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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節度》全集【精校版】
作者:克裡斯韋伯
第一卷 淮南亂
第001章 商隊
已經是九月的淮北大地,本該滿是待收穫的莊稼的肥沃田地卻滿是茅草和荊棘,中間稀稀落落的長著幾叢野谷。遠處看到幾個村落也是殘垣斷壁,毫無煙火氣。近七年以來,楊行密,畢師鐸,孫儒等人在這裡征戰廝殺,爭奪淮南霸主的寶座,將原先富庶的淮南打得東西數千里掃地無餘,已非人間氣象。
「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高寵看到周邊的淒涼景象,正有感而發。身邊的王啟年箕踞而坐,聽而不聞,只是緊緊得盯著慢慢行進的車隊,有無人或牲畜掉隊。突然前隊一陣喧嘩,他抓住旁邊的腰刀,一縱身就躍上了旁邊光背的坐騎,宛若白猿一般。一夾馬肚,疾步向前,飛快的就到了車隊前面。
只看到十餘個護衛手持橫刀,圍作一團,當中一人趴在地上,身上抖得跟篩糠一般,只是不斷磕頭,一個籃子歪倒在旁邊,裡面還有一些殘剩的野谷,地上撒得到處都是。旁邊有人牽住馬匹,大聲稟報:「校尉,此人在路旁草叢中躲藏,鬼鬼祟祟,想是盜賊的探子,被某等擒獲,如何處置,請校尉決斷。」王啟年躍下馬來,用腳撥了一下籃子,其中只有一些野谷。就對那人說:「抬起頭來,你是哪裡人氏,為何在路旁草叢躲藏。」那人顫巍巍地抬起頭來,眾人不禁倒吸了口涼氣,原來此人長得本也端正,只是餓脫了型,臉皮下幾乎就是骨頭,一看彷彿骷髏頭一般,兩眼之中彷彿兩團鬼火,飄飄乎乎沒有人氣。口中回話聲音低微,眾人聽不清楚,依稀就是「餓,食」兩個字眼,看他身上並無衣裳,只是披了一塊破葛布,裡面也藏不住甚要緊事物。王啟年心中一陣酸楚。
「看來並非盜賊探子,放他走吧,王二!」他回頭對剛才那個稟報的漢子說:「拿兩塊胡餅來,給他。」說罷也不顧那人不住磕頭感謝,往車隊去了。
「沒想到殺伐果斷,連揚名天下的『蔡賊』都畏懼三分的廬州王二郎今天怎麼心軟了。」靠在車板壁上的王啟年正在低頭擦刀,旁邊的高寵湊過頭來說。
「某並非心軟,只是此人身上空無一物,而且明顯多日飢餓,只不過為了採些野谷求生,淮南這些年來幾經混戰,生民百不遺一,你我當年隨楊使君起兵,起兵討伐畢師鐸,孫儒,也不過是為了為私保全家業,求功名富貴;與公保鄉里,致太平嗎?如非必要,又何必多殺呢?」
「唉,你說得不錯。方纔那人實在可憐,看那樣子也活不了多久了。這次我們恐怕是最後從馬殷那裡換來生鐵和布帛了,北方形勢緊呀!」
原來這兩人並非尋常商旅,乃是淮南節度使楊行密的麾下部屬,那楊行密,本名行愍,字化源,廬州合淝人。他本出自江淮群盜,後投入廬州(今屬合肥)當地的軍隊,他本極有勇力,又為人豁達大度,在軍中頗有威望,後來於中和三年(公元後883年)發動兵變架空了上官,成為了淮南押牙,知廬州事。在淮南節度使高駢死後的淮南爭霸戰中,楊行密先後擊敗了畢師鐸、孫儒,成為了淮南大地的主人,天下有數的強藩。那王啟年是楊行密麾下大將王茂章的親子,字任之,族中行二,以字行,弱冠之年就以驍勇沉穩聞名軍中。
淮南經過多年混戰,民生已經凋敝之極,但江淮有茶鹽之利,雖經戰火破壞,基礎還在。這些產業在戰後都被積極恢復起來。楊行密接受掌書記舒城高勖的建議,不用這些特產強行交換百姓的布帛(如果真的這麼做只會導致貨幣貶值,物價飛漲,百姓背心),而把茶鹽同鄰道進行物物交換貿易,換取軍隊所需的物質和布帛;這次由於北方宣武(唐代方鎮名,今天開封處)軍朱溫對淮南的態度逐漸改變,不斷向與之交易的馬殷施加壓力,這次多次以來鹽茶貿易的欠賬一次付清,糧食,生鐵和布帛加起來共有200餘車,光生鐵就有6000餘斤。這才派了王啟年這樣的淮南少有的騎將前來押送。
車隊中的護衛150人都是來自黑雲都中的精兵,甲冑兵器齊全,甚至連淮南僅有的千餘騎兵也抽調了50餘人,可謂下了血本,那黑雲都本為孫儒麾下的「蔡賊」。有唐一代,蔡地(今天河南汝南)人素以酷烈自矜,勇猛無比,天下人稱之為「蔡賊」,楊行密當年在他們手上吃了不少苦頭。孫儒為楊行密所殺後軍中無糧便降了楊行密,楊行密厚其餉糧,倍於諸軍,每遇強敵,即為先鋒,所向披靡,周邊諸鎮聞黑雲都之名無不喪膽。旁邊說話那人就是高勖的堂弟高寵,是節度府中的書記,也是參與機密中的人物。兩人環顧四周,看到這般情景,又想到北方那個人的殘虐名聲和龐大實力,眉頭都不禁皺了起來。
突然那王啟年從馬車上跳了下來,附耳在地上。高寵見狀忙問:「二郎何事?」正在此時,遠處山丘上一騎飛快奔來,馬上人口中大喊著什麼,距離太遠也聽不清楚,乃是先前派出的哨馬。車隊前方也衝出六七騎圍了過去。一會兒帶了探子過來,跪下報道:「前方十餘里處有兩三千人正向這裡過來,顯是對車隊不利。」
高寵大驚,卻聽見旁邊王啟年問:「那些人可有弓弩,可有披甲,有多少馬匹的,打什麼旗號,行列雜亂否,到這裡還要多久?」
那探子大聲稟報:「對方除了少數頭目以外都無披甲,夾雜著婦女蒼頭,器械大半是些竹槍木棒,騎馬的不過那二十來個頭目,行伍雜亂,到這裡至少還要一個時辰。旗幟更是混亂,上面只不過胡畫了些圖案而已,看不出字號,屬下接近到約60步遠時有羽箭射來,最後到了約40步遠處,射來的羽箭也頗為稀少無力,估計對方可能只有一些獵弓短弓,羽箭也頗為粗糙,屬下還撿了一支過來。」說到這裡,探子從旁取出一支羽箭,雙手呈上。
王啟年接過羽箭,見箭羽雜亂,箭桿不直,矢鋒乾脆不過是一塊磨尖的獸骨,說道:「看來不過是些亂民賊寇,不是左近的濠州刺史張璲那廝前來打劫。」轉身從車上取出兩貫錢,丟在探子懷中說:「你觀察仔細,又逼近敵軍親身犯險,這兩貫錢賞你,回到廬州再賞你兩畝桑田,但下次要至少兩人同往探察,一人留在遠處,若對方有強弩或精騎,傷了你,何人回報消息?」探子大喜,連連稱是,領了賞錢退下了。
見王啟年鎮靜如恆,指揮若定。高寵大聲讚道:「果然虎父無犬子,二郎年不過25即為獨領軍,軍中乳虎之名果不虛傳。愚兄不如多矣。」王啟年回頭笑笑,一搭手跳上車頂,四處遠望,又躍下車來,指著約半里遠處的高地對旁邊的待命的牙兵傳令到:「全軍披甲授兵,騎兵前往前方河邊的那個高地,掩護車隊上到高地,上高地後將車隊圍繞成兩圈,兩圈相隔30步,裝布帛的車在內圈,牲畜走騾在內圈內,車上都鋪上泥土。將大車對內側的木板放下,黑雲精兵在兩圈之中,車伕在內圈內。」
車隊眾人都知強敵在側,身處險境,動作飛快。不過半個時辰就將一切準備完畢,然後輪流卸甲飲水進食休息。又過了約大半個時辰,才看到亂哄哄的大群流民圍了過來,正在亂哄哄的整隊休息,有的人渴得厲害,還跑到河邊喝水,有的人還被擠入河水中,正是亂作一團。
高寵再高處看的一清二楚,問:「二郎為何不上馬擊賊,趁他們立足不穩。一舉摧破。敵某人數懸殊,吾輩身處絕處又無援兵。等他們穩下來恐怕就麻煩了。」
王啟年笑道:「高兄有所不知,這河岸邊地勢平坦,我等不過步騎兩百餘人,車伕雜役雖有200餘人,但都沒見過鋒矢相接的陣仗,順風仗還好,光天化日之下雙方都看得一清二楚,人數差距太大,如果戰事膠著就難辦了,不如等他們整好隊,這高地雖然不過高出平地30餘尺,但兩面是峭壁一面是河邊,可展開軍勢的不到百步寬,對方一次最多擺出個2-300人,看天色已經下午了,這季節天黑得早,待到他們攻過一次,衝在前面勇悍者肯定傷亡最重,那是他們定然氣奪。那時天色已經昏暗,我等一鼓衝出,對方無法辨明某等虛實,必然敗逃,只此一戰就可讓賊寇喪膽,夜間對方也無法收集逃兵,來日也無法追擊某等。如此豈不更好,高兄以為如何?」
高寵聽了,滿心佩服,說道:「孫子兵法裡面說,未戰先計,某今天總算知道是什麼意思了,拱手而見二郎大才。」
過了半晌,高寵看到下面流民方才逐漸齊整起來,分為了三大塊,但卻無人上前,只有五六個甲冑較為齊整的漢子站在前面來回走動。待他們回到陣中,便有百餘人離開陣營,去砍伐周邊殘存的樹木。
「不好,看來賊寇雖為烏合,亦有知兵之人,快令雜役將剛才挖土收集的茅草捆紮成束,淋上火油待用。」高寵回頭對王啟年說:「二郎,賊寇人手眾多,若只是製作擋箭牌最多半個時辰即可,某等恐怕抵擋不到天黑,這如何是好。」
王啟年也不答話,回頭招來方纔那名探子,附耳低語。說了十來句:待到對方點頭表示明白,大聲說:「久聞你在孫儒軍中就以騎射聞名,這事如果成了,回去後在賞你城中一套宅院,某求義父與李叔父說說讓你去黃頭軍中做隊正可好!」黃頭軍乃是楊行密的親兵所在,嫡系中的嫡系,統兵大將正是楊行密的親信大將李神福。
那探子聽了大喜,單膝跪下大聲喊道:「請大人放心,某李銳必不辱命。」高寵正要上前詢問,卻聽到一陣鼓聲,看到流民陣中走出一個在長衫外披著兩當鎧,頭目模樣的人,大聲叫喊:「爾等已處絕地,無路可逃,交出貨物車輛,還可以保住性命,還可以讓爾等帶著防身武器和盤纏離去,否則等下刀兵相見,決不輕饒,爾等不過商隊護衛,何必為了些許錢帛虛擲了自己的性命,那些商人最是重利輕義,不是好人。」
第002章 交鋒
正在此時,突然聽到車隊中一陣喧嘩,一匹馬突然從車隊中衝了出來,向土丘下面跑了過去,幾個人追出來幾步又退回去了,只是大聲咒罵。高寵大驚:「不好,馬兒驚了,真是晦氣。」
那馬兒已經向那罵陣的人跑去,那人空白的了個便宜,喜得跳了起來,三步並作兩步跑過來牽馬,待走到馬前,呼得一聲從馬肚子下面翻出一個人來,那流民頭目還不知怎麼回事,便被一把提上了馬背,待要掙扎,後頸一涼,便被刀鋒抵住,就微微作痛,耳中聽道:「要死要活由你。」只好老老實實趴在馬背上。
原來那馬並非空馬,那探子使了個鞍裡藏身,斜掛在馬的側面,草叢之中遠遠從另外一面看去彷彿驚馬一般。李銳飛馬回到營前,一把將那頭目摜在地上,摔了個七葷八素。直到這時,下面那數千人才如夢初醒,大聲咒罵,聲音彷彿雷鳴一般。李銳卻不回到隊中,催馬又衝回到對方陣前,彎弓射殺了兩名最前面的小頭目,下邊眾人受不得撩撥,也不待大排製作完畢,一聲吶喊就衝了上來,幾個頭目大聲呼喊也制止不住。也被裹挾著衝了上來。
李銳飛馬回到車隊中,卻看到眾人頂盔帶甲,刀槍出鞘,就連平日以風雅自詡的高書記也在身上披了件魚鱗鎧,手上提著一把玉具劍。車輛之間放了十餘輛小車,上面堆滿了柴草,火油味撲鼻而來。在車隊內側車伕和雜役們手持長槍緊張的發抖,口中咬著木枚。那些平日裡以酷烈自矜的黑雲都精兵們倒是鎮靜自若,有些更是目露凶光,下意識的舔著嘴唇,彷彿口渴一般。
王啟年對他讚許地笑了一下,舉起手臂猛然向下一揮,鑼聲大作,便聽到一陣嗖嗖聲,隨後就聽到下面傳來一陣陣慘叫。士卒們便傳來放過的弩機,雜役們接過弩機,隨手將裝好箭矢的弩機送到士卒們,射過兩波弩矢以後,弓手也上前射出最後一波弓矢。最前面亂民已經衝到不到20步遠的地方。揮舞著武器的手臂,破爛的衣服,大張著嘴不知是咒罵還是吶喊,露出白生生的牙齒,彷彿要撲上來撕咬一般,中箭倒在地上被踐踏的傷者的呼痛聲和詛咒聲參雜其中,高寵雖然經歷過多次大戰,但也有一種所處處並非人間的感覺。
「點火!」旁邊一聲大喊把高寵從那種恍惚的感覺扯了出來,只看見小車上的柴草球被點燃,然後用矛柄一推,小車便從斜坡上滾了下去。澆了火油的柴草燒得飛快,一下子就變成了一個大火球,火焰衝起來足有兩人多高,衝上來的人流立刻亂作一團,面前有火球的人轉身向後躲避,卻被後面的人擋住,進退不得,前面沒有火球的人看到左右無人,也猶豫不前,後面的人卻沒有看見繼續衝了上來,將前面的人擠倒在地,自相踐踏。
眾人正亂作一團,那火球滾得飛快,一下子就有數十人渾身是火,在地上滾來滾去,眼見的不活了。幾個火球被地上的傷者擋住不再滾動,傷者幾下子就沒聲息了,顯見的燒死了。耳邊傳來屍體燒灼的辟啪聲,聞到人肉的焦香味,高寵覺得胃中一陣翻滾,幾乎將剛吃進去的戰飯吐了出來。
這時聽到通通的鼓聲,旁邊的牙兵搖了幾下旗幟,就聽到馬蹄聲,最後面的騎兵從剛才士兵的留出的通道中衝了出來,十幾步的距離就提起了速度,沿著火球滾開的通道,衝了下去。緊接著那些披鎧帶甲的黑雲都士兵們也從車輛間隙中走出去,列成兩行橫隊,如林緩步而進。
王啟年拔出橫刀,戴上頭盔,回頭對高寵說:「高兄,戰陣之事屬吾,營內之事屬汝,勉之!」說完翻身上馬,後面傳來高寵的回答:「二郎放心,戰陣凶險,珍重。」
楊拱拱一隻手拄著短矛,另一隻手費勁的用衣襟擦著被煙熏得紅腫的眼睛。想:「這群商旅到底是什麼人呀,先是弩弓,嗖嗖的密的跟雨點一樣,手邊的兩個弟兄挨了一下就爬不起來了,要不是祖先顯靈保佑,剛才被絆了一跤,估計自己身上也要開個窟窿,後面還有火球,自己手腳快,躲過了,不然自己恐怕也同旁邊那幾個燒的焦黑的屍體一般。」
正在此時,他突然看到旁邊的趙三突然長大了嘴巴,很吃驚的樣子。緊接著一支箭就從趙三嘴巴裡面射了進去,從後頸裡面冒了出來,整個人被帶倒了下去,彷彿一個破麻布袋子。楊拱拱回頭一看,只見從前面的煙霧中衝出了一群黑衣騎兵,凶神惡煞的揮舞著馬槊橫刀,自己剛想端起短矛,脖子一緊,就被巨大的衝力帶倒在地上,看到兩個黑黑的馬蹄向自己胸口落下來,就昏死過去。
李銳扔下手中的套索,熟練的拉了一下韁繩,讓馬在剛才那人身上踏了過去,他們這群騎兵都是打老仗了的,經驗極為豐富,沒有理睬那些沒有受到火球衝擊,還能保持很好隊形的敵人,只是砍倒射死單個的企圖反抗的人,並把那些向後逃竄,已經快被嚇瘋了的亂民往後面還能秩序完好的敵陣上驅趕,他們只是不時地加速上前射死或砍死拉在後面的幾個傢伙,有的還用馬槊江還在燃燒的火球挑起來扔到密密麻麻的亂民頭上,讓那些已經嚇得半死的人們更加瘋狂的向自己的友軍擠過去,有的甚至用手中的武器砍殺起前面擋路的同伴來,好讓自己能離後面的那群騎馬的魔鬼更遠一些。
慘叫聲,呼救聲,倒在地上的人被踐踏的骨頭折斷的悶響匯成了一片無法形容的聲響。待到那群黑雲都士兵走出車營的時候,斜坡上面只有五六十個進退為難的亂民擠成一團,看到那片十二尺長步槊如樹林般湧了過來,紛紛拋下手中武器趴在地上求饒,立刻被圍成一團捅死在斜坡上。
李捨兒緊張地抓著手中的鞭子,手指甲已經把掌心抓出血來都沒有感覺:緊盯著下面的戰場,心中暗想「這次得到消息有一筆大肥羊過,搶了今年冬天就不愁吃穿了。方圓百里最大的四伙流民聯合起來,連當年吃人魔王秦宗權都沒啃下來七家莊都答應派了三百人來,本來還怕人多不夠分,沒想到那商隊手底下這麼硬。不要說強弩,鎧甲,長槊,那幾十個騎兵連戰馬都甲具齊全,就算是全濠州城恐怕都湊不出這幾十甲騎來吧。更不要說那些騎兵許多都可以左右開弓馳射,後面壓下來的那幾百步兵,身上的鎧甲,手中的步槊不說,在那坑坑窪窪的河邊地上走得那麼快,偏生隊形絲毫不亂,遠遠看去密密麻麻的步槊如同一片黑色的樹林一般,顯然是一等一的精兵,旁邊最勇悍的王豬兒提了他那把陌刀帶了百餘人反衝上去,想擋上一下,讓後面的弟兄喘口氣,結果半盞茶的功夫就全被捅倒了,王豬兒身上至少多了五六個窟窿,和他手下橫七豎八得倒了一地,對方就斷了三五根步槊,連人都沒死一個。自己當年在黃巢軍中也呆了五六年,就算是天子的神策軍也沒這般凶悍。那邊的兩隊都已經垮了,自己還是先撤吧!回頭把那兩家跨了的吞了熬熬還是可以過冬的」
第003章 短毛賊
李捨兒看看左右手下都在四處張望,為自己尋找等會兒逃跑的道路,他回頭小聲對二頭領王安吩咐:「你先讓後面的弟兄先撤,看情況不妙,咱們可不能被拉在後面當墊背的。」這時,突然聽到自己陣中一陣歡呼,李捨爾回頭一看,正從側面壓過來的那群步卒隊形有些混亂,倒下了十來個人,他們後面的半坡上有一群弓手正在向他們射箭,他們手中的弓形狀頗為長大,足有一人高有餘,坡頂上升起一面大旄,夕陽從後面映了過來,將旗上那只飛鳳照得彷彿鮮血畫成的,那鳳爪上抓著七支羽箭,正是七家莊的大旗。
「這幫七家莊的殺才,最會的就是打悶棍撿便宜,每次都是乾的吃肉的事,啃骨頭的都是別人,這次帶兵來肯定是呂方那短毛賊,這廝更是奸猾,讓我們替他觸霉頭,只可憐那幾百弟兄。」李捨兒罵得正開心,旁邊的二頭領王安卻腹誹到:「剛才第一波上去的都是其他兩撥流民的,咱們弟兄一個都沒死,你更是還打算趁那兩撥實力大損吞併了來過冬,若不是呂方來了,等下撤退說不定也要丟下一百來人,不知你和他哪一個更是奸猾。」看首領一直大罵,沒有停歇的意思。王安試探道:「那我們還撤嗎?丟下七家莊人馬在這裡,讓他們自己殺個痛快。」
「撤?那呂方要是打贏了,我們連根毛都撈不到了,幾百號人的冬天吃穿哪裡來?」
「我們可以吞併那兩幫人的東西,估計加起來還湊合過一冬。總比留在這兒——萬一七家莊也垮下來了,恐怕連這兩斤半也得丟在這兒。」
王安膽怯的指著自己的腦袋回答,他是著實被那幫人打怕了,王豬兒那麼好的武藝,是方圓百里有名的好漢,力舉百鈞,帶著上百個弟兄衝上去,全身上下被紮了十來個窟窿跟血葫蘆似的,半盞茶的功夫就垮下來了,對方連毛都沒少一根。還是躲的越遠越好,回去把窩棚裡面藏的那壺酒倒下去,找個婆娘好好睡上一覺把這一切忘光了才好。
「老二呀老二!」李捨爾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眼光看著王安,手指著王二的腦袋說:「你用你肩膀上那玩意想想,要是那短毛賊打贏了,我們固然是什麼都分不到,那兩撥人首領現在都不知道還活著沒有,你以為呂方那人還會留給我們去吞併,他肯定連骨頭不會留給我們,說不定還借口我們臨陣脫逃,不啃一塊肉下來不會干休。」李捨爾的嗓門越來越大,唾沫星子濺了王安一臉,一張滿臉橫肉的黑臉幾欲貼到手下的臉上,逼得王安步步後退。
李捨爾接著說:「就算七家莊打輸了,那短毛賊的手下都是地頭蛇,天色也快黑了,肯定死不了多少人,那群煞星只是商旅的護衛,不會追多遠的,要是我們落下七家莊那幫人獨自先走,待到這幫煞星走了,你說那短毛賊會不會拿這個做借口來找我們麻煩,那時候這邊的幾撥人肯定都恨我們獨自先逃,到時候你來獨自抵擋那短毛賊?」
王安正聽得汗流浹背,說:「那現在就叫弟兄們上?」
「上什麼上,就在這看熱鬧,要是短毛賊贏了,就上去咬一口,說什麼也得分點什麼給我們。要是輸了,撤也來得及,畢竟我們沒有拋下他們獨自逃走,到了最後才走,也算仁至義盡了,他們也怪不了我們什麼。天也快黑了,那幫煞星也不會冒險來追趕我們的,畢竟他們是商隊護衛,又不是捉討使。」
王安聽得有理,正要猛拍幾句馬屁,突然背後傳來一句「小舍這裡風景不錯嘛,不知是要看什麼熱鬧呀?」
王安正要回頭大罵何人如此大膽,敢在大頭領面前放肆。卻發現剛才還說的唾沫橫飛的大頭領臉色頗為奇怪,兩頰的肥肉正在抽動,嘴角努力的向上翹,彷彿想要笑出來,那笑容卻比哭還難看。卻聽見剛才那個聲音又說:「不知早上跟隨王頭領前來的某妻兄在哪裡,怎麼沒在王頭領身邊?」
「與王頭領前來?早上與王頭領同來的呂之行的妹妹就是七家莊的呂家的嫡女,有名的大美人,嫁的就是呂方那入贅的軟骨短毛賊,莫非背後就是呂方這短毛賊?」王安想到這裡,才反應過來,看到眼前頭領那張黑臉一下子就白了,額頭上的汗珠雨點般往下掉,口中一個字一個子往外崩:「呂小哥自告奮勇上前勸降,結果被人詭計所乘,被抓去了。」
「自告奮勇?」王安感到一個人嘩的一大步從自己身邊衝過,站在頭領面前,自己兩側也各自站了一人,把自己夾在中間。那人身形頗為長大,身披一件灰色長袍,樣式頗為怪異,還有一頂兜帽連在袍子上,此時帽子搭在背上,頭上並無髮髻,只有寸許長的短髮。
「正是。」李捨兒一面乾笑著,一面向後退去,卻被後面的護衛擋住。「呂小哥自己要求前去勸降,你知道某等皆是斗大的大字不識一筐,比不得呂小哥識文斷字,所以……」
「好,這個先不提,你把你的人準備好,尤其是那群索囊。如果這次不能把下面那群傢伙收拾掉,把之行救回來,某放得過你,呂家和王家的那幾位長老在議事堂裡可饒不了你。」呂方指著下面的黑雲都精兵說。
戰場上的形勢已經發生了變化,黑雲都不愧是天下有數的精銳,雖然剛才側後被偷襲,被射中十餘人,但隊形不亂,先是一聲尖利的哨響橫列中央的將旗先向右點了一下,然後又朝側後敵人劃了一個弧,就看見那排向前徐徐移動的步槊停住了,緊接著,右翼就以將棋為中心轉了過去,面朝原先側後敵人的方向,原先中箭受傷倒在地上的傷兵全部都被移到行列的後面,緊接著兩翼的士兵向中央收縮,就將腹背受敵的橫列變為了圓陣,數百根長槊密密麻麻向外指出,宛如一隻巨大的被激怒的豪豬。
王啟年看到麾下士兵已經變為圓陣,才鬆了口氣。沒想到這些賊寇還有這麼多花樣,還好對方沒有騎兵,士卒也不夠精銳,不然要是從背後衝過來,腹背受敵,就算自己武藝再高也得躺在這裡,不過剛才那隊弓手離了足足有70-80步遠,居然可以射穿自己手下那些士兵的鎧甲,有一個甚至大腿都被射了個對穿,筋都斷了,眼見的好了也是個廢人,難道他們連弩機都有,可是哪有弩機上箭那麼快的,稀里嘩啦已經射了兩三排,雨點似的,還好後面那幾排老兵都背了革盾。可惜了,要是他們再晚來半盞茶的功夫,前面的流民就全部趕走了,現在又得重新開始,結果就難定了。
「果然是百戰之餘呀,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總算親眼看到孫子兵法裡面說的四如精兵是什麼樣子了。」呂方一隻手扶著腰間的刀柄,一隻手摸著下巴上的短鬚,回頭看了看側後的兩位頭領,王安還好,沒看出其中的妙處;那在黃巢軍中呆過好幾年的李捨兒,眼睛珠子已經凸出來了,看到呂方轉過頭來,目中全是哀求的眼光,只差說出口來請求撤了,呂方笑著轉過身來,拍著李捨兒的肩膀說:「現在可以把索囊們派下去了」
陳五是黑雲都中的一名隊正,他站在圓陣靠外的第二排,正在胡思亂想:「自己算上跟秦宗權起兵開始,當兵已經有15年了,先是打黃巢,後來是和朱溫打,再後來就跟著孫儒到淮南打楊行密,最後孫儒被砍了腦殼,蔡州兵降了楊行密,自己武藝不錯,被編入了這黑雲都。今年已經30歲的自己,一半的時間都是在打仗,殺人或者被人殺,連個老婆都沒有,什麼時候可以有自己的一塊地,兩頭牛,一個老婆,晚上回家有口安穩飯吃,哪像現在。」
突然一個東西嗖的從自己耳邊飛過,速度很快,「弓箭手?」前面有幾十個流民在動著,手上並沒有弓弩,「自己搞錯了吧,那些人可能是來收屍的。」
「崩」一聲悶響,前面的那個人軟軟的到了下來,陳五隻感到臉上一熱,被熱熱的液體濺了一臉,抹了一把睜開眼睛一看,那人的腦袋跟自己原先不小心掉在地上的瓜一樣,爛做一團,紅的白地流了一地,旁邊是一塊沾滿了血液腦漿看不出本來顏色的鵝卵石。
「投石索,契丹人什麼時候跑到這麼南了?」陳五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蹲下,手抱頭,帶了革盾的士兵都到有弓箭手的敵人哪一邊了,從人縫向外看過去剛才以為是收屍的那幾十個山賊都在甩著一根帶子,突然一放,便是嗖的一聲飛過來一塊石頭,正是先前朱溫軍中的契丹游騎所使的投石索,陣中不時有人被擊中,呻吟聲,咒罵聲不絕於耳。突然背後卡嚓一聲響,軍陣一陣混亂,原來一塊石頭碰巧把中軍的將旗旗桿打斷了。
李光覺得左邊的胳膊有些抽痛,剛才被那個回頭拚命的賊寇的竹槍捅了一下,雖然讓了一下,又披了甲,但還是受了輕傷,前面的逃跑的賊寇路很熟,全都往陡峭不平的山坡上跑,弟兄們怕傷了馬蹄,都停了下來,前面已經沒有還在抵抗的人了,地上到處都是屍體和丟棄的武器。
「黑雲都怎麼撤了,連將旗也沒有了,隊正我等也回營吧。」李光回頭一看,驚訝的發現剛才還在他們側後面穩步前進的黑雲都已經變為圓陣,正在向高地的車營後退,自己的背後又出現了一隊人,彷彿要截斷自己的退路。
「大家跟著某,」李光舉起手中的長槊:「咱們先回營喘口氣,喝口水,回頭在把這幫兔崽子砍成肉醬!」
第004章 對峙
王啟年靜靜地站在車營的出口處,緊緊地盯著下面空地上的那隊打著朱雀鳥旗幟的人馬。後面的車營彷彿一個巨大的馬蜂窩,黑雲都的士兵們都坐在地上,默默的飲水進食,但是傷兵的呻吟聲,搬運物質的碰撞聲,盔甲兵器的鏗鏘聲鬧成一團。剛才那隊人馬並沒有乘自己後退的時候冒然上來追擊,只是停在對面的半坡上,靜靜地等著自己回營,等到自己的騎兵也回了車營,他們才下到平地,立刻在斜坡和平地的交界處豎起了十來塊木排,斜朝外側,木排之間留下了出擊的通道。剛才已經亂作一團準備逃走的那幾撥流寇也恢復了膽量,在後面一字排開,亂哄哄的彷彿一大群螞蟻。
「難道那群朱雀賊猜出了某想要引他們過來,然後回頭和騎兵前後夾擊。那就麻煩了,草莽之中實有龍蛇呀!」王啟年緊握著腰刀的右手指節已經發白了。
「二郎,這後面的那幫朱雀賊看來頗為棘手呀,難道他們要長期圍困我等不成?我等這地形雖然險要,但也沒有迴旋餘地,如鼠在穴中,死地呀!」不知何時,高寵來到了王啟年的背後。
「傷兵們都包紮好了?士兵們都吃過了吧?」
「死了10多個,加上傷的重的,至少有40多,我們要不要等下從側面陡坡用繩子放下去部分人夜襲他們呢?」
「沒必要,我們人手太少,到廬州還有不少路,損失不起,我們糧食充足,又在河邊,不用擔心水源,他們下面足有快2000人,肯定耗不過我們,只要小心他們夜襲就行了,告訴弟兄們,所有人今晚不得卸甲,晚上警醒點。天已經快黑了,熬過這次,回到廬州人人都有賞,戰死的加倍,受傷的也有勳田。」
在李高兩人對面的山坡後有一個草草搭成的竹棚,四周戒備森嚴,四周十來個火把將竹棚中照的通亮,當中坐了兩人,彷彿剛從萬軍從中逃了出來,傷痕纍纍,一人還折了條胳膊,布帶掛在脖子上。兩人神情委頓的各坐在一塊石頭上,相對無言。
這時呂方與李捨爾走了進來,那李捨兒跟在呂方後面拉了半步,半彎了腰,滿臉諂笑,牙都看不見了,嘴裡不知說著什麼。突然一人撲到兩人面前,彷彿猛虎出澗一般,呼的一聲帶起的勁風竟將四周的火把帶熄幾支,劈胸一把就將李捨兒其提了起來,呂方慌忙退了半步,定睛一看,竟是先前坐著的那斷臂漢子。那人坐著還看不出來,站起來身形極為魁梧,手腳又是長大,李捨兒本也頗有勇力,但在那人面前竟如嬰兒一般,無力反抗。
那斷臂漢子悲聲喝道:「捨爾你這廝,方纔那幫商隊護衛衝下來,形勢危急,某和你約定,李豬兒兄弟帶人從正面衝擊,你的人在側面夾擊,為何你半個人都沒派過去,豬兒兄弟身上連塊鐵片都沒有,卻要和那幫盔甲齊全的敵人廝殺,如非你這殺才,豬兒兄弟又豈會死在這裡。」
說到這裡,那漢子聲音已經嘶啞,眼角崩裂,鮮血和著眼淚沿著臉頰流了下來。單手已將那李捨兒百十斤的漢子提了起來,五指用力,竟要將其在空中扼死。留在外面的王安領著六七個護衛衝進來想要分開兩人,那漢子回頭一聲大喝,王安耳邊宛如晴空裡打了個霹靂,一屁股就坐在地上。護衛們手中兵器也拿捏不住,落了一地,竟無一人敢上前半步。李捨兒雙手緊緊抓住那人的手腕,兩腳亂踢,但在空中無處借力,又被扼住了喉嚨,哪敵的住那漢子的神力,兩眼翻白,眼看無救了。
突然那漢子右手肘彎處一麻,五指自然鬆開了,他隨即回手一抓,卡嚓一響,已將一根矛柄折斷。李捨兒跌落在地,雙手抱住喉嚨大聲喘息,總算逃得一條性命。漢子回頭一看,一人手中拿著半截長矛,頭上並無髮髻,只有寸許短髮,對自己微微地笑著,正是呂方。
那漢子怒極反笑,「原來你們已經串通好了,捨爾跟了你們七家莊,想要害了我們兩家,藉機吞併了我們,怪不得呀怪不得。好好好,反正當年某和豬兒兄弟立誓不求同生但求同死,今天倒要看看我王佛兒這顆腦袋要換幾條人命。」說到這裡,右腳後退半步,反手拔出腰刀,橫在胸前,背上微微拱起,兩眼微瞇,如同穴中猛虎,殺氣騰騰。
呂方見狀,彷彿沒看見那漢子的舉動,隨手扔下手中的斷矛,坐下說道:「某呂方行事只有一個章程,那就是一切以利益來考量,你王佛兒雖然武勇,但手下多半是婦孺老幼,也沒什麼財貨,眼下就是冬天,誰都缺糧食,吞併了你們,莊裡還要倒貼不少,某又不是黃巢,秦宗權,要吃兩腳羊。這賠本的買賣誰肯做?」
說道這裡,呂方頓了頓,看那漢子並未暴起,接著說:「現在最重要的是打下坡上的那個營盤,大家都看到了,護衛那麼精悍,裡面的油水肯定不少,打下了大家都可以過個肥年,光他們身上的盔甲都可以換不少糧食。至於你豬兒兄弟,這亂世人命不如草,不要說節度使,留後,就算是長安城中的聖人也說不定哪天就死於刀下,何況你某這般廝殺漢,也只不過早走兩日,他今日還有某等為他收屍,卻不知你某死時葬身何處,說來某還羨慕他,不用在這世上受苦了,這世道我們這般苦命人只求每日兩餐飽飯,家人不凍餓死於眼前,難道你王佛兒還指望年滿七十,老死榻上不成?」
眾人聽了呂方那番話,皆都無語,王佛爾已是滿臉都是眼淚,掌中的腰刀也無力的垂了下去,口中喃喃自語到:「這世道,這世道。」頹然跪倒在地低聲嗚咽,那聲音低沉的很,彷彿將人的心肺都掏空了,酸的說不出話來。
過了半晌旁邊那個傷痕纍纍半天不出聲的漢子出來打圓場說:「佛兒兄弟是一時心情激憤,呂兄弟說的是正理,大家都是有近千把張嘴巴要養活,打下這個盤子才是正理,某和佛兒都丟了不少弟兄,不能再死那麼多人了,可以用牌子慢慢的往前推,這樣上面的強弩和騎兵就沒什麼辦法了。不知各位還有什麼法子?」
「還可以用某的革囊們輪流騷擾,耗掉他們的精力,到了明天凌晨再衝上去。」說話的是剛從地上爬起來,驚魂未定的李捨兒。
「大家說的都不錯,某這倒有個法子,加上大家的辦法,想來再填個50來條人命,就可以把這盤子打下來,大家可要聽聽?」呂方低下頭在地上劃起草圖來,眾人低頭圍了過去,就連剛才那已經心若死灰的王佛兒也往中央圍了過去。
第005章 鏖戰
王啟年看著坡下的幾團黑影,在昏暗的月光下模模糊糊,彷彿在搬動什麼物件,整個晚上敵人都在不斷騷擾,射冷箭、投石手、敲鑼等等。並且不斷將大排向前移動,現在最前面的已經離外圈的車營只有100步左右了。還好手下的士兵都是老兵了,除了少數在崗的哨兵,都能夠好好休息,但是那些車伕還有雜役幾乎都沒有睡著,一個個都努力睜大自己的眼睛,緊抓這矛柄,折騰了四個時辰,都困的東倒西歪,也沒辦法,那幫人哪見過這陣仗。
「已經四更天了,估計天一亮,這幫賊寇就要上來了,二郎可有什麼妙計?」卻是高寵在後面問道,王啟年回頭一看,只見他滿眼血絲,嘴唇乾裂,竟彷彿老了十歲一般,哪裡還有在節度使府中平日風流倜儻的模樣。只覺得心中一陣酸楚,強忍著笑道「哪裡還有什麼妙計,此時就是兩鼠斗於穴中,勇者得勝,只要我們今天頂住,這幫賊寇士氣糧食就都不夠了,只是苦了你了,沒想到這次押運如此凶險,你本文官,何必來幹這添刀鋒的活計。」
「是呀,不過昨日那被擒來的喊話賊寇招認,新來的乃是七家莊人的人馬,其他三支分別為、李捨兒,徐大眼。那七家莊的人看來就是打朱雀旗的人馬,看來頗為棘手。」高寵一面捋著自己的長鬚,一面說道,兩人苦思,卻是相對無言。轉眼便是天明,坡上坡下都的營地都躁動起來,一股股炊煙都升了起來,兩邊士卒都在飽餐一頓,準備這最後的一搏。
呂方手裡拿著一根荊杖,穿行在隊伍的行列中,不時用荊杖敲著熟悉的士卒的肩膀,說些葷笑話,緩解緊張的心情。這些七家莊的士卒,器械裝束遠遠勝過其他三家流民了,雖然沒有如同黑雲都那般人人帶甲,但是都帶著大盾,兩隻8尺長的短矛,腰上還帶有短劍,這盾牌大到足以把一個人從頭到腳遮擋在後面,中間從兩側凹了進去,彷彿兩個上下疊在一起被壓扁了的泥團,用一根帶子挎在人的肩上。前三排的士卒還都披著簡陋的皮甲,士卒也都是青壯。這些士卒組成了3個10x8的方陣。
在這三個方陣的前面,就是先前的在坡上的弓箭手,他們手中的弓頗為奇怪,仔細看就是一根的中間厚兩端薄的長木條,木條的外側粘著薄竹片。鑲著角或骨制的弓珥的兩端向外側微微的彎曲,長度有一人高,足足有6尺長,上了弦以後彷彿一個長長的「c」字那些弓箭手正在往箭支上綁上破舊的麻布,然後從旁邊的幾個火堆上面的瓦罐裡面舀出黑色的粘稠物塗在麻布上,後面遠處的流民們好奇地看著弓箭手們的舉動,交頭接耳的猜測著到底是些什麼東西。
呂方巡視完了隊列,回到了隊列的前面,拿起盾牌,開始有節奏的用腰刀的側面敲擊著盾牌,後面的士兵們也用矛柄敲擊著自己的盾牌,並不斷的發出「巴拉巴拉」的吼聲,響亮的盾牌敲擊聲和低沉的吼聲逐漸匯成一片,隨著呂方的一個手勢,弓箭手們前進到大排後面,將浸透了黑色粘稠物的箭支在大排後面的火把上點燃,然後半仰著向半坡上的營盤射去。
「嗖!」一隻火箭落下來,插到陳五的腳旁,他把自己的身體蜷成一團,盡量縮在盾牌下面,剩下的事情就要靠祖宗保佑了。
「還好這次來的是王校尉,是王將軍的義子,身經百戰。早就把地上的草木都清理乾淨了,裝運絹布的大車也在內側,連車上都鋪了泥土,看你們的火箭燒什麼,咦?這味道怎麼這麼怪,咳咳!」陳五痛苦的咳嗽著,滿臉都是眼淚。
車營裡面一片混亂,士兵們眼淚鼻涕橫流,痛苦的掩著自己的嘴巴和鼻子。那些火箭並沒有傷到什麼人,也沒有燒掉什麼物件,但是那些燃燒的火箭放出的黑煙讓士兵們呼吸起來十分痛苦,戰馬們也在不安的躁動著,旁邊的騎兵根本沒有辦法控制它們,伍長們竭力讓士兵們保持安靜,但顯然他們的努力沒什麼效果。
「賊寇上來了。」一個眼尖的傢伙大聲喊道。
「與其在這裡被嗆死,還不如衝出去殺個痛快,難道那些連竹槍都配不齊的亂民還是我等黑雲都的敵手。」又一個聲音回答。
頓時喊好之聲不絕於耳,伍長們再也控制不住士兵們,後來連他們自己也被裹挾了出來,士兵們排成了橫列,中央和右翼夾雜了選拔出來的車伕和雜役,都大口的喘息著外面的空氣,被下面的情形驚呆了。
那些步兵,斜舉盾牌,連成一片,盾牌的間隙裡面露出矛尖的寒光。行動一致,有如一人,準確的彷彿那種無堅不摧的攻城錘,從坡下面衝上來,踏著屍骸枕籍的險地,消失在煙霧裡,繼而又越過煙霧,出現在他們面前,始終密集,相互靠攏,前後緊接,喧嘩的戰場這時變得寧靜,可以聽到他們整齊的踏步聲,遠遠地望下去,彷彿一隻巨大的蜈蚣爬上山坡。這一大群人彷彿變成了一個怪物,並且只有一條心,每個伍隊都隨著地形蜿蜒伸縮,有如腔腸動物的環節,透過煙霧的縫隙看到他們,無數的矛尖,盾牌,頭盔,壓抑著的呼吸聲,聲勢猛烈而秩序井然,顯露在最上面就是那一層層盾牌。這景象彷彿出現在夢中,類似的圖像在小時候村中老人的怪異故事中聽過,那些巨蛇,金烏,逐鹿古戰場上的那些巨獸,堅強無敵,雄偉絕倫。士兵們紛紛舉起手中的長槊,繃緊身上的肌肉,準備給對方迎頭一擊。
雙方已經只有二十步遠了,鼓聲急促了起來,進攻者猛的投出自己手中的短矛,然後手持著原先夾在盾牌握手上的備用短矛。撲了上去。
雨點般的短矛擊中了不少士兵,但是黑雲都的士兵們不愧為百戰之餘,他們的隊形沒有崩潰,反而更加兇猛的用長槊向對面敵人的盾牌間隙刺去,七家莊的士兵們也用肩膀抵在盾牌上,竭力想要靠近對手,好使用手中的短矛和短劍。從盾牌的間隙刺進對方的身體,或者乾脆用盾牌把對方擠倒在地上,用腳踩死。兩邊的士兵們都沒有把力氣浪費在喊殺上,戰場上只聽到武器的碰撞聲,長矛刺入肉體的悶響,人垂死的呻吟。
一開始七家莊的左翼幾乎立刻被衝垮了,車營方的右翼幾乎全是黑雲都的老兵,他們居高臨下,瞄準盾牌的間隙猛的刺去,幾乎一下子就把第一排的士兵們擊倒了,有的甚至刺穿了盾牌,直接將對手釘在地上。沒有被打倒的士兵紛紛退入稀疏的第二三排,他們不得不後退並排的更加密集,肩並肩地站著了,更好用盾牌保護自己和同伴,彷彿一堵牆。
右翼的士兵的長槊密集的彷彿一頭受驚的豪豬,不斷的把前面的敵人逼的後退,可是他們的勝利反而毀了自己。商隊中間和左翼的士兵們沒有能隨著右翼的勝利而前進,反而被對手壓著不得不後退。他們許多在此之前都不過是些車伕雜役,面對眼前的刀鋒矛尖猶豫不前,於是車營的中央和右翼戰線連接處出現了斷裂,出現了一個大缺口。
王啟年和呂方幾乎同時看到了這一切,但是王啟年手中已經沒有後備隊了,騎兵們因為馬匹受驚已經拿起長槊加入戰陣了,人數更多的呂方迅速讓自己的弓箭手們扔下長弓,拿起護身的腰刀從缺口衝了進去,從側面包圍了過來,戰鬥迅速變成了一邊倒的屠殺,那些拚命用手中十二尺長的長槊攻擊正面對手的士兵們發現,自己的後面和側面也有敵人用短刀刺向自己的肋部,而行列如此密集,使得甚至連轉個身連面對對手都成一種奢望,士兵們紛紛慘叫著倒下,雙手捂著肋部,徒勞的將流出的內臟塞回自己的體內。越來越多的人扔下手中的武器逃走,只有黑雲都的士兵們紛紛兩三成群,拔出橫刀廝殺,但正面的敵人也像一堵牆一般擠過來,短劍和短矛不斷從盾牌的間隙中刺出來,許多人都被前後夾擊打到了。
右翼的黑雲都士兵不得不相互靠攏,蝟集成團,形成一個圓陣,退回到車營陣前,頑強的抵抗著對手的圍攻,甚至面對30步外的長弓手的射擊也巍然不動,彷彿一隻被獵人包圍在洞穴中的受傷了的野豬,讓人不敢靠近,一直到逃入車營中驚魂未定的敗兵們拿起強弩,爬上車頂,迫使追兵後退,他們才慢慢的退回營中。
陳五左手緊握橫刀,拄著地面,否則他懷疑自己還能不能靠自己直立。他身上的傷在黑雲都剩下的四十多個人中不算多,但都很重,左肋被短矛捅了一下,恐怕已經傷到內臟了,捂著傷口的右手少了一根手指了,那是剛才和敵人搶奪牙旗的時候,一名對手短劍的功勞。至於那個對手,已經腦漿崩裂的倒在地上了,在自己失去右手手指的同時左手的刀柄也在他腦袋上來了一下。每次呼吸都彷彿肺裡面有一把刀在攪動。不知道下一刻會不會吐出血來。
從早晨持續到現在的戰鬥彷彿是一場噩夢,第一波進攻就消耗了己方的幾乎全部的反擊力量,發現車營進口的狹窄,無法發揮人數的優勢。那支打著朱雀旗的賊寇就撤退了,然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隨後就是持續的流民衝擊。激烈的戰鬥就像搾油機,把自己身上每一分精力擠了出來,當敵人衝上來的時候,自己只能機械的揮舞手中的長槊,殺死人或者被人殺死,當敵人退下去的時候,自己的身體就彷彿被抽去了骨頭,癱倒在地上,直到下一次廝殺不得不爬起來為止。
第006章 和談
「必須想什麼辦法,這樣下去,最多半個時辰我們就都要死在這裡,那些賊寇的目的很顯然,用這些流民來消耗士兵的體力,然後用那些精銳一次擊垮我們,順便還可以節約些過冬的糧食。」高寵氣喘吁吁的說,手中的玉具劍已經斷了,上面也有些變黑了的血跡。
「那只有報出楊使君的名號來,來威懾這幫殺才,看看能不能只交出糧食來保全其餘的財物,先把昨天擒獲的那個賊寇頭目交還過去,行個緩兵之計,讓弟兄們歇口氣,只是你某誰去,旁人說不明白。」王啟年回答。
「那當然是我去,二郎若是被扣押,這營盤也就不攻自破了,賊寇分為好幾家,利益定不相同,說不定可以離間他們,讓他們不攻自破。」高寵的氣息已經平靜,眼神也變得堅定起來。
四口大鍋並排的擺著,裡面盛的是滾燙的玉米粥,粘稠的可以插進一根筷子不倒。裡面還放了昨天在淮河邊打到十幾尾魚,七家莊的士兵們正在排隊領粥,香味讓遠處的流民死死地盯著這邊,喉結在不斷的上下滾動。
「上面那些兵都已經疲了,等咱們的弟兄們吃完中飯,一鼓就踏平他們,這次油水可大了,那麼多盔甲,牲畜,就算車裡面都是空的,那些拉車的牛馬還有馱畜,明年開春每家都不用用人拉犁了,還可以多開一兩倍的田,退之,我拉著你背著長老會出兵沒有害你吧,這麼多東西,就算最和我們對著干的劉家也沒話說了。」呂方完全沒有在人前那莊重的樣子,說的唾沫橫飛,臉上的眉毛彷彿都要飛起來。
「還好讓你打下來了,死了二十多個,還傷了三十多,不然……不過那批兵還真是能打,不知是哪裡來的商隊,任之你也夠狠的,大舅子還在上面也不管,你不怕被他們大卸八塊。」站在呂方旁邊的是一個矮壯的男子,正是七家莊王家的嫡男。名俞字退之。和呂方同為七家莊當年的執政。
「正是因為落在他們手上更要加緊攻打,顯示我們的實力,否則要是我們像其他幾家那樣被打趴下,恐怕之行他立刻就被砍了頭,你看,之行這次肯定沒事,說不定對方馬上還要派人下來求和呢。」
兩人正說到這裡,外面卻有人通報,商隊有人下來要求停戰,並說先前俘虜的呂家大爺平安無事。
「任之長的真是可七竅玲瓏心,你前世可別是能掐會算的狐仙。」王愈佩服的五體投地。
「停戰?緩兵之計,正好用那使者作為大哥的抵押,不投降就踏平了他們。」呂方惡狠狠的一刀將旁邊的小樹砍斷。
「淮南節度楊使君的車隊,你說的是真的?」李捨兒的聲音已經有些發抖了,旁邊的楊大眼還有王佛兒的臉色也變了。
「正是,正是楊使君的車隊,當今淮南節度副大使知節度事、管內營田觀察處置等使、開府儀同三司、檢校太傅、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揚州大都督府長史、上柱國、宏農郡王楊行密,這車隊中皆是緊要物事,方才與爾等廝殺的就是天下聞名的黑雲都精兵,騎兵乃是具裝鐵騎,若非是楊使君,這江淮地界誰還有這等精銳人馬?爾等何不解了包圍,某也放了那俘虜,免得觸怒了使君,汝曹皆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
「楊使君又如何?黑雲都又如何?就算是當今的李家天子,兵強馬壯即可為之,何況一個節度使。」說話的是最後進來的呂方;「再說我等與他們廝殺兩日,他們士卒損傷無算,就算現在解圍退去,那楊行密還能放過我們,他們是官,我們是賊,豈能指望他們發慈悲。不如立刻打開了營盤,過了這個冬再說,將來楊行密打過來,我等聯合起來勢力強大打也好受撫也罷,總有個說法,最多打不過要麼死在他手上要麼逃去其他地方,總勝過今日活活餓殺了,再說,佛兒,若是我等撤圍,豬兒兄弟豈不是白死了?」
眾人都看著王佛兒,那魁偉大漢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幾下,低聲說:「呂家兄弟,你也不用多費唇舌了,今日就算明知前面是火坑我王佛兒也得閉眼跳下去了,這世道,我們這苦命人也就只能在刀口上搶飯吃了,吃得一日是一日,若是那日來了,眼睛一閉也就是了,也省的在這世上苦熬。」說罷,閉上眼睛再不多言。
李捨兒徐大眼兩人對視一眼,苦笑著對呂方齊聲說:「罷了罷了,呂兄弟說的有理,今日事已至此,節度也罷天子也罷,也顧不得了。」
高寵聽到這裡,臉色蒼白,他事先也想過賊寇害怕秋後算賬,無法達成和議,打算首先用楊行密的大名來恐嚇,然後拿出部分糧食財物作為交換的砝碼,利用賊寇並非一家,利益分配不均,使之相互不信任,至少爭取時間,從絕境之中尋出一線生機來。可這短毛賊呂方果然是賊中的梟雄,不但用兵大有格局,頗得孫吳之妙。對人心更是瞭解的極為深刻,寥寥幾句就已經將利害剖析的分明,並置眾人於死地而後生的境界,已生同仇敵愾的心理,自己就算是蘇秦再世,張儀復生也沒有開口的餘地了。他正思量如何尋找機會說出俘虜的叛賊頭目,以要挾所屬的同夥,不求使之投鼠忌器,但求讓其內部猜忌,等下有逃生的餘地。就聽到那呂方大聲對自己說。
「昨日被你們所俘的乃是某的大舅哥,你寫封信回去,讓他們不得傷了一根毫毛,否則就先把你剝了皮,煮做肉羹,味道可好得很。還有讓營中立刻投降,還可以保住性命,如果攻上去了,就玉石俱焚。」
高寵聽了大怒:「投降還可保住性命?某又怎麼知道爾等會信守諾言?某是來與爾等和議的,豈可寫勸降書,你要殺便殺,高家男兒豈可降賊。」
「因為形勢比人強,現在信不信都由不得你們了,方才退下來的弟兄們說你們上面等到我們衝近了才從地上爬起來,可見已經疲勞至極了,你不要想拖延時間,來人,擊鼓,進攻!」呂方大聲喊道。
第007章 轉機
陳五絕望地靠在內圈的大車上,那該死的戰鼓又敲響了起來,和前面幾次不同,沒有聽見流民的喊殺聲,這次應該是那群朱雀賊又上來了。自己肋部的傷口應該沒有傷到內臟,否則自己沒法活到現在,不過也沒什麼差別了,精疲力竭的自己絕對沒有辦法活著挺過這一次敵人的進攻。上一波賊寇有一夥人從側面大車組成的牆上翻了過來,人手是在太少,竟沒有發現,待到他們殺到營寨門口的時候才被發現,自己一刀就將一人釘在地上,那人雙手將刀刃抓住,自己竟一時拔不出來,屆時被旁邊的一人一斧頭將左手斬斷了兩根手指。自己一時竟痛昏了過去,要不是被幾個同袍扯了過來,早就沒命了。
「破了。破了」只聽到一陣呼喊,王啟年鐵青著臉看著面前的景象,只見衝進來的敵人陣列嚴整,宛若一人,前排的都用一人高的大盾相互掩護,連成一片,側面的也是如此,中間的人便將盾牌頂在頭上,竟沒露出半點破綻,彷彿一隻巨大的烏龜,幾個膽大的想要衝近砍殺,立刻就被從間隙中刺出的長矛擊倒。看看左右皆是面若死灰,疲累欲死,王啟年嘶聲喊道:「罷了罷了,我等降了,要殺要剮任憑汝等,只請饒了士卒性命。」說罷將手中橫刀擲在地上,屈膝跪下,撲在地上,不再看場中景象。
趙小五猛地一腳踹開車門,裡面堆滿了鼓鼓囊囊的麻袋,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用手中的尖頭木棍捅了下去,金黃色的黍米用破口出湧了出來,那些黍米金黃的彷彿閃耀著光芒,小五都有些頭暈了,後面的人趕緊跪下去用自己衣襟接著湧出的黍米,小五抓起一把黍米,猛地塞進嘴裡咀嚼起來,鋒利的穀殼撕痛了食道,讓他清醒了起來,他用上衣抱起一包黍米,衝出車營,撲到在兩具屍體前面,將黍米湊到頭旁邊,喃喃地說:「阿爹,阿弟,你們看,這是黍米呀,你們沒白死,某可以活下去了,咱們一家人總算有人可以活下去了。」說到這裡,已是淚流滿面,撲到在屍體上嚎啕大哭起來。
王啟年懶懶的斜靠著旁邊的坑壁,緊閉著眼睛。自從命令士卒投降後就一直這個模樣,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樣子。旁邊的士卒一開始還害怕對方會殺俘洩憤,都攏成一團,打算就算死也要拉個墊背的。可是後來發現對方只是收去了長槊,盔甲,弩機,不要說匕首短刀,連橫刀都沒有收去,只是圍在一個土坑裡面,四周有數十個披甲手持長槊的朱雀賊看守。心思就活泛了起來。下午居然還有人送來了一桶麥飯,一桶熱水。雖然少了點,只能吃個半飽,大家心思就定了下來,那幫賊寇糧食那般緊缺,都有人直接將未脫殼的黍米直接填入口中,吃的口吐血沫。如果要殺俘何必還浪費糧食,莫非還怕自己餓著死來當冤鬼。於是紛紛爭搶起來,看到王啟年那活死人模樣,哪裡還有人理他,只顧把熱騰騰的麥飯往嘴裡塞。
這時俘虜一陣混亂,卻是從土坑上面下來了七八個人,眾人認得為首的卻是原先被李銳抓來的那個賊首。眾人紛紛讓開一條路,那人走到王啟年面前,一揖到地,朗聲說道:「幾家頭領請李校尉前往敘話,還請校尉移步。」
「敗軍之將,一個階下囚而已,何談一個請字,你也不必客氣,先前某對你也不過如此,只是高先生安否?」
「高先生安好,我們不過是群求口飯吃的窮漢,這世道沒種田人的活路了,先是黃巢,後來是秦宗權,孫儒,還有水災,蝗災,流民,人總要吃飯才能活下去吧?若是家中有過冬的糧食,又豈會面朝強弩長槊求口飯吃,先前得罪之處還請校尉見諒,實在是沒法子。」那呂行之滿臉都是不得已的苦笑,雙手連連作揖。
「哈哈,堂堂黑雲都卻被一幫泥腿子打趴下了。」王啟年聽到這裡,大笑了起來:「打贏了的向打輸了的賠禮作揖,要他見諒,某平生從未見過,這世道哪有這般道理,也罷,某就去見見你們頭領,看看他還能玩出什麼花樣來。」說罷跳了起來,兩三下爬出土坑。
王啟年一路上看到流民們正在打掃戰場,收拾屍首,不但流民一方,就連商隊一方的屍體也被單獨收集起來,深深掩埋。不禁微微頷首。待到走入帳中,大聲說道;「敗軍之將王啟年前來拜見,各位首領有禮了。」
卻見的帳中共有五人,帶路的呂行之走到其中一人背後站定,那人身量頗高,鼻樑高挺,臉頰微圓,眼睛笑的彷彿成了一條線,看起來倒像是個和氣生財的商人,眉毛卻生的十分秀氣,讓整個人多了幾分書卷氣。頭上卻無髮髻,只留的一頭短髮,彷彿頭陀一般。聽到王啟年的話,他轉過身來,輕聲說道:「高先生正在用膳,稍後便到,校尉腹中饑否?可要前往一同吃些。」
「那倒不必,只是在座諸位何人是那朱雀隊的首領。不知要見某這敗軍之將作甚。」王啟年憋了半天的疑問脫口而出。
「正是區區呂方,」方纔那短髮之人笑著說道:「敗軍之將這話再也莫提,某輩也都是朝廷赤子,不過是這幾年來淮上兵災連連,實在無以為生,所以束武成兵,守護桑梓而已,要不是今年冬天實在過不去,才冒犯校尉虎威,借些糧秣餬口過冬而已。」那呂方容貌清秀,言語文雅,要不是身邊幾條大漢,腰上橫刀,竟彷彿鄉間教書的冬烘先生一般。
「冒犯虎威?餬口過冬?」王啟年聽到這話,怒到極處,竟笑出聲來。「某看你麾下士卒隊伍嚴整,號令嚴明,而且裝具也很不錯,雖然武藝還不如某手下這些黑雲都精兵那麼精悍,但也頑強得很,如果器械甲冑齊全,就算放在淮南軍中,也算一等一的強兵。剛才走過來,看到你的營寨次序井然,布營之處旁有水源,身處高地,控制要道,深合孫吳之法,更看到你手下還在營寨旁挖掘壕溝,修建土壘柵欄。頗有章法,分明平日就習於攻戰據守。這等強軍,你就為了餬口過冬?還是朝廷赤子?你欺某是三歲小兒嗎?」
「當今亂世之中,如果不習攻戰,恐怕隨時都有可能身死族滅,某等也是沒有辦法。校尉不信也無辦法,今日卻有一事相求,還請校尉鈞允。」說到這裡,那呂方竟雙膝一曲,跪倒在地,砰砰的磕起頭來,後面的幾個首領也紛紛撲到在地,齊聲喊道:「還請校尉慈悲,允了小人。」
第008章 投名狀
王啟年站在眾人當中,心中又好笑又好奇,自己是命懸人手的敗軍之將,對方卻撲在地上求自己應允什麼事情,看樣子又並非作偽。當真荒唐至極。只好苦笑著說:「爾等當真蹊蹺,若是某辦的成的,性命都操在你們手中,又何必相求,如果某辦不成的,求又有何用?」
「校尉辦得成的。」呂方抬起頭來,額頭已經青紫一片,「我等所求只有一事,待校尉回到淮南,將吾等的心意稟報節度大人。」
「回到淮南?他日回到淮南,若節度大人不以死罪相責,自然隨兵前來將爾等一網打盡,個個砍作肉醬,帶口信又有甚用。」
「吾輩口信正是為此而來,先前我們也說了只是為了糧食過冬才敢冒犯校尉虎威,並非造反逆賊,楊節度乃朝廷使相,爵位尊榮,天神一般的人物,我等豈敢冒犯,只是為饑寒所迫,除糧食外些許不敢觸動,明日便請校尉帶著剩餘的財帛返回揚州,還請節度大人饒過吾等鼠輩些許性命,待來日一定以死相報。」呂方大聲說道。
「爾等真是異想天開,打劫官車還妄想和節度求撫,節度定然不允,真是異想天開,那兵器生鐵呢,莫非你還要吃那些過冬?」王啟年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沒想到那幫賊子居然還有這般想法,當真那短毛呂方失心瘋了。
「在下聽說,智者在世上始終明確自己的目的,不會把它和手段搞混,楊使君從淮上群盜變為朝廷使相,淮南節度也就十餘年,一定懂得這個道理。以楊使君的勢力,想消滅掉我們這些人不過是舉手之勞,但是就算殺死了我們,奪去的糧食物質也回不來,士兵們還會有損傷,我輩本為朝廷赤子,亂世求生才荷戈自衛,殺了我們不過減少了給楊使君當兵納糧的丁口而已。」
說到這裡,呂方頓了一下,看了看王啟年的臉色,看到他並未發怒,接著說道:「當今天下,天子闇弱,百姓有倒懸之苦,正是英雄豪傑奮起有所作為的時候,淮南土地肥沃,又有鹽茶之利,周邊的藩鎮除了忠武軍的朱溫外並不強大,弘農郡王麾下又有黑雲都這樣的精兵,實在是成就齊恆、晉文事業的好機會。為何不收攬我輩,反用刀劍相逼,做那為淵驅魚的愚行。故秦穆公飲盜馬之酒,楚莊王赦絕纓之客,且楚莊秦穆,夷狄之諸侯,列名五伯,垂芳千祀。天下英雄聽說楊使君連我等冒犯於他的盜賊都能寬恕接納,豈不會紛紛前來投奔,這也就是『千金買馬骨』的意思吧。」
王啟年聽到這裡心中一動:「這呂方說的也有幾分道理,當今已是群雄逐鹿的局面,正是好男兒有所作為的時機。南方那些藩鎮倒也罷了,軍力薄弱,不足為患。北方的忠武軍朱溫凶狠狡詐,貪得無厭,與徐州鎮、天平節度使(治今鄆城)、泰寧(治今兗州)鎮已經大戰多年,已經逐漸佔據優勢,與淮南之間日益緊張,將來必有一戰,若要割據淮南,必定要把防線推到壽州,濠州、泗州、清口淮河一線,淮南方才能為泰山之靠,然濠州張璲、壽州江從勖卻位居朱溫宇下,彼輩身處其中,他日又說不定能收穆公亡馬之效呢。再說今日糧食布帛肯定是拿不回去了,如果能把那十幾萬緡錢還有生鐵拿回去,總能將損失減到最小,這朱雀賊頗為精銳,若是招撫成功,也是楊公麾下一隻勁旅。」想到這裡,王啟年回答:「汝等說的也有幾分道理,只是汝欲投至節度麾下,空口無憑,可有什麼投名狀。」
聽到這話,呂方喜形於色,站起說道:「校尉請上坐,待在下為校尉籌劃。」回身取出一卷布帛,打開竟是一份地圖。山脈河流描畫頗為清晰。竟比王啟年在節度府中看到還要細緻,王啟年看了著實吃了一驚,對呂方又高看了三分。
呂方手指著其中向右傾斜的狹長一塊說:「楊節度虎踞淮南,一共七州已經控制了六州,四鄰錢鏐,杜洪,鍾傳等要麼勢力弱小,要麼並無遠圖。並無大的威脅。唯宣武朱溫實力強大,又貪得無厭,已經吞併了宣武,宣義,淮西,忠武,河陽、洛陽張全義,山南趙匡凝諸鎮。天下藩鎮勢力穩居第一,又聯合了河北魏博羅弘信,恐怕下一步就要南下淮南,此人凶狠狡詐,反覆無常,本為黃巢部下,對朝廷並無忠誠之心,如果讓他吞併了淮南,天下再無人能與之抗衡。自古中原下淮南大半都是從壽州開始的,只要控制壽州,進退皆可。當今淮南七州,不在節度手上的就是只有壽州一處了,若要穩固淮南,伺機進取中原,首先就要奪取壽州。若節度給予某一個名義,在下就可以在此暗地聯合豪強,招撫流民,此地離濠州治所不過百餘里,快馬一夜可到,濠州乃是壽州的門戶,節度出兵進取必然從江都沿運河而上,再沿著淮河由淮陰至泗州,然後攻打濠州,若是節度以輕兵疾進,以吾等為內應,彼必措手不及,只有束手就擒。濠州一旦在手,壽州唇亡齒寒,也不可獨存,如此,淮南為固若金湯之勢,使君即可囤積糧草,以鹽茶之利休養士卒,積存武具。壓服南方諸藩,蠶食山南,坐看北方群雄廝殺,一旦時局有變,即可遣大將直上徐州,己帥大軍沿運河背上,山東即不為敵所有,然後從山南出兵進取中原,這可是魏武一般的功業呀。」
聽到這裡,王啟年只覺得心臟跳極快,彷彿要從嘴裡跳出來,「當真無雙國士!想不到這次護衛商隊竟遇到這般人物?往日聽義父說,節度的方略大致也是首先要吞併壽州,控制淮河一線,割據淮南然後再壓制南方,坐看北方互鬥,等待時機,只是害怕一旦進攻壽州,和朱溫扯破臉,那壽州城防堅固,如果大軍頓兵堅城,久攻不下,宣武大軍前來救援,那就主客易手,局勢就不妙了。本來還首鼠兩端的張璲、江從勖兩人只有完全投靠朱溫,其大軍有了後據,進退自如,立於不敗之地,就算這次打敗了宣武軍,朱溫的軍隊其也不會有大的損失,但淮南稍有好轉的局面肯定被燒殺一空,絕對擋不住那惡賊的下次進犯。所以一直投鼠忌器,不敢出兵。此人方略若是可行,淮南當可安矣。」他深吸了兩口氣,竭力讓自己的語氣不那麼急切說:「空口無憑,汝還是寫一個方略呈上來,寫明誓書,遣人為質,某可將之稟明上官,至於節度是否怪罪,爾等還是等候回音吧。」
「多謝校尉成全,還請校尉好好歇息,來人!送校尉回去休息。」呂方回頭使了個眼色,眾人躬身為禮,恭送王啟年回帳歇息。
第009章 隱私
「高兄,當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這次雖然我等護衛商隊有失,但卻遇到這呂方,若是他這方略能成,濠,壽兩州一鼓而下,這次的過失又算得什麼,節度一定重重有賞。想不到這草莽之中,還有這等人物。」王啟年毫無在眾人面前的矜持,在好友面前面色漲紅,看到左右無人,低聲將那呂方所說的一切和盤托出。
「那你真的將那人的方略報於使君,為他們消弭了這番大禍?」高寵皺著眉頭回答。
「那當然,沒有他們做內應,實在很難在朱溫出兵救援前,拿下壽州。莫非你覺得那呂方的方略不可行。」王啟年奇道。
「那倒不是,呂方的方略頗為可行,他本為本地土豪,士卒精銳,只不過因為兵力頗少而且不為人熟悉,又處於一個三不管地帶,才沒有為人招攬。這次打劫楊節度的商隊,必然勢力大增,以害怕節度報復為名依附張璲、江從勖,兩人定不懷疑。一旦大兵壓境,兩人兵力吃緊,呂方為節度舊仇,必被委以重任,以吾之有意乘彼之無備,結果不問可知。更可貴的此人後面的方略,知人者智,知己者明,此人且明且智,自古以南伐北,以步克騎,難勝易敗,患於堅城之下,野無所掠,退兵之時,極易為敵所乘,恆溫,劉牢之皆一代英豪,也難逃此過。然此人的幾條出兵路線,皆沿河而進,水陸呼應,吾淮南舟師,天下聞名,以此行兵,縱然有小挫,絕不至大敗。只是……」說到這裡,高寵沉吟了起來。
「只是什麼,這等國士,如不收攬,豈非節度大憾。」
「只是此人胸有山川之險,腹有城池之深,又並非無根浮萍,麾下已有如斯強兵,羽翼已成,只是未得其時。此次立此大功,又身屬強宗豪右,手中矣有強兵,恐怕不出十年即可出掌方面,楊公雖然恢弘大度,知人善任,乃一方雄主,畢竟根基不深,出身低微,族黨不藩,身邊大將安仁義,朱延壽多為盜賊亂兵出身,並無尊上之心,且節度起於微賤,歷經多年苦戰,殺戮又多,恐非長壽之相,此人年紀尚輕,那時正是春秋鼎盛,一旦有變,恐你我悔之莫及。」高寵一開始說的還頗為順暢,最後幾句竟聲音越來越小,吞吞吐吐,王啟年就在旁邊,也只聽了個大意。饒是如此,王啟年也是臉色大變,想起呂方攻打營寨時的勇猛果決,步步緊逼;後來在帳中拜服在地陳明利害,軟語相求,不禁打了個冷戰,低聲說道:「那你我回去後,就燒掉書信,殺掉人質,統兵將其剿滅,絕了這個後患。」
「此人恐怕已經將此節想到,若是我等不將信件人質方略交上,你我就是覆軍之罪,就算不死也要脫層皮,還剩如斯錢財,可連騎兵都丟的幹幹靜靜,還有那些殘餘士卒,為何賊寇將我等放回,這般蹊蹺的事情你如何和人解釋的清;若是我等將方略呈上,起碼可以將功折罪。節度看得這份方略,自然大喜,而且這份方略還少不了他們,不用擔心卸磨殺驢。那呂方已將我等的利害算的清清楚楚,此人看似做事魯莽,其實已經算的極為精細,實是諸葛一流的人物。」兩人說到這裡,已是面如土色,就算明知那呂方的心思,也是無法可想,於是一夜無言。
恭送王啟年後,眾人都盯著呂方,眼神中滿是不敢相信的眼神,離得近的還不自覺的挪遠了些。看到這般情景,呂方苦笑著拱手作別,獨自回到自己帳中,撲通一聲倒在自己的草鋪上,緊張的神經放鬆下來才後背已被汗水浸濕。索性脫掉衣物,裹著毯子躺在草堆上,兩眼透過帳篷上方的破洞看著星空,回想著過去七年的經歷。
自己原名張雄翼,七年前自己還是一個現代的南方一個小警察,大學畢業後考公務員進入公安隊伍,所在地方財政充裕,警察的收入頗為豐厚,唯一的出格點的愛好就是弓獵,也通過朋友向當地射箭隊的教練拜師請教,工作三年下來,在國內弓友的小圈子裡面也頗有名聲,又找了個清秀的女朋友,生活正是愜意之極。08年冬天受幾個朋友相邀,一同前往陝西漢中聚會弓獵,於是帶著自己心愛的BEAR公司的thetruth2滑輪復合弓興沖沖的前往。
上山後在水源邊蹲守,第一箭就射中了麂子,平日只是打些山雞野兔的自己於是沿著血跡窮追不捨,不知不覺就跟進了一個山洞,待到找到獵物卻找不到來時的路了,好不容易從山洞鑽出來卻發現外面已是另外一個世界,乃是唐末的江淮大地,自己旅行背包裡面的一份詳細的5萬分之一的中國地圖還有從寄宿的農家順手牽羊來的幾塊馬鈴薯和兩根老玉米。靠隨身藥包裡面的救急的抗生素,救了當地豪族呂家急性肺炎生命垂危的孫兒的性命,總算成為了呂家收容的莊客,沒有因為外形語音怪異被當作流民的奸細,被趕出去成為路邊的餓殍。
時常回到那洞穴中亂轉企圖回到現代的他,發現洞中的地上堆積的都是多年以來的蝙蝠糞便,乃是極好的肥料。靠著現代高產農作物和大量的肥料,雖然他莊稼活不行,也有了很不錯的收成,成為呂家的好莊客。想辦法脫去客籍,找個大屁股的媳婦生一大堆兒子努力脫去奴籍,成為一個小地主彷彿就是他未來的人生目標了。
正當已經準備認命過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的時候。即使在唐末的殘暴軍閥中也絕對可以排前五名的秦宗權派兵直下淮南,途經之處燒殺一空,青壯編入軍隊,老幼婦女充作軍糧。為了自保,周邊的強宗大族紛紛聯合築堡自守。於是地勢險要人數眾多呂家也成為了周圍七大家族的聚集求生之地,自己也被扔給一根短矛趕上壁壘,看著周圍的莊客一個個血流滿面的倒在地上,口中泛出苦澀的味道,這世界和原先的一樣,沒有權力的人都要被踏在最下面,送死你去,好處他來,只有強者才能保護自己。雖然圍攻的並非聞名天下的『蔡賊』,只不過是一群400餘人的亂兵,但畢竟刀槍俱全,身披盔甲,最厲害的是還有數十張強弩,而堡中連獵弓也不過十餘把,雖然人數眾多,但眼看著已是抵擋不住,眼看身死族滅的下場。
此時自己卻趁敵首領不備,用手中的復合弓在80步外將其射殺,依靠現代偏心輪的省力和多針瞄準器,賊帥被從80步遠處一箭眼睛直貫後顱,立刻死得不能再死了。亂兵為此所驚,一時不知堡中虛實,竟退兵了,晚上自己力主夜襲,親帥十餘人放火夜襲,這亂兵本為烏合,竟自相殘殺了起來,自己躲在遠處射殺了幾個企圖控制手下的賊首,賊寇亂了一夜,便四散逃走了,丟下了一地兵甲強弩。
在此事之後,自己的地位扶搖直上,入贅呂家,呂家族長以長女妻之,也改名為呂方。莊中也有了教訓,亂世之中,無強兵無以自存,於是按照呂方的提議,所有田客脫去客籍,按丁口軍功分配田地(反正周邊村落也被殺的乾乾淨淨,沒死也都跑的一乾二淨,不缺空閒田地),選精壯者嚴加訓練,荷戟而耕。
呂方又看到周邊山地上有大片的赤柏杉和楓木,想起原先在網上看到的北美自製長弓的資料,當年自己還曾經照著做過,工藝簡單,也不需要極為短缺的牛筋角,威力很大,於是就先取材制了十餘把,演與眾人看了,堡中人看了,紛紛效仿,不久即使莊中身無片瓦的窮漢,只要身材合適,手中也有了一把長弓,呂方更是要求各家族長立碑為記:各家門前屋後必須種植20棵赤柏杉用為備用弓材,平日不得隨意砍伐,莊中男丁只要身無殘疾都必須有一把與自己身長相仿長弓一把,箭12,胡祿1;農閒之餘均須刻苦練習,射藝優秀者可減免賦稅。眾人經此劫難也知在此亂世,要保的家人安康除武藝精熟別無他途,紛紛在空閒時間苦練。
幾年下來,七家莊已逐漸成為濠州徐城一帶首屈一指的塢堡,糧食可支三年,丁口7千有餘,披甲之士千人,莊中不要說成年男子,就算是壯婦,十三四歲的少年,也都可以挽強弓,持長槊,與人相鬥,地處三不管地帶的莊子也沒有哪家刺史團練使前來拉丁要糧,一時間竟成了當地一霸。呂方心腸早已硬得如同頑石一般,變成了一個騎得劣馬,挽得強弓的廝殺漢。地位在莊中也是舉足輕重,今年更已成為兩位執政之一。這次如果投靠楊行密成功,只要歷史沒有改變,楊行密能夠在清口之戰中打敗朱溫,虎踞淮南,未來數十年淮南也是粗安,不用擔心變成兩腳羊,穿越以來七年的辛苦總算有個結果。想到這裡覺得一陣輕鬆,肩膀上的一塊大石彷彿總算落了地,這才於是昏昏睡去。
第010章 暗鬥
呂方走後,七家莊的人也散了,其餘的流民頭領卻彷彿事先有什麼約定似得,都來到王佛兒的帳中,就連先前差點被他掐死的李捨兒也說要看望佛兒的左臂傷勢帶著二頭領鑽到賬中,眾人寒暄了幾句,紛紛閉了口,紛紛互相偷偷地看著其他人的臉色,卻都不說話,氣氛極為詭異。靜了半晌。那徐大眼歎了口氣,說:
「各家頭領,今日到佛兒帳中的心意,某也大概猜了個幾分,大家都這般不說話也不是辦法,某便隨便說上幾句,若是對的,便點點頭,若不是,便搖搖頭,省得這般,憋屈得很。可否?」眾人紛紛點頭。
「大家今日上午聽那呂方說可以有辦法不讓楊行密報復某等,還可以將糧食牲口還有兵器鎧甲平安入袋。只是如果能成要讓他在其中拿大頭,生鐵也得全部歸他,我等還要與他們莊子聯盟,奉其為盟主。我等都不相信,紛紛答允了他,現在沒想到這人居然辦成了,現在大家可是有些肉痛那些東西,也不願意奉他們莊子為盟主,可是想要聯合起來反悔。」
眾人聽了,紛紛點頭,那李捨兒頭點的尤其快,有如啄米的公雞。只有那佛兒卻是不動,只是低頭沉思,過了半晌才慢慢搖了搖頭,低聲說道:「列位覺得呂方這人如何?」
「這呂方,不,短毛賊專愛做這刀切豆腐兩面光的買賣,別人打死打活,他卻在中間檢便宜,兩邊人還得謝他,最不地道,佛兒你的胳膊斷一條,連豬兒兄弟那等猛將都損了,拿到的東西卻那麼少,這怎說的過去,我等聯合起來明日與他鬧,若他不肯吐出來就一起前往濠州告密,大家一拍兩散誰也別落的好,定要他多吐些出來。」李捨兒說的尤其大聲,唾沫橫飛,右手不斷上下揮舞,顯得極為激憤,彷彿自己受了極大的委屈似得。
「住嘴!」徐大眼厲聲喝道,說罷走出賬外左右巡視一番,待到沒有發現有人,才回來低聲對李捨兒低聲說:「告密的話再莫出口,你我都已參與密謀,否則讓那呂方知道,早晚我等都得死於非命。」那徐大眼身材中等,滿臉皺紋,平日佝僂著背,滿臉苦相,看起來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窮漢,此時神色莊重,滿臉殺氣,李捨兒氣為之奪,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只是不斷地點頭。
「某卻不這麼想。」王佛兒這時慢慢地搖搖頭說:「那呂方有句話說的極為有理,他做事情不論善惡,只看是否有利,若是前天沒有他帶兵前來,某恐怕不止丟一隻胳膊;沒有他,昨日恐怕也為那高書生的話語嚇住,如何拿的下營盤,豬兒兄弟就白死了;今日若不是他,楊行密大兵一到,我等都是死無葬身之地,的確他利用我們探明對方實力,又哄騙我等拿了最大的一份,不過就算他不這麼做,某打不下營盤,大半人都過不了這個冬天;就算打下了營盤,也遲早為大軍所殺。」
王佛兒平日裡從沒有說過這麼多話,有點不適應,喘了口氣接著說:「這呂方原先不過一個莊客,七家莊也不過千餘丁口,可這七年來,他們不但沒有餓死過人,勢力還不斷增大,眼看投了楊行密,立了大功,就成了朝廷命官,將來就算是一方牧守也不是不可能,當今亂世,弱者只有依附強者才有活路,王佛兒沒能耐,讓下面千餘弟兄活下去,只有依附於他,就算將來死於刀兵之下,起碼可以讓妻兒活下去。你們怎麼打算某不管,明日就告訴呂方,某那份都不要了,只求收手下眾人加入七家莊,即使讓某賣身為奴,做他呂家的莊客也可以。」
說到最後,那王佛兒越說越慢,但字句清晰,語氣堅定,幾人聽的明白,都不做聲。李捨兒臉上一陣白一陣紅,說不出話來,突然起身衝出賬去,徐大眼歎了口氣也隨著出賬去了。
次日清晨,就有人在王啟年和高寵帳外低聲稟報,說諸家頭領有情,待兩人來到賬中,只見眾人滿臉堆笑,以呂方為首紛紛跪下行禮,口稱校尉、先生,須臾便送上方略,並以呂行之為人質,待到這裡,李捨兒笑著說道:「只是某等烏合之眾,只恐來日壞了節度大事,校尉前日交兵之時,以寡擊眾,視吾等如土雞瓦犬,還請校尉拔冗在在下處屈尊幾日,調教一下兒郎們,借校尉虎威也讓小的們長點出息,待到節度回信一到,一定恭送校尉。」旁邊眾人轟然稱是。
高寵正要拒絕,王啟年大聲回答:「爾等不過害怕節度發怒傷了人質性命,以某為質而已,也罷,某便留在爾等之處,好男兒生於亂世,不五鼎食,即五鼎烹,又有什麼好怕的。」眾人聽他揭破了自己心思,都有些尷尬,只有呂方讚道:「王兄果然豪爽,節度心胸寬廣,必不會傷了某兄弟性命,且放寬心在這裡耍子,在下在兵法上還有許多想要請教的,傷兵也會好好照料,必不會讓枉自丟了性命。」眾人忙轟然稱是。
這時高寵高聲說道:「吾有一事相詢,不知爾等先前想要向節度求一個名義,那所求官職是為何職,告身上寫誰的姓名?」聽了這話,眾頭領都齊齊看著呂方,都不做聲,神情皆緊張得很。呂方心中一動,低頭思索,暗道這高書記果然利害,軟刀子殺人不見血,一句話就讓某這邊幾個人的心思都撥弄活泛了,王佛兒、李捨兒,徐大眼倒也罷了,那王俞和某同為執政官,還是王家長房嫡子,那王家在莊中和呂家勢力相匹,雖然對外是同心協力,但那王俞對這官職也有心思,不過這次引兵截道,擬定方略都是某的主意,不好說出口罷了。但某鋒芒太盛,若坐了這官位,不但這高書記,李捨兒,徐大眼之流對某提防猜忌之心更盛,就算那王俞氣度雖然寬廣,明知某坐這個位子對莊子更有利,但心裡未免沒有一個疙瘩。他都如此,莊子裡的外人只看到兩人同時領兵,好處全讓某佔去了,恐怕說的就更難聽了,某一個贅婿,根基不深,一旦有變,必受大禍。
想到這裡,外人看來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呂方抬頭說道說:「吾等本為赤子,那官位乃朝廷名器,豈敢索求,只不過這淮上地界,亂兵過後,強豪頗多,如無顯爵無以威眾,只恐壞了節度的大事,這濠州刺史身為淮南道屬官,卻首鼠兩端,端的可恨,定須以大賢任之,只請與吾等一個徐城鎮將的名義,方能以之招募豪傑,待到節度討平濠、壽兩州,政治清明,吾等自然棄官還鄉,躬耕田畝,」說到這裡,呂方後退半步挽起王俞的胳膊,延攬至高寵面前,大聲說道:「至於告身上所書何人名字,在下同僚王俞王退之,大才勝某十倍,更得眾心,如任之為鎮將之職,大事必諧,還請書記為吾等進言!」說到這裡,呂方回頭環視,後面眾人會意,齊聲說道:「請書記進言!」
王俞側過頭看著呂方的眼睛,臉上滿上不敢相信的神情,正要說話,呂方用力地抓著對方的胳膊,盯著對方的眼睛大聲說道:「大家以為方略為某所畫,其實此乃王大哥的妙才,某不過臉皮頗厚,說了出來而已,不敢貪他人之功,在此言明,大家還有什麼意見?」王俞只得低頭說道:「慚愧慚愧,好說好說。」
眾人紛紛說好,那高寵和王啟年對視一眼,都看到對方眼裡的猜忌之意,王啟年嘴唇翻動,高寵看出是個「殺」字,慢慢搖了搖頭,不知是說還身處險地還是此人還留之有用。兩人剛想走近細說,卻聽到呂方說道:「高先生,時候不早了,還請上路吧,本來還想交還生鐵,只是車隊中傷員頗多,架不得許多車輛,於是只將錢帛金銀等貴重物品放了10車請先生帶回,餘下的車輛牲畜某等好生保管,往先生見諒,同行的舅哥還請先生多為照看,吾等在此靜待佳音了。」說到這裡,眾人躬身為禮。高寵雖然發現又少了許多貨物,胸中一口悶氣直衝腦門,但看著眼前呂方那張笑臉,竟是無話可說,只得草草拱手作別,跳上大車離去。
高寵看著稀疏了許多的車隊,車隊裡面30多個護衛也大多身帶輕傷,只覺得胸口一陣翻滾,喉頭一甜,竟吐出一口血來。正在這時,外面的護衛說:「先生注意身體,外面起風了,這季節淮河邊上的北風可是往人骨子裡吹,最傷人身子的。」高寵兩眼入神地看著手中的血,口中喃喃到;「這淮上風起了,是要注意呀。」
第011章 火並
揚州節度府內,白虎堂前,禁衛森嚴,門外黃頭軍護衛正披甲持槊而立,猛聽到堂內一聲大喝:「大膽,這幫盜賊竟搶到賊祖宗頭上來了,還敢投書求撫,討要官職告身,高寵也夠糊塗的,居然還為其傳書,莫非王啟年為其所挾,迫不得已?」說話的是個神情粗豪的漢子,手足長大,背闊三停,身披紫袍,正生氣的來回走動,正是淮南節度使、弘農郡王楊行密。
旁邊一人勸解道:「使君息怒,先看看那些人的書信再做打算,高寵為人謹慎,王啟年更是深沉武勇,兩人如此作為必有隱情。」
說話這人臉色白皙,頷下有須,雙目有神,輕袍軟帶,腰佩玉帶,實是一等一的美男子,正是楊行密麾下親信的謀士袁襲,他打開書信,讀於楊行密聽,只念了十餘句,楊行密便坐下來,慢慢傾聽。待到讀完書信,兩人皆坐下細細考量,半晌無聲。
「故秦穆公飲盜馬之酒,楚莊王赦絕纓之客,且楚莊秦穆,夷狄之諸侯,列名五伯,垂芳千祀。故公何不釋一時之仇,收萬世之利。昔雍齒先封而眾人無忌,若吾等尚能為君所用,天下英雄豈不望風而歸,齊恆晉文事不足道耳。」袁襲重複了一遍書信中最後幾句,歎道:「且不論方略如何,此人口中那根舌頭就與張儀蘇秦相仿了,何況壽州濠州乃淮南門戶,某等勢在必取,只是苦無機會,此人如為內應,對方必不起疑,濠州城不過反掌可取,壽州也難獨持。也怪不得高寵為此人傳送書信,若是某在那時也這麼做了。只是此人劫了某方車隊,將來反受重賞,後來者何以為戒?」
「那倒沒什麼,濠、壽兩州事大,劫道之事小,可以從權。某麾下黑雲都本為孫儒降兵,群臣中也多有降將,那蔡儔挖了某家祖墳,某也不過殺了他本人。某容得過他們怎容不得這人,最多將來斥責一番,小心防備也就是了。再說當年窮困是某也曾為盜賊,說來也是同行。」說到最後一句,楊行密不禁笑了起來。
「使君說笑了。」袁襲笑著回答:「不過這呂方不但言辭便給,洞悉人心,後面所述修養士卒,積聚糧草,蠶食山南,坐看北方兩強相爭,以待時機的方略頗為可行,士卒也頗為精悍,黑雲都是何等強兵使君是知道的,當年那」蔡賊「何等利害,就連龐師古統領的大軍都為其所敗,那孫儒不務根本,輕兵急進,頓兵堅城之下,方才為某等所敗。就算如此,若不是那孫儒好殺,天怒人怨,天奪其魄,連降大雨,他士卒多病,糧草不足,自己也大病在床,恐使君也難勝他。書信中說那呂方麾下不過500,居然能擊破王啟年,不可小視,這次如果他立了大功,就要給予官位,此人本為地方土豪,如果又有了官職,恐怕就蛟龍入水,難制了。」
「多慮了,這人兵不過千人,縱然勇武無敵又有何患,再說當年孫儒如此猖狂也敗在某手下,何況此人。如今淮南粗定,大患乃是北方朱溫,此人頗識時務,如不用之,只恐寒了天下英雄之心。」楊行密笑著回答,「回頭你修書一封,答允那人的要求,讓高寵帶去,王啟年和高寵就留在他那邊以為聯絡,讓他假意投靠濠州以為內應,某會懸賞求其首應之,待明年出兵一舉拿下濠、壽兩州。」
兩人商量定了,楊行密想到數年以來心頭的一塊石頭眼看就要落了地,自從淮南大戰以來,雖然朱溫與自己互為奧援,打敗了一個個共同的敵人,但兩人心知那不過是一時之計,雙方也互相沒少玩過小手腕,朱溫曾表宣武行軍司馬李璠為淮南留後,企圖取楊而代之,楊行密則武力將其驅逐,但兩者當時共同的敵人孫儒極為強盛,接連擊敗龐師古和楊行密,眼看就要吞併淮南全境,朱溫在北方和時溥、朱瑄、朱瑾兄弟大戰正酣,也無力南顧,兩者就維持了這個局面,但今日孫儒已經授首,時溥、朱瑄、朱瑾三人也是民窮財盡,苟延殘喘。可淮南的門戶壽州還在他人之手,彷彿芒刺在背,實在是寢食難安。今日若是內應能成,拿下壽州,自己就可以高枕無憂了。想到這裡,手猛的向下一揮,就聽到卡嚓一聲,竟將旁邊的竹几案打了個大窟窿,抬頭看見袁襲看著自己的眼睛裡面也滿是興奮,一句話脫口而出:「明年3月發兵討賊。」
淮河邊,小曲溝,中軍帳中,呂方,王俞,王啟年三人正在一起吃晚飯,濃濃的黍米粥加鹹菜,呂方稀里嘩啦吃的大呼快活,吃完了還舔著碗沿,愜意的用手拍著自己的肚皮,一臉爽快的樣子。抬起頭來卻發現王啟年用奇怪的眼光看著自己,於是問道:「李兄為何如此,莫非某臉上有什麼東西不成。」
「某看你談吐舉止頗為有禮,那書信更是寫的文采斐然,想是世家子弟出身。怎得吃像卻是如此難看,就是某麾下的積年老兵也不過如此,你看王兄和你年紀差不多,身份相當,起碼折衝樽俎遠勝於你,看來你推薦王兄任那刺史之職也算是有自知之明。」王啟年指著正在悠閒喝粥的王俞說道。
「那是那是,退之他家原有田地4千餘畝,大牲畜也有兩百餘頭,自己又是家中長房嫡子,那自然是席暖履厚,那是某這種贅婿所能比的,六七年前某還是呂家的莊客,天天都是挖土疙瘩的黑臉漢,有這樣就不錯了。」呂方笑著回答。
「贅婿?當真如此,」王啟年聽了大吃一驚,側頭看著王俞求證,卻看到王俞點了點頭。原來自古以來贅婿是極為讓人瞧不起,普通男人就算再怎麼窮苦無依,也不願意入贅他家。昔時漢武帝征討匈奴兵力不足,就征發贅婿從軍,世人眼裡是和囚犯,奴僕差相彷彿的,這軍中全是男子,呂方卻由一個贅婿成為軍中首領,王俞和左右士卒並無半分屈辱不服的神色,可見往日做了多少讓眾人敬服之事,方纔如此,今日在自己面前還若無其事地說出,那器量更是非常。想到這裡,看呂方的眼光變得複雜了起來,低聲說道:「英雄不問出身低,呂兄真乃人傑。」
「王兄高抬某了,楊使君擊破孫儒那吃人惡賊,救江淮百姓於水火,從一小卒成為淮南節度使,一方守臣,不過七年時間,將來公侯萬代,這才是真英雄,大豪傑。某和退之這些年來荷戟而耕,只不過求得家人安康,腹中保暖。期待明主可投,今日投得楊使君,實在是大旱逢甘霖,心中也安泰了許多。」呂方大聲說道。
「是呀是呀。」旁邊王俞接著說:「當今正是英雄奮起的時候,某等敢請追隨校尉驥尾,為楊使君大業立些微功,博個封妻蔭子,還望校尉提攜則個。」王俞接著話,腆著臉笑道。
「兩位的心思某也明白了,只是這事須得機密,知情之人除了你某還有王佛兒,李捨兒,徐大眼三人,如何讓那三人也閉住嘴巴呢?」王啟年笑著看著兩人說道。
呂方王俞兩人對視了一眼,王俞低頭湊近說:「王兄考慮的是,等下就讓王兄安心。」
王啟年聽了一驚,正要再問,只聽到護衛有報,「王佛兒王頭領求見」。卻看到兩人臉色也頗為驚訝,不似作偽。心想:「莫非這並非那呂方安排的,算了,靜觀其變也就是了。」
呂方喚來一名護衛,低聲吩咐了幾句。反手拿起橫刀放在右手順手的地方,揮手示意讓那王佛兒進來。
少時王佛兒進來,王啟年看到,不禁暗自驚歎:「好一條雄壯漢子,恐怕那廟中的金剛護法也不過如此了。」只見那佛兒身披一件葛袍,左手打了夾板用一根草繩掛在脖子上,進來也不作禮,一屁股就坐在三人面前,伸手拿起陶碗,五根手指跟小鼓搥一般,自顧自就在鍋中舀了一碗吃了起來。三人面面相覷,頗為尷尬。那佛兒一連吃了六七碗,將那鍋吃了個底朝天,方才意猶未盡的抬頭說道:「三位莫怪,腹中甚饑,顧不得了。只是有事情打攪呂王二位頭領。」
「有事?」呂方不自覺的把屁股向後挪了一下,那王佛兒身量本高,坐在地上都高出呂方半個頭,讓他覺得很有壓力。說「都是自家兄弟,佛兒請明說。」
「也沒什麼大事,某佛兒還有下面的弟兄想要投入七家莊,不知呂兄,王兄可否答允。」王佛兒說。
「什麼,加入七家莊,你是說你帶領的人馬加入七家莊?那是為何?」眾人吃了一驚,瞪大了眼睛看著眼前的大漢。
「正是,若是不願接受的話,那就請呂頭領收下某等為你的家奴,有口飯吃就行,還請兩位在莊中議事院中多為美言。」王佛兒起身長跪,肅容說道,說完還俯身磕了兩個頭。
「某的家奴?王頭領莫要笑話了,你某本為平起平坐的,為何要投入某家莊子,你不說個明白,某等何敢接受。」呂方聽到王佛兒的話,臉色變的極為陰沉,起身後退了半步,右手也抓住腰間刀柄。
「某並無惡意,投入你們莊子只是為了求生而已,至於為你家奴也未嘗不可,這世道,多少人想賣身為奴求個飽腹也不可得,七年來,七家莊勢力不斷擴大,莊中人都有飯吃,也不用擔心隨時為人所掠,就算死也是為了家人安康而死。而某自以為武勇,可是家人子弟連個半飽也混不上,豬兒兄弟也死了,那還不如投入莊中,哪怕為你家奴,起碼可以活下去了。再說這次的事情,離發動至少還要好幾個月,你們又如何能信的過某們,與其等你們來殺掉某等來滅口,還不如投入莊中,大家都安心。」王佛兒自顧自說道,旁邊三人看他的眼光隨著話語而變,到後來竟是滿是佩服。
王啟年咳嗽了兩聲,說:「王頭領果然深明大義,若是此事能諧,節度定不吝重賞……」說到這裡也覺得自己的話太過牽強,王佛兒的行為和大義沒什麼關係,只得尷尬的閉了嘴。
呂方看了王俞一眼,笑了笑,便拔出橫刀,拍了三下旁邊的盾牌,就聽到賬外一陣兵器甲冑的抨擊聲和腳步聲。王啟年聽到聲響,臉色瞬時變得慘白,回頭看了看王佛兒,卻見他臉色如常,方才對方在帳外埋伏了數十人要自己的性命,他卻不喜不怒,只是盯著呂方的雙眼,顯是已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
「好好好!佛兒,既然你如此信的過某,你們投入莊子的事情就是某的事情了,將來有某呂方一口吃的,你手下的也都餓不著。」呂方側頭看了一下王俞,王俞也點了一下頭。
王佛兒聽了這句話,一連磕了六七個頭,低聲說道:「還請尊上吩咐,徐大眼,李捨兒二人如何對付。」
「佛兒你這左手胳膊還礙事嗎?」呂方瞇著眼睛,低聲問道。
「左手還不行,不過就憑一隻胳膊也夠了,」王佛兒抬起頭說道「只要某那大鐵錐在身邊,十來條漢子也近不得身。」
「甚好甚好,如此便簡單了,你且附耳過來,」呂方笑著說,那王佛兒起身,呂方貼著他耳朵說了半晌,王佛兒皺著眉頭想了想,又問了幾句,如此反覆幾次,王佛兒便轉身離去了。呂方回過頭來,笑著對王啟年說:「今夜請李、王、徐三位頭領商議如何投入濠州的事情,保密的事情李兄可還放心?」
「呂兄王兄算無遺策,某在此恭候佳音即可。」王啟年大笑道,兩眼之中卻並無半分笑意。
傍晚,小曲溝,李捨兒帳中,呂方,王俞、王佛兒,徐大眼,李捨兒五人圍坐一團,正在議事,只聽到李捨兒正在大聲說話:「某等弟兄死傷是在太多,糧食只拿上五成實在太少,兵器甲冑也不能全歸你們,錢帛歸還楊行密是你們七家莊的主意,當官的也是你們七家莊得人,某們應得那一份也得從兵器糧食裡面扣除。」
聽到這裡,呂方笑道:「依你的意思,錢帛不還給楊使君,那淮南的討賊兵馬來了你李捨兒擋回去,當日說的好好的,如果某能讓楊使君不來討伐某等,物品就由某來分配,爾等也聽某指揮,莫非今日你就忘了不成。」
李捨兒聽了臉上微微一紅,旋即消失掉,大聲說道:「眾人都以為你用別的辦法的,沒想到你竟錢財布帛還於楊行密,這等詐術也就框得佛兒那老實人,某確是不答應。你如若不將糧食兵器分於某等,某就……」
「你就如何,莫非你還想獨自向那濠州刺史出首賣了某等不成。」呂方聽了不怒反笑。
看到兩人說的火了,旁邊諸人紛紛前來勸解,只有那王佛兒跪坐在地上一聲不吭,兩眼微閉,竟是如同老僧入定一般,今天他又穿了件黑色的長袍,更顯得整個人死氣沉沉,彷彿自從他兄弟死了以後,活力也從他身上消失了。
徐大眼正攔住李捨兒,勸他以和為貴,卻聽到李捨兒大聲喊著:「出首便出首,反正某們窮人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拖下馬,佛兒,大眼,某等抱成團,也不怕他呂方這短毛賊,這次某們分多點,定要過個肥冬。」
呂方笑道:「好好,違背誓言,出首買友,這可怪不得某了。」他回頭對後面的護衛大聲喝道:「給某殺了這個逆賊。」
李捨兒聞言大怒,一把掙開抱著他勸解的徐大眼,拔出腰刀大聲喝道:「你這短毛賊也猖狂了,在某的營中也敢如此囂張,看今日到底是誰死。」這裡,突然背上一疼,自己就騰雲駕霧般的飛了起來,落在帳外,緊接著就聽到裡面一片混亂,喊殺聲,武器的碰撞聲,鐵器和人肉體接觸的悶響。突然帳中一聲低吼,宛如悶雷一般,風聲乍起,竟如同裡面有一頭困虎一般,須臾間便安靜了。
李捨兒費力地抬起頭,只看見六七個人走出賬來,為首的便是那呂方,跟在後面就是王佛兒,手中拿著一柄碩大的鐵錐,上面滿是紅白之物,腰間繫著一具首級,卻是徐大眼,呂方笑著說:「在你營中又如何,你說今日是誰死?」
李捨兒喉頭咯吱作響,卻是不理呂方,只是盯著王佛兒的眼睛:嘶聲問:「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
王佛兒並不回答,上前一把扼住脖子,五指一用力,咯吱一響,李捨兒的腦袋便向後仰去,眼裡也沒有了神光。佛兒隨手替他掩上暴瞪著的眼睛,口中喃喃說:「豬兒兄弟,哥哥替你報仇了?」
外面數百亂民圍了過來,看到頭領死在那裡,群情激憤卻不敢上前,正在亂哄哄的,只見王佛兒上前砍下李捨兒的首級,連同徐大眼的一同擲在眾人面前,上前喝道:「李徐二人宴中企圖作亂,襲殺某等,反為某等所殺,外面已被大軍包圍,爾等還不散回,莫非也想作亂不成。」
眾人聽了這話,一陣混亂,回頭看去,果然外圍高處都是七家莊的弓箭手,後面都是密密麻麻的矛尖。紛紛心想:「你說某等頭領暗害你等,怎的你們還事先調兵包圍某等,莫非你們全是神仙,分明是你們設計殺了某等頭領。」眾人雖然心裡明白,但是形勢比人強,又素聞王佛兒的豪勇,眼見得那黑乎乎的大鐵錐就在眼前,上面紅白之物到處都是,怕不有百斤,再者頭領的首級還在於眼前,又無人領頭,實在是無人敢上前,散了又不甘心,害怕人家事後報復,一時竟僵持住了。
呂方低聲咳了兩下,高聲說道:「佛兒也說的明白了,首惡既已伏誅,爾等也是受他們蒙蔽的,並無過錯,某呂方若是事後報復,將來一定死於亂槍之下,等下就打開糧車,眾人吃個飽,每個人都發五升黍米,回去讓家人也吃個飽,大家看這可好?」
眾人聽到這裡,紛紛交頭接耳,人群中彷彿如同一個馬蜂窩,王俞補上一句,「先到二十人可領雙倍,十升黍米,先到先得。」下面轟然叫好,紛紛回去拿米袋領取黍米。待到人群散盡,兩人才鬆了口氣。呂方回頭對護衛低聲吩咐:「將這兩人好好葬了,領取糧食的時候一定要好好清點人數,然後清點器械,待得回到莊中,也好向長老會稟報。」護衛低頭領命離去不提。
第012章 府兵
待到次日,眾人回到七家莊地界。王啟年細細觀察,只見那莊子處在一條小河匯入淮河的交匯之處,兩面臨水。莊子的議事堂便處在其中的一個最高的山丘上,名叫岐丘,其他重要的倉庫建築也在岐丘之上,奇怪的是,除了上山路上除了路口有幾個望樓,卻並無圍牆,土壘,倒是莊中的房屋修的極為奇怪,分為十餘個巨大的圓形土樓,極為堅固高聳。王啟年詢問王俞,王俞低聲回答:「以磚為牆,不若以人為垣,莊中地域狹小,並無迴旋之地,若不能團結一心,野戰破敵,縱然城牆高聳又有何用,何況城牆太長無力修築,太短莊民的家業都在外面,也無心為某等苦戰。不如把這力氣花在練習戰陣武藝上。」王啟年本為騎將,以先登斬首為上,心中頗以為然,對王俞的觀感也好了許多,覺得不似呂方,全靠陰謀詭計傷人。
岐丘之上,議事堂中十分肅靜,大堂上首坐著七位老人,正是莊中的七家大族族長,下首處坐著兩人,乃是呂方和王俞。
「你們這次出去也辛苦了,先奉還兵符,跪拜了祖先吧。」上首的一位老人言到,此人長眉修目,容貌端正,年輕時定是一位美男子,正是七家之首王家的家主呂深。
王俞向呂方使了個眼色,呂方上前跪倒,說:「孩兒有大事稟報,此次截獲的車隊乃是淮南節度使楊行密的,獲得生鐵6000斤,步兵甲百二十具,弩機60具,馬甲40具,戰馬30餘匹,弓矢兵器、牲畜、糧食無算。一同攻打的王佛兒火並了其餘的李捨兒和徐大眼兩家,率領餘眾想要投靠某莊。」
呂方剛說完頭兩句,上面的長老們便亂作一團,徐、柳、陳兩家的族長驚得呆住了,張口結舌說不出一句話來,勢力最小,年紀最大的胡家族長乾脆兩眼翻白昏了過去,王、呂、劉三人面面相覷,都在皺著眉頭苦苦思索。靜了半晌,王家族長王任之低聲說:「可否將那王佛兒拿住,交給楊使君,就說是此人乃是賊首,退還物品,以求得寬恕。」
「此事恐怕難行,爹爹,商隊護衛已有人逃走,他們很清楚圍攻人馬主力是某們莊子,再說王佛兒也會拖某們下水的。」王俞回答。
「那倒簡單,兵荒馬亂的誰知道圍攻的人是誰,至於王佛兒,某們割了首級送過去即可,死人還能說話嗎?」劉長老摸著頷下的山羊鬍子,得意的說。
「在下卻有一計。」呂方抬頭說道,「楊行密虎踞淮南,久欲奪取濠、壽兩州,以抗宣武朱溫,某已向楊使君輸誠,假因畏懼報復而投入濠州張璲,待得楊使君大兵來到,裡應外合,立下大功,如此這般,莊中有大樹可以依附,不用擔心哪日為賊所破。」聽到這裡,上首眾人意見紛紜,哄的一聲吵作一團。
「你們兩人也累了,祭拜了祖先,交付兵符後,先回家休息去吧,明日再仔細商量吧。」呂深站起身來,雙手微微下壓,示意眾人禁聲。厲聲說:「此事極為重要,關係全莊人的生死。吾等都需在堂上裡立下重誓放得出去,如有多言者,人人共誅之。」眾人紛紛點頭跪下立誓。
呂、王兩人前往議事堂時,王啟年被兩個親兵帶往一座宅院,聽親兵解釋,呂執政吩咐切莫怠慢了校尉,此處乃是呂方的家宅,請校尉好好安歇。王啟年多日行路,又歷經苦戰變故,本已疲憊,於是吩咐送來晚飯用罷了便洗漱休息了,一夜無事。清晨醒來便聽到窗外傳來武器的披風聲,披衣起來便看見呂方正打了赤膊練習矛法,那呂方持矛法頗為奇特,一手持長矛的根部,一手持長矛的四分之一處,出矛甚長,雖一時看不出這矛法的妙處,但看他身隨其足,臂隨其身,腕隨其臂,合而為一,週身成一整勁,進退既快又穩,9尺長的長矛後手不露把,矛尖端的水平,端的是好臂力,顯是花了一番苦功。
「呂兄好功夫,想不到凱旋大勝之日也不好好歇息一日,這麼早就起來習武,可真的是讓人欽佩呀。」王啟年擊掌叫好,問道:「只是這槍法頗為奇怪,小弟卻是未曾見過,不知可否為吾解疑。」
呂方吃了一驚,原來他這槍法原是在現代時在武術隊時學會的楊家槍,來到這亂世之後,他深知這以前用來強身健體的遊戲現在都是報命的技能,夾雜了莊中師傅的教授,認真練習,就算後來升為執政也絲毫不敢懈怠,本著多練一分便是一分的好處。可沒想到現代的楊家槍的起源乃是宋代反賊李全的妻子楊妙真的「楊家梨花槍」,號稱橫行天下二十年而無抗手,與當時流行的槍法頗有不同。王啟年精通武藝,一看便覺得頗有妙處,但也未曾見聞。他自是不敢多言,趕緊隨口帶過:「祖上所傳的莊稼把式,李校尉見笑了,昨夜歇息的可好。」
「自從楊使君廬州起兵以來,已經快十年了,便是屍體堆中也是倒頭就睡,何況有熱乎乎的鋪蓋,何況某不過是個敗軍之將,何敢多求,多謝呂兄了,只是在下沒想到淮上草莽之中居然還有呂兄這樣的豪傑,練得如斯精兵,『黑雲都』天下精兵,沒想到居然被你逆鋒摧折,說實話,就算你沒有為內應的功勞,這樣的精兵,使君大人也要收至麾下,這兩日某回思那日交兵,頗有心得,想與呂兄切磋一番,不知可否。」王啟年在楊行密軍中素以勇武著稱,這次被一群流民擊破,心中早有許多疑問,早就想一一詢問,這次逮到機會兩人單獨相處,於是便直接說了出來。
「王兄謬讚了。」呂方心中一動,這王啟年統兵極有法度,只是一開始受制情報限制,於是後面步步受制,輸在自己的手上,若是自己易地而處也無他法,如果多相切磋,也有些進益。「在下兵法之道不過足食足兵,先教後戰。某隊中兵卒皆為自有田畝的農人,有恆產者有恆心,財均者取強,力均者取富,財力又均,則取多丁,加上士卒都是族中子弟,自然堅韌耐戰一些。」
「財均者取強,力均者取富,財力又均,則取多丁,這不是府兵制嗎?」王啟年聽了這裡,看呂方的眼光又多了幾分凝重,原來這府兵製出自南北朝時的大梟雄宇文泰,此人本為北魏的大將,北魏經歷了爾朱榮之亂後,他與高歡相持爭雄,高歡佔據了關東的大片富庶土地,兵強馬壯,勢力遠遠大過宇文泰。但宇文泰採用府兵制這一兵農合一的辦法,從富裕農戶和小地主中徵集士卒,免去服役士兵們的賦稅,並將功勳和士兵們得到的勳官和勳田相聯繫了起來,建立了一個強悍的武人集團——關西將門,並憑借這打敗了戶口數遠大於他的東魏。後來的北周,大隋,大唐都是以府兵作為起家的基本武力。一直到開元年間,均田制受到破壞,府兵制也隨之衰落,朝廷不得不採用募兵制,玄宗年間開邊甚急,尤其是河北安祿山兼領數處節度,而且十餘年而不易人,從胡人中招募士兵,因而軍中不知有李家天子,只知有安節度,為後來的安史之亂埋下了伏筆。
「正是,當今之世,武人不但不能護衛社稷,反而吞噬弱民,實在是亂世的根源,募兵弱不足以卻敵,強則主驕,反生禍端,所以某力主重新均田立府兵,再造大唐盛世,再說莊中窮困,實在沒有財力募兵。」
王啟年聽到這裡,深以為然,自安史之亂以來,驕兵悍將的禍端實在太多了。兩人坐下細談,由行軍到掘濠築壘,最後聊到槍棒,兩人談的入巷,王啟年生平從未見過這等人物,見識廣博,志向深遠,看對方不過30許人,竟彷彿世家子弟一般,偏又歷經苦戰,掌中虎口厚厚的一層繭子,顯是歷經艱辛的人物,呂方明明坐在眼前,卻越來越看不透了。心中暗暗思量:「此人當真是天下奇才,古人云:『聖天子在位,必有星宿下凡輔助』,當年某朝高祖皇上有衛公,大漢高祖有蕭何、韓信、張良。當今天下大亂,唐失其鹿而天下共逐之,莫非楊使君也有那九九之命?」想到這裡,呼吸不禁急促了起來,抬頭緊盯著呂方的眼睛,低聲問道:「呂兄這般人才,就算是一方刺史也是委屈了,何況區區一個鎮將。卻不知為何推舉那王俞任之,呂兄休要欺某,某看那王俞不過中人之資,豈能破某。今日真是好男兒逆而奪取的時節,你如此大才,如錐處囊中,又豈是謙退之道可以掩蓋的。」
呂方聽到王啟年的問話,心中苦笑,自己身為贅婿,卻將呂家的嫡子送去做人質,現在已經有許多人不服了,還好族長明白情況,如果自己要做鎮將,恐怕連呂家都不會支持自己,自己沒了根本,又有何益。這些話自然說不出口,只是淺笑回答:「待得擊破濠、壽兩州,再考慮這些吧,說這些還太早了吧。」
王啟年聽到呂方的回答,心知對方已經聽進了自己的話語,便不再提那話題,便斜靠在後面的牆上,調笑道:「你得了六千斤生鐵,可打造多少兵器甲冑,某看你麾下士卒,除了頭三排後面的連副最破的步兵甲都沒有。這次某看你要把他們穿成烏龜一般不可,不過某看你的最後攻堅陣法也和烏龜差相彷彿,四面都是盾牌,讓人無從下口。」
「生鐵倒也罷了,某打算在長老會上進言,大半用來打制農具,只是這次得到許多馬匹牲畜,來年可以多開許多田畝,也可以建自己的騎兵。」呂方回答。
「不用來打造盔甲兵器,你可是沒有工匠,那可是要吃大虧的。」王啟年急道。
「足食足兵才是正道,莊中缺乏鐵器,收繳了許多人家中的鐵鍋,大家連吃飯都是在公共大食堂吃,許多人都只有木犁,這不是長久之計。其實小河上游200餘里處就有一處鐵礦,旁邊也有石炭,只是莊中沒有足夠的糧食來招募流民開礦煉鐵,這次有了這些生鐵和糧食,又有了楊節度的名義,今年冬天就可以招募流民,開礦煉鐵。」呂方也不避諱,老老實實的與王啟年說的明白。
王啟年聽了暗自心驚,正在此時,有人外面通報長老會相招,商談要事,兩人只得作別,約定明日在聊。卻連續十餘日那呂方天不亮就出了門,深夜方才返家,見到王啟年面也是滿臉疲憊,兩眼都發青了,竟彷彿被征發開河的苦役一般。突然一日被呂方早早帶到議事堂,只見堂上坐了10來人,正是莊中掌事之人,都是滿臉堆笑,請王啟年上坐,一會兒便做出決議,派王俞前往面見濠州城張璲,命呂方與王佛兒招募流民,選拔青壯,嚴加訓練。待到楊行密大軍到達便起事。
第013章 屯田
乾寧元年(894年)的冬天,整個北中國的廣袤土地都籠罩在漫天飛雪下,昔日那個強盛的大唐帝國也彷彿一個垂危的老人一般,已經如同風中殘燭,日子不多了。她勢力最強大的兩個藩鎮,河東李克用和宣武朱溫之間還保持著表面的平靜,雙方都在竭力的拉攏侵吞河北的諸鎮,為未來的決死戰鬥積蓄力量,勝利者的獎品就是這個古老帝國的最高寶座。從去年十月來到這裡算來,王啟年來到莊中已經呆了一年了,去年十一月,他的好朋友高寵就帶著淮南節度的密信來到莊中,不但赦免了他們打劫官車,殺人越貨的大罪,還帶來了一份濠州團練副使的空白麻紙告身,連在那邊做人質的呂用之也給了一個黃頭左軍校尉的官職。與之同來的還有一分楊行密的心腹謀士袁襲親筆所書的密函,命令他潛伏在莊中,仔細觀察,並且幫助訓練軍隊,傷癒的護衛們也聽候他差遣,而高寵將袁襲的信歸結為一句,釘死呂方,幹什麼都要和他在一起。
濠州張璲在見到王俞獻上的一萬貫錢和十五套具裝馬甲,立刻派探子查證了打劫商隊的戰場,就相信了王俞的話,流民們打劫的的確是淮南節度的商隊,亂世甲具本不稀罕,但南方騎兵本來就少,這麼精良的具裝馬甲就算翻遍濠州也就能拿出個50來套,戰場上那慘烈的場面絕非作偽。聽了王俞的投誠表示以後,張璲大喜,由於七家莊所處位置正在泗州和濠州的交界處徐城一帶,治所早就被來來往往的亂兵燒殺的空空蕩蕩,城池也破損的厲害,自己兵力不足,便將哪裡的殘餘百姓全部遷走,充實濠州,於是哪裡就變成了一個三不管的緩衝地帶,流民和豪強四處橫行,這七家莊就是其中最大的一支,看這王俞帶來的百餘護衛頗為精壯,看來實力不弱,他們又與楊行密有仇,不用擔心他們倒向淮南,只要給一個空頭官銜與他,起碼可以成為自己對淮南的屏障,就算打探消息也好。當真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於是立刻給了一個徐城鎮將的告身,勉勵一番打發去了。
而呂方卻整日帶著那王佛兒和那些黑雲都的傷殘士卒們混在一起。那傷兵中約有十六七人殘胳膊,傷了腿的,一股腦兒全部拉了過來,一個個把臂細談,稱兄道弟,拖到家中吃飯。傷兵們養傷時心情本頗為窘迫,又擔心自己殘了回到淮南沒有依靠,那呂方就拍著胸脯說這事落在他身上,若是不棄,兄弟們可以落在莊中,田地房宅都不是問題,就連媳婦都可以為你們安排了。眾人聽了欣喜,又見得王啟年對呂方也頗為尊重,紛紛都答應了呂方的邀請,就連那些不過是些輕傷的士卒也有十來個投入呂方麾下。
待傷兵的事情了了,已是快要過年了。呂方便從族中選出二十餘個親信,還有好了的傷兵們一起前往王佛兒處,那王佛兒吞併了徐大眼和李捨兒的勢力後,麾下青壯有900餘人,加上老幼婦女竟有兩千餘人,若不是先前打劫的糧食,都要斷糧了。呂方到了以後,立刻與王佛兒從中選拔出較為強壯武勇的百人,由那些傷兵當教頭加以訓練,然後將剩餘的流民分為50屯,按照男丁授田70畝糧田麻田20畝,女丁40畝、20畝麻田的標準予以分配田畝,分配農具種子,劃分屯田,建築住所,房前屋後也按莊中一樣要求種植預備做弓材的赤柏松。將奪來的拉車的牛騾分與各屯,收穫按照公4民6的比例分配,待那百餘人基本訓練完畢後,將之與黑雲都士兵與呂方的親信分與各屯,或為屯長,或為屯副。春天一到,就忙著調配耕牛,勞力。一年到頭都穿著草鞋,葛衣帶著十餘個隨從不斷的從一個民屯跑到另一個屯點,監督各處農事如何,農閒時分有無勤修武事。每日稍有空閒也不放下練習槍術弓箭,總之恨不得把一個人當成三個人使。初始王啟年還對呂方頗有疑心,防備他又在玩什麼花樣。後來看到此人不好醇酒婦人,只是見到田中禾苗茂盛,牲畜肥壯便笑逐顏開。見了屯長就問莊稼長勢如何,牲口有無病症。幾個月下來,竟是變得又黑又瘦,彷彿路邊老農一般,也就漸漸沒了興趣,獨自在莊中和那些族長們廝混。
轉眼秋收已經完畢,玉米和土豆的產量十分驚人,看著堆尖的穀倉,就算平日對沉重的勞動和嚴酷的紀律的頗有怨言的屯民們也笑逐顏開,中間的老人們更是沒口子的稱頌著校尉的功德(呂方從楊行密哪裡得到了一個典農校尉的官銜),那些平日裡老是黑著臉催逼著幹活操練的屯長老爺看起來也可親了許多。雖然這些糧食中有一小半不是自己的,但種田納糧是那朝代也免不了的事情,何況這兵荒馬亂的年頭,有碗飯吃也就知足了,就算那些勞役也都是為了自己,操練武藝是為了保護家廬,挖溝修渠是為了田園灌溉,修繕房屋要麼是為了後來的屯民住,要麼是為了打造自己手上的農具武器的工匠們所需的,雖然累的狠但總比先前強上百倍。說來奇怪,那個年輕的校尉真是少見,不喜歡娘們酒水,倒是看到田里的莊稼長的好就開心,要是以後年年都這般,那就好了。
第014章 練兵
陳五手上拿著一根短矛當作枴杖,和三個在孫儒軍中的舊時同火地坐在一起。他是第一批投入呂方麾下的傷兵,自己實在是想有一塊自己的田地,過上有女人有孩子的生活。呂方立刻把他任命為一個屯長,並把他們安置在一個廢棄的村中。他帶領著流民們修繕房屋,燒掉田里的荊棘,修補壁壘,射殺野狼,一年時間裡屯子變得像模像樣,陸續補充進來的屯民使得丁口到了60多人,他也娶了婆娘,妻子也大了肚子。秋收完畢後,他突然收到了召集令,所有的屯長到莊中集合,陳五惴惴不安的懷揣這妻子的叮嚀來到呂方家院子,他也隱約的猜到為何王啟年校尉不但沒有帶兵前來報復,反而跟沒事人一般天天跟著呂校尉到處廝混。只是自己好不容易有了這家,難道自己的孩子要出生就看不到爹。
陳五正想著,突然聽到一個聲音「屯長們都到了嗎?大家進來合議了。」抬頭便看到呂方走出屋來,後面便是護衛王佛兒。眾人趕緊拱手而立。呂方也不客套,揮手讓眾人席地坐下。也不客套,大聲說道:「今日召大家前來,乃是為了兩件事,一是宣佈諸事法度,其二是秋收以後練兵事宜。」然後便細細說明諸事法度,待到說完,呂方頓了一下,接著說:「屯長代行法度,愛撫屯民,自身須勤修武事。農時督促屯民努力耕作,農閒教習戰陣之事。屯長授田與屯民相同,田地由屯民耕種,還可從公糧中獲取一成作為屯中公用。準備武器。戰時須得帶領自己的部下前來為主君服役,帶領部下的多少根據土地和屯民的多少來決定。十日之後便帶領屯丁來莊中訓練,順便將公糧帶來。屯中三丁抽一,財均者取強,力均者取富,財力又均,則取多丁。」
眾人聽了紛紛領命而去,院中只留下呂方與王佛兒兩人。呂方正低頭在地面劃來劃去,埋頭苦算,卻看到一個布包扔到自己面前,頗為沉重,打開一看,竟是十幾個金錠子,每個都有一兩多重。只聽見王佛兒說:「那淮南的高先生給某的,還許給某你現在的官位,讓某平日監視於你,聽命行事。若是有變……」
「哦,既然如此,你為何拿這些與某,莫非是嫌那高寵給少了。」呂方隨手拿起一塊金錠,在手上拋弄著。
「是少了,佛兒大好男兒,又豈是些許財帛官職可以收買的。再說某當日殺李捨兒、徐大眼之時就說的明白,若是能讓數千父老兄弟衣食飽暖,就算是屈身為奴也再所不惜,那高先生連這都不明白,用錢財官位來誘惑吾,當真白讀了那麼多聖賢書了。」王佛兒淡淡地說著,彷彿這一切和他毫無干係一般。
「喔,那高先生在淮南節度府中地位頗高,就算讓你家人朋友過上好日子也不難,再說淮南楊節度頗為愛民,他實力勝某百倍,某做的到他定然做的更好。何況你看某身上也不過是一身泥巴,也給不了你什麼。」呂方說。
「那楊節度和孫儒,秦宗權比是強上百倍了,不過他手下的那些刺史鎮將就說不得了?高先生讓某及身邊諸人富貴安康想來做得到,但又豈能如你一般救這幾千流民,在亂世之中與他們一個家,一個依靠。殺了你一人,就是毀了這麼多人在亂世的依靠,毀了無數個還在亂世之中掙扎的王佛兒。某聽李校尉說過,你這屯田練兵之法,名叫府兵制,先前大唐開國天子就是靠這個掃平群雄,開闢太平盛世。某王佛兒已經殺了很多人,罪孽深重,但若是能讓天下開太平,讓那些可憐人能過上好日子,就算豁出這腔子血,又有什麼了不起。」王佛兒聲音並不大,但雙眼緊盯著呂方的眼睛,裡面噴出的火焰讓呂方覺得一陣窒息,心中一陣悸動,頭不知不覺的低了下來,不敢於面對王佛兒的眼睛。
「真豪傑呀,這王佛兒當真好漢子,」呂方喉頭不禁有些哽咽「自從來到這裡,某所作所為不過是為了一己安康富貴,對周邊的人們不過存個利用的念頭,沒想到這王佛兒竟是這等人物,如果生在革命戰爭年代定然要麼是先烈,要麼是許世友一般的人物。也罷,反正這也是再世為人了,反正就算韜光養晦在這世道也韜不下去,不如就博一把吧。」
「太平?你一個妄人也敢說要開太平的話,當真可笑。也罷,就同你這妄人做一番太平的大夢吧。」呂方站起身來,抬頭看著王佛兒笑著說道。
王佛兒聽到這裡,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一頭磕到地上。
三日之後,四百名前幾天還拿著鋤頭柄的屯民亂哄哄地站在岐丘下面的廣場上,旁邊的走過的人們指指點點的圍觀和談笑,讓他們更覺得手足無措,於是他們更加擠成一團,彷彿和那些熟悉的人們在一起讓他們覺得安全和舒服。
站在人群前面的呂方看著面前亂哄哄的一切,側頭對旁邊的陳五說:「你是今日練兵的總理,看你的了。」
陳五那次戰鬥中就給了呂方很深的印象,他是個在戰場很清醒的傢伙,不但武藝出眾,而且非常懂得指揮同伴互相配合,經常能夠就和十來個人,打垮兩三倍於自己的敵人,黑雲都中能活著的低級軍官只有三個,他就是其中之一。呂方第一個就把他拉了過來,當了屯長,這次他們屯裡來的25名屯丁腳步靈活,動作敏捷,手臂揮動有力,明顯武藝有了基礎,更是在眾人面前大加讚賞,還順手從懷中取出一塊金錠塞在陳五手上,於是便讓他當了首席百夫長,代理練兵事宜。
陳五紅著臉側身對呂方拱手行了個軍禮,操起荊杖走到人群面前,劈頭蓋臉的就是一陣痛打。他特地把自己帶來的那一隊人放在前面,想要給呂校尉露一個臉,沒想到這群小子居然露了怯。隊中為首的那人慘叫著跌倒在地,陳五狠狠地在屁股上肉多的地方抽了兩下,對著後面嚇得躲的遠遠的屯丁們大罵:「你們這群殺才,蠢貨,擠得跟某家後院的豬一般,胳膊都快纏到一起了,你們如何用手裡的傢伙。若是某在黑雲都中碰到你們這幫蠢貨,只要用長槊圍住,也不用動手,你們就會把自己殺的一乾二淨,還不快快散開,按照先前所說的,人和人之間留下兩個人的寬度。」
屯丁們趕緊老老實實的按照要求散開,他們已經被這個黑臉屯長嚇壞了,參加過打劫車隊的戰鬥的人都知道,光那次這人就至少捅翻了十來個人,傳說這人原先是秦宗權的手下,就是那拖著醃人肉做軍糧的魔王,若是讓他著了火,只怕心肝都要被掏出來吃了。
陳五穿行在隊中,所到之處每個人都不敢看他的眼睛,他在每個人的右腳上用荊杖敲了一下,然後示意脫掉草鞋。待所有人脫掉右腳鞋子後,便大聲喊道:「某知道你們很多人分不清左右,你們給某記清楚了,沒有草鞋的那隻腳乃是右腳,三日之內須得給某記住,否則軍棍有的你吃。」
於是便開始訓練陣列,教授屯丁們如何使隊伍分散和集合,怎樣在指定的地點集中,怎樣進行包圍,怎樣向左向右轉移,怎樣把隊伍列成三條戰線,讓第三條戰線的士卒穿過第二線成為第一線,讓士兵們如何區分通過不同節奏的鼓聲和鑼聲來區分集合,分散,衝擊,投擲標槍的信號。
徐十五站在隊伍裡,右手拿著一柄沒有開鋒的鐵劍,足足有十來斤重,左手持著一面大盾,汗水已經浸濕了身上的麻衣,沉重的盾牌和鐵劍讓他已經感覺不倒手臂的存在。他只有16歲,是陳五屯屯丁裡最年輕的一個,因為唐時一名男子一日幹活的報酬就是十五錢,他父親沒有自己的田地,整日裡為別人幹活,於是便為他起名徐十五。這次聽說來這裡可以有免費的飽飯吃,就搶著來了。連續十天的隊列練習讓他已經忘了自己是誰了,每天的訓練還好,只要做對了就不用挨打,年輕機靈的他只挨過兩次打就完全摸到了竅門,飯食也不錯,玉米干飯混著土豆管飽,還有魚湯和鹹菜佐餐,可是讓他覺得最覺得辛苦的是每天晚飯後的體力活,每個人要按照分段挖掘壕溝,建築土壘,按造百夫長的要求支起帳篷,還有輪流在外面守夜,守夜的人還不許帶著長矛或者盾牌等可以用來撐著打盹的物件。
小胡昨天值夜的時候靠著土壘睡著了,結果第二天被當著大家的面,由同火的一人五鞭的打了個屁股開花,據那個陳凶神說,這要是在戰場上肯定要砍頭的,因為夜裡值勤打盹,如果敵軍夜襲,會害了一營弟兄的性命,所以讓同火的兄弟來執刑。自此再無人敢執夜的時候打瞌睡了。徐十五正走神了,突然臉上一陣劇痛,緊接著就被踢倒在地,就聽見一個聲音大吼到:「想什麼去了,想討打嗎?」
徐十五趕緊抬起頭來,卻看見那陳百夫長站在自己面前,說:「你手裡的不是娘們手裡的紡車,是盾牌和刀劍。你這般拿著傢伙只會害了袍澤和自己。」
說罷陳五便抓起盾牌和鐵劍,一邊演示一邊對屯丁們說:「戰場上面就算你力氣再大,武功再高,也擋不住亂槍刺來。所以你們要保護身邊的同伴,同時讓同伴來保護你,這樣才能多活一會,左手的盾牌用來保護左面的戰友和自己的,你自己的右側由右面的人保護,前進的時候注意聽百夫長的號令,先投出手中的短矛,然後快步向前,用肩膀抵住自己的盾牌壓倒對手,同時用手中的武器從盾牌的縫隙刺出,盡量從側面攻擊對手的肋部,那裡沒有骨頭不會卡住你的武器。碰到不利的局面也千萬不要掉頭逃跑,那只會讓情況更糟,難道你手裡拿著刀劍盾牌的時候不能保護自己,屁股對著敵人時候還能活下去。如果對方實力強大就以百夫長為中心靠攏起來組成圓陣,慢慢後退到高地上。」
說到這裡,他猛地把盾牌和武器扔到徐十五的面前吼到:「抓緊這些東西,這玩意能讓你有田地有女人,某就是靠掌中長槊腰上橫刀掙倒今天120畝勳田還有婆娘的,校尉說等打下了壽州有了自己的地盤,手頭寬裕了,還要給某兩頭牛。小子們,種田哪有這個來的快,好好練吧。」
這段話彷彿一滴水調入滾燙的油鍋裡,屯丁們一下子全哄了起來,勳田和女人,還有牛,勳田可不需要交公糧的,打下的糧食全是自己的,搏一把也說不定能成,徐三趕緊抓起鐵劍和盾牌,緊緊抱在懷裡,彷彿那就是他的田地和牛,他未來的希望。
第015章 事發
時間過的飛快,一晃就是乾寧二年(895年)的三月了,去年的十一月,因無法忍受宣武節度朱溫的勒索,泗州刺史張諫舉州依附淮南,濠州已經直接和淮南接壤了,局勢一下子緊張了起來。野地裡的雪早就化了,集中訓練的屯丁們也都分散回屯準備耕作了,但呂方並沒有如同去年一般在屯子之間奔走,只是整日釘在莊中的鐵匠鋪中,算計著手中的兵器,沒有辦法,莊中人力缺乏,雖然自己從小就在鋼廠大院,天天打交道的都是轉爐,選礦,可是農忙時都在種地,農閒就在練兵,實在抽不出青壯勞力開礦,更不要讓自己像其他穿越前輩一般建立小高爐了,大煉鋼鐵了。只得扳著手指頭來用剩下的那點生鐵了。正在發愁間,就看見王啟年與王俞兩人走了過來,神情緊張,王俞神情嚴肅的斥退旁人,附耳說道:「楊使君已經上表朝廷,斥責忠武節度使朱溫十二項大罪,已於6天前從揚州乘船發兵了,今日應該到了淮陰,再乘船逆淮河而上到泗州,估計8天後到達這裡。」
呂方聽到這話,低頭沉思,過了半晌也不說話。旁邊王俞倒有些急了,低聲說到:「要不某帶精兵前往濠州通報消息,以為內應。」
「不可,楊公今日才到淮陰,徐城離淮陰這麼遠你怎麼就知道了,再說某們與楊公有大仇,你卻將精兵都帶去防衛濠州,卻將家人親眷都留在徐城任人魚肉,這豈不是明著告訴別人你是來做內應的?」呂方搖頭說道。
「那該如何是好?」在這春寒天裡王俞額頭已經大汗淋漓。
「不妨,你先將莊中平日往淮陰那邊販運貨物的管事叫來,就說他在淮陰看到大軍,於是棄舟連夜逃回,三日後你就帶那管事騎快馬趕去,隨身就帶10個人去,多帶錢財,行賄那張璲,請求派兵前來幫助守衛徐城,那張璲定然不敢,某再帶士卒夾雜婦女老幼投奔濠州,如此這般張璲定然不疑。」
「好,呂方這法子好,最好再晚上兩日,讓王兄到後不久呂兄再投奔濠州,讓他沒時間考慮仔細。現在春耕時節,那張璲定然兵力不足,絕不會放過這千餘青壯,如此一來大事可諧。」一直在旁邊聽著的王啟年也補充說,三人細細商量細節定了,趕快跑到議事堂,與長老們議定了,便分頭準備去了。
濠州古名鍾離,唐初杜伏威降唐後改名濠州,戰國時候便是吳楚相爭的要地,南北朝時南朝大敗北魏於此,自古以來便是南北交鋒之所,與壽州阻淮帶山,為淮南之險,城池本就堅固高聳,甕城,羊馬面、望樓一應俱全,乃是天下有數的堅城。本來元和年間戶二萬七百二,經過黃巢之亂和各處藩鎮的廝殺後,已經十不存一,刺史張璲於是便將周邊的民戶集中在濠州城,堅壁清野以待淮南楊行密。是以濠州城倒也人煙稠密,加之處在淮河邊上,交通便利,在這亂世之中,也有些畸形的繁榮。
此時已是陽春三月,南方的春天來的早,下午的陽光曬在人的身上暖暖的彷彿讓人骨頭都酥了,城門樓上的軍官懶散的斜靠在胡床上,盔甲已經解了下來,正打著瞌睡,忽然聽到下面一陣喧嘩,心頭一陣煩躁,跳下地來,操起皮鞭三步並作兩步跑下去,準備下去給那幫兔崽子好看,卻看到看守城門的士卒圍著三個人,旁邊是六匹駿馬,馬頸滿是汗水,連鬃毛都濕成一縷縷的了,那軍官看到居然雙馬都累成這般,定然是極為重要的軍情,趕緊下令士卒將馬匹牽走,多喂些麥子豆餅。這是一人大聲說道:「某乃徐城鎮將王俞,有緊急軍情通報刺史大人,趕快為某進城。」
那軍官上前一看,果然是新任徐城鎮將王俞,心知徐城與淮南楊行密接壤,難道是楊行密出兵了,這可是春耕的季節,天殺的淮南賊,這季節都打仗,還讓不讓人活了,他心中思量,趕緊上前拱手為禮,只見那三人臉色灰白,身上彷彿水洗了一般,後面兩人手裡還抓了兩個包裹,疲憊欲死的樣子。那軍官趕緊牽來馬匹,飛快就到了刺史府。王俞跑到堂前,也顧不得四周眾人旁觀,撲倒在張璲腳前,哭喊道:「淮南楊行密大軍九天前從揚州出發,沿通濟渠到了淮陰,然後沿著淮水逆流而上,直奔濠州來了,還請刺史派遣大兵前往徐城抵禦,某等家小田宅皆在那裡,還請使君速速發兵。」
張璲長得白面長鬚,峨冠寬帶,在一眾隨員之中更顯得鶴立雞群。他躬身將王俞扶起,想了一會兒,溫顏說:「退之勿慌,楊行密春季出兵,逆天時而行,乃自討死路,此次必然只是輕銳,以少兵臨大國,利在速戰,某等應堅壁勿戰,不若你將家中青壯財貨悉數集中與濠州,某遣使向忠武鎮求救,待得救兵來到破了敵軍,乘機沿淮水直下,直搗揚州,大破楊行密那廝。」
王俞心中暗喜,面上只是苦苦哀求,張璲也不著惱,細細解釋道:「此刻正在春耕,某這裡兵力也不足,徐城那邊城池荒廢已久,楊行密久經戎行,此次違反兵家常理春天進兵,定然全是精銳,又身處某地,士卒有必死之心。某軍中多是本地人,家小都在濠州,若是到你那裡野戰,定然心中擔憂家裡,容易逃散,某知道你擔心家中田宅,楊行密此次利在速戰,絕不會在徐城耽擱,最多三個月,某等必然直下揚州,那時你就不只是徐城鎮將了。你趕快回去,將你家中精壯悉數帶來,待擊破楊行密後必有厚賞。」
王俞臉上流露出貪婪和擔心交織的表情,一會兒後才頓足道:「罷了,某回去便帶青壯前來,家中老弱難以悉數疏散,須與楊賊虛與委蛇,望使君見諒。」
張璲笑道:「無妨無妨,只要多帶兵士前來即可。」王俞下堂去吃了晚飯,休息了一夜,次日清晨便換了馬匹趕回徐城,濠州張璲立刻遣使求救,派出探子四處打探消息,集合士卒,砍伐城外的樹木,準備擂石□木,修繕城牆。
三日後王俞帶著千餘青壯漢子來到城中,報楊行密先鋒已經到了泗州,正在休息,大約有3萬餘人,張璲與自己的探子消息對照,與之相符,心中暗自欣喜,濠州城中光士卒就有萬人,青年壯婦不下兩萬,物質充裕,這濠州乃淮南門戶,楊行密已經上表討伐朱溫,忠武鎮定然會派兵來救,裡應外合,此番大功立了,淮南節度恐怕就是自己的位子了。那王俞這次倒是立了大功,不但通報這般要緊軍情,帶來的青壯雖然甲冑不全,但都精壯得很,顯然是已經全力來援。想不到當時一個空頭鎮將的告身居然換來了這個機會,倒是沒想到,馬上就要大戰,吩咐武庫與他800套步兵甲,長槊600根,羽箭3萬。將來也是一個臂助。想到這裡,他的嘴角不知不覺的翹了上去。
乾寧二年的三月二十六日,太陽照常升起,往日濠州外已經是淺綠色的原野,如今變成了人的海洋,楊行密的淮南大軍來了。遠處寬闊的淮河水面上面黑壓壓的幾乎全是樓船,那些龐然大物彷彿移動的城堡一般,兩邊滿是拍桿弩機,在船隊的前方是無數的走髂和蒙沖,岸上黑壓壓的是步兵方陣,張璲和一干將佐站在城頭,旁邊的副將輕聲的盤點著敵人:「黑雲都,黃頭軍,舟師,宣潤弩手都來了,這至少有4萬人,楊行密老本都豁出來了,這次是勢在必得呀。」隨著地平線上冒出敵人旗幟的不斷增加,彷彿永遠沒有窮盡。副將的聲音越發低沉了起來。
呂方在城牆上看著城下那黑壓壓的一片,心中暗自低語:「這楊行密十年前不過是淮南群盜,可是現在下面那數萬精兵皆為他所有,兩年清口之戰後就是天下有數的強藩,最有權勢的幾個人,為什麼自己不能像他那樣,那王啟年說得好,大丈夫不五鼎食,就五鼎烹,再說自己現在還背負著那麼多人的希望,退不得了。」
想到這裡,不知不覺的握緊了拳頭。
張璲看到手下臉色凝重,被城下的淮南大軍奪氣。眉頭一皺,大笑道:「這楊行密也算是久經戰陣,沒想到居然行此無謀之舉,春季出兵,就算勝了也要傷了元氣,何況如斯大軍,野外並無所掠,春天又無法徵集太多民夫,並不能持久,某已派出急使向宣武朱使君求救,待到大軍到達,某們裡應外合,再順流直下淮南,這裡各位都有方面之任。」
眾人聽了,眉頭都舒展開了,紛紛稱是,有的甚至開始暗自算計自己可以任何處刺史。呂方卻暗自發笑:「且不說自己這個內應,楊行密沿淮水進軍,水運補給,民夫根本不用徵集多少,再說朱溫現在消滅朱家兄弟快到了最後關頭了,和李克用也快發生河中之戰了,那朱溫用兵一向一個戰場都是用優勢兵力多路並進,自己還在後面統大軍壓陣,以眾欺寡的名家,哪裡會又開一個分戰場,他可不像李克用在河東隔著魏博鎮往天平鎮派援兵。人家春天出兵就是想欺負你人力不足,讓你沒辦法徵集足夠的農夫當兵,速戰速決。」
華麗的淮南節度使的大旗在風中獵獵飄揚,後面的中軍大帳裡楊行密正在仔細地看著一份地圖,地圖上詳細的註明了濠州城內及四周的要點,以及駐守的軍隊數量以及統帥的名稱。地圖並不是當時通常的毛筆畫成,而是用炭筆畫寫,甚至還有粗略的比例尺。過了半晌,突然舉起右手,指著地圖上濠州城前的一座小山城,回頭對身旁的李神福問:「那就是磨盤山嗎?」
舒州刺史、左右黃頭都尉李神福是楊行密麾下的頭號大將,統帥著淮南節度使的親軍。素以深沉武勇著稱。他低聲回答「正是,這山城控制著濠州的淮水碼頭,若是不奪取這山城,吾方船隊就必須停在淮水中央,容易受到襲擊,還不能直接靠岸,必須用小船運送糧食器械,頗為麻煩,攻擊東門的軍隊也會腹背受敵。」
「磨盤寨,磨盤寨。」楊行密低頭沉吟了一會兒,回頭對李神福說:「這呂方還真是有本事,你看著地圖畫寫的如此清晰明白,連山高和城高都有註明,看來攻下濠州以後這個呂方一個鎮將還真的安置不下他。」說到這裡,楊行密抬起頭來對下面眾將大聲說道:「這寨子不大,裡面最多300人,但地勢重要,城中定然派精兵把守,若是屢攻不下,反而傷了士氣。不知哪位能夠一鼓而下這磨盤寨?」
「與吾600人,3個時辰後拿不下磨盤寨,取吾首級便是。」說話的是個紫臉膛漢子,體型魁梧,臉型端正,只是兩眼細長,顴骨微聳,顯得有些刻薄,正是楊行密的妻弟,麾下大將朱延壽。
眾人皆知這朱延壽勇而敢殺,作戰喜歡以寡擊眾,用法極為嚴峻,因而麾下士兵每次作戰都寧死不退,屢次帶兵立下大功,早就想出外執掌方面,這次攻打濠壽兩州,他早就盯著這兩個位置了。又是楊行密的妻族,沒人和他搶這個功,於是紛紛表示贊同。
朱延壽回到營中,立刻將營中的百餘名待罪的士卒帶了出來,大聲說道:「爾等死囚仔細聽著,本來今日攻打濠州城要拿你們的腦袋來祭旗,不過你們運氣好,攻打磨盤寨要招選鋒,若是應選者便抵了爾等死罪,先登者還賞錢百貫。夠膽的便上前一步。」
眾犯本是觸犯了軍法的,聽說這朱延壽有名的殘酷好殺,落在他手上本以為死路一條的,沒想到還可以當選鋒贖罪,眾人本大半是軍中的刺頭,才觸犯軍律,落得這般下場,都是些好勇鬥狠,輕生尚氣之徒,紛紛踏上一步,齊聲喊道:「願跟隨朱將軍為選鋒!」
朱延壽看見眾人齊應,喝道:「好、好、好,今日變讓濠州城內的汴賊們看看淮南男兒的本色。」於是將眾人解去繩索,帶到後營殺牛饗士,待眾人飽餐,披兩重甲,與其他五百精兵列於磨盤山下。那磨盤山地勢並不甚高,從山腳算起不過一百餘尺,山坡也不陡峭,只是一面臨水,兩面都是峭壁,能夠用於進攻的也就200多尺,都挖了壕溝,後面就是三尺高土壘,溝中有竹籤,土壘上還有木柵。
第016章 初戰
從上午淮南軍列陣磨盤寨下已經三個時辰了,但是守軍等待著的血戰並沒有發生,下面那些黑衣皂甲的黑雲都並沒有像傳說一樣兇猛,他們只是在輪流休息飲食,不斷得用機械向寨中投擲石塊,但是由於距離過遠,只是打壞了幾段木柵,並沒有傷到什麼人,有幾次他們推著櫓盾衝上來,但到了壕溝就停住了,只是往溝中扔了些土袋,連白刃都未相交。時候久了,那些士卒也有些疲沓了,披著二十來斤的鎧甲在土壘上下跳躍可不是省力的活,紛紛躲在壘後上歇息,有的連鎧甲都解開了好喘口氣,連寨中的都將也不再呵斥。
朱延壽甲冑齊全,坐在將旗下,面前放著一盤魚炙,一壺酒,正一邊自斟自飲,旁邊的牙兵們只是在旁侍候,不敢多言,這朱延壽最是好殺,無人敢觸犯他,待到喝完了壺中酒,牙兵正要添酒,卻看到朱延壽將壺往地上狠命一擲,摔的粉碎,那牙兵不知那裡做錯了,撲的一下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一般。卻見眼前兩隻靴子移動到了過去,抬起頭來卻看到朱延壽提著長槊往前去了,趕緊爬起身來,跟在後面,卻覺得後面一陣發涼,原來那一下汗水竟將背心浸透了。
朱延壽來到選鋒隊中,見眾人皆已扎束整齊,便隨手拍拍幾個士兵的肩膀,便來到陣前,隨手用腰間橫刀在地上劃了一條線,大聲說:「今日若不能拿下磨盤寨,誰也不能生還過此線,胸前有傷者,免除三年賦稅,若是背後有傷者,家產沒入官府,妻女為奴。」眾人齊聲稱諾。朱延壽左手提刀,右手持槊,當先而行,餘者隨後上前。
哨兵懶散的靠著柵欄,下面的淮南軍還真是誇張,春耕季節也敢大兵出擊,也不怕荒了田園,來年餓肚子,這兵荒馬亂的,不知道自家的那些田地種的如何了,正瞎想著,突然看到已經攻了一天的敵軍又上來了,怎麼人數比先前多了許多,怕不有六七百人,精神頭也大不相同,莫不是要來真的了,他回頭喊了聲:「上來了。」下面的人稀稀拉拉的爬了上來,見下面黑壓壓的一片,前面都舉著櫓盾,手快的連射了幾排弓弩,也沒傷到幾個人,寨中的守將命弓弩手們引滿勿發,反正他們帶著沉重的櫓盾,又沒法跳過壕溝,待走進了在往縫隙裡面射個准。很快淮南軍就到了壕溝前,手快的弓手已經往後面的人群射了過去,但隊形竟是不亂,連中箭的士卒都咬著牙不呼痛出聲。忽然一聲大喊推盾,前面的淮南軍將盾牌推到架在壕溝上,變成了一座小橋,前面的人飛快的衝了上去,寨中人大驚,紛紛扣動弩機,一下子就射到了二十餘人,但那些人竟似不要命一般還是向前湧去,一下子就從柵欄的破損處殺了進來,濠州軍趕緊堵在缺口處,雙方就在那幾個缺口處殺了起來,缺口處就像一個怪物的大口,不斷的將人吸了進去,然後變成支離破碎的肉塊吐在地上。
朱延壽就在其中的一個漩渦中,剛才六七張強弩就在離他不到15步的地方其齊射,他連眼睛都沒眨一下,一下子就跳過了壕溝,兩步就跳上土壘,將一名弩手用長槊捅翻在地上,右邊的一名士卒紅著眼睛拿著長矛刺了過來,他身子一錯,偏過了矛尖,手臂用力便將矛桿夾在肋下。對方用力回拉,朱延壽便順勢近了身,右手反腕拔刀一推,便割斷了對手的喉嚨,隨後一腳將屍體蹬了過去,逼退了後面的敵人。後面的選鋒們也衝上來了,殺做一團。淮南軍的選鋒幾乎全是身經百戰的老兵,他們幾乎沒有喊殺聲,只是沉默的砍殺者,除了沉重的喘息聲和武器和肉體的碰撞聲外,幾乎沒有別的聲音了,鮮血流淌在地上,地上很快就濕了,人們踉踉蹌蹌的在濕滑的地上搏鬥,跌倒,殺死別人或者被殺死。漸漸地,防守方頂不住了,他們的人數少,而且淮南軍的選鋒們幾乎勇猛到了瘋狂的地步,很多人甚至不格擋躲避對方的武器,只求殺死面前的對手,終於守將也被一個淮南的傷兵抱著滾到地上,立即被砍下了首級,守軍便崩潰了,紛紛放下武器跪下請降。
「全部斬首!」朱延壽頭也不回,專心的擦拭著手裡的橫刀。
「是。」後面跪在地上候命的牙兵起身,過一會兒寨後響起了一片求救聲和咒罵聲,朱延壽還刀入鞘,上馬向淮南軍大營馳去,後面是護衛親兵。「姐夫連船隊上的器械都不用運下來,那如何能破濠州城?」他低聲自言自語著。
楊行密大營中戒備森嚴,中軍帳外更是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帳中上首只有三人,坐著的便是楊行密本人,兩旁侍立的便是袁襲和李神福,下首跪著一人,低聲稟報:「某家主人令小人傳信楊節度,今夜子時東門接應,城門上燈籠繞三圈為號。」
楊行密卻不說話,旁邊的袁襲低聲問道:「汝執此要事,必定是莊中重要人等,報上名來,事成之後,使君必有厚賞。」
下面的人聽了大喜,急忙報道:「在下姓呂名敬。乃是莊中呂長老的堂侄。」
袁襲拍了拍掌,帳外便有一名侍衛托了個盤子進來,裡面放了十來塊金餅,他低聲對那人說:「這些財物是賞給你的,你小心回去,告訴你家主人,今夜子時行事。若是事成,再賞你這麼多。」
那人大喜,連連磕頭,上前取了賞金,收藏在腰間,面朝楊行密慢步倒退到了帳口,方才轉身離去。袁襲待那人離開後回頭對楊行密說:「看來這的確是呂方的接應,某剛才問過呂行之了,姓名身份無誤。」
楊行密點點頭,側頭對李神福說:「今夜攻城就由你統一指揮,王啟年與那呂方王俞打得交道甚多,選鋒就由他帶領,務必一鼓落城。」李神福抱拳拱身應諾,身上鎧甲鏗鏘作響。
濠州東門城頭,已是快到子時了,刁斗之聲相聞,東門外的磨盤寨已經在白天被淮南軍一鼓而下,沒有了屏障,城門就如同赤裸裸的嬰兒曝露在敵軍的面前,一個壯丁正在城頭的角樓上盯著城外光禿禿的原野,幾里外黑乎乎的一大片的就是淮南大軍的營地,想起白天磨盤寨中投降的士兵們全部都被斬首,首級也被掛在寨子的柵欄上,心裡就一陣陣涼颼颼的,看著甕城下休息的3百精兵,不禁更加想念家中的熱被窩,心裡更是憤憤不平:「這天殺的淮南賊,春天出兵,害的某等平民百姓也得守夜,倒讓那些士兵好睡,最好快點仗打完,無論誰贏了也好,誤了農時可沒糧食吃。」那壯丁正念叨,卻看到城內來了一行人,打著火把要上城樓,在階梯上就被攔住了。正是呂方一行人。
那值夜的隊正上前問:「不知王將軍深夜前來何事。」
「無他,只是外面淮南軍勢大,夜中睡不穩,前來巡查可有什麼疏漏。」王俞答道。
那隊正也不懷疑,他知道這鎮將的來歷,原是徐城的一方豪強,只是劫了淮南節度使的商隊,這才投奔了濠州,連這次淮南大軍的消息都是他快馬通知,想來他也害怕淮南打下城池,昨天城外掛在柵欄上的那些首級就是他們的下場,晚上睡不著起來巡城,想來是怕的緊了,再說他麾下兵力頗多,連刺史都頗為倚重他,沒必要拒絕得罪他。再說後面也就30來個人,翻不了天,下面甕城中可有300兵,連甲冑都沒卸。便行禮道:「王將軍果然嚴謹,便請上樓查看。」說罷便讓開了路。
待上了城頭,那隊正引著王俞四處查看,待查看完畢,王俞笑道:「果然防守森嚴,不愧是淮南重鎮,弟兄們辛苦了,某帶了些粥、餅過來,這天氣寒氣還很重,叫弟兄們過來,這裡三面都是牆,風小些。一人吃上一碗,熱乎熱乎。」說罷揮了揮手,後面六七個從人放下了幾個大桶,一個籮筐裡面都是麵餅,打開蓋子熱氣騰騰冒著白霧。
隊正正要客氣,王俞揮了揮手,笑著說:「你也知道,這淮南賊打下濠州,你們還有活路,某們是死路一條,莫要客氣,快快喝了粥,守住城池大家都好。」
話已說到這個份上,加上夜深春寒,守城的壯丁和兵士們都是又餓又冷,腦袋都轉過來了,那隊正想了想,便笑道:「倒是麻煩王將軍了。」說罷揮手將眾人召集過來,王俞笑著說:「只有角樓上那幾個人沒有吃了嗎?好人做到底,你們幾個把粥和餅給叫樓上那幾位送過去。」城頭上眾人搶做一團,守城校尉站在一旁,對王俞笑著說:「這裡大半都是青壯,也不懂什麼軍律,亂成這樣,倒是讓您見笑了。」
「也好,若都是兵士倒麻煩了,還好這裡大半都是被拉上來的青壯。」王俞笑道。
那隊正正覺得奇怪,突然覺得腰間一疼,張嘴正要呼喊,卻看到一隻蒲扇般的大手蓋了過來,緊接著脖子一涼,就不省人事了。
第017章 夜襲
吃粥的眾人還不知道怎麼回事便看到剛才還笑嘻嘻給他們送粥送餅的友軍,猛地拔刀砍了過來,許多人稀里糊塗便丟了性命,幾個剛要拔刀便被強弩射的釘在牆上,精靈的幾個立刻就趴在地上才保住了性命,那吃粥的地方本就是背風的一個角落,聲音也沒傳遠。過一會兒給角樓送粥的幾個人也走了下來,鮮血濺了一身,帶頭地走了過來,竟是呂方。
王俞低聲問道:「這甕城還有300人,怎麼辦。」
「你去給城外的人發信號,某帶剩下得人吧床弩移過來對準梯口。就兩個口子,佛兒的兵也快到了,和楊節度的人聯繫上後便放下繩子拉人上來,到時打開城門放人。」呂方也不慌張,指揮手下把屍體堆到一邊,指揮著手下將床弩推到樓梯口指向甕城下面,然後紛紛將拒馬槍也堵在那裡,呂方看到旁邊的準備的幾桶油,命令手下也倒入甕中,燒滾了待用。眾人正忙個不停,王俞跑過來喘著氣說:「已經聯繫上了,只是城頭只有繩子,沒有籮筐,只好讓他們爬上來了。」
劉七睡得正香,他本是濠州城東門那三百人的校尉,自然搶了甕城之中靠牆邊的避風好位置,蓋了厚厚的一層毯子,下面還墊了一層乾草檔地上的潮氣,雖然比不上善信坊那趙寡婦的熱被窩暖和,也還睡得香甜。正做的好夢,卻突然被搖醒了,睜眼卻看到副手王許的惶急的臉,忙問:「莫非淮南賊襲城,這黑不隆冬的,他們也不怕掉進護城河裡淹死?」
「那倒沒有,只是2火的吳三起來撒尿,卻發現裡面坊牆邊一群人,盔甲兵器齊全,鬼鬼祟祟的,領頭的他認識,正是徐城鎮將王俞麾下那個護衛隊長王佛兒,他覺得不妙,就跑過來稟報某。」王許神色焦急,手指著城內的方向。
「什麼,就是那個拿著大鐵錐的王佛兒。」劉七吃了一驚,「難道這王俞是淮南賊的內應,那他不怕被楊行密追究打劫商隊的事。」王佛兒本就體型魁梧,勇武絕倫,手中使用的兵器乃是四十斤的大鐵錐,在演武之時技驚四座,濠州城中很快便人人皆知。
「若是打下濠州城,劫十次商隊的罪過也抵過了,楊行密要是連這點氣量都沒有還能當淮南節度使。要不他們半夜三更跑到某們這裡來幹什麼,城外必有敵軍接應,某們快領兵上城頭,準備器械,點燃篝火,通知城內,防止對方偷城,這裡朝城內無險可守」王許已急的滿頭是汗。劉七本是積年老兵,從討伐黃巢時候就吃著刀口飯了,立刻起身將周邊親兵踢醒,派他往城內刺史府通報,然後自己就領著一隊人往上城去了,隊副在後面收束士卒,防備城內方向王佛兒這時候突然從後面殺過來。
劉七三步並作兩步,跑的飛快,看見前面一個黑影,依稀是守兵的樣子,連忙喊:「快把隊正叫過來,事情不妙,恐怕城內有淮南賊的內應。」那黑影趕緊轉身邊跑,劉七正感歎守兵不識體統,連回禮都不做一個,突然城頭燈火通明,耳邊一陣颼颼聲,便看到旁邊的親兵倒了一片,他立刻撲倒在地,:「是弩機」他想。旁邊的中箭的親兵慘呼到:「直娘賊,是自己人,弩機這玩意都不會用。」
「啪!」劉七一耳光扇在那親兵臉上,「蠢貨,淮南賊上城了,還亂喊,作死呀。」一邊低聲罵道,一把抓住那親兵從樓梯上滾了下去。那親兵倒也硬氣,翻滾的時候大腿上的箭一下子插得更深了,血流如注,竟也一聲不吭。
城頭的火光彷彿一個信號,在坊牆腳隱藏的王佛兒也帶人殺了過來,一下子就湧進了內城門,甕城內的守軍殺做一團,城外的淮南軍也不再隱藏,紛紛開始城樓上放下的吊橋湧了過來,開始撞擊城門,一陣陣的灰土落了下來,落在劉七和王許的頭上,在兩人的眼中對方臉上都沒有人色。劉七猛地拔出橫刀,對亂作一團的守軍吼道:「城頭敵人肯定不多,某們衝上去一鼓殺光了他們,黑夜裡淮南賊也無法大舉攻城,兄弟們跟某上,某已經派出了求救得人,只要堅持一盞茶的功夫,援軍就來了,那時這裡的人人都賞二十匹布帛,戰死的加倍,王兄弟你帶一隊人去頂住那王佛兒。」說到這裡咬牙揮刀割下了自己左手的小指:「若後退一步者,斬。」
守軍本如同無頭蒼蠅一般,黑暗中聽到隊正的喝令,立刻便有了主心骨,紛紛沿著樓梯一擁而上,喊殺之聲鼎沸。長槊如林一般,城樓上連放了兩排箭,射倒十餘人,但竟絲毫阻礙不了下面的人流。猛然前面的士捽髮出一陣慘叫,原來樓梯上竟被放置了幾排拒馬槍,夜裡遠遠地看不清楚,待得近了後面的擠了過來,收不住步伐,前面的十幾人都被串在上面,一時死不了,哀號之聲不絕於耳。
那劉七倒也光棍,喝道:「喊什麼,踏著他們身體越過去,反正淮南賊打下來大家也是個死。」守軍紛紛踏著拒馬上的屍體撲了過去,有的甚至想拒馬後的長槍撲去,立刻被刺了個通透,一把抱住持槍者,滾倒在地,為後面的弟兄們扯開個空檔,城頭的夜襲人數畢竟有限,加之又被守軍悍不畏死的氣概所壓制,竟紛紛後退,讓出樓梯的出口來,劉七指揮手下推開拒馬,正要一鼓作氣將敵人殺個乾乾淨淨,突然嗡的一聲悶響,最前面的數十人如同劈柴一般,倒了一片,甚至數人被串起來釘在後面的城牆上,一時死不了,大聲哀嚎。
「床弩。是床弩!」活著的人彷彿一下子被潑了一盆冷水,勇氣蕩然無存了,對手居然連守城的床弩都搬過來了,這不是人力可以對付的兵器了。後面的人不知道還是往上衝,頓時擠成一團,突然又聽見上面一聲冷喝:「倒油,點火。」只看見城牆邊沿露出了幾個大甕,滾燙的黑油便倒了下來,下面的守軍還沒叫出聲,又有幾根火把扔了下來,一陣火光硼的沖天而起,頓時下面哀嚎之聲直上雲霄,只看到火光中人影攢動,有的人渾身都是火焰從樓梯上跳了下來,只求速死。攻打城樓的汴軍頓時垮了下來。
王啟年側頭看著發號施令的呂方:「你這人死後定然打入畜生道,某從軍也快十年了,死在手上得人恐怕還沒你多。」
「畜生道,想不到李兄還懂得佛家輪迴轉世之學,不過這殘唐末世,朝不保夕,壯者死於戰場,老幼為人所食,軍隊都有帶著鹽屍做軍糧的,這人世間又和畜生道有什麼區別呢?畜生殺戮同類不過為了一飽,某等殺人卻是為了什麼,某看你某所作所為遠遠比不上畜生呢。」呂方笑著回答到,火光映在他的臉上,光影搖動,更顯得鼻直口端,嘴巴微微張開,露出白生生的牙齒來,王啟年看著呂方,耳邊哀嚎詛咒之聲滿耳,只覺得手腳不住顫抖,覺得眼前此人已非人子,不禁後退了一步,偏過頭去,看著下面甕城的戰局。
王許背對著城樓,盡力的激勵著手下的士卒廝殺,但是城門口已經一開始被衝開了,對方人數的優勢體現了出來,看著敵軍披著前幾天刺史賞賜的兵甲攻打自己,他牙都要咬碎了。甕城內地域狹窄,長槊根本施展不開,敵軍只是持著大盾,排成一列,只是不斷用短劍橫刀從盾牌縫隙中刺殺過來,那王佛兒更是惡來一般的人物,身披重甲,掌中的大鐵錐所向披靡,無論是碰到盾牌還是人體,都變的四分五裂。王許只是盡力的維持著戰線不崩潰而已。突然後面一陣轟響,回頭一看,正看到樓梯上火光沖天,敗兵如流水一般衝了過來,口中亂喊,:「完了,劉校尉死了。」瞬間對城內防守的那隊人馬也垮了下來,敵軍在城樓上不住向下射箭,為了躲避箭矢,士兵們紛紛王城門洞湧去,擠成一團。王許也被裹挾了過去。狹小的城門洞內擠著一百多人,連轉個身也很難,後面的城門不斷的被撞擊,灰土一陣陣的落了下來,黑暗之中哭泣聲,呻吟聲,喘息聲匯成一片,王許腦子裡已是一片空白,只是抓緊手中的武器,準備臨死之前撈一個墊背的。
「爾等快棄兵出來投降,最先出來的30人有賞,最後20人一律斬首。」門洞中立刻騷動起來,眾守軍紛紛棄兵衝了出來,生怕落在後面丟了性命,呂方令俘虜們搬開門洞內封死城門的土袋,放大軍入城。自己回頭對王俞說:「等下大軍入城,佛兒便引兵去偷襲武庫,能搬多少就搬多少,其他的人馬就不要動了,免得有損傷。」
王俞答道:「也好,某等的功勞已經極大,若是搶在前面只恐惹人猜忌,還是保存實力為上。」
第018章 破城
兩人列陣城下,弓弩手佔據城頭,防備城內的救兵,王啟年跑過來興奮地說:「城門已經打開,你們快讓開道路,大軍入城了。」
兩人趕緊命令士卒讓開大道,呂方道喜說:「甚好,濠州城拿下了,恭喜李兄,這下要高昇了。」
「同喜同喜。」王啟年已經笑的合不攏嘴了。「兩位這次當居首功,待大軍入城後,楊使君必有厚賞,王兄濠州團練副使的位置是鐵打的了,呂兄的典農校尉的位置肯定要換一換了。」王啟年正說的起勁,一彪騎兵從面前衝過,聲勢極猛,直往刺史府而去,呂方正眼饞著,算著這些騎兵身上的裝備和馬匹所費幾何,一隊人馬在眼前停了下來,為首那人跳下馬來,說:「二郎,這次你幹的不錯呀,沒丟你義父的臉。」
王啟年趕緊躬身作揖答道:「這是節度廟算有方,將士用命,小侄不過盡本分而已,有何功勞。」
那漢子笑道:「小崽子官沒當大,官話倒是一套一套的,在你叔父面前還裝假。」
呂方在旁細看,那漢子身披明光鎧,身量不高,粗手大腳,臉色□黑,形貌平常,彷彿路邊老農一般,但氣度沉凝、步伐穩健,肩寬背闊,顯然武藝不凡,心中暗想:「久聞行密起於盜賊,其下皆驍武雄暴,今日見了果然不虛。」
王啟年側身為兩人引薦道:「這位就是舒州刺史,左右黃頭軍都尉,東南行營招討使李神福李使君,兩位還不拜見。」
呂、王二人趕緊下跪行禮,這李神福不但軍略出眾,屢破強敵,對楊行密更是忠心異常,後來自己妻子被叛將田頵抓住威脅都不為所動,可算是楊行密手下的頭號大將。兩人剛跪到一半,便被一隻手攙在肋下,跪不下去了,卻是李神福上前扶住。笑道:「兩位此次立了大功,這濠州城地勢險要,城防堅固,若不是你們的妙計,怕不要死傷許多軍士。這禮就免了吧。」
呂、王二人順勢起身,站到兩旁,李神福看到被圍在城門邊角擠成一團的降兵,問道:「這些人都是當地的鎮兵嗎?」
呂方上前回答:「並非濠州本地人馬,這些都是宣武鎮的汴兵,乃是朱溫先前派與張璲的客兵,張璲對他們極為信重,刺史府所在的崇福坊也是他們把守的。」
「宣武鎮的汴兵?哼,朱溫的爪子好長呀,都伸到這裡來了,來人。」李神福滿臉不屑的顏色,側頭後面的牙兵喊道:「全部殺了。」
那群降兵早就豎起耳朵注意聽著這邊幾人的話語,後來的那淮南將領看樣子就神色不善,聽到最後那個「殺」字,立刻轟然而起,想要衝出去,只是赤手空拳,旁邊看守拔刀砍去,立刻砍到了四五人,後排的長槊如林一般擠了過來,降兵們只得抓住槊桿死命相持,圍觀的淮南軍紛紛笑罵,有的還有意放慢了速度,戲耍降兵,裡面的降兵大罵不止,頓時亂作一團。
「還請都尉饒了他們一命!」撲通一聲,呂方跪倒在李神福面前。
「請起,請起,何必如此。」李神福扶起呂方,說:「並非某李神福好殺,只是這些人並非濠州本地人馬,家人都在朱溫那邊,就算饒了他們也無法安心用之,留下反是禍患,不如殺了省心。」
「名聞天下的黑雲都也大半是孫儒降兵,不也成了楊節度麾下的強兵,戰場之上殺之是不得已,若是李都尉不放心,便交與在下,一切責任由某承擔。」呂方大聲說道。
「好,住手。」李神福抬手喝止住守兵,對呂方說:「饒過他們也可以,只是你白得了這百餘名士卒,也得拿些東西來換吧。」
呂方暗自懊惱,自己貪心這百餘精兵,不想竟中了李神福的圈套,只得答道:「在下已為淮南將佐,李總管位居上僚,若要做事吩咐一聲即可,若是物件,小人一貧如洗,實在不知有什麼可用來換這些人的。」
李神福笑道:「你放心,某說的東西你有的,你當時打劫商隊,得了6000斤生鐵,這事情既然你立此大功,肯定是了了的,不過這百餘條人命,就拿那些生鐵來換吧。」
呂方正要開口辯解,說那些生鐵已經化作農具和兵器盔甲,所剩無幾。李神福卻舉手打斷了他,接著說:「某知道你手中的生鐵已經用來打制農具兵器,不過聽二郎稟報你那邊有個鐵礦,你也頗精於煉鐵。只是缺乏勞力,無法開工。這樣吧,這濠州城中所有的宣武兵全部都買與你,作價每人算40斤生鐵可好。」
呂方與王俞二人聽到這裡竟呆住了,一時竟搞不清楚李神福的心思,過了半晌,呂方澀澀地說:「這濠州城中跟隨張璲的宣武兵有一千人,都尉進兵神速,恐怕只有束手就擒的份,死傷不了多少,算起來怕有四萬多斤生鐵,如何拿得出來。」
「那就一人算20斤吧,若是你一時拿不出,就先欠著吧,等到你出鐵了,再還來便是,你看如何。」李神福笑哈哈的答道,那嘴臉倒像是當鋪裡的朝奉,王俞看了不禁打了個寒戰。
「一千宣武兵,朱溫派過來的肯定都是精銳,剛才王佛兒都帶了500人,攻其不備,前後夾擊才打下來,不愧是五代第一人的人馬。算了,穩賺不賠的買賣,就算明知前面是地雷陣也趟過去了。」呂方想到這裡,躬身作禮道:「那就卻之不恭了,還請都尉先將這些降兵交與在下,好好安置。」
待呂、王二人領人離開後,王啟年忙附耳問:「叔父,不殺那些降兵倒也罷了,為何便宜了這幫賊寇,一千汴兵,打散了編入各軍也就是了,這呂方本就是梟雄一般的人物,有七家莊做根基,又有了這一千精兵,以後就難制了。」
李神福只是不理,只顧分配進城人馬,分頭佔據其他城門,攻打各處城中要衝,分配完畢以後才指著面前的地圖說:「這呂方還真的手巧,這繪製的地圖連道路大概長短都標記了,這城中各處要衝人馬多少,府庫所在都寫的一清二楚,某這可就簡單了。」
王啟年見李神福岔開話題,只是不提正話,心裡十分氣惱,賭氣的答道:「叔父用兵如神,張璲跳樑小丑,不日而亡,有無這份地圖也無甚干係。」
李神福看著王啟年氣惱的樣子,搖頭笑道:「二郎你用兵打仗這般聰明,偏生其他事情卻這般愚鈍,罷了,你那好兄弟高寵便在中軍中,你把情況說與他聽便行了。」
王啟年聽了大喜,口稱多謝不提。
次日清晨,一夜之間,濠州城便換了主人,因為實在太突然,城中守軍大半還沒來得及組織起來便被堵在屋中,許多士卒稀里糊塗的被光著身體趕到校場,蹲了半個晚上,到了清晨看到城頭大旗變換方才清楚昨夜淮南軍進了城。所以倒是沒有多少死傷,只是春寒頗重,許多人鼻涕滿臉,不停的打了噴嚏。刺史張璲待淮南軍進了崇福坊的坊牆才得報城破了,從床上跳了起來,被逮了個正著,只有幾個城門處才有比較激烈的戰鬥。城中百姓聽到夜裡廝殺聲紛紛關緊屋門,戰戰兢兢的等待天亮,次日淮南節度大隊入城,紛紛跪在街旁迎接。
濠州城,崇福坊,刺史府大堂,楊行密高踞首座,旌節絢麗,兩廂坐滿眾將,呂方,王俞二人在堂下等候,足足過了一個時辰,方才被宣進。耳邊聽上首有人說:「濠州團練副使、徐城鎮將王俞,典農校尉呂方晉見。」
呂方與王俞往堂上看去,當中坐著一個四十多歲的紫袍漢子,體型長大,旁邊站著的就是昨日所見的李神福,想必就是淮南節度楊行密了。兩人連忙跪下叩首,口中喊道:「罪臣呂方(王俞)叩見大王(楊行密當時已經受封弘農郡王)」
「兩位都是有功之臣,若說盜賊之事,這座上之人何人未曾做過,起來起來。」
說話的正是楊行密。
呂方王俞口中連連稱罪,只是叩頭不止,如此再三方才從地上起來。額頭已是青紫。李神福卻說道:「此次攻下濠州城,兩位功勞不小,接下來攻打壽州,兩位有何高見。」
呂方與王俞對視一眼,上前答道:「某們二人不過鄉野農夫,如何識得兵戈之事,濠州之事乃是碰巧,堂上皆為宿將,某等又豈敢多言。」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兵旅之事,呂校尉的本事,我們是清楚的,這樣吧,朱延壽朱將軍下面還缺一個都虞侯,呂校尉便隨朱將軍帶領子弟隨他攻打壽州。」
「莫非這李神福想要對某不利,如某在淮南軍中,不過是肉在砧板上,任其宰割。」呂方心頭暗想,「那楊行密對盜賊往往陽縱而陰令朱延壽殺之,某在軍中只要稍微觸犯軍律即可殺之。」趕緊推辭道:「在下士卒皆為鄉農,約定出征之期不過半月,此時乃春耕之季,實無戰心,還是讓吾等回鄉務農吧。」
「無妨,昨日濠州城中所俘汴軍約有一千,你立下大功,便以此酬之,昔日淮南節度使高駢精選四方勇士,以之為左右莫邪都,今日便將之名為莫邪都,你就為莫邪都指揮使,你麾下子弟大可回鄉務農,就這般吧。」
呂方聽了大驚,那數千汴軍若是歸於徐城,打散了慢慢整編倒也罷了,若是直接帶到壽州,恐怕立刻就嘩變了逃回河南不可,那是亂軍之罪自己是逃不脫得了,又在那好殺的朱延壽手下,定死無疑。早知如此,何必城門處發善心救那數百士卒,是非皆因強出頭,這句話可真是古今都適用呀。若是不應,恐怕現在就可用抗命之罪殺了自己,這主意可真毒呀。口中只得:「感謝大王厚恩。」
堂上眾人聽到這裡都不禁色變,楊行密麾下眾將大部乃是淮南群盜,廬州鄉里,所謂淮南三十六英雄即是,最晚的也是歷經和孫儒的苦戰才積功至此,沒想到堂下這人一下子就為了行軍司馬,這也罷了不過是個空名,那一千汴兵就不同了,忠武兵強,甲於天下,就算是天下聞名河東的李克用,論起步卒也抵不過忠武鎮,淮南恐怕只有黑雲都,黃頭軍少數可與之抗衡,只不過被奇計所乘,若不是這些兵士家小都在河南,不好控制,眾人早就搶起來了。一下子給了這個不知名的小子,那怎了得。
正有人要開口反對,楊行密開口說:「吾已上表朝廷,表劉金為濠州刺史,攻下壽州後,朱延壽即為壽州團練使,吾意已決,諸位不用多言。」
眾人聽了這話,暗想莫非楊王莫非為了將此兵交與朱延壽指揮,那壽州為南北要衝,受兵之地,朱延壽又是他妻弟,這倒是說得過去,只是那小子空歡喜一場,只得了個空頭行軍司馬的頭銜。想到這裡,眾人紛紛受命。
第019章 博射
軍帳之中,王啟年笑道:「某還以為李叔父豬油蒙了心,白白將那數千精兵交與呂方那短毛賊,原來不過是為了加強朱延壽的兵馬,把守壽州而已」
高寵卻皺著眉頭,沉吟道:「某看沒那麼簡單,若是如此,節度何不直接將降兵交與朱延壽,何必這麼麻煩。」
「很簡單啦,一來省了酬功之費,呂方那廝好歹立了不小的功勞,有功不賞何以治軍。二來省的眾人爭奪,多少人都盯著這批降兵。」王啟年笑的回答。
「那為何署劉金為濠州刺史,要知道濠壽兩州相鄰,互為依存,可劉金和朱延壽素來不和。壽州乃淮南門戶,地位何等重要,節度難道連這都想不到。」高寵緊握長鬚問道。
「莫非,難道楊王是對朱延壽。可朱延壽是楊王的……」王啟年並非笨人,否則怎能統兵破敵,只是平日沒有想得這般仔細,經高寵一再提點,再想起平日所聞,立刻想到了一個可能,只是連自己都不敢相信,只是盯著好友的眼睛求證。
「不錯。」高寵面色陰沉,點了點頭低聲說:「節度並無匡扶天下,重建太平的大志,平日裡常言自己一黥髡盜販,節度淮南,位極人臣,蔭及子孫,富貴已極,非分之想,已是不敢。待攻下濠壽兩州,淮南已是負江淮之險,北方朱溫強敵頗多,無法全力對某。平日聽高掌書言:及江、淮甫定,思漸休息,欲與周邊和,而節度麾下眾將者皆猛悍難制,若餓虎無肉食之則噬主。頗欲除之,未有以發……」
王啟年接著說道:「劉金與朱延壽兩人不和,正好互相牽制,那呂方統汴兵,家小鄉親皆在徐城,中間隔了個濠州,又在劉金治下,正是放在朱延壽下面的一枚暗棋。」
高寵點點頭,低聲說道:「某看這計定出自那袁襲,恐怕對那呂方也有伏筆,那呂方本為贅婿,實力來自七家莊,因他不過一人,並無親族,莊中對他信任,視同骨肉,麾下兵士皆為子弟,是以信任耐戰,這一下子多了一千降兵,實力大增,他又本非莊中人,勢力均衡被打破,定然有人對他猜忌,如此這般莊中軍士亦難為其所用,他失了根本,只得全心忠於節度,那些降兵並無恆產家小,不過逼不得已才為他所用,那呂方縱然有天大本事,又能做出什麼來。那七家莊失了呂方的奇謀,也不過一普通土豪而已。」
兩人說到這裡,都從對方眼裡看到恐懼,過了半晌,王啟年歎道:「某本以為那袁襲身不能披甲,手不能揮槊,不過區區一文士而已。沒想到此人心思竟如此陰微,殺人不見血呀。」
呂方坐在船頭,懊惱的不斷將手中的石片甩向水面,看著石片從水面一次一次的彈起,直到動能耗盡,方才落入水中,口中喃喃罵道:「『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盡為敵國也,』某今天算是落到吳起說的那般境界了,某看要不是害怕殺了某,會被旁邊的戰船把打落到水裡去餵魚,某早就被宰了。那些降兵看某的眼神彷彿跟要吃人一般。」
「先投張璲,又叛投楊行密,數百袍澤死於你手,張璲的首級現在還掛在濠州的城門之上,指揮使以為他們會怎麼想呢?」旁邊說話的是陳五,王佛兒披甲在旁侍衛。自從淮南大軍前往壽州,呂方被派至朱延壽營中任行軍司馬,不得不將莊中人馬遣於王俞一同帶回,只留了30餘人。呂方建議那數千降兵皆乘民船而行,兩旁戰船護衛,這樣他們在大江之上,也無法嘩變偷跑,朱延壽一聲不吭便允了。呂方身為都指揮使,只得與之同船,只是那同船的百餘名降兵看呂方的眼神彷彿要吃了他似的,讓呂方極為難受。
聽到陳五的話,呂方一臉苦笑,回答道:「陳五你還真實誠呀,就不怕某心中記恨你,砍了你的頭。」
「指揮使用兵極為詭詐,口蜜腹劍,傷人於無形,但對麾下士卒,屯民倒是公正愛惜,並不以一己好惡來行事,某陳五本為一傷兵,但司馬予以田宅妻子,還被提拔為首席百夫長,練兵總理,主上以至誠待某,某自以至誠報之。」陳五面無表情的回答。
「口蜜腹劍,那不是李林甫了,這話可更難聽了,」呂方不禁苦笑:「罷了,船上閒來無事,某們來博射吧。」說罷跳將起來,令牙兵各自取出弓矢胡祿。這次留下的30人中皆是莊中的精選,多半善射。取了一卷繩索用牛皮蒙了做箭靶,放在船尾,約有40步遠,呂方當先挽弓,連發三箭,皆中靶上,雖然只有一箭塗紅的區域,其餘也差距不遠,算得上不錯了,牙兵們紛紛叫好。呂方笑道:「爾等也來射射,3箭都上靶的,晚飯賞酒肉一份,頭名的,」呂方頓了一下,拍了拍自己腰間的那柄橫刀,說:「這刀便是他得了。」眾牙兵轟然叫好,呂方腰間那柄刀乃是此次楊行密賞於他的,傳說乃是當年淮南節度高駢自用的寶刀,不但鋒利無倫,可刀劈數十枚疊起來的銅錢不傷鋒刃,而且裝飾華麗,黃金為柄,刀鞘上的那塊貓兒眼更就是價值萬金,眾人紛紛顯露手段,半個時辰後,得了頭名的乃是莊中有名的射手呂雄,三箭皆紮在紅心內,成一個品字形,箭矢都射穿靶子,牢牢的紮在船壁上,眾人皆歎服,擁著那呂雄來到呂方面前,呂雄跪倒在地,大聲秉道:「稟告執政,小人僥倖射中頭名。」
呂方隨手解下腰刀,扔在呂雄手中,笑著說道:「果然是你小子,沒給某們呂家丟臉。肥水不流外人田,這刀落在你手裡可別辱沒它了。」
呂雄一把抓在手裡,歡喜的臉上彷彿都要放出光來,大聲喊道:「願為執政效死。」他與呂方算是老部下,喜歡以七家莊中的執政相稱,這是旁邊一人打斷道:「不知某等可否也來試一試。」
眾人側頭看去,說話的那人三十許人,形貌精幹,雖執禮甚恭,但臉上神色倨傲,竟是船上被俘的汴兵中的一員。
旁邊的護衛的牙兵上前喝道:「大膽。」陳五也附耳低聲說:「汴兵人心未附,若是彎弓行刺,這麼近只怕護衛不及。」
那人並不後退,只是抗聲回答:「某等也是呂司馬麾下兵士,莫非指揮使對某等另眼相看,信不過。那大可殺了我們便是。」後面的汴兵哄然上前。兩旁的護衛趕緊上前攔住,雙方竟在船上對峙了起來。
呂方取了自用的長弓,拉著呂雄分開護衛來到那人面前,笑道:「不知汝用得多重的弓,某這自用的弓只有7斗(一斗6公斤),某這弓與常用的弓有些不同,待某演示與你。」說罷,呂方左手推在長弓的握手處,右手將箭尾部卡在弓弦的射手結處,中間搭在弓窗的箭台上,開弓放箭,正中紅心。回頭笑道:「獻醜了。」
那人也不說話,雙手接過弓矢,正要開弓卻聽見呂方說道:「且慢。」那人回頭過來,臉上滿是訕笑。只等呂方說話。
「某生平最愛惜勇士,今番賭射某就再加個綵頭,某身上這套鎧甲乃楊王所賜,甲葉乃是百鍛而成,十分堅固,各位勇士陷陣之時,仗此破敵。」說到這裡,呂方解下盔甲,放在一旁,呂雄也將刀放在盔甲上面,恨恨地看著那人。
那人見呂方這般作為,神色複雜,挽弓放箭,第一箭卻偏的很遠,連靶子都沒上。眾護衛哄然大笑,紛紛恥笑他這般功夫也敢來較射。
那人神色驚訝,臉上紅白相間,呂雄得意洋洋正要上前拿刀與鎧甲。呂方揮手止住,大聲說道:「這一箭不算,我莊中長弓與外面的弓矢頗為不同,這位沒有順手的傢伙,這樣吧,你先等一會,待從船中取出你常用的弓矢再來較量可否。」
「不必了,你這弓更好射,有了這個缺口箭就正對靶子即可。」那人挽弓連放三箭,皆中靶心,第三箭竟將呂雄的一直箭劈成兩片。眾汴兵哄然叫好,護衛們也紛紛喝彩。那人上前交還弓,拱手作禮。呂方笑道:「果然好射藝,這刀與鎧甲都是你的了,呂雄你也不錯,某賞你5匹絹布。」此時,那人抬起頭來,呂方近看那人容貌頗為熟悉,笑道:「這位兄弟好生面熟,不知哪裡見過你了。」
那人鐵青著臉答道:「不敢,在下原為忠武鎮龍武都校尉王許,負責守衛濠州東門,那日指揮使晚上妙計奪門,城樓之上床弩射殺,熱油焚燒的正是在下的一團人馬。」說到這裡,後退半步,指著降兵當中幾個用麻布裹著傷處地說:「這幾位兄弟,你們身上的燒傷皆是拜指揮使所賜,還不上來拜謝。」
王許這番話說完,饒是呂方臉皮厚比城牆,臉上也是一陣青一陣紅,嘴唇只是張合卻是說不出話來。旁邊幾個侍衛臉色鐵青,牙齒咬的咯吱咯吱的響,紛紛拔刀出鞘圍了過來要殺了王許,後面的降兵也紛紛圍了過來,口中大罵不止,眼看就要雙方就要火並起來。
正當此時,旁邊飛來一箭,射在箭靶之上,這一箭來勢極猛,奪的一聲透入靶子,釘在後船板上,眾人一看竟只留了尾羽留在靶子外面,看這樣子箭矢竟然有3寸有餘沒入船板,那船板用得是極為細密的木材,就是用弩機近射也未必能射入這麼深,端的是神力驚人,眾人正在咋舌,卻聽到旁邊船上一人大聲喊道:「船上無聊,有賭射的事情,為何不叫上某安仁義,某這一箭應該是第一了吧,快將綵頭拿來。」
眾人隨聲看去,只看到右邊那條船船尾上站著一人,體型魁梧,滿臉絡腮鬍子,高鼻深目,手上正提著一張大弓,正是淮南軍中有名的沙陀勇將,騎射無雙的安仁義。兩船之間距離足有70步遠,安仁義離靶子足有百步,弓矢還有這般威力,端的是可敬可畏。降兵們紛紛後退了一步,想要離得他越遠越好。
「安將軍見笑了。」呂方滿臉都是笑容:「孩兒們船上無聊耍耍,在下便出個綵頭,久聞安將軍神射可比昔日飛將李廣,戰場之上度不中不發,今日果然名不虛傳。這第一自然是安將軍的,不如晚上安將軍來某這裡喝杯水酒,小弟做個東道,也好讓孩兒們請教下弓矢功夫。」
「好呀,早就聽說你呂方那張嘴是一絕,死的也能說成活的。王啟年和高寵這兩個後輩也算精明能幹的了,被你劫了道也就罷了,還心甘情願的跑來為你引薦,今晚就好好喝喝,某倒要看看你這張嘴有甚奇處。」安仁義大聲答道,他嗓門本來就大,在這大江之上,更是用盡全力喊來,旁邊數艘船隻上得人也聽的一清二楚,紛紛哄然大笑,呂方聽了是尷尬之極,都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看左右侍衛臉色都是奇怪之極,搖頭回到船艙,剛關上門就聽見外面笑聲大作。
第020章 夜宴
呂方心中氣苦,回到艙中倒在榻上,不覺昏昏睡去。不知過了多少時辰,迷迷糊糊聽到有人在外敲門,起身開門一看,卻是王佛兒。佛兒拱手稟報:「大軍宿營了,安將軍的船就在某們旁邊,晚上飲宴只是如何安排。」
呂方也不答話,走到船舷,舉目四顧,只見數百條大船停泊在岸邊水深處,檣桅如林,岸上淮南大營更是氣象森嚴,刁斗連綿,大江之上,遠處殘陽如血,映在遠處的旌旗上彷彿那旗幟上被血浸透了,更覺得一股蕭殺之氣,充沛天地之間,口中不禁冒出一句中學時候的唐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說到這裡便卡住了,怎麼也想不起後面的兩句了。過了半晌,呂方回頭對王佛兒吩咐道:「你去安排酒菜,要好,某親自去請安將軍過來,對了,中午的那個王許,那個把守濠州東門的校尉也要叫過來,你去辦吧。」
王佛兒稱諾,轉身去了。
淮南軍水營,呂方座船,船艙之中十餘盞燭台上點的滿滿的,將艙中照的如同白晝一般,六七人席地而坐,面前案上滿是魚炙,羊羹等下酒菜。坐在上首的正是安仁義,呂方在旁作陪,席上除了那王許都便是兩人的親信,氣氛頗為熱鬧。酒過三巡,安仁義笑著對呂方說:「呂指揮,某安仁義是沙陀人,不像你們漢人那般講究禮法,今日飲宴只談交情,射藝,不若你某便兄弟相稱吧。」
呂方笑著推辭道:「安將軍當世英雄,吾輩後進豈能如此,那不是亂了上下之分。不可不可。」
「你們漢人就是不痛快,」安仁義臉上作色,一把抓住呂方的右臂,口中斥道:「當年某也不過是一小卒,誰又能想到成為堂堂的潤州刺史,當今世道英雄還怕沒有高位做,數年之後,你我兩人還不知道誰在高位。」
呂方拗不過,只得口中稱道:「安兄,如此便逾越了。」安仁義這才轉嗔為喜,隨手扯過隨他來的一名親信,對呂方問:「呂兄弟可還記得此人。」
呂方仔細地看了看,此人臉色黑紅黑紅的,但面部輪廓分明,高鼻深目,頭髮微卷,顯然和安仁義一般都是沙陀人,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此人,只得搖頭笑道:「這位兄弟想必是安兄麾下的好男兒,只是在下怎麼也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這倒是失禮了。」
安仁義一把將那人推到呂方面前,說:「呂兄弟認不得他也是正常的,小子,你帶兵護衛商隊,被呂兄弟打得一塌糊塗,看你還敢不敢小看了天下英雄,還不快感謝呂兄弟饒了你一條小命。」後面哪段話卻是對同行的親信所說。
經安仁義這番話提醒,呂方這才想起此人就是當日商隊中的騎兵探子,藏在馬側面騙了自己妻兄的那人。後來高寵帶商隊回淮南剩餘的幾十個護衛中便有此人。想到這裡,趕緊托起準備下跪拜謝的那人,說道:「那日冒犯節度虎威,死罪死罪,得逃性命已是萬幸,如何敢受你一拜。」
那人卻是硬跪了下去,硬磕了三個頭,齊聲說道「在下李銳李勇新,平日自以為頗懂兵法,那次隨同王啟年校尉護衛商隊,卻被呂指揮隨手打敗,方知天外有天,今日懇求安將軍前來拜謝,卻還想問一個問題,還請呂司馬不吝賜教。」他言語謙卑,眼中卻滿是挑戰的眼神。
「這安仁義看來今晚並不單純來吃飯,那是為何而來呢?」呂方心中暗想,口中卻答道:「賜教不敢,共同切磋倒是可以。」
「那日商隊為呂指揮所破,在下後來仔細想了,卻也覺得王校尉並未犯了什麼錯誤,卻不知如果呂司馬易地而處,可有什麼方略相對。」李銳顯然心中思量了很久了,也不再客套,問題脫口而出。
呂方聽到這裡,思量了半刻,低聲說道「王校尉家學淵源,用兵勇猛,一開始某方進攻時,他先派你騙擒了某妻兄,激某方在器械未全之時進攻,然後又用火攻,使仰攻的某方隊形大亂,趁機以鐵騎掩殺,步兵隨後以堂堂之陣壓制。無一不符孫吳之法,後來雖然不敵,實在是實力相差懸殊,就算某易地而處,也無法做的更好。」
說到這裡,呂方頓了頓,看到安仁義和李銳兩人眼中流露出嘲笑和輕視的眼神,便隨手在眼前的酒杯中點了點,隨手在眼前的案上畫出當日的戰場形勢,口中解釋:「後來某又反覆考慮了幾次,記得往日學棋時聽人說過;『凡善亦者,棋危劫急之時,一面自救,一面破敵,往往因病成妍,轉敗為功』兵法之道也是如此,商隊一方實力弱小,那就更不能一味苦守,若是一開始將那數十鐵騎並不回到營中,到遠處隱藏,那時天色漸黑,某數軍之間縫隙甚大,定然無法阻攔,待到夜間你們反覆騷擾,某軍中大半都是烏合,如何守得過來,那時就算能夠挨到次日,有一隊騎兵在外面,某又如何敢全力進攻,某們人口眾多,那天不成糧食就不夠了。那時候,恐怕某能全身而退就是家祖有靈了。」
「好!」安仁義猛拍一下大腿,大聲喊道:「這騎兵屬離合之兵,這才是騎兵的用法,今日聽了呂兄弟這番話,當真快哉,來呀,座上眾人飲盡了盞中酒,為呂兄弟這一席話。」帶頭舉起手中酒盞,那李銳眼中已滿是崇敬的眼神,口中言道:「那日敗在呂指揮手上,當真不冤。多謝那日不殺之恩。」說罷將盞中酒一飲而盡。
座上眾人紛紛將酒飲盡,一時大家呼兄喚弟,氣氛甚歡。突然安仁義指著一人喝道:「你是何人,為何不喝酒。」艙中氣氛一下緊張起來,眾人隨著安仁義的手指看去,那人長跪在案前,眼前的酒菜絲毫未動,臉上並無表情,正是那降軍校尉王許。
呂方麾下親信都心裡明白,腹中暗喜有機會藉機整治這廝,非砍了他的腦殼不可。李銳站起問道:「眾人在此歡宴,你卻這般掃興,難道你不是莫邪都中人?」
王許霍的一下站起,將手中酒盞擲在地上,指著呂方說道:「在下數百袍澤為其所買,弩射火燒,屍骨未寒,張刺史的首級還掛在濠州城的城門上。要與他在這裡歡宴作樂,某又並非是你這不識禮義的沙陀蠻子。」
李銳聞言大怒,反手拔出橫刀喝道:「當日城中沒屠了你們這幫汴賊,留在這裡多言,今日便送你去見那幫死鬼。」李銳正拔刀要刺,手腕卻一痛,就被人將刀奪了下來,就聽見安仁義喝道:「放肆,我等今夜是客人,這人乃是呂指揮使的人,如何處置何時輪到你出頭。」
李銳趕緊後退一步,躬身向呂方道歉,卻看見呂方身後站著一名魁偉之極的漢子,蒲扇般的掌中握著自己的橫刀,這才感到額頭滿是冷汗。
呂方伸手將李銳扶起,隨手取回橫刀交還給他。口中安慰了幾句。回頭對王許說:「本以為中午你射中頭名,便抬舉你晚上與安將軍飲宴一番,討教射藝兵法。沒想到你竟這般不識抬舉。罷了,你回去吧,好生想想。」
見呂方竟未處罰與他,王許臉色微變,也不說話,躬身行了個軍禮,轉身便要離去。卻聽見安仁義在背後說:「且慢,你這廝原先在濠州城中可是把守東門的汴兵?」
「正是。」王許轉過身來答道。
「你如此模樣,想是懷恨呂兄弟用計破了那濠州,殺了些許你的袍澤,可這兵法本就是詭道,那宣武朱三這般事不知做了多少,你為何卻不懷恨於他,那某問你,宣武鎮若是對像你們這般家人皆在遠方的降兵,在即將大戰之前將如何處置。」
王許臉上肌肉抽搐了幾下,卻是牙關緊咬,一個字也不說。
安仁義卻是也不生氣,曼聲獨自說了下去:「像你們這般降兵,家小都在遠方,定然無法收為己用,看守還要花費兵力,留著也是浪費糧食,還不如屠了了事。某說的可對?」
王許臉色蒼白,微微頷首。
「某聽說那日進城時李神福本欲將城中的汴兵全殺了,乃是呂兄弟求情方才放過,你卻這般模樣,看來這好人是做不得的。」安仁義口中說的輕鬆,眼睛卻緊盯著王許,王許臉上已無人色,躬身為禮,轉身離去,步伐踉踉蹌蹌,出門時竟被門檻絆了觔斗,可見已是心神不屬。
安仁義看著王許離開後,滿飲一盞後說:「呂兄弟聽說出身農家,想來種田的道理是明白的,這種莊稼,田里的雜草不除去,禾苗就長不茂盛,收成就不好。」說到這裡,頓了一下,意味深長地看了呂方一眼,拍著李銳的肩膀接著說:「某與呂兄弟一見如故,李銳這小子雖然沒什麼本事,但有個好處就是嘴巴嚴,他手下有500人,若是呂兄弟要打理些田里的事情吩咐他一聲就是。」
第021章 夜談
安仁義這番話一說完,座上眾人皆沉默無語,眼睛都盯著呂方,只見他神色自若,笑道:「沒想到安兄還對種田的事情這般瞭解,只是這田荒久了,滿是野谷,豈能全部鋤了,再說就算是雜草若是用得好也有些用處,能夠不鋤還是不鋤得好。」
安仁義啞然失笑,說:「這種田的事情還是你們漢人懂,也罷,就不說這個了,大家滿飲了此盞,今夜就到這裡吧,你某兄弟相談甚歡,不如今夜你某便抵足而眠,暢談通宵如何?」
呂方笑道:「顧所願也,不敢請爾。」兩人相視大笑,飲盡了盞中酒,把臂而出。
淮南水營,呂方座船隨著江波上下晃動,自己和安仁義躺在榻上,不禁有種前世大學裡和同寢室的同學夜談的感覺,可是相談的人卻是資治通鑒裡面的猛將,活生生的歷史人物就再與自己稱兄道弟,這感覺倒是奇怪的緊。呂方正回憶著過去和大學同學夜談系花的情景,不禁莞爾一笑。旁邊安仁義連說了幾句話,呂方卻沒什麼反映,看到他這般神色,便笑道:「長夜漫漫,呂兄弟可是想弟妹了?」
呂方啞然失笑,自己回憶前世竟被誤認為是想老婆了,也不分辨,點頭承認道:「是有點想了,原先都是在莊子方圓三五天的路程轉,這次倒是最遠了。」
「待這間事畢了,定要去看看弟妹,看看是何等美人能讓呂兄弟這般豪傑也神思不屬,念念不忘。」安仁義大笑道,他本是沙陀人,性情豪放,並無漢人那般守禮,是以竟直接說出見對方妻子的話語來,呂方本為現代人,也不以為忤。笑著應允了。
安仁義笑了兩聲,便低聲問道:「某觀呂兄弟行事,殺伐果斷,並非有那婦人之仁的人物,為何方纔這般容忍那人,莫非那人有什麼特別不成。」
呂方笑道:「那倒不是,只是若是敵某雙方,那自然無所不用其極,殺了那王許倒也沒什麼,只是那汴兵本就相疑,他已經是某的部下,又並未觸犯軍律,殺之恐怕突然亂了軍心。何況此人雖然怨恨之色溢於言表,但是軍令倒是遵守的緊,再說若是他想要首鼠兩端,又怎會如此引某注意,顯見只是袍澤情深,某當時火燒東門,也的確慘了些。」
安仁義搖了搖頭,對呂方的話並不甚贊同。便岔開話題,問道:「兄弟可知你表面雖然風光,實際卻是火上的栗子,危險得很。」
呂方腹中大罵,老子當然知道,問題是左右都是個死,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了,你安仁義從中午到現在做了半天的戲,總算逮到機會說話了,倒要看看你到底葫蘆裡面買的什麼藥。口中卻笑道:「危險?不會吧,壽州城雖然難攻,但畢竟兵力有限,朱溫又在和朱家兄弟廝殺,無力抽身,手下汴兵雖然一時不服,慢慢也可以分化,待攻下壽州後從莊中抽出親信任用機要,總不會比當盜賊危險。」
安仁義笑著讓呂方說完,卻不接著說下去,問道:「呂兄弟覺得你家上司朱延壽這人如何」
呂方笑道:「妄論上司可是大忌,安兄不要害某」
安仁義笑道:「你某兄弟二人抵足夜談,並無他人在旁,你卻這般不爽快,那朱延壽殘忍好殺,不能容人,任一方之將尚可,又豈能位居人上,某看你在他麾下恐怕沒好日子過,再說你手下都是汴軍降兵,大半對你心懷怨恨,不過為威勢所懾,並無敬服之心,濠州面對的敵人就是宣武鎮朱溫,你屬下家小都在那邊,不臨陣倒戈就算不錯了,這樣的上司,這樣的屬下,只怕你性命難保。」
呂方暗自心驚,這淮南軍中還真不缺明白人,大概眾人看自己的眼神就跟看那砧板上的肉一般,不過這安仁義說這些是為什麼呢,莫非自己有什麼他用得著的地方。臉上卻是一副惶急的顏色,翻身在榻上便跪,抱住安仁義的膝蓋:「還望安兄垂憐,給小弟指點一條明路。」
安仁義趕緊起身將呂方扶起,順勢跪坐在榻上:「你某兄弟說什麼垂憐、指點的話,沙陀人意氣相投,便是把性命給了你也是心甘情願。快快請起,兄弟這般人才到哪裡都可以,何必在朱延壽那廝手下苦熬。」
「楊王以某屬朱將軍,某也知道以狐疑之眾抗宣武大軍,實在是難,安兄莫非是讓某棄主他投,這可不行。」呂方臉上露出為難的顏色。
安仁義笑道:「非讓你棄主他投。楊王麾下眾將,如論功勳之大,資歷之老,寧國節度使田頵才是位居第一,也只有身在中樞的李神福可與之相比,田公性情寬厚,當年某以一介降將而楊王以鐵騎屬之,位居眾將之上,座上拔劍怒目而視的大有人在,楊公後來最先上表朝廷,以某為潤州刺史,而田公神色如常,氣度胸懷又豈是朱延壽之流所能及。今日田公已被委任方面,專制東南,求賢若渴,有能者都能各居其位。」
說到這裡,安仁義又喝了口酒,潤了下喉嚨,方才繼續說道:「兩浙之地富庶而有董昌、錢繆兩人分據,相互之間貌似親密而內懷猜忌之心,實在是英雄用武之地。若攻而取之,就是裂土封王的基業呀。這壽州去淮河不過數里,宣武鐵騎數日可到,呂兄弟何不投入田公麾下,你我一同吞併吳越,豈不美哉。那田公亦為楊王之臣,又有何背主之言,那些汴兵總不能從江南東道跑到宣武鎮去吧,你多與些錢帛,多打幾個勝仗,恩威並施,時間久了,也就收服了。」
呂方臉上眼淚縱橫,口中哽咽:「生某者父母,活某者安兄。如此便請安兄為某向田公致意,小子唯安兄之意是從。」
「休的這般說,你我兄弟一般,說這些作甚,讓人瞧小了。」安仁義滿臉都是笑容,雙手扶起呂方「安某一向自詡英雄,淮南軍中將領雖多,安某看得上眼的也不過少許數人,呂兄弟與某意氣相投,惺惺相惜,今日何不結為異姓兄弟,同享富貴,豈不妙哉。」
「如此便高攀了。」呂方笑道,於是兩人便起身取了酒杯,祭拜天地,結為異姓兄弟,誓同生死,共享富貴。
第022章 朱溫
乾寧二年的春天,唐帝國這個已經風燭殘年的老人,在熬過了黃巢之亂以後,彷彿耗盡了最後一份體力,隨時都可能倒下。但十餘年過去了,他的那些藩鎮們雖然有人劫掠上貢的財物,有人互相兼併廝殺,甚至有人帶兵殺到長安城下,要求皇帝處死自己不喜歡的宰相。但是還沒有人捅破最後一張紙,不管那個長安城內的那個李家天子如何脆弱,如何無力。但這些強有力的節度使、留後、團練使、觀察使們都承認,長安城內的那個李姓年輕人是這個帝國無可爭辯的主人,自己不過是他無數臣民中的一個,也許是因為對那偉大帝國的最後一點殘餘的忠誠,也許是因為現實的利害的考慮、也許僅僅只是因為習慣了,無論是勇猛彪悍如李克用、凶狠殘暴如朱溫、卑鄙無恥如王建。他們都不是第一個來捅破這張紙的人。而第一個這麼做的人竟是先前一向以對朝廷忠誠而聞名的義勝節度使董昌,在此之前,在這個朝廷連長安城外的華州的賦稅都拿不到手的時候,他每三個月上貢金萬兩,銀五千鋌,越綾萬五千匹,還有許多其他物件,派出500名士卒來押運,如果不能按照計劃的時間到達,那些可憐的士卒都要被處死。為了繳納這麼多的貢物,浙江兩道的百姓在正常的賦稅以外,還要付出幾倍的附加稅。當然在長安的天子眼裡,董昌簡直就是無以倫比的忠臣了,經過黃巢之亂以後,帝國的財庫已經枯竭了,除了山南東道和劍南道少數幾個地區以外,節度使們已經將地方的收入瓜分的一乾二淨,董昌的行為更顯得難能可貴。於是各種各樣的爵位和官職如同雨點一般落在董昌的頭上,到了乾寧元年,董昌已經位極人臣,司徒、同平章事、隴西郡王。但是用給予朝廷名器來換取臣下支持的辦法早就被證明是愚蠢的,只要一次拒絕造成的屈辱就讓前面的一千次的感激化為泡影。董昌要求朝廷給予越王的爵位,可是就算是實力最為強大的兼任了四鎮節度的宣武節度使朱溫也不過是東平郡王,給予董昌就打破了平衡,而現在這個如同紙糊一般的朝廷,在臣子間保持平衡是唯一生存下去的手段了,朝廷理所當然的拒絕了董昌的要求。董昌憤怒的抱怨:「朝庭欲負某矣,某累年貢獻無算而惜一越王邪!」於是在旁邊那些體察他的心意的僚屬紛紛慫恿他稱帝,民間也流傳世道變了,不斷出現獻謠讖符瑞的人,聲稱天命在董昌身上,他身邊的有些近臣貪慕擁立之功,也紛紛上奏他看到稱帝的吉兆。可是他身邊忠心的臣子卻紛紛苦口婆心的勸諫:「大王不為真諸侯以傳子孫,乃欲假天子以取滅亡邪!」,董昌的回應就是砍掉對方的腦袋扔到廁所去,族誅,罵道:「奴賊負某!好聖明時三公不能待,而先求死也!」董昌手下野心勃勃的臣子兩浙都指揮使錢繆立刻上表朝廷,要求討伐他那種大逆不道的行為。而楊行密則上書說董昌已經改過,應該放過他,並且派人催促董昌上貢朝廷。朝廷看在楊行密和多年以來董昌上貢貢物的面子上,下詔以董昌有貢輸之勤,今日所為,類得心疾,詔釋其罪,縱歸田里。但兩浙都指揮使錢繆不肯放過這個機會,聲稱罪行實在太大,一定要討伐董昌。於是還算平靜的吳越之地,也動盪了起來。
幾乎是同時,護國節度使王重盈死了,軍中擁立先節度使王重榮兒子王珂知留後事,王珂乃是河東節度使李克用的女婿,而他的堂弟王琪則聯合韓建、王行瑜、李茂貞三節度與之相爭,護國節度使所轄的河中陝州地區位處今天山西、陝西、河南三省的交界處,控制了河中地區,李克用就進可壓制關中諸鎮,乃至控制天子,退可保護河東太原,防止朱溫由河南方向的進攻,勢在必取。朝廷准允了李克用的保舉,任命王珂為護國留後,使持節。一時之間,關中三帥和朝廷之間的氣氛又緊張起來。
同樣的陽春三月,淮南已是草木蔥綠,生機盎然。但在山東的鄆州壽張縣,濟水河畔,還是寒冷的緊,偶然兩根小草露出地面,還是一副肅殺的寒冬模樣。名震天下的宣武鎮大軍結了十餘個寨子,拒馬、壕溝、壁壘修的密密麻麻,將壽張縣城三面包圍,縣城城樓上也打著一面大旗,上書一個大大的「朱」字,連續近十年的在朱溫和朱瑾朱暄兄弟之間的戰爭已經到了緊要的關頭,雙方都在修築著自己的工事,等待著對方犯錯,然後給對方致命的一擊。
宣武鎮中軍帳外,旌節華麗、衛士林立。寬敞的帳中卻只有兩人,上首的那人,身材不高,但體型十分粗壯,面容忠厚,但臉上有一股什麼都不在乎神氣,覺得正是宣武鎮節度使,東平郡王朱溫,他正托著腮幫子,聽著旁邊的親信謀士敬翔為他讀著壽州刺史江從勖的書信。
「楊行密這崽子動手還真快呀,去年十一月泗州才依附於他,今年三月就出兵攻打濠壽兩州,濠州張璲也是個廢物,枉某還給了他一千精兵,他竟一天就被人家給攻下來了,現在某還在和朱瑾朱暄兄弟對峙,抽不出多少人馬給他江從勖,再說就算抽得出也不能給,給多了這邊就會拿不下朱家兄弟,李克用那邊要是吞併了河北河中,那某就會腹背受敵;給少了也不行,那是讓楊行密那小子撿便宜。」朱溫摸著下顎上的絡腮鬍子,自言自語,他偏過頭對敬翔問:「敬夫子,你給某出個主意,讓那江從勖全力守住壽州,千萬別給楊行密那廝奪去了,不然將來那江淮之地可就不再為某所有了。」
敬翔是個貌不驚人的中年人,兩鬢已經有了白髮,佝僂著背,身上披著一件八成新的皮袍子,看起來就像一個土財主,但是他不但智謀百出,而且對朱溫忠心耿耿,很能揣測主上的心思,深得朱溫的信任,他沉吟片刻:「其實那壽州自南北朝以來就是南北要衝,城池堅固,江從勖兵力也足夠,糧食也不少,只要他決心堅守,就算沒有援兵,淮南也難以攻下來。只是若是某們不派援兵,恐怕那城中之人就沒有決心堅守,那攻城攻心為上,若是楊行密許一大州刺史之位,相換於他,與城中將佐予以重賂,一邊是大軍圍城,一邊是高官厚祿,某看壽州恐怕會不戰而降。」
朱溫一隻手搔著頭頂,歎道:「夫子你說的不錯,沒辦法,那江從勖實際上只是唐臣,只不過依附於某,若是敷衍於某,也沒什麼辦法。」
敬翔笑道:「也不是沒有辦法,郡王可聽說過《春秋》裡面宋都被楚國圍攻,後派使臣向晉國求救。晉國新敗於楚,無力救援,但又不願意讓宋國輕易向楚國投降,於是便假意許諾向宋國派出援軍,但是按兵不動,於是既保存了實力,又讓宋國有希望而奮戰到底,迫使楚國苦戰才獲宋,消耗了楚國的實力。今日的情形也相仿呀!」
朱溫聽了大喜,笑道:「不錯,你便修書與江從勖,讓他堅壁清野以待楊行密,最多一個月某大軍南下,裡應外合,大破楊行密。」
敬翔取出一封書信遞給朱溫「郡王請看,楊行密的背後也不安穩,他也沒辦法在壽州城下相持甚久。」
朱溫點頭笑道:「錢繆那廝上表請求討伐義勝軍節度使董昌,說他陰謀自立為帝,董昌這廝倒是大膽,區區六州地盤也敢當皇帝,真是自取滅亡。不過楊行密倒是肯定要派兵干涉,否則背後走了一隻狗,多了一頭虎,這滋味可難受的緊。也罷,南方的事就這樣吧,待某收拾了朱家兄弟,騰出手來再收拾這淮南賊。」
第023章 范尼僧
在這些大人物縱橫捭闔,宰割天下的時候,呂方正在壽州城下,愁眉苦臉地看著自己的莫邪都挖掘壕溝,修築壁壘,毫無一個穿越人物的自覺。他現在總算親身體會到當年中學課本裡面國民黨軍中的嫡系部隊和雜牌軍的區別了,只不過自己身為雜牌軍而已。雖然楊行密用原先淮南道節度使高駢的親軍稱號為之命名,但全軍上下從行營都統李神福到自己手下的小兵都知道莫邪都是炮灰,是役夫,反正就不是淮南軍。一開始攻打壽州城,就把他們派上去了,可是還沒到城腳下,就一哄而散,估計要不是前面是城牆沒法有敵軍接應就倒戈相向了,朱延壽一氣砍了一百多個腦袋,掛在營壘上一排排的,很是嚇人。要不是安仁義說了幾句好話,估計呂方自己的腦袋也要被掛在上面了,死罪可免,活罪難饒,還是吃了二十軍棍。還好行刑的士卒手下留情,才沒留下什麼禍害。
呂方沒有辦法,只好托老熟人王啟年求見了行營都統李神福,說莫邪都幾乎都是汴軍降兵,家人妻小都在汴州,自己又統兵不久,士卒未親,實在沒有辦法用來上陣。壽州天下堅城,排這種軍隊攻城只是突然浪費時間敗壞後面部隊的士氣而已,請求派到後面去整訓一翻。那李神福臉上並無表情,聽完後也不說話便讓呂方退下了,呂方惴惴不安的過了一晚,第二天便接到中軍命令,讓莫邪都去後面挖掘工事,運送物質。這下莫邪都成了免費的夫子,更是士氣低落,看呂方和他的親信的眼神都帶著一股恨意,呂方不得派人從七家莊中招來兩百人,自為一小寨。連上廁所的時候都讓王佛兒守在門口,左手拿著擦屁股的樹葉,右手握著橫刀。免得兵變發作,自己手無寸鐵,稀里糊塗的掉了腦袋。
呂方拍著手上的書信,唉聲歎氣,苦笑著說:「佛兒,這娘們還以為某在這裡升了官,做了大老爺,起居八座的過好日子,丫鬟婢女一大堆的享受,說什麼思念的很,要過來探望,也不知道我們在這裡天天挖泥巴,啃陳谷,還不如回到莊中,反正那裡也是在地裡挖泥巴,起碼不用擔心被人砍了腦袋,閒來打只野豬,麂子,喝點酸酒,哪像這裡蹲在城下,說不定哪天就回不去了,還是王俞好呀,這季節可以牽著黃狗,到莊子外面去追野兔了。」
王佛兒卻是恭謹的很,跪坐在側後,橫刀放在膝上。自從投靠呂方之後,他日益沉默寡言,每日閒來只是向王啟年討教兵法,入了淮南軍後,更是莊重自持,寡言慎行,很得淮南軍中眾將的喜愛。呂方抱怨了半天,王佛兒倒是像什麼都沒聽見似的,只得閉了嘴,由得他一人嘮叨。過了半晌,王佛兒才勸道:「士志與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大人身負重任,如此抱怨哀歎,豈不會傷了軍中士氣。將為兵之膽,您都這般樣子,麾下將士又將如何。」
呂方情緒本就不好,屁股上的棒瘡更是隱隱作痛。聽到這番話幾乎要笑出聲來:「麾下將士?這幫汴兵也算某這邊的人?哪有在自己營中還要挖壕溝,修壁壘的?老子現在出恭都要一手拿樹葉,一手拿橫刀,門口都要你佛兒守著,這幫殺才都是某前世的冤家對頭,早知道當日在濠州就別多嘴讓李神福全屠了就好,好人做不得呀。咦?」說到這裡,呂方吃了一驚:「佛兒,某記得你只跟王啟年學過兵法,什麼時候會說話這麼文縐縐的?」
王佛兒摸了一下頭,有點不好意思地笑道:「屬下沒說錯吧,前些日子屬下帶人去周邊村子抓丁打糧,村子裡面人都跑光了,只有一個漢子不曾逃走,反要某為他引薦,某看樣子會寫會說,像個讀書人,便帶回來了,這話便是他說給某聽的。」
「讀書人,投奔於某,這時候的窮讀書人看來還真不少,看來這人運氣有夠差,連某這種隨時都會掉腦袋的雜牌軍也來投靠,看來眼光也高不到哪裡去,罷了,你把那人叫過來看看,閒著也是閒著。」呂方百無聊賴的撓著頭,天天戴頭盔的結果就是頭髮裡滿是跳蚤,癢得要命。隨口叫住準備出門的王佛兒:「你叫外面的呂雄那小子弄點熱水過來,某要洗個頭,真不知道你們留髮髻幹什麼,癢死了。」
過了半晌,呂雄搬了桶熱水過來,呂方開心的把頭浸了進去,立刻頭皮上那種專心的癢就舒服多了,他快活地抓著頭皮,:「呂雄,你把胰子拿過來,真舒服呀。」呂方快活的在自己頭上抹著胰子,要是有現代的洗髮水該多好呀,給個皇帝都不換。
「執政,要不某每天都弄點熱水來,也不麻煩,在找個乾淨點的娘們,讓您舒服舒服。」旁邊呂雄笑道。呂方幾乎可以想像得到他臉上猥瑣的笑容,哎,什麼年代都有這些急領導之所急的好同志,為什麼佛兒沒能學到一星半點,和前世的唯一區別是自己是領導,而不是那個猥瑣的「好同志」。
「娘們?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小心被外面那幫汴兵砍死在娘們的肚皮上,人不許卸甲,橫刀長弓不能離手,忘了某說的話嗎?小心皮緊了。」
還好呂方沒有精蟲上腦,帳外不到100步外就是汴兵的營帳。這時門外傳來王佛兒的聲音:「先生請稍侯,待某先進去通報一聲。」便聽見王佛兒重重的腳步聲傳了進來,彎腰在呂方耳邊稟報:「那位先生過來了,大人要不要準備一下他再進來。」
呂方愜意的撓著頭皮,口裡含糊地說:「就讓他進來吧,準備什麼,一個書生而已。」
王佛兒為難地看了看呂方濕漉漉的頭髮,上半身的解了鎧甲,只穿了件短衫,搖搖頭轉身出去了。後面傳來呂雄的低語:「一個窮書生,又不能拉弓也不能持槊,佛兒兄弟還那麼重視,隨便打發了也就是了。」
呂方已經換了一盆熱水,正愜意的撓著頭皮,突然聽見門口有人說:「原來還以為不過是一方節度,看來將軍有天子氣呀。」
天子氣?呂方不禁抬起頭來,眼前是一個長大漢子,也就比王佛兒矮上少許,肩寬背闊,手腳長大,倒像一個武夫,只是瘦的緊。一件儒衫髒的都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了,下襟少了一大片,只遮到膝蓋,腳上的草鞋也破爛的不成樣子了,看那衣服裹得肩膀緊緊的,明顯不是本人的衣服,臉上黑□□的不知道沾了什麼髒東西。都看不出模樣來了。
「哪來的窮鬼,佛兒太老實了,還把這當作寶了,算了給點錢帛打發他走吧。」呂方心中有了打算,便說:「休得胡言,當今天子乃是在那長安城中,某又並非黃巢、尚讓那等亂臣賊子,莫害了自己的性命。」
那漢子卻不害怕,笑道:「當年漢高祖見酈生入謁。高倨床上,使兩美人浴足,而今日將軍見某范尼僧以將士洗頭,豈不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呂方聽到這裡笑道:「這倒是某無禮了,先生請稍後,待某換了衣服再來相見,佛兒,還不帶先生下去換件衣服,看先生身上的都成什麼樣子的了。」說罷呂方飛快的擦乾頭髮,披上鎧甲,王佛兒帶了那范尼僧上來,原來此人父母本為一對僧尼,本有私情,龐勳時,將寺院燒成一片白地,只得還俗返鄉,便生了他,因父親在寺院中也讀了些書,搶回了些書籍,是以他也便隨父母學了些經史。後來兵荒馬亂,父母皆貧病而死,自己窮苦無依,卻體型高大,就是行乞也無人願意給,那日王佛兒帶兵打糧,范尼僧看他體型魁梧,行軍頗有章法,覺得大有前途,便欲投入軍中博個富貴。
呂方聽罷,心中暗自發笑,這人怎麼和那河陽節度使李罕之一般遭遇,都是少年為僧,後來窮苦無法過活,連做乞丐人家都嫌體型魁梧不給吃的,後來只好投軍過活,不過應該不會像李摩雲(這李罕之也是唐末一個妙人,他少年時當過和尚,因行為無賴,所至不容,曾乞食於河南滑州酸棗縣,由於體型過於魁梧,沒人把他當作真正的乞丐,自早至晚,沒人給他東西,李罕之發怒,擲缽於地,撕毀僧衣,投軍去了先後在諸葛爽,李克用,朱溫麾下,反覆無常,由於天下大亂,糧草不足,生性殘暴的李罕之縱兵為禍,以活人為食,每天派兵抄懷孟、晉、絳諸州,殺人無數,數百里內郡無長吏,裡無居民。河內百姓,紛紛相結屯寨,反抗暴政,但都被李罕之派兵消滅。蒲、絳二州之間有座摩雲山,有數萬百姓立柵於上以避亂兵騷擾,遠近流寇皆不能犯,卻被李罕之以精兵百人攻克,時人稱李罕之為「李摩雲」。)那般殘忍且反覆無常。范尼僧正說著,外面忽然一陣喧嘩,卻見的呂雄跑了進來,報到:「那幫汴賊又亂起來了,他們說中午的飯食太少,肚子餓,下午不願再幹活了,都圍到寨子外面了。」
呂方霍地站起身來,抄起頭盔戴在頭上,苦笑著對范尼僧說:「范先生,某先去看看下面這幫兔崽子,連下面的幾千降兵都約束不住,某都不知道你從哪裡看到的天子氣」
范尼僧笑道:「沛公彭城之敗,為項羽所逐,連子女都要扔下車擺脫追兵,比您這時候還要慘多了呢。」
第024章 兵變
眾人來到寨門口,只見六七百亂兵將寨子圍得水洩不通,自己的那兩百兵個個盔甲齊全,刀出鞘,箭上弦,戰戰兢兢地站在寨牆內,如臨大敵。旁邊呂雄歎道:「還好把他們的鎧甲弓弩都收起來了,不然這可如何是好。」
「也好,既然他們手上沒有兵器,那你就帶這兩百人出去彈壓給某看看。」呂方心裡煩躁,沒好氣的白了呂雄一眼。
呂雄立刻啞巴了,開玩笑,外面的降兵大半討伐秦宗權時候就已經吃兵糧了,算起來都有七八年了,百戰之餘,人數有兩三倍,雖然沒有兵器鎧甲,可鋤頭木棍可多得是,離了這寨牆,誰彈壓誰也說不定呢?
呂方走上土壘,喝道:「爾等為何聚眾喧嘩,圍攻長上,莫非這營中沒有軍法了。」。
下面的亂兵聽了大怒,紛紛破口大罵,大膽的還撿起石塊木棍礽了上來,呂方躲閃不及,腦袋上立刻挨了一下,還好戴了頭盔,立刻腫了起來。他心頭氣惱,一把推開要拖他下寨牆的王佛兒,拔刀指著亂兵大聲罵道:「爾等莫非要反了,那天朱將軍要將你們這幫賊配軍殺個乾乾淨淨,某又何必多嘴。」
土壘本就在高處,呂方嗓門又大,離得近的亂兵聽的一清二楚,外面的聽不清楚便相互詢問,便都弄明白了,眾亂兵漸漸地冷靜下來,紛紛低語,一時便僵住了。過了半晌,一個領頭模樣的人走出來,恭身行禮,說:「非吾等敢犯上作亂,只是每日軍食實在太少,挖溝掘渠又實在太累,弟兄們忍不住,是以要個說法。」
呂方腦袋越發疼了,沒好氣地說:「糧食少,出兵遠征,又是在春季,野無所掠,肯定吃得不夠,你也是老行伍了,應該清楚,你們現在幹的是役夫的活,你們以前當兵時會給役夫和將士一般多吃的嗎?再說軍中的規矩你也明白,哪有這數百人聚眾脅迫長上的,莫非欺負某殺不得人嗎?再說這數百人大聲喊叫,又說的明白什麼?」
那人見呂方的口氣越發強硬,自己反倒軟了:「指揮使大人容稟,並非某等想要脅迫長上,只是大家都是降兵,與長上不親,都怕單獨出來後來為大人報復,誰也不敢單獨出來,結果變成了這般模樣。」
呂方說:「也罷,你們速速選出幾個明白的出來,來某營中表明原委,其他人速速散了。」
下面眾亂兵卻是猶豫不決,你看著某某看著你,既沒有如剛才般喧嘩,也不肯推舉人出來,過了半晌,剛才那人陪著笑臉解釋:「非某等頑冥不化,只是誰也不敢出頭,害怕等下大人責罰他。」
呂方聽了又好氣又好笑,說:「現在知道害怕了,那剛才幹什麼去了,你們圍攻長上就已經是死罪了,旁邊淮南軍大營就有數萬精兵,全屠了你們又有何難,有必要還玩這些花樣嗎。頑冥不化,你讀過幾天書吧,就是你了,你再挑三個人一同進帳來說吧。」
下面眾亂兵聽到這些話,嘩啦一聲從那人身邊擠開了,彷彿那人身上有瘟疫一般,生怕被那人挑中進到寨子中。那人哭笑不得,只得隨手點了三個在軍中頗有威望的,一同進了寨子。眾人正要散去,呂方卻說:「爾等小心聽著,這軍中聚眾喧嘩本是大罪,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這裡的人晚上幹完活後,都給某再多干一個時辰。」
呂雄聽了,嚇了一跳,心裡暗自埋怨,本來就嫌糧食少,活太累,還要額外加班,下面這幫亂兵本來好不容易散去,這下還不立刻衝過來,呂執政莫非昏了頭了。趕緊拔出橫刀,防備下面的亂兵衝上來,可是眾亂兵這下卻老老實實的離開了,許多人還一副如釋重負,很輕鬆的樣子。
剛才一同走出賬外的范尼僧湊了過來,笑道:「指揮使果然深諳人心,如此小小一番懲戒,下面的亂兵反而心安了,不會擔心大人暗中下毒手而做出什麼蠢事來。」
呂方笑道:「不錯,這般亂兵人多時頭腦發熱自然什麼都敢做,等到以冷靜下來,大家散開定然害怕某會對他們幹什麼事情,如果某就這般算了,他們一定會懷疑某會暗中坑害他們,他們現在那股狂熱的勁頭已過,如果受到懲戒,不但不會動怒,反而會因為已經為自己觸犯軍律而受罰感到安心,不會再做什麼蠢事。」
旁邊呂雄這一席話聽下來,已經是佩服的五體投地,諂笑道:「執政定是天上星宿下凡,幾句話就把那幫小子肚子裡有幾根腸子都摸得一清二楚,那幫降兵遲早要成您盤子裡的菜。」
旁邊的王佛兒半天也不吭聲,這時才冒出一句:「大人這法子用得妙,若是他們這般作為都不受懲戒,以後又如何處罰觸犯軍律的人,無賞無罰,何以治軍?」
呂方聽了眼睛一亮,「佛兒說的才是正理,某先前還沒想到這些,這段日子,佛兒大有長進呀!」他拍了拍王佛兒的肩膀,對身旁陳五、呂雄等人說說:「某身邊可信之人不多,也就你們幾人,這淮南軍中凶險得很,你們都該清楚,執掌這一千降兵,某一個人是不夠得,你們要多動動腦子,大家合成一股繩,才能做的大事。」
眾人聽了心中暗喜,齊聲應道:「願為指揮使(執政)效死。」
眾人回到賬中,一會兒便報四名亂兵代表在帳外等候,呂方側頭與王佛兒低語幾句,才讓那四人進來。那四人體格魁梧,皮膚黝黑,看來都是多年歷經苦戰的老卒了,看來都害怕的緊,持禮甚恭,最後面的那個還不時轉過頭去往帳外看,恐怕是在看那條路逃跑比較方便。
呂方沒好氣地說:「你們不用看了,帳外沒有刀斧手侍候。」
呂方身後後面立刻傳來一陣哄笑,最後那人臉色一紅,卻是不敢往後看了,前面那三人卻是臉色漲的通紅,忍得辛苦才沒笑出聲來。
這時帳外一個衛兵送了個籃子進來,放在四人面前,揭開蓋布,是些玉米面窩窩頭,還有一大罐菜羹。呂方指著盤子笑道:「某知道這些日子糧食吃緊,你們也餓得慌,某讓下面晚飯多準備了些,某們一起邊吃邊說。」
那四人卻是不敢,只是推脫,過了半晌方才每人拿了一個窩窩頭在手上,蹲在一旁,卻不敢吃,只是眼睛盯著呂方,看有無吩咐,呂雄王佛兒他們倒是不客氣,坐下便吃。呂方看了這般情景,苦笑道:「你們方才在下面可沒這般小心,快過來一起吃,不然等下軍棍侍候。」
那四人這才放心的開始吃起來,一開始吃的慢些,後來可能是這些日子餓得緊了,大口的往嘴裡塞,為首那人不小心一口噎住了,哽的滿臉通紅,呂方隨手舀了一碗菜羹遞過去,那人也沒看,順手接過喝了兩大口,才嚥了下去,看到遞菜羹的是都指揮使,嚇得趕緊跪伏在地上,連連叩頭,口稱死罪。
呂方將那人扶起,笑道:「男兒膝下有黃金,你又未犯軍律,為何下跪?若是吃飽了,某們便談談今日的事情。」
那人戀戀不捨的放下手中的碗,站起躬身行了個軍禮:「某名叫龍十二,蔡州人氏,原在蔡州刺史秦宗權麾下,後來秦宗權為宣武朱使君所破,便降了朱溫,直至今日,今日之事,並非某等敢於犯上作亂,只是活太重,吃的太少,周圍淮南諸軍又欺凌某等,把某等當奴婢對待,實在是忍受不下去了,方才做那無行之事,還請都指揮使寬恕。」
呂方皺著眉頭,彷彿在回想什麼,過了半晌,說:「寬恕之事休提,有功既賞、有過既罰是軍中鐵律,不過一事不再罰,既然已經罰了你們今日多干一個時辰,此事便了了。某記得那王許乃是青州兵,原先乃是朱珍麾下,你們卻說是蔡州兵,莫非某記錯了。」
龍十二臉上喜形於色,沒想到這指揮使這般好說話,區區多干一個時辰便了了大過,口氣更是恭敬:「指揮使好記性,那王許的確是青州人氏,當年朱珍將軍招來的,不過這軍中幾乎全是當年的蔡州降兵,只有兩三百人才是那青州兵,都在濠州東門那晚,被大人殺傷頗多。」
呂方心中暗喜,若是那秦宗權的降兵,那定對朱溫有怨尤之心,家人恐怕也大半在那些年朱溫和秦宗權的大混戰中流失,自己只要以恩義相結,以軍法約束,不難併入自己班底,想到這裡,聲音更是溫和了三分:「奇怪了,蔡州兵自某朝開國以來,素以精悍著稱,那秦宗權雖是反賊,但麾下兵馬的確是天下強兵,楊王麾下的黑雲都便是孫儒的降兵組成,端的是精悍無比,怎麼你們那天怎麼如此稀爛,害得某還挨了20軍棍,倒是那王許的青州兵還不錯,那晚要不是有床弩,恐怕還破不得濠州城。」
龍十二臉色漲紅,怒道:「指揮使不知,那青州兵如何能與某們蔡州兵相比,自從降於朱溫手下,蔡兵就被另眼相看,無論是兵器鎧甲還是口糧都低人一等,稟賜更是從來沒有,誰他娘的還為他朱家賣命。要不是這玩意洗不掉,」他指著臉頰上的刺青,「老子早就跑了,憑某這一身武藝,哪裡沒有口飯吃。」
呂方心中暗爽,不怕你們驕狂,就怕你們沒本事,口中卻說:「某看不一定吧,楊王手下的黑雲都某是親眼見過的了,的確是勇悍善戰,攻打商隊之役某人數是他七八倍,還用了許多計謀,死傷的還比他多幾倍,大家都是蔡州兵,可濠州之戰,你們可不怎麼樣呀。」
龍十二臉色已經由紅變紫,由紫變青,卻說不出話來,他心中暗誹「還不是你的毒計,夜裡稀里糊塗的就被人堵在坊裡,等搞清楚怎麼回事,刺史府已換了旗幟,泗州坊牆上滿是宣潤弩手,也搞不清楚外面有多少敵軍,若是不識趣一把火就全成了烤肉。」口中只好說:「都指揮使的妙計,又豈是某等能夠揣摩。不過南兵的確不行,柔弱輕佻,不耐苦戰,若是水戰或是遠遠地射箭那也罷了,若是戰陣之上,白刃相交,三個也敵不得某們蔡兵一人。」
旁邊的呂雄聽著龍十二的話,肚皮都快氣破了,正要上前叱罵,肩膀卻被一隻大手按住,回頭一看正是范尼僧,范尼僧嘴唇翻動,卻沒出聲,看那口型,卻是一個「激」字。這時卻聽呂方說道:「口說無憑,也罷。你等將軍中願意留在某手下的人列出來,另立一營。至於武器鎧甲,暫時沒有辦法,糧食的問題,你們回到營中,告訴士卒們,三日之後,必有變化。你們放心,在某麾下若是忠實能戰的,妻子田宅的不用擔心,一年之前某不過是個豪強盜賊,今天已是朝廷命官,那數年之後誰又知道某是什麼呢?」
那四人對視一眼,看到對方眼裡滿是興奮的顏色,跪倒在地,齊聲喊道:「軍中一千人除了那百餘青州兵外都不願回宣武鎮,指揮使如此抬愛,某等願為之效死。」
第025章 收心
眾人回到賬中,一會兒便報四名亂兵代表在帳外等候,呂方側頭與王佛兒低語幾句,才讓那四人進來。那四人體格魁梧,皮膚黝黑,看來都是多年歷經苦戰的老卒了,看來都害怕的緊,持禮甚恭,最後面的那個還不時轉過頭去往帳外看,恐怕是在看那條路逃跑比較方便。
呂方沒好氣地說:「你們不用看了,帳外沒有刀斧手侍候。」
呂方身後後面立刻傳來一陣哄笑,最後那人臉色一紅,卻是不敢往後看了,前面那三人卻是臉色漲的通紅,忍得辛苦才沒笑出聲來。
這時帳外一個衛兵送了個籃子進來,放在四人面前,揭開蓋布,是些玉米面窩窩頭,還有一大罐菜羹。呂方指著盤子笑道:「某知道這些日子糧食吃緊,你們也餓得慌,某讓下面晚飯多準備了些,某們一起邊吃邊說。」
那四人卻是不敢,只是推脫,過了半晌方才每人拿了一個窩窩頭在手上,蹲在一旁,卻不敢吃,只是眼睛盯著呂方,看有無吩咐,呂雄王佛兒他們倒是不客氣,坐下便吃。呂方看了這般情景,苦笑道:「你們方才在下面可沒這般小心,快過來一起吃,不然等下軍棍侍候。」
那四人這才放心的開始吃起來,一開始吃的慢些,後來可能是這些日子餓得緊了,大口的往嘴裡塞,為首那人不小心一口噎住了,哽的滿臉通紅,呂方隨手舀了一碗菜羹遞過去,那人也沒看,順手接過喝了兩大口,才嚥了下去,看到遞菜羹的是都指揮使,嚇得趕緊跪伏在地上,連連叩頭,口稱死罪。
呂方將那人扶起,笑道:「男兒膝下有黃金,你又未犯軍律,為何下跪?若是吃飽了,某們便談談今日的事情。」
那人戀戀不捨的放下手中的碗,站起躬身行了個軍禮:「某名叫龍十二,蔡州人氏,原在蔡州刺史秦宗權麾下,後來秦宗權為宣武朱使君所破,便降了朱溫,直至今日,今日之事,並非某等敢於犯上作亂,只是活太重,吃的太少,周圍淮南諸軍又欺凌某等,把某等當奴婢對待,實在是忍受不下去了,方才做那無行之事,還請都指揮使寬恕。」
呂方皺著眉頭,彷彿在回想什麼,過了半晌,說:「寬恕之事休提,有功既賞、有過既罰是軍中鐵律,不過一事不再罰,既然已經罰了你們今日多干一個時辰,此事便了了。某記得那王許乃是青州兵,原先乃是朱珍麾下,你們卻說是蔡州兵,莫非某記錯了。」
龍十二臉上喜形於色,沒想到這指揮使這般好說話,區區多干一個時辰便了了大過,口氣更是恭敬:「指揮使好記性,那王許的確是青州人氏,當年朱珍將軍招來的,不過這軍中幾乎全是當年的蔡州降兵,只有兩三百人才是那青州兵,都在濠州東門那晚,被大人殺傷頗多。」
呂方心中暗喜,若是那秦宗權的降兵,那定對朱溫有怨尤之心,家人恐怕也大半在那些年朱溫和秦宗權的大混戰中流失,自己只要以恩義相結,以軍法約束,不難併入自己班底,想到這裡,聲音更是溫和了三分:「奇怪了,蔡州兵自某朝開國以來,素以精悍著稱,那秦宗權雖是反賊,但麾下兵馬的確是天下強兵,楊王麾下的黑雲都便是孫儒的降兵組成,端的是精悍無比,怎麼你們那天怎麼如此稀爛,害得某還挨了20軍棍,倒是那王許的青州兵還不錯,那晚要不是有床弩,恐怕還破不得濠州城。」
龍十二臉色漲紅,怒道:「指揮使不知,那青州兵如何能與某們蔡州兵相比,自從降於朱溫手下,蔡兵就被另眼相看,無論是兵器鎧甲還是口糧都低人一等,稟賜更是從來沒有,誰他娘的還為他朱家賣命。要不是這玩意洗不掉,」他指著臉頰上的刺青,「老子早就跑了,憑某這一身武藝,哪裡沒有口飯吃。」
呂方心中暗爽,不怕你們驕狂,就怕你們沒本事,口中卻說:「某看不一定吧,楊王手下的黑雲都某是親眼見過的了,的確是勇悍善戰,攻打商隊之役某人數是他七八倍,還用了許多計謀,死傷的還比他多幾倍,大家都是蔡州兵,可濠州之戰,你們可不怎麼樣呀。」
龍十二臉色已經由紅變紫,由紫變青,卻說不出話來,他心中暗誹「還不是你的毒計,夜裡稀里糊塗的就被人堵在坊裡,等搞清楚怎麼回事,刺史府已換了旗幟,泗州坊牆上滿是宣潤弩手,也搞不清楚外面有多少敵軍,若是不識趣一把火就全成了烤肉。」口中只好說:「都指揮使的妙計,又豈是某等能夠揣摩。不過南兵的確不行,柔弱輕佻,不耐苦戰,若是水戰或是遠遠地射箭那也罷了,若是戰陣之上,白刃相交,三個也敵不得某們蔡兵一人。」
旁邊的呂雄聽著龍十二的話,肚皮都快氣破了,正要上前叱罵,肩膀卻被一隻大手按住,回頭一看正是范尼僧,范尼僧嘴唇翻動,卻沒出聲,看那口型,卻是一個「激」字。這時卻聽呂方說道:「口說無憑,也罷。你等將軍中願意留在某手下的人列出來,另立一營。至於武器鎧甲,暫時沒有辦法,糧食的問題,你們回到營中,告訴士卒們,三日之後,必有變化。你們放心,在某麾下若是忠實能戰的,妻子田宅的不用擔心,一年之前某不過是個豪強盜賊,今天已是朝廷命官,那數年之後誰又知道某是什麼呢?」
那四人對視一眼,看到對方眼裡滿是興奮的顏色,跪倒在地,齊聲喊道:「軍中一千人除了那百餘青州兵外都不願回宣武鎮,指揮使如此抬愛,某等願為之效死。」
壽州城,秦並六國之後,為九江郡,漢為淮南國,著名的淮南王——劉安便是封於此地,就是他發明了豆腐這一重要食品。壽州地處淮水北岸,南岸便是著名的八公山,東晉時淝水之戰謝玄大破前秦大軍於此,成語「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便是出自於此,自東晉以來便是南北要衝,兵家必爭之地。
已經是乾寧二年五月了,天氣變得炎熱起來,人們早就脫去冬衣,換上短褐。壽州之圍已經有快兩個月了,奇怪的是除了一開始試探攻了幾次,淮南大軍就只是一個勁的挖溝築壘,打制攻城器具。在壽州的數個城門外險要處都建了小城,內用木材外用夯土,十分堅固,外面便是四尺深的壕溝,溝底插了竹籤,小城裡駐有精兵把守,為防止守軍從突門出擊,淮南軍還和城牆平行挖了一條壕溝,取出的土在壕溝外側堆積便成了一堵矮牆,百步便有一座土壘,上有哨兵把守,白日以紅旗為號,夜間舉火為號,一旦有變,半里之外的大營騎兵呼吸間既到,十分嚴密;淮水之上更是艨艟如雲,將壽州圍得是水洩不通。再就是一個勁的往城裡射勸降文書,派說客使節。開得條件更是豐厚之極:刺史江從勖可在淮南道選一大州,任刺史之職,淮南南方富庶遠勝壽州一帶,那可是美差,更可兼任淮南道節度副使,手下將佐兵馬也可隨行,職務並無變動。可那江從勖只是推脫,並無真心應對。還好濠州不戰而下,糧倉並未受到破壞,又水運通暢,不然數萬大軍春季頓兵堅城之下餓也餓死了。
夜間,淮南軍大營,袁襲躺在床上,形容枯槁,臉色枯黃,腮幫上一股病態的眼紅,再無先前那般風流俊雅的模樣,不時低聲咳嗽,捂著嘴的絹布上滿是血絲,如果呂方看到了,立刻會認出來這是肺結核晚期了,在唐末定然是不治之症。
楊行密坐在旁邊,滿臉都是憂慮。袁襲斷斷續續地說:「使君,這壽州城,乃依南朝舊制,突門,角樓,甕城,羊馬牆皆全,城內還有內城,坊牆,若是強攻實在是損失太大,千萬不可聽那朱延壽之言,行那蟻附之法。那樣將士定然死傷慘重,這四方精銳非一時所聚,若是損在這裡,拿什麼來抵抗北方的宣武大軍。」
楊行密點頭:「你說的是,只是那江從勖只是一味拖延,明顯並無誠意,某等以頓兵壽州城下兩個月了,朱溫雖然還在與那朱瑾相持,若遣一偏師南下,那可怎麼辦。」
袁襲咳嗽了幾聲,臉上更是紅的彷彿要流出血來,但兩眼卻是精光四溢:「朱溫地處河南,乃四戰之地,窮敝之極,雖有張全義勤於耕作,積蓄糧草,但定比淮南緊迫,春天勞力缺乏,能戰之兵本就缺乏,淮南悉眾也不過四萬人,他統十萬大軍與朱瑾相持,已是空國而往,能抽多少兵馬來救壽州,某輩圍城已成,敵內外隔絕,消息不通,以舟運糧後勤無匱,若無援軍便罷,如來前來使君以李神福領少兵圍城,自統大軍吞之。那江從勖不過承父蔭為刺史,黃口小兒若是據堅城而守倒也罷了,出城而戰不過驅羊吞虎罷了。只是有一事使君定要聽某。」
楊行密心中頗為淒苦,兩人雖外托君臣之名,實為骨肉之情,在為廬州刺史時袁襲已經投入楊行密麾下,高駢之亂,破畢師鐸,得宣州,斬孫儒,多用其計,楊行密以出身群盜,武勇兵法皆非所長,而能掃滅群雄,據有淮南之地,袁襲居功至偉。如今卻形容枯槁,連說話都辛苦的很,哪有當年白皙俊雅,談笑自若的半份模樣,不禁伸手抓住袁襲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膝蓋上,:「軍師莫要多言,好好養神便是,某定然圍城以待變,絕不會白白折損人馬。」
袁襲慢慢搖搖頭:「某說的那事不是這個,那壽州城堅持不了多久,圍城之時,某領諸軍故意驅趕周邊民眾進入壽州城中,消耗守軍糧食,加上從去年開始,密令商人偽裝汴州糧商從壽州高價購買了不少糧食。只是壽州城堅持不住,定然往外趕老幼婦孺,節約消耗,使君切不可行那婦人之仁,不得放其出城。」
楊行密聽了這話,心中更是如刀割一般:「軍師,你為某行這陰損之事,傷及己身,卻讓某得那寬厚之名,自己卻落得這般下場,這如何使得,如何使得!」說到這裡已是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袁襲卻笑道:「為國者無暇謀身,某本一介書生,使君以大事詢襲,知遇之恩,曠古難尋,粉身難報,大丈夫只患功業不成,名聲未顯。如今淮南大業粗就,就算今日死也是晚了。只恨未見使君大業成時,留影凌煙閣上。」說到這裡又是一陣咳嗽。這時,門外一陣喧嘩,卻是信使衝入帳中,看到賬中這般情景,跪下稟報:「寧國節度使田頵急報。」雙手呈上一封書信。
第026章 變故
楊行密伸手接過書信,查看了信上印章沒有破損,打開細看,臉色大變。後面袁襲問道:「不知田將軍有何急報。」
楊行密低聲回答:「並無什麼要緊事情,明日召集眾將商量一番也就是了。」
袁襲歎道:「若是並非要緊事情,為何又要召集眾將商議,使君莫要在乎某的病情,軍情要緊。」
楊行密無奈,只得將書信交與袁襲,那袁襲仔仔細細將信看了幾遍卻是無語,過了半晌,方才說道:「看來情況有變,錢繆不顧朝廷明詔,還是要討伐義勝節度使董昌,這錢繆與某等本就有深仇,之才又勝過董昌十倍,麾下顧成武乃是良將,不過實力不足,若讓他吞併董昌,淮南背後必有一大患。明日只得強攻拿下壽州,回師援助董昌。」說到這裡,袁襲喉頭一甜,口中已滿是鮮血,便向後倒去。楊行密趕緊一把抱住袁襲,口中叫喊大夫來。卻感到袁襲使勁抓住自己的胳膊,低聲說:「田□狼子野心,救援董昌切不可讓他坐大,免得尾大不掉。」說到這裡已是不支,暈了過去。
次日,淮南中軍帳內,大將林立,楊行密臉上彷彿跟結了一層霜一般,宣讀了田□的書信以後,下面的將領們吵成一團,有的說要回兵乘錢繆和董昌相爭把兩家全吃掉,有的說要全力攻下壽州再回頭對付錢繆,朱延壽滿臉鐵青,惡狠狠地看著那些說要放棄壽州對付錢繆的傢伙,安仁義一臉輕鬆,笑嘻嘻地看著眾人,李神福還是那副面無表情的樣子。隨著時間的推移,下面的眾將吵得更加激烈起來,幾個性急的甚至都拳腳相向,廝打起來。猛聽見一聲大喝「放肆!」帳中眾人才靜了下來,卻看見上首李神福臉色鐵青:「使君面前如此無禮,成何體統。」楊行密卻不說話,揮手阻止眾將跪下謝罪,:「如此爭論不休也不是個辦法,也罷,爾等先出去,李神福、安仁義、劉威、朱延壽你們四人留下。」
眾將正紛紛離去,呂方卻走到朱延壽背後,附耳說了一番話,那朱延壽一開始臉色還頗為不耐煩,一臉敷衍的神色,聽了幾句話便睜大了眼睛,不自覺的點起頭來,帶到聽完,鐵青的臉色早已是躊躇滿志,滿是笑容地拍了呂方的肩膀,低聲叮囑了幾句,才往自己的座位走去。安仁義在旁看到這情景,臉上若有所思的神色。
待眾將離去,楊行密說:「剛才人多口雜,現在就你們幾個,說說這般情況該如何是好?」
李神福在眾將之中無論職位敘功皆是為首,他也不謙讓,低聲說道:「壽州為淮南門戶,勢在必取,某以為應遣安將軍帶騎兵與本部先往宣州,加上宣州本部也可以牽制錢繆了,這邊立刻加緊攻打,反正攻城器械早已製作完畢,壽州城的薄弱之處也早已探明,待擊破壽州後在大軍南下即可。」
楊行密點了點頭,:「某與袁軍師昨夜商量也打算如此,你們幾個還有什麼良策。」
朱延壽正要說話,安仁義卻扯了他衣角一下,然後便附耳說了幾句話,朱延壽臉色大變,然後咬牙點點頭。
劉威正在說同意李神福的方案,看到後面兩人正在開小會,楊行密不悅地說:「在座的都是生死兄弟,有何不可正大光明的說。」
安仁義笑道:「某只是問一下朱兄弟是否和某想到一起去了,沒想到正是不謀而合。」
楊行密滿臉是不信的神色,旁邊的朱延壽趕緊接道:「姐夫,是的,其實也不是某想出來的,乃是濠州那個降將呂方所獻,那呂方不是手下有一千汴軍降兵,軍心十分不穩,今日田□送來書信,南方有變,某們何不將計就計,如此這般……」朱延壽眉飛色舞的將之說個明白,眾人聽了紛紛點頭,李神福笑道:「這呂方果然厲害,竟將這詐降計又再用一次,看來就算將來他手下真的降敵,也無人敢接受了,反正最多不過損失百餘降兵,不妨一試。」
夜裡,莫邪都軍營中一片寂靜,只聽到鼾聲四起,白天幹了一天體力活,一千條精壯的漢子都累得精疲力竭,幾乎背沾到地上的乾草就睡著了,自從十來天前大伙聚眾圍攻那個呂指揮使之後,雖然參加的人都被罰多幹了一個時辰的活,但並沒有人因此而被拷打活被殺,被推出當作替罪羊的四個人不但沒有掉腦袋,聽他們說那呂指揮使和他們在一個鍋裡攪勺子,在一個盤子裡搶饃饃吃,還答應另外給他們弄吃的,眾人對那個短毛的呂指揮的印象立刻就好了起來,當兵的很實際,當官的能帶他們打勝仗,吃飽飯,餉發足,如果能再多發點賞賜那就是好長官。那姓呂的在濠州陰了大家一把,連刺史的腦袋也掛在城門上,可除了東門的那群青州兵外,沒死幾個人,沒什麼深仇大恨。再說兵不厭詐,被他騙的固然可恨,但現在在他手下當兵,來騙對手那倒是快事,弟兄們少流血,活下來的希望大了許多,誰也不希望在一個老實頭下面當兵,再說聽說淮南軍本來打算把大伙全殺了的,還是他求情才逃了條性命,還要承他的情。至於其他,看樣子都不錯,這年頭餉和賞賜是不敢想,起碼管飽。不過吃的那玩意圓滾滾的同山藥一樣,味道還過得去,叫什麼土豆,算了這年頭出征打仗,能有的吃就該知足了,沒讓你吃人肉就不錯了。
王許渾身酸痛,白天挖了一天的泥巴,在夢中都感覺不到自己有胳膊了,那幫淮南兵倒像是要建磚窯,將挖出的泥土和勻,製成一個個泥球,然後便放到火中去烤,把他們忙的死去活來,自己夢裡彷彿還在和泥。突然腿上一陣疼,張嘴要喊,卻被人摀住了,睜眼卻看到旁邊一張臉黑乎乎的看不清楚是誰,耳邊聽那人低聲說:「別慌,某是三隊的隊正羅疤臉,有件事情想與你商量一下。」
王許驚了一下,轉身拉開帳篷,藉著月光仔細端詳了一下,那人一張國字臉,一道刀疤從左額一直拉到右腮,月光下甚是猙獰,正是三隊的隊正羅安瓊。四周人群聳動,隱隱形成一個圈子,將其他人隔在外面。王許暗思:「這羅疤臉本為『蔡賊』,最是好勇鬥狠,往日在汴軍時便並不與某相得,這時找某卻不知有何事。」
羅安瓊看王許清醒了過來便開門見山地說:「王隊副,今夜找你非為他事,只為了如何一起反出這淮南軍,到那壽州去。」
王許卻暗自起疑,那羅安瓊本是蔡州降軍中有名的勇士,那天隨著龍十二進到呂方帳中就有此人,雖然出來後還是並未見什麼異常,但呂方極為奸詐,莫非借此人又要行那奸計?
羅安瓊看了王許沉吟半晌卻不說話,便知懷疑於他,苦笑道:「那日帳中的確呂方對某不錯,本來某也決定給他賣命的,但前幾日某和幾個弟兄晚上偷偷出去打點野食,回來時卻被黑雲都的『夜不收』給逮住了,還好那帶頭的在秦宗權麾下時是某的同鄉,他偷偷告訴某兩個消息。一個是某那隨孫儒南下的弟弟當時沒有死,後來隨那王啟年校尉護送商隊時死在呂方的手上。」說到這裡,羅安瓊頓了一下,貼近王許耳語道:「淮南軍馬上要撤軍了,據說兩浙都指揮使錢繆已經發兵討伐自立為皇帝的義勝節度使董昌,那錢繆素有梟雄之名,才略遠勝董昌,楊行密絕不會允許他吞併董昌,壽州久圍不下,淮南大軍要南下攻打杭州,吞併吳越之地。」
王許腦中彷彿有一群馬蜂,嗡嗡作響,他雖然怨恨呂方使計破了濠州,傷了他營中許多弟兄,但正如那日晚上安仁義所說,當今亂世各家豪強無所不用其極,呂方的做法也算不得什麼,何況城破後求情饒了自己一干降軍的姓命,自己更要承他的情,後來屢次自己頂撞於他,給他難堪,他卻不以為意,足智多謀,氣量更是自己所僅見,雖然感情上難以接受,但心裡已經承認了對方是自己的長上,如今這羅安瓊卻要叛變於呂方,自己心中竟是一片大亂,不知說什麼才好。
王許旁邊的幾個人也聽到了羅安瓊的話語,一個個欣喜若狂,他們這群青州兵不像龍十二、羅安瓊那幫蔡州降兵,家人妻小都在宣武鎮轄下,若是淮南打下壽州,除非淮南大軍北上佔領河南山東諸州,自己和家人妻小重逢的機會幾乎為零。若不是害怕壽州守軍信不過自己,加之降兵幾乎全是蔡州兵,平日裡就不和,早就叛出大營投奔壽州城了。今日聽了羅安瓊的話語,卻不知王隊副為何猶豫。看著手下弟兄懇求和不解的眼神,王許心中如亂麻一般,過了半晌,低聲答道:「也好,i你某聯繫信得過的弟兄先準備些,待淮南大軍開始撤退時再做打算,此事重大,莫讓兄弟們性命們白白丟了。」
那羅安瓊低聲說道:「那是自然,不過就算那淮南軍不退,某也要找個機會取了那呂方的性命,某家人妻小早就在黃巢之亂中不知音訊,只有這一個弟弟,卻死在他手。」說到這裡,兩眼凶光畢露,臉上肌肉抽搐,那條傷疤彷彿有生命一般跳動,整個人彷彿一頭擇人兒噬的凶獸,周邊的幾個青州兵不禁挪動身體離他遠點。
第027章 石炮
次日清晨,壽州守軍發現先前綿延的東北門外綿延的矮牆和壕溝都被拆的一乾二淨,黑壓壓的淮南大軍跨過缺口,列成了數十個小方陣,騎馬的傳令兵在方陣之間馳騁,東門外的土山上,豎起了淮南節度大使,揚州大都督府,弘農郡王楊行密的旌節大旗。壽州刺史江從勖驚訝的問身邊的謀士:「奇怪了,這楊行密為何多日以來一直只是派使節勸降於某,他也知道某是在敷衍於他,為何今日卻突然大張旗鼓,莫非糧食吃緊。」
那謀士搖搖頭說:「不可能,他兵不血刃拿下了濠州,府庫完好,光那裡的存糧就足夠他大軍三個月,加上原先他的準備,以淮水行舟,怎麼可能糧盡。」
江從勖點頭說道:「東平郡王帶大軍來援?那就更不可能了,楊行密怎會以大軍攻城,讓東平郡王大軍襲後。莫非是……」江從勖想到了一點,卻有些不敢相信,看著那謀士,發現對方的眼睛也是同樣的興奮。那謀士接著說:「應該是背後起火,先前東平郡王書信中提到,兩浙都指揮使錢繆上書欲討伐篡號謀逆的義勝節度使董昌,看來是這事了,下屬敢打賭,淮南大軍若是五日內拿不下壽州城,定要撤軍。」
江從勖大聲笑道:「英雄所見略同。」轉瞬聲音便變得低沉起來:「不過這幾日江淮軍必然全力猛攻,不知有多少將士要喪命於此。」城頭上眾人臉色瞬時也變得陰沉起來。
呂方站在莫邪都大旗下,旁邊卻站著李銳。呂方側頭問道:「你這等勇將為何不再安將軍帳下聽命,在某這裡作那監軍使做甚,又立不了什麼功勞。」
李銳笑道:「安將軍對某說,某是騎將,攻城戰在他那裡沒什麼用,不如在呂指揮使這裡掛個監軍的名頭多學學,你花樣最多,定然有某的好處。」
呂方聽了哭笑不得,轉過頭去不再理他了,那李銳也不以為忤,笑嘻嘻的東張西望,突然問道:「呂指揮,您倒是有好多石炮呀,可怎麼就這麼點石彈,能做什麼,而且旁邊還有這些牛和磨盤樣的東西是什麼,莫非要磨米嗎?」
在莫邪都方陣一側,正是兩列手持長矛的無甲步兵,後面七家莊的長弓手,最後便是30餘具石炮,其中竟然有十來具是七稍的,旁邊堆著幾堆石彈,那石炮頗為奇怪,一端與平日所見的並無兩樣,有一個裝石彈用得皮窩,但另一端並無供人拉扯的繩索,只連著一個巨大的柳條筐,裡面堆滿泥土袋,下面墊著乾草堆,固定在地面的支架上兩端各裝著兩個直徑6尺有餘的木質絞盤,兩個絞盤的繩索分別連著兩頭公牛上。後面還有十幾頭備用的大牲畜。在另外一側也有同樣的佈置,指揮使大旗之下有一座木質高台,高台之上插著兩面旗幟,分別為紅黃二色。
呂方側頭對李銳答道:「等下你就知道這些牛和磨盤有什麼妙用了。」
這時一騎從淮南中軍大營馳來,馬上那人盔甲明亮,正是中軍傳令兵,滾鞍下馬,躬身為禮,喊道:「奉東南行營總領李神福之令,今日太陽下山之前,定要將東門外護城濠填平,羊馬牆推到,直至甕城之下皆為平地。」說罷,翻身跳上馬,飛快離去。
李銳看了看左右莫邪都士卒,附耳對呂方說:「看來上頭要讓讓你用血肉去填這護城河呀,你手下除了你自己莊中的,沒幾個有甲冑的,這下可要玩大的了。」
呂方臉上滿是高深莫測的微笑:「李兄弟某們打一個賭吧,若你能將城門出擊的壽州兵擊退,今日莫邪都軍士若是死了200人,便是某輸了。」
李銳笑道:「呂指揮看來沒打過攻城戰,你想靠這些石炮來壓住城頭?那難得很,那邊甕城上的確放不下幾座石炮,可這石炮威力夠大可打不準,十發倒有九發打不中目標,何況一座石炮要數十人來侍候,對方一發打中你,你手下軍士死傷就慘得很。某手下這五百人都是騎兵,您放心,守軍若出城便給他們好看。」
呂方笑道:「那是他們使用不得法,李兄弟等下看著就是了,不過若是守軍出城逆襲,就要麻煩你了。」說到這裡,側頭對旁邊的范尼僧做了個手勢,那范尼僧便跑到投石機旁對隊正喊了幾句。過一會兒,第一台投石機旁的射手便揮動木錘敲擊扳機,「嗡」的一聲,沉重的柳條筐猛地將槓桿的一段扯了下去,另一端帶著皮窩被迅速的甩了起來,當皮窩到最高點的時候,便將裡面的石彈甩向城牆,可惜力道小了點,離城牆還有七八尺距離便落在地上,這時高台上的了望便揮舞著手中的旗幟,范尼僧看著旗幟,手中拿著炭塊在一塊白木板記錄著什麼,發射完的石炮旁的人迅速將柳條筐中的土袋倒在地上,然後趕著牛將槓桿復位,然後站在梯子上將一袋袋泥土放在柳條筐中,范尼僧跑到投石機旁大聲的呼喊著什麼,人們恭謹的點著頭,過一會兒,土袋裝完了,射手擊發扳機,這次石塊準確的落在甕城上,砸在一座望樓上,碎石四濺,將望樓內的守卒打得血肉橫飛,陣中眾人頓時一陣歡呼,李銳笑道:「呂指揮運氣還不錯,第二發就打中了,不過要憑這玩意掃平城樓,那是妄想。」
呂方臉上滿是高深莫測的笑容:「只是運氣嗎,也罷,李兄弟還是先看看再說吧。」
范尼僧跑到第二台石炮旁,示意石炮發射,待發射後便注意高台上的旗幟揮舞,在白木板上記錄了些什麼,然後對石炮旁的小頭目說了幾句,那小頭目點了點頭,吩咐手下在柳條筐中放入相應的土袋,如此這般直到第二台石炮擊中目標為止。以此類推。隨著下面一座座石炮的發射,李銳臉上的神色越發凝重,只見那莫邪都的石炮最多開始三四發打不中目標,後面便如同長了眼睛一般都落在城頭上,將城樓上的弩台、馬面、女牆、敵樓、望台打得亂七八糟,城上守軍更是血肉模糊,哀嚎之聲震動天地。陣中另外一側的石炮也是如此,在兩隊石炮的交叉火力下,東門的甕城之上沒有了死角,一開始還有幾座石炮還擊了幾發,打中了幾個前排的步卒,但很快就被攻方的石炮打得粉身碎骨。呂方看到東門城樓上的遮蓋打得差不多了,便轉身對身邊的王佛兒低語了幾句,那王佛兒便躬身離去,很快後面便來了幾輛大車,到來到石炮旁,卸下許多東西來。李銳上前一看,竟是許多烤的乾硬的泥彈。
在第一陣石彈發射後,壽州刺史江從勖便退下城牆,回到城中的一座民宅的望樓之上。看到雨點般的石彈轟擊在東門甕城上,將城上守卒打得屍骨橫飛,不禁面如土色,側頭對身邊部將問道:「這東門外敵將是何人,怎的石炮打得如此准,這麼快便將城頭打得光禿禿的毫無遮蓋。」
旁邊那人戰戰兢兢的回答:「敵軍打得旗幟乃是莫邪都的呂字旗,卻沒聽說淮南有哪位大將有姓呂的,石炮的事情大人不用擔心,他們不過運氣好,過一會就沒這麼準了,再說就算有這麼準,壽州城外民居早就被拆的所剩無幾,他們也沒這麼多石彈。」
東門甕城之上,已變成了阿鼻地獄一般,到處都是血跡和守卒的殘肢,還活著的人也都盡量靠在牆角,把身體盡量蜷縮起來,有的人連盔甲也丟了,反正飛來的石塊都至少有七八斤,打中了什麼盔甲都沒用,定然筋骨盡碎而死。一開始還有隊正校尉拿著皮鞭橫刀叱罵著要眾人起來守城,但隨著石彈的加密,好幾個最兇惡的軍官都被打中,立刻就不活了。守卒們便一哄而散,逃下城頭,最前面的幾個立刻被後面督戰隊的射倒了一地,後面的沒有辦法,只得躲在城頭苦熬,口中念佛求諸天神佛讓攻城方的石彈早點打完。
呂方看到城頭的遮攔已經基本打光,便命石炮暫停發射,待大車將泥彈送了上來,堆在石炮旁,呂方隨手拿起一個,笑著對李銳說:「勇新,你看這是不是有些像某們平日吃的胡瓜。」李銳也拿起一個,在手上掂量了一下,約有8斤重,答道:「是有點像,不過胡瓜味美,可不會要人命。」
呂方笑了笑,轉過身對范尼僧笑道:「你做得很好,這次你派人事先在之前畫好標尺,又設計好旗語,這次石炮功效非常,你居首功。」
那范尼僧笑的眼睛都看不見了,偏偏硬裝出一副莊重得體的樣子,答道:「這都是指揮使的謀劃,在下不過是執行而已,何功之有。」
那李銳看到范尼僧一副得意忘形的模樣,頗為不屑,心裡卻奇怪為何呂方的石炮打得這般準,正要待無人的時候上前詢問,卻聽見呂方下令:「范先生,你將石炮按泥彈的重量調整好,某擊第一通鼓,守軍定然要上城來防守,你便將之擊殺,讓他們在某填濠時不敢阻攔。」
看到石彈一下子停了下來,只有兩三台還在慢慢的投射,準頭也差的頗遠,遠不像剛才那樣準確。守軍這才紛紛站了起來,互相打量,都是一副劫後餘生的模樣。城上滿是血跡、碎石,屍首,器械碎片,女牆、弩台、馬面已被一掃而空。眾人正四處打量,突然聽見城外淮南軍中傳來一通鼓聲,莫邪都的「呂」字大旗晃了一晃,黑壓壓的步兵便向城壕湧了過來,守軍們看著跟狗啃過一般坑坑窪窪的城牆邊沿,女牆,弩台,馬面已經被一掃而空,任何上前射箭的人都會一無遮攔的暴露在城下敵軍的飛矢面前,正當此時,後面便湧上了大群的援軍,刺史連督戰的親軍都派上來了,親軍押牙提著橫刀大聲叫喊:「淮南軍的石彈用完了,該是給死去的兄弟們報仇的時候了,後退者斬,堅持不退者,每人賞布七尺,戰死者十倍。」守軍們這才恢復了少許勇氣,紛紛挽弓搭箭,上了弩機,準備給填壕的淮南軍一個好看。
第028章 城降
這時突然那鼓聲停住了,東門外的淮南軍隨之停住了,剛好停在了一箭之地以外,東門外的空地上,第一、二排的士卒們紛紛蹲下,將手中長矛的尾端拄在地上,後面的將長矛搭在前面人的肩上,瞬時變成了一堵長矛組成的牆壁。城頭上的守軍看著下面的淮南軍突然停住了,紛紛交頭接耳:「某說,這幫淮南兵幹什麼,按說該上來填壕了,在那邊扎的那麼嚴實幹什麼?」
呂方滿意地看著城頭上人頭攢動,對身前待命的范尼僧笑道:「已是快到中午了,天氣熱,給壽州的守軍們送些胡瓜吃。」范尼僧會意地點了點頭,行了個抱拳禮,轉身來到石炮陣中,拔刀劈下,喊道:「放炮了。」便聽見「嗡」的聲音不絕於耳,彷彿天上打了個悶雷。東樓城門之上,守軍正好奇地看著平地上的敵軍,突然又是一陣雨點般的飛彈砸來,頓時亂作一團,先前有經驗的立刻找到牆角旮旯抱頭蹲下,聰明的還把同伴的屍體壓在自己身上。後面新增援上來的就可憐了,接二連三的被打中,那泥彈每個都有8斤多重(唐代一斤約596克,比現代略重),雖然打不壞城牆建築,但守軍,被打中了的若是四肢或頭顱,就如同劈柴一般打斷,若是軀幹,便筋斷骨折,口吐鮮血而死。那親軍押牙一連砍殺了三四個逃兵,口中大喊:「那邊的石彈已經快用完了,弟兄們堅持一下,若是讓他們填平了城壕,攻上來,大家還是一個死。」可前面的亂兵哭喊:「別信這幫當官的,城外打來的都是泥彈,要多少有多少。」聽了這話,局面更是一發不可收拾,潰兵頃刻間就把那押牙和阻攔的親軍擠到在地,擁下城頭,大家都想快些離開這鬼地方,許多人立刻被擠下城頭,摔得粉身碎骨,城頭上飛快就空無一人,只有無法移動的傷兵的咒罵呼救之聲依稀可聞,雖是白晝,竟宛若鬼蜮一般。
李銳看著這般情景,驚訝的嘴巴張得老大,半晌合不攏嘴,都可以塞一個泥彈進去。這是陣中又響起一陣鼓聲,前面的諸軍進到城壕前,開始將土袋扔入壕中。李銳聽了鼓聲,這才打了個寒戰,驚醒了過來。轉過身大聲喊道:「這攻城戰也打得太輕鬆了,將士連毛都沒掉一根,便將城頭守軍一掃而空,呂指揮何不直接登城,城頭弩台、女牆皆無,正是大好時機。」
呂方也不答話,掃視了左右部屬,臉上都是躍躍欲試的樣子,低聲說道:「今日就這般吧,掃平城壕,陷坑、羊馬牆也就是了。」
左右部屬聞言大驚,但軍令難違,只得躬身稱諾。李銳卻一步跳到呂方面前,喝道:「且慢,如此大好局面,為何不一舉破城,呂指揮這般作為,在下忝為監軍之職,決不能答應。」
呂方身邊護衛聞言大怒,紛紛上前,有的人手已按在腰間刀柄上。呂方揮手攔住眾人,笑道:「勇新有所不知,某手下大半都是降兵,軍心未定,器械盔甲不全,若是用來填壕挖溝,倒也罷了,如果白刃相交,面前都是昔日袍澤,只怕會一觸即潰,反而壞了大事。」揮手指了指前面的石炮,:「這些皆為木製,已有許多已經破損,最多在射個三四發就會報廢。與其讓對手窺破虛實,不如持盈保泰,威嚇於他。」
李銳聽了不信,三步並作兩步來到一座石炮前,仔細一看,果然石炮桿上已有裂紋,扳機更是有些破損。只得回頭歎道:「若某現在手中有一千人,壽州城反掌之間便可取下。剛才無禮之處還望呂指揮使海涵。」
呂方上前扶起李銳:「勇新多禮了,你某之間如同兄弟一般,肝膽相照,再說你也不過盡監軍的本分而已,有何過錯。」
壽州城東門之上,刺史江從勖穿著短褐麻衣,彷彿普通士卒一般,仔細地打量著城頭的殘破景象,過了半晌,回頭歎道:「看來也只有降了,再撐下去也不過是徒勞,城壕已被填平,已是一馬平川,甕城已是這般模樣,這城就算守下來士卒也要傷亡大半,在朱使君那裡也沒有了本錢,反而惹怒了淮南軍,城破後反而苦了全城百姓,某們堅持了快兩個月,也對得起宣武朱使君了。」他右手撫摸了一下被打碎了的女牆,搖頭說:「說來奇怪,淮南軍有這般利器,為何不一開始就直接用上,何必拖這麼長時間。除了東門外怎的不用,白白損傷士卒,莫非只有東門那個姓呂的部將才會使用?」
後面的部將答道:「明公所言極是,這壽州城如今已是一座裸城,如何守得住,還是降了,好歹滿城百姓的性命保住了,不過是不是只有那姓呂的會倒也無關緊要,明天他再來一次,就可以直接登城了,守兵士氣已經低落到極點,其實被石彈打死打傷的也不過數百人,可若是陣前一刀一槍,一命換一命倒也罷了,這等不能還手白白被打殺多高的賞賜也無人肯登城,若是再逼只怕就會兵變開城投降了。本來還可以指望楊行密回頭去對付錢繆,但不過一日城池便成這個模樣,說什麼楊行密也不會退兵了。」
江從勖歎道:「你今日晚上便收束軍士,封存府庫,派人出城與淮南大營聯絡,明日便開城投降吧。小心千萬不要驚動了城內宣武鎮的監軍。」
東門外,莫邪都營中,呂方正巡視軍營,後面緊跟著王佛兒和范尼僧,那范尼僧一副肚子裡面滿都是話的樣子,卻不敢問。
營中將士士氣出奇的高漲,那幫降兵都是些老兵痞子了,刀尖上少說也滾了七八年了,可攻城戰哪次不用一大半弟兄們的屍體去填城壕牆角,淮南軍讓他們打頭陣的原因也心知肚明,擺明是用來消耗城頭箭矢滾木當炮灰的。可打了一天,攻方就死傷了七八個,守城的倒死傷無數,將護城壕、女牆、弩台、望樓一舉蕩平,壽州城根窯子裡的娘們樣一下子給扒了個乾乾淨淨,不要說親眼見過,連聽都沒聽說過。降兵們看呂方的眼神也由過去的不信任、仇恨變為驚奇、佩服,不時有人賠著笑臉向來自七家莊的親兵打聽呂方的來歷,親兵們臉上彷彿放著光一般地說:「你們跟某們呂執政可算有福氣了,當年80步外就能射殺賊首,濠州之戰你們也看到了,這就是那邊大營裡的節度使、團練使們也沒這個本事吧。」那汴兵回營後又得意洋洋面對著同帳篷的弟兄們聲稱指揮使原先就是關西人,流落淮南,世代將門子弟,祖上便跟隨太宗皇帝破宋金剛、取洛陽、下河北、掃平西域無役不與。從收兵回營倒晚上例行行營的三個時辰內,呂方的祖宗已經有了好幾種說法:李衛公、侯君集……不過有一個點是共同的,都在凌煙閣上留了名。
「營中將士們士氣倒是高漲的很。」王佛兒低聲說。
呂方隨口應了聲,他知道王佛兒自從從軍之後,特別講究上下之分,言談舉止,像個冬烘先生一般,今日巡營找話茬子絕不會就這點事情,便等著他的下文。果然王佛兒後面一句和前文毫不相干:「今日為何這石炮打得這麼準,莫非施了什麼仙法?」
呂方轉過身來臉上似笑非笑地問:「你問這個作甚,莫非李銳他問你的。」
王佛兒笑道:「佛兒就算再蠢也知道這個機密不可與外人說,只是心中實在好奇,某在指揮使麾下呆了也有一年多了,知道並非什麼神仙,可今日那石炮打得這麼準,可出奇的很。」
呂方笑道:「其實也沒什麼打緊,反正明日楊行密也必然要派人來問,某也不得不說出來一些竅門來,佛兒,你看那石炮和其他軍中的有什麼不同。」
王佛兒看來已經觀察了很久,不假思索地說:「也沒什麼不同,不過別的營中石炮乃是眾人拉的,某們的用土筐下墜來拉動,不過這不是更麻煩嗎?」
呂方揮手召了范尼僧過來,笑道:「佛兒也看出來了,尼僧,你便說其中奧妙與佛兒聽。」
范尼僧連忙上前兩步,躬身說道「這石炮的奧妙就在於,石炮之所有不容易打準是由於每次彈丸的落點都會變化,就算一次打中,下次也未必能打中目標。每一門石炮每次射出的彈丸飛行的距離取決於彈丸的重量和槓桿一段力量的大小,這些天來,指揮讓石匠打磨石彈,使之重量都是八斤左右,那只要拉力能夠保持一致,彈丸的飛行距離便是一定的了。那麼多人每次拉力無法保持一定,但若是用土筐,只要不斷調整土筐中的土,只要一發打中了,後面的就會接二連三的打中,這樣就越大越準。」
說到這裡,范尼僧頓了頓,看了呂方一眼,看呂方沒有什麼神色變化,才繼續說下去:「前面所說的只是一部分,若是淮南軍中有人詢問,佛兒不妨說與他們聽,下面說的,乃是機密中的機密,恐怕天下只有指揮使一人明白緣由,若是完全鑽研清楚,天下堅城不過如同笑話一般,切不可說與他人聽。」到了最後幾句,范尼僧神情嚴肅,平日臉上輕浮的表情早已無存,哪還有平日那落拓書生的模樣。王佛兒聽到這話,後退一步,躬身道:「這般緊要事情,越是少一個人知道便有一分好處,佛兒又未曾執掌炮隊,還是不要說得好。」
呂方臉上神色淡淡的:「尼僧多慮了,佛兒是某的心腹,這點事情有什麼不可與他說的,再說炮隊中觀察台上的那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一點,瞞住佛兒又濟的什麼事。」
范尼僧聽了這話,已是滿頭大汗:「是在下考慮不周,等某回去定然派人好好監視那觀察測繪的人員,免得洩露。」
呂方揮揮手,說:「看台和負責畫圖的都是呂姓族人,一般出不了問題的,再說其他人也未必看得出關鍵所在。佛兒,這炮隊的關鍵所在不在石炮上,乃是在看台和實現測量地形圖的人上。前些日子,某已派人量出東門外顯著的地標與甕城的距離,這樣在彈丸落地後便可算出還差多少落到城門上,每門石炮以前都有試射,大概筐中放多少袋土和彈丸飛行距離之間的比例也列在表中,如此才能兩三次就可找準靶子。你懂了嗎?」
王佛兒思量了一會兒,抬頭笑道:「雖然還不全清楚,也明白了少許,不過有這玩意,天下城池沒有某等攻不下得了。」
呂方臉上陰了起來:「哪有這麼簡單,這種石炮最多射些20來斤的,再多這木製的便會損害,若是今日壽州城中備有布幔,某等哪有這種效果,那壽州城中若是決心死戰,最後還是靠橫刀長槊來說話。何況製作這些也需要時間材料,某是拆了十餘首戰船才有這麼多好木料,除非平日便將關鍵部件用鐵製成,攜帶行軍方可。」
三人正談論間,突然有親兵來報:「中軍大帳遣人來請指揮使前往議事。」呂方聽了一愣,暗想:「這麼快便要問這石炮的事情,楊行密倒心急得很,古今中外都一樣,戰爭果然是科學技術的催生婆。」
第029章 夜談
壽州城外淮南節度使中軍大帳,燈火通明,宛如白晝,眾將羅列階下,交頭接耳的聲音嗡嗡的亂作一團,楊行密坐在上首當中,滿臉喜色也不斥責眾人無禮。呂方三步並作兩步走入帳中,正要往朱延壽身後站去,就聽見楊行密大聲說:「來人,給呂指揮使上個座,就放在劉威劉將軍後面。」帳中眾將聽了這話,都驚得呆了,楊行密雖然待下寬厚,但軍營之中等級森嚴,他身為淮南節度副大使知節度事、管內營田觀察處置等使、開府儀同三司、檢校太傅、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揚州大都督府長史、上柱國、宏農郡王,無論是職位,權力、勳位、爵位都已經是到頂了的,位極人臣,帳中有個座位的都至少是一州刺史、團練使之類的一方守城,論資格除了安仁義以外全都是從廬州時便跟隨楊行密打天下的老鄉黨,那安仁義不但隱隱在淮南軍中稱冠,更是在淮南爭霸戰中居功第一,無人能及。可那呂方才投入淮南軍不過三個月,先前還是有罪之身,雖然手中有數千人,但大家都心裡有數那不過是權力制衡的產物,散階不過是個振威校尉,帳中許多人的副將都比他本品高。眾人一回過神來,紛紛嘩然,呂方看著旁邊王啟年搬來的馬扎,怎麼也不敢坐下去。帳中正亂作一團,楊行密拍了拍手,雙手下壓做了個安靜的手勢,眾將過了半晌方才靜了下來,看著下面眾人忿然的臉色。楊行密揮手從旁邊拉過來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笑道:「你們可知這個人是誰?」
下面眾將面面相覷,靜默無聲。
「此人乃是壽州刺史江從勖的嫡子,江從勖剛才派人求降與某,以自己的嫡子為質,明日清晨便開城肉袒出降,這都是東門外呂指揮使的功勞,這次西征克服濠、壽兩州,呂指揮使當居首功,你們說他在帳中該不該有個位置?」
「啪啪。」當帳中眾將紛紛臉色古怪,無人出聲的尷尬時刻,傳來一陣掌聲,大家循聲看去,卻是那安仁義旁若無人地說道:「呂指揮使智勇雙全,錢繆東南小丑,趁某淮南大軍有事於濠壽兩州,滋事吳越,在此緊急之際,呂兄弟破敵膽,落堅城。如此功勞,當然有資格做這個位置。」
眾人心裡並不服氣,尤其是那朱延壽臉色更是紫的發黑,十分難看,自己的手下立下大功攻下壽州城,自己倒寸功未立,如何坐的安穩這壽州刺史之職。但帳中眾將,楊行密以下,功勳以安仁義為首,職位以李神福為首。李神福素來持重,未曾發言,只有安仁義顧盼自雄,兩眼四處望去,想起此人的武勇,帳中竟無一人敢出片言反對。於是安仁義站起身來,走到呂方的面前,一手按在對方的肩膀上,呂方立刻感覺肩膀上彷彿壓了一座大山,反抗不得,一屁股坐在馬扎上。安仁義又笑吟吟的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宛若什麼也沒發生一般。
夜裡,呂方躺在床上,內心一陣陣戰慄,自己這些年來日日得了空閒便習練武藝,那些年且耕且戰,也算一刀一槍的見過陣仗,可今日在安仁義面前竟一句話都說不出口,聽說楊行密起於合肥,一時諸將,田頵為冠,一旦得安仁義,列於頵上,悉軍中騎兵委之,原來還奇怪為何軍中眾將無人反對,今日此人在帳中如此無禮,威壓眾將,淮南軍中諸將都是些兵痞盜賊出生,沒一個善與的,連那殘酷好殺,帶著幾百人身先士卒奪下磨盤寨的朱延壽連個屁都不敢放,其勇武可見一斑。公然收攬自己人心,可座上的楊行密居然沒什麼表示,立刻答應了將自己派於安仁義麾下,一同南下攻擊錢繆。這楊行密從淮上群盜變成一方節度,朝廷使相,後來更是封王裂土,是何等的梟雄,這安仁義這般跋扈,只有一時得意,鐵定沒有好下場,可憐自己現在額頭上恐怕都寫著安仁義的人的標籤了,就算明知道眼前是地雷陣,也只能閉著眼睛往前衝了。不過還好今天看那袁襲沒在楊行密身旁,聽說此人得了重病,來日不多了。好像記得司馬光在《新五代史》裡對他的評價是「庶乎算無遺策,經達權變,其良、平之亞歟。」和《三國誌》裡面對賈詡的評價一樣,用土話說就是一肚子壞水,殺人不見血的角色。最好希望他的命跟郭嘉、賈誼一般短,否則再讓他再多活幾年,自己恐怕就活不長了。想到這裡,卻聽到門外有人低聲咳嗽,依稀是王佛兒的聲音。呂方趕緊起身,將頭盔戴在頭上,拔出橫刀方才低聲問道:「外面是佛兒嗎?何事?」
「執政,有要事相報。」外面傳來低沉的聲音,正是王佛兒無疑。
呂方正要吩咐王佛兒進來,卻見一個人猛地從帳篷下面鑽了進來,那人看呂方頭戴頭盔,手持橫刀,哪有正在休息的模樣,不禁吃了一驚。這是,王佛兒方才從那人後面進來,躬身為禮道:「高書記剛才找到某,一定要讓某帶他進來,說有要事求見。某想高書記是聰明人,不會分不清輕重緩急,便帶他來了。」
那高寵身穿短褐,頭上插了根樹枝作個髮髻,哪有往日風流倜儻的模樣。呂方正不知怎麼開口,高寵上前一步跪下低聲道:「奉楊王密令,有要事稟告呂將軍。」說罷便從懷中取出一個竹筒,遞與呂方。
呂方連忙扶起高寵,笑道:「快快請起,折殺小弟了,若無高兄引薦,某還在淮河邊當強盜,說不定哪天腦袋就掛在城門上了,如何受得起高兄如此大禮,再說呂將軍又從何說起,某不過一個振威校尉,差得遠差得遠呀。」
高寵站起笑道:「好教呂兄弟知道,你連立大功,楊王超階提拔,已越過昭武校尉、昭武副尉兩級,直接任為游擊將軍了。已是從五品下的官階。離一州刺史也不過兩步,恭喜恭喜。」
呂方臉色大變,呆了半晌方才轉過身去向中軍大營方向拜了兩拜,轉過身來已是滿臉都是淚水:「某本淮上一盜賊,冒犯虎威,偶立小功,楊王便如此抬愛,授以大軍,超階任用,信用非常。便是肝腦塗地也難報如此大恩。」說到這裡,呂方查看竹簡上印泥完整,便打開細看,看完後對高寵說:「請高書記回報楊王,若那人為楊王下屬,某自然按命行事,若那人行不忠之事,他便不是某的上僚。縱然他逃得過眾人的眼睛,也逃不過某的眼睛。」
聽到呂方這肯定的回答,高寵滿意地點了點頭,轉身正欲離去,呂方對王佛兒吩咐小心些,莫讓高書記別旁人看到有來過營中。
待兩人離開帳後,呂方一頭倒在榻上,臉上變得陰沉起來,喃喃自語道:「這淮南軍中也是山頭林立呀,都不知道抱那條大腿,要保住自己什麼道也比不過無間道。」
次日清晨,壽州城東門城門洞開,刺史江從勖赤裸著上半身,自縛出降。楊行密看到這般情景,趕緊親自趕到城門前,解開繩索,脫下自己的外袍,披在江從勖的身上,扶起說道:「江使君何必如此自苦,朱溫倒行逆施,其罪難恕,但你不過各為其主而已,何罪之有。」
江從勖答道:「楊王雖然寬宏大量,但江某抗拒王師,其罪難恕,願受責罰,只是孩兒尚小,只望寬恕則個。」
楊行密笑道:「這個你放心,我看那孩兒長得頗為俊秀,不若你我做個親家可好,我府上雖然狹小,但容納江使君的地方還是有的,可願屈居淮南節度副使之職?」
江從勖本以為自己這次就算不死,也最多在廣陵城內養老而已,沒想到居然楊行密許諾表奏其為節度副使,雖不能領兵,但按職位說還是陞遷了,還將自己的女兒許配給他兒子,不禁又驚又喜,原先一肚子的惶恐早就化為烏有,口中只是說:「慚愧慚愧。」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說:「城中還有千餘汴兵,乃是朱溫派來監視於我的,如今被圍在福壽坊內,其他諸軍馬上便出城供節度檢點。府庫已點驗封存,明細書冊馬上便交與,便等您派人前來接受。」說到這裡旁邊隨員遞過來一疊書冊。
楊行密隨手接過,放入袖中,笑道:「些須小事,交給下面的人去辦也就是了,你我以後便是親家了,等下整治宴席,我們好好慶賀一番。」說到這裡,心裡得意之極,不禁大笑起來。
第030章 歡宴
壽州刺史府中,已是打掃一新,家奴婢女們臉上早就沒了前些日子那種惶惶不可終日的感覺,身上更換了過年時才發的新衣,平日裡沒有拿出來的貴重器皿,也都佈置得滿滿當當,更顯得富麗堂皇。堂上高朋滿座,當中坐的便是淮南節度使楊行密,旁邊便是原壽州刺史江從勖,兩邊坐的都是淮南各軍將佐,少許幾個原先的壽州將領臉上頗有些不自然,都在曲意奉承,想要討得個好下場。
呂安也在其中,座次偏後,他這次立得大功,本品已是從五品下,也帶了王佛兒、呂雄、范尼僧、陳五、龍十二五人前來參加宴席。呂方坐在案前,只看到一個個華服婢女流水般送菜餚上來,許多不要說吃過,連見過都沒見過。正感慨著古代剝削階級的驕奢淫逸,呂方正要拿起筷子享受一下,只看見旁邊呂雄盯著一個剛剛放下一盤烤魚的婢女白生生的胸脯,口水都要流下來了。呂方心頭大怒,正要呵斥呂雄,卻看見旁邊陳五和范尼僧也都是這般模樣,倒是王佛兒若無其事,自斟自飲。呂方在案下狠狠的踢了四人一腳,四人這才回過神來,有些不好意思。呂雄忝這臉皮笑道:「執政莫怪,兄弟們從濠州開始,連頭母豬都沒見過,都憋了三個多月了,實在是有些憋不住了,剛才那娘們那奶子實在是要的,不若等下屬下便去說一聲,晚上送到您屋裡。你放心,絕不會讓小姐知道。」
呂方的妻子乃是呂家族長的嫡女,呂雄是呂家的莊客出身,一向稱為小姐。旁邊的陳和范尼僧也目光炯炯地看著呂方,他們兩人也早就憋壞了,只是上司不動手,他們也不好開口,他們兩人不像呂雄跟呂方的時間久,不好開口,看呂雄把話挑明了,都在等著呂方的回話。呂方笑了笑,自己前段時間要麼在濠州城中當內應,要麼在降兵之中,腦子裡一直有一根弦緊繃著,這下弦鬆了,聽呂雄這一番話來,心裡也一股熱流湧上來,笑道:「也罷,這些日子苦了你們了,今日便讓你們鬆弛一下,不過你們四人要輪流來,兩人今天,兩人明天,否則這數千士卒,可不能出問題,還有,明日午時前定要回到營中,若是違背軍令,莫怪某不講情面。」四人聽了大喜,連連點頭,王佛兒卻說:「你們四人分吧,某還是呆在營中便是,這江從勖這般奢靡,士卒如何歸心?」
旁邊四人聞言大喜,自個去分配時間完畢。回過頭來看著桌上的菜餚,大吃起來,陳五塞的滿口都是食物,連灌了幾口醇酒,好不容易才嚥下去,歎道:「某已是30有餘,可這案上的菜餚,只認得一個醋芹,還是醒酒用得酸菜,其餘的一樣也不認識,若不是跟了呂將軍,如何得有今日。」呂雄、王佛兒和龍十二聽了連連點頭,范尼僧卻一臉不屑的顏色,陳五看見范尼僧的臉色,心頭微怒,笑道:「莫非你說得出這案上的菜名,就算呂執政也未必說得出幾個。」
呂方聞言笑道:「我也差不多,這江從勖聽說是數代為官,都至少是州刺史一級的大吏,鐘鳴鼎食之家,恐怕這些菜有些都是昔日長安城中的美食。」
四人連連稱是,那范尼僧笑道:「將軍說的不錯,這裡好幾個菜都傳說是長安城中聖人或者宰相家中的名菜。」說到這裡他指著案上的菜餚說道:「這宴席應該是沿襲昔日長安城中的『燒尾宴』的菜式,這『燒尾宴』,一說是人之地位驟然變化,如同猛虎變人一般,尾巴尚在,故需將其燒掉;新羊初入羊群,會因受羊群干犯而不得安寧,只有火燒新羊之尾,它才會安定下來,二則是說士人剛做官或做官得到陞遷,為應付親朋同僚祝賀,必須請一頓飯。其名稱來源說魚躍龍門,有天火燒掉魚尾,魚即化為真龍,討吉利所以叫做燒尾宴。」
說到這裡,范尼僧一個個指著搬上來的菜餚,如數家珍一般講解起來:「這紅羅丁是用奶油與血塊製成的冷盤;巨勝奴是把蜜和羊油置入面中,外沾黑芝麻油炸而成;貴妃紅是精製的加味紅酥點心;吳興連帶是用生魚醃製的涼菜;甜雪是用蜜糖慢火燒炙太例面,其味甜,狀如雪;玉露團是奶酥雕花;格食是羊肉、羊腸、羊內臟纏豆苗製作;水煉犢是將牛犢肉用慢火煨熟,要將帶調料的水全部收干;西江料是粉蒸豬肩胛肉屑;白龍蟀O鱖魚絲;湯洛繡丸是肉末裹雞蛋花;同心生結脯是生肉切成條後打成回文式結子,再風乾成肉脯蒸食;仙人臠是雞塊用乳汁調合而成;蔥醋雞是鮮蒸雞;鳳凰胎是雞腹中未生的雞蛋與魚白相拌快炒;五生盤是羊、豬、牛、熊、鹿這五種動物肉細切成絲,生醃成膾,再拼製成花色冷盤;逡巡醬是魚片、羊肉塊炒;清涼碎是果子狸燒熟後冷卻,再冷切成盤;雪嬰兒是青蛙肉裹豆粉下火鍋;金粟平是魚子醬夾餅;金銀夾花平截是蟹肉與蟹黃平鋪餅上,捲起後橫切成片;八仙盤是將烤鴨分成八樣形狀;分裝蒸臘熊是用冬季醃製的熊分裝容器蒸熟;冷蟾是蛤蜊肉羹湯;卯羹是兔肉湯;小天酥是雞肉、鹿肉剁成碎粒後拌上米糝製成;鴨花湯餅是鴨湯加面片;雙拌方破餅是角上有花的方形點心;御黃王母飯是肉、雞蛋、油脂調佐料的蓋澆飯;天花畢羅是有果脯的抓飯;昇平炙是用羊舌配鹿舌拌食;乳釀魚是羊奶燒整條魚;遍地錦裝鱉是羊油、鴨蛋脂烹甲魚,也虧得壽州在淮河邊上,交通方便,否則如何能弄到這麼多食材。」
范尼僧這一席話說下來,足足說了半晌,座上四人沒想到他竟然如此博識,將這案上許多聞所未聞的菜餚一一舉出,呂雄、王佛兒、陳五三人都出身草莽,最好的陳五也不過小康之家,看范尼僧的眼神都大有不同,頗有一番景仰的神色。范尼僧說罷坐下,旁邊的陳五趕緊挪開屁股,給他讓開空位,呂雄從盤中取出兩塊清涼碎放在范尼僧面前,范尼僧得意洋洋的拿起放到嘴裡咀嚼。卻聽見呂方說:「奇怪,范尼僧你說你父母乃是寺院被燒,還俗之後生了你,那你如何見過這麼多官宦人家才有的菜餚,天下哪有這麼闊綽的寺院。」
范尼僧聽了這話一驚,竟把正在下嚥的食物噎在喉嚨裡,一時間兩眼直翻,幾乎昏死過去,好不容易才咳了出來,卻見眼前四人臉色嚴肅,眼裡滿是堤防的神色,連引薦自己的王佛兒都手握刀柄,眼看若是自己不解釋清楚,就要拔刀相向了,連忙向前爬了幾步,一把住呂安的小腿,哀告道:「將軍千萬要相信某,某說的句句都是都是實話。」
呂安臉上滿是陰笑:「某是很想相信你,不過那要看你說的有沒有說服力了。」
范尼僧看周圍幾個人都是滿臉殺意,王佛兒已經站在自己的背後,只得戰戰兢兢的低聲說道:「某先前說的的確都是實話,某父母的確是和尚和尼姑,不過某父親乃是鎮海軍最大的寺廟靈隱寺的方丈,空海大和尚。」
「好大的一個八卦新聞。」呂安感覺到前世上網看娛樂新聞的感覺,道貌岸然的宗教領袖和手下的女信徒有了私生子,還享受著驕奢淫逸的生活,後面的內容應該更精彩了。這時卻聽見王佛兒低聲罵道:「你這廝又在胡言,某雖然粗鄙,以前也聽村裡老人說過那杭州的靈隱寺乃是東南第一的大叢林,就是比長安城中的那座也不差,主持空海大和尚乃是有道高僧,菩薩下凡,最是慈善心腸,修橋鋪路,荒年施粥,功德無數,他早已圓寂,生後名聲豈容你這濫賊污蔑。」說到這裡便要在腰間拔刀,要當場砍翻了范尼僧。
呂安趕緊一把抓住王佛兒的手腕,在這娛樂匱乏的古代,好不容易找到點花邊新聞的苗頭,還不要挖掘到底,還不要無聊死。再說,誰說和尚和尼姑不能結婚生子,沒聽說過和女信徒有一腿是所有邪教教主的重要特徵嗎?呂安心裡可沒半點對神佛的尊重之情,口中卻說:「佛兒休得胡來,這裡是宴席上,如何能夠拔刀,讓小范把話說完,是非真偽聽完再說。」王佛兒這才恨恨的罷了手,兩眼緊盯著那范尼僧,直欲噴出火來。
呂安揮手招過惶恐不安的范尼僧,正要安慰兩句,想多挖些八卦出來聽聽。這時卻看見朱延壽從大堂外走了進來,臉上滿是笑意,可身上卻與眾人不同,甲冑在身,陳五湊過頭來問道:「為何這朱將軍這般日子還甲冑在身,今日乃是楊王與江刺史訂婚的大喜日子,他為何卻打扮成這個樣子。」
呂安想了想,腦子裡總覺得有個念頭揮之不去,卻怎麼也沒法說清楚,隨口說道:「可能朱將軍去巡視城防去了,馬上他就是這壽州的一方牧守,這壽州乃是淮南門戶,宣武大軍如要進犯淮南,首當其衝便是此地,這才是良將作風,你們要學著點。」
其餘四人聽了紛紛點頭,那陳五卻搖搖頭,說:「某怎麼覺得有點不對,今日乃是大喜的日子,朱將軍雖然滿臉笑容,可某怎麼覺得他一身的死氣,不像巡城,倒像剛從戰場上下來一般,沒錯,原先在黑雲都中每次從戰場上下來的人都是這股味道。」
第031章 底細
呂方聽了這話,彷彿劈過一道閃電,將腦子裡照的亮亮堂堂,一下子就抓住了那個念頭。「對,就是這種感覺,那朱延壽定是去將那些宣武鎮派來監視江從勖的士卒全殺了,怪不得這麼重要的宴會他這麼晚才來。」那朱延壽走到楊行密身前,躬身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楊行密點了點頭,很滿意的樣子,隨手讓朱延壽在他身旁坐下。呂方隨手招過龍十二過來,低聲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龍十二立刻臉色大變,滿臉都是驚嚇和悲憤,躬身行了個禮就起身離去。
龍十二離開後,席上莫邪都的數人彷彿都沒了興致,連平日最會拍呂方馬屁的呂雄都不再說話,只是埋頭吃喝,一時間竟冷場了。這時卻看見王啟年走了過來,舉杯笑道:「沒想到一年前你我還一個是盜賊,另一個是淮南軍。今日你卻成了某的上僚。你際遇之奇當真罕見。」
呂方看王啟年滿臉酒氣,走路都有些晃晃悠悠,許是喝多了幾分,心裡一直的鬱結發作了起來,將平日裡心中的話說了出來。趕緊上前一步扶住他,笑道:「別人不清楚,你還不清楚某的底細,在這淮上還好說,地理水土熟悉,這番帶兵隨安將軍南下,凶吉禍福都不清楚,還要請任之兄指點一下如何行事。」
王啟年也不知是真醉假醉,滿口酒氣,噴了呂方一臉:「地理水土不習倒也罷了,只要找個好嚮導,用兵持重些也就罷了,若是搞不清楚自己的主君是誰,為臣不忠,可是要身首異處的呀。」
呂方捂著臉,旁邊呂雄、王佛兒兩人看到,趕緊一把結果王啟年,扶了出去,留下呂方一個人暗自思量,這王啟年的義父就是楊行密親軍將領,自己也是楊行密的廬州鄉里,可算是心腹中的心腹,這番話莫非是來敲打自己的?可已經派了高寵夜裡送來密信,豈不是多此一舉,如果自己心懷鬼胎,豈不是弄巧成拙。想了半晌,呂方越想越亂,最後還是認定是王啟年心中有些不忿自己這個後來居上者,看出了點苗頭,跑過來敲打自己。想到這裡,側頭看看左右,只剩下個范尼僧,笑道:「左右閒著無事,你把剛才沒說完的事情說完,也好打發些時間。」
那范尼僧苦著臉,詳詳細細的將自己的來歷細說了一遍。原來這淮南道和江南道自南北朝以來就佛學昌盛,名剎古寺所在皆有。我朝開國以來,高祖武德九年(626),因為太史令傅奕的一再疏請,終於命令沙汰佛道二教,只許每州留寺觀各一所,但因皇子們爭位的變故發生而未及實行。太宗時玄奘法師翻譯大量經文,佛學更是昌盛。直到玄宗皇帝時,雖曾一度沙汰僧尼,傳入的密宗得到帝王的信任,佛教發展達於極盛,寺院之數比較唐初幾乎增加一半。不久,安史亂起,佛教在北方受到摧殘,聲勢驟減。但禪家的南宗由於神會的努力,加上神會又幫助政府徵收度僧稅錢,以為軍費的補助,南宗傳播更多便利,遂成為別開生面的禪宗,在南方取得了統治性的地位。但是當時歷經內戰,徭役日重,寺院有免役免稅之特權,百姓紛紛將手中田宅「獻給」寺院,出家為僧或者賣身為奴,寺院乘機破壞均田制,擴充莊園,並且各地的寺院相互聯合,又和當地豪強勢力相勾結,避免賦稅,另外還放高利貸設立碾磨等多方牟利,南方尤其是如此,杭州城內的靈隱寺便是其中的翹楚。
范尼僧父親為方丈時,趁兵荒馬亂,侵吞土地,分割為各個莊園,並在莊園中組織僧兵,甚至出面通過為當時的鎮海軍節度使周寶向其他寺廟徵收度僧稅錢,控制了江南東道、江南西道、淮南道近千餘所寺廟的經濟,手上的生意有販賣糧食、木材、藥材、陶器連當時極為犯禁的鹽和鐵都有沾手,已是當時東南排在前五的大財閥了。後來周寶為董昌所敗,他父親失卻了靠山,為人所暗害,其他幾個私生子都被人所殺,范尼僧平日機靈又勇力過人方才逃出一條性命,不敢呆在佛教勢力猖獗的江南東道和西道,逃到淮南來想投入軍中找一條生路,沒想到今日還是露出馬腳。說到這裡他苦苦哀求呂方看在這些日子的情分上,讓他留在軍中,留一條生路。
呂方一邊剃著牙縫,一邊聽著范尼僧的講述,也不在意范尼僧不斷窺視自己臉上陰晴的眼神,暗想:「沒想到我國和尚裡面也有這種野心家,我還以為只有朝鮮和日本的禿驢才這麼不安分,那個靈隱寺分明是個日本一向宗的雛形嘛,只不過還在積聚經濟和軍事實力,沒有提出類似一向宗『不輸不入』建立人間天國的政治口號。看來人心相同,只不過古代中國人民知識水平比較高,沒有日本人那麼好忽悠,搞邪教的總是上不了檯面,明顯他老爹遲早都是被人宰的肥羊的命。」
想到這裡,他隨口問了幾句前世在網上看到的幾個著名的佛家機鋒,什麼心動幡動之類的,那范尼僧驚訝地看著呂方,他聽王佛兒說過,這指揮使原先不過是一家土豪贅婿出身,最多不過是挖泥巴的角色,擅長的是舞刀弄槍、打人悶棍,沒想到談論起禪理佛學倒是一套一套的,只不過臉上的笑容毫無半點高僧大德的模樣,讓人說不出的討厭。不過此時對方明顯是考校自己學問,判斷自己所說的是否實話的時候,趕緊竭盡胸中所學,說的天花亂墜,范尼僧神色莊重,口才便給,若不是腰間橫刀,面前案上杯盤狼藉,倒是頗有幾分高僧模樣。後來還從懷中摸出半塊羊脂白玉來,范尼僧說這是那六祖慧能的遺物,乃是杭州靈隱寺方丈的信物,父親被害前將這個由心腹交給自己。呂方把在手上把玩,那玉珮內部有一個「靜」字,透過光看過去宛若天然生成一般,玉質溫潤無華,拿在手上透出一股暖意來。雖然呂方不懂這玩意,也看得出大有來歷,乃是少有的寶物。
呂方把玩了半晌,這才隨手將那玉珮放入懷中,不顧范尼僧那肉痛的眼神,拍著他的肩膀笑道:「范兄弟不要多心了,這玉珮放在你那裡不如放在某這裡安全。某替你保管就是了,等那天你大仇得報,重登那方丈寶座,再物歸原主便是了。」
那范尼僧苦笑道:「自從逃得性命以來,某已經萬念俱灰,能夠苟全性命與這亂世也就罷了,哪裡還敢奢望報仇重登方丈的寶座。校尉你是不知道兩浙寺院勢力的龐大,盤根錯節,現在的靈隱寺方丈了凡為錢繆籌款億萬,深得那錢繆的倚重,手中直領千餘僧兵,刺客成群,可以指揮江南道乃至淮南南部的許多寺院,可以調動財富更是驚人,憑您想要將其剷除難入上青天呀。」
「那倒未必。」呂方隨手給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品嚐,「區區一個和尚,並無朝廷庇佑,有這麼多錢,這麼大勢力,對他懷有覬覦之心的人肯定不少,他若是在幕後不露出來悶聲大發財也就罷了,可他現在什麼生意都做,還兼併土地、蓄養刺客、訓練僧兵,不知多少人想要他四,不過沒有個由頭罷了。錢繆對他也不過是暫時利用而已,淮南大軍對兩浙早有兼併之心,某借這個東風,莫說一個了凡,十個了凡也打發了。」說到這裡,呂方隨手將手中酒杯一擲,摔得粉碎。那范尼僧本也是個有野心的聰明人,只是連遭挫折有些心灰意冷而已,他把呂方的話咀嚼了幾遍,聽出其中的妙處來,心頭大喜,趕緊拿了新酒盞給呂方加滿,雙手遞上笑道:「某如能報殺父之仇,重登寶位,皆是將軍所賜,那東南寺廟的財貨,也不過是將軍的私產而已。」說到這裡,兩人對視,已經有了默契,不禁仰頭同聲大笑起來。
第032章 兩稅法
兩人談的入巷,呂方細細詢問昔日佛寺中的生意往來,沒想到那范尼僧竟如數家珍,拿了些筷子折斷了當作算籌,在桌上比劃起來,從秋夏兩稅之時如何壓價收谷到春荒時高價售賣,如何先賒售給蠶農們糧食材料,預先訂購將要產出的蠶絲,欠收時乘機侵吞蠶農的土地;如何在海邊向鹽戶私自收鹽而向內地偷偷販運銷售等等,聽得呂方額頭直冒黑線,這人原來剝削起農民兄弟來還真是連吃人不吐骨頭,若是和呂方同在前世,定然混的比呂方好上百倍。
原來範尼僧的父親空海方丈野心極大,自任靈隱寺的方丈十五年,苦心經營,通過生意往來控制了杭州周圍的大小寺院的財政,逐漸滲透到了人事權,後來趁周寶徵收度僧稅錢的機會,不但中飽私囊,而且乘機扶植其他寺院中支持自己的一派上位,使得兩浙許多寺院之中主持皆為自己親信,更小心培養幾個私生子,想將自己手中的基業傳給他們,這范尼僧便是其中之一,卻不喜佛法,卻和那算盤、竹籌頗為有緣,整日裡便是琢磨的便是收貸放賬、銀錢買賣。空海倒是豁達,反正這方丈位子只有一個,若兄弟中有一人精於理財,也是一番好事,於是便將寺中財務悉交與范尼僧,那日事變之時他正在外地查賬,才沒如同其餘兄弟一般死於非命。
呂方聽到這裡,心中暗喜,他前世的所受的教育裡面,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經濟決定政治、軍事不過是政治的一種事先手段等等話語已經是深入骨髓。然而他出身草根,身邊多得是泥腿子、廝殺漢,現在沒有地盤倒也罷了,眼看去了安仁義手下,一縣之地是跑不掉的,至少是個百里侯,那手下定要一個班底來施政,這下天上掉下個范尼僧,呂方臉上沒什麼表現,心裡早就樂開了花。
那范尼僧平日裡身邊都是些舞刀弄槍的粗漢,那天組織石炮隊才是第一份有「技術含量」的工作。今日與上司談起理財方面的事情,那上司不但不惱,反而興致盎然,不時說一句還頗有見地,將平日裡許多想不通透的事情一舉豁然開朗,只覺得遇到了平生知己,恨不得一下子將平生所學一股腦子倒了出來。兩人喚來婢女,倒來清茶,細細談論先前提到的兩稅發的事情,原來唐朝中葉以後,均田制已經破壞無遺,朝廷賦稅緊缺,租庸調製改為兩稅法。簡單來說,租庸制對於農民來說有三項負擔,租、庸、調,租是交公糧,因為根據井田制來說,有公田只說,後世假借公田租借給私人,政府收租,是以稱為租,和授口分田相對應,一般來說一丁男有百畝交兩石。而調就是根據所在地特產繳納絹布或者麻布,一個人一年交絹布二丈、綿三兩或者麻布二丈五尺、麻三斤。庸就是給官府免費服勞役,一般一個丁口一年20天,如果不幹活就按照一天三尺絹布的價格收取工錢,庸就是工錢的意思。
本來這個稅負不重,問題是隨著土地兼併的加劇,沒有剩餘土地來分給男丁了,可是這些稅收是跟著人頭跑的,就算實際戶主的田地已經被其他人侵佔,可稅負還是在戶主身上,農民的負擔日益加重,加上免費勞役往往無度,而且輕重不均,勞役的地點也經常遠離農民的住處,路途上的而時間花費比勞役本身還多,農民的負擔日益沉重。
安史之亂之後,藩鎮林立,朝廷控制的地盤越來越小,可要花的錢越來越多,農民的負擔越來越重,紛紛拋棄田宅,賣身到有權蔭戶免稅的達官貴人家中,稱為朝廷戶口之外的蔭戶。朝廷稅收日益窘迫,於是德宗皇帝年間,宰相楊炎改革稅制為兩稅法,其核心內容為:「凡百役之費,一錢之斂,先度其數而賦於人,量出以制入。戶無主客,以見居為簿;人無丁中,以貧富為差、居人之稅,秋夏兩征之,俗有不便者正之。其租庸雜徭悉省。」翻譯過來就是,首先制定預算,根據朝廷的支出來決定要收多少稅。不管納稅人籍貫是哪裡,現在住在哪裡就按哪裡收稅,實際有多少財產、田地,便向田主收多少稅,而不是根據原先書冊裡面所記錄的丁口來收,對於商人也按照收入的三十分之一來收稅,以前的什麼勞役、絹布等雜役全部取消,承認了普通百姓之間土地自由流通的現狀,由於是在夏秋兩季糧食收成的時候來收稅,所以稱為兩稅法。兩稅法在均田制遭到破壞的情況下的確讓稅收公平了些,但是兩稅法收的尺度是錢而不是糧食和布匹,所以農民在出售產品的時候不可避免的要受商人的盤剝,即使豐年也會出現「谷賤傷農」的狀況,尤其唐德宗後出現了錢價上升的情況,無形之中大大加重了農民的負擔。更加糟糕的是兩稅法一開始是歸並了所有的其他雜稅在一起,可是隨著形勢的發展,朝廷的支出不斷增加,不得不加稅,新的苛捐雜稅又冒出來了,無形之中又增加了農民的負擔,所以主持兩稅法改革的楊炎的名聲不是一般的臭,後來新唐書裡面黨爭、小人之類的評價是和他形影不離,連從中佔了不少便宜的范尼僧都對他頗有微詞。
「果然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這不就是九十年代的農村稅費改革嗎?」呂方聽完了范尼僧關於兩稅法的介紹,苦笑著想:「一千年前的唐代農民和一千年後的新中國農民都面對著『稅費反彈』、『增產不增收』等問題。商品經濟條件下,無論怎麼搞農民都是受害者。怪不得原來有本書裡面說很多歷史上的問題不是用政策解決掉的,而是拖到一定時候,產生問題的環境沒了,自然問題也就沒了——被新產生的問題所代替了。」這時呂雄和王佛兒送王啟年回來了,呂方笑著拍拍王佛兒的肩膀:「佛兒,范兄弟的家事沒有問題,你舉薦范兄弟給我可立了大功,他可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呂雄和王佛兒聽了吃了一驚,怎的出去半個時辰回來執政對那范尼僧的態度截然不同,兩人也不敢多問,只得躬身賀喜,準備回去逼問范尼僧不提。
呂方營中,也是一片歡騰,自從破了壽州城,他們也自覺地揚眉吐氣,四周的淮南軍也不敢再以降軍相待,又不用去爬城牆,用血肉來填平壕溝,那些投降的汴兵臉上也都有了幾分喜色。可王許的臉色依然沉重的很,身旁的親信偷偷詢問到:「校尉為何還這般不開心,還好我等沒有聽信羅安瓊的話,偷襲那呂方,否則豈不是都死在了這壽州城中。」
「不錯,我們的確是運氣不錯,不過你以為那羅安瓊真的和呂方有殺弟之仇嗎?」王許恨恨地說:「我看那呂方是讓羅安瓊引我叛變入城,然後作為內應,重施故技而已,順便找個由頭把我們這些信不過的殺掉。只不過他沒想到壽州降的那麼快,才撿了這條性命。」說到最後,王許臉色已經是鐵青色,身邊親信沒想到自己竟稀里糊塗的在閻王殿門口打了個轉,又想起未來還要在呂方這麼心思深遠的上司作手下,前途極為暗淡的緊,不禁臉上都是黯然。
第033章 武家
攻下壽州城三日後,淮南節度使楊行密便接到了義勝節度使董昌的求救信,朝廷已經封錢繆為浙東招討使,剝奪董昌的官爵使職,命他攻伐董昌。於是楊行密立刻派遣泗州防禦使台蒙領兵攻打蘇州來牽制錢繆,同時上表朝廷說董昌已經悔改,願意恢復貢賦,請求恢復他的官爵。又送信與錢繆:「昌疾自立,已畏兵諫,執送同惡,〔指的是董昌已經將首謀他篡號的吳瑤及巫覡數人送於錢繆。〕不當復伐之。」潤州團練使安仁義也奉命先行返回潤州,莫邪都也隨行受其節制,準備和寧國節度使田□一同攻打杭州諸鎮,杭州乃是錢繆的根本要地。楊行密決不允許錢繆將兩浙諸州全部抓到一個人的手上。
大江之上,百舸爭流。莫邪都隨著安仁義的大軍沿淮河——邗溝的河運路線前往潤州,這樣雖然比陸路慢點,但士卒不勞累,可以到了潤州立刻進軍杭州;呂方身著圓領袍衫,站在船首,臉上陰雲密佈。本來他這次攻打壽州,手下那一千降兵已經歸心,又脫離壽州這是非之地,可以南下肚子發展,心情頗為舒暢。可沒想到那楊行密如此摳門,就賞了他一百匹絹、五十貫錢,可憐他呂方要不是攻下濠州城時撈了點體己錢,連手下將士拿下壽州城的恩賞都發不下去。更可氣的是原先手下降兵都宛若寇仇,為防止兵變,便將甲冑兵器大半收繳起來,可這些軍器甲冑竟也被吞了,結果船上這一千人大半是赤手空拳,可以裝備完全的只有三四百人,真不知道如何與錢繆廝殺。身後的范尼僧和龍十二知道呂方心情煩躁的原因,但也不敢多言。一直到了晚飯時,在船首喝了半天江風的呂方才吩咐龍十二將軍中隊正以上軍官全部到自己座船軍議。
夕陽之下,炊煙四起,淮河邊的一個河灣內,淮南船隊已經靠岸紮營,呂方的座船本十分寬大,但100多名莫邪都中軍官還是將整條船擠得滿滿當當。呂方坐在船頭,身前坐著王佛兒、陳五、呂雄、范尼僧、龍十二五人,這五人或為流民,或為降兵,或為流亡者,現有的一切都是敗呂方所賜,也唯他致命是從,隱隱約約的以呂方的心腹自居。下面的軍官約有五分之三是原先蔡州降兵出身,其餘的都是攻下壽州後摻進來的七家莊的人,蔡州兵雖有些牴觸,但也知道這是應有之意,也就在底下有些牢騷發發。眼下眾人面前都放著一碗清粥,稀的很。眾人見呂方帶頭三口兩口便喝完了,也遲疑的將眼前的稀粥吃完,這粥入飢腸,反而更顯得餓來。下面的人相互遞著眼色,卻誰也不敢說話。卻聽見呂方說道:「你們肚子還餓嗎?」
下面眾人心裡暗想:「自然是餓的緊,這碗稀粥又頂的了什麼事。」不過無一人敢開口,過了半晌,龍十二笑道說:「這自然是有些不飽,不過弟兄們都是些廝殺漢,什麼樣的苦吃不下,忍忍也就過去了。」下面眾人紛紛應和說是。
呂方聽了笑了笑:「那壽州城中的恩賞士卒們可還滿意?」
這次接口的卻是陳五,他執掌莫邪都的右廂,現有的武器盔甲都給了他手下,除了指揮衛隊的王佛兒,算是呂方手下的第二親信重將。他熟知呂方的性情,也不忌諱:「是少了點,一個弟兄也才一丈布,一百錢,也就給自己作身裌衣。不過軍中要麼是降兵,要麼是莊中子弟,也都很知足。」龍十二的人看陳五說話如此直接,臉都嚇白了,看到呂方臉上並無怒色,方才舒了一口氣。
呂方苦笑道:「是很少,可是你們知道嗎,就這點恩賞,大半還是來自某在濠州城中從府庫中搶來的,這次攻下壽州城,楊節度也就賞給我兩百匹布,絹50匹,錢50貫。」
下面眾人頓時一陣嘩然,許多蔡州降兵臉上已滿是忿然之色。淮南素以富庶著稱,天下財賦十有七八出自於此。莫邪都攻下壽州城立下首功,可一千人才給這點恩賞,打發乞丐呀,又想起那天朱延壽將壽州城中的數百監視的汴州兵全部屠殺,感覺到兔死狐悲,更是又恨又怕。
呂方這是卻笑道:「某囊中已經如洗,而且楊節度也沒有提補充兵甲的事情,看看到了潤州,安將軍是不是能給一些。」
這話說完,下面的所有軍官幾乎都跳了起來,連那些莊中子弟也不例外。如果說恩賞少點也就罷了,打仗的時候找個機會搶點也就是了,可是兵甲不足,那可是性命攸關的事情。莊中那幾個性格急躁的都已經衝到呂方面前。這時,一柄橫刀猛地插入呂方面前的船板,那幾人趕緊停住腳步,王佛兒上前一步,拔起橫刀喝道:「爾等意欲如何,軍前失儀者斬!」
那幾人已是嚇得滿頭大汗,他們深知王佛兒的武勇,紛紛跪下叩首求饒,呂方不以為意地揮了揮手,讓他們站起,笑著指著身下的淮河問道:「你們可知這次南下為何?」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不待下面的回答,繼續說道:「這次南下是為了攻打蘇杭,援救董昌,那董昌先前每三個月便向朝廷進貢金萬兩,銀五千鋌,越綾萬五千匹,便是由這淮河轉汴河最後走通濟渠運到長安,這才在區區數年時間官至使相,爵至郡王,位極人臣。」呂方說到這裡,便停住了,下面的眾人已經被金萬兩,銀五千鋌,越綾萬五千匹這個神話般的數字打到了,後面呂方說了什麼估計下面也無人聽到了。過了半晌才有人回過神來,下面一個蔡州降兵急切地問道:「那董昌三個月便能上貢如此之多,那他家中豈不更多財貨,想必他吃飯都拿著金飯碗呢。」
旁邊一人一掌拍在他腦袋上,罵道:「你這蠢材,他家中肯定更多,你見過自己家中只有兩匹布,就拿出一匹自願貢給官家的人嗎?」
先前那人摸摸自己的腦袋,嘟嘟囔囔地說道:「董昌家這般富庶,卻連個錢繆都打不過,還要我等去救他,還不如和錢繆聯合一舉滅了董昌,一起分了他的家產豈不痛快。」這下旁邊眾人紛紛點頭稱是,一個個目光炯炯,彷彿已經拿下越州城,正在瓜分董昌的財貨。
呂方哭笑不得地看著下面的眾人,暗想:「怪不得秦宗權、孫儒麾下如斯強兵,自己也是不錯的將才,可中原敗給朱溫,淮南被楊行密所敗。原來手下目光如此短淺,全是一幫貪財鬼。」看著下面眾人一個個滿臉希望的眼神,笑道:「要不要某把你們的想法告訴安將軍,讓安將軍把你們送到錢繆那裡攻打董昌去。」
眾人立刻啞然,若是安仁義知道他們這般想法,恐怕立刻就轉身將他們看成肉醬。看到下面一個個愁眉苦臉的樣子,呂方笑道:「你們也不用喪氣,董昌的財貨你們是沒分了,不過還有一個大財東可以弄到手,只看你們有沒有本事。」說到這裡,他隨手拍了拍范尼僧的肩膀,示意范尼僧上前。待范尼僧將他的遭遇講訴完畢,眾軍官立刻精神大振,剛才挨打那人大聲笑道:「想不到江南的禿驢這般有錢,莫說不過是甲冑不全,就算是空手也能把那幫妖僧妖尼全殺個乾淨。范兄弟只等著當方丈吧」全然不顧范尼僧的父母也是僧尼。那人正笑得開心,額頭突然挨了一記打,頓時勃然大怒,正要開口大罵,卻看見眼前站著那人頗為熟悉,正是呂方,手中橫刀並未出鞘,正在自己頭上晃動,想是又要來上一下。趕緊保住自己的腦袋喊:「莫打、莫打,在下不再多言即是。」
呂方看著那個模樣,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罵道:「你這殺才,整日裡便想的便是錢。那黃巢有那麼多錢財,可有命享用?我問你,就連那寺廟中的禿驢,挽不得強弓,騎不得烈馬,可家中嬌妻美妾,桌上美酒佳餚,樣樣都不少。我輩武人再怎麼能征慣戰,也不過為點恩賞廝殺,就算僥倖奪來點財貨也無法安心享用?」
此話說完,眾人紛紛皺眉深思,半晌都無人說話,這時聽到一聲怪響,原來是剛才那人腹饑的咕咕作響,大家哄然大笑,那人笑道:「又不是我一人餓,你們笑甚,呂將軍,你腦子靈,不要打啞謎了,明明白白說與我們聽,某照著做便是。」眾人轟然稱是。
呂方仔細考量了半晌,方才說道「我朝制度,節度使最是位高權重,乃是外任之首,其原因是節度使不但受命之日受賜旌節,得以專制軍事,而且兼任所在駐區的都督或刺史,還往往兼任一道的採訪處置使,有了對各州官的監察權,有時還兼有屯田、轉運、鹽鐵等使,還能掌握利權,不再是單純的武人,是以權利非常大,後來往往還兼有中樞相職。被稱為使相。這樣既在地方上有軍、政、財的大權,還能夠直接上奏聖上,影響朝政。我們武人雖然刀劍上無人能敵,可並無法直接控制民力,也無法直接收斂賦稅,和所在地的百姓沒有直接的聯繫,是以就算一時得志,也沒有根基,不過是風中燭火,轉瞬即滅。」
下面眾人大半都聽得稀里糊塗,只有少數靈醒的聽出了點門道,龍十二和剛才那人便是其中一二,龍十二上前遲疑地問道:「將軍莫非要讓弟兄們直接去當官職?」
「不!」呂方堅定地說:「起碼不完全是,我要另起爐灶,架空現有官府,將轄有的空閒土地分與麾下將士,稱為『茅封』,受封之人根據封地的大小要承擔一定的責任,某與那受封之人之間建立主從關係,軍士們不受縣官管轄,只受軍法管轄。這樣才能實實在在的控制每一塊土地和土地上的百姓,這樣將士們才是為自己而戰,我們武人們才能不會再成為別人爭奪天下的工具,為了他人的利益而廝殺流血,自己只得到一口飯食。」
說到這裡,下面眾軍官紛紛兩眼放光,滿是希冀的顏色。他們雖然粗鄙無文,但也聽得出來呂方所言之事的含義,各家藩鎮也有讓手下將官任刺史、鎮將之職的,但下級軍官和普通士兵並無出路,只能世代為兵,毫無希望,但聽呂方所說,今後就算是普通士卒,也能成為至少一村之長,除軍法外不受縣官的管轄,簡直就成了人上之人。將來呂方所據土地越大,官當得越大,手下就算是普通士卒也能分到越大的好處,而且可以傳給子孫後代。呂方面前那人立刻跪下說道:「在下不要那些恩賞,請將軍收回去購買兵甲分與士卒們。」其他人也跪下喊道:「屬下也不要恩賞。」眾人紛紛跪下喊道,武人們低沉有力的聲音匯成一片,彷彿雷鳴一般,震盪回復,驚起了旁邊水草叢中一片覓食的水鳥。
第二卷 下江南
第001章 丹陽
潤州古名丹陽。西北至東都洛陽一千八百一十里。東南至常州一百七十里。北渡江至揚州七十里。正南微西至宣州四百里。春秋時吳國的朱方郡就在此地,兩漢、三國時聞名天下的丹陽精兵便是產於此地,晉永嘉之亂後,幽、冀、青、並、兗五州流人過江者,多僑居此處,名震天下的北府精兵就是主要由這些僑縣的流民組成,南朝世代都為重鎮,歲末唐初杜伏威的江淮精兵也大半來自於此。下轄的丹徒縣,在州城西北四十餘里外,位於現在的江蘇省鎮江市,六朝古都石頭城南京市就在他的上游,毗鄰湖州、常州。境內有多位南朝梁、齊帝王陵寢,縣內有練湖、新豐兩湖,都興修了堤壩,灌溉良田千餘頃,現在都大半被當地寺廟所侵佔,那寺院紛紛編練僧兵,富庶無比。
七月的江南天氣炎熱無比,正是收穫夏糧、下種秋糧的農忙季節。正午時節,地上彷彿都冒著白煙,路旁的樹木都耷拉著樹葉,連平日裡嘈雜的夏蟬都熱的閉了嘴,路旁的樹蔭下拴著幾匹戰馬,一旁躺著五六條精壯漢子,為首一人穿著圓領袍衫,正拿著旁邊隨從拿來的水袋痛飲,胸前被浸的透濕,也不知是汗還是水,正是新鮮熱辣剛出爐的丹陽鎮將的呂方。他喝完水,愜意地看著四周,田地邊溝壑流著清水,遠處閃光的是一塊塊池塘,夏糧已經收割完畢,田地裡著四周堆放著的還沒運走的莊稼,樹蔭下還有正在吃草的耕牛。「這裡可不像淮河邊上的老家好幾十里都沒人煙,可是塊好地盤呀!這個兄長沒白認。」呂方心裡對安仁義的暗自感激,盤算著將來安仁義謀反楊行密失敗後是不是暗中救下他一個兒子,免得讓他斷子絕孫。
呂方到達潤州後已是6月,馬上就是夏糧收穫的季節,由於春季淮南悉大軍攻打濠壽兩州,調用了大批民夫,民力凋敝,若是連接連出兵,夏糧黃了,只怕立刻就要激起民變,一時無法出兵,安仁義只是積蓄糧食,修養士卒,準備秋後進攻杭州。呂方整日裡就是賴在安仁義府上,索要兵器鎧甲,安仁義極看重他,便與他步兵甲三百,長槊刀劍補足,弓弩卻是無有,還委任他權知丹陽鎮將兼權知屯田使,連縣中的縣令都空缺了免得礙事。具安仁義說,淮南戰亂剛平,極為缺乏耕牛,就算是楊行密自己,都不吃牛肉,是以極為缺乏筋角,軍中弓弩誰都緊缺。呂方只得遣呂雄回到濠州徐城莊中,招募些長弓手過來。
來到縣城以後,呂方第一件事便是查看府庫,他可是窮怕了。府庫中糧食還有些,可錢帛幾乎沒有,城牆更是破損嚴重,重新整修要耗費大量的財力物力,還好縣內戶口不少,有六千多戶,戰亂之餘算是很不錯了。呂方暗想:「看來安仁義現在還沒想造反,要不然下面這麼重要的縣城,城防絕不會如此虛弱,看來自己還有好幾年時間來埋頭種田。」安了心的呂方便首先將手下蔡州兵中年齡超過45的或者有傷殘的士卒選拔出來,約有百餘人,分別派到縣城旁的十多個村子去,常駐在村中,擔任村中鄉老之職,首要任務便是監督夏收和秋種,其次便是搞清楚村中各家丁口多少,土地多少,田地肥瘦、為將來的收稅徵兵打好底,未來各村編練保甲,講武習兵也都是他們的任務。此事干係重大,呂方也害怕被那些兵痞子胡作非為,壞了大事,於是並沒有一下子在全縣推廣,只是在縣城旁的十來個村先搞試點,自己正帶著范尼僧和龍十二親自巡查,搞第一手資料。
一連經過了四五個村子,那些老兵們搞的還算不錯,雖然多年未習農事,但這本來就是村民的自己的田地,這戰亂年景好不容易有個喘口氣的機會,沒人催逼也會把莊稼搞得妥妥帖帖的,有的幾個心善的老兵還幫家貧沒有大牲畜的向富裕點的借來牛使,得到了滿口讚揚,至於那些被借牲畜的是不是真心願意就不知道了。村中田畝丁口情況,這些老兵們在這一個月的時間裡搞得一清二楚,范尼僧一來,便詳詳細細的報於他聽。他們在派到村子裡之前,都被范尼僧集中在一起培訓了七八天,學的就是丈量田地和分辨田地肥瘦,他們也明白,自己所幹的事情便是以後全軍的安身立命之處,隊正們回來說的話雖然有些難懂,但他們也明白指揮使把他們派到各村是為了他們自己,若是自己干砸了,長官也就罷了,全營弟兄都饒不了自己。於是各村那些想拿好處賄賂老兵們虛報田畝的,運氣好的是一頓痛罵,運氣差的乾脆就被人拔出橫刀,嚇得跪倒在地挨了一頓鞭子。
呂方笑著對范尼僧說:「看來再看兩個村子就可以回城了,這些日子倒是辛苦你了,看來馬上就可以把下一批人手派到其他村子去了,這樣這個丹陽縣就算抓在我們手裡了。」
范尼僧笑道:「辛苦倒說不上,只是這些村子裡面田畝雖然不少,丁口卻不太夠,本來縣城東面有個鐵礦還有些石炭,戰亂之後便荒廢了,可惜沒人手,不然我們自己開礦煉鐵,又不用繳稅,豈不為美。」
呂方站起跳上馬說:「你倒想得遠,連縣中戶口田畝都沒清算清楚就想著開礦煉鐵,大家起來吧,下午在看完兩個村子就回城吃晚飯了。」眾人聽了紛紛起身上馬,隨呂方上路。
一行人既精悍,胯下馬匹也是精選出的,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便到了亭壘村,此地在縣城以東40餘里處,東晉時蘇峻作亂,手下將領管商攻略晉陵(常州),郗道徽在此地東據要路,遣督護李閎在此處築壘拒之,後因此得名,此地乃是潤州和常州之間的必經之路,也是重要渡口,十分緊要,呂方除了派了四個老兵去村中丈量土地,清算戶口,在渡口處還留了50人修築了一個小木堡,用以扼守要衝。一行人也沒通知守兵,便進了村,幾個老兵正在村邊夯築地基,修築村公所,以供自己居住。聽說縣城來人了,趕緊出來迎接。卻看到是呂方,趕緊下跪迎接。呂方也不客氣,命四人趕快向范尼僧匯報田畝戶口情況,那為首的蔡州老兵大聲說道:「村中也沒什麼好報的,反正田地是善德寺的,村民也是善德寺的,我們四人倒落得個清閒。」
呂方聽的真切,問道:「此話當真,你等可仔細查過了,切莫被村民騙了,莫不是奸人托庇在佛寺下,逃避稅賦。」
那老兵笑著回答:「自是當真,這村中還有兩個就是有度牒的僧人,在此地收取租子,契書清楚明白的緊,要說那兩個和尚倒是過得開心,臉上紅白紅白的,想是沒少沾葷腥,村東頭的許寡婦夜裡陪著,這日子,就算神仙也比不過。」說到這裡,後面得幾個老兵也哄笑了起來。
龍十二看到呂方雖然臉色如常,但太陽穴上的青筋跳了一下,知道他心裡怒極,已是動了殺機,趕緊斥道:「你們幾個殺才,在指揮使大人面前這般無禮,小心軍棍侍候。」
那四人乃是龍十二的老部下,知道他的手段,立刻閉了嘴,噤若寒蟬。呂方倒是笑道:「他們四人只不過實話實說,下次說話主意點也就是了,等下將村中田畝丁口情況報於范尼僧便是。」說罷便出了門,過了半晌,范尼僧出門來報道:「的確本村田地1107余頃,650餘丁,都是那善德寺的佃戶。」
呂方臉上已滿是殺氣,說:「這善德寺好生了得,可與你家的靈隱寺有無牽連。」
范尼僧笑道:「那倒無甚干係,他們信得是禪宗,我們信得是慈恩宗,某昔日在杭州便有聽聞,這潤州的善德寺勢力頗大,養有僧兵、田畝極多,寺中還有多有匠人,打制兵器,連鹽鐵生意都有沾。往日生意上也有往來,沒想到今日倒是親眼所見,果然名不虛傳。」
「那好,你這些日子就花些心思,將縣中各村的田畝丁口清算清楚,仔細打聽好那善德寺的情況,到時向我稟報。」呂方臉無表情,說出的話語彷彿吃豆子一般,一個字一個字蹦了出來。
范尼僧臉上卻是笑意盎然,躬身說道:「卑職領命。」
呂方一行人離了這村,也不去剩餘的地方了,直接回縣城。丹陽縣城以西南二百四十步有一廢城,地勢險要,控制要衝。現在只剩餘高台和上面的殘垣斷壁了,當地百姓稱之為劉繇城,乃是東漢末年,劉繇為揚州刺史,但是揚州的州治所在壽春為袁術所佔,於是劉繇築城於此,有眾數萬人,號令江南,後來為孫策所破。呂方到丹陽之後,嫌原先的縣城格局太小(可能是劉繇城地勢易守難攻,中央政府害怕成為地方割據勢力的抗拒中央的憑借,於是平毀遷到平地),地勢不夠險要,便重新把幕府建立在劉繇城之上,讓士卒們在劉繇城內修築營房,準備到了農閒時節在重新築城。在縣城之中只留了100名士卒維持秩序。
第002章 愛妻
呂方剛進城門,便得報回徐城招兵的呂雄回來了,同行的還有自己的妻子呂淑嫻。聽道這個消息,呂方又驚又喜,快馬回到縣衙府門,飛身下馬向後院走去。他的妻子呂淑嫻正如他的名字一般,是個極有封建道德的女子,早先就並沒有因為他是贅婿就有無禮之行,平日裡舉案齊眉,侍奉慇勤。甚至還暗示自己可以納自己的婢女為妾。雖然由於時代的差異,還有政治聯姻的關係,很長時間呂方還覺得還有些疙瘩,但隨著結婚五年後女兒的出世,呂方已經完全把這個溫柔秀麗,頗識大體的女子當成了自己的妻子,家中的女主人,也把自己當成了呂家的一員。剛進走進後院,便看見呂雄跪在地上,頭都不敢抬起來。他趕緊將呂雄扶起,笑道:「這裡又不是大堂,你又何必如此多禮呢。」
呂雄卻不站起來,依舊跪在地上說:「屬下無能,這次回莊只招來五十名弓手,請執政責罰。」說到這裡,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來交與呂方。
呂方隨手接過書信,打開一看,乃是王俞所寫,心中大意他自己現在做了徐城防禦使,壓力很大,人手緊張,莊中弓手實在抽不出人來,再說自己攻打濠、壽兩州,出征的士卒們也沒有分到足夠的戰利品,也沒有什麼恩賞,也有怨言,所以也沒辦法強迫他們離開家鄉來潤州當兵。最後告訴自己已經不再是莊中執政,夏收後的選舉自己落選了。
呂方看完書信,心中已是怒極,攻打濠、壽兩州是沒有得到多少恩賞,但七家莊由一家土豪變為堂堂的淮南節度下的一部分勢力,這個道理莊中豈有人不知,這分明是王俞藉機搪塞。更不要說自己不當執政,他就可以完全控制莊子,自己就難以在從莊中募兵籌錢,要知道莊中的那千五精銳大半是自己選練出來,他竟一口吞了。想到這裡,呂方胸中就有一團氣在湧動,彷彿要裂開一般。這時呂雄抬起頭怯生生地說:「不過那些屯民倒還頗為忠心,我離開莊子的時候,您先前編練的屯民有一百五十多人要隨某南下,某便帶他們下來了。」
呂方聽了這才感覺好了些,於是揮了揮手,示意呂雄起來,才向後堂走去,他要問問妻子,岳父和妻兄呂行之在這件事上什麼想法,為何在不幫自己說話。岳父待自己不是親子勝似親子,讓嫡子呂行之位居自己之下。呂行之身為嫡子,自己身為一個外來的贅婿搶了他不少風頭,身邊有不少人都有挑撥之言,但他在眾人面前說:「呂方才能百倍於某,如今亂世,如能者不在其位,呂家必有傾覆之危。某才能雖不如人,胸中器量卻不在人下。」若非如此,呂方就算立下再大的功勞,也絕無可能拿下莊中執政的寶座。
呂方三步並作兩步走出大堂,就看到一人從裡屋進來,芙蓉玉面,腰似楊柳,正是自己的妻子呂淑嫻。看到眼前那熟悉的身影,想起這一年多來的經歷的艱辛和危險,呂方的喉頭不禁有點哽咽了,還沒開口說話,呂淑嫻便揮手讓身後的婢女離去,待婢女離去後,呂方還以為妻子有什麼夫妻間的體己話要說,畢竟自己的妻子一向端重自持,外人面前極為守禮,卻看見她一把撩起裙子前擺,跪在地上,仰著頭看著呂方的眼睛說道:「父親大人托賤妾帶話給相公,亂世人心難測,不得不做一些違心之事,以賢婿之睿智,定能理解某的苦心。」說到這裡,從抹胸中取出一封絹書雙手交與呂方。
呂方接過帶著妻子體溫的絹書,看著妻子端麗的容貌,哪裡還發作的出來,打開絹書一看,裡面沒有文字,只有幾幅圖畫,一個孩童雙手抱著籃子,裡面放滿了雞蛋,滿臉笑容,而後跌倒在地,雞蛋全部摔碎了,痛哭流涕。看到這裡,呂方長歎一聲,閉上雙眼,昔日與岳父閒談時自己的話語彷彿還在耳邊:「不要把所有的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裡,應該分散配置資源,才能規避風險。」
岳父的眼光果然毒辣,一下子就看出了楊行密和他屬下的幾員重將之間的矛盾,現在外敵壓境,還能保持表面上的團結;一旦外敵被打退,楊行密和他的手下均為唐臣,並沒有君臣之分,只不過是尋常的上下級關係。一旦楊行密死去,他的兒子如果沒有累積到足夠的人望,是沒有辦法繼承他父親的權位,所以楊行密一定會在死前把手下那些桀驁不馴的重將全部消滅,自己隨安仁義去了潤州,明顯是跟田□一邊了,而呂行之去了揚州、王俞在忠於楊行密的劉金麾下。這樣兩邊下注,無論哪邊勝利,七家莊都能有一部分能夠在亂世延續下去,他把妻子和孩子送過來也就是讓自己可以放心大膽的做想幹的事情,不讓自己募集弓手,也就是不看好田□這邊的意思。議事堂的這幫老人的亂世生存智慧果然非同小可呀。想到這裡,呂方躬身將妻子扶了起來,抱在懷裡,感受著胸前溫暖的心跳,低聲說:「泰山深謀遠慮,某又怎麼會怪他,若無他將你許配給某,又哪有某的今天。」
呂方說到這裡,立刻感覺到懷中的那具身體僵硬了一下,過了一會,呂淑嫻把頭放在他的肩膀上,說:「你想的通就好,自你走後,王家在莊中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大,父親也是沒有辦法,要不你回去幫幫他老人家。」說到最後幾句,已是聲音越來越甜膩,已是平日裡向自己求懇的口氣。
呂方苦笑道:「只怕泰山更希望某在外面另創基業,狡兔三窟呀。」說到這裡,將手中絹書展開,將圖畫詳細解釋給妻子聽。呂淑嫻柳眉微皺,說:「父親真是多慮了,這些年來你的選擇哪次錯了,還要玩這兩邊下注的把戲,莫要將來落得個骨肉相殘的下場。妾身手上還有些體己錢,夫君拿去使便是了。」
呂方摟著妻子柔軟的腰肢,笑道:「你也太瞧不起某了,還要用老婆的私房錢,某手中有數千精兵,什麼錢拿不來。」夫妻兩人離別數月,呂方的手不免有些不老實了起來,放在些不該放的地方。呂淑嫻紅著臉拉開他的手,啐了一口:「都是朝廷命官了,大白天的也不怕下人笑話。」
呂方笑著一把把妻子抱了起來,笑道:「朝廷命官又怎麼了,老夫老妻的,行那周公之禮天經地義,誰敢笑話。」便在妻子的笑罵聲中走進室內。
第二天清晨,呂方來到院中,做了一下擴胸運動,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讓新鮮空氣充分地進入肺部,「起碼回到過去這新鮮空氣就不是前世能弄得到的,」呂方愜意的享受著新鮮空氣,隨手抄起旁邊的長槍練習了起來,呂淑嫻站在一旁,鬆開髮髻,一端咬在嘴裡,梳理著滿頭青絲。呂方舞了一會兒,覺得使到酣處,翻身躍起反手一槍紮在牆上,整個槍頭都沒入堅硬的夯土院牆內。淑嫻雙手擊掌叫好,笑道:「當家的槍使得好看,跟跳舞一般。」呂方一連用力了三四下,好不容易才從牆上拔出槍來:隨手抖了下槍桿笑著說「這也就是好看,真正上了戰場哪有這麼多花招,一下就要人命,不過剛才那一下腰力腳力手力也都要到了一定水平才使得出來,某這身功夫尋常人兩三個還是應付得來的。」
說道這裡,呂淑嫻走到呂方身前,捻起衣袖為他擦了擦汗,點漆的雙眼裡滿是柔情,要流出來似得。笑著說:「郎君本儀容甚美,為何頭髮如斯短,跟個僧侶似的,若是留發扎個髮髻,長鬚即胸,那才是一方牧守的模樣。」呂方笑道:「某本武人,平日裡便要披甲帶盔,頭髮短也好打發些。」
兩人多日未見,又是恩愛夫妻,正是小別勝新婚,正說笑間。卻聽見門外一陣吵鬧,一人從院外猛地一下衝了進來,呂方趕緊一手操起長槍,一手將妻子攔在身後。定睛一看,那人卻是范尼僧,只是滿眼血絲,勢若瘋虎,彷彿被關在監獄數日沒有睡覺一般,一頭跪在地上,頭磕在青石的地板上蹦蹦作響,口中只是大喊:「恩公為某報仇。」
呂方上前想將范尼僧扶起來,雙膀較勁卻只是晃了一晃還是跪在地上,這時門外的守衛方才跟進來,原來範尼僧一大早就跟瘋子一般從衙外衝了進來,眾人知道他是呂方的親信,先前就是半夜三更有事也可得覲見的,只是今日防禦使來了夫人來了,於是想要攔一下通傳一下,沒想到他如同瘋了一般衝了進來,平日裡看他雖然身材高大,但溫文爾雅,沒想到有這般情景。兩三個人用力把他從地上摻了起來,只見他額頭已經磕破了皮,滿臉都是鮮血,兩眼緊盯著呂方,口中只是念叨著報仇,呂方好不容易才問清楚,原來範尼僧昨天連夜去探查善德寺的事情,沒想到在寺中竟看到了熟人——昔日自己父親的一個弟子,現在看來此人春風得意,一打聽乃是杭州靈隱寺過來訪學佛法的僧人,父親被害之後,弟子親信死的死,逃的逃,此人現在這般,不用說和父親當年被害有莫大干係。想到這裡,范尼僧連夜趕回縣城,不顧阻攔衝了進來,生怕讓那人跑了。呂方聽到這裡,不禁暗笑,真是打瞌睡送來熱枕頭,正缺錢想找個大肥羊,就送來這等借口。笑著安慰了幾句范尼僧,讓他回去休息,回頭笑著問妻子:「淑嫻,這善德寺乃是這丹陽縣數一數二的大叢林,過兩天我們去燒燒香,為泰山祈祈福可好。」
第003章 善德寺
潤州丹陽縣,新豐湖,位處縣東北三十里。晉元帝大興四年,晉陵內史張所開掘溝渠,排干沼澤,於是便成為湖泊,有溉灌之利。善德寺便位處新豐湖畔,周邊的近千頃田地幾乎都是他的私產,善德寺牆壁高聳,角樓、城門、壕溝一應俱全,遠看分明是一座塢壁。寺中僧侶不下五百人,其中不乏精壯漢子,若是連同依附的佃戶可以上城守衛的不下千人,寺中還有水井,糧食可支用三年。這次聽說新來的防禦使的夫人篤信佛祖,要來進香參拜,方丈大喜過望,趕緊好好準備,定要和那位手握重兵的大人物好好拉上關係,這亂世若是得罪了這些武夫,可是要人頭落地的。
方丈玄苦陪著笑,跟在呂方和呂淑嫻後面。說實話,這武夫外表上看過去倒是生的一副好皮囊,談吐雋永,臉上也時時帶著笑容,只是頭髮短了些,看起來頗為怪異,後面還跟隨的40餘名披甲持槊的衛士,提醒著玄苦他前面的是什麼人物,聽說此人本不過是一介盜匪,在攻取濠壽兩州之役中立下大功方才被給了這個差事。前面的呂方仔細觀察著四周,寺廟的外圍修了一堵厚厚的院牆,牆頂有6尺多寬,3丈多高,足可讓人在上面駐守,內側靠近院牆的房屋已經被拆的一乾二淨,留出一道2丈寬的環寺路來,分明是為了守城時機動和防止外圍火矢射中房屋火勢蔓延的,牆角邊每隔一定距離就有一個大缸,旁邊的房屋也經過特別加固,裡面應該儲備有各種守城要具,無怪乎可以在楊行密和孫儒的拉鋸戰裡倖存下來。旁邊的那個方丈倒是慈眉善目,說起經文來也是頭頭是道,頗有點有道高僧的樣子,把身後的王佛兒唬的是敬佩非常,幾乎要馬上剃度出家,莫非他名字中帶個佛字便是與佛家有緣嗎?四處守衛那些和尚倒大半身材魁梧,手掌上滿是繭子,頗有肅殺之氣,顯然平日裡沒少舞搶弄棒。參拜的幾處殿堂,滿是金銀佛器,倒是比自己的府庫之中還富裕些,果然和外面大片的田地相符,後面緊跟的幾個精選出來的蔡州兵已是有些耐不住了,滿臉都是艷羨的顏色。呂方看時候已經近午,回頭對方丈笑道:「讓方丈見笑了,某是武夫,腹中餓得快,有無齋飯可與吃些。」
那方丈趕緊上前一步,笑道:「小寺早已在禪房裡準備了些粗陋齋飯,還請使君慢用些。您身後的壯士們請到後邊用些。」
呂方揮了揮手說:「他們便不必了,軍中自有法度,打些水過來即可,如此便打攪了。」
方丈趕緊在前帶路,一行三人坐下,呂方做了客座,旁邊便是夫人,坐主座的便是方丈,知客僧和王佛兒站在一旁聽候使喚。范尼僧在外面安排衛士,取出自身攜帶的乾糧就了茶水食用,屋中只有另外幾個小沙彌伺候。
桌子不大,菜也不多,可是異常精美,尤其是一個香菇燉菜芯,讓呂淑嫻吃的讚不絕口,她也算是大戶人家出身,可從沒有吃過這般美味的素菜,正要讓呂方也多嘗點,卻看到夫婿每樣菜筷下如雨,只是不住叫上菜加飯。淑嫻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對方丈笑道:「外子軍旅艱辛,讓大師見笑了,不過這菜芯做的如此美味,卻不知是如何烹製而成?」
方丈腹中暗想:「你這位鎮將夫君原先那個出身,吃相能好到哪裡去,這般好菜讓他這般牛嚼可真是暴殄天物了。」臉上卻是笑吟吟地說:「使君一心公務,乃是百姓之福,正要將這菜餚烹製方法說與夫人聽,也讓使君得閒時享用一番,調養身體。」
呂方在旁聽了,笑道:「某出身微賤,倒是讓大師見笑了,不過那烹製方法還是不用告訴內子了,那盤菜芯只怕殺了好幾隻雞來燉制高湯吧,某這身子只怕享用不起。」這話說完,屋內人人臉上都是一副「你怎麼知道」的吃驚模樣,只是未曾說出嘴來,呂方心中暗自得意:「老子前世大學時候旁邊便是一座古寺,那素菜早就吃過無數,這淮揚菜自古就以厚味而著稱,那盆菜芯若不是用雞湯慢慢燉制如何有這般味道,若不是等下有大事要辦便要露一手讓媳婦嚇一跳。」
屋內眾人正驚呆了,呂方笑道:「今日來寺中主要是內人想要傾聽講解佛法,便請方丈不吝賜教。」
於是沙彌們撤下飯食,方丈便正襟危坐,講解起法華經來,屋中眾人紛紛聽的聚精會神,尤其是王佛兒更是如此,呂方待方丈講了一個時辰,喝水解渴的空隙,打斷道:「今日得方丈教誨,頗有進益,不過聽說寺中近日來了杭州靈隱寺的高僧,說句不怕見怪的話,方丈離得近,隨時可以來請益,那靈隱寺乃是慈恩宗的,南方不易得見,擇日不如撞日,何不請來也讓某長點見識。」
呂淑嫻在旁笑道:「你平日裡只是打熬力氣,舞刀弄槍,沒想到今日開了竅,對佛法還知道這麼多。」
方丈在旁肅顏答道:「夫人休得這般說,這亂世呂使君這般人方能行的佛法,老衲在這天天吃齋念佛也不過自己一人修行而已。昔日孫儒焚燬揚州廬舍,盡驅丁壯及婦女渡江,殺老弱以充食,攻伐宣州,楊王遣張訓、李德誠潛入揚州,滅余火,得谷數十萬斛以賑饑民,活人無數。佛家語:『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就憑這一件事,楊王也可證菩提果,使君想聽佛法,有心向善,乃是一縣百姓之福,某馬上請靈隱寺的了空師兄前來。使君稍待。」
呂方心中暗歎:「神器本無主,有德有能者居之,這楊行密出身下僚,歷經艱辛,明瞭世情,可謂有能,聽那方丈之言,這些年來,掃平孫儒,勤政愛民,民心所向,可謂有德,看來自己是無法與之相爭了,雖然自己有來自後世,也只能等到他去世之後,在看看他後代有無器量來繼承他的位子再考慮該如何做了。」
呂方正想著,外面進來四名僧人,為首的一人不過三十許人,布衣芒鞋,臉上神采飛揚,隱隱似有寶光流動,便如是明珠寶玉,自然生輝。讓人向他只瞧得幾眼,便心生欽仰親近之意,正是了空。那王佛兒看了肅然起敬,趕緊搶先取了蒲團拍拍灰送到那人面前,畢恭畢敬的回到旁邊站住。那了空開口問道,聲音低沉而又渾厚,極為悅耳:「我慈恩宗又名法相宗。為本朝慈恩三藏玄奘及其弟子窺基所創。此宗立五位百法,分判有為、無為等諸法,以鼓吹萬法唯識之旨;以其為窮明萬法性相之宗派,故此一大乘教派即稱法相宗。又以玄奘、窺基皆住於慈恩寺,故稱慈恩宗。習法相之學者,則稱慈恩家。主要經典為華嚴經、解深密經、瑜伽師地論、成唯識論。今日便從華嚴經講起不知可否?」
呂方一行諸人哪裡懂這些東西,紛紛看著呂方以他馬首是瞻。呂方前世是從網上看過一點一鱗半爪的枝節,但信奉的是:『外事不決問谷歌,內事不決百度』,過目千行,胸中不留一字,唬唬身邊這幫兵痞也就罷了,今天碰上真佛了便傻了眼。只得苦笑道:「大和尚隨意講解便是。」
了空上前幾步,坐在離呂方不過四五步遠,講解其佛法來,南方佛教本就流傳甚廣,德宗兩稅法之後,稅負更為沉重,淮南更是天下財賦,十出其八九,唐末兵興,不但稅負沉重而且隨時有殺身之禍,百姓更無聊賴,紛紛信奉佛法,希冀來世有個解脫,了空口才便給,精通佛法,外表看起來更是活佛一般,座上除了呂方一人外無不歎服。就算是呂方也暗想,此人要是在現世定是搞傳銷的,把那王佛兒騙的拿去賣了只怕還要為他數錢。座上正說得融洽,劇變發生,了空一起身便撲到呂方面前,一手抓住呂方的胳膊,另一隻手猛地向對方胸前刺去,僧袍下亮光一閃,應該是匕首一類物件。與此同時,一同進來的那三名僧人,也同時掏出匕首短刀向王佛兒撲去。王佛兒正聽得如癡似醉,猛地見三人撲來,竟忘了拔刀,只得揉身而上,腳步一錯,就避開了一人的匕首猛刺,一肘便頂在那人的胸口上,眼見得胸口便陷了下去,口吐鮮血不活了。其餘兩人乘機刺在王佛兒身上,一中肩膀,一中背後,沒想到刀鋒只是劃破了衣服,卻刺不進去,顯然是穿了鐵甲,佛兒乘機一腳踢在一人小腹,將那人踹的凌空飛起,落到地上爬不起來,嚇得最後那人連連後退,王佛兒正欲上前了結了那人,卻被最先那人死死抱住大腿,動彈不得,王佛兒掙扎了兩下,但那人存了必死之心,竟是掙不脫,最後那人看得便宜,只是不斷用匕首桶刺甲冑護不到的地方,王佛兒腳步不變,竟一時僵持起來。
呂方心中本對了空口中所說頗有牴觸,又對這善德寺有圖謀之意,雖然沒想到此人會行刺自己,但多年苦練的武藝總算有了效果,被抓住的右手下意思的翻腕抓住對方胳膊,隨即上半身一側,沉肩墜肘,已將了空扯得偏了一下,手中的匕首便歪了,刺在左肩上,立刻覺得感覺不對,堅硬得很,匕首滑了一下,竟無法透入。正吃驚時,下腹便是一痛。原來呂方已經反應過來一膝頂在對方小腹上,正吃痛間,只見呂方左手從腰間拔出長刀翻腕刺來,了空右左胳膊被抓住了,躲閃不及,長刀已從右肋穿過,乾脆一頭衝入呂方懷中,將之頂到在地,壓在對方身上,忍住劇痛雙手拿起匕首向呂方眼睛刺去,呂方棄了長刀抓住對方雙腕拚命抵住,了空將整個上身的重量都壓了上來,眼看匕首一寸寸的向呂方的眼睛挪去,後腦卻突然挨了一下,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呂方將壓在自己身上的了空推到,一時竟覺得全身脫力了,閉上眼睛深深地喘了口氣才覺得好了些,睜開眼睛便看見妻子那柔美的面容,眼中滿是關切之情,手上還拿著一個斷了一條腿的几案,開口笑道:「淑嫻好利落的身手,還好某平日未曾欺負你。」王佛兒看這邊心情大定,反手一把抓住最後那人的手腕,扯過來一拳便將其打得腦漿迸裂。
呂淑嫻聽了這話,心裡那根弦才鬆了下來,立刻覺得一陣後怕,一頭撲在呂方懷中哭了起來,呂方一面四處查看,一面輕拍妻子的肩膀低聲安慰。只見室中已是一片狼藉,王佛兒滿手都是紅白之物,宛若厲鬼,與了空一同進來的數人橫七豎八的倒了一地,知客僧和那幾個小沙彌躲在屋角,縮成一團,恨不得找個洞鑽進去。玄苦方丈倒是還鎮靜自若,坐在蒲團上不住念佛,滿臉都是愁苦之色,這倒和他法號中那個苦字相符。
第004章 平亂
呂方正看著,突然左肩上一痛,不禁哼了一聲,原來方才被了空匕首刺到得地方方才沒感覺,這時候倒痛了起來,懷中的呂淑嫻立刻感覺到,手忙腳亂的扯開圓領袍衫,查看傷處,卻看到內層是一身鐵甲,解甲一看才發現已是青紫一塊,呂淑嫻臉上滿是疑雲,問:「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著我,來寺中上香聽佛為何還披甲。」呂方正想找個托詞,卻聽到外面一陣慘叫聲,緊接著一陣腳步聲擁了過來,范尼僧的大嗓門在外面喊著:「指揮使!這幫禿驢沒安好心,竟敢偷襲我們。」緊接著,呼啦啦范尼僧帶著四五個護衛擁了進來,原來他們剛才在外面守衛,突然一群僧侶拿著弓弩便射,還好他們沒有解甲,僧侶手中也只有三五張弩機,只傷了三四個人,護衛們立刻上前廝殺,卻發現後面還有大群手持刀槍的僧兵,又擔心呂方的安危,只得拖了受傷的弟兄,向禪房退來。呂方跑到窗邊往外一看,只見外面密密麻麻的圍了數百人,大半頭上光禿禿的,都手持兵器,將方丈所居的那座廟宇圍得水洩不通,口中呼喊著:「釋放方丈,殺死佛敵。」不時有人向這邊投擲石塊,呂方回到屋中,命令士卒全部都進入廟中,剛才被敲暈了的了空也早已被弄醒,正在被拷打詢問外面的事情,那了空倒也口硬,一言不發,只是閉著雙眼苦挨著。呂方走到玄苦面前說:「玄苦禪師這是怎麼回事,某和夫人來寺中燒香禮佛,怎得還有人刺殺作亂,這些你一點都不清楚嗎?」
那玄苦倒也鎮定:「小僧的確一無所知,不過使君恐怕是知道些由頭吧,外面的衛士也都裝束整齊倒也罷了,為何自己來禮佛還身披重甲?」
呂方心中暗驚,這世間倒也不少明眼人,自己這般作為也就瞞過了夫人和王佛兒兩人,笑道:「某歷經苦戰,這丹陽縣治安未靖,防備些有甚奇怪的,若此事與大和尚無關,快命外面的亂僧放下兵器,解除包圍,否則就算殺了某家,縣城之中可還有一千人,都是客軍,一旦無人約束,你以為這一方寶剎還能留下片瓦不成?」
玄苦苦笑道:「使君說的是,這事與使君有無干係也不打緊了,待老衲到門外勸降眾僧就是了,待後罪責只在老衲一人,切莫多造殺孽。」說罷玄苦起身,走出門外,外面包圍著的僧兵漸漸靜了下來。玄苦舉目四顧,只見平日裡僧兵們安詳的臉龐滿是憤怒和殺意,雙手合十,口中低頌佛號:「阿彌陀佛!」眾僧兵們也雙手合什,低頭合頌,一時間一觸即發的局面鬆了下來,玄苦問道:「爾等為何在佛門淨地,手持凶器,這是何道理?」
眾僧面面相覷,過了半晌方才人群中方才有人說:「稟告方丈,並非某等滋事,只是剛才聽說那呂鎮將貪圖財物,掃平寺廟,劫持了方丈,是以我們才……」
說到這裡,玄苦怒喝一聲打斷道:「咄,休得胡言,老衲不是在這裡好好嗎?爾等如此孟浪,莫非想要將合寺僧眾置於何地?你是從哪裡聽來這等妖言?」
人群頓時一陣混亂,這時突然嗖的一聲,飛來一箭,將玄苦射倒在地,眾僧立刻一片混亂,紛紛擠開,露出六七個人來,為首的那人手中還拿著一張剛剛發射過的弩機。僧群中一人大聲喝道:「爾等靈隱寺的到底有什麼圖謀,一開始誘騙某等說官府要抄了寺院,劫持了方丈,剛才又暗箭傷人,是何居心。」說話那人看來在寺中地位頗高,立刻僧兵們刀槍並舉,將靈隱寺的數人圍在當中,只要一言不合,立刻砍成肉醬。
呂方將玄苦扶起,只見他面如金紙,口中連吐鮮血,那箭從右胸透入,從後背穿出,看來已經是內臟大出血,已是無救了。呂方雖然一開始圖謀寺中的財物土地,但並無傷害此人的意圖,今日看他在迷局之中立刻就明瞭真相,做出了最正確的決定,心中很是佩服。現在看他死在自己面前,心中不禁也有些惻然,那玄苦一把抓住呂方的胳膊,口中說:「今日之事,全是大慈悲寺來的僧人挑撥,還請使君饒了合寺僧眾的姓命。」說到這裡,又是一口鮮血吐了出來,眼見得就快不行了。
呂方看他如此辛苦,口中安慰道:「方丈還是不要說了,好生養息,有什麼事情待傷勢好了再提不遲。」
玄苦卻是抓住不放:「某的傷勢自己明白,哪裡還有救,那靈隱寺主持了凡野心頗大,此次派了空前來想必就是為了控制善德寺,擾亂潤州,讓其無法全力進攻錢繆,只恨我目光短淺,沒看出他的居心,看他帶了許多弓弩盔甲前來,說是增強寺廟防守,便鬼迷了心竅,想憑借這些保住寺產。卻忘了,我輩本是方外之人,貪圖財富土地已是不對,還手持凶器有害人之心更是過錯,今日遭此報也是應該。呂將軍對我寺有吞併之心我也已明瞭,只求莫要斷了某善德寺的一脈法統。」說到這裡,玄苦已是滿臉通紅,手上的力道也越來越大,呂方知道他已是迴光返照,全憑這股信念支撐,只得點頭應允,那玄苦看到呂方點頭應允,胸中那口氣散去,立刻倒下死去。
呂方站起身來,大聲喝道:「爾等為亂賊所惑,圍攻朝廷命官,本罪無可恕,只有擒拿禍首,方可將功贖罪。」說完,偷偷給後面的范尼僧使了個眼色,范尼僧會意回到屋內,過了一會便取出一個物件出來,點燃後邊飛出一道火光,飛到半空中炸的粉碎,聲震四野。眾僧見此更是慌張,大半棄了武器四處逃走,剩下的紛紛向那六七個殺去,那些靈隱寺來的僧人拚死抵抗,但很快被打落兵器捆的結結實實。扔到呂方面前,棄了兵器任憑發落。
呂方等了半個時辰的功夫,便聽到外面傳來眾人行進和甲冑碰撞的聲音,緊接著便看見龍十二帶著士卒上前稟告,善德寺已經全部在控制之中,府庫已經封存完畢,逃竄的僧眾也已大半就擒。呂方見局勢已在控制之下,便走進屋中,看著那了空笑道:「卿本佳人,奈何為賊,若不是行那不軌之事,你現在應是某的座上客,怎落到這般下場。」
了空肋部的傷勢已經被包紮起來了,可能沒有傷到內臟的緣故,他只是神情委頓,但神智還清醒的很:「成王敗寇,也由的你說,不過到了這般田地,你還說謊話誑我,甚是不厚道,若是你沒有惡意,為何外面的兵馬來的這麼快,還有為何你突然跑過來要學什麼佛法,卻帶了這麼多精兵,那范尼僧怎麼又在你的衛隊裡面,只恨某的武藝不精,沒能殺了你。」
呂方笑道:「說來還是你心裡有鬼,否則那玄苦也是個精明的人,為何卻沒看出來,不過就算你成了又有何用,莫非你還能指揮的動這些僧兵不成。」說到這裡,呂方突然一頓,看到了凡的臉上滿是訕笑的顏色。苦笑道「不錯,若是你能成,屋內只有方丈還有知客僧和幾個沙彌,你定然也全殺了一股腦兒全推在某身上,那時寺中餘眾首腦盡失,朝廷命官又死在寺中,你登高一呼,說明利害,這善德寺又是堅固得很,說不定就舉了反旗,縣城沒有首腦,至少兩三日內無法派兵征討,有這兩三天,你足以集結數千兵丁,這農忙季節官府兵力不足急切難下,無論結果如何,潤州未來攻伐錢繆的兵馬至少要少一半。」說到這裡,呂方看了空的眼神中已滿是欣賞,過了半晌,呂方回頭吩咐妻子給他倒一碗熱水來,待熱水送到,呂方用湯匙碗中攪了攪,試了一下溫度,才舀了一湯匙餵給了空喝:「某知道受傷失血之後,口中會渴的緊,不過就算某死了,就憑那數千老兵,要破這善德寺也是遲早的事情,你一個外鄉人,想要逃出去,也是千難萬難,莫非你不怕死嗎?」
了空喝了幾口水,笑道:「貧僧看你殺伐果斷,也是個英雄,怎地問出這等話來,這亂世要做出點事情,畏首畏尾哪裡能成的。」
呂方笑道:「說的是,倒是某沒趣了。」說到這裡,呂方回頭指著范尼僧,說:「范兄弟說你是他父親的弟子,范兄弟投奔某時不過是一介流民,如今已是某麾下炮隊押牙,某看你這人功名心很重,倒不是做出家人的材料,何不投入某的麾下,做一番大事業,你年紀輕輕,何必枉自丟了性命。」
了空聽了此話,臉色大變,想了許久才抬頭說道:「貧僧剛才還差點要了你的性命,為何你卻還不殺我。」
呂方隨手將手中水碗放到一旁,說:「你與某並無私仇,各為其主而已,昔日管仲射小白中帶鉤,若恆公不棄前仇,又如何能九合諸侯,一匡天下。某既然想做一番事業,莫非這點私仇也放不下?不過你可與范兄弟父親的死有干係,他父親若是你所殺,某卻放你不過。」
了空本是個功名心極重的人,否則怎會以一介僧人跑到丹陽來搞這等勾當,本來今日自度必死,沒想到呂方竟饒了自己的性命,思想鬥爭極為激烈,又留戀生機,又不願擔著背主貪生的罵名,額頭上竟是冷汗直流,呂方在旁看著,笑道:「大丈夫豈貪生,只恐大業未成,名聲未顯,今日你若死於此處,世上又有何人知你了空,何不與某共創一番大業,顯名於當世,豈不妙哉。」呂方這幾句話,彷彿暮鼓晨鐘,記記敲在他的心頭,立刻便有了決斷。
了凡不顧身上傷勢,翻身伏在地上說:「使君這番言語宛如撥開雲霧見青天,了空今日已死,活在世上的只有高奉天而已。」說完後對著呂方連續磕了三個頭,磕完頭後站起身來,不顧肋部包紮的布帛已被滲出的鮮血浸紅,對呂方伸出右手:「請借腰刀一用。」旁邊王佛兒臉色大變,正要阻止,呂方揮手制止,隨手從腰間拔出腰刀遞給了空。了空眼睛流露出佩服的顏色,接過腰刀,橫刀斬去左手食指和中指,道:「范兄弟的父親之死雖然和某無甚直接干係,但某事後不但無心為師傅報仇,反而為了凡辦了不少事情,也算對師傅不忠了,今日斬去這兩根手指便算還了范兄弟的欠賬了。」此人先前肋部受傷,流血頗多,又斬去兩根手指,十指連心,臉色蒼白,跟死人差不多了,但還談笑自若,范尼僧雖然對他恨之入骨,但也不得不佩服此人夠狠,說不出反對的話來。
高奉天被扶了下去,好生照看,呂方換了間乾淨舒適的房間,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聽著范尼僧站在地上仔細報告著清點的寺中土地財貨多少,腦袋還枕著自己老婆大腿上,愜意之極。呂淑嫻臉色微紅,低聲說:「你這般成何體統,下屬在下面報告,你連個坐像都沒有,還好范兄弟是自己人,不然傳出去,你哪裡有一方父母官的模樣。」
呂方拍拍淑嫻的大腿:「無妨,范兄弟是自己人,再說初見之時,他還說某這般作為頗有天子氣。」呂淑嫻不信,呂方便將漢高祖洗腳見酈生的故事說與妻子聽,呂淑嫻聽完後啐了呂方一口,笑罵道:「你為區區一個鎮將便自比漢高祖,可真是狂妄之極。」說著還在呂方肩膀上掐了一把,正好碰到傷處,呂方跳起呼痛不止。
范尼僧站在下首,彷彿什麼都沒看到,稟告道:「這善德寺共有田地一千四百三十頃,桑麻等都有種植,還有茶山兩座,船隻無算。寺中有存糧三囤,估算有一萬三千餘石。銀錢布帛尚未統計清楚,最重要的是。」范尼僧上前在呂方耳邊低聲說:「有強弓一百,弩機五十,甲冑四百。尤其是弩機,上面還有杭州鎮海軍的標識尚未除去。」
「想必就是那了空,如今應該叫高奉天帶來的,這次倒是收穫豐富,不虛此行。」呂方愜意的伸了下懶腰。
范尼僧回退兩步,低著頭看不出喜怒:「將軍說降與他想必是將來攻伐錢繆用間。不過此人狡詐無信,將軍為何如此信任他?」
呂方起身走到范尼僧身前,拍著他的肩膀說:「某知道你報仇心切,但再過幾個月我等就要攻伐那錢繆,某麾下除了你都是淮河兩岸人,對這邊地形兵要一無所知,多知道一點便多一份勝算,若是打破杭州城,掃平錢繆,你的仇人跑得掉嗎?那了空是個功名心極重的人,在那邊想必也混得不得志,被派來幹這九死一生的勾當,某如果結以恩義,以高位相誘,他又豈會選錯邊,再說他也知道你在某手下,如果用假話哄某,定然被你拆穿。」
范尼僧聽到這裡,知道今日報仇已是無望,恨恨的罵道:「便宜了這賊子。」躬身行禮離去。
第005章 募兵
半個月後,太陽益發毒辣,秋糧已經下種完畢,忙碌了許久農民們也都可以喘口氣了,正是趕集的墟日,丹陽縣城口處人口攢動,四村的農民們紛紛排隊進城,出賣掉自己的一點獸皮、乾柴、獵物等東西,到城中買點食鹽等必需品。前些日子那善德寺居然有人居然行刺新來的將軍老爺,結果為首的幾個立刻被斬首示眾,連方丈都被殺了。將軍老爺勃然大怒,縣中所有的寺廟的僧人都被抓起來盤問,聽說大半都被趕去挖礦和修築堤防去了,土地也被沒入官府了,各家寺廟中都滿是凶悍的蔡州兵。徐二看到城門口右側擁擠著一大群人,於是也擠了過去想看個究竟,仗著自己身強力壯,擠了進去卻看見牆上貼著一副白麻告示,旁邊站著兩個手持長槊凶神惡煞的蔡州兵,很是滲人。旁邊的那個識字的先生說:一是新來的呂指揮使開恩減免一成的夏稅,二是自古丹陽就是出精兵的地方,為保護地方,征討叛賊,要招募新兵,應徵者只要達到要求,立刻授良田二十畝,免除稅役,還有口俸還有冬夏賜衣。眾人紛紛交頭接耳的議論,但誰也不敢上前應徵,畢竟聽說這武將老爺是從北方殺出來的,手上至少有上千條人命,有見識的人都說他手下都是聞名天下的「蔡賊」,可不是先前縣中那些捕盜抓賊的弓手可以比擬的。徐二心裡倒有些躍躍欲試,他家在村中本是小姓,家裡田畝少,自己自小胃口大,長得身長力大,父母早已過世,嫂子早就看自己不順眼,時常拿些冷言冷語挑撥自己,若不是平日裡常能打些走獸飛禽補貼家用,早就趕自己出去了。兄長是個是個老實漢子,只知道在田里使力氣,下面兩個弟弟年幼,實在是過得艱難,嫂子更是當作眼中釘一般,若是當上了兵卒,有了這不用交稅的二十畝田地,分了家,兩個弟弟就不用寄人籬下,有了個立足之地。徐二正思量著,卻聽見看守告示的一個士卒笑說:「指揮使也真是好笑,把軍中抽出人分到各個村子當三老徵糧教習武藝,卻又在這招兵,這邊南蠻子又有何等用。」
同伴聽了贊同的笑笑:「你說也有道理,不過指揮使也這也是為了弟兄們著想,這樣縣裡就全在咱們武人手裡,大家將來也有個出路,你可別不識好人心,不過指揮使手下那批莊中來的可利害得緊,不像南人。」
徐二聽了兩人的話語,雖然口音有些差異,但也聽出了大概的意思,頓時胸中一股怒氣直衝腦門。擠出人群,喊道:「某家便要應徵當兵,倒要看看爾等是不是只是一張嘴厲害。」
一開始說話那士卒突然看到徐二衝出來,不驚反喜,他本來以勇武聞名軍中,尤擅長槊,可惜自從來了呂方麾下,一直沒有表現的機會,在這裡站了一個多時辰,早就無聊的要死。看到有人出來挑撥,已是喜不自勝,喊道:「好漢子來的爽快,來來來,斗上三百回合便是。」他指著背後的幾袋糧食說:「這些是選上的人的安家糧,一人一袋,若你勝了某,便拿三袋去。」
看守告示的另外一名士卒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見這漢子體型長大,頭髮胡亂的紮了一個髻,一根短樹枝插在當中,身上披了件短褐,敞著胸口,臉上黑□□的看不出容貌,看樣子還年輕,雙臂極長,手掌幾達膝蓋,赤著雙腳站在地上。心中不禁暗自責怪自己的同伴多事,口中呵斥:「你這漢子還真是多事,刀槍無眼,別白白丟了性命。」說著話,上前便要推搡徐二。
徐二見狀,順著來勢退了半步,手微微一帶,腳上使了個絆子,便將那守卒帶了個踉蹌。右手順勢便將對方腰間橫刀拔了出來。腳上不丁不八,橫刀在手立了個門戶,左手向對面那人做了個手勢,示意對方上前較量。
先前那人本來站在告示下,單手拄著長槊,靠在牆上,一臉混不在意的表情,看了徐二剛才的舉動,口中讚了聲好,說:「好俊的跤子,不知道兵器上功夫如何,某家姓胡名仁,不知這位好漢子叫甚麼名字?」說到這裡,手中已經持了長槊,尖端直指對方首級,八尺長槊如同鑲嵌在巨石中一般,絲毫不動。
徐二正要答話,這時猛然背後一陣風聲,趕緊一扭腰,上半身像沒有骨頭一般軟了下去,一枝長槊猛地從身上桶了過去,徐二順勢反身一刀柄捅在後面那人腰肋處,情急之下,全身之力都使了出來,只聽到咯吱一響,不知道斷了幾根肋骨,竟透過盔甲將那人打得痛昏了過去,這時四周的圍觀之人才驚呼出聲。原來方才被奪刀的那人又羞又惱,竟持槊從背後偷襲,不成反被打昏。
徐二站起身來,又驚又怒,要不是自己武藝精熟,如何避的過方纔那背後一下,豈不是丟了性命。想到這裡,也不多言,揉身提刀上前向胡義成砍去。
胡義成本就是軍中健者,武藝遠遠高過方纔那人,掌中一根八尺長槊使發了如同有生命一般,力道兇猛,疾若閃電,徐二幾番想搶進內圈去,不但未成,差點還丟了自己的性命,肩膀上還被帶了一下,染紅了衣衫,他本擅長的是刀盾,這本是自古以來丹陽兵代代相傳的武藝,數百年積攢下來,去粗存精,其中頗有奧妙,可現在手中只有一把橫刀,許多招數便使不出來了。兩人鬥了半盞茶功夫,體力都有些不濟,紛紛相互兜著圈子,休養體力。徐二猛地一矮身子,就地一滾便搶進了內圈,一刀斬向胡義成的小腿,他這招本是刀盾合用,圓盾護住頭頂的破綻,後招還可以投擲圓盾,端的是厲害的緊,可此時並無圓盾,胡義成看見破綻,躍起躲過刀斬,一槊刺了下去,要將徐二釘死在地上。好徐二在這危急關頭,借助腰腹之力,在地上將身體橫移了半尺,躲過了這一擊。胡義成在空中這一下收不住手,長槊扎入土中,使得老了,徐二一手抓了槊桿,一刀貼著桿子便砍了過去,想要逼得胡義成棄了兵器。胡義成沒奈何只得棄了兵器,卻近身反手鎖住了徐二的右胳膊,兩人一下子扭打起來,滾在地上,胡義成身上還披了鎧甲,身體沉重的很,幾下子便被徐二壓在地上,被打了個鼻青臉腫只得求饒。旁觀眾人基本都是周邊四鄉的農民,早就看不慣蔡兵那傲慢的樣子,這下看徐二為他們出了氣,紛紛喝彩。這時人群外一陣推搡,進來了三四個人,為首的是一個穿了圓領袍衫的男子,正是龍十二。他今日本是縣城駐軍的值星官,城門口的情形有人看到不對,便跑來通報與他,待他趕到,只看守榜的兩名士卒,一人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另一人滿臉都是青腫,被打得跟豬頭一般。已是大怒,反手抄起一根木棍,一下便敲到胡義成的膝彎上,打得他跪倒在地,口中罵道:「你平日裡就自誇武勇,愛惹是生非,今日讓你來募兵,怎麼和人打成這般模樣,該報應!若不是指揮使廢除了軍中肉刑,今日定要讓你插箭游營,明天開始去劉繇城去挖一個月的泥巴,也好治治你這毛病。」那胡義成此時早沒了方才得意的模樣,跪倒在地,沒口子的求饒。龍十二又罵了兩句,他本來就甚喜愛胡義成的勇武,此時只不過怒氣發作而已,於是便將事情一五一十問了個明白,轉過身去拱手對徐二笑道:「讓壯士見笑了,既然要應募便在書吏那裡留下姓名住址,五日之後午時前到縣城東門來集合便可,其餘的自有我等安排。」
徐二本來有些忐忑不安,以為後來的那人要報復自己,聽到這般輕快便結束了,還頗有些驚訝,於是遲疑的在書吏留下了姓名戶口,正要離去,突然聽見龍十二喊道:「且慢!」心中暗想,事情來了,回過頭正準備逃跑廝殺。便看見龍十二指著旁邊的糧食笑道:「方纔某的手下說如果較量輸給你便與你糧食三口袋,請壯士取走便是,胡義成這廝雖然愛胡鬧,倒不是無信之人。」徐二聽了這話,胸口一陣聳動,竟說不出話來,拱手行了個禮,轉身取了根木棍,挑了返家不提。
第006章 勸農
轉眼已是乾寧二年的九月了,呂方的屁股已經逐漸坐穩了丹陽縣的地盤,昔日的寺廟裡面除了還留了幾個和尚在那裡裝面子以外,其餘的人全都在礦上和堤壩上干苦力,用於粉碎礦石的和給煉鐵爐的水力鼓風機已經大體建成,煉焦炭的設備也已經大體完成了。供煉鐵用得石灰石、鐵礦石,煤炭在堤壩旁的碼頭上堆積如山。由於大部分都是用水運,所以沒有佔用許多畜力。看著離自己心目中「大煉鋼鐵」的目標越來越近,呂方越發躊躇滿志起來,至於那些僧人的苦難和血淚,他就一律無視了。「歷史的大車輪要往前滾,至於花花草草的被碾到那就只能怨自己命苦了。」呂方毫無負罪感的念叨著,緊跟在後面的范尼僧也不知道他到底在說著什麼。精通經商建設指導的他實際上已經成為了丹陽的縣令,主抓這個鐵礦項目的建設,夏稅來的錢糧交上去以外剩餘的那點還不夠養兵的,若不是吞了善德寺這個大戶,有錢有糧還有千餘不要錢的勞力,無論如何呂方也搞不起這麼大的攤子。范尼僧曾小心翼翼的建議先不要在招募兵士的同時搞這麼大的攤子,免得入不敷出,呂方斷然拒絕,據後來範尼僧回憶,首先他稟告如果要維持這個建設到了冬季,糧食是夠的,但就算算上秋稅也沒有錢給帛士卒們發冬衣和恩賞,容易造成兵變後。呂方瞪大了眼睛回答:「到冬季?那時候我們都已經到了錢繆的地盤上,莫非還需要用自己的錢給士兵們發餉?」
范尼僧接著問,如果打了敗仗怎麼辦?呂方用看見一個傻瓜的眼神看著范尼僧,說:「如果打了敗仗,你認為我們還需要費神為這麼多人發餉嗎?」被呂方的短視和無恥打敗了的范尼僧只得閉住嘴,全心全力的投入到了鐵廠的建設去了。
丹陽縣到潤州治所的馳道兩旁,滿是待收割的莊稼,沉甸甸的谷穗壓得低低的,農民們正喜悅的在田中勞作,彷彿沒有感覺到炎熱的秋老虎天氣,亂離人不如太平犬,這年頭能吃個半飽就是祖宗神靈保佑了。這時,遠處的道路上出現了一支人馬,田里的人紛紛直起腰,瞇著眼睛打量,膽小的人紛紛往遠處的樹叢鑽去。有個眼尖年輕人的已經看清楚了軍隊的旗號,笑著說:「大家放心,是縣城裡呂將軍的兵,看樣子是要去府城的,好整齊的裝束。」
旁邊的父親放下了心,看來不是來打劫的山賊,卻還是給了旁邊的小子一腳,罵道:「兔崽子,你高興啥,這幫當兵的有什麼好貨色,打過來打過去只是可憐我們這些莊稼人,趕快和我去躲起來,小心被抓起來當夫子,還是隔壁的小三子有福氣呀,自己砍斷了兩手的拇指,不用當兵也不用服勞役,他現在倒是安心的很。」
年輕人被父親踢了個踉蹌,心裡頗有些不服氣,口中嘟囔著:「那樣還叫有福氣?還是隔壁村的徐二哥那樣才是有福氣,功夫出眾,當了兵立刻就分了田,什麼稅賦勞役都沒有,連村子裡那些軍爺對他家人都客客氣氣的,聽說還當了隊正,管著十來個人呢,這才是好漢子。」
父親聽到兒子還敢頂嘴,更是惱怒,巴掌拳頭一股腦兒的打了過去,口中罵道:「你小子懂個屁,老子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谷子還多,徐二那種窮漢不當兵還能幹什麼,我們好歹家裡還有幾石谷子,四十來畝地,不聽族長的話去吃那份斷頭飯有你的好嗎?你以為上了戰場橫刀長槊長了眼睛不往你身上落。」說到這裡已是氣惱之極,一腳便將兒子踢到在地。
兒子心中雖是不服,口中也不敢多說,也不敢抵擋,只得抱住頭閃避,就在這空檔,那隊人馬的前鋒已經走近了,那漢子趕緊趴在地上,順手將兒子的腦袋也按在田埂上。恨不得鑽進泥土裡躲起來。
那支兵馬行進的很快,行軍的時候除了號令聲外並無一人說話,那年輕人到底好奇心重,偷偷地抬起頭來觀看,突然聽見兵隊中有一個聲音問道:「這塊田畝可是你家的田地,莊稼伺候的的確不錯,一畝地怕不有200斤谷子,倒是個好漢子。」
父親正準備推說是旁人的田地,只求這幫人馬早早離開,別惹來什麼麻煩,旁邊的兒子卻大聲答道:「正是某家的田地,我父親是遠近聞名的莊稼把式,今年水土都不錯,怕不有250斤吧。」
父親腹中正罵自己怎麼生了這個蠢兒子,卻也推脫不得,正在此時,卻聽見方纔那人說:「不錯不錯,不過你父親倒有些不爽利的很,不是好漢子。」那人頓了一下,問道:「周邊田畝的莊稼比你家可差遠了,就差這麼點,地氣肥力應該差不多,你這漢子應該指點鄉親們,如何耕作才是。」
那漢子聽到這裡,口中連連稱是,抬起頭來一看,眼前說話那人面容清秀,奇怪的是光著的頭並無髮髻,只留了短短的一層頭髮,倒像個剛還俗的僧人,那人對身邊隨從吩咐了幾句,那隨從便從行囊中取出一緡錢來,交在那短毛漢子手上。那短毛漢子笑道:「民以食為天,農為四民之本,這錢是賞你種田種的好的。」說到這裡,那短毛漢子轉過身去對隨從厲聲說:「你與這村子的三老說,他們到村中就三件事,勸農,練兵,完稅。勸農為其首,此人田種的這般好,為何不讓他教習其他村民,從明天起,你到每個村子跑一趟,向善於種田的農夫好好請教一番,匯總成文稿,明年春天在丹陽縣內推廣。」
那父親聽了這些話,早就有些呆了,他種了這些年田,只見過官府要錢要糧,征發勞役,從沒聽說過賞錢給種田好的百姓,過了半晌,那行人走遠了,剛才那隨從詢問他種田的要訣,他才如夢初醒,待到詢問完畢,他才期期艾艾的詢問方纔那短毛漢子是誰,那隨從鄙視地看了一眼,笑道:「方纔不是別人,正是丹陽縣內最大的官,丹陽縣將權知屯田使,呂方呂將軍,你能和他說上話,也算祖宗保佑了。」說到這裡,那隨從從懷中取出一個布囊,交與那人,吩咐道:「這些種子乃是將軍從海外求得糧種,讓某交與汝試種的,要好生伺候,不得有誤。對了說了半天話,你叫甚麼名字,某回去也好有個交代。」
那父親雙手鄭重的結果布囊,小心的揣入懷中,拱手稟報道:「某姓劉行三,村人就叫某劉三。」
那隨從揮了揮手,轉身快步趕上隊伍去了,劉三抖抖索索的從布囊中倒出幾粒種子,那種子長得顆粒飽滿,只是長得頗為奇怪,既非麥又非谷子,每顆都長的都有四五粒麥子那麼大,劉三種了半輩子田,也未曾見過,不禁嘖嘖稱奇。小心翼翼的揣入懷中,卻聽見旁邊兒子說:「看來這呂將軍不是一般人,這般看重種田人,要是能成官家老爺,我們就有安穩飯吃了。」
這話說的頗中劉三的胃口,出奇的沒有罵兒子:「說的不錯,任你鐵打漢子,一天沒兩頓飯入肚,也成軟腳蟹,這呂將軍是有見識,不愧是這麼大的官,不過官家的話能亂說的嗎,你小子又皮癢了。」說道這裡,又習慣性的給了兒子一腳。
隊伍中呂方正哼著小調,看樣子心情不錯,後面王佛兒突然問了一句:「將軍方才給那劉三的糧種可就是玉米,既然有這般物件,為何不立刻在縣中推廣,讓人人都有飯吃。」
王佛兒自從從濠、壽二州回來後,越發寡言慎行,莊重自持。平日裡只是讀書習武,經常一天也沒說幾句話。若不是呂方知道他老底,還以為他以前是個飽學老儒,經常一天也說不上三句話,今日問這話來,想是心裡憋得緊了。呂方笑了笑:說「佛兒也種過田,你種田時若是官府突然下發一種你從未見過的種子給你,你會怎麼想。」
王佛兒聽了這話,並不吭聲,只是皺著眉頭苦思。呂方自顧說了下去:「再說這種子雖是良種,但種田這玩意在這裡豐收,換個地方就有可能顆粒無收,某家在這丹陽縣並無根基,若是給予農民一季絕收,只怕就會激起民變,那般土豪見某又是掃平寺院,又是派兵到鄉里去,早就心懷怨恨,只不過看某家手中有兵,不敢出頭而已。那民變若是有了土豪牽頭,可就難對付了,就算平定下來,只怕這丹陽縣也被楊行密以治理不善之名奪回去了。那時豈不是偷雞不成反折把米。」
聽了呂方一席話,王佛兒歎了口氣,臉上滿是鬱結之色,呂方回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某知道你一心想讓這種子早些傳播出去,少些人餓死,可好心未必有好結果,還是讓這劉三先試試,縱然不成,某家補貼些錢帛與他也就罷了,出不了大事,若是成了,四周的百姓不用你我說也自會求那劉三分與的。這世間事,急不得。」說到這裡,王佛兒低聲道:「欲速則不達,將軍果然明達,非某能及。」
第007章 天下形勢
正在呂方跟著楊行密攻略濠壽,嶄露頭角,苦心經營自己的一小塊地盤,由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土豪成長為一個還是無足輕重的小軍閥的同時,天下形勢也在迅速的發展著,大唐帝國就像一輛向懸崖瘋狂奔馳的失控馬車一般,帶著車上的人們向最後的終點衝去。
乾寧二年六月,長安城內,朱雀大街上,火光沖天,鼓噪震地,兩支軍隊正廝殺的激烈,雙方的戰線上,屍體成堆,鮮血淋漓,戰鬥激烈到了這種程度,以至於後面的人必須搬開屍體才能順利的和敵人接觸,大量的鮮血滲入朱雀大道兩旁踏的堅硬黃土中,漸漸竟成了血窪,士兵們就在上面一步一滑的衝擊、砍殺,奇怪的是雙方的服色盔甲都是相同的,只是旗號有少許差異,都是宿衛天子的禁軍。
自乾寧二年五月以來,短短的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長安城內這已經是第三次兵火之災了。朱雀大街的盡頭,矗立著巍峨的承天樓,樓下長槊如林,戒備森嚴,看旗號正是天子的親軍——神策軍捧日都。樓頂上一個身披黃袍,臉色蒼白的年青人正惶急的憑欄遠望遠處的亂景,額頭上青筋暴露,正是大唐帝國的名義上的統治者——後來被稱為昭宗皇帝的李曄。他正憤怒的對身旁的宰相崔昭緯說:「短短二月,長安已遭三次兵火之災,邠、岐兩軍居然就在御道上廝殺,彼本為天子宿衛,居然還想劫持寡人,他們真的還把寡人當成天子嗎?」說到這裡,憤怒的將手中的玉如意砸在旁邊的圍欄上,砰的一聲,價值萬金的如意立刻斷成兩截,摔在地上碎了一地。樓中一片寂靜,四周的侍女和小太監們連大氣都不敢出,生怕被怒到了極點的官家當成出氣筒。崔昭緯身形挺拔,皮膚白皙,頷下三縷長鬚,修剪的十分整潔,一件紫袍穿在身上更是顯得儀表堂堂,一等一的美男子。他本出身清河崔氏,不過四十便入主中樞,正是春風得意,如今這般情景,他還是鎮定自若,上前長揖為禮:「小兒輩相爭,若大家下詔止之,彼等必解甲棄戈而降。」天子看崔昭緯這般鎮靜的樣子,心裡的氣也漸漸平了,正要下詔。突然下面傳來一陣嘈雜聲,眾人往下一看,原來竟有一支亂兵向承天樓衝了過來。下面的捧日都立刻一聲戒備,長槊如林指向對方。都頭李筠大聲喝道:「官家便在樓上,爾等本為天子爪牙,莫要衝撞了聖駕。」那邊眾兵聽了,頗有些猶豫,紛紛停住了腳步,這時人群中一人喊道:「李公養爾等多日,就為此時。」聽到這話,亂兵哄得一聲喊先是一陣亂箭射來,便衝了過來,與捧日都殺作一團。捧日都雖然號稱神策軍親衛,天子羽林,但早已不是當年那只威名赫赫的精兵,原先的神策軍早已在黃巢時損失殆盡,現在的大半都是僖宗奔蜀後新招募的新兵,根本無法和地方藩鎮的精銳相比,一旦白刃相交便陣腳紊亂,天子在樓上看的惱怒,竟親自擊鼓激勵士氣,方才穩住了陣腳,這時,下面突然飛來一陣亂箭,其中一支竟穿過李曄的黃袍,釘在屋簷上。李曄跌倒在地,嘴唇已沒有血色,又驚又怒,四周的小太監和侍女們紛紛撲了過來,用身體遮掩住他。頓時承天樓上一陣慘叫,已有四五人喪了性命。待得侍衛支起櫓盾,扶起天子,方才發現那李曄身上滿是鮮血,趕緊解開袍服甲冑,摸索一番才發現身上並無傷口,鮮血儘是太監宮女的,那李曄都已經嚇呆了,過了半晌才怒道:「這些亂賊竟敢向天子張弓,當真……」說到這裡不知怎麼表達心中的憤怒,竟頓住了。這時樓上鼓聲停了,捧日都被壓得不注向後退,眾人趕緊簇擁了天子下樓退入皇城,那亂兵首領竟下令防火焚燒宮城城門,正在危急之時,幸喜鹽州六都精兵屯於京師,接天子詔書前來護駕,方才擊退亂兵。天子驚魂未定,第二天便起駕出啟夏門,至南山。城中廝殺兩軍也各自離去,長安城中已無守兵,城中大亂,自相剽掠,城中百姓紛紛逃往天子車駕所在,人數不下數十萬,天氣炎熱,一時間飢渴而死者已有三分之一,慘象無以言表。
這一切要從乾寧二年正月說起。河中節度使王重盈死後,其子王瑤與前任節度使王重榮從子王珂相互爭奪其位,王瑤獲得了邠寧節度使王行瑜、鳳翔節度使李茂貞、鎮國節度使韓建關中三帥的支持,而王珂則向河東節度使李克用求援,並娶了對方的女兒,在李克用的支持下,成為了河中鎮留後,實際控制了扼守河東前往關中門戶的河中鎮,李克用也取得了進入關中,挾制天子的跳板。
王瑤爭奪河中失敗後,懷恨在心,於是修書與三節度云:「珂不受代而與河東婚姻,必為諸公不利,請討之。」於是王行瑜便遣弟弟匡國節度使王行約出兵攻打河中王珂,自己與李茂貞、韓建一同連兵入朝,上奏稱:「南、北司互有朋黨,墮紊朝政。韋昭度討西川失策,李溪作相,不合眾心,請誅之。」天子未曾允許,三人便強行殺死了李溪、韋昭度,又殺了樞密使康尚弼及宦官數人。又上奏曰:「王珂、王琪嫡庶不分,請除王琪河中,徙王行約於陝,王珂於同州。」上皆許之。一開始,三帥甚至密謀廢天子,立吉王李保;聽聞李克用已起兵於河東,王行瑜、李茂貞方才各留兵二千人宿衛京師,與韓建皆辭還鎮。王珂受到三帥圍攻後,便向李克用求救。李克用上表稱王行喻、韓建、李茂貞三帥稱兵犯闕,殺害朝廷大臣,同時將朝廷同意征討他們的檄書發佈到關中,去隨後大舉蕃、漢兵南下。一時間沙陀大軍勢如破竹,大有一舉掃平關中,直抵長安城下之勢,乾寧三年七月,李克用攻下了絳州,刺史王瑤被斬,河中留後的王珂也起兵響應,與之會師共同討伐三帥。匡國節度使王行約大敗於朝邑,死傷慘重,棄同州而走,逃抵京師,和執掌留守宿衛親軍的弟弟王行實大掠西市,以補充損失,長安震動。王行實奏稱同華已沒,沙陀將至,請車駕幸邠州。而樞密使駱全瓘奏請車駕幸鳳翔。而上曰:「朕得克用表,尚駐軍河中。就使沙陀至此,朕自有以枝梧,卿等但各撫本軍,勿令搖動。」
右軍指揮使李繼鵬,乃是李茂貞的假子,〔北軍左、右兩軍,皆在苑內。左三軍在內東苑之東,大明宮苑東也。右三軍在九仙門之西,九仙在內東苑之西北角。左三軍,左神策、左龍武、左羽林軍也。右三軍,右神策、右龍武、右羽林軍也。余按雍錄所云左、右六軍,是代、德以後宿衛軍。僖宗黃巢之亂時逃亡蜀地,此六軍潰散,田令孜於成都募新軍五十二都,分屬左、右神策軍;自從此事後,凡所謂左、右軍者,皆此軍也,分營於京城內外,又不專在苑中。若此時王行實、李繼鵬為左、右軍指揮使,疑是邠、岐二帥所留兵以宿衛者自分為左、右也。〕本姓名閻珪,與駱全瓘圖謀劫天子到鳳翔;中尉劉景宣與王行實知道後,也準備劫上幸邠州;當天晚上,繼鵬連奏請車駕出幸,於是王行約引左軍攻右軍,在長安城中大戰,鼓噪震地。於是便出現了前面亂兵向天子張弓的情形,城中大亂,互相剽掠,天子與諸王及親近幸李筠營,護蹕都頭李居實帥眾繼至。〔護蹕都也是神策五十四都之一,或曰即扈蹕都。〕也有傳聞王行瑜、李茂貞要親自來,天子害怕為亂兵所持,以李筠、李居實兩都兵自衛,出啟夏門,〔啟夏門,長安城南面東來第一門。〕前往南山,晚上住宿在莎城鎮。〔莎城鎮,在長安城南,近郊之地也。〕長安士民追從天子車駕者數十萬人,等到到了谷口,正是盛夏時節,飢渴而死的不下三分之一。〔谷口,南山谷口也。〕晚上,又有盜賊劫掠,哭聲震山谷。日夜傳聞邠、岐兵又至挾持天子,於是上遣內侍郗廷昱下詔與李克用,帶領大軍入衛天子。
七月底,李克用統大軍進入同州,又派兵包圍華州,韓建登城高呼:「僕與李公未嘗失禮,何為見攻。」李克用回答:「公為人臣,逼逐天子,公為有禮,孰為無禮?」兩者相持間,接到天子詔書,稱李茂貞、王行瑜已經派大軍企圖劫持天子,李克用於是解圍華州,駐大軍於渭橋。
天子在南山時,士民從車駕避亂者日夜傳言:「邠、岐兵至矣。」(王行瑜乃邠寧節度使。李茂貞州治在鳳翔,本岐州),於是天子派遣延王李戒丕前往催促李克用出兵,並且派內侍張承業擔任河東軍的監軍。
戊戌,天子下詔削奪王行瑜官爵。癸卯,以李克用為邠寧四面行營都招討使,保大節度使李思孝為北面招討使,定難節度使李思諫為東面招討使,彰義節度使張鐇為西面招討使。發兵討伐王行瑜兄弟。李克用很快便斬殺了王行瑜兄弟,正想一舉連同華州韓建、鳳翔李茂貞全部掃平,把關中變為自己的勢力範圍,可天子害怕一般李克用吞併關中後,自己便會成為其手中的玩物,為了勢力均衡的原因,赦免了韓建和李茂貞的罪行。於是關中地區變成了數家相互制衡的局面,李克用見天子對其頗有戒心,又師出無名,只得放過韓建和李茂貞二人,不得不隨後撤兵,二人見李克用退兵後便故態重萌,繼續攻伐同道,壓迫天子。關中形勢變得更加複雜,各鎮互相仇視,紛紛各自引外援以自強,無法一致對外,為後來朱溫入關中奪取河中鎮圍攻晉陽城打下了伏筆。
正當李克用全力南下,企圖一舉解決河中關中問題的時候,同年九月宣武朱溫趁機親自出兵攻打鄆州朱瑄,並於梁山大破朱瑄,隨後遣葛從周攻打兗州朱瑾,自己統領大軍隨後包圍。南方楊行密終於等到了董昌的求援信,派遣泗州防禦使台蒙攻蘇州,寧國節度使田□、潤州團練使安仁義攻杭州鎮戍,董昌也下令湖州將徐約與之相應,錢繆一面引兵相據,一面加緊攻打越州董昌。一時間,淮南爭霸戰平息後不久,吳越大地上又戰火紛飛起來。
第008章 陽謀
丹陽縣城外,劉繇城內,呂方正穿了條牛鼻犢褲,打了赤膊,正和一幫士卒和泥,修補城牆,他用了昔日農村中的三合土之法,使用紅土、熟石灰、碎石,然後用竹條代替現代鋼筋,增強牆壁的抗拉性,澆築成山寨版的混凝土,待凝固後,十分堅固。他從壽州城來到丹陽後,就知道攻伐杭州錢繆之戰是遲早的事情。呂方雖然不知道歷史上這場戰爭確切結果如何,但歷史上楊吳和錢繆的越國都存在了相當長時間,那麼這一戰肯定是相持甚久,誰也沒滅掉誰。自己這條小魚想在渾水中撈到好處,唯一的做法就是按照五百年後從這裡起家的那位朱八八的名言做「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深據根本,劉繇城雖然城牆破損的只剩下幾段矮牆了,但當年劉繇當年也算一野心家,雖然一開始就被孫策打得一塌糊塗,但這劉繇城是他準備用來割據東南的根據,很是花了一番心血,動用數萬民夫,先砌一座離平地五丈的高台然後再其上建城的,這高台還在,而且夯制的地基歷經數百年還是十分堅實,在其上修築城牆人工便省了大半。
本來像呂方的身份在自己地盤上修這麼險峻的據點,幾乎就是在鬧市中的大聲喊:「某要造反了!」上面的老大恐怕立刻就要派兵征討了,無奈他的頂頭上司安仁義本身就心懷鬼胎,倒是頗為欣賞呂方的做法,加上前面還有一個大敵錢繆,對呂方這放肆的行為竟無人來管了,雖然呂方人力有限,只得讓手下士卒一天操練,一天幹活,輪流修築,好歹還是在幾個月內將南方的城牆粗粗修補完畢。
正在眾人幹活的時候,卻看見正在城內廣場訓練新招募的丹陽兵的陳五帶著兩人跑了過來,神色十分匆忙,後面兩人倒也都是熟人,一人是縣城指揮秋收,忙的不可開交的范尼僧,另外一人便是安仁義麾下的騎將李銳。只見他拱手為禮,呈上一封書信交給呂方。呂方查對過印記無誤,打開書信一看,臉色一變,喝道:「傳令,召集士卒,明日出兵潤州。」說罷轉身離去,陳五和范尼僧對視了一眼,齊聲向李銳問道:「要討伐錢繆呢?」
李銳神色肅穆,點了點頭,眼中卻流露出興奮地顏色來。
丹陽縣縣衙大堂上,呂方高居上座,王佛兒持刀站在身後。莫邪都大小將佐數十人將大堂擠了個滿滿當當,眾人都知道要出兵攻伐蘇、湖兩州,這丹陽、吳郡、吳興三吳之地號稱賦稅當國之半,分別指的就是潤州、蘇州、湖州三地,這三州位於太湖周邊,交通便利,土地肥沃,唐末就已經是魚米之鄉。這個幾個月在丹陽不是練兵就是修牆,早就把這幫驕兵悍將憋夠了,尤其是那幫「蔡賊」,視南兵於無物,看到從軍中選出的老弱手下都至少混到了村中三老,日子可過的滋潤得很,就望著多打些地盤,自己也可以混個縣尉什麼的,一個個目光炯炯地看著呂方。
呂方看著手下高昂的士氣,滿意地點了點頭,他也明白這幫兔崽子的想法,手下將領每一個是丹陽本地人,護衛桑梓是說不上的;現在長安城中天子自顧不暇,沒辦法讓你封妻蔭子,也說不上奉天子詔命征討不臣,要說不臣自己要援救的董昌倒是名副其實的亂臣賊子,那披甲持槊冒著丟命的危險去打仗唯一的目的就是「搶錢、搶糧、搶地盤。」和他們說什麼虛的都是假的,想到這裡,呂方咳嗽了兩聲:「這屋裡的都是共過生死的弟兄們,早點的呂雄與某一個隴頭刨過地,晚點的龍十二、羅安瓊也都是在壽州城下一起喝菜羹的兄弟,便不說奉天子詔令以討不臣的廢話了,某和兄弟們流血流汗立下了些許功勞,楊王便以丹陽一縣酬功,大家都是明眼人,這幾個月來縣裡的土地,錢糧,某並未多取一分,要麼用來打制兵器,要麼修築城牆,老弱傷殘的弟兄們也都分到各村擔任三老,有田宅安生,可丹陽縣這地盤太小,這次出兵討伐錢繆,你們有何想法,說出來聽聽。」
屋內眾人聽了,個個眉飛色舞,一人忍不住大聲喊道:「將軍說的是,那朝廷但觀強弱,不計是非,約衰殘而施法,隨壯盛而加恩,管那詔命作甚,還是出兵多搶些地盤要緊,錢繆出兵討伐董昌,蘇、湖兩州定然空虛,此戰定勝,倒是要多搶些地盤錢糧要緊。」
呂方聽了這聲音有些耳熟,想了想問道:「你可是先前淮河舟中說要與錢繆聯合分光董昌家財之人,你倒見機的快,只是想不起你的姓名了。」
眾人一陣哄笑,那人擠出人群來,是個身材魁梧的漢子,裸露的小臂上滿是傷痕,少了一隻耳朵,一張圓臉上滿是笑容,倒是副可喜的模樣,拜了一拜,答道:「將軍好記性,正是在下劉滿福,那時沒見到將軍的本事,只想到多得些財帛便是,這些日子將軍掃平淫寺,任命官員,勸耕農桑,修築城牆方才有了長久之計。」
呂方聽他說話,倒是個有心思的人物,有意考校一番,問道:「那你以為有我等援助,錢繆董昌何者勝,何者敗?」
劉滿福想了一會,答道:「應是董昌敗,且不說順逆之分,那董昌歷年來進貢朝廷如山般多的財貨,可見對百姓盤剝之深,對士卒向來也甚刻薄,如何敵得過錢繆。董昌的地盤是浙江東道,老巢在越州,西邊都是山脈,難於通行,東邊是海,唯有北方和西北方乃是平原河流,從宣潤二州出兵相助,錢繆的浙江西道剛好攔在中間。要出兵接應董昌,就必須渡過浙江,此事極難,否則只能夠攻打錢繆牽制而已,但也是只能阻撓一時,兩強不並立,董昌遲早是錢繆的腹中之食。」
眾人聽得仔細,紛紛點頭,范尼僧插口道:「那有無可能我等將錢繆董昌兩家一起滅掉,一舉吞併吳越之地。」說到這裡兩眼已是精光四溢,想是想起了自己的大仇人,杭州靈隱寺主持了凡,如淮南大軍吞併吳越之地,他的父仇不過反掌之事。
龍十二聽了這話便連連搖頭,「這怎麼可能,徐宿諸州已在宣武朱溫手中,淮南雖已得泗、壽諸州,然不過能勉力自保而已,此時不過能抽出數州兵。再說楊王必須坐鎮廣陵以待宣武,必然只能委一大將專任方面,萬一僥倖得勝,如此大功如何酬功,豈不是去了一狼又來一虎。」
這話說出,眾人嘩然,呂方暗中連連點頭:「這龍十二平日話語不多,沒想到還有這般眼光,自己手下數人,歷史上不過是籍籍無名之輩,可一年多來一看,若是在合適的位置上打磨一番,並不亞於那些成名英雄,看來世間常有千里馬,而伯樂不常有呀。」呂方正在思量,堂上眾人聽了龍十二的話紛紛點頭,范尼僧卻並不服氣,說:「縱然無法屠滅錢繆,那攻佔蘇州,嘉興,進窺杭州總可以吧。」
龍十二心知范尼僧一門心思就是打進杭州城,報父仇,又深得呂方的信重,莫邪都中兵力最多的便是蔡州降兵,自己是其中地位最高的一人,隱然已是他們的首領,最是容易讓人猜忌,所以平日裡最是小心謹慎,此刻沒必要為了口舌之爭得罪他,笑道:「兵事這哪說的準,不過三吳之地乃是鎮海軍的上游,錢繆勢在必爭,若不得淮南全力,憑宣潤二州之兵就算一時取下也難抵擋的住浙江東西兩道的人馬。」
呂方聽了龍十二這番話,心中暗自點頭,此人對於進取錢繆戰事的想法和自己不謀而合,見屋中眾人紛紛發言,爭做一團。便雙手舉起向下按了按,眼尖的趕緊住了嘴,待眾人靜下來後,呂方說:「此次出兵,某的主意便是便宜要占,吃虧的事情不幹,這三吳不像河東、陳蔡、魏博、天平,只要豎起旗子,有糧食吃,十天半個月就能招來萬把兵,拖出去打個三五仗剩下的就是老兵了,這丹陽縣在南方都算出兵的地方了,老子都是一方父母官,開榜了快一個月了,又分田還免了家裡的勞役,才招了兩百人,丹陽縣丁口可是過萬的。我們手下刨掉派出去當村官的也就千五出頭,這些才是我們安生立命的本錢,南方氣候好田肥,過活容易,沒人願意當兵,糧食不少,可兵沒有。手上的兵可是死一個少一個。這次出去要錢、要糧、要地盤,如果能招降納叛那是最好,可要是用弟兄們的性命來換,不幹!」說到最後,呂方加重語氣,到了最後兩個字幾乎是吼出來了。屋內眾人聽了,紛紛點頭,亂世有兵才是草頭王的道理人人都懂,於是出兵蘇湖二州的基調便定下來了,具體細節很快的敲定了,呂雄任射生團,統轄長弓兵和宣潤弩手共兩百人;龍十二任左廂兵馬使統領蔡兵四百人,陳五右廂兵馬使統領兼代范尼僧統領炮隊,包括新招募的丹陽兵和原先七家莊的人,共有五百人,而王佛兒統領呂方的親兵隊,全是由莫邪都中的抽調的精銳組成,這些人隨呂方出征,而范尼僧領老營四百蔡兵留守丹陽,秋收忙完後便徵集民夫加緊修築劉繇城,防備萬一兵事不順,錢繆攻過來丹陽便是首當其衝,也有個根據。其炮隊指揮使之職由陳五代替,其餘全軍共一千二百人包括四百新招的新兵明日一同出兵。
眾人紛紛散去,只有范尼僧還是滿臉憤懣地盯著呂方不肯離去,他做夢都想著跟著江淮大軍殺回杭州,報仇雪恨,可沒想到呂方手下幾大干將——王佛兒、呂雄、龍十二、范尼僧,陳五,就他一人給留在丹陽,牙都要咬碎了。呂方看眾人都離去了,走到范尼僧身前:「尼僧可是怨某將你一人留在丹陽。」
范尼僧卻不答話,轉過身去背對著呂方。呂方苦笑兩聲,繼續說:「先前某說這邊半個月來只招到兩百兵,我麾下眾人,如論心思細密以你為首,你說說為什麼。」
范尼僧生了半晌氣,聽了這話,也不思量大聲答道:「汝剛才不是說過了,這丹陽氣候好,田肥,沒人吃這斷頭飯。所以只有幾個窮漢來當兵。」
呂方搖了搖頭:「尼僧,你仔細想想,這丹陽是比莊中,濠州那邊百里不見人煙要強多了,可土地更加集中,富人阡陌相連,窮漢無立錐之地。某先前掃平縣中寺院,沒收了那麼多田畝,不知道裡面有多少是縣中豪強托名其中的,你說他們如何肯讓族中子弟,蔭戶部曲來當兵。」
范尼僧此時也過了氣頭,他原先在杭州大慈恩寺時便經常往返三吳之地,對這帶風土瞭解得很,稍微一想便清楚了呂方的意思:「不錯,這南方更是族權張盛,招來的數百兵要麼是原先寺院的蔭戶,寺院被掃平後為了當兵那二十畝免稅田便從軍,要麼本來就是零散小姓,我說這朱、陸、殷三家本為三吳大姓,將軍都縣中三個月了,竟無一人前來,果然蹊蹺的很。」
呂方見范尼僧過了氣頭,仔細思量起來,心中暗喜,笑道:「某派兵士任鄉中三老,又掃平寺院,釐清田地,寺中蔭戶也都分了田地,這些地方豪強只怕吃你我的肉的心都有,不過現在揚州城裡的都是些廬州人,對這些江南豪強本就有提防之心,他們的話沒人理而已。這次出兵討伐錢繆,縣中空虛,大夥兒的家小輜重都在這縣中,尼僧你肩上擔子不清呀。」說到這裡,呂方在范尼僧肩上拍了拍。
范尼僧聽到這番話,雖然心裡明白呂方的用意,但還是希冀隨同出兵,便問道:「某明白將軍的苦心了,只是呂雄、王佛兒、龍十二、陳五人人都可以留下來,為何偏偏是某。」說到這裡,想起殺父之仇,眼睛又有些發紅。
呂方看了看左右無人,低聲說道:「某麾下兵馬大半都是蔡州降兵,這些都是些客軍,連親屬都沒有,都是些廝殺漢子,龍十二已經隱然是他們的首領,若是他留下來,萬一與錢繆戰事不利,他和那些土豪勾結起來,我們連條後路都沒有。呂雄性格還是太跳脫,擔不得這般大任;王佛兒倒是穩重勇武,只是建設民事這一塊他不懂,再說他心思太過良善,這般陰微的心思他卻沒有。陳五統領新兵頗有一套,要統領丹陽新兵與某同往:只有你,歷經大變後,處事穩重,定能掌握這一縣之地,要知道這就是我們莫邪都的根本,只要你這裡沒亂,前面就算敗了還有再來的機會,若是你這裡完了,前面贏了多少都沒用。」說到最後,呂方的聲音已是越發低微,只是口氣凝重之極,平日裡總帶著三分笑意的臉上早已是鐵青。
范尼僧聽到這裡心裡一陣狂喜,這呂將軍雖然年紀不過三十許人,但能在這亂世之中從一介贅婿成為一方豪強,麾下一幫廝殺漢子對他且敬且畏,胸中實有山川之險,今日這一席話明白的表明他已把自己當作心腹對待,呂雄、王佛兒、龍十二。這三人要麼是貧賤之交,要麼本人豪勇無敵,要麼手中握有實力,自己一介逃亡僧人,竟然還被托付如此重任,想到這裡,心裡滿是感激之情,當下便是呂方讓他死了也心甘情願。口中竟有些哽咽,跪下答道:「某如此卑微的人物,將軍竟將如此大任托付,屬下定然將這丹陽縣管的不出一點亂子才是,若有半份差池,不用將軍自己動手,自己便將這首級取下來。」說到這裡,連連磕頭,碰在地上砰砰作響。
呂方扶起范尼僧,額頭上已是烏青一片,笑道:「倒不是要一點亂子不出,其實出一點亂子反而更好。」呂方看范尼僧滿頭霧水的模樣接著解釋道:「這丹陽縣中田畝大半都在朱、陸兩家手上,這兩家子弟本多,加上蔭戶算起來快有萬人,勢力盤根錯節,雖然這些日子某從軍中抽出仕卒到各村去擔任三老,可這三家並不理會,顯是看到某精兵在手,隱忍而已。某不過是一方鎮將,若非那善德寺行刺於某,連那寺院的土地蔭戶也拿不到手,這丹陽縣男丁算起來不下5萬,就算十丁抽一也有五千人,可許多都是豪強的蔭戶,無法徵用,偏偏他們老實得很,某也無從下手。這下某領大軍出征,縣內空虛,那些心思活泛的,想必就會露頭出來,你便只需守住這劉繇城,其餘的姑且待之,讓其多行不義,到時候某統軍回援,也有借口來整治這幫傢伙。」
范尼僧聽了呂方這番話,最後幾句隱含的殺機讓他不禁打了個冷戰,暗自慶幸自己和他在一條船上,口中答道:「那某便將縣城緊要的物件運到城中來,免得白白損失了。」
呂方搖了搖頭:「那倒不必,錢帛甲冑某早以準備出征的由頭運到劉繇城來了,其餘的你便留在城中便是,糧食他們也不會糟蹋,免得打草驚蛇。」
說到這裡他又看了看范尼僧的臉色,歎道:「你可是覺得我這計策太過陰損,其實某家這其實是『陽謀』,你想想,若沒有叛逆之心,就算某如何示弱,他們又怎麼會中某的圈套,只有那些心懷叵測的人才會中計。尼僧你也知道,府兵之制奧妙就在士卒皆為自耕自食之民,平日素習耕作,質樸剛健,堅韌耐戰,西魏北周憑此開始不過據關西之地,而北齊雖然土地戶口遠勝對手,但以漢人耕作,胡人征戰,反被對方所破。如今縣中九成田畝倒為一成豪強所據,其餘百姓要麼成為佃戶要麼變成流民,有恆產者方能有恆心,否則招來的兵彷彿幫人幹活的傭工,誰出的價高便為誰打仗,縱然有百萬之師也不過隨時可能反噬的猛獸,如何用得。」
范尼僧聽完後,歎道:「將軍如此思量的如此之遠,某遠遠不及,如果縣中形勢不穩,某便將各村中的兵士抽回來,免得白白損傷。」
呂方點了點頭,:「這等的小事你自己思量著辦,某將蔡兵抽出精銳給你,不過亭壘村的那個木堡要守住,那裡據守常潤之間的要道,旁邊又是渡口,是吾回師的必由之路,切不可為賊人所據。」
范尼僧點了點頭:「明日屬下便派抽調民夫去給那個木堡外面覆土,再打一眼井,糧食和弓矢也要備足。定守得如同鐵桶一般。」
第009章 賢妻
呂方聽罷,揮手讓范尼僧離去。待眾人走遠,他一個人慢慢的在堂上踱來踱去,重新把剛才的方略細細的再推演一遍,自從他在莊中領兵以來,便有了這個習慣。待到已經想的妥當,內心不禁一陣興奮,來到這個世界算起來已經有八年了,從一個贅婿一步步走到今天,其中的辛酸苦辣只有自己知道,今日總算可以統兵南征,相信再過幾年就不再是那個仰人鼻息的小人物了,想到這裡,胸口不禁一陣滾燙,反手拔出橫刀,大喝一聲轉身劈去。這時門口一聲驚叫,呂方給嚇了一跳,一看卻是自己的夫人站在門口,手上端著一個飯籃,被自己剛才轉身那一刀嚇了一跳,呂方正尷尬著,呂淑嫻卻鎮定下來,走上前低聲說:「夫君這麼晚還未返家,妾身便送些吃食過來。」呂方往外一看,天色已是昏暗,早過了飯點了,原來方才在堂上推演太入神,竟忘了時辰,趕緊接過飯籃,打開一看,歡呼道:「還是淑嫻愛我,是某最喜歡的驢肉炊餅,還有魚粥。」一邊說一邊從藍中取出大口地吃了起來,吃的太急了,竟噎住了,弄得滿臉通紅,呂淑嫻趕緊幫他捶背,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呂淑嫻嗔道:「老是這樣樣子,像個餓死鬼,好歹都是一縣父母官了,一點儀容都講。」呂方喘了口氣,看著妻子笑道:「在你面前還擺譜作甚,某就是將來身居僕射、侍中那般高位,在你面前也是那個當年那個窮漢,這輩子娶了你是某最大的福分。」呂淑嫻聽了這話,低下頭去,不讓丈夫看到自己滿臉的笑容,啐了一口:「又在這裡說胡話。」一時間兩人心中想起這些年來的日子,心中皆是柔情無限。呂方伸手撫摸著妻子的臉龐,歎道:「這些年苦了你了,先是莊中廢除莊客、家奴,連你這般身份也沒過上好日子,這次某先前從楊王那裡得來的獎賞都分予士卒,都沒有給你打件好點的首飾,此次出兵蘇杭,那杭州久為通商口岸,什麼珍寶沒有,定要讓夫人滿頭珠翠!」
呂淑嫻聽到這話,起身站到一旁,斂衽行了一禮,看著呂方的眼睛說:「夫君昔日出兵,戰戰兢兢,唯恐不能克敵制勝,想的都是軍中士卒缺乏什麼,何嘗想過家事,今日卻未曾交兵便詢問財貨,恐不是取勝之道,妾身聽說古時大將出征之日忘其家,戰陣之上忘其身,今日夫君即將出兵,還分心於家事,定是妾身的不是。還請夫君責罰。」說到這裡,呂淑嫻頓了頓,低聲說道:「能與夫君這般英雄人物共度此生,就算是衣褐食粥又有何妨,那滿頭珠翠在妾身看來不過是些平常石子而已。」後面幾句聲音細若蚊吶,若是不注意根本聽不見。
呂方聽了前面的話,心裡還有些不痛快,但聽到後面幾句,胸中已滿是敬佩愛惜之情,躬身也對妻子行了一禮,肅容道:「夫人說的是,若他日方有所成就,離不開夫人的提醒,某現在便去營中探訪士卒,看看他們有無缺乏,為他們免去這後顧之憂。」
呂淑嫻聽了這話,臉上滿是笑容:「這才是某的良人。」於是呂方三口兩口吃完晚飯,便叫上王佛兒同往軍營去了。
莫邪都的兵營在縣城西南的劉繇城中,距離不過240步遠。呂方晚飯吃的飽了些,便隨手取了一根長矛當作幾杖步行過去。出了縣城外,不遠處有一片桂花樹林,此時正是三秋時節,微微的江風吹來,帶了一陣陣的桂花香氣,沁人心脾,道路兩旁的田地裡,蛙聲一片,月光照在上面,只看到隱隱約約谷穗搖動,正是一番豐收的景象。呂方方才與妻子一起,胸中滿是甜美,只覺得天下無不可為之事,一陣桂子香氣飄來,整個人精神一振,只覺得飄然若仙,隨口竟將柳永那首《望海潮》詠唱了出來:「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正背到這裡,後面幾句怎麼也想不起來,竟卡住了。呂安正苦思著,後面王佛兒低聲問道:「這詩寫當真好聽,卻不知說的是那個地方,當真是人間仙境。」
呂安背王佛兒這話一下子打斷了思緒,後面幾句怎麼也想不起來了,這詞的真正作者還要百餘年方才出世,若是自己忘了這世上絕無第二個人寫的出來,呂安正懊惱著,隨口答道:「正是這次出兵的目標,杭州。」
王佛兒聽了,歎了口氣,「想不到天下竟有這等繁盛的地方,竟一城之中便有十萬人家。可惜這老天爺看不得人過好日子,此次兵事之後,只怕那城中人家能有一萬活下來就不錯了。哎,十年前那揚州城中不也像這般花團錦簇。」
呂方聽了這話,正要向王佛兒解釋一下文學的修飾手法,那十萬隻是虛指其人口繁盛,並非真的杭州有十萬人口,但聽到後面幾句,便感覺出話中的苦澀之意,細細品味他的那口歎氣,只覺得彷彿一盆冷水從頭頂上潑了下來,方才胸中的那股建功立業的雄心壯志已是蕩然無存。
正在此時,兩人只是無語疾行,突然聽見一個聲音:「兀那來人,竟敢亂闖軍營,快快報上來歷,不然就射殺了你。」話音剛落,便聽見傳來給弩機上弦的聲音,透過夜空傳來,格外的攝人。呂方定睛一看,原來二人走得快,已經到了劉繇城旁,遠處火光旁隱隱約約的便是一座望樓。旁邊王佛兒上前一步,遮住呂方的身體,答道:「休得無禮,來人乃是丹陽鎮將,莫邪都指揮使,呂方將軍,快快將那弩機移開,免得誤傷了人。」
望樓中立刻亂了起來,過了半晌一人喊道:「某卻不信,若是呂將軍本人,如何就兩人,連隨從都沒幾個。」說到這裡,便見一人從望樓下跑了過來,到了近前,看到王佛兒那魁梧的身形,趕緊拱手為禮:「小人披甲不便行禮,還請將軍見諒,還請將軍入內。」
呂方見來人滿臉黝黑,體型長大,身披皮甲手持橫刀大盾卻動作敏捷,彷彿只不過穿了件單衣一般,顯然武藝頗有基礎。笑道:「汝好生面生,可是新招募的丹陽兵,怎麼稱呼?」
那人聞言,轉身站在道旁行了一禮答道:「回將軍話,某姓徐家中行二,鄉人便稱某徐二,正是今年夏糧後八月入伍的。」
說話間三人便到了哨所下,呂方見守卒們都披甲持械,戒備森嚴,哨所內部僅僅有條,不禁點了點頭,轉身問道:「這哨所守得不錯,你們隊正是誰?」
徐二上前一步,稟道:「正是小人。」
呂方不禁吃了一驚,所有的丹陽新兵都在右廂之中,這徐二算了才當了兩個月的兵,那些七家莊的老人,就是那些屯田兵許多也經歷了濠州之役,操練了至少三個月了,這軍中最重資序年歷,讓他們如何心服。正想到這裡,卻看見龍十二快步從城上走了下來,後面跟著呂雄、陳五等人。呂方待徐二走遠了側身問陳五:「這徐二隻當了兩個月兵為何便當上隊正,莫非他是丹陽強宗豪右子弟,下屬都是他的蔭戶家奴?某說過這軍中寧可少招人,也不可讓地方勢力參雜其中,這會壞了大事,你們忘了嗎?」
眾人見呂方神情嚴厲,都不敢啃聲,龍十二上前低聲答道:「將軍莫怒,這徐二的情況我很清楚,他乃是小姓子弟,家中貧苦,又並非長子,於是投軍求活,募兵那日比試武藝時他便打倒了兩名蔡兵,其中一人您想必認得,便是那胡義成,他能當上隊正乃是靠的武勇過人,隊中還有數人都是您從徐城帶來的屯兵,您問問他們便知。」
呂方聽了這話,笑道:「連胡義成這小子也被他打趴下了,果然是好武藝。這哨所也整治的不錯,若是這次攻伐蘇杭頂的上就好了。」
第010章 廟算
眾人聽了紛紛稱是,呂方細細查看了營房,晚上便在劉繇城中歇息了。
潤州城外的碼頭上,大大小小的船隻幾乎將棧道擠得滿滿的,幾乎可以從碼頭的東側沿著一條條船從水面跳到西側去。大群的夫子們正在將一袋袋的軍糧、大批的輜重搬到船上。碼頭旁一艘最大的戰船旁戒備森嚴,棧道旁站滿了披甲持槊的牙兵守衛,殺氣騰騰。搬運貨物的夫子們不自覺的盡量離遠一點。船艙之中,潤州軍諸將佐正爭作一團,討論攻伐錢繆的方略。呂方在裡面資歷最淺,還是新人,正默誦著後世流傳的做官名言:「多磕頭,少說話。」正眼觀鼻,鼻觀心,低頭猛練養氣功夫的時候,猛然聽見人群中有一人說:「呂將軍怎的不出聲。」呂方正暗罵那個閒漢來給自己找麻煩,抬頭一看確是說話的那人正是安仁義。趕緊起身拱手行禮:「安使君麾下人才濟濟,皆是久經戎行的宿將,在下又何敢多言,多聽聽高見才是。」
安仁義臉上似笑非笑,說:「你這廝就是不爽快,若你是個窩囊廢,那日在壽州城下又何必得罪那麼多人把你要來。快快說來,你肚子裡在打甚鬼主意!」
安仁義一番話說來,艙中眾將一下子目光全集中在呂方身上,要看看主公為何這麼看重這短毛漢子。呂方心中暗自叫苦,本想低調一些,這次出征渾水摸魚便是,硬拚的事情絕對不敢,這下被逼到這步田地,無論自己說的是否符合安仁義的心意,於自己意見相左那人必定記恨於自己,相符的人也未必會新人說句好話,乃是穩賠不賺的買賣。口中正要說幾句搪塞的話胡混過去,卻聽見安仁義接著說:「楊王令我等攻打杭州鎮戍以牽制錢繆的兵馬,救援董昌。而以為應當如何進兵。」說話間,竟走到呂方身邊把臂一同走到地圖前,呂方心裡一熱搪塞的話竟說不出來。低頭看了看早已滾瓜爛熟的地圖,過了半晌,抬頭說道:「此次楊王令吾等進兵浙江東西兩道,救援董昌,其目的有二:一是阻止錢繆併吞浙江兩道,使之兩虎相持,無以害我;其二則是盡量併吞蘇杭常湖諸州。然錢繆所控的浙江西道橫亙在淮南與董昌的浙江東道之間,其必以老弱據險要與吾相持,然後悉精銳盡快攻下越州,討滅董昌,然後舉全浙之兵以臨吾。而吾等則要麼在錢繆攻下董昌前擊破與吾等相持之敵,使其首尾不得相顧,要麼與董昌連為一氣。」說到這裡,呂方頓了一下,隨手拿起旁邊一根算籌在地圖上指著一個地方,繼續道:「此次進兵,吳越之地,湖泊遍佈,溝渠縱橫,但主要江河不過兩條——浙江與江南河,浙江分隔浙江東道與浙江西道,而江南河連接長江與浙江兩大水系,若吾等要連兵與董昌,就必須渡過浙江;而舟師若要南下,必由江南河南下,江南河由潤州經常州、無錫、蘇州、嘉興直至杭州,若是據其沿路要點,輔以舟師,則彼軍縱有十萬,也不過為我分隔擊破,否則吾軍定步履維艱,受制於敵。」
艙中眾將一開始還有點輕視,但隨著呂方說的分明,漸漸坐了下來,眼中的目光也漸漸由不屑變為重視。安仁義點了點頭,說:「某將舟師集結於此,也打算順江南河而下,只是蘇州乃是那錢繆的副手成及堅守,台蒙攻取不下。莫非吾等也要一同圍攻不成?」
呂安搖了搖頭:「只怕董昌等不了這麼久,若讓錢繆得了浙東六州,則大事去矣,若無淮南大軍,憑宣潤二州,新創之餘如何敵得過那般大軍。錢繆今年二月出兵於越州城下,受董昌之賂而退,其後一面向朝廷求取詔命,削去董昌官爵,求得浙東招討使之職,一面與浙東道諸屬州聯絡,使其中立,定然錢繆出兵時,董昌孤立無援,吾等此時方才出兵其實已經有點晚了。兵法之道,正奇雜用,台蒙攻打蘇州,沿江南河而下是為正,某以為,舟師應當沿江南運河南下,然後由吳興塘至湖州。湖州守將乃董昌親信徐淑,吾等就可以以湖州為後踞,向南可以入柳浦,渡西陵,與董昌相連,向東可以攻取嘉興,截斷蘇州與杭州的聯繫,是以為奇。如此一來,錢繆首尾不得相顧,吾等方可尋機求勝。」
呂方看著地圖,一路話說了下來,說到最後,一拳打在地圖湖州的西陵的位置上,只覺得盡吐胸中所學,酣暢淋漓得很。抬起頭來卻看見安仁義眼裡滿是異樣的眼光,搖頭歎道:「某家原先聽你們漢人說張良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向來戰場之上瞬息萬變,千里之外如何知道,還以為是說大話騙人的,沒想到竟真的有你這等人物,把你要過來便是得罪了十個朱延壽又有何妨。」說到這裡,呂方正要謙虛幾句,卻聽見安仁義肅容說道:「楊王已令魏約領兵與徐淑和,一同圍攻嘉興。」轉過頭看了呂方歎了口氣道:「當真英雄所見略同,若是當年孫儒南下時有你,只怕楊公以下早已化為飛灰,看來某幕府中這個行軍司馬的空位非你不可了。」
呂方正要謙讓,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徐淑乃是董昌親信,定然急著攻下嘉興,引來錢繆大軍救援主公,可魏約孤軍深入,台蒙,安仁義皆離他甚遠,錢繆若以精兵偷襲,定然大敗,若連湖州都丟了,南下的安仁義也變成無根據的孤軍了。」想到這裡,趕緊將自己的憂慮向安仁義說明,安仁義沉吟半晌,便令呂方領本部人馬立刻乘舟南下,自己帶大軍隨後。呂方正暗自痛罵自己多嘴惹來麻煩,安仁義揮手從後面招來一人,笑道:「你與呂司馬也是老相識了,這次便帶五百人與他通行吧,也多長進點。」
呂方定睛一看,來人正是李銳。
乾寧二年十月,湖州烏程縣,烏墩鎮,位於湖州、蘇州、杭州三州的交界處,蜿蜒的江南運河從小鎮旁流過,鎮子正處於嘉興與杭州之間。此時鎮子早已不復昔日寧靜的江南小鎮模樣,淮南將魏約和董昌部將徐淑自從三天前到達此地,魏約便分立烏墩、光福二寨,夾河而建,隔絕嘉興、杭兩地交通,徐淑則全力攻打嘉興。嘉興乃杭州外圍要點,一旦被攻取,不但杭州城直接暴露在大軍鋒芒之下,而且蘇杭兩州交通隔絕,鎮守蘇州的成及便處於兩面夾擊的窘境。
從高空看下去,烏墩鎮四周的田地裡已經收割乾淨,連多餘的樹木都被砍得一乾二淨,光禿禿的一覽無餘。黑壓壓的人頭攢動,就彷彿一群螞蟻,正在修築巢穴。淮南軍征發鎮中百姓拆除鎮中的部分房屋,以獲取材料,如有百姓敢於反抗,立刻拖出去一頓棍棒皮鞭,打得半死。而且在鎮子邊緣的原有圍牆加厚加高,壕溝加深加寬,只留下數處突門用來出擊,每隔50步遠修築弩台,四角架設望樓,並將鎮內靠近圍牆的房屋全部拆掉,在圍牆內側留出一條四丈寬的通道,以利於守軍機動,也防止攻方的火攻,二寨之間跨河用浮橋相連,橋兩側用鐵鏈相連,封鎖河道,橋頭還修築有望樓。魏約提著一根長矛,走上幾步便用力往牆壁上扎上一下,入壁超過半尺便將負責這一段的監工叫來,立刻返工夯築。三里長的牆壁,足足走了兩個時辰才走完。做完這一切的魏約走上西南角的望樓,已經略有點氣喘,他憂心忡忡的向杭州方向望去,天色陰沉得很,大白天的竟看不到一絲陽光,江南河道蜿蜒著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地平線,燕子貼著河面低飛,空氣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來。魏約覺得自己的嘴裡有點發苦:「董昌部將徐淑力主立刻出兵攻打嘉興,自己卻持重想要待宣潤兵來後再攻,但那徐淑心憂主公董昌那邊形勢緊急,竟脅以若魏約不來便自己獨自攻打嘉興,魏約奈何不得,只得同來,兩軍分工徐淑軍全力攻打嘉興,魏約防守此寨防備杭州來軍。」想到這裡,魏約嘴裡的苦味更重了,他統兵多年,這次是不是有些冒失了,自己三千孤軍深入,後無大軍相繼,就算這寨子修的再堅固又濟得什麼事。這時猛然一道閃電劃破天空,如豆大的雨點潑了下來,這時轟隆隆的悶雷聲才傳了過來,頓時將幹活的人們淋得透濕,人群一下子亂了起來。魏約回頭對背後的部將下令:「加緊幹活,寨牆外深壕中,要插滿竹籤,不完工不許停下來。」說完後,不顧旁邊軍士聽到命令後一片抱怨聲,向前浮橋走去,腦海裡想:「宣潤大軍何時才能到呀,某在這裡就如同嬰兒在虎口一般呀,多呆一個時辰都是危險呀!」
第011章 烏程寨(一)
就在魏約瞭望的方向,一支軍隊正沿著江南運河向烏墩鎮開來,河中數十條船隻裝運這輜重,兩岸的河堤上滿是步卒。已經是十月了,秋風已經有些刺骨了,可幾乎每個人都汗流滿面,猛地一道閃電劃過,雨水嘩啦啦的潑了下來,可軍中除了武器和甲冑的碰撞聲,並無一人出聲,每一個人都在竭力趕上隊伍的腳步,道旁的高崗上,顧全武冷冷地看著在雨水中急進的軍隊,身後的副將許再思擔憂地看著天上的雨水,道:「顧兄,離烏墩鎮不過二十里了,雨下的這麼大,到那邊也是天黑,士卒到了那裡也是強弩之末,何不在此紮營,待明日再攻打不遲。」
顧全武並不搭理,自顧對身後的牙兵下令:「令全軍加緊行軍,落伍者不必管他們,留後軍收留。還有讓水軍將火船和艨艟準備好。」
許再思見顧全武如此,又羞又怒,臉色變的紫黑,過了半晌才聽見顧全武歎道:「淮南軍到達烏墩鎮已是三日之前的事情了,彼肯定這幾天深溝高壘以備吾軍,某若是早到片刻,他們準備便弱上一分,雨中行軍固然辛苦,但守軍防備之心也少些,外面也不太有游哨,水軍在這雨天也不會出動,彼夾河為營,只要浮橋一斷,水戰失敗,便大事去矣。此時若不用險,若嘉興一丟,蘇州也不能獨完。」
許再思聽了這話,臉色好看了些,答道:「顧兄說得有理,不過何不吾留後軍在此紮營,若是初戰不利,也有個退步。」
顧全武回身看了許在思一眼,古板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如此便請許兄多勞了。」
烏墩鎮外,淮南軍的兩寨已經粗粗完工,大雨已經停了,只是下著江南常有的那種時有時無得那種小雨,忙活了一天的士卒們都在營中休息,進食。曹剛抱著長矛站在光福寨的角樓上抱怨不停,透濕的衣服甲冑顯得更加沉重,兩條腿彷彿灌滿了鉛一般沉重,高高的望樓上秋風吹過,帶走身上殘餘的一點熱氣,這南方雖然不如淮上寒冷,但這刺骨的濕冷比起家鄉的干冷更有一番難受的滋味。飢腸轆轆的肚子又咕嚕咕嚕叫了起來,他吞嚥了口唾沫,什麼時候換班的傢伙才上來呀,望著下方營中正圍成一團領取等待黍米飯的弟兄們,自己的肚子更餓了。乾脆打個盹吧,也許會覺得舒服點,這種鬼天氣,鎮海軍估計也早就躲在營房裡了。曹剛蹲到牆角,蜷縮起身體,睡了起來,過了半晌還是又冷又餓醒了過來,站起身來,揉著眼睛向四處打量一下,看看換自己下去的人來了沒有。
「不對,鎮子四周的樹木為了修築壁壘不都砍光了嗎?怎麼那邊黑乎乎的一片是什麼。」曹剛趕緊睜大眼睛又仔細的往那個方向看了看,「是長槊!是鎮海軍!敵襲!敵襲!」曹剛身上的睡意早就蕩然無存了,連滾帶爬的操起旁邊木槌向準備好的銅鑼敲去,手忙腳亂的卻從角樓上落了下去,左右找了一番,才靈機一動拔出腰刀猛敲了起來,一面大聲呼喊起來,頓時營寨中亂作一團。
顧全武跳下戰馬,從身邊的牙兵手中搶過長槊,站在軍陣前,大聲喊道:「我們行軍疲累,淮南軍也築壘疲累;我們餓著肚子,他們也還沒吃飯。此時兩軍相爭,狹路相逢勇者勝。」說罷轉過身指著營寨上飄蕩的炊煙喊道:「某肚子也餓得很,淮南軍中有得是吃的,待攻破營寨後與諸君共飽。」說罷,猛地將手中長槊向下一揮,鎮海軍便如同山崩一般衝了上去。
戰鬥一開始就是激烈和殘酷的,雨天裡弓箭幾乎成了廢物,寨子裡的淮南軍剛剛修築完營寨,正在休息,也還沒有組織起來,只有十幾張弩機胡亂射了幾箭,造成的危害幾乎是可以忽略不記得,鎮海軍很快就衝到了壕溝前,他們立刻用事先準備好的草木束和土袋填平了幾處壕溝,性急的士卒們沒等壕溝完全填平便從上面衝了過去,有些人被擠到壕溝內,幾乎立刻被竹籤和尖木樁刺穿了,一時間死不了,發出淒慘的哀號,可是成百上千的人們從他們身邊衝過,紅著眼睛,對他們視而不見。鎮海軍的先鋒們立刻開始清除土壘上向外斜立著的尖木樁,試著用土袋和柴草束填一個斜坡來越過土壘來。有的甚至開始激烈的撞擊起寨門來。
曹剛往下看著,下面密密麻麻全是戴著頭盔或者沒有戴頭盔的頭顱,無數只手揮舞著武器,他們發出可怕的呼喊,盡力想要衝進來,這時他才覺得自己下面那道寨牆如同薄紙一般脆弱,一名鎮海軍士卒踩著同伴的肩膀爬上牆頭,揮舞著橫刀發出勝利的呼喊,但立刻就被一根長矛刺穿了胸膛,鮮血立刻從他的嘴角流了下來,橫刀從無力的手上落了下去,他揮舞著雙手彷彿想要抓住什麼,但還是落了下去。這時,曹剛耳邊傳來一陣亂七八糟的腳步聲,緊接著臉上便是一陣劇痛,挨了一記耳光。只聽見隊正大聲罵道:「還愣在這裡幹什麼,還不射死這幫混球。」曹剛趕緊操起自己的弩弓,向下射去,他也不觀察自己是否射中了目標,只是機械的上弦,上箭,瞄準,扣動扳機。猛然聽到一陣慘叫聲,他趕緊一縮頭,立刻感到頭頂一陣風聲,只看見隊正倒在地上,一支箭穿透了喉嚨,竭力用手摀住傷口,但血還是從指縫間湧了出來,隊正在地上翻來滾去,彷彿落在地上的河蝦一般,猛然,滾到了曹剛面前,一把抓住了曹剛的胳膊,眼睛緊盯著曹剛,嘴巴一張一和彷彿要說些什麼,可只能發出些嘶嘶的聲音,一陣劇烈的抽搐後,隊正抓住曹剛胳膊的手鬆開了,身體軟癱在地上,眼睛大睜著,死了。曹剛心裡彷彿有根線斷了似的,從隊正的手中抽回胳膊,給隊正掩上眼睛,轉過身機械的給弩弓上弦、上箭,然後向下射擊。
魏約全身甲冑地躺在榻上,橫刀便放在身側,睡的迷迷糊糊的,自從三天前淮南軍佔領烏墩鎮以來,他就沒怎麼睡,監督士卒征發民夫,修築壁壘,困的時候就靠在土堆上打一會兒盹。眼看活已經幹完了,才在牙兵的勸說下回鎮中睡一會兒。突然夢到鎮海軍打過來了,已經攻破寨門了,就猛地醒了過來。正在此時,門猛地被撞開了,牙兵衝了進來,帶來一陣陣雨點,撲到在地喊道:「鎮海軍突襲,光福寨已經被突破寨門了。」魏約的左眼跳了起來,「緊趕慢趕還是被趕上了。」心裡有種沮喪的感覺。
魏約站起身來,深吸了口氣,竭力用鎮靜的口氣說:「跟我來。」提刀走出屋外,向河對面看去。光福寨的南寨門已經被突破了,也有部分鎮海軍的士兵們已經爬上了寨牆,兩軍正在寨門處廝殺,一時間誰也無法壓倒對方,寨中守軍的抵抗已經恢復了組織。光福寨外的河岸旁,鎮海軍列成了十餘個棋盤形的小方陣,後面還有黑壓壓的一大片,粗略估算一下有萬人,河中還有六七條大船在游弋。中軍豎著一面「顧」字大纛。是顧全武?武勇都也來了?魏約的口中滿是苦澀。「你率五百人通過浮橋到河對岸的光福寨去,把突入的敵軍趕出缺口即可,憑牆而守,就算再多一倍敵軍也不怕。」魏約壓下心中的雜念,對身後的副將下令。
正在此時,突變發生了,河中的那六七條鎮海軍大船放下了十餘條小船,向浮橋衝過來。那小船用生牛皮革蒙船背,只露出左右幾孔棹孔,艙室左右六七條長棹上下如飛,瞬間便衝到浮橋前。橋上守軍慌亂間連連發弩射擊,可那飛快的小船急切間那裡射的中,少許被射中的幾隻也透不過船板和牛皮。「快用撐桿。」橋頭上一名校尉大聲呼喊。守橋士卒才如夢初醒的用長長的撐桿抵住小船,不讓他靠近。撐桿發出恐怖的咯吱聲,彎曲起來,小船也停住了。船中士卒有的用弓弩射殺橋上士卒,有的跳出艙室用刀斧砍斷撐桿,淮南軍也射殺跳出艙室的敵軍,還向小船投擲火把,可惜生牛皮蒙的嚴嚴實實的船隻根本不著火,不斷有人慘叫著落入河中,鮮血一縷縷的滲入水中。隨著靠過來的小船越來越多,終於一隻小船衝破堵截撞上了浮橋,頓時一陣搖晃,幾個淮南軍士卒站立不穩,慘叫著落入水中,不待小船停穩。十幾個選鋒便跳上浮橋,揮舞著刀斧向守橋士卒砍殺過去。守橋的淮南軍也竭力抵抗,可這些登橋選鋒都是鎮海軍中選拔出的勇士,又是兩面受敵,那裡抵擋得住,紛紛被砍翻,落入水中。越來越多的小船靠上了浮橋,一名首領麼樣的鎮海軍跳上了浮橋,看到橋上敵軍已經大半潰逃,大聲喊道:「橋上放火,斬斷鐵鏈。」眾人趕緊取出硫磺、火油之類物件,放起火來,天上雖然下著小雨,可還是燒了起來。隨著大錘巨斧的斬擊,叮噹作響,終於隨著鎮海軍一聲歡呼,橫亙河面的鐵鏈斷作兩截,落入河中。橋上的選鋒趕緊斬斷浮橋上的繩索,將木板扔入河中,然後將剩餘的放火之物灑落在浮橋上,放上一把大火,跳回小船,掉頭向回劃去。後面的鎮海軍大船看到橋面大火,紛紛張帆下槳,緩緩向浮橋處行去。
第012章 烏程寨(二)
魏約痛苦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睛下令道:「將寨門全部堵住,命令士卒們全部飽餐準備死戰。」說罷,不顧四周將佐驚訝的眼神,轉身向望樓走去。
光福寨南門的戰鬥已經進入了白熱化的階段。鎮海軍兩次衝進了寨門,又兩次被淮南軍趕了出來。大雨後的地面早已被無數只腳踩成了泥濘,兩軍士卒都在上面一步一滑的廝殺,一會兒被人群推擠向前,一會兒又被擠得向後,傷兵倒在地上被踩到傷口,發出淒慘的喊叫。人們紅著眼睛,充耳不聞,一心只想殺死眼前的敵人。密集的矛槊幾乎將寨門六七丈的空間填滿了,誰也無法壓倒對方。這是一名鎮海軍士卒靈機一動,就地一滾從密集的矛槊下方滾了過去,用匕首向眼前一人的大腿捅去,那人猝不及防,頓時著了道,慘叫著扔下手中的長矛,向敵人撲去,扭打做一團滾到泥濘中,那邊的後排的鎮海軍見狀紛紛拔出腰刀匕首等短兵器,從地上爬滾了過去,守軍趕緊捅了下去,有幾人被釘在地上,可大半還是爬近了身,向對方的小腹和大腿捅去,頓時滾作一團,後面的鎮海軍見機趕緊挺著長槊壓了過來。這時淮南軍那密不透風的防守終於鬆動了,這是突然一聲驚呼:「敗了,浮橋被燒掉了。」果然河面上浮橋的位置升起了一股濃煙,人有時候很奇怪,當眾人齊心奮戰的時候,每個人都能驚人的勇敢,毫不畏懼的面對死亡,可當人心不齊,有人開始轉身逃走的時候,卻大部分人連轉身對敵那點起碼的勇氣也沒了。第一個人扔下手中的兵器轉身向後寨逃去,立刻被督戰的軍官砍翻在地,割下首級呵斥起來。但就如同破口的堤壩一般,越來越多的守軍扔下武器向後逃去,督戰的軍官立刻被如同洪水一般的逃兵淹沒了,進攻的鎮海軍毫不費力的從背後將一個個剛才還與自己拚死廝殺的敵軍殺死,寨門處十分狹窄,為了更快的逃走,有些守軍甚至砍殺起檔在他前面的袍澤來,一時間淮南守軍自相殘殺,鮮血淋漓,慘不忍睹。有幾個的跪下扔了兵器投降,鎮海軍都殺紅了眼哪顧得那麼多,全部砍到了,梟了首級掛在腰上。好不容易守軍逃過了寨門那一段,四散逃到寨子中間的望樓去了。幾名鎮海軍飛快的跑上南寨門的角樓,猛地聽到一聲弦響,眾人趕緊趴下躲閃,過了一會兒,紛紛查看自己身上並未受傷,又聽見一聲弩機扳機扳動,卻沒有看見弩矢飛出。一個大膽的小心翼翼的起身,舉著盾牌遮住自己,向角樓內看去。只見一名淮南軍士卒正在給弩機上弦,然後用空著的右手往箭槽放了一下,彷彿在裝弩矢一般,最後小心翼翼的對準下面的鎮海軍瞄準,扣動扳機。又一腳踩在踏環上,彎腰給弩機上弦。趁這個機會,鎮海軍士卒一步躍上角樓,一刀砍在背上,那人立刻翻倒在地上,仰天倒在地上,兩眼大睜,臉上一無表情,正是曹剛。身背的箭囊裡早就空無一物,感情是早就嚇得癡了,全是在空射箭呀,還空嚇了老子一跳。那鎮海軍往屍體上啐了一口,拔出匕首,彎下腰去割首級,猛然感到腰間一痛,只見方才死人一般的曹剛臉上滿是嘲諷的笑容,左手抓著的一支弩矢,尖端已經沒入自己的腰眼,那鎮海軍正要全力將手中匕首刺下,曹剛右手將手中弩矢一轉,那人只覺得腰間鑽心的疼,右手匕首竟刺不下去,曹剛趁機左手抓住弩機一下砸在對方頭上,將其打倒在地,拼盡全力翻身壓在對方身上,用弩弦勒住對方脖子,猛地一拉,鮮血便噴了出來,濺了滿臉紅。撿起鎮海軍的腰刀,深吸一口氣,忍住背上的疼痛,猛地衝出角樓,大喊著向下面的鎮海軍衝去,為首那人猝不及防被砍倒在地,後面幾個看到一個滿臉鮮血的人衝了過來,手腳便軟了幾分,轉身就跑,最後面那個腳上拌了蒜,摔倒地上,只看到後面那人滿臉鮮血手持橫刀砍來,自度必死,猛聽見一聲大喊:「放箭!」一陣嗖嗖作響,曹剛被一陣弩矢釘在圍壁上,掙扎了一會,方才斷了氣。
顧全武大踏步的走入光福寨,地上到處都是兵器碎片和鮮血,鎮海軍士卒們正在將一具具屍首抬出寨外,疲憊的士卒們隨便找片乾燥點的地方坐著休息,有的甚至就直接坐在屍體上。看到指揮使過來,士卒們紛紛歪歪斜斜地站起來,顧全武揮了揮手,示意眾人坐下。他看到寨子中間的有一座宅院還打著淮南軍的旗號,外面數百名鎮海軍士卒正在準備櫓盾、大牌等防箭的裝置。顧全武指著那間宅院問道:「可是還有淮南軍的殘餘在那屋中?」
旁邊的校尉上前答道:「正是,還有大約百人,等櫓盾、大牌等準備好後,便攻進去。」
顧全武搖了搖頭,道:「不必了,你派人喊話,就說某奉朝廷詔命,討伐亂賊董昌,爾等淮南士卒又何必助紂為虐,遠途而來枉自丟了性命。棄了兵器某便派船隻送你們過河。」
校尉上前喊了一陣,那宅院靜了半晌,一名頭領麼樣的淮南軍趴在院牆上喊道:「休得欺騙我等,當年爭奪宣潤二州之時淮南鎮海兩道廝殺的那般慘烈,某放下兵器豈不是任爾等擺佈。」
校尉回頭看了看,顧全武揮手示意其讓開,上前深吸了口氣,大聲喊道:「那時兩鎮的確有些支吾,不過後來亂賊孫儒南下後,若無錢使君支援糧食錢帛,楊行密只怕也難得取勝吧?淮南鎮海兩鎮皆是朝廷爪牙,董昌乃篡號逆賊,正當同心協力,如同對付孫儒一般,爾等為何而倒行逆施。某乃鎮海武勇都兵馬使顧全武,今日便在佛祖面前立誓,只要爾等並非那董昌手下,放下兵器投降,若某今日再加一指於汝曹,死後必落入阿鼻地獄,百代不得超生。」
宅院中頓時一陣緘默,唐時人本頗信守誓言,江南人又就篤信佛教,這顧全武為將之前,頗不得志,曾剃髮遁入沙門,此事眾人皆知。為將者難免陣上亡,若是他說什麼萬箭穿身倒也罷了,可此時在眾人面前發誓詛咒死後落入阿鼻地獄百代不得超生,周圍的鎮海軍士卒不由得倒吸了口涼氣,那校尉上前一步低聲勸道:「這伙殘敵不過苟延殘喘而已,最多在傷上二十來人便將其殺個乾淨,將軍又何必發此毒誓。」
顧全武看了那校尉一眼,搖了搖頭歎道:「你還是不懂為將之道,某如此為了兩事:其一雖說慈不掌兵,若是必要時縱然要死萬人也得行之,但苟能取勝,又何必多殺,為將者又豈能不為,某一句毒誓若能救下數十人性命,又豈能畏懼那虛無縹緲之事而不為。其二,子曰,必也正名,名正則言順。今唐室雖微,天人未厭,董昌本位至將相,富貴已極,然一朝窺視至尊之位,則眾叛親離,天下共討之,只恐將來欲為一布衣亦不可得矣。可見為將者須得順天而行,如今楊行密為了一己之私,與叛賊為伍,只怕其後代必受報應,為亂賊所殺。某今日放降卒回去,彼必將某之言辭流傳,淮南將士亦知某所討者不過逆賊董昌,又知某不亂殺,又豈能死戰。」
那校尉聽完了,沉思了半晌,拱手答道:「多謝爹爹教誨為將之道,今日兒獲益良多。」原來這校尉竟是顧全武的長子顧君恩。
顧全武點了點頭,說:「披堅持銳,陷陣破敵,某不如汝,然兵法畢竟有違天道,聖人不得已而用之,為將者鮮有善終者,當今乃亂世,吳越之地並非王者之資,某等不過致一方太平,待聖人出世,求個富家翁而已,切不可不自量力,切記切記,你懂了嗎?」說到最後,聲音越發慈祥,一股老牛舐犢之情溢於言表。
顧君恩雖然還不能完全理解意思,但也牢牢把父親的話記在心裡,點了點頭。正當此時,宅院中的守卒們走了出來,兵器鎧甲扔了一地。一群鎮海軍的士卒圍了過去,詢問了半晌,將降兵中挑出了三十餘人,帶到一旁。降兵中為首的看情勢不妙,大喊道:「顧全武你方纔還說要放吾等過河,莫非要反悔了嗎?」
顧君恩上前答道:「某家將軍的確說要放淮南軍的人回去,不過那三十人可不是淮南軍,他們都是跟隨董昌的亂賊。」
淮南降兵聽了,啞口無言,過了半晌,他們便被領到幾條小船上,劃到對岸,那些人跳上岸去彷彿做夢一般,鎮海水軍離開後半晌方才向烏墩寨中跑去。
魏約站在門口,看著那些百餘從對岸死裡逃生的淮南將士,正在喜形於色的和袍澤們說這些什麼。臉色矛盾之極,好幾次舉起手想說些什麼,卻又放了下來,過了半晌,搖頭歎道:「罷了,罷了,士已無鬥志,又還能做些什麼。」轉身對身邊牙兵下令:「汝快乘快船向徐淑通報,就說杭州鎮海軍大至,領軍得乃是顧全武,光福、烏墩二寨皆被破,某領兵北還湖州,讓他早作準備。」說到這裡,魏約苦笑道:「只怕已經來不及了,這顧全武果然不愧兩浙名將,軟硬並施片刻便破了某,想必此時他已經兼程直下嘉興,攻打徐淑去了。」轉身對副將歎道:「我們也該撤了,令全軍打開寨門,北還湖州。」下完令後,魏約彷彿最後一絲氣力都用完了,兩肩微縮,一下子好像老了十歲。
顧全武看著對岸的淮南軍,只見淮南軍全軍打開寨門,向西北方向開去,旁邊顧君恩笑道:「那魏約倒是識趣的很,若他據寨不出,倒還要費一番手腳,如今只剩徐淑一部就簡單了。」說到這裡,轉身拱手對全武行了一禮,「末將還有一事懇求將軍,還請以某為先鋒,直下嘉興,擊破徐淑。」
顧全武臉上並無表情,轉身走上寨中,三步並作兩步走上最高的那座望樓,大聲對寨中滿滿當當正在進食的鎮海軍士卒喊道:「武勇都冒雨疾行,拔光福寨,破淮南軍,彼已膽寒,又為大義相責,已棄甲遁去,如今嘉興尚為董昌逆黨徐淑圍攻,形勢緊迫,某欲輕舟疾進,引千人急襲,不知可有壯士願與某同行。」
寨中眾人先是靜了一下,突然一人起身振臂喊道:「願與顧將軍同往討賊。」隨著這聲喊,寨內外將士紛紛應和,一時間寨內外萬人應和,聲如奔雷,武勇都眾人彷彿將雨中行軍和方才激戰的勞累都拋到腦後了。顧全武頓了一下,待呼聲稍低大聲喊道:「願同行者可至運河邊船旁,今日能與諸君忠於王事,同往擊賊,乃顧某大幸。」
乾寧二年十月末,鎮海軍武勇都兵馬使顧全武引兵急進,於嘉興守軍裡應外合,大破董昌部將徐淑,解嘉興之圍。蘇杭轉危為安,江南戰局為之一變。
第013章 謀亂(一)
隆冬季節的江南,雖不如朔北那般寒風似刀,鐵衣難著,但滿地裡衰草叢生,白霜片片,看到就覺得一股濕冷入到骨子裡了,別有一番刺骨的寒意。江南運河上行下一支舟師,戰船如牆,拍桿如林,當中一艘最大的打著「呂」字大旗,正是潤州刺史安仁義所遣的先鋒呂方所部。此時已是十二月中旬了,他們十月初便從潤州出發了,可蘇州刺史成及將蘇州外圍諸要點守得極為嚴密,江南運河蘇州段始終都在鎮海軍的控制下。直到十一月中旬淮南將柯厚方才苦戰擊破蘇州水營,呂方方才得以領舟師南下湖州,這時候後邊的安仁義大部早已趕上,這前鋒離中軍也不過十餘里水路,倒有些名不符實了。
呂方站在旗艦船頭,頗有興趣地看著船外的江南景色。昔日在前世他也曾跑到號稱原生態的周莊旅行,可那周莊中旅行者比那居民還多,熙熙攘攘的摩肩擦踵,哪有半份寧靜悠遠的江南小鎮味道,今天倒是可以看個夠了,也不會再有居民過來收門票錢了。
這江南運河本不甚寬,兩岸不過相距十餘丈,水清波緩,但自淮南鎮海兩軍剛剛在此歷經苦戰,亦曾幾度一江流赤,兩岸目光可及處幾處殘垣斷壁,之間依稀可見不及掩埋的屍體,兩岸良田,多生衰草,雨晦天瞑,遠處的村落房屋顯得更加殘破。呂方歎了口氣,這番淮南軍南下勝負不說,這蘇杭兩浙百姓定然是一番大劫,一想起這種亂離日子還要持續五十餘年,便覺得口中泛出一股苦澀的味道,口中不禁冒出一句話來:「亂離人不如太平犬,亂離人不如太平犬呀。」
這時旁邊侍立的李銳聽了有些不以為然,笑道:「將軍當日在淮上何等殺伐果斷,今日為何倒心軟了起來,其實這江南百姓日子過的比起中原、淮上的要強多了,雖說稅賦重了點,可畢竟太平多了,聽說宣武、天平、泰寧諸鎮可是無年不戰,無民不兵。」
呂方聽了,轉過身來,歎道:「勇新呀,安將軍待某親厚,授以一縣之地,又以行軍司馬屬某。汝乃安將軍派來與某同行,有些話也就不客氣了。我們武人身上之衣,腹中之食,皆為百姓汗水所得,吾輩用兵掃平不義,重致太平倒也罷了,若一味吞噬,不顧民生,必為上天所忌。孫儒、秦宗權便是前車之鑒。那朱溫若無張全義為他收聚流民,供應甲杖,哪來今日,你切記切記。」
李銳聽了,口中應了,心裡卻不甚服氣,呂方看了也不再說,畢竟自己口中那套言論在當時都從長安朱雀大街街頭臭到街尾了,全國的藩鎮頭目大半都是手持刀矛的軍閥頭子,那張全義辛辛苦苦去種田也被人笑話的,後來連兒媳婦都被朱溫拖過去玩個痛快,兒子操刀要去砍人,他還扯住說不要忘了朱溫昔日派兵救援自己與河陽圍城中的大恩。估計朱溫雖然感到了他後勤支援的重要性,但對他也不太看得起,否則怎麼沒看到朱溫去玩手下大將葛全周、龐師古的女人。只有這番亂世持續了四五十年,連那些軍頭皇帝都對這種亂世膩透了,想方設法來改變這種連處在統治地位的武人都想改變的社會狀態,自己說的這一套才被天下人所信服,是以宋朝設計出那一套超級繁瑣的文官制度,就是對先前五代藩鎮割據,無日不戰的狀態的一種反動。
乾寧二年十二月底,潤州安仁義舟師抵達湖州,與魏約、徐淑會合,然後於乾寧三年元月大軍南下,直下柳浦,欲渡西陵,與董昌相應。鎮海節度使錢繆遣武勇都指揮使顧全武、都知兵馬使許再思領兵守西陵與之相據,董昌遣其將湯臼守石城,〔會稽志:石城山在山陰縣東北三十里,處於杭州與今天的紹興的必由之路上。〕袁邠守余姚。江南烽煙四起,楊行密、錢繆、董昌三家之決戰即將拉開序幕。
正當潤州大軍空巢而出,淮南精兵也由揚州南下進取蘇州的時候。呂方的老巢丹陽縣也如同落了春雨後的田地,陰謀和叛亂的幼苗茁壯成長了起來。昔日那些低調的強宗豪右也開始聯絡串聯,甚至違禁半公開的打制兵器,訓練蔭戶。那些在村中擔任三老的退伍老兵也紛紛發現,平日裡那些對自己馴服的百姓,眼中也流露出一種說不出的陰沉,彷彿在看死人一般。招募民夫修築劉繇城的事情早就停頓下來,數萬丁口的大縣,農閒季節只不過招募來了不到兩百人來,只得將縣城中積存的木材紮了柵欄頂用,倒是平台的入口處的小城修的極為堅固。
朱家村位於丹陽練湖旁,朱氏乃是跟隨孫策南下的濠泗群雄的一分子,本就是有大批兵戶的豪強地主,後來兩晉隋唐雖然逐漸衰頹,不復昔日風光,但數百年來聚族而居,房屋院落連綿竟如一個小鎮一般,在夕陽下彷彿一直沉睡的猛獸,隨時可能躍起傷人。朱家大院中,房屋錯落有致,顯得頗有章法,明倫堂上,十餘人分兩排而坐,當中一人身材高大,滿臉都是精明強悍之色,正是朱家族長朱挺之。他站起身拱了拱手,笑道:「諸位今日應邀而來,足見盛情,在下朱某在此先謝過了。」說到這裡,對堂上諸人長揖為禮。堂上諸人紛紛起身還禮,一時間人影錯落,顯得有些雜亂。這時卻聽見一個破鑼般的聲音:「朱兄又何必客氣,你今日請大家前來,所謀必是那幫北方佬的事情了,說實話,那幫傢伙橫行霸道,肆無忌憚。我們三吳人早就該聯合起來,和那幫北方佬一點顏色看看了,此事只需朱兄一聲令下,我劉奉唯馬首是瞻。」
眾人循著聲音看去,說話的是個矮壯的漢子,四十許人,背闊三停,滿臉凶悍之色,顯得頗有勇力,兩隻眼睛凶光四溢,傲慢的掃視堂上諸人,彷彿若有誰發言反對便要擇人而噬。原來這劉奉本是丹陽有名的破落戶,後來浙東觀察使劉漢宏與董昌相攻時,他投軍到劉漢宏麾下,結果西陵一戰,錢繆乘霧渡江偷襲,劉漢宏麾下兩萬大軍土崩瓦解,劉奉這一戰便喪了膽,帶了數十個潰兵偷走,做些沒本錢的買賣,居然發了筆小財,回鄉買了些田畝,儼然也是一方員外的架勢,投靠在朱挺之麾下,平日裡橫行鄉里,做些朱家不方便做的事情,本過的十分愜意,沒想到呂方來後,立刻將六七個他觸到霉頭的弟兄砍了腦袋,掛在縣城牆上,後來又派遣老兵到了鄉里,逼得他動彈不得,昔日盤剝鄉里的一班做法都收了起來,和一幫爪牙躲在家中,是以若說對呂方的恨意,堂上諸人只怕以他為首,朱挺之一說話,他便第一個跳了出來。
朱挺之待劉奉說完後,背手笑吟吟地看著堂上諸人,可只見眾人只是交頭接耳的耳語,或者互相交換著眼色,卻無一人出聲相應,頗為尷尬,只覺得心中暗自惱怒,只是他城府極深,臉上反而多了三分笑意,暗想待到我上了台,有你們的好看,那時候只怕你們想起今日後悔莫及。此時一個長的頗為富態的中年漢子走到朱挺之面前問道:「那劉奉的話可是朱兄的意思?」
朱挺之心中一喜,總算有人出頭說話了,說話的聲音更加恭敬了三分:「劉世兄的話雖然不中亦不遠矣。」
那胖子聽了這話,嚇得一連退了兩步,也不知道他那般富態的身材如何這般敏捷,抱怨道:「如此冒失的事情,朱兄何不早言,某就不來了,那呂方可是朝廷命官,手上又有兵,若是惹得他惱怒了,只怕便是破家族滅的下場。那劉奉不過是個破落戶,你如斯家口,為何如此糊塗。」
朱挺之本以為有人上前支持他,沒想到那胖子如此膽小,一番數落下來,臉皮頗為掛不住,看到堂上有六七人聽到呂方乃是朝廷命官,臉上露出恐懼之色,心頭更是惶急,此時朝廷雖然在楊行密、朱溫、李克用眼裡不過是個玩物,可在普通百姓眼裡還是天命所依,若不是實在沒有別的出路,哪裡有半分抵抗的念頭。那呂方乃是朝廷命官,雖然行事有些沒規矩,可比起其他藩鎮的官兒也不算太過分的,俗話說「破家縣令,滅門刺史。」這世道他手頭有兵,滅了他們滿門也不過是反掌之間的事兒。
正在堂上諸人心思紊亂的時候,突然方纔那胖子被人一腳踢到在地,緊接著便挨了七八個脆的,疼的殺豬般的大叫。卻是那劉奉聽的怒了,上前給了一頓拳腳,邊打邊罵道:「徐安你這老殺才,朱兄請你來是給你面子,你竟敢在這裡胡言亂語,還說某是破落戶,你又是什麼大戶人家,外來的傢伙買了些地便充員外郎了。那縣令殺得了你全家,莫非某便不能屠了你滿門?」罵到這裡,竟從腰間拔出匕首來,抵在徐安得心窩上,口中罵道:「你那個族侄徐二一身好武藝,老子招他來一同行事,他卻不從,卻跑去給那無毛縣令當兵,莫非你與那縣令時一路的。」說到這裡,劉奉手上加了三分力,匕首已經劃破了衣服,冰冷的鋒刃已經挨到肉上,堂上諸人猛得聞到一陣惡臭,紛紛掩鼻躲開,原來那徐安竟被嚇得大小便失禁,屎尿留了一地。
朱挺之掩著鼻子,暗想這劉奉雖然胡鬧,好歹也挽回了局面,正想上前叱罵劉奉幾句,挽回些人心,然後便讓眾人表態,這時卻見一玄衣人影一閃,便看到那劉奉飛了出去,扒拉一聲摔倒在地。眾人定睛一看,那人四十許人,身著一身玄黑長袍,更顯得皮膚白皙如玉,容貌俊雅,可是兩眼眼角下垂,頗有淒苦之相,雙手籠在袖中,負手而立,正是陸氏族長陸翔。
第014章 謀亂(二)
陸氏本是江南望族,與朱氏不同,三國時陸家便是江南土著的代表,東吳名將陸遜便是其祖上,文才武略都是一時之選,後代更是人傑輩出,數百年來不斷有人為官一方,地方勢力盤根錯節,剛才堂上雖然未曾說話,但隱然間還是讓人感覺是泰山之重。
朱挺之見狀,歎道:「陸兄何必如此,莫非已投靠了那呂縣令。」
陸翔臉上無怒無喜:「否,不過不想在朱兄明倫堂上見到血光之災而已。」
旁邊劉奉這才爬了起來,一身骨頭彷彿散了架一般,正要開口大罵,卻覺得右手一陣劇痛,一看卻見右手手腕上青黑色的一圈。原來方才陸翔往他手腕上一托,便將他匕首奪了過來,隨後劉奉就不知怎麼回事飛了出去,跌了個七葷八素,說來奇怪,按說他在劉漢宏軍中熬打過些摔角之技,筋骨粗壯,摔打幾下算不了什麼,可方才跌了那一下全身上下如同被亂棍敲過一般,無一處不疼,那陸翔站在那裡淳淳若陳年老儒,卻有這般本事,想到這裡,劉奉口中的那些污言穢語便吞了回去。
朱挺之見陸翔否認投靠那呂縣令,心知他乃是淳淳君子,口中從不吐虛言,心裡一塊石頭便落了地,那陸家在吳越名望極高,若是反對自己,大事定然不諧。上前幾步,不顧惡臭撲鼻,扶起那徐方,躬身深深施了一禮,道:「劉奉如此無禮,某代他在此賠禮了。」行完禮罷,揮手招來兩名莊丁,指著劉奉喝道:「此次請諸位前來,來的都是客人,是否願意共行大事皆是朋友,哪有這般行事的道理,快快打上二十棍!」那兩莊丁便上前按住劉奉,那劉奉倒也硬起,辟里啪啦的挨了二十棍,連一聲痛都沒叫,只見兩股之間已是暗紅色透了過來,顯見挨得不輕。
待劉奉挨打完畢,朱挺之轉身對徐方問道:「劉奉這廝無禮,業已受罰,徐兄可還滿意?」那徐方早已嚇得呆了,那裡還說得出話來,一顆腦袋如同吃米的雞一般上下抖動。見朱挺之這般作為,陸翔深深地歎了口氣,聲音裡滿是遺憾無奈之意。
朱挺之又揮手招來兩名侍女,待徐方下去換洗一番。自己對堂上其餘諸人說:「徐兄說的也有道理,可諸位想想,不是某置祖宗陵墓不顧,實是那呂方所作所為人神共憤。那善德寺方丈大家都是知道的,乃是有道高僧,如何會遣人刺殺朝廷命官,分明是呂方那廝貪圖寺中財物田地,才尋個借口。若說呂方無尋隙之心,為何他去寺中不過兩個時辰,便有數百精兵圍攻善德寺,定是事先便有預謀。」朱挺之說話頓了頓,堂上眾人紛紛點頭稱是,那善德寺與堂上這些本地豪強早就有這千絲萬縷的聯繫,許多人都有人口土地隱藏在寺中以躲避稅賦,被呂方藉機全給吞了,早就心懷怨恨,此次被朱挺之一撩撥,便發作了起來,嗡嗡的罵聲不絕與耳。
朱挺之見狀,臉上已有了點笑意,咳嗽了兩聲繼續說:「若是這些也就罷了,吾輩忍忍也就是了,可他還將爪牙遍佈鄉中,你我家中人口,田畝情況弄得一清二楚,連那善德寺數百年的古剎,他都敢下手,你我他又有什麼忌諱,一旦他羽翼豐滿,根基穩固,你我不過他砧板上的肉而已。」這一席話說中了堂上諸人心中的要害,善德寺的事情不過損些土地人口而已,眾人或多或少家中都饒有資產,俗話說:「破家縣令,滅門刺史。」亂世中,這幫丘八反掌之間就能讓你族滅,眾人滿臉都是激憤之色,眼睛都緊盯著朱挺之,聽他後面說些什麼。
「那呂方手中有千餘精兵,皆是百戰之餘,你我家丁烏合之眾萬萬不是對手。還全力修築劉繇城,若此城讓他修成,某也只能舉家搬遷奈何他不得了。還好天奪其魄,楊行密倒行逆施,舉宣潤之兵南下助那逆賊董昌,縣中空虛,不過四百兵,劉繇城也還差得遠。若你我起兵相應,一夜之間便可將其縣內餘黨一網打盡。」
堂上諸人聽了,皆歡喜得很。朱挺之乘熱打鐵,領諸人走到堂後,扯開一副幕布,竟滿是甲冑。看著眾人驚訝的眼光,笑道:「這些都是杭州靈隱寺方丈了凡的饋贈,今日叫大家聽一件秘辛,這了凡俗家姓顧,家中有位族兄也當過幾天沙門,便是剛剛大破淮南將魏約的武勇都兵馬使使顧全武顧和尚。」眾人聽到這裡,紛紛發出一陣陣驚歎聲。朱挺之故意頓了一下,得意的環顧四周,在眾人艷羨的眼神說了下去:「楊行密違抗朝廷詔令,援助逆賊董昌,南下之戰必敗。北方宣武朱溫一旦吞併泰寧、天平諸鎮,即可南下,楊行密以螳臂擋車指日可亡,你我先襲破礦井,解救那些服苦役的僧徒,加上你我家丁部曲,不下四千人,以之攻伐劉繇城,不下十日即可破城,州中空虛,最多不過數百弓手,無力救援,廣陵援兵至少半月有餘,我輩攻下劉繇城後,打開武庫即可收眾四掠,隔斷運河,南下淮南軍定然大敗。待錢使君北上後,你我皆有封賞,豈不遠勝當那田舍翁。」
堂上眾人聽了轟然稱是,紛紛上前領取甲冑,商量如何聯絡行事。連剛才那出言反對的徐方也欲上前,只是看著手撫大腿,滿臉恨意的劉奉,還有些害怕。陸翔在旁看到眾人如同瘋了般,歎了口氣,隨手將徐方扯到身後,拱手對朱挺之言道:「今日既然事已至此,某家中還有高堂老母尚需奉養,就不敢同攘盛舉了。便告辭了。」說罷轉身便要離去。
堂上眾人見陸翔拒絕參加密謀頓時嘩然,劉奉更是不顧股上巨痛,跳到明倫堂門口,落地時一個踉蹌,險些跌倒,搶過一根木棍橫在胸前,攔住陸翔。陸翔見這般情景,臉上厭倦之色更重,歎道:「何必如此!你又何必逼我傷你。」
劉奉咬牙忍住巨疼,答道:「某知道不是你對手,只是你聽了這些內情,卻不入盟,如若出首,堂上這些人家小近千人只怕無一人能活,縱然今日死在你面前,你也休想活著離開此門。」那劉奉說到最後幾句。兩股衣裳已被流出的鮮血浸濕,落在地上滴滴作響。堂上眾人原先不過當他一介惡霸兵痞,見他如此堅忍,頓起同仇敵愾之心,紛紛將陸翔、徐方二人圍在核心。
正僵持間,朱挺之撥開劉奉,讓開一條路來,道:「豈有出首賣友的陸翔,陸兄但去無妨,只是徐兄倒要在此多呆上些日子,免得走漏風聲。」
徐方聽了,臉上一團肥肉已是苦的擠作一團,幾欲哭將出來,卻又不敢拒絕,正在左右為難時,卻聽見陸翔說:「徐兄便到某家中休養上幾天吧,不知如此可好。朱兄次子與某頗有緣分,不知可願拜吾為師,修習些易經、南華之類的。」
陸翔這幾句話輕描淡寫,但朱挺之臉上卻滿是喜色,竟下跪拜了陸翔兩拜,陸翔也坦然受之。待其次子朱允蹤來到堂上,朱挺之慈愛的撫摸了兒子的頭顱,過了半晌,一把將其推到陸翔那邊,轉身對後院祖廟方向跪下磕了三下,說:「朱家列祖列宗在上,某次子朱允蹤頑劣不堪,今日逐出家門,從今往後,朱家大小事情皆與之無干係。」那朱允蹤不過十三四歲,突然被父親如此對待,如何受得了。向父親懷中撲了過去,大聲哭喊道:「父親為何不要孩兒了。」那朱挺之卻如同鐵石一般,只是不理。陸翔歎道:「癡兒,癡兒。」反手在那孩兒頸上一切,朱允蹤便昏了過去。陸翔隨手夾在肋下向門外走去,那徐方見機趕緊跟在後面。兩人出門上了陸家座船,艙中靜默無聲。突然徐方歎道:「陸兄果然好心腸,煞費苦心為朱家留一個後人,縱然朱挺之事敗全家族滅,也可留一線香火。」陸翔並不做聲,那徐方也不住嘴,自顧問了下去:「善德寺之事陸先生想必也損失不少,朱挺之先前所言也頗有道理,為何陸兄不搏一把?方纔若不是朱挺之制止,堂上便是血肉橫飛的局面,雖然陸兄如此本事,只怕也生離此地。」
陸翔並不答話,過了半晌歎道:「某雖然不同意挺之的做法,但畢竟朱家與某乃是世交,如何忍見他們一族族滅?行此善事倒也應該,至於不與朱世兄同謀,你看親眼見過那軍頭呂方。」
徐方笑道:「倒是見過幾次,短髮無髻,容貌上看過去倒是和善俊秀得很,整日裡都在田畝間奔忙,要不就在他那城中修築城牆,無甚麼架子,如不是別人體型,還以為是遊方的頭陀。其他的倒不太清楚。」
此時陸翔懷中那朱允蹤已經醒了過來,這孩子本十分乖巧,歷經大變後醒來竟並不哭鬧,知道陸翔乃是今後自己唯一的依靠,一雙閃亮的大眼睛只是盯著陸翔,雙手摟著胳膊,彷彿害怕這唯一的依靠又把自己推開的樣子,讓人愛憐。陸翔慈愛的撫摸了下那孩子的頭頂,隨手將他放在自己大腿上,讓他坐得更舒服些。對徐方說:「某聽說此人原先不過是一介流民,在淮上流蕩,後來投入一處塢壁,七八年來,由一介流民成為壁主的女婿,以此為憑借,得據此位。這些你可知曉?」
徐方想了想,答道:「這些某也聽說過,好像此人乃是贅婿出身,卻能讓手下這幫兇神惡煞的軍漢心服,想必極有勇力。莫非陸兄怕打不過他,是以不入盟約?」
陸翔搖了搖頭:「他手下那幫『蔡賊』降他不過數月,便可驅策如同多年子弟,其用兵之道必有獨到之處,不過這倒沒什麼。歷代王朝鼎革,天命改易,必有大批強豪掃蕩天下,為王者前驅。如他這般人物天下如今多得是,只要趁隙一擊,就算關羽那般萬人敵也有走麥城的時候,何況是他,可此人這段時間在丹陽所為之事,料田畝,定民籍,抑兼併,毀淫祠,這些事情固然讓某等切齒,可哪件不是深固根本,有益於國的事情,他現在不過據一縣便這般作為,等你想想古時都是何等人如此的。」
那徐方雖有些急智,但畢竟不過是普通豪強,年輕時度讀過的那點書早就還給了先生,想了半天,也沒個頭緒,紅著臉問道:「有哪些人做過?」
陸翔輕聲答道:「曹孟德、宇文泰。」
第015章 謀洩
這兩句話聲音雖輕,在徐方耳邊竟如同平地了打了個霹靂,曹孟德就不用說了,漢末權臣,幾乎篡漢自立的大梟雄;宇文泰就更不得了了,本朝與前朝、北周、西魏等一脈相承,雖然鼎革改命,但幾朝天子、殿上權臣出身都是一個集團——關隴豪右,而建立這個集團的人便是宇文泰,當時天下三分,宇文泰所統治的西魏無論從人口、土地、財富都是最弱的,而宇文泰就是靠這個集團南征北戰,由弱到強,後來隋文帝、本朝高祖一統天下也就是由關中起家,依靠的也都是同一個集團。就算徐方再怎麼粗鄙無文,「關東出相、關西出將」這句話總是聽過的。呂方現在不過擁一縣之地,麾下不過千餘,陸翔對他這麼高的評價,嘴上雖不敢反駁,心裡總有點不以為然。口中便問道:「既然陸兄以為呂方真有天命,為何不出首,從龍之功可是最大呀。」
陸翔搖了搖頭歎道:「這望氣之術哪有這麼簡單,某也不過看出些端倪來,說句不敬的話,若是玄武門下尉遲敬德馬慢上幾分,我朝太宗皇帝只怕就是李元吉了,古話說『真龍不死』,反過來說『若是死了便不是真龍了』,這天命之事虛無縹緲得很,若他此次不死,在做思量吧。」
徐方聽了陸翔的話,心中越是想變越是有理,但心中卻暗自鄙夷:「你陸翔明知道那呂方有可能是真龍天子,還眼看著自己的世交往火坑裡跳也不拉一把,敢情是把那朱挺之當作呂方的試金石了。還好自己不是他的世交。」
陸翔看出了徐方的心思,暗想那朱挺之後院中的那些甲冑來看,靈隱寺在他身上下的本錢不小,踏上了這條路,又豈是說退便退的,卻也懶得解釋,只是閉上眼睛養神。那徐方的心思卻活泛起來,雖然他對陸翔的品格頗為鄙夷,但方纔一番話卻頗投他的脾胃,將呂方平日的作為回想一番,從龍之心彌堅,頓時覺得自己那張胖臉也頗有貴氣,說不定將來也可以撈個一州刺史當當,那出首方纔那些人自然是最好的投名狀。想到這裡則開始東張西望尋找個機會通個訊息,可惜在這河面之上能有什麼辦法,跳河逃走卻是不敢,以陸翔方纔的身手看,只怕自己還沒到落到水中便被拖回艙中,自己雖然喜歡功名利祿,但小命還是更重要些。
徐方在艙中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了半晌,終於決定先借口出恭去艙外看看有無機會可乘。跑到船尾,找個無人的地方蹲下,蒼茫的水面上看過去空蕩蕩的,好不容易磨磨蹭蹭的拉完了,冰冷的湖風吹的肚子都有些疼了,眼看水面上還是連條船板都沒有,要是在磨蹭下去,就算那陸翔不起疑心,也要被寒風吹出病來了。徐方正拿根廁籌刮著自己的屁股,突然前面的水道拐出一條小船來,眼見船上那人有些眼熟,正是那投入呂方軍中的族侄徐二的哥哥徐大,張口正要喊對方靠過來,但想起陸翔剛才在明倫堂上顯露的身手,便膽寒了幾分,咬咬牙將左手食指咬破,撕下內衣一塊絹布,在上面草草寫下幾個字,取了懷中玉珮裹成一團,待那徐大的船靠近了,扔了過去,眼見徐大疑惑的揀起那團絹布,便三步並作兩步走入艙內,裝出鎮靜的樣子,抱怨道:「這湖面的寒風當真難熬,好不容易才找個背風的地方,這泡屎倒是拉的爽利。」說罷安心坐下。艙中三人,朱允蹤很快就累了,睡了過去;陸翔還是盤腿靜坐養神;只有徐方一人心神不定,一會兒想到書信送到後,朱挺之一夥被全滅,自己得呂方重用,封妻蔭子的得意模樣;一會兒又想到朱挺之事成之後,事情邪路,自己被滅門的場景,一時間又是憧憬又是擔憂,百般滋味皆在心頭,三個時辰的船程竟彷彿一世一般。
徐大自從兄弟徐二從軍之後,日子便寬裕了許多。家中少了徐二這個大肚皮之外,連老三都搬到二弟的田畝上去耕作,自己雖然有些愧疚,覺得對不起兄弟們,但想起婆娘也不再整日裡絮絮叨叨抱怨兄弟們多佔了自己便宜,板著的那張晚娘臉,便覺得這些日子過的暢快了許多。而且聽村裡的軍爺說自家兄弟從軍之時打翻了有名的壯士,還升了隊正,管著十來號人,同村的也對他敬重了很多,如今農閒季節,快要年關,自己燒了些炭,便駕了小船想要送到縣裡換些鹽巴,沒想到居然碰到族長徐方,那廝舉動古怪,竟從隔壁船上扔了一個物件過來,便做賊似的跑回了艙內。揀起移開確實一塊絹布包著一塊玉珮,那絹布上寫了幾個字,竟是鮮血書成,那玉珮看樣子也是極為值錢的。徐大看了,雖然不認識那幾個字是什麼意思,但也知道有大事,只怕族長老爺身處危急之中卻無法脫身,待那船走遠了,趕緊掉頭向家中劃去。
待上得岸來,連滿船的木炭都不顧,便三步並作兩步向徐方家跑去,不顧院門口幾個曬太陽的閒漢起哄,衝到堂前,對正在忙活的婢女大聲喊道:「老爺家中可有管事的人,某有急事,快快請來。」
那婢女不過十三四歲,見徐大神色惶急,聲音粗大。便有些害怕,將手中活計扔在地上,轉身逃入堂內,過了半盞茶的功夫,一個中年漢子走了出來,手裡提著一根皮鞭。人還未到,喊聲便傳了出來:「那個窮漢如此大膽,在徐爺家裡喧嘩,不怕吃鞭子嗎?」由膉膉H蒡舕蒝蓂z來人卻是徐方的同胞弟弟徐恆,他是個草包脾氣,在鄉里橫行無忌,不少人吃過他的苦頭。
徐大聽了這聲音,便有些害怕,縮了縮脖子,但想起自己兄弟有了出息,懷中這封書信想必也頗為重要,加上自己按輩分還是那徐恆的叔叔輩,便鼓足了勇氣,答道:「徐恆侄兒,某這裡有封緊要書信,還請收存。」說著便將那絹布包著玉珮遞了過去。
那徐恆本就頗為瞧不起徐大,聽他喚他侄兒,頓時大怒,一把搶過絹布罵道:「狗奴才,還敢稱某侄兒,也不看看自己有幾兩骨頭。」打開絹布一看,舉起手中皮鞭便劈頭蓋腦地抽了過去:「這玉珮不是某兄長的嗎,你這小賊哪裡偷來的,今日若不說明白,便打死了你。」說到這裡,一腳便將徐大踢到在地,打得滿地亂滾,大聲討饒。正混亂間,堂後走出一個婦人,喝道:「這是怎麼了,又在胡亂打人了。」
徐恆見狀,收起鞭子,將手中物件交給那婦人說:「嫂子,倒不是某胡亂欺負人,只不過這小賊偷了哥哥的玉珮,先給他一點教訓,然後送官,讓他以後還敢亂偷亂摸!」
徐大聽了這話,連忙爬過來哭喊道:「某是來送信的呀,那玉珮便是徐老爺同絹布一同交與某的,哪裡是偷來的,二爺千萬別冤枉好人呀。」說道這裡連連叩頭,砰砰作響。
那婦人接過絹布和玉珮,看了絹布上的文字,臉色大變,彎腰扶起徐大,問道:「這絹布和玉珮是老爺親手交給你的嗎?」
徐大滿臉血污,卻被一雙白皙的小手扶起,竟嚇得呆了,旁邊徐恆大聲吼道:「嫂子你何等身份,怎麼能碰這窮漢,也太不成體統了。」說著便要伸手扯那徐大。那婦人也不顧徐恆的勸阻,逕直將徐大扶起,斂衽深深施了一禮:「先生有大恩與徐家,妾身闔家上下性命皆拜先生所賜,剛才小弟如此無禮,還請海涵。」
那徐大一下子從地獄爬到天堂,竟有些嚇呆了,吶吶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旁邊徐恆還要說些什麼,那婦人轉過身來喝道:「跪下!平日裡夫君如何教訓你的,今日若是妾身出來再晚點,便讓你這蠢材壞了大事。」那徐恆聽了這話,下意識得便如一斷木樁般跪了下去。原來這婦人便是徐方的正妻,出身竟是清河崔氏,自漢末三國以來,直至唐末七百餘年,天命無常,今日你稱王明日他稱帝,朝堂之上如走馬燈一般。而清河崔氏以詩禮傳家,賢士顯宦輩出,本朝開國之時,朝廷修編《氏族志》,將崔氏位列第一,唐太宗聽後勃然大怒,下令將李氏排名第一,皇后長孫排位第二,可崔氏還是排名第三,其在天下士人心中地位可見一斑。這婦人雖然不是最為顯貴的清河大房、小房,只是青州房的旁支,但是平日也已讓家中人極為敬重,那徐方雖然頗有資財,但卻是外來小姓,卻能在丹陽過得如此滋潤,其妻的出身實是一個重要原因。那徐恆對他嫂子其實比他兄長還要敬畏三分,跪在地上老實無比,連個屁都不敢放。
那徐大見狀忙說自己也是徐氏一族,還是請二爺起來好說話。那徐氏聽徐大之言,笑道:「原來你便是那投軍的徐二的哥哥,輩分上算起來還是拙夫叔父,既然是一家人妾身便不說兩家話了,二弟他這般忤逆,不敬族中長輩,還不分青紅皂白便動手打人,這次讓他在堂下多跪一會也好長些記性。拙夫將這物件交與你的時候是什麼情形,還請叔父等下說個明白。」說道這裡,徐氏轉身延請徐大堂上說話,徐大被徐氏一聲「叔父」叫的骨頭都酥了,趕緊跟在徐氏身後上堂去了。過了半個時辰徐氏方才神色凝重的下得堂來,站在那徐恆面前,只是不說話。那徐恆一開始還有些怨惱徐氏小題大做,為了一個窮漢在眾人面前折辱自己,但看徐氏的臉色如此凝重,心下卻虛了。期期艾艾地問道:「嫂子休怒,千錯萬錯都是某的過錯,那廝到底帶了什麼消息過來?」
徐氏站在徐恆面前,盯著他看了半晌,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來,自顧說了句話:「二弟心中可在怨恨妾身親疏不分,在外人面前折辱你嗎?」
徐恆想了半晌,答道:「某一開始也有些怨惱,可剛才想想嫂子並不是這等妄人,定有內情,所以打算等等問個清楚。」
徐氏聽了這話,臉上滿是笑容,斂衽對跪在地上的徐恆行了一禮,招手讓身後的婢女將小叔子扶起,讚道:「二弟果然非常人,今日我們徐家終有興盛的一天。」便揮退婢女,將從徐大那裡打聽來的情況和自己的分析說與徐恆聽,那徐恆聽到這般內情,已是目瞪口呆。最後徐氏總結道:「妾身看此乃進取之機,若此次事成,丹陽縣內豪右定被一掃而空,剩下來的真空我們徐家定然可以佔上一塊,其次那呂方也非尋常人物,此可作為進身之階,他是外來人,定需本地班底,我們徐家便是不二之選。只是。」說到這裡,徐氏盯著小叔子的眼睛加重語氣說:「縣中兵力不足,就算搶了先手,與朱家等豪右比較勝負不過五五之分,此時我們徐家便是一枚重要砝碼,每一個族中男丁都是珍貴的,那徐大二弟還在軍中,豈能如此折辱。妾身出嫁從夫,你兄長身為族長,二弟你便是統兵之人,若如此莽撞,如何擔得重任,如今你可知道我為何折辱你了吧。」
徐恆這才心服口服,答道:「嫂子苦心某知道了,若某不受到懲罰,那徐大只怕心中還有怨氣,說不定便會故意說錯什麼,那便糟了,某以後一定小心從事,為嫂子分憂。」
徐氏笑了笑,點頭道:「這才對了,某馬上便變裝與那徐大同往縣城出首,你便將族中男子集中起來發放武器,修補村外圍牆,囤積糧食。另外對那些家奴蔭戶說,只要願意從軍,事成後分與土地,變為良民,記住!外鬆內緊,切不可讓外人看出什麼跡象來。」徐恆連連點頭,轉身準備去了。待到天色昏暗,徐家後門便走出幾名灰衣人來,鬼鬼祟祟的上了小船,向縣城駛去。
第016章 出首
自從呂方領軍南下後,范尼僧便彷彿一隻到了秋天的田鼠,整日裡便是修築劉繇城,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管,連計劃中冬季農閒修繕水利的也全都停了,麾下的那些蔡兵全部都封在營裡操練,他牢記呂方走時交代的兩句話,先示弱,然後將那些礙眼的傢伙全幹掉,讓丹陽縣變為呂家天下。是以他見到徐氏出首說朱挺之聯合不法之徒企圖反叛的時候,倒是鎮定自若,讓徐氏心中又是慶幸又是鬱悶,慶幸的是押對了邊,這范知事如此鎮定定然事先有備,鬱悶的是自己辛辛苦苦的跑過來出首,對方事先有備自然沒什麼厚賞,看來平亂的時候要努力多砍些腦袋來作投名狀了。徐大正跪在地上向范尼僧複述著接到徐方密信的經過,范尼僧突然打斷了徐大的話,問道:「你可看清了那船隻是誰家的?」
徐大頓了下,肯定的達到了:「是陸家的,船尾掛著陸家的雲旗,丹陽縣就只有他們一家敢於掛這個旗。」
范尼僧接著問道:「這陸家與朱家齊名,若是與之同謀,為何這絹布上並無他家,若未與之同謀,那你家家主為何不自己親自來出首,卻用這般辦法,定是被陸家挾制了。」
徐大頓時語塞,他不過是個農人,那裡弄得明白這些細微之處。旁邊的徐氏說道:「此時甚為簡單,范知事遣一支人馬圍了陸宅,救了某夫君出來一問便知,當時情勢緊急,拙夫只怕也未將所有反賊寫下來,遺漏數人也不出奇。」
范尼僧笑吟吟地看著徐氏說:「如此甚好,就怕行事不嚴,走漏了風聲,打草驚蛇反被蛇咬豈不糟糕?」
徐氏聞弦聲則知雅意,她也心知那陸家未必便是叛賊,不過那范知事的意思明顯是有殺錯沒放過,反正也是死道友不死貧道,縣中其他豪右死的越多,留下的田產浮財就越多,自己也可以多分一杯羹,而且縣中可用之人越少,徐家的地位就越是重要,便笑著答道:「某與他家陸華正妻乃是手帕交,前些日子還說要送些胭脂水粉的與她,今日知事遣二十壯士隨妾身同往,後以精兵相繼,一網打盡便是,之後得了名單,一一擒拿。」說到這裡,男女兩隻狐狸早已默契於心,相視而笑。
兩人計劃停當,范尼僧便跑去軍營分劃士卒,準備行事,他行事穩妥,做什麼事情都是先考慮退路,首先便去呂方家中,準備派人將呂淑嫻送到潤州城中去,萬事事情不諧,主母的安危也有了保證,自己沒有後顧之憂。沒想到那呂淑嫻聽了范尼僧的稟報,也不多話,返身從屋內取出軟甲披在身上,跨上橫刀,取了一張角弓,對范尼僧說道:「夫君出征,將縣內之事托付與你,家事於我,豈有縣中有事便逃走的道理,妾身便統領家僕婦人守城,若是城破,有死則已,絕不會為亂賊所辱。」
范尼僧見呂淑嫻神態堅定,再三苦勸也毫不動搖,只得轉身出門準備安排行事,呂淑嫻在後面說:「你只需留五十兵與我即可,我呂家僮僕皆可披甲張弓,加起來也有近百人,你只管盡統精兵出城討賊,切不可打蛇不死反被蛇咬,萬一有逃走的未來就麻煩了。」
范尼僧聽到此言,心知並非虛言,點頭稱是。
劉繇城中,還是半夜,平日裡城中數百條精壯漢子早已深深的入了夢鄉,白天的操練和力氣活可不是開玩笑的。可今日裡隊正們跟發了魔怔一般,把弟兄們從鋪上踢打起來,一個個就著月光和火光披甲授兵。有幾個強項的還抱怨兩句,立刻就挨了幾下脆的,識相地看到平日裡嬉笑的軍官們臉上的殺氣,趕緊收了聲。城中那四百蔡兵都是老兵了,自從南下丹陽以來,操練的更是辛苦,四百人在城中廣場上就著四周篝火的火光列陣,完成的快速而又便捷。士卒們看著廣場前方高台上站著跟石柱一般的范尼僧,平日裡只是穿著件葛袍的他卻披著全套的明光鎧,手中提著一柄出鞘的橫刀,一眾將佐都站在兩旁。廣場上數百人並無一人出聲,只聽到甲葉的鏗鏘聲和四周的蟲鳴聲,顯得分外寂靜。這時一人從後台走了上來,正是呂淑嫻,台下的士卒們見到她走上台來分外詫異,正在此時,呂淑嫻大聲說道:「自今年五月以來,我家夫君來到這丹陽縣,苦心經營打出這樣一幅局面,為的便是讓大家有個歸宿,不要落得個年少時顛沛流離,披甲持槊廝殺:老來卻膝下無子,斷了香火,清明之時連碗飯食都吃不到,當個餓鬼。也有小有成就,軍中老弱也有了個歸宿。可夫君領楊王之命,統軍討伐錢繆。大軍前腳離開丹陽,那班豪右後腳便聯絡起來,企圖作亂,將吾輩殺個乾乾淨淨。台下諸君以為當如何?」
台下士卒頓時喧嘩起來,他們整日裡在劉繇城中操練,出城的機會不對,雖有風聞但今日從將軍夫人口中親耳聽見,更是又驚又怒,一個前排的士卒大聲喝道:「將那幫鼠輩殺個乾淨便是了,莫非大軍離去,他們就能佔什麼便宜不成。」眾人紛紛大聲應和。
呂淑嫻從台上走了下來,走到方纔那個大嗓門的面前,斂衽行了一禮,柔聲說道:「夫君引兵出征於外,縣內空虛,平亂之事便仰仗壯士的勇武了。妾身在此謝過了。」說到這裡,呂淑嫻除去身上的披風,披風下竟是一身軟甲,對面前的軍士說:「諸君請放心出城擊敵,劉繇城便由妾身統領家僕婢女把守。待得勝歸來,妾身親下廚為諸君煮羹湯解乏。」
呂淑嫻聲音清亮,在一眾粗豪男兒聲中尤其明顯。先前那士卒已是激動得滿臉漲紅,躬身行禮喝道:「夫人且請在城中安歇,待某胡義成將那幫賊子盡皆梟首便是。」
范尼僧見台下軍士士氣如沸,不禁對呂淑嫻暗自佩服,於是分配軍士,自己統領250人待次日出兵突襲朱家,隨後攻打名單上還有的幾家。而劉滿福則立刻出發前往徐家,白天便在徐家中休息,待到夜間便驅使徐家家丁攻打陸家,救出徐方,得到剩下的與盟豪右,連夜一舉屠滅。
第017章 隱士
丹陽縣,招隱山,位於縣城南十餘里處,傳說此處東晉時便有隱士居住,因此得名。已是寒冬臘月,山中草木凋零,滿是一番蕭瑟之氣,遠遠看去一條白花花的溪澗在山林間曲折穿行,忽隱忽現,別有一種韻致。
溪澗的岸邊有人正騎驢緩行,其中一人一身玄衣,更顯得皮膚白皙如玉,神態閑雅,正是陸家族長陸翔,一旁同行的那人卻還是個垂髫童子,卻是朱挺之的次子朱允蹤。只聽那童子問道:「阿父為何一大早便帶允蹤來這深山之中,莫非也同父親一般不要允蹤了?」原來那朱允蹤已拜陸翔為義父,因此口中便以「阿父」相稱。
那陸翔笑道:「哪裡的事,只不過今日來這山中拜訪一位賢人,某這一身本事,大半都是來自此人,若要傳授與你,便要先得他的同意,是以帶你同來。小孩子休要胡思亂想。」
朱允蹤聽了這話一顆心懸在半空才落了地,他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突然被深愛的父親所棄,實在已是驚弓之鳥,看著陸翔的身影,心中已把他當作了自己的父親。這時,遠處林中突然傳來一陣歌聲,聲音響遏行雲。歌詞中滿是憤世嫉俗之意,若是呂方在此,定然頗有知音之感。
「鑿破混沌作兩間,
五行生克苦歪纏。
兔走鳥飛催短景,
龍爭虎鬥耍長拳。
生下都從忙裡老,
死前誰會把心寬!
一腔填滿荊棘刺,
兩肩挑起亂石山。
試看那漢陵唐寢埋荒草,
楚殿吳宮起暮煙。
倒不如淡飯粗茶茅屋下,
和風冷露一蒲團。
科頭跣足剜野菜,
醉臥狂歌號酒仙。
正是那:『日上三竿眠不起,
算來名利不如閒。』
從古來爭名奪利的不乾淨,
教俺這江湖老子白眼看。
忠臣孝子是冤家,
殺人放火享榮華。
太倉裡的老鼠吃的撐撐飽,
老牛耕地使死倒把皮來剝!
河裡的游魚犯下什麼罪?
刮淨鮮鱗還嫌刺扎。
那老虎前生修下幾般福?
生嚼人肉不怕塞牙。
野雞兔子不敢惹禍,
剁成肉醬還加上蔥花。
古劍殺人還稱至寶,
墊腳的草鞋丟在山窪。
殺妻的吳起倒掛了元帥印,
頂燈的裴瑾挨些嘴巴。
活吃人的盜跖得了好死,
顏淵短命是為的什麼?
莫不是玉皇爺受了張三的哄!
黑洞洞的本賬簿那裡去查?
好興致時來頑鐵黃金色,
氣煞人運去銅鐘聲也差。
我願那來世的鶯鶯醜似鬼,
石崇脫生沒個板渣。
縱有那幾串銅錢你慢扎煞!
俺雖無臨潼關的無價寶,
只這三聲鼉鼓走遍天涯。
老子江湖漫自嗟,
販來古今作生涯。
從古來三百二十八萬載,
幾句街談要講上來。
權當作蠅頭細字批青史,
撇過了之乎者也矣焉哉。
但憑著一塊破皮兩頁板,
不教他唱遍生旦不下台!」
朱允蹤聽得有趣,便駐足停下仔細記憶,只覺得此人所唱與自己平日書中所學頗有些不同,但想來卻頗有道理。那陸翔聽歌詞中越唱越是不像話,後面的只怕便是連那聖人都罵過了。他讀慣了聖人書的,心頭便有些微嗔。深提一口氣入了小腹,喝道:「故人來訪,林中老兒還不備些酒水。」
那聲音初聽來並不甚高,但越到後來越是宏大,到了最後兩人兩旁的林中半里內鳥兒都被驚起,彷彿猛獸入林一般。
先前那歌聲靜了半晌,答道:「你這漢子這般大嗓門,林間喝道,驚起了鳥兒,卻是不雅。」
說話間,便見見面林中走出一人來,那人身量不高,披了件及膝麻衣,體型極為魁梧,竟彷彿一個木桶一般。走近一看,只見滿頭亂髮,胡亂紮了個髮髻,蒜頭鼻、金魚眼,招風耳,一張大嘴咧著正笑的開心,背上背著一張弓,手上提著一隻麂子,口中說:「你倒是好口福,今天又讓你碰到麂子肉,卻不知某家前些日子都是素食,口中都要淡出鳥來了。這次怎麼帶個小兒過來了。」
朱允蹤聽先前歌詞中雖然滿是憤世嫉俗之意,但言辭中大有深意,還以為是位高賢,沒想到出來這人長的這般模樣,就比鎮中的屠夫都要鄙俗上三分,臉上便露出鄙夷之色。那漢子看了出來,哼了一聲,喝道:「你這小兒倒是狗眼看人低,你以為某家長的醜嗎,那是你眼拙,某家這般容貌才是英俊之極,只是你看不出來而已。」
朱允蹤不過是個孩子,聽那漢子這般自誇,禁不住駁道:「你這般也叫英俊,那宋玉潘郎又算得什麼?」
那漢子笑道:「你這孩子懂得什麼,某家這蒜頭鼻更適合呼吸,金魚眼的視野更開闊,招風耳聽覺更靈敏,嘴巴大吃東西更快。難道這比世上的那些美男子更美嗎?」
朱允蹤聽了那漢子的回答,頓時目瞪口呆,他雖然覺得頗有道理,無從反駁,但要讓他承認那蒜頭鼻、金魚眼、招風耳、大嘴巴的漢子是個美男子實在是昧了良心。口中正在吶吶,旁邊陸翔笑著打圓場道:「陳兄這般年紀,卻與一小兒鬥氣,這可不是名士風範。」原來這漢子姓陳,名允,字均美。本來頗有才學,可惜容貌長的頗為醜陋,每次科舉便被考官以此為由刷落,因此對於自身容貌頗有些忌諱。於是隱居於這山中,少時得異人傳授,對於內氣吞吐,拳腳摔角之術頗為精通,與陸翔兩人引為知交。陸翔將朱允蹤的事情說了個明白。那陳允聽完跌足道:「你這人為何既不入盟又不出首,這般首鼠兩端最是糟糕,若你與某家一般孤身一人倒也罷了,你偌大一個陸家誰在這丹陽縣中也不會容得你做那遁世隱士的,你還將那朱挺之的孩兒收作養子,感情是嫌命長了。某看你平日還挺聰明的,怎的如此糊塗?」說到最後陳允竟橫臂掃在旁邊一棵小樹樹幹上,卡嚓一聲樹幹竟斷為兩截。
陸翔歎道:「你說的某也想到了,只不過那呂方雖然行事孟浪,但所為並非他一人私利,於國於民大為有利,某實在無法入盟反他;而也不願出首出賣諸人。只要這幾天沒事,也就是了。」
那陳允歎道:「也只能這般想了,在這亂世之中,求生乃是第一,你卻還將那些仁義道德,如何能行?」說到最後,滿臉都是擔憂之色。
正在陸翔與陳允二人擔憂的時候,范尼僧領兵已經到了朱家村五里外。精兵分乘五艘船到了一片林子旁停泊,全軍進入林中隱藏,同時砍伐木材製作器械,林外派了哨兵。兩名曾在村中擔任三老的老卒向范尼僧仔細講解了村子地形,朱家村如同絕大部分江南村莊一般,處於一條小河的入湖口處,而村後就是練湖,村子的碼頭便在湖邊,村子兩面臨水,朝著陸地的一面由一道一丈半高的夯土牆保護著,只開了三處門,門旁連個箭樓都沒有。牆外也只有一條不過五尺深的壕溝,溝中也沒有竹籤之類的障礙物,不過村子男丁有七百餘人,若是強攻起來,只怕要死不少人,而且也有可能會讓人從村後的碼頭乘船逃走。
范尼僧決定先派那兩名老兵帶上五人待天色昏暗後潛村中入縱火,待其救火混亂時大軍一舉破牆殺入。然後吩咐胡義成帶五十精兵上船,準備待村首開始進攻後,便沿河而下,焚燒船隻,從碼頭攻擊,使其首尾不得相顧。
第018章 族滅(一)
朱挺之坐在堂上,正在和劉奉觀看堂下家丁操練,近百名家丁自秋收農忙完後,已經集中操練了快兩個月了,為防止消息洩露,並沒有將村中所有男丁都集中操練,只是以防盜演武為名,讓其餘村中男丁自行操練,而這近百人就是未來的底層軍官和骨幹,他也下了血本,讓劉奉按照昔日在劉漢宏軍中所習得的軍法約束,一般操練。眼見得堂下眾人進退有度,已有了幾分行伍的模樣,朱挺之微微頷首,對劉奉說:「這些日子你辛苦了,不過操練的事情不能放鬆,一旦起事這些人都是軍中隊正伍長,訓練要嚴,飯食要優厚。」
劉奉躬身答道:「朱兄請放心,其實加上某家的那些老兵,一舉打下礦上,裹挾礦徒對付就足以成事,加上縣中那麼多豪右,便是呂方在縣中也只有逃命的份。」
朱挺之臉上卻滿是憂色,搖頭道:「還是小心點好,某自從會盟以來,心中老是惴惴不安,總覺得要出什麼事情。」
正在此時,彷彿印證了朱挺之心中的擔憂,村中升起幾縷黑煙,緊接著便是一陣擊竹聲,隨著村民大喊「走水了,土地廟和朱老三家走水了,大家快來救火呀。」堂下家丁聽到呼喊著也有些混亂,有的甚至扔下手中兵器想要出門去救火。
「慌什麼,亂伍者死不知道嗎?皮癢了想吃鞭子嗎?」劉奉大聲喝道,家丁聽到吼聲,趕緊站直。劉奉轉身對朱挺之說:「朱三家旁邊便是糧倉,只隔一條過道,看這火勢不大,某帶二十人去救火,朱兄在堂上安坐便是。」
朱挺之卻在其中聞到了一股危險的味道,一把抓住劉奉的胳膊說:「且慢,劉兄弟,事情不對,這是雖然是晚飯時分,可土地廟和朱三家中間可隔著一條街,足有三丈多遠,為何突然同時發火,定是有人故意放火製造混亂。」
劉奉也是歷經戰陣的人物,立刻便懂了朱挺之的意思。罵道:「定是有人出首,那縣中派兵來擒拿你我,朱兄你快去碼頭乘船離開,某帶領家丁去寨牆出抵擋拖延時間。」
朱挺之還有些猶豫,劉奉隨手從旁邊的架子上取了弓箭,推著朱挺之往外走,勸道:「這些家丁還都是些新兵,野戰絕對打不過那些老兵,只能據守你家宅院,這宅院急切難下。只要你逃到外面去,引領其他人起事,我輩才有生機,那狗官兵少決計沒辦法留在這裡長期圍攻,只要他們沒有抓到你,我們就有翻盤的機會,你先走才是真的幫大家。」
朱挺之聽了這話,也不推脫了,隨手接過弓箭佩刀,帶了三名心腹護衛便往村後碼頭跑去。劉奉立刻下令堂下家丁披甲授兵,驅使村中壯丁上圍牆守衛,自己帶了十幾名弓箭手前往村前打探情況。朱挺之擠過坊間亂哄哄的救火人群,趕到村後碼頭,左右看看只有一條剛靠岸的漁船上有人,便跳上船便對旁邊還在整理的船老大喊道:「別整理那些漁網了,馬上開船,有急事,快些載某去湖對岸。」
那船老大見是村中族長,連忙應了聲,放下漁網,轉身去解繫在岸上的繩索,這是突然傳來一陣驚呼,三艘走舸沿著村旁的小河順流而下,直向村後的碼頭衝過來,兩側七八條木槳上下如飛,船行極快,船側的不斷射出火箭,落在河旁的房屋上。丹陽已經有快一個月沒下雨了,許多村民的房屋屋頂都是茅草鋪成了,頓時燒了起來,幾個村民衝上去救火,立刻被船上的弓弩射倒,血流滿地。人們立刻退了回去,看著自己的房屋在火光下倒塌,卻又無可奈何,女人們紛紛痛哭起來。那船老大哪見過這般情景,手忙腳亂的竟將那繩索扯成了死結,哪裡解得開。朱挺之一把將船老大推開,一刀砍斷繩索,喝道:「作死嗎?快開船,將某送到湖對岸,你損失多少,某翻倍賠給你。」
那船老大一屁股跌在地上,被朱挺之一聲反倒喝醒了,麻利的變用長竿點了幾下河岸,那漁船便靈活的從河邊停著的十餘條船中滑了出來,順勢升了帆,那幾個隨從本就是丹陽本地人,從小便慣了划船乘舟,也取了槳划將起來。那漁船飛快的便駛了出去。
胡義成得意地站在船頭,看著碼頭上燒著的船隻,這次被留留守丹陽可把他氣壞了。自從那次被徐二按在地上挨了一頓揍,他就憋著一口氣想要把場子找回來,可呂方南下連那幫新兵都帶去了,卻留下了四百蔡兵,這次總算撈到個立功的機會。正在此時,旁邊一人喊道:「隊正快看,有條船跑了。」
胡義成往那人指的方向一看,果然一條小漁船已經跑了百多丈遠了,他當機立斷喝道:「跑的倒快,告訴那兩條船上岸先放火,然後列陣而前。我們去追那條船,定不能讓他們逃脫了。」那條走舸掉了頭,帆槳並用,追了上去。他船上人多槳多,眼看距離越來越近了。胡義成獰笑著喝道:「把弩機拿來,弟兄們加把勁,這船上定是重要人物,抓到了扒皮抽筋,看他們還敢作亂。」
朱挺之站在船尾,眼看後面那條莫邪都的走舸越來越近,眼看已經到了弩機的射程了,不覺得心急如焚,眼見前面湖岸便有一片蘆葦蕩,連忙下令轉頭向那邊劃去。那船夫起身去掉帆,猛地一聲弦響,便撲倒在地,鮮血汩汩的從喉嚨中湧了出來,那帆嘩的一聲落了下來,船行頓時慢了,原來那一箭來勢極猛,射穿了船夫的喉嚨還割斷了帆繩。船上的划槳的隨從見此,手上變慢了下來,一人更是面無血色,口中喃喃說著:「這般拚命也逃不脫個死,還不如省下力氣回頭死戰,還可撈個墊背的。」那人突然背上一痛,回頭一看,卻是朱挺之搶過繩索抽了他一下,正全力將帆又升了起來,口中說:「別偷懶,加把勁逃到那片蘆葦蕩便有生機,待到我們逃出生天,今日之事定要十倍報之。」那幾位隨從見此精神為之一振,手上便平添了三分力氣,向那蘆葦蕩劃去。
胡義成放下弩機,得意地看著前面的小船落了帆,船速頓時慢了下來,旁邊的幾個部屬的稱讚聲頓時大了起來,一人大聲說:「久聞淮南軍中安仁義將軍號稱弓矢第一,米志誠十弩不及他一弓,胡隊正這一箭雙鵰,殺人落帆兩不誤,只怕是安將軍麾下第一人了。」胡義成聽得正是快意,正想隨口謙遜兩句,卻見那小船上一人跳起升起了帆,本來慢下來的槳又劃得快起來了,船飛快的向那片蘆葦蕩劃去。胡義成彷彿臉上挨了一巴掌,怒喝道:「給我放箭,把那幫兔崽子射成馬蜂窩。」這時兩船相距已經不過二十餘丈,弓弩皆可及,那走舸上沒划船的六七個追兵都操起弓弩射了起來。突然對面一箭射來,正中一人右眼,貫顱而入,眾人趕緊尋找東西遮蔽。眼見那條小船鑽入蘆葦蕩去了。
朱挺之見小船鑽入蘆葦蕩,這才鬆了口氣。他剛才結好繩索,起身一箭射殺了一人,止住了後面的箭雨,方才逃入蘆葦蕩中,覓得一線生機。回身卻看見一同上船的三名隨從兩人早被射死,剩下一人也大腿中箭,血流如注地躺在艙中。朱挺之撕下一段布條,幫他包紮了一下傷口,起身將小船向岸上劃去,過了半晌,小船突然頓了一下,不動了。朱挺之用長竿點了一下水底,原來靠近岸邊處儘是淤泥,船已擱淺了劃不過去了,眼看蒼茫茫的蘆葦彷彿無邊無際,到岸邊少說還有半里多路,正為難間,猛聽見後面辟辟啪啪聲,轉身一看,眼見火光沖天,原來後面的追兵眼見蘆葦蕩太大找不到人,乾脆沿著蘆葦蕩一路放火。如今已是冬日,蘆葦早已枯黃,又十幾天沒下雨,早已乾透了,火借風勢,一下子便燒成了一片,捲了過來。朱挺之連忙跳下船,砍開蘆葦向岸邊逃去,可那湖泥一直淹到膝蓋,深一腳淺一腳,還沒走上幾步,早被後面的大火追了上來。說話間那大火已經燒了過來,一股熱浪灼得臉上生疼。看著席捲過來的大火,朱挺之心中唯有一個念頭:「莫非今日便要死在這裡了。」
胡義成得意洋洋地看著前面蘆葦蕩裡沖天的火光,笑著對手下說:「這般江南人當真鼠輩,寧可被大火燒死也不敢回身與某等死戰,活該落到這般下場。」後面的士卒知道他自從比武輸給新兵徐二之後,對丹陽本地人口中更是鄙視之極,此時自然無人觸他霉頭,後面一人笑道:「這般大火,便是鐵人也燒化了,我們還是快點回朱家村吧,去的晚了,只怕好東西好女人都被那幫小子分光了。」眾人紛紛附和稱是,胡義成捋鬚笑道:「就你吳捨爾機靈,你放心,現在擄掠不許私分,由軍吏記述然後按功分與,不要拿昔日在宣武時的舊賬算了。」說罷,巡視了一番蘆葦蕩,看無人從火場逃出,才轉頭向朱家村駛去。
朱家莊村前,劉奉心已經涼了,外面的敵軍甲冑齊全,十二尺的長槊密密麻麻。數量雖然不多,最多不過兩百人,但雖沒有什麼舉動,但一股肅殺之氣已經撲面而來,顯然都是百戰之餘,那呂方留下鎮守丹陽的精銳都在這裡了。自己這邊那些家丁雖然未曾見仗但一個個眼中已滿是膽怯之色,只怕一交兵就會棄兵逃走,也沒有辦法,手下這幫家丁雖然操練不少時間了,可都沒見過真章。還好已經讓朱挺之逃走,不然被一網打盡就完了。劉奉揮手讓副手走過來,低聲吩咐讓他帶領還沒上牆的四十多家丁退回朱家宅院,那朱家宅院遠比這前村圍牆高固,他準備一旦抵擋不住便退回宅院堅守,以待朱挺之在外帶來援兵。
第019章 族滅(二)
正在此時,對面敵軍陣中突然響起一通鼓聲,隨著鼓點聲一排排敵軍開始緩步向前,一排排長槊斜指向前方,正午的陽光照在鋒利的鋒刃上,耀眼的讓人無法直視,一陣陣的鼓點聲彷彿敲在守軍的心臟上,許多村民的臉色變的慘白起來,有的人還鬼鬼祟祟的回頭找逃跑的路。當第一排進攻者離圍牆還有百步遠的時候,鼓聲突然急促的響了兩通便停住了,士卒們也隨之停住了腳步,隊伍中的范尼僧舔著乾裂的嘴唇,看了看頭頂上的太陽,示意旁邊的親兵讓弓弩手上前,「先射上兩通箭,胡義成那小子也就從村後上岸了吧,兩邊一夾,看你們還躲在那牆後面。」范尼僧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計劃,這是他第一次單獨統兵出戰,雖然對手不過是些亂民,不過他很珍惜這個機會,「一定要讓呂將軍看看我范尼僧不只是個躲在後面出主意的,這樣才能早些報父仇。」范尼僧恨恨的想著南下的呂方,看著前面的六十名弓弩手開始向圍牆後的敵軍射擊,都長首先向斜上方射了兩箭,待到準度差不多了,後排的士卒們開始根據都長的斜度調準開始放箭,大部分箭矢都落在了圍牆前後的地方,大部分只有一件布衣遮身的守軍開始有人傷亡。
劉奉鎮靜地看著正在放箭的敵軍,范尼僧的行動沒有脫離他的猜測,一開始用弓箭來削弱和趕走牆後的防禦者,然後在一舉突破防禦,標準的中央突破戰術,簡單而又有效。他阻止了準備對射的家丁們,他手下除了十餘張強弓外,其餘不過是些獵弓和竹弓罷了,在這個距離沒辦法對對方有什麼傷害,還不如待敵軍近了再來個突然襲擊。這時不遠處一名村民大腿上中了一箭,疼的在地上翻來滾去,發出刺耳的慘叫。旁邊的鄰居終於無法忍受在那裡白白的挨射,轉身向村內跑去,旁邊的人們也有些亂了,眼看守軍就要垮下來了。劉奉搶過旁邊親兵的長矛,猛地一下向逃跑那人背心擲去,那漢子立刻被刺了個對穿,倒在地上,口中鮮血湧出,還雙手向自己家方向爬去。劉奉上前一腳踏在那人背上,一刀梟下首級,一把扔到眾人面前,對四周嚇得目瞪口呆的莊丁喝道:「後面就是你們妻小廬舍,還能往哪裡逃,讓蔡賊攻進來,你們妻兒能夠這般死去便是祖宗保佑了,莫非你們逃回家中還能靠那兩扇破門守住不成。」說話間一支羽箭擦過劉奉的臉頰,頓時劃過一道深深的口子,深可見骨,頓時鮮血染紅了半張臉,那劉奉倒也硬氣,俯身揀起那只羽箭,一把折成兩段:「生死乃天定,若老天要某今日死在這裡,逃又有什麼用,若命不該今日死,何不奮戰到底,死中求生。」眾人見首領這般血性,也將害怕拋去腦後,紛紛轉身靠在牆頭,等待蔡兵上來死戰。
范尼僧見都射了五六排羽箭了,中箭的莊丁少說也有四十來人,那些人大半沒有盔甲遮蓋,挨著便是非死即傷,卻無一人脫逃,不禁嘖嘖稱奇:「這朱挺之倒也是人傑,一幫種田的泥腿子拿根木矛便讓他約束成伍,可惜今日失了先手,否則倒是麻煩了。」這時范尼僧看到村後黑煙泛起,眼見得著火了,大笑道:「胡義成得手了,今日倒要看看他們往哪裡跑。」隨即對鼓手喝道;「擊鼓,進攻!」
隨著鼓聲,士卒們分成三個方陣快步向前衝去,猛攻寨門,第一排的舉起盾牌,弓箭手們墜後了三十步遠跟在後面,范尼僧統領著他們擔任預備隊。待衝到約五十步遠的時候,開始有人從圍牆伸出頭來開始放箭,留在後面的弓箭手上前射殺圍牆上的守軍,由於這圍牆上沒有女牆,後面也沒有箭樓,上牆頭的莊丁們毫無遮擋,一個個從牆頭落了下來,但守軍如同著了魔一般衝上去射箭,一開始沒什麼效果,但隨著距離的靠近,開始攻城方開始有人中箭倒下,待到離院牆只有二十步遠的時候,鼓聲突然緊了起來,幾乎聽不出點來,連成了一片。那三個方陣的士卒放平了長槊衝了上去,飛快的便到了牆根腳上,鋒利的長槊立刻便將牆頭的那幾個守軍紮成了肉串,方陣中六七個壯漢抬著一根鐵頭木樁開始猛烈地撞擊寨門,那寨門不過比四五層木板疊成,連鐵皮都沒包,立刻就在木樁的撞擊下發出可怕的哀鳴聲,不過六七下便被撞開了個大洞,守軍從洞中射出一箭,射中一人的肩膀,傷了一人,士卒們頓時大怒,四五根長槊立刻從中通了過去,門後立刻一片慘叫,鮮血噴了一地。木樁又撞了兩下,中間那個寨門終於變成了一堆碎木片,轟然倒地。士卒們發出歡呼聲,扔下木樁,準備衝進去追擊逃跑的敵軍。
「太好了,贏了!」范尼僧擊掌歡呼,在他的想像中,接下來就是士氣崩潰的守軍逃走,然後銜尾追擊,能不能抓賊首活口的問題了。沒想到那些莊丁不但沒有逃走反而向攻破寨門處撲來,反而一下子把準備不足的士卒們打得有點措手不及,後退了幾步。正在此時,軍中一人猛地大喝一聲,奮起雙臂一槊砸在對手的腦袋上,那人臂力本就雄渾,長槊又是重兵器,竟將對手的腦袋砸入了胸腔中,莊丁們畢竟這刀槍見紅的情景見得少了,不覺得後退了幾步,那漢子隨手棄了長槊,從旁邊那人腰間拔出橫刀,再拔出自己腰間那把,雙手舞成一團白光,衝進敵陣去了。後面的蔡兵們被一群素來瞧不起的莊稼漢打得連連後退,本就十分窩火,此刻更是發一聲喊壓了過去,莊丁們雖然十分頑強,畢竟兵甲遠不如對方堅實犀利,武藝組織更是遠遠不如,為首的幾個最勇敢的被砍倒後,後面的便發一聲喊,向自己家逃去。
劉奉手持橫刀大盾,帶著十餘名心腹走在路上,後面跟著近百名莊丁,村後一著火,他就明白了對方的手段,前後夾擊,不讓一人逃脫,只怕那朱挺之也未必逃得出去了,事已至此,救兵只怕也沒有了。那退回朱家宅院固守也不過是等死而已,只能賭村後上碼頭的敵兵不多,自己一舉將其消滅,然後找條船逃走才是唯一的生路。自己這十來名心腹都是和在劉漢宏麾下便一同混飯吃的老弟兄了,都是見過血的老兵,決不能喪在這裡。路上一群群的都是抱著細軟孩子向村前逃的婦女老人,抓住幾個村民卻怎麼也問不清楚,口中只說賊人一上岸便放火殺人,一個人說有數百人,另一個卻說只有二十人。氣的劉奉幾乎拔刀殺人,只是顧忌身後那些莊丁倒戈才忍了下來。待走到村尾,卻只見四周的房屋都是大火,遠處的碼頭上的船隻要麼被鑿沉了,要麼也被點著了火,只有兩艘走舸靠在一邊,顯然是登陸敵軍來的,遠遠的看去船隨著波浪起伏,上面並無一人。劉奉找不到偷襲的敵軍,覺得有詐,正思量間,同行的莊丁們見自己的房屋在火中燃燒,親人也不知去向,紛紛散去救火救人,看看是否能從火場中搶點什麼東西出來,畢竟還要過日子的。劉奉那十幾個心腹叱罵著彈壓,卻哪裡彈壓得住,先前靠著圍牆有個保家的念想也就罷了,如今都不知道敵軍在哪裡,自己的房屋卻在眼前燃燒,偏偏劉奉為了保證手下的戰意,還都選的是家住後村的莊丁,結果這時各人顧各家,跑的一乾二淨,只剩下他那十來個心腹。正在沒奈何間,一陣箭矢射來,劉奉那夥人立刻傷了五六個,為首的劉奉肩上也挨了一箭,血流如注。原來登陸那軍的首領頗有些計謀,說與其我攻人,不如待敵來攻我,於是將房屋點著,胡亂殺了些村民,便與眾兵找了幾處隱蔽處躲了起來,以逸待勞,準備打對方援兵個冷不防,那劉奉果然著了道兒。那莊丁本已四處散開去救助親人,猛然遇襲,又不知道敵人多少,膽怯的便四散逃去,只有十餘個膽大的向劉奉靠攏準備抵抗,正好被第二波箭矢射中了幾個,蔡兵們這才棄了弓弩,持刀挺槊衝了上來,將劉奉等圍在核心。劉奉深知此時決不能後退,只有殺透敵陣方能搶船逃生,手中長矛全是與敵俱亡的招式,並不遮擋,只顧往對方的頭臉胸腹處扎去,他本頗有勇力,此時去了僥倖之心,竟逼得對手不住後退。那人腳步有點慌亂,一不小心竟絆了一跤,仰面朝天跌倒在地,劉奉正要上前取了那人性命,突然腰間一疼,腰間已被紮了一槍,往四週一看,原來己方只剩自己一人還站著,同來的十餘名心腹和沒逃走的那幾個莊丁都已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劉奉拔出腰刀,拼盡最後一口氣砍斷矛桿,向方才偷襲那士卒撲去,想撈個墊背的。那人也是老兵了,當即用手中斷桿抵住劉奉的胸口,讓對方近不得身,就在一瞬間,六七桿長槊捅在了劉奉的軀幹上,頓時成了個血葫蘆。劉奉將手中長刀向前一擲,卻偏了,只劃傷了一人,這才低頭力竭而死。一名首領麼樣的蔡兵走過來,用腳撥弄了兩下劉奉的腦袋,仔細打量了下面容,說:「倒還有幾分蠻勇,看樣子這便是賊首朱挺之了,砍下首級,找根長槍挑起來,讓那些還在村中頑抗的傢伙看看,省得每次打得這麼辛苦。」
第020章 逃生
范尼僧躊躇滿志地站在寨門處,腳下滿是被寨門碎片,不遠處散步著二十多具屍體,傷口基本都在背上,這些都是剛才破門後,逃走時被追殺的莊丁。右邊的牆角蹲著三十多名被俘虜的守軍。攻破寨門後,他就讓剛才留在身邊擔任預備隊的弓箭手們持了刀劍來追擊敵軍,主力留在寨門處休息一會兒,反正也不怕也是絕地,若叛賊頑抗最多放一把火把全村燒光也就是了,只不過這樣士卒苦戰一日沒有戰利品賞賜會有怨言罷了,此時也顧不得了。范尼僧正準備下令士卒們起身繼續進擊,卻看見前面跑過來一個人,看衣甲是自己人,口中大喊著什麼,依稀是:「大勝!大勝!」過一會兒跑進了,那人躬身行了一個軍禮,喘息著喊道:「范校尉,我軍從後村上岸,歷經苦戰,陣斬賊首朱挺之,取首級以示賊,叛賊望風而降,此時已全部就擒,繳獲兵甲錢糧無算,大喜呀。」
范尼僧聽了大喜,幾欲跳了起來,猛然想起自己身為一軍之首,須得自重,這才忍住了,深吸了口氣說道:「胡義成這小子果然不錯,沒丟臉,俘虜和首級都在哪裡,快快帶我去。」
那報信蔡兵答道:「胡隊正沒有上岸,他追擊一首逃跑的快船去了,統領我等上岸的是隊副王許。」原來那王許屢次衝撞呂方,雖然呂方沒有怪罪於他,但他本是青州兵,在那蔡兵中就是少數派,又如此對待上司,於是便被貶作隊副,這次倒立了功。范尼僧聽了立功人是他就有點不喜,但又不好發作出來,鼻中哼了兩聲,隨那報信的走去,一路兩旁滿是跪伏在地,瑟瑟發抖的村民,都是些婦孺老小,捂著懷中孩童的嘴巴,恐懼地看著披堅持銳殺氣騰騰的蔡兵。待走到一處大宅院前,院前的空地上跪滿了青壯莊丁,兵器丟了一地,還有二十餘件甲冑。范尼僧驚奇地哼了聲,上前查看那些甲冑,旁邊王許微微一拱手說:「末將身披甲冑不能行全禮,還請見諒。」
范尼僧心中又是一陣不快,暗想雖然軍中例行披甲不行全禮,不過你王許難道不知道自己在這莫邪都中都臭大街了,還如此托大,口中卻隨口:「戰場上就罷了吧,那賊首朱挺之的首級在哪裡。」
王許招了招手,後面一人呈上一枚首級。范尼僧一看,他以前分管縣中民政,有見過幾次朱挺之,這首級和記憶中有些不像,但人死後本就和生時有些不同,加之滿臉血污,並不敢確定,便下令招來一名俘虜,問道:「這首級可是賊首朱挺之的?」
那俘虜顫顫巍巍的拿起首級,仔細看了看答道:「回稟老爺,這首級並非那朱挺之的,是劉奉劉老爺的。」
范尼僧聽了勃然大怒,將那首級擲在王許腳前,喝道:「謊報軍情該當何罪你可知道?」
那王許倒也鎮定:「某將此人首級示於賊人們看,他們便棄兵投降,某便以為那定是賊首的,想必那朱挺之在那逃跑的小船之中,胡隊正人多船快,彼定難逃脫。」
范尼僧見他不卑不亢站在那裡,一口氣竟發不出來,口中恨恨地說:「待胡義成回來,若不得那朱挺之的首級,你們兩人都脫不了干係,若走漏了他們,就麻煩多了。」范尼僧正懊惱間,外面報胡隊正回來了,范尼僧搶上幾步,抓住胡義成的胳膊問道:「可曾走脫了船上賊人?」倒把胡義成嚇了一跳,趕緊抽回胳膊,唱了個肥喏,答道:「那船逃進了蘆葦蕩中,實在無法找尋,某放了把大火,定然燒死了。」
范尼僧聽了眉頭緊皺,口中罵道:「那你可曾找到屍首,為何不等火滅後查點屍首,這麼早便回來作甚?」
胡義成暗想:「若是回來晚了,只怕娘們財貨都被搶光了,那豈不是白辛苦了一趟。」面上卻裝出一副後悔不及的模樣,啞口無言。范尼僧也拿他們沒什麼辦法,轉身對身後將佐說:「讓士卒們休息一下,飽餐一頓,馬上向下一個莊子進發。」
後面將佐見他滿臉鐵青,那裡還敢抱怨辛苦,只得唯唯應諾,只有副將問道:「這裡還有數百俘虜,他們廬舍皆毀於我輩手上,此時不過迫於形勢而已,一旦離去,只怕又會從賊,何不全部坑殺了。」
范尼僧想了想答道:「那倒不必,將精壯全部編入我軍,以作前驅,他們家小婦孺全部關在那大宅院中,留下二十精兵把守,告訴他們若不死戰贖罪,就一把火全部燒死。」
一干將佐聽了范尼僧的話,紛紛打了個寒戰,腹中暗想:「這范校尉心腸好生歹毒,只怕是從呂將軍那裡學來的,還好如今在他手下。」紛紛轉身離去,范尼僧叫住王許胡義成二人,溫顏道:「雖然可能走漏了賊首,但破敵功大,我莫邪都中,功過不相抵,有功必賞,有過必罰,你們二人各賞絹二十匹,婢女一人,官爵陞遷非我可以獨斷,待稟明呂將軍後再做定奪,手下軍士功勞也各有恩賞,你們二人好生去做吧。」
兩人躬身行禮謝了恩賞,便退下收拾士卒進食休息。留下范尼僧一人,他揮手讓身邊衛士離開,主君呂方把自己從一介流浪漢提拔為一縣之長,在出征後將妻小和手中唯一的地盤交給自己,自從得知叛亂的事情,范尼僧腦子裡的那根弦一直是緊繃著的,生怕形勢有變,愧對主君的知遇之恩。在以可以忽略不及的代價拿下朱家村後這根弦總算鬆了些,雖然未曾見到賊首的首級,但其根本之地已失,糧食軍械皆已在自己手中,縱然逃出生天,聚集亂民,但軍無積蓄必亡,再說自己已經搶了先手,其他賊眾也未必來得及聚集人手,在這場和時間賽跑的競賽中已經贏了九分。想到這裡,鬆弛下了心情的范尼僧才注意到整個朱家村空氣中瀰漫著人體燒焦後特別的味道,不時傳來一兩聲壓抑著的哭聲,因為馬上就要向下一個叛亂者所在村莊進發,士卒們都在緊張的進食休息,並沒有發生打完勝仗後常有的姦淫擄掠的現象。二十多個村民正在不遠處挖坑,用來掩埋屍體,一群被捆成一串的村民被押往那裡,神色木然,他們都是朱挺之親信族人,他們即將被推到坑邊全部殺掉。一來震懾村民,而來等下離開後,留守軍人少,免得他們明知必死,起來反抗。范尼僧看著這一切,心裡不禁有些惻然,彷彿回到了父親被殺後,逃亡的時候,只不過情形掉了個個,自己由被追殺者變成了殺人者。想到這裡,范尼僧搖了搖頭,握緊了拳頭,叛亂者必死,這時候需要的不是仁慈而是忠誠,自從呂方收留一條喪家之犬般的自己還許諾替他報殺父大仇之後,范尼僧就下定決心作呂方的忠犬,任何攔在主君前進道路上的絆腳石,就一定要把他們剷除。
胡義成離開那片蘆葦蕩後不過一響的功夫,火勢便小了,畢竟蘆葦不是樹林,乾燥的蘆葦不經燒,大火來得快也去得快。只見潮濕的泥沼上光禿禿的一片狼藉,只餘有幾處還未曾熄滅的殘火。在離岸邊還有半里水面上飄著一條朝天翻著的小船,旁邊還有三具屍體。被燒得焦黑。幾隻烏鴉圍繞著屍體盤旋著,彷彿要確定下面的食物是否還活著,終於烏鴉落了下來,在屍體上踱了幾步,不時得意洋洋的呱呱叫幾聲,彷彿在宣示對這幾具屍體的所有權。正當此時,那條小船旁邊的水面猛然冒出兩個人頭來,濺起一陣水花,將那幾隻烏鴉驚得飛了起來,呱呱的叫著。那兩人正是朱挺之和他那個肩膀受箭傷的隨從,原來當時火勢甚急,那兩個受傷的隨從跑在前面,朱挺之眼見被火勢吞沒,急中生智,將那小船翻過來,覆在自己頭上,那船飄在水面上,船底和水面之間還余有一部分空氣,朱挺之和剩下的那個隨從屏住呼吸,竟熬了過去。過了小半個時辰,兩人在船下凍得滿臉烏青,終於忍不住了,也無力將船翻過來,只得從船下潛爬出來,就算追兵就在船外等著,也勝過在船下活活憋死了。沒想到從船下出來,追兵卻已經走了,死裡逃生的狂喜立刻淹沒了朱挺之,竟就狂呼了起來,正在此時,旁邊的隨從扯了一下朱挺之的衣服,此時朱挺之在水中泡了過久,又狂喜過度,竟有點脫力了,一跤跌入湖水中,還好這蘆葦蕩中水也不過及腰深,朱挺之嗆了兩口水便清醒了過來,扶了一下旁邊的船便站了起來,之間隨從指著朱家村方向,滿臉都是擔憂之色:「老爺,只怕村子破了。」朱挺之往那個方向看去,蘆葦被燒光後,湖面上沒有遮攔,依稀可以看見一縷縷黑煙升起,看方位正是朱家村,看到這般黑煙,定是許多房屋都被燒了,朱挺之不知哪裡來的一口氣,爬上小船,跪在船底上向天祈禱道:「今日大難不死,上天必有大任與某,縱然九死也要報這滅門之仇,若違此誓,當如此指。」說罷拔出懷匕,一咬牙便把左手小指割了下來。說罷便爬下船來,隨手撕下布條包紮了傷口,與那位隨從將那三具屍首推入小船下面。以為墳墓。兩人踉踉蹌蹌的爬上河岸,跪下向船拜了三拜,便疾步向最近的一家村子走去。樹上的烏鴉見到口的食物被奪走,紛紛發出一片不滿的呱呱叫聲。
第021章 真相
兩人走了不過半里路,朱挺之便覺得手腳無力,頭腦發熱。此時已是寒冬臘月,丹陽雖然是江南,但也頗為寒冷,兩人在水中泡了半晌,衣服已經濕透,早已冷的發抖,只不過害怕追兵趕來,強提一口氣趕路而已,上岸來被冷風一吹,頓時便生了風寒,混身發熱,雖然朱挺之平日裡身體健壯,但哪裡還挺得住,只不過滿門血仇支撐他勉力向前趕,猛然聽見後面撲通一響,回頭一看乃是隨從跌倒在地,眼見滿臉青色,彎腰一摸手上已是冰冷,昏迷不醒,眼見就要不行了,想要站起來猛然覺得一陣頭昏眼花,手一扶地方才沒有跌倒在地。朱挺之心知這是力竭的前兆,若不找個擋風的地方烤乾衣服,喝口熱水,兩人只怕馬上便要死在路上,左右看看不遠處有個草棚,可能是莊戶人秋收時守夜看護莊家的,於是掙扎著扶起隨從鑽到草棚中,幸喜這草棚搭得還頗為結實,可以擋擋風,草棚外還堆著些谷草,在草棚裡面還找到一個缺了口德陶罐,火石之類的也還有,朱挺之趕緊抱來些柴草點起火來,將兩人衣服扒了下來,在火上烘烤。用盡力氣在隨從胸口後背處搓,過了好一會兒,隨從才醒了過來。朱挺之讓隨從躺下,起身取了瓦罐,但外面的小水窪取了點水,進來放在火上,兩人喝了點熱水,半日來的緊急事變讓他們疲憊之極,不知不覺便倒在草鋪上睡去。
兩人這一覺竟睡到了次日清晨,朱挺之腹中飢腸轆轆方才餓醒了,醒來只覺得渾身酸麻無力,知道昨日風寒入骨,只是這時候實在情勢緊急,趕緊搖醒那隨從,兩人就陶罐中的冷水吃了點隨從身上的乾糧。便各自折了根樹枝,沿著小路往陳家莊行去,朱挺之的正妻便是陳家家主的妹妹,兩家本就親密,這次密謀陳家也在其中,只不過那次會議未曾與會,這次朱挺之心知其他地方只怕也不安全,只有先去陳家集中人馬去攻打礦場,只要有了那近千罪人礦徒加入,就可以扭轉局勢,想到這裡,朱挺之連腿腳上滿是被荊棘割破的口子也毫無感覺,只顧全力趕路。兩人帶病趕路,走走歇歇,到了黃昏時方才趕到陳家莊外,朱挺之正要往莊門去,那隨從卻一把扯住他說:「老爺,亂世人心難測,你如今家破人亡,連夫人也喪了,獨自一人上門求援。如今北來的那幫賊兵勢大,知道陳家與謀的人也不多了,陳家那幫人說不定會殺了你向縣城那狗官領賞。還是讓小人先去探探,若安全老爺再進去不遲。」
朱挺之本來腦子有點發熱,那隨從的話卻好似一盆冷水從頂上潑下來,頓時冷靜了下來,看著對面那熟悉的面孔,把著對方的臂膀說:「可如果陳家有意害我,你豈不白白送了性命,現在我身邊只有朱陽一個人,豈能讓你再冒這個險不如你我逃出丹陽縣便是了,此仇以後再報。」說罷便要拉著隨從轉身離去。那朱陽卻只是不動,跪下去拜了朱挺之兩拜:「某兩世蒙朱家大恩,無以為報,等的便是今日。若陳家並未有出首的意思,這次便是老爺成大事的機會,此次不成,那狗官勢力更大,這仇何時能報?只是若不幸被某言中,還請老爺答允某一件事情。」原來那朱陽本不姓朱,龐勳兵亂時,其母攜他逃亂至江南,朱挺之的父親收留了他們,朱陽成了朱挺之的伴童,兩人一同長大,其母去世也是朱家為其送的終,名為主僕,情為兄弟,是以在蘆葦蕩大火時,其餘兩名隨從逃走,而只有朱陽一人在絕境中還隨著朱挺之。朱挺之聽到這裡,眼中有些酸苦,趕忙伸手要將朱陽扶起,口中說:「你我之間還說什麼求,此事之後,我朱挺之又有何事不應允兄弟你的,天厭之,天厭之。」
朱陽卻不起身,低頭說道:「某本是河東人,本姓韓,名諸,所求之事便是望從此能認祖歸宗,若這次死在這裡,還請老爺選一聰明伶俐的男兒過繼在某門下,撫養長大,免得某這一支斷了香火。」
朱挺之聽到這裡,答道:「此是好說,若是韓兄弟不在了,某定然擇一男兒,視為己出,好生培養,待及冠後便歸入韓門,定不使韓門絕後。只是兄弟還請小心,留的有用之身娶個娘子自己留下香火方好。」
那韓諸卻不多言,一連磕了三個頭,對朱挺之低聲叮囑:「等下我走後,你便換個地方躲藏,若非某大喊三聲『谷粱』,千萬莫出來。」說罷便向陳家家門走去,朱挺之趕緊找了個土丘後面躲藏,兩眼緊盯著韓諸走進陳莊,兩眼緊盯著莊門不提,過了半晌,只見那韓諸出得門來,後面還跟著十來條條手持刀槍的健壯漢子,為首的正是自己的妻兄,陳家的族長陳齊寧。那韓諸帶著那些人往另外一個方向去了,朱挺之知道陳家已經投靠了官府,韓諸犧牲自己給他留了一條生路,只得將滿腹的悲憤和血吞入腹中,轉身沿著一條土溝逃走了。
朱挺之沿著土溝疾行了六七里路,看看後面沒有追兵,才趕坐下來休息。想起滿門百餘口除了自己和過繼給陸翔的次子以外因為自己的密謀無一倖免,恨不得馬上天上落下一個雷打在自己頭上,只覺得了無生意,正欲拔出腰間懷匕自我了斷了,猛然腦中跳出一個可怕的念頭,自己密謀如何洩露出去的,定是當日堂上之人,人人次日方才回家,而且在自己莊中都留有人質,不太可能出首,唯有陸翔和徐方二人未嘗留在自己家過夜,也沒留人質,莫非是那陸翔先誑走了自己的次子,回家便出首買了堂上諸人。朱挺之越想越是有理,恨得兩眼幾欲流出血來,深悔自己當時沒有將陸、徐二人斬成肉醬,釀成今日之禍,害了朱家滿門性命。今後便是要效仿豫讓吞炭塗漆也要取了陸翔那背心賣友的惡賊的性命。
朱挺之正後悔時,卻聽見不遠處傳來人聲,他此時正是驚弓之鳥,只覺得這世上人人都要害自己,趕緊蜷縮起身體,從草叢中看過去,卻是兩個農人牽著一頭驢,驢子駝著乾柴,兩名農人拎著幾隻野兔山雞,一人背上還背著一張獵弓,顯然是附近的農人冬閒是出來打柴,順便打些獵物補貼一下。見並非追兵,朱挺之才鬆了口氣,卻聽見一個農人說道:「這老天爺當真是瞎了眼,陸家老爺那等善人,平日裡施粥鋪路從不落人後,老夫人也總是吃齋念佛,逢年過節還給同姓孤苦的送衣送糧,如今竟落到這般下場,好人做不得呀!」語音中滿是憤憤不平之意。
旁邊那人答道:「是呀,一夜之間被人圍住莊子,滿門屠了個乾乾淨淨,竟沒留一個活口,完事後一把火燒成白地,所有被俘的人都被吊死在道旁的樹上,足足綿延了近半里,也不知是那裡的惡賊這般心狠,這世上當真是修橋鋪路無人埋,殺人放火金腰帶。也不知你我兄弟上輩子做了何等惡事,生在這等世道,活著當真毫無趣味。」
先前那說話的農人停下腳步左右看了看無人,方才對他兄弟說:「什麼盜賊呀,是縣裡的蔡賊,說是陸家密謀作亂,方才殺他滿門,丹陽好幾家豪強都被屠了,不只是他一家,老天爺呀!縣裡那官兒還說別人是賊,如今是官作賊,賊做官,老鴉落在豬身上,誰也別嫌誰黑,還有臉說別人是賊,哪有甚麼道理可講。」說到這裡兩人激憤之色已經溢於言表。
草叢後朱挺之卻是越聽越是奇怪,陸家既然被滿門屠了,自然就不該是出首之人,可其他同謀之人算起時間來無論如何也趕不上,莫非那兩位農人說的並非陸翔家,可丹陽縣中的大族陸家只有他一家。朱挺之感覺身上力氣恢復了些,咬了咬牙便走出草叢,想問個究竟。
那兩兄弟見前面草叢中突然跳出一個人來,滿臉青色,神情兇惡,還以為遇到劫道的,兄長趕緊操起手中的木杖攔在前面,後面的弟弟也解下背上獵弓,張弓搭箭對準來人。卻見那怪人手上並無兵器,唱了個肥喏,溫言問道:「不知兩位先前說的被屠了滿門的陸家可是練湖南邊的那個陸家,家主可是陸翔陸先生。」
見來人執禮甚恭,語氣溫和,那兄弟倆方才放鬆了點,後面那弟弟放下手中弓矢,答道:「除了那家丹陽還有第二個陸家嗎?你是什麼人,問這個作甚。」站在前面的兄長卻覺得來人的聲音有些耳熟,身上穿的衣服雖然滿是泥痕,還撕破了幾個地方,但料子卻是蜀帛,非常人穿得起的。仔細盯著那人的臉龐看了半晌,猛然跪下喊道:「這不是朱家莊的大姑爺嗎,怎的這般打扮,你認不出我們了,我們是陳莊的陳五一和陳二六呀,上次朱大爺你同夫人來陳莊省親,還是我給你牽的馬呢?」
第022章 惡報
朱挺之吃了一驚,沒想到眼前這兩人是陳莊的人,還認出了自己,還好看樣子這兩人好像還不知道自己已是陳家愈得之人。臉上笑著說:「原來是故人,方才一時沒認出來,某現在有急事,身上卻空無一物,兩位可否將獵弓和獵物買與某。」朱挺之現在身上除了把懷匕空無一物,既無兵器又無吃食,便想將兩人身上的獵弓弄來,雖然無法和自己丟失在湖中的強弓相比,但總比空手好。說話間在身上摸索了一會兒,摸出了一塊玉珮交與那兄長。
那兄長口中趕緊推過玉珮,答道:「朱大爺折殺小人了,一張獵弓幾隻兔子野雞值得什麼錢,怎用得上這等值錢之物交換,折殺小人兄弟了,拿去便是。」說話間便從後面的弟弟手中搶過獵弓,連同一壺羽箭和幾隻兔子野雞交與朱挺之,口中接著說:「不知朱大爺還有什麼要吩咐小人要辦的?」
朱挺之接過事物,臉上陰晴不定,這兩人一旦回到陳家莊,只怕立刻就會帶了追兵來追殺自己,但若要滅口,自己此時體力甚弱,只怕未必是這兩兄弟的對手,而且這兩人如此待自己,如何下得了手。猶豫了會兒,笑道:「你們兩人若是無事,幫我送個口信到封亭劉家去,就說請劉家家主下個月的朔望來我家一同飲宴,不知方便否。這枚玉珮便作為信物請你們收下。」
那兄長聽了趕緊拍著胸脯答應一定將口信帶到,連駝柴的驢子也送給朱挺之代步用,朱挺之這才離去,他暗想從這裡去封亭往返至少要一日功夫,等他們回來自己早就跑的沒影了,也算個兩全之策,玉珮也算補償了自己的一點心意。
兄弟二人肅立看著朱挺之離去,待其走遠後,那兄長才從懷中摸出玉珮細細撫摸,歎道:「朱大爺真是好心人,這塊羊脂玉怕不值百貫錢吧,就是十頭驢也夠了。」
弟弟卻疑惑地說:「兄長你不覺得朱大爺的樣子好生狼狽嗎,莫不是遭了強盜了,可他弓矢上的功夫可不淺呀,可還專門讓我們請別人來他家吃飯,當真奇怪的緊。」
兄長兩眼緊盯著那玉珮,幾欲要吃下去似得。口中答道:「你別胡思亂想了,你也來摸摸這玉,在手裡潤得很,幾生修來的福氣才碰到他,下次找個機會買了,買些田地還有兩頭牛,兄弟你也不小了,趕快娶個媳婦,讓爹娘開心一下。」
弟弟聽到哥哥的話,打消了懷疑,也伸手摸摸了那玉珮,連聲稱奇,過了一會兒,兄弟兩人收拾好東西,便往封亭方向去了。
朱挺之坐上驢子一路疾行,一連趕了十餘里路,眼見後面沒有追兵,腹饑難忍,方才嚇得驢來,取了兩隻野兔,來到一個水窪便剝皮洗乾淨了,收拾了些柴草烤了起來。自朱家遭此大變,他本欲自裁隨家人同死,但被那兄弟兩打斷後,便息了自殺之心,他本是個思慮極為嚴密之人,靜下心推算一番,那日與他同謀不下二十家,勢力最小的也有家丁三十餘人,在縣中守軍不過四百人,他本在縣城留有耳目,但他卻沒聽到一點風聲,想必守將並未征發丁壯,用的便儘是那四百兵,事變至此不過兩日,想必劉奉水寨中留守的二十多個販私鹽的漢子尚還在。此時那礦場定然空虛,只要有了這個力量,突襲礦場釋放那些奴工,就還有拚死一搏的資本,縱然失敗也不過戰死而已,難道自己現在還有什麼放不下的嗎?主意一定,朱挺之便狼吞虎嚥的吃完兔肉,跳上驢子往水寨方向行去。
丹陽徐莊徐家大宅堂上,范尼僧高坐堂上,雙手托腮,肘部放在几案上,看不清臉上表情。堂下跪滿了人,全都是那日在朱家明倫堂上參與密謀的豪右,此時全無平日裡志滿得意的樣子,叩頭如搗蒜一般,砰砰作響,連成一片,都聽不出點來了。
「罷了吧。」范尼僧低聲喝道:「爾曹昔日密謀作亂之時,可想到還有今日?」
下面眾人伏在地上磕頭不止,血流滿地,竟無一人敢出聲應答,他們本以為那呂方走後,留下的這個范留守是個好相與的人物,沒想到竟是頭吃人的豺狼,先前有主人在還有根繩子繫著,如今呂方走了更是擇人而噬,一夜之間,丹陽縣最大的幾家豪強都被滅了門,男丁就是還在懷中的嬰兒也被殺的乾乾淨淨,女子全部賞給有功將吏,就連同村的人,只要有拿過武器反抗的,也全部滿門殺光,其餘的也男女皆貶為奴婢,剩下的這些家接到了徐家家僕的來信,說若是今日午時之前,家主沒有到徐家自首,便全部誅滅,眾人接到來信大驚,本來還想打聽一下其他人的舉動,沒想到范尼僧早已算的明白,他算明白各家的距離,所有的信使到達各家的時間都是一樣的,各家豪右根本沒有足夠的時間來互通信息,由都害怕其他人投誠而只餘下自己頑抗,於是只得紛紛前來,一路上看到一串串俘虜,道旁樹上被吊死的陸家家小,早已膽寒。待到了徐家院前,看到除了寥寥幾人外,都已經來到這裡,都暗自慶幸自己的決定。
正在尷尬間,卻聽見旁邊一人小心翼翼的插話道:「堂下諸人為朱挺之那亂賊所迷惑,冒犯將軍虎威,還望范留守給他們一個自新的機會。」說話的那人正是徐方,數日不見,早已不是先前那個頗為可喜的胖子模樣,滿臉蠟黃,滿臉青紫傷痕纍纍,腮幫子陷了下去,昔日那雙被滿臉肥肉擠成一條線的兩隻眼睛倒顯得大了起來,那天他秘傳書信給徐大後,在了陸家後被關在一間獨院內倒也清淨,只是第二天突然一隊兵卒滿身血跡的衝進院子,口稱奉范留守之命前來營救徐老爺,問清楚了不由分說便架了出去,出陸家的一路上火光四起,滿是無頭的屍體,殺氣騰騰的士卒披甲持刃衝進一家家宅院,然後便拖著村民趕出村來,誰要是多言便是一刀。徐方剛離開陸家宅院,後面就跑過來幾名士卒一把火將其點燃,口中說還有二十多人在一個院中頑抗,這樣可以少死傷些士卒。徐方一把抓住為首的胳膊喊著:「軍爺且住,且住,陸家並未與謀作亂,手下留情呀。」
徐方正喊著,猛然背後一疼,跌倒在地,險些透不過氣來,原來其餘幾個放火的士卒見狀一槍桿便抽在徐方背上,接著劈頭蓋腦的一陣槍桿拳腳,打得他滿地亂滾,求饒不止,同行的那軍士趕開那幾個士卒拉起徐方嗔道:「你這老兒好生奇怪,本來出首是立了大功的,卻又要饒了陸家人的性命,這不是胡扯嗎?」
徐方吸著冷氣哀求道:「還請軍爺求求情,陸翔陸大爺的確未曾沒有作亂,那日在朱家還救了某一條性命,只不過顧了義氣不願出首而已,可不能冤枉好人呀。」
那軍士笑道:「他未曾作亂為何明知有人作亂還不出首,那不就是包庇亂賊嗎?與亂賊同罪,好人、義氣,這世道死的就是有義氣的好人,再說就算殺錯了,如今饒了他們也不會感激你,還不如全殺光了乾淨。說來陸家都是死在你的手上,你以為救了剩下幾個還會感激你不成。」
那軍士一席話如同一盆冰水一般潑在徐方頭上,那老頭子一下子便蔫了,耳中只是迴盪著一句話「陸家都是死在你手上。」這幾日吃不好睡不好,完全變了一個人,徐氏勸了幾次,也沒有什麼用,只得由得他去了。
范尼僧聽到徐方的話,笑道:「既然徐大爺開口為你們討饒,那就饒了你們一條性命,都起來吧,還賴在地上幹嘛。」
堂下諸人這才爬了起來,期期艾艾的向范尼僧和徐方謝恩。這時一名將佐過來對范尼僧耳邊說了一句,范尼僧雙手按了一下,示意噤聲,問道:「我先前要求是家主前來,為何周家來的是家主弟弟,莫非某不夠格請動他的大駕嗎?」
堂下一人嚇得立刻跪倒在地,連連叩首,同時稟報道:「家兄臥病在床,實在無力動身,是以讓在下前來,堂上諸位可以為某作證,絕無輕慢范將軍之意。」說道最後幾句,已經泣不成聲。可堂上諸人好不容易才保住了自家性命,並無一人出聲,一時間堂上安靜的很,只有砰砰的磕頭聲迴響。
第023章 亂起
徐方正要開口為其求情,腳上卻被人踢了一下,回頭一看卻是自己的二弟徐恆,手中還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正在此時,范尼僧說道:「既然周老爺重病在床,不能成行,范某身為丹陽留守,還是親自上門探訪一下好,不過身為晚輩,空手上門也不成禮數,來人,請這位周兄下去,好好款待。」堂下兩名軍士立刻將那周姓子弟拖了下去。堂上餘人噤若寒蟬,范尼僧待那人拖了下去:「謀逆乃是十惡不赦之罪,赦免如此大罪非某一介留守的權限,徐老爺有功於國,替你們討情,也不過能寬限幾日,如今那賊首朱挺之和陸翔還未授首,周家、余家兩家家主沒有前來自首,你們只有戴罪立功方能有一條生路。該怎麼辦不用我教你們吧。」說到這裡,范尼僧隨手擊掌,堂後走出一隊士卒,手中橫刀寒光四射,映得堂上諸人遍體生寒。
堂上諸人見此趕緊表示,立刻收集部曲蔭戶,討伐賊黨,絕不使一人逃走。正說話間,堂下一名士卒托了一個木盤上來,放在范尼僧面前,范尼僧隨手撤去木盤上的蒙布,原來竟是方纔那周家來人的首級,滿臉都是驚駭欲絕的神色,只聽見范尼僧撚鬚笑道:「這才好,有了這個禮物才好意思上周家拜訪周老爺呀。」堂上諸人不禁一陣倒吸冷氣的,范尼僧起身喝道:「爾曹立刻修書回家,每家速速將十名孩童送來以為人質,嫡子必須在內,另外將丁壯出兵討伐周、余兩家,後天這個時候,我要見到他們全家的首級。」堂上諸人早已膽寒,只恨不得立刻逃下堂去,此時聽到范尼僧的話,如蒙大赦,立刻齊聲稱是,稱是聲夾雜著范尼僧志滿得意的笑聲,徐方聽的極不舒服,他暗想:「那日我投信出首,到底是對還是錯呢?」
堂上諸人紛紛下堂,徐方正要招呼二弟一同離去,只聽見身後范尼僧笑著說:「徐老爺且慢走,某還有點事情想與你商量。」正在離去的諸人紛紛投以羨慕的眼光,徐方站住,只見范尼僧滿臉笑容,哪裡還是剛才那個殺伐果斷,談笑間便決定近千口人性命的武夫,不知不覺便後退了兩步,拉開了與范尼僧的距離。
范尼僧起身走到徐方兄弟面前,深深地做了一個揖。肅容說:「呂將軍統大兵南下,縣中空虛,若非徐老爺深明大義,傳信立功,范某及上下數百口只怕難逃生路,在下在這裡先謝過了。這陸家田宅還算豐美,便做為酬功之資,還請老爺收下。至於官爵,范某不過是一個留守,無權定奪,待將軍返還後,范某一定要向將軍表明徐公功績。」說到這裡,范尼僧頓了一下,對徐方身後的二弟徐恆也施了一禮節:「此次收到書信後,徐大和徐夫人忠心可嘉,行事機敏,呂夫人讚不絕口。拿下陸賊家宅徐恆兄弟當居首功,果敢武勇,果然不愧為徐公之弟,徐兄弟不知可願在莫邪都中屈就。」
徐恆聽到范尼僧當面誇讚他,高興的嘴都咧到半邊臉上了,口中只知道連說「不敢,不敢。」徐姓在丹陽不過是一外來小姓,這次下對了賭注不但吞併了陸家田宅,還能夠進入莫邪都擔任軍官。如今亂世,挽得強弓,騎得劣馬才是好漢子,如今淮南大大小小的刺史、防禦使、團練使、觀察使十年前也不過是些隊正小兵而已,誰知道徐家老二沒有光宗耀祖的那天呢?徐恆正作著美夢,范尼僧對二人拱了拱手,笑道:「某還有點俗務,兩位這些天也辛苦了,請下去休息吧,徐二爺請將丁壯準備好,朱、陸二賊子狡黠多力,一日未擒,我輩一日就不可鬆懈。」說罷便退下堂去。留下徐恆猛拍胸脯發誓定要枕戈備戰,必不放一人漏網。
范尼僧下堂後走到後面客房,對門口的衛兵說如無緊要事情便不要打攪他,入得屋來,提起筆來想要寫信與呂方,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下筆。這幾天來自從他接到徐家出首後,他分兵出擊,殺人盈千,把丹陽縣的豪門大戶幾乎一掃而空,縣中小兒聞范尼僧之名而止夜啼。可他畢竟從小在佛寺長大,佛家業報之說早已深入骨髓,這些天來忙的沒時間想這些也還罷了,今天靜下來腦子裡就滿是那房屋焚燒、屍首遍地的情景,耳中彷彿聽見人們臨死前的哀號和詛咒聲,一想起小時讀過的佛經裡描述的諸般輪迴之苦,便如同身受,只覺得渾身顫抖,手中筆把持不住,落在几案上。只得雙手合十,口中默念《波若波羅密心經》,好一會兒方才鎮定下來。范尼僧正要撿起筆,開始寫信。卻聽見門口砰的一聲,抬頭一看卻是一人滿臉惶急地撞了進來。撲倒在地。還沒等范尼僧呵斥聲出口,那人大喊道:「不好了,朱挺之那亂賊乘礦區空虛,夜襲了礦區,千餘刑徒竟依附了他,正往劉繇城去了。」
那人喊完話,去沒聽到答覆,半晌整個客房都寂靜無聲,覺得奇怪正要抬頭看看,猛然聽到匡啷一響,趕緊縮了脖子,一看筆墨紙硯摔了一地,緊接著一把橫刀貼著臉龐落了下來,斬在地上,嚇了個半死,抬頭一看范尼僧滿臉鐵青,那套棗木几案上一片狼藉,還缺了一個角,牙縫裡面蹦出一句話:「朱挺之!」
如今丹陽守軍對范尼僧早無昔日的輕視,這些天的鐵腕冷血早已讓這些廝殺漢又敬又畏。見他這般神情,那信使早已嚇得魂不附體,口中顫聲說:「某是礦場旁邊村的三老,便趕來送信,同村的崔五前往劉繇城去了,如何行事還請范留守定奪。」
范尼僧此刻早已把先前對因果報應的畏懼拋到腦後去了,一開始的驚詫過去後他便立刻分析起情況的變化來:「朱挺之直撲劉繇城肯定是為了奪取軍器糧秣,礦場裡沒有多少存糧,如果四處掠奪,逃出丹陽,只怕那些刑徒就會立刻四散逃走,只有有了劉繇城這個目標,他才能暫時維持住手中的隊伍。如今之計應該首先封鎖消息,消滅那余、周兩家,控制住手中這些家主,然後再消滅朱挺之,否則朱挺之及其手下有必死之心,一旦相持不下,這些豪右見情況有變一旦反戈相向,就大事去矣。可是夫人在劉繇城中,若是夫人有失就算滅了朱挺之也無用了。」范尼僧權衡猶豫了半晌,方才下了決心先滅余周兩家,劉繇城頗為險固,朱挺之沒有攻城器械,又要分兵掠奪糧食,兩天內難以攻下城池。想到這裡,他喚衛兵將劉滿福招來,那劉滿福本是蔡兵中數一數二的騎將,整個莫邪都中也不過有20餘匹戰馬,這次南下呂方看大半是水戰,乾脆便將那些馬匹全留在丹陽,好生飼養,看開春能不能多幾匹小馬。這次平亂范尼僧交與劉滿福,可惜攻伐陸家時也沒用上,看來現在用得上了。正思度間,劉滿福便從外面進來,滿身的酒氣,腳下有些虛晃,顯見剛剛從席上扯過來的,范尼僧見他那般模樣,氣不打一處來,只得將那信使的話複述了一遍,劉滿福立刻出了一身冷汗,酒也醒了七分。范尼僧立刻下令他帶騎兵出發,銜賊軍尾,襲擊對方的打糧劫掠分隊,務必使其不得橫行,待大軍回援,劉滿福心知事情緊急,趕緊領命離去不提。待屋中人紛紛領命離去,范尼僧揀起筆墨紙硯,深吸了一口氣,開始給呂方寫信。
第024章 巾幗
江南的冬夜,雖然不如北方那麼寒風刺骨,但在屋外也是十分難熬。村外一群群婦孺老人躲在村外附近的樹叢土堆等避風的地方,蜷縮成一團,期待寒夜早點過去,悲憤地看著燈火通明的村內,不時還傳來婦女的悲啼。昨天下午,突然一群匪徒衝進村來,立刻就將青壯年裹挾進去,剩下留下百餘人將村內糧食收掠一空,還將所有鐵器收集起來打制武器,村中剩餘的婦孺老小都被趕出村外空出房屋用於休息。有幾個眼尖的認出裡面大半是原先善德寺中的僧侶,此時哪有昔日那寶相莊嚴的模樣,滿臉都是殺氣,聽說自從新來的縣官將他們貶為刑徒在礦場服苦役,怎的逃了出來,想到這裡,村民們便不敢往下想了,這亂世當真是人不如狗呀。
村中最好的房子是一套兩進的宅院,裡屋裡燈火通明,朱挺之坐在上首,滿臉鐵青色,正怒喝道:「我早就說過到了這村中收集夠了糧秣和鐵器,便好好休息,明日趕快攻打劉繇城。為何有人淫辱婦人,還有那麼多人都到哪裡去了?」
下面散坐著二十來個漢子,大半臉上滿是酒氣,對朱挺之的怒喝置若罔聞,只是交頭接耳的低聲說著小話,一個身材高大的黑臉漢子,身上裹了件女衣,笑著答道:「朱老爺莫怒,弟兄們在礦場被關久了,憋得慌,一下子見了這麼多女人,忍不住也是難免,再說明天就要拼著性命去攻城,管的太嚴了只怕有人嘩變了。再說若是明日攻城不下,弟兄們也得有點財物逃走,這村子太小沒甚油水,明天早上那些弟兄們定然回來,誤不了事。」
朱挺之聽了也是無奈,他好不容易趕到水寨,率領二十多人夜襲了礦場,領了那千餘刑徒來攻打劉繇城,可那畢竟是烏合之眾,走了二十餘里便說器械糧秣不足,洗了這個村子。自己想軍無蓄積必亡,便同意了,沒想到那幫刑徒攻下村後便四散劫掠,更有其他人說東西太少,說五里外還有一個王村更為富庶,結伴去搶。自己只有二十餘人,那裡約束得住,若是撕破了臉,只怕他們立刻把自己綁了送去領賞了,只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劉繇城,所有青壯都已經武裝了起來,連呂淑嫻的那幾個善射的粗使丫鬟都披甲持弓,呂淑嫻本人身披軟甲,手持荊條正指揮百姓連夜準備滾水油脂,石彈滾木,並在登上平台的通道上佈置竹籤,拒馬。呂家本就是淮上土豪,早年艱險時,男兒出征,女子守家也是常有之事,這幾年來雖未親自上陣廝殺,但也絕非未識干戈的尋常婦人,范尼僧領兵出城平賊時,便將這根本之地留於呂淑嫻把守。正在此時,一名信使從遠處趕來,被守城士卒帶上來後,下跪後便將一封書信呈上。呂淑嫻見封印無錯,正是留守范尼僧的書信,打開就著燈火細看。旁邊舉著燈火的心腹丫鬟插口問道:「可是范留守統兵回城了?」
呂淑嫻搖了搖頭,對那信使問道:「范留守發信時可有什麼其他舉動?」
那信使磕了個頭答道:「范信使已派劉隊正領騎兵前來,自己先去攻打周、余兩家反賊。」
旁邊那丫鬟聽了,嗔道:「那范和尚好大膽子,居然棄夫人不顧,只派那點騎兵回來,若是夫人有了閃失,他擔當得起嗎?」
信使聽到那丫鬟的話,張口結舌,要解釋幾句又不知從何說起,只聽見呂淑嫻一荊條已經抽在那丫鬟膝蓋處,喝道:「賊婢何敢多嘴,不想要命了嗎?」便見那丫鬟跪在地上,磕頭不止,立刻兩名呂家家丁從後面拖了下去,一路便是那丫鬟的哭喊求饒聲,正驚詫間,便見呂淑嫻示意讓他起來:「夫君出兵之時,將縣內外事務托付范留守,妾身唯居城中聽命而已。如今壯士在外死戰討賊,這賤婢乃敢在此鼓舌,妾身一定嚴加處罰。壯士回去後,對范留守說:只管全力擊賊,無慮城中安危,妾身雖非平陽公主那般女中豪傑,但也是武家之女,據守此城三日還是做得到的。你去吧。」話尚未說完,下面便呈上那丫鬟的首級,原來呂家歷經戰亂,竟是以軍法治家。
信使心中暗讚呂將軍夫人果然是巾幗英雄,非尋常婦人,磕了兩個頭,起身離去了。
待信使離去後,呂淑嫻指著手中書信大聲對眾人說:「范校尉來信說,諸家亂賊皆已被擊破,斬俘無算,已遣輕騎回援,大軍隨後便到,令爾等堅守勿出,待大軍回援時內外夾擊,一舉滅賊!」眾人聽罷大喜,動作更快了,待到天明時,一切已經準備停當。
江南的冬晨來得遠比北方早,天剛濛濛亮,朱挺之就醒了,他自從滅門之禍後,就處於一種病態亢奮的狀態,幾乎只要一合上眼睛,就看見父母、兄弟、妻子、還有可愛的孩子們向自己哭喊、指責自己為什麼還不為他們復仇,每天最多打一個時辰的盹,昨天他實在頂不住了,體溫已經到了一種可怕的程度,村中一個懂點醫術的老人說如果自己不睡一覺,只怕很快就會支撐不住。想到明日就要攻城復仇,他才倒下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宿,走出門外呼吸著新鮮的冷空氣,先前那個精力充沛的那個朱挺之又回到了他的身體裡。然後他就開始叫醒那二十來個劉奉留下的老兵,開始一間一間屋子的叫醒睡得跟死豬一般的礦徒,然後踢著他們的屁股到村前的空氣集中,足足一個時辰以後,這股從礦區逃出的礦徒們才向劉繇城行去。一路上路過每個村子,都要朱挺之都要派出一隊親兵進村去將那些昨天去搶掠的人趕出來,待到了劉繇城下,已經有了八百餘人,其餘的想必四散劫掠去了。
劉繇城本是東漢末年揚州刺史劉繇所築,東漢董卓亂政後,漢天子在關西長安,南北隔絕,不得不沿長江一線分陳漢室疏宗為州牧,先是劉焉為益州牧,然後是劉表為荊州牧。至是又以劉瑤為揚州牧,劉瑤東萊名土,他受命出牧揚州,本有代表漢廷制衡袁術之意。當時揚州治所壽春在袁術手中,劉瑤避袁術而渡江東來,吳景、孫賁乘孫策意,迎劉瑤置曲阿,劉瑤遂得以曲阿為揚州治所而在江東立足。後來孫策攻打廬江太守吳郡陸康,陸氏宗族死傷近百人,震動江東。於是劉瑤迫逐吳景、孫賁至於江北歷陽,獨攬丹陽全郡及吳郡北境,並屯兵築城於此以防袁術、孫策南侵。此處乃是長江重要渡口,如今城池早已平毀,只留下三丈高的土台,從高空看下去,呈一個啞鈴型,東南和西北兩端寬,中間窄。周長八里有餘,呂方根本無力全部修復,只是在土台的東南角建了一個小城,扼守住登台的道路,並且將平台周邊的土坡鏟陡,並且將土坡上的樹木草從清理乾淨,然後在土台邊緣修了道四尺高的土堤,上面建了圈木柵欄便了事。那小城周圍不過一里,牆高三丈,修的十分堅固,呂方將軍械庫,財帛,糧倉都修築在此,軍營便建在土台上,準備以之為根本,將來北取廣陵,南下杭州。
朱挺之統軍到了城下,已是正午時分,手下紛紛喊著腹饑,亂哄哄的取出乾糧分食。唯一的上台通道早已插滿了竹籤,還有拒馬槍攔住,守軍分明已經有了準備,但那小城卻靜默無聲,彷彿一座死城一般,朱挺之手下本屬烏合逐利之徒,若是劫掠手無寸鐵的村莊,倒是個個爭先,如今見那劉繇城壁壘高厚,守備嚴密,便先怯了三分。朱挺之見他們躑躅不前,暗自冷笑,他早想好了主意,吩咐身邊副將帶百人去河邊殘餘的小樹林去砍伐樹木,製作梯子和木排。便隨意對身旁一人問道:「智空大和尚,你這兩天一共得了多少財喜。」
那亂民本無行伍之分,不過按照同姓或者同村的關係聚集成群,圍在朱挺之身邊都是些小頭目,那漢子原先是善德寺的僧兵,法號智空,呂方善德寺之變時便被貶為礦徒,滿臉怒氣的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呸,拿來什麼財喜,不過得了一匹葛布,連作兩身冬衣都不夠,剛剛收了糧食,沒有一點油水,也不知道這些殺才怎的這般窮法。」旁邊的其他人也紛紛抱怨所得太少。
第025章 亂平
朱挺之笑道:「油水都被呂方那狗官撈走了,哪裡還等得到你來刮,都存在這劉繇城中,昔日善德寺中的積蓄也都在這裡,若是打下這裡,莫說兩件冬衣,便是娶個渾家也儘夠了。」頭目們頓時嘩然,後面的人聽不清楚也紛紛問前面相熟的,朱挺之故意頓了頓,不再說下去,亂民們紛紛鼓噪起來,方纔那個僧兵頭目倒是個有見識的,揮手讓眾人靜下來,問道:「事情沒你說的這般容易吧,那些『蔡賊』可不是好相與的,還有這土台高牆,弟兄們手上也不過有些竹槍,柴刀,要用多少人命來填呀。」
「正是因為弟兄們手上沒有什麼兵甲才要攻下此城,此時他們大兵在外,城內空虛,只要奪取了這根本之地,那些在外的敵軍就會不戰自潰,否則我們手上既無兵甲又無糧草,靠四處劫掠村落能又能挺多久,只要范尼僧那狗官制服了那幫豪右,然後懸以厚賞,只怕吾輩的首級不過半個月便會被手下砍下領賞,那時你我必定後悔今日為何不放手一搏。」朱挺之放低了聲音,眾頭目越聽越是臉色蒼白,他們手下不過是逃出礦場後為了劫掠而臨時組合而成,對部下並沒有什麼控制力,只要形勢一變,范尼僧許諾免罪,只怕立刻就有人砍了自己的腦袋作為投名狀。那智空猛拍了一下大腿,罵道:「罷了,昔日龐勳起事也不過四百人,不也闖出了偌大事業,今日便賭一把了。」眾頭目見無路可退,紛紛下定了決心,攻打劉繇城,眾人決定先遣十來人試探一下,然後再一舉猛攻落城。計劃待定便分劃人手,那智空自告奮勇去清除竹籤、拒馬,便帶了二十多人向城門行去。
智空這二十多人基本都是昔日善德寺中的僧兵,頗精於丹陽本地的刀牌功夫,昨天在村中就收集了二十餘面籐牌,紛紛互相用籐牌掩護住身體,向那道旁靠去,待到了竹籤面前,便有四五人俯下身去拔掉竹籤,其餘的人高舉籐牌防備城頭用弓弩射擊。這些僧兵配合頗為默契,很快便掃清了約三分之一長的道路。突然,「嗖」的一聲,一人肩上便中了一箭,痛的大聲慘叫。緊接著城頭連聲弦響,轉瞬間城下便有兩三人中箭,籐牌手趕緊靠攏,將眾人遮擋得嚴嚴實實,只聽見籐牌上咄咄作響,可聽聲音並不密,突然,一名盾牌手興奮地喊道:「他娘的,城頭射箭的是個女的。」智空聽了從籐牌縫隙向城頭一看,果然不錯弓箭手中不少都是女流,不禁精神大振,看來朱家大爺說的不錯,守城兵力果然薄弱得很,連女流都上城彎弓了。轉身對僧兵們喊道:「弟兄們加把勁,清乾淨這些亂七八糟的一鼓作氣打開城,這裡的弟兄們娘們都最先挑。」盾牌手們聽了力氣憑空多了三分,連那個肩上中箭的也罵道:「小娘們還挺帶勁的,等佛爺等下上去好好疼你。」頓時引起一陣淫笑。眾僧兵清理得更快了,射在盾牌上的箭矢也漸漸少了,想必是女人力弱,後來逐漸拉不開強弓了,連那幾個受了箭傷的人也不肯下去,攢足了力氣要立個「先登之功」。眼看就到了城門口,有一道約一人高羊馬牆,裡面還有一副拒馬槍,後面便是城門,眾人一湧而入,砍斷繩索,便要將拒馬槍拆開,好推到一邊去。便聽到城頭一陣翻動鍋甕的聲音,隨著便是一陣滾燙的沸油澆了下來,被澆到的人頓時皮焦肉爛,滿地亂滾,其餘的人趕緊棄了籐牌向外逃去,可那羊馬牆出口頗為狹窄,頓時擠作一團,誰也出不去。正在這當兒,城頭扔了兩隻火把下來,然後便是幾束乾枯的柴草,火光一下子便沖了起來,城外的眾人的視線被羊馬牆遮掩住了,看不見裡面的情景,只聽見非人的哀號聲震天的響。一個滿身火焰的人影從羊馬牆的門處衝了出來,滿地亂滾,想要把身上的火撲滅,這時城頭射來一箭,正中背心,撲到在地便不動了,顯見的是不活了。
看到這般景象,列陣在城前準備攻城的亂民們一陣聳動,紛紛交頭接耳不安的嘀咕起來,朱挺之眼見軍心有些亂了,正要上前說些什麼激勵一下。猛聽見後隊一陣混亂,有人大聲喊著:「敵襲,是騎兵!」
朱挺之頓時一驚,他心中暗藏的一個隱憂終於出現了,正當他進攻劉繇城的時候,敵軍回援兩面夾擊。難道那范尼僧早已平定了丹陽全境,故意讓自己把所有敵人帶到劉繇城附近的空曠地帶一網打盡,更有可能自己的密謀一開始就在范尼僧的掌握之中,一開始自己就不過是呂方手中牽線的皮影而已。雙親、兄弟、妻子、孩子們都不過是自己野心的犧牲品。朱挺之的心從來沒有像這樣痛過,從來沒有像這樣恨自己、恨呂方。這不可能,他搖了搖頭,呂方不可能算的那麼遠,這些騎兵不過是先趕來拖自己後腿的疑兵而已,如果自己猜錯了,就戰死在這裡吧,這樣也可以和族人們在陰間團聚了。朱挺之竟感到一陣輕鬆,快步走到後隊,只見先前被派去砍伐木材的那隊人正在向這邊逃過來,後面二十多名騎兵正分為兩隊綴在側後面,不時有人上前殺死落在後面或者向兩翼逃散的敵人,這些騎兵就如同草原上的牧民趕著羊群一般把那些敗軍向朱挺之的本陣趕過來。
「這些騎兵想要趕著這些敗兵衝開我們的軍陣,然後再攻擊失去了組織的士卒,一定不能讓這些敗軍衝進來。」朱挺之立刻就判斷出了敵軍的意圖,他立刻一腳將聲音喊得最大的那人踢到在地,惡狠狠地罵道:「你這賤奴,還不快閉上鳥嘴,揀起竹槍站直了,你要大夥兒都陪你死嗎?」
那人挨了一腳竟嚇呆了,也不敢多說什麼,趕緊起身揀起竹槍老老實實站直了,其他人趕緊閉住了嘴,朱挺之穿行在行列中,不時的用手中的刀背敲擊著前面人的後背,大聲吼道:「你們都給我站直了,等下不管什麼人跑到你的面前,都給我用手中的傢伙捅他媽的,敵人騎兵想要趕著那些孬種來衝亂我們的陣型,他們又不是具裝甲騎,衝不開我們的方陣的,可不要作蠢事,要是跑的話,大家都得死,你們兩條腿的絕對沒有他們四條腿的跑的快。」那幫小頭目也清醒了過來,紛紛拳打腳踢的把手下踢進隊列裡,終於在敗兵衝進隊形前將全軍排成了密集的方陣。
謝寶三終於逃到了本隊前。「總算撿了一條命。」他慶幸的回頭看了一下,最近的騎兵離自己還有二十來丈遠,中間還隔著十來個自己的弟兄們,一個倒霉蛋剛被從背後一箭射倒在地。「不求能跑得過追兵,只要跑的過自己的同伴就行了。還好在林子裡警醒的很,不然就算跑的再快也沒有用武之地了。」猛然胸前一陣劇痛,謝寶三有些疑惑地轉過頭來,只看見一根竹槍從自己的胸前穿了進去,槍柄緊握在一名自己的同伴手上。「這是怎麼回事,我是自己人呀。」謝寶三的腦海裡閃念出這樣一句話,猛然竹槍被拔了出去,滾燙的鮮血立刻從傷口處湧了出來,他也像一個洩了氣的氣球一般倒了下去,在臨死的彌留之際,他耳邊彷彿聽到這樣的喊話聲:「敗兵往方陣兩側退,衝撞軍陣者格殺勿論!」
劉滿福失望的勒住了馬,打了個忽哨讓騎兵停止了追擊。敗兵們在丟下了二十多具屍體後,便紛紛從方陣的兩側向後撤去,敵軍的陣型保持完好,光靠這二十多名騎兵想要衝垮眼前的這五六百人是不太可能的,雖然他們大部分人手中的武器不過是一根竹槍,但畢竟有五六百人呀。過了一會兒,騎兵們集中在了劉滿福的身邊,他正準備離開戰場,反正只要拖到范留守領軍回援便夠了,沒必要白白冒險。突然聽見一通鼓聲,劉繇城的城門打開了,一隊約有五十人的步兵披甲持槊沿著通道開了下來,後面還有著一大群持弓背矢的男女,與劉滿福的騎兵形成了兩面夾攻之勢。
第026章 大仇
「完了,一切都結束了。」朱挺之絕望地閉上了眼睛,自己的部下雖然人數還佔優勢,但既無弓矢又無騎兵,士氣也已經到了最低點,只怕對方步兵一次衝擊便能將己方擊潰,面對騎兵的追擊只怕逃都逃不掉,「也好,可以見到孩兒和愛妻了,就看看自己在臨死前可以多殺幾人為他們報仇吧。」到了此時,朱挺之反而鎮定了下來,對身邊那幾名原先劉奉的老兵手下說:「說來倒是某拖累了你們,今日便一起死在這裡吧,你們的情誼只能來世再報了。」
那幾人對視了一眼,為首一人笑道:「只怕今日還不是朱大爺的死期。」朱挺之聽了一愣,猛覺得腦後挨了一下,便暈了過去,那為首的對其餘幾人拱拱手說:「幾位弟兄等下一旦混戰起來便將朱大爺給護送出去,劉大哥和我們的仇便落在你們的身上了,求死易,報仇難,某沒什麼本事,這能做些簡單的事情,留下斷後求死之事還是留給某吧。」說到這裡,揀起朱挺之掉在地上的橫刀,雙手各持一刀,舞成一團白光,向追來的敵軍衝殺了過去。眼見得被如林般的長槍圍在裡面,雖然拚死衝突,但很快便被人群所淹沒了。
那幾人眼中隱有淚光閃動,也不多言,靜靜的施了一禮,便扶了朱挺之向後陣去了。為首那漢子,走到旗手面前,接過大旗,走到陣前大聲喊道:「不知汝曹在礦場挖石頭挖夠了沒有,反正老子是一天那種日子也過不下去的,向前衝破敵陣便是江邊沼澤,歧路小港極多,敵軍無法追趕,有意者隨某來。」言罷,舞了兩下大旗,當先向敵陣衝去。
乾寧三年元月,丹陽鎮將呂方南下,縣中豪賊紛起,守將范尼僧出兵討之,五日之內悉平,斬獲無數,賊首朱挺之傷重遁走,後為丹陽村民所持,送至范尼僧處,斬之。
劉繇城城下之戰已經過去三天了,那片戰場上早已被收拾乾淨,不過走近了還依稀可以聞到血腥氣,據當天觀戰的百姓說,那天賊寇冒著箭雨直衝守軍本陣,呂將軍夫人親自在陣後擊鼓激勵士氣,端的是女中豪傑。賊寇一連被擊退三次,都散而復聚,十分頑強,直到最後劉滿福校尉以騎兵從賊寇背後衝陣斬殺賊帥,方才潰散,隨後以騎兵追殺逃散,屍體綿延五六里,投降的人被繩子串成串,足有兩三百人,全部都被吊死在縣城城門旁。自此一戰後,丹陽縣內再無與莫邪都相抗的勢力。進出縣城的百姓都用一種恐怖的目光看遠處依稀可見的城樓,城門上懸掛的一排首級宣示著反叛者的下場,那劉繇城中就駐紮著做到這一切的人。城頭貼著的佈告說要料理田畝,分置戶籍。除了徐家以外,其他縣中所有豪宗大族每家最多只許有五家蔭戶,其餘一律必須釋分。每戶擁有的田地不許超過十頃,有餘田者要麼買與官府,要麼分家。如有將田地拋荒未種超過兩年者,一律沒收,家中丁多田少之人,可以向官府購買官田,無無力購買者可以分二十年分期還款。圍觀的農民疑惑地聽著佈告旁的幾名各鄉三老的講述,聽起來不像是真的,天下還有這等好事,可以先拿別人的田地,然後再用這田里的出產來還田價,這樣還有誰願意租別人的田種了。不過那些三老都是認識的人,雖然凶狠的很,不過還不愛說謊。看來沒跟著那些豪右起來作亂還是對的。
丹陽,陸莊,一片死寂,自從被劉滿福襲破後,這莊子被作為報酬賞給了徐家,但是根據呂方一直的政策,要在丹陽縣內建立一個以自耕農為主體的團體,然後用這個團體作為自己軍隊的兵員,所以原先陸莊的莊客並不包括在內,他們被遷徙出去重新分與土地,陸莊現在其實空無一人,最華麗堅固的陸宅也只剩下殘垣斷壁,夜風吹過只聽到嗚嗚的聲音,在幾縷清冷的月光下幾如鬼蜮。王三縮了縮脖子,只覺得腿肚子抽抽了起來,他本是隔壁王村的破落戶,平日裡就靠殺驢屠牛,販運私鹽這些違禁的事過活,可自從莊中來了退伍老兵擔任三老後,王三的苦日子便來了,這些三老整日裡便在村中督促耕作,農閒時便集中男丁習武,這些犯禁的事在他們眼皮底下做不得了。雖然王三被分了十畝口分田地,若是小心侍候莊稼,填飽肚皮是沒有問題的,但他閒散慣了,哪裡受的了這般管束。前些日子縣中土豪作亂,那些三老都集中回劉繇城守衛,還沒回到村中。王三聽說隔壁村的陸莊被洗了,村民都被遷徙走了,今夜便偷偷過來,陸家一貫為江東望族,看能不能找些遺留的財物。王三翻過了七八家民家,也只找到了半匹布,幾袋來不及搬走的谷子,搬到自己帶來的雞公車上,看了看這點收穫覺得很不滿意,想要去陸宅打探一番,又想起陸家數十口被燒死在那宅院中,頓覺的遍體生寒,若要離去又不甘心。正猶豫間,傳來一陣哭聲,依稀是從陸宅那邊傳過來的。王三嚇得一屁股坐到地上,莫非真是冤魂顯靈,正哆嗦著向求祖宗神靈保佑,哭聲卻越來越大了,不像虛無飄渺的鬼哭。王三從地上爬起來,壯著膽子沿著哭聲尋去,走了半盞茶功夫,只見前面陸家正堂前兩個人影跪在地下哭泣,王三躲在一段斷牆後,從一處縫隙看去,其中一人身形矮小,應該是個孩童,另一人站起身來,月光正好照在臉上,竟是縣裡懸賞捉拿的反賊,陸家家主陸翔。王三沒想到竟在這裡碰到他,趕緊躡足退去,沒想到踩到一根枯枝,枯枝斷裂的聲音在寂靜的冬夜裡顯得極為響亮,王三心頭暗叫不好,轉身正要發足逃走,卻見眼前站著一人,長身玉立,身著玄衣,臉若蒙霜,正是陸家家主陸翔。
陸翔兩眼紅腫,臉上還有淚痕,平日丰神俊朗的模樣哪裡還看得到半分,口中吐出的話彷彿從冰水中撈出來一般,聽的讓人透骨生寒:「汝是何人,半夜三更,到這陸莊來作甚,莫非是那范賊的探子。」
那王三平日裡就是個靠坑蒙拐騙過活的無賴漢子,這等人最是善於察言觀色,一聽陸翔這般問話,心知只要自己回答有半點不對,立刻便有性命之憂。趕緊膝行幾步,靠近了陸翔,指著自己的臉笑道:「陸大爺莫非不認得了,某便是那隔壁王村的王三呀,前年在下偷陸莊莊戶的驢被抓,本來要拿去送官的,還是陸大爺發了善心,只打了二十鞭子,便放過小的,您看,傷痕還在這裡呢。」王三一邊說著,一邊不顧寒冷脫去了上衣,露出背上還依稀可見的鞭痕與陸翔看。
陸翔凝神想了會兒,有點印象,皺著眉頭繼續問道:「某想起來了,可你現在在這裡監視什麼。」陸翔家中突遇大禍,性情大變,只覺得天下人都蓄謀害己,右手已經按上腰間佩劍。
王三抬起頭陪笑道:「陸大爺莫說笑了,某這窮漢半夜來這裡還能做些什麼,不過看看能不能找些遺落的家什,大爺若是不信,來這邊看看就知。」說罷起身走到帶來的雞公車旁,指著那些谷帛說:「大爺放心了吧,某再不成器也不會幫著那些北人殺同鄉呀!」
陸翔正猶豫著,這是旁邊一人說:「這人看著就賊眉鼠眼,我們一放他走,定然便去官府出首領賞,不如立刻殺了。」聲音如乳燕初啼,正是過繼給陸翔的朱家次子朱允蹤。
陸翔聽了正猶豫,朱允蹤見狀上前一步說:「阿父就是太心軟了,若是那日堂上不出手救了徐方那惡賊的性命,陸家那百餘口如何會死,我父親又如何會死於非命。」
朱允蹤這句話一下子便觸到了陸翔的痛處,自從他知道徐家出首導致陸家上下百餘口喪命以來,便深恨自己一念之仁救了徐方一命,害了一家老小,聽到朱允蹤這句話如同觸電一般,拔刀砍下,那王三還沒弄明白什麼事便被一刀砍在脖子上,一命嗚呼。陸翔情緒激動,竟被那王三一腔子血噴了一臉,他也不擦拭,橫刀對天起誓:「三年之內,陸某定將徐方、范尼僧、呂方三人首級置於此處,若違此誓,天厭之,天厭之。」
第027章 舞姬
乾寧三年二月,江南道浙江(錢塘江)西陵渡口,潤州團練使安仁義統領舟師南下至此柳浦,欲與渡西陵,與董昌相呼應。然鎮海軍節度使錢繆遣武勇都指揮使顧全武、都知兵馬使許再思把守西陵渡口,兩軍相據於此已經月餘。屢次交鋒,但勝負相半,安仁義始終無法渡江救援董昌,董昌遣其將湯臼守石城,袁邠守余姚。石城位於山陰縣東北三十里,是杭越兩州的交通要隘。余姚位於越州城東面,乃是抵禦明州的要地,董昌心知己方並非錢繆之敵,只得固守以待楊行密支援。
莫邪都營寨位於浙江邊的一塊平地上,背靠著一座小山,左側緊靠著一條匯入浙江的小河,營寨呈長方形,彷彿一塊棋盤,呂安的指揮使營帳位於營地中央的一塊高地上,呂方營帳前面便是王佛兒指揮的親兵隊的10個帳篷,在親兵隊的兩側便是射生團的營帳。位於指揮使營帳後面一字排開的便是左右廂一共八個百人團的隊正隊副帳篷。寬度和營地寬度相同,八個隊正隊副帳篷後面便是10行帳篷,一夥士卒同住一個帳篷。在左右廂八個百人團的後面的便是炮隊的帳篷。炮隊後面是留作盟軍的空地。在指揮使營帳的兩側空地,一側是作為廣場,可以用於士卒操練之用,另外一側用於堆放輜重給養。營寨由壕溝、牆、柵欄還有4個營門組成,整個營帳彷彿一座市鎮一般,防護牆和帳篷之間有100步寬的空地,從而為部隊的進出。集合以及應討緊急情況提供便利。同時輜重(主要是給養和戰利品)也可以堆放在這裡。另外,如通敵人襲擊,矢石也幾乎打不到營帳,不會造成大的傷亡。高地的指揮使營帳內,呂方正仔細的清算著賬本,看得出他心情很好,笑著對旁邊的陳五和龍十二打趣道:「某家早就說過不用擔心將士們的冬賜和出兵費用,這些自有董昌那廝來操心,你們看,這些日子從湖州、杭州這裡撈到的可不少吧。」
龍十二和陳五都笑著點頭,龍十二笑道:「可惜那杭州城有兩道城牆,打不下來,要不然那可是錢繆的根本重地,又有多年和海外通商,憲宗皇上的時候就號稱『戶十萬,稅錢五十萬緡』,其蓄積可想而知,若是打下了,那可就不得了了。」
呂方笑道:「是呀,若是得了杭州、越州二地,以通商之富招募豪傑,休養士卒,進可爭雄淮上,退可割據一方。不過就憑潤州這萬人,也就是趁錢繆主力正在攻打董昌,一旦董昌授首,我輩也就逃命得份了,我們還是盡量在這裡都撈些好處是正經。湖州向來富庶,你們出去打糧時若是發現能工巧匠,便全部擒來,送到丹陽去,以作長久之計。」說道最後幾句,呂方口氣已經鄭重起來,帳中兩人聽了點頭稱是。
正當此時,帳外一名親兵來報丹陽有信使求見。那人進的帳來,呈上書信,竟是厚厚一疊,足有七八張紙。呂方看了看落款是范尼僧,打趣道:「范兄弟說他以前是當和尚的,我看他倒是個讀書人,否則哪能寫這麼多,莫不是做了辭賦過來。」
陳五笑了笑答道:「想必縣中有緊急事情,范兄弟是個過細的人,可能寫的瑣碎了些。」
呂方打開書信,隨口答道:「某離開時說的很明白,縣中之事他盡可先行處置,書信往返足有十餘日,若要請示再辦便耽擱了。」說完話,呂方一看書信,臉色為之一變,頓時變的鄭重起來,兩人見呂方這等表情,心知縣中出了變故。
陳五與呂方要親近的多,待呂方看完書信便問道:「范兄弟信中寫了什麼,縣中可出了什麼變故。」
呂方臉色如常答道:「諸豪姓乘某出兵縣中空虛,密謀作亂。」
帳中兩人聽了大驚,龍十二滿臉漲紅:「那可糟了,縣中不過有400兵,若彈壓不住,廣陵那裡有了借口,收回這地盤去,吾輩變成了無根之木,趕快還請遣兵回援。」
呂方笑了笑,將手中書信彈了彈,說:「那倒不用,范兄弟得到密報後,當機立斷,已將叛黨悉數屠滅,此時想必那賊首朱挺之的首級已經發臭了吧。」說到這裡,呂方歎道:「范兄弟倒真的是謹小慎微,還在信中向某請罪,說一來鎮壓反叛時一時分辨不清,殺戮過多,其二又空城出兵,置夫人於危險之地,以致使淑嫻親自擊鼓擊賊,向某請罪。」呂方沉吟了半晌,取出筆墨紙硯。便開始回覆信函,龍十二在旁看到寫的是:「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一張白紙可以畫最美的圖畫。」寫完後,呂方待紙上墨干後,封好書函,遞與信使說:「汝回去將這信交與范留守,若他看不懂,你便對他帶口信說:『你做得很好,不要怕打碎了罈罈罐罐。湯武革命之時,便是那桀紂也不過是獨夫民賊,何況幾個謀反土豪,若有罪孽,我呂方一身擔之。夫人乃女中豪傑,切不可以尋常婦人待之,縣中之事小心行事即可,信函往來耗費時間,他當機立斷便是。』」正當此時,帳外撞進一個人來,嗓門大的嚇人,口中喊著:「安將軍晚上請眾將飲宴了,聽說昨日那新羅姬來從潤州來了,定要當場獻舞了,早些去佔個好位置,也看的清楚些。」說話的卻是李銳李勇新,他隨呂方南下後,便帶領200騎兵臨時劃入莫邪都編製,駐紮在呂方營地中。王佛兒和呂雄跟在李銳後面走進帳來,陳五與李銳本是舊識,兩人在擔任商隊護衛時同在一軍中,看到李銳色授魂與的模樣打趣道:「一個新羅婢而已,不過三五十貫而已,汝在潤州城中都有田宅,買一個也就是了,想幹什麼都可以,何必在這裡幹過眼癮。」帳中數人都是男人,聽出陳五的意思,紛紛會意發出淫笑。
「那可不是一般的新羅婢女,聽說不但美貌如同天女一般,聽說一手劍舞幾可與那玄宗皇帝時的公孫大娘相比,安將軍先前花了八百貫錢方才從胡商那裡買下的,珍愛非常,連出兵都捨不得,陳五你這廝泥腿子哪裡懂得這裡的妙處。」李銳的口氣頗為鄙夷不屑,滿臉都是對於美女的嚮往和期待。
帳中諸人,王佛兒是農家漢子,龍十二是窮軍漢,呂雄是呂家疏宗,算得上是小地主,出身好點,不過八百貫的姬妾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存在,江淮這些年並無大戰,物產殷富,谷價頗賤,八百貫錢幾有二十餘家中等人家的資產,乾寧二年河東李克用下關中擊敗三帥,送天子還京,當今聖人也不過賞了他三十萬貫的軍費。聽了李銳這般話,連呂方的癮頭也被吊了起來,自己的妻子呂淑嫻雖然也算是漂亮,但美女誰也不會嫌多,於是拍板晚上除了呂雄輪到值班守營,其餘都去參加飲宴。呂雄雖然滿臉都是不爽,但軍令如山,也沒奈何。
安仁義大營,中軍幕府,燈火通明,兒臂般粗細的蠟燭兩邊足足有兩排,怕不有百餘根,將足足有半個籃球場大小的大帳照的宛如白晝,蠟燭中還摻有香料,整個帳中香氣瀰漫,如同仙境一般。主將安仁義還未到來,帳下兩排眾將濟濟一堂,個個身披甲冑,燭光下閃閃發光,滿是殺氣,和飲宴的氣氛頗有些不相符。眾人都交頭接耳的閒聊,突然帳後持戟衛士拉長了聲音贊禮:「淮南東南行營指揮使,潤州節度使安仁義到。」眾將趕緊起身行禮迎接,一時間帳內甲冑兵器碰撞聲不絕入耳,宛若戰場一般。卻只見安仁義身著錦袍,頭戴金冠,手中拿了一柄玉如意,他本是沙陀人,高鼻深目,皮膚白皙,那裡還是一介武夫的模樣,竟如一位濁世佳公子一般。安仁義雙手下按,笑道:「今日飲宴,只敘情誼,不分長上,在座的都是袍澤兄弟,正是同喜之時,這持戟郎們也先退下去用些酒肉吧。」眾將紛紛稱諾,於是帳中那些持戟衛士紛紛離開了。
宴席已經進行了一半了,呂方身後的李銳三口兩口便填飽了肚子,然後便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不住的挪動著屁股,口中不斷地嘀咕著:「那新羅姬怎的還不出來,莫非今晚不出來了,安將軍不是那麼小氣的人吧?出來挑個胡旋舞也好吧。」其他幾個人也有些將信將疑,呂方見李銳聲音有些大了,隔壁席的都轉頭過來了,正要警告他收斂點。此時上首安仁義突然擊掌,待帳中安靜了下來後,笑道:「諸位都讀過杜工部的《劍器行》,『曤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晴光』,吾輩都是武人,這等劍術何等讓人神往,可惜盛世不再,吾輩福薄,難見絕技。某新買了一新羅姬,其劍舞也是一絕,依稀可見開元盛景,某不敢獨自觀賞,今日與大家共賞,可好。」
第028章 刺客
帳中眾將聞言大喜,紛紛稱讚安仁義此行宛如推食讓衣,有古名將之風,自己得此明主,自當拚死效命。呂方聽了卻暗自好笑,按說安仁義這般行為也算是唐朝將軍的傳統了,高適的《燕歌行》裡面不是有「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描述眼前這般情景倒是連一個字都不用改,他安仁義拿公款買女人,還帶到軍營裡跳舞給手下將領看,和古名將之風哪有半點的關係,不過好歹安仁義也沒吃獨食,帳中眾將個個又滿眼綠光,自己是不會跳出來觸顏直諫當忠臣的。
這時安仁義又擊掌三下,眾人節目就要開始了,趕緊靜了下來。門外走進一名女子,想來便是那新羅姬,身著玄色短襦長裙,並無什麼紋飾,材料也不過是普通青絹而已,肩上搭了一條白色披帛頭髮。也只是盤了一個髮髻,只用了一枚銀釵,打扮的倒是樸素的很。臉上蒙了一層白紗,只露出一雙眼睛出來,靈動得很,宛如白水銀中養了兩丸黑水銀一般,身後跟了一個中年漢子,頭戴綠帽,懷中抱了一具琵琶,背上背了一柄長劍,想必是給那新羅姬舞劍時用的,進門後便坐在門口的胡床上。
那女子斂衽屈膝福了一福,起身時身形宛如新荷出水一般,呂方心中暗讚,且不說容貌如何,這女子的風姿便不輸於前世裡那些受過嚴格形體訓練的模特或空姐,看來這劍舞倒是頗有可觀。新羅姬起身後,往帳中四周掃了一眼,帳中諸將竟都覺那水銀一般的眼珠正在看著自己一般,不自覺都停止了低語,整個帥帳安靜的都能夠聽見四周飛蟲撲入燭火時的辟啵聲,安靜之極。接著那女子對坐在上首的安仁義行禮道:「妾身高秀君獻舞於此,還望博得安使君一哂。」聲音竟如清脆決斷,如同冰雪。安仁義微微頷首,示意可以起舞了。
高秀君回身取了長劍,兩腳側身站立,左手比了個劍訣。右手拔劍出鞘舉至齊眉高,整個動作,自右手按在劍柄上時,便保持恆速,不快一分。也不慢一分,直至長劍舉至齊眉高處,並無一分停滯,也無一分快慢,雙目凝視於劍尖之上,整個人和長劍便似融為一體,一股森然的氣息便凝聚其上,帳中眾將大部分都有一定功底,畢竟都是在生死場上打過不少次滾的,都明白這是場中劍舞者已經達到了心、眼、手合一,完全控制住自身力量的表現。
旁邊龍十二「咦」了一聲,頗有驚奇之意,呂方回頭低聲問「十二郎有什麼奇怪的嗎?」龍十二低聲答道:「那女子竟用的是雙手劍,並非尋常長劍若手中是真傢伙,至少有五斤重,腕力不小,看來不是花架子,倒是沒想到。」原來單手劍變化全憑腕力,若是超過4斤以上就很難使用,那女子手中長劍粗看和單手劍一般,但龍十二家中祖傳便授有雙手劍術,一眼便看出那女子手中的長劍比尋常的單手劍足足要長上一尺,正是常用的雙手劍,至少有5斤有餘,那女子卻能單手便將這雙手劍運用的如此圓通,腕力可想而知。俗話說,千日劍、百日刀,劍術兵器中極難學的一種,難的就是憑借腕力驅使許多其他兵器中不曾有的變化來,是以長上一分,重上一分,雖然與人相交手時便多佔上一分便宜,但驅使起來就難上十分,那女子以一介女子之身,使得如此重劍,花費的精力實在可驚可怖。
呂方這種門外漢聽了嘖嘖稱奇,沒想到竟能在這種場合看到古代的女劍俠了,可惜是自己上級的二奶。這時,旁邊的猛然一聲弦響,宛如銀盆咋破,樂曲倒是熟悉得很,竟是前世聽濫了的《十面埋伏》,看著眼前女子起轉騰挪,劍光似水,整個人氣、神、劍已和為一,變化雖然繁複,但如同名家唱戲一般,每一個動作,每一個劍意都交代的清清楚楚,絲毫不亂,但又毫無間隙可尋,只讓覺得只要那女子手腕輕輕一送,便能輕輕易易便能將對手擊倒,端得是讓人心寒。
呂方正看得入神,突然感到右手上有些濕濕的,回頭一看那李銳身體前傾,竟癡癡地盯著那女子,口角流涎,口水滴下來落在呂方的手上。呂方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順手給了李銳一個耳光,罵道:「連臉都沒露出來,你就這副模樣,要是露出臉來你豈不是撲上去直接按倒了,你沒見過女人呀,口水流了我一手的,忒噁心。」說著便將右手在李銳的外袍上擦了擦。
李銳挨了一個耳光,才如夢初醒,笑道:「這女子硬是要得,雖然沒看到臉,就看這腰身,安將軍這八百貫花的不冤。不過說來奇怪,呂大哥你也是苦出身,現在家裡連個妾都沒有,怎的見了這等佳人還能如此鎮定,你看帳中弟兄們可都看得癡了。」
呂方這才注意到賬中諸將都是一臉色迷迷的,就連上首的安仁義也是一副豬哥相。自己手下也就王佛兒這個魯男子還一副正襟危坐的樣子,不禁哀歎起中國古代勞動人民物質文化生活得匱乏來,一段劍舞什麼地方都沒露就成這個樣子,要是看到前世「天上人間」夜總會的鋼管舞,那還不丟盔棄甲,不戰而亡了。可總不能說這表演在自己那邊不過算是小兒科吧,只得咳嗽兩聲答道:「人家明明是舞劍,你們倒好,全都在看人了。要仔細看看人家的劍術,學些保命的功夫。」
李銳聽了呂方的回答,滿臉就是「鬼才信」三個字。正要出言說些什麼,帳中大變陡生。
只見那高秀君猛然就地一滾,便到了安仁義的案前,一劍便向咽喉刺去。安仁義本已喝的五六分了,此時突然閃電般一劍刺來,還好他本身武藝精熟,下意識上半身向後一倒,避過了那一刺,那刺客見一劍不中,起身順勢下劈,只取首級。安仁義背剛著地,便條件反射似的就地一滾,恰好躲過接下來的一劈,劍鋒貼著他的耳旁斬在地上,火花四濺,安仁義頭上的束髮金冠立刻被削斷,滿頭亂髮。嚇得安仁義出了一身冷汗,六七分酒意立刻去了,趕緊一腳踢在身前的几案上,那几案和上面的酒菜向那刺客飛去。
女子本性愛雅潔,見漫天飛來的盤碟酒水,本能的側身避開。安仁義乘機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才覺得右耳旁火辣辣的疼,一摸手上滿是鮮血,想來是方纔那一劈劃到了,不禁大怒,右手向平日放置隨身兵刃的地方抓去,竟抓起一枚玉如意,原來這天他特意打扮成儒者一般,平日放置刀劍的地方放置了一枚玉如意把玩。這是,一聲弦響,安仁義本能的用那玉如意在胸前一擋,手上一陣巨震,如意把持不住飛了出去,隨後感到左肩劇痛,一看竟一支弩矢釘在那裡。抬頭一看那彈奏樂曲的中年漢子剛放下手中琵琶,定是在琵琶中暗藏弩機,刺殺安仁義未遂。這時帳中諸將才如夢初醒,紛紛拔刀起身撲了上去,安仁義身邊的數人立刻將安仁義擋在身後,如同一堵肉牆一般,圍得密不透風。
那女刺客見刺殺之事已不可為,轉身便向門口退去,呂方旁邊一名校尉拔出腰刀撲了上去,攔腰一刀砍去,眼看便將那刺客砍作兩截。腦筋轉得快的一句「留活口」剛出口,只見那校尉竟一刀斬了個空,隨即單手按住自己的咽喉,一頭撲倒在地,掙扎幾下便不動了。呂安離那刺客不過兩丈多遠,只看到那女子膝蓋都沒彎,整個身體便向後平滑了半尺,那校尉的刀鋒便貼著刺客的衣襟劃過,緊接著對方手腕一彈,掌中長劍便在校尉咽喉上點了一下。整個過程彷彿鬼魅一般,呂方本來還想衝上去,見此情景頓時脊樑上出了一片冷汗,趕緊停住了腳步。這時又衝上了數人,眼見那此刻從懷中取出一柄短劍,長短相交,變化更是莫測,那數人竟連兵刃相交之聲都沒有,便一個個被那刺客刺死,或中心窩,或中咽喉,竟無一人受了兩處傷的。
這時,帳中一片死寂,竟無一人再敢上前與那刺客廝殺,那中年漢子又用琵琶中暗藏的弩機射殺了帳門的兩名衛士,又從琵琶中取出兩柄短刀,催促著那女子:「阿巴,事已不遂,速速離去。」那女刺客正倒退著向門口走去,猛然一聲弦響,如霹靂一般,那中年漢子如同被電擊一般飛了出去,眼尖地看到額頭中了一箭,直接貫顱而入,眼見得不活了。女刺客見狀趕忙向帳外躍去。說時遲那時快,又是一箭射去,女刺客一聲悶哼,便投入帳外的黑影中,不見了。
安仁義排開人群,滿臉鐵青,兩眼血紅,已經怒到了極處。肩上包紮好了的繃帶上血跡斑斑,將手中角弓擲在地上,嘶聲喝道:「快追!無論何人,抓到者賞錢五百貫,死活不論。」
第029章 巧遇
呂方一行人正在走在回營地路上,眾人無語,李銳突然歎道:「亂了整晚,可惜還是沒看到那女刺客的真面目,當真可惜的很。」
陳五聽了李銳的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勇新還真是不知輕重,感情你一路上沒說話,就是遺憾這個,你就不怕那女子一劍要了你的小命。」眾人聽了也是一陣哄笑,李銳滿臉通紅不服氣的抗聲道「敢情就我一個人想看哪女子的容貌,還來取笑我。」
眾人聽了李銳的話笑的更大聲了,過了半晌,呂方笑道:「說實話,某家也有些好奇那女子的容貌了,不過現在是看不到了,這般沒有月色的晚上,又穿了玄色衣衫,此處又並非熟悉的地方,若那女子是錢繆派來的刺客,定有人接應,倒是不太可能抓得到了。」
眾人聽了紛紛點頭,龍十二在後面接口道:「那女子的劍術頗為了得,某少時在劍術上也下了一番苦功,不過也未見過這等神妙的劍術,只有一個」刺「字訣,長劍攻敵,短劍護身,如此靈動的手腕,那幾個軍官便是酒醒了,在這斗室之中相鬥,也還是一般下場。像這般兵刃未交便一劍殺人,當真可驚可怖。」
眾人回想起當時情景,若自己當時上前與之交手,只怕已是地上的一具屍首,不禁紛紛悚然點頭。呂方聽了眾人的談話,別的倒沒入耳,畢竟那刺客的劍術再如何厲害,戰陣之上也抵不過長矛攢刺,矢如雨下,更不要說要是讓他爬科技樹弄出了火繩槍、前膛炮來,那更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只不過龍十二說到劍術,倒觸動了他前世時看武俠小說的女俠情節,打斷問道:「十二郎,你說你家傳劍術,怎麼沒聽你說過,那女子的劍術到底有何妙處,說來聽聽。」
龍十二聽了臉色微紅,好在夜色裡也看不清楚,答道:「將軍有所不知,某那家傳劍術原曾祖學自一名異人,不過是一人敵的學問,為將者豈可持匹夫之勇,所以也沒說。那女子的劍術的妙處便是一個『刺』字上,須知刀劍無論是砍,割、削、抹等都不如『刺』及遠,有力、快速。何況那女子出劍之時不過手腕一動,絕無徵兆,你手腳軀幹無論如何也沒有她手腕來得快,所以能夠一發必中,後發先至,是以連殺數人卻連兵刃都為相交。而她短劍便彌補了『刺』字訣一旦不中無法護身的缺點,所以才這般可怕。」
一行數人都是戰場上打過滾的,一聽龍十二的話便知其中妙處,思度了半晌,陳五疑惑地問道:「這般說來,這劍術也無甚稀奇,為何某家從未見其他人使出。」
龍十二苦笑道:「這道理是簡單,只不過人身上發力都是由軀幹再到肩部,再到手肘,最後才到手腕的,她倒像是先由手腕然後再到其他,徵兆極小,人腕力最小,這般如何能運使這般長劍,必有其獨到的運力方式,其二刺雖然由諸般好處,但攻擊面很小,是以步法必然十分敏捷,才能佔據好的攻擊位置,那女子的步法極為迅捷,進退如神,是以無人使得出這般劍術。」
眾人正議論著,前面路旁草叢裡突然發出一陣細碎的聲響。前面的親兵停住了腳步。「該不是夜行的野豬、麂子什麼的,打一隻回去也好開開葷。」李銳笑道,隨手從背後取出弓箭,最前面的幾名親兵各自散開,持刀挺矛圍住了那塊地方,後面的人舉起火把將前面照的亮堂堂的,呂方、李銳等將領張弓搭矢對準發出聲音的草叢。王佛兒隨手提起一面盾牌護住身體,另一隻手持了一根鐵鞭撥開草叢。眾人屏住了呼吸,猛然一劍從草叢刺了過來,直指王佛兒的小腹,王佛兒抵擋不及,只得向上躍起,一聲悶哼,小腿上已經被割開了一條寸許長的口子。王佛兒在半空中怒喝一聲,便一鐵鞭擊了下來,那鐵鞭本就是重兵器,王佛兒臂力又極大,半空中帶起的風聲夾雜著怒喝竟猶如雷霆一般,震人心魄,頓時將眼前那草叢掃倒一片,只見那草叢裡並無什麼野獸,卻只有一名黑衣女子,黑紗蒙面,目如朗星,正半跪在地上,手中持了一柄斷劍,虎口流血,正是方才帳中行刺安仁義的那新羅姬,眾人沒想到在這裡碰到她,頓時一陣驚呼。王佛兒落地後也不顧腿上傷勢,便一步跨到女子面前,巨靈般的大掌一把抓了下去。卻只見那女子目光決絕,反手已向自己左胸刺去,右手一緊,已被一根套索套住,動彈不得,就在這當口,王佛兒已經反手奪下斷劍,將那女子雙手扭在背上,捆作一團。
呂方見那女刺客被擒,護衛士卒在四周搜尋了一會也未看到同夥的痕跡,轉身笑道:「勇新好俊的身手,便是長在馬背上的沙陀人套索也少有這般精熟的。」
李銳滿臉迫不及待的樣子,答道:「平日裡和那些沙陀騎兵混在一起學的,快快看看那刺客長的什麼模樣,送到安將軍那裡便有五百貫賞錢呀,好運氣來了當真擋都擋不住。」
一行人一陣哄笑,兩名護衛將那女刺客押了過來,揭去臉上的黑紗,只見那女子一身黑衣襯托下,更顯得雪膚花容,艷麗不可方物。頓時眾人笑聲停了,過了半晌,李銳嚥了口口水,期期艾艾地說:「某以為還是先不要送這刺客到安將軍那裡去為好,免得盛怒之下便要了性命,連背後指使的人是誰都不知道。」陳五、龍十二兩人也連連稱是,龍十二還嘟嘟囔囔的說那刺客的劍術頗為精妙,想要打聽一下學自何人。只有王佛兒一張黑臉彷彿越來越臭,哼哼的不說話。李銳緊盯著呂方的嘴巴,這一行人以呂方為首,生怕呂方貪圖賞賜要回頭送回大營領賞。呂方心中暗笑,到底年輕人血氣方剛,不過這女子倒的確是絕色,不要說手下這幾個將領,自己若不是已經有了老婆,又在前世受過那種海量av圖片的洗禮,只怕也有點把握不住了。正要開口說先帶回營去拷問再說。那女刺客吭聲道:「要殺便殺,有什麼好問的,某後面無人指使,安仁義作惡多端,江淮間想要他性命的遍地皆是,又何止我一人。」聲音如斬冰切雪,決絕之極。
呂方聽了笑道:「你一新羅人,安將軍就算再怎麼作惡多端也沒殺到遼東高麗去,能與你有何仇怨,你說你並非他人指使,明顯是公然哄騙於某嘛!」
那女刺客到底年齡尚小,哪裡經得住呂方這般撩撥,急紅了臉反駁:「誰是那新羅婢子,我家沈姓本是堂堂江南望族,安仁義那年血洗常潤之間,與某有不共戴天之仇。」
呂方點點頭笑道:「原來你並非是錢繆派來的刺客,怪不得那麼沉不住氣,若是等到夜裡你和安將軍兩人坦陳相對的時候,把握要大得多,看來你也沒有什麼後援人手了。」說到這裡,那女刺客才發現自己中了呂方的圈套,被誑出實情來,只得紅著臉龐惡狠狠地罵道:「你這惡賊最是狡猾,竟騙了我。」可惜她本是一文雅女子,罵人的話翻來覆去也不過是「惡賊」、「小人」幾個詞而已,翻不出什麼花樣來。呂方聽了也不惱怒,只是嘿嘿奸笑,對身邊幾人說:「看來並非錢繆派來的刺客,那也不用擔心還有後招,便帶回營裡去,等審問清楚了再說吧。」眾人轟然點頭稱是,於是便將那女刺客捆綁結實,扔在馬背上回營了。
待回到營中,呂方正要上榻休息,卻見王佛兒站在門口彷彿有什麼要說的,只得問:「佛兒可有什麼事情要說?」
王佛兒嗯了一聲,走進帳篷跪下:「某有幾句心裡話,雖然有些無禮,但全是肺腑之言,還請將軍海涵。」
呂方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雙手扶起王佛兒笑道:「你我雖外托上下之名,其實兄弟一般,有什麼話不好說的,何必這般多禮。」可是王佛兒並不起身,甕聲道:「某還是這般說罷,軍中豈能沒有上下之分。自從某投入將軍麾下來,將軍招募流民,積蓄糧食,簡練士卒,出兵破敵,無不令屬下心悅誠服。只是自從去年年初隨安將軍南下以來,屬下有幾點不解之處還請將軍明示。」呂方不禁頭痛起來,他這個親兵隊長王佛兒剛毅武勇,嚴於律己,得士卒望,可又是個直脾氣,平時寡言的很,可一旦心裡有不滿之處不把他說明白了怎麼也過不去。呂方左手按了按太陽穴,揮手示意王佛兒繼續說下去。
王佛兒又磕了個頭,說道:「吾大軍南下,本是為了弔民伐罪,天子詔書已經赦免了董昌的罪行,那錢繆還討伐領道,吾輩便應該擊破亂賊,為何將軍一天到晚都催著搶掠財物、工匠,送回丹陽,這和昔日那秦宗權的賊軍有何分別。士卒們都貪戀著送回家的財物,哪裡有心思與敵死戰,兩軍隔江對峙,我軍乃是客軍,利於速戰,如今相持數月,眼看雨季一到,浙江水面變寬,更無法渡江,所在百姓恨我劫掠,一旦敵軍吞併董昌,吾軍深入敵境,如何獨存,只怕吾輩無餘類矣。更不要說今日安將軍竟將姬妾帶至軍營之中飲宴,軍中乃至陽之地,婦人乃是陰人,這本就是不祥之兆。何況士卒在外苦戰,為將者推衣讓食以養士心唯恐不及,他卻花費八百貫錢買一舞姬,吾今日見安帥營中尚有士卒短褐未完,這如何能得士猝死力。將軍當以此為戒,切不可為了一婦人冷了將士之心。」
第030章 情報
呂方用力的按著太陽穴,腦仁生生的疼,這時候有個侍女溫柔的小手按摩一下多好呀,可惜眼前只有一個背闊三停的黑臉大漢,還一臉誠懇的跟自己苦口婆心的說為將之道,真是噩夢呀,現在呂方總算知道古時候那些昏君為什麼那麼喜歡殺忠臣了。只得耐住性子說道:「佛兒你也知道,出兵時候大家就定好調子了,這次南下就是多撈好處,不打硬仗,至於那個女刺客,你放心我不會做出寒了將士們心的事情。」說完便起身向後帳走去,王佛兒卻一把抓住呂方的衣襟:「將軍且慢,安帥麾下不過萬人,敵眾我寡,又深入敵境,若不能先擊破錢繆大軍,先去劫掠,士卒們定然分心顧財物,哪有心思死戰,那時只怕性命財物皆無,將軍豈可如此糊塗。」呂方越聽王佛兒的話越是心煩,用力一扯,竟將衣襟扯破了,正要發怒,卻又想起婦人呂淑嫻的叮囑,只得壓下心中的不快,答道:「你的話我記住了,明日自有安排便是。」卻聽帳外衛兵來報:「將軍,哨兵在江岸邊擒得一名探子,自稱是將軍善德寺中的故人。」
那日善德寺之變,呂方和王佛兒兩人都在那方丈客房內,善德寺中的故人大半見了閻王,剩下的也幾乎都在丹陽服苦役,這次朱挺之之亂只怕又有不少人掉了腦袋。活著的見了呂方只怕連跑都來不及,如何會湊過來。呂方疑惑地看了看王佛兒,見也是一頭霧水的模樣,便大聲對帳外說:「將那人帶到賬中來便是,且慢,仔細搜搜身上,看看身上可有帶什麼利器。」想起先前那女此刻的事情,呂方又補了一句。
過了好一會兒,兩名衛兵夾了一名中年漢子,綁得跟粽子一般。以進的帳門便笑道:「故人來訪,將軍為何防備如此之嚴。」只見此人三十許人,頭上裹了塊青布,聲音渾厚,臉上似有寶光流動,端得是神采飛揚,如同高賢大哲一般。
「了空禪師!你來這裡作甚?」呂方不禁退了一步,他雖然放了了空到杭州為間,但先前並沒有派人與其聯絡,那了空卻自己跑了過來,不禁心中起了疑心,想起了空當日先是一刀刺在肩膀上,接著又壓在自己身上,若不是妻子在背後相救,說不定便死在那善德寺中了,雖然自己穿越以來也算身經百戰,如果算凶險的話,那天的遭遇當屬第一。
那了空對呂方的防備彷彿沒有看見:「了空禪師那天已死在善德寺中,如今只有高奉天而已,」說完還笑著對自己身上的繩子擠擠眼睛說:「縛之太急,乞緩之。」
呂方聽了空自稱高奉天,心知他的意思是說自己現在時呂方的人了,又看了看那兩名親兵,親兵點頭表示了空身上沒有問題,便笑著示意衛兵解開繩索:「縛虎不得不急也。」待了空解開繩索,抖動手腳活動氣血也坐下後,呂方笑著問:「星夜來訪,必有要事,還請高先生不吝賜教。」
了空倒也爽快,說:「某的確有機密相報,還請屏退左右。」
呂方暗想有王佛兒在身邊,諒你也傷不了我,便示意衛兵離開。了空待衛兵離去,從懷中取出一張絹布,遞給呂方,呂方一看,乃是西陵一帶浙江的重要渡口還有對岸敵軍的佈防情況,還詳細書寫了幾個隱蔽渡口處的江水深淺和漲落時間。呂方正在細看,了空低聲說道:「錢繆令武勇都指揮使顧全武離開西陵,進擊董昌,如今江對面只留下萬餘新兵。」
了空話音剛落,呂方跳起躍倒了空面前,攥住了空的右手,平日裡臉上和善的表情蕩然無存,滿臉殺氣彷彿擇人而噬的猛獸一般。「這等重要事情你如何得知。」
了空卻神情自在,慢慢將手從呂方掌中扯出,笑道:「將軍何必如此性急,你可知道那顧全武有個外號叫做『顧和尚』嗎?」
呂方點了點頭,他自從去了丹陽,便小心搜集錢繆方面重要將領的情報,顧全武年輕時曾因家貧出家為沙門,是以軍中以僧為忌諱。見呂方點頭,了空接著說:「顧全武還有一個弟弟,便是靈隱寺的方丈,范兄弟的殺父仇人,了凡。這你可知道。」
呂方這才吃了一驚,這可是大八卦呀,怪不得後來範尼僧他老爸被人家篡位奪權,腦袋都沒了,原來還有那了凡後面竟有這麼大個靠山。了空接著說了下去,原來他從丹陽逃回後,因為事敗,所以被貶到永興附近一家小寺,地位自然是一落千丈。於是了空自然心中暗生怨尤,堅定了跟呂方混的心思。眼見淮南潤州大軍南下,在西陵一帶對峙。了空便小心標記附近渡口、潮水漲落情況,查看鎮海軍的動靜。那顧成武特別喜歡吃松江四腮鱸魚的魚膾,築營西陵後,那了凡便派手下僧人從杭州購買新鮮鱸魚以快馬送至西陵軍營來,那僧人本與了空是舊識,於是經常送完魚後到了空寺中閒聊,昨日那僧人在閒聊時無意說下個月不會再來打攪了,了空一問,原來那僧人今日送魚時,收魚的軍官說顧全武兩日後將領兵潛離西陵,攻打董昌,營中只留下萬餘新招來的浙兵,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了空待僧人走後仔細探查,果然發現西陵鎮海軍營中調動頻繁,於是便連夜乘小船偷偷過江向呂方通報。
了空說完後,便鎮靜自若的坐下。呂方又問了幾個問題,便喚來衛兵招羅安瓊過來,待羅安瓊滿腹納悶的來到賬中,呂方便對羅安瓊說:「汝選些精壯士卒隨這位高先生一同過江,一切行事都聽高先生吩咐。」吩咐完羅安瓊後,呂方笑著對了空說:「高先生棄暗投明,某定不會讓高先生為這次選擇後悔,先暫居虞侯之職,待大事成了後再遷高位。今日還請高先生回去,這人武藝還算精熟,是用來保護高先生安全的。如有什麼什麼事情不方便做的,吩咐他們便是。」
了空心知這幾人也是用來呂方派來監視自己的,這也是題中應有之意。便笑著說:「也好,我寺中都是些老弱,有些事情還真不方便,如此甚好,時間已是二更時分,某便回去靜待將軍佳音了。」便隨王佛兒出賬去了。
一時間帳中空空蕩蕩,只留下呂方一人,只見他不住地站起坐下,眉頭一會兒舒展一會兒緊鎖,臉上漲的通紅,腦中不斷地權衡利害得失。聽了空所言,和實際情況綜合分析,錢繆的主要敵人的確是董昌。只有消滅董昌,才能一統兩浙,集中全力擊退江淮敵軍,顧全武的確有很大可能性潛離西陵,去東線去消滅董昌;然而會不會是那了空故意過來放假消息給自己,引自己渡江,一舉消滅潤州軍,消滅後顧之憂,然後再全心全意對付董昌。畢竟歷史上五代十國裡面有吳越國國主可是姓錢的,可沒聽說姓董或安的,這說明最後活下來的肯定是錢繆,自己過江只怕也是撲街的份,可說不定自己便是改變歷史的那一粒小石子呢。
呂方心裡還有一塊心病始終未解,他記得書上說五代時江淮這塊地盤明明是南唐的,最後那個小姨子被搶,自己也被毒死的南唐後主可是姓李,可楊行密手下姓李的大將有好幾個,李神福、李簡,可呂方怎麼也想不起來最後是誰佔了淮南之地,無論呂方是想提醒楊行密幹掉那個姓李的當忠臣還是想抱那位姓李的南唐太祖的大腿當二五仔都不知道從何做起,是以他內心深處一直想找塊離揚州遠點的地盤悶頭種田,免得被捲進去丟了小命,所以一旦機會降臨,呂方就禁不住想渡江先打垮新兵,給錢繆腦後一悶棍,然後就可以在翹著二郎腿看錢繆和董昌兩虎相爭,等著收屍就可以了。最後楊行密論功行賞,兩浙十三州,自己至少可以混到一州刺史,說不定兼領兩三州的觀察使也有可能,可要是錢繆挨了一悶棍後不去和董昌死拼,反而掉過頭來和潤州軍玩命怎麼辦,畢竟西陵可是杭州外圍的渡津。呂方正想得頭痛,突然聽到賬外王佛兒稟報,已經將了空、羅安瓊等人送上船,呂安這才定了決心,明日先去安仁義那裡,將情報透露給他,一起參詳一番,反正自己也不可能就憑自己那千把人殺過江去,便吩咐王佛兒準備護衛馬匹,連夜趕去安帥寨中。王佛兒猶豫了一下,問道:「那名女刺客如何處置?」
「先嚴加看管起來,別放跑了就是,現在哪有心情管她呀。」呂方忙了半個晚上,早已疲倦欲死,在半睡半醒地坐在馬上的趕往安仁義營寨,半路上好幾次差點跌下來摔斷脖子。待趕到安仁義營寨外已是四更天,通報了值班軍官,卻猶豫著不敢通報,安仁義昨晚遇刺後,勃然大怒,一邊喝酒一邊鞭打昨晚的警衛隊長,直到喝的酩酊大醉方才罷休,被鞭打的那軍官拖下來時早就被痛死過去,從背上到大腿沒有一塊好肉,到現在那女刺客還未抓到,若是現在進帳打攪安仁義,被一刀殺了也是白死。呂方費了許多口舌,那軍官說什麼也不肯進帳,最後呂方到了忍耐極限,對王佛兒使了個眼色,便徑直向前衝去,那軍官趕緊上前阻攔,早被王佛兒一把推出丈許遠,跌了個屁股墩,後面的護衛士卒見狀剛要拔刀,也被呂方的其餘護衛擋住了,那軍官又氣又急,躍起拔刀大聲罵道:「快來人呀,有刺客呀。」夜裡軍營中本十分寂靜,淒厲的喊聲傳出老遠。呂方正走到帥帳台階下,帳門幕簾被猛然掀起,一條昂然大漢站在門口,只披了一件外袍,手中提著一桿長矛,高鼻深目,臉色鐵青正是安仁義。沉聲喝道:「呂方你這廝深夜軍營喧嘩,到底要作甚。」
第031章 戰機
安仁義突然出現驚了呂方一下,正考慮如何措辭為好,猛然看見安仁義嘴角微微上挑,瞳孔收縮,心知只要安仁義已經動了殺機,自己稍有猶豫只怕就要命喪當場。趕緊將腰間橫刀扔到一旁,大聲回答:「非是在下跋扈,實是有緊急軍情相報,護衛軍士又不肯為某通報,情急之下方纔這般。」
安仁義兩眼緊盯著呂方的臉龐,彷彿根本沒聽見呂方方纔所說的話,握著長矛的右手抓緊又鬆開。呂方神經已經崩到極限,安仁義的功夫他是知道的,現在和他相距不過丈許,逃是逃不了的,雖然自己這些年來功夫始終未曾放下,畢竟是半路出家,無法和這種古代猛將相提並論,只要安仁義一矛刺來,手無寸鐵的自己只有束手待斃的份。正後悔著剛才為表示無敵意丟了佩刀,安仁義冷哼了一聲,說:「進帳說吧。」說罷便轉身進帳去了,呂方這才鬆弛下來,這才感到背上衣衫早已被冷汗浸濕,寒風一吹如同塞了塊冰進去似得,回頭示意王佛兒自己沒事,便深吸了口氣進帳去了。
安仁義的寢帳大約有五丈方圓,除了臥榻旁一盞油燈以外,再無其他亮光,呂方陡然進的帳中,只看到安仁義坐在榻上,幽幽的燭光照在魁梧高大的身軀上,宛若魔王一般。呂方正要將了空送來的情報說出,卻聽見安仁義問:「呂方你明知我昨夜遇刺,又喝的醉了,還來打攪我,就不怕被我一箭射殺了嗎?」
呂方聽了一愣,微微一頓答道:「末將也知道這些,只是軍情緊急,若是貽誤軍機,只怕誤了使君大事,一時便忘了害怕了。」
「忘了害怕,哈哈,好一個忘了害怕。」安仁義聽了呂方的回答,不禁啞然失笑,隨手倒了一杯酒遞與呂方,拍著肩膀笑道:「某果然沒看錯,說說你半夜趕來通報的是什麼軍情要事。」呂方將杯中酒喝了一口,便詳細將顧全武明日便要統兵東去攻打董昌,西陵只餘有萬餘新兵的情況複述了一遍,安仁義臉色漸漸冷靜起來,哪裡還有先前宿醉未醒的模樣,待呂方說完,安仁義又仔細詢問幾句情報來源和其他的細節,確認無誤之後,神情激動地在帳內來回踱步,過了半晌猛然停住腳步,面對呂方滿臉通紅,神情激動:「呂司馬,做得好,這次若是能成,董昌、錢繆兩賊皆可滅,兩浙之地亦可併吞。那時吳越之地十三州,你隨便挑一州都是可以的。」呂方一聽頓時被這塊大餅砸的暈頭轉向,一州刺史,穿越以來都拚死拚活總算有了一州之地。吳越之地都是大州,人口稠密,若是挑個有港口的州,掏糞坑制土硝,進口硫磺,再建立小高爐大煉鋼鐵。三五年就可以出火繩槍加長矛隊的西班牙大方陣,加上攻城臼炮,掃平天下也不是夢想了,先前自己地盤實在太小,總是害怕爬科技樹爬出點東西,反而打不死別人,被別人學去反而被用來對付自己,如今總算熬出頭了,一時間居然眼前有些恍惚,正要下拜向安仁義表一番忠心,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說:「使君且慢歡喜,這情報說不定是顧全武放出風聲來設計我等的,再說就算是真,我潤州也不過萬人,如何能併吞吳越之地?還是小心為上。」
安仁義點了點頭:「你說的有理,不過某在那邊也有細作,可以多方探查,加以比較印證便是,至於兵力不夠,你就不用擔心了。」說罷得意的從榻旁几案上拿起一封書信遞與呂方,笑道:「前天得到宣州田公的書信,宣州大軍已經總算翻過群山,前鋒離我們這裡不過兩日路程了,共有兩萬精兵,兩州之兵加起來足有三萬,楊王也聽說要統領大軍過江攻打蘇州。兵力不足的事情你不用擔心了。」說到最後,安仁義幾乎已經手舞足蹈,「錢繆這廝此時陣前撤兵攻打董昌,卻走漏消息,當真是天助我也。」說到最後哈哈大笑起來。
清晨,莫邪都營寨,寨門處,值夜的士卒正等著換崗的同伴,從營內傳來嗡嗡的人聲,那是營內的士卒們正在排隊領早飯,濕冷的空氣中飄來黍米粥的香氣。門口的守卒期待的往營內望了一眼,換班的同伴還沒有過來,他失望地搖了搖頭,深深吸了口空氣的香氣,勒緊了腰帶,這樣讓他覺得舒服點。這時,突然遠處傳來一陣激烈馬蹄聲,守卒立刻警惕的拔出了腰刀,退到了拒馬的後面,同時下面的同伴做了個手勢,讓他叫醒崗樓上打瞌睡的火長。這時,寨前面的土坡上出現了騎士的身影,是呂都指揮使,還有親兵隊正王佛兒,守卒放心的對同伴喊了聲,讓他趕快下來幫自己搬開門口的拒馬,讓出通道讓呂方進寨。
呂方剛進的寨門,便從馬上跳了下來,落地的時候踉蹌了一下,幾乎摔了一跤,扶了旁邊寨牆一下才站穩了,後面的護衛趕緊扶住了他。呂方痛苦的活動了一下大腿,顯然一晚上的奔勞讓他的大腿肌肉僵硬,有點抽筋了。待活動開了腿部肌肉,呂方推開護衛:「早飯後立刻擊鼓召集全軍。」隨後便一跛一拐的想指揮使大帳行去,護衛們也跟在後面,最後一人對守卒吩咐道:「這些馬匹你看管一下,等下伕役過來的時候說草料裡多加些麥子豆餅,它們可累壞了。」
守卒看著親兵遠去的背影,扁著嘴抱怨道:「多喂些麥子豆餅,老子又不是夫子,不就是進了親兵隊就這般瞧不起人。」回過頭打量著那幾匹戰馬,如同剛從水裡出來的一般,鬃毛都浸成一縷縷的了,不住的往下滴水,「馬匹這麼累,這一晚上可跑了不少路,那指揮使可是個無利不起早的人,當年濠州時就當內應把全城的人都買了,這次不知道輪到誰倒霉了。」守卒的視線向浙江東岸的方向看去,晨霧籠罩這一切,只依稀看到一條黑線。
莫邪都士卒們剛吃完早飯,正三五成群的往自己的帳篷走去,猛然聽見鼓聲,以為有敵軍通過浙江上游的某個渡口繞到了營寨的後方,發起了突然襲擊,紛紛拿起兵器鎧甲,在三通鼓敲完前,在指揮使營帳前的空地上,每個百人隊都按照各自番號的次序排成方陣。負責值班的右廂第二隊的士卒們已經容易受到攻擊的那側寨牆邊,就是最紀律嚴明的軍隊面對突發事件的時候也很難做出更迅捷的反應。
方陣裡的士卒們看到呂方站在指揮使營帳前的高地上,前排的人可以看見他滿臉倦容,神色嚴肅,沉默無語。士兵們一開始還以為是遭到敵軍偷襲,可看樣子並不是這麼回事,正猜疑間。呂方上前走了兩步:「同袍們,今天本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宣佈,營中每一個人都必須清理自己的行李,除了武器、盔甲、糧食、必要的各種用具以外,所有的其他物品都必須放棄,所有的人除了傷病員,包括騎兵,行軍的時候都必須步行,駝畜只能用來運送傷病員,糧食、武器、工具。不得運送私人財產,包括戰利品在內,也不得夾帶,如有違反者,物品沒收,人交付王司馬處置。」說到這裡,呂方指了指站在身後的兼任司馬的王佛兒。
呂方話音未落,下面的士卒們立刻嘩然,連本來應該彈壓士卒的火長、隊正、隊副們也滿臉怨憤。自從從潤州出兵以來,作為先鋒的莫邪都便一路如同蝗蟲一般將所經地域一掃而空,工匠、牲畜、糧食、財帛什麼都要,大頭都運回了丹陽,小頭便歸了士卒和軍官們,呂方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到了西陵後,呂方更是不時派出小股部隊四處打糧,不少士卒們的腰包許多都塞得滿滿的,這下突然要他們把這些吐出來,豈不是挖了他們心頭肉一般。有些蠻橫的蔡州兵卒竟已將腰間佩刀拔在手上,敲擊著盾牌大聲吼叫著,想要嚇嚇這指揮使,讓他知道眾怒難犯。
呂方靜靜地看著台下騷動的士兵,兵器的撞擊聲和吼叫聲越來越大,過了一會兒,就連那些新招來的丹陽兵也開始不滿的叫嚷起來,除了射生團和炮隊的還保持著安靜,他們大部分都是七家莊的莊丁或者呂方的屯丁。那些不滿的士卒們看到台上的呂方不為所動,射生團還有炮隊也保持著靜默,聲音也漸漸小了下去。這時呂方走到高地邊緣,說:「你們說話的人那麼多,吵成一團,也聽不清楚到底說的什麼,不如你們推舉一兩個代表出來吧。」
第032章 鼓動
呂方的話一出口,前排的士卒們立刻便啞了聲,後面聽不清楚的紛紛開口詢問,搞清楚了呂方的意思後也期期艾艾的,誰也不肯當出頭鳥。呂方乾脆跳下高地,直接走到前排的一名士兵面前,一把抓住胳膊拉上高地,對那人說:「方纔你在下面嗓門喊得挺大,此時你便來說說剛才喊得什麼。」那漢子不過是個小卒,何時站在那麼多袍澤面前說話,早就嚇得呆了,結結巴巴的半天也說不出一句完整話來,下面那些方纔還滿臉怒氣大聲叫罵的士兵們也只是大聲起哄,嗤笑著台上士兵的尷尬,也忘了對呂方的不滿。見那人臉都漲的跟豬肝一般顏色,眼見得就要噴出血來,呂方對下面空地中的士卒們雙手往下虛按,示意安靜一下,轉身對那漢子說:「你既然在陣中位居前排,戰陣之上白刃相交都不怕,定然是條好漢子,莫非在眾人面前說完整話都那麼難嗎?」那漢子猛然轉身對台下大罵道:「有甚好笑的,殺才們也只會在下面吵鬧。」下面眾人頓時靜了一下,那漢子轉身對呂方說道:「某等好不容易才積攢點財物,都是性命換來的,將軍這般作為,那些財物豈不是要白白丟棄。」
「不錯,某這般做的確你們要丟棄些財物,不過我問你,這些天來,你累積了多少財物?」
談到財物,那漢子有些尷尬,不知如何說才好,正猶豫間,台下一個聲音喊道:「武大你該不會數不清楚吧,藏在鋪下的那三匹青絹,五匹細麻還有褡褳裡那十幾貫錢,那天晚上你睡前不數個十七八遍,怎的這時候結巴了。」話音剛落,台上的武大早已氣的滿臉通紅,早忘了自己站在指揮使面前,對著聲音來處破口大罵:「狗蛋你這小賊,盯著老子這點老本,就不怕眼睛上長瘡。」後面連著污言穢語一股腦兒脫口而出,台下各隊士卒聽了轟然大笑,連隊正隊副等軍官都笑得前仰後合。
武大罵了一會兒,才想起自己在一都指揮使面前如此無禮,口出穢語,軍中法紀森嚴,若要治他個不敬長上之罪,吃數十軍棍都是輕的,趕緊跪下連連叩首稱罪。呂方隨後將他扶起,拍著他的肩膀笑道:「你這小子倒會積攢,感情回去就要娶妻生子了。」武大起身只是憨憨的笑,並不說話。呂方話意突然一轉,語意轉寒:「你積攢這麼多財物,那如戰陣之上,兩軍相持不下,你是顧你的財物還是顧軍中袍澤呢?」
武大一聽,頓時目瞪口呆,兩腿一軟幾乎又要跪下,卻被呂方扶住。呂方轉身對台下士卒大聲說:「這些天你們或多或少都積攢了些財物,這是好事,可戰陣之上,靠的上下一心,大家都是老陣仗了,兩軍相持的時候,比的就是誰能撐,有時候哪怕就是能多撐哪怕一刻,就能大敗幾倍的敵人。若是有人心有雜念,不能和大家擰成一股繩,那時不但害了他自己,還會害了一起上陣的弟兄們。武大你有了這些財物,在那戰場之上是一心對付對面的敵人還是你那鋪下的絹布錢袋?」
呂方一席話說完,台下眾士卒頓時啞然無聲,那武大更是被問得目瞪口呆。呂方過了一會兒,看下面的士卒靜了下來,不復方纔的激憤,接著說:「我也知道當兵的日子過的辛苦,去年破濠州之後你們被撥至我莫邪都中,你們不要說財物,連衣服都不全,許多人手中不過一根木棍。圍攻壽州之時,連粗糧飯都吃不飽,差點都要嘩變。打下壽州分的那點恩賞很多人還沒拿,都留著購置甲冑兵器,到了丹陽才好點,南下時駝畜也不全,可你們也都應該看到,我呂方也沒把財物揣到自家荷包去了,這些日子來無論是築城,修堤,某可都是帶著大家一起幹的,做的每一件事情也都是為了莫邪都中的每一個弟兄能過上好日子。」說到這裡,呂方扯掉上身的長袍,高舉雙手,讓台下的眾人看到自己肩膀和雙手上的老繭。
台下前排的士卒們聽清楚了呂方的說話,後面的人聽不清楚,紛紛向前面的人打聽,呂方待下面的士卒弄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揀起長袍穿上,接著說:「對岸的鎮海軍不好對付,否則烏程之戰魏約就不會輸的那麼慘,我們也不會在這裡和他們死耗,早就在杭州城中置酒高會了。如果貪戀私財,只怕到時連性命都保不住了。某並不是貪圖你們的戰利品,下午每伙中選出一名誠實可信之人,其他人將所有的戰利品登記後交與他,然後送回丹陽交與各自的家人,單身漢子待軍還後再發於個人。杭州越州城中遍地都是金銀,待到勝利之後,你們每一個人回家的行李裡都會堆滿綢緞、銀錢,你們每一個人都會變得富有、幸福。」
台下頓時發出一陣歡呼,千百人狂熱的呼喊著,聲音在胸腔中震盪然後從喉嚨裡噴出來,逐漸彙集成一個聲音,如同雷鳴一般迴盪在軍營中。「渡江、渡江!」一群停留在帳篷上尋找食物的鳥雀被驚起,看著下面那群奇怪地人,激動地揮舞著手中的兵器和盾牌,向一個台上的人喊著什麼。
杭州故名錢塘,隋朝開皇九年(589年)廢錢唐郡,置杭州,杭州的名字才第一次出現在歷史上。文帝派楊素平定杭州楊寶英的叛亂後,「移州於柳浦西,依山築城」,即由鳳凰山東麓逶迤而北。其範圍大約東至鹽橋河以西(今中山中路),西瀕西湖東岸(今湖濱路、南山路),北及錢唐門(今六公園附近)。城垣南北狹長,「周回三十六里九十步」,當時鑒於吳山逼臨江滸,而隔其山於城外,因而東牆在吳山地段呈向內凹進的弧形,這就是最初的杭州州城。後來隋煬帝開鑿以洛陽為中心的運河網,杭州成為江南運河的終點,東南交通的樞紐,其地位起了顯著的變化。所謂「川澤沃衍,有海陸之饒,珍異所聚,故商賈並湊」,為日後杭州的繁榮奠定了基礎。唐代時,當地政府對杭州地區的水利建設極為重視,完成了杭州城六井和西湖的整治,解決了海水倒灌導致的「水泉鹹苦」的問題,隨著江南經濟的發展,到憲宗時期(806—820年),杭州已是「戶十萬,稅錢五十萬緡」,佔全國財政收入一千二百萬緡的二十四分之一。
到了錢鏐擔任杭州都指揮使後,就對杭州舊城進行過兩次擴建。第一次是唐昭宗大順元年(890年)「築新夾城,環包氏山,洎秦望山而回,凡五十餘里,皆穿林架險而版築焉」。因是依附舊城而修築,故名「新夾城」。夾城設城門六:朝天門(今吳山東麓中河西岸),炭橋新門(今中河豐樂橋西,舊炭橋之東)、鹽橋門(今中河鹽橋西)、北關門(今武林門外夾城巷)、涵水西關門(今淨慈寺舊雷峰塔下)和龍山門(今六和塔西)。由此推斷,其城當起自吳山東麓,循今中河西岸向北,至天水橋附近折向西北至夾城巷,再折向西南經寶石山東麓,沿西湖東岸及南岸,南過虎跑山,止於六和塔。
第二次是唐昭宋景福二年(893年)、錢鏐「率十三都兵洎役徒二十萬餘眾,新築羅城,自秦望山由夾城東亙江干,洎錢湖、霍山、范浦,凡七十里」。錢湖即西湖;霍山在今少年宮後;范浦在今艮山門內莫衙營西口。新築羅城開有四門:竹車門(今望江門內望仙橋東南)、南土門(今薦橋門外清泰路建國路口)、北土門(舊菜市門外)和保德門(即范浦所在)。由此推斷,羅城只是在夾城基礎上的改建,即南起鳳凰山東接夾城,東北循今東河外建國路至今艮山門,折而西行,沿今環城北路至武林門,復折而南循今環城西路抵少年宮,仍與夾城相接。兩城合計十門,所謂「凡七十里」,亦指兩城之總長而言。兩城連接後,外形似腰鼓,因稱「腰鼓城」。
乾寧三年二月,城中鎮海軍節度使府上,一名紫衣金冠男子正神情緊張,在節堂上來回走動,似乎在等什麼消息。旁邊一名僧人勸慰道:「錢居士何必如此緊張,家兄潛兵奇襲,湯臼、徐章這等庸奴若是躲在越州城中,阿諛溜須董賊也就罷了,統兵於外不過白白害了麾下將士而已。依貧僧所見,今夜,最多不過明日清晨便有捷報傳來。」
那紫衣漢子長的器宇軒昂,容貌俊美,長鬚及腹,亮可鑒人,一對臥蠶眉襯的一雙眼睛開合之間神光畢現,正是這府上主人——鎮海節度使、浙東招討使錢繆。當聽到方纔那僧人說到「董賊」的時候,眼角不禁跳動了一下,不過錢繆城府極深,並沒顯露出來,待那僧人說完,搖頭答道:「了凡禪師你弄錯了,某並不是擔心成武潛兵進擊湯臼不勝,只是擔心西陵而已,安仁義乃淮南名將,若得知顧成武領兵離去,對岸不過是萬餘新兵,只怕抵擋不住,安仁義如過了浙江,浙西便無險可守,一旦董昌與淮南軍相連,便無法速勝。蘇州已經兵勢連綿,只怕苦了江南百姓。」
第033章 石城山(一)
那僧人聽了錢繆這一番話,雙手合什念了聲佛號:「阿彌陀佛,錢居士時時心懷江南百姓安康,正是大慈悲心腸,上天有好生之德,必得上天護佑。家兄定能先攻破越州,結束浙東戰事。」這僧人竟就是那靈隱寺主持,顧全武的弟弟,范尼僧的殺父仇人,隱然已是江南千餘佛寺的宗主,了凡禪師。只見他鼻直口方,神情莊重,滿臉都是悲天憫人之色,如同菩薩轉世一般,哪裡看得出他是個弒殺師傅的罪人。兩人正說話間,院外一人突然飛奔入內,門外戒備森嚴的護衛無人阻攔,顯然此人乃是錢繆親信機要之人。那人上得堂來,對了凡躬身行了一禮說:「禪師你也在這。」才將手中一封書信遞與錢繆,口中喘著氣說:「具美兄,不好了,淮南寧國節度使田□統領宣州軍已經到了湖州,正在向西陵趕來,只怕此時已經與安仁義會師了。」
「什麼!」錢繆突然聽到這個消息,便如晴天裡打了一個霹靂,正在捋鬚得左手不知不覺用力,竟已經捻斷了幾根長鬚,他平日裡對自己的長鬚極為喜愛,早晚都用一柄象牙梳子細細梳理,此時早已無暇注意這些。「杭州城中雖然還有兩萬兵,但內外鎮戍都要人,哪裡抽得人出去,這宣州軍來的好不湊巧。」錢繆正著急時,了凡站起昂然說:「使君不必著急,貧僧靈隱寺中還有僧兵千人,杭州城內外的幾處寺廟的主持也會買貧僧一個薄面,加起來也有兩千人,明日便派往西陵增援便是。」
錢繆正如同熱鍋上的螞蟻,突然聽了了凡這句話,正如雪中送炭一般,抓起了凡的右臂歎道:「這些僧兵乃是護衛佛法之用,你卻抽出於某,這如何使得,如何使得。」
了凡抽出手臂,合什答道:「若淮南軍過了江,必然荼毒百姓,吾輩僧人雖是方外人,但平日裡也是受江南百姓供奉,佛祖雖然慈悲,但也做降魔獅子吼,今日便是吾輩護衛佛法之事。」
了凡這一席話說的義正辭嚴,錢繆歎道:「禪師這一番話說的是至理,倒是錢某小了,吾亦從城中抽出千人,合兵一處一起出援西陵便是。」說到這裡,錢繆轉身對送信進來那人說:「騰雲,杭州城中諸將無人過汝,這三千兵便交與你,出援西陵。」錢繆隨手將腰中長劍解下交與那人手中。「西陵諸將以你為首,若有不服命者皆可先斬後奏。」原來此人便是錢繆麾下大將杜陵,字騰雲,以字行,早年便與董昌、錢繆並稱杭州八都之一,時任鎮海節度副使,素以持重善守而聞名。了凡、杜陵二人領命離去,只留下錢繆一人在節堂上傷神苦思,:「全武呀,石山乃是整個越東戰局的樞紐,你可要趕快擊敗湯臼,進逼越州才好呀。」
石城山,位於江陰縣東三十里,是越州和杭州之間的要隘,杭州和越州之間的交通是蕭紹運河還有一條與之平行的官道,便經過此地,董昌篡號時,手下功臣宿將苦諫不聽,許多被其所殺,剩下的董昌也無法放心使用,於是只得派遣並不擅長軍事的心腹湯臼堅守於此。石城山正如其名,亂石穿空,只有一些雜草,並無什麼樹木遮掩,十分險峻,山頂有石城一座,能屯兵千人,湯臼遣精兵千人守山上,自統兵萬人於山下道旁紮營,之間以甬道相連,兩軍呈掎角之勢,鎮海軍兵力雖略多於他,但湯臼持重防守,也沒什麼閃失。
鎮海軍大營帥帳中,肅穆非常,武勇都指揮使顧全武星夜領武勇都精兵六千人急行軍到了十五里外紮了營,自己便帶了一隊隨從潛至營中,立刻出示兵符印信,出任行營都統,統一指揮征討董昌戰事,武勇都大半都是當年孫儒被楊行密擊敗後,逃奔浙西的北方人,錢繆收而用之,精悍非常,乃是鎮海軍的第一強軍,如今都交在顧全武手上,可見錢繆對其信用之重。
顧全武高踞堂上,臉色凝重之極,口中吐出的話語竟如同鉛塊一般,塊塊落在帳中諸將的心上:「自董賊篡號以來,使君將手中精銳大半交與爾等手中,自去年冬天以來,頓兵於石城山下已經數月,並無寸進。如今淮南大軍壓境,安仁義、田□屯兵西陵,離杭州不到百里,快馬一日可致,楊行密已經過江,直迫蘇州城下,主君已是心急如焚。常言道主憂臣辱,主辱臣死,錢公恩養吾輩多日,此刻正是死命報恩之時。」
帳中眾人皆都無語,先前的主將見眾人無語,只得上前:「顧將軍有所不知,那石城山上的小城險峻非常,如我等全力攻打,則山側敵軍大營便從背後相應,如攻打敵軍大營,則我軍側背就會暴露在山頂小城之前,兩營之中又有甬道相連,無法隔絕,是以久攻不下……」
那將領正要繼續說下去,顧全武揮手制止了他的話頭:「某不要聽你的叫苦,要的是拿下這石城山,湯臼據此要點,定是來時受高人指點,但其未經戰事,機變定然不足,某潛兵至此,敵定然未知,明日遣一偏師沿著河邊官道前行,軍中打上帥旗,彼多次小勝,必已心焦,定然出兵擊我,這時吾便領伏兵出擊破敵。」那先前的主將還要說些什麼,顧全武揮手示意到此為止:「今日便早些下去休息吧,出兵一戰決死破敵便在明日。」眾將只得行禮退下。
眾人離去後,帳中只有顧全武和隨侍的兒子顧君恩二人,顧君恩見帳中並無旁人,上前低聲問:「父親大人,那官道旁邊便是河灘,在兵法上可是絕地,行那背水一戰也太弄險了吧。」
「你也這麼覺得嗎?」顧全武臉上表情似笑非笑,看著忐忑不安的兒子。
看到父親沒有發怒,顧君恩勇氣大增:「是的,若是我便不理那支偏師,反正這條官道隨時都可以切斷,過去的是一支孤軍,湯臼營中至少有半個月的糧食,又有水源,那支偏師攻城沒有後繼,這個季節野地裡也肯定沒有什麼可以劫掠,最多不過六七天便不戰自敗了。」
「你說的不錯,如此用兵的確就太弄險了,可現在我不得不弄險,淮南大軍南下,如果不趕快擊破董昌,讓兩軍相連,主客之勢必然轉移,那就麻煩了,再說湯臼以一介弄臣出外掌兵,軍心未附,定然想著趕快立功來壓服軍中宿將,兩軍相持雖然對他們有利,但無野戰俘獲之功,他立功心切,看到有機可乘便會出擊,兩軍相持之時,我手頭還有六千精兵便可乘隙襲其背,那便是取勝之機。」顧全武細細述說,給兒子講述兵法之要。
顧君恩聽完了父親的話,臉上滿是羞愧之色:「孩兒見識短淺,未曾考慮湯臼那廝的想法,還望父帥見諒。」
「你說的乃是兵法正道,並沒有什麼錯的,若非如今形勢太緊急,某也不會行此險策,只能指望湯臼是個庸碌小人了。『三代為將,其無後矣,』就算這次打贏了也不過是僥倖而已,不足為訓。君恩,將來你的孩子還是讓他讀書做個儒生罷了,兵法之道,死生之道,實在是太險了!」說到最後,顧全武聲音越來越低,滿是喟歎之意。
次日早晨,石城山上的哨兵突然發現一支鎮海軍正沿著運河邊的官道前行,趕緊回身去報告軍官。過了一會兒,小城的守將走了上來,口中還罵著:「你這廝莫不是看錯了,鎮海軍又不是傻子,這官道一面是山坡,另外一面便是軟泥河灘,若是我軍居高臨下猛攻,他們便連個退路都沒有,若是看錯了,定然要給你二十軍棍。」那軍官罵罵咧咧的走上高處,果然一支鎮海軍沿著官道走了過來,首尾綿延有兩里長,約有三千人。那軍官愣了一愣,笑著對那哨兵說:「你小子還真是好運氣,幹得不錯,快去通知中軍營。」
湯臼緊緊地盯著山下的敵軍,滿頭的汗珠顯示了他心中激烈的思想鬥爭。是居高臨下一舉消滅這只敵軍還是繼續堅守大營呢。身旁經驗豐富的副將胡雲建議:「敵軍這般行動頗為蹊蹺,居然將快一半軍隊放在這種絕地裡,只要被我軍擊敗,後面就是軟泥灘,無路可逃,定然是傚法韓信背水一戰的伎倆,誘騙我軍離開有利的地勢,切不可離開營壘,這可是董少將軍的命令呀!」
「又是董少將軍,到底這營中主將是他董真還是我湯臼,莫非我不信董便不能為這軍中將帥。」湯臼心中暗恨,原來這董真乃是董昌的從子,驍勇無敵,諳熟軍事,極得董昌手下軍隊軍心,由於是董昌自家人,是少數幾個還得到董昌信任的有能將領,董昌倒行逆施還能支撐至今,董真的苦苦支撐便是其中原因之一,湯臼到山陰縣時,分兵駐紮石城山便是董真的謀劃,湯臼雖然聽取建議駐兵於此,但心中對董真不但不感激,反而心懷妒恨。
第034章 石城山(二)
正在此時,另一名副將駱團在旁說:「這麼說可就錯了,董少將軍的確當時讓我們堅守城壘勿出,可他當時可沒有預料到鎮海軍會失心瘋到自己跑到那種絕地送死呀。若少將軍在此時此地,他那般勇武,定然出擊破敵。韓信背水結陣乃是算的是趙軍全軍出壘,現時只要予我精兵五千人,即可擊破敵軍,鎮海全軍也不過萬三千人,所餘決不能攻破剩餘守營之軍,如縱敵過了此處,雖然敵軍並不能威脅越州,但越王如果知道定然大怒,我輩都脫不了干係。如今淮南安仁義、楊行密皆已經進逼至杭州,錢繆覆亡在即,如果吾輩不趕快立功,將來在越王面前哪來的什麼功勞。」
駱團前面的話眾將還有人同意有人不同意,但最後一句打動了所有人的心思,越王董昌自從篡位之後性格越發暴虐,如果讓敵軍到了越州城下,雖然這支敵軍並無攻城器械,威脅不了後方,但只怕董昌會將守衛石城山的諸將個個治罪。更是深得湯臼之心,他正要下令出營攻打鎮海軍,副將趕緊出列跪下勸諫:「不可出營呀,兩軍相持多日,敵軍突然這般自置死地,必然有奸計在後,只要不出營固守,敵必自敗,將來在大王面前,這裡諸將將實情說明,又豈會無功可述呢?」
湯臼沉吟了一下,正猶豫間,帳外一人突然進的帳來,稟報道:「鎮海軍前鋒開始在道旁挖掘壕溝,打得旗號竟是許再思的旗號。」
帳中頓時嘩然,鎮海軍竟在道旁據壕,若讓其成了,攻守之勢只怕就變了。湯臼起身喝道:「駱團你統前營六千人攻打敵軍,定要將那許再思的首級給我取來。」
駱團起身稱諾,便轉身出賬去了。胡雲還要勸說,但看湯臼這般臉色也就住了嘴,看湯臼要出賬觀戰,胡雲上前說:「石城山之險關鍵在於山上小城,某願自帶部曲上山增援,如情況有變,也可接應全軍。」
湯臼早就有些膩煩了這名開口「董少將軍」,閉口「董少將軍」的副將,巴不得他立刻從自己的眼前消失,便隨意點了點頭說:「老將軍好自為之。」
顧全武滿意地看到董昌軍如同流水一般從營寨裡湧了出來,然後排成隊列向運河邊的鎮海軍壓去。他轉身對身邊的許再思說:「再思,這次借用你的旗號惑敵,你莫要怪我。」
身旁的副將許再思臉上滿是苦笑:「你連親身兒子都能派到那做餌的前鋒中,某又何惜一副旗號,全武呀全武,真不知你胸中心肝乃何物所制。」
「將士們身處絕境,與敵白刃相交,我顧全武又何惜一個兒子,再說君恩他食錢公厚祿多日,今日正是壯士立功之時。」顧全武此時臉上早無昨日帳中那憐惜兒女之情,臉上滿是激昂之色:「許兄即刻便可去勇武都中,待我軍中牙旗搖動,便攻打敵軍大營。」
運河邊,鎮海軍和董昌軍一開始的戰鬥就是直接和殘酷的,駱團知道還有至少八千名敵軍在營寨中等候時機,給他背後致命一擊,而顧君恩也知道自己只要多頂一刻,父親就越有機會給敵人背後致命一擊,時間對於雙方來說都是一樣的珍貴。董昌軍就沒有如同往常一般先使用弓箭削弱敵人,直接向敵軍猛撲過去,鎮海軍也放棄了剛開始挖的壕溝,排成密集的隊形。長矛和長矛相對,一會兒前進一會後退,不時有人倒在地上,大部分就立刻被踩死,兵器和盔甲的撞擊聲,劇烈的喘息聲,臨死前的哀鳴,匯成了一片無以名狀的聲音。顧君恩騎在馬上,不斷的在最危險的地方出現,殺死最危險的敵人,高聲呼喊著,激勵著手下士兵們的士氣:「再多堅持一刻鐘,勝利就是我們的了,父帥就會打在逆賊門得背上,我們無路可退,後面就是河水。」鎮海軍的士兵們在顧君恩的激勵下,爆發出了最大的力量,但是人數的差距實在太大了,他們面前的敵軍幾乎是他們的兩倍,一里多長的戰線上,許多地段陣線的稀薄程度已經到了危險的地步。顧君恩彎弓射殺了一名不斷激勵著士兵作戰的董昌軍隊正,回身對親兵下令:「鳴金!」
密集的銅鑼聲立刻響起,鎮海軍的士卒們立刻收縮了陣線,變成了十幾個密集的小方陣,正在緩慢的向後撤退。與之對抗的董昌軍立刻向前湧去,有的人看見便開始在割取敵軍的首級,並開始在屍體上搜索,看看有無什麼財物,甚至開始出現爭執廝打的情況,浙東軍的隊形陣線開始出現了斷裂和混亂。
「噗!」駱團砍倒一名正和同伴爭搶首級的士卒「要搶也等把鎮海軍全趕到河裡去再搶,都給我回到伍裡去。」在駱團的驅趕下,落在後面的許多董昌軍士卒向自己的行伍跑過去了,他也是久經戰陣的老行伍了,鎮海軍雖然撤退了,但隊形不亂,收縮了隊形成為密集方陣後,有些董昌的浙東兵沖的太急了,反而陷入敵陣被殺,許多士卒們經過剛才激烈的戰鬥,已經有些疲累了。他正準備下令手下吹號讓己方整理一下隊形,順便喘一口氣,然後一鼓作氣把那幫敵軍趕下河去。
突然鎮海軍的「許」字大旗突然一陣劇烈的晃動,同時發出一陣激烈的鼓聲。從鎮海軍那十餘個方陣的縫隙湧出一條稀疏的橫線,這是鎮海軍的預備隊,皆持大盾橫刀,如牆而進,董昌軍陣型本來有些散亂,勇者獨進,怯者在後,一時間前面的數十人立刻被圍殺死,這數十人本來就是軍中勇士,否則此時也不會衝在前,一時董昌軍為之奪氣,正在後退的那十餘個鎮海軍方陣也反衝過來。一時間攻守之勢立刻逆轉。中間的兩個方陣間隙中也湧出一隊鐵甲騎兵,約有百人,皆持馬槊,成楔形陣,衝破了董昌軍的戰線,猛地向浙東軍中央將旗處撲來,為首一人正是顧君恩。
「收攏陣型!」一名董昌軍校尉正拚命地讓士卒們收攏陣型,士卒們也趕緊肩並肩站好,第一排的蹲下,手中的長槍都斜向上只想敵騎衝過來的方向,在他們身後百餘丈遠的一座小土丘便是駱團牙旗所在。百餘匹戰馬馬蹄撞擊著地面的聲音,密的幾乎聽不出來點來,彷彿雷鳴一般,正面面對的董昌軍士卒幾乎都下意識的作著吞嚥口水的動作,可每一個人口中只是發苦,發乾,手中的長槍抖動的如同篩糠一般,楔形陣的尖端和浙東軍的軍陣終於碰上了,立刻發出一陣人仰馬翻,顧君恩兩腿一夾馬腹,胯下那匹駿馬便越過了第一排密密麻麻的槍尖,撞入董昌軍的軍陣,連人帶馬四百多斤的體重,槊扎,馬踩,刀砍,整個人彷彿化成了一團鋼鐵旋風一般,將身邊的一切捲進去然後化成一團肉泥吐出來。鐵甲騎兵們除了前面六七騎落馬戰死以外,其餘的便從袍澤衝開的缺口湧了進去,將那個小方陣沖的七零八落,殘酷的屠殺便開始了,方陣內的董昌軍們都在竭力的反抗,但是失去了組織的步兵們是沒有辦法和甲騎們相抗衡的,很快幾分鐘前還是百餘名步兵方陣的地方除了一具具屍首以外什麼也沒有,這時,在甲騎和董昌軍將旗之間已經只有駱團的牙兵了,甲騎們收攏了隊形如同潮水般衝去。
顧君恩扯了一下韁繩,胯下的戰馬降低了速度,慢慢停了下來身後的騎兵們也跟隨停下來,第一次向駱團將旗的衝擊被擊退了。在他身後的戰線上,董昌軍在被自己的反扑打了個冷不防後,後退了數十丈,紮住了陣腳,後面的生力軍換了上來,替代了那幾個被損傷慘重或被打垮了的團。整個戰線已經綿延成線,鋒利的矛尖密密麻麻如同受驚了的豪豬一般,方陣的間隙見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弓弩手的影子,面前的敵軍將旗下,百餘人的衛隊人數已經少了三分之一,不過依然沒有後退。顧君恩看了看身邊的部下,一個個滿身鮮血,正大口的喘息著,甲冑上也都插著或多或少的箭矢,胯下的馬匹也激烈的呼吸著,不時打著響鼻,吐出的氣在寒冷的江南冬晨的空氣中形成一團團白霧,人數也減少到了七十餘騎,但志氣不但沒有絲毫衰減,反而殺起了性子,更凌烈了三分。顧君恩滿意地拍了拍旁邊一人的肩膀,看了看不遠處敵將在牙旗下的身影,正在激烈對身邊的部下說著什麼。又向遠處鎮海軍軍營眺望了一下,軍營並無半份動靜,近萬名大營中的鎮海軍士卒竟還在營中觀看自己在這絕地死戰。
第035章 石城山(三)
「難道還沒到時候,這百名鐵甲騎兵個個都是百戰之餘,這等良士可是十餘年來好不容易從四方彙集起來,一旦損失了,哪裡還能補償的回來,父親呀,你要的等到什麼時候才出擊。」想到這裡,顧君恩不自覺的將右手拇指指甲放入嘴中咬了起來,他有一個壞習慣,每逢緊張的時候就會下意識的將大拇指的指甲放到嘴裡咬,父親因為這個不知罵了他多少次,說他沒有一軍將帥的體統,自己也有注意過,但每逢緊要關頭還是不自覺地咬了起來。突然一陣劇痛,一看右手滿是鮮血,原來不自覺間顧君恩竟將自己的右手拇指咬破了。
「罷了,還是衝出去吧,敵將牙旗下的那些士卒也都是精銳,自己又處在敵軍圍中,若是再衝一次,不但拿不下牙旗,自己這些精銳還得都喪在這裡。」顧君恩右手將手中的長槊高舉朝天,調轉馬頭,猛地向下一揮,便當先向自方陣線衝去,身後那七十餘騎也緊隨在後,他選擇的那隊董昌軍已經苦戰了半個多時辰,頗為疲倦,腹背受敵,又見這隊甲騎如此勇猛,紛紛讓開了一條道,只是在兩側發射弓矢。顧君恩衝出敵圍後,猛然聽得一聲馬嘶,轉過頭一看,原來是末尾一騎馬首中箭,馬匹吃痛前腿躍起然後倒地,馬上那人身手極為敏捷,竟在空中便將腳從馬鐙脫了出來,躍落在地,可兩邊的董昌軍步兵圍了過來,眼見便失陷在裡面了。
顧君恩見狀竟返身打馬向那人衝去,他馬術極佳,四五丈距離便將戰馬加到了高速,人借馬勢,竟從那尚未完全合攏的敵陣中衝出一條血路來,一名董昌軍軍官斜刺裡一矛向戰馬刺來,顧君恩掌中長槊猛地向下一壓,矛槊相交,便將對手長矛擊落在地,順手一送,鋒利的槊刃便當胸透入,將那人刺了個對穿。雙臂一較勁,借了馬勢,便將那軍官挑在空中。那軍官胸口被長槊洞穿,已是必死之人,偏偏一時又死不了,痛苦哀號,四周圍攻的董昌軍雖已是久經戰陣,但一下子看到自己熟識的袍澤被挑在半空中哀號,也不禁有些膽寒,紛紛不自覺後退了幾步,讓顧君恩衝到了那落馬騎士身旁。顧君恩隨手將那軍官的屍體挑至一旁,趕開圍攻的敵軍,對那騎士喊道:「阿檀,可有跌傷,快快上馬,隨我殺出去。」
原來那落馬騎士乃是奚人,姓安名物檀,軍中以阿檀稱之,尤擅長槊。
安物檀正手持佩刀與三四名敵軍對峙,答道:「某身子沉重,一馬難載兩人,與其俱死,無如獨生,校尉身負一軍重任,快些殺出去。」
顧君恩策馬趕開一名浙東軍:「汝平日裡一向自詡天下英雄,說江南兵弱的很,你可以一敵百,為何今日又氣短。」
安物檀明知道顧君恩是相激的話,但還是有幾分生氣:「先前陷陣只是斷了長槊,現在手中只有短刃一把。」說到這裡雙手一攤,將腰刀插在地上,語中都是無奈之情。
顧君恩隨手將手中長槊遞到安物檀手中,取出弓箭笑道:「那不若你持長槊步行在前,某張弓在後,豈不各行所長?」
安物檀接過長槊,胸中激盪著袍澤之情:「有校尉在後張弓,縱然萬人列陣於前,又有何懼哉。」
駱團站在牙旗下,看到那隊甲騎衝入己方陣中,縱橫捭闔,一直衝到本陣面前,還好自己的牙兵死戰才將其擊退,但也耽誤了自己後備隊增援前面軍隊的時機,結果董昌軍雖然兵力佔有優勢,反而被鎮海軍壓的步步後退。正想投入自己最後的那五百兵,一口吃掉那些甲騎,沒想到竟被對方突了出去,恨得駱團的滿口牙齒幾乎都咬碎了幾顆。正惱恨見,猛看見前方陣前,一陣混亂,竟讓開一個口子來,緊接著對面的鎮海軍一陣歡呼,震動天地,聽聲音依稀是:「小顧郎君威武。」駱團正疑惑著,便派了一名親兵上前詢問,過了半盞茶的功夫,那親兵回來稟報道:「先前敵軍甲騎突圍時,末尾一騎中箭落馬,被我軍圍住了,敵軍為首的竟回身殺入我軍陣中,救出袍澤,是以敵軍歡呼,聽聲音那為首的便是敵酋顧全武之子顧君恩,」駱團聽了,更是惱怒,正要大罵,卻見四周士卒臉又是欽佩又是沮喪,仔細一想便明白敵軍主將幾次突入己陣,還挽救落馬將士,己方人數雖多,但士氣已經被奪,苦戰多時毫無進展對擊敗敵軍沒有了信心,心知今日想要憑手上這些士卒破敵甚難,正為難間,卻聽見身後傳來一陣馬蹄聲。回頭一看,卻是一名信使,從馬上躍了下來,稟報道:「湯都統有令,敵軍甚為冥頑,駱將軍請先退兵回營,待機破敵。」
駱團本頗為猶豫,敵軍背水列陣,自己兵力本來佔優,卻不知怎麼打成了相持戰,己方銳氣已挫,只能打消耗戰了,可對方還有近萬敵軍在營中不知動靜,可如退兵方才自己全力主戰,無功而返只怕主將怪罪,處境十分尷尬。這下得了湯臼的明確命令,立刻就下了決心,決定回營。他也知道敵前退兵是十分危險的事情,一不小心就是全軍崩潰的下場,轉身對身邊牙兵下令道:「讓那最後五百人上前換下中間那第三團的,狠狠攻上一陣,讓第三團替下來先退,某帶親兵隊上前親自斷後。」駱團看那第三團被對方甲騎突入時便死傷慘重,已經有點破了膽,如聽到鳴金的聲音,有可能便垮下來了,那時對方甲騎一衝,只怕會兵敗如山倒,那時便糟了,不如用生力軍先替下來攻一下,扯開空間,然後自己親自領精銳斷後,士卒們見將軍還在後面斷後,軍心也不會亂。
鎮海軍帥帳中,顧全武正穩坐上首,正與一名男子對弈,那男子身著儒衫,在滿是盔甲戎服的帥帳中顯得格外扎眼。對弈那人容貌頗為醜陋,皮膚黝黑,可氣度高華,儼然飽學大儒一般。帳外信使將運河邊戰況流水般報入,顧全武充耳未聞,神色閒適,只是與那人專心下棋。到了後來,隨著戰況的危急,外面入帳報信的親兵一個接著一個,口音也變得越發焦急。猛然帳內嘩的一聲,那男子將盤上棋子掃落一地,歎道:「罷了罷了,不用再下了,某認輸了。」與顧全武對弈那人竟是錢繆的幕府掌書記羅隱,羅隱本名橫,新城人,本名橫,因為容貌醜陋屢次科舉不中便改名羅隱。年少時便以詩名動天下,後來周遊長安,因為天子下令京兆尹作法祈雨,羅隱上書勸諫,因為言辭犀利,被趕出長安。在長安時,羅隱遇到一名相士,為他相面後勸說:「你的志向是科舉中第,可那最多當一個看護文薄的小官,如果你放棄科舉,東歸老家,那一定富貴不可限量。」於是羅隱回到杭州,拜見錢繆,錢繆十分歡喜,任以鎮海節度府掌書記,十分親信。羅隱性格十分倨傲,在各地藩鎮為官時都與同僚不和,顧全武乃是錢繆心腹大將,竟然在其拂亂正在對弈的棋盤,如此無禮,帳中諸將不禁都有幾分惱怒。
顧全武卻絲毫不惱,笑著問道:「昭諫兄,何必如此著急,這局勢還可以挽救的啦。」
羅隱也不坐下,站著便對顧全武說:「棋盤上的局勢倒不甚急,可前方戰事可緊急的很,通報軍情的信使一個接著一個,你倒坐的安穩,莫非那邊苦戰的顧小郎君不是你的親子。」
離得近的幾名將領頓時臉色大變,最前面那人手已經按在腰間刀柄上,如果說前面羅隱的行為還只是無禮,後面這句話簡直就是當面辱罵了。顧全武卻臉色如常:「為將者,領君王之後,不復顧家,這鎮海軍中每個人都是一樣,此時還不是出擊時刻。羅先生還請安坐。」
羅隱氣呼呼的坐下,混不知自己剛從鬼門關門口走了一遭。這時,帳外一名軍使衝進來跪下稟報道:「浙東軍牙旗又向前移動了,我軍已被逼在河邊,情勢萬分緊急。」
帳中眾將早已萬分焦急,只是不敢出聲勸諫。顧全武猛然將手中棋子往地上一擲:「全軍出營,與敵決一死戰。」
董昌軍準備撤退的同時,鎮海軍也到了最緊要的關頭,半個多時辰的激烈戰鬥讓幾乎每一個人都耗盡了最後一分力量,戰死和受傷的人數已經有了四成,如果不是背後就是運河,無處可逃,只能拚命死戰,也早就垮掉了。就算如此,如果不是顧君恩的巧妙調度和當先陷陣,也無法堅持到現在。
第036章 石城山(四)
那隊甲騎就如同救火隊員一般,不斷出現在陣線的每一處危險的地方,把突入己方陣線的董昌軍衝散,砍倒,趕出去。顧君恩的腦袋裡也早就沒有了保存手中這隊勇士的心思,只是下意識的策馬揮槊,射箭。這時突然,中央戰線的董昌軍突然換上了一隊生力軍,陡增的壓力立刻就如同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一般,中央戰線的鎮海軍紛紛退開督戰的軍官,向後逃去,成群的董昌軍立刻湧入了這個缺口。後面數十丈遠處的浙東軍牙旗下,駱團狂喜的揮舞了一下胳膊:「終於結束了。」隨即他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趕緊重新控制了情緒,不過他左右的親兵軍官也都陷入狂喜,沒有注意到駱團的失態,這群頑固的敵人拚死的抵抗,有多少戰友和袍澤喪了命呀,現在勝利的天平終於向自己一方傾斜了,接下來的就是追亡逐北,砍殺逃走的敵人而已。
駱團滿意的摸著下巴上的鬍鬚,他已經在醞釀怎樣應對回營後湯臼對自己的褒獎了,是應該矜持點還是應該表現的感激涕零點呢?還是感激涕零點比較好,湯臼並不是個胸懷很寬廣的人,矜持很容易讓他懷恨在心。不過湯臼是越王的近侍出身,在軍中威望並不高,這次自己冒死出擊為他取得了一場勝利,還有什麼能比這個更能讓湯臼在越王面前證明自己能夠控制軍隊呢?他幾乎已經看見刺史、團練使、觀察使這一條光芒閃閃的寶座練成的康莊大道就在自己面前。正當此時,突然一陣淒厲的慘叫聲傳了過來,駱團一看,一名騎士衝進了正在往那個缺口湧入的董昌軍的洪流中,後面跟隨著二十餘名騎馬的甲士,想來便是先前衝入己方陣中直撲牙旗的那群鐵甲騎士的殘餘了。這是一群怎樣的人們呀,身上的盔甲早已看不出本來的顏色,滿是不知是誰的血跡污垢,到處都是破損的地方,手中的矛槊早已折斷,刀劍上也滿是缺口,如同鋸齒一般。腰間箭囊已經矢盡,胯下的戰馬如同剛從水中爬出來似得,馬鬃濕淋淋的粘成一縷縷的,只有馬背上的甲士戰意更酣,二十餘騎便能打退剛換上來的那數百生力軍,浙東軍的士卒們感覺面對的彷彿不是血肉之軀的敵人,而是鄉間故老傳說的山精鬼怪,披上了盔甲來到了戰場上,戰後不止一名參與過這場戰鬥的士卒失魂落魄的說那些最後向缺口發起決死衝擊的鎮海軍鐵甲騎士的眼睛是紅顏色的,如同鮮血一般的紅色。
「狗殺才。」皮鞭雨點的般的落在了剛換上去的第六團隊正頭上:「五百名養精蓄銳士卒竟然衝不破那二十多騎疲卒,你沒看見他們的馬都挪不動步子了。」駱團幾乎要氣瘋了,那二十多名甲騎彷彿橫亙在他那條同往頂點的康莊大道上,「啪!」駱團一記皮鞭抽落了那隊正的頭盔:「你記住,如果你不能衝開那二十多騎,下一次我手上拿的就不是皮鞭,而是橫刀,掉在地上的也不是頭盔,而是你的首級,衝過去,我的行軍司馬位子還空著呢,知道該怎麼辦了吧。」駱團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又硬又冷。
那隊正也被打發了性子,大聲答道:「某這就回身死戰,要麼戰死要麼破敵,反正肩上這顆腦袋也不會輪到將軍來砍。」起身也不撿那頭盔,便光著頭向陣線處衝去,駱團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時,突然前面發出一陣雷鳴般的歡呼聲,原來竟是那為首的騎士馬匹苦戰一個多時辰,背上的騎士身披重甲,早已累倒了極限,旁邊一矛刺來,騎士提韁繩讓馬躲避,那馬兒一步失了前蹄,那騎士從竟馬上跌了下來,那一矛紮在馬匹的側面,馬匹頓時倒地,將那騎士的右腿壓在下面。見到那騎士落到這般情景,頓時雙方正在廝殺的數千士捽髮出驚呼,只不過董昌軍一方的呼聲滿是歡喜,而鎮海軍則滿是驚訝和憤怒。
這時,近旁的董昌軍士卒幾乎立刻都向那騎士衝去,如果砍下那人的首級可以得到多大的賞賜和榮耀呀,鎮海軍剩餘的那些甲騎也向自己的首領衝了過來,進攻者和救援者立刻構成了一個以那落馬騎士為核心的漩渦,只不過這個漩渦裡旋轉地不是水,而是血、肉、鋼鐵、勇氣還有生命。
顧君恩竭力的把那匹馬的身體托離地面,好讓自己的右腿從下面抽出來,可那馬匹太重了,他也太累了,沒有能把腿抽出來,那名刺殺馬匹的董昌軍已經拔出了長矛,獰笑著撲了過來。顧君恩明智的放棄了拔出右腿的努力,揀起了那把橫刀,對付最近的敵人。長矛是猛地朝自己的左胸刺了過來,迅捷而有力,「可惜太用力了,」顧君恩巧妙地側了一下身子,長矛從肋下滑過,鋒利的矛刃恰好劃過先前的一處盔甲破口,鮮血立刻滲了出來,顧君恩忍住劇痛,左手夾住矛桿一帶,右手的橫刀一刺,刀鋒立刻沒入對手的小腹,那名浙東軍士捽髮出痛苦的呻吟和咒罵,倒在了地上。他的雙手緊緊地抓住了致他死命的橫刀,如此有力,以至於顧君恩手中的橫刀也被帶脫了手,這時後面的兩名董昌軍士卒衝了上來,手無寸鐵的顧君恩坐在地上,絕望地閉上了眼睛。「一切都結束了。」
一陣銳風猛的劃過,緊接著聽到一陣慘叫聲和人體和地面的接觸聲,顧君恩驚訝地睜開眼睛,看到一匹戰馬擋在自己和浙東軍之間,方才向自己殺過來的那兩人已經橫屍地上。「快把腿抽出去,這馬好重呀。」旁邊一人正在用力搬動壓在自己右腿上的馬匹,正是安物檀,顧君恩趕緊抽出腿來,還有些疼痛,不過應該只是扭傷,並不嚴重。安物檀一把將顧君恩攙上自己的戰馬,橫槊站在馬前面對圍上來的董昌軍。顧君恩拔出馬上的備用橫刀,笑道:「某方才入陣相救,須臾便得阿檀回報,福善有征,何相報之速呀!」
安物檀揮動長槊,逼退近前的一名敵軍,大聲吼道:「背後乃是長河,急切無處可渡,何不返身與小顧郎君並肩持矛,死中求活。」安物檀聲如悶雷,滾滾方圓數十丈皆聽的清楚,先前潰逃的鎮海軍士卒背後是河,也無處可逃,見顧君恩如此豪勇,為所激勵,紛紛持兵擁了上來,這時,一個眼尖的猛然喊道:「主營出兵了,終於出兵了。」聲音喊道後來竟已帶哭音。頓時鎮海軍全軍歡呼,眾人彷彿雙臂有多了十倍力氣。顧君恩趕緊往己方營寨方向看去,遠處隱隱約約看到一條黑線正在移動。「終於出兵了。」顧君恩看了看身後那還剩下的十餘騎甲士個個精疲力竭,甲冑不全的樣子,平日裡以莊重自持的他竟留下兩行男兒淚來。
浙東軍陣中牙旗下,駱團失望地看著第六團的士卒一次又一次的被擊退,面對的鎮海軍的確已經十分脆弱了,彷彿下一次進攻就能把他們擊垮,可是到了最後被擊退的都是董昌軍。「敵無求生之心而有死鬥之意,雖擁百萬之眾矣不可輕也。」駱團正猶豫著是把自己的親兵投入賭一把還是就這樣撤退,猛然身後傳來一個惶恐的聲音:「鎮海軍大軍出來了,將軍退兵吧。」駱團轉身一看,果然遠處鎮海軍來時的方向出現了一條黑線,正在自己的方向慢慢移動。「還有六七里路,要馬上撤退,據營壘而守。」駱團的腦裡迅速做出了決斷。
但是整個戰場的局勢已經發生了變化,鎮海軍一方背水一戰的求生之心在看到己方大軍的出現後,已經變成了拚死進攻的取勝心了。而相對的浙東軍在屢次猛攻不下,士氣不斷受挫之後,猛然在自己身後看到敵方大軍出援,士氣更是一落千丈,此消彼長之下,攻守之勢已然逆轉。駱團除了那兩百多牙兵之外再無預備隊了,一時竟被對面那不到兩千傷疲交加的殘卒打得步步後退,如果下令撤軍只怕立刻就是爭先逃命,自相踐踏的下場,那時只怕駱團自己也不一定能活著逃回大營。
「既然瓶子打開了,就把裡面的酒喝完吧,反正不喝完也會壞掉。」駱團一咬牙便下了決心,轉身對身後的小校下令:「你快回營稟報湯都統,河邊鎮海賊軍已經悉數就擒,吾軍正掃除餘燼。然敵大營傾巢出援,全軍將士余勇可賈,還請湯使君出營為某後援,看某今日破敵。」
「悉數就擒?掃除餘燼?」那小校斜眼看了看不遠處那激烈的廝殺,鎮海軍士卒的喊殺聲彷彿就在耳邊,疑惑地看了看駱團的臉色,只見主將的彷彿一名孤注一擲的賭徒一般,神情凶狠而又絕望,猛然腦子裡靈光一現明白了駱團的意思。磕了個頭答道:「在下領命,定然請得湯都統領軍出營。」
第037章 石城山(五)
駱團滿意地點了點頭,隨手從腰間解下腰刀:「明白就好,這柄刀便賞給你了,此戰打完後再賞給你二十貫錢,快去吧。」
那小校連聲謝恩,跪下又磕了兩個頭方才離開,往浙東軍大營去了。
大營中。湯臼高居上首,兩廂將領爭做一團,其中一人上前勸諫:「都統切不可領兵出營,那駱團若是按他說的那般已經掃滅敵軍,此時定然已經回營,吾軍大營與石城上小城呈掎角之勢,又何必出營與鎮海軍冒險死戰呢?定然是戰況不利,那駱團謊報軍情拖大軍孤注一擲。」
旁邊一人也出聲反對出營,另外一邊有數人支持出營支持駱團。帳內頓時吵成一團,相持不下,湯臼也是猶疑不決,這時,身旁一名謀士彎下身子,附耳對湯臼說:「都統還是全軍出營得好,您想想,如果那駱團欺騙我等,定是到了局勢危急無法回營的時候,敵軍援兵一到,便是全軍覆沒的下場,那時就算您保住了這個營寨,扼守住了這個要道,可在越王那裡你還是打了敗仗,董小將軍如果在越王那裡進上幾句讒言,那時,不但失了兵權,只怕性命都難保。還不如領全軍出營死戰,賭一把,打勝了就可以蓋過先前的敗績,打敗了也不過是先前一般下場,都統意下如何。」
那謀士一席話說完,將利害說的分明,湯臼立刻便下了決心,如果守在營裡就算守住了這蕭紹運河上的要道,以現在董昌嗜殺成性的作風,只要有人在他耳邊嘀咕幾句自己無能,導致兵敗,喪師數千,就算不掉腦袋只怕也得被調回越州貶到底,還不如出營賭一把,反正賭輸了還可以投降錢繆。至於董昌是否會聽信讒言,自己當年就沒少看在董昌耳邊嘀咕別人的勾當,對於董昌現在的秉性和作為,湯臼本人是非常有發言權的。
「全軍出營,與鎮海軍決一死戰。」主將起身下了命令,下面的將領們無論是否贊成全部躬身稱諾,下去指揮軍隊了。
顧全武站在一座小土丘上,一隊隊鎮海軍士兵從兩側慢慢走過,向前開進。不斷有軍使趕來或離去,傳遞著消息,指揮著萬餘大軍向前開進。這時,一名副將快步走到顧全武身後,附耳低聲說道:「浙東軍大營大門洞開,湯臼悉營出戰,將軍果然神算。」
顧全武兩道濃眉幾乎豎立起來,成了個八字形,大笑道:「湯臼果然庸才,奈聖天子保佑,錢使君鴻福齊天,此戰我鎮海軍必勝。」顧全武興奮的來回踱步,一邊踱步一邊對那副將下令:「你馬上派人統治五里外的許再思,讓他帶領武勇都六千兵馬上出發,趕到後直撲山頭石城,今日某要一戰掃平到越州路上的所有障礙。」
駱團派出信使回營求援後,便絕了撤兵的念頭,他把手頭的親兵隊派到第一線,連自己都跳上戰馬領了十餘個親衛向鎮海軍撲去,他用行動向全軍說明了他的決定,既然無法在敵軍大軍到來前退回營寨,那麼就在對方援軍到來前打垮這個頑強的對手。援軍的到來反而讓這種已經持續了一個時辰的戰鬥變的越發血腥和殘酷起來。鎮海軍的那些剩下士卒的人數在飛快的減少,超過一個時辰的力量懸殊的戰鬥已經讓他們中的許多人精疲力竭,經常有人猛然力竭倒地,不等對手砍殺便猝死。先前他們還可以憑巧妙地調度和絕望和對手對抗甚至在部分時候壓倒對手,但是當面前的董昌軍也陷入了沒有退路的境況時,面前的敵人也變的如果不說更加的凶狠,至少也是同樣的凶狠,人數的差距就開始起作用了。被三面包圍,一面是河的鎮海軍正在緩慢的,但不可抗拒的向崩潰發展,越來越多的士兵扔下武器,不顧軍官的阻止,向背後的運河跑去,幾乎沒有一個這樣做的士卒能夠成功逃生,即使他們沒有被背後殺紅了眼的敵軍砍下首級,奮戰了一個時辰的他們到了刺骨的河水裡很快便手腳抽筋,紛紛沉入水中淹死。但是必死的結局已經不能阻止整個軍隊組織的崩潰了,士兵們不是在逃生,他們只是像受驚的老鼠一般,被極度的疲勞和恐懼所擊倒,被自己的本能控制著往唯一沒有敵人的方向跑而已。
顧君恩一把攔住身旁正在砍殺逃竄士卒的安物檀,搖頭歎道:「不要白費力氣了,這些弟兄們已經干的夠好了,若有人能夠逃出命去便由得他們去吧,何必造孽呢?按我的預料他們能夠頂到今天三分之二的時間就很不錯了,與其有力氣殺他們,還不如省下點力氣,等會兒董昌軍圍過來的時候,多撈幾個墊背的。」
安物檀放下手中長槊,苦笑道:「你說的也是,不過我們奚人本就以病死床上為恥,戰死疆場為榮,今日能與小郎君這般勇士同死,也沒什麼憾事了。」
石城山上,浙東軍副將胡雲看著山下鎮海軍如同一片黑雲一般鋪滿了原野,向浙東軍方向湧過來,對身旁親兵下令道:「命令全軍,披甲授兵,準備出擊。」
小城中將士們紛紛聽命,正在此時,突然一名眼尖的牙兵指著遠處驚呼:「胡將軍,那邊黑乎乎的一大片是什麼?應該是樹林吧?」
頓時城頭嘩然,胡雲當先往那親兵手指的方向看取過,他已經40多歲了,眼睛已經有點昏花了,但是憑著多年的戰場經驗,還是準確的判斷出那片黑影並不是樹林,而是鎮海軍的伏兵,而且人數還不少,至少有五千人。在浙東軍已經傾巢而出的現在,這一切意味著什麼,胡雲非常清楚。
「將軍,先撤吧,這山後有條小路直往越州,留下湯臼來墊背,若不是那廝不按董少將軍的命令行事,被敵軍引出營外,又怎會招致此敗。」說話的那人乃是胡雲的親侄兒胡真,是胡雲的親衛隊長,方才帳中軍議之時,他就侍立在胡雲的身後,對湯臼不聽叔父勸告執意出擊早就不滿了,此時石城山上皆是胡雲的部曲,便無所顧忌地說出心裡話來。
「放肆,汝不過一介小卒,居然敢妄論主帥,擾亂軍心,來人呀,拖下去斬首!」胡雲一聲怒喝,身後的胡真立刻被兩名牙兵按倒在地,那胡真拚死掙扎,口中大喊:「叔父,侄兒這可是全為了你著想呀,那湯臼乃是卑劣小人,此次若是讓他活著回去,定然要把戰敗的責任推在叔父身上,只有讓他死在這裡叔父才有生機呀。」
胡雲聽了胡真的呼喊,揮手示意放開胡真,胡真一被放開手腳,立刻膝行幾步爬到叔父腳下,也不起身,保住胡雲的小腿哭喊道:「方纔帥帳軍議之時,反對出營迎戰最力的便是叔父,叔父又是浙東軍宿將,在營中威望本來就極高。一旦敗回越州,越王怪罪之時,那湯臼定然將罪責推卸在叔父身上,一來推卸責任,逃避懲罰:二來也少掉一個可能取代他位置的潛在對手。不,只怕那湯臼根本不會讓叔父活著回到越州,不給您辯駁的機會,只怕這斷後之職便是留給你的。趕快撤退回到越州將一切原委報與小董將軍才是唯一的求生之道呀!侄兒絕無臨陣怯懦之意呀!」說到最後,胡真已是不停叩首,堅硬的石頭地面上很快便是血跡斑斑。四周侍立的親兵滿臉都是不忍之色。
「唉!」胡雲長歎一聲,聲音中滿是苦澀。隨手將胡真扶起:「去見小董將軍,告訴他某見鎮海軍有伏兵,便不發一矢棄了全營將士獨自逃生,還告湯臼的黑狀,且不說他信不信得過,就算他信得過,某也沒這麼厚的臉皮說出這種話來。」
胡真臉上滿是血跡,想要繼續勸說叔父逃走,可又偏偏不知道該說什麼,胡雲隨手拍拍侄兒的肩膀,解下腰間的佩刀放在胡真手上:「這柄刀乃是越王所賜,鋒利無比,某多次仗此破敵,以後也用不上了,送給你做個念想吧,等會你帶了這柄刀便從那小路走吧,也不要回越州了,免得白白被人害了性命。」
胡真接過佩刀,聽叔父的話裡隱隱有訣別之意,跪下磕了個頭說:「叔父也與我同走吧,您孜然一身,並無家屬拖累,也不用當著勞什子將軍了。」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吾自從當年從軍入了杭州八都,便在越王麾下,迄今已有十年有餘,如此之恩,只能一死報之。你還年輕,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等會便帶些將士走吧,回到家鄉過日子吧,千萬不要再回越州城了,胡家上下便托你照顧了,越王倒行逆施,遲早必亡,只可惜了小董將軍。」說到最後,胡雲神色神色慘然,言語中儘是托付後事的模樣。
第038章 石城山(六)
胡真已是淚流滿面,還想說些什麼,胡雲轉過身去,不再理他。方才眼中那些溫情已經消逝乾淨,聲音滿是鏗鏘金鼓之聲:「一軍之中,獨子有父母贍養者離開;兄弟皆在軍中者,弟走兄留;父子皆在軍中者,父留子去。此時正是生死存亡之刻,只有存了必死之心,方能求取那一線生機。」
小城中那千五將士頓時傳過一陣無聲的脈動,然後便默默的服從了命令,不時傳來地位的哭泣和叮囑聲,離開的人們紛紛解下身上的甲冑留給留下的,留下的人們也托付離去者一句句私密話語,有的還解下心愛之物讓其帶給家鄉的親人。一切都在快速和井然有序的進行著,不過半晌功夫,胡真便穿著便裝站在五百餘名士卒們面前,含淚向胡雲磕了幾個頭,便從山後的小路離去了。
胡雲背對著那條小路,待胡真離開後,便立刻派人通知都統湯臼,然後編整士卒,準備下山決一死戰。
在付出慘重的代價後,駱團終於趕在援軍趕到之前,完全擊垮了河邊的那部分鎮海軍,剩下的還有七八百精疲力竭的殘卒也都扔下武器盔甲,往運河衝去,雖然水流並不快,但刺骨的河水還是把他們吞沒了,運河下游的河面上漂浮著大片的屍體,以至於以後很長一段時間,當地百姓都不愛吃這條運河裡生長的魚。
就在駱團剛盡力把自己殘缺不全的軍隊整理成行列,鎮海軍的前鋒就兇猛的撲了上來,殘酷的戰鬥便在這同一片土地上又一次展開了,只不過位於力量的天平兩邊的兩軍掉了個個,這次位於優勢一方的是鎮海軍。
靠著運河邊的浙東軍左翼被壓得步步後退,但還能保持著一條連續完整的戰線,畢竟鎮海軍沒法從河面上飛過去繞過對手的側翼,而且河邊的地勢十分複雜,到處都是軟泥潭,沙地,如果攻的太猛脫離了本隊,很容易被對手的反衝趕到泥潭甚至運河裡去。但是右翼的浙東軍就沒有這麼幸運了,顧全武把主力放在了這裡,養精蓄銳了半個上午的鎮海軍正不斷地衝擊著敵軍,把浙東的不對向後趕,一支輕裝的鎮海軍步卒正繞過對方的右翼,即將打擊在敵軍的後背上,鎮海軍主帥的意圖很明顯,前後夾擊,然後把對手趕到那泥濘的河灘上,全部消滅。
駱團的形勢已經窘迫到了極點,他親自帶著牙兵呆在己方的右翼,甚至親領著衛隊發起了幾次反衝擊,激勵士氣,維持著浙東軍的右翼。衝擊敵陣的時候,一塊飛石砸在他的頭上,若不是駱團身為將領,頭上的頭盔堅固的緊,早就腦漿迸裂了,但是鮮血鮮血還是立刻流了出來,身邊的親兵們趕緊圍上來要護著他退回陣中。但駱團被激起了血勇,不但不退還猛衝上前,一連斬殺了幾名敵軍,右翼的浙東軍在他的激勵下,將鎮海軍趕退了數十步,駱團這才退回陣中包紮傷口。但當看到那支繞過右翼的輕裝鎮海軍,他就明白無論他和他的部下有多麼的勇敢和頑強,最多半個時辰,浙東軍前營地六千人就會全部死在這片河灘上,就跟剛才覆滅的那三千敵軍一樣,也許還用不了半個時辰,畢竟自己的軍隊已經經過一個多時辰的苦戰,早已精疲力竭了。駱團抹了一把臉上,汗水和鮮血早已混成一片,凝結在眉毛和頭髮上,形成了一塊塊的,弄得人十分難受,他費力的剝去已經干了的血塊,一個奇怪的念頭猛然跳入腦海裡:「先前那名屢次衝入己陣的鎮海軍主將,戰死的時候是否也是滿臉血污呢?」
正在此時,一支浙東軍出現在鎮海軍左翼背後的石城山上,人數並不多,大概只有千人左右,他們猛地從山上衝下來,打擊在了鎮海軍的背後上,而且後面的都是些老弱士卒和等待命令的預備隊,那些浙東軍士卒彷彿存心求死一般,按照唐軍法度,與敵交戰之時並不一擁而上,一般一半擊敵,一半在後守備輜重。勝則追擊擴大戰果,不利則接應前軍,而這支浙東軍卻全軍一股腦兒向敵陣深處殺去,頓時打了對方一個冷不防,鎮海軍士卒以為後面還有大軍相繼,己方中了對方的伏兵,驚慌的情緒頓時蔓延起來,尤其是這些鎮海軍士卒,大半經歷過前幾次攻取石城山,都沒成功,竟開始亂哄哄的扔下兵器,鼓噪的向後面逃去。
「什麼,有敵軍從石城山上襲擊,後軍大亂。」顧全武又急又怒。他派親子統兵誘敵,如今生死不知,雖然便面鎮靜自若,但內心如同在油鍋裡一般,恨不得早一刻擊破敵軍,顧君恩也多一分得救的機會,現在一切都毀了,顧全武懊惱的揮了一下右手,示意身後的親兵跟隨自己向後軍行去。
當顧全武帶了援兵趕到後陣的時候,情況已經在轉好了,鎮海軍的士兵們已經逐漸從驚慌中恢復過來,他們發現方纔那只兇猛的敵軍人數並不多,也沒有看到後面的援軍,顯然是通過某條山間不知名的小路繞過來的孤軍,畢竟戰爭中什麼都可能發生。顧全武並沒有立刻將自己的親兵隊投入戰鬥中,只是將二十餘名驚慌失措的逃兵斬首示眾,他清楚這時候鎮海軍需要的不是援軍,而是拚死作戰的決心,看到沒有退路以後,鎮海軍的士卒們紛紛轉身向突襲的敵軍撲去,戰局逐漸扭轉過來了。
「突襲的孤軍主將從山上應該看到了正在向這裡運動的那六千勇武都精兵,明知這般下山襲擊只不過是自取滅亡,還拚死出擊,看來是想拖延時間讓主帥逃走。」顧全武很快就猜出了胡雲的企圖,心情複雜的喟歎了聲。「明知必死亦不退,董昌那逆賊麾下良士何其多矣。」
胡雲猛的一個突刺,手中的長矛沒入對手的小腹,對面那張年輕的臉龐疼的扭曲起來,胡雲趕緊轉動手中的矛桿,鋒利的矛刃立刻絞碎了對手的內臟,鮮血和內臟的碎片立刻從嘴裡湧了出來,生機的光芒從年青人的瞳孔裡消失了。胡雲麻木的拔出長矛對付下一個衝過的敵軍士卒。隨著浙東突襲軍的深入,鎮海軍的抵抗變的有組織起來,他們開始攻擊胡雲軍的兩翼,胡雲不得不停止了前進的腳步,收縮成一個圓陣來抵抗三面包圍過來的鎮海軍。隨著圍攻軍隊的增加,胡雲的部下數目在迅速的減少,連他本人也不得不拿起長矛親自和敵軍廝殺。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只希望大營的湯臼能夠保住剩餘的三千兵和輜重,這些有經驗的士卒在小董將軍的手中將會起到重要的作用,至於他本人,引領一千孤軍攻打敵軍本陣,已經有了戰死的覺悟了。
「什麼,湯都統領兵撤退了。」駱團的聲音裡充滿了憤怒和絕望,面前跪著的軍使恐懼的匍匐在地上。「不是說湯臼那廝已經決定出兵了,為什麼突然轉變了注意。」駱團一把將地上的軍使從地上拖了起來,如同一個絕望的溺水者抓住救命的稻草一般,湯臼的援軍是局勢危急的他的唯一希望。
「湯都統本來已經準備出營援救了,可突然山頂小寨胡雲將軍派來了一個信使,湯都統看了以後臉色大變,便立刻領兵從後營逃走了,連許多輜重都遺棄在營中。」那軍使早已嚇得臉色蒼白,駱團這時候看起來十分可怕,一道傷口從鼻骨一延伸到右腮,將他本來還十分端正的臉龐變的扭曲起來,眼睛射出絕望瘋狂的光芒。他一把將那名信使推到在地上,用詢問的眼光環視著身邊的部將親兵,可每一個人都在迴避著他。
正在此時,前方戰線的鎮海軍發出一陣歡呼,數千人的呼喊聲滾蕩在戰場上空,如雷鳴一般,聲勢十分驚人。駱團和手下的軍官相顧駭然,正相疑間,卻見一人滿臉鮮血從陣前衝了回來,口中大聲喊道:「不好了,不好了!」
駱團得知湯臼領兵棄己而逃,本來就十分惱火,見那人口無遮攔,出言不吉,頓時壓抑在胸中的怒火立刻爆發出來,搶過身旁牙兵的長矛便一矛桿抽在來人的膝蓋關節處,將那人打地跪在地上。罵道:「什麼不好了不好了的,如你不說個清楚,老子非治你個亂軍之罪不可。」中國古代軍法,十七禁律五十四斬中,出越行伍,攙前越後,言語喧嘩,不遵禁訓,此謂亂軍,這亂軍之罪便是斬刑。來人跪在地上,聽到駱團的話,早已嚇得魂飛魄散,連連叩頭,口中大喊道:「將軍饒命,非是小人言語喧嘩,不遵禁訓,實是情勢緊急,前面鎮海軍突然多了一支軍,皆身著黑衣黑甲,形容彪悍,極為勇武,打得旗號也與其他鎮海軍不同,弟兄們抵擋不住,校尉派小人前來求援。」
第039章 投降
跪在地上那人沒說幾句話,駱團便明白了,頓時臉色慘白,突然間一切他都明白了,錢繆的王牌軍武勇都。那些奇怪的舉動都有了原因,為什麼湯臼突然改變主意棄營而逃,為什麼鎮海軍派出一支孤軍放在河邊的死地,讓自己殲滅,卻沒有及時派出援兵。錢繆派出大將顧全武領精銳武勇都離開西陵,潛行到鎮海軍營中,然後用那三千兵作餌引己方出營,一舉野戰破敵,這樣通往越州的道路就是一片坦途了。而位於山頂小城的正是反對出營迎戰的副將胡雲,那裡地勢高,視野遼闊,看到了顧全武置於後方的奇兵武勇都,便立刻派信使通知了湯臼,現在他們兩人一定帶著完好無損的部下逃往越州城,留下自己這個傻瓜在這死地斷後,到了越王面前,他們又會把兵敗的責任推在力主出營迎戰的自己身上,反正已經死在這裡的自己是沒有辦法出聲辯護的。
想到還留在越州城中的妻子家小,駱團就感到心喪欲死,什麼刺史、團練使、觀察使,自己自負聰明,到了最後連那個老東西胡雲也鬥不過,一家老小也保不住了,想到這裡便一陣昏暈,倒了下去。身旁的親兵看道駱團突然這般模樣,趕緊圍過來扶住他,猛掐人中,連聲呼喊。過了半晌,駱團才醒了過來,看著眼前親兵們一張張焦急的臉龐,兩行清淚不自覺的便流了下來。
看到主將這時候突然流淚,眾人頓時慌了,他們大半都是駱團的家鄉子弟,現在雖然戰況不利,但只要主將還在,大家便覺得主心骨還在,可見駱團這般模樣,只覺得天塌下來一般。
「該怎麼辦?」就在這幾息功夫,駱團的腦中權衡利弊,彷彿過了幾年一般。「罷了,事已至此,為了這些手足兄弟,也只能如此了。」駱團下定了決心,起身對身邊親兵下令道:「命令收縮後退,對對面鎮海軍喊話,某等要降,一同討伐董昌篡號逆賊。」
四周眾人頓時一片寂靜,被駱團的決定驚得呆住了。這時一名部將猛然拔出腰刀向駱團衝過來,口中大喊:「被主逆賊,亂吾軍心。」剛衝出幾步,便被四周駱團親兵圍住,亂刀砍死。駱團行若無事:「湯都統已經領軍撤了,不會再有人來支援我們了,方纔那些黑衣黑甲敵軍,便是錢繆麾下恩養的孫儒殘卒,武勇都。願意降的,捲起右手袖子,不願意的,某也不勉強,便棄了兵刃快走吧。」
眾人靜了半晌,便紛紛捲起袖子,只有六七人丟下兵刃離去了,駱團也不阻攔,領兵到了陣前,眾親兵齊聲大喊,對面的鎮海軍聽到聲音,也漸漸停止了廝殺,過了半晌,一名鎮海軍將領出列喊道:「爾等既然願降,便棄了兵刃讓開道路便是。」
駱團出陣大聲喊道:「某便是此軍主將駱團,如果現在要求放下兵刃,只怕手下士卒畏懼,反而生亂,不如吾軍先退到大營中,那時再放下兵刃,待顧將軍處置如何?」
那名鎮海軍將領聽了,跑回到陣中,過了半晌才出來答覆道:「也好,便按照駱將軍所說的辦吧。」
浙東軍便開始收縮隊形,一隊隊沿著運河邊的官道向大營開去,駱團自己卻上馬單身向鎮海軍大營行去,那鎮海軍將領笑道:「駱將軍膽子倒不小,單身入敵軍陣中,連護衛親兵也不帶一個。」
駱團慘然笑道:「敗軍之將,也不指望苟全性命了,某投降也不過是為了身邊子弟有個好下場,若顧將軍將怒氣發在鄙人身上,也算多救了幾個子弟,某這條性命也算沒有白費。」
那鎮海軍將領本來對駱團還頗為鄙視,說話間頗有調笑之意,可聽了駱團這一席話,臉上頓時滿是敬仰之意,拱手為禮道:「駱將軍果然好氣魄,好膽量,倒是在下許全瞧得小了,方才言語輕慢,望駱將軍見諒。」說話間便放慢了胯下馬匹腳步,落在駱團身後半個馬身。
兩人正行間,鎮海軍陣後傳來一陣喊殺聲,駱團奇怪的向那個方向看去,他實在不知道有哪支軍隊還在和鎮海軍廝殺。許全在旁奇道:「駱將軍莫非不知道那支浙東軍嗎?方才從山上小路突襲過來,大概有千餘人吧,十分兇猛,殺了我們一個措手不及,差點讓他們得手了。」
「山上小路?難道胡雲沒有引兵撤退,只是遣人送信給了湯臼,他明明看到了後面的武勇都伏兵,為何還做這必死之事。」駱團心中頓時一陣混亂,宛如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樣樣都有,一個念頭在他心裡隱隱跳動著,駱團將其壓了下去。許全在旁笑道:「顧全武將軍便在那邊督戰,我們過去吧,說著便撥馬往那邊行去。」
駱團心中雖然不願,但也只好往那個方向行去。隨著離戰場越來越近,廝殺聲也越來越清楚,他騎在馬上如坐針氈一般,極為難受,這短短一段路,駱團希望永遠走不完才好。
「罪將駱團抗拒王師,冥頑不化,還請顧將軍寬恕。」駱團跪在地上連連叩首。
「駱將軍既然棄暗投明便好,也免得徒然傷了士卒性命。」顧全武答道,跪在下首的駱團聽了這話鬆了一口氣,可不知為什麼,他在顧全武的話語中總感到一絲非人的氣息,讓人心悸。
駱團正要謝恩起身,卻聽見顧全武接著說:「那邊還有數百浙東殘卒還在拚死頑抗,本將念著上天有好生之德,浙東軍昔日也是袍澤兄弟,不欲多殺,駱將軍還請過去勸說一番,只要投降,某絕不傷將士性命,不願從軍者遣散回家便是。」
駱團的腦中轟的一聲彷彿打了一個雷,最害怕的事情發生了,剛剛投降的自己是在不願意去面對那些還在死戰的袍澤們。他只聽見一個聲音答道:「末將遵命。」彷彿不是自己發出的一般。
圍攻的鎮海軍接到命令,後退了十餘丈,好讓駱團上前勸降,被圍攻的胡雲軍人數已經銳減到不到百人,他們結成一個密集的小圓陣,佔據了一個約高出地面兩三丈的小土丘,在激烈的喘息著,等待著下一次更猛烈地猛攻。
駱團機械的走出隊列:「某是浙東軍石城鎮將駱團,汝曹主將是誰,還請出來答話。」聲音苦澀,彷彿剛吞了一大把苦鹽一般。
小丘上那些浙東軍士卒頓時一陣聳動,紛紛交頭接耳的談論著什麼,這時一個聲音從陣中傳出來:「說話的是駱將軍嗎?汝有何事要說的。」從浙東軍中走出一名男子,滿身血污,已經看不出衣甲顏色式樣,兩眼緊閉,雙手前伸,顯然雙目已盲,旁邊兩人攙扶著,正是山頂小城守將,浙東軍副將胡雲。
駱團聽聲音頗為熟悉,看到本人過了好一會兒才認出是胡雲,吃驚道:「你怎的還在這裡,難道未曾與湯都統一同撤離,你的眼睛怎的瞎了。」
「某在山上小城看到敵軍伏兵,遣使通知湯都統之後便領兵下山突襲,至於眼睛,方才腦後挨了一棍便看不見了,戰場上能保住性命就不錯了。湯都統和後營士卒可曾撤離。」
「湯都統已經領了後營將士離開了,胡兄還請放心。」駱團鬆了口氣,對方的眼睛看不見,不用面對胡雲的目光,讓他覺得舒服了不少。
「好,好,好歹保住了後營那數千將士,輜重也保住了吧?」胡雲連喊了幾聲好,猛然醒悟過來問道:「咦?駱將軍你為何在鎮海軍那邊?」
駱團恨不得立刻自己立刻死在陣前,土丘上那百餘浙東軍殘卒的那種鄙視的眼光彷彿一把把橫刀在身上切割著,身後的那些鎮海軍雖然他看不見,但也可以想像他們怎麼看自己。地上的每一具屍體,胡雲那雙瞎了的眼睛,對面士卒身上的每一處傷痕彷彿都在無聲地喊著:「你這個懦夫,叛賊。」駱團張開了幾次嘴,可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為什麼胡雲你不也隨湯臼那廝一起逃走,丟下我心安理得的投降,偏生還要領兵死戰。」駱團心裡彷彿有一隻野獸在撕咬著,他從來沒有像這樣恨過一個人,不是因為胡雲傷害了自己,而是胡雲讓他的行為顯得如此無恥。
「你降了鎮海軍錢繆了嗎?」場中靜默了半晌,胡雲問道。
「不錯,某沒有錯,董昌篡號罪大惡極。這是棄暗投明。」駱團高聲喊道,聲音一下子壓倒了胡雲,他彷彿要說服自己似的,「胡雲你還是不要執迷不悟了,抗拒王師沒有好下場,趕快棄甲投降還有一條生路,不要白白害了將士們性命。」
小丘中立刻一陣聳動,許多浙東軍士卒頓時破口大罵。駱團身後的鎮海軍士卒也紛紛低聲叱罵,方纔還在拚死廝殺的雙方很奇異的都在罵著同一個人,身後陣中許再思滿臉都是鄙視之色,罵道:「這駱團當真是卑鄙小人,縱然董昌是篡號奸賊,但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主上行那不可言之事,為臣者自當死諫,豈有當面勸進然後倒戈相向的,這等無恥讕言也能出口,董昌手下竟是這等無恥之徒,焉能不敗。」
第040章 內鬥
身旁的顧全武贊同地點了點頭:「說的不錯,可惜這盲眼將佐,面對強敵,明知必敗,仍然死戰不降,當真純臣呀,只可惜這等良士卻跟了董昌這等逆賊。」
顧全武身旁的諸將紛紛點頭,看著駱團的眼光越發不屑。
胡雲雙手下按,示意己方將士停止叱罵,上前兩步回答:「駱團你這話可就錯了,若為了手下將士性命降敵也就罷了。可若說越王篡號倒行逆施,所以才降,那為何先前越王倒行逆施自稱越帝之時,你卻不但不勸諫,反而上表勸進,此等反覆無常,真小人哉?」
胡雲話音剛落,小丘上就爆發出一陣哄笑,駱團臉上頓時漲紅,額頭上的青筋一下一下的跳動,一時說不出話來。胡雲接著說:「某食越王之祿已有十年,今日有死而已,至於麾下將士。」他轉過身去面朝那百餘人:「若有願降者,某絕不挽留,汝輩死戰多時,早已盡了本分,還是各自回家得好。」
小丘上靜了下來,眾人皆都無語,對面與他們廝殺多時的鎮海軍士卒也屏住了呼吸。猛然一人笑道:「蒙將軍恩情,某弟弟已經回鄉,家中父老已有人照料,也不需要人回去分割田產,還是讓在下與將軍同死吧。」緊接著這個聲音,小丘上眾人也紛紛表示自己兄長子弟已經離去,願意留下同死,結果只有三十餘人離去,丘上還有四五十人。
駱團策馬回到顧全武面前,臉色難看之極,下馬稟告道:「末將無能,未能招降敵將,還請顧帥責罰。」
顧全武正要答話,旁邊一人飛快趕來,附耳說了幾句話,顧全武臉色大變,竟不顧駱團便策馬離去,留下駱團尷尬地站在那裡,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旁邊的許再思笑道「既然他們冥頑不化,某已將駱將軍部曲招來,想必對付這點殘餘,駱將軍是手到擒來吧。」
駱團臉色如水,看不出喜怒,抱拳道「謹遵鈞命。」便轉身離去,依稀聽見後面有人說:「與此人為伍,當真是我輩武人之恥。」旁邊一片附和之聲。
駱團走到自己親兵隊面前,下令道:「斬殺前面胡雲那廝。」看到下面親兵們一陣猶疑,補充道:「那些就是我等的投名狀,如不下手,只怕立刻就會變成地上屍首。」一股寒氣立刻掠過了隊伍裡每一個人的心頭,他們握緊了手中的兵刃,要緊了牙關,隨著駱團向那小丘包圍過去。
如果從戰場旁的石城山上看下去,這是一幅很奇怪的圖畫,數千身著黑衣黑甲的軍隊圍成了圈子,中間有區區50餘名黃衣敵軍,另外兩百多也著黃衣的軍隊卻和先前那只自相殘殺起來,外圍的數千黑衣軍卻既不動手,也不為任何一邊助威,當真詭異得很。
隨著駱團的親兵的逼近,小丘上傳來一陣悠揚的歌聲。
「春林花多媚,春鳥意多哀。春風復多情,吹我羅裳開。朝登涼台上,夕宿蘭池裡。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蓮子。白露朝夕生,秋風淒長夜。憶郎須寒服,乘月搗白素。塗澀無人行,冒寒往相覓。若不信儂時,但看雪上跡。」
這首歌名叫《子夜四時歌》,各就四時景致,抒寫情思,乃是吳越極為盛行的民歌,場中數千人,幾乎人人會唱。此時丘上如此歌聲,滿是決別之時眷戀之意,圍觀的數千鎮海軍士卒不禁紛紛隨著低和起來,一時間數千人和聲低唱,場中滿是歌聲,此歌本來往往是七夕之時,愛人相會,情思綿綿的景象,可偏偏場中白刃相向,殺氣騰騰,詭異得很,駱團那些親兵聽著家鄉民歌,向昨日袍澤殺去,許多人眼中不禁滿是淚水。
鎮海軍帥帳內,榻上躺著一人,呼吸微弱,臉色慘白如同死人一般。顧全武站在榻旁臉色蒼白,神情慘淡,手足不住顫抖,哪裡還有方才戰陣上泰山崩於前不變色的模樣。羅隱正坐在榻旁,為榻上那人搭脈,過了半晌,方才站起,低聲對顧全武說:「小郎君身上傷雖然不少,但肺腑要害並未受損,只是脫了力才昏迷不醒,當真是好運道,不要驚擾他,等下開些溫養的藥物服用,好生靜養些時日也就是了。」
顧全武聽了這話,方才長長舒了一口氣,伸手想要去撫摸一下兒子的臉龐,卻又怕打擾了孩子的休息,伸到一半卻又收了回來。羅隱看他左右為難的擔心模樣,歎了口氣,伸手將顧全武扯出了帳外。顧全武是武將出生,哪裡是羅隱一介文人扯得動的,此時實在是彷徨無計之極,方才被扯出賬外。
到了帳外,羅隱吩咐取來紙筆,下筆如飛,一張藥方便寫就了,遞與旁邊侍立親兵,顧全武這才回過神來,躬身對羅隱深深行了一禮,謝道:「小兒性命垂危,多謝羅公伸手搭救,這等恩情,顧某自當銘記在心。」
羅隱卻擺了擺手:「你也不必謝我,醫術不過是人道,救不了必死之人,小郎君肋處那道傷口要是再深上兩分,便是神仙也難救,多虧撲在小郎君身上為他檔上那一槍的那人。」
顧全武點頭歎道:「那人叫做安物檀,乃是我撥給君恩的一百鐵甲騎士中的一人,想不到竟救了小兒的性命,可惜他是奚人,並無父母兄弟在此,不然也可施些恩情,報答一二。」說到這裡,顧全武臉色突然變得猙獰起來:「駱團那廝如此凶狠,君恩性命幾欲喪在他手,現在他落在某的手上,此仇不報,誓不為人。」說到最後一句時,怨毒之情溢於言表,差點喪子的悲痛全部化為仇恨。
羅隱在旁搖了搖頭,他也知道顧全武將親子致於險地,如今顧君恩昏迷不醒,差點喪命,顧全武便將驚嚇和自責之情全都變成了對駱團的仇恨,實是無理之極,不過他也沒有傻到為了一個降將來捅破那層紙,讓顧全武對自己懷恨,隨手拍了拍顧全武的肩膀,轉身離去,讓顧全武獨自留下。
山腳下,方纔的戰場小丘之上,數十具橫陳在地上,只有十餘名遍體鱗傷的浙東兵被圍在核心,相互扶持著才能保持著沒有倒下,早已沒有了還手之力,胡雲被護在當中。駱團的親兵隊圍作一團,雪亮的矛刃如密林一般,逼在那十餘人面前,寒氣沁人。親兵隊長為難地看著駱團,口中支吾著說:「將軍,這些傢伙已經沒有抵抗之力了,就饒了他們吧,殺俘不祥呀!」
「全部殺了。」駱團臉色鐵青,聲音如同幽冥中冒出一般陰冷:「一個也不許留,要不然拿什麼作投名狀?讓他們活著罵你我背主投敵?」
親兵隊長聽了一愣,轉過身去,猛地往下一揮手,數十根長矛立刻刺下,頓時將場中十餘人全部殺死,那數十名親兵都是身經百戰的軍漢,心腸早就如同鐵石一般,可還是依稀聽到抽泣之聲。
杭州,西陵,淮南潤州安仁義大軍軍營,帥帳中數十根兒臂粗的牛油大燭將帳中照的宛如白晝,幾處爐火上想必撒了香料,一股股甜香飄動,熏得讓人覺得如同暖春一般。帳中只有十餘人,要麼是一軍之主,要麼便是親典機要的人物,安仁義一身戎服,滿臉笑容,挽著一名青衣男子進得帳來,一把按在主座上,那男子還要起身推辭,安仁義大笑道:「田兄休得推辭,你的位居寧國節度使之職,帳中眾人無一人位居你上,這主座自然是你的。」
原來此人便是楊行密大將,寧國節度使田□,他少時便是楊行密鄉里,楊行密麾下眾將如論戰功他位居第一,治所宣州(安徽省宣城)本來就是上州,戶口繁盛,在近十年的淮南爭奪戰中也沒有受到大得破壞,反而接納了許多江北逃難的難民,更加繁盛。位居寧國節度使又有巡閱歙州的大權,楊行密麾下眾將,如論財富兵員,田□位居第一。而且他不像當時許多武人,為政不懂得任用親民官,搞得治內民不聊生,田□任用駱知祥為宣州長吏治金谷,幾年下來,宣州士民殷富,將士飽暖,淮南可稱第一。平日裡倨傲不遜的安仁義對他都是佩服之極,讓他位居上座。
田□笑道:「安兄弟不可這麼說,雖然某忝居高位,但此次用兵兩浙,行營都統卻是你,軍營之中上下不分,便是取敗之道,你我都是武人,不必來這些虛文,這主位還是你坐的好。」
安仁義見田□之意頗堅,便吩咐旁人取來一張胡床,放在自己旁邊,讓田□坐下,笑道:「如此便不勉強田兄了。」轉身面對下面諸將時,臉色已經變得極為嚴肅:「自去年元月出兵已來,頓兵此地,靡費兵餉,徒勞無功,已經數月,魏約還為鎮海顧全武所破,我輩身為武人,終日食祿,而不能破賊解憂,豈不愧哉?」
第041章 失去
說到這裡安仁義頓了一下,看了一下身旁的田□,見他臉上無喜無怒,一身青衣並無半份波動,接著說道:「如今田使君領宣州大兵趕到,某已得密報,對岸顧全武已帶武勇都精兵潛離,攻打董昌去了,只剩下萬餘新兵,正是渡江破敵的良機,封侯之時便在此時。」
帳下眾將聽到顧全武潛離得消息,頓時吃了一驚。自從烏程一戰之後,顧全武的武勇都在淮南眾將心目中便成了頭號大敵。這些日子,兩軍隔江對峙,鎮海軍佈置嚴密,行軍作戰皆符兵法,令人無懈可擊,此時聽說這個消息,頓時嘩然。
這時,一人起身問道「雖然對岸敵勢大減,然浙江畢竟寬廣,若無內應,也無法急渡,想必安將軍還有後招,還請告知。」
呂方坐在一旁,看說話這人身形魁梧,明顯是個武人,可臉龐卻生的清秀的很,三縷長鬚保養得亮可見人,自己毫無印象,想必是田□的部將,是以未曾見過,此人聽到這等好消息,並未像旁人一般欣喜若狂,卻立刻詢問後著,倒是個心思細密的人。呂方正思量間,卻聽見安仁義說道自己的名字:「渡河之事,由潤州行軍司馬呂方呂將軍謀劃,呂將軍,你快上來說與大家聽。」
呂方聽了趕緊起身,坐在胡床上的田□見潤州的行軍司馬竟是個陌生人,顯然並非淮南舊人,暗中也吃了一驚。:《新唐書》百官志裡面說「行軍司馬,掌弼戎政。居則習狩,有役則申戰守之法,器械、糧備、軍籍、賜予皆專焉。」就是說行軍司馬有三方面職權,行軍司馬的三方面職權:平時的軍訓,所謂「居則習狩」;戰爭狀態下決定進攻和防守的法則,所謂「有役則申戰守之法」;此外還主管武器裝備、後勤供給、軍隊名籍等軍事行政工作,所謂「器械、糧備、軍籍、賜予皆專焉」。
總而言之,行軍司馬輔佐元帥處理一切軍務,這就是所謂「掌弼戎政」的含義。簡單地說就是現在解放軍中參謀長加上後勤部長的職權,權力極大,甚至如果幕府中沒有長吏這種上佐,一旦主帥不在,行軍司馬便可接任職權。這等重要位置竟是一個新人,定然有非常之能。
呂方走道上首,先向眾人做了一個團揖,便起身將旁邊的一塊簾布揭開,後面竟是一副十分詳細的江南東道地圖,上面密密麻麻的用紅黑兩色標誌著淮南鎮海兩軍的地圖。呂方隨手揀起一根荊杖,點在地圖上標誌著西陵字樣的區域,開始詳細說明對岸的鎮海軍佈置,以及地形。帳內眾將都是久經戎行的老行伍了,見呂方還未開戰便將浙江兩岸敵軍佈置,潮水起落,河岸土質硬軟,渡口地點樹洞額如此詳細,宛若掌上觀紋,一個個信心大增,待呂方一項項將敵情地貌解釋完畢,轉身看著主帥安仁義停止解說,徵詢是否開始繼續說如何渡河作戰的詳細計劃。
安仁義站起身來,臉上滿是志滿得意之色:「諸位都聽完對岸的情況了,如今錢繆臨敵調兵,實是取死之道,等下回營簡練士卒,明天全營便開始準備,後天白天便開始渡河,大家便退下吧。」
眾人心中起疑,本以為接下來便開始說如何渡河了,可偏生到這裡便止住了,不過軍令如山,便是滿腹懷疑,也紛紛稱諾退下了。營中只留下了安仁義、田□、呂方、還有方才說話那名名叫康儒的田□部將。
待眾人離去,田□笑道:「恭喜安兄弟,竟然得了如此人才,當真是楊王鴻福,江南之地指日便收入囊中。」
安仁義笑道:「若無田兄大兵來援,縱然有此機會,某這一萬孤軍也不敢行此險計。」
田□搖了搖頭:「話不能這麼說,某統兵來援,定然瞞不過錢繆,說不定他還會從杭州抽調兵力來支援西陵,此時正是春耕時節,民力緊張,某已將大部分士卒分遣屯田了,帶來了不過六千兵而已,某統兵援你是福是禍現在還說不清楚呀!」
「當然是福!」呂方插話道:「說來還要謝田公統兵來援,錢繆果然調兵來援,其中有兩千是僧兵,某有一個細作在對岸,已經收買了其中一個小頭目,某這計謀便是作在他身上。」說到這裡,呂方放低了聲音,走到賬外招進一條漢子,臉上一條刀疤,滿身都是凶悍之氣,正是前些日子派給了空派遣的羅安瓊。他跪下磕了一個頭,便上前細細敘說起來。過了半晌,帳中發出一陣暢快笑聲,安仁義笑道:「如此細密的謀劃,錢繆焉得不敗。」
笑聲漸漸停了下來,安仁義揮手讓羅安瓊退下領賞,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盯著呂方,弄得呂方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暗想軍營傳說這安仁義頗有龍陽之好,莫不是看上自己了,想到這裡便是一陣惡寒。
足足過了半晌,安仁義猛然冒出一句:「呂方,那新羅姬滋味還不錯吧。」
呂方彷彿頭頂上給劈了一個響雷一般腦子裡,腦子裡便開了水陸道場,銅鑼鼓鈸頓時響成了一片,嘴巴開開合合半晌也沒說出一句話來。安仁義饒有趣味地看著呂方,好像很滿意自己方纔那句話達成的效果。過了半晌,呂方方才冒出一句來:「使君饒命,某並非並非包庇刺客,只不過這些日子情勢變化太快,所以……」
安仁義隨手止住了呂方的話頭,:「你不必解釋,我已經查清楚了,那女子並非錢繆派來的刺客,不過是為了家門私仇而已,並無什麼背景,饒了她一命也沒什麼,呂方你在外統兵已經幾個月沒親近女人了,那個新羅姬也的確貌美,南下以來你屢次立功某也沒賞你什麼,這個女子便賞與你吧。」
呂方聽得哭笑不得,自己連那女子的指尖也沒碰,竟被安仁義當作是好色之徒,看到旁邊田□和康儒兩人臉上猥瑣的笑容,呂方便覺得很無力解釋,不過那新羅姬的確是國色,呂方突然覺得不解釋也挺好的,起碼也是自保之道,心情便舒暢了起來。
「不過這新羅姬某也花了800貫錢,你也不能白拿,要拿一樣東西來換。」安仁義突然話鋒一轉,臉上滿是詭秘的微笑。
「要拿樣東西來換?」呂方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雖然當了丹陽縣的鎮將後,又是滅佛寺,又是滅豪族,撈到了不少好處,要麼分給士卒,要麼就投在了工業化基礎建設的無底洞裡去了,半點都沒花在自己身上,媳婦呂淑嫻頭上那枚釵子還是家裡帶過來的,實在搞不清楚安仁義饒了那麼大圈子來索要的是什麼寶貝。只得躬身行了一禮:「屬下如今所有皆是拜都統所賜,都統如有所欲但請明言。」
安仁義聽了大喜,一步就跨到了呂方面前,笑道:「聽說呂兄弟家中祖傳一張寶弓,百步可穿楊柳,不過一石之弓卻有兩石得功效,破堅甲如穿草紙。當年呂兄弟便是仗此利器,射殺賊首,護得一莊平安,某平生最愛便是強弓利刃,堅甲寶馬,還請呂兄弟割愛。」說到最後,安仁義竟已經握住呂方的右手,滿臉都是希冀懇求之色。
呂方這才恍然大悟,這安仁義饒了這麼大一個圈子,原來是打自己那張從前世帶來的那張BEAR的thetruth2滑輪復合弓,也不知他是從哪裡得到的消息。本來呂方現在都已經混到了一軍主將的位置,他又是那種躲在後面施詭計害人的腹黑黨,親自動手射殺敵人的機會也不太多了,將手中那弓送與安仁義換新羅姬那樣一個大美人,還討了上司的歡心,若是在前世,想新羅姬那樣的沒人,就是十把那種滑輪弓也換不來一親芳澤的機會,怎麼說也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只是隨著在這個時代呆著的時間增長,呂方也越來越融入了這個凶悍殘酷的古代世界,有時候夜裡想起昔日在現代的日子,竟有一種感覺那個衣食飽暖,富足安全的社會本來就不存在,那些過去的日子不過是自己的幻夢而已,而這把來自現代社會的復合滑輪弓變成了自己和前世唯一的一個紐帶,若要送給安仁義,便彷彿身上少了點什麼東西一般,悵然若失。
安仁義見呂方猶豫不決,半晌沒有回應,臉上便有些不痛快來,他拿出那等美色與呂方換,身為上司還腆顏相求,呂方卻猶疑不決,心底有些惱怒,聲音便大了起來:「呂將軍的寶弓是傳家之寶,出言相求倒是在下的不是了。」
田□在旁看到安仁義臉上有了慍色,不願讓安仁義為了一件兵器傷了手下將士的心,便出言道:「不過一張弓而已,某手上那張『大屈』也算的不錯的了,安兄弟若是喜歡便送與你了。」說罷便揮手讓康儒出的帳外取弓。
第042章 強弓
呂方正想著,猛然被田□的話驚醒,趕緊扯住康儒笑道:「且慢,某並非捨不得一件兵器,只是此弓乃是先父傳下來的,方才想起小時父親教我射箭的舊事,有些出神了,這等利器還是在都統這等神射手手中方能發揮妙用,某現在便將那弓取來交給都統。」說到這裡,呂方便招來帳外的羅安瓊,吩咐他回營取來自己的那張復合滑輪弓。
安仁義聽了大喜,早就將方纔的不痛快拋到腦後,笑道:「那是那是,少時習射情景如何能忘,多謝呂兄弟了。」他立刻便改了口,親熱的緊,不再以官職相稱。
田□見呂方雖然臉上笑著,可隱然還有一股愁意,顯然將那弓送與安仁義頗有些不情願。他與安仁義自破孫儒便並肩作戰,田□本來當時在楊行密手下為眾將之冠,可安仁義當時由孫儒那邊叛變逃過來以後,因為精於騎射,善於指揮騎兵,是淮南少有的騎將,楊行密極為重視,便將其位居田□之上。田□卻毫無怒色,待之十分恭敬,在消滅孫儒的淮南爭霸戰中兩人都居功至偉,治所宣潤二州又是比鄰,所以兩人情感極深。此時田□見呂方思慮深遠,搜集情報細密,是少有的人才,不願意因為強奪部下心愛之物,而傷了安仁義和呂方將帥之間的和氣。便拉回呂方的胳膊,對康儒說道:「快去將我那把『大屈』取來。」轉過身對呂方笑道:「今日某與呂將軍初次見面,聽說呂兄弟去年才加入我淮南軍,便屢立奇功,攻陷濠、壽兩州都有你的功勞,當真是年輕有為。某這柄『大屈』雖然及不上呂兄弟家傳寶物,也是名家精製而成,在某手上也射殺了不少賊人。今日便贈與呂兄弟了,今日呂兄弟有失有得,倒也平常。」說到這裡,雙手握著呂方的手,緊緊的捏了兩下。
呂方是何等精細的人,立刻便明白了田□的用意,心中暗自感激,久聞田□能雅量高致,能得士心果然名不虛傳,躬身行禮答道:「田公如此厚愛,某只有為都統鞠躬盡瘁,方能報此大恩。」
兩人這一對答,雙方的用意立刻便瞭然於心,不禁都是會心一笑。正說話間,康儒已經取了田□的「大屈」弓矢回來,田□拿在手裡,愛惜的撫摸了陣,方才遞給呂方,笑道:「此弓原先是長安城中御制之物,順滑有理,原先是高使君在神策軍中為千牛衛時所得,後來淮南兵亂時,落在了我的手中,我仗此物射殺了不少敵軍。今日便贈與你了。」話中頗有不捨之意。
呂方雙手接過弓矢,那張弓還未上弦,兩端倒捲過來,彷彿一個直徑一米的圓,把手部分已經被人手磨的亮可鑒人,兩端的掛弦用的弓珥微微翹起。為了防潮,弓上被厚厚的刷了一層清漆,裡面的角片,楓木弓胎,一條條牛筋,透過半透明的漆層看過去,可能是因為光線折射的原因,好像在跳動一樣,彷彿那些被它射殺的敵人的怨魂便在其中。呂方給弓上好弦,取出一支羽箭走出賬外,拉了個滿弓,對準約20步遠處一支火把,微微一瞄便鬆了拇指,火把立刻落在地上,箭矢飛出去的軌跡幾乎是筆直的,深深的插入火把旁的木樁上。
「古代工匠的技術可真不是蓋的,開弓十分順滑,回彈極快,而且手上幾乎沒有感到震動,這張弓只有60餘斤,可射出的箭矢不比普通一石弓的速度慢,就是用現代材料製作的狩獵弓只怕也不過如此。若是放在前世,自己那張復合滑輪弓就是十張也換不來自己手上這把。」呂方神情複雜地看了看手中「大屈」弓,轉身對田□施了一禮:「多謝田公割愛。」
這時,去取滑輪弓的羅安瓊回來了,呂方將手中的「大屈」弓遞於羅安瓊,隨手接過那把bear公司的truth2,將箭囊掛在肩膀上,愛惜的撫摸了一下愛弓,笑著指著遠處一盞燈籠:「安都統,你看那盞燈籠離這裡有多遠?」
安仁義驚奇地看著呂方手中的物件,他本是塞外沙陀人,不過三四歲大小便騎著羊,拿著小弓射殺兔鼠,稍長那更是整日裡騎馬控弦。可今日見呂方手中那物件怎麼也不像一張弓,只見那物件在旁邊的火光下熠熠生輝,倒像是金屬所製,兩端各有一個鐵盤子,卻又缺了一個口,最奇怪的是竟有好幾條弓弦。安仁義看了呂方所指的方向,笑道:「呂兄弟莫非在說笑,那燈籠離這裡怕不有70步遠(古代一步大概有1米半,100米左右),就是我也不是每次都能射中。」安仁義言下之意顯然就是至於你呂方那個就更別提了。
呂方笑了笑,也不爭辯,右手戴上了一隻手套麼樣的物件,取出一支箭搭在滑輪弓的箭台上,箭尾咬在一根弦上,拉了個滿弓,兩端那兩個缺口的鐵盤子也旋轉了起來。安仁義滿臉譏笑:「想不到這鐵架子還真能射箭。」
說話間嗖的一聲,呂方右手已放了弦,遠處那只燈籠頓時滅了,場中數人竟無一人看到那箭矢是如何飛出去的。頓時遠處來一陣混亂,顯然哨兵誤以為有敵襲,康儒趕緊跑了過去彈壓。呂方轉過頭來正要說些什麼,卻看到田□臉色慘白,顯然為方纔那一箭所驚。安仁義更是不堪,一張嘴巴張得老大,幾乎可以塞進一枚鴨蛋,過了半晌,方才結結巴巴地說:「呂兄弟你好會隱藏,原來箭術這般了得,某平日裡還自吹自擂,自以為弓矢之技,天下間也是數得著得了,原來不過是夜郎自大。」
呂方正要解釋這不過是器械之功,並非自己技術超群,旁邊田□卻歎道:「沒想到呂將軍好臂力,我方才根本就沒看見箭矢是如何飛出去的,可見這箭矢飛行之快,只怕至少是4石的強弓。戰陣之上,便是披了鐵甲,50步內也受不得他一箭。」呂方卻看到田□眼中流露出一絲恐懼的顏色。
這時康儒跑了回來,左手中提了那個燈籠,右手拿了塊木頭,插著一支箭矢,臉色鄭重之極:「呂將軍方纔那箭正好射中了燈籠中的松明子,然後直入後面的木樁,足足有三寸之多。」
看到場中田□和安仁義死灰的目光,呂方覺得自己如果再不說明清楚,只怕這兩人以後都要披著三層盔甲上陣了,呂方走近安仁義,附耳說了一陣,只見安仁義臉上有悲有喜,神色精彩之極,過了半晌,呂方方才說完,將那復合弓放在安仁義手中。安仁義將信將疑地問道:「你說方才都是這張寶弓的功勞,隨便一名普通人,只要練習上十幾天,都可以射的這麼準?」
呂方笑道:「這麼準是要花些功夫,不過40步遠射一個蘋果大小的物體是沒問題的。」
場中眾人聽了臉上都是不信的神色,要知道弓矢之道本就並非易事,三年五年的功夫是尋常事,所以《孟子?公孫丑章句上》裡有「: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後發,發而不中,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意思就是仁德的人就如同射箭一樣,先修正自己然後發射,如果不中,不怨恨那些比自己強的,反而自責。這便是用射箭的方法用在做人上,可見射箭並非短時間的事情,若一個平常人,練個十來天就能到這種水平,那士兵也太沒技術含量了,也怪不得素以神射自豪的安仁義如此吃驚。
田□仔細打量那張滑輪復合弓,突然問道:「莫非這弓也有增長臂力的妙用?」
「正是,這兩片偏心輪便是省力之用,等下田公試試便知。」呂方指著兩端的鋼輪說。
安仁義聽了這話哪裡還按捺的住,按照呂方的指點彎弓搭矢,果然如同呂方所說,一連射了十餘箭方才停下來,笑著說:「天下竟有如此神物,某身負此弓,便是橫行天下又有何難,那米志誠號稱淮南弩射第一,得此寶物後,我看十個米志誠也抵不過我一人。」雙手抱著滑輪弓,顯然珍惜至極。
「安都統,這弓還有一件事情要事先說清楚。」呂方猛然想起一件事情。
「你我情誼甚篤,私下裡便以兄弟相稱吧,快說吧。」安仁義笑的都快和不攏嘴了,口中的稱謂又親近了幾分。
「這弓弦力極大,若是一般箭矢,只怕會被弓弦劈開,所以箭尾須用牛角或別的硬物加固,否則便如同空放(射箭術語,就是拉開弓後不搭箭而釋放弓弦,這樣所有的能量都由弓體承擔,容易傷害弓體。)一般,容易傷弓。」
安仁義連連點頭,表示銘記在心,便回帳中將那滑輪弓放置好,呂方看見那把bear公司的truth2離自己越來越遠,彷彿聽到一聲斷裂,自己和前世的最後一絲聯繫也已經不復存在了,這時候他才真正感覺道自己完完全全生活在殘唐五代,再也不能回到現代了。不禁覺得一陣愴然若失。
安仁義放置好了滑輪弓,出來看到呂方的神色,方才想起自己奪人所愛的舉動,有點不好意思,忝笑道:「呂兄弟,我知道強弓堅甲都是武人至愛,你放心,我和田公不會讓你吃虧的,只要浙江兩道拿下來,你一個一州留後是跑不了的。」說到這裡,忍不住心頭暢快,哈哈大笑起來。
呂方回到營中,一想起自己的愛弓,心中便滿是鬱悶,雖然自己不必親自開弓射殺敵人,但畢竟這是自己唯一和過去的聯繫。到最後猛然喝了一聲:「佛兒,快將那新羅姬帶上來,我要審訊她刺殺安將軍的事。」
第043章 沈麗娘
大帳中,呂方手中撫摸著剛剛田□送給自己的「大屈」弓,王佛兒手持長槊侍立在後,下首跪著的正是那喬裝新羅姬的女刺客,手腳都上了鐐銬,神情委頓。不過這些日子看來並沒有人凌辱他,想來大家知道她關係重大,很快就被送到安仁義那裡,若是除了事情,自己脫不了關係,是以這麼個美麗女子在軍營中還保住了清白之身。
呂方看那女子倔強的樣子,心底越想越氣,自己的滑輪弓呀!不要說八百貫,就是八千貫也買不來了。口中卻冒出一句:「兀那女子,你有何等長處,竟值得八百貫錢?」
那沈姓女刺客本來就存了必死之心,她本來就是劫後餘生,連自己的叔父都在行刺失敗後死去,自己孑然一身,形影相吊,準備這台上狗官無論問什麼,都說不知道,然後便咬舌自盡,省得受那凌辱。沒想到那狗官居然問了這樣一個怪問題,竟似瞧不起自己一般,憤然答道:「某精通經傳,又會棋琴詩畫,劍術也是一流,如何不值得那區區八百貫。」話一出口,她便後悔了,自己所說的話竟似把自己當作市場上姬妾奴婢一般,若要改口,莫非承認自己還不值那八百貫,情急之間,覺得委屈非常,眼淚都流了出來。
那女子本就生的極為美貌,此時美人含淚,更是我見猶憐。只可惜呂方因為這女子失了自己最愛惜的東西,正在氣頭上,呵斥道:「哭什麼,莫非還委屈了你不成,就憑這些就值八百貫錢,你可知道江淮間今年一斗米也不過二十文,一夫日食不過兩升,八百貫錢足夠一千士卒200天的糧食錢,如果按照一天六文醬菜錢,就可以招募四千團結兵在家鄉守衛二十天之多,如果不考慮米價差,京師先前防備隴上吐蕃的防秋團結兵也不過萬餘貫而已。你一名女子,如何值得這個價。」說到最後,呂方早已忘了自己生氣的原因,開始純粹為了錢財的損失而憤怒起來。
那女子聽的目瞪口呆,本來她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隨時準備咬舌自盡。可上首那人口中嘮嘮叨叨滿是痛惜財產損失,竟無一句要將她如何處置的話語,哪裡還有先前一句便摸準自己底細的精明模樣。便試探道:「那你要如何處置我,斬首還是……」她緊張地盯著呂方的嘴巴,準備呂方一吐出「凌遲」便自我了斷,免得受那無邊苦楚。
「斬首?哪裡有那麼便宜,八百貫錢呀,老子要把你買到窯子裡去,能撈回幾文也好。」呂方氣的兩眼通紅,口不擇言地說了出來。身後的王佛兒看到實在太不像話了,伸手在背後扯了扯呂方的衣襟,暗示他說話注意點。呂方正在氣頭上,跳起來對著王佛兒喊道:「你扯什麼衣服,大丈夫有話就直說,我知道你又要說為將者應清廉自守,這麼貪財不成體統,可全軍上下快兩千人吃馬嚼都要錢糧,就那麼一縣的地盤你讓我哪裡變出來那麼多,這女子可值八百貫呀,老子一定要撈回來,你小子沒吃幾天飽飯,倒一臉的君子象了,這麼快就忘了那天在我面前說能讓你家人手下吃飽飯,便把這條命賣給我的話了。」
王佛兒被呂方這一通夾槍帶棒的話嗆住了,一張黑臉脹的發紫,過了半天才蹦出一句:「末將愚鈍,還請將軍見諒。」便躲到一旁一聲不吭了。
呂方正罵的痛快,旁邊那女子已經目瞪口呆,怯生生地說道:「這位軍爺,聽你的話只是可惜錢財,如果我補償你那800貫損失,莫非你就能放了我,不再追究我?」
王佛兒本來在躲到一邊去了,聽了那女子的話,便知大事不妙,撲到呂方面前勸諫道:「千萬不可以呀,這女子乃刺殺安都統的刺客,如果放了她,如何向安都統交代,那和叛變又有何區別。」
呂方一把推開王佛兒,笑道:「當然不可能。」王佛兒剛鬆了口氣,呂方接下來的一句話幾乎讓他昏過去:「八百貫不過是本金,還有利息錢呢,莫非這些日子錢不能生息的嗎?」
那女子聽了呂方的話,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她臉上方纔的淚珠還未拭去,宛如清晨盛開的曇花,花瓣上還有露珠,絢麗之極不可方物,呂方看了,心中暗想:「乖乖,這漂亮女人果然要命,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弄得人心癢癢的,不過《倚天屠龍記》裡面殷素素不是說了『千萬別相信漂亮女人說的話,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會騙人。』自己現在就是要敲竹槓,千萬不可心軟。」想到這裡,他一連在心中默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念了七八遍方才一本正極地問:「你笑什麼,莫非你還有錢贖身不成。」渾然沒發現自己說話語氣和說辭彷彿妓院裡老鴇面對為自己贖身的妓女一般。
那沈姓女子言笑晏晏:「那不知呂將軍要幾分利錢,月利還是天利,莫非是驢打滾嗎?」
呂方聽了精神為之一振,他自從出兵以來,就為軍費的事情焦頭爛額,亂世要自保首先就要精兵強將,可要養兵就少不得錢。這下可逮到冤大頭了,先賢韋君小寶曾經說過這為撈錢的道理,送上門的冤大頭竹槓不敲白不敲。想到這裡,呂方的臉上頓時多了三分笑意,聲音也溫和了許多:「某家做買賣童叟無欺,這樣吧,安將軍昔日花在你身上八百貫,你刺殺安將軍定然是大辟之刑,這一條性命也算八百貫吧,買你的時候是在兩個月前,月息便按3分算,利滾利算下來一共兩千兩百二十貫,看你也可憐,這二十貫的零頭某家便抹去了。兩千兩百貫,交錢走人,姑娘不知是拿現錢還是金銀珠寶來抵呢?」
呂方自顧自己說著,飛快的便將那八百貫錢一下子翻了一個觔斗有餘,那沈姓女子早就聽得呆了,過了半晌方才怯生生地問:「你莫不是騙我的吧,怎的一下子有這麼多,再說利滾利怎的一下子就算明白了,也沒看你用算籌。」
呂方得意洋洋:「某何曾騙你,你若不信,便過來某一條條算給你看。再說,這麼簡單點事,還需要用算籌,這算法,自信當代還沒有人比得過我呂方的。」呂方說的極有自信,他好歹是正規的計算機本科畢業,什麼傅裡葉級數,泰勒展開等等,莫說是現在,就是到了清末,他在數學方面在國內還可稱翹楚。
那女子想來是真急了,竟走到呂方面前,看呂方演算給她看。王佛兒本來還想阻止,但看那女子手腳上都有鐐銬,不太能傷害呂方,便只是在一旁戒備。呂方也不生氣,一五一十的算給那沈姓女子看,算完後笑道:「你看我可曾騙你,說了我連這抵刺殺安將軍的那八百貫的十幾天利息都抹去了,便宜了你不少。」
「那可怎麼辦,我只有一千貫,還是賣盡族中田宅才有的,還不夠給你的。」那沈姓女子看呂方一五一十算的清楚,按照呂方的算法,果然是欠了一大筆錢,惶急之下反問道:「抵罪的錢怎麼這麼貴,我記得往日縣中有人抵罪不要這麼多錢的呀。」
「那要看犯的是什麼罪,什麼人啦,不說你刺殺朝廷命官這是何等大罪,人人命價不同,自然贖罪的錢也不同,你能和那些三文兩文的窮漢比嗎?安將軍花了多少錢買你,你便拿多少錢贖回你這條命去,豈不是公平的緊。」呂方說的越發氣定神閒。
「那,那可怎麼辦呀!」那女刺客終究是個年輕女子,雖然一身劍術當時少有,可畢竟是世家子弟,往日裡鐘鳴鼎食,哪見過呂方這等無賴手法。原先存了必死之心去刺殺安仁義倒也罷了,可此時突然有了生還的希望,去了必死之心,面對這般變故便覺得無助,便不知如何是好起來,便如同普通婦人一般,撲倒在地掩面痛哭起來。
美人含淚,本來便是鐵石心腸也會為之心動,一旁的王佛兒也眉頭聳動,頗有不忍之意,卻方才被呂方搶白了一通,不好開口。呂方卻取出紙筆,在几案上奮筆疾書,過了半晌方才寫就,細細打量,待墨干後,便取出短刀劃成兩半。走到那女子身前笑道:「小娘子莫哭,某都替你想好了,你先簽了這份文書,然後將那一千貫錢取來,這樁事邊聊了。小娘子你當真好運道,天下哪裡找來我這等好心人。」說到最後,口中嘖嘖有聲,連連搖頭,彷彿為自己的心軟不滿一般。
王佛兒心中好奇,探出頭去,只見那張紙上密密麻麻都是文字,竟是一分賣身契約。大意是:「立出捨書。沈某某,今因欠呂方銅錢一千兩百貫,並無依靠,無力償還,將自身買與呂方為奴。買身之後,任憑教訓。倘若遭遇不測,各從天命。兩邊情願,各自無悔,永遠存照。恐後無憑,立此並照。」
王佛兒看著文書不禁打了個寒戰。旁邊呂方得意地看著自己的傑作,猛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對了,還少個中人,佛兒,這中人便是你了,快快在契約上簽字畫押。」說著,便將手中毛筆塞到王佛兒手上,催促王佛兒趕快畫押。王佛兒卻後退幾步,並不拿筆。呂方笑道:「佛兒你這是幹什麼,莫不成某還會害你不成。」
呂方這話不說還好,王佛兒聽了這話,連連後退幾步,戒備之極,彷彿呂方手中拿著是刀劍一般。過了好一會兒方才過來接了筆在那契書中人處簽了名字。
那女子看了半天契約,抬頭問道:「呂將軍,如果我簽了這件文書,豈不是便陷身奴籍,吾沈家世代望族,又豈能做出這等有辱家門的事情。再說就算某簽了這文書,憑我一身武藝,你又憑什麼相信我不刺殺或者逃走呢?」那女子已經停止了哭泣,臉上淚痕依稀,但眼神清亮,神色堅定,再無方才哭哭啼啼小兒女模樣。
呂方笑道:「沈小娘子果然非尋常庸碌女子,汝家門已破,想必你最大心願並不是殺敵報仇,而是復興家門。那千貫錢也應是用來復興家門之用。你如全心助我,我便助你恢復沈家。如你逃走或者刺殺我,那也不過是毀了你家復興的希望,以沈娘子這般聰明,定不會做出這等蠢事。」
那女子隨手將那文書揉成一團,臉上破顏一笑,她媚態天生,此刻笑容盛開,雖未著脂粉,但依然艷麗無比,端得是當世無匹的國色。「呂將軍何必繞這麼大個圈子,玩這等小手段,倒是小氣了。若能助麗娘復興家門,麗娘掌中這三尺長劍自然隨將軍所指,便是這身子,如果看得上妾身這蒲柳之姿,也是將軍所屬。」
第044章 宴無好宴(一)
沈麗娘這一席話說完,帳中兩個男人的呼吸立刻粗重了起來,靜了半晌,呂方猛然哈哈大笑:「好好,麗娘果然並非尋常女子,某家拿封文書來誑你倒是自取其辱了,佛兒,你替沈小娘子去了鐐銬,在後營專門為她立一個帳篷,好生招待便是。」
待王佛兒送罷沈麗娘回來,呂方吩咐道:「令全體士卒在營中戒備,今天中午殺豬宰羊,大享士卒,你派人仔細盯著楓林渡那邊,等待信號,白日有煙,夜間以火。一旦有變,立刻渡江。」王佛兒沉聲領命而去。
浙江東岸,永興縣,歸元寺方丈禪房中,四個和尚正圍坐一團,油光光的腦袋燭光照在上面,反射出來如同幾個燈泡一般,屋中平白亮了幾分。當中一口大鍋熱氣騰騰,霧氣繚繞,水中翻滾的竟是大塊的肉和蘑菇。坐在主位倒是熟人,正是了空,只見他笑容可掬:「諸位在楓林渡戍守,抵抗淮南賊子,護衛佛法,這幾日也辛苦了,今日有只麂子撞進寺內,被隔壁寄居信眾打殺了,便請各位過來打打牙祭,所有罪業,全落在某一人身上,各位請放心享用。」
了空本就生的神采飛揚,言語便給,此時曲意奉承,伸手延客。那幾個僧人都是來援僧兵中的中下級軍官,不是了空的同輩師兄弟,便是杭州城中其他寺院的武僧頭領。本朝開國時,洛陽少林寺十三僧人從太宗擊王世充,立有大功。這習武之人本就體力消耗大,素食難以提供足夠營養,於是太宗皇帝便開了少林寺武僧的酒肉之戒,於是本朝寺院武僧這葷腥之戒本就持的不太嚴的。加之這些天來,在這江邊野外駐紮,那裡比得上在寺中過的安逸,嘴裡早就淡出鳥來了,見了空如此慇勤,紛紛吃喝起來。
了空在旁取了一個罐子出來,隨手打開封口,頓時禪房中滿是酒香,給旁邊一人倒了滿滿一碗,酒呈琥珀色,透明澄澈,竟是上好的江南名酒女兒紅。了空身旁那人,名叫了塵,是了空的師兄弟,本是靈隱寺中的武僧教頭,一身橫連功夫極為了得,是極好酒的,平日裡在杭州城中本就是無酒不歡的,這十來天在西陵駐紮,腹中的酒蟲只怕都餓死了一半,這下見的這等美酒,立刻把手中筷子一扔,搶過來飲了滿滿一口,彷彿極渴的人看到清水一般,第二口便少了許多,也不馬上下嚥,只是含在口中閉上眼睛細細品味,過了半晌方才吐了一口氣,歎道:「好生暢快,了空師兄這女兒紅只怕是十五年的陳釀了吧,果然醇厚甘鮮,回味無窮。這酒甜、酸、苦、辛、鮮、澀6味雜成,即合為一體偏生又層次分明,讓人飲了如同登仙一般,果然是好酒呀。」
座中其餘數人也多是好酒之人,見了塵如此表情,也早顧不得佛門戒律,嚷著要酒吃,了空笑著給他們一一斟滿。這時旁邊一僧人說道:「了空師叔,酒肉是佛門大戒,我們吃肉還可以說是抵抗淮南賊寇,需要體力廝殺護寺。這酒可說不過去了,酒能亂性,我輩都是沙門,豈能為此亂行。」說話的那僧人年紀尚輕,不過二十許人,面容英俊,只是顴骨略突,神情倨傲,顯得有些難以親近。
年輕僧人這一句話彷彿一盆冷水潑下來,禪房中氣氛頓時冷了下來,眾人拿著酒碗喝也不是,不喝卻又不捨,尷尬的很,正喝的盡興的了塵想要反駁幾句,卻又不知如何說。原來這年輕僧人不是旁人,乃是靈隱寺主持了凡的私生子智深,養在寺中,平日裡寵愛非常,這次了凡派來讓其見見世面,隱隱然已是方丈的代表。是以房中眾人個個年紀輩分都遠高於他,但他掃了大家的興頭,卻無人敢出言駁斥。
「師侄出言差矣,這酒性至純,如何能亂性。」了空笑言道:「只不過世間俗人修行不夠,飲了酒後平日裡壓抑的惡行便暴露出來,這裡諸位師兄弟都是歷經苦修的高僧大德,心志早已打磨的如同圭玉一般,哪裡還有半雜念,這酒反而有助於補養身體,淬煉精神。再說昔日太宗皇帝早已解了武僧的酒肉大戒,軍營中十分辛苦,喝幾杯酒水解解乏有何何妨。」了空這一席話分明都是強詞奪理,但房中眾僧齊聲贊同,他們本就對智深反對他們喝酒極為不滿,只不過不願意得罪了主持了凡,這下了空當出頭鳥,他們當然樂得順水推舟。智深畢竟年輕,見到這麼多長輩出言,心下倒怯了,哼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屋內眾僧紛紛吃肉暢飲,待酒過三巡,了空見眾人都有四五分酒意。給自己到了一杯,與眾人唱了一個肥喏,飲了一口,笑道:「諸位已經到了西陵有些日子了,可不可以與某透點風,某家寺院離浙江實在太近,一旦淮南軍過江,便會為其荼毒,實在不得不事先準備。」
了塵滿口酒氣,笑道:「師兄怕什麼,你本就是被從杭州靈隱寺中貶黜來的,若是敵軍過江,最多孤身回去也就是了,憑你的功夫,一張弓,一把刀,十幾人進不得身,淮南軍又不是特地要抓你,還怕逃不回去不成。」
眾僧轟然稱是,這了空,口才便給,智謀深遠,一身武藝也十分了得,乃是靈隱寺中『了』字輩的數一數二的人物,若不是現任方丈了凡有強力外援,行險殺了前任方丈空海,說不定現在靈隱寺中方丈之位便是他的,也正因如此,了凡方丈對其頗為猜忌,派他去丹陽縣中善德寺中做那九死一生的勾當,結果事敗回來,了凡正好借此把他貶到永興歸元寺這個小寺來。不過眾人知他能耐極大,並無人敢看輕他。
了空笑了笑,口氣十分鄭重:「諸位莫要說笑,某實在心裡頗有些不祥的感覺,心神不靈,所以來問問各位,還請不吝告知。」
旁邊一人接口道:「了空師兄連善德寺那麼危險的勾當也能活著回來,顯然是佛祖保佑善人,天祐善人,又怕什麼淮南軍。」
房內眾人頓時靜了下來,尤其是智深的臉色難看的很,原來了空事敗後,了凡便又派了幾名心腹弟子,帶了一批甲冑兵器,又去了丹陽縣,聯繫當地豪族暴亂,結果前些日子消息傳來,事情敗露,不但那幾名僧人每一個回來,連丹陽縣內的豪族也幾乎被血洗了一遍,看形勢定然是凶多吉少。這人說天祐善人,了空活著回來是善人,那主持了凡那幾位徒弟死於非命,自然就和善人沒什麼干係啦。了凡當上主持的辦法不那麼光明,又一心要一統江南諸多佛寺,是以對這些寺中舊人和其他小寺廟的僧人對他頗有微詞,這人多喝了幾杯酒,便吐出了心中真言。禪房中氣氛一時極為尷尬。
了空心中暗自歡喜,臉上卻裝出一副為難的模樣,起身做了個團揖,笑道:「各位同門,都是貧僧多言,本來今日請大家來也就是一起打個牙祭而已,倒惹得不痛快,還請各位見諒。」方才說話那人也心裡暗自後悔,害怕智深回去給了凡打小報告,也說自己喝多了,是以說錯了話。一時間禪房內氣氛融洽起來。這時,屋外猛然聽到一聲響,眾人一驚,了空笑道:「想必是野狐狸來了,這歸元寺頗為破落,晚上經常有些野物跑進來,佛家有殺生之戒,也就任他們去了。」
眾人都已經喝得四五分了,哪裡分辨得出,一人還笑道:「野狐狸,莫不是狐狸精吧,這可對修行不好。」唐代狐狸化作美女的故事已經頗有流傳,眾人聽了齊聲哄笑。
了空笑罵道:「佛家人不講誑語,你這廝倒是百無禁忌,小心報應。」這時外面又傳來幾聲劇響,眾人這次都聽得清楚,乃是兵器相撞和人的垂死呼喊聲,正欲起身,卻都覺得手腳無力,顯然酒食中動了手腳,中了圈套。眾人一齊往了空臉上看去,卻只見他都是高深莫測的滿臉笑容。了塵性格本極魯莽,大聲罵道:「了空你莫不是失心瘋了,在酒菜裡動手腳,快快把解藥拿出來,我們外面可有二十來個護衛。」他邊說邊扶著几案邊沿想要站起來,與了空廝打,沒想到那藥性十分猛烈,剛站起到一半,手腳猛地一軟,便撲到在几案上,湯水殘酒頓時四處橫飛,濺了旁人渾身,惹來一陣咒罵。
「護衛。」了空一陣冷笑,這時突然轉來一聲慘叫,聲嘶力竭,那聲音彷彿就在門外,眾人聽得一清二楚。猛然「砰」的一聲,禪房門被撞開,一名男子渾身是血,滾了進來,身上橫七豎八的滿是傷痕,眾僧頓時嚇得出了一聲冷汗,酒頓時醒了。一人猛然認出那條漢子滿頭光亮,正是此次通行的護衛首領智友,問道:「智友,這是怎麼回事,你怎麼傷的這麼重?」
智友痛苦的在地上翻滾著,眼尖的早已看出他身上的傷勢都是刀槍上,最嚴重的是腹中挨得一刀,傷口極深,連腸子都已經流了出來。智友戟指指著了空痛苦地喊道:「便是這賊僧偷襲我等,各位師叔師伯小心。」正在此時,門外走進一條雄壯漢子,光著頭,穿著一件兩檔鎧,雙手各提一把橫刀,滿身殺氣,一腳便踏在智友的背上,一刀便從後心戳進去,手底用力一剜便結果了智友的性命。蹲下拔出腰間匕首,對準智友頸椎骨縫一刀,接著手腕一用力便取下了首級。隨後旁若無人的對了空躬身作揖:「彼等護衛共二十二人皆已斬殺,未走脫一人,等一會便將首級呈上來,還請高虞侯檢點。」
第045章 宴無好宴(二)
了空行若無事,點了點頭:「做得好,士卒可有損傷的。」
那漢子神色嚴肅,躬身又行了一禮:「吾輩事先準備周密,讓他們分開去用膳,然後個個擊破,弟兄們有兩人受了輕傷。」
了空眉頭挑了一挑:「你只有十五人,將那二十二人斬殺,只有兩人受了輕傷!好本事,你叫什麼名字,某要為你向呂指揮使請功。」
那漢子聽了大喜:「多謝虞侯栽培,某姓徐,並無大名,因為行二,鄉里皆稱吾徐二,位居隊副之職,羅校尉回對岸稟報軍情後,某便執掌這十五人。」
了空聽了暗喜,自己去對岸送上顧全武偷偷離開西陵的消息,呂方立刻授給自己虞侯的職位,負責冊反對岸敵軍的任務。虞侯,本為執掌水澤出產之官。(《左傳昭公二十年》:「藪澤之薪蒸,虞侯守之。」)宇文泰相西魏時,置虞侯都督,後世沿襲。隋為東宮禁衛官,掌偵察、巡邏。唐代後期,藩鎮以親信武官為「都虞侯」、「虞侯」,為軍中執法的長官,是極為親要的官職。此刻見呂方手下士卒如此精悍,那些護衛也都是僧兵選出的健者,竟輕而易舉的斬殺乾淨,眼看自己選對了邊,前途光明,心裡極為舒暢。
說話間那二十二名護衛的首級便被送了上來,扔在地上,禪房中此時哪裡還有一絲佛門淨地的模樣。了空輕聲數著:「1,2,3……21,22……」了空數完首級,拍了拍手,對著眾僧笑道:「列位知道護衛們都到哪裡去了吧。」
「你這惡賊,自己是佛門弟子,竟然聯結淮南賊寇殺害釋門同輩,死後定然墮入無間地獄,永世不得超生。」說話的正是智深,他也不像其他人一般嚇得噤口不言,滿臉都是怨毒之色,口中大聲叱罵。
「大膽禿驢,竟然敢辱罵某家虞侯,不要腦袋了嗎?」徐二上前一步,右手明晃晃的橫刀在智深面前虛劈了一下,威嚇於他,混忘了這屋中除了他自己全部都是頭頂光光的僧人。
了空卻不發火,隨手示意徐二收刀退後,上前一步笑道:「智深師侄說的不錯,貧僧勾結外人,殺害同儕的確應該墮入無間地獄。不過這世上如果真的因果報應不爽的話,想必了凡師兄死後也會很精彩。」
智深本來滿臉都是激憤之色,口中咒罵不止,可聽了了空這一席話頓時啞然,禪房之中除了徐二一人,都明曉內情。昔日了凡借助兄長顧全武的外力,殺害師父空海,奪取了靈隱寺主持和江南佛教領袖的寶座。比起了凡往日罪大惡極的行為,了空今日所為也不過是「他做初一,我作十五」而已。
了空見禪房中眾人都不說話,笑道:「各位可能奇怪某為何突然出賣師門,投靠淮南吧?」
禪房中眾人都不吭聲,了空也自顧說了下去:「這事要從某那次前往丹陽說起。」旁邊智深嗤笑道:「想來也是你事敗被擒,貪生怕死便做了淮南賊的內應,只恨主持未能看出你的狼子野心,還讓你到這裡靜養,不然哪有今日。」
了空卻不著惱,笑吟吟地等著智深罵完才繼續將那次的經過敘說清楚,最後才說道:「大家都知道,昔日空海師父有幾名俗家弟子最是疼惜。」說到這裡,了空頓了一下,看了智深一眼,其餘幾人也都心裡有數,知道他說的便是空海的那幾個私生子,便如同智深之與了凡一般。
「某本以為師父幾點骨血早已為了凡那惡賊所害,卻在丹陽那淮南將手下看到范尼僧范公子,真是善人必有天祐,吾師空海大師多年以來修橋鋪路,救濟災民,弘揚佛法,卻落得個為弟子所害的下場,某平日裡還抱怨蒼天無眼,善人沒有好報,那天才知道造化之奇,非我輩這等淺智所能揣度。」說到這裡,了空雙手合十唱了聲「阿彌陀佛」。室內眾人也只得隨他同聲唱佛,只是室內滿是首級,腥臭撲鼻,情形極為錯愕。
「自從見了范公子,某就在六祖慧能面前發下毒誓,就算死後墮入無間地獄,永世不得超生,也要報殺師大仇,讓先師後裔坐上這靈隱寺的主持之位。」說道最後,了空早已沒有平日溫文爾雅的模樣,滿臉都是激憤之色,後面的徐二本來就信仰佛教,這下聽了更是心中暗自敬意。智深哼了聲,正要反駁。了凡從懷中取出一枚玉珮,舉在手中,讓眾人仔細觀看:「這枚玉珮你們也都見過,乃是六祖慧能禪師的遺物,我寺主持的信物,自從了凡這惡賊殺師之後,便說在亂中遺失了,這個是偽造不得的,便是范公子交與某以為信物號召忠義之士的。」說道這裡,了空將手中玉珮交與了塵手中,讓他們仔細辨認。
了塵接在手中,細細辨認,只見那玉珮內部有一個「靜」字,透過光看過去宛若天然生成一般,玉質溫潤無華,拿在手上透出一股暖意來。正是昔日空海師父手中那枚,趕緊雙手遞還給了空,肅容答道:「果然是師尊遺物。」
了空將玉珮遞與其他兩名僧人,那兩人都是杭州其他寺廟的武僧,那裡能夠分辨這玉珮,了空給他們看也不過不願意授人口實,堵住他們的嘴而已。那兩人也就略微看了看,便點頭過了。最後到了智深面前,了空笑道:「師侄生的晚,只怕還未曾見過這師門重寶,今日也讓你開開眼界吧。」邊說邊將伸手將那玉珮放到智深眼前。這時,突變陡生,本來智深委頓在地上,彷彿中毒深重,此時他猛然躍起,一頭撞入了空懷中,手中還持著一把閃亮的懷匕。了空頓時吃了一驚,身體條件反射的一側,匕首便刺在小腹右邊,反手一肘打在智深臉上,了空本身就有一身武藝,在這生死關頭更是爆發出潛力,竟將智深打得飛了出去,跌倒在地上,和牆邊那其餘三人滾作一團。
徐二趕緊扶住了空,查看傷情,口中連喊:「大師你覺得如何,傷勢可重否?」他心情慌張,竟忘了稱呼了空官銜,伸手往了空傷處一摸,卻是硬硬的,連血都沒流出多少,不由得一愣。了空苦笑道:「某知道今日事情危險,便師呂將軍故智,穿了一件貼身甲,是以傷勢不重,回去倒要多謝謝呂將軍了。」徐二一摸,果然是那硬物是一層甲片,解開一看,傷口淺淺的,趕緊起身從門外叫來兩人為了空處理傷口,自己回身便拔刀走到智深面前,要結果了他。智深本欲反抗,可惜臉上挨了重重的一下,竟起不得身,只得閉目待死。徐二反手持刀,對準智深的心臟部位,正準備下手,卻聽見了空喊道:「不要殺他,留著他還有用,綁起來便是了。」
徐二回頭不解地看了看了空,見其神志清楚,便收起橫刀,狠狠的給了智深一腳,罵道:「便宜你小子了。」隨手扯下一些布條,將其綁的結結實實,他懷恨智深刺殺了空,綁的時候故意將酒水澆在布條上,勒的緊緊的,這樣布條乾燥後便會收縮,勒的人疼痛難忍。
待徐二捆好了,了空便低聲吩咐了徐二幾句,徐二點頭便出門去了,對面智深只是大罵不止,其餘三人看到了空的舉動,又是懷疑又是害怕,氣氛十分尷尬。
「你為何未中藥毒,莫非方才未進酒水?」了空挨了智深一刀,卻不著惱。
「某是受戒沙門,為了抗擊淮南賊子吃些肉倒也罷了,那酒乃亂性之物,豈能飲用。」智深心知自己必無幸理,傲然答道。旁邊三人聽了神色慚愧。
了空點了點頭:「虎父果無犬子,了凡師兄有這等孩兒倒也讓人羨慕得很。」
過了片刻,徐二進來,提了一桶冷水,後面還跟了三名親兵,手中竟端著上好了箭矢的弩機,點鋼了的矢鋒在燈光下閃著藍光,讓人心悸。徐二故意讓對面三人看得清楚,笑道:「這都是兩石的強弩,箭矢也塗了烏頭毒,各位千萬莫要自誤,枉自丟了自己性命。」屋內眾僧看到鋒利的箭矢對著自己,頓時覺得脊樑上一股寒氣升了起來,不自覺打了個寒戰,連連點頭。
徐二回頭看了了空拱手行禮,稟報準備停當,了空點頭示意可以開始了,便將那桶冷水分別潑在對面僧人身上,此時還是早春,夜裡寒氣逼人,這一桶冷水潑在身上,頓時打了個寒戰,方才身上那種綿軟無力的感覺漸漸消失了,那三人相互對視了一下,一人慢慢站了起來,唱了個肥喏:「了空禪師,冤有頭,債有主,殺死空海禪師的是了凡那廝,我等並無干係,還請您高抬貴手,放過我等則個。」此人乃是杭州城中慈恩寺的主持玄寂,慈恩寺是杭州第二大的叢林,只亞於了凡的靈隱寺,勢力也相當龐大,了凡為了更好控制慈恩寺,在上代主持圓寂之後,故意支持素來沒有主見,能力平庸的玄寂來作主持,寺中僧人皆都不服,玄寂只得對了凡言聽計從,來換得了凡的支持,所以這次出兵,他雖然心中不情願,也只得帶了本寺僧兵出城,對了凡的私生子智深這一介後輩也得曲意奉承,此時身子一能動立刻便想撇清干係,置身事外。
第046章 宴無好宴(三)
徐二在旁冷笑一聲,將左手橫刀扔在地上,噹啷作響,嚇得玄寂連連後退,口中念佛。了空笑道:「玄寂師兄好生糊塗,智深是了凡那廝的私生子,今日你們一起來了,若他死於非命,你們那個還能脫得了干係。你們想要置身事外那是不可能的了。我那師兄性格往好裡說是雄才偉略,思慮深遠,往壞裡說便是陰險奸詐,最是記仇,平日裡都對你們打壓防備,他兒子死了,你們卻活著回來,縱然他這次為了大局忍下了這口氣,難道以後不會報復?」
了空這一席話,說的那三僧暗自點頭,了凡因為得位不正,所以一直對「了」字輩的師兄弟頗為防備,極力培養親信後輩,周邊各寺更是排擠分化,無所不用其極。眾人心裡都是知道的,只不過形勢所逼,不敢吭聲而已。了塵甕聲說:「師兄你想要怎麼辦,列出個章程來吧,也不要打啞謎了。」
「好,了塵師弟果然爽利。」了空猛地一拍大腿:「今日只要你們三人每人砍智深一刀,取了了凡惡賊兒子的性命,發下毒誓,與我同心輔助范公子討伐了凡,奪回主持之位,你我便是好兄弟,今日之事自然也就了了。」
了塵臉色如鐵:「若不肯砍呢?」
了空臉上笑意盎然,可語意如鐵:「不肯下手,自然就與了凡那廝是一黨的,與智深一般下場。」
「好,好。」說話的卻是方才出言嗤笑智深那人,他走到當中,揀起橫刀,一刀便砍在智深肩上,頓時血流如注,那智深倒也硬起,鋼刃及體,只是悶哼一聲,盡沒呼痛。那人笑道:「這便可以了吧。」
了空笑道:「自然是可以了,苦參師父還請那邊安坐。」此人是杭州城外一座寺廟的僧兵頭目,武藝既不出眾,佛法也不精深,今日也是隨著一起來的,了空也不看重他,不過此人第一個出來,倒是看風色快的緊。
苦參口笑道:「好。」卻猛地一刀向了空劈來,徐二自從智深行刺之後,早已提高警惕,趕緊一刀攔住苦參,隨即後面三人扣動扳機,近距離兩石的弩矢立刻將苦參擊倒在地。
了空上前幾步,走到苦參面前,只見他胸腹之間中了三箭,傷口流出的血都已是烏黑色,眼見烏頭毒發無救了。詫異地問道:「了凡對你並未有深恩,為何卻這般求死呢?」
苦參已經垂死,但神態安詳:「某並非為了了凡一人,卻是為了兩浙百姓,若淮南軍過的江來,兵禍連綿,只怕江南大地再無一處淨土。吾輩沙門平日不耕不織,口中食身上衣皆來自信眾供奉,此時正是捨身相報之時,只可惜武藝平庸。」說到這裡,口中吐出血來,說不出話來。顯然已被射穿了肺部,血液倒湧上來,嗆住了,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本來屋內諸人都有些瞧不起這苦參,覺得他形容猥瑣,見識淺薄加上勢力微小。可看他方才作為,雖然與其立場不同,但心底油然而生敬意。了空走到苦參身前,只見其雙目圓睜,手在鼻前一摸,已經沒有了氣息,合十低頭默誦《地藏王菩薩超度心咒》,待念完後,輕輕為其合上圓睜的雙目,歎道:「苦參師兄大慈大悲,大智大慧,非吾等所能及,今日為江南百姓捨卻己身,如此大功德,今日想必是釋尊借我等手兵解,想必已脫卻輪迴,在西天極樂世界去了。留的吾輩在這亂世中苦苦掙扎,死後墮入無間地獄。」那了空平日說話神采飛揚,此時卻是苦澀之極。說罷,對徐二吩咐:「將苦參師兄的屍體好生焚化,待此間事了,葬在靈隱寺歷代先師塔林中,吾便在那裡苦修,好好懺悔罪孽。」
徐二也滿臉都是崇敬之色,跪下對苦參的屍體連磕了三個響頭,才親自將屍體抬了下去。
苦參的屍體被抬了下去,了空念了聲佛,轉過身去,臉上悲天憫人的神色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堅忍:「兩位還有什麼想法,是隨苦參師兄一起去西天極樂世界,還是和某一起下無間地獄?」
禪房中一陣靜默,過了半晌,了塵站起身來,揀起橫刀,一刀便砍在智深的喉嚨上,結果了他的性命,也解除了他的痛苦。
「大膽。」徐二右手橫刀出鞘,正要上前,了空揮手攔住徐二,笑道:「某又沒說不能一刀殺了智深,玄寂師兄你打算如何,快些決定吧,否則某等得及,這些軍漢可沒這麼好的耐性,若是傷了和氣便不美了。」
玄寂聽了,身子一顫,彷彿被鞭子抽了一下,滿滿站起,接過了塵手中橫刀,閉著眼睛一刀砍在智深身上,隨後手上一軟,橫刀便落在地上,叮噹作響。玄寂彷彿被抽去了全身骨頭似得,軟倒在地,哭泣起來。
了空笑了笑,吩咐眾人將智深的屍體拖了出去,對了塵、玄寂兩人說:「好,我們現在便都是一條船上的戰友了,等下我們便一起去楓林渡軍營,那時便是爾等博取進身之階的時候,兩位切莫自誤。」
楓林渡口是浙江上一個小渡口,在西陵上游約20里處,雖然沒有西陵渡口那麼水流平緩,直接蕭紹運河,直下越中,也算是一個不錯的渡口。只不過河岸比較陡峭,不適合舟船靠岸,所以鎮海軍只留了千人把守,其中五百人都是新招的士卒,真正的中堅力量是新來的五百僧兵,他們在原先董昌攻打劉漢宏之戰中就在錢繆麾下,不但武藝精熟,又崇信佛教,意志堅定,絕非那些剛扔下鋤頭柄的新兵可比。鎮海兵,僧兵分扎前後兩營,僧兵在後,鎮海兵在前,戒備森嚴。
此時已是晚飯時分,門口的什長正不耐煩地等著來換崗的同伴,如果回去的完了,自己那份被吃光了,晚飯可就沒著落了。這時遠處來路上出現一行人,仔細一看,卻是上午出去探望舊友的那幾位頭領,二十餘人簇擁著他們,卻不知是什麼人。正疑惑間,那行人已經到了跟前,什長趕緊上前合十行禮,仔細一打量,卻見早上一同出營的智深師傅和苦參禪師沒有一同歸來,同行的二十來名護衛也一個個體型魁梧,神情彪悍,並非是早上一同出行的那些僧兵同伴。
正猶疑間,卻聽見一個渾厚溫和的聲音:「智深師父和苦參禪師與我等精研了一天佛法,有些疲倦了,便留在我寺中休息,護衛兄弟們也都留在寺中,明日和兩位禪師一同回來,這些都是我那邊一個信眾的莊客,這時節兵荒馬亂,派來一同護衛兩位禪師的。」
那什長往聲音來處看去,正是了空,方才站在了塵魁梧的身體後來,護衛沒有看見,只見他一身月白色細麻袈裟,更顯得器宇不凡。那護衛趕緊合什問好,這了空昔日在靈隱寺中可是了不得人物,佛法武藝都是寺中翹楚,雖然現在被貶出杭州,但普通僧眾對其依然十分崇敬。
這時了塵和玄寂二人走了過來,頓時一股酒臭味傳了過來,微微抬頭一瞥,只見兩人臉上滿是紅白之色,那什長心底頓時雪亮:「甚麼精研佛法,分明是吃肉喝酒快活去了,說不定還有婦人侍寢。苦參合智深定然是喝的多了,懶得回來,在那邊抱著女人快活在,留的我們在這營中喝那菜粥,死後定然墮入畜生道。」口中卻唱了聲佛號:「阿彌陀佛,禪師精研佛法辛苦了,非吾輩能及。」又合什行禮,方才回身招呼手下推開拒馬,讓眾人入營。
一行人直接進了帥帳,一會兒,了塵便走出來,身後緊跟著三人,神色古怪,對帳外的哨兵說:「你快去傳令中軍官,召集什長以上軍官到大帳議事,這裡站崗的事就不用你管了,自有這兩位兄弟照看,快去吧,切莫壞了大事。」
那哨兵有些奇怪,但還是合什行了一個禮,便轉身去傳令。了塵轉身走近帳中,背心已經被汗水浸濕了一片,方才緊貼在他後面那人手中緊握著一柄匕首,頂在了塵的腰眼上,須臾也不放開。
帳中了空斜倚在几上,滿臉都笑意,歎道:「了塵師兄何必如此,你莫非不知道你這般首鼠兩端最是不好,方纔你用言語暗示,如果相持起來,豈不是害了玄寂師兄還有著二十餘人的性命。」
了塵臉上極臭,也不回答,一屁股便坐在上首座上,一言不發。過了半刻功夫,營中軍官紛紛趕來,此時正是吃飯功夫,眾人雖然都是僧人,但腹中飢餓也是怨氣不少,罵罵咧咧的聲音在帳內都聽得清清楚楚。進的帳來卻覺得氣氛十分尷尬,帳中四周站了十幾條陌生魁梧漢子,按刀而立,營中主將了塵高踞台上,神色漠然,玄寂坐在一旁,臉上也是古怪的緊,智深和苦參二人卻不見蹤影。
兩人身旁卻有一人,月白色的麻布袈裟,腳踏芒鞋,臉上神采飛揚,隱隱似有寶光流動,便如是明珠寶玉,自然生輝。讓人向他只瞧得幾眼,便心生欽仰親近之意。軍官中來自杭州寺院的幾個立刻認出此人正是了空,趕緊合什行禮問好,了空滿臉笑容,一一合什還禮,一時間帳中氣氛熱鬧了起來,有個機靈的傢伙立刻想起營外的哨兵也換了人,心裡咯登了一聲,上前一步笑問道:「了空禪師不在歸元寺中精修佛法,卻來這軍營俗地作甚。」那人口氣雖然柔和,但語意卻十分尖刻,進來的那十餘名軍官也覺得不對,紛紛後退幾步,手按兵刃,頓時帳中分作兩堆人,之間氣氛也劍拔弩張了起來,彷彿立刻便要開打。
第047章 智取
了空卻彷彿什麼也沒感覺到似得,笑道:「貧僧本來奉主持鈞旨,在那寺中修行,苦思丹陽事敗的過失。沒想到主持不念舊惡,讓某出來戴罪立功,來這裡相助了塵師兄一把。貧僧雖然無能,但護衛佛法乃釋門中人之責,縱然在下無拳無勇,也要盡自己一分綿延之力。」那了空前面幾乎還言笑晏晏,最後幾句卻是大義凌然,讓人心折。
帳中眾軍官這才鬆了口氣,看來不是什麼兵變,不過是遠在杭州的主持了凡看了塵執掌兵權,怕他趁機坐大,又在玩拉一個打一個的政治平衡遊戲了,不過這次了凡支持的不是了塵,而是原先那個鋒芒畢露的了空,既然是他們師兄弟之間的內鬥,和大家就沒什麼干係了,軍官們互相交換著顏色,都準備看一場好戲。
玄寂背上身後那個硬物又向前捅了一下,額頭上頓時一陣冒汗,趕緊勸說道:「了塵師兄,這世間事都不過是虛幻,唯有苦心修行,跳出輪迴才是根本,你又何必執著呢?」說道最後一句,聲音懇切之極,下面的軍官們聽了都暗自痛罵玄寂這老滑頭,平日裡都以了塵馬首是瞻,也不知了空許了你什麼好處,一下子就跳到了空一邊,當真無恥之極。卻不知玄寂身後便站著徐二,只要一言不合對方的心意,只怕立刻便是利刃穿心的下場。
了塵臉上已是氣的發紫,額頭上的幾根青筋跳動不停,只是一言不發,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身後的淮南將士也不敢逼得太緊,免得露了痕跡,落得個玉石俱焚的下場。下面幾名了塵的心腹想要鼓噪起來,卻看到其他大部分人都默不作聲,喊了幾聲也不敢說什麼了。了空見下面漸漸靜了下來,從懷中取出一張白麻紙來,遞與了塵,笑道:「這便是貧僧的告身文書,上面還有主持的親筆簽名還有印信,請師兄查看。」
了塵隨手接過白麻紙,眼中便是一張偽造的文書,無論筆跡印信都製作的十分逼真,他久聞師弟了空文武雙全,連書法制印都頗精專,沒想到竟一精如斯。他正想將手中書信擲在地上,大聲喊破騙局,可又想起刻薄寡恩的主持,眼前又映過自己還未成人的幼弟的面容,心頭的勇氣和決心頓時蕩然無存。頹然低頭說道:「這營中事情便請師弟費心了。」說罷便將腰間兵符印信取出,交給了空,起身走到下首,讓出首座給了空。
了空也不謙讓,收起印信兵符,便走到上座。臉上已無方才謙和的笑容,滿是肅殺之氣。「奉主持佛旨,貧僧統領這楓林渡這五百僧兵,此時淮南賊兵臨西陵,一旦讓其渡江,不但江南諸多名剎將遭兵火荼毒,數十萬百姓只怕也無有生路。吾輩沙門身上衣,口中食皆來自百姓供奉,此時正是捨身求法的時候。」
下面眾僧基本都是江南本地人,聽了了空這番話,同仇敵愾之情溢於言表,了空看到下面眾人的神情,滿意地點了點頭:「十天前,顧全武顧將軍領武勇都精兵南下,西陵空虛,所以我輩僧兵離開本寺支援,護江便是護寺,浙東安即是寺廟安,吾奉主持鈞命,接任此處,定當將這楓林渡口防衛的如同鐵石一般。」說到這裡,了空便開始掉換人員,將帳中軍官中先前出言鼓噪的那幾名了塵心腹換回杭州,換上自己帶來的淮南將士,他說這些都是武勇都將佐,帳中眾人見他任用私人,換掉前任的心腹,雖然急了點,但也是應有之意,否則緊急時刻上下不一,指揮不動,可要誤了大事的。那幾名替換的人也是一口北方口音,武勇都大半原先都是孫儒的部下,淮南爭霸戰中孫儒為楊行密所破後,部分潰逃到了浙東,錢繆愛其武勇收編為親兵,是以眾人也沒什麼懷疑。
待眾人走的遠了,了空招來徐二,低聲吩咐道:「等會你帶上兩個人,出營到江邊選一高處,點火向對岸呂將軍那裡發信號。」徐二點了點頭,便帶了兩人出賬去了。
浙江對岸,呂方營中,正是晚飯時間,士卒們正按照自己所屬的行伍聚堆進食。這幾天的食物特別豐盛,鍋中煮的都是今年的新谷,而且都是硬實的干飯,並非平常的粥。佐餐的也不再是醬菜,而是一碗碗魚湯。今天甚至碗中大塊大塊的豬肉和諸內臟。士卒們都猜到大戰馬上就要臨頭,營中的蔡卒和隨呂方從濠州莊中南下的老卒們如平常一般大口吃喝,不時還那新兵的緊張逗趣。可從丹陽新招來的新兵都或多或少有些緊張,只是機械的把食物一口一口往嘴裡塞,完全不知其味,有的甚至乾脆吃不下飯,面前的碗中堆的滿滿的食物半天都沒動一下。
龍十二和陳五正結伴巡視軍營,看到前面那堆士卒正埋頭吃喝,不是還傳來幾聲哄笑,陳五笑道:「前面的是左廂四都的兵吧,果然不愧是蔡地的好男兒,大戰臨前而行若無事,這樣的兵上了戰場才不會怯陣。」
「陳兄弟也是蔡地人吧,這些都是老兵,沒什麼問題的,陳兄弟是將軍心腹,卻不知渡河的日子是哪一天呀?可否透露一下。」龍十二笑著問道,呂方如此佈置,他估計大戰就這兩天,因為全營士卒這些天全關在營內,除了準備武器外,連操練都減了許多量,這種情況斷然不能持久,千餘條青壯漢子,關在這小小營寨內,卻無所事事,日子一長必然生亂。
陳五眉頭皺了皺,呂方對他也沒說渡河的具體時間,但如此回答,卻怕龍十二以為自己故意瞞著他,生了芥蒂。正考慮如何回答,卻聽見不遠處指揮使大帳外擊鼓聲,正是召集將領軍議的信號,兩人對視,看到對方眼中滿是興奮,便快步往指揮使大帳跑去。
兩人進的帳來,只見呂雄,王佛兒兩人已經在帳中,羅安瓊站在末尾,呂方在上首焦急的來回走動,顯然已經等的沒有耐性了。見二人進的帳來,呂方大聲喊道:「你二人怎來的如斯慢,好了好了。」呂方抬手攔住兩人謝罪,接著說:「人到齊了,那我們現在就開始軍議,仁瓊,你快些將具體情況給諸位說明一下。」
羅安瓊上前施了一禮,便將對岸的情況細細說明,原來了空定好引楓林渡僧兵頭領到歸元寺中吃飯的計劃後,便讓羅安瓊偷偷渡過浙江,與呂方約定了空事成後便白日燃煙,夜裡舉火為號,呂方便遣兵渡江接應。說到最後,羅安瓊大聲道:「高虞侯說,一旦他進的浙東僧兵營中,控制住了僧兵,便請呂將軍趕快渡江接應,楓林渡口除了那些僧兵只剩下五百新兵,並不難對付。不過這欺瞞之事畢竟不能長久,還請將軍當機立斷,趕快發兵。」
呂方點了點頭,示意羅安瓊退到一旁,便詢問帳中其餘四人:「情況你們都瞭解了,你們說說該如何呢?」
呂雄笑著說道:「這還有什麼好考慮的,我現在知道將軍為何一直讓我準備船隻,砍伐木料竹材了。兵貴神速,遲則生變,立刻出兵便是。」
龍十二想了一會兒,問道:「那安都統那邊時候知曉,如果只有我們孤軍渡江,只怕會成了眾矢之的,鎮海軍圍攻之下,未必討得了好。」
呂方點了點頭:「羅安瓊一回來,我便去了趟安都統那裡,那邊已經安排好了,只要我們這邊事成,大軍便隨後進擊。」呂方看了看帳下眾將並沒有其他話要說的了,便下令道:「既然如此,你們便下去,晚飯後邊開始全軍動員,陳五你手下多是江淮子弟,熟悉水性,晚上便由你的右廂兵先渡。龍十二的左廂隨後,最後的便是炮隊和呂雄的射生團。羅安瓊你熟識那邊的地形,帶二十名我的親兵與陳五最先去,聽明白了嗎?」
浙江東岸,楓林渡口旁的一座小山上,江岸在這裡凹進去一塊,所以水流平緩,只不過河岸陡峭,高處水面三丈多,所以這裡只設了個木壘,放了六七個兵把守。徐二焦急的往江面那邊眺望,看有沒有淮南軍的船隻,不是看著天上的星星,計算著時間。後面一名士卒走過來稟報:「哨所裡那六名鎮海兵都了結了,不知屍首該如何處理。」
徐二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在旁邊刨個坑賣了,讓六個弟兄換了他們的衣服在那邊繼續站崗,警醒點,盯著他們大營來的方向,別讓露了痕跡。」
身後那人趕緊領命離去,正在此時,遠處江面出現一點燈火,彷彿是一條船,徐二趕緊從後面火堆取出一根火把,一連在頭頂劃了三個圓圈。那燈火彷彿看到信號,漸漸便向這個方向移動過來,走的近了,原來是一艘走舸,這船上兩邊各有十餘條槳,四周有牛皮木板保護,可以載運二十餘人,在水面上速度如飛,是南方常用的戰船,淮南和鎮海軍雙方都有很多。遠處走舸已經看清楚岸上火光處徐二的身影,劃得更快了,半盞茶的功夫便到了近前,岸上的徐二一直擔心四周有浙東軍埋伏,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彷彿覺得過了一世一般。
第048章 登陸
那走舸來勢甚急,彷彿要撞到岸上,猛然聽見船上一聲低喝,船上槳手同時倒劃,船速頓時慢了下來,木槳發出咯吱的聲音,彷彿要斷裂了似的,待船停穩了,一人跳出船艙,岸上的徐二定睛一看,正是自己的頂頭上司羅安瓊。
羅安瓊剛出得船艙,便抬頭喊著:「快扔繩梯下來。」
徐二趕緊將早準備好的繩梯扔了下來,將另外一頭拴在一棵一人合抱的大樹上,又連扯了幾下,覺得結識了才跑到岸邊對下面的羅安瓊發了個信號。羅安瓊吩咐搬來了一袋米糧,約有50餘斤,綁在繩梯末尾,讓其不再搖晃,方才讓艙中士卒沿著繩梯爬了上去,這些都是呂方的親兵,都是從莫邪都千五人中選出的銳士,一個個雖然身披盔甲,依然身手敏捷。不一會兒,二十名士卒便都上了岸,羅安瓊卻不上岸,只是吩咐下面的船夫下錨,在河岸上釘著木樁,忙的不可開交。岸上的徐二急得要命,這哨所上哨兵都已被殺,隨時有可能被前來巡夜的敵軍發現,一旦被發現眾寡懸殊,這數十人只怕無一人能活,這等危地羅安瓊還在這裡作甚麼勾當,他趕緊沿著繩梯下的船來,扯住羅安瓊的胳膊說:「校尉還在這裡打什麼樁子,趕快上岸到高虞侯那邊去吧,這裡實在太危險了。」
羅安瓊扯去手臂,笑道:「去高和尚那裡去作甚,船隊馬上就過來了,我等要趕快做好準備,免得誤了大軍上岸的事情,要挨軍棍的。」了空自從暗中降了呂方,與淮南軍便以俗家姓名高奉天自稱,以示和過去一刀兩斷。他手下軍士如無外人在場,也以他的官職虞侯相稱,只有羅安瓊在背後卻叫他高和尚。
「這麼高的河岸,又無碼頭,如何靠岸,莫非那千餘人都從繩梯爬上去,羅校尉莫要開玩笑,誤了大事。」徐二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那河岸足有三丈高,都是巖壁,開掘不得,若是一兩條小船暫時停靠一下也就罷了,若是吃水深的大船隻怕不是擱淺,便是被江水波浪推到岸邊的巖壁上撞壞。哪裡來得及讓那千餘人爬上這三丈高的岸上。
「你就等著看好戲吧。」羅安瓊臉上滿是得意神色,卻怎麼也不說如何讓千餘人上岸,只把徐二趕上岸去小心放哨,莫要被鎮海軍的巡哨打了悶棍,徐二滿腹懷疑的上了岸去,過了一會兒,遠處來了六七條鎮海軍的船來,這幾條船可比先前那條走舸大多了,每條船上都裝了近百人,只見每條船的船首都有一座吊橋,懸在半空中,彷彿烏鴉的尖嘴一般,也不知是做什麼勾當的。那條走舸已經用數十根釘入巖壁縫隙和河底的木樁固定好了,又在船頭船尾各拋了鐵錨,然後在延伸出去的木樁上鋪了木板,十分穩當,成為一個平台,只是隨著江波微微湧動,並沒什麼左右晃動。羅安瓊看準備停當,便吩咐船工從艙中取出一部攻城梯來,搭在河岸上,那梯是特別用來攻城只用,頂端有兩支鋒利的鐵鉤,一旦考上城牆,鐵鉤便深深嵌入牆上,無論如何也推不下來,河岸也是一樣,等兩邊固定好了。平台上便給那幾條大船發了信號。
過了一會兒,一條大船靠了過來,因為和河岸間還隔了一條走舸,無需擔心會擱淺或者碰到河岸,然後便拋錨定下,放下船首的吊橋,搭在走舸上。船上的士卒們便分批沿著吊橋來到走舸上,又搬了兩部攻城梯下來,搭在河岸上,然後爬著攻城梯上了岸邊,不過半個時辰,六條船上的士卒便全部到了岸上,共有四百餘人,正是陳五統領的右廂兵。
陳五跳上走舸,此時他便是浙江東岸淮南軍的最高將領,呂方在他上傳之前囑咐說:「敵情瞬息萬變,相隔大江,緩急不得接應,汝自當當機立斷,勿用擔心其他,吾已和安都統引大軍在後。勝則記功,敗則自有大軍相繼再戰。」
陳五看此時已是三更時分,轉身對羅安瓊問道:「此處離楓林渡口鎮海軍營有多遠。」
羅安瓊躬身作揖:「約有五里路,若是白日,也就兩刻便到,不過夜裡,就怕迷了路,我軍沒有根本之地,一敗便是不可收拾的下場。」
陳五笑道:「無妨,吾遣二十人前往便是,聽說敵軍分扎前後兩營,前營都是新兵,說不定有機可趁,若是成了也好,便是不成,也不過損失二十人,無礙大事。」
羅安瓊點了點頭,笑道:「陳指揮高見,上面接應的徐二剛從高虞侯那裡回來,鎮海軍的情況他最清楚,一問他便知。」
陳五點了點頭,便上了岸去,找到徐二細細詢問。徐二聽了陳五的想法,搖了搖頭說:「偷襲只怕不行,雖然顧全武已將武勇都精兵悉數帶離,留下的都是些新兵,但那顧全武乃鎮海軍宿將,用兵極有法度,加之營寨已經修築了一個多月,縫隙缺口早已堵死,並無什麼可乘之機,高虞侯雖然矯詔掌握了僧兵的兵權,但畢竟營中了凡的心腹頗多,也只能約束部眾,並不能倒戈相向,還是等呂將軍大軍上岸,在做打算吧。」
陳五聽了徐二的話,心頭便是不喜,叱喝道:「吾領兵渡江之時,呂指揮使便囑咐說,戰機瞬息即逝,大江之上,急切難度,讓我當機立斷,節度渡江諸軍,先渡江的高虞侯所部也受我管轄,你區區一個伙長,出言反對我命令出兵偷襲敵營,莫非徐二你敢抗命嗎?」
「不敢,小人豈敢抗命。」徐二嚇得跪在地上,連連叩首。軍中最重上下之分,此時又在戰前,抗命的罪名壓下來,一刀殺了他也沒處喊冤去。
見徐二如此害怕,陳五臉色稍和,畢竟他不熟悉這東岸形勢,若要夜裡偷襲敵營,離不開徐二的協助。自莫邪都成立以來,和正規敵軍刀槍相對的打仗,這還是第一次。陳五自從商隊一戰跟隨呂方後,屯田練兵,攻濠壽兩州,下丹陽,陳五無役不與,王佛兒在他眼裡不過是劍客一流,呂雄不過是靠裙帶關係,范尼僧是只會民事的文官,龍十二是手下敗將,早就自命為呂方手下頭號大將,後來見到范尼僧在丹陽縣將謀逆的強宗豪右殺得乾乾淨淨,立了大功,陳五心裡就跟貓爪撓一般難受,憋足了勁要在這西陵之戰中立下大功,徹底確定自己呂方手下第一人的位置。
他扶起徐二,溫顏說:「並非某急於立功,不恤士卒性命,只是這夜渡擊敵,本就是冒險之舉,如同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敵軍江上有巡船,只要大軍渡江,必然瞞不過對方,我輩便如同那渡河的卒子,就有拚死向前,方能死中求活。等下船隊便回去江對岸接指揮使後軍,吾便領軍跟隨你進擊。事成則共享富貴,事敗則併力向前,絕不陣前偷生。陳某若有違此言,留在丹陽的親子必暴死,成為絕後之人。」陳五此言既出,身旁眾人皆色變,原來古時人們認為人死後也需要受人供奉享食,若是絕了後人,無人祭祀,則是世間極慘之事。眾人都是亂世中的廝殺漢,白刃相向,血肉橫分乃尋常事,若是陳五發誓什麼死於萬刀之下或者不得好死,只怕眾人會嗤之以鼻,可拿自己的不滿一歲的孩兒詛咒,當真是極毒的誓言。
徐二也豁開了,解開了衣襟露初毛茸茸的胸脯,對陳五說:「陳校尉,既然如此,某也沒什麼牽掛的,不過某在丹陽還有一個十四的幼弟,並無依靠,若某死在這裡,還請照顧一二,讓他繼承我的那二十畝口分田。」
陳五點了點頭:「那是自然,若你喪在這裡,這裡的弟兄們哪一個活下來,都會替你照顧一二的。」說道這裡,陳五回頭從背後招來一名黑瘦男子,給徐二介紹道:「這是某麾下的百夫長徐十五,和你也算同宗了,乃是指揮使在淮上招募的屯田兵,隨我南下追隨指揮使的,最是質樸肯戰,這次進襲的便是由你們倆帶隊,你們兩人可要好好親近親近。」
徐二趕緊仔細打量了一下眼前那人,只見那徐十五不過神情莊重,但看面容來看不過十七八歲,面容消瘦,皮膚黝黑,看起來和平常路邊農夫並無什麼區別,不要說和自己剛剛進入軍中便成為伙長,然後便被選為銳士擔任這等重任,就是和那些從丹陽招來的青年人也遠遠不及,不覺有點輕視,便懶懶洋洋的唱了個肥喏:「徐兄弟有禮了。」神色宗頗有不恭之意。
那徐十五卻好像沒看到一般,畢恭畢敬的回了個禮:「不必了。」語音中無有喜怒,了無生人之意。
徐二聽了不禁打了個寒戰,只見那徐十五的眼中毫無感情,看起來竟似灰色的,不禁暗自罵道:「這徐十五怎的如此古怪,莫不是有什麼異物附身。」這徐二天生膽大,但鄉間愚夫,頗信山精鬼怪之說,此刻想起少年時聽過的種種傳說,更是膽怯了三分,趕緊口中暗自念了聲佛,離那徐十五遠了兩步。
第049章 驛站
楓林渡口外,一輪明月懸在空中,顯得星星格外稀少。月光照在鎮海軍營寨上,宛如一頭巨大的猛獸,伏在地上,隨時都可能躍起噬人。寨門外百餘步外,刁斗之聲清晰迴盪著,一個土堆後,徐二正在指著對面的營寨向徐十五介紹敵營的情況,同行的二十名精選士卒正在兩百步外的林中隱蔽休息。
「這個營寨已經修築了月餘,壕溝、竹籤、拒馬、寨牆,角樓一應俱全,那些寨牆都已用土堆實,上面甚至還部分修築有女牆,如無器械難以攻取。外面的百餘步遠的草木植被也全部清除乾淨,掃清射界。」徐二細細講解,如數家珍一般,這個鎮海軍營寨他早就查看過十餘次了,可算是瞭然於心。原來當時軍隊一般修築營寨時,先砍伐兩種木樁,分為長短兩種,長短木樁相差約有四尺,都將一頭燒焦後插入土中,密密排列便成了平行的兩排木牆。長的一種在外側,斷的在內側,相距約三至四尺。然後在短木樁的頂端橫鋪上木板,這樣變成了木城,士卒們可以在木板上居高臨下殺傷敵軍。兩排木樁間的空隙便可以存放兵器和讓士兵休憩。但是由於這樣往往不夠堅固,木質也易燃,一旦被撞擊或者火攻,便容易失守。可這鎮海軍營寨已經修築月餘,將領一則為了營寨堅固,二則也為了不讓士卒閒來無聊,不但將木牆內外填滿泥土,變為堅固不燃的土城,而且在城頭設置女牆,士卒便可以從堞口殺傷敵軍,防禦力大大增加,加上沒有草木遮掩。雖然沒有「夜不受」暗哨,如果那二十餘人走近了,也肯定會哨兵被發現。
徐十五眼中死盯著遠處的鎮海軍營,彷彿要用眼光把那營寨鑿出一個洞來,只是不出聲。這時,一支貓頭鷹突然從兩人頭頂上撲下,將不遠處的一隻野鼠抓住,接著便掠過地面,飛到不遠處的一棵樹上開始享用戰利品。那貓頭鷹動作極快,偏生飛行無聲,倒是把徐二嚇了一跳。那半晌沒出聲的徐十五猛然指著方才貓頭鷹捕鼠處低聲說:「你看,那是什麼?」
徐二定睛往徐十五手指著的方向看去,卻除了一叢叢荒草,什麼也沒看到。只得沒好氣的答道:「看什麼,我什麼也看不到。」
「那邊有幾隻野鼠,你沒看到嗎?」徐十五低聲回答,平時不死不活的聲音裡出現了一絲不尋常的激動。
徐二仔細看了看,果然有兩隻野鼠正在那裡蠕動,彷彿在吃些什麼,那野鼠體色和野草差不多,在昏暗的月光下,如非仔細分辨絕對看不出來。
「老鼠又怎麼了,和鎮海軍營寨有什麼關係,你莫非昏頭了。」徐二在這裡已經蹲了半個時辰,眼看都快四更天了,遠處的地平線上已經有些發白了。可這廝還說什麼老鼠的事情,耐不住性子的口中也不再有遮攔了。
那徐十五卻不生氣:「這野鼠最是機警,為何剛有同伴被抓走便出到同一個地方?」徐十五滿臉興奮,見徐二還是滿臉困惑,便繼續解釋道:「定然是如今是3月初,還是春荒季節,草木剛剛發芽,冬天存儲也被吃光,野鼠飢餓之極才會冒險求食,可這地上拿來什麼特殊之處讓這些老鼠在這裡吃這麼久?」
「是糧食,這定然是運糧車經過之地,所以才有遺漏的谷粒落在地上,老鼠才會這般吃的香。你莫非要襲擊運糧隊來引鎮海軍出營,然後伏擊,可你怎麼知道運糧隊什麼時候過來?」徐二本來便是極為機靈的,立刻便猜出了對方的思路。
「那倒不一定是運糧隊,某本以為這裡的鎮海軍是用船隊補給糧食,不過看來因為浙江上水戰激烈,水路並不安全,所以才從陸路運糧,這陸路運糧,一天也不過二十里路,此處乃是鎮海軍腹地,這不遠處定然有一個兵站用於歇息護衛,只要我們化裝成當地盜匪亂兵,襲擊兵站,故意放走一兩個活口求救,這鎮海軍營中定然出援,那時野地裡幾百新兵還不是我們盤子裡的菜。」徐十五此時那裡還有方才一臉死氣的模樣,兩眼滿是興奮的光芒。
徐二聽了暗自佩服,聽說那陳五校尉最善於訓練士卒,簡練人才,原先見他派來的這人看起來也沒什麼過人之處,此時一看觀察入微,冷靜如恆,果然是難得的人才。點頭說道:「沿著官道離這裡十餘里外有一處驛站,平時有七八個老卒把守,從這裡抄近路過去也就五里地,半個多時辰就能趕到,拂曉時分正好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兩人商議停當,便彎著腰沿著土溝走了一段路,待離營寨兩百餘步遠,方才直起身子,來到後面士卒休息的地點。徐十五揮手招來一名士卒,將幾乎細細說明後,吩咐他趕快回到江邊陳五處,然後徐二也派了一名同來的士卒前往僧兵營中通知了空,以免出現誤會。待準備停當,徐二便帶路領了眾人往那驛站行去。
鎮海軍的那個驛站坐落在官道旁,是棟兩進的院落,院子是由一道一人多高的土坯牆,好幾年沒有修補了,已經有幾個地方被雨水沖出缺口。最大的缺口足夠讓一個壯漢輕易跨過。第一進的院子的空地上搭了幾個竹棚,用來讓來往的車隊貨物遮擋雨水用的。後面的兩間木屋便是這驛站的廚房和大堂,平日來往來信使官員便是在這裡休息用餐的,屋子後面便是牲口棚,飼養著用來替換的驛馬,不過鎮海淮南兩軍激戰,所有的馬匹早已被徵用到前線去了,只剩下一匹青騾子。牲口棚後面的來三間土坯茅草屋便是這驛站的官員驛卒居住地,在後面便是一條小河,河邊開闢了幾塊菜地,驛卒們平日在這裡種些蔬菜補貼微薄的薪餉。
此時已經拂曉時分,正是人睡得最香的時候。驛站外百餘步遠的一片灌木叢後,徐十五在作著戰前最後的準備:「驛站中有一頭青騾,等會我們分兩隊從院牆缺口進去,從前院進去,先放火,後殺人,記住要給他們逃走的機會,至少要讓一個活口逃到楓林渡口營中求救,記住大家說話要用江南口音,要不就不要說話,等會脫下頭盔,撕爛衣衫,一定要讓他們認為襲擊驛站的是亂兵或者盜賊,大家知道了嗎?」見眾人紛紛點頭,徐十五對身旁一名中年漢子說:「韓成,這裡你射術最好,等一會你留在外面,看到有人乘騾子逃出來,你就對準騾子屁股射一箭,是騾子屁股,你記住了嗎?」
那中年漢子迷惑地點了點頭,徐十五從旁邊取出一支箭來,遞給韓成說:「用這支箭。」
韓成接過羽箭,只見那羽箭尾羽稀稀拉拉,箭頭乾脆是一枚骨質箭頭,分明是一支普通獵箭,韓承想要說幾句,徐十五揮了揮手:「你便按我說的做吧,至於為什麼等事成之後我再解釋給你聽。」韓成無奈,也只得接過箭矢,自去道官道旁找個地方躲藏。
徐二和徐十五各自領一隊,一隊人從土坯牆的缺口翻入,向後院的草屋摸過去,另外一隊則撞開院門,直入衝進廚房,灶台內還有暗火,那些乾柴放入,用風箱猛拉了一陣,便有了明火,取了些準備用來照明的松明子點了起來,便成了火把,徐二和手下士卒人人點了一支握在手中,四處散開,點了起來。外面的竹棚本就是極為易燃之物,立刻燒了起來,火焰直衝上半空中,十餘里外都看的清楚。徐二吩咐先不要燒那兩間木屋,與眾人伏下身等待。
沖天的火光映在那三件草屋的牆壁上,如同群魔亂舞一般,屋內的驛卒立刻有人驚醒過來,叫醒同伴,大喊著披上衣服衝出門來救火,立刻被候在門口的徐十五那隊人,砍翻了兩個,剩下的趕緊回身尋找木棍或者別的可以用來防身的東西,正亂作一團,猛然聽到外面一個破鑼般的嗓門喊著:「水邊的大爺下來搶口食吃,莫要亂動,否則便砍了你們的腦袋當夜壺。」滿口的江南口音。
屋中人聽了一驚,自從去年董昌篡號以來,江南東西兩道便戰亂不斷,敗兵,家園被毀的無以聊生的農民,紛紛逃入深山大澤中淪為盜匪,不要說普通村莊,便是有的兵力空虛的縣城都遭到過圍攻,更不要說這種七八個人防守的驛站了。他們手頭沒有兵器,自然無力反抗,但驛站中並沒有多少財物糧食,那些盜匪一旦找不到東西,只怕會將怒火發洩在他們身上,這幾間茅草屋一旦著了火,屋內數人只怕沒有一個活得下去。
正在此時,外面剛才那聲音怒喝道:「什麼?這驛站竟然什麼糧食都沒有,弟兄們白跑了一趟?他媽的,點火把屋裡的那幾條狗腿子全都給我燒死。」話音剛落,幾隻火把立刻被投擲道屋頂上,乾燥的茅草遇到火焰,立刻燒了起來,屋內頓時火光流溢,如同在火山中一般。
第050章 突襲
這屋中驛吏是這驛站中最大的官吏,低聲對其餘幾人說:「罷了,留在屋中必死無疑,只有死中求活了,等下我一聲大喊,大家各自從門窗衝出去,看看能不能搶了騾子跑到楓林渡口的駐軍那裡求救。死生各安天命吧。」
屋內其餘幾名驛卒紛紛點了點頭,那驛吏名叫吳蓋,倒是機靈的,用鋪蓋包了一條凳子,往門外一擲,立刻兩把橫刀砍在凳子上,乘橫刀還未收回,吳蓋猛地一下衝了出去,手中長棍護住身體,拼盡全力向牲畜棚衝去,只聽見身後幾聲慘叫,顯見是後面的同伴正在被砍殺。他頭也不敢回一下,衝進了牲口棚,幸喜那匹青騾還在棚中,還在吃料,也顧不得背上沒有鞍具,飛身跳上了騾背,便用腳尖踢了兩下騾子肚子,他記得南邊院牆有一段被雨水沖跨了還未修不好,只有兩尺多高,便向那個方向衝去。一路上可能是因為盜匪都去堵截其餘驛卒的原因,並無人阻攔他,吳蓋衝出院子,剛鬆了一口氣,猛然聽見「嗖」的一聲響,還沒反應過來,胯下的騾子便一聲叫喚,亂蹦亂跳起來,他趕緊保住騾子頸子,險些被顛簸了下來。那騾子跳了兩下便猛地一頭向前衝去,跑了好一段路方才慢慢停了下來。此時天色依稀已經亮了起來,看了看後面沒有追兵追上來,他才敢下了騾子,這時才感覺的兩條大腿內側火辣辣的疼,一看原來沒有鞍具,大腿內側的皮肉已經被磨破了,鮮血流了一大片。
吳蓋隨手撕破下裳,粗粗包裹了下傷口,一抬頭才看見騾子屁股上中了一箭,才明白方才騾子猛地一下亂跳,原來是被外面的追兵射了一箭,幸喜那一箭射中的是騾子而不是自己。吳蓋趕緊跪下向祖宗感謝保佑,才逃得性命,拔下那支箭來,放入懷中,便上了騾子往楓林渡方向趕去。
吳蓋大腿疼痛,禁不住騾子快步顛簸,走走停停,直到天明之後方才趕到僧兵的營寨,立刻撲倒在寨門口,口中大喊著求救,被值班隊正帶進營中,哭喊著將驛站被襲擊的情況一一說明,坐在上首的主帥了空聽完了,想了想,便吩咐派兩人將吳蓋送到鎮海軍營去,說吾輩僧兵為的是護衛佛法,抵抗淮南賊寇,這些鄉間盜匪不過是些無以聊生的農民,戰亂毀了家園才被迫劫掠求活而已,殺了他們有傷天和,非主持出兵的本意,還是請鎮海軍來處理這些事情吧。帳中眾人除了了塵和玄寂二人猜出了幾分情況以外,其他人紛紛點頭稱是,讚歎了空果然不愧為高僧大德,菩薩心腸,將來定然可以早日證果。
鎮海軍營寨中的戍主聽了送來吳蓋的僧兵的傳信,腹中大罵不止,可現在畢竟自己勢力微薄,防守這楓林渡還得依靠這幾百僧兵。細細盤問了吳蓋幾句,又將仔細查看了吳蓋呈上來的那支羽箭,見那羽箭不但尾羽殘破不堪,箭頭乾脆就是一塊獸骨打磨而成,只怕襲擊驛站的盜匪連亂兵都沒幾個,只不過大半是些被裹挾的流民而已。那戍主姓羅名玉成,對自己手下這些新兵還是心裡有數的,雖然沒什麼經驗,也沒見過什麼血,好歹手中拿的是打制精良的鐵質兵器,半數也都有披甲,在渡口的這一個多月也天天都有操練,拿來對付淮南的精兵不行,對付那些盜匪還是沒有問題的。再說如果棄那些盜匪不管的話,上面怪罪不說,糧道不靖,餓肚子的還不是自己這些營裡的弟兄們?那羅玉成信奉「獅子博兔,亦用全力」的道理,反正後營中還有五百僧兵防守,不用擔心丟了渡口,竟只留下副將帶領百人守衛營寨,自己親自帶了四百人出去討伐盜匪。
江南的初春,晨霧還很重,離著五十步遠便看不清了。鎮海軍士卒們沿著官道行軍,那羅玉成為趕時間,竟連早飯都沒讓士卒們吃,便驅趕著士卒們上路了,飢腸轆轆的士卒們在官道上行軍,腹中滿是怨言,道旁的草木上的露珠打濕了許多人的衣裳,初春的晨風吹在身上,更覺得有三分寒意。隊伍中的人們紛紛放慢了腳步,有的乾脆一邊打盹一邊隨著大隊往前慢慢走。羅玉成看得氣不打一處來,拿著馬鞭狠狠地抽了一個最出頭的傢伙一頓,隊伍的速度才快了起來。
因為驛站離軍營不過十餘里路,不用帶輜重行軍,又是官道,兩個多時辰鎮海軍便到了驛站,只見驛站內的那幾間屋子早已被燒成了一片白地,只剩下殘垣斷壁,六具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菜地裡,正是沒逃掉的那些驛卒。一行腳印沿著官道向遠處延伸,百餘步遠外就消失在草叢,顯然便是先前的襲擊者,離開官道上山逃竄了。羅玉成在驛站內來回踱著步子,猛然看到燒塌的廚房殘垣裡露出一段粗麻來,上前撥開一看,竟是一個半破的麻袋,裡面露出一些燒得半焦的谷粒來。那羅玉成眼皮猛然一跳:「糧食,為何這些盜匪竟然沒有帶走這些糧食,莫非他們根本就不是盜匪。」他猛然轉過身來,一把抓住跟在身後的吳蓋的領口,扯到自己面前,貼著對方的面孔低吼道:「再想想,昨夜裡襲擊你們的真的是盜匪,為何這裡的糧食都沒帶走?」
吳蓋被羅玉成那一下給嚇住了,回想起昨夜的情景,自己的確沒有和任何一個盜匪打過照面,只記得喊殺聲,火光,慘叫聲,刀光,再就是最後的那一箭,若要他保證那些人是盜匪,已然沒有底氣,只得期期艾艾地說:「某也未曾看得清楚,興許他們沒有看到這些糧食,遺漏在火堆裡了吧?」口氣不確定之極。
「興許?遺漏?」羅玉成一把把吳蓋推到在地上,他心裡煩躁之極,雖然說不出什麼來,但是把一切聯繫起來,有一種不祥的感覺他心中狂喊:「趕快回營,中計了。」他著急的衝出院門,對外面亂哄哄休憩的士卒喊道:「快起來,趕快回營。」
外面正在休息的士卒們餓著肚子在初春的寒風中趕了兩個時辰的路,好不容易休息一會兒,便被趕起來繼續行軍,紛紛鼓噪了起來。正在此時,鎮海軍來時的方向傳來一陣擊鼓聲,此時霧氣已經消散了許多,驚訝的鎮海軍士卒看到霧氣中黑壓壓的一片,宛如地獄中的魔鬼一般,一行行從霧氣中湧了出來,一開始冒出來的是鋒利的矛刃,然後便是一排排披甲的士卒,最後面的便是一桿牙旗,白底紅字,繡著大大的「莫邪」二字。右下角有兩個小一點的「淮南」二字。此時兩軍相距不過五十餘步遠,那桿大旗猛然搖了三下,鼓點也隨著緊密了起來,那些士卒們猛然加快了腳步,向驛站方向衝了過來。
那羅玉成口中一陣發乾,現在一切都明白了,對岸的淮南軍不知從哪裡渡過了浙江,然後派人扮裝盜匪襲擊了驛站,還故意放走了吳蓋來引誘自己出營,此時敵軍故意繞到自己背後進攻,已經切斷了退回楓林渡口營寨的退路,只有拚死奮戰求生了。鎮海軍士卒一陣聳動,他們大半都是新兵,面對傳說中的淮南強兵不禁都有些害怕。羅玉成回身走上院門台階,好讓鎮海軍看到自己,大聲喝道:「吾領兵無方,中了敵軍的詭計,讓大家墮入圈套。是某的不是。」說到這裡,他看到四周士卒們惶恐的眼神,頓了一下,接著說道:「不過既然某帶了弟兄們出來,便要盡量多帶些回去。淮南的兔崽子詭計再多,到最後還是要一刀一槍見真功夫,他們也不是三頭六臂,我們拚死一戰也未必輸給他們。」說到這裡,他拔出腰間橫刀,一刀竟從上而下,將自己的右腳釘在地面上。鮮血立刻湧了出來,羅玉成疼的齜牙咧嘴:「某今日要麼帶著弟兄們回到營中,要麼便和大夥兒一同戰死在這裡,這條右腿已經釘在這裡了,絕不離開這院門一步。」
那些鎮海軍士卒本來還有些膽怯,但見首領如此光棍,一點血氣之勇便從小腹中湧了上來,紛紛回頭排成行列,和衝過來的鎮海軍廝殺起來,兩軍都圍繞著驛站的院門展開了激烈的廝殺,莫邪都竭力想要衝破對方的戰線,把敵軍擊潰,然後趕到驛站後面的小河裡去。而鎮海軍竭力以驛站為依托抵抗對方的進攻。雖然驛站的圍牆不過是一個有很多缺口的土坯牆,可是作為野戰依托的攻勢足夠了,唯一的突破口便是驛站的院牆大門口,進攻的莫邪都也看到了對方主帥便站在大門口,只要斬了他的首級,那些新兵便會如同抽去了骨架的身體一般垮下來。
可那些新兵如同瘋了一般,好幾個伙都死傷過半了,還跟瘋了一般死戰不退,雖然無論從訓練,裝備上都佔有優勢的莫邪都竟然屢攻不下,一時間戰局變的僵持起來。
第051章 渡江
「都是在下的錯,若是方才將這驛站圍牆毀去,哪裡還有他們頑抗的餘地。」莫邪都牙旗下,徐十五滿臉悔恨之色,他方才急著撤走,只是放火燒了房屋,現在屢攻不下,己方身處險地,而且無地可守,一個不好便是全軍覆滅的下場。實在是心急如焚。
「休得胡言,你的任務不過是將敵軍引出營寨,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何錯之有,剩下的事情便是某這一軍主將的事情了。如今之計便是找出敵軍的脆弱之處,一擊破敵方能死中求活。」陳五滿臉都是堅定,他自從十五歲從軍破龐勳之亂,已經當了十幾年兵了,在生死之間打了十幾年的滾,心志堅忍之極。深知這戰場之上情況複雜之極,瞬息萬變,就算事先計劃的再周全,到時候也會出紕漏,很多時候靠的是比誰更能挺,能夠挺過對自己不利的時候,到最後便有取勝之機。他沒有伏擊敵軍,而堂堂正正的正面進攻,就是想一戰而摧毀對手的抵抗意志,然後挾大勝之威,直逼楓林渡鎮海軍營寨,與了空內外結合,逼迫僧兵和殘餘鎮海軍投降,免得圍攻營寨,少些士卒損傷。沒想到天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敵軍雖然中了誘敵之計,可頑強的很,雖然死傷慘重,但還是頂住了自己的進攻,正猶豫著是不是把手中的最後一個百人隊的預備隊投入戰鬥。
正思量間,旁邊徐二插口道:「我看敵軍雖然很頑強,但陣型變化還有很大問題,我軍前幾次進攻,每次被擊退都換下一百人隊,敵軍卻沒有趁機有組織的反攻,只是有少數人獨自上前,立刻被殺死。想來敵軍只是圍繞著那大門死戰而已。驛站南牆有一處缺口不過兩尺餘高,某願領二十人繞到後面去,前後夾擊,必能一舉破敵。」
徐十五在旁猛地一擊掌:「不錯,敵軍的行動的確有些奇怪,只是圍著那大門口的牙旗死守而已,那牙旗下定然便是敵軍首領,等下我們正面大舉進攻,吸引敵軍注意,然後選出精銳弩手,射殺敵軍主將,徐二兄弟也從背後突襲,雙管齊下,定能奏效。」
陳五點了點頭,三人商量了一會,於是定計,士卒們先進食乾糧,徐二帶領三十人繞到南牆缺口外等待,全軍發起猛攻,遍告士卒,鳴金不退,反而猛攻。徐二若聽到鳴金聲,便從缺口處攻入。
驛站內,來是的五百士卒已經戰死六十餘人,傷者有百餘人,因為來時趕得急,沒有帶輜重,士卒們半日未食,傷疲交加,若不是主將當先死戰,激勵士氣,這些新兵早就崩潰了。還好驛站後面便是一條小河,後面的菜地裡還有些蘿蔔青菜,加上先前火堆裡殘餘的半袋糧食,在廢墟中找出一個瓦罐,煮了點菜粥,傷兵們每人兩大口,其餘的人每人一大口。羅玉成坐在門檻上,腳上的傷口一陣陣鑽心的疼,眼前放著一大碗濃濃的菜粥,他吃了兩口,便將其餘的倒入瓦罐中。旁邊的親兵正要勸阻,羅玉成搖頭歎道:「還是讓將士們多吃兩口吧,多點力氣和敵人廝殺吧,我吃的再多,敵軍殺進來不也是個死字。」
正說話間,對面的戰鼓又響了起來,不遠處敵軍又黑壓壓的攻了上來,這次敵軍投入的兵力比前幾次多要多一些,看來是要孤注一擲了,想來也是,敵軍越過大江來攻,身處敵境,若不能速勝,士卒口音習俗迥然不同,這幾個月來劫掠地方,和湖杭二州的百姓結下了大仇,只怕到時連速死也是奢求了。兩軍相距不過兩百餘步,箭矢在前幾次廝殺中早已用的差不多了,很快便成了激烈的白刃戰。戰鬥的核心區域便是那驛站的外牆大門處,前幾次進攻那裡都是數次易手,屍體已經堆的與台階平齊。莫邪都右廂是陳五操練的精兵,就是最晚從軍的丹陽兵,不算平日裡在村中三老講武習兵,從去年秋收後募兵操練算起,也至少操練了半年了。老兵隊正一級幾乎全是七家莊的老兵或者屯田兵出身,經驗十分豐富。他們排成密集的隊形,後排的人把長槍放在前排人的肩膀上,按照同一個節奏向前湧去,整個莫邪都右廂就彷彿一支巨大的豪豬,將前面的阻攔者一個個刺穿,撕碎。但那圍牆門口不過兩丈寬,長槊根本施展不開,偏生門口的圍牆還是特別加固過的,足有六尺多高,無法逾越。羅玉成激勵士猝死戰,每次攻到門口都被擊退了回來,眼看這一次進攻又要無功而返,猛然莫邪都後響起一陣鳴金聲,死戰的鎮海軍士卒頓時鬆了口氣,總算又熬過了一次,看樣子這也就是對面敵軍的強弩之末了。
誰知莫邪都聽到鳴金聲,不但不退,反而更加兇猛的撲了上來,頓時打了對手一個措手不及,大門一下子就被奪了下來。羅玉成殺紅了眼,一連斬了兩名逃跑的潰卒,帶著自己的親兵回身向門口衝回去,才沒讓對方撕開口子。圍牆大門就彷彿一個漩渦,將所有人都捲了進來,無厭的吸取著生命和鮮血,將其捲入無底的深淵。數百人圍繞著以大門為核心的狹小區域拚死廝殺著,戰場上除了兵器撞擊聲和沉重的喘息聲外,一片寂靜,士卒們把每一分力氣都用在砍殺和躲避上,除了垂死者的低沉呻吟外,場中幾乎沒有人聲,竟彷彿如同一部播放的默片一般。
形勢就如同一台正在左右搖擺的天平一般,任何一個小小的觸動,都會讓形勢急轉直下。
羅玉成一瘸一拐地站在鎮海軍牙旗下,最激烈的戰鬥就在他前方二十步的地方進行著,幾次莫邪都的選鋒都殺到了眼前,矛尖幾乎都頂到了他的鼻尖,他依然堅持不退,帶領身邊最後的六七個親兵把對手又趕了回去。他現在已經不再指望靠自己手頭的兵力獨自擊敗對手了,已經好幾次往自己來時方向的道路眺望,還留守在渡口的僧兵們怎麼還不來呢,不過相距十餘里,應該可以聽聞了,如果不是害怕導致士氣崩潰,只怕早就破口大罵那些保存自己實力的禿驢,難道不知道唇亡齒寒的道理嗎?這時,羅玉成猛然往後一倒,幸虧後面的親兵一把扶住了才沒倒下。原來他肩上中了一箭,並非是尋常的弓矢,而是一支又粗又短的弩箭,巨大的衝力貫穿了盔甲包裹的身體,彷彿將全身骨架都打散了似得,震得他一陣酸麻,過了好一會兒才感覺到一陣撕裂的疼痛。
「一隻手已經完全動不了了,應該是骨頭都斷了。」羅玉成試著活動了一下手上的右胳膊,阻止住親兵把他往後拖的行動,這麼大的力量,應該並非流矢,對方應該是衝著自己來的,想要射殺主帥,不過此時自己也只有硬挺著,否則亂了軍心,手下這些新兵便是一潰千里的下場,那時自己手腳都受了重傷,決計逃不出去,還不如在這裡死挺著,免得亂了軍心,說不定下一刻援兵就趕到了。這時猛然南牆那邊一陣混亂,那邊防守的士卒早已大部被調到門口處抵抗莫邪都的猛攻了,只有十幾個受了輕傷的還在那邊放哨,結果被一支徐二帶領二十人潛行到缺口,一躍而入,頓時一觸即潰。徐二特別讓後面兩人帶了銅鑼,進的驛站便大聲擊打,其餘人一面砍殺一面大聲鼓噪,不過二十人聲勢竟如同百餘人一般。正在驛站門口鏖戰的鎮海軍士卒聽到,不知道後面到底有多少敵軍攻進驛站,軍心頓時大亂,開始有人丟下兵器轉身向後逃去。羅玉成一連斬殺了數名逃跑的士卒,但逃跑的越來越多,竟是殺不勝殺。羅玉成緊緊抓住鎮海軍的牙旗,看著眼前一堆堆的潰兵,又看看步步緊逼的淮南敵軍,手中橫刀竟不知道殺哪一個好,最後苦笑一聲,將刀鋒對準自己的咽喉,反手割去。
浙江上,已是拂曉時分,六隻淮南軍戰船正在向對岸急速駛去,船隻吃水頗深,顯然是滿載,正是原先半夜運送陳五的莫邪都右廂的船隻。呂方坐在旗艦船頭,江風拂面,吹得身上的藏青色戰袍獵獵作響,正是意氣風發。先前戰船回西岸是已經回報右廂安全上岸,這證明自己的製作浮台上岸的方法可行。只要這次的左廂、射生營和炮隊上岸成功,以莫邪都全部千餘人的兵力,加上高奉天的內應,消滅那千名鎮海軍,奪取楓林渡口的把握還是很大的。呂方正想的暢快,旁邊突然有人說:「你傻笑什麼,前面有鎮海軍的戰船,小心被打到江裡去餵王八。」
呂方吃了一驚,這段江岸他派人仔細探查過,這個時間平時很少有鎮海軍戰船巡檢的,怎的自己運氣這麼不好,怎的碰上了。卻看是何人說話如此無禮,竟敢取笑主帥,只見那人身著一件玄色長袍,皮膚白皙無比,右手正在玩弄腰間長劍上的玉珮,一時間竟然分辨不出何處是玉,何處是手,臉上剪水雙瞳,笑顏如花,顯然是一名女子喬裝,正是先前那位沈麗娘。原來她先前看到全營戒備,要渡江攻打鎮海軍,便跑到呂方帳中說也要隨軍渡河,呂方一聽便大搖其頭,這軍中本就是至陽之地,女子陰氣大盛,出兵帶著女子本就是極為不祥的事情,在這個方面軍人最是迷信,呂方雖然生長在紅旗下,受過新社會幾十年的無神論教育,但打了快十年仗,這方面早就被同化了,便說:「你一介女子,刀槍無眼,還是留在對岸比較安全。」想要搪塞過去。
第052章 烏鴉(一)
沈麗娘切的一聲,極為不屑,搶白道:「刀槍無眼,那我武藝遠勝於你,你都不怕,我怕什麼,我知道你們這些臭男人總是怕軍中有女人,說有晦氣會打敗仗。可本朝開國時平陽公主不也統兵破敵,立下赫赫戰功,何曾見過晦氣的。那安仁義行軍帶姬妾自娛都不怕,你一個區區莫邪都指揮使帶上我一個女護衛又怕什麼。何況我還是刺殺安仁義那廝的犯人,你把我留在營中,就不怕我再去刺殺他,那時你可脫逃不了干係。」
呂方聽了頭大如斗,只得讓沈麗娘改裝上了船,不過還是在她身上裹了件軟甲,並且放在自己身邊,沒想到就立刻遭了現世報,竟在江上碰到了敵船,偏生自己的六條戰船上為了多裝點士卒輜重,將拍桿等水戰武器拆的個一乾二淨,若是打起水戰來只怕只有挨得份。只見遠處鎮海軍的戰船顯然發現了自己,調轉了船頭,運槳如飛的向這邊開過來。呂方這邊船隻裡面裝滿了士卒輜重,吃水很深,絕對跑不過對方,只得吩咐士卒全部換上短兵盾牌,準備弓弩油瓶,將船上易燃雜物全部扔到水中,免得等下開戰遭到火攻礙手礙腳。
鎮海軍戰船越追越近,只見前面逃竄的敵船吃水很深,行的很慢,正在忙亂的把貨物往江中扔去,顯然是要減輕負重,好跑得快些,只是這哪裡來得及,鎮海軍水兵哄笑起來,污言穢語頓時不絕於耳。淮南軍南下江南以來,蹂躪江南西道鄉里,鎮海軍士卒早就與其結下了深仇大恨,現在在江上碰到冤家對頭,定要將對手都趕到江中餵魚去。
隨著敵船越來越近,呂方已經急得滿頭是汗,這六條船上的左廂、射生、炮隊還有親兵營便是自己在這亂世安生立命最大的本錢,如果丟了這些兵,就算活著回到丹陽,只把也沒法保住那塊地盤,更不要說現在相對於淮南半獨立的地位了。可就算到了岸邊,後面便是追兵,也沒辦法將這七八百人還有輜重通過浮台上岸呀。更不要說決計沒辦法在對方追上之前到達岸邊。可沒有拍桿弩機,只有打接舷戰才能發揮人多勢眾的優勢,偏生船隻滿載,笨重的很,沒有辦法靠上去打接船舷戰。猛然呂方心頭一閃念,對旁邊的王佛兒下令:「快快下令,讓各條船士卒全部到艙下去,武裝停當,擊鑼為號再出來,各條船都下得帆來,打起白旗,停下船,船頭轉過來對準敵船。」
王佛兒聽了吃了一驚,竟呆住了,呂方瞪了他一眼喝道:「還不快去下令,磨蹭什麼,還有選上幾個棒小伙到船頭吊橋邊去,也是等信號,一聽到鑼響,便放下吊橋。還有,你挑四個人,把船尾那條小舟放下水,往西岸方向劃過去,越快越好。」王佛兒聽了眼睛一亮,會意笑道:「在下領命。」做了個揖方才離去。
旁邊沈麗娘聽的一頭霧水:「你這廝當真膽小,還沒開打便要投降,你在湖州搶掠了那麼多百姓,和鎮海軍仇深似海,莫非他們還能饒了你,這幾百將士有你這樣的將軍,可真是倒了八輩子霉了。」說到最後,沈麗娘臉上滿是鄙夷不屑的神情,鼓著腮幫子扭過臉去,俏皮得很。
「小姑娘懂得什麼,某這是在用計謀誆他,你不是有帶女裝過來嗎,快去找間漂亮的換上,等下就靠你了。」呂方從旁邊叫來一名形容猥瑣的士卒,脫下盔甲和其交換,一邊換衣服一邊吩咐沈麗娘。沈麗娘一開始還有些不情願,但她不過一個盈盈十六的姑娘家,拗不過自己的好奇心,想看看呂方到底有什麼計謀,一會兒便高高興興的進艙內換衣服去了。
鎮海軍的巡檢船隊正忙著給弩機上弦,準備灰瓶石彈,豎起拍桿,準備給那些淮南賊一場好看,突然見前面正滿帆全力逃竄的敵船下了帆,速度陡降,豎起白旗,調轉船頭準備投降的樣子,敵人旗艦船尾突然放下一隻小船,快速往浙江西岸劃過去了,有眼尖的還看見小船上有一人衣甲華麗,將官模樣。正驚訝間,卻聽見對方旗艦上一名女子大聲喊道:「莫放箭,我等降了便是。」
船上的鎮海軍將士吃了一驚,敵軍戰船怎的還有女子,靠近了一看,那哭喊的女子長的極為美貌,身著一襲白衣,更顯得千嬌百媚,滿臉都是淚痕的哭道:「各位軍爺莫要放箭,傷了妾身的性命。」
鎮海軍巡檢船隊首領是個黑臉矮胖漢子,身高不過五尺,腰圍倒四尺有奇,可能是因為重心底的緣故,在船頭上走動起來十分靈活,宛如一隻大酒桶,俗話說:「當兵三年,連看母豬都是雙眼皮的。」見得沈麗娘如此美人,骨頭早酥了三分,見敵船上甲板上光禿禿的,只有十來個披甲漢子,拍桿油彈等水戰常用裝備全無,心下更是大定,揮手示意身後的手下鬆開弩機,免得失手傷了對面船上的美人,他手下清楚他的德行,也都笑嘻嘻的領了命。那首領咳嗽了兩聲,要顯出一番英雄氣概於那美人兒看,問道:「小娘子莫要慌張,你是何方人氏,為何在淮南賊軍船上?該不會是被淮南賊軍劫掠而來的吧?」他挺胸凸肚,自覺自己這番問話又是威風又是和藹,定能博得對面美人兒歡心。
可對面那女子只是掩面哭泣,只是不語,原來沈麗娘雖然武藝高強,膽量極大,可並不善於機變,竟不知該如何回答,呂方站在一眾親兵當中,他批的是普通鎧甲,與旁人無異,見沈麗娘卡了殼,咳嗽一聲上前答道:「稟告將軍,這位小娘子乃是我家校尉的新納的如夫人,乃是堂堂正正花了錢娶進門的,並非劫掠來的。」
「大膽,汝等淮南賊子,不過是群烏合之眾,賊首而已,還敢自稱校尉,等下老爺定要把人扔到江中餵魚。」那黑胖漢子臉色猛然一沉,他臉色本黑,這下看起來跟鐵鍋無異,方纔他與沈麗娘說話時還十分可親,與此刻相比,竟似兩個人一般,變化之快,宛如翻書一般。「快快招來,賊酋到哪裡去了,爾等到浙江上來要做何等勾當,若有一句不實,那拍桿下來,便把爾等全部打入水中餵魚。」
他指著自己船上兩側的拍桿,那拍桿本是水戰利器,乃是木桿頂端綁有重物,水戰是靠近敵船,猛然放下,重物帶著長桿落下,不但可以將敵船上的人打死打上,甚至可以講對方小船擊傷擊沉。由於十分越高威力越大,所以一般都是大船或者樓船才有,這次巡檢隊的船並不太高大,打人是可以的,若要擊沉呂方的座船那是不行的。
呂方裝作害怕的樣子,跪在地上磕了個頭,才起身道:「某家首領如夫人來這邊看望,如夫人聽說浙江上楓林渡口景色出眾,正好有些船隻要運送糧秣,順便載運夫人看看楓林渡口,沒想到碰到了貴軍船隊。」
「嗯,那賊酋呢?」
「方纔看到座船太慢,沒法逃脫追擊,便乘小船逃回西岸去了。我等無人統領,又無法逃脫,只得降了,還請將軍饒了我等。」說到這裡,呂方撲在船上連連叩首。
「哼,跑得倒快,連自己的女人都丟掉了,這還是個男人嗎?」那黑臉矮子滿臉都是不屑,轉過臉看著沈麗娘的時候頓時變的滿是諛笑:「這位小娘子,莫要驚慌,那等漢子如此膽小,兀的辱沒了這般美人,且請上得我這船來,我帶小娘子去看看楓林渡的美景。」
呂方聽了大喜,他本來只打算讓沈麗娘以美色引誘對方船靠的近了,便用船頭吊橋猛然放下,然後用精兵衝到敵船上去打接舷戰,他那船頭的吊橋底下裝有鐵釘,只要猛然放下,便會釘在對方的船板上,脫落不得,這本是倣傚古代布匿戰爭時,羅馬「烏鴉」戰船的故智。(第一次布匿戰爭時,羅馬和迦太基爭奪西西里島發生大戰,由於當時羅馬人一直是內陸國,不通海戰技術,結果他們就在船頭安裝一座吊橋,一旦迦太基戰船靠近撞擊便放下吊橋,然後用步兵沿著吊橋衝過去展開肉搏戰,靠這個屢戰屢勝。因為吊橋形狀酷似烏鴉,羅馬人稱其為「烏鴉」戰船),沒想到對方竟色迷心竅,自己找死,讓沈麗娘到他的船上去,憑沈麗娘的武功,挾制住對方首領不過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只怕連血都不用流一滴便可將敵船搶過來。這時,敵船靠了過來,幾名水兵拿了塊跳板靠在兩條船上,旁邊王佛兒看到船首上的吊橋已經夠的著對方,便要示意手下擊鑼。呂方卻一把按住王佛兒的手,示意再等等。
呂方正暗喜間,卻聽見沈麗娘嬌滴滴的聲音:「這江上船舶晃動,只憑一塊跳板,妾身一介弱女子,哪裡有辦法過得去。」
第053章 烏鴉(二)
「小娘子說的是,倒是某疏忽了。」那黑臉矮子猛拍了一下自己腦袋「那在下便過來扶小娘子過傳來便是。」說著便要上跳板。旁邊士卒趕緊一把攔住附耳道:「校尉切莫疏忽了,那邊還有十餘人甲冑刀槍齊全,若是挾制了你,該如何是好?」
那漢子聽了,伸出去的腳立刻縮了回來,連連點頭,左右環視一番,只見身邊將士臉上都滿是不情願的顏色,心知他們都不願在這關頭無端為一介女子冒險去對面船上,便轉過頭對對面船上看了看,只有方才答話的呂方最熟識,便對呂方喊道:「兀那漢子,快些扶沈小娘子過來。」
呂方頓時愕然,他正暗喜不費一點力氣便可以奪船,沒想到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自己卻要到對方船上去走一遭。正想要找個由頭推辭。沈麗娘卻笑靨如花,伸出素手相招:「呂校尉可敢與妾身同行?」呂方離得近,只見麗娘滿臉都是方才偽裝「淚痕」抹上的水跡,一張素臉鉛華未施,更顯得白皙如玉,眼中滿是促狹的笑意,朝陽斜照在臉上,竟如同天人一般。呂方不知怎的心頭一熱,伸手在身後王佛兒手背上拍了拍,制止住其命令手下敲鑼下吊橋。上前一步拱手低聲笑道:「得沈小娘子如此佳人青睞,不知是幾世修得的福分,便是修羅地獄也要走一遭了,何況不過是敵軍陣中。」
本來呂方容貌也不過中人之姿,最多可以說是儒雅,但此時面臨強敵劇變,仍然言笑自若,氣度儼然,自然便有一種高華氣度。沈麗娘平日內心本以自身學養家世自豪,呂方、安仁義之類在她眼裡都不過是粗鄙武人而已。可此刻卻不知怎的,臉上一熱,胸口便如鹿撞一般,說不出的害羞歡喜,竟彷彿此刻不是江上刀槍林立兩軍對峙,而是往昔鑒湖上一眾女伴採蓮的漪瀾風光一般。
「如此便偏勞呂隊正了。」沈麗娘斂衽行了一禮,聲音如同蚊吶一般,虧得呂方離得近才聽清楚,趕緊上前一步,接過沈麗娘的右手,扶她上跳板。呂方一挨到沈麗娘的右手,便覺得手中酥手,柔若無骨,如同凝脂一般,舒服之極,不覺得心中一蕩。手中素手滾燙,只見眼前佳人,在跳板上隨著江波上下晃動,宛如楊柳隨風,短短幾步跳板,竟彷彿過了一世一般。待到了鎮海軍船上,腳上落到了船板,才醒悟過來。
呂方腳剛落船板上,腰間橫刀便被收走。那黑胖漢子便等不及的快步跑了過來:「小娘子辛苦了,到了我這船上就安心吧,莫再想拿棄你獨自逃走的負心漢子。」口中說著便伸出手來去牽沈麗娘的手,渾然沒把站在一旁的呂方放在眼裡。
沈麗娘也不躲閃,任憑牽住自己的手,正當對方魂遊天外的時候,反手一折,腳下使了個絆子,便將那黑矮漢子摔了觔斗。那漢子還沒弄明白是什麼回事,脖子上邊架上了一柄寒氣四溢的短劍,輕輕一壓,便覺得脖子上微微刺痛,顯然已經割破了頸部皮膚。
「小娘子莫要開玩笑,某方才並非想要相欺,不過是情不自禁而已,快快收手,說不定要人命的。」那漢子白刃臨身,方纔那點色膽早已被沒了,還以為自己急色了點,惹怒那美人兒,口中連連討饒。
沈麗娘並不搭理,右腿在對方腰眼上踢了一腳,那漢子頓時渾身酸麻,動彈不得,蹂身上前,手上劍光閃動,幾名圍過來想要援救或者擒拿呂方作抵押的鎮海軍士卒只看到眼前白影閃動,便覺得手腕一痛,便紛紛兵器落地,被沈麗娘的「刺」字訣擊倒。那些士卒沒想到眼前這個看起來嬌怯怯的女子竟有如此劍術,紛紛駭然後退。沈麗娘這次回到那漢子身邊,重新將手中短劍逼住對手的後心,左手拔出對方的腰刀扔給呂方護身。口中笑道:「且叫將軍知道,那負心漢子並未獨自棄舟逃走,只不過送我過跳板的而已。」
鎮海軍船上眾人早已被這突變驚得呆住了,正在此時,莫邪都旗艦上猛然一陣銅鑼響,緊接著船頭的吊橋被猛然落了下來,正好搭在對手的船上,同時艙下湧出大隊披甲士卒,皆持橫刀盾牌向對手船上衝去。雙方船隻靠的太近,鎮海軍一方待要離開,卻發現對方吊橋底板的鐵鉤早已釘在己方船板上,動彈不得,強弩若要上弦卻又來不及了,只得與衝上來的莫邪都士卒拚殺起來。鎮海軍旗艦最是可憐,首領還在對方白刃之下,若要抵抗卻又投鼠忌器,只見成群的莫邪都士卒沿著吊橋撲上了對方的戰艦,戰鬥是激烈而又短暫的,雙方的力量對比是懸殊的,鎮海軍一艘船上最多不過四十人,還有半數是槳手,因為水上作戰的緣故,很少有人披甲。而莫邪都的那六艘船上最少的也塞了一百二十披甲士卒,若是水戰,這些披甲士卒不過是些累贅而已,但兩船相靠,白刃相向,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莫邪都士卒皆持大盾,排成龜陣,沿著吊橋攻了過去,鎮海軍水兵們投擲發射的箭矢和火球基本都在盾牌上彈開,紛紛落入水中。待龜陣一上鎮海軍戰船上,猛地龜陣內一聲哨響,莫邪都士卒齊聲斷喝,同時分開盾牆將手中短矛向敵人投去,接著便趁勢衝殺了過去,鎮海軍水兵頓時倒了一地,剩下的要麼投降,要麼被推入水中。很快,除了兩條落在後面沒有靠上來的船以外,鎮海軍巡檢船隊便全軍覆沒了。沈麗娘收回短劍,一腳踢在方纔那矮黑胖子腰眼上,那漢子頓時飛了出去,剛落地便頸子上便被按在地上,綁了如同粽子一般。呂方走到跟前笑道:「兀那漢子,方才為何相看在下如此之輕?」
頓時旁邊一陣哄笑,沈麗娘銀鈴般的笑聲在滿船男人中其中尤其突出,呂方笑吟吟地看了過去,沈麗娘白皙的臉龐頓時泛起一陣紅暈,鼻中哼了一聲,偏過頭去。那矮胖漢子趴在地上磕頭如同搗蒜一般,口中大喊:「我是鎮海水軍虞侯周安國,留下我還大大有用。還請高抬貴手,饒了我一條賤命。」
四周眾人臉上滿是鄙視之色,本來勝負乃兵家常事,成了敗軍之將也沒什麼丟臉的。可這周安國得勢時驕橫之極,一旦形勢不對,立刻卑躬屈膝,翻臉比翻書還快,更不要說若不是他為美色所迷,害了手下袍澤的性命。旁邊的王佛兒乾脆直接對呂方勸諫:「這等小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不如立刻殺了乾淨。」
呂方笑了笑,也不回答,指著王佛兒對那周安國說:「你看看,要殺你的人大有人在,你快快說說你有何等用處,非要留你活命,性命可是握在自己手中,若是說不出來,死時可莫要怪我。」
那周安國聽了嚇得滿臉肥肉亂顫,一滴滴的汗水從臉頰上滴了下來,初春的寒風下,竟在面前地上流了濕濕的一大片,他從生下來到今日只怕還是第一次動腦子動的這般快的。王佛兒看得不耐煩,手已經按在腰間橫刀刀柄上,周安國看到,殺豬般地喊道:「莫要動手,莫要動手,您是要渡河的吧,我這幾條巡檢船東岸那些渡口守軍都認識,您大可化裝成鎮海水軍,只要趕在逃走戰船將消息傳開,不戰即可奪取渡口。」
呂方拊掌笑道:「不錯,不錯,你這人倒有些小聰明,總算保住了這顆腦袋了,等會和渡口守軍交談的事情變偏煩了。」呂方笑著用手中橫刀的刀背敲著周安國的肥頸,冰涼的鋼鐵接觸肌膚,頓時滿是雞皮疙瘩,很快便有人解開他身上繩索,整只船隊便向楓林渡口駛去。
楓林渡口,僧兵軍營,在接到從驛站逃回的殘卒的報告後,留守在前營的鎮海軍副將吳恩心知對方大軍隨後即到,憑剩下的百人無法守衛原先那麼大的營寨,於是下令點燃烽燧,便立刻放火焚燒了營寨,帶領手下投奔了不遠處的僧兵後營。
帥將帳中爭作一團,了空坐在首座上,了塵和玄寂分坐兩旁,面無表情,下面一名身形魁梧的僧人冷笑道:「你們這些鎮海兵也太沒用了,顧將軍走了,留下你們對付些盜匪都不行,被人家打得屁滾尿流,現在還燒了自己的營寨跑到我們這裡來,還謊報說是淮南軍,當我們是孩子嗎?」
「你!」下首的鎮海軍副將吳恩滿臉脹的通紅,氣得結結巴巴半天說不出話來,雙眼怒瞪著對手,如果不是帥帳中,只怕他都要拔刀相向了。
「智惠,休得胡言,出家人豈可出言如此刻薄,何況吳校尉來通報軍情是一番好意,豈可如此對袍澤說話?」了空訓斥了方才說話的那僧人兩句,他說話極為巧妙,表面上看是訓斥智惠,不過卻只是指責他說話過於刻薄,言下之意自己對吳恩的話也不相信。
第054章 過江
那吳恩也是個機靈人,聽了這話便明瞭了了空的意思,趕緊解釋道:「了空禪師,那報信的敗兵便在帳下,他親眼所見那些淮南軍的旗號,現在身上還有廝殺留下的傷痕,這豈能有假。」
「那些浙兵經常打了敗仗便謊報遇到了淮南賊軍,不過是群盜匪而已,卻這般大驚小怪。」智惠嗤笑道。這批僧兵出城至楓林渡口支援鎮海軍這段時間來,不知因為什麼原因,兩軍卻沒有任命一個總領的,結果雙方關係相處的頗差,僧兵出城離開寺廟本就心懷怨氣,更瞧不起那些鎮海軍,視之為農夫。而鎮海軍士卒看到僧兵們不禁葷腥,也覺得是群假和尚,兩軍營寨相距又近,一來二去便關係越來越差。
「休得胡言,罰你明天面壁三日,還不向吳校尉賠禮。」了空厲聲叱道,智惠這才悻悻然的合什行了個禮。了空轉過臉,和顏悅色地說:「吳副將,並非貧僧信不過你的話,只是浙江之上大小渡口皆在鎮海軍控制之下,皆修築烽燧警戒,若有敵軍強渡,白天燃煙夜裡點火,縱然數百里也片刻即可傳到。若要偷渡,最多數十人渡江而已,如何能正面攻破四百人的鎮海軍,此時百餘里浙江上並無一處烽火,你這叫我如何信得過你的話。」
吳恩滿臉都是焦急之色:「我也不知道敵軍從何處渡河而來,大股敵軍渡河卻是千真萬確,了空禪師還請早作準備,吾已點燃烽火,若有謊報軍情,吾吳恩一身承擔便是。」說道最後,已是汗如雨下,當時正是初春,天氣寒冷,實在是惶急之極。
了空心中暗想,此人既然已經將烽火點燃,現在比的就是呂將軍的大軍先渡江奪下楓林渡口還是鎮海軍的援軍先趕到了,我已經做了一切能做的事情了,現今也只能盡量祈禱上天保佑了。想到這裡,了空笑道:「吳校尉說的是,不過現在既然羅懷玉羅郎君不在,這裡節度諸軍的便是貧僧了,縱然是謊報軍情,這軍法也責罰的是我,不干吳校尉你什麼事。」此時楓林渡口的鎮海一方軍隊有五百僧兵,只有一百浙兵,了空自稱節度諸軍明顯是事急從權,絕無侵吞他部的意思,這番話說的漂亮之極,把責任一把全攬了過來,此時帳中眾人聽了他這番話,無論是否屬於哪個派系,都對他佩服之極。
這時,帳外猛然衝進來一人,卻是渡口邊哨樓的士卒,遍體鱗傷,狼狽的緊,撲到在地上,口中喊著:「淮南軍過江了,淮南軍過江了。」帳內頓時靜了下來,方纔還在低聲交談的眾人都閉了嘴,了空神色如常:「別慌,細細說清楚。」
那人定了定神:「方纔江上來了五條戰船,打著鎮海軍船隊的旗號,看樣式正是平日裡這塊巡檢船隊,後面還牽著三條淮南軍水師常用的快船,靠了過來,正要詢問,船上人說是鎮海軍水師打了勝仗俘獲對方船隻,有人受了傷,來不及回水寨,想要放到我們這邊醫治。我們也沒防備,沒想到對方一靠上碼頭,便衝下大隊淮南軍,船上也弓弩齊發,打了我們個措手不及,哨樓裡面五十弟兄,幾乎全陷在那邊了,還好我當時在後面樹叢裡方便,才逃了出來。」說到這裡,那人撲在地上大哭起來,顯然被方纔的情景嚇住了。
了空聽了神色激動,起身到了那士卒身邊問:「對方有多少人,打得什麼旗號,你可看清楚了?」
那人坐在地上苦苦回想了一會兒。方才用不肯定的語氣答道:「三百,五百,一千也有可能,我方才看到情勢不妙就跑了,沒數清到底有多少敵軍,至於旗號,白底紅字,是個『呂』字,具體哪只淮南軍也不清楚。」說到最後,那人也很羞愧自己幾乎沒說出一點肯定的東西,臉上滿是羞愧之色。
了空轉身回到自己的胡床上,心中暗喜:「想不到呂方這麼輕易的便渡江成功,這裡面自己居功不小,看來當日自己投靠與他算是選對了邊。」臉上卻滿是擔憂之色:「渡口也有敵軍,吳恩說驛站遇到淮南軍埋伏也並非謊言,此時我們已無退路,腹背受敵,只有據守營寨等待援兵了,幸喜吳校尉已經點了烽燧,這倒是不幸中的萬幸。」
帳中眾人紛紛點頭,各自出賬指揮士卒修補營寨。此時此刻也沒什麼其他更好的選擇。本來據守要地面對敵軍不戰而退在軍中便是死罪,何況在退兵的路上還有一支實力不詳的敵軍,一不小心便是全軍覆沒的下場,還不如這營寨裡好歹有個根據。
待眾人離開營帳,只留下了空,了塵,玄寂還有六名被派到了空身邊的莫邪都精銳,了塵臉無表情:「這下敵軍渡了河,遂了你的意了,那些四百鎮海兵都是你做的孽,不知你還要使什麼奸計陷害這裡的五百僧眾。」
了空笑道:「那四百鎮海兵的確有我作的孽,不過你們二人也有份,先前若你們二人揭穿了我,雖然你們二人難逃一死,也不會有今日之事了。」→文·冇·人·冇·書·冇·屋←
了塵頓時語塞,猛然間竟吐出血來,只見平日裡那紅潤的臉變的金紙色,牙關緊閉,竟被氣的昏過去,看上去宛如死人一般,原來這了塵性子本就極為剛烈,那天一招做錯為了空所挾制,這幾天來心裡鬱結極深,此刻急怒攻心,竟被氣得吐血昏死過去。旁邊玄寂趕緊扶起了塵,猛掐對方的人中,過了半晌,了塵方才幽幽醒了過來,玄寂摸了摸脈象,只覺得還算沉穩,心知了塵底子厚,並無大礙,這才鬆了口氣,本來了塵玄寂二人交情也是平常,可這幾天來兩人遭遇相同,同病相憐,交情倒是進展飛快,宛如積年好友一般。低頭歎道:「我們兩人不守戒律,受你誘惑去吃肉喝酒,此刻落得這般下場倒也是罪有應得,可了空師兄為何冒了偌大風險,做出這等背叛師門的勾當,你我都是明白人,那為師父報仇的話就不要說了,否則為何空海死了那麼久,了空那麼積極的為了凡效力,突然卻又要說了凡是殺師逆賊。」
了空見帳內並無其他人,笑道:「也罷,告訴你也無妨,這事也要怪了凡,本來空海師傅一心想要把偌大基業全傳給他的幾個私生子,了凡起來奪位也沒什麼不對的,畢竟這靈隱寺乃是歷代祖師苦心經營來的局面,可空海卻將其當作一家一姓的私產,這做法可大大違背了佛門戒律,是以了凡奪了位子,滿寺僧眾也沒有太大反感,可了凡當上了主持後,也任用私人,要把位子留給他自己的私生子智深,而且將我等先師的弟子們紛紛派去完成那些極為危險而又難度極高的任務,結果空海師傅的八名弟子們很快不是死於非命,便執行任務失敗被剝奪實權,被發配到無權的空位閒置。」
說道這裡,了空臉上滿是猙獰之色,話語中滿是刻骨仇恨,哪裡還有平日裡那副高僧模樣:「我自己就是例子,那次被派到丹陽策動善德寺暴亂,一共就給我了三四個部下,五十套兵甲弓弩,那丹陽離潤州州治不過一日路程,縱然我暴亂成功,安仁義反掌便可將暴亂撲滅,那時我一個僧人在異地,哪裡還有生還希望。分明是假淮南人的刀要我的命而已,是以呂將軍一說我便投靠了他。我高奉天大好男兒,豈可被這些鬼蜮手段害了性命,定要讓了凡那廝付出代價。」
玄寂連連搖頭,歎道:「高施主雖然生長在佛門,可自以為聰明,貪嗔二戒皆犯,這時間因果報應不爽,貧僧和了塵師兄犯了葷戒又貪生怕死,種下禍根,至有今日之報,卻不知高施主如此橫行無忌,他日會有何報?」玄寂說到最後,聲音悲苦之極,聽了上面的話,便不再把了空當作沙門,因此稱其為俗家高姓。
了空聽了眉頭一跳,他自幼年便在佛寺長大,熟讀佛經,因果報應之說聽的極多,只是他本極為聰慧,對那佛經中紕漏中看了無數,冷笑道,:「如世間真有因果報應,那了凡殺害師傅,陷害同門師兄弟,更不要說他放債漁利,侵吞百姓田產的那些勾當了,卻不知死後在哪裡?江南數百所寺廟,數萬僧人不耕不織,卻個個衣食飽暖,我不過是區區一小寺主持,飲食起居已遠勝中人之家,靈隱寺中一場法事,鮮花鋪道,香氣彌天,所耗何止數萬,這些都是民脂民膏所聚,沙門有何恩惠於百姓,卻得此供奉,按我說,如真有地獄,江南這數萬在籍僧人,死後定然在那裡。」
玄寂聽了了空的話,早已氣的說不出話來,戟指指著了空,便是先前在他面前斬殺智深時也沒如此。過了半晌方才罵道:「佛賊,你定是佛賊轉世,也只有這等末世,才生出你這等妖孽來毀壞佛法。」
第055章 磊落
了空聽了,仰天大笑,彷彿癲狂了一般,好一會兒才走到玄寂面前,一把抓住玄寂的領口:「你說的不錯,這世間廟堂之上,朽木為官,殿陛之間,禽獸食祿;狼心狗行之輩,滾滾當道,奴顏婢膝之徒,紛紛秉政。早就應該翻過來好好整理一番了,你知道我何時決心為淮南呂方呂將軍所驅策嗎?」
玄寂搖了搖頭:「我也不知為你為何願意冒這麼大的風險,莫非是給那呂方拿住了什麼把柄,還是他許了你什麼好處。不對,再大的好處難道比的過自己的性命要緊,這幾日若是了塵和我吐露口風,你立刻便是被砍成肉醬的下場。我實在想不同為何你這般對呂方死心塌地。」
了空笑了笑:「那次了凡那廝派我去丹陽刺殺他,煽動豪族叛亂,見他鐵腕掃滅善德寺,將寺產分與無地貧民,清點蔭戶,然後從中簡練士卒,後來了凡又派人去煽動豪族反叛,結果被范尼僧范公子一舉掃平,丹陽縣內的強宗豪右被斬殺乾淨。按說呂將軍殺人如此之多,又春季出兵,應該丹陽縣內民生凋敝,百姓怨尤之聲盈耳吧?可我料丹陽縣內必然百姓歸心,民生安堵,因為被消滅的那些佛寺和豪族我實在太瞭解了,他們聚斂無度,兼併土地,宛如千百頭野獸,大口吞嚥著貧苦百姓的血肉,這等世界不能在這樣維持下去了,才生出了呂將軍這等英豪,以那紅蓮之火洗滌這等罪孽深重的人間,想必此時丹陽縣內百姓少了那些禍害,日子要好過的多了吧。」了空一口氣說出許多,他這些天來思慮深重,時刻防備著事情敗壞,心理壓力極大,此刻見呂方大軍上岸,不自覺的心裡便放鬆了下來,心中憋得極久的話一口氣全噴了出來。
玄寂聽了空說完,冷笑道「高施主此言差矣,若說屠滅豪強,是個呂方也比不過黃巢、秦宗權吧,為何那時你不投靠過去,再說此刻你那位呂將軍才剛剛上岸,這裡營寨堅固,烽燧也早已點燃,若一時攻取不下,援軍一到,誰勝誰負還是未知,莫要得意的太早了。」
「黃巢秦宗權殺人雖然多,但和呂將軍大大不同,呂將軍殺人結果讓大部分人能更好的活下去,黃巢、秦宗權則是什麼人都殺,讓所有人都沒法活,這等亂世為將者豈有不殺人的道理。至於你說的救兵,你難道沒有聽說過王者不死的道理,天下降下呂將軍這麼一個人來掃平亂世,若是他的事情沒有完成,就不會死的,再說有我這內應居中冊應,你當這個寨子還是什麼不落堅城不成。」
兩人正爭辯著,猛然聽到賬外雷鳴般的聲音,再就是慘叫聲、驚呼聲不絕於耳,兩人正驚疑間,猛然帳外衝進一人來,正是先前呂方派到了空身邊的一名護衛,滿臉都是驚喜:「淮南軍到了,正是莫邪都,正在用石炮轟擊營寨。」
了空笑道:「玄寂師兄如何,在下說的不錯吧,呂將軍所行契合天道,自然逢凶化吉。」
玄寂心中惱恨,卻也不再強辯,哼了一聲扭過頭去。
從楓林渡口上岸,一條官道沿著波浪形的台地不斷上升,直到碰到會稽山脈的餘脈,越過一個山脈缺口,便一直通往永興縣城。永興縣位於湖州東北一百五十里,從那裡西可往西陵進取杭州:東可往杭越二州的重要據點,顧全武剛剛在此大破董昌軍的石城山,切斷杭越二州之間的重要交通線蕭紹運河,也可以前往浙江東道的治所越州,直接支援董昌。因為多線作戰,錢繆已經將地方上的兵力抽調乾淨,永興縣城裡只有百餘老弱,也就能救救火,抓抓盜賊而已。而僧兵的後寨位於距離渡口三里多遠的一塊高地上,離鎮海軍的前寨有一里多遠,不遠處便是那處會稽山脈的缺口,官道便從那裡通往永興縣城。營寨背靠山地,居高臨下,扼守官道,地勢十分緊要。
在營寨面前百餘丈遠處,便是莫邪都的牙旗,呂方站在牙旗下,仰視著敵方營寨,前面約四十步遠處,便是炮隊,正忙忙碌碌的將從碼頭上運過來的拆卸開得石炮安裝起來,先裝好了的兩具已經開始向營寨投擲石塊了。
「姑爺。」說話的是呂雄,指揮炮隊的陳五負責節度已經過河的莫邪都,在驛站誘殲了那支鎮海守軍後,還沒有於莫邪都本部會合。於是指揮炮隊之職便由呂雄代理,他還是用以前在七家莊的稱謂稱呼呂方:「船隊只運來了石炮,沒有石彈,石塊大小輕重不均,打不準。」他指著正在投射的石炮,由於石彈輕重不均,沒有辦法通過調整配重來校正落點,飛出去的石彈經常偏的離譜,竟然有連整座營寨都不沾邊的。
正說話間,突然上面的營寨一陣鼓響,只見營門大開,一隊僧兵開出營外,向莫邪都壓了過來。
「看來區區一個虞侯不足以酬功呀,你說該給我們莫邪都內還有什麼位置可以安置了空呢?」呂方心情舒暢,彷彿一桌人打麻將,自己上家是自己的臥底,不住的把自己想要的牌一張張打出來讓自己吃,一條龍十三ど的胡的不亦樂乎,怎是一個爽字了得。
呂方正在那裡得意,身前一人走了出來喊道:「將軍,敵軍出營了,是我們左廂四都立功的機會了吧?」
呂方一看,原來那人是龍十二,滿臉憋的通紅,呂方手下那幾個手下,陳五不過是伙長隊正一流的低級軍官,在商隊時手下不過十幾人;王佛兒是流民頭子;范尼僧是給寺廟打工的奸商;呂雄也就是一個豪強的私兵小頭目,而龍十二在濠州時便是宣武鎮派過來的千人裡的中高級軍官了,就算是當時的呂方,在他面前也要陪笑臉。可一夜之間,呂方獻城,天翻地覆,宣武那一千派來當監軍的精兵變成了俘虜,連性命都要看他人的心情了。這番變化頓時把龍十二給打暈了,後來總算運氣不錯,撿了條性命,跟的新主子看樣子也是個有前途的,可袍澤們被分化拆開,老兵被分去當村官,出征時留下了四百人給范尼僧指揮,明眼人都看出來呂方不願讓手下人數和實力最大的降兵集團抱成一團,只給自己留下了四百人,後來又故意提拔羅仁瓊,派他到了空手下,眼看立了大功,回來便要陞官的,陳五節度先渡河諸軍,又使計打垮了最堅定的敵軍,眼看呂方手下武將第一人的位置是跑不了了。只有自己被壓在最底下,眼看這立功的機會,再也按耐不住自己,便搶著走出來討令。
呂方笑了笑道:「陳五還沒回來,我手上兵力真正經過白刃廝殺考驗的也就左廂那四百人還有親兵隊了,敵軍居高臨下,若是敗了,背後便是浙江,那可是無路可逃呀?」
「只用這左廂這四百人,多一個也不用,若是讓那幫禿賊過了那裡。」龍十二戟指指這前面炮隊的位置「不用將軍動手,我便砍下肩膀上這吃飯的傢伙來。」
龍十二根本都沒把那些僧兵放在眼裡,在他看來這些和尚唱經念佛也就罷了,如果上了戰場不過是砍菜切瓜而已。
「不要太小看他們了。」呂方笑了笑:「這些僧兵乃是江南那些佛寺的倚仗,聽范尼僧說靈隱寺、慈恩寺等富甲江南,這亂世若是富而無強兵守衛,那便是小兒攜瑰寶行於亂世,不過是招禍而已。那些僧兵必有可取之處,不過想來這些僧兵大半都是守衛寺產,守成有餘進取不足。十二該知道如何辦了吧。」
龍十二此時心中滿是悅服,拱手道別:「請將軍少待,看我如何破賊。」
看著龍十二快步向前陣左廂四都跑去,呂方也不回頭,看著龍十二的背影說:「佛兒,你為何不請纓出戰,這可是立功的好機會,了空等會定然會在敵軍後陣做手腳的。」
「某身為親兵隊長,護得主帥萬全便是立功,並非斬將奪旗才是立功。」
「你也知道我一直在暗中分化打壓蔡兵勢力,若你方才請纓出兵,立了功便讓你做左廂指揮使,讓這龍十二當你的副手,可現在他立了大功,若是不賞,壞了軍中規矩,若是賞了,讓他做大,到時候尾大不掉,你說我當如何是好?」呂方說話聲音低微,如同蚊吶一般,只有緊跟在身後的王佛兒聽的清楚。
「治軍之道,唯在賞罰分明,雖奴隸有功必賞之,有過,雖至親必罰不貸,故人人用命,萬眾一心。上位者若無持平之心,強分親疏,縱然部下皆有效忠之心,只怕也會互相猜忌,那如何能克敵制勝。十二雖然出身降兵,但報效之心與吾等無異,吾出身流民,陳五也是黑雲都降兵,范尼僧是窮途來投,將軍皆能推食解衣,故得今日的局面,為何容不下一個龍十二。將軍切勿自亂人心,誤人誤己。」王佛兒臉色鄭重,低聲勸諫道。
第056章 本分
呂方轉過身,靜靜地看著王佛兒的眼睛,只見王佛兒一雙環眼清澈見底,並無半分雜念,過了半晌搖頭歎道:「佛兒你勇力無匹,偏生毫無私念,愛撫士卒,頗有古良將之風,為何先前一直籍籍無名,難道這草莽之中有這麼多遺才不成?」說到這裡,仰天歎道:「上天待我如何之厚,將佛兒賜予我,定是要讓我做一番大事業,你說的是,有了心魔,才說出這等話來。不過我也不虧待了你,等下兩軍相持不下時,你便帶領親兵隊繞到對方側翼給對方致命一擊。」
見王佛兒還想說什麼,呂方笑道:「你不必擔心我的安全,沈小娘子在這裡,她劍術高強,若是衝鋒陷陣她是不如你,若是在這咫尺之內,你只怕還不是她的對手。」呂方這段話聲音說的很大,不遠處身披皮甲男裝打扮的沈麗娘聽的清楚,得意地笑了笑。王佛兒心知呂方雖然嘴上說要去心魔,不過內心還是不願意讓龍十二全佔了破敵奪寨的大功,只得躬身領命去了。
待龍十二跑到陣前,兩軍相距不過一箭之地,他細心觀察敵陣,只見對方僧兵雖然兵甲不錯,士氣也頗為旺盛,可惜隊形卻不甚整齊,不過兩百多步走下來,隊形便出現幾處缺口,顯然勇者獨進,怯者獨退。原來靈隱寺主持了凡為了控制住所有的僧兵部隊,不讓派出的僧兵首領獨大,威脅自己的地位,故意採用「摻沙子」的辦法,每一處駐防點都有幾個寺廟的僧兵,讓其沒有辦法抱成團,結果一打仗,便出現相互不信任,心存狐疑,勁使不到一塊去。
龍十二冷笑道:「就這樣也敢上陣,他們以為這裡是對付流民嗎,第四都的弟兄們換上短兵,退到後面來,等下給他們一點好看。」
轉瞬,僧兵們衝到了弓箭的射程內,也開始往下方的莫邪都左廂用弓弩射擊,莫邪都士卒們立刻舉起先前準備好的竹排,連續幾排箭矢都沒什麼效果,被射中的士卒們立刻被拖到後面去醫治,但是他們面前的左廂四都士卒也不還擊,如同磐石一般巍然不動。僧兵們停止在大約七十步遠得地方整理了一下隊形,看來靠弓箭是無法擊垮對手了,隨著時間的拖延,先前在驛站伏擊己方的那部敵軍隨時都可能回來,只有搶先擊垮眼前敵軍,燒掉那些石炮器械,才能守住營寨。隨著軍官的呵斥聲,僧兵們停止了射擊,開始向莫邪都方陣壓了下來,殘酷的白刃戰開始了。
兩軍戰場位於向會稽山脈延伸的坡地上一個小台地,大約有三百餘步寬,四百餘步長。莫邪都的佈陣呈一個倒立的品字形,前面是三個百人都,皆持矛槊之類的長兵,後面就是方才龍十二下令退下來的第四都,剛換了橫刀大棒。在龍十二身邊還有派給他的一都約百名射生營的弓弩手,方纔他僧兵居高臨下向下放箭時,他並沒有讓那些弓弩手還擊,只是讓他們在射程外的大牌後蓄養體力。
隨著僧兵們的接近,莫邪都前面的三個百人都開始放低手中的矛槊,後排的士卒將長兵搭在前排士卒的肩膀上,八尺開外的步槊密集的指向僧兵的方向,三個方陣如同發怒的豪豬一般,根本無從下手。一開始正面的衝擊立刻就失敗了,二十餘名最勇敢武藝最精熟的僧兵渾身是血的倒在地上,對面只不過損失了幾根長矛而已。很快。僧兵們便放棄了正面突破方陣的打算,開始從方陣縫隙衝入,想要從薄弱的側翼殺入方陣內部。隨著後方一陣鼓聲,莫邪都前面哪三個百人都方陣開始緩緩後退,並互相靠攏。對面的僧兵發出激烈的歡呼聲,向缺口湧去,勝利彷彿就在眼前。
「糟了,你還不快讓你那大個子護衛帶人上去。」沈麗娘花容失色,雖然她劍術十分高明,但那裡經歷過這近千人近在咫尺的廝殺,眼見前面不遠處僧兵已經突破了陣線,流矢都已經射到七八步遠的地上,趕緊催促呂方派援兵。
「這龍十二好大膽子,果然是秦宗權手下出來的刁兵,竟然想要一把定勝負。」
呂方心中暗歎:「果然這亂世之中的男兒都是狠角色,自己大局觀,耍陰謀是不錯,但要是在這生死關頭,視自己性命於無物,拚死一搏,太平時代長大的自己只怕永遠不如這些漢子,不過這次,僧兵一邊,來源不同,勝不相讓,敗不相救,看來龍十二是賭對了。」想到這裡,呂方指著前面的戰場笑答:「慌什麼,我看最多不過半晌,我們就要贏了。」
正說話間,戰局就發生了突變,由於僧兵來自三四座寺院,了空又故意派了一個最年輕,資歷最淺的頭目擔任指揮,結果看到局勢有利,幾乎所有的僧兵都幾個方陣的間隙衝去,擠成一團,猛然一陣梆子響,雨點般箭矢向密集的僧兵飛去,頓時倒了一片。原來龍十二在敵軍在方陣間隙擁擠的同時讓射生營的向前,直到三十步遠方才放箭,強勁的箭矢在這個距離可以射穿大部分盔甲,造成了恐怖的殺傷效果。這時僧兵缺乏陣戰經驗的缺點就暴露了出來,前排的士卒開始轉身向後跑或者翔兩翼閃開,可是後面不知情的人還是向前湧來,擠成一團。龍十二乘機便帶領換了短兵第四都殺了上來,兩軍在方陣空隙的狹小空間廝殺,手持橫刀大棒的莫邪都立刻便佔了巨大的優勢,僧兵們被擠成一團,手裡的兵器根本施展不開,成群的被砍倒在地上。向兩側散開企圖空出地方好施展兵器的人立刻被兩邊的方陣的長矛刺死。還留在後面的僧兵們被密集的人群擋住了視線,只聽到袍澤淒厲的慘叫聲和兵器和肉體的撞擊聲。莫邪都左廂的士卒幾乎全是原先宣武鎮在濠州城中的降兵,都是身經百戰的老卒,他們並沒有把力氣花在喊殺上,只是不斷的用手中的兵刃向對方身體的要害刺去,一面是淒厲的喊叫,而另一面是殘酷的沉默,形成了一種鮮明的對比。
王佛兒站在戰場左邊的台地上,俯瞰著戰場,他前面便是僧兵的側後方,身後便是二十餘名士卒,剛才兩軍一接觸,他便帶領士卒多帶旗幟皮鼓從旁邊繞到了敵軍側後方,身旁的士卒看著戰局在向莫邪都有利的方向轉移。王佛兒手下的親兵隊的士卒本來就是選拔自各隊中的精銳,平日裡心高氣傲,可自從下江南以來,除了跟隨羅仁瓊渡江的二十人以外,其他的人寸功未立,現在眼見左右廂的昔日同儕個個都立有戰功,一個個心裡跟貓抓一般難受。唐軍軍法,無論賞賜還是勳田都是根據戰功來的,眼看連戰連勝,可跟自己沒一點關係,雖然王佛兒治軍嚴整,身邊一名平日裡極為勇悍素得龍十二喜愛的士卒大著膽子勸諫道:「龍校尉,我們快上吧,再晚了,功勞就全被左廂那幫兔崽子給搶光了。」
王佛兒也不回頭,冷冷下令:「擊鼓搖旗,大聲吶喊,敢亂伍爭先者斬。」
頓時鼓聲大作,身後士卒大聲吶喊,搖動手中的旗幟,一時間盡如同有數百人從上殺過來似得,幾次衝擊不成,反而傷亡慘重的鎮海僧兵頓時大亂,本來這些僧兵就是來自各家寺院,平日裡就有些互相猜忌,先前的一股驕悍之氣又被正面的莫邪都左廂打掉了大半,現在背後有人包圍過,許多人立刻轉身逃去,唯恐跑的慢了成了最後的墊背的。方纔還有些相持不下的戰局立刻急轉直下,許多僧兵扔下武器脫下盔甲好讓自己跑的快一點,有的甚至對前面擋住逃跑道路的袍澤揮刀砍殺,身後的莫邪都士卒毫不費力的從背後將一個個敵人殺死,領兵出戰的頭目揮舞著橫刀,想要將逃走的士卒趕回去抵抗,想要挽回敗局,可他平日裡威望本就不高,砍殺了兩名潰卒後,立刻被後面大隊崩潰的人流衝到,踩成肉醬。
「這王佛兒倒是會搶功,我等都已經快把那幫禿驢打垮了,他就跑過來撿便宜。」說話的是龍十二身旁的一名親兵,他是龍十二的一名族弟,親信無比,眼見王佛兒只是搖搖旗,打打鼓,半點力氣都沒費就搶了不少功勞,不禁有些憤憤不平。
「休得胡言,屁股癢了想吃軍棍嗎?」龍十二厲聲叱道,他看自己族弟雖然低頭不敢吭聲,可是還是一臉憤憤不平之色,身邊的親兵也滿臉不服氣樣子。心知若是今日若不開解心結,這幫廝殺漢子定然會因此和親兵隊的士卒懷有芥蒂,若是讓呂方知道了,認為自己有怨望之心,恐怕將來有自己的好果子吃,看其他人離得夠遠,不用擔心聽到自己的聲音,便歎口氣小聲道:「你們這幾個都是多年與我共生死的袍澤,有些話我不怕說明白,其實王將軍這是幫我的,你們想想,呂將軍是明眼人,這次破敵,我們左廂人以少眾而破強敵,斬首數百,繳獲甲杖無算,功勞是跑不了的了,只是莫邪都中,我們濠州的降兵中蔡兵便有近千人,而呂將軍手中丹陽兵和淮南的元從不過七八百人,從人數上看我等邊佔了一半還多,更不要說我等都是歷經戰事的老兵,他手中大半都是新招募來的新兵,更不要說在壽州城下我等還嘩變過,你說哪個當將軍的對我等沒有疑心。」
第057章 酬功(一)
龍十二身邊那幾個親信頓時啞然,自唐中葉以來,全國上下可以說是驕兵悍將所在皆是,節度使們起來欺負皇帝,藩鎮的牙兵牙將們便欺負節度使們。當將軍的對這些桀驁不馴圖謀不軌的手下一般就一個態度兩種手段,形勢允許就殺,形勢不允許就先給好處等拖到形勢允許了再殺,血的教訓是太多了。現在那些降兵加起來不過千人,那點實力在底盤已經瓜分完畢的淮南根本不足以自保,若呂方起了殺心,找安仁義開口,一個晚上就能把他們全給屠了,更何況現在蔡兵被拆分成幾塊,下面士卒們又有土地有盼頭,只怕形勢不妙起來把這些頭目全給殺了向呂方表忠心的可能性更大。
龍十二看了看手下那幾個親信都不吭聲了,接著說道:「這樣王佛兒分些功勞走,其實對我等更有好處,省得功勞太大了讓上面為難,功高不賞便壞了軍中規矩,若是賞了又怕我等蔡兵在莫邪都中實力太強,破壞了平衡。反正我是鐵了心要在呂將軍手下干了,不想再生事端。你們幾個也注意點,嘴巴收緊點,要是讓呂將軍以為我有怨望之心,就算我不拿你們幾個的人頭表忠心,你們還逃得出呂將軍的算計。」
那幾名親兵想起昔日濠州城下被燒得焦黑的汴兵,還有壽州城下被俘汴兵的一排排無頭屍體,不禁打了個寒戰,那呂將軍的各種計謀實在是防不勝防,趕緊如雞啄米一般點頭。
說話間,戰事已經結束,五百多僧兵幾乎都被斬殺,因為僧兵營寨位於高處,所以往回逃的時候便是往上爬,速度很慢,追擊的莫邪都左廂士卒都是些久經戎行的老卒了,他們很有經驗,只是保持著隊形,斬殺著落在後面的敵兵,並沒有逼的很緊,一方面免得出現敵兵無路可逃,回頭來窮鼠噬貓的情況,另一方面讓爬山逃跑的敵軍在瘋狂的逃跑中消耗掉體力,減少對手的抵抗力。只有極少數幸運者逃回了營寨,其餘的不是被斬殺便是棄兵投降後被殺得興起的蔡兵屠殺掉,有唐一代,蔡地人便以凶殘和善戰聞名。
站在莫邪都牙旗下的呂方冷冷地看著這一切,他並沒有派人阻止這一行動,畢竟自己身處敵境,身後便是大江,右廂兵還未和自己會合,敵情不明,若是留下這些僧兵,還要留下人手看管,一旦等會敵軍援軍趕到,形勢逆轉,只怕成了禍根,不如全部屠了乾淨。再說自己下江南時便定下了方針,正如本朝太祖所說:「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
他自從起兵以來,便下定決心,他的主要敵人便是世家豪強地主和佛教寺院,要消滅他們的實力,剝奪他們的土地和財產,並將土地分給自己的士卒和無地或者少地的貧民,製造出足夠多的中產的自耕農,他們是自己的最重要的兵源和財源,同時把退役士兵派到各個鄉村去控制基層,徵稅練兵。只有這樣才能讓士兵和將領們願意把命運和自己的事業連在一起,在地盤上建立一個和自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利益共同體。所以他才任龍十二屠殺投降的僧兵,因為隨著朱溫逐漸吞併黃河南北諸鎮,必然大兵南下淮南,隨之楊行密必然要把主力調往淮河一線與之相抗,那江南戰局必然反覆。錢繆自保有餘,進取不足,加上兩浙諸州也沒有完全內部整合完畢,必然要和談,那時自己俘虜的僧兵也不得不交還回去,不如現在殺了,將來對付靈隱寺的了凡也省幾分力氣。
「擊鼓,牙旗向前移動,準備進攻敵軍營寨。」呂方看到前面左廂已經將俘虜殺得差不多了,很多士卒正在一邊搜索敵軍屍體上的財物,一面剝取盔甲,隊形已經有些散亂,眉頭不禁皺了起來。->小說下栽+wRshU。CoM<-
「將軍,士卒們都有些疲憊了,還是讓他們休息一下在進攻吧,驅趕疲憊之卒仰攻敵寨,敵軍若是逆襲,局勢便不妙了。」身旁的呂雄趕緊上前勸諫,他還有句話壓在肚子裡沒說出來,當兵的收入除了軍餉和劫掠以外,戰場上的戰利品也是很大的一塊,士兵們的勳賞很大程度上也取決於斬首數目,所以一般大戰結束後,士卒們往往先在戰場上搜索戰利品和敵軍首級,若是主帥在此時驅趕士卒進攻敵寨,士卒們起來嘩變的可能性都有。
「我們疲憊,他們更疲憊,若不能乘敵軍驚魂未定,直逼敵軍根本,在營中的了空如何有機會行事,此刻多流一點汗,等會就少流一碗血。我們現在深入敵境,敵軍援兵隨時可能到,若不能奪取營寨有個立足之地,一有小挫便是全軍覆沒的下場。士卒們貪圖戰利品和休息也就罷了,你身為軍官,還這般目光短淺,若不是看在夫人的份上,這下便讓你去拿根長矛去當大頭兵去。」呂方越罵越是生氣,手中的荊杖狠狠地抽了呂雄兩下,回身對牙兵喊道:「擊鼓,進軍,有貪戀財物聽鼓不進者,一律斬首。」
呂雄臉上滿是羞愧之色,趕緊跑到自己的射生營中去指揮了,龍十二聽到鼓聲,趕緊帶著親兵驅趕著正在搜索財物的士卒,進攻敵寨去了,有兩名老兵聽到鼓聲,心中惱火,竟然扔下兵器坐在地上抱怨說沒力氣了,從來沒聽說過不讓士卒們收羅戰利品的將軍。龍十二立刻將那兩人斬首示眾,這才將左廂士卒組織起來,左廂很快便逼近了營寨,開始填壕溝,破壞拒馬,僧兵營內已經亂作一團,逃回和留守的近百人早已被方纔的屠殺嚇破了膽,只有少數幾個人爬上望樓向下放箭,也立刻被後面的射生營射成了刺蝟,正當此時,營寨大門處突然一陣喊殺聲,正在寨牆上露頭射箭的守軍突然一個個被砍倒,人頭也被扔了出來,大門也被打開,只見裡面兩隊都穿著鎮海軍服色的軍兵正在自相殘殺,所不同的是人數較少的一支右臂上綁了一塊白布以為標誌。龍十二眼尖,看見前面最為驍勇的一人正是親兵隊裡面的那個徐二,口中還大喊著:「營破了。」龍十二趕緊驅趕士卒衝進營內,首先搶佔糧倉,軍資儲備。營內守軍眼見大勢已去,紛紛棄甲投降,不一會兒,營內中軍便打起了莫邪都的軍旗。剩下的六十多守軍都被趕到後營,圍成一團。
呂方高踞首座,手下將佐分列兩旁,沈麗娘身份尷尬,便侍立在呂方身後,她身著軟甲,手按腰間長劍,紅顏與白刃相映,別有一翻俏麗。了空笑吟吟地站在末尾,他方才也披甲持兵與徐二他們並肩奮戰,也斬殺了數名僧兵,可此時雖然血染戰袍,可還是一副高僧大德的模樣,呂方在上面看得有趣,笑道:「了空師傅,這次渡江破敵,你功勞第一,你說說我該怎麼賞你。」
了空聞言出行行禮如儀,一絲不苟:「這世上從此之後便沒有了空這人,只有莫邪都的高奉天高虞侯,這些都是屬下的本分,還請將軍隨便看著賞吧。」
呂方搖了搖頭:「高虞侯,你這話可就錯了,軍中最忌諱的便是賞罰不明,你立了功便要賞,否則何以激勵壯士。」說道這裡,呂方頓了頓,對了空問道:「高虞侯可通筆墨,懂算術?」
「還算粗通。」
「那好,本來這莫邪都中的掌書記的活都是范尼僧范兄弟擔著的,這次出兵,范兄弟他留守丹陽,做了知丹陽事,那出兵的這些日子裡,營內掌書記這個擔子你便擔了吧。」呂方笑道,他這次出兵,營內雜務極多,偏生手下幾個將領若說舞刀弄槍倒也罷了,若是文書來往,賬目統計便全瞎了眼,弄得只得臨時招募了兩個儒生來擔任此職務,偏生這掌書記有十分緊要,呂方放心不下,只得不是親自去查看,弄得十分疲累,這下來了了空,趕緊把責任推過去了。
「謹遵鈞命。」高奉天躬身接命,官職的告身文書還要等呂方一級一級的稟報上去,方能製作發與高奉天。這掌書記一職十分緊要,一軍之中的文書來往都是歸他管理,由於莫邪都中行軍司馬和長吏兩個職位都是空著的,一來是因為人才緊缺,而來是因為呂方手下大半都是降卒,這兩個位置太重要,不願意在軍心未附之前讓別人佔了這個位置,結果這兩個職位的部分工作例如錢糧統計,器械整理的後勤一攤子也由掌書記執掌,實際上高奉天以來便成了莫邪都的大管家兼秘書,因為他孤身來投,手底下沒有班底,呂方不擔心他架空自己,才把這麼重要的位置給了他。
高奉天領了掌書記一職,便走到呂方身邊,呂方肅容道:「我朝自高祖從太原起兵以來,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原因無他,功必賞,過必罰耳,是以將士捐生忘死,以破強敵,高奉天潛身敵營,通報軍情,立有大功,賞勳田百畝,絹百匹,任為從七品下承務郎莫邪都掌書記。」說到這裡呂方頓了一下,阻止住高奉天的拜謝,道:「高先生不用多禮,你先是通報顧全武領兵離開的軍情,然後又孤身冒險直入敵營,控制了鎮海僧兵,為我等渡河破敵創造了有利條件,這些都是你應得的。」
第058章 酬功(二)
高奉天連聲說不敢,喜不自勝。原來按照唐代官制,凡九品以上職事官,無論文武,皆有一個序列,標誌高低,名叫「散階」或者叫「本品」,職事官例如掌書記職事則隨才錄用,或從閒入劇,或去高就卑,遷徙出入,參差不定。散位則一切以門蔭結品,然後勞考進敘。(文散官一共有29階。開府儀同三司居從一品,特進居正二品;自從二品到從五品下的都以「大夫」為名,分別是光祿大夫、金紫光祿大夫、銀青光祿大夫、正議大夫、通議大夫、太中大夫、中大夫、中散大夫、朝議大夫、朝請大夫、朝散大夫;自正六品上到從九品下,分別是朝議郎、承議郎、奉議郎、通直郎、朝請郎、宣德郎、朝散郎、宣義郎、給事郎、征事郎、承奉郎、承務郎、儒林郎、登仕郎、文林郎、將仕郎。而武散官也是29階。自從一品到正三品分別是驃騎大將軍、輔國大將軍、鎮軍大將軍、冠軍大將軍;自從三品到從五品下分別為雲麾將軍、忠武將軍、壯武將軍、宣威將軍、明威將軍、定遠將軍、寧遠將軍、游騎將軍、游擊將軍;正六品上到從九品下,上階為校尉、下階為副尉,分別是昭武校尉、昭武副尉、振威校尉、振武副尉、致果校尉、致果副尉、翊麾校尉、翊麾副尉、宣節校尉、宣節副尉、禦侮校尉、禦侮副尉、仁勇校尉、仁勇副尉、陪戎校尉、陪戎副尉。)高奉天如今已是從七品下,一步便跨入官員序列,可以說是一步登天,因為唐代一般慣例,文官一品二品一般都空閒,或者授予功勳老臣,以為榮銜,並無實權,所以朝廷中帶中書下平章事的宰相本品往往也不過是三品四品。呂方剛剛開闢幕府,文官不過范尼僧,高奉天二人,眼看呂方連戰連勝,智勇雙全,一旦佔據屬州,依照本品自己立刻便是一個百里侯的出息,便是兩榜進士也遠遠不及,哪裡是原先在一個窮寺裡當個方丈能比的,這一寶實在是壓的對極了。
「羅仁瓊與徐二隨高掌書記一同行事,立有殊功,羅仁瓊任為正八品上仁勇校尉右廂甲都都長,徐二為從八品下仁勇副尉親兵隊隊副,各賞勳田三十畝,絹二十匹。龍十二領兵擊破強敵,又奪取敵寨,官升一級,為從六品下昭武副尉左廂指揮使,賞絹百匹,勳田五十畝,錢百貫。王佛兒從旁協助,賞絹五十匹,勳田三十畝,仍為正七品上振威校尉。右廂的陳五回來後,在頒布賞格,其餘立功將士也有相應恩賞。」呂方一口氣按照眼前諸人的功勞將恩賞辦不出來,軍中最忌諱的便是有功不賞,將士們提著腦袋上戰場,立下戰功卻沒有得到相應的賞賜,很容易出現兵變的。到了最後,呂方對龍十二說:「現在你可以讓你手下將士去打掃戰場了,方才讓你驅趕將士攻營你可心服。」
「將軍方才用兵,暗合孫吳之法,末將心服的很。」龍十二低頭答道。
「那就好,我也知道那般做法易讓將士怨望,只是當時若不急進,只怕事後後悔無及,今天諸軍禁止飲酒,崗哨加倍,將士們人不解甲,小心防備敵軍偷營。」呂方悉心吩咐道。畢竟楓林渡口也是浙江上的重要渡口,鎮海軍援兵隨時可能到,自己右廂四百兵還未歸營,不得不小心防備。
呂方正思量間,外面親兵卻報進來,說右廂陳五已經歸營,說有要緊事回報,呂方心喜,說趕緊讓他進來,只見陳五氣喘吁吁的進來,急匆匆的,差點將呂方身前案上的燭火撞倒,嚇得呂方趕緊扶住,几案上那封地圖,可是他的寶貝,雖然不過是張自己原先帶來的那份旅遊地圖的複製品,可手頭也就這一份了。忙亂間不小心碰到了盛水的陶碗,灑了地圖全是,只得小心擦拭,一時間手忙腳亂。
「將軍,別忙活地圖了,鎮海軍的援兵來了,足有三千人,已經到了永興縣城,離這裡不過三十里,估計明天就會來攻。」陳五滿臉焦急,口中的話語如同連珠炮一般噴出來。
「這麼快,」呂方吃了一驚,他現在手頭上不過千餘人,安仁義的援軍明天才能過來,雖然憑藉著營寨和隘口的有利地勢,他有信心頂住援軍,問題是這至少得拼掉他不少士卒,這可和他下江南時撿便宜的既定方針完全相反呀。這時,呂方腦子裡猛然一閃念,問了陳五一句:「對了,你上午是去驛站伏擊了鎮海軍,那裡離永興縣城還有二十多里,敵軍援兵到了永興縣城,你怎麼知道的?」
陳五趕緊細細說明原因,原來他上午驛站一戰中消滅鎮海軍後,全軍休息到了下午,因為他們是抄小路跨過會稽山脈的,所以士卒們都是輕裝,身上只帶了一日之糧,戰前便吃完了,無法重新從小路繞回去,所以不得不派出部分士卒去劫掠各處村莊,來獲取軍食。偏生此時正是春季,又是戰亂時節,四周村莊要麼村民早已逃散殆盡,要麼也只剩幾個無力行路的老弱留守,根本得不到足夠的糧食,結果那些打糧的士卒越跑越遠,有一支竟然跑到了永興城邊的村落,反正他們從俘虜口中得知,城內也不過有百餘老弱把守,不用擔心,誰知道他們剛剛搶到糧食,高處放哨的士卒便看到四五個鎮海軍前哨,雙方一交手,打糧的部隊佔了先手,殺死了兩個,還抓了一個活口,一問才發現並非縣城守軍,竟是接到烽燧求救信號,趕來的鎮海軍援軍,足有三千人,打糧的人趕緊棄了糧食,趕了回去,陳五一聽到,趕緊引軍退往渡口,幸喜此時呂方此時已經拿下了隘口。
呂方聽了,被氣了個半死,自己手下都是些什麼人呀,范尼僧在丹陽現在就是一殺人魔王,小兒聞其名而止夜啼;龍十二的左廂方才殺降兵毫不手軟;陳五的右廂糧食不夠吃邊便一直搶到永興縣城邊上,怎的別的穿越前輩虎軀一震,美女們便投懷送抱,小弟們納頭就敗,自己驕奢淫逸,媳婦娶了一個又一個小弟們一洗腦便一個個忠誠度跟用FPE修改了似得,窮死不劫掠,凍死不拆屋,活像是岳家軍轉世。而自己好不容易拉起一幫手下,好不容易搶到點東西都分給他們了,自己媳婦平日裡穿的也不過是未染色的素絹,頭上也就插一枝荊釵束髮,唯一值錢點的首飾還是她父親留給她的。自己身邊剛多了個美女,那個黑臉的王佛兒便嘮叨說什麼士卒尚未飽暖,一軍之主切不可耽於淫樂,免得傷了壯士們的投效之心。沒看到安仁義那軍費去買舞姬,也沒看道手下有怨望之心。呂方看著王佛兒,腹中罵道:「龍十二殺降兵,陳五縱兵劫掠,怎麼你不說兩句,雙重標準呀,典型的雙重標準。」
呂方正腹誹著王佛兒,旁邊侍立的王佛兒卻以為呂方看著自己是要自己發表意見,上前拱手行禮道:「永興縣城離這裡不過三十里,急行軍的話半日便到,將軍定要小心準備才是。」
「廢話。這麼多的兵書你都讀到屁眼裡去了,這誰不知道呀。」呂方心中暗罵,卻看了看右側的高奉天,方才軍議完畢後,龍十二去整頓左廂士卒,徐二和羅仁瓊也各自退下,只有高奉天和王佛兒一個要整理大筆文牘,另一個是親兵隊長,都侍立在呂方帳中。
「據我所知,鎮海軍精兵分為三塊,一塊在蘇州刺史成及那裡抵禦淮南大軍,其餘的是錢繆昔年的杭州八都兵選拔出來的精銳,留守杭州,剩下的便是顧全無吾統領的武勇都還有一部分各州縣團結兵抽調出的精銳,正在攻伐董昌。所以得知宣州田□領兵來援後,錢繆不得不抽調僧兵來支援西陵,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畢竟僧兵沒見過大陣仗,錢繆久經戎行,這點他還是清楚的。」高奉天頓了頓,看帳內眾人都在注意的聽自己的話,才繼續說道:「把守西陵浙江一線的那些鎮海軍大半是去年秋收後才徵集來的士卒,因為江南相比其他地方戰事較少,所以百姓並不素習軍事,本來就對江淮銳卒頗有畏懼之心,加上現在已經是春耕季節,肯定軍中有很多人都擔心家中田地,軍心必然不穩,如果我等先以銳卒放火焚燒四周村落,同時將俘虜的僧兵放回,彼輩得知前軍大敗,定然軍心大亂,便有可趁之機。」
「高掌書記為何要放回僧兵,莫非是香火之情未了。」旁邊陳五出言譏諷道,他聽說已經聽說高奉天已經是從七品下承務郎的散階,還佔據著掌書記的要津,簡直是飛快,心裡有些妒忌,此刻不禁出口譏諷起來。
第059章 刺客(一)
「休得胡言,奉天已是軍中同僚,他深知鎮海軍內情,非你我能及,還不快向其道歉。」呂方叱喝道,他手下班底就這麼幾個人,若是抱成一團架空自己固然不好,但是互相仇視就更糟糕了,必須從苗頭上就抹去。
陳五心中雖不情願,但也值得上前長揖為禮抱歉,高奉天也是個知機的,趕緊扶住陳五,陳五就勢便不行了。高奉天笑道:「方纔陳校尉沒聽某話說完,也難怪如此,那些僧兵雖然要放回,但個個皆要斬去雙手拇指,割鼻去耳。斬去拇指則無法再持兵與我等相抗,割鼻去耳則如果再次俘虜爾等,即可殺之以為懲戒。同時讓部分士卒假裝剛從對面江上過來,故意讓那些僧兵看到,以為淮南大軍已經渡江。同時讓彼等帶話,說我輩弔民伐罪,只誅殺錢繆一人,脅從不問,若不從者,一律按照僧兵這般處理,彼等見此情況必然軍心大亂。如此即可宣揚我軍威勢,又無殺俘之惡名,是兩全之道。」
帳內眾人聽了一起點頭,王佛兒讚道:「高掌書記這招果然高明,彼等皆是新兵,見到斷指無鼻的放回俘虜定然膽寒,果然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妙計。」陳五在旁也連連稱是,驛站一戰雖然取勝,但是他也死上加起來有百餘人,實在經不起再來幾場這種硬仗了。只有呂方內心歎道:「果然是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門,自己手下果然是人渣集中營,這了空當了幾十年和尚,怎的出的主意這般陰毒。」渾然忘了手下這幾人幾乎人人都吃過自己的虧,如果問他們莫邪都中誰計謀最多最毒,肯定選的便是呂方他自己。想到這裡,呂方無精打采地點了點頭,道:「便按高掌書記說的辦吧。」眾人見呂方突然這般表現,以為他有些累了,便紛紛告辭出去了。
待眾人出去後,呂方在帳中來回走動,帳外傳來一陣陣受刑僧兵的慘叫聲,直往人的耳朵裡灌。呂方心裡也一陣陣的煩躁,便從几案旁取出酒罐來,想要喝上兩口酒消一下心中的燥氣。手中杯子剛到嘴邊,便聽到門外一陣爭吵,好像是哨兵正在阻攔什麼人不讓其入內,呂方正奇怪何人如此大膽,要知道在軍中擅闖帥帳是斬刑的。正在此時,猛然聽見一聲嬌叱,便聽見呼痛聲和兵器落地的聲音,緊接著一個人旋風般的衝入大帳,卻是沈麗娘,只見她右手手持長劍,雪白的臉龐上滿是憤怒的紅暈,高聳的胸脯隨著氣息上下起伏,顯然是憤怒到了極點。
呂方對後面衝進來的親兵護衛揮了揮手,示意讓他們出去,那些親兵見沈麗娘如此殺氣騰騰紛紛猶豫起來,這時王佛兒過來,看見這般情景,便揮手讓手下們出去,自己站在呂方身前。
「沈小娘子,你這是為何,莫非不知道擅闖軍帳,手持白刃面對主帥都是死罪嗎?」呂方對沈麗君的行為並未發火,平靜地問道。
「外面是誰的主意,何人如此殘暴,那些僧兵犯了何罪,卻要割去拇指,鼻子、耳朵,讓他們以後如何過活。」沈麗君聲音雖大,裡面卻有一股掩不住的脆弱,彷彿在拒絕相信什麼似的。
「是何人的主意不重要,這營中所有的命令皆經過我的首肯,發生的所有事情最終責任人也是我,斬去那些僧兵的手指、鼻子自然是我下的命令,只不過理由沈小娘子可想聽嗎?」
沈麗君聽了這話,身子晃了一下,頭低下去,彷彿受了沉重一擊要跌倒似得。過了半晌才抬起頭來,兩眼微紅,兩行清淚沿著臉頰滑了下來,神情淒婉若失,呂方心中微痛,差點上前安慰,承認乃是高奉天出的主意。但轉念畢竟是自己下的命令,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和自己出的主意又有何差異。腳步便收住了。正尷尬間,沈麗君手中長劍直指呂方:「你下這等命令,與那殺人無數的安仁義又有何分別,只恨我還把你當作好人,那天在安仁義帳中沒有先殺了你。」
呂方隨手攔住抄起鐵鞭,攔在自己身前的王佛兒,淡淡說道:「我本就和安使君是一路人,如今便是父子兄弟,也無所不用其極的相互殘殺,若是他人在我今天的位置,只怕用的伎倆更是不堪。你若是要將這些人盡數殺盡,便是武功再高個十倍也做不到。」
沈麗君手中長劍不住顫抖,平日裡如鋼鐵一般穩定的右手,如今卻連一柄長劍也拿捏不住,過了一會兒,長劍猛然跌落在地,沈麗君也撲到在地上大哭起來,聲音淒切,讓人不忍猝聞。呂方走到沈麗君身旁,想要伸手撫摸她的長髮,手伸到一般卻又縮了回來,歎道:「你畢竟還是和我不是一路人,今日已經太晚,你便在那木屋中休息吧,這營內也就一間木屋。我去王佛兒那兒過一宿,待戰事平息,路上安定了些,我與些錢,沈小娘子你還是投奔親戚,找個好人嫁了吧。」說罷便走了出去,留下沈麗君在帳內獨自哭泣。
夜裡,呂方在榻上翻來覆去,卻怎麼也睡不著。說來奇怪,這些年行軍打仗,早把他那些現代人的痕跡打磨的一乾二淨,平日裡不要說地上鋪一把草睡在地上,便是在戰場枕著屍首也能睡著,今天莫非是王佛兒的鼾聲太大的緣故,呂方搖了搖頭,橫豎起不來,還不如起來巡巡營,看看夜晚的哨兵有沒有打瞌睡。呂方起身披了甲,王佛兒也被驚醒了,伸手便要摸枕後的橫刀,看見是呂方才住了手,呂方低聲道:「我睡不著,起來巡巡營,你好生休息吧,在營中我的武藝足夠應付了。」
王佛兒卻不答話,也起身披甲,跨了橫刀,提了一桿長矛跟在呂方身後。呂方笑著搖了搖頭便當先走了出去。一路上二人細細查看了各處崗哨,幸喜哨兵們雖然疲累,但都是些老兵,知道這是緊要時刻,都警醒的很。兩人走了一圈,見沒什麼問題,便往王佛兒帳篷處走去,一路上呂方看著天上明月,越發覺得孤寂。猛然聽見後面一直沒出聲的王佛兒冒出一句來:「其實沈小娘子是個好姑娘,某先前說的那些話倒是想得太多了。」
呂方被這句話弄得有些沒頭腦,也不知道該怎麼接茬,便等王佛兒繼續說下去。
「某先前還害怕沈小娘子如此國色,會讓將軍耽於享樂,消磨了成大事的氣魄,讓我等追隨的弟兄們沒了指望。可《史記》上說,漢高祖劉邦好醇酒婦人,但善用韓信蕭何,不也打下了炎漢四百年天下,我朝太宗殺弟取其妻,不也是開闢了貞觀之治,可見上天生聖人,不可以常理所約束……」
「住嘴,你這說的什麼烏七八糟的。」呂方越聽越覺得糊塗,都扯到唐太宗李世民了,再讓他說下還不知道說出什麼犯禁的話來。呂方轉過身看著王佛兒的眼睛,冷笑道:「佛兒你倒長學問了,又是《史記》又是本朝太宗的,感情明早你解甲別幹這丘八活了,去長安考進士去。到底什麼意思你給我直說,別彎彎繞繞的。」
「我的意思是那沈小娘子對將軍有意,沈小娘子如此武藝,又是國色,偏生還膽量超群,今日在船上鎮靜自若,擒拿敵酋,可稱巾幗英雄。難得又是對將軍這般傾心,將軍為何今日將那事情往自己身上攬,本來出主意的也是那高奉天,還要送她走,這一走以後要再見面可就難了,後悔莫及呀!」王佛兒這番話一開始說的結結巴巴,後面越發通順起來,現在在心裡已經憋了很久。
呂方正要解釋自己身為一軍主帥必須有擔當,不可把什麼責任都往自己手下推,話剛要出口,卻覺得自己會錯了意,王佛兒的意思並非要自己推卸責任,而是要他哄哄沈麗娘的,那沈麗娘已經對自己有意,只是需要一個理由來說服自己留下來原諒呂方而已。不過王佛兒什麼時候進步到對女人心思這般瞭解的地步吧,他原先不過是個頗有勇力的莽漢而已嗎。
呂方正心懷鬼胎的猜度,卻聽見王佛兒喊了聲不對,往王佛兒視線那邊一看,正是沈麗娘的住處。一看卻正常得很,哨兵站的很直,方才過去時那哨兵便是這般樣子。呂方疑惑地看著王佛兒,王佛兒趕緊解釋道:「今晚這哨兵原先是我的手下,他天生左腿比右腿短上半寸,決計沒法一直站的這麼筆直,定然是出問題了。」
呂方聽了立刻心裡咯登一響,反手拔出橫刀便向沈麗娘住處跑去,身後的王佛兒剛想說先多叫上幾個士卒再過去穩妥些,沒想到呂方這般衝動,一把沒撈住,只得快步跟了上去。兩人屏住呼吸來到門口,免得驚醒了沈麗娘,萬一出來查看撞見了誤以為兩人圖謀不軌就尷尬的緊了,呂方伸手在哨兵身上摸索了一番,哨兵胸口軟綿綿的,原來胸腔兩排肋骨早已被擊的粉碎,早已喪命,只不過整個人背後被用一木棍撐住了,才站的筆直。兩人對視一眼,在這寒冷的初春夜裡,人身上還尚溫,身體也沒僵硬,想來剛剛被殺不久,不過卻不知來人使得何種兵器,難道那刺客是和王佛兒一般的天生神力,使得是數十斤的大鐵錐不成,當真是奇怪得很。
第060章 刺客(二)
事到臨頭,也不得不進去了,呂方揮了揮手,王佛兒會意,提起長矛,一腳將木門踹的粉碎,呂方將哨兵屍體先一把推了進去,王佛兒跟在後面隨即手中長矛舞成一團,護住全身,衝進屋內,要是屋內伏兵被引出手,定然逃不過王佛兒後面的雷霆一擊。呂方提起橫刀正要跟進去,卻聽見裡面一聲女子尖叫,正是沈麗娘的聲音,趕緊衝了進去,口中喊著:「麗娘莫慌,呂某在此。」衝進去一看,卻是一番尷尬模樣,只見王佛兒臉都紅到脖子根了,雙手抓著長矛,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臉扭到一邊去了。沈麗娘躺在床上,被子裹在身上,肩膀全露在外面,月光從空蕩蕩的大門照進來,更顯得皮膚白皙如玉,兩眼紅腫,顯然哭泣了很久,臉上又驚又羞,顯然被呂方、王佛兒兩名破門而入的狂徒驚住了。
呂方看到沈麗娘並未受到受害,一顆心才掉肚子裡去了,目光往四週一掃,那屋子擺設頗為簡陋,空空蕩蕩的藏不住什麼人,眼見並無其他人,看來是刺客看到屋內睡得乃是個女子,並非目標,便沒有下手,撤了,沈麗娘才沒有遭毒手。這才開口問道:「沈小娘子安好,方才有沒有刺客入內。」
「啪!」一聲響,呂方腦門挨了一下,沈麗娘見呂方一股腦兒破門而入,兩隻眼睛賊溜溜的四處亂瞧,口中說什麼刺客之類的胡話,又羞又怒,一把便把身旁的木枕扔了過來,口中罵道:「哪來的什麼刺客,倒是眼前便有個色鬼。」
呂方躲閃不及,腦門上立刻挨了一下,沈麗娘腕力不小,打得他兩眼頓時發黑,若不是頭上戴了頭盔,只怕立刻便是鮮血橫流的下場。呂方正在又疼又怒,正要解釋幾句,卻聽見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小娘子倒是錯怪好人了,的確有刺客,便是在下。」
屋內三人立刻嚇得一跳,這三人就算武功最弱的呂方也在這亂世刀尖上滾了七八年了,不敢說力敵白刃,但如長槍盔甲在手,三四個對手也近不得身,更不要說王佛兒和沈麗娘了。可一人在他們同處一室,他們竟毫無覺察,當真是可怕之極。
王佛兒反應很快,先一把將呂方扯到自己的身軀後面,然後才轉過身來,挺矛對準身前那人,呂方連退兩步站到沈麗娘身旁,護住她的身體,畢竟王佛兒神力過人,掌中長矛有八尺開外,武藝儘是些大開大合的招式,自己離得近了反而讓他施展不開。沈麗娘看到呂方第一步便站在自己身前,護住自己,方纔的惱怒便如同春天殘雪一般飛快消融,一股異樣的甜蜜感覺在心頭蕩漾,雖然強敵在前,形勢危險之極,她盡希望這時間過的越慢越好,內心深處,沈麗娘竟對那刺客有了一絲好感,畢竟若非那刺客呂方又豈會如此在乎自己。
沈麗娘正陶醉在個人的小小幸福裡,猛然一件衣服被扔到自己的臉上,呂方的聲音十分焦急:「麗娘快些穿上衣服,那刺客武藝十分高強,王佛兒看來頂不住了。」沈麗娘被從美夢中驚醒,趕緊穿上衣服,一邊穿衣服一邊往前面看去,只見那刺客竟站在王佛兒的長矛頂端,王佛兒盡力舞動長矛,想要將那刺客從矛尖上抖下去,可無論王佛兒如何舞動,那刺客雙腳竟如同黏在矛桿上一般,始終附在上面。按說王佛兒天生神力,現在在流民時吟唔叱吒,千人皆廢。好幾次被亂軍逼入絕境,全靠他和王豬兒兄弟二人當先衝鋒,無不望風披靡,若不是靠他的武勇,他那支流民群的許多婦孺老幼,早就變成了他人的腹中之食了。可今天遇到這刺客,他竟彷彿如同落入陷坑中的猛虎,一身力氣武藝半點都施展不出來,那刺客五短身材,體重最多不過百餘斤,可在長矛那頭竟如千斤重擔一般,將王佛兒壓得幾乎喘不過起來。王佛兒舞動稍一慢下來,那刺客竟沿著矛桿直攻下來,在劇烈搖動的矛桿上,經如履平地一般。
王佛兒眼見那刺客沿著矛桿直入空門,眼見只有閉目待死,突然劍光一閃,身後一道劍光迅如雷電,只取那刺客面門,原來是沈麗娘已經穿好了衣服,出劍攻那刺客,正好救了他的性命。王佛兒趕緊就地一滾,讓到了一邊,坐下喘息了兩口,驚魂稍定,才拒絕的背後一陣發涼,一摸才發現剛才不過一盞茶的功夫,背後衣衫已經全被冷汗浸濕了,兩腿也一陣陣發軟,他入陣死戰數十次,但如論凶險,無一次能與此次相比,想起方才門外那哨兵披了甲還肋骨盡碎,現在看來應是極剛猛的掌力,若是方才沈麗娘穿衣慢了半刻,只怕自己已經是地上的一具屍體了。
呂方站在一旁,手裡提著橫刀想要上去幫忙,卻只見劍光如同閃電一般,心知自己武功與相鬥二人相差太遠,上去也是礙手礙腳,便橫刀在一旁為麗娘掠陣。只見沈麗娘手中劍術與軍中武藝大不相同,軍中武藝一刀便是一刀,一槍便是一槍,實實在在,並無虛招。那沈麗娘的劍術,並無一劍使到盡頭了的,一劍最多使到了三分之一便變為另外一劍,端得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後,讓人目不暇給,若是平常人,只怕要害挨了一劍方才知道。那刺客武功也是高絕,雙手空空,並無兵刃,面對沈麗娘閃電般的快劍步法竟絲毫不亂,連連後退,沈麗娘一連十餘劍竟連衣角也沒沾到,只是一開始失了先手,手中又無兵刃,局面始終扳不回來。眼看已經被逼到了木屋牆壁前,身後再無退路。沈麗娘又是一劍直照胸口刺來,那刺客卻不躲閃,眼見長劍便要刺入左胸,沈麗娘手上更加了把勁,要在呂方眼前顯現手段,便是百煉精鋼,也要刺個通透。
正當此時,那刺客彷彿殭屍一般,整個人手足膝蓋各處關節絲毫沒有扭曲,整個人卻突然向右移了半尺,沈麗娘想要隨之變招,可這一劍力道已經使得盡了,無法再有變化,奪得一聲已經透入了木屋牆壁,手腕用力剛要拔出長劍再次,那刺客反手一掌擊在長劍無鋒劍脊之上,那口百里挑一的利劍竟被一掌震斷,沈麗娘雖敗不亂,手中半截斷劍立刻舞了一個劍花,護住全身,同時快步後退。呂方和王佛兒二人趕緊上前護住沈麗娘,那刺客卻不追擊,沈麗娘剛剛站定,猛然耳邊一絲風聲,一看對方手中把玩的那半截斷劍已經不在,伸手一摸,背後瀑布般的長髮頓時少了一塊,已然被對方射出的那半截斷劍削去了一大塊,頓時花容失色。心知對手是手下留情,否則若是對準咽喉射來,十條性命也去了。
呂方那邊三人驚魂未定,竟忘了大聲呼救。那刺客卻大搖大擺地走到屋門口坐下,雙掌輕擊道:「好劍術,由極靜到極動,陰陽變化毫無痕跡,若不是最後心急了點,某空手還取之不下,好些年沒見過這般正宗的越女劍,偏生還是這等美人,這次出手當真是不虛此行呀。」
呂方緊盯著這刺客,這人武功實在可怕,自己穿越到這亂世已有七八年了,手下也頗多武勇之人,安仁義、朱延壽也是天下聞名的悍將,可如論武功,那些人比起眼前這人來變如同幼兒一般。呂方心中苦笑,自己少年時的武俠夢想不到竟這樣實現了,可怎麼看都是一個醒不過來的噩夢。只見那刺客並未蒙面,長的身量不高,體型極為魁梧,竟彷彿一個大木桶一般,身上裹了見尋常的素絹短炮。滿頭亂髮,胡亂紮了個髮髻,蒜頭鼻、金魚眼,招風耳,一張大嘴咧著正笑的開心,一雙眼睛裡卻毫無笑意,雙手拋弄著一柄短刀,正是那日陸翔在山中的自稱美男子的好友陳允緊盯著屋內三人,便如蒼鷹盯著三隻野兔一般。
呂方心中正想既然這刺客不可力敵,那只能用智取了,看他方才射出斷劍的功夫,如果自己開口呼救,只怕援兵未至,自己便已經喪命在那飛刀之下,只有找出他行刺自己的原因,才能逃出生天。
呂方正尋找縫隙不得,那刺客笑道:「你們三人何人是呂方呂將軍呀。」
呂方聽了一愣,還沒出聲,身旁的王佛兒挺身答道:「正是某家,汝可是為取我首級來的嗎?」
「是為呂方首級來得不錯,不過恐怕你並非呂方本人吧,方纔你們二人進的屋來,當先衝入的便是你,後來相鬥之時,還是你有意無意的遮擋保護同伴,只怕你那位同行之人才是莫邪都指揮使呂方,聽聞呂指揮使打扮奇特,頭上沒有髮髻,只有一層短髮,如同沙門一般,兩位取下頭盔一看不就清楚了。」
王佛兒頓時啞然,呂方取下頭盔,隨手放在仍在地上,上前笑道:「這位先生觀察入微,武藝高強,呂某平生少見,卻不知受何人所托要取我的性命。」
第061章 刺客(三)
陳允見呂方看到自己武功如此高強,又明言要取自己性命,還行若無事,不禁微微吃了一驚,現在屋內三人,王佛兒手中只有一柄橫刀,發揮不出力大的優勢,沈麗娘方才是出其不備,搶了先機都未能傷了對手,加上一身武功都在一柄長劍上,如今長劍折斷,武功至少去了三成,更加抵禦不住自己,看呂方身形步伐,武功還遠遠不及兩人,可以說自己反掌便可取了他的性命,偏生還這般鎮定,莫非此人當真有天命在身,有王者不死一說。
「呂指揮使這一年來所作所為應該自己心裡有數,丹陽縣陸家都是數百年的高門,被你殺得幾乎絕了根,更不要說善德寺了,只不過你倒是能得士心,你這護衛雄武絕倫,真是少有的萬人敵,卻甘心為你替死,只是可惜了,自古忠臣沒幾個有好下場的。」陳允說到最後,連連搖頭,聲音中滿是惋惜之情。
「若是為了陸家被滅門之事,呂某倒也無話可說,雖然出事的時候我已經出兵,但離開前我也留有方略給范兄弟,如果有人密謀作亂,立刻以雷霆之威掃蕩,順便將丹陽縣內的強宗豪右一概掃平。」呂方也不推諉,反正就算把責任推到范尼僧身上,那刺客也不會輕易饒了自己的性命,等會便和王佛兒和沈麗娘拚死一戰便是了,只恨自己沒有早點推到沈麗娘,這般大美人到了嘴邊都沒吃到嘴,就這樣死了,當真是暴殄天物呀。
「若是陸家業參與謀逆倒也被你滅門,倒也罷了,也是罪有應得,某便不出手了,偏生家主陸翔雖然與會,卻獨善其身,並未參與其中,卻還是被你滅了滿門,如此惡行,某家與陸翔乃是至交,豈能容你。」說到這裡,陳允站起身來,眼看便要出手了。
沈麗娘和王佛兒見狀趕緊準備抵擋,沈麗娘還上前一步講呂方擋在身後,呂方卻攔住沈麗娘,理直氣壯的反駁道:「那陸翔與會,深知謀逆之事詳情,卻不但不向官府出首,還將準備出首的徐家家主關押,這和親自謀逆有何區別,有什麼冤枉的。那陸翔若是出首,不但家門可保,而且賞賜也不少,那出首的徐家現在便是丹陽第一的強宗,陸家的遭遇不過是他自取其禍而已,今日你殺我倒也罷了,若說這是惡行,任何官府在某這個位置都會這般作為。」
陳允聽的氣極,頷下鬍鬚一根根怒張,彷彿刺蝟一般,戟指呂方罵道:「這是何等歪理,陸翔他不參與謀逆是忠,不出首出賣朋友是義,這叫忠義兩全,莫非在這亂世,不害他人自保也不行嗎?」他隱逸山林,雖說主要因為容貌醜陋,不符合唐代科舉裡面對「官體」的要求,屢試不第,但思想裡本來老莊的味道就很重,是一個遁世者,陸翔的做法非常符合他的口味,是以才成為好友,為之出手行刺呂方。呂方方纔那番話觸動了他心裡的那個禁區,頓時讓其怒極,一時間倒忘了出手殺人的事,一定要先把呂方駁倒再說。
「如今亂世,民不聊生。無論是億兆蟻民,一方牧守,乃至長安天子,都惶惶不可終日,農夫不能安生種田,官員隨時有被亂賊所害,天子則被四方藩鎮乃至南北兩司陵迫,原因無他,只因為這世上的舊秩序已經被打破,新秩序還沒有建立起來,所以所有的人都不安其位,困苦不堪。無論是我留在丹陽的鎮守剷除豪強,還是豪強聯合起來想要趕走我的留守,都是想要建立秩序的行為。他陸翔兩不相幫,莫說我要殺他,若是豪強事成,發現徐家在他看守下依然能派人出首,也會懷疑他首鼠兩端,只怕他陸家也是一般下場,他這般做法對朝廷不忠,對朋友不義,兼謀自身不智,若是不亡,當真是沒天理了。」呂方說的振振有詞,倒好像不是他滅了陸翔滿門一般。
陳允被呂方一席話說的有些頭暈,聽起來那話極有道理,的確若是豪強成事了,找到徐家派人出首的證據,定然以為是陸翔搞的鬼,表面說兩不相幫,暗地裡卻放縱徐家出首賣友,那還不滅了他滿門。可明明是陸翔沒參加密謀被滅門,怎麼也說不過去吧。而且被呂方秩序這個詞弄得有些頭暈,心裡沒有底,話裡的氣勢也低了三分:「呂指揮使可否說的慢點,某有點被弄糊塗了,明明你和丹陽諸豪強是死對頭,為何說的好像是同一夥人似得,都要對付陸翔兄弟,莫非這亂世中便沒有獨善其身的辦法了。」
「的確我和丹陽豪強是死對頭,我也早有討平豪強,整頓丹陽之心,所以我雖沒有親自下令屠滅陸家,但方纔也沒有將責任推諉旁人。但就算他們事成,將我趕走,無論誰上台,也要申明法紀,整頓戶口,清點田畝,干我現在幹的那些事情,否則他在台上也坐不穩。只不過那時為政者自己便是豪強,掣肘頗多,恐怕這些做的不好而已,那時政令不行,軍令不一,外敵打來抵禦不住,苦的還是升斗小民。至於獨善其身,若陸翔如同你這般不過是一個人,並無一個大家族拖累,自然可以隱逸山林,嘴一個閒雲野鶴之人。可陸家是丹陽傳承近七百年的大豪族,如何能夠躲的過去。如果是你身為一縣之首,縣中首戶態度曖昧,那你是拿他立威,還是憑著善念賭他其實並無叛變之念?」
陳允被呂方那一襲話駁的啞口無言,他是個極聰明自傲的人,只不過因為容貌醜陋不得志所以才養成了這種憤世嫉俗的性格,這種性格的人有個好處,就是絕不自欺,哪怕別人說的話對自己不利,只要有理,便是心裡再不服氣也老老實實認賬,呂方方纔那席話說得如同晴天霹靂一般,平日裡許多感覺模模糊糊但又說不明白的疑問一下子豁然開朗,心頭暢快之極,但此次來時慨然答允陸翔,要取呂方的性命,可他心頭還有許多苦思多年的問題,若是殺了呂方,只怕再無人解答,不知還要多少年才遇到這樣一個人,猶豫再三,才下了決心,反正以自己的武功,取呂方的性命不過是反掌之事,現在不過三更時分,還可細細問上許久,反正就算今夜沒問完,下次再來問便是,腦袋長在呂方脖子上,隨時可以取去,自己答應陸翔來取呂方的性命,可又沒有承諾多久來取呂方的性命,看呂方的樣子,只要不出意外,再活個二三十年沒有問題,只要不讓他壽終正寢便不算為了諾言。
想到這裡,陳允也不急了,一屁股坐在門口上,伸手示意呂方三人坐下,笑道:「不想你這軍漢倒懂得這麼多道理,某今日還是真的來對了,也罷,今日我便同你好好論上一番,若是有理,你那首級便先寄存在脖子上一日便是。」
陳允這話語頗為輕佻,視呂方那邊三人於無物,呂方倒也罷了,他對自己的武藝還是挺有自知之明的,雖然從小兵當起,沒少花時間苦練,但是從來都不倚仗這匹夫之勇的。其他兩人頓時臉上變色,沈麗娘哼了一聲便要發作,陳允冷笑一聲,屋內一聲輕嘯,沈麗娘手腕一痛,掌中那柄斷劍已經落在地上,叮噹作響,呂方和王佛兒一看,只見地上一塊拇指大小碎木滾動,陳允手中還有三四塊同樣大小的碎木在滾動,想來方才便是這塊碎木打在范麗娘手腕上擊落了長劍,木質本來甚輕,那木塊又小,難道方才陳允便是擲出這快碎木打落了范麗娘手中的長劍,兩人正驚疑間。猛然見陳允右手手指一彈,一塊碎木便從兩人間飛過,去勢極急,便是用那鐵胎彈弓發射也不過如此,那碎木打在兩人身後桌上的一個陶碗上,將之打得粉碎。沈麗娘與王佛兒兩人對視一眼,目光中滿是不敢相信的神情,這世上竟有如此武功,憑借血肉之軀如同強弓一般的威力的,方才在王佛兒和沈麗娘心中的被輕視激起怒氣頓時蕩然無存,心中滿是恍然無助的恐懼感。
「啪啪。」鼓掌的卻是呂方,他臉上卻滿是驚喜之意,好似看到了什麼喜事似得:「好厲害的『彈指神通』,不想今日竟能親眼看到,卻不知先生如何練的如此武功。」
「彈指神通?嗯,原來這門功夫竟叫這個名字,當真不錯,聽起來又威風又貼切,好吧,今後便叫這門功夫叫彈指神通吧。」陳允聽了覺得這名字倒是很合自己口味,不禁連連點頭。
王佛兒和沈麗娘聽了氣苦,難道這人竟然不知這刺客的武功是要取自己的性命用的不成,就算再好又和他何干,看他平日裡也不像那種武癡般好武之人。沈麗娘不像王佛兒平日裡莊重自持,上下之分深入骨髓,脫口嬌斥道:「呂方這短毛賊莫非失心瘋了,人家武功是用來要你性命的,還在這裡叫好,當真是被你氣死了。」
第062章 舌辯
呂方卻不著惱,答道:「當然要叫好了,這世上豈有不死之人,我呂方能在活著的時候見識到這等武功,豈非幸事,這叫『朝聞道,夕死可矣。』當然要大聲叫好。再說若是這位先生方才施展出這等武功,我早已喪命,如今已經多活了不少時候,豈有不高興之理。」
沈麗娘聽了呂方這番話,早已被氣的半死,哪裡還說的出話來。陳允聽了卻頗合口味,他本就是個好學之人,否則也不能學的如此武功,笑道:「朝聞道,夕死可矣。說得好,人生苦短,宛如朝露,而道卻無窮,只得苦苦求索不可懈怠。不過你這漢子胸懷倒是寬廣,那女子對你如此不敬,你卻絲毫不怒,也怪不得方才手下為你這般死忠。」
呂方笑了笑,指著王佛兒道:「先生這話倒是錯了,佛兒這等國士,這並非這等小恩所能收買。至於麗娘方才斥責我,那是關心與我,你想想若非一女子對你關心備至,又為何為你的性命著惱,先生此次來要取得是我的性命,又非她的。最難消受美人恩,麗娘這等國色如此待我,是我上輩子修來的福氣,高興還來不及,還發怒,我呂方豈是這等蠢材。」
「呸,誰看上你這短毛賊子。」沈麗娘啐了一口,轉過臉去背對著眾人,可頸子上泛紅的雪白肌膚卻出賣了主人的心情。
「好好,說得好,呂方你倒是個妙人,我現在倒是慶幸今夜你沒有睡在這屋中,要不我一出手便殺了你,如何能聽到這等妙論。方纔你說你那護衛並非為私恩所能收買,那你倒說說何為國士,如何能讓其為你盡心。」陳允笑的很是歡愉,指著王佛兒問道。
「這世上人皆有慾望,或為財貨,或為女色,或為權力,無有例外,縱然有太上忘情之人,也是萬中無一,便是先生如此武功,也是有欲求而不得之物,我說的可對?」呂方見陳允有了興趣,心中暗喜,若是動手,十個呂方疊起來也不是你的對手,若是靠言辭忽悠,十個你也比不上一個我,看我等會不把你繞進坑裡去。
陳允點了點頭:「那是自然,某又並非聖人,就算是仲尼也有修身治國平天下的抱負,除了那些沙門,世間人豈有無慾無求之人。」
「雖然世間人皆有慾望,但區別卻極大,如三國時關雲長,曹操賞金贈美,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拜為漢壽亭侯,待關羽不可謂不厚,可關羽一旦得知兄長去向,便封金退美,投奔兄長去了,這所為何者?關羽這般作為可否稱為國士?」呂方腹誹道,那些沙門修行以求跳出輪迴之苦,這便是最大的慾望,豈是沒有慾望之人,只是和人交流,如無必要,絕不要說「不」字,免得容易激起對方的反感,所以呂方沒有說出口。
「關羽稱萬人之敵,為當世虎臣。且報效曹公,有國士之風。雖然剛而自矜,善待士卒而驕於士大夫,並因此而敗,但國士之稱當之無愧。至於為何離開曹公而投奔劉備,想必是兄弟情深之故吧。」陳允想了想答道,唐時雖無後世一般,把關羽的形象拔高到武聖人的地步,但也十分尊崇,三國誌中對關羽的評價就相當的高,是以陳允毫不猶豫便承認了關羽的國士地位。
「不錯,關羽對劉備忠誠無比,固然有兄弟結義的原因,但劉備當時手下諸多人才,也對劉備忠心的很,他們和劉備並未結義呀,想來關羽對劉備的忠心也是得其主的原因吧。要知道劉備半生飄零,屢戰屢敗,為何人心不散,最終成就三分天下有其一的大業呢?」
陳允也是個聰明人,立刻便聽出了呂方的弦外之音,戟指指著呂方笑道:「你這廝臉皮倒是厚的很,盡然拿自己和那先主相比,人家好歹是漢室宗親,你不過是一個贅婿出身,算的什麼?」
陳允這話已經類似於辱罵了,呂方隨手攔住要跳起的王佛兒,笑道:「先生何必出言刻薄,那時天下間姓劉的少說幾十萬,漢室宗親又值得什麼錢,英雄不怕出身底,先生難道沒有聽說過五羊大夫不成?」
陳允話一出口,便覺得後悔,交談一陣後,他雖然口中說還要取呂方的性命,可心裡實在覺得投機之極,古人說的白首如新,傾蓋如故,大概就是指的這個意思,見呂方並非發火,只是出言辯駁,趕緊起身斂衽拜了一拜:「陳某方才失言了,呂將軍教訓的是,還請原諒則個。」
呂方趕緊還了一禮,身旁的王佛兒和沈麗娘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這兩人並非刺客和被刺殺者,而是兩個多年未見的好友在抵足長談。只見呂方行完禮後,繼續說道:「像關羽這等國士,尋常金銀財貨,美女高官是買不來的,買來的也不過是呂布這等隨時都會買主求榮之人。所謂國士,所思所想的並非一己之富貴,而是國之興亡,百姓之安康,之所以當年劉備無拳無勇,卻得萬人追隨,袁紹四世三公,兵敗官渡後,手下有許多投奔曹操的,只因為劉備一心所為乃是重建太平,袁紹不過是為了為了一己一家之私。」說到這裡,呂方指著王佛兒道:「呂某不過一介贅婿,卻能得眾人追隨,原因無他,因為在下所作所為是為了天下太平,百姓安康,那些豪族起來叛亂,為的不過是一家之私,他們兼併田地,收容蔭戶,佔據了丹陽大片的土地,卻不繳納稅收,這樣一旦外敵入侵,拿什麼來養兵禦敵,更不要說修建水利,惠及萬民樂,如此行事,焉得不敗?」說到這裡,呂方的口乾舌燥,他繞了半天圈子,就是想說最後幾句。這人武功實在太高,就算今天不殺自己,如果惦記著自己,也是麻煩,天下間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再怎麼戒備森嚴,如果這人琢磨著要殺自己,也是膽寒的緊。只有用言語看能不能打消這人殺自己的念頭。
陳允低頭沉思,過了半晌搖頭笑了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方才停下來說:「好一個天下太平,百姓安康,感情你饒了個彎子還是想打消我殺你的念頭,卻不知你在丹陽殺人如麻,如何和太平安康扯得上邊?」
「不錯,我的確想打消先生殺我的念頭,畢竟你武功實在太高,無法抵禦,天下間也沒有人想死的,這也是人之常情。至於殺人如麻,如今亂世,須以雷霆手段,方能行菩薩心腸,朝廷法度,謀逆者族滅,自古皆是如此。我不過殺了千餘人,可丹陽縣內數萬人皆得益於此,一進一出還多了許多,這道理陳先生總該懂吧。」
陳允站起身來,抬頭看看屋外天色,搖頭歎道:「呂將軍這一席話當真是讓我心亂如麻,看來今天是殺不了你了。也罷,現在不過是三更時分,離天亮還有時刻,不若你說說渡江後的打算,讓某看看到底有沒有本是致太平,撫萬民?」
呂方聽了,一顆懸在半空裡的心總算落了地,總算這刺客口中說了今天不殺他的話語,這人自視極高,想來是不會違背自己諾言的,至於以後,自己小心防備就是了,起碼今天這道關總算過去了,想到這裡,便彷彿肩膀上卸下了千斤重擔,腰板也不自覺挺起了三分。聲音卻加倍謙遜了三分。:「安都統的打算我不太清楚,不過若是我在那個位子,定然是紮緊硬盤,等待機會便是。」
「紮緊硬盤,等待機會?」陳允奇怪地看著呂方,這人用兵雖然及不上李、白,所向覆軍殺將。但看風色,撿便宜的功夫可以說是天下少有。現在已經渡江成功,浙江之險已經和錢繆共之,自然應該進取西陵,或圍攻杭州,或者沿著蕭紹運河南下,與董昌夾攻南下的鎮海軍,都是不錯的選擇,哪有突然停在這裡的道理,莫非自己看走眼了,這是個因人成事的蠢材?
呂方彷彿看出陳允的疑惑,笑道:「先生可是在疑問某為何不乘勝追擊,先生有所不知,鎮海軍精銳分為三部,一部在蘇州刺史成及指揮下,抵禦南下的淮南泗州防禦使周本統領的淮南主力,一部分駐紮在杭州,剩下的一部分由顧全武統領,正在圍攻董昌。這三部分,實力最強的便在顧全武手上。若我進攻杭州或者夾攻顧全武,對方窮鼠噬貓,必然回軍死戰,那時縱然我軍勝了,也必然死傷慘重,這不過是待董昌受敵而已。兵法有雲。制人而不制於人,現在我軍既然已渡浙江,便可威脅顧全武和杭州兩處,錢繆定然只會加緊催促顧全武攻打董昌,然後再回軍對付我等,現在我軍之需要坐觀董昌與顧全武兩軍死戰,等待機會一舉吞併兩家。這豈不勝過去拚死廝殺的份。」其實還有個原因,呂方沒有說出,現在已經是春季,糧食緊缺,民力牲畜也很難徵調,萬餘軍隊如果大舉進攻,糧食根本就不夠。若是強行徵調,誤了農時,只怕來年便要大饑荒,他已經把這裡當成了他自己的地盤,不願意傷了民心,以後便不好辦了。
第063章 定情
「你說的雖然有些道理,不過若是錢繆將顧全武大軍調回,先來對付你呢?那你計劃豈不全部成空?」
「先生想想,顧全武連戰連勝,正在意氣風發,要消滅董昌,立下大功的時候,怎肯拋下眼前的大功,回頭來對付我們。何況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顧全武定然回書說『賊之要害皆在越州,只要擊破董昌,淮南客軍自然而退。』只要我們沒有進逼西陵,威脅杭州和顧全武的後路,顧全武大軍定然不會回來。」
「罷了罷了,某平日裡還恃才傲物,沒想到也不過是個坐井觀天的蠢材而已。」陳允聽到這裡,已經是面如土色,他本身天分極高,好幾次科舉都不過是因為容貌醜陋才被刷了下來,可還是以王佐之才自詡,結果回家後得異人傳授,練成一身強橫武功,性格變的越發憤世嫉俗,視天下人於無物。可今天晚上遇到呂方,除了一身武功,其他的都輸得一塌糊塗,他對自己的武功倒不覺得有什麼了不起,畢竟在儒家的傳統教育裡面,武功再高也不過是劍客一流的人物,陳允對自己的期許很高,以為至少也是一方牧守的器量。站起身來,對呂方深施一禮,慘笑道:「今日與先生一席話,獲益頗深,實在是感激不盡,某自當退歸山林,苦學三年,再回來請教。」說到這裡,又向沈麗娘拜了一拜,道:「今夜唐突美人,實在無以報答,你劍術已達頗高境界,只是養氣功夫不夠深,觀敵不夠細緻,才會急進,敗在我的手下,若你再花上三年功夫在養氣的功夫上,做到遇敵有靜氣,那時才能發揮出你劍術的十成威力,那時這江淮之間便少有抗手。」他與麗娘說話時,立刻又恢復了當世高手的氣度,說完後,正要回身出營。後面呂方出言挽留道:「先生先請留步,呂某還有句話要說。」
陳允回過頭來,臉色微變:「莫非呂將軍要留下陳某的腦袋不成?」
「豈敢豈敢。」呂方臉色蒼白:「陳先生如此武功,某這裡千餘兵卒又濟得什麼事,不過我看先生並非智謀學識比呂某差,只不過缺了些實務經驗而已,有些事情沒有位居其中,在外面怎麼也揣測總會有些偏差。某軍中還有一個行軍司馬的位子空缺,陳先生若是不嫌這個位子卑微,可否屈就?」
陳允臉上一連變了幾次顏色,顯然思想鬥爭的很激烈,過了好一會兒搖頭歎道:「呂將軍好大的器量,對一個刺客也以至誠相待,光憑著一點便遠勝區區了,果然是人主器量。不過將軍與吾友有滅門大仇,吾又豈能侍奉將軍呢,只能在此謝過了。」說到這裡,陳允轉身躍出門外,一會兒便消失在夜色中。
待陳允離得遠了,呂方一屁股坐在地上,已經是四更時分,天色已經有些發白,這兩個多時辰的交談,雖然沒有動刀動槍,但一個不好只怕就是人頭落地,腦力和體力消耗之大,不下於打了一場大仗,呂方已經有些脫力了,沈麗娘在一旁看得清楚,趕緊倒了杯水給他。呂方接過杯子,一骨碌喝了個乾淨,伸手還要,一連喝了三杯水方才喘了口氣,對王佛兒吩咐道:「快將今夜的執勤軍官叫來。」
「某立刻將他叫來,不過這也不能完全說是他的錯,將軍還是不要責罰太重的好。」王佛兒以為呂方要拿那軍官撒氣,趕緊替那人解釋。
「哪個要責罰他,方纔我們巡夜時也沒發現什麼紕漏,那人武功實在太高。我是叫他多叫些護衛來,尤其是強弓硬弩,免得那刺客若是半路後悔,回過頭來,那時你來抵擋不成,快去快去。」呂方哭笑不得,連連催促王佛兒去下令。
王佛兒聽了,趕緊跑出賬外,帳內只留下沈麗娘和呂方二人,呂方坐在地上發完號令後,想要站起身來,雙手一撐到了一半腳上突然沒了力氣,又一屁股坐了下去,眼看要摔個屁股墩。後面卻被沈麗娘扶住了,就勢才站了起來。呂方尷尬解嘲道:「今夜多虧麗娘了,不想某沒死在戰場上,差點竟被刺客取了性命去。」
「謝我倒不必,救大伙性命又不是我這三尺劍,而是你這條舌頭。不過你還真能說,竟能把他繞進去了,還想讓他當你的行軍司馬,就不怕他翻臉殺了你。」沈麗娘滿臉好奇,她本來也不過是個十六七歲小姑娘,若是現代社會也不過是個高中生而已,今天本來以為是必死的局面了,沒想到竟讓呂方撈了回來,實在是驚訝得很。
呂方笑了笑,突然伸手抓住了麗娘的右手笑道:「這人心高氣傲,若是願意在我手下做事,便不會翻臉殺人。麗娘,方纔我說你對我傾心愛慕,卻不知是否是我自作多情。」
麗娘猛然被呂方抓住右手,不禁大羞,本來以她的武功,反掌便能掙脫,卻不知怎的全身無力,心中卻滿是歡喜之意,彷彿期待已久似得,不願意掙脫開去。扭過頭去,不敢回頭看呂方的面容,過了半晌,方才用如同蚊吶般的聲音回答:「我沒說不是,便是是了呀?」
呂方聽了大喜,伸手便要去抱麗娘的腰,卻聽到屋外王佛兒的稟告聲:「將軍,值夜軍官已經來了。」
「干,王佛兒你跑那麼快幹什麼!到嘴的肥肉跑掉了。」呂方趕緊收回雙手,不禁淚流滿面。
兩天後,宣潤大軍大營內,淮南諸將濟濟一堂。那天呂方的計謀奏效了,到了興安縣城中的鎮海援兵碰到那些被割去鼻耳的僧兵後,第二天早上便退兵了。安仁義的大軍也紛紛從楓林渡口過了浙江,一時間局勢對淮南一方大為有利。
「呂司馬這次領兵當先渡江,居功至偉呀,呂司馬!呂將軍?呂方你在幹什麼,怎麼不回話?」安仁義得意洋洋地說著,正要誇獎呂方幾句,可呂方坐在下面好像神遊天外在似得,一連喊了他好幾聲都沒有回應。
「是在叫我嗎,哎呀,請安都統恕罪。」站在呂方身後侍立的王佛兒見狀趕緊用踢了呂方一腳,這才打醒了呂方,趕緊連連向安都統請罪。
上首的安仁義看來心情很好,淫笑道:「呂將軍你可是找了俊俏娘們,夜夜笙歌,搞得軍議都是這般萎靡樣子,這可不是我們軍中男兒的樣子。」帳內眾將頓時一陣哄笑,這裡都是男人,紛紛取笑起呂方來,連素來莊重自持的田□也不例外。
「哪有的事,不過這幾天沒睡好而已,都是在操心軍務而已。」呂方滿臉苦笑,解釋卻無力的很,眾人又是一陣哄笑。呂方苦笑著也不再解釋了,這幾天他日夜都防備那個刺客再來,不但護衛森嚴了許多,王佛兒還日夜披甲守候在一旁,那王佛兒鼾聲如雷,呂方本來就心事重重,吵得不能入睡,是以才在軍議中昏昏沉沉,出了洋相。
「方纔安都統宣讀楊王書信,楊王親領大軍三天前已經離開廣陵,從丹陽渡江,直下江南。你聽見了嗎?」田□果然是長者作風,見呂方一臉稀里糊塗的,只怕方才安仁義念的書信也沒聽清楚,便再說了一遍給呂方聽。
「多謝田使君。」呂方心裡清楚,趕緊行了一禮,腦子裡趕緊分析這個消息帶來的影響。
安仁義滿臉得意,大聲道:「楊王大軍南下,踏平江南如等閒事耳,吾輩既然已經渡江,那明日便水陸並進,沿江而下,直取西陵,圍攻杭州,諸位以為如何呀。」
呂方腦袋裡閃電一般已經將這個消息想了透徹。心底已經有了計較,起身道:「莫邪都中糧秣不足三日之用,還請都統調撥。」
王佛兒在後面聽的清楚,他心裡有數,只算新奪取的鎮海軍寨中糧食至少夠莫邪都全軍七八日之用,可呂方這番話定然有他的道理,於是閉嘴靜靜聽呂方繼續說下去。
安仁義聽了奇道:「呂司馬莫邪都缺糧這點小事你等會與後營說說便是了,何必在這軍議中說,真是小題大做。」
呂方起身道:「安都統此言差矣,這軍糧之事關乎三軍之命,怎能說是小事,人若是再日不吃飯,縱然武藝精熟,也打不過幼稚兒童,說到這裡,某的肚子也有些餓了,中午若是有些魚膾就好了。」呂方越說越是離題萬里,帳中眾將都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意思,上首的安仁義臉色卻是越來越黑,眼看便要發作了,身旁的田□心頭一閃念,依稀猜到了呂方的意思,伸手扯了下安仁義的袖口,笑道:「呂司馬說的也有道理,某的肚子也有些餓了,聽說這楓葉渡的鱸魚膾甚是爽口,不如大家都吃些,再商議不遲。」
安仁義不知道田□是什麼意思,可他與田□相交多年,知道此人計謀深遠,必然有他的道理,於是也不說破,只是點了點頭,眾將見狀也起身齊聲稱諾,各自出賬去了。呂方故意慢慢騰騰落在後面。看眾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使了個眼色,讓王佛兒出去把守門口,自己跑到安仁義和田□面前,深深施了一禮:「末將方纔無禮,還望安都統恕罪。」
第064章 驅狼吞虎
安仁義臉色不善,剛想說什麼,卻被田□搶先答道:「呂司馬想必有什麼話不好當著眾人說吧,也好,現在帳內就我等三人,便細細講來吧。」
呂方笑道:「田公果然雅致高量,某方才聽說楊王統領大軍出了廣陵,渡江南下了,不知這可是真的。」
安仁義氣哼哼的將一張絹紙扔到呂方面前,叱道:「方纔讀的時候不注意聽,現在又疑神疑鬼的,等會你說不出道道來,看我不治你個軍前失儀之罪不可。」
呂方也不著惱,揀起絹紙細細看了一遍,才抬頭問田□道:「田公以為楊王統領黑雲都、黃頭軍諸部親軍,連同淮南舟師大舉南下,所為何事?」
「廢話,自然是打錢繆來了,還能為什麼。你這……」安仁義說到這裡便停住了,他畢竟是統領一方的大將,雖然性情粗豪,可並非蠢人。立刻便聽出了呂方的弦外之音。田□神色鄭重,低聲在旁說道:「任之,你的意思莫非是楊王統兵南下時對付我們的?」田□不再稱呼稱呂方的官職,而是他的字以示親密。
「也不能這麼說。」呂方低聲道:「應該說楊王帶兵南下是來搶果子吃的,常、蘇、湖、杭這幾州本來就是戶口十餘萬的大州,士民殷富,而且與淮南江河連通,本來就同屬一經濟區域,昔日朝廷關中皆仰食其栗。如果讓我等拿下,論功行賞,必然要有大半落入安都統或者田使君手中,而且安都統的潤州正好控制大江要衝,廣陵大軍若要渡江南下,必然要過潤州,一旦形勢有變,安都統封鎖江津,這江南數州立刻便不再是淮南之地。是以若是這幾州若是落入宣潤大軍手中,立刻便是尾大不掉之局,田使君和安都統便有了自立的資本。楊王南下便是為了防止這個局面,若這幾州在他手中,便大可將安都統調到一個與敵方接壤的州去,派一親信之人擔任潤州刺史,那時淮南大軍隨時可以南下,江南之地才算真的落入淮南手中。」
安仁義與田□對視了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懼意,田□點了點頭,問道:「你說的也有道理,可為何反對立刻進兵呢,按你的意思豈不是應該盡快進兵,多搶些地盤要緊?」
「那田公以為錢繆麾下精兵迄今損失了幾分?」
田□眉頭皺了皺,答道:「至今為止,錢繆也就在蘇州那邊被周本攻卻了兩座小水寨,估計也就損失了三五百人,這邊守江的都是些新卒,如此看來,錢繆主力尚在,而且對董昌連戰連捷,還得到了浙東屬州刺史的支持,只怕實力比開戰時還多了不少。」
「那田公以為我等有幾分把握在楊王大軍到前,攻下杭州?」
「杭州有兩道城牆,城外鎮戍不少,錢繆親軍只怕也大半在此,只怕一成把握也沒有。你的意思莫非是要使那驅虎吞狼之計?」
「田公所言甚是,我等若直下西陵,那錢繆定然傾全軍出戰,說不定連正在進攻董昌的顧全武一軍也會回援,那時就算我軍勝了也必然死傷慘重,反而讓楊王壓力更小,還不如駐兵與此地,休養士卒,四處去略取財貨,甚至可以與錢繆密探,兩家休兵,索取賄賂,讓其傾力對付楊王,而我等大可坐山觀虎鬥,等待戰機。豈不遠勝進兵。」呂方聲音越來越低,他心知安仁義和田□與楊行密之間早有芥蒂,不怕兩人不用自己的計謀。
「好好,任之,好一個驅虎吞狼。你放心,若是事成,江南諸州,你任選一個,刺史,團練使都不在話下。某那天在宴席中果然沒有看錯你。」安仁義聽了以示喜上眉梢,方纔的惱火早已拋到了九霄雲外去了。
「那若是楊行密派人催促我等,那該如何是好呢?」田□想得遠一點,皺著眉頭問道。
「這有什麼難的,就說春荒,軍糧不足,也無處徵集民夫和牲畜,加上春天水淺,後方船隻轉運不及,無法進軍,待夏水高漲後後方軍糧結束後再進兵即可。」安仁義隨口找了個理由,拍著呂方的肩膀道:「明天我叫李銳那小子帶上騎兵四處抄掠一下,若是有俊俏娘們便送與任之兩個,一起樂呵樂呵。人生苦短,要及時行樂呀。」說到這裡,滿臉都是男人之間才明白的淫蕩笑容。
乾寧三年四月,鎮海軍大將顧全武引兵越海,得明州刺史黃晟支援,攻克余姚,並大破來援的董昌軍,擒其大將徐章,從而切斷了董昌與其屬州的聯繫,完全包圍了越州,錢繆伐董昌之戰進入了最後的階段。與此同時,淮南大軍便如同一隻巨大的章魚,觸手同時向東南、西南兩個方向伸展,潤州團練使安仁義統領的宣潤大軍已經渡過了浙江,直逼蕭紹運河的起點,浙江上的重要渡口西陵;楊行密也終於帶領淮南大軍離開了廣陵,直下江南;新任的壽州團練使朱延壽在擊退了宣武大軍後,出兵圍攻靳州,招降了刺史馮敬章與大將賈公鐸,進而攻下了光州,至此,楊行密全有淮南之地,南方諸藩鎮紛紛震恐,吳越錢繆、江西鍾傳、荊南杜洪紛紛向宣武朱溫求救,同時上表朝廷,請以宣武朱溫為諸道都統,圍攻楊行密,而朝廷留中不發。由於朱溫的進攻朱家兄弟的天平、泰寧二藩鎮的戰爭已經進入了最後的階段,無法親自領大軍出擊,只能派遣許州刺史朱太恭領萬人渡淮,聽以便宜從事。河東李克用為派兵支援朱家兄弟,好讓其牽制宣武朱溫,親領大軍攻打魏博羅弘信,以打通河東至泰寧鎮的交通。隨著長安朝廷的越發衰頹,諸家藩鎮的戰爭越發激烈,戰局也越發錯綜複雜,相距千里的幾個戰場相互關聯,相互驅動,便如同扔到瓷碗中的幾粒骰子,沒有停下來前,誰也不知道結果是什麼。
杭州城,鎮海節度使府白虎節堂外戒備森嚴,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披甲持矛的衛士遍地皆是,此時已是深夜,可堂上依然燈火通明,爭論聲連距離節堂二十餘步外的守卒都聽得到,從午後開始,軍議已經持續了四五個時辰,可依然沒有結果。
錢繆坐在上首,下首一名紅臉漢子正激烈的向錢繆陳詞,正是領軍鎮守西陵的鎮海節度副使杜陵:「安仁義已偷越楓林渡口,如今浙江之險已與我共有,且位居上游,如今西陵數面受敵,危如積卵。還請使君速速遣兵來援。」
「楊行密已領大軍渡江南下,蘇杭諸州縣水道縱橫,彼舟師強盛,無險可守,且是我等腹心之地,只怕成刺史不能死守蘇州城中,杭州守軍得隨時準備北上支援,還是趕快發信給顧全武,讓他回軍,先擊退淮南軍,再去進攻董昌不遲。」說話的是靈隱寺的主持了凡,他的立場出人意料,力主將其兄弟顧全武速速調回,致眼前的大功與不顧,回頭來對付緊逼西陵的宣潤大軍。
「主持何出此言,莫非是心疼那些損失的寺產不成?須知一世縱敵,數代之患呀。」說話的是一個醜陋書生,正是羅隱,他本是當時名士,是錢繆的心腹謀士,石山之戰後,便回到杭州。他熟習儒學,平日裡對口稱慈悲無慾,實際積蓄田產了凡本就十分瞧不起,這次安仁義渡江成功也是因為了凡手下的叛變而成,見了凡還要調顧全武回來來守備西陵,便忍不住出言譏諷。因為他剛從前線回來,熟悉顧全武軍中情況,是以錢繆十分重視他的意見。
「休得胡言,了凡主持又豈是那等積田累捨的守財奴,為了些寺產誤了大事。」錢繆見了凡臉色鐵青,顯然動了真火,現在形勢緊急,鎮海軍諸將平日裡對靈隱寺為代表的寺院們侵吞田地,隱藏蔭戶,坐擁巨大財富,早就頗有微詞,這次了凡手下的僧兵出現叛徒,導致大敗,矛盾便顯化出來,若是衝突起來,只怕不等淮南大軍來打,自己便殘殺起來,那時便不可收拾了,於是立刻出言訓斥羅隱。
羅隱本是個聰明絕頂的,聽了錢繆的話,立刻便懂得了錢繆的意思,便也不繼續糾纏那個話題,向錢繆行了一禮,稟告道:「中原宣武朱溫本就是貪婪無厭之人,卻惟獨對魏博羅弘信百般禮遇,稱為『六哥』不名,所為無他,不過因為魏博北控太行,南扼孟津,河東大軍若要進攻關東,都必先取此地李克用不小心拉攏,卻四面樹敵,強攻魏博,定然為淵驅魚,將羅弘信趕到朱溫那邊,眼看泰寧、天平兩鎮孤立無援,便要為朱溫所併吞,一旦朱溫盡去強敵,兵鋒便直抵淮河,楊行密又豈能在吳越久持,若不能在這次攻下越州,消滅董昌,一旦他收拾人心,重新控制屬州,只怕浙江以東皆不為使君所有。錢使君,千萬不可因小失大呀。」說到最後,羅隱言語激烈,顯然已經焦急到了極點。
第065章 董昌
「昭諫你說的道理我也明白,只是西陵乃必爭之地,一旦失去不但杭州城外再無屏障,而且征討董昌的武勇都諸軍也被切斷了退路。現在騰雲那裡都只有新敗之軍,軍心搖動,這可如何是好。」錢繆稱呼著羅隱的小字,一邊不住捋著長鬚,手頭不自覺已經扯斷了幾根,卻絲毫未覺得疼,顯然心情已經緊張了極點。
「安仁義渡江成功後,已經過去了四日,可不但未曾趁勢攻打西陵,只是修築營寨,派出遊兵四處劫掠人口財貨,行動頗為奇怪。安仁義和田□都是淮南宿將,不會不知道兵貴神速的道理,莫非是存了保存實力,坐收漁利的心機,如果遣人說之,行那緩兵之計,定有奇效。」羅隱顯然已經成竹在胸,侃侃道來。
「好好,」錢繆聽了大喜:「如能讓其休兵月餘,形勢定能大變,卻不知這等大任卻不知何人能為。昭諫可能舉薦?某定然不吝重賞。」
羅隱也不推辭,拱手道:「重賞就不必了,使君恩養在下多日,今日正是報答之時,不過聽說安仁義乃是貪圖美女財貨,若有重金相賄賂,定然大事能成。」
錢繆笑道:「若是大事能成,便是連城之璧也不過在彼等寄存數日而已,何況區區財貨。若是五十萬貫以下,昭諫便可一言決之。」唐末時,中央軟弱無力,鑄錢越來越少,是以銅錢騰貴,李克用驅除三帥,立下救駕大功,天子百年積蓄,也不過恩賞三十萬貫而已,錢繆果然不愧梟雄氣概,節堂中諸將個個被這個天文數字驚呆了。
羅隱也被錢繆的豪氣驚呆了,啞然了半晌方才慨然道:「某這趟去若不能成功回來,又有何面目再見使君。」
「昭諫此言差矣,再多的錢也不過時死物,人方是成事之本。此次前去,若安仁義手下有勇武智謀之士,不妨以重金賄賂,數年前與其交兵,其用兵輕捷彪悍有之,卻絕無今日的詭秘氣象,定然麾下多了能人,若不除去,將來畢為我等之害。」
「屬下領命,還請使君將此處形勢修書報與顧全武,顧將軍聽到此等消息,定然會感念錢公的恩情,加緊攻打董昌的。」
錢繆笑道:「這個自然,書信便煩請昭諫大才了。」羅隱便領命下去準備了,了凡正想隨之離去,卻聽到錢繆說:「夜深了,大家也休息去吧,了凡禪師,某還有點事要與你商量。」
了凡心頭咯登一聲,暗想:「果然是躲不過,該來的還是來了。」心頭滿是苦澀之意,口中卻只得應了聲是。
待眾人都離去了,錢繆笑道:「自去年征討董昌一來,戰事持久,財帛便如同流水般花去,如今又要五十萬貫,聽說靈隱寺資財饒足,如今還請暫借則個。」
了凡心頭盤算道:「錢繆既然開了口,肯定是要出出血的了,那還不如主動點,也好換些好處。」他思緒飛快,外人看來不過是一抬頭的功夫,便笑道:「本來開戰以來,吾寺產業損失嚴重,加上先前戰事失敗,僧兵死傷無數,撫恤便不是個小數,不過是勉力支持罷了。」了凡叫了兩聲苦,見錢繆臉色微變,頗有惱怒之意,趕緊話鋒一轉,笑道:「不過既然錢使君開了口,此戰有時攻打朝廷叛逆而起的,貧僧責無旁貸,卻不知錢使君要多少呢?」
「勉力支撐?卻不知是何人趁兵事連綿,低價強賣破產百姓的田土,光你們寺內的銅鐘銅佛像,融化了說不定便有百萬貫之數。待我一統江南東西道,便拿你這貪僧開刀。」錢繆心頭暗罵,口中卻慢慢說道,彷彿在盤算要多少合適似地。:「某向蕃商拿明後兩年的商稅作抵押借個二十萬貫,手頭上湊湊也可以湊個五萬貫,其餘的只好請禪師破費了。」
「二十五萬貫?」饒是了凡心裡早有準備,也被錢繆的獅子大開口嚇了一大跳,但他心知這不可拒絕,楓林渡口一戰,他損失慘重,其他寺院對其也有了離心之意,實力大大削弱,錢繆此時已經到了緊急關頭,若是不給說不定就直接搶了,只能看能不能多換些好處來了。
了凡眉頭深皺,彷彿身上被硬生生割下塊肉似地:「既然使君開口了,那貧僧便是將寺產盡買也得盡量報效了。不過某也不需要還了,只是這江南兩道的鹽貨買賣,可否請交與吾寺專營?」
「不可,這乃是鹽鐵使的權利,便是我錢繆也無權,又豈能給予他人。」錢繆立刻斷然拒絕,這了凡斂財的手段厲害的緊,若是給他這個權力,只怕這江南東西兩道的百姓,中戶以下都要日日淡食了。
錢繆見了凡臉色陰沉,畢竟自己剛從他那裡撈了一大筆錢,也不好把話說得太死,上前一步笑道:「禪師莫急,你在這危急時刻相助,錢某人心裡是記得的,鹽鐵二事乃是朝廷利權,非吾等可以插手,其他方面我會補償你的。」
了凡聽了也沒有辦法,只得合十行禮道:「那便多謝錢使君了。」
越州,古名會稽,大禹南巡時大會諸侯便與此處,春秋時變為越國國都,越王勾踐滅吳後,為爭霸中原計,遷都至今山東琅琊,後為楚所滅。秦時和吳地為會稽郡,東漢順帝時,陽羨令周喜上書,以吳、越二國,周旋一萬一千里,以浙江山川險絕,求得分置。遂分浙江以西為吳郡,東為會稽郡。南朝時,於此地置東揚州,隋滅陳後改為越州,有唐一代便為浙東觀察使駐所,四周江湖縱橫,土地肥沃,物產富饒,自古便為東南大都會。自從董昌擊破劉漢宏之後,便為義武軍節度使,駐節於此地。現在越州為鎮海軍大將顧全武統軍圍攻,只是董昌從子董真驍勇善戰,且深得將士之心,領兵相據,顧全武自攻取余姚後,雖然已經從兩個方向包圍了越州,而且得到了明州刺史得支援,後方無憂,但屢為董真所敗,一直攻取不下。
越州城中,義武軍節度使府,由於董昌先前向朝廷求取越王封號不得,便自號越帝,這裡便是他為自己準備的宮室,華麗異常,逾制之處所在皆是,非人臣所宜居。在那裡,差不多每天晚上,董昌和他的寵臣們都沉溺在喧鬧和淫穢的酒宴中,酒宴延續的時間很長,幾乎每次都一直到清晨才結束,不止一次,太陽照見他醉醺醺的倒在後堂上,身邊橫七豎八的躺滿了他的寵臣們,還有比他更醉的方士、獻上謠讖符瑞的士民們,他們是董昌酒宴的經常參加者。
自從乾寧二年向朝廷求取越王封號不得,轉而自稱大越羅平國皇帝後,許多臣屬勸諫勿要自取禍患,對於這些勸諫,董昌的回應就是屠殺和族滅,在此之後,董昌就沉溺在長夜之飲當中,人們搞不清楚是因為他本性殘暴還是因為每天沉浸在醉鄉里才變得如此殘暴。很快,董昌的皇帝夢被錢繆的問罪大軍踏破了,在昔日部下錢繆大軍的包圍下,董昌不得不放棄皇帝的稱號,並將勸說自己即皇帝位的吳瑤及巫覡數人作為替罪羊交給錢繆。由於還沒有得到朝廷的詔命,時機還不成熟,錢繆在得到了兩百萬錢的軍費後,暫時退兵,但一切才剛剛開始,在朝廷剝奪了董昌的一切官爵並授予錢繆浙東招討使的官職後,錢繆的鎮海大軍再次東下,這次他的目的很明顯,消滅自己的老上司,一統浙江東西兩道,成為吳越大地的最高主宰。
這天,正如同往常一樣,直到太陽下山,董昌才從睡眠中醒來,宿醉後的劇烈頭痛讓他覺得很難受,可是每當到了夜晚,他又抑制不住自己痛飲一番的慾望,畢竟只有這樣才能讓他忘掉現實的絕望,自己軍隊的節節敗退,老部下的叛變,被包圍在孤城之中,身上還有逆賊的罪名。他心裡清楚,就算借助楊行密的支援打敗了錢繆,自己的下場也不會有什麼改變,畢竟楊行密支援自己的原因只不過是為了牽制錢繆,不讓其變得過於強大威脅自己罷了。
在用侍女送來的溫水漱口了以後,董昌才覺得感覺好了點,無意間轉過身去,正好看到榻旁銅鏡裡自己的身影,即使通過模糊不清的銅鏡,也可以看到自己的面容蒼白而又浮腫,那是一夜狂歡飲宴的結果。他本是一名十分魁梧勇武的人,自從任石鏡鎮將,拚殺了十餘年才到了今天的位子,可現在銅鏡中的身影臃腫,哪裡還有昔日的模樣。看到這裡,董昌心裡不禁一陣煩躁,猛然一腳將銅鏡踹倒在地上,頓時匡啷一聲,那面銅鏡已經摔成了四五片。旁邊侍候的婢女不知何處惹怒了董昌,嚇得立刻撲在地上,口中連喊:「奴家知罪,大王饒命!」一邊喊還一邊磕頭,砰砰作響。董昌看著在地上不斷磕頭的婢女,胸中一股悶氣發洩不出來,整個人彷彿要炸開似地,隨手抄起榻旁的一柄玉如意,便向那婢女頭上砸去。砰的一聲悶響,紅白之物四濺,一下便將那婢女砸的腦漿四濺,董昌也不收手,一連拿著玉如意在那女子的屍體上砸了七八下,直到砰的一聲,掌中那柄價值千金的玉如意折成兩段,才罷了手,將手中那半截玉如意扔在已經不成模樣的屍首上,這才覺得胸中那口悶氣發洩了出來,暢快了許多,不禁狂笑了起來。
第066章 董真
明倫堂上,已經是一更時分,董昌和其寵臣的酒宴已經到了高潮,與宴諸人都已經有了幾分醉意,中間的舞姬隨著吳音俚語翩翩起舞,在兩旁的明燭映照下,舞姬身上的輕紗拂動,半透明的一般,曼妙的軀體幾乎呼之欲出,幾乎跟赤裸的一般,在舞姬淫蕩媚笑的魅惑下,在四旁樂戶琴聲的陶醉下,這一宴會已經變成了毫無節制的狂飲。
在寬敞的明倫堂上,五張几案圍成了一個「幾」字形,几案前坐著董昌和他的親信們,離他最近的便是先前在石山一戰中獨自逃走的湯臼,剛逃回時,董昌海憤怒的要將他砍死,但很快湯臼便通過哀求和溜鬚拍馬重新獲得了董昌的寵信,不過一個月的功夫,他便又讓董昌恢復了對他的信任,現在他正在董昌耳邊低聲地說著什麼,通過董昌正洪亮的笑聲中,可以看出他的話讓董昌十分開心。
這位錢繆的老上司,剛剛被朝廷剝奪了一切官爵的前任越王,正穿著一身華貴的錦袍,斜靠在兩名姬妾的身上,一會兒聽著身邊親信的諛辭,一會兒痛飲著身邊姬妾呈到嘴邊的美酒,從他不時發出的歡笑聲來看,這位軍閥顯得十分快樂,方纔那種虐殺侍女的憤怒和恐懼彷彿已經從他的身上消失了。
但仔細的觀察者很容易便可以看到,恐懼和憂慮還是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明顯的痕跡。在他自稱越王后的不到一年時間裡,他老了不少,而且變得越來越可怕了,昔日威武的黑色臉龐如今變得蒼白而又肥胖,一年之前還不過是斑白的頭髮,如今已經變得完全白了,他整個面容都打上了疲乏、痛苦的烙印,這是長期酗酒和縱慾的結果。
「方纔接到楊行密信使來報,五日前,楊行密已統領淮南大軍南下渡江,此時前鋒只怕已經兵臨蘇州城下。錢繆跳梁小兒,指日便要退兵,您便可重上尊號,那時可不會有哪些討厭的烏鴉在這裡嘮叨了。這裡先請大王痛飲一杯賀。」湯臼站起,雙手舉著一杯美酒,待說完賀詞後,送到董昌面前。董昌聽了,越發高興,也將杯中美酒飲盡。眾人也齊聲祝賀,一時間堂上氣氛熱烈之極。
突然堂下傳來一陣爭吵聲,好像是衛兵不讓什麼人進來,而和來人起了衝突,突然一個極有威嚴的聲音說道:「吾有極重要的軍情稟告父親,十萬火急,也知道你是職責所限,不能讓你為難,我就一個人進去,隨身兵器也留在你這裡,不知可否。」
外面靜了半晌,一陣盔甲的鏗鏘聲隨著腳步聲傳了上來,想必來人的身份十分緊要,哨兵便讓其上來了。只見一條昂揚漢子,面容和董昌倒有七八分相似,體型魁梧,身上的鎧甲滿是泥跡和干了的血跡,已經看不出本身的顏色,右手托著頭盔,眼睛佈滿血絲,腮幫子凹陷下去,彷彿數日未嘗好好歇息過似地,正是董昌的從子,勇冠越州的董真。
董真上得堂來,看到一眾正在狂飲的人們,眉頭立刻便皺了起來,但他沒有說什麼,便大步走到上首的董昌面前,躬身行禮道:「孩兒甲冑在身,不能大禮參見,請父親恕罪。」
董昌此時已經喝得有爛醉如泥了,董真沉厚的嗓音在堂內迴盪著,一旁奏樂的樂戶們也自覺地停止了,舞女們也紛紛退到了兩旁,賓客們的歡笑聲也被一遍寂靜所代替,堂上氣氛的突然改變讓董昌彷彿感覺到了什麼,想要從身後姬妾的懷中站起身來,好看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但近三個時辰的痛飲彷彿強力的粘合劑一般,把他的身體黏在地板上,花了好一會兒功夫,才在姬妾的幫助下,坐起身來,一雙失去了焦距了眼睛好不容易才對準了董真的方向,口中結結巴巴的答道:「是真兒呀,好好,快拿一杯酒給他,今日寡人要和群臣同樂。」隨著董昌的命令,一名侍女趕緊送了一杯酒到董真面前。
董真眉頭皺了皺,彷彿對從父的狀況很不滿意,但還是接過酒杯,一飲而盡,對董昌拜了一拜,才將酒杯交還給侍女,大聲說道:「父親,我有一事稟報,守城士卒的醬菜錢已有數月未曾發放,冬衣還有兩千餘人的未發,如今天氣尚寒,士卒們許多還不過身著單衣,還請速速補足冬衣醬菜錢,莫讓士卒們心寒。」
董真說完話後,便低著頭等待董昌的回答,可過了半晌卻沒有回音,抬頭一看,卻只見從父眼睛半睜半閉,昏昏沉沉的斜靠在身後姬妾的懷中,也不知道睡著了沒有,湯臼跪坐在一旁,附耳正對從父不知說些什麼,看董昌那模樣,也不知道自己方才說的話是否聽清楚了。過了好一會兒,董昌低聲說了幾句,湯臼起身對董真說:「大王說,這些年浙東歷經戰火,且有天災,府庫如洗一般,並無多餘錢帛,不過既然是士卒所需,那便擠出千餘冬衣,其他的便請忍耐些時日,待擊破錢繆後,自然不會缺乏這些東西。」
「府庫如洗?」一股怒火頓時從董真小腹直衝頂門,若不是從父在前面,只怕他立刻便一刀斬了湯臼這小人,從父執掌浙東十餘年,越州城中光是存儲錢帛的庫房便有三百餘間,數目恐怕不下千萬,從父莫非留著這些錢帛給自己買棺材嗎?難道他不知道一旦兵敗,再多財貨也都是留給錢繆的嗎?但想起自從董昌自稱越帝后,越發喜怒無常,功臣宿將,一言不合,便加以族滅。董真只得壓下胸中怒氣:「若是錢帛緊缺也就罷了,只是這一個多月來發放給士卒的口糧也不足量,而且裡面諸多霉爛陳米,沙石也多了些,還請補足,免得讓士卒們空腹迎敵。」
董昌此時好像清醒了些,明白了董真說話的意思,起身想要說些什麼,湯臼卻大聲笑道:「少將軍此言差矣,某昔日家中飼養鷹犬,皆只讓其吃的六七分飽,方才會去撲捉獵物,若是吃的太飽,便整日裡庸庸碌碌,不想動了。用兵也是一樣,錢繆軍中饒有資財糧米,少將軍勇猛無敵,何不領兵去鎮海軍那裡搶來,又何必向大王這裡討要?」
董真聽到湯臼這番話,方才好不容易才按捺住的怒火立刻迸發出來,右手中的頭盔立刻擲了過去,將湯臼打倒在地,兩步衝到身前,一腳踏在湯臼胸口上,戟指罵道:「你這賤奴,在石山時不聽胡雲忠言,丟失要地,喪了萬餘大軍,回來就該問罪處斬,卻逃得性命,還在這裡胡言亂語,剋扣將士口糧,從父大事都是壞在爾等小人手裡。」說到這裡,腳底用力,便要將湯臼踩死在當場。
湯臼腦袋挨了一下,頓時頭破血流,跌倒在地,還沒起身反抗,便被董真一腳踩在胸口,動彈不得,隨即感覺到胸口那隻腳彷彿千鈞巨石般壓下來,一口氣頓時上不來了,眼看便要肋骨齊斷,被踩死在當場,趕緊抓住那隻腳,雙手拼盡全身力氣向上推去,口中連連呼救。他在生死關頭,倒迸發出平日裡從未有過的力氣,以董真的大力,一時間竟僵持住了。
堂上此時頓時大亂,方才都喝得有七八分醉的那些董昌親信此刻酒早已化成一身冷汗流了出來,都嚇醒了。可董真一向以勇武冠於軍中,此刻雖然手中沒有兵刃,但也無人敢上前搭救湯臼,只不過遠遠的大聲勸說董真而已。而且湯臼這人平日裡依仗董昌的寵信,驕橫跋扈,並不得人心,只怕眾人中內心還暗自叫好巴不得他死在當場的還居多。
湯臼被踩在地上,雙手托著董真的右腳,力氣越發不濟,身上的錦袍早已被汗水浸濕,生死之間的那股力氣已經過了頭,兩隻胳膊已經沒有了知覺,眼見得那隻腳離自己越來越近,口中更是不住的向董真哀求,饒了自己這條性命,可看董真臉色是對自己已經恨之入骨,只是不斷加力把自己踩死方才快意。堂上一同飲宴之人也無一人來施以援手,只是躲得遠遠地喊著董少將軍三思,湯臼此時暗自發誓:若是自己此次逃得性命,定要將這些臨危不救的小人個個殺死,說來奇怪,如論仇恨程度,只怕在湯臼心頭,對董真的比起這些同伴的還遠遠不及。
眼見湯臼就要被董真當場踩死,猛然間一聲怒喝:「真兒這是在幹什麼,如此妄為,你心裡還有沒有我這個父親。」
董真吃了一驚,趕緊收回腳來,回頭一看說話的正是自己從父董昌,趕緊行禮賠罪。湯臼逃得性命,趕緊手腳並用爬到董昌身旁,此時他覺得最安全的地方便是那裡。原來方才董昌身邊的一名姬妾頗有急智,眼見得只有董昌才能控制局面,便將几案上用來洗手的一碗菊花水倒在董昌頭上,那水放置在几案上已經很久,早已變得冰涼,倒在董昌頭上立刻便將其激醒了,才看到了眼前這番景象。
第067章 死間(一)
董昌一連罵了董真十餘句,董真正要解釋,卻聽見湯臼哭喊道:「某方才不過見大王睏倦,便替少將軍傳話而已,沒想到少將軍張口就罵,舉手就打,還要去在下的性命。微臣性命雖然不當一回事,可這生殺大權,乃是君王之柄,少將軍也只能等大王百年之後,方能執掌。大王並無子嗣,百年後這基業還不就是少將軍的嗎?莫非少將軍連這些時日也等不及了嗎?」
聽了這話,董真更是一身冷汗,心裡又驚又懼,哪裡還敢解釋自己的來意,撲倒在地,不顧盔甲在身,磕頭不止。須知這帝王家最是無情,便是親生父子,碰到了這權位之爭,也絕無骨肉親情可講,何況自己不過是董昌的從父子而已。
他磕頭極為用力,堂上皆可聽到砰砰作響聲,不過四五下額頭便滿是破了口,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董昌道「今夜的事情就這樣吧,外面的事情好生去做,某有些倦了,今夜的宴席便到此為止吧。」董真伏在地上,過了好一會兒才站了起來,只見堂上已經空無一人,賓客和董昌都已退去,想起今夜要辦的事一點沒有頭緒,反而觸怒了從父。心頭煩惱異常。走到堂旁,往鎮海軍營寨方向看去,這義武軍節度使府本就地勢甚高,遠遠看去,鎮海軍營寨在月光下一覽無餘,彷彿一隻巨大的怪獸,盤踞在城外的鏡湖湖畔,包圍著越州城。
「莫非越州城便是自己的葬身之地嗎?」董真的口中滿是苦澀。
越州城外,鎮海軍武勇都帥帳內,顧全武、許再思二人對面而坐,中間的几案上放著一封帛書。兩人眉頭緊皺,半晌無語,顯然有什麼極為難以決斷的事情正在商討。這兩人都是隨錢繆起家的宿將,都是殺伐果斷的人物,尤其是顧全武,無論是烏程寨一戰,輕兵疾進,大破淮南將魏約;還是石山一戰拿自己的兒子顧君恩做誘餌,擊破董昌寵臣湯臼,迫降駱團,莫不是抓住戰機便敢於冒險,絕不猶豫,一舉破敵的,可此時卻這般為難,實在是少見的事情。
「楊行密統兵過江倒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不過安仁義用兵一向勇猛有餘,短於用間,田□雖然一向多智,但多謀寡斷,想不到竟能這麼快便找到我軍來源複雜,指揮不一的問題,一舉用間偷過了浙江,然後又用巧計嚇退了援兵。可見敵軍中有人對鎮海軍的內部情況瞭如指掌。知己知彼已經佔了先手。越州乃是董昌老巢,經營多年,急切攻取不下,還是先回援擊破安仁義和田□。再回頭消滅董昌?」說話的是許再思,這些天來,雖然鎮海軍包圍了越州城,但董真統兵極有法度,且深得士心,屢次擊敗許再思,他實在沒有快速攻下越州城的信心。
董昌也不答話,只是死死地盯著錢繆的來信,彷彿根本沒有聽見許再思方才再說什麼似地,過了半晌方才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遞給許再思道:「再思不妨看看這封書信再說吧。」
許再思疑惑地接過書信,細細查看起來,不一會兒竟念出聲來:「彼楊行密縱兵四掠,樹敵甚多,必有取亡之道。宣武北連魏博,已隔絕東西,河東沙陀不能復越雷池一步。天平、泰寧孤立無援,必不能獨存,彼覆滅之日,便是宣武南下之時。彼時楊行密自顧不暇,焉有餘力毒我?」念到這裡,許再思疑惑地看了顧全武一眼,又看了看書信的落款,卻發現是個空白,疑惑地問道:「這是何人的書信,見識倒是深遠的很。」
「羅隱羅先生,你可是覺得這越州急切南下,所以才決定先回軍擊退淮南軍然後再對付董昌?」
「不錯,董昌昏庸好殺,手下賢臣良將殺戮殆盡,否則我等也不能打到這裡,你退兵後,我領五千人留在這裡與之相持,有明州刺史得支持,可以繼續包圍越州,董真若是據城死守也就罷了,若是領兵出擊,軍中威望太高,只怕他那個從父未必容得下他。」許再思話說堅定,顯然心裡很有底氣。
顧全武搖了搖頭:「兵法有云『致人而不致於人』,又云『攻敵要害』,越州便是逆賊的要害之處,淮南引兵來救,我等便回軍對付淮南,那豈不是致於人而不是致人了。本朝開國以來越州便是浙東觀察使治所,董昌經營多年,浙東精華皆藏於斯,甲杖糧帛無數,若我等為其潰圍,彼若收兵,旬月即可致眾十萬。那時便是錢使君空城來伐,勝負也不過時五五之分了。那時便悔之莫及了。只要拿下越州,縱然浙西盡棄於楊行密,也可憑借浙東兵甲與之相爭,畢竟我專力與此,而彼數面受敵。」
「那你的意思是全力攻打越州,不遣兵回援,可董真那廝的確十分難纏,今日剛剛引兵在鏡湖旁突破我軍營壘,我方死傷不下五百,你可有什麼辦法。」許再思想了會,也同意了顧全武的觀點,畢竟一路從杭州打到越州城下,歷經苦戰,眼看最大的戰果就要到手了,他也希望能夠得到落名城,斬敵酋的大功。
「大廈將傾,又豈是獨木能支的,董昌手下皆是庸碌小人,若是讓董真立下大功,擊退我軍,只怕第一件事便是要清君側。說句誅心的話,若是我們攻下越州城,那些小人還可以換個主人,還有一線生機。若是董真立下大功,他們可無半點生機。若是有人去給他們分析利害,只怕殺董真心思最切得不是我們,而是他們吧?」顧全武臉色陰狠,他平日裡都是一臉淳淳長者的模樣,此刻才表現出陰微的本色。
「好好,那這人只怕便是那石山時的降將駱團吧,雖然這計謀陰狠了點,不過倒是好用得很,就算是這計謀不成,也沒什麼可惜的,駱團那種殺害同僚的小人,死了也不足惜。」許再思笑的十分暢快,他心裡知道顧全武雖然表面上沒什麼表現,但內心深處對那駱團恨之入骨,那日石山一戰中,顧全武的愛子顧君恩便倒在戰場之上,若不是心腹將士拚死相救,便喪了命,此時出了這條毒計,說不定便是要借董昌的手報了自己兒子的仇。
顧全武見許再思同意了自己的意見,便隨手拿起錢繆送來的信,隨手撕碎,笑道:「既然你我注意已定,這封信就沒有必要存在了,免得消息走漏出去,圖然亂了將士們的心神。」
許再思拊掌道:「不錯,不錯,待會兒我便將駱團那廝喚來,囑咐一番便是。待駱團進城後,我們放鬆兩天進攻,那董真定然去向他從父素要財帛甲杖,激勵士卒,補充隊伍,董昌若心裡有了成見,定然懷疑是董真擴充自己實力,心懷不軌。那時便有了機會可趁。」
兩人商量停當便招來駱團,駱團自從投降後,知道了自己那日在河灘上差點傷了主帥親子的性命,便整日裡都是惴惴不安,怕被顧全武找個由頭取了性命,有時想起那日戰場之上為何不死戰到底,也未必不能殺出一條生路,縱然戰死,也勝過屠殺自己袍澤,惹得現在落得個裡外不是人,本部士卒都對自己鄙視之極。就算想要叛回董昌那裡,只怕也無一人願意跟隨自己。正每日裡自怨自尤,膽顫心驚的時候,突然帳外有親兵報來,說鎮海軍浙東行營都統顧全武有請,駱團心裡咯登一下:「莫不是那顧全武要對自己下手了?」駱團起身拿起橫刀弓矢,又從帳篷縫隙往外看去,只見來傳令的不過兩名親兵,神色也平常的很,並沒有什麼異常的。駱團放下兵刃,自嘲道:「自己就算明知道顧全武要自己的性命,也沒什麼辦法了,難道自己一個人能殺出鎮海軍大營不成?」雖然這麼想,駱團還是起身特別挑了把最鋒利的橫刀掛在腰間,又在懷中藏了把匕首才出得帳來。
待駱團來到賬外,深深吸了口氣,方才走進帳去,斂衽行了個禮,口中稟報道:「末將駱團拜見顧都統顧將軍,不知都統有何差遣。」
「駱將軍請起,軍中事物繁忙,禮節還是簡單點吧。」說話的是武勇都兵馬使,鎮海軍副都統許再思。
許再思雖然這麼說,駱團還是老老實實的按軍中禮儀一套套做完,若是讓顧全武找到把柄,治個軍中失儀,對主將不敬的罪名,砍了他的腦袋,可沒地方去喊冤。
駱團全套行完禮儀,抬頭細心察看上首兩人神色,只見許再思神色溫和,臉上還有幾分笑意。倒是顧全武臉色淡淡的,看不出什麼好臉色。駱團一顆心這才下了肚,那顧全武對他有差點喪子之仇,只不過現在不好殺了他,冷了投降士卒的心,沒有好臉色才是正常,若是對他突然態度轉好,那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他駱團只怕回營就得給自己安排後事了。
第068章 死間(二)
「自石山之戰以來,逆賊董昌連戰連敗,如今龜縮於越州城中,束手已是旬月可期。駱將軍深明董昌軍內情,解開我等疑惑,功勞非小,待凱旋之日,我等定要向錢使君請功。」許再思笑著說道,他一開口便大繞彎子,弄得駱團滿頭霧水,倒是顧全武還是板著臉坐在一旁,閉口不言。
「在下先前不明順逆,在逆賊董昌手下抵抗王師,如今能夠小心任事,彌補罪過一二便是僥天之悻,那裡還敢說什麼恩賞。二位如有吩咐,還請說明,若駱團能為之事,便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駱團從許再思的話語裡聽不出什麼東西,便打定主意放低姿態,決不讓對方抓到一點把柄,反正在這鎮海軍營中自己便是那砧板上得肉,隨人宰割的。如要自己做什麼,出得營來,好歹總有一線生機,若是能逃出來,便尋一處世外桃源,苟全性命便是,什麼也不再管了。
「駱將軍這麼想那是甚好,不過先前那也是各為其主,吾輩武人也是常有的事情,倒也不必太自責了。」許再思臉色又溫和了三分,連方才一直板著臉的顧全武也好像臉上鬆弛了點,話說到這裡,許再思向顧全武使了個顏色,又咳嗽了兩聲,笑道:「眼下有件事情甚是為難,非駱將軍他人做不成,本來還有些為難,但看駱將軍這般慷慨,倒是我等多慮了,那便請顧都統與駱將軍細細說明吧。」
駱團聽到這裡,心說:「到底是戲肉出來了,反正就算是上刀山也要先答應下來便是。」這時,便看見顧全武揮揮手,帳內侍者衛士皆離開帳去,許再思還親自細心察看一番,方才回到賬中,駱團見兩人如此小心,內心也鬆動起來,看來顧全武並非要取自己的性命,倒是真要用自己辦什麼大事了,他本是個功名利祿看的極重的人,也並非是無能之人,此刻見機會就在眼前,方纔那遁世之心立刻拋到九霄雲外去了,趕緊豎起耳朵細心聽起顧全武說話。
「我軍先前屢戰屢勝,一則是我軍以順討逆,得道多助,其二也是董昌天奪其魄,用來統兵的都是無知小人,為將這不得其人。」顧全武說到這裡停了一下,看了看駱團的神色,只見駱團神色如常,毫無被說是「無知小人」的惱火,才繼續說道:「可如今越州城中統兵的乃是董昌的從子董真,此人對董昌忠心不二,且驍勇善戰,深得士心,是以我軍屢戰不勝,如今淮南大軍進逼,已渡過浙江,隨時可能進取西陵,直逼杭州,駱團你在董昌手下多年,深知董真性情,可有辦法破之。」
駱團思索了片刻:「董真此人不愛財貨婦人,所得賞賜皆分與士卒,且公正嚴明,有古名將之風,越州天下名城,背山面湖,逆賊董昌經營多年,城內皆其死黨,且積蓄極多,糧草可支用十年,財帛甲杖無數,若是硬攻是決計不成的,只能從其他地方著手。」
顧全武點了點頭,一直板著的臉龐也露出一點笑容:「果然英雄所見略同,吾觀董昌昏亂,身邊皆是些阿諛奉承的小人,又豈能容董真立下大功,吾欲以離間計破之,卻缺一人作為引子,卻不知駱將軍是否願意走一趟?」
「好一個顧全武。」駱團心中暗歎:「若要速破越州城,只怕這便是唯一的辦法了,董真不死,董昌不亡。自己這一去固然危險,不過若是事成,這攻下越州城只怕要居首功,錢繆定有重賞,富貴險中求,今日便博一把吧。」想到這裡,駱團上前一步道:「在下聽說湯臼那廝石山一戰後拋棄士卒逃回越州,不但沒有身死,只不過幽禁了十餘天,便重新回到董昌身邊。這人本來心裡就對董真滿懷嫉恨,若是能夠讓其相信董真要取他性命來整肅軍紀,他必然會想盡辦法對董昌進讒言陷害董真來自保。只是如我這般沒有頭腦的投回去,只怕只會白白丟了性命。」
「駱將軍說的不錯,我倒有個東西,可以作為進身之階。」顧全武揮手示意駱團靠近,附耳說了幾句話。
「什麼,安仁義已經渡過浙江,直逼西陵,錢使君已經發信調武勇都回援?這些都是真的?怎的營中一點消息都沒有?」駱團聽了一半便是大驚失色。他緊盯著顧全武的臉色,想要從上面看出點線索出來。
「千真萬確,這是方才剛剛從杭州來的信使送到的,至於營中沒有消息,則是不願讓士卒知道,突然亂了軍心,駱將軍,你再看看這封書信?」顧全武將實情和盤托出,連先前羅隱寄來的書信也遞與駱團看,待駱團看信的時候,他詳細解釋道:「寫信的這位羅隱先生乃是錢使君的客卿,深得使君寵信,就是他說服使君讓某決定是回援還是繼續攻打越州。」
駱團細心的將那封書信看完,又仔細端詳了幾遍落款,才將那封書信交還給顧全武,這才慢慢消化了宣潤大軍渡過浙江的驚人消息,才問道:「都統莫非讓我以這個消息作為進身之階,不錯,的確我知道這消息之後的確有可能覺得戰局扭轉,轉而投奔董昌,不過這也有可能讓城內守軍士氣大振,反而幫了倒忙嗎?」
「口說無憑,你把這個拿上,才能取信董真。」顧全武從几案上取出一個錦囊,交給駱團。駱團疑惑地接過錦囊,倒出一看,裡面是一堆碎帛,有些上面還有些字跡,好像是一些被扯碎了的書信殘片。他疑惑地看了看顧全武。顧全武解釋道:「這便是錢使君送來的書信,不過只有一部分殘片。你到時候就說是在親兵丟棄垃圾時看到殘片上的文字,起了疑心,便將其帶回帳內,拼湊整理才得來這個消息,董昌和董真手中有不少錢使君的書信,這書信乃是錢使君親筆書寫,印鑒也難以偽造,一經比對,真偽立鑒。不由得他們不信。」
駱團聽了,不由得暗自佩服,越州城中連戰連敗,這下有了這根救命稻草,還不拚死抓住,至於帶來這根稻草的自己,自然沒人會懷疑到底有什麼企圖了。而且這樣一來,鎮海軍的威脅就不那麼迫在眉睫了,那些為了眼前的威脅而不得不忍耐董真執掌軍權的小人,知道這個消息後心思也會活泛起來了,董真在董昌心裡的份量也會變輕。最後越州說不定會以為鎮海軍引軍回援,出兵追擊,那顧全武便有了可趁之機。這一招簡簡單單的離間計一下子竟有這幾招作用,這顧全武號稱錢繆手下第一大將,果然盛名之下無虛士,看來自己投降他倒是選對了邊。想到這裡,駱團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禮道:「顧公智勇雙全,攻下越州城不過是指日之間罷了,駱某能躋身其間,實在是三生有幸。」
轉眼之間,呂方攻下楓林渡口已經過去十來天的功夫,這些日子呂方過的倒是閒散的很,因為安仁義和田□採納了他的主張,高溝深壕,殺牛享士,整日裡只是派出仕卒四處搜略財物糧草,也不派兵進逼西陵。鎮海軍彷彿也有了默契,只是一個勁的在西陵修築工事,也不派兵來攻擊那些分散劫掠的宣潤小隊。呂方整日裡就是躲在營內,查看自己隊伍的收穫,再就是練習下武藝,看看陳五、龍十二等操練士卒。因為上次差點被刺客行刺成功的緣故,他現在就算睡覺也身披軟甲,身邊更是隨時跟著至少二十名精選的親兵,王佛兒更是手提鐵錐,寸步不離,最讓呂方開心的是,沈麗娘對他的情意日深,每日裡都跟隨在身邊,不時含情脈脈的偷看他,連呂方偷偷的伸手牽住她的小手,也不再反抗,只是含羞垂首,當真的愜意之極,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身邊的莽漢實在太多,那麼多電燈泡,實在沒機會好好親熱一番。
這天,晚飯後,呂方正在指揮使帳篷前的指揮使廣場上俯瞰著右廂士卒正在操練,看了一會兒,便覺得手腳有些發癢,正要也拿起長槍鬆鬆筋骨,卻看到呂雄跑過來,口中喊著:「將軍,丹陽有信來了,是小姐的。」
呂方聽了一愣,他出兵以來,一開始長夜寂寞,還經常想念留在丹陽的賢妻呂淑嫻,可自從認識了那沈麗娘,漸漸便把家中正妻拋在腦後了,算起來已經快有一個月沒想起來自己家中的賢妻了。「有了新人忘舊人了。」呂方心裡不禁有點尷尬,咳嗽了兩聲才接過呂雄手中的書信,看到信封上熟悉的娟秀的文字,內心不禁有點慚愧,畢竟來自現代社會的自己,覺得一夫一妻制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這時又想起旁邊的沈麗娘,抬頭往那個方向看過去,卻看到沈麗娘轉過身去,背對著自己,彷彿什麼都不知道似的,微微聳動的雙肩顯得更加單薄,越發惹人憐愛。看到這般情景,呂方心裡越發心煩意亂,竟似兩個女子都在逼迫與他似地。呂方打開書信,躍入眼簾的便是妻子熟悉的文字,一開始不過是些敘說思念之情的文字,後面便是詢問戰事進展,以及噓寒問暖。
第069章 波折
呂方看的有些心不在焉,翻過一頁來,猛然看到一行文字:「聞君偶遇一沈姓佳人,彼女子不但國色無雙,且文武兼資,出身世家,實是難得機緣,若君有意,何不納之為妾?妾身侍奉夫君多年,然不過得一女。古人云,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夫世間庸碌常人,亦三妻四妾,況夫君官居五品,麾下數千精兵,前途無可限量。妾身並非尋常妒婦,夫君莫以吾為念,多留子嗣,方為首要之事。」呂方看到這裡,眼中已然模糊,後面的文字都看不清楚了。呂淑嫻在自己還不過是呂家莊客的時候,便慧眼識英雄,委身下嫁,七八年來,輔助自己從一個小土豪一點點成長,自己出兵征戰,她便留守家中,整治家計,實在是自己的賢內助。此時,呂方便有了決斷,隨手將那書信放入懷中,對旁邊忐忑不安的呂雄問道:「沈小娘子的事是你告訴淑嫻的吧?」
呂雄聽了這話,臉色蒼白,跪在地上,但還是昂首答道:「我也知道這麼做不對,但這事我若知道,便是明知是死也要告訴小姐,要打要殺,任憑將軍發落,可若是再碰到一百次,我還是要這麼做。」
呂方歎了口氣,苦笑道:「你起來吧,我也沒有怪你的意思,不過為何你不事先直接勸說我,卻要寫信告訴淑嫻,莫非在你眼裡我就這般聽不進忠言。」
呂雄聽了這話,也不開口解釋,只是磕頭不止。旁邊的王佛兒不知是什麼情況,也走過來要為呂雄求情,呂方苦笑著擺了擺手,示意王佛兒不必如此,上前扶住呂雄雙肩,將他攙扶起來,苦笑道:「當年你我一起在呂家當莊客,一起種莊稼,追兔子,如同親兄弟一般,何時竟變成了這般模樣?再說這件事情上本來你就沒錯,淑嫻是你家小姐,你這是對他的忠心。錯的是我,」說到這裡,呂方指天發誓道:「貧賤之交不可移,糟粕之妻不下堂。我呂方若有違此話,他日必死於萬刀之下。」
發完誓後,呂方走到沈麗娘身後,低聲道:「呂某出身貧賤,窮無立錐之地,淑嫻與微時相識,一身功業,皆拜其所賜,小娘子蘭心蕙質,吾若能有這樣一個妹子,倒是前生修來的福氣。」
沈麗娘身形一震,彷彿剛剛收到很大的衝擊,過了半晌方才苦澀的答道:「能有你這樣一個哥哥,我也覺得歡喜的緊。」說到這裡,單薄的肩頭微微顫抖,正在無聲的哭泣。
呂方見到沈麗娘這般模樣,右手不自覺的伸出想要按在沈麗娘的肩頭,想要安慰她幾句,手伸出一半又覺得不合適,只得收了回來,內心裡一股苦澀的味道瀰漫開來,彷彿剛剛嚥下一顆苦膽一般。口中低聲道:「這人世間,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豈能事事如意,你我能夠相逢便是有緣,豈能貪心,還是隨緣惜福的好。」
沈麗娘聽了呂方的話,整個人彷彿呆住了,機械的重複說著:「不如意者十之八九。」這句話本是西晉大將羊估的話,她本出身世家,博覽群書,這句話的出處自然瞭然於心,想起書中羊估的無奈,聯想其自己家破人亡,好不容易碰到一個中意的人,卻又偏偏為世情所阻,自憐自苦之情瀰漫於胸,兩行清淚不自覺便流了下來。
情形正尷尬間,營寨外突然跑來一隊人馬,原來是安仁義大營派來的信使,說有極緊要的事情相商,要招呂司馬馬上趕到大營去。呂方隨口應了,回頭看到沈麗娘這般模樣,心中也擔心她心神不屬,出了什麼意外,便要讓他抱憾終身了。營中諸人陳五和龍十二乃是派出的執掌一部的將領,做這些私人事情不太合適,而且抽不出身來,呂雄身份尷尬,只有王佛兒和她接觸較多,比較合適。便回頭對侍立一旁的王佛兒吩咐道:「這次去安都統寨中,你便不要去了,讓呂雄陪我去。」說到這裡,呂方湊近王佛兒耳旁低聲道:「沈小娘子方才受了點刺激,我怕她出了什麼事情,你留在營中,寸步莫離,別讓她出什麼意外。」
王佛兒聽了,臉上一僵,他平日以莊重自持,最不喜歡沾染這些事情,但這些日子他和沈麗娘接觸頗多,實在不忍心看到她落到這般下場,只得答道:「將軍放心。」
呂方知道王佛兒這人極重然諾,這才放下心來,便跳上坐騎,讓信使先行,叫上呂雄,前往安仁義營寨去了。
一路無話,趕到安仁義寨中,進得大帳,只見安仁義和田□兩人坐在上首,兩旁坐著六七人,都是兩人的心腹,能參與機要的。呂方心中不禁一陣得意,想不到自己也算進入宣潤二州的最高層權力圈子的人了,不再是任人驅策的炮灰,對於淮南戰事也算有了一點自己的影響力,但又想起自己的家務事,心情又是一陣煩亂。
安仁義見到呂方進來,起身走到呂方面前,一把抓住正在行禮的呂方的胳膊,急促地說:「任之還行這勞什子的禮作甚,鎮海軍錢繆的信使就在寨外等候,該如何應付,就等你過來參詳一番,任之,你上輩子定是狐狸,還是那種修煉數百年的那種,否則怎能猜的到錢繆要派使節來?」
呂方雖然有練武藝,但比起安仁義那等猛將還差得遠,立刻被他扯得站立不穩,一下子便被拉到安仁義右側的第一個位子,被按在位置上,安仁義便盯著呂方的眼睛,看來是要唯呂方之命是從一般。呂方心中不禁一陣得意,安仁義在資治通鑒上也是留了名的人物,可也這般對待自己,雖然沒法和其他穿越前輩收某某當小弟,美女滿後宮相比,也算得上是『王八之氣』有小成了。正想買個關子,可眼睛餘光看到旁邊的那六七個人眼中滿是艷羨的顏色,仔細看只怕還有不少怨毒。呂方內心立刻警醒起來,這些都是安仁義和田□的心腹,自己順利時也就罷了,若是自己遇到逆境,只怕他們落井下石的居多,雪中送炭的不少,那安仁義和田□可都不是什麼善男信女,用的著自己的時候,叫自己親哥哥也無妨,一旦覺得自己可疑,恐怕下手除掉的概率比較大。這時候自己還是趕緊表表忠心為上。
想到這裡,呂方趕緊先恭恭敬敬的行禮如儀,正容答道:「安都統有所不知,這君臣之道莫大於禮,禮節之道莫大於分,軍中最重上下之分,如禮節混亂,如何能由上指下,如心腹指爪牙。是以這禮節萬萬不可偏廢。」說到這裡,呂方起身坐到平日裡自己的位次坐下。
安仁義聽了這話宛如耳邊風一般,只是不斷催促呂方快些說出對策來。旁邊的田□卻暗自點頭。
呂方想了會,說道:「如今不知錢繆使者來用意具體為何,我也拿不出什麼主意來,不如讓他們上來,待他們說出來意再做打算。」
安仁義點點頭:「也只好如此了。」
過了會兒,錢繆使臣進得帳來,卻是個儒生,雖然面目醜陋,但雙目有神,氣度儼然,顯然是個精明角色。那使臣卻既不行禮也不說話,自顧一個個細細打量環坐著的宣潤二軍將佐,便如同看到珍惜之物一般。
安仁義本是一個武人,看那使臣旁若無人的自顧四處查看,卻將坐在上首的自己全然當作不存在,胸口一股無名火便竄了上來,口中罵道:「哪裡來的狂生,這般無禮,莫非潤州軍中沒有殺人之刀嗎?」下首侍立的衛士隨之同聲怒喝,數十名勇士的聲音迴盪在帥帳中,動人心魄。
那儒生倒鎮定的很,向安仁義得方向斂衽行禮道:「上首坐的可是潤州團練使安將軍?」
安仁義也不答話,只是盯著那使臣看他的下文,那儒生繼續說道:「在下方才進營來,安將軍營壘森嚴,士卒皆是百戰餘生的猛士,帳中將佐也是一時翹楚,安將軍果然是天下英豪,只可惜這班基業倒是錯給了主人。」
安仁義聽到這裡心頭更是怒了三分,說話的口氣反而平靜了下來,只是語意透出一股冷意,若是熟識他性情的手下便明白這是他起了殺意的先兆:「我安仁義出身不過是代北一牧馬兒,今日執掌方面,麾下精兵數萬,已是富貴之極,你卻這般說,是何意思。」
那儒生倒好像不知道安仁義已經有了殺心一般,笑道:「若是太平年間,安將軍這般也就快到了人臣的盡頭,好男兒不過出將入相,封妻蔭子罷了。可今日有這般景象,正是好男兒進取的時候,便是封疆裂土,流傳後世子孫也不過是一步之遙而已,將軍若只是想持盈保泰那豈不是可惜了這番基業嗎?」說到這裡,那儒生向坐在安仁義身旁的田□又行了一禮問道:「坐在安將軍身旁的想必便是寧國節度使田□田使君吧。」
第070章 六十萬貫
田□點了點頭,坐在人群中的呂方暗自猜想,那使臣果然不出自己意外,來的目的便是刺激安仁義和田□二人的野心,讓其有保存實力之心,來穩住這個方向的敵軍,先消滅董昌。他們的想法倒是和自己不謀而合,這個倒是有得商量,既然如此,兩家有分歧的便是索取的代價有多少了,這種談判誰最後亮底牌誰就划得來,自己且莫出聲,看他到底有什麼打算。
那儒生也不管帳中眾人眼光不善,自顧說了下去:「自古以來,沒有樹木根本朽壞而枝葉茂盛的,董昌執掌兩浙十餘年,兵多糧足,富貴之極,可一旦篡號謀逆,立刻部下背離,自己處於圍城之中,族滅之期不遠,所為何者,長安天子雖然衰微,但民心未厭,彼不忠於上,其下也不忠於他,是以雖有數萬之眾,山積之富,卻土崩瓦解。如今安將軍和田使君二人各自兵力強盛,若上貢奉朝廷,求取王命,便是一方諸侯,宣潤二州四周闇弱,皆可取之。又何必抗拒朝廷詔命,救援逆賊董昌呢?」
呂方在旁邊這才聽出了味道,這使臣繞了個大圈子,是讓安仁義和田□二人直接去向皇帝求取官職,跳過楊行密,雖然理論上說,田□是寧國節度使,安仁義也是潤州團練使,這兩人都是有權利直接向朝廷上書的,可他們畢竟是楊行密手下的人,這麼做簡直就是直接跟楊行密說要鬧獨立一般。這樣一來淮南一方內部分裂,勢力自然大減。至於什麼董昌是謀逆一方,那不過是個幌子,淮南這麼做是幫助逆賊之類的話,鬼都不信,朝廷自己的詔書也是三天兩頭都在變,也沒人把他當回事。只要不要傻到觸犯稱帝那種底線,給四周勢力以攻擊自己的借口,那就沒事。那使臣這麼說的目的是給楊行密和田□、安仁義之間打下釘子,倒是用意深遠的很。
安仁義本是梟雄本性,叛服無常,他早先在塞上是從李克用,而因為有過逃至河陽跟隨秦宗權,隨孫儒下淮南殺死秦宗權之弟秦宗衡,他又投降楊行密,這使臣的話他也聽出點味道來了,說他和楊行密之間並無君臣關係,只不過單純的上下級關係,只要忠於朝廷,便可自立一方,偏生現在朝廷不過是空殼而已,誰都可以拿來用用。這話聽起來倒也合他的口味,只是也沒什麼實際的,便想讓他息兵那也休想,於是口氣溫和了許多:「你這書生倒也會說話,只不過眼下西陵不過就在眼前,把守的不過是些連槍桿都抓不穩的新兵,淮南大軍兩面夾擊,整個江南西道唾手可得。你卻叫我回過頭去上書朝廷,攻打其他地盤,豈不是放下眼前的牧草,去啃山那邊的沙子嗎?」
「安將軍此言差矣,宣潤軍雖然渡江成功,但鎮海軍精銳未損,杭州城內尚有精兵兩萬,越州城下也有近兩萬人,西陵乃鎮海軍必爭之地,若安將軍進逼西陵,那錢使君必當背城一戰,世事無常,安將軍能保必勝嗎?縱然取勝,安將軍手下精兵銳卒必定損失殆盡,那不過是代人受兵鋒而已。何不吞兵於此處,坐看成敗豈不甚好。」
安仁義聽到這話,笑著看了呂方一眼,意思很明顯:「你看這人和你說的話一模一樣,莫不是你們兩人串通起來說好了的。」
呂方回視安仁義一眼,起身道:「你這人好生可笑,我家將軍乃是楊使君麾下大將,兩者本是一家的,哪有身邊麼代人受兵鋒的道理,再說董昌若亡,鎮海軍必定回師攻我,我等在這裡白白等待爾等攻打越州,豈不是傻子。」呂方說話時故意在「白白等待」四個字眼上咬得特別重。
那使者果然是個精細人,一下子便聽出了呂方話中的重點,笑道:「自然不是白白等待,若安將軍在此息兵養士,一個月內不進攻西陵的話,錢王願意出三十萬貫的軍費宣潤大軍。」
帳中眾人聽了頓時嘩然,這三十萬貫的確是個天文數字,呂方聽了冷笑道:「就算再多錢,我等難道不會自己來取,再說若是局勢變換,錢使君與我等易地而處,只怕縱然再多錢也換不來我等的性命。」
「話說了半天,卻不知這位將軍在貴軍中官居何職?」那使者一開始還以為呂方不過是安仁義手下親信之一,說些安仁義不好直接說出口的話來,但看後來呂方說話越來越不對,竟彷彿是營中主事之人一般,他熟知淮南軍中情況,卻不記得何時有了這麼一人,便出言詢問。
呂方還沒出口,上首的安仁義便接過話茬道:「這位便是我潤州行軍司馬,莫邪都指揮使游擊將軍呂方,他此刻說的話便代表我的意思,你但聽無妨。」
那使臣聽了一驚,原來這個便是偷渡浙江,攻取楓林渡口的呂方,好像聽說那了凡和尚好幾次都在他手上吃了大虧,連私生子都死在他手上了,想不到竟是眼前這個圓臉清秀笑嘻嘻的年輕人。便拱手又施了一禮,問道:「原來是攻破楓林渡口的呂將軍,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卻請問要如何呂將軍才願意與錢使君停戰呢?」
「只要答允我等兩個條件,宣潤軍便不再進攻西陵,甚至可以退回浙江西岸。」
那使者聽了大喜,畢竟口說無憑,安仁義拿了錢照樣打過來,也沒法找人告他不守信譽,若是退回浙江西岸,除非再被他們攻破渡口,那西陵有浙江天險,便是泰山之靠了。趕緊上前一步問道:「願聞其詳。」
「一,給宣潤二州各三十萬貫犒軍錢,一共六十萬貫,其二以錢使君嫡子為人質,只要答允我等這兩個條件,我等於西陵停戰。」呂方笑容可掬,可口中吐出的話語卻如同雷霆一般,把帳中諸人驚呆了。
那使者聽了這話,臉色鐵青,胸口劇烈起伏,看來若不是修養好,只怕當面便要罵出來了。好一會兒功夫,方才平靜下來,恨恨的答道:「六十萬貫也犒賞也就罷了,要錢使君嫡子為質,便是兵臨杭州城下有何區別,這也太欺人太甚了吧。」
呂方笑了笑:「你若是決斷不下,便先回去請示便是,不過淮南大軍已經南下,若是攻下蘇州,只怕就是你們拿出錢使君嫡子為質,也攔不住淮南大軍了。」
「告辭了。」那使者臉色鐵青,也不行禮,轉身便走出賬外,看來是憤怒以極。
「這人看起來還好,怎的這麼沒有修養,走連基本的禮節都不施。」呂方嘖嘖的諷刺了兩句,轉過臉來,卻只見安仁義滿臉疑惑地問道:「為何你要這麼高的條件,若我是錢繆,說什麼也不會答應你這個條件。」
「不錯,我這不過是試探錢繆的底線,若他連質子這個條件都答應,那只能說明他現在情勢已經緊迫到了極點,正是我等進攻的好時候,不然,漫天要價,就地還錢而已,我們慢慢還價便是了。」呂方笑了笑,心中暗想:「若不把這碗水攪渾,自己這條小魚如何能撈到好處呢?」
錢繆那使臣離開大帳便氣哼哼的上船,一路往西陵方向去了。呂方見那使臣上了船,便回來對安仁義道:「若錢繆真有心求和,最多兩天就會再派人前來商談,那時候再做出結論不遲。」
安仁義半信半疑地看了看呂方,道:「這次就依了你,我看那錢繆若是有三分泥土性,便不會容得了你這麼狠的勒索。」
呂方回到自己寨中,回到指揮使帳中,一頭躺倒自己榻上,只覺得疲憊之極,兩個太陽穴上彷彿有兩個槌子敲打一番,砰砰作響。呂方正想向平日一般,喊沈麗娘過來幫他推拿一番,卻想起今天上午妻子的來信,只怕今後和沈麗娘再無什麼緣分,想到昔日沈麗娘的美麗和對自己的溫柔,不覺得內心一陣難受。不禁喟歎道:「最難消受美人恩呀!」
呂方正頹然間,突然看見屏風底部空隙有一雙綠色繡鞋,顯然屏風後面躲藏著一人,這軍營之中只有一個女人,屏風後面躲藏著的那人是誰也就呼之欲出了。呂方歎了口氣,問道:「莫要躲了,出來吧,我知道你在那裡。」
屏風後走出一人,正式沈麗娘,雙目含淚,目光如流水一般,若有情若無情,靜靜地看著呂方,呂方心中一陣慌亂,不敢與沈麗娘目光相對,趕緊低下頭去。正在此時,呂方身後傳出一個聲音:「想不到呂將軍不但軍略出眾,連耳目也如此聰敏,陳某躲在榻下竟也被你察覺了。」
呂方聽了大驚,竟想不到自己這帳中竟藏了兩個人,另外一人竟誤以為被呂方識破,也走了出來。呂方覺得那聲音頗為熟悉,應該是自己熟識的,卻看見面前的沈麗娘臉色大變,竟似看到了什麼極為恐怖的東西一般。趕緊轉過身一看,身後站著的竟是先前刺殺自己的陳允,滿臉都是驚奇之色,顯然是被自己行跡被呂方瞧破驚訝。
第071章 傾蓋如故
呂方聽了大驚,竟想不到自己這帳中竟藏了兩個人,另外一人竟誤以為被呂方識破,也走了出來。呂方覺得那聲音頗為熟悉,應該是自己熟識的,卻看見面前的沈麗娘臉色大變,竟似看到了什麼極為恐怖的東西一般。趕緊轉過身一看,身後站著的竟是先前刺殺自己的陳允,滿臉都是驚奇之色,顯然是被自己行跡被呂方瞧破驚訝。
呂方正不知是否應該告訴陳允自己不過是誤撞破了陳允的行跡,並非武功出眾,卻只覺身後一陣響動,沈麗娘已經跨上一步,將呂方攔在身後,雙手空空地站在陳允面前,竟要赤手空拳抵擋陳允那可怕地武功。
呂方臉色大變,正要開口召喚衛士,卻又害怕逼得陳允動手,反而害了沈麗娘的性命。卻只見那陳允臉色平靜,雙手平攤開,好像並無惡意的樣子,心頭靈光一閃,莫非這陳允此次前來並非是替陸翔報仇的。
「好一個最難消受美人恩,想不到呂兄連文采也如此出色。」說話的卻是陳允,他擊掌歎道,對呂方先前說出那句妙語頗為激賞:「果然好福氣,能得沈小娘子這等美人傾心,真不知是幾世修來的福氣。」
呂方聽了滿臉苦笑,雖然看不見沈麗娘的臉色,但看她背影顫抖,也知道她的臉色難看之極。正不知該如何回答,卻聽見沈麗娘斬釘截鐵的聲音:「休得胡言,從今日起我是我,他是他,再無半點干係,這次我不過是護衛的職責罷了。」
「護衛?」陳允聽了滿臉都是驚訝,他那天也說了類似的話,可同樣一個沈麗娘卻是臉色微紅,含羞帶喜,顯然對呂方極有情意,只是沒有開口承認罷了,而今日語氣冷若冰霜,比之路人尚且不如。而沈麗娘雙手空空,她一身武功大半都在一柄長劍上,又見識過自己的武功,心知絕非對手,可還攔在呂方的身前保護他,顯然心中對呂方情意不淺,只是不肯承認罷了。往她身後的呂方看去,卻只見呂方臉上滿是尷尬神色,顯然有什麼不好在第三者面前說出的話。
陳允突然一笑,斂衽行了一禮,道:「沈小娘子,在下無禮了,不得已之處,先請見諒。」沈麗娘和呂方正詫異間,突然陳允身形一晃,與沈麗娘之間的丈餘距離便似不存在一般,便到了沈麗娘身後。沈麗娘反應也是極快,心知若是轉身已是絕對來不及,右腳向前大大跨了一步,想要先拉開距離再說。心念剛動,後頸上便挨了一下,整個人便失去了知覺,軟倒在地。陳允隨手將其托放在榻上,對呂方笑道:「今日前來,不知呂兄和沈小娘子之間發生了什麼變故,本來是兩情相悅的,卻成了一對怨偶。卻想這人世間遇到心愛的人已是難得,若那心愛的人能是兩情相悅那更是數世修來的福分。陳某不才,卻想要做個好人,為兩位搓合一番,卻不知具體情形如何,卻不知呂兄可否和我說說。」
呂方聽了一愣,苦笑道:「陳兄倒是好身手,我自問營中也算戒備森嚴,便是只飛鳥也難進,可陳兄竟視同無物一般,不過今日陳兄來這裡所為何事,該不會是要取我項上首級的吧。」
陳允聽了呂方的問話,笑道:「那天回去後,覺得與呂兄暢談一夜,獲益良多。古人說傾蓋如故,白首如新大概說的就是這樣吧,而且覺得呂兄也是個做大事的人,如今氣運轉移,眼看這天下不再姓李了,天下百姓有倒懸之苦,卻不知聖人何時出世,重開太平盛世,我倒要看看呂兄能走到哪一步。」見呂方又開口想要問什麼話,擺擺手止住呂方的話頭道:「至於陸翔的事,我這幾天已經回去和他說過了,你們倆的事情我兩不相幫,他要殺你我不管,但幫他殺你的事我也絕對不做。」
呂方聽了這話,長出了一口涼氣,頓時覺得肩膀上輕了三分,突然看到這陳允若說他不害怕,那是騙鬼的,只不過怕也無益,強撐著而已。這下去了塊大心病,口中不禁冒出句:「甚好甚好,妙極妙極。」
陳允饒有興致地看著呂方如釋重負的樣子,笑道:「呂兄在我面前談笑自若,怎的現在如此樣子,不過我先提醒你一句,那陸翔養氣功夫乃是從我這裡學去的,一身武功只怕也有我六七分了,而且他文武兼資,你有了他這個大敵,倒是要小心提防。」
呂方拱手稱了聲謝,心想我該不會是穿越到武俠世界吧,有這麼多高手,突然想起沈麗娘被制住這麼長時間了,怎的還沒醒過來。俗話說關心則亂,呂方竟有些慌亂起來,上前一步指著沈麗娘問道:「怎的麗娘許久也無動靜,卻不知陳兄使了什麼手法,該不會對身體有什麼損害。」話語中滿是關心之情。
「無妨無妨,我不過是截斷了她的血脈運行,讓她好好休息一番,我等也好說話,」陳允神色輕鬆,細細解釋一番,原來陳允這人涉獵極廣,不但武功高強,在醫道上也有很深的造詣,而且能夠將兩者混而為一,得出許多前人所未知的東西來。這截斷血脈之術便是他的一樁本事,原理說來也簡單,人身體中有許多血脈運行,不同血脈主宰不同的器官,而用特殊的手法在不同的時間點對不同血脈做出不同的處理,能得到不同的效果,例如施在麗娘身上的便是使其昏迷。呂方在那裡聽得是津津有味,暗自讚歎古代中國勞動人民的勤勞智慧,卻又奇怪這等奇妙的學問為何沒有流傳下來。看陸允越說也是得意,口若懸河,想來平日裡也沒什麼機會說給別人聽,只是自己中醫方面的基礎太差,裡面大段大段的各種術語自己聽來有如天書一般,實在是辛苦萬分,只得咳嗽一聲打斷道:「陳兄且停一下,某實在是聽不懂,不過聽陳兄的意思,麗娘是不會有什麼大礙吧?」
「當然不會。」陳允臉色大變,看來受到什麼巨大的侮辱一般:「某又不是那剛剛學成的無知小兒,拿別人的身體做試驗品,手上自然是有輕重的,再說,你看我是那種摧花之人嗎?」
「果然對於知識分子來說,懷疑他的專業能力是對他的最大侮辱呀,古今如一。」呂方看到從來都是氣定神閒的陳允突然這般表現,感到一種啼笑皆非的感覺,趕緊賠笑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想不到陳兄不但武功如斯之強,在醫道上還有如此的造詣,果然是能者無所不能呀。」
「那是自然,我輩讀書人,不為良相即為良醫嘛。對了,為何沈小娘子和你變成這般模樣。」
呂方喟歎了一聲,便將髮妻呂淑嫻來信的情況詳細說與陳允聽,說來好笑,呂方穿越以來,熟識的人要麼成為上司,要麼成為下屬,再就是成為仇敵,能夠平等論交,傾心交談的一個也沒有,倒是這個本來準備刺殺自己的陳允倒是一個可以交流的人,將心中的煩悶一口氣傾吐完了以後,呂方覺得心情為之一快。
陳允聽完了呂方的話,皺眉問道:「呂兄你這人倒是奇怪的緊,你現在也算是一軍之首,官位也到了五品,可你現在也不過只有一妻,連個妾都沒有,雖說為將者應和士卒同甘共苦,清廉自守,可你這也太自苦了吧,加上沈小娘子也不過一妻一平妻而已,真不知道你還有什麼可煩的。」
呂方心中鬱悶之極,心想總不能說自己是穿越而來,那個現代社會是只允許一夫一妻制的。
陳允在旁邊看到呂方這般為難,突然拍了一下腦袋,笑道:「莫非呂兄還以自己贅婿出身為意,這又有什麼,那楊行密是盜匪出身,李克用手下諸多大將都是些連姓都搞不清楚的牧馬兒,看你也是讀過些書的,也不過家道敗落了,才不得不入贅女家,如論家世還能差的過他們。真英雄大豪傑又豈能是出身能限制的。我還以為呂兄是大名士,真豪傑。沒想到還是個尋常庸碌男兒。」說到最後,陳允禁不住激了呂方一句。
呂方被他一激,也有那三分意動。突然帳外傳來一聲怒哼,走進一人來,白衣拂動,臉色鐵青,竟是和呂方有滅門之仇的陸翔。陳允見陸翔進門神色有些慌亂,剛想開口解釋什麼。那陸翔卻後退三步,右手一橫攔住陳允的解釋,說道:「陳兄不必解釋了,這呂方料民練卒,又能用人,在這亂世裡投奔他也是一條好出路,不過我和他有滅族之仇,不共戴天,今夜我定要取了他的性命。你自然不能袖手旁觀。」說到這裡,陸翔隨手將身上袍衫前襟撿起,右手立掌一劃,竟將那衣衫前襟割下一塊來,隨手擲在地上,盯著陳允的眼睛歎道;「也罷,你我的交情到今天也就斷了吧。」
第072章 割袍斷義
「割袍斷義。」呂方腦海中跳出一個詞來,本來今天晚上一連來了陳允、陸翔二人,是死的不能再死了的,如今看來倒是還有一線生機。陳允看到陸翔這般作為,雙唇張合了幾下,可挽回的話一句也沒有出口。見陸翔上前一步,便要出手要取呂方的性命,眼神猶豫了一下,回身在沈麗娘身上頸部拍了一下,上前一步,攔在呂方和陸翔之間。
「好、好,你不讓我殺他,我就殺你。」陸翔臉上慘變,猛然一掌向陳允胸口擊去,帳內頓時風聲頓起,陸翔深知陳允武功深不可測,第一掌便使了十成功力,想要逼得陳允讓開通道,便可拚死一擊斃了呂方,那怕同歸於盡也在所不惜。
陸翔一掌擊出,便想著後繼的下一招,沒想到一掌便擊到實處,掌下卻是人體。一看卻是陳允並不抵擋,用胸口硬生生的挨了一掌。陸翔吃了一驚,右掌收了回來,只見陳允臉如金紙,顯然受了極重的內傷,胸前的衣衫落下一塊手掌形狀的空洞來,原來方才陸翔使出了家傳的摩雲掌力,剛中帶柔,一掌擊在陳允胸口,竟將那柔不受力的布帛也擊碎,其掌力之純可想而知,陳允憑借多年苦修的內息竟硬生生的挨了這一擊,傷勢沉重之極,只是憑借意志硬生生的挺住而已。
「陳兄,你這又是何必呢?」陸翔見此狀,不禁亂了方寸,伸手右手想要扶陳允一把,卻又覺得不合適,又收了回來。
「我原先答應你替你取呂方的人頭,卻又毀諾,挨你一掌也是應該的。」陳允呼吸紊亂,短短幾句話也說得艱難之極,說到最後,一口鮮血猛的從口中湧了出來,顯然傷勢重的無以復加,陳允再也強撐不住,整個人一下子向後倒去。陸翔心底亂作一團,方才對他背友助敵的怨恨早就拋到腦後去了,上前一步想要扶住陳允。突然眼前寒光一閃,劍鋒已經到了眉間,趕緊施了一個鐵板橋,躲過了當頭一劍,沈麗娘一劍不中,手腕一翻,掌中長劍便向地上的陸翔刺去,這一變招使得又快又狠,端的是要把陸翔一劍釘死在地上,偏生銜接又渾然天成,彷彿沈麗娘一開始便料到陸翔要這般躲避一般,是極上乘的劍術。
陸翔剛剛躲過當頭一劍,便聽到上方一陣風聲,心知對手下一招便追殺了上來,心裡不禁叫苦不迭,原來他此刻雙足釘在地上,身形仰面朝天,宛如一座石橋一般,全身舊力已盡,新力未生,便是身形要挪動半寸也是極難,決計躲不開那從上而下的一刺。何況縱然躲開了這一劍,也是先手盡失,如何抵擋對手雷霆般的快劍追擊,只得憑藉著感覺雙手往自己小腹上方一合,竟將沈麗娘那致命的一刺給夾住了。隨即陸翔雙掌一錯,便將手中那柄長劍折斷,反手將斷劍向沈麗娘擲去,阻住對手的追擊,才向後躍開一步,拉開距離,這時才感覺到雙手火辣辣的一陣陣刺痛,原來方才雖然施展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折斷了沈麗娘的長劍,可畢竟肉掌抵擋不住鋼鐵鑄就的白刃,雙手還是被長劍劃傷了。
沈麗娘手中持著那柄斷劍,攔在扶著軟倒得陳允的呂方身前,緊張的凝視著眼前的強敵,持劍的右手一陣陣刺痛,心知方才陸翔擲來的短劍實在力道太猛,已經震破了自己的虎口,沈麗娘心中是又驚又怕,雖然自己方才出手已經傷了對手,但此人武功之高,應變之快,實在是生平僅見,便是那不可一世的陳允也勝出不多,也不知呂方那短毛賊平日裡做了什麼孽,這等高手平日裡便是十年也難見到一個,今夜居然一下子來了兩個,還個個都要找他麻煩。
原來陸翔出手擊傷陳允時,沈麗娘還沒弄清楚敵我,無法出手,但後來看陳允以身抵擋陸翔刺殺呂方,雖然還沒弄清楚事情原委,但也清楚陸翔乃是刺殺呂方的此刻,趕緊找了柄長劍,出手偷襲陸翔。本來依照陸翔的武功,雖然沈麗娘的劍術造詣極高,也決不至於一招便到了那麼危險的狀況,只是陸翔方才剛剛誤傷友人,心神大亂。教授沈麗娘劍術的異人武功之中又頗多隱藏身形的招數,本就有許多刺客的成分,女子身形本就較男子嬌小,是以沈麗娘隱自陳允身後,利用陳允隱藏自己,然後從陳允身後一劍刺出,幾乎一劍便瞭解了陸翔的性命。
陸翔看著眼前的情景,心中又驚又怒,手掌上的傷口也越來越疼,不知傷勢如何,看到眼前老友生死不知,沈麗娘看方才出手,顯然上乘劍術在身,便覺得實在沒有把握殺得呂方,身處敵營也怕夜長夢多,竟一步步退出賬外,一會兒便消失在夜幕中。他畢竟是鐘鳴鼎食的世家子弟,雖然武功極高,但這等刀刀見肉的廝殺場面見得實在太少,江湖經驗不夠老道。而且殺呂方之心極切,但那種與敵俱亡的光棍氣概還是少了點。眼下陳允已經受了重傷,已無再戰之力,沈麗娘劍術雖高,但離陸翔還有很大的差距,加之虎口震裂,十成劍術只怕只能施展出個六七成來。帳外的護衛也被陸翔進來時一一擊斃,陸翔手掌上的傷勢雖然看起來嚇人,其實傷勢並不嚴重,若是接著出手,只怕呂方有今夜難逃死路。
陸翔剛離開帳外,沈麗娘便一屁股軟軟坐倒在旁邊呂方的榻上。方才雖然交手很短,但面對陸翔這等高手,精力體力的消耗實在驚人。呂方趕緊先將陳允扶倒在自己的胡床上,接著跑出賬外叫來親兵護衛,親兵進得帳來,看到賬內滿是血跡,還有一個陌生人倒在指揮使的胡床上,都嚇得呆了,按照軍律,值夜那隊守卒只怕都要砍頭,所幸指揮使呂將軍無恙。趕緊跑出去叫醒軍醫,燒好熱水。陳允這時臉色好了點,也不再大口吐血,低聲吩咐呂方從他懷中取出一個白色瓷瓶來,取出裡面的白色粉末用熱水沖好給他服下。呂方按照他的吩咐給他服下後,陳允的臉色有了些血色,不再像方纔那般如同死人一般慘白。呂方這才放下心來,吩咐眾人退出賬外,讓他將將靜養。
這時王佛兒才匆匆跑過來,他今天陪著沈麗娘勸解了一天,他本就不是善於說這些兒女情長之人,讓他做這等事比讓他去做一天重活還難,到了晚上實在是疲憊之極,佈置好親兵崗哨後便呼呼大睡,沒想到便出了大事。看到那躺在呂方榻上身負重傷的那人竟是陳允,頓時王佛兒便嚇得面如土色,便要跪在地上謝罪。呂方趕緊扶起道:「這不干你的事,等會兒我便到你帳中休息吧,快些拿些鹽水和燒些沸水,消毒白布被包紮之用,外面被刺客殺傷的弟兄們說不定還有救,你選兩個精細口穩得到賬中去照顧那位陳先生去,若他醒來,便來喚我。」
呂方自從成軍以來,便對衛生防疫工作抓得極緊,古代軍隊最怕的便是疫病,經常數萬大軍還沒開戰,便稀里糊塗的在傳染病中覆滅了,歷史上這種例子屢見不鮮。自從呂方成為一軍之首後,他便建立了關於防疫和衛生的特別規定,例如士兵要專門地點如廁,廁所要定期清理。傷兵要用鹽水消毒傷口和沸水蒸煮消毒過的繃帶包紮,以及確診有病的士兵必須隔離治療,保持新鮮空氣流通和用艾草熏消毒環境等等,這些手段有效的降低了傷兵的死亡率,相應的也提高了莫邪都腫士卒的士氣,畢竟士兵們能夠接受戰鬥中的死傷,因為這是為了勝利不可避免付出的代價;但大量的病死或因傷而死就不同了,那是最降低士氣的了。
呂方吩咐完,便丟下如墜五里霧中的王佛兒,走到沈麗娘身前,剛想說什麼,猛然看到她右手滿是鮮血,心中一痛,伸手一把抓住麗娘的右手:「你什麼時候受傷了,還疼嗎?」
沈麗娘掙了一下,卻被呂方死死抓住,沒有掙脫。呂方口中絮絮叨叨地說:「都是我無能,堂堂七尺男兒卻還要你一個女兒家保護,實在是無地自容。快些拿些金瘡藥和乾淨的白布鹽水過來。」呂方扭頭對親兵喊道,隨手接過遞來的鹽水和沸水蒸煮消毒過的白布,開始為沈麗娘清理包紮傷口。鹽水刺激著傷口,沈麗娘疼的不住想抽回手,呂方一邊清理傷口一邊吹著傷口安慰道:「不疼,不疼過一會兒就好了,這樣將來傷口就不會化膿,也不會留下什麼疤痕。麗娘,你且放寬心在軍中等些日子,我呂方定然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覆。」聽到呂方的話,沈麗娘臉色微紅,低下頭點了點頭。
呂方處理完這些事情,便到王佛兒帳中躺下,想要打個盹,這一夜事情實在太多,弄得他實在是筋疲力盡,一覺睡到快到中午方才醒過來。醒來後正淅瀝呼嚕往嘴裡倒黍米粥,卻看到呂雄滿臉是汗地跑了過來,緊張之極,他是當日的值班軍官,進得帳來便行禮如儀道:「將軍,安都統營中有人來請,說有要事喚將軍快些去。」
第073章 王茂章
「要事?莫非錢繆這麼快便又派停戰的使臣來了,不會吧,莫非鎮海軍形勢到了這麼緊要關頭?」呂方聽了這消息心情大好,沒想到有這等冤大頭過來讓你敲竹槓,那不敲可就對不起老天了。
「好像不是鎮海軍的。」呂雄臉色驚惶,他也知道呂方坐山觀虎鬥的計劃,走到呂方身旁,低聲道:「聽信使說,淮南楊行密拍了大將王茂章領兵來援,那王茂章將大部留在後面,自己就帶了兩百親兵,急行數日,入了軍營方才表明身份,看樣子是督促我等進攻西陵的,安都統是要將軍去商量對策的。」
「什麼,那王茂章已經進了軍營了?」呂方吃了一驚,心想這人可真是個利害角色,輕兵疾進,直入軍營,這下要想找什麼借口拖延進軍也難了,不過王茂章這名字怎的這麼耳熟,莫非是在歷史上的什麼重要人物,自己曾在史書上看過不成。
旁邊呂雄看到呂方正皺著眉頭苦想,知道他想不起來王茂章到底是什麼人,便在旁輕聲提醒道:「將軍莫非忘記了,先前我們投身淮南軍前,圍攻的那家商隊護衛頭領王啟年,聽說他的父親便叫做王茂章,莫非這次來的這人便是王校尉的父親?」
呂方聽了頭皮一麻,若呂雄猜的不錯,來的這位王茂章對自己肯定不會有什麼好印象了,若讓這人都統諸軍,只怕自己這莫邪都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心情頓時煩悶起來,起來提了佩刀便出得門來,王佛兒趕緊帶了一隊親兵隨後護衛,隨呂方出發前往宣潤大軍大營。
一路上呂方不住和那信使搭話,探聽那王茂章的底細,原來這王茂章本是楊行密的鄉里,是楊行密的帳下親兵出身,積功升至楚州防禦使,一向以治軍嚴謹著稱。呂方聽了心裡暗自叫苦,這人既然能夠從一介小兵升到楚州防禦使這樣的高位,自然軍中的那些小貓膩早就一清二楚,說什麼軍糧補足肯定是騙不了他,想要保存實力是休想了。
待到進了安仁義大帳,只見帳中眾將早就濟濟一堂,在安仁義、田□身旁有一名滿臉黝黑的男子,容貌細看倒和王啟年有五六分相似,眾人處在萬軍擁衛的中軍帥帳中,基本都只是身披輕甲,安仁義和田□二人乾脆只穿著圓領袍衫,可他依然如同戰陣之上,身披重甲,甲冑上並無半點裝飾,便如同帳外的護衛親兵一般,臉上更無半點笑容,便如同罩上一個鐵鍋,又黑又硬,正是王茂章。待到賬中眾將到齊,王茂章霍的一聲站起,從懷中取出一份帛書來,念道:「奉天子詔令,淮南節度副大使知節度事、管內營田觀察處置等使、開府儀同三司、檢校太傅、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揚州大都督府長史、上柱國、宏農郡王楊行密統領諸道大軍,討伐逆臣錢繆。今宣潤二軍已渡浙江,令其攻取西陵,直逼杭州,使其首尾不得相顧。」念道這裡,王茂章頓了一下,環視了一下下首的眾將,說來奇怪,呂方竟覺得對方的雙眼竟似刀刃一般,直接看到了自己的內心,趕緊低下頭去,不敢與其對視。
「該死,這古代的豪傑果然每一個好相與的,自己好歹也在這亂世中打滾了些年頭,竟連與其對視都覺得心虛,那感覺竟如與猛獸共處一室一般。」呂方心中暗想,過了好一會兒才靜下心來,剛剛聽見王茂章念道最後一句「若有怯懦不前,養寇自重者,許便宜從事。」
王茂章念完了楊行密的命令,便將手中的帛書交與安仁義和田□,讓他們兩人查看真偽,自己退到兩人身後,不再說話,畢竟他不過是楊行密派來監督宣潤軍隊進攻杭州的,宣讀書信時代表楊行密自然在帳中位置自然最高。但宣讀完書信後,無論是一方節度使的田□還是都統兩州大軍的安仁義地位都在他之上,自然要退居二人之後。
田、安二人查看完帛書印鑒後,便將書信交還給王茂章,兩人對視一眼,田□笑道:「茂章領兩千精兵來援本來是大好事,可惜現在這裡缺的不是兵而是糧,我們宣潤二州還不得不四處分散紮營就食,如今已經是四月末,原先我等還準備等到再過兩個月,田野裡便有夏糧了,那時出兵也不遲。可如今楊使君又來信催促我等圍攻杭州,這可叫我等為難的很。」
呂方聽了這話,心中暗喜,田□果然是老謀深算,這謊話說得嚴絲合縫,滴水不漏。換了安仁義,又怎的說得出來。卻聽見王茂章斬釘截鐵的答道:「田公此言差矣,當年與孫儒苦戰時,何嘗不是外有強敵,內無糧草。昔日田公卻力主出兵攻下宣潤二州,我等才有了立足之地,休兵養士,後來楊使君才擊破孫儒,盡得淮南之地。今日董昌困守越州城中,危在旦夕,一旦為錢繆所滅,不但我等再無出兵的名義,而且彼盡得董昌積蓄,這萬餘饑卒,如何能與之相抗衡。為何田公不出兵攻敵,食敵之糧,莫非田公這幾年在宣州消磨了志氣,否則怎會出此自守之策。」
「放肆。」下面眾將中一人猛然跳出斥道,右手已經按在腰間刀柄上,原來是與田□同來的宣州部將康儒,他聽到最後王茂章出言不遜,諷刺自己主公,竟出言叱罵。
「康儒,休得無禮,這軍議之時,豈是拔刀舞劍之處。」田□聽了王茂章的譏諷,臉上卻絲毫不變,轉過頭對王茂章笑道:「茂章說的也有道理,我在宣州這些年也有些老朽了,若是再遇到昔日孫儒那種強敵,只怕未必能勝得過他們了,再說錢繆盤踞浙西十餘年,實力盤根錯節,如比較士卒孫儒手下可能還強悍些,但若比較潛力深厚,錢繆可絕非孫儒那種流寇所能比擬。茂章若以為錢繆旦夕可破,便請為先鋒,某自當帶領大軍為後援,你看這樣可好。」
呂方在後面聽的暗自叫好,這田□雖然年紀不老,可果然是老狐狸,還是皮毛都變得雪白的那種,這一席話半點火氣都沒有,卻要擠兌那王茂章去當先鋒,有田□、安仁義這等心懷鬼胎的同僚跟在後面,要攻下杭州那等堅城,那可是千難萬難,若是打輸了,他田□也沒有什麼損失,正好名正言順的退下來,繼續幹他那坐山觀虎鬥的勾當,怪不得以安仁義那般強悍狂傲,還老老實實以他為首,果然不愧為被楊行密留在南方宣州的一方重將。
王茂章被田□一席話擠兌,按說要麼承認錢繆並不好對付,依從田□的話,暫緩出兵,要麼負氣自己帶兵去當先鋒,至於勝敗那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可那王茂章臉上竟真的罩著一個鐵鍋一般,內心中的喜怒完全沒有表露出來,答道:「宣州乃淮南南方屏障,地廣兵多,楊王悉以委任田公;楊王手下眾將,拜為節度使者只有田公一人。如此信重,如果田公踆巡不進,這宣州的位子恐怕坐的不安穩吧。」
王茂章這話剛說完,帳內氣氛頓時緊張起來,帳下宣州軍部將一個個咬牙切齒,手按刀柄,個別性急的已經拔出佩刀,對那王茂章側目而視。看樣子若不是田□剛剛訓斥了康儒,便要拔刀撲上去將王茂章砍成肉塊了。這些人個個都是久經戎行的悍將,眾人充滿殺意的目光下若是一般人只怕已經被嚇得尿褲子了,可那王茂章臉上還是那副表情,彷彿方才說要奪掉田□宣州地盤的話語不是出自他的口一般。
「不知方纔的話是楊使君的意思還是茂章你個人的意思,這宣州地盤誰要是要就拿去,卻不知道要的人坐不坐的住那個位置,若是沒本事,不但害了自己,還誤了楊使君的大事,那豈不是糟糕。」田□聽了王茂章方才說的要拿掉自己宣州地盤的話,臉色也不禁微變,畢竟他雖然有個寧國節度使的名頭,按照往昔舊例可以巡查周邊數州,可那幾州要麼乾脆就是敵方勢力的地盤,就是同屬淮南勢力的州刺史也是和自己資格差不多的宿將把守,自己也插不進手去,真正算基本地盤的也就是宣州那一塊,現在自己領兵在外,若楊行密派人帶一紙命令前往,代替自己的位置,自己先前為了缺糧的原因,將大半士卒都遣回宣州了,現在手上也不過三千精兵,便是要反叛也是不能。
王茂章面對田□的詰問,臉上還是那副表情,連聲調都沒有半分變化,答道:「方纔的話是何人的意思並不重要,若田公心無私念,全力對敵,那不要說宣州便是位兼將相,身兼數州之位又有何難,如果不是,那便是楊王不來責問,莫非田公能安居其位不成。」
聽了王茂章這話,帳中眾人腦中生出了一個同樣的念頭:「這王茂章怎的跟茅坑裡的石頭一般,又臭又硬,好生難對付的很。」田□被他這番話弄得十分難受,雖然明白對方就是明明白白的替楊行密傳話威脅,若你不盡心攻打錢繆,在那裡保存實力,就沒你們的好果子吃,至少把你們的基本地盤給沒收了,雖然說得是田□的宣州,對於安仁義得潤州也是如此。畢竟潤州和楊行密的廣陵城也有水路相通,離得可近多了。
第074章 王者不死
回營的路上,呂方的臉色鐵青,身邊的衛士個個噤若寒蟬,不知為何主將心情這般壞,便是最為親密的王佛兒,也只是緊緊跟隨在身邊,並沒有開口詢問。說來奇怪,平日裡呂方和士卒十分親近,修築劉繇城時,經常乾脆就穿著犢腳褲,光著上半身,和將士們一同和泥夯土,並沒有擺什麼架子。可隨著他屢戰屢勝,在軍中的威望也日益升高,畢竟軍隊就是一個勝利餵養長大的怪物,只要能夠不斷的取勝,將領的威望也能不斷隨之提高。
回到營中,呂方立刻吩咐召集部下軍議。軍議中,呂方自顧下令所有將士立刻將劫掠來的財物全部整理成包裹,然後每一都中抽出一人押運,像上次一般處理,運回丹陽,整理完畢後,每隊士卒所有行李不得超過六頭驢子裝載的限制,多餘的一律沒收。至於劫掠來的營中財物,連夜打包上船,由呂雄一都射生手押運回丹陽。呂方對這次對杭州的進攻有了不祥的預感,正在盡量減少可能的損失,說實話,他對手下士卒的士氣也很擔心,畢竟很多人都已經是飽掠,囊中滿滿。
古代軍隊的士氣一般建立在兩樣東西之上:劫掠的慾望和對於生存的渴望。至於紀律,這不過是一道防波堤,總有被外來的衝擊擊破的時候。雖然開戰的時候莫邪都軍律極嚴,敢於私掠財物、脫離行伍者立刻當場斬首,但呂方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人,屯兵時,手下各部基本上都輪流派出去劫掠了一番,按照公八私二的比例,士卒大多都撈了不少,回鄉做土財主的願望都很重,如果不將那些財物先送回去,軍隊行李沉重機動不變倒也罷了,一旦開戰,只怕士兵們更多顧著輜重隊的個人財物而不是面前的敵人,而且就算如此已經飽掠的士卒們戰鬥慾望和剛來時也相差甚遠。
諸般事情安排完畢後,呂方回到帥帳中,揮筆疾書,將這邊的情況以及自己對未來戰局的推測寫入給妻子呂淑嫻的書信中,本來他對楊行密在沒有北方朱溫已經逐漸吞併東方諸鎮的情況下,進攻錢繆的結果就並不樂觀,畢竟楊行密的作戰意圖就沒有確定,一開始派出宣潤二州的軍隊和泗州防禦使台蒙攻擊杭州周圍鎮戍,其目的不過是為了牽制錢繆吞併舊主董昌的行動,保持自己南方背後的分裂狀態,防止出現威脅自己的強敵。其後隨著對錢繆軍事行動的順利,尤其是宣潤二州軍隊突破浙江,直逼西陵,以及董昌的連續失敗,又改變計劃為吞併錢繆乃至浙江東西二道的大片土地。可這一軍事行動事先並沒有在淮南內部取得共識,因此淮南的其他部分並沒有採取協同的政治和軍事行動,例如壽州團練使朱延壽便發動了對淮南上游西侵的攻勢,一舉吞併了靳州、光州,雖然取得了巨大勝利,但是淮南勢力和割據武昌的杜洪接壤,打破了南方諸家藩鎮只見脆弱的平衡,荊南節度使成汭、江西鍾傳、武安節度使馬殷等南方藩鎮也為淮南的實力急劇膨脹而驚恐,開始招引宣武朱溫的勢力滲入,估計不久的將來,在朱延壽剛剛擴張的領土處,就會與那些藩鎮和宣武入侵軍發生戰爭,那時候,淮南兵分多路,處處都兵力不足的窘態就會暴露出來,身處於錢繆戰爭第一線的自己,還身為雜牌軍,被丟下斷後的危險是極大。寫到這裡,呂方停了下來,想要整理一下思路,把自己對丹陽下一步經營的策略寫清楚,順便把自己和沈麗娘的感情也詳細說明給妻子聽,他已經下定決心,娶沈麗娘為自己的平妻。正在此時,背後突然有人低聲歎道:「原先我讀《史記》,留侯說王者殆天授也,還有些不以為然,以為人非生而知之者,豈有天授才智的,今日見了呂將軍方才知道上天造化之奇,又豈是陳某這井底之蛙所能全窺。」
呂方聽了一驚,自己入帳時明明吩咐過衛兵不讓他人入內,何時自己背後竟有了一人,回頭一看,卻是那先前替自己挨了陸翔一掌的陳允,只見他臉色蒼白,半點血色也無,上身披了件尋常士卒常用來披在外面的布袍,兩眼滿是驚歎羨慕的亮光,正盯著自己方才給妻子寫的信上。這時陳允猛然咳嗽起來,呂方這才想起對方剛剛受了重傷,趕緊上前扶他坐下,坐下的過程中,呂方感到對方的右手冰涼,便如同戰場上重傷垂死的一般,想起若不是他攔住陸翔這一擊,只怕自己此時已經是個死人了,趕緊開口謝道:「多謝陳先生捨命相救,否則呂方此時只怕已是陰間一鬼了,救命大恩,當真不知如何報答。」說道這裡,呂方弓身便要跪下謝恩。
那陳允趕緊將呂方扶住,搖頭答道:「呂將軍千萬必要這般,折殺了我,自古以來有說,王者不死,既然天命在呂將軍身上,必有百神呵護,縱然陳某不挨這一掌,那陸翔也傷不了你分毫,陳某又豈敢貪天功為己有,萬萬不可。」
呂方被陳允這一席話弄得丈二和尚摸不得頭腦,弄了半天才聽陳允解釋清楚,原來中國古代有一種宿命論的觀點,認為若是天命在某人身上,必然不為外力所侵害。
尤其是殘唐五代時,這種陰陽術數之學極為昌盛,例如《舊唐書》中便有記載,唐太宗時,便有《秘記》雲,「唐三世之後,便有女主武王代有天下。」
於是太宗便密召當時的著名術士李淳風詢問,李淳風推算那人當時已經出生,在皇宮中,從此不渝三十年,當有天下,殺戮李氏子孫殆盡。太宗便說:「可否將疑似盡殺之,如何?」李淳風回答:「天之所命,必無禳避之理,王者不死,多恐枉及無辜,且據上象,今已成,復在宮中,已是陛下眷屬,更三十年,又當衰老,老則仁慈,雖受終易姓,其於陛下子孫,或不甚損,今若殺之,即當復生,少壯嚴毒,殺之立仇,即殺戮陛下子孫,必無遺類。」唐太宗聽了,也只得罷休。就連當時的英明天子李世民,也不得不在那種神秘的力量面前低頭,尋常人更是深入人心。陳允看到呂方在給妻子書信中對戰局的分析,聯繫起呂方在丹陽的種種作為,便認定這是天下大亂,氣運鼎革,上天遣聖人出來掃平群雄,救百姓於水火之中,他先前因為容貌醜陋屢試不第,偏生又自負其才,雖然隱居於山林之中,但建功立業之心比起尋常士子更是緊迫,如今好不容易看到這樣一個明主,那還不趕緊投靠。呂方聽了也是哭笑不得,不禁暗自得意,沒想到穿越眾的必殺力量,王者之氣,自己總算也是修煉也有小成了。
唐宋之交乃是中國社會一個巨大變革的時期,隨著平民知識分子的增加,教育的下移,下層社會的精英分子不斷增加,他們也要求能夠進入統治集團,發揮自己的能力並且分享一部分權力,可惜舊有的世家高門杜塞了很多道路,在唐代,科舉制度只不過是選官諸多途徑中很小的一塊,即便是考上了進士及第,也未必就能授予官職,而且科舉考上的官吏還往往為世家高門所歧視,唐代牛李黨爭的原因也有部分在於此。所以後期的藩鎮和流寇的群體中經常可以看到這些寒族知識分子的影子,陳允便是其中一員,所以雖然他先前許諾為陸翔向呂方復仇,但那只不過是出自友情,本身對呂方的行動並沒有什麼反感,甚至對那些被剝奪蔭戶和田地,打入塵埃的世家豪門,他內心深處還不無一絲快意,所以第一次刺殺呂方時,聽到的那些話,立刻便覺得很對他的胃口,所以沒有出手,現在更乾脆投到呂方麾下。
呂方心中暗喜,他這些日子來擔心的就是哪天早上一覺醒來,自己的腦袋就不在脖子上面了,每當想起小時候看過的《唐傳奇》裡面聶隱娘、空空兒的故事,就覺得背後一陣陣發寒,故事還是那個故事,不同的是自己由昔日的讀者變成了故事裡面的反角了。如今得了陳允,不但不再擔心有別人刺殺自己,要是碰到對方有些良將打也打不過,錢也收買不了,反間計也用不上的,還可以乾脆派陳允結果了他,畢竟到現在為止,莫邪都還沒碰到什麼硬把子,呂方可不認為自己像王茂章說的那樣,什麼潤州第一強兵。他的計劃是弄到兩三州地盤後,便種田爬科技樹,用火繩槍和長矛西班牙大方陣推平敵人。
想到這裡,呂方臉上趕緊掛上一副禮賢下士的表情,將陳允扶起來,細心詢問一下對方的病情,還不忘旁敲側擊一下對方怎麼會在自己帳中出現,畢竟一個老是神出鬼沒的手下也挺嚇人的。
第075章 定情
原來陳允為保護呂方挨了陸翔一掌後,因為傷勢很重,大家便不敢挪動他,便放在呂方的帳中歇息,後來呂方趕去安仁義大營時,沈麗娘一直在照顧陳允,親兵隊首領王佛兒隨呂方同去了,剩下人也沒人敢命令沈麗娘將陳允挪出賬外,呂方回來後又事情極多,一時間眾人竟把這樁事情給忘了,倒把呂方嚇了一大跳。
呂方聽說沈麗娘也在帳後,趕緊快步走到麗娘身邊,只見麗娘正趴在床頭,陳允跟在後面進來,低聲說:「在下受傷後,夫人照顧在下,方才才有時間休息了片刻,我等還是出去吧,免得驚擾了她?」
呂方點了點頭,想到此時還不過是四月,早晚天氣還有些涼意,解下外袍蓋在麗娘身上,才走出賬外,考慮了片刻,轉過身對陳允說:「陳先生,我有件事情想托付你,不知可否屈尊。」
陳允臉色一變,不顧身體還有傷,躬身行禮道:「呂將軍,在下已經決心投入尊駕麾下,將軍只管吩咐既是。軍中最重上下之分,如果予在下殊遇,只怕軍中將士不服。」
呂方聽了一愣,這人進入角色倒是快得很,倒不用擔心他依才傲物,和自己手下搞不好關係了,趕緊扶起陳允笑道:「陳兄小心身體,我要你做的也是些私事。先前我寫信給拙荊你也看到了,這次作先鋒實在是九死一生,麗娘雖然劍術超群,可畢竟是個女子,我想讓你送她回到丹陽。我也不瞞你,我本是贅婿出身,夫人也德行卓著,在軍中威望甚高,若讓其他將佐送她回去,我也有些不放心,陳兄不但武功絕頂,而且先前在軍中沒有什麼瓜葛,所以才將麗娘托付給你,不知可否請陳兄辛苦一趟。」
陳允聽了呂方的話,心底已是雪亮,原來呂方出兵前覺得形勢危險,想把沈麗娘送回丹陽,免了後顧之憂,可又害怕自己夫人對沈麗娘下毒手,便讓自己來做這個保鏢,心底是又喜又惱,喜的是呂方將這等隱私的事情托付給自己,顯然是對自己信任得很,而且明顯也是考慮到了自己的傷勢未癒,看來這呂方倒不是個刻薄寡恩的主君,惱的是呂方這明顯是把自己以劍客一流人物待之,可自己雖然武功絕頂,可平日裡一向以濟世安民的大才自詡,去當呂方的小妾的護衛豈不是委屈了自己,想到這裡便要開口拒絕,卻又想到剛剛投入莫邪都中便拒絕主君的命令,這哪裡是一個臣下的本分?正猶豫間,帳內突然傳出一個清麗的聲音。
「我不去丹陽,再危險也要和你在一起。你要是不讓我去,我便一個人跟著你去。」
呂方聽了一驚,轉過身往聲音來處看去,卻是沈麗娘站在帳門口,身上裹著的正是呂方剛剛給她披上的戰袍,她身形本就窈窕,裹著呂方的戰袍更顯得嬌小柔弱,我見猶憐。
「你什麼時候醒的,為何不多休息一會。」呂方看著明顯消瘦了的麗娘的臉龐,心知是自己那天接到髮妻的來信,與其說出絕情話語的原因,想到這裡,心頭滿是愧疚之情,說話的口氣又溫柔了三分。
「你方才進來看我的時候,便醒過來了,我輩練劍的最是敏感,像你這麼重的腳步,離得丈外就知道了。」沈麗娘方才偷聽時對自己的安排,熱戀中的女子最是敏感,立刻便從中明白了愛人對自己的關心和情意,心情大為歡暢,此刻目光流轉,兩腮微紅,雖然未施脂粉,依然艷麗不可方物。連在一旁的陳允也暗自讚歎不已。
「就是因為這次危險我才要呆在你身邊,不然就憑你兩下三腳貓的功夫,遲早讓那刺客取了首級去,那次大江之上,若不是有我在,你不早就被那巡檢船打到江裡去了?」沈麗娘說道這裡,回憶起了那日兩人在江上心意相通,挾持敵將,化解危機的情景,嘴角上翹,不禁莞爾笑了起來,突然沈麗娘的臉上露出一絲愁色,話語中也有了三分苦澀:「再說我獨自一人去丹陽算的什麼,又有什麼臉子去見你的家裡人?」麗娘的聲音越說越小,說到最後一句,宛如蚊吶一般,幾若不聞。
呂方聽了麗娘後面說不願意去丹陽的理由,心中也暗自點頭,畢竟現在麗娘與自己並無名分,從理論上來說,麗娘不過是莫邪都的一個俘虜而已,若麗娘去了丹陽,光從身份來說便尷尬的緊。往深一層想,髮妻淑嫻雖然在來信中勸說自己納麗娘為妾,但女子性妒,見到麗娘這等國色,誰知道會不會給麗娘什麼苦頭吃,再說自己打算是娶麗娘為平妻,並非妾,這個可會讓呂淑嫻萬分惱怒的事情。自家人知自家事,呂淑嫻行事外柔內剛,行事果決,絕非尋常婦人,不但呂雄等出自七家莊的舊部視其為女主人,便是陳五、范尼僧、龍十二等人對其胸懷行事也是十分敬佩,尤其是這次自己出兵後,丹陽豪族反叛,呂淑嫻鎮守劉繇城,為范尼僧出擊免除了後顧之憂,在丹陽縣內的威望更是極高,莫說給沈麗娘些苦頭吃,便是找個機會要了沈麗娘的性命也不是不可能。陳允武功雖高,但面對自己人的算計,只怕也未必能成。想到這裡,呂方的便改了主意,笑道:「也好,離了你和陳先生,我還真有些害怕,不過這次實在危險的很,非先前可比,若情形不對,我讓你先走,千萬不要猶豫。」
沈麗娘搖了搖頭,隨手將腮邊的散發捋齊,道:「生便同生,若是情勢不利,麗娘也不獨生,同死便是。」
呂方喉頭一陣哽咽,本欲還想勸說,突然唇邊一陣柔軟,勸說的話語便堵在肚子裡說不住來,原來是沈麗娘突然上前掩住了呂方的嘴。呂方正驚愕間,他自從來到這世間,就未曾見過這般「現代」的女子行徑。沈麗娘低頭靠在呂方的胸前,牽著呂方的右手環抱自己的纖腰,低聲說:「呂君莫要怪我任性,自從那次刺殺安仁義,喪了叔父,這世間我便再無一個依靠,這孤單無助的滋味我實在是不想再嘗了。」說到這裡,呂方胸前感到一陣抽動,原來是麗娘低聲哭泣起來。就是在前世,呂方便不會對付女性的哭泣,這邊更是沒有沒辦法。只得苦笑著對旁邊正看熱鬧的陳允苦笑道:「讓陳先生見笑了。」
「哪裡哪裡,沈小娘子至情至性,實在是難得,陳某羨慕還來不及,哪有見笑的道理。」
沈麗娘哭了好一會兒,方才離開呂方的懷中,不好意思的鑽進帳中去了。陳允正要告辭,呂方笑著挽留道:「先生莫急,我還有件事情,這次進軍十分危險,你重傷未癒,還是先留在安將軍營中休養吧。」
陳允搖頭道:「陸翔那一掌雖然沉重,但畢竟他和我相交多年,武功路數清楚的很,又運內功相抗,事後立刻服了傷藥,已經好了五六分了,只要再將養些時日便好。陸翔上次沒有得手,定然還要再來,他武功高強,恐怕只有我抵得住,又豈能獨自在他處養傷。」【TXT小說下載:www.uu158.com】
呂方卻搖了搖頭,笑道:「如果是為了這個,那就更不要麻煩陳先生了,畢竟陳先生和那陸翔是多年好友,我手下很缺你這般讀書人,就不要在這邊擔當護衛,免得傷了朋友之義,我讓親兵防備嚴密些,加上麗娘,那陸翔也未必傷的了我。」
陳允聽到這裡,心底頓時一片火熱,他就是害怕呂方老是記得他一身武藝,以劍客一類人待之,結果反而辜負了腹中學問,突然躬身施了一禮:「在下挨了陸翔一掌,已經全了與他的朋友之義,再次相見,便如同陌路人一般。既然投入將軍麾下,自然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還請將軍切莫以外人相待,便如同身邊將士一般驅策便是。」
呂方聽了一愣,轉而一喜,有這等高手護衛,這次生還的希望自然是大了不小,拱手笑道:「如此便麻煩先生了。」在心底他還是以客卿看待陳允,並沒有如同身邊將佐一般相視。那天他看到陳允寧可白挨陸翔一掌,也不願意和他交手,顯然是個重義之人,自己讓他留在安仁義那邊,固然有讓其好好養傷,不願讓其為難的想法,也有陳允和陸翔關係太密切,不願把自己的性命交在這樣一個人手上的原因。沒想到這陳允是個及其果決的人,他雖然和陸翔一般都未曾出仕,但原因截然不同,陸翔是看到如今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只求苟全性命,拒絕了許多做官的機會,再說陸家本是丹陽大族,陸翔身為族長就算不出仕,對丹陽的影響力也大得很,而陳允就不同了,他家雖然也算當地大族,可他本人不過是疏族,相貌長的又醜陋,出仕是欲求不得。如今一旦認定呂方為明主,自然傾心投靠,莫說不過陸翔一個朋友,便是妻子親族只怕也要殺了明志,古人說的「殺妻求將」之徒大概便是他這類人,往深處講,他當時沒有出手將陸翔擊斃當場,也未必沒有怕呂方以為其不恤朋友之義,不敢重用的原因。
第076章 市場
自莫邪都離開丹陽,南下以來,抄略財物頗多,自黃巢之亂後,藩鎮混戰,無論關東關西,河南河北這些昔日富饒區域,皆十分殘破,倒是相對於新開發的浙江東西二道海整完的很。呂方出兵時便留了心,將搶來的民船整理齊備,不像其他潤州軍一般隨用隨搶,用完便燒燬丟棄,而是分門別類,加以整理。對於熟識操船之計的民夫,雖然也是如同其他軍隊一般直接強拉來,但別立一營,從他們中間抽出人作為首領,也發給足夠的口糧,甚至還有每月還有三尺絹布,半石米的薪給,雖然少的很,但比起其他軍隊連飯都不給吃飽,算得上是天堂了。淮南軍南下,鎮海軍又和董昌激戰,浙江東西兩岸近千里地,竟無一處太平之地,比較起來,莫邪都中倒還算一個安生之處,所以這幾個月累計起來,加上那日江上被呂方俘獲的鎮海軍巡檢船隊,莫耶都還有了一支小水軍,為掩人耳目,呂方便以補給船隊稱呼,這些日子來,宣潤二州軍隊都因為四處劫掠而富裕,雖然大頭都在將領手中,但中下級軍官和士卒們手頭也有許多值錢玩意,呂方便打上了這個主意,他讓高奉天在軍營外開辦市場,出售酒肉、開辦傀儡戲等各種緊缺之物,收購士卒手中各種財物,緊缺的便從丹陽用自己的船隊運來,獲利極豐,短短不到十餘天來,粗略一算竟進賬五萬餘貫,連呂方自己也有些不敢相信,其他營內的將領也有些眼紅,只是他們沒有自己所屬船隊,便是知道哪些東西緊缺也無法運來。那日在浙江上被俘的鎮海巡檢船隊頭目周安國打仗不行,幹起水運來倒是一把好手,百餘條大小不一的船隻,近兩千船員民夫讓他整理的井井有條,呂方便讓他在莫邪都中掛了個虞侯的職務,專幹這水運的事情。眼看莫邪都要出兵移營,呂方和高奉天商量後便決定先將現有公私財物全部運回丹陽,免去後顧之憂,這獲利甚豐的軍中市場生意能做一天便做一天,便讓那周安國在船隊中選上三十個精明可靠的留在營中擔當此事,同時讓那徐二帶領二十名親兵留在潤州軍中做留守監視周安國。莫邪都中士卒對於上交財物統一運回丹陽也有經驗了,知道是大戰在即,上次托付運回財物的士卒,在丹陽有親眷好友的,都已經來信證明收到托付財物,也已經安心,即使如此,等把一切安排停當,也已經是兩天以後。
看著最後一條滿載著財帛的船隊離開碼頭,開回丹陽,呂方和手下個個將佐也都已經是筋疲力盡,比打一場打仗還累。眾人正往回走,左廂指揮使龍十二歎道:「我今日才知道,當將軍的這般麻煩,還要管士卒們每個人有多少財物,要交給誰,還要一個個登記成冊,還好我在家裡時還讀過點書,否則哪裡能成。」
陳五也是連連點頭,他的右廂大半是後來從丹陽招募的本地士卒,不像龍十二手下基本都是交給留在丹陽的袍澤或者新納的妻子,親屬眾多,登記起來更為麻煩,也跟著抱怨道:「我可是跟了將軍後才學過點書寫計數,這些天可把我給折騰慘了,不過我從十五歲當兵,跟過的刺史、鎮將不下七八個,怎麼從沒聽說過處理士卒財產還這麼麻煩的?」
旁邊將佐聽了都連連點頭,只有呂方倒是聽出了好奇心,便問陳五原先他們將領如何處理這般情況。他一開始便是在七家莊這種土豪軍隊中呆著,手下的與其說是士兵,不如說是拿起武器的武裝農民,每次出擊都要由長老會任命將領,根據親族關係劃分行伍,隊正、伙長等低級軍官也是士卒們推選出來的,一旦戰事結束,軍隊頭領的身份便不再有效,和普通士卒無二。呂方出身不過是個普通莊客,若不是娶了莊中大族呂家的嫡女為妻,得到呂家的支持,縱然李、白復生,也難以當上軍中頭領,更不要說執政了。這樣的軍隊分享戰利品是士卒理所當然的權利。後來七家莊軍勢強盛,四周並無對手,獲取戰利品甚至成了士兵出戰的主要動力。直到攻下壽州,呂方南下丹陽,脫離了七家莊的影響,才建立了對自己手下軍隊的絕對控制,若是留在徐城七家莊中,就算他在軍中的威望再高,只要長老會一聲令下,他手下的士卒十有八九會倒戈相向,原因無他,軍隊的組織成分使然。
陳五皺著眉頭答道:「昔日軍中士卒很少能有這麼多財物的,大多都是除了衣服盔甲兵器,別無長物。畢竟大頭都讓將領們拿走了,便是落在士卒們的那點,也會被隊正、都頭們以代為保管為由,索要走,那些有財物在頭領保管的,往往會被故意弄死,好吞沒不還。若是團結兵(唐代的地方兵制。一般只用來對付流寇的自衛軍隊,主要由當地豪強自己組織)還好些,就在家邊上,頭領也都是鄉里,不會太過分,得了財物還可以留給家中,若是其他的往往十餘年都回不得以此家,家中情況早已不知,手頭有了財物也趕緊吃喝花掉,免得給自己惹禍,所以集市中往往有人拿一套銀器只換來幾身衣服,幾頓酒肉,便是這個原因,我當了十五年的兵也沒碰到一次這種事情。」
「聽說古時名將若是碰到士卒私藏財物妨礙進軍的,直接下令讓他們交出來,全部燒掉便是,若有不從的,一律按照不尊軍令處斬便是。」旁邊的龍十二讀了些書,趕緊補充道。
「一套銀器只換了些衣服和酒肉?奉天,這可是真事。」呂方嚇了一跳,轉過頭詢問主持集市的高奉天。
「是有這種事情,不過那也是偶爾,大部分還是平價買賣,我等做生意一向是公平交易,童叟無欺。」
「公平交易,童叟無欺。」呂方看著高奉天那滿臉誠懇的笑容,內心只有一個感想:「真黑呀。我說十來天就能賺五萬多貫,當年在善德寺明搶財物也就到手一萬多貫,感情宣潤二州士卒們搶來的大半都來了我這裡」
「將帥貪婪,侵奪士卒私財,為害大焉。許多藩鎮兵變便是起源於此。我軍這般作為,士卒皆有恆產,有恆產者有恆心,自然也不易發生兵變。」說話的正是莫邪都的親兵隊長王佛兒,呂方聽了暗自點頭,這王佛兒在進入自己手下時不過是個流民頭目,其後苦讀兵書,這一年多來,倒是氣質大變,一個親兵隊長看來倒是委屈他了,待到有了合適的人選替代,便可將其外放除去獨領一軍。
眾人正說著,突然親兵來報,泗州防禦使王茂章已經快到營門,呂方聽了,趕緊帶眾將趕到營門,只見營門口一隊人馬,為首的便是王茂章。呂方趕緊上前兩步,笑道:「王使君為何不先遣人來報,也好讓末將準備一下也好迎接,這下倉促間只怕怠慢了使君。」
王茂章卻並不領情:「不必了,我已被任命為前營都統,你喚我王軍頭便是,不必扯這些虛文,我帶的兩千援兵已到,歇息一日,明日便要進軍,這次來也就看看你準備的如何。」
說話間,王茂章已經走到指揮使營帳前,他立刻用一個久經考驗的老兵的眼光開始觀看莫邪都的營寨,很快他眼神裡便滿是讚賞的眼神,對呂方說話的口氣也溫和了少許;「先前聽犬子說呂將軍營寨部署得法,今日得見,果然不凡,不過這營寨好像和我朝軍中法度頗有不同,卻不是呂將軍是從哪裡學來的?」
眾將頓時眼光都聚焦到了呂方的臉上,唐時修築營壘之法大半出自《李衛公問對》,講求的是防禦借助地勢,便於引水放牧的地址。而呂方的營壘完全是按照他在現代看到的古羅馬營寨資料,整個營壘選址都是在平地,四周先是壕溝,然後便是土壘,土壘上還有木柵欄,營門口都有望樓和箭樓,如果住的時間長,在土壘後面一段距離一般都有一個箭樓,在土壘內壁和住宿區之間還有一段空地,以免被營壘外的敵軍箭矢射中,從處於高地的指揮使大帳看下去,整個莫邪都的士兵營帳如同棋盤一般,各個部分的軍隊各居其位,一目瞭然,便是遭到突襲,士兵們也絕不會出現找不到軍官,失去秩序的情況。王茂章是內行人,不住的讚歎:「便是那周亞夫的細柳營也不過如此了。」
第077章 徐自喜
呂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突然靈機一動,答道:「家父喜歡圍棋,先時觸類旁通,便摸索出這修築營壘之法,傳之於我,在下沒有在軍中歷練過,是以和國朝法度有些不同。」
王茂章聽了有些不信,但是一想天下奇人極多,也並非自己所能盡知,也就忽略過去了。這時,王茂章突然看到廣場上還有一些打包好的貨物,自顧走過去一看,卻是些金銀器皿、各種綢緞衣服,式樣不一,顯然是四處劫掠來的,打包好準備在戰前運走。王茂章臉色一沉,指著那些財物便問道:「汝輩欲為富家翁嗎?如今天下未定,這般耽於享樂,如何能戰?」
呂方被問的一愣,身旁的高奉天卻上前答道:「王將軍莫怒,這些財物都是士卒們的,並非我家將軍私物。」高奉天說道這裡,看王茂章滿臉都是不信的表情,從懷中取出一本冊子來,翻到一頁遞與王茂章道:「將軍若是不信,這裡記載了每個人屬於哪一廂哪一都,有多少財貨,在哪一個擔子中,由哪一條船送走,交與某人,等等,將軍一看便知。」
王茂章接過冊子,果然上面詳細記載了士卒姓名,所有財物,一件件記載的十分詳細,又吩咐打開一擔貨物。根據冊上的條目查去,果然件件不差,十分翔實,不由得不信,畢竟呂方不可能事先是到他會來這裡,花費大把精力造出這個冊子來哄騙自己。於是皺著眉頭問呂方道:「呂將軍,你這是做什麼,馬上就要進攻杭州,你卻花費甚多精力去做這等無干係的事情。」
「將軍所言差矣,古人出戰之前,皆殺牛饗士,所為者不過激勵士氣罷了,我莫邪都自去年年末出兵以來,連戰連勝,士卒皆已飽掠,我只怕將士們各顧私財,不願死戰,便把士卒們的財物各個送回家中,將士們才不再有後顧之憂,在下以為這就是出兵前最重要的事情。」
王茂章饒有興味的又看了看書冊還有擔上財物,指著書冊上的一個名字問道:「你看這人,名下財物便有青絹十匹,還有金銀器皿一套,加起來只怕不下八十貫,你就不怕他有了這麼多財物,顧惜性命,不再死戰了。」
呂方也不看那書冊:「那些財物本來就是他拚命掙來,自然便是他的,我也不能取他分毫,在莫邪都中,未得允許,私掠財物者一律處死,被派出搜略者都是有功將士,他能獲取這麼多財物,定然立功不小。元月出兵,不過四個月功夫,便掙了八十貫,天下間豈有這麼便宜的買賣,那漢子若不是傻子,又豈會不幹下去,更何況,他有了這麼多錢,一定會娶個婆娘,生些兒子,他當了逃兵,家中妻小怎麼跑?」
王茂章想了想,將手中書冊還給一旁的高奉天,道:「罷了,我也不清楚你那裡說的不對,不過還是聽得有些不對味,算了,馬上就要進兵,說說進兵策略吧?」說罷帶頭走進帥帳中。
眾人這一進帳,竟呆了五個時辰,直到金烏西下,玉兔高昇,王茂章方才走出賬來,連呂方挽留一同晚飯也拒絕了,臨到出寨門前,突然回頭對呂方道:「呂將軍才識卓著,若是一心事主,位至將相也是唾手可得。任之好自為之,好自為之。」
呂方聽了一愣,沒想到本來倨傲自負,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王茂章突然以字相稱,說的話也是語重心長,剛想解釋什麼,王茂章卻跳上戰馬,自顧離去了。
一路上,王茂章臉色鐵青,本來就黑的臉龐更像鐵鍋一般,身後的牙將雖然對於王茂章最後的那句話滿腹懷疑,但王茂章治軍一向極嚴,那牙將還是不敢出言詢問,眼看便要一行人就要到了王茂章自己營壘,王茂章突然冒出一句:「草莽之中,實生龍蛇,先前倒小看了他了。」
王茂章剛進得寨門,一人便跑過來牽住他坐騎的韁繩,正是王啟年,比起一年前,他黑了不少,也強壯了不少,顯然他在他父親麾下又經歷了不少磨練。王茂章剛跳下戰馬便吩咐王啟年說:「你快去將那青衣人帶到我帳中來,我要見他。」
王啟年聽了一愣,也不再詢問,便躬身稱諾,轉身離去。
王茂章進得帳來,剛剛脫下盔甲,正在用銅盆裡的水擦洗臉上的浮塵,便聽見帳外兒子的求見聲,他也不回頭,喊道:「進來吧。」
王茂章回頭來,只見王啟年帶了一名青衣男子走進來,只見那男子臉上滿是傷疤,已經看不出本來面目,看起來很是怕人,不過從剩餘的完好白皙皮膚來看,出身應該優裕的很,那疤臉漢子進得帳來也不跪拜,昂然上前兩步道:「在下徐自喜,王將軍去看過了呂方那廝營盤,在下所言不虛把。」
王啟年見這徐自喜如此無禮,右手將拔刀半出鞘威嚇道:「兀那漢子,這般無禮,要作死嗎?」
那徐自喜臉上的傷疤抽動了兩下,也不知道是哭是笑,看起來很是滲人,突然右手伸出兩指一夾王啟年的刀鞘,笑道:「莫非你就憑這刀殺人嗎?」
王啟年聽了大怒,猛然拔刀便要斬殺眼前這狂生,可無論手上如何用力,掌中橫刀卻也怎的也拔不出鞘來,便如同這刀和鞘是鑄在一起一般,往刀鞘一看,原來方纔那徐自喜方才兩指一夾,竟然將那鐵質刀鞘夾得凹了進去,夾住了刀刃,便是那王啟年力氣再大一倍,只怕也拔不住那刀。
徐自喜看王啟年正面紅耳赤的拔刀,冷笑道:「拔不出來嗎?那我來幫幫你。」
說話間,徐自喜伸出右手在那刀鞘上一彈,王啟年手中的橫刀猛然便拔了出來,他用力過猛,一時收不住,一連退了幾步,王啟年年歲雖然不大,但身經百戰,手中那把橫刀便如同身上的胳膊一般,立刻便感覺到重量不對,一看竟然只剩下半截斷刀,往刀鞘裡一看,竟然還有半截斷刀。原來徐自喜方才在刀鞘上那一彈,竟已將鞘內的橫刀擊斷,這武功是何等可驚可怖。王啟年要上前,卻又不敢,後退卻又不甘,正猶豫間,卻聽見上首王茂章的聲音:「先生到我營中,莫非是為了顯露武功來的。」
徐自喜聽了這話,躬身對王茂章行了一禮道:「我的來意,已經盡在那封書信中了。無禮之處,還望將軍海涵。」
王茂章揮手道:「你這書信我也看過了,裡面說的大半不過是你的無端揣測,憑這區區幾行文字,便要我自折羽翼,你以為我等是傻子嗎?」
王啟年在一旁聽了如同打啞謎一般,他心知這二人說的有關機密,又剛剛被那疤臉漢子折辱過,想要告退;但這人又武功如此高強,留下他和父帥二人同在一帳中又不放心。正為難間,卻聽見上首王茂章說:「啟年,你將內外的衛士都撤下吧,事關機密,只留下你便夠了。」
王啟年聽了一驚,正要說些什麼,抬頭一看父親的臉龐,便不敢再多說什麼,轉身去執行命令去了。
王啟年執行完命令,進得帳來,便聽見王茂章的聲音:「你這人句句都是想要對付莫邪都的呂將軍,莫非你和他有什麼冤仇不成。」
「呂方屠殺百姓,貪財無比,連與世無爭的寺廟也不放過,世間人恨他的又何止我一人。再說我說的話句句也都是實情,這莫邪都自成一體系,且呂方其人殺伐果斷,志向不小。若姑息不除,將來必成楊王大患。」只見這徐自喜的額頭上凸顯出一根根青筋,如同一根根樹根一般盤根錯節,顯然情緒已經激動之極。
王茂章神情倒是輕鬆得很:「莫邪都的確自稱一體系,可那是由於一開始呂方起家便是部曲和降兵。至於殺伐果斷,志向遠大,那是他的好處,楊王麾下這等人所在皆是,若按照你說的皆殺了,盡留下些儒生,那還有誰替楊王掃平天下群雄呢?」
徐自喜抗聲道:「那蠱惑主將,養敵自重,駐兵不前,以致貽誤戰機呢?莫非淮南軍中儘是這等人?」
這徐自喜說出這番話,帳內氣氛頓時緊張了起來,王啟年已經被這一連串話給驚呆了,他隨同那兩千援兵同來時也聽說了些風言風語,說宣潤二州兵渡過浙江後便駐兵不前,放著近在眼前的西陵不取,還和錢繆暗通款曲。傳說錢繆拿出百萬貫收買宣潤二州兵退兵,還以自己嫡子為質,還說得有鼻子有眼的,不由得旁人不信。王啟年卻是將信將疑,畢竟呂方投入淮南便是他引薦的,底細最是清楚。雖然呂方才幹非凡,但其妻黨都在濠州徐城,呂家的嫡子也在廣陵城中,顯然不能引以為援,算來手下不過千餘降兵,一縣地盤,要做這麼大的事情,若是激怒了楊行密,反掌便能滅了他,此人並非愚人,怎會做這孟浪的事情。可這徐自喜並非尋常人,跑到王茂章帳中說出這等話,也讓人不得不信,畢竟王茂章只要一聲令下,縱然他武功再高十倍,也決計殺不出這兩千精兵的包圍。
第078章 越州(一)
王茂章身體猛然拱起,兩眼微瞇,就如同即將撲食的猛虎一般。帳內的溫度彷彿立刻低了好幾度。冷然道:「徐先生,你說的句句都是殺頭之罪,若是不實,便是你武功再高十倍,也逃不脫王某的手掌心。」雖然此時帳中只有三人,那徐自喜反掌便能殺了王茂章父子二人,但王茂章百戰餘生的殺氣宛若實質,逼得那徐自喜也一時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方才答道:「呂方是不是說春耕季節,缺乏民夫,且軍糧不足,待到夏糧漸熟,再出兵攻打杭州,這樣可以就食於敵,免去轉輸之苦。可王將軍在呂方營中有無看到財貨山積,船隊數以百計,這分明是撒謊?」
王啟年聽到這裡,聯繫起呂方以一介外來將領飛快便當了潤州行軍司馬的要職,心知這徐自喜說的十有八九便是實情,轉過頭去看父親的臉色,只見王茂章冷然道:「徐先生說的這些都沒有真憑實據,此事關係重大,我要小心求證後再說,啟年,你先送徐先生下去休息,要小心款待,莫怠慢了。」
王啟年趕緊領命,帶了那徐自喜下去休息,吩咐士卒小心看管,處理完畢後,趕快回到中軍大帳中,看到父親還在那裡眉頭緊皺,苦苦思索。他雖然滿腹疑問,但其父一向治軍極嚴,自己雖然是親生兒子,但平日裡也不過以平常將佐一般看待,並未得什麼優待。正想稟報一聲已經將那徐自喜看管好,卻聽見王茂章說:「啟年,你方才有沒有注意到,那徐自喜的臉上疤痕很新,並非舊傷。」
王啟年回想了一會兒,答道:「父帥說的不錯,我方才看他那傷口不但新,而且淺,好像就是這兩天受的傷。」
「嗯,既然你也這麼認為,那準錯不了,這人和呂方的仇十有八九和這傷勢有關係,莫非是呂方這幾日派出的抄略士卒傷了他不成。」王茂章剛說到這裡,便搖了搖頭否定了自己的猜想:「這徐自喜武功如此之高,一小隊抄略士卒如何傷的了他,除非是殺了他的家人妻小還差不多,那他臉上的那些新傷疤是哪裡來的呢,這等武功的人,要在傷他的臉龐可比殺了他還難上十倍呀。」
王啟年也在下面苦苦思索,突然,一個念頭如同閃電一般從他的腦海裡劃過,一句話脫口而出:「莫非是那徐自喜劃傷了自己的臉龐,這人不願意暴露自己的身份。」
「不錯,定是如此。」王茂章點頭讚許道:「好小子,也懂得用腦子了,長進了不小呀。不過這廝倒是夠狠,為了報仇連自己臉上都下的去手,看樣子呂方倒是有難了。」王茂章的語氣中竟有股如釋重負的感覺。
「父帥,這人如此狠忍,偏生武功如此高強。留在軍中倒是危險,不如搞清楚情況後便殺了他,免得遭他反噬。」
「無妨,啟年,你和那呂方打過交道,你覺得此人像是什麼。」王茂章此刻整個人完全放鬆下來,笑著問道。
王啟年皺眉想了一會兒答道:「此人出身最是低微的贅婿,卻脫穎而出,七家莊位處兩淮四戰之地,卻能發展壯大,其兵制田制和他都有干係,其用兵牧民的才幹就不用說了。最厲害的是這人在這紛亂的世間,竟像是能看透人心一般,讓別人不得不按照他算好的道路走」
王茂章臉色陰沉了起來,話語中也掩飾不住殺意「這呂方竟是這般人物,不過他上午和我說的進兵策略來看,這人倒的確會揣度人心,佈局深遠?若當真如此,倒不是甘於人下之徒,他可有什麼嗜好?」
王啟年心裡一咯登,心知父親已經動了殺意,答道:「倒並無什麼嗜好,在七家莊時,他整日裡打扮的跟尋常農夫一般,跑著屯田的事情,官職也讓那王俞為首,自己不過當了個典農校尉而已。若硬要說嗜好,就是喜歡嘉禾桑蠶,若是看到屯民田野豐收,便喜笑顏開。」
「這人既無尋常嗜好,定然所謀極大,看來若不能為楊王所用,定要除了他,不然必為大患。」王茂章下定了決心,他在兒子面前也不掩飾自己的想法。繼續問道:「那此人莫非是用不得了?」
「那倒不是,只要有足夠的實力,那呂方便知機的很,還能做出許多平常人無法做出的事情,此人並無定見,只會站在實力強大的一邊。」王啟年越說越快,過去呂方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越來越鮮明起來。
「說的不錯,如今楊王大軍南下,只要曉以利害,這呂方也是可以用的,不過也不能不留一手,這徐自喜對他如此仇恨,萬一這呂方有變,便可用這把刀殺了他,免得留為後患。對待這種人,還是多點準備為上。」王茂章笑著說道,按在几案上的右掌不住抓緊,堅硬的木質扶手在咯吱作響,彷彿呂方便是那扶手,握在他手中一般。
越州城位於寧紹平原,背山面海,南高北低,背靠會稽山麓,所處的位置本來是會稽山麓衝擊扇下的沼澤平原,由於雨量極為充沛,是以容易受洪澇的侵襲,尤其是瀕臨海邊的北部,更是容易受到鹹潮的侵襲,所以越州城北面有大量的排澇用的水利工程,例如堤塘,大量的水道和堤塘將越州城南的平原隔離的支離破碎,對於攻城一方來說尤為不利,因為他們既無法大量投入兵力,也很難橫向機動攻城兵力。而守城一方卻可以利用內線的機動優勢,利用時間差將進攻方的進攻逐個擊破。
越州一共八座大門,其中五座都已經被用巨石杜塞的嚴嚴實實,其餘三座:東門、北門、南門,東門外被董真挖斷了幾條水道,變成了沼澤地,極難通行,而且進了東門百步外便是董昌的宮城,進城的軍隊便會陷入數面夾射的窘境。至於越州城的南門,由於會稽山脈根本沒有足夠的平地展開兵力和攻城器械,就算攻進了城門,也會因為後續部隊無法跟上而被趕出去,雙方都知道主攻的方向只有北門了。
是以顧全武這一個月以來,除了造攻城器械,其他的工作便是在那些交錯縱橫的水道上修建橋樑,使得自己的兵力可以在越州城前的平原上自由調動,在攻取了余姚後,明州刺史黃晟派出了自己的一名牙將趙引弓,帶領三千兵跟隨顧全武圍攻越州,加上降兵,現在顧全武手下的兵力已經膨脹到了接近三萬人,對守城的越州軍有三比一的優勢,加上大量的民夫,終於在半月內完成了所有的工作。
在這半個月時間裡,守城的董真並沒有坐視顧全武收緊包圍圈,他不斷地親自帶領或者派出小股精銳,攻擊包圍圈上的薄弱點,或者從包圍圈的縫隙出去襲擊砍伐木材的小股鎮海軍等。自四月以來,持續了一個月之久的圍城戰就是由這些規模不大,但是極為激烈和殘酷的小戰鬥組成的。由於董真的勇武和謀略,還有浙東軍對當地複雜水道地形的熟悉,浙東軍取得了很多次的勝利,很多時候鎮海軍的援軍隔著水道看著自己的友軍被對方擊垮乾著急。但是隨著包圍圈的緊密和鎮海軍橋樑修築的完畢,勝利的天平逐漸向鎮海軍那一邊傾斜了,鎮海軍也獲得了足夠的木材來打制攻城所必需的各種器械,越州守軍也逐漸平靜下來了,先前那些頻繁發生的小戰鬥也逐漸停了下來,越州城下竟出現了奇怪的平靜。可是雙方都明白,這一平靜不過是假象,最後的決戰隨時都會發生。
乾寧三年四月的一個清晨,水鳥如同平日一般在水邊覓食,不時發出一陣陣鳴叫聲,露珠在草葉上滾動,晨光照在上面,更顯得晶瑩剔透,如同無價的珍珠一般。突然,水鳥們彷彿感覺到了什麼,抬起頭向北方看去,不時發出不安的鳴叫聲。幾乎是同時,所有的飛鳥張開翅膀飛走了,彷彿受到了什麼驚嚇一般,眾多飛鳥同時飛走時翅膀鼓動帶著的風聲將草葉打折了不少,一時間草葉上的露珠四處亂濺,落在水面上,彷彿下了一場小雨一般。不久之後,一隻穿著靴子的大腳便將那草葉一腳踏在泥土中。
遠處的鎮海軍營寨彷彿一個巨大的蟻巢,吐出一片片黑壓壓的士兵,淹沒了越州城下廣袤的平原,一面面旗幟飄揚在空中,在旗幟下面是密集的軍陣,軍陣後面,可以看到大量的投石機,木驢、攻城錘等器械正從營寨裡出來。騎著戰馬的傳令兵正不斷的在軍陣中穿梭著,傳遞著主帥的命令,在經過短暫的平靜後,越州攻城戰終於爆發了。
越州北門外的一個小土丘上,明州牙將趙引弓艷羨地看著百步外飄蕩著「顧」字大旗,歎道:「大丈夫當如是也,數萬人之性命操與一人之手,這是何等暢快的感覺,若能如此,便是一日也死而無憾呀。」
第079章 越州(二)
他身邊副將趕緊勸諫道:「引弓,小聲點,若讓小人聽見了回去報給刺史,我等都沒有好果子吃。」這副將本是他的族弟,親近的很,是以直呼他的名字。
趙引弓滿臉皆是不屑:「怕什麼,這身邊的都是我等心腹,莫非還有被義之徒不成,我趙引弓祖上乃是突厥貴種,五代在明州為將,又多力善射,想來那淮南安仁義也未必勝得過我,卻要屈居黃晟那嫉賢妒能的腐儒之下,當真是平生之恥。」
原來這趙引弓祖上本是突厥王族,若按本名應為阿史那引弓。太宗時李衛公大破突厥,突厥貴族大半被內遷至中原,其祖上便流落中原,到了明州擔任騎將,便拜了當時一任刺史為義父,改姓為趙,這麼多代下來,這趙引弓從外表來看,和尋常漢人沒有什麼兩樣,早就看不出突厥人的樣子,其麾下有八百卻月軍,皆是淮泗那邊流落到南方的,十分勇猛,這次刺史黃晟讓他帶領三千兵,將這八百人一起派出,也有一面討好錢繆,一面消耗掉這異己的意思。這趙引弓也心知肚明,是以一得了空便大罵不止。
那副將左右看了看,小聲對趙引弓說道:「引弓,那黃晟將你派來,固然有消除異己的意思,可也給了你機會,以來你可以和顧帥結以恩情,聯絡外援,還有這三千兵若小心籠絡,便是你的了,有了這三千兵,你在明州已有五代,世交無數,那時你外有強援,內有內應,手中還有兵馬,要對付那個腐儒還不是跟殺只小雞一般。」
趙引弓聽了這話,心情頓時舒暢之極,拍著副將的肩膀大聲笑道:「若是我當了刺史,兵馬指揮使一職非你莫屬。」說到這裡,禁不住大聲笑了起來。
趙引弓正笑得暢快,猛然聽到一陣鼓聲,數十張牛皮大鼓的鼓聲聽起來和雷鳴都沒什麼分別,震得人骨頭都有些酥了。趙引弓往前面看去,只見前面的鎮海軍士卒驅趕著大隊的平民,背著草袋,柴捆往護城濠衝去,本來越州城外經過近千年來的經營,村落星布,人煙稠密,鎮海軍來時正式春耕季節,許多百姓雖然害怕兵亂,但畢竟放不開田里的莊稼,董昌本就稅負沉重,若是誤了農時,就算逃過了這次兵亂,今年沒了收成還是得餓死。大部分百姓還是沒有逃走也沒有逃進越州城中,戰戰兢兢的留了下來,幸喜鎮海軍只是征發了些百姓修築橋樑,砍伐樹木,燒殺淫掠的事情倒沒怎麼做。
看著田里的莊稼一天天長大,留下的百姓們紛紛慶幸自己的決定,那些躲到會稽山中的百姓們許多也回來了,回到家中料理田畝。沒想到今天被驅趕著去填壕溝,城頭的浙東軍雨點般的弩箭射了下來,那些百姓身上莫說甲冑,就連件厚點的衣服都沒有,沒有一點遮擋的物件,箭矢射過來,頓時一片慘叫聲,倒了一地。
許多人便扔了肩上的草袋柴捆往回跑去,後面督戰的武勇都軍官大聲呵斥著,大隊士卒手中挺著長槊刺了過去,鋒利的長刃立刻刺穿了人們的身體,鮮血沿著槊桿流了下來,淌到地面上,頓時染紅了一片。被刺中的人拚命地抓住長槊的長桿,有的刺得淺的甚至只能抓住槊刃的後端,彷彿這樣就能挽留住自己的生命一般。隨著軍官的號令,督戰隊的士兵們紛紛拔回兵器,那些被刺中的人就同被扯開了草繩的柴捆,散落在地上。
後面跟著的亂跑的人立刻嚇得停住了腳步,看著眼前沾滿了鮮血的白刃,他們開始一步步的向後蹭著。督戰的軍官大聲喊道:「跟你們事先說清楚,望護城濠裡扔完一袋便回來取一個籌碼,若扔完兩袋的便可自由回去,臨陣脫逃的一律斬首。還不快回去搬草袋。」一頭是必死無疑的督戰隊,寧外一頭箭矢雖密,倒還說不定有條生路,那些百姓沉默地轉過身,向那些委遺在地上的草袋和柴捆走過去。
余二緊緊的依偎在哥哥余大的身旁,這樣讓他覺得安全點,方纔如果不是哥哥扯住自己,不要在衝在前面,只怕自己已經是方纔那些被督戰隊捅死的倒霉蛋之一了。哥哥低聲的囑咐他:「等會千萬不要去拿草袋,裡面裝的是泥土,要比柴捆重的多,還有,到壕溝前慢點走,不要搶在前面,快到時再快點沖,扔下去就全力往回跑,知道了嗎?」
余二急促的點著頭,他雖然不明白余大為什麼要這麼說,但是他知道哥哥說的一定有道理,否則自己就不可能活到現在。
看到本來後退的那些百姓又掉頭回來了,北門城牆上的浙東軍又開始射箭了,不時有人倒在地上,有些人沒有被射中要害,大聲的哭喊著請求別人幫自己一把,把自己拖到後面去,離開城頭弓弩的射程,可是幾乎沒有人理會他們,誰都明白,這時候浪費力氣就意味著自殺。
余二撿起一個柴捆,扛在肩膀上,這樣可以遮擋住部分身體,他深深的呼吸著,積蓄著力量,等待著余大的示意他開始向前衝的信號。這裡比較安全,絕大部分城樓上的弓弩手都在瞄準護城濠邊正在投擲草袋的人射擊,只有少數偏離目標的才飛到這邊來,城壕邊人群密集,不斷有人中箭倒入護城濠中,甚至有的人性急,竟將前面的人推入濠中,好讓自己有空隙扔下草袋。
余二的耳邊不斷傳來慘叫聲和箭矢飛過的嗖嗖聲,他卻進入了一種失神的狀態,彷彿這一切都和他無關似的,猛然他背上被人猛的推了一把,幾乎摔了個踉蹌,同時耳邊聽見余大的聲音:「快跑,就是這時候。」果然前面不遠處的護城濠旁有了一塊空缺,余二飛快的跑到城壕邊,將柴捆扔到城壕裡。耳邊的箭矢聲不絕於耳,不時有人中箭倒地,余二扔下柴捆便全力往回跑去,等到到了督戰隊陣線前停下來的時候,整個人都快脫力了,胸腔裡面的肺彷彿著了火一般,火辣辣的疼,喘了好一會兒,余二方才覺得好了點,和旁邊的兄長排隊去領籌碼。排了好一會兒隊,才輪到他們,發放籌碼的士兵塞給他們一塊布條,還有一張雜麵餅子,估計是讓他們吃飽了,好有力氣去再扛一袋填壕溝。余二這才感到肚子餓得要緊,正要麵餅掰碎了往嘴裡塞。這時旁邊伸出一隻手來搶過麵餅,余二憤怒地抬起頭,正要看看是誰連自己這塊用性命換來的麵餅也要搶,卻發現那人竟是最疼愛自己的兄長余大。正驚訝間,余大卻將自己手中的布條塞給余二道:「你下次就不要去填壕溝了,趕快拿了這兩條籌碼逃出去吧。」
余二接過布條,才反應過來余大這樣豈不是還要再去那生死場沖兩次才能活著回來,趕緊將手裡的布條往兄長手裡推:「哥,這怎麼行,不是把你往絕路裡推嗎?」
余大卻並不接回布條,只顧將雜麵餅子往嘴裡塞,大口的吞嚥著。好不容易才將嘴裡滿口的麵餅嚥下去,喘息著說:「好渴呀,要是有口水喝該多好呀。」吃完麵餅,余大將兩根布條塞到弟弟的懷裡,盯著余二的眼睛說:「弟弟注意聽清楚,家裡的老娘還有你嫂子侄兒都要人養活,我們兩個方才都沒受傷,這是運氣好,下次可不會再有這麼好的運氣了。」他指著遠處壕溝旁纍纍的屍體,說:「你看,下次只要我們運氣稍微差一點,躺在那裡的就是我們了。與其碰運氣,不如讓你先回去,起碼我們倆至少還有一個人能夠活著回去。不要婆婆媽媽的。」
「可為什麼哥哥你不先走呢,嫂子和侄兒都在家裡等著你呢?」余二幾乎都要哭出來了。
余大歎道:「你才14歲,骨架尚未長成,方才背那一捆柴就應差不多了,若是再讓你去兩次,只怕便是必死了,還是讓我去吧。」說到這裡,余大摸了一下弟弟的頭,眼睛也有些濕潤了:「若是我回不來了,你將來把我的屍體找回去,歸葬在父親墳邊,莫讓我在這裡做孤魂野鬼。」說到這裡,余二已經哭的泣不成聲,只是不住點頭。後面的督戰隊又開始大聲喝斥起來,余大一咬牙,把弟弟往換籌碼的地方一推,自己便轉身背起一個柴捆向護城壕跑去。
余二摸索著從身上拿出布條交給督戰隊的軍官,軍官仔細地看了看布條,便讓他過去了,余二回過頭吃力的在人群中找著余大的身影,可是已經找不到了。
這天是余二最後一次見到他哥哥。
第080章 越州(三)
雖然填濠百姓死傷十分慘重,也有人湊夠了兩次籌碼而逃了出去,但是鎮海軍又將第二批百姓趕了過去,護城濠被填平的地段越來越長了,城頭上的越州守軍的箭雨也逐漸稀疏了起來,畢竟弓箭手的體力和箭矢都是有限的。看到這樣,鎮海軍又將下一批百姓趕出來,想要一口氣將北門外的所有護城濠全部填平,然後將攻城器械直逼城牆,一舉直接攻下越州城,好像箭矢不足的樣子,城頭的弓弩也越來越少了,尤其是威力最大的那些床弩更是半天也沒射一支,護城濠前的百姓們的動作就更快了,很快,護城濠前就佈滿了填濠的百姓,加起來不下兩千人,護城濠也被填平了70多丈的一段。
趙引弓看著護城濠一段一段被填平,開心的對身邊的副將說:「顧帥還真的有辦法,他讓那些泥腿子搬上兩袋便可以退下,這樣便有了希望,不但不會有人嘩變,反而動作特別快,你看,才兩個多時辰的功夫,這護城濠便填平了那麼一大段。你看我們要不要趕快去顧帥那邊,搶個頭功,也好給他一個好印象。」
副將點了點頭道:「說的是,起碼將來錢使君就算不支持我等,起碼不支持那腐儒也好。」
趙引弓見副將也贊同自己的決定,越發興奮起來,趕緊親自帶了兩名親兵趕到顧全武牙旗下,大聲請戰。顧全武卻滿臉笑意,道:「趙將軍果然忠勇異常,待攻下越州城後,我定然要稟報錢使君,請他代為上奏朝廷,為將軍請功。」
趙引弓聽了心頭暗喜,顧全武方纔那段話可算抓到了他的癢處,一旦攻下越州城,錢繆必然成為兩浙的主宰者,若是錢繆願意上奏朝廷為他請功,豈不是暗中應允了他對明州的野望。口中請戰之意就更是堅決。這時,望樓上的親兵突然大聲喊道:「浙東軍出城了!」
眾人聽了大驚,往越州城方向看去,只見越州城北門緊閉,哪裡來的浙東軍,莫不是那親兵看錯了。正猶疑間,顧全武喝到:「糟糕,定然是那董真事先挖好了突門,偷偷將精銳派出來,這下可著了他的道兒了。」
眾將這下才明白過來,原來這越州城牆和護城濠之間有許多羊馬牆,大約有一人高,擋住了鎮海軍的視線。董真事先預料到鎮海軍會從這邊進攻,便在城牆上挖掘了十餘個突門,平日裡用土磚遮掩起來,到了緊要時候便打開用精銳突出,鎮海軍都在注意城門是否開放,所以直到浙東軍從突門出了不少人來,方才發現。
從突門衝出的浙東軍選鋒從羊馬牆後湧了出來,那些填護城濠的百姓們看到大隊兵卒挺著白晃晃的刀刃殺過來,紛紛丟下手中的草袋,柴捆,向後逃去。浙東軍立刻沿著填平了的護城濠趕了上來,督戰隊的武勇都士卒想要上前廝殺,卻被那些逃竄的百姓沖的隊形大亂,那些出來突襲的浙東軍都事先穿了鎮海軍的衣甲,之間只用右肩上裹著的一塊白布區分,鎮海軍一方又被衝亂了陣型,和百姓和敵軍混作了一團,頓時分不開敵我,被殺了個搓手不及,有的甚至自相殘殺起來。這時,越州城北門大開,吊橋也放了下來,一彪人馬殺了出來,正是董真的親兵精銳——「解煩都」。這解煩都本是三國時吳主孫權的精銳部隊之名,取其為主上解煩之意,董真在浙東軍中選拔精銳敢戰之士,平日裡厚其饗給,倍於常軍,兵甲也尤為犀利,對敵則用其先登,端的是十分厲害。
趙引弓看到局勢突變,心底也有些惴惴不安,暗想:「莫非今日鎮海軍便要敗在這裡了?」他清楚錢繆分兵兩處,一處在杭州抵禦淮南兵南下,一處在顧全武手中圍攻越州,互為犄角,精銳泰半在越州城下,若是這裡一敗塗地,留在杭州的錢繆一軍必然必然獨木南撐。一時間數十個念頭在自己腦海中劃過,是倒戈殺死顧全武投向董昌,還是趁局勢尚未大敗,自己領兵退回明州,發動兵變奪取刺史之位。正猶疑間,猛然聽到顧全武吼道:「武勇都士卒聽令,如有衝撞陣型,不遵軍令者,不分敵我,一律射殺。」
旗下牙兵趕緊大聲將顧全武的軍令傳遞下去,方才彷徨無主的士卒們聽到行營都統的命令,鎮定了下來。前排的士卒將手中長矛直指前方,後排的士卒將長矛放在前排士卒的肩上,整個武勇都的陣前就立刻升起了一面長矛組成的密林。方陣的空隙間一隊隊弓弩手張滿弓弩,箭矢直指前方,全軍氣勢為之一振。趙引弓看到顧全武此兵勢,心下立刻做出了決定,他轉身走到顧全武面前:「顧都統,董昌篡號謀逆,還敢抗拒王師,末將手下有八百卻月軍,還尚稱精悍,請讓我領兵出擊,挫其銳氣。」
顧全武看到趙引弓出來請戰,心底也十分高興,畢竟現在鎮海軍分不清敵我,戰場形勢混沌不清,各軍都只敢收束士卒,抽不出軍隊來反攻。那董真驍勇異常,若是讓他領軍出了城,局勢便不妙了,畢竟這些日子打製的攻城器械已經全部拖到陣前,那群被衝擊的支離破碎的督戰線之後便是那些攻城器械。若是浙東軍受挫,最多退回城下再戰便是;可若是鎮海軍被擊敗,雖然有營寨可守,想來不會全軍覆沒,可那些攻城器械肯定會被他們全部燒掉,那便要去更遠的地方砍伐木料,再花上許多時間打製,只怕遲則生變。這下那趙引弓毛遂自薦,顧全武趕緊大聲激勵了幾句,讓他引本部兵出擊,陞官許願的話說了不少,顧全武也對趙引弓的野心有些耳聞,這些話反正說來惠而不費,自然是多多益善。
趙引弓精神抖擻的回到本部兵馬前,他素來心高氣傲,沒打算將明州的三千兵全部派出,一來是他看浙東軍的出城兵也不過六七百人,覺得自己那八百卻月軍便足夠了,二來他出擊也不過是為了挫一下敵軍的威風,只要熬過了一會兒功夫,鎮海大軍將中間那些民夫收拾清楚,自己的任務便完成了,三是其餘軍隊在明州是並非自己的本部,指揮起來不太得心應手,此時局勢混亂,只怕反而誤了事。
趙引弓看到形勢混亂,並沒有直接帶領本部衝開那些民夫敵兵,直接迎擊敵軍,他明白敵軍的目的便是那些攻城器械,便指揮部下繞了個圈子,沿著戰場的邊緣,直奔放置攻城器械的地段的側面,這樣他就可以達到兩個目的,一個是他可以避開大部分位於自己和敵軍之間的民夫和潰軍;另外一個是如果那些出城敵軍要焚燒攻城器械,自己就可以到達敵軍的側面,就可以輕而易舉的把對方擊潰。
雖然浙東軍出城的突襲部隊動作很快,但趙引弓並沒有催促部隊趕快行動,由於南方缺馬,他手下的卻月軍都是步兵,由於軍中軍官士卒很多都是趙引弓的親族故舊,都是自己人,趙引弓不願輕易傷了一人。是以他將部下結成數個方陣,弓弩手夾在方陣之間,若有敢於衝亂軍陣者,無論是民夫還是鎮海軍潰卒一律射殺,反正那些攻城器械一時也燒不乾淨。
董真親領著解煩都一出城門,便直撲敵軍的攻城器械放置的地方,他上午一看到敵軍驅趕百姓填護城濠便明白了對手的打算,他一面命令城頭逐漸減少弓弩手,給對方守城一方弓弩手不足,已經逐漸接受了護城濠被填平的假象;一面將兩百多選鋒偷偷從事先挖好的突門派遣出去,並讓解煩都的精銳解甲進食休息,等待戰機。待看到敵軍已經列陣兩個多時辰,士卒皆以疲憊,才開門突襲,他命令城門和吊橋都不要關上,給敵軍還會有援軍出來的假象。自己則命令手下多帶火把、硫磺等縱火之物,想要一舉燒掉敵軍器械。他心中暗自祈禱:「若蒼天有眼,庇護越州一城百姓,讓我此次突襲成功,盡焚敵軍器械,便可又拖延十餘日的功夫。」
護衛攻城器械的鎮海軍已經被民夫衝擊的潰不成軍,更不要說還有夾雜在民夫中的身穿鎮海軍一樣衣甲的敵軍奇兵了。解煩都殺過來時,攻城器械前雖然還有少數鎮海軍士卒人自為戰,但那裡抵擋得住。董真軍飛快的殺散了守軍,將硫磺等縱火之物撒在器械上,點火焚燒了起來,那些器械本來就是木質的,這下一著火頓時燒了起來。董真正欣慰間,突然身邊親兵喊道:「有敵軍,」董真往親兵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一支敵軍從戰場的側面迂迴了過來,顯然是要從側面攻擊己方。手下大聲問道:「少將軍,要召集弟兄們給他們打一仗嗎。」
第081章 逃回
董真仔細看了看正在燃燒的器械和那只敵軍:道:「不必了,鳴金讓弟兄們撤吧,這只敵軍部伍整齊,急切之間難下,攻城器械至少也有三四成沒法用了,以後的戰事還長著呢,沒必要多傷弟兄們。」
趙引弓看到前面的敵軍鳴金撤退,本來想找機會斬殺幾個落後的,也好向顧全武請功,但只見解煩都先退者不亂,斷後者不怯,實在是無機可乘,又久聞董真勇名,只得分出仕卒去撲救器械,坐看敵軍回城了。
「好個趙引弓,他就這般迎擊敵軍嗎?這分明是坐視敵退嘛,等他回來一定要給他好看!」許再思臉上已經氣得通紅,他對趙引弓的舉動十分不滿,不但沒有救回器械,連和敵軍交兵都沒有一次,想到這裡,他就恨不得把那個趙引弓的腦袋看下來做飲器用。
「罷了。」說話的是顧全武:「再思你就別生氣了,趙引弓他這般用兵也有他的道理,畢竟也搶回了大半的攻城器械,不過那董真果然是良將,董真不死,董昌不亡,看來我們要使駱團那招暗棋了。」
許再思點了點頭,他也逐漸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想起董真的勇武謀略,心頭就泛起一股無力感,點頭道:「也只有用這招了。」
此時已是三更時分,北門城樓上哨兵正蜷縮在城碟下,白天雖然鎮海軍並沒直接攻擊城牆,但守城士卒們還是疲憊不堪。圍攻的鎮海軍在撲滅了工程器械的火以後便領軍回營了,可能是因為董真將軍那次反擊得力,鎮海軍士氣大挫的緣故吧。想到這裡,哨兵把身上單薄的衣服裹緊了一點,雖然已經四月,可晚上的風吹在身上還是冷得很,羨慕地看了看躲在牆角避風處的隊正,肚子咕咕地叫了起來,自從圍城以來,軍中口糧便沒有發足過了,只能吃個半飽,可城中那些倉庫裡據說滿滿的全是糧食和錢帛,真不知那董昌留得那些作甚,莫非鎮海軍攻進城,那些錢糧他還帶的走不成。那哨兵越想越是不平,前幾日少將軍董真面見越王,方才給守城將士討要到足額口糧,可發下來的米裡面很多就是霉爛的陳米,還摻了很多沙子,據說是越王身邊的佞臣小人從中間撈好處,這時值夜的隊正走了過來,罵道:「你蹲在這裡幹什麼,小心武勇都的人摸上來,砍了你的腦袋。」
「呸呸,你這麼說也不怕晦氣。」隊正是那哨兵自小的玩伴,平日裡關係就不錯,現在又是深夜,左右無人。那哨兵抱怨道:「連飯都不給吃飽,還讓不讓人活了,我家裡養牛不給吃飽,犁地都不賣力氣。越王這般小氣,連我們當兵的口糧都要剋扣,我看這越州城要完。」
隊正聽了,嚇了一跳,低聲罵道:「你這殺才要作死嗎?擾亂軍心可是死罪。」
那哨兵卻滿不在乎:「怕個毛,這裡左右無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不去告密,有誰知道。」
隊正左右看了看,的確城頭上空空蕩蕩,走到另外一邊看了看,守門的校尉在城門樓下的門洞裡睡的正香,本隊的同伴們也離得遠,不虞擔心被旁人聽懂啊,轉過身訓斥道:「你這大嘴巴的臭脾氣,遲早要惹來禍患,我們當兵吃糧,給哪位將爺當兵不是一樣,偏生的你那麼多廢話,以我看,早一天鎮海軍打下越州,說不定還好些。」說到這裡,從懷中摸出半塊餅遞給那哨兵說:「快些塞住你的鳥嘴,省的等會被校尉聽見了,拿你去穿箭游營。」
那哨兵本來晚飯就只吃了個半飽,這時候見到吃的,趕緊一把搶過塞到嘴裡,含糊不清地說著謝話,一不小心倒噎住了,這城樓之上一時間又找不到飲水,隊正趕緊在他背上一陣猛拍,好不容易才嚥了下去。隊正禁不住又是一陣叱罵,那哨兵也不著惱,忝笑著:「也好,就算等會死在那武勇都手下,起碼也是個飽死鬼。對了,這餅哪裡來的?」
「董真將軍昨日將家財盡買,換來些糧食,分給各營,我也就分到點,你別到處亂說,夠我們倆活到城破了。」
哨兵聽了大喜,趕緊連連點頭,發誓詛咒絕不洩露出去,隊正見對方吃完了,正想離開,背後哨兵幽幽地歎了一口氣,說:「若是那董少將軍在越王的位子上,那該多好呀。」
隊正心中一動,本想回頭教訓他幾句,突然耳邊彷彿城樓下傳來一陣人聲,莫非那鎮海軍真的來偷城了?趕緊拔出腰刀,回頭走過去,那哨兵也聽見了聲音,趕緊站起身想探出頭去看個究竟,那隊正一把將其扯了回來,口中罵道:「找死呀。」那哨兵立刻回過神來,若是城下有敵人偷城,自己伸出頭去正好被對手候著的弩手射個正著,心底暗自感激。隊正緊靠著城牆,從女牆垛口處往城外細細觀察,只見黑濛濛的一片看不清楚,依稀有什麼東西在挪動,他回頭吩咐哨兵快去將城門上同隊的弟兄們叫醒,不要喧嘩,再派個手下到城下去叫醒守門校尉。那哨兵聽完了,便弓著腰往城樓背風處跑過去了,那邊有十七八個同隊的士卒們,三步兩步跑到他們休息的地方,拳打腳踢的把一個個弄醒,每弄醒一個人,便在那人耳邊低聲說:「武勇都偷城了。」好不容易才把叫醒了所有在城頭守夜的同隊士卒,自己便往城樓下休息的守門校尉那裡跑去。
隊正靠在牆頭,側耳仔細分辨著風聲和城樓下的人聲,他越聽越覺得不像是偷城的鎮海軍。城樓下的聲音不像是挖掘地道或者攀爬城牆的聲音,倒依稀是壓著嗓門的呼喊聲,他當了十幾年兵,還沒聽說過晚上爬城前還喊話的,莫非是來投誠的逃兵?隊正為自己的揣測苦笑起來,天下豈有這麼沒眼色的逃兵,怎麼看也是自己這邊隨時都要完蛋。隊正正思量間,後面一陣腳步聲,原來是城樓被叫醒的同隊守兵過來了,為首的一個提著雙尖矛,腰間還挎著橫刀,喘著粗氣低聲詢問道:「隊正,下面的鎮海軍狗崽子有多少人,要不要讓人把鍋裡的水燒開,等他們爬城便澆下去。」
隊正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噤聲,仔細聽了一會兒,問身旁那人:「你聽是不是下面有人在喊話?」
身旁那人仔細聽了會,神情古怪的答道:「我聽下面有人在喊讓我們放繩子下去,說是投誠的人,是不是我聽錯了。」
隊正搖了搖頭道:「那就沒錯了,我聽的也是這樣。」回身爬了幾步從旁邊的篝火拿了一根火把過來,然後對一名拿著盾牌的手下吩咐:「等會兒我一探出身子,你便用盾牌遮住我。」隊正走到女牆後,把火把從箭孔裡伸了出去,自己藉著火光從女牆邊緣向城下看過去,旁邊那人立刻用盾牌遮住了隊正的軀幹。他並沒有遭到意料之中的箭矢,只見城下七八個人正在對城上呼喊,火把的光亮下,城門四周的七八十步內並沒有其他鎮海軍士卒的身影。
「看來的確是逃兵,是放繩子還是不放呢。」隊正正猶豫間,身後突然傳來一陣激烈的腳步聲。回頭一看,守門的校尉氣急敗壞地跑了過來,身後是大隊守城的士卒。見到上司來了,隊正趕緊將具體情況上報清楚,請其定奪。校尉聽完後,立刻做出了決定:「讓他們把盔甲兵器全部都丟掉,一個個爬上來。」
城下的那些逃兵聽到城上的喊話,立刻將身上的盔甲兵器丟棄,然後便順著城樓垂下上的繩索爬了上來。每一個上來的人立刻便被十餘根長矛逼著,綁了個結結實實,那些逃兵也老實得很,乖乖的束手就縛。看到最後一個人也爬上城來,守兵們不禁一個個鬆了口氣,開始用一種奇怪的眼光打量這些逃兵,「天下居然有這種蠢貨,當逃兵逃到圍城裡面來。」幾乎每一個人的腦海裡都出現了這樣一個念頭。
「咦?」一個守兵突然驚訝地叫了一聲。
「大驚小怪的幹什麼?」守門校尉惱火地盯著那個倒霉的傢伙,半夜被人吵醒本來就很惱火,正想找個地方發洩:「軍中禁止喧嘩不知道嗎,來人,給他兩下皮鞭,讓他學學軍中的規矩。」
那守兵被飛來的橫禍嚇呆了,趕緊喊道:「校尉恕罪,恕罪,我是因為在那些逃兵裡看到熟人才出聲的。」
「熟人,看到熟人就可以亂喊亂叫嗎?陣前看到熟人你是不是還準備和他打打招呼,拖下去,狠狠打。」
第082章 密信
那守兵立刻被兩個親兵扭住胳膊,要拖下去,趕緊大聲喊:「我不是看到了熟人,我是看到了前營的駱團駱副將。」夜裡,那守兵的聲音格外淒厲,可是更驚人的是話的內容。守門校尉驚訝地盯著被綁的結結實實的逃兵們,為首一人抬起頭來苦笑道:「劉無病,你認不出我了嗎?」
城門樓下,駱團早已被鬆了綁,身上還披了件帛袍,正在喝一碗熱水。那名叫劉無病的校尉站在一旁慇勤地笑著,一雙手緊張的搓著說:「駱將軍,真的不好意思,我實在是沒認出你,我還以為你和胡副將都在石城山一戰都……」說到這裡,劉無病感覺到自己的話不太吉利,趕緊收住了話頭。
那駱團好似沒有注意到劉無病話中的不吉利的字眼,三口兩口將熱水喝完,苦笑道:「嗯,我那時也以為自己死定了,湯都統帶著老營丟下我們跑了,鎮海軍的狗崽子圍了上來,後來我想不能死,要留著有用之身回來給越王效命。無病,你快替我向越王通報,我有緊急軍情要上報。」
劉無病低聲在駱團耳邊回答:「駱將軍你是不知道,越王這些日子來更是荒唐了,經常通宵飲酒,一天到晚沒多長時間是清醒的,喜怒無常,隨意殺人,你這軍情要是壞消息還是莫要報給越王,免得白白丟了性命,現在越州防務由董少將軍把持,天亮後我替你向董少將軍通傳便是。」
「董少將軍。」駱團眉角微微上挑,內心泛出一股恨意,若不是為了和你爭軍權,我又如何在石城山冒進兵敗,落到如今做離間計的棄子的下場。心思如閃電一般,駱團臉上滿是笑意道:「無妨,我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越王定然不會殺我,如果越王沒空也無妨,替我通傳湯臼湯都統也行,麻煩無病則個了。」
那劉無病感覺頗為怪異,這駱團先前在浙東軍中極為自傲,便是勇冠軍中的董真也不太放在眼裡,更不要說他一個區區校尉了,不想這次兵敗回來倒是性情大變,搖頭笑道:「你一定要通傳湯臼?你不是說石城山之戰,他丟下你和將士們獨自逃生的嗎?為何還一定要傳信給他,說來還是董少將軍才是主事的人呀,像你這樣逃回來的將士,都要先稟報他的,又何必還要通過那湯臼呢?」
駱團暗叫不好,心知自己求成之意太過明顯,露出了破綻,幸好眼前不過是個守城校尉,若是董真那等精細人,那就麻煩了,趕緊解釋道:「我在敵營時間久了,不知越州城中情況,若是董少將軍主政那就好了,我是想那湯臼是越王身邊心腹,讓他代為通傳,也好少些麻煩。再說那湯臼心胸狹隘,我這般買個好與他,省的他因為獨自逃生,猜忌我等懷恨與他,將來免得遭他的毒手。」駱團口中說著,手底往劉無病手上一握,一塊金餅便已滑到對手手中。口中說道:「我有封書信請帶我交給那湯臼,麻煩則個了,無病兄弟費心了。」劉無病手中多了冰涼的一塊,心裡一驚,微微一掂量,怕不有二三兩重,臉上的笑意更是多了三分,沒口子的說駱將軍思慮深遠,非我等小卒所能比擬,這次大難不死,將來定要高昇,拍著胸脯說定要為駱將軍把信帶到,說著便轉身快步離去。駱團看著的劉無病的背影,兩眼之中滿是怨毒之色:「董少將軍才是主事之人,哼,董真,我駱團要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湯臼府中,已經是清晨時分,湯臼躺在床頭,他剛剛才從越王府上回來,昨夜又是一次長夜之飲,喝得爛醉的董昌不知又被什麼觸怒了,將平日裡十分喜愛的一名侍妾用青銅酒爵砸死。隨著戰事的越來越糟,越王的脾氣也變得越來越壞,經常無故殺人,不要說婢女僕役,就是像湯臼這等先前十分受寵的近臣也覺得戰戰兢兢,隨時都有殺身之禍。
湯臼躺在榻上,昨天他喝了很多酒,按說一回來就應該睡的很死,可偏生頭疼欲裂,口也渴得要命,怎麼也睡不著,只得喚來婢女送了些熱湯上來,喝了點才覺得好了些。婢女退下後,他正想躺下,無意間看到一旁的銅鏡,便順手拿過來看看自己前些日子被董真打傷的臉癒合的怎麼樣了。
湯臼看著鏡子中的自己,銅鏡照的並不清楚,不過還是可以看出比前些天是好多了,傷口都已經癒合,腫的老高的額頭和腮幫子也消腫了。可鏡子中的那個自己顯得又是疲倦又是醜陋,平心而論,湯臼皮膚白皙,身材修長,按照當時的審美觀來說是個十分英俊的美男子,他能夠得到董昌的寵信外表也佔了很大的原因,他自己本人也十分講究修飾穿著,可銅鏡中的他眼圈發青,臉色蒼白,整個人彷彿一下子老了十餘歲一般,毫無先前領兵出鎮石城山時的那種神采飛揚的樣子。
「啪!」湯臼憤怒的把銅鏡扔在地上,堅硬的銅鏡和木質地板的撞擊發出了巨響,兩個侍立在門口等待吩咐的婢女探出頭來看了下室內的情況,立刻便縮回頭了,雖然湯臼並不是一個凶殘暴虐的主人,可這種時候任何一個做奴僕的都不會進去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
湯臼心中如同沸水煎熬一般:「要不是董真你事先在石城山軍中定計堅守,我一新來統帥,軍心未附,要立下戰功來使將士心服,我又怎麼會領兵出擊,導致敗績。還有那駱團,若不是你力主出兵迎戰,我聽那胡雲胡將軍的話,又怎麼會落到這般境地」
湯臼緊緊地盯著那面銅鏡,眼睛裡彷彿要噴出火來,彷彿銅鏡便是董真、駱團二人一般。湯臼猛的回頭從榻旁拔出長劍,狠狠的向地上的銅鏡砍去,一連將那銅鏡砍成了三四片還不罷休,直到一劍砍在地上,用力過猛,長劍折成了兩段方才氣喘吁吁的停住了手。這時,門外突然一名僕役跪在地上,雙手舉著一個托盤,上面盛著一塊折疊成雙魚形狀的帛書,通報道:「老爺,門外有人送了封信來。」
「信?」湯臼愣了一下,此刻還是清晨,越州城此刻又是在圍城之中,內外信息斷絕,那寫信的人定在城內,可就在這一城之內還有誰用寫信來交通信息,還一大早送過來。湯臼心底倒是好奇了起來,隨手將斷劍扔到一邊,伸手在托盤中取過書信,隨口問道:「是何人送來的?」
「回老爺的話,送信來的是北門昨夜的值班校尉劉無病,他說這是代人送來的。」
「北門劉無病?」湯臼聽了一愣,這個人他也不熟悉,不過這守門校尉雖然官職不高,但地位十分緊要,尤其是現在鎮海軍的攻勢十成倒是有九成都在這北門上,這劉無病能夠執掌守門一職,定然不可小看,能夠讓他派人來送信的莫非是董真那廝,為那日動手毆打自己道歉的嗎?
湯臼心中暗想,隨手拆開那封帛書,頁眉上一行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敗軍之將駱團頓首。」
「駱團?」一股無明火立刻直衝湯臼的腦門,若不是方才取信前已經將斷劍扔到一邊去了,只怕眼前那跪著的僕役已經被他殺了。湯臼一把將那書信抓在手裡,揉成一團,剛想撕成碎片,但轉念一想,這廝竟然敢寫信給自己,那先看看也無妨。想到這裡,湯臼好不容易才壓下胸中怒氣,竭力用平靜的語氣詢問眼前那僕役道:「那劉校尉可有交代什麼其他的話嗎?」
那僕役渾然不知自己方纔已經在鬼門關口走了一遭,依然低著頭答道:「劉校尉說,寫信的這位將爺是昨天半夜剛剛從城外逃回來的,其他的就沒說什麼了。」
湯臼聽了,便揮手讓他退下,走到几案前,將揉成一團的書信攤開,壓平,剛想仔細看,卻又覺得不放心,大聲對外面侍候的婢女吩咐道:「你們二人退下吧,把門關好。如有人來訪,便說我昨夜去越王府了,很晚才回來,此刻還在休息,讓他們晚上再來吧。」
門外兩名婢女稱是帶上門退下,湯臼又起身四處細細查看,並無人偷聽,才回到几案前細細查看書信。只見書信上字寫的並不好看,但十分工整,而且筆力十分強勁,便如同刀劍刻畫在紙上一般,正是駱團本人的筆跡,湯臼和駱團在石城山共事多日,湯臼十分熟悉駱團的筆跡,他人決計冒充不得。
湯臼確認者書信非他人偽造,這才一行行看下去:「某以一介武夫,得都統青睞,委以重任,本欲盡心竭力,為都統效命。然時運不濟,只得死戰斷後,希冀能恕罪萬一。幸天祐善人,都統全師而退,本欲一死以報都統知遇之恩,然為身邊親信將士所挾,不得不歸降顧帥。古人云:敗軍之將,何以談勇,亡國之臣,何足言謀。駱某覆軍殺將,苟全性命已是萬幸,本想回鄉,得全首於家中即可。然男兒受人大恩,不報而遁世非義也。都統如今坐困孤城,外有大軍圍困,內有賊臣相逼,形勢危急,駱某請為將軍謀劃,如鎮海軍破城,都統身為越王勸進之臣,定然是玉石俱焚的下場,可縱然擊退鎮海軍,軍權已經悉在少將軍手中,越王昏暗,只怕外敵雖退,內患即生,越王之禍不在鎮海,而在蕭牆之內。都統平日與少將軍頗有芥蒂,一旦權柄操於他人之手,都統欲為一匹夫亦不可得矣。」心寫到這裡戛然而止。好像只寫了一半突然被人截斷似的。
第083章 危機
湯臼看到這裡,滿頭大汗,背心已經濕透,這駱團說的沒錯,此刻越州位處重圍之中,偏生越王董昌還昏亂得很,只靠董真獨木支撐,要擊退鎮海軍是千難萬難,若是城破,錢繆可能還會看在昔日老上司和對朝廷貢奉十分慇勤的份上饒他一條性命,那篡號的大罪肯定要人抵罪。那在勸進表上白紙黑字署名了的自己便是最好的人選,族滅是板上釘釘的。就算運氣好,淮南軍救援得利,擊退了鎮海軍的圍攻,可現在城中軍權都在董真手上,他還散盡家財收買人心,董真還是越王董昌的從子,從血緣上也有繼承董昌的權力,只要沒有城外敵軍的壓迫,董真反掌就能篡了他從父的位子,這董真對自己是恨之入骨,那日在董昌面前都敢動手毆打自己,若奪了董昌的位子,只怕自己的下場比起族滅也好不到哪裡去。
他平日裡也有想過這些,但每次想到這裡,便不敢再往下想了,只想著在這圍城之中,過的一日便算賺了一日,還想那麼多做什麼。沒想到今日這駱團竟將這一切剖析的分明,讓自己再也無從逃避,不過他信寫到這裡便沒有了,定然是後面有解決之策,定然是還要來找自己,自己只要在府中靜等便是了。
想到這裡,湯臼已經想清楚了,雖然一夜沒睡,但也毫無睡意,趕緊吩咐手下取一個火盆來,再趕快準備熱水,準備洗浴。待到火盆送到,湯臼親自將那帛書在眼前又仔細看了一遍,熟記清楚,便扔入火中,看著白色的帛書在火舌的舔食下,一片片的變黑,捲曲,心情也漸漸平靜了下來。
待到帛書完全焚燒乾淨,湯臼又用火筷子在火盆中攪了攪,確定絕不可能再恢復字跡了,方才吩咐僕役們將火盆搬出去,自己去舒舒服服的洗浴乾淨,又吃了點粥食,平日裡那個神采奕奕的湯臼彷彿又回到了自己的身體裡,於是便回到自己的書房,點了一爐檀香,閉目靜坐起來,等待消息。
駱團看到劉無病的那個親信回來說已經將自己的信送過去,心裡那塊石頭便落了地,他就害怕進得城來沒機會和那湯臼聯絡便落到了董真手上,自己先前在石城山一戰,殺戮袍澤做投名狀的行為,在場的人很多,只怕是瞞不過越州城中人。縱然不算這等行徑,只看自己這敗軍之將,董真要找個警示軍心,這便是個現成的好靶子。若是朝中無人替自己說話,只怕不用到中午,自己便會傳首全城。那湯臼深恨自己在石城山力主出戰,導致他慘敗回越州,從此沒有了和董真競爭的希望,殺自己的心思只怕比那董真還急切。
所以他進城前就準備好了那封書信,還故意只寫了一半。讓人交給湯臼,他知道湯臼只要看了這封書信,定然不會讓董真殺自己,好歹要從自己嘴裡把如何從這危局中逃生的手段問到手才會罷休,自然會保住自己這條性命,至於那湯臼會不會聽到自己的名字便把那書信燒掉,連看都不看,那就不是他所能揣測的了,畢竟人力有時而窮。
駱團正盤算著如何和湯臼對答,猛然聽到前面警衛的喊聲:「什麼人,口令?」抬頭往聲音的方向看去,只見不遠處有一隊人馬,打著火把正往這邊走過來,守門的士卒已經警惕的拿起兵器,矛尖指向那隊人馬的方向。
劉無病也站起身來,腰間的橫刀已經出鞘,卻聽見那邊傳來一個有些沙啞的聲音:「余勇,是我。」
「可賈,是少將軍,少將軍來巡夜了。」前面的士卒們爆發出一陣歡呼聲,董真自從鎮海軍圍城以來,無論風吹雨打,每天夜裡雷打不動的一次巡夜,可今天白天董真親自領兵出擊,焚燒了鎮海軍的攻城器械,大家都以為他今夜不會來了,沒想到他還是來了,守衛北門的士卒們大半白天都看到了董真的英姿,自發的沿著路旁排成兩列,讓開一條道路讓董真通行。
「是董真。」駱團雖然早就做好了和董真再見面的打算,可沒想到這麼快便在城門口見到了,心臟不爭氣的劇烈跳動起來。他趕緊站起身,向董真來的方向看過去。
四月天的浙東夜裡還有些寒氣逼人,城門口有幾個火堆取暖用,火光閃動著,照在走過來的人的臉上,好一會兒駱團才認出來來者便是董真,比起和駱團一個多月前在越州見得最後一面來,他是在是瘦的太多了,憔悴的太多了。臉上彷彿只留下一層皮,黏在骨頭上,顴骨高高聳起,下巴滿是亂糟糟的鬍子,一雙眼睛深深的凹了進去,偏偏眼睛亮的驚人,在火光下獨有一種懾人的力量,不時和道旁熟識的兵士說上兩句。聲音低沉沙啞,站在兩旁的士卒們發出低聲的歡呼聲,火光下,士卒們那一張張方纔還滿是疲憊和飢餓的臉龐上現在卻滿是興奮和敬仰。
「為什麼不是我。」駱團心裡又酸又痛,他知道自己永遠也不可能得到士卒們這樣的感情了,雖然和他同來的那七八個人個個都是他心腹,絕對信的過的人,可他們也不過因為都是自己親朋故舊,為了重賞而來的,並非如同這些士卒打心裡欽佩董真。畢竟當兵的誰會欽佩一個投降敵軍,屠殺袍澤做投名狀的主帥。
董真一路走過來,看到士卒們蠟黃消瘦的臉龐,心中暗自歎息,自己從父為了一己之私,篡號稱帝,這些士卒卻何辜,被驅趕著和鎮海軍廝殺,不要說恩賞,連口飽飯都吃不保,可自己身為董昌從子,除了拚死奮戰絕無其他選擇。如今坐困孤城,眾叛親離,雖說淮南楊行密已經派遣宣潤二州兵南下牽制錢繆,可遠水救不了近火,再說那楊行密也是當世梟雄,在淮南爭霸戰中翻臉無情,呂用之、高霸等人朝為盟友,夕為死囚,這般事實在太多了。若是讓他滅了錢繆,那城外的圍城軍只怕不過換了個旗號而已。
董真正苦想著,劉無病從走到他身邊,附耳將方纔駱團投誠的事情報告了一番。董真聽到駱團的名字的時候,神色一變,也不再聽下去了,自顧走到駱團身前,盯著駱團的眼睛,臉上滿是厭惡之色,沉聲問道:「石城山一戰,你力主出戰,我不怪你,畢竟為將者臨陣制機,也不能拘泥於後方的決定,最後做出決定的也是那湯臼,投降敵軍我也不怪你,畢竟人皆有求生之心,必敗的形勢下,投降求生也不失為一種選擇,可聽逃回的將士說,你殘殺袍澤,作為自己的投名狀,胡雲將軍與近百人皆死在你手上,今日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董真的聲音並不大,沙啞的聲音裡滿是沉痛之意,外圍的士卒們聽不清楚,紛紛向裡圈的人打聽到底說了什麼,好一會兒方才靜了下來,聽明白的人看著駱團的眼神都滿是厭惡鄙視之意。軍中漢子最重袍澤之意,畢竟戰場上刀槍無眼,能托付性命的只有身邊的袍澤兄弟,駱團這般作為最是犯了軍中忌諱。
古人說:「千夫所指,無疾而死。」城門口那百餘人都是久經戎行的老卒了,那充滿厭惡和殺意的目光聚焦在駱團身上,縱然駱團也是刀鋒上舔血的漢子,也覺得內心裡一陣陣的發虛,雖然沒有回頭看,他也可以感覺到身後的那七八個心腹也都腿肚子在發抖,心中暗自慶幸這次來挑的手下都是在那次殺胡雲時下過手,手上都有血債的人,否則若是有人撐不住了,跑出來將自己在鎮海軍營中的作為抖出來,雖然這些人並不清楚真正的機密,可以董真的精細,定然能感覺到什麼不對來,只怕自己那時想得個痛快死都是一種奢望。
駱團正思忖間,猛然人群中爆發出一個聲音:「這等狗賊還留他作甚,宰了他!」
頓時人群一片應和之聲,有的說給他個痛快死是便宜他了,要活剮了他,有的說要活活燒死。許多人已經拔出腰刀圍了過來。
事到臨頭,駱團反而不怕了,並不理旁邊眾人的喝罵聲,昂然對著董真說:「少將軍難道不想聽聽末將為何要這般做嗎?」
四周圍著的守城士卒頓時爆發一陣罵聲,先前城頭那隊正的嗓門最大:「還能為什麼,貪生怕死罷了,老子方才就不該讓你上來,半空中就該砍斷繩子摔死你這個狗娘養的。」
「那我今夜又為何要冒險進城呢?那天的事情有萬人圍觀,又豈能瞞得過去。我駱團又不是傻子,跑回來找死嗎?」駱團的聲音在夜空中顯得特別的刺耳,四周近百人的叱罵聲也不能掩蓋。
董真雙手下壓,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四周守城士卒很快便靜了下來。駱團看在眼裡,心裡又是一陣酸痛。董真上前一步,盯著駱團的眼睛問道:「好,我就聽你的解釋,不過你放心,我董真治軍一向依照軍法行事,縱然論法你該死,也給你個痛快,不受那些零零碎碎的苦楚。」
第084章 碎片
駱團笑了笑,表示了自己對董真方纔的話得感謝,上前兩步,走到了守城士卒的當中,對眾人大聲說道:「我當日這般做一來是因為若不如此這般,只怕那顧全武不會放過我手下殘餘的數千將士。其二是我想留得這有用之身,報越王大恩於萬一,一死容易,忍辱求生難,今夜我在淮南軍中得到緊要軍情,冒死回來通報於少將軍,軍情十萬火急,還請少將軍速速為我通報越王。別誤了事。」
駱團說道這裡,想要上前離董真近點,卻被守城士卒攔住了,看到四周滿懷著敵意和懷疑的目光,駱團拔出腰間匕首,大聲喊道:「我知道那日屠殺袍澤,其罪難恕,只是強敵未破,越王大恩未報,要留著這有用之身,今日先斬卻小指為憑,待到他日敵破,某自當到那石城山胡雲將軍墓前,自刎以殉其罪,有違此誓,便如同這小指一般。」說到這裡,駱團一咬牙便左手小指割下,忍痛舉起左手,讓四周眾人看清傷口。
四周將士看到駱團這般作為,交頭接耳的談論起來,看駱團的眼神也不似方才一般凶狠。董真身邊的親兵上前在駱團身上摸索一番,看到並無其他兵器,才讓駱團走到董真身邊,駱團趕緊附耳低聲說道:「我在鎮海軍營中得知,十日前,淮南宣潤二州軍渡過浙江,直逼西陵,杭州錢繆發信招董昌回師。」
駱團話音雖低,但聽在董真耳裡竟如同晴空了打了一個霹靂一般,董真猛然轉頭盯著駱團厲聲問道:「此話當真,你可有什麼憑證。」
「千真萬確,某從幾處探聽印證過的,至於憑證。」駱團從懷中摸出一個包紮的十分緊密的油紙包,打開後,裡面是一個青絹包成的布包,方才鄭重其事的交給董真。
董真接在手裡,正要拆開,忽然又停住了,對駱團道:「此事關係重大,並非我一人可以決斷,駱將軍還是隨我一同回府,待到次日天明,一同覲見從父,召集眾將商議一番才好。」
「少將軍說的是,在下也是這般想的。」駱團躬身行禮答道。
董真立刻吩咐一名手下將佐帶駱團和他手下的人先回自己府中歇息,嚴密看管,千萬莫要洩露出去。這才轉身走到劉無病面前,沉聲打聽駱團投誠的具體細節,那劉無病看到駱團和董真在那邊低聲說什麼,董真便滿臉嚴肅的吩咐將他帶走,走到自己面前,神色嚴肅。心中惴惴不安,生怕駱團說出賄賂自己一塊金餅的事情,董真治軍只是嚴厲,像這等收受賄賂,至少要挨上一頓軍棍。那金餅還在自己懷中,想要抵賴都沒有辦法。待到董真開口詢問駱團如何投誠,他才鬆了口氣,知道駱團並沒有捅出來送他金餅的事情,趕緊叫來那守城的哨兵和隊正,將方纔的情況一一細細描述給董真聽,至於那派人替駱團送信給湯臼的事情,自然是不提了。
董真細心將一切聽了一遍,又就幾個細節詢問了一番,點了點頭,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對劉無病笑道:「今天這事你做的不錯,駱團投誠這事,關係重大,你要吩咐士卒們要小心保密,不要讓其他人知道,就算是城內的其他將領也一樣,知道了嗎?」
劉無病心裡咯登一下,差點便把自己替駱團送信的事情說了出來,嘴上卻答道:「少將軍請放心,在下馬上就跟弟兄們說,就當這件事今晚沒發生過,這班崗換下來的弟兄們我全部帶到營裡去,不讓他們回去跟婆娘們多嘴。」
董真滿意地拍了拍劉無病的肩膀,笑道:「你讓手下給他們家裡送些糧食去,免得他們在營中不放心,等會兒,你派幾個做事穩點的到我那裡去領糧食。」
劉無病和身旁的那個隊正哨兵聽了大喜,現在這越州城內糧食可是緊俏的東西,連守城將士都吃不飽,更不要他們家人,那隊正立刻想要跪下拜謝。
董真趕緊扶住那隊正,轉身快步離去。一直到十幾年後,劉無病都記得董真臉上那歡愉的笑容,在董真那年輕英武的臉上,這是他最後一次看到這樣的笑容。
董真也不再去其餘的幾個城防要點查看了,逕直回到自己府中,屏退手下,獨自坐在几案前,從懷中拿出那個青絹布包,小心打開,裡面原來是一份帛書,原來已經被撕成了碎片,後來被人收集起來,又重新拼成一份,黏在一塊布上,上面還缺了幾塊,想來是找不到了。不過大意還可以看的清楚,的確是錢繆寫給顧全武的書信,信中說宣潤二州軍潛渡浙江,奪取了楓林渡口,擊破守軍,兵勢十分強盛,直逼西陵,如果西陵落入其手中,鎮海軍已有被截成兩段的危險,要求顧全武回軍擊退宣潤二州軍,再回頭消滅董昌,不過錢繆並沒有強令顧全武回軍,畢竟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讓顧全武臨陣決機。
錢繆在董昌為石鏡鎮將時便在其手下,算起來有十餘年了,董真對其筆跡十分熟悉,這書信的確是錢繆親筆所書,印章也沒有什麼問題。自開戰以來,董昌一方一直連戰連敗,直至坐困孤城,現在總算有了個轉機,董真終於覺得肩上的千斤重擔輕了許多,心情也暢快了許多。
「明日見從父時,我該說如何應對呢?」董真看完書信後,有些游移不定,畢竟顧全武昨日還大張旗鼓攻城,這是為即將的撤退虛張聲勢,還是在錢繆的催促下,決定不惜損失也要拿下越州城,董真並不清楚,若顧全武攻城不下,是應該追擊給他以重創,還是讓其完全退兵,免得錢繆被滅後,淮南就變得過於強大了。想了好一會兒,董真才下了決心,應該讓顧全武全師而退,好回去擊退淮南軍。
待其退兵後,再上表向朝廷請罪,去掉越王之號,只要能夠保住這義勝軍節度使的名號,以越州城內的財帛甲杖,還有萬餘兵士,浙江以東諸州還是可以徐徐圖之的,只要浙東內部不出問題,董真有信心擊退錢繆的進攻,畢竟錢繆還要面對淮南的楊行密那樣可怕地敵人,無法全力進攻浙東,而擁有十餘州地盤的楊行密可比錢繆要可怕多了。
越州城外,鎮海軍大營,顧全武帳中,已經是深夜,可還是燈火通明,帳中顧全武和許再思二人坐在案旁,正在小酌幾杯,突然帳外衝進一人來,卻是顧全武的親子顧君恩,只見他臉色惶急,走到兩人身前,低聲稟報道:「不好了,駱團那反覆無常的賊子方才帶了幾個親信,偷偷逃進越州城去了。」
顧全武和許再思卻是神色不變,彷彿顧君恩方才不過再說「杯子破了」之類無關緊要的事情一般,顧君恩不禁佩服二人的修養,果然非常人能及。卻聽見父親說:「駱團果然是反覆小人,不過他也太沒有眼色了,逃進越州城中也不過是個死,那時正好替我兒報仇。」
顧君恩聽了一愣,才反應過來父親說的是石城山一戰駱團將自己逼得幾乎戰死的血仇,心裡一暖,卻聽見許再思問道:「那些他手下的降兵可要看緊了。免得嘩變,君恩,你快帶人到降兵營中坐鎮,免得出了什麼亂子。」
顧君恩聽了趕緊領命,便出賬處理此事不提。待到顧君恩走的遠了,顧全武和許再思二人卻相視而笑。過了半晌,許再思開口道:「顧帥倒是好本事,連兒子也瞞的緊緊的。」
顧全武笑答道:「這樣才好,少一個人知道便少一分洩露的危險,君恩是個老實人,還是莫要知道的好。現在就看那廝有沒有本事殺掉董真了,我們能做的只有靜靜等待了。」
許再思皺著眉頭問道:「你真的那麼相信那駱團,明日便要撤兵。他殘殺同僚,毫無信義可言,你豈知他不會將我等的計劃洩露出去。」
顧全武笑道:「再思兄多慮了,正是這人是個自私自利的小人,我才敢這麼做,石城山一戰,就是他力主出戰方才導致浙東軍慘敗,那都統湯臼對他恨之入骨,他身為敗將之身,還殘殺袍澤,湯臼要在董昌面前進讒言殺他不費吹灰之力。駱團只有按照我們說的做,才可以保得住自己的性命,我對他倒是放心之極,怕的只是他還來不及將利害與湯臼分析明白,便被痛恨他的人所殺,那就沒辦法了。」
許再思點點頭道:「你說的也對,不過如果這樣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了。」
「吾輩能做的只能盡人事,聽天命,若是此計不成,那也只有分兵了,許兄你和那明州的趙引弓留下繼續圍攻越州,我領兵回援。不過我相信此計必成,自古有人說,王者不死,錢使君以順討逆,定然得百神護佑。」顧全武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彷彿要說服自己似的。
兩人聊到這裡,已是四更時分,索性也不睡了,一齊走出賬外,觀看天象,只見夜空中群星閃耀,忽而一顆流星劃破長空。兩人內心深處突然劃過同一個念頭:「方纔那顆墜星是誰的將星呢?董昌、錢繆?還是董真?」
駱團到了董真府上,卻也鎮定的很,自顧要來飯菜吃飽,便洗浴乾淨,準備休息。與他同來的七八個心腹剛剛差點被人亂刀砍死,驚魂未定,見他倒像個沒事人一般,該吃吃,該睡睡。看駱團的眼神也由鄙視變得有幾分佩服起來,眾人覺得駱團這人雖然卑劣無恥,可像光憑這身膽氣和鎮定便非常人所能及,看來自己跟隨的這個主人也是有些非常人所能及之處的。
第085章 明堂
由於董昌夜夜都在做長夜之飲,一般要到中午之後方會起床,所以董真心急如焚,但害怕若是去的早了,觸怒了從父,只怕反而壞了大事。直到下午,董真才帶了駱團趕往越王府,求見從父,幸喜那董昌今天醒的倒早,正在洗漱,董真趕緊將書信和事情經過稟報給董昌聽,董昌聽了大喜,趕緊吩咐召集群臣會商。
越王府,明倫堂上,此時已是晚飯時分,卻沒有如同往常一般樂聲繞耳,食客滿堂。只見董昌少有的清醒地坐在首座,坐在一旁的便是滿身戎裝的董真,下面兩廂的都是董昌的重要將佐臣子。其餘閒雜人等都一律只能呆在堂下,便是端茶送水的僕役婢女,未經召喚也不得上堂,以免洩露機密。
董昌已經將那份帛書細細看過兩遍,他和錢繆相交十餘年,對錢繆的筆跡可算是爛熟於心,一看便知真偽。在殿中的群臣卻不知道今日有何重要事情,要這般正式的召開軍議,正竊竊私語時,董昌開口道:「自吾起兵為石鏡鎮將來,御黃巢,滅劉漢宏,為朝廷鎮東南這一方平安,貢奉朝廷更是從未所缺,朝廷卻吝嗇名器。吾上應吉兆,立為越王。錢繆小兒起兵來攻,今日得上天護佑,取勝之機便在這幾日了。」
群臣聽了都有些摸不著頭腦,自董昌篡號以來,可以說是連戰連敗,現在坐困圍城,朝夕不保。哪裡來的什麼取勝之機。不過董昌素來暴虐,常常因怒殺人,是以群臣也都開口祝賀,頓時間殿上滿是阿諛奉承之詞,董真聽的越來越不像話,居然有人說要董昌上越帝之號,與唐家天子分庭抗禮,可看從父滿臉笑意,自己也不便出言叱喝。只得咳嗽了兩聲,對董昌附耳低語道:「此刻說這些還太早,眾人對情況還不瞭解,何不讓駱團上來將詳情講述清楚,同時將那書信分與眾人看上一遍,也好集思廣益,想出對策來。」董昌聽了也是,便下令傳駱團上來,同時將手中的書信傳下去給眾將看一遍。
駱團上得堂來,將自己如何買通軍中僕役,得來這些碎片,細細拼接起來,然後又從多人口中旁敲側擊,最後趁鎮海軍攻城失敗,防守鬆懈逃回越州的事情詳細講述了一遍。他這番經過本來就和顧全武和許再思細細推演過幾遍,自己又本來就是董昌手下將領,對越州群臣性情十分瞭解,是以環節緊密,雖然有人詢問了幾句,他也都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並沒有露出破綻來。
過了半個時辰功夫,堂中眾人也都漸漸相信了信中所言是事實,畢竟這情報不但有書信為憑,而且也可以很好的解釋鎮海軍這幾天的行動,若說這些都是詭計,那也太牽強了點。這時,眾人對董昌又大聲祝賀了起來,若說方纔的祝賀還有些虛心假意,此刻眾人心裡倒是充滿了真實的感情,對那些吉兆也有了幾分相信,董昌果然是有上天護佑,要不然浙江天險,為何這麼容易便破了,每個人心裡的小算盤也扒拉的響起來。
駱團回答完眾人的問題,上前兩步,跪在董昌面前,一面磕頭一面說道:「末將與石城山一戰時,力主出戰,壞了少將軍的廟算,還連累了湯都統,實在是罪不容誅。本來就想戰死在那裡。可又想留著有用之身,來報大王厚恩萬一。如今總算打聽到這個軍情,也算是洗刷了一點點降將的罪孽了。如今那顧全武得錢繆的書信,又知道我逃回越州城中,知道越州城中已知淮南軍渡江的消息,定然會領兵回援。在下敢情越王讓在下為先鋒,追擊鎮海軍,定使其匹馬不得西還,也好讓在下洗刷敗將之恥。」說道這裡,駱團只是連連磕頭,額頭和堅硬的青石地面相撞的聲音迴盪在明倫堂上。
董昌聽了也有些被他感動:「駱將軍你起來吧,石城山時你也是破敵心切,今日之事已經足夠贖回那次之罪。為追敵先鋒之事,我便答允你了,董真,城中將佐以你為首,你打算如何追擊顧全武呀?」
堂上此時氣氛十分熱烈,可湯臼雖然口中諛詞如潮,可內心卻越來越涼,他見董昌詢問董真如何追擊顧全武,心頭更是焦急萬分。因為一旦董真負責追擊顧全武,只怕董昌麾下精銳只怕盡歸董真指揮,如果董真取勝,軍中威望只會更高,只怕回師之日,便是清君側之時,那時自己只怕下場便是死無葬身之地了。
湯臼正滿腦子想著如何出言不要讓董真統領這出城追兵,可董昌身邊功臣宿將早已凋零殆盡,除了董真實在沒有他人勘此重任。說來好笑,那些功臣宿將當年大半還是湯臼出讒言所害,如今他才後悔為何當年不留下一兩個,也好分董真之權,可如今已經來不及了。
湯臼正苦於無從開口時,卻聽見董真開口道:「從父,小兒以為此時不應該派兵追擊顧全武的退兵,而應該多募集士兵,然後分兵攻取那些浙東屬州,才是正理。」
聽到董真這句話,湯臼心頭一陣狂喜,這次他少有的和董真意見一致,因為若是要募集新兵,他便有機會在董昌面前懇求參與其中,只要簡拔親信於其中,便能有些自保的力量,再說分兵攻取浙東諸屬州,只要錢繆不滅,自己就可以說大敵在前,主力不可輕離越州,讓董真帶了少量部隊出去攻打屬州,自己留在越州便是泰山之靠。想到這裡,平日裡覺得萬分可憎的董真看起來也順眼了許多。正要也開口附和,把這件事情板上釘釘,免得又有變故。卻聽到旁邊一人說道:「少將軍為何不出兵追擊,須知一日縱敵,數世之患呀,那顧全武兵法嫻熟,若不趁機消滅他,杭州和越州只見不過數百里路程,將來必為大王心腹大患。」
董真笑了笑,對那人說:「並非末將要養虎為患,只是如今淮南大軍南下,兵鋒直逼西陵,若楊行密離開廣陵,渡江南下,對錢繆便是兩面夾擊之勢。若我擊破顧全武,那錢繆面對淮南必然獨木難支,那時,豈不是以我等殘破之旅獨對淮南虎狼之師。是以我想留下錢繆來抵擋淮南楊行密。這樣他也沒有多少兵力來對付我們。越州自古便為東南都會,沃野千里,物產豐饒,戶口眾多,若我等內修政治,外修武備,敬奉朝廷,浙東之地必然盡為我所有,錢繆必不能害我。若我等不修德行,虐民以逞,舟中之人盡為敵國,縱然滅了錢繆,那四周豪強又豈是能夠盡滅的?」
湯臼在那邊聽董真的駁斥,一開始還聽得十分高興,畢竟留下錢繆去抵擋楊行密南侵他也覺得很有道理,可是最後聽到董真說道內修政治,不修德行的話語時,心底頓時冰涼一片。暗想原來這董真說不追擊顧全武,原來是要首先剷除自己。
他心知自己這幾年來阿諛奉承董昌,害死不少功臣宿將,樹敵不少,又剋扣軍餉,附和董昌荒淫無度,董真只怕對自己恨之入骨,只要外敵一去,董真只怕第一個收拾的便是自己,就算他不殺自己,可這些年來自己做的壞事,樹立的敵人無數,只要自己一失勢,只怕自己一出越州城,便會被碎屍萬段。想到這裡,湯臼便是驚懼萬分,看著董真的目光也是萬分怨毒:「罷了,既然你不給我留條活路,我也只能先殺了你。」想到這裡,湯臼已經下定了決心,他看到堂上眾人都已經被董真的話所折服,也不再說什麼,上前笑道:「少將軍果然深謀遠慮,非在下能及,不過在下和駱團駱將軍在石城山還有點舊要敘敘,不知可否讓其來我府中住上一宿。」
眾人一聽,都心知湯臼還忘不了石城山的敗績,要找駱團的麻煩,暗自替駱團歎息,不過也沒有誰願意為這降將說好話。董真本來想要說什麼,但想起此人屠殺袍澤的齷齪事,心頭頓生鄙夷之心,也不再為他開脫。於是董昌也點了點頭,駱團心中暗喜,知道湯臼定然看了自己送去的書信,臉上卻裝出一股為難的樣子,好一會兒方才答應。
湯臼一回到府中,便將駱團帶入自己書房,屏退僕役婢女,只留下自己和駱團二人獨坐書房中,安排停當後,湯臼盯著駱團的眼睛低聲問道:「你好大膽子,還敢回到越州城來,莫非你以為董真那廝保的住你的性命嗎?」
駱團臉上神色如常,微笑道:「那董真性情剛直,對末將最是鄙夷,又怎麼保護在下的性命,只不過既然你收到我的來信,自然已經沒有殺我之心,湯都統又何必虛言恐嚇。」
湯臼心中一動,想要先不亮出底牌,先看看駱團到底腹中有何定計,冷笑道:「什麼書信,我不知道,你這廝害的我在石城山大敗,我恨不得對你食肉寢皮,今日把你要到府中不過是為了取你性命罷了,你莫想憑借幾句虛言矇混過去。」
第086章 勾結(一)
駱團臉上神色如常,微笑道:「那董真性情剛直,對末將最是鄙夷,又怎麼保護在下的性命,只不過既然你收到我的來信,自然已經沒有殺我之心,湯都統又何必虛言恐嚇。」
湯臼心中一動,想要先不亮出底牌,先看看駱團到底腹中有何定計,冷笑道:「什麼書信,我不知道,你這廝害的我在石城山大敗,我恨不得對你食肉寢皮,今日把你要到府中不過是為了取你性命罷了,你莫想憑借幾句虛言矇混過去。」
「既然你沒收到書信,又何必把我帶到書房,還屏退左右,這分明是有要事相商,不欲外人知道。若你只是要殺我,難道不怕窮鼠噬貓,駱某拚死一擊,湯都統你可未必低檔的住。」駱團說到這裡,微微挺起上半身,彷彿立刻便要出手一般。
湯臼聽了一驚,駱團乃是世代武門,武功倒的確遠非自己所能及,若出言試探,讓他誤解了,出手殺了自己那倒是糟糕了。臉上立刻變了顏色,滿臉堆笑地說道:「方纔不過是我聊以相試罷了,駱將軍你又何必當真呢?」
「原來如此,倒是末將誤解了,慚愧慚愧。」駱團嘴裡打著哈哈,心底卻暗自冷笑,你湯臼方才想要威嚇自己,想要在等會的談話中佔得先機,我卻知道你雖有心機,卻膽魄全無,如何能嚇得了別人。
湯臼此時倒是言辭謙遜,舉止慇勤,喚來婢女送來煮好的茶湯,好似與多年好友相逢一般招待,駱團也不謙讓,坦然受之,若不知情的旁人看到還以為這兩人還真是知交投契,哪裡知道這兩人不過是利益相合罷了,若不是局勢使然,只怕立刻便自相殘殺起來。
待兩人用過茶點,湯臼吩咐婢女收拾乾淨,笑著對駱團道:「在下這團茶餅乃是昔日送往長安的貢品,蒙大王賞賜,如今兵荒馬亂,貢道斷絕,便是那長安天子也未必有這等口福了,駱將軍可還覺得滿意。」
駱團喝完了茶湯,的確覺得滿口留香,精神為之一振,也不禁暗自佩服湯臼會享受,口中答道:「果然是好茶,如非今日在湯都統府上,又如何有這等口福,只不過卻不知道這等茶湯都統還能喝上幾次呢?」
湯臼心中一動,知道戲肉來了,臉上卻裝作茫然無知的表情答道:「這茶餅在下還有一塊,若駱將軍喜歡,再喝上個五六次還是有的,再多只怕是沒有了。這等皇家之物,我等又豈能貪心。」
駱團見湯臼一直在裝傻,繞來繞去只是不入正題,也有些不耐煩,冷笑道:「房屋著了火,燕雀還在堂上築巢安樂,天下間這等短視之人還少了嗎?湯都統莫非不知道自己危在旦夕,隨時都有身首異處的危險,那時縱然你家有再多茶餅,又豈有口福享用?」
湯臼見駱團終於耐不住性子,進入了正題,心中暗喜,他本是個十分機敏的人,看了駱團的書信便猜到了大概的意思,不過他知道在這等討價還價的過程中,越是能耐住性子,便越是能在後來的談判中佔據主動,佔到更多好處,所以他故意借用茶餅的事情離題萬里的胡扯,目的就是為了磨一磨對方的性子,讓談判進入自己的軌道來,笑道:「駱將軍這話怎麼講,你不是方才送信來說淮南宣潤軍已經渡過了浙江,直逼西陵,顧全武得錢繆書信相招,不得不領兵回救,越州之圍即將解了,在下又哪裡來的殺身之禍,莫非你這個消息是假的不成?」
駱團聽了一愣,猛然發現自己方才過於急躁,差點著了對方的道兒,過早的亮出自己的底牌,趕緊定了下神,笑道:「我的消息不假,可越州城之圍解開之日,便是湯都統喪命之時。」
湯臼心裡咯登一下,駱團方纔那句話一下子便觸到了他最擔心的地方,害怕一旦外敵去了,董真手中執掌兵權,便要剷除異己。他臉色微變,強自鎮定的答道:「駱將軍這可是說笑了,越州之圍解開,大王便可收復舊日浙東屬州,這可是大好事,我就算不加官進爵,也至少能持盈保泰,哪裡來的殺身之禍,駱將軍不要以大言相欺。」
駱團方才一說完,便緊盯著湯臼的臉上,他立刻看出了湯臼極力掩蓋的驚惶,心底已是大定,暗想饒你奸猾似鬼,也要著了老子的道。既然已經明白了湯臼的底牌,駱團反而不急了,站起身在書房內轉了一圈,認真觀賞起湯臼放置在四處的金銀器皿和精緻陶器,一面嘖嘖讚賞,只是絕口不再提方才提到湯臼有殺身之禍的事情了。湯臼坐在一旁,便如同屁股下面突然生出無數根鋼針一般,難受之極,過了半晌,終於忍耐不住,起身苦笑道:「駱兄莫要再戲耍在下了,有什麼話還是直接說出來吧。」
駱團轉過神來,手中還把玩著一柄銀如意,笑道:「方纔湯都統不是還說越州之圍既解,自然再無危險,又何必如此呢?」
見駱團還在裝傻,湯臼也有些微怒,背對著駱團怒道:「既然你寫那封信來,卻又何必這般裝傻,若你不想說,那便請走吧,在下恕不奉陪了。」說到這裡,長袖一拂,便要離去了。
駱團見湯臼終於承認自己收到書信,心中暗喜,趕緊上前一把抓住湯臼的長袖,笑道:「聊以相戲耳,湯都統又何必這般呢,某獨入孤城,又還有什麼信不過的呢。」
湯臼也並非真的想要離去,借勢便回身問道:「駱將軍你信中說在下坐困孤城中,危急之極,這點在下倒也明白,可今日鎮海軍旦夕且退,可為何還說我危在旦夕,這可有些危言聳聽吧。」
「是嗎,那我問你,今日堂上軍議時,那董真的話你也聽見了,為何他不出兵追擊顧全武,卻說什麼要內修政治,招募兵士,收復浙東屬州,不要說湯都統你聽不出他的意思。」駱團盯著湯臼的臉龐,冷笑著問道,見湯臼張了幾下嘴唇,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便自顧說了下去:「既然你不願意自己說,我便替你說出來吧,所謂內修政治,就是把你們這些大王近臣一律消滅,招募兵士是擴大他自身的實力,收復浙東屬州是立功於外,你想想,昔日越王篡號聚斂,都是何人替他所為,那董真苦諫多次,惹得大王惱怒,若不是他是大王從子,早就死了,他能不恨那些勸進之人。還有他手下將佐大半都和你有舊怨,如今他們得了勢還能饒得過你?」
駱團一連串聯珠炮般的發問問的湯臼臉色蒼白,如同死人一般,過了半晌方才結結巴巴的回答:「這些事情我可都是按照大王的意思辦的,這些大家都是知道的,再說聚斂的財物也都大半在大王的府庫中,董真那麼聰明的人不會不明白吧,再說大王還在,有大王護著我,莫非董真還敢傷我不成?」
駱團聽了湯臼的回答,被氣得大笑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才指著湯臼苦笑道:「湯臼呀湯臼,你怎麼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你想想,董真他是知道你做的都是大王所授意,可你不是更好的替罪羊嗎,再說大王可沒有讓你當時做的那麼絕呀。」說到這裡,駱團走到湯臼旁邊,低聲說道:「現在越州城中兵權大半都在董真那廝手中,此人又素得軍心,如今大王整日痛飲無度,濫殺無辜,滿城皆有怨尤之心,只怕董真振臂一呼,應者雲集,不要說是你區區一個湯臼,便是大王也一起殺了又有何不可。」
「什麼,他敢弒父。」湯臼被駱團的話嚇得呆住了。
「有什麼不敢,董昌他篡號本來就是人人得以誅之的國賊,董真殺了一來可以說是撥亂反正,大義滅親,二來可以割據浙東,自為人主,豈不遠遠勝過了現在在別人手下,事事還要仰仗他人。」
「可大王是他的從父呀,百年之後這位置不是他的還能有別人嗎?」湯臼的聲音越發無力,他的心裡還有一個聲音在贊同著駱團的話,在內心深處他也覺得額如果在那鍾情況下,自己也會這麼做,只不過這個想法太可怕,他自己也不敢想而已。
「不過是從父而已,就算是親身父親又有何妨,太宗皇帝弒兄屠弟,若是高宗不從,只怕連也放不過吧,自顧帝王家無父子情,何況不過是從父而已。」駱團的話語越來越堅定,湯臼頹然坐在地上,滿臉都是絕望之色,口中喃喃地問道:「這可如何是好,今天上午廷議時已經同意了董真的決定,如今他兵權在握,大王也無法制住他,看來我只有閉目等死了。」
駱團蹲下身去,靠近駱團的臉獰笑道:「那也未必,他董真不給我們活路,我能救跟他拚死一搏,誰贏誰輸還不一定呢,不過這就要看你有沒有這個膽量了?」
第087章 勾結(二)
湯臼看到駱團的猙獰笑容,突然覺得有些害怕,連忙向後挪了幾下,好離對方遠點,才覺得舒服點,苦笑道:「駱將軍你莫要開玩笑了,你剛進城不知道,如今城中兵權大半皆在董真手中,我手下並無實力,再說自從石城山一戰後,我名聲都快臭大街了,就算手下有兵,如果我說讓他去殺董真,只怕一回頭他就跑到董真那邊去出首告發我等。」
「神龍飛行在天時,縱然有萬人也無法傷得它片甲,若是在淺灘游動時,一個漁夫也能射殺它。如果你討詔令,光明正大的征討他自然是不成的,可若是假借大王詔令,招他入府商談要事,只要四五個勇士,便可取他性命,這次同我入城的七人都是久經戰陣的壯士,他們可不會對董真心懷敬佩,出首告發,只要湯臼你去想辦法哄騙大王下一紙詔書,讓董真過來,其餘的事情自然末將會替你辦的妥妥帖帖的。」駱團此時臉上滿是胸有成竹的笑容。
「你這是什麼餿主意,就算我殺了董真,他那麼多手下無人約束,只怕董真今日死,不到明天我便會被族滅。再說城外敵軍還沒退,董真一死,何人抵禦他們,我也不過晚死上半日而已。」說到這裡,湯臼突然覺得有些不對,他將駱團一系列行動和言語聯繫起來一想,便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他本來就是個聰明人,只不過太過自私自利,所以才被恐懼和貪婪沖昏了頭腦,此刻將一切聯繫起來頓時想明白了,戟指指著駱團喝道:「駱團,你進城來不是為了發現機密投誠的,石城山之後你便死心塌地的成了鎮海軍的人,你一開始就是為了殺董真來的。」
「不錯,湯都統果然是聰明人,我便是鎮海軍顧全武顧帥手下的牙將駱團,今日來便是為了殺董真,莫非你現在要去將我出首不成。」駱團被湯臼說破了來意,卻絲毫不慌,反而轉身走到几案前一屁股坐下,笑著看著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湯臼,倒彷彿一隻戲耍老鼠的靈貓一般。
「我當然要將你出首,將你碎屍萬段,報我石城山大敗之仇。」急促的話語從湯臼的口中噴出,可聲音確實越來越小。駱團冷笑著等著湯臼說了下去,突然開口將湯臼的話語當中截斷:「這樣就能讓董真放過你嗎?」
湯臼的聲音立刻戛然而止,就彷彿喉嚨被一刀砍斷了一般。駱團猛的一下站起身走到湯臼身側道:「如果你將我出首,那我自然會將送信給你的事情吐露出去,本來董真就對你心懷不滿,他要是知道了那心中的內容,他難道不會殺了你,難道你可以指望他大發慈悲饒了你?如你現在將我殺了滅口,現在大家都知道我和你有大仇,你說我是顧全武派來的死間,可我帶來的情報卻是真的,你說大家是相信你公報私仇,擅殺大將,還是以為你殺了一個死間呢?」
駱團一邊說,一面圍著湯臼繞著圈子,湯臼聽著駱團的話語,額頭上的冷汗如同水洗一般,才不過一會兒功夫,背上已經濕了一片,彷彿性命操與他人之手不是駱團,而是他自己一般。
說道最後,駱團蹲下身子,看著湯臼的面孔笑道:「不過還有一條路可走,湯都統不在乎個人的生死,與我同歸於盡,也不在乎別人怎麼說自己,一心為了越州城內百姓和董昌著想,這才是真正的忠臣呀,只不過做這樣的忠臣划得來嗎?」
湯臼在駱團看著自己說話時,低下頭不敢看對方的眼睛,隨著駱團的話語,他的身體顫抖了起來,彷彿打擺子似地。雙手握緊拳頭又鬆開,可是好一會兒功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駱團看他這般模樣,笑道:「顧帥說了,若湯都統棄暗投明,殺了董真那廝,在錢使君那邊地位只會更高,便是一州刺史也不是不可能,那時候,末將還要靠都統這老上司提拔呀。」駱團從懷中摸出一份十分精緻的文書,遞與湯臼低聲說:「口說無憑,這是顧帥親筆所書的書信,書信莫非還有鎮海軍副帥許再思等人的簽名印記,絕無虛假,董昌篡號,人人得而誅之,又何必像董真一般死腦筋陪他殉葬呢,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都統還是三思而後行吧。」駱團看到湯臼沒有接過書信,乾脆一把塞到對方手中,起身坐到一旁,讓他自己決定。
駱團說完後,便靜靜地坐在一旁,不再說話。屋內只聽到湯臼沉重的呼吸聲,彷彿拉風箱一般,過了半晌,方才聽見悉悉索索的紙張聲,顯然是湯臼正在翻看那封顧全武寫過的書信,顯然湯臼看的極為仔細,筆跡印章都細細比對過,坐在一旁的駱團也不著急,還好整以暇的拿起旁邊書架上的一方硯台撫摸觀賞起來,一直又過了半盞茶功夫,湯臼方才將那書信看完,細細折好,放入懷中,才起身低聲道:「如今情勢危急,為了顧全家小,也不得不如此了。顧帥如此厚愛,請駱將軍為我通傳感謝之情。」說到這裡,湯臼看到駱團將那硯台拿在手中已經撫弄觀賞好一會兒了,便笑道:「這方硯台也還過得去,駱將軍若是喜歡,拿去便是了。」
駱團見湯臼總算下了決心,心頭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心情也即是歡暢,他見湯臼將那塊硯台送與自己,本來他一個武人,連字也少寫的很,也看不出那硯台的珍貴之處,卻不知道這塊硯台乃是宣硯當中的極品,若是太平年頭,價格不下千貫,湯臼隨口送給他也算是下了大本錢。本來想要隨口推辭,轉念一想,這湯臼送此禮物只怕也有結交的念頭,若是自己不收,反而不為美,便笑道:「既然湯都統如此慷慨,末將也就生受了。」
「你我平日裡便如同兄弟一般,區區一塊石硯又算得了什麼,說個謝字倒顯得生分了。」湯臼此時也完全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春風滿面,哪裡還看得出方纔的樣子,隨手招來一名婢女將那塊硯台小心包裝好,隨手遞給駱團笑道:「這塊硯台也算是宣硯中的上品,便是三五年也研磨不出一塊這般好的,若是在黃巢之亂前,長安城中也值得千貫,駱將軍還是小心保管為好。」說到最後,湯臼的臉上還是露出了點不捨之色。
「千貫?」駱團不由得吃了一驚,他也沒想到眼前這塊小小硯台竟如此昂貴,昔日在越州城中聽說浙東珍物是「先入湯臼府,再上越王台」。他那時還有些不太相信,今日看來倒也並非虛言,湯臼這些年來也不知吞沒了多少財物,也怪不得被我一嚇便中了圈套,原來並非是他蠢,不過是做的壞事實在太多,做賊心虛罷了。想到這裡,駱團臉上立刻顯露出一股感激涕零的表情來,作勢要跪下說道:「都統待末將如此慷慨,末將便是肝腦塗地也難報得大恩。」
湯臼趕緊一把將駱團扶住,一時間屋內氣氛融融,便是古時先賢相聚也不過如此,待過了半個時辰,兩人方才將計劃商量停當,湯臼正要親自將駱團送出府去,駱團笑道:「你我商量的事情乃是掉腦袋的勾當,古人云,君不密失其國,臣不密失其身,本來滿越州城的人都以為湯都統對我恨之入骨,如今卻又親自送我出府,豈不惹人生疑?」
湯臼一聽,覺得也對,心中也暗自佩服駱團為人精細,曉明人心,對事成也有信心也許多。笑道:「如此這般便委屈賢弟了。」到了此時,他稱呼越發親熱,乾脆直接以兄弟相稱了起來,便隨口叫來一名僕役,喚他送駱團出去。
兩日後,果然如同董真預料的一般,城外的鎮海軍並沒有繼續攻打,開始逐漸準備撤退,雖然城外敵軍的營寨並沒有減少,但許多營寨上面鳥雀自在的棲息飛舞,顯然裡面並沒有主人,不過是些空營寨而已。城中守軍也多有宿將,這些小伎倆哪裡騙的過去。
鎮海軍的這般做法也在他們的意料之中,畢竟數萬大軍,面對強敵,總不能一聲令下,便一齊撤退,那必然是全軍崩潰,一敗塗地的下場,顧全武精通兵法,定然是先偷偷將部分軍隊先偷偷撤走,只留下少許斷後,直到主力已經離開一段距離後,才將其餘撤走,這樣即使損失也不過損失少量的斷後部隊,而且還可以用脫離對方視線的部分主力殺個回馬槍,讓對方驚疑不定,不敢全力追擊。
董真的對策也很簡單,以不變應萬變,小心把守城池,仔細觀察城外敵軍的行動,不要冒然出擊,畢竟他現在已經下定了放顧全武回兵,讓其對抗楊行密,並與錢繆修好的計劃,那他在這裡就算有所斬獲也無關大局,也沒必要冒險和消耗未來攻取浙東屬州的兵力。看到城外的鎮海軍一天天的減少,越州守軍得心氣也日益上漲了起來,畢竟坐困孤城的日子眼看便要到盡頭了,這半年來對越王的忠誠總該得到回報吧,就算越王昏庸,可少將軍可親眼看到了我們的拚死血戰呀。
董真的心情很好,守城士卒們的士氣很不錯,顯然他們也都隱隱約約的聽聞了敵軍即將撤退的消息。而且平日裡那個老是剋扣士卒軍餉,經常向從父進讒言的湯臼不知怎麼回事也轉了性,發放軍糧也不再作梗,連拖欠多日的恩賞也痛快的發了下來。
第088章 刺殺(一)
更讓領取軍糧恩賞的士卒驚訝的是,那些發放糧食布帛的小吏也沒有要好處費,俗話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昔日湯臼雖然不好說話,但身為董昌身邊的寵臣,還不至於為難這些領糧的小卒,可那些小吏可就不同了,若是沒有賄賂,要麼就推到次日再來領取,要麼就給些陳米腐糧,破布爛絹,至於在米糧中摻沙子,用小鬥,那更是題中應有之意。這次卻不但給的都是顆粒飽滿的新糧,好布帛,量更是足夠甚至還有餘,至於賄賂更是分文也不收取,個個都滿口說將士們守城辛苦,如何還敢收取這種昧良心的錢財,弄得領糧的將士們個個稀里糊塗,莫非前些日子來領取軍糧布帛的便不是守城將士,莫非便不辛苦了。
幾個機靈點的旁敲側擊了方才知道,那湯臼兩日前事先已將那份開庫錢,辛苦費發給眾人,若還有人敢於再向將士們索要賄賂,尋機刁難的一律斬首,當場還拿兩個做的最過分的人砍了腦袋,以表示自己的決心,眾小吏事後一個個靜若寒蟬,誰也不敢再出手索要,畢竟上面已經給了自己一份,若為了再多要一份丟了自己的性命,那也太蠢了點。於是便有了這般清明表現,眾將士雖然不知道這湯臼突然發了什麼□病,性子突然大變,但終歸對他的印象也好了不少。
這天下午,董真如平常一般巡查城頭要點和各處城門,他雖然年歲不到三十,但尚未及冠便在隨著從父在軍中當兵,算起來都當了十幾年兵了,陣仗上的經驗極為豐富,深知越是這般看起來局勢大好的時候越是要小心謹慎,因為此時眾人腦子裡的弦已經緊繃了好幾個月了,一旦局勢突然好轉,很容易鬆懈,露出破綻,一旦顧全武佯裝退兵,然後突然回兵偷城,那便糟了。
這幾天他不但在最容易攻破的北門夜裡設了雙崗,連不易攻取的東南二門也加倍小心,將自己親兵隊中的精銳士卒補充在那邊,務必要將這越州城守得跟鐵桶一般。看到逐個城門都把守的不錯,他滿意的跳上戰馬,正準備回到家中,卻看到一名王府的奴僕跑過來,大聲稟報道:「越王府派人到家中請少將軍晚上到王府同樂,連同在家中的駱團將軍也要一同去。」
董真聽了,眉頭皺了皺,他性子本來就頗為嚴謹,並不喜歡從父那種長夜之飲的荒淫場面,加上此時鎮海軍尚未退兵,自己身負守城重任,便想要開口拒絕,身旁的一名心腹看到董真表情,便猜到了他的心思,趕緊伸手抓住董真馬韁,上前低聲勸道:「少將軍,這城防有我等也就夠了,晚上少飲幾杯也就誤不了事了,若是不去,大王必然不喜,若讓那些小人趁機進讒言,反而不美。」
董真想想自己心腹說的也有道理,再說自從開戰以來,從父越發荒淫暴虐,喜怒無常,飲酒作樂通宵達旦,全無克制,這可並非養生之道,自己由於軍事繁忙,也沒時間去勸諫,今日正好前往,勸說從父也要克制點。想到這裡邊對那奴僕笑道:「也好,我這就回府梳洗一番,便與駱將軍一同前往便是。」
已是晚飯時分,越州城中已是處處炊煙,已經到了地平線以下的夕照映射在雲朵上,便如同紅霞一般。可能是圍城的鎮海軍即將撤兵的原因,往來的行人臉上也多了幾分笑意,董真覺得這座江南第一都會也恢復了昔日的幾分生氣,想到這一切都是自己身後的駱團帶來的,心中對他本來的鄙夷之心也少了幾分,畢竟駱團在石城山力主出戰也是因為功名之心重了些,這也是武人的通病,畢竟武人和可以擔任親民官的文人不同,陞官進爵靠的都是斬首捕虜,半點也假借不得,想到這裡,董真不禁對駱團覺得有些歉意,覺得自己是不是對他太過分了一些,這樣也會涼了來投將士的心。於是回頭對身後的駱團笑問道:「駱將軍怎麼今日便獨自一人前來,不是與你一同投誠的還有七人嗎?」
駱團臉色微變,趕緊上前答道:「少將軍莫要這般說,在下是待罪之身,能逃得斧鉞之禍便是萬幸,還說什麼將軍。那七人是營中的忠義之士,不願意屈身事敵才隨我冒險越城歸營。我一個敗軍之將也不配有這樣的部屬,他們妻小都在城中,自石城山一戰後已經數月未見,想念的緊,今日在下便都讓他們去探望家小去了。」
董真點了點頭,他本來就以善撫士卒而聞名,駱團這般體貼手下倒是合他胃口得很。伸手拍拍駱團肩膀笑道:「讓他們去看看家小也好,自古征戰之士,拋家捨子,挺身鋒銳,端的是辛苦的很,駱將軍能夠體貼士卒的疾苦,這好得很。不過說什麼待罪之身的話就莫要提了,且不說你送回重要消息立了大功,勝敗乃兵家常事,何況石城山一戰的主將也不是你,連那人都好好的呆在越王府中,你又怕什麼?」說道這裡,董真的臉色也陰沉了下來,顯然是想起了湯臼這廝惑主佞臣。
駱團心頭暗自歎道:「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朋。董真你驍勇善戰,善養士卒,深得士心,若是你能夠和湯臼那廝虛與委蛇,引為臂助,那時你身為越王從子,兼手握兵權,便是取越王而代之,割據一方也不難。那湯臼本為反覆小人,有利則來,無利則去,並無操守可言,如非你平日裡待他如同水火一般,湯臼又至於認定一旦你得勢後便要取他性命,與我聯合呢?」看著董真的背影,駱團思緒繁雜,一時間竟有了點悲憫的感覺。
說話間,一行人已經到了越王府前,駱團正沉浸在自己對董真命運的感歎中,突然被前面的爆發的爭吵聲驚醒了,一看原來是董真的親兵和守門護衛爭吵起來,原因是不知為何,平常都允許與董真一同進府的護衛今日突然不允許進去了,董真身邊的護衛大為不滿,於是竟和那守門校尉爭吵起來。
董真下馬走到那校尉面前,問道:「為和平日裡都允許進入,偏偏今日卻不允了?」
那校尉見是董真親自來問,趕緊躬身行禮,口中答道:「少將軍恕罪,末將也不清楚,不過是聽命行事罷了,至於原因,末將職位低微,也不清楚。」那守門校尉嘴上說不清楚,可卻不住的往府內使著顏色,臉上表情和口中說的話相映成趣,倒是有趣的很。
董真立刻便明白了那校尉的意思,湯臼自從石城山一戰慘敗逃回越州後,被狠狠的訓斥了一番,空閒在家。這人也不知用什麼手段,不多時又博得了董昌的信任,得了越王府宰的差事,這等府中保衛的事情便是他的職權範圍,那下了這個命令的是誰也就不問可知了。董真也不是傻瓜,立刻便明白了那校尉的暗示,劍眉一軒,便要發作。卻被後面駱團一把扯住。附耳低聲道:「少將軍,如今你手握兵權,兼得城中將士之心,雖處臣子之位,實已隱然凌駕越王之上,湯臼這廝不過越王手下一犬罷了,為何如此大膽,只怕越王心中已有猜忌之意。此時切不可授人以柄。」
董真本是個極為機敏的人,不過為人光明正大,少有想到這些陰微的地方,一經駱團的提醒,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刻伸手攔住自己親衛的吵鬧,對其說道:「府中之事我等聽從安排便是,莫非在從父府中還害怕有人刺殺我不成。」說到這裡,轉身對那校尉道:「我這些親衛也辛苦了一天了,既然不能一同進府,等會給他們安排些酒食可否。」他聽了駱團的話,也覺得有理,言行間更是加倍謙遜有禮,不給對方留下一點把柄。
那校尉笑的更是慇勤:「少將軍手下親衛定然都是好漢子,不勞少將軍吩咐也要好好親近的。」
董真見一切安排停當,便和駱團兩人一同進府去了。
進得府來,有一名小吏躬身道:「今日大王在鹿鳴堂宴飲,還請少將軍隨在下來。」原來董昌篡號前,在越州城中大興土木,修建園林,務必使府邸符合他的新身份。新修建好的越王府,方圓足有五六里,樓台水榭所在皆是,層層次次,十分深遠,若無熟識的人引領,根本就找不到目的地。
董真自從府邸建好後,整日裡都在外領兵作戰,很少進府中宴飲遊玩,今日方才有閒情逸致來觀賞園林勝景。只見林木森森,不時有野鹿仙鶴穿越其中,便是普通的一間庭閣,遠遠看去也能看見珍貴器皿放置其中,便是人間仙境也不過如此了,真不知道花費了多少民脂民膏。
董真正暗自歎息從父如此奢靡無度,將士們卻食不果腹,如此這般,浙東軍如何不敗,正下定決心今夜一定要勸諫叔父一定要改節制,將財貨分賞將士,對百姓不要繼續橫徵暴斂,懲治身邊的幸進小人,戰戰兢兢的小心施政,才是在這亂世保全自身之道。
這時,身前那小吏突然問道:「少將軍,你那位同來的將佐怎麼越走越慢,落在後面了,你快讓他走快點,這裡道路曲折,若是落下了可會迷路的。」
董真聽了,回頭一看,果然駱團落在後來足有二十步遠,正蹲在地上撫摸自己的腳跟,臉上頗有痛苦之色,好似扭了腳一般。
第089章 刺殺(二)
董真剛想開口叫他一聲,突然耳邊一陣風聲,胸口和大腿上便挨了重重一擊,整個身體猛的往後一仰,竟彷彿被什麼重物猛擊了一下似的。
董真趕緊伸手扶住旁邊的一棵樹木,方才站住了,才感覺道胸口和大腿上一陣發麻,然後才感覺到疼痛。那個給他引路的小吏已經被嚇住了,結結巴巴的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利索:「少將軍,你、你中箭了。」
董真低頭一看,胸口和大腿上各中了一隻弩矢,胸前那一支由於身上的明光鎧的原因,並沒有射穿肺葉,大腿那支已經射了個對穿,這般重傷,可傷口只是發麻,隱隱作痛,想來是淬了烏頭的毒箭,卻不知是何人竟敢在越王府中刺殺自己。
「難道是從父聽信讒言?」董真腦子突然躍出一個可怕地念頭,這個想法幾乎立刻把他給擊垮了,旁邊那小吏猛的一下將他撲倒在地,數支弩矢帶著淒厲的嘯聲擦著他的頭頂劃過去。從二十餘步外的灌木叢中跳出四五條披著黑衣的被甲漢子,黑紗蒙面,正扔掉已經發射完畢的強弩,拔出橫刀撲了過來。
「不是從父派的人,否則不會就這麼少的人,更不需要蒙面。」董真立刻精神一振,一把推開那小吏,低喝道:「你快去搬救兵,這幾個人我能應付。」說話間,董真變扶著旁邊那顆樹站了起來,反手拔出腰間橫刀,準備和那幾個刺客廝殺。
衝在最前面的是一個獨眼的魁梧漢子,他看準董真大腿中箭行動不便,雙手持刀過頭,吐氣開聲,大喝一聲藉著衝勢一刀便朝董真的小腿砍去,刀鋒尚未及體,帶起的風聲已將地面的塵土激起,剛猛之極。這一招極為陰毒,若是平常人,後退一步避開也就是了,可現在董真行動不便,全靠旁邊那棵樹扶持,只要移動便會站立不穩,後面幾名刺客都是老手了,絕不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若是揮刀抵擋,這下三路的攻擊除非俯身或者放低重心才好格擋,偏生大腿受傷的董真都不方便。這幾人都是久經戰陣的老卒,配合十分默契,定要快些將董真斬殺,免得拖延生變。
眼看那刺客的刀鋒將要及體,董真卻彷彿老僧入定一般,巋然不動,左手輕撫胸口的傷處,右手中的橫刀軟軟的點在地上,攔在刀鋒和自己小腿之間。那刺客先前久聞董真的勇名,手上刀勢看上去雖猛,其實暗中還留了三分餘力,準備只要形勢不妙,便收回橫刀護身,跳到一邊,由後面的同伴連續攻擊,務必要將董真斬殺於當場。眼見這般現狀,暗想任你董真腕力如何強勁,憑一手之力如何抵擋得住自己蓄足了全身力量一刀,手上更使了十二分力氣,務必要將董真抵擋的那一刀破開,連同右腿一同砍斷,立下殊功。
董真此時突然右手手腕用力,掌中橫刀竟插入土中,那刺客的全身力氣已然全部花在這一刀上,此時已然決計無法變化。兩刀相擊,聲音震驚全場,那刺客刀勢雖猛,可董真刀鋒已然插入土中,另外一端的刀柄緊緊握在右手中,哪裡破的開,不過把插在地裡的刀鋒逼動了數寸罷了。那刺客見到這般情景,便向抽刀後退,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再說。哪知道董真手臂一推,手中橫刀便如同鍘刀一般,將刺客的兵刃如同一捆稻草一般往地面壓下去。
那刺客若是此時棄刀而退,還能保住性命,可他久經戰陣,抓住手中的兵器早已成了一種條件反射,不待大腦思索,手腕一陣劇痛,只得本能地抓著自己的兵刃蹲了下去,身體不自覺的靠近了董真。董真空閒的左手一把拔出自己胸口插著的那支弩矢,反手便從那刺客的獨眼插了進去,弩矢直貫入腦,立刻便瞭解了對方的性命。雙方交手極快,此時後面的幾人才衝了上來。為首一人揮刀要砍,突然眼前一黑,原來董真剛殺死那人,雙臂叫勁便將屍體向他推了過來,那刺客躲閃不及,只得橫刀想要推開那屍體再與董真廝殺,猛然間胸口一涼,一柄橫刀已然貫胸而入,想要掙扎,卻已經沒有力氣,頹然倒地,原來董真藉著屍體的掩護,快步上前,一刀從屍體的腋下刺過去,直接將那刺客瞭解了。
衝上來的刺客本以為董真挨了兩記弩箭,受了重創,上來取他首級不過是他囊取物罷了,沒想到一交手便喪了兩人,若不算先前暗中在灌木叢中射的那兩箭,連董真的油皮也沒擦破點。聯想起昔日耳聞的董真勇名,不禁都寒了膽,明知這越王府中乃是危險之地,若不能馬上將其斬殺,一旦形勢有變,自己都得命喪此地,卻一個個猶豫不前,一時間局勢竟僵住了。
先前那小吏跑了十來步,看見落在後面的駱團站了起來,不再撫摸腳上,趕緊大聲喊道:「你這廝好不知機,沒看見少將軍遇到刺客了嗎,還不快去救援?」
駱團拔出腰間橫刀,答道:「在下立刻便去救援,還請快些去喚援兵。」說話間已然靠近了小吏的身邊。那小吏剛想加快腳步往駐有衛隊的大門口那邊跑去,突然覺得小腹一涼,緊接著便是一陣火燒一般的劇痛,往下一看,胸腹之間已然被一柄橫刀貫穿,刀柄緊握在駱團的手上。
那小吏用一種不敢相信的目光緊盯著駱團,口中發出咯咯的聲音,駱團苦笑道:「抱歉,我也是刺客。」
小吏嘴角流出鮮血,猛的伸出右手向駱團臉上抓來,駱團手上加力,猛的一轉刀柄,處於對方腹腔裡的刀刃立刻絞碎了內臟,同時也絞碎了小吏的生機,生機迅速從小吏的眼睛裡消失了,抓向駱團的右手也無力的放下了,只有指甲在駱團的臉上劃出幾道淺淺的傷口。
駱團輕輕替小吏閉上圓睜著的雙眼,一把將他推倒在地上,隨手拔出橫刀,對著已經死去的他說:「要是不往我這個方向跑,我也就不會殺你了。到了下邊也不要怪我,找個好人家投胎吧,很抱歉,在這個世道,我們都得做許多不得已的事情。」說道這裡,駱團隨手抖了抖橫刀,將刀刃上的鮮血抖落下來,向董真那邊走去。
董真竭力平息自己劇烈的呼吸,方才一連殺掉那兩名刺客看起來並沒有消耗他多少體力,但胸口的傷口在不斷流血,箭頭上的烏頭毒和不斷流出的鮮血都在不斷削弱他的體力,由於大腿上的傷口,他沒有辦法主動發起攻擊,只能等待著對方發起攻擊,然後尋機加以反擊。從面前剩餘的五名刺客的腳步和行動來看,他們都是久經戰陣的戰士,也許他們的武藝並不十分高強,但多次的戰鬥讓他們有了良好的默契,懂得通過自己的行動為同伴製造敵人的破綻,並且能夠在正確的時候利用這破綻發出致命的一擊,他們身上的甲冑和兵刃也十分精良,在這樣的五個人的圍攻下,很少有人能夠活下來,那麼身負重傷的自己呢?雖然對自己的武藝和膽量很有自信,但董真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逃出這次刺殺,他只希望援兵快下趕來。
可是援兵會來嗎?董真並沒有把握,多年的廝殺經驗告訴他,從一進越王府,他就走進了一個精心佈置的圈套中,派人以董昌的名義邀請他赴晚宴,然後不讓親衛一同進府,還有這些刺客的強弩、甲冑、兵刃,還要帶入這戒備森嚴的越王府來,而且在來往人十分稠密的越王府中找到這樣一個少有人來的地方以供刺殺,卻又要掩人耳目,不欲眾人知道,能夠做到這一切的而且會這麼做的人是誰,便呼之欲出了。
「湯臼,你這狗賊給我出來,敢派人來殺我,連見我一面也不敢嗎?」董真猛然大喊起來,高亢的聲音在寂靜的夜空中傳出很遠,兩旁的樹林裡的鳥兒也被驚起了不少。
啪,啪!「少將軍果然是明白人,不錯這一切都是湯臼佈置的,不過主持這一切的人不是他,而是我。」場中突然響起了一陣鼓掌聲,董真往聲音來處看去,鼓掌的正是駱團,只見他手中橫刀上滿是鮮血,臉上滿是掩飾不住的殺機,身後不遠處躺著方才逃走去求救的小吏,駱團刀刃上的鮮血是誰的也就不問可知了。
「原來這一切都是因為你,你進城來送情報最終目的就是要刺殺我的,這些刺客也都是你的手下。」現在董真已經恍然大悟,可他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湯臼明明對駱團恨之入骨,卻要冒險殺了自己,難道他不知道一旦殺了自己,如何面對即將到來的董昌的憤怒,還有城外成千上萬的鎮海軍。一旦自己死了,他也不過能多活片刻罷了。
他心知這越王府中實在是危機重重,隨時都有可能有人經過,這董真勇武非常兼且胸有謀略,雖然身中毒箭,一旦不能斬草除根,放虎歸山,那便再無機會。左手撿起旁邊一名戰死刺客的橫刀,隨手挽了個「十字斬」的進手架勢,竟當先向董真逼去,口中喊道:「斬董真首級者,賞萬貫,我副將的位子還是空著的,好男兒博取功名富貴就在今日了。」
第090章 刺殺(三)
那剩餘的五名刺客本就是駱團的心腹,只是方纔已經被董真有些殺寒了膽,此刻聽到駱團說出的驚人賞格,又見主將身先士卒,那些許膽怯早已被血勇和貪慾驅趕出來,都拿起兵刃一步步向董真圍上來。
駱團和他身邊的五名心腹都是格鬥經驗十分豐富的老兵,極有默契,不約而同的採用了一個策略,幾乎用同樣的步幅慢慢縮緊包圍圈,只要董真出手攻擊其中一人,那人就用各種手段鎖住董真的兵刃,其他人便在這個間隙內撲上去,殺死對手。一時間場中的氣氛滲的人發慌,只聽得見沉重的呼吸聲,還有的便是粗麻鞋底和石板地面的摩擦聲。
金烏西下,月兔高昇,清朗的月光如水,照在場中人的血跡斑斑的兵刃上,所有人的動作都很慢,生怕露出破綻牽引起對方雷霆一擊。在一旁樹木上的夜鳥眼中,下面的一群人的行為十分可笑,彷彿木偶一般笨拙的行動,牽線人一扯一動。突然一名駱團的手下眼睛緊盯著董真,沒有注意支撐腳落腳處有一塊鬆動的石塊,落腳時沒站穩,身體略微向前一傾。那被圍在核心如同老僧入定一般的董真,身體便如同在冰塊上一般,前滑了兩步,掌中橫刀如同匹練一般向那人頭上斬去。
那刺客下意識的橫刀在頭頂上一擋,卻只覺得叮的一聲,手頭一輕,額頭一痛,便已經失去了知覺,原來董真此刻身處絕境,心知是否能逃出生路全靠手中橫刀,不知不覺間手中長刀和心、意、體合而為一,那一刀蓄勢已久,便如同強弩張滿到了極點,感到對手露出了破綻,有意無意間便迸發出來,正符合武學中「無意而發」的精意,竟一刀將對方手中橫刀一刀斬做兩段,接著去勢未衰,破顱而入,斬殺了那名刺客。
場中其餘五人眼睛都釘在董真身上,對方一動,便如同牽動了木偶的絲線一般,或砍,或刺,或攻頭顱,或攻背心,向董真殺去。駱團在其中武藝最為高強,其本是左撇子,後又經苦練,將右手練得如同左手一般靈活,其雙手持刀,一刀攻敵,一刀護身,兩刀輪轉攻防,陰陽變化若神,昔日在浙東軍中也是有名的,此時更是壓箱底的絕技也使了出來,一招「十字剪」便將董真上半身籠罩其中,只要對方揮刀抵擋便雙手一錯,絞落對方的兵刃,留給後面的手下殺敵的良機。
董真揮刀斷刃只是須臾間事,他知道此刻深陷重圍,不得不險中求生,未受傷的左腿用力一蹬地面,整個人便突然反方向沖了回去,他這就賭的是後面那人應變不及,果然他身後那人使了個「大披麻」,想要一刀將董真從肩膀那裡劈成兩塊,卻沒想到董真一刀殺了對手,不但不避讓反而像自己這邊衝過來,結果砍中董真肩上的只是靠近刀柄處的刀刃,使不上力氣,結果只是剛剛砍開董真肩上的甲冑,未曾重傷對手。那刺客見董真竟已欺進了自己懷中,手中兵刃已經到了外圍,無法回援,惶急間剛想後退拉開距離,卻覺得小腹一涼,緊接著便是一陣火辣的疼痛,原來董真忍住肩上的疼痛,反手從肋下一刀刺去,重創了對手。人體小腹內多是消化器官,心肺等重要部位皆不在此處,是以那刺客雖然小腹中刀,一時卻不曾死,卻激發出一股狠勁,一把抱住董真,雙臂用力竟將其緊緊抱住了,口中嘶聲大喊:「莫要管我,快些殺了他。」
董真全力掙脫,可哪裡掙得脫,他身中毒箭,此刻連續激烈運動,毒力更是發作起來,眼前一黑,幾乎昏死過去,那漢子自知必死,已將平生最後一股力氣也迸發出來,只怕只有將其手臂砍斷,才能掙脫出來,董真眼見其餘四人圍殺過來,心頭惶急,將手中刀柄一扭,那漢子小腹隨之一陣劇痛,雙臂之間收的反而更緊了,口中連連吐血大罵:「怎的還不下手,作死嗎。」
當先一人趕過來,一刀便砍在董真右肩上,那人臂力本就極為雄渾,這一刀幾乎將董真的整個右肩和身體分離開來,刀刃卻入肉太深,一時拔不出來。董真疼的大吼一聲,宛若平地響起一聲驚雷,竟將那人震得呆住了,隨即一腳踹在那人小腹中,將那人踹的飛出丈二開外,隨即反手拔出卡在自己身上的橫刀,一刀將一名刺客砍到,卻突然覺得背心一涼,原來駱團從背後掩過來,一刀將從董真後心刺了進去。
董真往前衝了四五步,方才收住了腳步,他身被四創,傷勢已是重的無以復加,靠在旁邊的一棵大樹上方才能保持直立,場中除了他以外還只有兩人還能站立,都為他的勇烈所震懾,雖然都知道他此刻只怕吹一口氣也就會倒下,但也無一人敢上前取他首級。
駱團此時心底也是暗自心驚,自己挑選七名武勇的心腹手下,先用毒弩伏擊,又上前圍殺孤身一人的董真,本以來是不費吹灰之力的事情,沒想到董真竟這般難纏,若不是湯臼事先安排了這個沒有閒人來往的伏擊地點,又提供了強弩和烏頭毒箭,只怕今日死在這裡的不是董真,而是自己和手下八人。
過了半晌功夫,董真卻還是保持著方纔的姿勢,並不動彈半分,駱團心頭奇怪,卻突然看見董真圓睜著的雙目突然流出兩行黑血來,剩下的最後一名手下顫聲說:「駱將軍,這董真莫不是已經死了吧。」
駱團聽了一驚,仔細看了看,覺得董真這樣子的確很像死了,卻又不敢上前去察看,生怕著了對方臨死前的反噬。他靈機一動,令手下將方纔扔在地上的強弩取一具來,上好弦後,對準董真胸口射了一箭,董真這才頹然倒地,駱團這才鬆了口氣,走上前去,將董真的屍首翻過來察看詳情。
只見董真雙目怒瞪,張口彷彿正在呼喊著什麼,整個人彷彿生時一般,虎虎有生氣。說來也是奇怪,方才雙方打得十分激烈,可董真的臉上卻無什麼污跡,乾淨得很。駱團和剩下的那名手下兩人對視一眼,都覺得對方疲憊之極,這場廝殺時間也不甚長,不過半盞茶功夫,但激烈程度生平僅見,相較其體力來說,精神上消耗更是驚人,兩人心中都有宛若隔世之感,彷彿在奈何橋邊走了一遭一般。此時強敵授首,一下子精神上送下來,手腳才覺得發軟,兩人竟不約而同,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息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功夫,駱團才覺得好點了,他知道這越王府中,雖然有湯臼作為內應,但畢竟董真是極要緊的人物,自己帶人在這裡刺殺與他,方才鬧出的動靜如此之大,隨時都有人趕來,多待一刻便多一刻的危險,趕緊砍掉董真的首級,和湯臼或者一同挾持董昌,控制越王府親衛,或者逃出城外,到鎮海軍營中,才是自保之道。
駱團趕緊勉力站起身來,一腳踢在身邊那名心腹的屁股上,笑罵道:「你這小子,還不趕快起來,把那邊賴在地上不起來的那小子給叫起來,媽的,挨了董真一腳便起不來,感情他身上的那身鎧甲是假的來著。」
駱團那名手下已經從方才激烈的戰鬥的影響中恢復過來了,想到方才將軍說的萬貫賞格,心裡一驚充滿了狂喜,此時場中只有自己和方才挨了董真一腳的那人還是活人,就算將軍拿了一半,剩下的自己和他二一添作五,也有兩千五百貫,這可是個驚人的數字。自己可以買上幾百畝田地,還有七八頭牛,雇上十來個莊客,娶個婆娘,在納上個妾,過上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了。想到這裡,身上披著的沉重甲冑彷彿沒有重量了似地。
駱團走到董真身邊,隨手撿起一把橫刀,準備斬下董真的首級,畢竟要使越州守軍最快崩潰的辦法,就是出示其主將的首級。看著董真勃勃有生氣的臉龐,駱團平日裡對他的那些嫉妒憤恨突然當然無存了,心裡平添了些許敬佩和同病相憐之情。隨手替董震撫上怒瞪的雙目,擦拭了下臉龐,拂去了點浮塵。駱團喟歎道:「少將軍,自古以來,忠臣見謗,直臣被戮的事情還少嗎?你要說錯就錯在主昏於上,而你既不取而代之,又過於剛直,你這般叫湯臼怎敢不殺你自保。這等亂世,你長於謀敵,而短於自保,又如何活的下去。」
駱團這會兒百感交集,竟將董真當作生平知交一般,將這些天來壓在心裡的話一吐為快。正當此時,卻聽到不遠處那心腹的驚呼聲:「將軍,他死了,他被地上的刀刃刺死了。」
駱團聽了一驚,趕緊跑到那邊,原來那名刺客被董真一腳踢出去,不想正好地面有一柄橫刀,刀刃斜斜向上,那人落到地上竟正好被一刀從背心直貫穿過去,立刻便死了。駱團查看清楚,也只得暗歎此人有夠倒霉,那麼厚的賞賜竟然無福享用,抬起頭來卻看見對面那剩餘的最後一人臉上滿是掩飾不住的興奮之情,轉念一想,便明白了對方是因為少了一人和自己分享賞格。內心中微微感覺到一陣厭惡,自顧起身走到董真身邊,苦笑道:「少將軍你上路也有六人與你同行,路上倒也不寂寞了,你這般豪勇,便是到了陰間想必也是鬼雄之屬,不似在陽間還屈居庸人之下,在下要借你首級一用,得罪了。」
說到這裡,駱團手起一刀,將董真的首級砍了下來。
第091章 僵持
鹿鳴堂上,燈火通明,卻沒有如同那守門校尉所說的有準備宴飲的痕跡,空蕩蕩的只有一人,正是湯臼。只見他並沒有如平日一般身著長袍,只披了一件玄色布袍,布袍下面鼓鼓囊囊的顯然是穿了甲冑,腰上佩了橫刀,一頂鐵盔放在一旁,竟然是一副戎裝打扮。
湯臼在堂上坐臥不寧,不時起身走到堂口往來路上看去,臉上掩飾不住的滿是焦急之色。他平日裡最是講究氣度,坐臥起居最是講究,今日卻與平日不同,彷彿在等什麼人一般。突然不遠處的崗哨傳來一陣詢問聲,湯臼趕忙起身往聲音來處看去,此時天色已黑,只能依稀看到崗哨處火光下有兩人正在和守衛說些什麼。
「怎的只有兩人,駱團那廝明明帶了七個人去的,難道事情洩露了。」湯臼心頭頓時冒出這樣一個念頭,他生性本就多疑,此次和駱團合謀刺殺董真又是關係到自家性命的事情,而且他和駱團不過是利害相同,暫時苟合而已,並無什麼信任可言。此時見到人數不對,瞬息之間腦袋裡面已經閃過了數十個念頭。
「要不要逃到越王那裡去,我在駱團那裡也沒有留下什麼把柄,只要矢口不認,想來也拿我沒什麼辦法。」湯臼心頭閃過這樣一個念頭,他幾乎就要掉頭向堂後跑去,在後面他早就預備好了一屁駿馬,以備不時之需。此時卻看到那兩人已經走得近了,看身形並非董真那魁梧過人的體態,心頭倒定下了幾分。趕緊三步並作兩步跑下堂來,為首一人果然正是駱團,旁邊一人看眉目是進城同來的一名心腹,湯臼這才把一顆幾乎跳出嗓子眼的心吞回了肚子。
「大事成了嗎?怎的只有這麼幾個人了,其餘的人呢?」湯臼看到四周沒有旁人,趕緊急促地問道。
「成了,其餘的人全完了。」駱團將提在手裡的一個油布包往湯臼眼前示意了一下,語氣裡充滿了一股掩蓋不住的興奮和疲憊。
「全完了?他們可都有帶強弩還有毒箭的,董真那廝是一個人進府來的嗎?」湯臼幾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七人他都是見過的,都是身經百戰的勇士,兼且有強弩毒箭伏擊董真,竟只剩下兩人。
「嗯,就一個人,若是在多一個人,只怕躺在那裡的便是我們了,董真果然是萬人敵。」說話間三人已經進得堂來,駱團的臉上滿是後怕的神色。
駱團和湯臼二人坐下,那剩餘的一人跑到堂口放風,鹿鳴堂上本來的僕役早已被湯臼悉數遣退,如今偌大的堂上只有三人。駱團將那油布包放在地上,小心的解開油布包,隨著那布包的解開,董真拿熟悉的面容顯現在湯臼的面前。湯臼仔細的端詳了好一會兒,確定了這的確是董真的首級,才對駱團問道:「那我們就按計劃趕快到董昌那裡,挾持董昌,假傳王令說董真橫行不法,奉王令斬之,接受全城兵權,你看可好?」
駱團卻搖了搖頭,道:「我看不能按照舊計行事,這董真素得軍心,我等手中實力太小,一旦董真親信煽動兵變,只怕你我縱然有董昌在手,也無濟於事。」
湯臼聽了眉頭一皺,想起平日裡董真在軍中的威望,只怕駱團所說有理,自從董昌篡號以來,在軍中威望日衰,只要那些董真手下振臂一揮,自己和駱團只怕只有和董昌死在亂軍之中的下場。便點頭道:「那駱將軍你有什麼妙策。」
駱團咬緊牙關,兩腮上頓時暴起兩股青筋,隨著說話時肌肉的起伏而蠕動,看起來頗為怕人,狠狠地說:「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董真身上印信我已經取來了,今晚便假傳董真之命,將其親信全部招來,一股腦兒全給殺了,那時無論控制董昌,還是逃出城外,都任我等行事了。」
湯臼仔細看著駱團從懷中取出的印鑒,察覺無誤,心知此時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咬牙笑道:「好,寧下毒手,莫為苦主,此時也只有下手一搏了。」
杭州城外,西陵渡口,自從近一個月前淮南宣潤二州軍渡過浙江,拿下楓林渡口後,兵鋒已經直逼西陵。可奇怪的是,安仁義統領的宣潤二州軍卻在形勢一片大好的局面下,突然按兵不動,只是不斷派出小股部隊四出搶掠,主力卻只是在楓林渡口一帶修築營壘。西陵渡口這一帶的局勢倒平靜了下來,從杭州城中趕來的鎮海節度副使杜陵自然也不會讓自己手下的新兵去和對方的老兵野戰,只是整日裡操練士卒,修築營壘。四周田野裡的百姓看到戰事平息下來,也打著膽子回到家中料理農事,畢竟莊稼人總要吃飯,總不能看著田里的雜草日益茂盛卻不管,沒了收成可不是鬧著玩的。
可是隨著淮南節度使楊行密統領的淮南本部大軍渡江南下,西陵這一線的氣氛也緊張起來了。四天前,平靜已久的宣潤大營便派出一支軍隊,直逼西陵渡口,與駐守的鎮海軍相對峙起來,雖然由於淮南的宣潤軍已經渡過了浙江,佔領了楓林渡口,西陵渡口的戰略意義已經下降了不小,但這裡依然是杭州的屏障、杭州錢繆本部和攻打董昌顧全武所部的最便捷的通道,只要西陵還在鎮海軍的手中,錢繆可以利用內線的機動的優勢,通過水運將自己的軍隊集中起來,將自己的敵人:浙東董昌、淮南宣潤二州兵、渡江而下的楊行密淮南本部,各個擊破。如果西陵渡口被敵人奪取,不但錢繆所處的浙西諸州將陷入三面受敵的窘境,而且顧全武率領的戰鬥力最強的一支鎮海軍也將和杭州失去直接聯繫,唯一可以聯繫的通路只有一條,那就是海運,可在那個年代,通過海路運送兵力是十分危險的。
呂方和王茂章一行人站在蕭紹運河旁的高地上,對面的河岸上並沒有什麼人影,鎮海軍只在河邊放了些稀疏的崗哨,主要兵力都在堅固的土壘中。運河並不寬,只有七八丈開外,可以清楚地看到對面河岸邊的水草叢中棲息的水鳥。由於害怕在對岸的草叢中有弓弩手襲擊,所以隨從的衛隊都十分緊張,都拿著大盾,準備地擔當隨時可能到來的敵襲。
運河的水流速度並不遄急,通行的親兵們拿著特製的竹棍,試探著河底的泥土的鬆軟,再加上對岸的陡峭程度,還有敵營壘的情況,記載下一個個是否利於渡河的地點。鎮海軍的營壘修築的十分巧妙,他們在運河和浙江的交匯處修築了十分堅固的兩座土壘,上面安置了床弩,投石機等器械,在附近的河底還放置了許多鐵錐,這樣就使得宣潤軍的舟師無法進入運河內,運河上只留了許多艨艟快船,日夜巡邏,宣潤軍若是要渡河,就必須在沒有舟師掩護的前提下徒涉,面對對方的水師和岸上敵軍的進攻,就必然要付出慘重的代價。
呂方看著不遠處的一個河灣中,那邊蘆葦叢中依稀可見兩艘快艇,每艘艇大概可以裝10來個人,船頂上都鋪了一層硬木板,外面還蒙了防火的干牛皮,箭矢油火都難以傷害,船身兩側伸出兩排槳來,船頭裝了鐵質的沖角,用於撞擊之用。這種小艇在西陵附近的運河中有許多,平日裡便分散停靠在那些小港灣中,控制了西陵這一段的河面。
「呂將軍,你看這對岸的鎮海軍防守的如斯嚴密,你有何良策破敵呀?」
說話的是王茂章,自從呂方被他逼著出兵西陵,呂方便成了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整個變成了個啞巴,整日裡就是督促手下修建營壘,訓練士卒,倒好像不是來攻打西陵的,倒像是來這邊防備鎮海軍渡河反攻一方。
「沒有水軍,末將也沒什麼辦法渡河,不過我們這邊也牽制了不少鎮海軍在對岸,只要楊使君那邊打勝了,我們這邊自然有機可乘。」呂方這段時間也是鬱悶的很,本來打算撿便宜打悶棍計劃,變成了頂到最前面去當前鋒,這實在是一開始沒有預料到的,他現在最怕的事情就是這王茂章突然發神經,逼著自己當先鋒強行渡河,好不容易積攢的這點老本,可不能在這裡給糟蹋了。
「呂將軍你圍攻商隊時,不是巧計百出嗎?那兩處可都是少見的堅城,被你一夕而下,今日面對一條七八丈的水溝怎麼就說沒辦法了。」王茂章卻不放過呂方。
「該死的,這王茂章怎麼是這樣個心胸狹窄之輩,到現在還記著他兒子被我伏擊的事,這下在他手下可沒好日子過了。」呂方額頭已經出汗了,臉上在盡量的打哈哈,想要把這件事情矇混過去,一時間場中氣氛緊張了起來。
忽然人群中冒出一個清脆的聲音叫道:「昔日伏擊商隊之事,我家將軍尚未投入淮南軍中,後來楊使君也說過此事揭過了,不必再提。淮南軍中多有降將,安都統,周刺史皆是此類,王都統揪著這件事情不放,豈不會寒了莫邪都千餘將士之心。」
第092章 洗浴
說話那人聲音悅耳之極,便如同黃鶯初啼,讓人聽了心神皆醉,渾然忘了言辭的尖刻。王茂章沿著聲音來源看過去,說話的是一名身形嬌小的男子,容顏如玉,端的是少見的美男子,看衣著服飾看,應是呂方的親兵一流,正是男扮女裝貼身護衛呂方的沈麗娘。
呂方聽道麗娘出言駁斥王茂章的話,袒護自己,心裡又是開心,又是擔心王茂章藉機發作,傷了她,趕緊搶在王茂章說話前,轉過身對沈麗娘叱喝道:「你是什麼身份,這裡哪裡有你說話的資格,趕快嚮往王都統謝罪,看我回營不好好收拾你。」呂方背對王茂章,面對的全是莫邪都的自己人,臉上滿是笑意,還眨了兩下眼睛,做了個鬼臉,和言辭的嚴厲相映成趣。
沈麗娘看到呂方的表情,忍俊不住,差點沒笑出聲來,她心知自己若不是道歉,呂方將十分難做,上前斂衽行了一禮道歉道:「在下屬下出言冒失,全是末將平日裡治軍無妨,還請王將軍治罪。」
王茂章外表粗豪,但其實出身貧苦,歷經世事,為人是十分精細的,沈麗娘男扮女裝,哪裡掩蓋的住天生麗質。王茂章早已看出說話的是個女人,他也聽聞過呂方有一名愛妾精通劍術,平日裡身著男裝跟在身旁,方才出言不遜的看來就是此人,說話如此大膽,想必呂方平日裡就十分寵愛。呂方雖然名義上是自己的屬下,但卻是節制諸軍都統安仁義的愛將,自己也拿他沒什麼辦法,若是只是責罰他的心愛之人,徒然惹來怨恨,卻是不智的很,是以王茂章也只是淡淡地說了聲:「罷了。」便放過了。
王茂章雖然嘴上對呂方十分挑剔,心裡倒也明白這西陵的確難以攻打,那條七八丈寬的運河倒是不難渡過,便是士卒強行徒涉也不難通過,更不要說這邊有足夠的木材可以用來搭設浮橋。可對岸的鎮海節度副使杜陵進攻不行,防守倒是一個好把式,他並沒有把手中的兵力撒麵粉一般在三十多里的河岸上平均佈置,而是分別在緊要地點修築了十餘個可容兩百人左右的土壘。俗話說大城好攻,小堡難下,原因就是大城往往所在的地勢平坦,而且要防線的城牆太長,總有薄弱環節可以突破,而小堡所處的地方往往十分險要,器械難以到達,並且要防守的地段很短,只能拚命死攻。
這樣一來,雖然王茂章和呂方手下都是精兵,要想短時間內攻下那些土堡也是千難萬難。一到白天,那些運行在運河中的鎮海軍快艇便會出來攻擊浮橋,將淮南軍斬為兩段,那時渡河了的淮南軍就會陷入攻則無人應戰,守卻沒有營寨糧秣,退沒有歸路的窘境。王茂章也看出對方佈置的厲害之處,自然不肯上這個惡當,才故意出言為難呂方,此時被呂方手下捅破,也不好意思再拖下去,對面敵情也已經看的差不多了,於是一同回營去了。
由於莫邪都和王茂章手下的淮南軍紮營方式有很大的不同,而且呂方和他心中也各自有芥蒂,所以莫邪都並沒有和王茂章合營一處,而是在相距半里開外的一處平地建營。呂方回到營中,不再在那王茂章的視線範圍內,立刻便覺得整個人輕快了三分,回到賬中,趕緊在沈麗娘的侍候下解下甲冑,用熱水擦洗一番。呂方身上這件甲冑乃是楓林渡口一戰從僧兵手裡奪過來的戰利品,乃是明光鎧的上品,堅固的很。可也有一件壞處,穿上去是又重又熱,每次下來都是一身汗水。還好有沈麗娘同行,她生性喜愛雅潔,都燒了熱水替呂方擦洗一番,柔軟的小手拿著熱乎乎的帛巾擦拭著汗津津的額頭感覺實在太好了,呂方閉目愜意的享受著,爽的幾乎要呻吟出來了。
「這才是生活,王佛兒和他手下那幫粗胚就算再過一百年也學不會,連燒點熱水弄過來都學不會。」呂方想起那個整天嘮叨著要和士卒同甘共苦的王佛兒,幾乎都要淚流滿面了。拜託,他怎麼不記得霍去病北征匈奴,重車余棄粱肉而士有饑色,卻記得吳起給士兵吮吸膿瘡的事情,就算要收買人心,老子也不會用那麼噁心的辦法。呂方正想的出神,卻感覺的給自己擦拭臉龐和頸子的溫軟小手離開了,以為享受結束了的呂方正準備站起來,卻聽見沈麗娘的嬌嗔道:「不要亂動,老老實實給我坐在那裡,我去那些胰子過來,給你洗洗頭,都快發臭了,真不知道你怎麼忍得住。」
呂方這下有了熟悉的感覺了,彷彿放假回家,母親的呵斥聲,笑道:「我也就是個窮當兵的,滿營將士都是這般,我這還算好的了。」
呂方話剛出口,便覺得脖子上的那隻小手突然一緊。立刻被按到熱水盆中,緊接著被一隻手拿著絲瓜瓤子狠狠刷洗,緊接著聽到沈麗娘嬌嗔道:「你和他們能一樣嗎,好歹你也是五品將軍了,怎的還這般邋遢,髒死了。」隨著話聲,麗娘手裡的絲瓜瓤子力道更加了三分,刮的呂方頭皮發疼,想要出口討饒,卻忘了自己腦袋在水中,頓時一口熱水進了肚子,嗆入氣管中,頓時劇烈咳嗽了起來。
趕緊手舞足蹈,拚命掙扎,想要把頭離開水面。
沈麗娘看到呂方嗆了水,趕緊放鬆手,一雙手在呂方背後不住輕輕拍擊,口中小心撫慰,問呂方嗆的厲害嗎?
其實呂方那口水大半都是吞到肚子裡去了,雖然水裡又是皂胰子,又是汗水,味道的確不敢恭維,也沒有大礙,好歹他出生地就在長江邊上,後來也學過游泳,咳上兩聲將水逼出氣管就好了,轉過身來只見麗娘一身玄衣,相映之下更顯得皮膚白皙,腰上束了一條布帶,當真是盈盈可握,端的是可愛非常,因為要替自己洗頭,雙手的袖子都挽到了肘彎以上,一對小臂便如同玉藕一般,臉上濺了幾滴水花,滿是關懷的表情。心頭不禁一身火熱,裝出十分難受的樣子,弓著腰不住咳嗽,沈麗娘果然著了道兒,趕緊靠上來在背上一面輕輕拍擊,一面關切詢問:「你怎麼了,要不要我去把陳先生叫來,方才都是我不好,不該下手那麼重的。」
呂方猛的一把攔腰把麗娘抱起,放在自己膝蓋上,笑道:「好險,若不是我會游泳,豈不是被你嗆死了,你說,認打還是認罰?」
沈麗娘突然被人抱在懷裡,頓時吃了一驚,剛想掙扎,卻覺得靠近的身體滿是男子漢的氣息,身體不覺得一軟,便已經被抱到了呂方的膝蓋上,才覺得大羞,一頭鑽入呂方懷中,感覺著胸膛裡強勁有力的心跳,只覺得從未有過的心安和歡喜。
一時間,帳篷寂靜無聲,兩人都覺得無限美好,臉上的羞色半退,白玉般的臉龐透出血色,顯得分外動人,呂方忍不住在臉頰上親了一口,只覺得滑膩動人,心裡說不出的暢快,簡陋的軍帳中便如同內室一般,過了好一會兒,麗娘方才從呂方懷中站起,替呂方繼續洗完頭臉。
麗娘揉著呂方頭上的短髮,皺眉問道:「呂郎,為何你只留這麼短的頭髮,便如那些沙門一般,不然,我也可以為你扎個漂亮的髮髻,這樣才有將軍威儀。」
呂方心中暗忖,短頭髮你都覺得髒,要是留長髮,整日裡頂盔帶甲,那頭頂上的跳蚤虱子等寄生蟲還不多的嚇死你。口中只打著哈哈,卻不回答。
沈麗娘也沒在意呂方怎麼回答他,歎了一口氣,怯生生地問道:「呂郎,今日我擅自出言,是不是給你惹了很大的麻煩,我看那王茂章好像對你不善的很。」自從隨呂方回到營中,這件事情一直埋在她的心裡,是以她幫呂方梳洗也有一點討好贖罪的心思,畢竟那時女子的幸福與否便取決於跟隨的良人,麗娘雖然天姿國色,兼有一身劍術,也不能免俗。
呂方笑了笑,道:「無妨,那王茂章這般也不過是因為以前商隊一戰,我把他兒子王啟年打得忒慘,面子上掛不住,心裡便有了芥蒂,這次發作出來罷了。我上面還有安仁義護著,現在他手中兵力也不比我多多少,只要小心應付,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沈麗娘聽到呂方這般說,才覺得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又想起呂方先前的滑稽表現,捂嘴笑道:「你這人也真壞,嘴上說的那麼狠,臉上還做鬼臉,你就不怕讓那王茂章看到。」
呂方起身走到麗娘身旁坐下,伸手環住她的腰部,麗娘臉上微微一紅,卻也不掙扎,微微側身靠在呂方肩上,低聲問道:「今天你說也沒辦法渡河,是真還是假呀?」
呂方此刻正色魂授予,腦子裡滿是「推倒,推倒」的吶喊聲,若不是害怕沈麗娘的武功遠勝自己,早就撲上去了,正想說兩句眾人面前不好說的體己話兒,卻猛然聽到麗娘這般煞風景的問話,頓時心裡一涼,鬱悶的回答:「自然是真的,過河不難,可你沒水軍,只怕過了河,過河的浮橋被人家水軍打斷了,在河那邊的將士們都吃什麼呀。」
第093章 落空
沈麗娘也見過鎮海軍在運河和浙江交匯處的那座土堡,還聽說水中滿是鐵錐,的確浙江上的舟師的確無法衝破封鎖,突然靈機一動,興奮地說:「莫邪都中不是有很多石炮嗎?聽呂雄說,就是城樓土堡也可打破,更不要說那些小艇了,我們在浮橋邊上多放些石炮,將那些小艇盡數打沉不救行了。」
呂方聽了哭笑不得:「麗娘呀,那些石炮若是打固定目標也要瞄準半晌,方能射中一發,何況那些划行如飛的快艇,只怕浮橋被人家燒完了,也沒有打中一兩條,你這主意可真夠餿的。」
沈麗娘臉漲的通紅,嬌嗔道:「我一個女人家,哪裡懂得這等兵家之事,不過你一定知道有辦法渡過河去。」
呂方聽到這話,心裡頓時生出一股豪氣,畢竟任何一個男人見到美女對自己這麼有信心,也不自覺的腰板直了起來,皺眉思忖道:「也不是不可能,可就憑我們這不到四千兵,就算過了河去又濟得什麼事。」
這時帳外突然有哨兵稟報:「陳允陳先生到了,想要求見將軍。」
「他來幹什麼,不是還留在楓林渡口老營那邊養傷嗎?還來得真不是時候。」呂方心頭一陣不快,自己好不容易撈到和麗娘親近的機會,身邊放著這麼個活色生香的大美人,要不早點把生米煮成熟飯,放在前世還不被那幫損友罵成「禽獸不如」嗎?只得沒好氣的答道:「讓陳先生等一會,我這裡正在梳洗更衣。」
沈麗娘何等聰明的人,間呂方這等口氣,立刻便把他的心思猜到了七七八八,雙頰不禁微紅,見呂方正氣哼哼的整理著衣衫,便從背後抱過去,大著膽子在呂方的臉頰上親了一下,剛剛親完,便覺得大羞,轉身拿了水盆到了後帳去了,留下呂方獨自一人在那裡回味那輕輕的一吻。
陳允進得帳來,拱手行了一禮道:「在下傷勢已經盡好,擔心沈小娘子抵禦不住陸翔,便趕回來了,莽撞之處還請將軍海涵。」
呂方看陳允臉色蒼白,雖然和那天剛受傷時是好了許多,可說話時中氣還不甚足,想來陸翔胸口那一掌並沒有那麼輕易好,心中也感念他的忠心勤勉,笑道:「陳先生何必如此自苦,在老營那邊調養好些再過來也不遲,我這裡戒備森嚴,麗娘也時刻在旁戒備,陸翔那廝應該找不到什麼機會的。」
陳允聽到這話,臉色一整,答道:「將軍此言差矣,如今莫邪都數千將士安危禍福皆繫於一人,將軍豈可自誤。那陸翔才學武藝皆都不凡,原先不過存了個自保之心,又為家族所累,才首鼠兩端。如今他家族盡滅,再無什麼牽掛,對將軍可說是恨之入骨,這等人物又豈可小視。」
呂方聽了也暗自點頭,前世本拉登那麼點勢力,只不過手下大半是些悍不畏死之徒,便搞得美國狼狽不堪,更何況現在自己手中就這麼點實力,正思量間,沈麗娘從帳後走了出來,也同意道:「陳先生說的是,這等事不可疏忽了,還是小心為上。」
陳允見呂方也接受了他的意見,笑問道:「方纔在下在帳外聽到呂將軍說有良策渡河,卻不知能說與在下聽聽。」
呂方聽了一驚,自己方才和麗娘說話時聲音並不大,陳允當時離自己這邊距離至少有五六丈開外,還有帳篷遮攔,他怎麼聽得見,若是他聽見了這些,那先前自己和麗娘的親熱話語該不會也讓他聽見了吧,想到這裡,呂方的臉色不禁黑了起來。
陳允何等精明的人,立刻便看出了呂方的心思,笑道:「在下手上之後,耳力倒是好了不少,方才再帳外也就聽到了將軍這句話,在下方才進營的時候,也聽值班的軍官說了,暗想鎮海軍這般佈置,倒是難纏得很,聽到將軍這般說,倒是惹出了好奇心,還望將軍告知。」
呂方聽到陳允承認自己是憑借耳力聽到的,不禁嚇了一跳,盯著陳允的腦袋,看看是否腦後藏著一對兔子般的長耳來。過了半晌,才悻悻然的答道:「陳先生倒是好耳力,天下間豈有攻不破的防線,不過人力有時而窮,條件所限罷了,我一時也想不出什麼辦法,方才也不過是順口回答麗娘罷了。」
陳允聽了,臉上卻無失望的表情,笑道:「在下倒有個法子,卻不知成不成得了,還請將軍聽聽。」說到這裡,陳允上前一步,伸出手指在一旁的水杯中點了點,在几案上邊畫邊說了起來,原來在浙江東岸上有一處水灣,深深的凹入河岸,其最深處距離運河不過一里多路。而陳允的辦法是挖一條運河,然後讓淮南的舟師從中走到運河來,這樣一來便克制了鎮海軍的水軍優勢,也不用擔心渡河而被斷了歸路了。
呂方聽了精神一振,覺得這也是個不錯的辦法,但不知道具體土質地勢等情況,算不出具體的工程量來。兩人講到這裡,再也坐不下去了,趕緊出營去細細勘察地勢,沈麗娘跟隨在後,也沒有帶衛隊,一行三人便騎馬沿著既定的路線跑了一遭,結果卻大失所望,原來這河灣和運河之間有一段路面乃是堅固的岩石,光這段石路,要開挖起來就不是短時間可以做到的,就算挖的過去,曠日持久,對面的鎮海軍也早就發現了,有了對策。一行三人喪氣的很,回營去了。
走到半路上,呂方突然腦中靈光一現,想起昔日在書中看到奧斯曼土耳其蘇丹默罕默德二世圍攻拜占庭,那拜占庭位處亞歐兩大洲的交匯處,地勢極為險要,他本是一個伸入海中的一個半島,與陸地相連的地方都是堅固的城牆,而海面則由鐵鏈封鎖,加之盟軍熱那亞海軍精於水戰,補給源源送來,默罕默德二世統領數十萬大軍,頓兵堅城之下,卻屢攻不下,曠日持久,眼看就得無功而返。後一人便獻了此計,一夜間將數百條小船通過這陸上橋樑,投入金羊灣中,建成浮橋,直逼城中,金羊灣那段城牆十分薄弱,一舉攻入城內,拜占庭的盟軍熱那亞水軍雖強,但都是大船,金羊灣中水淺,熱那亞戰船只得望洋興歎,是以拜占庭腹背受敵,默罕默德二世終於一舉攻克拜占庭,改名為伊斯坦布爾,以此雄城為根基,終於建立一代霸業。
想到這裡,呂方笑道:「我倒有一個主意,挖通運河不成,那便用木板搭起一條滑道,溝通浙江和運河,然後用人力拖曳,木板上用油脂潤滑,連夜將舟師中的快艇小船運到運河中去,豈不是又省功,又出奇不意。」
陳允聽了心裡一驚,在心裡細細謀劃一番,笑道:「若是滑道,只怕工程量太大,兼且太費力,不若先鋪上木板路,然後在船下墊上滾木,這樣更省力,不過用人力拖曳,只怕不是一夜能成,曠日持久,便失了軍機。」
「此處白天風向朝向我們這邊,夜裡則向鎮海軍那邊,可讓船隻皆張帆,借用風力,再事先徵集些牲畜,自然能成。」呂方和陳允二人細心謀劃,不過一會兒功夫便將這計劃細節疑難處一一理清。這兩人都是智慧過人之徒,不過說上一句,對方便明瞭了自己心中意思,此刻計劃停當,心中頓生平生知交之感,不禁開懷大笑起來。
沈麗娘聽到這裡,也是開心的緊,笑道:「既然你有這等妙計,下次軍議之時便說與那王茂章聽,省的受他這等奚落。」
呂方笑道:「那倒不急,王茂章和安仁義、田□諸人不和,我等渡河進兵,便是有進無退之局,畢竟西陵乃是錢繆腹心之地,決不容失,一旦我等渡河,錢繆必全力與我相爭,不如等到楊使君擊破蘇州成及後,錢繆大軍北上,我等再避實擊虛,那豈不是容易的多。」
陳允在一旁聽得連連點頭,呂方方才說得話正和他的心意,心中更是感覺當日投靠呂方乃是平生最正確的決定,這等君臣相得,當真是孔明遇劉先主,王猛遇苻堅呀。
三人正談笑間,只見不遠處一隊人馬飛快趕來,為首的身形魁梧,依稀是王佛兒模樣,待走近了才看到他神色惶急,彷彿有什麼大事發生了一般,到了近前,拱手行禮後低聲說道:「高掌書記有緊急軍情來報,說是董昌那邊的消息。」
呂方聽了一驚,他自渡江以來,顧全武統領的武勇都便如同他背上的一根芒刺,時時隱隱作痛,畢竟他在前世歷史書上只看到過錢繆,可沒有董昌,是以定然顧全武討伐董昌是成功的,可什麼時候成功,如何成功的他就不知道了。那董昌回師之後首當其衝的正是自己的莫邪都,是以他吩咐熟悉當地情況的高奉天,和遺留在那邊的親信聯絡,不惜代價,盡力探查那邊的消息,如有緊急軍情,無論什麼時候也要立刻報給自己。
一行人趕緊回到營中,只見高奉天在帳中來回走動不停,顯然已經是焦急到了極點,看到呂方進得帳來,三步並作兩步的趕上前來,低聲對呂方稟報道:「大事不好了,董真死了。」
第094章 逆轉
這句話便如同晴天霹靂一般,打在眾人的頭上,帳內這幾個人除了沈麗娘一人外,都知道董真乃是董昌那邊的中流砥柱,自開戰以來,董昌那邊連戰連敗,若不是董真激勵士氣,收拾餘燼,扳回了些局面,只怕董昌早就如同那秦宗權一般,被獻俘去了,自然楊行密也不用派兵南下救援了。
呂方趕緊詢問詳情,高奉天從懷中取出一封帛書,遞與呂方,一面細心解釋起來。原來顧全武聯合明州刺史攻下余姚後,便包圍了越州城,可在董真的頑強抵抗下,加上越州城地勢險要,器械糧秣儲備雄厚,顧全武也無機可趁,於是雙方便相持了起來。於是顧全武便將一名原董昌手下的降將派回越州城中,使了反間計,董昌身邊的寵臣害怕董真手中兵權太重,便設計殺了董真,還要盡殺董真手下的親信將佐,可是事情中途洩露了,寵臣反而被董真手下將佐所殺。
一時間越州城中大亂,顧全武乘機攻破了外城,大半董真手下皆投降了顧全武,董昌慌忙只見逃入內城死守,城中十餘年苦心經營的糧秣甲杖皆為顧全武所有,光錢帛金銀就不下三百萬貫。
高奉天一席話說完,帳中一片死寂,眾人額頭上都是一片冷汗,呂方和高奉天二人頭髮最短,最是顯眼。那些錢財糧秣也就罷了,畢竟江南沒有北方那樣,受到那沒嚴重的戰爭摧殘,想辦法還是搜刮的出來的,無非是百姓日子過得苦些。可那些甲杖就不同了,尤其是盔甲,這些軍國之器,生產的很多原料都是來自各地,現在各地交通隔絕,就是有錢也買不到,可以說是用一件就少一件了。呂方手下甲冑的來源一部分是上司的獎賞,再就是繳獲。可現在出征的莫邪都士卒披甲率還不到一半,留在丹陽的就更不用說了,過了四分之一就偷笑了。
董昌割據兩浙十餘年了,手中的積攢這下盡為顧全武所有,還有那麼多降兵,一想到自己將要面對這樣的敵人,呂方的頭便疼了起來。
旁邊陳五看到大家這般喪氣,試探地說:「不是越州內城還沒攻下來嗎?情況也許不像我們想的那麼糟糕吧。」
陳五話剛出口,高奉天搖頭道:「越州內城的確十分堅固,可董真已死,忠臣被殺,軍心士氣已經喪盡,顧全武得了這麼多積蓄,定然大賞士卒,雙方士氣相差如此之大,勝負已經不問可知,無非是早幾天,晚幾天的區別罷了。」
莫邪都中如果說對吳越情況清楚的,高奉天敢說第二,就沒人敢說第一了,陳五方纔那麼說,也不過時存了點僥倖之心罷了,這下高奉天下了結論,眾人更是沮喪得很。
呂方看到眾人都這般模樣,知道再商量下去也說不出什麼來,只得下令手下加緊防備,自己準備去王茂章營裡一趟,將這等大事通報與他,畢竟這對淮南諸軍來說都是大事。
眾人離開時,陳允卻落在後面,看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對呂方說:「在下心中一直有個疑問,想請將軍為我解惑,不知可否?」
呂方看他神情,知道陳允有話要與自己說,不願讓旁人聽到罷了,反正現在肯定不能攻打西陵了,也不缺這點時間,便點了點頭說:「也好,反正這裡也就你我二人,先生有什麼疑問便直接說吧。」
陳允也不客氣,找了個墊子坐下,示意呂方在對面坐下,呂方一直不習慣古人那種跪坐,便乾脆一屁股坐下,盤膝坐下。陳允看了一笑道:「我觀將軍氣度恢弘,彷彿高祖、魏武,卻不知當年為何起兵呢?」
呂方聽了臉上微微一紅,他過去時也算讀過《史記》、《資治通鑒》,知道這漢高祖劉邦和魏武帝曹操都有個習慣,儀容不整,不尊禮法,陳允這麼說的意思就是說自己這麼做不和規矩,只得坐直了些,答道:「我出身低微,實在不習慣那般跪坐,陳先生便饒了我吧,至於當年起兵,不過是因為四周亂兵叢生,盜匪成群,如不束兵成伍,無以自存罷了。」
陳允點了點頭,道:「不錯,將軍出身淮泗之間,乃四戰之地,如不自強,則無以自保,但如今將軍麾下數千,位至五品,若一心事上,楊王氣度恢弘,善於養士,雖不敢說位至儀比、開府,執掌一州之地,嬌妻美妾,還是沒問題的。可我看將軍平日作為,格局廣大,並非刺史之流可以局限。」
呂方聽了一愣,暗想自己心懷異志,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怎麼突然說出這些話來,一時間搞不清楚陳允的意思,說不出話來。
陳允也不在乎呂方不說話,自顧說了下去:「如今亂世,如無吞噬他道則無以自強,宣武朱溫至鎮時,隨從不過百人,夷門外皆是敵軍,秦宗權、朱瑄、朱瑾等人皆強於己,然其志氣不墮,不過五年,強敵皆以夷滅。將軍見微知著,識天下大勢如觀掌紋,可天下事如此繁雜,又豈是可以盡算出來的,諸葛孔明長於謀劃,亦有街亭之失,有些時候只有拚死一搏,方能敗中求勝,將軍此時處境比起宣武朱溫那時勝過百倍,彼能為者,將軍亦能為之。」
呂方聽到這番話,心中一動,笑道:「在下本為楊王手下將佐,自然一心事主,朱溫乃是朝廷大臣,位至郡王,尊榮無比,陳先生卻拿在下與他相比,莫不是喝醉了吧?」
陳允兩眼緊盯著呂方,神色嚴肅得很:「那朱溫雖然官職遠勝於將軍,可在我眼裡與將軍與他並無差別,神器本無主,有德有能者居之,如今天下已有鼎移之勢,那些朝廷授予的名器又有何用。若將軍安心於楊王手下一將佐,在下就請求去,陳允雖然無能,但為天子之臣尚可,若為一臣子之臣,那還不如歸隱山林罷了。」
呂方聽了陳允的話,心裡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感到自己太過精細了,自跟隨楊行密以來,每次與敵交戰,都是以有意算無備,一旦局勢不利,自己就慌張起來了,天下間豈有次次都是打別人悶棍的道理,縱然顧全武全軍到來,最多兵對兵,將對將廝殺一番罷了,上天讓自己穿越而來,定然要做一番大事業來的,自己怎能未戰先怯了。想到這裡,呂方對陳允笑道:「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不過今日的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足為第三人道也。」
陳允點了點頭,也不說話,一雙金魚眼裡滿是興奮的光芒。
兩人正要起身出賬,卻聽到賬外有人稟告,說王茂章將軍派人來請,說有緊急軍情,要與將軍商議。這話倒把呂方嚇了一跳,自己這情報是高奉天的親信送來,莫非王茂章也知道了,那倒麻煩了。
一行人又驚又疑,趕往王茂章的大營。待進得帳來,卻只見滿營中都是喜色,王茂章平日裡那張鐵鍋臉也少有露出了笑容,這倒把呂方這一行人弄糊塗了,莫非王茂章這麼勇猛,能夠一口氣干趴下對岸的守軍還有顧全武的得勝之師。
看到呂方來了,王茂章彷彿根本忘了早上被人搶白的不快,對身邊的兒子王啟年說:「快些拿個胡床來讓呂將軍坐下,呂將軍不喜歡跪坐。」
呂方聽了嚇了一跳,幾乎以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看到王啟年送來胡床,口中一面謙讓著,一邊細心打量著帳後,看看有沒有刀斧手,等著擲杯為號,出來把自己砍成肉醬,直到確定一切正常,又看了看身後的王佛兒和陳允二人,才敢放心坐下。
呂方屁股剛挨上胡床,王茂章便笑道:「列位,我這裡有一個好消息,三日前,楊王統領淮南軍於皇天蕩大破鎮海軍,如今已經包圍蘇州,成及小兒已為甕中之鱉,早晚為楊王所擒。」
呂方看到王茂章滿臉都是期待的笑意,心裡清楚,這帳中除了自己以外都是他的手下,這話就是說給自己一人聽的,潛台詞就是:「如今你也不要猶豫了,現在形勢一片大好,趕快過河打錢繆的死狗吧。」呂方心裡暗自叫苦,如果自己不知道顧全武已經攻破越州的消息,估計會歡欣鼓舞的跳出來,拿出那個鋪設陸橋,陸上行舟的計劃來,可惜已經晚了。
於是呂方在眾目睽睽下苦笑著站起來,答道:「末將有一個消息要稟報前營都統王使君,據末將在越州的細作傳來的情報,鎮海軍顧全武已經用反間計斬殺了董真,攻破了越州外城,財貨甲杖皆為其所獲,董昌如今被包圍在內城內,危在旦夕。」
光噹一聲,方纔還得意洋洋的王茂章一屁股坐回座椅上,呆若木雞,帳中頓時一片死寂,眾將都盯著呂方那張滿是苦笑的臉上。
過了半晌,王茂章才沙啞著嗓子問道:「呂將軍,你這消息是哪裡來的,可是真的,顧全武哪裡這麼快便攻下越州城的。」
呂方苦笑道:「列位記得那個向我通報顧全武領兵偷離西陵的了空和尚嗎?便是他留在顧全武軍中的細作傳過來的消息,這等消息也瞞不了多久,再過個三五天想必便會傳過來。」
第095章 團結
王茂章聽了神情沮喪,的確這等消息,顧全武就算封鎖消息,也瞞不了多久,馬上就應該有消息傳過來,何況如果自己是顧全武,只怕還故意將這消息傳過來,好減輕在西陵的鎮海守軍得壓力。可方才剛剛接到楊行密大破鎮海軍,直逼蘇州的消息,正想先回去說服安仁義、田□進攻西陵,一舉消滅錢繆,眼下情況突變,心裡的那種失敗感當真是難以名狀,只覺得太陽穴上一陣陣刺痛,禁不住雙手拇指在上面按摩起來。
呂方此時看到這般情況,如果按以往的習慣,自然是「千言萬語,不如一默」,不過昨天陳允的話對他觸動很大,畢竟現在大家是一根線上的螞蚱,顧全武要是打過來,只靠自己手下那千把人時決計抵擋不住的,如果這時候還和王茂章勾心鬥角,那就是一起完蛋,這裡離丹陽少說也有幾百里路,自己的船隊已經全部派走了,就算再怎麼厲害,靠兩條腿也沒法在後有追兵的情況下,通過這河流縱橫的幾百里敵軍地盤,跑回丹陽去。
想到這裡,呂方咳嗽了一聲,起身說道:「董真已死,董昌也困守內城之中,看來完蛋也就是早晚間的事情了,我們也應該早做準備,末將以為,還是趕快派信使通知宣潤行營都統安使君為好。」
帳中頓時響起一陣贊同聲,雖然說王茂章力主進攻西陵,是要把安仁義和田□拖下水,還把身為潤州行軍司馬的呂方也硬扯過來。可畢竟節度浙江兩岸的淮南軍的統帥是安仁義,正在圍攻嘉興的魏約、董昌部將徐淑也是歸於安仁義統一協調,這一帶手下兵力最雄厚的淮南軍將領也是安仁義,無論是為了協調諸軍行動還是為了向其要援兵,都應該向安仁義通報。
王茂章點了點頭,他也從方纔的噩耗的打擊中清醒了過來,對呂方問道:「呂司馬,你與鎮海軍也交兵多次,又有細作在那邊,對那邊的情況比我等客軍清楚,想必此時心中也有對策了,此時情勢緊急,說來與我等聽聽可好?」
呂方聽了一愣,自從初次見面以來,王茂章給他的印象就是傲慢自負,心胸狹窄,此刻這般和氣的問話還是第一次,呂方微微一考慮,恭謹的答道:「若王將軍詢問如何披堅持銳,破當面之敵,末將敢不竭忠盡智;可今日王將軍詢問之事,涉及淮南諸軍,非末將所敢多言,以在下淺見,王將軍也有些逾越了。」呂方這一席話,給了王茂章一個軟釘子,意思是你王茂章不過是一個前營兵馬使,如果是你問我如何攻打前面的西陵鎮海軍,那我自然必須回答你,可現在你問我鎮海軍即將有大隊援軍趕來,該如何應對,那就涉及到這邊幾部分淮南軍的配合協調問題了,那就不是我呂方一個小小莫邪都指揮使所能夠說的了,你王茂章問這個也超出了你的職權範圍了,這至少是安仁義得事情,我呂方是安仁義得行軍司馬,可不是你王茂章的行軍司馬。
自從呂方被歸到王茂章麾下以來,一直都低調的很,不要說對王茂章,就算是對其手下地位低於呂方的人也是恭謹的很,沒想到今天呂方一下子給了王茂章一個不大不小的軟釘子碰。王茂章的臉色頓時由黑轉紅,由紅轉紫,顯然已是怒極,兩廂的王茂章將佐紛紛出言叱罵,有的性急的都已經手按刀柄,只等上面一聲令下,便要白刃相見了。王佛兒乾脆一把把呂方扯到自己身後,準備護著呂方殺出賬外。一時間軍帳內劍拔弩張,眼看一場火並便要開始了。
這時,上首的王茂章喝道:「混賬,還不快都給我閉嘴,想造反了嗎?」下面的將佐們這才悻悻地收起兵器,閉嘴回到自己位置上。王茂章這才對呂方問道:「既然呂將軍不願意和我說,那明日我們便一同前往宣潤軍老營,你說與安都統聽吧。」話說到這裡,王茂章臉色如鐵,顯然是好不容易才按捺住心中的怒氣,也不在多話,自顧起身往帳後去了,軍議便這般不歡而散了。
呂方一行人回營的路上,陳允看呂方愁容滿面,顯然腹中有心思,便上前問道:「將軍莫非擔心那王茂章心懷怨恨,找機會報復。」
呂方搖了搖頭,道:「那倒不是,既然事情已經發生,擔心也沒用,我發愁的不是這個,卻是如何把這千餘將士帶回丹陽。」
陳允聽了笑道:「縱然那顧全武盡得董昌資糧甲杖,軍力大振,與淮南軍相較,勝負也不過五五之數,將軍也太悲觀了些吧。」
「若是楊王不撤兵,淮南軍居上游之勢,勝負何止五五之數,就怕淮南樹敵過多,無法專力江南,那時我們莫邪都可是在最前面,退兵可就千難萬難了。」
此言一出,陳允也眉頭緊縮起來。
已是二更時分,呂方還在榻上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著,自從穿越來以後,沉重的體力勞動早已治癒了他的失眠症,可今天不知怎麼了,都躺了兩個多時辰了,還是絲毫睡意,索性坐了起來,耳邊傳來旁邊王佛兒的呼嚕聲,自從呂方遭到刺殺後,王佛兒便睡在指揮使帳篷的外間,貼身護衛呂方。
看著王佛兒魁梧的身體,呂方露出一絲笑容,穿越以來已經有近十年了,自己也從一開始的不適應,逐漸融入了這個時代,對古代人的種種做法也由奇異、鄙視變為瞭解乃至認同。莫邪都這個以自己為核心的小團體,要如何才能在唐末這個黑暗的時代生存壯大下去呢?
王佛兒、陳五、范尼僧、陳允他們投入自己麾下的原因不一,但共同的一點是覺得自己是一個能夠帶領他們在這個黑色的時代活下去,看到曙光的人物。用中國古代的話說就是有天命在身,可自己真的是這樣的人嗎?
經過十年在亂世的磨練,自己已經能夠熟練指揮數千人的軍隊,在前世的知識在熟悉了文化差異以後也發揮了很大的作用,攜帶來的玉米和土豆能夠讓同樣的土地養活更多的人,如果在有了一兩州地盤後,還可以通過火器的革新,在軍事上取得對周邊的裝備優勢,甚至連一統天下也不是不可能,可是這些就足夠了嗎?
從軍事才能上說,這個時代有很多人都遠勝自己,到現在為止,自己的勝利很大程度上不過是因勢利導罷了,如果要說自己聊以自慰的,應該算是對人才的鑒別和胸襟。自己的知識和科技優勢在沒有得到足夠地盤的前提下,擴散出去只會有害無利,對手擁有的巨大資源優勢,會比自己更好的應用科技,要知道戰爭是科學技術發展的催化劑。
那麼無人能及的便是對未來的預見了,想到這裡,呂方的嘴角不自覺的上翹起來,雖然自己知道也不過時大略,但是將書籍中記載的和現實一一印證,也可以知道很多當代人不知道的東西了,例如在出兵前,自己就可以確定董昌必然完蛋,那麼作戰策略就很明確了,在錢繆消滅董昌全師回援前,盡可能的多佔實利,擴充自己的實力,然後見好就收,不要在錢繆未來的進攻中受到太大的損失,那麼在這錯綜複雜的戰局中,自己如何才能自保呢?
想到這裡,呂方在榻上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從几案上取出一份地圖,就著皎潔的月光細細查看起來,呂方的手指沿著江南運河滑動,從丹陽至蘇州一直往下,突然在一個點上停頓下來。
「嘉興,就是嘉興。」呂方口中喃喃自語道,只要拿下嘉興,宣潤軍和淮南本部便能通過運河連成一氣,就算淮南多線出擊,兵力不足,楊王領主力回廣陵,宣潤軍也可以緩緩抵抗,沿著運河撤退,已經處於不敗之地。可是現在嘉興還在錢繆手中,圍攻嘉興的正是先前敗於顧全武手下的淮南將魏約,魏約能不能夠在顧全武回師杭州前拿下嘉興呢?呂方的心裡滿是問號。
浙東越州城,鎮海軍帥帳中,帳中眾人都在竊竊私語,大半人臉上都滿是喜色。自古以來攻城戰攻城一方都是死傷慘重,越州城乃是董昌的老巢,經營多年,守城將領董真又是有名的勇將,鎮海軍將佐都準備至少損失三分之一,甚至一半兵力了。
可沒想到主帥顧全武使了個反間計,用降將駱團派出城中,利用董真和董昌身邊寵臣湯臼不和的問題,一舉將董真暗殺,然後湯臼和駱團二人還假傳董昌旨意,召集董真親信將佐歡宴,企圖將其一網打盡,結果事發時被人衝出了包圍,逃回軍中,引兵作亂。湯臼為斬草除根,竟假傳越王號令,說董真及其手下謀反,出示董真首級,並帶領越王府親兵包圍軍營,沒想到董真在軍中威望極高,竟爆發了兵變,董真親信帶領著兵變軍和越王府親衛廝殺起來,兩軍混戰中,湯臼和駱團都戰死當場,親衛軍眼見戰況不利,乾脆放火火攻,一時間城門內外火光沖天,城門附近的兵變軍腹背受敵,乾脆開城投降了城外的鎮海軍,鎮海軍進城後,親衛軍不得不退守內城,其餘的浙東軍見狀軍心渙散,便紛紛降了顧全武,於是鎮海軍便不費一矢便拿下了這座東南雄城。
第096章 收心
這時,帳中突然靜了下來,緊接著便是一陣「顧帥!」的喊聲,原來是顧全武從帳後進來了,自錢繆討伐董昌以來,顧全武或奇襲、或誘敵、或強攻、或反間,多次大破董昌軍,鎮海軍中諸將數他居功至偉,軍中將佐對其已是心悅誠服,這聲「顧帥」倒是叫的心悅誠服。
可是帳中還有另外幾個人神色尷尬,一個個想要開口說什麼,卻又欲言又止,原來這幾人都是原先董真的得力手下,主上被殺後,走投無路之下便開門降了顧全武。他們原先在董真手下時和鎮海軍都是生死大敵,可世事難測,一夜之間卻又變成了友軍,心中矛盾之極,見到顧全武進帳來,內心都是百味交雜,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顧全武臉上笑容滿面,顯然攻下越州後心情不錯,到上首坐定後,掃視帳內眾人,那幾個原先董真手下的降將在眾多歡欣鼓舞的鎮海軍部將內十分顯眼,顧全武立刻便注意到了他們。顧全武是個極精細的人,加上以前浙東軍和鎮海軍本為一支,那幾個降將他要麼耳聞要麼親眼見過,立刻便認出了他們。
看到他們臉上神色,顧全武笑道:「這幾位好生面熟,莫不是當年在浙江邊參與過討伐劉漢宏?」中和二年,當時的浙東觀察使劉漢宏圖謀兼併兩浙,統領大軍進攻杭州,時為杭州刺史得董昌派遣手下都知兵馬使錢繆統兵在西陵與其相拒,不久大破劉漢宏,繼而渡江追擊,於是董昌吞併浙東諸州,上表朝廷,陞遷錢繆和杭州刺史,這一役奠定了錢繆、董昌二人割據兩浙的基礎。
那幾人聽到顧全武這番問話,臉上神情頓時好看了許多,畢竟顧全武說起昔日並肩作戰的事情,應當是好意。當中隱隱為首一人斂衽行禮答道:「在下那時在少將軍麾下,留守杭州,未曾與役,其餘諸人那時都在錢使君麾下效命。」
「怪不得如此熟悉,既然都是昔日軍中袍澤,今日得見當真是可喜可賀,來人,給諸位一人一碗烏程酒來,我要與昔日袍澤共飲一杯,敘敘情意。」顧全武聽那人的回答,撫掌笑道。
一會兒帳外親兵便送上了酒來,顧全武隨手打開一罈酒來,頓時一股酒香便充滿了帳內,軍中多有好酒之人,有人便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氣,好解解酒癮,一時間軍帳內吸氣之聲大作。
顧全武打開酒罈,卻不倒酒,只是把鼻子湊到酒罈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臉上露出愜意的笑容,口中讚道:「好酒,果然是地道的烏程美酒。」說到這裡便要親自給那幾人倒酒,那幾人見主帥親自給自己倒酒,趕緊端起手中酒杯湊上去。顧全武看到面前的酒杯,皺眉叱道:「怎的用這麼小的杯子,哪裡過的了癮,快拿大碗來。」
一旁的親兵趕緊換了大碗來,顧全武給眾人斟滿,自己當先一飲而盡,口中歎道:「暢快,暢快。這等美酒定要多喝幾碗。」一旁自然有人給他斟滿,顧全武取碗走到嘴邊,看那幾名降將有的還猶豫不飲,便急催道:「這等美酒怎的不快飲,莫非我還在酒中下毒不成。」
那幾名降將想想也是,若是酒中有毒,豈不是連顧全武自己也毒死了,再說自己現在性命就在對方手心裡,生死不過是顧全武一念之間的事情,一隊親兵便能了結了自己幾人,又何須花這麼多手腳。想到這裡,紛紛將那酒喝了下去,入口之後頓覺入口綿軟,回味悠長,果然是正宗的烏程美酒。
這幾人一夜之間,敬愛主將被屈殺,自己被人陷害,不得不投降敵軍,成了生死仰於他人之手的降將,心情是鬱悶之極。這會兒一碗美酒入肚,心情頓時暢快了許多,恨不得再多喝幾碗,爛醉如泥將這一切全部忘掉才好。一個個雙眼都盯著顧全武手中的酒罈,等著第二碗酒。
顧全武卻將手中酒罈翻過來,笑道:「我少時家貧,不得不出家為僧,偏生好酒的很,每次只能偷方丈私藏的酒,因為是偷,所以每次只能喝上一點,以免被方丈發現,那種滋味以後再也沒有遇到過,所以飲酒不須多,這烏程酒入口雖然綿軟,但後勁極大,若是喝上幾碗,你口中也感覺不到那酒的妙處了。」
眾將聽了顧全武一番關於飲酒的道理,都是滿頭霧水,不知他到底想說什麼意思,那幾個降將更是如此,不過談到舊事,又一碗美酒入腹,方才緊張的神經也鬆弛下來了。
正在此時,突然聽到顧全武笑著說:「今日好叫列位知道,董少將軍是死在在下的反間計下的。」
顧全武話一出口,方纔還輕鬆的很的氣氛一下子緊張了起來,那幾名降將雖然心裡都猜到七七八八,董少將軍雖然和那湯臼勢成水火,前些日子還因為剋扣軍糧的事情在越王面前痛毆了湯臼一番,可這兩人這般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為何早不出事,晚不出事,那駱團從城外回來就出事,而且聽人傳言,刺殺董真的直接兇手就是駱團,若說和顧全武無關,誰都不信,可畢竟這和顧全武親口承認完全是兩碼事。這幾人無一不是受董真恩重,見到董真首級後都發誓要為其報仇雪恨,如今聽到顧全武這番話,有人幾乎條件反射般的去摸腰間佩刀,幸喜進帳前就已經被取下了。
見那幾人這般表現,帳內的鎮海軍諸將趕緊圍過來,隱隱護住了顧全武。顧全武卻好似沒有感到賬內的氣氛一般,說話的語氣和語速和平常並沒有什麼差別:「董少將軍深通兵法,兼得士心,顧某實在是在難以攻破他把守的越州城,是以才使了這反間計,不過也是越王昏庸,寵信小人,是以才讓我有機可趁,列位以為我說的是否有理。」
那幾人聽到顧全武這番話,便如同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一般,這些人都久經戰陣,心知戰場之上,死生之場,敵對的雙方自然無所不用其極,顧全武這反間計也是理所當然,更何況如非董昌整日飲酒作樂,不理政事,又如何會讓湯臼著小人執掌大權,鬧到這種下場,更不要說董昌篡號謀逆,給了錢繆借口,導致兵禍連綿,生靈塗炭。若說董真被殺的元兇,與其說是顧全武,不如說是內城之中的董昌。
那幾名降將默然半晌,為首的那人歎道:「顧帥不必說了,我們這幾人能夠逃得這條性命便已是僥倖之極,以前的事情也不必說了。他日自當聽顧帥驅策便是了。」說到這裡,那幾人一同躬身行禮,口中合道:「聽顧帥驅策。」
顧全武此時臉上鄭重答道:「不敢,當年越王與石鏡鎮將起團結兵,所為者不過擊盜匪,護鄉里,如今楊行密統淮泗之眾南下,江南數十萬百姓有倒懸之苦。吾輩武人,平日裡不耕而食,不織而衣,百姓恩養我等多日,所為正在今朝,待到攻破內城,擒拿董昌後,自當與諸君一同西還,一同擊退淮寇,解百姓倒懸之苦。」
降將們聽完顧全武這番話,臉上那股頹唐的表情早已不在了,神色嚴肅了起來,為首那人下跪答道:「顧帥以大義相責,吾等雖然愚鈍,定當盡心竭力。」
顧全武趕緊將那人扶起,然後根據鎮海軍諸位將佐功績,都有賞賜,那些投降的浙東將士也有恩賞,越州城乃是董昌多年苦心經營的巢穴,東南精華盡在其中,顧全武攻破此城,所獲何止百萬,營中將士所獲的恩賞十分豐厚,顧全武還命令大饗士卒,一時間軍中滿是歡笑之聲。
已經入夜,鎮海軍營還滿是歡喜的人群,雖然不久就要回頭去和強大的淮南軍苦戰,但在這福禍莫測的亂世,能快活一時便快活一時,人們左手領到了賞賜,右手就把它們花出去了,也不顧家中還有飢腸轆轆的妻兒。誰知道未來和淮南軍的激戰後,自己還能不能活著享受這些財物,跟隨在軍隊後面的游商、妓女便如同聞到臭味的蒼蠅,嗡嗡的圍了上來。在當時的任何一支大軍的後面,都有一條這樣一條尾巴,區別不過是或大或小而已。顧全武治軍雖然嚴整,卻也不能免俗。如今董昌已經被困在區區內城之中,勝利便在眼前,為了讓在生死間掙扎了好幾個月的士卒們放鬆了一下,除了包圍著降兵和內城的部分軍隊外,顧全武把其他剩下的都放了三天假。
在軍營外的一塊空地裡,隨處可以聽到女人的嬌笑聲和醉漢的叫喊聲。破舊的房屋,甚至只是一個臨時搭就得窩棚,都可以成為妓寨的所在地。越州的圍城戰破壞了周邊許多村落,強悍青壯年男子的還可以劫掠弱來果腹,而身為弱者的女性便只有出賣自己的肉體才能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去。在軍營外的窩棚裡,只要付出幾十錢或者幾升米便能和一個年青的女人共渡一宿。許多鎮海軍的士卒乾脆將軍功換來的財貨帶到那裡,痛飲狂嫖,把這些天來戰場上的恐懼和緊張發洩出來。
第097章 少年
突然,一個窩棚裡發出女人的慘叫聲,男人的怒罵聲,一個半裸著身體的女人從那窩棚裡跑出來,隨後一名口中罵罵咧咧的男子追了出來,手裡還提著一柄橫刀,那男子步伐踉踉蹌蹌,顯然已經喝得不少。那女子心慌意亂,一不小心一腳踩入土坑中,頓時跌倒在地,眼見後面的那醉漢越離越近,手中的橫刀帶起的刀風帶起了地面的塵土,女子的腿竟嚇得軟了,怎麼也站不起來,眼見得就是血濺當場的下場。
突然旁邊飛來一根木棍挑入那醉漢的兩腿之間,輕輕一絆,那男子本就站立不穩,這下頓時跌了個滾地葫蘆。那女子本來全身無力,趴在地上,已經是閉目待死,過了半晌,那預想中的一刀才沒有砍過來,顫巍巍地張開眼睛查看,卻看到眼前站著一條身形長大的漢子,足有七尺開外,身上披了件已經看不出本來顏色的寬袍,腰間用一根草繩束著,赤著腳,柱著一根木棍,正饒有興味地看著自己。
一陣冷風吹過,那女子突然發現自己身上只披了塊鋪在榻上的破布,大片的胸脯和大腿都裸露在那男子的目光下,趕緊把那塊破布攏的緊了些,盡量蓋住自己的胸脯和大腿,攔住那人肆無忌憚的眼光。
「小娘子,那男人是你什麼人,為什麼要殺你。」說話的是那拄著棍子的男子,口音卻並非江南一帶,倒像是中原陳蔡一帶的口音。
那女子聽到那聲音稚嫩,仔細一看,原來那盯著自己看的那男子原來不過是個少年,最多不過十三四歲,只不過身形長大,加上臉上髒兮兮的,看不出年齡來,心下倒是定了點,卻不知該如何回答那人的問話,想了會正要說話,突然驚叫道:「後面!小心!」
原來方纔那醉漢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躡手躡腳的摸到那少年身後,一刀向腦袋斜劈下來,那醉漢下手極狠,眼看一刀便要將那少年砍成兩段。那少年反應極為敏捷,聽到那女子驚呼,也不轉身,向前邁出一步,躲過了那一刀,同時手中長棍已經從肋下向後刺出,那一棍端的是又快又準,直接便點碎了那醉漢的喉結,結果了對方的性命。
地上躺著的那女子已經被眼前的情景驚得目瞪口呆,左手死死的摀住了自己的嘴巴,將一聲驚叫死死的堵在了嗓子眼裡。那少年若無其事的轉身,在那個醉漢身上摸索一番,摸出一個腰牌來,仔細地看了看,不屑地笑道:「就這兩下三腳貓的功夫,也配當明州牙將的都長。」隨手將那腰牌塞入懷中,又在那都長屍體上摸索起來,將財物一件件都塞入懷中,搜索財物完畢後,乾脆連屍體上的衣服都扒下來,穿在自己身上。伸展了一下手腳,覺得合適的很,正高興著,卻看到方纔那女子並沒有逃走,跪在自己身邊,手裡捧著一雙鞋子還有刀鞘腰帶,顯然是那明州軍都長留在窩棚裡的。
那少年看了也不客氣,一把搶過鞋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一邊試著鞋子,一邊問道:「你這小娘子為人倒不錯,拿鞋子給我,我方才殺得都長是什麼人,怎的如此蠻橫,隨意殺人。」
那女子神色淒婉,答道:「那人拿了半袋米,一匹帛,這幾日在我這裡過夜,天天都喝得爛醉,稍不如意便要打人,方才不知哪裡惹怒了他,竟拔出刀來殺人,若不是你,今天定然死在這裡了。」
少年試過了鞋子,比起他的腳那鞋子還大了寸許,起來走了兩步,覺得還不如赤腳方便,便又脫下來,丟了又覺得捨不得,便拿腰間原先那根束腰的草繩串了掛在肩上,笑道:「再過上些日子,我腳再長大些,便穿的下這鞋子了,對了,這些當兵的沒有好人,為何你不逃走,莫非他還能追你不成。」
女子神色木然,苦笑道:「逃?還能逃到哪裡去,哪裡都在打仗,地都荒了,沒吃的到哪裡都是個死,說不定還裹了別人的腹,只有軍營旁邊才能活下來。」
少年聽到這裡,臉上的神色沉重起來,他本是孤兒,被一座小寺中的老和尚撫養長大,教授武藝,那老和尚自稱是北方僧人,所以他的口音和周邊大為不同,後來兩浙兵亂,寺廟也為亂兵所毀,他逃出後便獨自流浪,那女子和他遭遇相仿,所差別的不過是自己還學了武藝可以勉強自保,對那女子伸出手笑道:「我師父叫我自生,你叫什麼名字,我也和你一樣,跟在軍隊後面,看看能不能找到點吃的,若你不嫌棄,跟我一起走吧。」
正說話間,四五個醉醺醺的軍漢走過來,他們大概是方纔那被殺的都長的同僚,手中拎著酒壺,看到那女子便淫笑著圍了過來,口中夾雜著污言穢語詢問那都長的去向。
那女子見狀,驚慌到了極點,心知只要一個回答不對,便是殺身之禍,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名軍漢突然跌倒在地,原來是被那都長的屍首絆倒在地,定睛一看,竟是自己同僚,本還以為是醉倒了,隨手一摸臉上,已經涼透了,那漢子也是久經戰陣的人,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十分的醉意早就去了九分,拔出腰間橫刀,向那女子殺去。
自生跳起,手中的木棍前端已經點在那軍漢的膝蓋內側,那地方沒有盔甲遮蓋,那軍漢立刻慘叫著倒在地上,一旁他的同伴雖然不知道具體是什麼回事,但見同伴被襲,也都拔出腰間橫刀,撲了上來。
可他們都已經喝得七八分了,十分的武藝也使不出三分來,那自生的棍法十分厲害,和世上尋常流傳的棍法大不相同,雙手握住棍棒的中段,那根棍棒舞的如車輪一般,將上半身護的嚴嚴實實,偶一出手,全是點、刺二字訣,倒好似是槍法一般。擊中的部位要麼是咽喉、眼睛等盔甲遮掩不住的地方,再就是肩、膝、踝等關節脆弱部,不一會兒,那些軍漢就要麼死去,要麼就失去行動能力,在地上翻滾呼痛。
自生打翻了所有對手,快步跑到窩棚裡,出來時手邊已經拿了幾件衣服和半袋米,一匹布,走到那女子身邊,將衣服扔在女子身旁,說:「快走,等會來的人多了,便走不了了。」
那女子眼見這般情景,一咬牙竟就在自生面前放開那塊破布,拿起衣服穿了起來。只見那女子皮膚白皙,身材曼妙,豐滿的胸脯隨著身體的起伏顫抖,如同一對白兔一般,若是呂方在這裡,定然要驚呼:「至少是36d,不至少是36e。」
自生雖然不過是個未解人事的少年,看到這般情景也不禁覺得口乾舌燥,小腹一股熱火湧了上來。
女子換完衣服,在自生面前斂衽行了一禮道,「妾身名秀蓮,至於家姓不敢再提,往後便請小哥關照了。」
自生也明白那秀蓮不願因為自己的行為玷污了姓氏,心底暗自歎了口氣,便趕緊帶著秀蓮消失在草莽中。
鎮海軍大營,明州牙將趙引弓帳中,趙引弓正滿臉愁容的對副將歎道:「眼看董昌即將授首,聽那顧全武的意思,下一步便要統兵西還,救援錢繆,與楊行密的淮南軍廝殺,這可如何是好。」
副將點頭道:「這下我等離明州越來越遠,那腐儒黃晟定然在明州內清除異己,若是拖得久了,只怕就算我等回到州中,也是物是人非。」
趙引弓心中惶急憂憤,他在明州根基深厚,若是被刺史黃晟趁自己不在時清除乾淨,自己便只能如同那無根浮萍一般,被顧全武驅策廝殺。正思想對策間,帳外突然有人大聲喧嘩,趙引弓心裡本就煩躁的很,聽到這裡,幾大步衝出賬外,大聲喝道:「那個賤奴大聲喧嘩,皮癢了嗎?快給我拖下去狠狠的打。」
話音剛落,兩旁侍立的親兵立刻如狼似虎的圍上來,將那幾個喧嘩的軍士拖下去打了個皮開肉綻,鬼哭狼嚎。趙引弓聽到慘叫聲,心情方才舒暢了些,過了一會兒,親兵上來稟報已經各自打過了四十軍棍,那幾個人都已經昏死過去了,眼下之意便是,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
趙引弓方才也看到那幾人都是老兵了,也知道軍中法度森嚴,帥帳前喧嘩如果往大裡說,殺頭也是可以的,想來定是有重要的事情,便下令用冷水潑醒了帶上來。
不一會兒,便拖上來三個人來,方纔還是健壯漢子如今已是血肉模糊,趙引弓上前看了看,便心知雖然看起來嚇人,其實施刑的親兵手下留了情,不過是些皮肉傷,只要將養些時日,便能無礙,便下令先取些傷藥燒酒過來,給他們的傷口好生處理一番,待到傷口處理完畢後,趙引弓才沉聲問道:「爾等在帥帳前喧嘩,觸犯了軍律,所以我打了你們四十軍棍,你們可心服?」
第098章 煽動
那幾名軍漢都是老兵了,聽到趙引弓這番話,自然不會再找眼前虧吃,為首那人趕緊答道:「吾輩皆心服的很。」
「那你們有何事要稟報本將的?」
那幾名軍漢互相看了看,其中隱隱為首領的一人大著膽子問道:「我等斗膽想問上一句,攻下這越州城後,何時回師明州?」
原來這幾人便是先前被自生打倒的那幾個軍漢,他們聽自生的口音和當地人大為不同,又這般武藝,便以為是鎮海軍武勇都中人,因為爭風吃醋殺了自己的袍澤。於是那幾人待到疼痛輕了點,便約集了幾個平日裡處的善的去找武勇都的軍士討回公道。誰知道那些武勇都的軍士不但不交出兇手,反而反唇相譏,幾句話不投機,雙方便又打了起來,這種事情在這幾天的越州城外本是極尋常的事情,哪天都有個十七八起。
可最後當明州軍嘲笑武勇都是淮南軍手下敗將(錢繆的武勇都主要是由在淮南爭霸戰失敗後,逃奔浙西的孫儒潰卒組成),回師再次碰到淮南軍,後定然要個個死無葬身之地時。武勇都士卒則反唇相譏說,明州軍也要和他們一起西進,對付淮南軍,到時候就要看誰死無葬身之地了?
聽到這話的明州軍士卒們立刻面無人色,他們本來是明州鎮兵,到相鄰的越州來打打董昌這種落水狗也就罷了,可離家遠去,拋棄妻子廬舍抵抗如狼似虎的淮南軍,讓他們如何情願,何況淮南軍還在明州幾百里外,也看不出有入侵明州的打算。於是回到軍中那些軍漢立刻跑到帥帳前,串聯了袍澤,想要鼓噪起來,強迫趙引弓帶領他們回到明州去。
趙引弓聽到那為首的問話,心頭一陣怒火,這軍中最重上下之分,士卒豈有公然向主帥質問何時回師之事,更何況他自己也不清楚,正要下令把為首的那人拖下去一陣亂棍打死,其餘的插箭游營,卻聽到不遠處爆發出一陣人聲,倒好像是發生兩隊人衝突起來了。
趙引弓正驚疑間,卻看見當夜執勤隊正從聲音那邊跑了回來,盔甲不整,口中喊著:「不好了,不好了。」
趙引弓聽到那隊正的叫喊,上前便是一腳,將那隊正踹倒在地,罵道:「你這狗才,什麼不好了,快把你那條舌頭扯直了說清楚,不然非砍了你的腦袋不可。」
那隊正驚魂未定,趴在地上口中如同連珠炮一般迸發出來:「營內士卒嘩變了,怕不有千餘人,都說不願去和淮南軍廝殺,只求將軍帶領他們回明州去。」
趙引弓好似當頭打了個響雷,當場便驚呆了,有唐一代,驕兵悍將所在皆是,士卒稍有不如意,便或挾制、或斬殺主帥,剽掠千里,為害極大。遠的說涇源兵變趕得天子巡狩西川,近一點的龐勳也是數百戍卒兵變,結果切斷了漕運,朝廷竭盡全力,最後請了沙陀兵才平定了這次兵變。這些都是士卒被派到遠方戍守,結果心生不滿,起兵反叛的。
這軍中嘩變,叛卒們的第一件事就是斬殺或者挾持主帥。趙引弓想到這裡,彷彿看到自己的腦袋已經懸掛在旁邊的旗桿上了,他平日裡治軍甚嚴,軍中不少士卒都受過他的責罰,此時肯定有不少人想藉機報仇的。
「那處月軍形勢如何,有沒有形勢不穩的狀況。」趙引弓趕緊詢問那隊正,如果連這支親信部隊都參與了嘩變,那他唯一的出路就只有逃到顧全武營中了。
「那倒沒有,處月軍那邊倒是安靜的很,不過方才嘈雜的很,在下也沒有看清楚。」那隊正仔細回憶著方纔的情形,不過他越想倒是越不確定起來,畢竟方纔他已經亂了手腳,確是沒法確定處月軍的士卒有無參與兵變。
「罷了罷了,還是去顧全武那裡吧。」趙引弓下了決心,正要轉身從後營門逃走。卻被副將一把扯住了。
「你這是幹什麼,還不快點走,晚了等那些叛卒圍上來就來不及了?」趙引弓滿臉惶急,奇怪地問著副將。
那副將臉上卻滿是詭秘的笑容:「為何要逃走,難道此時不是您久候的良機嗎?」
「良機?」趙引弓聽了一愣,他還沒回味出副將的意思。
「本來將軍久思回師明州,奪取刺史之位,可老是擔心軍心未付,如今士氣如沸,這難道不是良機嗎?」
趙引弓也不是傻瓜,只不過方才有點被叛亂的緊急情勢給嚇糊塗了,這下立刻便領會了副將的意思,臉上已是滿是喜色,拍著副將的肩膀笑道:「伯如果然是七竅心腸呀,如我能入主明州,九成功勞都要感謝伯如的巧思呀。」得意中,已經稱呼其副將的字來。
那副將姓李名著,字伯如,以字行,是趙引弓的心腹手下,此時上前一步壓低聲音道:「還請將軍將各部將佐全部招來,尤其是那黃晟手下的親信更要全部招來,還有那監軍,一個也不能少。」
趙引弓此時已經完全明瞭了那李伯如的想法,笑道:「妙,正好拿來做投名狀,這些天也沒少忍受這幫混蛋的閒氣,此時回想起來他們倒也還有點用處。」
李伯如答道:「將軍果然穎悟,末將正是這個意思。」說道這裡,兩人相視大笑,笑意中卻滿是殺意。
趙引弓的明州軍駐紮在越州城東邊的一片平地上,依照唐代兵制,圍城時,兵營應分立數處,相互掩護。趙引弓的帥帳位於明州軍的最後面,和親兵營在一起,親信的處月軍便在左旁。
此刻親兵營外的空地中,千與名士卒已經將那營門圍得水洩不通,不住的往營內湧來,守在營口的那數十名親兵拚命彈壓,營內護壁後還有百名弩手手持注滿的強弩,以備萬一之用。親兵營的校尉滿臉蒼白,腹中不住抱怨趙引弓為何還不逃到處月軍去,自己也好隨後逃走,不用在這裡苦撐。雖然後面他還預備著強弩手,可以輕易驅散這幫亂兵,可一旦見了血,那只怕就是兵變的下場了,雖然外面那些人沒有披甲持槊,可腰間還有橫刀,他們營寨也就在半里開外。一旦殺回來,眾寡懸殊,自己可決計抵擋不住。
那校尉正慌張中,猛然聽到身後一行人的腳步聲過來,回頭一看卻是趙引弓帶領著明州軍各部將佐,還有監軍昂然走過來。那趙引弓神色鎮定,甚至嘴角上還有一絲笑容。那校尉見到主將,心裡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等會不管如何,總算主事的人不是自己了。
趙引弓當先走出營門,只見人群不注湧來,洶湧的人浪壓得親兵組成的人牆不斷後退,隨時都有崩潰的可能。近在咫尺的亂兵們的面孔都脹的通紅,滿臉都是憤懣和絕望。前面的幾排人看到趙引弓出來了,擠得更用力了,口中還大聲呼喊著什麼,不過人太多了,自相嘈雜,趙引弓根本聽不清楚到底在說些什麼。
趙引弓左右看了看,便轉身爬上營門的護壁上,好讓後面的人看清楚自己。遠處的亂卒看到趙引弓出來了,嘴巴一張一合好像在說些什麼,只是被同伴的聲音給壓住了,聽不清楚,便紛紛靜下來了,停止向前擁擠,過了好一會工夫,那千與人方才停住了。
趙引弓在高處看到亂卒們隱隱間分為三塊,還是依照各自部屬,也沒有看到熟悉的處月軍士卒,心底頓時安定了三分。看到士卒們逐漸安靜了下來,趙引弓大聲喊道:「爾等為何不在各自營中休息,卻來此聚眾鼓噪,莫非本將恩賞不均,有人立功未賞不成?」
趙引弓生硬頗為洪亮,又站在高處,此時眾人都靜下來了,出了後面的少數人,都聽清楚了他的喊話。
亂卒們紛紛大聲呼喊,說並非恩賞太薄,只是出征已久,思念家中田園,不願去和楊行密的淮南軍廝殺,要回明州去。
趙引弓心中暗喜,臉上卻是錯愕之情,大聲答道:「可黃使君有敕令在先,說要本將領兵隨同顧帥一同西去,抵抗淮南軍,我等家小皆留在明州,這不是作亂嗎?」
下面那千餘人頓時爆發出一陣罵聲,趙引弓這番話便好像在一個火藥桶裡扔下了一把火星,亂卒們喊著:「反了,反了,殺回明州去的。」最前面一名體格魁梧的漢子衝開了親兵營的護衛圈,跑到趙引弓站著的那段護壁下面,昂首大聲喊道:「西去和淮南軍廝殺,不知這三千弟兄還有幾人能夠回到家鄉,去亦是死,回明州也是死,還不如回明州還能埋在家鄉,死後還能得點祭奠,不用當孤魂野鬼。趙將軍你帶我們反了吧,我等推你做那明州刺史。」亂兵們聽到那這漢子的吼聲,頓時爆發出一陣趙刺史的吼聲。
趙引弓心頭狂喜,他心中期待這個聲音不知道已經多久了,此刻心願得遂,眼前一陣發花,差點沒從護壁上跌下來,連原先計劃好的謙遜推辭早拋到了九霄雲外。還好站在營門的監軍出來幫了大忙,指著那漢子罵道:「你這賊配軍,竟然敢煽動作亂,來人呀,快將他拿下,亂棍打死了再說。」
第099章 大亂
那監軍大聲叱罵,四周的護衛親兵都被那副將李伯如事先囑咐過了的,只當作沒聽見,監軍喊了四五遍,可連半個人影也沒有看見。那漢子聽趙引弓說是黃刺史得敕令讓他們西去,早就恨的牙也碎了,又聽到那監軍說要將他斬首,立刻便把他當作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三步並作兩步衝到那監軍面前,一把抓住對方的胸口衣衫,摜倒在地,一腳在胸前踏住了,從懷中拔出一柄匕首來,罵道:「你這奸賊,今日倒要看看誰砍誰的腦袋。」
那監軍先前不過是個儒生,詩文寫的和刺史黃晟的意,便被派來做趙引弓的監軍,是因為伐董昌之戰已是必勝的一戰,不過是給他一個索賄發財的機會罷了。如今一下子被人踏在腳下,眼前白刃晃動,方才胸中那股勇氣早就跑到爪哇國去了。身體抖得跟篩糠一般,口中結結巴巴,連求饒的話也說不出來。
那亂卒見平日裡高高在上的監軍這般模樣,心底下更是萬分鄙視,也不再多言,一刀刺入胸口一剜便結果了那監軍的性命,又三下五除二割下了首級,提在手上舉過頭頂給四周的亂卒們看清楚,圍觀的亂卒們頓時爆發出一陣歡呼聲,那亂卒待眾人看清楚了,轉身跪在趙引弓面前抬頭喊道:「那黃晟無道,倒行逆施,不恤士卒,將軍你五代在明州為將,恩澤深厚,何必居於此等庸人之下,反了吧!」
趙引弓心頭狂喜,臉上卻滿是不情願的顏色,答道:「爾等不過是為了回鄉,才擁我做這冤大頭,將來只要那黃晟開口允許你們各自回鄉,只怕你們便立刻丟下我一人去頂罪。我還有父母親族,可不能連累了他們。」
那漢子聽出趙引弓口氣鬆動,心頭大喜,趕緊起身對外面的千餘亂卒大聲喊道:「只要趙將軍願意領我等回鄉,我等便擁立趙將軍為明州刺史,不離不棄,若有違背此誓言者,定當死後不入祖墳,當那孤魂野鬼。」此刻場中人皆是軍中漢子,死於非命倒是題中應有之意,畢竟瓦罐難免井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但是死後不入祖墳,成那孤魂野鬼卻是軍中男兒最害怕的事情,這等誓言倒是毒的很。
亂卒們立刻轟然而應,他們都心知若要違反刺史敕令,返回明州,必定要一個頭領,否則不要說一路上的艱險,就算回到明州,也逃不脫官吏的處罰。若是主將趙引弓願意,那自然是最好了,他本來就五代在明州為將,這軍中許多將吏都是他先輩的袍澤故舊,自己又多力善射,在軍中極有勇名,此次出兵攻打董昌他也多有戰功,所得恩賞大半都分給士卒們,記得軍心。有幾個膽子大的已經沒口子「趙刺史、趙使君」的亂喊起來了。
趙引弓還想要推托一番,旁邊的副將李伯如走道他身前,跪下大聲喊道:「趙將軍,弟兄們並非想要作亂,只是出征已久,家中田廬妻小皆不知安否。如果你要獨善其身,那這數千跟隨你從明州的弟兄們難道讓他們回去被那黃刺史之罪不成?這於心何忍呀。」
趙引弓聽到李伯如這番話,心底早就樂開了花,表面還裝出一副極不情願的模樣,掩面罵道:「罷了罷了,五世清白為爾等小子所誤,只得如此了,不過如果要我做爾等頭領,須要允我兩樁事情,否則便是要了我的性命,也休想讓我從了你們。」
下面的亂兵們聽到趙引弓說答應他們做首領回明州,頓時歡呼了起來,方纔那殺死監軍的漢子大聲喊道:「趙將軍你本就是軍中主將,若肯帶領我等回明州去,莫說是兩樁事情,便是十樁百樁我等也答應。」四周將士們也紛紛點頭稱是。
趙引弓點頭道:「那好,第一樁,這回師明州,顧全武顧帥定然不允,我等須要準備整齊,迅速行動,不能露出什麼痕跡出來,否則我等不但不能回明州去,只怕連性命也保不住了。所以你們每個人等會回營後,都必須收拾準備,多餘物件一律不許帶,劫掠來的財貨更要丟下,不知你們願意否?」
四周亂卒們頓時默然,他們出兵以來,連戰連勝,余姚、越州更是富庶之地,士卒們所得的確不少,要他們一律丟棄,實在是不情願的很。趙引弓也不著急,靜靜地站在營壁上等待著他們的回答。
那漢子卻不耐煩起來,對外面士卒大聲喊道:「你們當真可笑,錢財重要還是性命重要,如果帶著那些勞什子,只怕還沒走遠就被鎮海軍發現,那時候我們都要完蛋。」說到這裡,他轉過身對趙引弓喊道:「在下回去就將細軟全部丟掉,將軍你放心,這個我們允了。」
四周的亂卒也紛紛呼喊著允了,畢竟他們也知道趙引弓說的有理,再說有的心思敏捷的也想到了,回到明州,趙引弓便是一州刺史,自己這些擁立功臣,也有不好好處,想到這裡,他們喊得更是響亮了。
趙引弓點了點頭道:「還有一樁事情便是,軍中有不少人深受刺史厚恩,我也不想逼迫他們做那不義之事,但這軍中也只能有一條心,這樣吧,你們站出來,我留給你們盤纏,待我軍出發以後,再放你們自己離去,如何。」
趙引弓話一出口,四周頓時默然,周圍那千餘雙眼睛齊刷刷的定在營口的軍中將佐臉上,畢竟那黃晟乃是一州刺史,一般士卒如何能夠受他的恩情,趙引弓所說的人只可能是軍中將佐中人。可過了半晌並無一人出來說話,此時就算一個傻瓜也知道出來時凶多吉少,說不定那趙引弓一抹臉,把你往人群裡一推,那些亂兵就圍上來,肯定連根骨頭渣子也留不下來。
趙引弓看到無人出來,歎道:「我本來還想給你們留條活路,可惜你們還是居心叵測,若是平日,趙某還能容得了你們,可今日數千將士性命危在旦夕,又如何饒得了你們。」說到這裡,趙引弓指著將佐中一名黃臉漢子喊道:「劉玄佐,你不站出來,莫非想要等會出賣大伙不成?」
那劉玄佐聽到趙引弓喊到自己的名字,頓時臉色慘白,撲倒在地上,喊道:「趙將軍饒命呀,末將絕無半點其他心思,一心只想跟著你打回明州去呀,饒了小的一條狗命吧!」喊到這裡,那劉玄佐不住的在地上連連磕頭起來,咚咚作響。
趙引弓冷笑起來,笑聲中滿是掩飾不住的殺意:「你說你絕無半點其他心思,那你先前為何老是往明州寫書信給黃刺史,我記得好像你是左廂都虞侯,並非一軍主帥或者監軍吧?」話到這裡,趙引弓一聲怒喝:「給我拿下。」此時臉上陰沉如水。
一旁的親兵立刻如狼似虎般的撲了上來,剝掉盔甲兵器,綁的跟粽子一般。趙引弓此時念出一個個名字出來,每念到一個名字,一旁虎視眈眈的親兵們便撲上來,捆綁起來。被念到名字的人或哀求或怒罵,也有人拔刀反抗的,立刻便被一旁同僚和親兵亂刀齊下,砍成肉醬。
不過半盞茶功夫,趙引弓已經念出了二十多個名字,將明州刺史黃晟安插在軍中的親信一網打盡,四周圍觀的亂卒們早已不再吭聲,看著平日裡威風凌凌的軍官們被剝去盔甲,綁成一團,按倒在地上,臉被緊緊的壓在地面上。
還剩下的將佐們一個個戰戰兢兢,除了少數幾個趙引弓的心腹以外,每個人生怕從趙引弓的嘴裡吐出的下一個名字是自己的,看到趙引弓總算停止了再說名字,他們總算長出了一口氣,這時才感覺到自己的背上一片冰涼,全是冷汗。
趙引弓跳下營壁,在那二十餘人面前走過,口中大聲喊道:「並非我趙引弓好殺,只是這關係到全軍三千將士的生死,我方才也留給你們機會了,可你們依然要留在軍中,想要幹什麼也就不問而知了,來人,全部給我斬了。」
聽到趙引弓口中吐出一個「斬了。」那二十多人紛紛拚死掙扎起來,可那些親兵們早有準備,一個個都是孔武有力之徒,三個人對付一個,按在地上死死的,後面的那人拔出刀來,從上面對準頸椎關節處,往下一推,頓時便了了帳。不過幾息功夫,那二十多名軍官便全部都橫屍營口,圍觀的亂兵此刻都已經被呆住了,他們沒有想到不用他們動手,這趙引弓竟這麼痛快,一下子就殺了這麼多人,端的是心狠手辣。
此刻趙引弓也不再停頓,一口氣任命了二十餘名軍官代替方纔那些人的位置,不用說,全部都是他的親信,唯一例外的便是方纔那個殺了監軍的漢子,名叫王信之。最後趙引弓對眾人下令道:「爾等立刻回營,收拾停當,等待命令,從此刻時,任何人無我號令不許離營,如有違令者,以通敵論處,斬。」最後的一個斬自趙引弓說的斬釘截鐵,彷彿一刀砍在眾人的脖子上,所有的人齊聲應諾。
第100章 妥協
次日清晨,顧全武剛剛從榻上起來,準備先去巡查一下崗哨,再去進朝食,這是他多年來的習慣,卻聽見外面一陣慌亂的腳步,卻是昨夜執勤的顧君恩從帳外衝進來了,跑到父親身邊,壓低聲音稟告道:「不好了,明州軍突然不見蹤影了。」
「什麼,不見蹤影了?」饒是顧全武久經戰陣,此刻猛然聽到這句話也嚇了一跳,他趕緊起身隨手拿了件外袍穿上,邊走邊束上腰帶向帳外衝去,顧君恩跟上兩步,又滿臉苦笑的退回來,撿起他父親的鞋子跟了出去。
不一會兒,顧全武便和一隊親兵趕到了明州軍的營外,只見營內帳篷等器具都依舊留在營中,可士兵早已不在。顧全武走入營內,只見帳篷中四處散落著布帛和錢幣,甚至還有金銀器皿等貴重物品,顯然這些都是明州軍士卒將領的恩賞或者劫掠來的戰利品,這些用是生命換來的東西此刻如同垃圾一般四處逶迤著。
「好一個趙引弓,夠狠得,只怕那黃晟有難了。」顧全武此刻已經明白了事情的大概原委,口中喃喃的罵道。
「黃晟,那不是明州刺史,莫不是這趙引弓回明州去了,可錢使君不是已經修書讓明州刺史借這三千兵和我等一起西還了嗎?」顧君恩此刻還是一頭霧水,不由得疑惑的詢問起顧全武來。
「哼,只怕那趙引弓回明州就是找黃晟的麻煩去了。」顧全武恨恨的解釋給兒子聽,此時,兩人已經走到趙引弓的帥帳,只見一堆堆的財物放在帳中,帳篷當中的几案上放著一封帛書,封面上寫著「鎮海軍顧帥親啟。」
顧全武把信拿在手裡,隨手拆開,粗粗看了一遍,便遞給一旁的兒子顧君恩道:「你也看看吧。」
顧君恩接過,一行粗豪的字跡映入眼簾,正式趙引弓的筆跡:「某本欲統士卒與僕射(顧全武當時有同僕射的加銜)一同西還破賊,然州中奸賊倒行逆施,將士人心散亂。今領士卒還明州,待清除使君(指明州黃晟)身邊奸佞,再引兵至僕射麾下,惶恐之極,頓首再拜。」
顧君恩看到這裡,已經氣得滿臉通紅,將手中那封帛書擲在地上罵道:「這狗賊竟敢臨陣脫逃。」便轉身向帳外衝去。
「你去作甚?」顧全武問道。
「帶本部兵馬去,父帥請稍候,孩兒定要將那趙引弓的首級帶回來。」
「回來吧,就算你追上了那趙引弓,明州軍軍心思歸,也不能為我所用,還不如讓他們回去,日後也好相見。」
「父帥,那狗賊無視軍中號令,裹挾部下獨自遁走,如果不受懲罰,今後若是他人犯了軍法,何人還會心服呀?」顧君恩憤怒地喊道。
「趙引弓無視軍中號令是有,若說裹挾部下那就未必了,你看著營中滿是布帛錢財,全都是士猝死戰後得來的戰利品,若是士卒不情願回軍,又如何能將這些丟棄殆盡呢?明州軍連這些貴重物品都丟棄乾淨,其軍心思歸,就算我們追上了也未必阻遏的他們。反正董昌龜縮在內城中,剩下的兵力也足夠了,就不要再生變數了。」顧全武指著營中滿地丟棄的財物對兒子說道,他這個兒子勇武彪悍,得士卒愛戴,但如論體察人心就差得遠了,所以顧全武不厭其煩的細心解釋給他聽。
顧君恩在理智上已經接受了父親的觀點,可感情上還是無法忍受趙引弓背信棄義的行為,氣呼呼的對父親說:「這趙引弓如此反覆無常,就算他回去奪取了明州,錢使君也不應該替其上奏朝廷,求取刺史之位。」
「還是太年輕了呀。」顧全武心裡一陣哀歎,顧君恩是個很出色的兒子,勇武、忠實。但如果作為一個執掌一軍的將領,他還是太善良了,在這樣一個亂世,做為自己的兒子這是遠遠不夠的。
想到這裡,顧全武揮手讓身邊的親兵離開帳篷,只留下自己和顧君恩父子二人,盯著兒子的眼睛低聲說:「恰恰相反,如果趙引弓奪取了明州,那錢使君就應該第一個為其上奏朝廷,為其索要刺史之位。鎮海軍有了淮南楊行密這樣可怕的敵人已經足夠了,我們不能把趙引弓趕到敵人的陣營裡去,楊行密有使相的頭銜,他會很開心的為趙引弓上奏朝廷,求取官位的。」
說到這裡,顧全武看到兒子滿臉憤懣,明顯還有些不服氣,厲聲繼續教訓道:「如果只是衝鋒陷陣,你現在是足夠了,可你是我顧全武的兒子,只是這樣就不夠了。你要記住,如果你不能消滅敵人,那最好還是和敵人和好的好。」說完後,顧全武便獨自離開帳篷,留下顧君恩在帳篷中苦苦思索。
轉眼已是乾寧三年七月,兩浙位處南方,夏糧已經早已成熟了,若是在昔日的太平年間,田地裡應是一番繁忙景象,農夫們應該正在抓緊時間收割夏糧,種下秋糧。可從去年開始的錢繆討伐董昌之戰已經進入了緊要關頭,被圍入內城的董昌彷彿變了一個人一般,可能是死去的從子董真的原因,他又重新的振作了起來,激勵士卒,日夜親自巡城。雖然由於兵力有限,不能再翻盤。但由於內城位處會稽山脈的山麓上,十分險固,而且地基都是岩石,無法挖掘地道,城內的守軍都是董昌的死黨,軍資儲備豐厚,顧全武雖然發起了多次猛攻,但一時也取之不下。
兩個月前從越州城下遁歸的明州牙將趙引弓,回師後攻陷了明州,原刺史黃晟死於亂軍之中。趙引弓經過一個多月的苦戰,終於控制了明州全境。隨後出現了一個十分詭異的局面,正在殺得你死我活的淮南和鎮海軍雙方都同時向朝廷上書,舉薦趙引弓為明州主官,區別的不過是淮南一方的價碼高一些,是刺史,而鎮海軍的是明州留後。趙引弓也十分明智的選擇了離自己更近的鎮海軍一方,接受了錢繆的上奏,成為了明州留後、知都兵馬使。
與此同時,一直搖擺在河東李克用和宣武朱溫之間的魏博鎮終於徹底的倒向了宣武朱溫。乾寧三年六月,李克用引兵進攻魏博鎮,宣武朱溫調回正在進攻朱氏兄弟的葛從周救援魏博羅弘信,兩軍發生激戰。葛從周智勇雙全,乃汴軍中的翹楚,他看到河東在騎兵方面佔有很大的優勢,便預先在陣前挖掘了很多小洞,僅可容馬蹄踏入。
待到河東騎兵進攻時,許多騎兵因為馬腿踏入洞中,折斷了馬腿,跌倒在地,連李克用的親子鐵林都指揮使落落也落馬被擒。情急之下,李克用親自引兵救援,結果連自己也馬失前蹄,若不是李克用本人弓箭之技十分嫻熟,射殺了抓捕他的汴將,李克用本人都差點為宣武軍所獲。
愛子情深的李克用遣使與朱溫修好,請求贖回愛子落落,結果沉勇多謀的朱溫將落落交給了魏博羅弘信,一怒之下的羅弘信竟李克用的愛子落落斬殺,這下和河東鎮結下了難解的冤仇,也把有唐一代,河北三鎮之首的魏博鎮牢牢的綁在了宣武朱溫的戰車上。
魏博西面便是太行山脈,太行山脈的另外一側便是李克用的地盤。魏州城南不遠處便是黃河,聞名天下的白馬津、黎陽都位處其境內。三國時關羽便是於此地斬殺顏良文醜的。後來曹操的根據地鄴城也位處魏博境內。所以古人描述此地乃是河北根本,襟帶河南。尤其是殘唐五代時的北中國,其地勢更為重要,由於五代中原王朝大部分都建都在開封,而且其主要對手都已經在長城之內,魏博鎮便是他的最重要的北部屏障,無論是建都河東的沙陀鐵騎,還是獲取了幽雲十六州之後的契丹人,一旦突破了魏博鎮,渡過了黃河,便不再有險可守,鐵騎一日一夜便可衝到開封城下。後唐滅後梁之役,契丹滅後晉皆是如此。
但是由於魏博重要的地理位置,加上土地富庶,人民胡漢交織,剽悍善戰,既可能成為首都的屏障,也有可能發生叛變,成為位處開封的中央政權的心腹之患,後來後唐莊宗之亡究其起因便是魏博兵變。當時的魏博雖然經過多年的內耗,實力已經無法和河東李克用和宣武朱溫相抗衡,但其不但可以成為朱溫地盤的屏障,使其不受李克用的入侵,而且其正好橫恆在河東李克用和天平、泰寧二鎮的朱氏兄弟之間。
經過和朱溫近十年的鏖戰,朱氏兄弟早已民窮財盡,如果不是李克用的接濟和援兵,早已被朱溫所滅。如今李克用已經被魏博堵在了河東,朱氏兄弟的滅亡也就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便是先前派到天平鎮朱瑾手下的近萬河東鐵騎,只怕此生也無法再返回河東故地了。原先被用來對付朱氏兄弟的徐州、宿州等諸州鎮兵也轉向淮南方向了,加上先前統領萬人渡淮的許州刺史朱友恭,淮南西北兩個方向的壓力頓時大了起來。
第101章 僵持
在皇天蕩一戰擊破鎮海軍後,楊行密領兵直逼蘇州,一連攻陷四周多處鎮戍。終於乾寧三年六月底,鎮海軍蘇州常熟鎮將陸逞反叛,舉蘇州州城投降楊行密,錢繆手下大將,蘇州刺史成及也被楊行密生擒。現在浙西的大片土地都為淮南軍所佔有,在楊行密本部和先前派來的偏師宣潤軍之間,只有一個要點還掌握在鎮海軍手中——嘉興,那也是江南運河通往杭州的最後一個據點。
「瘋了,這楊行密是瘋了。」呂方在莫邪都的大帳內憤怒的罵著,自從他從安仁義老營中軍議回來便是這般憤懣模樣,下面的龍十二剛開口問了兩句,他便大罵起來。帳下的將領們噤若寒蟬,畢竟上首主將竟然這般辱罵一方節度,朝廷使相,最重要的是,楊行密還是他們的上司,若是讓楊行密知道,只怕呂方的項上首級肯定不保。
高奉天看了看眾人的尷尬表情,暗想這般下去也不是個辦法,上前兩步問道:「將軍,為何如此惱怒,可否說與我等聽聽?」
呂方懊惱地搖了搖頭,對身旁的王佛兒說:「佛兒,你也去參加軍議了,你就把那些話說與下面諸將聽聽,對了,只留下各廂指揮使以上的,其餘的先退下吧。」
下首立刻便明白即將要說的十分緊要,於是身份較低的將佐們立刻從帳中離去,只留下龍十二、陳五、呂雄等幾人,王佛兒檢查過了帳外護衛情況後,低聲複述起上午老營中軍議是提到的楊行密的軍事部署。
原來楊行密攻下蘇州,力擒成及後,立刻傳下軍令到安仁義營中,召集各軍將佐下發軍令。呂方在西陵那邊提心吊膽的提防顧全武的回援,已經快兩個月了,可奇怪的是連半個顧全武的援兵也沒有看到。
雖然後來他得知是董昌迴光返照,在牙城中垂死掙扎,拖住了顧全武的腳步,可誰又知道顧全武會不會留下個幾千人去繼續圍攻牙城,自己統領大軍回援,給莫邪都一個冷不防呢。畢竟就靠牙城內那千餘人,董昌如果縮在城中死守也就罷了,出城就是找死了,絕對拖不住城外的數萬鎮海軍的。加上在一起的王茂章和呂方二人相處的極不相得,相互之間都看的不順眼,呂方很懷疑一旦顧全武大軍到來,王茂章會不會乾脆來個「友軍有難不動如山」——拿自己當墊背的,跑到浙江對岸去精神支持自己了。所以這兩個月以來,呂方的精神都要崩潰了,連白頭髮都多了好幾根,聽到安仁義那邊軍使說楊王有令,以為情況有改善,便興沖沖的跑過去了。
呂方到了安仁義營中,剛聽到楊行密攻下蘇州,形勢一片大好,還以為下一步就是淮南本部和宣潤州兵圍攻嘉興,接著包圍杭州,一舉消滅鎮海軍,吞併江南西道的大片土地。自己憑藉著軍功也能如同安仁義所說的混個一州刺史之類的官當當。誰知道後面楊行密竟說由於宣武朱溫在西面和北面對淮南的壓力增大,而且武昌節度使杜洪附和朱溫,截取通往朝廷的南方各鎮貢奉,並且引兵進逼黃州新近歸附淮南的土豪吳討,朱溫的養子朱友恭也統領大軍與之聯合,前段時間淮南擴張過度的後遺症暴露出來了,楊行密不得不統領本部主力回到廣陵坐鎮。
可是讓呂方惱火之極的是,楊行密回到廣陵,並沒有在宣潤二州兵和剩餘的淮南本部軍隊中任命一人統一指揮,甚至在主力撤退,明顯錢繆已經消滅了董昌主力,即將有鎮海大軍反撲的時候,不是先奪取嘉興,把兩部分淮南軍連成一氣,而是讓安仁義帶領潤州兵去進攻婺州(現在浙江省金華市一帶),呂方當時便在帳中表示反對,並且對安仁義苦苦勸諫說讓其回信楊行密應首先攻取嘉興,然後再進圖杭州,在奪取杭越二州前,不要分散兵力去攻打浙東其他州府。可安仁義貪圖婺州富庶,也不願意出言違背楊行密的軍令,沒有接受呂方的意見。
眾將從沒有看過呂方這般失態,都不敢出言勸諫,互相對視一番,紛紛使眼色讓跟隨呂方最久的呂雄出來說話。呂雄無奈,只得上前說道:「將軍,楊王統兵西向,也許有他的意思呢?我等為人部下,只要聽命行事也就是了,何必如此生氣。」
「楊行密還不就是看到杜洪,鍾傳等人地勢重要,力量薄弱,可以吞併,而且吞併了那邊就離中原更近一步罷了。可是從另外一個方面來看,杜洪、鍾傳實力雖弱,但一旦淮南軍進逼,便會迫使其抱團自衛,甚至倒向朱溫,何況武昌乃江漢交流,天下樞紐,縱然奪取,如果兵力不足,也無法固守,如果我等不進逼,他們便會依靠我等去抵抗朱溫的進攻,這樣淮南的西面便得到了保護。而吳越之地就不同了,位處淮南下游,江河相連,本就是一個經濟區域,如今錢繆和董昌自相殘殺,正是奪取的好時機,更重要的是,並無其他外援與之接壤,如淮南全力進攻,必能取之,奪下後便是楊王的本土。那時以兩浙的錢糧養淮泗之士,方能和天下群雄爭霸。」說道這裡,呂方意味深長的對帳中眾人說道:「天下逐鹿,若是你力量不夠,就算是鹿到了手,也會被別人奪去,實力不夠,離中樞越近反而有害。」
「那如今我等該如何是好呢?」陳五倒是對呂方方才說得沒什麼興趣,畢竟這些離他還遠得很,眼前的戰局對他才是最重要的。
「如何是好?」呂方眉頭皺了皺,敵軍專而為一,我軍分據各地,這局勢可真的不妙呀,想到這裡呂方歎了口氣對高奉天道:「高先生修書與丹陽去,讓他們把船隊中適於水戰的戰船編練好派下來,我等將軍資輜重都先存到楓林渡口老營那邊去,這邊深溝高壘,小心防備,一旦局勢不妙,立刻退往老營那邊,上船再作打算,這邊水流縱橫,退兵還是船隊好用。」
眾將聽到呂方這番話,心底下都涼了三分,畢竟自從起兵以來,呂方可以說每言必中,不知不覺中,眾將對其都有了一種迷信的態度,待到眾人離開,只留下呂方一人在帳中時,呂方獨自歎道:「為何顧全武留下部分兵力繼續圍攻牙城,卻不自己統領主力回師呢?難道他不害怕錢繆懷疑他養寇自重,有獨立之心嗎?」
越州城,已經是七月時節,城外的田野裡已經滿是成熟的莊稼,雖然圍城戰時顧全武逼迫民夫填壕,但破城後,顧全武便立刻開倉放糧,賑濟饑民,許多原先逃走的流民紛紛聞風從山間下來就食,顧全武便一面讓其收割無主田畝的莊稼,十取其三以為工酬,無家可歸者便讓其開闢荒地以自給。昔日人煙稠密的越州也恢復了幾分昔日的繁榮景象。
越州城內,圍城戰激戰正酣,顧全武拆除了大量民房,用得來的木材磚石,製造了大批的攻城器械,石彈更是絕無匱乏。兩個多月的時間,早就把牙城上的城碟、女牆打得殘缺不全,但是這牙城本就又高又堅固,守軍又極為得法,當城下鎮海軍投擲石彈,則張開布幔,石彈打在柔軟的布幔上,便無力的墜了下去,沒有什麼殺傷力了,加上牙城城頭還有許多戰棚,守軍可以在其中躲避石彈,所以效果並不好。
進攻的鎮海軍又在耬車上用長柄鐮刀去割布幔,結果守軍就用長稈推倒耬車,並且向樓車中投擲火種,更可怕地是,牙城內居然還有十幾張先前保存的八牛床弩,發射的是數十斤重的鐵頭弩矢,射程可達三百多步,就算是蒙上十餘層牛皮的蒙車,也擋不住一擊。對付沿著雲梯攀附城牆的鎮海軍,守軍則投擲礌石、潑下滾水,鉛水,攻城一方死傷慘重,卻是屢攻不下,顧全武雖然是良將,也沒有什麼辦法,只得不斷輪換士卒,想要通過消耗戰來拖垮守軍的意志和體力,可董昌將姬妾分致軍中,自己日夜提著短矛巡視,守軍也知道淮南軍已經渡過浙江,直逼西陵,是以士氣始終不墮。他的兒子顧君恩好幾次都急得要親自領兵先登,都被他拒絕了,自從石城山一戰險些讓顧君恩喪命後,顧全武便對其有了心結,不再敢讓他參加這麼危險的任務了。
「為山九仞,怎的就差最後那一鍬土呢?」許再思已經眼中滿是血絲,嘴角起泡,比起剛攻進越州城志滿得意的模樣,看起來已經老了十歲一般。數萬大軍頓兵堅城之下,始終沒有進展,雖然軍食足夠,但自從淮南軍攻下蘇州後,杭州要求顧全武回援的信使一個跟著一個,信中的措辭也越發嚴厲,幾乎在杭越二州的官道上連成了線,可顧全武好似著了魔一般,一定要先消滅了董昌放肯退兵,軍中已有流言,說顧全武故意養賊自重,故意不回兵救援,讓楊行密滅掉錢繆,自己好割據一方。
第102章 圍獵
許再思也有耳聞,他並不相信顧全武養賊自重,故意不打下牙城,斬殺董昌。但他也很奇怪為何顧全武不留下一部分兵力圍攻牙城,自己統領大軍回援。莫非他真的像流言所說的想要借刀殺人?這些天來,這個念頭就好像蟻蟲啃咬一般,弄得許再思心中難受極了。這時一聲巨響,又一座耬車被守軍發射的床弩擊中,隨著木材咯吱的斷裂聲,樓車逐漸的傾斜,越來越快,最後匡噹一聲摔倒在地面上,四分五裂。樓車上的和地面上躲避不及被壓倒的士卒們連慘叫就來不及發出一聲,便變成了一團肉醬,城頭的敵軍沒有樓車上弓箭手的壓制,立刻抓住機會探出頭來投擲檑木,潑下滾水,正在攀附城牆的鎮海軍們立刻便垮了下來。
看著向自己這邊潰逃過來的士卒們,許再思再也忍不住了,低聲對顧全武問道:「顧帥,牙城如此堅固,急切難下,何苦多傷士卒,何不你先領兵回援杭州,末將願領三千兵包圍牙城,明年前定當取下董昌那逆賊的首級。」
顧全武彷彿沒有聽見許再思的話,鐵青著臉下令:「武勇都乙隊隊正臨陣脫逃,斬首示眾,丙隊繼續進攻。」身邊牙兵立刻傳下令去,不一會兒,乙隊隊正的血淋淋的首級便被送了上來。
過了好一會兒,顧全武低聲回答道:「再思,你是不是覺得我這麼做很奇怪?」
許再思對顧全武方纔的行為非常生氣,索性一聲不吭,彷彿沒有聽見對方的話一般。
「你記得那個領兵殺回明州,自立為明州刺史的趙引弓嗎?」顧全武並沒有在乎許再思無禮的表現,自顧說了下去:「你可記得那廝的眸子,滿是野心勃勃的火焰,現在他已經平定明州,如果我全師西還,他說不定便會潛師突襲越州,那時你內有董昌,外有強敵,如何抵禦的住,那時浙東戰局定然糜爛;兵法云:兵分則弱,淮南兵本就剽悍善戰,勝過浙兵,只有徹底拿下牙城,斬董昌之首,牢牢的把浙東控制在手中,全師西還,鎮海軍方有勝機。」
許再思回想了會兒趙引弓的行為,點了點頭道:「你說的不錯,那廝的確是條中山狼,畏威而不懷德,可你那時為何還放虎歸山,留下今日大患?」
「那時我以為董昌困居牙城中,最多三五日便可拿下,那時留下一軍把守越州城,縱然那趙引弓作亂,有越州城扼其喉,又能出什麼亂子,等淮南軍退後,反掌便可滅了他。」顧全武搖頭苦笑著,為自己的失算喟歎道。
「是呀,誰知道這董昌突然變得這般難纏。」許再思點了點頭,同意了顧全武的觀點。
「如今之計,只有早日攻下這牙城,只要這一子易手,全局皆活了。」顧全武猛的向下一揮手,彷彿這樣便可以攻下牙城一般。
西陵那一段的蕭紹運河不但可以用來運輸,而且通過複雜的閘門,也和四周的很多水塘相連,灌溉了大片的田野,這裡河塘地勢高過田畝,田畝又高過運河。這裡是江南最肥沃的良田,天旱時,可以引河塘裡的水灌溉田畝,而雨水過多時,則可以打開閘門,將田中水放置運河中去。是以無論旱澇年份,都可以獲得豐收。
若是在太平年間,七月的這裡早已是一片繁忙景象,農民們在搶著收割夏糧,種下秋糧。可乾寧三年的七月,低垂著的穀物大片的倒在田中爛掉,大量的野物出沒在田間,卻無人敢來收割,淮南宣潤軍和鎮海軍已經在運河兩岸對峙了快兩個月了。
一隊士卒正在排成稀疏的橫列,沿著田野大聲吶喊著,用手中的矛桿拍打著兩旁的植物從落,將野物驅趕出來,以供獵手射殺,不遠處一處小丘上,坐在的胡床上的正是呂方一行人。原來自從那次從軍議回來後,呂方的心情就一直很差,經常一天臉上都少有笑意,雖然沒有隨意鞭打士卒出氣,但身邊將佐也一個個小心了許多。沈麗娘看他這般表現,心裡也頗為心疼,便鬧著說要出去打獵解悶,其實七月並非是上好的打獵季節,不但天氣太熱,而且獵物也還不夠肥,不過呂方也清楚麗娘的意思,不願意浪費了她的一番好意,便笑著應允了,身邊的其餘親信也都連聲叫好,於是呂方便和王佛兒、陳允、沈麗娘帶了百餘親兵,出去圍獵去了。
呂方一身武藝,最高的便是弓箭之技,雖然無法和安仁義這樣的神射手相比,但放在普通將佐裡面也算是相當不錯的了,現在手裡使用的那張田□所贈的「大屈」也是上品的好弓,開弓柔順,回彈迅速。雖然這一帶樹林太少,沒有碰到野豬等較大的獵物,但由於食物豐盛的原因,野兔、狐狸、野雞之類的小獵物的確不少。
身邊的那幾個善射的將士有意讓他開心,所以往往只是虛張弓,並沒有搶他的獵物,是以不過打了一上午的圍,呂方便射殺了十餘隻野兔,還有兩隻野雞。看到自己射藝沒有退步,呼吸者原野的新鮮空氣,耳邊是愛人和部屬們的稱讚聲,雖然明知他們是有意哄自己開心,原先那有些煩悶的心情也漸漸開朗起來。指著身邊那幾個射生營出身的親兵笑道:「你們這幾個小子也別光哄我開心,自己都不開弓,都是當兵的出身,咱們也別玩虛的,等會再有獵物出來,你們儘管顯露手段出來,射的好的,老子有賞。」
那幾個親兵都是一等一的好射手,此刻早就技癢了,只不過事先得了上司的明示,此次要讓呂方玩的開心。這下聽到呂方這般說,立刻轟然而應,摩拳擦掌的調弓選箭,要在呂方面前顯露手段,他們知道呂方這人最愛的便是精兵勇士,對於這些的賞賜絕不吝嗇,有個平日裡最得呂方喜愛的試探著笑問道:「將軍說有賞,小的斗膽問一句,卻不知是什麼寶物。」
呂方聽了,隨手在腰間一摸,卻是空空如也,他平日裡生活樸素,衣著盔甲也沒有什麼金銀鑲嵌,除了質量好些,堅固些,和普通將士並無什麼差別,身上也沒帶什麼值錢飾物,手上這把「大屈」弓已經用的順手了,為將者弓箭便是保命的傢伙,不願送人,正想開口許些錢帛便罷了,手中卻被塞進一件硬物來,一開卻是一件金釵,打製成一條龍一般,口中銜著一粒明珠,工藝十分精美,正是平日裡沈麗娘平日頭上所戴之物。
呂方驚訝的抬頭看著沈麗娘,只見她嘴角含笑,手指著那名軍士,顯然意思是要用自己的金釵來作為賞賜之物。呂方知道這個是麗娘的心愛之物,正想退回去。麗娘卻搖搖頭,一手按在呂方拿著金釵的手上,強行把呂方的手按回懷中。呂方心想此刻也不好推推拉拉的,不如等到回去後,給那個得勝將士多些錢帛,換回來便是了,便舉起手中那枚金釵,讓下面的那些將士看清楚,笑道:「看清楚了沒有,這便是綵頭。等會打上三圍,若是射中獵物最多者,這枚金釵便賞給他媳婦了。」
陽光照在那金釵上,熠熠生輝,那龍口的珍珠更是圓潤生暈,顯然價值不菲。下面的親兵們更是轟然叫好,那方才討賞的親兵更是誇口說著金釵定是他的了。
於是那幾名親兵紛紛盡顯手段,要奪這個綵頭,兩個多時辰一晃便過去了,呂方坐在胡床上,心情也開朗了起來,每當看到手下健兒射中獵物,便不住的擊掌叫好。他在前世就喜歡弓獵運動,來到後世後,知道這便是求生的法門,水平更是突飛猛進,也有生性喜歡的原因。此刻看到手下健兒擊兔伐狐,身手矯健的很,只覺得手下有這等勇士,天下間又有何等困難不能克服,前些日子堵在胸口的那股鬱結之情也化開了,叫好聲更是大了三分,唯一不爽的就是口中渴得很,不自覺的伸出舌頭舔了舔乾裂的嘴唇。
突然呂方肩膀上被拍了一下,回頭一看卻是沈麗娘笑意盈盈地看著自己,手裡拿著一個裝水的革囊。呂方感激地笑了笑,接過革囊喝了口水問道:「麗娘,多謝你了,那枚金釵想來是你的珍重之物,還是不要賞給那幫小子了,省得糟蹋了,我多賞些錢帛也就是了。」
麗娘搖了搖頭,答道:「不用了,那金釵本是我幼年時另外一家送與我的聘禮,如今我著它也是不祥之物,不如讓你賞給軍士的好。」沈麗娘的聲音越來越小,到了最後幾欲不聞,頭也漸漸垂了下去,只露出粉紅色的頸部。
一旁的呂方聽了心花怒放,聽沈麗娘的意思這金釵本是幼年時親家的聘禮,如今不再保存這個,顯然是表示願意委身與自己了。他趕忙答道:「原來如此,那也就便宜那幫小子了,等回丹陽我找個高手匠人打個更好的給你。」麗娘點了點頭。
第103章 義子(一)
這時場下突然爆發出一陣爭吵聲,原來是三圍已經打完,可清點完獵物,方纔那討賞軍士和另外一名弓箭好手打中的獵物數量並列第一,於是兩人爭吵起來,一個人說自己射中多是飛禽,難度高,應為第一;而另外一人說自己獵物加起來重量大,算起來自然應是自己第一,爭執不下,便跑到呂方面前讓其評理。
呂方見兩人目光炯炯地看著自己,心知此時若是判任何一人取勝,剩下那人只怕丟了臉面,說不定反而心中懷恨,反而壞了自己當初的本意。正猶疑間,突然看到不遠處草叢中有一隻山雞,不知是什麼原因,竟呆頭呆腦的飛了出來。便笑著指著那只山雞道:「你們二人也不必爭了,誰要是射中這只山雞,這綵頭便是他的了。」
兩人齊聲應諾,彎弓向那山雞射去,可此時這山雞與小丘已有五十餘步,已經很不容易射中了,兩人都射了個空。這兩人都知道這種禽鳥體型龐大,在山林中也就在林間飛躍個數十步遠而已,並不能高飛,便一齊向那山雞追去,那山雞也知道此刻性命危在旦夕,加緊腳步向那山雞追過去。眼看那山雞已經飛到了一片灌木叢外,那片灌木叢後面便是大片的矮樹林,一直延伸到遠處的會稽山脈上,若是讓那山雞飛入林中,這兩人便再無機會,跑在前面的那人立刻張弓搭箭,準備射殺那山雞。
正在此時,突然從那好像被什麼東西擊中一般,從半空中落了下來。那兩人能夠入選呂方的親兵隊中,自然都是百里挑一的精兵,立刻便蹲下了身子,減小被弓矢射中的可能性。兩人對視了一人,先前那討賞那人便丟下弓矢,拔出腰刀,向那只野雞走去,撿起野雞一看,發現這野雞身上並無傷口,但脖子已經折斷,旁邊有一塊鵝卵石,倒像是被飛石打死的。
兩人正驚疑間,突然聽見林內傳來一個人聲:「你是何人,幹嘛亂動我打到的獵物。」
這兩人聽到那聲音稚嫩,好像不過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頓時鬆了口氣,畢竟這裡離運河不過二十餘里,四處也有不少鎮海軍的潰卒出現,若是讓其傷了呂方,他們這些親兵可就沒了下場。撿起那野雞的軍士追在前面,本來自忖那金釵是自己囊中之物,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把自己到手的山雞給奪走了,口中罵道:「這山雞本就是無主之物,落到誰手裡便是誰的,你哪只眼睛看到這山雞上寫著你的名字。」
這時矮樹林邊緣傳來一陣腳步踩斷樹枝的聲音,樹林邊緣現出一個身影,身形高大,左手提著一根木棍。口中罵道:「你這兩人怎的忒不講理,那野雞明明是我打中的,怎的變成你的了,莫非以為我好欺負不成。」
前面那提著野雞的軍士一開始看到裡面那人影的體型倒吃了一驚,待到那人說話,才聽到聲音稚嫩的很,不過是個體型高大的孩子。那矮樹林離這野雞大約有三十餘步遠,卻被一塊飛石擊中打死,準頭和手勁那時相當的了得。心底下也不禁暗自佩服,笑道:「莫生氣,聊以相戲罷了,這野雞還你便是,你投石功夫倒是俊的很。」說著便把手裡的野雞向那少年扔了過去。
那少年走近了幾步,撿起地上的野雞,身後的樹叢也響了起來,走出一個女人來,原來這少年正是那日在越州城外救人的自生,身後的那女子自然便是被他救出的秀蓮。原來這兩人在越州城外打翻了那幾條軍漢,逃上山後,自生知道自己手頭已經有了人命,死的人不大不小還是個軍官,這越州城外是不能呆了,於是便往深山上逃去。至於秀蓮此時更是毫無依靠,也只能隨著自生逃走。兩人一路上風餐露宿,吃盡了苦頭,幸喜那自生一生武功著實不俗,雖然年齡幼小,身體尚未完全長成,只能發揮出學成的武藝六七分厲害,但在山上彈石擊雀,也混了個六七分飽。
這兩人不識方向,先前上山逃跑時害怕敵兵追殺,唯恐進得山不夠山,人跡不夠罕至,結果很快兩人便迷路了。結果只得沿著一條小溪走下來,畢竟溪流總要匯合到江河湖泊去,而水邊處往往都有人煙,結果兩人稀里糊塗竟一路從越州城跑到了西陵那邊,一頭撞到了呂方的打獵隊伍。自生看到那只野雞,自然當作今夜的晚餐,隨手便打了下來,可惜卻奪去了那兩名追兵的恩賞,這倒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了。
那兩人看到秀蓮也沒在意,秀蓮逃走後,心知亂世中,自己的美色只會惹來禍患,便用泥土在臉上塗抹的烏七八糟,一頭亂髮披了下來,身上也披了件男人穿的寬袍,掩住了麗色和火辣的身材。隨便看過去,便如同路邊隨處可見的逃難老嫗沒什麼區別。可隨著自生越走越近,一名親兵突然咦了一聲,捅了捅身邊同伴問道:「你看那少年身上是什麼衣服?」
身邊的同伴聞言仔細一看,卻是吃了一驚:「這不是鎮海軍的服色嗎?」
兩人心頭頓時起了疑心,畢竟這個打獵的地方便是鎮海軍和莫邪都的敵我交錯地帶,如果碰到敵軍遊兵絲毫也不奇怪。雖說這不過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但這亂世這個年紀當兵的也不奇怪,加上看他體型和擲石的功夫,說不定還有些武藝,此刻主帥呂方便在身後,出不得半分差錯。
想到這裡,兩人對視了一眼,這兩人雖然為了那射術第一,掙得不可開交,但此刻已經分清楚了輕重緩急,立刻便有了默契。並排向那少年走去,隱隱之間已經對那少年形成了左右夾擊之勢。
自生已經撿起了野雞,他在山中轉了十來天,除了秀蓮之外,半個生人的面孔也未曾見過,此時見了這兩人,覺得分外親熱,尤其是這人爽快的將野雞還給了自己。加上上山時,兩人跑的匆忙,兩人身上都無半點鹽巴,這十幾日下來,口中已是淡的受不了了,正要開口問此處是哪裡,哪裡可以買到鹽巴。哪知道那兩人臉上笑得開了花,一走進,便拔刀出鞘,一人砍頭,一人看腿,劈頭蓋腦的殺了過來。
這兩名親兵都是身經百戰,極有勇力的漢子,雖未開口商量,出手時卻跟事先合練過一般,一人砍頭,一人砍腿,便如同一個四手四腳的漢子一般。不過那兩人害怕這少年不過是敵軍的前哨,砍死了便無處詢問軍情。是以砍頭的那人用的是刀背,想要敲昏了便是,砍腿的也只是想要砍傷了對方,讓其無法逃走,至於後面的那個女人,這兩人根本就沒放在心頭,只要擒拿住了這少年,那女子不過是反掌之間的事罷了。
只見刀風虎虎,已將這少年籠罩在其中,揮刀砍殺的兩人幾乎已經看到敵手倒在地上任其宰割了。卻突然人影一閃,那少年的腰便如同沒有骨頭一般,折了過去,一縮一閃,竟從看似沒有縫隙的刀風中鑽了出去,毫髮無損,身形如同鬼魅一般。
眼前兩人方纔還笑嘻嘻的,突然便拔刀砍來,若不是自生武功不俗,險些便丟了性命。正是又驚又怒間,自生正要開口大罵,卻只見那兩人對視一眼,便同時從頸子上掛著的哨子塞入嘴中,吹出三長兩短的哨音,便拔刀衝上來圍攻,只得操起那根鐵頭木棍,與那兩人廝殺起來。
三人斗作一團,可兩名親兵卻是越打越是心驚,這兩人精通射術,論刀槍功夫在親兵中也不過是中等而已。可呂方那親兵隊儘是從整個莫邪都中選拔出的精兵,待進入親兵隊後,更是讓精通武藝的軍士嚴加訓練,這兩人若是對上鎮海軍的尋常軍士,都可以力敵三四人的。可兩人先是偷襲不成,然後圍攻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除了一開始砍了幾刀後,便只看到對手腳步快的驚人,手中那條木棍更是使得跟車輪一般,隱隱之間已經裹住了兩人。兩人身上早就各自挨了兩三下,挨打處隱隱作痛,若不是身上披了甲冑,只怕早就給打斷了筋骨。
「幸喜方纔已經發了信號出去,一會兒親兵隊的援兵便到了。」兩人的心頭冒出了這個念頭,立刻不約而同的揮刀護住頭臉等盔甲護不住的要害地方,苦苦死守,只求等到援兵趕到。
「你是何人,竟敢行刺我家將軍?」猛聽到半空中一聲斷喝,如同雷鳴一般。
下面正在苦苦死守的兩人心頭一喜,聽聲音正是親兵隊頭領王佛兒趕來了,他神力驚人,在莫邪都中可稱第一,那少年定然抵擋不住。其中一人心思一分,手上便慢了半分,臉上早挨了一棍,隨即便被一棍掃到膝彎處,站立不住跪倒在地。另外一人見到此狀,只得拿出吃奶的力氣揮刀護住自己的臉龐,一面向那聲音的方向退去。
第104章 義子(二)
那親兵正用盡平生力氣,護住自己的頭臉要害,突然眼前一團黑影飛過來。此時他早已是驚弓之鳥,也沒看清楚那團黑影是什麼東西,條件反射的反手用橫刀去撥開。誰知橫刀剛剛碰到,那團東西竟附在橫刀上。定睛一看,正是方纔那只野雞,他那反手一撥,正好將那野雞穿在了刀刃上,兵刃上附著了這麼一大塊物件,頓時速度慢了下來,那親兵正要抖動兵刃將那團野雞掙落,卻忘了眼前還有一個大敵,立刻眼前一黑,被一棍敲昏了過去。
王佛兒聽到哨聲,心知遇到了突發情況,便立刻分出一隊軍士護衛著呂方回到莫邪都大營中,自己便統領著剩下的親兵前往那邊看個究竟。這哨聲本是呂方的創見,因為戰場之上聲音嘈雜異常,士兵們神經緊張,低級軍官若是一則開口呼喊手下未必聽得清楚,其二對手也可以聽清楚你的命令,做出相應的應對。於是便用相應的哨音組合來代替集合,散開,前進、後退等簡單的命令。那兩個親兵發出的三長兩短的信號,便是遇到強敵,抵禦不住,請求支援的訊號。
待到王佛兒趕到那裡,只看見那兩名親兵一個趴在地上,生死不知,另外一個半跪在地上,怎的也站不起來,顯然腿上受了傷。對手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提著一根木棍,正從地上撿起一隻野雞來,不遠處還有衣著襤褸的婦人,正害怕地看著自己和身後的親兵們。
看到並不是預料中的數百鎮海軍遊兵,不過是個半大孩子和隨處可見的逃難婦人,王佛兒鬆了口氣,對身後的親兵們下令:「張弓布矢,圍住那個孩子和那個女人,再把那兩個蠢材給我拖回來。」王佛兒這才想起這兩人居然被一個還未長成的少年打倒,便氣不打一處來。
王佛兒身後的二十多名親兵都是莫邪都中百里挑一的翹楚,接到命令後,立刻稱喏圍了上去,前面六七人橫刀挺槊,後面十餘人全部張弓對準自生,此時雙方相距不過二十餘步,那些親兵手裡全都是一石三斗以上的強弓,自生身上又無甲冑,便是武功再強上十倍,也只有束手就擒的分。
統領那隊親兵的軍官正是擔任親兵隊隊副的徐二,待到手下包圍停當,立刻挺刀直指自生,喝到:「兀那少年,還不丟下手中物件,跪地就擒,想要作死嗎?」
說道這裡,徐二手中橫刀虛劈一下,身後一人立刻一箭射到自生腳前的地上,二十餘步遠的距離,箭矢強勁有力之極,立刻大半截箭桿已經沒入土中。這意思明顯的很,若是你敢有半點猶疑,立刻便是萬箭穿身的下場。
自生倒也乖覺,眼前這些敵兵雖然服色和鎮海軍不同,但如論精銳悍勇,只會有過之而無不及。發號施令的這名軍官,話語中滿是殺氣,那十幾張強弓都張的滿滿的,士卒們的眼中滿是殺意,只得老老實實將手中的鐵頭木棍和野雞扔在地上,高高舉起雙手示意身上再無其他兵刃。徐二看了看,一揮手,兩名親兵立刻衝了上去,將那少年捆的跟端午節的粽子一般。
那秀蓮見狀,早就嚇得呆了,這些天來,少年自生領著她逃出生路,她也早就把那少年當成了她唯一的依靠,此刻連著唯一的依靠也束手就擒,她連逃走的念頭也沒有升起,只是呆呆的被親兵們捆了雙手,拖了過去。
不過一會兒功夫,自生和秀蓮都被帶到了王佛兒面前,那兩名軍士也被弄醒了,帶了過來。軍士們惱恨自生打傷了自己的袍澤,捆綁的特別緊,推倒王佛兒面前時還特別一摜,將他摔了個鼻青臉腫。這少年倒也硬氣,雖然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痛的,連哼也不哼上一聲,倒是讓站在上面看的一清二楚的王佛兒心中暗自佩服。
「你這少年,是什麼人,為何打傷我軍士卒?」王佛兒看到那少年不過十四五歲年紀,竟能打倒兩名親兵隊士卒,不禁好奇問道。
自生恨聲道:「我不過是個在寺院中長大的孤兒,眼前兵荒馬亂,寺院被焚燬,逃到山中求生,誰知道方才打到一隻野雞,這兩人便來搶奪,還突然拔刀便砍,我總不能站在那裡讓他們白白砍死吧?」
那兩名親兵聽到自生的話,趕緊反駁道:「校尉莫要聽他的狡辯,他身上的衣衫便是鎮海軍士卒的服色,定然是那邊派來的細作,我等本來打算將那野雞還給他,走近了看見他的衣衫,才這般做的,用的也是刀背,只不過想要抓個活口,拷問一番罷了,並非因為貪圖獵物才胡亂殺人。」他兩人心知王佛兒出身流民,最是憤恨當兵的亂殺無辜流民,若是讓王佛兒以為他們是為了貪圖呂將軍的賞格,想要殺死少年搶奪獵物,一頓軍棍是絕對逃不脫的。
王佛兒一聽,仔細一看,果然那自生身上的衣衫果然是鎮海軍的服色,一旁的徐二上前稟告道:「稟告校尉,從這少年身上搜出了這些銀錢,還有一塊鎮海軍軍官的腰牌。」說完便將那些物件呈送了上來。
只見物件中不但有一塊上面刻著「明州軍都長」字樣的腰牌,其餘的便是些銅錢,還有一塊銀餅,拿在手上掂量一下約有二三兩重。便吩咐先將秀蓮帶開。:
「你說你是寺院收養的孤兒,那這些是從哪裡來的?」王佛兒舉著手裡的腰牌和銀餅問道。唐末時節,白銀尚未成為主要流通貨幣,民間主要交易貨幣乃是錢帛,甚至谷米糧食也是,像這麼大的一塊銀餅,價值不菲,像少年這等人只怕辛苦一年,也未必能攢上一塊,王佛兒出身流民,對此倒是明白得很。
「這些都是我從一個醉漢手裡搶過來的,那醉漢酒後發瘋,砍殺秀蓮姐姐,我將他絆倒才救了姐姐的性命。那醉漢還從背後要殺我,被我點碎了喉結,這些銀錢和腰牌都是從他身上得來的。後來幾個他的同伴也都是我打的,冤有頭債有主,你們要殺要剮,都只衝著小爺我一個人身上來,可別牽連了旁人。」王佛兒一行人身披鎧甲,並未打著淮南軍的旗幟,自生不過一個在寺院中長大的孤兒,哪裡分辨的出他們和鎮海軍的區別,還以為自己在山上繞了一大圈,還是跑到對頭手裡去了。
面前十餘人一個個凶神惡煞,滿臉殺氣,捆綁自己的時候也下手狠的很,眼見無論說不說實話,都是一刀,還不如說實話,痛痛快快的。只不過這些天來在山上,他和秀蓮二人相依為命,互相扶助。自生本是個孤兒,寺院裡的僧人雖然教他習武,將他養大,但母親的關心撫愛那是肯定沒有的,寺院被焚後,他顛沛流離,突然有一個大他七八歲的女子對他這般體貼,內心深處實在已經將秀蓮當成了自己的親人,眼下自忖必死,對秀蓮的性命越發關心起來。
王佛兒暗自點了點頭,他知道明州軍已經和鎮海軍連成一氣,一同圍攻過越州董昌,可這少年不過十四五歲,武藝可以經高人傳授,身材可以天賦異稟,可戰場的經驗和軍中資歷是勉強不來的,除非是他家中強宗豪右,可看他言談舉止偏生又不像,再說一般派細作過來打探軍情,身上哪有穿著軍服的,已經有幾分相信了這少年的話,不過他城府頗深,繼續問道:「你說是你打殺了一個明州軍的都長,才奪得這些東西,後來還打殺了好幾個他的軍士,那我問你,你用的是什麼兵刃,可有什麼幫手。」
自生此刻已經存了必死之心,倒也不再害怕緊張,答道:「就憑方纔那根木棍,對付那幾個窩囊廢,小爺還需要幫手。」
左右早已有人將那根木棍呈了上來,王佛兒將那木棍在手中掂量了兩下,這木棍約有小臂粗細,外面有用六片楠竹片包裹,中間有幾段用金屬箍緊,這個做法喚作「積竹柄」,是一種古代製作兵器長柄的手法,再用桐油浸過,又堅又韌,就是鋒利的橫刀也很難一下砍斷,棍棒兩頭包了鐵,上面呈現出一種暗紅色,想來已經傷了不少人性命。
王佛兒看到這裡,已經知道這木棍乃是寺院中僧人經常使用的一種護身兵器,便吩咐身邊親兵幾句,讓他去訊問那女子,看是否和那少年說的是否相符。
自生看到王佛兒仔細端詳著自己兵器,又和身邊親兵低語,心下焦急起來。加上先前那幾個捆綁他的軍士,下手都十分陰狠,將那繩索捆的十分緊,若不是他年紀尚小,骨骼柔韌性還好,只那一下便要叫他傷筋動骨,可時間稍微一久,身上還是一陣陣的疼痛,一句話不禁衝口而出:「我也都招了,要殺要剮給句話吧,怎的這麼不爽快。」
第105章 義子(三)
「你說你一個人打殺了一名都長,還有五六個軍士,可你不過是個還未長成的少年,手中又只有一條棍棒,這叫我如何相信的話,你這定然是誆騙我等。」
自生聽了王佛兒這般說,倒急了起來:「未長成又怎麼了,只有一條棍棒又怎麼了,不要看你個頭大,你鬆開繩索,照樣打趴下你。」
「哈哈。」圍觀的親兵們聽到自生這番話,不怒反而轟然笑了起來,倒把自生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呂方手下,如論單對單,武功自然那是陳允第一,可如論破陣斬旗,陣上廝殺,就算是在整個宣潤軍中,王佛兒都是數得著的,自生說憑借一條棍棒就能把王佛兒打趴下,那二十多親兵只當他失心瘋了。
這時,方纔那名軍士跑過來,在王佛兒耳邊說了幾句。王佛兒聽完,臉上又和藹了幾分,他出身流民,平生最恨的就是欺凌幼小,當年在流民軍中,只有他的那一隊流民沒有拋棄老弱,如今看到這少年不畏強暴,扶助弱女,心底那柔軟的一塊倒是感動了起來。
「來人,把繩索解開,把這少年給放了。」
軍令如山,立刻就幾名軍士走過來解開繩索,還將那些銀錢還給了自生,只少了那塊腰牌。自生疑惑不解的揉了揉被勒疼了的部分,鬆了鬆筋骨,看到物件裡少了腰牌,大聲問道:「我那塊腰牌呢,你幹嘛拿去了不還給我。」
王佛兒也不動怒,答道:「這塊腰牌就不還給你了,這裡已經是淮南軍地界,免得讓人誤以為你是鎮海軍帶來麻煩。」
「不怕,那塊腰牌上燙了金,還值幾個錢,再說若不是你們人多,還有弓弩,今天我也未必被你們所擒。」自身畢竟年齡還小,不經意竟說出這等話來。
親兵中頓時嘩然,兩名同僚被打成這樣,看樣子統領竟要將其放走。這少年說話還這般狂妄,這叫他們如何忍得下去。一人走到王佛兒面前,正是徐二,他身為親兵隊隊副,此次也有同行,稟道:「這少年如斯狂妄,若是今日不教訓他一番,他又哪裡知道天高地厚,將來如在外面說什麼一人打敗了兩人,莫邪都豈不是顏面掃地,縱然在將軍那裡也不好看。」
徐二這番話搬出了呂方來,王佛兒也不好反駁,加上一眾手下也在那裡鼓噪,只得問道:「這人能夠一人打翻兩人,功夫上也一定有你獨到之處,若是再輸給他,那反而糟糕,你看讓誰出手呢?」
「那兩個兔崽子肯定輕敵,才著了道兒,等會兒定然要好好教訓他們一番,等下就讓末將來吧,那小子竟然敢捋校尉虎鬚,今天定然要讓他吃掉苦頭。」徐二說完後,看到王佛兒點頭同意,轉身走到自生面前,道:「今天我們就一個對一個,你要用什麼兵刃就說,定要讓你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說到這裡,徐二解下身上甲冑,以示不佔自生的便宜。
自生本是個少年,好勝心極強,見到徐二出來,反而暗喜,正好報方才被他們捆綁之仇,笑道:「我就使那根棍棒,你使什麼兵刃。」
徐二從旁邊手下手中接過一面盾牌,拔出腰間橫刀,喝道:「讓你今日見識一下,丹陽刀牌的厲害。」身後眾人轟然叫好,他們知道徐二此刻是動了真怒,他自從入了莫邪都來,斬敵奪旗,短短時間便從一個普通的丹陽新兵變成如今的親兵隊副,憑借的就是一身好武功,上陣之時,盾牌後面扣著三根短標槍,經常弓身躲在盾牌後面,突然投擲標槍後,拔刀上前肉搏,敵人躲得過標槍和躲不過後面的橫刀。那次隨高奉天渡江,徐二一人便獨自斬殺了七名護衛僧兵,此刻只怕那少年性命難保。
自生尚不知道自己性命圍在旦夕,提了棍棒便上前迎戰。親兵們圍做一團,紛紛為徐二打氣助威,方纔那兩人喊得最大聲,恨不得他一刀便斬下自生的首級,為自己出氣。
徐二自從出兵以來,已經經歷過好幾次廝殺,戰鬥經驗極其豐富,心頭越是殺機大盛,出手反而越是謹慎,半弓著身子隱在盾牌後面,反手握住橫刀,他知道這少年尚未長成,如果等會讓其打著自己一下,就算砍殺了他,也會被軍中弟兄們嘲笑,是以打定主意等會兒等待對方出手,用盾牌合身撞擊,靠身體力量的優勢,待其下盤不穩,再一刀斬殺了對手,定要贏的漂漂亮亮,不留下半點話柄。
自生見對方用盾牌護住了身形,只露出兩隻眼睛緊緊地盯著自己,全身上下並無半分破綻,凝重如同泰山一般,心知此人武藝遠遠勝過方才二人。絕非輕易可以取勝的,內心中便以萌生中三分悔意。
兩人相鬥,氣勢便是此消彼長,自生心生怯意,掌中木棍的架勢雖然依舊嚴密,但內在的精氣卻差了許多,對面的徐二是何等人物,從生死場上打滾回來的,立刻便感覺了出來,大喝一聲,挺著圓盾便迎頭撲了過去,他動作極快,自生剛反應過來,夾雜著勁風的圓盾已經到了面前,劈頭蓋腦的迎面撞了過來,想要向躲閃已經來不及了。
這時自生也只能咬緊牙關硬擋這一下了,若是後退,決計躲不開徐二那盾後的一刀,而且後退無論如何沒有前進迅速,讓手持短兵器的徐二近了身,縱然自生武功再高,敗亡也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
自生咬緊牙關,拼盡了吃奶的力氣,橫棍擋了徐二這一擊,隨即借勢向後跳去,只覺得雙臂一陣酸麻,畢竟身體尚未長成,抵擋不住徐二的合身撞擊。這時迎面一陣刀風,這一刀來的好快,自生只能憑著下意識的反應挺棍擋了一下,只覺得手上一輕,長棍已經斷為兩截,緊接著便是胸口一涼,那件披在自生身上的寬袍已經裂開一個大口子。原來徐二挺盾一撞,隨後便是一刀,斬斷了對手的手中兵器,其勢未竭,割開了自生身上的袍子,兩人若是再近上兩分,自生便是開膛破肚之禍。
自生此時已經嚇得一背冷汗,幾乎一屁股坐在地上,不過他也知道此刻便是拚死一搏的關頭,雙手各持一截斷棍,擺了個十字勢,抵擋徐二下一步的進攻。不過他怎麼也想不到為何方才徐二怎能連續發出如此又快又重的一刀。
原來天下武藝中,雙手短兵器講究的是此起彼伏,連貫無空隙,但如論力道的兇猛、出手的迅捷、少有勝過單手兵器的,畢竟這也是人的生理結構的原因,分力為二怎的比得上專力其一,在一擊便定生死的戰場上,少有持雙手短兵器的。可徐二所習的刀盾法卻與眾不同,不但圓盾也可當作撞擊攻敵,而且雙手如同一根車軸上的兩輪,一擊不中,便可借用對手抵擋之力到另一端的下一擊上,攻敵力道越來越強,而且出刀極為敏捷。是以自生便著了道兒。
徐二一刀便斷棍破衣,一旁觀戰的親兵們齊聲給上司助威,畢竟先前兩名袍澤圍攻一個半大的孩子,還給打得鼻青臉腫,臉上也無光,此刻徐二出手便搶了頭籌,那還不大聲助威,恨不得下一個照面便將自生斬做兩截,才出了一口胸中惡氣。
徐二看著眼前那半大孩子臉色蒼白,滿臉都是驚懼之色,可雙手緊握斷棍,架勢已然擺的嚴謹,顯然武功頗有根底,更為難得的是,這麼年輕便能遇到強敵毫不氣餒,心中便生了憐才之念。可一旁手下大聲助威,顯然若放過了自生,只怕手下們心裡不依,轉念間徐二邊逼了上去,要瞭解了自生的性命。
兩人這下邊交手了起來,徐二本以為不過再費上兩下手腳,便可結果了這流浪少年的性命,可局勢與方才迥然不同。自生知道對手兵甲犀利,臂力雄渾,便不再與其兵器相交,只是一味的游鬥,尋隙進攻,任憑徐二刀法如何精熟,可偏生無法與之相對,只覺得四面都是那少年身影,若是出刀便撲了個空,短棍便從背後擊來,這下他才明白了方才兩人的滋味,只得紮緊門戶,護住要害,畢竟對手手中不過兩根短棍,傷不得人。他也明白對手這般,最多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便會體力耗盡,那時便是喪命之時,不過對自生的武藝身法更是欽佩,心中憐才之念更是不可收拾。
自生使盡平生本事,可以攻不進徐二圈內,若是平日裡,轉身逃走也就是了,可現在四周數十名皮盔帶甲的敵兵盯著自己,若是轉身逃走,只怕立刻便是被射成刺蝟的下場。可繼續這般游鬥,自己體力肯定會先被耗盡,是個必死的下場,自己死了也就罷了,可留下那秀蓮姐一人必然被這伙大兵蹂躪。想到這裡,自生心裡越發著急,腳下一不小心竟踩了個空,歪倒了下去。周圍觀戰的親兵們頓時一陣歡呼,夾雜著一聲驚呼,正是秀蓮的聲音。
第106章 誤會
徐二見狀,不假思索,一刀便向自生的支撐腿砍去,他廝殺經驗極其豐富,知道這少年身形輕捷,不能以常人度之,此刻對手身形不穩,只有躍起躲避,那時徐二再出手致命一擊。
自生見對手砍向自己的支撐腿,心中暗自叫苦,可也只得躍起躲避,人還在半空中便看到一面圓盾向自己飛來,原來徐二招式連環,一刀不中便擲盾進擊,自生剛剛撥開飛盾,眼前寒光一閃,一刀便已向自己面門戳來。雙手都已在外門,只得閉目一口向刀鋒咬去,垂死抵抗。
天下間武功決計沒有以口咬住對方兵刃的招數,那純粹不過是自生本能的垂死掙扎罷了。自生已經閉目待死,卻只覺得口中微微一痛,想像中的白刃貫喉而入的痛楚並沒有發生,睜開眼睛卻看見眼前的對手並沒有用力,盯著自己的眼睛中並沒有殺意,倒是滿含著讚賞和驚奇。
徐二隨手從自生口中拔出刀刃,如果說方纔他心中還只是憐才之心,那現在已經被這少年那種無論如何也要活下去的旺盛求生念頭所震動。
「就連刀鋒向臉上刺來,也要張口咬住,這樣的好男兒一定會在這世上立下一番功業,豈可死在這種小事中,還請王校尉高抬貴手,饒了此人一條性命。」
徐二朗聲對上面的王佛兒稟告道,為自生求情。
圍觀的親兵們也是一陣竊竊私語,他們都是陣上廝殺多年的亂世男兒,也為這少年的勇氣和堅韌所震動,並沒有開口反對。王佛兒站在上首,看著下面那滿口流血,桀驁不馴的少年,彷彿看到了昔日在淮北掙扎求生的自己,素來剛硬的心也少有的柔軟了一下,點了點頭道:「罷了,這少年果然是好男兒,好好調教一番也是一個好兵,你可願意到淮南莫邪都中當兵?」他後面那句話卻是對自生說的。
自生還沒從方才死裡逃生的巨大震撼中清醒過來,看了看剛剛為自己求情的對手,不遠處秀蓮那雙惶急而又溫柔的眼睛也在關切地看著自己,可能是剛剛變故太大的原因,自生的身體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厭倦,「便投到那勞什子的莫邪都去當兵吧,起碼總比在山間流浪的好,秀蓮姐也能有個依靠。」想到這裡,自生站起身來點了點頭。
莫邪都營中,呂方正饒有興致地看著不遠處正在狼吞虎嚥的自生,一旁放著一個半空了的粥桶,坐在旁邊的秀蓮一面給他添粥,一面不時在其頭頂上撥去草葉等雜物,臉上滿是憐愛之情。
「佛兒,這莫不是你昔日流落在外面的私生子,怎的胃口和你一般駭人?」
「將軍休得胡言,在下還未曾婚配,哪裡來的孩子。」王佛兒臉上漲的通紅,幾欲滴出血來,他平日裡極為莊重自持,資格又老,營中將佐個個多對其敬重的很,敢開這個玩笑的也只有呂方本人。
「你還說不是,你看著個頭,這臉型,樣樣都像,麗娘你看看,哪有這麼小的年紀便長的這般體型的,那個叫秀蓮的說不定還是佛兒的婆娘。佛兒,恭喜你今日一家團圓,這可要好好慶賀一番。」呂方好不容易才抓住一次機會作弄王佛兒,此刻臉上還是一本正經,肚子裡只怕早就笑開了花。
站在一旁的沈麗娘並不知道事情真相,遠遠看去,不遠處的自生體型高大,十四五歲身材便和常人無異,若是等他長成定是和王佛兒一般的巨漢。加上王佛兒雖然也不過二十五六歲,但是滿臉虯髯,看起來幾乎說三十四五也有人信,看到王佛兒突然帶了一個陌生少年回來,還真以為是他流失的孩子。勸解道:「王大哥,這就是你的不對了,看樣子那孩子也吃了不少苦,餓成那樣子了,你這為父的可有不慈之罪,你還是趕快認了他,送回丹陽去,好生教養一番才是。」
王佛兒聽到麗娘這一番話,滿肚子的解釋卻不知道從何說起,一張黑臉更是由黑變紅,由紅變紫,由紫變青,一旁看熱鬧的呂方忍不住狂笑起來,倒把沈麗娘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王佛兒是又窘又怒,可偏生眼前這人是一軍主帥,發作不得,只得一頓足走開了,留下呂方和沈麗娘二人留在當場。
呂方狂笑了一會兒,連眼淚都笑出來了不少,好不容易才停住了,見王佛兒走開了,覺得有點無趣,正要離去,卻聽到沈麗娘道:「王大哥他不肯去,你和他雖然名為上下,實際和兄弟無異,你還不快過去替王佛兒撫慰一番,省的失了兄弟的禮數。」
呂方見沈麗娘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是在開玩笑,卻又不好開口解釋。如今他和麗娘已經做了夫妻,深深瞭解沈麗娘的脾氣,若是讓她知道方才是在隨口欺哄自己,只怕晚上便有自己的好果子吃了,頂夜壺,跪地板是不會,不過至少半夜上不得床。只得收起笑容,裝出一副莊重模樣走了過去。
秀蓮正在給自生添菜粥,這自生肚量本大,偏生在山中這些日子沒有什麼鹽吃,此刻見到鹹食,立刻便吃了個夠。秀蓮細心,害怕他吃的太快撐住了,每次只添了個小半碗,還偏生故意添的很慢。自生催的緊,倒是把秀蓮忙了個氣喘吁吁。這兩人一個人專心吃粥,一個專心添粥,倒連呂方和沈麗娘二人走近了也沒有感覺到。
「兩位吃飽了嗎?卻不知這菜粥可還對口味?」
秀蓮聽到身後有人詢問,趕緊轉過神來,只見面前站著兩人,說話的是一個身披明檔鎧的男子,想來是這軍中的將佐,頭上留了短短的頭髮,便如同修行的沙門一般,臉上笑瞇瞇的倒是可親的很。另外一個穿著圓領袍衫,可容顏如玉,顯然是個極美麗的女子,也笑容滿面地看著自己,神情頗為友善。
看這兩人在營中地位不低,秀蓮趕緊斂衽跪下行禮,道:「亂世逃生之人,能吃個半飽就是菩薩保佑,哪裡還敢說什麼口味好壞。」
一旁的自生卻大大咧咧的答道:「也還好,就是味道淡了點,若是再放些鹽就好了。」
呂方聽了腹中大罵道:「你這小子,沒砍掉你的腦袋就不錯了,還敢嫌味道太淡,感情這鹽不要錢的嗎?」卻只見沈麗娘伸手向自生的頭頂摸去,口中還說等會讓廚房多放些鹽也就是了。趕緊一把將麗娘的手扯了回來,附耳道:「這小子頭髮裡肯定有不少跳蚤,還是等他洗完澡以後再說吧。」
沈麗娘本性素愛雅潔,聽到呂方這句話,嚇得縮回手來。她和呂方相處以來,本來還對呂方頭上只留短髮頗為不滿,畢竟在古代講究身體髮膚受之於父母,不可輕易損傷,自小她就沒少聽過這些講述,沒少在呂方耳邊嘀咕讓他蓄髮的話,可呂方振振有詞的說什麼短頭髮不但打仗時候好侍候,而且不容易長跳蚤,無論如何也不肯聽她的話,只得作罷了。不過看呂方雖然生性簡樸,自奉甚薄,可如論起個人清潔,便是當世許多世家子弟也不過如此,簡直不像是當兵出身的,想來他不願蓄髮也有他的道理。
沈麗娘聽到呂方說眼前二人身上有跳蚤,立刻身上也發癢了起來,趕緊催促他們快些吃完,好去洗浴一番。她整日裡隨侍在呂方身旁,若說呂方手下這幾員將領,只怕最熟悉的便是王佛兒了,還與其並肩共抗強敵,對王佛兒的武勇和忠誠深深感佩,此刻聽呂方說眼前二人便是佛兒的親屬,立刻便覺得親近了許多。連自己的衣衫都拿出了一套送與秀蓮換洗。
秀蓮本來看到自生被擒,自忖已是必死的下場,可怎知道一下子不但被饒了性命,還得到如此待遇,便是從地獄跑到天堂也不過如此,趕緊躬身稱謝。可自生卻不是如此,他聽聞說淮上賊人最喜吃人肉,尤其是少年或者年輕婦人,少年稱為「合骨爛」,婦人稱為「不羨羊」,而且在煮食前往往讓他們飽食幾日,省的都是骨頭難吃。眼前二人笑嘻嘻的,又是讓他們吃飽,又是讓他們洗澡,莫不是要那他們當晚飯吃。想到這裡,自生跳了起來,一把將秀蓮扯到自己身後,挺身護住,指著沈麗娘的鼻尖罵道:「你這惡賊,要殺便殺,要我等服服帖帖的被你吃掉,卻是休想。」說到這裡,隨手將一旁的一張胡床搶在手中,向沈麗娘當頭砸去。
沈麗娘立刻便被砸了個措手不及,好不容易才側身躲過。若不是她劍術本就是走的是輕靈一路,腳步迅捷之極,只怕立刻便被砸了個頭破血流。呂方趕緊拔刀相助,卻被自生一腳踢了個觔斗,連手中的橫刀也被掉了,被自生搶在手裡,劈頭蓋臉的向沈麗娘砍去。
沈麗娘一身武藝,十成倒有七成在長劍上,偏生此時手無寸鐵,又聽呂方說眼前這人乃是王佛兒的失落兒子。她聽自生說什麼休想吃他們的肉,便知道這是個誤會,不願打傷了自生,傷了和王佛兒的和氣,只是不住躲閃,帳中空間不大,不一會兒便被自生逼在了角落,眼看便是喪命的下場。
第107章 結束
「住手!」猛然身後傳來一聲斷喝,自生回頭一看,卻是呂方已經站起身來,擒住了秀蓮,一柄匕首已經頂在了對方的後心上,口中大聲喊著:「不然這女子便沒命了。」
自生看到這般情景,立刻猶豫了起來,沈麗娘趕緊跳開,三步並作兩步跑到呂方身旁,已經花容失色,緊緊靠在呂方身旁,不住喘息著。
「快些放開秀蓮姐,不然……」自生畢竟還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此刻關切之人被擒,已經亂了方寸,竟忘了挾持住沈麗娘來作為人質抵押,口中的威脅話語更是毫無效力。呂方卻是驚魂未定,沒想到眼前這個吃相狼狽的十四五歲少年竟然如此厲害,自己穿越以來,在刀鋒上也滾了快十年了,差點竟陰溝翻船了,若是這般死在自己營中,那些倒在自己手下的敵人還不知作何表情呢。
帳內氣氛正僵持中,呂方自然再不肯讓自己或者麗娘上前冒險,至於自生更是投鼠忌器,怕逼得呂方殺了手中的秀蓮。帳外突然走進一人來,卻正是王佛兒,他本為親兵隊統領,自然不得久離呂方身旁,走進來卻只見這般刀劍相對,也不猶豫,虎吼一聲,便向自生撲去。
這帳中地域狹窄,王佛兒這龐大的身軀撲過來,一下子便將帳中擠得滿滿的,自生心中牽掛著秀蓮,手中稍微一慢,便已被王佛兒一掌按在了肩膀上,立刻便覺得整個肩膀彷彿有泰山壓上了一般,跪了下去,手中的橫刀也被奪了過去,架在了自己的頸子上。
王佛兒制住了自生,方才抬頭詢問呂方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呂方和沈麗娘兩人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過讓兩人去洗澡,這少年便暴起傷人,還說什麼休想吃他們的肉。王佛兒又問了下自生,才鬧明白事情原委,倒把呂方和沈麗娘弄得哭笑不得,呂方指著自己的鼻子苦笑道:「你這少年好生莽撞,我等讓你洗澡不過是怕你身上太髒了,帶了疫病傳染罷了,哪裡是要吃你倆的肉,你看我兩人哪裡像是吃人肉的惡徒。」
自生盯著呂方和沈麗娘二人看了好一會兒,答道:「這位姐姐俊俏的很,倒是不像,你這短毛漢子口音正是淮上漢子,倒是和傳說的吃人後的惡徒有幾分相似。」
呂方聽了,若不是腰間橫刀已經被這少年奪去了,立刻便拔刀砍了這小子,正要開口下令王佛兒立刻斬了這小子,卻被沈麗娘按住了,附耳道:「既然是誤會,那便算了吧,這少年年紀尚小就這般武功,若是收下來養為義子,不過三四年便是天下少有的猛將。」
呂方聽了,腦子也清醒了下來,此時天下大亂,天下各鎮節度使無不爭相延攬猛士,錢財美女,田產官職都不吝嗇,自己現在勢力單薄,一無錢二無官職,眼前這一刀下去倒是痛快,可何時才能在找到這等人才,只得忍住恨意,咬牙笑道:「你這小子,好生快手,老子一時大意差點被你傷了。現在和你說清楚了,若是你做我的義子,今日之事便一筆勾銷了,否則定斬不饒。」
自生被王佛兒按在地上,脖子還被架著橫刀,跪在地上,那姿勢極為不舒服,可無論怎麼掙扎,在王佛兒的神力下,便如同螻蟻撼泰山一般,聽到呂方這番話,不服氣地喊道:「兀那漢子,好大的口氣,一腳便被我踢翻了,還好意思要當我的義父。」說道這裡,自生翹起右手的大拇指指著王佛兒道:「這位英雄好武藝,好氣力,我自生便是要當義子,也要當這位英雄好漢的義子。」
呂方被那自生搶白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可有發作不出來,旁邊的沈麗娘笑著勸解道:「那也行呀,反正佛兒也是你的心腹大將,當他的義子和你的又有何區別。」
「不識抬舉的賤奴。」呂方臉色鐵青,掉頭衝出賬外,沈麗娘在後面向王佛兒斂衽行了一禮,也隨後出去了。王佛兒撤下橫刀,對自生道:「你可知道方才要收你當義子的是誰?」
「我管他是誰,我只知道他一個照面便給踢了個觔斗,還要收我當他義子。」
「他便是這營中主將,淮南潤州行軍司馬、丹陽鎮將、莫邪都指揮使呂方呂任之,我不過是他的親兵隊統領王佛兒。」
「哪有什麼,又不是官當的大便是好漢,對了,義父,你身材如此魁梧,想必少年時個頭也不小,卻不知和我比,哪一個更高大些?」自生崇拜地看著王佛兒魁梧的身材,問道,卻沒看到眼前王佛兒的臉色越發難看,額頭上青筋暴露,突然轉身離去。
「義父,你幹嘛不回答我呀,到底你少年時身材高大還是我現在高大?」自生的聲音在帳中都中迴盪著。
乾寧四年元月,泰寧軍首府兗州,朱瑾正在巡視城防,這名弱冠之年便勇冠天平軍中,號稱關東長槊第一的勇將,此時早已無昔日意氣風發,萬事皆有可為的神氣。守城的士卒一個個滿臉灰土,臉色蠟黃,一個個有氣無力的倚靠在城頭,躲避著刺骨的寒風。
朱瑾看著自己手下那些熊虎之士如今變成這般模樣,胸中苦澀萬分,自從他於光啟二年(886年)假作求親,驅逐原泰寧節度使齊克讓奪取兗州以來,控制了兗、沂、密三州便成了天下少有的強藩,加上兄長天平鎮朱瑄原有的鄆、齊、曹、濮四州,已經是函谷關以東,大河南北最為強大的藩鎮,何曾想到會到今天這般下場。
中和三年(883年)朱溫被封為宣武鎮節度使,領軍出關中追擊黃巢軍。當時黃巢敗出關中,尚有十餘萬眾,迫降蔡州節度使秦宗權。圍攻陳州幾達一年,因為軍糧缺乏,甚至撲捉百姓,直接用石錘擊碎,以為軍糧供應士卒。頓時河南道變為人間地獄。關東諸家藩鎮也奈何他不得,朱溫只得上書請求河東李克用出兵東出,才屢次大破黃巢軍。王漢渡一戰後,黃巢本人僅僅帶了千餘人逃走,不久就死在狼虎谷中,葛從周、張歸霸、霍存等黃巢舊將全部降了朱溫,朱溫才實力大增,有了立足河南的能力。
朱溫消滅黃巢後,便領兵前往宣武鎮的治所汴州(開封),雖然黃巢已經被消滅,可廣大的中原地區並沒有太平,先前投降黃巢的蔡州節度使秦宗權反而變本加厲,縱兵四處,吞噬同道,陳彥侵淮南,秦賢侵江南,秦誥陷襄、唐、鄧,孫儒陷東都、孟、陜、虢,張晊陷汝、鄭,盧瑭攻汴、宋,所至屠翦焚蕩,殆無孑遺。其殘暴遠勝黃巢,甚至行軍都不帶軍糧,用車載著鹽醃的人肉作為軍糧。位處汴州的朱溫便首當其衝。
當時宣武鎮內外皆困,上下相疑,朱溫兵力也很薄弱,據史書上記載他趕到汴州時,屬下才數百人,而進逼的「蔡賊」勢力強大,夷門外皆是敵軍,朱溫雖然拚死苦戰,取得了一些勝利,但局勢還是在不斷惡化,眼看五代第一人,未來的後梁太祖就要被捏死在汴州城中。
凶悍狡猾的朱溫於是發信向朱瑄、朱瑾兄弟求援,卑辭厚幣,還自稱其同宗,對朱家兄弟以兄長相稱,終於得到兩家援兵,於邊孝村一戰,大破蔡軍,一舉奠定了宣武鎮在河南道的霸主地位。當時秦宗權的蔡賊所到之處燒殺搶掠,百姓流離,河南道的東都、河陽、許、汝、懷、鄭、陝、虢等地都為蔡軍攻取,可邊孝村一役後,蔡軍喪膽,紛紛棄城而逃,這些州府大半都被朱溫所佔據。
朱溫每佔據一地,便招募流亡,獎勵耕織,派出官員據守,百姓們看到逐漸太平起來,也紛紛回鄉恢復生產,於是朱溫的勢力擴大到了整個河南道,勢力大增。可是河南道已經經過秦宗權和黃巢之亂的洗劫,民力凋敝,而朱家兄弟的天平、泰寧二鎮沒有經過戰爭的摧殘,正是朱溫擴張的好方向。
光啟三年,剛剛打敗秦宗權的朱溫便借口朱家兄弟引誘手下的壯士,領兵東進,拉開了對天平、泰寧二鎮持續十年的戰爭序幕。
在這十年的戰爭中,雙方各有勝負,朱溫最窘迫時甚至自己都差點喪命,可是宣武西面的關中分崩離析,沒有足夠強大可以威脅宣武鎮的勢力,北面朱溫控制了河陽,加之魏博鎮經過多年內戰後,也無力向南侵攻。淮南當時正在發生激烈殘酷的淮南爭霸戰,無力北上。至於最為強大的河東李克用,由於身為沙陀異族,為朝廷猜忌,或東出關中,或北上鎮、定,甚至和幽州的李可舉打死打活,也無法給朱溫造成足夠的威脅。朱溫內有張全義為其努力耕織,供應軍備,外有葛從周、霍存等名將以供驅策,得以專注的猛攻天平、泰寧二鎮。而且朱溫在政治上也極有建樹,由於他遠離關中,是以對長安朝廷沒什麼直接威脅,是以得到了朝廷的信任,加之對魏博鎮又是打又是拉,終於切斷了河東李克用對朱家兄弟的支援。
第108章 混亂
經過近十年的消耗戰,朱家兄弟終於民窮財盡,朱瑾被包圍在兗州城內,兄長朱瑄也被包圍在鄆州城中,生死不知,天平、泰寧鎮的所有屬城也都已經被汴軍佔領,只剩下兗州一座孤城還在朱瑾手中。想到這裡,縱然是力敵萬夫的朱瑾,也不禁覺得一陣沮喪。
朱瑾巡視完東門,正準備下城返回家中休息一下,突然聽到城下一陣喧嘩聲,探頭一看,原來是出去打糧的河東騎兵回來了,有一輛車的車輪陷在泥濘中,結果上面的一個袋子顛簸了下來,摔破了,露出裡面的高粱、黍米來。四周幾個飢餓難耐的守城兗州兵紛紛衝上去哄搶,和押運的河東兵廝打起來。
一開始不過是五六個人的小規模毆鬥,兗州守兵們從泥地裡抓起一把把混合著泥土的未脫棵的高粱米往嘴裡塞,還拔出佩刀割開袋子,更多的糧食從破口中湧了出來,落在泥濘的地上。押運車隊的河東兵一面用皮鞭和刀背打著這些搶劫者,一面大聲喊著同伴來幫忙。被打得血流滿面的守卒一面拚命的把糧食往自己的袍子裡摟,一面和那些護衛廝打起來。
更多的兗州兵衝了過來,有的幫助自己的同伴毆打護衛運糧的河東兵,還有的在這寒冷的天氣脫下外袍,往裡面摟糧食。而護衛運糧隊的河東兵則圍成一個圓圈,盡可能的將車隊保護在其中,居高臨下的用皮鞭和刀背抽打著兗州兵。激烈的毆鬥便如同瘟疫一般傳染開來,使用的武器也由一開始的拳腳變為刀背皮鞭,甚至還有刀矛,眼看一場死鬥就要發生在來援的河東軍和兗州兵之間。
「都給我住手,你們這些狗才,到底是在幹什麼?」一聲斷喝如同晴天霹靂震住當場,出現在城門樓上的是朱瑾的面孔,平日裡威武的棗紅色臉龐早已變成了紫黑色,眼角的肌肉在不斷跳動,熟悉他的親兵都知道這是主帥爆怒到了極點的表現,即使這些親兵們都是身經百戰的勇士,可是看到朱瑾這般表情,一個個也都是兩腿發軟,遍體抖的跟篩糠一般。
聽到主帥的叱罵,毆鬥的激烈程度小了點,許多兗州兵抱著搶來的一點糧食退了回去,不過也許更大的原因是在河東兵的護衛圈外有三四輛車上的糧食,兗州兵不需要和河東兵起衝突就可以得到糧食,自然廝打的人就少了許多。朱瑾的親兵們趁機衝了下來,驅散了還在和河東兵對峙的部分守軍,並且抓住了幾個倒霉蛋,捆綁結實了,推到了朱瑾面前。
那幾個人被推到朱瑾面前,然後便被一腳踹在膝彎處,跪倒在地上,親兵們兩個服侍一個,按在地上,等待著朱瑾的命令。
「擅奪軍糧依律當斬,軍法裡十七斬不知道嗎?」朱瑾身為一鎮節度,雖然以武勇聞名,但也絕非胸無城府的莽夫。不過片刻功夫便已經壓下了胸中的怒火,問話的聲音平靜了下來,但在話語裡滿是森嚴的殺機。
那幾人互相對視一下,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可在朱瑾的積威之下,這幾個神經百戰的勇士竟嘴唇開了又合,卻無人敢出聲抗辯。
朱瑾眼看這幾人臉上憔悴消瘦的臉龐,近十年來和朱溫的苦戰來,剩下的人無一不是對他忠心不二的將士,他都可以叫出眼前這個幾人的名字,最前面那個矮壯漢子臉上的傷痕還是魚山之戰時,朱溫在上風處縱火焚燒,當先從火中衝出留下的。想到這裡,平日裡鐵石般的心腸也柔軟了起來,喉嚨也好像哽咽了起來,一句「砍了」怎麼也說不出口。
「說,你們也是老兵了,怎的這麼不識規矩?」過了好一會兒,朱瑾問道。
那幾人聽到朱瑾這話,哪裡還聽不出其中的意思,為首那人立刻掙扎了起來,兩名親兵也按不住,膝行到朱瑾面前喊道:「朱使君,弟兄們實在是餓的受不了了,十來天來都只有清湯湯的稀粥充飢,這麼冷的天氣,任是鐵打的漢子也頂不住呀!您要不信,砍下我們的腦袋看看,流出來的只有血,沒有半粒糧食。」
四周圍觀的兗州兵也哄然應和起來,能夠跟隨朱瑾到今日的他們,都是朱瑾的鐵桿,忠心不二,可忠心不能當飯吃,這些日子來,兗州四周的屬城都已經被汴兵佔據,雖然主力已經被葛從周帶去魏博抵禦河東的援兵,可他們也無力奪回那些屬城,奪不回那些屬城就沒有軍糧,沒有軍糧這些精壯漢子就只能不斷的衰弱下去,兗州守軍陷入了這個兩難的境地。如今看到河東兵在外面打回的糧食,他們甚至還用高粱來做馬料,平日裡就存在於河東援兵和兗州兵之間的矛盾頓時爆發起來。
「使君,還是算了吧,打個二十皮鞭罷了,若是要斬了他們,只怕軍心便散了。」說話的是一名站在朱瑾身後的瘦高漢子,他便是朱瑾的心腹大將康懷貞,經過近十年的苦戰,朱瑾手下將佐大半凋零,要麼戰死,要麼投降了朱溫,眼下兗州軍中朱瑾之下的第一人便是他。
朱瑾心煩意亂地揮了揮手,轉身離開,康懷貞對親兵們使了個眼色,便緊跟著朱瑾離開。兩人身後傳來一陣陣皮鞭抽打在肉體上的聲音,卻沒有人呼痛。
朱瑾沿著城牆疾走,彷彿背後有什麼東西在追逐他似的,他身高步長,不一會兒便到了城牆拐角處,突然停住腳步,轉過身來。身後緊跟著的康懷貞趕緊收住腳步,差點和他撞了個滿懷。
「城內存糧還夠軍士多久食用?」
「就算如現在這般吃個半飽,最多也不過夠用半月而已。」
「那兄長那邊可有什麼消息傳來?」
「已經有十來天沒有消息了,只怕……」康懷貞說到這裡閉住了嘴,但臉上憂慮的神色已經將他心中的心思說了出來。
「周圍近百里的城鎮要麼為汴人所據守,設防堅固,一時攻取不下,要麼已經空無一人,沒有糧秣可供奪取。要想打到糧食,只有突破對方的防守,南下到徐州那邊了,可相距百餘里,往返非短時間能夠趕回。」說道這裡朱瑾頓住了,兩眼炯炯地盯著康懷貞。
「在下願領兵出擊,還請使君恩准。」康懷貞聽到這裡,以為朱瑾是要自己領兵出城打糧,的確如果此時不趁那葛從周領兵北上支援魏博鎮去了,等宣武大軍回來,他們就會被餓死在這兗州城中。
朱瑾卻搖了搖頭,道:「我不是要你出城打糧,我兗州軍中大半都是步兵,城外大多都有汴兵設防,只有用騎兵才能衝過,快去快回,到南邊去打糧。」說到這裡,朱瑾抬起頭往西北方魏博鎮那邊看過去,彷彿昏暗的天色後面隱藏著一隻什麼巨獸。
「河東兵都是騎兵,可那些河東兵大半都是塞外雜胡,桀驁不馴,若無重將決計無法壓制的住他們,我的意思是親自領兵去打糧,你留在城中堅守。」朱瑾收回視線,緊盯著康懷貞的眼睛。
場中的空氣彷彿已經凝固了,這兗州城中兵士不過萬五,朱瑾若是出城,自然要帶走大半精銳,若是宣武大軍趕來,守城軍若是野戰,眾寡不敵,若是守城,卻無糧食,軍中輜重,將佐家屬又大半皆在城中,就是要跑也來不及,守將恐怕就是一個必死之局,要說出城打糧是九死一生,那留守兗州城就是十死無生。
「在下謹遵軍令,若是那宣武大軍來了,在下定然竭忠盡智,死而後已。」康懷貞臉色變了幾變,到了最後還是鎮定下來,躬身行禮道。
「那倒不必了。」朱瑾的聲音低沉了下來,只有兩人才能聽見:「若是你抵禦無力,便降了那朱三吧,那廝雖然好殺,倒也愛才,像你這等良將,他還是會留下來的,也好護住那些投降的將士眷屬,省的他們和我同甘共苦這麼多年,倒落得個沒下場。」
聽到朱瑾這般說,康懷貞臉色大變,口中只是連說不敢,也不知他是說不敢投降還是不敢按照朱瑾方才吩咐的那般做,朱瑾卻自顧離開了,丟下康懷貞獨自留在那裡。
兗州河東兵軍營位於城中東北靠近城門處的一塊空地上,自從泰寧鎮和宣武鎮構兵以來,河東李克用就不住的越過魏博鎮派來援兵,陸續加起來竟有七八千人,而且這些都是騎兵,是個十分驚人的數字,許多南方藩鎮傾盡全力也不過兩三千騎罷了。經過多次激戰損失,加起來也還有近五千騎。
此時河東兵軍營守備鬆懈,士卒懈怠,毫無昔日在李克用麾下「鴉兒軍」的威風,現在他們在外苦戰逾年,身困孤城,返回故鄉河東的道路又被切斷了,士氣已經是低落到了極點,連守門的士卒都斜靠在一旁打瞌睡,若是在平日裡一定是插箭游營,甚至砍頭的下場,可此時負責守門的校尉也是視而不見,懶得再管,其情況之糟糕可見一斑。
第109章 投奔
軍營帥帳內,大將史儼、李承嗣對坐無語,他們對軍營中的情況倒也明白,卻沒什麼辦法。沙陀本就是域北雜胡糅合而成,桀驁不馴,便是在李克用等天生神武之人手下,軍紀也不敢恭維。如今連戰連敗,身處孤城,若是再去約束軍紀,以他們二人的威望,只怕立刻就會被叛亂軍士砍掉腦袋了。
「如今才知道王上的武勇,昔日在他麾下,沙陀鐵騎所向披靡,可一離開頭狼,小狼們便連戰連敗。唉!」說話的是史儼,他跟隨李克用極早,長安破黃巢、擊朱玫、討伐潞州、進攻關中三帥諸役他都有參與,在沙陀鐵騎面前,無論什麼樣的敵軍無不土崩瓦解。誰知道離開李克用來和朱溫交戰,面前的對手大半都在黃巢麾下遇到過,可結果完全到了個個,這次連戰連敗的變成了河東兵。
「父王的神勇自然非你我所能及,可這朱三手下也並非昔日吳下阿蒙。」李承嗣回答道,他本是窮苦的沙陀牧民後代,連本性都沒有,被李克用收為養子,累戰立功至此,唐末五代將帥經常將軍中勇武將士收為義子,依為臂助。這本是胡俗,因為胡人政治結構落後,往往並無國家觀念,只知部族親屬,並無其他關係可以讓人信重,是以往往在軍中認領義子,來代替缺乏的上下級關係,以加強軍隊的戰鬥力。唐代胡風甚盛,是以如此。而且這些義子和親子相差不大,甚至可以繼承義父的權位,並不可以簡單的以爪牙相視。所以李承嗣對李克用忠心無比,絕無投降朱溫的念頭。
兩人正交談間,帳外突然傳來一聲:「史將軍、李將軍在否,怎的這營寨守備的如此鬆懈?」
兩人聽出是朱瑾的聲音,吃了一驚,正要起身迎接,帥帳的門簾一下子便被掀開了,一股寒風隨著吹了進來,兩人不自覺打了個寒戰。卻只見一條八尺昂揚大漢走了進來,魁梧的身體將帳門擋得嚴嚴實實,正是朱瑾。
李、史二人正要起身行禮,朱瑾自顧走到二人身邊坐下,口中道:「不必了,可有什麼吃的,某早上巡了一上午的城,餓的很。」
二人見朱瑾身為一方節度,還日日早起巡城,不肯懈怠,自己二人身份遠低於他,營中軍紀如此鬆懈,朱瑾到了帳門口方才才察覺,正羞愧得很,見朱瑾未曾怪罪,趕緊從旁取出肉脯酪漿來,擺在朱瑾面前。
朱瑾也不客氣,自顧大口吃喝,看他的樣子也真是餓得緊了,過了半盞茶功夫便吃完了,劈頭向史、李二人道:「明日出城打糧,我親帥牙兵還有你們河東全軍出城。」
二人對視,臉上都頗有喜色,他們深知朱家兄弟唇齒相依,若是一家完了,另外一家一定無法獨存,如今葛從周大軍離開,而朱瑄那邊已經多日沒有消息傳來,想必是凶多吉少了。此時兗州城中無糧,若是開春敵軍合圍,那便是必死之局,出城打糧雖然危險,總比留在城中等死的好。再說沙陀健兒若是在陣上廝殺,那是誰也不怕,可如果被堵在城中,那可是憋屈的很。
想到這裡,兩人齊聲道:「謹遵鈞命。」
次日清晨,兗州城門大開,一隊隊的騎兵從城中魚貫而出,排成行軍隊列後,向南方行去,他們臉上的神色各異,河東軍臉上滿是興奮之色,反正是無法回到河東故鄉,那去哪裡都比在兗州這個死地要好。而兗州兵則臉上滿是迷茫之色,畢竟這次出城前,軍糧發的十足,這可是少有的事情,而且出城的兵力也太多了,難道就簡簡單單是為了打糧嗎?再說如果宣武軍來了,城中那點剩下的人,如何能夠守得住兗州,城破了,城中的妻小家眷又該如何呢?
朱瑾站在城頭,靜靜地看著從下面城門湧出的一隊隊士卒。兗州的冬晨十分寒冷,他身上的甲葉上已經結上了厚厚一層霜,臉上的鬍鬚也都是白色的霜凍,遠遠的看過去彷彿遠古時代的巨人一般,沉寂而又恐怖。
「使君,該出城了。」身後一名校尉跑過來提醒道,朱瑾轉身向城下走去,身上的甲葉鏗鏘作響,甲葉上凝結的霜凍紛紛砰碎,濺了一地。
到了城下,朱瑾正要翻身上馬,一旁的康懷貞指著不遠處一名頭戴簾帽,身形窈窕的女子問道:「夫人在那邊相送,使君可要去說上兩句道別的話。」
朱瑾頓了一下,還是跳上了戰馬,道:「若是這次打到了糧食,我們夫妻便還有再見之日,否則,便什麼也沒有了。」說到這裡,朱瑾跳上了戰馬,頭也不回的在牙兵們的簇擁下離去了。
乾寧四年二月,淮南廣陵城節度使府,高寵從府門外急速地跑了進來,經過拐角的小門時,頭上戴的高冠被碰歪了都來不及扶正一下,和他平日裡講究儀容舉止的形象大異其趣,府中侍立的衛士和僕役們都十分驚奇,不知發生了何等大事,才能讓平日裡一向以宰相氣度自詡的高書記這般惶急。
「使君,泰寧朱瑾來投。」高寵衝進白虎節堂,便快步趕到楊行密面前,不過一旁用奇怪的眼光看著自己的重將佐,低聲稟告道。
「什麼?當真是那個號稱關東長槊第一的朱瑾。」楊行密聽到這句話,也保持不住鎮定如恆的模樣,滿臉不信地問道。
「這是何等大事,臣如何敢亂言。」高寵喘了兩口氣繼續說道:「今年元月,兗州糧食將盡,朱瑾留大將康懷貞守兗州,與河東將史儼、李承嗣掠徐州之境以給軍食。全忠聞之,遣葛從周將兵襲兗州。懷貞聞鄆州已失守,汴兵奄至,不得不降。二月,葛從周入兗州,獲朱瑾妻子。朱瑾還,無所歸,帥其眾趨沂州,刺史尹處賓不納,走保海州,為汴兵所逼,不得不與史儼、李承嗣擁州民渡淮。」
「好,好。」楊行密站起身來,在節堂內來回行走如飛,雙手不住搓動,臉上滿是興奮之色,突然停住步子,問道:「那他們現在在哪裡?」
「已經渡了淮河,算來行程已經快到高郵了」
「你立刻下令高郵屬官準備一下,某要親自去迎接朱使君一行。」說到這裡,楊行密停了下來,笑道:「吾輩淮南之眾本只識水戰,朱使君縱橫中原十餘年,乃是天下少有的虎將,如今得他來投,我淮南當真是如虎添翼。」說到這裡,楊行密壓抑不住自己的興奮,不禁大笑起來、白虎節堂中迴盪著他雄渾的笑聲,當真是意氣風發。
過了半晌,楊行密的笑聲低落了下來,回頭詢問高寵道:「你說鄆州也失守了,那朱瑄朱大使君呢?還有朱瑾的妻子呢?」
「稟告使君,朱大使君在鄆州失陷時逃走,為野人所殺,妻子榮氏獻與葛從周,至於朱瑾妻子,朱溫那廝本欲納之,後來朱溫妻子張氏勸諫,朱溫才送瑾去妻至佛寺為尼,如今鄆、齊、曹、棣、兗、沂、密、徐、宿、陳、許、鄭、滑、濮皆入於全忠。惟王師範保淄青一道,亦服於全忠。河東李克用義子李存信在魏州,聞兗、鄆皆陷,引兵還。」高寵說到最後朱溫實力膨脹,稱霸中原的局面已經形成時,宣武鎮龐大的實力就如同一團巨大的烏雲籠罩在眾人心頭,白虎堂中人人臉色都陰沉了起來,方才朱瑾來投帶來的一點喜悅早已被衝到不知到哪裡去了。
「宣武既然已經吞併關東,下一步定然是進取淮南,彼實力數倍於我,看來要盡快結束與錢繆的江南戰事,全力應對才是上策。」說話的正是李神福。他眉頭緊皺,兩道濃眉幾乎成了一個「幾」字形。
「不錯,還有,一定要給壽州的朱延壽加強兵力,無論是南來的許州軍,還是一旦黃州那邊出了問題,有敵軍東下,壽州那邊壓力都很大。」說話的另外一名淮南軍將領,前段時間淮南擴張的速度太快,現在兵力吃緊的情況已經初現,黃州方面遭到宣武朱友恭和武昌節度使杜洪的聯合進攻,淮南方的黃州刺史不得不領軍退保武昌寨。局勢危急。武昌乃長江上要衝,一旦被杜洪奪取,彼便可以領兵順江而下,對淮南形成數面圍攻之勢。而壽州位於淮河邊上,只要壽州不失,杜洪就決計不敢將如此大敵扔在身後孤軍東下。
眾人商討了半天,做出的決定就是,江南戰事主要由宣潤二州軍為主,淮南本部調回以防備即將到來的宣武大軍入侵,盡快和錢繆議和。
江南運河嘉興段,一隊船隻滿載著貨物,正慢慢的向杭州方向駛去,為首的那隻船上樹著的大旗,繡著大大一個「呂」字,這正是莫邪都所有的船隊,自從鎮海軍和淮南軍在江南戰線上相持起來,呂方通過被淮南軍控制的這條河道,還有自己的船隊,開始做起了生意,南下的淮南軍士卒不下三萬,這些人要吃要穿,大軍出征所消耗的物質更是巨量,還要將劫掠來的物品換成錢財帶回家鄉,呂方這船隊便做起了這門生意,畢竟從浙江到淮南軍的控制區的這幾百里地,到處都是潰兵盜匪,若說最安全的路便是這江南運河了,可這運河上的民船不是被燒便是被徵用了,淮南軍本身的船隊運送軍糧都忙不過來,還能有餘力做這個生意的也只有呂方一家,別無分號了。
第110章 奇兵
那些原先被從江南搜羅到丹陽的工匠們,在富有經驗的范尼僧的指揮下,組成了各種作坊,生產衣服、陶器、甚至船隻軍器,大量的供應了淮南軍,雖然像是軍器和船隻作坊應該只有州府一級方能經營,范尼僧這麼做其實是犯禁的,可那時候淮南緊缺這些物質,范尼僧也是官方人物,上面也就睜隻眼閉只眼放過了。這樣一來,以呂方為首腦的莫邪都集團,不但獲利極豐,而且壯大了本身的生產製造能力,將工匠、屯民、士卒連成了一體,由純粹的武裝集團向軍政商聯合體怪物邁出了堅實的第一步。
船隊首船旗下站著一名矮胖漢子,正是昔日在江上為沈麗娘所擒的鎮海軍巡檢船隊頭領周安國。只見他皮膚黝黑,身上好似又肥了一圈,臉上滿是倨傲之色,哪裡還有那些天在莫邪都寨中惶惶不可終日的模樣,顯然這些日子在這船隊中干的頗為得志。
原來自從鎮海軍和淮南軍在浙江一帶對峙以來,兩軍戰線僵持,莫邪都士卒前些日子屢戰屢勝,大半皆已飽掠,若是一旦開戰,只怕眾人都關心自家財物,無心死戰。於是呂方便一面將軍中士卒財物運回丹陽,交給各自家中,還講一些出征已久的軍士和丹陽縣內的兵士輪換,以保證前線士兵的旺盛士氣,畢竟古代軍隊士氣的一個重要來源就是搶劫的誘惑。這樣一來,加上軍食的運送,其他部分淮南軍士的拜託,需要運送的量就十分驚人了。呂方一開始就收集來大批江南民船和害怕戰亂投奔的船夫,可手下卻缺乏一個有水軍經驗的人才,只得選用周安國這降將來試試,身邊還安置了羅安瓊來擔任副將監視他,特地囑咐了如果有半點不對的,立刻便斬了這肥豬玀祭旗。
沒想到這周安國骨頭雖軟,可水路運輸的確是一把好手,數百條大小不同,新舊各異的船隻,兩千多一盤散沙的民夫,在他手上硬是整治出了一條船隊。而且他在江南運河上根據船隻行程,設立了十餘個設防的哨所,往返於丹陽和前線的船隻每天黃昏都在固定的停泊點處停泊,天明後再出發,這樣便減少了因為停泊時被盜匪偷襲損失的風險。而且即使船隻損壞,也可以讓就近的停泊點來人修理,船上的貨物也可以暫存在哨所處,由下一批船隻帶走,無有損失之險,對於船工更是訂立了一系列法度,規定根據運送貨物的多少和損失的數量給予獎懲。結果在運輸開始了後之後,貨物的運耗便逐漸減少,到了乾寧四年元月,莫邪都船隊的運耗已經減到了不到一成,幾欲和太平年間的漕運相持平,呂方也好幾次在軍議上點名表揚周安國。
周安國站在船頭,看著後面魚貫而行的船隊,心中得意之極,沒想到自己江上被擒,竟柳暗花明又一村。眼看淮南軍江南一役,如論功勳,只怕呂方居首,戰後論功行賞,就算成為一州刺史也不是不可能,自己水漲船高,當真是人生禍福難料呀。這時,江面突然風大了,二月的江南,這江風吹在身上還是一陣陣透骨的寒,反正離最近的停泊點也不遠了,看樣子也出不了什麼岔子了,周安國轉身走進船艙,準備休息一會兒,待到了哨所,在喝上一大碗熱呼呼的魚湯,那才舒服的很。
他剛走進船艙,屁股還沒坐穩,外面便衝進一人來,口中喊著:「校尉快出來看看,好像情況有變。」
「還能有什麼不妙,前面不是有魏約魏將軍領著三千人圍攻嘉興嗎?難道還有什麼大股盜匪不成。」周安國疑惑的走出艙外,往左岸看去,江南地勢平坦,若是天氣晴朗,在船上遠遠看去便可以看到圍攻嘉興的淮南軍營盤。
可平日裡戒備森嚴,旗鼓不亂的淮南軍營盤此刻便如同一隻被圍攻的馬蜂窩一般,正在遭受圍攻,營寨內幾縷黑煙升起,火光閃動,顯然已經有什麼物件被點燃,遠處依稀可以看見大隊的鎮海軍士卒正在往缺口湧入,以周安國的眼光來看,淮南軍的形勢極為不妙。
「這莫不是嘉興的鎮海軍出城逆襲了,我等要不要下船去救援友軍?」旁邊的副將低聲詢問道。
「出城逆襲?那些被堵在城內的狗崽子都快有六個月沒露頭了,哪來的力氣逆襲,肯定是來援兵了。可杭州和嘉興之間的陸路交通已經被隔斷了,魏將軍也是老將了,怎麼會被人家打了個措手不及。」周安國自言自語的自忖道,他打仗不行,眼光可並不差,魏約也是淮南老將了,如果不是被人打了個措手不及,憑他手中的兵力和設防堅固的營寨,便是敵軍有萬人,一時間也沒法攻下營寨。可嘉興和杭州之間的陸路交通已經被隔斷,如杭州大軍出援,他必定早就有了防備,可敵軍是哪裡來的呢?
一道閃電劃過了周安國的腦海,他身上猛然打了個冷戰,如果嘉興之圍被解,江南運河便不再為淮南軍所控制,分佈在前線的近兩萬淮南軍就有糧道被切斷的危險,其中自然也包括自己的主將——呂方的莫邪都。
「校尉,你看,哨所也在被圍攻。」旁邊的副手不安的喊聲把周安國從思緒中扯了出來。
周安國沿著副將指著的方向看過去,江南運河在這裡拐了個彎,哨所在一片樹林後面呈現出來,圍攻的敵軍已經攻佔了外牆,正在不斷的往房屋上射火箭,防守一方已經堅持不了多久了。進攻的鎮海軍打著「顧」字大旗。
「顧全武?他不是還在圍攻越州嗎?怎地出現在這裡,難道他是飛過來的。」周安國看的目瞪口呆,突然一個念頭出現在他腦海裡,「海運,定然是走海路。」現在一切都明白了,是顧全武沿海路直接從越州到了嘉興,自然留在杭州和嘉興之間的烏程寨的守軍發現不了,打了個魏約一個措手不及。
「校尉,我們快下船去幫幫哨所的弟兄們吧,再不快點就來不及了。」一旁的副手催促道。
周安國一步跳上船頭,轉過身面對著眾人,平日裡庸俗不堪的一張肥臉此刻倒是露出一股凌然的氣勢來,讓眾人不敢逼視。
「下令所有船隻丟下除糧食、衣服、兵器外的其他不要緊貨物,帆槳並用,沿途不再停泊,日夜兼程,直下楓林渡口。」周安國下令道,看到手下被驚得有些目瞪口呆,補充道:「快些去下令吧,若有游移不定者,斬!」最後一個字,周安國幾乎咬碎了牙關。
船上的人們立刻慌亂的開始執行起周安國的命令,大批不那麼重要的貨物被投入河中,船帆也升了滿帆,船槳也放到河中,輕快了許多的船隻速度快了起來,可是船隻速度各異,原先編排的順序混亂了起來,不是有船隻碰撞了起來,一旁的副手試探著問道:「校尉,要不要慢一點,不然這樣只怕要損失兩成的船隻,那時羅校尉那裡也不好說話。」這人乃是莫邪都中的老兵,平日裡都是唯羅安瓊馬首是瞻,從心裡對周安國這降將並不怎麼瞧得起,語氣裡不自覺的便有了幾分威脅之意。
周安國猛的跳下船頭,指著正在圍攻哨所的鎮海軍喊道:「你知道那些敵軍是誰嗎?那些乃是錢繆手下的頭號精兵武勇都,他們本應該在顧全武那廝手下,此刻到了這裡,你說這是怎麼回事。」
那副手也不是傻子,立刻便明白了周安國的意思,也不多話,轉身向船後走去,大聲喊道:「快些划槳,便是損失一半船隻,也得快些趕到大營去。」
浙江旁楓林渡口,宣潤大軍大營,本來這裡是淮南軍在浙東最大的根據地,宣潤二州悉數於此,進可威脅著錢繆的杭州本部,退可護衛淮南軍已經佔據的浙西大片土地,往日裡這軍營中兵力不下兩萬人。可隨著安仁義領兵侵伐婺州,田□領兵去攻打嘉興等杭州城外鎮戍,這大營內的兵力便少了許多,算起來也不過四千餘人,加上直逼到西陵蕭紹運河邊的莫邪都呂方部和王茂章的前營兵馬,也不到萬人,不知不覺中,宣潤大軍這雙一直掐在錢繆咽喉的鐵腕,鬆動了許多。
呂方斜倚在長榻上,手裡抓著一本《李衛公問對》身上蓋著一張厚厚的錦被,雙層的軍帳擋住了外面呼嘯的寒風,一旁的炭爐裡面燒著上好的銀炭,二月的江南還是寒氣逼人,可帳內卻暖意融融,彷彿已到了暮春時節一般。
呂方愜意的伸了一個懶腰,坐在一旁的沈麗娘便接過書去,遞過一碗酪漿來。「果然無論在什麼時代,只要是剝削階級,日子都不會差到哪裡去呀。」呂方隨手接過酪漿,碰到麗娘柔若無骨的手指,心中不覺一蕩,往麗娘臉上看去,只見這妮子雙目如水,靜靜地看著自己,滿是說不出的歡喜和情意。不禁胸中一熱,口中笑道:「這戰場之上,酪漿來之不易,我當與麗娘分享。」說著便吃了一口,將剩餘的向沈麗娘送去。
第111章 消息
沈麗娘出身江南望族,家中豪富。唐時胡風甚盛,富裕之家酪漿本不過是尋常食物罷了,麗娘先前也經常食用,不過家破人亡後,顛沛流離,所經歷的苦楚更是數不清楚。自從傾心於呂方後,又頗遇波折,好不容易才感情得諧,此刻見愛人對自己這般體貼,便是一碗酪漿也要與自己分享,心中說不出的歡喜安樂,笑著接過酪漿,吃了一口,只覺得甜到了心裡去,先前吃過的無數山珍海味無一樣可以與這碗酪漿比擬的,又將手中湯匙舀了一勺送到呂方嘴邊,看到呂方吃下去,才自己又吃了一口。於是二人你一口我一口的,小小一碗酪漿竟吃了許久也未曾吃完,軍帳中春意融融,竟似新人洞房一般。
兩人正情濃間,帳外突然一陣喧嘩聲,好似是今日值班徐二在和什麼人爭吵,呂方頓時心煩意亂起來,這徐二怎的不會處理事情,老是敗人興致,抱歉的對麗娘笑了笑,起身走出賬外,只見那和徐二爭吵的卻是負責船隊運輸的周安國,只見他滿臉都是焦急的顏色,一張黑臉都急成了紫色,宛如一根大大的茄子一般,口中不住地說著什麼,雙手隨之手舞足蹈,看起來滑稽的很。
原來那徐二知道呂方和沈麗娘二人此時便在帥帳之中,他也知道二人感情甚殷,想來不久呂方便會與之成婚。主帥雖然已有正妻,可偏生並未有子,只有一個女兒,這可是大事,若是這新來的夫人產了一個兒子,說不定就有成為正妻的希望。呂方自起兵以來戰無不勝,徐二對其早就拜服,一心想要在呂方手下立下戰功,封妻蔭子,可不願意讓人打攪了,得罪了在主帥身邊極為得寵的沈麗娘。這矮胖子周安國沒頭沒腦的衝過來,說在路上遇到了顧全武的大軍,可那顧全武明明還在越州,便是已經斬殺了董昌,回師杭州,首當其衝的也是這邊的宣潤大軍,如何能夠先碰到你這個跑後勤的。想到這裡,徐二心裡邊有了幾分不信,只是推脫,要等到指揮使休憩完畢方才為其通傳。那周安國親眼看到了顧字大旗,自然不敢拖延,於是便爭吵起來。
呂方出來弄明白了事情原委,頓時覺得情況不妙,畢竟周安國也是帶過兵的人,也在鎮海軍中呆過多年,對其內情明白得很,整個事情經過更是說的有鼻子有眼,絕非能夠簡簡單單編造的出來的。想到這裡,狠狠地瞪了徐二一眼,轉身對周安國道:「周虞侯,你做得很好,可有帶幾名同行的將士來,快些讓他們到我帳中來,我等詳細商議一下。」
周安國趕緊躬身說是,轉身去同行將士,他剛轉過身,呂方突然叫住他:「顧全武突襲嘉興的消息你可曾走漏出去?」
那周安國愣了一下,便明白了呂方的意思,答道:「在下的船隊趕來時一路都沒有停泊,直接往莫邪都大營趕來,連楓林渡口的大營也為停歇,現在船隊大半船舶都泊在江中,未曾靠岸,想必是不會走漏的,不過這等事情是瞞不了許久的。」
呂方聽到這裡微微頷首,他沒想到這人貌不驚人,倒是遇變不驚,倒是個人物,看來古人說世間不患無千里馬,只患無伯樂,果然是這樣,想到這裡,呂方點了點道:「你做得很好,好好做,勿憂不富貴。」
周安國感激涕零的離開後,呂方冷哼一聲,一旁的徐二早就嚇得魂不附體,他也知道自己方纔所為犯了軍中大忌,若是誤了軍情傳達,定是斬首之罪。撲倒在地上磕頭如搗蒜一般,口中連稱知罪。
沈麗娘此時也走了出來,她看到徐二跪在地上可憐,但她也知道自己身份尷尬,不好出言相勸。正無奈間,只聽到呂方歎道:「徐二,論資歷,論武藝,那周安國都遠不如你,今日之事你也看到了,這用兵之道,最重要的就是一個誠字,小心謹慎,盡心盡力的去做,自然事情便能做好,否則就算你能力再強,也會出問題,這兵家之事,乃是死生之地,存亡之場,一招不慎,不但你自己要人頭落地,還要牽連千百袍澤,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明白吧,想明白了,再去佛兒那裡去領軍棍吧。」
呂方說完,便吩咐快些將莫邪都中將佐全部召集到指揮使帳篷內軍議,徐二滿臉羞愧的起身快步離去。
待到眾人離去,沈麗娘想要開口詢問,卻又害怕沾上了婦人干政的忌諱,正欲言又止間。呂方看得清楚,他這方面倒沒什麼忌諱,自己的正妻和眼前這位麗娘都並非尋常婦人,正妻呂淑嫻胸懷寬廣,見識廣大,許多男子也遠遠不如,至於麗娘,雖不及呂淑嫻這般氣度見識,也不是那等尋常女子。再說這消息最多不過一兩日便是全軍皆知,是以呂方也不保密,皺著眉頭開口道:「好叫麗娘知道,局勢不妙,鎮海軍大將顧全武統兵由海上偷渡,與嘉興處大破魏約軍,如今嘉興已經落入鎮海軍之手,我莫邪都如今已經孤懸浙江之上,危在旦夕了。」
呂方說完這番話,本以為沈麗娘聽了這消息,縱然不驚嚇失色,也必然滿臉憂愁。可只見沈麗娘卻是滿臉喜色,心頭一開始還是有點詫異,一轉念便明白了麗娘的心理,原來麗娘看到這等大事不瞞自己,顯然把自己當作最貼心的人兒,心頭歡喜,倒是把即將到來的大難放〔WWW。WrsHU。COM〕到了一旁,想到這裡,呂方心底倒先是一暖,又是一沉,暖的是愛侶在身旁相伴,沉的是自己在這等惡境下未必能護得她周全,肩膀上的擔子重得很。
不一會兒手下眾將趕來,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看到上首呂方臉有憂色,若有所思,站在一旁的周安國臉色好生奇怪,好似有什麼得意的事情,卻拚命要壓住,裝出一副擔心的樣子來,可兩邊的嘴角不住的往上翹著,看起來倒似在抽筋一般。
待到眾將到齊,呂方便讓周安國將軍情說與眾人聽,眾將聽了頓時嘩然。自從聽說顧全武設計殺了董真,將董昌包圍在那牙城之中。顧全武領兵回師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是以呂方深溝高壘,預備迎敵。而且準備了船隊,預備一旦不敵,則沿著江南運河且戰且退。可如今顧全武竟然沒有沿著預料的方向前來,潛師從海上在背後登陸,嘉興一失,不但莫邪都全軍陷入了鎮海軍的三面包圍,而且江南運河已經被鎮海軍切斷,呂方苦心經營的最後一招,船隊也不再有效。
帳中眾人頓時爭了起來,意見主要分為兩派,一派以王佛兒為首,力主首先。
將情況上報前營都統王茂章,在淮南東南行營都統安仁義和寧國節度使田□都已經不在楓林渡口老營後,浙江上淮南諸軍將領中如論位秩最尊,資格最老的便是王茂章,再由王茂章整合諸軍決定如何行事。而另一派則是陳五和龍十二為首,他們則以為莫邪都並非淮南嫡系,宣潤二州軍在淮南軍中也隱隱自成一系,不如趁王茂章此時還不知道消息,由呂方直入楓林渡口老營,整合剩餘的宣潤二州兵,燒掉船隻和剩餘物質,沿著宣州兵來時的道路,退往宣州,至於王茂章和他那兩千淮南本部兵,自然是丟來讓他們斷後的了。
呂方坐在上首,靜靜地看著下面的將領們爭成一團,陳五和龍十二二人對王茂章心懷芥蒂,所以才出了這個拋棄友軍,獨自逃生的毒計,自己身負潤州行軍司馬的官職,在安仁義不在時,便是儲帥之職,田□離去攻打杭州時,也將軍中精兵宿將抽調一空,自己若是前往老營,的確有很大希望可以整合諸軍,可是丟下王茂章在後面頂缸也就罷了,可寧國節度使田□也還在杭州城下苦戰呢,如今嘉興已失,莫邪都身後的湖州便是他的唯一退路,若是自己跑了,田□那可就必死無疑,除非自己立刻回師襲破宣州,然後起兵作亂,否則也逃不過楊行密的追討。
「很誘人的計劃,若是早上個十年,淮南還是大亂時節,倒是個不錯的選擇,現在是不行了。」呂方暗自苦笑,想到這裡,便下了決心,霍然起身道:「吾本草莽中人,安統領不以為卑鄙,委以重任,如今正是相報之時,吾意已決,馬上前往王將軍營中通報,以王將軍馬首是瞻。」帳內眾將躬身領命。
王茂章帳中,聽到呂方偕行的周安國將顧全武從海路襲取嘉興的情況詳細說明後,帳中眾將紛紛啞然。除了那個臉上滿是傷疤,看不出喜怒的徐自喜外,帳中眾人神色最為鎮定的恐怕就要算是那王茂章了,他那張鐵鍋臉和尋常無異。呂方也不禁暗自佩服,這人倒不是口頭革命派,越是危急關頭越是顯出英雄本色,楊行密出身低微,可手下倒是英傑輩出,的確有識人之能,歷史上能夠留名青史之上的英雄豪傑果然無一人是好相與的。
第112章 整合
王茂章帳中的將領們此時面面相覷,一個個都看著主帥王茂章,看他有什麼主意。十餘雙眼睛都緊盯著他,王茂章卻好似沒有感覺到似地,一雙牛眼倒是死死盯著呂方,好似呂方臉上長了朵花似地。呂方倒也沉得住氣,坐在那裡眼觀鼻,鼻觀心,打定主意絕不第一個開口,好似老僧入定一般。
過了好一會兒功夫,帳中眾人看主將只是死死盯著呂方,卻不開口,也有些憋不住勁了,紛紛交頭接耳私語起來。王茂章聽到賬內聲音越來越大,這才有些憋不住勁了,開口問道:「呂將軍素來足智多謀,如今形勢危急,卻不知有何良策?」
「總算逼得你這個黑炭頭先開口了。」呂方心中暗自得意,倒不是他在這危急關頭還要和王茂章鬥氣,只是這兩人說話,先開口的那人往往氣勢上就矮上三分,王茂章本身職位官階都要高於他。如今形勢危急,若是自己一開口,王茂章接上一句,讓他留下斷後,自己若是猶豫一下,說不定一個抗命的大帽子扣下來,立刻刀斧手衝進來,將自己砍殺在當場,吞併了莫邪都也不是不可能。
「良策不敢,不過如今浙江之上淮南軍數量雖然不少,但是之間互不統帥,關係混亂不堪,需要一名英明果斷,處事公允的上將統一指揮,方能扭轉危局,帶領士卒們逃出生天。」呂方笑著答道,說道「處事公允」四個字的時候,還特別加重了語氣。
王茂章聽了頓時氣結,呂方的意思很明顯,本來這浙江之上淮南軍雖眾,可如論官階、資歷都是以自己為首,可此人偏生卻不挑明了,還特地說什麼處事公允,顯然就是說如果你處事不公允,拿我的莫邪都去當犧牲品,那就不好意思了。偏生自己官階雖高,手下卻不過兩千人,此人還是潤州行軍司馬,團練使安仁義不在,有儲帥資格,手下還有兵力有近兩千人,若是和自己作對,想要到楓林渡大營去短時間整合淮南軍,那是絕無可能。
想到這裡,王茂章一張黑臉已經變成了紫色,已經是怒到了極點,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呂方。可呂方卻還是淡淡地笑著,一副人畜無害的表情。王茂章心頭恨不得立刻下令,派手下將其砍殺在當場,想到這裡,不禁斜眼向那疤臉謀士徐自喜看去,只見其微微頷首,顯然其有把握將呂方及其身邊的幾名將領一網打盡。王茂章正要下令,低頭卻看到腰間一枚玉珮。他本是出身行伍的武人,這玉珮與他平日打扮頗不相協,卻是那淮南節度使楊行密所贈,因為王茂章性情暴躁,楊行密取玉石易碎之意,贈送與他,讓他碰到緊要事情,多想幾分,省的因怒壞事。看到玉珮,王茂章想起呂方手下士卒大半都是降卒,自成一系,若是殺了他,只怕約束不定,在這危急關頭,只怕壞了事。只得深吸了口氣,強、自壓住情緒,笑道:「好說好說,卻不知呂將軍心中這處事公允之上將乃是何人呢?」
呂方渾然不知道自己方才在奈何橋上已經走了一遭,笑道:「末將以為非王將軍莫屬。」暗想,你自己剛剛說過處事公允,總不會立刻便把莫邪都踢去斷後,自己打自己的臉吧。
王茂章倒也不客氣,道:「既然呂將軍這般想,想必宣潤軍中也不會有人反對,如今形勢緊急,我等立刻前往楓林渡大營,想必呂將軍已經封鎖消息,派出信使通知安、田二位使君了。」
呂方笑道:「正是,船隊如今還在江上停泊,上岸的船員也都關在寨中,靜等將軍發落。」
看到呂方處事妥當,王茂章心頭的怒意也漸漸消了,暗想:「此人雖然一心自保,處事倒還嚴密,前途忐忑,總比碰到個拖累人的蠢物好多了。」想到這裡,對呂方的笑容也真誠了幾分。
浙江西道、蘇州嘉興,淮南將魏約自從宣潤二州軍渡江後,領兵圍攻嘉興幾達半年,但是由於守軍軍械儲備充足,城牆守具完備,在要害部位都有加築了女牆望樓,乃至第二道城牆。是以淮南軍窮盡方法,無論是土山地道,還是投石木驢,守軍皆以相應辦法破之。魏約乃是淮南宿將,經驗極其豐富,見此城急切南下,寧國節度使田□又領兵屯紮於杭州城外的驛亭埭,進攻杭州城外的鎮海軍據點,自己便不再忌諱鎮海軍的援軍。於是便築長圍隔絕內外,準備長久之計,待守軍糧盡後再一舉破城,免得多傷士卒。
可是曠日持久的圍城固然減少了士卒們的死傷,但長期在外無事可做的閒暇對軍隊的士氣和紀律都是極大地損害,這在古代戰爭中是司空見慣的,惡劣的食物,潮濕的營地,以及糟糕的衛生環境,對於圍城軍來說也是嚴峻的考驗,近半年對嘉興的圍攻,淮南軍直接死傷在城下的倒不多,可軍中疫病發作,許多士卒得了痢疾,戰鬥力大減,把魏約搞得焦頭爛額。不得不減少朝向大海方向的長圍那邊的守衛,結果沒想到顧全武竟直接領兵從明州越海而來,唐時雖然吳越之地已經海運十分發達,但是用兵從海上登陸可還是極冒險的事情,一個不小心便是全軍覆滅的下場。顧全武這招正好打了魏約一個措手不及,輕而易舉的越過了防守薄弱的長圍,進入了嘉興城中,城中守軍看到援兵到來,士氣大振,立即以老弱替下城頭的精銳,開門進攻淮南軍。淮南攻城軍還如在夢中,根本搞不清楚眼前的敵軍到底是從哪裡來的,頓時輸了個一塌糊塗,敗回寨中。
顧全武用兵一向不發則已,一發不可收拾,催促士卒追著敗兵的後腳跟攻入寨中,縱火攻敵,周安國在船上看到的便是這般情景。這時候魏約才明白眼前的敵軍乃是越海而來的錢繆親軍武勇都,雖然竭力抵抗,無奈兵敗如山倒,已經不可收拾了。魏約和數千潰卒被包圍在一段河岸上,背後的江南運河雖然不過七八丈寬,可這二月的天氣,河水還是徹骨的寒意,無論如何也無法涉水渡過,若要抵抗,已經被敵軍包圍,只須等上半日功夫,這數千潰卒便會盡數餓垮。於是不待顧全武遣人招降,淮南軍士卒便紛紛逃下河岸投降,一眾將佐雖然都不說話,可盯著魏約的眼神裡滿是懇求投降的意思。
魏約形容枯槁,彷彿一夜間老了十歲一般。一年的時間裡,居然兩次敗在顧全武的手下,讓他無話可說。如果說烏程寨一戰還可以以全師而退聊以自慰的話,現在則是全軍覆滅的下場。平日裡挺得筆直的腰桿此刻也不自覺的彎了,雙肩也不自覺佝僂了下去。雙目間或一輪,才顯示出老將軍還神志清醒。
這時一名將佐終於忍不住,開口道:「老將軍,我等還是降了吧,將士們大半身上帶病,腹中無食,若是敵軍攻來,便是土崩瓦解的下場。何必讓他們白白送命呢?」
既然有人掀開了這口子,眾將佐也不再忌諱,紛紛開口應和,此時明眼人都看得出此時已是兵法上的絕境,士卒也無力抵抗。若是不降,敵軍攻上來便是土崩瓦解的結局,那時顧全武全部屠了他們也說不定,還不如降了還說不定能逃條活路。
魏約彷彿一具木偶一般,對眾人的話語充耳不聞,他的頭盔已經在廝殺中丟失,髮髻也已經打散,滿頭花白的頭髮披散開來,在初春的寒風中飄蕩,眾人見他這般模樣,一個個六神無主,有的心思靈活的甚至開始尋思面前的運河是否有水淺的地方可以涉渡的。
正在此時,對面的鎮海軍陣營裡傳出一陣鼓聲,眾人都是久經行伍,知道這鼓聲便是那進軍的號令,不禁紛紛向鎮海軍的方向看去,平日裡這熟悉的鼓聲此刻聽來便如同閻羅王催命的步點一般,一下下的都敲在眾人的心口。這時猛然聽到身後一人說道:「道家有言雲,三代為將,其無後矣,古人誠不我欺呀。」眾人回頭一看,正是魏約,只見他猛然加開身上的甲冑衣衫,赤裸著上身,對眾人喝道:「來人,將我綁好,讓我肉袒見那顧全武,只求他繞過士卒性命,我魏約是殺是剮都由得他了。」
親兵們一開始還有些躑躅,但看到魏約態度堅決,也只得上前將他綁了,走到陣前,跪下向鎮海軍陣前膝行而去,河堤上的數千淮南軍士也隨之紛紛棄兵跪倒在冰冷的泥水中,一個個瑟瑟發抖,也不知道是因為恐懼還是寒冷。
第113章 撤退
顧君恩緊跟在父親身後,臉上滿是自豪之色,也難怪他如此。自江南戰事開始,鎮海軍固然對董昌軍連戰連勝,勢如破竹。但面對彪悍善戰的淮南軍,除了一開始的烏程寨一戰,魏約受到小挫,鎮海軍連戰連敗,就連浙江天險也被對方強渡,皇天蕩一戰,淮南本部大破鎮海水軍,蘇州也為其所下,鎮海軍副使成及也為楊行密所俘虜,寧國節度使田□更是領兵直逼杭州城下,一時間杭州錢繆府上說顧全武擁兵自重,姑息養奸,故意不趕快消滅董昌,想要等待錢繆被滅後再投靠楊行密的話語不絕於耳。許多人要求錢繆召回顧全武回援,乾脆將越州交給那新近奪取明州刺史之位的趙引弓。可是顧全武卻連連上書給錢繆,說越州自古乃是東南大都會,地勢險要,士民殷富,若要割據東南,絕不可將此地留給下臣。那趙引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而且頗得士心,居明州已經數代。若再讓其得了越州,只怕我等苦戰經年,也不過是為他做了嫁衣。堅持要攻下了越州,殺了董昌才肯退兵。終於與元月攻下越州牙城,將董昌家小親信一共三百餘口全部斬殺與湖邊,然後重賞士卒,領兵從海上直撲嘉興,大破圍城的淮南軍魏約,斬俘三千餘人,並且切斷了江南運河,這下分散圍攻杭州四處鎮戍的淮南軍便處於腹背受敵的窘境。如今除非淮南本部再次渡江南下,否則江南之戰大局已定,顧全武軍功已是鎮海第一。
楓林渡宣潤軍大營,帳中眾將一個個頂盔帶甲排列整齊,可偏生帳中並無屢戰屢勝的百戰之師的那種肅殺之氣,每個人的臉上都籠罩著一股大禍臨頭的惶急神色。
王茂章坐在首座,一張黑臉彷彿籠罩了層寒霜一般,呂方身為潤州軍行軍司馬,宣潤二州的宿將都已經隨安仁義和田□出征,他已是上下職位最高之人,自然坐在次座,心中暗自擔憂:顧全武消滅董昌後,其輜重錢糧皆為其所有,加上收編的降兵,其眾恐怕不下4萬。這麼多軍隊肯定不可能全部走海路,定然主力回沿著蕭紹運河而上,首當其衝的便是自己。可看眼下的樣子,兵力又少,更重要的是主帥不在,上下不一,哪裡抵擋的住。
呂方想到這裡,突然覺得背後有點不舒服、彷彿芒刺在背似的,他這十年來,也算是歷經艱險,對於生死之間的那些東西也算是有了點直覺。轉過頭去一看,身後卻是布幔,再往後便是帳後了。正想起身去看個究竟,卻聽見王茂章開口道:「如今強敵在前,軍中以我位序以我為首,爾等定須聽我軍令,違者嚴懲不貸。」
呂方一聽就知道糟糕了,原來自唐中葉以來,藩鎮割據日益嚴重,不要說各鎮節度截留租稅,不聽朝廷調度,就連各州州兵也往往自成一體,成為各鎮的半獨立王國,只要節度使稍微一昏庸軟弱,往往下面那些桀驁不馴的驕兵悍將就起來造反奪權了,上一任淮南節度使高駢便是鮮明的例子,他為求長生,信用妖道呂用之,結果眾叛親離,連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楊行密自然和昏庸軟弱無關,可他手下的那幫草莽兄弟也每一個善茬,此時若是他本人在此到也罷了,可王茂章本來就名為援兵,實為監軍,把手伸到宣潤二州軍的盤子裡來劃拉,帳中頓時嘩然,下面眾將望向王茂章的眼神裡滿是不服,眼看就要亂起來了。
呂方心頭惶急,正要起身勸解,卻看見王茂章的鐵鍋般的臉上露出一絲獰笑,心頭猛然閃念,這王茂章久在軍中,豈會做出這等蠢事,只怕他是故意激怒眾將,然後拿出頭的那人重重治罪,一下子用雷霆手段來壓服軍心,對抗來日的大敵,只怕這帳外已經滿是他的親兵,就等著擲杯為號進來收拾哪個倒霉蛋。想到這裡,呂方不禁背上不禁冒出一陣冷汗,果然這唐末的梟雄沒有一個好相與的,若是自己心懷異志,現在跳出來挑動同僚,那王茂章一定不介意砍掉自己的腦袋的來立威,想到這裡,呂方咳嗽了一聲,喝道:「肅靜,軍議之時豈能喧嘩,如今大敵當前,我等只有死戰方能求生,王使君位秩最尊,莫邪都上下兩千將士唯王使君馬首是瞻。」
帳中眾將雖然不少資格比呂方老的,但是現在手中實力最多不過千人,哪比得上呂方手上足足有近兩千兵,更不要說還有唯一成建制的水軍,加起來只怕不下三千人,既然他開口表示支持,自然大家也都沒什麼話說,畢竟大伙都是丘八的,實力強,嗓門自然大。這個道理還是懂的。於是帳中也漸漸靜了下來。
王茂章滿意的咳嗽了一下,心頭也不禁有點小小的失望。他對呂方的識機倒是有點詫異,王啟年帶著七八名親兵披甲帶刃的呆在帳外,那個來歷神秘的謀士徐自喜也在其中,準備拿刺頭開刀,一舉震懾軍心,沒想到呂方帶頭擁護自己,這下就算有人心中暗自不服。看到實力懸殊也不敢啃聲了,雖然現在少了麻煩,可也多了隱患。
一旦確定了主帥的位置,下面的事情就簡單了,畢竟在座的都是老行伍了,眼下強敵在前,後方又有變故,首先該做的就是將全軍渡過浙江,退回西岸。那時候即使前後是敵,起碼有條大江可以憑仗,畢竟當年淮南軍費了好大力氣才打過去,鎮海軍也沒那麼快打過來吧。麻煩的是誰先走,誰斷後的問題,畢竟越州已被鎮海軍拿下,相距也不過兩百餘里,若是敵軍輕兵沿河疾進,也不過兩日的功夫,落在後面的斷後軍若是被咬上了很有可能就要全軍覆沒,所以這斷後的選擇就頗有學問了,若是太弱,一觸即潰,那可能會牽連全軍;可若是精銳,在這亂世可都是將領的心頭肉,誰肯扔在這幾乎是必死的斷後軍中。於是誰也不肯開口,免得成了出頭的椽子,被王茂章抓去做苦差。一時間嗡嗡的軍帳倒是靜了下來。
帳外,王啟年身披甲冑,屏住呼吸,聽著帳內的動靜,事先約定好了,只要父親在帳內擲杯為號,自己便帶領手下衝進去,護住王茂章。至於殺人的活,自然便是身後那個滿臉刀疤的徐自喜的份內事了。想到這裡,王啟年禁不住回頭看了看徐自喜,這個來歷不明的傢伙,靜靜地站在帳後,一身玄衣,卻沒有披甲,腰間並沒有如同普通軍士一般挎了適合廝殺的橫刀,卻是一柄更像是裝飾作用的玉具劍,站在那裡如玉樹臨風,風度絕佳,若不是臉上滿是刀疤,當真是一副濁世佳公子的模樣,和眼前緊張的氣瘋頗為不相符。
王啟年看徐自喜這模樣,也不禁暗自佩服,畢竟帳內的可不都是善茬,個個都是久經戎行的老兵,而且若是不能迅速解決問題,被外面的宣潤兵發覺了,圍過來,那可就糟了。自己和手下這幫人也都是老丘八了,可此刻還是背心透濕。可這徐自喜看上去養尊處優慣了,到了關鍵時候還這麼鎮定,倒是個人物。正思忖間,卻聽見帳內一陣轟響,心念一動,便要拔刀衝進去,肩上一緊,卻是被那徐自喜按住了,耳邊聽到那渾厚的聲音:「沒有信號,將軍也安好,應該是大事成了。」
王啟年仔細一聽,帳內卻是呂方的聲音:「如今大敵當前,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人,還是同舟共濟的好。」心知自己方才關心則亂,險些捅了大婁子,心下不禁暗自佩服徐自喜的鎮定,回身拱手道謝。那徐自喜臉上也看不出什麼表情,只是淡淡的回禮。可王啟年不知怎麼,總感覺這人身上有股大失所望的味道,彷彿他很想衝進去火並一場似的。
這時,軍帳的門口突然打開了,王茂章當先走了出來,呂方緊跟其後,其他將佐魚貫而出,咒罵呂方身為潤州行軍司馬,安使君一手提拔,卻支持外人奪取潤州兵權,首鼠兩端的話語依稀可聞。顯然帳中軍議已經有了結果,王茂章在呂方的支持下大獲全勝,卻不知是那個倒霉蛋被派到了殿後這個職位。
呂方一回到莫邪都營中,立刻召集眾將,準備渡江。留在浙江東岸的淮南諸軍中,若說舟師之盛,莫邪都當數第一,雖然沒幾艘是戰船,但組織良好,水手齊全,王茂章不敢把呂方留在後面殿後,其重要原因之一就是他手下的淮南本部兵要渡江也離不開莫邪都水師的幫助。這下平日裡那個出身降將,見人矮三分的周安國頓時氣焰高了三分。除了對呂方手下王佛兒、龍十二、呂雄、陳五等幾個元從大將外,都是挺胸凸肚,彷彿都不在他的眼下了。正得意間。突然聽到背後一人問道:「卻不知道任之何時渡江,坐的那條船。」
第114章 營救
周安國一聽,回過頭正要叱罵來人好不懂規矩,居然敢直稱指揮使的字,還敢問這麼機密的事情,卻見這人明眸粉面,端得是少見的美男子,正是那日在江上擒住自己的沈麗娘。周安國立刻將險些要出口的髒話嚥了下去,腰背立刻也彎了下去,本來趾高氣揚的一張胖臉,立刻堆滿了諛笑:「原來是沈娘子,指揮使說要留在東岸,看到最後一船將士上船方才渡江,果然是名將風範,非我等能及。」
沈麗娘此刻對呂方正是情熱之時,好似蜜裡調油一般,聽到眼前這胖子的諛詞,比誇獎自己還要高興三分。口中卻嬌嗔道:「這人老是這樣,當老好人,連渡江這等要緊事,還讓王茂章那人先走,自己留在後面,也太心慈了點。」
四周將佐聽到麗娘的說呂方心慈,頓時一片啞然,周安國也是滿臉是汗,以他的臉皮,若要他指鹿為馬,一咬牙也能說得出來,可讓他在眾人面前說呂方心慈,那實在是難度高了一點。可麗娘正看著自己,她那一身武功,周安國可是記憶猶新,更不要說若是在呂方耳邊吹吹枕頭風,自己可就永世翻不得身了。想到這裡,周安國一閉眼,正要開口附和麗娘的話,卻聽到麗娘一聲嬌呼,睜眼一看,卻是呂方已經走了過來,麗娘看到愛人過來,趕緊走了過去,早把這矮胖子拋到了腦後,周安國這才逃過了一劫。
「呂郎,為何你不隨莫邪都渡江,卻要留在這邊等全軍渡江。」沈麗娘皺著眉頭問道,她雖然未曾參與那次軍議,但呂方將她安排在第一批渡江船隊中,周圍軍情也並不瞞她。麗娘感動之餘,也絕不願丟下愛人,獨自渡江,定要陪在呂方身邊。
呂方苦笑道:「我讓淮南本部和莫邪都已經先渡江,若我也先跑了,丟下潤州軍將士,將來哪裡還有臉見安使君?」說到這裡他咳嗽了兩聲,這幾天他忙的昏天黑地,疲累之餘感了風寒,更顯得面色蠟黃,憔悴了許多。
沈麗娘看得心疼,趕緊過去輕輕拍擊呂方的後背,也不再忍心說些什麼,呂方伸手替麗娘捋了捋秀髮,低聲道:「只是苦了你陪我在這裡苦熬。」兩人相依,一時無語。
這時,身後趕來一人報道:「軍士已經大部上船,只是還剩下一些財物軍械,是否要燒掉。」
呂方回頭一看,卻是潤州軍的一員將佐,原來淮南軍在外駐紮多日,所掠極多,退兵之時匆忙的很,許多財物來不及渡江,而對面的浙東軍活動日益活躍,好幾次「夜不收」都有捕獲到探子,審訊後得知敵軍主力正沿著蕭紹運河趕來,決計不能再耽擱了,平日裡這些財物一般都燒掉。
呂方皺眉考慮了一下,答道:「不必了,那些財物就留在營中吧,這些都是民力所聚,燒掉有傷天和。」
那將佐聽了一愣,顯然呂方的命令和他心中所想的有所不同,可在軍令如山,只得唱諾領命離去。
經過三日緊張的搶渡,位於浙江東岸的萬餘淮南軍終於渡過浙江,過後不到半日,許再思統領著的鎮海軍便趕到了楓林渡口。許再思靜靜地看著完好無損的莫邪都大營,後營裡整齊堆放著的財物軍械,如同山積,光布帛就有千餘匹,沒有絲毫損毀。身後的一員偏將笑道:「這幫淮南賊也當真膽小,連這麼多財物軍械都來不及燒燬,逃得這麼匆忙,將軍若渡江追擊,定然大獲全勝。」
許再思臉上卻無半份喜色,仔細的查看著軍營佈置,喃喃自語道:「這營壘設置雖與兵書上不附,但自成一體,暗合法度,楊行密虎步淮南,手下果然多有英傑。」說到這裡,他走到布帛財物面前,只見其按照類別堆放整齊,甚至一旁還堆放著防潮用的石灰盒,顯然是敵將故意留下的。許再思呆呆看了半晌,歎道:「將財物分賞有功士卒,各軍嚴防渡口,不得追擊。」
身後偏將聽到這話,正要出言勸諫,卻聽到許再思歎道:「士卒披堅持銳,拚死奮戰,所為者不過恩賞俘掠罷了,可眼前便有財貨,誰還會渡江與敵死鬥,軍無鬥心,又如何能戰?」
偏將聽了有些不服氣,低聲道:「要不將這些財物全部燒掉就是了。」
「那士卒們眼看著這麼多財物白白燒掉,卻不恩賞給他們,只怕心懷怨尤之心,統帥怨尤之師,渡江與敵死戰,這又如何能勝?」
偏將聽了語塞,許再思抬頭向浙江對岸的方向看去,歎道:「也不知是何等人,卻將人心算到了極處,此人一日不死,只怕錢使君一日不得安眠。」
「阿嚏。」呂方猛地打了個噴嚏。「莫非是誰在念叨我不成,該不會是淑嫻吧。」看著一旁正端來晚飯的沈麗娘,想起家中的賢妻,如同大部分娶妾的男人一般,都不禁暗自心虛起來。
「呂郎,你覺得怎樣,莫不是生病了?」呂方平日裡是個十分勤快的人,只要能夠搭把手的,絕對不做甩手掌櫃,若是平日看到麗娘端著托盤過來,肯定早就起身幫忙了,絕無古代男人正襟危坐的模樣,可今日看到打了個噴嚏便神色古怪,麗娘趕緊放下托盤,伸手摸了下呂方的額頭,生怕他得了什麼病症。
呂方趕到額頭上一陣溫軟,回過神一看,卻是沈麗娘正看著自己,如水雙目中滿是情意,心中不禁一陣羞愧,趕緊掩飾的咳嗽了兩聲,笑道:「也沒啥事,就是想起宣州田使君那邊的事情,一時間有點走神了。」嘴上說著,一隻手卻不老實的向沈麗娘腰上挽去。
以沈麗娘的武藝,便是十個呂方也近不得身,可愛郎的手掌碰到腰間,麗娘身子不自覺便軟了,倒入呂方懷中,口中告饒道:「別這樣,手上還端著羹飯呢,莫要灑了。」
呂方卻是不顧,伸出左手接過飯碗,放到一邊,笑道:「秀色可餐,有麗娘這等國色,看著也就飽了,哪裡還吃得下飯。」口中調笑著,一面向麗娘的紅唇吻去。麗娘婉轉相就,一時間帳內溫柔無邊。
兩人正情濃處,呂方突然聽到賬外一陣喧嘩,王佛兒那低沉的嗓音正在急促的爭著什麼,心知好事不諧了,只得將那只伸向麗娘腰帶的祿山之爪收了回來。輕輕將麗娘推開扶住,起身走到賬門口,沉聲道:「何事喧嘩?」
莫邪都依照羅馬軍團築營之法,呂方的指揮使營帳所在即在營中高地上,出得帳來便將整個軍營情景一覽無餘,只見營寨外亂七八糟的坐滿了潰卒,怕不有千餘人,正和守衛營門的莫邪都守卒對峙著,今日輪值的王佛兒正和三四個蓬頭垢面的漢子爭論著什麼。
呂方自忖道:「渡江的淮南軍組織的很好,哪裡來的這麼多潰卒,那幫留守將領也真是飯桶,連本軍士卒都挾制不好。」正想著,突然聽到一人喊道:「任之,故人在此,何故如此相待?」
呂方聽的耳熟,循著聲音看過去,說話的卻是那幾個漢子中人,看著正有點眼熟,好不容易才認出來是田□手下的宣州將康儒,身上披了件已經髒的看不出顏色的罩袍,光著頭,頭盔也不知丟到哪裡去了,臉上凍得鐵青,哪裡還有往日剛勇沉穩的模樣。呂方吃了一驚,搶上去一把抓住康儒的手:「康兄如何落到這般田地,田使君呢?宣州軍呢?」
康儒未語先歎:「田使君連營百餘里,圍攻杭州諸鎮戍。沒想到那顧全武突然渡海而來,擊破嘉興魏約部,然後以降卒為先導,放火疾攻。我宣州軍連營百餘里,首尾不得呼應,於是大敗,田使君現在還生死不知。」說到這裡,康儒一條鐵打的漢子竟嚎啕大哭起來。
呂方聽到這裡,已經驚的呆住了,他也預想到顧全武奪取嘉興後,淮南軍會被割裂為兩塊,形勢不妙,卻沒想到那顧全武行動如此迅速,萬餘宣州軍竟一戰即潰,此時氣候還寒冷得很,這些潰卒輜重糧秣已經丟的一乾二淨,只怕就算沒有戰死,也要凍餓而死不少。轉身對跟出來的麗娘吩咐道:「你快些準備些熱湯粥飯來,讓康兄洗浴食用。」
「我等不忙,營外這些潰卒已經兩天未曾飽食,趕快讓他們進營,好生歇息進食,否則能挺過今天的一半都不到。」
呂方正要下令,一旁的王佛兒低聲道:「這些潰卒中也不知有無鎮海軍的細作,不能讓他們這樣直接進來。」
聽到這話,康儒立刻對王佛兒怒目而視,正要開口叱罵,呂方經王佛兒提醒,笑道:「康兄莫要發怒,佛兒說的也有幾分道理,不過你放心,宣潤二州如同兄弟一般,我定然虧待不了他們。」轉身對王佛兒吩咐道:「你帶親兵隊出去,營外搭上兩個粥棚,發放寒衣,同時清點人數,勿要讓鎮海軍細作混進來了。」
康儒聽到呂方這等安排,才放心去後營洗浴進食,看到康儒走遠,呂方趕上幾步趕上王佛兒,附耳低語道:「等會檢點潰卒時,若有體格強壯的銳卒,全部登記入冊,編入莫邪都中。」
王佛兒聽了一愣,竟呆住了,呂方看他這個模樣,附耳低聲道:「若佛兒你不願意幹,便讓你副手徐二去幹便成了,你在那邊盯著點就是了,辦事還是放心你。」說完後,呂方便自顧走了。看著主帥離去的背影,王佛兒苦笑道:「果然是死不吃虧呂任之呀。」
第115章 結束
乾寧四年二月,顧全武在襲破嘉興之後,縱兵裡應外合,大破連營百餘里,圍攻杭州城外鎮戍的宣州軍,領軍的寧國軍節度使田□大敗,器械輜重丟棄一空,士卒散失過半,多虧莫邪都指揮使呂方悉輜重補給,收拾殘部,沿著浙江退回宣州,隨後顧全武領鎮海軍大軍沿著江南運河北上,包圍蘇州,將淮南周本、秦斐、台蒙等淮南名將包圍其中,不久之後支持不住的周本、台蒙等人突圍逃回淮南,而秦斐為顧全武所俘,蘇州自然也就回到錢繆手中。於是,自乾寧三年初以來的淮南南下侵攻援救董昌之役自此結束,淮南軍又回到了出發時的起點,所不同的是往日富庶繁榮的江南一片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的景象。錢繆北拒淮南,東滅董昌,浙江兩岸的十餘州盡數成了他的地盤,不久浙東、浙西將吏便上書朝廷,請以錢繆兼領浙東,朝廷無奈,只得以之為鎮海、威勝軍節度使。於是錢繆終於走上了唐末歷史的大舞台。
而終於吞併了函谷關以東、黃河以北,淮河以南數十州的中原廣大地區宣武鎮節度使朱溫,終於騰出手來,上書朝廷,請求討伐淮南節度楊行密。朱溫北連魏博、鎮州二鎮,趁著河東李克用討伐幽州慘敗,無力北下,傾大軍南下,兵鋒所指的便是楊行密的淮南,遣龐師古以徐、宿、宋、滑之兵七萬壁清口,直趨揚州廣陵,葛從周以兗、鄆、曹、濮之兵壁安豐,將趨壽州,全忠自將屯宿州,以為後踞;一時間淮南震恐,廣陵百姓一夕三驚,楊行密親引大軍北上迎敵,淮南便如同風中殘燭一般,朝夕可滅,寄居於楊行密宇下的呂方面對如此大的危機,將如何自處呢?
第三卷 功高震主
第001章 陞官
「莫邪都指揮使,丹陽鎮將呂方,沉勇多智,善養士卒,屢破強敵,現左遷為湖州刺史……」上首的節度使府高掌書記還沒念完,下面的眾將便交頭接耳的嗡了起來,奇怪的是投往的呂方的眼神不是羨慕和妒忌,更多的是鄙視和憐憫。
原來隨著北方宣武朱溫的壓力的增大,錢繆一統兩浙,淮南和在南方前線的實力此消彼長,已經變成了宣潤二州的實力對抗錢繆的鎮海、義勝二軍,雖然錢繆還沒有完成對兩浙的內部整合,但佔優勢的已經變成了錢繆一方。於是位於宣州和杭州、蘇州之間的湖州的爭奪變成了江南戰局的核心,原任的湖州刺史李彥徽由於是楊行密上表朝廷保舉上任的,自然傾向於依附淮南,可湖州將吏面對近在咫尺的鎮海大軍,做出了相反的選擇。李彥徽在刺史的位置上朝不保夕,下的命令出了刺史府就沒人理了,除了派往淮南求救的信使相屬與道。在莫邪都那幫將吏開得盤口裡,認為一個月內李彥徽就會帶著親信家眷逃到淮南來的賠率到了30賠1。現在讓呂方去那個火爐去做湖州刺史,楊行密要拿他當盾牌的居心簡直是昭然若揭。
呂方腹中暗罵:定然是那個王茂章下的藥,不然自己在潤州軍中也算立了不少功勞,怎的被派到那個地方去,估計上面是希望自己步魏約、秦斐後塵,去顧全武那裡去啃牢飯。只不過以自己在江南的所作所為。就算錢繆饒的了自己,靈隱寺主持了凡也會要了自己的命。想到這裡,呂方的心情已經惡劣到了無以復加,臉上也懶得裝出感激涕零的樣子,起身隨便拱拱手唱了個肥喏,便回到自己的班次中。
按說呂方這般作為,治個軍前失儀也不是不可以。不過可能是楊行密顧忌抓了呂方,沒有下一個冤大頭去幹這倒霉的湖州刺史,周邊將佐也懶得和這倒霉蛋一般計較,於是紛紛無視呂方這無禮的表現。
呂方坐在胡床上,腦子裡亂成一團,他自從到了丹陽以後,掃平豪強,修築城池,挖礦煉鐵。穿越者種田的基礎已經有了個開始,暗中打算一旦鎮海軍打到常州,他就出兵奪取常州。那時候,手中有強兵數千,又有水師,丹陽又位居長江渡口,與廣陵城只有一江之隔,一旦廣陵有變,以水師渡江,不過一日功夫便可直抵廣陵城下。可現在一下子被踢到了湖州,這年餘的經營全都化為了泡影。以這一年來和顧全武打交道的感覺來看,盛名之下無虛士,無論是撫養士卒,臨陣決機,都是少有的良將,更重要的是,其人對於政治形勢有相當的認識,善於借勢用兵,一舉一動都符合當時的大勢,滅董昌是領朝廷詔命,以順討逆,回軍救援杭州是抵禦淮南暴師,護衛桑梓。用現代的術語來說,顧全武的手段並不只是軍事手段,懂得戰爭不過是實現政治目的的手段之一。只看他攻下蘇州後,並沒有繼續攻打常、潤二州,力主爭取與淮南實現和平,便明白其人對於當時天下形勢和敵我實力對比有著極其清醒的認識,絕非尋常武夫可比。和這樣的對手相抗衡,呂方可沒有半分取勝的把握。
回到驛館中,呂方的臉色還是陰沉的很,一旁的僕役也識機的很,奉上茶水就趕快離開了,雖說這位呂將軍平日裡和氣的很,可此刻若是讓他當作出氣筒,打死了也是白打了。
呂方剛一坐穩,陳允便趕緊看了看四周動靜,便關上門,走到呂方面前,低聲問道:「軍議時發生了何等事情,為何將軍如此模樣。」原來自從莫邪都從宣州返回潤州後,呂方便將新加入自己集團的高奉天和陳允做了職責劃分,高奉天負責對外情報工作,而陳允負責文書處理,這兩人都是外來的毫無根基的士人,高奉天還和范尼僧有大仇,無須擔心他們掌握機密後,隔絕內外,架空自己。
「老子陞官了,被踢到湖州去當刺史了,估計很快就可以升防禦使了,下次陳先生可以稱我為呂使君了。」呂方沒好氣的答道。原來唐代官職陞遷,往往是由刺史,團練使,節度使的序列,一般來說,地勢重要,面臨前線的州刺史會加上團練使或者防禦使的使職,讓其有組織團結兵指揮軍隊的權力。而湖州與蘇州、杭州比鄰,鎮海軍都快兵臨州城城下,是以呂方說自己很快就可以當上防禦使了。
陳允聽了一愣,他也知道湖州眼下的形勢,立刻便明白了呂方為何陞官了反而這般沮喪,皺著眉頭苦思了一會兒,便笑道:「使君以為楊王為何這般?」
呂方混沒聽到陳允改變了對自己的稱謂,沒好氣的答道:「還能有什麼原因;定是那王茂章進的讒言,報復我那時在楓林渡按兵不前,這等老奴,若得機會定要將他腦袋砍下來當尿壺。」呂方說的咬牙切齒,他這次實在是恨絕了王茂章。
「楊行密出身草莽,歷經世事,又豈是幾句小人讒言能夠動得了。我看他這般做為的是剪除安仁義羽翼,潤州地處長江要衝,廣陵門戶,安仁義強悍難治,若手下還有使君這般良將輔佐,只怕楊行密難得安臥呀。」
呂方猛然站了起來,眼中精光四溢,盯著陳允,過了半晌才苦笑道:「我此時心亂如麻,這等事情竟都沒看出,陳公有何妙計教我。」說道這裡,呂方雙手抱拳長揖到地。
陳允趕緊讓開,不敢受這等大禮:「使君怎可如此,亂了上下君臣之分,其實以明公睿智,不過是身在局中罷了,等會靜思一會變知曉了,若說妙計也不敢,陳某倒也有法子應付一下,還請指正。」
呂方一聽精神大振,如今湖州將吏上下都心向鎮海軍,莫邪都就算將丹陽新兵和新吞併的潰卒加起來,也不過四千人。楊行密現在把廣陵的精兵悉數調往楚州壽州一線,應付宣武大軍,自己若是要求增兵那是肯定沒有的,至於新敗的宣潤二州那更是不問可知了。以孤軍臨敵境,對抗屢勝的敵軍,勝敗就不問可知了。
「其實只要明公拖一拖,拖上個把月,那李彥徽自然就會被趕下來,湖州也會投靠到錢繆那邊去了,那明公被任命為湖州刺史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楊行密總不能讓明公就帶著莫邪都去把湖州攻下來吧。至於丹陽,乃是潤州屬地,只要使君選一忠心可靠的下屬,推薦給安仁義,這次南下之役,潤州軍中如論軍功,使君當屬第一,安仁義野心極大,又如何會為了一縣之地失卻這等臂助。」
「啪。」呂方猛地一拍大腿,笑道:「古人說智者心有七竅,估計說的便是你吧,好,反正楊行密讓我去做湖州刺史也是為了剪除安仁義羽翼,我軍新從江南敗回,整頓耗些時日也說得過去,嗯,乾脆我回到丹陽裝病便是。」說到這裡,呂方哈哈大笑起來,方纔的滿臉愁容早已消失了。
丹陽,劉繇城中。在呂方領兵出征的這一年中,范尼僧已經平定了豪強的叛亂,往日裡那些兼併土地,橫行不法的豪強要麼被抄家滅族,要麼老老實實的交出過去蔭庇的部曲奴僕。加上大量的劫掠來的財富的滋養,讓范尼僧可以大興土木,昔日只有一個土台的劉繇城已經變了模樣。城牆,望樓,糧庫,軍械庫等設施已經粗見規模,考慮到劉繇城的規模和地理位置,如果呂方有數萬精兵,立刻就可以以此為根據,割據江東,成為一方豪雄。
呂方一領兵回到丹陽,便立刻說感了風寒,臥床不起,躲到了劉繇城中。除了王佛兒、范尼僧等幾個親信以外,誰也不見。搞得軍中倒有點人心惶惶。
「好舒服呀,這才是生活,嗯,麗娘,左邊力氣再大一點!」屋子裡水汽四溢,正中央放著一個大木桶,躺在木桶中舒舒服服泡澡的正是據說感了風寒,臥床不起的新任湖州刺史呂方,站在一旁給他按摩的正是沈麗娘,看呂方滿臉紅光,一臉愜意到了極點的樣子,哪裡有半分生病的樣子。
「呂郎,我這般一回來便和你躲到屋中,也不去拜見呂姐姐,這與禮法不太和吧?」沈麗娘衣著單薄,又被屋內的水汽弄濕了不少地方,露初曼妙的身姿來,一張臉被水汽一衝,白裡透紅,說不出的可愛。她還沒見過呂方的正妻呂淑嫻,想起昔日家中小娘服軟做短的模樣,心中頓時忐忑不安的很。
「沒事,淑嫻她去揚州看她哥哥了,聽說要過幾日才要回來,你也不要擔心什麼,畢竟這家中還是我做主。」呂方漫不經心的答道,自從穿越以來,不是打仗就是練兵,舒心的日子加起來也沒過上幾天,好不容易現在在裝病,閒來無事,立刻便囑咐手下弄來木桶熱水,享受一下美人同浴的滋味。想到這裡,呂方轉過身來,淫笑道:「怎能讓麗娘一個人辛苦,來來來,我也給你鬆鬆筋骨。」說著右手的祿山之爪已經向麗娘腰間摸去。
第002章 妻弟
沈麗娘趕緊後退躲避,卻不小心一腳踩到身後的木盆,若不是身負武藝,便要摔倒在地上,若是如此,也弄得水花四濺,狼狽的很。身上的短衣更是弄濕了許多,緊貼在身上,饒是呂方是前世在互聯網上飽覽美圖的淫民群眾,也鼻頭一熱,幾欲流出鼻血來。
呂方正欲軟硬兼施,定要和美人共浴。卻聽到屋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便聽見親兵的稟告聲:「將軍,有人求見。」
饒是呂方脾氣再好,這當口被打攪了,頓時胸口一股無明火直衝頭頂,忍不住大聲對屋外罵道:「你這狗才,沒接到軍令嗎,老爺我生重病了,誰也不見。快些滾出去,小心吃軍棍打折你的腿子。」嗓門之大,中氣之足,哪裡有半分生病人的模樣。
呂方正氣哼哼的準備披上袍子,準備出去給那個不開眼的混蛋點顏色看看。卻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接口道:「誰也不見?莫非連我這妻弟也不見了,任之,可別陞官就連親戚都不認了。」
呂方聽了這話,便如同臘月天頭頂上被潑了盆冷水一般,驚得目瞪口呆。他的妻室連沈麗娘只有兩人,可麗娘家早就被安仁義滅了門,剩下唯一一個小舅子便是現在在廣陵城中當校尉的呂家嫡子呂之行。他在這裡,自然前幾日去探望他的正妻呂淑嫻也一起回來了。自己對外稱病不出,可卻抱著新娶的平妻同浴,還被結髮妻和小舅子抓了個正著,饒是浴室中溫暖如春,呂方還是覺得背後一陣惡寒,不禁打起哆嗦起來。
沈麗娘還蒙在鼓裡,看到呂方的臉色古怪,以為他真的犯病了,趕緊扶住。正要開口詢問,卻聽到屋外一個女聲:「呂郎,大弟有要事相商,快些更衣出來吧。」沈麗娘心思靈敏的很,這天下以呂郎稱呼呂方之人除了自己只有正妻呂淑嫻一人。那現在屋外的那個女人是誰也就不問可知了,想到這裡,麗娘的臉龐一下子沒了血色,變得慘白起來,連搭在呂方肩上的小手,也不住顫抖起來。
堂上當中呂方正襟危坐,一頭短髮上還濕濕的,顯然剛剛從擦拭乾淨,臉上神色卻古怪的緊,好似正在做見不得人的事情被抓了個正著一般。
呂淑嫻和呂方妻弟呂之行坐在下首,那呂之行大聲問道:「姐夫,你這是鬧什麼玄虛,我遠道而來有要事相商,卻聽說你重病在床,不能理事,可你現在不好好的嗎?」
「這個,這個內有詳情,等會我再跟你細說。」呂方好似被抓住了痛處,一雙眼睛不住的在妻子臉上掃視,想要找出什麼端貽來,方才自己和麗娘在浴房中廝混,卻被妻子碰了正著,雖然麗娘躲在屋中沒有出來,沒有被抓到現行,但是呂方知道自己這髮妻並非尋常女子,不但處事精細,而且在這劉繇城中威望卓重,只怕剛回到城中,自己和麗娘的事情便已有人通報與她,否則怎麼會這麼巧。
呂方在這裡不知怎麼回答,一旁的呂淑嫻卻接過口去:「哥哥莫要再問了,呂郎這是不願被派到湖州那個火爐去,使得緩兵之計,你這次來不是有大事要商量嗎?還不快說。」
呂之行拍了拍腦袋笑道:「怪不得有人說不是一路人不入一家門,妹子和妹夫還真是心有靈犀,一點就通。」說到這裡,呂之行趕緊把他的來意細細說明。原來自從呂方被楊行密派到了安仁義手下,呂家嫡子呂之行則到了廣陵楊行密麾下當了校尉,於是七家莊的近兩千部曲便落入了王俞手中。此人也是頗有才具的人物,否則也無法當年和呂方同為莊中執政。他當上徐城鎮將後,有了正式的官職和壽州團練使朱延壽的重用,招募流亡,屯墾土地,對於淮上多如牛毛的流民集團和聚族自守的豪族,他借助淮南的這張虎皮,或者以武力吞併,或者使者勸服,在呂方下丹陽的這兩年多時間裡,竟已經將徐城方圓百餘里的諸家勢力組成了一個鬆散的聯盟,而這麼聯盟的核心便是七家莊。莊中長老對其也是極為滿意,一時間七家莊內王家的勢力已經隱然壓倒了呂家。
可到了乾寧四年,北方宣武朱溫大軍南下的聲音已經刮得越來越響。而七家莊所處的淮上正處前線,無論淮南是勝是敗,其桑梓所在必然都會變成戰場。先前對王俞俯首帖耳的長老院也變的潛流四伏起來,每個人都打著自己的小算盤,許多先前叛離呂家麾下的小勢力也想起了呂家還有個在丹陽混的風聲水起的呂方,還聽說其剛剛升了官,當上了湖州刺史,那可是一方牧守,三四品的大官。於是乎已經冷清了許久的呂家門前又熱鬧了起來,每個訪客都能先扯出和呂家七八代的交情,然後到了最後低聲下氣的詢問南方的情況,為自己留一條後路。
以呂家家主呂深的幾十年的見識自然知道這些牆頭草的話是做不得數的,可是他更明白這世界上最多的便是牆頭草,任你何等英雄,若無這些牆頭草幫襯,那也是什麼也做不成的。再說他也就是薑桂之性,老而彌辣,便讓兒子呂之行到呂方這裡探探口風,也是為兒子收攬人心,積累實力打個基礎。
呂方聽了呂之行的話,先是精神一振,隨後又是暗自歎氣,這七家莊的部曲精兵可以說是呂方一手打磨出來的,只要換上甲具,便是一等一的精兵。當時商隊一戰,呂方麾下不過有甲冑不全的600人,便能驅使饑民,逼得王啟年棄甲投降。可全莊若是盡數抽調,這等精兵可不下兩千人,加上自己先前訓練的屯田兵,只怕有三千人,這些兵的素質可遠勝自己手下那些剛剛招募的新兵。可只因為自己是個贅婿,下江南時身邊竟只有兩百多自願跟隨的,若是七家莊那幾千兵來了,只要一年前下江南時,以此強兵橫掃江南也不是難事,要知道淮南爭霸戰後,馬殷、劉建鋒便是帶著孫儒的七千殘部逃到湖南,硬是打下了數十州地盤,成為南方數得上的豪強。可眼下自己手中不過丹陽一縣之地,土地也早就劃分的差不多了,縣內戶口不到兩萬,便已經有了四千士卒,若是七家莊再來上幾千人,那是決計養不起的,眼下的大勢又絕不是出兵四掠的好日子。想到這裡,呂方不禁歎氣起來,口中低聲嘟囔道:「失機,失機呀!」
呂之行在一旁聽的不懂,撓著頭皮問道:「時機?史記?石雞?妹夫,你倒是別打啞謎了,行還是不行你倒是給句話吧。」
呂淑嫻和呂方做了快十年的夫妻了,倒是立刻猜出了七八分呂方的意思,拍了拍哥哥的大腿,道:「大哥,莫要催,讓呂郎慢慢說,這麼多年你還不知道他那個脾氣,不想清楚半個明白話也是不會給的。」
呂之行倒是明白自己這個妹妹的本事,呂家族長常常喟歎呂淑嫻是個女兒身,不然光大呂家門庭的定然是她,越是閉上嘴緊緊盯著呂方在那裡皺著眉頭苦思。
屋內三人正談話間,門外翩然走進一名女子來,在三人面前放下一杯熱茶來。呂之行喝了一口,只覺得一股暖意從小腹直升到腦門,說不出的舒服,原來竟是一杯驅寒的姜茶。一看那方才送茶的女子,眉目如畫,肌膚勝雪,乃是極少見的國色,卻是沈麗娘。那呂之行以為這女子乃是妹子的新收的侍女,隨口對呂淑嫻取笑道:「妹子這侍女好生要得,卻不知留在自己身邊放心不放心,也不怕任之看著眼饞。」
呂之行這話剛一出口,便覺得屋內氣氛一下子冷了起來,那女子雪膚帶暈,倒好似有些嗔怒,呂淑嫻臉上倒沒什麼變化,可從突然捏的發青的手指關節來看,內心深處已是惱怒之極。對面的呂方臉上好似被當場打了一個耳光一般,過了好一會呂方才咳嗽了一聲,道:「之行莫要說笑了,這位乃是麗娘,我新納的平妻。麗娘,還不向呂兄弟和淑嫻見禮。」呂方後面這半句卻是想沈麗娘說的。
呂之行卻被呂方這番話給驚得呆住了,連沈麗娘在他眼前斂衽為禮,也忘了回禮,渾然沒看見麗娘臉上閃過一陣怒色。待到麗娘正要在呂淑嫻面前行禮時,呂淑嫻卻突然淺淺一笑,一手伸手扶住麗娘,順手牽著麗娘坐到自己身旁道:「妹子怎的生的如此端麗,連我這女子見了都憐愛非常,何況老奴。你我今後便如同姐妹一般,共同扶助夫君,又見什麼禮,倒顯得生分了。原先我就寫信給呂郎說,像妹子這等佳人,怎能虧待了,女人總是要有個歸宿的,總算他還不傻,妹子這等佳人,錯過了,看他到那裡再去求。」
第003章 借糧
呂淑嫻平日裡都是莊重自持,混不似尋常婦人那般多言,便是呂方,對她也是且敬且愛。今日卻話分外多,麗娘本來對於見大婦就很是忐忑不安,生怕對方給自己難看,更不要說方才對呂之行行禮,對方卻毫無回應。她心裡就更是又羞又惱,沈家本為世家高門,本人不但容顏絕世,而且武藝高強,如今委屈做呂方的平妻,卻還要受這等屈辱,可突然見呂淑嫻如此相待,心下又驚又喜,趕緊起身強自行禮道:「姐姐莫要這等說,屈殺了妹子,妹子家中突遭大變,孤苦無依,多虧呂郎收留,本待回到丹陽,求得姐姐應允後再行禮,可……」說到這裡,麗娘轉身向呂方看去,眼中滿是說不出的情意。
屋中人的眼光這時都看在呂方的臉上,饒是以呂方的臉皮厚度,此時也不禁有些發燒,他起身苦笑道:「淑嫻,這事都是我的過錯。你要怪就怪我吧。」
呂淑嫻笑道:「這是好事嘛,夫君現在已經官居四品,本就應多納妻妾,多留子嗣,這才是正理。再說妾身不過生了個女兒,就為了這個也要納妾的,更不要說這位妹子生的如此國色,夫君倒是小瞧我了。」
呂淑嫻這番話,軟中藏硬,頂的呂方十分難受,他也聽出了妻子的話中深意,俗話說娶妻娶德,娶妾娶色,你要娶沈麗娘我不反對,可只能是娶妾,若要使平妻那是絕對不行的。古代中國的宗法制家庭從某種意義上講,一直都是一夫一妻制,其他的妾、如夫人、家妓等,從某種意義來說都不過是家中的奴隸罷了,正妻有權力隨意處罰,甚至處死對方。尤其是唐代以後,為官者連在妻子死後,將妾扶正為妻都往往要受到清議攻擊。呂方先前打算的是將麗娘立為平妻,這樣雖說沒法和髮妻一般,但好歹自身的生命和財產能夠得到一定的保護,生下的兒子地位也要高得多,這下呂淑嫻做出一副通情達理的模樣,自己也不好意思開口再為麗娘爭取了,不過看到麗娘那副笑逐顏開的樣子,暗自歎道:「看來將來你日子可有得熬了。」
呂方正暗自思忖,呂淑嫻卻輕輕將麗娘扶到一旁坐下,起身道:「妾身卻還有一件事情向呂郎勸諫,方才夫君在屋中對士卒呵斥,口出諱言。如今夫君官居四品,為天子牧守一方,須得氣度儼然,若器小易盈,高位厚祿不過求禍之所罷了。」
呂之行聽到呂淑嫻這番話,不以為然地笑道:「妹子你也太大驚小怪了,任之這算好的了,我在廣陵時,楊王的長子楊渥對將吏可是開口就罵,揮鞭就打,連上馬都是踩在士卒背上的,這又算得什麼。」
「休得胡言。」呂淑嫻臉色肅容答道:「這等孺子,在此亂世,還動輒鞭打士卒,侮辱壯士,楊王手下多有桀驁不馴之輩,將來如何能夠繼承大業。」
「閉嘴!」呂方一聲斷喝,臉色鐵青,看起來十分嚇人,一旁的沈麗娘從沒見過呂方這般,不禁嚇得站了起來。過了好一會兒,呂方臉色方才微和,對呂淑嫻說道:「我等本不過是淮上一草民,朝生暮死,如無根浮萍一般,楊王念我等微功,授以顯爵,我等豈能在背後言論幼主是非。」說到這裡,呂方轉頭對呂之行道:「今日之事,出門萬萬不可提起,否則我輩都有殺身之禍。」呂之行趕緊連連點頭道:「淑嫻是我親生妹子,我自然不會多言。」
呂方口氣雖然嚴厲,但心中卻暗自點頭,自己這髮妻倒是見識深遠,端得是巾幗英雌。殘唐五代,各家強豪少有將基業傳過兩代的,原因無非有二,一是手下的忠誠不過是對自己本人,一旦自己去世,主弱臣強,不由得手下沒有篡奪之心,其二強豪本人能力太強,一般後代無論在能力上,還是威望上都與之相差甚遠,自然無法執掌巨大的權力。楊行密本人雖然武勇兵法並不出色,但為人恢弘大度,見識深遠,能夠識人,否則淮南群將都是虎狼一般的人物,不反噬主人就不錯了,怎能供其驅策打下那麼一大片地盤。
想到這裡,呂方看著嚇得噤若寒蟬的沈麗娘,也覺得屋內氣氛過於緊張了。拊掌笑道:「莫要說這些不如意的事了,方纔之行說的事情,大家都是自己人,我也給你透個底,莫邪都剛剛南下歸來,不就又要出兵湖州,縣中糧食有限,田地也早已分配乾淨,若是來個四五百人也就罷了,多了卻是不行。」
「那點濟得什麼事,現在到父親那裡懇談的人,算上親族部曲,只怕不下四五千人,我在廣陵聽說,壽州面對的那路宣武軍乃是由葛從周那廝統領,『山東一條葛,無事莫撩撥』,那傢伙豈是好相與的,若是這消息傳出去,只怕要南下躲避戰禍的人要多上不少。」
「葛從周?」呂方臉上肌肉一陣抽動,宣武節度使朱溫手下人才濟濟,可如果硬要在其中挑出第一名將,那定然非葛從周莫屬,自從王滿渡一戰,葛從周投入朱溫麾下以來,滅秦宗權,破時溥,擒朱瑄,屢建奇功,尤其是援助魏博鎮與河東李克用那一戰,生擒李克用親子落落,並將落落交給魏博鎮節度使羅紹威,經此一戰,羅紹威徹底的倒向了宣武鎮朱溫,並斬殺李克用親子落落為投名狀,如此一來,不但魏博鎮成為了朱溫北方的屏障,使其後顧無憂的專力征伐,而且截斷了河東和朱家兄弟的聯繫,決定了持續近十年的關東爭霸戰的結局。經此看來,此人用兵不但智勇兼備,而且深諳借用外力的本事,善於將自己的戰果最大化,淮南這次只怕有難了。想到這裡,呂方對呂之行道:「既然是葛從周到了,呂家一族還是搬到丹陽來吧,畢竟刀槍無眼,徐城地處淮上,無險可據。一旦兵火連綿,再走就來不及了。」呂方說到這裡,突然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似地,笑道:「我倒是有個主意,其實這丹陽還是有個善心人,願意出糧食安置你們的。」
「善心人?冤大頭吧。」沈麗娘和呂淑嫻看到呂方的笑容,腦子裡不約而同的冒出了同一個念頭。
潤州治所,團練使府中,安仁義斜倚在座几上,渾不在意地看著手中折成魚狀的帛書,卻不拆開觀看,不時打量一下跪在堂下的呂方使者陳允。陳允跪在堂下已經有一盞茶的功夫了,上面的安仁義卻既不看呂方的書信,也不讓他起來。陳允倒也鎮靜得很,渾似沒事人一般,倒好像他不是跪在地上,而是舒舒服服地坐在胡床上一般。
「任之已是湖州刺史,也算是一方牧守了,與我也是平起平坐的人物了,不快去湖州赴任,派你來我這兒作甚,莫非還要借兵借糧不成?」安仁義的聲音聽起來平靜的很,好似在和好友說什麼無關緊要的事情一般。
「安使君果然料事如神,呂將軍派我來所為正是要借一樣東西,不過不是兵也不是糧,乃是丹陽一縣之地。」
「丹陽!」安仁義霍的一聲已經坐直了身軀,一雙微帶褐色的瞳孔微微收縮,隨手將呂方的書信甩到了陳允面前地上。熟悉他的侍衛親兵猛然一頓手中的長槊,上前一步。堂上這十餘名親兵個個都是身經百戰的猛士,動作整齊劃一,若是閉上眼睛,那聲音只有一下,一時間堂上殺氣宛若實質一般,若是膽子小點人只怕已經嚇得肝膽俱裂。
陳允卻彷彿對四周情況沒感覺一般,雙手將地上的書信揀起,細心的拭去上面的浮塵,恭恭敬敬的上前一步,深深做了一個長揖,雙手將那封書信又呈了上去。他本來五短身材,面容更是醜陋的很,可氣度雍容,目不斜視,將滿堂虎賁,長槊如林渾然當作無物一般。堂上的安仁義雖然惱怒,眼中也不得不流露欣賞的顏色來。
安仁義猛然從旁取出呂方那張弓來,搭箭拉了個滿弓,笑道:「你家主人好大膽子,昔日我將他帶來丹陽,委以儲帥之位,不可謂不信重,可他竟如此待我,還敢派你來索要丹陽,想來也不想要你的命了。這張弓是從呂方那裡換來的,用來射殺呂方的手下,倒也合適的很。」說到這裡,安仁義已經將箭頭對準陳允,兩人相距不過四五丈遠,任陳允武功如何高強,也絕對擋不住強弓之威。
陳允臉色卻絲毫未變,他的神情竟好似鐵打的一般,再次拱了拱手,對安仁義道:「我家將軍到底是何等人,安使君為何不看完書信再做計較,在下這條命,早半刻取,晚半刻取,又有什麼打緊。」
安仁義盯著陳允的眼睛,過了半晌才放下弓矢,隨手拔出佩刀從陳允手中挑過信件,拆開細看,從陳允的角度看過去,信紙擋住了視線,看不出安仁義臉上的神色,只看到對方抓著信紙邊緣的雙手不住顫抖,顯然十分激動。四周的親兵手中的長槊斜指上方,他們都是神經百戰的老卒,只要安仁義一聲令下,十餘根長槊攢刺之下,一下子就能將對方撕成碎片。
第004章 說服
「信中所說的可是真話,任之當真要留下王佛兒為縣令,還留下三千兵鎮守丹陽,那他如何去那湖州赴任?他莫不是在誑我?」安仁義看完信,半信半疑地盯著陳允問道。
「這又如何騙得來的,王佛兒是安使君熟悉的人,三千兵您也可以親自來查看,楊王這番舉動所為無非是要剪除安使君羽翼,是以將我家將軍移鎮湖州,那湖州危在旦夕。呂將軍這才裝病拖延時間,免得處身危局呀?」說到這裡,陳允已經有些動情了,上前兩步道:「我家將軍來之前說了,自從他投身淮南以來,安使君便以子侄相待,雖然外托上下之名,實懷骨肉之恩。再說如今局勢,就算傾盡全軍前往湖州,也是必死的局面,還不如將主力留在丹陽,替使君保全這支強軍。不過若是將來楊王怪罪下來,還請使君為我家將軍說合則個。」
安仁義本就是梟雄之屬,陳允的話立刻觸動了他心中最隱秘的那個部分,可臉上卻沒什麼變化,口中叱喝道:「休得胡言,自從我投至麾下,楊王便超拔於我,位在眾將之右,悉軍中騎兵委之,潤州位處三吳樞紐,廣陵屏障。呂方想要挑撥我等關係,當真是豬油蒙了心了。」
「此一時彼一時,那時孫儒勢大,楊王如同風中燭火,旦夕可亡。安使君勇冠三軍,乃是天下少有的騎將,若無安使君,田使君,只怕今日淮南之主乃是姓孫。淮南平定之役,您功在眾將之上,潤州也是您親手攻下,於情於理,這潤州團練使之職都非你莫屬。何況楊王要當時北上攻取淮上諸州,還需要您和田使君壓服董昌、錢繆二人。潤州雖然位處要衝,但也兵禍最重,加之土地狹窄,傾盡全州之力,也不過萬人,不要說比不過得宣州,連廬州、壽州等都比不過。借問使君一句,這幾年來,楊王手下諸將,其將才與您相比,到底誰強一些。」
安仁義冷哼了一聲,道:「田使君、李神福、劉威也就罷了,朱延壽是匹夫之勇,其餘諸人皆庸人也。」
「那就是了,為何自平定孫儒之後,安使君所轄之土未漲,所轄之民未多。去年宣潤兵鋒直指杭州,可如今卻退回潤州,可朱延壽攻伐光州,淮南諸將皆有斬獲,這又是何故呢?」
安仁義聽到這裡啞然,臉上彷彿刷了一層漿糊一般,陰沉起來,口中卻是無言。陳允也不等待安仁義回答自顧說了下去:「其原因無非是潤州土狹兵少,廣陵未遣大軍後繼,若是此次楊王不四面出擊,集大軍於南方,錢繆早已就擒,只怕江南十餘州皆為安使君所有。」
陳允這番話說到了安仁義的心底,他一向眼高於頂,淮南軍中除了田□、李神福、劉威數人外,余子皆不在他眼中。偏生看到別人地盤權勢節節上升,自己還是原地踏步,心中早已溢滿憤懣之情,如今被陳允一言道破,胸中壓抑已久的怨尤之心再也按捺不住,扶著几案的右手猛一用力,卡嚓一聲,竟將那棗木製成的扶手硬生生的折斷。
陳允是何等精明的人,見到這般情形哪裡還不知道自己的話已經撓到了對方的癢處。趕緊趁熱打鐵道:「在下還有些話不知道該不該講?」
安仁義揮了揮手,道:「說。」
陳允欲言又止,遲疑地看了看四周圍著的親兵們,安仁義揮手讓親兵退下,道:「你這人怎麼如斯不痛快,方纔你說的那些話,若是我要治你對楊王不敬之罪,就算你有十個腦袋也砍了。」
陳允笑了笑,道:「在下這等書生,在這亂世裡,便如同草芥一般,死了又有什麼打緊,方纔若是使君揮揮手,這世上早就沒有陳允這個人了,小心又有什麼用。倒是下面的話,關係到安使君的後半生功業,身家性命,又豈能不謹慎。」
安仁義撚鬚笑道:「你這書生休得危言聳聽,楊王的確對我有提防之意,但這亂世,就是父子兄弟,為了權位自相殘殺也是屢見不鮮,上位者玩那制衡之術,倒也無可厚非,可楊王氣度恢弘,為人仁厚,你說他會做那濫殺功臣之事,我是決計不信的。」
陳允笑道:「安使君既然說不會定然是不會的,不過聽說楊王長子楊渥在廣陵時對功臣宿將傲慢無禮,親暱身邊小人,對於府中將吏動輒鞭撻,楊王出身低微,歷經百戰,聽說身體也不甚好,卻不知百年之後,楊渥對於臥榻之旁的安使君下不下得去手?」
安仁義頓時啞然,他也聽說過楊渥在廣陵的名聲,楊行密這個長子善於騎射,武藝超群,也頗有將略,可惜傲上凌下,若讓他繼承了楊行密之位,定然要收回現在分散在眾將手中的兵權,財權。首當其衝的便是與廣陵只有一江之隔的潤州,那時,面對懸殊的實力對比,自己只有束手就擒。想到這裡,心高氣傲的安仁義就覺得自己身上有一層無形的束縛,怎麼掙扎也掙不拖,鬱悶的幾乎要吐血出來。
一旁的陳允低聲補充道:「如今宣武大軍南下,淮上必然有大批流民南下,自古以來淮泗之眾剽悍善戰,遠勝江南。我家將軍願將王佛兒、妻子為質,借糧萬石,以此為資,招募流民南下去取湖州。莫邪都本部兵馬留在丹陽。以供使君驅策。」
安仁義聽了眼神一亮,他對呂方麾下莫邪都那三千精兵早就眼饞了,這一年多來的江南戰局,宣潤二州軍中如論最出彩的便是這莫邪都,現在雖然糧食缺的很,可總是湊得出來的,拿來換三千兵總是划得來的。想到這裡,安仁義的臉色頓時和藹了起來,笑道:「萬石糧食,呂方好大的胃口,這樣吧,我庫中也給他兩千石,其餘的就讓他出錢來買吧,這次南下江南只怕撈的最多的便是他了。」
陳允還要開口爭辯,安仁義揮手制止道:「呂方那廝什麼時候吃過虧的,你莫要說了,兩千就是兩千,多一兩也沒有了。」
丹陽縣,劉繇城中,呂方內室之中,高奉天站在一旁,下首陳允神情沮喪,躬身稟告道:「屬下無能,安使君之答應予兩千石糧食,不足之處的都要花錢來買,還請將軍責罰。」
呂方斜倚在几案上,身上還披了件袍子,顯然還在裝病中,臉上滿是緊張之色,低聲問道:「那佛兒繼任丹陽鎮將,屯田使的事情,安使君應允了沒有?」
「幸不辱命。」
「好!好!」呂方猛地振衣而起,興奮的在狹小的內室中走來走去,連身上的袍子落在地上也不顧:「陳先生這可是立下了大功,哪裡有什麼罪,我在丹陽苦心經營那麼久,軍中士卒大半都有田產留在縣中,根都在那裡,只要丹陽還在我等手中,這莫邪都就算一時受了挫折,也有復起的機會。至於錢財,總是有辦法的。」
「有恆產者有恆心。」陳允在旁心領神會,應了一句。
「將軍,在下還有一事要說。」說話的卻是方才一直站在一旁不說話的高奉天,他剛剛還俗不就,頭髮還沒長起來,沒辦法挽髮髻,乾脆也和呂方一般留的短髮,看起來倒是相映成趣。
「高先生,不過是在私宅中,不必多禮,有話就直言吧。」呂方笑道。
「在下想獨身前往湖州一趟,為將軍打個前站,您可領兵在宣州觀望,待機而動。」高奉天猶豫了片刻,低聲細細說道。他在靈隱寺為僧時,對於三吳之地十分清楚。原來這江南三吳之地自從魏晉南北朝時就是士族地主的大本營,土地兼併的情況十分嚴重,無論是黃巢之亂,還是淮南之亂,當地的地主勢力都沒有受到大的破壞,反而藉機據團起兵,成為當地團結兵的中間,湖州便是典型,是以湖州將吏幾乎全是當地強宗豪右出身,楊行密上表朝廷委任的刺史李彥徽根本就控制不了他們,淮南軍佔優勢的時候還好,一旦淮南軍敗回廣陵,那些湖州將吏立刻便倒向了錢繆,刺史李彥徽被趕走不過是早晚的事了。那錢繆雖然是杭州人,但是其精兵武勇都卻是客軍,大半都是北人。若是呂方引兵來攻,湖州州兵和武勇都必然聯合對敵,可如呂方退而觀畔,兩者間未必不會起衝突。高奉天為僧時,與當地豪強頗有關係,願意單身前往打探消息。
「這高奉天可真不簡單,說他是和尚不如說他是武將,說他是武將不如說他是間諜,善德寺中沒殺了他可真是撿到寶了。」呂方聽到這裡大喜,轉念一想,口中卻說:「這如何可行,高先生剛剛在浙江殺了那了凡的親子,這般私服前往,湖州那邊已是鎮海軍所佔,那邊與你相識之人又是極多,豈不是太危險了。」
「將軍此言差矣。」高奉天肅容答道:「大丈夫生於亂世,不五鼎食既五鼎烹,如今敵強我弱,若不出奇如何制勝,可軍情不明,如何出奇,如今正是在下用命之時。」
第005章 分兵
呂方稍一猶豫,一旁的陳允勸道:「高先生這等精細人,定然會逢凶化吉,事成歸來。將軍還是趕快召集眾將商議,兵貴神速呀。」
「嗯,快些召集眾將軍議。」呂方竭力壓制住自己激動的心情,低聲吩咐道。
莫邪都兵營位於劉繇城西北角,自從從江南退兵後,大半士卒都已經各自返鄉。呂方的兵制乃是大半模仿西魏梟雄宇文泰創立的府兵制,手下士卒分與田畝,五十人為一都,免除勞役,列入軍籍中,不歸民籍。閒時務農講武,戰時荷戟出征,否則以丹陽區區一縣之地,無論如何也養不起四千兵,此時留在營中,只不過是新從宣州軍拐來的數百人,沒有田畝分配,還有四五百人常備精銳而已,廣闊的營區依然戒備森嚴,可是畢竟比往日空蕩了許多,少了些肅殺,多了些蕭條。
可此時位處高地的指揮使帳篷中卻擠得滿滿的,將佐們都低聲交頭接耳,互相打聽著突然召集眾將議事的原因,可是大家臉上都寫著茫然二字。這時,突然聽到一聲號響,呂方突然從帳外走了進來,臉上神氣盎然,哪裡有久病未癒的模樣。眾將佐條件反射地抬起頭來,嗡嗡的低語聲立刻消失了。
呂方走到上首,也不坐下,低聲喝道:「王佛兒!」
王佛兒站在武將行首,猛然聽到呂方突然喚他的名字,雖然心中微微一驚,但還是走出行列中,低聲應道:「末將在。」
呂方看著渾身甲冑的王佛兒走行列來,儀容威重,宛若一座小山一般,心中一陣恍惚,猛然跳出一個念頭來:「把這麼大權力交給他是不是太冒險了。」但轉念之間看了看其餘手下,呂雄雖然忠心耿耿,但才具不足;陳五當年一手一腳打磨出屯田兵,需要前往淮上招募舊部,龍十二出身降將,資歷也還不夠;只有王佛兒資歷、能力、忠心都符合標準。這一切也不過是轉念之間的事情,呂方定了定神,低聲道:「今令王佛兒為莫邪都副指揮使,丹陽鎮將、知屯田使,親兵隊長一職交由陳二擔任。陳允為都知折衝府郎將。」
下首眾將頓時一片嘩然,眾人都知道呂方已經被左遷至湖州刺史,自然莫邪都指揮使一職是他的兼任,呂方將莫邪都副使、丹陽鎮將、知屯田使的職位全部交給他,明顯已經確定了其莫邪都中呂方之下第一人的位置。至於折衝府中郎將,這本是本朝府兵制的官職,平時教練士卒,戰時得兵符領兵出擊。自唐玄宗後,府兵制早就破壞無遺,這官職也就是個空閒,呂方雖然在丹陽重建府兵制,掃滅豪強寺院,給士卒分予田宅,可時間尚短,一年多來也就是連續作戰,士卒得到的田宅大半都還是由奴僕或者租給旁人種植,自然這各個折衝府中郎將也是由各都都長,隊正兼任,當然這都折衝府中郎將是幹什麼的自然更是無人知曉,無人關心了。
王佛兒聽了這命令一愣,但他性情本就穩重,自從投至呂方麾下後,更是讀書養氣,認真磨礪,此刻也不多言,拱手行禮領命退下。
呂方暗自點頭,也不管下面眾將佐驚疑的眼神,自顧繼續下令道:「陳五、呂雄,你們二人立刻隨呂之行回到七家莊去,招募士卒,帶往丹陽來。」
陳五和呂雄二人心中驚疑,他們二人都知道宣武大軍即將南下,呂方還派他們前往王俞那邊募兵,這豈不是公然挖對方的牆角。在這亂世裡這本就是極其犯忌諱的事情,當年朱溫攻打朱家兄弟的借口便是對方招誘自己軍中的壯士,那王俞本就是個極有手腕的人物,說不定立刻便拿了這兩人到楊行密那麼去告狀,若不是二人這幾年來跟隨呂方戰無不勝,深知此人計謀深遠,只怕立刻便要出言勸諫。
呂方也不管二人滿臉的驚疑神色,自顧對范尼僧道:「你立刻向淮南各州收購糧食,價格無論,準備器械戰具,準備隨我出兵湖州。」呂方語出如風,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便將全軍將佐的任命公佈出來,下首眾將見他顏色如鐵,也不敢多言,紛紛領命而去。
晚上,呂方宅中,燈火通明,七八人正圍坐在一起,觥籌交錯。原來是呂方正在給妻兄呂之行、陳五、呂雄一行人送行,唐時胡風甚盛,女子本就沒有後世那麼多約束,加上呂之行乃是呂方家人,呂雄也算是族中子弟,於是呂淑嫻和沈麗娘也出來作陪。
不知不覺間,呂之行已經有了四五分酒意,胸中一直懷著的疑問再也忍不住,藉著酒意道:「任之兄弟,那原任刺史李彥徽在湖州旦夕不保,如你先前領兵趕去,他肯定很樂意與你交接,那時你據有州城,城中糧械皆為你所有,豈不為妙,如今你才到淮上募兵,等你帶著那些新兵趕到湖州時,那李刺史說不定已經被趕回淮南,那時湖州已為鎮海軍囊中之物,主客之勢已變。你深知兵貴神速之理,為何卻在這邊裝病,坐視局勢敗壞。」
屋內數人聽到呂之行的話神色各異,陳五和呂雄緊緊盯著呂方的臉,等待著回答,顯然他們的想法和呂之行的一致,只不過身份不同,對於呂方裝病的事情也不太敢肯定,自然更不敢直接扯開了詢問。而呂淑嫻和沈麗娘二人也是看著呂方,可眼神中卻滿是信任,尤其是麗娘,愛慕之情好似從雙眼中流溢出來一般,彷彿呂方無論怎麼做在也是對的一般。
呂方臉上卻坦然的很,自顧從面前几案上夾了塊魚炙放入口中,細細咀嚼起來,方才笑道:「嗯,這魚炙做的火候正好,不老不腥,這魚炙若是火候不夠,那便會腥了;若是烤的過了,便會焦了,只有火候正好,才會外脆裡嫩,一咬一口油泛出來,陳五、呂雄,你們也都來嘗嘗,去了淮上可未必有這等口服了。」
陳五和呂雄聽到呂方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大堆關於魚炙的學問,哪有半點關於攻伐湖州的事情,可偏生又不敢打斷他的話,只得每人夾了一塊放到嘴中咀嚼,他們為自己將來的命運翻滾,整個人便如同放在油鍋上煎烤一般,那美味的魚炙在口中如同嚼蠟一般。
呂之行可就不像陳、呂二人那邊忌諱,笑罵道:「任之你當年在田里挖泥巴的時候說話可沒這麼多彎彎繞,快些說出來,你沒看到你這兩個手下都要愁斷腸了。」
「無趣無趣!」呂方搖頭歎道:「聖人云,治大國如烹小鮮,其實這治國用兵之道,和那烹調也大有相通之處,火候老了不行,火候早了也不行。這湖州如今上下將吏都是些牆頭草,如今鎮海軍勢大自然要投靠鎮海軍,如我領兵前往赴任,並不能改變地強我弱的形勢,只怕反而將湖州本地土豪將吏全部逼到鎮海軍那邊去了,那時就算我進了湖州州城,轉眼之間便會被顧全武圍在城中,那時就算要全身而退也不可得呀。還不如先讓湖州將吏逼走李刺史,那時我先領兵屯紮在宣州邊境,再相機攻取。一來這湖州之敗責任不在我手上,二來人一上百,必有各色矛盾,湖州將吏之間也必有矛盾,鎮海軍已經苦戰經年,入城後必然期望重賞,湖州將吏獻城投靠,自然也希望得到恩賞酬功,人心貪慾無限,而恩賞之物少,必然有人有怨望之心。何況鎮海軍將帥恐怕還會拿湖州府中財物田宅來分賜有功手下,這樣必然就會傷害湖州本地將吏的利益,必然有人不滿,那時我們在稍加招誘,必然有人願為內應,豈不勝過置身甕中。若是我不裝病,豈不是有不尊將令,延誤軍機之罪。」
呂方一席話說完,滿座皆靜。眾人眼裡滿是驚佩的神色。這時,門外突然聽到一陣腳步聲,原來是親兵送進急報來。呂方隨手拆開細細瀏覽,過了半晌,呂方的嘴角上翹起來,隨手將書信遞給呂之行,笑道:「湖州將吏叛亂,刺史李彥徽逃回淮南,如今湖州已經落入鎮海軍手中。」
「匡當。」一聲,原來是陳五、呂雄二人起身時將面前几案上的碟子碰落在地上,兩人眼中再無方纔那等猶疑不安的神色,滿是敬佩和信心。「末將謹遵鈞命。」
湖州州城中,刺史府中,亂作一團,僕役們四處奔走,收拾行李財物,彷彿馬上就要大禍臨頭一般。於此相映成趣的是,明堂上卻是一片死寂,刺史李彥徽斜倚在座椅中,滿臉都是絕望。
「明府,都知兵馬使、左右廂指揮使、長吏、典吏,他們都說身患重病,臥床不起,不能來府中議事。」一旁的屬吏低聲稟報道,手中還拿著幾封書信,想必是那些官吏的回書。
霍的一聲,刺史李彥徽猛然站了起來。「生病?都在這時候生病?哪裡有那麼湊巧的,分明是串通起來的,這等惡徒,定當全部剝皮處死。」說到這裡,李彥徽一把搶過屬吏手中的書信,撕的粉碎,狠狠向地上扔去,只見雪白的宣紙飄蕩在空中,宛如紙錢一般。
第006章 心結
「三面都是鎮海大軍,但凡有眼睛的都知道該怎麼辦,難道要大夥兒都去送死不成。」那屬吏低聲嘟囔道,原來湖州西面是屬於淮南的宣州,而其餘三面為杭州和蘇州包圍,自從顧全武渡海飛軍,淮南軍退回後,這湖州便三面為鎮海軍所包圍。自然這一年多來都在當牆頭草的湖州將吏紛紛倒向鎮海軍,只有楊行密上奏保舉的刺史李彥徽還一天到晚的在府城中調配兵馬,修築城牆,準備抵抗鎮海軍的進攻,一開始是下屬官吏陽奉陰違,隨著淮南軍沿著江南運河步步後退,台蒙、周本在蘇州大敗,湖州將吏乾脆一齊生病了,無論刺史下了什麼命令,也無人執行,李彥徽就這樣被完全架空了。
「作死的小賊,還敢多言。」已經激憤到了極點的李彥徽拔出腰間長劍,一下便將那個多嘴的屬吏刺了個對穿,鮮血立刻濺了他一臉,看著那屬吏滿是不敢相信眼神的眼睛,李彥徽感覺到一陣精疲力竭,這些日子來,他幾乎是一個人和整個湖州在戰鬥,夜裡稍微有一點動靜,他就會驚醒過來,生怕是手下將吏作反拿自己做投名狀來投靠鎮海軍,白日裡每一個人眼裡彷彿都有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現在,他已經承受不住了。
「啊!」突然一聲驚叫,李彥徽驚訝的往聲音那邊看去,原來是另外一名屬吏,手裡拿著一封書信,白麻紙的質地,想來是十分重要的官家信函。那屬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兩腿抖得如同篩糠一般,想來是被明堂上血花四濺的情景給嚇呆了。
「什麼消息,嗯?」李彥徽提著佩劍,自顧走了過來,他臉上滿是尚未凝固的血跡,看上去說不出的猙獰,那屬吏嘴巴不停張合,偏生就是出不了聲來。李彥徽眉峰一軒,神色不耐,手腕微提,眼看又是一劍要刺下去了。那屬吏急中生智,雖然還是說不出話來,趕緊將手中書信遞了過去。這才分散了李彥徽的注意力,逃過了一條小命。
「遷丹陽鎮將、屯田使、莫邪都指揮使呂方為湖州刺史,好好好,也只有這等混世魔頭才能對付這些逆賊,來人。」李彥徽拆開書信,讀到這裡,他突然頓住了。「這書信從淮南廣陵傳到這裡,至少要七八日,那呂方接到任命至少有半個多月了,我上次書信已將這裡的危急情況說的明明白白,那呂方下江南時,深知兵貴神速之理,可為何這麼久都沒有聽到半點他出兵的消息?」李彥徽的立刻從方才興奮的頂峰跌落了下來,臉色變得慘白。這時牆外傳來一陣劇烈的腳步聲,緊跟著撞進來四五條漢子,為首的正是李彥徽的親兵頭目,只見他喘息著說:「不好了,左廂的州兵嘩變了,說什麼要加餉錢。其他的各部分也不穩。」
李彥徽吃了一驚,遠處傳來一陣陣人聲,依稀還可以聽出「恩賞」、「加餉」的字眼,聽聲音嘩變的士卒只怕不下千人。李彥徽正要出去查看,那親兵頭目猛地跪在地上,嘶聲喊道:「使君快走吧,一下子有這麼多人嘩變可事先一點徵兆都沒有,定然是有人暗中主使,如今湖州城中人人皆是敵寇,不如先去淮南,再領兵回來討伐。」
李彥徽還有點猶豫,不遠處的府門已經傳來劇烈的撞擊聲,看著眼前那幾個心腹焦急的眼神,一時間李彥徽也下定了決定。
「走,我們馬上去西門。」李彥徽立刻回頭往馬廄方向疾行。「哼,你們莫要高興的太早,不久就有呂方那個魔頭來收拾你們。」
乾寧四年四月,湖州州城,東門外,湖州將吏上下數十人排為兩行,正等待鎮海大軍入城,他們一個個心中又是興奮又是忐忑不安,原來錢繆伐董昌之戰前,湖州原是董昌鎮將據守,開戰後便淮南宣潤大軍到了後,董昌軍便和淮南軍合軍一處,圍攻錢繆,兵敗後,這些董昌原部便隨淮南軍一同退回淮南了。但是湖州州兵大半都是本地人,和錢繆所部的鎮海軍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淮南軍南下後征發糧食、民夫,所至為墟。本身主要是當地土豪的州中將吏自然心懷怨念,只不過形勢比人強,數萬大軍就在家門口,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楊行密上表的刺史李彥徽。可隨著局勢日漸對鎮海軍有利,他們心裡的小算盤也打得越發響起來了。顧全武又遣人來使,許諾若他們驅逐李彥徽,投靠錢繆,則不但保證他們現有官職,家產田宅安全,而且免除他們家中田產的兩稅。要知道這年餘來,湖州兵荒馬亂,不知道多少田宅都變為廢墟,這些將吏家中大半都是強宗豪右,自然大肆併吞,無力自存的小戶也不得不將自己家中田產「獻給」他們,自己也變成了那些將吏家中的部曲,田客。顧全武的這個條件一下子打中了他們的要害,很快這些湖州的地頭蛇、實力派驅逐了刺史李彥徽,派出使者迎接鎮海軍入城。
江南的四月天,已經是春意融融,城外站著的這數十人已經看到遠處現出一隊人馬,眼尖的甚至看到了將旗上寫的是一個「許」字,瞭解鎮海軍內情的已經猜出了來得是武勇都副指揮使許再思,此人隨同顧全武引軍屢建戰功,眼前可是錢繆麾下炙手可熱的大將,以後大伙可都是在他手下當差,湖州兵馬指揮使趕緊下令奏起得勝樂,這江南本就文弱之風盛行,眾人也未著甲冑,一個個錦袍玉帶,這些湖州將吏看起來一個個雍容氣度,若不是身上不過是些綠袍、紅袍,倒有幾分朝廷大臣的模樣。
說話間,那支人馬已經走到了近前,這幫湖州將吏看得清楚,只見隊中士卒一個個皮膚黝黑,皮膚皸裂,神情疲倦,身上衣衫破爛,許多士卒腳上連雙完整的鞋子都沒有,背上裝士卒私物的行囊更是大半空空。雖然如此,但雖無軍官催促,軍中行列依然嚴整,軍中士卒們有意無意間顯露的殺氣,顯示這就是那支將擊破董昌,驅逐淮南軍的得勝之師。
湖州將吏就算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路,這等亂世若是連這點眼色都沒有,只怕轉眼間便是身死族滅的下場。他們紛紛低頭,神情複雜的交換著眼色,一名身著綠袍的白胖漢子歎道:「果然是虎狼之師呀,若非這等壯士,如何能將淮南軍趕回去,這下湖州總算保住了。」
旁邊一名頷下短鬚的黑臉漢子意見卻是相反,冷笑著反駁道:「我看虎倒是未必,狼倒是肯定的,你看這幫軍漢一個個窮的叮噹響,眼睛都要冒綠光了。淮南賊是走了,可又來了個許再思,嘿嘿!大夥兒這次不脫上幾層皮是過不了關了。」
白胖漢子反駁道:「我看也未必吧,顧帥寫的信裡不是寫的很明白嗎,湖州只要歸附錢使君,諸事安堵。顧帥一向以仁厚聞名東南,討平董昌後,厚葬被屈殺的董昌從子董真,浙東軍麾下將佐也沒有攜私報復的,又怎麼會打我們那點家財的主意」
黑臉漢子不屑地吐了口唾沫,笑罵道:「那可是兩碼事,討平董昌後,淮南大軍壓境,田□那廝的槊尖都快捅到錢繆的肚皮上了,若是不廣施恩義,收服人心,只怕那些降軍隨時都會炸營,如何能驅使董昌的昔日部下攻打淮南軍。可如今東南大局已經抵定,我等不過是可有可無的人了,兩浙之地早就打得民窮財盡,聽說連杭州城中的靈隱寺都要出那奉公錢,你說我們還跑得了嗎?」
那白胖漢子聽到靈隱寺都出了奉公錢,臉上已是汗流滿面,滿臉的肥肉心疼的不住顫抖:口中不住念著佛號:「阿彌陀佛。連靈隱寺那等大叢林都要交錢?哪有這等道理,那只怕顧全武那廝的話也做不得數了,怪不得是許再思這等北蠻子領兵過來,只求多留點嚼裹的下來,活在這等亂世當真是前世做惡呀。」
四周的人聽到那黑臉漢子的話,臉色都陰沉了起來,他們個個家中都至少有好幾百頃好地,糧食布帛也是不少,許再思若是要錢,找他們再方便也不過了,畢竟經過宣潤軍的搜刮,湖州的平民百姓也沒什麼油水好刮的了。一個個看著眼前大隊的鎮海軍心中不禁都有一絲悔意。
湖州城,刺史府中,原來淮南楊行密上表朝廷舉薦的刺史李彥徽早就已經逃到了鄰近的宣州田□那裡,原先有些陳舊的牆壁房屋早就粉刷清理一新,迎接新的主人——鎮海軍武勇都副兵馬使許再思。明堂上燈火通明,前幾天還一個個稱病臥床不起的湖州諸位將吏濟濟一堂,正在給許再思這位錢使君面前的紅人接風洗塵。
轉眼已經酒過三巡,座上眾人都已經有了幾分酒意。先前那白胖漢子看到上首的許再思滿臉紅光,好似心情不錯,藉著幾分酒意大著膽子起身舉杯笑道:「錢使君奉朝廷詔命,討伐逆賊董昌,我等為淮南賊所迫,不得虛與委蛇,未曾立刻投至王師麾下,罪該萬死,還請許將軍海涵。」
第007章 祥和
那白胖漢子原是湖州府中長吏,這長吏在唐代本是州中刺史的佐官,從五品上的官位,本來當刺史缺任或者朝中親王遙領時,便可代行州事,但是一般情況下,這長吏卻並無具體職責安排,因其品高俸厚,又不親實務,故多用以優待宗室或安置閒散官員等,所以這類官常被稱為「送老官」。這漢子姓李名哲,本是天家遠支,承父蔭得了這官職,整日裡都是在的就是求田問捨,放債收租,方才被同伴那一番話說的惴惴不安,一想起家中嬌妻美妾,庫中財物,便心驚肉跳,忍不住開口問道。這話也道出了所有在座湖州將吏的心聲,明堂上立刻靜了下來,所有人都緊張地看著許再思的嘴。
「這位說的哪裡話,顧帥的信中說的很清楚了,各位棄暗投明,有功無過,這罪是不必再提了。諸位請放心,這幾位原先都是董昌部下,越州城破後投入顧帥麾下,如今不也都好好的嗎?」許再思笑著指著身後幾人道,顯然他是故意帶這幾人讓他們安心的。
許再思這話一下子讓眾人懸在半空的心一下子落了肚,堂上頓時諛詞如潮,紛紛上前敬酒,不過半盞茶功夫,這許再思便給灌了六七杯酒,饒是他身強力壯,酒量不錯,也有些天旋地轉起來。眾人去了心病,明堂上氣氛也活躍了起來,一時間頗有幾分其樂融融的樣子。
宣城,寧國節度使田□的理所,乃是淮南道在大江以南重鎮,楊行密麾下眾將,如論勢力最強,以田□為最,他和安仁義的潤州便如同一隻螃蟹的大鉗,將錢繆所轄的浙江東西兩道夾在其中,這次淮南的南下大戰,田□的宣州軍雖然最後失敗,但是其勝負也就是在一線之間,若不是楊行密戰線太長,最後不得不從江南撤走淮南本部,田□也不會敗的那麼慘。最後托呂方的福,收拾殘兵,徐徐而退,雖然輜重盡喪,但元氣並未受損。
如今已是四月天,江南的四月天氣正是一年最好的時節,和風吹來,滿是泥土和草木的芳香,讓人有種熏熏似醉的感覺。官道上走著一行人馬,走在當中的卻是呂方,只見他打扮的跟普通行商一般,左手持著荊杖,右手卻是牽著韁繩,牽著一頭灰色的大叫驢,驢背上坐著一名婦人,頭上戴著簾帽,看不出容貌,身形曼妙,竟是沈麗娘。四周簇擁著數十條健壯漢子,腰間鼓鼓囊囊的顯然是兵器,為首的一人便是親兵隊隊長徐二。
原來呂方得知李彥徽從湖州逃奔淮南宣州後,立刻起身前往宣州,因為兵馬一時編組不及,陳五、呂雄也才剛剛前往淮上招募舊部。呂方乾脆便帶了陳允、高奉天、沈麗娘等人,帶上些許護衛前往宣州,留下范尼僧和龍十二,待到兵馬編組完畢,再領兵前往宣州。
他著急著想要見到那原任湖州刺史,畢竟此人對於湖州將吏上下底細最為瞭解,此人本是朝廷命官,身份清貴,呂方知道自己出身低微,勢力微小,絕無可能收攬此人,希望可以在宣州可以與其暢談一番,以便有的放矢。一路上緊趕慢趕,還派出部下騎將劉滿福快馬趕往宣州挽留李彥徽。卻沒想到得報那李彥徽留在宣州,說要見過新任湖州刺史呂方一面再回廣陵,得知這消息的呂方一路上倒是鬆閒了下來,自他穿越以來,不是土裡刨食便是打仗練兵,像這般愛侶在旁,眾人簇擁嗎,渾無壓力的日子還是第一遭。又是江南春日,身邊麗娘一陣陣香氣沁人,讓人幾乎忘了這裡是殘唐亂世,亂離人間。
一路上看到道路兩旁田地開闢,百姓都在忙於農事,道路上還不時有販運貨物的客商走過,相距不過百里外的湖州、杭州、蘇州等地廬舍為墟,了無人煙的景象簡直是兩個世界。看到這番景象,呂方不禁暗自點頭,久聞楊行密麾下諸將,田□雖為武將,但對於民生治理極有見識,並非尋常武人那般只會騎馬揮槊,手下人才極多,宣州士民殷富,兵強馬壯,這方面遠遠勝過安仁義、朱延壽等人。眼下看來,果然是盛名之下無虛士。
「呂郎,你看前面那個村子那麼多人都在幹什麼呀?」發問的卻是驢背上的沈麗娘,指著不遠處一群正在忙碌的人影問道。呂方循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卻是一群村民正在植桑。呂方知道她出身高門大戶,若是太平時節,自己只怕連她根手指也碰不到,更不要說娶為妻子,想到這裡,不自覺地笑著答道:「田使君果然是好手段,這些百姓卻是在種桑。」
沈麗娘聽了疑惑道:「原來這就是桑樹呀,原來未曾長大前就這麼小,可這和田使君手段好壞有甚關係?」
呂方笑著解釋道:「我華夏先民,定居之處,定然種植桑梓樹木,桑樹得衣帛,梓樹送死,是以稱家鄉故里為桑梓之地。而這桑樹從種植到可以採葉養蠶取絲,絕非一年半載可得收益。如今時節兵荒馬亂,百姓朝不保夕,又如何肯花力氣在這等長久才能有收穫的事情上,你們想想淮上故里又有幾個村子花力氣去種桑,這如非田使君治理得力,又如何有這等太平年間才有的景象。」
「將軍果然見微知著,是在下生平僅見。」一旁的陳允笑著讚道。呂方笑著揮了揮手道:「陳先生莫要謬讚了,不過在下出身低微,對這些田間之事見得多了,自然一看便知,若是楊王見到這般景象,想必也能猜得到,所以預知真事情,須問田間人。將來若是你們身為官吏,切不可聽信人言,卻不去問那田間父老,求得真相。」呂方後面幾句話卻是對身邊親兵們講的,語氣越發鄭重起來。
眾人聽到呂方的話,神情嚴肅了起來,低頭稱諾。一行人說話間,已經行到了那些農人旁邊,眼看已經是正午,眾人都行的有些疲累,呂方便下令到路旁飲水進食,歇息一番。那些農人看到呂方一行人個個身形魁梧,提刀背弓,舉止間顯然是有武功在身,自然而然的離得遠了些。呂方坐在親兵放好的胡床上,喝了兩口水,饒有興致地看著不遠處農人種植的桑苗,隨口下令親兵帶來兩個來問問。不一會兒功夫,親兵便帶來兩人,一老一少,一問原來年紀大的那個是村中長老,小的乃是他的小兒子。呂方隨口詢問了幾句田土、糧價等閒話,那長老聽的呂方說的都是莊稼人的內行話,大著膽子問道:「聽客官的話,莫非也是種田人出身?」
「老丈好眼光,在下當年植桑種麻可都是好手,你看我手上這些老繭,好久未曾做了,今日看到老丈植桑,越發覺得親切。」呂方笑著伸出右手,讓那長老看自己手上的老繭。
那長老看到呂方手上滿滿的老繭,又看看呂方頭上並無髮髻,只有一頭短髮,心中暗自好奇,表面笑道:「想不到客官這等貴人也曾幹過這等粗活,這種桑也是多虧田使君的恩惠,說是若是每戶有種有桑田十畝者,不但免去庸役,還可以用來抵消調役。這可是大功德呀!」
呂方聽了一愣,趕緊問了下去,原來在宣州有這樣一條法令,若是百姓種新種桑田十畝,不但免去五年的庸役,而且種桑的勞役還可以用來抵消官府的無償調役。呂方聽完後不禁大奇,繼而暗自讚歎田□的好手段,開唐以來,稅賦制度便是中國古代有名的租庸調製度,許多周邊國家也就照葫蘆畫瓢,例如日本的大化革新的《養老令》便是幾乎照大唐照抄過來的。當時農民的主要負擔就是租、庸、調。租就是繳納糧食稅,而庸便是繳納帛布或者麻布,根據所在地產出決定,而調則是為政府服免費勞役,一般一年十天到十五天左右。這個制度的優點就是無論糧食、布帛還有勞役都是農民本身或者從土地就能產出的,不會遭到商人的盤剝,不會出現谷賤傷農的情況,可以最大限度的減少農民破產的可能。田□這法令的好處就是在於,如果農民沒有桑田,自然沒有辦法繳納庸役,而田□等於只是拿一塊反正也拿不到的好處得到了未來的大筆稅源,要知道當時的通貨就是銅錢和布帛。而且他這等德政,肯定會吸引大批流民到宣州定居,畢竟唐代南方還遠遠沒有開發完畢,加上亂世那家藩鎮都是緊缺人口,這樣不用動一刀一槍,便可大大的增加己方人力物力,實在是一招妙棋,光憑這一點,這田□便足以位居楊行密手下第一人。
呂方想到這裡,更加細心詢問了那長老田使君的各項法令,那長老也看出呂方的隨從一個個孔武有力,手中兵器精良,絕非尋常的客商,呂方言談間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生殺予奪的上位者氣度更不是奔走四方,追逐厚利的商人會有的,回答時更是小心謹慎,生怕一句話不小心,觸怒了眼前這位貴人,惹來殺身之禍。過了半晌功夫,呂方方才將宣州田畝方面的法令制度問的明白,笑道:「倒是麻煩老丈了,田使君果然是大才,為朝廷守護一方,百姓也深得其惠,為官者若都如同他一般,天下百姓便有福了。」說到這裡,呂方右手習慣性的往囊中一摸,卻是空空如也,一旁侍立的徐二趕緊上前遞上一貫錢來,呂方隨手接過,笑著遞給那長老,笑道:「在下口多,老丈爺花了許多唇舌,這天氣炎熱,這點錢便給列位買些水酒喝,解解乏,也算在下的一番心意。」
第008章 李彥徽
宣州城外,呂方一群人正在等待入城,他們慢慢行走,等到到了宣州城時,已經是晚飯時分,偏生那天卻是逢三逢七的墟日,田□治理宣州有方,那城門口竟趕完集出城的村民十分擁擠,竟有幾分太平年間的景象。呂方派出使者先到城門校尉出通報。正等待間,呂方突然聽到身後一人笑道:「我看這田□倒也尋常,你看著城門既無甕城,城壕也多處淤積,連城牆上的女牆都壞了那麼多,怪不得那日在浙江旁這般狼狽。」呂方回頭一看,說話的卻是羅仁瓊,他也在親兵隊中當差,一同而來,其他將士也是連連點頭,深以為然。
呂方倒是意見不同,道:「你們懂得什麼,以磚石為牆,又怎麼比得上以人為牆,田使君士強馬騰,百姓心服,這比甚麼堅城都頂用,杭州城下之敗乃大勢所至,非戰之罪。」
呂方正說話間,至城門校尉通報的士卒已經回來了,宣州軍守門校尉聽說新任湖州刺史,莫邪都指揮使呂方到了城門口,查看印信告身後。趕緊一面驅趕百姓,空出道路讓呂方進城,一面派人到田□府上通報。
天色已經黑了,寧國節度使府後院便是田□私宅,呂方剛剛入得城來,田□麾下部將康儒便飛快的趕過來,將其一行人迎入節度使府上,說是奉使君之命,請呂使君到府上一敘。到了府上才發現田□居然沒有把呂方安排在館舍居住,居然就在自己私宅旁騰出了一處空院落來給呂方及隨行的衛士居住,足見其盛情,呂方剛剛安頓清楚,康儒便又滿臉堆笑的過來邀請,說田□要給呂刺史接風洗塵。
呂方換了圓領袍服,帶了兩個隨從便赴宴,田□的私宅與呂方所住的院落不過隔了一座小院,不過半盞茶的功夫便到了田□的私宅,只見大門洞開,田□身著紫色袍衫,站在堂前降階迎接,身後站著的十餘人顯然便是其手下謀臣重將。
呂方見到這般情景大驚,趕緊小步快跑上前去,長揖作禮道:「使君這般禮賢下士,任之這等後輩如何敢當。」
田□搶上兩步,一把扶住呂方,抓住呂方的右臂上得堂來,大聲笑道:「任之何必如此大禮,倒顯得生分了,今日你我只敘私誼,不算官職。再說你現在也是湖州刺史,一方牧守,和我也算是敵體了。何必還執這屬下禮呢?」
呂方苦笑著回答道:「這湖州刺史就莫提了吧,湖州之地現在只怕都已經在那錢繆的手下了,一個空頭銜而已,做不得數的。」
田□已經回到了主座,強把呂方按在身旁的位置坐下,笑道:「是空頭銜還不是空頭銜要看人的,任之這等英雄,怕什麼名不副實?」說到這裡,田□便向呂方介紹堂上諸人,介紹了幾人後,呂方不禁暗自稱奇。原來田□介紹時,排在前面的那幾人幾乎都是儒士文臣,田□話語間也十分尊重,後面才排到武將們。唐末時武人跋扈,往往視文人不過是書吏奴僕罷了,就連敬翔那等名臣,也不過以朱溫老奴自居,呂方自己的莫邪都中更是武人的天下,甚至有復辟府兵制的折衝校尉那種兵民一起管的武將職位,像田□這般的可以說少有中的少有。
田□介紹到最後,笑道:「這位便是原任湖州刺史李彥徽李明府,兩位可要好好親近一番,呂兄弟剛剛到,對於湖州有什麼不明白的,也好開口詢問?」
呂方細細打量眼前這人,只見其身材修長、氣度儼然,皮膚白皙,頷下三縷長鬚,鼻直口方,除了雙目略顯的細長,讓人覺得微微有些陰毒外,是個少見的美男子。呂方也聽說過此人乃是宗室遠志,家學淵源,又歷經州府台閣,乃是朝廷中年輕一輩裡少有的幹練人才,楊行密對其也十分重視,委以一方重任,如今將呂方代替他擔任湖州刺史,明顯是回護與他。想到這裡,呂方不禁暗自生出一股酸意,自從自己投入楊行密麾下後,雖然打了不少小算盤,可也都是為了自保,宣潤軍中自己軍功可稱第一,可楊行密對自己的防範打擊之心,從來就沒有放下過,立下那麼大的戰功,還給一個馬上就要丟掉的地盤當刺史,可這李彥徽對淮南寸功未立,立刻就給一個湖州刺史做,只不過此人乃是朝廷的京官出身罷了,楊行密就另眼相看,看來還是跟朱溫混好呀,雖然主子心狠手辣了點,可絕對是唯才是舉,自己在朱三手下絕對不會像現在這樣。
想到這裡,呂方對眼前這個風度翩翩的前任不由得生出一股恨意來,口中卻笑著問道:「在下一介武夫,忝任一方牧守,不明之處尚多,還請李刺史多多指點。」
那李彥徽白皙的臉龐顯出淡淡的一層青色,看起來有些猙獰,咬牙道:「李某無能,辜負楊王厚望,呂將軍只需將在丹陽的手腕在湖州使出十分之一來,何愁大事不諧呢?」
李彥徽這話剛一出口,呂方還好,同來的徐二、劉滿福等人立刻被氣得臉色鐵青,若不是在堂上,只怕便要拔刀相向了。原來範尼僧在丹陽豪族作亂時,鐵腕鎮壓,動輒族滅,三吳聞其名可止小兒夜啼,呂方自然也跑不脫,有屠伯之名,這事自然也成了莫邪都中的忌諱,平日裡無人敢提。李彥徽出身宗室,又是關隴貴族,滿心恨不得呂方將那些驅逐自己出湖州的本地將吏斬盡殺絕,哪裡在意呂方這一個小小淮上土豪出身的武夫,口不擇言,無意間便得罪了呂方還不自知。
呂方心頭已是大怒,有唐一代,關隴貴族和關東士族之間就有很大的矛盾,安史之亂和河北的藩鎮割據就有很大原因是因為以上矛盾。定都關中的大唐朝廷的統治集團核心便是關隴貴族,自然而然出身其中的李彥徽對於淮上的呂方有著一種說不出的蔑視,如果說關東士族還有詩禮傳家,在李彥徽眼裡不過是一幫儒生罷了,那呂方這出身淮上的土豪,恐怕不過是他身邊的僕役一流的人物了。但此人回到廣陵後,定然要向楊行密敘職,若是惹怒了他,說上幾句話,那可就是大禍臨頭了。要知道隨著楊行密在淮南地位漸穩,對手下那些武將也是越發忌諱,就連田□前往廣陵議事,楊行密身邊小吏都有向其索賄的。呂方這點實力,楊行密反掌之間便能滅了他,又如何敢在這裡開罪小人呢。
想到這裡呂方只得強自按捺住胸中怒氣,笑道:「丹陽乃是鎮海軍賊子作亂,范留守出兵彈壓,也傷了不少無辜百姓,倒是在下對湖州情況不明,還請李使君不吝賜教。」
那李彥徽也不再推辭,便細細將湖州情況講述與呂方聽,原來這湖州屬江南西道治下,下轄吳縣烏程、長城、安吉、武康、德清。如今這五縣之地或為鎮海軍直接佔領,或者也據城自守的守尉也依附了鎮海軍,鎮海軍武勇都副兵馬使許再思已經領兵進入了治所烏程,加上城內的州兵,只怕已經不下萬人。說到這裡,李彥徽停頓了下,問道:「這裡借問一句,卻不知呂將軍帶來了多少兵馬?」
呂方苦笑答道:「不過百人。」
場中氣氛頓時尷尬起來,那李彥徽臉上青氣一閃,竟自顧仰天長笑起來,呂方身後隨行的侍衛臉色頓時大變,就連田□臉上也十分尷尬,畢竟呂方是今夜的主客,他這般舉動連田□也沒放在眼裡,田□身後的數名將佐手已經按在腰間刀柄上,臉上已經滿是殺機,若不是此人乃是楊行密麾下的寵臣,只怕已經是血濺五步的下場。
呂方臉上卻是如常,隨手從几案上取了杯酒喝了口,道:「莫邪都剛剛從江南敗回,出征也已經年,疲敝之極。如今正是農忙時節,士卒大半已回到家中務農休養,待到秋後,再做打算吧。」
李彥徽卻像沒聽到呂方的話一般,自顧連斟連飲,不過一會兒便喝了七八杯酒,臉色已經微紅,突然站起身來,將手中酒杯往地上一擲,摔得粉碎,自顧下得堂去,留下堂上剩下十餘人默然。
過了好一會兒,田□笑著打圓場道:「李明府果然名士風度,矯矯不群,倒是我等俗人望塵莫及呀。」他這一開口,眾人也只得出聲附和,只是心裡只怕都已經問候到了這李彥徽的三代祖先了。
「這狂生還以為開元天寶年間嗎,就算是僕射侍中那等二三品的高官又算得什麼?這般行事,也怪不得被湖州將吏驅逐出來,我看他遲早必因此取死。」一片頌詞聲猛然冒出這句話來,顯得分外刺耳,眾人胸中憋了很久的話一下子被人捅了出來,頓時心頭大快,幾個城府不夠深的武將連連點頭,若不是看到田□臉上滿臉怒容,幾欲開口贊同起來。
第009章 若下茶
「休得胡言,李公乃朝廷大吏,尤其是你能數落的,倒是田某治軍不嚴之過了,我罰你一月俸祿,閉門思過半年,快下去吧。」田□指著方才說話那人大喝道,呂方仔細打量著那人,卻是個英氣逼人的少年,體形魁梧,不過看臉相不過二十許人罷了。呂方不覺得暗自吃驚,這裡的都是田□手下重將謀臣,此人不過二十出頭就可以位列其中,必有過人之處,倒是要留心了。想到這裡,不覺得又仔細看了那少年兩眼。
田□一方節帥,一旦發怒果然有雷霆之尾,那少年嚇得立刻跪下,膝行退下堂去,眾將也噤若寒蟬,不敢出聲,田□回過頭來,一邊伸手持住呂方的胳膊一同坐下,一面伸手延客道:「田某治軍無方,讓列位笑話了,來來來,今日只談情誼,不談兵事,呂將軍卻一來便詢問湖州之事,雖說也是盡忠王事,可也該罰上一杯吧。」
呂方趕緊滿飲了杯中酒,堂上眾人也紛紛滿飲了杯中酒,田□手下諸將大半都參加了江南之戰的,許多和呂方都是老相識,紛紛上來敬酒,饒是呂方身邊同行的范尼僧等人也紛紛替他擋酒,呂方還是被灌了個爛醉如泥,結果還是人事不省的被人背回了住處。
湖州,安吉縣,為湖州下轄五縣之一,位於湖州的東北部分,與宣州交界,兩地間由綿延的天目山脈隔開,山道盤錯,只有一條隘路相通,過了隘路之後,整個湖州便是平坦無險可守,然後越過獨松關便可直取杭州。其地本為漢故鄣縣地,漢靈帝中平二年,張角黃巾之亂,荊、揚二州尤甚,為此地郡守守險得完,故此地分立為縣,以安吉為名。自湖州投入鎮海軍麾下後,安吉縣便變成了鎮海軍一方的守備第一線,許再思也是久經戎行的宿將,立刻便派了一名副將帶領千人於安吉縣駐守,嚴密守衛隘路,防止宣州田□引兵衝突。
可這就苦了安吉縣強宗豪右,許在思委任的那員副將到了安吉縣後,立刻徵集民夫修繕城牆不說,還要將那些團結兵召集起來嚴加操練。那正是五月,正是農忙時節,前者也就罷了,反正徵集的是編戶中的小民又少不了縣令大人半塊肉,可那些團結兵幾乎全是那些將吏的蔭戶部曲,他們若是都來練兵,誰來打理將吏家中的田畝。更不要說那副將乾脆將其中的強健勇武者直接編入武勇都軍中,這不是明目張膽的侵吞他們的部曲嗎?一時間,安吉縣中的縣宰、都尉等人個個臉色都是黑黑的,滿是對鎮海駐軍的怨氣。
安吉縣城外,戒備森嚴,城牆的薄弱緊要處都已經修繕完畢,守軍也是戒備森嚴,那天正是趕集的墟日,四鄉的百姓一個個在城門口等待檢查魚貫而入,排起了好長一條隊,若是呂方在這裡看到了,定然覺得分外親切,頗有當年買房子等房號的感覺。
「這許再思倒是有些本事,這安吉縣城都讓他搞成一座細柳營了。」說話這人身著僧衣,頭帶斗笠,聲音沉厚有力,卻是高奉天,只見他恢復了昔日打扮,臉上神采飛揚,儼然一副有德高僧模樣。
「你莫要張他人志氣,若是義父領兵,十座這安吉城也踏平了,也不知道那呂方腦子怎麼想的,要攻打湖州,卻把義父那等英雄留在丹陽。」高奉天身後那人不服氣的反駁道,只見他雖然骨架不小,不過顯然還未長成,最多不過十五六歲年紀,卻是已經拜王佛兒為義父的自生,他對王佛兒的勇力佩服之極,言語間倒是對呂方頗有不滿之意。
「小孩子懂得什麼,呂將軍乃天下英雄,你義父固然勇武絕倫,也不過是方面之任罷了,等會兒入城時可莫要多言,否則那可是殺身之禍。」高奉天笑著反駁道,眼看兩人已經快走到門口了,趕緊警告了自生兩句,一把抓住了自生的胳膊。那自生掙扎了兩下,可高奉天手跟鐵鑄的一般,雖然心中不滿,也只得閉嘴忍耐。
兩人走到門前,守門校尉詢問了幾句,高奉天和自生都是三吳人氏,高奉天為僧時更是走遍了江淮之間,至少可以說六七個地方的方言,對於南方各地風土人情更是瞭如指掌,答得毫無破綻。可那校尉看眼前這僧人身形魁梧,氣度非凡,顯然並非尋常遊方僧人,更重要的是他們二人臉上紅光滿面,在前後面有菜色的農民群裡,顯得分外扎眼,可若要將其拿下審問,又無證據,江南之地本就篤信佛教,萬一這僧人若是出身大叢林,只怕到時候自己反而脫不了干係。
那校尉正猶豫間,高奉天是何等精細人,察言觀色便已經看出了對方的心思,面色雖然如常,心裡卻如油鍋裡一般,畢竟自己當年也是靈隱寺主持了凡手下臂助之一,這湖州界內認識他的人所在皆是,若是讓人認出了自己,只怕死於當場都是一種奢望。正焦急間,高奉天眼見突然看見城內走過一名黑臉漢子,頷下短鬚,身著綠色官袍,卻是往日相熟的人,一咬牙高聲喊道:「高檀越,昔日舊交在此。」
那黑臉漢子循聲望來,只是覺得眼熟,一時卻想不起來眼前這個僧人到底是誰,口中吶吶的說不出話來。守門的鎮海軍校尉看到這僧人居然和安吉縣宰這般熟識的說話,想必也不是什麼歹人,便揮揮手讓其入城了。高奉天走到那黑臉漢子面前,低聲笑道:「去年永興縣中,歸元寺內,高檀越還有李長史二人與貧僧抵足長談,莫非這麼快便忘了嗎?」
那黑臉漢子臉色大變,指著眼前這人駭然道:「竟然是你,你怎敢來這裡?」說道這裡竟然已經嚇得說不出話來。原來這黑臉漢子姓高名昂,是安吉縣的縣宰,正是那日在湖州州治門口迎接鎮海軍時和湖州長史李哲說小話的那人,李哲原先就和高奉天乃是舊相識,高奉天被貶到永興縣歸元寺當主持時,這黑臉漢子便陪同李哲來寺內看望高奉天過,寺中驚變斬殺靈隱寺僧兵的事情他也知道。這下被高奉天提醒,立刻便想了起來,腦子裡頓時如電般打閃了起來。是要開口喊破此人,獻給鎮海軍砍掉腦袋,可看他臉上帶笑,鎮靜異常,莫非是有後招。想到這裡,黑臉漢子低聲猜測道:「你要死嗎?莫非有大軍在後?」
高奉天臉上還是那種高深莫測的笑容:「哪有什麼大軍,來的只有貧僧一人,再就是隨行的小僮一人罷了。」
黑臉漢子越發不信,他本就多疑的很,口中卻不拆穿:「一僮一杖,了空師傅倒是風雅的很,今日來到安吉,便在在下家中歇息可好。」方才瞬間他已經打好了算盤,只要這了空到了他家中,若是後面有淮南大軍相繼,他便護住了了空,也有個引薦的人,若是沒有,便綁了了空獻上去,也是一樁功勞,無論如何他都吃不了虧。話說到這裡,他緊緊盯著高奉天的臉,只要對方臉上有半分驚慌的顏色,立刻便下令將其擒下。
「那就叨擾了。」高奉天笑道,合什躬身行了個禮,昂然便隨那黑臉漢子一行人去了。
高府內室中,高昂與高奉天二人正襟跪坐,兩人面前都放著一碗碧綠色的茶湯,香氣沁人,明明不過是間尋常內室,竟好似大叢林中禪室一般。那高昂回味了許久,方才將茶碗戀戀不捨的放下,慨然歎道:「一杯茶湯,回味間竟如同嘗盡了人生百味一般,了空師傅這等茶藝果然是妙絕,只怕在這江東之地算得上前三了。」
「紫筍茶,若下酒,都是上天下賜養生的妙品,貧僧也不過是將這茶原有的滋味發散出來罷了,倒也沒什麼稀奇的,只不過世人往往為俗事所蒙蔽,品嚐不到其中真味罷了。」高奉天笑著說道,他談吐風雅,氣度儼然,看起來不像是出家沙門,倒似世家子弟一般。
「紫筍茶,若下酒。」高昂口中喃喃重複著高奉天的話,神色漸漸沉重了起來,倒好似想起了什麼不順心的事情,原來這紫筍茶產自湖州長城縣西北的顧山,自貞元後年年上貢朝廷數萬斤;而安吉縣若溪水釀酒,味道醇厚悠長,被稱為若下酒。這兩樣都是當地名產,經常並稱,可現在離亂已久,若下酒還好點,像他這種當地豪強,家中還有窖藏,可顧山之上,茶農早已逃散殆盡,茶樹也被戰亂毀的七七八八,連方纔他們二人喝的茶都是去年的陳茶,若想今年新采的春茶,那是休想。
「高縣宰,莫要想那麼不快的事情了,春光易逝,來再飲一杯。」高奉天看高昂這般表情,以他那剔透的心思,哪裡還猜不出對方的想法,笑著又調製了一碗茶湯,遞了過去。
第010章 告身
「罷了,已經興盡了,這等好茶能飲一杯便已是有福了,再喝下去可不是惜福之舉。」高昂隨手攔住高奉天的茶杯,雙目緊盯著對方的眼睛,問道:「了空師傅在呂將軍麾下可還安好,今日來安吉舊地重遊,所為何事。」
高奉天自顧將那杯茶滿飲,彷彿沒注意到緊盯著自己的高昂,笑道:「呂將軍乃天下英雄,貧僧蹉跎半生,總算得明主而侍之,自然快意的很,又豈止是安好,至於今日來安吉,也不過為了二三故人而已。」
「二三故人?」高昂冷笑道:「在下雖然與了空師傅是方外之交,但春秋大義,各為其主的道理還是懂的,如今高某已經奉鎮海軍錢使君為主,若是勸我背主投靠之言,就莫要提了。」說到這裡,高昂走到窗邊,伸手將窗戶猛然向外一推,立刻露出窗外走廊上侍立的四五名披甲衛士,顯然已是圖窮匕見之局,若是一言不合便要進來拿人。
「各為其主,春秋大義?如今長安聖人安坐,天下之主尚在,錢使君和淮南楊節度都是大唐臣子,卻不知何來的各為其主,春秋大義裡面說尊王攘夷,奉天子之命以討不臣,卻不知何時錢使君有了淮南招討使的詔命。再說孟子亞聖有言:『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卻不知貴使君待湖州之民如何,待安吉之民如何?」高奉天彷彿沒有看到窗外甲士,跪坐於地,泰然自若的出言駁斥,不像出家僧人,倒像儒門高士一般。到了最後,起身指著外面甲士笑道:「高兄若是要取貧僧性命,令一僕取一刀來即可,又何必如此。」
那高昂被高奉天的言辭駁的啞口無言,氣勢猛然一滯,正想喚外間的甲士進來將其擒下,轉念一想,卻又將話吞回去了,這了空反正也不過是自己砧板上的肉,要殺隨時可以,可他身後的那人在江南之戰中老謀深算,手下又有數千精兵,看了空這般怡然不懼,身後定然還有後招,若是不弄明白,實在連睡覺也睡不安穩,這等亂世,還是腳上多踏幾條船才是安身立命之道,再說看鎮海軍對本地豪強的架勢,這條船怎麼也坐不舒服。
想到這裡,那高昂轉過身來,臉上已經滿是笑意,端得是比翻書還快,揮手讓窗外甲士退下道:「那不過是在下聊以相試罷了,了空師傅以大義相責,倒是高某的不是了。這裡給您賠罪了。」說到這裡,高昂躬身長揖深深施了一個禮。
那高奉天趕緊起身讓到一旁,不敢受高昂這一禮,兩人推來讓去,倒好似親熱的跟兄弟一般,過了好一會兒,高昂笑著問道:「方纔師傅說為故人而來,高某愚鈍得很,卻不知可否提點一下。」
「爾等驅逐了前任刺史李彥徽,可知楊行密又上表朝廷,舉薦了誰繼任。」
高昂茫然地搖了搖頭,看著高奉天臉上意味深長的笑容,猛然醒悟道:「呂方呂任之?」
高奉天點了點頭,高昂的臉色立刻就好像踩到一團很大的狗屎一般,臭的要命,這呂方用兵說他攻必克戰必勝倒也未必,先前董昌授首後,淮南軍敗退,南下的淮南諸軍,周本、台蒙被圍在蘇州城中,慘敗而歸;秦斐的三千人斷後,結果現在還被顧全武圍在昆山城中,已經斷糧多日,敗亡也是指日的事情了,田□連營數十里,圍攻到了杭州城下,結果被人一連擊破十餘寨,若不是身邊的爪牙都親兵拚死奮戰,連自己那條命都差點搭上,敗到浙江楓林渡邊上,還是呂方散盡輜重,替他收拾殘卒,方才軍勢復振,活著回到宣州,魏約就更不用說了,一開始是烏程寨一戰被顧全武輕兵急進,打得敗退回湖州,接著後來又被顧全武從海上奇襲,全軍覆沒,連自己都成了俘虜,一世英名毀於一旦,當真是自古英雄與美人不能見白首呀!可這呂方倒好,在這樣的大勢下,既不是力挽狂瀾,只是立刻引領全軍渡江,然後將財貨輜重丟棄於舊寨中,任敵軍劫掠,自己則領軍緩緩而退,結果留在楓林渡老營中的莫邪都、宣潤軍老弱還有王茂章的那兩千淮南本部,竟然絲毫未損,成為淮南南下諸軍中獨完的一支。他是功也立了,錢也撈了不少,可己方損失的士卒少的可憐,碰上這樣的對手,那可真是讓人頭疼得很,更糟糕的是,無論是勝是負,他們這些湖州本地將吏都是失敗者,只要雙方一開戰,徵糧徵用民夫,犒賞將士,那還不都是從他們這些本地人身上刮,放在前面用來消耗的炮灰自然也是他們這些部曲、蔭戶組成的團結兵,說不定自己屁股下面這個縣宰位置也被用來當作酬功的賞給有功將士了。想到這裡,高昂就覺得自己的腦袋已經有兩個大了。
看到高昂那張苦瓜臉,高奉天心知火候已經到了,笑道:「高縣宰深明佛理,想必是擔心一旦兵戈再起,又會生靈塗炭,心憂民生多哀,果然是百姓父母,若是天下多些高兄這等廉吏,又何愁天下不能大治。」
高昂聽到高奉天這番話,立刻就醒悟過來,這和尚話中有話,先說自己是為了故人來,又出言恐嚇,定然有什麼企圖,想讓自己心慌意亂,然後才好出言哄騙,自己若是心下先亂了,定然著了他的道兒。想到這裡,笑道:「你這和尚,當真是舌燦蓮花,死的都能讓你說成活的,那淮南剛剛大敗,北方又有戰事,哪裡能有什麼大兵來源,就憑呂方一人,又如何當得了錢使君大兵,你這般大言欺我,就不怕死後墮入那拔舌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貧僧又未曾說呂將軍能打敗鎮海軍,奪回湖州,再說他們又非我的故人。」高奉天頓了頓,泰然繼續道:「可若是呂將軍遣精銳沿山間小路越過宣湖二州邊界,劫掠村落,你說會怎麼樣呢?」
「他就不怕錢使君派兵攻到宣州去?」那高昂剛一開口,就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錢繆的兩浙和楊行密的淮南不一樣,錢繆只不過是借助朝廷詔命討滅董昌後才成為兼領兩浙,原先基本地盤不過是蘇杭二州罷了,但是兩浙十三州許多州刺史留後都是他原先的同儕罷了,並沒有真正的上下級關係,原先他們或者支持或者中立不過是因為朝廷詔命還有看到淮南勢大,不願為其吞併罷了,現在淮南兵退,外面的壓力一旦消失,那麼擺在錢繆眼前的第一樁事,就是完成兩浙內部的重新洗牌,將自己的勢力從區區杭、蘇、越數州擴張到整個兩浙地盤去,讓自己這個兼領兩浙的名義成為事實上的。而楊行密就不同了,近十年的淮南爭霸戰固然讓淮南民生凋敝,但也將所有的舊勢力全部一掃而空,擔任各州刺史團練使的都是楊行密的手下,楊行密對淮南各州的控制要比錢繆控制兩浙強大的多,這也是為什麼,淮南被擊退後,顧全武奪回蘇州後,就沒有繼續進攻潤、常二州,要知道潤州乃是唐代江南西道的治所,丹陽縣更是江東鎖鑰,無論是由廣陵進取東南,還是由杭州北上廣陵,西取金陵,都必經此地。乃是內部不穩,無力出兵進取。是以呂方才敢派兵騷擾,他是吃準了鎮海軍不敢大舉出兵越過天目山脈,攻打宣州。一旦戰事持久,倒霉的可就是自己這些湖州本地豪族,無論是徵集團結兵分點駐守,還是增加當地駐軍,倒霉的都是自己,想到這裡,高昂就覺得眼前這個言笑晏晏,風度絕佳的了空禪師分外的可惡。
「既然如此,大師為何冒險來這裡見在下呢?」高昂耐住性子,他也知道此時越晚開口越佔便宜,只是底牌被對方看得一乾二淨,就算讓對方漫天開價,自己也只能認賬。
高奉天臉色一整,從懷中取出一份帛書,遞給高昂。高昂滿腹懷疑地接過帛書打開一看,卻是一份空白官職告身,職位乃是安吉縣宰,他仔細檢查了會,這告身製作精細,官印清晰,看樣子並非偽造的,不過如今兩浙將吏已經上書朝廷要求讓錢繆兼領兩浙,朝廷諒無不許,了空這份告身肯定不是來自錢繆那裡,那這個又有何用。想到這裡,高昂不禁抬頭疑惑地看著高奉天。
「如今淮南楊使君已經命鄙主呂任之繼任湖州刺史,這便是呂將軍所發的官職告身,有這告身在手,將來若是淮南軍重來,高施主一家也是泰山之靠。」
高昂又仔細地打量了下那封告身,隨手丟到一旁道:「如今淮南新敗,宣武大軍壓境,楊行密熬不熬得過今年都說不定,這空頭告身又有何用。」
第011章 蛇頸關(一)
高奉天將那告身拾起,隨手將上面的灰塵彈去,重新放到高昂面前道:「高檀越說笑了,若是淮南大軍壓境,送來的最多是一封保證家財安堵的勸降信罷了,怎麼會是官職告身呢?再說,若是朱溫吞併淮南,呂將軍自然為王前驅,替朱使君進討湖州罷了,宣武鎮又無水軍,還不得借重淮南水師,那時這告身不也是有用的。」
高昂聽了,才伸手將那告身放入懷中笑道:「無功不受祿,那呂刺史又有什麼要吩咐下官辦的呢?」他既然受了官職告身,對呂方便以官職相稱,現在已經承認了呂方為自己的上司。
「那倒不必了,如今正當農時,並非用兵時節,軍府皆空閒,待到秋後方是用兵的時節。」
高昂聽了對方這麼說,方才疑慮盡去,他也不是傻瓜,能夠被高奉天區區幾句虛言嚇住,就為呂方辦事,若是對方剛才要他做什麼實際事情,只怕立刻就將其綁了,連同手中的告身一同送到莫邪都守軍那裡去請功了,現在聽對方也沒讓他做什麼事情,只是白白送份告身過來,那就不拿白不拿了,誰知道淮南軍會不會打過來,到時起碼可以當個護身符用。想到這裡,高昂的疑慮才盡去,又想到縣中事情,不禁暗自歎道:「呂方是個武人,都知道用兵不誤農時,如今安吉縣許多百姓都被征發來修築城牆,到了來年,必發饑荒,我身為縣宰卻毫無辦法,還不如讓那呂方來當著湖州刺史。」
想到這裡,不禁暗自喟歎不已。
轉眼之間便已經到了乾寧四年的九月,《詩經》有云:「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戶。嗟我婦子,曰為改歲,入此室處。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剝棗,十月獲稻。為此春酒,以介眉壽。七月食瓜,八月斷壺,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農夫。」古代農民生活之艱辛顯現其中,歷經戰事之後的湖州百姓一面承擔著艱苦的勞役,一面還要在地裡忙活,修補自己破舊的田宅,幸喜相鄰的淮南宣州可能是因為新敗的原因,倒是沒什麼動靜了,只要這般下去,就是賦稅重點,也是軟刀子割人,時候久了也就不覺得疼了,這幾個月下來,湖州上下也有了些人氣。
湖州縣,安吉縣,蛇頸道,此地為宣湖二州的最重要的一處隘口,本來這裡是一條橫跨天目山脈的一條山谷,數百米寬的谷地到了此處收束為一個只有三五十米寬的狹谷,如同蛇頸一般,當地百姓便稱之為蛇頸道,東漢末年,黃巾軍起事,當地郡守便在此處設卡駐兵,保全了江東之地,自古以來便是兵家必爭之地。許再思進駐湖州後,便派副將領千人駐守安吉縣,並修築關口於此地,於關口設一小城,留兵兩百守禦。
那關口修築的十分完備,壕溝裡插滿竹籤,留下的通道也有隨時可以封鎖的拒馬,三丈多高夯制的土牆,連女牆都修好了,城上炮石,檑木都十分充足,甚至還有幾口燒水用的大鍋,只要敵軍敢於蟻附攻城,立刻便可以燒滾水或者油澆下去,任你何等的勇士也要望而生畏。當時守軍修築城壕時,頗為用心,他們在壕溝當中故意留了一處缺口,以便平時出入之用,可這缺口和關口城門並沒有對齊,城門時修在靠山壁深深凹入山壁處,若進攻方要從那缺口進攻城門,就得在城牆下跑上快二十米,還要走入一條深巷,才能衝撞城門,只要城頭的守軍不是傻瓜,進攻一方早就死上七八次了,可若要填濠,城頭的弓弩俱全,不丟上個百十具屍體是不行的。再說,有現成的缺口,只不過幾具拒馬堵著,誰還願意冒著弓弩攢射,扛著土袋去填壕呀。可宣州那邊也只是守衛邊界,幾個月來不要說派兵進攻,連騷擾試探一下都沒有,守軍見狀,也不禁懈怠了起來。
這天上午,守關的士卒剛用過朝食,正懶洋洋地看著空蕩蕩的山谷,蜿蜒曲折延伸向遠處,消失在遠處山坡上的雜木林中。宣湖二州本來都是富庶之地,若是太平年頭,在這馬上就要秋收的時節,這條隘道上早就滿是行商,畢竟百姓秋收以後,手頭稍微寬裕一點,總要買些針頭線腦的。可現在十天半月也看不到一個行商,可只要看到了便是幾十人結成大隊,手持兵器,以備盜賊劫掠。那守卒看到巡查的隊正已經走開了,正要吩咐一旁的本地新兵替他看著點,自己去找個避風的拐角打個盹,卻聽見那新兵操著自己還聽不太懂的本地土話喊著:「有人來了,你看,有人來了,該不會是淮南兵來了吧。」
那老兵趕緊轉過身子,瞇著眼睛往同伴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見遠處現出一隊人來,大約有二十餘人左右,還趕著驢車,正晃晃蕩蕩的往這邊關口走過來。那老兵仔細看了片刻轉過頭鄙夷地看著身旁的同伴:「你這泥腿子,這怎麼會是淮南兵,就二三十號人,也能拿下這關口?這應該是往來的商隊吧。這下胡校尉倒是可以撈一筆了,但願也能給咱們留點殘羹剩飯什麼的。」這老兵喟歎了幾句,才下城去向守關的胡校尉報告。
那隊人走的甚慢,待他們晃晃悠悠走到關口時,守關校尉早就下得關口,站在壕溝缺口處了。那胡校尉看得清楚,眼前這隊人為首的是個滿臉橫肉的漢子,腰間挎著一柄橫刀,身後的人也都拿著武器,不過大半人都不過提這些一人多高棍棒,一個個衣衫襤褸,不像是行商,倒有些像是逃荒的流民,可流民怎麼說也都有些婦孺老幼,這些人怎麼全是壯健漢子。看到這裡那胡校尉心裡不禁起疑,低聲吩咐了兩句,手下士卒立刻戒備了起來,張弓布矢,準備一有異變便將前面這些人射殺在當地。
那邊人看到守卒這般表現,紛紛戒備的停下腳步,為首那漢子將腰間橫刀扔在地上,示意並無敵意,上前走到壕溝前大聲喊道:「我等淮上逃生的人,還請這位兵爺打開拒馬,給我等留一條生路。」那漢子倒是一口淮泗口音,那邊鎮海軍中有不少是孫儒敗卒出身,倒是聽的頗為耳熟。
那胡校尉看其身後並無其他人馬,暗想就這二三十人,莫說攻下關口,只怕連著壕溝也衝不過來,便上前幾步大聲喊道:「兀那漢子,休要胡言哄騙,淮上離這裡何止千里,你說你是那邊的流民,怎的跑到了這裡,再說天下間流民都是有婦孺老小的,哪有你們這樣只有壯健男子的流民,爾等定然是宣州軍的探子。」胡校尉話音剛落,身後的士卒紛紛呼喊助威,城頭上的弩機上弦聲依稀可聞,這裡離城頭也不過三十米的距離,便是披甲士卒也無法抵擋,那為首的漢子臉色不禁慘白,身後的漢子們個個鼓噪起來,紛紛向後面退去。
「我等本是淮上良民,結寨自保,如今宣武大軍南下,我等便舉家南下遷徙躲避戰亂,可宣州軍竟將我等強掠去為兵,家小婦孺皆不知去向,我等不願為兵,便逃出來了,還請將軍放我等一條生路。」那為首漢子在弓弩環指之下,居然強自鎮定,說下這番話來,那邊那位姓胡的校尉不禁暗自佩服起來。
這邊正說話間,卻聽見前面山谷間傳來一陣馬蹄聲,為首那漢子臉色大變,罵道:「直娘賊,那幫賊子追上來了。」口中罵著,從身後人叢中扯過一個少年來,對那胡校尉懇求道:「我等村中也就這根獨苗了,還請將軍大發慈悲,讓他一人過去,免得我等斷了香火,死後也是個孤魂野鬼。」說到最後,饒是鐵打的漢子,聲音也顫抖起來,有了哭音。說道這裡,便將那少年往城壕那邊推了過來,只見那少年身材高大,看臉上不過十六七歲光景,可體型倒和成年人差不多,臉上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
守軍一邊沒有那胡校尉的指令,也不敢推開拒馬讓那少年過來,只見那少年站在拒馬前面,面前是數十根消尖的木槍,手足無措。正忙亂間,追兵已經趕了上來,胡校尉看了一驚,那些騎兵個個披甲彎弓,騎術馴熟,雖然不過四五十騎,馬蹄聲聲,煙塵泛天,竟好似有千人一般。南方騎兵本來就少,就是錢繆手下,滿打滿算也不過數千騎罷了,如今竟用來追殺這幾十個流民,莫非有什麼古怪不成?那胡校尉正思量間,只見那些漢子迅速將驢車圍成一個圈子,形成了一個個掩體,躲在車後。有六七個人又從車上取出一張張大弓來,那些弓矢頗為奇怪,未上弦前就好像一個個兩端細,中間粗的一人多高的長棍,上弦後變成了一個「c」字形。這些行動完成的迅捷又整齊,便是久經訓練的精兵也不過如此。
第012章 蛇頸關(二)
那些騎兵看到對方這般舉動,為首的一聲忽哨,便分作兩隊,好似兩支手臂一般,向車陣兩側繞了過來,一邊向車陣內射箭,那些漢子紛紛躲在車後,有弓矢的還開弓還擊。可惜人數相差懸殊,很快便被壓得頭都抬不起來,城壕那邊的守兵們看的清楚,只要那些騎兵衝進車陣,任那些漢子怎麼反抗,也逃不過將被砍成碎片的結局了。
那胡姓校尉當機立斷,命令士卒推開拒馬,讓那些漢子逃過壕溝來,那幫漢子見拒馬被推開了,紛紛向壕溝這邊湧來,那為首的倒是條漢子,揮舞著橫刀斷後,掩護同伴們一個個通過壕溝,有幾個人居然連驢車都拉了兩輛過來。那些騎兵估計是顧忌城頭的強弩,不敢離得太近了,只是在不遠處的叫罵著什麼。
眼看這幫人狼狽不堪的過了壕溝,卻沒幾個死傷,卻還拖著那兩輛驢車,守兵們一個個不禁覺得好笑,一個老兵操著一口淮上口音笑罵道:「你這漢子,當真是豬油蒙了心了,這時候還拖著驢車不放,捨命不捨財呀?」那老兵話音未落,那兩輛車上的驢子突然一聲慘叫,便發了瘋般向前衝了過來,車上堆放的雜物也突然燒了起來,那些漢子猛地從懷中取出短刃跟在驢車後面殺了過來,守軍頓時一片大亂,城頭士卒待要放箭,卻發現下面已經混作一團,卻怕誤傷了自己人。加上守關的胡校尉也陷在人群中,唐時軍律,若是一隊士卒隊正戰死,士卒逃回,則全隊皆斬,謂之「拔隊斬」。是以關上士卒也不敢關上城門,將胡校尉堵在城外,只得衝下城頭來死戰,他們盔甲俱全,人數眾多,不一會兒便扳回了局面,想來最多半盞茶功夫便可將那些使詐的漢子趕到壕溝裡,全部被被竹籤戳死。
那胡校尉此時左臂上一陣陣的抽疼,方纔那少年第一個從壕溝缺口處衝過來,他也不在意,以為不過是被追兵嚇破了膽而已,心中還以為那少年時甚麼緊要人物,否則這等騎兵在南方可是稀罕物,怎會為了幾個逃兵跑這麼遠。便讓兩名手下將其帶過來,想要問個究竟,誰知那少年臉上倒是人畜無害的模樣,可剛靠過來,突然一矮,那兩名兵士便一聲慘叫,捂著腿腳倒了下去,卻是被割斷了腳筋。接著只看見那少年一躍便已經到了面前,匹練般一道刀光劈過來,自己下意識的伸出左臂一擋,便是一陣劇痛,那少年一擊不中,立刻後退,不知怎麼左一扭,右一轉便退入了那幫人叢中。那胡校尉往傷口一看,傷口頗深,若不是身上披了重甲,那少年又不過使得是兩柄短刀,只怕連整個左手都給卸下來了。想到這裡,胡校尉更是一陣陣怒氣直往上衝,不住催促士卒猛攻,定要將那小賊擒住剝皮處死,眼見前面的敵人突然讓開一條路來,正以為對手抵擋不住了,卻猛地聽到嗖的一聲,肩上便是一痛,整個人倒了下去。
原來那隊追騎見同伴狡計得逞,立刻衝了上來,那壕溝缺口處已經被清理乾淨,騎兵提速後不過呼吸間便衝過壕溝,為首那人尤為悍勇,彎弓射殺兩人後,提著鐵骨朵,便衝入人群中,便如虎入羊群一般,頓時便將對手沖得四分五裂。關上的守軍用弩機也射到了六七騎,可大半人都已經到下面去救那胡校尉去了,哪裡架不住對手一股腦兒衝進了人群中混戰,還從馬背上取出一個個黑球,在驢車上點著了便扔到關上來,那黑球落到關上,便冒出一股股黑煙來,中人欲嘔,關上士卒立刻淚流滿面,雙目紅腫,莫說開弓射箭,便是看清楚關下的情況也是不能。
騎士中為首的那人卻是呂方麾下的騎將劉滿福,宣潤軍下江南時,他卻留在丹陽,雖然在鎮壓豪族叛亂時立下殊功,呂方也以驃騎都尉之職委任,可一來整個莫邪都中騎兵也不過八十騎,二來他自己也覺得打本地土豪遠遠比不上對付正規軍。是以隨同呂方到了宣州後便憋著一口氣要立功。他當先衝入敵陣,手中揮舞著鐵骨朵,策馬狂衝,也不知打倒了多少敵兵,突然壓力一鬆,竟讓他單人匹馬殺透敵陣了。劉滿福正想喘口氣,卻看到右邊關門正在慢慢關閉,原來關上守軍看到騎兵衝過來後,已將關下袍澤沖的七零八落,遠處也現出大隊人馬,依稀是淮南軍模樣,顯然對手是使詐,要趁機一舉奪下這蛇頸關,於是也顧不得胡校尉還留在外面。
好個劉滿福,猛踢了兩下坐騎馬腹,猛地向那城門處衝去,一名守軍隊正斜刺裡猛地一槍扎來,劉滿福躲閃不及,只得一拉韁繩,戰馬人立而起,那一槍正好紮在馬胸口上。劉滿福趕緊跳下馬來,險些被戰馬壓在地上,那隊正手中長槍被戰馬帶了下去,一時間被弄得手忙腳亂,卻被對手搶進身來,一骨朵從天靈蓋上砸下來,頓時紅的白的濺了一地。劉滿福從那隊正腰間搶過橫刀,一手持刀,一手亂舞著骨朵,猛地向城門處殺過去,守軍一來頭領被殺,二來劉滿福滿臉都是鮮血腦漿,實在看得駭人,心下早怯了三分。竟被劉滿福殺進關去,正在用力關門的士卒民夫立刻被他砍翻了四五個,頓時一哄而散。關上守軍看到下面同伴亂哄哄逃了過來,也不知有多少敵人攻進來了,守關校尉也不在,頓時一哄而散,紛紛棄甲逃去。
關外守軍猶自在奮戰,可突然一人喊道:「城丟了,城丟了。」眾人抬頭一看,果然關上那面鎮海軍的將旗正緩緩飄落,城頭上站著一條滿身血污的大漢,正揮舞著手中兵器喊著什麼,雖然聽不清楚,不過就算用膝蓋想也知道不是什麼好消息。守軍立刻大潰,紛紛向那唯一的退路城門處擠去,一時間被追斬無數,被同伴推到踩踏而死的也不在少數,追兵也就尾隨著攻上關來。於是這扼守宣湖二州邊境要道的蛇頸關不到一日便落入了呂方的莫邪都手中。
呂方的腳步踏在泥濘的道路上,發出一陣陣「撲哧撲哧」的聲音,昨天的一場小雨,讓關前的土地有些濕潤,壕溝位處低窪,雨水匯流過來,盡有些泥濘了。莫邪都的士卒們正忙著將戰死的己方士卒屍體堆放到一起,等會會火化後,將剩餘的骨骸裝在瓦罐中帶回丹陽安葬於劉繇城後的公墓中,至於地方的戰死者自然沒有這麼好的待遇,全部扔到壕溝中去,然後用土填上,畢竟這蛇頸關面朝宣州一面也不需要這樣一條壕溝了。城牆邊緣的石壁上滿是黑色的血跡,一支斷箭插在幾步外的一條石縫中,彷彿在無聲的訴說著不久前戰鬥的激烈。
呂方伸手撫摸著石壁,若有所思,身後跟隨著的范尼僧、陳五、呂雄等人也不敢出聲打斷了呂方的思緒。突然呂方開口問道:「陳五、呂雄你們二人在淮上一共招募了多少士卒?」
呂雄陳五二人面面相覷,心中暗想招募多少士卒你呂方還不清楚,為何還開口詢問。呂雄和呂方是貧賤之交,大著膽子上前答道:「一共募集了兩千人。」
「你等二人振臂一呼,淮上子弟應者雲集,今日破關之戰,死者枕集,想到這裡,我心中頗有愧意。」呂方指著不遠處擺放著的一具具屍首和隨處可見的血跡感歎道。原來呂方手下士卒大半都留在丹陽休養,經營自家田畝。這次出兵所統帥的除了丹陽自願跟隨的千人外,便全是呂雄、陳五二人從淮上募集的舊部。呂方在淮上十年,講武練卒,橫行無忌,後以巧計連破濠壽二州,威名素重,如今宣武大軍南下,人心惶惶,呂雄和陳五二人前來募兵,又有呂家暗中支持,頓時應者雲集,不過月餘功夫,便募集兩千人,直接南下宣州與呂方匯合,呂方以留在丹陽的舊部為莫邪左都,以此為莫邪右都,這數月來一直在操練士卒,示弱與敵,待到九月,穀物遍野,便引兵東向,一舉襲破了蛇頸關,直撲湖州安吉而來。
「如今亂世,大丈夫自當長槍上取功名,豈能老死戶屝,能跟隨呂帥這等明主便是我等的福分。」說話的那人體型魁梧,渾身血跡,都看不出本身甲冑底色來了,卻是先登關上,立下頭功的劉滿福。
呂方上前拍了拍劉滿福的肩膀,卻感到對方身子一晃,臉上露出一絲痛色。心知其一定受創頗重,伸手從腋下扶住劉滿福,一同登上關牆,遠處沿著天目山麓鋪展下去的大片田野,莫邪右都的士卒們正從腳下的關門魚貫而出,呂方指著大片田野喊道:「八月剝棗,十月獲稻。如今正是收穫季節,田禾滿地,湖州乃三吳膏腴之地,一歲之獲,足可支用三年,今日我統領淮上壯士東向,自當取得此土,與諸君共享。」
第013章 安吉縣(一)
安吉縣城中,已經並非幾個月前的離亂模樣,隨著邊境的安靜,外來的鎮海駐軍也逐漸放鬆了下來,淮南宣州軍不但沒有來攻打那蛇頸關,連探子都很少派來,看來北方宣武軍的壓力真的很大,淮南就算有多餘的兵力也要留著救援被困在昆山城中的秦斐軍,哪裡有力氣來湖州惹事。在收受了兩名侍女和百匹絹布後,鎮海軍副將也停止了操練土團兵和調用民夫,理由很簡單,臨近秋收,要惜用民力。看到田里沉甸甸的莊稼,百姓們枯槁的臉上也有了幾分血色:「乾寧四年總算要熬過去了。」
下午時分,幾個剛剛在縣城內賣完木柴菜蔬的漢子正捂著懷裡換來的鹽巴,挑著空扁擔在城門口準備出城,算計著能不能在天黑前趕回家中,自從董昌之亂後,這三吳地界上就不太平,就算是白日,也有敗兵盜匪攔路搶劫,丟了錢財是小事,若是碰到吃慣兩腳羊的,連個全屍都留不下來,如非這鹽巴是緊缺不得的東西,他們也不願出來冒險進城。
正在此時,猛然聽到城外一陣嘈雜聲,便看到守門的士卒揮舞著槍桿驅趕等待出城的人們,口中還叫罵著什麼,臉上滿是慌亂,渾然沒有平日裡老兵所特有的那種見慣生死的輕鬆神情。那幾人正驚疑間,城外猛然撞進來一隊潰兵,剛衝進城門便一個個癱倒在地上,顯然是跑脫力了,兵器盔甲半件皆無,有好幾個連鞋都跑丟了,光著的腳上滿是血呼啦的。一個農人看到潰兵中有個是自己在當土團兵時的伙長,大著膽子湊過去,從懷中取出當作乾糧的烤芋頭遞給對方。那伙長也沒看清送過來芋頭的是誰,一把搶過來便往嘴裡塞,顯然是餓的緊了,那芋頭本就容易噎人,吃的又急,不過三兩口便哽住了,掐住自己的脖子張大口拚命喘氣,旁邊的那農人又是拍背又是灌水,好一會兒才救回來。看到那伙長有點緩過勁來了,農人問道:「您怎的落到這般模樣,莫非是山上盜賊下來了。」
還沒等那伙長答話,守門的士卒已經忙著關上城門,門外的吊橋也正在拉起。從門洞向城外望去,依稀可以看到十幾騎正在縱橫馳騁,將落在後面的零星逃兵一一砍倒,農人耳邊傳來伙長驚魂未定的聲音:「淮南賊又來了。」
安吉縣衙內,已是亂成了一鍋粥,鎮海軍副將許無忌正問剛從蛇頸關逃回的敗兵敵軍的情況。可是那幾人的回答不是毫無頭緒,就是自相矛盾。根本無法從中判斷出敵軍的詳情,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來襲的敵軍人數不多,應該是先頭部隊,再就是來自宣州,其餘的敵軍人數多少,主將是誰那就一無所知了。
揮手讓敗兵們退下後,許無忌陷入了沉思中,堂上的其餘人等立刻開始低聲交談起來,很快他們就分為壁壘分明的兩派,一派由當地豪右組成,他們的意見是立刻在城外立營,據城而守,同時派人向駐紮在湖州烏程的許再思求援,原因很簡單,如今正是秋收季節,如果被敵軍堵在縣城內,然後分兵四掠,等到援軍趕到,他們田宅皆在城外,那時只怕家產怕十不餘一了,就算家產保全,可今年的收成肯定十之七八都沒了,那時鎮海軍可以一走了之,可根基都在本地的他們面對著大批無以聊生的百姓,其慘狀也可想而知。而另一派則是鎮海軍的駐軍,他們主張先派出少許輕兵出城打探敵軍情況,全軍留在城中堅守不出,安吉縣城經過今年的修補,十分堅固,城中有戰兵千人,男丁壯婦加起來還有四五千人,弓矢檑木也十分充足,就算有萬人圍攻也無慮攻下,那時敵軍攻城則難以促下,包圍則沒有後繼,乃是兵法上的萬全之計。兩派人數差不多,誰也不能說服誰,越說嗓門是越大,竟吵起來了,幾個火氣大的乾脆拔刀怒目而視,眼看堂上便要成為全武行了。
「這是幹什麼,莫非你們嫌情形還不夠糟糕,有力氣等會和淮南賊使去。」堂上猛然一聲怒喝,眾人覓著聲音來處看去,卻是方才一直沒出聲的許無忌。軍中上下森嚴,鎮海駐軍那一派立刻噤若寒蟬,紛紛收起兵器退了下去,而本地豪強一邊軍力較弱,也還想仰仗鎮海軍來保護自家田宅,也不敢造次萬一惹惱了對手,放火燒掉縣城,大掠一番然後撤回烏程也不是不可能。
看到堂上諸人靜了點,許無忌沉聲道:「安吉百姓恩養我等多日,如今豈能躲在城中,棄之不顧,我自當領兵出城與之一戰,也殺殺那些淮南賊的威風。」話音剛落,堂上頓時一靜,然後便是一片稱讚聲,那些本地豪強頓時諛詞如雲,將那許無忌誇成了吳起再世一般,剩下的那些鎮海軍將校一個個都呆住了。許無忌倒是風度頗佳一個個頷首,將那些豪強送出門外,加緊準備守城事宜。剛剛回過頭來臉色便變得鐵青,一旁的心腹校尉好不容易忍到現在,立刻問道:「敵情未明,將軍只需派遣幾名勇士懸以重賞探聽軍情,在城中安守即可。為何親身犯險。」
「你哪裡知道我的苦衷。」許無忌苦笑道:「如今正是秋收季節,民夫徵調很困難,從湖州來的援兵就算現在派使者求救也要十餘日功夫,我等是客軍,可無論是徵用民夫還是土團兵都是在這幫縣尉縣吏手中,可他們田宅皆在城外,城中百姓明年的口糧也都在城外田畝上,若我等一開始就閉城死守,那淮南賊若放火焚燒田畝,四掠田宅,只怕城中人心便會不穩,我等千餘客軍,城中卻有五六千狐疑之眾,如何守得住,還不如出城打一仗,若是敵軍勢大,守城自然那些豪強也無話可說。」一眾手下聽了紛紛點頭,那許無忌心裡還有個念頭未曾表露出來,原來他本是許再思的侄兒,自從董昌之亂以來,武勇都南征北討,未嘗一敗,淮南名將田□、台蒙、魏約在其兵鋒下,屢戰屢敗,是以他對淮南軍的戰力心存僥倖,如今蛇頸關敗兵逃回,敵軍游騎都追到了縣城旁了,城內民心鬆動,他打算與對方先鋒一戰,有點斬獲,振奮士氣,也讓身邊那些猶疑的盟軍看到誰才是亂世中值得追隨的強者,打消搖擺的念頭,才好守城。
那校尉聽到這裡,正要退下,許無忌一把抓住低聲囑咐道:「我出城後,你們要嚴加防備,無論是城外的淮南賊還是城內的這些湖州將吏,都要小心防備,聽清楚了沒有?」眾將佐臉色鄭重的點頭方才散去,退下準備不提。
同往安吉縣城的官道兩旁,田里禾苗茂盛,開鐮收割的日子就在十來天內了。密密麻麻的長弓和長矛彷彿移動的樹林,在車輛和士卒腳步帶起的塵土中,依稀可以看到鋼鐵的反光,就彷彿密林中猛虎的眼睛的一般,危險而又鋒利。田里勞作的農夫們直起腰,看著在官道上洶湧而過的軍隊,眼神痛苦而又麻木,大部分農夫們沒有逃走,畢竟經過近兩年的董昌之亂,大部分人家中已經沒有存糧,自己和家人未來生存的希望就是田里即將收穫的莊稼,就算逃到山中,誤了農時,莊稼爛在田中,也不過是早死晚死幾日罷了。好歹眼前這支軍隊忙著前行,沒有燒殺劫掠的行為,還不如趕快將田中莊稼打理好,反正誰來都是當兵納糧。
呂方站在官道旁的一座小丘上,看著自己的軍隊前進,由於這莫邪右都乃是新建之軍,雖然在下江南之役中,莫邪都又是搶又是低價買入戰利品,高價運回丹陽賣出,這可都是沒本錢的買賣,獲利極豐。可一下子多出兩千人的吃喝裹嚼可不是個小數目。呂方所統領的莫邪都中,盔甲兵器皆為士卒自備,若是士卒無力自備,則先讓軍方配給,然後用軍餉恩賞抵扣。這樣一來減少支出,二來士卒自己準備的盔甲兵器,肯定質量有保證,畢竟誰也不願意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帶著質量不好的兵器去上戰場。可這兩千人雖然基本都有受過軍事訓練,很多也有帶著弓矢矛刃來從軍,可像盔甲長槊,弩機等軍國之器肯定是沒有的,更不要說按照唐代軍律,每十二人人要有一隻大牲口,用來攜帶帳篷繩索等生活用具,這些東西的支出便是個無底洞了,更不要說牲畜盔甲兵器這些東西便是有錢也未必買得到。為了裝備好這兩千人,把負責後勤的范尼僧是逼得日夜操勞,不過幾個月的功夫,竟好似老了十年一般,最後不得不使出拆東牆補西牆的辦法,向莫邪左都的士卒那邊買了盔甲兵器,來補給右都,結果現在留在丹陽的王佛兒麾下的莫邪左都其實有一半都是空著手的。至於隨軍牲口帳篷寒衣,那缺口可就大了,只能指望來湖州「就地征發」了。所以就連呂方自己都是徒步行軍,空出來牲口馬匹給騎兵或者搬用輜重使用。捏著自己酸麻的小腿,呂方咬著牙齒下令道:「每路過一個村莊,便傳來村長,按照田中莊稼收成,徵收十分之一的份額以為軍糧,徵調牲畜,再十丁抽一作為民夫,有敢於反抗的,一律放火焚燒田中莊稼。」
第014章 安吉縣(二)
「什麼,十分之一,只徵收這麼點。」圍聚在呂方身旁的眾將頓時嘩然,范尼僧立刻出來勸諫:「使君,這十分之一也太少了點吧,就算是太平年間朝廷的秋夏兩稅都遠不止這個數,錢繆徵收的只怕兩倍也不止。依在下看,給他們留下種子和過冬的口糧也就是了。慈不掌兵呀!」出兵之後,呂方委任范尼僧為莫邪右都財務官,錢糧器械都是歸他掌管,孫子曰「凡用兵之法,馳車千駟,革車千乘,帶甲十萬,千里饋糧,則內外之費,賓客之用,膠漆之材,車甲之奉,日費千金,然後十萬之師舉矣」,自從組建莫邪右都,錢帛花便如同流水一般,把范尼僧愁的要命,好不容易今天到了對手的地盤上,那還不大撈一把。范尼僧話音剛落,眾將佐紛紛點頭,一個個滿臉深以為然的模樣,呂方手下最有正義感的王佛兒留在了丹陽,現在手下要麼是殺人盈野的「蔡賊」,要麼是淮上百戰餘生的流民子弟,范尼僧這話對極了他們的胃口。不知道是誰還插嘴喊道:「范兄弟還是心軟了點,還留什麼口糧種子,依我看乾脆就把糧食全搶了,村子平了,精壯編入軍中,驅趕老弱以為前軍在前面填濠攻城,反正現在敵軍勢大,無論打贏打輸我們都不吃虧。」
呂方聽到這位仁兄的話頓時一頭冷汗,自己穿越到了淮上後打劫、綁票,出賣也是司空見慣的,自問也不是善男信女,可手下這幫廝殺漢的主意出得還真是讓人無語。看到他們一雙雙殷切的眼睛盯著自己盼著下令,呂方不禁懷疑起自己手下到底是軍隊還是土匪來。
「休得胡言。」呂方大聲罵道:「我乃是朝廷委任的湖州刺史,若是按你們這般干,湖州百姓只怕和我們成了死敵,再說現在糧食大半都在地裡,你們把百姓全擄走,房屋燒掉,莫非你們自己去割谷不成?如果我們只要一成,只抽一成的民夫,留下剩下的給百姓,他們會很快的收割好送給我們,好能夠盡快開始收割田里的剩下的莊稼,那些剩下的也跑不掉,不夠也可以去徵收,反正現在一成的也足以支用軍糧,而且也可以征發來的民夫為人質,讓留在後方的各村有所忌憚。莫邪都是客軍,一旦頓兵堅城之下,這些村中湖州豪強的勢力根深蒂固,若在後面搗亂起來,那可就麻煩了。」呂方其實心裡還有一層意思沒說出來,若是這般四散搶掠,就很難控制的住手下部隊,容易為敵所乘,再說若是將城外田宅莊稼全部毀掉,城內的湖州本地勢力只怕再無忌諱,自己也就沒了和他們談判的資本,那豈是大大的不智。
眾將佐雖然心裡還是有點不服,可軍令如山,只得紛紛躬身領命而去,這時,突然小丘下一陣混亂,一名探馬衝進來,人還未到,口中大喊道:「前軍遇襲,請將軍速速派兵支援。」
呂方領兵突破蛇頸關後,便沿著官道,直撲安吉縣城,前鋒行到裡縣城十餘里處,若溪便橫亙在莫邪右都面前,那若溪乃是湖州最大的河流,水質清澈,釀出的「若下酒」更是有名,與烏程酒齊名,都是江南的名酒。那若溪上的舊橋在前一年的董昌之亂時,呂方從湖州退兵是便用大火焚燬,阻斷追兵。那湖州剛剛戰亂結束,百廢待興,官府也沒有錢糧來重建新橋,現在所用的橋不過是在河道上殘餘的橋樁上搭了些木板,在鋪些稻草罷了。走在上面又窄又晃,最多不過並行三人罷了。莫邪都前鋒剛過了一個百人都,便聽的上游一聲發喊,便看到兩條走舸順流而下,如同奔馬一般,向橋上撞過來。橋上正在渡河的士卒頓時大亂,紛紛向岸上逃去,有的還向那走舸射箭投矛,可那走舸上蒙有牛皮,還有木板保護,哪裡射得透,只見船上七八對槳齊上齊下,劃得跟飛一般,不過轉眼工夫,兩條船便撞在橋樁上,那橋本就是臨時搭就的,哪裡經得住快船撞擊,頓時便塌倒了,落在四五條漢子頓時跌落水中,他們個個披甲在身,頓時被湍急的溪水吞沒了。先渡的那百餘人便被若溪和本部隔絕開來,那若溪雖名為溪,實則是一條十餘丈寬的河,江南河流水量豐富,遠非北方河流可比,加上秋水上漲,這段河面水流十分湍急,急切難渡。
對岸頓時一陣鼓響,只見數百名鎮海軍士卒排成雁翎陣,向那那百餘人殺去,原來這一切都是駐守安吉縣的武勇都副將許無忌的計劃,他領了兩百人出城,先打算放個三五十人過河,然後衝斷橋樑,一舉將其全殲,獅子博兔,以用全力,好帶了首級回城,激勵一下守軍士氣。可沒想到敵軍渡河行動太快,待到發信號讓上游預備好的走舸撞斷橋樑後,渡河了的莫邪都軍兵怕不有百二十人了。
那許無忌立刻驅動手下猛攻先渡的莫邪都軍兵,他許下厚賞,一個首級便賞絹布五匹,常人遇到這等白刃相對之時,往往口中發乾,手腳發軟,十成武藝也使不出一成來,而隨他同來的都是武勇都中的精銳,大半都是淮南之亂時便在孫儒麾下廝殺的老兵了,刀口上都滾了快十年了,哪個手上沒個十條八條人命,聽到賞格後倒兩眼發紅,口中荷荷做聲,倒似十分興奮的樣子,許無忌暗自得意,憑自己這兩百人,普通南兵便是四五百人也未必抵得過,只怕對面那百人不過一盞茶功夫便可以殺盡了。想到這裡,許無忌大聲對身後的親兵下令道:「擊鼓進軍。」
對面先渡的莫邪都士卒不過一個百人都,但應變十分迅速,士卒們立刻取下背上的大盾,收縮成一團,每個人都用左手的盾牌保護著自己左邊的同伴,也同時為右邊的同伴所保護,形成了一道牆壁,遮擋的嚴嚴實實,那些莫邪都士卒就好像一隻受驚了的烏龜,將手足頭顱都縮進了殼中。正在快步向前鎮海軍士卒也看不清對面的敵人到底在幹些什麼,只能看到陰沉沉的一片盾牆,在盾牌縫隙裡依稀可以看到一雙雙閃亮的眸子,鎮定而又沉著。
許無忌在叔父麾下已經有近十年了,臨戰經驗十分豐富,先利用巧妙和地形割裂了敵軍的隊形,取得有利的力量對比,迫使敵軍在視線範圍內看著自己消滅自己的同伴,而又無力救援,這不但可以堅定動搖盟友的信心,而且對於對岸敵軍的心理上也是一個打擊,這對於未來即將開始的守城戰來說,是十分珍貴的。
看著一眼前的一排成雁翎陣向對手壓過去的士卒們,許無忌的嘴角不自覺的上翹起來,也許對於自己的才能來說,現在的位置是太低一點了,等到叔父回到杭州去,自己的位置也應該向上挪一挪了吧,張全義出身不過農夫,李罕之也不過是個逃僧,現在也都是司徒、開府儀比三司那樣的高官顯爵了,誰又說自己命裡無此高位呢?想到這裡,許無忌揮手讓身後的鼓手鼓點再慢點,讓士卒緩步前進,免得浪費體力。
兩軍相距不過二十餘步遠了,經驗豐富的鎮海軍士卒紛紛深吸一口氣,握緊手中的兵器,準備粉碎最激烈的抵抗。突然,對面一直沉默著的方陣突然傳來一聲尖利的哨響,鎮海軍士卒們還沒搞清楚什麼回事,只見對面的方陣士卒猛然向前跑了幾步,猛地將手中短矛擲來,緊接著便猛地壓了上來。
鎮海軍一邊頓時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一開始對手便排了個烏龜陣,一幅埋頭挨打等待援軍的模樣,要破快速擊破這等陣型要麼鐵騎衝擊,要麼也用密集隊形相攻,卻沒想到對方人數處於劣勢,還敢對攻,頓時便著了道兒,有十幾人便被投矛擊中,那投矛不同於弓弩,若是披了甲冑,有時便是中了四五箭也還能廝殺的。可那投矛挨了一下便至少是重傷,許多士卒雖然眼疾手快,用手中籐牌擋住了投矛,可那投矛深深的嵌入了籐牌中,怎麼也拔不出來,籐牌上紮了一根投矛,哪裡還揮舞的開,許多人不得不扔下盾牌,毫無遮攔的和對手廝殺。
雙方初一接觸,戰場立刻滿是盾牌和人體的撞擊聲,金屬的碰撞聲、激烈的喘息聲。雙方士卒一會兒前進,一會兒後退,殺死面前的對手或者被對手所殺死,不時有人倒在地上,幸運者立刻便喪失了知覺,更多的不幸者在地上翻滾呻吟著,企圖躲過刀槍和一隻隻大腳的踐踏,可他們絕大部分都在劇烈的痛苦的折磨後喪命。雙方密集的行列很快便稀疏了起來,鎮海軍竭力衝破對手的陣列,方纔的當頭一棒並沒有擊垮他們的士氣,反而激怒了他們,許多人乾脆用合身撞在對方的大盾上,好迫使對方露出縫隙刺殺。
第015章 安吉縣(三)
許無忌站在山坡上,緊張地看著眼前的戰局,握著腰間刀柄的右手由於用力過大,手指關節已經發白。他一開始出城就打定主意速戰速決,斬殺二三十名敵兵,振奮一下士氣,便帶了首級回城,絕不戀戰。因此帶的兩百人全是精銳戰兵,料想施了這等巧計,對手不過是一鼓既潰的下場,卻沒想到戰局發展的並不順利,對方的投矛並沒有直接殺死多少人,可是打亂了鎮海軍的陣勢,也時許多士卒手中的籐牌失去了作用。在這等亂世,盔甲在哪家藩鎮都是稀罕物件,就算這兩百兵是自己手下的精銳,披甲的也不過百餘人罷了,呂方那邊就更加不堪了,一百二十餘人也不過三十餘幅甲罷了。白刃相交之時,一方有大盾護身,相互掩護;另外一方卻沒有遮攔,隊形混亂,雖然鎮海軍那邊都是善戰老兵,人數也多些,反而死傷的要多得多,這樣看來,要將這個百人都消滅,自己這邊少說也要丟下百把條人命。可現在騎虎難下,也只能打到底了。
想到這裡,許無忌一咬牙,拔出腰刀喊道:「跟我來,今天定要把這幫淮南賊全部殺乾淨。」說罷便縱身帶著身邊最後的四十人衝了上去,合身投入戰團中。
許無忌一行人投入戰團後,戰鬥就變得更加殘酷起來。這種白刃相交的肉搏戰,對人的體力消耗是十分驚人地,就算是精壯的漢子,像這樣的全力廝殺,不過三五息的功夫就會被耗盡體力,所以任憑你武藝如何高強,若是沒有同伴相互保護,在這戰陣之上也保不住自己的性命。按說鎮海軍一邊一下子加入了這麼多生力軍,戰局應該就會立刻急轉直下,可對面的敵軍只不過收縮了陣型,那一面面大盾連在一起,就好像一面牆一般,若是有人接近,立刻便會被從縫隙刺出的兵器刺殺。怎麼也衝不破,許無忌一連沖了好幾次,連自己都受了點輕傷,心中越發焦躁起來,可對方已經退到了若溪河邊,不用擔心背後,就算自己人數佔優也施展不開,就好似一隻抓住了刺蝟的狐狸,無從下口。
正僵持間,許無忌猛然聽到背後一陣騷亂,回頭一看卻看到遠處一片煙塵泛起,依稀可以看到淮南軍的那面呂字大旗,心頭不禁一驚:「河對岸的敵軍怎的過來這麼快,最近的淺灘也有六七里路呀。」許無忌也不是個猶疑的人,立刻讓其他人先退,自己領著親兵斷後,那些淮南兵可能是因為也是強弩之末了,也沒敢追擊,只是圍成一圈,冷冷地看著敵軍退去。
鎮海軍退的很快,不過半盞茶的功夫,便消失在山坡後面了,可那面淮南大旗出現後,卻不過只有六七個莫邪都士卒,原來是河對岸統領先鋒的龍十二心急如焚,在他身旁當嚮導的自生靈機一動,便帶了幾人帶了面大旗,用鎮海軍從上游放下用來撞橋的一條走舸渡河來,虛張聲勢,使了個疑兵之計,方才驚走了伏擊的敵軍,救了被截在河對岸的己軍。這一戰下來,雙方都死傷六七十人,龍十二趕緊下令手下搶修若溪上的渡橋,以備大軍渡過。
呂方趕到若溪橋邊時,那場遭遇戰早已結束,能夠看到的只有殘留的血跡,還有堆放在橋邊的屍體,正如他所預料的一樣,十丁抽一的命令並沒有造成恐慌,各處村中的農人看著田中待收穫的莊稼還有剛剛修整好的房屋,猶豫著服從了命令。第一批民夫正在整修渡橋,為以防萬一,在橋兩側都打下一排木樁,之間用竹排相連,上有士卒防守,防止對方估計重施,從上游用船隻撞擊渡橋。呂方靜靜地站在橋頭,看著一隊隊莫邪右都士卒從渡橋上走過,夕陽照在士卒們沾滿塵土的臉上,彷彿滿是血跡一般。
呂方站在橋頭,心中滿是迷茫,方纔那一戰雖然打了個平手,但敵方主將用兵積極主動,又善用計謀,顯然並非善於的,加上如今整個南方戰場大勢對己方不利,淮南將秦斐被顧全武包圍在昆山城中,朝不保夕,台蒙、周本也被圍在蘇州城中,雖然淮南屢次遣人運糧支援,可沒一次成的。自己以孤軍出兵,也是沒奈何的事情,一來楊行密委任自己做湖州刺史除了削弱安仁義的實力,還有在後方開闢第二戰場,減輕台蒙、秦斐等嫡系手下的壓力的目的,自己若是一直不出兵,楊行密也不過放過自己;二來從淮上召集了兩千人後,去了宣州即為客軍,糧秣補給都要靠田□接濟,兵無糧必散,若是在這秋天不侵掠湖州,得一容身之所,一旦去年在江南撈到的積蓄耗盡,要麼士卒星散,要麼為田□所併吞,那時只怕會被打回原形,想回丹陽當也不可得了,這次出兵,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的,全無取勝的把握。這時一陣秋風吹來,帶來一陣涼意,呂方心中滿是蕭瑟之意,不禁歎道:「醉臥疆場君莫笑,古人征戰幾人回。」
這時,呂方手中突然一陣溫軟,原來是站在一旁的沈麗娘握住他的手,這次出兵,麗娘也做男裝打扮,陪伴在身邊,既能照顧起居,也能護衛安全。呂方轉過頭看去,卻看到麗娘雙目中滿是關切之意,顯然聽到自己方才語意不吉,擔心自己。呂方心中暗自後悔,正要開口解釋,卻聽到沈麗娘說:「都是麗娘沒用,若是淑嫻姐在此,她足智多謀,定然能替相公排憂解難。」呂方的正妻呂淑嫻雖是女子,但見識深遠,剛毅果決,便是許多男兒也遠遠不及,莫邪都軍的許多老人都對其且敬且佩,沈麗娘與其相處一段時間後,十分敬佩,如今看到呂方為難,自己卻無力相助,又聯想起自己身世飄零,不禁自怨自尤起來。
美人如玉,峨眉微皺,便是以呂方這等廝殺漢子,心中也不禁一痛,趕緊強把胸中的那股迷茫壓下去,道:「小妮子哪來的那麼多胡思亂想,我不過偶然想起自古戰場凶險,當小心用兵,你便多了這麼多事情,待我十日內拿下這安吉縣城,在縣衙內好好炮製你。」說到這裡,呂方的右手突然輕輕的麗娘的屁股上拍了一下,臉上笑的頗為淫邪起來。
沈麗娘頓時又羞又窘,一張白玉般的臉龐頓時紅到了耳根,看到四周的親兵護衛們一個個雙目直視前方,好像對方纔的情景未曾見聞一般。這才覺得耳根如同火燒一般,不禁低下頭去,低聲啐道:「你這人就會欺負我。」轉身向後面退去。
呂方看著麗娘的背影,臉上的已經滿是苦笑:「若是十日內進不得安吉城,只怕便就再也進不了了。」
安吉縣城中,滿是一片慌亂的景象,士卒們正催趕著民夫將礌石、箭矢等守城物質送上城頭,除了朝向烏程縣方向的東門意外,剩餘的兩座城門都用土袋大石堵實,為了利於兵力調動,接近城牆三丈距離的房屋正在被全部拆除,房屋的主人號哭之聲直上雲霄。鎮海軍士卒們正成隊的在街道上巡邏,幾顆血淋淋的首級掛在縣衙門口的木桿上,那些是趁亂打劫的無賴漢子,按照許無忌的命令,有敢於作亂者一律斬首示眾。城中一片圍城中的慌亂模樣。
安吉縣的強宗豪右幾乎全部住在東邊的銅駝巷,用現在的話說,那邊是uppertown,此時街道上空無一人,連條狗都沒有,家家門戶緊閉,這裡不像城中其他地方那般哭爹喊娘的亂景,可若是仔細觀察一下,一股肅殺的氣息能透到人骨子裡去。高昂家中,高朋滿座,若是熟識安吉縣情況的人,便會發現,安吉縣中的本地縣宰、都尉、主薄等頭面人物,幾乎都在這裡,就算不在的,也有極親信的子侄在場,座上人一個個神色凝重,顯然正在討論十分要緊的事情。
「列位可曾知曉,這安吉城的三座城門,除了東門外,已經全部都用土石堵死了。」說話的是個皮膚黝黑的漢子,此人姓牛,是城中都尉,縣中的團練兵都是他指揮,平日裡和鎮海軍打交道的最多便是他,此刻臉上不滿之色溢於言表。
「什麼,那我等城外的田宅豈不是都任憑淮南賊糟蹋了,今年新收的糧秣在我莊中還有近千斗呀,這豈不是全部都白白打水漂了。」接過話頭的卻是一個白臉胖子,說話時一臉的肥肉不注顫動,好似有人在割他身上的肥肉一般,肉痛之極。原來此人乃是湖州長吏李哲的胞弟,名叫李明,那李哲的田宅大半都在安吉縣內,此人便縣中任一閒職,打理田莊事業。
「這等亂世,能保住家人安康就不錯了,昔日黃賊如長安時,天街滿踏公卿骨,你還在這裡關心谷帛。還是多花些心思守城吧,性命都沒了,有再多財物又有何用?」出言搶白的卻是那都尉,他平日裡便以武人自居,頗為瞧不起這胖子貪吝的很,此刻忍不住出言諷刺。
第016章 安吉縣(四)
那李明頓時氣得滿臉通紅,平日裡保養的甚好的白皙臉龐好似要滴出血來一般,可此時身處圍城之中,那些鎮海兵又不太靠得住,自己和家人性命只能靠這都尉保護,雖然胸中氣惱的很,可又不敢出言反駁,只得在心中暗自發誓,待到淮南兵退後,定要向兄長進言,給他一個好看。
「好了好了,大伙都是鄉親,如今身處圍城之中,還這般模樣,豈不是要禍亡無日。牛都尉,你手中握有兵權,近千名團結兵都聽你指揮,那幫鎮海兵到底是外人,信不過,大夥兒的身家性命都在仰仗你了,你還這樣,可是你的不對了。」出言打圓場的卻是高昂,眾人聽了他的話也紛紛點頭稱是,加上他在縣中職位算是最高,團結兵中他家的部曲家兵也佔了三分之一,他一開口,那牛都尉也不得不低頭認錯,向那李明草草唱了個肥喏,才將這段事情揭過了。
「城門緊閉之前,我莊中管家趕到城中,帶來了一個消息,說這次淮南賊只徵收了十分之一的糧食,也沒有亂拉民夫,只不過十丁抽一,莊中田宅也都安全得很。」一人剛剛開口說完,堂上頓時嘩然,許多人臉上露出了不信的表情,這也難怪他們,自安史之亂以來,無論是代表中央的神策軍,還是各家藩鎮的鎮軍,軍紀都是糟糕之極,像這等客軍進擊,那還不將糧食壯丁一掃而空,便如同蝗蟲過境一般,勉強說軍紀好的只能是由本地人組成的團結兵、防秋兵了,能夠給百姓留下點口糧過冬的就算是大發慈悲了,莫邪都這等行為倒是稀奇的很。
「啪啪。」響亮的兩下掌聲壓住了堂上的嘈雜聲,高昂鄭重地盯著方才說話那人:「當真如此,淮南軍只要了這麼點軍糧。」
說話那人年紀甚輕,想來是代表自己的長輩參加此會的,此刻縣宰親自詢問,不禁激動地滿臉通紅,大聲答道:「當然是真的,那管家就在堂下等候,不信可以喚他上來詢問一番便是。」
高昂點了點頭,不一會兒那管家便來到堂上,一番詢問後,眾人終於相信那少年所說的屬實。諸人立刻耳語起來,堂上便如同一個巨大的蜂窩一般,嗡嗡作響。
「謝天謝地,家兄的田宅終於保住了。」說的最大聲的卻是那李明,他聽說淮南軍不過徵收了十分之一的軍糧,也沒有擄掠壯丁,不禁舉手加額,慶幸起來,其實糧食少了也就罷了,若是百姓離散,成為流民,就算田宅安好,也無人耕種。
「老兄還是高興的太早了,若是兩軍相持不下,無法速決,拉鋸於安吉縣中,就算家中田宅完好,田客蔭戶只怕也要損失個十之七八,更不要說現在城外待收的糧食了」旁邊一人滿臉愁容,看樣子他在城外田宅也不少,和那李明算得上是同病相憐。
這人話剛一出口,堂上頓時一片死寂,人人臉上都是一片死灰,他說出了眾人心中最害怕的事情,這些本地土豪本無所謂忠誠的觀念,淮南鎮海兩家無論誰取勝他們就投靠哪家,反正無論哪家佔領湖州,都得離不開這些地頭蛇。他們最怕的不是換東家,而是兩家在湖州相持不下,反覆拉鋸,將湖州變成一片焦土,那時他們蔭戶莊園全部不在,也就沒有在這個亂世自存的實力。
「那我等就暗中派出使者,到淮南營中,向那呂方送款,將留在烏程的鎮海軍詳情通報與他,必然讓其與許再思拚個你死我活,若是許再思取勝,我等便出城追擊呂方那短毛賊,若是呂方勝了,我等便將這安吉城與他。」高昂黏著頷下短鬚,慢慢說道。
「若是我是那許再思,便頓兵不前,讓呂方在安吉城下師老兵疲,才出兵撿便宜怎麼辦?那種情況怎麼辦。」說話的卻是那個牛縣尉,在眾人之中算是他最懂兵事,此言一出,剛剛放寬點心李明等人,一張臉又立刻皺了起來,彷彿苦瓜一般。
「那倒簡單,那許無忌手下親兵中不是有個是你遠方侄兒嗎?你讓他前往烏程,假傳許無忌深受重傷,安吉城中人心搖動,危在旦夕。那許再思得了這個消息,還會不出兵嗎?」那高昂又生一計,眾人聽了紛紛讚好,立刻分配人手,安吉縣城周圍足有四五里,城中的鎮海軍士卒不到千人,平均起來一個城垛還不到一個人,平日裡,城頭上都是民夫或是團結兵,由鎮海軍士卒統領著巡城,大部分鎮海軍士卒都在東門外的軍營中歇息,到了晚上,高昂便派了一名心腹奴僕縋下城去,前往呂方大營去了。
安吉縣城外,一座巨大的營壘正在修築,營壘是方形的,在營壘的四周,挖掘了一道一丈半寬,六尺深的壕溝,從壕溝中取出的土堆在壕溝的內側,變成了一道土壘,在土壘上又深植了兩排木樁,一高一矮,在兩排木樁之間鋪上了木板,守卒們便在上面巡邏。在土壘上留了四座營門,營門兩側都修有箭樓,營壘前的壕溝上鋪有一層木板以供通行,一旦有敵軍進攻,便可將木板抽去,防止敵軍進攻,由於得到了大批民夫,還拆掉了附近的一個村落,到了黃昏時分,莫邪右都的營壘已經粗具規模了。
呂方在穿越前就是羅馬軍團制度的忠實崇拜者,經過近十年的戰陣生涯,他更加認識到了,只要有相應的騎兵保持補給線和側翼不受包圍,羅馬式的軍團組織,在陣地戰和野戰築壘上,即使對手擁有較大的數量優勢也是很難被擊敗的。尤其是在江淮大地上,自己的敵人騎兵的數量也十分有限。在宣州編練莫邪右都時,他就重新打散組建自己的軍隊,整個右都是由一個個百人隊組成的,每個百人都有八十到一百名士卒,整個右都由二十二個重裝都,六個射生都、一個騎兵都,還有一個輜重隊組成,另外呂方還直轄有一百二十名旗下精兵,護衛右都軍旗。
重裝都的士卒必須背著大盾、盔甲、橫刀,兩支可以投擲用的短矛,三天的口糧行軍。由於隨軍的駝畜嚴重不足,許多人還得背著個人的行李,挖掘壕溝的工具行軍,以至於他們有了個綽號是「呂方的騾子」。射生營的士卒就要輕鬆多了,他們沒有盔甲,只有護身的橫刀,長弓,胡祿、箭矢,口糧,最辛苦的是騎兵,為了節省馬力,行軍時他們並不能騎馬,到達宿營地後還要照顧馬匹,所以騎兵都裡其實是一馬三人,一名正兵,兩名副兵。呂方本來還計劃設立石炮都,可惜已是囊中羞澀,方才作罷。
如同平常一樣,呂方巡視完所有百人都的帳篷,方才回到位於營中高地的指揮使帳篷休息,多年的軍旅生涯,讓他睡的十分淺,迷迷糊糊地聽到賬外有人聲,立刻跳了起來,拔出枕畔的橫刀,低聲喝道:「帳外何人。」
帳外一人低聲答道:「在下是徐十五,今夜是我當值,方才外面的夜不收抓住了一人,他說自己是安吉城中派出的使者,說要見將軍,有要事稟告。」
呂方眉頭一皺,自忖道:「安吉縣城中的使者?這倒蹊蹺的很,昨日不過交鋒過一次,勝負未分,他們派使者來作甚。」轉念一想,高奉天曾經前往湖州探訪,想必清楚內情的很,便道:「你先請高掌書來,再來見見這人,看看城中那些傢伙到底打得什麼主意。」
不過半盞茶的功夫,高奉天便趕了過來,雖是半夜被人叫醒,卻是神情安然,氣度閑雅,讓呂方暗自稱奇,這假和尚果然有些道道,放在現代社會止不住也是一個宗教愛國人士,在政協裡混的風生水起的那種。正思量如何開口打聽修養方法的時候,兩名親兵押進一個人來,只見其被綁如同粽子一般,眼睛卻被一塊布蒙住了,想必是為了不讓其看到軍中情況,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想必是挨了幾下狠的,想必就是那使者了。
呂方揮手示意給其解開蒙眼布,那漢子眼睛被蒙了許久,指揮使帳中又點了四五處蠟燭,明亮的很,一時間眼睛竟睜不開來。呂方打量那使者,只見其渾身精瘦,頷下一縷鼠鬚,一雙眼睛長的又小,便如同《水滸傳》中的時遷一般,怎生一個猥瑣了得,頭上戴了一頂綠巾,竟然是身在奴籍之人。他半夜被人吵醒,心情本就不好,見那使者居然是一名奴僕,心頭頓時火起,大聲喝道:「我奉淮淮南節度副大使知節度事、管內營田觀察處置等使、開府儀同三司、檢校太傅、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揚州大都督府長史、上柱國、宏農郡王楊使君軍令,討伐錢繆小兒,爾等竟然抵抗天兵,待破城後,定當殺個雞犬不留,還派使者來作甚。來人呀,推出去斬首,將其首級扔回城中。」
第017章 安吉縣(五)
那使者剛剛被擒時挨了幾下狠的,剛送進帳來,正頭昏眼花,呂方前面長長一段話,他根本就沒聽清楚,只聽到最後一句拖出去斬首,推他進來的那兩名親兵,立刻稱是,伸手去抓他的肩膀,要將其拖出去。那人嚇得拚命掙扎,口中連呼冤枉,突然看到坐在呂方身旁的高奉天,便如同溺水之人抓到一根稻草一般,嘶聲喊道:「上首的可是了空禪師嗎?在下是高縣宰的僕人呀,上次禪師在主人家中品茶時,送炭爐進來的就是小人呀,禪師慈悲,救小人一命呀。」喊到這裡,他也不知哪裡來的一股力氣,竟從那兩名親兵手中掙脫出來,膝行幾步,磕頭如同搗蒜一般。
高奉天聽得耳熟,起身上前一看,佛教之中本就有眾生平等之說,他心中上下之分本就較常人為輕,居然認出了那使者,笑道:「果真是你,兵凶戰禍,你深夜到這軍營來作甚。」
那使者見高奉天認出了自己,立刻拚命貼住高奉天的腿邊,沒口子地喊著:「禪師慈悲。」那兩名親兵見呂方做了個手勢,也躬身退出賬外,那漢子本是個極精明的人,眼見上首的呂方神色越發不耐煩,心知自己的性命便取決於呂方的喜怒之間,趕緊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的將自己的來意說的明白,然後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來,雙手遞給高奉天。
呂方從高奉天手中接過信箋,打開一看,卻是那安吉縣宰高昂的書信,信中說自己心幕王師已久,上次了空禪師前來曉明大義,自己便已領受朝廷官職,不過鎮海賊軍勢大,不得不虛與委蛇。如今呂使君大軍至此,本該立刻開門,迎接大軍入城,只不過一來城內鎮海守軍看管嚴密,無從下手;而來安吉其他豪傑害怕留在烏程的許再思,若是王師出戰不利,滿城老小只怕玉石俱焚,只要呂刺史擊破許再思,他們定當斬殺城中的鎮海軍守將,開門迎接呂方進城,後面還羅列了許再思在烏程的大概兵力情況。信中最後說送信人乃是他家中奴僕高尋,可靠的很,有什麼話可以讓其帶回城中。
那奴僕跪在地上,盯著呂方的臉上的神情無喜無怒,心裡便如同十五個水桶打水——七上八下,生怕呂方突然來一句:「斬了。」自己這條小命可就交代在這裡了。呂方看完信,將其遞給坐在一旁的高奉天,高聲道:「來人。」對這進來的兩名親兵道:「將這人帶到後營去,給些傷藥,好好款待,小心看管。」待親兵和那高尋離去後。呂方笑道:「這書信想必不會有假,不過那高昂打得什麼主意,高書記可有以教我。」
高奉天已經看完了那書信,笑道:「這筆跡定然是高昂親手書寫無疑,那廝打得無非想讓我等先和那許再思拼出個結果,再來下注罷了。若我所料不錯,此人只怕同時也派了信使到許再思那裡,催他出兵。」
呂方拊掌笑道:「不錯不錯,高兄莫非是那高昂腹中的蛔蟲,否則怎會如此清楚。不過這安吉城本就位於高地之上,又整修的十分堅固,那許再思又老於兵事,只怕未必會這麼快就引領救兵前來。那高昂只怕是自作聰明吧。」
高奉天卻搖了搖頭,道:「此人雖然格局不大,但倒是有幾分狡計,說不定有什麼辦法引許再思過來,畢竟一日不決出勝負,他們也一日不得安心。再說兵法雲應持我有備,莫持敵不來,烏程離安吉不過兩百里路程,若是輕兵疾進,不過三四日功夫便到,還是早做打算的好。」
「說的也是,只是想不到竟被那等鼠輩玩弄於股掌之間,心中倒是憤懣的很。」呂方苦笑道,他也知道高昂定然是兩邊下注,信裡開的全都是些空頭支票,可偏生自己還得捏著鼻子認了,對他的使者好生款待,就算將來大敗了許再思,成為名副其實的湖州刺史,也得對這高昂高官厚祿的養著,畢竟作為第一個投靠自己的湖州本地派,就算是做給外人看的面子工程,也得做的漂亮一點,否則以後還有誰考慮投靠自己呀。雖說這麼講,呂方心裡還是一陣陣的不爽,臉上也皺的跟苦瓜一般。
高奉天是何等心思剔透的人,立刻看出了呂方的心思,趕緊勸諫道:「在下也知道那高昂這廝首鼠兩端,擇強者而從,只是如今天下大亂,群雄並起,正是英雄用武之時,自當虛懷若谷,延攬天下英傑,方能成就偉業。管仲射齊桓帶鉤,而齊桓用之遂霸諸侯;陳平欺金盜嫂,然高祖用其計,成就漢家四百年江山,高昂一人不足道,然如今湖州百姓人心不附,我等兵微將寡,只有懷柔其心,方能有取勝之機呀。」
呂方歎了口氣道:「我也知道這是正理,可是兵法有云:制人而不制於人,如今我等明顯操於人手,只有一戰擊破那許無忌方有生機,若是接戰不利,便是全軍覆沒的下場,那高昂卻是坐收漁利,這並非取勝之道呀。」
高奉天靈機一動,笑道:「在下卻有一計,能使得那廝不得不死心塌地的跟隨我等。」起身走到呂方身邊,附耳低語起來。過了一會兒,帳外的守軍突然聽到一聲擊掌,接著便聽到呂方的笑聲:「奉天呀奉天,那了凡容不得你,讓你來當刺客,當真是鼠目寸光,不過你在善德寺中遇到我,當真是天授我呀。」
高尋坐在後營的帳篷中,身上的傷口都已經被大夫包紮處理過,又送了一杯薄酒兩塊胡餅。待到送酒食的親兵剛一出門,高尋便搶過來往嘴裡塞過去,他半夜縋下城來,在夜裡亂闖了七八里路,好不容易才找到莫邪都的大營,立刻被外面的夜不收生擒,嚇得魂不附體,現在才覺得肚子餓了,他也破罐子破摔了,就算馬上被拖出去砍頭,也要當個飽死鬼。風捲殘雲般的將餅和酒吃完,高尋枯坐在帳中,看著門口那兩名披甲按刀的親兵來回走動,越發覺得時間難熬起來。正胡思亂想間,突然帳外傳來一陣盔甲和兵器的碰撞聲,高尋趕緊站起身來,門口突然衝進來數名披甲持刀的親兵來,白刃輝映之下,殺氣宛若實質。那高尋雙腿猛然一軟,一屁股便坐在地上,兩腿之間一熱,竟已被嚇得尿出來了。
正忙亂間,帳外走近一人來,卻是高奉天。那高尋也不知哪裡生出一股力氣來,幾下爬到高奉天腳邊,沒口子地喊著「禪師慈悲,饒命」一類的話語。高奉天將其一把扶起,笑道:「你求個什麼饒,這次你出城送信,立下大功,呂刺史重重有賞,等會還要讓你給高縣宰送回信呢?」
高尋聽的明白,左右看了看那些披甲壯士,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高奉天明白了他的意思,解釋道:「你莫要驚慌,大營離安吉縣城還有七八里路,這幾人是護送你回城的,你身上信件干係重大,切切要親手交給高縣宰本人方可。」
高尋趕緊連連點頭,高奉天揮了揮手,身後的親兵遞過來一個皮袋,高奉天隨手接過,遞給高尋,笑道:「這次你出城立下大功,這些是呂刺史賞賜給你本人的,回去後告訴你家主人,好生做事,勿憂富貴。」
高尋接過皮袋,約有一斤多重,心中暗想:「這呂刺史好生奇怪,天下間哪有把銅錢用皮囊裝,而不用繩索串起來的,不過這一袋錢加起來也不算少了,倒不算小氣。」趕緊躬身長揖謝恩。
高奉天揮了揮手,吩咐他好生歇息,過會兒讓這幾名親兵們送他回城,說完後便帶著他們轉身出賬了,留下高尋一人。待到眾人離去後,高尋打開皮袋,立刻好似當頭挨了一棒,一屁股坐在地上,那皮囊也掉在地上,囊中的東西滾落出來,散落滿地,竟全是各種各樣的金首飾、碎金塊。在陰暗的帳篷中顯得格外耀目。
安吉縣城,東門內鎮海軍兵營,許無忌坐在胡床上,臉色陰沉。自從若溪河邊一戰他回到城中後,城中的氣氛便變得奇怪起來。雖然城中的團結兵和民夫按照他的命令,將西、北兩道城門都用土石堵塞起來,拆除城牆邊的房屋,輪流上城堅守。可是那些豪強們一個個都整日裡躲在銅駝巷的家中,他們的宅院也都戒備森嚴,好似在防備著什麼似地。自己發信召集他們一起商量守城之策,可是突然一下子他們個個都稱病,只拍了幾個無足輕重的子侄過來,顯然是敷衍了事。那些在城牆上守衛的團結兵也經常十個八個聚成一團,竊竊私語,待到擔任監督職責的鎮海軍士卒走過來時,便散開了,十分蹊蹺。他也知道守城之道,首在心齊,這些本地豪強家產田宅皆在城外,若是己方野戰不利,困守城中,必然首鼠兩端,和城外的敵軍暗通款曲,可此時自己也只能裝聾作啞,畢竟那些豪強家小都在城中,應該不會買城,若是自己撕破了臉,反而把他們全部逼到對手那邊去,豈不是適得其反,如今之計,只能等叔父援兵趕來,只要形勢翻轉過來,自然那些人也會老實了,那時再收拾他們不遲,可叔父的援兵什麼時候才會到呢?
第018章 安吉縣(六)
許無忌正想著,右臂上的傷口突然一陣巨疼,這是在若溪河邊之戰時留下的創口,他引領衝擊敵陣時,對手一刀砍在小臂上,若不是他那身明光鎧,只怕這只胳膊已經不在他身上了。饒是如此,據軍中大夫說也要養上兩三個月才能好。這時帳外突然一陣人聲,許無忌傷口疼痛,正心情煩躁,衝出賬外喝道:「何人竟敢軍中喧嘩,皮癢了嗎?」
只見六七名士卒滿臉氣憤,推著一名枯瘦漢子,被捆的結實。那些親兵身上滿是血跡,好似剛剛和人廝殺過一般,為首的一人正是西門城牆上的一名鎮海軍隊正,他走到許無忌身前,躬身道:「方纔我在城上當值,突然聽到城外有人呼救,看到此人被數名淮南賊追逐,便在城頭放下繩索,將其縋上城來,結果在其身上搜出此物。」說到這裡,那隊正從旁邊手下結果一個皮囊來,雙手呈給許無忌。許無忌疑惑的打開一看,不禁吃了一驚,竟全是黃燦燦的金子,全部加起來,只怕一斤有餘。那隊正繼續說道:「屬下也起了疑心,便開始詢問,這賊子自稱是過路商人,遇到淮南賊劫掠,才逃往城中,可屬下問他是哪裡人氏,做什麼生意等等,他卻又支支吾吾說不清楚。這時屬下一名手下認出此人乃是縣宰高昂家中僕役高尋,此人卻向那些團結兵呼救,那些團結兵居然和我等搶奪起來,屬下殺了好些人方才彈壓的住,卑職還從這賊子身上搜出了書信,以為此事關係重大,立刻將此人送至將軍這裡,還請將軍裁奪。」
許無忌接過書信,粗粗一看,背上立刻冒出一層冷汗來,原來這信乃是淮南委任的湖州刺史呂方寫給高昂的回信,約定今天夜裡,北門外舉火為號,裡應外合,開城迎接淮南軍入城,還許諾事成之後,安吉縣中之事,皆任憑鄉間豪傑自決,後面便是一大串官職名稱許諾。看完信後,許無忌盯著那信使喝道:「你到底是何人,出城到底去了哪裡,到底見了什麼人,是何人指使。」
那高尋站在那裡,剛才發生的一切好像一場噩夢一般,自從得了呂方好大一筆恩賞,先前的那點怨尤驚嚇之心早就跑到爪哇國去了,高奉天還賞了他一件錦袍,派了六名精兵送他回城。他一路上好像在夢裡一般,好幾次狠狠的掐了自己幾下,感覺到疼才相信這是真的,七八里路走下來,好似走在雲裡一般,半點也沒有感到累。待到離城還有一里有餘的時候,他轉身笑道:「幾位大哥辛苦了,若是再過去只怕讓城上的守軍看到了,壞了呂刺史的大事,小弟這裡別過了。」
那為首的親兵卻笑道:「是該別過了,這裡風景倒也不錯。」說話間竟拔出刀來,當頭砍過來,高昂嚇了一跳,好不容易才避過去,口中喊道:「你們這是作甚,為何要殺我。」
親兵們紛紛拔出刀來,齊聲哄笑道:「我等戰陣上拚死拚活,也不過得了幾匹絹布,可你不過跑跑腿便得了許多金子,天下間豈有這等便宜事,今日殺了你,這麼多金子我等兄弟平分豈不為美。」
高尋情急之下,一邊躲閃,那些軍士好像貓玩老鼠一般,追殺的並不甚急,一時間竟讓他衝出一條路來,一直衝到城下,逃出生天,可才脫虎口,又進狼窩,竟讓鎮海軍士卒給抓住了。如今人贓俱獲,這可如何是好。正思量間,猛然聽到一聲斷喝,回過神來一看,對面的許無忌臉色鐵青,顯然已經怒到了極點,口中恨聲道:「好,好,你倒是個硬漢,竟敢一句話都不答,來人,給我一寸寸的剮了他,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嘴硬還是我的刀子硬。」立刻旁邊有軍士應聲。
高尋立刻嚇得魂不附體,他方才魂飛天外,沒有聽見許無忌的問話,他早就聽說鎮海軍中滿是惡漢,有許多殘虐手段,如今要落到自己身上來,立刻突破了新房,一五一十的將高昂將自己派出城的目的,還有淮南軍營中的所見所聞說了個明白。只看到對面許無忌的臉色由青到黑,由黑到紫,竟好似變戲法一般。他心頭也是越發害怕,生怕對方拿自己祭旗。待到說完後,哭喊道:「小人螻蟻般的人物,不過是聽從主上的命令行事,還請將軍饒小人一條性命,來生便是變為犬馬,也要結草啣環,報得將軍的大恩。」說到這裡,高尋磕頭如同搗蒜一般,通通作響。
「帶下去,好生看管,莫要讓他走失了。」許無忌低聲命令道。雙眉緊鎖,在帳內來回走動,過了好一會兒對身邊將佐問道:「你們以為應當如何處理此事。」
帳內數人剛剛看完書信,面面相覷,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一人開口道:「這事情倒是有些蹊蹺,對方營寨離縣城不過七八里路,呂方那廝為何要派人護送,而且派來護送的定然是心腹軍士,又豈會為了些許財物殺人謀財,呂方是何等精細人,護送的軍士又不止一人,如何瞞的過去。最為可疑的是,雖然初戰不利,但安吉縣城地勢險要,城池堅固,還有許將軍大軍在後,怎麼看優勢也是在我們這邊,那高昂為何要冒險獻城呢?此事還是要小心為上得好」
這人話一出口,眾人紛紛點頭稱是,許無忌搖頭道:「你說的雖然不錯,可這些日子我們與那些本地豪強之間氣氛本就有些奇怪,今天又動了刀兵,高昂那廝又知道自己的心腹信使在我等手中,豈有不生疑心的,只怕就算為他本身沒有獻城之心,也會弄假成真的。」
帳中眾人都是武人,自從安史之亂以來,各處藩鎮以下犯上之事時有發生,下面是挾功邀賞,上面是設計殺降,相互之間少有什麼信任之情。割據一方的藩鎮軍閥幾代下來,少有不滅門的。更不要說本身就有縫隙的鎮海客軍和本地豪強了,許無忌這話說中他們的心底,若是他們處在高昂的位置上,就算本身沒有叛變之心,也要將錯就錯,起兵作亂了,這等亂世,寧為惡人,莫為苦主,眾人心裡立刻起了殺念。
方才說話那人道:「如今那高昂得了心腹被擒的消息,定然有了防備之心,不如先將這信使放回去,息了他的防備之心,外示以閒暇,然後今夜突然出兵將其滅門,彼等既然沒有了首腦,自然便不敢作亂,只要我等守住城池,待到許帥趕到,自然宵小便一鼓而平。」
許無忌聽了,連聲讚好,忙將那高尋派人送了回去,許無忌還親筆寫了一封信,隨之送去,說高尋乃是你家的僕人,便讓自家主人管理之類云云。暗中卻下令營中軍士飽餐一頓,準備停當,只等夜晚發動。
安吉縣城,銅駝巷。中國的城市建設唐宋之際有了一個很大的轉變,在唐代,城市裡猶如方塊棋盤一般,百姓們被劃為許多個坊裡,百姓們往往根據自己的職業身份,居住在各個坊中,各坊都有高高的坊牆,坊內有水井,猶如城中之城一般,隔開各坊的便是城市的主幹道。天黑之後便有宵禁,如非特別的日子,例如上元節那等日子,金吾不禁一律不許行人出坊,否則一律治罪。一坊之中如有人犯了大罪,往往還有連坐之說。這銅駝巷也是如此。坊裡聚居著高氏、顧氏等十餘家,這裡就緊靠著安吉城東南城牆,唐代城防有「夾壁」之說,就是說在敵軍可能形成突破的城牆後面另外再修一道壁壘,因為敵軍突破後一般都會隊形散亂,這樣,敵軍在新壁壘和突破口的狹窄空間很難整理好隊形,擴大戰果,守軍也可以以新壁壘為依托,發動反擊,奪回突破口。高昂所居住的銅駝裡也是如此,靠近城牆那面的坊牆尤為堅固高聳,不但設有弩台,牆頭上有射孔。還留有三四處供反擊之用的突門,而朝向城內那道坊牆就低矮單薄多了,不過丈許高,射孔之類的也是一概沒有。
那銅駝裡聚居的大半都是豪富之家,雖然自從黃巢起兵之後,天下鼎移之勢已經初顯,可這坊裡諸家反而趁朝廷下令天下各州募集團結兵,征討盜匪之機,紛紛兼併土地,招募部曲,財勢反而如同烈火澆油,鮮花著錦,越發鼎盛起來。往日裡天黑之後,這坊裡燈火通明,婢僕如雲,賓客盈門,冠蓋雲集。好一幅鐘鳴鼎食的富家氣概,可今日天剛剛擦了黑,便坊門緊閉,坊內毫無燈光,一片死寂,往日坊裡那些人聲好似變魔法一般消失了。遠遠看去,整個銅駝坊好似一頭隱藏在黑夜裡的猛獸,隨時準備撲向路過的行人。
這時,坊外的街道來了一行軍士,看服色卻是鎮海軍親兵,為首的來到坊門高聲喊道:「坊裡的快開門,我等奉城守許無忌許將軍之命,給高縣宰送人呢來了。」靜寂的夜空裡,高亢的喊聲顯得格外響亮,可坊內好似沒人一般,沒有半點動靜。那為首地喊了好一會兒,見無人回應,正準備離去,卻聽得咯吱一聲響,那坊門卻打開了一線,剛剛只夠一個人出入,裡面傳出一個聲音:「如今已經晚了,卻不知許將軍要送何人過來。」
第019章 安吉縣(七)
那為首的親兵已經等了好一會兒,頗有些不耐煩,走到門前,正要開口罵上兩句,可話到了嘴邊又吞了回去,只見門內站著六七人,刀出鞘,箭上弦,在月光下顯得分外危險,和自己說話的那人身披鎧甲,臉上也帶了護頰,看不出來是誰,只露出一雙眼睛炯炯地盯著自己,如臨大敵一般。
「今天響午時分,西門上的弟兄們出了點誤會,竟將高縣宰的家僕高尋當作淮南賊的奸細,還和團結兵的弟兄們出了點誤會,將軍知道後,立刻痛責了那幾個混蛋,還讓屬下將那高尋送來,他身上的財物也都在這裡,請查收。將軍還讓我帶句話,縣宰為了一城百姓,才遣人與城外敵軍聯絡,這番苦心將軍也是明白的,至於淮南賊的那反間之計,將軍又豈會中得了,還請縣宰莫要自疑,做出那讓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來。」那親兵也是個機靈人,將事先許無忌吩咐的話背了出來,雖然顛三倒四,詞句也說錯了不少,說完後便將手裡提著的那個皮囊遞了過去,又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送進門內,才讓開身體,讓門內人看清楚後面高尋的面容,後面那人看到高尋,顯然認出了他,又看到巷裡不過只有六七個士卒,臉上的緊張的神情也鬆懈了少許,揮揮手,身後那幾人才將弓鬆了下來,那親兵這才一顆心落了地。
高尋早就是驚弓之鳥,看到自家主人的坊裡,待到身後那兩名親兵放開手,立刻連滾帶爬的衝進門去。門內那人讓高尋進來,拱了拱手道:「此事待回報我家主人後,他日定當拜謝許將軍,如今天色已晚,鄙捨狹小,不便招待,各位請回吧。」話一說完,這人便轉身離去,坊門也隨之關上了。
待到那坊門關上,那親兵才覺得背後一身冷汗,饒是他歷經生死,可方才四五張強弓咫尺距離指著自己的鼻樑,他也是一陣陣的後怕。回頭看著同伴的眼神,無趣地喊道:「看什麼看,走,我們回營,罵的,早晚要打開坊牆,給這幫兔崽子一番好看。」
坊內,那大門剛剛關上,那人轉過身來,高尋立刻撲到地上,將這兩日所經歷的事情一件件書都道出來。他自祖父起便是高家家奴,自己更是高昂的奶兄弟,平日裡在家中高昂待其尤為特別,並不以尋常僕役相待。他知道件事情關係高家上下百餘口人的性命,被關押在軍營中時,痛悔非常,此時哭喊道:「小人無能,被那許無忌抓住,連淮南軍的回信也被他搜出來了,壞了主人的大事,那時本就應死去贖罪,只是還想要帶了消息回來,如今消息帶回,還請主人知罪。」說到這裡,高尋連連磕頭,額頭流出的鮮血和眼淚交織在一起,糊的滿臉都是,看起來頗為怕人。
高昂聽完高尋的話後,躬身將其扶起道:「說什麼治罪不治罪的,這次本就是九死一生的差事,你能活著回來就是萬幸,差事辦的好不好那是天意,罰你做什麼,來來來,好生坐下歇息歇息,我還有些不明白的事情要問問你呢。」說罷,高昂又詢問了高尋幾個問題,問完後一個人站在那裡細細思量,臉色變幻無常,身邊的人也不敢出言打攪了他的思緒,過了半晌,高昂自忖道:「這許無忌倒是好大的氣量,竟然效仿曹操燒信收心的作為來,我平日裡以一介武夫相視,倒是小看了他。」(高昂所說的曹操燒信收心,乃是官渡之戰後,曹操在袁紹營中發現了一大批先前己方部下寫給袁紹的效忠信,曹操並沒有依照手下謀士的建議,將那些寫信的部下一一治罪,反而公開講信件全部燒掉,以示不再追究此事。曹操對眾人說:「當初以袁紹之強,孤尚難以自保,何況眾人呼。」於是曹操手下無論是寫信還是沒有寫信的,都對曹操心懷感激,出死力為其征戰。)
高昂想到這裡,逐漸放心下來,想來許無忌也想到如果將自己治罪,只怕寒了本地勢力的心,索性便將此事抹過去,當作淮南軍的離間之計,不過想到那呂方的心機好不深沉,自己想在他身上行那兩全之策,當真是與虎謀皮,差點便將自己一族性命都填入其中,這等亂世,無論是何人,性命當真是如同亂草一般,半文錢也不值,高昂喟歎了一會,便吩咐手下小心守備,自己便回家休息了,他那幫部下見高尋被放了回來,平日裡驕橫跋扈的鎮海軍親兵也變得有禮起來,也不像先前那般如履薄冰。
三更時分,人睡得正是香甜的時候,銅駝裡外的街道上突然出現了一群黑影,走近一看卻是一隊鎮海軍士卒,只見他們一個個口含木枚,抬著十幾具一端帶鐵鉤木梯,還將一段丈許長的粗木樁,放在一輛小車上,捆綁結實,成為一個簡易的攻城器。不過半盞茶功夫,便有百餘人圍在坊牆下面,寂靜無聲地等待著命令。
突然間一聲狗叫,牆下的眾人立刻將梯子帶鐵鉤的一端搭上牆來,待穩當後,便一個個口中銜著兵刃,沿著梯子爬了上去,先上牆的人跳下便將預備好的繩索垂下牆去,這時一人可能手腳不太靈便,竟不小心將口中的兵刃掉了下去,恰好那段坊牆下竟是青石鋪就的路面,鐵器和青石相撞擊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顯得分外動人心魄。
坊內頓時傳來一聲驚呼:「什麼人!」緊接著就是便是鐵器的撞擊聲,刀劍看入人肉體的鈍響,垂死的慘叫聲,報警的銅鑼聲。坊內的守衛用自己的生命給坊內的居民爭取了寶貴的時間。
許無忌站在坊外,臉色鐵青,對身後的親兵低喝道:「撞門。」十幾個健壯的士兵推著小車向坊門撞去,那坊門是用幾層厚厚的杉木包了鐵皮製成,十分堅固,可是在那簡易攻城器的一下下撞擊下,門板在逐漸開裂,變形,終於在最後一次兇猛的撞擊下,坊門倒了下去,整個銅駝坊裸露在進攻者面前。許無忌拔出橫刀,第一個衝進坊裡,大聲喝道:「高氏謀反,一門老幼皆斬,脅從不問,官軍討賊,敢抵抗者同罪。」門外的鎮海軍士卒轟然應道,向高家宅院殺去。
高昂躺在榻上,他睡得並不安穩,老是感覺有人在追殺他,而他在拚死奔跑,想要找出一條生路,眼看後面的人越追越近,回頭一看卻是打著呂字大旗的淮南軍,為首的那人一頭短髮,面目清秀,正是呂方。正焦急間,前面突然出現一彪人馬,為首的卻是許無忌,只見他滿臉笑容,口中喊道:高兄快到我身後來,讓我來對付那幫淮南賊。待到他氣喘吁吁的跑到許無忌身前,突然那許無忌臉色突然變得猙獰起來,揮刀當頭砍來,口中喊著:「誅殺反賊高昂!」
高昂嚇得一聲慘叫,醒了過來,原來卻是一個夢,高昂苦笑了笑,擦了擦自己額頭上的冷汗,自己的臉色一定是慘白的跟死人一般吧!可是那夢中那「誅殺反賊高昂」的聲音並沒有消失,高昂正驚疑間,門突然被撞開了,衝進一個滿臉血污的漢子,他感激從拿起榻旁的橫刀,那漢子抬頭喊道:「主人快逃,那許無忌帶著鎮海軍打進來了,已經進了坊門,喊著要捉拿主人,兒郎們快頂不住了,快逃吧。」
「許無忌?鎮海軍?」電光火石之間,高昂已經把一切都聯繫起來,想明白了,那許無忌果然不是曹操,他有放回高尋不過是示弱來麻痺自己,然後再給自己致命的一擊。他想的不是收買人心,而是借自己的人頭震懾城中的其他人,雖然城中的團結兵中有不少自己的潛勢力,豪強們也會支持自己,可若是在他們醒悟過來之前,自己的腦袋邊已經懸掛在縣衙門口的旗桿上,沒有人會為一個死人和手握刀槍的許無忌翻臉的。這個許無忌年紀不大,下手可真狠呀。可自己若是小心戒備,不中了他的示弱之計,依靠那坊牆,怎麼也可守到天明,全家百餘人的性命,難道不是喪在自己的手上嗎?一想到這裡,高昂便是心喪欲死,隨手便拔出橫刀,反手向自己咽喉割去。
眼看那高昂便要自刎而死,突然屋內一道黑影閃過,將其撲倒在地上,和高昂滾做一團。原來那高尋本是高昂的貼身僕役,平日裡便住在高昂書房外面,夜裡也好侍候。方纔那般響聲,他早就醒了,便等在外面等待高昂吩咐,突然看到高昂拔刀自刎,趕緊撲過來死死抓住高昂的手臂,哭喊道:「如今形勢危急,高家上下全待主人主持,再說追根溯源,這罪也在小人身上,主人快些從後面牆上翻出去,東門上的守軍有許多都是高家蔭戶,全家上下百餘口的血海深仇,就全落在您一人身上了,主人千金之軀,切莫自棄呀。」
第020章 安吉縣(八)
高昂被忠僕一撲,忙亂間橫刀沒割斷喉嚨,倒在臉頰上割了一刀,獻血淋漓,他卻絲毫沒有感到疼痛,眼下家門被滅,卻是由自己愚蠢大意所至,自己卻又不能一死了之,要偷生復仇,心中好似千萬頭野獸撕咬一般,臉頰上的疼痛比起來倒是微不足道了。屋外傳來一聲聲的悶響,卻是敵兵在撞擊著高家宅院的大門,夾雜著敵兵的喊殺聲,人們垂死的慘叫聲,銅駝裡好似阿鼻地獄一般,高昂不禁嘶聲長嘯,彷彿受傷的孤狼一般。
正在此時,西城門那邊突然傳來一片喊殺聲,夾雜著激烈的鼓聲,好似數千大軍正在圍攻一般。高昂和手下對視了一眼,每個人蒼白絕望的臉上都露出一絲希望的紅暈。有援兵了,現在任何能夠減緩他們壓力的人,哪怕是魔鬼他們也覺得可親。
這時傳來外面飛來一陣火箭,秋天本就物品乾燥,院子裡立刻便燒了起來,看到閃動的火焰,本來就瀕臨絕望的高家婦孺們立刻哭喊起來,正在忙著搬動傢俱土袋堵塞院門的僕役們也紛紛丟下手中東西,到處亂跑躲避箭矢。那扇外蒙鐵皮楠木大門隨著門外的撞擊聲不斷抖動,眼看就要倒下了。
高昂三步並作兩步跑到前庭,不顧不斷落下的箭矢,大聲喝道:「城外淮南軍已經裡應外合破城了,那些鎮海賊兵不過垂死掙扎罷了,我家院牆堅固的很,只要堵住那門,堅持片刻功夫,我等便得救了,只要能熬過今夜,爾等全部脫去奴籍,分與田畝。若有食言,高某死後定當拋屍荒野,不入祖墳。」說完後,高昂彎腰搬起一袋丟在地上的土袋,當先向院門去跑去。眾僕役見到主人身先士卒,也聽到西門外的喊殺聲,還以為真的高昂和城外的淮南軍約定了獻城,頓時士氣大振,紛紛搶起地上的沉重傢俱、土袋,向院門口衝去,不一會兒便將院門堵得嚴嚴實實。那高家宅院院牆也的確又高又厚,宅院內也有三十多個打過仗的部曲,高昂讓其從射孔不注向外射箭,其餘的僕役都拿著頂端綁好了火把的長竹竿,牆頭上只要看到有人露出頭來,便一股腦兒的亂捅過去,饒是爬上院牆的都是鎮海軍中的選鋒,也拿這等奇怪的武器沒有辦法,抵擋了兩下便紛紛跌下去,只有門外的鎮海軍士卒還在一下下的撞擊著大門,高昂趕緊吩咐婦孺們快些將後面廚房的大鍋搬來,將裡面裝滿油脂。
高家的院牆十分堅固高聳,一丈五尺高,夯土的製成的院牆牆基足有六七尺厚,外面還包了一層青磚,就是讓你去挖,也不是一兩日功夫能夠完成的,更何況院門處有兩個箭台,牆上還有射孔,若要攻進去,要麼是用木梯越過院牆,殺散守卒,打開院門讓大隊衝進去,要麼是直接撞破院門。一開始進攻頗為順利,士卒們用幾塊事先準備好的木板蓋在那具裝著粗木樁的小車上,做成了一個簡陋的攻城錘,雖然宅院中的守衛者不斷從箭台和射孔中向推動攻城錘的士卒們射箭,但是絕大部分箭矢都被木板擋住了,就算有個別人被射中,也立刻被後面預備的士卒代替了,大門在攻城錘的撞擊下,不斷地變形、裂開,在牆外休息著,準備做最後一擊的鎮海軍士卒們已經可以從哪些裂縫裡對方的雜物了,他們點燃手裡的火把,準備一旦撞塌大門,便將火把扔到雜物上,燒掉障礙物,然後衝進去燒殺搶掠一番。許無忌在進攻之前已經許諾,今夜只要攻下高家,家中財貨子女他一分一文也不要,全部分給手下,只要高昂一人的首級。一想到平日裡看到高家的嬌妻美妾,財貨糧帛,所有士卒的氣息都粗了起來。
許無忌站在銅駝裡的大門下,三具無頭的屍體倒在一旁,這些都是攻破銅駝裡後,趁著夜色去劫掠其他家的亂兵,他立刻將其斬首示眾。他今夜的目的很明白,只誅殺高昂一人,而不是擴大打擊面,迄今為止一切都很順利,同坊裡的其他家都作壁上觀,並沒有派人支援高昂。只要在天明前將這事情瞭解,他許無忌在這安吉城中便是穩如泰山。至於西門的淮南軍,就讓他們去折騰吧,夜裡強攻有防備的城池,恐怕忙亂中掉進護城壕的人比城頭射殺的人還多,那個呂方若是連這點軍事常識都沒有,真不知道他是這麼從一介贅婿混到湖州刺史的高位的。為了防止團結兵軍心不穩,他還是下令從營內抽出三百人去西門,彈壓可能出現的亂兵。想到這裡,許無忌猛然握緊右手,彷彿將眼前的高家宅院握在手中捏碎。「來人,傳我的軍令,斬下高昂首級者,賞帛百匹,我要將這狗賊的首級漆成我的溺器。」
許無忌話音剛落,高家院門處猛然一聲巨響,緊接著便是一片慘叫聲,原來不知何時,院內的守兵將一具盛滿沸油的大鍋抬上了院門上的箭台,趁攻城錘在撞擊院門的時候,猛的往下一倒,方纔的巨響便是那大鍋落在地上的聲音。那攻城錘上因為時間匆忙,只頂了塊木板,連牛皮都沒蒙上一塊,滾燙的沸油從木板縫隙流下來,頓時燙傷了不少人,緊接著從箭台上又扔下火把,火焰「彭」的一聲竄了起來,躲在木板下推動攻城錘撞擊院門的鎮海軍士卒立刻變成了一個個「火人」,痛苦的在地上翻滾掙扎,徒勞的想要撲滅身上的火焰,場中瀰漫著人肉被燒灼的焦香味,讓人作嘔,高家院內爆發出一陣歡呼聲,鎮海軍士卒看著這一切,雙腳彷彿被黏在地上了,前進不得。
正當此時,突然一人衝到攻城錘前,不顧箭台上守軍的箭矢,拚命扑打著攻城錘上的火焰,一邊扑打一邊大喊:「吾輩自起兵以來,破城何止百十,今日又豈能為此所困,男兒生死有數,份當今日死又豈能拖至明日。」那攻城錘本是木質,又澆了油,更是燒得迅速,將四周照的如同白晝一般,兩邊人看的清楚,正是許無忌,鎮海軍士卒看到主帥如此英勇,士氣頓時大漲,一湧而上,一部分用盾牌遮擋箭台上的箭矢,一部分用沙土撲擊火焰,箭台上的守軍也拚命射箭,可進攻一方的士卒如同瘋了一般,有的人身中數箭還是拚死不退,不過一會兒功夫,竟將這火焰撲滅了。鎮海軍趁勢推著攻城錘猛撞起院門起來,隨著一下下的撞擊,院門逐漸變形,破碎,眼看鎮海軍就要攻進來了。
高家宅院內,此刻卻是一片死寂,挨著牆邊躺著十餘條漢子,他們都是已經苦戰半宿,傷勢沉重不能復起的人,高家所有還能站著的男人都手持兵器,站在院門口,準備做最後的抵抗。高昂肩上纏了塊白布,這是他方才在箭樓上倒油,被對手射中了一箭,平日裡黝黑的臉龐此時卻由於失血和疲乏顯得蒼白起來。在一旁抱著幼子殷殷哭泣的正是他的正妻龐氏,高昂猛然一咬牙,手起刀落,竟將龐氏的腦袋砍了下來,頓時幼子大聲哭泣起來,其餘的婦孺紛紛向四邊躲開,家主今夜屢經大變,莫非是失心瘋了。
「將全部婦孺殺掉,屋子也放火燒掉,等會賊兵攻進來,我等自當與其死戰,婦孺又要受一番苦楚,財帛又豈能留給他們。」高昂的眸子卻清明的很,走到正在哭泣的幼子面前,低歎道:「不要怕,一下子就沒事了,一點都不疼。」說罷便一刀向他的脖子砍去。
院內很快平息下來了,最後一名婦女都已經被殺盡,絕大部分婦女幾乎是一種平靜的態度面對了她們的命運,身後的宅院也已經澆上了油,高家的守衛者們渾身血污,臉上的表情平靜而又絕望,看著晃動著的院門,準備做最後的廝殺,他們不再奢求活下來,只是為了自己和家人的生命索取最大的代價。
「彭!」高家院門終於倒了下來,進攻者飛快的清理著門後堆放著的雜物,一夜的辛苦總算到了收取回報的時候,女人、美酒、財帛這一切都在這堵門的後面。許無忌躊躇滿志地看著雜物一點點的被推開搬走,說來奇怪,剛才還在不停從箭台向下射箭的對手也停了下來,應該是他們沒有箭了。西門的鼓聲吶喊聲還是那麼激烈,不過顯然那不過是淮南軍的佯動,準備配合城內的內應,只要將這些高家叛賊一網打盡,那呂方也玩不出什麼花樣來,若不是要在手下士卒面前保持矜持,他幾乎要得意的笑出聲來了。
一陣微風吹過,許無忌依稀聽到宅院外的街道上一陣腳步聲,「混蛋,眼看都要大功告成了,莫非還有那個不開眼的跑過來救援那高昂不成?」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猙獰起來,不過不要緊,他這裡還有兩百兵,足以打垮城內任何一家湖州本地豪強的部曲,畢竟他們的主力都在城頭堅守的團結兵中,深夜裡沒有他本人的兵符,而是不可能調動團結兵的,在天亮之前,他在安吉城內是無敵的。
第021章 安吉縣(九)
「將軍,東門遇襲,城外的淮南軍在蛇頸關的敗兵中暗藏有內應,裡應外合,派精銳爬上了城頭,正在和我軍爭奪城門,形勢危急,還請派援兵。」一名氣喘吁吁的士卒跪在地上,大聲喊道。
許無忌的頭腦一陣眩暈,方纔他以為是不長眼的本地豪強援兵的腳步聲原來是自己東門守軍的求援信使,他一下子從興奮的頂峰落到了谷底,這怎麼可能?他緊閉了一下眼睛,定了定神,竭力用鎮定的口氣問道:「東門上光團結兵就有兩個百人都,蛇頸關上的敗兵總共才幾個人,能做的了什麼事,你們連那點敵兵都對付不了,還敢向我要援兵?」說到最後,許無忌的口氣裡還是流露出一絲焦躁的氣息來。
「將軍,今日卻是不同,那兩百團結兵裡面多有高家部曲蔭戶,夜裡聽到他們主人家殺聲四起,早就軍心搖動,若不是東門的虞侯殺了好幾個領頭的,只怕早就彈壓不住了,如今又有淮南賊攻打,他們喊著說高家早就送款於淮南了,自己人不打自己人,那些團結兵便打得很不賣力,有的乾脆拔刀反了,如今東門守軍裡信得過的只有百人不到……」
那信使的嘴巴還在一張一合,可許無忌的耳朵裡什麼都聽不到了,那呂方難道是惡魔嗎?居然計中套計,無論是在前面院中苦戰的高昂,還是眼前就是勝利的自己,都不過是隨著他手中絲線跳動的玩偶。那高昂應該沒有與其合謀買城,否則今夜自己偷襲之時,銅駝坊裡不會防禦如此鬆懈,院中部曲也不會只有這麼點,那高尋在城頭被自己所擒也應該是呂方設的套子,至於信裡所寫的午夜裡應外合,買城也是子虛烏有的事情。這一切不過是為了挑撥主客兩軍之間的關係,縱然此計不成,他損失的也不過是先入城的十幾名細作罷了,只要成了,便可兵不血刃奪取這安吉城,實在是一本萬利的買賣,只是,此人胸腔裡跳動的還是一顆人心嗎?
猛然一陣嘶喊聲把許無忌從自己的世界裡扯了出來,原來鎮海軍士卒正清楚院門雜物時,院內的高宅突然燒了起來,顯然是守軍眼看已經抵擋不住,開始縱火自焚。外面正在清理院門裡堵門雜物士卒們發出一陣不滿的喊聲,加快了搬開雜物的速度。前面的人乾脆將兵器都丟到一旁,好空出雙手來搬東西,後面的人也一面不滿的叫罵著,一面盡量的向前擠,好等會搶在前面。大伙冒著箭矢沸油,辛苦了半宿,還不就是為了等會多搶點,現在裡面著了火,要是進去慢了,那不是白白吃了這麼久苦頭,天下間豈有這等道理,至於剩下的那些高家部曲,鎮海軍士卒們渾然沒放在心上,那幫也沒上過幾次戰陣的傢伙,若是躲在牆頭射箭潑油也就罷了,刀對刀,槍對槍的廝殺,又有什麼可怕的。
為首那人一腳將最後那張沉重的柚木長几一腳蹬開,眼前的宅院和他之間已經沒有什麼隔阻的了,在火光的映射下,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高家部曲的屍體,眼前的明堂相比起來顯得更加富麗堂皇,想起傳說中裡面的財貨,心頭一熱,正要當先衝進去,突然小腹一涼,低頭一看,卻是一柄橫刀貫入腹中,刀柄卻是握在地上的一具「屍體」手中。他這時才感覺到疼來,大喝一聲,正要一刀將那裝死的敵人釘在地上,旁邊一人撲過來,乾淨利落的將其首級砍了下來,在他最後的印象裡,那人的眼睛竟是紅色的,好似凝固的濃血一般。
宅院內立刻被新爆發的戰鬥給充滿了,宅院剩餘的守衛者們已經苦戰了快一個時辰了,按說早就應該精疲力竭了,可是他們好像完全不懂得什麼叫做疲累一般,動作敏捷的彷彿養精蓄銳許久,就等著這場廝殺一般。鋼鐵撕裂著肉體,鈍器相互撞擊,咒罵聲、碰撞聲交織在一起,如同修羅地獄一般。衝進宅院的士卒們很快就發現眼前的敵人有些不太一樣,他們不是為了打敗對手而戰,而是為了盡量拖著更多的對手和自己一起去死。那些身負重傷的高家部曲們,躺在地上咬牙忍住戰鬥者的踐踏,只是為了尋找一個機會一把抱住對手,一起滾到燃燒的宅院中去。終於,在一名高家部曲往自己身上倒上油脂,然後點火向對手去之後,鎮海軍士卒們的神經終於崩潰了。有人開始掉頭向院門逃去,口中發出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意思的聲音,那些身經百戰的老卒好似身後追著阿鼻地獄的惡魔一般,頭也不敢回,向院外逃去,可院門狹窄,雜物又沒清理乾淨,頓時擠成了一團,外面還沒進去的士卒只聽到一陣慘叫,便沉寂了下來,接下來便是一陣刀劍砍在骨肉上的鈍響,聽起來讓人骨寒。
許無忌立刻就明白了現場的形勢,雖然他很著急趕去東門,挽回那邊的險情,可是眼下已經攻了兩三個時辰,方才又莫名其妙的敗出來,士卒們已經有點膽寒,若是自己領兵趕往東門,不一鼓作氣將眼前的高家全部斬殺,高家剩下的那點部曲倒翻不起什麼大浪,一旦左右作壁上觀的其他本地豪強看到高家這等遭遇,只怕心中頗有兔死狐悲的想法,一旦兩者合流起來,城內的團結兵和青壯加起來可不下五千,便便大事去矣。許無忌回頭對身邊還在等待命令的那從東門趕來的信使吩咐道:「你快些到西門去,那邊還有三百人,讓他們趕快趕過來支援你們,這裡形勢緊急,我也抽不出人手來。」
那信使聽了,只得應了一聲,躬身行了一禮,便轉身向西門那邊跑過去了。許無忌轉身走到從院內逃出的幾名潰兵面前,那幾人一個個魂不守舍,好似剛剛看到什麼可怕的東西一般,他也不多話,喝道:「來人,快將這幾個臨陣脫逃,拋棄頭領的鄙夫全部捆起來。」
許無忌身後的親兵立刻如狼似虎的撲上來,三下五除二便將這幾人綁了個結實,許無忌也不多話,喝道:「聞鼓不進,聞金不止,旗舉不起,旗按不伏,此謂悖軍,犯者斬之,爾等棄袍澤不顧,獨自逃生,還有顏面獨生嗎?來人,全部給我斬了。」那幾人如夢初醒,還沒開口呼救,便被身後的親兵砍下首級,血淋淋的首級被扔了一地。許無忌指著那幾人高聲道:「我輩武人,寧可死於陣前,豈能徇與軍法。等會敢後退一步者,皆斬!」外面的鎮海軍士卒轟然稱諾,聲如雷霆一般。
安吉縣城,東門城樓,並不寬敞的城樓上,數十人揮舞著武器殺做一團,不時有人受傷倒下,但是卻沒有聽到呻吟或求饒的聲音,莫邪都一方有部分是混進城內的蛇頸關敗兵,為了容易區分敵我,他們在右臂上都綁了一塊白布,在黑夜裡頗為顯眼,從人數來看,東門守軍略佔優勢,可是偷偷縋上城頭的莫邪都選鋒都是呂方的旗下精兵,無論是武藝,兵器、盔甲都是優中選優,為首的便是呂方的親兵頭目徐二。而且莫邪都一方也是沒有了退路,安吉城東門城牆足足有三丈多高,這漆黑的夜裡,讓他們從那麼高的城頭上跳下去,還不如拚死從眼前的敵人中殺出一條血路,打開城門,放己方士卒進城比較現實。
徐二竭力揮舞著右手裡的橫刀,使發了性子的他幾乎舞成了一團白光,口中大聲的激勵著自己的同伴們。「保護住我的背後,再堅持半盞茶功夫,我們就贏了。」戰鬥已經持續了很長一會兒了,徐二都數不清在他面前倒下了幾名對手,他手裡那把橫刀的刀鋒早已砍缺了口,變成了鋸齒形,雖然如此,由於他的武勇,身上的那幅精選的兩檔鎧,最重要的是好運氣,他並沒有受什麼傷,但是他心裡很清楚,只要在城樓下保持中立的那些團結兵倒向敵人,就算自己身上披著的是呂方那件精選的鎖子甲,也別想活著走下安吉縣的東門城樓。突然,徐二的右手中的橫刀一頓,已經砍入了對手的肩膀,徐二頓時一喜,他眼前這個對手好像是個小頭目,武藝頗為精熟,若是斬殺了此人,說不定眼前的敵人會垮下去,手上趕緊加力,想要將對手半邊肩膀給卸下來。可那橫刀刀鋒早就鈍了,對手身上又有盔甲,徐二一時間竟砍不下去。那人被徐二這一刀砍得痛入心扉,大吼一聲,竟一把抓住刀刃,一沉肩便把徐二撞到在地,兩人在地上滾來滾去,扭打起來。
東門外的城壕邊,呂方正焦急地看著一邊看著城頭的廝殺,一邊看著手下驅趕著民夫搬運著裝滿泥土的草袋。夜風將一旁的火焰吹得不斷閃動,變幻出各種各樣的形狀,火光照在他的臉上,顯得格外可怖。他的計策,不,應該說是高奉天的計策到現在為止都很順利,信使落入了鎮海軍手中,自己故意寫給高昂的信也被那許無忌看到了,還有那一大袋金子。許無忌也中了計策,發動了對高昂的夜襲,在西門的佯攻也吸引了對手的兵力,否則就不能解釋城頭守軍的力量為何這麼薄弱,湖州本地勢力的團結兵並沒有加入戰團中。可是這一切不等於勝利,在漆黑的夜裡,少數精銳是可以在城頭有接應者的前提下,用繩子來爬上城頭,可是現在敵軍已經有了準備,只要敵樓上有一個持弩的射手,就可以封鎖住那條通過繩索爬上城頭的道路了,現在能做的只能是組織著一大群有著夜盲症的民夫和士卒們來填平壕溝,然後才能讓士卒搶在敵軍援兵趕到之前用長梯登城,最後打開城門,讓大軍入城。這一系列行動,只要任何一個細小的因素出了問題,整個計劃就會完蛋,先登城的選鋒,跌死在城下的親兵們,都會白白死去。雖然一直是個無神論者,呂方也不禁開始向上天祈禱起來。
第022章 安吉縣(十)
「嗖!」不知從哪裡飛來一隻弩矢,將呂方身邊的一隻火把射斷了,餘勢未盡,還將一名正在用獨輪車搬運土袋的民夫射倒在地。那火把掉到地上,場景立刻黑了起來,那幫民夫本就是剛剛被強征而來的,只不過為強力所逼,才不得不半夜搬著土袋在這裡填壕,立刻以為是城內的守軍出城逆襲了,頓時大亂,紛紛丟下獨輪車,如無頭蒼蠅般的亂跑。坐在兩邊養精蓄銳準備登城的兩個百人都也以為有敵軍夜襲,頓時一片兵器盔甲碰撞的聲音,動人魂魄。
「別亂動,不過是一支流矢。」一人大聲喝道,緊接著那火把也被人撿了起來,眾人藉著火光看過去,安吉縣城的東門還是緊閉著,顯然方才不過是城頭射過來的流矢。「大家加把勁,快些填完了城壕,也好下去休息,今夜來幹過活的,明早便可回家,軍糧也都不用出了。」說話的正是呂方,手裡高舉著方才掉在地上的火把,那兩個百人都都是精選的,大半都是去年便和他在江南經歷過陣仗的老兵了,聽到統帥熟悉的聲音,紛紛鎮定了下來。民夫們聽到呂方的許諾,動作也更快了,誰都想早點回到家中,正是收穫的季節,誤了農時可不是鬧著玩的,很快,護城壕便有五六丈寬的一段被填平了。
徐二和對手在地上滾來滾去,兩人力氣相仿,在這地上也使不出什麼武藝,雙方的戰友也都不敢亂下手,免得誤傷了自己人。徐二被壓在下面,對手狠命的掐著他的脖子。徐二隻覺得太陽穴上的那根血管跳的厲害,就好像有人在拿著鼓槌在上面敲打似的,隨時都會炸裂,血從裡面噴出來。和自己扭打的那人也是滿臉都是獰笑,顯然覺得勝利就在眼前了。突然,徐二右手無意思的一揮,擊打在對方的肩膀上,立刻感覺到對手掐著自己脖子的雙手軟了一下,他立刻反應到這時自己先前在對方肩膀上的那一刀留下的傷口。徐二立刻一把抓住對方肩部猛地一扭,只聽到一聲慘叫,他立刻感覺到脖子上那雙手鬆開了,趕緊深深吸了口氣,猛地一下翻過身來,將對手壓在身下,左手抓到一塊硬物,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狠狠的向對手頭上砸去。一下,兩下,三下,徐二感覺到身下那個拚死掙扎的身體足見軟弱下來,他隨手將那物件扔到一邊,原來是半塊牆磚,身下那人早已眼珠凸出,腦漿迸裂,他想要站起來,突然感到全身一陣無力,一屁股坐了下去,卻被身後一雙有力的大手扶住了。回頭一看,卻是陳五,幾具長梯搭在城牆邊緣,大隊的莫邪都士卒正衝上城來。
「高家這幫混蛋居然這麼難纏,花費了我這麼多功夫,也不知道東門那邊到底怎麼樣了。」許無忌站在高家堂前的台階上,四處滿是橫陳的屍首,眼前的明堂已經燒得如同一座小火山一般,灼熱的火焰讓相距長四五丈遠的許無忌臉上都微微作痛,顯然是守兵潑了油再放火的。身後的士卒們在翻動著守兵的屍首,一面尋找著高昂的屍體,一面也看看能不能撈點油水出來,眼看財貨婦女都要到手了,卻被一把火燒個乾淨,夜襲的鎮海軍士卒一個個都滿腹怨氣,這他媽的是什麼一回事呀!
「將軍,沒有找到高昂的屍首,想來是在屋中自焚了,高家上下婦孺老小的屍首都在左邊耳房的前面,想來是高家部曲眼見抵擋不住,不願留下婦孺受辱,全部都殺了。」一邊的校尉躬身稟告道,許無忌煩躁地揮了揮手,怎麼今夜一切都不順利,不過高家滿門被滅,也算給其餘的本地豪族提了個醒,讓他們看看背叛鎮海軍的下場,短時間內應該也不會有人再玩什麼小動作了吧。如今最要緊的是守住東門,若是讓莫邪都攻進來,那也就不用考慮明天的事情了。想到這裡,許無忌下令道:「快些集合,到東門去。」
東門外,已經是四更時分,遠處的地平線上天色已經有點發白了,站在城樓上可以依稀看見大隊的莫邪都士卒列成一個個方陣,等待著城門被打開,城外的護城壕已經被填平了好長一段,羊馬牆也早已被推平,在守軍和莫邪都之間只剩下那一道城牆了。白熱化的戰鬥正在城樓上展開,陳五帶著那兩都兵登上城後,那些一直在一邊旁觀的團結兵立刻倒向了莫邪都一邊,殘餘的鎮海守軍眼看就要被一掃而空了,可恰好,被派往西門調兵的信使帶著那三百兵趕回來了,那領兵校尉頗有經驗,立刻從拆掉一旁的民居,壘成了一個矮土坡,分了百人上了城牆,他知道對方既然已經佔了城樓,自己便變成了仰攻,形勢對自己不利,而且對方還可以通過長梯源源不斷的從城外派援兵上來,可鎮海軍在城內除了許無忌帶著正在圍攻高家那兩百兵外,其餘的都分散在各處城牆上,彈壓控制著各處團結兵,拼兵力消耗自己是絕對不是敵軍的對手的。
那校尉的計劃果然厲害,一開始他對東門城樓發動佯攻,陳五毫不費力的擊退了幾次敵軍進攻,便居高臨下攻了下去,想要奪取東門,讓大軍進城。可卻被沿著城牆上側擊過來的那隊偏師打了個措手不及。丟了四五十條人命,被圍在東門城樓上,那鎮海軍校尉趁機引領著援兵上了城牆,立刻下令放火,準備將上城敵軍全部燒死在城樓之中。
東門城樓內,擠成一團,那城樓不過方圓十餘丈的地方,卻幾乎塞了近百人,幾乎都是先前登城的莫邪都兵,倒戈向淮南軍的團結兵看到形勢逆轉立刻就腳底抹油,溜了。他們都是本地人,地形熟悉,又是夜裡,三轉兩轉便跑的乾淨,鎮海軍也急著想要奪回東門,對於逃兵也都放走,免得把他們都堵在絕地,反而逼得敵軍死戰,徒然多傷士卒。陳五氣喘吁吁的穿行在行列裡,一面罵著一面拳打腳踢的把士卒們重新推進行列裡,他心裡氣惱到了極點,在呂方手下武將中,他一向自視極高,以為呂方之下第一人,可呂方引兵南下,卻以王佛兒為莫邪都副指揮使,留守丹陽,連南下的精兵都留了大半給他,已然是執掌方面。陳五心中立功之念愈熾,本來這等帶著兩個百人都先登的事怎麼也輪不到他來幹,他也搶著來干了,可卻陰溝裡翻了船,被敵兵堵在城樓中。正要開口激勵士氣,一口氣將敵軍從城頭上趕下去,突然外面一陣響動,接著便聞到焦味,原來鎮海軍從城下搬來了些許守城用的油罐,投擲了過來,接著放起火來。那東門上的城樓建造時為了抵禦城外的火攻,面朝城外那邊都是用磚石砌成,所有木樑等易於燃燒的部分全部都在朝城內那邊,可沒想到這次火攻卻是來自城內,頓時便燒了起來,眼看莫邪都那先登的近百人就要全部被燒死在城上。
城樓外一旦火起,裡面剛剛恢復了點的秩序立刻混亂了起來,有人被推倒在地自相踐踏起來,眼看便是全軍覆滅的局面。猛然一人從人群中衝出,發瘋抱起樓中放在一邊當作礌石用的一段龍首石,陳五一把抓住那人叱道:「你瘋了嗎?還不快回到行列裡,一起衝門口衝出去。」
那人回過頭來,用袖口抹了一下臉上的污跡,卻是徐二,大聲解釋道:「敵兵定然用弓弩封住門口了,我等用這石柱撞開側面的牆壁,才能夠殺他們措手不及。」
陳五聽了大喜,趕緊帶了四五名身強力壯的士卒一起搬起石柱,幾下功夫便撞開了側面的牆壁,眾人魚貫而出,那時天色還昏暗的緊,守軍都手持弓弩,瞄準城樓的出口,準備射殺從門口衝出做拚死一搏的淮南兵。卻沒防備到一夥人從側面殺了過來,頓時被殺了個措手不及。那隊淮南兵從火海中逃生出來,本就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混沒把自己的命當回事的。此消彼長之下,形勢頓時倒轉了過來。那鎮海軍的校尉猶自大呼酣戰,卻被一支投矛擊中,接著便被後面衝上來的士卒割下首級,鎮海兵頓時一發不可收拾,跨了下來。陳五順勢衝下城去,打開了安吉縣東門。
許無忌一路往東門趕來,一路上他碰到了些許潰卒,他也不由分說,立刻編入自己行伍之中,等會的激戰中,哪怕多一個人也是好的。行到離東門還有百餘步時,猛然聽到一陣馬蹄聲。許無忌頓時臉色大變,這安吉城中沒有半個騎兵,就是拉車用的駑馬也不過二十餘匹,聽著蹄聲整齊,顯然是久經訓練的鐵騎,不問也可知淮南軍進城了。剛要開口命令手下列陣相抗,一聲弦響,肩膀上已經挨了一箭,緊接著便是「嗖嗖」羽箭飛射之聲大起,前面的鎮海兵倒了一地,若不是身邊親兵護衛的快,只怕那許無忌尚未與淮南兵打照面,便已經被射成了刺蝟。緊接著數十騎披甲騎兵便如同夜叉一般,從昏暗的晨霧中衝了過來,殺了鎮海兵一個措手不及,前面的士卒立刻如同紙人一般被砍倒撞翻,後面的鎮海兵也不是傻瓜,以自己的血肉之軀抵抗加起了速度的騎兵,紛紛向道路兩旁跑過去,鎮海兵便如同擊打在礁石上的海浪一般,潰散了,粉碎了。
第023章 折衝(一)
劉滿福沖在當先,手中的長槊已經沾滿了紅的白的,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來了,蛇頸關一戰後,呂方對折損十餘騎心疼的要命,在前世的時候,看史書裡寫的動輒「控弦數十萬,鐵騎萬餘」之類的滿篇都是,可等到了穿越之後才知道,騎兵在古代中國中原地區是多麼寶貴的東西,尤其是在南方,無論是騎兵還是懂得指揮騎兵作戰的騎將,那都是當寶貝護著。所以朱瑾帶著五六千沙陀騎兵逃到淮南來後,楊行密可以說是倒履相迎,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官位更是直接給的高,直接給到了節度使的高位。固然朱瑾名重關東,久負盛名,可楊行密心裡更看重的只怕是他帶來的那幾千沙陀騎兵,有了這些寶貝,淮南才有能和已經控制了中原大地的宣武朱溫對抗的資格。好不容易才積攢了八十餘騎,可那劉滿福竟一下子折損了近四分之一,偏生他有立下頭功,也不好責罰。呂方乾脆說接下來的攻城戰非騎兵所長,把所有騎兵全部關在營中,待到打開城門後,才讓其衝進城內,直取中樞,防止守軍將糧倉軍資全步燒燬。那劉滿福便如同脫韁的野馬,一頭便撞了進去,正好碰到許無忌的援兵,立刻將其沖了個七零八落,劉滿福正得意間,突然看見前面有十餘名鎮海兵正向右邊的小巷退去,倒好似護著什麼緊要人物一般,他立刻踢了一下座下馬肚子,向那邊衝去,一邊沖一邊大聲呼喊,正在四處砍殺潰逃的莫邪都騎兵聽到喊聲,也圍了過來,那十餘鎮海兵雖然拚死抵抗,但眾寡懸殊,不一會兒便被殺了個乾淨,倒在地上橫七豎八的倒了一地,護著的那人若不是劉滿福多了個心眼,害怕是什麼重要人物,才被一矛桿打倒在地,綁了個結實拴在馬後。
待到呂方進城時,已是天明時分,由於安吉城的其餘兩座城門都被守軍自己堵得嚴嚴實實,結果莫邪都進城後,剩下的鎮海兵分散在四處城牆上的團結兵種,根本來不及打開城門逃走,要麼四散逃走,要麼就被手下的團結兵反戈一擊,砍了腦袋獻給淮南兵那裡以為投名狀。呂方看到夜裡一波三折的激戰,連手下大將陳五和徐二都差點在城頭上變成烤豬,本以為進城後還有一場激戰,佔領城門後,先奪取了東門旁的幾個坊裡,修築壁壘,絕不給對手反撲的機會。結果沒等來預料中的敵兵反撲,卻只看到本地豪強一個個陪著笑臉,領著部曲帶著鎮海兵的首級和俘虜過來覲見,自己這邊長槊如林倒似小家子氣了些,老臉也有點忝然。
可在那些豪強眼裡,只見入城的淮南軍軍容嚴整,通往呂方幕府的道路兩旁夾道站莫邪都的旗下精兵,一個個刀出鞘,箭上弦,身上的盔甲兵刃依稀還可以看到昨夜裡廝殺的留下的血跡,那些豪強一路上過來時已經看到街邊昨天戰鬥留下的痕跡,眼下又看到呂方這般陣仗,一個個身形是越走越矮,到了最後走進呂方的幕府中時乾脆一個個跪服在地上,連抬頭看呂方一眼的膽量也沒有。那朱姓縣尉腹中更是大罵縣宰高昂,派什麼人出城去和淮南賊溝通,現在倒好,不但撐破了,連自己也丟了性命,那短毛賊莫不會如同在丹陽一般,一股腦兒將己輩全部給屠了吧?
呂方坐在上首,看到那幫人一個個跪在地上,好似一大排磕頭蟲一般,正想裝出一副禮賢下士的模樣,開口讓他們起來說話。一旁的卻伸出一隻手扯了一下衣袖,一看卻是高奉天,只聽他低語道:「這幫人都是搖擺不定的小人,唯力是從。唯有恩威並施方能驅策。如今正是以將軍神威震撼其心,賞其有功者,罰其有罪者,才能使喚的動他們。若是一味寬厚,只怕這幫小人會以為我等可欺,又暗中和鎮海軍勾結。」
呂方聽了暗自點頭,高奉天的話說白了就是大棒與胡蘿蔔兩者不可偏廢,現在如果只給胡蘿蔔,也許在這裡這幫傢伙覺得還好,只怕一轉身就會覺得莫邪都離不開他們,看輕了呂方,又會玩兩邊下注的把戲。想到這裡,便故意懶洋洋斜倚在座椅上,只是隨意的把玩著腰間的橫刀,不時將那刀拔出一半又插回鞘中,發出一下下金屬的碰撞聲。
呂方不說話,自然這幕府也不敢有人發出聲音,唯一打破寂靜的唯有帳外的秋風吹動牙旗和呂方橫刀和刀鞘的碰撞聲。安吉的本地豪強們跪在地上,那一聲聲彷彿敲打在他們心尖上一般,趴在地上,斜著眼睛只能看到兩旁侍立的莫邪都將吏的靴子,再想起帳外站著的大隊披甲持槊的士卒,只覺得這時間是分外的難熬,那李明平日裡養尊處優慣了的,身材又頗為肥胖,跪在地上時間久了,只覺得兩腿膝蓋處先是酸,接著是針刺般的疼,到了最後已經是沒有了感覺,完全麻木了。他李明生來便是席厚履豐,哪裡受過這等苦楚,可在這幕府之中,竟連稍微挪動下身體也不敢,生怕那點惹怒了上面的呂方,掉了腦袋。
正當此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人嘶馬鳴的聲音,接著便聽見有人叫喊著:「呂帥、呂帥。」趴在地上的眾人正驚疑間,這幕府乃是將帥出征之時,中軍議事之機構,何等肅穆的地方,方纔這麼長時間,帳中這麼多將吏連咳嗽聲都沒聽到一下,莫邪都軍紀之嚴可見一斑,此人居然在外面喧嘩,好大的膽子。
呂方在上面正思量找個理由給下面趴著的傢伙一個下馬威,偏生那些本地豪強好似商量好了一般,一個個跪伏在地上動也不動,也找不到什麼理由,正沒奈何間,卻只見外面衝進來一人,正是進城後衝在最前面的騎兵都隊正劉滿福,只見他滿身血跡,口中喊著:「呂帥,這安吉城中鎮海軍的頭領被我抓到了。」說話間,外面兩名親兵推進一個綁的結結實實的人來,只見其滿身是傷,頭髮披散著,一條胳膊還奇形怪狀的扭曲著,顯然是折了,正是安吉城中的鎮海軍最高將領許無忌。
呂方看了看許無忌,只見他臉上滿是血污,髮髻又散亂得很,莫說他一件未曾見過他,就算見過,只怕現在也認不出來,隨手指著跪在最前面的牛縣尉,問道:「你看看這人是否是那許無忌。」
那牛縣尉跪在地上,看到呂方指著自己,心中倒是歡喜的很,起碼可以起身動動,跪在地上這麼久,骨頭都酥了。趕緊爬起身來打量了兩下許無忌,才轉過身來叉手行了個禮道:「正是許無忌那廝。」
呂方聽了點了點頭,那劉滿福看到主帥點頭,笑的更是裂開了嘴,這破安吉縣城之戰,首功自然是先登的徐二陳五二人,可自己擊破敵軍援兵,生擒敵軍主帥,這功勞也不小了,加上先前的蛇頸關上的大功,莫邪右都從宣州出兵以來,功勞最大的便要數自己了,先前留守丹陽被同伴拉下的仕途總算可以趕上去了。劉滿福正算著自己在勳書上該加上幾轉功,突然聽到呂方大聲說道:「劉滿福你奮勇陷陣,擒拿敵酋,本帥有功必賞,便依律賞你青絹百匹,銀兩百兩。」
呂方話音剛落,劉滿福那張大嘴已然咧開的足以塞進一個胡瓜了,定在那裡怎麼也合不上了,卻是喜得呆住了。站在呂方右側第一位的范尼僧卻變成一張苦瓜臉。原來唐時銀價極貴,玄宗時,湖州刺史想要回到中樞,行賄給李林甫,也不過是銀千兩罷了,已是極大的手筆,青絹百匹也就罷了,那兩百兩銀子可是貴得很。而范尼僧乃是呂方的主薄,軍中錢糧都是歸他調配,如今呂方從淮上募兵以後,又出兵湖州,花錢便如同流水一般,待到九月兵下了蛇頸關後,范尼僧囊中便如同水洗過一般,此刻讓他出這麼一大筆錢,好似在他身上硬生生割去了一塊肉一般,若不是呂方在眾將面前開了口,范尼僧就要跳出來勸諫了。
那劉滿福正要說躬身行禮謝賞,卻聽到呂方接著說了下去:「可你在軍帳前喧嘩,也犯了軍律,你也是老行伍了,這是什麼罪也該明白吧。」
呂方話一出口,這帳中的溫度好似立刻降了幾度,劉滿福那張笑的開了花的黑臉立刻垮了下來。這帳前喧嘩之罪若往重了說,說你慢軍,斬首都是可以的,若是往輕裡說也要吃一頓皮肉之苦,那劉滿福是個莽撞人,卻沒想到樂極生悲,報功心切竟變成飛來橫禍,待要開口求饒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卻又聽到呂方接著說道:「念你生性魯鈍,也是無心之過,又剛立下大功,這樣吧,功過相抵吧,等下你去范主薄那邊去領上兩百匹青絹,其他的也就功過相抵吧。我也知道這恩賞比起將士們在刀尖上衝殺流的血汗來說少了些,只是如今新近擴軍,手頭上緊了些,待到將來手頭寬裕了,絕不會虧待了兄弟們」
第024章 折衝(二)
劉滿福聽到這裡,趕緊走到一邊去了。呂方轉過臉看著許無忌笑道:「去年許捨兒(唐宋時捨兒時對年輕男子的稱呼)迫我等何急,哪知天道好還,今日落得這般境地。」原來乾寧三年,呂方在安仁義麾下時,許再思便引領新破董昌的武勇都大軍西還,呂方接應了田□的敗兵後,節節敗退,好不容易才退回宣州,那時許無忌便是其叔父麾下的先鋒,和呂方沒少打交道,呂方這麼說便是重提往事,譏笑與他。
那許無忌啐了一口,道:「只恨那時不追的緊些,取了呂方你的性命,如今卻被這般鼠輩所買,落到這般境地,罷了,你要殺便殺,何必多言辱我。」
帳中莫邪都將吏見他在這般境地還出言不遜,刀劍出鞘之聲不絕於耳,便要當場將其剮了,跪在地上湖州土豪臉上倒頗有愧色,呂方笑道:「許捨兒莫怒,你我各為其主,戰陣之上各盡其能也就罷了。來人呀,叫個大夫來給許將軍看看傷,換件衣服,帶到後營去小心看管便是了。」言罷,便有親兵將那許無忌帶下去了。
許無忌離開帳後,呂方的臉色立刻陰沉起來,對著下面的眾人低喝道:「爾輩助紂為虐,依附錢繆,對抗王師,如今城破方才來降,其罪難恕,如今你們還有什麼話說。」
眾人跪在地上已經半天,早就是筋骨酥軟,方才看到許無忌言語那麼不遜,呂方不但沒發怒,還給他看傷。眾人心裡一塊石頭便落了地,畢竟如果連許無忌拚死頑抗的敵將都能放過,自己好歹也曾立下些微功自然也是沒什麼大礙得了。可沒想到這短毛賊不知怎麼了,竟然翻臉不認人,也不怕大夥兒一拍兩散,全跑到許再思那邊去,到時候看看這一幫客軍在安吉如何立足。
下面眾人心思想得雖快,可眼前這關總得過去,畢竟這帳外可還有呂方的幾千兵,只要一聲令下,將這安吉縣城屠個乾淨也不過是半天的事情,消息靈通的幾人已經認出了站在呂方右邊最前面那個黑衣漢子便是傳聞中將丹陽縣陸家、朱家殺得一個不留的「屠伯」范尼僧,和這等粗人可沒有什麼道理可講的。
呂方話說完了,下面的豪強家長一個個彷彿打定主意不當這出頭鳥,只有那牛縣尉本來就對開城投靠淮南軍不太感冒,忍不住憤憤然道:「呂將軍這話可就差了,我牛知節不過是鄉下的泥腿子,家中也饒有薄產,無須去吃那斷頭飯,平日裡只懂得種田績麻,只是盜賊亂兵橫行,同鄉們推舉,才聚眾治兵,護衛鄉里,刺史節度們打過來打過去,我等都是納糧出丁,朝廷詔命也是變來變去,我等哪裡懂得誰家是忠臣,哪家是逆賊。再說攻城之時縣中土團兵也未曾和莫邪都動過刀槍,我等擒拿亂兵也不無微功,呂將軍讓我等在下面跪了許久,一開口便厲聲訓斥我等從賊,卻不知到底何人是賊。」
那牛縣尉話音剛落,呂方勃然大怒,渾然忘了兩三年前自己和眼前牛知節一般行徑,正要下令將其推下去斬首,也給這群土豪點顏色看看。卻覺得背後有人扯自己的衣服,回頭一看,又是高奉天,只見其附耳低語道:「此人乃是湖州有名的豪傑,少時家貧,聚集惡少年橫行鄉里,後折節讀書,劉漢宏之亂時鄉人推舉起團自衛,後來董昌平定浙東時,便拒絕封賞,回到鄉中耕田奉養老母,乃是有名的孝子,在湖州極有威望。此人少時家貧,並非靠家世之人,縣中的團結兵大半都是其招募訓練而來,將軍欲成大業,須得雅量高致,延攬英雄,切莫使氣殺人,壞了大事。」
呂方聽完後臉色微變,他知道高奉天為僧時遍歷江南東西兩道,對當地人物豪傑極為瞭解,既然如此看重這牛知節,必然此人有過人之能,畢竟古代這種地方自衛的軍隊一般都是以宗族血脈為紐帶的,下面跪著的那個不是強宗豪右出身,偏生讓他以一介貧家子的身份躋身安吉縣一群土豪之中,擔任縣尉,執掌團結兵的兵權就知道其並非等閒之輩。再說呂方也知道,所為惡少年說白了就是現代社會裡的黑社會,一般王朝末期,基層的控制力減弱,這種黑社會頭目往往都會起兵作亂,而且其能折節讀書,又有孝名,絕非一般等閒人物。遠的劉皇叔、近的黃巢便是這等人物的代表,想到這裡,呂方細心打量了下這人,只見其身材不高,但肩寬背闊,頸子尤其粗壯,幾乎都和腦袋一般粗細了,雖然手無寸鐵,但在帳中竟怡然不懼,顯然是勇力過人之輩,心中已經定下了招攬此人的念頭,起身笑道:「好,你護衛鄉里,替天子保一方平安,也算不無微功,本將未發跡前也如你一般,今日之事便不計較了,只是那高昂在哪裡,為何不出來拜見本將。」
高昂話音剛落,帳下那群人頓時啞然,過了好一會兒,牛知節躬身答道:「昨夜里許無忌引兵圍攻高家,銅駝巷裡火光沖天,只怕高家全族已經被滅,只怕高縣宰本人也不在了。」
呂方聽了點了點頭,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這高家被滅從某種意義來說,還是好事,畢竟就不用將許諾的官職和封賞兌現了,如果真的如那牛知節所說,高家族滅,還可以將其土地財產拿來塞進自己的腰包,畢竟這些本地豪強現在都是要爭取的對象,是不能如同在丹陽一般,打他們的主意了。呂方正打著如意算盤,突然聽到下面一人插話道:「高縣宰還活著。」
呂方一愣,這高昂還活著就有點麻煩了,一想到到嘴的肉沒了,心頭便有些懊惱,只聽見那人接著說:「昨夜鎮海賊兵圍攻高家,多虧王師來援及時,那許賊不得不引兵去援救城門,在下便領著家人去看高家還有沒有人倖免於難。天幸高縣宰雖然身負重傷,但還留了口氣,想來是賊兵來不及細細查看,在下便偷偷帶到家中將養。」那漢子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堆,不時在其中夾上幾句拍呂方馬屁的話,呂方卻是越聽越惱,眼看到手的肥肉就要飛了,還得把這安吉縣宰之位留給高昂,偏生又發作不得,打斷那人說話道:「你這廝好生不爽快,這等重要的事情,卻拖到現在才稟告,若是壞了大事,定要給你好看。」
說話那人頓時被呂方嚇得半死,撲倒在地,口中不住喊著恕罪。呂方聽的越發厭煩,下得座來走到那人身前,一腳將其踢了個觔斗,卻是個白臉胖子,正是湖州長史李哲之弟李明,此刻挨了呂方一腳,趴在那邊瑟瑟發抖,只聽到咯吱的聲音,卻是嚇得牙齒止不住相擊。
呂方看到這人如此無用,倒也無味的很,便吩咐道:「高縣宰立有大功,卻因此滿門被滅,等會我便去你家看望與他。至於你們。」呂方轉身對著趴在地上眾人道:「各位都是詩禮傳家,嫡子自當好生修習聖賢之學,這湖州久經戰亂,並非學問精進之處,淮南廣陵城中,碩儒雲集,才是互相砥礪之所,等會爾等便吩咐家人將嫡子送來,一同送往淮南廣陵,也好將來繼承家業。」
話音剛落,趴在地上眾人便是一陣聳動,呂方的用心昭然若揭,就是讓眾人送來嫡子為質,若是老老實實跟著淮南混也就罷了,若是首鼠兩端,甚至投靠錢繆,那在淮南手中的嫡子們自然便不好看了,至於什麼修習聖賢之學、學問精進之類的,只有傻子才會相信。趴在地上的那些人如論武勇倒是一般,可誰也不是傻子,紛紛琢磨著想出什麼話語來推脫。卻聽到呂方猛地將腰間橫刀拔出鞘來,虛劈一下大聲喝道:「莫非有哪家以為自家孩兒學問足夠精深,用不著前往廣陵不成。」隨著呂方的喝聲,帳內外數十人同時拔刀出鞘,刀劍相擊之聲匯成一片,地上那些人的腦袋立刻低了下去,齊聲道:「不敢,多謝將軍費心了。」
這時,卻聽到一人突然冷笑:「牛某人尚未娶妻,更無孩兒,外面有個相好的,家中只有一個老母,卻不知呂將軍也要送哪一個去廣陵修習學問?」
帳中頓時冷然,所有人的視線一下子全部集中到了說話那人身上,卻是安吉縣尉牛知節,原來此人滿臉鬍鬚,面目粗豪,看起來年齡甚大,其實卻不過三十許人,年輕時和鄉里的惡少年一般廝混,加之家貧,未曾娶妻,後來練兵後,整日裡只是在教練士卒,卻將自己的婚事拖累了,只有和一名當臚的買酒胡姬相好的,他這話語中頗有挑撥之意,帳中淮南將吏那個不是百戰餘生的武人,只等呂方一聲令下便將這言辭不遜的漢子當場砍成肉醬,這數十道滿含著殺意的眼神注視之下,若是常人只怕站都站不住了,那牛知節倒是怡然不懼,平視著呂方的眼神,臉上還有一絲不在意的笑意。
第025章 驚變
呂方上前兩步,盯著那牛知節,過了半晌,方才冷笑道:「牛縣尉倒是好大的膽子,罷了,你是武人,開得強弓,舞得長槊也就罷了,學問之類的,還是算了吧。」呂方話一出口,帳內緊繃著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有些古怪,眾將吏都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看著呂方,為何主帥對這牛知節這般容忍。
呂方也不管部下探詢的目光,自顧對跪在地上的眾人道:「爾等快些寫書信回家招嫡子來,哪一家來了便放哪一人回去。」說罷便自顧走出賬外,丟下滿帳人詫異的眼光。
銅駝裡,高家宅院前,到處可以看到已經變成暗黑色的血跡,屍首已經被清理乾淨,但還是依稀可以猜想出昨夜這裡廝殺的慘烈。走近院內,門口的青石台階上一大片漆黑色的污跡,這是昨夜守兵用沸油灼燒攻城錘的結果,雕樑畫柱的明堂早已變成了殘垣斷壁,院牆和廊柱上到處都可以看到刀砍箭射留下的痕跡,往日鐘鳴鼎食的高家如今卻了無一人,宛若鬼蜮一般。不過百步外李家宅中,燈火通明,藉著燈光,悠揚的絲竹聲從裡面傳了出來,門外卻是五步一崗,十步一哨,滿是披甲持兵的莫邪都士卒,戒備森嚴,乃是那李明借呂方前往家中探望高昂之機,宴請呂方。只見座中觥籌交錯,堂下長袖翩翩,一副歌舞昇平的樣子,身在其中,哪裡還能想到一日之前,百步之外便是血肉橫飛之地。
呂方坐在首座,坐在一旁的便是男裝打扮的沈麗娘,飲了兩杯酒後,雪白的皮膚便如同塗上了一層薄薄胭脂的白玉一般,分外可愛。坐在旁邊的李明早已看出了麗娘乃是女子,暗想呂方連在戰陣之上都將其帶在身邊,想必對其是寵愛的很,便壯著膽子挪到呂方身前道:「呂將軍提義軍討平鎮海逆賊,救安吉百姓於水火之中,在下本欲獻一二婢女,也好為明府去勞解乏,還好今日見得如此絕色,倒是不敢再拿那些庸脂俗粉來煩勞了。」
呂方聽了一笑,道:「你的好意我也心領了,不過今日我來是為了看望高縣宰的,如今已經酒過三巡,軍中飲酒不過一樽,今夜已是過量了,請帶我去見高縣宰吧。」
李明本欲藉著飲宴之機和呂方拉好些關係,可對方話說得這麼明白,也只得起身在前帶路,口中道:「高縣宰聽說明府要來探望,心中高興的很,精神健旺了許多,想必不久便能起身了。」
呂方乾笑了兩聲,腹中暗想莫非自己這就跟前世領導幹部到醫院去探望受傷戰士一般,握手說兩句「同志們辛苦了」,手下就能全血恢復,而且忠心度立刻變滿格,那也太簡單了吧,何況這高昂怎麼說也不算自己部下,說來他全家被滅門還和自己不無關係,這關係說來還真的讓人頭疼得很。
呂方正思量間,穿過了一條長廊,便到了一座清幽的小院中,門口站著兩名綠衣僕役相侯,顯然這是一座李家平日招待貴客用的所在,因為地勢偏僻,不易為外人所察覺,那李明便用來隱藏重傷的高昂,看來這看似懦弱無能的胖子倒是挺重朋友之義的,冒著被滅門的危險救護落難的友人,倒是頗有古人之風,呂方對其又看重了幾分。
走到屋門口後,李明趕緊轉身延客,呂方也打定了主意,既然高昂還活著,自己出身低微,實力單薄,沒有多少親朋故舊,要開創大業,就必須延攬英雄,就算為了豎招牌給外人看,也得厚賞高昂,實現事先的心中的諾言,最多在他身旁設一個精明能幹的副手,將其架空也就是了。想到這裡,呂方整理了一下情緒,臉上露出一幅禮賢下士的模樣,躬身向李明行禮道:「高兄為任之行險,遭覆家之禍,乃是在下的罪過,李兄冒險救友,行事有高古之風,也替任之恕罪與萬一,這裡謝過了。」
自從進城以來,呂方又是要人質,又是讓眾人長跪不起,行事一直十分倨傲無禮,方才酒宴上也是一幅讓人難以親近的模樣,這下子翻臉比翻書還快,李明一下子有些嚇住了,趕緊讓開不敢受呂方那一禮,口中遜謝道:「哪裡哪裡。」
呂方走近屋內,身後跟隨的四名親兵也跟了進來,加上侍候高昂的婢女大夫頓時將屋內堵得嚴嚴實實,十分擁擠,呂方眉頭皺了皺道:「你們在門口守候也就是了,這裡有麗娘保護我就夠了。」
待到親兵退出門外,呂方走到高昂的床前,只見其半倚在錦榻上,一張黑臉此刻滿是失血過多的慘白,身上包紮好了的白布隱隱可以看到下面滲出的血跡,顯然傷勢十分沉重,更不要說家門一夕被滅給他帶來的巨大精神打擊了,整個人面容枯槁,雙目緊閉,若不是胸口微微起伏,呂方當真以為自己眼前不過是一個死人而已。
看到眼前此人這般模樣,又想起他有此遭遇,大半可以說拜自己所賜,饒是以呂方的面厚心黑,口中吶吶的也不知道說些什麼好。一旁的李明上前對高昂附耳道:「高兄,淮南莫邪都指揮使,湖州刺史呂方呂明府前來看望你了。」
高昂聽到話音,張開眼睛向呂方看去,兩眼中痛恨的神情一閃即過,顯然他也明白自己這等遭遇乃是中了呂方的計謀,可又想起眼前的處境,不得不壓抑住自己的情緒,嘴巴一張一合,好似想要說什麼,可能是重創乏力,呂方根本聽不清楚說些什麼。
呂方探詢地看了李明一眼,李明躬身下去,可高昂卻越發焦急的張口說著什麼,李明起身尷尬地笑道:「在下也聽不懂高兄說些什麼,想必是有什麼重要事情想要親口告訴明府吧。」
呂方暗想高昂是不是有什麼隱秘軍情不好在眾人面前說的,走到榻前,躬身下去道:「高兄有什麼不放心的事情說出來吧,呂某一定辦的妥妥當當的。」
這時大變驟生,方纔還半死不活的高昂猛然從榻上一頭撞入呂方懷中,將其撲倒在地。呂方頓時感到小腹一陣冰涼,緊接便是火辣的一般劇痛起來。呂方這次赴宴之時,帶的護衛士卒頗多,便身穿一件布袍,未曾披甲,此刻心中滿是後悔。只見高昂此時腮上是病態的嫣紅,雙目中滿是嗜血的光芒,右手抓著一塊沾滿鮮血的碎銅鏡片猛地想自己的眼睛刺來,想必方才刺入自己的便是這物件了。呂方趕緊一把抓住高昂的右手,使盡吃力的力氣搶奪,可也不知怎麼搞的,那高昂重傷垂死之身,手上的力氣竟大的不像話,饒是呂方全力抵擋,那銅鏡片仍一寸寸的向自己的眼睛靠近,盡在咫尺的高昂的臉上滿是大仇得報的瘋狂笑容,旁邊的人想來是嚇住了吧,竟無人趕來救援,難道今天自己就要死在這裡了嗎?
突然一道劍光閃過,將高昂的右手手指斬斷了三根。高昂一聲悶哼,頓時把握不住那銅鏡片,落了下來,呂方趕緊扭頭一躲,只覺得臉頰上一涼,已然被鋒利的鏡片邊緣劃破了一道口子,那高昂手中沒有了武器,竟如同野獸一般,一口向呂方的咽喉咬了過來,忙亂之間只咬到呂方的肩膀上,這時周邊眾人才醒過神來,一擁而上將那高昂扭到一旁,按到在地上,那高昂拚死掙扎,喉嚨中不住發出可怕的吼叫聲,嘴邊滿是呂方的鮮血好似擇人而噬的猛獸一般,兩旁的侍女發出一陣陣的驚叫,屋內亂成一團。
呂方從地上爬了起來,突然腳一軟,幾乎一屁股坐了下去,背後伸出一雙手扶住了,回頭一看,卻是麗娘已經哭得梨花帶雨的面容,不由得苦笑道:「今天還好讓麗娘這一劍,不然只怕要死在這裡了。」話音剛落,沈麗娘突然一聲驚叫:「好多血,這是怎麼回事。」原來方才高昂方才在小腹上刺的那一下,因為那銅鏡片形狀並不規矩,傷口尤為大,呂方和對手廝打時又撕開了傷口,鮮血正如同泉水一般湧出來,方才躺在地上沈麗娘沒有看到,現在看到呂方身上錦袍被浸紅的地方不住擴大,麗娘趕緊撕破身上的衣衫包裹傷口,可哪裡包裹的住,眼看呂方的臉色越發蒼白,麗娘回頭對已經被大變驚得呆若木雞的李明嘶聲喊道:「還不快叫大夫來,若是呂郎有什麼不測,定要安吉滿城為其殉葬。」
沈麗娘這句話如同當頭一盆冷水,一下子把李明給澆醒了。今日之事,自己說什麼也難脫干係,若是呂方活著,說不定還能分辨的清,若是死了,這女子的話只怕不是虛言,安吉滿城百姓是不是要給這呂方陪葬不知道,李家滿門肯定是一個都別想跑的,這世道當真是好人做不得,自己去救那高昂惹來這般禍事,當真是前世作孽。想到這裡,李明一面趕緊叫僕役取來藥品布帛,一面親自去叫醫生。忙亂了好一會兒,大夫趕過來了,仔細檢查後,幸喜高昂方纔那一下傷口雖深,卻未曾刺傷重要的內臟,只是失血較多,看起來很嚇人罷了,包紮好後,好好休養便是。
第026章 安排
呂方斜倚在錦榻上,臉色慘白,沈麗娘撲在自己胸前,哭的稀里嘩啦,呂方一邊撫摸著麗娘腦中嗡嗡的亂成一團,當真是現世報來得快,自己也是太得意忘形了,才遭此報,只是唐代醫療衛生條件極差,又沒有抗生素,傷口發炎至死的比率極高,莫非今日自己便要死在這裡了。沈麗娘突然站起身來,戟指指著李明叱罵道:「定然是你和高昂這逆賊合謀,暗害呂郎。」說著拔出腰間長劍,一劍向對方咽喉刺去。
李明站在一旁,心驚肉跳地看著大夫救治呂方,待到聽大夫說沒有生命危險後才覺得好點,突然沈麗娘這明晃晃的一劍刺來,他腿腳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竟恰好躲過了那一劍,也是沈麗娘現在心情煩亂,出劍時少留了三分餘地,無法因勢而變,否則就算再有十個李明也要死在她手下了。麗娘待要再刺,卻被呂方一把抓住,道:「此時和李先生無關,否則高昂手裡應該是淬毒匕首,而非銅鏡碎片。」
李明坐在地上聽到呂方的話,不啻聽到天音,連滾帶爬到呂方榻前哭喊道:「將軍明見萬里,在下當真是出於憐惜此人之意,若是事先知道高昂如此喪心病狂,居然敢持兵犯上,絕不會收治他,幸虧明府吉人天祐,未被兇徒所傷,否則,否則。」李明說到這裡,突然發現自己的話有些毛病,幸喜沒被眾人聽出來,趕緊打住了。
呂方也不理李明,強撐著對麗娘吩咐道:「麗娘,你趕快將高掌書、陳五、范先生、龍十二、徐二五人招來,我有要事吩咐他們,還有封鎖內外消息,莫要讓我受傷的消息傳出去。」沈麗娘點了點頭,就要出門,呂方低聲說道:「你先用熱水洗洗臉,莫要讓外面看到你哭過了,還有,那五人來時莫要告訴他們實情,只說我找他們有要事相商也就是了,其他多餘的話莫要多說。」
沈麗娘低頭道:「我省會的,你莫要操心,好生將養才是。」說完後,取了一條錦被給呂方蓋好,方才洗臉出門去了。
麗娘剛出門,呂方吩咐親兵道:「你們讓開,讓我好生看看他。」親兵們趕緊依命行事,讓開一條路來,只見那高昂半躺在地上,滿頭披散著亂髮,一雙眼睛在亂髮後面,發出嗜血的光芒,一隻胳膊奇怪的扭曲著,想來是被方纔的親兵折斷的,身上剛剛包紮好的多處傷口在方才掙扎時已經大半撕裂,兩腳也被人斬斷,整個人如同血人一般。聽到呂方的吩咐,高昂在地上掙扎著,他四肢只有一條胳膊還可以用,好不容易才倚著牆壁坐了起來,隨著他的行動,大量的鮮血從他的傷口湧了出來,那些親兵們也知道這樣的大量出血,他死去也不過頃刻間的事情了,也無人阻攔他,呂方也不說話,強忍著小腹的疼痛,等到高昂好不容易才倚著牆壁坐好,方才說道:「你也是馬上要死之人了,今日你行刺與我,自然是難逃死罪,不過我軍入城你也有功,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只要不是太過分的,我都可以滿足你。」
聽到呂方的話,高昂冷笑道:「高家上下百餘口皆死於你呂方的毒計之下,我只恨方才沒能殺了你。你作惡多端,他日必遭惡報,我死後便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說到這裡,高昂已是目眥盡裂,鬚髮盡做上指,便如同修羅惡鬼現世一般,屋中侍候的李家僕役一個個被這般情景嚇得瑟瑟發抖,大氣也不敢多出一聲。
呂方也不動怒,揮手下令道:「送高縣宰去吧,留一個完屍。」侍衛的親兵立刻用繩索套上高昂的脖子,用力一拉,那高昂掙扎了兩下,便舌頭伸了出來,斷了氣。呂方道:「李先生,你去高家遠親裡挑一個幼兒來,過繼在高昂名下,也好繼承他的產業,至於高昂本人,便說他今夜傷重複發,不治而死,好好安葬是了。今夜的事情,誰也不准說出去,若是他日我聽到風聲,定要滅你李家滿門。」
李明早就被方纔的驚變嚇得兩腿發軟,此時無論呂方下什麼命令,他也只懂得點頭稱是,正說話間,呂方派出去傳信的沈麗娘回來了,跟在後面的范尼僧、高奉天、陳五、龍十二、徐二魚貫而入,看到呂方神情委頓,屋內這般景象,驚得都呆住了。
呂方感覺到一陣乏力,知道是方才失血過多的原因,他知道古代衛生條件惡劣,傷口感染率非常高,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挺得過去,眼下許再思大兵即將趕到,安吉城內諸家豪強又是首鼠兩端,擇強者而從,實在是危急存亡之秋,自己一定要堅持住,強打精神道:「今夜之事,一定要保守機密,否則大戰之前,主帥受傷,士卒定然相疑,那仗就沒法打了。范尼僧,你明日下令,將那團結兵全部解散,便說如今正是農忙季節,農事為百業之本,讓他們全部回家收拾莊稼去。還有,將那許無忌給放了,俘獲的鎮海兵健康的打散編入莫邪都中,受傷的發與錢糧也全部放了。」
范尼僧聽了,微微一皺眉,也不再問,便轉身去準備去了,一旁的陳五趕緊勸諫道:「將軍,這些團結兵雖然戰力一般,可守城時搬運礌石,看護城碟也是行的,何必將其全部遣散?那許無忌將士們百戰方將其擒獲,將其白白放走豈不可惜的很。」
呂方苦笑了兩聲,轉頭問高奉天道:「高掌書,你說說這般做有何道理。」
高奉天上前向呂方行了一禮,方才說道:「卑職斗膽猜一猜,明府這般做是為了去除城內將吏們的異心,團結兵中本地豪強的勢力盤根錯節,若是一旦戰況不利,只怕我淮南軍不但要對付城外的鎮海軍,還要分心防著這些團結兵,許無忌便是前車之鑒,解散團結兵一來釜底抽薪,讓其沒有了作亂的資本,二來也先施惠於民,畢竟這秋收時節,百姓也都想著自家田畝。而放回許無忌,此人為安吉本地豪強所買,必然心存怨毒,只要他在鎮海軍中,那些背叛過他的人就不敢再次叛回許再思那邊。」
高奉天一席話說完,屋中人一片死寂,站在一邊的李明臉上更是一片慘白。突然幾下啪啪的擊掌聲打破了寂靜,擊掌的卻是呂方。
「李先生,方才高掌書所說的話,你可以全部說與你那些同僚聽聽無妨。」呂方突然轉過頭對站在一旁的李明笑道。嚇得李明趕緊答道:「不敢,不敢,是,是。」卻不知他是說不敢洩露呂方方纔所說的話,還是表示服從呂方的命令,將方纔那些話說與自己同僚聽。
呂方也不再理睬李明自顧對手下下令道:「明日遣信使回宣州,報與田節度,說莫邪都已經克復安吉城,四周田畝禾苗茂盛,無須擔心軍糧,還請田使君親領大軍,踏平湖州,報去年之仇。陳五領兵在東門外築一子城,徐二領本部在子城中堅守,成犄角之勢,且攻且戰,否則被許再思堵在城內,他便可盡收城外秋糧,無轉運之憂,慢慢圍攻,那邊大勢去矣。」
數人對呂方的調度欽佩之極,紛紛出門準備,呂方待到他們出門後,才鬆了一口氣,突然覺得一陣頭昏眼花,仰面便昏倒在了錦榻上,眼前最後一副圖像便是麗娘惶急的面容。
湖州,烏程縣,位處湖州州治郭下,本為東南重地,《越絕書》中記載,「始皇至會稽,徙於越之人於烏程。」可見最晚秦朝時便有烏程的地名,後來,大溪、苕溪兩條溪水由東北流入,與湖州州南的余不溪水匯合後,向東北流入太湖。只患旱災,經過多年的開發後,縣內塘陂遍佈,自顧東南,不患無水,是以烏程縣內盡皆膏腴之地,錢繆的親兵武勇都除了部分在顧全武麾下,與淮南周本、台蒙、秦斐在蘇州、昆山相持外,全部都在許再思屯紮與湖州烏程,也有讓其在外就食之意,畢竟原先錢繆不過統轄二州之地,卻要北拒淮南,西討董昌,雖然連戰連勝,可是境內百姓也羅掘極盡,窮苦之極了。許再思到了湖州後,將自己的侄兒派往安吉,堵住宣州田□的出口之後,為了減少消耗,便將手下軍隊盡數分散到各縣屯田就食,留在烏程郭下的不過是五千武勇都本部罷了。他也打得如意算盤,蛇頸關乃是天險,安吉城也經過整修,自己侄兒手下也都是武勇都的精兵,堅守個十來天總是可以的,有了這些時間,自己就可以從烏程動員全軍,前來救援了。可許再思接到呂方出兵的消息後,不過三天功夫,便由從前線逃回的潰卒口中得知,縣宰高昂反水,安吉城已經落入敵方的手中,守將許無忌生死不知。
第027章 反攻
這一切便如同一記悶棍敲在許再思的頭頂上,呂方行動如此迅速,顯然事先是下足了功夫的,既然在安吉縣宰高昂會反水縣城,那在自己這邊那些湖州土豪會不會也這麼做呢?畢竟去年宣州田□敗於杭州城下,宣潤軍敗回淮南後,他們也毫不猶豫的驅逐了楊行密委任的此時李彥徽,將湖州獻給了自己,一旦形勢轉移,又為什麼不會再一次把自己獻給呂方呢?這個想法便如同一條毒蛇一般,不斷在許再思的心中撕咬著。
許再思在思忖間,外面突然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緊接著便是親兵的通報聲:「安吉鎮將,游擊將軍許無忌求見。」
許再思一下子從座椅上站了起來,往日陰沉的臉上滿是激動的神情,他少時家貧,父母早亡,乃是其長兄將其撫養長大,便如同父親一般,而許無忌便是其兄長的長子,是以許再思對這個侄兒看重的很,如今本以為已經陷在安吉了,沒想到竟然失而復得,其狂喜可想而知。許再思深吸了兩口氣,將狂喜的情緒壓了下去,方才下令道:「讓他進來吧。」
門一推開,許無忌走了進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叔父的面前,沉聲道:「敗將許無忌喪師丟地,請將軍施以斧鉞,以敬三軍傚尤。」
許再思看到愛侄遍體鱗傷,右臂更是用繃帶掛在脖子上,其與淮南軍戰況的艱險可見一斑,心裡早軟了三分,趕緊將其扶了起來,歎道:「罷了,勝敗乃兵家常事,能活著回來就好了,你說說這次淮南軍領兵的將領是何人?兵力有多少?怎麼這麼快便丟了安吉?」
許無忌的臉上泛出一股羞惱的血色,他素來心高氣傲,如今卻要將自己慘敗的情形重說一遍,簡直比殺了他還難受,過了好一會兒,方才細細將情況複述了一遍,最後補充道:「此次兵敗,怪的就是侄兒心胸狹窄,才中了對手的詭計,引兵去攻打那高昂,現在看來,那高昂倒未必有與呂方有約定獻城,最多不過是暗通款曲,畢竟他們田宅都在城外。否則他也不會家中毫無防備,城頭那些團結兵也不會兩不相幫,結果反而逼得豪強全都跑到呂方那廝那邊去了,才落得這般下場。」
許再思聽完後,搖頭道:「你說的雖然不錯,可呂方這計策倒也是難防的很,鎮海軍與湖州本地將吏本有嫌隙,信使、金子、書信都放在眼前,這又叫人如何不信。去年此人在安仁義麾下時,便極為難纏的很,無論是巧渡浙江,直逼西陵,還是後來我軍破董昌之後,其人封存府庫,將財帛盡留在營中,使得我等追兵並無鬥心,聽說都是此人的伎倆,這次他被楊行密委任為湖州刺史,與我軍是對上頭了,倒是麻煩的緊。」
許無忌上前兩步,臉上滿是急切之色道:「呂方那廝善於借勢用計,如今宣州田□新敗,如今正是秋熟季節,應無大兵為後繼,只要叔父引兵直逼安吉,安吉城外秋谷必為我所有,那時我軍軍糧勿憂,是圍是戰,操於我手,彼城中雖有存糧,但彼團結兵家產田宅皆在城外,那時只要威逼利誘,定然有機可趁,呂方身處孤城之中,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若待拖延時日,城外秋谷被其割盡,田□引軍東向,形勢逆轉,那時縱然叔父英雄蓋世,也有力難施了。」
許再思眉頭緊皺,苦思良久後道:「可我如今手頭不過有五千武勇都,其餘鎮海兵分散在鄉間就食,而且湖州豪右手中亦有不小勢力,若那呂方在其中有奸細,一旦戰局不利,豈不會重蹈覆轍。」
「叔父如今只要引兵西向,一戰破敵,那些鼠輩自然懾服,如拖延時日,待其站穩腳跟,攻守之勢逆轉,那時便悔之莫及了。如今東南局勢正處危急存亡之刻,顧帥正苦戰於蘇州昆山,行前分半數精兵與叔父,為的是壓服田□,甚至進取宣州,如今不過是其部將呂方便逡巡不前,又如何能擔負顧帥重托。」
「大膽。」許無忌話尚未說完,便被許再思的怒喝打斷,他心中本就隱隱和顧全武有競爭之念,只是顧全武在討滅董昌之戰中用兵入神,戰無不勝攻無不克,而且胸懷廣闊,處事公平,才位居其下,許無忌這番話一下子觸動了他心中的隱痛,若是其他人只怕早就喝令親兵拖下去一頓軍棍打趴下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勉力壓制住自己的怒氣,低聲道:「此事關係重大,我明日召集眾將商議後再做定奪,你也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
許無忌還想開口爭辯,看到叔父陰沉的臉色,心知對方主意已定,只得退了下去,留下許再思一個人在室中徘徊躑躅,直到深夜。
湖州安吉城,淮南莫邪都入城第二天,城中就滿是操著淮上口音的莫邪都士卒,那些團結兵憂心忡忡地看著這些過去的敵軍,也不知道他們會怎麼對付自己,還有家中那些糧食,靠著老父弱妻來得及收拾乾淨嗎?沒想到下午縣衙門口便貼出文告來,說既然大軍入城,團結兵已無必要存在,如今正是農時,便讓眾人返家整理田畝,如有敵寇,再行召集。那些團結兵士卒聽了,盡皆狂喜,有個心思深的,想到雖然淮南兵入了城,可鎮海兵難道不會回來打嗎?這節骨眼上卻將團結兵解散了,倒是蹊蹺的很,莫非是要在這安吉城中做什麼勾當,省得團結兵礙手礙腳的。想到這裡,那漢子猛打了自己幾個嘴巴,這幾年,先是董昌打劉漢宏,接著是錢繆打董昌,然後又是淮南兵打來了,你家打過來,他家打過去,做小老百姓的也搞不清那麼多大道理,只知道一天不吃要餓,兩天不穿要凍,眼下好不容易有個好年成,多打點糧食讓媳婦兒子吃頓飽飯,至於其他的,那就是爹死娘嫁人,各家顧各家,也管不得那麼多了。不過半天功夫,近千五團結兵便卷堂大散,丟下滿地的刀槍器械。看到這般模樣,留在城中的本地豪強也沒了對抗淮南兵的資本,只得一個個乖乖的交出人質,然後都被關到銅駝裡的一家宅院內,如同囚犯一般,這般,安吉城才算完全落入莫邪都手中。
李明宅中,已經成為了莫邪都在安吉城的幕府所在,呂方自從被高昂行刺後,便因失血過多陷入昏迷之中,昏睡不醒,大夫看了後也說是失血過多,傷口又有發炎,能不能活下去就看挺不挺的過去了。呂方麾下眾人平時還沒感覺,可等到呂方一躺下去後才覺得一下子天塌下來了一般,沈麗娘是不必說了,整日裡衣不解帶呆在呂方房中,自責自己大意才讓那高昂得逞了,其餘數人按照呂方的安排解散團結兵,向宣州發出求兵信後,便枯坐在堂上,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忐忑不安。
「唉,說實話,原先將軍令佛兒為莫邪軍副使,留守丹陽,獨擋一面,我還有些不服氣,論資格,論戰功,佛兒哪點比我強,憑什麼是他不是我,可如今將軍不醒,我等彷徨無主的樣子,幸好沒讓我留在丹陽。」說話的卻是陳五。
「呂將軍崛起於田畝之間,於淮上四面受敵之處,帶起這樣一隊強兵,自然是英雄非常,非我等庸碌之輩能及,吾輩只能盡心竭力罷了,范某原先為人追殺,惶惶若喪家之犬,將軍委重任,報大仇,如今主上有難,你我正是竭力報恩之時,若有二心者,人神共誅之。」范尼僧前面幾句是寬慰陳五,說道最後時雙目卻緊盯著高奉天,他與其有大仇,一直耿耿與懷,此時不禁話中帶刺,警告起高奉天來。
高奉天是何等精明人,哪裡聽不出來範尼僧的語義,卻也不好分辨,只得搖頭苦笑,一邊的龍十二趕緊打圓場道:「這裡的都是一根線上的螞蚱,在莫邪都一條船上的人,除了主上還能有人能用我等。眼下只有擊敗鎮海軍,盡得湖州之地,有了地盤再做計較,也不知道田□那邊答覆如何,等得讓人心焦。」
當真是說道曹操曹操便到,堂下有親兵送上書信,原來是田□回信,說如今正是秋收季節,民夫調用不易,楊行密也催促其運送糧食救援蘇州台蒙、周本,實在是無力分身。眼下之意就是你們自求多福吧。堂上四人分別看完書信後,面面相覷,半晌無語。
「看來只有我等獨力對敵了,苕溪上那座橋快些派兵去將其拆了吧,也好拖延些時日。」范尼僧想了會兒,第一個開口說道。
「不可,那苕溪不過七八丈寬,水流又不急,多有淺灘,敵軍若是要強渡,不過一日功夫便可建成,我若是敵帥,看到你拆橋,便知道彼軍實力弱小,反而立刻會派兵來攻。」陳五斷然反對道。
「說的不錯,而且若是苕溪上有橋,敵軍嫌麻煩,便會從橋上過,我等也容易判斷敵軍進攻的路線,若是將橋拆了,反而不知道敵軍從哪兒渡河了。」贊同的是龍十二,他和陳五都是武人,在這一點上倒是觀點一致。
第028章 前哨戰
「依在下看來,最要緊的是早日將秋谷收割乾淨,只要糧食收割乾淨,鎮海兵來了也是野無所掠,須得徵用船隻牲畜轉運,無論是堅守城中還是野戰都操於我手,否則也只能在城外與其一戰了。不如我等四人分工,督促收割由范兄負責,在下則打聽消息,至於兵事則由陳校尉,龍校尉你們費心了。」高奉天道,其餘三人聽後,紛紛點頭,分頭行事去了。
湖州若溪,又名若耶溪,今名平水江此溪起源於若耶山下,一路向北流去,最後分為兩股,一支西折經稽山橋注入鑒湖,一脈繼續北向出三江閘入海,全長百里,是安吉與烏程兩地的自然地理分隔。此水乃是湖州一條著名的溪流,素來以風景秀麗而聞名,溪畔青山疊翠,溪內流泉澄碧,自東晉謝靈運以來,就是文人墨客的遊玩鑒賞之地,可夕陽下的若溪卻不再有往日的旖旎風貌,只見溪旁的官道上黑壓壓的都是晃動著的頭盔和武弁,一列列的長槊彷彿密林一般,一面面纛旗在秋風的吹拂下,幾乎遮住了半邊天,紅色的殘陽照在旗幟上,彷彿沾滿了鮮血一般。
許再思站在道旁的一片高地上,正在看著自方軍隊沿著官道前進,在許無忌回到烏程三天後,他終於集結了六千兵出發了,讓其意外的是,也許是不敢給許再思抄沒他們家產田宅的借口,湖州將吏對於在農忙季節征發民夫牲畜,轉運糧秣,反應並不激烈。畢竟剛剛鎮海軍兵敗安吉,很大的原因便是本地豪強倒戈相向,那些安吉豪強和他們可有千絲萬縷的聯繫,怎麼也洗脫不乾淨。
「淮南兵連若溪上的橋都保存完好,你看他們腹中打得什麼主意呀。」許再思指著遠處依稀可見的浮橋問道,這裡離安吉縣城已經不過十餘里,官道便是通過那橋一直延伸到安吉縣城,然後綿延向西北,通過蛇頸關,直達宣州的。若是呂方要據守安吉城,一般都會駐兵於此,否則敵軍便可直逼城下,那時就只有攖城自守,再無退路了。
「定然是淮南賊兵力不足,無法沿河設防,這若溪又水流平緩,最多不過半日我軍便可架橋渡河,乾脆屯守安吉城中,背城一戰。」說話的乃是武勇都中的一員牙將,滿口蔡地口音,在秦宗權時便已投入軍中,後來隨孫儒侵入淮南,兵敗後逃入浙東,成為武勇都中堅力量,他久經戎行,一眼便看出了對面敵軍的底細。
「胡叔說的不錯,從呂方進攻的營盤來判斷,兵力最多不過四千兵罷了,末將願領百人前往探聽一下敵情,明早也好直逼敵城。」許無忌接口道,他臉色蒼白,右臂還用布帶掛在肩膀上,可兩眼裡彷彿噴出火來,亢奮的讓人有些擔心。
「罷了,你傷勢還未痊癒,若是有個閃失,我如何向死去的兄長交代,這探聽敵情的事情還是讓你胡叔去吧。我等還是紮緊營盤,以防淮南兵偷營吧。」許再思想起逝去的兄長,臉色沉重起來。
一夜無事,淮南軍並沒有許再思預料的一般派人偷營,待到天明,許再思一面分遣士卒收集木材,打制攻城器械,一面親自帶了一隊親兵,前往安吉城下觀看敵情。只見官道兩旁的田疇早已被收割乾淨,只有遠處還看得到零星的人影在晃動,經過的一個村莊也是戒備森嚴,村口的道路都壕溝挖斷了,後面是土石堆積起來的壁壘,在朝陽的照射下,依稀可以看到鐵器的閃光。顯然這村子對於即將到來的戰亂有了準備。
「無忌,怎的這邊秋谷收割的這般乾淨,村子也防備的十分森嚴,莫非你離開時便是如此。」許再思疑惑的詢問道。
「怎麼可能,我離開時這些秋谷都沒有開鐮,各村的青壯很多都在團結兵中,人力不足,哪裡能收的這般乾淨。」許無忌詫異的答道。
「罷了,定然是那呂方搞的鬼,也不知道他哪來的本事,不過也無妨,這等村子也防不住我軍攻取,你領五都兵去,將這邊幾個村子全部平了,青壯編入軍中,老弱婦孺充作民夫,房屋全部拆掉,以作攻城器械之用。」許再思冷然道。
許無忌應了一聲,轉身領命而去,不久,遠處那個村子便傳來一陣陣哭號咒罵之聲,緊接著便是一陣陣黑煙,升起一片片火光,顯然是鎮海兵攻下村子後,被村中抵抗所激怒,開始縱火圍攻,攻守雙方的人數和器械差距都很大,很快村莊就被攻破了,村民們被驅趕著拆掉自己的房屋,搬運著剛從田里收割上來的糧食,步履蹣跚的向鎮海軍大營行去。
安吉城城頭,陳五和龍十二憂心忡忡地看著遠處的濃煙,在濃煙的後面,依稀可以看到如同一群群螞蟻一般蠕動的鎮海軍士卒,他們正在驅趕著百姓往己方營壘行去,後面跟隨著的是駝滿糧食和木材車隊。
「也不知道呂明府為何下令把那些團結兵放回家中,莫非以為多了這些土兵,那些村子就能給抵擋的住鎮海兵的進攻,這下倒好,全便宜許再思那混蛋了,連腰都不用彎一下,糧食都是割好的了,那些回鄉的團結兵肯定被裹挾起來來對付我們了。該不會是當時明府疼糊塗了吧。」陳五滿臉沮喪的嘟囔道,在人前他不敢說,可眼下就他和龍十二兩人,忍不住將心中的不滿吐了出來。
龍十二回頭看了看,確認最近的士卒都離了丈許外,才低聲答道:「別胡說,不然把那幫團結兵留在城內,你要留多少人去看著他們,再說許再思這麼一搞,剩下的村子還有誰願意跟在鎮海軍那邊,兩邊一比較,只要我們在戰場上不輸,安吉乃至湖州這塊地盤就都是我們莫邪都的了,你什麼時候看我們將軍做過吃虧的買賣。」
「你說的是不錯,可也得不輸呀,明府算盤打得是精,可到最後還是的一刀一槍定勝負,幹嘛把佛兒帶著三千人在丹陽白呆著,這邊卻以寡敵眾。唉!」陳五說到這裡,兩人臉色都陰沉了起來,其實原因他們都知道,那就是「沒糧」。一分錢難死英雄漢呀,因為沒地盤,所以沒糧食,因為沒糧食,所以沒法投入足夠的軍隊到戰鬥中去,因為沒足夠的軍隊,所以沒法控制更大的地盤,結果就更沒有糧食,陳五和龍十二兩人雖然沒有學過形式邏輯,但是也切身體會了這一死循環的殘酷性,要怎麼才能跳出這個無解的難題呢?
兩人苦苦思索良久,正毫無辦法時,陳五突然指著遠處驚叫道:「你看,老龍,那邊山頭上的是些什麼人,該不會是鎮海兵的探子吧。」
龍十二沿著陳五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見遠處山坡上依稀可以看見一隊人馬正在移動。觀察了一會兒之後,龍十二點了點頭,肯定道:「定然是的,這兩軍對峙的時候,有哪個不開眼的還會到這裡來,看樣子人數還不少,說不定是敵軍主帥親自來查看敵情。」
陳五立刻興奮起來,轉身對著一名親兵喊道:「李大眼,你眼神好,過來仔細看看那夥人是什麼來路。」
那親兵跑過來仔細看了會回頭道:「稟告校尉,那夥人行伍嚴整,好像也人人披甲,應該是鎮海軍的大頭目。」
「我猜就是,來人呀,讓劉滿福從北門出城,帶著騎兵繞到側面去,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陳五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下令道。
許再思站在山坡上,仔細打量著約兩里外的安吉東門,過了一會兒,疑惑的詢問身後從安吉逃回的士卒:「這東門外何時有了一座羅城,莫非是無忌修築的不成?」也無怪他如此疑惑,畢竟安吉城東門正對的是己方的烏程,修築羅城加強防禦完全是多此一舉。
「不是,我等兵敗時尚無此城,想來是淮南賊這些天新建的。」
「他們手腳倒是快的很,不過無妨,想來新土未干,城牆不固,多建些沖車便能破了。」許再思微微一驚,繼而道。正當此時,突然感覺到地面一陣震動,與隊的都是身經百戰的老兵,哪裡還不知機,立刻明白是騎隊衝擊過來了。在這江南地界,騎兵可是稀罕得很,不問可知是城裡的淮南兵的奇兵。
許再思手下的衛隊反應飛快,他們大半都也有馬匹隨行,立刻上馬加速反衝過去。他們也知道此地離安吉城不過兩三里路,離己方大營卻遠得很。如果讓這隊敵騎黏上了,敵軍大部圍上來,便是全軍覆沒的下場,只有先迎頭擊潰這隊騎兵,才能安全返回。看著正面衝過來的淮南騎兵,親兵們腹中不禁暗自抱怨主帥為何如此多事,置身險地,查看敵情。
第029章 依偎
鎮海軍的衛隊反應飛快,立刻紛紛上馬,將許再思裹在當中,踢打著馬肚子迎頭向敵騎衝去。這支敵兵來自身後,定然是從其他城門出來然後繞行過來的,躲是決計躲不過去得了。如今之計,只有迎頭衝出一條路來,殺回營去,若是給敵騎堵在這裡,離安吉東門不過兩三里路,城中守軍一圍上來,便是全軍覆沒的下場。
兩軍相距不過半里多路,相向而衝不過幾息便接近了,鎮海兵前面幾騎紛紛擎盾在手,準備替後面的主將抵禦迎面而來的箭矢,騎在上下起伏的馬上,迎面對沖,想要射中對手的可能性本來就不高,更何況鐵騎互衝,數十步遠也不過呼吸間的功夫,還不如專心拿穩兵器肉搏為上。
劉滿福一馬當先,衝在最前面,身後的四十餘騎排成了一個三角形,尖端就是他自己,隨著距離的接近,他直起腰來,用自己的長矛矛尖對準了對手的肋部狠狠的紮了過去,對手竭力用左手的盾牌想要推開矛桿,可是劉滿福的動作更快,更有力,隨著手裡的矛桿傳過來一陣猛烈地衝擊力,劉滿福知道自己已經刺中了目標,可以看到對手的口中湧出鮮血,痛苦的滾下馬去,立刻就被後面戰馬的馬蹄踩死,他趕緊放開矛桿,免得被兩馬對沖帶來的猛烈的撞擊力扭傷胳膊甚至帶下馬去。劉滿福從腰間提起骨朵,這種兵器現代人看起來就像是根棒球棍,只不過在頂端上有一個六稜的鐵錐,另外一端有一條皮帶可以拴在使用者的手腕上,以免脫落,這本是胡人常用的兵器,五胡亂華後中原也留散開來,尤其是披甲騎士在混戰中喜歡使用,一來無有刀劍廝殺久了鋒刃便鈍的顧慮,而來便是披了重甲之人也可以有很好的殺傷效果,只不過使用者無一不是力兼數人的勇士才行。後世演藝小說常提到的金瓜便是這兵器演化而來的。
這等騎兵對沖,比的便是士卒更加堅定,馬力更好,甲冑更堅,馬速更快,鎮海兵吃虧就在對方已經將馬速提起來了,而自己這邊已經來不及了,兩邊一交手,立刻見了真章,莫邪都的騎兵便將其沖得四分五裂,倒下了十幾個,許再思身邊的幾名心腹衛士拚死斜刺裡衝出一條血路來,殺了出去,往鎮海軍大營去了。
劉滿福將手中骨朵舞得跟風車一般,連人帶馬,一頭撞入敵騎行列中,猛然一騎側面一矛扎來,趕緊扭腰一讓,順勢將矛桿夾在腋下,右手的骨朵劈頭蓋腦砸了下去。只聽得一聲悶響,紅的白的濺了一地,對面馬背上頓時矮了半截,原來一顆頭顱竟被砸成了稀巴爛。那劉滿福殺得性起,一手提了奪過來的長矛,一手揮舞著骨朵兒,如入無人之境一般。這兩邊都不過只有四五十人,不一會兒便殺透了出來,正要回身再衝過去,卻看見不遠處四五騎鎮海兵正在逃去,想必查看軍情的敵軍將領便在其中,趕緊忽哨一聲,招呼上幾名部屬,狠狠的踢了兩下馬肚子,追了上去。
許再思伏在馬背上,一面不住打馬,後面追騎的鼻息幾乎就噴在自己的腦後,方才追上來那敵將實在是勇武之極,身邊護衛的三名親兵回身抵擋,幾息功夫便被那人和手下殺得乾乾淨淨,又追了上來,若不是自己已經將身上甲冑水袋等沉重物品扔掉,只怕早就被追上來一矛刺穿了。遠處己方的營壘彷彿遠在天邊一般,難道自己就要死在這裡了不成。
劉滿福在不住的踢著馬肚子,他現在後悔到了極點,若是身上有一張弓,一支箭,眼前這敵酋便是馬再快哪裡逃得出去,可惜方才突陣時腰間弓矢早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放在眼前的大功偏偏取不下來,眼看離敵營越來越近,胯下的馬卻怎麼也趕不上去,距離還有越拉越遠的趨勢,畢竟自己身上披了重甲,身子又比常人沉重,眼看敵酋就要逃走了,劉滿福靈機一動,猛然將手中骨朵向敵將後腦甩去,那兵刃沉重的很,只要打中了,定然不死也是個腦震盪。許再思突然覺得腦後一陣生風,不假思索往馬背上一伏,頭皮一涼,卻是頭盔被飛來的骨朵不知打到哪裡去了,不敢多想,拚命踢了幾下馬肚子,又將兩人之間的距離拉遠了好幾丈,劉滿福眼見兩人離的越來越遠,離敵軍營壘卻是越來越近,再追下去只怕敵將的首級拿不到手,一個不小心自己的腦袋倒賠進去了,只得嚇得馬來,撿了許再思的頭盔,泱泱的回安吉城去了。
這次遭遇戰後,鎮海兵一邊立刻謹慎了很多,一連數日都只是驅趕民夫修築營壘,而守城一方的莫邪都在城頭看了兩天後,也回過味來了,對手的是要用營壘將己軍堵在城中,這樣就可以放心的四出搜羅糧草民夫,以作長久圍攻之計。由於呂方的傷勢一時好一時壞,反覆得很,城中統領莫邪右都的龍十二、陳五二人也不敢出城與敵兵做大戰,只是分遣精兵四出襲擊,高奉天又獻計,以城中安吉豪強的名義共同發佈佈告,懸賞鄉里豪傑,斬殺四出劫掠的敵兵,護衛鄉里的,或加以官爵,或賞以財帛。一時間安吉城外兩軍不斷發生小衝突,殘酷而又激烈的戰鬥一直持續到十月初。
安吉城、李明家一處小院外,士卒林立,戒備森嚴,守衛的跟鐵桶一般,院中卻是竹林水榭,雖然面積不大,但是層次分明,一個十分清幽的所在,在這兵火交加的圍城之中,彷彿世外桃源一般。呂方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往日微胖的臉頰早已陷了下去,他小腹挨的那一下雖然未曾傷了內臟,但也流了不少血,還好是在秋冬季節,天氣已經轉涼,又每日用鹽水清洗傷口,否則在這醫學落後的殘唐,很有可能便會因傷口發炎膿腫而死了。饒是如此,每日鹽水清洗傷口的劇痛便如受刑一般,疼的呂方死去活來。這些日子來,呂方整個人一直處於半夢半醒間,恍惚間前世的父母、女友、舒適的生活不住閃現在眼前,彷彿穿越以來的十年不過是一個噩夢,自己又回到了那個衣食無憂,安定平和的前世一般。
突然一陣劇烈的疼痛把呂方從這種狀態扯回了現實之中,他醒了過來,覺得口渴的厲害,正想開口吩咐人送水來,卻覺得右手被什麼東西壓著了,都有些砝發麻了,一看卻是沈麗娘趴在自己胳膊上歇息,顯然是她在守候自己,累了便趴在床邊歇息,想來這些天來她也累壞了,連平日裡亮可鑒人的長髮都零亂了起來,呂方禁不住伸出左手憐惜的撫摸起來。
沈麗娘趴在床邊,這些日子來,她衣不解帶,悉心照料呂方,連半步也不肯離開,連呂方要服用的湯藥,也要先自己嘗過無事,方才給其服用。呂方躺下的這些天,她突然才發現那個平日總是笑嘻嘻,色迷迷,卻好像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的那個男子,現在卻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隨時都有可能離自己而去。難道自己家門被滅後,一個人飄零在這世上,孤苦無依時,好不容易上天才賜給自己一人個可以傾心相戀,悉心依靠,難道上天連這個人也要收了去嗎?半夢半醒間,麗娘突然感覺到有人在自己頭上撫摸,猛然想到,這屋中什麼時候進來其他人了,抬頭一看,只見呂方滿臉微笑地看著自己,雖然消瘦的很,不過比起前些日子半昏迷的狀態,顯然是大好了,只感到一陣暖流從懷裡衝了上來,一頭撲在呂方懷裡哭了起來。
麗娘哭了半晌,才突然想起呂方重傷未癒,自己壓著的位置好像又正是傷口所在之處,趕緊站起身來,看到呂方已經是疼的臉青唇白,顯然是忍住了,趕緊紅著臉問道:「壓著你傷口了吧,還疼嗎。」
呂方看眼前麗娘剛剛睡醒,臉上紅暈未散,鬢角長髮散亂,顯得分外可愛,忍不住調笑道:「還好,旁人也就罷了,若是麗娘再壓上三五次也無妨。」
麗娘聽到呂方的調笑話語,臉上更是紅霞滿佈,啐道:「呸,你這人就是口滑,嘴裡沒半句實話。」
呂方正要開口說話,突然覺得喉嚨一陣乾澀,竟一時說不出話來,一旁的麗娘趕緊倒了水來,呂方接過杯子,一連喝了幾大口,方才覺得好些,抬頭看了看麗娘,只見其紅暈褪去後,臉色蒼白,消瘦了不少,更顯得兩肩如削,杏眼桃腮,別有一般風韻。接著將杯子送還給麗娘的時候,呂方一把抓住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低聲道:「這些日子辛苦麗娘你了,呂方前世修得何等福分,得麗娘這般青睞,卻要叫我如何回報。」
沈麗娘卻是又羞又喜,臉上紅的幾欲滲出血來,半晌無語,方才低語道:「我也不要你做什麼回報我,只要你安安康康,好好地別讓我再這般擔心便是,你可知道,這些日子我擔心的要命,就怕你若是有事,把我一個人丟在這世上,那可如何是好。」沈麗娘語音甚低,便如蚊吶一般,可在呂方耳裡便如同天堂鳥的叫聲一般,麗娘輕輕坐下,與呂方並肩坐在床上,依偎在呂方懷中,一時間兩人心中都是安適愉悅,希望永遠這般為好。
第030章 夜戰(一)
兩人正在親密間,屋外突然傳來兩聲咳嗽,麗娘如同被驚了的貓一般一般,跳到一旁,整理身上衣服褶皺地方。呂方正暗罵何人如此多事,來的如此不是時候,只得低聲對麗娘說:「想必是有要緊事情,你且扶我坐起來,躺在榻上並非也不好辦事。」
沈麗娘點了點頭,從一旁取了兩個錦墊,放在呂方背後,服侍呂方靠的舒服了,才聽到門外一人稟告道:「明府可曾安好,屬下高奉天有要事稟告。」
呂方沒好氣的答道:「安後與否你方才在外面不是看的清楚嗎,快些進來吧。」
那高奉天走進來,看到呂方雖然臉色有些蒼白消瘦,但精神還健旺,比起前些日子整日裡半睡半醒之間是強上百倍了,不由得喜道:「將軍果然是有福之人,如此大難無礙,恰巧今日醒來,果然是天祐我莫邪都呀。」
高奉天這般說倒把呂方弄得一頭霧水,莫非今日是什麼緊要時候,高奉天趕緊解釋明白,原來自從那場前哨戰後,許再思便下定決心,不以野戰冒險,開始挖掘壕溝,修築土壘,想要通過一條壁壘線將莫邪右都包圍在安吉城中,然後再慢慢攻取。而城中的莫邪都因為主將受創,陳五和龍十二兩人也不願意在這種情況下冒險出城決戰,只是在日夜派遣小隊攻擊築壘的鎮海兵,於是乎這一個月不到的時間裡,這種激烈而又不具有決定性意義的前哨戰在安吉城外的原野上不斷發生,鎮海都的壁壘也在不斷延長,到呂方醒來的時候,已經完成了差不多三分之二的工程量了。城中的莫邪都守軍看到敵軍的包圍圈日益完成,可是主帥卻一天到晚都不見人影,也都流言四起,士氣也漸漸低落起來,陳五和龍十二等人也看到了,偏生又無什麼辦法。隨著鎮海軍壁壘日漸修築完成,城內那些百姓看守軍的眼光也越發讓人尋味起來,范尼僧等人的心好像貓爪一般,卻又無機可趁。這天卻突然有兩名民夫逃到安吉城中來了,這本是常有的事情,可這兩人卻本來是湖州本地的團結兵,其中一個還做到了都長,按呂方的命令,讓他們回家收拾秋谷,結果家園為鎮海兵燒了個乾淨,自己也被抓起來修築壁壘,於是這兩人便結伴逃了出來,那做都長的還細心的記下了鎮海兵換防的時間和具體工事的地形圖,想要城中的淮南兵為其復仇。
高奉天說完後,呂方沉吟了片刻,問道:「陳五和龍十二打算如何辦。」
「陳五想要出城一戰,龍十二卻有些猶豫,覺得敵眾我寡,而且說將軍還昏迷不醒,不好做這般大的決定。兩人意見不同,正相持不下。」
「笑話,若是我一睡不醒,莫非他龍十二就一輩子呆在這城中不成。」呂方笑罵道:「罷了,你將那兩人帶過來,我要親自訊問他們一番。」
不一會兒,陳、龍等將佐便帶了那兩名民夫過來了,呂方將兩人分開,單獨問了一會兒吩咐將兩人帶下去,分別看管。待到那兩人下去後,呂方指著几案上畫好的圖紙道:「你們也來看看,有什麼意見說來聽聽。」
眾人人圍了過來,只見几案上攤著一張白紙,上面細細畫著兩軍的形勢圖,只見表示安吉城的黑點外面有一個已經圍了四分之三的圓圈,這代表著城外鎮海兵正在修築的壁壘,這個四分之三圓圈的一端起點是鎮海兵的大營,而另外一端正處於流經安吉的大溪水河邊,在溪水邊那端壁壘的後面,還有一段平行的壁壘將動工的區域圍成了一小塊區域,防止後方有敵軍偷襲。
「鎮海軍這壁壘若是修完了,我等便如處於囊中一般,如今將軍已經醒來,在下以為還是出城與之一戰的好。」龍十二看了會地圖,憂心忡忡地說道。
「彼眾我寡,現在他們又有壁壘為依托,與其野地浪戰,不如依城堅守,待到宣州田使君援兵趕到,再出城裡應外合。」陳五意見恰是相反,這兩人這個月來在這事上都爭了無數遍了,眼看又要吵起來了,卻聽到有人低咳了兩聲,回頭一看卻是呂方,兩人趕緊躬身謝罪。
呂方揮了揮手,示意二人無事,雙眼緊緊盯著那地圖,彷彿這上面有什麼奇怪的東西一般,過了半晌,呂方才指著地圖上一塊地方道:「這地方可有修築壁壘?」
陳五探過頭去一看,只見呂方手指的地方正是在大溪河邊那兩道平行壁壘之間的空地靠河邊的那一段,仔細回想了會,答道:「這段應該還沒修好吧。」
「好,沒修好就好,你趕快派精細探子去確認一下,順便看看鎮海軍在大溪河中有無安置鐵錐鐵鏈等家什。」呂方低聲吩咐道,聲音又是緊促又是興奮。
陳五應了一聲便出門去準備了。呂方自顧問范尼僧道:「城中可有可用的小船,準備可以裝載兩個百人都的船隻聽用。」待到范尼僧也出門準備後,呂方對手下將佐大聲說:「你們各自回營,用民壯將城頭守備士卒換下來,好生歇息,養足元氣,今夜給許再思點顏色看看。」
眾人轟然而應,雖然不是很明白主將為何這般有把握,但多年來呂方連戰連勝的經歷讓他們充滿了信心,紛紛出門各自準備。待到最後一人走出門外,呂方突然感到一陣疲倦,轉身想要休息片刻,卻看到沈麗娘靜靜地看著自己,雙眼裡滿是憐惜和驕傲。
已經是四更時分,遠處地平線上的天色已經有點魚肚白了,壁壘上的鎮海軍哨兵盡力地睜大自己的眼睛,上下眼皮好似塗上了魚膠一般,閉上了就睜不開。眼看就要到換崗的時候了,正好他也被夜裡的寒氣從打盹裡凍醒了過來,一面竭力的跺著雙腳,好讓只穿了草鞋的雙腳暖和一點,一面咒罵著接哨的人怎麼每次都來的這麼晚。突然聽到一陣窸窣聲,好似有什麼人行走一般。
「莫不是來城裡的淮南軍又來了,連夜裡也不讓人安生,當真是瘋了。」哨兵走到壁壘邊,從垛口探出身子向外面看去,倒不是他警惕性不高,主要是夜間行軍本就是極難的事情,古代士卒營養不良,大半都有夜盲症,若是打著火把行軍,只怕剛出城門,就被守軍發現了。更何況守軍有壁壘為依托,進攻一方卻沒有什麼依托,一旦稍有挫折,夜裡兵不識將,將不識兵,軍隊便會崩潰,那時自相殘殺踐踏是常有的事情。
那哨兵剛探出頭去,便驚呆了,只見十餘名淮南軍士卒不知什麼時候摸到了壕溝旁,正忙著將一袋袋裝滿了泥土的草袋扔到壕溝裡去,兩丈寬、八尺深的壕溝已經被填平了六七尺寬,後面一名名敵兵口中銜枚,氣喘吁吁的背著草袋跑過來,不遠處接著天上的月光依稀可以看到黑壓壓的一片人影,寂靜無聲地坐在地上,顯然這些人正在等著填平壕溝後好發起衝擊。看到下面敵兵手中張得滿滿的弩機,那哨兵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大喊的慾望,他心裡清楚,現在發出聲音,守不守的住壁壘他不知道,那十幾張強弩是肯定要往自己身上招呼的,相距也就四五丈遠,自己身上那件兩檔鎧,還不是跟紙糊的一樣。正想轉身偷偷下得壁壘,通報隊正,卻不知碰倒了牆頭上什麼物件,砰的一聲跌落外面壕溝邊,摔得粉碎。這聲音在壕溝內外緊張到了極點的兩邊人耳中,便如同當頭打了一個霹靂一般。那哨兵趕緊往地上一撲,只聽到頭皮上一涼,接著才聽到一片弩機扣動的響聲,趴在地上使出吃奶的力氣喊道:「敵襲,敵襲,淮南賊偷營了。」
淒厲的喊聲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刺耳,壁壘後面的鎮海兵營地如同一個被驚擾了的馬蜂窩一般,立刻亂哄哄的行動起來了。壁壘百步外的陳五猛然下令:「舉旗,點火。」身後立刻豎起一面「呂」字大旗,身後的士卒立刻紛紛點起火把,如浪潮一般向壁壘湧去。
鎮海軍的營地位於那兩道壁壘的中間,守軍校尉也是個身經百戰的老行伍了,這些天和城內的守軍也打了不少交道了,他也就抱緊了一條,自己的手下屯紮的營地不被外面攻下就可以了,至於那條漫長的壁壘壕溝,只需要在哨樓上留下幾個哨兵可以了,敵兵若是攻打,發出信號等待大營的援兵就可以了,就算趕不及了,敵兵最多也就拆掉十來丈土壘,最多讓民夫多干一天活就是了,那又值得什麼。卻沒想到今夜敵兵這般大張旗鼓攻過來,莫非敵軍主將是失心瘋了。那校尉一面冷笑,一面指揮手下親兵彈壓士卒,營地裡很快就平靜了下來,只聽壕溝外吶喊聲不絕於耳,火把雨點般的扔了過來,那校尉立刻下令手下士卒緊靠在垛口牆壁上,也不露頭,其餘的人張滿弓矢,等到敵兵上得牆頭,便一一射殺。想來這夜裡敵兵也沒櫓盾、帶鐵鉤的長梯這等器械,夜裡軍官也看不清楚,士卒無人催逼,只要殺傷掉前面最勇猛的幾個,後面的自然便蜷縮不前了,此時已經是快要天亮了,只要等到天明,自然大營有援兵前來一舉破敵。
第031章 夜戰(二)
在壕溝前面已經有一個莫邪都的百人都,他們緊緊靠在一起,將手裡的大盾頂在頭頂上,連成一片,彷彿一隻巨大的烏龜,在盾牌的掩護下,其餘的人拚命的用裝滿泥土的草袋填平壕溝,對面零星射來的箭矢石塊絕大部分都被盾牌彈開了,一些輕裝的漢子不住的向壁壘上投擲火把,箭石,反正天色尚未大亮,從壁壘上面看下去還是一片昏暗,不用擔心被城頭的敵軍射中。倒是壁壘上有十幾處燒著了,在火光下人影晃動看得一清二楚,只是鎮海兵大部都躲在壁壘後面,偶爾有人探出頭來放箭,被射中後發出淒厲的慘叫聲,在拂曉的空氣中傳出去很遠。
很快,壕溝就有七八丈寬的一段被填平了,隨著一聲尖利的哨聲,那個列成龜陣的百人都開始越過壕溝向壁壘逼過去,待到盾陣沖抵牆根,龜陣末尾立刻有七八人跳上盾牌,踏著盾陣向壁壘殺了上去,那壁壘牆壁不過丈五高,那些人站在盾牌上,離牆頭也不過三四尺高,一躍便可通過,緊靠在壁壘內側的守卒一心防備著長梯搭鉤,卻被殺了個冷不防,先登的選鋒也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銳,頓時被砍倒了好幾個,壁壘上立刻被莫邪都控制了三四丈的一塊地方,頓時壁壘上人影晃動,沙成一團。
看到選鋒登城了,在百步外等待號令的五個百人都頓時發出一陣歡呼,陳五得意看了看站在一旁的龍十二,嘴裡雖然沒有說話,眼神裡意思卻明白得很:「我說的沒錯吧,早就該給鎮海軍這幫狗崽子一點顏色看看了。」只見又有七八人也踏著盾牌向壁壘上衝去,後面的輕裝士卒也開始抬著梯子向壁壘衝去,只要這梯子搭上去,後面的莫邪都士卒便可一擁而上,那壁壘不比城牆,上面最寬處也不過容得三四人並行,只要莫邪都佔了上邊,守軍要奪回來就只能仰攻,那就千難萬難了,何況這夜戰就是拼的氣勢。古代軍隊夜裡因為營嘯全軍潰散的例子都有,更何況夜戰,陳五敢肯定,只要能夠把敵兵趕下壁壘,守兵便會一敗塗地,決計沒有扳回來的機會。
葛六提盾持刀,向壁壘上衝過去,整個人彷彿被什麼東西充滿了一般,渾身都是力氣,身上的盔甲好像沒有了重量一般。他是今年陳五去淮上募兵時才投入莫邪都的,淮上戰雲密佈,而呂方橫行淮北近十年,如今又背靠淮南這座大山,有一州刺史的名位,自然應者雲集,自從出兵以來,湖州雖然剛經戰亂,可三吳之地的富庶,還是讓出身淮上那個四戰之地的葛六驚歎不已,只要立下軍功,田宅恩賞都不過是唾手可得的東西,軍中那些隊正,老兵們幾乎在丹陽都有田宅,很多分得了耕牛僕役替他們耕種。葛六幾乎可以看到告身、田宅、都在眼前像他招手了,突然腳底一空,竟一腳踏到盾牌的空隙去了,跪倒在盾牌上。
葛六啐了口唾沫,莫邪都士卒軍功並非簡單的按照首級計數的,先登、破陣的士卒,算三轉,而追殺的最多不過算一轉,換而言之,先登破陣士卒斬一首級便頂的上其他人的斬殺三枚首級,畢竟在冷兵器戰場上,追殺毫無鬥志的潰兵和破陣先登的難度是無法比擬的,像先前那七八個先登士卒,無論有無斬得敵首,一律都是五畝田宅,布十匹的賞格,要知道這田宅可算是永業田,而且按照莫邪都的軍府規定,府兵沒有勞役,永業田又無需繳納田租,這可是一等一的重賞了。葛六正抱怨著自己的壞運氣,突然聽到一聲梆子響,接著便是一陣箭矢破空和叫罵聲,衝在最前面的十幾名先登勇士一下子倒了一片,原來守軍校尉看到形勢危急,也顧不得壁壘上的己方守軍和淮南兵殺做一團,下面彎弓準備的弓弩手一陣亂箭放了過去,將壁壘上的正在廝殺的兩邊士卒不分敵我一掃而空,一下子雙方都寒了膽,無論是守軍還是莫邪都士卒都定住了,十餘丈長的壁壘上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只聽到壁壘兩邊陲死者的呻吟聲。
看到守軍這般設置,莫邪都士卒頓時猶豫了起來,十幾張長梯已經搭到了壁壘上,可是沒有一個人敢上去,那壁壘從外面看不過丈許高,在內側只怕只有七八尺高,弓弩手相距不過三四丈的距離,莫說是兩三石的蹶張弩,便是尋常百姓用來射殺兔子野雞的單木獵弓,一副兩檔鎧未必擋得住的,一時間莫邪都的攻勢竟停住了。
葛六伏下身子,背後的單衣已經被濕透了,滿是冷汗,鐵甲片壓在上面跟冰塊一般。方才自己若是沒有一腳踩空,只怕已經躺在壁壘下面,渾身上下被射的跟刺蝟一樣。他一面暗自慶幸,一面暗自猶豫該如何作為,後退肯定是不行的,百人都長就在後面,臨陣脫逃肯定是斬首的下場,可若是衝上去只怕也是被亂箭射死。葛六胸口的心臟跳得跟打鼓一般,卻也打不定主意,猛然腦後傳來一個響亮的聲音:「先登戰死者恩賞加倍,官升兩級,有子者蔭子,無子者蔭弟,逡巡不前者斬首,妻子沒入官府為奴。」
「罷了,人死鳥朝天,不死萬萬年。」葛六血一上頭,猛地一下跳上壁壘,也不停頓,用大盾護住身體沿著壁壘的台階滾了下來,守軍大半還在給弩機上弦,只有七八張角弓來的及放箭,忙碌間不是射了個空就是被葛六的盾牌擋開了。那葛六剛腳剛沾地,便看到一桿長槊當頭刺來,力道強勁之極,幾欲將自己頂死在牆上。葛六躲閃不及,只得身子微微一錯,便感到肋下一涼,也顧不得查看受了什麼傷,左手的盾牌隨手丟棄,拚死將那長槊夾在肋下,對手趕緊回奪,葛六就勢借力近了身,右手一刀便砍在脖子上,使勁平生力氣一拖,便覺得一股滾熱的液體噴了自己一臉,定睛一看,那持槊敵兵腦袋只有幾根筋還連著,整個脖子幾乎被他給割斷了,看服色倒是個隊正之類的軍官。
壁壘內部的守兵剛剛放箭射殺了自己袍澤,軍心正有點不穩,壁壘對面突然滾下來一人,一下子便殺了隊正,看他臉上滿是鮮血,在拂曉的昏暗光線看來,跟平日傳說的修羅地獄裡的惡鬼一般,饒是他們都是身經百戰的老兵,此時心裡也掠過一絲寒意,不約而同退了半步。
葛六將臉上的鮮血一抹,看到周邊全是敵兵,他此時早就置生死於度外,一腳將那屍體向旁邊一人踢去,接著便向那人揮刀砍去,那鎮海兵本能的躲開屍體,卻被後面葛六一刀砍個正著,那一刀自肩膀砍下來,幾乎將整個胳膊卸了下來,那人一聲慘叫,立刻痛昏了過去。
這一聲慘叫,彷彿一個信號,大群的莫邪都士卒蜂蛹而上,湧上壁壘,接著就跳下來,向守軍殺去,守軍一陣亂箭,射倒了六七人,可全然擋不住這個勢頭。壁壘後面的空地立刻變成了血腥的屠場,人們在這裡互相砍殺、扭打,甚至撕咬,每一刻都有人死去,好像在這個壁壘後面藏著一個什麼怪物,在不停的吞噬者生命,戰鬥要持續到一方或者雙方鮮血都流盡才會結束。
陳五站在壁壘下面,也不躲避不時從牆頭越過落在他身邊的流矢,不住的催促著手下士卒挖掘壁壘,好打開另外打開一條通道讓外面的大隊士卒衝進去。壁壘內部的戰鬥已經僵持起來了,裡面能夠攤開的戰場就那麼大,再往裡面也不過是擠成一團,後面的援兵怎麼也到不了前面去,更何況就算能添兵也不過是一點一點的,不過是兵家最忌諱的「添油戰術」,若是一個不小心,被對手反推過來,只怕在牆下擠成一團,那就糟糕了。眼看時間一點點流逝,鎮海兵的援兵隨時都有可能到來,陳五都恨不得搶過鋤頭親自動手起來,難道這次進攻就要這般半途而廢了嗎?
正當陳五在那邊急得火燒眉頭的時候,突然聽到裡面一陣「敗了、敗了。」的喊叫聲。如同三九天裡一桶冰水頭頂上澆下來,陳五頓時呆住了,他是打了十幾年仗的老行伍,壁壘內部喊聲裡那股敗軍的狼狽感覺決計是錯不了的,可這壁壘尚未打通,裡面的空間有限,就算把援兵派進去,在亂了秩序的敗兵衝擊下,也不過徒增死傷罷了。可惜先前衝進去的那一都精兵呀,都是自己一個個挑選出來的好漢子,一想起在淮上、宣州將他們打熬成軍的辛苦,陳五的心就跟刀割一般的疼,至於兵敗後自己的得失倒早拋到一邊去了。
正當陳五彷徨無計的時候,一名親兵從壁壘上連滾帶爬的跑下來,口中不住地喊著:「陳校尉,守兵跨了,那壁壘還要挖嗎?」
「什麼?守兵跨了?」陳五半信半疑地看著那親兵,突然而來的驚喜讓他幾乎不敢相信,可方才看守兵氣勢還旺的很,又怎麼會一下子跨了呢,他上前一步,一把揪住那親兵胸前衣襟:「兔崽子你看清楚了,那幫鎮海賊怎麼突然垮下來呢?」
那親兵給陳五突然的舉動嚇了一跳:「自然是鎮海兵垮了,方才守兵後面突然亂起,有隊兵打著莫邪右都的旗號猛衝過來,前後夾擊之下,敵兵一下子就垮下來了,除了少數幾個頑抗的,其餘的都丟下兵器跪地求活了。」
「後面?敵軍營地幾面除了壁壘就是大溪水岸,莫非是從大溪上來的?」陳五腦海裡好像想到了什麼,丟下那親兵,三步並作兩步跑上了壁壘,臨走時拋下了一句:「讓那幫挖牆的停手了,把挖好的填回去。」
「遵令。」那親兵滿臉鬱悶,躬身領命。
第032章 戰前
陳五站在壁壘上,此時天色已經微明,藉著昏暗的晨光看過去,只見下面屍首橫陳,破碎的兵器甲冑四處都是,可見方才戰鬥的慘烈。一堆堆跪伏在地上的都是剩下的鎮海守兵,大約有百人左右,遠處大溪河邊上依稀可以看見停靠著十餘條木筏小船,一隊人頭攢動,應該就是親兵方才說的從守軍背後殺過來的奇兵,想來他們是剛剛乘守軍被自己正面的猛攻吸引了注意力,從那段還來不及修築好工事的河岸上岸,來了個前後夾擊,一舉破敵的。
「五哥,恭喜了,這下一舉斬首近百級,俘獲也有這個數目,這些可好好出了一口這些天的鳥氣。」說話的正是徐二,他口氣親熱的緊,正是他領兵從大溪河上岸,一舉克進全功。
「彼此彼此,此戰你我都有功勞,卻不知將軍是要拆掉壁壘,還是憑藉著工事與敵一戰呢?」
「定然是與敵一戰,這般久持下去,全軍屯於城中,外無援兵,若敵兵圍城壁壘修成,那時內外隔絕,便悔之莫及,如今我軍大勝,正是應該殺牛饗士,乘士氣正旺,一舉破敵。」徐二大聲道,一張黑臉滿是汗水,興奮的幾乎要透出光來。古時戰場上通訊不暢,主帥很多時候事先擬定方略,只能大概給個方向,是以對很多時候只有臨陣定計,由前線的中下級軍官來決定。呂方傷勢剛好身體虛弱,無法臨陣指揮,這裡的最高將領,便是陳五本人,龍十二還在調度壁壘外面的軍隊,徐二是力主決戰的,所以在這裡想要趁龍十二尚未進來,趕快先說服陳五。
此時天色已經大亮,太陽躍出遠處的地平線,朝日的光芒照在安吉城外廣闊的原野上,鎮海兵修建的壁壘沿著地勢蜿蜒指向遠方,沿著壁壘的方向,依稀可以看見一座座哨樓上燃燒的火焰和黑煙,這是鎮海兵向己方老營發出的求救信號,可以想像的到,鎮海兵的援兵正在向這裡趕來,現在是不是決戰的機會呢?陳五懊惱的發現自己的內心滿是猶豫,在呂方重傷的那一個月時間內,他經常抱怨軍中事權不一,龍十二扯了自己的後腿,可現在自己已經大權在握,可偏偏又毫無決勝的把握。
「校尉,挖開的壁壘已經修補好了,還有,那些俘獲的鎮海兵該怎麼處理?」
親兵稟告道。
「已經修補好?」陳五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自己先前下令修補挖開的壁壘,靈機一動,看來自己還是覺得應該與敵決戰,否則退兵的話,定然要燒掉營壘,又何必修補壁壘呢?頃刻之間他便已經下定了決心,下令道:「你傳令給外面的龍校尉,將那百餘名鎮海兵帶進城去,留下三百兵在這營壘之中堅守,餘者回城中歇息。」接著便對徐二道:「如果有敵兵來攻,我留守壁壘之中,徐兄弟便領旗下精兵五十人,使用鎮海兵的衣甲,以為奇兵之用。」
「是。」徐二見自己的建議被陳五接納,高興的大聲應道。
陳五轉過身去,大聲道:「方纔一戰,鎮海兵有營壘為憑借,照樣被我軍攻下,現在我等殺了那些駝畜,好好吃上一頓,養足了力氣,一戰把那些錢繆的狗崽子收拾乾淨可好。」
營內外的數百名莫邪右都士卒聽了大喜,這營壘內拴著二幾頭牛、驢,駑馬,想來是修建壁壘時搬運材料之用,營壘內不過三四百人,殺了足夠好好吃上一頓了,唐時江南本就肉食甚少,這些兵士從淮上投奔呂方後,不過每日二餐,升余糙米,少許鹹菜罷了,連魚都不過朔望日才有的吃,呂方領著數千客兵,寄食於田□宇下,經濟狀況實在是窘迫之極,這也是他熬到了秋谷收穫的時候,不顧整個形勢對淮南軍不利,就領著手下三千孤卒攻打蛇頸關,攻進湖州城後,才好好吃了幾天新谷,軍中才有些存糧,但若說肉食還是罕見的很。加上將來即將兌現的勳田恩賞,雖然剛剛死傷頗重,營壘中的士氣還是直衝雲霄。營中大鍋柴火都是現成的,立刻將牲畜分別宰殺,切塊下鍋,不過半個時辰功夫,營中便瀰漫著肉香,摻雜著淡淡的血腥味,便有一種誘人味道。莫邪右都留守營中的三百人上至陳五,下至普通戰兵,一個個吸著鼻子,吞著口水,都在翹首以盼著鍋中的肉食,好不容易肉煮的七八分熟,正要分給眾人,便聽到營壘上望樓殺豬般的叫喊聲:「鎮海兵來了。」
營中頓時一片抱怨聲,士卒們垂頭喪氣的丟下碗筷,這鎮海兵還來得真是不巧,眼看到嘴的肉食就要沒了,這場仗打完,也不知道還有幾個人能回來吃這頓肉食。陳五見狀,走到鍋旁,也不顧肉還燙人的很,抓了一塊便塞到嘴裡,邊嚼便說道:「罷了,大夥兒先吃完朝食,再來上陣,等會兒就是死了也能做個飽死鬼,不過等會若是有人不賣力氣,可別怪我老陳手中橫刀不認人。」
眾士卒頓時大喜,紛紛搶上前去,大口吞嚥起來,陳五隨手將右手上的油在自己前襟上擦了擦,低聲對身邊親兵吩咐道:「你快些去將營內的旗幟全部放倒下來。」
許無忌站在戰陣之前,死死地盯著數百步外的營壘,只見壁壘後面的哨樓上空無一人,除了營壘上原有的鎮海軍大旗已經不在,就跟往日裡沒什麼區別。可是營壘上依稀可以看到的廝殺痕跡告訴他,這處己方的營壘已經落入了城內的淮南軍之手。這處營壘地勢頗為緊要,如果落在淮南軍手中,不但包圍安吉城的長圍無法完成,淮南兵可以輕易從城外獲取糧秣援兵,不但長圍上的守兵會遭到兩面夾擊,而且分散在長圍外四處抄掠的鎮海兵打糧隊也很容易受到淮南兵的襲擊,這樣一來,鎮海兵與在堅城之中的淮南兵相持起來就十分困難了。可是若是進攻這處營壘,鎮海兵又容易遭到相距十餘里外的安吉城中的淮南兵的前後夾擊,如今已經是天明,決計無法瞞過相距那麼近的安吉城,難道也要等到天黑再來進攻不成,許無忌猶豫了起來。
正猶豫間,突然遠處現出一名騎影,那騎士來的極快,不過半盞茶功夫便趕了過來,還大聲喊道:「不得進攻,不得進攻。」
許無忌趕過去一看,卻是那名胡姓副將,只見他胯下的戰馬竟連馬鞍都沒有披上,顯然趕來的甚急,只見他滾下馬來,快步跑過來,口中喊道:「無忌,千萬莫要急戰,敵軍既然已經攻下營壘,主客之勢已然倒轉,若是我軍兵敗,連個後退的所在都沒有,不如先退兵,再做盤算。」
許無忌臉色頓青,他自從敗回烏程後,一心都在奪回安吉,報仇雪恨,可這些日子來,莫邪右都都躲在城中,只是一些數十人的交鋒戰,好不容易有次一決死戰的機會,又被人阻攔,莫不是胡叔以為我不行,比不上呂方那廝不成。禁不住脫口道:「胡叔莫要阻攔,這區區小營能有多少兵馬,我這次帶了一千五百人來,你帶千人為我掠陣,擋住城內的援兵,我就帶本部五百兵,兩個時辰拿不下這營壘,我提頭來見叔父便是。」
那胡副將趕緊一把抓住許無忌的韁繩,苦苦勸道:「賢侄莫要急,那呂方出身不過贅婿,如今卻是一州刺史,非有先人蔭澤,一年前在田□麾下,諸軍皆敗,唯有他全師而歸,這等人豈是易於之輩。你熟讀兵法,豈不知將不可以慍而致戰。合於利而動,不合於利而止,慍可以復悅,死者不可以復生。」
許無忌只聽到胡副將稱讚呂方的話語,胸中的怒氣越發上升,至於後面的勸諫之語,根本沒有聽到耳裡去,大聲反駁道:「我自束髮時便隨叔父從軍擊賊,已經有十餘年,豈不知孫子兵法的道理,如今呂方奪我營寨,若不奪回營寨,我軍經營一月有餘的長圍又有何用,數千民夫,幾千石的糧食白費了不說,淮南兵也可以從城外獲取糧秣增援,那時要奪回安吉城,難道要士卒們冒著箭雨礌石,蟻附攻城不成?」胡副將頓時語塞,還沒等他想出理由,許無忌一皮鞭已經打在對方抓著自己坐騎韁繩的手上,那胡副將不自覺扔下韁繩,許無忌趁機打馬領兵上前,回頭喊道:「請胡叔父為我掠陣,看小子破敵。」
呂方站在安吉城頭,身後站著手下將吏還有幾名依附自己的本地豪強,看到許無忌領兵直撲城外的營壘笑道:「那許無忌倒是好膽子,居然敢講自己的屁股對著我城中大軍,也不怕我派兵出城,來個兩面夾擊?」
身後眾人滿是贊同之聲,還有人開口請戰,要開城與營壘中的陳校尉兩面夾擊,定不讓鎮海兵有片甲逃生。
第033章 牛知節
正在一片阿諛之聲時,突然一聲嗤笑,顯得格外刺耳,眾人覓聲看去卻是一條矮壯漢子,臉上滿是不屑的微笑,身上穿了件尋常百姓穿的麻布短衫,在樓上一眾鎧甲和錦袍的人群中顯得格外顯眼,卻是原先的安吉縣尉牛知節。
「方纔出聲嗤笑的可是牛縣尉,卻不知有什麼高見,不妨說來聽聽。」呂方笑道,城樓上的安吉豪強們腹中全都忍不住大罵這牛知節好不識趣,這呂方本就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消息靈通也都知道剛剛被高昂刺傷,誰知道會不會拿我等出氣,我等躲避還來不及,你這莽漢還要出言挑撥,只怕我等家小都要葬身於你口,眾人心思相通,不約而同的向兩旁挪了兩步,拉開和牛知節的距離,一下子把他留在當中,好不突兀。
那牛知節好似不知道「怕」字怎麼寫的一般,自顧笑著答道:「俗話說,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那許無忌也並非不知兵的人,擺出這個陣勢無非是逼得他叔父救援與他,想要一戰定勝負,畢竟鎮海兵湖州至少有萬人,扣去各處駐守的,這安吉城下至少有六千,等下若是前後夾擊速勝也就罷了,若是一時攻取不下,許再思來援,打成消耗戰,只怕最後笑的不知道是誰。」
城頭眾人頓時默然,本來還頗有不服之意的莫邪都眾將吏臉色陰沉了起來,眼下那營寨中的三百兵和安吉城中的守軍形成犄角之勢,只要鎮海兵一時攻取不下,兵勢稍衰,安吉城中守兵即可從背後撲上去,前後夾擊,一舉克盡全功。可畢竟鎮海兵的總兵力佔了最大優勢,如果一時攻取不下許無忌這些兵,許再思來援,情況就不一樣了,畢竟現在是白天,從鎮海兵大營輕兵疾進也不過一個時辰的功夫,在當時的戰場來看可以說是瞬息間的功夫。
呂方因為重傷初癒,身上只披了件錦袍,臉色沉重,幾步走到牛知節面前,躬身行禮道:「牛縣尉這般說,定然是有以教我,呂某愚鈍,還請不吝賜教。」
那牛知節倒也不客氣,大喇喇的受了呂方一禮,道:「這兵法之道,正道就是以眾擊寡,以強凌弱。本來你行險佔了安吉城,佔了地利;雖然許再思兵多,勝負倒也是五五之分,可偏生如今又是秋天,彼軍糧無憂,便佔了天時之利,又修築長圍與你相持,搶佔地利,結果你又行險出奇兵,想要破敵。雖說兵法之道,奇正變化,那一味用險,總有覆敗的時候,如今將軍該做的不是畢其功於一役,與野地浪戰,求僥倖之道,而應先爭取大勢,待到大勢有利於我,再不戰而屈人之兵。」
城頭眾人個個聽的一頭霧水,那牛知節外表看上去不過是一介不文武夫,這下子倒是滔滔不絕說了一大堆,什麼奇正、天時、地利,彷彿諸葛亮遇劉先主說隆中對一般,可看他那一身橫肉,兩手老繭,哪裡有半點諸葛孔明羽扇綸巾,指點江山的模樣。只有高奉天和范尼僧依稀聽出了點味道,兩眼放光,饒有興味地看著牛知節。
呂方臉色越發鄭重了起來,道:「牛縣尉說的是,呂某也知道這般行險乃是一時僥倖,只是如今大勢以為彼方所得,若不行險,則步步受制,勢不可為矣,可那許再思久與兵事,一旦佔了先手,又哪裡會留下破綻與我等呢?這次如果是那許再思來,他看到營寨已被我攻取,最多留下千人築營監視而已,我也不可能將數百兵久置城外,絕不會行險決戰。」
「將軍不是留了先手,先前將城中團結兵盡數分遣回鄉,如今鎮海兵縱兵四掠,安吉百姓怨聲載道,若有一人振臂一呼,自然應者雲集,那時彼頓兵與堅城之下,外有義兵相擾,又豈能久持,如今安吉縣中英雄盡在將軍宇下,只要鎮海兵一退,若溪以西即不復為錢繆所有,將軍只需休民養士,待到時機有變,引兵東向,莫說一個湖州,便是割據一方也不是不可能的。」
「先手?」呂方笑道:「牛縣尉倒是高估呂某了,先前盡遣團結兵回鄉一來是因為湖州歷經戰亂,好不容易有個有個好收成,呂某既然為一方牧守,自然應當如此;再說呂某新任,德信未立,只怕也驅策不了湖州子弟,留在安吉城中也未必是好事。」
「正是主公的菩薩心腸才有了如今的轉機。」一旁插話的卻是高奉天,只見其神情肅穆,如果身上不是披了鎧甲,儼然一副高僧大德模樣,接著轉身對牛知節道:「如今團結兵星散,主公麾下雖然不乏智勇之士,但並非本鄉子弟,知節當年便是草創湖州團結兵之人,深孚眾望,這等重任非你又有何人可任。」
那牛知節臉上滿是玩味的笑容,好似在嘲笑什麼一般,笑道:「了空師傅說的不錯,這事的確我老牛最合適,團結兵裡的那些小伙子只要我一句話,定然合攏過來,可明府有這個膽子用這計嗎?」
城樓上眾人的眼神一下子齊刷刷地盯在呂方的臉上,的確如高奉天所說,呂方麾下眾人都是外鄉人,決計無法像牛知節這般可以召集舊部,可這牛知節並無家小在城中,只有一個老母,連妻子都沒有一個。一旦出的安吉城去,那可就是金龍脫鎖,猛虎越枷,不可複製了。若是反過來投靠鎮海兵,將城中內情一一報之許再思,那豈不是弄巧成拙了。
「只要牛縣尉敢出城,冒著刀兵之險,我又有何不敢用你的,如今亂世,不但君擇臣,臣亦擇君,試問知節若是將此計獻與那許無忌,又有何等下場,若你愚鈍到投奔鎮海兵那邊去,我也只能怪自己眼拙。」呂方話一說完,那牛知節臉色微變,對方話語裡的意思很明顯,那就是鎮海軍那邊的氣度遠不如自己,那許無忌若是能容得住人,不去夜襲高家,呂方決計無法這麼快攻進安吉來,你牛知節若是投奔到鎮海軍那邊去,就算許再思忍得住不殺你,難道能夠像我這般氣度用你不成,男兒一身本事,生於亂世,難道你能耐得住寂寞不成?想到這裡,牛知節已經想的清楚,上前一步跪在地上道:「人主氣度,果然非常人能及,知節生性愚鈍,屢次衝撞,今後自當盡心竭力,效犬馬之勞,還望明公收納。」
呂方趕緊上前一步想要扶起,卻重傷新愈,手腳乏力,好不容易才將其扶了起來,口中笑道:「知節言重了,言重了,團結兵之事,偏勞了。」說到這裡,呂方將腰間玉帶解了下來,放在知節手上笑道:「呂某這次出兵,不喜得安吉縣,卻喜得一良將,這玉帶乃是授予湖州刺史之職時,隨朝廷詔命同來的,今日便送與你,也算是今日你我主從的一個見證。」
呂方平日裡穿著簡樸的很,只是腰間那條玉帶倒的確是精美異常,隋唐時玉帶被定為官府專用,呂方也是信任湖州刺史,已經是四品大員才有資格佩戴,只見一條革帶上一塊塊玉珮豐潤剔透,摸上去竟似油脂一般,竟是少有的上品羊脂白玉製成,只這條玉帶,只怕價值就不在百金之下。牛知節雙手接過玉帶,舉過頭頂,躬身向呂方拜了兩拜道:「明府請予我勇士五十人,兵甲稱用,最多不過半個月功夫,若不能擊退鎮海兵,便請斬卻知節首級便是。」
「好,待到天黑了,知節便可出城,呂某便在城中靜候佳音便是。」
城外營壘處,許無忌心中雖然焦急,但他畢竟也就久經戰陣的宿將,也沒有做出大白天,逼著手下士卒硬著頭皮衝擊壁壘的蠢事。還好夜裡淮南軍攻打壁壘的時候,已經把壕溝填平了十七八丈寬的一段,倒也不需要考慮填濠的問題了,只是可惜來的匆忙,沒有帶長梯等攻打寨子用的器械,只得一面讓手下不住佯攻,消耗對手的精力,一面讓其餘士卒挖掘泥土,製作土袋,捆紮長槍,製成簡易的梯子。正準備間突然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看去卻是一騎飛馳而來,不過半盞茶功夫便到了跟前,只見一名許再思身邊的親信牙兵滾下馬來,大聲喊道:「指揮使有令,立即領兵回營,若有人抗命者,立刻陣前斬首。」
陣中立刻一片嘩然,許無忌好似當頭挨了一棒一般,他立刻猜到了是那胡副將出營時已經派人通知自己叔父,狠狠的拔出腰間橫刀,虛劈一刀罵道:「老革奴,此仇日後定當有報。」
潤州州治,團練使府後射圃內。安仁義正與一眾親兵較射取樂,只見其懷中如抱嬰兒,開弓如滿月,百步開外的箭靶上不一會兒便滿是羽箭,除了幾隻偏離紅心外,其餘都中了紅心,端得是神射將軍。唐時軍中最重弓弩之術,那安仁義不但弓弩之術了得,馬術也十分驚人,在淮南軍中乃是少有的騎將,一時間射圃內諛詞如潮,把安仁義聽的哈哈大笑。
第034章 誘惑(一)
安仁義正放下大弓,看著手下親兵射箭,卻看到外面一人快步走過來,神色匆匆,卻是自己的掌書記,隨後招呼道:「你看這些兔崽子們功夫還過得去吧?」
那掌書記姓吳,本是潤州本地有數的名士,無論是才學還是實務都是很不錯的,平日裡言談舉止更是風度閑雅,可這時卻有些慌亂的樣子,隨口敷衍道:「使君,在下有要事稟告,還請到書房說話。」
安仁義外表雖然粗豪,其實內心是個很精細的人,見那掌書記這般模樣。起身笑著對射圃內的親兵道:「兔崽子你們好好練,老子去去就回,若是有偷懶的,看我不請你們吃一頓軍棍。」說罷便起身與那掌書記一同往書房去了。
兩人來到書房內,那掌書記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遞給安仁義,便站在一旁小心侍立。安仁義看他這般鄭重,仔細的將那書信看完,待到看完後好似不敢相信心裡所寫的內容,又仔仔細細從頭將那書信看完了一遍,抬起頭來盯著掌書記低聲道:「這信中所說,可是真的?」
「在下已經派遣人去打探,的確莫邪右都在那安吉堅守不出,鎮海兵正在築長圍圍困,形勢蹊蹺的很。」
安仁義在書房中來回踱步,越走越快,那掌書記眼觀鼻,鼻觀心,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好似老僧入定,對眼前的情景好似什麼也看不到一般。
突然,安仁義突然站住了,低聲問道:「你以為這事情有幾分把握?」
掌書記好似對這毫無頭緒的問話準備了很久一般,立刻答道:「若是那消息屬實,有七成把握,縱然事情不成,我也有後招;若是那消息不屬實,只怕就只有三成不到了。」
安仁義臉上泛出苦笑:「只有三成,那你說該這麼做嗎?」
「寫信那人顯然是想要挑撥離間,可丹陽那三千精兵的確也是使君所需,呂方投入淮南軍時,身邊不過數百餓兵,若無使君庇佑,只怕早給人連皮帶骨啃乾淨了,哪裡有今天這般風光,他去了湖州,又養不活手下那麼多兵,便將心腹留在丹陽,霸著這一縣地盤不交出來,其實這三千兵本來就是使君的。」
「夠了。」安仁義猛然大喝一聲,打斷了掌書記的話語,書房內立刻靜了下來,過了半晌,安仁義低聲道:「後天我要召集全州將吏議事,你將書信寫好發出去吧。」說罷便大步走出門去,留下掌書記一個人站在屋內,昏暗的屋內,那掌書記的臉上肌肉抽搐,眼神透出殺機,往日裡俊雅的臉上滿是猙獰之色,口中低聲道:「呂任之呀呂任之,我蘇某人在丹陽的親族一夜之間全部淪為鬼族,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兩日後,潤州州治,團練使幕府之中,軍議已經結束,王佛兒正準備向門外走去,卻看到一名身著長袍的中年男子走了過來個,躬身行了一禮,笑道:「王鎮將,安使君令在下請您到府中一敘。」
王佛兒一愣,他認得此人姓蘇,乃是安仁義幕府中的掌書記,極為信重的人物,此時親自來傳信,自從投入呂方麾下來,他為人越發穩重趕緊躬身還禮道:「不敢當,還煩勞先生在前面帶路。」
那蘇掌書滿臉笑容,神情閑雅,伸手延客道:「當得,當得,蘇某人久聞王將軍剛毅武勇,是呂刺史第一愛將,惡來典韋一般的人物。早就想要結識,只是未曾有機會罷了,今日借安使君的酒,定要多喝幾杯。」
王佛兒趕忙謙讓幾句,跟在蘇掌書後面,走了好一會兒,只見一路上園林秀麗,樓台水榭,看到的人物也有披甲持矛的崗哨變為青衣綠帽的僕役婢女,正奇怪著,一旁的蘇掌書笑著解釋道:「今日安使君在私邸設宴,這裡便是我家主公的私宅,這園林昔日在江南還薄有微聲,還入得王鎮將法眼吧?」
那蘇掌書知道王佛兒出身貧苦,安仁義今日設宴也是別有用心。那蘇掌書本是極聰明的一個人,一路上帶著王佛兒看這園林景致,嬌童美婢,所為的不過是先讓他看看這富貴氣象,等會說起話來,事半功倍,此刻說出話來,暗想你這土包子,哪裡見過這般氣象,只怕現在就已經看呆了吧,臉上不自覺已經生出一絲鄙夷之色。
王佛兒舉目四顧,所見皆是精舍樓台,路旁幾名婢女身作錦衣,更顯得容貌秀麗,好一副太平富貴氣象。歎了一口氣道:「王某出身貧苦,哪裡見過這等氣象,只是。」說到這裡,他指著路邊一名婢女身上的錦衣道:「若末將沒看錯,這女子身上穿的乃是上等的青絹製成,我家主母平日都不過身著外麻內帛的衣衫,這樣的衣服也是到了上元、祭祖的時日方才穿上。王某讀漢書時,看到景帝欲修一露台,工匠說須廢百金。景帝竟歎道『百金,中人十家之產也』而作罷,不禁深深歎息,若是昔日長安聖人也這般如此,今日天下百姓又豈有這般苦楚。如今淮南不過是稍安之局,蘇掌書問我如何看這般景致,末將實在不知如何回答。」
蘇掌書本以為王佛兒不過是一介武夫罷了,若以大利啖之,不過是輕而易舉的事情。沒想到王佛兒竟說出這樣一番話來,苦笑道:「將軍好見識,倒是在下見識短淺,自取其辱罷了。」
「不敢,王某這般道理淺顯的很,蘇掌書豈有不知道的道理,只是這甘脆逸樂,雖然是穿腸毒藥,可偏生大家都喜歡,豈有到了手中還推出去的,王某受主上信重,將數千士卒,一縣基業托付與我,在下能力低微,只能盡心竭力,唯恐有絲毫差錯,日夜自問有無半份懈怠,是以才對這道理明白點,倒是蘇掌書乃是安使君身邊信重的人,碰到合適的時候,還是勸諫一番才是。」
蘇掌書看到王佛兒炯炯的目光,內心不自覺感到一陣慚愧,躬身行禮道:「王將軍以大義相責,蘇某敢不從命。」此時他話語誠摯,胸中再無半份輕視之意。
兩人走了一會兒,便看到一座水邊精舍,卻看到安仁義身著錦袍,頭戴軟帽,竟親自在門口相迎,王佛兒趕緊上前幾步躬身拜倒,道:「安使君親自相迎,這等大禮如何受得,折殺末將了。」
安仁義上前扶起王佛兒,笑道:「我是愛惜佛兒武勇,我是沙陀人,不像你們漢人那麼講究禮法,今日宴中,不論官職,只論情誼。我是知道佛兒勇力過人,卻不知酒量如何,今日要不醉不歸。」說到這裡,安仁義把住王佛兒小臂,並行走進屋內,自己坐了上座,便讓王佛兒坐在自己身旁,席中只有四五人,全都是潤州軍中安仁義的愛將,參與腹心的人物。
不一會兒,酒餚便如流水般送上來了,不用說都是極其上等的,但說那器皿,便是十分精美,尤其是王佛兒案上的那套杯盞,尤為出色,只見其本是上等的羊脂白玉雕成,以黃金為柄,碧綠色的美酒倒在杯中,酒波晃動,在燭光的映射下,光線透過半透明的白玉,那杯子便如同有生命一般,端得是一件奇寶。更為珍貴的是,這套杯子一共有十二隻,上面各自雕有十二生肖之像,這等上等羊脂白玉本就罕見,一下子做成十二隻這等杯子更是難得。
一會兒,酒過三巡,屋中眾人都有了三分酒意,安仁義突然擊了兩下掌,王佛兒正驚異間,只見旁邊突然走出一名女子,只見那女子臉蒙輕紗,身上穿的衣服頗為奇怪,上半身傳了一件緊身小襖,下身穿的倒有點像今天穿的燈籠褲,可褲子又只到膝蓋下兩三寸長,露出兩條白生生的小腿來,在褲子和小襖之間還有一段未著衣衫,若是呂方在這裡看到,定然以為是前世的露臍裝的前身。
那女子雖然臉上蒙了輕紗,可一雙眼睛卻是綠色,宛如傳說中的貓兒眼綠寶石一般,頭髮也是栗色,顯然並非中原人士,唐時胡風甚盛,屋中人倒也不甚驚奇。突然一聲琵琶響,那女子縱身舞了起來,跳的正是當時極盛的胡旋舞,那王佛兒雖然不甚瞭解,卻只見眼前這女子身輕如燕,全身上下宛若沒有骨頭一般,身旁那幾人眼睛都要放出光來一般,心知這胡姬應是極上等的舞姬,只怕比那日花在沈麗娘身上的錢也不會少,正暗自歎息間,那女子已經舞畢,一粒粒汗珠從上下起伏的胸脯上流下來,宛若珍珠一般,不知何時半跪在自己面前,雙手端著一隻玉壺,正在給自己杯中倒酒,一雙手白皙如玉,遠遠望去,竟分不出哪裡是酒壺,哪裡是人手。
那胡姬將酒杯倒滿,卻不立刻遞給王佛兒,先自己喝了一口,才將那酒杯遞給王佛兒。只見那白玉般的酒杯上,一點淡淡紅跡,正是那胡姬的唇印,饒是王佛兒在戰陣之上豪勇無敵,看著那胡姬一雙碧綠色的眼睛,似笑非笑的表情,此時也呆住了。
第035章 誘惑(二)
王佛兒猶豫是否接過這杯酒,耳邊卻聽到一陣吞嚥唾沫的聲音,眼角掃過去,只看到屋內諸人,除了安仁義笑吟吟地看著自己,還有那蘇掌書還能保持常態,其餘數人無不眼睛通紅,喉頭上下滾動,顯然若不是上官還在這裡,只怕就撲上去一把將那胡姬搶過來了。他也是壯年男子,面對這等國色說不動心是騙人的,只是既然已經娶了秀蓮為妻,安仁義這酒宴也蹊蹺的很,正想開口推脫,卻聽到那胡姬笑吟吟開口道:「妾身聽說王將軍勇猛過人,戰陣之上長槊如林也視若無人,莫非連弱女子的一杯酒也不敢喝了。」
王佛兒轉念一想,只要自己問心無愧,一杯酒又何妨,也不多話,接過那胡姬的酒杯,也不忌諱那杯上的唇印,一飲而盡。
那胡姬見王佛兒喝完,笑吟吟地接過酒杯,又倒了個滿杯,自己一飲而盡,笑道:「俗話說無功不受祿,妾身這杯酒卻不是白喝的,卻要王將軍拿出些酒資來。」
王佛兒頓時愣了,一旁那些人都有了幾分酒意,方才對其受到美人垂青也有些妒忌,頓時起哄來,王佛兒不得已道:「卻不知小娘子要多少酒資。」
胡姬站起身來道:「妾身雖不敢誇稱豪富,也有點資財,若是錢帛那等阿堵物倒是看輕了我。我祖上乃是突厥阿史那氏,最重的便是英雄豪傑,若是王將軍做出件常人做不出的事情來,莫說這酒資不要了,就算讓將軍為我入幕之賓又有何妨。」
這胡姬一番話出口,屋中頓時靜了下來,這胡姬臉上蒙了面紗,不過從露出的眉眼皮膚看來,應是絕頂的美人,面紗反而增添了一種神秘的氣氛,那般身材風情更是要命,座上人無不恨不得立刻出來露上一手,也好博得佳人青睞,成那一夕之歡。裡面有見識的更是吃驚,那阿史那氏乃是突厥貴種,歷代突厥可汗都是此姓中人,唐初李衛公大破突厥後,突厥貴族大半流入漢地,男子成為天子侍衛,女子許多則淪為官奴,看這女子容貌氣度,倒是不無可能。
王佛兒靜了半晌,起身走出屋外,不一會兒便又回來了,手中多了一根棗樹枝,約莫有兩尺多長,眾人也不知他到底打著什麼主意,紛紛瞪大眼睛緊盯著王佛兒,只見王佛兒將那樹枝折為兩段,只留下尖端最嫩的一段,約莫有筷子粗細,握在手中,眾人也不知道他玩什麼把戲,過了半晌,已經有人耐不住性子,正要開口叱罵,卻聽到安仁義叫道:「好本事,好力氣,佛兒當真是金剛轉世,這等漢子真不知何人等抵擋的住。」
座中人這時也有人看出奧妙來了,只見那樹枝竟一滴滴滴出水來,地上已經有了小小的一灘,王佛兒竟憑著自己的手掌,將那棗樹枝硬生生的握碎了,搾出樹汁來,須知當時已是秋冬時節,那棗樹枝雖然是尖端較嫩的部分,可也絕非像春天那麼柔嫩,更何況就是一個人雙臂有百斤力氣,也未必能夠在手掌中發十斤來,王佛兒這一雙手當真是鐵鑄的,此時屋中眾人看他的眼神竟如同看鬼神一般。
王佛兒倒是鎮靜得很,隨手將那樹枝放在几案上,對那胡姬道:「小娘子,在下這般可抵得過那酒資。」
「夠了,足夠了,還多出許多來,妾身從未見過將軍這等豪傑,還請將軍原諒妾身先前無禮之處。」那胡姬兩眼直欲放出光來,從几案上揀起樹枝,鄭重的放入懷中,彷彿是什麼無價之寶一般。
「好、好、好!」突然屋中有人大聲叫好,卻是安仁義,只見他笑道:「佛兒,你顯露了這般本事,某家也不能讓你白白露了這一手。來人呀,將我屋中那副鎧甲拿來。」
屋外親兵頓時應了聲,不一會兒便有人取了副鎧甲上來,只見那鎧甲並非常見的兩檔鎧,明光鎧,看上去十分柔薄,甲片呈青黑色,光亮得可以照見毛髮。屋內眾人見狀暗想:「王佛兒這等猛士,戰陣之上定是陷陣之士,這等甲冑看上去如此薄,只怕當不得幾下,還不如結實些的山文鎧、烏錘鎧。」
安仁義見眾人不說話,笑道:「爾輩以為某家拿出的這是一般的甲冑嗎?罷了,今日也讓你們開開眼界。」說罷,吩咐親兵取來弓箭,又將那甲攤開放在一張胡床上,搬到屋外的平地上,約有三十步遠處,開弓射了三箭,只見一連三箭都被彈開了,眾人頓時大驚。安仁義手中那張強弓眾人都是知道的,至少是兩石的強弓,卻射不透那看上去頗為輕薄的鐵甲,實在是出奇了。
安仁義笑著從親兵手中接過那甲,笑著遞給王佛兒道:「這鎧甲乃是吐蕃進貢的良甲,那裡盛產精鐵,匠人妙手打制而成,被稱為瘊子甲,後來黃巢之亂後流落到了秦宗權手中,某家破孫儒後得楊王賞賜,今日便是佛兒的了,這甲冑輕便,佛兒大可外面再披一件大鎧,便不再忌諱為暗箭所傷。」
王佛兒愣了一下,推辭道:「這等重禮,末將愧不敢收,安使君雖然豪勇,可戰陣之上,疏忽不得,還是留著防身為上。」
頓時屋中一片吸氣的聲音,在座大半都是武人,戰陣之上,刀槍無眼,有一副好甲冑幾乎是多了一條性命。如說方才對那胡姬還不過是眼饞,眼下若不是眾人都明白安仁義的打算,只怕已經有人跳出來對王佛兒說你不要給我好了。
「佛兒怎的如此不爽快,一副甲冑而已,於公你也是我下官,兵甲犀利些,與我也有好處,只要你視我為主上,一副甲冑又算的什麼,還不快快收下。」安仁義一邊笑著一邊將那甲塞到王佛兒手中,最後兩句話加重了語氣,彷彿在暗指著什麼。
「既然如此,末將也只有愧領了。」王佛兒見推遲不得,心下也實在是喜歡的緊,只得躬身拜了拜,收下了那甲冑。
安仁義見王佛兒收下了甲冑,歡喜的很,揮手招呼那胡姬讓其坐在自己身旁,那胡姬笑盈盈的斟滿了一杯酒,遞與安仁義,道:「方纔妾身舞罷一闕,如使君喜歡便請滿飲了此杯。」
安仁義也不推辭,將那杯酒一飲而盡,笑道:「昔日安某在塞上不過一牧奴,整日裡爬冰臥雪,一日難得再餐,豈能想到能有今日氣象,各位,人生如白駒過隙,還是及時行樂為上。今日在座的都是安某心腹,須得盡興而歸,來人呀!」安仁義對門外應聲的親兵道:「若有人沒喝醉的,都不許回家。」
頓時屋中一片叫好聲,王佛兒只得苦笑著搖了搖頭,他雖然體形魁梧,勇力過人,但出身貧寒,為官後也簡約自持。古時酒水都是糧食釀造而成,呂方以一縣之地養了那麼多士卒,哪裡還有餘糧釀造酒水,是以一年也沒喝過幾次酒,這酒入枯腸分外易醉,不過一會兒功夫,王佛兒便覺得天暈地轉,舌頭也大了起來,在抵抗了旁人幾波敬酒後,終於一頭撲倒在地,醉死過去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刻,王佛兒才醒了過來,只覺得腦袋彷彿裂開了似得,疼的要命,不禁呻吟了聲,便聽到一旁有個女聲喜道:「醒過來了。」王佛兒依稀記得自己方才在酒宴上醉倒了過去,坐起身來一看,卻發現自己身上換了件錦袍,眼熟的很,卻一時想不起來何時見過。只見屋中羅帳半掩,幽香撲鼻,卻是在一間極精美的臥房。他正詫異間,一邊卻走過一名女子,正是先前酒宴中的那名胡姬,只見其換了一身漢人錦袍,栗發碧眼,酥胸半掩,寧有一種迷人風味。
「王將軍醒來了,想必口渴的很,且先用些蜜水吧。」
王佛兒這才覺得口渴的緊,趕緊接過胡姬手中的杯盞,一口灌了進去,卻是滿口生津,說不出的舒暢,他也知道其中摻有蜂蜜,暗想這安仁義倒是會享受的很,隨口問道:「我現在在哪裡,你為何在這裡。」
那胡姬掩口笑道:「將軍方才醉倒了,便在一旁廂房休息,至於妾身為何在這裡。」那胡姬微微頓了頓,道:「妾身如今已經是將軍所有,不但此時在這裡,今後還要時時刻刻陪伴在就將軍身邊。」
王佛兒聽了一驚,差點將那杯盞丟在地上,退了兩步指著那胡姬道:「休得胡言,某家已是有妻之人,再說你這等嬌滴滴的美人,我不過一介莽漢,又哪裡養得活你。」
「佛兒說的哪裡話,大丈夫三妻四妾很平常的,何況你不過是有一妻罷了,至於說養不養的活,這片園林之中所有東西都是你的,哪裡會養不活。」這時屋外一人大聲答道,王佛兒聞言大驚,卻看到一條昂揚漢子走了進來,正是潤州團練使安仁義,身後一人正笑吟吟地看著王佛兒,卻是蘇掌書。
王佛兒正驚疑間,安仁義指著他身上的錦袍道:「你我身材相仿,這身錦袍在你身上倒是合身的很。」
第036章 誘惑(三)
王佛兒這才想起來自己身上這身錦袍正是安仁義在飲宴是所穿的,怪不得眼熟的很,趕緊跪下拜謝。安仁義搶上來扶起笑道:「某家方才看佛兒身著布袍,你身為一縣鎮將,莫邪都副指揮使,又何必自奉如此微薄呢?」
「如今已是秋末,可將士們身上冬衣還沒有著落,末將又豈敢貪圖自家舒服。」
「好好,佛兒果然有古時良將之風。我那呂兄弟把莫邪左都托付在你手上,真是沒看錯人。」安仁義笑著拍了拍王佛兒的肩膀,突然沉聲道:「呂兄弟在安吉可好?戰事順利與否?許再思那廝可不是好對付的。」
王佛兒聽了一愣,呂方在安吉被高昂刺傷的消息在丹陽只有寥寥數人知曉,他自然是其中之一,他聽到安仁義的問話,心中暗想,如今這等亂世,便是親生兄弟都不可信任,若是讓安仁義知曉呂方受了重創,說不定便要打那三千精兵的主意了,便笑著答道:「多謝安使君關心,我家主公在安吉尚好,正與許再思相持,只怕要等到秋收後,田宣州援兵趕到才能決勝。」
「主公?」安仁義頗有玩味地笑了笑,揮了揮手,那胡姬便乖覺的斂衽行禮,小步倒退著走出門外,出門時還將門戶掩上,此時屋中便只有安仁義,蘇掌書,王佛兒三人。待到那胡姬離去,安仁義轉身坐在座椅上,揮手示意其餘二人也不必拘禮坐下,笑道:「說來佛兒你身為丹陽鎮將,屯田使,也算是安某人的下屬,你視呂兄弟為主公,又視本州為何呢?」
安仁義這一番話說完,雖然如今已是秋後,屋內溫度並不高,王佛兒額頭上卻立刻滲出薄薄一層汗來,王佛兒仔細斟酌了一會兒,小心答道:「末將本不過淮上流民,朝生暮死,草芥一般的人物,主公聚士講武,驅除惡黨,養我兄弟子侄,如同再生父母一般,王某便是粉身也難相報。安使君乃末將上僚,只要是職司所在,自然全力完成,絕不推脫。」
王佛兒一席話說完,原以為安仁義會勃然大怒,說不定擲杯為號,讓屋外衝進數十甲士將自己砍成肉醬也不無可能,畢竟方才人家先是出門相迎,又是豪園美姬,推衣讓食,可以說是給足了面子,自己卻給了個軟釘子給他碰,實在是不識趣到了極點。只是王佛兒知道安仁義方纔那話語頗有蹊蹺,若不嚴詞拒絕,只怕後面又生出許多首尾來,還是一開始講明白的好。
「好,好,佛兒果然是實誠人,呂兄弟好福氣,好眼光,才得來這等心腹手下。」安仁義卻不惱怒,起身在王佛兒身前來回走動了幾步,突然轉過身來,緊盯著王佛兒的眼睛道:「若是呂兄弟不在了,那佛兒又意欲何為呢?」
王佛兒一呆,當頭如同挨了一棒一般,自己的底牌一下子被對方看透了,腦海中頓時亂作一團。安仁義臉上滿是意味深長的微笑,一雙眼睛卻緊緊盯著他,好似要擇人而噬的餓狼一般。
「你也莫要問我如何得來這個消息,你我都是武人,也不玩那些虛的,若是呂兄弟還在,我自然不會打這三千人的主意,他當年在淮上時,我便認準了他和我一樣,都是一等一的梟雄,絕非甘於人下之人,所以我為他爭取降兵,帶他一同南下潤州,對他在丹陽的做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其在那邊大展拳腳,並不以尋常部屬相待。你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做嗎?」
王佛兒也知道呂方剛剛投入淮南軍時,雖然立下克服濠州城的大功,但是出身即不清白,又實力微薄,可以說是舉步維艱,後來能夠發展壯大,一來是楊行密不願意打破了手下諸將的實力均衡,所以將那千餘降兵給了呂方,其二是防止呂方留在七家莊中,故意給他許多降兵,這樣他一介贅婿實力太大,便打破了七家莊中的實力均衡,結果被王俞藉機從莊中趕了出去,才隨安仁義南下,後來才有了發展的機會。這兩者或多或少安仁義都出了一把力,可以說呂方發展到今天,離不開安仁義的提攜,可呂方剛剛出了事,還沒有確定的消息,安仁義立刻便來收買其部屬,吞併實力,其做法實在是讓王佛兒費解的很。
安仁義見王佛兒一聲不吭,便笑著自顧說了下去:「安某在秦宗衡麾下時,與孫儒曾為同僚,其人武勇彪悍,野心勃勃,深通兵法。如論武勇謀略,楊王遠遠不及,麾下的蔡兵更是百戰餘生的精銳,佛兒你和錢繆的武勇都和黑雲都都打過交道,那些不過是蔡兵的餘部罷了,淮南兵與之相較,遠不能及,為何楊行密成了淮南節度使,而孫儒卻先勝後敗,身首異處呢?」
安仁義揮手制止住正要開口說話的王佛兒:「我知道你要說楊王得道多助,孫儒暴虐愛殺,是以落敗。可楊王麾下大有殘酷好殺的武夫,安某、朱延壽、劉威等人莫不是如此,佛兒你讀書莫要讀傻了。我也一直不明白,直到後來聽蘇掌書為我講《史記》裡面楚漢相爭的故事,才恍然大悟。那高祖麾下人物陳平盜嫂欺金,彭越為澤中大盜,英布乃是項羽降將,都不是什麼愛惜名節之人,可高祖虛懷若谷,兼能用之,那項羽吟唔叱吒千人皆廢,乃是百代難見的人傑,卻因求全責備,不能用人,最後自刎烏江。我本為秦宗衡麾下的騎將,孫儒殺秦宗衡,兼併其軍,卻不能容我,我才投入楊王麾下,楊王以我任騎將,位在諸將之上,楊王麾下如我這般的,大有人在。而孫儒麾下信重的不過馬殷、劉建峰數人罷了,焉得不敗。像呂兄弟這等人物,若以尋常部屬待之,絕無法得其心,便如同那千里馬,你若拿來拉小車,只怕還不如驢子好用,不如以赤誠相待,必有得回報之時。可如今既然他已死,佛兒你應允與我,我便如待呂兄弟一般待你,扶你坐上這莫邪都指揮使的位子,如何。」
安仁義一番話說完,幾乎有半盞茶功夫,只見王佛兒坐在那裡,臉色忽紅忽白,大汗淋漓,他天生神力,平日裡便是步行百里,也沒有這般疲累的樣子,一旁的蘇掌書勸道:「安使君對王將軍如此這般,可謂信重,呂刺史若是出了事,這莫邪都群龍無首,諸將定然相爭,那時只怕他們都會到各處尋求支持,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只要王將軍點一下頭,安使君便立刻可以為你上書楊王,立你為莫邪都指揮使。」
王佛兒坐在那裡,半晌都沒說話,好似啞巴了一般,安仁義也不著急,取了杯站自斟自飲,倒也愜意的很。過了好一會兒功夫,王佛兒低聲道:「你們說了那麼多,畢竟主上也不過受傷,生死還是未知,是嗎?」
安仁義和蘇掌書對視了一眼,那蘇掌書笑道:「話是不錯,不過若是王將軍只要點了頭,那麼呂刺史如今是死是活也不打緊了。」
這話語彷彿一道寒風吹過了屋裡,王佛兒不禁打了個寒戰,那蘇掌書的意思很明白,若是王佛兒同意,在安仁義的支持下,留在丹陽境內呂淑嫻、陳允等人自然無法與他相抗,莫邪左都自然落入他的手中了,困守在安吉城中的莫邪右都得此消息,只怕立刻便會潰散,更何況右都裡的幾乎所有軍官的家小親眷都在丹陽縣內,便是呂方有通天本事,也沒法活著逃回丹陽了,自然現在呂方是生是死都無所謂了。
安仁義愜意的將手中的那杯美酒一飲而盡,他從來沒有感覺酒有這麼好喝,他並不著急,靜靜的欣賞著王佛兒慢慢做出抉擇,眼前的這個男人肯定會做出正確的選擇,財富,美人,軍隊,權力都在向他招手,只要他點一下頭,就能從一個替別人代管軍隊的管家變成一切的主人。而安仁義他自己,就是操縱這一切的大手,只要王佛兒點了頭,後面的一切就都由不得他了,莫邪左都大半都是原先在濠州是得到的降兵和丹陽的本地兵,只有少數是淮上的流民出身,王佛兒又一直擔當呂方的親兵隊長,在軍中並沒有什麼根基,那時只要自己再玩玩手腕,這三千精兵便全成了安仁義自己的了,呂方在湖州兵敗後,只怕還有不少潰兵會逃回來,自己在潤州雖然地勢緊要,可一直兵力缺乏,一下子多了這麼多,以後有機會便可以一展自己的宏圖大志了。
「不,主上一定沒事,呂指揮使一定沒事。」王佛兒慢慢地開口說道,他的聲音不大,但在安仁義和蘇掌書耳裡就彷彿平地打了一個響雷一般,兩人都覺得自己肯定是聽錯了,怎麼會有人做出這麼愚蠢的選擇,他們對視了一眼,從對方的臉上表情看出來自己並沒有聽錯,憤怒如同火焰一般在他們胸中立刻燃燒了起來。
第037章 拒絕
王佛兒彷彿沒有感覺道對面兩人的怒火,自顧說了下去:「末將出身微賤,恰逢淮南喪亂,天下土崩,竄身無所,只得持兵,於淮上四掠,以求一飽,實罪不容誅,幸遇得主上,安置親族,授以官職,唯當以身報恩。今日與使君無功,不敢受此重賞,若私通使君,便是二心,此等徇利忘忠之徒,使君亦何所用?」
王佛兒一番話說完,那蘇掌書正要繼續開口勸說,安仁義揮手阻止,長歎道:「私通使君,便是二心!好一個王佛兒,當真是金石之聲呀,安某今日倒是小瞧了你,美人財貨,高官厚祿,你都不放在心上,也不知呂方如何才能得你這般忠心,安某倒是稀奇的緊。」當時藩鎮割據,親兵牙將驅逐主上,甚至將其滿門滅殺的事情,屢見不鮮,淮南高駢、兩浙周寶等人都是一方之雄,可卻都死在自己昔日部屬手上,像王佛兒這等忠直之臣,實在是少之又少,也無怪安仁義這般驚訝。
「金銀財帛,美女田宅,不過是私恩而已。主上平日不過身著布衣,飲食也不過兩三味菜餚,但士卒皆得飽暖,丹陽境內豪強束手,百姓安堵,可那胡姬不過一名侍妾,便是衣錦食肉,須知主上正妻也只在朔望時沾些葷腥。使君與我再多財貨也不過恩惠我一人罷了,可主上安置流民,受惠之人豈下萬人。末將當日在淮上時,每日食不果腹,可親族鄉黨並未放棄一人,今日又怎會為了一己私恩,忘卻主上大恩呢?」王佛兒本是個性情剛直果毅之人,方才既然嚴詞拒絕了安仁義的引誘,也顧不得說出來這些話會觸怒安仁義。畢竟安仁義引誘呂方手下部曲,已是和呂方撕破了臉,只怕自己未必能夠生離這潤州州治,索性將胸中所見一口氣全部說了出來。
王佛兒一席話完後,屋內頓時一片死寂,只聽到安仁義手指無意思的敲擊一旁几案的聲音,他每當有遇到有什麼難以決定的事情時,便會如此。蘇掌書看這王佛兒氣定神閒地坐在床頭,就彷彿看一個死人一般,還帶有三分可惜。這人倒不是尋常軍漢,胸中自有一番天地,不過今日是難以生離此地了,既然安使君開了口,要麼答應,要麼就只有帶著這個秘密去地府了。突然,安仁義大聲長笑:「倒是我枉做小人了,罷了,佛兒你便回去吧,今日之事你記在心裡,日後你我也有相見之日。」說罷便獨自起身走出屋外,蘇掌書大吃一驚,也只得頓足隨安仁義出門去了,只留下王佛兒一個人。
安仁義步行甚快,蘇掌書跟在後面,好不容易才沒有被甩下,待行到一個拐彎處,安仁義卻突然站住了,笑道:「蘇掌書,你可是奇怪我為何不殺了那王佛兒,讓其走漏風聲。」
蘇掌書笑道:「使君高見定然非我輩能及,願聞其詳。」
「一來也好留個善緣,那呂方死活尚是五五之數,若是呂方死了,今日我若是隨便安個罪名將那王佛兒殺了,豈不是將莫邪都推到其他人那裡去了,那我今日豈不是白白做了個惡人?若是呂方沒死,就算他知道了這個消息,畢竟他還是有求於我,莫邪都大半將士田宅眷屬都在潤州治下,他也只能小心防備,我安仁義這等強人,不去害人也就罷了,莫非那呂方還敢來惹我不成?」
「使君果然明見萬里,非我等能及,只是方才屬下聽您說其一,莫非還有其二不成。」
安仁義沉吟半晌,歎道:「佛兒這等直臣,在這末世實在是少見的很,殺一個便是少了一個,殺之不祥,這等事安某還是不要做的好。」安仁義這番話語音甚低,好似說給自己聽一般,那蘇掌書好不容易才聽得清楚,心下也是慘然,不禁暗自喟歎。
兩人正歎氣,一名親兵走過來,雙手捧著一件錦袍,正是方才安仁義披在王佛兒身上那件,說是丹陽王佛兒方才拜別,將這件錦袍退還給安使君,還說今日無禮之處還請使君海涵,等等云云。
安仁義拿起那件錦袍,臉上越發陰沉,突然將錦袍擲在地上,轉身離去。
潤州城中,隨著官衙衙門的漏刻「晝刻」已盡,「閉門鼓」開始被擂響,各家坊裡大門緊閉,街上一片死寂,除了有成隊的弓手巡邏外,再無行人,依據唐律,凡是在「閉門鼓」後、「開門鼓」前在城裡大街上無故行走的,就觸犯「犯夜」罪名,要笞打二十。除非是為官府送信之類的公事,或是為了婚喪吉凶以及疾病買藥請醫的私事,方能在街上行走,但也不得出城。
這時,一片死寂的街道上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眼看一名黑衣騎士行來,巡邏的一隊弓手聽到聲音,緊張了起來,雖說鎮海兵離潤州還遠得很,可畢竟不是太平時節,還是小心為上。前面的幾人提起搶棒,後面的張弓搭箭,準備停當後,為首的大聲喊道:「來者何人,快快下馬接受盤查。」
那騎士用黑紗蒙了臉,也不下馬,從懷中取出一面腰牌來,擲到那為首的懷中,也不說話。那為首的將那腰牌一看,便吃了一驚,腰牌上繪有熊虎圖案,竟是安仁義幕府之中人才有的,手上突然又是一沉,竟是那騎士又扔下一貫前來。那騎士道:「拿去賣點酒喝,休得多言。」
那巡夜的哪裡還敢多問,趕緊雙手將那腰牌遞回,躬身拜謝道:「小子無知,今夜之事定然只當沒發生過,還請上官放心。」身邊的那些弓手見首領如此這般,身子也紛紛矮了半截,拜謝不迭。
那騎士彷彿心事重重,接過那腰牌後隨口說了聲:「罷了。」便催馬離去了,留下一眾人疑惑地看著離去的騎影,巡夜的弓手裡有人啐道:「神神氣什麼,不過是個侍官罷了,深更半夜藏頭露離岸的也不知做什麼勾當。」唐初府兵須輪流上番京都,世人稱府兵為侍官,意為侍衛天子之人。唐朝中葉後,均田制廢弛,府兵也就成了人人躲避不及的苦差,侍官也就成了罵人的話。這巡夜弓手大半都是潤州當地中戶以上子弟為之,對大半是淮上子弟組成的潤州兵頗有芥蒂,此時便忍不住出言譏諷。
旁邊有眼尖地說道:「你別胡說,方纔那馬匹我認得,乃是蘇掌書家中的,又拿的是團練使府上的腰牌,看身形應是蘇掌書本人,卻不是這麼晚還要出來,卻不知道要做甚。」眾弓手聽了,頓時嘩然,半夜三更巡邏寂寞無聊,正要八卦一下大發時間。為首的那人喝道:「你們這些狗才皮癢了嗎?管他蘇掌書還是劉掌書,幕府裡的人是你我能管得了嗎?等會下了班後大夥兒一同去喝上兩口,把醜話說在前面了,若是有多嘴的,縱然某家饒得了你,方纔那位上官也繞不過我等,小心多言丟了腦袋。」眾人聽了有酒喝,紛紛喜上眉梢,轟然叫好。
那黑衣騎士拐過了兩道彎,眼前便是一大片空地,這片空地原本是潤州城中丟棄廢物的所在,後來楊行密和錢繆爭奪潤州之時,大批流民躲避戰亂,逃到城中,在這裡搭建草棚暫居,後來戰事平息,大部分流民回家鄉去了,留下許多雜亂無章的草棚破屋,這裡便成了那些最為讓人瞧不起的暗娼、乞丐等聚居之處。那騎士藉著月光,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處草棚,下得馬來,在外面輕輕地擊了三下掌,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裡面有人低聲道:「蘇兄嗎?進來吧。」
那黑衣騎士解下臉上黑紗,正是安仁義幕府的掌書記,他將馬匹拴好後,進的屋來,頓時一股怪味撲鼻而來,熏得他頭昏腦脹,趕緊將那蒙面黑紗掩住鼻子,過了好一會兒才覺得好點,藉著朦朧的月光,只見屋內空蕩蕩除了一張床以外什麼都沒有,那床簡陋的很,不過是一塊木板,上面鋪了一層黑乎乎的東西,依稀是稻草的樣子,那怪味便是從那稻草上傳過來的,一人正斜靠在一張床上,看身形依稀正是自己的平身好友,去年剛剛遭滅門之禍的江南陸家家主陸翔。
「陸兄,我記得你以前最是愛潔,就是出門都要帶著僮僕,將那旅社打掃乾淨,熏香後方才住得下,這裡這般骯髒的地方,也虧得你怎麼忍得住,為何不到我家中去住,莫非在這潤州城中,你還怕那呂方殺你不成?」
「我家門被滅,此仇不報,不為人子,昔日那個席暖履厚的陸翔早已不在了,一日呂方不死,我便食不知味,至於那些小節,如今哪裡還記得住了。」陸翔站起身來,此時月光照在他的臉上,只見他的臉上縱橫交錯著七八條深深的傷口,皮肉猙獰的翻開,在昏暗的光線下看起來分外嚇人。
第038章 仇恨
那蘇掌書為昔日故友的遭遇而喟歎了半晌,低聲道:「陸兄還是到我家中去住吧,我讓內人選一間僻靜別院,這等邋遢地方如何住得下去,你放心,那院中侍候的僕役都是三四代都在我家中做事的家生的,信得過,不會走漏了風聲。」
「不必了,你快些將事情敘說明白,我明日便回去了,這裡很好,不是我信不過賢弟,只是這城中人多眼雜,歷經大變後,我不得不小心,當年若非一念之仁,又如何會牽連我滿門數百口性命。呂方那廝心狠手辣,行事果決,若是讓他知道此事與賢弟相干,只怕你一族都要糟他毒手,還是小心些才好。」
蘇掌書點了點頭,心中暗自感歎,往日那個溫文爾雅,養尊處優的陸家家主倒是歷練出來了,只可惜這代價也是太過慘重了,看到陸翔希冀的眼神,不禁心中一顫,咬咬牙道:「陸兄,在下負你所托,實在是慚愧無地。那王佛兒對呂方死心塌地,任憑我家使君許下重賄,他還是嚴詞拒絕。」蘇掌書花了好一會兒功夫,細細將安仁義如何先出門相迎,又以美女佳園相誘,可王佛兒還是慷慨陳詞,嚴詞拒絕。說到最後,蘇掌書歎道:「說來此人心懷百姓,事上以忠,勇力兼人,倒是少見的良將,呂方那廝深得其心,只怕要說服其背叛他,是不太可能了。」
蘇掌書一席話說完,便緊盯著陸翔的眼睛,生怕他生出什麼變故來,畢竟故友身背一族數百人的大仇,毀卻容貌,變裝報仇,可眼看仇人兵勢越發強大,官位越來越高,報仇希望越發渺茫,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機會可以給他致命一擊,剛剛有點眉目便告慘敗,其打擊可想而知。
可陸翔臉色如常,竟彷彿對結果早就預料到了一般,蘇掌書不禁暗自稱奇問道:「陸兄怎的一點都不吃驚,莫非你從其他渠道知道了這個消息不成。」
「那倒未曾,不過自從家門被滅後,我曾請故友陳允一同刺殺呂方那廝,沒想到那廝刺殺呂方兩次後,竟投入呂方麾下,奉其為主,反而成了呂方的心腹謀士和護衛。」
「此事當真。」蘇掌書聽了大驚。
「自然是真的,都是我親眼目睹的,當時陳允為了保護呂方那廝,還挨了我一掌,受了重傷。」
「呂方那廝果然是梟雄氣度,非常人所能及呀,可為何陳允會死心塌地給呂方那廝賣命,就為了那個不知所謂的都知折衝府中郎將?」聽到這裡,蘇掌書也不禁搖頭歎道,他也知道那陳允在丹陽任都知折衝府中郎將一職,他以前也和陳允算是舊識,知道其才學武功都有過人之處,只不過容貌醜陋,又出身不好,才一直未得出仕,加上這都知折衝府中郎將也不像是什麼重要的官職,所以也沒有去和他結交。若按朝廷故事,折衝府本是本朝開國是府兵制的基本組織單位的名稱,都知折衝府中郎將想必就是管理丹陽境內所有府兵的軍頭罷了,可到了這個年頭,天下的府兵早就蕩然無存,這都知折衝府中郎將自然也早就成了一個虛職,這大唐數百州,恐怕只有丹陽縣一家,別無分號。蘇掌書聽說了還在心中笑話呂方不學無術,設了這等莫名其妙的官職,陳允還跑去當這個官,真是想當官想瘋了,可聽說陳允居然刺殺過呂方,這呂方居然還放心將其放在麾下,可真是奇怪的緊。
「你莫要小看了那個都知折衝府中郎將,這呂方兵制頗為怪異,別人攻佔州縣,都是先是將府庫中的財貨一掃而空,然後就是橫徵暴斂,什麼每畝加十錢。每斗鹽加百錢,更過分的乾脆劫掠沿途商旅,撈取錢財,自己窮奢極欲,或者重賄手下士卒勇士。可那呂方卻不這麼幹,帶著那數千降兵下丹陽後,首先是將老弱士卒分置各村,任為三老,督促耕作,農閒之時講武練兵,稍後又掃平佛寺,釐清田畝,收回豪強的蔭戶余田,然後將清理出來的寺產田畝分給自己軍中的傷殘老弱士卒耕作,後來他屠滅丹陽境內諸家豪強,手中更有了大批空閒田地,他便把這些田地分給軍士,這些軍士租稅只有尋常百姓的一半,且無勞役,閒時耕作,戰時出征,這樣一來士卒有恆產,便有恆心,就算手下將佐有了異心,也無人跟隨他們作亂,而且士卒作戰時為了家鄉,戰意遠勝為了恩賞而戰的其他軍隊。管理這些軍士的機構便是那折衝府,那留在丹陽的莫邪左都士卒,沒有出征之時,若無這折衝府中郎將的同意,只怕那王佛兒能調動的士卒不會超過百人。」
那蘇掌書也是熟讀史書之人,立刻便從故友的話中聽出了味道,驚道:「這不就是西魏時宇文泰的府兵制嗎?這呂方胸中竟有此溝壑,倒還真不能以一介武夫視之,不過就憑這一縣之地,數千兵,他還想一統天下不成?」蘇掌書說道後來,自己也覺得不太相信,不禁笑了起來。
「有何不可。」陸翔語氣越發嚴肅起來:「昔日那宇文泰兵不滿萬,關中殘破,滿地塢堡,土豪遍地,高歡手下光六鎮鮮卑就不下十萬,關東戶口更是遠勝關中隴上,北魏精華之地,悉在東魏手中,可不過數十年後,併吞天下的卻是關隴豪族,昔日繁盛的鄴城現在早就成了麋鹿尋食之處了。呂方那廝服不衣錦,食不二味,禮賢下士,用兵彷彿孫吳,安仁義則不然,僕役美婢滿園,妾食肉,馬有餘粱,而城中吏民面有饑色,王佛兒這樣的人又怎會對其死心塌地。」
「既然如此,那王佛兒是絕對不會反叛呂方了,那我選上數名死士,隨你前往丹陽,將其殺了也好,也算剪除呂方羽翼。」
「那倒不必了,這王佛兒已經有了準備,其人勇武過人,未必殺得了他,再說其人一直在呂方手下不過是個親兵隊長,不過是典韋一類的人物,殺了也無甚意義,不如這般,借他人之力殺了王佛兒,也好讓其君臣相疑,自取滅亡。」
陸翔湊到那蘇掌書耳邊,低聲細細說道,那蘇掌書臉色頗為奇怪,好似不敢相信陸翔口中所說的話一般,過了好一會兒,陸翔說完計謀,蘇掌書歎道:「若非是親耳從你口中聽到,我怎麼也想不到你竟會生出這等陰毒的計謀,當真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呀。」
「日暮而途窮,故倒行逆施,陸某只求大仇能報,便是墮入無間地獄,也是心甘情願。」陸翔所說本為春秋時伍子胥與摯友申包胥所言,當時伍子胥父兄為楚平王所冤殺,自己出奔準備投靠敵國,引異族攻打母國以報父兄被殺之仇,申包胥責問其時,伍子胥便是如此回答,兩者形勢環境相似,蘇掌書聽了也只有喟然感歎的份。
潤州丹陽縣,王佛兒除了擔任莫邪都副指揮使,丹陽鎮將之外,還有知屯田使的使職,眼下莫邪左都士卒除了兩三百精兵還集中在劉繇城中外,其餘都分散在各自的田產,收割糧食,曬乾,脫殼,入倉,依照呂方設定的律令,府兵如無折衝府發出的文書,便是指揮使也無權調動百人以上的軍隊,也就是說,這個副指揮使如無陳允支持,便沒什麼權力。加上丹陽四境賊寇早就被呂方收拾的乾乾淨淨,其實莫邪都副指揮使和丹陽鎮將這兩個職務倒是沒什麼實務要處理,只有知屯田使的官職,先前叛亂作亂的各族家小除了部分作為礦奴外,其餘便被打成了屯田客,他們的收成要按照七三的比例和官府分成,農閒時還要砍樹燒炭,修建水利,十分辛苦。每年呂方的軍糧有部分都要來自這裡,這麼高的徵收比例,還有那麼多的強迫勞役,反抗和逃亡現象十分普遍,若無人去監督催逼,糧食肯定是徵收不上來的,王佛兒自從從潤州回來後,便帶了二三十名親兵,跑到新開墾的幾處屯田莊去,監督秋糧的徵收。
而在丹陽,有一個幾乎是和縣府平行的影子政府,那便是呂方所創立的折衝府。而在呂方不在丹陽的時候,這個機構的頭腦便是擔任都知折衝府中郎將的陳允了。他負責著留在丹陽的軍籍之中的三千名士卒的訓練,管理,組織,在他們出征時,還要盡量監督鄉黨鄰居幫助他們家中的妻小耕作家中的田畝,簡單地說,他還擔任了現代中國人武部的部分職能,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陳允所擁有的權力甚至超過了官職遠遠大過他的王佛兒。眼下這個男人端坐在几案前面,三四條漢子跪伏在前面的地上,他們都是昔日呂方軍中淘汰出的老弱,現為各鄉的三老雖然已是晚秋,可他們額頭上卻滿是汗水,彷彿在夏天一般。
第039章 出首
「爾等說有要緊的事情,為何都不說話,莫非是有什麼難言之隱不成?」陳允早年窘迫,對於人心洞徹,見他們這等模樣,便揮手讓兩旁侍立的僕役衛兵都退到堂外三四丈遠處,笑道:「眼下這裡無人,你們所說的話出爾等之口,如我之耳,絕無他人聽到,你們可以放心說了。」
那幾人相互看了看,為首的一人咬了咬牙,在地上一連磕了六七個響頭,口中連喊死罪,陳允皺眉道:「爾等如犯了律法,自有縣令依律判罰便是,到我這裡又有何用。」
那為首的漢子見陳允誤解了,趕緊道:「我等並非觸犯了律令,只是等會所說之事關係重大,我輩不過是卑微小卒,先請陳府主開恩,饒恕我等罪過。」
陳允被這漢子一席話弄得如同在五里霧中,笑道:「罷了,你快些說來,這裡也不是因言獲罪的地方。」
那漢子見陳允許諾不會加罪他們,便一五一十說了出來,原來這幾人原先都是呂方軍中老卒,後來到了丹陽後,呂方便把軍中老弱淘汰到各個村莊,一來讓軍中士卒知道有個退路,穩定軍心,二來也可以加強各村的武備訓練,同時加強對於各村的控制。他們和王佛兒手下一名親兵是好友,那為首的村中收割莊稼時,正好有一頭野豬衝到田中糟蹋莊稼,結果被那漢子帶了村中的青壯漢子打死了,便請了旁邊幾個村子的三老還有那親兵一起打牙祭。幾人就著烤制的野豬內臟,沽來些許濁酒,痛飲起來。待眾人喝到六七分酒意,那親兵便說起隨同王佛兒去潤州時安仁義那裡的園林風光,美婢僕役,胡姬歌舞,把那幾個昔日袍澤聽的兩眼發紅,紛紛嚷道不信,那安仁義算是楊行密手下前三的大將,四品的高官,又怎麼會如此款待王將軍,再說你一個親兵能在門外喝口剩酒就不錯了,哪裡能看到這樣的風光,定然瞎編來騙我等的。那親兵也不爭辯,從懷中取出一個布袋,擲在地上,發出金屬的撞擊聲。那幾名三老對視了一眼,一人將那布袋打開一看,不禁大吃了一驚,那布袋中裝的不是銅錢,竟是銀餅子,足有六七個,加起來只怕不下二十餘兩,藉著火光看過去,那銀餅成色頗好,定然是官府為進獻朝廷而打制而成的,尋常市面上哪裡看得到這麼大成色這麼好的銀錠。看到昔日同袍又是驚訝又是艷羨的目光,那親兵半醉著笑道:「這些都是安使君賞給我們的,同去的四人個個都有份。你們想想,安使君是什麼身份,若不是看上我家頭領,又哪裡會如此重賞我等,我家將軍去時,安使君親自出門降階相迎,飲宴之時,還讓自己的愛姬為王將軍起舞,據說還要把那胡姬賞給王將軍做妾,這是何等的榮寵,我看過不了幾日這丹陽縣,還有莫邪都的指揮使都要讓我家頭領做了,那時候我也弄個牙將,虞侯什麼的做做。」說到這裡,那親兵得意的哈哈大笑了起來。
其他幾人不禁面面相覷,這呂方雖然被調任到湖州當刺史,可是他正妻家小還留在那劉繇城中,留在丹陽的莫邪左都數千士卒能夠分到的田宅也是虧得呂方盡滅豪右和寺院才有的,他們自己在村中的地位和利益也是和呂方分不開的,所以,雖然現在丹陽縣名義上的最高主官是王佛兒,可是誰都知道,丹陽的最高主人是呂方。而這個親兵口中所言如果是實,那能代表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王佛兒已經背叛了呂方,莫邪都這個軍事集團已經出現了裂縫,無論結果如何,他們都很有可能失去眼前的一切。這幾人對視了一眼,從同伴的眼裡都看出厭倦和決心。
「牙將、虞侯,莫不是你失心瘋了吧,我們還不知道你有幾斤幾兩,誰知道這銀子是不是你從哪裡偷搶來的,莫非你就站在堂下,親眼看到安使君將那胡姬贈給王將軍,我看那時候你最多在外面有杯殘酒喝喝就不錯了。」為首的一人心知這是事關重大,若是不搞明白了,犯了個誣告之罪,斬首是肯定的了,說不定還要牽連家中妻小,便小心出言試探,定要摸得實情才行。其餘幾人和他相交多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紛紛嚷了起來。
那親兵被同伴嘲笑,臉色立刻憋得通紅,大聲駁斥道:「我是沒親眼看到那情景,可這是安使君幕府中的蘇掌書親口對我說的,這些銀子也是他親自給我的,那等高官,莫非還會騙我這等小人物不成?你們這下可服了吧?」
這一席話一下子便如同一盆涼水了下來,場內頓時靜了下來。見到同伴們啞口無言,那親兵得意的在鍋中架了塊豬骨頭,放到口中咀嚼起來,還一邊吃一邊含糊不清地說:「你們這幾個賊廝鳥,還不信大爺我的話,等到了我家頭領當上了這一縣之主,定要給你們好看。」
那幾人見已經打聽到了確實消息,便紛紛拱手道歉,敬酒賠罪。那親兵本不過是個器小易盈的小人,幾杯酒下了肚子便將方纔所說的話全忘到爪哇國去了,加上那幾人著意敬酒,將他喝的醉倒方才罷休。
那為首的細細將事情經過說的明白,便惴惴不安地看著上首端坐著的陳允,陳允沉吟了半晌,問道:「那親兵現在何處?」
為首的那人趕緊答道:「王將軍治軍甚嚴,那夜他告假出來,第二天清晨便趕回營中去了,上官若是不信,屬下願與之對質。」
「罷了,你們幾人便回去吧,回去後便如平時一般,不得走漏了風聲。」
「諾。」那幾人見陳允這般便讓他們回去,不禁覺得有些失望,又有幾分輕鬆,拜了兩拜,便欲起身離去,卻聽到陳允道:「你這次出首有功,本來是要賞賜你們的,可若給了財帛,只怕你們回村後走漏了風聲,反而誤了大事,便將那賞賜先寄存在我這裡了,待到事情了了,你們每人再到軍府中領青絹五匹便是。」
那幾人聽了大喜,一面感激賞賜財物,心中更是歎服陳允處事細緻,事事都考慮在前面,自己到這裡出首實在是有先見之明,紛紛拜謝而去。
待到這幾人離開後,陳允起身走到堂下,吩咐侍從道:「你快去牽頭走騾來,我要去王鎮將那裡商量。」他本是個處事極為細緻之人,並不會為了那幾人的一面之詞便相信王佛兒有謀反之意,畢竟王佛兒的為人端方厚重,以前是擔當呂方的親兵隊長,貼身護衛,是極其信重的人。而且根據莫邪都的律令,沒有出征時,將領若無折衝府的信府,根本無法調動士卒,他能調動的不過是身邊的不到百人的親兵罷了,若王佛兒作亂,只怕連劉繇城都攻不下,畢竟呂淑嫻以軍法治家,精於射藝的家僕就不下百人。他這次去就是為了當面詢問王佛兒,他自信以自己的本事,定能看出事情真假,若是王佛兒真的有了二心,憑借自己的一身武功,反掌便能將其拿下,只要首惡被擒,其餘的人也翻不出什麼浪來。否則事情鬧大了,反而給了其他有心人可趁之機。
陳允有了定計,也不帶隨從,便提了一支鐵如意,上了走騾,孤身一人前往王佛兒的官邸去了,那丹陽縣城本來就不大,兩處相距不過一里的路程,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便到了王佛兒的官邸門口,卻聽到守門的吏士回答:「王將軍一大早就帶著五十名親兵前往屯田客的農莊去了,還要去礦上,聽說那邊的罪奴們又有騷動,將軍要去彈壓一番,事成之後才會回來,也不知要幾天。」
陳允聽了後不禁有些失望,只得轉身回去,突然他腦中閃過一個念頭:「的確王佛兒手中沒有多少士卒,可那些屯田客、礦奴不是人嗎?本來他們大半原先就是丹陽的豪右,作亂失敗後被呂方貶為田客,礦奴,只要王佛兒說要討伐呂方,他們恐怕大半都是跟隨,至於軍器,礦上有的是鐵器,稍加改制即可,一下子就有了千餘人。莫不是那王佛兒是要去哪裡釋放那些罪奴,用他們來作亂吧。」
想到這裡,雖然已是深秋,天氣已經甚涼,陳允還是出了一身冷汗,他越想越是害怕,那王佛兒早不去晚不去,偏生從潤州一回到丹陽便去那裡,天下哪有那麼湊巧的事情,想到這裡,陳允趕緊踢了兩下騾子,趕回官邸,現在首要的事情就是趕快召集府兵,將叛亂掐死在萌芽狀態,不給安仁義有動手的借口,陳允可以肯定,安仁義現在肯定已經動員了軍隊,就等著丹陽亂起,他就有借口插手其中,到時候就能以治理不力的理由將其收為己有。可是自己雖然有召集府兵的權力,可在軍中並沒有職務,更沒有威望,空口說王佛兒叛變,只有那幾個三老做證,只怕到時候王佛兒幾句話便能讓士卒將自己捆起來交出去了,那豈不是適得其反,想到這裡,陳允眉頭緊皺,在堂上來回踱步起來,這可怎麼辦呢?
第040章 行動(一)
劉繇城中,呂淑嫻正在院中,和手下侍女一邊曬著太陽,一同縫製者衣衫,她雖然是呂家的嫡女,可呂家也不過是尋常土豪罷了,加上淮上戰亂,比不得湖州三吳之地富庶,加上自從嫁給呂方後,便經常親自動手為夫婿縫補衣衫,絕無大戶人家小姐的驕縱之氣。後來呂方雖然地位節節上升,呂淑嫻卻一直保持了那種剛健質樸的武人妻子的作風,成為呂方的賢內助,莫邪都軍中呂家子弟部曲也有數百人,可以說這份莫邪都的家業,也有呂淑嫻的一份。
一群女人手上一邊忙著,一邊聊著家長裡短的事情。眾人雖然還不知道呂方在安吉受了重傷,生死不知的消息,可也都看得出呂淑嫻眉間的憂慮表情。坐在呂淑嫻身邊的是一個圓臉婦人,名叫劉雯,乃是呂雄的妻子,和呂淑嫻是從小一同長大的,可以說是手帕交了,看到呂淑嫻臉上心不在焉的模樣,便打趣道:「淑嫻姐,你怎的這麼心不在焉,莫不是刺史不在身邊,想念的緊。」
呂淑嫻正暗中擔心丈夫的傷勢,一想到這些天來都沒有消息過來,莫不是傷勢反覆還是戰事出了問題,卻突然被女伴的話語打斷了,趕緊掩飾的強笑了笑,答道:「妹子說哪裡話,呂雄不也是在安吉,莫非你就不想了。」
那劉雯的性格頗為潑辣,笑道:「想自然是想的,說來奇怪,那賊漢子在家中時又是喝酒又是罵人,那時恨不得他出去了再也不回來,可離得久了又覺得一個人滲的慌。」
旁邊的一名婦人聽了劉雯的話,紅著臉啐道:「你這死女子,還不閉口,怎的這麼不知羞。」說罷便要伸手來掩劉雯的嘴。
那劉雯一面伸手抵擋,一面笑著說:「這裡都是相熟的姐妹們,又怕甚麼,那些男人們出征了肯定到處打野食,現在也不知道摟著哪裡的野婆娘,說不定出征回來還帶一個回來,這世上怎的好不公平,我劉雯下世也要做男人,省得受這些苦楚。」
劉雯話一出口,便後悔了,偷眼看了呂淑嫻的臉色,果然有些陰沉了起來,不禁暗罵自己嘴上沒有把門的,呂方上次下江南不是帶了個千嬌百媚的沈麗娘回來嗎?這次還帶著那狐媚子一同去了宣州,自己提這些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給自己好友找不痛快嗎?趕緊挪到呂淑嫻身邊,想要開口寬慰幾句。
劉雯正要說下去,卻被呂淑嫻伸手止住了,她方才被劉雯的話觸動了心事。呂淑嫻當年身為呂家嫡女,呂方不過是一介莊客,身份可謂天差地別,卻委身下嫁與他,對呂方可謂是深愛,這些年來,兩人相敬如賓,呂方不但在亂世中保護了七家莊的一份基業,更是大展拳腳打下了這麼一大份家業,知道的人無不讚歎呂淑嫻識英雄於低微之時,幾乎可與本朝開國之時紅拂女識李衛公一比。可呂淑嫻心中一直有兩個心病暗藏在腹中:一個是結婚了五六年了,除了一女之外,再未嘗給呂方產下一子,雖然呂方在這方面表現的十分豁達,也沒有露出想要納妾的意思,可呂淑嫻心中還是深深負疚,尤其是隨著呂方地位不斷上升,在他身邊的人形成了一個小軍事集團,現在呂方還年輕,可隨著年齡的增大,將來基業無子嗣繼承就會成為一個大問題,這也是為什麼呂方帶了沈麗娘回來,呂淑嫻立刻表示同意呂方納其為妾的原因,她也希望沈麗娘更夠給呂方產下一子,唯一讓她不滿的是,那沈麗娘長的也太美了,呂方也對她太過寵愛了,一想到自己愛人身負重傷之事,卻是另外一個女人在身邊照顧,呂淑嫻的心裡便是一陣陣的難受。另外一個心病卻是她和呂方相識已經有六七年了,兩人夫妻感情也是十分融洽,呂方對她也是且敬且愛,絕無當時男人普遍對女人的那種輕視,可是她還是覺得呂方身上還是隱藏著一個十分深的秘密,看呂方身形氣度,學識修養,定然是世家子弟出身,這也是當時呂淑嫻跨越兩人地位巨大鴻溝嫁給呂方的重要原因之一,可是隨著兩人相處的時間越來越長,呂淑嫻在呂方身上發現的讓人驚訝的地方就越來越多,她簡直無法想像像呂方所說的一個普通商人,居然會知道那麼多,知道的那麼深,在這一切的背後,自己的丈夫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呂淑嫻不禁疑惑了起來。
劉雯看到呂淑嫻半晌無話,以為是在生自己的氣了,趕緊低聲道:「姐姐莫要生氣。沈麗娘那狐媚子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一面折壽之相,將軍也真是的,不知看上了她哪點,對她這般好。」
「妹子別這麼說,這丹陽乃是任之打下的第一塊基業,莫邪都上下六千人根本便在這裡,我留在這裡也是正理,再說女兒還小,總不能讓我們母女跟他去陣前吧。至於麗娘,她長的那麼漂亮,任之也是男人,自然會多喜歡些,反正他身邊也要放個知心的人照顧,麗娘已經是呂家的人了,讓她在身邊總比外面的野女人搶去好吧。」呂淑嫻笑著答道,嘴角還是不禁流露出一絲苦澀。
「還是姐姐大度,將軍有了姐姐這等妻子當真是有福氣。」劉雯看到呂淑嫻的臉上露出笑容,總算鬆了口氣,隨即想起自己的男人:愁眉苦臉的對呂淑嫻道:「若是呂雄敢在外面亂來,姐姐可要替我做主,他最聽你的話了。」
呂淑嫻正要答應劉雯,卻聽到門外僕從過來稟告:「門外陳允陳將軍求見夫人,說有要事稟告。」
呂淑嫻聽了一驚,莫不是安吉有什麼消息不成,任之該不會有甚麼事情吧?想到這裡,她的臉色不禁變得蒼白了起來,她畢竟並非尋常婦人,深吸了口氣道:「你帶他到堂上去吧,我馬上過去。」
呂淑嫻回到自己房中,更換了衣衫,那劉雯也關心是安吉的消息,隨她一同到了堂上,只見一人坐在座椅上,氣度儼然,雖然身形矮小,容貌醜陋,但坐在那裡嶽峙淵渟,讓人絕無輕視之心,正是陳允。
呂淑嫻上得堂來,剛剛坐下了,陳允起身拱手行了一禮,道:「打攪夫人清淨了,還請海涵,只是有要事相商,還請夫人將左右遣退,免得走漏風聲。」
呂淑嫻皺了皺眉頭,笑道:「夫君去宣州之事,將縣中事務分與先生和佛兒二人,若有要事,先生與王將軍相商便是,獨自來找我這個婦人作甚?」呂淑嫻這話中棉裡藏針,暗指陳允不應拋開王佛兒獨自跑到這裡來尋求支持,畢竟說來王佛兒無論從官職還是在莫邪都中的資歷都在陳允之上,往深裡說甚至有陳允莫要做那挑撥離間的小人之行的意思。
陳允微微一怔,卻朗聲道:「這事情正是關於王將軍的,事情干係重大,還請夫人莫要自誤。」這第二次的話語音語調和第一句竟無半點區別,唯一不同的不過是話語中更加無禮了些。
呂淑嫻聽了不禁有些氣惱,不過她也是明理之人,正要讓劉雯讓開,待聽完陳允的稟告,再看情況做處置。那劉雯的卻看不慣陳允這幅模樣做派,上前一步叱道:「你這矮子好生了得,敢這般對夫人說話,便是將軍和夫人有事相商時也是輕聲細語的,還不快向夫人道歉,要不待到將軍回來,定然讓你嘗嘗軍棍的滋味。」
呂淑嫻聽到劉雯說出這番話來,正要開口制止,卻只見那陳允上前一步,對劉雯低喝了聲:「婢子爾敢。」那聲音奇怪的緊,聽起來也不甚響,卻如同雷鳴一般,震得堂上木門上的糊窗紙嘩嘩作響,彷彿有形有質的一般,呂淑嫻坐在椅子上,竟覺得骨頭酥了一般,再一看劉雯更是不堪,竟被那一聲低喝給直接震昏了過去,癱軟在地板上,生死不知。
呂淑嫻正驚疑間,卻只見那陳允又拱手行了一禮:「夫人請恕在下無禮,實在是事情緊急,不得不從權了,請放心,這女子不過是被在下震暈罷了,並非受什麼損傷,過一會兒便會自己醒來,也好讓我將事情稟告清楚。」
呂淑嫻看著眼前的陳允,此時看他的目光迥然不同,他先前也聽呂方說過此人本領非凡,先前還刺殺過自己。眼下親眼目睹了,才不得不歎服,也怪不得自己丈夫對其如此重視,將此人留在丹陽,想必就是為了伏下的一著暗棋了。想到這裡,呂淑嫻定了定神,笑道:「先生為了夫君之事,無暇顧及己身,乃是忠臣,妾身又如何會怪罪。先生快些將事情說明白吧。」
陳允見呂淑嫻這麼快便定下了神,還讓自己稟告事情,也不禁流露一絲欽佩之色,他方才使出苦修多年的真言功夫,一舉震昏了劉雯,為的就是不要再與那婦人糾纏,要知道,若是王佛兒有了作亂的念頭,只有搶在發動前將其一舉擒獲,一刻的功夫也是緊要的,他才冒著觸怒呂淑嫻的危險這般做,本來準備如果呂淑嫻像尋常婦人一般哭啼,便只得將其打昏,再找個其他容貌相似的女子來行事了,反正想來莫邪都數千士卒,應該沒幾個看過呂方的夫人的。沒想到呂淑嫻這麼快變鎮靜下來,那事情就好辦多了,陳允趕緊一五一十將自己懷疑王佛兒可能作亂的消息說個明白,只見呂淑嫻的臉色也越發地難看,待到王佛兒說完後,臉色已經是一片鐵青。
第041章 行動(二)
「夫君去宣州時,將縣中事務悉數交與陳先生和佛兒處理,如今大變即生,先生以為當如何。」
陳允上前一步,急促道:「縣中逆賊雖然大半已經伏誅,但不逞之徒仍在,外有潤州安仁義,也若是大變即生,只怕便無力挽回了,在下以為應先徵集府兵,控制糧倉武庫等要點,然後再領大兵臨之,將其一舉擒獲,不讓內外之敵有可趁之機。」
呂淑嫻思慮了片刻,低聲道「此事干係重大,你說的這些可都是人言,並無真憑實據,妾身在淮上便久聞佛兒的名聲,端方重義,絕非這等背主求榮之人,還是將那親兵抓來,好生拷問,再做打算的好。」
「那人已經隨王將軍一同前往屯田處了,如何來得及擒拿拷問,我也知道此事做的有些魯莽,可這亂世之間,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也只有從權了。主上不以微臣卑鄙,以大任相托,在下一片忠心可表日月,此次去一定盡量保全王將軍性命,若是王將軍沒有謀反之意,陳某自當自刎以謝佛兒便是。」
「陳先生怎可如此,你也是為了我家夫君的基業,不如這般把,你先徵集府兵,控制糧倉武庫,然後我與你一同領兵前往屯田所在,便說是夫君哪裡來信,說戰事僵持不下,請求援兵,讓佛兒領兵前往。若是佛兒真有異心,有我在哪裡,他手下也不敢作亂,若是佛兒無有異心,也免得傷了和氣。」
陳允聞言大驚:「萬萬不可,這不是將夫人置身於險地嗎?王將軍有萬夫莫當之勇,若是傷了夫人,在下有何面目見主上。」
呂淑嫻傲然笑道:「陳先生莫要小看了妾身,我也曾苦練射藝,昔日丹陽豪右做亂時,妾身也率領家丁平定亂賊,若是真的王將軍作亂,難道我留在那劉繇城中便能倖免不成。兵貴神速,你我還是分頭行動吧。」
陳允躬身行禮,便轉身去準備召集府兵事宜,他來到呂方軍中便聽聞將軍正妻巾幗不讓鬚眉,乃是開國時平陽公主一流的人物,平日裡卻只是留在府內,並沒有干涉縣中事務,今日方才見得廬山真面目,不禁暗自欽佩。
陳允回到自己官邸,十幾名屬吏都已經準備停當,只等他的命令,當初作亂的豪右土地就集中於縣城附近的肥沃所在,加上後來有意的集中調配,莫邪都士卒的田宅本來就集中與縣城附近的區域,陳允立刻發出命令,屬吏們紛紛跳上騾馬,穿過城門,向各個目的地奔去。陳允立刻吩咐副手,統領城內剩下的百名精兵,守衛武庫糧倉,剛剛準備停當,便聽到門外一陣人馬聲,正驚疑間,只聽到一個女聲在屋外朗聲道:「妾身已經統領家甲在此,請陳先生吩咐。」
陳允愣了一下,走出門外一看,卻是呂淑嫻身披皮甲,腰掛彎弓,身後便是近百人,或披甲持槊,或背弓貫矢,竟全是精悍之士,自己離開呂家不過半個時辰的功夫,那呂淑嫻竟就已經將家中事情安排停當,領了家中甲士趕過來,行事當真是果決之極,這個在呂方不過是家中一名田客時便識得英雄,委身下嫁的奇女子,真不知道是呂方成就了她還是她成就了呂方。
陳允也不多話,吩咐了副手幾句,便翻身上了走騾,呂方這次出兵,幾乎將縣中的馬匹徵用一空,除了還在馬場的七八匹種馬,便剩下的只有十來匹駑馬了。連陳允自己都只有一匹騾子以為坐騎,兩人心知事情緊急,也不等召集來的府兵,就帶著呂家的家甲向屯田處去了。
屯田莊,王佛兒站在庫房前面,看著手下清點著裡面的物質,好確定要是否需要減免部分田租,免得讓那些田客們熬不過這個冬天。說實話,他不喜歡這份工作,寧願隨同呂方去和鎮海兵廝殺。眼前的情形讓他回想起過去到他們村中的稅吏,不同的是自己現在的身份變了,不再是任人宰割的百姓罷了。
「將軍,倉庫裡的糧食已經清點完畢,這幾人是帶頭鬧事的,就是他們要求增加半成的糧食份額的。」一個部下的稟告聲把王佛兒從過往的回憶驚醒了過來,他皺著眉頭看了看眼前的三名男子,黝黑的皮膚,皸裂的手腳,埋藏著恨意的眼神,一瞬間王佛兒有點恍惚,彷彿眼前的是過去的自己。
「你這賊奴,好大膽子,還不跪下。」一旁的親兵對這為首那人大聲喝道,原來那人並未如其餘二人一般跪下,親兵用手中的矛桿抽擊來人的膝蓋內彎,緊接著用矛桿交叉壓制對方的頸子,那人拚命掙扎,可是還抵擋不住兩名親兵的大力,只得跪伏在地上。
王佛兒感到一陣厭倦,正要開口隨便問問,便將這三人貶到礦山為奴,最多半年,他們就會因為勞累過度而死在那裡,門外卻進來一名親兵,低聲稟告到:「將軍,陳中郎將來了,說有要事相商,身邊還帶了百餘人。」
「陳允,莫非安吉有消息了?」王佛兒微微一愣,這些日子以來,丹陽縣內知道呂方受了重傷的幾個上層人士都內心惶惶的,畢竟莫邪都這個軍事集團從嚴格意義上來說沒有第二號人物,一旦呂方亡故,是依附安仁義,還是被收歸楊行密直轄,大伙都沒有主意。可為何陳允他還帶這麼多人來,丹陽現在自從反叛被平定後,盜匪亂兵早就被一掃而空,治安十分好,更何況陳允那一身武功王佛兒是知道的,便是孤身一人橫行在那毫無人煙的淮上,只怕也是沒有問題的,莫非是要做什麼勾當不成?王佛兒不禁沉吟了起來。
「將軍,那陳矮子帶了這麼多人來,還都披甲持槊,我們要不要也準備一下,小心無大過呀。」那親兵正是與那幾個三老飲酒之人,此時他心懷鬼胎,低聲說道。
「安仁義那廝對我莫邪都也是久懷貪念了,這次主公受創,他未必不會只在我這裡下手,那陳允此次來該不會也是受了他人指使,想要併吞我莫邪都的吧。還是小心方便為上。」王佛兒心中突然劃過這樣一個念頭,他深知陳允的厲害,當年刺殺呂方時,一人入大軍之中,空手力敵自己和沈麗娘二人,實在小視不得,想到這裡,立刻吩咐手下暗伏強弩,準備如果對方心懷不軌,便給他一個好看。
陳允領軍站在田莊外面,心中忐忑不安,不知王佛兒是否已經將莊中那些田客礦奴全部收編,外面看上去田莊倒是平靜得很,不過這也有可能是對手已經完成了整編。想到這裡,他低聲對身後做披甲帶盔的呂淑嫻道:「夫人,等會若是一切順利便好,如果情況不利,王將軍領兵殺過來,您便騎馬獨自逃走,末將自會在後抵抗,便是拼卻性命不好,也要保住夫人性命。」
呂淑嫻笑了笑,答道:「先生無須這般說,妾身雖然無能,也能挽得強弓,再說這些士卒多半都是我呂家子弟,我身為上位者豈有平日高踞肉食,戰時獨自逃生的道理。再說若是丹陽出事,我就算活著,也無顏去見夫君,倒是陳先生武功超群,等會如情況不妙,還是要逃生,前往安吉,將這裡消息趕快通知呂郎才是。」
「夫人果然豪氣過人,羞煞多少男兒。」陳允低聲道,暗自下定決心,此次一定要活著護得呂淑嫻周全。正思量間,突然聽到一聲號響,只見一隊士卒從田莊湧了出來,頃刻之間便布成了軍陣,只見長槊如林,白刃如雪,端得是殺氣驚人,陳允的眼力驚人,已經看到軍陣後面人影晃動,依稀可以看見手持的都是張滿的強弩,不覺得暗自心驚:「莫非自己來晚了嗎?」
陳允正驚疑間,卻看見對面人群中出現一個高大的身影,正是王佛兒,只見其大聲喊道:「陳先生有何等事,卻帶了這麼多人來,好大的陣仗。」
陳允聽了,不覺得一口氣撞上來,暗自罵道:「你又是強弩,又是軍陣,明明是做賊心虛,還怪我帶來的兵多。」可不知對方虛實,也不敢撕破了臉,不好收拾,只得強自壓下氣道:「陳某人不過帶些士卒防身,也算不得過分吧,王將軍身為同僚,卻這般相待,叫在下怎生不小心。」
王佛兒聽了一愣,他也覺得自己這般有些過分了,可是總不能在眾人面前直接說懷疑你受安仁義收買,加之你武功太高,怕你暗算,只得岔開話題反問道:「陳先生說有要事相商,便請說出來吧。」
陳允暗想是有要事,只是卻不能和你商量,只得答道:「這裡哪裡是商量的地方,王將軍還是過來,我們一同商議吧。」
王佛兒豈肯同意,別人不知道,他還不知道陳允的能耐,只是說:「外面風大,陳先生還是先到莊中喝口水,再商量的好。」他打算一旦陳允進莊,便可將他和身邊軍隊分開,這樣就好辦多了。
陳允自然也不答應,這下雙方立刻僵持了起來,雙方手下士卒也感覺到了兩人之間的奇怪氣氛,一股不安的氣氛立刻在空中瀰漫了起來。
第042章 行動(三)
陳允自然也不答應,這下雙方立刻僵持了起來,雙方手下士卒也感覺到了兩人之間的奇怪氣氛,一股不安的氣氛立刻在空中瀰漫了起來。
不時發出的兵器和甲冑的碰撞聲更加重了這種氣氛。陳允心中暗自著急,正準備獨自上前,憑借自己的武功擒拿住王佛兒,否則若是讓他回到陣中,那就更棘手了。
陳允正猶豫間,身旁突然衝出一條騎影。呂淑嫻衝到兩軍之中,對面的士卒看到一騎衝了出來,一身披甲,雖然盔甲遮掩下,看不清楚面孔,可江南本就缺馬,呂方出兵後更是幾乎將丹陽的馬匹一掃而空,連王佛兒都是步行,卻不知是哪裡來的緊要人物,饒是王佛兒治軍嚴謹,陣中也不禁傳出一陣嘈雜之聲。
「她這是做什麼。」陳允正驚疑間,卻只見呂淑嫻一把將頭盔解了下來,扔在地上,一頭流雲的長髮披散下來,對面的士卒看到馬上竟是一名女子,轟然一下子亂了起來,有幾個出身七家莊兵丁的認出了是呂方的正妻,更是嚇得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雖說唐時胡風甚盛,女子並沒有像宋以後那般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可是像這般披甲騎馬,拋頭露面與兩軍之前,還是太過駭人聽聞了點。
呂淑嫻扯了下韁繩,讓胯下的馬匹停了下來,相距王佛兒大約有二十餘步距離,大聲喊道:「佛兒,你可認得我是誰?」
王佛兒此刻已經驚呆了,他自然認得眼前的便是呂方的正妻呂淑嫻,可她來這兒作甚,還這般打扮作態,說話的口氣還頗為不善,莫非是陳允在她面前說了什麼壞話,可呂淑嫻為人深沉有智,絕非尋常庸碌婦人可比,難道是呂方真的已經死了,那陳允並非被安仁義收買,不過是投靠了呂淑嫻,呂淑嫻不過是信不過自己。頃刻間,王佛兒心中已經閃過六七個念頭。可身後的軍陣已經有些混亂了,那幾個認得呂淑嫻的老卒基本都至少是伙長一級的人物,正在一邊驚疑地看著前面的主將,一面交頭接耳和左右袍澤們說著小話。即使背對著後面的軍陣,王佛兒也能感覺到身後數十雙驚疑的眼睛在看著自己,他也知道呂淑嫻在這些士卒心中威望甚高,如果說陳允過來,士卒們還會聽從自己的指揮,可要是呂淑嫻振臂一呼,自己恐怕馬上就是叛逆的下場了,更何況兩人來到這裡,只怕縣內的府兵已經開始徵集了,憑自己這百餘人,怎麼也是敗死的下場。
想到這裡,王佛兒已經打定了主意,上前一步躬身行了一禮:「末將介冑在身,不得大禮參拜,還請夫人恕罪。不知夫人千金之軀,為何來此?」
看到王佛兒躬身行禮,承認了自己的身份,呂淑嫻深深地出了一口氣,看來今日之事可以和平解決了,手下將士不會流無謂的鮮血,想到這裡,她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對王佛兒說話的聲音也溫和了幾分:「我這些日子也都在城邊督促家中忙著秋收的事情,今日諸事已經差不多完了,昨日便帶了家丁出去圍了一場獵,打了只□子,便將皮剝下來送給秀蓮妹子鞣制。正好陳先生要來找王將軍商議,我也好些日子未曾見過王將軍了,便一同前來,這屯田莊中的事情可處理好了。」
「多謝夫人關愛了,莊中的事情已經處理好了,三名作亂的頭目被貶到礦場去,其餘人等罰做五天苦功,庫房的糧食已經清點完畢,請夫人放心。」王佛兒聽到這裡,心中不禁暗自苦笑,呂淑嫻這女子好生厲害,她方才話中說去看望自己夫人秀蓮,分明是提醒自己妻子還在劉繇城中,若是自己有什麼不對的,只怕她便是人質了,偏生臉上還是微帶笑容,不知道的外人還以為是相熟的朋友拉家常呢,哪裡知道幾句話裡已是刀光劍影,滅人滿門的勾當。
「既然如此,那王將軍便隨我等一同回城去吧,路上我們還有要事相商,這裡的事交由莊中的典農校尉處理便是。」
「諾。」王佛兒躬身領命,這幾日發生的事情太多,他也有些厭倦,暗想待到回到城中,若是呂方死了,他便帶了妻子去投往安仁義便是,不再理丹陽縣中的事情。
看到事情了了,兩邊的士卒都鬆了一口氣,突然大變突生,「嗖」的一聲弦響,便看到呂淑嫻從馬上跌了下來,卻是肩膀上中了一箭,看方向卻是從王佛兒陣中射過來的,兩邊軍士一下子都呆住了,王佛兒陣後一人大聲喊道:「有人要謀害王將軍,那呂夫人是陳允那狗賊找人假冒的。」對面的呂家家丁們看到夫人中箭,立刻罵聲震天,長槊放平,橫刀出鞘,壓了上去,要將夫人搶回來,並將敢犯上作亂的王佛兒等人滿門殺絕。王佛兒那邊頓時大亂,剛才才鬆弛下去的士卒們不知為何對面的甲士突然向這邊衝殺過來,一時間橫刀出鞘,弩機上弦之聲不絕於耳,眼看一場血腥的戰鬥便在兩隊袍澤之間要發生了。
「罷了,人算不如天算呀。」方才陳允還在暗自讚歎呂淑嫻果然是女中豪傑,可突然生變,呂淑嫻中箭落馬,生死不支,他也不是猶疑不決的人,此刻也只能先將呂淑嫻搶回來,再將王佛兒擒拿,其餘的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他正要蹂身上前,卻聽到前面一聲叱喝:「退下,誰在上前一步便不再是我呂家的人。」
說來奇怪,那百餘名呂家家甲,竟被這一聲斷喝給攔住了,陳允上前幾步,從人縫裡看過去,卻只見兩軍之間站著一名披頭散髮的女子,肩上中了一箭,鮮血已經染紅了半邊身子。只見那些呂家家甲一個個紅著眼睛盯著對面,恨不得衝上前去將眼前這些「亂兵」砍成肉醬,可又礙於夫人命令。為首的一條漢子帶了幾人上前,想要將呂淑嫻擋在身後,防備又被人施放暗箭。卻被呂淑嫻一個耳光打了個踉蹌,叱罵道:「十五郎,你是家甲統領,不好好統領手下士卒,跑上來幹什麼,你看看,都成什麼樣了,今日讓你來,丟盡了我呂家的顏面。」
那漢子本是呂家族人,唐時稱人往往以在族中這一輩中的排行稱呼,是以呂淑嫻稱其為十五郎。呂淑嫻能挽得強弓,手勁著實不小,這一耳光打在那十五郎左頰上,頓時先是變紅,緊接著便是烏青了一大片。可那漢子回過頭對身後甲士喝道:「站住了,仔細軍棍了。」才回過身來對呂淑嫻稟告道:「依照軍律,若主帥有失,我隊軍士皆斬,小姐此次便是我隊主帥,末將才。」
呂淑嫻揮手制止十五郎的說話,轉過身去面對那些王佛兒手下軍士,那些軍士皆都不知所措地看著這邊,不知道該是轉身逃走還是衝殺過來,站在那邊,便如同一隊木人一般。
「劉五。」呂淑嫻一把推開想要扶持著他的同行婢女,上前幾步,指著對面一名認識的士卒道:「你可是在淮上莊中就跟隨我夫君的老人了,我夫君可以對不起你們的地方,為何今日竟對我們兵刃相向。」
那叫劉五的漢子正站在那裡左右為難,他也沒想到今天出來本來不過是鎮壓屯田客的亂子,一樁小事,怎的最後鬧成這樣,他本不過是尋常的廝殺漢,一下子被呂淑嫻指名叫了出來,兩旁的袍澤們一下子讓開了,周邊立刻空開了一大塊地方,他站在中間,頓時額頭上一層冷汗,結結巴巴的答道:「小姐,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稀里糊塗成這樣了,方纔那一箭也不是我射的,我在莊上就跟著將軍了,將軍把我們帶到這裡來,又是分田宅,又是恩賞,我怎麼會對將軍有異心呢?」
呂淑嫻慘白的面容露出一絲微笑:「既然如此,那你幹嘛還拿著兵器對著我呢?」
那劉五看著呂淑嫻熟悉的笑容,一咬牙便將手中長矛扔在地上,周邊的士卒也有一些人丟下了兵器,可是還有一些人警惕地看著呂淑嫻後面面露凶光的家甲們,一面靠攏,一面慢慢向後面退去。
呂淑嫻看到這情形,知道這些人是害怕呂淑嫻中箭,他們脫不了干係,害怕丟了兵器後遭到報復。這些兵丁若是逃走,一時剿滅不及,讓外面其他別有用心的人找到把柄便麻煩了,想到這裡,她強打精神嘶聲道:「今日之事,我呂淑嫻只論射箭之人的罪,余等皆無過錯,若他日我尋機報復,天地作證,便如這支箭一般。」說到這裡,呂淑嫻一咬牙,將肩上的那支箭拔了下來,一咬牙將那支箭折成兩段。
此時,呂淑嫻肩上血流如注,她頭一陣陣發暈,顯然是失血過多所致,對面的士卒紛紛丟下手中兵器,站到一旁,呂家的家甲趕緊上前,一面將呂淑嫻扶到莊中好生醫治,其餘的挺著長槊將王佛兒圍在當中,王佛兒也不反抗,將手中兵器扔在地上,任旁人將其捆了個結實。陳允也不搭理他,快步將那些降兵分置四處,好生審問。
第043章 行動(四)
陳允將那隊降兵分置四處,又領了一隊人衝進莊內,卻沒有看到想像中的集結好的屯田客或者礦奴,趕緊將莊上的屯田都尉叫過來詢問了一番,得知的確前幾天莊上的田客作亂,要求減少上繳的糧食比例,王佛兒來了後也是嚴加彈壓,並沒有什麼不正常的舉動,心裡咯登一下,不禁暗自叫苦,看來王佛兒並沒有作亂的企圖,留在丹陽的莫邪都將吏,王佛兒無論從位階還是資歷都是為首,自己卻只憑幾人傳言,召集府兵,將其擒拿,還累得主母受傷,這上面這幾條算起來,若是在一個脾氣暴躁一點的主將手裡,只怕已是殺頭的罪名,至於王佛兒若是被釋放出來,對自己恨之入骨那更是不用提了。
想到這裡,陳允不禁煩躁的在屋中來回踱步起來。無意中看到一旁的几案上放著一本書,心知是那王佛兒所閱之書,暗想久聞那王佛兒雖然出身低微,但極為好學,便是領兵出征,也隨身帶著書籍,抓住空閒時間悉心向學,果然並非留言非虛。陳允心中煩躁,便坐下看書,想要讀上幾行,也好定定神,好再做計量。
陳允坐下細看,那書卻是一本陳壽所著的《三國誌》,王佛兒所讀的那部分正是《鄧艾傳》,陳允強自定下心神,看了幾行,卻是說鄧艾滅蜀國後,為鍾會所陷害,誣陷以謀反之罪,鄧艾自忖無罪,一旦見了大將軍司馬昭便可真相大白,便束手就擒,父子都被送往洛陽;後來鍾會也謀反被殺,監軍衛瓘卻因為自己曾同鍾會一同陷害鄧艾,害怕真相大白後,鄧艾脫罪,會報復自己,便故意派遣與鄧艾有大仇的部將田續去追回鄧艾,並暗示田續說:「可以報江油之辱矣。」結果鄧艾父子三人皆死於田續之手,一門皆被誅滅。
陳允看到這裡,心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如今呂淑嫻受了重傷,只怕已經昏迷不醒,王佛兒已經束手就擒。同行的士卒都已看到呂淑嫻挨得那一箭是從王佛兒陣中飛來,若是自己等會兒便如同那監軍衛瓘尋個借口將王佛兒殺了,自然也就不會再有人找自己麻煩了,自己方纔所煩惱之事也就全了了,想到這裡,陳允右手已經不自覺的按住了腰間的長劍,拔劍出鞘,卻又收了回去,如是有三四次,卻始終下不了決心。
正猶豫間,陳允無意間看到那書頁上下面還有幾行文字,他也是飽學之士,這《三國誌》是讀熟了的,《鄧艾傳》的正文到了這裡便是已經完結了,想必是其他人後面的批注,不禁好奇的接著看了下去,卻是後來西晉大臣杜預對那監軍衛瓘這般作為的評論:「伯玉(衛瓘的字)其不免乎!身為名士,位望已高,既無德音,又不御下以正,是小人而乘君子之器,將何以堪其責乎?」,陳允看到這裡,突然想到正是這衛瓘在西晉八王之亂時,被賈後陷害,也是被先前在自己手下獲罪的將領榮晦矯詔擒拿,結果滿門皆被殺,如同鄧艾遭遇一般。看到這裡,陳允已是滿頭大汗,他一身氣功已經到了寒暑不侵的境地,便是酷暑,也絕無像這等大汗淋漓的樣子,實在是驚駭到了極點的情況。陳允看到這衛瓘的遭遇,只覺得天地間報應不爽,口音喃喃的重複道:「既無德音,又不御下以正,是小人而乘君子之器,將何以堪其責乎?」眼中彷彿看到渾身是血的王佛兒滿臉怒火的痛斥自己是小人,接著自己也別人從背後砍倒。
正在此時,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就有人大聲說:「陳中郎將,在下有要事稟告。」
陳允被突然的人聲一驚,方纔如夢初醒,趕緊擦了擦臉上的汗水,深吸了口氣,強自鎮定了下來,方才吩咐來人進門。
來人正是先前那個呂家家甲頭領呂十五郎,只見其滿臉激憤,拱手行了個禮,道:「中郎將,方纔那暗箭射傷我家主母的小賊被我等擒住了,就在門外。」
陳允聽了一驚,趕緊道:「快帶進來,是死還是活著的。」
「當然還是活著的。」那呂十五郎滿臉通紅,顯然已經激動到了極點,吐了一口唾沫道:「那賊子倒有幾分力氣,還傷了我兩個弟兄,不過還是被我等生擒活捉,待到問清楚了,定要一分分活剮了他,才能解了我們心頭之恨。」
說話間,兩名士卒已經將一人拖了上來,只見那人身上衣衫早已被撕破了許多地方,想來是方才被擒時被扯破的,臉上滿是血跡,青一塊紫一塊的,想必已經吃了不少苦口,看身上衣甲,應該是王佛兒帶來的兵士中的一人,此時雙目緊閉,面如死灰,顯然已經猜到了自己將來的下場。
那兩名士卒將這人摜倒在地上,便行了個軍禮,退出屋外去了。那呂十五郎上前就是一記窩心腳,將其踢倒在地,接著一腳便踩在那漢子的右手上,拔出腰間橫刀,恨聲道:「快說,是何人指使你射那箭的,否則我便將你一根根手指硬生生全割下來。」
那人趴在地上,一聲不吭,雙目緊閉,好似沒有聽到呂十五郎剛才說的話一般。呂十五郎見那人這般憊賴模樣,頓時大怒,正要手起刀落,將其的右手小指斬下來,卻聽到陳允低喝道:「罷了,你先讓開,待我來問問。」
聽到陳允的話,呂十五郎雖然怒火中燒,也只得收刀入鞘,轉身讓開,站在一旁,惡狠狠地看著那人。陳允上前,也不說話,只是細細打量那人,只見其趴在地上,緊閉雙眼,好似已經死了一般,可是雙眼皮卻還在不住顫動,顯然心中鬥爭十分激烈。
陳允繞著那人轉了兩圈,突然看到那漢子的腰間鼓出了一塊,好似裡面藏了什麼東西一般,陳允心中一動,反手拔出腰間長劍,隨手一劃,卻只見那漢子腰間衣衫已經破了一條長縫,裡面滾落出幾塊東西,卻是幾塊銀餅金錠。
陳允手腕微微一挑,便已挑了一塊銀餅到了手上,隨手還劍入鞘,細細打量了那塊銀錠,突然開口問道:「前幾日你可有與幾名舊日袍澤一同飲酒,當時還說了潤州安使君招攬王將軍之事。?」
那漢子眉頭皺了皺,卻還是雙目緊閉,閉口不言,還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一旁的呂十五郎雙眉一軒,幾欲拔刀砍了過來。陳允揮手攔住,也不惱怒,繼續說道:「其實這事情已經了了,你說不說話也無甚干係,你那些一同飲酒之人已經首告,加上這些銀錢,顯然並非是你一個小小親兵所能積攢起來的,你散佈謠言,暗箭射傷將軍夫人,任何一項罪名都足夠剮了你。只是你能混到王將軍身邊親兵,想必已經有了田宅妻小,那礦山上的滋味想必你也是看到了的,你一死也就罷了,只是你家妻小只怕也要受到牽連,為奴為婢,永世不得超生。」
那漢子聽到陳允這番話,雖然還是閉目待死的模樣,可嘴巴幾次張開,卻又閉了回去。陳允也不在意,自顧說了下去:「你這罪行,死罪是逃不了的了,若你將事情原委說個清楚明白,我陳允保你死的一個痛快,家裡妻小也不受牽連,你看如何,大丈夫一言而決,你也給我一個痛快的回答如何。」
屋中靜寂了半晌,彷彿空無一人一般,過了好一會兒,那漢子方才坐起身來,嘶啞的聲音說:「先給我一碗酒水喝吧。」
陳允微微一笑,做了個手勢,呂十五郎走出門外,不一會兒便取回了一罐酒,還有一個粗陶大碗,放在地上。那漢子立刻搶過碗來,給自己滿滿倒了一碗,一飲而盡,那漢子雙手發抖,一碗酒倒有小半倒在自己身上,一連飲了三碗,方才作罷。陳允也不催促,靜靜站在一旁,待到那漢子將那罐酒倒完了,方才笑道:「你喝好了沒有,可要再給你拿一罐來。」
那漢子一連喝了好幾大碗酒,蒼白的臉色變得紅了起來,笑道:「罷了,今日之事也是意料之中的,倒是多謝陳先生給我酒水解渴。」說到這裡,他猛地一把將那粗陶碗摔在地上,開口說道:「那日我隨王將軍前往潤州,待到飲宴完畢,王將軍和我等回到館舍,那潤州蘇掌書記來到我等住處,將我叫出去,給了我許多金銀,又許以官位,要我如此這般。」
那漢子細細說了半晌,陳允臉色逐漸變得鄭重了起來,又細心問了許久,足足過了一個多時辰,陳允方才臉色鐵青的走出屋來,臨出門時對呂十五郎道:「這人就交給你看管,好生招待,切莫讓其出事,否則唯你是問。」
第044章 行動(五)
王佛兒靜靜坐在地上,自從呂淑嫻冒著生命危險,說服了他手下親兵後,他便丟下兵器,任憑倒戈的手下將其五花大綁,推到這個臨時當作牢房的倉庫關押,門外就站著四名呂家家甲嚴加看守。雖然礙於上下之別,無人敢於毆打辱罵,可也許是因為平日裡他的勇名的緣故,他身上的麻繩捆的尤為結實,勒的渾身作痛,可王佛兒好似毫無感覺一般,坐在這昏暗的穀倉中,就彷彿在家中堂上等待妻子送上晚餐一般。
突然,「砰」的一聲,穀倉的大門被推開了,一道陽光從門口照了進來,直射到王佛兒的臉上,習慣了黑暗環境的眼睛一下子看到光亮,王佛兒禁不住偏過臉去,躲避眼睛被光線的直射,待到適應了明暗的變化,轉過臉來才看清楚來人正是陳允,只見陳允站在門口,背光而立,只是隨著搖動的房門,反射過來的光線在其臉上也隨之晃動,顯得忽明忽暗,那一張醜臉看起來猶如餓鬼一般,頗為嚇人。
王佛兒也不說話,神情坦然。陳允站在門口半晌無語,兩人彷彿要永遠這樣對視下去一般。突然,陳允上前一步,拔出腰間佩劍,反手一劍,便將王佛兒身上繩索割斷,跪下拜謝道:「陳某人行事莽撞,私調府兵,以下犯上,實在是罪不容赦,甘當軍法,只是此事關係甚大,還請王將軍容在下細細將原委說明,再做決定可否。」
那王佛兒站起身來,將身上的繩索解開丟到一旁,卻讓開身子並未受陳允那一拜,泰然道:「陳先生乃主公身邊近臣,佛兒雖然得主公托付,執掌丹陽要務,但是並無處置陳先生的權力,你的諸般罪行,我自當修書與呂將軍,如何處置待回信後再做處置,只是這段時間,那都知折衝府中郎將的印信就先拿出來吧。」
陳允臉色立刻變得蒼白起來,從懷中取出一枚玉製虎符來,遞給王佛兒,有了這枚虎符,王佛兒就能調動丹陽縣內分散在各自田宅中的莫邪左都士卒。王佛兒接過虎符,也不放入懷中,放在身旁的地上,問道:「夫人傷勢如何,還清醒嗎?」
「那一箭射在肩上,幸好披了甲冑,只是流血甚多,並沒傷了筋骨,大夫說讓夫人多休息一會兒比較好,想必到了明早就會醒過來。」
「還好沒傷到筋骨,當真是天幸。」一直板著的王佛兒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意:「你將呂十五郎叫來,我看到這次指揮呂家家甲的便是他。」
陳允也不知王佛兒為何叫呂十五郎過來,但還是吩咐門外守卒去叫。回過身來,卻看到王佛兒已經將那虎符放入懷中,陳允心中不禁咯登一響,待要開口說些什麼,卻又說不出口,正猶豫間,王佛兒問道:「你方才說要將事情原委說與我聽,為何不開口了?」
陳允定了定神,將事情從那幾名三老首告說了起來,他本來就口才便給,來之前又早已在腹中打了半天的草稿,足足說了半刻鐘方才將整個事情原委道明。王佛兒越聽越是眉頭緊皺,陳允說完後過了好一會兒,方才開口問道:「按陳先生所說,整個事情乃是那蘇掌書記收買我手下親兵,散佈謠言,你以為我圖謀作亂,才說服夫人,一同領了呂家家甲,將我擒拿。我那親兵也是眼看事情要敗露,才放箭射傷夫人,想要挑撥我等自相殘殺,好從亂中取利?」
「不錯,王將軍若是不信,你那親兵就關在我那邊,可以帶來讓將軍親自訊問便是。」
「如此倒也說得通,上次我去潤州時,安使君也對王某確有招攬之意,被我嚴詞拒絕了。可那蘇掌書這般做,卻只能讓你將我擒獲,最多讓你冤殺了我,這丹陽和莫邪左都的三千兵也都還是在呂將軍手中,與安仁義並無半份好處。甚至還深深得罪了呂將軍。那蘇掌書乃是安將軍幕府的近僚,怎會做出這等不智的舉動來?」王佛兒聽陳允說完後,沉吟了半晌,突然說出許多話來,便好似被衝開了的堤壩一般。
「這,這。」陳允聽了王佛兒的話,不禁張口結舌,他一向以為王佛兒不過是一介武夫,可眼下這番話一下子把王佛兒在他心中的形象顛倒了。正在此時,呂十五郎到了,王佛兒從懷中取出那兵符,遞給呂十五郎道:「我既然為統兵大將,再執掌這折衝府的兵符就不合適了,你是呂家家甲頭目,便暫時保管這兵符,待到夫人醒過來,再交給夫人執掌便是。」呂十五郎看到王佛兒身上並無繩索,那本應在陳允那裡的兵符也由他交給了自己,不禁呆住了,看到陳允在當場也無什麼表示,只得接過兵符出門去了。
陳允站在那裡,腦子裡如同翻江倒海一般,先前他總覺得自己的分析判斷有點不對,但又偏生說不出來具體是哪裡不對。現在王佛兒那句話彷彿在他的腦子裡開了一個天窗,將一切都照的通明。那蘇掌書根本就不是為了安仁義招攬呂方手下,擴充實力,所為的不過是為了理解王佛兒,削弱呂方實力。原因很簡單,這蘇掌書本是江南望族,丹陽的豪族和他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他這般作為只怕和呂方先前鎮壓丹陽縣內豪族反叛的行為不無關係。突然陳允腦中又閃過一條修長的人影,那蘇掌書和那遭了滅門之禍的陸翔不是摯友嗎?只怕此事和那陸翔也不無干係。想不到自己舊友也學會了使出這等毒計,讓自己結結實實地吃了一個大觔斗,看來天下間最可怕的並非刀槍強弩,乃是人心呀。想到這裡,陳允臉上露出一絲苦笑。
王佛兒看到陳允站在那裡,臉上忽而皺眉苦苦思索,忽而了然而笑,彷彿癡了一般,還以為他受不了這般打擊失心瘋了,正要上前施救。陳允突然拱手向王佛兒施了一禮,道:「多謝王將軍提點,陳某平日裡自以為機變無雙,今日才知道小看了天下英雄,我還有點小事,去去再來向王將軍謝罪,將軍請自便。」說罷竟自顧衝出門去,留下王佛兒一個人呆呆地站在屋中。
陳允趕到那行刺軍士屋中,好生詢問,果然當日蘇掌書收買他時,身後站著一名黑衣男子,雖然臉上蒙了黑紗,看不清容貌,可是聽那軍士描述的身形氣度,正是陸翔無疑。這一番禍害,竟不過是輕飄飄的幾句話,幾塊銀餅引起的。
「混賬,當真是蠢材。」呂方勃然大怒,抓著帛書的雙手青筋暴露,差點將那封書信撕裂。引得坐在一旁沈麗娘和高奉天側目而視。
「呂郎,你重傷新愈,最忌大怒大喜,小心撕裂了金創。」沈麗娘趕緊勸解道,古時刀劍傷口由於消炎很差,傷勢極易反覆,許多名將都是受傷後,傷勢反覆而亡,呂方現在雖然用鹽水清洗傷口,用蒸籠消毒紗布,可還是虧得在秋冬季節,傷口不易發炎,才好的這麼快,看到呂方突然這般暴怒,趕緊一邊小心查看呂方傷口情況,一邊勸解起來。
呂方氣呼呼的將手中帛書遞給高奉天:「我在這邊打死打生,和鎮海兵打得頭破血流,可那幫傢伙還在後面不省心,被別人略施小計,就差點自相殘殺起來,擅自調用府兵,把佛兒給抓了起來,天幸還沒鬧出什麼大事來,不然這邊軍心必然大亂,我們沒讓許再思打趴下,倒自己出問題了,豈不是笑死人了。」
高奉天細細將那書信看了一遍,笑道:「使君莫怒,我看這也怪不得陳先生,這計雖然簡單,可偏生時機掌握的好,正好使君你受了重傷,生死不知,丹陽軍心不穩。安仁義也的確有招攬王佛兒,吞併那三千兵的野心。使君也是用計的大家了,也知道這計謀全是假的不可怕,最可怕的便是九成都是真的,偏生不經意間摻了一兩處假的,直指人心,最是難防。幸喜主公已經傷癒,只要將這消息傳出去,安仁義自然也不會再起異心。」
呂方餘怒未消,聽了高奉天的話,笑罵道:「你這廝怎的這麼說,好似我最慣於施那陰謀詭計一般。」呂方罵完,卻只見高奉天和沈麗娘二人一副顯然如此的表情,不覺得有些悻悻然。高奉天勸解道:「這兵法本就是詭道,使君善於用兵嗎,不是那迂腐之人,行事自然非尋常庸人能夠揣測的。」
呂方聽了高奉天的話,感覺頓時好了許多,一旁的沈麗娘歎道:「不過這陸翔倒不是個好相與的人物,又和呂郎有這般大仇,肯定是無法消解的了,卻要小心提防才是。」
呂方聽了沈麗娘的話,笑道:「只有千日做賊的,哪有千日防賊的,那賊子施起毒計來,哪裡防得住,如今之計,還是讓陳允小心監視那蘇掌書,找到機會,了結了那陸翔才是正理,唉!范尼僧當日做事也不把手腳做乾淨,留下到今日為禍。」
第045章 清口(一)
「呂郎,你重傷新愈,最忌大怒大喜,小心撕裂了金創。」沈麗娘趕緊勸解道,古時刀劍傷口由於消炎很差,傷勢極易反覆,許多名將都是受傷後,傷勢反覆而亡,呂方現在雖然用鹽水清洗傷口,用蒸籠消毒紗布,可還是虧得在秋冬季節,傷口不易發炎,才好的這麼快,看到呂方突然這般暴怒,趕緊一邊小心查看呂方傷口情況,一邊勸解起來。
呂方氣呼呼的將手中帛書遞給高奉天:「我在這邊打死打生,和鎮海兵打得頭破血流,可那幫傢伙還在後面不省心,被別人略施小計,就差點自相殘殺起來,擅自調用府兵,把佛兒給抓了起來,天幸還沒鬧出什麼大事來,不然這邊軍心必然大亂,我們沒讓許再思打趴下,倒自己出問題了,豈不是笑死人了。」
高奉天細細將那書信看了一遍,笑道:「使君莫怒,我看這也怪不得陳先生,這計雖然簡單,可偏生時機掌握的好,正好使君你受了重傷,生死不知,丹陽軍心不穩。安仁義也的確有招攬王佛兒,吞併那三千兵的野心。使君也是用計的大家了,也知道這計謀全是假的不可怕,最可怕的便是九成都是真的,偏生不經意間摻了一兩處假的,直指人心,最是難防。幸喜主公已經傷癒,只要將這消息傳出去,安仁義自然也不會再起異心。」
呂方餘怒未消,聽了高奉天的話,笑罵道:「你這廝怎的這麼說,好似我最慣於施那陰謀詭計一般。」呂方罵完,卻只見高奉天和沈麗娘二人一副顯然如此的表情,不覺得有些悻悻然。高奉天勸解道:「這兵法本就是詭道,使君善於用兵嗎,不是那迂腐之人,行事自然非尋常庸人能夠揣測的。」
呂方聽了高奉天的話,感覺頓時好了許多,一旁的沈麗娘歎道:「不過這陸翔倒不是個好相與的人物,又和呂郎有這般大仇,肯定是無法消解的了,卻要小心提防才是。」
呂方聽了沈麗娘的話,笑道:「只有千日做賊的,哪有千日防賊的,那賊子施起毒計來,哪裡防得住,如今之計,還是讓陳允小心監視那蘇掌書,找到機會,了結了那陸翔才是正理,唉!范尼僧當日做事也不把手腳做乾淨,留下到今日為禍。」
說道曹操,曹操就到,呂方剛正頭疼著,門外突然走進一名身形高大的黑衣漢子,正是范尼僧,只見他手上捧著一堆賬薄,剛進門便叫嚷著:「使君,這樣耗下去可不成了,你可要快些做個決斷才是。」
范尼僧進得門來,將手中賬簿一股腦兒放在呂方面前的几案上,嚷道:「這個家我沒法當了,這安吉城中除了莫邪右都的三千人,還有百姓的幾千張口,雖說剛剛秋收,可這般相持下去也不是辦法。使君,對面許再思的長圍可快要圍攏了,是出城決戰還是突圍退兵你可快些做個決斷呀。」
「現在城外的鎮海兵加起來不下六千人,比我們多一倍,如何能出城決戰?現在我軍有城池可以依托,安吉的豪強又皆在我們手中,方能與之相持,若是突圍,到了野地,敵兵人倍於我,又如何能與之對抗。」
「那可否將城中百姓部分驅出城外,也好減少些糧食的消耗,以作長久之計。」范尼僧看來是對於未來的形勢很悲觀,一心想著節約糧食,以作長久之計。
呂方站起身來,捋著養傷的日子蓄起的短鬚,笑道:「自我軍九月出兵以來,許再思在城下修築長圍已經有兩個月了,眼下已經快要到冬天了,他們在野地裡比我們更難熬,師老兵疲,說實話,眼下雙方都在等待機會,誰勝誰負就看上天眷顧誰了。」
范尼僧聽到呂方這般回答,不由得怒道:「這兵法乃是人事,豈有使君這般在城中高臥,上天就能降下勝利不成,這可真是從未有過的奇談。」
呂方笑道:「如何不能,我已經盡了人事,先是以奇謀奪取安吉城,搶了先機,又讓那牛知節出城去騷擾鎮海兵的後路,否則以淮南新敗之餘,我部兵不過三千,如何能與鎮海兵相持至今。秦斐、台蒙、周本皆是淮南名將,深通兵法,可如今在蘇州還不是連戰連敗,不過時運不再罷了。這打仗就跟賭博一般,你時運不濟的時候,就要少下乃至不下注,少輸就是贏,將來才有翻本的機會。」
范尼僧被呂方這番賭博的用兵妙論說的目瞪口呆,待要反駁嗎,卻又不知該如何說,只得氣哼哼地說:「使君你這張嘴我是說不過的,可你說那牛知節出城後會騷擾鎮海兵的後路,可他出城都有快二十天了,外面一點動靜都沒有,莫不是他把我們那五十兵都給買了,投到許再思那邊去了?」
「決計不會,若他真的投到鎮海軍那邊去了,許再思一定不會這般毫無動靜,要麼讓被俘獲的我軍軍士在城下喊話,要麼殺了士卒將首級給守城軍士看,好打擊守軍士氣,豈有這般毫無動靜的道理,那牛知節定然是在收集士卒,他也是在待價而沽,想把自己買個好價錢呢?」呂方笑道。
高奉天聽到這裡,臉色突然大變:「使君你的意思莫不是那牛知節也在等機會,若是情勢不利,便投到許再思那邊去。」
「那是自然。這等亂世,人人皆有自保之心,那牛知節不像我們,根基便在湖州,若是形勢大變,鎮海軍佔領湖州的大勢已定,他又豈會丟棄家鄉父老,跟我們逃回宣州去。反正他留在城內也是無用,不如讓他出城也算留下一個伏筆,許再思奪回湖州後,那些本地豪強賣了他侄兒,自然是被誅滅的對象,牛知節立下大功,必然將來在這鎮海軍中有了一席之地,今日我和他留下一點緣分,將來也好打交道。」呂方說道最後兩句,意味深長的加重了「緣分」這兩個字的語氣。范尼僧和沈麗娘二人半懂不懂地點了點頭,只有高奉天會意地笑道:「果然妙計,叫那許再思無論如何也要著了你的道兒,我看主公才是真的讓人防不勝防。」
呂方搖了搖頭:「這天下事到最好還是要靠橫刀長槊說了算,我看這裡的是否有轉機就要看那邊的形勢如何了。」隨著話音,呂方伸手向几案的地圖指去。
「那邊。」眾人隨著呂方的手指看過去,呂方的手指正點著地圖上的一個點——楚州。
淮南、楚州、清口,此處,本是泗水入淮之地,昔日太平年間。這裡由江淮開往關中,運送漕糧、鹽貨的船隻絡繹不絕,滿佈江面。可自從淮南之亂以後,江淮之地再也沒有向遠在關中的朝廷上繳過賦稅,往日繁忙的江面上也只剩下偶爾幾隻漁船經過。從江面上看過去只看到河灘上大片的蘆葦,不時有少許水鳥飛過,更顯得一副荒涼模樣。
可那河灘過了這段蘆葦蕩後,卻又是一番肅殺景象,舉目看過去全是旌旗、壁壘、營柵、壕溝,竟似平地起了一座雄城一般。原來自從乾寧四年九月以來,宣武朱溫分遣部將龐師古以徐、宿、宋、滑之兵七萬駐紮清口,沿著高郵一線直撲廣陵,可那龐師古手下都是北方士卒,對於在遍佈河流的江淮地區作戰準備又不充分,一直到十一月才全軍趕到清口宿營。清口的十一月已是隆冬時節,已經下了一場初雪,加之在漣水的淮南守將張訓領兵阻擊,龐師古新至淮南,手下士卒水土不服,生病的很多,對於對手的軍情也不是很瞭解。於是便築營壘堅守,準備等待情況明細後,一舉破敵。
營壘上的一座哨樓上,守卒劉胡兒正斜倚在木柱上,無聊地打量著不遠處荒涼的丘陵,他當年本在盤踞徐州的感化節度使時溥麾下當兵吃糧,時溥為朱溫所滅後,他被跟隨著龐師古繼續廝殺度日,算起來也有近十年了,若不是他勇力實在是平庸之極,累功至今日也不會只是一個區區伙長,管著十二個手下。本來在這等冬天,在這哨樓上當守卒最是苦差,可那龐師古為了汲水樵采方便,竟將軍營全部設立在淮河邊的低窪處,營中本就顯得低濕。加上昨天竟有股洪水沖了過來,想來是上游哪裡的河堤垮了,這年頭兵荒馬亂,河防的事情自然是沒人管了,那洪水雖然來勢不甚猛烈,但是營中也被進了不少水,許多士卒帳中便如同泥沼一般,又濕又冷,這望樓之上,雖然風大,冷了些,可總還乾燥的很,若是多裹點衣衫,比帳中那般滋味還是強上百倍,於是劉胡兒仗著自己資格老,又是伙長,便搶著躲在這望樓上來了。
劉胡兒靠在望樓上,遠處的荒野上已然水退了,可營壘前的拒馬等障礙物,也被水沖的亂七八糟,壕溝許多地方已經被洪水帶來的泥土填平了,壁壘和柵欄也有許多破損了這可不是什麼好事情,劉胡兒縮了縮脖子,盡量減少在寒風中裸露的皮膚面積,好讓自己覺得更暖和點,向遠處的丘陵看去,目光所及之處一個人都沒有,本來還有些綠色的草木上滿是黑色的污泥,便是一種描述不出的顏色,看上去讓人說不出的不痛快。劉胡兒也不想再看,不禁掉過頭來打量自己的軍營,只見營內污水橫流,士卒們紛紛走出賬外,盡力尋找一塊乾燥的地方安置自己和隨身的那點可憐家什,每個人臉上都露出不滿的表情,抱怨的聲音越來越大,軍官們正在竭力的彈壓著士卒,可是效果並不理想,整個軍營就彷彿一個巨大的蜂巢,發出一陣陣讓人不安的嗡嗡聲,舉目望去,遠處的其他宣武軍營壘想來也是這般模樣。
第046章 清口(二)
「那龐師古為何不將軍營遷至高處,那樣就不會被水淹了,聽說他此時還在帳中與人對弈,聲言若有人多事勸諫,一律以亂軍之罪處斬,定然是失心瘋了。」劉胡兒想起軍營中的傳聞,不禁搖頭歎道,不過昔日龐師古領兵圍徐州,生擒朱瑄時,用兵雖然無法和葛從周那般滴水不漏,至少也算是良將了,為何犯這等低級錯誤,這些就不是劉胡兒這樣一個卑微小卒所能知道的了。
劉胡兒正看著軍營中的一片亂像,忽然從遠方傳來一陣馬蹄聲,他趕忙轉過頭去,只見遠處丘陵的山脊上出現了一隊騎兵,約有五六百騎,看盔甲旗幟,卻是宣武軍的游騎,正向軍營這邊馳騁而來,遠遠看去,依稀可以看到馬匹喘出的熱氣,連成一片,看來人員馬匹都已經頗為疲倦。劉胡兒雖然有點懷疑,畢竟他不記得什麼時候宣武軍派出了這麼大規模的游騎,可一來他也不過是個區區伙長,芝麻大小的軍吏,這七萬大軍是何等大規模,連營足有十餘里,游騎多了些也是正常的;其次南方本就少有騎兵,劉胡兒也是老行伍了,那隊騎兵速度不慢,隊形卻絲毫不亂,蹄聲如雷卻聽不見半點雜音,顯然是少見精騎,這樣的鐵騎便是在宣武軍中也是少有,只怕整個淮南到這等水準的騎兵集中起來也不過千餘,楊行密自然像寶貝一般藏著掖著,又哪裡會一下子全丟在這裡來。想到這裡,劉胡兒趕緊跑到望樓邊,扯著叫驢般的嗓門喊道:「下面的快把營門打開,探騎的爺們回來了,準備些乾草豆子好餵馬。」
負責守衛營門的校尉被濕透的糧食和鼓噪的士卒弄的頭昏腦脹,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說有騎兵來了,趕緊跑到門口,看到手下正在忙著搬開拒馬,準備為騎兵打開營門,不禁大怒,提起皮鞭劈頭蓋腦的便抽了過去,罵道:「那個賊死鳥下令開門的,我怎麼沒聽說過有騎兵出營的,又未曾通報,莫非皮癢了嗎。」
正忙著搬拒馬的士卒頓時作鳥獸散,發出一陣不滿的抱怨聲,這兩天在這泥地裡苦熬,又是冬天,眾人早就滿腹牢騷了,這些又是不分青紅皂白的一頓皮鞭,若不是礙著軍法,這校尉只怕早就被亂刀分屍了。
「要開門的是在下。」說話的卻是劉胡兒,他看到下面這般情況,趕緊從望樓上爬下來,賠笑著說道:「卑職看到外面那隊騎兵弟兄們在外面跑了一天,人馬都疲乏的很,營裡都是泥水,便是人熬得住,這馬可嬌氣的很,不趕快拿些好料喂,只怕掉了膘,可麻煩的很。那淮南賊也就會乘舟弄輯,哪裡有這等精強的鐵騎,還請校尉放心。」
那校尉聽了也覺得劉胡兒說的有理,加上他也知道這劉胡兒資格甚老,在守卒們威望甚高,再加上此時軍中軍心不穩,若是激起了兵變,只怕自己脖子上這顆吃飯的傢伙就保不住了,便順水推舟道:「劉胡兒你好大膽子,這次也就算了,若是下次再有這等事情,定斬不饒。」
劉胡兒趕緊躬身謝罪,左右軍士趕緊推開拒馬,打開大門。此時那隊騎兵已經到了門口,五六百騎站在營門口的開闊地上,卻除了幾聲馬兒的喘氣聲,再無半分聲息,雖然不過五六百人馬,竟彷彿有萬人列陣與前一般。開門的守卒們也為這等殺氣所震懾,禁不住屏住了呼吸。
「也不知道是哪位將爺手下兒郎,這等精強的漢子,硬是了得。」劉胡兒也禁不住暗自讚歎道,這軍中兒郎最敬佩的便是這等鐵軍。突然,劉胡兒覺得有點不對,眼前這隊騎兵怎麼幾乎都是高鼻深目,虯髯滿腮,幾乎都是胡人,他在宣武軍中也呆了許多年頭了,唐末胡風甚盛,各家藩鎮中也有許多胡人騎士,宣武軍中也不例外,可像這般幾乎全是胡人組成的騎兵部隊,他卻不記得在宣武軍中有,更不要說在這江淮地面上出現,更是突兀的很。
劉胡兒正在那邊苦思,那邊騎兵陣中擁出一名黑甲騎士,那騎士身形魁梧,從頭到腳都包裹在一幅黑色的山文鎧之中,就連臉上也戴著一幅銅製面具,只在眼睛的部位留下兩個孔來,整個人竟彷彿是一個鐵人一般,讓人看了有種說不出的恐懼,左手提了一根丈八長的馬槊,竟如同渾然無物一般,這等馬槊使用起來極難,若是用的好的,馬上展開了,二三十人近不得身,顯然眼前這人定是少有的勇武之士。那邊守門校尉雖然想不起龐師古軍中有哪位將領這種打扮,可看眼前此人定非尋常之輩,趕緊一面吩咐手下準備接待,自己走出門外,躬身行禮如儀道:「不知哪位將軍趕回,在下已經準備好了乾草馬料,還請入營歇息吧。」
那騎士笑了笑,笑聲在面具後面聽起來頗為古怪,也不答話,雙腿一夾馬肚,也不下馬,便向營中行去。
那校尉眉頭一皺,此人竟要騎馬入營,自古以來,軍營之中就決不允許騎馬馳騁的,伸出手去便要去扯對方的馬韁繩,卻突然覺得腋下一緊,接著便騰空而起,跌了出去,原來那騎士竟單手將其提了起來,一把丟了出去,雖說這一下借了馬勢,這騎士的臂力也是雄渾之極。
守門校尉這一下自是跌的七葷八素,一旁的士卒們更是被這大變驚的目瞪口呆,連罵都忘了。站在一旁的劉胡兒腦海中一下子卻突然閃現出一個熟悉的身影,他昔日在徐州時溥麾下時便沒少和泰寧鎮的朱瑾軍打交道,後來時溥自殺,自己歸了龐師古,更是和泰寧軍無日不戰,眼前這人豈不就是那個和朱溫苦戰近十年,最後兵敗,拋妻棄子逃到淮南的前泰寧軍節度使的朱瑾,那他身後的那些胡騎,自然是宣武鎮的生死大敵,河東李克用派到泰寧鎮的沙陀援兵了,想到這裡,劉胡兒正要開口呼喊,卻只聽得一陣沉悶的骨肉破碎聲,接著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叫,他趕緊覓聲看去,原來那騎士竟驅馬將那跌的頭昏目眩的守門校尉踐踏在蹄下,四周的守卒有想要衝上來的,可在那馬上騎士藏在面具後面妖異的眼神掃視下,竟好似中了傳說中的定身法一般,逡巡不前。
守門校尉叫了幾聲,便逐漸沒了聲息,在馬蹄下只留下一堆形狀奇異的肉塊。朱瑾索然無味的踢了踢馬肚子,從死去的校尉屍體上下來了,提起長槊,斜指敵營,喝道:「殺,得龐師古之首者,賞金五百兩,僕役百人,賜覆十年。」
身後的那數百鐵騎轟然而諾,這時守卒們方纔如夢初醒一般,上前想要圍攻朱瑾,再將那大營門關上,可那鐵騎衝擊起來,尤其是血肉之軀可以抵擋的,更何況那些守卒也來不及披甲,手中也不過是些橫刀籐牌。強弩長槊等抵擋騎兵的利器都不在手上,頓時被沖了個七零八落。
那朱瑾一馬當先衝在最前面,遠的彎弓射殺,近的挺槊刺擊,不過半盞茶功夫,便將這處營寨殺了個通透。他與朱溫苦戰十餘年,雖然最後民窮財盡,敗在朱溫手下,但是相當長時間都是勝負參半,就連朱溫自己都好幾次身陷敵陣,身死敵首,實在是天下間少有的梟雄,否則李克用手下沙陀鐵騎,皆是桀驁不馴之輩,如非這等強橫之徒,又豈會在屢戰屢敗之下,依然歸附在他手下,一路從鄆州敗退至淮南。他兄長為朱溫所殺,妻小也落在朱溫手中,可謂和宣武朱溫有不共戴天之仇,楊行密此次領兵北上,抵禦宣武軍入侵,朱瑾便自領本部沙陀鐵騎從淮河上游處渡河,先築壩使得淮河水位高漲,然後先放水水攻龐師古的宣武軍大營,然後和部將侯瓚領五千鐵騎進擊。這支軍隊打著宣武軍的旗號,由於朱瑾和宣武軍打了近十年的交道,對宣武軍的內情可以說瞭如指掌,加上水攻後,宣武軍情況大亂,外面的巡哨也少了許多,竟被他們摸到軍營跟前而一無所知。朱瑾自己身為一方節度使,曾經和楊行密、朱溫等人平起平坐的人物,竟然親自領了五百騎為先登,可見他求戰之心之熾。
營中突然受到突襲,宣武軍士卒們本就在這泥水潭中泡了一天多,搬運進水的軍糧,排干軍營的積水,疲憊之極,滿腹牢騷,這下被人堵在營中打了個悶棍,一下子便沒了秩序,數千人便如同一群群老鼠一般,從營東跑到營西,從營西跑到營東,被對方的騎兵趕得四處亂跑。宣武軍的軍官們大聲叱罵著手下,想要組織起他們進行抵抗,可是朱瑾對宣武軍的內情明白的很,進攻前就將敵軍軍制,將吏服色詳細講解給手下聽,突襲的騎兵以十餘騎為一個小組,縱橫衝擊,只要看到軍官服色的人,或開弓射殺,或挺矛衝擊,不一會兒便將營中宣武軍將吏殺了個七七八八,沒了將吏彈壓組織,營中這數千士卒便如同一群綿羊一般,被狼群般的敵騎分割斬殺,毫無抵抗之力。
第047章 清口(三)
劉胡兒這些年來久經戎行,武藝和膽略只能說是平常,可許多武藝遠勝於他的同伴早已化為槨中枯骨,可他在活在世上,自有其原因,他看風頭的眼色功夫的確不錯。當朱瑾縱馬踐踏守門都尉時,別人都要持兵向前,準備抵禦敵騎,他卻蜷縮著身子向隊伍後面擠過去,接著沙陀鐵騎輕而易舉的擊潰了門口的守卒,衝進營內衝擊馳射,將正在清理營區的宣武軍打得落花流水,劉胡兒卻先拔出橫刀在一旁的屍體上割了兩刀,取了血跡在自己身上抹了抹,便找了處乾燥隱蔽的地方,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他算準了朱瑾不過帶了五六百騎,便是天神再世也沒法講這清口七萬宣武兵打垮吧,定然只是衝殺一番,交鋒前挫傷一下宣武軍的士氣罷了,自己如果這時候衝出去,橫刀長槊可沒長眼睛,不如就在這裡歇息,最多不過兩盞茶的功夫,旁邊營寨的宣武軍便來來援,那時朱瑾也會見好就收,自己那時候再出來,能夠有所斬獲是最好,就算沒有,自己身上和兵刃上都有血跡,誰又能治自己的罪不成。
劉胡兒打著如意算盤,閉上雙眼,全部心力卻全集中在一對耳朵上,他躲在一堆被水浸透的糧袋中,四周都看不見,想要瞭解情況全憑聽力。過了好一會兒,周邊的廝殺聲卻並沒有像他想像的一般減小,反而越發激烈起來,也沒有聽到援兵趕到的聲音。劉胡兒詫異的皺了皺眉頭,自忖道:「這可奇怪了,周邊的友軍也許動作慢些,可那朱瑾也是打老了仗的了,面對這邊七萬大軍,他那點騎兵還不就是佔點便宜就走,稍微慢點便是賠了老本的買賣,難道。」劉胡兒突然感覺有點不對,跳起身來伏在地上,側耳貼在地面上小心聽了起來,地面傳來的可怕的震動,他臉色立刻慘白起來:「兩千,這至少有四千騎,這五百騎不過是先鋒,朱瑾不是來打劫的,他是要一舉要將這七萬宣武軍全部殲滅在這清口。」
劉胡兒跳出自己的隱蔽處,既然對方是要一舉將宣武軍殲滅在這裡,躲在隱蔽處就不是什麼好主意了,應該盡快的告訴軍中主將,楊行密絕對不會只讓朱瑾帶了五千騎兵一支孤軍來進攻,在淮河的對面,淮南兵一定已經開始準備渡河了,這一切都要有所準備。劉胡兒敏捷的跳過一具具屍體,在大隊亂兵中穿行,尋找個主將的身影,耳邊充斥著慘叫聲,刀劍的碰撞聲,身邊不是有人中箭倒下,劉胡兒竭力向營地南門跑去,那邊廝殺聲最為稀疏,只要能夠將這個消息傳遞過去,一切便還有轉機。穿過兩個帳篷,劉胡兒已經可以看到空蕩蕩的南門,只有四五具橫躺在泥濘中的屍首,他深吸了口氣,用盡全力向南門跑去。突然,他覺得背後被人重重的推了一把,跌倒在地,接著才覺得一陣劇痛,劉胡兒向胸口看過去,一支箭矢從後心射穿了過來,他竭力轉過頭去,卻只見一名宣武軍隊正指著自己呵斥道:「有敢於臨陣脫逃者,一律這般下場。」身邊還站著十幾名臉上露出鄙夷神色的同袍們。
劉胡兒竭力想要開口解釋什麼,可是已經被射穿了肺的他張開口流出的不是聲音而是鮮血,很快他便倒在地上死去了,就這樣,打了十年仗的劉胡兒死在了清口。
隨著時間的流逝,營地內的宣武軍主將已經將自己的親兵組織了起來,形成了一個兩三百人的小方陣,由於一開始為了準備彈壓營內不滿士卒作亂的緣故,那些親兵都有披甲,沙陀人的騎弓在遠距離殺傷效果便差了許多。那宣武軍主將一面指揮手下親兵挺起長矛向對方騎陣壓過去,一面派出手下一名隊正到南門去,將逃走的本軍士卒趕回來。營內被打亂了的宣武軍士卒看到主將還在,也紛紛蝟集在那軍陣之後,手中沒有兵刃的也紛紛揀起地上的石塊,雨點般向沙陀騎兵投擲過去,沙陀騎兵們看到對方已經結陣,自己已經廝殺了好一會兒,有些疲累,紛紛策馬回到主將身邊,重新結陣,等待號令。
那宣武軍主將看到對方的騎兵回去結陣,也鬆了口氣,他也和對面那朱瑾交過手嗎,深知其人的勇武,眼下這邊士卒驚魂未定,除了自己的那兩百親兵外,許多人不要說披甲,手裡連根木棍也沒有,若是對面衝過來,最多死傷個三五十騎,自己定然是被砍成肉醬的下場,眼下拖得一刻便是一刻,許多士卒已經在後邊營帳中找出刀槍,他將身邊的親兵抽出十餘人來,作為那些散卒的頭目,也不指望他們能夠出多大力,等會兒廝殺時壯些聲勢也好。
突然,宣武軍人叢中一陣聳動,大伙幾乎同時聽到大隊騎兵的馬蹄聲,看對面敵軍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不問也可知道不是周邊各寨的援兵了。龐師古所統領的這些士卒來自徐、宿、滑、宋等州,自秦宗權之亂以來,歷經戰亂,就是七八歲的兒童放羊也拿著根木棍刺擊格擋,哪裡還聽不出來這馬蹄聲至少有數千騎,若是營壘尚完,倒還可以憑借工事抵擋,可如今這般境地,只有死路一條了。
朱瑾揮了揮手,右邊的百餘騎立刻提速衝出陣外,那騎隊卻沒有直接向宣武軍那個親兵組成的方陣衝去,而是繞過那個方陣,向在斜後方蝟集的大隊潰兵撲去,那些潰兵本就寒了膽,手中又無兵甲,立刻亂作一團,想要四散逃走,那些沙陀騎兵也不忙亂,只是如同趕羊一般,將那些潰兵往那個小方陣趕過去,那些潰卒已經被嚇昏了頭,只顧著躲避身後的快刀長槊,就算有一兩個清醒的,知道對方是要借用自己衝散己方的方陣,可在這亂兵之中,一兩個人又濟得什麼事。那宣武軍主將眼看己方的士卒像豬羊一般被驅趕屠戮,自己卻沒有半點辦法,只覺得眼前一陣陣的發黑,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已經湧了出來。
朱瑾看到對面方陣已經混亂,踢了踢馬肚子,挺起長槊當先衝了過去,身後的鐵騎趕緊跟隨著主將的步伐,撲向對面已經亂作一團的宣武軍。
宣武軍大帳中,龐師古正饒有興致的和一名清客對弈,帳外突然一陣腳步聲,衝進來一名副將,躬身大聲稟告:「龐將軍,我軍第四營受淮南軍騎兵偷襲,眼下形勢危急,遣人求救,還請將軍決斷。」
「淮南兵?」龐師古皺了皺眉,抬起頭來冷笑道:「彼輩不過一群水賊罷了,還懂得騎戰?若是在江上我還怕他們幾分,在這淮上也敢前來放肆。你傳令下去,令千人準備,待到敵兵攻勢漸頹,在擊其惰歸,務必使其無一人一馬回營。」
那副將有些猶豫,低聲道:「敵兵攻勢甚猛,只怕四營守不住呀,挫動了大軍士氣,不如讓末將馬上領兵救援可好。」
「糊塗。」龐師古呵斥道:「兵法之道,首在制人而不制於人,只有到敵兵已經精疲力竭之時,方能一擊致命,求得全勝。你快快下去準備吧,莫要擾了我的興致。」說到這裡,龐師古竟自顧回到棋盤旁,繼續盤算起那盤未了的棋局來。那副將也不敢多言,只得退下了。
朱瑾站在營壘高處,一旁的坐騎鬃毛已經被汗水和血液浸透了,他一面愛惜的撫摸著它的脊樑,一面打開一個袋子,讓馬兒吃裡面的豆料。不遠處,大群的宣武軍士卒正在向其他軍營逃去,朱瑾彷彿沒有看到那一切似得,只是專心的撫摸著愛馬的背脊。
「朱使君,那些宣武兵已經潰散,我們這邊多是騎兵,為何不遣兵追擊,機不可失呀。」說話的卻是此次同行的副將侯瓚,此人本是河東李克用的部將,李克用派遣援兵給朱氏兄弟,牽制朱溫,他便領兵到了朱瑾麾下,後來魏博鎮羅宏信斬殺李克用親子落落,依附朱溫,河東和朱氏兄弟之間領地交通斷絕,此人也只得隨朱瑾逃至淮南,這次領尖兵突襲龐師古的騎兵便是他和朱瑾指揮。
「無妨,這些兵已經膽寒,龐師古立營於低處,士卒水土不服,又身處泥濘之地,軍心必定動搖,讓這些潰兵回去,那些在營中的其他人也會隨之動搖,等會兒我們反而省事些,來人,舉火,給對岸的楊王發信號。」
親兵趕緊將火把投擲在實現準備好的一大堆柴火上,想必這柴堆上潑了油脂或者別的什麼易燃之物,火焰一下子就騰了起來,直直竄了上去,一旁的親兵又投了些東西進去,頓時一股黑煙直衝上天,便是十餘里外也可以看得清楚。
第048章 清口(四)
一旁的侯瓚皺著眉頭,他在河東李克用麾下呆了多年,和宣武軍算是老對手了,勸諫道:「龐師古在朱溫手下多年,並非無能之輩,手下又有七萬之眾,我們這邊又都是騎兵,可攻不可守,淮南兵還都在對岸,緊急時未必能相救,不如讓我領著兩千騎趕在那些潰兵後面,一股腦兒殺進營去,使君在外領大兵接應,見機行事,若是形勢不利,我們都是騎兵,也吃不了多少虧。」
朱瑾揮了揮手,笑道:「罷了,龐師古在那朱溫麾下,連戰連勝,早已是驕縱之極,所帥的徐、宿、宋、滑各州兵大半都是舊敵降部,兼且苦戰多年,早已疲憊之極,並未得休息。卻在這等天氣南下到江淮之地作戰,又駐紮在這等地方,士卒必定有怨尤之心。帥有驕心,士卒怨尤,縱有百萬之眾又有何懼,侯將軍只管放心,看我等會取那龐師古的人頭做尿壺。」
侯瓚還是憂心忡忡的勸誡道:「使君切莫輕敵,那龐師古也是朱溫手下有數大將,時傅和您兄長都是亡於他手,今日敵我眾寡懸殊,又身處淮河邊上,不利騎戰,還是持重為上。」
朱瑾神色不變:「朱三好殺,猜忌賢才,手下良將不過朱珍、葛從周寥寥數人而已,那龐師古出身朱三家奴,若是按朱溫方略而行,統帥一支偏師倒也罷了,讓他領著七萬大軍,執掌方面,豈不是讓三歲兒童攜千金過鬧市,自取其禍罷了。」
朱瑾正說話間,只見對面的營門打開,湧出一隊騎兵來,約有千餘人,向這邊軍營飛馳過來。正是那宣武軍的副將,他詢問敗兵有多少敵兵,可那些敗兵都嚇破了膽,有人說千人,有人說六七千人,不一而足,最離譜說足足有萬騎,那偏將一聽就知道是胡扯,怕是把淮南全部騎兵加起來也沒有萬騎,知道軍情瞬息萬變,己方軍營設立位置不對,導致防禦工事也大半為洪水所沖毀,士卒在泥水中呆了一天多,怨氣沖天。那龐師古又對淮南兵不屑一顧,在營中下棋故作鎮定,想要安定軍心,可看眼下的樣子好像效果不怎麼樣,只得自領精銳前去打探一下,好弄清楚實情讓主將定奪,順便挫一下對手威風,也好振奮一下手下士卒的士氣。
朱瑾站起身來,只見對面衝過來的宣武兵已經到了營前,隊形嚴整,兵甲犀利,較之方才守兵強上許多,顯然是宣武軍中的健者。朱瑾和宣武兵打了不下十年的交道,對其內情實在是瞭如指掌,仔細打量了一會笑道:「這定然是朱溫那廝左右長劍都的精銳,抽出給那龐師古以為親兵,朱溫那廝倒是捨得。他們想要以精兵反衝,提振一下己方士氣。待我先擊破此軍,再踏敵營。」
說罷,朱瑾躍上馬去,長嘯一聲,衝出營去,身後的沙陀鐵騎魚貫而出,宛如一條大蛇一般,對面的宣武軍見敵將竟如此強橫,直接橫衝過來,紛紛張弓放箭。那朱瑾馬兒跑得快,身上甲冑又十分精良,大部分箭矢都落到了他的後面,倒是射倒了後面跟隨的幾騎,騎弓射程又近,待要放第二箭,已經被朱瑾衝到了陣前,宣武兵正要揮刀挺矛上前廝殺,卻只見對手借了馬勢,已經一槊將己方一人從馬上捅了下去。馬速竟絲毫不減,便陷入己軍陣中。右邊一人奮起一矛便向對手腋下盔甲薄弱處刺去,定要將對手刺個通透。可那陷陣騎士竟彷彿腦後長了一雙眼睛,一扭腰便將那長矛避過,反手竟將那長矛奪了過來,反手一送,長矛尾端便捅在那人胸口,竟將其捅下馬去,立刻被馬蹄踩死。
宣武軍眾軍士是又驚又怒,須知古時騎兵衝陣,極少有當面向正面衝擊的,多半是攻擊對手側翼,這樣便是敵兵數目遠多於自己的,能夠和自己交鋒的也不過寥寥數人罷了,唐時若說陷陣之人,最為出名的便是太宗李世民和尉敬德一對君臣了,這兩人盔甲坐騎都是一等一的倒也罷了,尉敬德還有一項天下聞名的絕技,接槊奪槊,便是數十人圍著攢刺,也能一一奪過避過,眼前此人奪槍矛的手法便頗有幾分尉敬德的遺風,只見他策馬橫衝,或奪或刺,雖說十幾名宣武軍的精銳圍攻,也未曾傷得他,反而被他一連殺了三四人,向領軍的宣武軍副將衝去。守軍正要收緊包圍圈,後面的沙陀騎兵也從朱瑾撕開的裂口衝了進來,頓時殺做一團。
朱瑾一槊橫擊,將面前的敵兵擊的腦漿迸裂,當場死去。眼前便是敵軍牙旗所在,站在牙旗下的便是宣武軍的副將。那副將也是久經沙場的宿將了,眼前衝陣的這人如此豪勇,當真是天下少有,可看他的身形越發熟悉,只是臉上帶了一副銅面具,才認不出來。兩旁的親兵見敵軍已經殺到離主將不過數丈遠,快馬衝擊不過呼吸間事,便要將其拉到比較安全的地方。那副將一把推開親兵,將頭盔擲在地上喝道:「大丈夫自當臨陣斗死,豈有退而求活的道理。」
「想不到今日竟遇到這等好漢子,便賜你一具全屍吧。」
那副將沒想到在這沙陀騎兵中竟聽到了滿口關東口音,倒是有幾分耳熟,突然他耳中一閃念,指著對面那衝陣騎士喝道:「朱瑾,莫非你便是那朱瑾。」
朱瑾一愣,隨手將臉上的面具取下,露出紫紅色的威武面容來:「想不到今日竟讓人認出來了,你倒是好大膽子,認得我朱瑾還敢當我之鋒,今日定要取那龐師古的首級祭奠我胞兄的英靈。」原來這朱瑾的胞兄便是天平鎮節度使朱瑄,正是被這龐師古所生擒,後來在汴州被朱溫所殺,此時當真是冤家路窄。
話音剛落,朱瑾已經挺槊猛衝過來,兩旁親兵剛想抵擋,卻被朱瑾身後的幾名突騎一陣亂箭射倒,那副將見對方來勢極猛,他也知道這戰陣之上,衝殺對敵,極少有躲避格擋的招式,比的便是誰更快更狠,先斬殺了對手便是。也不躲避格擋,拚命一矛對刺過去,只希望也能重創對手,就算自己丟了性命,也能挫傷一下對手的攻勢。
兩人矛槊相交之時,朱瑾微微一使橫勁,便將對方的長矛撥到旁邊去了,自己的長槊卻搶了當中,一下子便從胸口貫入,對方的長矛卻只是在朱瑾的肩上擦了一下,他盔甲本就十分精良,加上兵器更長,先殺了對手,是以不過受了點輕傷。
那宣武軍副將跌下馬來,朱瑾跳下馬來,隨手割了對手的首級,挑在自己長槊尖刃上,跳上馬來,忽哨一聲,反手便一刀砍在一旁的宣武軍牙旗桿上。宣武軍士卒看到主將牙旗被奪,主將也被陣斬。頓時大潰。朱瑾一面領兵追擊,一面縱聲長嘯,後面領兵待機的侯瓚也驅兵前行。數千鐵騎在原野上奔馳的聲音便如同一計計悶雷敲擊在留在營中的宣武兵心頭,方才逃入營中的潰卒們的話語一下子又在他們耳邊迴響起來,:「楊行密已經在壽州擊破葛從周,已經自領十萬大軍包圍過來了。」他們本來就以前大半是降卒,對主將並不信任,又來到陌生的南方作戰,加之天氣寒冷,營地又遭到水淹,士氣十分低落,眼前大隊的敵兵衝擊過來,一下子行伍便紊亂起來。
營外被擊破的宣武軍騎兵被朱瑾追的緊,本來依照兵法上來說,像這般被擊破的騎兵一般都不能直接退回本軍的陣營,因為會衝亂己方的隊形,敵兵也會趁機尾隨而入陣,應該繞過己方的陣勢,或者由本陣出兵接應,擊退對方的追擊部隊才是。可是一來宣武兵營中沒有派出接應軍隊,而來主將被殺,對方的騎兵又迫的緊,數百騎兵竟被逼的向宣武營門衝去,許多騎兵趕不及從狹窄的營門平地進去,竟越過被淤泥填滿的壕溝,從尚未修補完畢的壁壘缺口進去,後面的沙陀騎兵也有樣學養,尾隨著衝殺進去,營內的守軍頓時大潰,口中喊著:「淮南兵殺進來了,四散而逃,後面的宣武軍校尉軍官砍殺了為首的幾個,想要驅趕士卒回身迎戰,卻哪裡彈壓的住,不一會兒不是被亂兵所殺,便是被後面的沙陀騎兵所殺,一下子宣武軍大營便是一片混亂,竟直接被這數千沙陀騎兵殺進來了。」
龐師古在營中對弈,可外面的聲音越來越大,竟如同山崩海嘯一般,不禁勃然大怒,方纔他派副將領並前往救援,怎的就這般模樣。出兵前,朱溫對他說,你手下士卒大半都是各地降卒,一定要示之以威,持重行事,切不可自亂陣腳。他是朱溫家奴出身,對主公的話語本就視若神明,出兵後對手下士卒本就十分苛刻,獨斷專行,此時在營中對弈也是安定手下士卒心意的目的,反正主公領大軍在宿州為接應,自己在這裡等待開春,再渡淮便是,也不要圖生事端,和楊行密做無謂野戰,眼下卻出了這等亂子,他正要出賬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卻只見一名滿臉血污的虞侯衝進帳來,大聲喊道:「不好了,朱瑾殺進營來了。」
第049章 清口(五)
龐師古霍的一聲站了起來,剛想開口叱問,突然想起臨別時主公朱溫的叮囑。又坐了下來,強自鎮定的開口問道:「慌個什麼,我軍營壘壁壘堅固,又有七萬之眾,那朱瑾雖然勇猛,又豈能直接衝殺進來,定然不過是士卒慌亂,自相驚擾罷了。只需命親兵彈壓便是。」
那虞侯已經顧不得軍禮,大聲喊道:「使君,昨日大水,我軍營壘在低窪處,許多處壁壘都已經破損,朱瑾便是從那些地方殺進來的,只怕不下數千鐵騎,眼下形勢危急,南北二營的士卒已經大潰,還請使君快做打算,完了便來不及了。」
聽說情況已經到了這般情況,龐師古再也沒法在那裡故作鎮靜狀,對手下虞侯話語中指斥自己安營有誤也沒聽出來,起身衝出賬外。他這都統帥帳位於一處高地上,昨日水攻時,沒有淹上來,地面還乾燥的很,而營內四周的地上早已被水浸成了水窪,一隊隊宣武軍士卒正在軍官的喝斥下忙亂的披甲授兵,準備弓弩矢石,抵抗即將到來的淮南軍的猛攻。營內的地面在大隊人馬的踐踏下,早就已經成了一片泥沼,宣武軍倉促南下,許多士卒們腳上不過都只有草鞋木屐,在冰冷的泥水中奔走,很快許多人便凍的失去了知覺,跌倒在泥水中,軍官們也不多話,抄起皮鞭便劈頭蓋腦的抽打下去,哀號怒喝之聲充斥滿營。龐師古惱火的嘟囔了兩句,對身後那名虞侯喝道:「傳我軍令,眼下軍情緊急,若有動作緩慢,躑躅不前者,一律斬首。」
那虞侯早就等得不耐煩了,躬身領命,便領了一隊親兵向下面衝去,頓時營內傳來一陣怒喝和慘叫聲,士卒們在死亡的威脅下動作頓時快了很多,龐師古滿意地點了點頭,轉身向一旁的一處望樓行去。
龐師古站在望樓上,舉目四顧。只見南北兩處營壘一片火光,顯然已經被敵軍攻破,成千上萬的宣武軍士卒丟棄了兵器盔甲,狼狽不堪的在泥濘裡掙扎,向自己所處的中軍大營逃過來,在後面,一隊隊彪悍的鐵騎正在尾隨追擊,那些騎兵並沒有趕的太緊,只是不緊不慢的砍殺落在最後面的宣武兵,免得這些已經失去了組織的敵軍被逼到了絕路,反而回頭做拚死一搏,多了無謂的傷亡。龐師古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隨朱溫起家,雖說用兵拘泥於主上的指示,自己的能動性是差了些,但絕非不懂兵事的蠢材,否則時溥和朱瑄二人也是橫行天下的豪傑,如何會敗亡在他手上。其將七萬大軍分置三營中,互為犄角,緩急皆可相救,布營於低地,也是為了樵采汲水,馬匹牲畜草料收集方便,畢竟七萬大軍所消耗的物質也是驚人,只是他多年轉戰於黃河南北,對於江淮地區的水文情況倒是陌生得很,結果便著了朱瑾的道兒,他竭力鎮定下來,身後的一名親信將佐說道:「使君,看樣子對方最多也不過五六千騎兵,我們開門出營一戰,不然南北二營的快兩萬將士就完了。」
「緊閉營門,張滿弓弩,待到敵軍靠近,便亂箭齊發。營中若有亂伍者,一律斬首。」
「那若是友軍將士靠近營寨呢?」那將佐試探著詢問道。
「與敵兵一般處理。」龐師古的聲音如同鐵石一般,並無半分熱氣。他知道眼前的那些沙陀鐵騎的威力,宣武軍沒少吃過他們的虧。眼下營壘外一片曠野,手下士卒又已經喪膽,若是一旦受挫,只怕便是一窺千里的下場,更何況眼下出現的只是朱瑾,楊行密和他的江淮大軍還沒有出現,還是堅守營中以待敵變為妙。
宣武軍大營內守卒得到向己方將士放箭的命令後,頓時一片嘩然,他們許多人出身都是宣武軍的故敵,故主為朱溫所滅後,才投入宣武軍,刺客在營外被沙陀騎兵肆意砍殺的將吏士卒們許多都是他們的袍澤故友,這等射殺友軍的命令本就是極難執行的,何況自起兵以來,龐師古屢出昏招,在軍中的威望可以說是直線下降,許多士卒看著出身宣武軍的隊正虞侯的眼神中充滿了仇恨。
轉眼間,從南北二營逃回的潰兵已經靠近了宣武軍大營,雖然營壘之間相距不過兩里有餘,可後面便是揮舞著刀劍的敵兵追殺,耳邊不時飛過帶來死亡的箭矢,隨時都有可能被人擠倒在地踐踏而死,每個人都喘著粗氣,幾乎耗盡了最後一絲體力。眼前這座營壘就顯得格外的可愛,可是大營的大門緊閉,依稀可以看到營壘的牆壁上滿是刀劍矛尖的光亮。
「為何不打開大門呢?」跑在最前面的一名士卒驚疑的想著,突然他看到營壘大門上站起了一名校尉,喊了兩聲,又揮了揮手,手猛的往自己身後指了指。他驚疑的站住了,可是身後的人立刻壓了上來,把他不由自主地的往前推過去。正驚疑間,突然一聲號角響,緊接著便是一陣嗖嗖的聲音,他便覺得胸口一疼,緊接著好似有一股東西從自己身體裡面留了出來,伸手往疼痛的地方一摸,一隻羽箭從自己的右胸貫入,直接從背後穿了出來。他張口想要罵句什麼,卻只覺得口裡一股溫鹹的液體湧了出來,便倒在地上,什麼也不知道了。
宣武軍大營的第一陣箭矢幾乎沒有浪費一支,由於沙陀騎兵有意識的把敵軍往中間驅趕,潰卒的隊形十分密集。而且先前為了跑的快些,他們幾乎全部都丟棄了身上的甲冑,弓矢照成的傷亡更是十分慘重,許多人被直接射穿了頭部和胸口,直接失去,可是更不幸的那些人被射穿了四肢,跌倒在地上,被人踐踏,要被痛苦折磨很久才會失去知覺死去。後面的潰卒並不清楚前面發生了什麼,只聽到前面一陣陣的慘叫,可還是被更後面的人推擠著向前面擠去,接著被弓矢射倒。很快在大營門前的空地上便躺滿了宣武軍士卒的屍體,垂死者的哀號聲交織在弓矢飛行的嗖嗖聲中,讓人不寒而慄。
「啪。」突然一名大營內的弓弩手將手中的弓弩扔在地上,頭也不回的向後面跑去。一旁督戰的宣武軍校尉拔出腰刀,反手便將那人砍倒在地,梟下首級喝道:「龐使君有令,若有怯弱不前,違抗軍令者,一律斬首。」
守營的弓弩手頓時爆發了起來,一條雄壯漢子喝道:「我們這些當兵的就算命再不值錢,也不能讓你們這般糟蹋,在這寒冬臘月到千里之外的淮南打仗也就罷了,還要射殺自家兄弟,你們汴兵要把我們青徐漢子全殺盡了嗎?」原來朱溫與、時溥、朱家兄弟鏖戰近十年,汴軍所到之處,皆為廢墟,所結下的仇恨非淺,龐師古布營時,將親信的宣武兵大半在地勢較高的大營,而南北兩營大半都是歸降的其他將士,眼下營外屍橫遍野的大半都是徐鄆二州將士。
那校尉眼看竟有人與他抗聲,知道如果不能馬上將其彈壓下去,一旦發作起來,自己只怕便是屍骨無存的下場,也不多話,上前便拔刀就砍,那漢子側身一讓,近了身,手中彎弓猛地往對手頭上一繞,竟已經用弓弦勒出了那校尉的脖子,猛的一用力,鋒利的弓弦便已經割斷了對方的咽喉,一股血頓時噴了出來,濺了旁人一身。那漢子將手中彎弓扔在地上,揀起那校尉的佩刀,轉身一刀斬開營門,喝道:「反正都是個死,不如反戈一擊,跟了那朱瑾,說不定還是個活路,反了吧。」一旁眾人大半都是青徐間人氏,頓時轟然而應。
這邊沙陀鐵騎雖然沒有直接衝擊大營,但是一面驅趕潰兵沖營,一面分而游騎騷擾,大隊騎兵都在宣武軍舊營中休息待機。而宣武軍大營靠近淮河邊那一側,因為地勢狹窄,又靠近河邊,不利於騎兵馳騁,是以都是騎兵的朱瑾部並沒有領兵攻擊,自然防守一方的宣武軍也只留了些老弱防守,只見三面殺聲震天,剩下的一面卻是安靜的很,氣氛倒是詭異得很。
趙之伍在黃巢時便已經在朱溫麾下廝殺了,可惜本人智勇皆無,又被人斬卻了右手兩根手指,無法開弓射箭,廝殺了快十幾年了,還是個隊正,麾下不過百人。他們營的校尉知道他的底細,看在他老資格的份上,便讓他領了四五百老弱殘兵去把守靠河岸邊的那段壁壘,他也是個老兵油子了,便尋了快乾燥的地方,靠著休息了起來,說來也是奇怪,這等緊張的氣氛下,許多新兵莫說睡覺,便是坐在地上也是坐立不安的,可那趙之伍竟能呼嚕打得震天響,讓人不得不佩服。
第050章 清口(六)
趙之伍睡的正香,突然被一陣劇烈的晃動弄醒,剛睜開眼簾就看到一張惶急的面孔在自己眼前,嘴巴快速的開閉著,結結巴巴地喊著:「隊正,不好了,不好了。」
趙之伍一腳將那人踹倒在地,擦了擦被濺了一臉的唾沫星子,罵道:「慌個屁,連個完整話都說不清楚,怎麼我手下儘是這樣的窩囊廢。」渾然忘了若不是在這弱兵群中,哪裡輪到自己當上頭目。罵完後,趙之伍又在那人身上狠狠的踢了兩腳,方才消了被人打醒好夢的怨氣,爬到壁壘的望樓上一看,只見河岸邊已經靠上了四五條平底快船,成群的黑甲軍士正魚貫從船上跑下來,更遠處的河面上依稀可以看到密密麻麻全是大小船隻,顯然對岸的淮南軍開始大舉進攻了。
旁邊一名軍士大著膽子說:「趙隊正,快些挑選鋒上去殺一陣吧,淮南賊剛剛上岸,不過數十人,若是等他們站穩了腳跟,就來不及了。」
趙之伍啐了一口罵道:「殺一陣,就憑你們?那還不是送上門的菜。還是先上報校尉,將淮南兵上岸的消息通報過去時正經。」趙之伍雖然智勇皆無,可好歹打了這麼多年仗,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路。他這幫手下都是各隊淘汰來的老弱病殘,就算守城也就能搬般箭矢礌石,守牒瞭望罷了,更不要說和作為先鋒的淮南精銳相抗衡。他派出手下通告上官後,一面驅趕著手下填補被洪水沖壞的壁壘,一面準備弓弩給對方一個好看。
宣武軍大營正面營口,戰鬥已經陷入了白熱化,朱瑾領了五百銳士,人馬皆批甲冑,直接從亂兵打開的缺口殺了進去。只見長槊如林,蹄聲如雷,雖然不過數百鐵騎,聲勢之大竟如同萬騎一般,營內倉促列陣的宣武軍在鐵騎衝擊下,便如同浮雲一般,被撕得四分五裂,軍中許多原先在便在朱家兄弟麾下服役的歸降軍士紛紛倒戈相向,宣武軍士分不清敵我,宣武軍大營更是混亂起來。這騎兵在兵法上被稱為離合之兵,講究的是輕捷靈活,能離能合,百里為期,千里而赴,出入無間。宣武軍雖然數量上遠勝朱瑾殺入營中的那隊鐵騎,可上下相疑,士卒生怨,並無鬥心,到了後來,竟出現了朱瑾引領的騎兵還離軍陣有數十步遠,大隊的士卒便望風而潰,外面的沙陀騎兵又已經拆毀了一段壁壘,以備衝突廝殺之用,眼看宣武軍這七萬大軍便要葬身於清口這淮上大地了。
龐師古站在營中高地上,已經急得滿頭大汗,他從軍十餘年來,可從未見過今天這般情景,己方兵力遠勝對方,可竟被對方殺進營來,十蕩十決,卻毫無辦法。心知手下部眾大半都是新附,若是被朱瑾破了膽氣,想要取勝那就難了,轉身對身後諸將喝道「朱瑾引領孤軍在我軍腹心,強敵在營外環伺,形勢危如累卵,哪位將軍能挫其威風,斬殺敵首,本都統定然為其向朱王請功。」
能待在龐師古身邊的不是宣武軍中的親信,就是新近投靠,期望有進身之階的降將,眼看直上青雲的台階就在眼前,雖然那朱瑾勇名滿於關東,眾人心裡也禁不住一陣發熱,紛紛上前道:「末將願意斬殺朱瑾此獠,還請都統下令。」
龐師古看到眼前親信將佐,一直煩悶不堪的心情也輕鬆了點,正在此時,一名虞侯衝進來,嘶聲喊道:「都統,不好了,淮南兵已經渡河了。」
眾人臉色頓時大變,雖說宣武兵在這清口有七萬之眾,可眼下南北二營皆已經被朱瑾所破,加之士卒水土不服,疲敝之極,能戰者不過兩萬有餘罷了。更糟糕的是,營壘被破,數萬大軍蝟集在營壘之中,並無輾轉的餘地。面對朱瑾的騎兵還可以仗著兵力厚積,死死頂住,可背後若是被淮南兵圍上來,只怕就大事去矣,這裡只怕就是大伙的葬身之地,正惶急間,突然聽到前面一聲號角聲,那些沙陀重甲騎士竟徐徐退了。
朱瑾衝殺了一陣,看到營外的本部騎兵已經拆除了一段壁壘,填平了壕溝,準備好了衝擊的陣地,便拿起胸口的號角,吹了起來,準備收攏本隊騎士,先退回本陣,歇口氣,待到對岸的淮南軍本部渡河,再兩面夾擊,一舉覆滅龐師古。一同入陣的沙陀重甲騎士聽到號角聲,紛紛向其靠攏過來,與其對峙的宣武軍早已被殺寒了膽,哪裡有敢追上來的。
龐師古上前兩步,看了看朱瑾那邊的兵勢,恨聲道:「朱瑾凶頑之極,我軍士卒喪氣,難以促破,眼下只有先拚死擊退淮南賊,朱瑾手下都是騎兵,能攻不能守,營壘外都是泥沼,他們輕騎來攻,定然無有後繼,若是今天攻不下來,便必然潰退,那時便能必勝。等會與淮南賊之戰,若不能勝,吾輩無遺類矣。」
眾將聽的明白,轟然而諾,龐師古也不多話,將自己手下最精銳的兩都牙兵,皆是來自朱溫手下精銳的左長劍都精兵悉數交給副將,大聲道:「我南下時,朱王將左長劍都中健兒悉數付與本將,有飲馬長江之望,今日付與爾等,為大軍死中求活,各位勉之。」
眾將臉色大變,須知雖說龐師古麾下有七萬之眾,可是真正信得過的宣武兵也不過兩萬餘人罷了,其餘的大半都是降伏不久的朱家兄弟,時溥等人的舊兵罷了,他們遇到勇名卓著的舊主,自然有些猶豫不前,龐師古卻將身邊最為精銳的牙兵盡數遣開,自己對抗勢大的敵兵,實在是危險之極。眾人正要開口勸阻,龐師古揮手制止道:「你們莫要多言,快些擊退淮南賊要緊。龐某出身家奴,朱王提拔至一方節度,以大軍相委,這等大恩粉身難保。我今日損兵折將,早已無臉去見朱王,只求擊退了淮南賊,保全這些士卒,等到朱王領大軍趕到時,那是再領責罰便是。」
眾將雖然是龐師古親信,可這些日子來他先是立營於絕地,拒絕諫言,導致遭到水淹,士卒多有疫病,在遇到朱瑾突襲時,又反映遲鈍,使得七萬大軍落至這般下場,大家心裡都是牢騷滿腹,若不是軍中法度森嚴,又眼下強敵在側,早就怨聲震天了,可看到此時龐師古這般舉動,心中也生出了幾分敬佩之意,士氣比起方才又漲上了許多。
趙之伍站在營壘上,雖說此時是寒冬臘月,也是急得滿頭大汗。他板著指頭細數靠上岸的淮南軍船隻,不過是半晌功夫,竟已經靠上了四十多條,便是每條船隻按二十人計,也有七八百人了,可那報信的軍士怎麼還沒消息回來,若是在援軍趕來前,淮南賊發起進攻怎麼辦,他對手上這些老弱殘兵可是沒有半點信心,可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便是當逃兵也不認識路呀!趙之伍正胡亂的打著主意,突然聽到營內方向傳來一陣鏗鏘的盔甲碰撞聲,回頭一看,只見黑壓壓的一片甲士,竟全是平日裡最為跋扈的龐都統身邊牙兵。趙之伍打了個寒戰,趕緊跳下壁壘,三步並作兩步跑了過去,離得還有二三十步遠便讓道路旁叉手躬身行禮。只聽到一個粗豪的聲音問道:「上岸的淮南賊有多少人?可有騎兵?」
趙之伍不敢抬頭,躬身答道:「已有七八百人,無有騎兵。」
那聲音哼了聲道:「手腳倒是快得很,罷了,想必等會兒往河裡跳的時候也快得很,今日倒是便宜了這河裡的魚兒。」
那為首的將佐看到趙之伍的那些部屬還在修補營壘被洪水沖壞的地方,笑道:「罷了,你們還忙個什麼,快些將營門打開,也不要修補那些勞什子了,多準備些繩索是正經,等會兒跟在我們後面,也好抓幾個俘虜,也好混些功績。」話音剛落,趙之伍便聽到一片粗豪的笑聲,那時南方軍隊素以脆弱著稱,朱溫的左右長劍都更是軍中精銳步兵所在,對趙之伍這等老弱自是輕視,對淮南兵更是輕視之極。己方兵力更是佔了差不多一倍的優勢,自然說話更是輕狂起來。
趙之伍臉上一陣火辣辣的,趕緊驅趕著手下大開城門,宣武兵湧出營門外,不及成列,便向對面的淮南軍殺去,想要一口氣將其擠入淮河中。
王茂章身披兩重鐵甲,站在第一列中,看著衝殺過來的宣武兵,冷笑道:「龐師古倒是孤注一擲了,在朱瑾那邊討不得便宜,倒是在我這裡來撒氣了。」
站在一旁的王啟年道:「見強者怯,見弱者狂,軍不成列,無有號令,縱然有百萬之眾又有何用,父親且在旁觀戰,看孩兒如何破賊。」
第051章 清口(七)
正在王茂章父子說話間,宣武軍牙兵已經衝到了三四十步遠的距離,他們也是身經百戰的老兵了,雖然驕狂成性,但是也習慣性的放慢了腳步,整理行列。突然對面敵軍陣後傳來一陣讓人牙酸的咯吱聲,聽到聲音的宣武軍牙兵頓時覺得一股寒流從脊樑上流了下來。這顯然是強弩上弦的扳機聲音,本朝如論強弩,當屬宣潤二州,五十步內,便是重甲勇士,也是抵擋不住,乃是少有的利器。方才宣武軍在營壘上觀察時,沒有看到淮南軍有弩手上岸,沒想到王茂章用兵多詐,將兩百宣潤弩手隱藏於船上,並不上岸,待到敵軍衝近時方才上前,頓時打了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前排的宣武兵紛紛向後挪動,他們都是身經百戰的勇武之士,便是白刃相交也絕無愜意,可與這血肉之軀決計無法對抗的利器,實在是無法抵擋。後面的士卒被遮住了視線,只是往前湧,頓時擠作一團。只聽得一聲梆子響,便聽到一陣慘呼和箭矢入肉的悶響,陣前的宣武兵頓時倒了一地,有的弩矢甚至一連洞穿了兩三人方才力盡。許多宣武軍將佐當先衝擊,也被強弩射殺,一時間那些牙兵失去了有效地指揮,有人想要趁著對方弩手裝上弩矢的功夫,近身廝殺,有人想要退後躲避,頓時隊形大亂。
接著傳來一陣鼓聲,只見對面的淮南兵如同一堵黑色的牆壁,向宣武軍大營這邊壓了過來,兩軍相距不過數十步,不過幾息功夫便白刃相交,廝殺了起來。每一張臉都露出猙獰的面容,每一個人都擠出最後一點力氣揮舞著手中的武器,每一秒鐘都有人被擊倒,戰場上充滿了垂死者的哀鳴,可是雙方的士兵什麼也聽不見,過度的緊張讓他們只能看到眼前的對手和手中的兵刃。一開始的戰鬥是長矛手之間展開的,雙方都竭力猛刺出手中的長矛,竭力向前,想要把對方的方針猛力向後推,一直到潰散,手持盾牌橫刀的刀牌手們則在方陣的兩翼廝殺,竭力想要壓倒對手,能夠繞到對方方陣的側後方,從背後取得勝利。整個戰鬥就好像兩隻巨大的豪豬的互相衝撞,絕大多數倒下的人都無法獲救,幸運的人馬上死去了,而那些不幸的人們則在無數只腳的踐踏下發出一聲聲慘叫,知道力竭而死。在陣勢中的士卒們看不清楚自己腳下是什麼,也看不清楚左右有什麼,甚至看不清楚前面,只知道挺著長矛,拚命的把自己前面的袍澤往前推。
戰鬥持續了短短半刻鐘,可是在陣中的人彷彿已經經過一年一般,宣武軍漸漸地頂不住了,他們發現對面的敵軍人數在不斷增多,不斷有船隻將新的敵軍運上河岸,而且眼前的對手也絕非傳說中不堪一戰的南兵,彪悍耐戰,看其身披黑甲,外裹皂袍,應該就是楊行密手下的王牌,黑雲都。
正在此時,突然身後宣武軍營壘傳來一陣喊聲:「營破了,營破了。」宣武軍牙兵陣中頓時一陣聳動,有人回頭一看,果然營壘上插著的宣武軍「龐」字大旗旗桿已經被砍斷,旗子正緩緩地落了下來,至於先前留守營壘的那些老弱殘兵,早就不知去向了。想必已經腳底抹油溜了。原來王啟年見苦戰不下,見對面宣武軍精銳悉在營外野戰,便自領了十餘人從側面繞到營口,鼓噪大呼,好似有兵勢強大一般,趙之行早已是驚弓之鳥,立刻棄甲投降,手下也是四散逃走,王啟年立刻斬斷敵旗,大聲呼喊。
見到這般情景,方纔還在拚死苦戰的那些宣武軍牙兵頓時大潰,與之對陣的淮南兵趁機追殺,頓時斬殺無數,趁機奪取了營門,一面縱火,一面分兵向營內殺去。
龐師古站在營內,朱瑾又發起了兩次衝擊,皆被他擊退,隨著時間的流逝,情況變得對他這邊越來越有利。畢竟對方都是騎兵,靠的就是馬力,可對方輕騎遠襲,所在又都是泥沼地,若不是在左右二營還有些繳獲,只怕現在就要餓肚子了。他堅信自己能夠如同過去一樣,擊退朱瑾的進攻,雖然損失慘重,可那些士卒不過是些數字罷了。和過往一樣,最後的勝利一定屬於自己的主公朱溫。龐師古的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正在此時,後面突然傳來一陣呼喊聲,便如同海嘯一般,一開始還很小,可是隨著時間的增長,那呼喊聲也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楚。龐師古身邊的宣武軍本部也漸漸聳動起來,龐師古惱怒地轉過身去,只見面朝淮河邊的後營升起一團團的黑煙,依稀可以看到火光,更遠處的淮河上可以看到數也數不清的舟船,顯然是淮南的水師。龐師古的眼前一黑,晃了一下,好不容易才站穩了,這時對面朱瑾騎陣的戰鼓又猛敲起來,一下下好像都敲在他的腦門太陽穴上一般,龐師古突然覺得喉頭一陣發甜,腳底下一陣發軟,便要倒了下去。一旁的親信趕緊搶上去扶住,龐師古喘息著說道:「悔不當初,不該在那低下處紮營。」
乾寧四年十一月,朱瑾引兵渡淮,以水攻龐師古,宣武軍大亂,繼而楊行密引兵渡河夾擊,宣武軍大敗,斬殺龐師古及將佐士卒首級萬餘,餘眾大潰,歸於故鄉者十不存一,天平軍留後葛從周紮營於壽州西北,被淮南壽州團練使朱延壽擊破先鋒,退屯至濠州,堅壁待援。後聞龐師古慘敗於清口,引軍奔還。楊行密、朱瑾、朱延壽等乘勝追擊,及於粹水。(水經註:粹水出廬江潛縣西南,霍山東北,又東北過六縣東,又西北過安豐縣故城西,北入於淮。類篇:粹,水名,在弋陽。按今粹河在來遠鎮西十里,來遠鎮即東正陽也,東至壽州二百里。〕待葛從周半濟,淮南兵擊之,殺溺殆盡,葛從周僅以身免。宣武軍遏後都指揮使牛存節棄馬返身死戰,宣武軍餘部才得以濟淮。宣武軍在返回途中,恰逢大雪,宣武軍凍餓而死,相屬於道,得以返還故鎮者不滿千人;朱全忠聞聽聞敗,大駭,亦奔還至汴州。楊行密遣使者遺朱全忠書曰:「龐師古、葛從周,非敵也,公宜自來淮上決戰。」
戰後,楊行密大會諸將,論功行賞。以朱瑾、李承嗣、史儼等人為首功,賞賜極厚,第捨、姬妾等皆以上等,更上表朝廷李承嗣領鎮海節度使。而同樣立有殊功的妻舅朱延壽卻未獲什麼厚賞,於是壽州團練使朱延壽對於楊行密也心生怨望,埋下了後來叛變的禍根。
至此,長達數月的清口之戰結束,以宣武軍喪師十餘萬,楊行密大獲全勝而告終,自朱溫起兵以來,雖說屢經苦戰,可像這般十萬大軍盡沒,心腹大將陷於敵手的慘敗從未有過,一時間南方諸家藩鎮無不喪膽,生怕淮南在解除了宣武軍的壓力後,會開始併吞自己。原先依附宣武鎮的荊南趙氏兄弟二人,也開始送款與淮南。楊行密自此橫行淮上,江淮之間再也無人能與之爭鋒。
第052章 轉機
江南蘇州昆山縣。其地本是秦、漢婁縣,其城為春秋時吳王壽夢所築。南朝梁分置信義縣,又分信義置昆山縣。總從乾寧三年淮南兵為顧全武擊破後,台蒙據守蘇州,為顧全武所圍,周本屢次領兵相救,運送糧食接濟,可都被顧全武所阻截。於是淮南將秦斐便領三千兵攻下在蘇州東北方向七十里的昆山城,想要分開顧全武兵勢,好讓周本的援兵進入蘇州城,可隨著顧全武對蘇州的包圍圈收緊,困守城中的台蒙越來越難以維持下去了,終於棄城別走,周本所帥的援兵也隨之遁走,只留下秦斐所領的三千兵。顧全武隨之領兵猛攻,可秦斐雖然兵力寡弱,可屢次引兵出戰,調度有方,顧全武屢攻不可,一直相持到了光興元年的八月。
鎮海軍圍城大營中,顧全武坐在帳中,其子顧君恩在一旁侍立。自從董昌之亂以來,顧全武領兵東滅董昌,西卻淮南諸將,名震天下,如今三吳之地,泰半已經盡在錢繆手中,錢繆也已經被朝廷委任為兩浙節度使,論功行賞,已然是錢繆手下數一數二的人物,可此時的顧全武神色緊張,倒好似在等著什麼要緊消息一般。
「將軍,前往昆山城中的使者回來了,在帳外等候。」這時一名牙兵入賬大聲稟告道。
「好,好,快讓他進來。」顧全武站起身來大聲說道,渾然沒發現自己的失態,在一旁侍立的顧君恩驚訝地看著父親,城府深沉的父親很少在自己面前失態,不過區區一個秦斐,台蒙、周本等人聲名兵力都遠勝於他,可不也敗在父親手下,有必要那麼緊張嗎?
顧君恩正思量間,出使昆山城的校尉進的帳來,從懷中取出一個木盒,上前兩步將那木盒呈了上來,顧君恩上前接過木盒,轉呈給父親。顧全武一邊接過木盒,一面詢問道:「你進的昆山城中,淮南守軍情況如何?那秦將軍有什麼話說?」
那校尉躬身答道:「末將入城後雙眼被蒙住了,什麼也沒看見,可在城中並未聽到狗叫雞鳴,連馬匹嘶鳴的聲音也無,想必淮南賊軍糧甚緊迫,已經將這些牲畜盡數殺了食用。秦將軍也沒說什麼,只說將這木盒交給顧帥,自然一切知曉。」
顧全武臉上露出笑容,猜想那木盒中裝的定然是淮南軍隊的人員軍械清單,秦斐送這些來是請降之用,正要打開木盒,一旁的顧君恩伸手阻止,道:「父親,還是讓孩兒來吧,淮南賊素來估計多端,免得讓詭計得逞。」說罷便接過木盒,放在地上,拔出腰刀撥開木盒。
顧君恩剛撥開木盒,臉色大變,罵道:「好個秦斐,已為砧板上的肉,居然還敢如此相欺。」
那校尉被顧君恩擋住了視線,好生好奇那盒中裝了甚麼東西,竟惹得少將軍如此這般。小心翼翼的探出頭去,只見那木盒中竟放著的是一卷佛經。這鎮海軍人人皆知,顧全武從軍前曾經出家為僧,軍中皆以為忌諱,無人敢於提起,可這秦斐竟然以佛經相贈,明顯是嘲笑顧全武領兵殺人,有違佛家慈悲為懷的教條。
顧君恩越想越氣,拔刀向那木盒砍去,卻被一隻手抓住了,動彈不得,回頭一看,卻是自己的父親,顧全武走上前去,將那本佛經撿了起來,拿在手裡翻了起來,卻是一本《華嚴經》。看到父親這般,顧君恩雖然臉色已經漲得通紅,也不敢做聲。
顧全武翻了幾頁佛經,臉色越發苦澀起來,過了好一會兒,他回到座上,揮手讓那校尉退下後,對顧君恩道:「你去請營中掌書來,我要修書於錢使君。」
顧君恩臉色大變,問道:「父親為何要修書與錢使君。」
顧君恩這話問的頗為無禮,這軍中極重上下之分,顧全武治軍又嚴,若是平日,只怕便是一頓軍棍的下場。可今日顧全武脾氣卻好得出奇,溫顏答道:「方纔那秦斐送佛經與我,明顯是無有歸降的意思。我修書與錢使君,便是為了益兵圍攻,盡快拿下此地。」
「秦斐殘兵孤城,不過是苟延殘喘罷了,父帥又何必向錢王請兵,再說錢王手下精兵,大半都已經在父帥麾下,剩下的還有留在杭州城中,壓制群小,父帥這般做,只怕有小人會進讒言,說您有不臣之意。父帥請三思呀。」顧君恩臉色漲得通紅,言辭之間已經是殷切之極,原來顧全武在董昌之亂中,立功至偉,幾乎已經到了不賞之功,不可復為人臣的地步,所以他留下一半的軍隊給許再思奪取湖州,也有向錢繆表明自己無有野心的意思,可是在鎮海軍內部依然有這樣或者那樣的流言,顧君恩也有耳聞。後來顧全武一連擊破周本、台蒙,奪回蘇州,風頭之鍵更是一時無兩,可後來圍攻秦斐於昆山一座孤城,卻是屢攻不下,就有人說他故意養寇自重,現在要是顧全武修書與錢繆,說要益兵圍城,那就只有抽調錢繆在杭州的駐軍,而杭州城中坐擁數千僧兵的靈隱寺主持了凡卻是顧全武的親生兄弟,這一切聯繫起來,只怕不由得錢繆不懷疑顧全武心懷不軌。
顧全武臉色紅了一下,又白了起來,他在帳中徘徊了幾步,一旁顧君恩看道自己的話有效果,趕緊接著勸諫道:「父帥若是擔心那昆山城,末將自當親冒矢石,當先攻打,孩兒願立下軍令狀,十日之內若不拿下昆山,自甘當軍法處置。」
顧全武轉過身來,臉色平和,伸出手拍了拍一下兒子健壯的肩膀,歎了口氣,口氣出奇的溫和,道:「君恩,你可知道今日為何我沒有治你的罪。」
顧君恩搖了搖頭,答道:「孩兒不知。」
「因為今天為父要給你講講為將之道的最後一課。」顧全武坐了下來,臉色出奇的溫和:「我拼盡全力,不是拿不下這昆山城,可是淮南在清口大破龐師古,宣武已經無力再南下攻伐,楊行密自然很快就要四處擴張,若是攻下昆山時上了元氣,如何抵抗未來的侵伐。《孫子兵法》裡面說了,全師為上呀。」
顧君恩正要反駁,顧全武接著說道:「至於那些小人之言,《司馬法》裡面說的很明白,為將者,受命於君,不復問家中之事。顧某受錢王深恩,自當粉身報之,豈能惜身自保,逡巡不前。我會在信中說明白的,你不用擔心。」
顧君恩本來還想說些什麼,可見父親決心已定,也只得作罷。
杭州,兩浙節度使府,深夜,錢繆身著紫袍,臉色陰沉,正在書房中來回逡巡,彷彿在決定什麼為難的事情一般。這時,屋外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接著便聽到來人說道:「錢王漏夜相招,卻不知有何事相詢?」
錢繆上前延請入室,來人身披錦袍,容貌卻醜陋之極,正是錢繆幕府中的謀士羅隱。
錢繆從几案上拿起一封書信遞與羅隱道:「顧全武那裡來的,卻是要求益兵的。」
羅隱將那書信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卻不說話。那錢繆問道:「顧全武麾下已有兩萬兵,那秦斐不過三千兵,為何還要請益增兵?難道他真的有不軌之心。」
錢繆皺了皺眉,問道:「錢王可是不願意從杭州再抽兵與顧全武,以免壓制不住城中那個和尚?」
錢繆點了點頭,雖然滅董昌之戰,靈隱寺的了凡出了大力,可後來錢繆從他那裡壓搾了一大筆錢,他身在杭州城中,擁兵數千,還有一個立下大功,手握重兵的兄弟在外,也難怪錢繆不放心。
「那邊從許再思許統領那邊調五千人給顧指揮使吧,待其奪昆山後,功居第一,上表朝廷,晉陞他為兩浙節度副使,檢校侍中便是。」
錢繆聽了,沉吟半晌,點了點頭。這兩浙節度副使乃是個虛職,如無其他使職差遣,便去了軍權,只能在幕府中呆著罷了,至於那檢校侍中更不過是遙領的朝廷官職,雖然聽起來好聽,彷彿朝廷中樞重臣一般,可也不過能多領幾袋祿米,幾貫銅錢罷了,而且這些官職都是放在錢繆身邊,有了事情加上一個使職差遣出去,也是方便得很。而且奪去了許再思的兵權,給顧全武,自然二人之間會生出芥蒂,為二人主君的錢繆便好分而治之,這也是主上的權術。
湖州安吉城下,從乾寧四年十月算起,這圍城之戰打了快一年了,和董昌之亂不一樣,董昌之亂時,雖然兩軍也在這安吉縣交鋒過,可並未如這次一般深溝壁壘,相持廝殺,雙方的軍隊就像兩群蝗蟲,將安吉縣中的一切吃的乾乾淨淨,鎮海軍驅趕民夫,修築長圍,掠奪糧食。莫邪都也還以顏色,不住偷襲城外的敵營,那個安吉縣的原任縣尉牛知節,一開始還持著坐山觀虎鬥,擇其強者而投靠的主意,可是隨著鎮海軍搶掠糧食、徵集民夫的程度加深,尤其是清口之戰淮南一方大勝的消息傳過來,他也開始襲擊鎮海軍的徵糧征夫隊伍,打著淮南方委任的安吉縣尉的旗號收集舊日手下和逃亡的安吉縣民夫,一時間,安吉縣中已然是「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的景象。
第053章 兩邊
安吉城堅固的城牆上的許多處地方的女牆都有破損,被守軍用沙袋和木牆代替,許多地方留下了火燒或煙熏的痕跡。城樓下被引入水流的護城濠也早已乾涸,一段被填平的城壕後面,城牆下深深的凹進去了一個洞,四周堆滿了戰死士卒和民夫的屍體,還有四五輛蒙著牛皮的沖車,被燒得已經看不出了原先的模樣,這是兩日前鎮海軍圍攻留下的痕跡,當日鎮海軍將多日來收集的材料製成的木驢沖車運到營前,先是四面發起猛攻,待守軍疲憊後,在安吉城南牆投入生力軍,先以沖車猛衝城牆,結果被守軍以投石機發射的油彈擊毀,死傷慘重,隨後許無忌竟親帥手下以剩下的幾輛蒙著牛皮的沖車,衝至城下,猛挖牆腳。安吉城雖然堅固,可畢竟沒有闊氣到蒙了牆磚的地步,加之先前幾日下了大雨,泥土鬆軟了不少,竟然讓他挖掘深入進去。守軍先是以鉛汁油彈投擲,後來又用巨石投擲,連縣衙門口的那幾塊台階石、石獅都扔下來了。可攻方竟然死戰不退,一面扑打器械上的火焰,一面推了兩輛樓車靠近了城牆,鎮海軍士卒在上釋放箭矢,射殺了牆頭上許多守軍,壓得對方抬不起頭來,最後還是龍十二親自領了五十名選鋒,披了重甲從旁邊的暗道突然殺了出去,先是推翻了樓車,後來又殺散了在城根挖坑的鎮海軍士卒,又一把火焚燒了工程器械,總算保住了這安吉城,可那五十人回來的人人帶傷,回來的也不過十餘人,龍十二更是身被十餘創,被手下抬回來的時候已經是人事不省,他臉上挨得那一刀若是深上兩分,只怕腦袋都讓人劈開了。就這般,雙方這次交手,都是損失慘重,彷彿兩頭受傷的巨獸,都在自己的巢穴中舔舐自己的傷口,等待次日清晨的來臨,再次廝殺。
「什麼,要從這裡調兵五千去顧全武那裡?錢王瘋了嗎?」鎮海軍帥帳中一人高聲喊道,連帳外守衛的牙兵們也聽得一清二楚,他們對視了一眼,立刻轉開了自己的視線,彷彿什麼都沒聽到一般。
許無忌身披長袍,依稀可以看到上半身包紮滿了繃帶,他昨日在牆根下廝殺到了最後一刻,身負重傷,若不是手下親信拚死搶了回來,只怕已經是那些屍體中的一個了。他強自站起,大聲對面前的許再思喊道:「叔父,我們包圍安吉城都快一年了,光修築這長圍,就和那莫邪都打了多少仗。昨天的那一戰,在牆角下挖坑的弟兄們,一百多人,就回來了十三個,這可都是跟著我們從蔡州征戰十幾年的老兄弟,眼看守軍也已經快不行了,顧全武一張口要援兵,就從我們這裡調兵走,這算什麼事呀。」
許再思臉上滿是為難的神色,從几案上拿起一封帛書遞給侄兒歎道:「你也看看錢使君一同轉來的顧帥書信,淮南於清口大破龐師古後,必將南下攻我,秦斐身處昆山城中,與鎮海軍如同眼中毒刺一般。然彼有必死之心,如穴中猛獸,急切難下,須得大兵相助,才從我這裡調兵。」
許無忌接過那帛書卻也不看,一把扔在地上喝道:「有甚麼好看的,他顧全武手下精兵足有兩萬,那秦斐不過偏師,最多不過四五千人,還要從我們這裡調兵,感情我們這些蔡人都是後娘養的。」
「閉嘴。」許再思低聲喝道:「今日是看你重傷在身,否則就憑剛才那些話,定斬不饒,你快下去,好生反省一下,莫要為我等惹禍。」
許無忌解開身上長袍,一把扯開繃帶,露出上半身的一處處傷口,嘶聲喊道:「我身傷口皆在胸前,絕無一處在背上,皆是為他錢家死戰而得。錢繆他對我等這般相待,從我們這裡調兵給那顧全武,你看那呂方深沉多智,手下多文人小說下載有熊虎之士,乃是當世梟雄,一日縱敵,百世之患。不出十年,杭州必然化為鹿苑,我輩皆為其所擄矣。」
「罷了。」許再思的聲音變得嚴厲起來:「你這孩子,怎的越說越是過分了,今日我若不是看在你死去的父親的份上,早就斬了你,快些退下,不然休怪我軍法無情了。」
許無忌見事情再無轉機,恨恨的揀起長袍,披好後衝出賬外。許再思臉上露出憂愁之色,苦思良久,歎了口氣道:「錢王呀錢王,你這般做,傷了將士之心,可不是為君之道。罷了,罷了,也只能如此了。」許再思打定了主意,喚來軍中行軍司馬,吩咐了一番,待行軍司馬走後,許再思從一旁取出一個瓷盒,喚來一名親兵,吩咐道:「這是上好的金創藥,你拿去送給無忌,跟他說,莫要撕裂了傷口,保重身體。」
安吉城中,也是一片淒慘景象,城中大半的房屋早已拆除乾淨,材料被用來製作攻守戰具或者當作礌石投擲,去年收成的糧食也早已吃的七七八八,還好呂方有先見之明,將團結兵已經放出了城外,否則城中只怕已是易子而食的境地了,饒是如此,城中百姓也早就沒有糧食發放,所有能收集到的糧食都集中供應給守城士卒和丁壯,城中米價也由一開始的一斗百五十錢,漲到了兩萬錢一鬥,到了最後乾脆是有價無市,任你再多金銀財帛也買不到半點糧食,那幫被留作人質的湖州豪族,往日裡鐘鳴鼎食,現在也不過是靠著一天三碗稀粥吊著命,一個個眼睛都跟狼一般,到了夜裡就冒著綠光,他們心中就一個想法,無論是鎮海軍還是淮南軍,哪一家進來都行,給口飽飯吃就成。
城中銅駝裡的李家宅院,因為是呂方的住處和軟禁人質所在,還沒被拆了當作礌石滾木。可也早沒有了往日的富貴氣象,只見所有的房屋都被騰了出來,用來給受傷士卒治療之用,所有的房屋都被用艾草熏過,李家的婢女僕人,也被臨時用來徵用,以為照顧傷員,呂方把前世野戰醫院的概念照搬了過來,雖然唐時的條件有限,可其實絕大部分當時的受傷士卒,都傷不至死,只不過被互相的傳染,得不到好的照顧,傷勢惡化而死的,雖然效果有限,可也總算救回了不少人的性命。
昨日的劇戰,雖說莫邪都是守城一方,可鎮海軍修了長圍,好好準備了幾個月,攻城器械著實打造了不少,木驢沖車,土山樓車都有準備,廝殺起來,莫邪都折損的士卒算起來足足有六七百人,呂雄、陳五、都受了箭傷,龍十二更是現在還躺在榻上,生死不知。
呂方站在龍十二榻前,這半年來,他消瘦了許多,往日微圓的臉龐現出了許多稜角,整個人顯得陰沉嚴峻了起來,只有偶爾一笑時,還能依稀看到往日那個溫和的青年人模樣。沈麗娘站在呂方身後,可能是因為勞累的緣故,她的臉色蒼白,眼眶旁還現出微微的青色,可這一切並沒有損害她那驚人的美麗,反而更有一股楚楚可憐的味道。她擔心地看著前面的愛人,安吉圍城的這些日子,呂方變得更加陰沉,有時一天除了處理戰事,都很少說一句話,只有很少的兩人單獨相處的時候,他才偶爾露出一點笑容。
龍十二躺在榻上,臉色蒼白的跟死人一般,半邊臉已經被白絹包紮起來了,身上也給綁的跟木乃伊一般,若不是胸口微微的起伏,便如同死人一般。呂方盯著看了半晌,低聲詢問一旁的大夫:「十二的傷勢如何,你可有把握治好。」
那大夫臉色蒼白,他已經兩個晚上沒有睡覺了,現在疲倦欲死,可眼前這個男子便是安吉城中的最高主宰,只要鉤鉤小指頭,自己的腦袋就要搬家,他期期艾艾了半天,也沒說出去話來。呂方知道這大夫害怕說錯話惹怒了自己,會惹來滅門之災,竭力溫和地說:「你莫要慌張,說實話,只要你盡了力,我便重重有賞,我輩武人,生死自安天命,不會遷怒於你。」
那大夫聽了呂方的話,低頭答道:「在下已經盡力搶治,可龍將軍傷勢實在太重,光五六寸長的傷口就有七八條,流血又多,還好沒有傷到內臟筋骨,生死之數。」他說到這裡,大著膽子抬起頭偷偷看了看呂方的臉色,方才繼續說道:「也就五五之數。」
「只有五五之數?」呂方皺著眉頭問道。
「這還是龍將軍體質健壯,若是旁人只怕已經沒氣了,流了那麼多血,縱然是個鐵人哪裡受的了。」那大夫說到後來,說道自己的專業問題,好似忘了眼前站著的是個隨手就能讓自己滅門的魔王,竟喋喋不休地說了個沒完。
呂方聽道那大夫的判斷,心情越發煩悶起來,揮了揮手道:「罷了,你好生看護,我先賞你百貫錢,若是治好了他們,還重重有賞,你小心辦事吧。」
第054章 退兵
那大夫趕緊下拜謝恩,呂方揮了揮手便走出屋外,沈麗娘無聲地跟在後面,兩人沿著小道走了一會,隨著離病房的距離漸漸遠了,血腥味和傷員的呻吟聲漸漸也感覺不到了。突然呂方停住腳步,自顧說道:「我第一次認識龍十二,是在圍壽州城時,當時我就領著兩百多屯田兵和莊中手下,帶著一千多降兵挖壕築壘,可楊行密沒有給足軍糧,他們便聚眾鬧事。若不是你相公我口舌便給,哪裡還有今日,那時我和他在一個鍋裡舀菜粥吃,他還不敢吃,你說可笑不可笑。」說道這裡,呂方轉過身來,眼中泛著淚光。沈麗娘覺得眼前的愛人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平日裡那個深沉多智,成竹在胸的呂任之不在了,眼前這個男人疲倦而又彷徨,好像被肩膀上沉重的擔子壓得受不了了一般,她正要出口安慰,呂方卻指著遠處傷卒居住的宅院說道:「昨日出城死戰的選鋒都是出自旗下精兵,個個都是百里挑一的小伙子,都是我在丹陽摔打出來的好兒郎,可現在一大半都已經沒了,剩下的也都人人帶傷。那些淮上子弟跟著我來到湖州,破蛇頸關,奪安吉城,和數倍於我的鎮海軍廝殺了快一年了,我說清口之戰後,鎮海兵必退,可去年十一月清口之戰就打完了,現在都九月了,怎麼淮南為何不再南下?那許再思為何不退兵?眼下城中糧食軍械都快完了,要是他們不退兵,那可怎麼辦?怎麼辦?」說到最後,呂方的聲音越來越大,竟好似受傷的猛獸嘶鳴一般,一旁的沈麗娘看得心疼,禁不住伸出手去想要安慰一下他,卻被呂方一把將手掌抓在手裡,只覺得對方的雙手好似鐵鑄的一般,捏的自己生生作疼,沈麗娘雖然劍術超群,可並不以臂力見長,她看到呂方雙眼死死地盯著自己,顯然是已經被肩膀上的重擔壓倒,精神都有些失常,辨認不出眼前的是何人。
沈麗娘熬不過痛楚,左手收作鳥嘴狀在呂方右手虎口處猛地一啄,呂方吃痛不由自主的鬆開了手,麗娘趁勢抽回了右手,一看,已經一片青紫,方才呂方手上的力氣著實不小,若是讓他繼續下去,只怕指骨也要折斷幾根。
呂方挨了沈麗娘那一啄,方才從剛才那種狀態中甦醒過來,看到麗娘右手那樣,知道是自己方才不小心傷了她,趕緊上前抱住愛侶輕聲安慰,兩人雖然在這安吉城中朝夕相處,可在敵軍環伺之下,呂方日夜操勞,也並沒有多少單獨相處的時機。此時在李家故園之中,四周無人,清風吹拂,幾株剩餘的桂花樹傳來陣陣暗香,呂方摟著麗娘柔軟的身體,只覺得躁動的內心漸漸安靜了下來,先前心中那些煩悶的事情,彷彿也漸漸地遠離自己而去了。
突然呂方感覺到懷中的麗娘動彈了一下,原來沈麗娘輕輕伏在自己膝蓋上,接著便聽到她低聲說:「任之,如果鎮海兵想這般猛攻,城內還堅持的了幾日?」
呂方頓了一下,想了一會答道:「也許五日,也許七日,最多不會超過十日。」
「那若是他們繼續圍困呢?」
「城中糧食也就半月的量了,若是使些手段,最多堅持三個月,不過那樣只怕這安吉城那時候也留不下什麼活人了?」呂方的聲音越發苦澀起來,本朝張巡守淮陽固然義烈,可史書上「殺妾餉軍」,「城中百姓生人不足百人」的記載讓他一想起來便難受之極,難道自己也要落到那種下場,想到這裡,呂方覺得背上起來一陣寒意,不禁打了個寒戰。
沈麗娘與呂方相依相偎,呂方打了個寒戰她立刻感覺到了,立刻低聲道:「呂郎莫要擔心,吉人自有天祐,像你這般好人,定然會逢凶化吉的,說不定明日鎮海兵便熬不住撤兵了,我看他們白天死傷的比我們還多的多。」
呂方臉上泛出一陣苦笑,且不說自己在老天眼裡是否是好人,作為一個後世受過多年教育的無神論者,他對於天祐之類的東西一向是嗤之以鼻的,若是上天當真有靈,只怕第一個倒霉的便是他自己。至於鎮海兵會不會撤兵,若他和許再思易地而處,就算死傷再多,也會拚命先攻下安吉,將眼前這強敵滅了再說,畢竟這安吉縣乃是湖州通往宣州的大門,若是安吉落在淮南兵一方,攻守之勢立刻逆轉。湖州所轄五縣烏程,長城,安吉,武康,德清。長城縣也會因為被與烏程縣隔離開來而落入淮南兵手中。那時,湖州泰半便已經落在淮南手中,只要鎮海兵稍稍受挫,淮南兵便可越過獨松關,直薄杭州城下。兵士損失再多,也能再招募,這戰機一去可就再不復返了。呂方雖然這般想,可看著眼前麗娘清減的容貌,也不忍心說出那些煞風景的話來,苦笑著歎道:「麗娘你善頌善禱,想必能夠有轉機。只是你本是千金之子,隨我後不但屈身妾室,也沒過上幾天好日子,早知道這般,出兵時便讓你留在宣州便是。」
呂方剛說到這裡,便感到嘴唇上一陣溫暖柔軟的感覺,卻是麗娘直起身子,吻了上來,兩人婉轉相就,過了半盞茶功夫方才分開。麗娘本出身世家,自小便深受庭訓,像這般大膽的舉止平日裡想都沒有想到過,可方才情不自禁便吻了過去,現在雖然說不出的害羞,可雙目閃動,也是說不出的歡喜。
呂方沈麗娘二人坐在院中殘留的一條青石上,相偎相依,只覺得心中說不出的歡樂安適,渾然忘了時間流逝。突然前邊火光閃動,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呂方站起身來,右手按在腰間刀柄上,隨手將沈麗娘拉倒自己身後。沈麗娘心中又是一陣甜蜜,正要拔劍上前,護住良人,卻聽到呂方低聲喝道:「來者何人?」
火光處腳步聲立刻急促起來,只聽到有人又驚又喜地喊道:「隊正,找到了,是呂使君的聲音。」不一會兒,來人便到了面前,卻是一隊呂方身邊親衛,為首的一人臉上滿是喜色,躬身道:「方纔城頭上值夜的呂校尉遣人來住所處通報,說有緊急軍情通報,派人到這裡請示使君,我們找不到,趕緊四處找尋。」
呂方揮了揮手,制止住了那隊正的話,他快步趕回屋內,卻只見那通報的親兵早已急得坐立不安,看到呂方回來,快步上前低聲道:「我家呂校尉遣我通報,說今日日落後鎮海軍兵營便蹊蹺的很,好似要退兵的模樣,他深恐有詐,不敢妄動,遣在下來通報將軍,還請決斷。」
「什麼?」呂方的好似頭頂上打了一個響雷,幾乎站立不住,好不容易才頂住了神,強自鎮定道:「好,你快帶路,我要上城去看看。」那親兵趕緊躬身領命。呂方轉身過去,只見麗娘臉上滿是笑容,說不出的可愛。呂方低聲道:「我上城去看看就回,你先回去歇息吧。」
「夫君請放心前去,妾身自當在家中靜待佳音。」麗娘斂衽為禮,方才退下。
呂方對方纔那個隊正命令道:「你帶上兩百兵士,隨我上城。」
安吉城東門,多日的激戰,顯眼的城樓早就被進攻方的石彈、油彈打得千瘡百孔,不復舊貌。陳雄在城頭上走來走去,焦急之情溢於言表,呂方剛上得城來,他也不行禮,上前稟告道:「將軍,日落時我便發現鎮海軍有些蹊蹺,他們的炊煙比平日少了許多,一開始我還以為他們為了明日進攻有什麼鬼主意,可一想不對呀,明日要攻城,那更是要給選鋒好吃好喝,總不能讓將士們啃著乾糧攻城吧,於是我就派了幾個探子,去瞧瞧,雖說對方巡防嚴密的緊,可也看出了些東西,他們竟然將許多打造一半的攻城器械燒燬。鎮海軍要撤兵了,只怕就是在今夜。」
呂方也不答話,在城頭上靜靜看了一會,靜靜的夜裡,遠處的鎮海軍兵營傳來一陣陣的刁斗聲,一堆堆篝火如同往常一般。過了好一會兒,呂方問道:「可有抓到活口。」
呂雄答道:「敵兵巡防緊的很,未曾抓到活口,將軍,要是真的鎮海軍撤兵了,我們派兵追上去殺一把吧,這幾個月來,我們可被他們圍的夠慘了,可要狠狠出一口氣。」
呂方臉色如水,只是靜靜地看著遠處的鎮海軍兵營,過了好一會兒方才答道:「罷了,許再思老於戎行,若是撤兵,只怕今夜輜重傷兵只怕已經動身,到了天明已經十餘里開外了,自己帶著精兵殿後,追上去也是自討苦吃。再說弟兄們這些日子死傷甚多,鎮海兵走了,麻煩的事情還多著呢,能多保存一個也是好。」
呂方心中暗想,就算擊破許再思,以自己現有的實力也無法佔據整個湖州,還不如就這般讓其撤兵,與其隔若溪對峙,各得一半,現在手中的士猝死一個少一個,要控制本地豪強,還是保存實力為上。
呂雄聽了,也不是十分瞭解呂方的意思,低聲嘟囔道:「只是便宜了這幫狗才。」
這時天上劃過一顆流星,呂方看著流星劃過的方向,不禁喃喃說道:「古時說這流星隕落,便是代表名將凋謝,卻不是這次又是那位英雄倒下了呢。」
第055章 生死
隨著時間的流逝,長夜逐漸到了盡頭,天邊漸漸現出魚肚白的顏色,朝陽雖然還在地平線以下,可光線通過大氣層折射上來,藉著這微弱的光線,呂方依稀可以看到鎮海兵大營那邊一條黑線正在挪動,那應該是許再思的輜重車隊。一旁侍立的呂雄臉色漲得通紅,有什麼話想說卻又說不出口的樣子。呂方在城頭往鎮海軍大營的方向仔細看了一會兒,轉身對呂雄說:「為將者切忌貪圖小利,我回去後,你要小心防備許再思殺個回馬槍。」呂雄趕緊點頭稱是。
呂方剛下得城來,卻看到手下一名親兵氣喘吁吁的趕過來,臉色惶急。心頭微微一動,正要開口詢問,那親兵走到近前,低聲稟告道:「方纔龍將軍醒過來了,說要見使君一面,沈夫人派小人趕來稟告。」
呂方晃了晃頭,彷彿要將心頭那不祥的念頭甩開似得,跳上自己的坐騎,當先往李家宅院奔去。
呂方剛進的龍十二的病房,只見沈麗娘臉色悲慼,一旁的大夫也是惶急的很,趕緊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榻前,只見龍十二斜倚在榻上,臉上帶著一股古怪的紅暈,眼神倒是出奇的清明,倒好似比昨夜情況要好上許多似的,呂方來到這亂世已有十年有餘,生死之間的事情也是見慣了的,看到龍十二這般模樣,心裡咯登一下,立刻明白了這只怕是迴光返照了,趕緊上前兩步,從一旁婢女手上取過一床薄毯披在他身上道:「十二你起來作甚,你昨日受創極重,要好生歇息,莫要受了風寒。」
龍十二笑道:「使君莫要欺我,自家人知自家事,某也是歷經生死的人物了,只怕見不到明日的太陽了,受不受風寒又什麼關係。」
看到平日裡生龍活虎的一條漢子,此刻卻斜倚在榻上,連坐直了身子也是不能,性命如同風中殘燭一般,呂方不禁覺得心中一陣酸楚,多年未曾流淚的雙眼也不禁濕潤了起來,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卻又什麼也說不出口。龍十二笑道:「使君你肩負我們莫邪都數千將士的生死,怎可如這般小兒女態。卻不知城外的鎮海軍情況如何了?」
呂方定了定神,盡力將那些悲傷的感覺從心中驅除出去,強自笑道:「我方才去城頭巡視,鎮海軍已經開始拔營,想必是要撤軍了。」
屋中人聞言無不大喜,龍十二大聲笑道:「如此這般,某家再無什麼擔心的事情的,主公公正嚴明,某家小部屬定能照顧妥帖,只可惜我不能生見大事既成了。」說到這裡,龍十二的笑聲戛然而止,呂方搶上前去,伸手在鼻下一探,卻是已經斷了呼吸。呂方站起身來,看著龍十二躺在榻上,笑聲還彷彿在耳邊迴盪,宛如生人一般,可卻已經陰陽相隔,雖然平日裡覺得他剛毅勇武不如王佛兒,親近信重不如呂雄,簡練士卒不如陳五,甚至還不如劉滿福一騎當先,陷陣無前,可一想起自從他歸降與自己麾下,便一心一意,隨自己東征西討,昨日敵軍掘城至牆根下,已是危在旦夕,他親領選鋒在下城擊破敵兵,盡焚攻具,才使的安吉城轉危為安。可自己卻顧忌他出身降兵,內心深處卻是時時提防,想到這裡,呂方心中便覺得愧疚萬分。沈麗娘卻不知他內心想法,怕他悲傷過度,上前勸解道:「呂郎,將軍難免陣上死,龍十二他這也是武人的宿命,這城中數千士卒,都還炙烤著你了,莫要傷心過度,損了身子骨那可就糟了。」
呂方聽到沈麗娘的勸解,心情稍微舒暢了些,歎了口氣,他從昨天算起,也有一天一宿未曾合眼了,著實疲累的很,吩咐了手下幾句,正要回去休息,沈麗娘卻突然扭過頭去,嘔吐了起來,呂方趕緊扶住她在背上輕輕拍打,過了好一會兒,麗娘方才停住了。呂方扶她坐下,接過一碗熱水來,舀了一勺,吹冷了些,便要餵她喝。麗娘在眾目睽睽之下,立刻羞的滿臉通紅,哪裡喝的下去,低聲嗔怪道:「呂郎,莫要失了禮數,讓部屬笑話。」
呂方知沈家詩禮傳家,若是眾人在此說什麼也喝不下去,揮手讓手下退下,方才一面給她餵水,一面笑道:「麗娘熟讀詩書,豈不知張敞故事,閨房之樂有甚於畫眉者呀!」
沈麗娘聽了呂方的話,頓時滿臉羞得如同要滴下血來,一顆腦袋幾欲要轉入呂方懷中,原來呂方所說的張敞乃是漢代高官,此人妻子眉骨曾受過傷,其人夫妻感情甚好,竟經常在家中親自為妻子畫眉,結果為政敵以此為理由彈劾,於是皇帝詢問,張敞便以此答覆,由此傳為美談。沈麗娘熟讀詩書,自然立刻便明白了丈夫的意思,又羞又喜,心中說不出的開心,卻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兩人相互依偎了片刻,呂方突然想到麗娘突然嘔吐,莫不是疲累過度,生病了,趕緊喚來大夫為其診斷,沈麗娘說什麼也不肯,只說自己這幾日累得很,只要休息幾天便無事了,可終究拗不過呂方。那大夫查看了一會兒脈象,又看了看麗娘的舌苔臉色,撚鬚考慮了片刻,又再三查看了會麗娘的脈象,方才站起身來,滿臉堆笑躬身行禮道:「恭喜使君,賀喜使君,從夫人脈象看,想必是有喜了。」
呂方坐在那裡,頓時喜得呆住了,只是不住的傻笑,饒是他深沉果決,可在這圍城之中,突然愛人有喜,也是說不出話來,過了半晌,方才猛地站起身來,一把抓住沈麗娘的雙手,問道:「麗娘,有這等大事,你為何不告訴我。」
沈麗娘說話聲如同蚊吶一般,呂方好不容易才聽得明白:「妾身也是十幾天前才發覺,可又不敢確定,再說在這圍城之中,你忙的很,也不好分你的心。」
呂方聽到這裡,只覺得對麗娘說不出的愧疚,一把將她抱在懷裡道:「都是我虧了你,今後你就好生安養,其他煩心的事情一律都不要慣了。」
沈麗娘被呂方抱在懷裡,心裡說不出的安心,只是那大夫站在一旁,尷尬得很,站又不是坐又不是,過了好一會工夫,呂方才想起有這個人來,站起身來,笑道:「大夫,你且去領五十貫錢的賞,等會我再去派幾個手腳勤快的婢女來聽你吩咐,拙荊的事情便由你費心了。」
那大夫趕緊躬身謝恩,呂方此刻雙喜臨門,早已把鎮海軍的事情拋到腦後去了,只顧得坐在沈麗娘身旁不住的說話替她解悶,想要把前些日子的缺憾補償回來,麗娘只是捂著嘴淺笑,卻不知呂方這麼大年紀,有了孩子卻這般模樣。
蘇州、昆山,此時已經一片澤國,只有一座孤城被圍在水泊當中,城牆也是岌岌可危,隨時就會崩壞的模樣,原來顧全武得了錢繆的援兵,立即圍繞昆山城四面發起猛攻,苦戰二十餘日,可那秦斐以壯者持弓弩,病弱者持長槊,鎮海兵已經苦戰數年,也是疲兵了,看到對方箭矢還十分強勁,以為淮南兵勢還未弱,也是屢戰屢退,顧全武也不願意強自驅兵死戰,傷了手下元氣,於是便修築堤壩以水灌城,隨後昆山城牆崩毀,秦斐軍食皆盡,方才力盡而降。錢繆以為按照昆山城的大小,還有抵抗的強度來看,怎麼也有千餘人,便按照千人準備食物招待淮南降兵,可待秦斐領兵出城後,發現全軍不過百餘人。錢繆不禁又驚又怒,叱喝秦斐道:「汝軍勢單薄至此,何敢久拒與我。」秦斐昂然自若,道:「斐義不負楊公,今力屈而降耳,非心降也。」錢繆深善其言,顧全武也勸說錢繆寬恕秦斐,一時間無論淮南吳越,皆稱顧全武為長者。至此,錢繆已盡復董昌之亂時淮南所侵領土,兼之得董昌故土,雖位居淮南下游,然也為楊行密併力,光興元年十二月,形勢又回到了起點,只是兩浙那邊換了人罷了。
潤州,位處長江和江南運河的交匯點,背山面江,形勢雄偉,由於南岸山勢雄偉,北岸地勢低窪,所以由南往北渡容易的很,而由北往南渡則十分困難,自古便是江防重地。若是天氣晴朗,站在江堤上便依稀可以看到位處北岸的廣陵城,每次淮南兵南下,水師必從此南下,實在是江淮之間一等一的要衝。
此時雖然江南已經戰亂經年,可由於四處逃避戰亂的人口攜帶著財產逃避至此,潤州反而變得有些畸形的繁榮起來,加之位處要衝,淮南的鹽、茶,江南的器皿,交匯與此,商人們紛紛趁著戰事平息的短暫時間趕著生意,畢竟雖然路途危險,得到的利潤也就會隨之增長,風險和利益並存的道理古代的中國商人也是明白的,渡口旁等待停泊交稅的商船排的密密麻麻,連成一大片,竟有幾分太平年間的景象了。
第056章 廣陵
突然,本來還井然有序的商船突然有些混亂起來,紛紛向兩邊靠去,讓出中間一條航道來,在前面的船隊有些脾氣火爆的水手正要開口叫罵,定睛一看,立刻將那些污穢之言吞了回去。原來後面開來一條兩層樓船,兩旁如雁翎一般簇擁著七八條護衛快船,都是帆槳並用,速度快的驚人,船頭上豎著一面織錦大旗,上書五個大字「湖州刺史呂」。
那些商船上的主人大半都是走南闖北的漢子,見識廣的很,一見那架勢便知道乃是水師常用的戰船,兩側密密麻麻的拍桿弩炮讓人不寒而慄,熟識淮南情勢地看到那五個大字,便知道船上的主人只怕便是綽號「丹陽屠伯」,在江南殺了幾個來回的湖州刺史呂方,像這等人物惹得他有半點不高興,呼吸間便能滅了他們,還是小心點好。於是在呂方的座船前面還有好遠一段距離,商船們便讓開一條通道,彷彿有什麼猛獸到來一般,蔚為奇觀。
原來楊行密在清口之戰後,南方許多小勢力紛紛投靠,一時間南方形勢大變,於是他召集手下諸將於光興二年的上元節一同前往廣陵,商議來年淮南的軍政大計。呂方這個湖州刺史雖然不過佔據了安吉一縣之地,卻也在其中。於是呂方便留下陳五、呂雄把守安吉,自己帶了高奉天,沈麗娘回到丹陽,然後便留下懷孕的沈麗娘,帶了王佛兒、陳允、高奉天等人乘船前往廣陵。
呂方站在船頭,靜靜地看著運河兩岸的景色,一旁的陳允正在為他指點著兩岸的景致:三國時劉備娶親的北固山甘露寺,神亭嶺,茅山道院、金山寺。渾然不知道呂方卻正在腹中吟哦著辛稼軒的千古名詞《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正在大發思古幽情,倒是白花力氣了。
陳允說了一會,感覺到呂方一副神思不屬,魂遊天外的模樣,以為呂方對此不感興趣,正要換個話題,艙內突然走出一人來,躬身行禮道:「使君,江風刺骨,還是先進來歇息一下吧,免得傷了身體。」
陳允見了此人,立刻閉住了嘴,滿臉都是尷尬。呂方被驚醒了過來,回身一看,卻是王佛兒,拍著身上所穿的那件狐皮長袍道:「穿著這身皮子,還怕甚麼江風,當年你我在淮上時,便是寒冬臘月,不也就是披了件麻衣在野地裡廝殺,裡面燒著炭爐,烏煙瘴氣的,還不如站在這船頭看看景色暢快。」
「今日之使君已非昔日之呂方了,時日變遷,便是樹木岩石那等死物都有變化,何況是人。」
呂方聽了王佛兒的話,心中一動,轉過頭去,只見王佛兒臉上平平淡淡的,並無什麼顏色,站在那裡頂盔帶甲,單手按在腰間刀柄上,便如同昔日為自己身邊親衛一般。呂方揮手讓陳允退下,笑問道:「佛兒,自起兵以來,你便相隨,歷經生死,方得今日,此時此地只有你我二人,便請直言。」
王佛兒站在那裡,彷彿石頭人一般,半晌也不出聲。呂方站在他面前,歎了口氣道:「我也知道你這般受了委屈,陳允那般是孟浪了些,可當時。」呂方正要說下去,王佛兒卻低聲道:「末將並非責怪陳先生,當時的情況我也明白,只是我有兩件事情想要稟告於使君,還望明察。」
呂方聽了心中暗喜,趕緊笑道:「快說,快說,你我之間私下裡,便以小字相稱罷了,莫要『使君,將軍』的叫的生分了。」
王佛兒猶豫了片刻,道:「任之,安仁義有潤州團練使的官職,莫邪左都的駐紮在丹陽,他便有管轄之權,既然你在湖州有了落腳之地,還是早些將其調去的好;其二丹陽那些屯田客、礦奴也不是長久之計,他們懷恨在心,只要有有心人煽動,立刻便是不測之禍。」
呂方點了點頭,苦笑道:「你說的不錯,可我那邊也就一縣之地,恐怕沒有那麼大的空閒田宅,左都的將士們剛剛安置下來,若是再做遷徙,沒有好的安排,只怕軍心怨尤,只有等奪下了長城縣再說了,至於那些屯田客、礦奴,等我從廣陵回去,便將其分配田地,瞭解了這些事情。」說到這裡,呂方拍著王佛兒的肩膀笑道:「你方纔所說兩事,都是出自公心,並無半份是為你自己考慮,這器量可非同小可,果然是大將之才,我當年將這丹陽托付給你,可沒看錯人。」
王佛兒臉色微紅,正要開口說些什麼。呂方轉過身去,指著暮色下的北固山笑道:「佛兒,這北固山景致不錯吧,金山寺,佛狸祠皆在此地,今日我們便在這裡夜泊一宿,晚上尋幽防勝一番可好。」
王佛兒看到呂方突然大發興致,一個勁的指點山上景致,說道得意處還突然說出些自己不明白的話語,什麼「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倒好像是什麼詩詞一般,他雖然從軍之後一心向學,可讀的都是《漢書》、《李衛公問對》等兵法史書等經世濟用之學,詩詞歌賦之類的消遣小學他是一竅不通,更不要說被稱為「詩餘」的詞學在唐末還未興盛,只聽得是一頭霧水。
待到呂方說完,王佛兒疑惑的上前幾步問道:「任之,你方才方纔所說的是什麼意思我也不太懂,好似是辭賦一類的,要不請高和尚過來聽聽,他懂得多,也好唱和一番?」
呂方聽了一驚,自從穿越以來,對於自己的來歷,已是小心謹慎到了極處,方才念的那首辛棄疾的名詞《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雖說沒有提到什麼後世才發生的事件,可說不準會引人生疑,雖說應該不會讓人想到自己是穿越而來,可還是莫要生事,快些趕去廣陵的好。想到這裡,呂方頓時覺得眼前的景致也不過如此,轉身笑道:「罷了罷了,我隨口扯了幾句,叫他來作甚,江風也大了些,我們進去吧。」說罷便向艙內走去。
「那可要讓船停泊在岸邊,晚上去遊覽一番?」
「算了算了,夜裡一片漆黑,有什麼好看的,莫要跌傷了腿腳,去了廣陵還讓人笑話。」呂方頭也不回的往艙內走去,只留下王佛兒站在艙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渾然不知為何主帥一下子興致索然,莫不是方才自己說錯了什麼話不成。
廣陵城,位於長江北岸,和潤州隔長江相望,春秋末年,吳國便在此地挖掘運河邗溝連同江淮,以爭霸中原。至此此地便成為長江北岸的軍事重鎮,由於其地和潤州隔江相望,而且自南北朝後,此地江面收窄至只有二十餘里寬,其和潤州便成為拱衛上游首都健康的重鎮。隋時,為了防止南方割據,在消滅陳朝後,便將昔日的金陵台城拆毀,並且在唐代將其降格為升州,不復昔日的六朝古都的地位,而作為淮南道治所的廣陵城的地位就顯得尤為重要。成為南方軍事政治經濟的中心,古人說「揚一益二」便是指的隨著經濟重心的南移,揚州和益州財賦上繳在天下諸州中數一數二,雖然在淮南之亂中,廣陵受到嚴重破壞,楊行密奪回廣陵時,生人不過百餘口,可楊行密以江淮之間為腹地,以廣陵為根本,又輕徭薄賦,小心經營,到了光興二年,廣陵城已經逐漸恢復了往日的繁榮氣象,當時天下戰亂,各家藩鎮都是戶口減少,百業凋零,哪裡比的看得到這般繁盛景象。
唐時節日,如論隆重熱鬧,便以上元節為首,昔日太平年間,長安洛陽城中,到了上元節,便是要金吾不禁,取消宵禁,通宵達旦。光興二年的上元節,對於廣陵城的百姓來說,是個特別的日子,雖說楊行密對董昌之亂的干涉,最終以失敗而告終,兩浙最終都落入了錢繆的手中。可是比起去年初在清口擊破天下第一大強藩宣武軍的進攻,解除了北方的威脅這一重大勝利來說,那些就是微不足道的小挫了。雖說還有兵役賦稅這些軟刀子割人,可比起北方兵火交加,流離四方的日子來說,這廣陵城無異於是天堂了。
淮南節度府明堂之上,冠蓋雲集,淮南楊行密手下重將雲集,不管眾人腹中怎麼想,此時臉上都滿是喜色。呂方這個只有一縣之地的「湖州刺史」也有一席之地,可他上得堂來,只看到密密麻麻都是人,卻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裡,此次宴飲來的人官職都甚高,他這個後來者也不知道該向誰詢問,正尷尬間,只聽到身旁有人問道:「敢問這位將軍可是湖州刺史呂方呂任之,是否是不知道該坐在哪裡?」
第057章 徐溫
呂方正尷尬間,趕緊笑道:「正是在下,某上得堂來,只看到都是人,也不知道該坐在哪裡。」本來如果是昔日幕府之中,像這種大型的宴飲都有專門的校尉擔任導引,可楊行密出身草莽,平日裡又未曾有這麼大型的宴會,居然出了這樣一個不大不小的紕漏。搞得呂方十分尷尬。
那人好像對宴會的情況十分熟悉,不過一會兒便將呂方帶到了位置。呂方一面連連稱謝,一面打量來人,只見此人身形魁梧,長了一副圓臉,臉色微黃,頷下三縷長鬚,看上去尋常的緊,扔到人堆裡再也找不出來,身上穿了一件七八成新的圓領袍服,應是楊行密幕府中的將佐。呂方正要開口詢問姓名,那漢子拱了拱手,笑道:「呂使君且請安坐,末將還有些事情要打理,若無什麼要吩咐的,便失陪了。」
那漢子說罷正要轉身離去,呂方道:「且慢,這位兄弟忙活了半天,某家連個姓名都不知曉,這如何說的過去,正要請教上下。」
那軍漢倒是謙和的很,抱拳行了一禮,笑著答道:「末將姓徐名溫,忝任楊王幕府押衙,今日得見呂使君威容,三生有幸。」
呂方頓時吃了一驚,脫口而出:「莫非你便是那個『徐婆子』。」原來這徐溫他初入淮南軍中時是聽聞其名,此人在楊行密手下驍勇善戰的「淮南三十六英雄」中是個異類,其人加入楊行密軍中資格甚老,可並無什麼戰功,雖為武人,可一直只是做些檢點錢糧,整理文書之類書吏的事情,並無破陣斬將之功。昔日楊行密攻入宣州時,眾將都去爭搶金帛,唯有他據守糧倉,熬粥分施於饑民,結果手下士卒並無半點好處,在軍中傳為笑談,將士們聽說要派到他手下做事,無不愁眉苦臉,好似倒了八輩子霉一般。眾人皆以為此人怯弱,有「徐婆子」的外號,在楊行密幕府中也混得頗為不如意,和他資格差不多大半要麼已經獨領州府執掌方面,要麼參與機密,只有他還做個小小押衙。
呂方話剛出口,便後悔萬分,像這等綽號,那徐溫聽了定然不喜,人家再怎麼混的不如意,好歹也是楊行密的貧賤之交,像自己這等後進者,隨便說上幾句話,也能讓你吃個啞巴虧,正要開口解釋幾句,卻只見那徐溫臉上並無半分不快的神情,笑道:「想不到賤名有辱呂使君耳聞,末將口舌笨拙的很,倒是省了不少力氣介紹了。」
呂方心頭暗自吃驚,這徐溫要麼是當真胸懷寬廣的好漢子,要麼是城府極深,喜怒不形於顏色的奸雄,無論是哪一種情況,自己都應該為自己的失言道歉,呂方正要開口,忽然堂上突然靜了下來,呂方轉身看去,卻是淮南節度使,弘農郡王楊行密從堂後出來了,方纔還聚成幾團交談的眾將佐紛紛回到自己位置上,肅然而立。徐溫笑道:「楊王到了,末將有職守在身,他日有時與呂使君再敘。」言罷,便微微一躬身下得堂去。
呂方趕緊站直身體,依照昨日陳允細細說與自己聽的禮儀行事,這軍前失儀之罪可也不小。呂方正小心翼翼的依照上首的中軍虞侯所贊禮斂衽行禮,突然被旁邊那人碰了一下,險些一腳踩在自己袍服前襟上的,跌個狗吃屎。呂方此時身上所穿的便是正四品的朝廷官服,身披朱袍,腰繫犀帶,頭戴黑紗帕頭,穿上後對著銅鏡沾沾自喜的很是臭美了半天,暗想今日總算明白了古書上所述「漢官威儀」到底是什麼意思了,可跟著陳允學習禮儀舉止時,可就吃足了苦頭,讓他他無比想念平日裡所穿的緊身短衣。
呂方好不容易才站直了身體,惱怒的側頭看方才是何人害的自己如此狼狽,卻只見自己身邊那條黑臉漢子漲得滿臉通紅,正在努力把自己頭上那頂黑紗帕頭扶正,身上那件官袍前襟上也有幾處腳印,卻是浙江邊上的老熟人王茂章。看到他也這般狼狽模樣,呂方胸中的怒氣頓時也消了下去,伸出右手碰了碰王茂章的肩膀,笑道:「王將軍,別扶了,再過一會兒楊王說完話,開始飲宴,便可以免冠了。」
王茂章抬頭一看,卻是呂方,側耳一聽,正聽到楊行密已經說到:「上仰聖天子鴻福,下倚仗將士用命。」心知呂方說的不錯,也不再費力氣折騰自己頭頂上那頂黑紗帕頭,苦笑道:「呂刺史見笑了,某家是個粗人,揮刀舞槊也就罷了,穿上這等勞什子在堂上做這些玩意,比殺了我也還難受。」
呂方指著自己袍服前襟上的腳印道:「王將軍你看,我也差不多,你我也是共過生死的人,莫要叫那些官職,倒顯得生分了,稱我任之便是。」
世上說男人有「三大鐵」,無非是一起扛過槍,一起同過堂,一起嫖過娼。這等道理是古今如一的,呂方在西陵時,便與王茂章共抗鎮海軍,雖然當時兩人心中頗有芥蒂,可也不過是立場不同罷了,加之後來呂方殿後,讓近萬淮南兵全軍退回淮南,王茂章對其也是頗為佩服的,加之方才二人在堂上同一般遭遇,無形之中距離也拉近了不少。王茂章也不再矜持,笑道:「如此便逾越了。」
兩人這下相互見禮,此時楊行密也說完了話,眾人皆坐下免了冠冕,婢女僮僕流水般送來酒餚珍果。呂方曲意奉承,處處說話小意,兩人都是統兵大將,一時間便說道剛剛打過的清口之戰來,王茂章剛剛與役其中,呂方細細詢問,他前世本就喜歡看些軍事書籍,這些年來,又有豐富的行伍經驗,一句句話都撓到王茂章的癢處,見解又是極為精闢的,由不得王茂章不起得平生知己之歎。兩人說的入巷,王茂章拊掌歎道:「昔日犬子為任之所敗,回家與我敘說事情原委,我還以為不過是遇到了一個僥倖之徒罷了,後來在湖州大營中,觀莫邪都行伍營寨,皆有法度;今日細談,才知道任之胸中大有溝壑,遠勝於我,不過有一事不解,卻要請為我開解,還請萬勿推脫。」
王茂章說到這裡,也不待呂方推脫,自顧說了下去:「清口之戰時,那朱瑾領數百甲騎,便敢直撲龐師古七萬大軍,其勇不下古之霸王;料敵定計,先驅龐師古,後破葛從周,築壩水淹宣武大軍,其謀不下韓、白。手下沙陀鐵騎,關東壯士,也是天下少有的勁旅,兼之身邊還有實力不下於他的兄長扶助,那朱溫不過是黃巢餘孽,所在的汴州也是四戰之地,為何朱瑾最後卻落得個失地落敗的下場?」
呂方看了看四周眾人,都在三五成群的飲酒作樂,誇示功績,無人注意自己這邊,便喝了口酒,清理了一會兒思路,隨手取了幾根竹筷以為算籌,一一為王茂章解釋道:「天下之事,其雖然看上去偶然居多,但是若細細盤查,必有其原委因果,兵法之道矣然。朱瑾雖然士馬精強,兼有兄長相助,然朱溫先滅黃巢,後又在破秦宗權謀反稱帝,朝廷以之為蔡州四面行營兵馬都統,彼便有了號令各處軍州兵糧的名義,那秦宗權荼毒四方,所到之處,市井為墟,朱溫擊破秦軍後,許多為秦軍所佔據的州縣便被放棄,無形之中,變成了朱溫的地盤,此人出身低賤,知道民生艱苦,擇良吏守之,勸耕農桑,於是實力大增,張全義、趙犨困窘時,也為朱溫所救,這些人知生民之道,兵無糧不行。朱瑾兄弟與朱溫苦戰十餘年,朱溫也多有挫敗,可軍勢卻越戰越強,其不無原因。其二朱溫所據汴州雖然四面是敵,易攻難守,可漕運路經此處,朝廷居於關中,各道供奉皆經此處,水運便給,只要稍加整治,其利甚大。朱溫又與魏博交好,北面無有後顧之憂,河東李克用四處用兵,樹敵太多,他可以專力向東,這也是他取勝的原因。」
呂方說到這裡,看到王茂章在那邊撚鬚思索,自己也有些得意,畢竟此人在淮南也是有名戰將,竟然坐在這裡共同討論兵法,可不是過去在bbs上和人發帖子所能比擬的。呂方正得意間,那王茂章臉色突然笑的有些古怪,問道:「那你若是朱瑾,當如何與那朱溫爭鋒?」
呂方此時已是成竹在胸,脫口而出道:「那時秦宗權縱兵四掠,謀逆稱帝,實是自取滅亡,然而北至河陽,南至淮南,西至關中數千里土地,數十州縣皆無長官,此時若是擊破秦賊,這些州縣便皆為那人囊中之物,若我為朱瑾,定然選一口才便給之士,攜重資前往朝廷,求那蔡州四面行營兵馬都統一職,攻打秦宗權,彼以施虐為務,並無深固根本的打算,只要軍事不利,手下便會星散,那時已強兵臨之,分遣將校良吏四據,便是身兼數鎮節度,下轄十餘州也不無可能,只要內修政治,外討不臣,休養將士,以待時機有變。最是不堪,也不可在合鄉一戰大破秦宗權後,便受祿而退,那時朱溫已經苦戰多年,士馬疲倦,朱家兄弟兵勢強盛,正是取而代之的良機,他們這一退兵,不但將中原數十州盡數委於朱溫,也丟棄了自家性命和基業。」
「哪來的賊廝鳥,在這裡胡嘴,說你家爺爺的小話。」
第058章 朱瑾
呂方正說得得意,頓時給嚇了一跳,轉過頭一看。好一條昂揚漢子,身著紫袍,肩寬背闊,虯髯深目,便如同一頭猛虎一般,站在自己身後,一雙銅鈴般的大眼正怒氣沖沖地盯著自己,想來方才呵斥自己那人便是他。
呂方心中細細揣度,此人身披紫袍,依唐時官職服色,六品以下著青衣,五品以上著朱袍,三品以上便可服紫袍,而在這會淮南地界上,可以身著紫袍之人也就屈指可數了,偏生眼前這人自己一點印象也沒有,按說以此人如此身材形貌,只要見過一次,便絕對不會忘記,呂方心中漸漸升起了一股不祥的念頭,莫不便是那主兒來到了,不會這麼倒霉吧。
呂方心裡正在打鼓,一旁的王茂章站起身來,笑道:「呂兄弟聽仔細了,這位便是東南諸道行營副都統、領平盧軍節度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朱瑾朱相公,今日有緣相見,朱公乃是當世兵法大家,呂兄弟也是我們淮南的後起之秀,兩位好生親近一下。」
王茂章口中說的滴水不漏,可聽在呂方耳裡卻如同當頭一棒,沒想到自己方才說的那些話竟然一下子被正主兒聽得清清楚楚,這下可就麻煩了,以朱瑾這等英雄,楊行密自然不敢給他地盤養虎為患,那平盧軍節度使的差遣也就罷了,不過是個遙領而已。可東南諸道行營副都統卻是實職,都統便是楊行密本人,等於是朱瑾一旦出兵,便可以指揮淮南本部的大軍,至於那同中書下平章事,便等於有了入閣為相的資格,是以王茂章以相公相稱,雖說他身在淮南,不可能入那政事堂,執掌朝政,可這也是極高的榮銜,淮南諸將中,除了楊行密本人,再無一人有此榮銜。楊行密對其的信重可見一斑,若是惹惱了此人,自己只怕前途暗淡的緊。
呂方正思量間,那朱瑾也不多話,自顧坐了下來,道:「王將軍的本事,我是瞭解的,今日我便考你一考,若是你答對了,今日之事便揭過了,朱某人再也不提,若是錯了。」朱瑾停下來笑了兩聲,雙手抱拳對著堂上楊行密的方向遙遙一拱道:「某家自當向楊王敘說明白,見個分曉。」
聽到這裡,呂方額頭不禁滲出一層汗珠來,這朱瑾據說是父親便是鄉間豪族,販私鹽出身的,唐末鹽稅極重,敢於去賺這個錢的大半都是剽悍之極的人物,黃巢、尚讓、錢繆等都是其中翹楚,這朱瑾可以說生下來就識兵戈,整日裡和弓弩刀劍打交道的人物,後來投軍更是整日裡廝殺度日,自己再怎麼見多識廣,若是在政治戰略上還有點墨水,若是講起兵事來,只怕這堂上數十人無一人可與眼前這人比擬的。呂方正猶豫是否立刻當場認輸道歉,卻看到朱瑾眼中並無幾分怒色,倒是有幾分戲謔之色,彷彿已經料中了自己會求饒一般,胸中不禁升起一股不平之氣來,昂然拱手行禮,雙目緊盯著朱瑾的眼睛,道:「朱相公既然考校,小子自當應答,卻不知考校什麼題目。」
朱瑾先前看出眼前男子身上的猶豫和軟弱,心中不禁生出鄙夷之情,可不過轉瞬之間神色變得堅定起來,不禁暗自稱奇。他方才看到王茂章坐在這邊,他兩人在清口之戰時配合默契,頗為投契,便想過來聊上幾句,卻恰好聽到呂方的那一番宏論,比較起昔日與朱溫相爭的那些往事,竟處處皆數到自己的短處,最後聽到呂方說在結盟之事,便藉機斬殺朱溫,併吞其地,更是一下子觸到他心中的深處。要知道朱瑾兄弟有恩於朱溫在先,可兄長妻子皆亡於朱溫之手,天下間若說對其仇恨之深,便是那河東李克用也比不上他。此刻聽得呂方這番話,對其的見識才略欽佩的很,否則以他的地位脾氣,又如何會讓呂方叨擾許久,早就喝斷了對方的胡語,便是當堂一刀斬殺了也不無可能。只是朱瑾少年得志,兼且自己勇冠關東,心高氣傲的很,雖說到淮南是勢窮來投,可楊行密待其極厚,兼且剛剛在清口大破龐師古,一掃昔日頹勢,淮南上下無不仰視,像這等人物又豈會輕易承認別人在兵法上強過自己,因此他便借口考校,也好看看呂方的成色。見呂方開口詢問考校的而題目,朱瑾突然心頭一動,撚鬚笑道:「方纔聽你說的也有幾分道理,也罷,今日我便讓你猜猜今後淮南軍旗所向?這個你可猜的出來。」
朱瑾這個問題出的倒也活絡,他也不想逼的呂方為甚,只不過想挫挫對方的銳氣,順便發洩一下罷了,這個問題也算給對方一個台階下,畢竟淮南軍現在幾乎四面是敵,軍旗向哪邊都說得過去。
呂方聽到朱瑾的問題,心知此人定然已是參與淮南機密的人物,否則也不會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來,正思量間,突然看到楊行密身旁坐著一人卻是在董昌之亂時被楊行密俘獲的錢繆手下——蘇州刺史成及。只見他身披朱袍,臉色鬱鬱寡歡,在一眾滿臉喜色的淮南將佐中顯得尤為醒目。
呂方此時腦中靈光突現,已是胸有成竹,笑道:「朱相公,某有個提議,你我何不都在手中寫下心中的答案,然後讓茂章以為見證,如何?」
朱瑾臉色微變,他還是有些不信呂方能憑空猜出淮南的軍勢所向,畢竟這也是昨日才在幕府中做出的決定,與知的不過楊行密身邊的心腹七八人罷了,眼前此人他也有所耳聞,在幕府中也無什麼親信故舊,如何能夠知道這般機密,他看了看呂方,伸手在几案上的醬汁上點了點,在手心上寫了一個字。呂方也隨手在手掌上書寫完畢,兩人都將手掌遞到了王茂章面前。
「英雄所見果然略同。」朱瑾聽到王茂章的感歎聲,趕緊定睛往呂方手掌上看去,卻是「杜洪」二字,旁邊自己的手掌上寫著一個「西」字。朱瑾不由得大驚,霍的一下站了起來,手指著王茂章斥道:「他如何得知這等緊要消息,莫非是你透露出來的。」朱瑾以為是王茂章打聽到了消息,方才說與呂方聽的,畢竟清口之戰後,淮南四面解皆是強敵,呂方不但猜對了方向,連下一步進攻的對象也猜的一點不錯,若說是呂方自己猜出來的,他說什麼也不信。
朱瑾這邊鬧了這麼大動靜,周圍的人紛紛側目而視,王茂章趕緊站了起來,將朱瑾拉了下去,低聲道:「相公休得胡言,茂章豈是這麼不知輕重的人,你這麼大聲,莫非要楊王也知道我等的事情不成?」
朱瑾也知道自己方才失了態,往四周唱了個肥喏,四周人方才又散開了目光。朱瑾待眾人坐定,盯著呂方低聲道:「呂刺史,今日你若不說清楚你如何得知消息,朱某便絕不與你干休。」
呂方此刻已經知道猜對了,心知大局已在自己掌控之中,心下早已定了七八分,動作自然也是好整以暇,先是給自己慢慢的斟上一杯酒,喝上一小口,細細回味品嚐,全然不顧坐在一旁已經等得極為不耐煩的朱瑾。王茂章在一旁實在看不下去了,取了酒壺給呂方滿滿斟了一杯,笑道:「任之你還是莫要調我等胃口了,莫說朱相公,便是愚兄也是等不及了。」
呂方擺足了架子,也不再拖延,隨手取了跟竹筷,沾了點酒水,在几案上一面畫,一面解釋道:「我淮南敵寇,無非錢繆、種傳、杜洪、朱溫等人。我淮南腹心之地便是在江淮之間,與三國時孫吳所在相彷彿,兩位久歷兵事,孫家兄弟抵定江東六郡之後,一直都是在和哪裡交兵鏖戰,南朝諸家強藩重鎮所在卻是在何處?」
朱瑾與王茂章對視一眼,兩人雖然粗鄙無文,可對於歷代兵事卻久已留心,像三國與魏晉南北朝之間戰事自然更是熟的很,三國時孫策渡江後,一旦在江東安穩,便立刻揮兵西向,猛攻荊州的要鎮夏口,後來孫權更是歷經苦戰,終於奪下夏口,後來赤壁之戰後,荊州重鎮江陵為劉備所奪,一直到關羽水淹七軍,威震華夏,孫權才與曹操聯合,夾擊關羽,奪取了這一要地。自孫吳一代,此地皆為孫吳重鎮,精兵猛將雲集於此。自永嘉南渡之後,直到整個南朝時期,其荊州皆為南朝重鎮,位於金陵的中央政府對於在其上游的那些強藩權臣一直都是抱著且疑且懼的複雜心情,原因無他,對於長江下游地區為核心區域的南朝來說,位處上游的那些守臣一旦有變,大軍沿江而下,數百里距離也不過數日的時間,艨艟滿江,船帆遮日可不是開玩笑的事情。王敦、桓玄、蕭衍無不如是。楊行密的地盤也和過去南朝的核心區域差不多,在解除了北方朱溫的威脅後,若不奪取上游形勝之地,設關隘重鎮小心防守,只怕是寢食難安吧。
第059章 交好
朱瑾聽到這裡,心中還有幾分不服,昂然道:「呂刺史所言雖有幾分道理,的確杜洪雖然勢單力薄,可身處要地,若不早日奪取,只怕他日為子孫憂,可淮南之患並非只有上游一處,江西種傳,兩浙錢繆無不是可吞併之處,尤其是錢繆,兩浙乃富庶之地,淮南位居上游,居高屋建瓴之勢,況且自古吳越本就是一體之地,非吳吞越,既越滅吳,如今董昌之亂剛過,為何你不以為楊王不揮師南下,吞併兩浙之地呢?」
呂方指著坐在堂上笑道:「我也不知道為何楊王為何不先滅錢繆,只是見了此人,便知淮南與鎮海軍不日便有和議。」
朱瑾王茂章二人隨著呂方手指的方向看去,卻是指著楊行密身旁一人,正是先前被俘的鎮海軍蘇州刺史成及。兩人耳邊聽到呂方的話音:「這成及昔日乃是錢繆手下重將,在蘇州為楊王所擒,雖說楊王一向寬宏大度,虛懷若谷,可哪有帶他來參加淮南慶功之會的道理,想必是楊王看到錢繆勢力尚強,一時間難以猝滅,要以此人為引子,姑且先與之修好,好全力西向,消滅杜洪才是。」
朱瑾與王茂章正半信半疑間,突然聽到堂上傳來幾聲擊掌聲,眾將佐頓時安靜了下來,抬頭向堂上看去,只見楊行密站了起來,平日裡黑□□的臉龐此時在兩側數十根大燭的映照下,滿是紅光,顯得格外興奮。楊行密舉起手中酒爵,大聲說道:「楊某出身貧賤,少時便是求一日再食也是不得,想不到今日竟能官居一品(楊行密的散階是開府儀同三司,已經是一品官了),牧守一方。固然是今上恩寵,也多虧了各位兄弟盡心竭力的功勞。」
堂上眾將趕緊紛紛站起,盡飲了杯中酒,齊聲答道:「這竟是仰仗楊王鴻福,我輩雖有些微勞,又何敢居功。」
楊行密此時看來胸中感慨頗多,隨手將手中的酒爵擲在地上,歎道:「楊某當年起兵之時,許多兄弟跟隨與我,歷經苦難,方得今日,也算了有了個結果。只是我等此時在此歡宴,可還有些許人還陷身囹圄之中,只怕連衣食也不得周全,這杯中酒雖然醇厚,可又讓我如何入喉?」
堂上眾將佐大半都是隨楊行密一同起兵的親朋故舊,剩下的也都一同經歷過多年苦戰,想起於自己多年並肩作戰的袍澤,几案上的美酒佳餚也頓時變得無味起來,堂上頓時一片喟歎之聲。
楊行密在堂上來回踱步,好似在決定什麼為難之事,過了一會兒,猛然對旁邊的成及道:「成公,楊某有一事相求,還請千萬應允。」
那成及自從未楊行密所俘後,雖說楊行密對其十分敬重,優待的很,交談之時也以成公相稱,可他此刻身為楚囚,坐在敵人的明堂之上,耳邊儘是敵軍將佐誇功慶賀之詞,心中的滋味自然難受的緊,入口的酒食也渾然嘗不出半點滋味。楊行密在前面長吁短歎了半天,他卻在後面自斟自飲,半句話也沒有入耳,突然被楊行密的話一激,猛地一激靈才反應過來,險些沒出醜。趕緊拱手道:「成某敗軍之將,楊王所求,本當從命才是。只是末將既然已為錢公之臣,此身已不復為己所有,若是楊王之事有悖於臣子之道的,在下唯有一死,不敢從命。」
成及說話的嗓音極大,這明堂雖然廣闊,可眾人此時也沒有說小話,個個都聽得一清二楚,雖說都有些惱怒,可對成及的風骨還是敬佩的緊,許多人也不禁為其安危擔心,害怕楊行密酒後一怒傷了他的性命。
「哈,哈。」楊行密聽了成及的回答,不怒反而大笑了起來,過了半晌,楊行密走到成及面前道:「董昌之變時,楊某身邊將吏失陷與淮南甚多,秦斐,魏約皆我股肱之臣。我所求之事無他,請成公回到杭州後,稟告錢公,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將淮南將吏放歸,兩家修好,卻不知這件事情是否有違你的為臣之道呢?」
成及一直漠然的臉龐終於露出了激動地神情:「這麼說楊王要放我回杭州呢?」
「那是自然,若不如此,如何能讓那錢繆知曉我的誠意。」此時楊錢的關係尚惡,淮南一方楊行密讓人用大的繩索做錢貫,稱之為「穿錢眼」。錢繆也不示弱,每年讓人用斧子砍柳樹,叫做「斫楊頭」,此刻楊行密直呼錢繆本名,成及也不以為惡。
成及臉色數遍,坐在一旁細細思量,楊行密也不催促,坐下身來等待,過了半盞茶功夫,成及站起身來,走到楊行密身前,躬身拜倒道:「楊王既然有此美意,在下自當回去細細稟明,若得錢王應允,兩家自此和好,自然最好;若是錢王不允,外臣自當孤身返回淮南,任憑楊王處置便是。」
楊行密聞言,趕緊起身將成及扶起,肅容道:「成公行事有古人之風,錢使君有臣如此,能割據一方果非僥倖所致。」
轉眼之間,明堂之上已經說定了與錢繆修好的事情。朱瑾與王茂章二人看著呂方,臉上滿是不可思議的神情,過了半晌,朱瑾歎道:「古人云,風起於青萍之末,而君子知察,朱某今日知之矣。任之見微知著,見識深遠,若當年得而與從,又何至於兄長被殺,妻兒盡喪,落到這般田地。」說到這裡,朱瑾神色悲慼,顯然想起了往事。
呂方和王茂章對視了一眼,正要開口勸解,朱瑾卻自顧問道:「方纔某家在旁聽到任之說昔日在泰寧鎮時當如何行事,卻不知今日若要與朱三那賊子相爭,該當如何行事?」
呂方眉頭微皺,他與這朱瑾也是初次見面,並不願意交淺言深,為自己惹來禍患,剛才說的那些也不過是情勢所逼,正要尋個借口岔開話題,卻只見眼前這漢子身體微微前傾,虎目圓瞪,緊盯著自己的嘴巴,好似已經把平生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身上一般,心頭不自覺一軟,低聲道:「朱相公問我這個,想必是想要報兄長妻子之仇吧?」
朱瑾也不隱瞞,點頭道:「不錯,我兄長待我恩重如山,卻身死與那朱三之手,此仇不報,誓不為人。」朱瑾少時,父親因為販私鹽之罪,被官府捉拿,只得和兄長朱瑄一同投軍,兄弟兩人相依為命,後來兄長官職漸長,成為天平鎮節度使,又助他奪取泰寧鎮,驅逐原節度使齊克讓,成為一方藩鎮,其恩情之重,便是親生父親也不過如此,朱瑾此人功名心集中,對於妻子為朱溫所奪到也不太放在心上,地盤爭奪在這亂世之中也是尋常事,只是他們兄弟有恩與朱溫,卻被朱溫殺兄,這等大仇,他實在是嚥不下這口氣。
呂方搖頭歎了口氣,開始背誦起《太祖評點二十四史》裡的一段話:「朱溫用兵彷彿魏武,而凶狡猶有過之,麾下將帥都是百戰之餘,歷經行伍,此時已據有中原,交好魏博羅宏信,無有後顧之憂,在朝廷之中又有臂助,其大勢已成,如何能與其爭鋒?」
朱瑾聽完呂方的話,臉色頓時變得陰暗起來,歎道:「聽任之所說,莫非竟無法與這逆賊相爭不成,此人事上無信,待下暴虐,卻讓此人稱雄天下,蒼天當真是無眼呀。」
呂方擺了擺手,道:「朱相公此言差矣,朱溫雖好殺無信,可中原自黃巢秦宗權二賊之後,百姓亂離已久,朱溫能夠重定秩序,任用張全義等人,讓百姓有更生之極。自然百姓會支持與他,古人云:社稷為先,民次之,君又次之。朱溫所為雖然殘虐,可治亂世不用重典何以治眾?」
朱瑾苦思了半晌,抬頭問道:「朱溫清口新敗,若朱某請領兵北上,聯合青州王師範,共擊宣武,任之以為如何?」
呂方搖頭答道:「清口之戰,朱溫損失雖大,可他南下的大半都是新附之眾,本部損失不大,這點相公最為清楚,否則清口之戰也不會贏得那麼輕鬆,更何況淮南數面受敵,自守有餘,而進取不足,能夠拿來北進的最多不過三萬,加上青州王師範最多不過七八萬人,如何抵擋的過宣武數十萬大軍,更不要說北方地勢曠平,利於騎戰,淮南騎兵悉數也不過萬餘。楊使君也是知兵的人,便是北上,也不過是以攻為守,除非天下有變,決計不會孤注一擲,舉全吳之甲,為你復殺兄之仇的。」
朱瑾聽到這裡,臉色已是一片死灰,呂方和王茂章二人看他這般神色,也不知說些什麼好,畢竟形勢比人強,想要靠幾句空話安慰是不行的。呂方更是心知朱溫這人是死在自己兒子手上,他看的歷史書雖然不少,可五代十國時期的史書,十句倒有九句說的是北方的五代,至於南方那些割據勢力,他的印象裡基本是打醬油的存在。他看書又是不求甚解,像朱瑾這等人物,渾然沒有什麼印象,便是後梁還是因為中學課本上歐陽修的《新五代史·後唐莊宗本記》,才知道最後是被河東李克用的李亞子所滅,想必和眼前此人沒什麼關係。想到這裡,呂方歎了口氣,決定還是提點一句,省得此人一夜白頭,變成個伍子胥就不好了。
第060章 相爭
朱瑾自從敗歸淮南,得知兄長被殺,妻子皆為朱溫所俘,日夜所思不過報仇雪恨,清口大勝後,彷彿在他的復仇之火上添了一把柴,使之燒得更加旺盛了。可方才呂方一席話,處處說到他的痛處,把他心中一直隱隱約約想到,而又不敢說出來的揣測說了出來:要是朱溫併吞中原,繼而篡位成為天下之主,那自己的大仇豈不是再無雪恨的機會了?想到這裡,朱瑾隨處於明堂之上,心中卻滿是絕望的情緒,此時突然聽到呂方話音一轉,彷彿又有轉機一般,便如同落水將溺的人碰到一根稻草一般,一把抓住呂方的胳膊死死不放,道:「任之請有以教我,若能斬殺朱溫此獠,便是讓朱某活生生墮入無間地獄,永世不得超生也再所不惜。」
呂方正在思索如何組織話語,卻只覺得胳膊一緊,原來卻是朱瑾一把抓住了,緊接著便是一陣鑽心的疼痛,差點疼的大叫起來,一旁的王茂章趕緊拉扯,朱瑾才發覺自己行為操切,趕緊放開手去。
呂方喘息待定,理清了自己的思路,細細說道:「朱溫到汴州時,身邊不過數百騎,身邊親信將士加起來最多不過萬人,隨手後來王滿渡一戰,黃巢餘黨大部歸降與他,其實力較之四周藩鎮,依然是弱者,其所以能在十餘年時間裡發展如斯之快,固然有其知兵善戰,料民生產的原因,還有其佔據地勢的緣故。」呂方說到這裡,搬開几案上的盤碟,手指沾了點酒水便在几案上畫了起來,邊畫邊說道:「彼之根本汴州,雖說沃野千里,利於耕作,可也無險可守,於是朱溫在張全義與李罕之相爭時,遣丁會救援,使得張全義對其感恩戴德,又與魏博羅宏信交好,這樣一來,其根本之地的西北兩面皆有屏障,可以全力向東南擴張。然而自安史之亂後,河北三鎮牙兵勢力根深蒂固,驅逐將帥若平常事,外人難以久居,若魏博鎮有變,落入他人之手,朱溫之腹心便露於人手,攻守之勢必然逆轉?」
朱瑾皺眉思索了片刻,道:「任之所說甚是,的確若能據魏博六州之地,以之向南,那朱溫便只有沿河設防,千里河防,光是戍守轉運之費便可耗得民窮財盡,哪裡還有餘力進攻他地。可現在那朱溫與羅宏信兩家可以說是秦晉之好,便是將來魏博有變,得利的只怕也是近在咫尺的宣武朱溫,河東李克用,幽定數州也來不及趕到,豈不是適得其反。」
呂方聽到這裡,頓時語塞,課本上的那段古文也就提到了後梁為以河東為基地的沙陀勢力所滅,至於何時所滅,如何消滅,也沒有提到,他前面所說的也不過是根據已知的情況推理出來的,畢竟按照現有形勢看,朱溫現有的地盤戶口十倍於河東李克用,加之現在關中之地已經殘破,不復漢唐時肥沃,除非李亞子大發神威,拿下河北之地,居高臨下,才有消滅後梁勢力的可能。其實歷史上,後唐雖然據有河北之地,後梁君臣愚弱,李亞子也是在形勢極度不利的情況下孤注一擲才扭轉敗局的,所以呂方被朱瑾一問,也說不出話來,畢竟就算他熟知後來歷史,也覺得後梁亡的很不可思議。
一旁的王茂章看到四周的人注意到朱瑾久久坐在他們兩人席上,雖然聽不清楚三人說些什麼,可也都在用一種懷疑的目光看著這邊。趕緊低聲對朱瑾道:「朱相公,堂上楊王好似有什麼要事與你商量,此間事待到宴後,呂刺史再去府上拜會時,細細敘說可好。」
朱瑾也是個聰明人,自己名重天下,又新立大功,偏生是外人,毫無半份根基,縱然楊行密心胸寬宏,只怕也不無防備之心。自己這般和他手下將佐往從過密,可不是什麼自保之道。想到這裡,他舉杯對呂方王茂章二人笑道:「你們二人說得那湖州若下酒多般妙處,朱某卻是不信,想必不過是相戲吧。」
呂方反應甚快,立刻就明白了朱瑾的意思,笑答道:「朱相公若是不信,呂某明日便帶上兩壇送至府上,共謀一醉可否?」
「如此甚好。」朱瑾起身笑道,轉身向堂上走去。留下王茂章與呂方二人,呂方笑道:「此人倒是頗有急智,能與朱溫相抗十餘年,勝負參半,果非等閒之輩。」
王茂章夾了塊烤獐子肉放到口中咀嚼,笑道:「任之是在自誇嗎?那朱瑾如何厲害,方才不也被你片言折服。」
呂方搖頭笑道:「口舌之利濟得什麼事,某初次上陣時,白刃相對,緊張的口中半點唾沫都無,抓著槍桿的手掌倒滿是汗水,如何比的這等猛士。」說到這裡,呂方伸手去夾菜,卻只覺得右臂方才朱瑾所握的地方一陣刺骨的疼痛,擼起胳膊上衣服一看,已經腫了起來,青紫了一片。不禁苦笑道:「果然孔子說君子敏於事而吶於言,某方才多嘴如今便遭報應了,這朱瑾好大手勁。」
王茂章在一旁看了也是咋舌,歎道:「久聞此人武藝超群,尤其是掌上一根丈八的馬槊,萬軍辟易,關東幾無抗手,果然是盛名之下無虛士,若無這等手力,如何使得動那等長槊。」
呂方正要尋機退下,找醫生料理。卻突然聽到堂上一陣樂器響起,被王茂章一把抓住,笑道:「任之莫急,我告訴你一個小道消息,今夜楊王會賜有功眾將美女,你那傷不過是些皮肉傷,又未碰到筋骨,忍忍便過去了,莫要錯過了,將來後悔。」
呂方苦笑道:「那朱瑾手力大,誰知有沒有傷到筋骨,我還是先去看看大夫的好,至於美女,楊王一向自奉甚薄,講究勤儉,對有功將吏賞賜也不過幾匹帛,上百貫錢。你上次不是以青絹為帷幕,還被楊王數落一番。估計那美女也『美』的有限。」
聽到呂方這般說,王茂章也變的沒信心起來,他是楊行密的親兵頭領出身,對主上的行事作風實在是瞭解之極。正在此時,隨著悠揚的樂曲聲響起,從堂下娉娉婷婷行來一隊女子,本來還鬧哄哄的堂上頓時靜了下來,清澈的歌聲,間或夾雜著木屐碰擊著木質地板的聲音,猶如天籟,使人恍然如臨仙境一般,忘卻了時間的流逝。那隊舞姬盡皆是越女打扮,短褲赤足,只著木屐,露出白生生的兩條小腿來,更顯的天然嫵媚,便是七八分的顏色,也有十分的可愛。尤其是為首的那個,更是生的出色,一雙眸子竟彷彿有一種魔力一般,讓人一看了便失了魂魄,待到歌聲戛然而止,堂上滿是粗重的呼吸聲,眾將都往楊行密處看去。
「長干吳兒女,眉目艷星月。屐上足如霜,不著鴉頭襪。」呂方腦海裡閃過一段詩句,他此時才明白李白這首《越女詞》形容的如何貼切。王茂章在一旁笑道:「任之你這次倒是猜錯了,誰說楊王吝嗇的,你看這次的舞姬不是出色的很。」
呂方笑了笑,楊行密在堂上指著那一隊舞姬對朱瑾笑道:「朱兄南來匆忙,身旁無人侍奉,這些女子都是昔日廣陵官宦女兒,皆通禮樂,朱兄便在其中選一人為妻,早晚侍奉也好。」
堂下諸將臉上頓時滿是羨慕之情,呂方心中卻是暗自腹誹,楊行密這招表面上是替朱瑾著想,考慮他妻子盡數落於朱溫手中,以美女賞賜予他,其實朱瑾此人有勇有謀,名滿天下,非久居人下之徒,加之手下也有近萬精兵,若是其與手下眾將之一結親,有了憑借,只怕就不可複製了。今日以美色相誘,這些女子雖然出身官宦,可是想必家中早已敗落,又是楊行密所賜,朱瑾並不能以尋常姬妾相待,這樣就不露痕跡的免除了後患。
正在此時,堂上突然一人暴起喝道:「姐夫此言差矣,清口之戰固然朱瑾他身先士卒,大破龐師古,可淮南精銳盡數在此役之中,我在壽州以孤軍屢屢擊退葛從周,後有追擊大破其,功勞也不下於他。為何論功之時以他為先,今日連女子都以他為先。」
堂上眾人循聲看去,站起的那人面色紫紅,體型魁梧,臉型端正,只是兩眼細長,顴骨微聳,顯得有些刻薄,正是楊行密的妹夫,壽州團練使朱延壽。
楊行密見他如此無禮,臉上已是氣的發白,這朱延壽雖然英勇善戰,可性格桀驁不馴,野心勃勃,這次清口之戰後,便向自己求取將任東南行營都統制置使的部分兵力長久歸於他指揮,因為唐時官制,像這些制置使這一類差遣類的官職都是任務在的時候職權也在,一旦任務完成,權力也就隨之返還給中央,楊行密對手下這些將領戒心頗重,生怕他們勢力強大後尾大不掉,自然拒絕了他的要求,只不過給他升了一階散官,於是朱延壽便懷了怨尤之心,今日在堂上便藉機發作了出來,堂上諸將對朱瑾這外來人這般受楊行密寵信看重也有幾分不滿,是以無人出來勸解,一時間堂上氣氛竟僵住了。
朱瑾卻也不怒,站起身來笑道:「延壽兄,你我同在楊王麾下,莫要傷了和氣,我看不如問問那個女子,她願意跟誰,那就跟誰,你看可好。」
朱延壽本來因為胸中有怨氣,也不是為了一個女子發作,見朱瑾這般說,也只得點了點頭。
第061章 除根
堂上眾人頓時目光都聚焦在那女子身上,只見其身材高挑,蠻腰盈盈一握,看年齡也不過十五六歲,雙目中本儘是天真無邪的神情,偏生天然生出一種媚態來,勾人魂魄,在那隊舞姬中猶如鶴立雞群一般。許多人先前沒看清那女子容貌,本來心中都暗自嘲笑朱延壽為一婦人惹楊行密動怒,可現在細看了這女子,小腹也不禁暗自騰起一股熱浪來,恨不得也開口向楊行密索要。
那女子在眾目睽睽之下,倒也鎮靜自若,倒是讓呂方暗自讚賞,他一開始也被這女子的美色所懾服,自己的妻子呂淑嫻也算得上端莊秀麗,後來所娶的沈麗娘更是國色,只是眼前這女子固然美貌,更是天生一股媚態,雖不過十五六歲年紀,眼神掃過便彷彿二十許人的婦人一般風情,真不知道待她長成後又何等嫵媚。
呂方正在暗自將那女子與自己妻妾比較,一旁的王茂章拍著呂方的肩膀訕笑道:「任之莫非也有意於這女子?也要攪這攤渾水?」
呂方正要開口否認,堂上李神福在楊行密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楊行密的臉色微和,對那女子道:「既然如此,那你說說願意隨哪位將軍吧?」
那女子聽到楊行密的命令,上前斂衽行了一禮答道:「妾身陶氏蒲柳之姿,如何當得兩位使君垂憐,只是妾本是徐州人氏,當年龐師古圍攻徐州時,家門為之所滅,那時便在佛祖面前發下大誓願,如有人能斬殺龐賊,便要侍奉他一生一世,以求報答他的大恩大德。」那女子的聲音越說越小,到了此時已經宛若蚊吶一般,細不可聞,可堂上眾人也都明白了她的意思,在清口大破龐師古,陣斬此人的不就是朱瑾嗎?那女子這般說,自然意屬何人也就不問可知了。楊行密轉身對朱瑾笑道:「果然是一啄一飲,莫非前定,朱相公清口破賊時,豈能想到能得美人青睞?」說到這裡,楊行密對陶氏道:「來呀,恩公便在眼前,你還不獻酒為其慶賀。」
陶氏娉娉婷婷行到朱瑾面前,慢慢斟了一杯酒送到朱瑾面前,低頭道:「妾身一門大仇,皆憑朱相公神勇得報,賤妾無以為報,還請滿飲此杯。」
那朱瑾也曾是風流場中人,見如此美人在眾人面前恭維自己,自然是感覺大有面子,於是也不推諉,乾乾脆脆的滿飲了那杯酒。
陶氏接過朱瑾放下的空杯,又倒了滿滿一杯雙手呈制朱瑾面前道:「這杯卻是相求朱相公一事的,如今北方朱全忠暴虐,擁兵數十萬,還請朱相公以神勇護淮南百姓於亂世間且將休息。」
俗話說,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更不要說一個嬌滴滴的大美人跪在你面前,大把的恭維話往你耳朵裡灌,也怪不得朱瑾笑著又將一杯酒滿飲下去,至於旁邊的朱延壽恨聲走下堂去,自然是誰也沒注意到了。
待到呂方回到自己館舍中,同行的侍從趕緊喚來大夫治療手臂上的傷痕,幸喜未曾傷了筋骨,同行的莫邪都將佐聽說朱瑾的神力,無不咋舌。待到治療好了傷勢,呂方本就有了幾分醉意,正要歇息,卻聽門外侍衛親兵進來稟告,說陳允陳先生求見,呂方本欲讓其明日再說,突然想起此人中計誤捕了王佛兒後,整個人變得謹小慎微,平日裡連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好似變了一個人一般,到了廣陵後更是整日裡都看不見人,好似私下裡在忙什麼事情一般。今日漏夜趕來求見,想必有什麼要緊的事情,便強打精神坐了起來,吩咐親兵讓其進來。
陳允進的屋來,看到呂方神色疲倦,也不再客套,上前道:「使君,我發現那陸翔的下落了?」
呂方卻一時想不起來這陸翔是何人,畢竟丹陽豪族叛亂的事情已經過去兩年多了,何況主持鎮壓叛亂的人是范尼僧,陸翔作為其中的一個漏網之魚,雖然後來刺殺過自己,也沒有成功,加之他現在早就昏昏欲睡,隨口應了聲:「哦,我知道了,這事情陳先生看著辦吧,某家現在困的很,明日在詳談可否。」
陳允看呂方這副模樣,趕緊上前一步走到呂方身旁附耳道:「我說的可是那個曾經在西陵大營時刺殺將軍之人,此人現在毀面易容,化名為徐自喜,躲藏在王茂章身旁。」
呂方頓時打了個激靈,想起了昔日的事情,盯著陳允的眼睛,低聲詢問確定道:「陸翔?你說的那個可是你的舊友,說服你前來刺殺我,丹陽陸家的家主的那個陸翔?」
陳允臉色陰沉,沉重地點了點頭。
呂方此時腦筋轉的飛快,片刻間便把才纔陳允說的話過了一遍,立刻覺得不對,低聲問道:「你說他躲藏在王茂章那邊,還毀面易容,既然如此,你又如何發現得了他?」
陳允臉上露出幾分欽佩的神色來,笑了兩聲,笑聲中頗有幾分自得,低聲道:「使君果然精細,立刻便聽出了在下話語中的毛病來,這事原委如下,還容屬下細細稟告。」
說罷,陳允起身四處查看了一番,確認沒有旁人後方才走到呂方身旁,細細講述起來。原來自從陳允那次在丹陽誤以為王佛兒受安仁義收買,將其擒下後。他事後又審訊那散佈謠言的王佛兒親兵,才得知收買那親兵的正是安仁義的幕府蘇掌書,陳允一開始以為是因為此人有親族在丹陽豪族叛亂時為呂方所滅,想要藉機報復。這次與呂方同來廣陵時,陳允外出有事時,卻看到這蘇掌書打扮成尋常百姓模樣外出,他知道此人出身鐘鳴鼎食自家,平日裡衣錦食肉,自奉極豐,今日卻打扮成這般模樣,加之神色隱秘,於是便起了疑心,暗中跟蹤,於是便發現這蘇掌書卻是變裝與一蒙面灰衣人相會。那陳允遠遠一看到這灰衣人身形,便覺得好生眼熟,可想了半天怎麼也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只得等到兩人分別後,跟蹤這蒙面人的蹤跡。那蒙面人與蘇掌書分別後,拐過了幾條街,便揭去了臉上的布巾,陳允遠遠看去,卻是滿臉刀疤,看不出本來面目了,待到跟蹤到了後來,陳允卻驚訝的發現,此人竟然就住在呂方所居的館舍隔壁,老相識王茂章的住處。通過館舍的小吏打聽才知道此人是王茂章手下親信,姓徐名自喜,想來是因為此人面容被毀的緣故,平日裡甚是寡言少語,其他方面的情況小吏卻是一點也打聽不到。陳允回想那徐自喜的身型,卻是越想越是覺得熟識,可偏生一點也想不起來是何人,卻又不敢親自去問,怕打草驚蛇。於是便重賄那小吏,吩咐去撿些那徐先生寫過的廢棄紙張給他,好不容易得到了,展開一看,便如同冬日裡一盆涼水倒了下來,陳允立刻便辨認出了是故友陸翔的字跡,在聯想起蘇掌書的離奇行徑和詭秘行蹤,一切便真相大白了。
陳允說完後,呂方坐在那裡苦思,方纔的困意早就拋到五里雲外去了,過了半晌,呂方低聲道:「依陳先生的意思,這陸翔毀容易裝,變化姓名,投身於王茂章麾下,是想不利於我?」
陳允不假思索的答道:「正是,陸翔的武功使君是知道的,若要殺他容易,若要在他臉上劃上這麼多道傷疤,卻不殺他,卻是萬難,定是他自己毀容的,其自苦若此,所謀必定甚大。若是只為了尋個棲身之所,以他的才學武功,加上江南陸家的百年名聲,投入哪家麾下都會好生看待,更何況那王茂章在楊行密麾下官職資歷都遠高於主公,便是讓主君知道陸翔在其手下,又能奈他如何,分明是想要暗中報復,其和蘇掌書過從甚密,說不定那次的事情便是他的主意。」說到這裡,陳允可能是想起來過去中了別人的毒計,差點誤殺王佛兒,在呂方面前大大的丟了一次臉,一張醜臉上青筋曝露,顯得分外猙獰。
呂方點了點頭,也採信了陳允的觀點,看了看對方,笑道:「幸喜陳先生細心,方能發現此人的奸謀,依照先生的意思,應當如何處理這件事情呢?」
「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陸翔文武雙全,又與主公有滅門之仇,切不可讓其再活下去,圖生禍患,以在下看,不如找個機會,將此獠斬殺,免除後患。」陳允右手猛然往下一劈,彷彿這一下便已經結果了陸翔的性命。
「只是此人武功高強,又與先生是舊友,不如我派其他人去作此事,也全了先生朋友之誼?」
「多謝主公美意,只是我和此人朋友之誼已經被當年那一掌了結了,今日既然為主公之臣,自然不敢以私誼廢公,更何況此人施毒計,害的我差點傷了王將軍。此人武功雖高,但我深知他的底細,只需小心佈置,有三五十名弩手,便結果了他的性命,主公請靜待佳音便是。」
呂方皺眉道:「如用強弩,只怕露了痕跡,在這廣陵城中,若是鬧大了,讓人知曉了,便不好看了。」
陳允笑道:「主公說的是,屬下定當將其屍首處理乾淨,不留下一點痕跡便是。」
呂方點頭笑道:「如此甚好。」說完大聲對門外親兵道:「你快去傳徐二來。」不過半盞茶功夫,頂盔帶甲的徐二便走進屋來,對呂方叉手行禮道:「深夜見召,不知使君有何吩咐?」
呂方指著陳允道:「你從親兵隊中選出五十名精銳士卒聽陳掌書指揮,若差什麼器械的,遣人從丹陽暗中運來,此事只允許我們屋中三人知曉,絕不允許洩露出半句。」
徐二見呂方臉色鄭重,趕緊躬身道:「屬下領命。」
待到徐二和陳允退出屋外,呂方下得榻來,來回踱了幾圈,臉色陰沉,自言自語道:「不管王茂章你對這陸翔所為之事知曉與否,都還是先殺了此人為上,便是知道,那就是震懾與你,哎,這廣陵城中危機四伏,待到諸事了了,還是早日回到湖州為上。」
第062章 交易
次日,呂方一行人便帶了些許湖州特產,往朱瑾府上去了。一路上只看到人煙稠密,物產豐饒,不禁暗自讚歎,有唐一代,揚一益二,果然名不虛傳,雖然現在的揚州,歷經戰亂,已經無法和小杜時候那種繁榮景象比擬,可如今在大唐帝國的土地上,古都長安洛陽在黃巢和秦宗權之亂後,早已不復昔日的榮光,至於同樣以富庶繁榮著稱的蜀中成都,此刻正在被軍閥「賊王八」圍攻中,只怕還不如這廣陵城,至於宣武鎮的治所汴州,河東的太原,河北幽州、魏博的大名府論地勢緊要,兵甲雄厚可能較之廣陵勝過,可若是比起財富眾多,市井繁盛,那幾座城市可是拍馬莫及。
呂方正讚歎著,便已到了朱瑾府邸,同行的徐十五低聲道:「好大的氣派,楊王可真大方的緊,竟賜了這麼大一片宅邸給朱相公,乖乖,這後面的院子怕不有三五十畝大小了。」
旁邊的一名隊正答道:「聽說朱相公最喜駿馬,光是自己就有上等駿馬四十餘匹,手下親兵加起來怕不下數百匹吧,想必那院子便是給他練習騎術的吧。」
呂方也被眼前的宅院給驚呆了,作為一個來自房價高漲時代的男人,他對於居住面積是十分敏感的,在湖州安吉時,李家的園林便已經讓他頗為驚羨了,讓見過大世面的沈麗娘頗為不屑。可眼前朱家宅院竟整整佔了一個坊裡,隔著院牆,依稀可以聽到駿馬嘶鳴的聲音,婢女僕役的說話聲,竟彷彿是一座小鎮,往遠處看去,一重重園林綿延,看不到盡頭,竟然讓人有種頭暈的感覺。
「腐朽墮落的封建地主階級。」呂方口中不禁喃喃冒出一句酸話來。旁邊侍立的王佛兒弄不明白呂方說了些什麼,正要上前詢問。在朱瑾府邸門口守衛的親兵校尉看到呂方一行人,滿臉疑心地走了過來詢問來人,原來自從呂方昨夜得到陳允的稟告,昔日的仇人陸翔便毀容改名,躲在王茂章手下,便戒備森嚴了起來,連出門拜訪朱瑾,隨行侍衛的親兵便有四十餘人,皆都披甲持刀,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自己雖然身著緋色官袍,可貼身還是披了一層鐵甲,做好了最壞的打扮。
徐十五見守門校尉過來,趕緊上前從懷中取出呂方的名刺,遞給校尉。那校尉接過名刺,看到上面書寫的呂方姓名官職,趕緊躬身行禮,吩咐手下讓呂方一行人在大門旁的耳房歇息,自己趕快進去通報。
不過半盞茶功夫,呂方便聽到門內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任之果然是爽快人,讓你久候了。」
說話間,朱府大門便被打開,只見朱瑾身上披了件寬袍,襟口出露出汗津津的裡衣,手上還提了一根牛皮馬鞭,顯然得到呂方來訪的消息時,他正在騎馬,也來不及換衣服,便親自開門相迎。呂方趕緊站起身來,快步上前,便要叉手單膝跪下行禮,口中說著:「卑職湖州刺史呂方,拜見朱相公。」突然覺得肩上一緊,已然跪不下去,卻是朱瑾搶上來一把把呂方扶住了,大聲笑道:「你我心意相投,又何必拘這等俗禮,今日又不是朝堂之上,便免了吧。」說罷在呂方肋下一扶,便將呂方托了起來。呂方借勢站起身來笑道:「如此這般,在下邊逾越了。」
唐時相權極重,玄宗年間,李林甫在政事堂時,許多官吏見他是都要跪下行禮,他不過坐著手微微一拱便罷了,朱瑾已有使相的身份,呂方拜見之時,行跪拜之禮倒也是尋常事,倒是朱瑾心下對呂方看重的緊,自然不會讓其跪下去。
朱瑾與呂方把臂而入,一路上給呂方指點著路上園林勝景,足足走了半盞茶功夫,方到了明堂之上,也不過過了幾重院落。兩人按主客分開坐下,同行的王佛兒和徐十五分別侍立在呂方身旁。幾名婢女送上茶來,呂方笑道:「在下見識淺薄,今日見得相公這等家園,想來長安城中官家的大明宮也不過如此吧,楊王如此看重相公,任之當真是羨慕的緊。」
朱瑾擺了擺手答道:「罪過罪過,朱某以人臣的身份,如何敢和天子相比,不過楊王寬宏愛士,也不知道如何方能報得大恩於萬一。」
呂方乾笑了兩聲,岔開了話題,問道:「相公如此打扮,莫非方纔正在騎馬不成。」
朱瑾臉上卻現出幾分憂色,答道:「正是,早上起來鬆鬆筋骨,省得荒廢了。」
呂方見狀趕緊詢問,朱瑾也不隱瞞,原來他上陣時騎用的戰馬,在清口一戰時,受了創傷,雖然經過治療,保住了性命,可再要上陣時決計不行了。這朱瑾體格魁梧,又性喜身披重甲,其餘戰馬往往衝陣不過一兩次,便支撐不住,所以憂愁起來。
呂方聽了,也沒什麼辦法,他對朱瑾所有的戰馬是羨慕之極,整個莫邪都現有的戰馬也不過三五十匹,還比不上朱瑾一人所有的多,看到他手下的親兵衛士,許多都是善於騎射,衝鋒陷陣的猛士,呂方羨慕的都要雙眼噴出火來了。
朱瑾饒有興致地打量了兩下王佛兒,笑著對呂方問道:「這位生的好生雄壯,莫不是任之的樊噲不成。」
呂方聽的一愣,趕緊分辨道:「哪裡哪裡,相公謬讚了,今日來拜訪相公,卻是有一事相求。」原來呂方昨日在宴席上確認楊行密要打算和錢繆議和後,便心中暗自思量湖州長城縣的事情。那湖州共有五縣:安吉、烏程、長城、武康、德清。安吉縣如今已經落在呂方手中,其餘四縣還在鎮海軍手中,可這長城縣位於湖州西北角,在呂方佔領了安吉之後,三面都是淮南的勢力,只有一條狹窄的通道與鎮海軍的烏程縣相連。在呂方眼裡,那長城縣已然是莫邪都鍋裡煮熟的鴨子,遲早要吞下去的,待到從丹陽調動部分莫邪左都的援兵,便要將其吞併下來,可楊行密一旦和錢繆開始議和,一來自己如果擅動干戈,會被急於擺脫兩面作戰,進取荊襄之地的楊行密治罪;二來就算楊行密不治罪,沒有了蘇州方向淮南本部的壓力,鎮海軍可以全力對己,莫邪都也沒有獨力吞下長城縣的能力。所以呂方希望朱瑾能夠在楊行密那裡進言,用蘇州還在淮南手中的部分領土,和鎮海軍交換長城縣這塊幾乎是飛地的地盤;如果不成,也希望能夠打聽到和議的具體時間,好搶在和議達成前,趕回湖州,搶著把長城縣這塊肥肉吞下肚子。
呂方說完自己的請求,懷著惴惴不安的神情看著朱瑾的臉龐,想要從中揣測出對方的想法。過了半晌,只見朱瑾搖頭歎道:「昔日在楊王麾下時,便聽聞過任之昔日作為,今日所見,果然是漢高祖一般的人物,無論時勢發生何等變化,你都能從中趨利避害,取得最大的利益,罷了,我可以答應你,不過你也要答應我一個要求。」
呂方聽了朱瑾答應了自己不禁大喜,繼而愕然道:「朱相公何出此言,你身為朝廷使相,又深得楊王信重,自己更是勇武蓋世,手下精兵過萬,呂某雖說是一州刺史,可手中不過一縣之地,出身更是低微,又能為朱相公辦的上什麼事。」
朱瑾笑道:「你說你身份低微,還能比那碭山朱三身份低,像你這等人物,若是得了時機,只怕將來成就不下於我。我雖然現在看起來風光,可卻是一外來人,並無根基,兼且遭眾人之忌,不過是現在宣武朱溫壓力太大,楊行密需要借我之力相抗罷了,若是將來時勢有變,只怕我朱瑾便是身死族滅的下場。」
呂方聽到這裡,心中暗歎,這亂世中的梟雄果然沒有一個易於的,朱瑾所說的沒錯,以他的名聲和實力,楊行密決計不敢讓他出任州縣,擁有自己的地盤,既然這樣,雖說他手下有精兵萬餘,可時間久了定然會被分化瓦解,眼下楊行密要用其對抗朱溫,將來一旦北方的壓力減小或者楊行密死了,他這個外來武將一旦站錯隊了,對方就會毫無顧忌的將其族滅,畢竟朱瑾背後沒有任何勢力讓人顧忌,他的武勇和能力反而會成為致他死命的原因,古人說羚羊死於角,大象死於牙就是這個意思。還有一點朱瑾沒有說出來的,而兩人心知肚明的就是,楊行密重用他也是用來震懾那些分據四方,已經有些尾大不掉的老戰友們,一旦楊行密死去,這些地方實力派,肯定不會對他有好感,所以現在朱瑾看起來無限風光,其實便如同在一根鋼絲上行走,下面便是萬丈深淵,掉下去便是萬劫不復。
想到這裡,呂方笑道:「朱相公倒是多慮了,不過若是萬一將來相公有什麼麻煩,便遣一信使來,任之雖然能力微薄,也會親提莫邪都上洛,定當護得相公周全。」呂方自從投入楊行密麾下後,就是因為雜牌軍的出身,功勞沒有,倒霉事倒是挨了不少,不就是因為朝裡無人嗎?此刻能夠保住朱瑾的大腿,自然要死死抱住,雙方各取所需,豈不美哉。
第063章 故友
朱瑾見呂方這般回答,心懷大暢,便吩咐下面廚房準備酒菜,留呂方一同用膳。兩人一邊說些兵事,一面吃著。呂方自從起兵以來,所經歷的陣仗大半是守城、偷襲,野戰最多不過千許人的小陣仗,像騎戰更是經驗少的可憐,此時眼前便可說是淮南頂尖的騎將,自然要小心請益,將自己平日裡存疑的問題一一請教。
朱瑾皺眉思索了片刻,斟酌的答道:「當今北方群雄,善於騎戰者,莫過於河東李克用,其麾下藩漢騎士頗眾,與敵對戰之時,往往先以游騎試探,尋隙而進,自領中軍於後,游騎於兩翼衝突襲擊,或放火煙熏,或襲擊敵樵采之士,使敵不得休息,待敵陣有散亂之時,便遣健將義子領軍猛擊,若敵陣大潰,則縱全軍進擊,務求全勝;若敵軍陣勢穩固,無可乘之機,則引兵徐退,以求再戰。若與敵合戰之時,兩軍相戰正酣,相持不下之時,彼軍往往以鐵騎攻敵側翼,能夠依據扭轉戰局,李克用天生神勇,能得羌胡心,實在是少見的梟雄。」
呂方聽完朱瑾對李克用的評價,思索了片刻,問道:「李克用這般了得,為何卻由強變弱,如今屈身於河東一地呢?」
「彼手下將士雖然驍勇善戰,但大半都是雜胡戎狄,無紀律約束,勝敵則四散劫掠,不尊號令,往往先勝後敗,加之李克用驕狂成性,目中無人,木瓜澗一戰,居然臨陣飲酒,大醉揮兵,自然慘敗,將士死傷過半。用騎之道,在乎能收能發,騎兵能衝鋒陷陣不稀奇,稀奇的是能夠衝擊敵陣後還能隊形不亂,聽從號令,進退如一人,若能如此,縱然只有千人之眾,縱然敵陣百重,破之又有何難?」
呂方聽到這裡,臉上滿是艷羨嚮往之色,歎道:「我朝太宗當年玄騎不過千人之眾,虎牢一戰卻能破萬人之眾,如今天下紛擾,要是能提這等勁旅,掃平妖氛,還天地一個朗朗乾坤,這才是好男兒當為之事。」
朱瑾見呂方這般模樣,就差沒有跪在地上拜師求教了,心下一動,笑道:「反正任之還要在廣陵呆上些許日子,若是無事,閒來便可來我府上坐坐,一同討教些兵事可否。」
呂方聽了大喜,拱手笑道:「心中所願,不敢請爾。」兩人此刻投契於心,不禁大笑起來。
呂方胡亂用些酒飯,見天色已晚,便約定明日早上來到朱瑾府上求教,興沖沖便回去了。待呂方走後,身邊親信問道:「這呂方雖說是個刺史,可地盤不過一縣,兵卒不過數千,主公若是要結外援自保,為何不選個實力強些的?」
朱瑾此刻臉上全無方才歡愉顏色,苦笑道:「楊王如此待我,本就是為了借重我壓制其他勢力強大的屬下,我和這呂方結好,楊王還容得下我,若是其他人等,只怕適得其反呀!」說到這裡,朱瑾不禁歎了口氣,聲音中滿是無奈。
呂方回到館舍,遠遠地看到徐二站在門口,四處張望,好似在等什麼人似的。剛剛看到呂方一行人,徐二便快步趕了過來,躬身行禮道:「主公,有客人來訪,陳先生正在屋中相陪,讓我先出來通報主公一聲,也好有個準備。」
呂方一愣,自己雖說已經是個刺史,可在淮南軍中是個很尷尬的角色,還會有誰來拜訪自己呢,正思忖間,徐二附耳說了兩句,呂方臉色一變,自言自語道:「奇怪,他來這裡作甚。」
呂方一行人剛進得門來,卻聽到堂上有人高聲道:「任之,有淮上故人來訪,我等不請自來,還請見諒。」
呂方臉色微變,臉上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立刻變為又驚又喜,搶上幾步大聲道:「退之兄要來,何不遣人先來通報一聲,也好讓小弟準備一番。今日小弟讓兄長在此久候,罪過罪過。」說到這裡,呂方搶上幾步,竟要對來人躬身下拜。
堂上走出兩人來,其中一人是相陪的陳允,寧外一人生的又矮又狀,身著五品官袍,正是昔日七家莊王家嫡子,莊中執政,現在在壽州團練使朱延壽麾下行事的王俞王退之。他看到走來的身著四品緋袍,腰繫犀帶的呂方,臉上露出一絲又是憤恨又是嫉妒的神色,一閃即過,臉上立刻又是一副歡喜的表情,搶下堂去扶住呂方,口中笑道:「任之何必如此多禮,王呂兩家是通家之好,你我昔日在莊中之時便如同兄弟一般,何況如今你是一州刺史,四品大員,官位遠在我之上,我又如何受的起你這一禮呢?」
「呂方雖然如今身為一州父母,但卻不敢忘了出身,王兄是莊中執政,自然是要拜的。」兩人臉上都滿是笑容,把臂一同上了堂來,分賓主之位坐下,倒好似平生好友就別初見一般。
呂方吩咐手下送上茶水點心,心下卻在打鼓:「方纔徐二說王俞來訪問與我,陳允百般探聽,他卻只是打哈哈,並不吐露半點消息。此人當年在莊中便城府甚深,我隨安仁義下丹陽之後,此人便憑借徐城撲捉使,屯田使的官職,招攬四周豪傑,收攬人心,搞得好生興旺,將呂家逼得透不過氣來。後來清口之戰前,淮上震恐,我藉機派陳五和呂雄二人到淮上募兵,將他手下勢力狠狠地咬了一大塊下去,聽淑嫻說,此人也甚是惱怒,可他現在卻半點也不提那件事情,想必是有他事相求,才先隱忍下來。」
呂方正思忖間,那邊王俞卻大聲讚道:「任之果然非尋常人,那次我等一同攻下濠州,你便將官位功勞都讓與我,領了兩百人便南下丹陽,不過數年功夫,便已經是四品大員,愚兄已是望塵莫及呀。」
呂方笑道:「若無退之在淮上替我護衛鄉里,教訓子弟,我又如何能在這裡全心效忠朝廷呢?你我兄弟都是一心為朝廷官家做事,官職權位都不過是浮雲罷了。」
王俞臉上掠過一絲烏雲,顯然是想起了呂方遣人在淮上招募士卒的舊事,這事後來讓朱延壽知曉後,狠狠的斥責了他一番,讓他萬分狼狽,可此時卻發作不得,只得收斂心情,強笑道:「任之對官職權位看得如此之輕,非愚兄能及呀。」
兩人閒扯了幾句,呂方耐不住性子,便直接問道:「退之今日來訪,卻不知所為何事?」
王俞聽了呂方的問話,臉色一整,肅容道:「王某今日前來,卻是受了主上壽州團練使朱延壽朱使君的鈞命,前來拜訪任之。我家主公久聞兄弟大名,早有結好之心,卻沒有緣分,今日派愚兄前來,便是為了此事。」說到這裡,王俞從懷中取出一張白紙,遞給呂方道:「這些是朱使君的一點心意,還請賢弟笑納。」
呂方聽了一愣,這朱延壽說久聞自己大名,那倒是有可能,畢竟自己在董昌之亂時,在淮南軍的戰績也算得上優異。若說早有結好之心,那就是胡扯了。他接過紙片,立刻臉色微變,抬頭笑道:「朱使君這般大禮,在下如何生受的起。」
原來這禮單上別的倒也罷了,不過是千貫錢,數百匹絹,一些金銀器皿罷了,最緊要的卻是上等戰馬五十匹,具裝鐵甲五十領。雖說自從隋朝滅亡後,具裝鐵騎便已經衰落,想必朱延壽拿出的這等具裝鐵甲也不會是昔日那種人馬俱甲,刀槍不入的鐵甲怪物,最多是馬匹頭和胸口有甲冑防護,可這樣的裝備在唐末也是稀罕的緊,更不要說能夠承載這麼沉重披甲騎士的戰馬了,也怪不得呂方這般答話了。
王俞笑道:「受得起,受的起,我家主公說任之受得起,自然任之便受的起。」
呂方隨手將那禮單遞給身邊的陳允,笑道:「無功不受祿,這般大禮,退之若不將朱使君的意思說明白,呂某無論如何也不敢收下這等大禮。」
王俞笑道:「清口一役,我家主上以弱勝強,大破宣武葛從周,甲杖輜重所獲山積,那些戰馬甲杖不過是區區之數罷了。任之位處樞要,拿上這點東西又算得了什麼。」
王俞彎彎繞繞地說了半天,呂方總算明白了其來意。原來這朱延壽在抗擊宣武鎮的戰役中立下大功,滿以為自己可以升任觀察使,將濠壽二州劃入自己麾下。可楊行密卻並非滿足他的要求,於是他便心懷怨望。他本來就自視甚高,自己姐姐又身為楊行密的正妻,便對淮南節度使之位有了覬覦之心,壽州離廣陵甚遠,緩急不得相應,他知道呂方曾是潤州團練使安仁義的愛將,手下還有數千兵在丹陽,那潤州和廣陵不過一江之隔,於是便想通過呂方與安仁義聯合,一旦廣陵有變,兩方相呼應,便可奪取廣陵,取代楊行密成為這淮南王,這些東西用來便是收買呂方的。
呂方弄明白對方的意思後,笑道:「既然朱使君如此看重,在下只好卻之不恭了,退之回去後,便請回復朱使君,在下自當將使君的意思報與安將軍,還請放心。」
王俞見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便起身告辭,呂方起身相送,待到王俞走遠後,身旁的陳允笑問道:「主公莫非當真要為那朱延壽說服安將軍?」
呂方此時臉上滿是冷笑:「潤州與廣陵不過一江之隔,楊行密若是得了消息,也是要先消滅這腹心之患,這朱延壽不過是想要安仁義替他牽制兵力,替他火中取栗罷了,天下間豈有這等好事?再說兩州一個在淮河邊上,一個在長江邊上,相隔不下千里,中間全是楊行密的地盤,一旦有變,如何緩急相應,朱延壽這等庸人,還想謀反,天下間怎的儘是這等蠢材!」
陳允臉上滿是笑容:「主公英明,倒是在下多慮了,卻不知我們下一步該怎麼做呢?」
「這廣陵乃是個多事的地方,像我們這等小人物,還是能少來就少來的好,你快些把那陸翔的事情辦完,我們拿了東西便快些回湖州去,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是正經,我看淮南和鎮海軍遲早還是要打仗,還是早做準備為好。」
「主公說的是,最多五日,屬下定當將那人的性命取來。」陳允抬起頭來,雙目中滿是殺意。
第064章 圈套
陸翔,不,現在應該叫徐自喜的這個男人端坐在房間中,面前放著一本《華嚴經》,他生性本就淡雅閒散的很,先前便頗喜佛家之言,遭遇大變之後,性情大變,每次靜下來獨處想起往事便是憂憤若狂,只有坐下來讀些佛家休養性情的經卷,好讓自己能夠靜下來。可平日裡默誦上半刻,心情便能平復下來,今日卻越是看心中越是煩亂,四肢百骸不由自主的顫抖不已,手指、眉頭,口角、肩頭不住隨之牽動,他強自運氣鎮壓,可突然卡嚓一聲,面前的几案竟被斷裂開來,原來徐自喜心情震盪,竟無意運力到了胳膊上,橫擊在眼前的几案上,他一身武功本就到了極高的境界,面前那張几案哪裡承受得住他的重擊,立刻折成了兩段。
那几案的斷裂聲彷彿暮鼓晨鐘,一下子把徐自喜驚醒了過來,他站起身來,整個人不知何時已經汗濕重衫,竟好似與數十人苦戰許久一般,看到一旁有一面銅鏡,隨手拿起來照了一下,只見鏡子中那人臉上數道刀疤縱橫,雙目通紅,眉毛直豎,滿臉都是暴戾之氣,看上去說不出的醜陋和可怕。猛地一下將銅鏡擲在地上,摔成數塊,雙目惡狠狠地看著那些銅鏡的碎片,彷彿那便是呂方一般。
原來徐自喜投靠王茂章之後,由於其才能卓越,見識深遠,頗為受王茂章看重,這次也隨王茂章一同來了廣陵,也住在楊行密為諸將準備的館舍之中,離呂方所在不過隔了幾重院落,徐自喜好幾次想要圖謀刺殺呂方,可一來故友陳允早晚相隨,護衛的緊的很,無機可趁;二來徐自喜回去後苦思,自己一族人並不是死在呂方一人手中,卻是被莫邪都這個勢力所殺,殺呂方一人容易,要殺莫邪都眾人卻難的很。他實在是對莫邪都實在是恨到了骨子裡面,不肯簡簡單單一劍殺了呂方了之,他圖謀甚大,想要將莫邪都甚至從屬的淮南軍這個勢力連根拔起,讓呂方等人看到自己的家人故友死的乾乾淨淨,也嘗到自己所受的苦難滋味,再殺了仇人。所以一直潛伏在王茂章的館舍中未曾動手。可他明明知道仇人便在數十丈外,自己卻不能動手,心中所受的煎熬實在是難以言述。
徐自喜正看著那銅鏡生氣,門外卻有館舍小吏通報道:「徐先生,方才外面有人送來書信一封,說是給你的,還請收檢。」
徐自喜聽了一愣,自己投入王茂章麾下後,為防止為昔日熟人發現,深居簡出,沉默寡言,加之容貌醜陋嚇人,並未結交什麼朋友,卻哪裡有人給自己寫信。
想到這裡,他心下便起了幾分戒心,弓下身子躲到窗戶邊上,細細查看了院子中的情景。看到門外小吏身著青衣,手中拿著一封帛書,正有些不耐煩地等著,並無兵士埋伏。
那小吏喊了幾聲,見屋中並無聲響,以為徐自喜不在屋中,不禁嘟囔道:「這徐先生倒是古怪的很,別人來了廣陵,都要上街去四處遊覽一番,可他卻整日躲在屋裡,也不知做什麼勾當。今天總算出門了,可守門的軍漢卻說沒有看到他,這可真是奇怪。」
那小吏正嘟囔著,轉身準備離去,突然聽到背後有人道:「徐某在此,有勞送信了。」
那小吏頓時嚇了一跳,他也不知道自己方纔所說的有沒有被那徐先生聽到,趕緊轉過身來一邊將書信遞給徐自喜,一邊偷偷打量對方的臉色,卻只見一張青灰臉龐無喜無怒,四五道刀疤縱橫交錯,不似生人。小吏禁不住打了個寒顫,覺得還是離眼前這人遠些為上,趕緊拱了拱手,轉身便要離去,卻聽到背後那人說了聲「且慢」,心中正是叫苦不迭,只得慢慢轉過身來,手中卻是一重,低頭一看徐自喜隨手扔了一塊銀子過來,還說了句「有勞了」。那小吏正要開口稱謝,徐自喜卻自顧進屋去了,只留下那小吏面對著眼前緊閉的房門發怔。
徐自喜走近屋來,攤開帛書,一行熟悉的文字映入眼簾,卻是昔日好友蘇掌書寫與自己的,信中大概的意思是有緊要事情要與自己面談,約好今日黃昏後在東門外的清虛觀相見。看信中最後幾行文字頗為潦草,想必蘇掌書寫信是頗為緊迫,徐自喜心裡咯登一下,莫不是那次對王佛兒施反間計的事情發了,呂方圖謀報復不成?徐自喜搖了一下腦袋,「不可能,自己好友在安仁義手下頗受信重,呂方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在現在的情況下找他的麻煩,那又是為什麼呢?自己好友的個性穩重,自從那次事情之後,從未用送信給自己這等容易洩露痕跡的方式聯繫自己,可今日為何卻這般孟浪行事。」徐自喜越想越是懷疑,拿起帛書又仔細查看了一遍,確認的確是蘇掌書的筆跡,坐了考慮了半晌,從內室中取出一件軟甲穿在身上,又取了佩刀走出門去,一路行到安仁義所居住的府邸,走到守門軍漢身前,從懷中取出一塊銀子,塞到對方手中,躬身笑道:「這位大哥,在下有一事相詢,還請行個方便。」
那軍漢本是跟隨楊行密多年的老卒,戰場上受了重傷,行走不便才在這館驛中做事,倒不像平常人一般害怕徐自喜滿臉的刀疤,又得了對方的好處,口氣頓時和善了起來:「好說好說,這位兄弟有什麼為難的,說出來便是,某家能相助的自然不會推諉。」
徐自喜笑道:「在下想要拜訪館中的蘇掌書,卻不知他今日去哪裡了,幾時回來。」
那軍漢笑道:「你說的可是安使君手下那個書記官兒,他一大早就出門去了,騎了馬匹,想必是要去城外,卻不知幾時回來,你還是先投個名刺在這兒,待他回來,某家轉交給他,約定個時間才好。」那軍漢倒是個熱心人,又得了徐自喜的好處,竟一心一意的替徐自喜出謀劃策起來。
徐自喜好不容易才從軍漢那裡脫了身,看來的確故友是有事於自己相見,這麼早出門想必是為了不露痕跡。徐自喜看此時天色已經不早,趕緊回到館舍中,帶了坐騎往東門外行去。
由於在廣陵城中,不能快馬奔馳,待到徐自喜到了廣陵東門外,時候已經不早了,他害怕舊友等的久了,出得城門外跳上馬來,往事先打聽好的地址趕去。那清虛觀頗為好認,位於邗溝旁,在觀門口還有一棵兩人合抱的大槐樹,離得四五里外便可看得清楚。徐自喜遠遠看見灰色的廟觀,在夕陽的殘光照耀下泛出一絲血色,顯得格外殘破。他害怕故友等的久了,打了坐騎兩鞭。他胯下這匹馬兒本就不錯,自己騎術也精,四五里不過轉眼間便趕到了,眼看那槐樹如亭蓋一般,好一片陰涼,徐自喜的心中卻好似感覺有什麼不對一般,一顆心越發地往下沉,一人一馬到了觀門口,他卻並不下馬,一雙眼睛死死地看著敞開著的道觀大門,好似裡面有什麼可怖的東西,將進來的一切都吞噬掉一般。
徐自喜突然一扯韁繩,轉過馬首,準備往來時路回去。卻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過來:「陸兄既然來了,便下馬一敘便是,又何必這麼急著走呢?」
徐自喜瞳孔頓時收縮起來,眼前七八丈外的來路上站著一人,身著玄色長袍,身高不過五尺,隨隨便便地站在地上,正是自己舊時故友,呂方手下謀士陳允。
「你拿蘇兄弟怎麼了?」徐自喜聲音森冷,腮上的肌肉牽動,好似正在嚼碎什麼東西一般。
「蘇掌書即是陳某故友,又是安使君身邊親信,我又怎麼會動他一根毫毛,只不過我家主公請他一同出城踏春,想必此時他正享用松江的四腮鱸魚,比你我在這裡喝江風舒服愜意多了。」陳允卻笑容滿面,彷彿半點也沒有看到眼前那人的緊張表情。正說話間,道觀中湧出二十餘名披甲持兵的士卒,手中所持的竟是軍中才有的強弩,頓時現場的溫度彷彿立刻低了許多,滿是森嚴的殺氣。
徐自喜卻彷彿全然沒有感覺到身後的聲響,猶自問道:「那書信是你寫的?」
陳允拊掌道:「正是,蘇掌書一手柳體字已經頗得柳公風骨,我費盡心力,還是覺得只是形似,想不到竟能瞞過陸兄,看來這些日子來陸兄的養氣功夫差了許多。」
徐自喜頓時啞然,他也知道自己這些日子來,方寸已亂,否則陳允模仿蘇掌書書信再像,如何瞞得過自己這等內行人,過了半晌,方才恨恨道:「好,好。」也不知是說陳允的計策好,還是模仿的字好。
陳允笑了笑問道:「某家自問這連環計並無什麼漏洞,陸兄卻能瞧破,兄台雅量高致,定能解我疑問。」
徐自喜漠然半晌,低聲道:「這道觀房屋並無破損,外面的道路也乾淨的很,肯定有不少道人居住其中,可現在是晚飯時分,卻沒有半點炊煙,天下豈有這等道觀?」
「陸兄觀察入微,果然非陳某能及。」陳允拊掌讚道,接著語氣頓時森嚴起來:「陸兄這等人物,一天不死,我家主公豈能安寢,眾軍聽命,能斬其首者,晉爵三級,賞絹百匹,銀百兩。」
第065章 死戰(一)
那些士卒都是身經百戰的老卒,生死間打慣了滾的,雖然眼前目標不過一人,陳允又許下了重賞,倒是並不著急冒進,前排的士卒都手持橫刀大盾徐徐而進,其餘的都隱藏在盾牌後面,也看不清在做什麼勾當。
徐自喜卻好似沒有看到身後那些士卒一般,坐在馬上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不遠處的陳允。胯下的馬匹好似也感覺到了森然的殺氣,一面不安的嘶鳴著,一面不住的邁著小碎步。徐自喜知道今日能夠生還的關鍵便是胯下的馬兒,他深知眼前的陳允武功之高,若是被他纏住了,一旦加上後面的那數十名披甲健卒圍上來,自己只有一件皮甲,一把橫刀,無論如何也只有力戰身亡的下場,只有憑借胯下的駿馬衝出包圍,畢竟這是在廣陵城外,是楊行密的核心區域,自己身為王茂章的幕僚,任憑呂方如何大膽也不敢公然遣兵追殺自己,可後面是披甲士卒,左面便是寬闊的邗溝,右邊是兩三丈高的土坡,一時間也爬不上去,唯一一條生路恰好被陳允攔住了。
想到這裡,徐自喜也不再猶豫,反手拔出腰間橫刀,猛地一踢胯下駿馬的馬腹,那馬兒一聲嘶鳴,猛地向陳允衝去,徐自喜口中大喝,藉著馬勢,一刀便向眼前故友砍去。
馬速本來就快,徐自喜這一刀又使盡了平生的氣力,鋒利的刀刃破開空氣,發出的破空聲好似鬼鳴一般,攝人魂魄。徐自喜知道陳允武功不過略勝自己,可自己借了馬勢,對方手無寸鐵,決計抵擋不住自己這一刀,只要對方一讓開,自己便可快馬加鞭衝回城去,就算對方追趕,晚起步了這一會,便再也追不上了。
陳允見縱馬猛衝,也不抵擋,錯身跳到一旁,讓開一條大路來。徐自喜心中一喜,反手用刀背拍了一下馬屁股,加速衝了過去,眼角的餘光卻看見陳允臉上並沒有強敵逃脫的沮喪,卻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微笑來。
「不好。」徐自喜心頭閃過一絲警兆,說時遲那時快,道路上猛然拉起一條繩索來,徐自喜猛地一拉馬韁繩,可是已經晚了,只聽得一聲嘶鳴,那一騎一人已經橫跌了出去,徐自喜還好眼明手快,記得收回了腿,沒有讓馬匹壓住,趕緊站起身來,想要扶起馬兒,卻只見馬兒的兩條前腿以一種奇怪的方式扭曲著,顯然已經折斷了,只得反手一刀刺入馬頭,結束了它的生命,省得徒然再受苦楚。
這是道旁兩邊衝出了二十餘名士卒,揮舞著兵刃猛撲上來,原來陳允先前佈置時,為防止徐自喜從觀中衝殺出來,便留了一半人在觀外來時路上,拉了絆馬索準備伏擊,沒想到那徐自喜精明的很,竟然沒有進觀便發現了。他也是機變無雙的人物,於是便先發出信號讓觀中潛伏的士卒殺出來,一來吸引徐自喜的注意,讓其不再注意道路旁的第二批伏兵;二來則是逼得對方往自己這個方向突圍,落入包圍之中。徐自喜一時情急,竟然又著了他的道兒。
這些士卒都是慣於群戰的好手,之間極有默契,並沒有一擁而上,那樣能夠與敵人廝殺的不過三四人罷了,人數再多也無法施展開來,容易傷了自己人。他們閃開成方圓三四丈的一個大圈子,緩緩地繞著徐自喜轉動,一邊呼喝叱罵,不時有人揮舞兵刃作勢欲要攻擊,消耗對方的精力,便如同狼群圍住了公牛一般。
徐自喜站在當中,一開始還想拔刀衝出包圍圈,可每當他靠近敵兵之時,當面的對手卻只是後退,並不與他交手,只是讓兩旁身後的人用長矛攢刺,他雖然武功極高,但也無法突出圍去,偶爾砍中一兩人,可都穿了盔甲,並不致命,立刻被搶了出去,換了人過來,有次心急使險招,卻差點受了重傷,只得退迴圈中。
徐自喜在包圍圈中,便如同被獵人包圍的雄獅一般,雖然呼喝叱吒,千人辟易,可要時刻繃緊精神對抗四周的攻擊騷擾,便是鐵打的人也抵擋不住,不過半盞茶的功夫,便覺得一陣氣喘,胸口的心臟跳得快的彷彿要從口腔了跳出來一般。徐自喜心下大驚,他知道這是力竭的前兆,自從他武功大成以來,便從未有過這般體驗,莫非今日便要命喪在這陳允手上,那陸家滿門數百口的性命的大仇豈不是永世不報,閃念至此,徐自喜的胸中彷彿著了一團烈火一般,禁不住仰天嘶聲長嘯,四周包圍的士卒們面面相覷,這人莫非瘋了嗎?
兵眾中有一人善使長矛,在呂方的旗下精兵中也算的翹楚,眼前兩三丈外那人仰天長嘯,背對著自己,衣衫彷彿都觸手可及,想起方才陳先生許下的賞格,手心禁不住一陣陣的發燙,一咬牙,猛地上前兩步,一矛向對手背心猛扎過去,他打定了主意,這一矛使盡了全力,只要一擊不中,也不收手,順勢便衝到對面己方的圈內,想必對方也傷不得自己的性命。
那漢子搶上兩步,眼見得矛尖已經挨到了對方的背心衣衫,心頭大喜,幾乎已經看見了那些賞賜在想自己招手,正在此時,突然眼前人影一閃,便覺得脖子一涼,便人事不醒了。
四周的士卒看到袍澤偷襲即將得手,不由得發出一陣得手和羨慕的喊聲,那聲音剛出的口,卻只見圈中對手身形好似鬼魅一般,突然一轉,那長矛便刺了個空,與此同時,只看到白光一閃,那兵士便撲到在地,濺出一地的鮮血。眾人的呼喊聲便如同被鋼刀斬斷了一般,方纔還滿是呼喝叫罵聲的場內頓時一片死寂,只聽得到四周士卒的吸氣聲。
四周的士卒都是見慣了生死的人物,按說一兩個人死在眼前又算得了什麼,可方纔那鬼魅般的動作實在是懾住了眾人魂魄,此時太陽已經漸漸下山,在夕陽的照耀下,眼前那個疤臉漢子好似有了幾分鬼氣,想到這裡,不少人不禁打了個冷顫。
徐自喜殺了那偷襲者,慢慢坐了下來,連手中的橫刀也隨手扔到一旁。對四周的數十名凶神惡煞的持刀大漢好似沒有看到一般,再過一會兒,竟然閉上眼簾,如同僧人坐禪入定了一般。
四周的士卒大聲叫罵叱喝,可那徐自喜卻充耳不聞,好似睡著了一般,再罵了片刻,士卒們也覺得無趣,聲音逐漸小了起來。為首的隊正抬頭看了看站在道旁指揮的陳允,卻只見陳允皺眉看著場中的徐自喜,也沒有下什麼命令,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一絲不屑,暗想這陳先生也不過是個讀書人,出謀劃策是有幾分本事,像這等陣上廝殺,還是要靠自己這等廝殺漢。陳允在呂方軍營之中深居簡出,不曾曝露自己的武功,是以莫邪都軍中都以策士看待。
那隊正對身旁數人使了個眼色,揮手做了個砍殺的手勢。數人對視一眼,雖然覺得眼前這人有些邪門,可軍令如山,再說這次莫邪都來了五十名旗下精兵,佈置了圈套,不過要殺一個人,若是讓他逃出生天,這裡的弟兄們哪裡還有臉回去見軍中袍澤,想到這裡,那幾人膽氣便壯了起來,散開隊形圍了過去。
那三人行動之間頗有默契,幾乎是同時到了手中兵器的攻擊距離,對視了一眼,便或揮刀,或使矛,往徐自喜身上要害招呼過去,徐自喜坐在地上彷彿老僧入定,眼看便要身首異處,卻突然伸手往前一抓,使長矛那人卻突然覺得手中一沉,長矛前端竟已經被徐自喜抓住了,反手一橫,便將其餘二人手中的橫刀擋住了。
使長矛那人見狀大驚,正要用力回奪,徐自喜卻反手一掌擊在矛桿上,那人只覺得一陣大力沿著矛桿傳來,只覺得虎口一陣劇痛,手中矛桿已經把握不住,被對手奪了過去。其餘兩人趕緊上前揮刀要砍,卻被徐自喜搶入一人懷中,一掌擊在胸口,只聽到一聲悶響,胸口骨骼盡碎,頓時喪命,反手一推,最後那人一刀便砍在袍澤肩上,接著便覺得一陣大力從對方屍體傳來,也被徐自喜施展「隔山打牛」的功夫擊殺了。
使矛那人見徐自喜呼吸間便空手擊殺兩名袍澤,輕鬆之極,竟被嚇得呆了,連轉身逃跑都忘了,只是戟指指著徐自喜顫聲道:「你不是人,是鬼。」
徐自喜也不答話,他也知道若要將這數十名士卒盡數殺卻是決計做不到的,方才斬殺兩人看似輕鬆,他卻已經使盡了平生本事,那幾下內功,輕功,身法,眼力若是差上半點,便會形成纏鬥,那時外圍的數十名士卒湧上來,不要說揮刀舞槍,便是用擠也可以把自己擠死了。他方才故示之以虛就是為了看出敵眾中的首腦在哪裡,呂方這次遣來的士卒為了不露痕跡,穿著的甲冑全去除了標記,害的徐自喜方才看不出誰是軍官,方纔他看到隊正下令,哪裡還不知道這便是對手的首腦,雙掌猛然發力,將那兩具屍體猛地向隊正方向推去。
那隊正能夠在旗下精兵當得首腦,自然有幾分本事,橫刀在胸前,向後退去,兩旁的士卒自然伸出長矛挑開屍首。那隊正正要下令手下上前圍攻,卻只覺得胸口一痛,低頭一看,卻是一根長矛貫胸而入,將自己釘在地上。
第066章 死戰(二)
陳允站在土丘上,正看著同行的親兵圍攻陸翔,他是個自視極高的人物,上次著了故友陸翔的計謀,誤捕了王佛兒,在呂方面前大丟顏面,外表雖然好似並不在意,內心卻是恨之入骨,所以這次領命伏擊陸翔,他打定主意,定要做的漂漂亮亮的,一雪前恥。本來想用強弩射殺,可惜這廣陵城乃是淮南的都城,防守嚴密,呂方能帶來的也不過百餘名親兵,像強弩這等軍國犯禁之器,只能偷偷帶入兩三具,陳允知道像陸翔這等高手,兩三具強弩與其一開始便現出,不如留到關鍵時候給他致命一擊,他又不想讓手下士卒損失太多,好顯出自己手段,所以才採用了這個圍而不攻的辦法,消耗陸翔的精力,自己在外圍養精蓄銳,尋隙一擊取其項上人頭,卻沒想到那陸翔先示以閒暇,誘得士卒上前,找出了首腦所在,轉眼之間便將隊正斬殺,下面圍攻的士卒一下子群龍無首,頓時亂作一團,眼看那陸翔左一抹,右一轉,便已經殺入了人群中,眼看便要衝出圍來。
陳允頓時一股無明火直衝頂門,他深吸一口氣,強自按捺下胸中的怒氣,長嘯一聲,從土丘上一躍而下,竟如同雄鷹博兔一般,已經越過包圍的人群,直撲向陸翔的頂門,要親手一舉將其擊殺。
徐自喜殺入人群中,此時隊正被殺,士卒們進退無據,已經無法如剛才一般彼進我退,將對手牢牢的圍在圈內,有的要退,有的卻要進,在徐自喜這等高手眼中到處都是空隙,指掌之間便殺了三人,一名資深的伙長見形勢不妙,大聲喝道:「隊正已死,這裡我官職最高,大伙不要慌,聽我指揮。」話尚未說完,便只看到眼前一黑,便昏死過去,原來是徐自喜聽到聲音,反手將奪來的一塊鐵甲葉擲來,正好射在人中上,頓時血流滿面,跌倒在地。
這下士卒更是混亂,在徐自喜面前不過還有兩三人,他正欲一口氣殺出重圍,逃出生天,卻只聽到一聲烈嘯,抬頭一看,只看到陳允竟飛撲而來,五指箕張,雖然離自己還有七八尺距離,可其掌風已經割的臉龐生疼,其勢猛烈可見一斑。徐自喜心知自己先是騎馬趕來,又與士卒廝殺許久,而陳允在一旁蓄勢已久,這含怒發出的一擊,絕非現在的自己能夠抵擋,可若要躲閃,便又被逼回包圍圈中,有陳允在其中,自己決計是無法再次殺出圍去了,他心思轉念極快,一探身子手臂便長了三分,一把將面前的那名士卒抓住,向陳允擲了過去。
陳允這一撲看似簡單,實在已經竭盡了一身武功的精華,他對故友的武功知根知底,算準了他的一切後招,無論是躲閃還是抵擋他都有辦法將其逼入死地,可眼前只看到一名人被扔了過來。陳允頓時一驚,若是旁的人物物品,憑他的武功,或是用掌力擊碎,或是反震,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可這確是呂方手下旗下的親兵,只要掌力稍重,立刻便沒了活路,若是死在陸翔手上,還可說是戰陣之上刀槍無眼,怨不得別人,可若是死在自己手上,在這眾目睽睽之下,如何說得過去。
陳允心念流轉如電,須臾間變作了決定,雙掌接過那親兵,順勢使了股柔勁,卸去了那股猛勁,才將其放在了地上,可也失去了截擊陸翔的機會,那士卒這下腳踏實地,在緩過神來,頓時只覺得雙腿一陣發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陳允剛放下那士卒,便又向陸翔撲去,此時陸翔剛剛將當面最後一名士卒斬殺,已經突出圍去,陳允看到這般情景,腳下不禁又加了幾分力,不自覺招數使得老了幾分,卻只見陸翔突然身體蜷縮,向後一倒,正好不但躲過了陳允的撲擊,還搶入了對方的空門,鑽入了陳允的胯下。陳允頓時大駭,他追擊陸翔心切,卻沒想到對方居然到了這時候還臨危不亂,圖謀反擊。凡是習武之人,從練武第一天起,便被告知要將對手的攻擊據於門戶之外,像胯下這等要害更是不用說了,更不要說陳允這等大家了,可他今日不知為何心浮氣躁,出手後便被陸翔牽著鼻子走,此時心中不禁暗生懼意,不假思索,雙掌下沉,護住胯下要害。
徐自喜倒在地上,也不起身,兩腿已經連環踢出,陳允擋開兩腿,可他招數已老,掌上力道已經不純,加之一般人手臂力量都遠遠不如腿力,終於被破開彷彿,小腹上挨了重重一腿,踉踉蹌蹌的連連後退。徐自喜一躍而起,一式「龍取珠」便向陳允攻了過去,這一招聽起來倒是雅致的很,其實十分狠毒,攻者左手在敵手面前虛晃,右手卻以陰掌攻敵小腹,若敵被左手吸引注意力,便著了右手的道兒,若敵方識破了,抵禦下面的陰掌,則左手的虛晃便可化為實招,變為龍爪手直取對方雙眼,「龍取珠」的名字便是來自於此,這招虛實相間,實在是利害的緊。那徐自喜出身世家,雖然習武多年,可生性謙和,與人動手時都留三分餘地,使得大半都是那些制人而不傷人的招數,像這招「龍採珠」只有在一個人練習時用過,和人對戰之時還是第一次使用,實在是其對陳允武功知之甚祥,知道他的厲害,好不容易今日有機會,便要痛下殺手,若能得手,將來刺殺呂方之時便多了一份希望。
陳允一身武功已經到了「神而明之」的境界,方才小腹挨了陸翔一腳,強自壓下傷勢,看到陸翔一招「龍採珠」殺過來,不假思索,一式「井欄手」已經橫擊過去,那「井欄手」本不過是尋常抵角之時的起手之式罷了,那莫邪都中數千人,只怕人人都使得出來,實在是極拙樸的招數。可陳允此時全身關節,節節貫通,由足跟發勁,由足至膝,由膝至腰胯,由腰胯至肩肘,待到雙臂擊出之時,只聽得骨節抨擊之聲彷彿悶雷一般。徐自喜聽到這聲勢便知道無論自己招數如何巧妙變換,只要碰到對方這雙臂橫擊,只怕自己雙掌立刻便廢了,他與陳允相交多年,自己練氣的頗得此人指點,雖說也知道對方一身氣功已經到了極高的境界,可從未想過像這般沛然莫御。
徐自喜見形勢已不可為,便要收招後退,卻只見陳允一式「井欄手」使到一半,竟然一個箭步跨到對手面前,手上已經化作當胸一拳搶入中門直擊過來。徐自喜只覺得勁風撲面,面上便如同刀割一般,趕緊雙手交叉,想要卸開對方的勁力,可一接觸對方的拳鋒,便覺得勁力大的出奇,竟是卸之不去,只得勉力提氣相抗,可對方的壓力竟如同長江大浪一般,一浪高過一浪,只壓得徐自喜雙臂骨骼咯吱作響,直欲折斷一般,可他也知道只要自己一鬆手,對方如此剛猛的拳勢直擊過來,只怕是全身骨骼盡碎,命喪當場的下場,只得拼盡全力相抗,只希望對手方才受的傷勢突然發作,自己才好脫得生天。
徐自喜陳允二人在這邊死鬥,後面的軍士已經追了過來,為首的一人雖然已經被徐自喜殺得寒了膽,可他看到陳允雖然身材矮小,可鬚髮擎張,滿面紫氣,宛如天神一般,反觀徐自喜,雖然身材相較高了許多,可被陳允壓得雙膝彎曲,幾乎就要跪在地上了,顯然優勢在自己這邊。看到這裡,那軍士大喝一聲,一矛便向徐自喜胸口刺去,定要將其釘在地上,為死去的袍澤們報仇。
徐自喜正竭力抵抗著陳允的拳力,他已經廝殺了近小半個時辰,只覺得額頭上的汗水如水一般流下來,胸口的心臟跳得越發激烈,知道這是力竭的先兆,正惶急間,看到那軍士一矛刺來,心下叫苦不迭,只得猛的一咬舌尖,激起潛力,奮力推開陳允的拳力,正要橫臂撥開長矛,卻只覺得一陣無力感,只得側身躲避,那長矛已經刺中肩膀,徐自喜藉著這疼痛激起的最後一分力量一掌擊斷那矛桿,反身便要逃走,卻只覺得背上一沉,接著便是一陣劇痛,喉頭一甜,一口鮮血便噴了出來,原來背上已經挨了陳允一掌,此時徐自喜神智已經不太清楚,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要活著逃出去,為家人報仇。」也不回頭,拚死向前衝去。
陳允起步要追,卻覺得小腹一陣劇痛,知道方纔那一腳傷勢不輕,自己又強自發力猛攻,只怕傷勢已經加重,便停住腳步,將手指塞入口中,吹了一聲口哨,幾乎在同時,傳來兩聲弦響,那徐自喜條件反射般的往道旁一撲,躲過了一支弩矢,另外一支弩矢卻從背後直貫而入,徐自喜撲到在地上,卻手腳並用,爬上了前面的土堤,接著便滾了下去。待到一眾士卒擁著陳允爬上土堤,徐自喜已經不見了,土堤下便是奔流的水流——徐自喜已經落入邗溝中去了。
陳允臉色鐵青,身旁的一眾軍士一個個臉上也毫無人色,他們都是死屍堆裡摸爬慣了的主兒了,可像徐自喜這般難纏的人物,可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時,遠方傳來一陣人聲,遠遠看去依稀可以看到火把,此時天色已經晚了。剩下為首的一名伙長試探地問道:「陳先生,沒有得到那賊子的首級,我們是下水找尋,還是先撤。」
陳允自言自語道:「這人挨了我一掌,又挨了一矛,一記弩矢,只怕已經死了,就算不死,像這等重傷,久戰之後,在這初春的邗溝水中,還能逃得出來不成?倒是若來人找到把柄,倒是麻煩的很。」想到這裡,他立刻便有了決斷,下令道:「你們快將死去弟兄們的屍體收好,還有兵刃也要收回,莫要拉下半點曝露身份的物件,然後一同撤走。」
「喏!」一眾士卒趕緊收拾好,不過片刻功夫,一行人便離開了這裡,只留下雜亂的腳印和少許血跡,彷彿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般。
第067章 遺患
陳允一行人離開後不久,十來個人便趕了過來,領頭的也是熟人,正是幾日前在楊行密府上為呂方帶路的那名壓衙徐溫,一旁站著一名身著葛衣的中年漢子,正小心的稟告:「小的是附近張村人氏,今日家裡釀的新酒好了,便裝了些想來送給觀裡的道爺嘗嘗,誰知道離這裡還有半里路便聽到廝殺聲。一看,好不了得,卻是數十名軍漢圍殺一人,小的不敢多做停留,怕讓他們察覺了,趕緊趕來向太尉通報,還請太尉明察。」那中年漢子見場中空無一人,生怕自己的行為惹怒了徐溫,治自己一個所言不實,欺瞞官軍之罪,俗話說:「官字兩張口,怎麼說怎麼有。」這些官府中的人物,想要收拾自己一介貧民還不跟捏死只跳蚤一般輕鬆,想到這裡,那漢子對徐溫的稱謂也一下子變成了武官之首——太尉。
徐溫臉上卻並無怒色,低聲問道:「你說數十名軍漢圍殺一人,那你是如何知道他們是軍漢不是劫財的盜賊,莫非他們衣甲上有什麼標記不成?」
那漢子陪著笑臉,回答的越發小心起來:「小的離得甚遠,倒沒看清什麼標記,只是那些軍漢身上都披甲帶盔,有七八個好似還是山文鐵鎧,盜賊哪有這麼好的軍器,再說這裡離廣陵城也不過十餘里的路程,軍爺們巡查如此得力,便是偷雞盜狗的小賊都沒有,哪裡還會有這麼大股的盜賊。」
徐溫被那漢子不輕不重的捧了一下,俗話說「千穿萬穿,馬屁不穿。」臉上也不自覺有了三分笑意,他也同意那漢子的看法,倒不是真以為楊行密治理得力,廣陵城外也不拾遺,而是天下間哪有人人披甲的盜賊,還有山文鐵鎧,也太闊氣了吧。他今日帶兵士出城辦事回來,正好碰到這漢子氣喘吁吁的往廣陵城趕去,他問明了情況便趕過來查看,沒想到竟撲了個空,正猶疑間,一名散開查看的親兵稟告道:「徐校尉,看地上的腳印痕跡,只怕有廝殺的有四五十人,還有清理過的痕跡,腳印一路往南面去了,看腳印的樣子還趕得上,是否要追上去看看?」
徐溫搖了搖頭:「罷了,這幫人行動如此迅速,還披甲持兵,只怕不是好相與的人物,我們這裡也不過有十餘人,便是追上去也討不得好,也罷,你們便在四周好生查看一下,他們行事匆忙,應該會留下些痕跡。」
那士卒領命轉身而去,不過片刻功夫,便聽到有人喊道:「在道旁發現一具馬屍,馬腿上還有軍馬的印記!」
徐溫的臉色頓時大變,淮南軍中本就極為缺馬,騎兵丟失戰馬便是重罪,能夠騎馬的不是中高級的軍官便是信使,方才聽說只有一人被圍攻,軍官都有隨身護衛,莫非是帶有緊要消息的信使被殺了不成?想到這裡,徐溫的聲音中多了幾分焦躁:「快給我找,一定要給我找到足以證明死者身份的物件。」
徐溫突然好似想起了什麼,盯著身旁那葛衣漢子的眼睛問道:「你不過是尋常百姓如何認得出山文鎧的?」
那漢子見方纔還態度溫和的徐溫突然變了模樣,顫巍巍的答道:「這十幾年來,小的天天見到大軍打過來打過去,也長了不少見識,所以才。」
那漢子正說話間,突然不遠處的邗溝岸邊發出一聲驚呼,徐溫吃了一驚,趕緊快步趕了過去。待趕到河堤之上,在火光閃動下,一個人渾身濕淋淋的趴在地上,顯然是方才被軍士從水中拖上來的,只見其右肩上被一根折斷的矛頭貫穿,背上一隻弩矢深深沒入,只怕已經透入肺部了。
徐溫趕緊俯下身去,將那個人翻轉過來,想要看看是否還有氣息,卻只見那人臉上刀疤縱橫,在火光下好不嚇人。伸手在鼻下一探,居然若有若無還有幾分氣息,趕緊一面剝去那人身上的濕衣服一面對身旁軍士下令道:「你們快脫兩件干衣服來,給他換上,不然再過半刻,便一點活氣也沒有了。」
一旁的軍士們趕緊脫下衣服,一人說道:「這人可真是條硬漢子,受了這麼重的傷,可還能躲在水中,雙手死死抓住岸邊的一塊岩石,不被水流衝下去,人都昏死過去了,也不放手,真不知道他怎生做得到的。」
徐溫這才注意到那人雙手已是血肉模糊,想必便是剛才在水中被岩石磨破的,心中不禁惻然。待用衣服包好那人後,便吩咐手下砍些樹枝,做一個擔架,將其抬回去治療。
呂方今日從朱瑾府上回來,這幾日他天天都去請教騎戰之術,獲益匪淺。聽說成及被放回杭州後,錢繆也同意了與淮南軍休戰和議的事情,方才臨別前,他又向朱瑾重提了湖州長城縣的事情,朱瑾表示已經向楊行密提過,待錢繆議和使臣來時,楊行密便會提及,應該問題不大。這些日子,呂方諸事順利,又是少有的閒暇,心情不由得十分舒暢,待回到館驛,卻只見陳允滿臉沮喪,拱手站在自己面前,心下不禁一咯登:「莫非是刺殺陸翔的事情出了岔子?」心情頓時惡劣起來了。
呂方回到自己屋內,陳允也尾隨跟了進來,只有王佛兒侍立在一旁。陳允看了王佛兒一眼,一咬牙,上前斂衽行禮道:「屬下辦事不力,還請主公治罪。」
呂方搖頭苦笑道:「你不把事情原委說明白,叫我如何治罪?再說,你這事情是見不得人的,我治你的罪,又當如何將那罪名說出來呢?」
陳允聽了更是慚愧無地,於是將事情原委細細稟明,說完後便站在一旁,肅立不語。
呂方坐在哪裡想了一會兒,低聲問道:「若是常人,受了這等重傷,十成只怕死了九成,只是這陸翔不可以常人視之,此次沒能殺了他,想要再動手,可就難了。」
陳允一聲不吭,只是低頭站在一旁,呂方轉身對王佛兒問道:「佛兒,你以為該如何是好呢?」
王佛兒不假思索道:「在下以為使君乃一州刺史,古人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今在廣陵城中危機潛伏,還是早些歸去的好。至於陸翔的生死,這等細微的事情,自然有陳先生解決,主公不必分心。」
呂方擊掌笑道:「佛兒果然是言不虛發,發必有中。你說的是,這廣陵城中水混的很,像我們這種小魚,還是早點歸去的好,只是我們應該回去哪裡呢?」
呂方說話的時候,面朝著王佛兒,彷彿陳允不存在一般,陳允也站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彷彿入定了,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見一般。王佛兒看了陳允一眼,肅容答道:「自然是回湖州,主公莫非忘了自己的官職不成?」
「不錯。」呂方笑道:「佛兒,你明日隨我一同去拜訪潤州安使君,離開廣陵前,我有些事情要辦完。」說到這裡,呂方站起身來,拍著王佛兒的肩膀道:「佛兒,和你說話真是件很愉快的事情,很多很複雜的事情在你那兒,總會變得很簡單。」
王佛兒笑道:「屬下愚鈍,不如主公機變,只不過秉直道而行罷了。」
呂方聽到王佛兒的回答,不禁大笑道:「好一個秉直道而行,佛兒你當真是當世奇男子,我能得到你這等屬下,當真是我的福氣。」說到這裡,呂方自顧笑著走出屋去,屋中下王佛兒和陳允二人。
陳允上前兩步,躬身拜倒道:「王將軍胸懷寬廣,非在下能及。」
王佛兒伸手扶住陳允道:「主公欲成大事,麾下豈能無人,那事我也思量過了,先生所為並非一己私利,王某也孟浪了些,安仁義向我示好,我卻未曾與主母說明,也是有錯在先。」兩人說到這裡,相視一笑,先前之間的一些芥蒂,也消磨了許多。
次日清晨,呂方便帶了王佛兒,一同前去拜訪安仁義。那安仁義見呂方的時候,神情間卻是有幾分尷尬,顯然是想起了收買王佛兒不成的事情。
呂方也不客套,開門見山地說:「呂某今日來,所為只有一事相求,還望安兄應允。」
安仁義聽了一愣,臉色頓時有些猶疑,思量了片刻,方才一咬牙答道:「任之請說,只要愚兄辦得到,自然應允。」
呂方聽了,起身拜了一拜,笑道:「所為的不是其他,我在湖州那邊已經安定下來了,便要將妻小搬過去,佛兒也要同去,還有些田產店舖變賣,婢女奴僕,想要一同帶走,還請安兄應允。」
安仁義聽了一愣,答道:「這是當然的,不過此時是你的家事,又何必相求與我?」
呂方笑道:「只是佛兒走後,莫邪都中許多士卒都在丹陽定居,田宅也在其中,那時縣中官員換了,還請安兄看在小弟面子上,照顧則個。」
安仁義聽了又驚又喜,他當年收買王佛兒也不只是為了王佛兒一人,大半是為了留在丹陽的莫邪右都的三千精兵,此時聽呂方的意思,竟是要將那些士卒都留在丹陽,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起身問道:「聽賢弟的意思,莫非不將莫邪右都的將士帶走?」
呂方笑道:「不錯,那些將士剛剛安定下來,有了田宅妻小,我又如何忍心強行將其帶走,若有人願意隨我一同去湖州也就罷了,否則我也不強迫,再說湖州那邊土地大半都是豪強所有,也沒有那麼多多餘的空閒田宅安置他們。」
第068章 回鄉
安仁義聽到這裡,臉上已是堆滿了笑容,口中只是說著:「賢弟這般行事,讓愚兄好生欽佩。」
呂方卻拱手答道:「安兄如何這般說,若非當年大哥收容與我,將我與降兵安置在丹陽,呂某豈有今日。今日所為不過報大恩於萬一罷了。」說到這裡,呂方轉身對身旁的王佛兒叱道:「你這廝好生不懂事,安使君降階交好與汝,你卻那般不識抬舉,險些傷了我們兄弟間的情誼,還不快向我大哥謝罪。」
王佛兒趕緊站起身來,斂衽謝罪,安仁義臉色微紅,伸手制止王佛兒下拜,道:「罷了罷了,也是我酒後孟浪了,佛兒忠心侍主,何罪之有。」
王佛兒卻還是躬身拜了三拜,方才回到呂方身後侍立,呂方肅容道:「小弟當年南下之時,麾下數千士卒,可囊中羞澀,無立錐之地,兄長讓出丹陽與我,呂某方能有今日境地,所謂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安兄也。楊王外放我為那湖州刺史,事情原委兄長也是清楚地,並非賞功酬勞,現在我雖名為刺史,可手中不過一縣之地,強敵便在身側,手下將士們枕戈而眠,披甲而耕,哪裡又及得上在丹陽時。楊王所為無非是顧忌兄長雄武,剪除羽翼,免得禍生腹心罷了。我出發之前,將吏家屬,輜重細軟皆留在丹陽,乃是信重兄長,以為若有萬一,妻小也有所托,實無貪戀實利,不肯交還的意思。今日所為,也是為了防止小人細言,離間和兄長的情誼的緣故。」
呂方這一席話說完,安仁義已是滿是通紅,他想起前些日子聽蘇掌書所言,招誘呂方麾下壯士,收買王佛兒所為,而呂方卻以怨報德,將留在丹陽的將士留給自己,不由得起身抓住呂方的手臂道:「安某昔日所為實是受了小人挑撥,昏了頭腦,尚喜遇到佛兒這等板蕩之臣,未曾壞了我等兄弟情誼。吾與任之雖非親身骨肉,但好男兒意氣相投,又何必須要一母同胎,將來某家若再有做了半點對不起任之的事情,自當不為人子。」說到最後,安仁義咬破手臂,依照胡人的風俗,指著傷口對天發誓起來。
呂方趕緊撕破衣袖為安仁義包紮,一時間兩人氣氛融融,正在此時,屋外有親兵通報,說呂方館舍中有人來報信,有要緊事情請回到館驛。
呂方聽了,在這廣陵城中,多事之秋時,也不敢拖延,趕緊起身告辭,安仁義也不挽留,起身將其送出大門外。
送走呂方後,安仁義回到屋中,在一旁等候已久的蘇掌書見他心情不錯的模樣,試探著問道:「不知今日呂刺史來訪所為何事,使君如此開心。」
安仁義臉色卻突然陰沉起來,指著蘇掌書叱喝道:「任之將留在丹陽的莫邪右都轉至我潤州轄下,你這廝任性妄為,險些毀了我們兄弟情誼,若非看你這些年來做事還勤勉的很,今日便要取你的項上人頭。回潤州後,你便回家中閉門思過吧,莫要在我幕中來了。」
蘇掌書一下子被安仁義的怒罵給嚇呆了,正要開口分辨,安仁義卻一甩袖子,自顧進屋中去了,把他一個人撂在院中,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尷尬萬分。
呂方一路急如星火趕回住處,卻只見呂之行滿臉惶急在堂上來回走動,心中不禁咯登一下,莫非是他在楊行密府上得了什麼要緊消息,通報自己不成,正要屏退左右,卻只見對方搶到自己面前,滿臉都是悲慼之色,悲聲道:「任之,父親傳信來說病勢沉重,臥床不起,只怕,只怕已經不行了。」說到這裡,呂之行一把抓住呂方手臂,竟失聲痛苦起來。
呂方聽了這消息不禁一愣,也不禁悲從中來,自己自穿越以來,由一介莊客發展到如今一州刺史,呂家的族長呂深實在是有大恩與自己,力排眾議支持自己在莊中重新分配土地的改革行動,不嫌自己身份低微,將長女呂淑嫻許配給自己,可以說,若無此人,只怕呂方現在最多不過一個莊客頭目,哪裡有今日的風光。可他此時派人傳信而來,只怕是有要事托付於自己,想到這裡,呂方拍拍正在痛哭的呂之行,安慰道:「大兄,這是淑嫻那裡你可有派人通知,泰山信中可還有說些什麼要緊事?」
呂之行接到這個消息,父子連心,悲慼自然非呂方這等兩世為人的所能比擬,這下被呂方一提醒才回過神來,答道:「父親信裡說了,丹陽姐姐那邊他也派了信使前往,丹陽與廣陵不過一江之隔,恐怕明日早上也到了。信你也看看吧,我現在神思迷亂,實在是做不得事情了,你心思細密,還是多打些主意吧。」說罷,呂之行從懷中取出一封帛書,遞給呂方。
呂方接過書信打開一看,果然是呂深的筆跡,大概意思是自己病重,已經離大限不遠,能有子女如此,本已無憾,只是呂氏族中事務繁多,又位處淮上四戰之地,不得不多做考慮,最後幾句話是專門寫給呂方的,說他雖非自己親生,但在他心中便如自己兒子一般,請他務必要親身前往一趟,如此云云。
呂方合上書信,微微一想,已經大概明白了呂深的意思,昔日自己在淮上時,莊中兵農合一的體制,統兵作戰,大半都是自己所為,加上呂家的深厚勢力,壓的其他六家抬不起頭來,可後來自己去了丹陽,王俞有了徐城鎮守使,屯田中郎將的官職,有了這個憑借,他招撫豪強,收容流民,這幾年來在莊中將呂家壓得抬不起頭來,呂深在莊中也不過是倚仗自己的資格勉力支撐罷了,他本可以到丹陽或者廣陵那裡享清福,可他薑桂之性,到老愈辣,無論如何也不遠拋下家業離去,這信只怕是他臨死前最後的一招。
想到這裡,呂方先吩咐手下扶呂之行下去休息,接著便派親兵首領徐二持自己兵符前往丹陽,調兩百精兵來,和呂淑嫻一同前來,他知道這次前去,便是要和那王俞相鬥,這個舊友他是極為瞭解的,深沉陰狠,自己在淮上時,倒還收斂些,自己去了丹陽後,此人招募莊中及豪強流民中的勇士,以為義子,以此憑借,對上在朱延壽那裡成為親信將領,對下聚斂土地,修建塢堡,光是他一人名下千人以上的塢堡就不下十處,自己上次派人去淮上募兵,只怕已經對他得罪不輕,雖說幾日前,他剛剛來自己府上拜訪,可也說不准到了他的地盤上又會怎麼行事,還是小心為上。
呂方安排好事情,便起身前往節度使府上,將岳父病重垂危的事情敘說明白,說要趕去看望,一直忙到天黑方才回到家中,只覺得渾身骨頭都要散了,一頭躺倒床上,昏睡不提。
兩日後,呂方便和呂之行、呂淑嫻一行人,約有三百餘人,乘船沿著邗溝直上淮河,然後沿著淮河西向,經過楚州、泗州一路往徐城方向去了,這江淮之間水路縱橫,雖說陸路看上去路途近些,可是一路橋樑失修的不少,還不如做船由水路行的既舒服又快速。
一路上,呂淑嫻和呂方二人自出兵湖州以來,已有一年多未曾相見,俗話說:「小別勝新婚」兩人本就情感甚篤,呂淑嫻雖說深沉大度,非尋常女子那般好妒,但內心對呂方寵愛沈麗娘,連出兵湖州都帶在身邊,還有了身孕,心中也頗有些不喜,時常使些小性子,呂方心中也有數,小心撫慰,定要使得呂淑嫻轉喜為怒方才罷休,這一路上倒不像奔赴病危父親的路途,倒有些像出遊的年輕夫婦。
一日,船隻已經逐漸接近了徐城地界,呂淑嫻看著岸邊熟悉的景色,呂方從艙中取了見袍子披在她身上,道:「這三四月間,最易受風寒,江上風大,你還是多披件衣服為好。」
呂淑嫻緊了緊身上的長袍,幽然歎了口氣。呂方在一旁勸慰道:「父親平日多行善事,些許病勢定然已經好轉,淑嫻還是莫要憂心為是。」
呂淑嫻搖了搖頭,轉過頭來看著呂方的眼睛:「我卻不是擔心父親的病症,一來生死有命,非我等凡人所能左右,再說父親年歲已過六十,已不為夭,其餘事情有任之你處理,定然沒什麼問題。我卻是在想,若是你未曾出來當這勞什子官職,和我兩人都留在莊中,是不是會比現在開心的多。」
呂方被呂淑嫻明亮的眼睛看著,突然覺得一陣慌張,轉開臉去強笑道:「這世間事哪有那麼多如果的,我都已經出來了,還能怎麼樣,淑嫻莫要這般胡思亂想了。」
呂淑嫻看到呂方的模樣,苦笑道:「你還是老樣子,一旦碰到為難的事情,便這般模樣。」她頓了一下,指著不遠處的一條漁船道:「我卻寧願和你就像那漁船上的人一般,一同打漁,一同種田,一輩子在一起,哪怕只有粗衣淡食,可你卻只有我一個,我也只有你一個。」
呂方聽到這裡困窘無比,口中吶吶,渾然沒有平日裡的機變模樣,可卻一個字也吐出不出來。
呂淑嫻也靜默了半晌,低聲道:「算了,像你這樣的男子,如同潛龍一般,又怎麼會一輩子在這鄉下打漁種田呢?總有一日要立於萬人之上的,這些不過是一個小女子的瘋話罷了,任之,你知道我為何當年一眼就看中了你嗎?」
呂方搖了搖頭。呂淑嫻笑道:「你那時每日在田里勞作,累的直不起腰來,渾身都是泥土,可和任何人打交道,都是兩眼平視對方,既沒有瞧不起,也沒有討好的意思,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樣的男人。」說到這裡,呂淑嫻兩腮微紅,顯然想起來過去兩人初見的日子。
呂方也笑了起來,此時的他心中再無平日的那些權謀機變,說不出的純淨自在。呂淑嫻此時突然問道:「沈家妹子有了身孕,你是希望弄璋還是弄瓦?」
呂方聽了一愣,原來《詩經》裡有「乃生男子,載寢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乃生女子,載寢之地,載衣之裼,載弄之瓦」的詩句,古人便以弄璋代指生男孩,弄瓦代指生女孩。呂淑嫻這一問,呂方也不知道怎麼回答,畢竟呂淑嫻是正妻,卻只有一個女兒,沈麗娘身為妾室,卻生下兒子,古人有「母以子貴」之說,「七出」裡也有「無子」之說,而且《唐律》裡面有明文規定:「妻子五十而無子者,聽立庶為長。」呂方想到這裡,只得笑道:「生男生女是老天注定的事情,我希望什麼又有什麼用。」
呂淑嫻看了呂方兩眼,歎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的心思,罷了罷了,天下間男子豈有不想有個兒子的,更何況你打下了偌大基業,若是無子,豈不是便宜了別人,我只希望沈家妹子多生幾個兒子,也好過繼給我一個,免得我老來無子,落得個沒下場。」
呂方滿臉羞愧答道:「淑嫻說的哪裡話,你是正妻,麗娘生下的兒子也要叫你一聲娘,莫要胡思亂想,免得傷了身子。」正勸解間,只聽到船頭將士一陣歡呼,原來前面趕過來一條快船,打著呂家的旗號,正是前來迎接的船隻。
第069章 內亂
呂方微微一沉吟,轉臉看了看旁邊妻子的臉龐,滿是期盼的神情,便下令道:「讓他進來吧,都是鄉里鄉親的,莫要怠慢了。」說完後,呂方起身從一旁取出一件青綢袍服來,披在呂淑嫻身上,笑道:「富貴不還鄉,如衣錦夜行,淑嫻平日節儉,今日卻莫要自苦了。」
呂淑嫻聽了一愣,正要推辭,卻看到呂方笑容裡大有深意,她與呂方兩人做夫妻已有近十年了,心意間早已相通,立刻便明白的丈夫這般做的意思,便順從的穿上了官袍冕冠,呂方也穿上四品緋色官袍,戴上烏紗便帽,端坐在椅子上。
艙內二人準備停當,只聽到艙外有人通報聲,呂方隨口吩咐進來,只見艙門推開,進來一條短衫幹練漢子,一下子看到呂方夫妻二人身作官袍,威儀非凡,臉上頓時現出又驚又喜的神情來,趕緊俯身跪在地上,磕了兩個頭,道:「小人參見小姐,姑爺,總算盼到你們回來了。」話音最後竟帶了一絲哭音。
呂淑嫻趕緊起身攙扶,嗔道:「十七叔,你這是作甚,算起來你還是我叔叔輩的,這等大禮我和任之哪裡受得起。」原來此人姓呂名沖,是呂淑嫻的遠房叔叔,算起來,在族中這一輩裡排行十七,唐時便以十七叔稱呼,為人精明幹練,呂方和呂之行走後,呂深便將其倚為心腹,這次便派了他來迎接呂方夫妻二人。
呂沖卻不敢讓呂淑嫻攙扶,膝行退了兩步,方才站了起來,笑道:「受得受得,看這官袍,姑爺至少也是五品的高官了,小姐也是命婦,又如何受不起,這下可好了,族中的事情總算有人做主了。」
呂淑嫻聽了一愣,連忙開口詢問,原來自從呂方等人南下後,王俞在莊中勢力越發龐大,呂深仗著自己資格威望還能勉力支撐,王俞對其還有幾分忌憚,可自從去年冬天,呂深感了風寒,身子骨便一日不如一日了,眼看大限之日已是不遠了。呂方南下後,雖然呂家沒有王家發展迅速,可招募的流民,依附的豪強也不在少數,加上依照呂方的遺法料民練兵,壯丁已經不下四千人,已是淮上少有的大塢堡,眼下呂深便要故去,呂家一族中便有人跳了出來,說族長臥床不起,嫡子又不在家中,要替他代管呂家一族的事務。
呂淑嫻聽到這裡,玉容凝霜,沉聲問道:「十七叔,這個不識好歹的傢伙是誰?」
呂沖罵道:「還能有誰,還不是老五那個豬油蒙了心的傢伙,也不知道自己能吃幾碗乾飯,竟然敢來搶小姐和公子的家業,若不是姑爺的本事,只怕莊中大夥兒的骨頭都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這呂沖雖說是呂淑嫻叔叔輩,可實際年齡比呂方還小了七八歲,脾氣火爆的很,說道這裡,禁不住啐了一口唾沫到艙內地板上。
呂方微微一皺眉,卻看到呂沖和呂淑嫻的眼睛都盯著自己,笑道:「之行兄弟還在後面船上,這事可不能撇下了他,待他來了,一同商議才好。」
說到曹操,曹操便到,外面便傳來呂之行的聲音:「莊中是何人來了,有什麼消息,快說與我聽聽。」
呂之行進得艙來,卻看到屋內呂淑嫻和呂沖二人臉色激憤,呂方也沒什麼好臉色,以為父親出了什麼事,一把抓住呂沖,急道:「十七叔,莫不是父親有什麼不好不成?」
呂淑嫻臉色一沉:「弟弟,坐到一邊去,聽十七叔說便是,都這麼大人了,怎的一點都沉不住氣。」
呂之行對這個姐姐倒是頗有幾分敬畏,悻悻然坐到一旁,呂沖又細細將事情原委說了一遍,那邊呂之行頓時跳了起來,喝道:「那廝竟然如此大膽,任之,還好你帶了三百兵來,待某家帶了將他的腦袋砍了,當作尿壺耍弄。」
呂方卻不說話,只是皺眉沉思,呂之行罵了幾聲,看到其餘三人都不說話,聲音也漸漸小了起來,過了半晌,呂方方才低聲問呂沖道:「十七叔,此事並不簡單,我的意思是,你在附近找一處隱蔽灣子,讓我的士卒在船上休整,淑嫻和之行你們兩人先前往莊中,我領兵在外靜觀其變。」
艙內三人聽了一愣,呂淑嫻反應最快,反問道:「夫君你的意思是後面還有人?」
「不錯。」呂方低聲道:「五叔那個人你們也知道,不過是個庸碌的田舍翁罷了,若說金銀財帛,田宅婢女,他的貪念的確不在他人之下,可若說奪取呂家一族族長之位,他豈有這等膽量,更不要說我和之行都手握重兵,他若無外援,論禮法又輪不到他,又豈會跳出來和之行奪這個呂家的族長之位。」
呂沖聽到這裡,頭點的跟啄米一般:「姑爺說的是,怪不得一下子這老五能攪起這麼大的聲勢,可為何外面的那人卻選了這個庸人,呂家比他有德有能的多得是呀?」
呂方笑道:「若是個有見識的,就未必會做這等替人火中取栗的倒霉事,再說選個蠢貨才好控制,若是個有本事的,只怕當了這族長,第一件事便要反口咬死那外援之人,畢竟借助外力來內爭可不是什麼好事。」
呂沖歎道:「姑爺果然好本事,前面三四里外便有個鰱魚灣子,除了秋天有許多人來打漁外,平日裡半個人也沒有,蘆葦蕩裡有條小路,到莊中也就十來里路,明日我弄兩條船裝滿來那個是運來,便是躲上個十餘日也無人知曉。」
呂方點了點頭,對呂淑嫻和呂之行說:「你們到了莊中,見機行事,且讓那廝囂張幾日,待佈置停當後,且讓他好看。」
呂家莊,自從呂方以假降計攻下濠州後,七家莊便在徐城一帶威名遠播,此地為四戰之地,近百里都無什麼人煙。於是呂深便領了呂氏族人從七家莊中遷出,另外擇了一處土地肥沃所在,招募流民,束武成兵,依照呂方舊法,不過數年時間,已經粗具規模,一座座房屋佈滿了小丘,小丘下便是尚未完全完工的壁壘和壕溝。
呂淑嫻姐弟二人剛進得院門,只看到父親正坐在堂前的座椅上,身形消瘦的驚人,衣服下面好似只有一副骨頭架子,只是一雙眼睛還如同往日一般有神。
看到這般景象,呂淑嫻姐弟二人胸中頓時一陣酸楚,搶上前去,跪在呂深身前泣道:「孩兒愚鈍,老父年高,竟不在膝旁承歡,實在是不孝之極。」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呂深看到這般景象,不由得歡喜的流出淚來,伸出手來撫摸了一會兒兒女的頭髮,便要伸手扶兒女起來,卻只覺得身上一陣乏力,不由得悲從中來,呂淑嫻姐弟趕緊隨著父親的手站了起來,侍立在兩旁。
「『日告耽瘁月告衰。形體雖是志意非。言多謬誤心多悲。子孫朝拜或問誰。指景玩日慮安危。感念平生淚交揮。』」呂深詠誦到這裡,不禁搖頭歎道:「好一個『子孫拜來或問誰』,尚喜呂某今日還認得出自己這兩個孩兒,也罷,我總要將賊子掃盡,勿留子孫憂方才能安心入土,淑嫻,任之可有同來。」最後那句話卻是對女兒呂淑嫻說的。
呂淑嫻左右看了看,低頭在父親耳邊低聲答道:「夫君聽十七叔說了後,以為此事幕後必定有人主使,便領兵在莊外靜觀其變,讓我們在莊中見機行事。」
呂深點頭笑道:「好一個呂任之,也不枉我這寶貝女兒當年下嫁與你,如此這般,我便放心了,可惜淑嫻你不是男兒身,否則有你在,那賊子又豈敢有覬覦之心。」呂深說到這裡,滿臉都是恨恨之色。
「夫君孤身一人,又入贅到我呂家,雖非父親骨肉,又有何區別:再說他才具勝我十倍,呂家能有今日,大半皆是他的功勞。」
呂深點頭歎道:「你說的也是,可到今日他也未曾有一子嗣,如今任之已為朝廷四品大員,必然要納妾的,若這般,將來只怕對你不利。」呂深說到這裡,臉上已滿是憂慮之色,這梟雄此時卻如同尋常父親一般,臉上滿是對兒女將來的擔憂。
呂淑嫻搖了搖頭,正要安慰父親幾句。呂深卻挺起胸膛,沉聲道:「待此間事了,我定要與任之好好談談,定然不能委屈了你,我拼卻了這條老命,也要為你辦成了這件事。」
正說到這裡,只聽到院外傳來爭吵聲,好似有什麼人要強行進來一般。呂深一家三人對視一眼,呂淑嫻走到院門前,高聲道:「院外何人喧嘩,難道不知道我父親身體不適,要好生靜養嗎?」
呂淑嫻話音剛落,外面的爭吵聲頓時停了下來,接著便有一個粗豪的聲音喊道:「是淑嫻侄女嗎?我是五叔呀,今日我尋來上等好藥,來送與大哥,這廝賤奴卻不讓我進去,這成什麼體統,難道我這親兄弟都不能見哥哥不成。」說罷,便聽到一陣推搡聲,一條粗壯漢子便衝了進來,臉上滿是粗鄙得意之色,身後跟著七八條精壯漢子,正是呂深的親生弟弟呂廉,原來呂家排行是諸房一齊排下來的,雖然呂廉排行老五,其實是呂深的同父異母兄弟,呂深父親只有三個兒子,老兒已經早夭,剩下的兩個便是呂深與呂廉二人,如此說來呂廉要求「代管」族長事務,倒也有幾分道理。
呂沖帶著幾名家丁跟在呂廉一行人後面,看到呂淑嫻站在院門口,臉色漲得通紅,對呂廉低喝道:「你這廝好不講理,我方才說族長有病在身,要好生靜養,你卻為何強衝進來。」
呂廉臉上卻滿是不屑之色:「我與族長是一父之子,骨肉相連,兄長有病,我為何不能前去探望,你不過是遠支罷了,家奴一般的人物,又憑什麼在這裡多言。」
呂沖聽了大怒,正要上前和他廝打,呂廉身邊那七八條精壯漢子立刻圍了上來,正在此時,卻聽到呂淑嫻道:「叔父,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我家夫君昔日制定法度的時候,便有說過,若觸犯法度,便是父子至親也不能輕枉,你若要見我父親,遣人通報,在外靜候便是,這般闖入是何道理,更不要說十七叔乃是莊中執事,你辱罵與他,便是不敬法度,可是要治罪的。」
呂廉被呂淑嫻這一陣話語說的頓時啞了,他本是個粗鄙無文的漢子,否則也不會為族長親弟,卻並無半分職事交付與他,今日他聽說呂淑嫻、呂之行二人回來了,便假借送藥為名,想要來探聽一下究竟,順便給他們一個下馬威,沒想到還沒進門便被搶白了一通,正想仗著身後那人的勢力用強發火,院內走出一人來,正是呂之行說道:「父親吩咐讓五叔進來。」
呂淑嫻聞言,轉身讓開一條路來,呂廉哼了一聲,一頓足走了進去,卻不復方纔那般囂張氣焰了。
第070章 家廟(一)
呂廉進得院來,對坐在屋門口的呂深唱了個肥喏,笑道:「兄長今日可覺得舒服些,小弟尋了些藥來,還請收納。」
呂深臉上倒是看不出什麼喜怒,揮手讓呂之行上前接過藥包,道:「老五費心了,這把老骨頭,也就是拖得一日算一日了,留在這世上也是圖受苦楚。」
呂廉笑了笑,隨口安慰了幾句,轉身對呂淑嫻笑道:「這次侄女回來,卻不知要住上多久,怎麼姑爺沒有一同回來?」
呂淑嫻正要答話,呂深卻接過話來:「任之身為一州刺史,事務繁忙,聽說湖州那邊又出了事情,這次就不能回來了,至於淑嫻這孩子,擔心我的身體,大概要住上一段時間再回去。」
「淑嫻這孩子果然是孝順,兄長還是有福氣呀!任之這麼做可就說不過去了,雖說他現在是朝廷命官,可好歹也是他的泰山大人重病呀,說句不該說的話,若不是兄長當年收留與他,還將愛女許配給他,只怕他早就死在哪條土溝裡了。」呂廉嘴上在大聲指斥不在場的呂方,可臉上卻忍不住露出喜色來,呂廉說了幾句,便起身告辭,說不再打攪兄長休息了,還請呂淑嫻姐弟過兩人來他家做客。
待那呂廉走出院門,呂之行恨恨的罵道:「這廝今日來定是來打探消息的,看他得知任之哥沒回來的那幅嘴臉,嘿嘿,我倒要看看攤牌時候那廝的嘴臉,想必是精彩的很。」呂之行說到這裡,竟忍不住笑了起來。
呂深靜靜地看了兒子一眼,呂之行的笑聲立刻啞了,看到兒子這般模樣,呂深禁不住搖頭歎道:「你都快三十的人了,可怎麼還這般輕佻,你五叔那點本事算得了什麼,若不是顧忌他身後的人,我反掌便可滅了他,你這般模樣,我又怎麼敢將偌大家業交給你。」說到這裡,呂深不禁頓足歎道。看到老父這般模樣,呂之行趕緊上前跪倒請罪。
呂深歎了口氣,輕聲道:「起來吧,若是生在太平年間,倒也無妨,可如今這等亂世,呂家偌大基業,像你是擔不起的了,若是你姐姐是個男兒身,那該多好呀。」
呂淑嫻上前給父親輕輕的捶了捶背,低聲安慰道:「弟弟也不過少了些歷練,胸中少了些城府罷了,大夥兒替他多看待點,也就是了,父親還是小心靜養為好。」
「也只好如此了,你們二人且在家中好生休息,再過四五天便是春分,祭祀谷神和呂家先祖的日子,我這族長病重,不能主持祭禮,那廝定然要做些動作,且看他如何行事。」呂深說到這裡,語音裡已經露出一絲殺機。
呂廉宅院中,滿是手持兵刃的精壯漢子,怕不下五十人。本來按照呂方昔日制定的法度,鼓勵百姓習武,家中鼓勵擁有短矛,長弓,佩刀等兵刃,但像盔甲、長槊,強弩等軍國之器則在軍械庫中保存,出戰時方會發放,可這些精壯漢子衣服下面鼓鼓囊囊的,稍微熟習軍事的一看便會發現竟都有披著甲冑,這可是違反法度的事情,若是論罪便是斬刑。
「這老賊好生難纏,竟然將他那一對兒女喚回來了,眼看便要開春了,天氣也一分分的暖和起來了,我今天看他氣色又好些了,若是他病痊癒了,定然要治罪於我,那可如何是好。」呂廉坐在案前,臉上滿是六神無主的模樣。
「呂叔又何必憂心呢?那兩人你又不是不明白,呂淑嫻乃是那呂方的妻子,總不能一直在這淮上呆下去吧,至於那呂之行,有幾分斤兩,你我還不清楚,有我兄長支持你,你就放寬心等著坐上這呂家族長之位吧,只是那時呂叔莫要忘了小侄,多分潤些好處。」說話的是一條矮壯漢子,臉上滿是諂笑,面容倒和那王家嫡子王俞有七八分相似,正是王俞的親弟王成,王俞去壽州朱延壽麾下做事後,他便做了權知徐城屯田使,執掌了王家留在徐城的剩餘實力。
「賢侄說的哪裡話,若我當了這呂家族長,自然以王押衙馬首是瞻,呂家這數千丁壯任憑押衙指揮。」呂廉聽說王俞支持他,心神才定了三分,立刻拍著胸脯向王成保證起來。
「如此便好,只是當真呂方那廝沒有回來,你可打探清楚了?」
「那是自然,他們親口說的,湖州那邊生變,那短毛賊趕著去了,再說那廝現在都是四品大員,要是回來,少說也帶了一兩百的親兵衛隊吧,這裡四周都有我們的眼線,又如何會看不到?」呂廉滿臉都是不以為然。
王成點了點頭,沉聲道:「既然如此,我們便在五天後的祭日行事,逼迫呂深將族長之位讓與你,那些各房長老也都收了我們的好處,也該讓他們出力了,我這裡還有五十精兵,到時候若是形勢不利,便以武力相脅,萬無一失。」王成說到這裡,看似忠厚的臉上現在滿是陰狠之色,原來乾寧三年,呂方派陳五和呂雄二人來淮上募兵,結果一下子將許多擔心為未來入侵的宣武軍淮上百姓招募走了,搞得後來王俞募兵時幾乎無兵可募,王俞氣的將王成大罵一通,結果王成就把呂方恨上了,趁呂深重病之機,打著兄長的旗號,收買呂家中的叛徒,想要一舉吞併呂家這數千莊丁,一雪前恥。
堂上二人商議停當,便分頭去佈置不提。
轉眼間,五日便過了,呂家祭祀先祖和谷神的儀式這幾日準備的緊鑼密鼓。古人云「國之大事,唯祀與戎。」古代中國家國不分,祭祀有團結人民,提高士氣的重要作用,其重要性幾乎和戰爭不相上下。呂家為方圓數十里數一數二的豪強,田畝數百頃,勝甲者不下兩千人,軍事實力已經不下於和平時期的州縣兵了,祭祀更是隆重無比,只見家廟中煙霧繚繞,供奉著呂家的歷代先祖的靈位,家廟外的廣場上黑壓壓的一大片人頭,全是呂家的低輩子孫。
由於族長呂深身患重病,其子呂之行便身著玄衣,代替其父祭拜祖先,其剛剛走到祖宗靈位前,擔任贊禮的長老正欲開口,卻聽到一個聲音喊道:「且慢!」
廟中眾人頓時往聲音的方向看了過去,只見一名白髮老者拄著枴杖慢悠悠的從人群中走了出來,這人姓呂名德,輩分比呂深海高一輩,如論年紀,只怕這廟中之人無人比他更大了,此人見識平庸,平日裡也很少說話,今日不知為何卻在這祭祀祖先的重要時候出言打斷,本來肅靜的家廟中頓時滿是疑惑的議論聲。
負責贊禮的長老見狀叱喝道:「祖先靈位之前,豈能喧嘩,還不肅靜。」
眾人靜了下來,他才對那呂德詢問道:「老公,家廟之中,有何事不能稍後再說。」
那呂德卻走到眾人面前,昂然道:「事關重大,又豈能等到以後再說。」
長老見狀眉頭頓時皺了起來,若是一個尋常子弟,這般亂來,只怕不等自己出口,其父便亂棍打出廟外了,可這老翁年齡如此之大,族中只怕以為首了,也不好破了他的顏面,只好歎了口氣,道:「既然如此,德公還是快些說吧,莫要誤了祭祖的時辰。」
呂德站在眾人之前,頓了一下枴杖,提氣大聲道:「這主祭乃是族長之職,呂之行不過是後生小子,豈有此資格,老夫以為還是換人為妙。」
那長老聽了,以為呂德老糊塗了,忘了族長呂深重病在身,上前答道:「德公,族長呂深重病在身,無法親身來家廟中祭祖,之行他代親父致祭,又有何不可,德公還是快些下去吧,莫要誤了時辰。」
呂德卻是脖子一梗,大聲道:「連祭祀祖先這等大事,都不能親身前來,呂深還有臉在這族長之位上,好生可笑,不如換個人吧。」
廟中頓時嘩然,眾人沒想到祖先靈位之前,家廟之中,竟然冒出這等事情來。呂之行聽到這裡,禁不住笑了起來,走到呂德面前笑道:「德公以為我父親無顏呆在這族長之位上,莫非你要來坐這個位置不成?」
「那怎生可以,老夫年邁力衰,如何能做得這族長。這淮上危機四伏,我呂家定要選一個年富力強的有能之人方能保證宗嗣綿延。」呂德肅容答道。
呂德這話說的大義凜然,聽起來又頗為在理,廟中的各房子弟紛紛暗自點頭,有與呂深交好的便大聲道:「德公說的也有道理,既然如此,便讓之行兄弟繼任者族長之位吧,子承父業,倒也順理成章。」
那呂德卻搖了搖頭,道:「呂之行在廣陵楊王那裡當差,只怕一年也回不了淮上幾日,這裡對岸便是宣武兵出沒的地方,如何能行,還是另外選一個德高望重的來任這族長之位為好。」
眾人又說了幾個人選,呂德都以這樣或者那樣的理由否決掉了,到了最後,有人不耐煩起來,大聲道:「這個也不行,那個也不行,德公倒是說一個行的來聽聽。」
呂德也不著惱,笑道:「我以為呂廉便不錯,挺適合這族長之位的。」
第071章 家廟(二)
眾人又說了幾個人選,呂德都以這樣或者那樣的理由否決掉了,到了最後,有人不耐煩起來,大聲道:「這個也不行,那個也不行,德公倒是說一個行的來聽聽。」
呂德也不著惱,笑道:「我以為呂廉便不錯,挺適合這族長之位的。」
廟中眾人頓時嘩然,有人大聲反對,也有人振臂支持,廟中人都是呂氏一族,可爭吵起來,脾氣暴烈的都開始擼起袖子廝打起來,還好在祭祀之時不許帶兵刃進來,否則只怕已經見血了。
站在呂之行身後的呂沖脾氣本就暴躁的很,聽了呂德的話,幾步衝到對方面前,大聲喝道:「你得了那廝多少好處,竟說出這等沒良心的話來,老五既不能治軍,又無德望,憑什麼當這族長之位。」
呂德見呂沖說話這般無禮,臉色頓時氣得通紅,頷下的白鬚都抖了起來,指著呂沖喝道:「你這廝竟敢不尊長輩,在廟中如此無禮,成何體統。」
廟中支持呂廉那邊的人頓時符合起來,一時間聲勢竟頗為壯大。這些人有些是受了呂廉重賄,又聽說王俞在背後支持,現在那王俞在朱延壽下頗為得寵,在徐城一帶可以說是說一不二的人物,這說法不由得他們不在意;還有些則是考慮到呂深一對子女都不在身邊,若論親疏呂廉卻是最近,兄終弟繼倒也說得過去,所以也出聲支持。
廟中正爭吵的厲害,卻聽到一人道:「你們吵來吵去,怎麼不聽聽五叔自己的意思呢?」眾人覓著聲音看過去,說話的卻是呂之行,只見他臉上平靜的很,嘴角邊還有一絲令人玩味的笑容。
呂廉正站在人群中,努力記憶著那些反對自己擔任族長的人的名字,下定決心待到上台後好生收拾他們,卻看到大伙的眼光突然又集中到自己身上了,心中頓時慌亂了起來,眼神散亂,左顧右盼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卻聽到上首贊禮的長老大聲道:「老五,之行賢侄方才說,要問問你是否願意繼任族長?」
呂廉咳嗽了兩下,稍微定了下神,按照昨日事先準備的話背誦道:「某才疏識淺,本來是擔不得這等重任的,只是兄長重病在身,之行賢侄又在外有要事在身,我這親兄弟的還能躲開不成。俗話說:『當仁不讓』,這個關頭,我也只能勉力擔起這幅擔子了,諸位在場都知道我老五有幾分斤兩,將來做不好的地方還請幫一把手。將來之行若是回來了,我自當退位讓賢。」
呂廉這番話說完,廟中人頓時安靜下來了,方纔那些反對的人臉上也不禁現出幾分猶豫。他這番話說得頗為在理,的確現在這種緊要關頭,呂家若想在淮上這個四戰之地生存發展下去,就需要一個領頭人,內部是絕不能出問題的,呂廉雖說以前看來見識庸碌,貪財好色,可現在這幾句話說得有禮有節,好似突然變聰明了一般,有些想的更深的卻想該不會此人被兄長壓著多年,裝出一副好醇酒婦人,無有大志的模樣,省得兄長防備,等到今日總算爆發出來,不說別的,光這隱忍的功夫就非同小可,心中不由得更是給呂廉加了幾分,畢竟現在要的是一個有能的帶頭人,只要他真有本事,其他的東西也可以睜隻眼閉只眼了。
那長老看了看廟中眾人逐漸由驚訝,不解,疑惑,變為接受和平靜,便對呂之行道「之行賢侄,德公說的也有幾分道理,這祭祀祖先的時辰快要到了,不如今日先讓老五主祭,族長的事情,待到今日祭奠結束後再做打算可好。」
一旁的呂沖聽了,幾乎跳了起來,大聲喝道:「這怎麼可以,之行,那廝明擺著是要搶族長之位呀,他何德何能,能在眾人之上。」
那邊的呂廉聽了,幾乎給氣歪了嘴,暗中罵道:「待到事情了了,定要給這小子好看。」他正腹誹間,卻聽到呂之行的聲音:「十七叔,祭祖大事要緊,今日便讓五叔上來主祭吧,你且到你房裡去,莫要亂了次序。」
呂沖臉色不豫,可看呂之行神色堅定,也只能恨恨的回到自己房裡去了。呂廉得意地走到眾人面前,正要上前到取了酒杯,要灑在地上祭祀谷神,卻聽到後面有人大聲道:「且慢,在下以為還是換個人為好。」
眾人頓時亂了起來,那贊禮的長老皺眉道:「是何人出言反對,為何方才不說,誤了時辰可不是鬧著玩的。」
呂廉轉過身來,一張黑臉已經氣得幾乎變成紫色,只見人群讓出一條路來,當中走進一人來,身形魁梧,手中提了一柄鐵錐,怕不有四五十斤重,廟中已經有不少人認出正是昔日淮上群盜中有名悍勇的王佛兒,可他投入莊中後不是已經隨呂方一同南下了嗎?莫非那人也一同回來了不成?眾人的心中的天平頓時又擺動了起來。
呂廉看到王佛兒偉岸的身形,一張紫臉頓時變得慘白,口中連聲喊道:「這廝不是呂家族人,憑什麼到家廟中來,快來人將他趕出去。」可他嘴巴說的硬,人卻不住後退,目光游離,已經在尋找退路了。
「五叔說的有理,倒是我欠考慮了,佛兒,你快退到門外去,傳我的軍令,今日不得我的允許,不許一個人離開這家廟。」王佛兒身後突然轉來一個人的聲音,眼尖的這才看出來原來王佛兒身後還站著一人,只是王佛兒體型過於魁梧,竟然將身後那人遮掩得嚴嚴實實,眾人又被王佛兒的出眾形貌所懾服,竟沒有注意廟中還進來了一人。
王佛兒躬身應了一聲,走出屋外,大聲將呂方的軍令複述了一遍,屋外頓時傳來數百人的齊聲應和聲,夾雜著兵器和甲冑的碰擊聲,竟然不知什麼時候這呂氏家廟被數百精兵給包圍了。王佛兒下完指令後,一屁股坐在廟門口的台階上,隨手將鐵錐往一旁一擲,頓時傳來一聲悶響,好似砸在廟內眾人的心頭一般。
呂廉方纔還在尋找逃跑的路線,可聽到外面都是呂方的士卒反而定下心來,他知道今日若要逃生,只能在死死咬住一個「理」字不放,畢竟在自己背後還有王俞,在這淮上,想必呂方手下士卒也不會太多,還是不能亂來吧。想到這裡,他搶上一步,大聲道:「任之你這是做什麼,今日是呂氏一族的祭祀大典,你雖說並非我兄長的親生兒女,可現在也姓呂了,這般帶兵包圍家廟是和道理,難道你忘了莊中法度,莊中持刀兵私鬥者死罪,未得長老院允許,領二十人以上者,也是死罪?」
廟中眾人的臉色頓時精彩起來,原來這些法度都是呂方自己所定,此時已經成了呂家莊乃至整個七家莊的共同法度,此時卻要看呂方如何作答。
「五叔好記性,這些年連個執事都沒讓五叔做,還真是長老們和小侄的失察,委屈五叔了。今日之事自然是小弟不對,可我卻要問問大伙,若是有人勾結外人,領兵入寨中,在這祭祖之日,圖謀不軌,又該當何罪麼?」呂方一開始說的時候滿臉笑容,聲音溫和,可越說聲音越大,到了最後,竟和叱罵無異。
呂廉聽到這裡,兩腿發軟,一屁股坐在地上,褲襠一濕,旁邊的長老頓時聞到一股臭氣,竟被嚇得大小便失禁了。
眾人聽到呂方的叱喝,聰明的已經依稀猜出了幾分,只見呂方轉身對王佛兒喝道:「將主事的那幾個傢伙推進來。」
屋外頓時一陣應和聲,立刻七八名如狼似虎般的軍士推進來三四個被綁的跟粽子一般的漢子進來,那些軍士身上滿是血跡,有幾個腰間還掛了幾枚齜牙咧嘴的首級,四周圍觀的呂氏族人禁不住紛紛向後退去,盡量離他們遠一些。
呂方道:「本來這是祭祖的好日子,在下不敢衝撞了神靈祖先,可這廝竟然勾結王成這惡賊,圖謀我岳父的族長之位,將五十名賊兵埋伏在廟後的樹林裡,想要一旦奪取不成,便以武力相脅,天幸祖先有靈,讓在下發現了這廝的毒計,才沒讓他得逞。還請諸位長老原諒任之的魯莽。」說到這裡,呂方拱手對眾人做了個四方揖,深深施禮。
這是外面的呂方親兵將一堆堆兵刃盔甲搬了進來,接著就是幾十名被赤手空拳的殘兵被驅趕到廟前的廣場上,眾人上前查看兵刃和那些殘兵,眼尖的已經認出了剛剛被帶進廟來的捆綁漢子裡為首的一個便是王俞的親弟王成,平日裡在徐城驕橫跋扈的人物,此刻卻鼻青臉腫地跪在地上,哪裡還有半份懷疑,紛紛回到廟中對癱坐在地上的呂廉大罵起來,連那呂德也轉過臉來揮舞著枴杖要打呂廉,口中練稱被這逆賊騙了。
第072章 蕭牆
正混亂間,卻聽到呂方朗聲道:「今日乃是祭祖的大日子,又是在家廟之中,若是沾了血腥,只怕褻瀆了祖先神靈,五叔的事情,還是等祭祖之後,依照法度處理的好。」
眾人聽了連連稱是,呂方揮了揮手,兩名親兵搶了上去,眾人讓出一條道來,將呂廉如同一條死狗一般拖了出來。長老看到時辰已近,趕緊吩咐眾人依照輩分排好,呂之行便替了父親主祭之位,先是祭祀谷神,接著便祭奠呂家歷代先祖,待到諸般事務已經完畢,已經到了正午時分,眾人都是又累又餓,有些年紀大的早已是勉力支持,只是心中還惦記著呂廉勾結外人,圖謀族長之位的事情,不願離去。
待到祭典完畢後,呂方便吩咐親兵將那呂廉還有俘獲的王家兵卒一同帶回家中,自己卻笑嘻嘻地站在家廟中,與莊中眾人談話。呂氏族人紛紛湊過來搭話,那些事先受了呂廉的好處的,心中最是不安,生怕呂廉將自己事先與其勾結的事情說出來,那後果可就不堪設想了,一個個臉上笑得幾乎都要開花了。便是沒有支持呂廉的,也擔憂呂方會如何處理被俘獲的王家的人,畢竟呂方事情了了便拍屁股走了,他們可要在這淮上王俞治下廝混,若是撕破了臉,倒霉的可是他們,都在小心翼翼的打探著呂方的口風。
呂方卻只是微微笑著,臉上毫無半份四品大員的驕矜,口中卻只是打哈哈,半點打實的話也沒有,直讓人心裡火燎燎的。
「任之賢侄,老夫都有幾年未曾見過你了,快讓我好生看看。」說話的是那呂德,只見他手拄著枴杖,兒子在一旁扶持著,十分衰頹的樣子,方才在廟中推薦呂廉的精氣神半點也沒了。
呂方上前一步,扶住呂德道:「老公,任之回來匆忙,未曾到府上看望,還望見諒。」
「數年未見,任之已是一州刺史,老夫卻發白齒搖,卻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任之了。」呂德說到這裡,搖了搖頭,滿臉都是意興頹唐的模樣:「我當真是老眼昏花了,竟沒看出來呂廉那廝的狼子野心,差點鑄成大錯,死後哪裡有臉去見祖宗,幸好今日有你在,看來這族長之位也只有像任之這等有德有能之人方能為之,大家以為如何呢?」說道這裡,呂德轉頭對四周眾人問道。
周圍受了呂廉好處地聽到呂德這番話,腹中無不大罵這廝果然是皓首匹夫,蒼髯老賊。一開始受了呂廉的好處,跳出來為他說話,後來形勢突變,立刻便將自己的責任推得一乾二淨,反過來賣身投靠,支持呂方這贅婿做族長之位,這等見風使舵的功夫果然是一等一的。可想到自己身上的把柄還都拽在呂方的手上,莫說自己收了呂廉的好處,就算真的是一清二白,「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就憑呂方的手段,想要呂廉咬誰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呂德話說完後,廟中靜了片刻,便響起了一片贊同聲。
「不妥,此事大大不妥。」人群中突然冒出一聲反對聲,顯得分外刺耳,眾人隨著聲音看去,說話的卻是呂沖。
話音剛落,呂德便搶上前去,身手倒是敏捷異常,指著呂衝到喝道:「今日若不是任之,我等都要成為呂家的罪人,你反對他當族長,莫非你也是呂廉那廝的同黨。」那呂德想在呂方面前立功心切,竟忘了先前在自己面前反對呂廉的正是這個呂沖。
周圍眾人自然也不甘於人後,圍上來同聲呵斥,俗話說:「千夫所指,無疾而死。」這廟中千人是沒有的,減掉一個零,百八十人是有的,只把呂沖氣的面紅脖子粗,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眼看呂沖便要坐實了這「呂廉同黨」的罪名,卻聽到呂方道:「在下贊同十七叔的意見,這呂氏族長的位置應由有呂家血脈的人擔當,我雖說也姓這個呂字,畢竟疏不間親,還是換別人的好。」
眾人聽了頓時傻了眼,他們揣度呂方的心思,花了這麼大力氣,卻沒想到呂方到了最後竟然拒絕了,費盡了心思拍的馬屁竟然拍到了馬蹄上,那呂德還不死心,轉過身來笑道:「淑嫻那孩子寬宏大度,深沉多智,又是呂深的長女,也可以繼任族長,你們夫妻一體,她做和你做又有什麼分別?」
呂方搖了搖頭:「天下豈有父親有兒子而讓女兒繼承家業的道理,呂之行兄弟不過年輕了些,可岳父大人不過身體不豫,照看著他兩三年還是沒問題的,這族長之位還是由之行兄弟繼任吧,大伙看這麼辦好嗎?」
眾人見呂方這般說,那些有把柄在他手上,暗想若是自己反對,呂之行記恨自己也就罷了,那呂方一翻臉,只怕立刻便以「呂廉同黨」的罪名拖了出去也不一定,趕緊齊聲同意;其餘的看這般情況,左看右看,呂之行也是個不錯的選擇,也紛紛附和了。
呂方見眾人都說贊同,笑道:「既然如此,那這事就定了,岳父大人也少了樁心事,只怕病也好得快些了。至於這樁事情,我詢問清楚後,再做定奪,至於王家的事情我會與王俞兄弟商量,定會處理的妥妥當當的,大伙莫要擔心。」
呂方最後一句話,觸動了眾人的心病,呂方嘴上雖然說得妥定,可聽者心裡無不惴惴,可也沒奈何,只得強笑著離去了。
呂沖見事情有了分曉,也算遂了他的心願,正想轉身離去,卻只見呂方走了過來,他方才發言反對呂方擔任族長,還有點尷尬,卻只見呂方斂衽行禮,趕緊側身讓開,口中連說:「如何使得。」
呂方神色卻十分鄭重,肅容道:「古人云,『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今日廟中人毫無風骨,唯有十七叔一人敢於據理力爭,任之欽佩之極,這數年來,岳父大人在淮上苦苦支撐,我雖在丹陽,也有耳聞,苦了他,也苦了你了。」
呂沖聽呂方這般說,臉色微紅,道:「那些都是應該的,今日之事任之莫要介懷,你才識過人,只是。」呂沖說到這裡便頓住了,顯然是不知如何說出自己反對呂方擔任族長的理由。
呂方擺手笑道:「你我投契於心,像這般做小兒女態般的解釋,十七叔是小瞧我了。」
呂沖聽到這裡,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呂深家柴房中,王成鼻青臉腫,被綁的跟粽子一般,倒在角落裡。一切都跟做噩夢一般,昨晚自己本來已經計劃停當,領著手下隱藏在呂廉提供的一處倉庫裡,就等著今日祭典之時,防衛鬆懈,配合呂廉奪取這呂家族長之位,他還準備殺兩個反對呂廉的呂氏族人,一來立威,二來給呂廉在族中下點眼藥,使其無法脫離自己的控制。卻沒想到呂方如同神兵天降一般,昨夜便夜襲,殺了自己個冷不防,結果自己和手下便在夢中稀里糊塗做了俘虜,自己的諸般計劃自然也成了空中樓閣。正思量間,便聽到屋外一陣腳步聲,緊接著柴房的門便被打開了,一陣陽光射在他的臉上,將已經習慣了黑暗的王成晃的眼淚橫流,好一會兒功夫才習慣,卻看到呂方滿臉笑容地站在自己面前問道:「多年未見,王家兄弟別來無恙?」
王成氣哼哼地轉過頭去,憤然道:「成王敗寇,今日時運不濟,落在你手上,要殺便殺,又何必取笑我。」
「王家兄弟落到今日下場,只怕不是時運的原因吧。」呂方做了個手勢,一旁侍立的親兵便放下一塊蓆子鋪在地上,呂方便毫無形象的盤腿坐下,接著說道:「若非你違背兄長囑咐,心懷私憤,立功心切,又如何會落到這般下場?」
呂方說話的聲音不大,但在王成耳中,卻如同當頭打下一個響雷一般,不由得猛地轉過頭來,怒道:「你怎知我違背了兄長的囑咐,告訴你,今日之事,便是我那兄長交代的。他雄心勃勃,豈能容在七家莊中還有這等不尊號令的勢力。你有本事,便殺了我吧。」
呂方臉色卻是如常,他在丹陽剛剛受了王俞厚禮重托,就算那王俞圖謀呂家勢力,又豈會使出這等激烈的手段,激怒呂方,顯然不過突然受到失敗打擊太大,自暴自棄的想要出言激怒自己罷了。自顧掏了掏耳朵,才慢悠悠的反問道:「我與王俞相交多年,他這人能忍的很,若是發作,必然已經做了萬全的把握,若是今日之事是他計劃的,只怕現在莊外已經有了數千大軍以為聲援,又豈會就讓你帶了五十人在這裡行險,更不要說呂廉這廝是人下之才,將你們安排在那倉庫中,卻連給主人的房款都要省下來,拖延著沒有付,結果才被人發覺,若是那王俞,又豈會出這等紕漏。」
王成聽到呂方的話,頓時氣得滿臉通紅,原來呂方得知呂廉要繼任族長之位的消息後,便從同行的衛隊中挑選出三五個處事精明,出身莊中的親兵,回去打探關於呂廉的消息,卻聽說此人最近租了一處好大的倉庫,卻拖延沒給房款,惹得原主人整日裡的去家中討要。呂方聽到親兵回報後,便起了疑心,這呂廉又未曾做什麼生意,買那麼大一處倉庫作甚,結果派人一查,便發現了王成一行人,將其一網打盡。
王成正生氣間,卻只見兩名軍士走過來,解開自己身上的繩索,只見呂方從懷中取出一份帛書,遞了過來,只得不知所措的結果,正驚疑間,呂方笑道:「王、呂二家乃是通家之好,在這淮上守望相助,已經數世了,莫要為了這點小事傷了和氣,你同行的軍士都在外面,兵器甲冑也還給你,書信請轉交給你兄長,今日事便了了,還請好自為之。」說到這裡,呂方便起身走出柴房,丟下王成一個人呆在那裡。
第073章 難關
呂方走出屋後,王成呆坐在柴房中,雙目緊盯著眼前坐席上的帛書,臉上神色變幻萬千,過了半晌,屋外守兵只聽到裡面傳來一聲喟歎,接著便看到王成從柴房中走了出來,手中拿著那封帛書,整個人好似被抽去了全部精魂一般,失魂落魄般地走了出去。
祭典之後,呂之行便修書一封給了廣陵,說父親病危,請辭歸鄉在榻前盡孝,也不待廣陵的回復,呂深便將族長之位傳給了呂之行,在這般形勢下,族中自然滿是贊同的聲音。人逢喜事精神爽,加之天氣也日益轉暖,呂深的身體也好了許多,不再像他們剛回來時那般模樣,呂方見淮上諸事了了,也不敢在這邊久呆,便與呂淑嫻和隨從一同乘舟沿著淮河而下,待到楚州轉由邗溝直下廣陵,也不停留,直接渡江,往潤州去了。
待到呂方一行人到了潤州,已是光化元年(898年)的四月,他們一路由北往南來,每行得一日,兩岸的景色便越發蔥翠,所經的地段又是淮南道的腹心之地,戰亂已經是十餘年前的事情了,只看到兩岸滿是在田野裡努力耕作的農夫和耕牛,呂淑嫻依偎在呂方懷中,看著兩岸的景色,心中只覺得說不出的安寧快樂。
「這裡離淮上不過數百里光景,可完全是兩般景致,我們那裡鄉親們就是到田里耕作,都得背著長矛弓矢,生怕有北寇前來劫掠,到了秋收之時,更是人人枕戈待戰以為防秋,比起那裡來,這裡簡直就是天堂了。」呂淑嫻此時全無平日裡巾幗英雄的模樣,兩眼迷離,已經沉醉在迷人的江南春景裡。
「是呀,莫非淑嫻想把族人遷到這裡來。」呂方輕笑道,不遠處的江岸上楊柳如煙,後面依稀可以看到一處佛事,讓人覺得塵念盡消,想起數日前的廝殺暗鬥,便如同隔世一般。
「遷來?湖州那邊連莫邪右都的士卒都無多餘田宅安置,哪裡還能安置呂家宗族?否則夫君又豈會將多年積攢的實力白白留給安仁義?」呂淑嫻從呂方懷裡做了起來,眼神已經清明起來,嘴角邊掛著幾分譏誚的笑容,已經恢復了往日精明強幹的模樣。
呂方苦笑道:「淑嫻說的是,這幾日路上好不容易過的安適些,回到潤州,又是忙不完的事,當真是為人不自在,自在不為人呀!」說到這裡,呂方不由得長歎道。
說話間,呂方的座船已經靠近了潤州的碼頭。只見岸上已經有一隊人馬迎接,他們看到打著「呂」字大旗的座船靠近,前面的鼓吹手便奏起樂來,好生熱鬧。
呂方一行人上得岸來,只見一名校尉上前斂衽行禮道:「在下受安使君鈞命,在此迎候呂將軍多時了,我家使君便在前面的館舍中等候,為將軍接風洗塵。」說到這裡,便讓到一旁,準備引領帶路。
呂方也不推辭,昂然向不遠處的館舍走去,只見那館舍顏色甚新,許多地方的收尾工作尚未完成,顯然是安仁義為了這次的事情專門建造而成的,當時正是春天農忙季節,呂方心中不禁暗自喟歎此人不惜民力。
呂方上得堂來,只見安仁義已經站起相迎,臉上滿是笑容,兩廂都是舊日相識,呂方笑道:「兄長如此相待,任之如何受的起。」說罷竟要斂衽長揖。
安仁義趕緊搶上兩步,一把扶住呂方笑道:「你我兄弟一般,如何這般多禮,去年你在湖州苦戰,好生辛苦,這次便在潤州這裡盤桓幾日,我們白天射獵飲酒,夜裡抵足而眠,豈不快活的緊。」說到這裡,一把將呂方按在自己身旁坐下,哈哈大笑起來。
呂方笑了笑,答道:「這次倒是無奈,湖州那邊只留下呂雄把守,許再思便在外,豪強不服,不能在這裡久留,我打算在丹陽處理完諸般事宜後,便立刻乘船到湖州去,以免夜長夢多,突然多生事端。」
安仁義臉色微變,低聲道:「那賢弟要在這裡呆上幾日?」
呂方心知他起了疑心,害怕自己出爾反爾,低聲道:「少則三日,多則五日,兄長且派一名精明能幹的部屬隨我去,待我去丹陽,將士卒名冊整理完畢,便移交給他,事先說一句,我有許多家什要運到湖州去,船隊可是不能給兄長的。」
安仁義聽呂方這般說,心裡一塊石頭頓時落了地,拍著自己的胸脯笑道:「那是自然,賢弟在湖州有什麼缺的,儘管開口,愚兄這裡要的,絕不會吝嗇半點。」
宴席一結束,呂方便帶了部屬一路往丹陽趕去,待到了丹陽劉繇城中,他立刻契合軍符,召集府中軍吏。清點庫中財物軍器。同時自己按照名冊,召集伙長以上軍官,待到集合後,他便以兩倍現有田宅為許諾,說服他們隨自己一同前往湖州。接下來的幾日裡,呂方忙的跟陀螺一般,一面將府庫中的財物軍器裝載上船,一面將那些莊客礦奴分與同他南下的匠人,軍官作為家奴。最重要的是在他軍府名冊中的各種匠人,他們絕大部分都是乾寧二年宣潤大軍南下時,在湖州劫掠來的,這兩年來,呂方按照前世對鄉鎮企業工廠的印象加以整理,已經建立了粗具規模的小鐵廠,弓弩坊,盔甲坊,火油坊,眼下自然不會留下來便宜安仁義,便一股腦兒連同工具全數編檢成冊,盡數搬上船去。待到五日後,一切裝船完畢,呂方、范尼僧、陳允、高奉天以及統領船隊的周安國,都已經累得如同一灘爛泥一般。
安仁義自然在丹陽留有細作,看到呂方只是遷走工匠,財物,他最關心的莫邪右都軍士倒是未曾未動,自然也是樂得大方,來到丹陽接受軍隊的將吏這五日裡竟全都閉門不出,顯然是受了安仁義的囑咐,待到呂方遣人將印信名冊轉交過去,那將吏恭敬接過,還取了一個箱子說是安使君贈與呂將軍的禮物,呂方打開一看,竟是慢慢數十錠黃金,算下來竟不下三萬貫,當真是好大的手筆。
呂方一路緊趕慢趕,可他這次船隊組成複雜,有戰船,有民船,甚至還有漁船,都是昔日在江南奪取而來的,裝載的也頗為沉重,速度實在是快不起來,倒是周安國那黑臉胖子好生手段,偌大一個船隊居然讓他管理的井井有條,並無半點混亂。呂方一路上既擔心船上的家當丟失了,又擔心湖州那邊出了事情,心情是矛盾之極,尚喜沈麗娘雖然有孕在身,但在船上竟沒有什麼嘔吐症狀,倒是平安度過,呂方妻妾三人倒是其樂融融。
船隊行了十餘日,方才到了湖州,此時鎮海軍已經和淮南議和,不但交還了被俘的淮南將魏約、秦斐等人,而且用被淮南三面包圍的長城縣交換了蘇州還控制在淮南軍手中的一些據點,呂方的地盤一下子擴大了一倍,而且長城縣並不是像安吉一般,打了一年的拉鋸戰,無論是人力物力都遠勝,呂方以上得案來,便聽到這個消息,實在是意外之喜。
在光化元年剩下的日子裡,在呂方的記憶裡只有一個字——「忙」,賑濟戰亂後的流民,到田□那裡請求借糧,重新劃分土地,重新規劃安吉城,擴建城區,好安置工匠,呂方準備把這裡建設為自已經略東南的基地,還有一件最棘手的事情,那就是和一群群到這裡來抱怨莫邪都士卒侵佔了他們的土地的湖州本地豪強戰鬥。
「使君,上安村南的那片田地乃是我們徐家的祖業,你看,這裡是地契,如今卻被貴軍的士卒侵佔了,還望使君明鑒,發還與在下。」
呂方晃了晃腦袋,只覺得一陣陣火氣不住的往自己的天靈蓋上衝,已經不知道是今早第幾個來告狀的人了:「這幫混蛋,打仗的時候一個人都沒有,仗一打完,便一個個跑出來,說土地是他們的,許多土地明明是窮苦百姓的,他們卻花點錢從那些百姓那裡強買來,便跑到我這裡來告狀,莫非他們以為我呂方是傻瓜嗎?」
站在一旁侍立的高奉天已經看出了呂方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只怕再搞下去便要發火了,便笑著上前對那人笑道:「使君今日已經累了,你將訴狀先留下,待到明日再來吧。」
那人只得呈上訴狀,躬身退出門外。來人剛剛退出門外,呂方便爆發了出來,一把將那訴狀撕的粉碎,擲在地上一面踐踏一面罵道:「這幫混蛋,好大膽子,敢向我呂方勒索田產,莫非真要找幾個傢伙殺雞給猴看才行。」
高奉天站在一旁,卻不言語,待到呂方發洩完畢,自顧弓下身去,將那些碎片一一撿了起來,收在一起。呂方在一旁看到,奇道:「高先生,你這是作甚?」
「此事若是能以刀劍解決的,使君只怕已經果斷行事,又如何會這般生氣,既然無法以刀劍解決,自然還是要坐下來談,那這些訴狀便是重要的文牘,又豈能這般處理。」
呂方聽了高奉天的話,頓時如同一隻洩了氣的皮球一般坐了下來,他豈不知此時不能對那些豪強武力相脅,否則只怕他們立刻便投靠若溪對岸的許再思去了,此時他手下光軍兵就有快三千人,可倉中糧食不足支用三月,實在不是用武的時機,可那些本地豪強對於呂方手下士卒十分鄙視,背地裡以「北虜」相稱,偏生又不能以武力消滅,呂方所轄的兩縣之內已經是暗流湧動,一旦矛盾激化,便是一發不可收拾,只怕苦戰多年的成果便要毀於一旦,想到這裡,呂方不禁坐倒在座椅上,頹然道:「外有強敵,內亦不安,高先生你可有什麼辦法?」
第074章 合議(一)
呂方聽了先是一愣,細細思索了半晌,恍然大悟道:「先生說的要用高歡那廝的伎倆?」
數日之後,呂方所轄的湖州兩縣的豪強名士家中都收到了一封來自刺史府的書信,信中意思大同小異,大概是湖州亂離已久,許多土地所有權發生了爭執。
久聞閣下處事公允,德行深厚,久欲與先生同游。本府久聞長城縣顧山風景秀麗,紫筍茶更是天下名茶,本月朔望日將前往品嚐新茶,還請先生拔冗前往,如此云云。
收到來信的眾人心中所想各自不同,可做出的決定卻大概相同,見識過呂方厲害手段的原先安吉豪強,早就被一年來的混戰打得家財蕩盡,雖說已經被放回家中,可數千莫邪都的精兵可就壓在頭頂上,若是不給呂方面子,說不定人家就直接殺到家裡來了;而安吉縣的大半對呂方則又是不屑又是提防,信裡說的很明白,請他們來就是為了解決田宅的訴訟問題,畢竟若是一家兩家,呂方還可以用武力強制搶奪,可若是將兩縣豪強盡數得罪光了,他這個刺史也決計呆不下去,待到眾人聯絡後,打定了主意,一同前往顧山,定要讓呂方吐出一大塊肥肉出來。
數日之後,正是五月的朔望日,顧山下一塊平地上,臨時搭起了一大片竹棚,地面鋪了一層蘆席,竹棚坐滿了人,正是安吉長城兩縣的豪強,眾人都在用一種忐忑不安的目光看著竹棚外守衛的軍士,呂方此次來只帶了五十餘人,雖說披甲持槊,戒備森嚴,但作為戰時的一州刺史,已經算的是輕車簡從了。
棚中人雖然明白按常理來說,呂方不至於會用強,可這等亂世誰又說得明白,一個個心中滿是不安,正在此時,只聽到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只見呂方身著儒袍,滿臉笑容地走了進來,剛進得棚來,便拱手做了一個四方揖,笑道:「各位應邀前來,足見盛情,本官在這裡先行謝過了。」
眾人雖然心中對呂方頗有不滿,可一個朝廷四品大員在屈身相謝,也無人敢坐在地上,趕緊亂哄哄的起身還禮。緊跟在呂方身後的牛知節細細打量了一下棚中的人,發現沒來的人不過只有一二成,便低聲在呂方耳邊說了兩句,呂方臉上不禁露出一陣滿意的笑容,一邊揮手示意眾人坐下,一面大聲笑道:「呂某既然身為一方牧守,自然要外御強敵,內理民政,俗話說:『文武之道,一張一弛』,某家手下皆是拉慣了強弓,舞慣了長矛的漢子,這治理州政,可不在行,各位都是湖州賢才,等會兒,還有事要多多請教呀。」
呂方這一席話出口,棚中人頓時臉上多了幾分笑容,心中紛紛暗想傳言果然也只是傳言,此人倒也不傻,知道這料民之道,還是離不開我們這些人的支持,先前還有些矜持僵硬的臉龐也鬆懈了下來,一些阿諛奉承的話也說了出來,一時間竹棚內氣氛倒是融洽了起來,呂方也是滿臉笑容,看起來開心的很。
眾人正聊得開心,一直侍立在呂方身旁的王佛兒突然猛擊兩下雙掌,眾人頓時靜了下來,視線一下子集中在呂方的臉上,只見他從懷中取出厚厚一疊紙張,放在膝前,指著那些紙張笑吟吟地說:「自從本官從廣陵回來,衙門內便堆滿了爭奪田地的訴訟,某家領兵打仗倒是不怵,像這些文牘之事,倒是頭疼的很,各位都是鄉里高賢,還請不吝賜教。」
說到這裡,呂方隨手將那疊紙遞給身邊的牛知節,牛知節便將那些文牘分發到眾人手中,讓他們細細查看,一時間,竹棚內滿是翻動紙張的聲音,呂方也不著急,好整以暇地坐在蘆席上,看著下面的人翻看那些訴狀,小口的啜飲著送來的紫筍茶,倒是愜意得很。
足足過了大半個時辰,眾人才看完了那些文牘,互相使著眼色,好一會兒功夫,一個為首的男子站了起來,長揖為禮道:「這些訴狀大半都是爭奪田宅的事情,平日裡這些事情大半都是鄉間士紳便處理好了,並不會麻煩到縣裡官吏,只是很多牽涉到了軍府中人,方才變得如此複雜。」原來中國自古以來,有政權不下縣的傳統,朝廷最低一級的政權就是縣一級,而縣以下的司法權和行政權很多並非由朝廷任命的官員,而是由族長、退休士紳或者豪強來行使的,像這等土地官司,一般都是由地方上威望比較高的官紳豪強來調理的,除非是一些很重大的人命官司才會由朝廷任命的官員來審判,縣官甚至會對那些爭奪家產的親屬採取「各打五十大板」的審判結果,懲罰他們「兄弟不睦」等道德方面的錯誤。
看到呂方並未對自己所說的話有什麼發怒的表示,那男人繼續說道:「聖人有云:『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又雲寧有盜臣,勿有聚斂之臣,使君身為一州牧守,代替朝廷治理一方百姓,應當約束手下軍士。豈能強奪良民田宅?竊以為,應當按照契書上所註明的判決即可。」
此人一席話說完,棚中已是靜默一片,其他人的眼光都聚焦在呂方的臉上,方纔那人引用的便是《論語》和《大學》中的名句,依照儒家的傳統「藏富於民」的思想,官府應該減輕稅收,以德為本,以財為末,切不可將政權交給那些將財富聚斂到官府中的聚斂之臣,與其這樣,不如用貪污犯(盜臣)來當官。話中的意思無非是要呂方按照契書判決,將土地交還給原主。
呂方臉上還帶著三分笑意,好似沒有聽出那人話語中的釘子,卻不直接回答那人,笑道:「這位便是胡遵胡先生嗎?久聞先生是當世大儒,尤精五經,今日所見,果然名不虛傳,也罷。」呂方指著不遠處的牛車:「車上有一份文書,且請先生為我取來,那時再做裁決可好。」
那胡遵聽了呂方的話,臉色微變,他本以為如此直言相向,呂方要麼暴怒,要麼為「大義」所折服,卻沒想到此人倒若無其事,自己方纔那一番話好似沒聽見一般,不知道對方打的什麼主意,心下倒有些不安,只得拱手行了一禮,便昂然走出竹棚外。
眾人坐在竹棚中,不過片刻功夫,只聽到外面一陣激烈的腳步聲,只見那胡遵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滿臉都是冷汗,方纔還梳理整齊的髮髻此時卻已亂作一團,連身上的袍服都沾滿了泥土,好似方才在外面受了什麼大的驚嚇一般,對呂方嘶聲道:「使君何苦如此相戲。」
呂方卻好整以暇地坐在那裡,嘴角微微上翹,露出諷刺的笑容:「不過請胡先生做件小事罷了,本官何曾相戲。」
胡遵臉上露出又是害怕又是憤怒的表情:「你手下兵士在道旁張弓持槊,讓我如何去車上取文書,莫說那不是你下的命令。」
「那些皆是我手下兒郎,所作所為自然由某家負責,先生不必擔心本官不認。」呂方說道這裡,站起身來,大聲道:「只是方纔我家軍士張弓未射,持槊未擊,不過作勢罷了,你便這般模樣,可曾想過麾下兒郎整日裡白刃相對,披甲而鬥,為汝等擊賊,又是何等辛苦?你卻不知曉了,為些無主田地苦苦相纏,豈有是理?」
那胡遵聽了呂方的話,待要開口強辯,可一想起方才身旁的長槊箭矢,頓時便覺得喉嚨被一隻無形的打手給扼住了,不由得後退幾步坐下了。呂方看也不再看他一眼,自顧對竹棚中眾人繼續道:「莫邪都將士,不過如同你們的田客一般,每月得汝等一斗黍米,一匹絹布,為爾等擊賊,列位方能在家中高臥安居,你們又何必如此對他們痛恨,以『北虜』相稱?你們要歸還那些田宅,且不說那些田宅大半原先便不是你們所有。如今那些田宅幾乎都在與鎮海軍交界之處,便是還給你們,對面的武勇都只怕會日夜襲擾,還能安心耕種不成?」
呂方說到這裡,棚中人面面相覷,雖然心中還是不服,但口中已是無言。呂方察言觀色,心中若是逼得太狠,口氣放緩和了些道:「我雖是北人,但既然身為湖州刺史,心中便南人北人之分,你們看莫邪都中高奉天高掌書,陳允都是三吳人氏,牛校尉便是安吉豪傑,他們在我眼裡,與我那些淮上兄弟並無分別。今年待到秋收後,便要在湖州料民計田,各位若要在某家軍府中找個出路,便請如實上報人口田畝,到時某自然也會誠心相對,定然不會讓列位吃虧的。」說到最後,呂方加重了「吃虧」兩個字的語氣,與此同時,竹棚外的范尼僧走了進來,手中鄭重其事的捧著一疊帛書。
第075章 賣官
棚中眾人聽罷呂方的話,都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著范尼僧手中的帛書,眼前這人的名聲他們是聽說過的,當年丹陽縣作亂的豪強,陸、朱都是江南垂名數百年的名門,一夜之間便被滿門誅滅,其手段之狠辣讓人現在想起來也不禁骨寒。
范尼僧面無表情,自顧將展開帛書,放在呂方面前,門外又有親兵送進來几案筆墨硯台,放在一旁。眾人不禁倒吸了口冷氣,原來那疊帛書中竟包裹著一疊五色綾紙,竟是一疊官職告身,這告身又稱告詞,是誥的別名。南北朝後,朝廷委任官吏,便給予告身,以為憑證,靠的最近的幾人,已經依稀看到告身上書寫姓名的地方竟是空白,這疊告身竟都是尚未填寫姓名的空白的告身。
看到下面眾人的表情,呂方的滿意地點了點頭,指著這疊告身笑道:「呂某自從前年統兵出蛇頸關以來,歷經苦戰,上托楊王鴻福,下得將士死力,方能割取這兩縣之地,古人云,設官以任事,立爵以酬功,當時形勢緊急,只能設立差遣,至於散官本階,那是朝廷大權,卻來不及授予,今日且補上了。」
呂方話剛說完,下手頓時一陣騷動,原來這唐時官制極為複雜,大體來說分為差遣職事官和散官兩部分,差遣代表讓你具體做什麼工作,而散階則代表你的級別,待遇等等,職事官隨才錄用,遷徙出入,參差不定;散位則皆以門蔭結品,然後勞考進敘。職事官與散官品級不定一致。莫邪左都當時被鎮海兵包圍在安吉城中,內外通訊斷絕,自然只能任命職事差遣,而散階則要等到向上級請示方能決定。
「牛知節,李明,二人且上來受官。」呂方突然顏色一整,高聲道。
話音剛落,兩人便行到呂方面前,斂衽跪下,口中稱諾。呂方從那疊告身中取出兩張,提筆在填寫姓名的空白處寫下兩人的姓氏名諱,寫完後待墨汁干後,高聲道:「牛知節領安吉縣兵,屢卻鎮海賊兵,今授莫邪都中軍虞侯,從六品下昭武副尉;安吉圍城之時,李明破家為國,分婢僕以實軍中,以為正七品上奉議郎,莫邪都推官,安吉縣主薄。」說到這裡,呂方將那兩份告身遞給兩人,下面旁觀的眾人不禁發出一陣艷羨的嗡嗡聲,與其相熟的更是又是嫉妒又是羨慕。
呂方待到兩人下去,指著眼前的這疊告身道:「各位也看到了,在我呂方眼中,並無南人北人,有功必賞,有過必罰。這兩位在我奪取安吉長城二縣時,立有殊勳,我也不吝重賞。如今正是某家大業草創的時候,這裡還有六份空白告身,卻不知各位有無心思呀。」
呂方這一席話剛說完,下首頓時一片寂靜,可幾乎每個人都在用眼角餘光打探著旁邊人的表情,呂方也不再多言,對一旁的范尼僧點了點頭,范尼僧便走上前來,從懷中取出一卷帛書,大聲念道,下首的眾人知道這定然與那官職授予關係甚密,紛紛屏住呼吸,細細傾聽。
原來範尼僧所說的便是呂方在安吉、長城兩縣的大體方略,他將自己手下的軍隊分為六個叫做「坊」的單位,每坊設一昭武校尉,一昭武副尉,戰時領兵出戰,平時檢查戶口,檢查農作,教習武事。戰時或入城中宿衛,或領兵出戰,這六坊除了第一坊基本分佈在安吉城旁以外,其餘五坊依次分佈在安吉長城二縣與鎮海軍接觸的邊界上,起到防禦敵兵入侵的作用。依照呂方的計劃,每坊定額有壯丁六百人,按照古代三年耕有一年餘的標準,一旦有事,便能有兩百兵的動員,鑒於現在鎮海和淮南雙方並沒有大規模開戰,邊界上的戰事可能應該是小規模的襲擾或者秋夏兩季收穫季節的劫掠,這種程度的戰事應該是足夠應付了。
可是現在的問題是,經過去年激烈的戰事,就算呂方從丹陽帶回來五百精銳骨幹,算起來手下軍士滿打滿算也不過三千不到,除掉留在呂方身邊的騎兵都、旗下精兵,每個坊算起來至少還有兩百人左右的缺口。更不要說田宅,安置軍士的耕牛、農具,種子還有修築城防工事的費用,算起來更是一筆天文數字。本來作為一個殘唐五代時期的軍閥,呂方一般來說有兩個辦法來解決這個問題:一個是絕大部分軍閥一樣——「抓壯丁」,這個辦法相信所有的中國人都是耳熟能詳的,也是絕大部分其他軍閥常用的手段,無論是河東李克用,河北劉仁恭,還有朱瑾兄弟等等,算起來倒是宣武朱溫用的比較少,起碼他在自己地盤上比較少用這種粗暴的辦法。可這辦法呂方卻用不了,倒不是因為來自二十一世紀的他身上剩下的人道主義潔癖,而是他所有的兩縣地盤上從董昌之亂算起來,斷斷續續已經打了快四五年仗了,人口本來就不多,納糧納稅的主力自耕農就更少了,他要是去抓壯丁,也只能打那些自耕農的主意,只怕沒抓到多少兵丁,那些如同驚弓之鳥的百姓便跑的一乾二淨了,那時他從哪裡來征發錢糧來養活他帶來的工匠兵士?
而第二個辦法便是如同在丹陽一般,出錢募兵,可他現在手頭緊得很,哪裡來的錢募兵。所以呂方便想出了一個「賣官鬻爵」的主意來,他拿出六張官職告身來,讓那些本地豪族用蔭戶、錢財,土地來購買,一來可以補充自己手下軍隊的實力,而且不會減少作為稅收主力自耕農的數量;二來可以吸取當地人的人才進入自己的隊伍中,加強湖州本地豪強對於莫邪都這個軍事集團的認同感;三來可以分化本地豪強這個整體勢力,為自己下一步對所轄地盤的清理土地人口,準備度田計稅做好準備。
范尼僧讀完那文書後,竹棚眾人不禁面面相覷,不禁被呂方這麼大膽的計劃給驚呆了。突然,一個怒氣勃勃的聲音喊道:「豈有此理,這官職乃是朝廷所授,應選有賢德任之,豈能買賣,使君這般胡來,老夫不敢與聞。」
說話的正是方纔那被呂方手下兵卒嚇得半死的胡遵,只見其滿臉氣得通紅,雙目園瞪,顯然對呂方的方案是反對之極。
呂方卻不著惱,淡然道:「胡先生這般說,是不願意出舍人口財物,求取官職呢?」
下面眾人心中不禁一顫,他們久聞呂方的凶名,一雙雙眼睛緊盯著那胡遵的嘴巴,只怕此人再多說一句,便要命喪當場了。
那胡遵想必是鐵了心了,昂然大聲道:「正是,胡某幼承庭訓,像這等污行,絕不能為。」
「既然如此,胡先生且回家去吧,莫要妨礙呂某做事。」呂方隨手一指門口,做了個請出去的手勢,那胡遵的臉色已經氣得發青了,僵在場中片刻終於一頓足,走出竹棚外。
竹棚中人也有幾人一咬牙,跟隨那胡遵一同走出門外,呂方也不阻攔,只是淡淡地看著他們,他堅信這世上無論是什麼時候,貪圖名利的人總是佔了絕大多數,更何況拒絕名利還要冒著失去家族和生命的危險,而且已經有了李明這個出錢出人得到官職的例子。
果然竹棚中只有六七個人隨胡遵走了出去,其餘絕大多數人還是留了下來,看到這般情景,呂方笑道:「去留由己,某家也不強求,來人呀,取白紙來。」隨著呂方一聲令下,兩名親兵走了進來,在每個人面前放下一張白紙,還有一塊木炭,眾人不明所以地看著眼前的白紙和木炭,不明白呂方到底弄什麼玄虛,正疑惑間,只聽到上首呂方的聲音說:「列位請在這白紙上寫下自己能拿出的土地,人口,財物。然後將這白紙交上來即可。」
眾人聽了一愣,他們從沒有聽過這等奇怪的辦法,有人正欲與左右朋友商量,卻聽到呂方繼續說:「各位還是自作打算的好,否則若是讓旁邊的人看到了,只怕對你們自己也沒有好處。」
人群中靈醒的立刻想到了,若是讓別人看到自己的出價,豈不是略略多出一點便勝過了自己,紛紛小心遮掩住白紙,小心書寫起來,可同樣的,看不到別人的出價,又如何決定自己的出價呢,若是給的少了,只怕未必能得到那官職告身,若是出的多了,又豈不是折了老本。許多人下筆的動作禁不住慢了起來,手中炭筆彷彿有千鈞之重一般,過了好一會兒,方才將書寫完紙張,親兵們也將那些紙張收了上來,呂方將那些白紙看了看,過了一會兒便將那六份告身一一填上中選者的姓名,喚了那六人的姓名,笑道:「六位如今已經是朝廷命官,至於差遣職事,明日請到安吉城本官府上再做商量,今日已經晚了,本官便告辭了。」
呂方說到這裡,便起身走出門外,棚內眾人趕緊起身相送,待到呂方離去,棚內其餘人等紛紛起身祝賀那六人,那六人也滿臉笑容的邀請大家一同到家中飲宴,棚中頓時滿是熱鬧的氣氛。
在返回安吉城的路上,呂方斜倚在牛車中,閉目養神,同坐在車中的陳允滿臉欲言又止的樣子,眼看已經快要到安吉城了,低聲詢問道:「今日之事,屬下有一事不明,還請使君賜教。」
呂方笑道:「陳先生可是覺得在下今日所為不妥嗎?」
陳允臉色一整,低聲道:「不錯,主公今日所為,實在是不妥之極,雖說現在府庫空乏,可總不能出賣官職,這般所為,定然選來一群貪夫,豈不是苦了百姓?」
「不怕,某家還正煩心找不到借口呢?多行不義必自斃,那時便煩請陳先生重重治罪爾等,正好盡取其家財以實軍中。」
陳允聽到呂方這番話,饒是他武藝高強,也不禁打了個冷顫,不由得低下頭去,躬身領命。
第076章 幕府
陳允聽到呂方這番話,饒是他武藝高強,也不禁打了個冷顫,不由得低下頭去,躬身領命。
次日,那六人便到了安吉刺史府內,呂方也不推諉,立刻便分配了差遣,由於湖州與鎮海軍接壤,這次呂方去廣陵後,便依律加了湖州防禦使,屯田使的官職,有權開幕征辟官吏,於是便將兩人征闢為幕府中的推官,其餘四人則分別為安吉、長城兩縣的縣丞,主薄。這縣丞乃是縣令的副手,而主薄則是文書薄計,都是極為要緊的職位。呂方此時手中只有兩縣地盤,竟然如此大方,倒是讓這六人大吃了一驚,他們原先還以為呂方不過拿些空閒官職來安置,心中頗有幾分感動。
待到范尼僧宣佈完六人的任命後,坐在上首的呂方嚴肅的對委任為縣丞主薄的四人道:「呂某出身低微,歷經艱辛,如今天下騷動,大半皆是因為擇吏不得其人,百姓苦不堪言。你們上任之後,定當宣揚德化、勸課農桑,務知百姓之疾苦。如今這兩縣中縣令之位空缺,你們可要好自為之。」
那四人聽到呂方這般說,趕緊上前躬身拜倒齊聲道:「使君如此厚愛,吾自當盡心竭力,小心辦事,方能報得大恩於萬一。」
呂方點了點頭,繼續說:「如今安吉、長城二縣,百姓流離,戶口賦稅皆無所據,眼看就要到夏稅,便要計民度田,最晚也不能拖過今年,你們都出身強宗,若有徇私之事,莫怪國法無情!」
那四人聽了一愣,連連口稱不敢。呂方又勉勵了幾句,便讓那四人退下了,至於剩下那兩名擔任幕府推官的,由於這幾年來莫邪都歷經苦戰,諸事尚未成型,便先讓他們跟隨著高奉天做事,過段時間再劃分具體職事。
待那六人全部退下後,屋中剩下的就都是呂方的心腹將吏,便開始公佈他們的具體職司:陳五為行軍司馬,高奉天為判官,陳允為掌書記,徐十五、徐二、羅仁瓊、呂雄、牛知節、王許這六人分別為莫邪都下六坊的坊主,王佛兒為衙內指揮使,指揮呂方的衙內兩廂精兵,劉滿福為騎兵都指揮使,周安國為知水軍指揮使,而范尼僧則為湖州長史。
經過這次改編,呂方將手下劃分為兩個大的子系統,一個是州治,范尼僧以湖州長史的身份,負責指揮所轄兩縣的民政官吏,管轄除了軍屯,軍隊以外的所有民政事務,而呂方以湖州刺史的身份擔任這個系統的首腦。
而另外一個系統則是呂方以湖州指揮使身份私自征辟的幕府,屋中剩下的其他所有人全部都隸屬其中。陳五負責在和平時期負責軍隊的訓練組織,戰時則具體指揮軍隊的行軍佈陣,器械準備,糧食徵集,軍籍的編寫,勳書功績的記錄分與,都是他的職責所在,而且一旦主帥有事,他便接替主帥的位置,簡單地說,他便是現代軍隊的總參謀長。
高奉天則通過下轄的諸曹管理呂方從丹陽遷來的所有工匠生產,還有儲藏軍屯上繳的糧食,武器,編製賬目,並且還可以用莫邪都中有的勞動力修築工事,煮鹽收茶,補貼軍用,是呂方幕府中的後勤大總管。
陳允則替呂方起草文書,書寫信件,掌管機密,還有管理間諜,監視手下將領,發展對敵的情報工作的任務。其餘諸人則分別指揮莫邪都中的軍隊,不同的是王佛兒和劉滿福所轄的軍隊是隨時可以出動的常備軍,而那六坊的坊主軍隊平時只有部分動員,而周安國的舟師還有打漁和做生意的經濟建設任務。
簡單來說,呂方所搞的幕府已經成為了一個影子政府,而不再只是一群幕僚而已,通過這個機構,呂方不但能指揮軍隊,而且可以輕而易舉的繞過朝廷劃分的州縣民政機關來和平和持續的獲取人力,財富,將來隨著實力的增長,地盤的擴大,呂方也不再需要通過上級來確認,他可以一腳踢開州縣的限制,無限的擴大自己的實力,畢竟他那時可以將大片的土地和人口劃入軍府之中,然後再通過幕府的法度加以管理。「到了那個時候,自己的權力可就不再需要通過朝廷任命的官職來保持合法性了。」想到這裡,呂方的嘴角不禁微微上翹,不由得笑了起來。
轉眼已經是九月時分,也許是已經苦戰多年的原因,在淮南和兩浙漫長的邊境上,出現了少有的平靜,流民們紛紛回到故鄉,修補房屋,收割田里的莊稼,往日裡行走數十里也看不到一點人煙的荒涼景象終於有了些許改觀。
牛頭村位於顧山南邊山麓下,由於地勢偏僻,灌溉又不方便,所以村子裡也就四五十戶人家,在富饒的三吳之地應該算窮地方了,可這幾年兵災,也沾了這地勢偏僻,人口稀少的光,除了被征發了些許糧帛,連男丁都沒有被擄走一人,並沒有受太大的影響,也算得上是因禍得福了。
牛五倚靠在村頭的老桑樹下,一面讓自己家的老牛吃些草料,一面也好生歇息一下,躲開這正午的太陽。這幾日收糧的日子,無論是自己還是這頭老牛,可都是累慘了,可莊稼人給自己扛活,身子再累,心裡也是開心的。看著不遠處的一小片小麥,牛五尋思著等到過兩天,這麥子熟了,便收割下來,過年也能讓老母也能吃上一頓白面,可憐母親一生窮苦,只怕已經有十幾年未曾嘗過這白面是什麼滋味了。這牛頭村地勢高,灌溉不利,大片地都只能種些谷子,高粱等抗旱的作物,這一小片水澆地也是因為他前些日子挖出了一孔暗泉,旁邊修了個蓄水池,才能種的上這等精糧。
牛五站起身來伸了一個懶腰,才覺得舒服點,他抬頭看了看天色,只見天上雲塊較小,輪廓分明,彷彿一大片鯉魚的肚皮一般,滿是魚鱗片狀雲條。看到這裡,他滿意地點了點頭,民間有「天上鯉魚斑,曬穀不用翻」的說法。看這天氣,只怕三五日內,都不會下雨,正好將收割的穀物曬好入倉,也能少些損失。
他摸了摸老牛的脊樑,順手揮舞了兩下手裡的斗笠,驅趕正在叮咬的蚊蠅,卻看到不遠處的山路上走過來一行人來。
牛五立刻便警惕了起來,三下兩下便爬上了那棵老桑樹,先躲藏起來再說,雖然聽說淮南和鎮海兵已經停了戰,可亂兵盜匪可不少,若是被綁了去,那可是沒奈何。
那牛五剛剛爬上樹去,卻想起來自己的老牛還在樹下,若無這頭老牛,來年又如何耕種那幾十畝薄田,可那一行人已經來的近了,若要下樹去趕牛已經來不及了,只得小心躲在樹上,向老天祈禱來人莫要是歹人。
不過半盞茶功夫,那一行人便到了樹下,為首的是個身著黑衣,帶著黑紗帕頭的漢子,三十許人,腰上挎了柄短刀,背著弓箭。身後跟著六七個精壯漢子,都帶著弓箭槍棒,有人還提著幾隻野雞山兔,倒好像是大戶人家子弟出來打獵。那群人到了樹下,雖然早已被毒辣的正午太陽曬得汗流浹背,衣服都濕透了,可除了為首的那人坐在地上,微微即開胸前衣襟透風,其餘人等卻是站在一旁侍立,連一個坐下的都沒有。
為首的那漢子坐下後歇了口氣,對眾人道:「罷了,今日出得府來,就不必在守得那些許規矩了,天氣這麼熱,你們也解開衣衫坐下歇息吧。」
其餘人等聽了,紛紛低頭稱喏,可也只是在四周找塊石頭坐下,那衣衫微微扇著風,不敢失了禮數,隱隱間還是保護著為首那人。
為首那漢子看了看一旁正在吃草的老頭,對旁邊一個提著長棍的精悍後生吩咐道:「這裡有牛,人一定就在附近,自生你且去四周尋找一下,問一下這裡是哪裡,再弄些水來,天氣太熱,水都快喝完了,在這般下去,只怕有人便要中暑了。」
那後生點頭正要領命而去,樹上的牛五看這群人舉止言行也不像歹人,再說自己的牛就在樹下,自己定然是走不脫的,若是讓人家把自己給找出來,反而說不清楚了,於是跳下樹來,大聲道:「莫要找了,某便在這裡。」
樹下人頓時大驚,沒想到這樹上居然躲著一人,那後生立刻舞了個棍花,將為首那人護在身後,其餘眾人或者拔刀或者張弓,立刻對準了牛五。
為首那人卻是鎮定的很,上下仔細打量了一會兒牛五,只見這人中等身材,皮膚黝黑,下身穿了一條犢鼻褲,只到膝蓋處,上身披了件粗麻短衫,袒露著胸口,打著赤腳,雖然被人白刃相逼,臉上倒是坦然得很,一雙眼睛卻在看著那頭老牛,顯然關心的緊。
「你可是這牛的主人?」
「正是,你若是不信,這牛鼻子上的栓的只是根草繩,打了兩個結,那牛左角上還缺了一個口,是它前年發情時與胡家那頭相鬥時,碰壞的。」牛五強自鎮定的答道。
立刻有人走過去查看了耕牛,又走到為首那漢子耳邊低語了幾句。那漢子點了點頭,揮了揮手,眾人紛紛收回兵器,除了兩人還站在牛五身後,其餘人等紛紛回到原處坐下歇息。
牛五這才覺得兩腿一陣發軟,覺得一陣後怕。為首那漢子神情和藹地問道:「兀那漢子,這裡是什麼地方,附近可有水源,你方才為何躲到樹上去了。」
牛五看這漢子這般言談舉止,只怕非富即貴,躬身行了一禮,才低頭答道:「這裡是牛頭村,那邊莊稼地邊上便有一處泉眼,方才小人遠遠看到來人,害怕是劫道的強人,才躲到樹上避禍,實在並無歹心,還請老爺恕罪。」
為首的漢子點了點頭,一旁的後生奇道:「那邊哪裡有泉眼,我眼光銳利的很,卻如何看不見?」
牛五笑道:「小哥莫急,那泉眼水量甚小,我要仰仗著它種這片麥子,於是便用石頭砌了個水池,還在上面鋪了木板,免得被太陽曬乾了這邊自然是看不出來。」說罷便帶了後生和為首那漢子走過去,果然在那片水澆地旁靠近地面的巖壁上果然有一處小泉眼,汩汩的流出泉水來,流入一個四五尺見方的小水池來,水池出口處放了一塊木板,只要一拿開木板,泉水邊流入一旁的小麥地裡,設計的倒是精巧的很。
牛五變魔術一般的從一旁拿出半個葫蘆來,先用清水洗淨了,才舀了一勺水來,先給為首那人,這水清涼甘甜,在這酷熱的天氣裡,喝上一勺實在是爽快的很,眾人紛紛飲足了,又將身邊的皮囊裝滿了一同回到樹下。為首那漢子指著不遠處尚未收割的那片小麥地,笑問道:「你這麥子長勢倒是不錯,今年想必收成不錯。」
牛五持禮甚恭,先躬身行了一禮,方才答道:「自從黃巢之亂後,這三吳之地兵火就斷斷續續的沒有停過,今年也許是老天爺也看膩了殺人,總算讓給了幾天好天氣,有了個好收成,可那又有甚麼用,豐收便是谷賤,眼看便是秋稅完稅的日子,只怕要將這老牛買了,才能繳上稅錢。我在這山地裡好不容易種上點麥子,只怕我母親過年也未必能吃上一頓白面。」說到這裡,不禁神情哀傷的歎氣起來。
原來自從唐代中晚期楊炎的「兩稅制」改革後,每年百姓的完稅時候便是在夏秋兩季收成之後,尤其是秋稅更是大頭,官府不再像唐初的租庸制一般收糧食和布帛,而是要徵收制錢,或者是按照當時的糧價收同等稅款價值的糧食布帛,於是便出現了「谷賤傷農」的現象,當豐收時,農民因為谷價暴跌而反而不得不出賣更多的糧食來繳納稅款,解放前葉聖陶先生的小說《多收了三五斗》裡面生動的描述了那景象。
為首那漢子神情微變,微微一沉吟才笑道:「某家聽說新來的刺史已經請示淮南節度使楊使君,湖州久經戰亂,民生凋零,賜覆三年,只用繳納平日稅賦的一半,這位小哥未曾聽過這個消息嗎?」
牛五半信半疑地點了點頭答道:「小人這裡倒是蔽塞的很,為曾聽說這等消息,不過這等好事,未必會落到我們這些種田人的身上吧。」
為首那人神情倒是頗有自信,笑道:「我一路上經過長城縣城時已經看到佈告了,白麻紙上貼在縣衙門口,小哥你就等著這好消息吧。」說到這裡,那人笑了起來,原來為首這人正是呂方,他前些日子便上書淮南,要求減免逐項稅收三年,理由是現在湖州大半人口都流失在外,若是要按照往常那般收稅,只怕錢沒收到,人全都趕到對面的鎮海軍去了,連將來的稅源也沒有了,豈不是枉做小人,淮南一方也很快有了答覆,答應了呂方的請求,畢竟在向東南用兵之際,楊行密也希望呂方能夠在湖州能夠站穩腳跟,作為防衛錢繆入侵的前哨,反正現在湖州能交上來的稅也沒幾個錢,若是呂方敗回來,那損失的可不是幾個錢可以算的清的了。
呂方一收到廣陵的答覆,立刻便發出文告,丁口稅全免,田賦只交一半。丁口稅全免是為了即將開始的計口做準備,畢竟你要是徵人頭稅,只怕會有很多沒有田地無力交稅的人躲避普查,要麼投到大戶下去當蔭戶,要麼逃到敵方去。田賦只交一半則是因為唐代稅賦自中葉以後,分為三部分,一份留州縣,一份上繳節度使,一份上貢朝廷,現在繳納朝廷那一份自然是大頭讓楊行密拿去了,所謂的減免稅賦便是減免了這一份,畢竟州縣的官吏俸祿和公共建設經費是減不下來的,於是呂方便多爭了百分之二十,以為供應軍隊之用,他這次只留下陳允留守安吉城中,分遣高奉天,范尼僧,和自己各自帶了一小隊人,四處考察地方,準備先瞭解第一手資料,為將來的度田清口做好準備,準備放開手腳,在自己的第一塊地盤上大幹一番。
第077章 調查
呂方一行人坐在樹下納涼歇息,牛五也看出這夥人非富即貴,站在一旁小心伺候,生怕哪裡做的不好,平白惹來禍患。
呂方隨手接過隨行的自生送來用清水洗過的布巾,擦拭了汗津津的頭頸,只覺得說不出的涼快,看到散落在一旁的農具,隨手提起一柄耒耜來,卻覺得手中重量不對,仔細一打量,原來那耒耜竟然只是在刃口處薄薄包了一層鐵,許多地方已經露出裡面的木頭來。呂方又撿起其他的幾件農具,結果除了一柄鐮刀以外,大半皆是如此,唯一全部都是鐵製的鐮刀也已經被磨去了大半,呂方隨手用左手手指試了一下鋒刃,刃口也是鈍的很。呂方隨手將鐮刀放回地上,臉色陰晴不定,過了半盞茶功夫,方對牛五笑道:「這位兄弟,為何不將這鐮刀打磨一下,這麼鈍的口,幹起活來多費力呀。」
牛五苦著臉答道:「這位客官哪裡知道小人的苦處,這兩年湖州戰事頻繁,各家族主都在訓練莊丁,準備打仗,莊中的鐵器大半都被搜羅去了,便是有鐵匠替你打制農具,那價錢也是嚇人,村中人用的大半都是包鐵的耒耜,這鐮刀刃口雖鈍,但總強過包鐵的,若是磨壞了,就沒法子了。」
呂方聽到這裡,臉上掠過一絲陰影,眉頭微皺,旁邊的自生看了看主公的臉色,結過口問道:「現在戰事早就結束了,那鐵價總該跌下來了吧?」
牛五對自生唱了一個肥喏:「小哥有所不知,雖然戰亂已平,可那挖礦煉鐵,並非尋常人能做得的,自古以來這天目山麓便有鐵礦,不遠處的長廣還有煤礦,可聽說新來的刺史賣官鬻爵,將本縣縣丞和主薄都賣給了余,尤二家,現在能夠在那邊挖礦煉鐵的都是他們兩家的人,聽說價格貴的很,小人待到秋收後,繳完秋稅後,也不知有沒有餘錢打上兩件農具。」說到這裡,牛五禁不住低下頭歎了口氣,渾然沒有看到四周的從人聽到他對新來的刺史出言不遜,一個個臉色大變,有人已經按到腰間刀柄上了。
對面的呂方卻臉色如常,伸出右手微微下壓,示意手下稍安勿躁,從懷中取出二十餘枚制錢來,遞給牛五笑道:「今日在這裡叨擾了許久,又喝了這麼好的井水,這點錢便算是給牛兄弟的茶水錢了。聽了兄弟這番話,那刺史也是個糊塗蛋,竟然累的治下百姓連件鐵製農具都沒有,像這等人居然還能官居四品,倒真是稀奇事。」
牛五正要伸手推辭,可呂方的神情雖然和藹,可言語中自有一種讓人不得不服從的力量,加之牛五也的確窮困的很,最後還是滿臉愧色地接過制錢,笑道:「些許清水,又值得甚麼,哪裡當得這般重禮,倒是生受了。」說到這裡,牛五突然拍了一下腦袋,笑著對呂方道:「客官且在這裡等會兒,小人去去就回。」說罷轉身取了那半個葫蘆便向不遠處的灌木叢跑去,片刻後便跑了回來,雙手捧著的葫蘆瓢裡裝著些野果,紅艷艷的看上去頗能引人食慾,牛五又取來清水洗淨了,笑道:「這些山裡的果子也還爽口,客官且先嘗嘗,也能解解暑氣。」
呂方取了一枚,那果子倒有點像覆盆子,塞入嘴中一嘗,酸酸的頗能提神,便又取了一枚吃了,對眾人笑道:「味道還不錯,你們也來嘗嘗牛五兄弟的心意。」
眾人走過來紛紛取了野果吃,當時正是秋老虎的天氣,眾人又走了許久的山路,此時嘗了這野果,便覺得精神一振,對這牛五的觀感也好了幾分,正在眾人吃野果的時候,呂方好似無意地問了牛五一句:「牛五兄弟,若有人能打制許多鐵器,便宜的賣出,你覺得如何。」
那牛五卻沒當真,笑著答道:「那如何可能,這鐵可不是尋常物件,一般人哪裡能夠打制買賣的,客官莫不是開玩笑吧。」原來中國自從漢武帝以後,鐵便是屬於專賣的產品,在鐵產地設有鐵官,鐵礦的開採,冶煉,鍛造都由政府控制,價格也由政府統一控制,如果私人私自開採冶煉,一律處以重刑,這麼做一來是政府可以從中獲取巨額利潤,二來政府可以控制這個重要資源,三來開採礦產往往會集中許多流民,容易成為造反的根源。漢代以後雖然有所變化,但制鐵也絕非尋常商人所能涉足的領域,所以牛五以為呂方是在開玩笑。
呂方卻是坐在那邊微笑,並不說話,牛五在一旁看他不似開玩笑的樣子,笑道:「那敢情好,想不到客官做得這麼大的生意,只不過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說道這裡歎了口氣。
自生上前接過話茬:「我家主公既然開了口,自然是快得很,你且在家中等候,最多到年底,定然讓你用上鐵製農具。」
牛五半信半疑地點了點頭,呂方看出他的心思,也不再多話,又問了些村中的戶數人口,田畝多少肥瘦,牲口多少,種植的主要作物以及附近的特產,身後還站著一名書吏,在細細記載。看到牛五奇怪,呂方只是推脫自己生意大,要查清情況,方能決定如何做買賣,一直問了半個多時辰方問的清楚,呂方看書吏記錄清楚後,方才起身離去。牛五看著這群奇怪的人遠去的背影消失在遠處山路上,又摸了摸胸口硬硬的制錢,方才能確認這些並不是做夢,口中嘟囔了兩句,才又走向田地,將收割好的莊稼捆綁結實,放到老牛背上,好運回家去。
半個月之後,安吉城中刺史府中,呂方滿意地看著几案上堆著整整齊齊的一疊書冊,隨手從中抽出一本,翻看一看,裡面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安吉、長城兩縣三百餘個村莊的戶口數、田畝數、主要種植的莊稼,發現過的礦產等等粗略情況,這些便是他和幕府中的僚屬這幾個月來辛苦的結果,或者自己親自出馬,或者派遣范尼僧、高奉天二人帶隊對安吉、長城兩縣具體情況所作的調查得來的第一手資料。呂方穿越以來,越來越深的體會到了前世毛太祖的一句名言:「農民問題是中國革命的基本問題。」在古代中國農民問題更是所有其他一切問題的總問題,他在淮上時,便分配土地,首先說服七家族長將自己家中土地分給部曲佃農,然後以這些自耕農為基礎組成軍隊,如此才能在四面受敵的淮上生存下來。如今到了湖州之後,他知道要在湖州站穩腳跟,必然要得到當地豪族的支持,但是又不能依靠單純的給予他們利益,讓他們得到權力,人口等其他權益來收買他們,還必須能有制衡他們的手段。在呂方心中,制衡當地豪族的手段有兩件,一個自然是手中的莫邪都軍力,而另外一個便是自己這個刺史的權力。依照唐時官制,一州刺史的權力大的驚人,幾乎就是當地的土皇帝,可是作為流官,他們又對當地的情況知之甚淺,無論下什麼樣的指令,也都離不開豪強來執行,所以他們下的所有命令的結果總是對普通百姓不利,而對豪強有利,所以中國古代王朝到了中晚期往往無論做什麼改革,倒霉的總是老百姓,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呂方為了更好的制衡住當地豪族,便決定從自己親兵隊中抽去精細軍士,加上幕府中信得過的三四名書吏,四處調查,得到了眼前這些第一手資料,無論是將來度田,解放奴婢部曲,都要以這些資料作為依據。
屋中還有陳允,范尼僧,高奉天三人,除了陳允以外,其餘兩人都和呂方一般,又黑又瘦顯然是這些日子四處考察的結果,可這兩人臉上滿是自豪和欽佩,他們一開始聽呂方下了這樣的命令,不約而同的表示反對,這對於平日裡對高奉天恨之入骨的范尼僧來說,倒是稀奇事。原因有兩個,一個他們都是外鄉人,兩縣數百個村子,很難瞞過作為地頭蛇的當地豪強;其二工作量太大,說來好笑,呂方軍中有數千人,可是懂得書寫,能夠計算的人加起來也不過五十餘人,其中呂方同意參與其中的不過四五個人,就這麼幾個人,在使用毛筆,依靠步行的時代,在一個月的時間內,要完成兩個縣數百個村莊的各種詳情的調查,並且登記成冊,可是一項十分驚人的工程。
「這件事情,在秋計之前,絕對不許洩露出去,陳先生,這些文冊便保管在你那裡,你派親信人手,抄錄一份,送到淑嫻那裡去,免得萬一水火無情。」呂方對陳允低聲吩咐道,所謂秋計便是秋稅徵收完畢後,各州縣總計結果的時候,一般在秋收完畢後兩旬時候。
「使君請放心,屬下親自動手,連夜抄錄,兩日後便送到夫人那裡去。」陳允神色鄭重,顯然也已經明白了眼前這份資料的重要。
呂方滿意地點了點頭,對屋內三人道:「這次同行的書吏,都學會了如何行事,他們是我們莫邪都是否能在湖州站住腳跟的關鍵,過兩日,讓他們到我府上來,我要好生跟他們講講我們為何要這般行事。」
范尼僧和高奉天躬身領命,陳允卻有幾分不以為然,笑道:「算來沈小娘子產期也快要到了,主公已經過了而立之年,卻無後裔,莫邪都上下數千將士可都盼著小公子誕生,像這等小事,讓范兄或高兄弟代勞即可。」
第078章 合議(二)
范高二人也連聲稱是,呂方一直無子,是身邊近臣的一塊心病,雖說他現在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可在古代醫療條件差,又是戰亂時節,生死間事說不准的。
呂方臉上也露出笑容:「多謝陳先生吉言了,只是這事要緊的很,還是我本人親自主持的好。」
數日後,安吉的湖州刺史府中,五步一崗,十步一哨,戒備森嚴,節堂上坐著四五名二三十歲的書吏,神色又是興奮又是不安,又要強自做出一副鎮靜自若的模樣。正在此時,堂後傳來一陣腳步聲,接著便看到湖州防禦使呂方快步走了出來,後面跟著的便是他們的頂頭上司范尼僧,高奉天,陳允。
那些書吏趕緊站起身來,躬身行禮相迎。呂方揮了揮手笑道:「罷了罷了,大夥兒坐下吧,如今事務繁多,這些繁文縟節就先收起來吧。」眾書吏正要坐下,呂方卻打量了一下節堂上,皺眉道:「大伙坐的這麼散,等會討論起事情來如何方便,來來來,把坐席都搬得近些,說話也省些力氣。」原來這節堂之上,呂方的位置便是在上首當中,其餘人等便是依照職位高低,在兩廂坐下,離呂方最遠的怕不有三四丈遠了,為的就是確認上下之別,威風是威風了,說起話來可費力的很,更不要說商議事情了。
眾書吏猶豫的挪動坐席,在呂方的催促下才把坐席搬到呂方的座位面前,遠遠看去倒有點像是私塾裡正在上課的蒙童一般。
待到眾人坐定了,婢女在每個人面前都放下一杯熱水,便退下了,偌大的節堂上只留下這幾個人坐在首座旁狹小的一塊區域,除了呂方以外的其他人都覺得有點侷促不安,呂方卻宛若不覺,從懷中取出一份文牘來,低聲道:「自從呂某淮上起兵以來,已經數年了,今天總算有了塊自己的地盤,不用再寄人籬下,仰他人鼻息度日,可若想要在這湖州站穩腳跟,並且進一步發展,你們以為當如何行事呀?」
那幾個書吏平日裡和呂方接觸的較少,又被呂方話語中「站穩腳跟」,「發展」等奇怪的詞彙弄得半懂不懂的,便無一人說話,只是看著自己的上司,卻不說話。
高奉天在一旁倒是猜出了幾分呂方的意圖,見那些書吏坐在下面呆若木雞,場面上已經冷了,便笑道:「使君便是來考校爾等的,爾等儘管放心說,今日堂上言者無罪,若是說的有理的,使君還重重有賞。」說道這裡,高奉天回頭看了呂方一眼,只見對方點了點頭,顯然對自己的話語頗為滿意。
下面的書吏們對視了幾眼,那個前些日子與呂方一同出行的壯起膽子,答道:「在下以為若要在這湖州站穩腳跟,便要內修文事,外修武備,以待有利時機再舉。」
「嗯,不錯。」呂方點了點頭,繼續問道:「汝為我府中書吏,那這文武之事又當如何行事呢。」
那書吏被呂方一追問,額頭上已經滲出汗珠來,低頭答道:「自然是進賢能,明賞罰,與百姓則薄賦稅,省勞役,與民休息,湖州土地肥沃,物產豐富,只要將息數年,以使君之大德,自然大治。」
呂方笑了笑,擺了擺手讓那書吏坐下,看到節堂其餘人臉上神情,顯然以為這書吏回答的十分正確,雖然事先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是心頭還是一陣失望,不禁喟歎道:「任重而道遠呀。」
看到眾人奇怪的神情,呂方擺了擺手,對眾人問道:「諸位都是飽學之人,為政之道,首在興利去弊,可我又久聞為官者若是愛民,那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無論是好事壞事都莫要做得好,你們以為這是為何呢?」
下面的書吏也都是久經宦行的人物,對於呂方方纔所說的話也有聽聞,只是沒有細想而已,過了片刻,方纔那位書吏起身答道:「使君方纔所言之事,小人以為上官雖有美意,可執行的衙役土豪卻藉機壓搾小民,中飽私囊,細民反受其害,所以還不如什麼都不做,結果上官雖有興利去弊之法,卻不得行。」
「說的不錯。」呂方點了點頭,讚道:「朱異你能想到這些,倒是不枉與我同行月餘。」
那名叫朱異的書吏得到呂方的讚賞,興奮的滿臉通紅,躬身拜了一拜方才坐下。呂方繼續說道:「前朝隋煬帝開鑿運河,東征高麗,其出發點也是好的,運河溝通南北,造福百代;高麗盤踞遼東,不服王化,若不討滅,只怕貽禍子孫。本朝太宗、高宗也出兵征討,總算掃平蠻夷,復我遼東舊土。可隋朝二代而亡,其原因也正是因為如此,所以為政之道,首在得人,我們莫邪都在這湖州乃是客軍,大半都是北人,言語不通,人情不熟,不得不倚靠當地豪強,可又不能全然信任依靠他們,最終還是要靠自己人,否則我們就算有善政也無法惠及百姓,又如何談得上在湖州發展壯大呢?」
下面的書吏們聽到這裡,紛紛點頭,也逐漸明白了為何呂方要繞過本來的政府機構,親自動手收集第一手的資料原因,更聰明一點的已經想到了呂方所說的自己人自然是這些參與其中的人了,想到自己前途一片光明,也不由得興奮起來了。
那朱異得到呂方的讚賞,又隨呂方一路上見聞頗多,忍不住開口詢問:「使君如此遠慮,為何惹來賣官鬻爵這等污名,讓余、尤兩個貪夫為一縣父母,苦了百姓。」
呂方皺了皺眉,答道:「我這般做,一來是為了換些人口財物,二來則是若肯出錢賣官之人,自然品行不甚高潔,做出這等污行,也會遭本地豪強集團的排斥,一旦有事,他們便不會抱成一團和我們對抗。」呂方說到這裡便停住了,他還有一個理由沒有說出來,那就是賣官者固然名聲不好,買官者名聲也好不到那裡去,將來若是民怨沸騰,便可以把這些人當作替罪羔羊扔出去。只是這種權術手腕,倒是不能宣之於眾。
看到眾人點頭,呂方繼續說道:「我們這次到各個村莊探訪,總結起來主要有以下幾個問題:一、鐵器缺乏,百姓器具匱乏。二久經戰亂,水利年久失修。三豪強聚眾開礦,既獲得巨利,又是形勢不穩的隱患。四百姓貧苦不堪,缺乏青壯勞力和牲畜,家無月餘之儲。在以上這種情況下,談論武備都是不現實的,你們以為應當如何解決這些問題呢?」
眾書吏聽了,紛紛出言,呂方便讓那朱異取來紙筆,在一旁將所有的發言記錄下來,待到會議後再加以整理,這個會一直開到太陽西下方才結束,待到眾書吏退下後,范尼僧拍了拍那會議記錄歎了口氣道:「這些法子可還真不錯,將鐵礦收歸官營,將奴婢的人頭稅改為所有者的財產稅,都是不錯的法子。可惜我們軍中像這等人才太少,否則明年乾脆將我手下那些本地官吏全部換掉,也省得這麼麻煩。」
陳允在一旁笑道:「全部換掉那也不必,大約有個三分之一也就足夠了,再一兩年輪換一下,吏治也就清廉不少了。」
呂方歎了口氣:「莫說三分之一,便是十分之一也沒有呀,就連這幾個只怕也抽不出去,在莫邪都中要找識字又會計算的人,只怕比找披得重甲,開得兩石強弓的猛士還要難上三分。」
聽到呂方的話,堂上剩下數人紛紛點頭,在科舉制還不發達的唐末,識字率的確是個悲劇,這也是為什麼地方官不得不依靠當地豪強的原因,識字的人就那麼多,你不用他們還能用誰。想到這個問題,呂方想起太祖的一句名言:「路線問題解決以後,幹部問題是一切問題的關鍵。」莫非自己當上了一州刺史,還要開掃盲夜校,想到這裡頭便疼了起來。
正在此時,高奉天笑道:「使君莫及,其實在下還知道有個地方有許多會識字計算之人,也並非本地豪強所屬。」
「當真,是哪裡,高先生莫要賣關子了,快些說來。」呂方又驚又喜,上前問道。
高奉天笑了笑,道:「使君知道,某家在投入莫邪都之前,是做和尚的。」
高奉天剛說到這裡,呂方便一拍大腿,笑道:「我怎麼連這個都沒想到,和尚要唸經誦佛,還要管理寺產,一座寺廟裡總有一兩個會識字計算的人,一縣之人細心挑選甄別一下,總能得到不少。」說道這裡,呂方心懷大暢,對高奉天笑道:「這事便交給你去辦了,你出家多年,在這三吳之地又熟悉的很,只怕這軍中這事上無一人比得過你了。」
高奉天肅容躬身領命:「卑職領使君鈞命。」
第079章 產子
轉眼便是十月時分,秋糧早已入庫,湖州雖然在江南,北風吹來也有了些許涼意,若是在過去的太平時日,吳中士子們到了這個秋風乍起,涼意漸長的日子,定然便有了鱸魚菰菜之思,禁不住大快朵頤了,只是如今戰亂剛剛平息,新來的刺史也不是好相與的,湖州的那些大戶人家也沒有往日的那些雅興,紛紛都躲在家中休養。
安吉城中的刺史府中卻是一片寧靜,門口除了兩名披甲持兵的士卒在站崗外,空蕩蕩並無一人,幾可羅雀,並無其他州府裡那邊車馬川流,人頭攢動的模樣。附近消息靈通的住戶傳說刺史小妾有喜在身,生產便在這幾日間,那新任呂刺史已經三十有餘,可膝下卻無子,自然是在意的很,這幾日竟謝絕了一切訪客,所有的庶務竟然全部都交給了長史處理,那范長史也是奇怪,竟然將辦公地點搬到了城外的莫邪都第一坊所在的武威裡去,結果這刺史府如不是門口有兩名親兵把守,便如同廢宅一般。
呂家內宅內,一處偏院門前,呂方臉上滿是焦慮的神色,在門前不住來回走動,每不過走十餘步,便抬頭向院內看去,可除了院子裡森森的樹影什麼也看不到。自從昨夜四更時分,沈麗娘突然劇烈腹痛以來,他便披衣而起在院外守候,算到現在為止已經有三四個時辰了,可到現在除了從院內依稀聽到裡面傳來的痛呼聲,什麼也聽不到。
早在半個月之前,為沈麗娘接生的準備早就做好了,湖州最好的穩婆大夫早就在麗娘屋後候著,同僚下屬,本地豪強聽聞說刺史即將有子,送來的其他的補藥,小孩衣服等婦女生孩子所需的物品,便是要開一家藥鋪也是足足有餘了,如果扣除和現代的科技差距,像這樣的接生條件,呂方在前世便是再奮鬥個三五十年也是得不到的。可他現在卻無比懷念前世醫院的簡陋條件,畢竟和產婦只有一牆之隔,可以親耳聽到愛人的聲音,可如今由於怕自己沾上晦氣,呂淑嫻將自己趕到了沈麗娘所住的宅院之外,只見相隔的至少有兩三重院牆,莫說是親耳聽到麗娘的哭聲,連想要找個產婆來打聽一下情況也做不到。
呂方又等了半盞茶功夫,便覺得過了半年一般,再也忍耐不住,轉身便向院內衝去,剛進得門來,便看到兩名婢女站在面前,伸手攔住自己:「使君且請在門外寬心,這院子裡沈姨娘正在生產,是污穢之地,若遭了晦氣可不是小事。」
呂方強壓住心裡怒氣,低喝道:「你們讓開便是,我就遠遠的聽聽,離得怕不有五六丈遠,哪來的什麼晦氣。」
那兩名婢女對視了一眼,跪倒在地上齊聲道:「夫人已經下令沈姨娘生產時不可讓使君進得院來,否則我等定遭重罰,若使君定要入內,便請先斬了我等再入內吧。」說到這裡,那兩名婢女撲到在地上,雖然身上已經嚇得瑟瑟發抖,卻也不肯讓開半分。
呂方頓時一口氣從胸中直衝頭頂,右手立刻按在腰間佩刀上,可又顧忌孩兒出生之日便見血兆頭不好,又想到自己正妻呂淑嫻為人剛毅果敢,治家中上下便如同軍中一般,沈麗娘今日若是生下男孩,自己又這般做,只怕讓呂淑嫻不好看,想到這裡猛地一甩衣袖,哼了一聲轉身走出院門,一屁股坐在院外的胡床上。
呂方在外面又坐了約莫半個時辰,便聽到院內一陣腳步聲,站起身來一看,只見自己正妻呂淑嫻走了出來,臉上滿是疲倦之色,趕緊搶上前去,正要開口詢問是男是女,可話到了嘴邊又變成了一句:「淑嫻一夜未眠,好生辛苦,為夫的在這裡謝過了。」
呂淑嫻聽到呂方這般話,臉上神情一陣變幻,最後還是歎了口氣道:「恭喜夫君,麗娘妹子這次剩下了一個男孩,呂家終於有後了。」
呂方聽到這裡,彷彿頂上打下一個霹靂來,竟喜昏了,呆立了片刻,突然大喊一聲,一把抱住呂淑嫻,狠狠的親了一口,便衝進院去。呂淑嫻被呂方一抱一親,她生性端莊自持,雖然深愛呂方,可在眾人面前卻少有這般親暱的表現,臉上早已羞得通紅,待到呂方已經走得遠了,才趕上去高聲喊道:「夫君且等上一會兒,麗娘剛剛生完孩子,還累得很,讓她睡上一覺,再去看她為好。」
呂方衝到麗娘屋前,卻只見四五名婢女搬著幾個水桶正往後面去了,後面跟著產婆大夫,看到本州刺史衝進來,眾人趕緊放下手中物件正要行禮,呂方早揮揮手示意免禮。看到呂方要往屋裡衝進去,為首的一個產婆大著膽子低聲稟告道:「刺史老爺,如夫人剛剛生產完畢,正在休息,她產後體弱,若是遭了涼風,可是一輩子的事情,若是小公子遭了風寒,那可就更麻煩了。」
呂方聽到這產婆的話,腳步立刻收了回來,想了想指著那窗戶道:「那我就在從窗戶看看可好。」看到產婆點了點頭,呂方才踮起腳跟,在窗戶紙上捅了一個洞,藉著屋內昏暗的光線看到沈麗娘滿臉疲倦和滿足地躺在床上,一旁用紅色綢緞包著的想來便是自己的孩子,一旁還有兩名婢女站在一旁伺候著。
呂方看了好一會兒,方才轉身過來,吩咐產婆和大夫明日都到府上領賞,其餘的婢女也有賞賜,再就是對於產婦屋內要注意通風,注意事先用艾草熏過,做好消毒措施云云,眾人奇怪地看著刺史老爺,竟然說出這些內行的話來,直到這時,呂淑嫻才趕到院中來,看到呂方正在細心囑咐,便站在一旁,待到眾人都領命離去,院中只有他們夫妻二人,呂淑嫻方才抱怨道:「怪不得有人說,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我當年生產之時,何曾見你這般在意著急。」
呂方見妻子吃了醋,趕緊上前去賠笑道:「這是哪裡的話,當年你生產之時,我不也是在屋外等候整夜,次日你醒來便喝到我燉的雞湯,便何嘗比今日差了。」
呂淑嫻看到丈夫在眼前賠小心,又想起往日的好處,心頭頓生柔情,那怨氣便散了七八分,可是嘴上還是不願意軟了:「過去我不過喝完雞湯,可你看今日,光產後滋補的藥材都可以堆滿一間屋子了,這如何能比。」
呂方苦笑道:「怎麼能這麼比,你那時候我不過是莊中一個隊正,能有雞湯喝還是沾你父親的光,今日已是一州刺史,你若是今日生產,送禮的人只怕比這還要多得多。」
呂淑嫻又抱怨了幾句,呂方將其摟在懷中哄了一會兒,便聽到外面有人通報,說陳掌書在外求見,呂淑嫻從呂方懷中鑽出身來,笑道:「你若是有要緊事便先去忙吧,沈家妹子的事便包在我身上便是。」
呂方心中也猜出陳允來所為何事,見家內事情已經安排停當,便對呂淑嫻深深施了一禮道:「家中之事便托付淑嫻了。」說罷便轉身向院外走去。
陳允在刺史府外等候,見呂方出來,雖然臉色疲倦,好似一夜沒睡一般,可臉上卻精神抖擻,滿是喜色。搶上一步,拱手笑道:「屬下恭喜使君有弄璋之喜。」
呂方拱了拱手笑道:「好說好說,陳先生這次來,可是廣陵的回復來了。」
陳允點了點頭,笑道:「使君果然神算,上次上書楊王,所求的幾樁事都允了,這般便可以在州內大展手腳作為一番了。」說到這裡,陳允已經掩飾不住臉上的興奮神情,大笑起來。
兩人一同上了牛車,一路往城外武威裡行去。原來自從呂方與范尼僧、高奉天三人分別私訪安吉、長城兩縣後,便發現當務之急便是要在鐵器鍛造、百姓耕牛不足,還有基層的控制能力不足三樁事情上下功夫。於是他們一面在莫邪都中抽調親信文佐,一面按照高奉天建議的從寺廟走抽取熟識文字的僧侶,集中在莫邪都第一坊所在的武威裡裡加以篩選培訓;同時向廣陵上書,在心中陳述了湖州現在缺乏鐵器耕牛的情況,要求在相鄰諸縣購入耕牛,或者將本地百姓結為小組,鼓勵無牛者向有牛者借用耕牛。並且在湖州將開掘鐵礦,冶煉鍛制改為官營,並免除湖州當地三年茶稅。唐代本來對於中大型的制鐵企業都是官營,對那些中小型的便以收稅的方式管理,呂方身為一州防禦使,湖州又是新得,對面便是鎮海敵兵,像這樣的小事楊行密自然便允了,便是茶稅,反正那主要的茶葉產地顧山經歷兵災,茶葉產量沒有個三五年也恢復不了,現在要收也收不了多少,樂得個大方了,於是一應全部允了。
牛車出了城門,陳允突然道:「在下有一事想說,卻不知該不該說。」
呂方看了陳允一眼,只見其臉色凝重,笑道:「這車內只有你我兩人,便是有什麼越矩的話,也不過出得你口,入得我耳,我又不是那小氣量的人,又有什麼不能說的。」
陳允見呂方這般說,站起身來,跪倒在地道:「屬下要說的事情,卻是關於那小公子的事情。」
呂方見陳允如此鄭重,臉色微變,一邊攙扶陳允起來,一面強笑道:「陳先生先起來,有事好說嘛。」
那陳允卻自顧跪在木板上,身形凝重如山,呂方幾次發力都拉他不起,只聽到他低聲道:「屬下有一事想問使君,小公子出世後,卻不知奉何人為母。」
第080章 嫡庶
呂方聽了一愣,轉而強笑道:「陳先生為何這麼問,犬子是麗娘所生,自然是以麗娘為母啦。」
陳允臉色卻越發鄭重起來,雙目緊盯著呂方低聲道:「《春秋》大義有云: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子以何為貴?其母貴則子貴。如今使君正妻處事公允,端方多智,兼且在軍中大有呂氏族親,乃是使君一大臂助,可多年來卻為主公產下子嗣,如今妾室卻產下唯一的男孩,將來若是主公大業有成,便是承繼之人。可若是以沈小娘子為母,自古云:母以子貴,豈有長君之母為一妾室的道理,那時只怕主公後宮不寧,與大業不利呀。」
聽陳允說到這裡,呂方的臉色頓時變得陰沉起來,這個問題他在先前裡也有想到過,可每次都下意識裡將這個尷尬的問題跳過去了,呂淑嫻是他的結髮正妻,相識於微賤之時,這片基業可以說兩人並肩打下來的,呂方對其是又敬又愛,每次出征都將家事托付於他,她也在丹陽的多次變亂中表現出了處變不驚的巾幗英雄氣概,軍中將吏對其也是敬佩萬分,更不要說莫邪都中那麼多呂家的部曲作為骨幹。可要讓呂方對剛產下孩子的沈麗娘說將孩子交給正妻,呂方又怎能說得出口,想到這裡,呂方雙手張合如是七八次,掌中的衣袖已經被汗水濕透而不自知。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牛車突然一陣震動,呂方抬頭一看,卻是牛車已經到了龍威裡的便道,眼看就快到目的地了,看到陳允還跪在自己面前,呂方心亂如麻地揮了揮手:「起來吧,某家今日心思煩亂,此事實在不知與麗娘開口,還是過段時間再說吧。」
那陳允卻還是伏在車裡不起來,強聲道:「在下也見過沈小娘子,知其國色無雙,又對主公如此相待,可主公欲成大業,又豈能效小兒女態。此事若不早決,將吏們豈無遐想。軍中將士捨妻小,棄陵墓,跟隨主公所為何者,若使君這般行事,只怕他日將士盡去,那時便悔之莫及呀。」
陳允話音剛落,呂方一屁股坐倒在車座上,殘唐五代時,各種君臣倫理已經蕩然無存,不但君擇臣,臣亦擇君,呂方出身贅婿,之所以現在莫邪都上下數千人願意跟隨他,一個是因為他身後有一個呂氏親族以及隨之而來的諸家淮上豪強,其二就是在歷次戰鬥中表現出來的用兵治軍之能,讓那些追隨者覺得跟著他上能致卿相,下也能保家小。可一旦出現陳允所說的那種情況,呂氏親族自然會與呂方離心,呂方在其他追隨者心目中的地位自然也會大大降低,這種例子在歷史上是屢見不鮮的。
牛車咯吱了一聲,停了下來,陳允和呂方二人卻全然沒有下車的意思。呂方歎了口氣,低聲道:「此事是陳先生你一個人的意思還是眾將佐的例子。」
「此事全然是在下一人所為。」陳允不假思索的答道。
呂方點了點頭,自言自語道:「只怕眾人心中的想法也和你差不多吧。」陳允聽到呂方的話語,全身一顫,可還是死死地盯著地面,一聲也不吭。
過了良久,呂方歎了口氣,站起身來,拍了拍陳允的肩膀:「待到孩子滿月再說啊,我必然會做出決定的。」說罷便自顧下車去了。
陳五、王佛兒、范尼僧、高奉天等人站在車下等候,他們已經聽聞沈麗娘今日生產,看到呂方下得車來,紛紛上前慶賀,看到呂方臉色陰沉,還以為生的又是女孩,聲音頓時小了起來。王佛兒與呂方相識最久,又是常年擔任親兵隊長之職,最是親近,低聲勸解道:「莫非這次是女的不成,其實也沒什麼,再多納己方姬妾便是,主公正是春秋鼎盛,定能有子嗣相傳。」
呂方搖了搖頭,苦笑道:「佛兒你猜錯了,這次卻是一個男嬰。」
王佛兒一愣,卻不知道呂方為何這般神情,旁邊的幾人都聽清了呂方的話,神情立刻興奮起來,紛紛上前慶賀,呂方也不得不強笑著應付了幾句,便進入坊主的宅院中。
進得院來,只見兩邊的過廊中坐著數十名沙門打扮的年輕人正坐在條凳上聽幾名書吏說著什麼。呂方指著那些年輕人對高奉天問道:「他們可就是你找來的人手?」
「正是。」高奉天笑道:「有十餘人是附近寺院的,無望升為主持的,便招了進來,剩下的大半都是我昔日在三吳遊歷時認識的有能僧人,這次便遣使者前往,許多人便來了,已經集中培訓了十餘日,估計再過個把月,便可以上手了。」
呂方點了點頭,轉身對高奉天和范尼僧笑道:「你們兩人可都要抓緊,我一旦向那些豪強發難,自然有人要卸挑子,玩那套以退為進的把戲,那時候你們這些人手頂不上去,可要出大婁子的。還有那些鐵匠也要準備好,一旦接收尤、余兩家的鐵礦,州中鐵器缺乏的狀況不改觀,不但百姓怨尤,整軍練兵的事情也要停下來,那可就糟了。」
高奉天和范尼僧對視了一眼,兩人發現對方的臉上都滿是苦笑,范尼僧突然覺得對面那人也不是那麼的可惡,一齊對呂方拱手道:「在下自當盡心竭力,克盡全功。」
呂方滿意地點了點頭,轉過頭對陳五道:「莫邪都改為六坊已經好幾個月了,你是行軍司馬,軍中庶務皆是你主持的,現在軍中人數可補齊了?士卒精煉與否?」
陳五搖了搖頭,臉上滿是苦澀:「六坊每坊六百丁之數倒是補齊了,可士卒離精煉還差得遠,從淮上招募來的還好些,雖然不習陣戰,可總算對舞刀弄槊毫不陌生,可這次湖州豪強交出來的蔭戶可差的遠,不但身體疲弱,許多人更是從沒有見過陣仗,要從頭練起可不是幾個月就能成的。」
呂方點了點頭,一旁的羅仁瓊也接著補充道:「甲杖兵器還缺的很,十個軍士也沒有三個有披甲的,長刀,長槊,弓弩箭矢也缺得很,還有兵戶的田地,算下來一戶人家才二十畝,不過沒耕牛,也種不了那麼多。」
其他坊主也紛紛上來抱怨,一時間把呂方弄得焦頭爛額,好一會兒功夫方才說完了,呂方卻看到牛知節站在一旁,也不說話,臉上卻帶著一絲諷刺的笑容,便問道:「知節,莫非你那一坊兵器甲冑土地都充足的很。」
「某家大半都是草合,還不如諸位同僚,只是使君這裡怕也是空乏得很,多言又有何益。」
聽到那牛知節這般說,呂方笑道:「知節倒是曉機的很,知道某家也是個窮措大,不過看你這般模樣定然是成竹在胸了,不如說來聽聽。」
牛知節也不推辭,笑道:「牛某也不裝了,這湖州強宗不過胡、余、尤、顧四姓,剩下的雖然有些也有錢有勢,可也不如這四家在這裡已有數百年,子弟繁盛,都是唯他們馬首是瞻的,那兩家買官的,拿出來的蔭戶也不過是些老弱,精壯勞力,是不會到莫邪都六坊中來的。」
呂方聽到這裡,笑道:「知節這般說,莫非要呂某拿出幾個坊主出來給他們做不成?」
牛知節搖了搖頭,道:「那自然是不成的,那豈不是太阿倒持,授柄於人。其實一家人再怎麼有錢有勢,又能如何,那四家之所以能這般強盛,是因為他們數百年來一直都沒有怎麼變姓,才這般厲害。」
看到呂方如同落在五里霧中,陳允在一旁解釋,原來按照古代中國的宗法制度,一家人嫡長子自然是大宗,繼承父親的姓名,並且傳給自己的嫡子,永遠傳承下去,而其餘兄弟便為小宗,也可以繼承父親的姓名,但隨著年代久遠,五代之後,則不再為這一宗族了,另立一宗族,所以一姓氏不會隨著時間的增長而無限擴張。當然普通百姓沒有人力財力,無法修繕宗譜,也無法達到這種地步,這幾家便是這般,其應分立出去的小宗卻許多沒有分立,他們才是這幾家巨大勢力的真正根源。
呂方聽到這裡,才弄明白牛知節的意思,正要開口詢問該如何行事,卻聽到陳允笑道:「牛兄的意思應該是用推恩令的辦法,將他們的土地房產分與諸房,讓他們自己鬥,自然便無形之間消弭了這一隱患。」
牛知節點了點頭,笑道:「掌書記說的是,只有這般,才可以將各家中丁男募集到軍中來,不為其害。」
「嗯,一個月後正好是犬子滿月,我便以為慶祝犬子滿月為機,將他們請過來,再依計行事,至於那些新兵,便招到第一坊來,從基礎開始訓練起,就這樣吧。」呂方思量了一會兒,對眾將說道。
「喏。」眾人站起身來,肅容答道。
新來的刺史愛妾產下子嗣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安吉長城兩縣,不管各家豪強內心對呂方和其帶領的勢力是接受還是排斥,可這面子上的功夫總是要做到的,一時間刺史府門前拜訪的車馬排的滿滿的,可留在府中的陳允收下禮物後一律擋了駕,說刺史這段日子都在城外的軍營中,無暇見客,還說孩子滿月之時將組織田獵,到時還請諸位拔冗參加,來訪的諸人紛紛說了一番諸如:「刺史果然不失武人本色,小人到時自然會趕到。」云云的話。一時間,湖州上下都在期盼著一個月後的田獵。
第081章 懲治
轉眼已是十月了,雖說湖州位處江南,山野間也已是草木凋零的景象。此時的湖州原野雖然不像北方一般已經光禿禿的一片,可視野間也空曠了許多,加之戰亂之後,許多田野荒蕪並未開闢,遠遠看去,了無人跡,彷彿天地初開一般。
遠處突然傳來一聲號角,緊接著便傳來一陣馬蹄聲,如同悶雷一般。幾乎是同時,看似了無一物的灌木叢立刻驚起了一群野物,都是些麋鹿,麂子之類的,那些野物本來都在靜靜的覓食,這些被馬蹄聲驚擾,慌亂的往前跑去。不過轉眼間功夫,數十騎已經橫衝了過來,只見他們排成了一個稀疏的「v」字形,開口的方向便正對著那些正在逃竄的獵物,馬背上的獵手也不全力奔馳,保持著六七十步的距離,只是不住的大聲忽哨,吹著號角,有的還揮舞著手中的火把,防止獵物從兩側逃走,那些獵物慌不擇路,只是一個勁的往前衝,卻看到前面露出一條長長的木柵欄,只得轉向沿著木柵欄,想要繞過去。
眼看便到了木柵欄的盡頭,卻是一條水渠,前進不得,那群獵物頓時亂作一團,這時木柵欄邊湧出一群人來,紛紛彎弓搭箭,雨點般射去,麋鹿和麂子紛紛中箭倒地,有幾頭轉頭跑去,立刻被在一旁游弋的騎手彎弓射倒,好一副秋獵勝景圖。
呂方站在水渠後的土丘上,身後便是手下將吏和同來的一眾湖州豪強,看到這般景象,呂方暗想怪不得古時皇帝一個個都喜歡打獵,經常玩的忘記了處理政事了,在這曠野之上,指揮著手下的勇士奔馳射獵,的確比在宮中對這一疊疊的文牘要有吸引力多了。他自己本就很喜歡,否則也不會在前世還玩弓箭這種東西,想到這裡不禁技癢起來。
正在此時,突然對岸傳來一陣驚呼,原來那鹿群中的一頭公鹿想來是急混了眼,竟然一躍而過丈許寬的水渠,一頭向小丘上衝來。呂方卻不慌張,從身後的侍衛手中接過弓箭,彎弓張矢,對準那頭公鹿,一旁的親兵侍衛也聰明的很,一個個都放下弓箭,不敢搶呂方的風頭。
說時遲那時快,呂方鬆開弓弦,箭矢嗖的一聲沒入公鹿的肋下,正中心臟,那公鹿衝出了三五丈後撲通倒地死去。呂方將手中長弓扔還給手下,哈哈大笑起來。親兵趕緊上前,將那公鹿抬了過來,眾人看到呂方一箭便射中了那鹿的心臟,紛紛大聲恭維了起來。
呂方搖了搖頭,笑道:「某家這步射之術還過得去,可這騎射那就差得遠了,不過今日弓燥手柔,草淺鹿肥,倒還真是打獵的好時候。」
正說話間,水渠對面的獵物已經盡數打乾淨了,眾人便收拾了獵物,一同往營寨去了,待到了營寨,呂方便將同來的士卒按各坊分開,布勒講武。原來古代中國春秋戰國之時兵民合一,秋收之後,國君田獵便是軍事演習,那時候的國人便攜帶兵器弓矢,按照部伍行軍宿營,聽從號令驅趕野獸,包圍獵殺,和真正的戰鬥無異,田獵完成後,便是開始依照軍律獎懲軍士,所以秦漢之際,韓信可以驅市人為兵,後來漢武帝可以發罪犯、贅婿當兵去攻打大宛,卻並不需要集中訓練,這都是拜古代中國良好的兵民合一體制所賜。一直到東漢時廢除了郡縣兵,西晉又再次廢除了郡縣長官的統兵權力,古代中國的兵農合一的體制才逐漸廢除掉。
只見百餘名軍士隨著戰旗和鼓聲的指揮,忽而前進,忽而後退,忽而收攏成為一個密集的方陣,忽而展開成為稀疏的橫列,連續多次這樣的變換。隊形卻絲毫不亂,顯然這隊兵士乃是少有的精銳,而對面的與之相抗的一隊就差得遠了,不過幾番進退後,便亂作一團,若是在戰時,只怕早就被殺得落花流水了。
坐在一旁十餘名本地豪強看著眼前的情況,卻不明白呂方葫蘆裡到底買的什麼藥,說是慶賀自己生了個兒子,卻又是打獵,又是講武,鬧騰了一整天,卻半個字也沒有提到正事。
正思量間,下面的演習已經結束了,兩隊軍士收攏陣型後便退下了,自有行軍司馬陳五去獎懲一番。呂方轉身對眾人笑道:「方纔那番演練,列位可曾看出了什麼門道?」
眾人面面相覷,過了好一會兒,那個出錢買了長城縣丞的余姓族長起身笑道:「在下不曉兵事,只是方才演練之時,好似左邊的勝過右邊許多。」
呂方點了點頭,道:「不錯,那左邊的是跟隨某家多年的老兵,右邊的卻大半是湖州新募的士卒。」
那余縣丞趕緊不輕不重地拍了呂方一個馬屁:「如此倒怪不得那些士卒了,這南兵如何能與使君帶來的淮泗之眾相比?」
「那也未必,這些新兵來時一個個面黃肌瘦,身材消瘦,一問原來在主家時常年粥菜度日,連混個半飽也難,結果也無法操練的太狠,否則也不會差這麼多。」
呂方說這話時,臉上滿是意味深長的笑容。
眾人立刻一陣聳動,他們中有許多人向呂方購買官職時,出賣的蔭戶都是病弱,如今呂方當面提出來,頓時覺得一陣緊張,彷彿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在等著一般。
呂方卻不再說那些蔭戶的事情,對那余縣丞道:「你是長城一縣的父母官,可知今年年成如何?百姓過的如何?」
那人見呂方不抓著那蔭戶的事情不放,暗中鬆了口氣,上前一步笑道:「今年承蒙楊王恩惠,湖州百姓免了五成的稅負,加上天氣幫忙,五穀豐登,長城一縣戶口增長,並無盜賊,已是大治。」
呂方點了點頭,笑道:「好,你我身為朝廷命官,牧守一方,自當實心辦事,若是真的如你所說的,本府定當上奏楊王,獎賞與你。」
余縣丞聽到這裡,心頭大喜,聽呂方話中的意思,便是要兌現先前的承諾,陞遷自己為縣令,趕緊上前躬身下拜道:「皆是使君賢德,在下不過聽命而行,何功之有。」那縣丞口中說的謙虛,可臉上卻滿是得意之色,讓一旁的其他豪族又是羨慕又是不屑。
呂方擺了擺手,笑道:「軍中最重賞罰分明,你為一縣主官,若是縣中大治,便一定要賞,你也莫要謙虛了。」說道這裡,呂方頓了一下,突然問道:「不過我又有聽說長城百姓交的還是十成的稅賦,還缺乏鐵器,耕牛,許多人用的還是包鐵農具,使得農田開墾不力。還有人私自聚眾開礦煉鐵,牟取暴利,余縣丞可有風聞吶?」
那余縣丞正是得意洋洋,呂方後面的話卻好似當頭潑下一盆水來,把他澆得全身冰涼,趕緊答道:「那些濫收稅賦的定然是下面的胥吏盤剝百姓,某家回去查實後定當嚴辦,百姓缺乏鐵器耕牛是因為戰後缺乏所致,屬下回去後定當盡快解決。至於有人私自聚眾開礦,屬下卻未有耳聞,卻不知使君是從哪裡聽來的。」他打定主意,一回去便將那些多徵稅賦的胥吏重責至死,來個死無對證,再讓主持開礦煉鐵的弟弟暫停一切生意,離開湖州,避避風頭再說。
呂方笑道:「余縣丞不知道嗎?那倒是奇怪了,來人呀,將私自開礦,欺行霸市,牟取暴利的那些惡徒給我帶上來。」
外面頓時一陣應和聲,緊接著邊推進來四五個人,余縣丞定睛一看,為首的一個被捆的如同粽子一般的正是自己的親弟,剩下的幾人便是縣中的諸曹官吏,他只覺得喉頭一緊,不知道該說什麼時候,竟然站在那裡呆住了。
呂方也不多話,從一旁取出一份文牘來,擲在地上,冷聲道:「你看看吧,若有冤枉你的地方,說出來便是。」
余縣丞翻開那文牘,只見上面一行行竟然全是控告著自己十成徵稅,私自開礦,煉鐵的人,姓名住處一一分明,還有的便是自己家丁口,所有的蔭戶多少,田地多少,房屋,還有開礦的地點時間,所用人數,寫的十分清楚。那余縣丞只看了七八頁便只覺得額頭上的汗水一股股的湧了出來,一滴滴的滴在文牘上,一雙手好似有灌了鉛一般,連再翻一頁紙也翻不動。一旁數名同他合謀開礦人看到他這般模樣,趕緊也撲到在地上,連連磕頭,連一句求饒的話也不敢說。
呂方此時臉色鐵青說道:「我朝設官,一縣雖高不過六品,但導風化,風化,察冤滯,聽獄訟,收賦稅,可以(`文`)說治亂(`人`)之源,皆(`書`)因汝輩(`屋`)所為。呂某新來湖州,又不習民事,便將手中兩縣百姓悉數付與爾等,汝曹竟如此作為,莫非以為我呂方殺不得你們嗎?」說道最後,呂方聲音陡然拔高,伏在地上的眾人想起此人的狠辣名聲,外面的數百精兵,全身上下不禁頓時顫抖起來了,也不敢開口分辨懇求,只是更加用力的磕頭起來。
正當此時,一旁突然有人笑道:「依在下看來,他們固然該受懲處,使君也未必無過。」
呂方抬頭看過去,站在一旁說話的卻是胡遵,右手輕拂及腹的長鬚,只見其臉上滿是譏誚的笑容。
「大膽,你這老兒,莫非以為某家腰間長刀不利嗎?」在呂方身後侍立的劉滿福大聲喝道,他右手已經將腰間長刀拔出半截,上前一步想要給這老兒一點顏色看看。
呂方卻從一旁伸手攔住,笑道:「莫非胡先生要說在下有督導不嚴之過?」
胡遵搖了搖頭:「你是一州防禦使,守土之責為重,其他自有下僚執行,現在發現也說不得晚。自古以來只聽說任賢用能方能大治,你先前賣官鬻爵,得來自然是一群貪夫,如今你卻責怪他們虐民以逞,豈不是好笑得很。」
第082章 築基
呂方抬頭看過去,站在一旁說話的卻是胡遵,右手輕拂及腹的長鬚,只見其臉上滿是譏誚的笑容。
「大膽,你這老兒,莫非以為某家腰間長刀不利嗎?」在呂方身後侍立的劉滿福大聲喝道,他右手已經將腰間長刀拔出半截,上前一步想要給這老兒一點顏色看看。
呂方卻從一旁伸手攔住,笑道:「莫非胡先生要說在下有督導不嚴之過?」
胡遵搖了搖頭:「你是一州防禦使,守土之責為重,其他自有下僚執行,現在發現也說不得晚。自古以來只聽說任賢用能方能大治,你先前賣官鬻爵,得來自然是一群貪夫,如今你卻責怪他們虐民以逞,豈不是好笑得很。」
場中頓時一片靜寂,劉滿福緊盯著呂方,只等稍有暗示便將這不識相的老頭子拖下去,一刀兩斷。呂方卻臉色如常,笑道:「胡公說的倒也有幾分道理,也罷,今日本州便寬余幾分。」
下面不住磕頭的數人聽到呂方這般說,趕緊連聲感謝,那胡遵卻冷笑道:「使君說寬恕便寬恕,說嚴懲便嚴懲,倒好似這幾人是自家奴僕一般。」
呂方聽了一愣,全然不知道這倔強老頭子到底是什麼意思,正要開口詢問,卻聽到胡遵大聲道:「他們剝民脂以自肥,又私自開礦,而使君賣官鬻爵,任用貪夫,都觸犯了朝廷法度,要受到懲處,豈能減免了他們的刑罰便作罷了。」
在場眾人這才弄明白胡遵的意思,原來這老頭兒竟然不是替那幾人求饒,二十要各打五十大板,趴在地上求饒的那幾人望向他的眼光立刻由感激變為仇恨,只怕在他們心中,作為始作俑者的呂方還不及這個老頭子可惡。呂方身後的劉滿福聽到這裡,再也耐不住性子,拔出腰間佩刀,便要當場將這老頭子斬殺。
呂方伸手攔住劉滿福,笑道:「胡公果然剛正嚴介,某家今日見識了,只是恰逢亂世,若是只憑直道而行的話,只怕不但不能建功立業,只怕連己身都保不住,罷了,今日你先退下吧。」說到這裡,伸手指向大帳門口。
胡遵倒是臉色如常,對呂方拜了一拜,昂然退下。待到他退下後,呂方轉過頭來,對跪在地上數人道:「你們這幾人既然有心悔過,本州便給你們留一條改過自新之路。你們身為家主,可督導不嚴,要削去官爵,沒收所得,你們可心服嗎?」
那幾人聽了一愣,趕緊連聲喊著心服,呂方的處罰倒是出乎意外的輕,莫說抄家殺人,竟然只是削去官爵,再將吞進來多征的稅款吐出來就可以了,聽到這裡,他們對方才說話的胡遵又多了幾分恨意。
這幾人正暗歎僥倖,卻聽到呂方接著說道:「至於參與其中之人,竟敢觸犯國家法度,定要重罰,以儆傚尤。」
余姓縣丞聽了一愣,趕緊低聲問道:「使君,那些人大半都是我等家中僮僕,蔭戶,只怕。」
他剛說到這裡,呂方便打斷道:「如果是你們僮僕,蔭戶的,自然由主人家代繳,莫非你們還異議不成。」
那幾人為呂方威勢所攝,哪裡還敢多言,紛紛低頭道:「謹聽使君鈞命。」
呂方點了點頭,道:「每人罰做苦役半年,錢一百五十貫,對了,裡面有多少人是你們僮僕,蔭戶?」呂方對那余姓縣丞問道。
余縣丞已經被呂方口中吐出的龐大罰款給砸暈了,一時間目瞪口呆,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一旁的尤主薄卻靈機一動,上前答道:「稟告使君,那裡並沒有幾個是我家僮僕,絕大部分都是招募來的流民,和我家並無什麼關係。」
旁邊幾人立刻聽出了他的意思,趕緊連聲道:「我家也是的,那些人和我家並無什麼關係。」他們打定主意一回家便把那些蔭戶僮僕的契約文書盡數毀掉,開玩笑,一人150貫,這年月在人市上都差不多可以買一個健壯的漢子了,更不要說誰家都有二三十人參與其中,算起來豈不是要四五千貫,誰能拿出這麼多現錢來,這呂刺史擺明是要訛人啦。
呂方滿意地點了點頭,吩咐讓書吏上來,寫下伏辯,讓那幾人細細看過後,簽字並蓋上手印,細心收好之後,對那幾人笑道:「列位先坐下吧,這樁案子便到這裡吧。」
待到這幾人坐好,呂方對眾人道:「這幾個月來,本州巡查安吉、長城兩縣,發現百姓缺乏耕牛,鐵器,地不能盡其利,所以才上書楊王,請求減免稅賦,將養民力。而且湖州與鎮海軍相鄰,若無強兵無以自保,可州中貧乏,無以養兵,列位以為當如何是好?」
那些人已經是驚弓之鳥,哪裡還敢開口多言,呂方見既然這樣,自顧說了下去,原來他的主意便是,讓各村村民結為互助組,有牛戶和無牛戶結為小組,有牛之人借牛與無牛之人,無牛之人以工時相抵。各家強豪將自家中的家兵數目上報與縣中,秋後一同參加操練,平時歸各家管理,根據家兵的數量賜予家主官爵,並抵扣一定數量勞役,戰時則以「義從」兵的名義,跟隨出戰。呂方準備用這樣的辦法將願意加入自己集團的湖州本地豪強勢力吸收進來,反正通過這次打擊,已經將那幾家最大的強宗僮僕蔭戶奪取了大半,他們雖然有田地,但無人耕種,那時只要再逼迫他們分家,便可將他們的實力盡數瓦解,剩下的也不再成什麼氣候了。
聽到呂方說完,帳中眾人紛紛表示,此事關係重大,他們沒有辦法在這裡就做決定,要回家與族中長老商議後方能決定。呂方笑道那是自然,於是這場田獵便在眾人惴惴不安中結束了。
呂方剛回到安吉城中,便跑到城外龍威裡旁的善功裡,那裡便是安置呂方從丹陽遷來的工匠所在,因為先前鎮海兵圍攻時修築的長圍並未拆去,呂方便在鎮海兵營寨舊址處建築小城,分別安置自己從丹陽帶來的舊屬,那善功裡靠近河邊,交通便利,呂方便將那裡準備作為自己的鐵廠,焦炭廠,兵器廠,陶瓷廠。如今是從查抄鐵礦的第一批礦石開爐冶煉的日子,所以呂方要來親自看看。
唐代煉鐵工藝已經十分發達,呂方在前世也不是那個方面專業的,只是從高中化學還依稀記得鋼鐵裡要盡量去除砷、硫、磷等有害元素,方法應該是用石灰石等,經過詢問工匠頭領,才知道當時已經有了類似的工藝手段。他只好在大的制度方面著手了,首先是礦石必須經過粉碎然後選礦,簡單地說就是礦石會因為含鐵量的多少比重不同,含鐵量大的礦石自然更重,呂方派手下在河邊挖掘一條支流,引出一條水流來,再在水流上倒入礦石,在水流的衝擊下,更重的礦石自然移動的距離更短,用這種辦法便能得到比開採出來的原礦含鐵量要高得多的鐵礦石。其次是要對煤炭煉焦,這樣一來可以提高發熱量,二來也可以將煤炭中含有的硫砷等有害元素去掉,剩下的無非是製作耐火程度更高的耐火磚,更好的鼓風設備,達到提高爐溫的目的,鼓勵工匠交流技術,給予官爵土地等獎勵,組織更高效的流水線生產,建立工匠考級制度,並將其與物質待遇掛鉤這些手段。相信在不久的將來,這些辦法都能達到良好的效果。
與此同時,呂方向富戶借錢,集中起來向宣州田□購買耕牛,然後賒購給莫邪都兵戶,以五年為期,兩成的年息,拿出一成半的年息還給富戶,剩下的半成作為手續費用。待到兵戶皆有牛後,還準備推廣到州中,中國古代民間借貸利(W//R\S/H\\U)息極高,往往有百分之四十,甚至五十,至於驢打滾,利滾利那更是現代人耳熟能詳的,呂方這麼做一來減輕了百姓的負擔,二來借出的錢保證了是用來提高生產水平的,保證了農戶有能力償還款項,由於農業有天然的不穩定性,小農一旦遇到天災便有破產的可能,有政府在中間,便可以通過暫停還款的方式來讓其有恢復的能力,呂方還準備等到手中款項再寬裕點,便向那些田多人少的部分大戶收購土地,並組織少地或者無地的百姓開荒,再從兵戶開始,向全州推廣良種,爭取在三年內做到安吉長城兩縣百分之八十的人口都是戶均六十畝以上耕地的自耕農,家中自有耕牛,一年餘糧積蓄,這樣一來,便有了良好的兵員,和財稅資源,做好發動未來擴張戰爭的準備。當然呂方這一系列手段,都必須建立在有足夠有能力和可信任的行政官吏的基礎上,如果執行者不得其人,結果往往是適得其反,所以在這一切的第一步,便是集中培訓手中那批書吏,然後從自己手中的六坊軍戶為起點,推廣到全州。呂方相信在執行過程中會有反覆,但是在幾年內,一定可以達到自己的目的。
第083章 謠言
天復元年(901年)八月,湖州安吉城刺史府節堂,呂方身著緋色官袍,正在細細查看著一份文牘,過了好一會兒,呂方抬起頭來,問道:「你這些消息是否證實過?」
堂下正謹候著的一名書吏趕緊稟告道:「屬下從往來於杭州的商人得到這消息後,趕緊從多處查證,得來的是眾說紛紜,有說錢繆那廝已經病亡,也有說為亂兵盜賊所殺,不過杭州那邊必定發生了什麼事,從那邊進來的海產,鹽和其他貨物都有不同程度的漲價,已經派人從那邊潛伏的探子那裡求證消息,只是時間緊的很,還沒有得到答覆。」說到這裡,那書吏又從懷中取出一疊紙呈了上來,上面詳細書明瞭帶來消息的諸名商人姓名和具體措辭,以及各種漲價貨物的具體價格變化。
呂方一邊瀏覽那些材料,一邊詢問道:「那對面的許再思有什麼動靜,是否有準備跡象。」
那書吏苦笑道:「再過不久便是防秋的日子,那邊便是無事,也是防備緊得很。」
呂方彈了一下手中紙張,啞然失笑道:「說的不錯,某家倒是忘了這點,罷了,你先下去吧。」
那書吏聽到呂方的話,拜了一拜,小心退到了門口才轉身離去。原來自從楊行密向錢繆交換俘虜後,錢繆除了留下秦斐,將其餘淮南將領盡數放回,淮南和鎮海兩家停止了大規模的軍事行動,只有半獨立地位越發明顯的田□還在派遣將領四處侵掠兩浙,而各自佔領了半個湖州的呂方和許再思,除了在秋收季節互相在邊境附近搶強割對方的穀物外,也停止了敵對的軍事行動,雖然經過這幾年的苦心經營,在安吉、長城兩縣內的豪強要麼成為了莫邪都的「義從兵」,要麼被迫分家,成為中小型的自耕農,軍資儲備也大大提高,自己的文武班底已經初步形成,但是由於地盤有限,實力還是弱小的很。可是到了天復元年的八月,呂方突然得到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兼領浙東、浙西兩道節度使的錢繆病死了。
那書吏離開節堂後,偌大的節堂空蕩蕩只剩下呂方一人,只見他細心的將那疊紙張翻了個七八遍,口中自言自語道:「奇怪了,我記得歷史書上說錢繆活了很多年才死的,好像還修了很多海塘,怎的現在就死了,莫非是我的到來改變了歷史?可這些材料都是說的耳聞,聽說,並無半點實據,如今馬上就要秋收了,民力缺乏,並不適宜用兵。可這消息若是真的,那可是擴張實力的好機會,先動手就得了先手呀。」想到這裡,呂方越發焦躁起來,這些年來,他在湖州潛心經營,可楊、錢兩家和睦,便如同一潭清水,哪裡有他渾水摸魚的機會呢?難道他這個穿越者就要一輩子當這個「半州」刺史嗎?
與此同時,廣陵淮南節度使府,楊行密斜倚在几案上,正在聽著謀士高寵說著錢繆被殺的消息。只見楊行密頭髮已經花白,昔日筆挺的腰桿也已經佝僂了起來,那雙明亮的眼睛也變得渾濁不清了,高寵敘說情報短短的半盞茶功夫,楊行密一直在不住的敲擊自己的腰肋,好似在強忍什麼痛苦一般。
「大王,要不讓人送來錦墊,墊在您背後,那樣會舒服點。」高寵看到楊行密這般模樣,趕緊停止匯報,低聲問道。
楊行密搖了搖頭,強挺起腰,可立刻腰肋間一陣刺痛,饒是他身經百戰,也由不得輕呼了出來,高寵見狀,趕緊趕到堂下,一會兒大夫便上得堂來,去了藥囊敷在楊行密腰間,過了好一會兒,楊行密才緩過勁來,吩咐大夫退下來後,苦笑著對高寵說道:「高賢侄見笑了,老夫年輕時日行三百里,力舉四百斤,可現在卻這般模樣,一身的老傷都過來討債了,也不知還能再熬幾年。」
高寵見他這般模樣,拱手道:「大王說笑了,年老不以筋骨為能,人人都是一樣的,要不今日屬下先退下了,這事待到明日大王精神好點再說。」
楊行密卻強打起精神道:「賢侄且說,這老骨頭還挺得住,一日不取上游之地,某家死也閉不上眼睛。」說到這裡,楊行密取了兩個錦墊放在一旁,靠在上面。
看到楊行密這般模樣,高寵只得說了下去,待到他報告完畢,楊行密便靜靜坐在那邊思考,間或那渾濁的雙目閃過一線精光,彷彿閃電一般。
原來雖然在清口之戰中,淮南大破宣武軍,解除了朱溫南下的威脅,可朱溫後來北破幽州劉仁恭,西破河東李克用,關中又無強藩,其他幾個方面已經沒有了壓力,能夠在淮北一線的蔡州、徐州皆有精兵強將把守,若不是朱溫注意力已經到了關中的朝廷,說不定又會在此南下進攻淮南。加上割據升州(南京)的馮弘鐸,位處廣陵潤州之間,地勢緊要,又有一支強大的樓船舟師,雖然名義上位居楊行密之下,可桀驁不遜,彷彿楊行密腋下的一隻刺蝟,難受的緊,使得淮南無法大軍西向,奪取上游之地。於是,這幾年來,楊行密與朱瑾屢次領兵北上,進攻徐州,希望能夠奪取徐州,和青州王師範聯盟,互為犄角,與朱溫相抗,結果他年紀本來老了,加上他出身卒伍間,老傷極多,去年北上時便積勞成疾,臥床已久。
高寵正站在那裡想著往事走神,卻突然聽到楊行密道:「你且去傳步兵都指揮使李神福來。」
高寵趕緊領命退下,留下楊行密一人在堂上苦思,他也知道自己身體積苛已重,只怕時日已經不多了,可自己長子楊渥雖然精於騎射,可行為輕佻,耽於享樂,不得眾將尊重,其餘諸子年齡尚幼,更不是適合人選。如今淮南已經有十餘州之地,在南方已是最強,北方群雄爭霸,雖然朱溫實力最強,可他四面受敵,並不能傾力於一隅,只要自己在死前能夠攻取上游之地,自己的繼承者便進可直取中原,逐鹿天下,退也能自守江東,觀畔與江南,至少也能保一家富貴無憂。只是如今錢繆若死,自己若不派兵奪取,那宣州田□一定會出兵其中,此人和自己是少時同鄉,能力野心都是極大,在眾將中威望也是極高,自己活著的時候也就罷了,若是自己不在了,其定然不甘居人下之人。其餘諸將也都並非善類,若是讓他們奪取浙東,只怕功高難賞。本來還可以派朱瑾前往,他從北方來投,並無根基,便是立下大功也沒什麼可怕的,偏生此人不善於水戰,於是只能派遣自己的心腹愛將李神福了,他雖然現在對自己忠心耿耿,可若是自己不在了,誰又能說得清楚呢?本來壽州朱延壽是自己妻舅,此人精明能幹,剛健果決,可以留在廣陵輔佐長子,可此人野心極大,不但在壽州收編豪強,招募新兵,還屢次向自己請求增兵,顯然野心極大,有不軌的企圖,若將其調回廣陵,只怕是適得其反。
想到這裡,楊行密突然咳嗽起來,他用袖子猛地摀住自己的嘴,把劇烈的咳嗽聲堵在自己胸腔中,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精疲力竭的停止了咳嗽,坐了起來,只見衣袖上依然滿是鮮紅的血跡。「不能讓任何人知道自己真正的病情發展,自己一定要堅持到將這淮南交到兒子手中。」他渾濁的雙眼變得堅定起來。
數日後,安吉城北門口的米鋪夥計王三便目瞪口呆地看到數名身著黑衣的彪悍騎士,飛馳而入,道旁做小買賣的和行人紛紛向兩旁躲閃,若是給撞到了可是白饒。
「哎呦。」王三突然腦後挨了一記狠的,一面霍霍呼疼,一面轉過臉來看是哪個不長眼的敢打安吉城內第二大的徐記米鋪的首席夥計王三爺。可映入眼簾的卻是徐五爺那張肥臉,王三的脊樑立刻彎了下來,一面摸著還在疼痛的腦後,一面低聲抱怨道:「五爺,剛才那一下好疼,您幹嘛打我呀?」
徐五反手又是一記敲在手下的肩膀上,棗木的短棍敲得王三痛入骨髓,同時大聲喝道:「我打的就是你沒眼色的東西,還不快些將店舖關了,老子不做生意了。」
王三也搞不清楚東家突然為何發火,手忙腳亂的趕緊指揮手下關閉店舖,徐五臉色凝重地看著往遠處刺史府奔馳而去的騎影,低聲歎道:「看這架勢,又要懂刀兵了,唉,也不知道這亂世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呂方在堂上來回踱步,手中拿著一封帛書,正是方才信使送來的書信,書信末尾蓋著清晰的淮南節度使幕府大印,判官,掌書記,數人的簽名也歷歷在目,書信上的內容呂方已經看了少說十餘遍,倒也簡單得很:「淮南步兵都指揮使李神福為兩浙招討使,節制諸軍云云。」關於呂方的只有一句:「以湖州刺史呂方為諸軍糧料使,供應諸軍糧秣。」
呂方頹然坐倒在座椅中,臉上滿是憤懣不平之色。
第084章 後勤
正在此時,外面走進來一人,正是參與機密的莫邪都掌書記陳允,他進來便看到呂方這般頹喪模樣,不禁吃了一驚,他自跟隨呂方以來,已有數年,其間受到挫折無數,可從未見呂方這等模樣,正要開口說什麼,呂方卻指了指几案上的帛書,讓他自己去看。
陳允取了帛書,細細觀看,耳邊卻聽到呂方苦澀的聲音:「我苦心經營,好不容易才在這湖州打開一個局面,可一旦李神福大軍南下,我身為糧料使,有供奉大軍之責,這幾萬大軍一旦開戰,這幾年積攢的一點家底自然是一點都不剩,若是兩軍膠著,那結局恐怕更是不堪呀。」
陳允看到呂方這個模樣,趕緊勸慰道:「諸個渠道傳來的消息都說錢繆身死,彼群龍無首,淮南大軍所向,自然勢如破竹,最多月餘的功夫,州中還是支撐的住的。」呂方這些年來推廣玉米,土豆等適宜山地的高產作物,已經頗有成效,庫中算起來也有萬人一年的軍糧,六坊兵按照每坊八百兵計算,披甲率也有了四成,以他兩縣的地盤算起來,也是驚人了,只是他怕引人注意,並沒有全部發放出去,只有陳允等親近人等方才知道。
呂方卻恨聲道:「兵法乃生死存亡之道,豈能以僥倖行事,錢繆生死未明,豈能動用大軍出征?若錢繆未死,兩軍必然膠著,戰事延綿,一旦上游要害之地有變,那時便悔之莫及了;其次就算消息屬實,可錢繆正當壯年,其諸子尚幼,並未確定正庶,若淮南大軍東向,彼等強敵在外,自然團結一致,我等也未必能破,不如領兵在外觀畔,待其力竭,再扶持敗者討伐勝者,豈不是省力許多。看這般廣陵用兵,操切的很,渾然不似過去老辣模樣,莫非楊王老昏了不成。」
陳允在一旁聽的仔細,他也贊同呂方的看法,這時范尼僧、陳五、高奉天等人也走了進來,他們看了文書後,也是滿臉憂色。呂方對身為莫邪都判官的高奉天道:「你且讓周安國將水軍船隊編組成隊,抽出幹練士卒,分為綱目,準備為大軍押運糧械。」接著呂方又徑直走到江南東道的輿圖面前,指著地圖上四五個點說道:「范長史,大軍過境之時,歇息的這幾個地點你要實現準備好涼茶,飯食等物,免得讓他們四處搶掠,再過個把月便是秋收時節,要是出了事,那可就損失大了。」
范尼僧趕緊點頭稱是,接著上前問道:「那運送的民夫怎麼辦呢,大軍行止,耗用的民夫可不是小數,可如今正是農時,可抽調不出多少呀。」
呂方皺了皺眉,古代搞基礎建設可是個大學問,因為農業是個季節性極強的行業,不同的時候調用民力結果是有巨大分別的,如今卻正是水稻抽穗灌漿的時候,耽誤了農時,那可是一年的事情,想到這裡,呂方的頭又疼了起來,歎了口氣答道:「那就由州府出錢僱傭遊民,盡量不要影響農時。」
由於湖州和廣陵之間有水路相通,李神福統領的也基本是楊行密下轄的親軍,都是常備軍,不過到七八日功夫,其前部便已經到了湖州境內,淮南軍將吏驚訝的發現呂方下轄的湖州境內竟然在行軍道路兩旁每隔十餘里外便搭設有竹棚,裡面放置著大桶的祛暑涼茶,在早晚休息的地點,也準備好了紮營的空地,還有煮飯用的乾柴,下飯的乾菜,甚至還有大夫準備治療病傷的士卒。在紮營地點的小吏甚至表示,如果軍隊多出一些糧食作為工錢,甚至可以做好現成的飯食菜蔬。淮南親軍中的士卒大半都是打了七八年甚至更長時間的老卒,昔日行軍打仗在敵軍的區域就算了,自然是能搶就搶,能撈就撈,軍官偶爾約束一下部下的也是怕手下行囊太滿,一來妨礙行軍,二來也沒有戰鬥的動力。便是在自己的領地內,治所的官員能供給的飯食衣賜也是以不激起兵變為底線,盡量讓這伙過路的傢伙早日離開自己的轄區,絕不會做這般文章,軍隊的反應則是能偷就偷,能搶就搶,不時還來一場兵變,在唐代的歷史上大規模軍隊調動照成的兵變可以說是屢見不鮮,像湖州這般作為的,不要說沒見過,就在腦袋裡想都沒有想過。
俗話說:「謠言無腿,可是跑的飛快。」頭幾隊軍隊經過後,後面的便學了乖,出發前邊拍信使通知下一處紮營處的小吏,到晚上紮營處便有現成的飯食送過來,只要事後從自身攜帶的軍糧補上就行了,也沒有那個傻瓜貪這個便宜不給,畢竟若是這般,後面的兄弟們享受不到這個福利,還不罵死他們。
所以待到李神福隨中軍來到湖州安吉,驚奇的發現自己的軍隊幾乎沒有因為長途行軍減員,詢問各部將吏,結果是眾口一詞的對呂方的稱讚,再想起來時路旁農人在田野裡的忙碌身影,李神福皺著眉頭陷入了深思。
安吉城外淮南軍大營,呂方走進中軍大帳中,只見十餘人按照官階高地按兩廂坐下,呂方正想在末尾找個地方坐好,他雖然身為一州刺史,可這十餘人都是楊行密幕府內的大將,基本都是四五品的官職,資歷更非半路出家的自己能夠比的,還是低調些比較好。
「呂刺史到這裡來吧。」呂方聽了一愣,卻看到李神福微笑著指著自己身旁的一個位置道:「你身為糧料使,三軍之命皆在掌握之中,又是地主,到這邊坐下,也好說話。」
呂方站起身來,見李神福語意甚和,也不謙讓,便到了那位置坐下。李神福待呂方坐下,便開口詢問諸將手下士卒的狀況,待問完後,便轉身對呂方問道:「任之,你和對面的許再思打了許久的交道,熟悉敵情,以為當如何進軍呢?」
「這幾年來,淮南鎮海間並無大的戰事,錢繆傾力於收拾浙東諸州,許再思手中的武勇都老兵大半都被調回杭州,大軍若發,烏程孤城必不可守,此人久經戎行,定然退守獨松關,以待援兵,末將以為應馬上進兵,將兩浙兵擋在杜松關後,便可因糧於敵,為久持之計。」
這獨松關位於湖州東南部,自古便是杭州通往建康的要道,東西都是高山幽澗,南北有山谷相通,若鎮海軍扼守此處,便可背靠杭州,將淮南軍阻擋在關前。帳中眾人都是通曉兵事之人,呂方剛一說完,便瞭然於胸,實在是穩妥之極的建議,縱然不能大勝,也絕不會大敗,兵法之道,先為不可敗,再求可勝,紛紛點頭表示贊同。
李神福也滿意地點了點頭,便開始分配手下諸將任務,呂方打定了主意,千言萬語,不如一默,自己位置尷尬,還是閉嘴為上。待到李神福分配完畢,對呂方笑道:「本以為任之嫻於攻戰,沒想到治錢糧也是一把好手,這次兩萬大軍南下,竟然百姓不擾,眾將軍也沒有抱怨的,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李神福話音剛落,手下眾將也紛紛笑了起來,呂方趕緊謙讓道:「哪裡哪裡,不過是在下出身武人,也知道這行軍打仗的苦楚,預先做好了準備罷了,只是這次供應兩萬大軍,我卻只有兩縣之地,實在是為難的很。」
眾將聽了,臉上也露出了同情之色,他們打了多年的仗,知道大軍行止,消耗實在是驚人,若是戰事持久,只怕呂方這個糧料使這個差事可不好當。李神福在旁安慰道:「任之也不用太過擔心了,大軍糧秣也不盡從你湖州一地出來,宣、潤、廣陵都是富庶之地,會有糧食轉運而來。」
帳內眾人心中卻是明白這不過是安慰的話,很多時候軍隊缺糧不是真的沒有糧食,而是糧食運不上來,雖然說湖州和淮南有水路相通,可是最直接的通道江南運河卻在鎮海軍手中,其他水道因為年久失修,許多都不能行走大船,而且船隻也不可能直接開到軍營旁,所以轉運之責實在是重如泰山,想到這裡,眾人投向呂方的眼神多了幾分同情。
「李招討,末將有兩個要求,還請應允。」呂方好似考慮了很久,突然對李神福說道。
待到李神福點了點頭,呂方便細細說了起來,這是幾日來呂方經過苦思想出來的,一個是約束諸軍,在敵軍領地內不許搶掠,由呂方派出的書吏統一征發力役,軍需,這樣不但會減少損失,而且不會出現大量流民,最後讓穀物爛在地裡,而且保持一個和平的後方局面,對於淮南軍來說是有好處的。其次就是採用票擬的方式來運送糧秣,也就是說,在從淮南運到湖州的碼頭建立轉運點,然後讓百姓或者商人來擔任運輸的任務,運到接近前線的軍站中,作為報酬,允許承運方從中抽取一定的糧食作為費用。而呂方的民夫和軍士只擔任從軍站到前線之間的運輸任務。
呂方話剛說完,帳中立刻一陣靜寂,眾人都被他新奇的想法給驚呆了,過了半晌,李神福笑道:「任之這第一條我覺得倒也可行,畢竟我軍來時,你手下吏員就搞得井井有條,遠勝過軍中征發。只是第二樁,你不怕有奸猾之徒,拿了糧食卻私吞了,或謊報成損耗了,或乾脆隱瞞起來,誤了軍機,我看還不如直接征發百姓為伕役,不是一回事?」
呂方站起身來,胸有成竹的答道:「若要承運糧食的,要先放財物在府中抵押,並且留有檔案,其取糧時還須在轉運站簽字畫押,到兵站後,再取畫押取憑條,每五日,轉運站與兵站一一對應,若五日內糧秣還未運到者,則以私吞論罪,沒收抵押財物,根據檔案通緝人犯,損耗則在報酬中扣除。至於征發民夫,呂某給人做過田客,僱人種田的莊稼肯定沒有自家的莊稼長得好,這道理大伙都是懂的,若是征發民夫,他們不過是敷衍罷了,時日損耗都是驚人,而我這辦法,那些運糧節約掉的損耗,時間都是他自己的,肯定比征發來的民夫要細心的多,何況若是有利可圖,只怕周邊州縣的商賈不用征發,也會過來干的。」
第085章 窘境
呂方剛剛說完,眾將皆默然,過了半晌,一人笑道:「呂兄這辦法倒有些像漢時賈生以爵位換取商人往塞上運糧的法子,只不過把獎勵由爵位換成了糧帛,我看這法子不錯。」
呂方向說話那人露出感激的目光,他知道自己這辦法雖然可以節約自己州中百姓的民力,還能給他們增加一點收入,可也太新奇了些,只怕難以通過,此刻見此人表示贊同,眾將也紛紛表示贊同,糧秣運輸之事既定,李神福便分配諸將任務,待到午時,軍議完畢,眾將紛紛退下,呂方退下時多留了個心眼,在外面故意等了一會,待到方才第一個贊同那人出來後,呂方便走到身前,斂衽為禮道:「方纔多謝將軍出言相助,在下這裡謝過了。」
那人身材魁梧,臉色白皙,頷下三縷鬍鬚,雙目炯炯有神,依照唐時的審美觀乃是個少見的美男子,見狀趕緊扶住呂方笑道:「呂刺史怎麼這麼說,大軍過境之時,那供應之事你搞得那麼好,自然按你的辦法搞好。」說到這裡,便爽朗地笑了起來,呂方小心結納,原來此人也是姓呂名師造,在李神福麾下任行營都尉一職。呂方細心詢問,發現這呂師造祖上竟然和徐城呂家都是出自壽州呂氏一脈,呂師造見狀也歡喜得很,便一同敘了族譜,發現發現是同輩中人,便以兄弟相稱,呂方以年齡小了兩歲,便以兄長稱呼,立刻兩人便覺得親熱了起來。
李神福用兵極為迅捷,次日,便分兵兩路,直撲烏程而去,駐守烏程的許再思這幾年來手中精兵被抽調的七七八八,現在手中也只有兩千餘老兵,其餘都是當地新募集的土兵,他久經兵事,淮南方大舉調兵,已經有所耳聞,早就將輜重運的差不多了,還未等淮南兵到,便已經領兵退往獨松關去了,當地豪強自然是望風而降,那獨松關位於南獨松嶺上,山勢陡峭,許再思又在上面砌了兩道石牆,據山勢而守,李神福一時攻破不得,只得留副將領別部與其對峙,自己領本部精兵由天目山西麓的千秋關,由小路急進,直撲臨安縣城,想要直薄杭州城下,卻在那裡一頭撞到了領大軍來源的鎮海軍顧全武,在一場激烈而不具有決定性意義的遭遇戰後,淮南軍的前鋒被擊敗,顧全武也不追擊,將全軍分立八寨,與其對峙起來。
唐時臨安縣位於杭州以西北方向,其地形西、南、北三面環山,唯有東面呈馬蹄形的開口,一條道路從這個開口一直通往杭州,其西、南、北三面都是海拔在一千米以上的山脈,而東南則急劇變為海拔不過50米的河谷平原,由宣州通往杭州的官道便是和穿行在叢山中的河流平行,而顧全武的軍營便堵在叢山通往河谷平原的入口處,背後便是臨安城。李神福統領的淮南軍則不得不依山勢布營,大軍的補給都要通過叢山的官道運過來,其困難可想而知。
顧全武深知地理兵法,知道自己補給遠遠比對方容易,所以深溝高壘,並不接受會戰,只是為了提高手下士氣,偶爾派出選鋒出營交戰;而李神福雖然心急如焚,可也不敢大舉進攻,因為山間紮營,諸營之間交通不便,很難互相支援,一旦抽出太多兵力攻敵,一旦被擊退,敵兵反撲上來,很容易出現營內空虛,被敵所乘的情況,所以也只能不斷派出少量兵力,想要找出對方的空隙來,就這樣,兩軍就這樣相持到了十月。
淮南軍大營修建在山谷間,四周的樹木柴草早已被砍伐乾淨,一來為了建築所用,二來也是防止敵軍火攻或者隱蔽接近。四周高處各有小寨以為瞭望防禦之用,一條河流在營寨旁流過,河旁修築了一個簡易的碼頭,呂方的後勤船隊便在這裡裝卸物資,可惜由於水流在山間湍急的很,有好幾段只能搬到陸地上用人力畜力搬運。
李神福站在帥帳前的高地上,此時的他再無兩個月前躊躇滿志的模樣,黝黑的臉上滿是皺紋,一道道彷彿刀刻出來的一般。遠處的碼頭上,三條兩三百石的船隻靠攏在岸邊,士卒們正在往下卸著糧食,大群的淮南士卒圍在四周,不時發出高興的歡呼聲,若走近看,那些士兵臉上都有饑色,這兩個月來,雖然呂方全力轉運,可要通過這糟糕的道路補給這麼多軍隊,實在是力有未逮。
「今天總算三條船都到了,不然這萬多張口,真不知道該如何填滿。」說話的是站在李神福身後的呂師造,他看著下面搬運糧食的軍士,額頭的皺紋幾乎成了「川」字形。
「哼!」李神福指了指遠處從船上下來的書吏模樣的人說道:「此人定然是呂方那廝派來叫苦的,說今日又傷了多少水手,損壞了幾條船隻,你這族弟別的也就罷了,可身為一個武人,怎的一副奸商脾氣,連壞了幾條船也要來跟我這一軍主帥說,若不是我手上沒人能夠接替他這糧料使一職,本帥立刻便撤了他。」
呂師造和李神福共事多年,心知他這只不過因為戰事不順,遷怒於呂方罷了,於是笑道:「我看呂方那廝倒不是心疼那幾條船,只怕是旁敲側擊,讓將軍撤軍罷了,先前我軍出師,不過是以為錢繆已死,可依現在看來,大半是謠言。如今我軍被堵在群山之中,分駐數處,連通的道路很容易被切斷,一旦那顧全武一一軍牽制主寨,以主力攻其餘,以將軍之勇,只怕也難以應付呀。」
李神福默不作聲,過了半晌,方才歎道:「我何嘗不想撤軍,可楊王在病榻之上,以大軍委任與我,如今耗費錢糧億萬,可寸土未得,我有何顏面去見楊王。再說這群山之間,道路狹窄,萬餘大軍有強敵在後,一旦顧全武遣輕銳抄小路側擊,那時只怕便是全軍覆滅的局面了,如今只有堅持下去,尋機大挫那廝,方能全師而退。」
呂師造聽了,也點了點頭,表示同意。這兵法之道,進軍固然困難,在強敵全師而退更是千難萬難,多少名將屢戰屢勝,結果退兵時喪了一世威名,尤其這群山之間,肯定有不知名的小路,同行大軍自然不行,可走數十名輕兵卻是可以,顧全武手下浙兵大半都是本地人,熟悉地理,一旦大軍退兵之時,在那山間小路上遭到襲擊,首尾不得呼應,那可是哭都沒地方哭去。
李、呂二人正傷神時,身後一名親兵趕來稟告,原來昨日派出的一隊遊兵成功襲破鎮海軍一處哨所,斬首十餘具,還奪得三四隻羊,兩頭豬,還擒獲兩名浙兵。
聽到這個消息,兩人相視苦笑,平日裡像這等消息,最多告訴一名中軍虞侯也就罷了,哪裡會煩勞到統帥萬人的大將這裡來,看來也是現在戰局實在不利,連小勝也要通報過來了。
李神福想了想,便吩咐獎賞那隊士卒每人錢五貫,絹兩匹,勳書上還加一轉功。這段時間淮南軍被堵在山裡,一旦出兵大半都是在鎮海軍意料之中的方向來,加上地理不熟,所以這樣的小規模戰鬥十戰九敗,加上補給不足,軍中士氣低落的很。呂師造在一旁聽得,也知道李神福這般格外厚賞,也是為了激勵士氣,突然靈機一動,補充到一句:「且將那些浙兵俘虜帶過來,我有話要問。」
何五屁股上挨了一腳,踉踉蹌蹌的跌進帳來,好不容易站穩了,膝蓋內側立刻挨了兩記矛桿,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上,直跌的膝蓋生疼。抬頭一看,只見一名白臉將軍,坐在上首,形容威嚴,看盔甲式樣是淮南軍中的高級將領,心中不禁打起鼓來,莫非明年的今日便是自己的忌日不成。
他本是浙軍中一名伙長,下面也管著十餘名軍士,到營外哨所駐紮,他那哨所在鎮海軍營寨的後面,位置也不甚緊要,不過是用來護衛運糧隊的,這兩個月來淮南兵和鎮海軍在前面交戰,他這伙兵卻連淮南兵的毛也沒見到一根,於是便放鬆了警惕,誰知道昨日一隊淮南兵不知從那條小路轉了出來,發動突襲,一下子將自己那伙兵殺了個稀里嘩啦,順便還將附近幾戶人家殺了個乾乾淨淨,砍下首級以為記功之用,那伙淮南兵想必是餓昏了,竟然連人家裡的幾隻羊和豬也不放過,盡數趕了回來,自己眼看抵擋不住,便丟下佩刀投降,那伙淮南兵雖然為了抓活口,饒了自己一命,可一路上拳腳相加,苦頭可沒有少吃。
第086章 缺糧
何五正忐忑不安,卻聽到上面那白臉將軍開口詢問鎮海軍的情況,這何五不過是小小一個伙長,知道的甚少,只回答了自己籍貫和所屬部伍,其他諸如鎮海軍兵力多少,具體佈置便一問三不知。那白臉將軍見問不出自己想要的問題,便立刻發作起來,喝令親兵拖下去抽三十軍棍。話音剛落,立刻兩名如狼似虎的親兵撲了上來,將何五按到在地上,扒下下裳,辟里啪啦的打了起來。饒是何五鐵打漢子,也禁不住沾了水的毛竹板子,剛打到二十鞭的時候變昏死過去。那親兵是行刑的老手,立刻一盆冷水潑了上去,何五剛剛幽幽醒了過來,行刑的親兵正要將剩下十板一併打完,那白臉將軍揮手止住,大聲對何五道:「賤奴,這十棍暫且寄下了,你且下去好生想想,明日若再想不出那些問題,自有你好受的,帶下去,好生看管。」最後兩句話卻是對那兩個親兵說的。
何五立刻便被拖到後營,扔到一處木籠裡,屁股剛挨到地上,便只覺得一陣鑽心的疼痛,伸手一摸,濕漉漉的一看竟然全是血跡,想來屁股和大腿都已經被打爛了。何五央求守兵給了點草木灰糊上才好了點,可一想起明日即將到來的軍棍,他的臉立刻皺成一個苦瓜,倒不是他嘴巴有多硬,只是要從一個伙長嘴中逼出那些軍情,並不是軍棍能夠解決的問題。
何五正在木籠裡苦苦思索如何才能編出些東西糊弄過今天那個白臉將軍,好保住自己的屁股不被打成肉醬,突然聽到籠外一陣腳步聲,抬頭一看,只見一名黑著臉的軍士走了過來,手中拿著一張竹葉,包裹著什麼東西,隨手丟了進來,何五趕緊撿了起來,打開一看,卻是兩個黑乎乎的糰子,應該給自己的牢飯,卻聽到那淮南軍士罵道:「你若明日不招出事情,這便是你最後一頓飯了,不過這樣也好,像你這樣蠢材,早死早超生,也省下些食糧。」說道這裡,那軍士冷笑兩聲,轉身離去。
何五趕緊揀起那黑糰子,看了看,好像是野菜摻了些其他糧食蒸成的,掰開一塊,塞進嘴裡,剛咀嚼了兩口,只覺得一陣苦澀和霉爛的味道直衝上頭頂,一口便吐了出來。他雖然不過是一個小小伙長,但這幾年來兩浙戰事已經平息,南方本來就較北方富庶不少,像這等粗劣的食物,已經許久沒有入口了。何五看著眼前這黑乎乎的糰子,想起方才嘴裡的味道,怎的也吃不下去,只好將那黑糰子放到一邊,準備等到晚點餓急了再吃。正在此時,何五背上突然吃了一棍,趕緊轉頭一看,卻是看守牢籠的士卒看到他將那黑糰子吐在地上,便一邊用矛桿隔著縫隙捅刺,一面破口大罵:「你這殺才,竟然敢將吃的吐到地上,快將吐到地上的給我吃下去,滿營將士都已經吃這玩意半個月了,若不是今日糧船按時到了,老子便連這菜糰子也吃不飽,若不是主將有令,老子便把可大卸八塊,分別煮了吃,也能解解饞。」罵到這裡,那守兵將長矛抽了回去,用矛刃在何五身上比劃,彷彿眼前不是一個活人,而是一頭待宰的豬羊一般。
何五被逼無奈,只得將吐到地上的東西還有剩下的黑糰子盡數吃了下去,守卒這才止住咒罵,又用長矛在他身上抽打了幾下,方才轉過身去。何五也不敢再出聲呻吟,只得躲在角落裡面蜷成一團,免得惹得外面那凶神發火,白白被打,不遠處的淮南軍營壘也是人群攢動,不時有人搬動東西,好似大軍將要行動一般。
待到天色黑了,便有人來換這看守,兩人好像熟識的很,不時的罵罵咧咧,說的全是軍糧不足,久駐紮於外,心懷不滿,想念廣陵妻兒之類話語。那何五在籠中思來想去,可怎麼也想不出明日如何渡過那難關,他本想胡亂編造些,可兩軍對峙已久,那白臉將軍對鎮海軍情況也不是一無所知,加上一同被抓來的同伴又不在一起,若是胡編,兩人話語肯定和不攏,那將軍定然以為是故意誆騙與他,只怕那時,當真要被大卸八塊,葬身他人之腹。一想到自己這軀體為人分割,塊塊被人吞食,何五便覺得渾身上下好似有千萬隻螻蟻叮咬,說不出的難受。
轉眼已是二更時分,可憐這何五卻怎麼也合不上眼,突然聽到咯吱一聲,覓聲一看,卻是那看守靠著木籠打盹,已經一屁股坐倒地上了,接著月光看過去,腰間的佩刀便在籠旁,伸手可及。何五屏住呼吸,爬了過去,將那佩刀抽了出來,那木籠不過是臨時打制而成,接榫處並不牢固,此時他心中惶急,臂力不自覺便大了好幾分,竟然幾下便砍開一個缺口,在用力猛地一撞,那接榫處竟然裂開一道來,何五趕緊奮起全身力氣,猛地一陣搖晃,將牢籠掙出一條開口來,小心翼翼的擠出來,正要提刀將那守衛殺了,可何五轉念一想,這守衛又未曾毆打過自己,不若趕緊逃走,免得多生事端,反而丟了性命。於是何五便割了一塊衣襟,包紮好大腿上的傷口,小心潛行而去,幸喜一路上淮南軍守衛都是防備外面,未曾發覺從內逃走的何五,加上他本是當地人氏,一路上竟然未曾被人發覺,待到天色灰白之時,何五已經逃出來淮南軍的控制範圍,被幾名鎮海軍的「夜不收」
哨衛抓住。
那隊「夜不收」發現何五,趕緊將其運了回去。鎮海軍雖然將對手堵在群山之中,同時也難以探聽對方軍營情況,這下有人從淮南營壘中逃了出來,自然是難能可貴的很,一名押衙聽了何五所敘說淮南營壘情況,當聽說到對方軍糧匱乏,士卒懈怠思鄉,甚至有撤軍跡象時,覺得干係重大,趕緊報到全軍主帥顧全武那裡,顧全武竟然將那何五招至中軍帳中,細細詢問,方才讓其下去將養。
「恭喜父帥,那李神福軍糧不足,不久便會自退,這次父親行軍神速,搶得要地,不費一矢便擊退強敵,正是兵法所說的不戰而屈人之兵,上之上呀。」顧君恩興奮的滿臉通紅,對父親的用兵之道佩服得五體投地。
「罷了罷了。」顧全武隨手捋了捋頷下鬍鬚,臉上露出自得的笑容,他心中也頗為得意,此時帳中又只有兒子顧君恩和自己二人,也不那麼矜持了,隨口笑道:「其實也並非為父用兵如何神妙,只是本來淮南兩浙勢力相當,淮南雖然兵力稍優,且位居上游,可敵手甚多,無法傾全力於一域,若我無內亂,彼並無勝機,楊行密那廝只不過聽聞錢繆被殺的流言,便動用大軍入侵,兵事乃國家生死大事,豈可如此輕率?一開始便輸了三分,那李神福身為楊行密手下有數大將,卻不出言勸諫,置大軍於險地,久持不下,轉運消耗何止億萬,這般用兵,又豈是兵家所為,面對這等對手,我未開戰便又贏了三分,這臨安城乃錢王故里,百姓賦役皆輕,心向與我,便又贏了三分。剩下只要為父不犯大錯,使出一分力氣便可。」說到這裡顧全武也禁不住得意地笑了起來。
顧君恩看到父親這般高興,趕緊從一旁倒了一杯熱茶,呈了上去,笑道:「父帥且飲盡了這杯茶,孩兒卻有一事相求。」
顧全武結果茶杯,喝了一口,看了看顧君恩道:「我知道你不過是想要在追擊淮南兵時,擔任先鋒一職,此事我卻不能應允你。」說到這裡,顧全武伸手制止住兒子的爭辯,肅容道:「李神福雖然將大軍置於險境,可淮南士卒剽悍異常,非浙兵所能比的,加上這叢山之中,彼等沒有迴旋餘地,必然死戰求生,俗話說,一人求死,便是百人也難當其鋒芒,何況淮南萬餘悍卒,自你長兄去世以後,為父只有你這一子了,又豈能將你再置身險地,錢王與我恩重,為父自當領兵當鋒鏑,報得那深恩便是。」
顧全武平日裡對這個兒子都是疾言厲色,在軍中也從來沒有特別關照過,今日卻這般模樣,顧君恩一時竟有些接受不了,正吞吞吐吐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顧全武卻走了過來,輕輕的撫摸著顧君恩的頭髮,溫顏道:「那次石城山一戰,為父的讓你領三千人吸引倍數與你的董昌軍,卻遲遲不發援兵,害得你身負重傷,幾乎殞身,那時在後軍看到你領百騎數次殺入敵陣,我心中實在是擔心到了極點,後來在看到你身負重傷,不省人事,我心中實在是後悔的很。為父也知道這般做,實在是不近人情到了極點,只是身負大軍,實在不敢以私念害公心,君恩你心中可莫要責怪為父呀!」說到最後,顧全武親情流露,竟然哽咽起來。
顧君恩從小到大,哪裡見過終日嚴肅的父親這般流露親情來,抬頭一看,只見對方雙眼裡滿是舐犢之情,心頭不禁湧出一股熱流來,跪下連連叩首道:「父帥怎能這般說,孩兒骨肉皆父親所賜,便是戰死沙場也不過是報的大恩萬一而已,更何況軍中本就以軍令為先,這般做本就是題中應有之意,孩兒又如何敢有怨尤之心。」
第087章 追擊(一)
一時間中軍帳中顧家父子二人真情流露,過了許久,顧君恩卻覺得不過一會兒似的,突然帳外有親兵稟告軍情,原來一直在山中靜靜相持的淮南軍行動突然頻繁了起來,好幾處哨所都遭到了襲擊,還有一隊出來樵采的鎮海軍士,碰到了做同樣工作的淮南兵,一般尋常兩軍對持,雙方都會形成一個默契,只要是在自己範圍內砍柴打水的,即使相遇,也只會自行其是,並不會互相攻擊,畢竟當兵的也要吃飯喝水,你能這麼幹,對方也能這麼幹,除非你可以單方面的控制對方的水源,否則這麼干只不過是無意義的製造死傷。可今天的淮南兵彷彿發瘋了一般,看到出來樵采的地方軍士,紛紛一面呼喚己方援兵,一面丟下木柴水桶發起猛攻,鎮海兵不清楚對方底細,且戰且退向大營收縮,淮南一方看到並無什麼便宜可趁,便也退兵了。
「哼,不過是虛張聲勢,欲蓋彌彰罷了。」顧全武冷笑道:「來人,派出探子前往淮南兵營處探查,我不管要死傷多少人,晚飯前一定要把敵軍的動向放到我的案前。」
兩名鎮海軍的探子隱藏在一個土坑裡,他們探出腦袋,往下看去,只見斜下方的淮南軍大營內,螞蟻一般的士兵們正在將輜重搬到碼頭邊上的船隻和臨時打造的木筏上,大營內一部分帳篷已經被拆卸下來,捆紮好,部分的軍士已經踏上了退軍的路途,遠遠的看過去黑乎乎的彷彿一條在草叢中行進的蝮蛇一般,很明顯,敵軍正在撤退。兩人中年齡較大的一個小心翼翼的縮回土坑,壓低聲音對同伴道:「你腿腳便捷,快些回去,將淮南軍撤退的消息報回去,少說也能拿到五匹絹的恩賞。」
年輕的那個探子嗯了一聲,正要起身,突然又停住了,低聲道:「那你呢,不同我一起回去?」
「不了,我留在這裡晚點再從另外一條路走,這等軍機大事,可不能有半點閃失,我們兩人分成兩條路,總有一人能夠安全回去。」
年輕的那人點了點頭,小心的轉身離去,他身手輕盈的很,不過半盞茶功夫,身影便消失在樹叢中。另外一人看到同伴消失,正要從另外一條小路返回,卻突然奇怪的咦了一聲,又蹲了下來,只見遠處的樹叢一陣晃動,那探子小心翼翼的弓下身子,手腳並用的爬了過去,他行動的十分小心,不過三十幾丈的路程,竟然花了好幾刻鐘。好不容易靠的近了,伸出腦袋一看,只見不遠處樹影遮攔下,蜿蜒著一條只容兩人並行的小路,想來是山間走獸踏出的小路,若是不小心還看不出來,遠處依稀看到十幾名淮南兵士卒的背影,這探子躡起腳步跟了上去,只見那小路越走越險,到了後來一邊便是峭壁,另外一邊便是萬丈懸崖,待過了一盞茶功夫,便看到那小路直通往一個人跡罕至的大巖洞,遠遠看去,巖洞黑乎乎的,不知有多深,洞口處堆滿了各種輜重,數十名淮南兵正在忙個不停,好似再搬用什麼東西。那探子心中忽然閃現出一個可怕的念頭,趕緊轉身往本方大營跑去,剛走了兩步,卻不小心踩到路上一小塊石頭,險些跌下崖去,好不容易站住了,那石頭卻從懸崖上掉了下去,此時已經是接近晚飯,在這人跡罕至的山間本就寂靜的很,這落石從懸崖上跌落,又帶落了好幾塊更大的石塊,聲音顯得尤為驚人,那探子立刻便聽到了身後傳來淮南口音的呼喊聲,也是知道此時便是生死關頭,竭盡全力沿著那山路向前跑去,他本是當地人氏,熟識地形,只要跑過這一段兩邊都無處可躲的小路,到時候往道旁的林中一躲,任你淮南兵有天大本事,在這茫茫大山中尋找一個人如同大海撈針一般。
眼看路口處就在前面不遠了,那探子只覺得心臟都要從嘴裡跳出來了,突然小腿上一麻,幾乎是同時,幾隻羽箭便射到道旁的石壁上,他一個踉蹌,接著便覺得背心一陣劇痛,喉頭一甜,一隻弩矢已經從胸口穿了出來。那鎮海軍探子雙手揮舞著,彷彿要抓住什麼似地,接著便從那懸崖跌了下去。
顧全武坐在馬上,兩天前自己腳下這塊土地還是萬餘淮南兵的大營,可現在只剩下了一片廢墟,只有滿地還在冒出縷縷青煙的焦黑殘餘木樁才能讓人看出這裡淮南兵剛剛撤走。
「顧帥,請看。」一名鎮海軍軍官跑了過來,手裡還捧著一撮黑灰,微風吹過,許多輕灰被吹走,裡面還剩下許多還沒被完全燒掉的焦谷。那軍官看到顧全武微微皺起眉頭,低聲繼續稟告道:「那邊還有許多。」
顧全武點了點頭,策馬沿著那軍官所指的方向跑過去,只見在河旁的碼頭處,有好幾個尚未完全焚燒完畢的灰堆,仔細觀看,裡面有尚未燒盡的糧食,布帛,兩邊還有許多未用盡的木料,顯然是淮南軍退得匆忙,將無法帶走的物質全部燒掉,那些木料應該是臨時製作木筏剩下的。
「父帥,淮南軍既然那麼缺糧,又何必將糧食燒掉呢?莫非其中有詐?」問話的正是顧君恩。
「那倒沒什麼奇怪的,李神福也是宿將了,就算軍中再缺糧,也會留下些七八日的以為緊要時用,淮南軍不是沒有糧食,只不過是道路崎嶇,運不上來,回師的兵站裡肯定有先前運不上來的糧食留存,這裡燒掉的便是多餘的。」顧全武臉色淡淡的,他久經戎行,經驗豐富之極,淡淡的兩三句便把淮南軍的情況猜的七七八八,若是李神福在這裡,也不得不佩服,原來李神福決定退兵時,便有詢問運糧的書吏,那書吏竟然一一將從臨安縣到宣州千秋關二十餘處兵站留存的糧食一一道來,並且將可能的誤差都說明白,李神福才將多餘物質燒掉,領兵撤退。
顧全武冷冷地看著那幾個還冒著青煙的灰堆,胯下的戰馬彷彿也感到了這裡肅殺的氣氛,打著響鼻很不耐煩的樣子,顧全武轉過身來,目光掃過身後一名名隨自己東征西討的將佐,拔出腰刀,斜指向淮南軍退兵的方向,喊道:「斬李神福首者,賞錢萬貫,絹千匹。」
眾人轟然而應,大隊的軍士沿著道路往前湧去。
激烈的前哨戰立刻展開了,淮南兵的行軍速度並不快,甚至可以說有點慢,他們的大部分輜重都已經放在船隻和木筏上,輕裝的軍隊本來可以走的更快,可是當斷後的軍隊發現了追兵後,大約有六千名淮南兵立刻停了下來,按照地形列成了陣勢,準備迎接敵軍的挑戰。
戰鬥是在一個四面都是山的小盆地展開的,這種盆地在從杭州通往宣州的官道路上有無數個,道路一側便是鋪滿了鵝卵石的河灘,另外一側有幾間茅房,旁邊有幾塊薄田,再延伸過去便是崎嶇而又貧瘠的山坡,長滿了不知名的雜木,激烈的戰鬥便在官道兩旁展開,至於想要通過山坡去繞過對方側翼攻擊後背,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且不說如何保持隊形通過那密集的雜木林,就算你可以通過樹林,十月份的林間已經滿是枯乾的枝葉,只要幾十個弓箭手一陣火箭,就能把你的偏師全部葬身於火海之中。
鮮血很快便讓河灘的鵝卵石變得又濕又滑,那幾件茅房也很快被推倒,由於戰場的狹窄,雙方都採用了中央突破的戰術,排成密集的隊形往對方的將棋方向猛攻,想要突破對方的中央陣線,摧毀敵方的指揮系統,一舉取得全勝。密集的長矛在穿刺,弓弩手在向對手頭頂射完箭囊中最後一支羽箭後,也拔出腰刀,填補上戰線的空隙。戰鬥最激烈的區域便是官道上,由於官道的地勢平坦,而且為了排水方便,官道會比兩邊的河灘和土地要高上七八尺高,雙方不約而同的將棋放在官道上。在兩側戰鬥較為不那麼激烈的地方,還可以聽到不同口音的喊殺聲,但是在戰場中央的官道上,只聽到金屬的撞擊聲,兵器砍在裹著甲冑的肉體上的沉悶聲,人臨死前的短促慘叫,還有急促的呼吸聲。人群的士兵彷彿都失去了害怕、疲憊等正常人所有的感覺,揮舞中手中的武器,竭力的將敵人向後面壓過去,雙方就如同兩個正在摔角的巨人,抱住對方的身體,彎曲自己的膝蓋,腳上拚命的勇力,竭力扭斷對方的脖子,折斷對方的肋骨,將對手摔倒在地上。每一次呼吸,都有十條以上的生命飄逝而去,但是戰線一會兒前進,一會兒後退,一時還看不出誰取得了決定性的優勢。
第088章 追擊(二)
「久聞淮南兵精,甲於南方,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饒是顧全武身歷百戰,可像看到像這般慘烈的戰局也不禁變色,他所在離廝殺最激烈的前線不過百餘步的距離,不時有箭矢飛過,他雖然也預先猜想過李神福被追上後,困獸猶鬥,戰鬥肯定會很激烈,可卻沒料到對方竟然會留下這麼多軍隊斷後,甚至發起那麼兇猛的反撲,畢竟對方攜帶的軍糧有限,只有攻取不下,便是全軍覆滅的結果。顧全武正驚疑間,對面淮南軍主帥將旗旁突然又升起一面大旗來,皆是以白色錦布製成,華麗異常,背面繡著「兩浙招討使」,正面繡著一個鮮紅的「李」,竟然是此次淮南大軍的主帥李神福,難道他身為一軍主帥,竟然親自領兵斷後。隨著大旗的升起,淮南軍陣營響起一陣激烈的戰鼓聲,接著便是一陣陣「萬勝」聲,彷彿山呼海嘯一般,接著戰線最中央的區域衝出一隊黑衣淮南士卒,個個身披重甲,彪悍異常,呼吸間便突破鎮海軍的陣線,將對方的防線深深的打凹進去,他們面對的鎮海兵也是浙兵中的健者,可與之一放對起來,便相形見絀,眼看淮南兵便要殺到顧全武面前來了。
「黑雲都,李神福這廝根本就是假意退兵,引誘我軍追擊,然後孤注一擲,想要一戰定勝負。」顧全武恨聲道,雖然他這次帶領的軍隊足足有一萬兩千,遠遠超過對面的淮南兵,可在這山間盆地,地勢狹窄,根本施展不開,李神福就倚仗淮南兵精悍勝過對方,想要賭一把決勝。
「君恩,你領千人逆擊,定要將他們給打回去。」顧全武臉色鐵青,大聲下令道。
隨著援兵的趕到,勝利的天平又向鎮海軍一邊傾斜了,黑雲都士卒雖然精悍,但也不可能在側後方受到威脅的情況下往前猛衝,隨著體力和銳氣的消耗,軍隊數量更多的鎮海軍總能夠投入更多的生力軍,替換已經疲憊的士卒,顧全武看了看太陽,離晚飯還有一個半時辰,大概不會耽誤晚飯吧,他不自覺地笑了起來,這是今天勝利離鎮海軍最近的時候。
在鎮海兵的後陣,兩邊的山坡收縮到了相距只有二十餘丈的距離,山坡上長滿了馬尾松,被替換下來的疲憊士卒和傷兵們突然驚恐的發現,兩邊的松林被點燃了,充滿了松脂的樹林燒得非常快,強勁的山風夾雜著濃煙吹來,讓人掙不開眼睛,士兵發出驚恐的聲音,亂哄哄的向後退去,軍官們在盡力的彈壓著,驅趕著士兵們去砍伐還沒燒著的樹林,清理出一道隔火帶來,可是從山火後面傳來的戰鼓和喊殺聲立刻就告訴了鎮海兵們一個可怕的事實:他們被包圍了。
顧全武轉過身,在他面前顯現出一片可怕的場景,後陣山口兩側的松林已經燒著了一大片,透過濃煙和鮮紅的火焰,傳來陣陣的戰鼓和喊殺聲,即使沒有這些,他也能分辨出到底發生了什麼,畢竟這麼快的火勢,只有可能是有人有意縱火,一片不安的顫抖掠過了每一個鎮海軍士卒的心頭,無論是在第一線廝殺的,還是站在主帥身旁的牙兵,顧全武立刻便明白,全軍的崩潰就在眼前,自己能夠做的就是盡可能挽回損失,保住臨安縣城,只要臨安城還在鎮海軍手中,淮南軍就無法以那裡為據點圍攻杭州。
「君恩,本帥令你為先鋒,領兵沿著後路突圍,回到臨安城後,堅守不出,以待錢王援兵。」顧全武突然大聲對剛剛回到自己身旁的兒子。
「喏。」顧君恩應聲領兵而去,待到兒子走遠,顧全武拔出佩刀,對麾下親兵大聲喝道:「我軍如今身處絕境,如今之計,只有一心向前,不是我斬得李神福之首,便是我等全軍覆沒。」話到這裡,顧全武跳下戰馬,來到戰鼓旁,一把搶過鼓槌,奮力擊起鼓來,手下將士受其激勵,又知已無退路,士氣反而漲了幾分,全力向淮南軍「李」字大旗殺去。
天復元年十月,淮南兩浙招討使李神福佯裝退兵,留行營都尉呂師造伏兵於青山之下。兩浙將顧全武領兵追擊,李神福自領兵斷後,兩軍激戰正酣,呂師造縱火焚林,兩浙兵大驚,殊死突圍,呂師造斂兵三面,獨缺一隅,兩浙兵遂爭先奔逃,自相踐踏死者無數,呂師造縱兵逐北,斬殺無數。後又領兵與李神福合圍,俘兩浙將顧全武以下四千人,獲軍資億萬,斬首級五千,大獲全勝,回師圍臨安,兩浙震恐。
杭州,兩浙節度使府,此時已是深夜,除了偶爾傳來府中水塘中的蛙聲外,一片寂靜。錢繆正躺在床上睡的迷迷糊糊,突然依稀聽到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立刻便坐了起來,他出身低微,當上這兩浙節度使後,更是謹小慎微,每日取一硬木為枕,睡的稍微熟一點,便從枕頭上墜落驚醒,便起來處理政事,其勤勉可見一斑,眼下其愛將顧全武又領兵在臨安與淮南軍相據,他乾脆就在節堂後的書房睡覺,隨時可以處理緊急問題。
錢繆剛剛從榻上坐了起來,房門便被推開了,只看見手下蘇州刺史衝了進來,臉色惶急,顯然發生了什麼不妙的事情,身後緊跟著的便是自己幕府中參掌機要的掌書記羅隱,身上披了一件錦袍,顯然也是剛剛驚醒了。
成及進得門來,也顧不得行禮,上前走到錢繆身旁附耳低聲道:「淮南李神福大破我軍,如今我軍營寨盡失,敵軍已經包圍臨安城,形勢萬分危急。」
這消息宛如一個響雷打在錢繆頭頂上,臨安不但是杭州城外的重要鎮戍,相距杭州不過一日的路程,而且還是錢繆的故鄉,他祖上墳墓便在臨安城外的衣錦軍。他強自壓制住心中的情緒,低聲道:「成兄弟莫急,現坐下喝口水,那全武可好。」他心中還存了萬一的希望,他知道顧全武足智多謀,又深得軍心,如今雖然戰敗,杭州城中還有三四萬精兵,還有挽回敗局的機會。
「顧帥生死不知,據回城的敗兵說,好像是為李神福所俘,如今在臨安城中堅守的是顧帥公子顧君恩。」成及臉色陰暗,低聲答道。剛剛說到這裡,只聽到咯登一聲,錢繆竟然一頭栽倒在地上,昏死過去,成及、羅隱二人趕緊搶扶起來,羅隱深諳醫術,趕緊猛掐人中,好一會兒功夫,錢繆方才咳出一口濃痰來,幽幽醒轉過來,失聲道:「既失良將,痛殺我矣。」說到這裡,竟失聲痛哭起來。
羅隱、成及二人見錢繆這般模樣,不禁面面相覷,平日裡錢繆深沉有大志,喜怒不形於顏色,哪裡見過他這般模樣,過了半晌,錢繆止住哭聲,抬頭問道:「某方寸已亂,已經惶然無計,兩位都是某家腹心之任,如今突喪大將,當如何相對,還請直言。」
羅隱成及二人對視一眼,成及上前道:「淮南雖然僥倖獲勝,但是重要關隘還都在我軍手中,只要小心把守,敵必然不能久持,那時再做計量吧。」
羅隱點了點頭,補充道:「成將軍說的不錯,李神福勞師遠征,又野無所掠,其軍中定然積蓄無多,所以才施詭計破我軍,如今之計錢王應領大軍出杭州,彼若圍城則襲其背,彼若不攻則為臨安聲援,穩定軍心。臨安城乃是大王故里,民壯皆有同仇敵愾之心,只要有援兵在後,淮南賊定難破城,如今已經是十月,彼求戰不得,必然有退兵之意,顧慮我軍襲其背,定然會求成,那時再想法將顧帥換回來。」
錢繆聽到這裡,起身一邊穿衣一邊對成及道:「如此甚好,我出城時,府中軍務便偏勞成兄弟了。」
臨安城外,數十騎站在城外的小丘上,卻是李神福領著一眾將佐,正在觀察著守軍的情況,只見不遠處的臨安城城牆約有三丈左右高,一隊隊民夫正在往城頭運送材料,好像正在加高城頭和修補女牆,城門早已緊閉,看搬上城頭的礌石滾木形狀,許多乾脆就是城中百姓的房梁。城頭守軍看到城外土丘上的數十騎,發出一陣陣的驚呼聲,顯然已經是驚弓之鳥,再也經不起驚擾。
「呂兄,既破顧全武,又當如何進兵?」李神福手中馬鞭斜指著遠處的臨安城,幾有「投鞭斷流」的模樣。
「李帥考校末將了,敢不從命。」呂師造笑道,他在破顧全武之役中居功至偉,領偏師先是縱火,然後讓開有死中求生之念的敵軍,尾隨追擊,斬首數千,可手下只損失百餘人,連李神福也稱他精通兵法。他捋了捋頷下長鬚,肅容答道:「臨安乃是錢繆故里,我軍雖然大獲全勝,可這臨安城卻毫無降意,攻之圖傷士卒,兩浙眾將以顧全武為首,如今顧既亡,餘子碌碌,為李帥計,不如休養士卒,若敵兵來,能勝則戰,不能勝,以顧全武為質,亦能求和,亦能不敗。」
第089章 換俘
「好,好,好!」聽到呂師造的話,李神福不禁連聲稱好:「當真是英雄所見略同,明日我等便在臨安城下列陣耀武,以震撼守軍膽魄。」說到這裡,李神福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正在此時,遠處飛馳來一名騎士,呂師造眼力甚好,立刻看清了乃是淮南兵的探騎,便轉身吩咐了身後護衛親兵兩句,親兵立刻跳上戰馬迎了過去,不過一會兒功夫,那探子便到了李神福面前,氣喘吁吁的稟告道:「錢繆親領大軍前來援救臨安,已經離臨安城不到十五里了。」
李神福聞言大驚,他雖然現在對錢繆已死的消息已經是半信半疑,可到現在為止,錢繆也未曾親自出陣打消疑言,這讓他又平添了幾分僥倖,此時剛剛大獲全勝,便聽到敵軍主帥領大軍來援,不禁有些吃驚,便厲聲對那哨探問道:「你可能確定是錢繆親統大軍,這次敵兵共有多少。」
那哨探跪在地上,已經是汗濕衣衫,大聲答道:「在下只看到『錢』字大旗,並未親眼看到錢繆的旗號,這次來源的鎮海軍旌旗遮天,只怕不下兩萬人。」
李、呂二人對視一眼,看到對方眼裡都滿是憂色,呂師造低聲道:「便不是錢繆親來,只怕也是嫡子領兵而來,如此看來,錢繆已死的消息只怕是謠言了。」
李神福點了點頭,低聲道:「縱然當真錢繆已死,只怕杭州城中也已經決出勝負。」兩人心意相通,不過寥寥幾句,便已經明白了對方的心意。呂師造歎了口氣,便領兵回營去了。
次日,鎮海軍援兵一到,便在臨安城外設營,與城中以為犄角之勢,臨安城中見錢繆領兵來援,士氣大振,不復昨日一夕三驚的模樣。李,呂二人見這般模樣,知道事已不可為,便吩咐士卒不得出外劫掠,樵采之人也不得在錢繆祖墳附近砍伐草木,以示善意,又派出使者到錢繆營中相商,錢繆也擔心手下士卒新敗之後,士氣沮喪,不願與淮南軍僥倖一戰,也收束士卒,深溝壁壘,免得與淮南軍起了衝突,議和之事也不是短時間能夠解決的,一時間兩軍竟僵持在一種不戰不和的奇怪形勢下了。
顧全武被俘之後,雖然他屢敗淮南軍,軍中士卒多有袍澤喪生於他手的,但他先前俘獲魏約,秦斐等淮南將領時,時常向錢繆進言,厚待被俘的淮南將士,所以頗有長者之名,李神福也待他也寬厚的很。這日,一名淮南校尉引領他出了監牢,一路往帥帳去了,進得帳來一看,上首坐了兩人,當中的想必便是淮南所任命的兩浙招討使李神福,旁邊坐著的那人白面有須,氣度雍容,卻不知是何人。顧全武不假思索,上前斂衽拜道:「敗軍之將顧全武,拜見淮南李神福將軍。」
李神福伸手遙遙虛扶了一下,笑道:「罷了罷了,顧帥精通兵法,李某是欽佩已久的了,此次用兵,也不過是僥倖,兵家所不取,勝敗也不過是一線之間,回想起來,當真是汗顏的很。」
顧全武先前還有幾分不服氣,畢竟李神福此次用兵實在是已經到了絕境,若是換了下次還這般圖僥倖,只怕便是全軍覆沒的下場,可聽到李神福雖勝不驕,不由得笑答道:「勝便是勝,敗就是敗,李將軍身處逆境,卻能施巧計反敗為勝,顧某實在是望塵莫及。」
顧全武坐下後,兩人便說些兵事,李顧二人本都是經驗極豐富的將帥,說到癢處,胸中不由得都生出一股惺惺相惜的感情來,對眼前對手油然而生一陣欽佩之情,竟好似眼前這人乃是多年相交的好友一般。
呂師造見李神福越說興致越高,不得不伸出右腳在他腳面上點了點,以示提醒。李神福這才醒悟過來,不由得咳嗽了兩聲,掩飾自己的尷尬。呂師造吩咐親兵送來茶水,一面笑道:「且告訴顧帥一個好消息,錢王遣信使前來求和,想必過不了幾日,顧帥便可回到杭州去了。」
顧全武笑了笑,問道:「卻不知錢王要拿什麼來換在下。」
呂師造笑道:「卻是秦斐秦將軍,顧帥當年一念之仁,今日得報,這世間果然是因果報應不爽呀。」他所說的正是當年顧全武為秦斐求情之事。
「三代為將,其無後矣,顧某殺人如麻,豈能還奢望有福報。」顧全武神色有些黯然,顯然是想起來早死的長子。
李、呂二人眉頭都皺了皺,他們都不喜歡顧全武話中的不祥味道。呂師造強笑道:「顧兄回到錢王麾下後,可會怨恨我和李帥。」
顧全武昂然答道:「淮南鎮海交兵,顧某不才,不勝其任,慘敗於李帥麾下,身為俘虜,二位饒恕在下性命,使歸故國受錢王制裁,這都是二位的恩惠,顧某又豈敢怨恨。」
呂師造接著問道:「既然如此,那顧兄想必是會感激李帥了。」
「楊王與鄙上憐憫百姓勞苦,士卒損傷,各自釋放俘虜交換,以達成和議,在下又未曾與會,不知該感激何人。」
呂師造被顧全武的軟硬不吃的態度擠兌的有些心急,便直接問道:「那顧兄回錢王麾下,又當如何行事呢?」
「顧某承二位恩惠,能夠回到故鄉,若錢王依戰敗治罪,斬殺在下,顧某死亦不朽,如果錢王開恩,讓在下繼續統兵,顧某自當盡心竭力,盡忠錢王,若再與二位相逢,顧某雖然才疏學淺,也自當盡心竭力,與二位周旋。」
顧全武這一席話說完,帳中一片靜寂,過了半晌,呂師造強笑道:「顧帥果然好膽魄,呂某欽佩不已,今日天色已晚,不如先下去安歇,待到雙方和議談成,自然恭送顧帥回杭州便是。」
顧全武也不多言,起身昂然行了一禮,便轉身出賬去了。待到他走遠了,李神福歎道:「錢繆麾下果然有人,淮南兵勢雖強,只怕要吞併兩浙,還力有未逮。」
數日後,錢繆李神福雙方便達成協議,錢繆放回先前在昆山被俘的淮南將秦斐和所屬士卒,換回顧全武和被俘的四千士卒,另外再給四十萬貫犒賞換得淮南軍退兵,於是天復元年的這一次淮南入侵便這樣無疾而終了,兩浙大地又恢復了平靜,一直到第二年的夏天。
第090章 招降
天復二年三月,唐昭宗見宣武朱溫出兵關中,日益強橫,欲借楊行密牽制於他,便賜原宰相張浚之子張儼為李姓,加官為金吾將軍行江、淮宣諭使,遣其奉密詔間道由漢中入蜀,沿巫峽而下,攜親筆御書與楊行密,拜行密東面行營都統、中書令、吳王,以討朱全忠。以朱瑾為平盧節度使,馮弘鐸為武寧節度使,朱延壽為奉國節度使。加武安節度使馬殷同平章事。淮南、宣歙、湖南等道立功將士,將用都統牒承製遷補,然後表聞。楊行密遂奉詔書,召集江淮之眾,準備北上征討朱溫。古時以南討北者,一般都是要等到夏天雨季,河流橫溢,適於行舟之時才開始進軍,楊行密這次也不例外,正在他積累糧秣,修繕舟船,待到當年六月的時候,突然傳來一個驚人的消息,佔據宣州、廣陵之間的升州的武寧節度使馮弘鐸出動舟師偷襲宣州田□,反而為田□所破,宣州兵已經直逼升州城下,而馮弘鐸的舟師殘部正沿著長江往下游逃竄,準備入海為盜。
廣陵吳王府,節堂上空空蕩蕩,不過三人,坐在當中的正是楊行密,經過一個冬天的將養,他的臉色比去年時候好了些,可說話時還是中氣不足,顯然先前的頑疾和多年的操勞已經給他的身體造成的不可挽回的損害,眼下田□又擊敗了馮弘鐸,眼看便要奪取地勢緊要的升州(今天的南京),眼看淮南將帥間微妙的平衡就要被打破,憂心與此,不禁又劇烈咳嗽了起來,過了好一會兒功夫,方才平靜了下來。一旁的李神福低聲勸道:「使君還是先去歇息下吧,升州的事情,過幾日再處理也不遲,那田□雖然處事獨斷,可好歹是自家弟兄。」
楊行密擺了擺手,強自坐直了笑道:「罷了,楊某出身行伍,如今位居三公,已經足矣,生死自有天命,歇息又有何用,田□那廝和我相交多年,絕不是好相與的,這次的事情若是處理不好,只怕後患無窮。」說到這裡,楊行密停了一會,對李神福道:「你馬上點親軍,前往升州,我馬上上表朝廷,委任你為升州刺史,田□實力已強,安仁義又與他親密,你在升州一定要小心防備他們。」
李神福點了點頭,臉上神色卻有幾分淒涼,他和田□楊行密都是鄉里,行伍出身,一起並肩奮戰,在殘酷的淮南爭霸戰中生存了下來,還打下這麼大一攤基業,可當年兄弟般的情誼早已蕩然無存,只留下冰冷的猜忌和殘酷的手段。想到這裡,他晃了晃頭,強行把那些不愉快的回憶從腦袋裡忘掉,躬身領命離去。
待到李神福離開節堂後,楊行密低聲對剩下那人低聲吩咐道:「你替我修書一封,送與那馮弘鐸。」→文·冇·人·冇·書·冇·屋←
長江廣陵江面上,一隊戰船正徐徐往下遊方向駛去,只見這隊戰船上到處都是火焰燒灼後的痕跡,甲板上雖然經過清洗,但四處還是依稀可見血跡,顯然是剛剛經過苦戰。武寧節度使馮弘鐸站在旗艦的頂樓,強烈的江風掛的一旁的戰旗獵獵作響,他臉上表情忽喜忽怒,如同在做夢一般,一旁的親信將佐臉上都是淒苦之色,如今根本升州已失去,輜重家眷都落入那田□之手,雖說這十餘艘戰船都是堅厚大船,可一旦入海為盜,風浪無情,前途可是一片渺茫。
正在此時,旗艦的桅桿旁突然發出一陣銅鈴聲,馮弘鐸頓時一驚,這是桅桿頂部的瞭望手發現了可疑船隻的信號,眾人新敗之餘,已是驚弓之鳥,滿船的人立刻忙碌了起來,馮弘鐸三步並作兩步來到船邊,只見北岸的廣陵那邊出現了十餘條小船來,他久經水戰,經驗豐富的很,立刻判斷出這些船隻不過是些尋常民用船隻,無法與自己這些三四層的樓船相抗,就是拿來做火攻船,速度也嫌慢了。彷彿是為了印證馮弘鐸的判斷一般,為首的一條小船打出一面白旗來,還有一條漢子站在船首大聲地喊著什麼,順著江風依稀可以聽到「犒軍、吳王」之類的字眼。
馮弘鐸看了看左右憔悴的面孔,暗自歎了一口氣,吩咐小心防備,讓來船靠過來,不一會兒,一名文士來到馮弘鐸面前,斂衽行禮拜道:「在下吳王府中書記高寵,拜見武寧馮節度。」
「武寧馮節度?」馮弘鐸無聲的苦笑了一下,隨手讓那高昂站起,問道:「某家這般模樣,吳王又有何事?」
高寵起身,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雙手遞了過去,答道:「楊王吩咐高某前來犒軍,帶來書信一封,並讓在下傳話:『廣陵雖非大邑,容下馮公尚且有餘』。」
馮弘鐸聽到高寵的話,身形一震,結果書信攤開一看,只見好大一張白麻紙上只寫了寥寥幾個大字:「公徒眾猶盛,胡為自棄滄海之外!吾府雖小,足以容公之眾,使將吏各得其所,如何﹖」馮弘鐸雙手猛然一合,雙眼緊閉,腦中頓時一片雜亂,過了好一會兒,放睜開雙眼,只見四周的親信將吏臉上滿是疲憊期盼之色,胸中的那一股倔強不服之氣便自洩了,低聲問道:「馮某倚仗舟師強橫,倒行逆施,如今落到這般田地,吳王能容得了我?」
高寵胸有成竹地笑了一下,大聲道:「吳王寬宏大量,麾下安仁義、周本皆是降將,如今無不執掌方面,為一州父母,以馮公大才,其位只在他們之上,馮公若是不信,楊王如今便在舟中。」
馮弘鐸聽到楊行密便在下面船中的消息,頓時大驚,胸中立刻閃念過無數個念頭,可看到四周將吏聽到楊行密親自前來招撫他們,紛紛拜倒哭泣,表示願意遵命,也只得歎了口氣,打消了其他的念頭。
過了一會兒,楊行密來到旗艦上,只見其身穿紫袍,連護身的佩刀都沒帶一把,往日高大魁梧的身形在江風的吹拂下,顯得十分枯瘦,他來到馮弘鐸面前,馮弘鐸倒也光棍的很,躬身拜倒道:「馮某愚鈍之極,仗樓船之眾,竟然敢抗拒天兵,還請吳王治罪。」
楊行密趕緊將其扶起,笑道:「罷了罷了。」持馮弘鐸之手,把臂而立,對眾將吏大聲道:「汝曹雖兵敗仍不棄主而逃,若事楊叟如事馮公,無憂矣!」
眾將吏紛紛拜倒。楊行密一行回到廣陵後,便署馮弘鐸為淮南節度副使,供給頗厚。
「匡當!」一個茶盞在地上摔得粉碎,「你說什麼,升州已經被李神福所據?」一向氣度雍容的田□此時氣得青筋暴露,指著下面的將佐大聲喝道。
「正是!」下面那將佐從來沒有見過主公這等模樣,低聲稟告道:「末將收拾完馮弘鐸的殘兵後,便領兵前往升州,待到升州時,城頭已經變為淮南旗幟,一打聽,卻是廣陵的李神福李將軍乘船搶先趕到,接收了升州。」那將佐說話聲音越來越小,到了最後已是細不可聞。
一旁侍立的康儒看田□臉色由白變青,由青變紫,眼看便要爆發出來,趕緊低聲吩咐中下級將佐先退下,帳中只留下四五名田□的心腹將領。
帳外守衛的親兵突然聽到一聲刀劍砍擊硬物的悶響,接著便聽到一聲怒喝:「楊行密那廝好生無禮,我苦戰而得升州,他卻反手便奪去了。」
康儒正要上前安慰,旁邊一名英挺將領,正是先前呂方所見的那名爪牙都的頭領王壇,上前道:「楊行密任李神福為升州刺史,分明是提防壓制您和潤州安使君,這般視下屬為寇仇,主公還是要早做打算的好。」
「休得胡言,吳王與主公多年知交,名為君臣,實為兄弟一般,你我位居下僚,自小心行事,你這般作為,定然為主公引來大禍。」康儒聽到王壇這般說,臉色立刻大變,厲聲叱喝道。接著便對田□勸諫道:「李將軍和吳王都是主公知交,這定然是廣陵有小人在吳王身邊進讒言,挑撥離間的結果,主公只要謹守臣節,其饞言自當不攻自破,且不可貿然行事,反而落了口實呀!」
田□此時火頭也過去了,他也知道此時廣陵實力遠遠勝過自己,康儒所說的也是正理,擺了擺手道:「罷了,康將軍說的不錯,升州之事便到這裡吧,我今日的行止,誰也不能說出去,待到諸般事了了,某便去廣陵,與吳王敘敘,省得有小人在其中離間。」
康儒聽到田□這般說,笑道:「主公英明,當真是淮南之福呀。」一旁的王壇也不情願的附和了兩句,田□看著眼前二人,心中卻生出疑慮:「康儒真正忠於的人到底是誰呢?」
第091章 敵樓
徐溫回到自己的府中,便向後花園走去。上次他在邗溝旁恰巧救得那名疤臉男子,那人身上中了兩支弩矢,身上還有四五處創傷,如非身上穿了軟甲,只怕已經直接丟了性命,弩矢的傷口處顏色發黑,只怕那箭矢上還塗了烏頭毒。徐溫趕緊吩咐手下士卒砍來樹枝做成擔架,將那人小心抬了回去,他知道強弩軟甲都並非尋常人所能得到,只怕這人干係大的很,便將此人安置在自己家中,請來大夫小心治療,那人倒是命硬得很,好幾次都差點傷重而亡,可都硬生生的挺了過來。待他傷癒後,徐溫好幾次開口詢問他的來歷,被何人狙殺。可那疤臉漢子所自己姓嚴名可求,長安人氏,黃巢之亂後,家門凋零,只得經商,那日遇到盜賊搶劫,落得這般下場。徐溫聽了也是半信半疑,看此人談吐舉止,文牘書寫都是上佳,恰巧自己手下也缺這樣一個人,便延請這嚴可求留在自己府中,成了自己的師爺,沒想到竟然撿到了一個寶,一年多來,無論是文牘處理,出謀劃策都做的出色,他本是楊行密的老部下,只是行軍打仗都非他所長,一直沒有出頭的機會,這段時間連續幾樁差事都做得出色,差事也一路升上去,如今已是知兵馬使的使職,越發對這謎一般的疤臉謀士敬重起來,這次楊行密受到天子敕令,以中書令,吳王。東面行營都統之職,總領全吳之甲,進攻朱溫,便讓他擔當轉運糧食之責,大軍行止,後勤是一等一的要務,若徐溫這次能將這差事辦好了,只怕馬上就可以外放,委以方面之任了。
徐溫進的後花園,便已經聽到一陣朗朗書聲,原來這嚴可求在徐溫這裡安頓好了,便不知從哪裡接來一個孩子,說是自己侄兒,那嚴可求本來容貌已毀,性格又冷淡的很,也不知那孩子怎生熬得過。徐溫歎了口氣,便進得屋來,笑道:「嚴先生,徐某又有事情勞煩先生了。」
嚴可求擺了擺手,那孩子便乖巧地走了出去,不一會兒便端了兩杯熱茶進來,徐溫摸摸那孩子的頭頂,笑道:「嚴先生倒是好福氣,這孩子如此溫文乖巧,又知書達理,遠遠勝過我那幾個孩子。」
嚴可求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想來是笑了笑,答道:「嚴某忍辱偷生,哪裡還能和『福』字沾邊,不過這孩子倒是乖巧的很,只是和我這個廢人在一起,倒是生生苦了他。」
徐溫暗自點頭:「那是自然,和你在一起,若是個膽小的只怕早就嚇死了,也虧得這孩子。」細細打量了這孩子,越發覺得這孩子唇紅齒白,鼻挺口方,舉止得體,遠勝過自己那幾個兒子了,越發喜歡起來了,便隨口考校道:「卻不知方纔你所讀的是什麼書。」
那孩子也不怕生,躬身行禮答道:「稟告徐公,小子方纔所讀的正是《春秋左傳正義》。」
徐溫聽了一愣,不由得問道:「你這孩子,竟然小小年紀就讀起《春秋左傳正義》來?」
「嚴先生說當今亂世,坐談經義無益世道,須得多學些經世致用之學,這《春秋左傳正義》裡有先王治國用兵之法,要小心鑽研。」那男孩舉止老成的很,面對徐溫毫不認生。
徐溫聽了,自己那幾個孩子與之一比,簡直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發喜歡那男孩,笑著將那孩子攬了過來,笑著對嚴可求問道:「嚴先生,你這侄兒好生了得,徐某倒是喜愛的很,今日便厚顏相求,認為義子,你看可否。」
嚴可求微微一沉吟,便低聲道:「徐公既然開口,便是這孩子的福氣,快快給你義父磕頭。」
那孩子趕緊跪下磕頭,徐溫待其磕罷三個頭,趕緊扶了起來,無形之間,屋中三人的距離拉近了不少,過了半晌,嚴可求低聲問道:「今日徐公前來,卻不知有何事相商。」
徐溫趕緊將楊行密即將出兵北上,進攻朱溫,自己擔任轉運軍糧之職的事情一一說明,說罷後便靜下來聽嚴可求說話。
嚴可求靜靜想了一會兒,答道:「朝廷宣諭使三月便到了廣陵,可吳王卻拖到六月才出兵,想必是要等到夏水高漲,利於行舟,舉全吳之甲由邗溝而上,再逆淮河而上,經泗口直逼徐州,徐公想必打算以大舟轉運,既無勞民之舉,士卒亦能一日再食。只是?」說到這裡,嚴可求的話音突然停了下來,徐溫趕緊追問道:「嚴先生說的不錯,卻不知又停下來了?」
嚴可求在徐溫身邊低聲敘說了半晌,徐溫聽了不住點頭,待到嚴可求說完,徐溫起身拜道:「若非先生思慮周到,徐某定然惹得大禍,此事徐某定當稟告吳王,也為先生討得恩賞。」
「罷了,我已是半死之人,得來恩賞又有何用,只要徐公待我這苦命的侄兒好些,嚴某便足矣。」嚴可求擺了擺手,聲音中滿是蕭瑟之意。
「那是自然,這孩子這般乖巧可愛,便是沒有先生叮囑,我也會當自家孩兒一般看待。」
杭州的七月,氣候已是十分炎熱,正午時分,更是不堪,便是勤勉的農人,也和耕牛在樹下歇息一會兒,待到太陽下去些,再務農事。可即使在這麼炎熱的天氣裡,杭州城外的羅城工地依然沒有停歇,自從去年淮南李神福領兵一直攻打到離杭州不過百餘里的臨安城下,俘獲兩浙名將顧全武,當時杭州城內一夕三驚,留守城內的成及好不容易才彈壓住,經過這次教訓,錢繆在次年發動二十萬民夫和士卒,在城外修築了一座新城——羅城,舊有的杭州城便成了內城,為了補充人力的不足,他連自己的內牙軍的主力——武勇都都派去挖掘溝渠,武勇都本來就是孫儒殘卒組成,桀驁不馴,又都是北方人,不適應南方濕熱的氣候,許多士卒都中暑了,一時間怨聲載道。
雖然如此,工程還是在七月末左右完成了,錢繆志滿得意的帶領著手下將吏視察新建好的羅城,手下將吏紛紛讚歎新城的險要難攻,此時卻有一人笑道:「依在下看,這羅城雖然險固,卻有一個毛病。」
眾人頓時靜了下來,錢繆一看,說話的那人卻是自己幕府中的掌書記羅隱,此人是晚唐時有名的詩人,可軍事卻非其所長,卻不知今日卻說出這等話來,於是錢繆笑道:「羅先生又並非武人,哪裡懂得這攻守之術。」
「誰說羅某不懂攻守之術,各位請看。」羅隱一本正經的指著城上的敵樓,大聲道:「這敵樓明明修錯了嘛。」
錢繆見羅隱語氣鄭重的很,以為當真這敵樓修的出了問題,上前仔細打量了一會兒,卻實在看不出什麼問題,便轉過頭疑惑地問道:「某家實在是看不出什麼問題,還請羅先生指教。」
「這敵樓分明是方向錯了,應該對羅城之內,不應對城外。」
羅隱話音剛落,人群中頓時爆發出一陣大笑,連錢繆本人都笑得喘不過氣來,捂著肚子說:「羅先生此言差矣,天下哪有敵樓對這城內的道理,莫非守軍要射殺的敵兵在城內不成?」
羅隱被眾人恥笑,氣答道:「這城修好尚未用過,你們又怎麼知道這敵樓就應該朝外,待到了用得著他的時候,你們就知道我說的是對是錯。」說罷便拂袖而去。
看到羅隱負氣離去,眾人中又爆發出一陣哄笑,可其中有數人臉上露出沉思的表情,過了半晌,成及猛然一擊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咬了咬牙,快步往錢繆那邊趕過去。
夜裡,錢繆宴飲眾將,慶祝新建羅城完成,待到眾將離去,饒是以錢繆小心謹慎,也有了六七分醉意,他正要躺下歇息,門外侍從卻通報蘇州刺史成及有要事求見。錢繆以為出了什麼要緊事情,趕緊吩咐傳他上來,自己吩咐取來熱水洗面,才清醒了少許,便見成及神色鄭重地走了進來,躬身行禮道:「成某有要事稟告,驚擾了大王靜養,還請恕罪。」
錢繆笑著指了指一旁的胡床笑道:「成兄弟坐下說,都是老兄弟了,私下裡就不必多禮了。」
成及也不推辭,坐下道:「今日羅掌書所說,其指頗深,大王可有意會。」
錢繆也是聰明人,經成及一提醒,稍一回味,便明白了過來,道:「那羅隱所說的莫非是我之禍患不在淮南,而在蕭牆之內?」
成及擊掌道:「大王英明,那武勇都本為孫儒潰卒,窮極而來投我,其人狼子野心,貪得無厭,逐將帥如同兒戲,終非大王所能久蓄。如今其勞役甚重,已有怨望之心,又使之居心腹之間,一旦有變,悔之莫及呀。」說到最後,成及情急之下,居然身體前傾,站起身來。
錢繆神色卻是冷淡的很,原來晚唐末期,藩鎮軍隊分為藩帥牙軍和外鎮軍,而許多外鎮軍的首領實際上就是趁亂而起後被收編的土豪悍匪,根本不受藩帥統轄。當年黃巢起兵之時,兩浙本地駐軍不多,為鎮壓各種流寇,浙西節度使周寶便建立了杭州八都兵,錢繆、董昌、成及便是其中將領,可是這八都兵並不是一個十分嚴密的軍事組織,錢繆董昌雖然名義上為其首腦,但也不能隨意指揮各都都將,各都都將往往父死子繼,兄死弟繼。後來錢繆成為了浙西節度使後,建立了自己的核心部隊內牙軍,主要兵源是自己原有的直轄軍隊和收編的降兵,但是實力十分有限,其主要實力還是依然是外鎮軍的八都兵,這種內輕外重的危險形勢一直到孫儒潰兵投靠,組成武勇都加入內牙軍之後才得以改變。當時董昌之亂時,在浙西抵禦楊行密南侵部隊的便主要是八都兵,而顧全武統領的武勇都則擔起討伐董昌的重任,後來擊破台蒙,生俘魏約、秦斐的也是他們。也怪不得錢繆一聽到身為八都兵首領之一的成及這般說,便起了疑心。
成及見錢繆這般模樣,正要再開口勸說,卻聽到錢繆問道:「那依你說,當如何呢?」
「以土人代之,雖然南人文弱,不及北人悍勇,但其妻小皆在此地,可以信重。」
錢繆聽到成及這般說,臉色立刻陰沉了起來,擺擺手道:「我今日已經睏倦了,此事重大的很,還是來日與眾將商議再說吧。」
第092章 相疑
成及卻上前一步,堅持道:「昔日武勇都分顧全武和許再思二人執掌,全武是大王親信故舊,正好和許再思二人互相牽制,可自從去年臨安兵敗後,您卻以徐綰代替全武,徐、許二人出身都是孫儒舊部,就算大王不願將武勇都調出牙軍中,起碼要用一名老弟兄指揮,方有牽制之效。」
錢繆今日本就有了幾分醉意,成及所說的又觸及他心中最敏感的部位,見成及再三堅持,錢繆只覺得胸中一股怒氣不住地撞了上來,他好不容易才強自壓了下去,拂袖起身往後堂走去,邊走邊說道:「今日多飲了幾杯,此事便待過幾日再說吧。」
錢繆剛轉過身去,卻覺得袖子一緊,卻是被成及扯住了,死死不放,口中還說些什麼,想來是堅持方纔所說的事情,猛地一扯,他力氣本就大得很,成及又抓的很緊,一下子竟然將那衣袖給扯破了,錢繆頓時勃然大怒道:「八都兵內部之事某家插不進手,連我內牙軍將領任用何人都不自己作主,到底這兩浙之地是何人做主。」
成及大聲答道:「這兩浙自然是大王做主,只是周寶、董昌二人殷鑒不遠,若大王不聽忠言,一意孤行,只怕大王的下場便與他們二人一般。」
錢繆聞言大怒,反手已經按在腰間佩刀刀柄來,成及卻夷然不懼,上前一步撫胸道:「成某此心可鑒天地,大王殺我也罷,只可惜了大業垂成。」
錢繆怒目圓瞪著成及,數次拔刀到一半又推了回去,到了最後怒哼了一聲,猛地轉身進後堂去了。
自從去年臨安之戰,顧全武被俘後,雖然淮南軍大部分退回了廣陵,但是淮南委任的湖州防禦使呂方卻趁機攻佔了許再思所據的那大半個湖州,如今,呂方頭頂上那個湖州防禦使的帽子才算是名副其實來,許再思本是錢繆內牙軍將領,被調回杭州,獨松關則由鎮海軍外鎮兵接替防守,由於他資歷較之徐綰為高,顧全武又被調走,如今他便是武勇都的最高指揮官了。
武勇都營,帥帳中,如今已是七月底,由於天氣的原因,武勇都右指揮使徐綰只披了件單衣,下身穿了件犢鼻褲,一旁的親兵不住的打著蒲扇,可大粒的汗珠還是不住的從臉上流下來,這徐綰身形矮壯,臉頰上一道刀傷從左眼角一直延伸到嘴角,差一點便盲了左目。那徐綰嫌親兵打扇太慢,一把奪過蒲扇來,一面用力打扇,一邊罵道:「你這廝好生沒用,連打扇都不會。」罵了兩句又擦了擦臉上汗珠看著外面天色道:「看這天氣明日又是個大晴天,可要熱殺人了,好生難熬。」
那親兵平日裡作戰十分勇猛,素得徐綰寵信,硬著脖子答道:「某只會掄刀舞槍,挽得三石強弓,這等打扇的事,將軍尋個婦人來做便是,上陣廝殺時才曉得我的好處。」
那徐綰被親兵搶白,也不著惱,反倒笑道:「好小子,倒是頗有我蔡地男兒的模樣,下次上陣時,可莫要露怯。」
那親兵笑道:「將軍,我等昔日縱橫天下,如今卻寄人籬下,整日裡被呼來喚去,掘坑挖土,如奴僕一般看待,當真是好沒趣。」
徐綰眉頭皺了皺,想起前兩日隨同錢繆一同巡視新建成的羅城時,府中掌書記羅隱所說的話,他當時便是那幾個聽出了羅隱語中深意,所指的正是武勇都,雖說當時錢繆不以為意,可羅隱乃是越王府中參與機要之人,錢繆身邊一等一信重之人,時間久了,難說越王不會起疑心,想到這裡,徐綰臉色淡淡道:「罷了,你先下去吧。」
那親兵應了聲,只留下徐綰一個人在帳中,他來回徘徊了好一會兒,突然轉身往屏風後走去,過了一會兒,待到走出賬外時,已經換了一身便袍,低聲吩咐道:「你們兩人換身衣服,隨我一同入城。」
越王府外,便是繁榮的街道,已經是快到宵禁的時候了,路邊的行人都在急速的走著。手持長棍,佩刀,彎弓的弓手正在敲打著手中的梆子,提醒百姓們回到自己的坊裡,在宵禁之後,若在還在坊裡之外的街道上行走,可是要被鞭打的。這時,三名青衣男子快速的走過街道,在前面的興義坊旁的那個拐角處拐了進去,從即將關閉的坊門裡擠了進去,看守坊門的老兒剛抱怨了兩句,落在後面的一人轉過身來,袍子下已經顯出一柄短刀,那老兒趕緊識相的閉住了嘴,那人又從腰間取出一把銅錢塞到老兒手中,低聲道:「這些是給你買酒喝的,若要多嘴。」那人拔出腰刀,反手便將刀刃逼在老兒的咽喉上。那看門老兒不敢出聲,生怕不小心割破了喉嚨,只小心地點了點頭,那人收回短刀,轉身隨前面二人去了,只留下那看門老兒心有餘悸地看著三人的背影。
那三人好似對坊裡道路極熟,三拐兩拐便到了一件小屋門前,為首那人在門上敲了來兩下,不過片刻功夫,門便打開了,開門那人看到為首那人的模樣,大吃了一驚,連忙跪下道:「主。」話音尚未出口,為首那人便掩住那人的嘴巴,走進門內,後面二人回頭小心看了看,確認無人跟上來,才小心的進門去。
門內已經點起了蠟燭,為首那人已經坐下,燭光閃動下,來人臉上一道刀疤明暗不定,顯得格外猙獰,正是武勇都右指揮使徐綰。房屋的主人下拜道:「主人來此,不知有何等事。」
徐綰夷然受了他一拜,低聲問道:「那日越王宴後,回到府中後可有什麼動靜。」
原來這屋中人本是越王府中一名僕役,受了徐綰重賂,好知曉錢繆身邊事情。徐綰也知道這事是極犯忌的,平日裡只是偶爾派親信來其家中來往,像這般親身前來還是第一遭。
那僕役仔細回憶了片刻,低聲道:「那日晚上正是我值夜,我那住處離堂上不過隔了兩間屋子,看到成及成刺史深夜來訪,然後便聽到他與越王在堂上爭執的頗為激烈,至於所爭之事,我害怕被人發現,不敢走近去聽,只依稀聽到顧全武,八都、周寶、董昌等語句,後來便看到錢王衝了出來,看臉色惱怒的很。」
徐綰聽到這裡,心裡咯登一下,成及深夜來訪,必然是有緊要事情,否則錢繆和成及關係極好,也不會弄到不歡而散的結局。從直覺來說,他感到必然是和武勇都之事相關,可就憑那幾個零碎的語句,實在是推理不出真相來。又想了片刻,徐綰對那僕役道:「此事關係重大,你再仔細想想,還有什麼要緊的東西遺漏了沒有,若想出來了,這些東西都是你的。」說到這裡,徐綰從懷中取出一個袋子扔到几案上,發出沉悶的聲音,那袋子系口處的繩索鬆開了,裡面的東西有部分從口出掉了出來,在昏暗的燭光下發出明黃色的光,竟然是一小袋金餅。
那僕役見到如此重賞,喜的幾乎當場昏過去,正要伸手去摸一摸,看看是否是真的,手卻被人抓住了,抬頭一看,卻是一名徐綰帶來的隨從,低聲道:「你莫急,若說出來,一分也跑不了,否則,你也一毫也碰不得。」
那僕役本就是貪財之人,否則也不會冒了那麼大的風險拿徐綰的重賂,此時見到如斯多黃金在眼前,卻拿不到手,心裡便如同貓撓一般。趕緊仔細回憶那夜的情景,過了好一會兒功夫,那僕役突然跳了起來,叫道:「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成刺史離開大堂時,好像說了句『及孫之憂』。」
那僕役說完後,便向那袋金子伸手過去,一旁的親兵隨從看徐綰點了點頭,也不再阻攔,那僕役將金子包在懷中,趕緊拿出一塊來塞到嘴裡咬了一下,確定了是十足赤金,一會兒藏到床下,一會兒藏到櫃子裡,忙的不亦樂乎。
「是機孫?還是及孫?還是?是自幼還是只有?」徐綰臉上全是茫然,就憑這兩個字他實在是無法判斷出當日成及所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此次同行的一名隨從家境不錯,從軍前讀過幾年書,皺眉想了想,低聲道:「將軍,只怕成刺史說的是《論語季氏》中的『季孫之憂』。」
徐綰腦中立刻閃過一道閃電,他雖然讀書不多,可論語總還是讀過的,《論語季氏》一篇中「季孫之憂」的全句便是:「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矣。」那成及意思分明是說錢繆的禍患不是外面的淮南軍而是杭州城中,那他那晚和錢繆所爭吵的是什麼也就呼之欲出了。
徐綰站起身來,臉色沉重,一旁的兩名隨從也都是知曉內情的心腹,對視之間,眼中也滿是憂色。那僕役看到徐綰站起身來,趕緊起身相送,徐綰擺了擺手,溫顏問道:「你家中可還有其他人?」
那僕役見徐綰突然如此溫和的詢問家世,倒有些受寵若驚,陪笑道:「小人家人早在前些年戰亂時早就散失了,又身為廝役,尚未娶妻,所以直到今日還是孤身一人。」
徐綰點了點頭,笑道:「一個人就好,一個人就好。」那僕役正有些莫名其妙,卻突然只覺得肋部一陣劇痛,要喊口卻被掩住了,緊接著咽喉也被割斷了,過了片刻,待他斷了氣,那隨從放開手去,讓其跌倒在地。只見那僕役雙目圓瞪著,兀自盯著那袋金子。
一名隨從正要揀起那袋金子,徐綰道:「罷了,這袋金子是我賞給他的,等下便綁在他身上一同扔到後面的那口井裡去吧,他也算是沒白死。」
那隨從點了點頭,將那金子塞入僕役懷中,兩個人從床下找出兩塊墊床腳的石塊,綁在屍體身上,一人抬頭一人抬腳,打開門左右看看無人,便搬了出去。只留下徐綰一個人站在屋內,抬頭雙目看著屋頂暗自忖道:「想不到成及這廝也要對我們武勇都下手,雖說錢繆他那日還沒有那意思,可是他身邊親信已有猜忌之心,而且人的心思是很多變的,我徐綰的命運只有我徐綰自己才能掌握,武勇都上下五千將士的安危又豈能寄托在一個人的心思上。」想到這裡,徐綰猛然拔出腰刀,一刀斬在一旁的几案上。
第093章 武勇都之亂(一)
天復二年八月,杭州臨安縣衣錦軍,此地本名石鏡鎮,因為越王錢繆出生於此地,後來錢繆富貴後,當今天子改錢繆父祖所居鄉為廣義鄉,裡為勳貴裡,石鏡山為衣錦山,所居營曰衣錦軍。古人云:「富貴不還鄉,如衣錦夜行。」天子賜名為此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當日正是八月五日,江南鄉間習俗,每月逢五逢十日,便有趕墟的習俗,百姓皆攜特產至交通方便處,互通有無,久而久之,那些地方便成為後來的集鎮,官府也在哪裡設卡收稅。自錢繆顯貴後,對故里稅役都頗為優厚,加之還多有親戚留居其地,官吏們也不敢肆虐,是以百姓頗為殷富,是以這裡的墟日也特別熱鬧。可當日的衣錦軍卻戒備森嚴,各處要道都佈滿是披甲持兵的士卒看守,不遠處的山林遠遠看去竟然有許多白色的斑點,走近一看竟是遍鋪錦緞,在八月的陽光下發出絢麗的光芒。原來竟是當今兩浙節度使,越王錢繆回故里遊玩,此次他新築完羅城之後,志滿得意,便回到故里,大宴故老。
勳貴裡中央的一塊數十丈見方的平地,平日裡用來給農人曬穀集會之用,此時早已打掃乾淨,鋪上華貴的錦毯,坐在當中上首的便是越王錢繆,圍坐在下面的便是他的昔日故舊。一開始眾人還有些侷促,後來看錢繆興致頗高,並不拘禮,自己也有了幾分酒意,人群中幾個膽子大點的也開始三郎長三郎短的叫喚起來,錢繆也不以為忤,笑嘻嘻地應了,一時間場中的氣氛越發熱烈起來了。
人群中有個中年漢子,算起來還是錢繆的遠方叔伯,看到錢繆這般模樣,心中的疑問癢癢的又實在耐不住了,便大著膽子起身問道:「三郎,某方才看到那衣錦山上竟是鋪了許多錦緞,雖說好看,那山林又不知道冷熱,鋪上那些錦緞豈不是白白廢了?」
錢繆得意地笑了笑:「十九叔你知道當今天子已經將賜名石鏡山為衣錦山,某家今日鋪上錦緞,也就是為了應了這個名義,待到宴後,大伙上山去,取回家去,也算是當今天子的厚恩。」
那中年漢子聽了,不由得咋舌道:「三郎你好大手筆,這滿山上下怕不有幾千匹絹布。」場上眾人聽到錢繆送了這麼大一筆厚禮,紛紛拜倒稱頌,一時間,場上「恭謝天子厚恩」,「謝越王厚賞」交織成一團。錢繆輕撫頷下短髯,笑吟吟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切。
眾人既得了厚賞,心中暢快,有幾個喝的多了的,鄉里的土白也說出口來,幾個鄉里的長老持重,害怕他們失禮,觸怒了錢繆,反而不美,正暗示親信子侄將那幾個喝的有點多了的扶出去,坐在上首的錢繆看得清楚,站起身來高聲道:「今日錢某與故老同樂,不醉不歸,若有失禮。」錢繆轉身解下腰間佩刀遞給一旁的侍從道:「皆赦無罪。」
那侍從躬身領命,那幾個長老見狀,也只好做罷,那幾人本就喝了不少,又起坐動作了一會,身體血液一循環加快,發作起來,跳起身來,來到場中,手舞足蹈,口中唱起平日裡鄉間小調來,這江南民歌,本就詼諧有趣的很,眾人聽了紛紛拍手做合,錢繆在上面聽到舊時熟悉的曲調,一時興起,便跳了起來,來到場下與眾人同舞起來,口中歌道:「三郎還鄉兮衣錦衣,父老遠來相追隨,鬥牛無孛人無欺,吳越一王駟馬歸。」眾人也紛紛做歌相合,錢繆一直唱了三遍,方才興至,來到廣場旁的一棵大樹前,道:「某幼時嘗在此樹下指揮眾夥伴為隊伍,號令有法,今日便封此樹為『衣錦將軍』。」
眾人聽到這裡,紛紛跪下謝恩。正在此時,外面突然進來一人,神色緊張,正是顧全武,他來到錢繆身旁,附耳低語道:「大王,隨行護衛的武勇都士卒舉止異常,正在分兵包圍這裡,只怕是徐綰那廝圖謀不軌。」
錢繆聽到此事,臉色如常,低聲回答道:「若徐綰有變,我等須設法脫身,趕回杭州城去,發兵保住羅城,免得其中的糧食和軍資為其所得,就麻煩了。」
顧全武見錢繆遇此大變,卻如此鎮定,也不禁佩服的很,低聲道:「不如錢王先假裝如廁,擇一形貌相似之人在這裡代替,拖延時刻。」
錢繆點了點頭,笑道:「成武所言甚是。」言罷,錢繆便回到座位上,片刻後便言腹急,出場去了,過了半晌方才回來,此時場中人大半都已經有了七八分酒意了,加之天色已晚,也分不清真偽。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場外突然傳來一陣叫罵聲和兵器甲冑碰撞聲,不一會兒,便平息了下來,一隊士卒衝了進來,為首的正是武勇都右指揮使徐綰,剛進得場來,便高聲道:「杭州城內有士卒作亂,越王何在。」
場內一片寂靜,過了半晌方有人起身答道:「本王在此,有何等大事,讓徐將軍如此慌張。」
徐綰也不多話,左右自有兩名親兵衝了過去,將那「錢繆」挾持了過來,待到近了,一打量,來人卻不過是一個陌生人,不過和錢繆體型面容幾分相似,穿了越王的服飾罷了。徐綰低喝道:「你是何人,大王現在在哪裡。」
那「錢繆」笑道:「我不過是衣錦軍中一尋常百姓罷了,至於錢王,自然是回杭州去了。」
「好個錢繆,這般都讓他發現了痕跡。」徐綰恨聲道,接著便上前一步,按刀問道:「那越王走了多久,又從哪條路回去的?」
那漢子卻夷然不懼,笑答道:「越王走了多久,某家是知道的,可卻不告訴你,至於走哪條路,你以為我會知道嗎?」
徐綰一旁的親兵見這人出言不遜,正要拔刀威嚇,卻被徐綰伸手欄住,道:「罷了,此人既然敢留下來李代桃僵,自然是不怕死的。再說這四周多是山地,如今已經天黑,錢繆那廝又是本地人,熟知地理,只怕是追不上了。」徐綰說到這裡,沉吟了片刻,便大聲道:「來人,派信使快馬趕去許將軍那邊,通知錢繆已經走脫,立刻放火攻城。」
手下親兵立刻領命而去,徐綰轉身疾步往外面走去,來到大隊集結待命的武勇都士卒面前,跳上戰馬,大聲道:「全軍前進,目標,杭州城!」
杭州本城,已是深夜,城外的武勇都兵營卻是一片肅殺,數千士卒盡披甲持戈,收束整齊,好似在等待什麼號令一般。帥帳中,武勇都左指揮使許再思坐在當中,將吏皆身披重甲,按兩廂而立,這時,帳外突然傳來一陣氣急敗壞的叫罵聲:「許將軍你這是做什麼,為何全軍戒備,卻把我這個都監軍使瞞在鼓裡。」
隨著話音,帳外衝進一名衣甲不全漢子,顯然是突然趕來,連甲冑都為穿齊,正是錢繆所委任的武勇都都監軍使吳璋,此人本是錢繆親信,安置在這由孫儒舊部組成的武勇都就是監督諸將行止,可以向錢繆寫信密報,權力極大。
許再思卻鎮定的很,笑答道:「監軍莫怒,大王出遊衣錦軍,某身為內牙軍統領,自然有迎侯之責,士卒戒備是為了準備迎候之用。」
「你莫要欺我,大王返回自然有信使提前來報,再說迎候大王需多少兵馬,用得著讓數千士卒全部披甲戒備,我看你分明是圖謀不軌。」
許再思聽到那吳璋這般說,卻也不怒,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吳璋見許再思這般模樣,又急又怒,戟指指向許再思喝道:「許再思你私集軍士,圖謀不軌,來人呀,快將他拿下,明日我向越王稟告,大大有賞。」
吳璋喊了兩三遍,可四周平日裡溫順如羊的武勇都將吏們都一動不動,眼中的神色卻十分奇怪,好似在看一個瘋子一般,吳璋看到這般情形,只覺得自己骨頭裡滲出一股寒意來,一邊喊著一邊往帳口走去,想要找個紕漏逃走,正在此時,帳外衝進一人來,正是許再思的侄兒許無忌,理也不理那吳璋,自顧對上面的叔父稟告道:「徐綰將軍的信使已經趕到,錢繆正在趕回杭州路途中,讓我們立刻放火攻城。」
吳璋好似當頭挨了一棒,癱軟在地上。許再思霍地站了起來,大聲道:「眾將聽命,按照預先節度,先放火焚燒外城,引守衛內城的錢繆親兵出來救援,一舉擊破他們,告訴他們,斬得錢繆之首者,兩浙任署一州刺史,破城後,我只要這杭州城,子女玉帛都是他們的。」
眾將紛紛領命,各自出的帳外,不一會兒,帳外傳來一陣陣武勇都士卒的歡呼聲,在黑夜裡聽來,分外可怖。此時的吳璋已經嚇破了膽,鋪在地上不住磕頭,連一句求饒的話都不敢說,生怕觸怒了許再思。
「叔父,此人如何處置。」
許再思懶懶地看了看那吳璋,笑道:「出兵之前,總的拿樣東西祭旗,也罷,也讓這廢物起點作用吧,再說殺了此人,也好向將士們表明再無後退之意。」
那吳璋聽到對自己的宣判聲,立刻癱軟在地上,連半點反抗的念頭都生不起來,立刻有兩名親兵進來將其拖了出去。
武勇都大營營門,一隊隊士卒正在魚貫而出,往不遠處的杭州城開去,營門口旁,一桿大旗在夜風的吹拂下不住抖動,一旁的木桿上掛著一顆首級,正是剛剛被用來祭旗而被斬殺的吳璋的,鮮血正一滴滴從頭顱上滴了下來,這是當晚的第一滴血,但絕不是最後一滴。
第094章 武勇都之亂(二)
成及躺在床上,久經戰陣的他就算是深夜裡也睡得不是很死,迷迷糊糊地聽到外面有急促的腳步聲,立即從床上跳了起來,右手在枕邊一摸,已經拔出佩刀在手,低聲喝道:「何事這般喧嘩。」
房門突然崩的一聲被撞開了,門外站著正是錢繆之子錢傳瑛和三城都指揮使馬綽,兩人皆身披鎧甲,手提白刃,滿臉都是殺氣,好似正準備出城與敵兵廝殺一般。
成及見狀,已經明白了三四分,低聲問道:「城外有兵作亂否?」
錢傳瑛點了點頭,恨聲道:「正是,城外的武勇都左指揮使許再思領賊兵作亂,誑開了外城城門,正縱火四掠。」
成及聞言大驚:「大王往衣錦軍時,隨行護衛的正是徐綰那廝,這兩人都是孫儒舊部,必然事先便有勾結,只怕。」說到這裡,成及突然停住了,可此時屋中三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這邊許再思作亂,只怕錢繆此時已經凶多吉少。
「武勇都賊兵統共不過四千餘人,待我引兵出城抵擋,另外再精選親信士卒,趕往周圍州縣,調外鎮兵入援。」錢傳瑛強打起精神說道。
成及和馬綽二人點了點頭,便當先往往錢繆節堂趕去,去取兩浙節度使的印信。成及趕緊結束停當,出門趕往駐守牙城內的內牙軍軍營。他所住的地方乃是在杭州牙城之中,地勢甚高,他剛出的門來,面吹來一陣風,有一陣煙霧衝進的鼻孔,滿是焦味。
同時遠處的天幕上閃現出一片紅光。
「這是火光!」成及痛苦的自言自語道。
此時已經四更末時分,天色已經微明,月亮早已被火光映成一片暗紅色,彷彿用血染了一般。牙城附近的高地閃現著金黃色和淡紅的光輝,也不知道是大火還是晨光投射出來的,成及趕上幾步來到欄杆旁,一片可怕的景象映入他的眼簾。
離牙城不遠的坊裡全面籠罩著煙霧,彷彿結成一片雲海籠罩著的大地,房屋、坊牆、街道還有樹木全在雲中看不見了,但是在這一片雲霧的那一邊,外城正在起伏的丘陵上燃燒著。
這場大火並不像某一座建築物——即使是靈隱寺的大殿那麼大的建築物燃燒那樣呈現出一道火柱的形狀,那是一道綿亙的線,倒像是一堵牆,一堵吞噬一切的牆。
在這道牆的上方冒起波濤一般的煙雲,大部分地方時烏黑色的,有些地方呈現出淡紅色或像鮮血一般的顏色,一縷縷濃煙,逐漸膨脹,黑壓壓的一團,在火焰上空繚繞上升,彷彿一條巨大無朋的蛇。這片奇形怪狀的波濤有時甚至把那道火牆給遮蓋住了,只能從煙霧的縫隙中不是看到閃亮的紅光,可是稍停一會兒,這些一點點的紅光又從下方照亮了煙雲,把底層的煙雲變成了火焰的波浪。火焰和煙霧的波浪從天空的這一邊伸延到了另一邊,遮掩了下半部的空間,就如同綿亙的森林有時遮住了地平線一般。遠處的龍泉山也一點都看不到了。
成及猛然一看,覺得整個杭州都燃燒起來了,似乎沒有一個活人能夠從這場浩劫裡得救。
從外城的方向,時刻都有風吹來,這是錢塘江的江風,愈吹愈猛,不是飄來燃燒物的渣滓和煙霧,一旁侍候的僕役也劇烈的咳嗽起來。這時,天色逐漸亮了,晨曦的光芒透過了煙霧,也彷彿帶了點血色,而且混混沉沉。牙城下的空地也漸漸籠罩了越來越濃,越來越不透明的煙霧。整個杭州城都在煙霧裡湮沒了。不時有失魂落魄的百姓從燒著的坊裡逃了過來,一邊痛苦的咳嗽著,一面大聲地喊著牙城的守軍,要求開門讓他們進來躲避火災。
絕望彷彿扼住了成及的喉嚨,連他在蘇州被楊行密俘虜的時候都沒有這麼絕望過。杭州已經被燒燬,越王也大半已經死去,失去了首領,內牙軍和外鎮的八都兵會互相廝殺,外鎮的八都兵也會互相殘殺,就和十幾年前一樣,所不同的是,此時的兩浙三面都已經是強大而又野心勃勃的敵人,另外一面是浩瀚無垠的大海。這些敵人會狡猾的挑撥他們自相殘殺,然後當他們精疲力竭的時候,會衝進來將他們全部都消滅掉,最後就會像長安朝廷壓搾江南東西兩道一般,把浙江兩岸百姓的最後一滴血汗都搾乾。
「不,越王不會死的,徐綰和許再思應該知道俘獲比殺死他獲利更大,而且到現在為止都沒有傳來越王被俘的消息,外鎮的援兵一定會趕到,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成及竭力的給自己打氣,接著便大步的向樓下走去,準備組織軍隊出城攻擊叛軍。
杭州東北部分,火焰還沒有燒到那邊,城外的空地,道路兩旁的田地、寺廟,甚至墓地都變成了宿營地,在墓地,逃難的百姓們為了爭奪更大的陵墓,為了保住自己已經據有的墓地發生了鬥毆,甚至有人喪命。可是這一切,比起城內的情形來說,只不過是小小的預演罷了。此時,律令的威力、官職、家系、貧富的差別,全都無足輕重了,夜裡只能在橋洞下寄宿的乞丐們拿著棍棒毆打市民們,無賴少年們結成大群,揮舞著刀劍短矛,從市場裡搶了酒,喝的醉醺醺的,狂呼亂喊,他們快活的衝殺進逃難的人群中,從跌倒在地的人們身上剝去衣服,搶走他們的妻女,彷彿他們是這座州城的征服者一般。在無限的混亂中,有的人傷心絕望,流淚呻吟;有的樂不可支,如醉似狂,肆無忌憚。在這些瘋狂的人群頭頂上,火焰怒吼著,向那些旋轉不停的人群吹送這熾熱的火焰,散發著煙霧,彷彿要把他們掩埋起來一般,簡直不可能通過煙霧看到藍色的天空。
錢傳瑛和馬綽領著三城都的士卒出了牙城,他們沒有遇到武勇都的叛軍,於是便開始驅散那些暴民們,拆掉離火焰比較近的房屋,一面火焰蔓延過來,將整個杭州城全部燒掉。那些暴民們躲進比較狹窄的巷子裡,開始向軍隊投擲石塊和發射弓矢,那些房屋的主人也一面大聲的咒罵著,一面從房屋搬出盡量多的財物。錢傳瑛和馬綽可以聽到周圍的逃難百姓發出「引狼入室、養虎為患」之類的罵聲,他們明白百姓們所罵的是錢繆當年收容孫儒舊部為內牙軍,結果導致今日惡果的事情。他們鐵青著臉,大聲的指揮著士卒們進攻那些暴民們,用弓弩射擊,用刀矛砍殺,甚至乾脆將他們驅趕到火海裡去燒死,對於那些拖延時間的房屋主人,乾脆讓士卒用拆毀房屋,把他們掩埋在廢墟裡。他們冷血無情的行動終於達到了目的,在殺死了數千人之後,終於控制住了火勢,並且保證了未著火區域的秩序,可是他們到現在還沒有一名武勇都叛軍,那些叛軍現在在幹什麼呢?
杭州羅城,緊急趕製的沖車正在猛烈的撞擊著城門,城頭的望樓上射來稀疏的箭矢,大半都被沖車上的木板和牛皮擋住了,間或有人中間受傷,也很快有後備的人替換,攻勢並沒有停止,隨著撞擊的持續,堅固的城門也逐漸裂開了一道道縫隙,眼看城門就要被撞開了。突然城頭伸出一個大鐵鍋來,緊接著鐵鍋傾覆,降下一片黑雨,潑在沖車上,頓時沖車下發出一陣慘叫聲,四五名被滾油潑到的士卒跳了出來,接著城頭扔下一隻火把,頓時那幾人變成一個火人,在地上痛苦的翻滾著,發出讓人不寒而慄的喊聲。
「牛皮,沙子,滅火!」許無忌冷酷的發出命令,立刻六七名身披重甲的士卒在持大盾同伴的掩護下衝到沖車旁,開始濕沙潑在沖車著火的地方,接著又蒙上牛皮,雖然同時城頭的守軍也開始用弓箭射殺那些選鋒,但是一來有盾牌掩護,士卒身上又披了重甲:二來攻方也在用強弩壓制守軍,很快衝車上的火焰便被撲滅了,那些士卒們又鑽入沖車內,開始繼續撞擊城門。
終於,隨著一聲巨響,城門終於斷裂開來,倒在塵土中,隨著許無忌的一聲令下,大隊的武勇都士卒殺進城內,和殘餘無數不多還忠於錢繆的守軍展開肉搏戰,很快武勇都便已經佔領了羅城,其中大量的軍資糧食也落入了叛軍手中。
正在武勇都叛軍攻下羅城的同時兩個身材高大、體格強壯結實的人,正騎著馬循著從臨安鎮通往杭州城一條偏僻的小路趕來。那兩個人都吃力地喘息著,臉色慘白,渾身蒙著灰塵,沾滿了泥漿。但從他們的裝束和騎術看來,好似軍中漢子。
這就是錢繆和顧全武。他們在八月五日夜裡騎著馬離開了衣錦軍,傾全力飛跑,可是他們不得不從選擇更長的彎路,以免被徐綰派出的追兵趕上,畢竟他們為了不驚動同行的武勇都叛軍,只有他們兩人逃脫,其餘的親信隨從都留在了衣錦都中。
第095章 武勇都之亂(三)
待到了龍井山時,離杭州還有約十二里遠的地方,突然,錢繆的馬沒有了力氣,和背上的人一起倒了下去。錢繆抱住了馬脖子,想使它站住,但是這可憐的畜生卻一下子倒在地上,壓住了主人的手臂,而且使他肩膀那兒的關節脫了臼。
顧全武猛的扯住馬韁,從馬上跳下來,幫助錢繆從馬的身體下出來,從自己的衣服撕下布條,盡力的幫助他固定好脫臼的胳膊,此時天色已經大亮了,在龍井山上向杭州的方向看過去,已經可以看到杭州城升起的黑煙。經過了一天一夜的疾馳的勞累和飢渴,兩人的臉色都如同死人一樣慘白,大粒的汗珠不住的往下滾。可是不管那扭傷的地方是多麼疼痛,錢繆還是一點兒也不讓它在神情上顯露出來,只有極細心的注視才能發現他蒼白的臉由於劇痛而引起的細微掣動。但是,肉體的痛苦,和拼盡全力趕到終點卻發現已經失敗的痛苦比較起來,那就根本算不得一回事了。這出人意料的頓挫使錢繆感到絕望的痛苦,因為他預計能比在武勇都發動之前趕回杭州牙城,然後撲滅叛亂,可現在失敗就在眼前,城市正在焚燒,自己十餘年奮鬥的結果就在眼前毀滅。
錢繆猛的一下跳起身來,一剎那間竟忘記了脫臼的臂膀;發出一陣絕望的呼叫,好像一隻頭狼臨死前的哀號。接著他沮喪地說:
「完了,一切都完了,悔不當初,沒有聽成及和羅隱的忠言,當有此報呀!」
「這只不過是留在杭州的許再思接到徐綰的信使發動的,只有一半的叛軍在杭州,徐綰的那一半叛軍不可能比我們還更早趕到杭州,留守的有成刺史和傳瑛指揮的三城都精兵,加上牙城堅固,一定可以抵擋住叛軍的圍攻,只要大王回到牙城中,發印信招外鎮兵入援,武勇都叛軍定然能夠一鼓而獲。」顧全武見錢繆這般頹喪,趕緊在一旁低聲勸諫。
錢繆不做聲了,他喘了幾口氣,收拾了一下心情,看了顧全武那匹馬一眼,低聲道:「這裡離杭州城還有十二里,就算到湖邊乘船也還要跑三里,不知道你這匹馬能不能背著你我再跑上三里路呢?」
兩人仔細地打量了這匹不幸的馬兒,卻發覺它已經處於半死不活的狀態中了,吃力地喘著氣,痙攣地掣動著兩脅,身上不斷地冒著熱氣。事情很明顯,這匹馬很快就會像第一匹馬那樣倒下去的,如果騎著它走,不僅會壓壞臂膀和大腿,甚至會遭到摔破頭顱的危險。錢顧二人商議了一會兒,就決定一同步行趕到杭州城去。
杭州牙城,錢傳瑛和馬綽早上果敢的行動很快有了效果,在拆掉了靠近火場的坊裡以後,夜裡巨大的火焰在燒掉了原有的燃料後,逐漸減弱了,分成了許多個較小的火場,但是那些火場的周圍空氣依然炙熱,讓人無法逼近,加上從早上就落下了一陣小雨,讓許多較小的火場明火熄滅了。這一場大火,將杭州城燒掉了三分之一的街區。
看到火勢減弱了,倖存的百姓們站在曾是自己家園的廢墟面前,盡量想從火場裡翻出一點還可以使用的家什和財物,在這個過程中,不時傳來哭泣聲,這是發現親人屍首的人們,整個杭州城彷彿都被一片愁雲籠罩住了。
錢傳瑛和馬綽正在指揮手下士卒休息進食,準備抵抗即將到來的叛軍,他們已經知道羅城被攻佔的消息了,裡面存儲的近二十萬石軍糧還有數萬具甲杖也落入了叛軍手中,想要通過速決戰擊敗叛軍看來是不可能得了。
很快,正在靠南幾個坊裡的廢墟裡找尋家什的百姓們發出一聲聲的憤怒而又恐懼的喊聲,丟下手裡的物件,往牙城方向逃了過來,在他們的後面,出現了一條烏黑色的行列,在這行列的邊緣,閃亮著金屬的光澤,這是有無數白刃發出的,鋒利而又沉重。急促的戰鼓立刻敲擊起來,成及帶領自己的鎮兵組成了左翼,右翼則由錢傳瑛和馬綽統領的三城都組成,看到由兩浙子弟組成的軍隊列成戰陣,躲在四周尚未焚燒的坊裡的百姓們紛紛吶喊助威,對縱火四掠,起兵叛變的叛軍發出一片咒罵聲;相比於這邊,叛軍一邊的聲勢就弱多了,除了不緊不慢的一聲聲戰鼓以外,只聽到腳步踩在廢墟上發出的咯吱聲,再無半點人聲。
很快,兩軍的距離已經縮短到一箭地了,鎮海軍射出了第一排箭矢,可是叛軍還是保持著密集的隊形,隨著鼓聲不緊不慢的前進,不時有人中箭倒下,可後面的人隨即填補了空缺,隊形絲毫不亂,由於叛軍奪取了羅城中的甲杖,軍士的披甲率高的驚人,所以許多人身上中了兩三箭也沒有受傷。
隨著軍官的號令,鎮海軍一連射出了三排箭矢了,對面又倒下了不少叛軍,可是對方還是隨著鼓聲前進,鎮海兵的隊形已經有些不穩了,軍官們一面用皮鞭抽打著士卒們的脊背,一面讓弩手們到前排來,其餘人全部都換上兵刃,準備肉搏戰。正在此時,叛軍的鼓聲突然急促起來,隨著鼓聲,叛軍的弩手立刻發射了第一排弩矢,接著叛軍士卒便一起發出怒吼聲,快步撲了上來。
此時雙方距離不過只有四十餘步遠了,就是步兵也不過幾息功夫便衝了上來,激烈的肉搏戰立刻開始了,長矛在密集的攢刺,首列的士卒們就算武藝再高,力氣再大,也要憑借好運氣的幫助才能活下去,每一個人都在竭力的殺死眼前的敵人,後退是不可能的,身後的同伴們在竭力的往前擠。雙方都出奇的勇猛,叛軍是因為背叛者故有的勇氣,許再思告訴他們越王已經在衣錦軍被右指揮使徐綰殺死了,他們必須在其餘外鎮兵入援前攻下這牙城,將錢氏一族斬草除根,否則在當地是客軍的他們遲早都會被外鎮軍巨大的數量優勢所壓倒;而鎮海兵的心中充滿了家園被毀,親人被殺的仇恨,一開始的戰鬥是在勝負忽見中持續的,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叛軍逐漸用他們的表現證明了有唐一代「蔡賊」名聲的並非虛指,右翼的三城都在錢傳瑛和馬綽的指揮下還能抵擋的住,可是成及指揮的左翼的隊形在不斷的凹陷下去,士卒們在叛軍勇猛的衝擊下,只能勉強的保持著隊形,隨時都有可能潰散。
杭州牙城的東北門,一名老卒正靠在他的更鼓旁打著瞌睡,他年紀大了,昨夜又折騰了一宿,那裡經得住這般苦熬。城中的軍官們早已大部隨錢公子和成刺史一同出城了,只留下他們這些老卒留下守城,也無人監督。
這時,不遠處的一段復壁動了動,竟然緩緩打開,露出一個一人大小的洞來,接著便從中走出兩個人來,正是錢繆和顧全武,只見錢繆的右胳膊用一條布帶掛在脖子上,嘴唇早已發白,整個人顯然是乏到了極點,唯有一雙眼睛亮的驚人。原來錢、顧二人步行了四五里路,到了湖邊,找到一條小船,直接劃到了牙城的東北角,那便修有一條密道,可直通城內,用於逃生或者突襲之用,二人便由此悄無聲息的入了牙城。
錢繆剛進的牙城,確認這牙城還在己方手中,不由得長長出了一口氣,便看到那更卒躺在更鼓旁睡的好香,不由得大怒,隨手拔出佩刀,衝到那老卒身前,一刀便將那人的胳膊卸了下來。
那老卒睡的正香,卻只覺得一陣劇痛,不由得大聲慘呼,遠處的留守軍士聞聲趕緊跑了過來,卻只看到同伴在血泊裡滾來滾去,大聲哀號,一旁站著兩人,渾身灰塵,滿臉污穢,其中一人一隻胳膊掛在脖子上,另外一隻手提著帶血的佩刀,顯然便是兇手。
眾軍士正欲上前將其拿下,卻聽到剩下那人大聲叱喝道:「爾等好大膽,見到越王,還不跪下行禮。」
眾人聽了耳熟,仔細一打量,眼前這人不正是越王身邊最親信的愛將顧全武嗎?剩下那名提刀漢子身形魁梧,臉上滿是怒容,正是越王錢繆,眾人趕緊跪下謝罪。
錢繆滿臉怒容,指著地上那老卒叱喝道:「如今叛軍在外,這值夜之人卻在這裡酣睡,我和顧將軍進得城來,卻一無知曉,如此這般,焉有不敗之理。」他自從前日潛逃以來,屢經挫敗,胸中實在忍著一股悶氣,剛剛上城來,便看到手下這般懈怠,由不得發作起來,從一旁士卒手中搶過一根長矛,狠狠的用矛桿抽打那更卒,他本就力大,不過六七下便將那更卒打得筋斷骨折,一命嗚呼。
錢繆一把將手中血跡斑斑的長矛擲在地上,對一旁戰戰兢兢的軍官下令道:「此人不尊軍令,當處極刑。你將他梟首示眾,以儆傚尤,妻小沒入官府為奴,為後人戒。」
那軍官趕緊躬身領命,錢繆突然覺得不對,怎麼身邊都是些老弱士卒,再說如此危急的時刻,自己兒子和成及等親信將領竟然沒有上城巡守,不由得怒道:「傳瑛和成刺史在哪裡?」
第096章 武勇都之亂(四)
「叛軍已經攻佔了羅城,傳瑛公子和成刺史已經領兵出城,與其苦戰。」
此時牙城外的戰鬥已經到了最後關頭,成及所統領的左翼在叛軍的猛攻下,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雖然成及不顧危險,扔掉頭盔,讓部下看見自己,大聲的激勵手下死戰,但是他心裡也明白,失敗只不過是時間的問題了。
正在這緊急時刻,牙城西面突然發出一陣激烈的戰鼓聲,隨著鼓聲,出現了一支軍隊,打著兩浙節度使、越王錢繆的大旗,向叛軍的側後方壓了過來,守軍一方的氣勢頓時大振,眼尖的士卒已經看到了那支軍隊最前面騎在馬上的體型魁梧,身著紫袍,正是越王錢繆。叛軍士卒本來被告知錢繆已經被殺,這下卻突然看到他又「死而復生」,士氣頓時受挫,加上己方側翼受到威脅,攻勢也弱了下來,成及趕緊趁機收攏散兵,退至城下,準備背城借一,以圖再起。錢繆所統領的軍隊也沒有進逼叛軍,只是收攏陣型。許再思看到手下士卒看到錢繆未死,軍心已亂,天色也不早了,想要一戰攻下牙城已經不太可能,不如撤回羅城,待到徐綰帶領的剩下一半叛軍趕回,再做打算,於是便收攏士卒,徐徐退去。
待到武勇都叛軍撤退後,錢傳瑛、成及等人趕緊往錢繆那邊趕去,錢傳瑛本以為父親已經凶多吉少,可又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喜得已是說不出話來,猛地一下撲倒在錢繆面前,抱著父親的膝蓋痛哭起來。錢繆眉頭微微一皺,好似對其如此失態有些許不滿,可最好還是深受撫摸著兒子滿是血跡和灰塵的頭頂,歎道:「癡兒,癡兒。」
一旁的成及拜倒謝罪道:「卑職無能,以致為叛軍所乘,導致生靈塗炭,今日若非大王救援,只怕局勢已經不可收拾。」
錢繆拍了拍錢傳瑛的腦袋,示意其站起身來,上前扶起成及歎道:「成兄弟請起,你何罪之有,若非錢某昏庸,不納取忠言,養虎為患,豈有今日之敗?」
成及站起身來,奇問道:「我和公子出城時,已經將牙城守軍搜羅一空,莫非是錢王半路調來的鎮兵,為何方才不引兵攻其背,叛兵雖強,可也已經苦戰了一日,只要前後夾擊,定能將許、徐二賊一鼓而擒,為何卻讓其退去。」
錢繆聽到成及這般詢問,臉上滿是苦笑,身後顧全武解釋道:「成刺史有所不知,錢王所帶的『軍隊』除了前排的是些老弱士卒,後面的都是些打著旗號的平民裝扮而成的,方才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哪裡能和叛軍交鋒。」
成及和錢傳瑛仔細一看,果然錢繆身後大半都是些平民,夾雜些披了甲衣,只不過方才天色昏暗,許再思又沒有仔細觀察,才矇混過關,於是二人趕緊領兵進入牙城小心防範,一直到次日,外鎮的援兵方才陸續趕到,再加上城外諸寺的僧兵也紛紛入援,杭州城的人心方才安定下來,錢繆分兵把守諸門,開始撲滅城內尚未完全熄滅的火場,安置百姓不提,一時也來不及對付據守羅城的叛軍。
過了數日,杭州城內逐項事宜方才草安。錢繆召集入援眾將商議應當如何對付武勇都叛軍。諸將經過商議,一致認為武勇都叛軍雖然彪悍,但數量有限,已經無力攻下杭州,只是他們凶殘成性,又在兩浙多年,地理熟悉,只怕四處流竄,當年龐勳不過數百戍卒便能橫行千里,荼毒生靈無數,如今他們西、南、北三個方向或者是敵境,或者有重兵把守,或是大海,只有東面渡過浙江後,便是越州,應派重將預先把守。
說到這裡,眾人的眼光都聚集在顧全武臉上了,他足智多謀,在錢繆麾下當屬第一,加上是武勇都舊將,熟知內情,無論是用兵討伐,還是用計招撫,都有先天的優勢,這去越州駐防的任務除了他還能有誰。
顧全武笑了笑,出列對錢繆道:「大王,末將卻要討一樁差事。」
眾人都以為他主動請纓,卻聽得他繼續道:「末將請求出使淮南,向楊行密求成。」
這些場中人頓時嘩然,有人道:「顧帥,眼下叛軍才是心腹大患,楊行密已經出兵進攻徐州去了,並無力伐我,他那兒派其他人去即可,又何必大材小用呢?」
顧全武卻好似沒有聽到聽到旁人說話一般,自顧繼續說了下去:「某這次去廣陵,還要請傳□公子同往。」
錢繆聽了一愣,問道:「聽聞楊行密出兵徐州,並無力伐我,全武此行莫非要借兵討伐叛賊不成?」
顧全武搖了搖頭道:「不是,叛軍雖然彪悍,但孤立無援,只怕其遣使通知宣州田□,湖州呂方,引外敵為援,這兩人麾下兵精,以侵掠為務。如今羅城已在叛軍手中,積穀不下二十萬石,又已是八月,再過一個月便是秋熟之時,彼軍大可因糧於我,無轉運之苦,若與叛兵會合,局勢便不可收拾了。去年李神福破我軍之後,若得田□從宣州出兵支援,大可進逼合圍杭州,可他卻在這大好形勢下,索得賄賂而退,還與我軍言和,被俘之後,與李神福相談多次,其人言談之中,對田□頗有猜忌之心,深恐田□奪取兩浙諸州後,勢力膨脹,不復為楊行密所制。若我此次道廣陵後,與楊行密以利害相說,定然能使楊行密迫使田□退兵。」
眾人這才明白了顧全武的用意,紛紛歎服他見識深遠,非常人所能及。錢繆問道:「那你要傳□同去,想必是為了以他為質,取得楊行密的信任吧。」
顧全武點了點頭:「不錯,某聽聞楊行密有數女尚未婚配,傳□公子容貌俊秀,文采斐然,人見之忘倦,大王地位也與楊行密相儕,若與之聯姻,成秦晉之好,也是一樁美事。」
錢繆笑道:「全武倒是想的周全,但願此事能諧,也讓兵戈能息,吳越百姓也能享太平之福。卻不知你打算何時動身?」
「明日便動身吧,此事宜早不宜遲,若我沒有猜錯,只怕叛軍求援的信使已經出發了。」
湖州安吉城,刺史府,呂方正在擺弄著地上的一個奇怪物件,一旁的十幾個工匠正侷促不安地坐在胡床上,不時扭動著身體,小心的讓身體處在一個隨時可以站起來的狀態,屁股只微微的沾著一點邊,說實話,這比跪在地上還累呢?
「你說可以用這玩意,用熟鐵拔出鐵繩來?還可以隨意扭曲?」呂方擺弄了好一會兒,終於直起腰來,聲音裡掩飾不住興奮的情緒。
「正是。」為首的工匠趕緊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行禮下拜道:「依照使君的命令,小的們愚鈍的很,蒙提醒多次,才做出了這器具,這都是仰仗官家和使君的鴻福,使君未曾執此賤業,卻不學而知,當真是天縱之聰,非吾等愚鈍之人所能比擬。」
呂方哭笑不得的擺了擺手,制止住那工匠首領的滔滔諛辭,這工匠首領姓石名五,聽說祖上還是粟特人,昭武九姓之一,不過這麼多代傳下來,從外貌上早已沒有了胡人高鼻深目的特徵,身形矮胖,倒是有一身的好手藝,阿諛奉承的水平也是不低,方才不過一會兒,便拍了呂方好幾個馬屁,而且他身後的十幾名工匠看到他起身拜倒,也劃拉一下站了起來,把胡床帶倒了一地,頓時堂上亂作一團。
「你也莫要這樣說,這器具也就是我偶爾想到的,也不知道能不能夠做出來,你能夠將它做出來,功勞是不小的,我定然重重有賞,過兩日,你便到高先生那裡,任將作大匠之職吧。」呂方大聲道。
那石五趕緊跪下謝恩,呂方看他臉上神情疑惑不解,想必是不知道這將作大匠是何官職,原來這本是漢代官職,掌管職掌宮室、宗廟、陵寢等的土木營建,秩二千石,是和州郡長官同級的高官,在呂方看來,倒是有些像總工程師之類的官職,便將其安置在莫邪都的幕府之下,將來軍器,盔甲的製造便由這個將作監來負責了。呂方也懶得解釋,到時候讓高奉天來說給他聽吧,便道:「你且演示與我看看。」
那石五趕緊領命而去,十幾人將那器具搬到堂下,安置在一個固定在地上的石座上。一旁已經建好了一台簡易的鐵爐,已經燒得極旺,那石五取了一塊熟鐵盛在坩堝裡放了進去,其餘人便在一旁鼓風,不過一刻鐘,那鐵塊便成了半熔半固態的「膏」狀鐵了,那石五小心翼翼的將那「膏」狀鐵取了出來,倒在器具中,再用力一壓,那半固態的鐵便從預先留好的小孔中擠了出來,一旁的一名鐵匠便拿了鉗子開始從小孔中拔出鐵絲來,一面拔還一面將其圈成一圈,不一會兒,便有了七八尺。一旁的石五一刀將那鐵絲斬斷,浸在一旁事先準備好的油桶中淬火,才小心翼翼的雙手呈送道呂方面前。
呂方接過那鐵絲,雙手已經激動地顫抖了起來。自己穿越以來已經十幾年了,這可是通過現代知識製作出的第一件產品呀,想到這裡,呂方顧不得那鐵絲上滿是油跡,一雙手在那鐵絲上摸了又摸,若不是有外人在場,恨不得拿起來親一口。
站在下面的石五看呂方這等模樣,不禁暗自好奇,原來聽說這刺史心思縝密,手段厲害,這些日子觀察卻覺得為人倒也和藹,不那麼擺架子,可今天倒奇怪得很,拿著一根鐵線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好像要哭出來一般,禁不住大著膽子問道:「小人斗膽問上一句,卻不知這鐵線有何用途?」
「有何用途!」呂方笑道,他此時心情甚好,指著那鐵線道:「你看著鐵線可彎可曲,如同絲麻一般,豈不是也能做成衣服?」
「做成衣服,那可是貴得很,又重又冷,有什麼好的。」石五笑道,說到這裡,突然想到,這盔甲豈不也是衣服,難道使君製作這器具就是為了製作盔甲之用,想到這裡,石五看呂方的眼神便滿是驚訝。
第097章 野心
「知道就好。」呂方隨手將那鐵絲放到一旁,隨手拿起一塊木炭,在地上鋪的石板上畫了一個類似於後世背心的形狀:「你們回去後,便按照這個樣子做一副甲,分前後兩片,穿著時用皮帶連接紮緊,裡面要一層粗布襯裡。」
石五和眾工匠趕緊躬身領命,呂方點了點頭,笑道:「這器具的製作,你們人人有功,本州有功必賞,石五,你回去後,擬一份名單來,參與的工匠們人人賜覆三年,不五年。」
眾人聽到呂方這般說,不禁又驚又喜,紛紛磕頭謝恩,這一下子眾工匠五年時間裡無須繳納兩稅,擔負勞役,實在是莫大恩惠。
呂方擺了擺手,示意眾工匠站起來,聲音漸冷:「鐵甲乃是軍國之器,干係重大,過兩日,石五你將製作工藝細細寫明,留一份到陳掌書那裡。製作的器具都要編號,製作的作坊也要嚴加看守,切不可洩露出去,將來若有洩露出去的,便按照那賞賜的名單嚴加追查。」
石五和眾工匠見呂方突然顏色轉厲,才想起眼前本州刺史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屠夫,趕緊連聲稱是,腹中不禁暗想,那賞賜也不是不容易拿的,一出變故只怕要拿一家老小性命來換,想到這裡,雖然是盛夏,還是覺得身上掠過一陣寒意。
待到眾工匠退下,呂方高興的搓著雙手,一旦用機械拉鐵絲成功,那大規模製造鎖帷子就可以上日程了,古時中國,刀劍、弓矢百姓都可以私有,即使是長槊橫刀、甚至強弩,在低級官府和豪強貴族手中也有,只有盔甲才是軍國之器,嚴格控制的,漢代名將周亞夫以丞相之尊,兒子私買了五百甲盾,準備給父親殉葬用,結果就被治罪下獄,活活氣死了,其控制之嚴可見一斑。其原因一個是盔甲對冷兵器時代軍隊戰鬥力加成極大,有一副好甲的步兵對中遠距離的弓弩幾乎是免疫的,在白刃廝殺時,生還的希望也大大提高。還有的原因就是盔甲比兵器弓弩製作的技術難度和原料要求大的多,私人大量製造幾乎是不可能的。鎖帷子雖然比不上板甲、山文鎧等甲冑,但是好處就是穿著舒適,防禦效果也遠遠勝過皮甲,雖然碰到長矛穿刺就悲劇了,但是古代鎧甲除了板甲以外,也沒什麼甲冑可以抵擋長矛的刺殺。如今鐵絲批量製造成功,呂方已經在意淫自己大軍列陣時,陣中士卒皆披鐵甲,反光讓天地失色,想必可以把對面古代的那些土包子震的就地撲到,納頭就拜吧。這玩意可比王八之氣實在多了。
呂方正在那裡意淫的爽,卻聽到旁邊有人聲,趕緊收斂情緒,卻看到范尼僧正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知道自己方纔的模樣讓他看到了,不由得老臉一紅,笑道:「范長史有何事來訪。」
「杭州那邊有使者來訪。」
「杭州?」呂方的立刻興奮起來,這幾日與獨松關對峙的莫邪都守軍發現對面的鎮海兵有些奇怪,突然戒備變得極為森嚴,士卒也敏感的出奇,好似發生了什麼,往來的客商也絕跡了,想必是杭州錢繆那邊發生了什麼變故,雖然陳允加緊督促細作打探消息,可到現在還沒有結果,這有使者來訪便可以探查清楚了。
「快帶上來。」呂方趕緊下令道。
「使君,還是稍等一會兒,你身上衣著不整。」范尼僧低聲道。
呂方看了看自己,不由得啞然失笑,剛才為了方便,他身上只穿了件短衫,手上又滿是油跡,實在不太適合接見使臣,趕緊轉身往堂後走去,一邊走一邊吩咐道:「我且去更衣,長史你且先安排那使者用些茶飯,想必他一路上也辛苦的很。」
許無忌坐在客房中,他此刻心中百感交集,數年前他便在這安吉城中戍守,一草一木都熟識的很,雖然現在城內外多了不少建築物,可還是依稀看得出舊日模樣,只是早已物是人非,整個湖州已為他人所有,自己此次前來卻是向舊日仇敵求取援兵,想到這裡,心裡便覺得又是憋屈又是燥熱。
正在此時,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他趕緊站起相侯,叔父拍他出使時,便細細叮囑過,切不可因舊日仇怨,壞了大計,數千弟兄還在杭州城下,眾寡懸殊,他此時分外在意禮節,不願觸怒了呂方。卻看見進來的是個黑鬚高大漢子,身著五品官袍,笑道:「看你模樣,想必一路上辛苦了,且先用些茶飯,我家主公過會便到。」說罷,便揮手示意,身後數名婢僕送上茶飯來。許無忌微感失望,不過由於獨松關還在忠於錢繆的軍隊控制之下,他是從山間小徑來到湖州的,一路上的確吃了不少苦,眼下看到熱飯熱菜就在眼前,也不客氣,道了聲叨擾,便大口吃喝起來,不一會兒便風捲殘雲一般,將茶飯吃了個乾淨。范尼僧站在一旁也不說話,只是微微笑著觀看,待到吃完了,吩咐婢女送上熱毛巾,笑道:「這位可還需用些?」
許無忌接過毛巾,擦了擦臉,頓時精神一振,笑道:「足感盛情,已經足夠了,卻不知呂使君現在是否有空。」
范尼僧點了點頭,伸手延客道:「那且先隨我來。」
許無忌站起身來,隨范尼僧向外走去,穿過了兩重院落,便到了目的地,剛進得屋來,卻聽到呂方驚訝道:「竟然是你?」
許無忌笑了笑,斂衽拜倒道:「武勇都牙將許無忌奉叔父之命,前來拜見湖州呂使君。」說道這裡,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雙手呈給呂方。
范尼僧驚訝地看了許無忌一眼,想不到此人竟然是呂方的舊識,接過書信遞給呂方。呂方展開書信,細細查看,許無忌抬頭想要觀察呂方的臉色,卻被信紙擋住了視線,只看到呂方拿著信紙的右手不住顫抖,顯然心情是激動之極。
過了半晌,呂方強自壓住激動的心情,道:「許將軍且先起來說話,你叔父此次派你出來,除了在下,還讓你送信給何人。」
許無忌沉吟了一下,覺得回答呂方這個問題有益無害,便答道:「叔父這次派我來,除了讓我送信給貴州,還讓我送信給寧國節度使田□,請你們一同出兵,共襄盛舉。」
呂方點了點頭,這些都在他的意料之中,杭州相鄰諸州,屬於敵對勢力的,除了湖州便是宣州,田□實力遠遠勝過自己,送信給了自己,自然也不會漏掉田□。他思量了片刻,問道:「據呂某所知,爾等在孫儒敗後,困窘之極,越王收容爾等,以為侍衛親軍,相待不可謂不厚,汝等卻反戈相向,引外敵來攻,此等行徑可謂無信無義之極,呂某又如何知道他日不會被爾等所買?」
呂方的語氣雖然平靜,可其中意思卻是尖刻之極。許無忌卻是臉色如常,亢聲道:「當年吾等敗於楊王之手,錢繆收容我等,確是有恩與我,可後來武勇都為其南征北討,董昌之亂時,我叔父為其東破越州,西摧魏約,寧國田□也敗於我等之手,早已報過這恩情而來。可錢繆後來以我等治溝洫,築城壘,待壯士若僕隸。孟子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今日之事,乃是錢繆咎由自取,吾等何罪之有,呂使君若以恩義相結,吾等蔡地男兒自然以忠信相報,又怎會害怕為我等所買。」
許無忌一席話完畢,屋中已是一片寂靜,呂方靜靜看著對方的眼睛,只見對方昂然對視,毫無半點膽怯,顯然內心對自己所說的話深以為然,不由得暗自歎了口氣,笑道:「也罷,就算你說得有理,只是湖州乃是淮南屬州,汝若求取援兵,當去廣陵,為何卻只來安吉和宣州,豈不是本末倒置?」
許無忌奇怪地看了看呂方,道:「呂使君數年前與我在湖州交手時,還是個爽快人,又何必誆騙許某。」
呂方正欲開口解釋,許無忌接著說道:「呂使君屢立殊勳,卻始終未得寸土,這湖州楊王給的也不過是個名義,如今偌大機會便在眼前,若當機立斷,便是子孫百代的基業,難道還要等廣陵的命令,那時只怕白白辛苦一場,為他人做了嫁衣。久聞呂使君出身微賤,但剛勇果決,舉世罕見,如今亂世,好男兒豈能久居人下。」
許無忌一席話說完,便坐在那裡,不再說話,靜待呂方的決定。呂方站起身來,在屋內徘徊,方才許無忌一席話觸動了他心中敏感的地方,的確,自己穿越已經有十餘年了,歷經艱險,可才有一州之地,上司對自己提防打壓,下面豪強又各懷異心,實在是辛苦之極,滿腹的想法技術,可也不敢投入使用,害怕一旦技術擴展出去,其餘實力遠遠勝過自己其他軍閥學習以後用來對付自己,實在是辛苦之極,如今一個機會便放在自己面前,只要能夠擊破杭州,打破眼前這個平衡局面,自己便能縱橫馳騁,如果有了四五個州的地盤,再加上出海口,就可以放心擴展技術,利用技術差距一舉壓倒其餘軍閥。想到這裡,呂方的眼裡充滿了野心的光芒,轉身往許無忌那邊看去,只見其正襟危坐,雖然竭力壓制住自己的情緒,可眼裡也滿是和自己相同的神色,立刻明白眼前這人和自己一樣,都是亂世裡野心勃勃的男兒,呂方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口渴,吞了一下口水,沙啞著嗓子答道:「好,許兄說的不錯,你也不用去宣州了,我寫一封書信,讓你的隨從一同去。」
第098章 巧逢
許無忌見此行目的已經達到,便躬身領命。呂方留下他也是因為此時獨松關尚在忠於錢繆的外鎮兵手中,許無忌久在鎮海軍中任職,通曉敵方軍情,留下他以為嚮導也是一樁好事。
待到許無忌退下,呂方正欲讓范尼僧動員民夫,準備出兵事宜。卻只見一旁的范尼僧雙目含淚,整個人微微顫抖,顯然已是激動到了極點。呂方看他這般模樣,不由得一怔,正要開口詢問,卻只見范尼僧撲倒在地,連連叩首,嘶聲道:「范某有要事相求,還請主公應允。」
呂方聽了一愣,趕緊伸手去扶對方,口中說:「范兄弟快起來,你我雖名為君臣,其實骨肉一般,又何必這般。」
范尼僧卻不起身,固執地跪在地上,盯著呂方的眼睛說:「主公,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這幾年來,我日夜都欲將了凡那廝食肉寢皮,這次出兵時,還請主公允我隨大軍同行,親手報的大仇。」
呂方這才想起范尼僧的殺父仇人正是靈隱寺的主持了凡,也站在錢繆一邊,只怕此時正在杭州城中,也怪不得他這般模樣,可他擔任湖州長史,主管民政,自己一旦出兵,鎮守後方,轉運糧秣的第一人選自然是他;可看他額頭烏青,雙目泛紅的模樣,只怕自己說什麼也是聽不進去的,只得苦笑道:「那你就先快去準備出兵事宜,還有,大軍出發,自然是要代替你鎮守湖州的,你看何人比較適宜呢?」
范尼僧聽了一愣,呂方手下武將不少,可是熟悉政務運作,懂得經濟的卻屈指可數,那些新近培養起來的書吏無論從資歷還是忠誠方面,都還不夠,算來算去,也只有高奉天了,再讓呂方正妻呂淑嫻與之配合,應該就問題不大了,雖說自己和他關係只能用惡劣來形容,不過到了這種時候,也只能去厚顏相求了,想到這裡,范尼僧霍的一下跳了起來,對呂方說:「主公請勿擔心,我立刻回去準備,高判官通曉政務,處事公允,一定能讓大軍無轉運之憂。」話剛說完,便微微一拱手,便向外面跑去。
呂方剛剛伸出手,想要再說幾句,范尼僧已經沒影了,不由得苦笑起來,這幾年來自己從未聽范尼僧說過半句高奉天的好話,想不到竟是這種情況下聽到的,不得不讓人承認仇恨力量之大。
已是八月中旬,此時田中穀物已經大半熟了,正是野物下山搶食的時候,如果不考慮踐踏禾苗,此時正是秋獵的大好時機。潤州城外,這天安仁義領了一隊親兵,出城獵鹿,他本就騎射無雙,手下又都是精悍勇士,清晨出發,待到了午後,便已經滿載而歸,光麋鹿便打了三隻,其餘麂子、野兔、山雞等小獵物怕不有近百隻,心情倒是暢快的很。回來的路上,看到遠處河邊有一處柳林,柳林旁伸出一面幡,上面大大寫了一個「酒」字,一陣陣河風吹過,吹那旗旛不住舞動,看上去就說不出的暢快,隨從的親兵奔走了一上午,嗓子眼都快冒煙了,午後的太陽照在頭頂上,汗流浹背,身上粘糊糊的說不出的難受,一看到這酒肆柳林,一個個腿快挪不動步子了,互相打著眼色,一個平日裡最得安仁義寵信的,大著膽子開口道:「將爺,這秋後的太陽熱殺人了,前面的酒肆看上去還不錯,不如去那裡歇息會兒,待到太陽小了些,再上路可好。」
安仁義舉目看了看那酒肆,他也覺得口中有些渴,背上也是汗津津的,打了一上午的獵,腹中也有幾分飢餓,那柳林河水看過去,身上便涼了幾分,便點了點頭,笑道:「也好。」
眾親兵聽了大喜,趕緊簇擁著安仁義往那酒肆行去,待到酒肆,安仁義挑了一張桌子,一旁的親兵趕緊將桌椅擦乾淨,其餘的親兵們紛紛到河邊擦洗乾淨,便到柳林中休息,不敢和他一同在酒肆中。那酒肆頗為簡陋,不過是一對老夫婦和兒子經營,雖然安仁義一行出來打獵時並未穿著官服,可看他們神情裝束,定然非富即貴,趕緊小心上來伺候,一親兵便吩咐送上來解渴的酒水,將山雞、野兔等小獵物剝皮下鍋。老夫婦將在柳條籠中養著幾尾鮮魚拿了上來,切成魚膾端了上來。安仁義坐在酒肆中,一陣陣涼風吹來,吃著鮮美的魚膾,再看看一旁的獵物,心情不由得暢快起來。
正是,柳林外傳來一陣爭吵聲,安仁義眉頭微微一皺,身旁的親兵趕緊跑出去,過了片刻,那親兵回來說,外面來了幾名客商,要進來歇息,被外面乘涼的弟兄們攔在不讓進來,於是便爭吵起來。
安仁義笑了笑:「今日我們微服出行,便不要擺那官架子了,這裡空位還不少,便讓那客商進來吧。」
那親兵點了點頭,趕緊出去傳令,不一會兒,便進來一行人來,首先進來的便是一名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身作黑袍,舉止之間,氣度閑雅,倒不似是爭輜銖之利的商賈之徒,安仁義心中便生了疑心,笑問道:「這位客官好生面熟,好像哪裡見過,卻不知仙鄉何處,此去做什麼營生。」
那中年男子微微拱手還了一禮,笑答道:「這位兄台有禮了,某家見你也好生面熟,在下姓顧,越州人氏,此去淮南卻是做鹽茶買賣,卻不知兄台高姓。」
安仁義聽了那商人的答話,胸中的懷疑消減了幾分,自三國以來,吳郡四大姓「顧、陸、朱、張」子孫繁茂,為官者大有人在,即使到了唐末,其勢力還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此人又說做的是鹽茶買賣,這可並非尋常商人能做的買賣,想必此人只怕並非尋常客商,有這等氣度舉止倒也正常,正要隨後敷衍幾句,卻只見進來是一名僕人打扮的少年,站在那顧姓商人身後,眉目間帶著三分怒氣,生的唇紅齒白,面如冠玉,竟是少見的美男子。
安仁義看到那少年進來,竟然呆住了,原來這安仁義雖然是沙陀人,可到了江南後,沾染了南方奢靡之風,尤好男風,看到這美少年,形容舉止,端得是平生獨見,竟然死死盯著那少年的面孔,忘了回答那顧姓商人的問話了。
那少年看到安仁義死死盯著自己,雖然一時間不明白安仁義為何如此,可看他這般模樣,也不會是什麼好事,不由得哼了一聲,便要發作。那顧姓商人趕緊一把將那少年扯到身後,小聲叮囑了兩句,那少年才沒有發作出來,還是恨恨地盯著安仁義,口中兀自張合不停,不知在說著什麼。
安仁義這才清醒過來,訕訕地笑了笑,方纔的懷疑早已拋到了九霄雲外,連那少年作僕人打扮,卻這般驕縱,也當成了這少年是顧姓商人的愛寵,所以持寵生嬌,心裡只在打算如何開口向這商人索要這少年,他看這商人對這少年十分寵愛,又不想倚仗權勢強奪,便打算先與那商人探探口風,拉近關係,再開口詢價,商人總是重利之徒,若以高價相求,定能得償所願。想到這裡,安仁義笑道:「在下卻是北方人氏,姓安,方才去行獵歸來,今日正好有緣與顧兄相逢,待會一同嘗嘗打來的鹿肉。」說到這裡,安仁義回頭對手下親兵使了個顏色,親兵趕緊下去將打來的麋鹿剝皮割肉,清洗下鍋。
這顧姓商人卻是顧全武一行人,此次他扮作鹽茶商人,錢繆公子錢傳□扮作他的僕人,一路趕到潤州,準備渡江去廣陵,向楊行密求援,卻想不到這酒肆碰到了打獵歸來的潤州團練使安仁義。這顧全武久經戎行,一雙眼睛老辣的很,雖然安仁義一行未著官服,可隨行的親兵皆是少見的精悍勇士,打到的獵物上面的傷口大半都是要害處,顯然出獵者射術驚人,又看到安仁義高鼻深目的面貌,已經猜到八九分,心中不禁暗自著急,這安仁義和田□可以說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若讓他發現了,自己喪命事小,失陷了傳□公子和壞了越王大事事大。
顧全武正心焦間,卻聽到安仁義的話,只得拱手稱謝,打定主意小心敷衍過去,便一路直往碼頭,租船過江,直赴廣陵。
這酒肆雖然簡陋,可安仁義手下親兵頗多,又有隨行帶來的烤架調料,不過數刻功夫,烤肉和雞湯便送了上來,和那魚膾放在一起,也頗為豐盛,顧全武和安仁義二人坐在桌上,推杯換盞,心中卻各懷鬼胎,鮮美的鹿肉到兩人的嘴裡倒好似嚼蠟一般。安仁義幾杯酒下肚,看在一旁侍立的錢傳□越發可愛,耐不住性子,不由得笑道:「顧兄,安某有一事相求,還望應允。」
顧全武聽了一愣,卻不知對面的煞星打著什麼主意,笑道:「你我性情相投,正所謂白首如新,傾蓋如故,安兄請直言,莫要用一個『求』字」他打定了主意,無論安仁義提什麼要求,都會應允,只求可以脫身。
「好,好。」安仁義笑道:「安某看你這僕人容貌俊秀,實在是喜歡的很,故厚顏請顧兄讓與在下。」安仁義說到這裡,看到對面的顧全武好似被驚呆了一般,趕緊補充道:「在下也知道這是奪人所愛,實在是喜歡的緊,若顧兄可以割愛,安某一定以重金補償,望兄台應允。」
第099章 勸降
聽到安仁義這般說,顧全武身後的錢傳□雙眉一軒,便要發作,幸喜顧全武一把抓住,笑道:「安兄,並非在下吝嗇,只是在下此次前往廣陵,離不得這個僕人,待從廣陵返回,自當將其相贈,絕不食言。」
安仁義聽了一愣,又重新打量了一下錢傳□,只覺得不但容貌俊秀,氣度更是高華,莫非此人並非普通廝役,想想也只得作罷,笑道:「既然如此,安某就靜待顧兄佳音了。」說罷便不再提此事,只是不住勸酒布菜,待到雙方酒飽飯足後,便起身拱手道:「安某還有些瑣事在身,便回城去了。」不待顧全武作答,便對一旁的親兵吩咐道:「待會你送顧先生到碼頭,選條堅固好船送他一行人往廣陵,不得有誤。」
顧全武趕緊起身致謝,安仁義笑道:「也不知怎麼,我與顧兄一見便覺得分外投緣,些許小事,不過舉手之勞,勿要掛在心上。」說罷便起身離去了。那親兵果然將顧全武一行人送上快船,待到將要離去時,呈上一份名刺,笑道:「這是我家使君名刺,請先生收好。」
待到開了船,顧全武一看那名刺,果然如他所料,方纔那人淮南名將,潤州團練使安仁義,不由得苦笑道:「今日當真僥倖,那安仁義若是個蠻橫之輩,只怕便要麻煩了。」
一旁的錢傳□雖然有幾分不情願,也不得不點了點頭。
湖州,安吉,呂方正召集眾將,準備出兵支援武勇都叛軍,征討錢繆,寧國節度使田□已經遣使來信做答,決定由千秋關往臨安,一路直往杭州,出兵進攻錢繆。眾將聽聞這個消息,都是喜上眉梢,這幾年來,雖然呂方併吞了湖州全境,小心治理,可這等亂世,只有擴張才是王道,這幫武人做夢都盼著刀兵四起,好陞官發財。
呂方看了看下面眾人的模樣,對一旁的許無忌笑道:「湖州要出兵進攻杭州,必經之路便是天目山上的獨松關,其地地勢險要,若強攻必然損傷頗重,許小將軍,你久在鎮海軍中,卻不知有何妙策。」
許無忌也不客套,起身答道:「那獨松關守將宋宣乃是商人出身,貪財重利,並非守義之徒。如今錢繆已生內亂,寧國田使君亦領兵進攻臨安,若將軍先領大軍居關前,再遣一能言善辯之人說之,許以重賂。彼腹背受敵,又有重利相誘,必然可以不戰而降。」
呂方眉頭微皺,正考慮此事成算多少,一旁的陳允拱手道:「將軍,許將軍所言甚是,某願前往,說服那宋宣。」
「陳先生,此事危險的很,還是讓本州考慮一下再說吧。」
「行軍作戰,豈有沒風險的,此事若成,便救了千百將士的性命。再說如今形勢對我方有利,那宋宣就是頑冥不化,也定然不敢傷在下的性命,只是將軍定要整頓兵士,讓其看到我莫邪都的兵威,我方兵勢越強,使臣便越安全。」
呂方又思量了片刻,點了點頭道:「那邊麻煩陳先生去一遭了,此去先生大可便宜行事,無論成與不成,一定要安全回來。」
陳允聽到呂方這般說,微微一怔,斂衽躬身道:「將軍且放心,某家此去定當說服那宋宣,不費一矢,拿下那獨松關。」
獨松關,中關。這獨松關如果細分,其實是由百丈關、幽嶺關、獨松關三關組成,合稱獨松關,自從湖州為呂方奪取後,此處變成了錢繆一方的邊防要地,壘石為關,嚴加守衛,武勇都叛軍起事後,守將宋宣更是日夜都在那獨松關上,督促士卒修繕關牆,挖掘壕溝,以防備湖州軍來犯。
該來的總要來,終於,意料中的湖州敵軍終於出現了,聽到己方探子的報告,宋宣竟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立刻下令禁止己方人員出入,燒燬關外的所有房屋,堵塞水井,至於地方打制攻城器械的木材,這山林間到處都是,怎麼砍也是砍不光的,只得作罷了。
宋宣站在望樓上,只見關下谷地的敵軍旌旗招展,長矛如林,怕不有近萬人,是己方五六倍,而且看其行進駐紮,皆有法度,顯然並非臨時召集的雜兵,再看其不過一個上午時間,便已經修築好了柵欄,土壘,開始紮營,卻不來攻打,是要做長久計,絕不會放棄的;兩邊的山坡上,大群的民夫正在砍伐樹木,顯然是製作攻城器械之用,聽說敵方統帥呂方心思巧妙,善治戎器,此番守城戰定非易事,想到這裡,宋宣心頭便煩躁了起來,一旁的校尉道:「鎮將,敵軍正紮營未定,不如精選士卒,先用晚飯,待敵軍晚飯時,出關突襲,打他們個措手不及,也好振奮一下我軍士氣。」
宋宣搖了搖頭,歎道:「那呂方也是打老了仗的,又豈是這麼容易討得便宜的,這谷底最寬處也不過四五里,敵軍卻有近萬人,也沒什麼縫隙,一不小心反而挫傷了己方士氣,罷了,命令士卒們小心防備,莫要給對方所乘。」
那校尉暗想雙方兵力懸殊,雖說己方已佔據地利,可自古只守不攻,未有不敗的,只有先出兵突襲,振奮己方士氣才有生機,正要開口繼續勸諫,卻看那宋宣已經轉身往關下去了,只得歎了一口氣,吩咐手下士卒小心防備。
宋宣回到自己住處,解甲坐下,手下親兵趕緊送上酒飯來,他吃了幾口,想起武勇都叛亂之事,心頭越發煩悶,他家中本是商人,頗有家資,便在那杭州城外,這幾日那邊的消息頗為雜亂,一會兒說是越王戰死,武勇都已經攻入城中;一會兒又說越王已經擊破叛軍,許、徐二賊已經授首,也搞不清楚具體情況到底為何,幸喜家中已經遣僕人送信來,說一家老小已經避入山中,未受損傷。慶幸之餘,想起家中的財物損失,宋宣不禁覺得心頭一陣劇痛,如刀割一般。
宋宣正思量間,外面有親兵來報,說關下淮南軍有使者前來,求見鎮將。宋宣正欲下令趕出去,轉念一想此時消息混亂,不如聽聽那使者的話,也沒什麼損失,便下令道:「讓那使者上來吧,態度好些。」
一盞茶功夫後,親兵便帶了一人進來,只見其身形矮小,面容醜陋,正是莫邪都掌書記陳允,宋宣看他生的這般模樣,心下便生了幾分輕視之心,也不起身,高踞座上,隨手指指一旁的小胡床,一邊飲酒一邊道:「坐!」
陳允看他這般模樣,心頭微怒,昂然站在當中,高聲道:「某帶佳信前來,宋將軍卻如此倨傲,豈是待客之道。」
宋宣冷笑一聲,兀自飲酒,待飲畢後方才笑道:「汝今日前來,無非是勸降的,又何必說什麼佳信?」
陳允笑了笑,從懷中取出一包東西來,雙手呈上道:「是否佳信,將軍看看便知。」
一旁的親兵將那包東西轉呈了上來,宋宣疑惑地接過,只覺得頗為沉重,雙手打開一看,竟是一面玉盤,上面盛放著數十枚珍珠,那玉盤固然是上等的羊脂白玉所製,更珍貴的確是那數十枚珍珠,皆是成人手指大小,一顆便是少見的奇珍,更何況數十枚,更難得的皆是一般大小,只見珍珠光彩柔和晶瑩,與玉盤的光芒交相輝映之下,燈光下那玉盤竟然好似籠罩著一層淡淡的虹暈,以宋宣數代經商的眼光,竟然不知道價值幾何。他見到此物,呼吸立刻粗重了幾分,抬起頭來顫聲道:「先生拿此物來是何意?」
陳允笑道:「我家將軍遣在下來,便是將此物贈給宋將軍。」
「呂使君如此厚禮,宋某如何當的。」宋宣說了好幾句,這才發現陳允竟然還站著,趕緊對一旁的親兵厲聲叱道:「沒眼的東西,還不快給陳先生看座,上茶。」渾然忘了自己方纔的模樣,轉過臉來便對陳允笑道:「軍中諸物粗陋,還請陳先生海涵。」
陳允微笑著坐下,笑道:「我家使君牧守湖州,和宋將軍算的是鄰居,此次以薄禮相贈,卻是有一事相商。」
宋宣雙手捧著那玉盤,卻是不知該放在哪裡,聽到陳允說話,方才清醒了些,答道:「呂使君以如此厚禮相贈,宋某汗顏,只是受越王所托付,守此關隘,若與守關一事相關,卻是商量不得。」
陳允聽到宋宣這般說,臉色卻是如常,笑道:「好好,宋將軍果然高義,陳某欽佩之極,可宋將軍可知為何我家將軍一直息兵養民,今日卻突然大舉出師?」
宋宣皺了皺眉頭,暗想自然是你呂方不知從哪裡得知武勇都叛亂的消失,派兵過來乘火打劫,只是剛剛受了人家如此厚禮,口中只好敷衍道:「在下不知。」
陳允笑道:「貴軍武勇都兵變之事,想必宋將軍是知道的,只是將軍不知道的是,武勇都左指揮使許再思派使者到湖州,邀請我家將軍一同出兵杭州,相約共分兩浙之地,這便是許再思的親筆書信。」說到這裡,陳允從懷中取出一封帛書遞了過去。
宋宣趕緊接過書信,展開細看,卻聽到陳允補充道:「許再思還派了使者前往寧國田使君那裡,算來數日前田使君已經收到書信了。」
後面那句話好似一個響雷劈到宋宣的頭頂上,如果說湖州莫邪都和叛軍勾結還在他的承受範圍內的話,田□也要出兵杭州的消息便徹底的擊垮了他,因為對莫邪都他還可以憑借地利堅守,而由宣州到杭州的道路卻無什麼險要關隘,田□大可長驅直入,和呂方前後夾擊,將自己消滅在獨松關下,他卻不知陳允在這裡撒了個謊,田□的確也受邀出兵,只是時間卻沒有這麼快,現在最多剛剛接到消息。
此時宋宣早已方寸大亂,指著手中帛書顫聲道:「此事當真?」
「宋將軍何處此言,難道你看不出這書信的筆跡,若將軍不信,最多十日後,田使君兵鋒便至臨安城下,那時一切便分明了。」
宋宣頹然坐在座椅上,屁股下彷彿有數百根鋼針在扎,陳允話中語意極為明顯,若到了田□兵臨臨安城下,一切都分曉時,自己自然再沒有資本再和呂方討價還價,現在便要做出決斷。
陳允上前兩步,低聲道:「我家使君遣我來此,所為何事,想必你已經明白,就算將軍堅守不屈,也不過拖延數日罷了,可如今叛軍已經得羅城,糧械皆足,絕非數日內能夠解決的,良禽擇木而棲,利害得失,將軍且慢慢思量。」說罷,陳允便回到座位上,閉目慢慢等待。
過了好一會兒,陳允才聽到宋宣歎道:「也罷,也只得如此了。」睜開眼一看,只見那宋宣滿臉是汗,顯然剛才也經歷了激烈思想鬥爭,滿臉都是無奈地說:「請陳先生回去後,告訴呂使君,明日午時,我便領軍出降。」
陳允聞言心下大喜,道:「如此就好,我家使君定然還有重賞。」
宋宣聞言心喜,這呂方出手如此大方,所說的重賞肯定不少,趕緊笑著親自送陳允出來,陳允剛出得來,卻只見四五名軍官神情奇怪地看著自己和宋宣,身後各自帶著護衛親兵,神色間頗有激憤,心頭忽然一動,便指著那些軍官笑道:「將軍,這些人圍在這裡卻是為何。」
宋宣心頭大罵,尷尬的答道:「想必是有事情相商,我等談的時候久了,便在外等的有些不耐煩了,等會定要好好責罰他們。」
陳允心頭已是雪亮,笑道:「既然如此,陳某便不打攪將軍了,我一人獨自出關便是,將軍且先處理軍務為是。」
宋宣也不再客氣,吩咐手下軍士送陳允出關,自己趕緊回去。
第100章 下關
陳允回到莫邪都軍營,立刻便往呂方營帳趕去,此時時間已晚,卻看到呂方披衣坐在榻上,並未入睡,顯然是等候自己歸來,不由得心頭一熱,快步上前斂衽拜道:「使君,說服敵軍守將之事已妥。」
呂方聽了大喜,趕緊伸手將陳允扶起,還親手倒了一杯茶水給他,笑道:「如此甚好,若當真能不戰而勝,此次進攻錢繆,陳先生當居首功。」
陳允雙手接過茶杯,他在獨松關上廢了不少口舌,口中也的確很渴,一口將那茶水喝乾淨,接著說道:「那守將果然是個貪夫,見到使君所贈之寶,話都說不完整了,在下再曉以利害,也沒費什麼力氣便說服了他,此人約定明日午時領兵出降,只是。」說到這裡,陳允突然沉吟了起來。
「莫非此人有詐,是使緩兵之計,拖延時間,誆騙我等不成。」呂方看到陳允這般模樣,趕緊問道。
「那倒不至於,在下方纔已經將利害講明了,如今武勇都叛亂,錢繆決計沒法派援兵來,他在獨松關上只能擋住我們湖州莫邪都,卻擋不住從宣州來的田使君,不過拖延些時日罷了,這宋宣也決計不是那種不計利害,殺身成仁的忠臣,更不要說那些賄賂了。只是陳某只能收買他一個宋宣,卻不能將這獨松關上所有守軍盡數收買下來,我看這宋宣未必能約束手下將吏,雖有投降之心,卻未必有獻關之力。」
呂方依稀已經猜到了陳允的意思,笑道:「那依先生的意思當如何是好呢?」
陳允突然湊近呂方,低聲道:「依在下看,宋宣既然已經有了降意,無論手下是否願意隨他降我,其防備必然鬆懈,如選精銳偷襲,定然能一鼓成功。」
獨松關,七八名守軍將吏正圍坐在帳中,低聲商量著什麼,看他們臉色陰沉,壓低了嗓門,顯然是談論什麼緊要事情,不欲人知。
「宋宣那廝獨自見了敵軍使者,還親自將其送出賬外,定然其中有鬼。」說話的那人姓高名許,生的一張黑臉,身形魁梧,正是先前宋宣送陳允出來時,在外面神色激憤的數名將吏之一。
「高兄弟說的不錯,自從那淮南軍的使者離去後,那宋宣便將親信召集到賬中商議,關下那幾營兵也調動頻繁的很,說不定這賊子已經受了呂方那賊子的重賂,將我等和這獨松關盡數買了。」帳中人紛紛轟然而應,他們和這宋宣共事已久,此人出身商賈,在這財帛方面卻是「家學淵源」,若說他受賂而降,人人都信。
「這獨松關後便是鄉梓所在,杭州已有叛軍肆虐,若淮南軍又殺過來,只怕將來我輩妻子皆為他人奴僕。」一人憤然道,聲音中已經隱然帶有哭音。這些外鎮兵都是兩浙土著子弟,雖然不如內牙軍對錢繆忠誠,但是保衛鄉土的決心卻毋庸置疑,一時間帳中罵聲四起,眾人都欲食宋宣肉而後快。
正在此時,帳外突然有親兵通報,說主將宋宣召集眾將吏,有要事相商。
聽到這個消息,便如同一粒火星落入火藥桶一般,一人立刻跳了起來,拔刀在手,切齒罵道:「這賊子定然是打定了出降的主意,要把我們盡數誑了去,免得壞了他的好事,也罷,今日便拚個魚死網破吧。」
帳中頓時一陣刀劍出鞘的聲音,眼看一場火並便要爆發了,卻聽到一人低喝道:「且慢。」
眾人往人聲來處看去,卻是那高許,看來此人在眾人中威望甚高,聽到他的勸阻,這十餘人雖然臉色憤激,可還是停住了衝出賬外的腳步,盯著那高許的臉,看他有什麼話說。
「那宋宣降敵之事畢竟之事我們揣測,若我們猜錯了,不但犯了軍法,而且自相殘殺,親者痛仇者快。不如派親信士卒埋伏在他營外,約定信號,若他真的叛變,在引兵來攻也不遲。」
「不妥,若那廝真的要降敵,定然有伏兵準備,我們這般去,豈不是自投羅網。」
「軍中都是本地百姓子弟,豈有願意屈身事敵的,與謀之人定然是少數,我們十幾人都披甲持兵,堅持到外面士卒殺進來有什麼問題。」
聽到高許這麼說,眾人紛紛點頭,於是紛紛取了戰甲穿好,又帶了橫刀,分點士卒準備停當,才往宋宣營地去了。
獨松關守軍鎮將帳中,宋宣正在宣佈駐軍調防的命令,待到說完後,他掃視了下面諸位將吏一眼,高聲道:「明日朝食後便依照命令調動,諸位聽明白了沒有。」
帳中將吏卻沒有如同往常一般同聲應答,除了二十餘人應答外,其餘十幾人都閉口不言,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上首的宋宣。
宋宣看到下面這般情景,心頭不由得一陣慌亂,又看了看身旁披甲持兵的親兵,還有帳外事先準備好的五十名刀斧手,方才定下神來,指著高許厲聲道:「你們聽明白了麼?為何不開口作答。」
那高許走出行列,昂然答道:「末將聽明白了,只是風聞一事,還請將軍先為我等解答。」
宋宣聞言大怒:「軍中令行禁止,豈有我這上司要開口為你解答的道理,來人,快將這廝拿下。」宋宣話音剛落,數名親兵正要上前擒拿高許,卻只聽到一陣刀劍出鞘聲,十餘名將吏將高許圍在當中,護得嚴嚴實實,手中明晃晃的刀劍竟然直指宋宣。
「宋宣你與淮南兵勾結,欲賣關投敵,我高許卻容不得你。」高許話音剛落,帳中頓時亂作一團,事先知曉宋宣欲投降淮南軍的親信不過六七人,其餘的都是不知情的中立將吏,猝然聽到這等驚人消息,個個目瞪口呆,看著高許一邊和帳外的親兵對峙,也不知道如何勸解。
「休得胡言,你空口白話,有何證據?」宋宣突然被人識破,不由得氣急敗壞,破口大罵,本人卻在親兵護衛下往帳外退去,他打定主意,自己一脫離險地,立刻下令讓帳外的刀斧手將帳中人盡數砍成肉醬,然後憑借自己的親兵隊,應該能將失去指揮的守關軍隊彈壓住,反正只要等到次日天明,便能引淮南軍入關。
那高許卻已經看出了對方的企圖,從懷中取出手弩,對準宋宣射去。宋宣反應甚快,下意識的一躲,卻是被射中了肩膀,痛呼一聲往帳外逃去,帳中頓時亂作一團,高許見沒有射死宋宣,將手弩往地上一擲,取出一枚銅哨,用力猛吹,只聽到一聲尖利的哨音劃過靜寂的夜空。
高許拔出腰刀,大喝道:「宋宣欺主降敵,快隨我殺出去。」其餘十幾名還在左右為難,外面的刀斧手已經湧了進來,只得和高許合成一股,往外面撒撒回去。
獨松關上,此時雖然已是八月時分,可山間風大,夜裡還是有些寒冷,守兵紛紛在火堆邊烤火,等著換班的弟兄。長夜漫漫,又無法入睡,守兵不得不聚成一團,講些古事,好打發時間,這日輪值的伙長口舌甚是便給,正在說那三國時……
關羽於萬軍之中斬殺顏良之事,說的唾沫橫飛,把聚成一團聽他講古事的弟兄們聽的目瞪口呆,正說得得意時,一名年紀尚小的守兵嗤了一聲,頗有些不信地笑道:「天下間哪有這等事情,那關二爺就算武功再高,也是血肉之軀,豈有能一個人衝進敵陣,斬殺敵軍主帥的道理,要這般說,每次打仗,他便一個人衝過去便贏了,那為何劉備卻沒有當上官家。」
那伙長正說得得意,卻被人給打斷了,頗為不喜,怒道:「這又不是我說的,書上寫的明明白白,你若不信,明日去看便是。」說到這裡,便憤然站起身來,不願再說下去了。
旁邊眾兵丁見沒有書聽了,頓時都不高興的鼓噪起來,紛紛指責那年輕守兵多嘴,要他給伙長道歉,好繼續說書下去。那年輕守兵卻是個倔性子,死死的就是不改口,卻犯了眾怒,眼看就要吃眼前虧,又急又氣,嘶聲道:「我就不信一個人有這麼大本事,若當真天下有像關二爺這般猛將,何不落在我眼前一個。」
話音剛落,猛然聽到一聲悶響,方纔那說書的伙長的腦袋便如同爛西瓜一般,被擊的粉碎,紅的白的濺了四周人一身。眾守兵頓時呆住了,那年輕的守兵眼尖,看到不遠處站著一人,身形魁梧,在黑影裡看不清面容,竟好似太古的魔神一般,手裡提著的兵器黑乎乎的也看不清楚,身後的城牆上正不斷有人爬上來。
「敵襲!」一聲斷喝頓時把那隊守兵給驚醒了過來,眾守兵頓時手持刀矛撲了上去,想要將那人斬殺,堵住缺口。那年輕守兵站在後面,動作慢了半拍,只看到那魔神般的大漢吐氣發聲,舞動起手中兵器來,帶起陣陣風聲,頓時當者辟易,竟然無一人可以稍微抵擋一會的,不是筋骨斷折而亡,便是轉身逃走。這是一陣山風吹過,帶的火堆火光閃動,才看清了那大漢手中拿得竟然是一個鐵錐,以在柄上以鐵鏈相連,鐵鏈的寧外一端則是一柄短刀,即可舞動遠擊,也可近身廝殺,方才擊殺伙長的只怕便是用鐵錐遠擲,那鐵錐看上去有西瓜大小,只怕不下三十斤重,那大漢身上還披了重甲,卻舞動如飛,當真是天生神力。
這時,已經上來了二十餘名敵兵,那大漢便收了鐵錐,省得誤傷,呼喝幾聲,那些淮南兵皆手持雙手長柄大刀,列成一排,如牆而進,當者無不被斬成兩截,唐時這等雙手長柄大刀皆是選用軍中精強之士,厚積陣型對付對方的騎兵的,這十幾人能用這等兵刃臨敵,顯然都是湖州軍中的精銳,守軍被逼得步步後退,只得一面發出信號請求援兵,一面苦苦支撐,守住城門。正當此時,不遠處的關下守軍營地突然傳來一陣陣喊殺聲,四處火起,竟然自相殘殺起來,守軍頓時軍心大亂,不一會兒便跨下去了。
第101章 收服
守軍帥帳外,高許用橫刀拄著地面,劇烈的喘息著,身上盔甲已經有數處破損,臉上滿是血污,也不知是他自己的還是別人的,方纔的廝殺雖然時間很短,可已經將他的體力消耗殆盡。他也沒想到宋宣這廝竟然下手這麼狠,自己一退出去,便數十名刀斧手便衝了進來,也不分青紅皂白,便亂砍過來。幾名還沒弄明白什麼回事的將校立刻被砍倒在地,自己和同伴們好不容易才衝殺出來,這才覺得左臂上一陣陣劇痛,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被砍了一刀,若不是身上盔甲堅固,只怕左臂已經不在自己身上了。
「高大哥,宋宣那廝沒影了,現在該怎麼辦?」一名同伴聲音急促地問道。
高許勉力直起腰來,左右看了看,身邊只剩下了十來人,先前在帳中密謀的人算上自己還有7人,其餘數人都一臉稀里糊塗,顯然是給陡然發生的大變給弄糊塗了。遠處火光閃耀處,兵士們正在激烈的廝殺,人數較少的一邊想必就是自己先前發出信號招來的部屬,正和宋宣一邊火並。
「今日下午宋宣這廝見了湖州軍的使臣,便收了他們的重賂,準備獻關降敵,我等不願屈身事敵,他便要拿人頭立威,如今我等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趁尚未天明,關外的敵軍還不知這裡情況,先斬殺此獠,諸位,可願隨高某一同行事。」高許說到這裡,用尚未受傷的右手舉刀喝道。
「願隨高兄(校尉)一同行事!」高許的同謀們立刻拔刀相應,其餘的將吏雖然覺得事情有些蹊蹺,可方纔那些刀斧手排頭看過來的白刃可不是假的,再說高許身邊那幾人都惡狠狠地盯著這邊,他們人多勢眾,此時可不是慢慢考慮的時候,於是其他幾人也紛紛出聲應和。
高許滿意地點了點頭,低聲對身旁一人低聲附耳說了幾句,那人點了點頭,便心領神會的往旁邊去了,一會兒以後回來時,手中提了一枚首級。
高許慢慢來到敵軍側面,猛然大聲喊道:「宋宣逆賊,已經授首,首惡既誅,脅從不問。」其餘人等齊聲應和,還猛擊不知從哪裡招來的一面鼓,一時間彷彿有數百人一般。方纔那人還長矛挑著那首級不住舞動,竟彷彿真的是宋宣首級一般。(文*冇*人-冇-書-屋-W-R-S-H-U)
宋宣那邊頓時軍心大亂,這些士兵們大半都是本地土著,聽聞宋宣要降敵,心中本就不服,不過是形勢所逼罷了,身後的軍官雖然大聲咒罵,還是不住向後撤退,也怪宋宣先前肩膀中了一箭,夜裡害怕被對手射殺,便躲在後營歇息,只派了一名心腹指揮軍隊作戰,這下那心腹雖然大聲駁斥,說對方造謠,可軍士們還是不信,只得一面勉力支持,一面派人請宋宣過來,打破對方的謠言。
正在此時,獨松關上突然傳來喊殺聲,由於這獨松關上地勢險要,又無水源,無法屯紮大量士兵,所以大部分守兵都是屯紮在關下谷底的營地裡,相距有三四里路,關上夜裡也只有兩百餘人,夜裡不能視物,進攻一方也無法投入大軍進攻,想不到這個節骨眼上,湖州軍竟然攻打起獨松關來。
「大哥,快派兵支援關上吧!」
高許正皺眉考慮,猛然聽到對面傳來一陣喊聲:「宋某便在這裡,錢繆內外交困,大夥兒困守孤城,若不快快投降呂刺史,只有死路一條。」只見一人身披明光鎧,騎在馬上,正大聲叫罵,身旁站著六七名親兵,打著火把,照在那人臉上,正是宋宣。
宋宣一出現,本來還在還十分不利的形勢,又扭轉了過來,他這些士卒大半都是他鄉里子弟,人數又佔優勢,又看到主帥無恙,立刻反撲過來,高許看到形勢不妙,關上殺聲也漸漸小了,知道事情已經不可為,只得帶了十幾名心腹往杭州方向去了。
次日天明,獨松關上,莫邪都的呂字大旗招展,呂方高踞關上,身旁站著便是親兵統領王佛兒,正是他昨夜領五十人,當先登上獨松關,斬殺無數,這一戰,如論軍功,他當數第一。
宋宣身著官袍,低著頭走了上來,他此刻心情複雜,湖州軍先遣人勸降,已經約定次日午時開城投降,可又夜裡發兵偷襲,對自己的態度可想而知,可此時自己已經無路可走,獨松關已經被敵軍奪取,大隊的湖州軍正從關口魚貫而下,包圍了守軍營地,而守軍經過昨夜的火並,一夜未眠,無論是體力和作戰意志都遠遠不如對方,更不要說逃走的高許等人會如何向越王稟告,眼下自己只有悶著頭往前衝,一條道走到黑了。
宋宣戰戰兢兢來到呂方面前,只見地面的石板上刀劍斬擊痕跡交錯,可見昨夜廝殺的激烈,心中不禁有一絲黯然,猛然耳邊聽到有人低聲說:「到了。」趕緊收住了腳步,斂衽跪拜道:「末將宋宣參見呂使君。」
宋宣拜倒後,卻沒有聽到呂方回答,過了半晌功夫,方才聽到上面傳來一聲:「起來吧。」
宋宣站起身來,只看到上首坐著一人,身著緋色官袍,神情倨傲,想來正是湖州防禦使呂方。他見呂方不過一日之間,便判若兩人,心頭不禁微怒,卻看到呂方旁侍立一人,燕頷虎鬚,身形魁梧,手中提著一柄鐵錐,依稀可以看到發黑的血跡,突然心頭一動,昨晚他從關上逃回的敗兵口中得知,湖州軍登城的敵軍為數並不多,但勇猛異常,為首的是一名使著鐵錐的將領,所向披靡,莫非便是眼前這人。想到這裡,宋宣拱手道:「呂使君,您身後那位身形好生威武,卻不知是何人?」
呂方笑了笑,指著王佛兒道:「佛兒乃是我親軍統領,昨夜便是他領選卒,以為先登。」
宋宣見狀,心中頓時氣餒,此時他自知已為呂方口中魚肉,又見王佛兒如此壯勇,只得漠然站到一旁,聽候呂方安排。
呂方也不再理他,自顧分配諸將行進。呂方奪取湖州後,便將手中軍隊分為六坊,另外還有騎兵都,親兵都,以及運送操縱攻城器械的炮隊。初至湖州時,每坊不足六百人,後來隨著招募流民,現在平均每坊已有七百人。由於湖州境內有大批的本地豪強,他們都轄有家奴蔭戶,為了不浪費這些民力,呂方便將規定各家豪強根據擁有的人口多少,出一定量的兵士,以為義從兵,出兵時便隨軍出發。這次出兵,除了留一坊兵留鎮安吉外,其餘五坊都已動員出征,同時也向諸家豪強發出了徵集令,命令義從兵隨之出發,分別編入各坊中,一來可以增加軍力,二來也可以防止留在湖州的豪強作亂。
宋宣站在一旁,看到呂方分配諸將任務,便是對鎮海軍情況有不瞭解的,也不看他一眼,只是詢問站在一旁的許無忌,心中越發膽寒,他看到呂方手下軍士悍勇,又已有對鎮海軍內情熟悉的人,自己對其便已經沒有了利用價值,不由得胡亂揣測起來。
過了半晌功夫,諸將都已經各自回到自己那邊,調動部屬去了。呂方便自顧離去,宋宣心情複雜的回到自己營內,卻看到營寨門口等候著一輛大車,卻只見車旁一名綠衣男子躬身道:「這位可是宋宣宋將軍。」
宋宣疑惑地點了點頭,那男子笑道:「在下乃是湖州呂使君的家奴,這車中之物便是我家主人送給將軍的,還望將軍收納。」說道這裡,那僕人便從懷中取出一份禮單,便一面指揮手下從車上搬下一件件物件,一面按照禮單清點禮物。
宋宣站在那裡,看著眼前擺滿了各種財物,雖然及不得先前陳允送給自己玉盤珍珠那般奇珍,也是相當重的一筆禮物,價值只怕不下五千貫。那僕人清點完財物,便將禮單交與宋宣,拜別而去。宋宣拿著手中的禮單,如果說一開始他遭到呂方偷襲,心中有幾分怨恨;然後看到對方如此倨傲,心中變成了憤怒;而後看到王佛兒和敵方強大的實力,怨恨和憤怒變成了無奈和沮喪;最後看到大筆的賞賜,這一切便都化成了感激和敬畏。
「在呂使君麾下做事,還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呀!」
呂方奪下獨松關後,便領兵直撲臨安縣城,此時的臨安縣城已經不是一年前了,鎮兵已經返回杭州支援錢繆鎮壓武勇都之亂了,偌大一座縣城只有數十名弓手防守,作為先鋒的牛知節,不費一矢,便攻下了該城,接著湖州軍便沿著官道直撲杭州,沿途的諸處鎮戍,或者用兵力強攻,或者宋宣出面勸說,也沒有造成很大的阻礙。呂方也不持著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態度,將那些投降的浙兵悉數編入宋宣麾下,將堡壘中的軍資悉數收入軍中,待到了杭州城下,湖州軍的實力已經膨脹到了戰卒8千人,儼然是一支大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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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結親
杭州,越王府,一名書吏打扮的男子正朗聲道:「我家使君令在下傳話與越王:『請大王東如越州,空府廨以相待,無為殺士卒!』」
這人的話語便如同往池塘裡扔下了一塊大石,立刻激起了千層浪,兩旁的兩浙諸將臉上都現出怒容,紛紛開口叱罵,幾個性格急躁的將領竟然拔出佩刀,要在這節堂之上將這開口大言的敵軍使者斬殺。
「住口,節堂之上豈能無禮,諸位莫非不知軍中法度不成。」一人斷喝道,說話的正是蘇州刺史成及,此人在諸將中資格頗老,眾人大半都是他的後輩子侄,紛紛靜了下來,但是一個個都是忿然之色。
眾將的雖然閉住了嘴,可眼光都聚集到了坐在上首的越王錢繆身上,原來自從湖州軍到了杭州城下後不久,寧國節度使田□也領大軍到了,這兩人與原先的武勇都叛軍聯合起來,兵力已經超過了鎮海軍守兵,更不要說鎮海軍士卒都是本地人,一旦交戰,有退路可尋,作戰意志肯定比不上那些一旦打了敗仗就無路可逃的淮南兵和叛軍了,所以錢繆便將手下軍隊推到城牆下,依城而守,與敵對峙。田□到後,便派遣書吏何饒到城中傳話,建議錢繆領部眾東渡浙江,到越州去,將浙西留給自己;並且許諾,如果這樣的話,可以允許錢繆將府庫中的財物一同帶走。
錢繆神情鎮定,可是如果細心的人可以從他臉上肌肉的細微抽搐發現,他此時的心中正壓抑著巨大的憤怒,待到下面諸將靜下來後,他沉聲道:「汝回去後,告訴田使君,軍中叛亂,何方無之!公為節帥,卻助賊為逆。即已出兵,輒刀兵相見,又何大言!」
錢繆強硬的回答激起了手下將吏一陣陣讚賞,也好像在那書吏何饒的意料之中,只見他躬身拜了一拜,便表示一定會將越王的原話帶回,於是便退下了。
杭州始建於隋代,一開始只是依鳳凰山而建,後來由於楊素挖掘江南運河至此,經濟日漸繁榮,州城也由原先城南沿江一帶發展到今天的武林門一帶,後來錢繆佔領杭州後,又在鳳凰山修築了子城,外面修築了羅城,現在雖然羅城大半都為叛軍所據,但是整個城防依然十分堅固。由於杭州城西面都是綿延的大山,不利於軍隊運動;南面則是錢塘江,進攻一方也沒有水軍,所以只有東北兩面才能發動進攻,於是在得到錢繆拒絕退往越州的消息後,田、呂、許三人便各自劃分一段城牆,開始準備圍攻。
廣陵,顧全武和錢傳□二人渡江之後,便尋機想要覲見楊行密,可此時楊行密已經領兵北上,攻打徐州去了,此時顧全武又擔心其餘淮南將吏會不利於自己,只要喬裝租了處宅子,等待楊行密回廣陵。可這一等竟然便到了九月,眼看傳來的消息,形勢越發對錢繆不利,顧、錢二人在住處便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煩躁異常。
這日,顧全武如往常一般去吳王府外,想要看看楊行密會師了沒有,卻如同往日一般,敗興而歸,回來路上,卻看到一行人馬經過,從旗號判斷,正是升州刺史李神福,顧全武暗想這樣等下去也不是辦法,在這廣陵城中呆著也是夜長夢多,當日自己被俘時,與其交談,感覺此人也對田□、安仁義二人勢力漸大,頗有尾大不掉的形勢憂心不已,不如賭一把。想到這裡,顧全武衝到那隊人民面前,高聲道:「神福兄,臨安故人來訪,何不相見。」
李神福的親兵見狀,趕緊衝上前去,想要將顧全武拿住,顧全武也不反抗,只是大聲呼喊。隊中的李神福聽了喊話,正有些疑惑,走出來一看,卻是顧全武,不由得大驚失色道:「顧帥為何在此,快快鬆綁。」
顧全武卻是滿臉堆笑,道:「顧某此次前來,卻是來做一個冰人,成全一樁美事,還需神福兄幫個忙。」
李神福卻是一頭霧水,不過他也知道這裡並非說話的地方,道:「此處人多眼雜,不如到我的館舍再詳談可好。」
顧全武點了點頭,吩咐隨行僕人帶路,將錢傳□一行人都帶到李神福館舍去。
待到了李神福住處,兩人分賓主坐下,剛說了幾句話,錢傳□一行人便到了,李神福看到錢傳□的英挺模樣,以為是顧全武的兒子,笑道:「顧帥好福氣呀,生的如此俊秀的孩兒,讓老夫也羨慕的緊。」
「神福兄弄錯了,這乃是我家主公,越王的兒子錢傳□,顧某此次冒險來廣陵所為就是為了此事。」
李神福也是精明人,立刻想起方才顧全武所說的要當冰人的話,皺眉道:「顧帥方纔所說為冰人,莫非是要為越王和楊王?」
「不錯。」顧全武肅容道:「這廣陵城中,身份、家世能和我家主公相配的也只有吳王了,在下聽說吳王膝下還有一女未嘗婚配,此次前來便是為我家公子求親的,還請神福兄相助。」說到這裡,一旁的錢傳□也拱手行禮懇求。
李神福一邊回禮,一邊暗中思索,他也不是傻瓜,顧全武這個節骨眼上帶著錢繆的親身兒子跑到廣陵來向楊行密求親,其目的也不問可知。他對楊行密忠心耿耿,楊行密讓他當升州刺史,目的是什麼,心裡也明白。想到這裡,他肅容答道:「顧帥,吳王已經從徐州退兵,回來也就這幾天了。越王派你此次前來,急著要同吳王聯姻,所為的想必是武勇都之亂的事情吧?」
顧全武點了點頭:「是為越王,也不全是為越王,田□此人地大兵強,貪得無厭,此次讓他攻取杭州,必然實力更強,那時他手下有呂方、許再思二賊,再聯合安仁義,只怕長江以南,不復為楊王所有了。」
李神福閉口不言,顧全武所說的話是兩人心裡都知道的秘密,上次田□大破升州馮弘鐸,楊行密卻將升州交給了李神福,還收編了馮洪鐸的殘餘水軍,明顯就有了猜忌之心,楊行密也心知肚明,此次若田□攻克杭州,自己是決計再沒有辦法將杭州再給別人了,杭州乃是戶口近十萬的大州,而且浙東諸州武力不強,田□大可慢慢侵吞,那時的田□的實力只怕就能與楊行密抗衡了。
「此事關係重大,李某也不好說什麼,只有等楊王回來後,我領你前往拜見,結親與否,到時再由楊王定奪。」
顧全武聞言大喜,起身拜倒道:「此事若成,不但是楊、錢二家的喜事,也是江南數十萬百姓的喜事。顧某在此先謝過神福兄了。」
李神福趕緊扶起顧全武,他心中也贊同顧全武的想法,否則也不會答應替其引見。
數日後,吳王府,楊行密看著長身玉立容貌俊秀的錢傳□,笑道:「錢繆那廝倒生的好孩兒,讓人好生艷羨。」
錢傳□聞言,趕緊上前拜見,口稱伯父,楊行密擺了擺手,笑著對顧全武問道:「越王要與我家成親,想必想要讓楊某修書與寧國田□,讓其從杭州退兵吧。」
「吳王明見萬里,所言甚是!」
楊行密皺眉問道,口氣淡淡的,也看不出心裡想得到底是什麼「可田□雖然與我有些許不和,但畢竟我和他既是刎頸之交,他又是我下屬州郡,越王卻是和我屢次交兵的仇敵,你卻讓我修書讓其退兵,天下間豈有如此道理。」
「我們兩家雖然交兵,可皆是淮南尋釁與我,且當年淮南之亂時,孫儒直逼宣州,我家主公曾以谷帛相贈,有大德與大王。若錢王據杭州,不會威脅楊王屬地,若田□得兩浙之地,只怕江南之地不復為大王所有。且大王一日未取上游,一日便無心經營江南,如今與越王修和,不但對我家主公有利,對大王也是最有利的。」
顧全武一席話說完,堂上頓時靜了下來,他所說的話,正好觸到了楊行密的痛處,他所據的根本之地是江淮之間的下游之地,一日不能奪取江陵,武昌等上游,便一日不能放心,而錢繆所佔領的吳越之地,卻是淮南的下游,自保有餘,若要反攻,卻是不能,若讓田□得了兩浙之地,聯合安仁義,孤懸長江南岸的升州也無法獨自支撐,那時只要封鎖大將,便是南北朝的格局,自己所領的淮南軍便再無發展餘地,不如暫且先讓田□退兵,待到自己先據有上游之地,然後再專心向南發展,才是上佳的選擇。
第103章 希臘火
一時間堂上寂靜無聲,過了半晌,楊行密歎了口氣,道:「傳□公子容貌俊秀,氣度高華,楊某要是能有這樣一個兒子就好了」
杭州城,圍城戰已經持續半個月,由於此時正是九月,田野裡滿是代收的穀物,加上羅城之中錢繆原先存儲的軍糧盡數已經落入了叛軍之手,所以周邊的蘇州,越州等州郡都忠錢繆,但遠道而來的湖州和宣州軍卻不用擔心後路被切斷,並且在軍議中,呂方提出並不阻礙四周百姓逃入杭州,甚至驅趕他們進入杭州,加快敵方的糧食消耗的建議,於是攻城軍便一面修築壁壘封鎖要道,防止援兵運糧食入城一面開始收割城外的穀物,處於兩軍交錯區域,難以收割的穀物也放火燒掉。呂方決定用飢餓這一殘酷的武器來攻下杭州城。
「阿彌陀佛,這呂方竟然敢拆毀寺廟,侵吞佛產,貧僧生逢末世,想不到竟然目睹寶剎遭此浩劫,當真是!當真是!」說話的正是靈隱寺主持了凡,自從武勇都兵變後,此人便領諸寺僧兵入城,侍衛錢繆,並且參與了對羅城叛軍的圍攻,湖州、宣州兵到後,他也隨之入城,沒想到呂方到了杭州後,那范尼僧便領兵將靈隱寺等多座在城外的寺廟盡數攻下,不但將寺中尚未來得及搬走的財物盡數搬走,還將大鐘、銅像全部敲碎帶走,房屋廊柱大梁等堅實木料拆下來製作投石機,木驢等攻城器械之用,連磚石都用來製作壁壘,最後還放上一把大火,燒成了一片白地,靈隱寺始建於公元326年,到唐末也有六百餘年,竟然被那范尼僧一把火燒了個乾淨,把那了凡氣的嘴唇顫抖著,顯然心痛到了極點。
錢繆看著城外,光禿禿的田野上不時夾雜著黑色的方塊,這是敵軍為了不讓守軍得到而放火燒燬的痕跡,螞蟻一般的人群正在挖掘壕溝修築壁壘,封鎖城門。在一條小河邊,人群正在將從上游漂下來的木料打撈上來,想必這些就是從山上砍伐和拆毀寺廟得到的,它們即將被製作成攻城器械,杭州城的西北方向,大股的黑煙往天上冒去,想必黑煙升起的地方便是靈隱寺吧,突然間,錢繆覺得平日裡了空那張肥臉也變的不那麼惹人生厭起來了,失去一生都為之奮鬥的寺廟一定很心痛吧。
「方丈且息怒,待擊退叛軍後,錢某一定重建寶剎。」錢繆低聲安慰道。
了凡趕緊雙手合什謝恩,其實他和湖州軍之間的仇恨絕不止是靈隱寺被燒這麼簡單,雖然不知道和他有殺父之仇的范尼僧此時便在湖州軍中,但自己的私生子在楓林渡被了空所殺之事他還是一清二楚的,此人改名高奉天,已經投入湖州防禦使呂方麾下,了凡看著城下的湖州呂字大旗,一雙眼睛都已經紅了。
一旁的成及看到敵軍又驅趕了一群百姓往這邊過來了:「敵軍為何到了城下,卻圍而不攻,只是不住的驅趕百姓到城中來,想必是想要多消耗我軍的糧食,可杭州雖然陸地上雖然已經被切斷了和外界的通道,可城南邊便是碼頭,浙江東岸還在我軍手中,他們又無水軍,便是困上個三五年,也是沒有用的。」
錢繆點了點頭,吩咐道:「敵軍剛剛出兵,不可與之浪戰,吩咐下去,不許讓那些百姓入城,免得混入細作,吩咐對岸盡快運糧食過來,以穩定軍心。」
成及贊同地點了點頭,眼下形勢拖下去對鎮海軍一方有利,而守城之戰,最重要的就是糧食充足,雖然現在城內並不缺糧,可是運糧這個行動本身就能及激勵守軍士氣,打擊圍城者的信心。
湖州軍,水營,三十餘條大小不一的船隻停靠在碼頭邊,隨著波浪的起伏而微微晃動,呂方身後跟著一個臉色黝黑的胖子,正是統領水軍的周安國,此時他滿臉苦色,低聲抱怨道:「這幾年來,水師的船隻大半都沒有維修,這次隨軍南下也就不過十餘條,剩下的大半都是收集來的民船。如今將軍卻要我與對岸的鎮海水軍對抗,這實在是為難的很。」
呂方臉色卻是輕鬆得很,笑著對周安國道:「幾年前皇天蕩一戰,鎮海軍的水師已經損失的差不多了,再說也不是要你和他們硬碰硬的打水戰,而是燒掉那些運糧船就行了,你又怕什麼。」
周安國聽到呂方的話,話語中幾乎都有哭音了:「那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兩浙漁民商船極多,現在就算樓船沒有,艨艟鬥艦還是有不少的,少說也有百餘艘,可我這裡也就三十來艘,隨說水手都是老弟兄,可數量也差的太多了吧?再說不打掉那些護航船隻,又如何能傷到那些運糧船呢?」
呂方看到周安國這臉苦相,心知此人本事是有的,可膽氣就不敢恭維了,讓他倚強凌弱,也就罷了,若是形勢不利之下,只怕到時候還沒上陣便會逃回來,那可就誤了大事了,說不得必須給他透點底了,便低聲道:「安國你放心,我湖州軍有上天護佑,賜有利器,至於遇到對方水軍,一用就能將其化為灰燼。」
呂方剛剛說完,便看到周安國臉上滿是失望的顏色,顯然對自己方纔所說的話,半點也不信,笑了笑,便對站在一旁的陳允問道:「陳先生,那些從湖州運來的重要貨物可曾帶來?」
陳允答道:「已經存放在後營。」
「嗯。」呂方點了點頭,便當先往後營去了,周安國看了看陳允的臉色,便半信半疑地跟了上去。
不一會兒三人便到了後營,只見有一處營帳四周十分奇怪,四週四五十步開外都沒有其他帳篷,陳允過去低聲吩咐了幾句,為首的校尉讓一旁的親兵進得帳內,不一會兒那親兵出來,手中抱著一件黑布包裹的物件,負責的校尉取出一份賬本,讓陳允簽了字,方才將那物件交給對方。
看到這物件看守的如此嚴密,周安國不由得興奮了起來,這陳允身為呂方的掌書記,軍中機密文書都是他經手,可以說莫邪都中的三四號人物了,連他取一件走,都要簽字為證,這物件到底是什麼東西呢?難道還真如呂方所說是上天所賜的利器不成?
一行人來到營後的一個水塘,塘邊停了兩隻小船,三人便上了其中一隻小船,幾下便劃到了水塘中,相距另外一隻船約有了四五丈遠,呂方將那物件上的黑布解開,裡面卻是一根三尺多長的銅管,那銅管一端粗,一端逐漸變細。一隻陶罐,還有一個卻是個小風箱一般的東西,上面有個把手,可供抽拉之用。呂方小心翼翼的將這三件東西連接起來,確認無誤後,將那銅管固定好,對準另外那條小船,對周安國道:「安國你仔細看好了。」
說罷呂方便推拉幾下那把手,只見隨著他的推拉,那銅管噴射出一股粘稠的黑色液體,落到不遠的小船上,那液體好生奇怪,落到水中便燃燒起來,火勢十分猛烈,一下子便將那木船點燃了起來,還冒出一股黃色的濃煙,雖然兩船相距甚遠,周安國也可以聞到那個刺激的味道,不由得雙目流淚,睜不開眼睛來。
那被噴中的木船,不一會兒,便被燒著,更稀奇的是,一旁的人無論是用水澆還是用物件拍打,都無濟於事,反而燒得更加旺了,不過一會兒功夫,便將那木船燒得散架了。
「好生厲害,到了水中還能燃燒,還不用明火去點,就連水澆扑打都滅不了,果然厲害。」周安國不顧雙目疼痛,強睜著眼睛看水中剩下的殘骸,待到確認完畢後,不由得嘖嘖稱奇,他作為一名水師將領,自然是能知道這兵器的厲害。水戰中,最毒莫過於火攻,無論是拍桿,弩炮,都及不上放火,相對於來說,最難的也是火攻,畢竟水戰之時,四周便有取之不盡的滅火之物,如果有一種水無法撲滅的火攻武器,那在水戰時便會處於非常有利的地位了。
「將軍,這物件是如何製作而成的。」此時的周安國雖然雙目紅腫,臉上全是眼淚鼻涕,可早已一掃方纔的垂頭喪氣的模樣,雙目放出興奮的光來。
「我方才不是說了,此乃天賜的利器,天機豈能隨便知道的。」呂方不欲將這等利器吐露出來,便隨口搪塞道。
周安國聽道呂方這般回答,只得應了聲:「末將明白。」臉上分明卻是寫著一百個不相信。看他這般模樣,呂方不由的鬱悶的很,他這玩意便是西方東羅馬帝國的「希臘火」,以硫磺、瀝青、生石灰、松香、油脂等加熱後溶入輕油而成,東羅馬帝國將這個的配方列為國家機密,對外宣傳為天使加百列賜給皇帝的天火,若有人想要探聽,立刻會被上帝所燒死,仰仗這玩意,東羅馬帝國多次擊退了阿拉伯人、斯拉夫人對君士坦丁堡的圍攻,四周的那些蠻族倒也信以為真,連阿拉伯人在史書上也都這麼記載,說那些異教徒求得魔鬼的幫助,使用「天上的閃電」攻擊他們,所以慘敗,可在古代中國,連周安國這等不學無術的兵痞都不相信自己的胡謅,更不要說陳允這等飽學之士了,看來在自己控制了足夠大地盤之前,這些穿越前的技術還是越少用越好,否則一旦技術擴散出去,實力弱小的自己只怕反而是受害者。
第104章 水戰(一)
浙江東岸,和對岸劍拔弩張,殺氣騰騰的景象不同,這邊卻是一片忙碌景象,雖然自從乾寧三年淮南軍於黃天蕩大破鎮海舟師,其已經大傷元氣,可叛軍和宣、湖二州軍水師更是缺乏,無慮對方渡江進攻。此時秋糧已經收割完畢,在杭州的越王錢繆已經下令以舟師運糧過江,以為持久計。碼頭上大群的民夫水手正忙著修補船隻,搬運貨物,雖然鎮海軍舟師裡面已經沒有兩層、三層的樓船大型戰船,可是艨艟、先登這類中型戰船還有二十餘條,各類哨探小船也有六七十條,加上臨時徵集來裝運貨物的民船,將碼頭上的四條棧道塞得滿滿的,當真是檣櫓如林。看到貨物已經裝運的差不多了。鎮海軍舟師將領便命令士卒升起風帆,準備開出碼頭,為運輸船隊護航。
離碼頭不遠處的一個山丘,兩個漁民打扮的葛衣漢子看到鎮海水軍開出碼頭,趕緊手忙腳亂的取出火石打火,打著後便小心翼翼的點著了一旁早已準備好的四個火堆,很快,四股黑煙便筆直的向上飄去,周圍十餘里外都能看的一清二楚,兩人點著火堆後,便飛快的往下面的蘆葦蕩跑去,不一會兒便沒了蹤影。
湖州軍水寨,一條黑胖漢子正躺在帳中,圓鼓鼓的肚皮隨著呼嚕聲有節奏的起伏著,手中兀自還握著一根啃了一半的羊腿骨,滿臉酒氣,睡的正香,正是湖州舟師統領周安國。正當此時,帳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人衝了進來,口中還喊著:「周統領,周統領,鎮海舟師出動了。」
那人進得帳來,看到周安國這般模樣,趕緊又是搖晃又是拍打,想要把周安國弄醒過來,可任憑那人怎麼辦,他依舊是睡的如同死豬一般,鼾聲如雷。那人沒有辦法,看到一旁有個酒罐,取來晃了晃,好像還有不少,便一股腦兒從周安國頭頂上澆了下去,給他來了個醍醐灌頂。
周安國頓時醒了過來,一邊抹著臉上的酒水,一邊喊道:「方纔我正在和兄弟們飲酒,怎的便落入水中了。」
那人趕緊解釋道:「統領,對岸的細作已經發來信號,鎮海軍水師已經出動了,一共有四股狼煙,按一股十艘來算,已經有四十艘了,只怕此次便是他們護航運糧大隊了。」他卻不知道那兩名細作害怕對方覓著狼煙趕過來,只來得及點了四堆便逃走了,卻不知道對方一共竟有近百餘條戰船。
周安國此時已經完全明白過來了,大聲下令道:「快取我衣甲來,命將士們升帆起錨,在船上準備好沙子,點起火爐來。」
那人趕緊領命而去,周安國站起身來,摸了摸頭髮,將手指頭在口中舔了一下,抱怨道:「當真可惜了這好酒。」
待到周安國來到江邊,碼頭上已經是一片忙亂的景象,軍官們一面驅趕士卒和槳手們上戰船,一面將那些秘密武器運上船去,一來是因為保密起見,更重要的是那瓦罐中的黑色粘液極易燃燒爆炸,放在船上萬一失火,那湖州水軍僅剩的這點家什也就沒了,那時可就欲哭無淚了。
湖州軍的水軍一共有三十餘艘,不過其中只有七艘是中型戰船,有七八丈長,可裝士卒二十餘人,槳手四十餘人,其餘不是只能裝十餘人的小船,便是臨時徵集來的民船,自然是無法和鎮海水軍相匹敵的,待到湖州水師離開碼頭,往江心駛去,鎮海軍的水師已經快要到杭州城旁的碼頭了。
「已經來不及了。」周安國沮喪地搖了搖頭,眼看對方離碼頭不過半里路了,自己這邊就算肋生雙翼也是決計追不上了,一旦敵船靠上碼頭,岸上那麼多弓箭手掩護下,就算自己手中有那等利器,也決計討不得好去,看來只能等敵軍返回時,看看能不能燒掉幾艘民船了。
周安國還是不甘心就這樣,便吩咐船隊靠近對方的碼頭,此時鎮海軍舟師已經逐漸靠近了碼頭,他們將戰船排在外側,讓裝運糧秣的民船靠近碼頭,準備裝卸貨物,由於一時間靠過來的民船太多,沒有那麼多泊位同時裝卸,於是大部分民船都在碼頭附近的水面拋錨,等待輪到自己卸貨。
鎮海軍水師也看到了跟過來的湖州舟師,他們只是派出了十來只哨探小船過來,監視著敵軍戰船,主力戰船還是停靠在碼頭附近,警惕地盯著敵軍畢竟他們的此次的主要目的是為了護航運糧船,而不是消滅敵軍。
周安國仔細的觀察了幾次對方的佈置,也派出了幾隻快船想要挑起衝突,引誘戰船出來交戰,好使用秘密武器一舉摧毀對手,可是對手也看出了他的意圖,不欲多事,只是用小船將其驅趕遠便返回了。
「這可怎麼辦呀!」此時的周安國彷彿一隻熱鍋上的螞蟻,他知道呂方在聯軍軍議時提出的長時間圍困的計劃,可是眼下一旦這近百艘船隻的糧秣一旦運入杭州,便意味著圍困戰略的破產,自己在莫邪都中奮鬥了五年的成果也會隨之完蛋,他幾乎可以想像得到主帥的震怒,作為一個沒有根基的降將,自己的下場也就可想而知了。
周安國想到這裡,三步並作兩步,跳上一旁的一條小船,決定親自去靠近看看敵軍的陣勢,看看有無什麼機會,此時的他就如同一隻在寒冬裡餓極了的狐狸,在雞窩的籬笆外仔細查看,想要找出一個縫隙,可以進去飽餐一頓。
周安國所在的小船圍著鎮海軍水師繞了三四圈,鎮海軍還好像習慣了對手的舉動,連那些小船都只是慢慢的划動,懶得過來驅趕,只有在敵船靠的太近了才向對方射幾隻箭,與其說是攻擊,不如說是示警。
「從正面進攻不行,對方的數量優勢實在太大,而且有差不多一半的船隻都有沖角,只要從兩側包圍過來,就能輕而易舉的把我們撞碎,側面倒是有一段江面沒有戰船,可那邊太靠近岸邊了,一旦被對方從外側逼過來去就很容易擱淺,慢著。」周安國腦海裡突然靈光一現,越想越覺得這個辦法可行,雖然風險很大,可是如果成功,不但能擊破敵軍水師,連敵軍運上岸的糧食也能燒掉七七八八,想到這裡,他一咬牙,大聲對槳手喊道:「快調頭,我們回船隊去。」
那小船一靠上旗艦,周安國便跳了上來,一旁的副將低聲問道:「統領,可要回師。」
周安國卻並不理會副將,自顧大聲對一旁的親兵下令道:「命令全體船隊升帆提速,成兩行縱隊前進,準備好火箭,噴筒,目標。」說到這裡,周安國拔出腰間佩刀,直指那段沒有鎮海軍戰船阻攔的江面。
那副將沿著周安國所指的方向看過去,不禁大驚失色:「統領,那邊離岸邊太近,不但容易擱淺,而且岸上的敵軍也會向我們放箭,是死地呀!」
副將的嗓門很大,四周的士卒聽到他的聲音,往看了過來,手上的動作也慢了下來。原來鎮海軍戰船在碼頭外面圍了個半圓,將己方的運輸船護在當中,可能是因害怕離岸太近容易擱淺,岸上也有己方,只在靠近岸邊的地方留下一塊空缺,無船把守。
那副將正大聲勸諫,卻沒看到周安國臉色鐵青,目中露出凶光,口中呵斥道:「汝在軍中多年,可知軍中十七條禁律五十四斬?」
副將聽出周安國話語中的殺意,不由得後退了一步,正要開口辯解,卻聽到周安國已經大聲對一旁的親兵喊道:「來人,此人調用之時,面有難色,口中有推托之詞,拉下去斬了!」
副將剛要開口求饒,早就被如狼似虎的親兵拖了下去,片刻後一刻血淋淋的人頭已經送了上來。周安國指著那人頭對眾兵丁喝道:「此人怠慢軍令,已經斬了,汝輩若再有遲疑,便如他一般。等會你們依照本將軍令行事,定能大破敵軍,那時人人皆有厚賞。」
船上士卒水手看到副將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放在面前,再無一人爭辯,趕緊依照周安國所下的軍令,排成兩行,帆槳並用,飛速的往那個缺口駛去。
鎮海軍主將看到敵軍如此行動,不由得哈哈大笑道:「淮南軍無人矣,竟然派了這等傻瓜統領水師,那段水道甚淺,又無迴旋餘地,這等用兵,豈不是自尋死路嗎。」
四周的鎮海軍部將也紛紛贊同,於是他們便用小船繞過來圍攻敵船,其餘大船留在深水區,阻攔敵軍戰船衝到深水區去,準備將湖州水師一鼓而殲。
「統領,敵方小船已經離得近了,可要下令所有船隻下帆?」一旁的校尉問道,古代水戰接近交戰時,一般都要將帆降下來,一來方便操縱船隻,二來也減少易燃物,還有受彈面積。
「不必,下令全軍加速划槳,不必理會那些小船。」周安國鐵青著臉,站在船樓上,雙目看都不看側面的敵軍小船,只是死死盯著那塊缺口水面。
「是。」那校尉剛想開口說些什麼,可看到懸掛在一旁的那顆血淋淋的人頭,便閉口下去了。
第105章 水戰(二)
此時,三十餘艘湖州水軍戰船都帆槳並用,以自己最大的速度往前衝去,可是這些船只有的是軍用,有的卻是臨時徵集來的民船改建而成,速度不一,不一會兒便拉成了長長的一條。鎮海軍的小船從江心那邊靠近後,依照通常的水軍戰術,先用弓弩發射箭矢,射殺暴露在甲板上的敵軍士卒,同時同時用火箭焚燒敵軍船帆。準備待到將甲板上的敵人掃蕩乾淨後,便從側面衝過來,利用尖利的船首撞斷對方的排槳,使得敵軍船隻失去機動能力,然後再用鉤拒,靠上敵船進行接舷戰。可湖州水軍的反應十分奇怪,只是不住用弓箭還擊,卻並不調轉船頭,繼續將側面曝露在敵軍面前,不一會兒便有五六條落在後面船帆著火,速度慢了下來。
「統領,後面的幾條船落在後面了,可要速度放慢等他們一下,不然便要被敵軍包圍了。」一名惶急的校尉大聲喊道,雖然副將血淋淋的人頭就掛在一旁,可那落在後面的五條船雖然是民船改制而成,可所裝載的士卒很多,幾乎占湖州軍水師四分之一強的兵力,絕不能丟下不管。
那校尉話音剛落,突然「彭」的一聲響,原來是二十餘丈外鎮海軍射來一發火彈,正好打到旗艦的船帆上,那船帆立刻便燒了起來,船上的士卒們趕緊衝過來想要將船帆降下來,省得在天上若是燒散了,濺落下來,引燃別的地方。可此時江風甚猛,將那繩索纏了起來,一時間竟然解不開,眼看那火勢便要蔓延開來。
正沒奈何間,突然一人猛地衝到桅桿旁邊,正是周安國,提著一柄板斧,猛砍起桅桿來,眾人這才如夢初醒,也用刀斧猛砍,過了好一會兒,才將那桅桿砍斷,帶著那著火的船帆落入水中。
旗艦沒了船帆,速度頓時慢了下來,周安國提著板斧,平日一張黑乎乎的肥臉,此時卻是鐵青色,看上去說不出的攝人,四周將吏也不敢再多言,只聽到他說:「傳令諸船,不許回頭,此時只有人自為戰,才能死中求活。」
胡泰竭力的將自己的身體蜷縮起來,隱藏在盾牌和船側壁的夾縫中,從理論上講,位於這個地方的自己,只要不是倒霉到被投石機的石彈直接擊中,就可以保住性命。他緊閉住眼睛,這樣看不見讓他覺得會好點,耳邊不時傳來慘叫聲,還有的就是羽箭在劃過空氣時的嗖嗖聲,緊靠著船艙板壁的身體不時感覺到劇烈的震盪,這是被敵軍投石機發射的石彈擊中的結果。這時候只能自己能做的只能是向上天和祖宗祈禱,這艘戰船有足夠的堅固了,至於落在後面的那五條船上弟兄們的結果,他只能說很幸運自己不在上面。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也許是一個時辰,也許是五個時辰,就算說是一天一夜,胡泰也覺得有可能,船板上不再傳來被石彈擊中的震盪,空中的羽箭飛過的聲音也稀疏了許多,是熬過去了?還僅僅是自己的錯覺,胡泰正想睜開眼睛,看看到底情況如何。鼓聲響起了,他條件反射般的跳了起來,湖州水師已經衝進了碼頭,在自己的兩側,一側是堆滿了糧食麻包的棧橋,大群的民夫正驚慌的通過狹窄的棧橋想退到岸上去,不斷有人被擠到水裡去,發出絕望的求救聲。而靠在棧橋上正在卸貨的運輸船有的正在起錨,想要盡快逃出去;有的不耐煩水手則乾脆往水裡跳去。而另外一側則是大批等待靠上棧橋的運輸船,在它們的後面,則是鎮海水師的戰船,本來在外側保護運輸船的他們現在反而被自己保護的對象擋在身後,那些戰船正竭力穿過密集的運輸船,想要靠近過來攻打湖州水師。
「準備接敵。」隨著尖利的號令聲,湖州水師的軍官們開始驅趕著手下準備作戰,胡泰飛快的往底艙跑去,從裡面搬出來一個個陶罐來,然後小心翼翼將這些陶罐放到火爐上加熱,就如同做飯一般。此時他已經看到湖州的舟師已經分成了兩隊,一隊靠近棧橋,同時開始發射火箭;而自己所在的戰船則向那些原先等候靠岸的敵軍運輸船靠過去,它們由於事先停靠的過近,情急之下根本無法快速散開,後面的起保護作用的戰船也沒法穿過他們密集的行列,甚至害怕誤傷,連射箭掩護都不行。
「預備!」隨著號令聲,胡泰小心的把加熱好的瓦罐放到了投石機上,緊接又把下一個瓦罐放到火爐上,這幾個動作他已經練習的幾乎睡夢中都能做對,為此還挨了不少皮鞭,此時他滿懷期待地看著這些瓦罐向十七八丈外的敵船飛去,看看有沒有傳說中的那麼大的威力。
絕大部分瓦罐都命中了目標,流出了一股股黑色粘稠的液體,隨著飛過來的火箭,可怕的事情發生了,那些粘稠的液體的反應與其說是燃燒,不如說是爆炸,火星四處飛濺,將四周碰到的一切物品點繞,被包圍在火焰中的人徒勞的在船板上翻滾,發出一陣陣淒慘的喊聲。那火焰溫度極高,立刻便將周圍的一切都點著了,當水手們開始用水和扑打滅火時,他們絕望的發現,那些可怕的粘稠液體遇到水以後反而燒得更猛了,扑打也對他們無效,而且火焰中會釋放出一種難聞的氣體,讓人眼睛劇痛,無法呼吸,水手們只能絕望的往江中跳去逃生。
看到對方的武器如此恐怖,後面的運輸船紛紛加快划槳升帆的速度,將船中裝載的貨物扔到江裡去,想要盡快的離開戰場,可是這反而把一切都搞糟了,許多船隻反而撞到了一起,不少船隻都被撞沉了,外圍的護航戰船的行動加劇了這一處境,他們往湖州水師方向開過來,竭力衝開一條路來,想要靠近對手,來一場接舷戰。
終於,兩軍的戰船的距離只有四五丈了,胡泰只覺得口中一陣乾燥,又嚥了口唾沫,可不知怎麼回事,口裡一滴水都沒有,他蹲下身子,竭力躲在盾牌後面,準備敵人一跳上己方的船舷,便將敵人用盾牌撞下江去。這時,突然傳來一陣鑼響,湖州軍的船頭不約而同的噴射出一陣火龍,將站在甲板上準備廝殺的敵軍士卒吞沒了。
胡泰睜大了眼睛,眼前的景象讓他幾乎不敢相信,數十名敵兵在火焰中痛苦的掙扎著,湖州水師的戰船還在噴射火焰,將下一條敵船上的人們吞噬在火焰中,後面的敵船開始掉頭,來不及掉頭的船隻上,士兵正絕望的往水中跳去,全然不顧他們身上的盔甲會讓他們直接沉入江底。相距不到三丈外,敵船上的著火的人們正如同下餃子一般往江水中跳去,胡泰驚訝的發現,即使是在水中,那火焰依然在燃燒,垂死的人們的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調頭,快調頭。」還留在外圍的殘餘鎮海軍水師紛紛丟下運輸船,往浙江東岸駛去,方纔的一切如同噩夢一般,本來眼看勝利就在眼前,可突然敵軍戰船噴射出奇怪的火龍,那火龍吞噬了一切,甚至在水上都能繼續燃燒,便如同傳說中十八層地獄中的業火一般,難道湖州軍是地獄裡來的惡鬼嗎?竟然能使用這麼可怕的火焰。
看到己方水軍已經丟棄自己逃走,剩下的鎮海軍運輸船都打起了白旗,老老實實的按照湖州水師的命令,往湖州水寨那邊開去。胡泰背靠著船側壁,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如同一灘爛泥一般。經過了戰鬥時的興奮後,此時的他已經疲憊欲死。不遠處杭州碼頭上,原先堆滿了剛卸下來的糧食和軍資的地方,烈火正在熊熊的燃燒,長長伸入水中的四條棧道只剩下了一條,那三條只剩下兩列水中的木樁,鋪在上面的木板早已不復存在。水面上到處都是浮屍,一條條著火的船隻正在胡亂漂動,彷彿幽靈一般,上面的船員不是被燒死就是已經跳水逃生了。這時,突然傳來一聲巨響,原來一條無人控制的船隻撞到了棧道上,剩下那條棧道也斷成兩截,倒在江水中。
「啪!」站在杭州城頭觀戰的錢繆猛的一掌擊打在女牆上,雙頰上露出一絲病態的嫣紅,熟悉的人都知道,這是他怒到了極點的表現。
「大王,暫且息怒,敵軍新得利器,我軍猝不及防,才會受挫,下次只要相距遠些,用拍桿弩炮攻打,自然便無妨了。此時快派人到碼頭那邊去滅火,救援傷患。」說話的正是錢繆的心腹謀士羅隱,他見識廣博,立刻看出了湖州水師那武器雖然厲害,可是不能及遠,看到錢繆這般模樣,趕緊出言勸慰,免得傷了身體。
錢繆點了點頭,一旁的將吏趕緊去傳令,這是突然一陣怪風吹過來,將一旁的「錢」字大旗折成兩段,錢繆看到這般情景,再也壓制不住胸中憤懣,只覺一陣頭暈,口中便吐出血來,昏死過去。
第106章 圍城
杭州城頭,一名老兵縮著腦袋對一旁的新兵低聲道:「這幫湖州賊,不時往城頭上發射石彈,而且還準時的很,每半刻鐘便打一發石彈來,都可以當沙漏用了,不信,又來了。」
那老兵話音剛落,「彭!」一發石彈砸到女牆上,外包石塊的夯土城垛頓時被砸的粉碎,濺起無數的碎片,頓時激起一陣慘叫聲,六七名守兵捂著臉在地上不住翻滾,指縫間滲出鮮血,至於在那女牆後躲避的倒霉蛋,早已死的不能再死了。
那新兵早已被這恐怖的景象驚的說不出話來,一雙烏黑色的眼珠死死地盯著不遠處還在滾動的石彈,四周的其他守兵彷彿盲了一般,對在地上翻滾的袍澤置若罔聞,只是蜷縮著身體,盡力減少受彈的面積,節約這每一分體力。那老兵拍了拍新兵的肩膀,安慰道:「怕什麼,來吃這份口糧就有這一天的,再說被打中的也是平日裡沒有行善積德,命裡有的。」
「那幾人受了傷,為何大伙不出去把他們抬下去好好醫治。」新兵指著不遠處地上的傷兵。
「你傻呀,城外土山上的那些湖州賊弩炮可有不少,這些天來死在那玩意手下的可有不少弟兄呀,他們那幾個人都是皮外傷,不礙事,等待天黑了,再去抬也來得及。」老兵趕緊低聲勸阻,自從八天前湖州水師大獲全勝,切斷了浙江兩岸的鎮海軍聯繫後,武勇都叛軍、宣州軍、湖州軍不約而同的在自己劃分的那一段城牆發起猛攻。在先前那些相持的時日裡,呂方可並沒有閒著,驅趕未入城的杭州百姓在距離城牆一百五十步遠的地方堆了兩座土山。與此同時,投入了一件冷兵器時代的變態武器——扭力彈簧炮。
歷史上最早的扭力彈簧炮是公元前399年西西里島上的敘拉古城邦製造的,使用兩束張緊的馬鬃、動物肌腱產生的扭力作為動力,驅動弓臂發射箭矢或者彈丸攻擊對手,其威力十分驚人,可以輕而易舉的將26公斤的石彈發射到300碼開外,更為可怕的是,其精度能夠反覆射中同一位置,曾經有弩炮發射的長矛將上次發射的弩炮劈成兩片的記錄。而且他比起中國傳統的床弩有兩個好處,一個可以將發射的動力裝置扭力彈簧封閉在金屬容器內,其餘部分可以在使用時臨時製造,而且由於其發射彈丸的動力源相比床弩的弩臂要小得多,其尺寸也比同樣威力的弩炮要小得多,易於搬運;另外一個便是採用金屬棘輪來逐次上弦,無須一口氣上滿弦,而且莫邪都炮隊的士兵經過訓練,可以通過棘輪上次數的多少,估算出此次的射程,並根據事先準備好的炮表計算出仰角進行準確的射擊。
這幾年在湖州呂方根據記憶中資料讓工匠們反覆試驗,製造了兩種規格的扭力彈簧,一種用來發射15斤重的石彈或泥彈,另外一種用來發射長矛,此次出兵便攜帶了百餘具這兩種扭力彈簧來,待到弩炮製作完畢後,便分別安置在兩座土山上,形成了對城門附近的交叉火力。憑借這一武器,湖州軍採用了嶄新的攻城戰術:先讓立於土山之上的望塔俯瞰守軍的佈局,然後通過事先約定好的旗語將數據通報下面的炮隊,然後在土山上的少量弩炮發射較驗彈,待到命中後,則全體炮隊機動到土山上,迅速發射大量的石彈來摧毀目標,幾次後,鎮海軍城頭上能夠對土山造成威脅的投石機與床弩便損失的七七八八了,在城頭上的守兵也死傷慘重,幸喜湖州軍也只是不斷騷擾,並沒有登城猛攻,於是守軍乾脆只放少量士卒在城頭監視,其餘的大部分軍隊都留在城下休整。
土山背後,戒備森嚴,按照莫邪都紮營的規矩,壕溝、土壘、柵欄,一樣不少,大隊的士卒在駐紮在營壘裡,隨時準備擊退出城襲擊的敵軍,畢竟這裡離杭州城的直線距離不過三百餘步(約450米),而在緊靠著土山山腳,有一處巨大的帳篷,守衛的尤為嚴密,而且離它最近的守兵也有二十丈遠。如果你能夠走進帳內,就會發現裡面有一個黑黝黝的洞,一直通往地下,不知有多深多遠。
呂方行進在地道中,身後的王佛兒辛苦的弓著腰,在這狹小的地道中,他那魁梧的身材行走格外吃力,此時正是深夜,為了防止被守軍發現,挖掘壕溝的士卒只在白天工作,好利用各種噪音來掩蓋挖掘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地道分為三條分叉,呂方選擇了中間一條,一直走到了盡頭才停住腳步,默默計算著走過的路程的步數,比昨天又延伸了二十步,又從懷中取出一枚指南針,藉著身後王佛兒手中的燭光,確認了地道延伸的方向沒有錯誤,呂方鬆了口氣,算起來還有七八天就能到達城牆的牆基下了,在地道中他不自覺的握緊了拳頭。
是的,這就是呂方同時進行的一項計劃,扭力彈簧炮發射的石彈雖然威力很大,可是只能殺傷人員,摧毀房屋、機械。若要在杭州堅固的城牆上打開一個缺口,讓士兵們攻入城內,那威力還是太小了。於是呂方在修築土山的同時,挑選了三百名親信軍士,在土山下挖掘地道,準備將地道延伸到杭州高厚的城牆地基下,先用木材支撐住要挖掘的地段,待到挖空了城基,再用油脂塗在木料上,放火燒掉支架,使城牆崩塌。堆砌土山除了為了建立好的弩炮陣地,還有一個目的便是為了掩蓋地道的存在。土山要大量的泥土,挖掘地道的泥土不用擔心被城中敵軍看到,導致發現地道。而且建造土山產生的噪音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掩蓋住挖掘地道的產生的聲音。
如果這一切都不奏效,呂方還有最後一招,范尼僧為了報殺父之仇,將靈隱寺拆毀,獲得了大量風乾好了的上等木材,呂方用這些木材正在建造兩個巨大的攻城塔,足足有十二丈高,下面有輪,用五百名士兵推動,在表面用浸濕的牛皮包裹防止火攻攻城塔的頂端可以裝載二十人,發射箭矢,還有吊橋可以讓士兵直接登上城牆,在底部還有攻城槌,可以撞擊城牆,打開缺口。如果前面幾種辦法都不能奏效,他便打算用這個辦法來打開缺口,一舉攻下杭州。
呂方做這麼多準備,不惜在實力還很薄弱的時候冒險暴露掌握的先進武器,目的就是在減少基幹部隊損失的前提下奪取杭州,打破江淮乃至中國整個東南地區的均衡,好可以渾水摸魚。眼下雖然他已經擁有了一州之地,州中的豪強表面上也支持自己,可是他心裡明白,那不過是強勢之下不得已而已,一旦形勢有變,這湖州只怕遍地都是叛旗,能夠信任的只有那些從淮上跟隨自己南下的老部下,如果他們在攻城戰中傷了元氣,自己就只有依靠那些本地豪強,那時隨時都有被架空的危險,便如同被驅趕到廣陵的前任湖州刺史李繼徽一般。而且此時整個江南東道的土地已經瓜分完畢,形成了一個很微妙的平衡,而其中最大的兩個得利者便是錢繆和楊行密,其間有一些想要壯大的半獨立勢力,湖州的莫邪都、潤州的安仁義、宣州的田□、武勇都叛軍都是其中之一,可其中他們任何一個的壯大,都會對這個平衡的破壞,而錢繆和楊行密二人都會放下他們之間的舊怨,對這些破壞者施以無情的打擊,畢竟在這個叢林法則主導的世界裡,強者在沒有將所有其他弱者吞噬完之前,是不會決一死戰的。而呂方的計劃就是先依附田□,借助他的實力,來打破這個平衡,再在外部勢力的干涉到來前,乘錢繆親軍叛變,被困孤城的時候,一舉消滅他,不再給他翻身的機會。在接下來的渾水摸魚中,呂方將處於一個非常有利的地位,畢竟從地理上,湖州和杭州要比宣州離杭州要近的多,而且現在田□的背後還插著一枚釘子,升州刺史李神福,楊行密決計不會讓他這位老友在江南大事擴張的。
呂方正在心中將亂麻一般的諸家勢力關係捋清頭緒,突然燭光一陣晃動,接著眼前便是一陣漆黑。他條件反射般的一個箭步背靠住地道側壁,與此同時,反手已經從腰間拔出護身橫刀,屏住呼吸。過了半晌功夫,旁邊傳來一陣清脆的擊打聲,接著便泛起一絲火星,亮起一點燭光,映出王佛兒魁梧的身影,他看到呂方這般模樣,笑道:「剛才是蠟燭燒完了,主公,方纔你在那裡站住發呆,好似在想什麼要緊事情一般,某怕打攪了你的思緒,也不好出聲。」
第107章 使者
呂方看到王佛兒熟悉的笑容,才覺得自己反應過度了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反手將橫刀插入鞘中,兩人一同走出地道外,只覺得一股新鮮空氣撲鼻而來,抬頭仰視,只看到漫天星光,說不出讓人心曠神怡。呂方突然覺得此時情景有些熟悉,笑道:「佛兒,可記得你我在淮上時,荷戟而耕,辛苦終年,可妻小也未必能衣食周全,豈能想到今日情景。」
聽到呂方這般說,王佛兒也想起了在淮上的艱辛歲月,還有自己那苦命的兄弟王豬兒,饒是他鐵打般的漢子,心頭也不禁一陣酸麻,笑道:「幸好跟隨了將軍,某家才有今日,只是我那兄弟命苦,若是能活到今日,只怕也能娶妻生子了。」
呂方聽到這裡,知道他想起了在商隊一戰中死在亂槍之下的兄弟王豬兒,想了一會兒,歎道:「這也是沒緣法的事情,佛兒你將來生了孩子,拿一個過繼與他,續了他的香火,也算盡了你做兄弟的本分。」
王佛兒聞言大喜,點頭道「這可是個好法子,若這般做,百年之後,我那兄弟在陰間也有香火供奉,不至於當餓鬼了。」(題外話:古代中國人一般認為非自己子嗣的供奉,是享受不到的,所以對於有後代看得特別重,現在農村還有如果絕戶老人逝世,由近親屬的晚輩當孝子哭喪祭奠,便是古時習俗的殘餘。)
看到王佛兒如此欣喜,一旁的呂方也替他高興,忽而聯想起遺留在前世的父母,此時已經是古稀之年,卻無人承歡膝下,其孤寂可想而知。自己在這邊無論多麼尊容富貴,也無雙親可以孝養,不由得一陣心酸。
這時營外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將兩人從各自的心事中驚醒了。王佛兒和呂方對視了一眼,如今也是夜裡,困守在城中的錢繆絕不會拿珍貴的騎兵發動反撲,而湖州軍的大營相距這土山不過兩里多路,有什麼要緊的事還用的著騎馬的信使趕來?難道是武勇都和宣州軍那邊出事了?呂方便快步往自己營門方向跑去。
剛到得營門口,便看見一人站在營門口,身旁的馬匹鬃毛已經汗濕了,估計趕了很遠的路了,走近一看,卻是留守湖州的莫邪都幕府判官高奉天,難道是湖州那邊出事了,呂方強自壓下心中的情緒,低聲問道:「有什麼事情?」
高奉天卻上前一步,低聲附耳道:「廣陵那邊的細作傳來消息,錢繆遣大將顧全武向吳王求成,遣子為質,吳王已經應允,並將三女許配給錢繆之子錢傳□。」
呂方得知後,心中頓時一個咯登,他雖然方纔已經考慮到了這種可能性,可從時間上推斷,錢繆定然是在武勇都叛變剛剛發生,便判斷出了他們招引宣、湖二州兵入侵的可能性,並且做出了決斷,派出自己手下的第一大將和兒子到廣陵求成,以證明自己的誠意,其遠見和手腕可見一斑,這亂世中的梟雄果然每一個好相與的。
「你是何時得到這個消息的?」
「高某前天中午得到這個消息後,立刻從安吉出發,晝夜不息,趕往將軍這裡,只是廣陵的細作得到楊、錢和親的消息時,命令退兵的使者只怕已經上路了,大勢若成,想要扭轉就太難了。」
呂方看了看高奉天,只見其臉色蒼白,神色沮喪,雙目也沒有了平日裡飛揚的神采,顯然從湖州安吉到杭州一共約兩百里的路程極大地消耗了他的精力。呂方沉吟了半晌,正在考慮發生此事後自己應該做出什麼樣的對策,過了好一會兒,他低聲對高奉天道:「奉天,我知道你現在已經疲憊之極,不過此時正是我們莫邪都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你要馬上趕回湖州去,以防備變故。」呂方看到高奉天還有點不理解,接著解釋道:「吳王既然與錢繆成親,肯定就要我等退兵,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宣潤二州兵與鎮海軍已經打了十餘年仗了,好不容易碰到武勇都之亂這麼好的機會,有併吞兩浙,生俘錢繆的機會,又豈是一個使者,輕飄飄一紙敕書就能拉的回來的。楊行密又不是黃口小兒,跟著使者前來的肯定還有後招,現在莫邪都大軍在杭州城下,家中決計不能出半點亂子,你回去後不管用什麼辦法,一定要將湖州穩住,記住,我們的敵人不僅是鎮海軍,還有淮南本部。」
呂方一席話說完,高奉天已是雙目園瞪,方才疲憊欲死的神情早已一掃而空,立刻吩咐一旁士卒送來飯食,準備馬匹,立刻返回湖州。待到他離去後,呂方回頭對一旁的王佛兒道:「我現在回大營去了,估計吳王的使者一到宣州田□那裡,他馬上就會派人來請我,我離開後,你立刻讓挖掘地道的將士們日夜趕工,一定要在三日內挖到杭州城下。」
王佛兒點了點頭,道:「如此也只能這般了,可夜裡沒有聲音干擾,守軍若是聽到動靜,只怕想出對策來。」
「那也顧不得了,我回營後,便下令湖州軍分為四隊,日夜強攻,攻城塔,弩炮,地道,多管齊下,一定要拿下這杭州城,記住你們這裡打的越順利,我才能有辦法把田□和許再思他們拉下水,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如果錢繆和楊行密達成協議,田□、安仁義、還有我這些小勢力都是死路一條。」呂方低聲道,說道最後雙頰的肌肉不住抽動,臉色鐵青,在閃動的火光映照下,宛若餓鬼。
吩咐完王佛兒後,呂方回到營中,便洗浴更衣,同時吩咐手下,若田□有使者前來,無論何時,都一定要盡快通報。果然呂方剛剛上榻,親兵便來通報,說田使君有使者前來,說有要事請湖州呂使君相商。
此時已是三更時分,呂方立刻隨使者趕往宣州軍營地。待到了目的地,已經是天色已經微明。一路直入中軍大帳,只見偌大的帳篷卻只有寥寥數人,坐在上首的田□臉上頗有不滿之色,一旁的康儒好像是在勸說些什麼,還有一個坐在左邊,身著紫袍,神情傲慢的男子,卻是呂方的老相識,被湖州豪強趕出湖州的上一任刺史李彥徽。田、康二人看到呂方進來,都起身相迎,而那李彥徽安然坐在椅子上,卻只拱了拱手,便作罷了。看到他這般模樣,田、康二人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田□伸手延請呂方入座:「田某深夜攪擾,乃是因為廣陵吳王派使者來此,說有敕書交與你我二人,任之見諒了。」
呂方一邊坐下,一面答道:「田使君何必多禮,這本是呂某份內之事。」
一旁的李彥徽看到呂方自顧坐下,對他好似根本沒看見一般,他本就自視甚高,加上楊行密雖然出身低微,但對他這種世家出身的官吏還是十分敬重,當其在湖州呆不下去,逃回廣陵後,不但沒有治罪,反而還委任其為淮南道節度副使的職位,雖然沒有什麼實權,可是俸祿豐厚,散階更是已經到了從二品的高位,在淮南也就寥寥數人可與之相比。此次出使,他暗中考量了楊行密的意圖,就是打壓田□、呂方二人,不讓其勢力膨脹,此時看到呂方這般模樣,又想起先前自己職位為其所奪的舊恨,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無明火來。不過他性格陰沉,雖然心中暗怒,臉上卻沒有顯現出來,待到呂方坐定了,他便站起身來,開始宣讀楊行密的敕書。
還沒等那李彥徽將敕書讀完,田□臉上已經滿是怒意,若不是一旁的康儒不住的使著眼色,只怕早已發作起來,待到李彥徽讀完,田□強自壓住自己的情緒,大聲道:「李副使,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且先回去,我自會修書一封給楊王,好生解釋便是。」
李彥徽傲然笑了笑,答道:「李某來時,吳王曾經親口叮囑過在下,待到親眼看到宣州大軍回師才能回廣陵,田使君還是莫要為難某家了。」
被李彥徽不軟不硬的頂了一下,壓制了自己怒氣很久的田□再也按捺不住,一把甩開扯著自己衣袖的康儒,怒斥道:「此乃是亂命,當年我和楊兄弟擊破孫儒後,便將宣潤二州分與我和安仁義,當時約定,大江以北,行密圖之,大江以南之事,我與安兄弟二人當之,這些年來,若無我們二人,這江東之地只怕早就非淮南所有。錢繆那廝野心勃勃,董昌乃是他的恩主,卻為他所滅,其心可見一斑,其早有進佔宣潤二州,割據江東的野心,如今天奪其魄,若放其遁歸,只怕他日必為子孫憂。」
李彥徽臉上卻還是帶著淡然的微笑,彷彿方才田□說的那麼多話都沒有入耳一般,答道:「田節帥方才話語中頗有失禮之處,李某不敢與聞,若是讓吳王身邊其他人聽到,只怕有持功怨望之譏,那便不好了。臨別之前,吳王說若田使君拒不遵命,便讓在下帶一句話:『若不還師,某自使人代鎮宣州,神福以升州兵相輔,當無大礙。』」
李彥徽話音剛落,田□一個箭步便站在他的面前,臉上充滿了血色,額頭根根青筋暴露,一雙鼻翼不住的扇動著,雙手握拳,咯吱作響,好似一頭擇人而噬的猛獸,顯然是已經怒到了極處,李彥徽卻是眼觀鼻,鼻觀心,恭謹地站在那裡,好似眼前並無一人一般。過了半晌功夫,田□頹然轉身坐下,歎道:「好楊行愍!好李神福!」(楊行愍是楊行密的未發跡前的舊名)
李彥徽神色還是依舊:「田使君英明,如此這般則宣州幸甚,淮南幸甚。」
呂方在一旁,看到平日裡都威嚴自持的田□這般模樣,不由得心生感慨,安仁義田□二人,都是楊行密擊破孫儒,割據淮南時的重將,當時的淮南,在孫儒掃地為兵,渡江擊楊行密後,早已是殘破不堪,廣陵城當時生口不過數百人,而宣潤二州一個戶口繁盛,一個與廣陵相對,扼守長江鎖鑰,可以說是楊行密囊中最大的籌碼,他能夠拿出來分與田、安二人,讓其抵抗當時割據杭州的錢繆,好一心經營江淮之間,其智謀和器量的確非常人所能及。可是隨著形勢的發展,在完成了淮南地區的整合,大敗了宣武軍的入侵,外部的威脅已經不復存在之後,佔據宣潤二州的田、安二人在楊行密的眼裡便由保護側背的小兄弟變成了如芒在背的隱患。如果說安仁義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早已有了反意,而田□這些年來,東征西討,雖然是在一直擴張勢力,可是起碼在呂方的眼裡,的確是看不出反意的,不說別的,去年他大破升州馮弘鐸的水師,其地卻被楊行密佔領,交給心腹將領李神福,顯然是有了猜忌之心,他上元節還是如以往一般,前往廣陵拜見楊行密,若是呂方也遇到這等待遇,可沒有這樣的勇氣和肚量。但是你沒有反意,不等於主上就沒有了猜忌之心,想起傳聞中楊行密日漸衰頹的身體和那不成器的兒子,呂方不由得暗中歎道:「自古有言雲,伴君如伴虎,今日方才明白其中真意呀。」
田□頹然坐下後,李彥徽笑著來到呂方面前,傲然笑道:「田節帥已經依照吳王之命行事,那湖州兵何時退兵呢?」
第108章 應變
「兵家之事,唯利所在,如今錢繆兵困糧乏,正是窮途末路,正是將士用武之時。吳王卻以敵為友,定然是身邊有小人,讒害忠良,呂某自當效先軫故事,先破國敵,再回廣陵領罪。」呂方說到這裡,頓了一下,臉上露出諷刺的笑意:「想必吳王也有話給在下,若不遵令,則以李副使代之,說來這湖州也是副使熟識之地,一定能夠牧守一方,造福百姓。」
李彥徽聽出呂方話語中的諷刺自己被湖州豪強架空趕出的糗事,一直閑雅自守的他頓時大怒,戟指呂方罵道:「汝本一老革,吳王升至一州牧守,官居四品,卻不思報恩,待我回廣陵後,定要細細稟告,給你好看。」
呂方眼看自己事先預料最糟糕的預料已經變成現實,心情早已惡劣之極,又看到這厭物在自己面前如此跋扈,不由得發作起來,大罵道:「好匹夫,不過仰仗吳王寵信,竟敢呵斥大將,今日呂某定然要斬汝之首,出出胸中這口惡氣。」說到這裡,便拔刀出來,迎頭砍去。
一旁的康儒看到情形不對,趕緊衝上來一把抱住呂方,推到一邊。那李彥徽沒想到平日裡一直謙恭有禮的呂方今日竟然如此跋扈,竟然敢當著田□的面砍殺上官,嚇得臉色蒼白,口中吶吶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卻不知道呂方眼看勝利就在眼前,卻被楊行密的命令所摧毀,心態早已失衡,心中一直壓制著的暴虐終於一發不可收拾。
呂方見已經殺不得此人,心知這李彥徽回到廣陵定然會向楊行密大進讒言,置自己於死地而後快,如今唯一的生路就是全力攻下杭州,增強自己的實力,楊行密已經英雄遲暮,淮南本部與湖州又沒有直接接壤,只要拖到他死了,其子未必能號令諸將,那時自己便還有生機。想到這裡,也顧不得懊悔方纔的失態,隨手將手中佩刀扔掉,對田□問道:「田公,呂某有一事相求。」
田□擺了擺手,道:「任之,你方才也聽到了,並非田某不願留下圍攻杭州,只是吳王使出這等手段,吾不得不回師。」
「某並非求田公抗命,只是宣州兵若退,武勇都必定也會跟隨,在下乃是懇求你與那許再思說一聲,留下與呂某一同圍城。」
「武勇都並非田某屬下,任之大可自與許將軍說,他若願留下,吾樂見其成。」
呂方見田□已經應允,也不多話,斂衽拜了一拜,便自顧轉身離去。
見呂方已經出了軍帳,李彥徽方才驚魂初定,他知道呂方現在手下兵馬眾多,若當真要殺自己,這顆項上人頭可就全靠田□回護了,趕緊斂衽對田□拜了一拜道:「呂方豎子無禮,還請節帥回護。」
田□此時心情已經糟糕之極,拱了拱手便算回禮道:「李副使莫要驚慌,任之也就是一時之氣罷了,他平日行事也頗為守禮,你若不放心,這幾日在我軍中莫要外出便罷了。」
呂方出得帳來,便上馬一路趕回大營,也不休息,立刻擊鼓召集手下將吏,宣佈了準備輪番猛攻杭州的決定。呂方手拿竹棍,點著放在几案上的杭州輿圖,上面粗略勾畫著錢繆新築的杭州城,這座城南北狹長,東西較窄,形如腰鼓,南北兩端依山而建,中間地勢低,十分難以攻取。湖州軍面對的那一段城牆就是從浙江邊到武林門的那一段,鑒於己方在攻城技術和兵器方面的特點,呂方並沒有像通常一般選擇城門作為突破口,而是選擇了地勢較低的城牆。那裡雖然沒有可供突破的城門,但是突破了城牆後便是一片雜亂的民居,沒有可供堅守的第二道防線,有足夠的空間整理在攻城中必然會秩序混亂的部隊。而且那一段城牆相對於其他部分的城牆是一個突出部,在那段城牆外呂方事先修築了兩座土山,在上面安置的大量扭力彈簧弩炮可以用交叉火力掃射那一段突出城牆上的敵軍,沒有射擊死角,而且經過這些天的準備,炮隊已經調準了射擊參數,威力十分驚人。而且在炮隊的掩護下,城外的護城壕溝也填的七七八八了,連新建的那兩座大攻城塔都可以推到城邊直接撞擊城牆。說完自己的計劃後,呂方猛地用那竹棍捅了一下地圖上的突破點,大聲道:「在你們在地上猛攻的同時,地下挖掘地道的弟兄們將會竭力破壞牆基,我們將同時從地面和地下發起攻擊,一定要在這裡打開一個突破口,攻下杭州城。」
聽完呂方的講解,帳中眾將臉色又是興奮又是疑惑,古代的圍城戰,要麼是一開戰趁敵軍人心未穩,準備尚不充分,就四面一同發起猛攻,一舉拿下;要麼就是製造大量的攻城器械,通過長時間的攻擊,消耗對方的人力物力,打開突破口。可按呂方方纔的說法,他分明是要連續猛攻,希望一舉奏功,而此時守城的鎮海軍已經從一開始武勇都叛亂的驚慌中鎮定下來,攻方又糧秣充足,呂方一直的策略都是慢慢消耗等待時機,今日卻不知道為何突然召集眾將,改變策略了。
眾人互相對了一會眼色,唯一知道些許內情的王佛兒此時正在土山下監督士卒挖掘地道,發現大家眼裡都是茫然,過了一會兒,陳五在諸將中資格最老,職位最高,起身問道:「主公,城中敵軍士氣未衰,為何這般行事?」
呂方皺了皺眉,卻不能將事實說出來,他手下湖州軍莫邪都本部倒也罷了,其餘那些義從兵,若是得知宣州軍即將回師的消息,只怕士氣便會一落千丈,那時就後悔莫及了。便笑道:「莫非我等在這裡坐食積穀,城中敵軍士氣便會衰落不成?」
陳五頓時大窘,口中吶吶不言,呂方接著道:「九天前,周兄弟大破鎮海軍水師,盡焚敵軍軍糧,斬殺,溺死敵軍不下兩千,敵軍士氣已經大挫,如今攻具器械已經足備,正是一舉登城之事,莫非你們還要讓舟師的弟兄上岸擊賊不成?」
聽到呂方這般說,帳中諸將頓時嘩然,除了坐在末尾的周安國一臉得色,其餘的個個臉色漲得通紅,臉上滿是忿然之色。徐二站起身來,怒道:「將軍說的什麼話,徐某自從在丹陽投至麾下來,哪一戰不是先登,方才不過是愛惜士卒罷了,既然要攻這杭州城,某家自當披甲當先,還請主公為某擊鼓便是。」
「好氣魄,這才是我呂方手下的壯士,那便從明日開始,五坊輪替,一定要攻下這杭州城。」
武勇都叛軍帳中,許再思和徐綰二人對坐,臉色都頗為沉重,他們在宣州軍中也頗有耳目,此時已經得到消息,廣陵已經來了使者,楊錢二家聯姻,要宣州兵退兵,那身為叛軍的他們,在其中可是討不了好的。
徐綰歎了口氣,肥臉上的刀疤扭曲了兩下,往日裡凶悍的臉上此時卻是頹喪:「許兄,如此看來,徐某當日起兵作亂,當真是害了你還有這數千將士,眼看著杭州城就要拿下,形勢卻突變,真是叫人徒呼奈何。」
許再思擺了擺手,道:「徐兄弟怎麼這麼說,錢繆役使將士,彷彿僮僕,成及、羅隱等人都視我等為異類,生變是遲早的事情。今日之事,又豈是先前能夠料得到的,男兒本自重橫行,我等陳蔡男兒戰死容易,若要屈身以為奴僕,低眉事人,那卻是休想。」
徐綰聽到許再思這般說,點了點頭:「不錯,最多隨田宣州一同退兵便是,只是那楊行密已經和錢繆做了親家,此時那錢婆留對我等定然恨之入骨。也不知楊行密會不會拿我等來做人情,大丈夫死則死矣,可這般死卻是不服的很。」
「那倒不至於,楊行密與錢繆兩雄並立,遲早必有一戰。此時不過是虛與委蛇罷了。再說田宣州今日被如此折辱,心中必然生變,武勇都這般強兵,他必有借重,又豈會拿你我兄弟去討好楊行密?」
兩人正忐忑不安,帳外親兵突然來報,說湖州防禦使呂方前來拜見,徐、許二人對視了一眼,徐綰問道:「此人想必也是得到了消息,卻不知道他來這裡作甚,許兄和他打過不少交道,能否猜的出一二。」
許再思沉吟了片刻,答道:「此人頗有智謀,行事又大膽之極,絕非等閒之輩,我也不知道他此次前來所為何事,不過這呂任之絕非束手待斃之輩,等會你我見機行事便是。」
聽到許再思這般說,徐綰點了點頭,便吩咐親兵請呂方進來。
第109章 聯盟
在呂方進來之前,二人盡量收拾心情,盡量裝出一副平靜的樣子。且不說呂方此時前來肯定有要事相商,就算無事,也不願意讓這人看輕了自己。
呂方剛進得帳來,也不客套,開門見山地問道:「二位是否知道?廣陵已經派來使者,令宣州、湖州二州撤兵?」
徐、許二人對視了一眼,許再思點了點頭,道:「方纔田宣州遣人來告訴我們二人,說楊行密已經與錢繆和親,宣州即將撤兵,問我們做如何打算?」
「呂某此次前來,卻是請二位留下來和湖州兵一同繼續圍攻杭州,共滅錢繆。」呂方此時一反常態,也不繞彎子,討價還價,一開口便直接亮出了自己的全部底牌。
聽到呂方這般說,許再思也不由得皺了皺眉頭:「呂使君位在田宣州之右,淮南有書至,田公乃朝廷節帥,也得領兵而退,莫非你還敢違抗軍令不成?再說宣州、湖州、武勇都三部中,以宣州軍實力最為雄厚,若他先撤兵,你又如何能攻下杭州城呢?」
徐綰自從呂方進帳來,坐在那裡好似老僧入定一般,一聲不吭,一副唯許再思馬首是瞻的模樣,此時卻突然抬頭道:「呂使君,你要我們如何相助與你,如果攻下杭州,你又如何酬勞我們呢?」
徐綰話說得甚是突然,一旁的許再思也來不及阻止,呂方驚訝地看了看眼前這個刀疤漢子,這兩句倒是都問道了節骨眼上,若是自己來之前沒有做好準備,只是空口要對方相助,或者沒有事先想好條件,對方肯定不會留下和自己冒這個大險,若是自己想清楚了,也可以和自己討價還價,攫取最大的利益,想不到這個一直不吭聲的傢伙倒是個厲害角色,想到這裡,呂方笑著答道:「徐將軍問得好,呂某只需要武勇都將士擋住蘇州方向來的援兵,並牽制住你們面對的杭州守軍的兵力就行了,倒不需要你們全力攻城。至於酬勞,破杭州城後,浙東諸州我呂方不取寸土,越州,婺州,衢州,處州,溫州,台州,明州皆為二位所有,並且若兩位有需要,呂某自當與糧秣相助。」
聽到呂方的回答,許再思臉上露出好笑的表情,正想開口拒絕,卻被一旁的徐綰伸手攔住,接著問道:「抵擋蘇州方面的援兵和牽制守軍這倒是無妨,只是這總得有個期限吧,總不能湖州兵一日不下杭州城,我們便在這杭州城下耗上一日吧。」
「徐將軍說的是。」呂方點了點頭,伸出右手在徐、許二人面前比了一下,又翻過來比了一下道:「若十日內拿不下這杭州城,兩位便請投田宣州去吧。」
「好。」徐綰點了點頭:「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武勇都四千將士便等上呂將軍十日。」說罷,徐、呂二人便擊掌為誓,呂方也不拖延,轉身便出賬去了。
呂方剛剛走遠,許再思便急促的抱怨:「這呂方分明是耍弄我們的,你聽聽他那條件,我們替他防守後方,讓他去攻杭州,結果攻下後,他就大筆一劃,把浙東七州都給了我們,可他又不是長安城中的官家,何況這年頭就算官家的旨意也頂不得用,那些州城可是有兩浙外鎮兵把守的,還得靠我們一刀一槍的打下來,這等協議,你為何卻答應他。」
徐綰笑了笑,道:「那你以為呂方拿出何等條件才算是有誠意呢?財帛、甲杖、還是這個杭州城?我們拿下羅城後,獲取的甲杖、財帛不下二十萬,兩浙精華盡在我們手中,呂方再拿多少錢也沒有用,他辛辛苦苦的才攻下那杭州城,如果答應給我們,那豈不是白白辛苦一場,莫說他不會答應,就算他答應了我也不信。而浙東七州,董昌之亂後,城郭都破損嚴重,大半還來不及修補,且鎮海軍的精銳大半都已經在杭州城中,水軍也已經被呂方打得喪膽。他若能破城,那時浙東便是一片空虛,畢竟這城中守軍有不少還是你我舊日同僚,破城之時,只要我們收編一部分降兵,拿下三四個州應該問題不大你我只要等上十天,換得這樣一個獨霸浙東的機會,為什麼不答應他?」
許再思點了點頭,不過還是有些不放心,問道:「這呂方有名的狡詐多智,你不怕他事成之後,不讓我們渡江,自己獨吞兩浙,畢竟他那水軍的厲害你也是看到得了,若他以水師封鎖江面,我們也拿他沒辦法。」
「那倒不會,其實讓武勇都去浙東對他也是有好處的,若他攻下杭州,楊行密定然會拿現在在廣陵手中的錢傳□來做文章,那時蘇常二州無主,楊行密定然派大軍渡江,奪取蘇常二州,或者怪罪呂方不尊軍令,或者由錢傳□向淮南借兵復仇,那時呂方也沒有精力來對付浙東,一定希望武勇都趕快到浙東去,可以消滅那些對他有敵意的鎮海軍殘餘勢力,使其沒有後顧之憂,可以專心對付楊行密。我想呂方也一定考慮到了這些,才一口氣將浙東那七州都許給了我們,自然,若是他在北面緩出手來的時候,我們還沒能控制住浙東的形勢,那時他也不會顧忌『情誼』,做出什麼事來也說不定。」
聽到這裡,許再思歎了口氣,道:「此人也不知有什麼手段,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韙,做出這等事來,他豈不知道,若是攻不下杭州,立刻便同時成為楊行密和錢繆兩人眼中的死敵,那時東南之地雖大,卻再無他的容身之處。」
「許兄說的不錯,不過呂方這廝原先在楊行密手下想必也過的不好,只看他屢立戰功,卻給了個空頭湖州刺史的官職,就可見一斑,今日如果他不奮力一搏,打開局面,只怕遲早也要被楊行密層出不窮的手段給折騰死,說來倒是和你我先前的處境有幾分相似,我等被逼得起兵叛亂,徐某倒要看看此人最後落得個什麼樣的下場。」說到最後,徐綰神情複雜,話語中也頗有感傷的味道。
呂方回到軍中帥帳,立刻吩咐將范尼僧、陳五、王佛兒三人請來,如今他手下指揮的軍隊數量已經到了七千餘人,在古代戰爭中,要指揮數目如此龐大的軍隊,就算是在影響因素相對比較少攻城戰也是十分困難的事情。哪一支軍隊主攻,那一支掩護,哪一支休息,哪一支作為預備隊,如何展開行列,何時投入預備隊,都會影響著戰爭的勝負,而由於古代戰爭的通信手段和觀察手段都十分落後,戰場迷霧和延遲相對於現代戰爭要大的多。打個比方來說,古代兩軍打仗就如同兩個臉上蒙了厚紗而且動作十分遲緩的人,扭做一團,手裡拿著短刀互相捅刺。首先你根本就看不清對方的具體動作,就算你看清了,等你將對冊反應到你的手腳來,也可能已經來不及了。所以古代戰爭中許多名將在戰場上做出的很多決定往往就是憑直覺,有的甚至是親自帶著親兵對對方的要害發起衝鋒,就是因為機會轉瞬即逝,如果下命令讓其他部隊,就會來不及了。古羅馬大獨裁者蘇拉曾經說他最偉大的成就往往不是深思熟慮以後的結果,往往是在不經意間做出的,所以自稱是幸運的人。而呂方雖然穿越以來打了不少仗,戰場經驗已是十分豐富了,到現在來看人品也還不錯,可要讓他和那些青史留名的大人物比人品,那實在是沒信心,要說杭州城中那位錢婆留生下來便紅雲裹體,百神護佑,呂方是堅決不信的;可要讓他和對方來俄羅斯輪盤賭,比人品,呂方也不認為自己能能贏。於是呂方便讓范尼僧重操舊業,指揮土山上的炮隊;王佛兒指揮地道的挖掘,陳五為升城督,具體指揮義從兵,還有牛知節、羅仁瓊、徐二的那三坊兵。而剩下的兩坊兵,則由呂方自己來掌握,畢竟武勇都還有湖州方向都有可能出問題,必須留上一手應付最糟糕的情況。
杭州城、越王府中,此時的錢繆正拿著一封帛書細看,不時咳嗽兩聲,那日在城頭吐血昏倒後,經大夫按脈檢查後,診斷只是疲憊過度,又受到刺激所致,身體倒無什麼大礙,只要在床上將養幾日便好了。可此時此境,又哪裡容得下他好好休養,這些天來日夜巡城操勞,一條龍精虎猛的漢子活生生的熬得精瘦,兩腮凹陷下來,更顯得顴骨突出,只是一雙眸子依然是精光四射,攝人的很。
「羅掌書,這田□書中說,要八十萬貫犒軍錢,方能退兵,若我不給,便要將這杭州城外的護潮堤盡數拆毀,你以為當如何行事呢?」錢繆看完書信,便將書信遞給一旁的羅隱。
羅隱看罷書信,笑道:「前幾日顧帥便從廣陵遣使者來,說與淮南求成之事已成,想必楊行密使了什麼手段,迫使田□退兵,他才這般說。至於這拆毀護潮堤定是虛言誑我,且不說此時正是海潮高漲之事,若是海潮衝破堤壩,圍城敵軍盡在低窪地,首先受害反而是他自己。他田□一向以忠厚長者自詡,若用這等手段,定然是名譽掃地,只怕那楊行密也饒不過他。」
錢繆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先生說的不錯,不過還是與他二十萬貫吧,也省得他一點都得不到,惱羞成怒,又做出什麼事情來,只要吳越之間息兵。」
第110章 反撲(一)
錢繆正說的高興,堂下上來一人,臉色沉重,正是蘇州刺史成及,只見他拱了拱手,逕直道:「田□那廝到底打得什麼主意,嘴上說要和議,可武勇都和湖州兵的陣地上絲毫沒有撤兵的動靜,不到如此,湖州兵那邊還調動十分頻繁,我看其中必有蹊蹺。」自從錢繆病倒後,這成及便做事行事格外勤勉,無形之間,也替他減少了不少壓力,他老於兵事,湖州兵那邊的舉動一看就知道不對,絕不是撤兵的模樣。
錢繆點了點頭:「兵法有云:『受降如受敵』,現在雖說只不過是和談,可防備嚴密些定然是不錯的,既然田□現在還有游移不定,我就來推他一把,成兄弟,你在我親兵中挑選健將,讓其出城突襲官道旁的安墟壘,顯示我鎮海軍有能戰之力,也好打消田□那廝的僥倖之心。」
「大王說的不錯,能戰方能和,在下馬上就去挑選武勇之士,也好給宣州兵一點顏色看看。」成及擊掌贊同道,正要轉身離去,卻見錢繆站起身來,大聲道:「成兄弟等會對諸將說,若能奪取安墟壘,耀武於宣州兵者,錢某不惜裂土賞之。」
成及聽到錢繆說出此話來,不由得眉頭一跳,躬身稱是,才轉身下去了。他立刻召集諸將,重複了錢繆的命令和恩賞,下面眾將卻是面面相覷,並沒有出來應答。原來宣州兵到杭州城下後,田□便在同往蘇、常二州的官道旁修建了一座壁壘,留兵防守,切斷了杭州通往蘇、常二州的聯繫,宣州兵的大營離這壁壘約有四五里遠,呼吸間便可趕到救援,這些田□帶過來的宣州兵可都是多年歷經苦戰的老兵,可不好對付。
看到手下這般模樣,成及正有些氣餒,卻聽到下面有一人用調謔的語氣道:「列位朝說擊賊,夕說殺奴。現在越王有令,賞以州郡之位,為何卻無人出聲相應呀。」
這話音剛落,帳中數十道目光一下子聚焦到說話人的臉上,只見這人身材魁梧,面容粗豪,位居諸將行列之末,面對數十道惡意的目光,卻是夷然不懼,臉上尤掛著譏誚的笑容。原來此人乃是衢州制置使陳璋,他也是孫儒舊部,因功出外州為官,武勇都之亂時,他正好在杭州城中有事,由於許再思、徐綰二人與他並不相諧,便將他蒙在鼓裡,兵變發生後,成及害怕他也起兵相應,便剝奪了他帶來的三百舊部的兵權,將其軟禁起來,一直到錢繆回到杭州,方才將其釋放,可他那些舊部還是沒有還給他。
帳中眾將見他如此無禮,紛紛開口叱罵,成及卻擺了擺手,壓下眾人的罵聲,肅容詢問道:「陳將軍如此說,莫非有意出城擊賊。」
「陳某也是孫儒舊部,越王不怕我出城便領兵投奔徐、許二人去?」
「爾等昔日勢窮來投,越王以恩義相待,天下間豈有人人都似他們二人那般豺狼之性,而且如今吳王已經與越王和議已成,叛軍已經如同風中殘燭,覆滅不過是朝夕的事情。是留居杭州,處泰山之安;還是隨叛賊去,顛沛流離,這還不是顯而易見的事情。」
聽到成及這般說,陳璋臉上譏誚的笑容消失了,變得嚴肅起來,問道:「若陳某擊破敵壘,這州郡之賞也算數?」
「那是自然,越王賞不避仇,罰不阿近,若你攻取壁壘,這衢州刺史之位是跑不脫的。只是不知你此次出城需要多少兵士?」
陳璋笑道:「南人羸弱,又不相熟悉,某只需那三百舊部,他們皆受我恩義多年,有效死之心,且兵甲齊整,足以破敵。」
「好,某就將那舊部還你,且看陳將軍如何破賊。」
杭州城外的夜裡十分寂靜,安墟壘上的守兵可以清晰地聽到官道對面水塘裡的蛙聲,在水塘的旁邊是一座驛站的廢墟,在沒有戰亂的時候,那驛站裡的人們便是在那水塘中取水的。皎潔月光照在殘垣斷壁上,顯得黑一塊、白一塊,就好像文人墨客書寫的水墨畫。
守兵余四竭力睜大眼睛,抵抗著一陣陣睡意的襲擊,當了快十年的老兵,他也知道兩三里外便是杭州城,要小心敵軍出來偷營,只是俗話說「十偷九成」,古代軍隊夜裡宿營一旦遭到偷襲,很容易造成炸營,士卒自相殘殺,其後果不堪設想。
陳璋弓著身子,潛行在灌木叢中,就彷彿一隻夜行捕獵的猛獸,為了消除腳步聲,他腳上並未著鞋襪,鋒利的茅草邊緣和灌木上的尖刺將他腳上裸露的肌膚劃破了許多小口,可他好似全無知覺一般。不一會兒,陳璋便到了那廢墟邊緣,已經可以清晰地看到安墟壘了,那地方本來是一處空地,由於旁邊就是驛站,往來的客商人數較多,又交通便利,於是四周的村民經常帶了土產來這裡出售,逐漸發展成了一處小墟村,便是並非趕墟的時日,也有七八戶人家常住,宣州兵到後,便將那墟村四周挖掘了一圈壕溝,在壕溝後面修築了一丈五高的土壘,再在土壘上築了一道木牆,還在靠杭州那邊修築了一道望樓,不知是什麼原因,這安墟壘並沒有建造突出牆面的箭台,這樣一旦進攻方衝到壁壘下,便進入了守軍的死角,不用擔心側射火力的殺傷,也許是宣州兵沒有想到城內守軍會出城逆襲的緣故,便偷懶吧。藉著皎潔的月光,陳璋可以看到前面空地上的灌木叢和茅草已經被清理掉了,顯然是守兵干的,望樓上有人影晃動,應該是放哨的守兵,待到記清楚守兵情況,陳璋便小心翼翼的潛行了回去。
陳璋回到一片小樹林中,只見數百人皆口中銜枚,身披玄衣,手持利刃,正等待著他回來,這是成及剛還給他的三百舊部。陳璋環視了一下手下,低聲下令道:「都把白布裹在右臂上,等會依行伍而行,若有未纏白布者,殺!」
眾兵丁立刻按照陳璋下的命令,將事先準備好的白布綁在右臂上,待到準備停當,陳璋便下令兩百人先行出發,至於剩下一百人,他吩咐副將領著繞到安墟壘的另外一面,見機行事。
余四站在望樓上,只覺得自己的雙眼皮彷彿有千斤重一般,不住的往下墜,想起其他的弟兄們在下面的房屋裡睡的香甜,他不由得滿腹怨氣,為何時間過得這麼慢,接班的弟兄們怎麼還沒來。正在此時,他突然聽到一陣聲響,好似是鐵器碰撞一般。他立刻打了個冷戰,衝到望樓邊,往聲響傳來的方向望去,只見月光下,一隊隊身著玄衣的敵兵正向安墟壘衝來,最前面的幾個已經越過了驛站廢墟,相距壕溝不過二三十丈遠。
「敵襲!敵襲!」一陣淒厲的嘶喊和銅鑼敲擊聲立刻撕裂了寧靜的夜空,將守兵從睡夢中驚醒過來,與此同時,陳璋的手下已經將實現準備好的木板鋪在壕溝上,從上面越過了壕溝,按照事先的安排,數十名弓箭手留在壕溝外面,一面點燃事先準備好的火把,一面用弓弩向壁壘內曲射火箭。
余四發完信號,立刻便操起放在一旁的弩機,用腳猛力一都蹬,便上好了弦,接著便裝上弩矢,此時動作最快的幾名鎮海兵已經用長梯爬上了土壘,有的正用短斧劈砍木牆,有的正竭力的將梯子拉上來,想要借用梯子越過木牆,好從內側打開大門,讓在外面的同伴衝進安墟壘。余四拿起弩機,想要射殺那幾個上了土壘的敵兵,可是木牆在阻礙了他們攻入壁壘內部的同時,也掩護了他們不會被弓箭射中,余四懊惱地罵了句髒話,突然看到木牆上升起了一個黑乎乎的身影,他驚喜的屏住呼吸瞄準了一下,便扣動了機牙。
陳璋站在土壘下面,看到最快的手下已經越過了木牆,他興奮的揮舞了一下拳頭,喊了聲「好樣的!」像這樣的夜襲戰,決定勝負的就是開始那半刻鐘,此時他幾乎已經看到衢州刺史的職位在向自己招手了。突然,先登的那人慘叫了一聲,跌了下來,正好滾落在陳璋面前,一支弩矢從他的右眼貫入,直穿後腦,已經是死的不能再死了。進攻一方突然遭到這樣的突襲,也不知道壁壘內部的有著什麼樣的危險,士卒們的動作一下子遲緩了起來。
陳璋知道此時便是生死關頭,一把搶過那死者手中還緊握著的短斧大盾,大聲喝道:「伍負先登,賞錢百貫,子襲仁勇校尉。」說罷便幾步爬上土壘,越過木牆,殺進壁壘內。此次夜襲的都是陳璋的親信部屬,見他如此武勇,死者亦有厚賞,紛紛一聲喊,沿著長梯往壁壘內部衝去。
第111章 反撲(二)
陳璋剛爬上木牆,便看到十餘名守兵正手持長矛圍著剛剛越過木牆的四五名手下亂刺,顯然這些人夜裡在土壘上值夜的一夥兵,聽到警報後趕過來堵截。由於出發之前,考慮到夜裡在壁壘內廝殺,長兵施展不開,鎮海軍士卒皆選用短兵圓盾,結果這下被對手堵在一個狹小區域裡,只能不住的格擋四處刺來的長矛,眼看便要被戳死在木牆下。
守兵為首的伙長站在手下後,一面大聲激勵著手下,一面緊張的回頭看下面的同伴趕上城牆了沒有,突然撲面吹來一陣怪風,下意識的一讓,便覺得喉頭一陣劇痛,便什麼也不知道了。原來陳璋看準守兵頭目,掄起手臂便將手中拿的手斧投擲了過去,正好斬在那人的脖子上,那斧子來勢極猛,幾乎將整個脖子給砍斷了,整個人立刻如同一根被砍倒的橡樹一般撲倒在地,其餘守兵只聽到撲通一響,回頭一看頭目已經死了,正慌亂間,只看到一條大漢從木牆上跳入守兵叢中,正是陳璋,他擲出手斧後,便拔出腰間橫刀,跳入敵兵中,反手一刀便已經砍斷了面前一人的脖子,左邊那人離陳璋太近,正要拉遠距離好使手中的長矛,卻被陳璋一圓盾掄在腮幫子上,接著一腳蹬到土壘下面去了,摔了個半死,這時守兵分出了兩人來對付陳璋,這土壘之上地勢狹窄,也使不出什麼花樣,那兩人齊聲發喊,挺矛向敵手胸口戳來,陳璋突然猛地向後一退,兩人立刻便刺了個空,那兩人正要收矛在刺,卻被對手猛地上前一腳踩在矛桿上,一時抽不回去,被陳璋搶近了身,一刀便砍翻了一人,剩下那人趕緊丟下長矛,拔出佩刀來鬥,沒過兩個回合,便被陳璋一刀從肩膀下劈下來,整個人幾乎給分成了兩半,陳璋手中橫刀也因為用力過猛,斷成兩截,他隨手丟下斷刀,回到那頭目屍體旁,拔起手斧待用。這時,被堵在木牆腳的幾名鎮海軍先登見對面的壓力減輕了,都發一聲喊,衝入守兵叢中,揮動刀斧亂砍,守兵氣勢被奪,又腹背受敵,漸漸抵擋不住,也顧不得了,四散跳下土壘逃走了。
陳璋見已經擊潰了值夜守兵的抵抗,待先進來那幾人喘了口氣,便趕緊催促兵士去拿下壁壘大門,好放外面的大部進門,此時從木牆上已經下來了十幾人,陳璋便派了一名校尉帶了他們往大門那邊殺過去,望樓上的那名弓弩手射了五六箭,可能是烏雲遮蓋了月光的關係,後面幾箭都沒有射中目標,陳璋在土壘上等待下來又下來了二十餘人,見大門那邊戰鬥愈發激烈,外面拆除木牆的工作又沒什麼進展,越發耐不住性子,便自己領了這二十餘人,往大門那邊衝過去了。
陳璋衝到壁壘大門口,只見數十人殺做一團,敵我雙方倒是很好辨認,身著黑衣,手臂包了白布的便是鎮海兵,衣衫不整的便是宣州守兵,倒是讓陳璋讓對手自相殘殺的計劃落了個空,他見守兵人數雖多,可顯然並沒有組織,只是人自為戰,所以才給人數較少的鎮海兵一方壓得抬不起頭來,便立刻下令手下大聲鼓噪,將宣州兵驅趕回去。那邊的見敵兵又來援兵,頓時便洩了氣,發一聲喊,逃走了。
陳璋也不追趕,立刻吩咐手下開了大門,讓外面的己方軍士進來,不多時便開了安墟壘大門,外邊的其餘士卒便進來了。陳璋便下令手下趕快上兩邊土壘,大聲鼓噪,同時點燃城門旁的火堆,通知留在安墟壘另外一面的那剩下一百兵,一時間安墟壘內外喊聲如雷,火把搖動,彷彿有數千人一般,陳璋這才派出使者到剩下的守兵那裡去,勸說對方投降,壁壘中的宣州守將見壁壘已破,敵軍勢大,深夜裡情況不明,大營也不太可能派兵前來救援,只得紛紛棄兵投降,陳璋便受降士卒,吩咐手下將敵兵軍器甲冑全部放到壁壘外,然後將安墟壘放火燒燬,免得被宣州兵繼續利用,便驅趕著俘虜回城去了。
次日清晨,昨晚一夜裡都沒有睡好的田□剛起來便聽到手下通報,說靠近杭州城牆的安墟壘已經被鎮海兵夜襲攻破。田□這幾日正被那李彥徽弄得心情惡劣,那廝一開始整日裡催促田□退兵,可聽說田□派出使者向錢繆索要勞軍錢後,卻一反常態,立即修書給升州李神福,說明田□這邊的情況。並很積極的表示贊同宣州兵多留幾日,好給錢繆更大的壓力得到更多的錢帛,話語中不時暗示田□要在這勞軍錢中分潤一二。這下聽到這個壞消息,正要發怒,下令派兵重修安墟壘,卻看到康儒從外面走了進來,拱手道:「使君且慢,先聽末將稟告一事再做商量。」
田□見康儒這般說,便按捺住性子,隨手吩咐那校尉先退下。康儒低聲道:「鎮海兵的舉動頗為奇怪,他們雖然攻破安墟壘,可士卒軍器盔甲卻盡數放在壁壘外,半分都沒有動,而且在放回報信的士兵還帶回了這個。」說到這裡,康儒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田□結果書信,只見上面寫著兩行字:「你要戰,我便戰;你要和,我便和!」字跡雖然粗鄙的很,可筆力雄健,顯然是武人所寫。
看到這書信,方才怒氣勃勃的田□卻一下子靜了下來,他本是多智之人,鎮海兵這番舉動無非是向他傳遞這個消息:「我要和談並非是怕了你宣州兵,只不過是想要錢、楊二家和睦,免得生靈塗炭,攻打這個安墟壘,並不是向宣州兵挑釁,而是顯示鎮海兵不但有守城之力,還有餘力進取,所以他將軍器盔甲盡數都放在壁壘外,並不帶回城中。」
田□看完書信,站起身來,在帳中徘徊了許久,歎道:「自古知兵非好戰,這攻打壁壘之人倒是個人物,錢繆這廝手下有顧全武審時度勢,知兵善戰;成及忠心耿耿,濟濟多士。國有忠臣,勢不可圖。也只能撤兵了。」說到這裡,田□神色頹喪,一時間彷彿老了十歲一般。
「既然如此,遲撤不如早撤,大軍在外,日費千金,且州中也不過多日無主,不如等會末將便到去杭州城去,商定勞軍財帛,並商定交換被俘軍士的事情。」
田□點了點頭,歎道:「也好,田某此時累得很,這些瑣事便勞煩你了。」
康儒點了點頭,正要出賬,外面突然進來一人,正是廣陵派來的使者李彥徽,只見他神色緊張,大聲道:「聽說昨夜鎮海兵出城偷襲,攻破了我軍壁壘,此事是否當真?」
田、康二人見他如此神色,知道他是害怕戰事復燃,不但壞了他分潤好處的事情,而且一旦退兵事宜不成,如果楊行密強行奪取宣州,只怕現在田□軍中的自己會成為洩氣的對象。看到這貪鄙小人如此驚慌,二人心中不由得都生出一股快意來,康儒笑了笑,道:「不錯,李公果然消息靈通,末將正準備奉主公軍令,來處理此事。」
「且慢,康將軍莫非忘了吳王的命令,淮南已經與鎮海軍議和,汝輩武人竟敢肆意妄為,這般做豈不是壞了大局,此事還是暫且放下,慢慢商量才是。」
康儒見那李彥徽色厲內荏,心神紊亂,連「武人」、「肆意妄為」這些混話都說出來了,渾然忘了坐在上首的田□也是武人,康儒是奉軍令行事,便調笑道:「李公這般說可就差了,吳王是下令與鎮海軍和議,可本來已經息兵數日,來主動動手的可是他錢繆,又不是我們宣州兵,莫非要我們束手待斃不成。」
李彥徽被康儒駁斥了理屈詞窮,只是滿口「你,你。」手指著康儒半句完整話也說不出來,一旁的田□看著也覺得氣出的差不多了,便開口解釋道:「李公莫急,錢繆那廝雖然出兵攻打安墟壘,可卻是顯示實力,和我們討價還價罷了,並無挑釁的意圖,連兵器盔甲都沒有拿走,你看,他信中寫的明白。」說著便將那書信遞了過去。
李彥徽搶過書信,仔細看了幾遍,冷笑著看著康儒道:「這廝倒是精明的很,只是徒然以小伎倆騙人,料他日難逃吾之一握也。」
一旁的康儒也知道這是李彥徽在指桑罵槐,卻裝糊塗,笑著答道:「此人不過一介武夫,哪裡能和李公相比,某軍令在身,先去準備了。」說罷便拱了拱手,出賬去了。
看到康儒走出賬外,李彥徽咬牙低聲罵道:「豎子辱我,他日若得機會,定然要報得此仇。」
第112章 血戰(一)
陳璋夜襲攻下安墟壘後,錢繆果然守諾,以衢州刺史之位酬報,城外的宣州兵也如同錢繆預料的一般,並沒有出兵報復,反而派出了康儒入城,很快雙方便達成了協議,鎮海軍出二十萬貫勞軍錢,雙方交換俘虜,宣州兵在五日之內退兵,至於武勇都叛軍還有湖州兵,用隨康儒一同入城的陳允的話說:「我家將軍又非那洛陽張全義,若要求田尋捨,醇酒婦人,當一富家翁,當年留在廣陵即可,又何必領著千餘降兵到丹陽來,越王請修繕甲杖,來日一決雌雄便是。」
隨著宣州軍退兵,武勇都叛軍接替了他們的戰線,而湖州兵所面對的從武林門到浙江邊沉寂許久的城牆就如同火山一般爆發起來。
「快、快把鐵鍋搬上來,把戰格還有巨縵豎起來,還有礌石、箭矢。」鎮海軍的軍官們正驅趕著民夫從城下的藏兵洞將守城需要的各種器具搬運上來,這些日子來,對面土山上的湖州軍的扭力彈簧弩炮已經將城頭掃射的一片狼藉,守軍只得將這些器具都放置到城牆下的對方火力不及的死角處,今日一大早對面的湖州兵變調動頻繁,數千人列成陣勢,顯然就要發起猛攻了,守軍軍官正在驅趕民夫一面搬運物資,一面將事先製造好的數十幅巨縵掛了起來,好防禦對面土山上的敵軍發射石彈阻止守軍行動,至於守兵們,正在靜靜的按照部伍坐在城牆下休息進食,準備迎擊敵軍的猛攻。
「嗚!」一陣的熟悉的風聲從高許的頭頂上刮過,他不禁習慣性地縮了縮脖子,抬頭看到巨縵被石彈擊中的地方泛起一陣波紋,石彈便勢頭已盡,落了下去,看到這般情景,城頭的民夫發出一陣歡呼,高許也長出了一口氣。自從獨松關一戰之後,他便帶領那十幾名軍官收集了些散兵,逃回了杭州,成及便將那些散兵全部都編入他的部曲,負責防守這段城牆,說來也巧,對面的敵軍正是他的老相識——湖州兵,這些日子來,他可嘗夠了那兩座土山上的敵軍石炮的苦頭,守軍也有好幾次派兵去突襲土山,可是土山上石炮發射的密集石彈和投矛面前,鎮海兵很快就被驅散了陣勢,碰得頭破血流,鎩羽而歸,於是他便在城牆上只留了少數士卒瞭望敵情,主要兵力都留在城下歇息,不過這些日子他也沒有白閒著,督促士卒民夫在城內又挖掘了一條深八尺,寬兩丈的壕溝,溝底插滿竹籤,在壕溝後面又堆砌了一道高丈五的土牆,土牆上再建木柵欄。他打定主意,他準備萬一湖州軍攻破城牆,便利用這道子牆為憑借,將敵軍封鎖在突破口內。他還想起自己過去在《北齊書》裡看到西魏名將韋孝寬在玉璧之戰中,用巨縵抵禦東魏武帝高歡的投石車,便緊急趕製了不少布縵,想不到試用效果不錯。
守軍看到苦惱他們多日的石炮被高許破解,頓時士氣大振,城上下同時爆發出一陣歡呼。突然,歡呼聲彷彿被一刀當腰截斷了一般,城頭上的民夫和士卒們目瞪口呆地看著遠處,只見在土山的後面現出了兩座巨大的攻城塔,正緩慢的向城牆挪過來,在它們倆的後面,還有數十具較小的沖車,木驢也在向城牆行進,在這些一切後面,便是湖州軍的義從兵。那兩座攻城塔足有十六七丈高,頂端與杭州城牆還高上七八尺,依稀可以看到塔頂上有一座吊橋,顯然那是用來讓攻城兵直接等城用的,這兩座攻城樓巨大的身軀上,有很多可供開合射孔,顯然這是供在其中的守兵使用的,這兩座攻城塔就彷彿兩隻史前巨獸,一下子把守兵給鎮住了,巨大的絕望感彷彿一下子扼住了眾人的咽喉。
「呂方那賊子拿來這麼多堅實木材,自從皇天蕩一戰後,越王為了重建水師,都快把周邊山上的大木給砍伐乾淨了,難道那廝會變魔法不成?」
「你這傻瓜,呂方把靈隱寺還有龍首寺那麼多寺院都給拆了個乾淨,你忘了當年建大殿用了多少大木呀,阿彌陀佛,也不怕佛祖怪罪,也只有這無法無天的孽障才想得出這等手段。」
四周的竊竊私語聲就彷彿一群小蟲子不住的往高許耳朵裡面鑽,讓他覺得渾身上下的不自在,他猛然大聲吼道:「還不快去把火點起來,準備鉛汁,滾水、沸油,你們還傻站在這裡幹什麼,都皮癢了嗎?」
民夫們畏縮地看著高許,這個整天陰沉著臉的校尉自從到任以後,便像一個瘋子一般驅趕著他們工作,事實也證明他的行動很多都是有遠見的,這讓他們又是害怕又是佩服。
在高許的催促下,民夫們快速的行動著,就像被突然打破了的蟻巢裡的工蟻們,大隊的守兵們也上得城來,此時城頭的氣氛就如同一個繃緊了的弦一般,任何一個觸動了它的人,都會被突然釋放出的巨大力量撕的粉碎。
呂方站在土山上,一旁的炮隊統領范尼僧已經是氣急敗壞,滿臉油汗,方纔他的炮擊被守兵用巨縵這怪招給防住了,飛速的石彈被柔不受力的布縵給擋住了,穿過布縵的短矛也威力大減,范尼僧正準備下令手下使用剩下為數不多的「希臘火」,準備一舉燒掉對方的布縵。呂方卻擺了擺手,阻止了他的行為:「那玩意為數不多,就算燒掉了幾塊布縵,杭州城中物質豐富,守兵肯定有預備的,反正攻城塔靠近了,用長竹竿綁上火把便能將其燒掉,不如留到緊要關頭再用。不過這守將倒是有幾分急智,竟然能想出這等怪招來」
范尼僧點了點頭,恨恨道:「待到破城之後,定要將這廝擒獲一刀刀剮了,看他還敢抗拒不成。」此時的范尼僧便如同瘋狗一般。他的殺父仇人便在這道城牆之後,無論是誰阻攔了他的復仇之路,都要咬上一口。
呂方無奈地搖了搖頭,此時那兩座攻城塔已經進入了城牆上的弓箭射程範圍了,隨著一聲令下,雨點般的火箭向攻城塔飛去,可是攻城塔上的所有射孔都緊閉,而且塔體上或者蒙有浸透了水的牛皮,或者塗了厚厚一層泥土,推動攻城塔前進的士兵也都是在塔體內部,火箭對其並沒有什麼威脅,很快那兩座攻城塔距離城牆的距離便只剩下約五十步了,突然城塔內部響起一聲響亮的號角聲,隨著號角聲,塔體上的所有射孔同時打開了,射出箭矢和石彈,在這兩座攻城塔內一共裝有十二具小型扭力彈簧弩炮,這麼近距離,就算是布縵也無法抵抗弩炮的威力,強勁的石彈衝破了布縵的阻礙,將阻攔在他們前進道路上的一切擊碎,無論是人體還是機械,城牆上頓時一片慘叫聲。
高許還沒反應過來,便被一旁的親兵推到在地上,等他好不容易從地上爬起來,身旁已經一片哀號,在他身後不遠處,兩張櫓盾已經變成了一堆碎木片,一名士卒在地上哀號著,他的大腿正在以一種奇怪的角度扭曲著,鮮血正從衣服下面以恐怖的速度湧了出來,即使高許不是一名刀傷大夫,也能判斷出這個倒霉的傢伙絕不可能活下來,光這可怕的出血量就能在把他送到大夫那裡之前致死了。如果剛才自己的親兵沒有撲到自己,哪怕只是動作慢一點,現在在地上翻滾呻吟的就是自己了,如果自己真的被擊中,高許向佛祖,祖宗祈禱,但願能夠馬上死去,發明這種可怕武器的人真是魔鬼呀!他竭力從對湖州兵弩炮射擊巨大威力的恐懼中拔出來,踢了一腳那個親兵的屁股,他還趴在地上,上半身還壓著一具不知道是誰的屍首:「秋五,起來了,湖州兵就要登城了。」
可是那親兵還是一動不動的趴在地上,高許突然發現在那屍體下的血泊實在是打了些,一個不祥的念頭一下子劃過了他的心頭,高許像瘋子一般一把將壓在秋五身上的屍首推開,只見方才推開自己的親兵趴在地上,只是脖子上空蕩蕩的,他的頭顱已經不見了,剛才那發石彈乾脆利落的打飛了他的腦袋,又撕碎後面那人的大腿,最後又將櫓盾擊碎了才耗盡了它那巨大的動能。
「好!」土山上的范尼僧看到那兩座巨大攻城塔上弩炮齊射的巨大威力,發出巨大的吼聲,把站在一旁的呂方都鎮的耳膜生疼,彷彿要將剛才炮擊未遂的怨氣全部發洩出來,「快將那些該死的布縵全部燒掉,我要用弩炮將那些城頭守軍盡數從城牆上掃蕩乾淨,然後就可以登城了。」
攻城塔上的弩炮進行了三次齊射後,終於逼近了城牆,攻城塔內部湧出仕卒,砍斷捆綁攻城塔前面木樁的繩索,讓那些木樁滾入壕溝中,並用事先準備好的土袋填塞壕溝,為攻城塔鋪平前進的通道。守軍知道此時便是生死關頭,雨點般的箭矢和石彈向填壕溝的士卒們射擊,傷亡的人數在飛速增加,攻城塔內的士卒們也一面盡力還擊,壓制城頭的活力,一面開始用綁著火把的長竹竿點燃布縵,眼看城牆上的布縵在不斷被點燃。
第113章 血戰(二)
高許眼看攻城塔前的壕溝正在飛速的被填平,湖州軍先前就在土山上的弩炮掩護下,驅趕俘獲的民夫填塞了一些地段的壕溝,此次進攻時這兩座攻城塔就有意識的選擇了相對較淺的壕溝地段,很快,停止在壕溝前面的那兩台攻城塔又開始向前挪動了,後面的數十台較小的攻城器械也借助它們巨大身軀的掩護,開始越過壕溝。塔樓上越來越多的幫著火把的竹竿伸了出來,雖然守兵們竭力撲救,但是還是有越來越多的布幔被點燃,眼看防禦石彈的布幔防線就要崩潰了。
「快拿竹竿來。」焦急萬分的高許靈機一動,從一旁搶過竹竿,並在前端綁上鐮刀,開始用其砍斷攻城軍的長火把,一旁的守兵看他的模樣,也紛紛模仿,一支又一支的竹竿火把被砍斷,少數被點燃的布縵也被撲滅,實在破損嚴重的也被預備的替換掉,城頭的守軍發出一陣歡呼聲,慶祝又一次挫敗了湖州軍的企圖。
此時的攻城塔已經靠上了城牆,由於靠城牆太近,能夠發射的射孔便少了許多,所以攻城塔上的那些扭力彈簧弩炮反而對城頭守軍的威脅小了許多,守軍也發現了這點,開始向射孔猛烈的發射箭矢,逼得攻城塔內的士卒不得不緊緊關閉射孔,而塔頂的湖州兵士卒則利用居高臨下的優勢,射殺守兵。守兵腳下的有規律的震動感也告訴他們,攻城塔內部的湖州兵正在操縱攻城錘,摧毀他們腳下城牆的根基。
與此同時,那數十具較小的攻城器械也越過了城壕,或者撞擊城牆,或者向城內發射火彈,或者升起高高的雲梯,準備直接等城,大隊的弓弩手也站在城壕邊,向城頭發射箭矢,壓制守兵,眼看湖州軍首次等城便要成功了。
「快把滾水、鉛汁運到城牆邊上來。」高許看到湖州軍在器械的掩護下,守軍大部分的箭矢對他們的危險很小,反而那兩座攻城塔上的敵兵居高臨下,不斷地發射箭矢,殺傷了許多守兵,可己方對他們也沒什麼辦法。趕緊指揮手下先對付那些較小的木驢、雲梯,準備擊退了他們,再對付孤立的那兩個龐然大物。
「一、二、三、倒!」隨著守軍的號子聲,鎮海軍士卒們小心翼翼的將一個個鐵鍋裡的滾水和鉛汁倒了下去,透明無色的是沸騰的開水,而反射出白色金屬光澤的便是融化了的鉛塊,這些可怕地液體從高聳的城牆上傾瀉而下,被澆到的士兵立刻慘叫著在地上翻滾,痛苦著死去,而被澆到鉛汁的器械,立刻燃燒了起來,便是沒有被澆到的器械的湖州士兵,也被袍澤們的慘狀所觸動,動作也立刻慢了起來。
王許站在壕溝邊,身後分列為四個縱隊的便是湖州兵投入進攻中的主力第五坊,看到最前面的義從兵開始遲疑,甚至有人開始後退。王許低聲喝道:「擊鼓,傳令下去,先前戰死或者傷殘者賞絹五匹,錢十貫,家人賜覆三年,勳書一轉。若有退回壕溝者,斬其首,妻子沒為官奴。」一旁的大嗓門的親兵立刻將坊主王許的號令大聲重複了一遍,與此同時,親兵們立刻將已經越過壕溝的十幾名義從兵拿住,推到戰壕旁,一聲令下,十幾顆頭顱已經滾入壕溝中。看著壕溝後一張張鐵青著的臉和雪亮的刀槍,義從兵們只得轉過頭來撲滅攻城器械上的火焰,繼續向城頭撲去。
攻城塔上的徐二看到湖州兵攻勢衰而復振,笑道:「這王許平日裡一張死人臉,偶爾說出句話來也沒句入耳的,想不到這陣仗上還真下的去手。也怪不得使君容得下他,將一坊兵交到他手上。」他從一旁的親兵手中接過一個酒囊,將裡面剩下的殘酒一飲而盡,將那酒囊擲在地上,對下面一層中坐著歇息的五十名選鋒大聲喊道:「兒郎們,隨徐家二郎一同擊賊,取富貴。」言罷便提起雙手大刀,當先而去。
看到湖州兵攻勢挫而後振,高許趕緊指揮民夫將城下堆積的軍械、箭矢搬運上城來,並讓用精力充沛的士卒替換掉城頭疲憊的人,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猛攻,同時讓預先等待的選士從突門中湧出,圍攻燒掉攻城塔。這時,突然傳來一陣號角聲,攻城塔頂部的那兩座吊橋同然放下,搭在城牆上,各有一隊身披重甲的壯士從中蜂湧而下,為首的一人正是徐二,只見其雖然身披重甲,雙手持著一把長柄大刀,跳躍如飛,手中雙手大刀舞動得如同旋風一般,若有當者,無不被斬為兩段,此時的城頭守軍已經苦戰了許久,已經疲憊之極,正在等高許號令下城歇息,卻被這支生力軍一衝,頓時大亂,城頭上此時煙火繚繞,一時間也分不清有多少湖州兵上了城,眾人鼓噪起來,眼看便要崩潰了。
高許見狀,也顧不得指揮民夫搬運軍械,立即帶了一隊生力軍趕往那邊,一路上一連斬殺六七名四處亂竄,攪亂軍心的潰卒,又將一旁事先準備用來守城之用的十幾罐油膏盡數打碎,縱火點燃,攔住那些敗兵的退路,逼迫其回身死戰,方才稍稍控制住了局面。與此同時,蘇州刺史成及看到這邊殺聲震天,知道十分吃緊,又派來千人支援,便從城牆上的暗門突出,殺了城外攻城的義從兵一個措手不及,又潰散了回去。同時又將絹帛銅錢盡數搬運到城下的坊裡,立刻將許諾的恩賞兌現,方才恢復了守軍的士氣。
徐二由攻城塔領著數十人登城後,抓住了戰機,迅速擊潰了守軍的防禦,他也是老行伍了,知道此時絕不能頗得過緊,免得讓敵兵窮途末路,回頭死戰反而不美,所以只是指揮選鋒們一面斬殺些落單的或者頑抗的敵兵,一面準備接應城下的湖州兵登城。卻沒想到突然間如綿羊般逃竄的敵兵又一下子回頭反撲過來,仔細一看竟然是敵將在其後縱火,置之死地後而生,實在是個狠角色,又發現下面的己方已經被出城逆襲的鎮海兵擊潰,短時間內已經沒有了後援的可能,只得退回攻城塔上,準備尋機再舉。
「這幫義從兵,果然關鍵時候不頂用,居然讓對手一下子逆襲便打垮了,本來徐二都已經登城了。」說話的正是范尼僧,現在看到湖州兵第一次進攻便已經登城,高興地他手舞足蹈,幾乎要跳了起來,可轉眼之間形勢又逆轉過來,只氣得他咬牙切齒,幾欲要親自趕到城壕便驅兵登城。
「這些義從兵本不過是各家豪強私兵,既沒有經歷過這等苦戰,平日裡也無統一指揮的,能打成這個樣子已經不錯了,這王許能夠驅使這等弱兵打成這樣,倒是真有幾分本事。」
「那也是主公氣量過人,換了別人,三番兩次的出言頂撞,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一旁的范尼僧接過話茬,不輕不重地拍了個馬屁。
城壕邊的第五坊依然嚴陣以待,先前的即將登城和現在的友軍被逆襲擊潰彷彿都和他們無關一般,八百餘人皆披甲持兵,席地而坐。王許身旁的副手急問道:「義從兵已經潰散,若讓他們衝過來,只怕衝動了陣型,被敵軍討了便宜,不如讓全坊兵變為三列橫隊,逼他們回身死戰。」
「不可,這些義從兵已經苦戰半日,反覆衝殺,士卒都已經疲憊之極,若這般做只是白白讓他們送死,傳令下去,全坊士卒按各都列方陣,讓潰兵從各個方陣縫隙通過,若有衝動陣腳者,立斬。」
立刻一旁的親兵將王許下的命令翻譯成旗號傳達下去,雖然說古代中國的軍旗還無法像現代的旗語一般表達出那麼複雜的意思,但是要表達這種簡單的軍令還是沒有問題的,本來呂方還準備建立一個複雜的旗語系統,可是唐代軍中慘淡的識字率讓他暫時放棄了這種想法,畢竟莫邪都中稍微有點學問的人才都被他派去處理民政、發展商務、煉鐵製兵去了,剩下的也基本都在技術含量較高的炮隊中了,呂方下定決心,一旦佔領杭州,軍中夜校一類的培訓班一定要排上議事日程。
隨著軍令的下達,湖州兵莫邪都第五坊的士卒迅速組成了八個棋盤形的方陣,義從兵的潰卒們本能地避開方陣前那刺蝟般的長矛,從縫隙間逃走,後面尾隨而來的追兵,看到那嚴整的陣型,也收住了腳步。
隨著最後一部分義從兵消失在莫邪都的軍陣後,軍陣中響起了一陣鼓聲,為了保證軍陣前進的秩序,呂方本來打算仿照古希臘人一般,用長笛之類的樂器來保證士卒的步伐整齊,後來發現長笛的聲音太小了,便選用了腰鼓。隨著鼓聲的響起,莫邪都第五坊變換而成了橫隊,向前移動了。
第114章 血戰(三)
自從呂方被委任為湖州刺史之後,他便將手中的大部分老兵組成的莫邪右都留在丹陽,自己只帶了數百人前往宣州,同時派了陳五、呂雄二人到淮上募集了三千餘人,組成了莫邪左都,呂方便憑借這支軍隊,歷經兩年的苦戰,奪取了整個湖州,後來從他前往淮上後路過丹陽時,又帶走了三百多志願同他前往湖州的老兵和基層軍官。這些便是現在莫邪都下面的六坊兵的骨幹。由於軍隊擴張太快,現有的士卒中差不多有一小半是剛剛從湖州本地招募來的新兵,現有的軍隊還沒有能力採用先前呂方採用的短劍大盾加兩支投槍以及相應的複雜戰術。所以呂方只好將每坊中的精銳老兵拿出一部分來單獨組成兩個百人都,皆配短劍大盾短矛,佈置在第二線,開戰時便讓第一線士卒皆持長矛步槊,以橫隊與敵交戰,一旦出現戰機,指揮官便可將那兩個由精銳老兵組成的百人都或者從中央突破,或者從側翼席捲,去了戰鬥的勝利。
指揮逆襲的鎮海軍軍官看到已經沒有繼續擴大戰果的機會,正準備下令士卒將城外那些義從兵丟棄的大量工程器械盡數燒掉,卻沒想到一直在城壕外靜觀戰鬥的第五坊兵在王許的指揮下,越過城壕壓了過來。這時若要退兵已經來不及了,畢竟供出城逆襲的暗門不可能像正規的城門一般寬敞,六七百人一下子如何擠得進去。當初若不是義從兵已經疲憊之極,也不會被他們一下子打個落花流水,於是他便聚集士卒,準備背城一戰。
城頭的高許好不容易擊退了那兩座攻城塔上的敵兵,只是此時城頭的守兵也早就傷疲交加,已經不堪再戰了,城頭的滾油、鉛塊、礌石、箭矢也用的差不多了,他趕緊一面催促民夫搬運,一面用精力充沛的生力軍替換那些疲兵下去休息,於是雖然有少數守兵看到第五坊攻了上來,但是看到他們沒有雲梯等器械,只是射了些箭矢,卻沒有其他支援。
一支支箭矢帶著風聲飛入第五坊的行列中,不時有士卒撲倒在地上,可是慘叫聲立刻被整齊的腰鼓聲的壓下來了,行列中的軍士們彷彿就同平常在練兵場上走隊列一樣,隨著鼓點踏著步子,手中的長矛斜指向敵兵的方向。很快兩軍相距不過十幾步了。
「衝上去,兩軍靠在一起,城頭的鼠輩就沒法放箭了。」隨著雷鳴般的吼聲,鼓聲一下子密集起來,都聽不出點了,軍士們就彷彿衝破了堤壩的洪水一般,湧向了城下鎮海兵的士卒。鎮海軍背後就是城牆,只能拚死抵抗,可是他們很多人手中的長矛在剛才的戰鬥中已經折斷了,只能憑借腰刀等短兵器抵抗,這在這種硬碰硬的死戰中是非常不利的,許多人將衣服解下來,綁在左臂上當作盾牌,拚命的揮舞著腰刀想要砍斷對方的長矛,手中還保留有長兵器的士卒都盡力站在第一列,好保護身後的袍澤,每一名在前列被刺倒的人,都有四五隻手臂伸過來,想要撿起長矛繼續抵抗。儘管鎮海兵的勇氣和機智都令人驚歎,可是形勢還是不斷的向對他們不利的方向發展,那兩個由老兵組成的百人都經驗十分豐富,他們並沒有隨之一擁而上,而是在外圍不斷的向被圍在城牆下的敵兵投擲石塊和短矛,由於進攻一方的壓力越來越大,鎮海兵幾乎被擠成了一團,每一隻短矛和石塊都能擊中目標,那些被圍在核心,只能遭受攻擊,卻無法還擊,甚至無法揮動手中兵器的鎮海兵們,變得越發焦躁乃至瘋狂起來,到了後來,那些老兵乾脆將城牆下還沒有摔碎的灰瓶(古時守城兵器,易碎容器裡面裝了生石灰,用來迷進攻一方的眼睛)也投擲到鎮海軍密集的人群中,一陣陣白色的煙霧在人群裡升起,生石灰的粉末飛入了士兵們的眼睛裡,一陣陣劇痛和突然到來的黑暗擊垮了這些可憐人心裡的最後一道防線,他們瘋狂的揮舞著手中的刀劍,對想像中的敵人砍殺,鎮海兵的防線終於崩潰了。
到了此時,王許投入了一個老兵百人都,這些現在還保持著充沛精力的殺人專家排成密集的隊形,用左手拿著的大盾保護著自己和左邊的同伴,將肩膀靠在盾牌的內側,喊著號子一步步向敵兵壓過去,直到不給對方使用兵器的空間為止,然後便用右手的短劍從盾牌的縫隙裡捅出去,鋒利的刀刃刺穿了溫暖的肉體,切斷了血管和肌腱,人們跌倒在塵土中,而這個活動的城堡又開始向前移動,一直到城牆下為止,在他們經過的道路上,堆滿了屍體和血跡,在他們將敵兵切成了兩塊後,外圍的其餘六個百人都加強了攻擊的強度,很快,出城逆襲的近千名鎮海兵除了少數從暗門逃回城內的意外,其餘近七百人都變成了杭州城牆下的一堆堆屍首,王許下令參戰的七都士卒皆退,剩下那個一直在準備應對不利情況的那個老兵百人都割下屍體的左耳以為標記,將敵軍屍首留在城下以為京觀,威嚇守兵。
王許在殲滅了那些逆襲鎮海兵後,便先撲滅那些攻城器械上的火焰,並將其運回了壕溝後,城頭弓弩不及之處,下令士卒坐下歇息,同時派出信使往土山上向呂方告捷。
「斬殺敵兵六百七十五人,軍旗兩面,領兵出擊的敵振威校尉也被斬殺,己方死十七人,傷七十人。」呂方聽完下面親兵的通報,不遠處軍吏正在清點倒在地上的一大堆耳朵和那振威校尉的首級,雖然穿越以來已經有十餘年了,直接間接死在手裡的人命只怕已經不下萬人,可是看到眼前滾動著一大堆血跡斑斑的耳朵也不是什麼賞心悅目的事情,畢竟呂方還沒有異化成孫儒、秦宗權、朱溫那種殺人狂,便擺了擺手,示意那軍吏停止點數:「就這樣吧,方才城下的鎮海兵從這裡看過去差不多也有七百人,你回去稟告王坊主,士卒每人賞絹五匹,勳書兩轉,軍官加倍。」
待士卒謝恩去了後,一旁的陳允笑道:「王將軍平日寡言少語,想不到倒是個知機的人。」
「陳掌書為何這般說?」
「你看這王許擊破出城逆襲的敵軍,卻不接著用那些器械攻城,這可是保全了主公的基本實力,這可不是知機嗎?」
陳允話說完,呂方看了看左右,都是心腹之人,笑道:「也不能這麼說,此時天色已晚,莫非還要連夜攻城不成,王許這是持重用兵,豈能說是保存實力。」
此次隨呂方同來的湖州軍一共分為兩個部分:莫邪都六坊、義從兵。不同於呂方直屬的莫邪都,這些義從兵主要是由那些擁有大量僮僕蔭戶的湖州本地豪強的家兵,由於湖州旁邊便是鎮海軍控制的杭州和蘇州,呂方本身的實力又不夠強大,所以他無法像先前在丹陽一樣用強力消滅那些豪強,得到他們所有的土地和人口,於是只得採用妥協辦法,讓他們報上一個兵額,然後根據這個兵額來減免勞役和稅賦(反正就算不減免,也是收不上來的),一旦開戰,這些豪強便要交出一部分家兵以義從兵的名義隨呂方出征,當然出征時期的薪餉和糧秣都是有呂方支付,戰利品也要分與一部分給他們,這些義從兵雖然服從呂方的指揮,可是一般來說,呂方卻沒有權力更換他們的軍官。所以實際上來說,這些義從兵對呂方的忠誠是有條件的,自然呂方對他們也是有猜忌心的,陳允方纔的話的意思是讚許王許先前既消耗了義從兵的實力,還在消滅了出城逆襲敵軍的同時保存了己方的實力,又沒有給那些義從兵抱怨的口實,畢竟莫邪都不但攔住了敵兵的追擊,還消滅了那些擊潰了他們的敵兵,給他們報了仇,並不是只在後面當督戰隊。呂方雖然聽出了陳允的意思,卻不願意將此事挑明了,便隨口糊弄了過去。
城頭上高許雖然換了生力軍上來,又將湖州軍一天的猛攻盡數擊退,但是方才出城逆襲的友軍卻盡數被敵軍消滅,守軍的士氣也低落了很多,不再敢出城追擊,只是坐視著王許指揮著手下慢慢將那些攻城器械運回大營,加以修理。此時天色已晚,夕陽映在彩霞上,顯得格外的紅艷,在苦戰了一天的兩軍將士心裡,都覺得那是戰死袍澤的血跡,也都沒有戰心,於是王許便將自己的第五坊撤回大營歇息,只有那兩座巨大的攻城塔還兀立在城牆旁,好似巨人一般。
第115章 血戰(四)
天已經黑了,攻守雙方好像兩頭疲憊的猛獸,在一邊舔舐著身上的傷口,一邊盯著對方的舉動。戰場上寧靜了下來,一隊鎮海兵士卒從突門來到城外,開始將己方戰死者的屍首帶回城內,在離他們不遠處,一隊湖州兵靜靜地看著他們,並沒有發起攻擊,等到鎮海兵收集完了屍首退回城後,他們也開始搬運己方的屍首,城頭的守兵也沒有什麼敵對舉動,在這件事情上,雙方都達成了默契。
可是在這寧靜的表象下,在城牆的內側卻一片忙碌的景象,城牆下一個大洞,陰森森的不知通往哪裡,一擔擔的泥土不斷的從裡面被運出來,高許站在一旁,臉色陰沉,不住的催促手下加快動作。這時,一旁放置的沙漏已經流完了,一名校尉對裡面喊了兩聲,不一會兒,便從洞內爬出了七八條渾身污泥的漢子,已經疲憊之極。在一旁等候已久的替班的人立刻跳了進去,接著幹了起來。高許焦急的一把抓住為首那人的手臂,低聲問道:「你掘進了幾丈?」
那漢子已經乾渴到了極點,滿是血口的嘴唇張合了幾下,卻說不出話來,高許趕緊從一旁搶過一個裝水的葫蘆,遞了過去,那漢子狠狠的灌了兩口,才答道:「又進展了丈許,幸好這一段沒有岩石,都是些土,這樣算來,到明天清晨便能挖到那攻城塔下了。」那漢子回答完高許的問話,從一旁撿起一張胡餅,啃了兩口,一邊往洞裡跳下去,一邊含糊不清地說:「某家下去盯著點,免得讓這幫兔崽子挖錯了方向,可就誤了大事。」
原來天黑後,由於湖州兵在人數上與守兵並沒有數量優勢,呂方並沒有連夜猛攻,可那兩座巨大的攻城塔卻依舊靠在城牆邊,裡面還各有數百精兵把守。這兩座攻城塔就彷彿兩根魚刺,卡在守軍的咽喉裡,讓他難受之極。由於那攻城塔十分巨大,所以用推桿將其推翻是不行的;其雖然是木製,可是外面塗有灰泥,又蒙有牛皮等防火之物,想要火攻也很難,若要以兵力奪取,如果從城牆上,能投入的兵力太少,出城的話,一來對方也能從土山上用弩炮射擊,二來士卒出城新敗後士氣低落,夜裡進攻只怕稍一受挫便一敗塗地,反不為美。於是高許便打算從城內挖出一條地道到那攻城塔的地下,然後將其地面掘空,那時它巨大的重量自然就會把其自己壓垮掉,正好其中一座攻城塔所在的地點不遠處有一條地道由城內通往城外,只須橫向挖過去四五丈即可,於是高許便選拔一名有經驗的校尉,指揮兵士輪流上陣,一定要在次日清晨前將地道挖到那攻城塔下。
次日清晨,輪到牛知節統領的第四坊準備攻城,大隊的湖州兵士正準備推著攻城機械向城牆衝去,眼前卻出現了一個可怕地景象,靠右邊的那座攻城塔正慢慢而又堅定的向左傾斜過去,攻城塔裡的士卒們發出絕望的喊聲,瘋狂的想要從狹窄的塔口裡面衝出來,可是那攻城塔傾斜的速度越來越快了,終於變成了傾倒了,整個巨大的塔身重重的摔在地面上,濺起一大片的灰塵,雖然相距甚遠,可是湖州兵的士卒們都可以從地面傳來的震動感覺到這次摔倒的猛烈。塔內軍士們的絕望喊聲好像被快刀一下子斬斷了,取而代之的是杭州城內守兵雷鳴般的歡呼聲。
「混蛋,快去查查,守城的將領是何人,竟然使這奸計,傷我兩百多壯士。」呂方都要快被氣昏了,自穿越以來,也不是沒有被人算計過,只是像這般用技術手段害了,作為一個穿越眾,實在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將軍,敵兵定然是用地道挖到了攻城塔的下面,然後挖鬆了地基,結果攻城塔才因此倒下的,還是快讓剩下的那座塔上的軍士先退下來,免得白白受損。」一旁的陳允立刻得出了正確的原因,並提出了建議。
「嗯,你快下令徐二快領兵退回來,還有讓佛兒他們快些挖,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還有,下令范尼僧用剩下的油彈先縱火燒掉城頭的布縵,再用弩炮掃射守軍,老子要讓他們一點顏色看看。」呂方惡狠狠的下令道,在那兩座攻城塔中可都是六坊中的老兵都,一下子損失那麼多,可讓他肉痛的緊。
剩下的那座攻城塔中,已經亂作一團,呆在上層的士卒們紛紛向下層湧下去,想要盡快的衝出外面,好逃出一條生路。徐二在門口大聲地喊著:「你們都給我站住,這樣出去只能當守兵的活靶子,又有幾個人能夠活著逃回去,他們未必挖到我們塔下了。」一邊大聲喊著,一面不斷用刀鞘砍著前面人的肩膀和腦袋,好不容易才讓人們安靜了下來。看到士兵們一雙雙驚慌失措的眼睛,隨便一點異動都會讓他們奪門而出,徐二靈機一動,從一旁撿起一柄鐵錘,跳到門外,用鐵錘猛烈地錘擊了兩下地面,大聲道:「你們看,若是下面挖空了,發出的聲音定然是『空空』的,不會像這般沉悶。若是不信,大可來個人也試試。」
士卒們聽得有理,又出來了三四人用鐵錘錘擊地面,果然如徐二所說的,地面發出的聲音是沉悶的,這下軍心大定,在塔內的士卒們紛紛回到崗位,徐二還派出十餘人持將大盾頂在頭上,去查看傾覆的那具攻城塔可有倖存者。
待分配停當,塔內的士卒對自己方纔的驚慌失措十分羞愧,紛紛叫嚷著要登城給戰死的袍澤們報仇,士氣反而高漲了幾分,徐二看了十分高興,正要激勵幾句,待到大軍趕到後一同攻城,一旁的親兵低聲稟告道:「土山上傳來旗號,下令我等棄下攻城塔退兵。」
那親兵的聲音雖然不大,可塔內地勢狹小,許多人也都聽見了,一下子便靜了下來,數十雙眼睛齊刷刷地盯著徐二,都等著他做出決定。徐二沉吟了片刻,抬頭大聲道:「大夥兒好不容易才將這兩具攻城塔推到城牆邊上,也不知有多少弟兄們已經為此喪命,更不要說一旦丟棄,營中也再無材料建造這麼大的器械,那時弟兄們要冒著箭矢沸油攻城,這杭州城牆高厚,就是屍體堆積得與城牆一般高也未必能攻下,與其這樣,不如讓我等冒險留駐塔裡,寧可戰死在這塔中,也不願意退兵時被牆頭的敵兵射殺。你回信報與主公,便說徐某願在塔中死戰,還請速速攻城。」
眾人聽到徐二的決定,齊聲答道:「願隨坊主死戰,共破此城!」這塔中雖然不過兩百餘人,可心志若一,氣勢奪人,聲響震得塔頂梁木上的灰塵紛紛落下。
土山上,親兵大聲稟告道:「使君,徐校尉那邊稟告,說不願退兵,願在塔中死戰,還請主公速速攻城,不必以他們安危為念。」
呂方聽了一愣,隨即歎道:「徐二能得將士死力,毫無私念,呂某有這等良將,就算這杭州城在堅固十倍,又有何妨。范長史,炮擊開始。」
早就在一旁等的不耐煩的范尼僧,趕緊大聲領命,不一會兒,土山上邊滿是震人心魄的「砰、砰」聲,這時鬆開扭力彈簧弩炮的機牙發出的聲音。
看到土山上的湖州軍開始炮擊,已經很有經驗的守軍不待高許下令,多餘的守兵和民夫已經開始向城牆下的死角退去,留在城牆下的士卒們也開始聚集在布縵保留比較完整的地域,城下的民夫們也將預備的布縵搬運到上城通道旁,準備用來替換那些被打壞的布縵。可是這次炮擊的時間很短,只有四五十發便停止了,而且守兵們還發現,此次發射過來的炮彈不像過去時石彈、燒硬的泥蛋,或者投矛,而是一些陶罐,這些拋射過來的陶罐摔碎後,裡面流出大量粘稠的液體,流的到處都是,一名前些日子參加過碼頭之戰的守兵抹了一下袍服上濺到的液體,放到鼻子前面聞了一下,一股熟悉的味道出現在他的腦海裡。
「小心,這些東西會燒起來的!」那士卒突然大聲喊道,一邊向城下跑去,一邊脫掉被濺到的外袍。十幾天前的可怕景象又浮現在他眼前:一條條在水面上無人駕駛而四處飄蕩戰船,渾身著火的水手和士卒們向江中跳去,可是這火焰在水中依然可以燃燒;還有碼頭上那十幾萬石糧食,大隊的民夫,堅固的棧橋,一切都在燃燒,在火焰發出的可怕毒煙中,人們在地上翻滾掙扎著,直到痛苦地吐出最後一口氣。
「混蛋,你亂喊什麼,不知道五十四刑十七斬了嗎?」那士卒猛然被一耳光打倒在地上,清醒過來的他看到自己的伙長站在自己面前,臉色雖然兇惡,可是雙目中卻流露出關心的光來。
第116章 血戰(五)
「伙長,這便是那日水戰時湖州兵用的『鬼火』,這火無論是用水還是扑打都是滅不了的,只有將附著的物件燒得一乾二淨方才罷休,快些讓弟兄們撤下城去吧。」
此時一旁的高許也聽到了那士卒的回答,那天水戰之時他雖然沒有親眼目睹「希臘火」的威力,可是戰後碼頭上的殘跡還是有看到過的,由此推想,其威力也可見一斑,正要下令手下從城頭撤兵,只見城下如同烏雲一般的第四坊突然拋射出無數支火箭,雨點般的火箭落到城頭來,瞬間城頭便變成了一片火海,火焰彷彿張了翅膀一般,從一個地方跳到另外一個地方,將一切都燒著了,潑水和拍打不但不能讓火熄滅,反而讓其蔓延的更快了。
高許趕緊下令手下撤離城頭,火焰固然讓守兵無法呆在城頭上,同時也使得進攻一方無法登上城頭,只是布縵一旦被燒光後,將來呆在城頭的守兵將處於土山上弩炮的威脅下,形勢十分不利,不過也顧不得了。
高許剛退下城頭,一條滿身泥污的大漢趕到他身旁,低聲稟告道:「將軍,某方才挖掘通往剩下一座攻城塔底下的地道時,聽到不遠處傳來聲響,想必是湖州賊子正在穴地攻城,因此前來稟告。」
高許聽了一驚,這漢子姓龐名尋,本是一名鐵礦的礦工頭目,加入錢繆軍中之後,因為善於挖掘地道,所以高許便讓他負責挖掘通往攻城塔底下的地道,也頗見功效。兩人趕緊來到城牆腳根,那裡放著四五個大甕,口朝下倒扣著,正是守兵用來監聽敵軍穴地攻城的器具。高許附耳細細傾聽,果然可以依稀聽到一聲聲悶響傳來,正是挖掘地道之聲,高、龐二人趕緊換了幾個地方聽,終於確定了湖州兵挖掘地道的具體方向。原來前幾日王佛兒指揮挖掘地道時,顧忌被守軍發覺,速度和時間都有選擇,距離也較遠,而呂方方才下令加快挖掘速度,距離又拉近了不少,所以才被守軍發覺。
地下,六七名漢子正揮汗如雨,全力挖掘,這地下空間狹窄,空氣也不流通,十分炎熱,這些漢子乾脆只拿了快破布圍了下身,揮舞著手中的鎬頭,全力挖掘,後面的同伴則不斷將他們挖出的泥土裝入背筐中,爬著背出去,便如同後世小煤窯的礦工一般。眾人正幹得熱火朝天,前面一人猛的一鎬頭挖到土裡,發出的聲引頗為響亮,倒好似挖透了什麼一般,眾人正驚疑間,只見前面的土壁突然崩落了下來,露出一片空地來,接著便聽到一片人聲,落下許多柴草,燒了起來,不過轉眼功夫,地道內便是濃煙繚繞,熱氣熏人,此時湖州兵丁趕緊掉頭逃去,可地勢狹窄,一時間哪裡跑得掉,不一會兒便被濃煙熏倒,在地道中窒息而死,只有末尾的寥寥數人才逃了出去。原來那龐尋精於穴地之術,算準了湖州軍的大概方向,橫向挖了一條壕溝,待到湖州軍挖透了地道側壁,則將點著的柴草大捆塞入,以濃煙烈火殺敵,如是這般,一連擊破了湖州軍四條攻城地道。
「末將無能,地道為敵軍發現,用煙火所破,折損將士,還請主公責罰。」王佛兒跪在下首,雙眼緊緊地盯著地面,也看不清臉上是何表情。->小說下栽+wRshU。CoM<-
「該死。」呂方的臉色已經如同豬肝一般,又紅又紫,他籌算了很久的諸條攻城方略,竟然被守將一一破壞,落得個損兵折將的下場,已經是怒到了極點。一旁的陳允聽到呂方這般說,還以為要他要怪罪王佛兒,趕緊勸諫道:「主公息怒,自古攻城戰本就是十則圍之,今日我等以一擊一,屢遭挫折也是意料中的事情,再說我軍共有六條地道,只要有一條能夠掘到城牆下便大功告成,不如讓王將軍戴罪立功,繼續攻城,若再敗一併責罰不遲。」
呂方聽到陳允的勸解,才發覺自己的話讓其誤會了,趕緊起身扶起王佛兒道:「某方才乃是說那守將該死,將軍何罪之有,若非某家先前催逼加快速度,也未必會被守軍發現,佛兒,現在最近的那條地道離城牆還有多遠?」
「還有半日的工作量,等下末將便親自下地道,監督將士挖掘,一定要克盡全功。」王佛兒沉聲道,守兵一連擊破四條地道後,湖州兵挖掘地道的士卒紛紛視下地道為鬼蜮無異,便是懸以重賞也無用處,是以王佛兒以大將之尊,也不得不親身冒險。
呂方看他模樣,知道勸解也無用,只得下令讓下地道的士卒都帶上臨時用絹布製成的口罩,事先用水淋濕了,一旦對方聞到煙霧,便帶上口罩逃生,他可不像將王佛兒這等大將虛擲在這地下。
待到王佛兒離去,呂方陰沉著臉詢問道:「這守將好生難纏,是成及還是陳璋?」那陳璋夜襲安墟壘後,聲名大噪,是以呂方一下子便想到了他。
陳允苦笑道:「不是,說來那人和我們還打過交道,此人姓高名許,主公破獨松關時,正是此人領兵與那守將宋宣廝殺,誓死不降。後此人收集潰卒,回到杭州,成及向其詢問軍情時,讚賞不已,便升其為游擊將軍,領南城督,節度這段城牆所有守軍。」
「想不到當日讓此獠逃脫,以為今日之患!」呂方罵道,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道:「你快將那宋宣叫來,此人是他的老上司,說不定有什麼辦法說降與他。」
不過一會兒,宋宣便被帶到土山上來,此人自從投降呂方後,便領了數百名心腹手下,自為一軍,像這等軍隊呂方也不敢拿來攻城,便讓其乘小船渡江,四出劫掠,以為遊軍。這宋宣出身商人,貪戀財貨,倒也自得其樂,此時突然被呂方傳喚,便忐忑不安的上得土山來。
帶到呂方將自己的想法說完,宋宣沉吟了片刻答道:「此人頑固的很,那日在獨松關不肯降,更不要說今日了。不過他倒是頗為看重鄉里親族,他家離杭州城不遠,不如讓末將領兵趕到他家,將其妻小盡數擒拿來,以為要挾,倒說不定有幾分指望。」
「這不太好吧!」呂方暗想,可看左右陳允和范尼僧臉上若有所思的神情,那宋宣也滿是期待讚賞的眼神,本來想要當地駁斥的呂方也只得收住了話頭,低聲問道:「那高許若是拒絕投降呢?」
「那我就將其妻子一個個在城下殺掉,不由得他不投降。」宋宣惡狠狠的答道,他本就對高許恨之入骨,此時更是要在新主子面前顯示忠誠的時候,獻計唯恐不毒,口氣唯恐不夠狠。
「這能行嗎?」呂方左右看了看陳、范二人,可他們臉上滿是理所當然的神情,看不出絲毫有對宋宣卑劣行為的厭惡。「我現在所在的時代是殘唐五代,不是『五講四美三熱愛』的前世。」呂方低聲對自己念叨了幾遍,企圖說服自己,最後還是決定再做最後一次努力,轉身對一旁的陳允、范尼僧低聲問道:「兩位豈不知漢高祖故事否,大丈夫行事,豈能以妻兒相要挾,宋宣此計,只怕無效反而惹來眾人恥笑。」(文中所說的漢高祖故事:楚軍食少。項王患之,乃為俎,置太公其上,告漢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漢王曰:「吾與羽俱北面受命懷王,約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幸分我一杯羹!」)
范、陳二人聽了呂方這番話,不由得哭笑不得,陳允苦笑著答道:「若城中之人是漢高祖自然是不成的,只是這近千年來,像他這等英雄也只有這一人吧,這般做,就是不能說服他降我,也能讓錢繆恐其生了二心,不能專心用之,也能達到目的了。」
呂方聽到這裡,只得點了點頭,宋宣見狀,趕緊磕了幾個頭,興沖沖的下了土山去了。
城牆上的火焰已經逐漸熄滅了,隨著一陣陣的鼓聲,第四坊的軍士推著攻城器械,向城牆衝去,與此同時,土山上,為了讓射手好根據彈著點修正,所以土山上的弩炮並不是像尋常一般齊射,而是依次序發射,一句句號令聲夾雜著扳動機牙的「砰砰」聲,顯得格外懾人。范尼僧行走在弩炮序列中,他這幾日來,除了睏倦到了極點時,在草堆上打個盹外,一點都沒有睡,可整個人除了雙目滿是血絲以外,精神倒是健旺的出奇,倒是把他手下的將吏逼得叫苦不迭。
城頭上,高許正冒著不時飛來的石彈和短矛,指揮手下將裝滿鐵鍋的沸油和鉛汁搬到城牆邊,倒將下去。進攻一方的軍隊井然有序,在木驢沖車的掩護下向城牆發起衝擊。反倒是守軍,城牆上的女牆幾乎被摧毀乾淨了,用來填補用的柴堆戰格又已經被方纔的大火燒了個乾淨,傾倒鉛汁沸油的士卒幾乎是暴露在城下的弓箭手面前,不時有人慘叫著從城頭墜落,戰鬥很快就進入了白熱化。
第117章 城破
高許劇烈的喘息著,在抓緊敵兵進攻的間隙恢復體力,進入肺部的空氣好似充滿了火焰,帶來一陣陣灼痛,此時已經過了午時,湖州兵的攻勢就彷彿海浪一般,一個浪頭接著一個浪頭,好似永遠沒有盡頭,城頭的守兵已經換了五次,在土山上弩炮的掃射下,這段城牆上就彷彿一台開動的絞肉機,飛快的吞噬著血肉和生命,倒是他自己,好像先前向祖宗神靈的祈禱奏效了一般,只不過受過幾次擦傷。
隨著有節奏的戰鼓聲,又一支湖州兵的陣型向前移動了,高許竭力站起身來,準備命令城下休息準備替換的守兵上城,可突然他的腳底下傳來一陣晃動,接著左邊十餘丈外的一段城牆彷彿為湖州兵的戰鼓所震動,突然崩塌了。高許被這巨大的變故驚呆了,一直到城外近萬湖州兵發出雷鳴般的吶喊聲,才把他給驚醒了,趕緊快步往崩塌處跑過去,在濺起的煙塵逐漸降落下去後,呈現出一個約有六七丈左右寬闊的缺口,倒在地上的城牆已經斷裂成無數個小塊,大致形成了一個三十度左右的斜坡,進攻一方的軍隊可以輕而易舉的通過這個缺口進入城內。
「快,快把沸油和鉛汁搬到缺口這邊來。」高許下令道,他一時間也弄不明白為何好端端的城牆會崩塌,但是很明顯這裡會變成湖州兵的攻擊重點。幾乎是同時,土山上的弩炮也開始把火力集中在缺口的兩側,在一開始的六七發偏離較大後,後面的便越打越準了,在石彈和短矛組成的風暴下,守兵根本不可能完成將軍的命令,高許只得下令守兵退到事先修建好的第二道壕溝和土壘後面。
屈志恆醒了過來,方才城牆崩塌時,他正好便在缺口的右側,一塊石頭正好將他砸到在地,昏死過去。他取下頭頂的皮盔,感覺到一陣刺痛,用手一摸,流出的鮮血已經把腦後的頭髮粘成了一個大塊,看來是皮盔和頭髮保護了自己,他慶幸地吐了口氣,突然從前面的城牆缺口下傳來一陣有節奏的哨音,他小心翼翼的爬了過去,向下看去,只見大隊的湖州兵正從缺口通過,他們排成十乘十的方陣,外側的人們用巨大的盾牌保護前方和兩側,而中間的人們則將盾牌頂在頭上,隨著都長的哨子聲慢慢移動,就彷彿一隻巨大的烏龜一般。雨點般的箭矢從土壘上的守兵射了過來,可是對他們的傷害微乎其微,偶爾從另外一側城牆上的投擲下來的石塊也從盾牌上滾落下來。眼看第一個方陣就要通過那個缺口了。
屈志恆左右看了看,想要找到滾油之類的東西,可四周除了腦袋大小的石塊以外就是些刀劍斷矛了,正沒奈何間,他的視線停留在缺口旁的一塊條石上,只見其已經有三分之一懸空,屈志恆撿起一根長矛,猛虎般的向那條石衝去。
牛知節得意地站在城下,看著那個百人都正在通過缺口,在他身旁,一隊隊士卒正通過雲梯向城頭爬上,城頭零星射下的箭矢已經不能阻止他們的前進,正當此時,他突然看到一旁的親兵長大的嘴巴,右手筆直的指向缺口上方。牛知節沿著親兵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見一名鎮海兵正在缺口右側的城牆上竭力撬動一塊條石,在他的正下方,排成龜陣一個百人都正在通過。
「快放箭。」牛知節指著屈志恆大聲喊道,不用他下令,一旁的親兵們已經彎弓對準那人,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幾乎在十餘支箭矢射中了屈志恆的同時,那塊條石也從城牆上落了下來。牛知節絕望的摀住了眼睛。
條石從高處落下攜帶的巨大動能一下子便奪取了五六人的生命,更可怕的是,其中包括這個百人都的都長,突然的打擊一下子破壞了龜陣的秩序,失去了夥伴們的互相掩護,不到五十步外的無數張弓弩一下子就奪取了三十餘人的生命,剩下的莫邪都士卒們則飛快的從缺口撤退了。
氣怒交加的牛知節正下令手下重整陣勢,從這缺口進入,卻接到呂方下令,命令不要急於從缺口入城,先佔據城牆,為炮隊佔領陣地為先。隨著六七名手持專門信號旗,身著紅袍的觀察兵上了城頭,土山上的重型弩炮開始越過城牆,對第二道土壘上的鎮海兵進行超越射擊,一開始是諸台進行試射,觀察兵開始用信號旗將偏差的方向和距離通報給土山上的同僚,然後逐漸調整仰角,隨著時間的流逝,土山上的射擊越來越準確了,土壘上的守兵不斷有人被石彈擊中,看到城牆被攻佔,自己被按在土壘上白白挨打,越來越多的鎮海兵開始向後挪動,高許也越來越難以控制手中的軍隊了。
土山上,范尼僧一面得意地看著手下的成果,一面對呂方道:「主公,可以派兵入城了吧。」
呂方點了點頭,正要下令,一旁的陳允道:「將軍,不若將我們破城的消息通知武勇都許再思,錢婆留畢竟是當世豪雄,城中守兵也不少,借武勇都叛軍分幾分敵勢亦可。」
「不錯,武勇都叛軍貪婪成性,如今已經城破,定然要進城劫掠,來人,命令上城的炮隊使用三號彈。」
隨著呂方的命令,剛剛搬上城頭的二十幾具輕型扭力彈簧弩炮開始發射一種奇怪的松木棍,這些乾燥的松木棍大約長兩尺,外面纏繞著浸透了油脂的麻布,散發出濃烈的松脂和硫磺味道,由於這些木棍重量很輕所以輕而易舉的便被發射到很遠的距離。由於被發射出去的高速,和弩炮的金屬導軌和空氣發生的劇烈摩擦產生了高溫點燃了這些木棍,它們在空氣中邊燃燒了起來,彷彿無數火把在空氣中飛舞,落到一個個坊裡裡,點燃了一處處火焰,巨大的杭州城彷彿已經被完全攻下了。
武勇都大營,許再思和徐綰二人坐在帳中,正在商議事情,突然許無忌突然衝了進來,許再思看到許無忌如此行事,皺了皺眉頭訓斥道:「我與徐將軍議事,你進來為何不讓外面親兵通傳一聲?為將者不知敬上,如何能得士卒之心」
許無忌趕緊行禮道歉,一旁的徐綰不在意的擺了擺手,笑道:「許兄莫說了,無忌這般惶急,想必是有要事稟告,莫非是呂方那廝攻破杭州了。」說到這裡,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原來武勇都許、徐二人雖然答允呂方在杭州城下侯他十日,牽制守軍兵力,可心中卻並不相信呂方能夠成功,畢竟自古以來,攻城之戰都是極難的,便是以十圍一也是未必能成的,如今與城中守軍相較起來,便是湖州兵加上武勇都叛軍加起來也要少些,更不要說杭州城中青壯不下五萬,守城之時,這些人都是可以搬運器械,守俾備戰的,更不要說十日了,是以徐綰出言調笑,一旁的許再思也隨之發笑,口中說:「徐兄說笑了,呂方能不敗就不錯了,還說破城,錢繆那廝又不是紙糊的。」
許無忌的臉上卻沒有絲毫笑意,拱手答道:「徐叔說的不錯,某方才看到杭州城中火光四起,守兵行動也奇怪的緊,呂方那邊必有大動作,說不定就是破城了。」
許再思和徐綰二人聞言大驚,齊聲道:「此時可是開不得玩笑的,賢侄可是拿得穩?」
「二位叔父從望樓上一看便知,此事干係大軍存沒,某雖然魯鈍,又豈敢拿這個開玩笑。」
許、徐二人對視了一眼,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沉重神色,一同衝出賬外,許無忌趕緊尾隨而出。
望樓上,許、徐二人往杭州方向瞭望,只見城中已經有十幾處火光升起,人群四處竄動,他們面對的守兵也人情惶惶,調動頻繁,一副危城已破的慘狀,他們二人轉戰十幾年,一看就知道許無忌所言不虛,的確杭州城已是被破,就算還沒有破城,也不過是彈指間的事情了。
「這呂方好生了得,杭州這等大城,竟然不過三日便破了,我們與這等梟雄結盟,真不知道是福是禍。」徐綰歎了口氣,當年錢繆修築這杭州城時,徵用了武勇都士卒以為勞役,也因此導致了武勇都之亂。這杭州城的堅固、難攻,他是清楚的很的,雖說因為自己叛亂,羅城丟失,杭州少了一道屏障,可這等堅城居然被呂方三日間便攻下,讓他心中感觸頗深。
許再思點了點頭,他和呂方打交道的事情遠比自己的同僚要長,對其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手腕更是領教多次,又看到今日之事,心裡油然而生一股懼意。
「二位叔父,依在下看,那呂方攻破城後,定然會派人前來通報,請我等一同攻城,好牽制分散他的壓力,我等只須在此靜候便是,買個好給他,將來去浙東時,也好說話。」許無忌卻一臉胸有成竹的模樣,他和呂方打交道時間最長,對其行事用兵也揣摩已久,也有幾分心得,此次居然猜出了呂方的行事。
第118章 投降
許無忌話音剛落,從湖州軍大營方向地平線上便出現數名騎士,飛馳而來,從騎手背上的認旗辨認,正是呂方直屬的信使。許、徐二人對視一眼,也不多話,一齊往望樓下走去,許無忌笑了笑,便緊跟二人一同下去了。
這三人剛剛回到賬中,便聽到有人前來通報,說湖州團練使呂方遣使者前來報信,許再思吩咐讓他們進來,片刻過後,一名渾身汗濕的軍士進得帳來,拜倒大聲稟告:「我家主公遣卑職前來通報,湖州兵已攻破杭州城,還請許、徐二位將軍依照約定,提兵攻城,務必生擒錢繆此獠。」
許、徐二人對視一眼,在對方的眼裡都看出了驚訝,雖然他們在使者趕來前已經明瞭來意,可是親自從使臣口中確定又是另外一回事。呂方不過領七八千人便在三日內破大敵,摧名城,其兵勢之強實在讓人聞之骨寒。許再思強自在臉上擠出一絲笑容,裝出一副驚喜模樣笑道:「好個呂任之,你先下去歇息,用些酒飯,某立刻調兵攻城。」
那使者卻答送完信後便要趕回去通報,軍令在身,不敢耽擱了,還請二位將軍寬恕。許再思也不勉強,吩咐手下取了兩貫錢賞給他買酒喝,那使者拜了兩拜便下去了。留下帳中許再思臉色陰沉的很,歎道:「這呂任之貪得無厭,既得隴又望蜀,只怕他得了湖、杭二州,未必會按約定,助我等去浙東之地呀。」語意中頗有後悔之意。
徐綰也點了點頭,卻是彷徨無計,一旁的許無忌笑道:「這又有何難,依小侄看,我等立刻攻城,先破錢繆再說,那杭州牙城之中不是有暗道直通城外嗎,先前錢繆便是由那暗道入城的。只要形勢危急,那錢繆定然會由暗道脫逃,只要我們放他逃走,東南面是湖州兵所在,又有浙江天險,加上浙東之地他不過從董昌手中奪走不過兩年,其間守將大半都是地方實力派,他此時實力大損,孤身去投,只怕會被人挾制以為傀儡。西面湖、宣二州都是敵軍地盤,我料他定然會逃亡北面的蘇州,此地是他的老地盤,又背靠淮南,此時錢、楊二家和親,關係甚好,他定然會向楊行密借兵,對付那呂任之,這呂任之新得杭州,立足未穩,又腹背受敵,不得不借重我武勇都精兵,任我們去奪取浙東之地。」說到這裡,他的臉色通紅實在是興奮之極。
「好,說得好,無忌侄兒這計可是妙極了,又給呂方那廝下了個套子,又讓他無話可說,錢繆逃走也怪不到我們頭上。」徐綰猛地拍了一下大腿,他越想越覺得許無忌的辦法妙的很,三人商量了片刻,便決定立刻發兵攻城,但是破城之後卻不要急著圍攻牙城,放縱士卒劫掠,給錢繆逃走的時間和空間,便是將來呂方責問,他們也可以推說軍士紀律不嚴,控制不住。
杭州城中,近一個月前剛剛在武勇都之亂時燒掉的坊裡又燒了起來,四處都是四處逃竄的敗兵,坊裡中的百姓們竭力緊閉坊門,收藏好家裡的細軟財物,青壯們拿著粗陋的兵器,忐忑不安的從門縫往外面偷看,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這時一隊敗兵狼狽不堪的逃了過來,為首的正是高許,此時的他頭上的鐵盔早已不在,身上鍍銀的明光鎧也失去了往日的亮色,自從湖州兵通過穴地攻城法摧毀了一段城牆後,他便將大部分軍士退回事先建好的子城牆,準備給入城的敵兵迎頭痛擊,可湖州兵卻並沒有如他預料的一般卻立刻通過這個缺口向城內突破,而是先通過城牆向兩翼擴張,同時一面將炮隊中的輕型弩炮搬運到城牆上來,一面讓土山上的重型弩炮越過城牆對子牆上的敵軍超越射擊,同時開始向城內漫無目的的發射火彈。高許手下的軍士頓時死傷慘重,加上這些軍士大半事先並非他的舊部,是成及臨時交給他的,恩義未結,結果湖州兵一發起白刃猛攻,守兵竟然一哄而散,高許雖然斬殺了十幾名敗兵,可兵敗如山倒,哪裡擋得住,結果他也被敗兵們裹挾這逃走。指揮作戰的陳五看到形勢有利,便遣兵猛攻,驅趕敗兵不讓他們重新組織起來,結果還將後面幾隊趕來的援兵給衝垮了。待到高許好不容易站穩了腳根,身邊只剩下三十餘人,大半都是在獨松關便跟隨自己的舊部。
高許看了看地形,此地離牙城已經不遠,便打算領部屬先收容潰卒,然後一同帶往牙城中,他知道牙城中還儲存有軍械糧秣,自己若能將這些潰卒帶回牙城,重新裝備,也還有相持的機會,想到這裡,正要下令,可嘴巴只是張合,卻發不出聲響來,原來他苦戰多時,已經乾渴到了極點,已經發不出聲響。一旁的手下趕緊敲擊一旁坊裡大門,要清水飲食,可任憑他們擂的山響,可裡面就如同聾了一般,只是不應,那些軍士拔刀叫罵,立刻坊牆上投擲來無數瓦石,打得眾人頭破血流,原來這坊裡害怕亂兵進來劫掠,也不管是何方軍隊,誰也不讓進,只等到局勢分明才開坊投降。
高許等人沒奈何,只得往不遠處的一塊廢墟行去,指望那裡的水井沒有堵塞,剛走了十幾步,只看到十幾名潰兵逃了過來,手中都拎著大小包裹,顯然是四處搶來的,不待高許下令,手下軍士立刻衝了上去,圍住了一個個按到了,那些潰兵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只是沒口子地喊著饒命。高許上前砍了一個為首的腦袋立威,正準備將剩下的編入己方隊伍中,潰兵裡一人大聲喊道:「並非小的不死戰,只是那北人突然降了湖州賊,我軍大潰,連小顧將軍也沒在軍中,我們都是被裹挾下來的,還請將軍饒命。」
高許聽了大驚,趕緊問清楚,原來城破後錢繆便派遣新任衢州刺史陳璋和顧全武之子顧君恩二人領兵逆襲,可還未開戰,那陳璋便領著本部倒戈相向,反而殺起本軍的鎮海兵來了,鎮海軍頓時大潰,顧君恩雖然勇武,想必也沒在軍中了。
高許聽到這裡消息,頓時如同當頭打響了一個霹靂,他守城三日來,不眠不休,精力已經透支到了極點,還一直指望著守軍仗著還有預備隊,可以有翻盤的機會,可聽了這潰兵的消息,只覺得喉頭一甜,一股鹹腥的液體湧入嘴中,立刻倒了下去。
這下他身邊的將士可慌了神,這數十人大半都是自獨松關便跟隨他的了,已經習慣性的以他馬首是瞻,此時見他昏死過去,頓時跟塌了半邊天一般。趕緊一邊沒口子地喊著高將軍,高將軍,一邊猛掐人中,後來有人從一旁的水井裡弄來寫涼水澆在臉上,他方才悠悠醒轉過來,這些人方才定下心來。方纔那潰兵聽到那些人喚他高將軍,靈機一動,忝笑著問道:「這位可是高許高將軍?」
高許部下中一個口快點的答道:「不錯,我家將軍名諱正是高許。」
那人臉上笑得更是開了花,又膝行了兩步,道:「可是由獨松關上殺回杭州城,負責堅守南邊城牆的高將軍?」
「正是,你問這個幹什麼?」方才答話的那人反手已經按在腰間刀柄上,拉出半截威嚇道。
那潰兵趕緊退了兩步,擺了擺手表示沒有惡意道:「某是看到湖州兵有人喊話,說高將軍妻子老母皆在他們手中,趕快來投,還能保的家人安康,若有擒獲高將軍送去的,賞錢三百貫,絹百匹。」那潰兵剛剛說完,便看到高許手下滿臉殺氣,才醒悟過來自己說錯了話,趕緊解釋道:「某只是照實轉述湖州賊的原話,絕無對將軍不利的想法呀。」說到這裡,連連磕頭不止。
「罷了,你起來吧。」高許頹然道:「高某遠不能盡忠主上,近不能保全鄉里,現在連老母妻子都落入敵手,此等無用之人,留在這世上又有什麼意思。」
說到這裡,竟然反手拔出腰間佩刀想要自刎,他身邊的親兵趕緊搶上去抱住他的右臂,奪下佩刀,勸解道:「將軍守城,已經盡心竭力,天時不與,又能奈何。如今杭州已破,我等如此死戰,已經力屈,也算對得起越王了,不如降了那呂方便是,也能保全妻兒老母。」
高許看了左右手下精疲力竭的臉龐,眼中都流露出祈求的眼神,只得歎了口氣,轉身對牙城方向跪下磕了三個頭,起身道:「也只能如此了。」轉身領了手下往城南缺口方向行去。
第119章 結局
城牆缺口處,呂方斜倚在乘輿上,正在不斷地調配軍士,讓疲倦的士卒下去休息,替換上精力充沛的將士,不斷粉碎守軍的抵抗,向牙城方向挺進,自從陳璋臨陣叛變,顧君恩全軍皆沒,一直在城外觀戰的武勇都也開始猛攻,很快就擊破了他們當面軍心動搖的守兵,鎮海軍的抵抗便變得沒有組織起來,勝利對於莫邪都來說便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這三天來,呂方彷彿打了雞血一般,不眠不休,在土山上指揮全軍,眼下雖然精力依然旺盛,可身體卻已經支撐不住,不能騎馬,此時戰況稍微平穩了點,他趕緊往嘴裡塞了點胡餅,填填肚子。
「有一名降兵喊著鬧著說有緊要事情,相關與越王錢繆的,請問是否接見。」自生在呂方耳邊低聲道,破城之後,大批鎮海軍棄甲投降,在錢繆尚未授首,整個戰事尚未結束的此時,呂方越發感覺到手下可以獨擋一面的人極少,結果只得讓王佛兒從親兵隊中領了三百人去管理降兵,而留在呂方身旁統領親兵的則變成了這個嘴上沒毛的自生。
呂方正吃得急,被此事突然打斷差點給噎著,連續灌了好幾口水方才將胡餅嚥下去,趕緊吩咐道:「快帶上來,軍情瞬息萬變,莫要耽擱了。」
不過片刻功夫,自生便帶了一人上來,只見其身上只披了見破舊戰袍,年紀也不過十四五歲,身形瘦小,看樣子不過是鎮海軍中尋常軍士,進來時神情緊張,緊跟在自生後面。呂方微微皺了皺眉頭,臉上已經露出些許厭煩不滿之意,這等人在鎮海軍中只怕不過是僕隸一般的人物,又能知曉什麼要緊事情,這自生雖然這幾年來長進了不小,不過指揮親兵隊還是早了點。
自生也看到了呂方的表情,心中暗自後悔,惱怒地喝道:「你方才不是說有要緊軍情嗎,你若是誆騙你家爺爺,等會有得你苦頭吃。」
那降兵顯然已經被自生的威嚇給嚇住了,畏縮的向後退了幾步,又好似下了極大地決心,一頭撲倒在地上嘶聲喊道:「小子並非誆騙,某知道杭州牙城中通往城外的秘密地下通道。」
此人話音剛落,呂方霍的一下從乘輿上站了起來,跳到那降兵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衣服前襟,一把將其提了起來,盯著他的雙眼,低喝道:「此事當真,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那降兵口齒頗為笨拙,結結巴巴半天才將意思表達清楚,原來此人的父親本為牙城中的守兵,武勇都之亂時,因為年紀大了,手臂也殘了,所以留下守城,卻因為年老睏倦,在值班時睡著了,為錢繆從暗道入城時看到,竟然被其用槍桿活活打死。父仇不共戴天,本來以錢繆的身份,他無拳無勇,又無其他本事,他一百年也是報不了此仇的,可天賜良機,湖州兵圍城,他便留了心思,這些天來細心查看,天可憐見,竟然讓他找到了暗道的入口和出口,待湖州兵破了城,他料定錢繆會從這暗道逃出,便投到呂方這邊,拚死通報。
說到最後,此人哭喊道:「我父為錢繆賣命已經不下十年,落下一身傷,連手臂都廢了,卻為其所殺,今日不求使君有何恩賞,只求讓我能抱此大仇,能夠讓那錢婆留死在我眼前。」說到這裡,便連連叩首,額頭和堅硬的夯築地面發出一聲聲悶響,流出的鮮血很快先現出一片紅跡。
這一席話下來,饒是呂方的心腸早已如鐵石一般,也不由得感到幾分惻然。
正要說話,一旁的范尼僧卻衝了出來,大聲喊道:「主公。」便要開口懇求。
呂方擺了擺手,他知道范尼僧要說什麼,擺了擺手答道:「錢繆乃是世上梟雄,此時窮途末路,其困獸猶斗不可小視,武勇並非你所長,我遣陳璋將軍隨你同去,你看可好。」
范尼僧方才開口便是為了相求此事,畢竟靈隱寺方丈了凡有很大可能隨錢繆由暗道一同逃走,呂方這般說顯然是遂了他的意,他此刻已經是心急火燎,也不多言,拜了一拜便轉身離去。
杭州城外,地道出口處,一行人正急匆匆的從裡面魚貫而出,為首的正是錢繆。自從陳璋叛變之後,杭州城內的鎮海兵見大勢已去,紛紛棄甲而降,牙城中雖然糧秣軍器充沛,但軍心動搖,兼且看到湖州兵攻城時露出的諸般利器,錢繆已經知道孤城已不可守,便留下成及堅守牙城,自己帶了諸子及羅隱、了凡等人,由暗道逃走,準備逃往蘇州,再做打算。
錢繆出得坑道來,轉身往杭州看去,只見夜空下城內火光四起,自己苦心經營多年的根本杭州城正落入敵手,心裡便如同刀割一般,他也是果決的人物,知道此刻自己尚未脫離險地,拖延不得,片刻便壓制住心情,緊了緊身上裝束,正要催促眾人趕快上路,卻突然聽到四週一片窸窣聲,彷彿有許多人走動一般,正驚訝間,只看到四周突然一起升起數十個火把,大隊軍士刀出鞘,箭上弦,將錢繆圍在當中,為首一人,身材高大,盔甲外披著黑袍,正是范尼僧,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錢繆身後的了凡,瞬也不瞬。
錢繆一行人頓時向後退去,可左右四顧卻已經沒有了退路,他們能夠被選來和錢繆一同逃走,自然是其的心腹親信,此時見狀知道已經沒有了倖免的道理,紛紛拔刀持槍,準備迎頭死戰,以圖僥倖殺出一條血路來。
錢繆碰到這等突變,卻是處變不驚,冷靜的觀察了一會形勢,知道力量懸殊,伸手攔住手下的盲動,朗聲道:「在下杭州錢婆留,對面的是哪家兵馬。」
此時范尼僧倒也不急了,大聲答道:「某家湖州長史范尼僧,奉我家主公之命在此相侯大王多時了。」
「呂刺史好手段,錢某花費那麼多民力修築而成的堅城,他卻三日便能攻下,敗在這等英雄好漢手下,某家也沒什麼話說,只是這暗道出口極為隱秘,卻不知汝等如何知道的。」錢繆一面尋找著話題,拖延時間,右手卻背在後面做了個手勢,身後數名親兵會意,暗自張弓布矢,準備一旦錢繆發令,便先射殺敵將,無論成與不成,再趁亂殺出重圍。
范尼僧正欲開口回答,身後在陰影處的陳璋朗聲道:「錢婆留凶狡異常,范長史且小心他拖延時間,以作他圖。」范尼僧立刻會意,退了兩步,身後親兵也立刻持盾上前護衛,立刻錢繆便再無機會逃脫。
陳璋剛剛開口,錢繆便聽出了他的聲音,怒罵道:「陳璋你這廝好生無恥,某家自問待你不薄,以衢州刺史之位相酬,為何你卻臨陣反戈?」
陳璋笑了笑:「無他,汝雖以刺史之位相酬,不過是危急時沒奈何罷了,鎮海軍中土兵頭領本就對我等客軍頗有猜忌之心,武勇都之亂後,像我這等毫無根基之人,卻居高位,享厚祿,又哪裡能夠久遠的,不如早做打算。」
陳璋一席話說完,饒是錢繆城府極深,此時也被氣的半死,戟指大罵道:「汝今日叛我,他日又未必不能叛那呂任之,像你這等反覆小人,必無一個下場,錢某便是身死,也要化為厲鬼,在地下相侯。」
陳璋臉色頓時大變,錢繆方纔那番話說的便是所有叛變者的心頭大忌,卻聽到范尼僧在一旁安慰道:「莫邪都中多有降將,主公皆委以重任,只要你不懷二心,便勿用擔心。」
陳璋也知道呂方派他來殺錢繆,一來是他地形熟悉,二來是讓他立個投名狀,他也要在新主人面前顯露手段,眼看呂方不過數年時間便奪取兩州,未來不可限量,手下又缺乏人才,自己若是能擠入心腹之列,未來便是不可限量。他拱手對范尼僧拜了一拜,戴上鐵盔,提了長柯斧,大聲下令道:「眾軍士聽命,除錢繆、了凡二人外,其餘人皆斬。」
次日清晨,杭州牙城下,大隊湖州兵列成軍陣,將牙城圍的水洩不通。經過一夜的苦戰,杭州城內除了這牙城之外已經都被湖州兵控制了,只有蘇州刺史成及還領著三城都的殘兵還在堅守,拖延時間好讓錢繆逃走。
成及站在城頭,看到外面湖州軍陣絲毫不亂,暗中符合法度,果然是天下少有的精兵,最難得的是大勝之後,將吏卻無驕慢之氣,不由得暗自擔心在這等強兵攻擊下,這牙城又能堅持幾日,轉而又暗自嘲笑自己,越王已經脫逃,自己在這城中不過是當個棄子罷了,多幾日少幾日又有什麼關係。
成及正傷神間,猛然聽到湖州軍突然齊聲大呼「威武!」近萬人的齊呼聲匯成一片,便彷彿雷鳴一般,城中守軍本就士氣低落,被這般一嚇,軍心頓時搖動起來,成及剛要吩咐手下將吏四處彈壓,卻看到軍陣中衝出一隊人馬來,為首的一人看服飾已經是敵軍統帥湖州刺史呂方,人馬到了離牙城一箭遠近處便停住了腳步,大聲向城頭喊道:「某家便是湖州團練使呂方,蘇州成刺史可在。」
此時的成及猜想也不過是勸降的話語,他此刻已經打定主意,多拖延些時日便是,自從他在蘇州為楊行密生俘後,便不打算受再受此辱,存了必死之心,也不懼呂方再玩什麼花樣,朗聲道:「在下便是。」
「汝此刻困守孤城,便有天大本事,又怎麼施展的開,不如棄甲歸降,免得徒傷士卒性命。」
「成某當年為吳王所持,亦不歸降,何況今日,汝只管領兵來攻,某頭可斷,膝不可屈。」
「汝不過為錢繆守城罷了,此人現在已經在我手中,你也何必如此,你若不信,大可親眼看看便是。」呂方也不著惱,言罷便擊了擊掌,身後人便退出一人來,只見其身形高大,渾身被捆的結實,正是越王錢繆。
城頭守兵頓時嘩然,錢繆為防止守軍崩潰,他出城逃跑的消息還是保密中,呂方吩咐推出錢繆後,身後士卒又取出數十枚首級還有衣衫用品來,盡數扔到城下,皆是昨夜裡隨錢繆突圍的親信將吏,了凡、羅隱以及錢繆諸子皆在其中,這麼多東西便在眼前,決計作偽不得,何況若是錢繆未死,此時早已出來反駁,可上面的成刺史卻毫無舉動,好似被突然的打擊驚呆了一般,啞口無言。
成及眼力甚好,已經看清了那些物品首級,還有錢繆身形,知道無偽,身旁被他瞞在鼓裡的手下們望過來的目光全是驚訝和憤怒,有的人眼光閃動,說不定便是要拿自己向呂方投降做投名狀的,不由得歎了口氣,走到城邊大聲對呂方喊道:「成某受越王大恩,只能以死相報,呂使君雅量高致,想必不會禍及家人。」說到這裡,成及拔出佩刀,反手自刎,屍體從城頭上落了下來,摔在地上。
第120章 喪子
看到忠心部下死在自己面前,錢繆臉色已經慘白如紙,看到這等景象,呂方也不禁有幾分惻然,歎了口氣,正要說話,錢繆卻轉身過來拜了一拜,道:「呂使君,亂世間成王敗寇,錢某既然已為王者,自然不求能夠苟活,死前卻有兩事相求。」
呂方歎了口氣,心中油然而生兔死狐悲之感,肅容答道:「大王請說,某家若是力所能及,自然勉力而為。」
「我錢氏一族,在我稱王之後,受恩頗多,本來一姓興,一姓亡,也是天命,只是錢某出身地位,族中也不過多是些田舍漢,並無什麼人才,將軍可否只誅近支,那些遠房姻親可否高抬貴手放過了?」錢繆話說到最後,聲音已經顫抖起來,殘唐五代之時,中國人的宗族觀念之強,遠非現代人能夠想像,像這樣互相攻取的戰事,勝利一方不但要將失敗一方的首腦誅殺,甚至連親族姻親也要斬盡殺絕,免得給對方復仇再起的機會。尤其是呂方此時在杭州勢力還不穩固,錢繆第五子和顧全武隨時可能借楊行密大軍南下,踏平莫邪都,錢繆親族大半都在臨安縣中,呂方很有可能會提前將其斬殺乾淨。所以錢繆說自己出身低微,親族無甚人才,就是向呂方表示自己族中並無能夠威脅到他的人才,阻止這場殺戮。
陳允侍立在呂方身後,代行護衛之職,以防城頭流矢傷人,剛聽完錢繆的懇求,急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將軍切不可有婦人之仁,遺留禍患?」
呂方擺了擺手,制止住陳允的勸諫,低頭沉吟了片刻,抬頭答道:「大王,此事干係重大,呂某只能答應你不做無意義的殺戮,你看可好。」
錢繆聽到呂方的回答,臉上露出釋然的神色,拜了一拜:「既然如此錢某在這裡先多謝呂使君了,第二樁事便是我手下將吏親族也大半都在杭州,與貴軍多年苦戰,殺傷頗多,如今他們都是閣下子民,可否以仁厚相待。」
「這個自然,呂某並非好殺之人,只要他們盡了為臣的本分,某自當以仁厚相待。」
錢繆聽到呂方肯定的回答,慘笑道:「呂使君果然大度,連錢某這階下囚都如此相待。也好,某家這將死之人也做點事情報答閣下。汝是北方人,不知這兩浙之地首要之事便是修築海塘江堤,否則一旦潮水破堤,百姓便是生靈塗炭,無以聊生。錢某本待修築完杭州城後,一旦與楊王講和,兵事安息下來,便修築海堤,也算造福鄉里了。自古佔據兩浙者,無有不留心水利而能興盛者,使君佔據杭州後也請留心此事。」
呂方聽到錢繆這番話,心中不由的暗自感歎,如果說別人還對其這番話的誠意將信將疑的話,自己卻是能夠確定他絕對是一番善意,並沒有在裡面摻毒藥的做法,原因無他,來自後世的他可是深深瞭解錢塘潮的威力,更有聽聞過五代十國時候錢繆修築水利,澤被後世的傳說,可是這史書上的英雄人物卻站在自己面前,即將死於自己之手,讓人心中不由得產生出興亡之歎。
「來人!」呂方突然大喝道:「送越王上路。」聞聲身後兩名士卒手持白綾來到錢繆身後,將白綾繫在他的頸上。呂方高聲道:「越王且放心,你的話呂某會謹記在心,一旦兵事稍息,這水利之事便會放上日程。」
廣陵,吳王府,自從李彥徽從杭州傳令歸來後,從宣州田□勒索到了兩萬貫賄賂的他,便將呂方桀驁不馴的行為在楊行密面前狠狠的打了一番小報告,加上顧全武在楊行密面前講明利害,於是楊行密便遣秦斐為將,領五千兵借與顧全武,準備先渡江,沿江南運河而下,先到蘇州,然後與錢繆內外夾擊,擊破呂方、許再思,解除杭州之圍,雙方商定,結尾之後,錢繆便將蘇州割讓給淮南,以為補償,這樣一來,楊行密在長江南岸便又打入了一顆釘子,勢力大大擴張。
可正當顧全武、秦斐他們正緊張的準備出兵事宜的時候,突然傳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湖州兵與武勇都叛軍聯合,竟然不過三日內便將杭州城攻下,錢繆、成及、羅隱以及留在杭州的錢繆諸子皆死,聽到這個消息的顧全武和錢繆第五子錢傳□二人的第一個反應便是不相信,他們最明白這杭州城城牆的堅固,加上武勇都叛變後,諸路援兵也進入了杭州城,城中守兵在數量上只怕與武勇都叛軍和湖州兵還要多一點,雖然野戰可能不如,可有堅固的城牆以為倚仗,莫說三日,便是半年也未必攻得下,這一定是敵軍釋放出的假消息,好讓援兵以為做出錯誤判斷,爭取時間。可是隨著時間的拖延,杭州城破的消息越來越多,有的客商乾脆說武勇都叛軍根本就是在一邊看著,並沒主動攻城,拿下杭州城的只是湖州軍一家的功勞。三人成虎,這麼多人都這般說,也由不得顧、錢二人不信了,兩人正在府中枯坐憂心忡忡的時候,帳外突然有人通報,說有一個自稱是顧君恩的人求見。
顧、錢二人聞言大驚,趕緊吩咐讓那人進來,不過片刻功夫,便看到一條漢子走了進來,也未扎髮髻,一頭亂髮披在肩上,身上披了一件已經髒的看不出顏色的葛袍,顧全武不由得站起身來,仔細辨認,好不容易才認出此人確是自己孩兒,只見他形容憔悴,往日魁梧的身形只剩下了一個架子,雙目中滿是疲倦和絕望,自己出使廣陵,算來與其分別也不過一個多月,可卻顧君恩卻好似老了十年一般。
顧君恩進得屋來,正要跪拜行禮,一旁的錢傳□趕緊一把扶住,正要讓他快些說出杭州那邊的情況,莫要拘禮,卻只覺得雙手接觸的地方熱的發燙,再一看顧君恩葛袍裡胸口處滿滿的都是裹緊的布條,布條上滿是已經變黑的血跡,顯然是傷口的血跡滲出來的,顯然顧君恩是重創之後,強忍著劇痛從杭州趕到廣陵來的,如廝重傷,也真不知道他如何挺下來的。
「快來人,喚大夫來,準備熱水,繃帶,上等的金創藥。」錢傳□趕緊將顧君恩扶到一旁坐下,一面對堂下大聲喊道,掉過頭說:「君恩,你且先歇息一下,進水飲食,其他的事等會再說,大夫等會便到,你怎麼受了這麼重的傷。」
顧君恩斜靠在座椅上,急道:「湖州呂方使用了一種奇怪的器械,能夠將石彈和短矛發射到很遠的地方,還十分準確,還有能夠在水上燃燒的奇怪東西,還有比城牆還高,如小山一般的攻城塔,他還挖了地道,三日便攻破了外城,我領兵逆襲,結果陳璋那廝臨陣反戈,結果我軍大敗,死者不計其數,我也昏死在戰場上,才逃得一條性命,聽說牙城已破,越王、成刺史還有了凡叔父皆死,於是我便易裝強撐著趕過來。」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沉無力,說道最後終於再也挺不下去,昏死過去。
錢傳□見狀大驚,知道此時千萬睡不得,否則說不定便死過去了,正要搖動顧君恩將其弄醒,身旁卻伸過一雙有力的大手,將顧君恩的軀體抱了起來,轉頭一看,正是顧全武,只見他一雙虎目含淚,斑白的雙鬢顯得格外蒼老,錢傳□看到這般景象,只覺得心中一陣劇痛,快步趕到屋子門口,大聲喊道:「廣陵的大夫都死光了嗎,還不快給小爺滾過來。」
顧全武臥室中,顧君恩躺在床上,一旁的大夫正替他解開胸口綁緊的布條,準備替他清理傷口,那布條剛剛解開,一股腐臭的氣味立刻衝了出來,讓人聞之欲嘔。只見顧君恩的胸口上縱橫交錯著六七條傷口,最深的已經深可見骨,附近的肌肉和皮膚已經變成灰黑色,顯然已經腐壞了。那大夫看到這傷口,眉頭不由得深皺起來,轉身對錢傳□小心道:「公子,這傷勢又重,拖延的時間也太長了,依在下看,只怕已然無救了。」
那大夫話音剛落,只聽到錢傳□喝道:「你這庸醫,若君恩不成了,某家便那你給他殉葬。」說到這裡,彷彿為了印證自己威脅的真實性,反手拔出腰間佩刀,一刀便將一旁几案上的一角斬落。
那大夫看到雪亮般的刀鋒,還有一旁几案光滑的切面,立刻感覺到口中發乾,脖子後面也是一陣陣陰風吹過,只得低頭求饒道:「公子息怒,公子息怒,小人一定全力搶救便是。」
一旁的顧全武卻是不說話,只是緊緊握著自己愛子的雙手,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兒子的臉龐,目光中滿是關切,平日裡那個指揮若定的兩浙第一名將彷彿不在了,剩下的只是一個尋常憐子的慈父罷了。聽到錢傳□的威脅聲,顧全武站起身來,歎道:「傳□公子,罷了吧,醫術本就是逆天行事,豈有都能救得活的。『三代為將,道家所忌。』顧某殺人之子又何止千萬,今日得此報應也是理所應當的。」聲音中滿是絕望和淒涼。
錢傳□聽到顧全武這般說,想要開口勸慰兩句,偏生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時那大夫正用銀刀替顧君恩割去傷口上的腐肉,再敷上上等的金創藥,顧君恩吃痛醒了過來,看到老父正滿懷關切地看著自己,再想起先前在杭州城中的苦戰,和逃生路上的艱辛,嘴巴張合幾下,卻說不出話來,一旁的大夫低聲道:「顧公子傷勢極重,又沒有及時醫治,在路上趕路,感了風寒,風邪已經入了內腑,這病勢可非同小可呀。」顧君恩的病勢本就極重,這大夫害怕若是醫治無效,歸罪於自己,越發說重了幾分,想要推卸責任。錢傳□耐住性子,問道:「那當如何辦呢?」
「他長時間未曾進食,脾胃虛弱,也不能隨意用藥物,先用些黃精、何首烏煮藥粥,長些元氣,看看再說。」這大夫也是廣陵城內數得著的名醫,飛快的下筆寫下一張方子,註明要用的材料和熬製方法。錢傳□點了點頭,接過方子竟親自趕出屋外,準備替顧君恩熬製藥粥,送到廚房後,剛回來進得院門,便聽到屋內一陣哭聲,趕緊三步並作兩步衝進屋來,只見顧君恩躺在床上,雙目緊閉,一張慘白的臉上已然沒有了一絲生氣,顧全武正在伏在愛子身上哭泣,一旁的大夫臉色慘白,正在說些勸慰節哀的話語。
第121章 攤牌
次日,廣陵吳王府,自吳王楊行密正與錢傳□、顧全武二人說些什麼,一旁的李神福、李彥徽等人滿臉都是不敢相信的神色,顯然是被剛剛由錢、顧二人證實的杭州已經落入呂方手中的消息給驚呆了。
「賢婿暫且放心,杭州雖破,錢公性命想必還無礙,等會某家便修書與那呂方,令他將錢家一門老小悉數解來,讓你們在廣陵一家團聚,你看可好。」楊行密柔聲安慰道,現在錢繆已被呂方所俘,如果能將其要來,對於將來攻略兩浙,還是有很大的利用價值的,不如現在買個人情給錢傳□,畢竟現在他也是自己的女婿。
錢、顧二人趕緊拜了一拜,口中連連稱謝,一旁的李彥徽此時才從驚訝中掙扎了出來,想起先前呂方在杭州城下的驕橫模樣,還有當年奪去自己湖州刺史之位的舊恨(他選擇性遺忘了被湖州豪族趕走的真相了),不由得又是憤恨又是嫉妒,拱手對楊行密道:「大王,呂方這廝如此跋扈,竟然視軍令如兒戲,肆意侵略友鄰,其反叛之心,可謂路人皆知,全然忘了他本不過是一淮上布衣,仰仗大王恩德才能夠執掌方面,不如趁其羽翼未豐,出兵將其討滅。」
李彥徽話剛說完,一旁的李神福便暗自搖頭,再怎麼說鎮海軍也是淮南一方的多年死敵,不到兩年前,自己還領兵打到臨安縣活捉了顧全武,總不能說現在呂方消滅掉錢繆這個和淮南軍打死打活的大對頭,還成了罪狀?總不能把楊行密對宣、湖二州實力擴展太快,威脅到了本部勢力,於是打算和外敵錢繆一同鉗制他們的理由擺到檯面上來。想到這裡,李神福斟酌了一下,起身笑道:「李公所言差矣,呂使君領兵在外,軍情千變萬化,豈能拘泥軍令,古時聖王拜將,常有云『國門之內,寡人所屬;國門之外,將軍任之。』大王下令宣、湖二州撤兵並非不願攻打杭州,不過是不願意兵禍連綿,傷害百姓罷了。呂任之三日之內破堅城,擒強敵,乃是當賞的大功,又豈能責怪。」說道這裡,李神福轉身對楊行密拜了一拜,道:「末將以為,像任之這等大才,應當上表朝廷,晉陞官爵,調回廣陵中樞聽用。」
錢傳□一開始聽到李神福反對出兵征討呂方,心頭大怒,若非現在自己寄人籬下,有求於人,只怕早已開口大罵了,可聽到最後他對楊行密提出的建議,卻又暗自歎服,這李神福果然厲害,無怪乎連顧全武這等人物當年都著了他的道兒。若是按李彥徽的建議,出兵征討,呂方肯定不會束手待斃,宣州田□先前吃了暗虧,就算不派兵支援,只怕也會在後面玩些手腕,淮南其餘在外征討的將領也都不是傻瓜,定然能看出其中的貓膩,也會反對,此時的楊行密的主要注意力還在西北兩個方面,一番折騰下來,未必奈何的了那呂任之。可李神福的計謀可就毒多了,若是呂方奉令進了廣陵,那便是砧板上的肉罷了,楊行密要做丸子還是大塊紅燒都隨意的事;若是呂方不遵敕書,那楊行密也就師出有名,以他這個外來戶的身份,其餘的淮南諸將也不會有人替他說話,左右都是坑,由不得呂方不往裡面跳,至於這朝廷敕書,自從那身為朝廷信使的李儼到淮南後,便給了身為東面都統,吳王的楊行密依照慣例給手下陞官的權力,只要事後到朝廷那裡確認一下罷了,這種給空頭名義的敕書要多少有多少,想到這裡,錢傳□臉上的肌肉扭曲,英俊的面容變得猙獰起來。
屋中這幾人除了錢傳□都是屬狐狸的,他能夠想得到的,自然其餘幾人更是心知肚明,李彥徽趕緊點頭稱是,楊行密點了點頭,正要開口下令,外面突然有一名侍從大聲稟告道:「啟稟吳王,湖州團練使呂方遣使者至,有要事稟告,正在大門外等候。」
楊行密沉吟了片刻,便吩咐讓使者覲見,錢、顧二人便起身要告退,楊行密笑道:「公子乃是楊某嬌客,呂方不過是某家屬僚,又何必避讓他的使者,兩位若是不願讓他們看到,不如便到屏風後坐一會便是。」
錢、顧二人也想知道錢繆此時的確切消息,也不推諉,轉身便到那屏風後面去了。過了不到半盞茶功夫,進來一條昂揚漢子,形容俊偉,臉上彷彿有明光流動,未語先笑,說不出的讓人敬慕,正是莫邪都判官高奉天。他進得屋來,跪倒在地拜了兩拜,口中朗聲道:「在下湖州莫邪都判官高奉天,奉我家將軍之命,參見吳王千歲。」
楊行密看他儀容非凡,倒也喜歡,笑道:「汝且起來,呂方出身低微,手下倒是人才濟濟,卻不知高判官是何方人氏,從軍前作的何等營生。」
「末將本是杭州人氏,在投入主公麾下前卻是沙門。」
「喔?這倒是出奇的很,卻不知汝是在哪家寺廟出家,還俗前如何稱呼?」
楊行密聽了高奉天的回答,好奇的反問道,畢竟看高奉天言談舉止,顯然受過良好的教育,這等人物在佛門中也必然是上層人氏,又是在杭州那裡,並非呂方下轄,卻還俗投入呂方手下,倒是奇怪的很。
「是在靈隱寺中修行,佛號乃是叫了空。」
高奉天話音剛落,卻聽到屏風後面傳來一聲響,卻是顧全武聽到他的名號,立刻想起了兄弟先前在自己面前說過,自己有個師弟名叫了空,叛歸呂方,在楓林渡一戰時,使計殺了自己那侄兒智深,想不到天下盡如此之小,這仇人竟然就在咫尺之外,又想起自己愛子也是喪在呂方手上,上前湊到屏風縫隙處,想要將那人面容看個清楚,情急之下卻碰到了一旁的雜物,弄出了聲響。
高奉天聽到聲響,知道屏風後面有人,也不以為意,以為是什麼要緊人物,楊行密不欲讓自己看到,便裝作沒有發覺的模樣,繼續稟告道:「我家將軍仰仗大王威靈,將士用命,已攻破杭州,財帛甲杖繳獲無算,斬殺賊首錢繆及下屬諸將數十人,現遣在下將首級及寶貨獻與大王階下,還望大王收納,息雷霆之怒,饒恕我家主公從權之罪。」說到這裡高奉天便又斂衽行禮。
屏風內的錢傳□聽到高奉天說到「斬殺賊首錢繆」這幾個字的時候,宛如當頭打了一個響雷,立刻便呆在了那裡了,後面高奉天說的許多話語一個字也沒有入耳去。只看到高奉天行禮畢後,便轉身對外面招呼了一下,外面便走進來幾名綠衣僕役,手中都端著幾個盒子,分別放在地上,打開盒蓋後,只見一個個盒子裡都呈放著一枚首級,用石灰風乾好了,盒子上都寫著字,想來是首級生前的名字吧。
此時屋中人一時默然,眾人都被呂方的雷霆手段給驚呆了,方纔還商議著要寫信給呂方索要錢繆諸人,想不到呂方竟然將其一股腦兒全部殺了,還將首級全部都送到廣陵楊行密這兒來了,這份手段,這份心腸著實讓人膽寒。
楊行密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怒喝還是稱讚為好,高奉天又從懷中取了一張帛書呈上來,楊行密接過一看,只看到上面寫著盔甲五百套,橫刀一千柄,強弩一百張,錢五萬貫、絹三千匹云云,竟然是一張禮單,不由得冷笑道:「呂方好大的手筆,竟然送來許多軍器,本王倒是生受了。」
高奉天拱手拜了一拜,恭謹的答道:「我家主公攻破杭州,錢繆、董昌二人十餘年積聚皆在其中,所獲甲杖軍器何止十萬,這些只不過是挑些好的送給大王以供玩賞罷了,我家將軍還讓在下傳話,莫邪都六坊將士有如此利器,自當踏平兩浙,請大王放心,只要呂某人在,淮南東南方向便是泰山之安。」
房中諸人一下子被高奉天的話語給驚呆了,呂方這般做分明是向楊行密炫耀所獲軍資之多,後面的話更是狂妄之極,說要踏平兩浙,那時只怕長江南岸不復為淮南所有,更莫要說什麼泰山之安了。李神福等人皆看著楊行密的臉色,只待他一聲令下,便要將高奉天當場擒下。
「好!好!好!」楊行密看著手中帛書,突然大聲狂笑起來,可笑聲中卻絲毫也無歡愉之意,當笑聲漸息後,他對高奉天道:「汝回杭州後,且告訴呂方小兒,好自為之,楊某手下亦有木匠,能治木盒。」
待高奉天退下良久,楊行密猛然劇烈咳嗽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方才平靜下來,看著眼前的一個個盛放著首級的木盒,恨聲道:「若袁襲尚在,任之小兒焉能如此跳脫?」
這時屏風突然被撞開,錢傳□撲倒在楊行密面前連連叩首,咚咚作響,卻是不說話。楊行密輕輕的撫摸著他的頭髮,低聲歎道:「癡兒癡兒,老夫雖年邁,當不留此賊為子孫憂。」話語間滿是森寒殺意,目光望向東南方向。
第四卷 為王前驅
第001章 酒肆
有唐一代,天下州郡若稱規模宏大,百姓富庶,自然是官家所居的東西二都——長安、洛陽。可若將這兩座城市除掉,在帝國剩下的數百座城市中選擇,便有「揚一益二」之說,這號稱第一的揚州便是楊行密的淮南道的治所——廣陵了。小杜嘗有言說:「人生樂事,莫過於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還有「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的名句,由此可知唐代廣陵城的富庶繁榮。其地位於長江北岸,與潤州隔江相望,唐代雖然定都關中,可是財賦卻有仰食江淮之說,自「安史之亂」以後,河北三鎮已經處於半獨立狀態,唐代諸帝之所以還能維持住帝國的體面,甚至還迴光返照的削平部分藩鎮,擊敗了吐蕃的多次入侵,靠的就是從江淮源源不絕由運河輸往關中的大量糧食財帛,而廣陵作為淮南道的治所,朝廷鹽鐵使的駐地,無論是從經濟還是軍事上講,都是當時東南地區的最重要城市,雖然在淮南之亂時,其地被孫儒亂軍破壞的十分嚴重,可這些年來,在楊行密的苦心經營下,到了天復三年,已經恢復了往日的繁榮氣象,當時的中華大地上,只怕沒有任何一座其他城市能與之相比了。
此時正是上元佳節,這數年來,淮南大軍東征西討,連戰連勝,便是身兼四鎮節度使,凶狡無比的宣武朱全忠也沒有從淮南那裡討得好去,這廣陵城已經有十餘年未經兵火,在這兵荒馬亂的亂世,可著實是個稀奇事。這上元佳節又是金吾不禁,百姓們辛苦了一年,正是要歇口氣,廣陵城中家家無不張燈結綵,上街觀賞。青年女子紛紛在河邊向水中放下荷葉燈、胡麻飯,順流而下,夜色裡燈綵流溢,不似人間。
城東的一家酒肆生意極好,不但店中的十幾張白木大桌擠得滿滿的,連過道也放上了幾張小几案,這家店的主人是個波斯胡,當臚買酒的便是他的女兒,生的容顏艷麗,腰身妖嬈,托著客人點的酒菜在狹窄的過道中穿行,卻十分靈便,不時有人伸手想要在她腰臀上佔點便宜,可這她動作十分靈便,一一避開,卻不著惱,還調笑兩句,店中的氣氛越發高漲起來,一時間吆五喝六的聲音彷彿將屋頂給掀翻了。
這時店門厚厚的布簾被揭開了,一行進來三人,最前面的一人身作綠色羅袍,一邊進來一邊與身後二人說道:「此店的苦蘇酒極有風味,某家上次來廣陵時,嘗過一次便十分喜愛,還有那鱸魚膾、羊肉羹也不錯,今日與二位同來,一定要大快朵頤一番。」
那店主人趕緊迎上來,陪笑道:「三位客官,實在是不好意思,今日是上元佳節,客人實在是多的緊,店中沒有空位了,剛才小人聽聞三位是衝著小店的苦蘇酒、鱸魚膾、羊肉羹而來,要不在下立刻吩咐下人包好給三位帶回享用便是。」
這店主人在中原已經住了兩代了,雖然相貌是碧眼棕髮,可一口的廣陵官話卻是字正腔圓,與漢人無異。
方才說話的那人掃視了一下店中,果然如店主人所說的一般,不但桌子上坐滿了人,連可以容納人的過道角落也擺上几案,十幾人直接席地而坐,正推杯換盞,吃喝的開心。便準備開口答應店主人,讓其將酒菜包好帶回驛館食用,身後的一人卻道:「這飲酒便是要在這等場所才快活,且不說帶回驛館酒菜便冷了,再說那驛館中陰森森、空蕩蕩的,便是再好的酒菜又如何吃得下肚。店家,你且想些辦法,給我們騰出一個空位來,銀錢少不了你的。」後面說話的那人雖然身形矮胖,容貌醜陋,可說話中氣極足,雖然屋中人聲鼎沸,可竟然壓不下他說話的聲音。
店主人見狀不由得為難起來,只見這三人雖然從衣著上看不出來歷,可言談舉止氣派甚大,顯然並非尋常人士,不說別的,方才說話的二人腰間那兩條玉帶價值就不下百金,只怕便可將這家店舖給買下來了,這兩人卻掛在腰上,顯然非富即貴,得罪不起,可這店中又哪裡還能騰出一個地方呢?
店主人正為難間,他女兒卻走了過來,她早就在一旁看得清楚,只見這為首的一人身材高大,形容俊偉,白臉長鬚,臉上便如同明光流動一般,談笑間竟有種說不出來的魅力,乃是當世少有的美男子,早就歡喜異常,見父親為難,便上前斂衽行了一禮,笑道:「這三位客官,若不嫌小店,不若便在小女的臚旁飲酒,搬上三張椅子來,也還能將就。」
最先進來那人看了看女子所指的臚旁,覺得也還乾淨,這店中也實在是騰不出地方,便拱手笑道:「有勞小娘子了。」便當先往那邊走去。
這胡姬見三人坐下,趕緊送來酒菜,她此時心中皆在這客官身上,更是賣弄手段,取了一條鮮活的鱸魚,手腳麻利的便將其破成兩片,去了魚刺和皮,只留下雪白的魚肉來,又飛快的切成數十片,放在事先準備好的冰塊上,再在上面鋪上韭花醬料,端了上來。三人各自夾了一片,放入口中,只覺得一陣滑爽,便融入口中,透著一股魚肉特有的鮮甜味道來,實在是美味之極,不由得又向盤中伸出筷子來,不一會兒便風捲殘雲,吃了個乾淨,那個矮胖子才放下筷子笑道:「這鱸魚膾果然美味,高兄回到杭州後時常念叨,某家今日方才知道。」
那俊偉漢子答道:「說來奇怪,某回到杭州後,也吩咐其他人做過,可不只是調料還是水土的原因,味道總是差之甚遠,多了一股土腥味,少了一股鮮甜,只有回到這廣陵方才吃的到,說來也是上天造化之奇了。」
剩下的那人卻是身材魁梧,露出的胳膊上肌肉凸顯,腰間佩刀,一副武人打扮,歎道:「先前聽人說這廣陵是天上人住的地方,某家還不信,今日方才知道,連個路邊的酒肆都這般了得,真不知道這吳王府中過的什麼日子。」
這時那胡姬送來羊肉羹和苦蘇酒,聽到他們的稱讚,不由得掩嘴低聲笑道:「三位客官說笑了,這點粗陋料理又如何能當得三位謬讚,不過這鱸魚膾的做法說穿了也不稀奇。若要讓魚肉沒有這土腥味,只需將鱸魚捉來後,放在水中,放些清油,讓其將腹中髒物一一吐出,然後再清洗乾淨,宰殺做膾,自然味道便鮮美異常,三位回去試試便知。」這胡姬對那高姓男子喜歡異常,竟然將自己店中的做菜秘訣也和盤托出,把一旁的店主人氣的半死,可又不敢發作,只得在一旁生悶氣。
那陳姓男子聽了胡姬的話,歎道:「這辦法果然巧妙的很,古人云治大國若烹小鮮,這做飯菜雖然是小道,其中果然也是有學問的。」其餘二人也連連歎服,那胡姬問可要再送一盤鱸魚膾來,高姓男子擺手道:「今日足矣,再好的菜也不可一次用太多,否則下次來便不好吃了。」那胡姬聽到他還要再來,心中不由得歡喜異常,趕緊為三人的盛了一碗羊肉羹,一一雙手奉上,道:「本店的羊肉都先用雞蛋和上葛粉揉制,所以特別美味。三位客官且細細品嚐。」
一旁的店主人看到在這般下去,自己這女兒只怕要將店中所有的秘密全吐露出去了,趕緊高聲道:「虞娘,你快些過來幫把手,為父一個人快忙不過來了。」
虞娘無奈只得走開了,那陳姓男子待她走開,調笑道:「高兄尚未婚娶,不若將這胡姬帶回杭州去吧,也能日夜享受這羊肉魚膾。」
「陳先生怎的如斯說,你我三人來到這廣陵,實在是責任重大,哪有想這些閒情。」
原來這三人正是剛剛攻取杭州的湖州團練使呂方的手下,那容貌俊偉的正是莫邪都判官高奉天,矮胖的陳姓男子是掌書記陳允,剩下那人便是第五坊坊主王許。這年上元節,楊行密依舊例,召集外面州郡的諸將回到廣陵,呂方剛剛違背軍令,便謊稱舊創發作,無力上路,便派了這三人代替自己來使廣陵,楊行密對湖州來使的態度也是怪異的很,對於呂方的跋扈行為彷彿沒有看見一般,將他們三人安排在館驛之中,聽說呂方舊創發作,還派來使者送來上好的金瘡藥和各種上好藥材,對這三人好生撫慰了一番,可對來之前呂方叮囑的杭州歸屬,以及佔領湖、杭二州的合法化的問題,卻是隻字不提,弄得他們心中也是忐忑不安,於是便在這上元佳節出來飲酒解悶。
第002章 機會
這三人正吃得開心,突然聽到旁邊有人大聲說:「胡兄,今日生在這廣陵城中可真算是有福氣的了,年前我從蜀中販運錦緞時聽聞,宣武朱三領大軍入關,與李茂貞鏖戰多日,此時關中糧價已經是斗米千錢,便是官家也是一日食粥,一日食餅,更不要說普通百姓了。」
「不錯,多虧乾寧四年朱使君在清口大破宣武兵,否則還不知道現在廣陵是什麼樣子,不過現在北面有朱使君的沙陀鐵騎,兩浙那邊的錢婆留也被湖州呂使君所滅,淮南總算可以過上幾年太平日子了。」說話的是個商人模樣的胖子,臉色紅潤,顯然平日裡是營養充足的很。
三人對視了一眼,古時信息流通十分不方便,便是像他們這等官府中人,對於遙遠的北方具體情況也不瞭解,於是那陳允便站起身來,來到說話的那兩人桌旁,拱手笑道:「兩位老兄,在下方才聽聞說到關中兵事,頗有幾分興趣,若方便的話,可願說與我們聽聽。」
那兩人看了看陳允,見其雖然身形矮胖,容貌醜陋,可衣著氣度卻是不凡,便笑著答應了,高、王二人便將酒菜挪到說話二人的桌上,又吩咐多上了些吃食酒水,五人推杯換盞,幾杯酒下肚,那自稱去蜀中販運綢緞的商人話匣子便打開了。原來有唐一代,天子皆以宦官統領禁軍,久而久之,宦官便成為一股強大的政治勢力,甚至可以擁立天子,與外庭文官可以分庭抗禮。唐昭宗登基後,朝廷更是結黨營私,分別聯繫外藩,互相爭殺。天復元年閏六月,依附宣武朱溫的三司使(領戶部、度支、鹽鐵三使,大概類似現在的財政部長)崔胤懇請天子,請求將所有中官盡數誅殺,以宮女執掌宮內諸司事。而當時的宦官首領神策軍中尉韓全誨得知後,一面聯絡鳳翔李茂貞,一面暗中策動禁軍鼓噪,抗議崔胤給的冬衣不足,天子不得已免去了崔胤鹽鐵使的職務。
當時鳳翔李茂貞、宣武朱溫都有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意圖,崔胤被免職後,便暗中修書與朱溫,假傳詔令,稱天子為中官挾制,令全忠以兵入關中迎駕。且雲,若不入關,天子必為鳳翔所得,彼時公必為罪人,豈止大功為他人所得,且見征討。朱溫得書後,十月便由大梁發兵,韓全誨等人聞風便與鳳翔李茂貞勾結,在長安發動兵變,劫持天子百官往鳳翔逃去。朱溫領宣武大軍入關,先破華州韓建,後又取長安,直逼鳳翔城下。李茂貞脅迫天子,以詔書令朱溫退兵,並遣使者與河東李克用、蜀中王建,請求援兵,可王建畏懼朱溫兵強,虛言推脫,河東兵大敗于氏叔琮、朱友寧,死傷無數,宣武兵直逼晉陽城下,李克用親持版築,修補城牆,方才擊退朱溫。朱溫破河東兵後,與天復元年五月,復圍鳳翔,李茂貞屢次出戰,皆敗,宣武軍罵守軍為「劫天子賊」,而守兵則還罵「奪天子賊」,兩軍相持幾近一年,城中糧秣漸乏,便是十六宅中諸王,亦有凍餓而死的,更不要說尋常百姓士卒了,鳳翔軍亦有許多將士越城而出,投降朱溫的。
聽到這裡,陳、高、王三人臉色凝重,杯中的美味酒漿也覺得苦澀起來,難以下嚥,過了片刻。陳允舉杯敬上,笑道:「多謝這位朋友,將這事情說的這般分明,只是依您看,這宣武兵是否能攻下這鳳翔城呢?」
那客商舉杯應了,滿飲後笑道:「某家離開成都時,兩軍還在相持,只是聽說那朱溫已將鳳翔鎮所有州郡一一攻下,彼內無糧草,外無援兵,若無大變,李茂貞降敵也不過是時間的問題了,想必過上個把月,便有消息傳來。」
高、陳、王三人點了點頭,此人所說的話,和他們判斷的也差不多,高奉天低聲歎道:「宣武大軍陷於關中幾乎一年,中原空虛,卻不知道吳王意指何方。」
陳、王二人臉色凝重,宣武主力在關中,自然不再有實力壓制淮南,那楊行密是趁機進取上游之地,還是在錢繆亡後,進取兩浙,整頓內部,這就是個大問題了,他們此次來廣陵,除了請求獲得兩州合法化,還有一個任務便是探聽淮南本部的下一步行動。
陳允正想進一步打聽一些北方的消息,此時的門簾突然打開了,一陣寒風從門外吹了進來,將靠近門口幾張桌子上的客人吹的打了一個哆嗦,正要開罵,抬頭看了卻又閉住了嘴。只見來人不過三十許人,身上的衣衫倒也質地甚好,舉止氣度也頗有氣派,坐下後便低聲對店主人道:「店家,來些酒菜,資費拖欠些時日,待到下月初再付如何?」
那客人剛進門,店主人臉色便頗為不好看,待到他開口說要賒欠,更是臉色臭了不少,奇怪的是卻並未開口拒絕,擺了擺手吩咐女兒送上酒菜碗筷。客人拿起筷子便大口吃了起來,顯然是餓的緊了。
高奉天看了那客人的舉止,不由得奇怪起來,看這客人身上衣著服飾,不似需要賒欠酒資的人物;而且店主人雖然神色頗不情願,可連句難聽的話也沒有說出,這商人都是將本求利之人,讓他白白給你吃喝本就極難,若讓其連句怨言都沒有,更是少有,莫非此人是什麼特別不成。
一旁的商人看到高奉天的神色,猜出了他的心意,笑道:「兄台莫非是奇怪方才進來那人為何能夠賒欠酒資,而店家卻不拒絕抱怨嗎?」
「不錯,某家看此人形容舉止,倒不似窮人家,卻不知為何這般行事。」
那客商正要開口,那胡姬在一旁聽到高奉天問話,忍不住笑道:「這位客官,你可莫要小瞧了此人,若論官職家世,在這廣陵城中比他大的也沒有幾個人。」
高奉天聽了大驚,正要開口詢問,那胡姬倒也乖巧,接著說了下去,原來方才進門那人竟然是朝廷故左僕射張浚之子,天復二年朱溫入關中使,天子賜姓,改名為李儼,以為江淮宣諭使,由巫峽間道而下,宣告吳王楊行密為東面行營都統、中書令、以討伐朱全忠,其屬官吏,皆可先拜,後向朝廷報備即可。朱溫得知後,竟然將其滿門誅殺,此人便不敢返回,只得滯留在淮南。楊行密便建制敕院,每有封拜,便以之告李儼,於紫極宮玄宗像前陳制書,再拜然後下書。此人本是世家子弟,隨行而下身上又無什麼資財,楊行密又借口他是天子近臣,下臣不敢任用,無有具體差使,只能靠一塊微薄的俸祿,哪裡夠他花使,於是時常到附近酒肆賒欠債務,只怕他身上這件衣服都是在當鋪當過了的,反正當鋪也不敢向他催討。
聽了那胡姬的話,陳允不由得眼前一亮,低聲道:「我們此次出來倒是撿到寶了,不如等會我們和他接納一番,說不定將來主公的官職便落在此人身上了。」
「不錯,不過這酒肆中人多眼雜,此人在廣陵又是人人知曉的人物,不如待他吃完了,我們尾隨而去,找個僻靜地方,再做打算為上。」
三人都點了點頭,他們此刻心裡有了定計,便只是喝酒吃菜,和那兩個商人說些廣陵城中的趣事,三雙眼睛卻死死的釘在那李儼的身上,待到李儼吃完了,三人也立刻起身,留下王許一人會鈔,高、陳二人立刻尾隨李儼而去,高奉天這般舉止,倒是把那個多情的胡姬惹的薄怒,也不知在背後嗔罵了多少句。
三人離那李儼大約有十餘丈遠,這上元節,廣陵城中實在是繁榮異常,雖然天色已經是初更時分,可街上行人還是密集的很,實在找不到機會和那李儼說話。三人正焦急時。突然見李儼突然往道旁小巷一轉,陳允趕緊搶上前去,可早就不見人影了,三人正懊惱間,卻看到不遠處又走出一個人來,不是李儼又是何人,原來這小巷有條近路,那李儼方才從中抄過,是以陳允漏過了。這下三人也顧不得惹人注意,快步上前,王許、高奉天二人擋在外面,陳允伸手一下便拿住他的右臂,口中大聲笑道:「李兄,多日未見,莫非忘了小弟了嗎?」一副突然老友相逢的模樣,將其往一旁小巷帶去。
那李儼已經有了三分酒意,突然被人擒住,往道旁帶去,他本當過天子身邊的金吾將軍,有幾分勇力,可在陳允手中便如同嬰兒一般,幾次用力想要掙扎,便覺得右臂上那隻手邊如同鐵鉗一般,夾的痛入骨髓,又看到一旁的高、王二人身形魁梧,用身形擋住外面的視線,腰間鼓鼓囊囊的,顯然帶著兵刃,顯然是挾制自己那人的同夥,自己若是開口呼救,只怕立刻便要喪命,只得乖乖的隨陳允腳步行動。
三人行了半晌,到了一個人跡罕至的所在,陳允放開李儼,正欲開口說話,只聽到李儼歎道:「三位是朱溫那廝的手下吧,想不到我逃到淮南也脫不得他的毒手,也罷,張家滿門三百餘口今日便盡數死在那惡賊手下吧。」
第003章 妥協
陳允見他誤解了,先對王許使了個眼色,王許會意走到不遠處放哨,省得說話時有閒雜人等撞進來了。李儼看到他們如此舉動,以為就要下手了,雖說已經存了必死之心,可臉色一下子慘白起來,口中一陣陣發乾。
「李敕使,你搞錯了,我等並非朱賊的爪牙,乃是湖州刺史呂方呂任之的部下。方才在酒肆中認出了您,有些事情想要相商,又怕路上人多眼雜,讓小人看到了,惹來麻煩,才這般舉動,唐突之處還請見諒。」說到這裡,陳、高二人斂衽深深施了一禮。
李儼本來以為今日已是必死之局,這下突然又翻轉過來,才感覺到手足無力,背上滿是冷汗,趕緊強撐著拱手還禮道:「原來如此,小弟滿門被害,此時便如同驚弓之鳥,方才見笑了。」
陳、高二人趕緊道歉,說方才自己行動魯莽,雙方寒暄了幾句,這李儼本是極精明的人,方才事發突然,才露出這等窘態,此時與陳、高二人交談,觀察其言談氣度,顯然平日裡也是握有大權的人物,便是那個在不遠處放哨的武官,看這兩人對其態度,也並非尋常護衛一流。呂方數日內攻破杭州,斬殺錢繆滿門的事情,他也有所耳聞,雖然由於地位的原因,不是全部明瞭內情,可根據各方的舉動能猜出個四五分來。這三個呂方的得力手下突然如此行事,在廣陵城中冒險劫持他這個敏感人物,其目的也就不問可知了,於是便打定主意,裝糊塗到底,看看他們如何開口。
陳允與高奉天待寒暄畢了,對視了一眼,高奉天便笑道:「在下聽說李公子出自關西望族,弱冠之年便侍奉天子,又受江淮宣諭使這等緊要差事,想必吳王一定委以重任,為何孤身一人來這酒肆用膳。」高、陳二人方才雖然聽胡姬說這李儼在這廣陵城中混的落魄之極,不過還是害怕消息不實,便由高奉天出言試探。
「兩位說的哪裡話,某家現在不過是個拿每月拿十餘石糙米,三兩匹絹布的閒漢罷了,哪裡又有什麼隨從。說來不怕二位笑話,方纔那酒肆中的酒資我都是賒欠的,只望這上元節能多些俸祿,否則我以後也無臉面再來這酒肆來了。」
高、陳二人裝出一副驚訝的模樣,陳允歎道:「怎會如此,李公子這等俊傑,吳王就算不外放州縣,執掌方面,至少也有留在中樞,時時詢問吧,竟然如此相待,定然是大王為身邊小人蒙蔽,可惜我們二人身份低微,無法向大王進言。」說到這裡,陳允連連頓足,一副為李儼的境遇打抱不平的模樣。
一旁的高奉天在懷中摸索了一會兒,取出一個青布包裹來,遞給李儼道:「這些許物件,李公子且請收下。」
李儼接過包裹,便感覺入手頗重,打開一看裡面竟然都是數十塊拇指大小的小金塊,看色澤質地,竟然全是十足赤金,古代中國金價頗高,這些金子算下來價值只怕不下數千貫,趕緊推了回來,道:「這如何使得,你我不過是初識,如此多財貨我又如何能收下。」
高奉天卻不收回,笑道:「如何使不得,你我雖是初識,可古人云『白首如新、傾蓋如故,』朋友相交重要的是義氣相投,又不是時間長短。李公子奉天子敕書,沿江千里而下,號召群雄,討伐亂賊,天下間的忠臣義士哪個不是欽佩之極,莫說這些許財貨,便是一條性命,公子如有需要,拿去便是。」
陳允也在一旁幫腔道:「高判官說的是,我家主公聽聞公子事跡後,也是欽佩之極,常歎自己不得其時,未能追隨公子,留名青史,若聽說我們這般做,定然會十分高興的。」
李儼推辭不得,只得將那包裹放入懷中,他雖然知道陳、高二人必有所圖,可看他們出手如此大方,又想起由長安這一路上的艱辛,還有這些日子在廣陵所受的冷遇,也不由得覺得心裡一熱,道:「天下間若是多幾個如呂公這等忠臣,大唐天下又豈會落得這般下場,若在下能回到天子身邊,定當奏明官家,褒獎呂公的義行。」
高、陳二人對視了一眼,他們此次來廣陵,一來是代替呂方來,二來便是想要解決呂方佔據湖、杭二州的合法性問題,如果楊行密另外派一個人來杭州,那呂方若是不想與楊行密撕破臉公然刀兵相見,便只有將進了肚子的肉給吐出來。呂方攻破杭州後,兩浙數十年的積聚盡數落入他的手中,手頭闊綽的很,便給了他們一大筆錢,讓其在廣陵活動之用。可高、陳二人雖然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可都沒有在這官場中混過,像這等勾當的確不擅長,七八天過去了,錢花出去了不少,可事情還半點眉目都沒有,突然碰到李儼這點希望,自然是不惜血本的將金彈砸了下去。
李儼將那包裹收入懷中放好,俗話說「吃人家嘴軟,拿人家手短。」李儼一下子吃下這麼大一塊餡餅,自然說話的口氣也就不一樣了,拱手道:「無功不受祿,在下受了呂公如此大的人情,有什麼事情,二位便請直說,只要某家能做得到的,自然盡心竭力。」他奉旨東向,為的就是召集江淮諸侯,討伐朱全忠,挽救唐王朝於即倒,可是這半年來,各家藩鎮借用這個名義互相吞併攻殺的不少,可要出兵討伐宣武鎮,挽救唐王朝的卻半個也沒有,一個個都是將官職勳位高高興興的收下,可一提到出兵北伐,便滿口推托之詞,他也是個明眼人,知道事已不可為,也不準備為唐王朝哦殉葬,準備留著有用之身,做一番事業,若是楊行密稍加招攬,他也就出仕淮南,可偏生楊行密只是將他高高掛起,半點權柄俸祿亦無,搞得他窮困潦倒,眼下高、陳二人一拉攏他便順勢倒了下來,正是「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高、陳二人趕緊將呂方如今的情況細細說與李儼聽,他們倒也不害怕李儼將這些情況出首,反正這些日子他們在廣陵的行為想必楊行密也有耳聞。李儼聽完後,沉吟了片刻道:「依在下看來,呂公不如上書與吳王,說杭州地勢緊要,乃東南大郡,非德高望重的名臣無以鎮守,請吳王派人來當著杭州刺史便是。」
高奉天聽了一愣,答道:「這如何使得,我軍將士百戰而得杭州,又如何能白白交了出去。」
李儼笑道:「高兄說的不錯,你們百戰而得杭州,別人不經血戰又如何拿得走呢?楊王除非遣大軍同行,否則便是派人前來當這刺史,又如何能當真能掌管一州呢?呂公破錢繆已經月餘,吳王若要討伐,水軍早已沿運河而下,又如何會拖延到今日呢?無非是擔心呂公尾大不掉,有叛逆之心罷了,若呂公表明態度,請楊王委任一重臣為杭州刺史,自己並無謀逆之心,再以重金與吳王身邊親信之人,想必吳王也會投桃報李,向朝廷上表,任呂公為浙西觀察使。」
高陳二人聞言細想,越想便覺得李儼說的有理,他們雖然才智過人,但出身草莽,不像李儼出身與關西望族,對於這些東西可以說是生下來便是耳濡目染,所謂政治便是妥協的藝術,論心黑手辣,剛毅果決,李儼拍馬也比不上這兩人,可是利益交換,算計對方的底線,高、陳二人便是望塵莫及了。
「李兄果然高見,我等回去後便遣使者傳信回去,將情況告訴主公,此事若成,主公另有厚禮相謝。」陳允拱手行禮道。
「不必了,吾家如今雖然敗落了,但昔日也是關西望族,李某又豈是貪財之人,呂公用兵彷彿孫吳,如今天下分崩,正是英雄用武之時,請二位代我與呂公語,楊行密出身微賤,知創業艱辛,手下多有豪傑,淮南爭霸時,又活人無數,得百姓心,不可與之爭鋒。請隱忍時日,以待時機,定能成就大業。」
吳王府中,楊行密坐在上首,下面兩側分別是淮南諸將,左側第一的便是寧國節度使田□,只見其臉上便如同蒙了一層寒霜一般,難看之極,便是同僚向其敬酒,他也不過拱拱手將杯中酒飲盡,並無半分笑容。其餘諸將也知道他為何如此,也不來觸他的霉頭,一時間他身旁形成一個冷場。
「田兄,今日是上元節,為何如此,來,和我安仁義喝一杯。」一旁的安仁義看他這個樣子,便過來打圓場。田□熬不過他的面子,只得滿飲了一杯,臉上擠出一絲笑容來。
上首的楊行密臉色蒼白,身體越發地差了,往日高大的身軀現在只剩下一個骨頭架子,只是一雙眼睛卻顯得格外明亮,田□的舉止他都看在眼裡,卻不理會,只是慢慢啜飲著杯中的酒水,此時他已經位極人臣,有唐一代,便是那功高蓋世的郭子儀只怕也沒有他此時的官職高,可看他衣著飲食,還是如往日在舒州為都長一般,十分簡樸,甚至比許多下屬還要普通。
正在此時,突然從堂下上的一人來,卻是田□部將,來到田□身旁,低聲道:「主公,方才有人到驛館中,索要賄賂。」
「這等小事,也要來跟我說,你自己看著辦不就是了。」田□心情本就不太好,又被手下煩擾,沒好氣的訓斥道。
「只是這次並非吳王府中的人,卻是兩名獄吏。」
「什麼!」田□霍的一聲站了起來,怒喝道:「連區區獄吏都來向我索要錢財,莫非他以為我田□也會獲罪入獄不成。」田□將手中酒杯擲在地上,向堂下衝去,待到了門口,他轉過身來,指著大門道:「田某從今以後,再也不會由此門而入。」說罷便怒沖沖的離開了。
堂上眾人頓時愕然,冷場了許久,過了好一會兒,一名親兵跑上堂來,對楊行密稟告道:「田使君沒有回館舍,直接便從西門出城,想必是回宣州了。」
楊行密臉上沒有表情,只是擺了擺手,讓其退下,一旁的親兵右衙指揮使徐溫低聲道:「此人如此跋扈,只怕不宜為少主臣。」
「彼功勞甚大,若無罪誅之,只怕諸將不服。多行不義必自斃,姑且待之。」
楊行密低聲答道,聲音中滿是森寒之意。
第004章 暗流
杭州,經過武勇都之亂和宣、湖二州兵的圍城戰後,雖然呂方破城後便撲滅火災,收拾殘局,而且為防止士兵戰後四處劫掠,破城之後除了留下親兵都在城中維持秩序,將其他軍隊都撤退到城外築營,可杭州城還是一副亂離模樣,便是白天,路上也沒有幾個行人,百姓都躲在自己坊裡,每逢全副武裝的莫邪都兵士巡邏隊踏著沉重的腳步經過街道時,道旁的門縫裡都有數雙眼睛盯著他們,目光中滿是恐懼和不安。
城外,武勇都還沒有離開羅城,城破之後,許再思和呂方都在竭力收編杭州的降兵,他和呂方就向兩隻撲到獵物的豺狗,都在盡量快撕咬吞嚥,好多分到一塊。
杭州牙城中,成及自殺後,牙城便開門歸降了,這裡變成便成了呂方的幕府所在,此時陳五滿臉焦急的抱怨道:「主公,為何還不讓武勇都那幫蝗蟲去浙東去,就這幾天,他們就收編了兩千多降兵,都快趕上我們了,咱們拚死拚活的破了城,可別讓他們把好處給拿走了。」他身為莫邪都行軍司馬,城破之後他就趕快封存了武庫,收編鎮海降兵,還把陳璋、高許等降將派出去,跟武勇都搶人,這十幾天來,也收編了四千多人,也算收穫不小,可他一想起被武勇都收編的兩千多兵,還有羅城武庫中的一萬多具盔甲,他就肉痛得很。
呂方臉上倒是沒有什麼痛惜的表情:「陳五你急什麼,沒有許將軍,我們也拿不下這杭州城,他們得些也是應該,大頭還是在我們這裡的,總不能一用完人家,便一腳踢開,這般做人可不厚道的很。」
見呂方這般說,陳五隻得低頭稱是,可對呂方心裡的話卻半點也不信,正在此時,門外突然有軍士通報,說廣陵有信使來了。呂方頓時精神一振,趕緊命令帶進來,不一會兒便有一名滿身灰土的信使上得堂來,雙手呈上一封帛書,呂方接過書信便一目十行地掃了過去,不一會兒,呂方猛然擊掌道:「不錯,這個法子應該行,嗯,陳五,待這件事情了了,便可以送武勇都去浙東了,想必他們也等的有些不耐煩了。」
陳五雖然有些稀里糊塗,不過聽說總算可以把武勇都這匹豺狼送到浙東去,心裡還是興奮萬分,正要出去傳令,卻被呂方叫住了:「且慢,待這事情有了眉目再說,今日你先去他那邊,請二位指揮使來牙城,便說我延請他們二人宴飲。」
陳五躬身領命下去了,呂方又將那書信細細看了一遍,在信中陳允與高奉天二人將那日與李儼巧逢以及以退為進,上書楊行密,請其遣一重臣來杭州為刺史,並求為湖、杭觀察使的事情一一說明,還說後來他們邀請李儼出仕湖州,而李儼回答自己身份特殊,若出仕呂方,只怕對雙方都沒有好處,不如留在廣陵,暗中為呂方效力為上。在信的最後,兩人說了田□當堂發怒,返回宣州,與楊行密交惡的消息。
看罷書信後,呂方暗自思量,他這些日子來沒有將武勇都送到浙東的原因便是一直沒有確認自己對湖、杭二州的合法化的問題,只要一日不合法化,楊行密便有可能以蘇州為基地,派兵來征討自己,那時若是武勇都走了,自己變成了唯一的苦主,還不如將其留在這邊也是個幫手,眼下田□與楊行密交惡,若自己請其派人到這裡來當杭州刺史,楊行密想必不會這麼不識好歹,把自己硬生生推到田□那邊吧。呂方越想越覺得有道理,這些天來懸在半空中的那塊石頭也算落了一半地,竟然情不自禁的哼起小曲來了。
「相公如此這般,想必是遇到什麼喜事,不如說來與麗娘聽聽。」這時堂後走出一人來,只見其身作一襲紫衣,更襯得肌膚如雪,目光流動處便如同秋水一般,滿頭長髮只用一根玉釵,簡簡單單的挽了一個髮髻,更是顯得氣度高華,艷麗無倫,正是沈麗娘,自從產子之後,已經年餘,較之先前,更是多了幾分成熟婦人的丰韻。
呂方看到沈麗娘,趕緊迎了過去,挽住她的細腰,調笑道:「相公又要陞官了,麗娘你說這是不是喜事。」說著隨手將沈麗娘頭上那枚玉釵取了下來,立刻滿頭瀑布般的長髮披散下來,呂方捋在手裡,便如一匹上好的緞子一般,舒服的緊。
沈麗娘臉上卻並無喜色,掙開呂方的手臂,道:「妾身卻寧願呂郎為一尋常小吏,只要能日夜廝守,白頭偕老即可。」
呂方看到沈麗娘如此,心中不禁黯然歎道:「先前那事的確是委屈了你,麗娘且放心,你我下一個孩子,雖非嫡子,在某心中與嫡子無異,絕不會虧負了他。」先前將沈麗娘親生愛子交與正妻呂淑嫻撫養,雖然沈麗娘點頭答應了,可心中一直鬱鬱,自己攻破杭州後,便將其而不是呂淑嫻請來杭州,一來是因為呂淑嫻在軍中威望甚著,要留下來鎮守湖州;二來便是要好好補償一下麗娘。
「我也知道你是做大事的人,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呂姐姐與你是結髮妻子,其間恩情深重也怪不得你,只是,只是。」說到這裡,沈麗娘喉頭已經有些哽咽,說不下去了,呂方將其抱在懷中,輕輕的拍著麗娘的背心,感覺到懷中溫暖的身體不住抖動,沈麗娘也伸出雙臂將呂方抱住,兩人在堂中相擁而立,皆覺得心中一片安適。
明州,刺史府中,自從現任刺史趙引弓從越州回師,斬殺原任刺史,奪取明州之後,便野心勃勃想要向四方擴張,可是錢繆東破董昌,西破淮南大軍,以東西二府(杭州、越州)為核心,牢牢的控制著浙江兩岸的十餘個州郡,趙引弓也只能訓練士卒,以待時機。武勇都之亂後,趙引弓以為天賜良機,便聽了謀士的建議,派了五百兵前往杭州入援,自己卻留在州中日夜祈禱,希望兩浙局勢突變,讓其可以渾水摸魚。
數日前越州那邊便傳來消息,杭州城被湖州兵攻破,錢繆生死不知,趙引弓聞言大喜,但還有些不相信,便派遣細作去杭州打探,過了些時日,細作回來通報,不但確認杭州如今已經被湖州兵攻破,而且還親眼看到越王以下數十人的首級被懸掛在城頭,趙引弓聞言便要起兵攻取越州,隔斷浙江,盡得浙東七州。手下謀士卻勸說他不如先莫要輕舉妄動,待外軍東侵後,首當其衝的越州定然會向其求援,那時在出兵越州,不但名正言順,而且順勢並了其州郡兵,隱然之間還能成為浙東諸州地方勢力的盟主,豈不遠勝去啃越州的堅城。趙引弓聽了有理,便一面養士練兵,一面發信浙東諸州,號召起來為越王錢繆報仇,討伐呂方、許再思等人。
許再思攻破杭州之後,便領兵退回羅城,搜羅降兵,編入軍中,加緊訓練,準備渡江攻打浙東諸州。他也是個聰明人,杭州這個嫌疑之地,隨時可能惹來廣陵的大軍,加之現在武勇都可以說四面皆敵,唯一能夠算得上盟軍的也就是呂方的莫邪都了,也不願留在杭州惹惱了呂方,將來自己攻略浙東時在背後捅上一刀,這十幾日來已經好幾次派人催促呂方渡江的事,可偏生湖州軍的舟師尚未準備停當,這事情便拖延下來了,這天收到呂方的邀請,想必是談關於渡江的事情,便興沖沖的往杭州牙城來了。
城中的道路上,許再思看到一隊隊的百姓排隊領取糧食,手中還拿著一枚枚竹籤模樣的籌碼,便隨口詢問一旁領路的莫邪都軍士這是什麼事。那軍士隨口答道:「啟稟許將軍,圍城雖然時間不長,可是那些一日做方得一日食的升斗小民可要斷了頓了,於是范長史便下令百姓可以到工地上去做工,換得糧食,這些竹籤便是做工換來的籌碼,這樣一來可以賑濟饑民,免得讓他們無以聊生,鋌而走險;二來杭州城中多有廢墟,也可以早點修補完畢。」
許再思點了點頭,只見被燒燬的廢墟已經被清理乾淨了不少,還有用的磚石都被清理到一旁,以為將來之用,遠處城牆的缺口處,傳來一陣陣勞作的號子聲,顯然是在修補,整個杭州城雖然還是滿目瘡痍,可是人來人往,氣像已經完全不同。許再思雖然是個武人,可在湖州也當過防禦使,管過民事,雖然還不能完全瞭解呂方的行事,也依稀感覺到了幾分呂方與其他武人的不同。
不知不覺間,一行人已經到了牙城下,看到這還是數年前由錢繆修築而成的堅城,許再思不由得暗自思忖道:「呂方這廝不但會打仗,經濟、料民也都在行,若錢繆那廝當年也有這般本事,又如何會用壯士服苦役,激起兵變,落得個身死族滅的下場。」
第005章 書信
待到許再思剛進得越王府中,只見呂方身披緋色官袍,在階下相迎,趕緊拱手謙讓道:「呂公何須如此客氣。」
呂方上前扶住許再思,把臂一同上堂道:「若非許將軍相助,呂某豈有今日,城破之後,瑣事繁多,呂某若有怠慢之處,將軍且請海涵。」說話間,二人上得堂來,只見偌大的節堂之上,竟然只擺了兩張几案,主座旁侍立著一名絕色女子,正是沈麗娘。
許再思看了一愣,一旁的呂方來到那女子身旁,笑道:「今日飲宴,並無他人,只有呂某和麗娘在此,許將軍無須拘謹。」說到這裡,呂方又對沈麗娘介紹道:「這位便是武勇都左衙指揮使許再思,我軍攻取杭州,便是仰仗許將軍相助。」
沈麗娘聞言,起身斂衽行禮,又親自為其斟酒為壽,許再思此時如落入五里霧中,只得接過酒杯滿飲了,呂方又連連敬酒,說些市井間的趣事,曲意奉承,許再思不知不覺間也就鬆弛了下來,待酒過三巡,呂方放下酒杯,從身後取出一個包裹萊,推了過去笑道:「不日許將軍便要東渡浙江,創下一番基業,呂某這裡有件小物件送與將軍,萬望笑納。」
許無忌接過包裹,疑惑的打開一看,裡面卻是件銀光閃閃的衣服,入手自仔細一看,竟然是無數個細鐵環編製而成,如此亮閃閃的,想必是上面鍍了一層銀,約有四五斤重,領口處有一個相連的頭套,在心口要害處還有一面銅鏡,想必是護心之用,端得是細緻無比,也不知如何打制而成,只聽到呂方在一旁說道:「戰場上刀劍無眼,這件鎖帷子便送與許將軍護身,此物可穿在盔甲之下,只要不是被槍矛直接刺中,便無性命之憂。」說道這裡,呂方就將這件鎖帷子接過套在一旁的一個事先準備好的木架上,取出佩刀一連砍刺了四五下,果然沒有傷到分毫。
許再思穿在身上,果然舉止如意,並無一般盔甲一般難受,不由得嘖嘖稱奇,道:「這鋼鐵想不到也能如金銀一般,化為繞指柔,編織成衣,這等厚禮,末將便收下了。呂公方才說不日便要送我等渡江,莫非是水軍的事情準備的差不多了?」
「不錯,最短十日,最多半個月,呂某自當恭送大軍渡江。」
廣陵,吳王府,楊行密斜倚在錦榻上,正在與顧全武、李彥徽、李神福等人商議軍機。隨著天氣的轉暖,他的身體好似也好了不少,往日那種劇烈的咳嗽也少了許多,面前的几案上放著數封帛書,他不是的用手指輕輕敲打著几案,好似有什麼難以決定的事情一般,過了半晌,楊行密突然問道:「淄青王師範趁朱溫出師關中,潛兵偷襲關東諸州;田□秘秘密密派人與奉國節度使朱延壽勾結,意圖謀反;湖州刺史呂方上書求取湖、杭觀察使,並稱杭州乃東南大郡,非德高望重的大臣不足以鎮守,請派重臣擔當杭州刺史一職。全武以為這三樁事情當如何應付。」
此時的顧全武形容枯槁,鬚髮皆白,渾然好似一下子老了十餘年一般,自從錢繆死後,楊行密便延請他在吳王府中擔任節度判官,參與軍機,信任不二。他將那三封書信又仔細翻閱了一遍,沉吟了片刻,答道:「朱溫出兵關中經年,欲挾天子以令諸侯,如今宣武兵悉數在關中,關東空虛,王師範之亂乃心腹之患,朱溫定然要速速出關,無暇屠滅鳳翔李茂貞。則朱溫雖強,但西有李茂貞,北有河東李克用,東有王師範,定然無暇他顧,此時正是大王用武之機。田□侵略四鄰,招募叛離,已非一日,其人若梟鳥,若不飽食,定當弒主,朱延壽手下兵士強悍,又位處壽州要地,若讓其引外敵而入其禍非笑,不可以大兵討伐,當以計破之,而第三樁。」待說到這裡,顧全武的臉上突然泛過一絲紅色,顯然是又想起愛子死於呂方手中的舊事,楊行密看到他這般模樣,歎了口氣,示意他不必再說下去了。
一旁的李彥徽對呂方早已懷恨已久,搶道:「大王,呂任之視王令如無物,又窮兵黷武,絕非善類,他這信不過是為了求取觀察使之位,拖延時日,以求他日再逞罷了,依在下看,當將其調入廣陵,委一閒職,掛起來便是。」
楊行密卻是不置可否,轉頭對在一旁一直默不作聲的李神福問道:「神福以為當如何呢?」
「某以為這般做不妥,呂任之連上元節到廣陵都稱病不來,更何況這節骨眼上將其調回當個空頭官,這不過是逼他謀反吧,如今國家多事,若田、呂二人聯手,只怕長江之南,非復為大王所有,那時朱延壽若是起兵相應,引宣武兵渡淮,那時便大事去矣。」
「田、呂二人不過是一丘之貉,這兩人在董昌之亂時便聯通一氣,後來武勇都之亂時又一同出兵杭州,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大王切不可猶疑不決呀。」李彥徽神情激動的大聲道。
李神福倒是鎮定的很:「李副使這般說,某家就不敢苟同了。依末將與其共事的印象來看,此人行事獨樹一幟,剛毅果決,氣度非凡,非能久居人下之徒,卻也並非那等忘恩負義之徒。只觀其任湖州刺史後,卻將自己那三千兵悉數留給了安仁義,便知其為人。這等人物,只怕絕非田□所能驅使。我看若是田□作亂,此人最多持中立,趁機擴張勢力,倒不會一起叛亂。如今浙東諸州皆無強兵,若我等逼反了他,便是擊破了他們,奪取湖、杭二州,彼等與武勇都也大可渡過浙江,流竄作亂,還要留強兵應對,禍患無窮。若准其請求,遣一人任杭州刺史,監視他的行動,並讓其遣妻子為質,豈不相安無事。待諸事了後,再做處理豈不為妙。」
楊行密點了點頭,道:「神福此言甚是,且朱溫領軍連續征戰,已經疲於奔命,彼勞我逸,正是攻取上游之地的好時機。」說道這裡,楊行密高聲喚門外的掌書記高寵進來,道:「承製加朱瑾東面諸道行營副都統、同平章事,以升州刺史李神福為淮南行軍司馬、鄂兵行營招討使,舒州團練使劉存副之,將兵擊杜洪。並遣王茂章、張訓二人領偏師出援淄青王師範,以分朱溫之力。」
待眾人離去,楊行密吩咐招親軍右衙指揮使徐溫進來,自從其人得了謀士嚴可求後,多次辦事皆有卓見,加之本人平日裡也是謹言慎行,在驍勇跋扈的淮南諸將中尤為突出,官職日漸提升,此時已經是楊行密身邊的親信,平日裡侍從其長子楊渥,顯然已是潛宅中人。
不一會兒,徐溫進的屋來,楊行密從案上取出一封書信遞與徐溫道:「你且先看看。」
徐溫剛看了兩三行,額頭上已經滲出汗珠,待看完後,顫聲道:「主公,此事當真。」
楊行密點了點頭,臉色陰沉如水,道:「不錯,此信乃是牙將尚公昨日捕得兩名商人,在其身上搜的,兩人的伏辯已經對應,皆相符,天下間豈有這般巧的。」
徐溫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歎道:「朱將軍乃是大王親戚,想不到竟做了這等事,好生糊塗呀!」原來朱延壽之姐姐便是楊行密的正妻,算來還是楊行密的小舅子。
楊行密臉上卻是木然:「那你以為當如何行事才妥當呢?」
「朱將軍手下兵士精悍,壽州位處淮上重地,若以大兵討伐,只怕他便引外兵渡淮,應以計引他來廣陵,再圖之為妙。」
「不錯,那此時便交與你去辦吧,三日內你拿出個條陳來,事若能成,某不吝重賞。」
徐溫剛回到府中,也來不及去書房換去衣衫,便直接趕到後院,來到嚴可求的方面前,剛要伸手敲門,便聽到咯吱一聲,門突然打開了,只看到嚴可求臉上蒙著青巾,問道:「徐將軍,楊王府上有事情嗎?」
「不錯。」徐溫點頭,訝然道:「我又未曾開口,你又如何知道?」
「你方才腳步匆忙,連袍服都來不及更換,想必是有要事,還有你身上穿的是官袍,並非鎧甲,定然是剛剛從吳王府上回來,是以得知。」嚴可求臉色淡然答道。
「先生果然見微知著,非常人所能及。」徐溫心中對其欽佩的緊,從懷中取出那封書信遞了過去,道:「先生先看看這書信。」
嚴可求接過書信,細細的看過,歎道:「田宣州久聞其名,卻盛名之下其實難副,謀反是何等機密的事情,卻遣人越過七八百餘里地持書信聯絡,豈有不敗之理。」言語中頗有不屑之意。
徐溫在一般也不敢出言駁斥,過了半晌,嚴可求又問道:「若某家沒有記錯,這奉國節度使朱延壽之姐便是吳王的正妻。」
徐溫見其一句話便問道妙處,心中欽佩之意又多了三分。笑道:「不錯,先生果然好記性。」
「楊行密果然是梟雄心性,不過這般骨肉相殘,自損羽翼,我看他這楊家基業也不過是他一世便去了。」嚴可求慨然歎道,話語中卻十分矛盾,有幾分厭倦,又有幾分鄙夷,還有三分可惜。
第006章 裝病
王俞斜倚在條凳上,正啜飲著桌子上的茶水,一雙眼睛卻眨也不眨,緊緊盯著酒肆門口,似乎在等著什麼人。這幾年來,他在奉國節度使朱延壽麾下當差,累功已至都押衙,麾下部曲已有千人,在朱延壽手下也是有數的人物了,可此時的他卻身披一件粗布褐袍,頭上戴著一頂葛巾,便如同一名尋常行腳商人一般。眼看已是午時,他桌上這壺粗茶已經換了四五次水,早已泡的沒有味道了,王俞只覺得府中讓清茶一衝,越發覺得一陣腹饑,正要開口喚店小二拿些吃食來,卻只聽到背後有人低聲道:「可是淮上朱壽州的人嗎?」
王俞聽了一驚,右手已經伸入懷中握住護身短刀,慢慢轉過身來,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道:「某家是從江州過來販賣茶葉的,不認得什麼豬呀,羊的。」眼角餘光卻是在掃視四周,看看有無兵士包圍過來,卻看到身後站著一名青衣漢子,文士打扮,臉上被劃了四五處刀傷,看上去有些滲人,雙手卻是空空如也,沒有拿著兵刃,口中道:「鳥鳴山更幽,某家是田宣州的人,兄台不必擔心。」
王俞見他說對了接頭暗號,四處又沒有異象,一顆心已經放下了三分,拱了拱手道:「長河落日圓,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且去僻靜處。」說罷便離開丟下十幾枚銅錢,出的那酒肆,一路上穿街過巷,到了城東一處舊衣鋪後,王俞轉過身來,低聲道:「為何這次換了別人。」
那文士神色卻是不變,答道:「先前那人行事不密,已為吳王部將所擒獲,主上派某家來通知閣下小心從事,莫要丟了性命。」
王俞眉頭一皺,後退了一步,低喝道:「既然那人為楊行密所獲,我又如何信得過你,誰知你是不是被楊行密派來誆騙某家來的。」
「信不信由你,若某家是楊行密的人,又何必如此費事,直接帶兵來將你擒獲,『三木之下,何求不得』那時想要你說什麼還不是簡單得很,又何必如此麻煩。」
王俞聽了那文士的話,戒備的神色稍微淡了點,問道:「那你冒了風險來找我難道只是為了提醒我?」
「還有一件事情,我們得到消息,楊王昨日突然發病,昏厥在床多時,才甦醒過來,不但手足僵硬,連眼睛都看不大清楚了,只怕大限不遠了,請你將這消息告訴汝家主公,且隱忍些時日,待吳王大限過後,再行大事。」那文士見左右無人,走近了才低聲道,說完後,也不待王俞詢問,便轉身離去,行色匆匆,留下王俞一個人在那裡猶疑不定。
吳王府中,楊行密躺在床上,氣息衰微,一旁的正妻朱氏正在垂淚,突然楊行密手上動了一下,朱氏趕緊握住他的手,細心觀察楊行密的安危,只見楊行密雙唇張合,好似在說些什麼,趕緊附耳上去,只聽到好似是說:「腹饑。」趕緊喚婢女取來粥食,端來後試了試冷熱,方才先將其扶起,靠在錦墊上,一口口餵給楊行密吃。可楊行密似乎上下頜已經很難自主張合,餵了幾口進去,卻很難下嚥,稀粥不時沖唇角流了出來,沾的衣服前襟到處都是,自己也沒有知覺,朱氏只得從懷中取出手絹替他擦拭,花了好大功夫,才將那碗稀粥喂完了,倒有小半都流出來了。這時楊行密才好似有些清醒了,看到妻子在一旁,口中喃喃的說些什麼,朱氏卻聽不明白,楊行密卻煩躁了起來,揮舞著手臂口中罵著什麼。朱氏正稀里糊塗,鼻中猛然聞到一陣臭氣,只看到楊行密下身衣衫一片濕熱,才明白丈夫方才是說要小便了,趕緊喚來婢女收拾。朱氏站在一旁,看著婢女忙亂成一團,卻悲從中來,丈夫往日裡何等生龍活虎的一條漢子,可此時躺在榻上如廢人一般,連小便都失禁了,若是丈夫逝去後,淮南那如狼似虎的諸將又和如何對待自己母子呢?想到這裡不由得大哭起來。
朱氏哭了一陣,覺得心裡越發難受起來,卻看到楊行密手掌向自己微微揮動,好似要自己過去一般,便來到丈夫身旁,低聲道:「汝是否有事情要說與我聽?」
楊行密微弱地點了點頭,朱氏低頭附耳過去,只聽到楊行密的聲音若游絲一般,隨時都可能斷絕:「吾歷經苦戰方打下這番基業,今見諸子皆庸弱,若傳位與他們,只怕反而害了他們,你且招汝弟來,吾將軍府之事盡數相托,也能保住吾楊家數代富貴安康。」
朱氏聽了,卻是又驚又喜,她本就極為寵愛幼弟朱延壽,只是楊行密一直說朱延壽雖然驍勇善戰,可無容人之量,並非帥才,將其遠逐到壽州,不讓他在廣陵中樞之地,方才見丈夫這般模樣,她便暗中希望朱延壽能夠在廣陵之中,起碼緩急間也有個自家人可以托付,偏生在丈夫積威之下,也不敢多言,現在聽到楊行密說出了自己心中暗想已久偏生又不敢說出的想法,趕緊吩咐婢女將掌書記高寵喚來,吩咐其以楊行密的名義寫信招朱延壽來,用上淮南節度使府的印章。高寵卻對朱氏道:「此事干係重大,若非大王親自開口說話,否則在下萬萬不敢從命,望夫人見諒。」
朱氏大怒,連連斥責,可無論他是責罵還是威脅,高寵卻是死死咬住不鬆口,沒奈何朱氏只得帶他去見楊行密,高寵親耳聽楊行密說了同意方才寫好書信,蓋上印章,朱氏正要遣親信快馬送往壽州,高寵左右看看無人,對朱氏道:「夫人,此事大王重病不起,廣陵正是緊要之時,朱壽州以大將掌重兵於要鎮,便是見了書信也未必相信,若誤了時機,廣陵為他人所得,那時便後悔莫及了。夫人不若寫上一封私信,將事情說明,再派親信家人送去,朱壽州見到這兩封書信,定然會兼程而來。」
朱氏聽了高寵的話,也覺得頗為有理,可又聯想起先前他寧可得罪自己也不願意為自己寫信用印,現在卻為自己出謀劃策,行事古怪之極,正猶疑間,高寵已經看出了她的心事,笑著解釋道:「某受吳王重托,執掌機密,自當以赤誠相報,夫人雖然親近,軍府之事亦不能插手。可如今吳王已然下令,某自當也要為自己考慮一點。」
朱氏聽了高寵的解釋,越想越覺得有道理,對其的印象也好了許多,笑道:「你說的不錯,待吾弟來到廣陵。我自當將今日情形細細告訴與他,讓你繼續任這掌書記一職。」
高寵趕緊拜謝,朱氏待高寵寫好書信,派親兵送出後,自己又回到家中修書一封,派親信家人送去壽州不提。
壽州奉國節度使府,朱延壽坐在堂上,下面的王俞滿臉塵土,疲憊不堪,顯然是剛剛辛苦跋涉回來的,正低聲將那青衣文士的話語通報與自己,王俞說完後,便叉手站在一旁,朱延壽沉吟了片刻,問道:「汝覺得這文士所言是真是假?」
王俞顯然在路上已經考慮清楚了,道:「此人來的好沒頭腦,也不知什麼來歷,不過吳王重病是何等大事,總瞞不過主公姐姐,您遣一信使前往詢問,最多不過數日間便有答覆,那時再做決定不遲。」
朱延壽滿意地點了點頭,道:「說的不錯,你一路上也辛苦了,先下去歇息吧,明日再來府中辦事吧錒」
待王俞退下後,朱延壽回到堂後,只見一名紅衣麗人坐在胡床上,正在低頭思忖。朱延壽張開雙臂,將其抱在懷中,笑道:「我的女諸葛,你可有什麼主意,說來與為夫聽聽。」
原來這女子便是朱延壽的正妻王氏,不但容貌艷麗,且頗有智謀,極有見地,朱延壽若有大事難決,常常詢問她,往往有意外之喜。方才王俞稟告時,她便在堂後聽。
王氏掙開丈夫的懷抱,問道:「夫君以為當如何?」
朱延壽坐在王氏身旁,笑道:「若楊行密當真是重病,不出三日,吾姐那便自然是有消息過來,田□那廝知道此事瞞不過我,便遣人先告訴我,讓我不敢出兵南下廣陵。他和安仁義兩人好的跟穿一條褲子一般,監視他的李神福去打杜洪去了,兩人合兵從潤州渡江便到了廣陵,那時整個淮南便是他的了,田□呀田□,你打得好算盤,讓我朱延壽辛苦一番給你做嫁衣,天下間豈有這麼好的事情。」
王氏卻搖了搖頭,道:「我卻不這麼想,這幾日來,我眼皮不住的跳,總是覺得心神不靈,好似有兇殺之事要發生了一般,我看你還是莫要急,在這壽州靜觀其變吧。」
朱延壽站了起來,笑道:「夫人說的什麼話,這淮南偌大的基業豈有坐在這裡等能夠等得來的,你說有兇殺之事自是沒錯,我領兵南下,豈有不殺人的,你說了這麼多擔心的話,又拿不出什麼憑證來,也罷,若你能說出什麼真憑實據來,朱某便留在這壽州陪夫人便是。」
第007章 中計
王氏在丈夫的懷中,心中卻越發不安起來,但偏生又無法將心中的話說出口來,畢竟自己心中的懷疑沒有半點憑證,兩人在堂上坐了一會兒,此時已經時候已經不早,朱延壽吩咐下人準備酒餚歌姬,準備與王氏共同飲宴,也省得她老是疑神疑鬼的。
過了一會兒,僕役便上來通報酒餚皆備,朱延壽便延請王氏一同入席,一邊進食飲酒一邊觀賞歌舞。朱延壽曲意說些小話,想要逗的王氏開懷。王氏雖然心中仍有隱憂,但看丈夫這般體貼,也只得強自壓下心中憂慮。兩人酒過三巡,門外突然有親兵通報,淮南朱夫人有使者前來,朱延壽正欲吩咐將使者帶往書房,卻看到王氏臉上的擔心,轉念吩咐將使者直接帶到這裡來,待親兵退下後,朱延壽一面下令舞姬僕役退下,一面笑著對王氏道:「你莫擔心,無論何事某都會與你商量,等會姐姐使者趕來,你若有什麼擔心的,大可親自詢問便是。」
王氏見丈夫如此體貼入微,臉上露出笑容,福了一福道:「多謝夫君!」
不一會兒,那使者進得屋來,呈上書信,原來朱氏害怕自己弟弟多疑,又與自己丈夫已經有了嫌隙,若楊行密的使者先到,只怕朱延壽會起了疑心,發生衝突反而不美,便領自己家人帶三馬而行,日夜兼程,竟然比節度使中的使者還早到了一個多時辰。
朱延壽接過書信,剛看了幾行,臉上便是眉飛色舞,幾欲跳了起來,好不容易忍住性子看完了,便將那書信遞給一旁的王氏道:「夫人親看,果然是大王重病,姐姐修書來,要我趕快回廣陵去,也好護得她和外甥平安,莫讓淮南落入他人手中。」
王氏接過書信,細細看了一遍,臉色陰沉了起來,她對這事情頗為懷疑,只是在信中偏生找不出一點問題來,便問道:「信中說大王重病,臥床不起,你可知道具體發病時間,還有症狀?」
那信使乃是朱氏的親信家人,平日裡都是在內宅跟著朱氏行走的,見王氏問話,便一一將楊行密發病的時間,還有自己親眼所見楊行密的狀況說的明白。王氏在心中比對了半晌,倒是沒有半點問題,可是心中還是有個聲音大聲地喊著:「一定有問題,這一切也太巧了,夫君若是去了廣陵只怕便回不來了。」正要開口勸說,朱延壽卻先開口說道:「夫人,你就莫要疑心了,這筆跡是模仿不來的,的確是我姐姐的親手所書的,姐夫去年便重病纏身,拖到今日發作也是正常的,莫非你還懷疑我親姐姐還會騙我不成?」
王氏道:「自然不會誆騙我們,只是這等事為何吳王不由軍府中派人來,而是姐姐派人來,夫君你不覺得有些奇怪嗎?」
那信使答道:「大王也是有派信使來的,只是夫人讓在下出發時,叮囑過要快馬兼程而來,務必要搶在軍府信使的前面,使說是使君性情急躁,若是不信消息,起了衝突,反不為美。」
朱延壽聽了那信使的話,大笑道:「夫人,這果然是姐姐的做法,若是旁人誆騙,也想不到這一節,你還有什麼疑心。」說到這裡,他轉過頭對那信使道:「你也辛苦了,先下去進食休息吧,再去領二十匹絹的賞。若是此事成了,你也出去帶帶兵,管一個縣的庶務吧。」
那信使聽了大喜,趕緊跪下磕頭謝恩,方才退下。朱延壽取了一杯酒,一邊啜飲,一邊對王氏道:「娘子莫急,依我看,最多不過一個時辰,吳王的信使便要到了,那時真偽便知。」
王氏已是無話可說,可心中卻又是憂心又是煩躁,彷彿馬上便有大禍臨頭一般,卻又發洩不出,反手將衣袖一拂,將几案上的杯盞盡數掃落在地上,摔碎的滿地都是。一旁的朱延壽見了卻也不惱,只是笑嘻嘻的令下人給夫人換上新酒餚。過了一盞茶功夫,下面軍士又上來通報,說廣陵吳王府有使者趕到,朱延壽笑著看了妻子一眼,王氏卻是負氣扭過頭去一句話也不說。
「且讓他上來吧。」朱延壽此時心情甚好,又在杯中加了一杯酒,一飲而盡,不一會兒,廣陵使者進的屋來,呈上書信,朱延壽接過看罷,沉聲道:「你先下去進食休息,明日我們便出發。」
一旁的王氏見情況已經不可扭轉,起身來到朱延壽身前,斂衽拜了一拜,道:「夫君,你若要去廣陵,我也攔不住你,不過你須得聽我一言,你須帶壽州一半兵馬前往,畢竟你在廣陵也需要軍隊鎮住局面。」
朱延壽正待回答,那使者急道:「朱使君,我來時高掌書記曾經叮囑,說形勢緊急,若是調集兵士,耗費時日,只怕遲則生變。再說吳王病重的消息莫說其他外鎮將領,便是廣陵城中也沒有幾人知曉,若是帶兵前往,只怕剛離開壽州,其他州郡的將軍便發覺了。」
「你說的不錯,我自有安排,你先下去吧。」朱延壽點了點頭,待廣陵信使退下,他來到妻子身旁,將她拉了起來,抱在懷裡嗔怪道:「你怎的在信使面前說出這等話來,豈有帶大軍前往廣陵的道理,那豈不是叛亂嗎?莫非你現在心裡還信不過姐姐的消息?」
王氏搖了搖頭:「我確實信不過那消息,雖然我說不出什麼問題來,可你不覺得一切都太巧了,太順利了,吳王本來並不喜歡你,他出身低微,並無什麼有本事的兄弟子侄,卻將你這個妻弟派得遠遠的,遠離中樞,怎的突然又轉了性,讓你回廣陵,將一切都托付給你,事非常理即為妖,我只怕你此行兇多吉少。」
「呸呸。」朱延壽吐了兩口唾沫:「你怎的說這麼晦氣的話,我那姐夫我還不知道,出身低微,辛辛苦苦的十幾年打下這麼大一片基業,恨不得把什麼都抓在手裡,誰也捨不得給,現在看自己身體突然不行了,兒子又不成器,周邊又沒有一個信得過的人,姐姐再一吹枕邊風,也只得找我了。他一輩子行事就這樣,脫不了當年的私鹽販子模樣,縮手縮腳,難看的緊。」說到這類,朱延壽哈哈笑了起來,語意中頗有幾分不屑。
王氏在丈夫懷裡,心裡卻越來越冷,見說服不了朱延壽,歎道:「罷了,生在這世間,富貴不過是浮雲罷了,還不如粗茶淡飯,和你平平安安的過了這一生。你若一定要去,我也攔不住你,不過你須發誓依我兩件事情。」
「好好,莫說是兩件,便是一百件我也依你。」
「第一件事,汝此去須將府中三百死士盡數帶去,須臾不可離開他們,若有情況不對的,立刻逃回壽州,片刻也不得耽誤。」王氏臉色鄭重,一字一頓的說。
朱延壽感到妻子的關切之意,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溫情,柔聲道:「我答應你,某此去去哪兒也帶著死士隨行,還有一件事情呢?」
「第二件事,便是你每日若是平安,便遣一人回壽州通報平安,若是信使未來,那便是你遭遇禍事,我與孩兒便也不活了,省得遭人凌辱。」王氏雙目緊緊盯著丈夫的面容,語音中滿是決絕之意。
朱延壽看著妻子艷麗的面容,一股酸澀在嘴中泛開,猛地一把將王氏抱在懷裡,猛地親吻起來。
數日後,朱延壽趕到了廣陵城,這幾日來,他按照妻子叮囑的,便是去茅房出恭,身上也披著軟甲,外面圍著十餘名全副武裝的死士,更不要說其他了,可以說是小心到了極點,幸喜也沒出什麼事情。一行人剛進了廣陵城,便直奔吳王府而去,到了府門,守門校尉看到朱延壽身後數百名全副武裝的軍士,臉色立刻黑了起來,上前道:「你們好不曉得事理,這可是吳王府,怎的帶著這麼持兵士卒來,莫非要作亂嗎?還不快退下。」
朱延壽雙眉一軒,正要令手下死士退下,自己帶四五名親信進去,可又想起妻子的叮囑,正猶疑間,那使者已經走到前面,和校尉說了幾句,回過頭對朱延壽道:「使君且莫生氣,待我進去與高掌書說說,再讓從人進去。」果然,那使者進去了半刻功夫,便看到一名綠色官袍男子出來,正是高寵對朱延壽拜了一拜,吩咐了守門校尉兩句,不一會兒,那校尉便讓開道路,讓朱延壽一行人進去了。
朱延壽進得門來,高寵走近低聲道:「大王病勢越發沉重,一日間也就有個把時辰是清醒的,便是昏睡中也是喊著使君的名字,幸喜趕上了。」
朱延壽聽到楊行密病勢這般沉重,雖然與他有些嫌隙,心中也不禁有些惻然。歎道:「某家上次見姐夫時,雖然身體不豫,亦能騎馬快走,想不到不過年許便如斯沉重了。也罷,他現在在何處,我先去探望病勢,再去見姐姐不遲。」
「大王那日夜裡多飲了幾杯酒,感了風寒,第二日便病勢急轉直下,還好使君趕得及,不然廣陵百姓又要受苦了。」高寵說到這裡,歎了口氣道:「前面那個拐口處,向左轉再走上百餘步便到了,那邊一旁有一個溫泉眼,大夫說病人多洗洗對身體好,自從大王發病後,便在那邊靜養。」
高寵說話間,便到了地方,只見是一件精舍,後面便是一片樹林,那屋子也不大,門開著,在外面便可以看見楊行密躺在榻上,旁邊有個十三四歲的丫鬟在侍候著。
朱延壽走了進去,高寵便在門口守候著,後面的死士也要隨行而進,高寵伸手攔住,笑道:「列位就不必進去了吧,這屋中除了大王,便是那個丫鬟,還有誰能傷的了朱使君。再說等會若是屋中說些事情,我們這些下屬聽到了也未必是好事。」為首的幾人聽了也覺得有道理,便分遣手下圍在屋外守候,高寵反手將門掩上,站在一旁守候。
朱延壽進的屋來,只見楊行密躺在榻上,形容枯槁,鬚髮皆白,呼吸微弱,也就比死人都一口氣,心中生出一股兔死狐悲的感覺,不由得減輕了腳步。可不知怎的楊行密突然醒了過來,一雙眼睛渾濁不堪,盯著朱延壽的方向,看了好一會工夫方才低聲問道:「是何人進來了,可是朱小舍兒由壽州回來了?」
小舍兒乃是唐時喊年輕男子的俗稱,以朱延壽現在官居三品的地位,在這廣陵能這麼喊他的也只有楊行密一人了,聽到這般舊時稱呼,朱延壽不由得覺得鼻頭一酸,快步來到榻前,抱住楊行密的手掌道:「姐夫,正是小弟回來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還好你趕上了,這下我也可以放心的去了。」楊行密話語中滿是欣慰之意,說到這裡好像一口痰卡住了,猛地咳嗽起來。朱延壽趕緊一面替楊行密拍背,一面回頭令那丫鬟去取蜜水來。
過了好一會兒功夫,楊行密方才緩過起來,指著塌下的痰盂,顯然是要吐出口中的濃痰,朱延壽趕緊躬身去取痰盂,卻只覺得腦後一疼,便昏死過去,臨昏死下去前一刻,他腦海中閃現過妻子說過的一句話:「汝此去須將府中三百死士盡數帶去,須臾不可離開他們。」
楊行密站在地上,劇烈的喘息著,手中拿著一柄鐵如意,上面沾滿了紅白之物。朱延壽躺在地上,後腦已經塌陷下去,鮮血和腦漿正從破口處湧了出來。
「啊!」突然傳來一聲尖叫,楊行密覓聲看去,只見那名丫鬟雙目園瞪,掩口輕呼。地上滿是碎瓷,卻是方才去取蜜水回來了,看到這般情景給嚇呆了。
第008章 自焚
楊行密看了那丫鬟一眼,冰冷的目光立刻就讓她安靜了下來。「去打些熱水來,我要梳洗一下。」楊行密低聲道。
在清洗完塗在皮膚上的染料後,楊行密覺得舒服了很多,這時,高寵從外面進來,站在一旁侍候。
「你收拾完外面朱延壽的手下後,便去夫人那裡去,將休書與他。壽州那邊的事情,自有徐溫處理,我有點累,先去休息了,沒有什麼大事,莫要打攪我。」
楊行密說完,便打開錦榻旁的一個大箱子,裡面露出一條地道,一直通往楊行密的臥室。
楊行密走後,高寵將朱延壽的首級割下,提在手上,走出門外,對驚疑不定朱延壽親信大聲道:「奉國節度使朱延壽圖謀不軌,行刺吳王,已經伏誅。大王有令,只誅首惡,脅從不問,爾等還不棄兵降伏?」隨著高寵的聲音,屋後的樹林中傳出一陣腳步聲,很快現出一隊兵士,皆身披盔甲,手持強弩,很快便將那些死士圍在當中。
這些人見首領已死,自己又被陷身絕地,頓時大亂,若朱延壽還活著,便是形勢再險惡數倍,他們也會拚死奮戰,想方設法讓主上衝出重圍,因為即使他們戰死,留在壽州的親族也會受到重賞,可現在朱延壽已死,自己縱然死戰,親族也得不到補償,死戰的心便弱了。高寵見局面有些鬆動,重複道:「爾等還不棄兵降伏?莫非要族誅嗎?」待看到那些人還有些猶疑,他靈機一動,指著為首那人道:「若有擒拿為首來投者,不但無罪反而有功。」
高寵話音剛落,十幾人便立刻向為首那人撲去,將其按到在地,捆綁起來,大聲喊道:「吾等願降,請高掌書開恩。」這些人也未必是貪圖什麼功勞,只是覺得自己是朱延壽親信,害怕楊行密不會放過自己,眼下有了這個做投名狀,死戰的心思立刻沒有了。
這等事情一旦開了口子,立刻便止不住了,那三百人便丟下兵器,跪了一地,高寵便吩咐將他們先帶到一個院子看管起來,自己吩咐一名書吏將休書送到朱氏那邊去,他也對不願親自面對受到親弟被殺和收到休書雙重打擊的夫人。
壽州奉國節度使府上,朱延壽遣回保平安的使者已經有三日未到了,可王氏卻鎮靜的很,臉上也沒什麼表情,她只是吩咐手下將細軟財物收到府中,還將朱延壽的兩個幼子帶在身旁,讓準備出言寬慰他的侍女們覺得有些寬慰。
這天,王氏正在家中哄著兩個孩子,外面突然有丫鬟通報,說廣陵有使者來,已經到軍府中查點錢糧,接收兵權,馬上便要到府中來了,如何應對還請夫人決定。
王氏點了點頭,便吩咐讓家中奴僕盡數到大堂來,待人到齊後,她便朗聲道:「你們也跟隨我家夫君多年了,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今日便是個了局。等會你們便到後院去,每人領十貫錢,兩匹絹,便散了吧。」
眾人聞言大驚,紛紛開口詢問,王氏卻不理會,轉身往臥室去了,留下眾僕役在堂上摸不著頭腦。
王氏回到屋中,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將其中液體分別倒入兩個碗中,又倒入蜂蜜熱水,攪拌均勻後,將兩個孩子招來,柔聲問道:「父親去廣陵多日,你們想念與否?」
朱延壽治軍雖然嚴酷,但在家中著實是個慈父,兩個孩兒自是連說想念,小的那個還嚷著要去廣陵見朱延壽。王氏雙眼只覺得一陣發酸,將兩個孩子攬入懷中,好生溫存了一會兒,強笑道:「那你們先喝杯蜜水,便一同去見父親可好?」
兩個孩子自是連聲稱好,便將那兩個碗中的蜜水一飲而盡。一旁看著的王氏不由得抽泣了起來。小的那個孩子見母親哭泣,不知所以,便伸出雙手去牽王氏的手,輕聲安慰。王氏見這般情景,哪裡還按捺的住情緒,蹲下身子,將兩個孩子抱在懷中痛哭了起來。
徐溫快步疾行,身後跟著三都兵士,約有百五十人。楊行密在府中斬殺朱延壽後,他便立刻帶了朱延壽身上的印信還有敕書,帶了十餘名親信軍士,飛快的往壽州趕去,一路上他只換馬,不換人,只用了三天四夜便趕到了壽州,進了城便趕到軍府,出示印信,發佈敕書,奪取了兵權,稍微安頓好,便領了百餘名軍士前來擒拿朱延壽的親眷,此時他身體已經疲憊之極,可胸中卻火熱的很。雖然他資格甚老,可在淮南軍的地位和朱延壽是無法比擬的,可此番想不到嚴可求寥寥數語便將平日裡不可一世的朱延壽給料理了,這功勞盡數記在自己頭上,自己在淮南軍的地位只怕又要再進一步了,身上沉重的盔甲彷彿也輕便了不少。眼看前面拐個彎便到了朱延壽府上了,他正要下令手下包圍各門,莫要放走了緊要人物,卻看到一團火焰猛地從前面的府邸沖了起來,轉眼之間便蔓延開來,這火勢這般猛烈,顯然是人為縱火。徐溫趕緊吩咐手下先包圍府邸,督促眾僕役救火,正忙亂間,手下卻通報抓住了許多朱府僕役,手中都有財帛,說是夫人遣散時發給的。徐溫聽了心中不由得一緊,趕緊下令將撲滅大火,務必要找到王氏及朱延壽幼子下落。
屋中,兩個孩子橫臥在地上,已經沒有了氣息。外面的火光閃動,照在身著大紅色袍服的王氏身上,彷彿滿是血色,屋頂不時傳來木材斷裂聲,顯然很快這間屋子便要倒塌了,王氏卻靜坐在椅子上,彷彿沒有了知覺一般。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人聲,依稀可以聽到是有人喊:「朱夫人莫行那愚事,吳王罪只及一人,帶孩子出來吧。」
方纔還如同泥塑木雕一般的王氏突然站了起來,嘶聲大喊道:「爾等莫要誆騙與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楊行密以毒計殘殺妻弟,他日必遭惡報,其子定皆不得其死。」其聲若深夜老梟,聞之讓人膽寒。
徐溫站在屋外,十餘丈外火光沖天,雖然自己相距甚遠,裸露在外的皮膚還是有些灼痛,方才向被抓住的王氏貼身丫鬟確認火場中嘶喊是朱延壽正妻王氏後,他心中卻是冰寒一片,作為一個武人,徐溫對神佛報應之說一向是敬而遠之,可方才王氏的行為著實給他打擊甚大。
杭州牙城中,呂方跪伏在地,身後將吏分兩列羅拜。上首卻是李彥徽正在宣讀敕書,待到宣佈完畢後,呂方站起身來,雙手接過敕書,笑道:「李刺史,今後我等便要一同任事,還請多多包涵啦。」
「不敢不敢,李某一身而來,勢單力薄,呂觀察不給我軍棍吃便好了,哪裡還有不包涵的。」李彥徽這次被楊行密派來當杭州刺史,當真是不是冤家不碰頭,從開始宣讀敕書開始臉上就沒有好聲氣,話語間便給呂方吃了一顆軟釘子。
此時呂方那張臉皮早已鍛煉得如城牆一般厚,微微一笑便將李彥徽這枚軟釘子給混過去了,反正楊行密將湖、杭觀察使的使職拿出來了,些許小意氣又有什麼好爭的。呂方想到這裡,拱了拱手道:「李刺史,你初來咋到,且讓我為你介紹一下來日同僚,再一同飲酒,為汝接風洗塵如何?」
李彥徽退後一步,臉上露出別有意味的微笑:「且慢,我這裡還有一封吳王的私信,呂觀察且先看過了再吃酒不遲。」
呂方接過書信,看了李彥徽一眼才打開信封細看,剛看了六七行,眉頭便皺了起來,待看完了,平時一張圓潤可喜的臉龐已然全無笑意,抬起頭看著李彥徽,指著那書信冷然道:「李刺史可曾知道這信中所寫的是何事?」
李彥徽笑道:「倒也知道一二。」
呂方怒道:「那你為何不與敕書一同宣讀,莫非相戲與我。」
「呂觀察說笑了,此乃吳王私信,我又豈敢拿出來共諸。」李彥徽雙手一攤,一副無奈的模樣,可雙目中卻滿是譏諷的笑意。
一旁的眾將佐也不知道那私信裡說的是什麼事情,連平日裡城府極深的呂方都怒形於色,站在呂方一旁的陳允拱手問道:「這信中說的何事,屬下可否知曉?」
呂方強自壓下心中怒氣,將信紙塞到陳允手中,道:「有何不可,先生你看看便知曉。」
陳允細看書信,原來楊行密在信中說湖、杭二州新近平定,戰亂頗多,任之妻嬌子弱,不如送到廣陵來,也好專心於浙東之事。還說自己年紀甚大,將來基業必然傳給長子楊渥,讓幼子與楊家諸子多相處些,將來緩急之間也有個應援,其要點只有一個,要呂方將妻子送至廣陵以為人質,也怪不得他如此惱怒。
陳允想了想,形勢也不能僵在這裡,便笑著對李彥徽道:「李公,吳王也是一番美意,不過此事干係重大,我家主公也沒法一下子給你答覆,不如且先緩上數日,再答覆你如何?」
第009章 拒絕
李彥徽冷哼了一聲,道:「李某先退下了,呂觀察大可慢慢思量。」便向呂方拱了拱手,自顧昂然下堂去了。下面的諸將吏見方纔還是和風細雨,突然變成這樣,紛紛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陳允見一時也說不清楚,便將手中信遞給一旁的高奉天、范尼僧、陳五、王佛兒、呂雄,待諸人一一看過,對呂方道:「主公,不如今日便到這裡吧,這般亂哄哄也不是辦法。」
呂方正是心煩意亂,便點了點頭,轉身向堂後走去,將吏們紛紛退下,只有呂雄滿臉憤然,尾隨呂方而去。呂方剛剛回到房間,便覺得太陽穴一陣陣刺痛,便伸出拇指慢慢按了起來,一旁的端茶進來的沈麗娘見狀趕緊過來,幫呂方按了起來。呂方舒服的呻吟了幾聲,本來有些煩亂的心境也平靜了下來。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一陣爭吵聲,好似是院門口的護衛親兵和誰起了爭執,呂方不由得升起一股無明火,衝出屋外,大聲喝道:「何人在外喧嘩?」
「是我,姐夫。」院門外卻是呂雄站在外面,臉上卻無平日裡的謙恭,滿是憤懣。
呂方見狀,強壓下心中的怒氣,沉聲道:「你先進來吧。」說罷便轉身往屋內走去。
呂雄進的屋來,看到沈麗娘不滿地哼了一聲,也不待呂方開口問話,自顧大聲道:「姐夫,你有今日可離不開姐姐,可不能黑了心腸,讓姐姐去做人質。」
呂方頓時皺起眉頭,喝道:「小弟你說的什麼話,我什麼時候說過要你姐姐去做人質,你也歷練了這麼多年了,可怎麼還是這個脾氣,什麼時候能獨領一軍。」
呂雄聽了呂方的叱喝,雖然不再說話,可臉上分明還是一副不服氣的模樣。看到他的模樣,呂方只得強壓下心中怒氣,繼續解釋道:「你且先回去,好生想想。這樁事若是呂方一人之事,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淑嫻是我結髮妻子,生則同床,死則同穴,決沒有商量的餘地。可現在莫邪都上下已有近萬人,若是一個應付不對,便要刀兵相見,那些人個個都有父母妻小,這千萬人的生死禍福都在我一人肩膀上,你說我能不仔細考慮,求一個兩全之策來嗎?」
隨著呂方披露胸中苦衷,呂雄不由得想起這十餘年來,呂方帶著七家莊的子弟們在淮上且耕且戰,在逆境中打下一片基業,後來又趁著楊行密攻取濠壽兩州,投入淮南軍中,徙丹陽,下江南,取蛇頸,一直打下這個局面,其中艱辛不是其中人又何嘗得知,想到之類,他臉上那憤懣的神色漸漸消去,轉身向門外走去,待到了門口他停住腳步道:「方纔是我的錯,姐夫肩膀上的擔子重,考慮的事情多,非常人能比。只是。」說到這裡,呂雄頓了頓:「姐夫可曾記得,當年在淮上時,因下游戰亂,水路斷絕,莊中缺鹽,便是我等家中也是一日淡食,一日鹹食,姐姐可是推說自己不喜鹹味,將自己那份鹽都給了姐夫,結果手足無力,下樓時跌下來,連右臂都跌斷了,你可記得那時你是如何說的?」
呂方聞言,不由得緊閉雙目良久,待睜開雙眼來,呂雄早已離去,只看到沈麗娘站在一旁,雙目中滿是淚水,已是泣不成聲,看到呂方睜開雙眼,伸手抓住愛人的雙手,道:「呂郎,若是你實在是難辦,便讓我替姐姐去吧,我有武功在身,一劍在手,便是七八人也不是對手,若是情況有變,也好辦些。」
呂方聽了啞然失笑,伸手撫摸著麗娘的頭髮:「你又在說傻話了,吳王在信中明明說的是要我的正妻和嫡子前往為質,你去了又有何用?再說萬軍叢中,你一柄長劍又濟得什麼事。」看到沈麗娘是真心要拿自己替呂淑嫻去做人質,呂方心中也深為感動,伸手將她摟在懷中,道:「你也莫要心焦,待我好生想想,你相公我那麼多難關都一一闖過來了,莫非還能被這條臭水溝給攔著了?」
數日後,呂方召集屬下眾將吏,待諸事皆畢後,他便大聲道:「數日前,吳王讓李刺史帶來書信,說欲見我妻子一面,並且說杭州形勢險惡,不如將某家妻子放在廣陵,也好專心對敵。列位以為當如何呀?」
眾將吏聞言,頓時嘩然,他們也不是傻瓜,立刻便明白了楊行密這般做,無法是求取人質罷了。而站在上首的李彥徽沒想到呂方竟然將此事公諸於眾,立刻感覺到數十道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臉色不由得變得一陣紅一陣白,好生不自在。
陳允這幾日來早已考慮過很久了,幾次想要去見呂方,呂方都推說身體不適,卻不見人,暗知主公已經有了主意,又見其將此事公諸於眾,心中已經明白了呂方的主意,出列道:「我輩男兒持兵,本就是保衛鄉里,若連主公的妻小都護不住,在座的還不如盡數去死了。主公年近四旬,方才得了這個男孩,何等珍貴,如今才不過兩歲,此行去廣陵一路上旅途艱辛,不如再過幾年,待孩子大了些,主公再帶去覲見吳王不遲。」
陳允說完後,呂雄、王佛兒、陳五等淮上便跟隨呂方的武將也紛紛出言支持,牛知節、陳五等人則面帶憂色,卻也不敢開口反駁,一雙眼睛只是盯著呂方的嘴巴,李彥徽卻是又氣又惱,對著陳允喝道:「你這廝好大膽子,連吳王的命令都敢違背,你須知淮南大軍所向,皆化為靡粉,若是惹來禍事,可是你擋的住的。」
下面諸將聽到李彥徽出言威脅,有的面現怒色,便要捲起衣袖上來給他好看,而還有的卻臉上現出憂色,顯然為其的恫嚇之詞所攝,看著上首的呂方,卻還是不敢開口,像膽子小的李哲早已嚇得兩腿發抖,一張保養的甚好的白皙臉龐早已變了顏色,口中只是在沒口子的念佛。
「李刺史說的哪裡話,吳王只不過說要看看我家主公的妻子,害怕這杭州兵火之餘,不宜居住,卻沒想到孩子尚幼小,不宜長途跋涉,說什麼調兵來打,只怕是您曲解了大王的意思吧?」在一旁大圓場的卻是高奉天,只見他臉上笑容可掬,可話語中卻隱含鋒芒,他與陳允二人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倒是把李彥徽逼得啞口無言。
「罷了。」正是眾說紛紜間,上首呂方道。聽到主公說話,眾人紛紛靜了下來,一雙雙眼睛都在緊盯著呂方。只見其大聲道:「某自起兵以來,攻必克,戰必勝,未嘗一敗,卻並非呂方有什麼過人之能,全是仰仗將士用命。」說到這裡,呂方頓了一下,目光從下面一名名部下臉上掃過,眾將吏想起這些年來的一次次血戰,也不由得昂起了胸膛。
「呂某雖然愚鈍,可有一樁好處,從未為了一己之私動刀兵,須知兵者乃凶器也,聖人不得已而用之。弟兄們的鮮血沒有白撒。」
眾將吏聞言紛紛點頭,呂方攻濠壽兩州,是因為在楊行密即將攻取此地,七家莊這等小勢力若要生存下去,一定要立下戰功,下江南則是為了手下軍士有一縣之地容身,才隨安仁義南下,激起豪強叛亂,也是為了給士兵分配土地,才觸動了他們的利益,後來諸事也是如此,可以說雖然呂方對外可能殘暴不仁,但是對手下將士卻是個好將軍,好長官。
「過去呂某沒有讓弟兄們的鮮血白撒,今後也不會?」呂方繼續說道,聽到此言,下面的呂雄神色大變,正要開口大罵,嘴巴卻被掩住了,一看卻是王佛兒,只見他嘴巴張合,卻沒出聲,由口型看好似說「且慢」。
「列位跟隨呂某早點的,都知道在下出身田客,能有今日,全是靠了愛妻扶助,若無淑嫻,決計沒有任之今日。呂方堂堂男子,不能報恩也就罷了,豈有將恩人送與人做人質,換得自家平安的道理。」說到這裡,呂方突然轉過頭對李彥徽道:「李刺史,某有一事麻煩你。」
李彥徽在一旁在聽到呂方說不會讓手下白白流血時,臉上已滿是得意的笑容,可突然形勢急轉直下,呂方話鋒一轉,竟然嚴詞拒絕了,一時間笑容還沒來得及退去,臉上古怪之極,又想起呂方如此跋扈,一旦與廣陵刀兵相見,只怕第一個便拿自己開刀洩憤,憂心忡忡,竟然沒有聽到呂方對他說的話,站在那裡神情不屬。
呂方見他這般模樣,便自顧說了下去:「你且修書與吳王說,呂方蒙大王厚恩,絕無反叛之心,先前違背軍令攻下杭州,乃是因為『天與不取,反受其咎』。《左傳》有云『信不由中,質無益也。』又有云:『君視臣為手足,臣視君為腹心。』若大王持明恕之道,呂方自當守為臣之道。望吳王深思。」
李彥徽聞言,知道事已不諧,只得拱了拱手,正打算回去好生說說呂方的壞話,堂下卻衝進來一人,定睛一看,卻是呂方的正妻呂淑嫻,只見其身上多有塵土,顯然是從湖州剛剛趕過來的,她臉色通紅,嘴角帶著笑意,愉悅非常,顯然是已經聽到了方才呂方說的話。呂淑嫻走到呂方身旁,道:「你知道我趕來這裡做什麼嗎?」
呂方笑道:「想必是去廣陵去的,我就知道你總是這般替我著想。」
「也不盡然,妾身還有一事要親口與夫君說。」呂淑嫻轉過身來對李彥徽道:「若是有人欺人太甚,夫君莫以妾身安危為念,當如何即如何,莫壞了大事。」
第010章 形勢
「李刺史若有這等賢妻,可願將其陷於險地。」呂方牽住愛妻的手,笑道:「便請閣下修書於大王,說明此事吧。」
李彥徽見呂方這般說,知道事情結果已定,冷哼了一聲,便拱了拱手回到自己的班次坐下。
此間事了後,呂方深知無論楊行密是否會馬上出兵征討自己,己方整合內部,休養戰力的任務都要趕快完成,這些天來,他或以武力攻取,或者遣使者勸誘,終於將杭州城外的殘餘的各處鎮海軍鎮戍全部拿下,杭州城內也完成了修繕工作,於是他便與幕府中將吏商議了數日,認真分析了湖、杭兩州的具體情況,做出了這些決定。
在軍事方面,呂方手中現有的軍隊主要是由三個部分組成的,莫邪都的六坊精兵、侍衛親兵、騎兵都、水軍;湖州的義從兵以及鎮海軍的降兵。莫邪都的本部軍大半是跟隨呂方多年的老兵或者淮上子弟,也從呂方手中分到了田宅,無論是從戰鬥力還有忠誠度來說,都遠遠勝過其餘兩支,而湖州的義從兵則主要是分屬湖州的四十餘家大小豪強,他們對呂方的態度則是矛盾的。呂方攻取湖州之後,測度田畝,查清蔭戶,這些行為或多或少的觸犯了他們的利益,在這件事情上,他們對呂方是有怨氣的;但是在攻取湖、杭二州的一系列政治和軍事鬥爭中,呂方及其統領的莫邪都軍事集團顯示出了強大的力量和高超的軍事政治鬥爭經驗,就是久負盛名的田□、錢繆、顧全武、許再思等人都有所不及,這些大小豪強也不得不表示欽佩,認為呂方有能力保護並擴大他們的利益。在這個弱肉強食的殘唐五代,這些豪強們是願意加入一個有發展前途的軍事政治集團的,哪怕這個集團暫時傷害了他們的部分個人利益,只要這個集團顯示出足夠的能力,並且願意吸收他們。如果有強大的外敵(例如楊行密)入侵,他們會支持呂方堅決抵抗,但是如果形勢不利到顯然無法守住的時候,他們不但不會隨莫邪都一同撤離,反而會爭先恐後的投向外敵,以在新政權裡獲得一個較好的地位。而鎮海軍的降兵,除了一部分是武勇都之亂時。兩浙各州的入援軍,剩下的都是錢繆的內牙兵,這些軍隊在鎮海軍中也算是精銳了,他們投降呂方不過是為強勢所逼,並無絲毫的恩義可言,一旦形勢有變,便會或者潛逃回鄉,或者倒戈相向。
面對這個現狀,呂方便採用了以下幾個方略,首先從鎮海軍降兵中挑選精悍之士,打散分編入六坊與侍衛親軍之中,與自己的老兵一般看待,亦分配田宅耕牛,以恩義接納其心,一來可以增長莫邪都本部的實力,二來也削弱了降兵的力量,讓剩下的人看到他們有一個光明的前途,不易於聚眾作亂。其次對於湖州舊部的義從兵,在根據戰功犧牲分別給予恩賞和撫恤的同時,將部分表現出眾的豪強由湖州遷徙到杭州來,賞賜田莊,不但削弱了他們在湖州本地的勢力,而且他們到了杭州後,必然和被剝奪了田產的杭州本地勢力互相仇視,可以作為莫邪都在本地的基幹力量。除了在經濟上的獎勵外,還讓勢力較強,有相應才能的豪強頭目加入軍府之中,屬以各種散官,增強他們對於莫邪都這個軍事政治集團的向心力。最後對於莫邪都本部,將二、三、五三坊分別遷至杭州石鏡鎮、鹽官、餘杭三地,拱衛杭州城,形成犄角之勢。至於剩下的降兵,則以陳璋等客軍降將統領,利用鎮海軍中原有的土客矛盾,互相牽制,再徐徐圖之。
在政治經濟方面,呂方接管了錢繆所有的軍事和民政機關,並將其全部劃入了莫邪都的軍管範疇,由判官高奉天統一管理,尤其是杭州,由於刺史是楊行密委任的李彥徽,呂方故意不將刺史府中的官吏衙役補齊,並將其中的田冊、戶口簿等資料也都搬走到軍府之中,讓其無法做事,實際上,整個杭州是在判官高奉天的管理下。
呂方在管理軍隊時,一向主張賞賜士卒不以財帛,而是土地,因為突然而來的大量財帛只會敗壞士兵們,讓他們習慣奢侈靡爛的生活,當將財帛消耗殆盡後,他們便無法再回到貧苦的生活中來了,於是他們便用劫掠和兵變來弄到錢財,以至於殺死長官,搶劫他們本應該保衛的土地。而土地就不同了,士兵們有了土地之後,必須努力耕作才能得到補償,艱苦的勞作可以培養他們強健的體魄和吃苦耐勞的精神;和袍澤們一同的勞作更能夠培養同仇敵愾的情誼;保護自己的田產,更是勇氣的源泉,商人和手工藝人可以逃離戰亂發生的地方,去其他的地方憑借自己的財產和手藝謀生,可是農夫離開了土地便一無所有,所以自耕農才是最好的兵員,他們勤儉,堅定,忠誠、勇敢,只要不是跨越千里的遠征,他們可以戰勝一切敵人。為了獲得足夠的恩賞土地,呂方以高奉天熟知江南沙門諸事,以之為杭州大僧正,兼管所有僧侶寺廟事宜。
「杭州戰事方息,多有惡徒潛伏寺院之中,玷污佛門靜修之地,令杭湖二州僧侶,皆持度牒,至當地官府清點更換,若一月之後,尚未至更換者,其度牒一律作廢。」
杭州城門口,掛著一張告示,名識字的儒生搖頭晃腦地念著上面的文書,這天正是個集市日,外面擠滿了趕集的百姓,正一面仔細聽著那儒生的語句,一面交頭接耳地說著什麼。
「這佈告上說的倒是有理,每次打完仗,便有許多敗兵的四處潛藏,劫掠啦、綁票啦,誰知道寺廟中有沒有喬裝打扮的歹人。」一名挑著柴擔的漢子點著頭說道。
「你這個泥腿子懂個什麼!」說話的卻是一名魁梧漢子,看身上衣著,應是一個小康之家,還讀過幾日書的模樣:「這是官府老爺要錢花了,這些僧侶的度牒可是值錢的很,越王在時,每張可都要值個五十來貫錢的,那呂觀察讓所有僧侶盡數來更換一遍,每張度牒他不那個十幾二十貫,你把我這雙眼睛挖去了。」
那砍柴漢子聽了那人的話,已經被那驚人的數目給嚇呆了,吶吶道:「那可嚇殺人了,某家聽說這靈隱寺中昔日便有七八百僧人,以十五貫算,豈不是,豈不是。」那漢子算了好一會兒,只差連腳指頭都用上,也沒算出個準確數目來。
先前那漢子看他實在是算的難受,哼了一聲道:「按八百人算,便是一萬二千貫,這杭州往少裡算,也有三千僧人吧,這便是四萬五千貫,輕飄飄的便得了這麼多錢財,天下間哪來這麼好的營生做。」
砍柴漢子已經被那驚人的數字給打倒了,他這輩子見過最大數目的錢也不過是十幾貫罷了,只是在那裡不住的歎氣,說不出話來。卻聽到一旁有人道:「這呂使君也好生厲害,連佛爺的錢也敢拿,難道不怕鬼神報應不成?」
「鬼神?我看這呂老爺可不信這些,先前他攻杭州時,便將靈隱寺盡數拆毀,那木料來造攻城器械,若有報應,他又如何能攻下這杭州城,錢婆留當年修這城的時候大伙可是看到的,修的何等堅固,竟然便被他三日之內攻下,可見這鬼神報應之說實屬虛幻。」那魁梧漢子越說聲音是越大,連在告示旁看守的軍士眼睛也轉過來了,旁人趕緊低聲勸他離去,省得惹來麻煩。他正待離去,卻聽到那儒生歇息夠了,又接著念了下去,這告示說的事情卻頗為奇怪,卻是說要求各村中百姓的糞坑不能隨便亂動,須得待官府定人派人清理後方許掘取,若有不從者,則代以一貫錢的重稅。
人們聽到儒生這般說,不由得紛紛交頭接耳議論起來,這下那魁梧漢子也摸著腦袋,不明所以了。這呂方若是要撈取錢財,可以用的辦法可以說數不勝數,何須用這等麻煩的辦法,再說百姓知道要繳交稅收,自然老老實實交些糞土上去便是,可他又拿這些糞土作甚,這魁梧漢子皺著眉頭苦思良久,他走南闖北,見識甚廣,不信鬼神,絕非尋常庸碌漢子,可還是想不出呂方到底為何這般做,這是忽然聽到外面有人喊他的名字,原來是他的車隊到了,便趕緊擠出人群外,準備一同入城。
那漢子進的城來,便吩咐手下將車隊帶到客棧中安置好,自去城中閒逛,他姓王名道成,本是中原人氏,龐勳之亂後,他祖先便遷徙至福建汀州,開闢田野,並做些買賣,這幾十年來,人口繁衍,財貨積累,也算是當地望族,他自小便勇力過人,且剛毅果敢,在族中少年中也是領袖一類的人物,年前便帶了車隊準備販運茶葉至杭州,換些絲綢回來,偏生到了半路上便聽說武勇都之亂,兵事連綿,只得將茶葉在當地準備折本賣掉,可過了半個月又傳來消息戰事已平,一個名叫呂方的小軍鎮首領攻破了杭州,斬殺了錢繆,杭州已經平定了戰亂,這王道成便不顧眾人反對,帶著茶葉一路上往杭州來了。
第011章 熬硝
王道成在坊間閒逛,只見杭州雖然市井還有些蕭條,可路上行人都忙碌的很,戰火焚燬的建築物也修繕的許多,出奇的是,並沒有許多剛剛經歷戰火的城常有的自賣為奴,士卒四處搶掠的情景,不時有路過的全副武裝的莫邪都士卒,更是行伍整齊。看到這裡,王道成不由得暗自稱奇,殘唐亂世,會統兵打仗的武夫大有人在,可往往這些人都是能攻而不能治,治下往往民不聊生,往往一旦兵勢衰弱,所轄的郡縣便驅逐他們委任的守將,易幟投敵,其勢力也就土崩瓦解。
王道成逛了一陣,覺得有些乏了,正準備回到客棧歇息,卻看到前面人頭攢動,好似有什麼稀奇事一般,他覺得奇怪,便快步上前,卻看到圍觀的人們一個個用手掩著鼻子,臉上滿是譏誚之色。王道成正奇怪間,卻看到前面不遠處駛來四五輛驢車,看趕車人的服色卻是杭州府的雜役,正奇怪間,那幾輛驢車行的近了,卻只覺得一陣惡臭撲鼻而來,趕緊摀住鼻子,正好奇車上裝的什麼東西,只看到車後跟著十幾個小孩,正沒口子地喊著:「淮上窮漢子,室無斗升蓄,黃白惡臭物,取回家中藏。」
車隊中為首的那人聽的煩了,提起哨棒作勢要打,孩子們便嬉笑著四散逃走,王道成在一旁正猜想著,卻聽到一旁有人笑道:「新來的呂觀察倒是奇怪的很,初來乍到,竟然便要所轄各縣定時繳納糞坑豬圈的老土,他堂堂三品高官,又不種田積肥,又要這些何用,當真是可笑之極。」
王道成聽到旁人的話,又聯想起現在在城門口看到的告示,心中的好奇心越發炙熱,便在路旁的炊餅攤買了兩張餅,一邊吃著餅一邊跟在那驢車後面,那隊驢車一路上又在幾處居民的糞坑處挖取舊土,最後一直駛進靠城南的一處裡坊,這裡靠近湖州軍破城之時打開的缺口,戰事最為激烈,坊裡的建築幾乎燒成了一片白地,城破之後,呂方看這裡靠南門較近,不遠便是浙江碼頭,交通方便的很,便將這裡剩下的居民盡數遷徙走,將莫邪都中的盔甲坊和器械坊還有未來的火器坊都設在這裡,準備將來在城外沿浙江建設鐵廠、槍炮廠、造船廠,將這裡變成自己的軍工基地。
王道成見車隊進了坊門,而門口有兵士看守,自己是進不去的,正沒奈何,準備先回客棧去,卻看到後面又來了四五輛大車,從氣味判斷裝的也是那些糞土,他靈機一動,拖著腳步向回走去,乘車伕不注意,一縱身便鑽進了車上,縮在裝滿糞土的籮筐中,車隊進門時,守門的護衛因為厭惡車上的臭味,並沒有具體檢查車上,只是清對了車伕的腰牌便放他們進去了,王道成在進了坊裡後,從車上縫隙觀察外面,只見坊裡一片忙碌的景象,工匠們正在搭建房屋工棚,他找個機會跳下車來,將頭上的帽子壓得低些,混在小工裡,搬運土石,一雙眼睛卻盯著那些搬運糞土的車隊。只見那些車隊都趕到一處搭好的竹棚旁,一名漢子手上拿著一根短木棍,身後跟著三十餘人,想來是這裡的頭目,正大聲說著什麼,想來是指揮手下如何做事。王道成見幹活的人很多,四周也沒什麼人注意自己,便隨手從地上扛起一根木頭,走到那竹棚旁,豎起耳朵聽那漢子說話的聲音。
「你們到各村後,就像這樣,把沙子到各家的牛圈、豬圈、廁所旁,找陰涼的牆邊,將沙子、爐灰和人畜糞便拌在一起,鬆鬆地堆起來,注意,一定要是陰涼不見陽光的地方。」那漢子提高了嗓門,指著一旁糞堆上的一層白色茫狀結晶物道:「各處就可以出硝了,那時你們就把這些白土取出帶回來,你們聽明白了嗎?」
看到身後眾人紛紛點頭,那漢子滿意地點了點頭,又讓每個人重複了一遍自己剛才說的那些要點,便蹲下身子從左邊的糞土堆上取了一些表層的硝土,裝入一個皮囊中,來到竹棚旁邊的一個灶台上,開始一遍做一遍講解起來;
「首先你們在熬硝之前,要先判斷這硝土是否已經製成,可以有兩種辦法,一種是嘗。」那漢子從皮囊中取出一些土放在左掌上,又取了一點放入嘴中,他的臉上肌肉立刻扭曲起來,顯然那土的味道甚是不妙,一口吐了出來,道:「若是味道苦、鹹、辣,便是成了,若是特別辣的那就是上等的硝土。」說到這裡,那漢子將左掌伸向眾人,那些人也紛紛取了一點放入口中,又紛紛吐了出來,臉上也變的十分難看。
「還有一個辦法,可以鑒別。」那漢子用手中短棍從灶台下撥出一點著火的木炭,又從掌上的硝土取了一小撮,細細搓碎了灑在木炭上,立刻爆起一陣火星,眾人立刻發出一陣驚歎聲。
「若是能夠爆出火星的,便是上等的好硝土。」那漢子解釋道,王道成早已將木頭扔在一邊,混入了人群中,那些人聽得全神貫注,卻也沒發現身邊多了一人,王道成聽得如癡如醉,他雖然不知道那漢子口中所說的硝土是何物,可竟然能從糞土中生出這等東西,那呂方身邊果然有大有學問的人,無怪能三日攻破杭州。
那講解的漢子說道這裡,好像是有些乏了,對身後跟隨的最近的少年低聲吩咐了一聲,那少年便快步離去,王道成這才發現那離去少年腰間挎著的佩刀鑲嵌金飾寶石,他經商多年,眼光不凡,雖然只是一掃眼,已經判斷出那佩刀價值不菲,能配上這等兵刃,這少年只怕在杭州城中地位不低,那他護衛的這漢子地位只怕更是不凡。想到這裡,王道成心中矛盾,既想立刻找個機會不留痕跡的離去,又覺得還沒搞清楚這硝土的具體用途,這次機會若是失去了,只怕再想探聽便比登天而難了。正猶豫間,只見那少年已經回來了,手裡提著兩個葫蘆。那漢子喝了兩口水,便繼續指著灶台上的物件,一邊演示一邊講解道:「這些是蕎麥桿燒成的草木灰,若是沒有蕎麥干,麥稈也行。先將這些硝土和草木灰分別碾碎過篩,按照約7:1的重量比混合裝入陶盆中,然後倒入熱水,以漫過灰土為準。然後再倒入冷水,陶盆滿後,便將其中的渾水倒入一旁的盆中,這樣一共做三到四次,便將盆中的剩餘渣土丟掉,再在盆中放入新的草木灰和硝土的混合物,將先前的濾液加熱,然後倒入盆中,再用清水沖洗,一共三到四次,最後保留濾液,倒掉濾渣。」演示完這一次後,那漢子雖然有一旁的少年幫忙,也已經是滿頭大汗,他指著得到的濾液問眾人道:「你們明白了嗎?」
眾人齊聲道:「明白了。」
那漢子點了點頭,道:「那好,你們便來一個個演示一邊給我看,今後收集硝土之事,你們教各地村長一邊便可,也不用自己親手做,倒是個這個,是做不得假的,定要熟練掌握。」
眾人便一個個上前演示,那漢子倒也好耐心,若是有做的不對的,便一個個細心講解,全無厭煩之意。人群中的王道成倒是慌亂起來,先前那漢子細心講解,眾人認真聽講,全無人注意到自己,可現在人人輪流動手演示,自己可決計混不過去了,便想要往外面擠出去,可他先前為了弄明白,站得唯恐不前,不知不覺間早已站在人群中,想要不驚動人的擠出去又哪裡辦得到,眼見演示完畢的人越來越多了,王道成不由得越發急了起來,不由得張開雙膀,推開旁人,往外面擠去。
看到演示過的十餘人都做的不錯,呂方不由得滿意地點了點頭,他攻下杭州後,知道了自己在楊行密心中與叛臣無異,若想求生下去,只有壯大自己的實力,聯結外援,讓其有顧忌不敢向自己下手。於是他便打算盡快給自己的軍隊列裝火器,他相信只要莫邪都如果有兩千到兩千五百具成熟的火繩槍,在防禦戰中,出其不意的投入使用,就可以給淮南軍沉重的打擊,讓楊行密知難而退,那時楊行密已經是暮年了,只要熬到他死了,其子又無有大功以鎮服諸將,莫邪都便可以向東南擴張,坐看淮上風雲了。由於黑火藥的三種主要成分中的木炭、硫磺在古代中國十分容易獲得,而天然硝石卻幾乎沒有產出,仿製也不是太難,為了防止其餘勢力遠勝過自己的藩鎮學習了火器技術來對付自己,呂方便決定先在自己領土內倣傚古代英國,建立生產土硝和提純的工廠,存儲大量的硝石,讓對方即使能夠製造出火器,也會因為缺乏足夠的彈藥而無法發揮作用,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從匠戶子弟中選出了二十多名忠實可靠,聰明能幹的,以三品高官之尊,竟親自給他們講解演示,其用心良苦可見一斑。
呂方正得意間,卻看到人群中一條漢子正往外面擠出去,不由得一愣,卻聽到身後侍立的自生喊道:「兀那漢子,快站住,你是哪一班的。」
王道成聽到那少年喊聲,知道自己已經被人發現,他雖有勇力,可也知道沒本事從這戒備森嚴的坊裡中衝出去,便是衝了出去,難道在客棧中的同伴貨物還能出去不成?他只得停住腳步,僵立在那裡。
第012章 馬匹
自生見王道成這般模樣,心中已生疑念,上前一步將呂方擋在身後,右手按在腰間刀柄上,喝道:「轉過身來,把頭抬起來。」話語中已是森寒的殺氣。
王道成沒奈何,只得慢慢轉過身來,自生低聲問了學院頭目,那頭目仔細打量了片刻,肯定地搖了搖頭,表示並非自己的人,自生將手指塞入口中,打了個忽哨,不一會兒便有四五名親兵趕了過來,將王道成圍在當中。
「你是什麼人,是誰讓你來這裡的。」
「在下姓王名道成,本是汀州人氏,來杭州本是為了販賣茶葉,來這裡偷聽卻並無人指使。卻是我進城後聽說呂使君下令收集糞土,覺得他定然是能從中獲取所需的東西,這糞土本是一文不值的賤物,若能從中取利,豈不是無本萬利的買賣,我本是個商人,在這亂世冒著掉腦袋的危險奔波千里所為的也不過是為了逐利罷了,於是便冒著危險潛入其中,想要搞個明白。」王道成知道此時正是干係自己性命的緊要時刻,趕緊揀緊要的把自己潛入其中的動機和經過說了個明白,說完之後,他便死死地盯著呂方的嘴巴,等待著自己的命運。
「你說你是茶葉商人,又有何憑證?」自生高聲問道。
「我家的夥計和車隊便在東門內的那家客棧歇息,您遣人去查查便知。」
自生回過頭來,看到呂方點了點頭,便回身吩咐了一名親兵幾句,那親兵便轉身離去。
王道成看到自生派人去查,懸在嗓子眼的那顆心總算下來了幾分,畢竟眼前這人還是講道理的,沒有不分青紅皂白先殺了自己再說,畢竟和夥計一對質,便能確定自己所說的話是真是假。
呂方突然指著灶台上堆著的那些帶著白色晶體的糞土,問道:「我方才說的那些製作方法你可聽明白了?」
王道成聞言,正準備說自己離得甚遠,沒有聽明白,好讓對方不會擔心洩密,卻突然看到呂方的眼裡流露出促狹的神色,立刻轉變了念頭,答道:「某在人群中,也就聽到六七分,也不知道算不算明白。」
「你就聽了這麼一會兒,能聽得六七分也算的不錯的了。」呂方讚許地點了點頭,突然指著那灶台道:「且來試試,某家倒要看看你到底弄明白了多少。」
圍在王道成身旁的士卒們立刻讓開一條路來,他只得來到灶台旁,依照記憶中的印象,一樁樁做了起來,過了好一會兒功夫,方才做完,才覺得一雙手微微刺痛,卻不知是被火硝燒傷了,抬起頭來一看,卻看到四周數十人齊刷刷地盯著自己,卻沒有一個人出聲,只有遠處傳來勞作的小工發出的號子聲。
「啪,啪!」猛然一陣掌聲打破了寂靜,卻是呂方的鼓掌聲。「果然是個可造之才,只聽了一邊便能做的基本無誤,你們可要好好像人家學學,」後面這句話卻是對學徒說的,王道成正想開口謙謝幾句,卻聽到呂方接著說道:「若你方才說沒有學會,那此時只怕已經身首異處,你可想知道原因?」
王道成聞言大驚,還來不及開口,呂方已經自顧說了下去:「若你說剛才沒有弄懂,那便不是在撒謊就是蠢貨,撒謊自是該死。至於蠢貨,我呂任之自然也沒有興趣和一個蠢貨繼續打交道,不如殺了乾淨。」
「呂任之?」這個名字比方才從呂方口中說出的所有話語對王道成的衝擊力還要大得多,他不由得一連後退了幾步,手指著呂方問道:「你便是那三日攻下杭州城,斬殺越王錢繆的呂方呂任之?」
「不錯,正是某家。」
王道成頓時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先前通過自生所配腰刀判斷對方的地位不低,可萬萬沒想到眼前這個身著葛衣,親自在糞土堆旁給一群學徒打扮的人講解工匠之學的人竟然是杭、湖二州的最高統治者,位居三品的湖、杭觀察使呂方呂任之。
這時自生已經趕了回來,在呂方耳邊低語了幾句,呂方點了點頭,笑道:「你沒有撒謊,的確你是從汀州來杭州販賣茶葉的,也好,你現在可以想辦法說服我饒你還有你的夥計的性命了。」
王道成一下子被呂方的話搞糊塗了,迷惑地看著對方。呂方也不著惱,細心地解釋道:「你雖然是來販賣茶葉的,應該不是其他勢力的探子,可回去後難保不會將所知道的告訴別人,最保險的辦法自然是把你們全部殺掉,你若想和同伴們活著回去,唯一的辦法就是拿出比這個秘密更大的好處來收買我。」
王道成一下子被呂方赤裸裸的恐嚇和勒索給驚呆了,想了片刻,便一連說了幾個,呂方都連連搖頭,表示這些東西都不值這個秘密,王道成沒奈何道:「那我們拿得出最大的價碼便是此行帶來的茶葉了,使君拿去這些茶葉可能饒了我們的性命?」
「看你方才挺聰明的,怎的這般糊塗,你那些茶葉又能值得幾何,我身為三品高官,又豈會缺乏錢財,再說若將你們殺了,這些茶葉自然全是歸我所有,又何須你送?」
王道成聞言,已是滿頭大汗,只能低頭思量,呂方也不著急,笑吟吟地站在一旁,也不催促。王道成知道一行人的性命全在自己一人的身上,正是搜腸刮肚,想要找出能打動眼前這人的東西,他從方才呂方所說的話語中受到一點啟發,知道無論是何等貴重之物,他身為三品高官又如何弄不到手,更不要說從平時的風評中判斷,眼前這人也不像是貪圖享受的庸人。突然,王道成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大聲道:「馬,若是我有好馬獻給主公,可能換來我們一行人的性命?」
呂方聞言倒是生出幾分興趣來,在古代戰爭騎兵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一支組織良好訓練優良的步兵部隊,可能在戰場上取得勝利,可是卻很難最大限度的利用自己的勝利,因為步兵的威力就是在於良好的陣型,但是在追擊過程中的步兵卻很難保持陣型,很容易失去秩序,如果對方有強有力的騎兵部隊,便可以通過反擊,反敗為勝。所以一支沒有騎兵的步兵部隊,很容易陷入贏一百次也無法消滅對手,可輸一次便全軍覆沒的窘境。莫邪都本就缺乏戰馬,在湖州時不過有百餘匹罷了,攻下杭州城後,在戰利品中獲得了四百餘匹,可這點數量的戰馬,就連偵查敵軍,掩護己方行軍兩翼的任務都難以完成,更不要說衝擊敵陣,發動奇襲了,呂方一直想向四鄰各道購買,只是像戰馬這等戰略物資,又豈是能輕易買得到的,這下聽到王道成這般說,不由得饒有興趣地問道:「你家位處汀州,那裡氣候濕熱,哪裡來的好馬。」
王道成看出呂方已經被打動了,知道自己一行人的性命便全在這戰馬上了,趕緊趁熱打鐵道:「汀州自然是沒有的,只是我曾與一名胡商打交道,他欠了我們一些貨款,曾有說過,他們那邊有上等駿馬,遠遠勝過我國戰馬,若我同意,可以運來抵償貨款。」
呂方聽了頓時沒了興趣,道:「茫茫大海,就算能運來幾匹,又能濟的什麼事,某家又不是拿來自己騎用,卻是為了充實軍需,你這廝莫非是在誆騙與我。」
「在下哪裡敢,只是南方雖然缺馬,可拉車的本地駑馬卻還有一些,只是這些馬體型矮小,反應遲鈍,不堪騎用,不能作為戰馬罷了,若使君販來些上等駿馬,小心配種,馬匹生長甚快,不過鼠年,便能有不少戰馬了。」
呂方聽了,也知道對方也是慌不擇路,百般尋找一條生路,可是自己現在的主要戰場都是在南方,對手也沒有多少騎兵,短時間內也用不上,眼前此人看上去精明幹練,也頗有膽色,若能收為己用,倒也不錯,再說現在自己有了出海口,若能多結識些胡商,也算是多條出路。便隨口問道:「那胡商是哪裡人氏?」
王道成看呂方這般問,知道自己這條性命想必是保住了,不由得暗中慶幸,小心答道:「胡商來源蕪雜,在下也不知曉,只是這人家眷皆以黑紗蒙面,每日都有五次對著西方朝拜。」
呂方聽了立刻興致便高了起來,聽此人所說,那個胡人應該是一個穆斯林,他推薦的莫非是阿拉伯馬,這可是世界上原生馬中最好的乘用馬,現代許多著名的戰馬都有它的基因,中國也曾經用其改良蒙古馬和西南馬,效果很好。若能得到一批阿拉伯馬,用來改良自己境內的那些駑馬,一定有不錯的效果。想到這裡,呂方沉聲道:「好,我便信你一回,你回去後便與那胡賈訂上二十匹,不,五十匹種馬,價格不論,若能辦得成,我重重有賞。」
王道成聞言,小心翼翼地問道:「在下斗膽問句,我那些夥計還有茶葉呢?」
「他們都扣在我這裡,我給你三個月時間,若你辦成了,我不但放了他們,你生意上的事情,也一切好說,甚至就算在我這裡謀上個一官半職也不是不可以,若是辦不成。」裡,呂方的聲音突然停住了,王道成深深的跪伏在地上,只覺得全身一陣寒意。
第013章 求援
呂方回到府中,換上便袍,正準備去後院與呂淑嫻和沈麗娘一同用晚飯,卻看到陳允行色匆匆的快步走了進來,便停住了腳步,問道:「奉天,可有要緊事嗎?」
「正是,許再思遣他侄兒來請求援兵。」高奉天點了點頭,雙手呈上一封書信。
呂方接過書信細看,信中說武勇都渡江後連戰連勝,已經將越州城包圍,但隨後明州刺史趙引弓接到越州守將的求救,引軍來援,許再思分兵與之逆戰,不勝,只解開包圍,退兵築壘相持,後來雙方幾次交鋒,雖然頗有斬獲,但浙東諸州援兵逐漸趕到,形勢變得對武勇都不利起來。信寫最後,許再思說他有奇謀可破敵軍,但苦於兵力不足,請呂方派出援兵給他,具體情況可詢問送信來的許無忌。
「許無忌在哪裡?」呂方隨手將信放入懷中。
「正在左邊的別院休息。」
呂方點了點頭,道:「那好,且讓他過來吧。」呂方說完後,正準備重新換上官袍,卻看到高奉天臉上露出猶豫之色,彷彿有什麼話要說還沒說似的,便問道:「奉天你若是還有什麼事情,不如就趁這會兒說吧。」
「主公,卻是士卒田宅的事情。」
呂方的神色立刻凝重了起來,給軍中士卒分與田宅,使之成為有恆產者,一直都是他心中的頭等大事,他將手中的官袍放到一旁的几案上,沉聲道:「奉天,你且將這事細細報來。」
原來呂方此次攻下杭州後,軍隊擴張很快,加上先前湖州時的欠賬,需要給許多士卒分配田宅。可由於現在的形勢,莫邪都有強敵在外,又無有力的外援,必須爭取湖、杭二州本地勢力的支持,於是除了少數拚死抵抗的豪強外,呂方並沒有對杭州的本地勢力下刀,自然也就無法得到他們手中的人口和土地。為了滿足莫邪都士卒的胃口,呂方便下定了重新審查僧侶度牒的命令,以來可以像王道成所說的,獲取一部分度牒錢,增加財政收入,二來便可以借助重新審查度牒的機會,弄明白杭州境內一共有多少寺院僧眾,並加以限制,下一步就可以根據度牒的數量,限定他們能擁有的田產蔭戶,從而沒收大部分的田產,用這些田產來安置莫邪都的士卒。沒有了產業,自然僧兵也就不復存在,這樣一來,呂方既消除了隱患,又增加了手中的人力和稅源,可以說是一舉兩得。可是高奉天經過這些天的審查,發現不但來接受審查的僧侶數量很少,而且田產更是比預料中的要少上許多,連滿足莫邪都士卒的缺口都很勉強,更不要說那四千多鎮海軍降兵了,要知道這些天來,他們軍心越發不穩,已經發生了多次嘩變,若這樣拖延下去,遲早要出大問題。
聽到這裡,呂方神色越發凝重,在廳堂上來回走動,突然停住了腳步問道:「記得先前你估算說杭州光州治下的大寺院便有田地不下三萬餘畝,那現在有多少。」
「大,大概還有七千餘畝。」高奉天也是眉頭深皺,一副一籌莫展的樣子。
「那其餘那麼多田畝都到哪裡去了,難道是被人吃了不成。」呂方突然大喝道,他此時心情變得無比糟糕,從後世來的他深知五代驕兵悍將的厲害,任你如何英雄,也逃不過身邊親兵的刀劍,為了克服這點,他才確定了給士卒分配田畝,使之平時不受長官控制的方略,眼下出了岔子,不由得勃然大怒起來。
「我軍破城之後,范長史為報父仇,將與靈隱寺主持了凡有牽連的僧眾盡數殺了,結果便有流言說我軍對寺廟有大仇,不日便要將合州僧眾盡數殺掉,結果那些僧人便或者主動,或者被逼的將寺中田地低價全部賣給當地豪強了,所以,所以。」說到這裡,高奉天的話語便停住了。
「這個范尼僧,居然行事如此孟浪。」呂方聽到這裡,已經猜到了七八分了,這流言想必是杭州本地豪強中有人放出的,將污水潑到自己身上,他們卻能從中取利,低價買到大批良田,倒是好手腕,好膽略,自己白白辛苦了一場,大頭卻讓旁人給吃掉了。
「你什麼時候知道這些的,為何不早些告訴我。」呂方恨聲道,畢竟自己若是早些知道,雖然來不及破除謠言,但起碼可以暫時禁止買賣田地,減少損失,眼下州中本就人心惶惶,若自己再宣佈那些買賣無效,只怕立刻便有大亂,讓在蘇州顧全武和錢傳□笑掉大牙。
「這個,這個。」平日裡機變無雙的高奉天此時卻結巴起來,說了半天口中除了一個「這個」,其他半個字也說不出來。呂方是何等聰明的人,見他這般模樣,立刻便猜出了原因,歎道:「莫非你是因為與范長史有嫌隙,不願向我說他的不是,免得讓我以為你是挾私報復?」
聽到呂方的問話,高奉天一改方纔的遲疑,肅容道:「那倒不是,主公通達世情,何況此事一查便可明白真假,屬下倒不是害怕這個,只是其他人可未必如同主公一般明達,須知人言可畏呀。」
聽到這裡,呂方胸中的氣惱已經去了大半,來自後世的他自然知道這人言的可怕,任你如同聖賢一般的人物,在眾口之下,也難保的周全,只得歎了口氣,揮了揮手,以示這樁事便如此了了,不必再提。
「多謝主公體諒。」高奉天拜了一拜,道:「某家也知道為人臣者應不計自身毀譽,只是這等直臣實在是太辛苦了,屬下做不來。」
「罷了,你最後還是說了,這樁事便這般算了,下次若有此事,你便單獨稟告我便是。」呂方伸手將高奉天扶起,他此時心中頗為鬱悶,自己莫名其妙的被人給擺了一道,暗自下了決心待到局勢大定,一定要給那些傢伙一點顏色看看。
待呂方換了袍服,君臣二人便往許無忌休息的那個小院行去,待進得院來,只見許無忌赤裸著上身,正坐在屋門口的一張胡床上,讓大夫幫他更換敷在右肩上的藥膏,只見他右肩上烏青一片,顯然是讓人用鈍器重擊,想必他當時身上披了重甲,否則任他鐵打的漢子,也保不住性命。
「且坐下,無須多禮。」呂方見許無忌要站起身如儀行禮,趕緊搶上前去,將其按住,道:「你傷勢如此沉重,何必要親身前來。」
「某本累代將種,身子倒沒有這般嬌貴。」許無忌笑了笑,隨後臉色變得沉重起來:「眼下武勇都形勢危急,豈是我休憩之時。」
接著許無忌便讓大夫等閒人退下,低聲將戰況細細說明。原來錢繆死後,浙東諸州便群龍無首,各家都有互相吞併之意,各州之中,如果論地勢緊要,人口殷富,自然是越州為首。可偏生錢繆討滅董昌之後,為防止在浙東又有豪強以此堅城為憑借割據,並沒有將破損嚴重的越州城修繕,對當地的土團兵也頗有壓制。結果反而是明州刺史趙引弓的兵力最強,各州對他都有防備之意。武勇都渡江之後,越州守將出城野戰,連戰連敗,只得嬰城自首,沒奈何只得向各州求援,趙引弓這才引兵進攻,武勇都分兵與之交戰。那趙引弓破識兵法,武勇都兵來,則堅壁不戰,只是派出遊兵不住襲擊其徵糧小隊,許再思不能速勝,沒奈何只得放棄對越州的包圍,趙引弓便在城外紮營,與城中守兵為犄角之勢,與許再思相持。
呂方聽到這裡,問道:「聽你這般說,趙引弓已經入城,諸州援兵亦將大至,其勢已經不可為,除非我將杭、湖二州悉數放棄,全師渡江,否則是無法攻破越州城。」
「呂公果然高見,只是我叔父卻有他想。」許無忌笑道:「那趙引弓野心頗大,亦有吞併越州之意,若是我軍不渡江,他遲早也要向越州動手,所以越州守將陷於絕境後方才向其求援,我軍結尾之後,守軍卻不讓其入城,只讓其在城外紮營,其防備之心可見一斑,只要其心不一,便有可趁之機,我叔父便是要從這著手。」
呂方聽到許無忌的分析,點了點頭,雖說兵法上守城往往要在城外立寨,互為犄角,可那是因為早先一般城池很小,放不下太多守兵,若是將全軍都放在城中,一旦被敵軍堵住城門,變成了甕中捉鱉,而且城小也沒有迴旋餘地,一旦破城,也無法再整殘軍,便是全軍覆沒的下場。可到了唐代,中國古代的城市面積相較於漢、魏晉已經大了許多,像越州這樣經濟繁榮,又是一道的治所,其城牆周長已有三十餘里了,足以容納援兵,若要守城,按兩丈一人算,光守堞便要六七千人了,雖然平時可用男丁壯婦代替,可一旦殺到緊要時刻,還是頂不得用的。越州守軍滿打滿算也不過三四千人,先前野戰又輸了幾次,只怕此時城中守兵只怕也不過千餘人,兵力窘迫到了極點,可這般情況下,守將還不讓援兵入城,其戒備心理可見一斑。
第014章 降將
許無忌看到呂方點頭,信心大增,接著說道:「我家叔父打算先退兵至石城山,以觀其變,此地乃是杭越二州之間的要衝,可進可退。諸賊心中已有嫌隙,不過是因為有強敵在外,才能勉強維持,若我軍退兵,必相互吞併,那時再乘機進擊,無有不勝之理,只是武勇都兵卒不過六千,野戰有餘,攻城不足,希望呂公遣精兵千人,戰船三十,待攻佔浙東之後,武勇都士卒一定唯使君馬首是瞻。」
說道這裡,許無忌不顧右肩上的傷勢,拜了一拜。
呂方趕緊扶住許無忌,笑道:「此事干係重大,待呂某與諸將吏商議後再做決定,無忌身上傷勢不輕,且好生歇息幾天才是。」說道這裡,呂方雙手擊掌,對聞聲而來的僕役道:「許公子乃本觀察貴客,要好生伺候,不可怠慢,還有他身上傷勢未復,不可與他烈酒。」
說到這裡,呂方攔住許無忌的拜謝,又好生寬慰了幾句,方才離去,待回到家中,與呂、沈二人用過飯食,便遣人召集幕府中人,商議武勇都求援之事。
軍議中,眾將莫衷一是,反對的一方說吳王對我等有猜忌之心,且顧全武與錢傳□在蘇州招募亡叛,訓練士卒,若應武勇都之求,給兵多則本州不穩,給兵少則徒然為他人謀,說不定還會為許再思吞併,再說武勇都乃虎狼之輩,若讓其盡得浙東諸州,只怕他日反遭其害,不如不予其兵。而支持的一方則說莫邪都北方已是強敵,若許再思無法在浙東打開局面,便是腹背受敵的局面,浙東諸州牧守皆是錢繆舊屬,與顧全武、錢傳□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若他們聯結出兵,我等便無片土可以安寢。所以出兵支援許再思,不但是助人,亦是自助,更何況浙東諸州地域廣大,勢力錯綜複雜,便是錢繆花了四五年時間也只是粗粗平定,許再思兵力缺乏,便是取勝,最多也不過取下越州這個容身之地,還是要依靠莫邪都支援,應該出兵支援。
兩邊越爭越是激烈,誰也說服不了對方,到了最後眾人都看著上首的呂方,準備等候他的決定。呂方坐在上首,按他本來的想法是不願出兵的,眼下江南的形勢雖然看起來平靜,實際上卻是幾股勢力相持不下的結果,只要稍有變動,便是石破天驚的結果,若是一個對應不慎,便是全軍覆沒的下場。可若拒絕出援,不但浙東還在對自己懷有敵意的錢繆舊部手中,而且現在自己沒有足夠的土地分給士卒,只要向外擴張才能讓莫邪都不斷發展。他思忖良久,還是無法決定,卻看到降將陳璋臉上頗有譏諷之色,好似已經胸有成竹一般,正要開口問他,轉念又頓住了,道:「此時天色已晚,諸位且先回家中休息,明日早上再來商量便是。」
眾將吏便起身行禮,紛紛離去,陳璋落在後面,剛剛走到門口,一名僕役快步趕過來,低聲道:「陳將軍,呂使君相招,請隨我來。」
陳璋一愣,轉而若有所思的一笑,便隨那僕役去了,不一會兒便進了一座小宅院,只見呂方坐在院中,一旁坐著兩名婦人,想必是他的妻妾一流人物。呂方見陳璋來了,起身拱手笑道:「陳將軍,來來來,這鱸魚膾味道可是不錯,一同來喝幾杯。」
陳璋趕緊斂衽還禮,又對那兩名婦人拜了一拜,才坐在下首位置,只見呂方身著便袍,頭上也沒有帶纀頭,正吃著鱸魚膾,臉上滿是歡愉之色,哪裡還有方才堂上的威嚴模樣。陳璋也不謙讓,也拿起筷子夾了一塊魚膾放入口中,果然鮮美異常,放入口中便如同化了一般,融入口中,不由得又一連吃了兩塊,喝了一杯酒,將魚肉衝了下去,歎道:「使君倒是好福氣,這等鱸魚膾某家還是第一次品嚐。」
呂方笑道:「這可是奉天的本事,我等有這口福可都要感謝他。」
「末將聽說高判官投入主公麾下前,乃是沙門,不食葷腥,想不到他還有一手制鱸魚膾的絕活。」
呂方臉上露出了促狹的笑容,低聲解釋道,原來高奉天出使廣陵時,常去一家酒肆吃這道鱸魚膾,那酒肆老闆的女兒當街買酒,見其姿容閑雅,氣度非凡,屬意非常,居然夜奔至其住處,自薦枕席。高奉天剛剛還俗,也無妻室,見那女子也容貌艷麗,便與這女子住到了一起,回杭州時便將那女子一同帶了回來。此女做的一手好菜,尤其是鱸魚膾更是美味,呂方吃過一次便讚不絕口,沈麗娘見狀,便向那女子學來了,所以呂方有此一說。
陳璋沒想到一道鱸魚膾後面還有這麼曲折的一段故事,笑道:「想不到市井中竟還有這種女子,倒是有眼光的很。」
兩人說了幾句高奉天的八卦,一同飲酒吃菜,呂方又將呂、沈二人介紹給陳璋,一時間氣氛便十分融洽。這時,呂方啜飲了一口酒,笑道:「方纔堂上議事時,陳將軍好像有話要說,卻又止住了,卻不知為何呀。」
陳璋微微一驚,正想開口否認,卻看到呂方臉上的笑意,轉念道:「不錯,某本有陋見,後來覺得身處嫌疑之地,便又不說了。」
「那此時並無他人,淑嫻和麗娘也非尋常婦人,不會將其洩露,將軍大可放心說吧。」
陳璋微微猶豫了一下,道:「也好,某以為應當出兵,只是出兵何處,用什麼兵卻有講究。」
呂方聞言,饒有興味地看著陳璋,道:「嗯,陳將軍請細說。」
陳璋大起精神,將石桌上的盤碟移開,伸出手指在酒海中沾濕,在桌面上一面畫圖,一面講解道:「反對出兵的人理由無非有二,一時不願辛苦一番,卻為他人做了嫁衣。其二是與兵多則動搖根本,為他人所乘;與兵少則易為許再思吞併,不如不出兵。然浙東諸州並非只有越州一地,與其出兵援助許再思,不如遣一偏師,出旻嶺關,取睦、歙、衢諸州,這幾地精銳士卒在武勇都之亂時已經入援杭州,悉為主公所破,守軍皆已膽寒,我遣一軍擊之,既能分武勇都當面之敵,且得一地即為主公所有,豈不為美。」
呂方聽了,低頭沉吟了片刻,問道:「可攻伐這幾州,若調用大軍,只怕州中局勢不穩,為他人所乘。」
陳璋顯然早已考慮清楚,不假思索答道:「不須調用本部,主公麾下有近五千鎮海降兵,其中頗有睦、歙、衢三州之人,只要將兵甲配齊,許諾帶其回鄉,其士氣定然百倍,以思歸之卒擊膽寒之寇,豈有不勝之理。」
呂方點了點頭,的確這些降兵留在杭州用之則不得其心,釋放則會重新來打自己,不如用其攻略浙東諸州,只是。呂方突然抬起頭來,問道:「那陳將軍以為用何人為將最好呢?」
「某統領浙兵多年,在軍中亦薄有威名,且熟知浙東人情地形,若是以我統兵,當有七八成把握。」
陳璋話音剛落,座中氣氛頓時凝重了起來,呂方沉吟了片刻,道:「此事干係重大,容某仔細考慮後再做決定,今日已經晚了,將軍請回吧。」
陳璋顏色如常,彷彿呂方的反應在他的意料之中一般,起身拱手拜了一拜,便轉身離去了。待其行遠後,呂方低聲道:「彼以降將之身,卻毫無顧忌,我到底當如何處之?」
方才一直沉默不出聲的呂淑嫻答道:「夫君莫非是擔心此人反覆不成?」
「不錯,我破杭州城之時,顧君恩與此人領兵反撲,顧君恩勇悍非常,一連擊破我兩都兵馬,鋒刃及於親衛,形勢危急,若非他反戈相向,勝負尚未可知。有錢繆的前車之鑒,由不得不小心呀。」此時的呂方臉色凝重,聲音低沉,全無方纔的歡愉模樣。
呂淑嫻笑道:「夫君忘了當年趕車之事,我家那頭犍牛力大,可與他牛撘不得伙,如非小弟,他人若趕那牛車,便必然傾覆。」
「淑嫻莫非是須遣一人挾制他,才能使其出兵?」
「不錯,夫君出身低微,身邊並無世代家臣可用,親信不過淮上舊部罷了,若成大事,須借眾人之力。這陳璋頗識兵法,又通曉浙東情形,夫君若要取浙東之地,離不得此人。若信不過此人,只需遣他人為主將,任其為掌書記,不掌兵權便是,夫君再掌大軍押後,其縱有異心,又豈能做出什麼事情來不成?」
「不錯,不錯。」呂方點了點頭,自己缺乏人才,再說眼下乃是亂世,人無敬上之心,若一定絕對忠誠才能用之,只怕便無人可用了,只要自己小心防備,不讓他獨領大軍,自然他也不會行謀逆之事。想到這裡,他便下了決心,準備出兵浙東。
越州城,西門。數日前武勇都大軍已經撤退,被圍城多日之後,城中物質缺乏,城門口排著數十丈長的長龍,擁擠非常。
突然城門口爆發出一陣爭吵聲:「你這廝是哪裡人,怎的想矇混進城。」原來城門口的守兵覺得來人口音不對,便伸手制止,想不到對方竟然硬往裡面衝,於是便爭吵起來。
第015章 胡真
可那幾名強衝的漢子竟好大膽,不但不退讓,反而廝打起來,守門的士卒彈壓不住,便一面大聲求援,一面揮舞手中刀仗,想要威嚇對手,可想不到那幾名漢子,見了雪亮的刀刃不但不怕,反而一面破口大罵,一面解開衣襟,拔出懷中的短刀,逼了上來,眼看一場爭吵便要變成流血廝殺了。
胡真從城頭上趕下來,自從石城山一戰後,叔父為駱團所殺後,他便帶了幾十名族中子弟想要回到鄉里,可戰亂時節,族人早已星散,沒奈何只得又投入越州兵中,眼下擔任守門校尉一職,領著五十餘人守門。他剛道門口,只見自己的七八名手下正手持刀仗,與十幾名手持短刃的大漢對峙,進出城門的百姓們早就離得遠遠的,生怕刀槍沒長眼,挨到半點丟了性命。對方為首的漢子正破口大罵:「你家老爺辛辛苦苦從明州來救援你們,和武勇都廝殺了好幾場,好不容易才解了這越州之圍,怎的連進城耍耍也不行了,早知道這般,還不如讓那幫北佬把你們殺得乾乾淨淨。」
胡真眉頭未皺,已經明白了事情原委,原來自從錢繆亡後,浙東諸州相互之間就頗有猜忌之心,武勇都東侵,越州屢戰屢敗,沒奈何方才向趙引弓求援。便是如此,明州兵也是在城外紮營,不許進城,防備被其乘機奪城。武勇都退兵駐紮石城之後,城內外便陷入了一個非常微妙的局面,守將對城外的明州兵提放的很,偏生又不願惹出事端,激怒了趙引弓,免得對方一旦退了兵自己無法抵擋武勇都的進攻;於是像這般明州軍士卒和守門兵的衝突,每天也有個三五起,自己這個校尉也只能寧事息人,敷衍過去便是了。
眼見得那為首的漢子越發不像話了,他乾脆扯開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口來,直往守門士卒兵刃的刃口撞上去,口中還喊著:「這越州城老爺今天是進定了,不是豎著進,便是橫著進,爾等若是個真男人,便刺進去便是。」他從軍前本是一個潑皮,平日裡在市井訛詐些良善人度日,今日重操舊業,倒也熟練的很。
守兵們事先受過叮囑,切不可和明州兵發生衝突,否則不論有理無理,都要吃軍棍,只得不斷退讓,那漢子見狀,突然往地上一倒,四周他的同伴頓時喊道「殺人了!」,拔出腰間佩刀,便要上前廝殺。
眼見便是一場廝殺,突然一人擠到那無賴漢子身旁,一把便將其提了起來,那無賴還要裝死,卻只覺得自己被對方手掌抓住的地方便如同被一個鉗子夾住一般,劇痛無比,頓時慘叫起來,他剛要揮拳反抗,卻被對方一肘頂在腰上,只覺得全身骨頭都要散了,哪裡還有力氣反抗,只是軟成了一團。
「爾等莫急,你們兄弟無事。」胡真說道這裡,突然反手猛地一把抓住那無賴衣服猛地向下一拉,他手力甚大,竟然將對方的衣服從上到下撕成了兩塊,本來這無賴身上便未著內衣,這一下被對方撕開袍服,便全身曝露在眾人面前。那校尉指著那無賴的裸體道:「列位可看清楚了,他身上並無半點傷痕,方才倒地想必是鬼上身了,像這等病症,須用狗血淋頭,大糞灌口,方能驅除鬼魅,來人,快些去取狗血大糞來,莫耽誤了這位兄弟的病症,咬了舌頭可不是開玩笑的。」
原來古人不識病症,往往把羊癲瘋發作當成鬼魅上身,又認為狗血大糞等污物可以驅邪,民間便有以狗血和大糞能治療羊癲瘋的說法。那無賴掙扎了幾次,可在那校尉手上卻半點也沒有辦法,四周他的同伴雖然也明白那校尉是在耍弄自己同伴,可一來四周人已經看清楚了他身上並無外傷,且那無賴也有幾分力氣,可在對方手中卻如同手無縛雞之力的童子一般,自己上去也未必能討得好,在身後人群中的頭領又沒有發出信號,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那無賴掙扎了幾次,只是徒然吃了些苦頭,眼見大糞和狗血已經取來,光棍不吃眼前虧,只得口吐白沫,裝出一副如夢初醒的模樣,道:「我怎的在這裡,這般打扮。」
胡真見此人倒也識相,冷笑了一聲,放開那無賴,對眾人拱了拱,做了個團揖,道:「列位要入城,也不過是喝杯酒,耍耍錢,逛逛瓦子(就是妓院,取來時瓦合,去時瓦解,易聚易散之意)罷了。這般事城內能做,城外亦能做,等會我令手下在城外搭上十幾件竹棚便是,明州兵的弟兄便可在這裡耍個痛快,今天的花費,就讓小弟做個東道,也算是對列位仗義來援助的一點謝意吧。」說道這裡,城門口出來了幾輛驢車,車上裝著的都是些酒罈,後面還跟著六七名女子,便是城中幾家酒肆的當臚買酒女,原來方才校尉在城門上看到這般情景,便先派手下去城中準備,此時便已經送來了。
那些明州兵見對方這般手段,又被那幾個買酒女身子一貼,一個個不由得便軟了三分,俗話說:「當兵三年,母豬也變貂蟬。」更不要這幾個買酒女身材豐腴,頗有幾分姿色,這伙兵丁早把來時的目的拋到了九霄雲外,個個歡呼著抱著買酒女往一邊去了,那無賴也趕緊把身上破衣在腰間打了個結嗎,勉強遮住身體,趕著往驢車那邊跑去。
「廢物!這劉三還說他抬手間便把對手給料理了,想不到卻這般膿包模樣。」看到這般情景,夾雜在人群中的一個黑衣漢子氣急敗壞,原來此人姓吳名過,本是明州軍中一名押衙,方纔那幾名起哄作亂的漢子都是他的手下,便是準備激起事端,然後讓身後喬裝打扮的士卒一哄而上,好趁亂奪下城門,取了這越州城,可沒想到竟被對方不動聲色的便化解了。
「吳捨兒莫怒。」吳過身邊站著的錦衣漢子卻氣定神閒的很,右手還好整以暇的玩著一柄玉笛,:「這守門校尉精明厲害的緊,劉三也不過一個市井無賴罷了,輸在他手上倒也不冤了,只是越州軍中有這等人物,某卻一無所知。」
錦衣漢子聞言,神色立刻惶恐起來,轉身跪下道:「屬下行事不妥,誤了使君大事,請重重責罰。」
「罷了,起來吧,草莽之中,實有龍蛇,他也不過是個統領幾十人的一個都長罷了,你不知道倒也正常。」這錦衣漢子笑道,吳過這才站了起來,只見其短短一會兒,背上衣衫已經汗濕了,顯見方纔他惶急之極。原來這錦衣漢子便是明州刺史趙引弓,自從他奪取明州後,在州中威權日重,其行事又喜怒莫測,往往談笑間便取人性命,其下屬對其實在是害怕得很。
吳過還是有些不甘心,低聲道:「使君,我們這裡還有百餘精兵,不如假裝前往飲酒,將那守門校尉擒拿,順勢取了這越州城便是。」
趙引弓搖了搖頭,道:「罷了,這人行事如此周密,連酒水、買酒女都準備好了,只怕城頭上已經滿是守兵,若是不成,與越州兵撕破了臉,反不為美。」說道這裡,趙引弓突然笑道:「方纔見此人行事,倒是有趣得很,某家倒要會會他。吳捨兒,你我便去他那裡討杯水酒喝便是。」
胡真見此間事情差不多了了,吩咐了手下幾句要注意的,正準備回到城頭,卻聽到身後有人朗聲道:「兄台方才行事果決,將一樁禍事消弭於無形之間,在下好生佩服。」
胡真轉過身來,只見身後站著兩人,說話那人身著錦袍,手上把玩著一柄玉笛,那玉笛乃是一塊羊脂白玉雕成,只怕價值不下萬金,臉上卻和說話頗不相符,滿是倨傲之色,平日裡應是習慣居於人上。身旁那個黑衣漢子雖然沒有說話,可神色間卻對自己頗有敵意。胡真打量完來人,後退了一步,拱手道:「不敢,這不過是在下應盡職責罷了,聽口音,二位不是越州人,這等兵荒馬亂的時節,來這裡作甚。」
吳過本就心中有氣,見胡真這般無禮,直接開口盤問,正要出言衝撞,卻聽到趙引弓笑道:「我們是明州人,來越州取點舊賬,至於戰亂,趙刺史兵鋒所向,逆賊自然化為粉末,還有什麼戰亂。」
胡真聞言,冷笑了一聲,卻也懶得搭話,拱了拱手便要離去,卻聽到趙引弓繼續說道:「我們也有些口渴,想討杯水酒喝,不知道可否?」
胡真已經有些厭煩,可看這兩人應是來歷不凡,不願多生事端,便令軍士取來兩碗酒來,與趙、吳二人,趙引弓將酒飲盡後笑道:「古人云,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某受校尉酒水,卻不知閣下名諱,還請賜告。」
胡真冷哼一聲道:「一杯酒水又算得什麼,二位飲罷了自便吧,恕不遠送。」
說罷便轉身上城去了。趙引弓也不惱怒,在後面大聲喊道:「前門驅狼,後門進虎,縱然你有千般本事,又豈能獨完,不如為自己留條後路,省得覆巢之下,一同隕滅。」
胡真聞言,不由得全身巨震,轉過身來,卻看到那錦衣漢子笑吟吟地看著自己,將手中那柄玉笛扔了過來,胡真接在手裡,只覺得入手溫潤無比,果然是少見的寶物,仔細一看,卻看到玉笛上鑲嵌了幾個字:「明州刺史趙。」抬起頭來一看,那兩人已經轉身離去了。
第016章 龜船
許無忌那日見了呂方之後,後面六七天便是毫無動靜,整日裡都是在府中休憩養傷,他也知道出兵援助不是件小事,想必呂方這幾日都在與手下商議,便索性好生休養。這天他正在院中舞刀,鬆鬆筋骨,卻聽到外面人生鼎沸,好似有什麼大事發生一般,便好奇地走了出來,剛快到院門,便聽到一陣抱怨聲,探出頭去一看,卻是四五名當值的親兵圍作一團,在說些什麼。
「陳璋那廝算什麼玩意,不過一介降將罷了,竟讓他當行營參軍,出兵擊賊,我們王總管豈不勝他百倍,什麼時候輪到他了,當真是讓人好生不服。」一個滿臉大鬍子的漢子滿臉都是不服氣。
旁邊一人卻嗤笑道:「你這說的什麼話,且不說我們王總管勇冠三軍,又是主公身邊須臾離不開的人物,便說論資歷,論軍功,怎的也不會低於陳司馬,又豈會屈居一介參軍之位,依我看這參軍之位讓牛校尉、徐二校尉,王校尉三人中任一人即可,怎麼也輪不到那陳璋。」
一眾人紛紛點頭,在不遠處偷聽的許無忌聽出了一點來了,這王總管指的大概便是那親兵隊的統領王佛兒,想必是呂方委任那陳璋以要位,他的舊部便有些不服氣,在這裡抱怨。許無忌聽到這裡,覺得與己無關笑了笑正準備轉身離去,卻聽到先前那人道:「不錯,聽說這次出兵是攻伐睦、歙、衢三州,想那錢繆號稱梟雄,集兩浙之精銳於堅城之中,卻當不住我們三日攻打,拿下這幾州還不是反掌間的事情,想不到這等好事,主公卻讓那些降兵去做,讓我們這些子弟兵在杭州苦等,可是好沒來由。」周邊眾人聽到這裡,不由得紛紛喟歎,顯然說出了他們的心裡話。
許無忌聽到這裡,頓時停住了腳步,沉吟了片刻便轉過身來,走出院門,朗聲道:「列位方才說呂公欲出兵睦、歙、衢三州,這可是當真?」
那幾名親兵見隔牆有耳,頓時大驚,有兩人還認出了來人卻是武勇都的使者,知道自己惹了大禍,若是按軍律算,重的便是斬首示眾,便是輕的也是吃上一頓軍棍穿箭游營,不由得臉上都是惶急之色。
許無忌看他們臉上神色便已經猜出了究竟,也不多話,霍的一聲轉過身去,快步往呂方節堂方向跑去。
呂方此時正與諸將議事,卻聽到外面突然傳來一陣爭吵之聲,臉色頓時陰沉了起來。隨著他官位日高,不知不覺間威權日重,雖未出言斥責,當值的自生趕緊躬身道:「那幫兔崽子想必是皮癢了,待屬下出去看看究竟。」
呂方點了點頭,剛說了幾句,便見自生回來了,在自己耳邊低聲說了兩句。
「什麼,許無忌在外面和衛兵爭吵,說馬上要進來見我?」呂方訝然道。
自生點了點頭,周圍的將吏愣了一下,陳五皺眉道:「這節堂乃是軍機要地,他許無忌不過是一介區區使臣,豈能說進便進的,自生,你且讓他先回去歇息,主公有空時再見他便是。」
自生點了點頭,正欲出去,卻看到呂方擺了擺手道:「且慢,許無忌到沒有什麼,不過他此行來代表的卻是武勇都的數千精兵,如今我莫邪都風頭太健,四周都對我們有猜忌之心,不能再樹強敵,須得和他們搞好關係,好無後顧之憂。自生,你且下去讓他上來,切莫與其發生衝突。」
不過片刻功夫,許無忌便上得節堂來,不過雙手草草一揖,便算行過了禮,急問道:「某方才聽聞呂明府欲出兵攻伐睦、歙、衢三州,此事是否當真?」
此時呂方已是三品大員,坐擁二州之地,麾下雄兵萬餘,許無忌不過是一名偏俾將領罷了,卻在節堂之上如此質問,實在是無禮之極,將吏中脾氣暴躁的幾人已經是怒形於色,若不是呂方尚未發話,他們早已喝罵起來。
呂方卻是神色如常,道:「不錯。」
許無忌聞言已是怒形於色,上前一步喝道:「呂公莫非忘了昔日杭州城下的約定了嗎?」
呂方聽了一愣,還尚在思索,卻聽到許無忌接著道:「當日在我軍營中,呂公允諾,若武勇都助你攻下杭州,則不取浙東諸州寸土,越州,婺州,衢州,處州,溫州,台州,明州等地悉數為武勇都所有。相距不過數月,餘音猶在,難道呂公便忘了嗎?」
聽到許無忌如此質問,呂方不由得啞然失笑,道:「賢侄何必動怒,待我解釋與你聽,並非是我貪圖浙東之地,只是許、徐二位將軍戰況不利,向我求援。汝也是將門子弟,當知道兵法中致人而不致於人的道理,現在浙東諸州援兵盡集越州,便是我將州中兵力盡數渡江,與二位將軍合兵一處,也未必能勝。與其這般,不如出一支偏師,擊其必救之處,只要他們本州被攻,敵軍自然無心戀戰,回師救援,那時彼勞我逸,破敵也不過易如反掌罷了。某這番苦心請賢侄好生回去與二位將軍說明白,許、徐二公熟知兵法,定能體諒任之的苦心。」
「這,這。」聽到呂方這般說,許無忌只覺得滿口的黃連,有苦說不出,呂方的話在兵法上說的沒錯的,的確分兩路,迫使浙東諸州首尾不得相顧,在效果上是比前往石城山要好。可現實情況是武勇都面對的是重兵所在,而呂方出兵之處卻是空虛所在,結果肯定是武勇都辛苦一番卻是為他人做了嫁衣,至於呂方說的什麼不是貪圖浙東之地的話,那更是只有傻瓜才信的。
許無忌見事已至此,苦笑道:「呂公熟知兵法,既然這般說定然是有理的,只是我來杭州之前,叔父叮囑過,眼下前線形勢緊急,一定不能空手回去。這計策雖然巧妙,可生效卻須時日,還請與些援兵,也好和叔父交代。」
呂方皺了皺眉,道:「既然許將軍這麼說,呂某自然不能推辭。周安國。」
隨著呂方的聲音,一個矮胖漢子走出行列,呂方指著他對許無忌道:「此人便是我莫邪都的水師統領,那日碼頭之戰時,大破錢繆水師,你也是親見的,這次他便帶領二十艘戰船與你同去。」
許無忌想起過去武勇都水師火攻之術的犀利,不由得反怒為喜,畢竟江南交戰,水軍便是重中之重,有了這等強悍水軍,便勝算大增,至於呂方違背諾言,侵入浙東之事,反正武勇都現在也沒法一口把浙東盡數吞下來,先按下此事,待將來自己勢力壯大之後再提。
待許無忌退下後,周安國有些疑惑的走近了,問道:「主公,那縱火藥劑已經用的差不多了,此次出征可能發些下來。」
「那些藥劑十分緊缺,已經所剩不多,你這次去便不再發了,還有,新建成的戰船你可操練的如何了?」
周安國躬身道:「屬下讓將士們日夜操練,可未曾上過戰場,還是有些心虛。」
呂方點了點頭:「那是自然,這次去你便將新建成的改造好的盡數帶去吧,也好看看在實戰中效果如何。」
次日,許無忌便趕到碼頭,準備返回石城山,只見碼頭上停靠著二十餘條戰船,其中有兩艘形狀頗為古怪,長約七八丈,船首有一個巨大的龍首,散發出金屬的光澤,想必是用來衝撞敵艦的沖角;在普通的船甲板上又搭起了一層船殼,外面緊要部位還附有鐵板,在容易被敵軍登船的部位還有突起的鐵錐和鋒利的鐵刺;在船殼的表面還有許多射孔,想必是用來發射弓矢之用,船的兩側有兩排長槳,用於划行。整個船體就像一隻巨大的烏龜,漂浮在水面上。看到許無忌驚訝的表情,一旁的周安國得意地笑道:「這就是我家主公發明的新式戰船,這次便到越州與武勇都並肩作戰,定然能大破敵軍。」
許無忌的神色卻是複雜得很,他暗想呂方用兵打仗厲害倒也罷了,想不到製造兵器也這般厲害,此人也不知是什麼來歷,竟好像什麼都會似的,雖說古書上說有些人天縱奇才,可那些都是些傳說中的聖人,如今天子闇弱,群豪四起,誰都知道這李家天下是不成了的,不少人心裡都有取而代之的野心。古人說,每五百年必有王者興,難道這呂任之就是這天授王者不成?想到這裡,許無忌突然覺得自己對先前呂方染指浙東的行為沒有什麼厭惡了,畢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個開國皇帝行事不是這般,若是個為個人小諾所束縛的迂腐君子,誰也不敢將自己的身家性命投入其中放心追隨。想到這裡,許無忌暗自歎道:「還是先看看吧,這可是百代富貴的大買賣呀!」
越州刺史府,座上濟濟一堂,武勇都退駐石城山後,其餘諸州援兵也逐漸趕到,隨著他們的趕到,越州守將的心也逐漸放下來了,不再擔心城外的明州刺史趙引弓會找個借口攻進城來,把自己給吞併了,倒是原先放在一邊的武勇都的問題又提上日程了,畢竟石城山乃是越州屏障,當年錢繆滅董昌之役,顧全武便是在此地大破董昌部將駱團,武勇都駐軍那裡,他在城中也安心不得,便與諸路援兵在府中宴飲,一來感謝各位仗義來援,二來便是商議如何進攻石城山之事。
第017章 下士
座上諸將你言我語,話語中暗藏機鋒,爭奪那統領之位,那趙引弓卻只小口啜飲著杯中酒,臉上微微露出譏諷的笑容,自己卻不發言。一旁隨行的押衙吳過低聲問道:「明公,諸州頭領皆爭為統領,本州兵力最強,到得最早,為何不說話呢?」
趙引弓擺了擺手,示意吳過稍安勿躁,果然堂上諸人逐漸分為兩派,一派人以為趙引弓最先趕到擊退武勇都強兵,解了越州城之圍,熟識兵法為由,支持趙引弓擔任行營統領,而其餘的人害怕趙引弓權力太大,擊退武勇都後會吞併諸州兵,反以為害,便推舉浙將方永珍為主,與其對抗。兩方的人數都相差不多,眼看爭持不下,性急的幾個嗓門越發大了起來。
那方永珍見情形不妙,站起身來,對趙引弓道:「趙刺史,這般爭執下去也不是個辦法,俗話說:『蛇無頭不行』,不如你我對未來的戰事見解各寫一個方略,誰寫得好,便讓誰為都統可好。」
趙引弓將手中酒杯往几案上重重一放,笑道:「我輩皆是武人,難道要去傚法進京趕考的儒生不成?這勝負之機,尤其是區區方略說的明白的,也罷,你看這堂上人為誰當都統爭執不休,強敵在側,這般模樣又豈能克敵制勝,某家今日便退讓一步,這都統之位便讓方兄坐吧,總勝過軍中無主的強。」
方永珍愣了一下,他本準備與趙引弓好生爭奪一番,想不到對方竟然輕鬆松的便讓出了這位子,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身旁一個支持者害怕趙引弓反悔,笑道:「此言當真,這裡可不是開玩笑的地方。」
趙引弓站起身來,冷笑道:「那是自然,若無他事,某家便回了。」言罷,便自顧起身而去,留下驚愕的滿堂人。
趙引弓剛剛出了門,身後的吳過便小聲道:「主公,有了這都統之位,便可名正眼順的節制諸軍,與大業頗有幫助,今日堂上兩邊人數相當,便是您得不到這位子,也不能讓方永珍座上這位子,此人野心不小,又有幾個支持者,將來必會阻礙主公大業的。」
趙引弓卻不出聲,自顧上的馬來,走出了一段路才答道:「許再思主力未損,卻解開越州之圍,退守石城山,明顯是以退為進之策。其人手下士卒驍勇,非浙兵能夠比擬,又與呂方那廝結好,有大援於外,豈是好相與的。反觀我們這般,兵力雖多,可號令不一,各懷鬼胎,那個都統位子可是塊雞肋,食之無肉棄之可惜。不如讓與那方國珍便是。」
吳過聽了一愣,問道:「若那方國珍擊退許再思,豈不會威望大增,若他借此一統浙東怎麼辦?」
「武勇都進圍越州時,其求救信使相屬於道,卑辭厚幣,只差沒有把那越州刺史之位讓出來了,可武勇都剛剛解圍,還在石城山,守兵是如何對待我們的,你也是看到了吧,那方永珍若是擊退許再思,有何等下場又有何等難猜的。」
吳過聞言連連點頭:「不錯,那些傢伙是什麼角色我開始太清楚了,只怕上午方永珍擊敗許再思,下午那些傢伙便四散回家,不反戈相向便算是他祖上積德了。」說到這裡,吳過拍著自己的腦袋笑道:「主公何等英明,還需要你這個豬腦袋在這裡瞎操心,當真是該打該打。」
趙引弓笑了笑,跳下馬來,走到一旁的僻靜處,將身上的官袍解下,換上一件尋常的粗布長袍,才往道旁的一家宅院行去,吳過趕緊趕了上來,急道:「主公,你這是要去哪裡,出城的道路往前直走的。」
趙引弓卻不答話,隨手將馬匹的韁繩扔在吳過手裡,來到那宅院門前用門環扣了兩下,便在站在一旁等候。不過片刻,便聽到門內有人走過來,待門打開後,裡面卻是個七八歲的童子,看到趙、吳二人,不由得愣了一下。趙引弓對那童子笑了笑,問道:「請問這裡可是胡真胡校尉的住處。」
屋內,趙引弓、吳過正席地而坐,正仔細打量屋中情況,只見屋中空蕩蕩的,中間的几案上放著兩碗菜羹,還有半塊豆腐,已經吃過了不少,顯然是吃剩下的。一旁胡真對那童子低聲吩咐道:「你快些去街口的劉屠戶哪裡,賒欠些狗肉來。」那童子聽了卻不離去,答道:「叔父,那劉屠戶前幾日便說,若不將舊日欠賬還上,便再不賒欠了。」
那童子尚未變聲,嗓音頗為尖利,一旁的趙引弓、吳過二人聽的一清二楚,兩雙眼睛齊刷刷地盯在了胡真身上,胡真頗為窘迫,苦笑道道:「在下清貧的很,見笑了,二位且稍待,我去去便來。」
說罷胡真便走進裡屋,不一會兒便走了出來,手裡拿著一個青布包裹,正準備將那童子叫過來,趙引弓卻起身攔住道:「且慢,可否讓我看看這包裹中乃是何物。」
胡真一愣,趙引弓手快,已經搶在手裡,打開一看,卻是一對玉鐲子,色澤溫潤,倒是一件寶物,看式樣年代頗為久遠,只怕是胡真家傳數代的東西了。趙引弓眉頭一皺道:「胡兄何必如此,某前幾日送與你的那支玉笛,倒也能換些錢財,你若手頭不方便,拿去賣掉便是,這想必是你家傳寶物,怎能從你手中失去了。」
胡真拿回包裹,從懷中摸索出一件東西,遞與趙引弓,正是那柄玉笛,笑道:「某與明公素昧平生,又如何受得這等重禮,今日且收回去吧。至於那玉鐲,便是再珍貴,也不過是身外之物,明公今日來我家中,豈能無有招待。」說罷,便要喚那童子過來。
「罷了,既然你不要我這玉笛,我又豈能吃得下你家傳玉鐲換來的酒肉,你若這般相待,便是要趕我們走了。」趙引弓見狀,作勢要離去,胡真趕緊阻攔,幾下拉扯下來,只好表示不買玉鐲了。趙引弓這才坐下,隨手從几案上拿了一塊豆腐放入口中,一邊吃還一邊說:「某也是武人,平日裡也吃過苦的,這等東西胡兄弟吃得下,我自然也是吃得下的。」說到這裡,趙引弓突然住口,一張臉上頓時現出苦色。原來那豆腐卻是放了一天多了的,早已酸了,這趙引弓雖然也是將門子弟,可其家在明州已經五代為將,雖然不是鐘鳴鼎食之家,可平日裡也是席暖履厚,哪裡吃過這等滋味,那豆腐入了口便覺得味道又是酸又是澀,說不出的難受。
趙引弓好不容易才將那塊豆腐嚥了下去,臉色已經又紅又白,過了好一會兒方才緩了過來,奇問道:「胡兄弟好歹也是七品的武官,怎的如此清苦。」
胡真歎了口氣,低聲解釋道,原來他回鄉之後,發現家鄉已為戰火所毀,沒奈何只能到越州投軍,可他還帶了六七個無依無靠的族中少年,加上圍城之時,物質缺乏,軍餉也沒有十足發放,便落得這般窘境。
隨著胡真的解釋,趙引弓看著他的目光逐漸露出敬佩與欣賞之色,待到他說完了,趙引弓歎道:「胡兄弟急公好義,兼且不苟且,不濫取,果然是好漢子。趙某識人多矣,像你這般人物倒還是第一次見到。」
胡真趕緊謙讓,趙引弓笑了笑便吩咐吳過去買些酒肉過來。吳過剛出得們,趙引弓笑道:「胡兄弟可知我方才從哪裡來。」他也不待胡真回答,便繼續說道:「某乃是從刺史府中來,方才諸路援兵已經商定,以方永珍為統領,節度諸軍,進攻石城山的武勇都敵軍。」
胡真聽了一愣,他雖然不過是一個中級軍官,也能猜得到那些人在刺史府中商議的是什麼,只是不明白為何趙引弓為何說這些與自己聽,只得隨後應了一聲。
趙引弓自顧說了下去:「諸路軍中,以明州軍實力最強,更不要說我最先趕到越州城下,擊退武勇都,你可知為何我卻將這統領之位讓與那方永珍?」
胡真聽到這裡,逐漸覺得趙引弓話語中頗不簡單,心中對單獨與其相見頗生悔意,可此時已經沒有退路,只得接道:「想必是明公胸懷寬廣,不欲諸軍相爭,便讓出這統領之位,好早日出兵擊退武勇都,解浙東百姓倒懸之苦。」
「哈,哈。」趙引弓聞言大笑起來:「某家可沒這等好心腸,你想想,武勇都豈是好相與的,石城山那邊地勢狹窄,他士卒精悍,正是以寡擊中的好地方。方國珍若是勝了,也不過是慘勝,他為統領,總得拿出自己的實力當先鋒,否則如何能號令的動其他人,我也好保留些實力;若是敗了,諸軍皆敗,只要我事先有準備,明州軍定能獨完,那時拿下這越州城豈不是易如反掌。」趙引弓的話音越發低沉,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胡真的雙目,而胡真好似害怕對方的目光一般,頭越發低了下去,趙引弓說完後,便閉口不言,悠然自得地看著低頭思忖的胡真。
「明公為何將這些說與我聽。」靜默了半晌後,胡真突然開口問道。
「若我軍戰敗,雖說許再思一般會打掃戰場,收拾戰利品,可世事難料,所以我還需要一個人在越州城中為內應,最好是守門之人。」
「某又並非刺史親信之人,未必會留下守城。」
「那就不是該你考慮的事情了,某自有安排。」
這時吳過帶著酒肉回來了,彷彿二人有默契一般,都閉住了嘴不提方纔的事情。趙引弓大口飲酒大塊吃肉,彷彿全無心事一般,還不時給那些胡真收養的少年一塊肉吃。倒是胡真心事重重的樣子,一場只是喝了兩口酒。
吃完酒後,趙引弓站起身來,起身告辭,臨走前將那玉笛放在几案上,笑道:「某家這玉笛既然送出了手,萬萬便沒有收回的道理,胡兄弟還是收下的好。」
胡真聞言全身巨震,拿起玉笛,彷彿有什麼話要說,卻始終沒有說出口來。
第018章 動員
「好個呂任之,果然是絕不吃虧呀!」石城山下,武勇都帥帳,許再思看著手中的書信,喟歎道。
「許兄,這也沒什麼好生氣的,說到底睦、歙、衢三州現在也不在我們手裡,他呂方若是有本事拿去,也沒什麼損失,還派來水軍相助,也算說得過去了,眼下我們該做的就是打垮眼前的敵兵,拿下越州才是根本。」說話的是一個黑壯漢子,正是武勇都右衙指揮使徐綰,這亂世之間,爾虞我詐,本無什麼信義可言,呂方這般做倒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許再思點了點頭,轉過頭詢問侄兒:「這次同來的那個周統領便是在碼頭一戰大破敵軍之人,水戰中頗有一手,武勇都中多為北人,不習水戰,我等將來要在江南立足,可離不得舟師,這次你便到他身邊跟隨,好生學學。」〔WWW。WrsHU。COM〕
數日後,浙東聯軍便水陸並進,直逼石城山,其兵力約有萬人,戰船也有近百艘,旌旗連綿近十里,軍容極盛。反觀武勇都則放棄了前沿的數處壁壘,縮回了山下大營,並在河道上拉了一道浮橋,與大營相連。營中皆靜默無聲,不由得相形見絀。
河道旁的一座小丘上,十餘人正對著兩三里外的武勇都大營指指點點,為首的正是浙東聯軍統領方永珍,此人長的一連絡腮鬍子,身形魁梧,早在錢繆再世時便領兩千兵據守浙東溫州,其任務之一便是壓制浙東諸州中的地方實力派,錢繆死後,他便落入了一個十分窘迫的狀況,沒有了杭州的支持,不要說原先對他畏服的諸州,便是他軍隊駐紮所在地的地方官員,對他的態度也有了微妙的變化,派糧派夫子都是愛理不理的,還不時和其他州府的守將有不清不楚的聯繫。對於這些地方實力派,方永珍也不敢動手,自己手中只有兩千兵,先前與浙東各州又頗有積怨,若是動手,一個弄得不好,各州群起而攻之便糟糕了。武勇都渡江之後,形勢突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轉移到這個大敵身上了,他便趁機在駐地抓丁抓糧,搜羅一空後,便引兵前往越州。方永珍明白自己這個外來戶,若不能加入聯軍並立下戰功,那麼無論是武勇都擊敗了聯軍還是聯軍擊敗了武勇都,都不會給自己好果子吃,畢竟若是武勇都取勝了,自己當年在鎮海軍中土客之爭時,可沒少給許再思上眼藥,怎麼看許再思也不像是寬宏大量的人物;若是聯軍取勝,那回頭就有人要找自己的麻煩,因為自己對於那些本地實力派來說,是和武勇都一般的存在。可出乎意外的是,本以為是孤家寡人的自己,卻有一半人支持自己做聯軍統領,競爭對手明州刺史趙引弓也莫名其妙的讓出了那位置,喜得昏了頭的自己下來仔細一想,才明白是因為這趙引弓在諸州刺史中實力最強,野心最大,這些人不過是推舉自己出來與其對抗罷了,可方永珍卻不因為這而氣餒,暗下決心,要將自己這統領之位由虛變實,在浙東打下一片基業來。
「那許再思往日在越王麾下倒也頗為能戰,想不到如今盡如此暮氣,居然盡棄營外屏障,困守營中,傳聞他攻杭州時傷亡極大,麾下銳卒已然十去七八,剩下的不過是些新募集來的弱兵罷了,看來倒是不假。」一名將佐指著不遠處一處被遺棄的武勇都壁壘道。古時軍隊築營,一般在營外都有壁壘屏障,以免敵軍直薄營寨,措手不及,而武勇都眼下卻只有一道薄薄的營壁憑借,也無怪那將佐這般說。
「哼,分明是趙刺史擊殺賊寇極多,若許賊在杭州城下損失慘重,又如何敢渡江侵掠。」說話的這人卻是支持趙引弓的,那次在越州刺史府中趙引弓讓出統領之位後,便閉門謝客,別人過來詢問也只是推辭,搞得在聯軍中氣氛頗為古怪。
方永珍看了趙引弓一眼,只見他臉色如常,便如同老僧入定一般,看不出什麼喜怒,知道此人城府極深,將來是自己的大敵,可眼下有強敵在旁,內部出了問題可不好,便笑道:「這位說的不錯,若非趙刺史先挫敵鋒,如何有這般有利的情況。趙兄,若你為統領,當如何進兵。」
趙引弓轉過身來,斂衽行了一禮,道:「統領胸中已有廟算,某今日忝為部屬,自當從命便是,又豈敢胡言亂語亂了軍心。」
方永珍又反覆詢問了幾遍,趙引弓卻只是推脫。方永珍見狀,也不再堅持,走到土丘邊緣,手拿著馬鞭指著武勇都營寨道:「許賊立寨於道中,左依石城山,右靠運河,又與河上修築浮橋,宛如常山之蛇,擊首則尾相應,擊尾則首相應,本難猝破。然天奪其魄,自去屏障,諒其全軍不過六千人,其中老賊不過三千人,兵法有云:『倍則攻之。』待明日以某本部加睦、歙、衢三州兵攻其營壘,由某自領,趙刺史則領明州兵攻石城山寨,同時舟師攻破浮橋,載運越州兵至敵營之後,兩面夾擊敵軍,勿不使一賊脫逃。」說到這裡,方永珍猛地雙手緊緊握在一起,好似武勇都便在他手中一般。
方永珍說完後,支持他為統領的那邊人尚在猶豫間,趙引弓倒第一個拱手道:「末將謹遵統領軍令。」行禮如儀,其餘人方才逐漸領命而去,方永珍也想不到竟會如此順利,對趙引弓的觀感倒是一下子好了許多,商議已定,諸人便回到營中各自準備明日交戰事宜。
剛剛回到賬中,憋了許久的吳過便問道:「主公,那方永珍說的頭頭是道,可能成嗎?」
趙引弓坐下,隨口問道:「你以為呢?」
「聽上去倒是不錯,分兵三路,只要有一處突破,許再思便不得不退,他們都是客兵,只要一動搖,便是全軍覆沒的下場,可我總覺得沒這麼簡單,別人不知道,我們還不知道,那些『蔡賊』可不是好相與的,那幾次交手,我們可是一點便宜都沒佔到,這次他們將這些壁壘盡數放棄,我總覺得有問題。」
「嗯,吳捨兒你倒是長進了不少,那許再思這般做,分明是故意露出破綻,想要一戰定勝負,可讓我不明白的是,他哪來的那麼大的信心,畢竟我軍倍於他呀。還有那杭州呂任之,依此人往日作為,最是善於渾水摸魚,眼下敵我雙方對峙,難道他便在浙江那邊坐看風雲不成?」說到最後,趙引弓的眉頭深深皺了起來。
「您何必煩惱,無論是勝是敗,我們明州兵都處於不敗之地了。」吳過的臉上充滿了信心,知曉內情的他深信眼前的人一定能帶領著他們走向勝利。
「嗯,骰子已經擲下了,現在就看開出是大是小了。」趙引弓猛地搖了搖頭,彷彿要將自己腦海中的疑慮抹去似得。
清晨的陽光照射在原野上,一隻蚱蜢在草葉上啜飲著草葉上的露水。突然蚱蜢好似發現了什麼,剛要跳開,一隻穿著草鞋的腳猛踏了下來,將草葉和蚱蜢都踩入泥土中,緊接著是第二隻,第三隻。無數只腳隨著隆隆的戰鼓聲,排成整齊的軍陣,向武勇都營寨的方向開了過去,一個個方陣行到約離營寨約有一箭半距離的地方停了下來,在方陣的縫隙,一個個負責佈陣的軍官在大聲呼喊著,將自己負責的那部分軍隊安置在實現劃定好的區域內,密集的長矛彷彿移動的樹林一般。一旁的河上,二十餘艘戰船正列成戰陣,向浮橋方向駛去,眼看一場大戰便要爆發了。
武勇都大營內,一隊隊兵士已經列成戰陣,許再思站在帥帳前的高台上,靜靜地看著這些隨著自己征戰了十餘年的兒郎們,士卒們看著頭領的眼睛,正等待著戰前的命令,四千餘人的龐大軍陣,除了偶爾甲冑兵器的碰撞聲外,竟然靜寂無聲。
「弟兄們,自從當年我們隨孫公渡淮以來,已經十年有餘了。」許再思突然高聲說道,士卒們不知道為何他突然提到這個話題,軍陣中發出了一陣私語聲,然後很快軍官們的注視下停止了。
「在這十幾年了,我們打敗了無數敵人,無論是楊行密的淮南兵、董昌的浙東兵,還有錢繆的鎮海兵,在你們的面前,都紛紛丟下武器,轉身逃走。可是,在這些戰鬥之後,你們並沒有得到應該得到的報酬,你們沒有田宅,沒有財貨、沒有妻兒,除了手中的刀劍和身上的鎧甲什麼都沒有。」說到這裡,許再思頓了一下,滿意的在士兵們的眼裡看到了不滿的火焰。
「可是今天這一切即將結束了,只要打敗我們眼前的敵人,你們就能夠得到一切,他們的財貨、田宅、妻女就都是屬於你們的。至於眼前的敵人,他們不過是先前被你們擊敗敵人的殘渣罷了,如果他們躲在高厚的城牆後面也就罷了,可現在他們居然來到你們面前,難道這不是上天給我們的恩賜嗎?」
士兵們聽到這裡,紛紛發出贊同的聲響,嗡嗡連成了一片。許再思待聲響低下去後,接著說道:「有人說他們人數眾多,可是這些天來,你們燒燬了他們的家園,殺死他們的父兄,奪取他們的糧食。我們四周的每一個人都恨不得吃你們的肉,剝掉你們的皮來雪恨,現在你們的背後便是浙江,家鄉在千里之外,也沒有地方可以脫逃,比起戰敗,當場戰死難道不是一種更好的選擇嗎?」
這時軍陣中突然爆發出一個聲音:「威武!」士兵們紛紛應和起來嗎,一面揮舞著手中的兵器,一面有節奏的呼喊著,聲音越來越大,一直直衝雲霄。
第019章 陣前
趙引弓站在明州軍的軍旗下。冷冷地看著陣線中央的聯軍陣型,隨著中軍大旗的晃動,厚重的聯軍陣型開始向前移動了,而明州兵卻沒有隨之移動。由於武勇都的大營安置在石城山下的一塊高地上,在那裡,守兵可以從側面攻擊越過陡峭山坡的聯軍士卒,所以方永珍打算先用重兵壓制大營的守兵,然後發出信號再讓舟師和趙引弓的明州兵迂迴到營寨的側面,一舉消滅渡江的敵軍。
隨著聯軍前鋒與武勇軍大營的接近,飛入陣線內的箭矢和石彈多了起來,不時有人被擊中倒下,方永珍粗略的估計了一下損失,覺得在自己的意料之中,便滿意的在一旁的胡床上坐了下來,一旁侍立的親兵趕緊送上準備好的蜜水,他解下頭盔,一連灌了兩碗下肚,才覺得通體舒暢。方永珍也知道自己手中那兩千兵才是一切的根本,所以最先派上去的不過是些雜兵罷了,用來消耗對方的箭矢精力。果然不出他所料,不過半盞茶功夫,第一波的攻勢連對方的營牆都沒有突破便潰退了下來,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後面的督戰隊砍下了十幾枚血淋淋的首級,將那些士卒驅趕了回去,如是者三次,將武勇都大營前的壕溝填平了一大段,方永珍才將頭盔戴上了頭,下令擊鼓,催促全軍進攻。
大營內,徐綰在望樓上來回走動,終於耐不住性子,道:「再思,這般和他們耗下去也不是辦法,不如讓我領兵出去衝殺一番,也好滅滅方永珍的士氣,省得他在那邊耀武揚威。」
許再思卻只當沒看見,抬頭看了看天色,吩咐一旁的校尉道:「今日太陽甚大,命令後面的火頭軍煮上幾桶青草茶,給弟兄們每人分上一點,就著把乾糧吃了,也省得發痧了。」
徐綰哼了一聲,知道許再思的意思是還要等一會,只得坐了下來,卻聽到一旁的許再思低聲道:「對方領軍的是那方永珍,他那手段你還不瞭解,讓別人去替他消耗,自己則躲在後面等待時機撿便宜。眼下時候尚早,再過半個時辰,待他們飢渴交加,再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徐綰聽了點了點頭,便快步下了望樓,準備出擊事宜去了。
武勇都大營東北角外的壕溝被填平了好長一段,於是方永珍便將這裡選作突破後,浙東兵越過壕溝,擁到土壘下,開始用橈鉤和繩索拉扯土壘頂部的木排,想要拆毀柵欄,而裡面的守軍則一面向外面的敵兵投擲石塊和短矛,一面砍斷繩索,慘叫聲與怒罵聲混成了一片,隨著浙東兵人數的增多,他們乾脆運過來了十幾具長梯,一些身披重甲的勇士借助這梯子爬上了土壘,揮舞著長柯斧劈砍起柵欄來,雖然他們絕大部分都倒在雨點般的箭矢和飛石下,可是還是很快打開了一個缺口,浙東兵開始通過這個缺口湧入武勇都大營內。
「稟告統領,我軍已經破開缺口,攻入敵營東北角。」一名番使單膝跪倒在方永珍面前,大聲稟告道。
「好,傳我的號令,先登者賞絹十匹,賜覆三年,戰死者恩及其妻子。」方永珍興奮的幾乎要站了起來,旋即感覺到自己有點失態,強自鎮定下來,才發現一旁的睦、歙、衢三州將領也是萬分激動,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的模樣,低聲咳嗽了一下,道:「傳我的號令,發信號給舟師和趙刺史,令其夾攻敵軍大營,務必不使許、徐二賊匹馬得還。」
浙東聯軍右翼,明州兵,吳過突然看到中軍處一股筆直狼煙突然直升而上,對趙引弓道:「主公,方永珍那廝發信號了,要我們依照事先約定,出兵突破石城山上小寨,圍攻武勇都。」
可趙引弓卻好似聾了一般,靜靜地坐在胡床上,一雙眼睛似閉似合,當好像是在閉目養神。吳過以為趙引弓沒有聽清楚,走到他身邊道:「主公,方統領要我們出擊了。」
「嗯。」趙引弓應了聲,不緊不慢地站起身來,觀察了一下戰場形勢,笑道:「方永珍倒還有幾分本事,居然這麼快便突破了武勇都的營寨,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今日他倒是改了性,這麼快便拿出自己的本錢來了。」原來錢繆在世時,那方永珍駐兵溫州,每次出兵作戰,都是躲在後面,驅趕本地實力派的土兵在第一線作戰,不到最後關頭絕不出擊,這樣一來保存己方實力,而來也可以消耗地方實力派的兵力,無形之中也消除了後患。想不到今日還沒到午時,便將老本投進去了,也無怪乎趙引弓這般說。
「主公,那山頭小寨最多也就百餘人,讓我當先鋒,一個時辰那不下來,你便取了我的腦袋去當球踢。」那吳過在這邊觀戰已久,早已按捺不住,便大聲請戰。
「莫急,你且看看舟師出動了沒有?」趙引弓卻是不慌,慢條斯理地問道。
吳過聽了一愣,暗想這裡到河道又無什麼遮攔,莫非你看不見不成,只得跑到高處一看,果然河裡的舟師已經起錨升帆,向浮橋那邊駛去。趕緊回來稟告趙引弓。
趙引弓聽了,精神為之一振,方纔還有些半睡半醒的模樣早已拋到爪哇國取了,喝道:「來人,請越州徐校尉前來議事。」原來越州軍損失慘重,可說到底諸路援兵都是為了他們而來,攻打武勇都之事他們也不能置身事外,於是越州守將便派了一個徐姓校尉,帶了兩百兵同行,方永珍也懶得拿他們去填壕溝,便讓其留在後陣中留守便是。
不一會兒,那徐校尉便來到軍前,趙引弓也懶得多言,喝道:「拿下。」立刻左右衝出兩名如狼似虎的親兵將其按到在地,那徐校尉還不知道是什麼回事,還以為搞錯了,一面奮力掙扎,一面大聲向帶他進來的吳過呼救,讓其向趙引弓解釋。還尚未待吳過開口,趙引弓便單手立掌為刀,猛的往下一劈,接到命令的親兵立刻拔出佩刀將那徐校尉的腦袋砍了下來。
「這,這是怎麼回事?」吳過被眼前的情況給弄糊塗了,卻聽到趙引弓大聲下令道:「全軍後隊變為前隊,前隊為後隊,目標,越州城。」
方永珍發出信號後,便將自己手中剩下的一千兵投入了戰線,想要將對面的守兵盡數釘在自己面前,可眼前的敵軍抵抗越發激烈了,不但將攻入營寨東北角的聯軍士卒盡數趕了出來,那徐綰還領兵從營門衝了出來,一連擊垮了三都士卒方才退回營中,隨著時間的流逝,中央陣線的浙東兵已經奮戰了三個多時辰了,一點水米未盡,攻勢開始遲鈍了下來,可方永珍對於最後的勝利還是充滿了信心,只要明州兵和舟師繞到了敵兵的側後,最後的勝利便會屬於自己。
「明州兵跑了!」
突然一陣驚呼聲從後陣蔓延過來,方永珍趕緊往右翼方向望過去,果然那邊一隊隊明州兵正次序井然的撤離戰場,向來時的道路退走,如果仔細辨認,在明州兵的行列中還有部分留在後陣中的小股其他浙東援兵,應該是被趙引弓裹挾走的。
「方統領,趙刺史這是幹什麼,為何發了信號,他卻沒有按照約定行動。」說話的是衢州的一名牙將,他這次奉刺史之令,統領衢州的援兵,看到明州兵的奇怪行動,不由得發問道。
「我怎麼知道,我和你們一樣都被趙引弓那個奸賊給耍了。」在方永珍的心裡,一個聲音在大聲咆哮,可是他也知道,兩軍交戰,正在膠著的時候,便是一陣怪風,幾匹驚馬,都有可能一方一敗塗地,更不要說自己手下軍隊是由互不相屬的數州軍隊暫時聯合而成,若是他們知道有趙引弓這等臨陣棄友而逃的人存在,局勢便會一發不可收拾。如今之計,只有先強壓下軍士不滿的情緒,先將眼前的敵人打倒,再回頭找那趙引弓算賬不遲。他強自壓下心中的彷徨和憤怒,笑道:「列位莫慌,這是我與趙刺史事先約定好的,若形勢臨時有變,比如杭州呂方出兵援助許、徐二賊,則由趙刺史隨機應變,想必是戰況緊急,趙刺史臨陣決斷,來不及通知我們了,最多片刻後,便有消息。」
其實方永珍這話到處都是破綻,若在平時,莫說這幾個位居眾人之上的將領,便是一個都長也騙不過,可此時眾人都在惶急之中,潛意識裡都要一個可以依靠之人。而眾人強敵在前,己方後陣搖動,都惶然無計,眼前只有方永珍還一臉的鎮靜,也顧不得那麼多,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信上這方永珍一次了。
這時舟師已經靠近了浮橋,最前面的十幾條小船靠上了鐵鏈,開始冒著守橋橋敵軍的箭矢,一面用火爐焚燒鐵鏈,一面用大錘鐵斧想要將鐵鏈斬斷,好讓後面的舟師繞到敵軍的側後方。方永珍凝視著水上的佔據,暗自祝禱道:「滿天神佛在上,若今日弟子方永珍能擊破武勇都賊軍,他日弟子所轄之地,自當昌盛佛法,佈施僧徒,若有食言,死後當墮入無間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第020章 水戰
隨著「匡啷」一聲,橫跨河上的鐵鏈中分而斷,落入水中,後面的戰船上的聯軍士捽髮出一陣歡呼聲,紛紛起錨,向前衝去。那浮橋早已被無數的燒得七七八八,露出了無數缺口,那些聯軍戰船紛紛從缺口處通過,向武勇都大營側後方駛去。
河道在經過武勇都大營所在的高地後,便拐了一個彎,陡然變寬。戰船上的聯軍士卒剛剛繞過那個彎,便聽到一陣激烈的鼓聲,接著便現出了二十餘艘戰船,由船上標記看應是湖州水師的戰船,想來是湖、杭觀察使呂方派來援助武勇都的。船上參與過碼頭之戰的聯軍士卒不禁有些膽寒,去年敵軍使用的那種「鬼火」的威力彷彿還在眼前。正猶疑間,只見敵軍的鼓聲突然激烈起來,隨著鼓聲的節奏,敵軍戰船降下船帆,兩邊的船槳有節奏的滑動著,戰船的速度越來越快,向這邊衝過來了。聯軍舟師的先鋒雖然在這裡看到湖州水師的戰船有些驚惶,可是身後的浮橋上火焰沖天,要退回去是不可能的了,只得硬著頭皮上前迎戰了。
古時水戰,由於缺乏火炮等足以摧毀船體的遠程武器,所以要取得勝利,無非是火攻和接舷戰兩種,而且由於主要戰場都是在江河湖泊之中,區域相對於海上要狹窄的多。因為大船體型巨大,運動不便,為了防止對方火攻,所以戰術大體是以裝載戰士較多的大船居後,然後以小船裝載士卒上前攻擊,若小船上的士卒疲憊或者消耗掉了,再回大船裝載,如此反覆,聯軍也不例外。而湖州水師則大半是只載有三四十餘士卒的中型戰船,衝在最前面的兩艘外形頗為奇怪,並無可以裝船帆的桅桿(可以放倒的),整個船體都被黑乎乎的船板包裹著,只有在兩側伸出兩排船槳來,在水中上下起伏,行進飛速,看上去像是一頭露出水面的巨龜。轉眼間兩軍便靠的近了,聯軍士卒們已經看到了那兩艘怪船上有許多的突起處,在兩側和船頭等易於登上之處還有許多鐵簽子,反射出寒光,船首的龍頭隨著波浪起伏,不時吐出一股股白煙,在煙霧的遮掩下,顯得分外猙獰。
周安國站在船首艙內,透過望孔看著對面的形勢,外面的光線透過望孔照在他的臉上,陰暗不定,配上他那張滿臉橫肉的黑臉,倒有幾分門神的味道。眼看雙方相距只有二十餘丈遠了,對面的敵船開始向這邊發射箭矢和石彈了,可是絕大部分石彈和箭矢都被所在戰船外的甲殼給彈開了,在船艙裡的士卒和水手們只能聽到一陣陣類似於冰雹砸在屋頂的聲響,見這戰船正如先前長官所說的,只有我們打他們,沒有他們打我們的,連槳手的號子調門也高了三分。
周安國滿意地點了點頭,他剛剛確認了此時的風向正向聯軍船隊吹去,大聲下令道:「快把硫磺和瀝青拿過來,還有鼓風機,我們要給浙東那幫小子一點顏色看看。」
船內的士卒立刻將實現準備好的硫磺和瀝青取了過來,打開一個爐子,將其投入其中,迅速將口子封死,然後便全力搖起風扇來。原來這船首的龍頭當中乃是空的,與船艙內的爐子相連,一旦開戰時便可在其中燃燒硫磺、瀝青等能夠釋放出刺激性毒氣的東西,再用鼓風機將其吹出,用以傷敵。
此時雙方的戰船相距不過七八丈了,見對面的兩艘敵船箭矢不能傷,聯軍士卒已經不再浪費箭矢了,紛紛準備橈鉤,套索、跳板等工具,準備等會靠上去用接舷戰奪取敵船。可突然對方的船首龍頭口中噴射出一股股帶著黃色的濃煙,隨著風勢向己方飄了過來,只要被這濃煙沾到,沒有人不雙目紅腫,不能視物,呼吸困難,倒在地上劇烈咳嗽的。雖說水戰時也有用濃煙破敵的,可水上地勢開闊,又有四面有風,效果也是微乎其微,可沒想到湖州水師竟有這等犀利的武器,前面的幾艘戰船立刻形勢立刻大亂,有的乾脆打橫過來,忘了戰時不能以船身對敵的大忌。
「好,槳手們加把勁,王師傅,對準前面那船的中間,今天就拿它開葷。」
周安國見狀,高聲喊道,這戰船本就是封閉,空間有狹窄,他嗓門又大,幾乎將裡面的兵士們耳朵給震聾了。
一陣河風吹過,將那些該死的濃煙帶走了不少。曲五這才覺得舒服了點,他爬到船舷,解下包頭的青巾,放入河水中浸透了,擦了擦滿是鼻涕和眼淚的臉,才覺得緩過來了點。他勉力睜開紅腫的眼睛,只看到一條黑乎乎的敵船正朝自己的戰船衝了過來,鋒利的沖角劃開水面,露出金屬的光澤,他張開嘴巴,想要發出什麼聲音,可巨大的恐懼扼住他的喉嚨,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轟隆」一聲巨響,高速行駛的戰船撞在敵船的腰身上,幾乎立刻將其立刻斬成了兩截,最可憐的是槳手們,由於他們的座位在艙面下,鋒利的沖角擊穿船側板後,斷裂的木板和碎槳片四處飛濺,刺入了許多人的軀體裡,變形的側板帶著巨大的勢能,撞擊在槳手的軀幹上,將他們的肋骨折斷,內臟震碎,即使少數的幸運者躲過了這些,從破口中灌入的大量河水也會裹著他們撞擊到硬物上,然後昏死過去的人們將會很快被淹死。
曲五便是那艘船上的少數幸運者之一,在座船被撞毀後,他被震落到水中,水性甚好的他立刻往深處潛去,他知道現在浮出水面很容易成為敵船上的弓箭手的好靶子,他足足潛泳了七八丈,直到實在憋不住了才浮出水面,此時他相距戰場的中心區域已經甚遠,只見那兩首全身帶甲的湖州水師戰船已經殺入己方陣中,橫衝直撞好不威風。而己方的箭矢石彈被他們的甲殼彈開,便是扔出的油桶火把也紛紛滑落水中,對其造成不了什麼傷害。而對方雖然看上去十分笨拙,可行動起來卻十分敏捷,或者撞擊,或者以弓弩射擊,便如同獅子衝入羊群一般。
「加把勁,莫邪都中的軍功恩賞重大伙都是知道的,這一仗打完,我周安國保證船上的沒媳婦的能娶媳婦,有媳婦的還能討個小。」周安國那粗鄙的聲音在船艙中迴盪,水手和士卒們發出一陣哄笑,短短半盞茶功夫,他們已經撞沉了兩艘敵船,射殺、溺死的敵軍士卒至少有上百了,算起來周安國的話倒也不是虛言。經過這段時間的戰鬥,艙中人們受到的最大傷害是一個士兵在裝上敵船時沒有站穩,跌倒在地,被放在地上的箭矢劃破了手掌。在發現對方幾乎拿他們沒有辦法以後,人們的士氣越發高漲。槳手們幾乎把整條船划得幾乎飛了起來。
這時,兩條聯軍戰船從兩面夾了過來,其意圖很明顯,想要通過側擊,折斷對方的船槳,使其失去機動性,然後再用接舷戰,消滅這難纏的敵人。周安國看出了對方的意圖,便下令手下將船中兩側的十餘具扭力彈簧弩炮上滿弦,由於這龜船全身都是甲板,自然也就無法通過接舷戰來奪取敵船了,所以船艙中的人們不是射手便是水手,所以無論是航速還是火力都要比同樣大小的敵船要大得多。
轉眼之間,兩船便靠的近了,從射孔裡看出去,對方的船身充滿了整個空間,顯得更加龐大,負責指揮弩炮的老兵們不時的回頭看著周安國,等待著射擊的命令,可周安國平日裡那張癡肥庸碌的臉龐此時卻是鎮定自若,高聲下令道:「水手們將船槳收回來,兩邊的射手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射擊。」
「校尉,對方的船槳突然收起來了。」聯軍戰船上的瞭望兵突然大聲喊道。
「那廝倒也不是傻瓜,知道我們要折斷他的船槳,可他收起船槳,難道我們就不能直接登船廝殺嗎?」聯軍水軍首領冷笑道,方纔他看到這兩艘敵船如此兇猛,便特別將己方裝運士卒最多的兩艘戰船夾擊過來,這兩艘船上各有戰士百餘人,對方便是算上水手也不過七八十人罷了,三個對付一個,說是什麼也能拿下了,想到這裡,他臉上不由得泛出了得意的笑容:「下令弟兄們,脫掉鞋,準備橈鉤,到艙面上來,等會兒可別放走了這條肥魚。」
眼看雙方的戰船靠的越來越近,連聯軍士卒伸出的橈鉤都靠上了己方戰船,周安國這才發出了射擊的號令,隨著令人膽寒的扳機扣動聲,對方甲板上密集的等待登船的士卒們頓時被一掃而空,帶著巨大勢能的石彈和短矛,將自己飛行路線上的一切障礙擊穿、打碎。有許多短矛落入水中時,帶著三個甚至四個半死不活的軀體。倖存者幾乎被眼前的景象給驚呆了,眼前的敵船彷彿一隻巨獸,而那些噴射出彈丸和短矛的射孔便好像巨獸的眼睛,用一種譏誚的目光在盯著不自量力的自己。倖存者中,還有少數可能是被殘酷的現實給弄瘋了,不顧一切的跳到敵船上,用手中的兵器撞擊著腳下的甲板,可是他們不是被甲殼上的鐵簽子弄傷了手足,落入水中,便是被艙內的士兵從射孔中刺出的長矛捅死,很快龜船的甲殼上除了留下了些許血跡,便和一開始一樣空無一人了。
第021章 突變
水戰之時,最重陣型,畢竟陸戰若是陷入混戰,陣型混亂者也能廝殺,可水戰若是陣型混亂,被擠作一團,你戰船數量越大,反而越容易自相破壞。浙東聯軍水師被那兩艘龜船突入陣型後,在陣內橫衝直撞,被擊沉的船隻倒是少數,可許多戰船調轉船頭,從側面攻擊他們,反而擋住了自家戰友的航道,一時間亂作一團,從而形成了一個斷層,在前方的十餘艘鬥艦沒了後繼,被湖州水師的大船擊沉了不少,剩下的調頭撤回己方船隊,想要重整再戰,可和己方的船隊擠成了一團,行動不便之極。
後面趕來的湖州水師戰船見狀,展開陣型,火箭、油彈之類的雨點般射了過去,浙東聯軍水師間距太近,無法躲閃,頓時燒成了一片。那戰船之上,無論是船帆、纜繩,都是易於著火的物件,雖然船上水手全力撲救,可對面的敵船又殺將過來,哪裡來得及,不過半盞茶功夫,最前面的十餘艘戰船已經變成了一艘艘火船。居中的旗艦,看到形勢不妙,趕緊一面鳴金,一面調轉船頭,準備側退,偏生他們進軍之時,乃是順流而下,倒是暢快的很,可撤退卻是逆流而上,可就難多了,而且先前那橫亙河面的浮橋燒的正旺,先前通過時大夥兒魚貫而行,次序井然,可現在那幾條殿後的戰船正擠在那個大口處,動彈不得。
聯軍水師頭領陳淵站在船首,他本是個黑臉漢子,滿臉虯髯,看上去倒是頗為威武,可此時的他臉上滿是無可奈何的神情,畢竟這近百艘戰船來自浙東各州,平日裡互不相屬,他不過是其中資格最老的一人,臨時以為頭領罷了,碰到這種亂景,也是在沒有辦法。突然前面不遠處傳來一片慘呼聲,覓著聲音來處望去,不由得歎了一聲苦,原來先前那條龜船剛剛又撞沉了一條小船,發出慘叫的正是漂浮在水面上的己方士卒,那龜船顯然看到了自己座船上的旗艦標誌,調轉船頭正猛衝過來,那船首的龍頭隨著波浪上下起伏,口中吐出一股股煙霧,顯得分外猙獰,竟好似活了一般。
「快,快擊鼓吹號,讓左右各船保護本艦。」陳0淵臉色頓時嘶聲喊道,平日裡黝黑的臉龐卻如死人一般慘白,左右趕緊依命行事,可四周的船隻便如同無頭蒼蠅一般,四處亂竄,想要衝出一條生路來,哪裡還有心來回頭死戰的。眼看敵船越駛越近了,已經不過二十丈遠了,船上兵丁放了一陣火箭過去,可都被龜船表面的甲殼給彈開了嗎,並無半點損傷。那頭領看到四周水面上漂浮求救的己方士卒,不由得渾身戰抖,彷彿自己也身在其中一般,猛然掉頭來到船舷邊,下令手下放下一邊用來逃生的小船,準備獨自逃生。
那小船剛剛放到水面,陳淵便跳入船中,沉重的身體壓得船身一沉,險些翻了過去,剛剛上來了兩名親兵,便催促著開船,拚命向浮橋上一個可以容納小船通過的缺口劃去,一路上不斷有浙東聯軍的士卒抓著船沿,懇求讓他們上船,救一條性命,陳淵臉色鐵青,口中一言不發,只是狠狠揮舞著手中佩刀,砍著攀附船沿的一雙雙手掌,直砍得手指橫飛,水面上滿是慘叫咒罵之聲,宛如修羅地獄一般。待那船到了岸邊,有好事的略微一算,船中的斷指足足有滿滿兩捧,其慘烈狀可見一斑。
聯軍水師見主帥不但逃走,還有這般行徑,他們本是各州臨時組合的船隊,眼下又形勢如此,早已沒了戰心,紛紛將船隻打橫,棄兵投降。
方永珍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寄予厚望的水師迂迴部隊竟然就這樣全軍覆沒,敗的如此之慘。自己的兩支事先準備好的迂迴部隊,一支臨陣逃走,另外的一支全軍覆沒。而正面的猛攻也絲毫沒有進展,顯然許再思在等待自己攻勢衰竭的時候,再一舉反擊破敵,可現在自己手下這支分屬數州的軍隊,能夠在攻勢衰竭前突破武勇都的大營嗎?
「方統領,方統領!這仗不能在這般打下去了,對面的許再思分明還有餘力,是在消耗我們實力,趙刺史到底在幹什麼,怎麼還不迂迴敵軍側背。」一名滿臉血汗的壯漢闖進了人群中,他是方永珍手下的悍將,姓樊名大牛,一開戰便在前線督戰,沒有看到趙引弓臨陣退兵的情形,所以才出言詢問。
「依我看,趙刺史只怕是不會去迂迴敵營了,我等在這裡的只怕都給他買了。」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說道。
「單將軍休得胡言,擾亂軍心可不是小罪。」方永珍低聲喝道。
「方統領你還要騙大伙到什麼時候。」一個身形瘦小的漢子站起身來,他便是衢州牙將單騰國,他神情激憤地說道:「什麼事先約定,什麼湖州呂方援兵,分明是臨陣脫逃,將我們撇在這兒給他頂缸,也不知道是做什麼勾當去了,以某家看,說不定此刻的越州城已經姓趙了,我們和對面的許再思都給這廝給耍了。」
眾人頓時嘩然,單騰國方纔的話一下子捅破了一層窗戶紙,將眾人心中最擔心的事情說出來了。這夥人個個都是人精,剛才慌亂間一時給瞞過了,現在稍微一回味,便感覺到不對,若是呂方遣兵渡江支援,這是何等的大事,豈是一點痕跡都沒有的事情,將他們全部瞞過。就算瞞過了他們,那趙引弓又如何能夠發覺,更不要說行軍的方向和陣型也全然不對,這一系列一點一串起來,能夠解釋的唯一可能性便是單騰國說的,趙引弓將他們和許再思兩家都耍了,去取越州了。
「閉嘴!」場中突然一聲巨吼,一下子把眾人都給震住了。定睛一看,說話的卻是剛從前線回來的樊大牛,只見他虎目園瞪,嘶聲道:「你們這些人好生糊塗,無論趙引弓是臨陣脫逃,還是真的去迎擊湖州兵,都得先拿下眼前的敵軍才能作罷,不然便是腹背受敵之態,我們沒有一個能活著回家。」
眾人聽了一愣,暗想此人說的不錯,自己現在腹背受敵,無論是許再思還是趙引弓,都會先滅自己而後快。方永珍正準備趁機鼓動一下大伙的士氣,一鼓作氣擊破敵陣,至少要重創武勇都,免得自己退兵是遭到對方的追擊,卻聽到前面戰線傳來一陣陣「敗了敗了」的呼喊聲,覓著聲音來處望過去,只見己方陣型如同波浪一般,正向這邊捲過來,原來是趙引弓退兵之後,無形之中,聯軍右翼便無人掩護了,許再思觀察了很久,確認這不是對方的誘敵之計後,便一面讓徐綰帶領預備隊攻擊對方的右翼,同時向石城山小寨上的駐軍發出信號,讓其下山夾擊。那邊的聯軍士卒本就苦戰多時了,頗為疲憊,一下子遭到兩面夾擊,頓時潰散了下去。徐綰作戰經驗極其豐富,知道敵軍人數眾多,並沒有直撲敵軍將領所在地,而是反轉向左,席捲過來,打擊在攻寨聯軍的側背上,眼看著便是全軍潰敗的情況了。
樊大牛沉聲道:「待某家領兵去衝殺一番,好歹也要擋住一時半刻嗎,讓統領與諸位將軍逃出一條生路來。」便要拔出腰刀,往前面戰線出衝去。
樊大牛剛剛走出一步,且被人一把抓住,行動不得,回頭一看卻是方永珍,只見他臉上滿是決然之色。方永珍一把抓回樊大牛,對眾人大聲道:「如今兵敗如山倒,樊校尉哪裡擋得住,不過突然丟了性命罷了,再說就算大夥兒逃出一條生路,手中兵馬也丟的乾乾淨淨,回去了也要受軍法處置,不如降了武勇都,反戈助他進攻浙東諸州,也不能讓趙引弓那廝好受。」說道最後,方永珍的臉上滿是怨毒之色。
眾人聞言頓時愣住了,過了半晌,那單騰國高聲道:「你這般說也有幾分道理,可那許無忌不會對我們不利吧。」
「他許無忌手中不過四五千兵,哪裡拿得下浙東些許州郡,你們都是本地豪強,投靠與他,他高興還來不及。退一萬步說,便是他要殺人立威,我方永珍昔日在越王麾下時,便與其不對付,我都不怕,你們又怕什麼。」
眾人聞言紛紛點頭,卻不知道方永珍和他們不一樣。方永珍並非本地豪強,又在浙東樹敵甚多,這番大敗後,手中本錢折的乾乾淨淨,就算逃回溫州,只怕也是死路一條,不如降了許再思也不過是賭一把罷了。那許再思雖然和自己有舊怨,可若是稍有頭腦的,也不願意為了點舊仇,殺了自己這個首先提出歸降的有功之人。
那邊許再思見徐綰已經突破了敵軍陣型,正準備下令擊鼓,投入預備隊,將敵軍盡數殲滅,卻見敵軍中軍位置的將棋突然倒了下來,不一會兒升起了一面白旗來,正詫異間,便看到敵軍大隊大隊的放下兵器,倒好似投降了一般。不由得咕噥了一句:「方永珍那廝到底搞得什麼勾當。」
第022章 委質
許再思正猶疑間,前線已經傳來消息,說對面的浙東聯軍已經紛紛棄甲投降,還有信使自稱是其將領派出洽談投降事宜的。許再思聞言思忖了片刻,便吩咐手下小心戒備,畢竟兵法上有「受降如受敵」一說,眼下形勢不利,誰知道這是不是對方的緩兵之計呢?
可隨著時間的流逝,大隊的浙東聯軍士卒放下兵器,侷促不安地看著敵軍將自己包圍在其中,戰勝了對手的湖州水師也靠岸了,從側面包圍了聯軍,許再思越看越覺得不像是緩兵之計,這時徐綰滿身血跡的回來了,兩人商議了一番,都覺得先將對方軍中將吏盡數掌握在手中,先立於不敗之地為上。
陣前,許再思與徐綰二人在胡床上箕踞而坐,神情倨傲,身後豎著兩桿將旗,十餘名浙東聯軍將領魚貫而入,兩邊站著兩排武勇都親兵,個個身披鐵甲,手持長槊,指向斜上方,相互交叉,如同一條巷道一般,這些人雖然也是久經戰陣的漢子,可剛剛戰敗,心情本就沮喪之極,手中又無寸鐵護身,頭頂上寒光閃閃的儘是敵兵的利刃,只要一個不好,便能將自己紮成肉串,雖然就在剛才方永珍的打氣聲猶在耳邊,可一個個還是不由得腿肚子打起鼓來。
徐綰看到眼前諸人一副膽怯的模樣,冷笑道:「汝曹犬羊之輩,竟敢與吾等猛士相抗,當真是可笑之極。」
眾人聞言,正不知如何回答,卻聽到身後一人朗聲道:「徐公何出此言,汝雖高踞在上,與我等也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又有何區別。」
徐綰聞言大怒,站起身來大聲喝道:「說話的是何人,還不給我站出來。」
眾人趕緊向左右分開,後面現出一個人來,面露微笑,正是方永珍,他正要上前,這時一旁竄出一人來,將他攔在身後,雙手握拳,雙目園瞪,死死地盯著一旁持兵的衛士,卻是樊大牛。
徐綰看到說話那人是方永珍,不由得臉上現出譏誚的神色,笑道:「我道是何人出此大言,原來是老相識,好好好,今日我倒要聽你說出個究竟。」說到這裡,慢慢坐了下來,臉上滿是玩味的笑意。
方永珍推開擋在他身前的樊大牛,道:「二位想必是在好奇為何某家不領軍逃走,而棄兵投降吧,今日戰局雖然對我等不利,但還遠遠未至絕境,方纔我若決死一戰,就算不勝,貴軍也要多死傷不少人吧?」
方永珍話音剛落,許再思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而徐綰不屑地笑道:「爾等無膽鼠輩,又豈敢當我軍虎威,還有臉在這裡胡言。」
方永珍卻不怒,繼續道:「若我們領軍而退,你們還不知道趙刺史大軍何在,必然不敢全力追擊,至少我可以領著三分之一的兵馬安全撤離,豈不遠遠勝過在這裡,性命仰與人手的狀態。便是我方永珍是個傻瓜,這裡十餘人都是傻瓜不成。」
許、徐二人聽了方永珍的話,也覺得他說的有理,這一戰他們也是贏得驚險之極,首先是趙引弓的明州兵莫名其妙的撤兵了,一直到現在都不知去向,然後便是湖州水師超水準發揮,以弱勝強,擊垮了對方的左翼,而且到現在他們都不知道趙引弓的明州兵到哪裡去了,所以方才受降之時才那麼忐忑不安。兩人對視了一眼,許再思冷然道:「方將軍,你也無須繞彎子了,有什麼話便直說吧。」
「其實你我在這裡打的你死我活,都中了趙引弓那廝的計了,方才剛剛開戰,他便領兵而退,定然是去取那越州城了,想必此時越州城已經在他手中了。」說到這裡,方永珍臉上滿是憤憤不平之色,繼續說道:「我領兵出降,為的就是不願意讓趙引弓這麼輕易的便得了越州城,還能嘲笑我們兩家在這裡打個兩敗俱傷。」
許再思剛聽到一半,便覺得耳邊一陣轟鳴,再也聽不進方永珍說的下面一半話了。方才在他心中縈繞了許久的疑問現在有了答案,自己其實在開戰之前,一開始便輸了,眼下前有趙引弓據有堅城,難以猝破;後有呂方虎踞浙西,已經染指睦、歙、衢三州,自己空有一身抱負,滿腹韜略,和數千子弟兵苦戰了十餘年,竟然全是為他人做了嫁衣,空忙了一場,連個容身之地也無,想到這裡,他只覺得眼前一黑,便昏倒了過去。
徐綰正驚怒間,猛然聽到咯登一聲,轉頭一看卻是許再思昏倒在地上,趕忙將他扶了起來,又是掐人中,又是用冷水擦臉,過了好一會兒,許再思方才悠悠醒了過來,看到他醒過來,徐綰喜道:「可算醒過來了,自從隨故孫將軍南下,都有十幾年了。這幾千兄弟可盼著你帶著他們打出一片天下來,若你有個三長兩短,那可如何是好呀。」
許再思坐起身來,好似做出了什麼重要的決斷一般,對方永珍道:「若按你所說,我立刻遣輕兵疾進,可還能趕得上?」
方永珍搖了搖頭,歎道:「想必是來不及了,那趙引弓肯定是蓄謀已久了,在越州城中定然預先準備好了內應,加上越州守兵本就所剩無幾,我們出兵時又帶了一半出來,加上現在士卒已經苦戰半日,疲乏之極。天時地利人和都不在我們這邊。」
許再思看了看己方士卒,心知方永珍所言不虛,不由得歎了口氣。那越州城牆雖然在顧全武破董昌時破壞了不少,不過畢竟其為東南名都已有千年,其形勢並非尋常。先前城內不過千餘殘兵時,自己都難以攻下,現在城內是趙引弓率領的五千精兵,想要攻取只怕是比登天還難,如今正是春荒時節,自己深入敵境,野無所掠,又多了這麼多降兵,定然不能持久,難道要退回浙西,寄人籬下不成。想到這裡,許再思不由得眉頭深鎖陷入了沉思中。
這時,許無忌興沖沖的進來了,大聲道:「稟告叔父,我水師方才大破敵軍,獲甲首四百餘具,擊沉、焚燒敵船十七艘,俘獲敵兵千人,大小戰船四十餘艘,敵兵溺死者不計其數,周將軍因為要收編俘虜,清點軍械,讓小侄先來報捷。」
聽到許無忌的報捷聲,許再思不但不喜,臉上反而越發陰沉了。許無忌看到他叔父這般模樣,倒似落入了五里霧中,稀里糊塗地問道:「叔父為何這般表情,這可是大捷呀,自此一戰,料浙東水師不敢再正眼對我軍了,以越州為據點,取浙東諸州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以越州為據點?」許再思苦笑道:「你知道現在在越州城中是何人?」
「是何人又有何關係,我等這般大捷,守兵定然膽寒,取越州不過是振槁枝而落枯葉罷了,又有何難?」許無忌滿臉都是詫異,對叔父的問話覺得頗為奇怪。
「那趙引弓剛剛一開戰便撤兵,此時想必已經在越州城中了,我們贏了又和輸了有什麼區別?」
許無忌聞言愕然,他也沒想到竟然是這般結局。過了半晌,才聽到許再思道:「無忌,你且再辛苦一趟,去杭州拜見呂公一番。」
許無忌下意識地應了一聲,才回過味來,問道:「叔父遣我去杭州,是要借兵還是借糧呀?」
「此次前往,你且將我等家屬親眷盡數帶上,送到杭州城中去,你也留在呂公府中,在他手下做事吧。具體事情,我會寫在信中,你呈給呂公便是。」許再思沉聲道。
「什麼?」一旁的徐綰站起身來,喝道:「這豈不是委質給那呂方嗎?我們和他是平等盟友關係,若這般做,豈不是又成了他的下屬,難道我們叛離了錢繆,便是為了再給另外一個人當部將不成?」旁邊的許無忌雖然沒有說話,可看著叔父的雙眼裡也滿是反對和不理解的眼神。
「我知道。可若不這般,呂方又怎麼會再借兵和糧食給我們,沒有他的那些炮隊,我們如何能攻得下越州這等堅城,如果沒有新的糧食,營中的糧食只夠將士們再吃十天了,你讓我怎麼辦?」許再思猛然大吼道。
徐綰和許無忌二人聞言無語,呂方派兵出浙東,攻取諸州,卻只派了二十艘戰船給他們,便表明了他的態度,那就是絕不會出兵出糧,為他人做嫁衣。從莫邪都的利益來看,讓浙東存在多個分裂,相互敵對的小勢力遠比讓武勇都一統浙東要有利的多,畢竟呂、許二家雖然現在友好的很,可那是在雙方都有強敵在外,都有求於對方的前提下的,若是一旦外部的壓力消失了,雙方說不定就有互相吞併之意。更不要說浙東浙西只不過有一條浙江分隔,風土人情相近,呂方現在又只有湖杭二州,實力單薄,若要擴張,北面是淮南本部的勢力,西面是強悍的宣州田□,東面是大海,只有南面的浙東,兵力薄弱,士民殷富是最好的擴張方向,許再思的做法雖然看起來頗為難解,但仔細一想,卻是武勇都現在的唯一出路。
第023章 堤壩
越州城,趙引弓站在城門樓上,躊躇滿志地看著大隊的明州兵由下面城門魚貫而入,在他身後站著的胡真臉色蒼白,閉口不言。這時身後傳來吳過氣喘吁吁的聲音:「稟告主公,武庫、刺史府還有其餘幾處城門已經被我軍控制,守兵都棄兵投降,按照您事先的囑咐,城中已經宵禁,禁止閒雜人等上街,眼下城中一片平靜。」
趙引弓轉身問道:「那我軍損傷了幾人?又殺了幾人?」
「那些守兵見勢不妙,除了幾個逃走的以外,都沒有抵抗,自然也沒有人死傷。」
趙引弓滿意地點了點頭,拍拍身後胡真的肩膀道:「我知道你此時心中不痛快,可你看那些將士都有妻小家人,若兩軍交戰,也不知要多出多少孤兒寡母,這滿城百姓,並無一個損傷,這些都要拜你所賜。你平日裡以菜蔬度日,又豈是貪利買主之人,現在雖然有人說你閒話,日後時間久了,自然有公論。」
胡真聞言,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躬身拜了一拜,道:「眼下州城已定,主公當如何對付武勇都大軍呢?」
趙引弓一笑,道:「你當年在石城山與許再思也算是老相識了,其實當年若非董昌昏庸,自尋死路,將董真那等良將投閒置散,就算是顧全武,也討不得好去,眼下許再思兵不過四五千,就算兼併了浙東聯軍的降兵也不過萬人,又無軍糧器械,若是識相的,便引兵退去,還能保全性命,若是全軍來攻,我便先堅守城中,遣一別將領千餘精兵在外游弋,彼軍糧不足,必定會分兵四掠鄉里,定為我遊兵所乘,最多不過月餘,彼士卒定然一日不可再食,面有饑色,那是許再思便是想要保全首級也難了。」
胡真不由得暗自點頭,古語有云「兵法最毒莫過斷糧。」任你胸中有萬般韜略,士卒如何精悍,可若是軍糧不足,便是萬事皆休。許再思若想在鄉間打糧,就必須將自己的軍隊分散開來,那時這些分散的打糧隊便會成為明州軍的好靶子,以有心算無心,幾乎可以斷定明州軍已經贏定了,這些勝仗雖然武勇都不會損失多少實力,可頓兵堅城之下,本來軍隊士氣便很容易低落,又補給不足,連打敗仗,許再思想要不輸,便是孫吳復生想要贏這仗也難得很。
這時,絕大部分明州兵已經入城了,只有擔任後衛的卻月都還在城外,已經到了地平線邊的夕陽照在士卒們手中長矛上擋血的纓絨上,彷彿沾滿了鮮血一般。趙引弓凝視著自己的精銳部隊,突然指向北方大聲喊道:「這只是第一步,先是越州,然後便是浙東諸州,再就是杭州、湖州、蘇州,一直到長江,到潤州。總有一天,我要盡復兩浙故土。」
杭州城中,呂方正在軍府中批閱文書,高奉天和陳允坐在一旁,準備回答呂方的疑問。
呂方突然皺起眉頭,問道「咦?在碼頭旁挖掘河溝,準備水車的事情不是在一個月前就開始動工了,怎麼到現在還在修建加寬道路,這進度也太慢了吧?」
一旁的高奉天趕緊應答道:「眼下正是農忙季節,無論是民力還是牲畜都十分緊缺,若是誤了農時,可不是小事,所以這一個月,那邊只是讓些官奴在那邊拓寬道路,做些準備工作。」
原來呂方自從拿下杭州之後,便下定決心,將杭州城外的浙江沿岸,建設成自己的軍工基地,這裡不但水運方便,而且水流充沛,有足夠的動力來源,無論是煉鐵爐的水力鼓風機,未來的鑄炮廠所需的水力鍛錘,都準備選址與此處。作為一個穿越眾,對這個基地的建設自然是重視的很,將自己手中能拿得出的勞動力盡數派了過去,連府中伺候自己起居的家僕也只留了幾個年老體衰的老婦。可比起要鋪開的攤子,能夠征發的勞動力實在是太少了。更不要說如果征發徭役,雖然不用付工錢,可伙食可得管飽管好,不然那可是民變和暴亂的溫床,古代無數次農民起義的誘因都是徭役這可不是偶然,可一想起自己手中的存糧,呂方的眉頭不由得皺了起來:「高判官,我們手中還有多少糧食,今年秋收後若要征發徭役,可有足夠的糧食作為民夫口糧?」
高奉天的臉色一下子苦了起來:「這個,這個?若是小規模的也就罷了,若是大規模的,只怕,只怕。」說到這裡,高奉天就說不下去了,不過呂方也大概猜出了他的意思,不由得一陣煩躁,大聲質問道:「這杭州乃是兩浙精華所在,昔日太平年間,兩浙之地每年漕運到長安的穀物便不下三十萬石,算上路途耗費,輸出的穀物不少於六十萬石,現在漕運斷絕,這些穀物全部都落在錢繆手中,這幾年累積下來,怎麼練點累積都沒有?」
「主公有所不知,兩浙雖然素來號稱富庶,無有水旱之害。可這些年連年戰亂,許多水利年久失修,已經大不如前了,加上錢繆前幾年修築杭州城,耗費了不少糧食,若要征發百姓徭役,糧食倒也勉強夠,可若是來年一旦有水害,穀物不登,無有積存,只怕便會局面大壞,不可收拾。」
呂方聽到這裡,突然想起來錢繆在死前對自己的諫言,叮囑要修築浙江兩岸的海塘,防止海潮倒灌之災害,趕緊問道:「那日錢繆死前說的修築海塘和那水害可有關係。」
高奉天聽到呂方提起錢繆遺言,舉手加額道:「主公果然是天縱之才,不學而明。一句話便抓住了這兩浙水害的要點。」說到這裡,他從一旁取出一卷帛書,打開一看,乃是杭州附近的分水圖,對這圖細細講解起來,原來這錢塘江流域冬季盛行西北風,天氣晴冷乾燥;夏季多東南風;夏秋之際多颱風,由於季風環流的方向與主要山脈走向基本正交,山脈起著阻滯北方寒流和颱風的作用,所以一旦有颱風到達,往往便會在山脈前坡大量降水,水借風勢,將堤壩衝垮。而且雨量集中,尤其是4—6月間,幾佔全年降水的一半,極其易發生洪、澇災害;而7……9月卻只有全年五分之一的雨量,早災頻繁。江水隨著雨量豐儉年際變化極大。有時甚至達到五比一。更不要說錢塘潮水天下聞名,海潮倒灌之時,也易於衝垮堤壩,危害民生。
呂方聽到這裡,才知道自己手中問題的棘手,自古以來,修建水利都是勞在當代,利在千秋的事業,搞這種大型的公共事業,要徵用大批的民夫,本來就是招人怨的事情,其雖然有大利,可百姓往往目光短淺,未見其利,心懷怨恨,一旦有小吏上下其手,盤剝百姓,由其中牟利,再有野心家振臂一呼,往往便是一個朝代滅亡了。前朝的隋煬帝便是殷鑒,其京杭大運河不能不說是於國於民都有大利的事業,可百姓也深受其苦,所以後世人有「隋雖受其弊,然唐亦承其惠」之說。想到這裡,不由得暗自佩服錢繆,此人在歷史上修繕了兩浙水利,百姓深受其惠,千載之後還傳頌其名,自己作為一個穿越者,自然是要把他的事業做得更好。想到這裡,便笑道:「也好,那便先把軍工基地的事情先放一放,待到農閒下來再修海堤便是。」
高奉天卻面有難色,答道:「我看這恐非一年兩年的事情。」
呂方聽了一愣,仔細詢問才明白,這修建海堤民力耗費極大,只憑自己兩州之力只怕是不行的,過去都是兩岸數州之力聯合起來,分攤錢糧,才做得完的。
呂方聽到這裡,暗想莫非自己還得首先拿下這兩浙之地,才能大修水利不成,可現在那邊局勢複雜,廣陵對自己頗有敵意,哪裡能抽得出身,正思忖間,去聽到一直沉默不語的陳允突然道:「某倒有辦法,能夠讓浙江的水災化為烏有。」
呂方聞言大喜,笑道:「陳書記你執掌機要,想不到連這等民務也懂得,快快說來。」
陳允笑道:「這辦法倒也簡單,說穿了半文錢也不值,只需在易於發洪水的時候,派一隊兵卒到對岸越州那邊堤上,將對岸的堤壩掘開,自然我們這邊便淹不了了。」
聽到陳允這般說,高奉天臉色大變,只差沒有開口大罵了,呂方在一旁卻是欲哭無淚,自己手下怎的出了這等人物,連以鄰為壑這等主意也出的來,可看陳允臉色卻不但毫無愧色,還頗有自得,仔細想想也對,畢竟再過幾十年,後梁便做出了將黃河決口,來阻擋後唐莊宗的鐵騎的主意,自己這招也不就是後世的分洪區的翻版罷了,眼下民力不足的時候,湊合試試也行,想到這裡,呂方正準備吩咐二人,將此事保密,不得洩露出去,卻聽到屋外有侍衛通報:「宣州田使君有秘使前來。」
第024章 駱知祥
呂方聽說是宣州來使,便先將手頭上的事情放一放,吩咐讓其進來,畢竟自己能得今日之位,可是離不開田□、安仁義二人的提攜幫助。不一會兒,一名儒生打扮的男子走了進來,皮膚白皙,頷下三縷長鬚,倒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模樣。呂方見了卻是驚奇的很,站起身來相迎道:「駱先生,莫非宣州出了什麼大事不成。怎麼是你親自前來。」
原來此人姓駱名知祥,在田□麾下擔任宣州長史之職,善於理財,田□自得宣州之後,幾乎年年對外用兵,殘唐五代,像他這等武人為州牧的,大半轄內都是戶口銳減,生計凋零,可宣州境內卻百姓安堵,府庫有餘,駱知祥的功勞非小,可以說是宣州一時也少不了的人物,可如今正是春耕時節,他卻作為秘使趕來,也由不得呂方如此驚奇。
那駱知祥趕緊斂衽行禮,畢竟呂方現在也是三品的高官,雖然沒有如同田□一般寧國節度使的職位,也算是一方之雄了,他雖然在宣州田□麾下頗受信重,可又如何受的得起這般相待。
眾人按主客坐下後,駱知祥笑道:「某家此次來,卻是說來話長,要從前些日子田使君向廣陵的一封上書說起,卻不知呂公聽說過此事沒有?」
呂方卻是滿頭霧水,這些日子來,他幾乎吃睡都在工地上,一心都在培訓技工,勘探工地,和工匠們商談鐵廠、火藥作坊等重要作坊的地址,還有水車的建立等事宜,就連進取浙東三州那等大事,也只是委任了陳五為東面行營都統、陳璋為參軍,授予方略,其他的細節也管得甚少了,卻聽到一旁的陳允問道:「駱長史所說的,可是田使君提到進貢天子的那件事情?」
駱知祥點了點頭,臉色已經凝重了起來,道:「正是,想不到這事情竟然傳的如此之快,連遠在杭州的你們也知道了。」
看到呂方一臉茫然的模樣,陳允從懷中一封文書,遞給呂方,低聲附耳道:「這乃是廣陵的李宣諭使送來的消息,某本來打算等會便報給主公,想不到這駱知祥便來了。」
呂方點了點頭,陳允為他幕府中的掌書記,可在他手下的分工中,除了處理各種機密文書,還有情報工作的分工,那李儼暗自投入呂方麾下後,便留在廣陵搜集情報,再通過那酒肆的老闆,暗自送到杭州,而高奉天收了那胡姬之後,那酒肆便成了莫邪都留在了廣陵的一個情報站,那裡人員流動性大,吃酒的人三教九流都有,在其中的確能夠得到許多有價值的情報。
%文%呂方接過文書,打開一看,只見上面的字跡清秀雋永,正是陳允的字跡,不由得暗自點頭,根據呂方的要求,所有得來的情報都必須用普通紙張重新謄寫一遍,以免被看到的人通過字跡或者紙張質地等細節推斷出情報的來源來。可陳允現在手下信得過又有文化的人太少,他乾脆親自動手,來謄寫情報,其辦事的認真可見一斑。
%人%「侯王守方以奉天子,譬百川不朝於海,雖狂奔澶漫,終為涸土,不若順流無窮也。東南諸鎮以揚為大,刀布金玉積如阜,願公上天子常賦,頵請悉儲峙,單車以從。」呂方細細將文書讀過一遍,心中不由得暗自冷笑,田□這書信分明是將了楊行密一軍。原來中國古代儒家思想裡面,認為天子應該垂拱而治,而各個諸侯則管理四方,同時向天子進貢各種財貨,以換得對下轄各州的合法統治權。這一個理論上十分完美的權力體系不能被破壞,如果諸侯他不敬重天子,逃避了他本身對天子的各項義務,同時也就失去了對手下各州郡的權利。從某種意義來說,唐代中後期那些半獨立的藩鎮容易產生州中兵卒驅逐甚至殘殺藩帥的事情,其部分原因也就是這個。田□的信中沒有說出的話就是,楊行密如果你不盡對大唐天子的義務(上天子常賦),那麼我田□自然也就不會沒有義務繼續服從你了。而且在心中最後提到的「頵請悉儲峙,單車以從。」分明有代替楊行密來「守方以奉天子」的野心。卻不知楊行密會如何應付,呂方看完書信後,隨手放到一旁,笑道:「田公拳拳之心,令呂某汗顏,果然是疾風知勁草,板蕩見忠臣。卻不知吳王如何答覆的呢?」
%書%駱知祥臉色沉重,答道:「吳王回信說,若要上供財賦至長安,須經汴州,朱溫乃是我淮南大敵,豈有盡民膏以資敵的道理,待討滅宣武之後,再恢復供奉不遲。」
%屋%呂方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楊行密這話倒也是沒錯,不過站在自己的立場,還是希望田□與楊行密的關係不好為妙,否則淮南的壓力要是盡在自己身上,那可是不妙了。
「那駱長史此來,卻是所為何事呢?」陳允看到駱知祥神情有些恍惚,趕緊出言提醒道。
駱知祥定了定神,彷彿頗為難以啟齒,好不容易才道:「田公遣在下前來,卻是有兩件事情相求,第一件是想要請呂公出售宣州軍糧和盔甲,二來卻是請求給予上次碼頭之戰時,湖州水師所用的那火攻利器。」說到這裡,他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過分,趕緊閉住了嘴。
室中頓時靜了下來,高奉天和陳允都睜大了眼睛,驚訝地看著眼前的駱知祥,過了許久,呂方的聲音打破了寂靜:「駱長史治理有方,宣州又是大郡,平時少說也有三年的積儲,軍用更是充足,升州破後,宣州四周亦無強大的水軍對手,田公這麼做,莫非是要舉兵謀反不成?」
呂方的質問聲在靜寂的屋內顯得格外刺耳,陳允站起身來,在屋外轉了一圈,確認沒有旁人偷聽方才走了進來,只見駱知祥滿臉都是苦澀,緩緩地點了點頭,道:「不錯,田公已經斷絕了和廣陵的來往,並大舉募兵。」
「所以才會向我呂方求購盔甲糧食?」呂方突然大聲喊道,平日裡溫和可惜的容貌此時卻青筋暴露,顯得格外猙獰,倒是把駱知祥給嚇了一跳。
「我也曾全力勸諫過田公,可這次他卻格外固執,好似在廣陵城中受過什麼刺激一般,畢竟主憂臣辱,主辱臣死,駱某食人之食,衣人之衣,不得不盡忠人事。」看來駱知祥是被呂方方纔的吼聲給嚇壞了,竟然一股腦兒將自己反對的立場和盤托出。
「主公,駱長史只是個使臣。」高奉天站起身來低聲提醒道,呂方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低聲道:「此事干係重大,我也不能馬上給你答覆,你且下去休息數日,我再給你答覆吧。」
駱知祥正忙不迭的點頭,呂方卻也不顧,對一旁的陳允吩咐道:「若是讓人看到駱先生在杭州出現,只怕有不好的流言,我馬上讓人在麗娘的院子後面清理出一間屋子,你先到外面去收拾一下,等會便讓駱先生在那邊歇息,一日三餐便讓給麗娘那邊多送一份,就說是有個遠房親戚前來投奔便是。」話語中顯然是將駱知祥軟禁起來了。
不過這也是駱知祥意料中的事,陳允出去了半頓飯功夫,便回報準備妥當了,帶了駱知祥往後院行去。看到駱知祥遠去的身影,一旁的高奉天歎道:「某昔日看田公雅量高致,謙遜愛才,想不到其實卻是這班人,心胸如此狹隘。」
呂方點了點頭,田□向呂方購買糧食、盔甲、火攻武器,就是個白癡也能看出其中代表的意思,那麼呂方的選擇一般只有兩種,一種是跟著田□一起幹,若是成了自然是多分一杯羹,若是輸了好歹也算博了一把;而另外一個選擇便是綁了前來的使者,送到廣陵去告發,畢竟若是田□成事了,說不定下一個就會收拾在一旁看熱鬧的你,若是楊行密打敗了田□,曾向杭州派出使者的事情肯定會敗露,那時楊行密可不會感謝你拒絕向田□出售糧食和盔甲,反而會指責你沒有提前出首,趁機收拾了你。所以駱知祥這次來杭州,可以說是一枚棄子了。而依照他昔日在田□府中的地位和用處來看,怎麼也輪不到他來做這個棄子,聯繫起這次他方纔的態度來看,能夠解釋的唯一理由就是反對叛亂的態度害了他,被他的態度激怒了的田□冷酷的把他踢到杭州來當棄子,所以高奉天作為同樣掌管莫邪都中錢谷事務,亦有了兔死狐悲之感。
「依奉天看,這次田宣州有幾分勝算?」呂方突然開口問道。
「幾分?依在下看,田□這次連半分勝算都沒有。」高奉天冷然道,回身來到几案旁坐下,隨手拿出放在一旁的算籌一邊擺弄著,一邊說:「其一,其為吳王之臣,卻以下犯上,以逆討順,這就先輸了三分。其二,吳王討平群雄,救淮南百姓於水火,自己官居極品卻簡樸節用,深得民心,淮南百姓厭亂已久,豈能支持與他,這又輸了三分。其三其多年出兵四掠,結怨甚多,其同黨不過潤州安使君一人罷了,沒有有力外援,以區區二州之力,豈能與廣陵相抗?」說到這裡,呂方突然打斷道:「最重要的是,吳王對其早有提放之心,使李神福據升州便是為了對付他,這次宣州大舉募兵造船,廣陵近在咫尺,豈有不知的道理,可這般縱其行事,分明是打著『多行不義必自斃,姑且待之』那一套,看起來是田宣州蓄謀已久,其實卻是中了楊行密的示弱之計罷了。」
第025章 東征
呂方點了點頭,表示贊同手下謀士的看法。這時陳允回來了,稟告已經將駱知祥安排停當。呂方讓二人坐下,低聲問道:「田宣州之事,陳掌書以為當如何是好?」
陳允送駱知祥去後院歇息的路上便已經仔細考慮過,此時見呂方開口詢問,也不假思索,昂然道:「依在下看來,這是件好事。」
呂方聞言,臉上不由得露出奇怪的神色,畢竟自從呂方違抗軍令,攻破杭州之後,楊行密對其的戒心便是雙方心知肚明的事情。之所以楊行密尚未動手無非是兩個原因:一個是主力在對付上游之地,而另外一個則是顧忌田□與安仁義二人罷了,若田□與楊行密攤了牌,只要田□一亡,只怕楊行密便會對湖、杭二州下手,那時羽翼未豐的呂方只怕便只有敗亡一路可走了。這些事情,做為呂方心腹的陳允又如何會不知道呢?
「吳王對我等早有猜忌之心,我等欲求自保,除了自強別無它途,此事求人不如求己。眼下浙江以東,並無真主,百姓有倒懸之苦。以主公之神武,取此無主之地,稍加經營,進可與群雄爭霸,退可保一方平安。之所以如此,無非是害怕大軍出發後,腹心空虛,讓蘇州顧全武借兵於廣陵,擊我之背罷了。可若是田宣州起事,安潤州必然亦起兵相應,隔絕大江,那時顧全武自顧不暇,哪裡還有餘暇謀我,這可是天賜的良機,若主公取了兩浙之地,其力便與錢繆彷彿,大可與廣陵分庭抗禮,不復為人下了。」陳允說的興起,猛地一掌擊在面前的几案,發出砰的一聲脆響,竟然將這竹子製成的几案一條腿給折斷了。
呂方點了點頭,示意正慌忙為方才失禮行為謝罪的陳允起身,笑道:「說得好,說得好!上天將陳先生賜給我,看來是要讓我呂任之做一番事業的。那我應當如何答覆田宣州呢?」
陳允胸中已有成竹,笑道:「田宣州求我兵甲、糧食、以及火器,依卑職看,當與其火器,不與糧食、兵甲,因為田□若是起兵,彼若有火器,用在水軍中便能與廣陵水師相持,隔絕大江,聯合安使君,便有自保之力,只要安、田二人一日不亡,楊行密便一日無暇攻我。現在主公便可寫信給陳五,讓其加速進攻睦、歙、衢三州,而您大可簡練精兵,休養士卒,待田□一旦起兵,則遣一大將渡過浙江,與陳五呼應,一舉併吞浙東諸州,成就霸業。」
「那許再思的武勇都呢?他們兵士強悍,戰力頗強,我也與其有約定在先。」說到這裡,呂方連上露出了猶疑之色,浙東現在形勢複雜,現在他們在自相殘殺,可若自己領大軍渡江,只怕反而會讓其聯合起來共同對抗自己這個強敵,那時兵禍連綿,可就非自己所願了。
陳允聞言笑道:「主公莫憂,武勇都雖然善戰,卻是客兵,在兩浙毫無根基,在強敵環伺之下,要想打下一片基業豈是簡單的,便是攻下一兩州,其當地豪強必然不會對其心服,我以大兵臨之,必有起兵響應之人,若論兵強,武勇都再強又能強得過當年縱橫天下的孫儒不成?孫儒與楊行密十戰九勝,兵勢之強可見一斑,可由於無根基之地,只一敗便身死敵手,全軍覆沒。」
聽到陳允的話,呂方便安了心,許再思所在的武勇都這個軍事集團最大的弱點便是沒有吸收兩浙的本地勢力加入,結果中層軍官以上幾乎沒有一個當地人,這樣一來,很難得到兩浙本地勢力的認同,自然也很難在南方站穩腳跟。而呂方則不然,雖然他軍中的核心團體基本都是淮上或者蔡地降兵組成,對有反抗苗頭的本地勢力下手也是辣手無情,可是只要有必要,對其精英分子還是吸收、提拔重用的,並不以其出身加以歧視,例如丹陽的徐二、兩浙的陳允、高奉天、牛知節等人,在確定了他們的能力和忠誠之後,都已經成為了呂方手下的得力干將。這樣一來,湖、杭二州的本地勢力在看到反抗無望後,呂方又有足夠的能力來保護他們的利益之後,也開始逐漸接受其為己方主人的現實。而這一點武勇都是很難做到的。
三人商議已定,便決定立刻修書與陳五,讓其加快進攻睦、歙、衢三州,同時遣密使到周安國處,讓其準備與浙東當地勢力和武勇都中下層軍官結交,一旦莫邪都大軍渡江,便雙管齊下,爭取兵不血刃解決掉武勇都問題。呂方寫完書信後,便讓陳允用罷印,去辦理諸般事宜。看到高、陳二人匆匆離去的背影,呂方又看了看自己眼前那些建設軍工基地的計劃,只得將其一一整理好,放入一旁的抽屜中。
「也只能往後面再推推了,想不到自己穿越十餘年了,連枝火繩槍都沒有,當真是穿越諸君之恥呀。」呂方想到這裡,不由得歎了口氣,臉上露出自嘲的笑容。「要是老子有火槍大炮,還用的著想那麼多勾心鬥角的事情,直接推過去便是,那時要後宮就後宮,要滅日屠美就滅日屠美。」趁著自己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呂方不由得又開始胡思亂想起來,隨著自己的地位日漸升高,其身心壓力也越發大了,這也算是一種自我放鬆的辦法吧。
呂方正神遊天外的時候,突然眼前一黑,卻是被人從身後用雙手掩住了,呂方全身肌肉一緊,鼻子卻聞到一股熟悉的體香,突然緊繃的神經突然送了下來,笑道:「麗娘,怎麼來節堂了,我不是跟你說過,這裡是機要之地,若非急事,還是莫要來得好。」
沈麗娘坐入呂方的懷中,雙手摟著對方的脖子,嬌嗔道:「你也不看看是什麼時候了,我和呂姐姐在家裡等你一起吃晚飯,卻一直沒有看到你的影子,於是姐姐便讓我來這裡請你回去。」說到最後還把那個「請」字加重了語氣。
呂方這才發現外面天色已黑,自己方才在那裡胡思亂想,竟渾然忘了時間的流逝,看著眼前的愛人,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陣暖意,笑道:「好,好,好,一起回去吃飯。」說著邊扶起麗娘,一同往外面走去。
兩人剛剛出了節堂,沈麗娘突然問道:「我方才進來時,聽到你在那裡自言自語,說什麼『滅日屠美』、『火槍大炮』,到底是什麼意思呀?」
呂方聽了頓時呆住了,想不到自己方纔的那些胡言亂語竟然被麗娘聽見了,只得解釋道:「這些都是我們老家的土話,說的是山中的一些樹木野獸之類的,你是富貴人家,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夫君你不是京兆人氏,那邊說的可是官話,我家中好幾個叔伯都曾在那邊為官,家中也是常說官話的,怎麼聽起來和你說的不太一樣呀?」
呂方聽到這裡不由得語塞了,他原先在呂家當田客時便胡編自己本是京兆人氏,沒想到今日居然漏了餡,自己方纔的口音乃是後世的普通話,和唐時幾乎沒有任何一個地方的相似,靈機一動,指著頭頂上的圓月道:「你看,那是什麼?」
沈麗娘順著呂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眼前除了圓月外卻是空無一物,正糊塗間,卻感到雙唇上一陣溫熱,卻被呂方吻了上去,一時間二人相擁而立,早已忘了先前的事情。
莫邪都東征軍大營內,一隊隊兵士正在操練,自從呂方派陳五為主將,統領兩都兵馬和錢繆降兵,準備東征浙東諸州,陳五便和陳璋二人在杭州東境處編練士卒,儲備軍資,準備出擊。依陳五的意思,兵貴神速,他就準備將降兵全部打散,跳出千餘精銳的編入自己的主力軍中,其餘的便留在行會走,自己便帶了這些兵出征便是,可陳璋卻堅持自己的意見,整日裡撲在營中,將這些降兵編訂成伍,拉著陳五一起商定中級軍官的人選。雖說陳五是軍中主將,可臨行前呂方有叮囑過,陳璋在浙東呆過多年,熟悉人情,要多聽聽他的意見,不可獨斷專行。而且陳璋雖然反對打散降兵,可是不管做什麼事情都帶著自己一同做,並無收買人心,經營自己勢力的做法,中層軍官的人選也基本是經過陳五首肯,可以信任的人擔任的,所以陳五也不得不耐著性子一同等待,畢竟這是他第一次單獨領兵出證,若是取勝,呂方麾下武臣第一的位置便跑不脫了,他也是憋著一口氣,想要做出一番事業來讓眾人瞧瞧,若是此役成了,呂方手下得力干將不多,一州刺史是肯定的了。
這天,一直委以全權的呂方突然派來信使,催促陳五進兵。信中言辭雖然沒有全部說明原因,可是也略微的吐露了一些內情,陳五又不是傻瓜,根據已知的形勢加以分析,便能猜出個一二三來,立刻召集眾將,準備東征事宜。
第026章 狡計
陳璋看罷書信後,並不言語,在一旁若有所思,待陳五下罷命令後,低聲問道:「統領,等會諸將到時,是否要信中內容悉數告知?」
陳五聽了一愣,答道:「那是自然,主公下令催促進兵,只怕數日內大兵便要進發,這等事情不告知眾將,如何行事?」
「那統領以為眼下睦、歙、衢三州的防備如何?」
「我等七千大軍在這裡屯守也有月餘了,對方定然有了防備,雖然他們兵力弱小,倒也不可小視。」陳五說到這裡,語氣中不自覺便帶有了怨尤之意,畢竟正是陳璋堅持要先編練士卒,方才耽誤了時間,導致今日的局面。
「統領說的是,我倒有一計,可省些力氣,攻破睦州,彼方本不過是驚弓之鳥,若破一人,餘者亦膽寒矣,稍加招撫,當望風而降。」說到這裡,陳璋來到陳五身旁,附耳低聲說道,隨著陳璋的話語,陳五的臉上表情由困惑逐漸變為狂喜。
「好,好,好,此事若成,某自當稟明主公,重賞陳參軍。」
軍帳之中,將吏們站在兩廂,臉色凝重中帶著期盼和喜悅,呂方麾下最重軍功,賞賜尤為豐厚。諸將在這邊屯守多時,早已等得有些不耐煩了,眼下得到軍令,一個個便如同臨陣的駿馬一般。
「主公有令,宣、蘇二州形勢不穩,令我等先退回杭州待命,攻伐睦、歙、衢三州暫時取消!」陳五話音剛落,帳中頓時嘩然,將吏們聽到這個出人意料的消息,個個臉色大變,絕大部分出身淮上、丹陽的莫邪都將吏臉上都是失望的神色,而少數降兵將領臉上神色卻是喜憂參半,矛盾得很,喜悅的是家鄉不用遭到這兵火之災,躲去了這番大禍;而憂的是自己這次北上,與淮南兵交戰,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到故鄉。
「肅靜!」卻是陳璋高聲喝道,他坐在陳五身旁,臉色凝重:「此地乃是軍帳,豈能如此喧嘩,爾輩也是老卒了,上峰有令,依令而行便是,何必多言,還不速速退下,準備動身事宜。」
聽到陳璋這番話,下首將吏靜了下來,紛紛退下依命行事,可是從臉上神色中可以看出他們對陳璋頗有怨尤之心,莫邪都之人怨恨他耽誤了進軍的時間,而降兵則恨他在杭州城中倒戈歸降,害得他們落到現在背井離鄉,為他人奮戰的境地。
天色已黑,降兵營地中。依照莫邪都軍法,紮營之法與別軍大不相同,那些降兵還尚未學會如何按照莫邪都軍法紮營,於是便在其後駐紮。此時已經過了晚飯時分,由於明日便要動身退回杭州,軍中氣氛顯得有些蕭條。營東邊角處的一處軍帳中,擠得滿滿當當,足足有二十餘人,當中的一人臉色白皙,身材魁梧,卻是降兵中的一名都長,姓郝名遜,因其行事公正,又勇武多力,在軍中威望甚著。只見他大聲道:「我等本欲隨大軍返鄉,若能僥倖取勝,也能回到家鄉,得見父母親族。可這番卻要又把我們調到蘇州那邊,只怕他日我等都要埋骨他鄉了。」說到這裡,饒是郝遜這等漢子,聲音也忍不住哽咽起來。
古時人們,由於條件惡劣,又相信幽冥輪迴之事,對於生死間事倒不如現代人看的如此重,可是對喪葬之事看的極重。在史書上,某人客死異鄉後,其友人或家人從千里外抬棺返鄉,埋葬於祖墳家廟之旁,這等事跡屢見不鮮,史書上也好不吝嗇溢美之辭,其原因無他,當時風俗使之。這些降兵大半都是來自浙東、浙南諸州,其中不少都是來自睦、歙、衢三州的人,兵敗投降之後,對於呂方的心情頗為矛盾,一開始是頗為怨恨,可看到被選拔編入莫邪都六坊和呂方牙軍的袍澤一下子被分以田宅耕牛,又不禁羨慕的很。對於出征睦、歙、衢三州,他們心中又不禁暗自懷著希望,若是成功,呂方盡得三州之地,他們不但能夠回到故鄉,而且憑借軍功,說不定還能得到哪些袍澤一般的待遇,所以他們現在的失望比起莫邪都士卒尤烈,其中有些大膽桀驁之人乾脆聚集起來,商量對策。
帳中眾人,聽到郝遜的哽咽聲,再想起家中時的往事,也忍不住抽泣起來,受這氣氛感染,一時間帳中滿是哭聲。過了好一會兒功夫,哭聲方漸漸平息下去,一人突然道:「去蘇州是死,私逃回鄉被拿住也是死,好歹還有幾分希望逃回家中,不如我等一同逃回家中吧?」
眾人聞言,紛紛說好,有個膽大的乾脆建議說不如今夜殺了陳璋那廝,一來出口惡氣,二來回去也好有個進身之階。旁人卻恥笑他哪有這般本事,一時間帳中吵得一塌糊塗。那郝遜一連喊了四五聲「噤聲」方才讓眾人靜了下來。
「你們就這點小事便吵得一塌糊塗,又如何能殺那陳璋,更不要說莫邪都那營盤你們也看到了,雖然是野戰營盤,可也修的跟鐵桶一般,便是以大軍圍攻,也未必拿得下,何況就我們這點人,還是罷了吧,我們能夠逃回家鄉,保住一條性命便已經是祖宗神靈保佑,其他的事情變莫要再提了,徒增禍事。」郝遜沉聲道,帳中人都是經年的老兵,莫邪都的厲害他們也是嘗過的,方才人多起哄時也還罷了,這般冷靜下來一想,便覺得殺陳璋之事行不得,紛紛點頭,都說眾人沒個首領,什麼事也做不成,還請郝兄弟受個累,領著大夥一同逃回家鄉,若萬一成了,個個都在家中擺上神位,每月朔望之日,絕不敢少了供奉。
郝遜卻連連推辭,原因倒也簡單,像這等逃兵之事,為首之人是定然斬首的,其餘脅從之人往往是一頓軍棍便了事了,這等苦差事也怪不得他不願意做,可眾人還是苦苦哀求,郝遜沒奈何,只得道:「你們要我做這首領之位也行,可你們要依我一樁事,否則便是砍了我的腦袋,也是恕不從命。」
眾人聞言,紛紛說莫說是一樁事,便是十樁百樁也行。
郝遜見眾人神情誠懇,不似作偽,便說:「這樁事凶險得很,若有一人亂來,只怕大伙的性命都落在他手上了,若讓我當這頭領,你們須得發下重誓,聽從我的號令,無論是何等事情,都不得違抗。」
待眾人都應允了,郝遜才細細說出自己的想法,原來他早已有了計劃,若是直接逃走,定然會被追兵所擒,不如先選出兩名輕捷漢子去後營放火,待他們救火時,再趁亂逃走,待到莫邪都將吏發現,他們早已跑得遠了,對方軍情緊急,想必也不願派人來追擊他們這點逃兵,成功的機會便大多了。
眾人聞言皆啞然,這計劃雖然甚好,可那放火之人,只怕是死路一條了,卻不知讓何人來做。郝遜笑了笑,從身後取出一隻陶罐,又找了些黑豆黃豆來,數了數放入罐中,道:「這放火之事極為凶險,我讓誰去,誰也不服氣,不如依天命行事吧,這罐中有一粒黑豆,二十粒黃豆,我們這裡正好有二十一人,依次在碗中取豆,若得到黑豆之人便去放火,黃豆之人便逃生,那時各安天命,誰也沒話說了。」
聽了郝遜的主意,眾人連連稱好,於是郝遜將碗中的豆子先讓眾人看了,方才放入罐中,混雜了一番,自己當先摸了,拿出來給眾人一看,卻是黃豆。帳內眾人便依次來摸,雖然浙東夜裡天氣頗為寒冷,可在昏黃的燈光下,一個個摸豆人的額頭上黃豆大小的汗珠雨點般的滾了下來,可見其緊張的程度。這時突然「啊」的一聲,一條身形短小的漢子癱軟在地上,手中拿著一枚黑豆,竟是抽中了去放火的惡簽。
郝遜見抽中了黑豆,便將那陶罐中的黃豆盡數倒了出來,眾人看得清清楚楚,陶罐中剩下的盡數都是黃豆,並無作偽,剩下沒有摸豆的人不由得長長出了一口氣,才感覺到背上全是泛出的冷汗。
郝遜見那漢子臉色慘白,神情呆滯,竟好似被這壓力壓倒了一般,眉頭皺了一皺,猛然跪倒在那人面前,重重的磕了三個響頭。眾人趕緊來扶他起來,郝遜卻兀自要把頭磕完。眾人正訝異間,郝遜對那漢子肅容道:「這位兄弟,這番你去冒死放火,救了我等的性命,若萬一我郝遜能逃回家鄉,汝家父母妻子,斷然不會少了衣食。」說到這裡,他將左手食指伸入口中,狠狠咬了一個口子,指天發誓道:「若郝某有違此誓言,天地鬼神皆不容。」
眾人見狀,也紛紛跪下發誓,齊聲允諾,定當合力奉養他家老小,決不讓其少了衣食。
那漢子見狀,去了身後顧慮,也站起身來,做了個團揖,道:「在下是歙州休寧縣牛下村人,村口有一棵老桑樹的便是,家中還有老母在堂,兩個孩子,今後便煩勞各位了。」說到這裡,他聲音突然哽咽起來:「今後四時,家祭之時,往也能給杯水酒,半碗粗飯,某家這裡先謝過了。」
眾人此時臉色鄭重,毫無譏誚之色,躬身還禮道:「自當如此,何勞吩咐。」
第027章 昱嶺關(一)
浙東浙西兩道地形十分複雜,蘇州、杭州、越州、湖州為代表的浙北、浙東沿海主要是沖積平原,地形平坦,土地肥沃,自春秋時便是吳、越兩國的發祥地。而睦、歙、衢三州所在的浙西南卻是大片的海拔一千多米的山地,其戶口財力加起來甚至連杭州一州都不及,而昱嶺關,便是這連綿不絕的山地中間的一處缺口,其地位於杭州昌化以西七十里,西行百二十里便是歙州治所,而向南則可以攻打睦州的背後,和杭州出發的軍隊兩面夾擊睦州。無論是呂方要攻取睦、歙、衢三州,還是那三州之兵想要反攻杭州,都必須先奪取此處。自從呂方攻下杭州城後,杭州境內大部分鎮海軍鎮戍都棄甲歸降,而昱嶺關守軍不但沒有投降,反而投靠了睦、歙二州。陳五統領的大軍到達後,那兩州守將一面將州中所剩不多的守兵派到昱嶺關上來,一面寫信到越州,召回出援攻打武勇都的本州援兵,關上守將更是小心戒備,不敢露出半點破綻來,只求能夠堅持到州中精銳返回,再做打算。
這昱嶺關雖然號稱城關,可實際上並無城池,只有畢竟此地位處兩浙腹心,數百年來並無什麼戰亂,只是莫邪都兵至後,臨時用木石建成的兩座小寨,之間用一道石牆連接起來罷了,山上又都是岩石,無法挖掘壕溝等障礙物,不過此地山勢陡峭,便是投擲飛石滾木,也是十分難以攻取的。
這天昱嶺關上,守將薛尤舉斜倚在榻上休息,這些天來雖然莫邪都沒有大舉進攻,只是有些遊兵前來騷擾、刺探軍情,可也把他累的不輕,自己這些手下的底細他是明白的,那三百多原先鎮海都留在這裡的鎮兵倒也罷了,都是能披得甲,上得戰陣的好漢子,而剩下那些睦、歙二州派來的三千多援兵可就說不得了,大半都是些腿桿子還沒洗乾淨的莊稼人,彎弓射箭這些技術活倒也不指望他們了,連手中矛桿都握不穩。十幾天前,有十幾名兵丁帶了民夫到山下去砍些木料,用來修建壁壘,卻碰到了一小隊前來騷擾的莫邪都兵卒,那些己方士卒連對方有多少人都沒搞清楚,便扔下兵器甲冑,將那些民夫甩在身後,沒口子地喊著「淮南賊打過來了」,往關上逃去,結果那些民夫也紛紛逃走,自相踐踏,足足有十餘人被踩死,更可恨的是,這伙潰兵到了關上還到處亂喊,搞得軍心大亂,逼得當值校尉一連殺了四五個喊得最厲害的,才壓下了嘩變。後來派人下去一查,才發現對方不過是五六名遊兵罷了。想來也是沒辦法,這二州鎮兵中的精銳本就在武勇都之亂時抽出不少到了杭州,結果盡數折在那裡了,武勇都渡江東侵之後,剩下的大半也都派到越州去了,眼下在州中治所裡也不能不留一點,能夠派到這裡來的只怕都是臨時從田頭抓過來的,要靠著這種兵士和莫邪都的百戰精兵相抗衡,想到這裡,薛尤舉便不由得哀聲歎氣起來。
薛尤舉正在榻上發愁時,突然聽到賬外有親兵稟告,說有敵軍逃兵,說有緊要軍情通報。薛尤舉聽了大喜,原來一般按照兵法上講,雙方相持之下,守方只是死守可是兵法大忌,一來士卒在防禦工事中一直苦守,會士氣低落,容易出現逃兵現象,更重要的是,你沒有與敵方的接觸,就很難發現對方是否有使用奇兵,可薛尤舉又怎敢讓對方知道手下大半是這等弱兵,乾脆便將兵士盡數放在關後,認真操練,對莫邪都的情況自然也是兩眼一抹黑,這下聽說有熟悉地方情況的逃兵,自然是喜出望外,趕緊吩咐將他們帶到校場旁去,自己則起身披了盔甲,往那邊去了。
待到薛尤舉到了校場旁,只見空地旁或坐或立,約有十七八條漢子,一個個都是衣衫襤褸,渾身塵土,手中拿著黍飯,往嘴裡猛塞,當中放著一個編的甚為嚴實的柳條筐,已經是空空如也,想來是剛才盛飯用的,根本沒有人注意到薛尤舉的到來。
「狗奴才,還不快起身行禮,沒有看到薛將軍來了嗎?」隨行的親兵看到這般情形,勃然大怒,一邊罵一邊胡亂踢打那些漢子,被踢打的漢子一面躲閃,一面忙不迭地站起身來向薛尤舉行禮。
可人群當中有一人可能是餓的緊了,吃的太急了,竟然不小心噎住了,只是不住的要水想要將食物嚥下去,哪裡還聽到那親兵的呵斥聲。那親兵本就驕橫慣了的,上去就是一腳,將其踢到在地,從一旁揀起一根木棍,一面用力毆打,一面沒口子的罵著「狗奴才,賊漢子!」正打罵的起勁,忽然那棍子的手腕突然被人拿住了,那親兵正要用力掙脫,卻只覺得腳下被人一勾,便失了重心,接著便覺得整個人騰雲駕霧一般的飛了起來,摔了個七葷八素,好不容易醒過神來,卻只見一條灰衣漢子淡淡地道:「大伙都是苦命人,不然也不會吃這碗斷頭飯,當兵打仗的,想必你也嘗過挨餓的滋味,又何苦如此相欺呢。」
四周的守兵見那漢子如此,紛紛拔出手中刀槍,逼了上去。那些漢子見情況不妙,也一擁而上,將那灰衣漢子護在當中,握緊了拳頭,不甘示弱,與守兵們怒目而視,眼看便是鮮血四濺的場面了。
「且慢!」守兵們回頭一看,說話的卻是薛尤舉,只得收起了刀槍,那些逃兵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可還是將那灰衣漢子護在當中,不敢鬆懈。薛尤舉來到那些逃兵面前,沉聲道:「方纔說話的可是休寧郝遜郝敬之。」
那灰衣漢子正是剛剛從降兵營中逃出的郝敬之,他聞言猶疑了片刻,答道:「正是在下,卻不知您是?」
聽到郝遜這般回答,薛尤舉的口氣立刻親熱了不少,笑道:「果然是你,方纔我看你身形便頗有些像,卻不敢確認,方才見你動手,又聽你說話才敢確定,郝兄弟在浙東都是有名的角抵好手,某家久聞其名,想不到今日竟能相見。」薛尤舉說到這裡,與其突然猶疑起來,問道:「某家先前聽聞郝兄弟在武勇都之亂時隨軍出援杭州,後來呂方領兵攻破杭州時,沒在軍中,怎麼今日在這裡相見。」原來這角抵本是中國古代的一種搏鬥競技形式,大概類似與現代拳擊和摔角的混合體,秦漢之時被稱為「蚩尤戲」。後經魏晉的發展,到了唐代更是十分興盛,尤其是在軍中,軍士們赤裸著上半身,抵手足相鬥,後以擂鼓助威,這項運動後來傳入日本,便是現在的相撲。這郝遜便是浙東有名的角抵好手,有兼人之勇,不但體形魁梧,而且技法裡有獨得之秘,尋常七八條漢子也近不得身,這守將本來就十分喜愛角抵之術,本就對其頗有印象,後來見其摔倒自己親兵的動作,便一下子認出來了。
郝遜苦笑了笑,臉上掠過一絲苦澀的笑容,道:「哎,某家昔日總覺得自己一身好本事,總的貨與帝王家,博得個封妻蔭子,可杭州一戰,早已打消了我這番意氣,莫說我這點微末本事,顧小郎君這等武勇,也落得個身受數十創,生死不知的下場,某家這次從降兵營中逃回來,只求能夠和妻小團聚,苟全性命便是天幸了。」
薛尤舉見郝遜提到顧小郎君,一時間也說不出什麼話來,郝遜方才話中提到的顧小郎君便是浙軍名將顧全武之子顧君恩,其人勇武彪悍,當年討伐董昌一戰時,其人領百餘甲騎,屢次突入董昌將領駱團陣中,殺敵無數,使敵軍位置氣奪,自此一役之後,鎮海軍中無人再敢與其爭鋒,可這等猛將,竟然在杭州城中為呂方所擊破,只怕是凶多吉少。這時,先前那親兵過來謝罪,郝遜也不欲與其計較,拜拜手便算了。這時薛尤舉開口發問他為何來到這裡。郝遜趕緊收拾精神,一一將事情經過細細道來。原來昨日他們趁莫邪都撤軍之時,防備不夠嚴密,讓人在營中放火,自己與二十餘人趁亂逃出營壘,一路上雖然有敵兵追擊,可大部分人還是逃脫了,眼下他們都想要回到自己家鄉去。
薛尤舉聽到這裡,不由得習慣性地摸了摸頷下的短鬚,思忖了片刻,問道:「聽你方才說,呂方的東侵軍已經撤走了?」
「不錯,將軍若是不信,大可派人探聽一下便知。」郝遜的語氣十分肯定。
「那你可曾聽到是為何撤走的?」
郝遜苦笑道:「某等不過是些降兵,最大不過是個都長,又如何知道這等機密的軍情,再說我們也只想逃得一條活路,打聽這些做甚呢?」
薛尤舉聽道這裡,點了點頭,可臉上還是掩飾不住失望的顏色。
第028章 昱嶺關(二)
可不管如何,從郝遜口中流露出的消息都讓薛尤舉十分欣喜,他一面吩咐手下將馱畜中最老的驢子殺了,宰割煮熟了送上來,再送上些酒水來,要好好款待郝遜一行。郝遜一行人聽到薛尤舉的吩咐,紛紛下拜感謝,他們自出征以來,操練的十分辛苦,可葷腥卻沾的甚少,方才也只有吃個半飽,這下當了逃兵反而有肉吃,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薛尤舉手下動作頗快,不一會兒外面便聽到了驢子的慘叫聲,不過半個時辰,便有六七名親兵抬了幾隻大盆上來,分別是熱氣騰騰的驢肉,內臟驢骨湯,眾人發出一陣歡呼,搶上前去,也顧不得剛剛起鍋的驢肉燙的很,大塊大塊的往嘴裡塞,只吃道滿嘴流油,連薛尤舉身後的親兵們也看的十分羨慕。
薛尤舉笑吟吟地看著那伙逃兵大口吃肉,他之所以這般厚待郝遜,卻是有理由的,他方纔已經派出哨探去印證莫邪都撤兵的消息,若是此事屬實,那睦、歙這兩州便不再有那麼強大的外敵,自己現在手下的那些臨時徵集的兵士必然也要回去,那時他手中不過只有三四百人,充其量也不過是個陪戎校尉罷了,芝麻大小的官罷了。他先前又是屬於錢繆內牙兵的編制,在睦、歙二州混又能有什麼前景,而這郝遜不但是浙東角抵名家,兩州土團兵中多有軍官是他的徒弟,而且郝姓也是休寧大族,若能借這個機會與其結好,這等亂世,誰都不知道明日會發生什麼,給自己多留條後路也是好的,更何況所花費的不過是頭老驢,又值得什麼。
眾人正吃得開心,薛尤舉又吩咐手下親兵取了酒水給他們一一斟滿,那些逃兵趕緊起身紛紛拜謝,那郝遜卻是個明白人,自己和眼前這校尉連點頭之交都算不上,若是給些飯食吃,也算得上盡了同袍之誼了,像這般又是殺驢與酒,可就有些古怪了,趕緊站了起來,拱手道:「我輩窮途末路,將軍以食食我等,已是再生之恩,可像這般相待,我等又如何擔待得起。若有差遣,還請明言,否則這酒某等無論如何是不敢喝的。」
本來眾人從降兵營中逃出本就是郝遜組織的,逃亡路途中歷經艱險,又是他帶著眾人逃出險境,無形之中,在眾逃兵心裡已經是以他馬首是瞻了,這番見他語氣鄭重,雖然還不完全明白是什麼回事,還是紛紛站起身來,放下手中酒碗,不知不覺間已經將郝遜圍在當中。
薛尤舉擺了擺手,隨口推脫道:「些許酒肉又值得什麼,郝兄弟昔日,哪次角抵時得來的花紅都有一兩百貫,今日反倒小氣了。」
「他時不同今日,郝某此刻已是驚弓之鳥,薛將軍還是將話說明白的好。」
薛尤舉見矇混不過去,便直言道:「也沒有其他事情,只是薛某今後便是在睦、歙二州過活,郝兄弟交遊廣闊,那時還請多多提攜。」
郝遜聞言,又想了會,覺得對方不似作偽,才笑道:「若是此事,何勞吩咐,只要郝某性命得全,擔保薛將軍在歙州混的風生水起,遠勝今日。」說著將碗中酒一飲而盡。
薛尤舉雖然覺得對方話語托大了些,可他城府頗深,也沒有計較,笑道:「那就多謝了。」也將取了一碗酒飲盡。
正在此時,外面親兵來報,原來是探子回報,莫邪都大軍正在撤退,他們看到對方戒備森嚴,不敢靠近,只敢在遠處觀察,大概敵軍已經走了一半,最多再過兩日,便要撤的乾淨了。
薛尤舉聞言,心裡不由得一塊石頭落了地,可他也是久經戎行的老兵了,吩咐賞了探子,讓其繼續觀察,不得鬆懈。
兩日之後,果然正如郝遜所報的,莫邪都大軍已經撤得乾乾淨淨,只留下一座規劃的十分整齊的營盤,饒是以薛尤舉這般精細人,也不由得鬆懈下來,畢竟統領這三千多新兵面對著七千百戰精兵,這種精神壓力可不是尋常人能夠承受的了的,至於那些新兵,先前有面前的強敵壓著,還耐得住那種紀律,現在敵兵已退,紛紛開始擔心家中那幾畝薄地,那頭老牛,還有婆娘的熱乎被窩,若不是擔心村正的板子,只怕早就一哄而散逃回家中去了,軍紀也是日漸鬆懈,那些原先昱嶺關守兵出身的軍官雖然竭力彈壓,還抓了幾個帶頭的鞭打游營,可也沒什麼效果,只得作罷。
昱嶺關上,兩名巡卒正沿著營區巡邏,沒走上七八步,便會有節奏的敲擊一下手中的刁斗,發出清脆的聲音,這刁斗乃是古代軍中的一種器具,白天用來煮飯,晚上則用來敲擊巡更,只要刁斗之聲不絕,守兵便知道並無敵軍偷營。此時已是四更天,正是人們睡的最熟的時刻,那兩人雖然竭力睜開眼睛,可還是覺得上眼皮好似有千斤重一般,不住的往下沉,這時,突然前面拐角處晃過一個黑影,那兩個巡卒一驚,剛要開口大喊,那拐角處卻走出一個人來,笑道:「二位兄弟莫驚,我便是前幾日從敵軍那邊逃過來的那個郝遜,今日水喝的多了,憋不住,是出來小解的。」
那兩個巡卒都是歙州人,過去也在校場上見過郝遜的風采,定睛一看,果然是那人,緊繃的神經立刻鬆懈下來了。郝遜借勢一面賠笑一面靠了過來,一名巡卒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對方夜裡出來小解,為何穿著的這般整齊,更不要說那郝遜毫無剛剛睡醒之人雙目惺忪的模樣,更要提醒同伴小心。那郝遜突然雙目露出凶光,一個大步便跨到對方身側,雙手猛地一扳,便已經將那巡卒脖子給扭斷了。
另外一人還沒從意識到這劇變,便已被郝遜一步欺到身側,雙手曲臂為肘,狠狠的在那人兩肋猛地一夾,只聽到一聲悶響,也不知道斷了多少根肋骨,折斷的肋骨鋒利的尖端頓時刺入胸腔之中,那巡卒剛開口要喊,可從口中噴出的不是聲響,而是溫熱的血液,接著便眼前一黑,沒有知覺了。
郝遜赤手空拳,擊斃了兩名巡卒之後,站在那裡氣喘吁吁,竟疲憊之極,按說以他的本事,莫說不過這兩下,便是與六七條大漢據斗半晌,也不至於這般疲累。正在此時,他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刁斗的擊打聲。
「難道那兩人沒死。」郝遜一顆心幾乎已經從嘴裡跳將出來,猛地轉過身來,兩腿不丁不八,上半身微曲,雙掌箕張,便如同一頭待捕食的猛虎一般。卻只看到一個身形修長的人,臉上被陰影遮著看不清楚,手裡拿著方纔那兩個巡卒手中的刁斗,方纔那聲想必便是他擊打的。
「好一個『倒扳松』,『熊夾膀』,果然是好俊的功夫,陳將軍說你是浙東角抵名家,某先前還有些不信,不過看來,與你空手相鬥,只怕還不是你的對手。」
那人笑吟吟地說道。
「是你?王秋?怎麼你在這裡?」郝遜突然驚道,此時遮住月亮的烏雲被一陣風吹開,月光照在那人臉上,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正是與郝遜一同逃出降兵營中的一人。
「陳璋將軍命我與你到敵營中來,暗中相助與你。」那少年笑吟吟的答道,從懷中取出一件東西,拿在手裡給郝遜看,月光照在那物件上,發出金屬的光澤,卻是一枚銅符。郝遜仔細觀察,果然正是先前陳璋讓自己看的那枚銅符,可他還是被眼前突然發現的一切搞糊塗了。
那少年笑了笑,解釋道:「某本是呂使君身邊的人,陳將軍讓我潛入降兵營中,與你一同逃走,好助你行事。你做得很好,請放心,只要你忠心辦事,無論結果如何,你那幼弟都會過的很好的。」
原來這少年便是王佛兒的義子自生,那郝遜的幼弟同在杭州之戰時被俘,陳璋認出他後,以此為要挾,讓其在降兵營中,裝出一副不滿的樣子,想要將那些不穩定分子盡數查明白,到時候一網打盡,可後來見昱嶺關防備森嚴,不易攻取,便讓郝遜帶著那些不穩定分子逃出降兵營,投到關上作為內應,自己也假裝退兵,準備裡應外合,兵不血刃,一舉拿下關城。可陳璋雖然有郝遜幼弟在手,可還是不放心,便讓自生喬裝打扮,改名為王秋,打入逃兵之中,當作伏兵之用,他本是浙東人氏,口音習性全無破綻,年歲又小,竟然無一人注意到他,今夜便是事先約定好的破關之時,自生這才暴露了身份。
自生說完後,臉色突然變得嚴肅起來:「方纔我看你在那裡發呆,這刁斗若是長時間沒聲音,只怕惹來懷疑,所以才出來,快幫把手,把這兩人的衣服剝下來,我們一同去寨上行事,只怕陳將軍等的急了。」郝遜這才注意到自生便是說話時也不時擊打一下刁斗,不由得暗自歎服這少年不但膽大如斗,還心細如髮。
第029章 昱嶺關(三)
兩人將那兩具屍體拖到路旁的陰暗處,過了半盞茶功夫來到路上時,已經穿上了那兩個倒霉蛋的衣服,自生手持刁斗,走上四五步便敲上一下,遠遠看去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般。兩人一路走到小寨旁,便將刁斗扔到一旁,三下兩下便翻過了木牆,躡手躡腳的進了寨中,小心翼翼的來到望樓下。自生看看四周無人,便讓郝遜在下面放哨,自己將腳上的鞋子脫了,從腰間拔出短刀,銜在口裡,從梯子爬了上去。
陳璋蹲在灌木叢中,相距他不到百丈遠便是昱嶺關,在月光映照下,那小寨和石牆便彷彿一頭沉睡在陰影中的猛獸,隨時都有可能驚醒起來,將他一口吞沒。時間已經是四更了,在遠處的地平線上,天色已經露出一絲魚肚白,最多再過一個時辰,天色便將變亮,想到這裡,陳璋不由得有點疑慮了,那郝遜和自生能夠將事情辦妥嗎?這時,陳璋突然聽到背後的呼吸聲突然急促起來,他立刻意識到這是背後的親兵等的有些不耐煩了,這時,他突然安靜了下來,能做的一切都已經做過了,剩下的便是看天命了,成王敗寇,便是今夜了。
這時,陳璋身後的親兵突然一陣興奮的騷動,陳璋下意識的往關上的方向望去,只見高聳的箭樓上,晃動著一個火把,接著便是劃了一個圓圈、兩個、三個,接著便又劃了個十字,陳璋仔細的數著辨認這那火把舞動的軌跡。
沒錯!正是事先約定好的信號,陳璋興奮的揮舞了一下手臂,轉過身去,映入眼簾的是親兵們同樣興奮的臉龐。「你們二人快些回去,帶弟兄們上來,準備進攻,記住,一定要把梯子帶上!」
郝遜躲在望樓的陰影處,睜大眼睛四處查看,雖然此此刻四周寂靜無聲,可他還是只覺得兩個太陽穴上便如同有數十面大鼓在敲一般,隆隆作響,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覺得背後有動靜,回頭一看,卻是自生下來了,手中提著的那柄短刀上血跡斑斑,可神情輕鬆,好似剛剛不過去上了次廁所一般,不由得對這少年的膽識暗自欽佩。
「走,陳將軍此時正在寨外,我們現在就去接應他們。」自生輕聲道,看到郝遜緊張的面龐,心中不由得一動,補充道:「你莫要擔心,無論如何,你那弟弟一定會安排好的。」
郝遜聽到這話語,他也知道此時也無法辨別這話語真假,可心裡還是不由得一陣輕鬆。郝姓雖然也是休寧大姓,可他家卻只是旁支,家境也只是一般,加之父親早早去世,母親好不容易將自己和幼弟拉扯大,自己與弟弟之間的感情並非尋常家庭的兄弟可以比擬的,自小到大,也不知為這弟弟惹來多少麻煩,可比起今日眼前這事都算不了什麼。
郝遜滿腹心事,邊走邊想,不一會兒便到了那石牆旁,自生小心翼翼的查看了一陣,到了一處比較矮的地段,從懷中取出火折子,點著了爬到石牆上揮舞了幾下,不過半盞茶功夫,二人便看到月光下,一隊黑衣軍士湧了過來,由於關上都是岩石,不易挖掘,所以石牆前並無壕溝,那隊軍士輕易的便到了牆下,用梯子搭上了牆頭,飛快的便沿著長梯爬了上來。不過片刻功夫,兵士們便沿著數條長梯越過城牆,過了牆的士卒便在按照各自伙長的指揮下分列在兩邊的牆根處,伏下身子,戒備四方,等待號令。郝遜正暗自驚歎這些兵士在夜間還能如此次序井然。突然那些伙長一起斂衽行禮,他突然轉過身來,只見自己身後站了一人,身形魁梧,面目粗豪,盔甲上裹了一件緋色錦袍,在一眾皆著黑衣的軍士中特別顯眼,正是此次行營參軍陳璋。
郝遜忙不迭趕緊行禮,陳璋隨手扶住,低聲笑道:「此次行事,敬之功勞最大,已經上書主公,委以仁勇校尉,賞絹百匹。」
郝遜聞言,正要開口謙謝,陳璋擺了擺手,臉色轉冷,道:「陳某治軍,有功雖仇必賞,有過雖親彼誅,今日吾輩已入虎穴,列位當戮力同心,同心擊賊。」
一旁的軍官同聲稱是,原來陳璋出征前,呂方為防止其作出什麼的事情來,竟然只讓他一人前往行營中,連先前那三百貼身護衛亦留在杭州,所以這襲營時帶的精銳全都是從那兩坊莫邪都中選拔出的精銳,這些兵士都是經由呂方苦心訓練過的,戰力是沒話說的,可陳璋不過是一個降將,想要指揮的動可就不容易了,所以他在這個緊要關頭還要重申軍紀。
陳璋見眾將士恭順的很,便下令行事,入營的士卒們便按照事先安排,或去攻打寨門,或者去敵營放火,各自行事去了,不一會兒,寂靜的夜空便被一片喊殺聲和慘叫聲所打破。
薛尤舉站在敵陣之中,四周都是披甲持兵的敵兵,雪亮的白刃不住的向他砍刺過來,雖然他拚死抵抗,可四周的敵兵越來越多,可他雙臂也越來越酸痛,突然,他腳下一軟,也不知道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跌倒在地,四周的敵兵順勢擁了上來,看來越來越近的白刃,薛尤舉再也無力抵抗,只得閉目待死。正在此時,薛尤舉猛然醒了過來,原來方纔的一切不過是南柯一夢罷了。
原來是虛驚一場,看來是這些天自己心理壓力實在太大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薛尤舉擦拭這滿頭的冷汗,耳邊傳來一陣陣喊殺聲,他晃了晃腦袋,可是那聲音還是存在,還越來越近了。這是什麼回事?他猛地跳下榻來,快步走到賬門口,揭開簾布,只見不遠處的昱嶺關上的兩座小寨上火光沖天,己方的大營也有許多地方著了火,在營門口,大隊的黑衣士卒正與自己的守卒廝殺,可是莫邪都不是已經撤兵了嗎?這又是哪裡來的敵軍?
「難道從一開始這就是個騙局,讓自己往裡面鑽的?」薛尤舉的腦海裡突然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他趕緊上前劈胸抓住一個四處逃跑兵卒,厲聲喝問道:「那些放火的是什麼人?」
那兵卒本來不過是個種田的農夫,剛剛被抓到這邊來一個月不到,便突然遭到突襲,正如同沒頭蒼蠅一般四處亂竄,卻突然被人抓住,抬頭一看竟然是將軍,早已嚇得糊塗了,連薛尤舉問的什麼也沒聽清楚,更不要說回答了,只是渾身亂顫,口中吐出的都是些沒有意義的詞句,連個整句都沒有。薛尤舉沒奈何,只得將他丟到一旁,又抓了兩三個人,可偏生都是一般模樣。正惱怒間,卻聽到身後有人大聲喊著自己的名字,轉過頭一看,卻是自己的副將,只見帶著二十餘人,都滿身血污,甲冑不齊,顯然是方才剛與人苦戰過的。
「薛將軍,快退吧,莫邪都已經攻上山來了,遲了便來不及了。」那副將氣喘吁吁,右臂上包了一塊不知從哪裡弄來的破布,隱隱可以看到裡面滲出的血跡,顯然受傷不輕。
「這是怎麼回事?莫邪都不是撤了嗎?怎麼又一下子攻上關來了?我不退,今日這昱嶺關便是薛某的死敵了。」薛尤舉壓抑了許久的憤怒和迷惑一下子爆發了出來,他猛然從一旁兵卒手中搶過一把橫刀,光著腳便一邊嘶喊著一邊向關上衝過去。
那些兵丁不知道怎麼回事,趕緊一擁而上,將他抱住,那副將來到薛尤舉身前,歎道:「將軍,若是關上都是我們昔日統領的兵卒,我也願意和你在這裡死戰,可你看看這都是些什麼人,敵軍大兵沒到,便是這般模樣,我們留下來也不過是白白送命罷了,將軍你便是不顧惜自己的性命,這些跟隨你多年的將士的性命難道你也不在乎了嗎?」
薛尤舉聽到副將的話,動作突然僵住了,抱住他的兵士看他不再掙扎,也鬆開了手腳。薛尤舉看了看臉上滿是塵土和疲憊的手下,再看看營中四處亂竄的那些新兵,不由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發出一陣絕望的哀嚎。
次日清晨,昱嶺關上,石牆已經被拆開一個大口子,大隊的莫邪都兵卒正由其通過。在守軍的大營裡,大隊的降兵正垂頭喪氣的坐成一團,正用這疑懼的目光看著正在通過的莫邪都兵士。
陳五站在道旁,觀看著昱嶺關的地形,不由得讚賞道「果然是好手段,昱嶺關地勢險阻,右當歙郡之口,東瞰臨安之郊,南出建德之背。位處三州之要會。陳參軍卻一夜取之,不損士卒。這西征之役,當記首功。」
陳璋卻毫無在錢繆麾下的倨傲模樣,拱手道:「這不過是主公運籌得力,將士用命之功,主公先在杭州斬殺錢繆,盡虜鎮海軍之精銳;後又讓武勇都渡江取越州,迫使浙東諸州分兵救援,州中空虛。此時我軍再以實擊虛,彼勞我逸,彼寡我眾,豈有不勝之理。再說若無自生、郝遜二人潛入敵營,以為內應,縱然陳某再有本事,又如何能奪下這昱嶺關呢?」
陳璋如此謙遜,倒是讓陳五吃了一驚,此人方才一番話說下來,竟然將自己的功勞盡數推了個乾淨,和往日裡耳聞裡完全是兩個人,陳五不由得又仔細打量了陳璋一下,只見他上身微躬,臉色恭謹,哪裡有半分狂傲模樣,不由得咳嗽,問道:「那以陳參軍所見,吾軍破關之後,當先取睦州還是歙州呢?」
第030章 誆騙(一)
陳璋卻不直接回答陳五的問話,反而反問道:「依統領之見,睦州、歙州二州守將如何想對我軍才是最有利呢?」
陳五見陳璋並沒有直接回答自己的提問,先是一愣,轉而笑道:「你這話說的是什麼意思,若是按我的意思,這兩州若是都棄甲開門投降與我等,那是最好了,可惜天下間豈有這等便宜事。」
陳璋臉上卻露出奇怪的微笑:「這倒也不是不可能。」
聽到陳璋這般說,陳五倒是半信半疑,笑道:「你若能讓其不戰而降,這行營統領之位讓給你坐又有何妨。」
「不敢,不敢。」陳璋趕緊謙謝道,他心裡也是有數,眼前這人雖然對他言聽計從,但肯定是有防備之心的,而且這裡的軍隊不是呂方的嫡系便是鎮海軍降兵,自己在其中毫無根基,到了關鍵時候肯定是指揮不動的,還是有些自知之明為好。他來到陳五耳邊低聲附耳敘說了半晌,待到他說完後,陳五皺了皺眉,半信半疑地問道:「這樣能行嗎?」
「兵法之道變化無方,有七成把握便是上等的計策了,若是到了十足把握,只怕敵方也早已有了準備,反而成不了了。此計就算不成,也沒什麼損失,敵兵也會困守城中,那時我軍便可個個擊破,也是個好結果。」陳璋滿臉都是胸有成竹的模樣。
昱嶺關原先守兵的大營中,帳篷和甲杖糧秣已經被搬得乾乾淨淨,中央的空地坐的人頭滿滿的全都是被俘的士卒,他們一個多月前都是睦州歙州二州的百姓,平日裡趕次墟,走上十幾里路便算是出遠門了,見到鄉間捕拿盜賊的弓手便覺得是天大的人物,可此時上千人擠成一團,卻連口大氣都不敢出。四周圍牆上莫邪都士卒手中閃閃發光的白刃在時時刻刻提醒他們所處的糟糕處境,眼尖的傢伙還能看到四角望樓上的弓弩手。古時交通不便,於是消息傳播便容易失真,所以這裡離杭州雖然也不過百餘里,對呂方以及手下士卒的傳聞已經完全是兩個模樣。加上軍官們為了激勵手下死戰,更是大肆誇張,例如呂方是地獄裡餓鬼一般的人物,早上要拿不滿月嬰兒的腦子做早點,中午要婦人的大腿肉,晚上還要生人的心肝下酒之類的傳言不一而足。手下也是一群生食人肉,無惡不作的惡徒。那些降兵想起未來的境地,有許多人竟然被自己嚇得哭了起來。
「嗚嗚,我家中還有老母要奉養,還有兩個孩子,可不能死在這裡呀!」一個看起來老實巴交的中年漢子一邊哭,一邊不住的用手擦拭著臉上的鼻涕眼淚,弄得臉上滿是烏七八糟,看起來可笑之極。
「你這算什麼,好歹也嘗過女人是啥滋味,可我連村頭的阿花手都沒摸過,就要死在這裡,這才叫慘呢。」一旁的一個弱冠少年也抽泣道。
四周的降兵們聽到哭聲,一個個不由得悲從中來,想起了各自家中的親人故友,眼角也不由得濕潤起來。這時突然有人吼道:「好漢子死便死了,又哭個什麼,好生讓人煩悶。」
眾人抬頭看去,說話的卻是個黑臉漢子,滿臉虯髯,臉上滿是憤懣厭惡之色,生的肩寬背闊,孔武有力。
那少年被人叱喝,本欲開口反罵,可看那漢子的模樣,又有幾分畏懼,哼了一聲道:「我也不甚怕死,只是死了連個全屍都沒有,要被煮了給人吃,只怕將來投個好胎也難,這叫人如何不愁。」
眾人聽了紛紛點頭,唐末之時,投胎轉世之說已經深入人心,像這等窮苦人家,更是希望那個來世能夠投個好人家,不再這般辛苦,可若是被人將軀體煮了吃,那可如何是好。那黑臉漢子見眾人這般頹喪模樣,不由得又氣又怕,喝道:「反正都是個死,還不如大夥一起衝上去和他們拼了,便是死也要死個痛快。」
「你說的倒是輕巧,大夥兒手裡連根木棍都沒有,如何和他們廝殺,我看若是四邊望樓上的弓弩手一放箭,大夥兒一亂,只怕自相踐踏,踩也踩死一半了。」說話的這個想必是當過幾天兵的,一句話便直指要害,的確眼下那麼多降兵被擠成一團,連轉個身都難,只要一陣亂箭射過來,只怕立刻便是那人方纔所說的慘狀了。
「那依你們說,這般也不行,那般也不行,難道我們只有在這裡伸著脖子等死嗎?」那黑臉漢子雖有幾分力氣,可在此時也沒有法子,猛地用拳頭打著地面,拿它們出氣,連弄得滿手是血也沒發覺。
「依我看,莫邪都不會吃我們的肉,說不定我們這裡大部分人還能保住性命。」這話聲音雖然不大,可絕望的人們好似碰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還不一把抓住死也不放,那黑臉漢子也喝道:「你們這些賊廝鳥還不閉嘴,來聽聽人家的話,不然便嘗嘗老爺的拳頭。」說話間還揮舞了兩下那醋罐大小的拳頭,以示威脅。
眾人趕緊靜了下來,目光積聚到了方才說話那人身上。那人頭髮已經花白,身形已經有些佝僂,粗粗看上去竟是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了,在幾乎全是由青壯年組成的降兵中顯得尤為顯眼,只是細看後才發現此人年齡也就三四十之間,只是歷經艱辛,有些未老先衰罷了。
那人被眾人圍觀,頗有點侷促,咳嗽了兩聲方才道:「我們是人,莫邪都那邊的兵士也是人,豈有天生喜歡吃肉的,那些吃肉的大半是因為沒有糧食吃才迫不得已吃人肉的。可且不說關上守軍的存糧,我方才仔細看過,莫邪都的輜重一輛接著一輛,過了那麼久也沒過完,肯定不缺軍糧,又何必吃我們的肉呢?」
話音剛落,人群中立刻爆發出一陣贊同聲,方纔那沮喪欲死的氣氛立刻被一股樂觀的氣氛所代替了,有的人還說自己早就發現那麼莫邪都的士兵瞳孔不是黃的,故老相傳,若是吃慣了人肉的人,瞳孔便會發黃,所以自己是絕不會被吃的。
方才說話那人咳嗽了一聲,眾人頓時靜了下來,他便接著說下去:「依我看,杭州呂使君好食人肉大半也是軍官們編來哄我們的,你們想想,若是杭州有個吃人魔王當刺史,那百姓還不逃得乾乾淨淨,這昱嶺關便是交通要道,可這一個月來,大伙看到幾個逃難的人啦?」
這人話音剛落,四周眾人哄然大笑起來,如果說方才大伙還是將信將疑,現在才是一顆心落了地,的確若是本州刺史是個一天吃三頓人肉的大魔王,自己只怕第一個逃走了,將心比心,可自己卻被這等弱智的謊言騙的這般,當真是可笑之極。待到笑聲剛落,那黑臉漢子對那未老先衰的漢子讚道:「這麼多人嚇成這樣,也只有您看穿了那圈套。您一定是個有大學問的人,說不定還上過州學,怎麼也跟我們一般,被抓來當兵。」
那漢子臉色突然尷尬起來,口中吞吞吐吐卻說不出一句完整話來,和方纔那模樣截然相反,原來此人與呂方出身倒有幾分相似,他姓于名續成,幼小孤苦,長大後沒奈何只得入贅到同村人家當了贅婿,可他沒有呂方幸運的是,那人家便拿他當作不要錢的長工一般,百般壓搾,結果人剛到中年,便落得個這般模樣,這番徵兵,本應是那人家長子去的,於是便花了點錢,使了點手段,讓這個贅婿去頂了缸。
那黑臉漢子見於續成這般模樣,心知他有難言之隱,便笑著替他開解道:「英雄不怕出身低,聽說那呂方也不過是贅婿田客出身,可現在手下有幾萬大軍,跺跺腳,杭州城都要晃幾晃的人物。你這般有本事,大夥兒誰不承你的情。不過,依你看,那呂方會拿我們怎麼辦呀。」
於續成感激地看了黑臉漢子一眼,笑道:「不知你們注意了沒有,外面的莫邪都軍士輜重,走了一隊又是一隊,已經走了三個多時辰還沒有走完,這可有多少兵呀。州中的情況大夥兒都清楚,能打仗的都去越州那邊了,不然也不會讓我們這些連矛桿怎麼握都不知道的傢伙到這裡來,昱嶺關一失,從這裡到歙州便是一馬平川,依我看最多不過十日,這歙州便要改姓呂了,那時我們就可以回家了。」
那黑臉漢子聽了,不由得喜出望外,問道:「當真?只要那呂方佔了歙州,便會放我們回家?」
於續成道:「依我看是這樣,那呂方當了刺史也要人種田納糧,他把我們拘在這裡還要拿糧食餵飽我們這千把張嘴,若是打仗他們還可以用我們來做夫子,仗打完了,還留著我們作甚,他家又不是開善堂的。」
眾人聽他說得有理,不由得紛紛點頭,此時早已過了午時,眾人肚子早就餓了,只不過剛才被恐懼心給壓住了,感覺不到罷了,這下心情放鬆,又聽到於續成說道吃食,這才感覺的餓的發慌。那黑臉漢子拍著肚子笑道:「賊殺才,肚子好生餓得慌,若是有些吃食就好了。」
一旁有人打趣道:「若有人肉你可要吃。」
「若是餓的緊了,便是人肉也要往嘴裡塞。」那黑臉漢子此時心情舒暢,隨口應道,引得眾人哈哈大笑。
第031章 誆騙(二)
眾人正哄笑間,一隊看守的兵卒走了過來,為首的那人喝道:「都給我閉嘴,還有力氣閒扯,待會有你們好看。」說著便一擺手,身後的兵卒便一擁而上,拳打腳踢,從人群中拉扯出了百餘人,往外面趕去。於續成也在其中,期期艾艾地問道:「軍爺,您這是要讓我們去哪裡呀?」
回答他的問話的便是一記皮鞭,降兵們惴惴不安的被趕到了官道旁邊,一人給塞了一把木鍬,原來卻是往來的車輛太多,將這年久失修的道路弄得坑坑窪窪,是讓他們來修路的,眾人這下倒安了心,過了一會兒,還有人送了些粥水過來,雖說那粥薄了點,可自古以來,對降兵俘虜還能有什麼好待遇,大夥兒快手快腳的將活幹完後,便用那些粥水勉強混圓了肚皮,便老老實實的被押回了大營。接著的兩天時間裡,他們只看到大隊的兵士車輛沿著昱嶺關下的官道通過,也不知有多少兵馬,降兵們都看得呆了。後來突然有名軍官來到降兵中,挑出了三百多名相對病弱的人,便將其釋放了。
自從昱嶺關失守後,歙州城中便是一邊混亂,城中百姓也是人心惶惶,四鄉中產以上的人家紛紛收拾細軟逃出城中。那刺史裴樞本是河東望族,乃是鐘鳴鼎食之家,若是太平年間,倒也還罷了,碰到這等亂世,更是沒奈何,外間的消息更是什麼都有,有說莫邪都攻破昱嶺關後,便移師攻打東向,攻打睦州,與武勇都聯合攻打越州去了;也有人說對方大兵正朝本州而來;還有更離譜的竟然說淮南楊行密討伐呂方,破關的莫邪都兵士已經回師救援去了,各種說法是不一而足,那刺史也是莫衷一是,派出前往睦州和昱嶺關探聽軍情的探子沒走出多遠便碰到了敵軍的巡騎,便退回來了,他手中也沒有多少用得上的軍士,只得四塞城門以為堅守之計,自己躲在家中後堂,對著佛祖焚香祝願,希望前往越州救援的本州兵馬早日回援,解救自己脫得困境。
裴樞這日正在後堂發愁,卻聽到有小吏通報,說莫邪都有使者到了,正在城下等候。他思忖了片刻,吩咐讓其入城,在前堂等候。
裴樞換了正四品官袍,又對著銅鏡整理了一下儀容,方才向前堂行去。唐時選任官吏,有身、言、書、判四事之說,而其中第一條的「身」指的便是容貌舉止,《唐通典·選舉五》裡面就有明文說:「身取其體貌豐偉,舉措可觀者」,用現代的話說就是要選擇體形魁梧,容貌有俊偉,舉止大度有威儀之人為官。裴樞出身河東聞喜,乃是唐代有數的望族,為官遍歷台府郡縣,其才幹且不說,儀容是頗為可觀的,穿上正四品緋色官袍之後,更是不凡。
裴樞來到堂上,不一會兒書吏便帶了一名玄衣男子上來,正是莫邪都遣來的使者,那漢子神情倨傲,雙手微微一拱道:「你可是這歙州刺史裴老兒,我家統領讓我帶話來,讓你兩日之內開城投降,否則破城之後,便要洗城,雞犬不留,那時你可莫要後悔。」
裴樞聞言暗怒,他此時雖然已經年近五旬,可他保養的甚好,臉上豐滿白皙,頷下三縷黑鬚,腰桿筆挺,哪裡有絲毫老態。只是眼下形勢比人強,他強自壓下胸中怒氣道:「我與那呂方都是大唐天子之臣子,我又未曾與他為敵,他出兵侵犯與我本已是錯了,更何況此時干係重大,又豈能兩日內給你答覆?」裴樞本欲開口訓斥兩句,可話出了口,突然又覺得底氣不足了起來,只得轉口,想要使個緩兵之計。
那使者聽了,打了個哈哈,笑道:「你這老兒,想要拖延時日,卻來誆騙我等。我家統領出發之前跟我叮囑過,若你虛言誆騙,讓我便告訴你:『武勇都許左指揮使已經在石城山大破浙東聯軍,悉俘殘兵;我軍也已經攻破睦州,大軍休養二日之後,便來取這歙州城,不過不想多傷士卒,才給你個機會。你若是不信,大可賭一賭,那杭州如斯堅固,錢繆麾下有萬餘精兵,我家主公也不過三日便拿下了,卻不知這歙州又能當得我軍幾日猛攻。』如今錢繆早已身死族滅,不過你家眷不在此地,倒是不用擔心。」說到這裡,那使者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
裴樞聞言大驚,他也不知道那使者方纔所說的是真事,還是只是虛言恫嚇,不過歙、睦二州已經消息斷絕多日,本州出援軍隊也多日沒有消息,只怕是凶多吉少,呂方三日之內攻下杭州的事情他也有聽聞過。他雖然不是武人,但出身關西望族,對兵事倒也知道一二,呂方圍攻之前在杭州城下相持了一個多月,才有時間製造足夠的攻城器械,才能攻下杭州城,若要兩三日內攻破歙州,那是不太可能,可若睦州已被攻取,莫邪都沒有了後顧之憂,專心於己,自己內無精兵,外無救援,城破也不過是時間的問題了,想起傳聞中錢繆城破後的淒慘下場,裴樞心中不由得惴惴不安起來。
裴樞撚鬚想了想,又看了看那使者的倨傲表情,決定還是先仔細考慮一番再說,對一旁侍立的屬吏吩咐:「你先帶這位下去歇息,好生相待。」
裴樞坐在後堂,眼前的晚餐早已沒了熱氣,可連筷子都沒有動過一下,他雙目直視前方,好似面前有一個隱形的東西一般。一旁的老僕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低聲詢問道:「郎君,晚飯已經冷了,可要重新做過。」
裴樞突然一驚,才驚醒了過來,擦了擦額頭上的滲出的冷汗,又按了按兩鬢的太陽穴,才覺得好了些,方纔他考慮如何應對信使的時候,竟然出了神,又看了看眼前的飯食,雖然菜餚十分精美,可卻沒有半點胃口,擺了擺手,對身旁的老僕道:「撤下去吧,今日便不用了。」
那老僕乃是看著裴樞自小長大的,心中便把他看做自己孩子一般,看他這般操勞,不由得歎了口氣,道:「郎君食少而事煩,又豈能長久。後面廚房中還有上好的雞絲、蘑菇,待我去做些湯餅,你便是看在河東家中老夫人的份上,也得強用上一些。」
裴樞聽老僕提到自己母親,只得點點頭,正在此時,門外有屬吏突然來報,說有昱嶺關上的俘虜逃回,說有緊要軍情來報。
裴樞聽了精神為之一振,趕緊吩咐帶他們上來,一旁的老僕看了,不由得搖了搖頭,歎了口氣,讓門外伺候的僕役進來將飯食撤走。
不一會兒,屬吏便帶了個人進來,便是那於續成,只見他戰戰兢兢的在地上磕了三個頭,便伏在地上,頭也不敢抬一下。裴樞和顏悅色的吩咐一旁的老僕搬了張胡床過來,讓於續成坐下答話。於續成再三謙讓,方才坐了半張屁股在胡床上。
「汝在昱嶺關上,可有看到莫邪都的情況,一一道來,若是有用的,本州自有重賞。」裴樞輕輕捋著頷下的長鬚,聲音沉穩有力,方纔的焦慮彷彿沒有在他身上出現過一般。
「回使君的話,我與同伴們在敗後,為敵軍所俘,關押在營中,也未曾看到什麼,只是看到賊軍軍勢頗盛,一天多方才從昱嶺關下官道走完,幾次被帶出去修繕官道之時,看到道路也被車壓壞了不少。」於續成低頭答道。
「哦?走了快一日方才經過,官道還有許多損壞的?」裴樞站了起來,從袖中取出一柄象牙小梳整理起頷下的長鬚來,他在緊張的時候,最喜歡這般做。於續成緊張地看著裴樞的舉動,過了半晌,裴樞突然停止梳理鬍鬚,問道:「你修理道路時可有看到道路上可有遺漏的東西?」
裴樞的問題就如同一聲響雷,炸在於續成的腦袋上,他開始低頭仔細回憶當時鋪路的情況,裴樞在一旁也不慌張,靜靜的在等待於續成。於續成的額頭逐漸滲出汗來,他已經猜出了方才上面那位刺史詢問這個問題,他在懷疑莫邪都是否是在故意虛張聲勢,欺騙自己。一天方才通行完畢的大軍可以用一小隊反覆通過的士卒來代替,可是那麼多輜重車輛壓壞了路面,總會有些車中裝載的貨物漏撒在路面上,從這些便可能推斷出莫邪都是否是在使詐。據自己現在回憶,那天在修路時,自己並沒有發現路面上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可是自己應該跟他說實話嗎?正如自己先前在俘虜中所說的,無論是誰當刺史都無所謂,自己這種小老百姓都是納糧服役的份,只要戰事早點平息便是,眼下明顯是莫邪都強,歙州弱,若是刺史早一日降了,自己也能早一日過上太平日子。想到這裡,於續成深吸了口氣,道:「某在路面上發現了殘谷,還有餵馬匹的麥麩。」說完後便低下頭去,一言不發。
裴樞看了於續成一眼。「應該相信這個人嗎?應該不是莫邪都收買的,否則像這樣的問題他應該很快就回答自己了,不應拖延了這麼久,應該是年紀大了,回憶不清楚了吧。」裴樞點了點頭,吩咐將於續成帶下去休息,賞賜兩匹絹布,接著他彷彿放下了心中的那樁心事一般,吩咐老僕道:「你且去做些湯餅過來,我肚子有些餓了。」
第032章 擴張
兩日後,歙州城門大開,城外的道路早已重新鋪上黃土,又澆上清水,行人走上去也是點塵不起。裴樞坐在城門下,正耐心地等待著莫邪都大軍入城。那日裴樞詢問了幾名被放回的俘虜後,便下定了投降的決心,畢竟他歷任台閣,又是河東大族出身,身份清貴,想來無論是誰取了歙州都要把他當個寶供起來,又何必在這裡打生打死呢?於是次日便招來使者,表達了歸降的意願。那邊的行營統領陳五倒也爽快,立刻修書為憑,保證州中官吏家宅平安,與送回信同來的還有百餘名精兵,他們的任務便是保護城中武庫糧庫安全,確保裴樞本人以及家眷安全,陳五的行動大得裴樞的家人的好感,紛紛稱讚老爺明見萬里,做出了正確的抉擇。
到了上午時分,在城外長亭候著的驛卒傳回消息,莫邪都的前鋒已經離城不過五里路了。裴樞點了點頭,將杯中的殘茶喝完,低聲吩咐道:「來人啦,把衣服拿過來。」
身後的老僕應了一聲,便端了一個托盤上來,伺候主人更衣,不一會兒,裴樞便換了裝束,緋色官袍變為了一身素袍,還用一根麻繩鬆鬆的捆了兩道,倒好似囚徒一般。準備完後不久,莫邪都前鋒便到了,雖然實現已經得知歙州城已經投降,可前鋒部隊依然部伍整齊,左右亦有輕裝部隊哨探,如臨大敵一般,裴樞看了,更慶幸自己選擇的正確。當先走到人前,跪下大聲道:「罪臣裴樞,於此迎接王師。」
莫邪都的前鋒校尉哪裡見過這般情景,趕緊一面吩咐士卒戒備,一面派遣親兵到中軍通報,不一會兒便看到陳五、陳璋二人騎馬趕了過來,看到裴樞這般模樣,陳五趕緊跳下馬來,一瘸一拐的快步來到裴樞面前,將其扶了起來,道:「裴使君你這又是如此自苦呢?」
「某愚昧不堪,驅使州中百姓以抗王師,罪本不赦。望陳統領有上天好生之德,赦免州中百姓之罪,至於裴某,便是千刀萬剮也不敢有恨。」裴樞高聲道,他這般做也是耍了個小心眼,雖說陳五已經許諾了不會追究自己的罪過,可在大庭廣眾之下,這麼素服束身來投,一旦對方開口不再追究,那可就板上釘釘了,而且自己這般為州中百姓求懇,也算是個德政了。
陳五解開裴樞身上的繩索,又脫下身上的錦袍,披在對方身上,高聲道:「裴使君如此識大體,全城來歸,某自當上書主公。厚厚封賞,裴使君敬候佳音便是。」
說到這裡,陳五對眾人道:「我家主公出身細民,深知民間疾苦,欲治下百姓皆享太平,某不過是一介武將,用人之權,不敢自專,州中官吏暫不變易,待兵事息後,再做主張。」
杭州城,觀察使府上。呂方正看著從歙州軍前送回的書信,陳允正坐在一旁,滿臉都是笑意。
「想不到這陳五倒有用人之才,出兵不過十日,竟然先破昱嶺關,後智取歙州,睦州亦舉城歸降,轉眼之間,浙東諸州吾已得其半,再算上降伏與我等的許再思正在攻取的越州。想來年內,便可盡取浙東諸州了。」呂方看完報捷書信,不由得又是躊躇滿志,又是感慨萬千,自己投入淮南已經有四五年了,頭幾年歷經苦戰,歷經波折,連一州一縣之地都苦戰而不得,而如今不過十日間便能有兩州之地望風而降,其間難易程度,稍一回味便覺得胸中五味雜陳。
「這都是主公運籌得力,先分其兵勢,再以大兵擊其薄弱之處,自然是容易得很。」陳允不輕不重地拍了呂方一個馬屁,笑道:「卻不知心中所說的那裴樞當如何安排呢?」
「這是第一個以州城投降我軍的人,便是給後來人看,也要以高官顯爵餉之,這樣吧,便上書廣陵,表其為湖、杭觀察副使吧。」呂方隨口應道:「此人出身河東裴氏,又歷經台閣,對朝廷中樞之時熟悉,將來我們地盤勢力越來越大,和朝廷要打交道的時候也越來越多,我身邊正缺這樣一個人。」
陳允點了點頭,呂方隨手將陳五的書信扔到一旁,笑道:「范尼僧在湖州,高奉天也在杭州忙得恨不得一個人當作兩個人來使喚,你又抽不開身子,我手下其餘人統兵打仗還行,治理民政就一般了,基層官吏也遠遠不足,看來也只能讓留用舊人,諸般新政當緩行了。」
「那也是無法的事情,不到半年工夫,由一州之地擴展到四州之地,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不過范兄弟能料民,高兄弟有奇計,拿來治金谷,管度支倒難以發揮所長,主公麾下還缺一個能管理庶務的人。」
呂方歎了口氣,的確范尼僧是個搞工程建設的好手,拿來治理民政也不是不行,只是此人有些好大喜功,對百姓盤剝有些過分,自己提醒過他幾次,可也不過是好了些,沒有過多久便故態重萌,想來是他那個貪財鬼老爹的遺傳,是改不了的了,這種人拿來破除舊勢力盤根錯節的局面還行,可用來管理民政可就不行了,畢竟為政之道,過寬過猛都不行。而高奉天見微識著,實在是一等一的謀士,用來整日裡和文牘打交道,實在是可惜了。想到這裡,呂方不由得心中一動,笑問道:「陳先生莫非有了合適人選,快快說來。」
「那人便是在主公身側,又何必遠求呢?」
呂方聽了一愣,低頭思忖了片刻,道:「陳先生說的莫非是那駱知祥,此人雖然善治金谷,料理文牘,可他是田公的臣僚,我如何能讓其為我行事呢?」
陳允一臉胸有成竹的模樣,笑道:「如今亂世,不但君擇臣,臣亦擇君。像這等出使之事,一個不好便被主公送至廣陵出首去了,若駱知祥身為田□信重,又如何會派來做這等苦差,他定然已經失去田□寵信,便是回去也無法重歸其位了。若主公誠心招攬,他又如何會不來呢?」
呂方聽的有理,可又不願與田□撕破了臉,正猶疑間,陳允接著說道:「主公大可遣人至宣州說同意給予油火、糧食、軍械。只是這事情干係重大,需要一個信得過的人在兩家間往來聯絡,如此便可將那駱知祥留在杭州,一旦田□叛起,那時再將駱知祥扣下便可。」
陳允說完後,看到呂方還有些猶疑,趕緊補充道:「楊行密心中所患,無非朱延壽、田□、安仁義寥寥數人罷了,如今朱延壽已亡,若田□、安仁義不在,他要對付的便是主公了。如今之計只有盡據浙東諸州,利兵甲與其相抗方能自保。
主公用兵彷彿孫吳,麾下亦多有壯士,可糧械財帛不豐,縱有百萬之眾,又有何用。昔日淮南之亂時,孫儒統陳蔡之眾,縱橫中原,士非不強也;麾下劉建峰、馬殷皆萬人敵,將非不良也;然一戰皆北,身死東市者,何也,麾下無有治民理財之人,故取用無節度,所到之處,盡為廢墟,百姓流離,無有根基,百戰百勝,而不能一敗。主公如今已有四州之地,可若無四州之才,反不如一州之地了。」
呂方聽了陳允的勸諫,點了點頭,歷史上因為擴張太快,沒有足夠的基層力量使得組織為自己的重量所壓垮的例子也是有的,最著名的便是秦國一統六國之後,反而失去了先前那種高效率的動員機制,反而被義軍所推翻,自己現在手下的機構十分混亂,沒有一集中的財政機構,這個問題在地盤狹小時也就罷了,一旦快速擴張可就不行了,這陳允有先見之明,得了這等謀士倒是自己之幸。不由得歎道:「呂某得陳先生,當真是天幸呀。」
呂方家後院中,駱知祥自從來了杭州,在這院中算來已經有半個月了。這半個月裡不要說出府門,連院門都沒出去過幾次,雖然婢僕伺候的十分慇勤,衣食用度也都是上等的,可他心中還是憂心忡忡,畢竟時間的拖延對他來說只能代表著呂方出首的可能性越來越大,他好幾次想要求見呂方,可都被外面看守的親兵以主公太忙為理由給回絕了,後來駱知祥索性每日裡三頓酒飯,吃飽便睡,聽天由命罷了。
這天駱知祥酒足飯飽,正準備上床安歇,卻聽到院門口一陣忙亂,這院子乃是呂方私宅,平日裡除了沈麗娘和呂淑嫻外,最多便是幾個親信族人前來。他正詫異間,卻看到呂方滿臉堆笑地走了進來,不由得微微一驚,趕緊站起身來想要相迎,卻沒想到他不知不覺間已經有了七八成酒意,手腳不太靈便,長袖已經帶到了几案上的盤碟,頓時跌落了一地,弄得滿地碎瓷,亂七八糟。
駱知祥滿臉窘迫,正準備斂衽謝罪,卻被呂方一把扶住,道:「知祥兄這些日子過的可好,這些奴才們若有怠慢之處,還請海涵。」
第033章 重農
「哪裡哪裡。」駱知祥笑道:「這裡十分幽靜,酒餚也十分美味,又不像在宣州時整日裡忙於公事,這幾日倒是胖了不少。」說著還摸了摸圓潤了不少的臉龐。
「那就好,那就好!」呂方笑道,一邊坐下一邊說:「這幾日我有些瑣事,忙的不可開交,倒是把駱先生落在一旁了,只怕慢待了,今日見先生這般,才鬆了一口氣。若是這酒餚先生還喜歡,回宣州時便將那廚子一同帶回去吧。」
駱知祥正要推辭,跟在呂方身後進來的高豐田笑道:「這也是我家主公的一番美意,駱先生便收下吧,這十幾日我軍進去浙東,兵事繁忙,主公實在是抽不出時間來探望先生,請先生莫要在意。」
駱知祥聽到高奉天說浙東兵事,不由得一愣,高奉天輕輕拍了一下腦袋,道:「某真是糊塗了,忘了這十餘日駱先生都在府中靜養,不曾知道外間消息。好叫先生知道,我莫邪都行軍司馬陳五領兵東征,攻破昱嶺關後,歙、睦二州刺史已經開城投降,依附我莫邪都。武勇都左指揮使許再思也將軍中將校家眷送至杭州,奉我家主公為主,如今浙東之地我軍已得其半了。」
駱知祥聽到這等驚人的消息,已經驚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過了半晌功夫,方才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對呂方斂衽下拜道:「呂公果然天縱神武,有鬼神莫測之機,外臣在這裡恭喜了。」
呂方受了駱知祥一拜,笑道:「勝敗乃兵家常事,得其地易,治其地難,眼下兵勢未息,錢糧如流水般用去,眼看府庫便是如洗,呂某只望平定浙東,也好與民歇息。」
呂方這番話倒是頗合駱知祥的口味,點了點頭道:「呂公有這番心思,當真是浙東百姓之福氣,只是。」他說到這裡突然停住了,想來是想到了自己此行來的目的,呂方在這裡大聲哭窮,豈不是為了拒絕自己的要求做鋪墊,想到如何回去交差,不由得發愁起來。
呂方彷彿猜出了他的心事,笑道:「駱先生莫愁,呂某再窮,田宣州開口我還是要給面子的,若無田公提攜,任之豈有今日,駱先生且先開一個賬單來,只要力所能及,呂某自當一應奉上。」
駱知祥猛然聽到呂方這般說,十分感動,雖說田□有大恩與呂方,可這等亂世,梟雄之間互相攻殺,恩將仇報的大有人在,遠的不說,宣武朱溫當年為秦宗權所攻,形勢窘迫,便向朱家兄弟借兵,還約為兄弟,可剛剛擊敗秦宗權,他便借口朱瑄招誘自己軍中壯士,發兵攻打朱家兄弟,吞併了他們的地盤。田□求告的糧食、軍械還有油火都是呂方急需的東西,看來流言不可信,世人多有傳言呂方奸詐好殺,如今看到倒是個感恩知報之人。
駱知祥在心中感慨了一會兒,告了聲罪,回到屋中,過了片刻便取出一份帛書來,遞給呂方。呂方接過,細細看了看,又遞給身後的高奉天,高奉天細細看了後,與駱知祥一同商量了片刻,方才一一敲定數字。一切商定後,駱知祥斟滿了一杯酒,拜謝呂方。
呂方也不謙讓,滿飲了此杯,笑道:「呂某當年領兵至宣州時,見田野開闢,滿地桑麻,士民殷富,據我所知,田公亦年年對外用兵,卻如何能如此,世間皆傳這是駱先生之功。呂某出身低微,才亦不過中人,卻執掌大郡,實屬非分,不敢不小心謹慎行事,如何能使民富兵強,還請先生賜教。」
聽了呂方的問話,駱知祥的眼神一亮,當時天下藩鎮,幾乎都是將屬下官職以為酬庸之位,擔任的大半都是披甲持弓的武人,對於士人大半也不過當作僕隸一流的人物相待,田□在其中已經算是不錯的了,可駱知祥稍一違逆了他的心意,便被派出做這等苦差,也不由得讓其心寒。可呂方眼下連戰連勝,應該是志滿得意之時,可卻這般戰戰兢兢,委身下士,再聯想起他在淮上投靠楊行密以後的諸般行止,越發讓駱知祥心動。古時士人,所求最大不過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博個封妻蔭子,自黃巢之亂後,天下士人幾乎都已經看出了如今已是末世,正是群雄四起,逐鹿中原的局面,也紛紛在其中選擇真主,駱知祥也不例外,聽到呂方發問,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便啜飲一邊思忖。一旁的高奉天低聲吩咐婢僕撤掉几案上的殘餚,換上熱茶。
過了半盞茶功夫,駱知祥突然抬起頭來,道:「自古治民之道,首在重農,有農則有食,有食則能聚民,方能生財亦能自保。若欲重農則有三要:一不違農時,春不耕則秋無食,是以古時征戰有時,經年苦戰,雖勝亦疲敝,必有荒年。二則人地相符,使野無曠土,人無逸夫,人、地皆能盡其力。三官府須得征發有節,使令有常,何也?如今天下戰亂,百姓流離,此皆坐食不耕之民,食者眾而耕者寡,欲求百姓富庶,天下安堵,又豈能得焉?然百姓非不欲務農,官府盤剝過甚,小民辛苦一歲,所得不過數石,官府取其半,田主復取其半,餘者又如何能餬口,且桑麻若有出產,非一歲之功,小民無留置之心,必不願種桑植麻,無有衣食,又何以自存?呂公若欲浙東大治,須得在以上三點上下功夫。」
駱知祥所說的是中國古代五千年來儒家學說的共識,農業是一切的經濟基礎,有了足夠的糧食,才能在亂世將百姓和土地重新結合起來,才能建立穩定的社會秩序。而他說的第二點則是要求均田制,因為王朝末期,一般土地都十分集中,一方面有大量的空曠土地沒有耕作,另外一方面則有大量的流動人口,採取的解決辦法無非兩種,一種三國時曹魏採用的軍屯制,將流民以半強迫的手段固定在土地上,使之成為國家農奴或者世家地主的依附田客;而剩下的一種則是均田制,將失去主人的空閒土地和強行分割大土地主的空餘土地均給流民,使之成為自耕農。這兩種辦法都可以使土地和流民重新結合起來,達到建立經濟基礎,消滅流動人口的目的,但是第一種辦法有很大的後遺症,一方面屯田制下的農民被剝奪了人生自由,生產效率很低下,另一方面則是獲得大量有人生依附關係的世家地主本身也是大一統國家的潛在不安定因素,其實駱知祥說的「人地相符」指的便是均田制。第三則是說如何能使流民安定下來,因為古代中國的小農經濟十分脆弱,如果受到商人的盤剝則很容易破產,為防止這點,唐以前徵收的稅收都是實物形式,農民生產的布帛不但可以用來縫製衣服,還能作為通貨之用,所以桑麻對於古代中國農民來說不但是身上衣服的來源,還是貨幣的來源。但是桑樹從種植到可以用來生產有好幾年的間隔,成本很大,所以駱知祥建議呂方對百姓取之有度,才能讓百姓安心投入農業生產中。
呂方聽完後,點了點頭,思忖了片刻後,問道:「駱先生前兩條,某自當奉行,只是浙東水道縱橫,尤其是浙江,水道曲折,且海水常常倒灌進來,為害極大,須得修繕堤防,可這須得大量人力。眼下兵事甚重,且若役使士卒過甚,亦有前車之鑒,駱先生可有良策?」
駱知祥點了點頭,他也明白呂方話中的意思,先前錢繆役使士卒修築杭州城牆,結果激起了武勇都之亂,呂方趁機才奪取了杭州,此事過去才不過一年,呂方自然是不敢讓軍士去服苦役修水利。他沉吟了片刻,道:「我在宣州時,倒是有用過一個以田代酬的法子治理水利。」說到這裡,他便用手指在茶杯中沾濕了在桌面上畫了起來,原來在宣州原有一條長江的支流,年年大雨之時便衝破堤防,四處氾濫,橫流四溢,若要治理又沒有錢糧。駱知祥考察情況以後,發現那支流兩岸本是上好的水澆地,只是因為年年水災,才荒廢了成為了無主的荒地,於是他便首先宣佈官府即將修繕那支流的地方,然後將那些土地劃分成許多塊,以極其低廉的價格拍賣,並免去十年的田賦,可是有個附加條件,就是購買田產之人須得出人力財力修繕堤防,果然許多富戶看到官府要修繕堤防,便趕來購買土地,很快便將那些堤防修好,花費的錢糧也是微乎其微。
呂方聽到這裡,不由得擊掌讚道:「好一個借雞生蛋的辦法。」暗想這駱知祥果然是能吏,想出的辦法和現代城市開發的有異曲同工之妙,先是說要修繕河流,讓一文不值的每年氾濫土地預期升值,然後引導民間的人力物力來搞公共建設,從而達到公私兩便的目的。可是轉念一想,想這等事情,無論是河流地方耗用的工時錢糧,能夠拿出土地多少肥瘦,有能力出錢出人的富戶等等細微末節牽涉極多,那個支流和浙江的情況也是相差甚遠,像這麼大個攻城,只要一個環節沒弄好,便前功盡棄,說不定還會激起民變,一發不可收拾,自己手下也沒有這等經驗的人才,想到這裡,呂方的目光不由得定在了駱知祥的身上,動也不動。
第034章 海鳥糞
呂方聽到這裡,不由得擊掌讚道:「好一個借雞生蛋的辦法。」暗想這駱知祥果然是能吏,想出的辦法和現代城市開發的有異曲同工之妙,先是說要修繕河流,讓一文不值的每年氾濫土地預期升值,然後引導民間的人力物力來搞公共建設,從而達到公私兩便的目的。可是轉念一想,想這等事情,無論是河流地方耗用的工時錢糧,能夠拿出土地多少肥瘦,有能力出錢出人的富戶等等細微末節牽涉極多,那個支流和浙江的情況也是相差甚遠,像這麼大個工程,只要一個環節沒弄好,便前功盡棄,說不定還會激起民變,一發不可收拾,自己手下也沒有這等經驗的人才,想到這裡,呂方的目光不由得定在了駱知祥的身上,動也不動。
「唉!這以田代酬之法,牽涉甚多,若無經驗豐富的能吏主持,只怕適得其反,可惜某德行淺薄,不得賢才屈身相助。」呂方說到這裡,不由得歎了口氣,低下頭去,在几案下的右腳卻踩了一旁的高奉天一下。
高奉天是何等靈醒之人,立刻接過口去,笑道:「駱先生,如論治民理財,只怕這江南還沒有及得上你的,我家主公這治水工程除了你還有誰能拿得下。田宣州這般借糧,搜羅甲杖,所欲為之事明眼人都是看的清楚的。俗話說,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你何不改換門庭,與公說造福兩浙百姓,與私說也是能自保呀。」
高奉天這番話立刻戳到了駱知祥的要害,他也知道一旦田□起事,宣州立刻便淪入戰火之中,若是田□勝了也罷,如果楊行密掃平叛亂,自己身為叛臣,其下場是可想而知的。而眼前的呂方智謀深遠,眼看便要將錢繆舊土盡數納入囊中,雖然名義上還是楊行密之部屬,可隱然間已經有了與楊行密分庭抗禮之勢,更何況自己平生志願便是得百姓而撫之,浙江流經兩浙諸州,這項治水工程若是成功,造福生靈何止百萬,駱知祥這個名字也會流芳百世,可算遂了自己平生志願。可畢竟自己現在是田□之臣,自古為臣之道,事上竭忠盡智,死後而已,主憂臣辱,主辱臣死,豈有主上面臨危難,臣子卻私下裡自尋生路的道理,想到這裡,駱知祥不由得左右為難,沉吟了起來。
呂方看駱知祥的神情,已經猜出了他大概此時的心情,微微一沉吟,便對高奉天叱喝道:「休得胡言,某受田公大恩,粉身難報,駱先生乃田宣州股肱之臣,某豈會做這等離人骨肉之事。」說完後,轉過臉來對駱知祥時,臉上已經滿是歉意:「奉天說話莽撞,駱先生莫怪,他也是事主心切,不如這般吧。你訂購的糧食甲杖數量頗大,一兩日也調集不及,這幾日可否煩勞先生,查看一下杭州附近的浙江水情,為工程做些準備。」
駱知祥見呂方如此照顧自己的心情,心中暗自感激,躬身拜謝道:「呂公有命,駱某敢不從命。」
呂方趕緊扶起駱知祥,駱知祥剛剛站直身子,突然覺得身上一暖,卻是呂方將自己身上所穿的那件錦袍披在自己身上,正訝異間,只見呂方微笑道:「駱先生為田公之臣,某本欲送些財帛之物相酬,又恐田公知道後誤會,反而給先生帶來麻煩。浙江岸邊風大,這件錦袍便贈與先生擋些風寒,還望先生收下。」
看著呂方臉上誠懇的笑容,感覺自己身上那件還散發著對方體溫的錦袍,駱知祥眼角不由得濕潤起來,斂衽下拜道:「知祥何德何能,得呂公如此看重,本欲效犬馬之勞,只可惜已經身有所屬。」說到這裡,呂方將駱知祥扶起,低聲道:「大丈夫相交貴在心知,駱先生此去,若是形勢危急,便去尋宣州城德興裡西門旁的那家酒肆,只需說明自己身份,店中人便會全力相助。」
駱知祥聞言一驚,隨後便知道了那酒肆定然是呂方安插在宣州城中的細作,不由得暗自心驚,這呂方雖然與田□關係甚好,竟然早早的便在宣州城中留下了伏筆,其心思果然深不可測,怪不得不過數年功夫,便由一介淮上土豪發展為東南不可小視的一股勢力。
呂方與高奉天出了駱知祥的院子,剛走了幾步,便看到一名小吏快步走了過來,在二人面前拜了一拜,道:「稟告呂使君,高判官,外面有個自稱王道成的漢子求見,說是奉使君去泉州公幹,回來覆命了。」
呂方聽了一愣,好一會兒才想起來,卻是幾個月前,此人矇混進了制硝的秘密工廠,被自己發覺,本來是必死的了,後來此人聲稱自己可以弄到阿拉伯種馬。於是自己便與其約定時間,以同行的商隊夥計為抵押,本以為至少要半年才有消息,想不到不過三個月便回來了,莫非有了什麼變故?呂方沉吟了片刻,便吩咐待他上來。
過了半盞茶功夫,兩名軍士便押著那王道成上來了,只見其滿臉塵土,衣衫襤褸,連頭上的髮髻也蓬鬆雜亂,也不知幾日沒有梳洗了,與三個月前商隊頭領那志滿得意的模樣完全是判若兩人了。離呂、高二人還有三四丈遠,便撲倒在地,一連磕了幾個響頭,一邊喊著:「草民王道成拜見呂使君,恭賀大軍旗開得勝,盡得兩浙之地。」
呂方這幾日心情甚好,笑吟吟地問道:「罷了罷了,你消息倒是靈通的很。」
王道成卻不起來,跪在地上抬起頭來答道:「莫邪都一舉攻取歙、睦二州,小人好歹也是行商之人,若這等大事都不知道,只怕連老本都折盡了。」
呂方點了點頭,問道:「看你模樣這陣子也吃了不少苦,那種馬之事辦的如何了?」
王道成卻不立刻答話,又在地板上磕了兩個響頭,才一一道來:原來他趕到泉州後,好不容易尋到那能夠販運種馬的胡商,與其說明了販馬之事,那胡商拍著胸脯說沒問題,可是要先有四千貫的定金。自己商隊夥計扣在呂方手上,王道成也顧不得許多,將自己家中商棧中的貨物盡數折價賣掉,又以來年的茶葉抵押,借了些錢財,方才勉強借齊了定金,盡數給了那胡商。可轉眼之間,那胡商便沒影了,一問才知道這胡商去年和一個青樓中的名妓好上了,不到一年功夫,盡然將萬貫家財花的差不多了,連回鄉的錢都沒有了,這些正好碰到了王道成這個冤大頭,自然是不騙白不騙,把錢拿到手,轉過頭便上了船,只怕現在都出了大洋了。王道成聽了不住叫苦,若是平時自己決計不會中了這麼蹩腳的騙術,可眼下不但將本錢折了,商隊中的兄弟還被扣在呂方手上,若是時候到了,只怕便盡數淪為異鄉之鬼,沒奈何,只得一路上趕回杭州。
呂方聽他說完,站起身來,繞著王道成轉了兩圈,不住打量對方模樣。王道成卻是眼觀鼻,鼻觀心,一言不發,倒好似入定的僧人一般。
「你我先前約定,若不得馬匹,則商隊之人盡斬。不管怎麼說,那馬匹已經是井中之月了,你這般辛苦趕回來,莫非是要來求死的嗎?」
王道成臉上無喜無懼,沉聲答道:「此事本是因我而起,先前某的確是想要趕回來,與同伴齊死,只是路上碰到一物,想來可以救得眾人性命。」
聽了這話,呂方倒有了興趣,坐了下來,問道:「你倒是篤定的很,好,我倒要看看什麼東西能夠比得上那些種馬?」
王道成站起身來,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布囊,小心翼翼的雙手呈給一旁的高奉天,高奉天接過布囊,遞給呂方。呂方疑惑的打開布囊,將裡面的東西倒在手掌上,卻是些灰白色的土粒,呂方聞了聞,散發出淡淡的臭味。不由得抬起頭來問道:「這是何物,怎能救你們性命?」
那王道成細細道來,原來他路上經過一個海邊的村莊時,看到村中道旁堆著一些土堆,土堆表面都是現在在呂方那裡看到的沒有熬製過的硝土,可那村中並不是在呂方下轄之處。王道成不由得暗自心驚,莫非這制硝之法已經散佈出去了,若那呂方知道,豈不是害了商隊弟兄們的性命。他趕緊與村民攀談,旁敲側擊那些村民是哪裡得知的制硝之法,他心裡存了萬一的希望,能夠從村民那裡得知制硝法洩露的渠道,若是能夠通報與呂方,將功折罪,也能救了幾個夥計的性命。沒想到那些村民對與制硝一問三不知,所這些土堆不過是不遠處海島上積存的海鳥糞罷了,取來肥田之用,相沿已經前年了。王道成聞言靈機一動,便向村民借了小船,去了那小島之上,果然整個島上積存了厚厚一層海鳥糞,也不知有多少,島上陰涼之處海鳥糞表面厚厚的滿是硝土,只怕是取用不盡,王道成趕緊取了一點作為證據,又暗自記下那海島的位置,往杭州趕來。
聽了王道成的話,呂方臉上還是鎮定,心中卻是如同驚濤駭浪一般,王道成所發現的海鳥糞不但可以用來制硝,還是天然的化學肥料。南美洲的智利沿岸的天然硝石產地便是大量的海鳥糞積存而成,德、英、法國在歷史上都有大量的開採,歐洲的農業革命在人工固氮之前,也是依賴與此地,想不到在中國沿海也有許多,他強自壓下心中的激動,淡然道:「也罷,某也不是嗜殺之人,你這番立功不小,又知曉甚多,不如便在我軍中尋個差使做吧,也好博個封妻蔭子,光宗耀祖。」
王道成聽到呂方這般說,跪倒在地道:「多謝使君,道成敢不從命?」說完後站起身來,便覺得眼前一陣發黑,一下子軟到在地,原來他這一路上早已疲憊到了極點,不過是想到商隊的數十條性命皆系一人身上,強挺住罷了,這下精神壓力一去,便再也支持不住了。
第035章 牆頭草
杭州刺史府,李彥徽斜倚在榻上,剛剛午睡起來。臥榻旁兩名青衣小婢正端來溫水青鹽,準備伺候他梳洗更衣。那兩名青衣小婢,不過二八韶齡,正值青春少艾,所著青衣裁剪的十分合體,承托出盈盈一握的腰身。兩張宜嗔宜喜的俏臉好似一個模子做出來的一般,卻是一對孿生姐妹。看她們容貌舉止,便是一般小家碧玉也是遠遠不及,此時卻被用來當作伺候李彥徽起居的貼身婢女,倒是出奇的很。原來自從李彥徽由廣陵渡江到了杭州,擔任杭州刺史之後,與呂方保持著一種相對平靜的關係,正如他事先所料到的:呂方借口兵事未息,浙東諸州未平,將杭州屬下諸縣的權利盡數抓在手裡,便是杭州城中,呂方不但將刺史府中的民籍田冊盡數搬走,連有能的屬吏也盡數調到了自己的觀察使府中,於是李彥徽所在的刺史府中,只留下了十幾個年老昏庸,什麼也做不了的老吏以外。可待李彥徽到了自己的住處,卻驚訝的發現不但那宅院準備的十分妥當,而且其中的舞姬婢僕,廚子花農無一不備,素質還十分出色,李彥徽也是出身鐘鳴鼎食之家,沒過兩日便看出了門道,隨口一問,竟然都是越王府的舊人,那一對孿生小婢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待到用青鹽漱口完畢,一旁的婢女送上了熱乎乎的毛巾,李彥徽接過毛巾,擦了擦臉,只覺得剛剛起床後那種懶洋洋的感覺已經全部從身體趕走了,伸了個懶腰,便起身來到書桌旁坐下,兩名婢女趕緊過來替他打髮髻,兩名少女柔軟靈巧的手指在發間穿過,她們輕軟的軀體不時和李彥徽發生接觸,嗅著少女的體香,李彥徽的心情突然變得好了起來,從腦海中突然跳出一個念頭:「呂方那廝其實也不是那麼可惡?」
李彥徽突然搖了搖腦袋,彷彿要把剛才那個奇怪的念頭從中趕出去。「這些都不過是那呂方想要來消磨自己的俗物罷了,李某堂堂關西大族,又豈是醇酒婦人這等小伎倆能夠對付的。」
「妾身手腳粗鄙,弄傷了相公,還請恕罪。」原來方才一名婢女正拿著簪子準備替李彥徽插上,卻正好對方突然搖晃腦袋,簪子尖利的一端劃破了李彥徽額頭的皮膚,看到簪子上血跡,那兩名婢女嚇得跪倒在地上謝罪。她們二人在越王府中可是見過同伴因為犯過一點小錯便被拖出去活活打死的,想到那時的慘狀,這對孿生姐妹不由得嚇得全身顫抖。
李彥徽這才感覺到額頭上一絲刺痛,對著銅鏡一照,不過是劃了個小口子。正欲讓管事的把她們帶下去,打上二十下手板便罷了。低頭一看,目光正好碰到了那兩名婢女胸前大片白皙的肌膚,不由得小腹一熱,喉頭只覺得一陣焦渴,上前一步,伸手托起右邊那人的下巴,沉聲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婢女正膽寒心驚,卻突然感到下巴被一隻大手托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抬起頭來,正看到李彥徽目光灼熱,視線只是在自己胸腹之間游轉,她雖然年紀不大,可在越王府中為婢女數年,哪裡還不知道男人這種目光代表著什麼,心中卻是又喜又怕,喜得是自己姐妹二人今日這番大禍是免了,怕卻是她被派來前也有聽說過這位李相公和杭州城的主人呂使君好像關係不太對付,若是他日生變,只怕自己姐妹沒有個好下場,先前杭州城破,轉眼間越王一族數十人被盡數推到牙城外的空地上,身首異處,那般景象彷彿還在眼前。那婢女正想著,耳邊卻傳來不悅的哼聲,趕緊抬起頭來,柔聲道:「妾身姓胡名玉珍。」
李彥徽滿意地哼了一聲,伸出右手將胡玉珍拉了起來,另一隻手便已經伸入對方懷中,跪在地下的另外一名婢女羞不可抑,正不知是應該出去還是留下來服侍時,門外突然有人稟告:「相公,有要緊事稟告。」
李彥徽冷哼了一聲,將懷中羅衫半解的胡玉珍推到一旁,他已經聽出了門外說話那時是隨自己一同來的家僕李通,此人是李彥徽的數代家僕,十分知機,這般做定然是極為要緊的事情要說。
「你們先退下吧。」李彥徽整了整衣冠,冷然道。那兩名青衣婢子弓著身子退出門外,李通進的門來,斂衽拜了一拜,道:「相公,某方才過呂觀察府外時,看到有貼出佈告,說莫邪都東征之軍大獲全勝,已經攻破昱嶺關,歙州、睦州皆已開城歸降。」
「什麼!」李彥徽一屁股坐在胡床上,臉上再無在下人面前的那種矜持表情,立刻他又站了起來,沉聲問道:「此事可是當真?那呂方不過出兵一旬,便已經攻取兩州,天下間豈有這般快的?」
「依在下看,這消息倒不似作偽。戰事勝負還可以欺瞞,死了多少人,斬獲多少,誰也搞不清楚有沒有撒謊,畢竟只要對方大軍沒有打到杭州城下,誰也不能確定他打了敗仗,可歙州、睦州在誰手中,這可是沒法騙人的。眼下呂方新得杭州,威信未著,鄉里豪強皆狐疑未定。眼下呂方新得杭州,威信未著,鄉里豪強皆狐疑未定。歙、睦二州相距杭州不過百餘里,若是腳程快的,三五日便能走個來回,那時真偽便能有個定論。呂方又不是傻瓜,豈會撒這種打自己臉的慌?」李通不假思索的答道,顯然一路上早就已經考慮清楚了。
李彥徽頹然地點了點頭,他也並非愚人,這點事稍微一點便明白原委,只是方才受的衝擊太大,一時不敢相信罷了。他願意來這杭州這個危地當這個空頭刺史,便是看準了呂方這人看起來做事雖然喜歡行險,可實際上卻是個極為求穩的人,若非將利害得失考慮的十分清楚,才會行事。他來杭州看起來危險,可實際上楊行密勢力勝過呂方許多,只要呂方一日沒有與楊行密抗衡之力,就決計不會傷害自己,給楊行密入侵的借口。所以李彥徽才來了杭州,想要立下功勞,在將來呂方的遺產上分一杯羹。可如今呂方神速的勝利卻一下子把兩浙乃至江南的形勢給打亂了。楊行密現在水師主力隨朱瑾和李神福去攻取武昌的杜洪去了,宣州的田□和潤州的安仁義蠢蠢欲動,北方的宣武朱溫也遣大將屯兵宿州,與之呼應。楊行密只能屯重兵於淮南,以靜制動。而蘇州的顧全武雖然有心報仇,可實力微薄,不足以給呂方足夠的壓力。而在奪取了歙、睦二州之後的呂方,便處於極為有利的戰略環境,浙東諸州本就兵力微薄,又相互之間並不信任,看到莫邪都這等兵鋒,最大的可能是各自嬰城自守,從而給了呂方各個擊破的機會,由實力對比來看,其結果必然是在不久的將來,呂方盡得浙東之地。(李彥徽還不知道武勇都已經擊破了浙東聯軍,並已經委質與呂方,為了不引起周邊勢力的不良反應,呂方有意的隱瞞了這個消息。)如果這一切都成立的話,即使楊行密能夠消滅田□和安仁義的叛亂,幾乎繼承了錢繆所有遺產的呂方也可以與之相抗衡。那時的自己便處於一個十分危險地位置了,身為呂方屬下官吏,卻是楊行密委任的,加上過去與呂方結下的舊怨。那時萬一呂方想要找個人來祭旗,李彥徽覺得自己是最好的人選。
「呂方這廝其實也不是那麼可惡。」剛剛被驅逐出腦海中的那個年頭一下子又跳了出來,李彥徽開始一項項的舉出呂方作為一個主君的優點來:知人善任、通曉軍事、慷慨大度等等。在過了好一會兒以後,李彥徽突然發現呂方是一個相當不錯的主君,在考慮了許久以後,他低聲對李通道:「你先下去準備一下,明日去趟廣陵,帶一封信給吳王。」
「李刺史派了一名使者,前往廣陵去了。」呂方府中,一名校尉稟告道。
坐在上首的呂方點了點頭,擺擺手示意那校尉退下,一旁的陳允從懷中取出一張紙,遞給呂方道:「那位李相公倒是行事光明的很,竟然將書信寫完後便放在几案上,半點也不隱瞞。」
原來李彥徽府中上至舞姬,下至婢僕,都是陳允特別關照過的,李彥徽那封書信寫完後放在書房內,夜裡與其同寢的胡玉珍將偷看了一般,第二天便由書吏抄錄出來,放在陳允几案上了。
呂方接過紙張,仔細看了看,只見信中不過寫了些自己攻取二州之事,並無其他什麼事情,笑道:「依我看,只怕這書信是李彥徽故意給人看的,他也不是個傻瓜,豈不知道這府中儘是我派去的細作,只怕這是向我賣個好,表明不欲和我作對罷了。」
陳允點了點頭,道:「主公說的不錯,只不過也不知是他真的不想做對,還是想要欺瞞我們,好讓我們鬆懈了,易於暗中行事。」
「只怕兩者兼而有之,此人便是個牆頭草,那邊強了便往那邊倒,也罷,世間人大半皆是如此。這般也好,眼下越是保持現狀對我們便越有利,他若是個沒見識的蠢漢,我們反而麻煩了。」呂方冷笑道。
第036章 火攻
越州城,這座東南名都,自乾寧三年以來,不過七年功夫,算來這已經是第三次遭到圍攻,而且碰巧的是這三次圍攻的進攻一方都是來自浙西,主力也是由孫儒降兵組成的武勇都,唯一不同的是,他們的主人由錢繆變成了呂方,說來也算是許再思與這越州城有緣吧。
趙引弓站在城樓上,眉頭緊鎖,在城東的鑒湖邊,百餘名敵軍正驅趕著民夫挑運土石,修建一座土壘,不遠處的湖面上,停泊這數十艘大小船隻,在夕陽的光線下,依稀可以看清楚桅桿上飄揚的紅邊白底的大旗,趙引弓明白,這些便是隨武勇都東侵軍南下的湖州水師。那些船隻不遠處正好有一個小湖灣,水深浪淺,是一個停泊的好所在。那土壘正處於湖灣的出口處,顯然為保護停泊的戰船所建。
「主公,石城山一戰,我這棟水師盡沒,彼水上已無抗手,若讓其再將那土壘建成,湖州水師戰船便可放心停泊,那時呂方便可沿著水路運糧接濟武勇都,以為長久之計,形勢對我軍便大大不利呀。」說話的卻是趙引弓的部將吳過,攻取越州之役,他立功頗多,如今已經是明州親兵左衙指揮使,極得趙引弓信重。
趙引弓點了點頭,吳過方纔的話已經說出了他的心聲,本來他陣前退兵,讓方永珍和許再思二虎相爭,自己卻奪取了越州城,本以為武勇都就算勝了,也是無根的浮萍,進退失據,見堅城南下,便會如黃巢、秦宗權那等流賊一般,去衢州、括州等防衛薄弱之處。他卻沒想到許再思竟然委質與呂方,自稱為臣,求取援兵軍糧,繼續進攻越州。更讓他料想不到的是,呂方竟然有這等膽魄胸懷,接受了不久前剛剛叛變了錢繆的許再思,一面派遣船隻運送軍糧給武勇都,一面遣使者前往廣陵,上書楊行密,請求委任許再思為越州刺史。如此一來,許再思軍勢大振,在呂方派來的水師的支援下,以主力直逼越州城下,越州的屬縣看到風向不對,也紛紛投靠了武勇都。趙引弓雖然取了越州城,倒好似反被許再思困在城中了。
趙引弓看了好一會兒,好似有些厭倦了,轉過頭來問道:「那依你看當如何是好呢?」
吳過滿臉興奮,上前一步道:「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賊子新至,立足未聞,看這進度,夜裡那土壘定然完不成,夜裡那些船隻定然要到灣中停靠,那時我們選精兵出城偷襲,放一把火將那些船隻盡數燒掉,也好挫挫他們的士氣。」
「也只有這般了,可惜水軍戰士已經大半喪在了石城山了,便是還有戰船也無濟於事了。」
已經是三更時分,越州城的水門已經無聲的打開了,在暗淡的星光下,十餘條小漁船滑了出來,接著兩側更伸出六七條快槳,劃了起來,隨著快槳的滑動,船速漸漸快了起來。不一會兒,便到了那湖灣的外面,領頭的吳過伸出手來探了探風向,發現正好風是向湖灣那邊吹去,不由得滿意地點了點頭,惡狠狠的下令道:「起帆,快快划槳,一同衝進那湖灣去,等會兒聽我的號令,一同點火,今夜老子要把那些湖州賊全部送去餵魚。」
水手們趕緊升帆,此時沒有月光,為了怕敵軍發現了,事先有了提防,船上只用了幾個蒙了紅布的燈籠,從岸上看過去倒好似夜裡捕捉魚蝦用的誘火。可在這般昏暗的燈光下,想要在這搖搖晃晃的小船上完成升帆這等複雜的行動,倒是麻煩的很,急得吳過不住低聲喝罵,燈光透過紅布,照在眾人的臉上,彷彿都一個個血人一般。
隨同的小船紛紛也升起帆來,吳過來到船尾,仔細的檢查了一下拴在船尾的小艇,這可是船上七八人的性命所在,船上已經裝滿了浸透了清油的乾柴,等會一近湖灣,便乾柴點著了,好將敵船燒著,水手們便要由這條小艇逃命。
水手們隨著低沉的號子聲,一同划槳,加之船帆借來的風力,船速越來越快了,不一會兒,最前面那艘船離湖灣口不過二十餘丈了,以現在如同奔馬一般的船速,這也不過是幾個呼吸間的事情了,站在船首的吳過已經可以聽到土壘上的武勇都哨兵發出的報角聲了,他幾乎可以想像的到敵方將領此時臉上的驚慌失措。「已經來不及了。」他喃喃自語道,在昏暗的星光下,他已經可以看到湖灣內停泊的湖州水師戰船巨大的輪廓。
「點火!」吳過大聲吼道,隨著他的命令,兩名準備已久的親兵將燈籠扔到艙內的堆的滿滿油柴上,接著捅破了燈籠。燈籠內跌落的燭火很快就點著了糊燈籠用的紙張,接著火舌舔在浸透了清油的乾柴上,火焰一下子騰了起來。藉著火光,吳過已經可以看見湖灣的岸邊,停滿了一條條湖州水師戰船,站在岸邊土壘上的哨兵一面射出零星的箭矢,一面發出呼救的喊聲。
「吳頭兒,快上艇吧,船進了湖灣,想要出去就麻煩了。」身後的士卒稟告道。
吳過轉過身來,遺憾地歎了口氣,可惜自己不能親眼目睹敵軍水師葬身在火海中的美妙情景。船上的水手們已經差不多都下小艇了,船舵已經別死了,反正對方船隻靠的那麼密,只要方向差不多對了,決計不會撞不中的。吳過走到船尾,親兵站在小艇上,右手提著佩刀,準備待吳過上艇便斬斷繩索。吳過正準備轉過身最後看一眼那些敵軍戰船,突然他感覺到腳下的船身一陣劇烈的震盪,接著便覺得一痛,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一條黑色的鐵索掃過船面,幾乎將甲板上的所有物件盡數掠入水中,吳過便是這些「物件」中的一個,一直碰到桅桿,船隻巨大的衝力使得桅桿發出咯吱咯吱的斷裂聲,終於,船身打橫過來,被鐵索給攔住了。原來武勇都雖然沒有將那土壘修建完畢,可為了防止敵軍偷襲,便在那湖灣入口處拉了一條鐵索。那天夜裡星光暗淡,明州軍的偷襲部隊根本沒有發現一條鐵索,於是那些飛速的火攻船大半都撞到那三條鐵索上。吳過被飛速掠過鐵索幾乎攔腰截斷,在逃生小艇上的水手們親眼看到他們的吳頭兒被撕成了兩段,可是其他船隻就沒有他們這麼幸運了,後面許多船隻的水手都在甲板上,排隊到後面的小艇,混亂之間也沒有弄明白為什麼前面的船隻突然打橫過來了,便看到一條鐵索沿著甲板掃了過來,飛速掠過的鐵索將阻攔在他們道路上的一切物件斬斷,無論是腿骨、脖子、還是木板。鮮血立刻噴射出來,可很快就被火焰灼干,落入冰冷的湖水中的士卒也很快因為失血過多而喪命,只有少數幸運兒能夠逃生。
終於,在一艘又一艘火攻船的撞擊下,那鐵索終於隨著一聲脆響,斷為兩截,落入湖水中,兩艘火攻船衝進了湖灣中,撞在一艘湖州水師的戰船上,立刻便燒了起來。
周安國躺在帳中,鼾聲如雷,脫得赤條條的一身黑肉下面還壓著一個光著身子的女人。那日接到呂方的結交武勇都中下級將吏的密令後,他便去了忌諱,將水師軍務盡數委給了副將,自己整日裡和許再思麾下的將吏推杯換盞,喝五邀六,過的好不快活,那些武勇都將吏一來見他水戰著實有些本事,又要在呂方手下做事,對其也是曲意奉承。這周安國雖然言談鄙俗,可也有一番好處,那便是下的了身段,拉的下臉,幾杯黃湯狗肉下了肚子,便全無架子了,與軍中漢子倒是脾胃相投。這下一邊曲意接納,一邊小心討好,這些日子,周安國倒著實在武勇都軍中結交了不少酒肉朋友。
昨日到了城下,負責修建土壘的那個武勇都校尉弄來五六隻雞,七八尾魚,整治乾淨了,便請了周安國和幾名湖州水師將吏,一同吃喝了半宿,待到周安國喝了七八分醉意時,還弄了個不知從哪裡來的女人送到他帳中,說是給周統領暖被窩的,結果待到報信的副將衝進帳中,只見帳中滿是酒氣,統領睡的如同死豬一般,怎麼喊也弄不醒,沒奈何只得從帳外的水缸弄來一盆冷水,盡數澆在他的身上。
「哎呀。」周安國一下子驚醒了過來,還沒醒過神來,便看到一人一把將他抓了起來,大聲吼道:「統領,越州守軍出城夜襲,火攻灣中我軍戰船。」
「什麼?」周安國身上殘存的三四分酒意頓時不翼而飛,這幾日他雖然將軍務盡數交給了副將管理,可水師停泊所在還是他選定的,船隻停的如此緊密,一旦遭到火攻,其後果可想而知。想到這裡,他眼前立刻浮現出了呂方那喜怒難測的面容,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有多少敵船?損失了多少?」周安國隨手從一旁的榻上拿起一件袍服裹在身上,一面往帳外衝去。
「統領莫急。」副將一把將他拉了回來:「你身上穿的是女服。」
周安國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倉促間竟然披了件女袍在身上,趕緊脫下更換。
第037章 屠城(一)
周安國隨便將自己那件寬袍往身上一裹,也來不及穿上鞋,光著腳邊衝出賬外,到了岸邊一看便覺得好似一盆冰水迎頭澆下來,不由得呆若木雞。原來衝進湖灣中的火攻船倒也只有兩艘,可恰好其中一艘撞到的便是周安國的座船,艦隊中兩艘龜船中的一條。而更倒霉的是那條龜船在石城山水戰中與敵艦衝撞,船舷有些破損,昨日拋錨停泊好後,水師中的木匠便將部分受損處的鐵板木板拆卸下來,準備次日好生檢查一番,船上的水手也都到了岸上歇息,結果被火攻船撞上,搶救不及,眼見的已經被燒得只剩下一個船殼了。
「這可如何是好。」周安國不由得唉聲歎氣跌足歎道。呂方治軍,並不是僅僅以勝負結果以為獎賞將帥的憑證,而是看將領在當時情況下做出的決定是否正確。他深信一點,做出錯誤的決定贏得的勝利,比正確的決定而失敗還要糟糕,因為前者帶來的錯誤經驗會在未來的戰爭中狠狠的懲罰你。周安國這次水師停泊,臨敵停泊卻讓水手們在岸上過夜;自己是水師統領,卻在軍中飲酒大醉;還留身份不明的女人在帳中過夜。上面這三條,隨便一條都可以讓他被重重治罪。想到這裡,周安國不由得打了個寒顫,他出身降將,卻自領水師出兵在外,算來比位置遠在他之上的陳五還要早些,莫邪都中早就有不少人說他閒話,不過是杭州碼頭和石城山兩次水戰他都大獲全勝,加上呂方堅定的支持他,將這些人的聲音給壓住了罷了。可這次損失雖然不大,可偏生被燒燬的卻是自己那條座船,瞞是決計瞞不住的了,只怕要脫一層皮了。
副將看周安國這個模樣,卻哪裡知道他心裡打得小九九,勸慰道:「統領,幸喜昨日在灣口拉了一條鐵索,絕大部分火攻船都被鐵索給攔住了。其餘的船隻都沒有什麼重傷,也就是損了一艘,算來還是我方勝了。」
周安國聽了副將的勸慰,臉色略微緩和了點,快步來到自己的座船旁,跳上船身,從頭到尾仔細查看,只見那船裡面龍骨都被燒壞了大半,決計是不能修復了。待到檢查完畢,周安國跳下船身,低聲吩咐副將道:「等會你將船上剩下的鐵甲拆下來,再放把火將其燒乾淨。」說罷便回帳中去了。
那副將聽了一愣,隨即便會意了,原來這兩條龜船之所以能夠帶上這麼多鐵甲還能如此靈活,其內部結構無論是龍骨的鋪設還有水密隔艙的使用,都頗有獨得之秘,周安國雖然不知其所以然,但是也知道其中頗有機密,既然這船已經無法修復,不如一把火燒乾淨,免得讓內行人看出門道,也造出來與己方為敵。
周安國回到賬中後,便喚來軍中書吏,他已經下定決心,將昨夜的事情一一如實稟告呂方,畢竟這軍中近百名將吏,許多都是呂方的淮上舊部和丹陽子弟,瞞是決計瞞不住的,與其讓那些盯著自己這個位置的人在呂方面前告惡狀,不如自己早點說實話。畢竟作為一個外來的降將,主公的信任才是自己立足的唯一保證。
越州城中,刺史府,一名形容狼狽的水手伏在地上稟告道:「主公,昨夜吳指揮使領我等夜襲敵船,眼看一切順利,大夥兒就要衝進灣中,可沒想到敵軍在灣後拉了一條鐵索。」
趙引弓手中把玩著一柄玉如意,臉上也平靜如水,好似方才聽到的並非是己方突襲失敗的消息一般,問道:「那吳過呢?被俘了還是戰死了?」
「小的也不知道,只是聽與吳指揮使同船的兄弟說,將爺落水前被那鐵鏈掃了一下,當時船速很快,只怕,只怕。」說到這裡,那水手的聲音突然頓住了,他膽怯地抬起頭來,小心地看著上首趙引弓的臉色。
「罷了,你昨夜也辛苦了,能活著回來也不容易,先下去歇息吧!來人,昨夜出城的將士們每人賞錢五貫,戰死的再加五匹青絹,一同給他們的家人。」
唐時軍法,兵卒出戰,若兵敗覆其主將,自己逃生回來,是要十抽一處以斬刑的,那水手若不是有在明州的家小牽連,只怕早就逃生去了,此刻突然得到這個消息,不由得喜的呆住了,過了半晌才連連磕了七八個響頭,退出屋外通知同伴們去了。
那水手離去後,趙引弓並沒有回到屋中歇息,明州軍的將吏們此時大半都在各處巡守,堂上只有趙引弓一人,只有門口兩名披甲持兵的親兵侍衛。這時,突然聽到「啪」的一聲響,那兩名親兵趕緊轉頭往堂內看去,只見趙引弓臉色鐵青,方才手中玩耍的玉如意已經不見了,地上卻滿是碎玉。看到這般景象,那兩人立刻轉過頭來,彷彿堂上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
第二天,領兵攻取了諸暨縣城的許再思回到剛剛回到越州城下,聽說湖州水師被襲的消息,立刻趕到周安國營中。他可以說是最明白眼下湖州水師對於圍攻越州的重要性的人了。古語有云:「南人乘船,北人騎馬。」只要水上的優勢在自己這邊,呂方便可以從杭州源源不斷運送軍糧和援兵來,而自己就算一兩次進攻受挫,也可以重整旗鼓,最後拿下越州城,可一旦舟師沒有了,通過陸路運送軍糧不但耗費巨大,而且在兵亂四起的浙東很容易遭到伏擊。「千里饋餉,士一日不可再食」說的便是這個道理。所以他看到湖州水師只有一條船被燒燬,不由得舉手加額,立刻把當值的軍官拖下去打了二十軍棍,然後命令他兩日內一定要將那土壘修建完畢,決計不能再出半點差池。
幾個月來的被圍攻、解圍、破城,現在又被圍城,越州城中的百姓們已經麻木了。街上空蕩蕩的,連半個人影也沒有,雖然是陽光普照的白天,偶爾走過的巡邏明州軍士,帶起一陣陣塵土,軍器的碰撞聲在坊間迴盪,好似鬼蜮一般。
胡真行走在街上,身後跟著兩名舊部,他開門獻城之後,趙引弓委任他做明州軍中的一名虞侯,統領五百兵,算得上是極為看重的。胡真卻堅決不接受,他已經厭倦了這種戰亂的生活,正準備向趙引弓告辭,領著舊部和收養的孩子回到故鄉,躬耕田畝,以求自保便是了。可隨即武勇都便挾持著降兵到了越州城下,四處兵荒馬亂,沒奈何他也只能留在城中,眼下他和數十名舊部便成了一個兩邊不管的狀態,舊日的長官自然是沒人管他,明州軍沒有趙引弓的命令,也沒有來管他,幸喜俸祿柴米倒是半份不少,朔望日都有軍士送到宅中,胡真也就硬著頭皮收下了。
胡真過了福興裡,眼見到了前面左拐,便到了自家的住處,這時右邊的坊牆後傳來一陣尖利的呼救聲。胡真趕緊快步跑到不遠處的坊門前,那寬厚的坊門卻是大開著,剛進來便看到一具屍首躺在血泊中,翻過來一看,卻是看守坊門的徐老兒,脖子上挨了一刀,眼見的被砍斷了大半,只虛虛的連著一層皮肉,雙目園瞪著,也不知道死前看到了什麼事情。胡真隨手將其雙目掩上,拔出腰間佩刀,帶著手下,小心的往裡面探去,剛走了十幾步,便看到一個灰衣漢子連滾帶爬地跑了出來,胡真搶上一步劈胸抓住,摜倒在地上,當胸踏了一腳,喝道:「好個賊子,朗朗乾坤,竟然入室殺人,還有沒有王法了。」
那漢子本驚魂未定,被摔倒在地,反而給摔清醒了,一把抓住胡真的腿,哭喊道:「冤枉啊,胡校尉,可不能冤枉了曲大,莫說小人沒這個膽子殺人,便算小人有那個膽子,看門那個徐老兒挨得那一刀,尤其是尋常手段使得出來的。」
胡真聽了一想果然不錯,方纔那一刀乾淨利索,便將人的脖子砍斷,便是將人綁的結結實實的,瞄準了砍也難得很,若是手力,眼力都是穩到極處,也難以做到,如非是經年的老儈子手,便是沙場上磨練出的老兵,看眼前這漢子形容猥瑣,分明是市井間的無賴漢罷了,如何能有這般手段,不由得踏在他胸口的腿便鬆開了。
那漢子見胡真放開了他,趕緊爬起來說明原委,原來這曲大本是越州城中的破落子弟,據說祖上也曾當過縣令,如今早就敗落了,平日裡便靠變賣祖產和偷偷摸摸過活,可越州城這些日子連連圍城,當鋪裡早就人滿為患,路上又無行人,把這曲大可餓的兩眼冒金星,這天他路過這福興裡,想要摸進去偷點吃的,可沒想到進來一看都是死人。正在此時,不遠處的宅院中傳來一聲慘叫聲,顯然是女子聲音。胡真正要前去看個究竟,卻被曲大一把抱住,正要掙脫,卻聽到曲大苦苦哀求道:「胡校尉,莫要去了,這樁事情你管不了,是明州軍在裡面。」
第038章 屠城(二)
胡真聞言一愣,跟在後面的一名舊部呵斥道:「休得胡言,趙使君堅守越州,嚴肅軍紀,言有妄取民間一物者斬,分明是你在誑語,包庇作案的同黨。」
「當真是明州軍,小人也不知道為何他們突然變了樣。」曲大話尚未說完,胡真便一腳蹬開了他,幾個大步便衝進了那宅院中。
胡真衝進院中,只見院中堆滿了財物,一條中年漢子被綁在堂前的木柱上,七八條軍漢正一邊拷打,一邊大聲威逼,好似在索要什麼東西似得,一旁捆綁著四五名女子,可能是這中年漢子的妻女,方纔的慘叫聲應該便是她們發出的。
「快住手,你們是何等人,怎敢公然劫掠民家。」胡真大喝道,手中佩刀一下虛劈,帶起忽的一聲風響,倒是頗有威風。
那幾名軍漢倒是滿不在乎,為首的一人喝道:「哪裡冒出的混球敢在這裡多嘴,某等奉明州趙使君之命公幹,汝敢來叨擾,嫌自家命長了嗎?」
胡真聞言大怒,正要上前砍殺,卻聽到對面有人道:「是胡校尉嗎?都是自家人,莫要傷了和氣。」胡真定睛一看,卻是那日在城門口喬裝做無賴,想要趁亂突入越州城中卻被自己整治的劉三。這劉三雖然性情無賴,倒也有幾分好處,為胡真整治了後,反倒十分佩服,後來趙引弓拿下越州城後,好幾次請胡真一同吃酒,一來二去,倒也混了個面熟。
劉三講胡真拖到一旁,低聲道:「胡校尉你還是莫要管這樁事了,我們當真是奉了趙使君的命令,來此公幹的。」
胡真卻是不信,他雖然與趙引弓相識不久,但是此人所謀甚大,既然已經取了越州,又怎麼會拷掠百姓,求取財物呢?那劉三見胡真只是不信,只得急道:「罷了罷了,你可莫要與外人說,眼下形勢不利,趙使君欲領兵退回明州,他不願將這越州城留給許再思,便打算走之前,將此城付之一炬,這屋中主人家財甚豐,主公便讓我等將其取來,免得便宜了別人。」
胡真聞言,不由得呆住了,他只想到趙引弓決計不會貪圖這點小利,卻將自家的城池弄得人心惶惶,卻沒想到一旦形勢不利,守不住這城池,會臨走之前撈一筆。
胡真站在那裡,低頭沉思,那些軍漢卻不耐煩的,一個與劉三相熟地喊道:「三哥,和這廝有什麼好說的,像這等沒眼力的莽漢,用刀棍和他說話便是,省得圖費口舌。」
劉三正要回頭和同伴們解釋幾句,那軍漢也不知使了什麼手段,綁在柱子上的已經奄奄一息的中年漢子突然慘叫起來。胡真一下子被驚醒了,只見那中年漢子已經奄奄一息,一旁閒著無事的軍漢正在一旁的女眷身上亂摸,不時有人從霧屋中搬出財物。胡真猛地一下閉上眼睛,眼前彷彿浮現出自己收養的孩子們的面容,不由得嘴角上翹,微笑了起來。他猛地睜開眼睛,轉過身來對身後的兩名舊部拱手拜了一拜,道:「二位且先回去吧,我還有點事情與他們說說。」
兩人被胡真的舉動弄得糊塗了,茫然地點了點頭。胡真看到他們二人的背影消失在坊門外,便轉過身來,對前面的軍漢大聲道:「汝曹白晝殺人,拷掠財物,淫人妻女,其罪不容赦,某越州都尉,仁勇校尉胡真,今日當與爾等決一死戰。」
話音剛落,胡真便拔出佩刀,向前衝去。那些軍漢措手不及,一下子就被砍翻了二人,可他們畢竟人多,又都是經驗豐富的老兵,一下子便將胡真圍在當中,四面圍攻,不一會兒,胡真身上便挨了三刀,可他卻彷彿沒有感覺一般,只是揮刀猛砍,全是進手招式,全無遮攔。那些軍士也看出了情形不對,只是圍住胡真,卻不與他交兵。胡真沖了兩次,猛地收住腳步,臉上浮現出奇怪的笑容,仰天喝道:「我胡真瞎了眼睛,將越州百姓性命盡數交與豺狼口中,死後願被打入無間地獄,永不超生。」話音剛落,便反手一刀刺入胸口,跌倒在地,身體抽搐了兩下,便不動了。
趙引弓斜倚在座椅上,親兵們不斷從她身邊出入,將刺史府中的財物一樁樁的搬出來,打包好後,再用大車運到南門外的碼頭,陸續搬運上船,武勇都由於剛剛攻取了越州的各個屬縣,有些分遣部隊還來不及集結到越州城下,許再思也不願意冒險分兵將越州城四面包圍,所以這個城外的碼頭還在趙引弓的手中,那些財物將通過這個碼頭,運往他的大本營——明州。
此時的越州城中已經逐漸混亂起來,雖然趙引弓雖然只是派遣自己的親軍去勒索越州城中富戶的家財,可他的行動在那些經年老兵眼裡,無異於是宣佈明州軍即將退兵,不少兵痞也紛紛私自衝到裡坊中去給自己撈一筆,越州城中的地痞無賴們也換上兵丁的衣服,或者給明州兵們帶路,從中分一杯羹,或者乾脆就冒充明州軍,四處劫掠。淒慘的喊叫聲和含殺聲不斷越過高高的刺史府牆壁,傳到趙引弓的耳中,可他彷彿什麼也沒有聽到一般,斜倚在座椅上,看著親兵們忙亂的搬運財物。
這時外面衝進一名將官來,後面的一隊兵士押著六七個狼狽的漢子,指著他們氣喘吁吁地說:「某方才在外面抓到六七個冒充我們明州軍劫掠民財的無賴,當如何處置,請主公示下。」
趙引弓臉上神情如古井一般,毫無半點波動,目光掃視過那些正在不住磕頭求饒的漢子,沉聲道:「你們既然自稱是明州軍士,想必是願意為趙某效力啦?」
那幾條漢子聞言,便如同溺水之人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般,連聲稱是。趙引弓慢慢地點了點頭,招來身後一名親兵,低聲吩咐了幾句,那親兵點了點頭,從一旁搬來六七把短刀,扔在那些漢子面前。那些漢子正莫名其妙,卻聽到趙引弓慢悠悠地說道:「可我明州軍又不是施粥站,不收無用的廢物,這樣吧,你們這幾人自己較量,若是勝的,變錄入軍中,若是敗的。」說道這裡,趙引弓頓了一下,道:「便全部殺了。」
那幾人頓時呆住了,方纔的狂喜便如同被澆了一盆冷水,頓時化作失望。他們雖然是市井裡的無賴,可也有些許義氣,方纔還在一起劫掠,片刻之後便要自相殘殺,博得生存的機會,著實有些拉不下臉。每個人都低下了頭,掃視著地上的兵器,不願意讓對方看到自己的眼睛,害怕讓對方看出自己眼中流露出的矛盾神情。
「我數十下,若是還無人動手,便一起殺了。」趙引弓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
趙引弓冷酷的聲音彷彿一支利刃,帶斷了阻攔著眾人自相殘殺的那條脆弱的絲線。話音剛落,便有一人撲向地上的短刀,可剛剛衝出一步,腳下便給人絆了一下,跌了個狗吃屎。那人的行動彷彿是發出了一個信號,每個人都竭力的撲向地上的短刀,想要搶到手中,而剩下的人則盡力阻止前面的人,拳頭,手肘、膝蓋甚至牙齒,都雨點般的落在了剛才還親如兄弟一般的同伴身上,每個人被擊中後,也不呼痛,只是惡狠狠的還擊過去,很快場中便滿是扭成一團在地上翻滾的人體。
趙引弓雙手托腮,雙目放光,緊緊地盯著場中的情景,他彷彿一個正在觀看自己心愛戲劇的孩子,為場中的每一次兇猛的刺殺叫好,為每一次不幸的跌倒惋惜。這時場中的廝殺已經逐漸明朗了,三個手持利刃,渾身污泥血跡的漢子正惡狠狠地盯著對手,尋找這破綻。而其餘四個人已經躺在地上不動了,扭曲的面容和殘缺的身體說明他們死去時受到的痛苦。現在的情況很明顯,任何一個主動出擊的人,都會遭到其餘兩個對手的聯合一擊,所以他們都在竭力的等待,等待有那個沒耐性的傢伙跳出來,然後再撿便宜。可是他們三個人能夠活到現在,都不是傻瓜,結果是誰也不動,局面眼看僵下來了。四周圍觀的親兵開始不耐煩的嘟囔起來了,趙引弓拍了拍手掌,一旁的親兵趕緊靠過來低下身子,趙引弓吩咐了幾句。不一會兒,六七名親兵開始用鋒利的長矛逼迫那三個人靠攏過去,這樣一來,無論他們有多麼不情願,激烈的搏殺也爆發了。戰鬥激烈而又短促,兩個人很快倒在地上,一個人正竭力的把腸子往小腹裡塞進去,另外一個的脖子被割了一個又深又長的口子,鮮血正從裡面大量的湧出來。便是這個倖存者,大腿上也挨了兩刀,他竭力站穩身體,用一種驚惶不安的眼神看著趙引弓,等待著命運的裁決。
「很好。」趙引弓滿意的鼓了鼓章,笑道:「你是他們中的佼佼者,像你這樣的人應該活下來,我不但饒了你的命,這裡的東西,你還可以隨便拿,能拿多少就拿多少,用車搬也可以,這都是你應得的。」
第039章 屠城(三)
那倖存的漢子在方才不過半盞茶功夫裡,便在生死裡來回走了一遭,一下子聽到這等佳音,不由得呆住了。待到明白過來是什麼回事,趕緊將手中短刀扔到一旁,上前兩步便下跪拜謝,正在此時,他突然感覺到背心一陣劇痛,不由得喊了一聲,猛地轉過身來,卻看到一個早已經「死」了的同伴站在不遠處,正緊張地看著自己。他心知已經著了別人的道兒,不由怒吼一聲,便向對手撲去,對面那人一讓,他便撲了個空,跌倒在地,掙扎了兩下便斷氣了。
那漢子雖然斷了氣,可裝死那人還是從一旁的軍士手中借來長槍,在每個同班的屍體上捅了兩下,確認他們都斷了氣方才鬆了口氣。他將手中長槍丟到一旁,拜倒在趙引弓面前,道:「小人僥倖贏了,無禮之處還請將軍海涵。」
趙引弓點了點頭,笑道:「大丈夫寧鬥智不鬥力,你一開始便處於不敗之地,那些人又如何鬥得過你,又如何說是僥倖,又如何需要我海涵?」
趙引弓雖然笑容滿面,神態溫和,可那漢子卻是越發驚惶,額頭的汗珠如雨點般落下來,一連磕了六七個響頭道:「小人無拳無勇,若是與眾人平手相鬥,只能落得個死,方才急中生智,同伴割開了我的肋部後,便倒地躲在屍體中裝死,幸喜眾人亂鬥,無暇注意到我,才能保住一條性命。最後那人我便是不殺他,他也決計不會饒我的性命,所以才逼不得已出手的。」
「哦!」趙引弓的聲調上揚,語意中頗有不信的意思:「我看你們一開始還不願動手,相互之間情誼著實不淺,若是你能逃出升天,說不定你那同伴還能分你一杯羹。」
「將軍有所不知,我等情誼的確不淺,可正是因為如此,他才饒不過我,只要我們都死了,他只須隨便編個理由,便能將這事瞞過去,否則若是洩露出去,已死的無人性命只能算在他頭上,那五人的家人又如何饒得了他。」說到這裡,那漢子的話語中條理分明,顯然心情已經平復了下來。
趙引弓點了點頭,道:「也是,你倒是聰明人,也罷,既然是你活了下來,這些財物都是你的了,你叫什麼名字,住在哪裡,我讓軍士們給你送到家中去。」趙引弓說到最後,臉上滿是笑容,倒彷彿是與好友商量什麼事情一般。
那漢子一連磕了六七個響頭,伏在地面上答道:「小人姓餘名五,自幼父母雙亡,在這越州城中只有孤身一人,並無親眷。小人不求財物,只求趙將軍收留小人,也好有個前程。」
趙引弓臉上掠過一絲訝然的神色,隨即便變得冷淡下來,道:「罷了,來人呀,帶他下去換身衣服,到親兵隊中聽用便是。」言罷,趙引弓彷彿對一切失去興趣了,起身到裡廂去了。
趙引弓走開後,余五抬起頭來,此時的他臉色蒼白,黃豆大小的汗珠沿著下巴往下滴,好似剛剛生過一場大病一般。數名軍士過來帶他,他卻一連幾下都沒有站起身來,竟是腿已經嚇的軟了。
此時的越州城中已是烽煙四起,大隊的明州兵士卒在街道上驅趕著擄掠來的壯丁婦女,往碼頭那邊的城門行去,在他們劫掠過的裡坊,往往便縱火燃燒,躲藏在地窖或者隱秘處的百姓為烈焰濃煙所逼,不得不從裡坊中衝出來逃生,而在外面看守的軍士則用弓弩刀劍刺殺,將剩餘者重新逼回火中,屠殺者的狂笑聲和受害者的呼救聲,互相激盪,形成一種無以名狀的聲音,傳播出來,成為了一種在修羅地獄中才會出現的聲音。
許再思三步並作兩步,跳上望台。從望樓頂部望過去,只見越州城中升起了數十道濃煙,而且火焰正以肉眼可以察覺到的速度快速蔓延,著火點如此之多,蔓延如此迅速,只有一種可能性,是人為縱火所致。許再思不由得跌足道:「好你個趙引弓,好辣的手,世人都說我『蔡賊』手段烈酷,想不到你有過之而無不及。」
緊跟在後面的方用珍恨恨道:「那趙引弓縱火焚城,其輜重必然眾多,不如讓在下領兵追擊,定然能斬殺此獠。」此人在石城山一戰中為趙引弓所買,全軍覆沒,斬殺趙引弓之心,只怕在全軍之中要數第一。
許再思低頭思忖了片刻,一旁的方永珍不住催促,過了半晌,許再思擺了擺手道:「罷了,這越州今後便是我等立足之地,先搶救大火要緊,再說彼輜重定然是從水上走,還是麻煩周統領走上一趟吧。」說到這裡,他便吩咐手下送口信給周安國,讓其帶湖州水師進擊,而武勇都大軍則進逼越州城,準備救火。
趙引弓坐在船上,在他的四周,大隊的船隻裝滿了中他從越州劫掠的財貨婦女,而在岸上,則是大隊輕裝的明州軍,他們將沿著與水軍平行的路線前往曹娥埭,在那裡他們將登上事先存放在那邊的部分民船,一同沿著慈溪,沿著余姚、慈溪、明州的路線,一直退回明州。表面上看,他的表情和剛剛從明州出兵救援越州時並沒有區別,可是在內心深處,他已經明白,在錢繆死後的那場浙東爭奪戰中,他已經失去了主動權,雖然他在臨行前放火燒掉了越州城,使許再思無法充分的利用這個浙東名城以為自己的作戰基地,可是對方奪取越州之後,就將橫亙在自己與浙東諸州之間,不管今後自己如何拚死奮戰,也不過是在明州一地負隅頑抗罷了,而對方卻可以不斷蠶食其餘諸州,不斷強大起來,一直到實力壯大到足以壓倒自己之前,而自己的選擇只能是或者在此之前投降,或者是被對方的壓倒性實力所摧毀。想到這裡,趙引弓便覺得整個人無比難受,就彷彿要爆裂開來一般。
「將軍,湖州水師追上來了。」突然一個聲音把趙引弓從自己的世界中拉了出來,他快步走到船尾,只見在後面約莫五六里遠處,一隊船隻正在不斷靠近,最前面的一艘形狀十分古怪,並無普通船隻一般的船樓、甲板,就彷彿一隻巨大的海龜一般,正是從石城山一戰逃回的水手所說的湖州水師的無敵戰船。趙引弓低哼了一聲,只見左右將佐臉色慘淡了起來,雖然明州軍的船隊數量遠遠超過追兵,可是其中大部分都是臨時徵集的民船,夾雜在少量戰船中,行駛不便,指揮麻煩,而且那些船隻幾乎都裝滿了財物婦女,負重多,吃水深,速度遠不及對手,一旦開戰起來,只怕便會吃大虧。
「來人,傳我的號令,船隻全部停下來,重新整隊,將船上所載運的與作戰無關的物件扔入水中,準備作戰,違令者,斬。」趙引弓猛然喝道,四周將佐聽了一愣,他們船上無不裝了十幾個美貌女子,一個為首的上前一步,問道:「將軍,那賞給將士們的女子呢?」
「敵兵打過來,抵擋不住,你們還能保得住她們嗎?不過是白白搭上自己罷了。快扔!」
隨著旗艦上信號旗的揮動,趙引弓的命令立刻被執行了,明州軍船隊上面頓時哭聲一片,一個個剛剛被擄掠上船的越州女子被推下船去,在滾滾的江水上掙扎了片刻,可是很快她們寬大的衣服便吸滿了江水,將她們帶入水中。與此同時,在湖州水師的旗艦上,周安國目瞪口呆地看著對面敵人瘋狂的行動,不由得咋舌道:「好個趙引弓,將嬌滴滴的小娘子活生生的往江水裡推,先是放火燒城,又是把女人往水裡扔,他可是得了失心瘋了?」
一旁的副將答道:「想必是為了減輕船上負重,好等會和我們廝殺,這人倒是好辣的手,也怪不得許將軍手下如此精悍,卻奈何他不得,要向主公委質求救。」
周安國搓了搓手,笑道:「那又如何,在岸上我不知道,若是在水上,他便是天大本事,老子也要讓其到水裡去餵魚,只是可惜了那麼多小娘子,弟兄們可還有許多打光棍呢。」說著便要吩咐手下擊鼓,準備進攻。
一旁的副將卻將其一把拉住,道:「且慢,統領,你當真要全力猛攻嗎?」
周安國不解地問道:「那你說要如何,弟兄們那麼辛苦趕過來,總要發點利市回去吧。」
那副將左右看了看,確認左右都是心腹將士,才低聲道:「統領,依我看,等會派上五六艘小船意思一下也就是了,沒必要用全力。」
周安國聞言不解地看了那副將一眼,問道:「為何這般,這趙引弓手段如此狠辣。這次不趁機把他收拾掉,只怕必有後患。」
「那許再思分明和主公不是一條心,否則主公也不會讓統領與其將校私下裡交好,這次若是把趙引弓一鼓而擒,也不過是便宜了許再思,那時明州無人防守,主公又鞭長莫及,定然讓許再思所取,其人野心極大,又有精兵數千,只怕又會做出什麼不好的事情來。」
周安國點了點頭,又覺得有點擔心,問道:「那趙引弓回明州後,豈不是又會鬧出什麼ど蛾子來。」
那副將胸有成竹地說:「那也是許再思操心的事情了,他們兩家鬧得越歡,主公便越省心,可以將其餘州縣盡數拿下。到時候大勢既成,許再思再有什麼想法,也只能老老實實俯首稱臣了。我想主公若是在這裡,定然也會這般做。」
第040章 棋局
周安國猛地一擊掌,笑道:「不錯,主公做事一向刀切豆腐兩面光,定然是將這兩家都吃的死死地。」這下主意已定,周安國便派遣六七條小船出擊,吩咐只要敵軍稍有抵抗,便掉頭撤退,自己的主力艦隊卻降帆拋錨,哪裡還有半分追兵的模樣。
那邊的明州水師擺開陣勢,由於久聞湖州水師的怪船十分厲害,石城山一戰便是以兩船直接突破敵陣,取得勝利的,於是趙引弓便將船隊組成兩列,準備當敵船突破第一列後,再將其怪船和主力分隔開來,分別擊破。可沒想到對面只是派出了七八條小船過來,趙引弓害怕對方採用火攻戰術,便也派出十餘艘戰船出擊驅逐,可沒想到對方稍一接觸便退了回去。趙引弓本以為對方在使詐,可越看越是不對,湖州水師居然降下船帆,拋錨停住了,好似全無戰意一般,趙引弓見狀,便吩咐大船先行,自己與二十餘條行動輕便的戰船斷後。眼見己方大船走的越來越遠了,敵方還是一副悠閒模樣,還有些士卒打撈漂浮在江面上的明州軍丟棄的財物,全無交戰的意思,趙引弓心中若有所動,吩咐自己剩下的船隻升帆調轉船頭,追趕先走的己方船隊去了,果然追兵彷彿什麼也沒有看見一般,只是打撈財物的士卒更肆無忌憚了些,有些人乾脆脫得赤條條的,帶了繩索跳到江中,打撈沉入江中的財物。
「好一個呂方,驅狼吞虎的手段倒是用的熟了,感情浙東七州的將帥吏士都不過是他手中的棋子罷了。也好,某家倒要看看到底誰是棋手,誰是棋子。」趙引弓臉上浮現出陰冷的笑容,喝道:「傳趙書記來。」
湖州水師旗艦上,周安國正喜滋滋的把玩著一柄玉如意,在他面前還擺著兩個柳條筐,裡面裝滿了各種財物,在一旁的船舷上,還晾曬著數十匹上等的綾絹,這些都是方才明州水師投入水中的財物,那越州乃兩浙千年古城,董昌駐節所在,雖然錢繆攻破之後,公府之中財物大半都已經去了杭州,可私家富戶何止千家,其中精華幾乎都為趙引弓所掠,雖然此時打撈出的連十分之一都不到,可擺在這裡的就已經讓周安國這土包子目露奇光,感歎眼睛不夠用了。這時,船舷邊突然傳來一陣驚歎聲,周安國站起身來,原來士卒們從水中打撈出了一具金佛,約有尺徐高,在夕陽的照耀下,金佛表面水光流動,雙目幾乎無法直視。周安國看著那金佛,一張大口咧著,高興的幾乎合不攏了,揮舞右手的玉如意,呵斥士卒莫要碰壞了。他正歡喜間,卻感到腰上被人捅了兩下,回頭一看,卻是自己的副將,隨口問道:「雲捨兒,你又有什麼事,不能等會再說嘛,某家現在忙得很。」
那副將姓雲名集運,本是淮上搶掠漕運的江賊出身,投奔呂方的時候也早得很。這人的名字雖然號稱「集運」,可運氣著實一般,依照他的資歷,早就該是個六七品的武官了,偏生莫邪都早期水軍幾乎是個空白,他又不擅長陸戰,一直到楓林渡一戰之後,有了水師,偏生呂方又用周安國為主將,只是將派來給周安國當副將,此人行事謹慎的很,也沒有在周安國面前擺出一副老資格的模樣,兩人配合的倒是頗為默契。那雲集運指著那金佛問道:「統領,這金佛你當如何安排。」
周安國聽了一愣,暗想這不是廢話,水師之中如論官職以我為長,這等好東西自然是歸咱家了,這雲副將為何問出這等話來。轉念一想,笑道:「這倒是我的不是了,只顧了自家發財,卻忘了弟兄們。來來來!雲兄弟撈上來的東西你只管挑,除了這尊金佛,其他的你只管拿去。」說話間,軍士們已經將那金佛搬了過來,周安國上前不住撫摸,看來是喜歡之極。
雲集運聽到周安國誤以為自己是要分一杯羹,不由得哭笑不得,一把拉住周安國,將其扯到一旁,低聲問道:「統領,這次東征,雖然我等沒有斬首破城之功,論軍功及不上陳司馬,可若是論所獲財物,只怕陳司馬便是拍馬也及不上你了。」
周安國聽了,頗有些得意的答道:「那是自然,他攻取的那幾州都是窮山惡水,那裡及得上越州這等大城,像這金佛這等寶物,只怕他們便拿不到。」說到這裡,周安國突然回過味來,問道:「你說這個作甚?莫非你不是要取財物?」
「將軍,你在軍中根基遠遠不如陳司馬,所立功勞也更是遠遠不及,卻將許多財物納入囊中,這恐怕不是持盈保泰之道吧。」
周安國聽到這裡,已經聽出了雲集運的意思,額頭不由得滲出汗珠來,低聲問道:「你是說主公麾下有人會進讒言?」
「不錯,統領以一介降將,統領水師,已惹來不少人的紅眼,先前在越州城外遭敵夜襲,損失了龜船,便已給不少人留了話柄,現在又將這麼多財貨納入囊中,那紅眼的人豈不是更多了。統領你外立大功,而內欲豐實,這可不是持盈保泰之道呀。」
「那,那我應該如何是好呢?」聽到這裡,周安國已經慌了神,他雖然沒有讀過歷代的史書,可總見過盜伙中分贓不均,自相火並的,若自己是呂方,手下有人撈了大筆財物,卻獨自一人吞了,想來也是不痛快的。
「依在下之見,親兵隊中有幾個是呂家族人的,讓他們將財物分門別類,清點封存,然後運回杭州,就說臣雖領兵在外,但不敢自專,還請主公決定。」
周安國點了點頭,起身看了看那金佛,伸手想要再摸摸,可一咬牙轉過頭來,道:「來人,清點打撈上來的財物,整理成冊,準備運回杭州。」說到這裡,他又補充了一句:「將這金佛送到大夫人那裡去,便說是周某人孝敬她的。」周安國臉上肌肉抽動,顯然是拿出這金佛讓他肉痛之極。
雲集運聞言想要說些什麼,可轉念還是閉住了嘴。
轉眼已經是天復三年(903年)七月,呂方攻取杭州之後,息民力,治水患,杭、湖二州並沒有在戰亂之後發生相應的疫病,反而由於浙東諸州的戰亂,許多人口逃入相對平靜的杭州,呂方將其組織起來,用來修繕水利和建設他在浙江旁的工業基地,眼見的浙江兩岸人頭攢動,一副熱鬧氣象。而在大量施用了從海島上取來的鳥糞土以後,莫邪都的屯田的收成相當不錯,其效用讓駱知祥都不由得嘖嘖稱奇。不過他反對呂方免費派送肥料的計劃,理由是這般做,百姓便不會珍惜,好處也被田畝最多的大戶得去,反而讓其有了兼併的能力,不如將這些肥料和年底上繳的農稅掛鉤,換來的糧食便可以僱傭無地貧戶修建水利,開拓荒地,這般便公私兩便了。呂方在對他的決定讚不絕口的同時,更下定了要把此人挖過來給自己打工的決心。
而陳五統領的東征大軍在攻取了歙、睦二州之後,陳璋又趁衢州守將軍心搖動的機會,利用自己在衢州的舊部,裡應外合拿下了衢州,此時武勇都已經佔據了越州,而位處越州和衢州之間的婺州已經處於一種被呂方勢力三面包圍的絕境,於是不得不開城投降。較為偏遠的括州、溫州見形勢如此,也不願意與鋒芒畢露的呂方硬拚,派出使者前往杭州,表示了名義上的臣服。在浙東形勢大半平息之後,呂方將陳璋委以都虞侯(總軍法官)之職,讓其將浙東諸州精銳簡拔出來,帶回杭州。而以陳五為知觀察副使,鎮守衢州,壓服新降諸州。
趙引弓在由越州退回明州之後,立即派出使臣至杭州呂方處,表示臣服,並上書朝廷,說呂方有大功與兩浙吏民,請封其為越王,兼領兩浙節度使。加之武勇都奪取越州後,越州受到的破壞極重,呂方又停止向其提供給養,不得不停止了攻取明州的軍事行動,與民休息。於是到了七月,自天復二年十一月開始的武勇都之亂以來,兩浙不斷地戰亂終於逐漸平息下來了,在名義上,除了蘇州以外,呂方已經代替了錢繆的位置,幾乎成為了兩浙的主人。
蘇州刺史府中,顧全武躺在榻上,臉上已無人色,整個人瘦的如同一個骷髏一般,自從他親子死後,他便在蘇州嘔心瀝血,整頓軍政,準備討伐呂方之事,可是當呂方東征之師大破浙東諸州的消息傳來後,這個倔強的老將終於被擊倒了,強壓下去的病魔和絕望正在不斷地侵蝕著他的身體,往日那個剛毅武勇的兩浙第一名將早已不復存在了,現在即使是一個瞎子,也能夠看出他離死亡已經不遠了。
第041章 諫言
大夫替顧全武把完脈象之後,小心翼翼地走到屋外,低聲對一旁滿臉焦急的錢傳□道:「錢公子,並非老朽沒有盡力,只是人力難與天命向抗衡。前幾天顧公雖說病勢沉重,可脈象中還頗有生機,可今天脈象中卻全無半點生機,便彷彿一段枯木一般,莫說老朽醫術淺陋,便是華佗在世,也救不了無意求生之人。」
錢傳□聞言大怒,他自從與顧全武一同前往廣陵求救之後,可說是相依為命,兩人在武勇都之亂中一個喪子,一個喪父,心中已經無意識的把對方當作了自己父親和兒子,聽到那大夫這般說,哪裡還耐得住性子。錢傳□害怕吵醒了在裡間休息的顧全武,強自壓低了聲音威脅道:「你這老匹夫,休得胡言,我實話跟你說吧,顧公活的一日,你也能活一日,若是顧公去了,我就拿你一家來殉葬。」錢傳□此時已經怒到了極點,那張平日裡俊秀宛如女子的白皙面容此時卻青筋暴露,幾欲滴出血,來顯得格外猙獰。
那大夫全身顫抖,雙口不住張合卻說不出話來,也不是被嚇的還是給氣的。這時裡面卻傳來顧全武的聲音:「外面說話的是公子嗎?有什麼事情進來吧。」
錢傳□應了一聲,轉過頭狠狠地瞪了那大夫一眼,示意他隨自己一同進去,才轉過身來,進得屋來,笑道:「顧公,正是小侄,方才小侄來探望顧公病情,正好碰到大夫,在外面說了兩句話,想不到驚擾了,還請恕罪。」
顧全武強撐著要坐起來,錢傳□趕緊搶上去按住,又替他撫了撫被蓋被四角,笑道:「顧公,你身體不舒服,就莫要拘禮了,好生將養才是要緊。」
「唉!老夫已經病入膏肓,哪裡還須將養,不過是苟延殘喘罷了。」顧全武歎了口氣,在屋內暗淡的光線照射下更顯得顏色灰敗,毫無人色。
「顧公怎麼這麼說,這位大夫可是廣陵名醫,方纔他替您扶過脈象了,還跟我說病勢雖重,可您身體底子厚,只要好生靜養,便可慢慢變好了。」說到這裡,錢傳□轉過臉去,惡狠狠的對那個大夫使了個眼色,顯然是威脅對方莫要胡言。
那大夫聞言一愣,本欲隨口答一句,矇混過去便是了,可他行醫數十年,莫說是再三細查,便是兩指往對方手腕上一搭,也無半點差錯,方纔那脈象絕對是病人心中毫無求生之念的脈象。這次與上次診脈不過相距三日,便有這麼大的變化,定然是外部因素影響了病人的病勢,自己若是不開口詢問,豈不是害了病人的性命,醫者父母心,便是拼了這條老命,也是顧不得了,想到這裡,那大夫決心已下,便問道:「顧公,我今日查你脈象,只覺你脈象沉滯,好似心中已無求生之念一般,與上次診脈之時截然不同,卻不知這幾日來是否發生了什麼大事不成。」
大夫話音剛落,那錢傳□「霍」的一聲站了起來,臉上是又驚又怒,右手已經按在了腰間刀柄之上,若不是在顧全武面前,只怕便要殺人了。見到錢傳□如此反應,大夫不由得腳下一軟,一連退了四五步,幾乎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不得無禮。」
錢傳□轉過身來,卻只見顧全武已經強自坐了起來,方才喝止自己的便是他了,趕緊上前將其扶住,又取了兩個軟枕墊在他的腰下,幫他坐穩了,正要說話。卻聽到顧全武歎道:「大夫果然好本事,只憑脈象便看出了顧某胸中已無求生之念。來人,取二十兩金子來,送與大夫用度。」
那大夫正要推辭,顧全武擺了擺手,道:「你醫術雖高,可卻救不得顧某這必死之人。這些金子卻是賠罪之用,我家公子言辭衝動,可都是關心老朽所致,若有得罪之處,大夫千萬還請海涵。」
那大夫見顧全武這般說,只得將金子手下,又勸慰了幾句,可顧全武只是搖頭不言,只得先退下了。
那大夫剛剛離開屋中,錢傳□正要開口說話,卻聽到顧全武對一旁的僕役道:「汝等且出屋去,若無人呼喚,不可進來,違令者斬。」
錢傳□見顧全武突然這般舉動,知道有要緊事情要與自己說,只得將腹中的疑問強壓下去,謹立一旁靜聽。
顧全武拍了拍自己所臥的床榻邊緣,示意錢傳□坐下,問道:「公子,你知道為何這幾日我說那大夫醫術極高嗎?」
「顧公,自古庸醫極多,碰到自己不會治療的病症,便言人命中必死,好推脫責任,此人便是其中。顧公你莫要信了他的胡話,且在府中靜養,我連夜便去廣陵,請吳王府中名醫來便是。」
「不必了。」顧全武伸手抓住錢傳□的手,笑道:「自家人知自家事,那大夫說的不錯,確實是顧某心中已無求生之念,莫說是吳王的大夫,便是官家身邊的御醫來了,又濟得什麼事。」
聽到顧全武這般說,錢傳□不由得心中一痛,急道:「顧公,可記得那日你拜別父王之時,所言之事。如今強敵未滅,仇敵尚未授首,你又如何能棄我而去呢。」
顧全武歎道:「顧某雖然駑鈍,卻哪裡忘得了昔日在越王面前的話,只是如今時運已去,便是孫吳復生,也只能徒呼奈何,我區區一個顧和尚又算得了什麼。」說到這裡,顧全武不由得深深歎了口氣,其間滿是絕望之意。
看到眼前這般表現,錢傳□才明白了,原來顧全武為何這般說,原來是數日前傳來消息,呂方已經連取浙東數州,還替許再思上表,請求任命其為越州刺史。顧全武已經覺得報仇無望,才心喪欲死的。正想開口勸上幾句,卻聽到顧全武繼續說了下去:「這幾日來,我躺在床上,越是想,越是覺得呂方這人當真是匪夷所思。顧某當年遇到越王,便覺得是英明果決,神武天縱,有人主之姿,於是傾心投慕。可越王雖然高才,連破劉漢宏,董昌諸人,割據兩浙,可也是劉、董二人行事荒謬,自取滅亡的結果。可呂方此人自崛起以來,非有高門大戶為其後援,楊行密亦對其提放打壓,就領千餘降兵至丹陽後,東征西討,三日下杭州,驅使武勇都那等虎狼之卒進去浙東,無論何等強敵,他便能輕易的一舉消滅,不過半年工夫,便將越王苦心經營了十餘年的地盤盡數拿下去了。便好似上天特意生下一個人來收拾越王一般,我顧全武是何等人,又如何能與上天為敵。」
顧全武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精神漸漸有些不支了,錢傳□正要勸他先歇息一會。顧全武卻強自說了下去:「如今田、安二人聚兵甲,治艨艟,而身邊並無強敵,其居心不問可知。若他們一旦起事,大江以南便不復為吳王所有。我顧某受越王大恩,由一介小卒升職方面之任,便是粉身也難報。公子,如今你是越王留下的最後一點骨血,萬萬不可虛擲與此,你聽我一句話,若田、安二人起事,你便領兵放棄蘇州,前往常州,切不可與呂方相較。」
錢傳□聞言,連連搖頭道:「蘇州乃是父王留下的最後一點基業,我又豈能不戰而逃,更何況若呂賊與田、安二賊相連,便是岳父大人傾力助我,也難奈何他們了,那我一家大仇,何時又能報的了,這般我便是能逃得生路,百年之後在地下又有何顏面見得錢家列祖列宗?」
聽到錢傳□的反駁,顧全武不由得急了,握著錢傳□的一雙如同雞爪一般的瘦手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抓得錢傳□生疼,嘶聲道:「你聽我說,死者不可復生,亡者不可復存。如今越王已死,呂方得浙東之地後,兵力十倍與你,你若想報仇,只能借淮南之力。如今你是吳王愛婿,楊行密年歲已老,可諸子黯弱,外戚又無強助,而屬下諸將皆桀驁不馴之輩,只要你傾心接納其子楊渥,其即位之後,並無什麼可以信重之人,而你是他的妹夫,定然要重用你,那時你居上游之位,擁江淮之眾,才是報仇的時機。至於田、安二人,呂方必然不會其聯合作亂,其新得浙東諸州,手下多是降兵,又有許再思、趙引弓等虎狼之輩,定然是趁吳王無東顧之機,消滅周邊的弱小之敵,你若是留在蘇州,必然為其所害,所以要先退往常州,才是正理。」
「侄兒謹遵顧公教誨。」錢傳□也聽出了顧全武的用意,又見他這般模樣,趕緊連聲稱是,顧全武見錢傳□不再堅持,才放下新來,鬆開了雙手,可他本就年近五旬,又是重病之中,方纔這般激動,早就透支了精力,只覺得眼前一陣發黑,便昏倒了過去。一旁的錢傳□見狀大驚,伸手在顧全武鼻下一探,只覺得氣息便如同游絲一般,若有若無,趕緊衝出屋外,大聲喊道:「大夫、快叫大夫來!顧公昏倒了!」
第042章 工程
浙江乃我國東南名川,由金華江、新安江、桐溪、浦陽江數條支流匯合而成,在浙西南的山脈間蜿蜒曲折,最後繞過杭州西面的天目山餘脈,匯入東海。杭州南邊城牆不遠處便是浙江,只見在寬闊的浙江江面上,不斷有連接成串的木排從上游漂下來,木排首部手持長篙的赤膊漢子喊著號子,架勢著木排靠向預先準備好的岸邊。河岸邊人頭攢動,大隊的丁壯正將靠在岸邊的木排分解開來,然後搬運到岸邊預先紮好的竹棚處。這些木材都是剛剛從浙南深山中採伐而來的。
自古欲經略江南者,無不看重水軍,呂方也不例外,在早期勢力單薄時便竭力積累水軍人才,注意收編民船,也有了一支粗具規模的水軍。可是由於其所有的地盤無論是丹陽,還是湖州、杭州,都是人口稠密,開發十分充分的平原地區,沒有大量可以用來製造戰船的優質木材,所以雖然所轄區域都有足夠的船廠,可是這些船廠傳統的木材來源是浙南的深山中,自從武勇都之亂後,輸往下游的木材早就枯竭了。於是呂方一經攻取了睦州、衢州、等州郡後,便傳令郡守,要求派采木工人入山伐木,編為木排,順流而下運到杭州,先存儲晾乾,以被將來制船之用。
在岸邊不遠處的小丘上,一眾人馬正看著丁壯的勞作,為首的正是呂方,只見其一面觀看著地勢,一面在眼前的地圖上鉤畫著,道:「將前面哪一段江岸空出來,然後沿著江岸築一條與之平行的石堤,長度要一里,寬要有三丈,首尾之上修築望樓,與陸地上以拱橋相通,將來我軍戰船便停泊在石堤內側上,這樣一來,浙江上的往來船隻便無法看到舟師的底細了。」
一旁的高奉天稍微估算了一下所需的人力物力,不由得為其驚人的數字咋舌,這浙江夏秋兩季最是容易發生颱風氣候,加上海潮倒灌,水借風勢,便是苦心經營的堤防都會被衝垮,更不要說在浙江中修一條如此長的石堤了,趕緊低聲勸諫道:「主公,杭州戰亂新平,民生凋敝,如此大事只怕暫時無力修築,可否先擱置一下。」
呂方哼了一聲,臉上頗有不滿之色,問道:「那依你說,那要多久以後?」
高奉天沉吟了片刻,暗自將興修水利,建設工坊等所需的人力物力估算了一番,咬了咬呀道:「依臣下之見,至少要再過兩年。」
呂方冷哼了一聲,甩了甩袖子指著在不遠處岸邊停靠的水師戰船道:「這些戰船現在都是停靠在岸邊,並無什麼遮攔,將來我軍要是有了什麼新式戰船,江面上往來的民船便可看得一清二楚,那如何是好?再說一旦有大風海潮,只怕損毀更大,這又是豈能拖延的,我知道現在正是農忙季節,你拿不出人手來。今天歲末,最晚在今年年底,你要把這道防波堤給我修起來。」
既然呂方都已經下了命令,高奉天也只得低頭領命,一旁的書吏趕緊將呂方的命令記錄在書冊上。呂方下完命令,便自顧往山丘下走去,眾人趕緊尾隨而下,只有高奉天落在後面,還在為方纔的命令傷神。
高府書房,高奉天坐在几案前,正在聚精會神的批閱著手下書吏呈送上來的文書,只見寬大的几案上,堆放著的文牘足足有一尺多高,在昏黃的燈光映射下,早先神采飛揚的容貌也現出了幾分憔悴。正在此時,突然傳來了一聲輕輕的敲門聲。高奉天頭也不抬,問道:「門外何人?」
「老爺,是我,芸娘。」外間傳來一聲柔膩的應答聲,原來是廣陵城那家酒肆的店主人之女,她本是胡人後裔,高奉天去廣陵時,因為喜歡那酒肆中的酒菜,時常前往,一來二去兩人便熟識了。那芸娘見高奉天容貌英偉,氣度不凡,心中實在是喜愛之極,便傚法國朝初年李衛公故事,收拾了自己細軟,夜奔至高奉天住宿處,自薦為妻。高奉天當了這麼多年和尚,一旦還俗,對這家世之類的也早就看得淡了,見著芸娘容貌艷麗,性格爽朗,也甚是喜歡,於是兩人便做了夫妻。
芸娘進的屋來,只見高奉天坐在几案旁,几案上正攤開著一份帛書,神情疲倦,趕緊將手中托盤放到一旁,取了一條熱毛巾遞給高奉天道:「老爺莫要累壞了身子,先用毛巾抹把臉,提提神,再用點夜宵,再來看這些文書不遲。」
高奉天接過熱毛巾,在臉上擦了擦,頓時覺得神清氣爽,拿起托盤上的夜宵吃了兩口,芸娘在他身後一面替他按摩放鬆肩膀上的肌肉,一面問道:「你手下那麼多人,怎的沒一兩個稱心意的,什麼事情都要自己動手,那如何做得完。現在呂觀察現在也就四五州地盤,若是將來多了,夫君豈不是要生出七八隻手來才能應付的過來。」
芸娘手上的功夫確實不錯,高奉天只覺得肩膀上又是酸,又有點疼,說不出的舒服,不由得笑道:「主公大業草創,制度尚未具立,我這做臣子的不得不多受點累,擔點干係,其實這些文書倒也簡單,倒是今日有件事情倒是讓人憂心,不過過段時間想必那駱知祥過來了,便可將谷帛租稅那邊的事情盡數交給他,倒也用不著我操心了。」
芸娘聽了,便詢問到底是何事讓高奉天煩心,高奉天熬不住妻子苦求,便將今日呂方所言之事一一向芸娘道明,最後談到:「如今兩浙之地,百廢待興,花錢的地方到處都是,便是天大的財帛落下來,也是不夠的,更不要說如今民心不穩,豪傑不親,便是調用百姓修築河堤也要小心,更不要說讓其修築舟師的碼頭,定然會激起民變來。」
芸娘聽了,低頭思忖了片刻,問道:「夫君你的意思是苦於沒有勞力來做這工程嗎?」
高奉天點了點頭,道:「不錯,也不知主公哪來的那麼多事情要做,要建煉鐵作坊,建煉焦作坊,還有火藥作坊,鑄造作坊,也不知他到底有多少新花樣來,我現在手中最多不過兩州之力,哪裡做的了這麼多事。」原來呂方現在雖然盡得浙東之地,可是為防止激起變亂,在新得的州郡內,只要是主動投降的官員,大部分都是留任的,對其的要求也只是將送使和供奉宮中的租稅繳納到杭州來,並沒有做更多的要求,更不要說征發民夫了。
芸娘抿嘴笑了笑,道:「妾身倒是有一個主意,只是不知道使不使得。」
高奉天聽了,倒生了興趣,他知道自己這個妻子並非居於深閨之中的尋常女子,小小年紀便在酒肆中做事,家中的賬本也大半是她管的,倒是個頗有主意的人,便笑道:「好,你且說來聽聽。」
「眼下城中內外都在大興土木,使君又是極其看重農事,便是有錢來,只怕也是從其他地方搶來的人手,若是耽擱了其他的事情,只怕反不為美。妾身的意思是,應從其他地方動勞動力的腦筋。」
高奉天點了點頭,古時人口流動緩慢,在一段時間內,勞動力的數目是有限的,呂方現在興建了那麼多工程,基本上已經把杭州附近的剩餘勞動力給吸取乾淨了,便是高奉天拿出錢帛來雇,也雇不到多少,可百姓基本上都是重土難離,哪裡能弄得到足夠的勞動力呢?
「眼下各州戰事剛息,若是調用編戶齊民,反而惹來禍患,不如在山越中打些主意。」
「萬萬不可。」高奉天搖了搖頭,否定了芸娘的建議:「主公新定浙東,內部不穩,外有強敵環伺,正是將息養民之時,若是討伐山越,只怕戰事易起而不易熄,一旦蔓延開來,便是無盡的禍患。」高奉天熟識兩浙民情,深知居於深山之中的那些山越,並非官府的編戶齊民,因為也就不知道他們的具體戶口數,更無法徵用他們的民力,官府和他們打交道的辦法一般是以強兵擄掠,歷史上經常出現官府暴虐,激起民變的事情,兵火一起,那可就不是一般的麻煩了。
芸娘笑道:「夫君,我家先前與山越做過一些生意,他們以酋落為單位,散居山中,相互攻戰,強者為王,弱者依附。常有貧賤無以自存者買身為奴,亦有戰敗者被俘為奴的。夫君可以用財物向其購買奴僕,用其來修建工程。」
高奉天低頭想了想,點了點道:「這倒也是個辦法,不過此事干係重大,還是明日我奏明主公,再做商量。」
潤州,碼頭旁,在昏黃的燈光下,軍士們正從船上搬下一個個密封的陶罐,陶罐的外面都包裹有草袋,想來是防止摔碎之用。安仁義站在一旁,平日裡都是滿不在乎笑容的臉上卻滿是凝重,甚至還有一分緊張。
「五百三十五,五百三十六,五百三十七,嗯,再加上這三個,正好五百四十。安使君,末將奉主公之命,將這五百四十隻『希臘火』全數運到,還請您查收。」說話身形魁梧,黝黑色的臉龐,正是田□麾下大將康福。
「罷了,你做事情,還有什麼信不過的。」安仁義點了點頭,道:「任之那廝也是好笑,怎的起了個如此奇怪的名字,什麼霹靂火,雷霆火不都比這個響亮的多。」
「安使君說的是,不過此物倒的確是厲害的緊,先前杭州城下,呂使君便是倚仗此物,一舉焚燬了錢繆的舟師,後來才能如此輕易的攻下杭州。田公臨行前,曾讓在下帶話給安使君,說淮南水師,盡在廣陵東港,吾等大事成與不成,便在此一舉了。」
第043章 東塘(一)
安仁義點了點頭,往大江對面望過去,沉沉的暮色掩蓋下,與潤州隔江相望的便是廣陵東塘,龐大的淮南水師除了部分隨李神福西向攻打杜洪,剩下留守幾乎都隱藏在那邊,在天氣晴朗的白天,站在潤州這邊的碼頭便可以依稀看到東塘那邊的船影。
安仁義站在那邊凝視了片刻,突然隨手解下頭上髮髻,任一頭長髮披散開來,輕輕撫摸道:「唉,某戎馬半身,便是單槍匹馬面對強敵,也從未有過半份膽怯,為何現在突然覺得有些猶豫了,莫非是老了。」
康儒站在一旁,接著一旁的燈光,依稀可以看到安仁義頭髮中斑駁的白髮,心中不由得跳出了一句話「英雄遲暮」,猛然覺得此時想到這些不吉利,趕緊強笑道:「安使君說笑了,您此時正當盛年,不過此事干係重大,要細細思量罷了嗎,這可是您的好處。」
安仁義搖了搖頭,道:「那你可就錯了,安某一生行事,小事倒是細細思量,反而像這等大事,卻是果決的很,無論是由河東投秦宗權,還是由孫儒投吳王,都是起意立即行事,絕不猶疑。所為何者,但凡大事,必定牽涉極多,而機會卻轉瞬即逝,若是你一樁樁都考慮過了,對手也早已有了應對,不如當機立斷,反而更好些。可是這次卻不同,任之以兵甲、火油助我,卻不與我等一同行事,此人智謀深遠,常能發人所未發,可為何他明知吳王對其早有猜忌之心,卻不願與我等一同行事,想起此事,某家便覺得心中忐忑不安。」
康儒站在一旁,他與呂方也打了很久的交道,對其的眼光也是十分佩服,更不要說現在呂方兵多地廣,勢力雄厚,若是與安仁義、田□一同舉事,取勝的機會便會大增,見安仁義這般說,便上前一步,低聲道:「當年呂公在壽州城下,飄零無依,窘迫之極,若無安使君仗義相助,他又焉有今日,您何不修書一封,請他以大兵相助,其舟師強盛,兵甲犀利,若得其相助,廣陵又何足道焉。」
安仁義擺了擺頭,笑道:「此事休得再提,大丈夫行事,豈能如同商賈一般,施恩於人,便汲汲求報,安某與任之意氣相投,與之相交,可不是為了今日拖他一同下水來的。」安仁義心中其實還有一個猜想,他也知道呂方實乃當世梟雄,雖然並非恩將仇報的卑劣小人,但也絕對無法以情分所能夠牽扯的。其從各種跡象中早就看出了田、安兩人有了反意,卻既不參加,也不勸阻,裝糊塗作不知道。顯然是覺得此事凶多吉少,不願牽涉其中,自己和田□此時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若是等到上游問題解決,李神福大軍歸來,只怕自己和田□最好的結果也是在廣陵當個富家翁了。與其相求而被拒絕,不如留下一絲情分,以後也好多條退路。
此時,貨物已經全數裝入倉庫之中,康儒拜了一拜,道:「安使君,末將的差事已經妥當了,還請賜下回文,某也好回去交差。」
安仁義點了點頭,一旁的書吏取來寫好的回條,他從懷中取出印信,蓋了一下,交與康儒,康儒接過後,拜了一拜,道:「吾等回去後,便靜待安使君佳音了。」
廣陵東塘,此地扼守長江要衝,自漢代以來便是江防重地,對岸便是潤州,若是以北統南者,必定以此為水師重地,游弋江上,隔斷交通,壓迫江陵。楊行密將治所設立在廣陵,以江淮之間為根本,以宣、潤二州為屏障,虎視江南,其水師平日裡便駐紮在此,淮南水師本就強盛,後來又得了升州馮弘鐸的樓船部隊,其勢更是強盛,此時雖然已經分了一半隨李神福北上,進擊武昌杜洪,可是東塘中依然是檣櫓如林,軍容格外壯盛。
此時已經過了晚飯時分,在塘口哨樓守衛的軍士也是百無聊賴,說來也怪不得他,如今錢繆已滅,數百里長江水面上,西起歷陽,東至大海,都是淮南的控制範圍,哪裡還有什麼敵人,眼見得攻打杜松的大軍也是連戰連勝,進展順利,守衛的軍士也不由得鬆懈下來了。
那軍士左右看看無人,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竹筒,往嘴裡倒了一口,細細品了一會兒,方才嚥入喉中,回味了半晌,又喝了一口,才將那竹筒小心翼翼的封好了口,塞入懷中藏好。
「呂七,你又在哨崗上偷喝酒了,莫非皮癢了,要吃軍棍。」猛地一聲喝聲,嚇得那軍士跳了起來,回頭一看,卻是自己的伙長,正好上來查看哨位,卻正好撞到了自己偷喝酒,只好忝著臉笑道:「某就這一個嗜好,伙長便饒過了我這遭吧,這酒是城東陳婆的私釀酒,味道著實不錯,要不您也來口。」說罷便從懷中將那竹筒取了出來。
那伙長冷哼了一聲,走了上來,接過那竹筒,打開一聞,一股酒香便飄了過來,嘗了一口,味道果然十分醇厚,果然並非一般的薄酒可比,臉色稍微緩和了點,低聲訓斥道:「呂七你讓我說你什麼好,整日裡就知道喝酒,都快四十的人了,連個媳婦都沒有娶,若是死了,你家可就斷了香火,看你如何到地下見祖宗。」
那呂七見伙長聲音低了下來,心知這次已經躲過了,笑道:「伙長說笑了,某家這等刀口舔血的營生,說不定哪天便掉了腦袋,便是有了孩子也是便宜了其他人,還是喝口酒好,口口都到自己肚子裡,再說這大江之上,都是自家兵馬,有什麼好緊張的。」
那伙長劈手將那竹筒塞回呂七手中,喝道:「那你就去喝死吧,我可告訴你,這幾日上頭有說了,對面的形勢可不太對,要多提點神,若是出了事情,你我可擔不起干係。」說罷便掉頭下得樓去了。
呂七拿著竹筒,待伙長走遠了,笑道:「對面的可是潤州安使君的兵馬,現在錢繆又讓呂使君給滅了,哪裡還有什麼事情,傳聞他們謀反的事情都傳了那麼久了,可憐半點行跡也沒有,當真是自家嚇自家。」說罷拿起竹筒,待要再喝上一口,卻想起方才伙長說的話,歎了口氣,還是將那竹筒塞好口,又放回懷中了。
又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呂七看到遠處又劃來一條小船,行的頗慢,正是尋常江南漁船的模樣,離得還有七八丈遠,便橫了過來,船頭上出來一名女子,對哨位上的呂七喊道:「這位大哥,可要鮮魚嗎?」
這時,哨樓下的兩名當值軍士也被驚動了,紛紛走了出來,喝道:「不要不要,這裡是軍機要地,你當是尋常地方嗎,再在這裡胡鬧,小心軍爺把你們射成刺蝟。」
那女子卻不離開,道:「小女子有一事相求,若是大哥幫忙,這鮮魚便不要錢了,送與各位大哥了。」那女子說到這裡,從底艙提起一尾鮮魚來,只見微弱的月光下,那鮮魚被拿住腮部,不住掙扎,鮮活之極。
那兩人正要喝罵,卻被從哨樓上下來的呂七給攔住了,他被那女子的鮮魚給惹起了饞蟲,他從軍快二十年了,卻連個伙長也不是,大半都是敗在肚裡的那條饞蟲上了。呂七來到岸邊,喝道:「你且過來說個明白,這麼遠,聽不清楚。」
那女子聽了,對艙內做了兩個手勢,不一會兒,小船便劃了過來,船兒離碼頭上有六七尺,那女子便一躍而過,身手倒是輕捷的很。原來那女子本與廣陵城中的一家酒肆有了協議,每日要送十餘尾鮮魚到他那裡去,可是今日恰好碰到魚群,多打了半個時辰,眼看便要趕不及了,便央求呂七行個方便,讓他們從東塘抄個近路,趕去城中。
那兩人都是新兵,當兵的日子只怕加起來也不及呂七一般,伙長又不在,便以呂七馬首是瞻,呂七跳上小船,只見艙中除了兩筐鮮魚,便是一些打漁用的什物,兩個船夫也是粗手大腳,皮膚黝黑,臉上還有水蛂A顯然是終日裡在水上討生活的。他眼見那筐中的魚活蹦亂跳,肚裡的饞蟲不住跳,轉過身來對那女子道:「你這廝好生糊塗,我們這有三個人,你拿一尾魚來,又怎麼夠分。」
那女子聽了,趕緊連聲賠了不是,去那筐中取魚,呂七站在一旁,正得意間,卻看到那女子俯身時,露出手肘上白皙的肌膚,不由得心起疑念,像水上討生活的漁民,就算是女子,也得日曬風吹,皮膚黝黑粗糙,與男子無異,哪裡可能有這麼白皙的肌膚,反手便向那女子的肩膀抓去,口中喝道:「且慢,你到底是什麼人。」
呂七眼看便要抓住對方的肩膀,卻只覺得眼前一花,便抓了個空,定睛一看,卻看到那女子已經退到船尾,笑道:「這位軍爺好沒耐性,妾身為汝取魚,卻這般亂動。」
此時呂七心中已經篤定,眼前這人定然並非打漁女子,反手已經將腰間佩刀拔了出來,喝道:「你好大膽子,連水師重地也敢來打主意,莫非不要命了。」
第044章 東塘(二)
那女子卻是不做聲,向後退了兩步,呂七覺得不對,正要讓外面守候的兩人發出信號,卻聽到後面兩聲悶響,回頭一看,只見方纔還生龍活虎的兩名同伴已經倒在地上掙扎,一旁站著的正是那兩個船夫,手中提著鮮血淋漓的短刀。
「糟了。」呂七雖然不知道這幾人是哪家人馬,可也知道自己著了別人的圈套,反手拔出腰間佩刀,向船尾逼去,想要將那女子生擒住,以為人質,要挾那兩人逃出生路。
眼見那女子已經退到了船艙尾部,已經沒有了退路,呂七大喝一聲,舉刀虛劈,想要嚇住那女子,好抓個活口,卻只見對面女子手上一動,便飛過來一團黑乎乎的東西,他下意識的伸手一擋,只覺得右手一陣劇痛,佩刀把握不住,叮噹一聲落到了地上,定睛一看,卻是一隻張牙舞爪的大螃蟹,足有兩掌大小,兩隻粗大的螯鉗死死的夾住了呂七的手指,卻是那女子眼見無路可退,便順手將一旁竹筐中的螃蟹扔了過來,那螃蟹被擒之後,被扔在竹筐中,早就不耐煩了,好不容易有個機會報仇,自然是死也不放。
俗話說「十指連心」,呂七兩根手指被螃蟹的大螯死死鉗住,自然是鑽心的疼痛,正要想辦法甩脫,卻只覺得腳下一陣晃動,回頭一看,卻是那一條漢子進得艙來,手中提著短刀,滿臉殺氣,正是方才在岸上殺人中的一個。呂七暗中叫了聲苦,急中生智,猛地一下向一旁的船艙側壁撞去,那側壁不過是用葦席編成。只聽得普通一聲,呂七便落入江中。
那男女三人在船上看了半晌,卻連個水花都沒有泛起來,靠攏商議了兩句,便取了點著了一個火把,對著江面方向劃了三個圓圈,不一會兒,便有一條小船划了過來,從船上跳下來六七條軍漢,一忽兒往不遠處供值哨士卒休憩的小屋摸去。
呂七剛剛落入水中,讓他有些哭笑不得的是,方纔還死死鉗住他不放的螃蟹,落入水中便放開大螯離去了,他知道自己若是現在浮出水面,立刻便是死路一條,他記得離自己落水不遠處,岸邊有個凹進去的小灣,只要能夠熬到那邊再浮出水面上岸,便能逃出一條生路,便強自憋住一口氣,往那邊慢慢游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工夫,呂七隻覺得快要給憋死了,手掌突然碰到一塊硬物,他趕緊靠了過去,浮出水面深深吸了一口氣,才小心的舉目四顧,只見岸邊已經多了一條小船,兩名軍漢正手持兵刃警惕的放著哨,他小心的爬上了岸,借助一旁的土堆繞過那兩人的視線,往同夥的士卒所住處跑去。
呂七離那木屋還有十餘丈遠,便聽到一陣叫罵聲和兵刃撞擊聲,近了一看,不由得目眥盡裂,原來那些圍攻的兵卒先用木柵欄將房門攔住,再用帶有鐵尖的長竹篙從柵欄的縫隙中往裡面捅刺,房門裡雖然有十餘人,可地勢狹窄,根本施展不開,手中的兵刃又夠不著門外的敵人,只能拚命的用手中的兵刃斬砍竹篙,不斷有人慘叫著被對方刺中倒下。
呂七站在不遠處,耳邊不住傳來同伴的慘叫和敵人的狂笑聲,只覺得一股熱血直衝頂門,大吼一聲,便向敵人背後猛衝過去,一頭便將一人撞到在地,奪過他手中的兵刃,四處亂砍,那些突襲的士卒一下子被打昏了頭,也分不清有多少敵人,堵門的人也丟下柵欄四處逃竄,屋內的守兵也趁機衝了出來,大聲呼喊著追殺敵兵。
這時呂七方纔那股熱血已經過了頭,趕緊將軍士們喚了回來,一面派人去東塘中岸上的營寨報警,一面打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原來方纔那些偷襲士卒上得岸來,便想要暗中摸營,趁著屋中守兵還在夢中,將其殺個乾淨,卻不巧那伙長起來小便,碰了個正著,用身體頂住屋門,外面的敵兵見撞不開門,便用長矛橫刀隔著木門猛刺,這小屋不過是臨時供守兵住宿之用,簡陋之極,房門不過是些木棍捆紮隨便紮了扎而成罷了,不一會兒,伙長便挨了四五下,幾乎成了個血葫蘆,不過也為裡面的守兵爭取了披甲持兵的時間,突襲士兵見房門狹窄,一時間衝不進去,便將那房門堵住,將一旁用來扎魚用的鐵尖竹篙捆紮起來,胡亂捅刺。
呂七看著方纔還訓斥自己莫要飲酒誤事的伙長已經渾身是血地躺在地上,不由得羞愧難當,忽然聽到外面「翁」的一聲響,接著便是只覺得頭頂一涼,抬頭一看,屋頂已經少了半邊,一隻小臂粗細的弩矢大半沒入對面的牆壁中,只露出兩尺多長短的尾端猶在晃動。
「八牛弩!」呂七的腦海中突然閃現出這麼一個念頭,看這聲勢威力,只怕是軍中用於攻城之用的大型床弩,箭矢通體皆用生鐵鑄造而成,傳說要用八頭牛與其上弦,所以以此得名,攻城之時,便是敵方城牆高厚,弩矢無法將其摧毀,也能深深沒入牆中,攻城士卒便能從其露出牆面的尾端攀援而上,其威力可見一斑。
屋中的守兵尚未從這強弩的威力帶來的震驚中平緩過來,便只聽到一陣嗖嗖的箭矢聲,接著便是一陣陣中箭的慘叫聲,鋒利的箭矢將他們的射穿了他們的盔甲,將其肌肉撕裂,甚至釘在地上。在臨死的呂方眼簾裡,浮現出了一艘艘巨大的戰船,雨點般的箭矢正從船上射過來,在為首的旗艦上,飄蕩的旗幟上繡著一個巨大的「安」字。
淒厲的金鐸聲迴盪在淮南水師營寨的上空,大隊的衣衫不整的士卒如同無頭蒼蠅一般,在四處亂跑,在水面上,突襲的潤州水師輕而易舉的擊沉了一艘又一艘戰船。由於方圓數百里江面上並沒有值得一提的敵軍水師,東塘中停泊的淮南戰船並沒有多少水手,根本無法有效的操縱戰船起錨出航,這些行動不便的戰船便成了對方極好的活靶子,潤州戰船或者用船首撞擊對方薄弱的側面,或者使用火彈攻擊,新從呂方那裡得到的希臘火威力十分驚人,它們幾乎能將觸及的一切點燃,而且用水也無法澆滅,在發現了這點後,船上剩餘的淮南兵士也紛紛絕望的跳入水中,往岸上逃生去了。
「好,好,好,想不到這希臘火這般厲害。」船首上,安仁義看著心腹大患——淮南水師大小數百條戰船在火中燃燒著,不由得狂笑道,可不過片刻功夫,便轉而輕歎道:「可惜了,若是早上半年得到這玩意便好了,便能將淮南水師盡數殲滅與此地,那時這大江縱橫數百里便都是我安仁義的天下了,便是渡江不成,也能割據江南,立於不敗之地了。」
他身後站著一個儒士,正是蘇掌書:「使君倒也不必憂心,雖然在李神福那裡還有一半水軍安然無恙,可他領數萬大軍,進討武昌杜洪,勝負乃是未知之數,便是他得了楊行密那廝的號令,前有強敵,如何能輕易領兵撤退,說不定會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由,抗命不遵。」
「那倒不會。」安仁義搖頭道:「李神福對楊行密十分忠實,杜洪又不過是自守之賊,四周皆是強敵,若以小兵追擊則無益,若以大兵則只怕老巢不保,李神福定然會全師回援,只是武昌與廣陵相距甚遠,往返至少也要數月,只要我等先取南岸諸州,扼守京口、瓜州諸渡口,楊行密縱然有十萬大軍,又能奈得我何?」
說到最後,安仁義猛地拍了一下船欄,語氣中滿是躊躇滿志之意。
此時,停泊的淮南戰船已經損毀了六七分,船上的士卒也已經逃散了大半,安仁義見天色漸黑,他害怕廣陵有援兵趕到,封鎖了東塘出口,反而不美,便下令舟師各自將尚稱完好的地方戰船帶上,一同出了東塘,往將對岸潤州去了。
廣陵吳王府,楊行密雖然已是官居一品,位極人臣,可平日裡生活還是十分簡樸,並未如同當時的其他軍閥一般,窮奢極欲,做長夜之飲,往往早早便休息了。這幾年來,年歲漸大,舊傷發作,更是休息的早。這天,他剛剛上了床,便聽到外間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便聽見書記高寵的聲音:「大王,卑職有要事稟告。」
楊行密冷哼了一聲,道:「進來吧。」
話音剛落,便見高寵撞了進來,滿臉都是惶急的神色,急道:「大王,潤州水師突襲東塘,淮南水師已經盡數焚滅,安仁義反了。」
楊行密卻不慌亂,低喝道:「慌個什麼,大丈夫臨事須得有靜氣,先坐下來說話。」
高寵趕緊坐了下來,強自吸了幾口氣,將心情平復下來。楊行密見他這般,才點了點頭,問道:「事情既然已經如此了,你以為當如何應對為好。」
第045章 奪城(一)
高寵定了定神,又斟酌了片刻,才答道:「依卑職之見,當立刻派使者渡江,趕往升州,田、安二人狼狽為奸,安仁義已反,田□定然脫不了干係,眼下李升州已經領兵去攻打杜洪了,其家小老母皆留在升州,若讓田□得手,只怕形勢便一發不可收拾。」
楊行密點了點頭,看到高寵這麼快便抓住了關節所在,臉上不由得露出了滿意的笑容,道:「不錯,你馬上讓書吏寫好書信,渡江去升州,那裡地勢險要,只要有了防備,一時間田□也是拿不下的。」
「還有,大王,如今東塘水師盡喪,潤州水師已無抗手,安仁義不用擔心廣陵大軍渡江,定然會領兵侵攻常州,常州刺史李遇手下只有部分團結兵,無力與潤州精兵相抗。潤州水師剛剛大勝,士卒定然疲憊的很,我等應趁天色未亮,派部分援兵乘快船渡江前往常州才是。」
「好,好,好!」楊行密突然大笑起來,站起身來,連連拍著高寵的肩膀,哪裡有水師剛剛被襲滅的樣子。看到楊行密這般舉止,高寵臉上不由得露出憂色,盯著楊行密的臉龐,暗自思忖:「吳王莫不是突然受到太大打擊,發了瘋病了。」
楊行密突然站住腳步,弓下身子看著高寵的臉龐問道:「高家小子,你可是以為某家舉止失常,失心瘋了?」
高寵沒有想到楊行密的目光如此敏銳,趕緊俯下身子拜倒謝罪道:「屬下失禮,死罪死罪。」
「罷了。」楊行密讓高寵起身後,道:「田、安二人若是結好呂方,高築牆、多儲糧,我倒還真拿他們沒什麼辦法。可他們起事的時機實在挑的太差了,呂方如今兵鋒雖盛,可他從去年出兵杭州算起,已經有一年時間了,雖然連戰連勝,可必定府庫空虛,士卒疲憊,加上地盤一下子由一州擴大到六七州,必定要停歇下來將養個幾年,最多送些兵甲便是。這兩人勢單力薄,雖然佔了點便宜,也不過多撲騰幾個月罷了,東塘那些戰船能夠換來這個結果,算來某還是賺了。」
高寵見楊行密如此篤定,也是信心大增,笑道:「大王高見,倒是在下愚鈍,白擔心了。」
楊行密坐了下來,捋了捋頷下鬍鬚,指著高寵笑道:「可最讓我高興的卻不是田、安二人起事,而是你。」
「我?」高寵聽了這話便落入了五里霧中,不由得糊塗了。
「不錯,楊某如今已經年過五旬,我的父親、祖父、曾祖父沒有一個活過五十的,這些日子來,某家經常頭暈目眩,想必也時日不遠了。」楊行密說到這裡,歎了口氣,繼續道:「按說楊某如今官居一品,位止王爵,也該是活夠了,只是諸子不肖,卻實在是放心不下。我在世的時候倒也罷了,可若是去了,渥兒能守得住這片家業嗎?你叔父便在我府中任職,今日又見你如此明斷,他日我兒即位,身邊謀主便有了人,這才是讓我真正開心的事情呀。」
聽到楊行密這般說,高寵心中不由得泛起一股暖流,謙道:「如此重任高某實在是難以勝任,府中勝過我的大有人在,還請大王三思。」
「不錯,可那些老將個個功高不賞,我在的時候也就罷了,渥兒又哪裡驅使的了他們,莫要推辭,好自為之,勿憂不富貴。」說到這裡,楊行密有些疲倦了,便吩咐高寵趕快去行事。
高寵走出屋外,臉上又是歡喜又是憂慮,歡喜的是,楊行密這般說,自己前途便是一片光明,而憂慮的是,楊王年齒已老,就算這次打敗了田、安二人,可他一死,只怕府中之人,便人人皆為敵國,自己身受吳王大恩,與楊家早已分不開了,只怕那時便不得自由了。
升州城,唐時升州便是建康,自東吳到陳,數代雄主都建都與此地,其地面臨大江,背靠重山,有虎踞龍盤之說,若說江南形勝,此地當屬第一。由於隋末時杜伏威、輔公祏割據此地,杜伏威降唐後入朝後被扣不返,輔公祏遂起兵反抗,建立宋政權。唐平江南,置升州(升州此為貶義,升是小計量單位,十升為一鬥,意為彈丸之地),為防止南方再起據此地雄城割據,便將舊都台城平毀,遷至他地築城以為升州,但是此地的地理位置決定其很快又興盛起來,李神福據守此地後,更是深溝高壁,兵力雄厚,是淮南本部在江南的第一雄城,成為了田□背上的一枚釘子。
去年李神福領大軍西向,便將城中守軍抽走了不少,加上呂方擊破錢繆之後,升州在四周都是友軍,無有外敵,本來此地就是江南舊都,交通輻輳,四方特產薈萃於此,戰事平息下來,淮南本就富庶,四方商旅皆聚集於此地,雖然不能與廣陵、大梁這等天下一等一的名都相比,可也恢復了幾分往日的風光。
如今正是七月朔日,農人剛剛收罷了夏糧,手頭鬆動了幾分,商人們便紛紛打開舖門,抓住這個時機想要發個利市。留守升州的推事不但大開城門,讓四郊百姓入城購物,還在東西兩個城門內的空地外各新建了一個市場,任憑商人百姓在其中交易,從中抽稅漁利,畢竟亂世之中,若要養兵,首先就必須有財,之所以宣武鎮兵精甲天下,很大一個原因便是大梁位處運河要道,水運方便,四方商賈積聚於此,朱溫從中抽稅,才能支撐得住他龐大的軍隊。
已經是正午時分,這升州氣候,夏天最是酷暑難耐,端得是又悶又熱,守門的軍士們早就將身上的盔甲脫去了,躲在陰涼處,饒是如此,汗還是不住的往外冒,身上的那件單衫早就被汗浸的濕透了,黃豆大小的汗珠不住的從額頭上往下落,便好似方才從水中爬上來一般。輪值的兵士不住地看著一旁木桿的陰影,盼著時間過的快點,好讓替班的弟兄過來。
這時,不遠處走過了一行人,戴著斗笠,挑著扁擔,上面用荷葉蓋著,也看不出是什麼東西。一名軍士上前一步,右手已經扶在腰間刀柄上,喝道:「幹甚麼的,擔子裡都是些什麼東西,快讓我們看看!」
為首那人放下擔子,唱了個肥喏,臉上堆笑道:「我們都是四郊的老實百姓,今日也就是進城賣點土產,再買點鹽回去,兩位軍爺,且行個方便。」說話間已經靠近身來,手中神不知鬼不覺的和那軍士握了一握,那軍士便覺得手中多了幾枚通寶。
那軍士掂量了一下,那幾枚錢幣重量頗足,倒是上等的好錢,臉上立刻和緩了幾分,正想讓其入城,後面的同伴卻伸手向後面漢子的擔子上摸去,卻被漢子猛推了一把,一個踉蹌差點摔了個屁股墩。不由得惱羞成怒,反手已經將腰間佩刀拉出半拉白刃來,喝道:「好個賊子,定然是喬裝打扮來賺城的,快來人,一一拿下。」
為首的漢子趕緊跑了過來,賠笑道:「軍爺莫怪,我這侄兒沒出過遠門,傻乎乎的衝撞了軍爺,還請包涵這個。」一面連連作揖。
方才得了好處那軍士趕緊走過來,說了幾句好話,可那被推的軍士一來沒拿到好處,二來也失了顏面,還是嚷嚷著不肯干休,要將所有擔子上的東西盡數拆開了,細細查看,看看有沒有攜帶軍器,眼看便要鬧僵了。
為首的漢子返身將自己擔子上的荷葉揭開,裡面現出的都是些蓮藕、蓮蓬、水芹、菱角等時鮮水產,用荷葉包了些拿過來,笑道:「大夥兒趕了一上午路,也就想趁著這些東西新鮮,想要買個好價錢,也能多買點鹽回去,若是按這位軍爺所說,拆開了再捆回去,耗費時間不說,只怕壞了賣相,也不值幾個錢了,請二位軍爺大發善心,看在大夥兒趕了一上午路的份上,高抬貴手吧。」說著便將自己手上的幾個荷葉包送了過去。
那軍士看了那些漢子在烈日下汗下如雨,也不由得有了幾分可憐,吃了幾枚荷葉中的菱角,只覺得滿口生津,十分舒服,又見那為首漢子將方纔那人帶了過來,又是向自己賠罪又是叱罵那推人漢子,心中的氣也消了七八分,也就歎了口氣,放了他們入城了,那為首漢子沒口子的連聲道謝,方才挑起擔子入城去了。
為首漢子入了城,待離崗哨遠了,才來到方才推人漢子身旁,笑道:「吳都頭方才倒是受委屈了,言語無狀之處尚請見諒。」
「罷了,你方才做的不錯,本就是某家失手,若是讓其發現了擔子裡的兵刃,丟了弟兄了性命小事,誤了使君的奪城之計可是大事。」說話間,那漢子將頭頂上的斗笠取了下來,舉目四顧,只見其高鼻薄唇,容貌精悍之極,正是田□麾下精兵爪牙都的頭領吳國璋。
第046章 奪城(二)
這爪牙都便是田□所蓄養的牙軍,平日裡選拔精悍武勇之士為之,平日裡奉養倍於常軍,雖然總共不過三百餘人,但得其死力,所向無前,這吳國璋不但驍勇善戰,而且對田□忠心耿耿,自己已經是五品武官,竟然親身犯險,作這偷城的勾當。
吳國璋觀察了一會兒形勢,只見城樓上約有一都兵士看守,在城牆內側的空地上已經臨時搭建了一個大竹棚,進城的百姓和小商販們便在那裡出售自己的貨物,竹棚的出入口處便有稅吏在哪裡抽稅,由於是正午時分,便是無意購買的人也到竹棚中躲避暴曬,所以遠遠看去,竹棚裡人頭攢動,熱鬧非凡。
「都頭,我們到那集市裡去吧,咱們站在這裡,顯眼的很,城樓上的哨兵已經往我們這邊看了好一會兒了。」先前那為首的漢子見吳國璋駐足不懂,已經惹來了幾道懷疑的視線,趕緊低聲低聲勸諫道。
吳國璋點了點頭,挑起擔子便往市場裡走去,入門時那稅吏隨便看了看他們擔子中的貨物,便估了價值,又拿了一塊竹牌給為首的漢子,吩咐保管好不得丟失,也沒有收受稅錢,便讓他們進去了,原來入城趕集的百姓往往身上並無財帛,有的不過是些實物罷了,如果入市時便要收稅,收上來的也不過是些實物罷了,既不能發餉,也很難保管,不如先記下他們帶來的貨物,等其出市時減去剩下的,再按值抽稅,這般行事不但能夠減輕了官府的負擔,也省了百姓的麻煩,實在是一舉兩得的好辦法。
吳國璋一行人入得市中,隨便找了塊空地,擺開攤位,倒也幾分模樣。吳國璋卻只是觀察左右形勢,眼見竹棚外維持秩序的不過是些拿著棍棒的弓手,便是城門口的軍士,也未曾披甲,不由得暗自欣喜。正在此時,又一夥農人走了進來,肩上挑著的都是燒好的木炭,為首的那人與吳國璋對上了眼色,露出探詢的目光,吳國璋點了點頭。那漢子會意地點了點頭,隨即裝作一個踉蹌,肩上的擔子一歪,竟然就將竹簍中的木炭盡數竟倒在攤子正在出售的蓮藕上,還有許多濺在正在一旁買水鮮的漢子身上。
那漢子立刻跳了起來,上前一把抓住對方衣襟,喝罵道:「你這燒炭佬眼睛生到哪裡去了,竟然將木炭都倒在你家爺爺身上,來來來,快快賠來。」
那挑擔漢子整日裡在深山中伐木燒炭,十天半月也少與生人見面,這時一張嘴巴咕咕噥噥半晌也說不出一句完整話來,一張黝黑的臉龐上滿是困窘和惱怒。
燒炭漢子的同伴趕緊圍了過來,將對方推開。那人更是怒形於色,隨手便挑起一旁的扁擔,操在手裡,喝道:「怎的,感情你們弄髒了我們的東西還有理了不成,莫以為人多就能欺負人不是,老子這棍棒也不是吃素的。」
那些買水鮮的漢子也操起棍棒擁了上來,一時間雙方都操起棍棒對峙,怒目而視著對方,四周的商戶行人紛紛避開,生怕糟了無妄之災,眼看一場毆鬥便要爆發了。
兩邊正對峙間,外面維持秩序的弓手們趕了進來,為首的是個腰圓膀粗的胖子,離得還有七八丈遠便氣喘吁吁地喊道:「都給我住手,你們這些窮漢可是皮癢了。」
眾人聽到了,目光都積聚到了吳國璋的臉上,可站在人群後面的吳國璋搖了搖頭,兩邊的漢子彷彿得到了什麼信號,突然一起叫罵起來,那弓手頭目便彷彿被在一個巨大的馬蜂窩一般,吵得他頭暈目眩,喝令一聲,身後的弓手們一陣棍棒排將打了過去,將兩邊人驅散開來,這樣才讓其靜了下來,大聲道:「你們這些賤骨頭,當真是不打不老實,好了,你們為首的是誰,給我一個個說。」
買水鮮一邊出來一人,指著地上的木炭道:「我等都是守法良民,方才在這裡好生買點水鮮,可沒想到他們路過時竟然將木炭倒了一地,弄髒了我等的菜蔬。我等要其賠償,他們竟然要動手打人,肯定老爺主持公道。」
這邊剛剛說完,另外一邊的辯解道:「我等也不是故意的,這集市如此狹小,磕磕碰碰也是常有的,我等又未曾出售木炭,手中哪有財帛賠償他們,剛要辯解,便要動手打人,還請老爺主持公道。」
那弓手頭目此時已經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呵斥道:「你們這兩群賤奴,竟然為了這點事情集眾毆鬥,莫非是活膩了嗎?來人呀,兩邊各自罰錢五百,再鞭撻十下,也讓你們這些山野漢子知道什麼叫做王法。」
話音剛落,人群便靜了下來,那頭目惡狠狠地盯著那些農人,喝道:「怎麼不吭聲,莫非還有不服的嗎?有不服的給我站出來。」那頭目喊了兩三遍,農人們無一人應答,不由得覺得十分得意,卻聽到人群中爆發出一個聲音:「惡吏欺人太甚,反了他的。」
這聲音便如同一個信號,方纔還如同羔羊一般馴服的農人們頓時如同猛虎一般撲了上來,手中提著不知從哪裡來的雪亮兵刃,那些弓手待要反抗,卻驚恐的發現那些農人不但嫻熟,而且不知何時自己已經被包圍了,不一會兒便被砍翻了一地,四周做生意的人見狀,趕緊四散逃走,可那竹棚中地勢狹小,立刻便自相踐踏起來,一時間集市大亂,滿是哭爹喊娘,呼爺喚子之聲。
那弓手頭目方纔還威風凜凜,可看到那些農人揮舞著刀槍殺了過來,立刻便軟了,躲在幾個親信後面大聲呼喝,聲音中竟然帶了些許哭音,他本是升州城中的破落戶,將自己的妹子送給李神福手下一個親信李虞侯當了小妾,靠了這層關係才得了這個肥差,帶著二十來個弓手平日裡在升州城中橫行霸道,倒也過得愜意。可一見到眼前這白刃相對,血肉橫飛的真陣仗,平日裡的那點勇氣早就化為冷汗從後脊樑上流出來了。眼見得平日裡與自己一同吃肉喝酒的同伴被一一砍倒,那頭目再也堅持不住,轉過身便向竹棚邊緣跑去,只要翻過那柵欄便是城樓上的守兵,到那裡便安全了。可他剛剛跑到柵欄旁,便覺得後心一涼,撲到在地,掙扎了兩下,便不動了。
城頭的守兵校尉正躺在陰涼處休憩,正睡得香甜,卻依稀聽到耳邊有人呼喚,睜眼一看,卻是手下正滿臉惶急的稟告說集市那邊出了亂子,跳起身來來到城上一看,卻只見城門內側的集市裡已經是亂作一團,喊殺慘叫之聲連數十丈外的自己都聽得一清二楚,不由得罵道:「定然是李虞侯那個沒出息的小舅子勒索商賈,激起了亂子,這廝拉出的屎,還得讓老子來替他擦,當真是晦氣之極。」
一旁的手下看到上司滿臉不情願的模樣,低聲道:「那我們不如當作沒看見吧,反正那集市也不是我們的責任,也讓那胖子吃點苦頭,省得平日裡太猖狂了。」
「蠢貨。」校尉反手便給了說話的手下一個脆的,罵道:「這麼近能看不見嗎?那胖子挨了打是小事,若是他妹子在李虞侯耳邊吹點枕頭風,你擔當得起?快點齊半都兵,某家帶去彈壓一下。」
那手下趕緊轉身去點起兵士,心中卻是腹誹不已:「你心中有了怨氣,卻拿我出氣,今日當真是流連不利,下了勤定然要去廟中拜拜菩薩,也好去了晦氣。」
吳國璋走到那頭目身旁,隨手從他背心拔出佩刀來,此時進得市場中的十幾個弓手都已經橫七豎八的倒在地上,四周的手下正擦拭兵刃,等待自己的號令,來不及逃走的百姓紛紛跪伏在地上,不住哀求饒命。
「都頭,城頭的守兵過來了,約有五十人,當如何應付,還請示下。」
吳國璋看了看過來的敵兵,只見其行伍有序,倒是訓練有素的軍士,非方才擔任治安任務的弓手可比,靈機一動,冷笑道:「那廝倒是識趣的很,他若是縮在城頭,我等奪門倒還有幾分麻煩,今日倒是送上門來了,大夥兒先將他們殺敗,再順勢奪下城門。」
那些爪牙都士卒本就極為勇悍,聽了都頭這般說,士氣更是大漲,吳國璋便吩咐先將帶來的木炭中隱藏的狼煙點著了,通知城外的宣州大軍,然後將那些逃走不及的百姓驅趕在前面,己方軍士卻混雜在其中,向那邊衝過去。
那守門校尉離得集市還有十餘丈遠,便見得黑壓壓的一群人向自己這邊擁過來,前面的都是些哭喊著的百姓,後面集市升起大火,一股黑煙筆直而上,竟然是軍中用於通信的狼煙,不由得心中一緊,升起一股不祥之兆,喝道:「大夥兒收攏隊形,莫要妄動!前兩排士卒蹲下,長矛向前」
第047章 奪城(三)
軍士們聽到號令,立刻依令結陣,刀牌手分別護住兩翼,長矛手居中,前兩排的兵士蹲在地上,用長矛的尾端的鐵尖插入土中,鋒利的矛尖蝟集著斜指向前方,整都兵士便如同一隻受驚的刺蝟一般。
守城軍士們剛剛結陣完畢,便聽到過來的人群後面一聲哨響,接著便是一片慘叫呼救之聲,避難的百姓們好像背後是惡魔一般,哭喊著向軍陣這邊衝過來,彷彿那些閃著寒光的金屬鋒刃不存在一般。
那校尉眼神犀利,已經看到從人群的縫隙中看到那些人群後面有不少揮舞著橫刀的健壯漢子,正驅趕著那些避難百姓往自己軍陣這邊衝過來,其目的顯而易見,便是想要用這些百姓當作肉盾,來衝破自己的軍陣。
「紮住陣腳,有感衝陣者,殺無赦。」校尉大聲喝道,都中各伙伙長也齊聲應合,轉眼之間,跑在最前面的六七個中年男子已經到了陣前,可眼前的守兵毫無半點讓開的意思,明晃晃的矛尖便在眼前閃動,待要從旁邊繞過去,後面的人已經壓了上來,只聽到一片慘叫聲,最前面的六七人已經被長矛刺穿了,趴在如同樹叢一般密集的矛尖上掙扎,後面的人們看到這般慘狀,早已嚇得兩腿發軟,後面的爪牙都兵士一連砍殺了四五人才把他們逼了回去。
那邊矛陣雖然堅固,可也架不住這麼多人的猛衝,眼見得已經有三四條長槍給折斷了,密集的矛陣中露出了一個不大的缺口,那些喬裝入城的爪牙都兵士心知此時正是生死關頭,半點也拖延不得,早就等得不耐煩了,見露出了缺口,離的近的一人大喝一聲,便提著陌刀撲了過去。
那漢子姓龐名沖,本是關西人氏,生的身長力大,尤善使陌刀,只見他突入敵陣之中,六尺有餘的刀刃在他的揮舞下,便如同車輪一般,當者無不披靡,後面的爪牙都兵士跟著突了進去,長矛手見近了身,施展不開,只得紛紛拔出腰間佩刀抵抗,雙方殺做一團。可時間一長,形勢便逐漸對升州守兵不利起來,由於最近天氣炎熱,加之附近又沒有什麼強敵,所以這些守兵幾乎都沒披甲,而對面的爪牙都軍士在布衫下面都著了軟甲,兩邊交起鋒來,一方挨刀是血肉橫飛,而另外一邊卻最多不過是破層皮,這叫人怎廂抵擋的住,結果不過半盞茶功夫,那個督促士猝死戰的校尉也被龐沖砍了腦袋,其餘的兵士也就一哄而散。
爪牙都兵士也不追趕,紛紛揀起地上堆放丟棄的盾牌,便向不遠處的城門衝去,畢竟此時每一刻時間都是萬分寶貴,若不能拿下城門,接應外面的宣州大軍入城,他們便是再厲害十倍,也早晚是掉腦袋的份。
此時的城樓上,已經是一片大亂,當他們看到那股狼煙,便是個傻子也能看著這絕非一般盜賊所能擁有的物件,定然是用來通知外面接應的大軍的信號,那個副尉一面命令手下點起烽火,向城內兵營發出求救信號,一面驅趕著士卒穿上盔甲,將箭矢石塊搬到城牆內側來,準備抵抗敵人的搶城。
這邊爪牙都軍士剛衝到城樓下的坡道口,上面便有箭矢射下來,不時還夾雜著石塊,吳國璋督促著手下衝擊了幾次,可都被對方趕了下來,倒不是爪牙都軍士不夠勇猛,只是那坡道最寬處也就能容納七八人,偏生他們入城時又沒有攜帶弓弩,再多人也只能在後面乾著急,眼看遠處的道路上已經升起煙塵,這顯然表明升州城內的牙軍已經出動,最多半刻鐘功夫他們就要完蛋了。
吳國璋正焦急間,猛然看見不遠處的城牆邊上對著一些竹竿,可能是用來搭建那竹棚剩餘的,不由得靈機一動,便帶了六七個人,脫去了靴子,將佩刀銜在口中,將藉著竹竿之力,爬了上去。幸喜守兵注意力都在坡道那邊了,吳國璋帶了七人上了城牆也未曾被人發現。
城外宣州兵的前鋒已經到了城下,守兵也顧不得這麼多了,只留了七八個人在外面守碟,其餘的都在坡道口死死堵住,他們地勢甚高,已經能看到己方援兵的人影了。那副尉打定了主意,這升州城修築的頗為堅固,城門還有甕城,便是外面的宣州兵突破了城門,只要城樓不失,還有挽回的機會,眼前的這些敵人彪悍勇猛,若是讓他們奪了城樓,那可就大勢已去,自己便是被活剮了,也不為過。
那副尉眼見得己方援兵離得越來越近,而下面的爪牙都兵士拚死衝擊,刀劍相擊和喘氣聲彷彿便在耳邊迴盪,不由得跪下祈禱道:「菩薩在上,若這次能逃過此劫,定然為您奉上香油十升,若有食言,便不為人子。」
那副尉正閉目祈禱,突然聽到一聲慘叫,轉過頭一看,只見六七個赤足漢子,正紅著眼睛揮刀砍殺,幾名正在往下射箭的手下正手忙腳亂抵抗者對方的進攻,方才發出慘叫的卻是一個被手中斷弓彈起的弓弦掃中了眼睛的親兵。副尉也來不及猜想對方是怎麼摸到己方後背來的,拔出腰刀大喝一聲對著眼前為首的一人砍去。
吳國璋砍翻了兩人,便看到一個頭目模樣的敵兵揮刀殺過來,他也不躲閃,便是一刀當胸刺了過去,竟然是以命博命的招式,合身便將對方刺了個對穿,手中用力一絞,那副尉掙扎了兩下,口中湧出大量的鮮血,便不動了。這時,吳國璋才覺得自己臉上一陣劇痛,伸手一摸,滿手都是鮮血,原來對手那一刀也砍中了他,只不過那時已經被自己刺中,手中沒了力道,只要他動作慢了半分,只怕現在躺在地上的便是自己,而不是那守兵頭目了。
這時守兵見腹背受敵,己方副尉也死了,那個斬殺副尉的敵兵頭上挨了一刀,半邊臉都是鮮血,可眼神冰冷,宛如地獄中的惡鬼一般,頓時大潰,爪牙都的兵士們趕緊衝上城來,分出七八人打開城門,其餘的便準備迎接地方的援兵。
隨著一聲刺耳的摩擦聲,沉重的升州東門慢慢被推開了,如同潮水一般的宣州兵一擁而入,向城內湧去。城樓上的「李」字大旗也慢慢的落了下來,這個插在田□背後的釘子終於被拔了下來。
升州東門城樓上,田□坐在胡床上,將佐們分列兩旁,吳國璋換了裝束,傷口處已經被用白絹包紮好了,從他蒼白的臉色來看,傷勢著實不輕,可他依然站的筆直,這個人簡直是鐵打的一般。
此時升州的幾座城門都已經被宣州軍控制了,雖然城內還有幾處據點沒有拿下,那也只是時間的問題了,宣州軍的將佐們雖然閉口無言,可是臉上都是掩飾不住的狂喜,如果說在起事開始,他們中有不少人還有些猶豫的話,現在幾乎所有的人都在慶幸自己當初的選擇,如今廣陵已無水師,李神福敵前回師,本就是兵家大忌,只怕討不得好了,就算他能將剩下那一半淮南水師帶回來,也至少要大半個月的時間,在這段時間內,宣、潤二州在長江以南幾乎沒有抗手,可以發生很多事情。有的想得更遠一點的,已經想到了和呂方聯合的事情,雖然說先前那人態度曖昧,可是現在形勢已經大有不同,淮南在長江以南還剩下常、蘇二州,常州也就罷了,蘇州的顧全武和錢傳□可是呂方的死對頭,蘇州又是他勢在必取之地,與田、安聯合起來,各取一州,可是最好的選擇。宣州諸將可是與莫邪都打了很長時間交道的,想到有這等強兵站在自己這邊,眾人都覺得自己的前景光明了許多。
「國璋,你頭上傷勢不輕,可要下去歇息一會?」田□卻沒有提起軍務,反問詢問其愛將的傷勢來。
吳國璋微微躬了一下身子,答道:「不過擦破了點皮,使君不用擔心,某自當有分寸。」
田□點了點頭,笑道:「那好,既然如此,你便隨我去一個地方。」
「喏!」吳國璋也不多話,躬身領命。
田□便下了城頭,跳上馬來,一路往城內走去,只見一路上秩序井然,並沒有尋常破城時那種燒殺搶掠的景象,這一來是因為田□將這裡作為自己未來的治所,不欲破壞太大,反而不可收拾,而來也是因為沒有發生激烈的攻城戰,宣州軍的傷亡不大,士兵們的仇恨情緒也不重。
過了一盞茶功夫,一行人便到了一座府邸面前,只見數百名宣州軍將這府邸圍的水洩不通,可奇怪的是,包圍的士兵卻沒有發動進攻,只是與守衛府邸的守兵相互對峙,彷彿在等待什麼命令一般。
田□跳下馬來,來到府邸門口,神情輕鬆,彷彿沒有看到對方如臨大敵的樣子,倒好似到多年好友的家中探訪一般,道:「李捨兒,代我向嫂子通傳一聲,便說田家兄弟來拜訪。」
那守兵頭目臉色陰晴不定,過了半晌才冷哼了一聲,往府邸裡面去了,田□站在坐騎旁,四處打量,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
過了半晌,那頭目出來了,回稟說夫人請田使君進去,田□應了聲,便由那頭目帶路,只帶了吳國璋和其他兩個親兵便進去了。吳國璋心中有些疑惑,也不知這是何人的府邸,為何主公拿下升州之後,作出這等奇怪的舉動,待穿過兩個院落,便看到一座院落,門口竟然是使臣方有的節杖和旌旗,在這升州城中只有一人能有這東西,難道這裡就是楊行密的心腹大將——此時正在武昌城下奮戰的升州團練使李神福的家?
第048章 餘波
田□入得院來,只見正屋門口站著一名中年婦人,衣著樸素,臉色陰沉,身後站著一名十歲左右的孩子,倒是身作錦袍,服飾華麗。離的還有四五丈開外,田□便拱手施了一禮,笑道:「李家嫂子,我手下都是些粗鄙武人,若有驚擾得罪之處,還請海涵。」
那婦人甩了甩袖子,冷哼了一聲,答道:「罷了,田宣州何必如此多禮,如今升州城已破,都不過是仰人鼻息的魚肉罷了,能保全性命都要念你的恩情,還談什麼驚擾得罪。」
那婦人話語冷淡,田□卻好似完全沒有感覺一般,笑道:「嫂子說的哪裡話,田某與神福兄弟相交數十年,是托付妻子的交情,豈會虧待了你們。如非那楊行密待老兄弟太過刻薄,我已年近五十,官居極品,又豈會與你們兵戈相見,拿一家人的身家性命做這冒險之事。嫂子且在院中好生安養,衣食用度便和往日一般,絕不至有半份虧待,待到神福兄弟回來,某再將你們好好交還給他便是。」
吳國璋此時才從言語中確認對面的婦人便是升州團練使李神福之妻,其人為楊行密的心腹大將,如今正領大軍攻打位於長江上游的武昌節度使杜洪,東塘一戰之後,淮南剩下的機動水師幾乎盡在他的控制之中,可以說附楊則楊勝,附田則田勝,在田、楊兩邊地位舉足輕重,也怪不得田□對其妻子如此籠絡。
聽到田□這般說,李夫人臉色稍和,她自己倒也罷了,身後的孩子卻是夫君的唯一骨血,李神福戎馬半生,成婚甚晚,男丁只有這一個,自然是愛若性命,便是為了他,也決計不能惹怒了面前這人,便上前一步,拱手道:「若是如此,妾身先謝過田宣州了,只是我家夫君受吳王大恩,未必能如你所願。」
田□聽了這話,也不生氣,低聲安慰了幾句便告辭了,待出了李家府邸,便吩咐手下好生供應衣食,斷然不可驚擾了李神福妻子靜養,才放心離去。
田□待離開李府後,突然問道:「國璋,你可知道這升州有何特產?」
吳國璋不由得一愣,他平日裡只知道舞刀弄槍,哪裡知道這升州有何特產,突然被田□這麼一問還真不知道如何回答,正猶疑間,身後跟著的一名親兵插嘴道:「這升州乃是六朝古都,特產倒是多得很,只是不知道使君問的是哪一方面的。」
此時田□看到前面拐角處正好有個米鋪,便隨口道:「民以食為天,這升州可有什麼出名的吃食?」
那親兵笑道:「這升州城中出名吃食倒是不少,可最出名的要數雞鳴寺的素湯餅。」
田□聞言點了點頭,笑道:「也好,今日兵不血刃便取下了這升州城,我等也打打牙祭,一同去著雞鳴寺吃吃素湯餅。」
眾親兵趕緊其聲稱好,於是一行人便往雞籠山東麓的雞鳴寺而去,待到了山門,寺中僧侶早已得到通傳,大開寺門相迎,待到聽說田□此行竟然是為了吃素湯餅,趕緊一面奉上香茶,後面大廚親自動手,小心伺候,不一會兒一碗碗熱氣騰騰的熱湯餅便送了上來。田□吃了幾口,果然湯餅十分筋到,湯汁更是鮮美,麵湯上浮著汪汪的一層麻油,讓人一看便倍增食慾。田□一連吃了兩碗才作罷,一旁伺候的主持趕緊吩咐送上茶水,一邊小心的詢問是否滿意。田□沉吟了片刻,問道:「這湯餅果然美味,只是這湯汁如此鮮美,當真沒有葷腥?」
主持聽到田□的發問,額頭上不由得滲出一層汗珠來,誰知道眼前這災星突然生了念頭來寺中吃湯餅,若是有半點伺候不周到的地方,只怕雞鳴寺數百年的基業便要化為灰燼了,趕緊小心答道:「罪過罪過,本寺乃佛門靜地,如何會有葷腥,這高湯乃是香菇金針筍乾紅棗等素料熬製的高湯,澆在特製的麵餅上,才有這等美味,出家人不打誑語,若有半點不實之處,貧僧死後定當墮入無間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那倒不必了,某家也就隨口問問,若這般說,這素湯餅乃是貴寺獨有的呢?」
主持看田□神色倒不似來找麻煩的,不由得鬆了口氣,笑道:「不錯,這素湯餅的做法卻是本寺五十年前一位前輩想出來的,他出身豪富,出家後受不得佛家清苦的飲食,於是便發明了這素湯餅的做法,江南之地,倒是未曾聽聞有誰也會做的。」
「好!」田□點了點頭,道:「那便借借貴寺的廚子,到某家一位朋友那裡去,給他做做這素湯餅。」
那主持雖然滿頭霧水,可也總算確定了本寺的安全,趕緊點頭應允,生怕慢了惹惱了眼前這災星,惹來禍患。
杭州、湖杭觀察使府。自從安仁義突襲東塘得手,盡焚淮南水師,呂方府中的氣氛便變得詭異起來,那些留在湖、杭二州的莫邪都將吏個個肚子裡都憋了一口氣,在他們看來,主公和田□、安仁義相交多年,又一直被楊行密打壓,如今田、安二人起事,正是起來大幹一場的機會,至少近在咫尺的蘇州要吃下來。尤其是呂雄,他跟隨呂方極早,論資格比王佛兒、陳五、范尼僧等人都要早得多,可如今陳五領兵東向之後,掃平浙東諸州,手握重兵,壓服浙東諸州,隱然之間已經奠定了呂方手下武將第一的地位;王佛兒一直都在莫邪都牙軍都指揮使,而一直以來,呂方都在從降兵和湖、杭兩州豪強子弟挑選勇健之徒,補充牙軍,如今牙軍已經有四千之眾,甲杖皆是精選,精悍之極;范尼僧雖然名義上不過是湖州長史,但是湖州刺史的位置一直是空缺的,實際上他是呂方屬下中最早執掌一方的。只有他,雖然是呂方的族人,可是如今卻不過執掌著一坊之兵,和徐二、羅仁瓊、牛知節等人並列,叫他如何服氣,所以呂雄算定了呂方今天在呂淑嫻那裡,便藉著探望呂淑嫻的由頭,讓姐姐替自己說幾句好話,定要在出兵蘇州的事情上佔個好位置,誰說他呂雄就沒有當一州刺史的命。
呂雄來到呂方府門前,看門的親兵頭目正是呂家子弟,看到是他,趕緊上前行禮道:「原來是三哥,今日來所為何事?」
「多日未見夫人,想念的很,麻煩你為我通傳一句。」
「說得哪裡話,夫人有吩咐過了,自家兄弟若來,隨到隨傳。」那小頭目一面說話,一面打開了側門,讓呂雄入內。呂雄拱手謝過了,便一路往呂淑嫻的院落行去,剛進得院來,便聽到呂方的聲音:「是小弟嗎?好些日子沒見了,來來來,我等一同較射一番,讓你姐姐來當中裁,看看這些日子你可有什麼進境。」
呂雄往聲音那邊看去,卻只見呂方一身短打扮,手中提著大弓,幾名親兵正在佈置箭靶,呂淑嫻站在一旁,正含笑看著自己,心中不由得暗喜,看樣子呂方此時心情正好,若再讓呂方勝上兩場,再開口求允,想必便能成。
想到這裡,呂雄幾步趕到呂方面前,笑道:「也好,小弟這些日子教練軍士,在這射道之上也頗有心得,倒是要請大哥指教一番。」說話間,便脫掉外袍,露出一身短打扮,挑選起弓來。
兩人先試射了數箭,待熟了手,便較量了起來,不一會兒便射了五輪,呂雄小心射偏了兩箭,讓對方勝了。呂方十分得意,將弓放到一旁,笑道:「某這些日子整日裡都在工地上忙碌,在弓矢上倒有些疏忽了,想不到今日還僥倖勝了。」
一旁的呂淑嫻送過來毛巾茶水,笑道:「夫君你休得誆騙小弟,哪天回來你不到後院去射上兩輪,這弓矢你何曾丟下一日。」
聽到妻子這般說,呂方笑了笑,他如今雖然已經官居三品,麾下有數萬大軍,可是對弓矢的功夫可不敢有半點荒廢,畢竟古代冷兵器的戰爭,戰場範圍很小,一旦戰局有變,便是一軍統帥,也要自己保護自己,這性命攸關的事情,可來不得半點僥倖。一旁的呂雄看到此時氣氛十分融洽,便小心道:「潤州安使君已經起事,在東塘大破淮南水師,如今大江已經隔絕,大哥可有什麼打算?」
呂方正在擦拭臉上的汗水,聽到呂雄這般問,心裡咯登一響,臉上卻淡然的很,答道:「我等乃吳王臣屬,能有什麼打算。」
呂雄聽了一愣,接著便急道:「大哥,你莫非忘了楊行密如何相待與你的嗎,當年你帶領莫邪都弟兄立下大功,卻被派去當勞什子的湖州刺史,我等好不容易拿下杭州,卻派來個李彥徽來當杭州刺史,若非田、安二人還在,只怕那楊行密早就派兵打過來了。」
「閉嘴!」呂淑嫻厲聲喝道,打斷了弟弟的聲音。只見她臉色凝重,喝道:「小弟,這等軍國大事,應在節堂之上談論,豈是在這裡說的,更不要說吳王乃朝廷重臣,豈是你這等微末小臣能夠談論的。你這麼不識大體,又如何能讓人放心呢。」
呂雄被呂淑嫻這般訓斥了一番,便如同霜打了的茄子一般,垂頭喪氣,拜了兩拜,便找個由頭退下了。呂方低頭思忖了片刻,低聲道:「想不到軍中將佐竟然有這個念頭,倒是讓人亦喜亦憂呀。」
第049章 交雜
呂淑嫻與呂方是結髮夫妻,瞭解丈夫性格,雖然不似史書上那些雄猜之主那般,可也是極有主見之人,眼下莫邪都中呂姓族人所在皆有,而且許多人都身處要津,而呂方雖然姓呂,偏生卻毫無半點血緣關係。呂雄方纔那番舉止,若是讓呂方有了不好的想法,一旦心中有了嫌隙,只怕將來再難彌補,所以她才這般嚴詞斥責,待呂雄走了,才低聲替其解釋道:「呂郎,阿雄性格粗疏,不知你心中所思,不過他與你貧賤相交,忠心是無可置疑的。」
呂方拍了拍愛妻的手背,笑道:「那是自然,阿雄不過是立功之心心切罷了,他看到陳五奪取浙東諸州,自己也有些眼熱了,不過以阿雄的資歷,也應該外放做一州刺史了,待浙東諸州事了了再說吧,待會你派人給他帶個口信,讓他諸事留心,其他事情無須操心,呂任之虧待不了他。」
呂淑嫻點了點頭,正在此時,外面有人通報,說宣州田使君遣使者趕來,正在外間等候。呂方夫妻對視了一眼,暗想這個節骨眼上他派人前來作甚,難道是想要說服呂方一同出兵,可像這等事情都是事先約定好,豈有臨時再派人聯絡的。呂方正猶疑間,一旁的呂淑嫻已經吩咐道:「先請使者到堂上稍候,送上茶點,不得怠慢了。」
吳國璋坐在堂上,只見所在頗為簡陋,只有七八張椅子,別無長物,牆壁上也並無什麼裝飾。下人送上茶點,他一路趕來,十分飢渴,三下五除二便將其一掃而光,還有點意猶未盡,正猶豫是否再要一份,便聽到堂後的急促的腳步聲,剛剛站起身來,便看到堂後走出一人來,一身短打扮,好似剛剛從校場上下來一般,正是呂方。吳國璋撩起袍服前襟,正要下拜,卻被呂方扶住,笑道:「罷了罷了,某也未著官袍,吳都頭也是舊相識,就不必拘禮了吧。」
吳國璋卻是堅持著拜了三拜,才站起身來道:「我家主公前幾日得了一處美味,吃了之後甚是爽口,便讓末將帶些過來與使君,還望呂公笑納。」
呂方聽了一愣,他本以為這田□這節骨眼上派人過來,無非是求自己一同起事,沒想到竟然是送些吃食過來,這吳國璋他是知道的,擔任爪牙都的都頭,雖然所轄兵力不多,可與田□出入同行,是身邊極為信重的人,被派來做這等事,倒是奇怪的很。呂方心中思量,臉上卻露出感動的表情,對著宣州方向拱了拱手道:「田公行事果然有古人之風,得一珍味也沒忘了小弟,倒是讓任之生受了。」
二人說了幾句話,外間走近一個僧人,雙手捧著一碗湯餅,呂方接過一看,卻是後世常見的湯麵,吃了幾口,麵條勁道,湯汁也是鮮美的很,顯然是下了幾分功夫的,再看了看眼前站著的是個僧人,心下已經瞭然了幾分,他隨手放下湯碗,笑著問道:「這位師傅,我吃的這湯餅可是素食,未曾加於葷腥吧?」
那僧人一路趕來,未曾休息便被趕到廚房,製作湯餅,已經是疲憊之極,可偏生正呂方面前,又不敢半點失禮,生怕做錯了半點,不但丟了自家性命,還給寺院帶來災禍,突然聽道呂方問話,趕緊合什回禮,小心答覆道:「呂觀察好眼力,這湯餅正是素食,未加半點葷腥,卻是貧僧寺中的特產。」
呂方笑了笑,像這等素食,後世最是時興,寺廟日漸富有,俗話說「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和尚也不能免俗,可又不能吃葷腥之物,於是只能在香菇、麵筋那些東西上下功夫,將素食做出魚肉一般的口味。加之為了吸引前來朝拜的施主,寺院也往往用這些素食款待吃慣了葷腥的信眾,後世許多寺院裡都有發展出這種「素食」,只是想不到千餘年前的唐末,便已經能吃到這等東西。想到這裡,呂方隨口問道:「卻不知師傅在哪家大叢林修行?」
「升州雞鳴寺。」
呂方聽了,心中不由得咯登一下,他是何等靈醒之人,立刻明白了田□遣人送碗湯麵給自己吃的意思,沉吟了片刻,轉身問吳國璋道:「吳都頭,田使君還有什麼話讓你傳給我嗎?」
吳國璋躬身答道:「我家使君讓末將帶話,這雞鳴寺還有幾道齋菜十分爽口,若呂公覺得這面還爽口的很,不如走上一趟,一同品嚐。」
呂方聽了一愣,接著便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說:「好一個一同品嚐,田公倒是夠義氣,有什麼好事都忘不了我這呂任之。」說到這裡,呂方的笑聲突然頓住了,問道:「田公何時取下了升州城。」
吳國璋臉色如常,答道:「我家主公於三日前取下升州,盡得城中府庫,升州團練使李神福妻子如今也在我軍手中。」
呂方點了點頭,他此時已經完全瞭解田□的打算,他瞭解呂方的性格,若是時機不成熟,便是派人前來,也無濟於事。如今安仁義擊破東塘水師,田□拿下升州,生俘李神福妻子,形勢已經極為有利,此時再派人相邀,把握便大多了。
呂方思量了片刻,抬起頭來笑道:「此事干係重大,待某家慢慢考慮之後再答覆可好。」
杭州刺史府中,李彥徽再無往日那副陰沉閑雅的模樣,臉上滿是焦躁之色,他也顧不得身邊那些呂方的細作,在廳堂中來回踱步,不時回頭看看門口,好似在等待什麼消息一般。
突然,門口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李彥徽轉過身來,只見門口衝進來一條身著褐袍的漢子,上氣不接下氣地喊著:「郎君,郎君,大事不好了。」
李彥徽此時也顧不得斥責那人,快步來到階下,一把抓住那漢子右臂,低聲喝道:「小聲點,你想讓左右細作都知道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快說!」
那褐袍漢子是李彥徽的家生奴僕,對其十分忠心,李彥徽在杭州,身邊能信得過也就此人了,日前他聽說安仁義起事,領水師突襲東塘,大獲全勝,盡焚淮南水師,不由得大驚失色,便令他前往城外碼頭打探消息。呂方取杭州後,便在城外碼頭處修建了大量的倉庫,以供商人租用,如今東南商旅,薈萃於杭州,若要打探消息,在那邊最是方便。
褐袍漢子待氣息平息了點,小聲答道:「小人在碼頭酒肆處打探,那邊都在傳聞安潤州突襲東塘的事情,有幾條先前前往廣陵的船都已經回來了,聽說大江已經隔絕交通,有許多人都在商量著準備從升州採石磯那邊渡江呢。」
李彥徽擺了擺手,示意僕人閉嘴,他此刻心煩意亂,安仁義和呂方的關係他是明白的,若呂方一旦起兵相應,自己這個楊行密安插在這裡的釘子只怕第一個要倒霉,一想起呂方那笑吟吟的面容,他就不禁暗自打了個寒戰。正在此時,他突然聽到一旁的僕人怯生生的聲音:「郎君,小人路上還看到了一樁事情,不知道該講不該講。」
李彥徽此時心煩意亂,胡亂擺了擺手,道:「你說吧,難道還有什麼倒霉事情不成!」
「郎君可還記得宣州田使君手下那個吳國璋嗎?就是那個極為蠻橫無禮,爪牙都的都頭?」
李彥徽稍一回憶,便想起來自己早先從湖州逃走,寄居宣州時,迎接呂方的宴飲上,言辭間激怒了此人,竟然直接呵斥自己,便點了點頭。那褐袍漢子見李彥徽沒有發怒便小心地說了下去:「小人從碼頭回來時,在城門口看到此人,與他同行的是個和尚,卻是升州雞鳴寺的僧人。」
李彥徽聽了一愣,轉過頭來問道:「你認得那吳國璋不稀奇,可天下僧人何止千萬,你又如何能確定那是升州雞鳴寺的?」
「那雞鳴寺的素湯餅甚是有名,小的有次前往升州時,便去吃過一次,還跑到香積廚去,想要偷看是如何做的,卻被這禿驢發現,狠狠地責打了一番,所以印象甚深,決計錯不了的。」那褐袍漢子說道,後面,顯然是想起來被打的舊事,語氣中滿是切齒之恨。
李彥徽點了點頭,問道:「那你可曾看到他們去哪裡了?」
「小地跟了一小段,看到他們往呂觀察的府邸那邊去了,不過某不敢跟的太近,怕被他們認出了,惹來麻煩,所以並沒有看到他們進入呂觀察的府中。」說到這裡,那褐袍漢子小心翼翼的抬頭看了看主人的臉色,看到李彥徽此時臉色沉重,可是卻並無惱怒之色,心裡的石頭才算落了地。李彥徽暗自思量,這吳國璋乃是田□身邊信重之人,來呂方這裡定然是有要事,身邊跟著這個升州雞鳴寺的僧人,莫非是升州那邊出事了。想到這裡,李彥徽猛地站起身來,喝道:「來人,快些替我換上袍服,某有事要去拜見呂觀察。」他雖然還不能確定事情的全貌,但是他知道自己的性命危在旦夕,若不能當機立斷,只怕明日的此時,自己的腦袋便已經掛在校場上,以為祭旗之物了。
不一會兒,李彥徽已經身作緋袍玉帶,他取來銅鏡,檢查了片刻,轉身往門外走去,那褐袍漢子正準備跟隨,卻看到李彥徽轉過身來道:「這次你便不要去了,某出門後,你便將我房中細軟收拾好,到城外等候,若明日我還不曾回來,你便獨自逃生去吧,你我主僕一場數十年,那些財物便算是一點情分吧。」說到這裡,饒是以李彥徽平日裡的淡漠無情,雙眼也不禁有點濕潤了,他不欲讓僕人看到自己流淚的模樣,轉身不顧而去。
第050章 狡兔
呂方府邸中,高奉天、陳允、王佛兒、陳璋四人正為是否答允田□的要求,與田、安二人一同舉兵而爭論,呂方手下的重臣除了在浙東的陳五,湖州的范尼僧,幾乎都在這裡了。說來奇怪的是,王佛兒與陳璋這兩個武人反對出兵,理由是士卒疲憊,新得的浙東諸州局勢不穩,當地豪強都在虛與委蛇,兵力增長太快,而可以基本實力卻有限,如果一旦兵勢不利,只怕局面便不可收拾;反而是高奉天和陳允二人卻力主答應田□的要求,至少也要派出水軍給田□,以牽制楊行密的實力,理由是在楊行密眼中,呂方與田、安二人都是一般貨色,救人便是救己,而且一旦田、安覆滅後,呂方便孤立無援,與顧全武所在的蘇州接壤,至少也要在田、安二人被消滅前,佔領蘇州以為屏障,當然如果能夠與楊行密劃江而治那時最好的了。呂方坐在上首,慢慢的撫摸著頷下的短鬚,一連躑躅不定的模樣。
這四人爭得興起,誰也說服不了誰,只得一齊將目光轉向呂方,等待他的決定。這時,外間有軍士稟告,說李彥徽求見。屋內數人都不由得愣住了,這李彥徽自從來了杭州後,除了必要的情況,便極少來到呂方府中,為何今日這節骨眼上卻恰巧趕到,難道他從哪裡聽到了什麼風聲不成?
「請李刺史進來,莫要怠慢了。」呂方吩咐道,待到那侍衛下去了,呂方笑道:「你們可別漏了口風,這廝可是精的跟油缸裡的老鼠一般,也不知他從哪裡得來的風聲,待會兒只得見機行事了。」
眾人點了點頭,不一會兒,李彥徽便上得堂來,呂方站起身來,滿臉堆笑,正欲客套兩句,卻只見對方對一旁的四人彷彿沒有看到一般,直通通的對呂方問道:「田□、安仁義起兵作亂,呂觀察麾下數萬大軍,江東無人可比,卻不知作何打算?」
以呂方對李彥徽過往的印象,此人出身清貴,城府頗深,言語間往往以旁敲側擊為多,像這般單刀直入的質問,饒是以呂方的城府也只得施展踢皮球的功夫搪塞道:「李刺史來的正巧,本觀察正召集手下將吏商議此事,大夥兒也沒有一個定見,您歷經台府,見識定然非我等能夠比擬的,不如請您也來說說。」
李彥徽也不推辭,昂然道:「其實此事倒也簡單,要麼響應田、安二人,出兵攻取蘇、常二州;要麼應吳王敕令,討伐田、安二賊。只要不是猶疑不決,首鼠兩端,都也是一條出路。」
呂方聽了倒是有點詫異,他本以為李彥徽會整一套什麼以順討逆,君臣之道之類的大道理來,沒想到此人說的倒是頗有見地,的確眼下呂方無論是協助哪邊都是一條出路,就是不能猶疑不決,因為這般若是田□勝了,會懷恨呂方受恩不報,而若是楊行密大獲全勝,那也會認為呂方是在附逆,兩邊都不會討好。
「那依李刺史所見,當如何行事呢?」
「依在下所見,若田、安二人合兵一處,直接渡江攻打廣陵,觀察便可起兵相應;若這兩人分兵侵略四鄰州縣,擴張地盤,觀察便應應吳王敕書,討伐田、安二人。」李彥徽也不繞圈子,直視著呂方的雙眼答道。
「李刺史這般說是何道理?」呂方聽到這裡,不由得站起身來,先前臉上那點敷衍的笑容已經不見了,剩下的只有凝重。
「宣武朱溫樹敵甚多,河東李克用、鳳翔李茂貞、平盧王師範皆與之交兵,自清口之敗後,再無力與吳王爭鋒。如今吳王地域廣闊,南至江、北至淮,西至武昌、東至大海皆為其地,兵精糧足,豪傑歸心。田、安二人起事,如今雖有小勝,可若是拖延時日,以區區兩州之力,如何能與淮泗之眾相抗衡。如今之計,只有乘東塘大勝,西征大軍未回,廣陵人心搖動之機,盡起宣、潤之軍,稱吳王信任小人,渡江直取廣陵,才有得手的希望。」
王佛兒在一旁聽的不對,插嘴道:「李刺史此言差矣,廣陵乃吳王根本,雖然西征已去其半,剩餘也還有不少,更何況江南尚有常、蘇二州未取,若攻取廣陵不下,西征大軍順流而下,那時身處堅城之下,腹背受敵,便是土崩瓦解的下場。田、安二位都是宿將,豈會行這僥倖之道。」
李彥徽冷笑道:「王將軍說的不錯,可是吳王有數倍(「文、)之眾,部下亦不(「人、)乏良將,若不(「書、)行險,使勇者(「屋、)不及逞其勇,智者不及使其計,又如何能有取勝之機。」
李彥徽說完後,室中人都不由得頷首,的確兵法乃生死存亡之道,不可不小心從事,不可以僥倖之心相待,可是如今楊行密大勢已成,田、安二人逆天行事,就是冒險也是顧不得了。
「李刺史,你與我等不同,乃是吳王信重之人,為何今天與我等說這些犯忌之事?」隨著呂方的聲音,室中五雙眼睛一下子齊刷刷的定在了李彥徽的面孔上。
「不過是為了自己的性命罷了,李某先前得罪呂觀察和田公之處頗多,一旦你舉兵起事,只怕在下性命難保。」李彥徽也不隱瞞,直接將自己的心思吐露出來了。
「哦?」呂方的臉上露出了感興趣的表情,站起身來,繞著李彥徽走了兩圈,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一會兒對方,突然問道:「可若是呂某起兵相應吳王,田、安二人亡後,誰知道呂某會不會是下一個倒霉蛋呢?田、安二人都是吳王重臣,立有大功,可還是為其猜忌,最後落到這般下場,呂某又如何才能自安呢?」
李彥徽顯然早已有了準備,不假思索的答道:「在下自當修書與吳王,為呂觀察說辭,予呂公節鉞,並將蘇州置於治下。使君縱然起兵與田安二人一同起事,所得也不過蘇州罷了,如今卻能不損士卒而得一大州,豈不美哉!」
呂方坐了下來,眉頭緊皺,臉上時喜時憂,現在正在仔細考慮,分析利害。他如今雖然已經佔領了浙東大部分領土,可是他的官職不過是湖杭觀察使,所轄不過是湖、杭二州罷了,無法通過合法的渠道控制浙東州郡,當地的豪強也對其並不心服,不得不讓陳五統領重兵在衢州壓制,這也是他一直猶疑著不願出兵的原因。雖然現在唐王朝早已失去了地方上的控制力,可每一個藩鎮易主之後,新主人最緊要的事情便是上書朝廷,請求對即成事實的追認,不給四周敵人攻擊自己的口實,除非呂方乾脆自立為王,宣佈獨立,這一步是躲不開的。而作為呂方的頂頭上司,有節鉞授予權的楊行密是絕不會主動承認他對兩浙地盤的實際控制的,而如今便是這樣一個好機會,至於蘇州這樣一個大州,對於改善呂方在杭州的戰略形勢的意義更是不言而喻的。
過了半晌功夫,呂方站起身來,拱手道:「古人云一言興邦者,今日得見矣,只是呂某還有一事不明,還請李郎君為我釋疑。」呂方此時不再以官職稱呼李彥徽,無形之中兩人的關係已經拉近了不少。
李彥徽拱手還了一禮,笑道:「不敢,呂公且請直言。」
呂方揮手摒退了眾人,低聲道:「若說為了保全性命,前面那些便已經足夠了,為何又要寫信與吳王,無故而得大惠,呂某如何生受的了。」
李彥徽也不推諉,答道:「無他,狡兔三窟之計罷了,李某生於亂世,又無拳無勇,若想保全首級,只能給自己多留條後路。吳王已年近五十,鬚髮皆白,其子徒有勇力,非人主之姿。呂公士馬強盛,深諳權謀機變,非久居人下之徒,他日若廣陵有變,還請伸以援手。」說到這裡,李彥徽斂衽深深施了一禮。
高奉天、陳允、王佛兒、陳璋四人在屋外正等得有點心煩,卻聽到屋內傳出一陣爽朗的笑聲,接著便看到呂方與李彥徽二人把臂出來,呂方一直將李彥徽送到院門方才止步,拱手笑道:「便煩勞李相公了,待到事成之後,兩浙之珍,吾與彥徽兄共享之。」
蘇州刺史府,顧全武躺在榻上,臉上已經枯瘦之極,眼眶深奧,顴骨高聳,遠遠看去,便如同一舉骷髏一般,如非胸口不時起伏一下,還以為在這榻上躺著的不是一個活人,而不過是一具枯屍。
這時屋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離得近了卻放輕了,卻是錢傳□,只見其身披甲冑,臉上滿是風塵之色,原來這些日子以來,田、安二人起事,他在蘇州小心戒備,既要防備北邊的安仁義,又要小心南邊的呂方,實在是累的夠嗆。
錢傳□解下頭盔,由門縫往裡面看了兩眼,室內光線暗淡,看不清楚,他便轉過身來,低聲詢問在門口侍候的婢女顧全武的病情,那婢女答覆說顧全武時睡時醒,只是昨日裡吃了點粥水,今天一天都沒有進食,倒是把錢傳□弄得急了,不由得提高聲音訓斥其那婢女來。
第051章 勸說
錢傳□剛呵斥了兩句,屋內便穿來一陣咳嗽聲,他趕緊壓低了嗓門,小心翼翼的從門縫裡向裡面看去,卻只見顧全武已經醒了過來,正一邊咳嗽一邊竭力想要坐起身來。錢傳□趕緊進得屋來,小心的將顧全武扶坐起來,輕輕的替他輕拍著後背,過了好一會兒,顧全武才將喉中的一口濃痰吐了出來,神智也漸漸清醒了過來。錢傳□趕緊吩咐婢女盛一碗熱粥進來,服侍顧全武吃了幾口,可此時的顧全武嘴部肌肉已經鬆弛,上下頜咬合不嚴,沒吃幾口,粥水便從嘴中流了出來,弄的衣襟上到處都是,錢傳□只得將碗放到一旁,替其擦拭。
「老夫如今便如那朽木一般,如今田、安二人叛亂,從蘇州退兵諸般事情何等繁瑣,還是莫要在我這裡耽擱了吧?」顧全武輕輕的擺了擺手,好不容易才將一句話說完。
錢傳□卻不回答,只是替顧全武擦拭完身上的粥水,又拿起碗要替他喂粥。
顧全武此時只剩最後一口氣了,可腦子卻分外清明,自從武勇都之亂後,他便與錢傳□朝夕相處,便如同父子一般,此時見錢傳□的模樣,立刻便察覺了不對,低聲問道:「公子為何還在這裡耽擱,莫非?」說到這裡,顧全武便頓住了。
「不錯,顧公!自從武勇都之亂後,兩浙十餘州只剩下了蘇州一地,先父百戰方創下這番基業,小子不能為父報仇,發揚光大也就罷了,可還要將其拱手讓給仇人,你讓我到了地下,如何有臉去見先父。」錢傳□臉上滿是忿然之色,他如今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讓他面對殺父仇人,不戰而將手中的州縣拱手而讓,實在是吞不下這口氣。
「公子,田、安二人起事以後,留駐蘇州的我軍已經四面皆地,位處死地,便是先王在此境地,也只有一般行事。」顧全武看到錢傳□一臉倔強的神色,自己方纔所說的話顯然半點也沒有入耳,只覺得一股氣直衝頭頂,眼前一黑便昏死過去。
錢傳□見狀大驚,趕緊喚來大夫,又是掐人中,又是熏藥,好一會兒功夫,那顧全武方才幽幽醒了過來,剛剛張開雙眼,便看到錢傳□白皙秀美的臉,雙目含淚,滿是關切的眼神,不由得歎了口氣,強自打起精神道:「公子,老夫這條性命已經是風中殘燭,如今數子皆死,在這世間也沒什麼留戀的,唯一牽掛的便是公子,先王留下這點骨血,托付與我,若有半點閃失,老夫便是在陰間,又有何顏面見得先王。」說到這裡,顧全武已經是老淚縱橫,錢傳□想起父親與自己分別時的音容笑貌,也不由得執手相對而泣。
過了半晌,外間突然有人通報,說杭州刺史李彥徽有使者前來,說有要事通報。錢傳□聽了一愣,他此時心情煩亂,又想這李彥徽此時在呂方手下為官,定然沒有什麼好消息,正想開口將其趕出城去,卻聽到顧全武低聲道:「這李彥徽乃是吳王手下寵臣,武勇都之亂時,便是此人來到宣州軍那裡,催促田□退兵的,他與那呂方雖然名為上下級關係,可實際上頗有嫌隙,這要緊時刻來人定然有要緊事,公子快讓他進來,莫要耽擱了。」
錢傳□點了點頭,那侍從趕緊退下了,顧全武方才說了許多話,神情頗為疲倦,錢傳□正欲退出屋去,讓其好生靜養。顧全武卻堅持讓其進來,錢傳□拗不過他,也只得讓其斜臥在榻上,等待使者。
那使者進得屋來,錢傳□不由得一愣,他本以為這李彥徽派來的使者定然是精悍能幹的漢子,否則也難以從戒備森嚴的杭州那邊潛行過來,可看眼到來人,卻不禁有幾分失望,只見來人穿著一件褐色的長袍,遮掩不住渾圓的肚子,面目庸碌,哪裡有半點精悍之氣,倒好似富貴人家的貼身奴僕。錢傳□壓下心中的失望,接過那人雙手呈上的書信,隨口問道:「你送信過來,路上可吃了不少苦吧?」
那漢子聞言一愣,笑道:「公子說的哪裡話,這一路上順利的很,呂觀察派了二十名衛士將我一直送到貴軍哨所前,這若還算吃苦,小人也太不識好歹了。」
錢傳□聽了一愣,他本以為李彥徽是得知了什麼緊要情報,派心腹瞞著呂方送來,可看樣子卻並非如同自己所想的,待他打開了書信一看,不由得勃然大怒,指著那漢子大聲喝道:「你家主人好生無恥,吳王待他如此恩重,他卻為呂方鷹犬,來人,快將他拖下去亂棍打死。」
那漢子本不過是李彥徽的家僕,來時又順利得很,本以為對方看罷書信,便會好好款待,說不定還會賞點錢帛,可沒想到錢傳□臉翻得比書還快,也不知那信中寫了什麼,竟然拿自己做了出氣包,一旁侍立的護衛如狼似虎的撲了上來,一下子扭住了那漢子的胳膊,便要向外拖去。那漢子此時在這生死關頭,一下子爆發出了驚人的力量,拚死掙扎,兩個護衛竟然一時按他不下去,正欲先將其一下打昏再拖出去,卻聽到上邊顧全武的聲音:「且慢,公子,李刺史信中寫了什麼,且給我看看。」
錢傳□冷哼了一聲,擺了擺手,示意手下放開那送信漢子,將手中書信呈給顧全武道:「這李彥徽果然是反覆小人,竟然為呂方那廝做說客,要讓我們讓出這蘇州城,去援助常州,以防止安仁義的進攻,當真是無恥之尤。」
顧全武聞言「咦」了一聲,展開書信細細看完後,屏退那兩名護衛之後,低聲道:「那李彥徽所言和我先前所說的並無什麼分別,公子為何發怒?」
錢傳□哼了一聲:「那如何能比,顧公是一心為了小子的安危,李彥徽那廝卻是為了呂方當說客,企圖兵不血刃而得此一州。那賊子倒做的好夢,想靠三寸不爛之舌,在呂方那惡賊那裡邀功,傳□便是只有孤身一人,也要與莫邪都拚個死活,讓他們看看錢家男兒的風骨。」
原來那李彥徽回府後,修書一封,派使者送往廣陵,徵求楊行密的同意,為防止夜長夢多,並且向錢傳□也寫了一封書信,讓其退出蘇州,將兵前往常州,增援守兵,防止安仁義的猛攻。可沒想到錢傳□血氣方剛,適得其反,不但沒有說服他,反而激得他回頭死戰,這可是李彥徽始料未及的。
「公子,你將這書信看完,李刺史雖不能說是純臣,可這辦法的確是對眼前亂局最為有利的,呂方那廝與田、安二人交好,偏生又為吳王所猜忌。若其與田、安二人合併一處,大江以南便不復為淮南所有,蘇州也會落入他的囊中。可若公子主動撤出蘇州,換得其站在吳王一邊,起碼保持中立,則田、安二人雖然一時猖獗,滅亡也是遲早的事情。公子,如今你勢單力薄,若想在這亂世立足,唯有依附吳王,如今田、安二人起事,你只有屈身事人,才是自保之道呀!」
顧全武一席話下來,錢傳□不由得低下了頭,他也不是無腦之徒,只是胸中積忿已久,聽了顧全武苦口婆心的勸說,也只得面對現實了。他點了點頭,將書信納入懷中,對那信使喝道:「你且回去告訴你家主人,就說我錢傳□多謝他的良策,五日後,我便會讓出蘇州,讓那呂方自己來取。」說到這裡,錢傳□只覺得胸口一陣氣悶,好似要炸開了似得,猛地一下站起身來,一腳踹開大門,衝出屋去。
潤州城門,安仁義站在城樓上,看著大隊的兵士正魚貫由大門出去,不由得歎了口氣,一旁的部將不由得疑惑問道:「使君,我軍大破淮南水師,如今已經控制大江,常州不過是囊中之物罷了,你又有何憂心呢?」
「你且看看出城的各部軍隊。」安仁義指著各隊出城的軍隊,只見在狹窄的城門出去後,軍隊的隊形都有些混亂,唯有一支軍隊迥然不同,隊形嚴整,居前者不急,居後者不亂,正是呂方留在丹陽的那三千名莫邪都精兵,安仁義將其遍入自己的內牙軍中,視若珍寶。
眾將佐也都是識貨的人,看到自己的軍隊與之相差甚遠,也不由得沉默不語。安仁義歎道:「若是呂任之還在這裡該有多好,以他那等精兵,我又何必去攻什麼常州,直接以之為先鋒,領大軍直逼廣陵便是,何必在此坐失良機。」安仁義久經戰陣,也想到了如今廣陵正是最虛弱的時候,自己與田□實力與楊行密相差太遠,最好的戰略便是直逼對方首腦,讓對方來不及動員全部實力便決出勝負。
這時,城下突然趕上來一名氣喘吁吁信使,趕到安仁義面前便跪下,雙手呈上一封書信道:「稟告使君,田宣州的回信在此。」
安仁義接過書信,拆開才看了兩行,便將那書信擲在地上,歎道:「田公聰明一世,卻是糊塗一時,如今正是生死攸關的時候,若不能併力一處,哪裡還有取勝之機,你取下升州,便應全力助我攻取常州,爭取劃江而治,卻說什麼李神福用兵神速,要提放與他,當真是愚鈍之極。」
第052章 前夜
一旁的蘇掌書揀起那書信,原來安仁義突襲東塘之後,便用舟師橫行大江,突襲了廣陵沿岸幾處淮南軍的要點,斬獲頗多,迫使楊行密收縮防守,然後便修書與田□借兵,準備一舉攻取常州,與楊行密隔岸對峙,可田□卻回信說李神福雖在武昌,可大軍順流而下,不過十日之類的事情,需要小心提放一類的話,拒絕了安仁義的要求。
蘇掌書看罷書信,低聲勸解道:「主公,田公乃宿將,這般也是穩妥之計,我們正好全力攻取常州便是,只是顧全武那廝尚在蘇州,倒是要小心提防為是。」
「也只能如此了,只可惜時機一去不復返了,李神福若是回師,大江之上,雙方便是五五之數。至於蘇州那邊倒是不用在意,顧全武久病成痾,錢傳□不過是乳臭未乾的小兒罷了,再說他們全力提放杭州的呂任之都嫌不夠,哪裡還有餘力來常州。」
常州,城中滿是肅殺之氣,坊間的街道上空無一人,只有偶爾走過的小隊巡邏士卒,自從得知田、安二人起事,刺史李遇便下令各個屬縣守兵撤至常州,城中天黑之後宵禁,城中所有住戶,除了獨子以外,皆抽取丁壯加固城牆,修補工事,分守城碟;便是壯婦,也動員起來,準備飯食木柴,擔架布帛,以備守城時候使用。整個常州城便如同一隻受驚了的蜂巢一般,嗡嗡作響。過了幾日,城中守備稍微齊具了些,可預料中的潤州兵並沒有打過來,加上吳王府中的押衙王啟年領了一千精兵趁著潤州水師封鎖縫隙,從廣陵渡江趕來了。刺史李遇為了安定人心,便讓王啟年領兵入城之後,待到天黑之後,從東門出城,繞到西門再進一次城,如是一連搞了三次,城中百姓看到援兵絡繹不絕的趕到,人心也逐漸安定下來了。可數日後,卻傳來了宣州田□襲破了升州城,在城頭守碟的丁壯看著江面上縱橫如飛的潤州水師戰船,回到家中帶來的各種謠言更是千奇百怪,最離譜的是宣州兵已經由採石磯渡江,攻取歷陽,淮南已經有六七州起兵相應,朱溫的宣武大軍已經渡淮,兵鋒直指廣陵,吳王被圍在廣陵城中,危在旦夕。逼得李遇一連斬殺了十幾人,還把看守城堞的丁壯給撤了下來,可是城中還是一日三驚,弄得他也是一籌莫展。
這幾日潤州遊兵不時突襲了常州城外的鎮戍,城中又有十幾個潑皮縱火殺人,這緊要關頭,李遇不得不親力親為,一連好幾天沒睡個踏實覺,這日只覺得渾身的骨頭都要散架了,只得將緊要軍務托付給王啟年,自己回到府中,也沒梳洗,便一頭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起來,可剛剛躺下,便覺得身子下面的床板在不住晃動,猛然驚醒過來,睜開眼簾,卻看到王啟年那張黑臉,不由得嚇了一跳,驚道:「王押衙,潤州兵打過來了嗎?」
王啟年搖了搖頭,道:「安賊那邊調動頻繁,不過倒沒有進兵常州的跡象,只是方才接到蘇州那邊的信使,說顧帥和錢都尉已經領了全州將吏,往這邊來了,說是要一同併力對付安仁義。」由於錢傳□娶了吳王楊行密的愛女為妻,依照國朝舊制,便有了駙馬都尉一職,所以王啟年稱其為駙馬都尉。
說話間李遇才逐漸清醒過來,聽到顧全武舉蘇州兵馬來源,不由得興奮道:「這倒是個好消息,顧公用兵如神,倒是可以抵擋安賊兵鋒。只可惜這般便便宜了呂方了,兵不血刃便可得一大州。」說到這裡,李遇不由得搖頭歎息起來。
一旁的王啟年聽到呂方的名字,臉上神色不由得有了些許變化,不過數年以前,自己與其初識時,呂方還不過是淮上一個尋常土豪,在諸般大勢力只見掙扎求生,可如今已經擁兵數萬,轄地近千里,連吳王楊行密也不可小視的一方梟雄了,其間變化之大,讓身處其中的他又如何不能感慨萬千呢?
李遇看王啟年神色奇怪,好似神遊天外一般,便拍了拍他,提高了嗓門問道:「對了,王押衙,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王啟年被李遇拍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李刺史,你與我父親也是平輩論交,便不必以官職相稱了,直呼姓名便是,現在已經是午時了,信使說大軍離常州還有十五里路,大約晚飯時候便會抵達。」
李遇吃了一驚:「已經是午時了,我怎麼覺得剛剛躺下一般。」趕緊站起身來,取了一旁的袍服往自己身上套。
王啟年一邊幫他穿好衣服,一邊笑道:「李刺史這些日子來操心軍務,想來是累的緊了,倒是末將方纔莽撞了,見一時叫不醒刺史,竟然觸動貴體,搖晃起來,請見諒。」
李遇已經穿好了袍服,看了看王啟年,只見其站在一旁,身披鐵甲,腰挺背直,氣度沉凝,不由得讚賞地笑道:「罷了,某家當真是老了。啟年你也有三四日沒有回府歇息了,還能如此堅忍。茂章能有你這樣的孩兒,某家是羨慕得緊。」
「某家在城頭都有打過盹了,再說自小在軍中歷練,早就習慣了。」王啟年不以為是地笑了笑。
李遇取了纀頭,對照著銅鏡小心戴好,笑道:「不管怎麼說,蘇州兵馬到來,對我們常州總是好事,啟年,我們先去準備他們歇息的營地糧秣,到時候一同到城門去迎接他們。」
已經是黃昏時分,常州南門城門處,李遇、王啟年二人身著官袍,正在相侯,不說顧全武、錢傳□二人在這危急時刻領兵來援的情分,便是錢傳□乃是楊行密愛婿的身份,李、王二人便是不能輕忽的。眼見的蘇州州兵來得近了,王啟年久在吳王府中當差,認得錢傳□的容貌,眼見的前隊中馬上一個披著山文鐵鎧,容貌秀麗的正是。知會了李遇一句,二人上前斂衽行禮道:「常州刺史李遇(吳王府中押衙王啟年)拜見駙馬都尉錢公子。」
錢傳□趕緊跳下馬來,小心還禮,王啟年的眼光甚利,已經看到了錢傳□的右臂上綁著一條白絹,在黑色的甲冑襯托下顯得格外顯眼,在隊伍中又沒有看到顧全武的身影,想起顧全武重病已久的傳聞,不由得心裡一驚,便聽到一旁的李遇問道:「多謝錢公子仗義來援,只是顧公此時身在何處,本州久聞顧帥大名,卻未曾識荊,還請拔冗一見。」
李遇話音剛落,只見錢傳□臉色淒楚,指著身後的行列中道:「顧公已於兩日前仙逝,臨走前還叮囑在下棄蘇州,領兵來投李使君。」
李遇聞言大驚,此時後面行列已經來的近了,行列當中卻是一輛牛車,車上放著一副楠木棺材,想必便是顧全武的遺骸所在。他趕緊對那棺材拜了一拜,起身道:「休得這般說,公子乃是大王愛婿,如今楊錢兩家便如同骨肉一般,待擊破田、安二賊之後,大王定然以大州屬之。如今之計,還請公子節哀,先入城好生歇息。」
錢傳□點了點頭,上前一步低聲道:「顧公臨去前,還有一事叮囑與我,若潤州舉兵入侵,李刺史可將我軍士卒皆用常州軍士服色。先示之以弱,待兩軍激戰正酣時,再突然易幟,擊其不備,定能大獲全勝。」
「不錯。」李遇聞言大喜,笑道:「久聞顧帥乃兩浙第一名將,想不到去世之前尚能留恩澤與人,安仁義那廝雖然勇悍,也定然要著道。」
「只怕此時常州城中頗有安賊耳目,我此行領偏師在前,大隊在後,不如我先入城,其餘大軍,就在城外紮營,地方細作自然無法知曉,只需李刺史將所用旗幟送到營中便是。」
常州古名晉陵,春秋時屬吳,為延陵季之子之采邑。漢改曰毗陵,西晉東海王司馬越謫於毗陵。元帝以避諱,改為晉陵郡,宋、齊因之。隋開皇九年平陳,廢郡,於常熟縣置常州,因其治所晉陵縣為名。其地西南高,東北低,其地江河湖泊遍佈,除了南部的天目山餘脈,西部的茅山以外,幾乎都是平原,潤、常二州相距不過一百七十里,邊境又無險可守,若安仁義全軍急襲,一日一夜,潤州大軍便能直薄晉陵城下。是以李遇不得不在城西要害處立寨,以王啟年所領的千人堅守,與城中以為犄角之勢,免得一旦兵鋒受挫,便被堵在城中,成為甕中之鱉,任人宰割。
錢傳□剛剛入城,次日便聽到哨探來報,安仁義盡起大軍,直往晉陵城來,水陸並進,十分兇猛,路上的數處守軍小寨,轉瞬間便被其攻陷。安仁義將所俘獲的兵卒盡數放回,讓其帶話:說自己與田□功高難賞,受吳王身邊小人陷害,要誅殺幸進小人以求自保,望李遇開城投降,莫要傷了和氣,不失為富家翁,否則城破之時,便是玉石俱焚的結局。
第053章 趕回
安仁義這伎倆頗為毒辣,他本為淮南軍中宿將,楊行密擊破孫儒等人,得淮南之地,他與田□二人居功至偉,本人又驍勇善戰,善養士卒,所以在淮南軍中深孚眾望,那些逃散而回的士卒無不將潤州軍的兵勢誇大十倍,使得城中軍心越發搖動,若不是王啟年和錢傳□帶來的援兵軍心還十分穩固的話,只怕已經有人起兵作亂,綁了李遇獻城投降了。
天色已晚,廣陵的夏天十分悶熱,幾乎沒有一絲風聲,吳王府的門口戒備森嚴,數十名精兵盔甲齊全正嚴陣以待。大門兩邊的六七隻氣死風燈的光亮照在士卒手中兵器的鋒刃上,顯得格外滲人。藉著光亮,依稀可以看到大門後臨時建起的重樓上的人影,那些是隱蔽在其中的弩手。這吳王府乃是廣陵城中一等一熱鬧的所在,平日裡便有挑著擔子的小販在府門前穿行叫賣,守門的軍士也不來驅趕,可今天,這條街上竟然連個人影也沒有,便好似鬼蜮一般。
這時,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那守門的校尉聽得清楚,竟然好似十幾騎直衝而來一般,他反手拔出腰間橫刀,左手虛按,只聽到身後傳來一陣刀劍出鞘和甲葉碰擊聲,見手下已經準備停當,那校尉才高聲喝道:「何方狂徒竟敢在王府門前縱馬狂奔,還不滾下馬來,不然格殺勿論。」隨著高亢的喊聲,接著後邊的重樓上也傳來一陣讓人牙酸的弩機上弦聲,在寧靜的夜空中顯得格外恐怖。
「休得無禮,某家乃是王茂章,受吳王敕令星夜趕回廣陵。」粗豪的聲音劃破夜空。軍士們聽的明白,饒是他們都是百戰餘生的精銳,也不由得聳動起來。原來年餘來,青州王師範起兵偷襲關東州郡,朱溫遣大軍鎮壓,王茂章受楊行密之命,領步騎七千支援王師範,與宣武大軍交戰多次,勝多敗少,連朱溫愛子朱友寧都為其所殺,逼得朱溫親自領兵二十萬由關中撤兵,直撲青州,大破王師範,而王茂章雖然兵勢寡弱,卻先示之以弱,待其稍有懈怠,時戰時守,逼得十倍於己的宣武大軍無可奈何,連不可一世,驕橫無比的朱溫都感歎:「若得此人為將,天下未足定也。」而後王茂章自度眾寡不敵,便領兵撤退,朱溫遣大將楊師厚追擊,王茂章自領精兵斷後,徐徐而退,楊師厚雖然驍勇,但為其威名所攝,竟然不敢逼近,由此一戰,王茂章於是名滿天下,雖然人還在淮上,可廣陵城中早已無人不知吳王手下有一個長驅千里,全師而還的王茂章,在許多百姓口中,他隱然間已經是項藉再世,霸王重生,也怪不得那些軍士們如此表現。
那守門校尉倒是見過王茂章,可聽聲音卻有幾分不像,此時也不顧得這麼多了,大聲喝道:「便是王統領,也不能在吳王府前咆哮,還不下馬,否則某家便不客氣了。」言語間,已經高舉橫刀,作勢要向下虛劈,命令府內重樓上的弩手射擊。
此時那為首的騎士相距府門已經不過七八丈了,只見其暴喝一聲,雙臂較勁,竟然硬生生的將胯下戰馬勒住了,那戰馬一下子被馬嘴的嚼子勒的生疼,已然人立起來,前蹄亂蹬,便要將背上的騎士顛下去。可那騎士好似被生鐵焊在馬背上一般,任那馬匹如何跳躍搖擺,四隻鐵蹄在青石板鋪成的路面上濺起一陣火星,他還是牢牢地坐在上面,待過了片刻,那馬兒的狂性過去了,他突然雙腿猛地用力夾緊馬匹兩肋,逼得那坐騎靜了下來。那騎士這才跳下馬來,將韁繩丟給身後的親衛,大步往府門這邊走了過來,只見其身上披了見尋常軍士穿的褐袍,從頭到腳都滿是灰土,便與尋常的大頭兵並無半點不同,那校尉正疑惑間,正好一陣微風吹過,帶的大門兩邊的氣死風燈一陣晃動,燈光正好照在那漢子臉上,校尉看得真切,只見其臉色黝黑,容貌粗陋,正是王茂章,趕緊斂衽行禮道:「在下恭迎王統領。」
王茂章隨手擺了擺拿著馬鞭的右手,道:「罷了罷了,某家這三日足足趕了五百餘里路,都累垮了二十多匹馬,半點熱食都沒有進肚子,你快些給我弄點吃的喝的過來,還有這些馬,先發發汗,再用些精料好生喂喂,千萬要照料好了。」說道這些戰馬的時候,王茂章語氣鄭重,顯然看重的很。
那校尉擺了擺手,身後自然有人去牽那些戰馬,他卻上前低聲道:「王統領,那些馬匹末將自然會照料好,只是吳王吩咐過了,說無論您何時趕到,都直接帶到他房裡去,便是三更半夜也不可耽擱了。」
王茂章聞言一愣,轉而笑道:「好個楊王,關鍵時候倒是不含糊,某家還以為他官爵高了,行事也有了變化,想不到還是如同往昔打江山時一般。好,你便帶我去吳王哪裡,再弄些吃食到吳王房中便是。」
那校尉躬身領命,引王茂章進的府門,自有等候在門房的小吏引其去了楊行密住處,待到王茂章穿過幾處院落到了楊行密的住處,隔著窗戶已經可以看見楊行密的身影映在紙窗上,王茂章想起了昔日一同征戰的艱辛時光,不由得心中一熱,快步推開房門,斂衽拜倒道:「茂章拜見大王。」
「罷了,你我都是舊識,這俗禮便免了吧。」楊行密斜倚在榻上,眼前的几案上放著一副地圖,在燭光下,滿是標誌敵我雙方的要點鎮戍,現在他方纔正在查看軍情。
王茂章卻堅持著施完全禮,肅容道:「如今田、安二賊起兵作亂,正是明上下之分,君臣禮義的時候,又如何能馬虎了。」他站起身來一看,不由得吃了一驚,只見燭光下楊行密自己出兵之事更為蒼老,身形枯瘦,形容枯槁,便是以他的眼力,也能夠看出其壽命也不過一兩年了。
楊行密已經從王茂章的臉色中看出了他的想法,笑道:「茂章,楊某出身寒門,能至今日,已屬非分,只是定要將田、安二賊料理了再去,為天下亂臣賊子戒。」楊行密語氣一開始輕鬆得很,可是到了最後一句,話語中還是露出一絲殺氣,一旁的王茂章饒是在修羅場裡滾打出來的,也不由得感到一陣寒意,趕緊往几案上的地圖看去。
王茂章細細查看地圖,一旁的楊行密也不吭聲,只是耐心等待。過了片刻,王茂章抬頭問道:「田、安二賊與呂方交情甚篤,此番起事,為何呂方未舉兵相應?」
楊行密從一旁取出一封帛書來,遞給王茂章,王茂章就著燭光看了片刻,驚道:「那李彥徽倒是好本事,用一個守不住的蘇州換來呂方置身事外,還加強了常州的守兵,這可是妙計呀,錢公子與呂方有不共戴天之仇,也不知他怎生說服了錢公子不戰而將蘇州讓給了呂方。」
楊行密冷笑了一聲,搖頭道:「這計策雖妙,卻是那李彥徽的唯一生路,呂方一旦起事,以他昔日得罪呂方和田□的諸般舊事,只怕立刻便要被千刀萬剮,只有讓呂方站在我們一邊,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此人本事是有的,可惜器量極小,平日裡被貪慾和傲氣遮掩住了眼光,老是做些蠢事,還好到了危急關頭,還知道改弦更張,倒不枉我讓他去做這個杭州刺史。」
王茂章聽完楊行密的話,心中不由得升起一個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念頭:難道楊行密早在當年就算出這李彥徽今日的舉動,故意讓他去呂方身邊那個死地,以為今日之用,如果是這樣,那楊行密的眼光也太恐怖了吧,如今他這般模樣,難道沒有在死後準備一兩個後招嗎,那自己在他的計劃裡扮演一個什麼樣的角色呢?想到這裡,王茂章看著楊行密枯瘦的臉龐,只覺得這屋中彷彿瀰漫著一股鬼氣,讓人心悸。
「安仁義突襲東塘之後,某便遣使者趕往武昌通知李神福、朱瑾二人,算來今日已經趕到,其若順流而下,快則八日,慢至多不過十日,便可直逼升州。」楊行密枯瘦的手指從地圖上的武昌沿著長江一路劃了下來,最後在升州處停住了。「茂章,你的軍士還有幾日能到廣陵?」他轉過頭詢問王茂章道。
「最多還有四天,他們都是輕裝疾進,歇息上半日也就夠了。」
楊行密點了點頭,問道:「二賊雖然事發突然,先破我水師,取升州,幸喜他們沒有連兵一氣,卻各自為戰,否則一旦拖延時日,引來外敵便不妙了。茂章,你當年下江南時與他們相交甚深,你以為當先取何人?」
「那自然是安仁義。」王茂章不假思索道:「安仁義所轄兵眾甚少,最多不過萬餘人,雖其勇悍,亦無勇武之地;而田□苦心經營宣州多年,積蓄頗多,收拾亡命,所轄不下四萬,自然是應先取弱敵,若安賊授首,田□自然膽寒。田□士卒雖多,卻陳兵江岸,躑躅不決,望歷陽而不取,乃自守虜,縱有十萬之眾,又有何可畏;潤州與廣陵隔江相望,輕舟呼吸可至,為腹心之患,安仁義驍勇善戰,能得士心,正舉兵進攻常州,常州乃江南大州,戶口數萬,百姓殷富,若讓其開府庫以濟貧乏,簡壯者為兵,安賊便如猛虎生翅,不可複製矣。」
第054章 回師
「茂章所言甚是,你一路趕回來也累了,先下去歇息吧,待神福領舟師返回,打通江路,再領兵渡江。」楊行密見王茂章滿身塵土,臉上滿是疲憊之色,方略也已經大定,正要起身,卻看到門外進來了兩名婢僕,手中端著一些吃食,不由得一愣,卻看到王茂章站起身來,大大咧咧的將托盤結果,拿了一塊胡餅便往嘴裡塞進去,一邊吃還一邊嘟嘟囔囔地說:「大王莫怪,某家這一路上都沒吃過一頓安頓飯,實在是餓的緊了。」
楊行密見王茂章這番舉動,不由得笑了起來,這王茂章與田□、安仁義等人不同,乃是楊行密帳前持戟衛士出身,積功而至今日之位,於是兩人私下的關係要更為親密一些。
「茂章,如今你也是軍中大將了,言行舉止也要小心注意些了,小心惹來旁人恥笑。」楊行密笑道。
「大王說的是,某家自會小心的。」王茂章狼吞虎嚥的將食物一掃而空,又喝了兩口熱湯,拍拍肚皮,道:「對了,上次北上攻打徐州之時,徐溫督運糧船,十分穩妥,這次便讓他來做某家的副將吧!」
「也好,徐溫這幾年來倒是長進了不少,說來他也是當年一同起事的老弟兄了,這次便讓他同你走一遭吧。」
李神福站在船首之上,身後便是大隊的戰船,猛烈地江風迎面吹來,將他身後的旗旛刮得獵獵作響。身後的士卒水手們正在忙碌著,準備開航前的諸般事宜,疑惑的目光不住的往主帥的背影上投過來。
自從李神福與劉存二人領大軍東征,兵臨武昌城下之後,杜洪便一面死守不出,一面派出信使向朱溫求援,朱溫當時主力正與河東激戰,便修書與遣使語荊南節度使成汭、武安節度使馬殷、武貞節度使雷彥威,令其出兵救援杜洪。馬殷、雷彥威二人皆不過虛與委蛇,唯有成汭既畏朱溫兵強,又欲侵江淮之地自廣,盡起舟師,由江陵沿江東下,救援杜洪,其舟師中有可以裝載千人的巨艦,然而馬、雷二人卻大發舟師,趁成汭大軍出擊,江陵空虛,突襲破城,將城中財物吏民盡數掠去,成汭軍中得知消息後,士氣一落千丈,軍心動搖。李神福趁機猛攻,大破成汭水師,成汭本人也投水而死,李神福俘獲戰船兩百餘艘,回師包圍鄂州,檣帆遮掩大江,一時間軍勢之盛無兩。
正當此時,李神福得到了廣陵趕來的急使,得知田、安二人叛亂,盡焚東塘的淮南水師,於是他留下劉存繼續圍攻杜洪,自己領輕舟順江而下,由於鄂州之地深處敵境,四周的馬殷、雷彥威等人也都是當世梟雄,若讓其得知淮南內部生亂的消息,便會生出機變來。李神福隱瞞消息,只與劉存二人看罷書信後便將書信燒燬,封鎖消息,就連水師軍士也只得到命令,說上游有敵軍水師來襲,並不知道是要返回淮南。
淮南水師訓練有素,很快一艘艘戰船便起錨駛向江中,由於有足夠經驗架勢樓船的水手不足,李神福將許多俘獲的江陵水師戰船都留在了鄂州,自己只帶了那些熟習的淮南快船出航。待所有戰船到了江心,李神福突然下令道:「全軍轉舵向東。」
「向東?」一旁的傳令校尉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明明先前是說上游來了敵軍戰船,應該是向西呀!正疑惑間,李神福低聲喝道:「轉舵向東,違令者斬!」
這次那校尉聽的清清楚楚,在都統的聲音裡,他明顯感到了一絲不耐煩,他立刻快步跑到舵手旁,大聲重複著李神福的命令。
江岸上,劉存看著江面上的戰船一艘艘調轉船頭,向下游駛去,臉上滿是憂慮。這時一旁的親兵驚訝道:「咦?水師的弟兄們怎麼往下游駛去了,莫非是回淮南了?」
「卑微小卒,妄論軍機,來人,給我拖下去打上二十皮鞭。」劉存猛然喝道,那親兵還沒搞清楚是什麼回事,便被拖到一旁,剝去衣甲,綁在樹上,吃了二十鞭子,饒是他身強體壯,這生牛皮的鞭子抽在身上,也早就痛昏過去了。
劉存轉過身來,盯著手下親兵沉聲道:「你們也是跟我多年的老弟兄了,應該知道我劉存不是個待下苛刻的人,將來你們就知道為何今日這廝要吃苦頭了,兵凶戰禍,勝負無常,一個多月前那成汭還是一方節度,擁十萬之眾,如今卻只是江中的一個水鬼罷了,為將者不得不小心從事呀。」
眾將兵聽到劉存的話,紛紛拱手應諾,劉存點了點頭,便轉身往營盤走去,走了兩步便停住了,指著那個倒霉蛋道:「這幾日的勤哨便免了他的吧,晚上給他弄點好金瘡藥,莫要留下什麼病根。」
江面上,大隊的淮南戰船正順江而下,天上已經滿是烏雲,不過是剛剛到了晚飯時分,天色便昏暗的很,如同深夜一般。幾乎每艘船隻都上了滿帆,猛烈的江風將一張張船帆都吹得鼓囊囊的,順風順水,船隊的速度十分驚人。
李神福站在船首,雙目直視前方,彷彿在看著地平線後面的什麼東西一般,自從開船以來他便是這個模樣,站在船首已經一個多時辰了,幾乎都沒有改變過姿勢,一旁的將吏們有的人上前勸他到艙中歇息片刻,可他卻好似根本沒有聽見一般,幾次以後其他人也就不再說話了。
「都統,看這天氣,便要下雨了,這風勢又大,不如讓船隊找個避風的港灣靠岸避避雨吧,不然若有什麼損傷,便麻煩了。」一旁的船長仰頭看了看天色,他本是這一帶人氏,對本地天氣頗為瞭解,看這時節如此天色,定然是大暴雨,伴著大風,這大江之上一旦起了大浪,可不是鬧著玩的,便硬著頭皮出言勸諫。
李神福卻好似聾了一般,站在那邊彷彿蠟像一般,那船長還以為風聲太大,對方沒有聽見,正準備放大嗓門再說一次,卻只見李神福轉過身來,臉色如鐵:「不可,軍情火急,耽擱不起,讓各船保持間距,免得互相碰撞便是。」
那船長被軍情緊急堵住了嘴,只得作罷,正在此時,天上突然閃過一道閃電,怕不有七八里長,劃破長空,在漫天的烏雲襯托下,顯得格外明亮,接著便是一陣滾滾的雷聲傳了過來,嚇得那船長不由得縮了縮脖子,正想說話,黃豆大小的雨粒便下來了,打在人的皮膚上還有幾分疼,船面上士卒水手正準備吃飯,頓時大亂,紛紛四處找個遮掩的地方,李神福卻站在雨中夷然不動,彷彿沒有知覺一般。
那船長抬頭看了看船帆,不由得臉色大變,嘶聲喊道:「都統,快讓各船把船帆降下來,這麼大的風雨,若是滿帆,只怕有翻船的危險。」
李神福抬起頭,發現若然如此,只得沒奈何地點了點頭,那船長得到他的首肯,趕緊回頭去指揮手下降帆。
李神福走近艙中,一旁的親兵送上毛巾乾衣,他擦乾淨臉上的雨水,換上乾燥的新衣服,外間水手幹活的吆喝聲透過艙壁透了進來,夾雜著雨滴與木板的撞擊聲顯得格外不真切。「都統,喝點熱姜茶吧,莫要著了涼。」一旁的親兵送上熱茶,李神福接過喝了一口,一股辛辣的感覺一下子通過他的舌尖直透腦門,他不由得歎了口氣。坐在一旁的秦斐見他這般模樣,試探著問道:「都統,自你得到廣陵來的急信之後,便是這般心事重重的模樣,可是淮南出了什麼大事不成?」
李神福將手中的茶杯放到一旁,用被茶杯燙熱了的手掌在額頭上撫按了一會兒,彷彿這樣讓他覺得舒服些,過了一會兒,他突然說道:「也好,如今已經開船許久了,也不用擔心走漏消息了。不錯,淮南的確發生了大事,田□、安仁義二人起兵作亂,突襲東塘,盡焚淮南舟師,吳王要我們立刻回師平叛。」
「什麼!」秦斐霍的一聲站了起來,雙目園瞪,滿臉都是不敢相信的神色。「田□他們瘋了嗎?如今淮南民心安定,就算大軍東征,可吳王在廣陵至少還有三萬大軍,更不要說其他州郡了,他們這不是找死嗎?」
「那也未必,安仁義乃是沙陀異種,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而田□一向自視極高,不願屈居人下,上次武勇都之亂,他圍攻杭州,大王卻派遣使者逼他回師,他便懷恨在心了,還有他擊破馮弘鐸,卻未得升州之事。」說道這裡,李神福的聲音突然低沉下來,因為被楊行密委任為升州刺史的人正是他。
秦斐卻沒注意到李神福臉上神色的變化,被突然聽到的驚人消息給驚呆了,他現在明白為何李神福這幾日來表現如此奇怪了。「正在千里之外圍攻敵軍的大軍,後方卻發生了叛亂,得知消息以後,士卒皆有思歸之心,敵軍得知以後,發動猛攻。」秦斐幾乎不敢往下想了。
「都統,你做得對,多虧你封鎖了消息,不然大夥兒只怕都要葬身在那鄂州城之下。」秦斐急道:「那我們現在首先要做的是什麼?」
第055章 大富貴
「東塘被襲,淮南水師盡喪,升州乃江南雄鎮,乃叛軍必取之處,如今之計,當速回升州,以為根據,再做打算。」李神福沉聲道。由於安仁義攻取東塘之後,楊行密立即派出要求他回師的使者,他並不知道此時的升州已經被田□所奪取,更不用說自己的妻子都已經落入田□手中。可是以他多年行伍的經驗來看,升州自古以來便是江南要鎮,宛如一根鋼釘一般,緊緊的釘在田□的後背,若田□起兵作亂,第一件事情便是拔去這處鋼釘,不過自己鎮守升州之後,對於城牆工事多有修繕,加上先前馮弘鐸的多年經營,應該能夠堅持到自己回來吧!李神福這般想著,可是不知為何,他心中空落落的,半點把握也無。
「都統不用擔心,升州城池堅固,嫂子和賢侄都不會有問題的。」秦斐看出了李神福的擔憂,低聲勸慰道。
衢州、常山。一隊軍士正在山路上跋涉,隊伍中押著十七八頭驢子,還有二十多個民夫,都挑著或者馱著糧食布帛,為首的一人皮膚黝黑,滿臉虯髯,容貌倒是威武的很,只是臉上滿是鬱悶之色,好像剛剛倒了大霉一般。原來此人正是石城山一戰中的浙東聯軍水師統領陳淵,那一戰中,周安國大發神威,自領龜船為前鋒,大破敵軍,陳淵丟棄旗艦,乘小船逃走,在水面上求生的浙東軍將士抓住他的船舷求救,可是他不但不救人,還揮刀亂砍己方將士的手掌,惹來一身惡名。他上岸後,由於趙引弓丟棄己軍逃走,聯軍大敗,他也成了俘虜,被分到湖州水師中當苦役。無論是看守的軍士還是一同被俘的手下,聽說他的事跡後無不鄙夷的很,那些日子他可是著實吃了不少苦頭。水師回軍之後,他便被選到呂方的軍中,被派到衢州陳五麾下,當一個小小的伙長。從堂堂一軍之主變為手下不過十幾人的小小伙長,也怪不得他這般模樣。
陳五攻下浙東睦、歙、衢、婺四州之後,除了許再思控制的越州、趙引弓控制的明州,台州、溫州、括州剩下的三州也向呂方輸款投誠,呂方也投桃報李,在楊行密上表朝廷,以其為檢校司徒,鎮海軍留後之後,呂方也分別委任了他們在各所在州郡的官職,同時從中獲取了一定量的賦稅,這樣,在呂方的實際控制區域和這些州郡之間,恢復了和平的局面。可是與此同時,在田、安二人起兵叛亂,楊行密無力南顧的時候,呂方開始加緊整合內部勢力的行動,他將原先留任睦、歙、衢、婺四州的刺史調回杭州,分別給予節度副使的虛銜,然後分別以自己信任的文吏代替他們,控制實際的州政,為了鎮壓可以預料到的反抗,呂方以陳五為莫邪都步兵都指揮使,節度睦、歙、衢、婺四州軍事,駐節衢州。結果果然如同呂方所預料的,隨著度田等工作的開展,不斷有當地豪強拒絕繳納糧稅,甚至擄掠百姓,逃入山中作亂。睦、歙、衢、婺這四州與杭、湖二州不懂,大半都是山脈丘陵地形,連綿千里,陳五隻得將熟悉當地情況的降兵中勇健之徒編入己軍中,四處進襲。陳淵這次便是去一個山村中收取夏稅的,那山村位於一個小山谷中,仗著地勢險峻,已經兩三年沒有交糧了,陳淵這次打了他們個冷不防,倒是一口氣弄得個底朝天,收穫頗豐。
「伙長,都響午時辰了,弟兄們都累得慌,一起歇息歇息吧。」一個老兵來到陳淵身旁,指著天上的太陽說道,這一夥兵大半都是在杭州一役中被呂方俘獲的兩浙援兵,並不知曉陳淵在石城山中的「精彩」表現,倒對這個頭領印象不錯,覺得他雖然話語不多,倒是頗有幾分本事。
陳淵抬了抬頭,只見日頭是正毒的時候,雖然山間有林蔭遮掩,可還是只覺得全身上下都是汗津津的,說不出的難受,他跳上一旁的大石,往遠處看了看,便指著遠處大聲道:「這裡連個水源都沒有,如何歇息,大夥兒加把勁,我記得來時前面不遠處有條山澗,大夥兒在哪裡洗把臉,也爽快些。」
同夥的兵卒聽了,轟然稱是,便是那些被虜來搬運物資的村民,腳步也快了幾分。陳淵的記性果然不錯,一隊人再走了里餘路,便聽到傳來一陣陣水響聲,眾人的腳步更是快了幾分,眼見得山路拐了一個彎,便看到一條清澈的山澗留了下來,在前面不遠低窪處匯成一個小水潭,前面幾個年輕的兵丁歡呼了一聲,便快步向那水潭衝去。
那幾人剛跑了幾步,忽然站住了,原來水潭邊趴著兩個人,正用雙手捧著水喝,趕緊拔出刀來,圍逼了上去。
那兩個正在喝水的人聽到鋼刀出鞘的聲響,抬起頭一看,只見幾條滿臉殺氣,手持鋼刀的軍漢逼了上來,趕緊轉身便往一旁的樹叢逃去,那些軍士也懶得追趕,喊了兩聲便回過頭來準備飲水。待到陳淵來到水塘邊,那兩人早就消失在樹叢中了。
陳淵解下頭盔,雙手取了清水在臉上擦洗了兩下,只覺得好不暢快,結果手下遞過來的葫蘆瓢,正準備喝個痛快,卻看到一旁的樹叢一陣窸窣,趕緊將葫蘆瓢扔到一旁,右手已經按在了刀柄上,厲聲喝道:「什麼人,快給我出來,不然就放箭了。」
那樹叢晃了兩下,從裡面走出一個人來,雙手高舉,操著有幾分怪異的口音喊道:「莫放箭,莫放箭,我並非歹人。」
這時方纔的那幾個軍士已經從衣衫認出了是方才在水潭邊喝水的人,在陳淵耳邊低聲解釋了兩句,陳淵點了點頭,手慢慢從刀柄上鬆開了,低喝道:「你那同伴呢,你說你們不是歹人,為何一見了我們便逃。」
「他不敢回來,還在不遠處。我等方才在潭邊喝水,看到有人拿著明晃晃的刀子逼過來,以為是。」說到這裡,那漢子趕緊閉住了嘴,差點將「強盜」兩個字給溜出來了。這時那人離得近了,眾兵丁看得清楚,不由得嘖嘖稱奇,原來這人雖然衣衫破爛,滿臉污跡,可高鼻深目,頭髮曲捲,竟然是一個三十多歲的胡人,雖說唐代十分開放,便是在南方胡人也不稀奇,可是多半都在杭州、廣陵、泉州等沿海通商口岸,在這深山之中,突然看到一個胡人,也怪不得兵丁們稀奇的緊。
陳淵見來人不像是強盜,便吩咐手下取了塊餅子,給那胡人。那胡人拜謝後接過餅子,卻不吃,先轉過身對著西方拜了一拜,口中喃喃有詞,方才將那餅子撕成兩半,將一塊塞入懷中,才吃起來。
一旁的兵丁看得奇怪,出言詢問,原來這胡人去經商,卻遇到盜匪,只有他和方纔那人逃了出來,那跪拜祈禱乃是向真主感謝,留下一半餅子卻是等會留給那同伴吃。
那兵丁聽了,不由得笑道:「你這漢子倒是笨的很,你且去將同伴喚來,我再給你塊餅子不就行了,你看看這驢子上都是糧食,還缺一塊餅子不成。」
那胡人聽了,又起身拜謝了,起身一邊大聲呼喊,一邊往林子裡走了進去,不一會兒便帶著一個同樣衣衫襤褸的青年漢子走了進來,陳淵吩咐取了點吃食給他們,後來這人吃相更是不堪,顯然是餓的緊了,待到吃完了,那胡人問道:「軍爺,我等逃跑時十分匆忙,在山中迷了路,卻不知這是何方地界呀?」
「卻是在浙東衢州常山中,沿著山路下去,出了山便是須江了,再沿著江邊走上百餘里,便到了衢州州城了。」那軍漢一邊漫不經心的餵著驢子,一邊隨口答道。
那胡人聽了卻是目光一亮,小心試探道:「我在山中呆了好些日子,卻不知道如今這衢州是哪家官爺所有?」
那兵士轉過身來,笑道:「自然是杭州的湖、杭觀察使呂節帥啦!錯了,如今已經是鎮海節度使了,怎的,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呀。」
那胡人聽了,便低頭思忖了起來,那軍士見他這般模樣,也懶得理他,自去餵驢,眼見得眾人已經準備聽到,準備起身趕路了。那胡人咬了咬牙,快步來到陳淵身前,低聲道:「這位軍爺,在下有一番大富貴送給您,卻不知道你敢不敢取。」
陳淵聽了一愣,看了看那胡人衣衫襤褸的模樣,心頭不由得滑過一絲不屑,微微拱了拱手,道:「某不過是個芝麻綠豆大的人物,如何當得起您那番大富貴,您還是去找別人吧。」說罷便轉過身往前走去。
那胡人看出陳淵並不信任自己,不由得急了,搶前一步,抓住了陳淵的胳膊道:「某是受了呂節帥的托付,去海外買馬的胡商,運馬回來的路上被人劫了,你若是取的回來,豈不是天大的富貴。」
第056章 賭鬥
聽了這胡人的話,陳淵倒有點半信半疑,他在呂方手下不過是區區一個伙長,什麼從海外買馬的事情自然是聞所未聞,不過以他和湖州水師交戰的經歷,還有呂方的諸多傳聞,從海外購買戰馬的事情是絕對做得出來的,再說自己在石城山的舉動知者甚多,想來名聲也不會好到哪裡去了,若不想當一輩子的伙長,那就得立下奇功才有希望,想到這裡,陳淵已經暗自下了決心,無論是真是假,都要搏一把了。
那胡人看到陳淵聽了自己的話,卻低頭不語,不由得越發焦急起來。原來這胡人名叫阿里,便是先前那王道成托付購買種馬的胡商,他本欠了不少賭債,得了王道成的預付款,害怕債主得了消息,前來要債,便連夜上了船,出海去了,卻忘了與王道成通知一聲,弄得對方以為他私吞了貨款逃走了。等到他買好了二十匹種馬,回到福州,到王道成家的商棧去交易,索取剩下貨款,卻發現那商棧早就不在了,卻是王道成到了呂方麾下為將,於是便將本家的商棧遷徙到了杭州去了。阿里不由的叫苦不迭,他買馬,運費花費甚多,身上只剩下了十幾貫錢,正指望著王道成剩下的貨款了,可現在手中只有二十匹種馬,雖說這些南方缺馬,可這等好馬買得起的大半都是一方軍府,這些武人只怕更習慣直接搶,好在先前他和王道成家也是熟客了,便一咬牙,準備帶了這二十匹馬到汀州的王道成老家去,索要貨款,可沒想到一路上到了建州浦城,一處關卡的守捉使看他的馬好,便乾脆誣賴他是偷馬賊,逕直來搶他的馬匹,若不是他跑得快,只怕連性命都丟在那裡了,於是他和同行的一個商人一路上爬山涉水,歷經艱辛,竟然逃到相鄰的衢州來了,聽說這下碰到的是買馬的呂節度,趕緊通報上來。阿里心中暗想,說什麼也要把丟失的錢財給奪回來。
「也罷,你且隨我們一同到縣城去,待通報了上司,再做定奪。」陳淵說道,心裡卻在想著如何才能在這樁事裡取得最大的利益。
衢州城,此時已經變成了一座巨大的兵營,陳五所領的莫邪都兩坊精兵,加上收編的降兵加起來有一萬兩千人,便駐紮在這裡。呂方奪取浙東諸州之後,將攻陷杭州俘獲的錢繆軍隊打散開來,一部分編入親兵隊組成內牙軍,而剩下的便編入莫邪都的六坊兵,尤其是在陳五麾下東征的兩坊,更是優先補充,現在每坊都有三千餘人,加上從睦、歙、衢、婺四州調來的州兵精銳,日夜操練,殺聲震天,讓台、括、溫這幾州的地方豪強睡覺都睡不安穩,生怕哪天自己有個什麼不是,讓陳五找個由頭,把自己給滅了。
鎮海軍大營帥帳之中,陳五端坐在帳中,神情肅穆,四周將吏個個臉色尷尬,閉口不言。眼下他以步兵都指揮使之職,節度四州軍事,麾下有萬餘精兵,權力之大,肩上責任之重,可以說是呂方麾下眾將之一。呂方給他的任務也很簡單,那就是在盡量短的時間內,平定睦、歙、衢、婺四州境內的叛亂,並且支持各州刺史完成對本州田地人口的統計工作,為將來進一步整合浙東其餘各州做好準備。可是這些天來,雖然睦、歙、婺三州的叛亂已經逐漸平息,只有衢州,由於與建州交境,山高路遠,許多叛亂豪強大兵至則逃入山中,兵退則下山四處劫掠,甚至攻殺官府屬吏,弄得陳五手下將吏頗有些焦頭爛額,他們雖然都是久經戰陣,可先前從未見過像這等在群山之間,和小股敵兵四處攻殺,紛紛叫苦不迭,幸喜台、溫、括三州的守將害怕引來禍水,與之劃清了界限,才少了不少麻煩。
其中一人也許是腹中苦水甚多,第一個大聲道「這衢州南邊儘是大山,這半個月來那些賊寇往山中越來越深,有的都到建州那一邊去了,可我們又害怕追過去了,惹來了麻煩,如何行事,請將軍示下。」其餘人見有人開了頭,紛紛跟著抱怨起來,他們許多都是各州州兵,此時遠離故鄉在山中苦戰,卻沒有半點頭緒,一個個早就滿是怨氣,這次藉著機會傾吐出來了。
陳五坐在上首,心中卻是雪亮,這與衢州相鄰的建州此時卻是在綽號「白馬三郎」的威武軍留後王審知的控制之下,此人本為黃巢餘部,與其兄隨王緒攻進福建,其後由於軍糧不濟,王緒生性猜忌,殘殺部眾,軍中人人自危。王潮便於光啟元年發動兵變,囚禁王緒,自立為帥,與第二年攻下泉州後,接受朝廷招安,福建觀察使陳巖上書朝廷,表薦王潮為泉州刺史。景福二年,陳巖病重,福州大亂,王潮趁機發兵攻取福州,與第二年攻陷福州,其兵勢大振,建州徐歸范、汀州鍾全慕等閩中地區的小股割據勢力紛紛投降,經過幾年的經營,王潮兄弟已經完全控制了全閩的地盤,其勢力的穩固程度遠非現在的呂方能夠比擬,眼下呂方正是趁楊行密無力南顧,整合內部勢力的時候,絕不可以擅開邊患,惹來麻煩。
正在此時,一名親信校尉來到陳五身邊,低聲將那胡商阿里的事情說了一番。陳五倒也有聽聞過先前王道成買馬被騙的事情,可畢竟建州之事干係重大,索性便吩咐將此事一同報與杭州,請示呂方當如何處理。
安仁義站在一座土丘上,在他的前方,潤州大軍如同一隻巨大的飛禽,展開雙翼,平鋪在常州城外的原野上,各色的旗幟在風中飄蕩,空氣中不時傳來穿行於軍陣間的使番們的呼喊吆喝聲,他們都是從特別選拔出來的善於騎術的年輕人,作戰時便往來於軍陣中,將主帥的號令傳遞過去。看著自己的軍隊迅捷的行動,安仁義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在潤州軍的對面,約有兩里的距離,常州軍也在排成陣勢,他們的右翼與一個湖泊相連,那裡便是常州城的水源,這使得他們的右翼是無法被迂迴的。而他們的左翼的頂端則是王啟年所據守的那個壁壘,這對他們非常有利,如果戰況不利,他們便可以在那個壁壘的掩護下撤退。
「擊鼓!」看到自己各軍的陣勢已經排好,安仁義發出命令,召集各部將領道中軍議事,準備做戰前的最後部署。
隨著隆隆的鼓聲,十幾個頂盔披甲的將領趕到中軍,可能是為高漲的殺氣所刺激,安仁義身旁的坐騎受了驚,打著響鼻,後蹄不住的刨著地面,弄得煙塵四起。安仁義上前在馬頸上輕輕撫摸,還在馬耳邊柔聲說些什麼,過了好一會兒功夫方才將坐騎安撫好。
一旁的蘇掌書看了,臉上露出一絲憂色,小聲道:「使君,戰前馬匹受驚,可不是好兆頭,常州兵右有湖水,左有壁壘,已經佔了地利,我方只有中央突破一條路可走,還是小心些為上呀。」
安仁義心頭大怒,兩軍交戰之前,最忌諱這等洩氣的話,若是旁人這般說,只怕便以擾亂軍心之罪拖下去斬首祭旗了,倒是這蘇掌書這些年來一直是自己的臂助,並非尋常將吏。他好不容易壓下怒氣道:「兩軍交戰,數萬壯士對峙,這是何等的煞氣,這馬匹受驚是常有的。眼下時間緊迫,今日好不容易等到那懦夫出了城,便是佔了地利又如何,蘇掌書你且站在一旁,看我如何破敵。」
蘇掌書聽的安仁義語氣中頗有不耐煩之意,也不敢多言,只得拱手拜了一拜,退到一旁,安仁義站起身來,高聲道:「李遇那廝以為佔了地利,便能與安某相較量,列位且在這裡稍侯,某家便要讓那些鼠輩知道,綿羊在哪裡也不是狼的對手。」說罷,便轉身跳上戰馬,用力一夾馬腹,沿著小丘衝了下去。
安仁義馬跑的快,不過片刻功夫便到了常州軍陣前,待到了一箭之地,他高聲喝道:「某家便是潤州安仁義,常州李遇李刺史何在,可敢出來說話。」
安仁義喊了幾遍,對邊陣中卻是無人應答,他索性將頭盔解下,露出滿頭披散的長髮來,又走進了幾步,大聲道:「常州軍的將士看清楚了,這裡的正是安仁義,莫非李刺史連與某家說句話的膽子也沒有了嗎?」
安仁義話音剛落,便看到對面陣中如同雁翎一般分開,當中出來數騎,為首一人喝道:「逆賊安仁義,吳王待你何等恩重,你卻起兵作亂,如此狼心狗肺之徒還有臉來見我。」
安仁義定睛一看,只見說話那人身穿緋色官袍,頗有威儀,依稀便是常州刺史李遇。他哈哈大笑道:「某本以為你不過是個無膽書生,想不到聽錯了你,吳王的確待我不薄,可我替他東征西討,也立下了不少功勞,早就還了恩情,如今起兵卻是他誘殺朱延壽,讓我等心寒,難道這也是我的錯嗎?」
李遇聞言大怒,喝道:「君臣之綱,豈是恩仇相報這麼簡單的嗎?你這沙陀兒果然是犬羊之性,畏威而不懷德,我與你說這些當真是白費力氣。」說到這裡,李遇一口唾沫吐在地上,顯然已是憤怒之極。
安仁義卻不著惱,笑道:「我要攻取這常州,可兩軍將士又有何辜,何必白白丟了性命,不如你們那邊派來三人與我賭鬥,若是我贏了,你們便降伏與我,若是你們殺了我,也請善待潤州將士。如此豈不為美。」
第057章 戰舞
李遇聽了對方的提議,不禁有些猶豫起來,這安仁義為一軍之主,單身當陣挑戰,若是當場斬殺或者俘獲,這場叛亂便可兵不血刃而平定、可是當年淮南軍中勇將如林,其中米志誠善射,王茂章善使長槊,皆為軍中翹楚,而安仁義卻揚言:「志誠之弓十,不當茂章之槊一;景仁茂章十,不當仁義之弓一。」王、米二人都是千中選一的勇士,卻無有異議,安仁義的本事可見一斑。若是賭鬥失敗,難道就真的降了對方不成?可若是拒絕,且不說己方本就軍心不穩,這樣一來更是士氣被奪,兩軍狹路相逢,勇者勝,這般豈不是更沒有勝算了。
李遇正猶豫間,安仁義已經有些不耐煩了,輕輕踢了踢胯下戰馬的肚子,在敵方陣前縱馬馳騁起來,雙手揮舞馬槊,大聲呼喝,馬是好馬,人是梟雄,後邊的潤州大軍看到己方主帥如此武勇,紛紛大聲呼喊助威,萬餘人齊聲呼喊,其勢直衝雲霄,便是天上的行雲也被震散了。
安仁義往返慢跑了兩三次,感覺到戰馬已經鬆開了筋骨,便放慢了馬速,將長槊在頭頂上揮舞了兩下,身後的潤州軍助威的聲音低了下來,他大聲喝道:「安某以一軍之帥,親身上前挑戰,都無人敢出陣,莫非常州沒有好男兒了嗎?」
此時對面的潤州軍已經不再呼喊,偌大的戰場之上,好似空無一人一般,安仁義的呼喝聲戰場上迴盪,對面前排的常州軍士個個羞憤欲死,可是中軍的李遇好似聾了一般,只是不做聲。安仁義呼喝了兩聲,見無人相應,也只得調轉馬頭準備回本陣去了。可他剛剛轉過身去,常州陣中便衝出一騎,為首的一人,離得還有十餘丈遠,便彎弓瞄準安仁義後心一箭射去。
此人本是都是常州軍中一名小校,在常州軍中素來以善於騎射而聞名,李遇又故意待安仁義在陣前耀武揚威,消耗馬力,再趁其返回防備鬆懈時打他個措手不及,雖說手法陰暗了點,不過戰陣之上,唯利是圖,倒也說得過去。眼見得卻只見安仁義腰間好似沒有骨頭一般,突然向側面一倒,那箭便射了個空,那小校將手中彎弓丟掉,雙手持槍,雙腿猛踢馬肚子,將馬速提到了最快,手起一槍便向安仁義胸口刺去。
古時馬戰之法,要訣便是人借馬勢,一匹戰馬少說也有三四百斤的體重,衝擊起來,刺出的一槍,帶著一人一馬的沖量,單憑人力難以與之相抗衡,所以古時希臘人評價法蘭克的騎士有一句諺語:「法蘭克人跳上了戰馬,就是一堵城牆也能刺個窟窿。」那小校的戰馬已經提起了速度,安仁義猝然遭偷襲,戰馬才剛剛轉過身來,形勢要不利的多,一般遇到這種情況,騎士都會逃走或者避開對方,在選擇有利的機會交鋒,可安仁義卻並未如此,只是雙手持槊,鋒刃對準高速衝擊過來的對手,毫無避讓之意。
那小校見狀大喜,大喝一聲,奮起全身力氣,一矛便向安仁義胸口刺去,他心中頗有自信,眼前便是一塊鐵,他這一矛也能刺個對穿,更不要說血肉之軀了。
安仁義卻不避讓,手中長槊也反刺過去,竟然好似要同歸於盡一般,雙方矛桿相交,安仁義雙手一較勁,便已經將對方長矛壓了下去,那小校奮力相抗,可只覺得對方的長槊好似泰山一般,壓在自己矛桿上,逕直刺了過來,待要變招,卻已經來不及了。他只覺得胸口一陣劇痛,卻已經被安仁義挑落馬下。
那小校跌落在塵土裡,伸手往傷口處一摸,卻只覺得傷口鮮血如同噴泉一般湧出來,便是堵也堵不住,眼見得一張黝黑健康的面容已經變得蒼白。原來唐時長槊鋒刃處往往都開有兩刃,三刃甚至四刃,一旦刺入人體後,傷口往往會被鋒刃撕裂,難以癒合,加上方才雙方對沖,速度極快,方才安仁義那一擊幾乎將他的胸口給撕碎了。
「好漢子,你倒有幾分本事,竟然能殺了我的坐騎,今日倒也不枉了。」安仁義走到那小校身旁,沉聲讚道,原來方纔他雖然發力壓下對方長矛,撥開了對自己的致命一擊,可還是沒有能護住坐騎,那小校的長矛在那匹倒霉的戰馬胸口開了個大窟窿,自然也是不能活了。
那小校好似聽到了什麼,雙手在地上不住的刨著,好似想要抓住什麼似地,突然卻頭一歪,斷氣了。
安仁義搖了搖頭,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陣馬蹄聲,原來常州軍那邊見安仁義死了坐騎,第二騎便快馬加鞭衝了過來,想要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安仁義待要找方纔那小校的坐騎,可早就跑遠了,只得站穩腳步,雙手持長槊,對準來騎。
那騎來的飛快,呼吸間便已經到了安仁義面前,一矛便向對方胸口扎去,安仁義跳開一步,避開對方的攻擊,反手便將那長槊當作長棍使,貼著地面便向對方戰馬馬蹄掃去,只聽到卡嚓一響,那長槊已經斷為兩截,同時戰馬也失了前蹄,將那騎士也摔了個鼻青臉腫,安仁義趕到那人身前,手起一刀,便結果了那人的性命。
這時,潤州軍陣中突然爆發出一陣怒罵聲,原來李遇見安仁義連手中兵器都折斷了,立刻派出了第三名決鬥者,向安仁義那邊殺了過來。那安仁義卻不回頭,高舉雙臂,對己方陣營高聲喊道:「你們想要看我跳舞嗎?」
潤州軍的怒罵聲立刻變成了震天的歡呼:「跳吧,將軍,跳起來吧。」
安仁義就在戰場上輪動肢體,面對著潤州軍陣跳起舞來,最後那名決鬥者催馬趕至,狠狠的一槍扎向安仁義後心,就在這一瞬間,安仁義猛地旋轉身體,躲過了對方的刺殺,反而將決鬥者扯下馬來,用他鐵一般的臂膀扼住了對方的喉嚨,活活的扼死了。
安仁義扼死最後一名對手後,將屍體丟棄在地上,高舉雙臂對著常州軍大吼起來。他此時除了身上一柄佩刀以外,再無寸鐵,可是數千名常州軍卻無一人再敢上前。這時數十騎趕到安仁義身旁,將其圍在當中,卻是他的本族親兵護衛。隨著一聲號令,眾人跳下馬來,跺腳踏地,拔出腰間橫刀,有節奏揮舞軍刀,跳起舞來。
原來這安仁義本是沙陀異種,這沙陀人本是西突厥餘部,是草原上勇武之人雜合而成,便是舞蹈也往往寓武事與其中,唐王朝胡風甚盛,開國時的《秦王破陣樂》便是其中余緒流傳。
見安仁義如此勇武,常州軍陣中的李遇已經面如土色,身邊將校也是相顧無言,雖然潤州軍還沒有開始進攻,可是己方陣營已經開始鬆動,低級軍官不得不依靠鞭打和叱罵來控制自己的手下,這只能用一個原因來解釋,士卒們的士氣和戰意已經低到了最低點。
安仁義和手下跳了一通戰舞,在兩軍之間的戰場中央耀武揚威了一番,便回道己方陣營去了,接著便是一陣陣的戰鼓聲,隨著鼓聲,潤州軍開始慢慢的向前移動,決戰的序幕拉開了。
此時已是正午時分,一上午的陽光早就將空地上曬得幹幹的了,無數只腳踐踏在地面上,激起的塵土籠罩在軍陣的上空,久久不能落下來,如果從正上方看下去,便能看到一個個棋盤大小方塊在慢慢移動,在它們的上空滿是樹林一般的矛林,突然,隨著一聲號角聲,常州軍的軍陣發出了一陣急促的空氣振動聲,雨點般的箭矢落到了那些方塊頭頂上,一些人被急速飛過的箭矢射中了,倒在地上痛苦的翻滾著,可是後面的人立刻補充了他們的空位,那些方塊的只是稍微停滯了一下,便繼續向前方壓過去,彷彿沒有什麼能夠擋的住一般。
安仁義將自己的內牙軍放在了右翼,正好對著常州軍的左翼——也就是王啟年領兵據守的壁壘。他做出了正確的判斷,如果從水塘便進攻的話,一旦遭到對方預備隊的反擊,則很容易被趕到水裡去;而只要能夠奪取這個壁壘,他便可以席捲常州兵的陣線,狠狠的打擊在敵軍的背後上,取得全勝。右翼的第一波的幾個方陣便是由莫邪都軍士組成的,由於在呂方治理丹陽的時候,通過對本縣豪強的鎮壓,獲得了大量的空閒土地,作為這些軍士的免役田。莫邪都留在丹陽的士卒都有足夠的田產,使得他們有條件為自己準備更好的盔甲和武器,在最前面的幾個方陣中的莫邪都士卒不但都有頭盔,絕大多數人還有一身皮甲,甚至一部分有鐵甲,加上他們使用的大圓盾,那些箭矢對他們的傷害比其他潤州軍要小得多。他們鎮靜的行進在箭雨中,肩並肩保持著密集的隊形,緊握這手中的投矛,等待著號令,給對方致命的報復。
第058章 伏兵
轉眼之間,潤州軍最前面的幾個方陣與常州軍的戰線只有十餘丈了,彷彿他們同時接到了一個無聲的號令,士卒們的步伐突然快起來了,位於潤州軍右翼的莫邪都方陣發出一陣吼聲,向對面衝去,面對的常州軍士卒繃緊了肌肉,握緊手中的盾牌,準備迎接對方的衝擊。
突然,在戰場的上空發出一陣淒厲的哨響,隨著哨音,莫邪都士卒投出了手中的第一支投矛,接著排成密集的隊形向對方的陣線撲過去。對面的常州兵只用盾牌護住了正面,可是雨點般的投矛卻呈拋物線從斜上方傾瀉下來,成隊的士卒被一下子打倒在地上,在沉重的標槍下,絕大部分皮甲都失去了意義,也許一個披甲士兵挨了四五箭還能堅持在行列中,可是只要被一支投矛擊中,被擊中者立刻便會失去戰鬥力。即使是少數用盾牌擋住了投矛的幸運者,也發現被投矛釘穿了的盾牌很難運用自如,面對著撲上來的敵人又來不及將投矛和盾牌分開,只得丟下盾牌毫無掩護的和敵兵廝殺。
在遭到莫邪都這一輪投矛突襲之後,密集如牆的陣線便如同被狗啃了一般,到處都是缺口,莫邪都方陣內的都長幾乎都是經驗豐富的老卒,在校場上像這種情況的應對早就練得滾瓜爛熟了,幾乎是不約而同,通過哨音指揮第二列的士卒補進了第一列,組成了一個個密集的楔形陣,深深的突入常州軍的陣線中,就好像一隻巨大的鱷魚,咬住獵物的脖子不放。
王啟年站在壁壘上,不遠處的一個個莫邪都的方陣,正一點點的向這邊擠壓過來,他出身將門,自小就練習射術,眼力很好,隔著十七八丈外便能由盾牌縫隙看清對手的臉龐,那些楔形陣中的士卒的臉色彷彿和他們身上的鐵甲一般,也是一種鐵灰色,沒有恐懼,沒有喜悅,沒有憤怒,毫無表情,他們只是小心的保持著隊形,用大盾保護住自己和戰友的要害,同時不斷的從盾牌的縫隙中發出準確的刺殺,將一個又一個敵人擊倒在地,就好像農夫割麥子,鐵匠打鐵一般,並無半點感情波動。與之對抗的常州軍士卒也不乏勇悍之徒,可是最多能夠殺死一個敵人,便被對方整體的力量所壓倒。恍惚間,他彷彿回到了那次在淮上護送商隊,初次與呂方相遇時的情景。敵軍也是像這般排成密集隊形,先用投矛削弱並在對方陣型中打開缺口,也是立刻用密集的隊形撕開缺口,進而席捲全線。如果說有什麼不同的話,眼前的這只敵軍比起當年呂方手中那三百兵人數更多,陣型變化更為熟練,準備更好,人數也要更多;而與之相對的常州軍相較於自己當年統領的黑雲都精銳也相差甚遠,其結果也是可想而知了。
「該死,難道這些是呂任之在丹陽留下的余澤。」王啟年在心中突然跳出一個念頭,他年齡雖然還不到三十,可是出身將門,幾乎記事起便在軍營中摸爬滾打,街坊鄰居都是吃兵糧的漢子,不過十五六歲大小披甲持戈在行伍中奮戰,其打過的仗之多,在淮南軍中的年輕一輩中都是屈指可數的。可呂方那種紮營、列陣、突擊,尤其是士卒皆持大盾,先投矛,然後以大盾利兵的楔形陣求得突破的戰術,卻是重來沒有見過。他本是個極為好學之人,當年在呂方手下吃過虧之後,在七家莊養傷之時,便有細心向呂方討教。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卻越來越吃驚,呂方這用兵之法對手下兵士尤其是都長一級的基層軍官要求極高,士兵們要頂盔戴甲,還要手持大盾、兩根投矛,短劍或者橫刀,反覆衝殺,負擔之重可見一斑。這倒也罷了,而且都長還要能夠通過哨音指揮手下變換隊形,根據具體情況來決定是應該留在陣線中保持密集隊形,還是應該突入敵軍的側翼,面對對方的騎兵衝擊,是應該變為橫隊抵抗,還是變成縱隊迎頭反衝擊,等等云云。當時各家軍閥,大部分步兵都不過是消耗品罷了,無論是戰鬥意志和技能都無法執行這麼複雜的戰術,便是有少量這樣的精銳,肯定也是用來做主帥的牙兵或者騎兵,絕不會用來當作步兵直接投入在戰陣之中。(其實呂方現有的六坊兵中也只有少部分老兵可以做到這種要求,在戰鬥中一般是放在第三列用來當預備隊的)更不要說其都長一級的軍官了,能夠督促手下不臨陣潰逃便是合格的了,如果能夠帶頭猛攻,激勵士氣,那更是一等一的好軍官了,可是若要他們根據上級的命令,在戰場複雜的環境下變換隊形,那根本是不可能的,由此可見,要使用這樣的戰術,平日裡就要花血本培養能夠執行這種戰術的士兵和基層軍官,否則還不如直接用密集隊形,起碼陣中的士兵也絕了逃跑的念頭,他身後的同伴自然會堵死他逃跑的路線。在眼前的戰場上出現今天的情況只有兩種可能性:要麼呂方參與了田、安之亂,要麼這些就是呂方留在丹陽的精銳。
此時常州軍的左翼,在莫邪都的猛攻下,節節敗退,他們士卒本就軍心搖動,後來屢次反撲又被敵軍粉碎,幾番下來,行伍中的悍勇之士和基層軍官也都已經損失得七七八八了。終於,就如同被洪水沖開的堤壩一般,開始是一小股,接著是越來越大,成群結隊的士卒丟下兵器,推到攔在自己去路上的袍澤,踐踏著傷兵的身體,向後面逃去,便是有少數堅持死戰的,也被潰逃的人流席捲而去,無法堅持。
「好,好個莫邪都,不過三千人便是這般厲害,若是有十萬這等強兵,就是橫行天下又有何難?」站在土丘上的安仁義看到這般情景,不由興奮得摩拳擦掌,若不是身為一軍之帥,已經恨不得上馬披甲親自上陣殺個痛快了。
眼看潤州軍的右翼已經深深的楔入了敵軍的右翼,只要再包圍那個壁壘,便可投入預備隊,席捲常州軍的陣線,取得整個戰役的勝利了。安仁義已經跺著腳催促信使前往預備隊所在,讓他們投入戰鬥,準備一舉將敵軍趕到那個大塘裡去餵魚。常州軍的本陣突然傳來一陣陣鼓聲,隨著鼓聲的響起,在亂軍的遮掩下一直模糊不清的車隊中忽然升起了一面面「顧」字大旗,潰兵也不再四處亂撞,他們開始向後隊的縫隙退去,通過亂兵和旗幟的遮掩,依稀可以辨認出如牆一般嚴整的軍陣,顯然常州軍投入了預先準備好的後手。
「糟糕,難道是顧全武那老匹夫,不是傳聞說他老的都不能動了,在蘇州苟延殘喘,怎的在這裡?」安仁義不禁有些慌亂,顧全武的本事他在董昌之亂時便見識過,雖然當時鎮海軍的主力都在東線進攻董昌,他和顧全武還是有交過幾次鋒,可並沒有討到什麼便宜,他深知顧全武用兵一向先計後戰,此時出現在這裡,也不知道留了什麼後招,可自己這次攻打常州,已經是孤注一擲,全州兵馬便在這裡了,若是不勝,拖延時日,便是已經敗了。想到這裡,安仁義不由得將大拇指伸入嘴中,嚙咬起指甲來,他每逢緊張的時候,便會如此。
「主公,可要派兵支援右翼,他們剛剛苦戰過,只怕應付不了顧老匹夫的蘇州兵。」一旁的將佐躍躍欲試。
「且慢。」安仁義此時已經冷靜下來,透過煙塵,可以看到那十幾個如同棋盤一般的小方陣已經停止前進的腳步,開始收縮隊形,逐漸向後撤退,在他們的後方,隨著隆隆的戰鼓聲,莫邪都的第二線軍隊開始前進,看樣子是準備上前增援的。「不必了,我軍隊形秩序未亂,若是再派兵進去,只怕反而衝亂了他們的隊形,反不為美。」
在蘇州軍的陣中,錢傳□雙目通紅,身上披了一身黑甲,右臂上的白布條顯得格外刺眼,在常州諸人的戰意,只怕要數他第一,顧全武臨終前的開解,雖然讓他明白要向呂方復仇,離不開楊行密的支持,那麼撲滅眼前的田、安之亂便是第一步。而且錢繆之死的起因也是武勇都之亂,連帶著他也對起兵叛亂的田、安二人恨之入骨,就算是楊行密、李神福、王茂章等人,和田□和安仁義有多年並肩苦戰而來的同袍之誼,雖然此時已經與田、安二人兵戈相對,只怕內心深處還是有一些複雜難言的袍澤之情。而他卻是有赤裸裸的痛恨,方纔他依照安排,領兵隱藏在後面的輜重隊中,看到莫邪都如此兇猛,腦中卻滿是求戰之意。此時他突然打出「顧」字大旗,看到方纔還耀武揚威的敵人正在倉皇後退,胸中不由得迴盪著一種難言的快意。
第059章 盾牆
看到仇人的軍隊便在眼前,如同絕大部分情感激動到了極點的人一樣,錢傳□的表情看上去與其說是平靜,不如說是陰鬱,即使是親近的部將親兵,也不自覺的盡量離他遠一點。白皙勻稱的臉龐上,那雙漂亮的丹鳳眼裡跳動著陰鬱的火焰,每當他的目光投向一個方向,目光所及的兵士們便覺得骨頭裡升起一股股寒意,趕緊加快了腳步。
在戰場的中央和左翼,戰鬥的激烈程度也減緩了,所有人都知道,這場決戰的勝負就要取決於右翼的這一場對決,勝利的一方也就能贏得整個勝利,那些剛被莫邪都擊破的常州軍兵卒們在陣線後方的空地上,一面劇烈的喘息著,一面懷著恐懼的目光看著即將爆發的戰鬥。
此時,那些第一線的莫邪都軍士已經通過身後己方棋盤方陣的空隙,隱沒在第二線軍隊後了,整個過程迅速而又平滑,就好像是在校場上的千百次操練中的一次一般。那些第一線的軍士在退入己方戰線後,那些受傷的士卒立刻退出了隊列,剩下人立刻變成了橫隊,填補了戰線上的空隙,使得整個陣勢變得更為厚實,第二線的軍隊也是用半圓柱形的大盾,約有六尺至七尺長的短矛以及短劍武裝起來的,與第一線軍隊不同的是,他們使用的短矛主要是用來肉搏戰的,不像第一線的短矛,故意用木榫來連接金屬矛頭和木柄,使之投擲出去後便會折斷。這樣使敵軍無法回擲被己方扔出的投矛。
隨著距離的靠近,葛子成的喉嚨一陣陣的發乾,此時與對面的莫邪都軍陣相距不過十餘丈了,透過前面兩排人牆的縫隙,對面敵陣那些鋒利的矛尖就如同猛獸的利齒,不時閃現出鋒利的寒光。方纔他通過常州軍陣地時,就彷彿走過了一片樹林,到處都有末端深深插入土中的敵軍投矛,和一般樹林不同的是,這些林木帶來的不是橡子和松子,而是死亡。被投矛刺穿的屍體隨處可見,單薄的盔甲被輕易地貫穿,許多人乾脆被直接釘在地上,那些屍體還不時發生一兩下抽搐,他強迫讓自己閉上眼睛,可是垂死者的呻吟聲還是不斷地往耳朵裡鑽。現在輪到自己了,葛子成竭力豎起自己的耳朵,他知道敵軍會用淒厲的哨音發出投矛的信號。「如果可以早一刻知道,也能夠多一分生存的希望吧。」葛子成暗自猜想道。
對面莫邪都第一排的士兵們密集的站成了一列,將所持的半圓柱形大盾底部放在地上,自己半蹲著身子隱藏在盾牌的背後,用肩膀抵在盾牌的背後,所有的盾牌連在一起,就彷彿一下子從地面上升起了一道矮牆。在他們的身後,其餘的士卒們組成了一個個縱隊,隨時準備填補缺口或者發起反衝鋒,老兵們小聲說著髒話,嘲笑著緊張的新兵。一個披著鐵甲的都長一步一拖,竟然是個跛子,不時用手中的刀背拍著過於緊張的新兵的肩膀,示意他放輕鬆一點,嘴裡大聲地喊道:「大夥兒都給我豎起耳朵來,等會那些狗崽子上來了,先死死頂住盾牌,讓他們耗耗,注意聽我的哨響,一有哨響就用長矛捅他娘的,哪個出了婁子,我徐跛子的皮鞭可不是吃素的。」
那徐跛子話音剛落,便聽到行列中有人應道:「跛子你可是上陣前可是灌了黃湯的?怎的說起胡話來,若是這裡捅了婁子,只怕立刻就被對面的狗崽子砍成肉塊了,哪裡還能吃你的鞭子。」
行列中立刻爆發出一陣響亮的哄笑聲,這些第一線軍士大半都是久經戎行的老卒,都是些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走路的傢伙,在這陣前更是言笑無忌,說來也奇怪。摻雜在其中的新兵聽到這笑聲,不自覺的也覺得不像剛才那般連氣都喘不勻了。
那徐跛子也不著惱,笑道:「灌了黃湯又如何,某家便是灌了黃湯上陣,照樣能取下五六枚首級來,你們都給我仔細點,否則就算到了陰曹地府,也得先吃了我一段皮鞭子再去見閻王爺。」這徐跛子是在濠州城中歸降呂方的,是個當了十幾年的老兵痞了,後來在丹陽分了田畝,便留在丹陽了。大夥兒只知道他姓徐,因為左腿受過傷,便短了半寸,走起路來一瘸一拐,於是軍中便都稱其為徐跛子,久而久之,反而也沒人來問他大號了。此人打起仗來極為勇悍,練兵指揮也有一套,本來以他的資歷本事,至少也能當一個指揮三五百人的中級軍官了,可惜喜歡喝酒,十日裡倒有九天是醉醺醺的,所以現在還只是個小都長。
此時蘇州軍那邊的鼓點突然密了起來,幾乎聽不出點來了,大隊的軍士放平了手中的長矛,猛地向敵軍陣線衝去。葛子成夾雜在人群中,剛沖了十七八步便不得不停了下來,眼前只有一個個同伴的背心,他只得雙手將長矛舉過頭頂,在同伴的肩膀上面竭力的向前面捅了過去。
蘇州軍的士卒們竭力用長矛攻擊敵方,可是在他們的眼前只有一道堅實的盾牆,那些半圓柱形的盾牌十分難以刺實了,大部分刺中盾牌的長矛都滑開了,在盾牌背後的莫邪都士卒蹲低了身子,用肩膀死死的抵住了盾牌,對方根本無法用盾牌推開。
看到敵兵只是躲在盾牌後面,只是光挨打不還手,許多蘇州軍的士卒膽子大了起來,他們舉高手中的長矛,靠近了盾牆,想要從上方刺殺盾牌後面的敵兵。正在此時,盾牆的後面突然發出一聲淒厲的哨響,每一面盾牌立刻向逆時針方向微微旋轉,盾牆立刻露出了一條條小縫,如同毒蛇吐信一般,無數支長矛從哪些盾牆的縫隙中斜刺出來,將那些敢於靠近的敵兵刺殺當場,然後便立刻收了回去,接著盾牌又轉了回去,在蘇州兵面前又是一道嚴絲合縫的盾牆,若不是地上一下子多了許多屍體,就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頃刻之間,激烈的戰場上立刻變得一片死寂,那些蘇州兵這些年來和淮南軍也歷經了不少陣仗,可是戰場之上,一刀還一槍,你要別人的命,就得拿自己的命來換,像這般單方面的殺戮卻是從未見過,饒是這些蘇州兵大半都是膽大的選鋒,也不由得猶豫了起來。
這時,方才平息下來的鼓聲又激烈的響了起來,軍士們回頭一看,只見在將旗之下,一個黑甲漢子正猛力擊鼓,手臂上綁著一條白布,正是錢傳□。
看到主將親自擊鼓,蘇州軍士們也抖擻精神,重新對盾牆發起了猛攻,莫邪都故技重施,又殺傷了不少敵兵,可是蘇州兵也殺起了性子,只是猛力撞擊盾牆,有的口中銜著佩刀,越過盾牆,想要衝開一個口子,雖然他們往往剛一落地,立刻就被盾牆後事先準備好的莫邪都軍士斬殺,可是也逐漸在盾牆上衝開了一些缺口,此時盾牆後的莫邪都軍士便組成縱隊發起反衝擊,竭力維持住一條完整的戰線,可是隨著錢傳□將預備隊投入戰鬥,雙方兵力數量上的差距也逐漸顯現出來,盾牆上的缺口也越來越多了。
「噹!」徐跛子擋住對方合身撲上來的一刀,被巨大的力量震的後退了兩步,險些一屁股坐在地上,眼前的敵人已經殺紅了眼,吼了一聲又撲了上來。徐跛子正要抵擋,斜刺裡刺過來一矛,扎進了那人的肋部。那敵兵痛的慘叫一聲,一把抓住矛桿,便要去殺偷襲那人,卻被徐跛子抓住機會,一刀砍在脖子上,幾乎將整個脖子給砍斷了,立刻了了帳。
徐跛子殺了眼前這人,也顧不得喘息,趕緊指揮著軍士們反擊,又死了三四人才將敵方衝進盾牆內的敵兵全部斬殺掉。原來隨著時間推移,蘇州兵也逐漸找到了對付盾牆的訣竅,讓刀牌手猛烈的衝擊盾牆,雖然也有不少人被斜刺裡刺來的長矛殺傷,可還是好了不少,盾牆後的莫邪都軍士們也是又傷又疲,終於剛才被衝出了缺口,雖然徐跛子反應很快,立刻重新封鎖了缺口,可是還是死傷了六七個兵士,眼看著對面敵軍一浪高過一浪的猛攻,他不由得往後邊的第三戰線方向看過去,心中暗自罵道:「該死的,那幫老傢伙要等到什麼時候才上陣,再不來,就得給我們收屍了!」
彷彿上天聽到了徐跛子的咒罵,盾牆的後方傳來的鼓聲節奏發生了變化。徐脖子聽出了其中的含義,不由得又驚又喜,正好對面的蘇州兵剛剛一輪猛攻也死傷了不少,節奏不由得一患,他趕緊扯出掛在脖子上哨子狠狠的吹了個兩長一短,口中大喊道:「大夥兒注意了,收縮隊形,變為小方陣,第三列要上來了。」
第060章 後備兵
錢傳□的雙臂已經發麻,雖然他幼時錢謬已經成為一方豪雄,可是其對子弟卻教養十分得力,幾個兒子都並非膏粱子弟,而是披得重甲,挽得強弓的好男兒,可是像這般連續不停的高速擊鼓半個時辰,便是鐵打的漢子也受不住。突然,他一隻鼓槌已經飛了出去,原來是一隻胳膊已經使脫了力,把握不住了。一旁的親兵趕緊一把扶住錢傳□,勸解道:「少將軍莫要太自苦了,兒郎們已經突破了對方的軍陣,取勝也只是遲早的事情了,若是弄傷了身子,那就不好了。」
錢傳□掙扎了兩下,實在是疲累之極,又看到對面的敵軍的戰線上已經出現了許多個缺口,蘇州軍的士卒們正從缺口處蜂擁而入,雖然敵軍沒有像大部分情況下丟盔棄甲,四散逃走,而是分別收縮成七八個小空心方陣,繼續負隅頑抗,可是從形勢上來看,勝利已經是時間的問題了。
看到這般情景,錢傳□也不再掙扎,甩了甩有些脫力的雙臂,低喝道:「牽馬來,準備一起衝陣。」他方才擊鼓之時,便有仔細觀察過對面的莫邪都,雖然並不知道眼前的敵人便是呂方一手打製出來的,可是看對方隊形變換如神,士卒堅忍耐戰,的確是平生僅見的勁敵。戰場之上,勝負無常,若不能一舉破敵,只怕返回被敵所乘,那時就後悔莫及了。
錢傳□跳上戰馬,領了身邊數十名親兵便直衝過去,他一邊縱馬衝刺,一邊揮舞著手中的長槍,大聲呼喝,身後的親兵們也趕緊催馬趕上主帥,雖然不過區區數十騎,一時間竟然彷彿「千騎卷平岡」一般,已經苦戰多時的蘇州軍士卒看到主帥親自上陣廝殺,不由得士氣大振,數千人齊聲呼喊,竟彷彿山崩地裂一般。
葛子成劇烈的喘息著,胳膊好似注滿了鉛一般,怎麼也抬不起來,經過這麼長時間的奮戰,開戰時他身旁的袍澤還能夠憑借自身力氣站著的只有十之二三了,現在他身旁奮勇廝殺的幾乎都是在開戰時在方陣後面的士卒了。然而他除了幾處擦破了皮的小傷以外全然無事,這一切的原因除了運氣著實不錯以外,就是採取了「人前大聲喊,人後小步退。」的辦法。這葛子成雖然勇力並不出眾,可腦筋卻靈活得很,激戰時躲在外邊揮舞長槍,大聲呼喊,卻不上前死戰,饒是如此,也頗為疲累,此時見形勢對己方有利,便向前面缺口去衝去,想要繞到敵兵背後,待到敵兵潰逃之時找機會弄個逃跑敵兵的首級,也好換些恩賞。
葛子成往缺口處走了幾步,便發現前面情形有些不對,那些放在還在竭力保持盾牆完整的敵兵卻開始主動的收縮陣線,那些敵兵互相保護著側背,且戰且退,卻沒有像一般敗兵一樣丟棄兵器盔甲轉身逃走,而是以自己所在部曲的軍官為中心收縮,那些中低級軍官也大聲的激勵著手下,指揮著所在方陣竭力互相靠攏,敵軍的陣線雖然被突破了,而組織卻沒有被擊垮。而己方經過長時間的苦戰,作為軍中骨幹的中低層軍官和老兵本就多有損傷,而看到眼前的盾牆突然裂開了,主帥又親自上陣衝鋒,士卒們紛紛往那些缺口衝去,反而擁擠了起來,失去了應有的秩序和隊形。葛子成的腦海突然閃現出一個念頭:「如果這時敵軍派出援兵反擊,那豈不是糟了。」
想到這裡,葛子成的額頭上不由得滲出了一層冷汗,他小心翼翼的往左右看看,自己的都長早就沒了蹤影,不知是已經丟了性命還是衝到前面去了,身邊的蘇州軍士都漲紅著臉往前衝殺,根本沒有人注意到他葛子成的舉動,看到這裡,他便一面大聲喊殺,腳上卻不移動,其他的軍士們卻向前衝去,不一會兒,身邊的人影便稀疏了起來。
這時,突然在前面又爆發出一陣喊殺聲,顯然潤州軍派上了新的援兵,和突破了陣線的蘇州兵發生了新的激烈戰鬥。確認了這一切後,葛子城如釋重負地吐了口氣,財帛當然紅人眼,可總還得把腦袋留在脖子上才能享用,看來自己的預感還是正確的。
莫邪都的第三列後備兵人數並不多,只有六百人,但都是經驗最為豐富的老兵,他們組成了十個十乘六的小方陣,無聲的逼了上來。由於蘇州兵激戰正酣,戰場上又煙塵四起,等到那些蘇州兵發現了他們的時候,發出驚恐的尖叫,與第一排的老兵們相距已經不過十丈遠了。
幾乎和尖叫同時,後備兵的陣中發出一陣淒厲的哨響,士兵們立刻由勻速步行變成了快步衝鋒,十丈遠的距離轉瞬即到,殘酷的戰鬥立刻展開了,鋒利的長矛貫穿了肉體,金屬鋒刃的碰擊聲,突然被截斷的慘叫聲,交織成一片,受傷倒地的士兵們立刻被補上一刀,就算是少數的幸運者,也會因為袍澤無暇救援而慢慢失血而亡。方纔的圍攻者和被圍攻者的地位立刻倒轉了過來,公允的說,蘇州兵的勇氣和苦戰到底的決心絲毫不遜色於敵人,因為他們的根本無路可逃,可是他們的裝備和訓練就差多了,老練的後備兵們用手中的大盾互相掩護著,而用右手的長矛和短劍刺入敵人的小腹和兩肋,那裡的甲冑防護比較差,人體內也沒有骨骼,不容易將兵器折斷或者卡住,他們使用的寬刃短劍在這種密集隊形的交鋒中十分好用,既可以砍劈,又可以刺殺,比長度更長的橫刀更容易揮舞,也不容易折斷,很快他們就壓倒了眼前的對手,蘇州兵開始失去秩序,接二連三的掉頭向後面逃去。
可是蘇州兵突破缺口時失去秩序的惡果此時顯現出來了,後面的兵士還在不停的擁擠過來,和潰兵撞到了一起,聽到身後敵兵的喊殺聲,潰兵們開始失去理智的推擠甚至毆打起阻攔他們去路的袍澤來,隨著呼痛和咒罵聲,推擠和毆打逐漸變成了廝殺,幾分鐘前還站在一邊的人們彷彿失去了理智,揮舞著刀劍和拳頭,竭力想要衝開對方的行列,這個恐怖的漩渦將一切都席捲進來,然後嚼碎,吐出許多渣滓來。那些經驗豐富的後備兵軍官沒有逼的很緊,他們竭力的保持好部屬的隊形,殺死那些往側面逃走和頑抗的敵兵,慢慢的逼了上去,等著敵人自己消耗完畢再發起致命一擊。
錢傳□渾身浴血,頭盔早已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髮髻早已打散了,滿頭的長髮披散在肩膀上,俊秀的臉龐上滿是絕望的表情。方才勝利彷彿還觸手可及,只不過眨了一下眼的功夫,一切便顛倒過來了,方纔還在圍攻敵軍的蘇州兵現在正在被圍攻,那些剛剛高呼著「威武」的士卒們此時閉住了嘴,丟下盔甲和兵器,轉身往常州城中逃去,只有那些躲在盾牌後面的敵兵,還是那樣沉默的砍殺著,將自己手中的軍隊一排排的砍倒在地,就好像收割莊稼的農夫一般。錢傳□猛地閉上了眼睛,難道眼前的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噩夢嗎?他睜開雙眼,一絲慘笑出現在他那俊秀的臉龐上,眼前的一切還是那樣,如果硬要說有什麼變化的話,那就是情況更糟糕了,敵軍的援兵已經和那些小方陣連成了一片,蘇州兵的陣型已經慢慢的,但是不可阻擋的崩潰下去。
錢傳□解下身上的盔甲,丟到了地上,一旁的親兵覺得情況不對,正要上前阻攔。錢傳□卻拔出佩刀一掃,慘笑道:「先父留下的基業,已經被我糟蹋乾淨,也罷,錢氏一代而興,便讓他一代而絕吧。」說到這裡,他猛地一踢馬肚子,那坐騎吃痛,長嘶一聲,便要向敵陣衝去,原來錢傳□此時心喪欲死,竟然要直衝進敵陣求死。
這時斜刺裡卻伸出一隻手來,死死抓住那坐騎的龍頭不放,那馬兒沖了兩步,還是不得不停住了。錢傳□此時早已沖昏了頭腦,手起一鞭便抽了下去,口中喝道:「兵敗者死,莫非某家求個速死也不能了嗎?」
那人挨了一鞭,卻還是抓著馬龍頭死也不放,口中急喝道:「公子為何如此愚鈍,將大有可為之軀如此虛擲。」那坐騎掙扎了幾下,可還是拗不過對方的雄渾臂力,逐漸靜了下來。
錢傳□轉身一看,那人卻是應該負責守衛壁壘的王啟年,不由驚道:「王押衙,你怎麼在這裡。」
王啟年卻不回答他的問話,逕直道:「公子,眼下局勢已經不可收拾,你快收拾敗兵,掩護李刺史回城守備,莫要在這裡耽擱了。」
錢傳□此時已經完全清醒過來,此時一陣激烈的鼓聲傳了過來,他覓著聲音望過去,卻是潤州軍帥旗所在的小丘上,透過薄薄的煙塵,依稀可以看到黑壓壓的潤州軍本部正向這邊壓了過來,顯然是安仁義投入了最後的預備隊,已經發起猛攻了。
第061章 斷後
正在此時,風向也變了,往錢傳□這邊吹過來了,帶來了潤州軍的一陣陣喊殺聲。安仁義向右翼投入援兵的舉動就如同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徹底的壓倒了蘇州兵的抵抗,成隊的士卒丟下兵器和旌旗,向戰場的四方逃走,不遠處一名督戰的校尉帶著四五名親兵揮舞著佩刀,威嚇著逃兵們回去抵抗,可是亂糟糟的逃兵們彷彿沒有看到他們一樣,繞開了他的阻攔繼續逃走,絕望的他想要拿一兩個當頭的殺了立威,可是滿目都是逃兵,也不知道抓哪一個好,到了最後那校尉也被最後崩潰的人潮給席捲而去了。
看到這般情景,錢傳□不由得心喪欲死,慘然笑道:「罷了,已是這般局面,如何還能逃得出去,就算逃出去了,這等敗兵還不是一觸即潰,如何還能守城,王押衙你且護著李刺史逃吧,這裡便是某家的死地了。」說到這裡,便要催動戰馬,直衝敵陣求死。
王啟年卻不放手,厲聲道:「公子,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此戰雖敗,可廣陵大軍尚在,東征水師也在兼程趕回,還有翻本的機會。更何況常州城中存有軍糧十餘萬石,布帛甲杖無算,若是讓安仁義獲得,便全是你我的罪過,如何能在這裡一死了之。」
錢傳□聽到這裡已是心亂如麻,答道:「某家此時方寸已亂,當如何行事還請王押衙明示。」
王啟年這才放開韁繩,胸有成竹的答道:「你且立刻帶了親兵到中軍去,護了李刺史趕回常州,城中還留有七百精兵,足以用來堅守牙城。你入城之後,便將糧食盡數散於百姓,布帛和甲杖盡量搬運到牙城去,剩下的盡數焚燬,決計不能留給叛賊。常州牙城十分堅固,水源糧食都無虞,只需堅持半旬,必有轉機。」
錢傳□連連點頭,趕緊召集親兵,轉過馬頭便要離去,卻看到王啟年沒有離開的意思,奇道:「啟年還不與我同去,再耽擱就走不成了。」
「公子先走吧,叛賊勢大,須得有人領兵斷後,否則大夥兒都走不了。」王啟年一邊觀看對面潤州兵軍勢,一邊笑答道。
錢傳□大吃一驚,他也是明眼人,王啟年所部不過千人,面對足足有萬五的潤州大軍,不過是螳臂當車罷了。王啟年留下來生還的機會可以說是百中無一,可是他心裡也明白,眼前這情況定然要留下一人領兵斷後,不是王啟年便是自己。他方才雖然一心求死,可此時回過神來,求生之念尤熾,一句「我來斷後。」的話到了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心頭不由得慚愧萬分。
王啟年好似猜出了錢傳□的心意,道:「此時我軍諸部皆已力竭,只有我所部的千人還神完氣足,能夠擔當此重任。公子雖然兵法高妙,可畢竟比不得某家用的慣了,此事還是莫要與末將爭了,去迎了李刺史回城要緊。」
聽到這裡,錢傳□的心裡也覺得好受了點,對王啟年已是且敬且佩,也不再多話,忽哨一聲,領了手下眾親兵向常州軍中軍大旗那邊去了。
待錢傳□離的遠了,王啟年也領了手下親兵往自己所部那邊去了,待到了陣前,王啟年對士卒們高聲道:「今日之戰,勢已不可為,吾輩若要求生,只有併力苦戰,死中求活。某家及冠以來,每逢戰事,進則居前,退則殿後,今日也不例外。」說到這裡,他便甩蹬下馬,拔出佩刀在坐騎屁股上刺了一刀,那坐騎吃痛受驚,嘶鳴著跑開了,待到那馬兒跑的遠了。他指著那馬兒高聲道:「王某騎馬為的是陷陣殺敵,卻不是丟下弟兄們獨自逃生,今日諸君若存必死之心,必能求活!」
王啟年手下的本就是廣陵帶來的選卒,精悍善戰,先前見己軍連戰連敗,士氣還有些頹喪,可見了主將如此豪勇,反而去了偷生之念。兵法有云:「萬人同心,橫行天下」,此時王啟年手下雖然不過千人,但去了僥倖逃生之心,士氣較之方才簡直不可以道里計了,士卒們不約而同的用兵器有節奏的敲擊著盾牌,大聲呼喊,王啟年也從一旁的親兵手中接過盾牌和長矛,轉身來到第一列中站好,一同以長矛撞擊盾牌,高聲呼喊。隨著有節奏的呼喊聲,這千人便如同逆水而行的船隻,向潤州大軍反衝了過來。
此時的安仁義志滿得意,笑得已經合不攏嘴了,也怪不得他如此高興,戰前雖然他也有預料到取勝的結果,可卻沒想到贏得如此的漂亮。顧全武那老狐狸竟然使了這個陰招,先秘密領兵入援常州,卻秘而不宣,開戰時將五千兵隱藏在陣後,準備打自己一個冷不防,想不到那莫邪都竟然打得如此漂亮,一舉將敵軍完全擊潰,看來呂方還真是顧全武的苦手,顧全武屈指可數地吃了幾次虧,都和他有關。眼下只見敵軍已經是一敗塗地,這下常州城便能一戰而定,那時自己便可用城中倉儲募兵集眾,再回師與田□合兵一處,一同對付李神福,只要打贏了他,楊行密就算再怎麼不情願,也得承認江東之地已經在他人之手的現實了。
可是前線的莫邪都指揮使的感覺卻是完全相反,為了控制這些自成一體的精兵,安仁義一面厚其衣食,一面卻派自己的心腹將領葛子成擔任指揮使一職,那將領到任以後便發現這些呂方的舊部組成了一個排他性極強的小集團,外人很難插足其中,其行軍作戰,宿營操練甚至軍法都自成一體,幾次想要做點什麼都碰了一鼻子的灰,摻進去的沙子也被人「供」了起來。還好上陣之後倒是有真本事,方才與敵交戰時,根本無需他做些什麼,莫邪都便彷彿一具組合的很好的機器一般,平滑的運行了起來,碰到敵人的伏兵,也迅速做出了正確的應變,那些都長、押衙、虞侯們的指揮迅速而又正確,雖然其中過程頗有驚險,但是最後還是有驚無險的擊敗了敵軍。看到那個將他晾在一旁,自顧流水一般下命令的副將江統,於孔不由得是又喜又怕,喜得是這江統雖然跋扈,卻並不居功,這陷陣破敵的大功是跑不了的,主公賞賜定然不少;而怕的是這樣一支精兵,自己卻沒有半點控制能力,一旦有變,只怕那人一聲令下,自己的腦袋就要搬家。看著對方的消瘦的背影,於孔的目光中不由得流露出了怨毒之色。
於孔正在胡思亂想,卻聽到前面江統下令緩進的聲音,不由得吃了一驚,趕緊上前道:「江副將,敵軍已經慘敗,眼下正是追亡逐北的好時候,為啥下令緩進呀。」
江統轉過身來,一張消瘦的臉龐上滿是謙恭之色,不過三十許人。他本是濠州降兵出身,後來因為行事穩重公允,任為軍中虞侯,執掌軍法,這個職位對呂方所特有的軍法必須瞭解很深,後來呂方去湖州後,他因為已經娶妻生子,便留在丹陽了,由於軍中大部分中高級軍官都隨呂方一同走了,他便得到了提拔,後積功而至莫邪都副將,成為了實際上的這支軍隊的指揮者。
「於將軍,敵軍雖敗,可弟兄們也死傷不少,眼下大夥兒都累了,不如讓其緩進,且養其鋒,免得敵軍窮鼠噬貓,反不為美。」
於孔冷哼了一聲,對方的舉止合禮,讓自己憋了許久的脾氣半點也發不出來,十分難受,他也知道對方說的有道理,可是眼前正是爭奪軍心的好機會,便笑道:「江副將考慮甚遠,果然是良將,只是眼下敵軍已經慘敗,逃生還來不及,哪裡還能反撲。再說弟兄們辛苦了半日,卻沒撈到半點好處,眼下敵軍慘敗,委遺的財物著實不少,咱們緩進了,其餘各部的卻不會客氣,豈不是白白便宜了他們。」
於孔話音剛落,一旁的六七名莫邪都將吏臉色也不禁微變,古時士卒軍餉微薄,可軍法卻又十分嚴苛,士卒們苦戰終年,把腦袋拴在脖子上,卻所得極少。所以一般來說,取勝一方的士卒都有權利去掠奪敵軍丟棄的財物,在這一點上,絕大部分的將領也往往會默認甚至慫恿手下這麼幹,畢竟這能夠激勵士卒的士氣,釋放他們的壓力。可是這麼往往也會敗壞軍隊的紀律,所以說古代兵法上往往有「飽掠之師不可復用」的話。於孔打得如意算盤,他這一開口,若是對方表示反對,那也會招來手下的怨氣,就算江統贊同,莫邪都將吏們也會念他的好處,畢竟是他第一個開口提出的,這辦法可以說是惠而不費。
此時眾人的眼光都聚集在江統的臉上,他卻不假思索的答道:「呂公為將時,曾經說過:『我輩武人,當擊賊立功,而非斂財自肥。』如今敵寇未滅,便貪其財物,只怕兵敗時,人財皆失。安使君明見萬里,處事公允,我輩此役連破敵陣,斬獲極多,又何患無財?傳令下去,令諸軍整理陣型,緩行待敵,若有私取財物者,斬!」江統說到最後,厲聲下令道。一旁的於孔冷哼一聲,轉身向後退去。他剛剛走出人群中,臉上便浮現出得意的笑容:「江統呀江統,今日且讓你贏上一盤,可總有一日,某家要讓你連本帶利盡數給我吐出來。」
第062章 慘敗
錢傳□領著自己的親兵隊,在常州軍行伍間穿行,由於潤州軍將已經打穿了常州軍的左翼,所以在常州軍中央陣線和右翼只是發動牽制攻擊,使其無法抽調出多餘的兵力去支援左翼罷了。這些地段的常州軍還保持著完好的陣型,甚至還在部分地段上還取得了一定的優勢,把對方的戰線向前推前了一部分,由於戰場的空間距離和煙塵阻攔,中央陣線的常州軍還沒有得到左翼已經被擊潰的消息。看到錢傳□和他的親兵隊疾馳而過的身影,在戰線後輪番休息的常州軍士們流露出擔憂的神情,雖然錢傳□為了防止撤退途中碰到什麼不測,已經將自己和部屬身上會暴露自己身份的標誌全數去掉了,可是像他們這樣數十騎從左翼方向疾馳而過本身就可以說明很多事情了,不幸的消息就像烏鴉一樣盤旋在每一個軍士的頭上。
錢傳□鐵青著臉,不斷的用手中的皮鞭抽打著坐騎的臀部,驅策它更快的前進,那可憐的畜生正不斷地喘著粗氣,竭力向不遠處的一座二十餘丈高的小土丘狂奔而去,身後的親兵們也竭力跟上錢傳□。在那土丘的上面,一面繡著「李」字的大燾正在風中飄蕩。
轉眼之間,這一隊騎士已經衝到了土丘下。「快滾下馬來,前面便是李使君的大纛所在,豈是爾等撒野的地方!」在土丘底部的拒馬後,一名小校厲聲喝道,同時身後的士卒們已經將長矛放平,隨之還傳來讓人牙酸的弓弦拉緊聲。
隨著馬匹的嘶鳴聲,錢傳□已經從坐騎跳了下來,隨手將頭盔解了下來,身後的親兵趕緊護住他,大聲喊道:「莫要誤會了,是蘇州錢公子,有緊急軍情要拜見李刺史。」
那小校看到錢傳□,不由得一驚,他為人倒也機敏,知道身為左翼統領的錢傳□此時出現在這裡,定然出了大事,趕緊一面厲聲下令身後軍士鬆開弓弦,搬開拒馬,讓開道路,正要開口謝罪,卻只見錢傳□一行人已經重新跳上戰馬,一陣風一般從自己面前疾馳而過,激起了一陣塵土,弄得自己吃了一嘴,就跟土人一般。
一旁的軍士趕緊過來替他清理乾淨,一邊憤憤不平的抱怨道:「蔑視禁約,馳突軍門,這可是十七斬裡的大罪,這錢傳□仗著自己娶了吳王的女兒,就這般跋扈,看他這模樣,遲早也是跟他老爹一般下場。」
「你給我閉嘴。」那小校臉色陰沉,目光一直停留在那些騎士的背影上,待到他們消失了,才低聲道:「那錢傳□是左翼統領,縱然是有什麼緊急軍情,派個信使來便行了,為何還要帶著數十親兵快馬趕來?用你們那豬腦子好好想想?」
小校聲音不大,可是在聽清楚他說話內容的軍士耳中便和青天打了個霹靂無異,眾兵丁面無人色,互相盯著對方的眼睛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過了半晌才聽到那小校低聲道:「如今之計,只能緊醒點,待會兒若是情況不妙,大夥兒便抱成團,往南邊退,千萬別跑散了,打敗仗時,十個死的倒有六七個是自己踩死的,咱們這樣也能有個照應。」那小校說完後,抬頭看了看小丘上飄蕩的大燾,低聲苦笑道:「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了。」
小丘上,看到錢傳□這般模樣,李遇站起身來,詫異問道:「錢公子來了這裡,左翼戰局如何?那邊何人主持?」
錢傳□卻不回答,快步走了過來,待到與李遇不過一兩步距離方才低聲道:「左翼我軍已經大敗,安仁義大軍已經形成突破,最多不過數刻時間,彼軍便會橫掃過來,刺史快隨我一同先撤回城中,遲了便來不及了。」
李遇聞言大驚,不由得一頭跌倒了過去,身後的親兵趕緊扶住,錢傳□趕緊搶上前去,只見他滿臉死灰,牙關緊要,渾身上下抖個不停,竟然是給活生生的嚇得昏死過去了。說不得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湯水,好不容易才將其弄醒過來,剛剛醒過來,那李遇喉嚨咕隆咕隆一陣作響,吐出一口濃痰,便失聲痛哭起來,倒把一旁的錢傳□弄得手足無措,心中厭惡之極,如非留在城中的兵士都是常州子弟,離了無法堅守常州,他早就這厭物丟到一旁自己領兵趕回州城中去了。此時錢傳□只得強壓下性子,低聲勸解道:「使君,州城中尚有千名精兵,糧食布帛器械無算,牙城堅固,只要我等趕回堅守,形勢尚有挽回的餘地。再說,那些糧食布帛甲杖,也要我等回去盡數焚燬。」
「可那些都是百姓辛苦所聚,一樁樁一件件都是民脂民膏,這般一把火燒掉了,也太可惜了吧。」此時的李遇已經止住了哭聲,聽到對方的話,不由得猶豫道。
「李刺史,否則若是給安賊得了,豈不是如虎添翼,將來不知要花多少力氣才能平定。」錢傳□此時額頭已經青筋暴露,可看李遇的模樣,只得強自壓下怒氣,繼續解釋道:「若是戰事拖延,百姓豈不是更要受苦,還不如先燒了,早些平定安賊,使君再施仁政補償便是。」
「也只好如此了。」李遇沮喪地點了點頭,他站起身來,看了看錢傳□身後眾人,突然問道:「錢公子,王押衙領千人與你一同在左翼,怎的這裡只有你一個人,他現在在何處。」
聽到李遇的問話,錢傳□不由得語塞,正當此時,從左翼猛然傳過來一陣響聲,就如同漲潮前從遠方傳來的潮水聲一般,一開始聲音還頗為微弱,可後來卻越來越響,李遇側耳細聽,卻是「敗了」、「逃吧」等類字眼,顯然是潤州軍已經打穿了左翼的敵兵,開始反捲過來,部分潰兵逃到了中央陣線,引發了中央部分的常州兵的敗退。
錢傳□趕緊上前一步抓住李遇的手臂,拖到自己坐騎的身旁,急道:「王押衙讓我趕來與刺史一同回州城,自己領兵斷後,事不宜遲,使君快走吧!」
此時的李遇已經被接二連三的打擊給亂了方寸,稀里糊塗的被錢傳□推上了馬匹,一同往土丘下衝去,口中還嘟囔著:「某家乃茂章兄乃是多年舊交,其子領兵渡江仗義來援,我卻棄他獨走,這讓我將來如何有顏面再見茂章兄呀!」
錢傳□領著騎隊衝下土丘來,此時山上的李遇親兵已經大亂,只有一部分跟了錢傳□的騎隊,其餘的便如同無頭蒼蠅一般四散逃走。待到他們下了土丘,下面的軍陣已經亂作一團,士卒們丟下兵器和盔甲四散逃走,企圖阻攔他們的軍官很快便被潰兵的浪潮吞沒了。看到帶頭逃走的主將,躺在陣後無力行動的傷兵們,發出一陣陣哀求和詛咒聲,潰兵們揮舞著兵器,威嚇著他們,有些膽大的甚至企圖將他們拖下馬來,好奪取他們的馬匹來逃走。錢傳□想起方才王啟年囑咐自己的話,不由得心急如焚,揮舞著佩刀,砍死任何一個離自己近的兵士。潰兵們發出憤怒的罵聲,向錢傳□揮舞著刀劍和拳頭,竭力將他從馬上拖下來,幸好他身後的騎隊衝了上來,將他們驅散了,不然只怕他立刻被拖到馬下砍成肉醬了。
待到他們衝到常州軍陣後的高地上,只剩下了二十餘騎,幾乎都是隨錢傳□一同撤走的蘇州兵,李遇的親兵早已在潰兵中丟了個乾淨,眾人也人人帶傷,可以說是狼狽之極,想起不過十幾個時辰前,自己還有萬餘大軍,錢傳□只覺得宛如隔世一般。
「公子,我們且讓馬兒喘口氣,在喂些馬料吧,這裡離州城還有二十多里路,馬匹都打了一上午仗了,只怕支撐不到州城。」一名心腹親兵低聲對錢傳□稟告道,錢傳□看了看眾人的坐騎,個個都是馬鬃濕透,肌肉抽搐,心知手下說得有理,便點了點頭,給馬匹鬆了鬆肚帶,又將裝滿了大麥和豆餅的布袋套在馬兒嘴上,讓它們也緩一緩。
那些馬匹早已餓緊了,聞到大麥和豆餅的香味,趕緊吃了起來,錢傳□歎了口氣,走到一處石台上,那高地與戰場相距雖然有四五里路程,可是之間直線距離也不過兩三里,又沒有山地阻隔視線。以錢傳□的眼力,可以將此時的戰場形勢一覽無餘,只見著黑袍的潤州軍已經完全粉碎了常州軍的抵抗,除了一部分被包圍在那水塘邊的以外,其餘的早已失去了秩序,不是跪地求降,就是滿山遍野的四處逃竄。唯一還在戰鬥狀態的只有原先由王啟年堅守的那處壁壘,大隊的潤州軍就彷彿發現了蜜糖的螞蟻一般,將其圍得嚴嚴實實,看到這般情景,錢傳□心中只覺得一陣陣的酸楚。
「稟告安帥,仰仗大帥威名,將士用命。末將領莫邪都諸部,大破敵軍左翼,斬殺校尉稗將六十餘人,獲兵卒首級一千四百餘級,戰旗三十餘面,甲杖器械、陣前求降者無算。」葛子成躬身稟告道,臉上滿是得意之色,身後站著的便是江統等莫邪都將吏,這次他不過領三千兵,便擊破常州軍一半的主力,突破了對方的左翼,完成了對敵中軍的包圍,軍功可稱潤州軍中第一,雖說實際指揮者不是他,可他身為莫邪都指揮使,無論怎麼說這功勞也是跑不脫的,也怪不得他這般得意。
「好,好,好!」坐在上首的安仁義得意非常:「今日之戰,當以你部為首功,子成,我看你也該挪挪位置了。」
葛子成聽到這話,不由得大喜,眼下常州已經是安仁義囊中之物,若是大事有成,自己外放州郡以為方面之人也不是不可能,趕緊斂衽拜倒道:「安大帥厚恩,末將粉身難報,自當盡心竭力,以供大帥驅策。」
葛子成正得意間,卻聽到身後有人大聲說道:「大帥,這一戰我都雖勝,也死傷頗重,算上重傷的將士,都有八百餘人了,還請給予撫恤恩賞;還有敵將王啟年方才全軍皆完,卻領兵死戰斷後,殺傷我軍甚重,戰場上也沒有看到那刺史李遇和錢傳□的蹤影,那王啟年定然是為了讓他倆逃脫才這般做的,還請大帥遣精兵追擊,快快奪取常州城,若是讓他們逃回城中,只怕將來還大費周章。」
葛子成回頭一看,說話的正是自己的副將江統,不由得心頭大怒,暗想你一個副將這般說,豈不是拆我的台。原來先前在戰場上江統剛剛下令莫邪都各部放慢速度,王啟年便領兵反撲了過來,若是按照葛子成所說的,繼續進攻,便要吃個大虧。饒是如此,莫邪都的第一線軍隊也被王啟年統領的生力軍打得節節後退,險些被他翻過盤來,還好後來潤州軍的援兵趕到,雙方兵力懸殊,王啟年才不得不且戰且退,他雖然兵力不多,可是對莫邪都的兵法知曉頗深,手下又都是打老了仗的精兵,便將手下分作兩部,輪流上前接戰,互相掩護後退,江統雖然兵力佔了優勢,居然一時間奈何他不得,最後將其圍在壁壘之中,算來莫邪都在他手下也折了三百餘人,讓江統也是心痛不已。
第063章 家事
上首的安仁義此時心情甚佳,一時間也沒有聽出葛、江二人之間的枝梧,點頭笑道:「江副將說的不錯,不過常州兵已經大半喪於此地,就算有少許敗兵逃回城中,也無戰心,取下常州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想不到顧全武一世英名,竟然盡數折在這常州了。」
眾將聽了紛紛稱是,唯有江統搖頭道:「使君,據末將俘獲的蘇州將吏所說,顧全武早在蘇州兵出援之前就已經病故了,只不過那錢傳□還怕亂了軍心,秘不發喪罷了。」
安仁義聽了眉頭一軒,釋然道:「怪不得這次贏得這般容易,原來那老狐狸已經不在人世了,老成凋零啦!」說到這裡,他不由得歎了口氣,話語中流露出兔死狐悲的感覺。過了片刻,安仁義收拾了情緒,笑道:「說來今日地方諸將最難應付的倒是王啟年那小子,偏生留下來斷後,走脫的那個錢傳□長的倒是俊秀非常,可惜是個繡花枕頭,他父親十分之一的本事都沒學得,只會丟下軍士逃走,硬生生的把他祖上留下的最後一點家業也給糟蹋了,就憑他和李遇,常州還不是我們的囊中之物。」說到這裡,安仁義不由得得意的大笑起來。
杭州,鎮海節度使府,呂方剛剛跳下坐騎,滿臉的塵土,身上的衣衫也已經透濕,一旁的駱知祥便迎了上來,懷中抱著厚厚的賬簿,好似等候已久了一般。原來田、安之亂後,這駱知祥看到情況不妙,便帶了家眷,投奔在杭州來了。呂方幾乎全身心都撲在了練兵場和作坊之中。至於金谷之事,大部分已經交給駱知祥負責了,經過這些日子的磨合,以他為首的民政班子已經逐漸上了軌道,雖然新得的睦、歙、衢、婺四州還有些麻煩,道路還不通暢,可是杭、湖以及新取的蘇州這三州已經完全的掌握在了手中,呂方這個基本地盤雖然看起來不大,卻是天下有數的膏腴精華之地,在太平年間無一不是戶口十餘萬的上州,強宗豪族。佛寺沙門所在皆是,治理起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駱知祥打開手中的賬簿,指著上面的一行數字道:「使君,眼下杭、蘇、湖三州的夏稅已經繳了上來,據大略數字,不但養活現有的內牙軍和六坊兵沒有問題,就是秋收後的治理浙江和修建海塘也可以放上日程了。」
呂方在外面奔忙了一天,本來身上汗津津的頗為難受,可聽到這個消息,便彷彿灌下了一大腕涼茶一般,說不出的暢快,這些年來雖然他在軍事上不斷取勝,可是財政上始終在破產的邊緣掙扎,奪取了杭州之後,雖然財政有了好轉,可是花錢的地方永遠比增加的收入要多,手下又缺乏善於理財的文吏,好不容易挖來了這駱知祥,想不到效果如此明顯,趕緊接過那賬簿,細心的瀏覽起上面的賬目數字,待到看完後,笑道:「駱先生果然好本事,不過月餘功夫,便將數州之地弄得清楚明白,若在太平年間,必然是朝中台閣之任。不過眼下你還是白身,行事也不方便,不如便在我幕府中做個推官,知租庸、度支、鹽鐵諸使,掌管湖、杭、蘇三州的金谷之事,不知駱先生可否願意?」
呂方話音剛落,四周立刻靜了下來,所有的目光立刻聚集到了駱知祥的臉上。那幕府中的推官倒也罷了,不過是掌管推勾獄訟之事罷了,其位遠在判官、掌書記等職位之下,可是那租庸,度支、鹽鐵諸使本是朝廷中樞才有的官職,分掌農業稅收、開支預算、還有鹽鐵等雜稅諸事,就是朝廷的財政部長,幾乎是宰相的職位,此時天下割據,自然各方藩鎮都各自截取稅收以為自用,呂方也老是不客氣照辦了,駱知祥若是接任此職,便是掌握了鎮海軍的財政大權,其位幾乎可以與陳允、高奉天、范尼僧、陳五、王佛兒諸人比擬。
駱知祥聽了呂方的話,臉色漲紅,身子不住左右顫抖,卻是說不出話來,顯然是激動到了極點,過了好一會兒功夫,方才斂衽拜倒道:「微臣未立寸功,如何能驟得高位,還請主公收回成命。」
「知祥說的哪裡話。」呂方伸手扶起對方,勸解道:「古人云『以爵賞其功。』卻沒有聽說過以位賞功的,你善於料民理財,若不讓你居其位,又如何能做得成事,你只需用心做事,使得百姓安堵,軍用無乏,便是立下大功了。」
駱知祥聽到這裡,也只得起身連連拜謝領命了。待到他離去了,呂方進得府來,卻看到廊柱後躲著一人,不時探出頭來往自己這邊偷窺,彷彿有什麼事情要上來稟告一番,不由得起了疑心,便吩咐隨行的親兵喚那人過來,走近一看卻是沈麗娘的婢女翠荷,走進了便盈盈拜倒道:「使君好些日子沒有到我家夫人那裡去了,夫人掛念得很,便派我今日到府門口等候。」
呂方聽了一愣,自己一個多月來幾乎吃睡都在兵營和作坊中,便是偶爾回來也留宿在正妻呂淑嫻那兒,不想竟然冷落了沈麗娘,想到這裡,心裡不由得生了幾分歉意,便柔聲道:「你且先回去吧,告訴麗娘,說我晚飯時分定然會到。」
那翠荷聽了大喜,趕緊又拜了兩拜方才起身離去,呂方轉身對身後的王佛兒道:「佛兒你先回淑嫻那兒,替我說上一句,讓她一起到麗娘那兒吃晚飯。」
王佛兒應了一聲,便轉身往呂淑嫻所住的院落那邊去了。呂方隨手解下身上盔甲,便一路往沈麗娘所住的院落行去。離得院落還有十餘丈遠,便已經看到一個女子站在院門口,正扶著門沿往自己這邊望過來,不是沈麗娘又是何人。看到這般情景,呂方心頭不覺得滿是愧意,趕緊加快了腳步,待走的近了,卻只見沈麗娘身著一件玄色羅衫,更襯得肌膚勝雪,一雙眼睛依然滿是淚水,正凝視著自己,滿是幽怨之意。
「麗娘,這些日子為夫實在是太過忙了些,待到諸般事上了軌道,一定多陪陪你。」呂方正解釋道,卻只覺得嘴唇上一陣溫軟,卻是被沈麗娘伸手掩住了,只聽到她幽聲歎道:「世上女子皆望能夠嫁個英雄漢子,也好錦衣玉食,可我寧願呂郎不過是個尋常人,朝朝暮暮住在一起,哪怕粗衣淡食也心中也甜。」
呂方聽到這番話不由得語塞,正想尋些話語寬慰,只見麗娘苦笑道:「起碼那樣我還可以和親生孩兒朝夕相處,不像現在,便是自己親身骨肉,連聲『娘』都聽不到。」
呂方看著麗娘俏麗的臉龐,較之生育之前,又圓潤了幾分,更多了幾分婦人的風韻,又想起她由於禮法所限,不得不將自己的親生孩兒送至呂淑嫻那裡,其心中悲苦可想而知,心中負疚之意不由得又盛了許多,便低聲寬慰道:「麗娘,我知道你為我受了不少委屈,不過這世間人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便是長安天子,如今也要委曲求全,寄人籬下,何況你我凡夫俗子。你且放心,將來你我還會有其他孩兒,雖然他們並非嫡子,可是將來也不會虧待了他們。」呂方聲音雖然不大,但語氣中充滿了堅定。
沈麗娘聽到呂方說到「你我還會有其他孩兒。」的時候,羊脂白玉一般的肌膚上泛起一片緋紅,低聲啐道:「相公你好不知羞,這般事豈是在這裡說的。」
看到沈麗娘情緒有所好轉,呂方也不由得高興了幾分,調笑道:「男女人倫之事,便是聖人書中也是有說的,又有什麼不能說的,更何況你我已是夫妻,豈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沈麗娘趕緊摀住自己的耳朵,轉身往院內疾走道:「相公你歪理總是最多,妾身說不過你。」
看到沈麗娘這般模樣,呂方不由得莞爾一笑,這些日子來的勞累彷彿一下子都無翼而飛了,沉重的步伐也輕快了不少,晃悠悠地走了進去。待到進得屋來,卻只見沈麗娘屋中的擺設全然變了,先前那些舊主人沿用下來的傢俱已經全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造型頗為特殊的撇腳案,那案面兩端捲起上翹,有束腰,四條腿上端彭出,順勢而下,形成四隻向外撇的撇腳,腿的上端有牙條,前後有拱形畫棖。撇腳案兩旁各擺放著一隻月牙凳,那月牙凳體態厚重,裝飾華麗,呂方走近一看,竟然發現那兩張月牙凳上的圖案畫面都是用紅寶石鑲嵌而成,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他粗粗一估算,這兩張月牙凳價值就不下數千貫。
呂方正驚訝間,只見外面數名婢女已經流水般送上菜餚,無論是器皿和製作都是精美之極,呂方看得更是詫異,他奪取杭州後,雖然所獲甚多,可是那些珍貴器皿或者變賣,或者賞賜諸將,留下來自用的大半都不過是一些普通物件,雖然留給考慮到沈麗娘出身世家,留給她的物件都是精選過的,可是像這等物件決計是沒有的,府中的廚師也是淮上帶下來的老人,像眼前的菜餚,只怕是見都未曾見過,更不要說是做出來了,那這些東西是哪裡來的呢?呂方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第064章 私心
「呂郎,你看我這身衣服可還看得?」一個聲音猛然將正在沉思的呂方驚醒了過來,他轉頭一看,只見沈麗娘已經換了一身衣服,上身著了翠綠色的袒領短襦,裸露的肩膀上披了一件墨綠色披帛,襯托的肌膚白皙勝雪。下身則是一件杏黃色的長裙,那裙腰提的甚高,幾乎到了腋下,更顯得身材修長,倒是頭上未做什麼裝飾,只是隨便挽了一個髮髻,用呂方所贈的那枚釵子挽了,襯得清麗的面容,便如同出水芙蓉一般。只見她走到呂方面前,盈盈拜倒,露出胸前深深溝壑,看的呂方不由得喉頭發乾,下意識的吞了口口水。
看到呂方呆在那裡不說話,沈麗娘還以為他不滿意,沮喪地說:「莫非這般打扮呂郎你不喜歡?也罷,我卻去換了尋常打扮便是。」
「別,別!」沈麗娘剛要轉身到裡屋去換衣服,呂方趕緊跳起身來抓住對方的手臂,臉上平日裡的那些威儀早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取而代之的有點猥瑣的笑容:「麗娘,莫要換了,方才是我看得呆住了,一時間沒有回過神來,你這打扮漂亮的很,只是我以前從未見過。」
沈麗娘聽到呂方的話,臉上泛出喜色,一面延引呂方在案旁坐下,一面解釋道:「昔日在家中時,我也經常這般打扮,只是後來遭遇大變,只得變易服飾,也就說不得了。」說話間沈麗娘給呂方的杯中斟滿熱酒,小心布菜。
呂方點了點頭,沈麗娘此時的打扮倒和在前世在電視電影中看到的古代唐時宮裝頗有幾分相似之處,他穿越這麼多年來,也親眼見過幾個人穿過,顯然這服裝並非尋常百姓能夠穿著的,再聯想起方才看到的諸樁事情,不由得心中一動,便隨口問道:「我上次來你這裡時,佈置陳設和今日迥然不同,倒是不知是什麼回事?」
「夫君上次來妾身這兒都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佈置有些變化不也是應有之義嗎?」沈麗娘嬌嗔道,眉目之間滿是幽怨之意,她正值青春少艾,與呂方又是情愛甚篤,雖說知道呂方現在事務繁忙,要想普通夫妻一般是決計不可能的,可是話語間還是不自覺的埋怨起來。
呂方趕緊拿出昔日哄女孩子的功夫,又是許願,又是服軟,好不容易才把沈麗娘哄得轉嗔為喜,旁敲側擊了許久方才打聽明白。原來前些日子,從溫州來了個商人,名叫沈玉田,自稱是沈麗娘的同宗,前來拜見沈麗娘。而沈麗娘的家人昔日已經盡數為安仁義所殺,在杭州只是孤身一人,本就頗為孤寂,這下看到有同宗之人來拜訪,不由得分外高興,又與沈麗娘敘了輩分,兩人竟是尚未出了五服,又是同輩,便以姐弟相稱。之後那沈玉田便將,告辭後便將各樁家用如同流水般的送了過來,就是做菜的廚子,沈麗娘所穿的衣衫,都一樁樁悉數齊備。沈麗娘一開始還開口拒絕,沈玉田卻只說是小弟孝敬姐姐的,嘴上便如同抹了蜜一般。而沈麗娘又是出自鐘鳴鼎食之家,對這些器具服色都是用慣了的,後來雖然遭遇大變,不得不吃了些苦,可是看到舊日的光景,那裡還放得下,次數多了也就心安理得享用了起來,對沈玉田的印象也越發好了起來,便認了此人當了自家的弟弟不提。
呂方聽了,心中的疑雲不由得散去了,自己現在位高權重,想要和自己搭上關係之人也越發多了起來,想必這沈玉田是個巨商大賈,找到沈麗娘這條關係,便想從中謀利,這等行徑在後世也是屢見不鮮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是了。便隨口打趣道:「想不到一個月不見,某家竟然多了個便宜小舅子,下次我有閒時,便讓他來見見我便是。」
沈麗娘聽了,不由得心花怒放。自從呂方攻取下杭州之後,雖然對她的情愛依舊,可正妻呂淑嫻與其共居一府之中,自然分去了不少時間,連愛子也被奪去,其中滋味可想而知。而且呂淑嫻不但是呂方的正妻,而且在呂方手下諸將之中的威望極重,淮上子弟,以主母相視,呂家子弟更是遍佈軍中要津,和自己孤身一人一比較起來,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沈家本是名門望族,麗娘雖然是女子,可也是熟讀詩書之人,聯想起史書上那些以色侍人的姬妾,一旦所侍奉之人厭倦了,其下場是何等淒慘,那結交外援,以為自保之心便尤為熾烈,而那沈玉田也並非呂方所猜測的是尋常商賈,乃是溫州刺史郭槐的府中屬吏。自從陳五攻取睦、歙、衢、婺四州之後,浙江以東剩下的溫州為當地數家勢力所分據,州中刺史郭槐本是這些小勢力妥協的產物,許再思借助湖州水師,在石城山一戰大破浙東聯軍,溫州州兵早已膽寒,呂方被委任為鎮海節度使,管轄兩浙諸州之後,郭槐趕緊派出使者進奉財物,可是還是害怕相鄰的越州許再思或者明州趙引弓出兵攻打他們,便想要抱緊呂方這條大腿以求自保,卻發現呂方這個新任的鎮海節度使手下的重將大半都是淮上子弟,找不出什麼門道。好不容易才打聽到呂方有個愛妾姓沈,據說是烏程沈姓的長房嫡女,聯想起自己府中書吏沈玉田也是沈家子弟,便派其前往杭州拜見,想要搭上這條關係以求自保,與沈麗娘正好是打瞌睡碰到個軟枕頭,正是投契之極。
呂、沈二人正各懷心事間,門外卻聽到王佛兒的聲音:「主公,夫人讓我傳話說,淮上有人來了,沈家妹子又多日未與主公相處了,她便不來了。」
「哦?」呂方聽了一愣,不由暗自思忖:「定然是極為親近之人,否則淑嫻也不會親自接待,莫非淮上呂家又出了什麼事情不成。」他心中有事,臉上也不由得現出神情不屬的模樣來。一旁的沈麗娘看了心中有氣,伸出右手在呂方大腿內側狠狠的掐了一把。
「哎喲。」呂方突然挨了這麼一下,不由得呼痛起來,外間的王佛兒聽到了,還以為是有人行刺,大喝一聲便衝了進來,右手上已經拔出腰刀,橫在胸口。卻看到屋中只有沈、呂二人,哪裡有刺客的蹤影。仔細一打量,卻見麗娘臉泛紅暈,還有幾分薄怒,呂方臉上卻滿是尷尬之色,一隻手卻在揉著大腿內側。王佛兒也是有妻子的人,看到這般情景也能猜出個六七分,趕緊收刀入鞘,躬身拜謝準備告退,卻聽到外間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便是一個矮壯文士衝了進來,正是陳允,口中喊著:「主公,潤州有緊急軍情來報。」
陳允進的屋來,見到這般情景,卻是一愣,他身為呂方幕府之中的掌書記,實際控制著機密文書和軍情職方之事,信重之極,便是三更半夜也可以打攪呂方,更不要說此時了,可看到沈麗娘這般打扮神情,便是瞎子也知道此時呂方正在作甚,饒是陳允機變無雙,此時也語塞了。
「佛兒、陳掌書,你們都還沒吃晚飯吧,不如先坐下來邊吃邊說吧。」呂方尷尬的咳嗽了兩聲,延請二人坐下,一旁的沈麗娘也趕緊吩咐婢女送上碗筷杯盞,站在一旁替王、陳二人倒酒,一副好客的女主人模樣。陳允喝了杯酒,從懷中取出一份文書,遞給呂方道:「主公請看,這是留在潤州軍中的暗探發回的密信。」
呂方接過密信,現在陳允麾下的探子已經使用了聲韻編碼的密碼傳輸頂級秘密信件,雖然這種密碼只是用替代法,原理十分簡單,如果敵方獲得了一定量的信件,加上一定的數學基礎,不難加以破譯,不過相信在唐代的中國,還是足以應付日常所需的了。
呂方一邊捋著頷下的短鬚,一邊看著書信,臉上陰沉不定,過了半晌他才將書信遞給了王佛兒,長歎一聲道:「安使君一戰大破常州軍,常州刺史李遇和錢傳□敗回常州後,領殘部堅守牙城,只是軍資悉數為其焚燬,安使君此役雖勝可所獲實利不多,形勢還是混沌不清呀。」
一旁的陳允自然是已經將這書信內容看過了的,接過呂方的話頭道:「如非王啟年領兵死戰斷後,只怕李、錢二人是來不及焚燬軍資的,聽說此人與主公乃是舊識,卻不知是何等人物?」
呂方看到書信中提到王啟年領兵斷後,最後力盡而降,想起當年淮上打劫商隊之事,不由得喟歎道:「不錯,說來也是時運,若非此人,我和佛兒說不定還在淮上做那沒本錢的買賣,如今我是一方節度,他卻是安使君的階下之囚,這時運當真是難料的很,也罷,陳掌書,你替我修書一封給安使君,就說我願用一千貫錢換王啟年過來,也算還了當年的那番情誼。」
陳允點頭稱是,一旁的婢女趕緊取來筆墨紙硯,陳允一邊寫,一邊問道:「不管怎麼說,如今大江以南,已經皆為田、安二人之地,主公可有他意?」
呂方卻不答話,隨手夾了塊羊肉放入口中咀嚼,恍若全然沒有聽到一般,過了半晌,方才答道:「若是只有安使君一人起兵,我與之聯合也不無不可,只是如今卻有田、安二人,我便是加進去,何人為首,何人為僕?如今我根本未固,腹心之地皆為他人所有,還是靜觀其變為上。」
第065章 鬥雞
陳允卻是搖頭道:「如今天下大勢,宛如秦漢之際,秦失其鹿,高才捷足者得之,主公如今已經據有兩浙,兵精糧足,正逢淮南內有叛將,正是用武之時,雖說領內尚不穩固,但那朱宣武初至汴州之時,親信士卒不過千人,夷門之外皆為敵寇,無日不戰,難道主公今日的情形還及不上當年的朱溫不成?」
呂方笑道:「陳先生此言差矣,那朱溫當年雖然所據不過一州,兵少糧缺,但是黃巢、秦宗權等人皆惡行昭著,樹敵甚多,兵勢雖眾卻根本不固、那朱溫以朝廷詔命,招天下藩鎮而攻之,破之不難,擊破黃、秦二人之後,黃巢餘部精銳大半皆降伏與他,其西收張全義,北結好羅宏信,向東南兩面用兵,征戰近十年方得今日局面。饒是如此,以朱溫勇武凶狡,親身歷險,鋒矢及身者也不下十餘次。如今我州郡皆是新得,豪傑未附,許再思、趙引弓豈為久居人下之徒,在我臥榻之旁。楊行密雖有小挫,但其根本在江淮之間,未有觸動,大可與我等久持,若與其相持不下,內有變亂,只怕吾輩皆死無葬身之地矣。」
陳允待呂方說完,笑道:「若是主公擔心許、趙二人,我倒有一個辦法,能消除這兩個禍患。」他看了看呂方的臉色,便繼續說了下去道:「主公大可下令征許、趙二人領精兵入杭州,以為先鋒出兵即可,彼人在我軍中,如何作亂?」
此時屋中四人,沈麗娘已經進屋換了一件青色布衫,在給座上人倒酒布菜,王佛兒則跪坐在一旁,只是吃肉喝酒,卻不言語,這些年來,他讀書愈多,話語越少,不出言則已,言必有中。呂方以為其謹慎奉法,質重少言,對其越發信重,將內牙軍交給其指揮。方才呂方聽到陳允的回答,卻不回答,笑著轉頭詢問王佛兒道:「佛兒,你以為我當出兵否?」
王佛兒聽了,考慮了片刻道:「吳王年已過五旬,其子闇弱,主公正當盛年,大可慢慢等待,何必冒險出兵呢?」
一旁的陳允冷笑道:「王將軍所言差矣,吳王年歲雖大,但其性若姜桂,老而彌烈。朱延壽乃其妻弟,都為其所害,其討滅田、安二人之後,你又如何知道他不會出兵伐我呢?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不如趁其兵勢不利,出兵援助田、安二人。」
「吳王麾下諸將皆虎狼之輩,楊行密連自己妻弟都信不過,又怎麼會信的過其他人,其身體健康時倒也罷了,如今他重病在身,無法親自領兵伐我,若遣將來,與兵少,則為我所敗,與兵多,則只怕反為禍患,到了最後定然是拖延不下,不了了之。」
陳允正要開口駁斥,呂方道:「陳掌書不用多言了,出兵之事暫且放下不提。」陳允還要開口說些什麼,呂方抬手制止道:「我意已決,今日之事便到這裡吧。」
陳、王二人見狀,也只得起身告退了,留下呂方和沈麗娘二人在屋中。
「呂郎,我覺得陳先生說的有些道理,那時你出兵湖州之事,局勢比現在要危急的多,你卻毫不猶豫的出兵了,為何今日你反倒猶豫不決呢?」沈麗娘看到陳、王二人離去,便開口問道,她不願意讓呂方以為自己為了報家仇,而反對夫君出兵,所以反而支持陳允的意見,支持出兵支援田、安二人。
呂方笑了笑,卻沒有立刻開口回答,其實陳允的建議也是常理,畢竟亂世之中,群雄逐鹿就是一個高風險的買賣,有了機會,你就要去努力搏一把,你不發展,別人發展了,到了最後完蛋的就是你。但是作為一個穿越者,呂方在良種推廣、土地改良還有軍械研發方面的優勢是其他勢力無法比擬的,只要過了年底,內牙都的士卒就可以做到人手一件鎖帷子了,六坊兵中也有三成可以在皮甲下穿上一件鎖帷子;通過對銅鐵大鐘鑄造工匠的培訓的徵集,大型攻城臼炮的鑄造也開始研製了,黑火藥的存儲也到了一個相當的數字,他不需要通過冒險出兵作戰來增加自己的實力,只需要慢慢等待積蓄就可以了,那他的選擇自然就很明白了。然而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到現在為止,呂方及其屬下對於兩浙諸州來說,還是一個外來勢力,他的手下將吏中,除了少量湖州人以外,絕大部分都是淮上和丹陽子弟。在沒有做到本地化以前,他對於兩浙的統治是十分脆弱的,只要軍事上稍稍受挫,那些潛伏在地下的不滿就會爆發出來,將他埋葬,所以呂方在攻取浙東諸州,顯示自己的軍事實力之餘,還準備在等到局勢平息了一些後,再通過征辟的方式,將部分地方勢力的代表結合到自己的政權來,從而達到將自己政權本地化的目的,在此以前,任何大規模的軍事行動,都是不可取的。
呂方考慮了片刻,突然看到堂前一隻公雞跑過,靈機一動,指著那只公雞才笑道:「麗娘,你可見過鬥雞嗎?」
沈麗娘聽了笑道:「那自然是見過了,郎君你可莫要打岔,這和我方才問你的問題有甚麼關係。」
「那自然是有關係的,麗娘你且放寬心,聽我慢慢道來。」呂方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指著那公雞道:「那時我只有一個空頭的湖州刺史名義,連一寸立錐之地也沒有,身後還跟著三千多張要吃飯的嘴巴,就跟這只被人養著的公雞一般,便是知道前面再怎麼危險,也不得不拚死一搏。而今天就不同了,我轄地千里,麾下壯士數萬,打個比方,我大可讓別人來做鬥雞上陣廝殺,自己在一旁等待機會下注,又何必自己去冒險孤注一擲呢?」
沈麗娘聽到呂方這個有趣的比方,不由得笑了起來,過了半晌,伸出指頭在呂方額頭上戳了一下,笑罵道:「那時在困守安吉城中時,我看你那般鎮靜,想不到你不過是只鬥雞罷了。」
呂方也不著惱,笑道:「那是自然,兩軍交戰,是何等的危險,便是孫吳再生,也難操必勝,何況是我,若不是逼不得已,誰願意帶著三千饑兵來取湖州,也是逼不得已呀。」
沈麗娘給呂方的酒杯斟滿,雙手呈送到呂方胸前,笑道:「那夫君以為要到何時才能決定呢?」
「也不過是這幾日功夫了,算來李神福的回援水師也快到了,若是田□能夠擊破李神福舟師,淮南數年內亦無法在大江上與之爭鋒,那我自當支援田、安二人;若田□水戰失敗,則大勢去矣,就要為後事做些打算了。」說到這裡,呂方的目光已經偏向了西北,正是升州方向。
李神福站在船首,淒厲的江風刮得他身後的大旗獵獵作響,站在一旁的秦斐低聲道:「李都統,江風甚大,還是先進艙中歇息吧,這外面我盯著便是,也出不了什麼紕漏。」
李神福卻是不動,臉上滿是憂色,歎道:「我等已經走了六七日,可是大江上連條淮南的巡邏船隻都沒碰到,難道水師已經盡沒了不成?」
一旁的秦斐看到李神福的模樣不由得暗自歎氣,雖然李神福久經戰陣,可是世間事關心則亂,他妻兒老母皆在升州城中,如今卻連半點消息也沒得到,這叫他如何不心急如焚。正當此時,遠方江面上出現一條快船,看式樣倒是淮南水師中常見的艨艟快船,不待李神福下令,前鋒已經四五條小船圍了上去。
那快船也不逃跑,老老實實讓其靠了上來,不一會兒便一同靠了過來,接著親兵便報了過來,說是宣州田□派來的使者。
聽到這個消息,船上眾人心中都不由得咯登一響,此地不過是和州江面上,相距升州還有數百里,便碰到田□的使者,再聯想起這些日子的情形,顯然他已經控制了這一段江面,升州自然也已經是他囊中之物了。
李神福到了此時,反倒鎮靜了下來,臉色沉凝如鐵,低喝道:「且將來人帶上來。」
不一會兒,兩名親兵便帶了一條漢子上來,只見其穿了件青色短衫,與尋常水上討生活的一般打扮,面貌倒也尋常,一對眸子倒是頗為靈動,是個機敏漢子。那人相距李神福還有四五丈遠,便從懷中取出書信,跪倒在地,雙手呈上,口中道:「田使君遣在下送李將軍家信至此」早有親兵接過送了上來。
李神福接過一看,卻是兩封書信,分別是自己留在升州的妻子和田□二人寫給自己的,他看了看妻子信封上的字跡,確認無誤後,也不拆信,便將那封信塞入懷中,拆開田□的信看罷後,冷喝道:「來人,將此人拖出去砍了。」
那使者跪在地上,還在琢磨著等會如何回答李神福的問話。才能說服對方歸降,卻沒想到李神福連問都沒問自己一句,便要殺人,趕緊一面全力掙扎,一面嘶聲大喊道:「兩國相爭,不斬來使,再說李將軍連問都不問我一句。便要殺我嗎?」
第066章 忘家
李神福冷笑一聲,右手已將那書信擲在地上,喝道:「鼠輩以某妻兒為質,神福雖然愚鈍,豈受亂賊挾制!還不速速推下去斬了。」一旁的軍士趕緊將其扭住胳膊,便要拖了下去。秦斐趕緊揮手制止住,揀起那書信細看,只見那信上不過寥寥數行字:「公見機,與公分江東之地而王;不然,妻子無遺!」字跡粗陋,但筆力雄健,筆畫間彷彿透紙而入,認得正是田□親筆所書。
看到這裡,秦斐已經明白李神福為何發怒,原來田□攻破升州後,已經挾制其妻子為質,現在遣信使許以高官,來說服他歸降,便先吩咐將士將那信使帶到一旁好生看押,低聲道:「將軍忠於吳王之心,如皎月一般,可畢竟嫂子和侄兒都在田賊手中,若是殺了這信使,萬一激怒了那惡賊傷了妻兒反不為美,不如先與這使者虛與委蛇,臨時再以兵擊之,尋機救得人質性命豈不是兩全其美。」
李神福搖頭道:「秦將軍此言差矣,田賊久歷兵事,對我等底細知之甚深,此時必定悉全軍於大江之上,以逸待勞。而我軍與武昌城下苦戰多日,又千里回援,舟師勞頓,士卒疲敝,所倚仗的不過是一股子以順討逆之氣罷了。如今升州已經被奪,軍中妻小在逆賊手中的又豈是我李神福一人,若我稍有遲疑,只怕諸人皆念自家,那時這百餘條戰船,近萬兵士,又有幾個人願意拚死一戰呢?」說到這裡,李神福大步走到船邊,厲聲道:「某家以卒伍事吳王,今為上將,大王待某厚恩,粉身難報,義不以妻子易其志。頵有老母,不顧而反,三綱且不知,烏足與言乎!」那信使聽到李神福如此答話,不由得臉色蒼白,汗下如雨,饒是他言辭便給,此時也說不出半句話來。一旁軍士立刻將其拖死狗一旁拖到一旁,一聲令下便將一顆六陽魁首砍了下來,不待李神福號令,便將血淋淋的首級用長竹竿挑了,送到高處示眾全軍,一旁還有大嗓門的軍士將事情原委道明。待到事情道明,百餘艘戰船上的將士不由得齊聲呼喊,一股同仇敵愾的殺氣直衝霄漢。
長江自從於湖口處彙集鄱陽湖水後,向東南方向蜿蜒而下,一路流經今天的江西、安徽、江蘇、上海四省市,其南北兩岸地形迥然有異,北岸多為大片廣闊的沖積平原,其間有大量的支流和湖泊,伸出江岸的山地和階地甚少,江岸也較為平緩;而南岸則是不同,江灘平原較窄,沿江地區多為平緩丘陵和階地,多有瀕臨江岸乃至伸出江中,成為江磯,東至的吉陽磯便是其中之一,其地深深凸出江中,上有小孤山砥柱中流,下有牛磯、將軍廟作為屏障,對江便是一個大沙洲與之對峙,江面到了此地變得狹窄,江流甚為湍急,確是江天巧成的門戶。而且此地江風常年變化無常,或一兩日一變,或五六日一變,忽小忽大,忽東忽西,變幻莫測,古人常稱之為「神風」。兩軍在水上交戰之時,首重風勢,一旦風勢有變,勝負之間也不過是轉眼間之事。田□攻取升州之後,便派出手下大將王壇、汪建,領水師於此地,以逸待勞,準備迎接東下的李神福大軍。
吉陽磯旁的宣州舟師水寨,大小戰船依次排列。自從田□擊破馮弘鐸後,其舟師除了少數逃出,歸降與楊行密外,大部都為其所獲,加之這幾年來的小心經營,已經頗具規模,尤其是其中的數只大型樓船,皆可容納士卒近千人,長有數十丈,漂浮在水面上遠遠望去便如同小山一般,那些輕捷靈動的艨艟鬥艦在水寨外巡邏,遠遠望去,只見水寨中檣桅如林,刁斗相聞,好一副森嚴氣象。
帥帳之中,王壇與汪建二人坐在上首,下首的正是先前前往李神福軍中勸降的士卒,李神福將那使節首級號令全軍後,便將屍首還與來船,同來的士卒水手趕緊逃回本軍,將事情經過細細報與主將。
聽罷軍士的通報,王壇不由得歎道:「這李神福還真是個狠角色,聽說他老年方得這一子,居然為了楊行密置之不理,某年少時看到書中說樂羊食子之羹,還頗有些不信,想不到今日竟然能夠親眼見到。」
汪建卻不說話,揮手讓下首的軍士水手盡數退出賬外,待到賬內已經無人方才低聲道:「依你看,為何田帥讓你我二人獨領重兵迎擊李神福?」
王壇不解地看了同伴一眼,答道:「我又不是他肚中的蛔蟲,又如何知曉?」
汪建臉上露出苦澀的笑容,聲音越發低沉:「出兵前,某家尚未弄清楚原委,方才見了李神福的回信,才突然恍然大悟。」他見王壇臉上疑雲愈盛,便繼續說了下去:「楊行密鎮撫淮南多年,與下有恩,深得百姓之心。李神福妻兒皆在田帥手中,卻毫無叛意,楊行密之得士心可見一斑。田宣州麾下將吏雖多,可大半都是淮南舊部,與楊行密有主從之份,只有你我都是昔日鎮海軍的叛將,與楊行密未有恩義,再說錢公子現在為楊行密愛婿,其對我們這等叛將恨之入骨,田宣州也不用擔心我等領兵降與楊行密。所以他才放心將大軍交在你我手中。」原來這王壇、汪建二人本非田□舊日部將,他們本是孫儒舊部,為楊行密所破後,便南下攻取了婺州,錢繆滅董昌之後,兩人又依附錢繆,光化二年,王壇向淮南求援,田□領軍應援,結果為錢繆所敗,不得已引二人極其部屬一同回歸宣州,從此這兩人便在田□帳下聽命。
王壇聽到汪建的分析,方纔還滿是自信的臉上也現出了憂色,點頭歎道:「某先前還以為李神福倉促之間,領舟師東下,必然士卒疲敝,舟師中也不會有大船。我等現在立水寨與江面狹窄之處,以逸待勞,以大船破小船,怎麼算來也有七八分勝算,可聽你這般說,看來來日之戰,當真是為難得很呀。」
「不錯,那李神福離這吉陽磯算來不過一日路程,若是沒有波折,明日傍晚便會到達,那時兩軍交戰,他本居上游,我等當以堅陣勿浪戰,彼順流而下,易進難退,待其兵鋒疲敝後,再一舉破敵,免得相持日久,只怕軍中會有變故。」汪建低聲道,宣州舟師無論是從戰船數量和大小方面都遠遠勝過對方,可是士卒的鬥志就差得遠了,他這個辦法也是以己之長,克敵之短。
次日,正當血色的殘陽逐漸靠近地平線,吉陽磯的宣州軍水寨中響起了戰鼓,早已準備停當的戰船紛紛起錨,其中的小型戰船早已到江面上游弋,遠處的江面的地平線上,開始現出一枝枝桅桿,由東而下的淮南水師終於出現了。
淮南軍旗艦上,猛烈地江風迎面刮來,帶的戰旗獵獵作響,水手和士卒們看到風勢也對他們不利,臉上都露出了愁容,水戰之中,火攻為第一要務,若是風向有利,便可順風縱火,事半功倍。
這時,對面的宣州水師也列好了陣勢,他們的數量和船隻大小都遠遠超過了淮南軍,為了防止對方用火船突擊,艨艟鬥艦已經衝出前排,掩護己方的樓船,而那六七艘樓船則列成一排,中間露出空隙,船舷上的拍桿如林一般,這種兵器乃是一根長木桿,在末端綁上大石或者鐵塊,在兩軍交舷時猛地放下,可以輕而易舉的將中小型船隻船舷擊碎,甚至斷成兩截,乃是當時水軍的殺手鑭,唯一的缺點就是由於重心太高,只有像樓船這樣的大船才能裝配使用,一旦交戰之時,那些中小型戰船便會成隊衝擊敵陣,將敵船趕到己方樓船前面,而這些樓船並排前進,若敵船當面則撞碎,若敵船從中間穿過,則兩邊夾擊,同時放下拍桿,敵船便會被擊成粉碎,端得是厲害非常。
秦斐已經看出了宣州軍陣勢中蘊藏的殺機,便低聲道:「都統,敵軍船大且堅,不可力敵,不如先以大義斥責,先亂敵軍心,再趁亂擊之,豈不事半功倍。」
李神福點了點頭,尚未答話,卻看到宣州軍陣中駛出一條快船來,只往淮南水師這邊開過來,船首上有人在不住揮手,好似在喊些什麼似的。
轉眼之間,那船已經相距不過兩百步遠,便打橫過來,接著便從中推出一個白衣少年來,旁邊一名小校一邊手持利刃在那少年身上比劃作勢,一邊大聲呼喊,幸好順著江風,這邊能夠依稀聽到部分詞句:「李神福、你兒子,害了性命。」之類的話語,秦斐雖然只能聽到一個大概,但也能猜的出是宣州軍以李神福之子性命脅迫,不由得回頭憂慮地看著李神福,只見平日裡城府極深,喜怒不形於顏色的李神福此時臉色鐵青,額頭上曝露的青筋不住跳動,顯然已經怒極。
秦斐暗中歎了口氣,正要下令派出精悍軍士乘輕舟衝出搶奪,卻聽到李神福厲聲道:「來人呀,給我放箭。」
秦斐聞言大驚,趕緊上前一步攔住道:「都統不可,你就這一子,這麼遠放箭,豈不會害了賢侄兒。」
李神福一把推開秦斐,大聲喝道:「為將者受命忘家,臨敵忘身,某家受吳王大恩,今日寧可斷了這門香火,也不願為惡賊所脅,快給我放箭,便是射中吾兒者也是有功無過,若有耽擱者以慢軍論處!」
第067章 初戰
李神福治軍素來嚴整,隨著一聲聲號令聲傳了下去,雨點般的箭矢立刻向那小船飛去,雖然相距甚遠,其傷害微乎其微,可是淮南軍的堅決行動已經表明了李神福的態度,船上的小校趕緊將李神福之子推入艙中,呼喝著將船隻掉頭往己方陣營駛去。
隨著李神福對敵軍招降行動的拒絕,淮南水師開始展開隊形,向嚴陣以待的敵軍發起了進攻,雖然李神福對地方以自己妻子為質的行為十分憤怒,可是淮南舟師的進攻十分冷靜,主力的戰船並沒有投入戰鬥,只有少量艨艟鬥艦排成稀疏的隊形,發起進攻,宣州水師也只是派出部分輕型戰船,與之相抗衡,於是雙方在江中廝殺起來。宣州水師的戰船,船隻上的士卒也更多一些,他們竭力靠近對方,想要用搭鉤或者繩索搭上敵船,然後通過接舷戰奪取敵船。而淮南戰船則只是在一定距離上用弓弩射擊,或者竭力想要用船首撞擊敵船的側面,直接將敵船撞沉。宣州戰船也逐漸看出了對方的企圖,開始收攏隊形,互相掩護,竭力驅趕敵船,隨著戰事的持續,戰場正逐漸向淮南一方移動過來。
此時太陽已經大半沉入了地平線,由西面照過來的光線射在宣州兵的雙目中,閃的他們睜不開眼睛,淮南戰船趁機拉開距離,將雨點般的箭矢射了過來,最前面幾條宣州船上頓時死傷了一片,尤其是沒有披甲的水手死傷更是慘重,眼看隊形便混亂了起來。看到戰局逐漸變得對己方有利起來,淮南軍的戰船中爆發出一陣陣歡呼聲。
「將軍,戰況不利,趁著還不難扭轉,趕快派出援兵吧!」站在船首的汪建急道。
王壇卻是有些猶豫,答道:「這不過是前哨戰罷了,勝負無關大局,我軍多有大船,在吉陽磯這段狹窄江面上更為有利,不如鳴金讓那些戰船退回陣中,以逸待勞便是,又何必冒險呢?」
「將軍。」汪建上前一步,在王壇耳邊低聲道:「將軍可有聽說荊南節度使成今日何在?」
王壇聽了一愣,道:「那自然是知道的,半月前李神福引軍於君山大破其眾,那成也投水而死。」
「不錯。」汪建指著遠處的淮南水師道:「那成苦心經營水師多年,軍中樓船想必甚多,君山一役之後,連成本人都投水而死,樓船又行駛不便,定然皆為李神福所獲。可此時這淮南水師中只有寥寥幾條大船,大半都是中小戰船,定然是李神福嫌樓船行駛太慢,自領快船以為先驅,大隊戰船以為後繼,今日將軍若不趁敵兵分則弱的機會一舉破敵,只怕他日後悔莫及。」
王壇聽得有理,不由得連連點頭。卻聽到汪建暗指左右繼續說了下去。「更何況我軍中將士是淮南舊部,多受楊行密舊恩,若戰況不利,又見敵兵大至,只怕這舟中之人皆為敵國,那時這吉陽磯縱然是長江天險,又有何益呢?」
聽到這裡,王壇仔細觀察期左右將士臉色,果然越看越覺得隨時都有人可能倒戈相向,想到自己方才以幼子為質,脅迫李神福歸降,一旦為叛兵所持,送到李神福麾下,其慘狀是可想而知,不由得滲出一身冷汗,忙不迭的下令道:「來人,擊鼓進軍,令諸船升帆,攻打淮南軍。」
隨著一陣隆隆的鼓聲,王壇所處的帥船上升起號旗,眾船看到號令,紛紛升帆起錨,在江風的驅動下,逆流而上,向淮南水師那邊逼了過去,宣州水師中那六七條樓船上升起大帆,遠遠看過去便好似一座座小山正在移動,殘陽的光線映照在船帆上,便好似雲霞一般,蔚為壯觀。
看到宣州舟師的主力駛出吉陽磯一帶的狹窄江面,那些正在圍攻的淮南水師快船紛紛調轉船頭,向己方退去,由於他們位處逆風的位置,他們一開始就沒有升起船帆,全靠船槳驅動,所以行動十分敏捷,不一會兒他們便分別行駛到了己方的兩側,形成了一個「v」字形的雁形陣,而這個「v」字形的底部便是淮南水師的旗艦,李神福的座船,顯然淮南軍的目的是想要利用他們的速度和上游優勢,對敵軍實施包圍。
王壇將己方的戰船排成了密集隊形,如果從戰場的上空看下去,整個陣型就彷彿一隻巨大的紡錘,那些中小型的船隻將那六七條樓船簇擁在當中,就好像無數條護衛著頭魚的小魚,他的戰術很簡單,首先直接突破淮南水師的中央陣線,打破他們的指揮系統,由於古代水戰時信息交流手段十分匱乏,一旦被和主力分隔開來,兩隻軍隊就幾乎不可能越過敵軍協同作戰,而後宣州舟師就可以利用自己的噸位優勢將靠北岸的敵艦逼向岸邊,在北岸邊除了沙洲之外,還有許多淺灘礁石,此時天色已晚,再過一段時間便要天黑了,那時許多淮南船隻由於不識當地水情,就會擱淺或者觸礁,這樣宣州水師就可以不費一兵一卒消滅一半的敵軍。他選擇這種戰術的原因還有一個,那就是此時天色已晚,自己的手下士氣不高,若是像平時一樣列成與敵軍平行的戰線互相衝擊,處於戰線中央的自己很難指揮得到己方左右兩端的部下,一旦局勢稍有不利,說不定就會造成全局崩潰,這樣將全軍集中在一起,就是由少數鬥志不堅定的手下,看到身邊都是己方戰船,也不敢玩什麼勾當的。
淮南舟師旗艦上,看到迎面而來的如山一般宣州戰船,饒是軍中都是身歷百戰的精兵,臉上也不禁露出了害怕的神色,畢竟這水戰,比的就是以大勝小,以堅聲脆,任你項羽重生,惡來再世,若是戰船被打沉了,落到水裡也只有任人魚肉,隨著敵方戰船的靠近,那些樓船上如林的拍桿越發清楚了,眼力好的連頂端綁著的大石都看得一清二楚,那些拍桿若是釋放下來,便如同霹靂一般,當者都化為靡粉,這可是淮南軍中這些中小戰船決計抵擋不住的。
「全軍下帆!」眼看雙方的距離已經逐漸接近弓弩的射程了,宣州軍發出了下帆的命令,減少對方火箭和油彈的著彈面積。水手和士卒們正緊張的將滅火用的沙袋和水桶搬上船面。一袋袋石灰和都準備好了,一旦雙方開始接舷戰,就向敵艦投擲石灰,以迷亂對方的眼睛,同時將干豆扔在地上,使敵兵易於滑到,至於己方,自然早已換上事先準備好的帶釘木屐。待到一切準備停當,水手們趕緊躲到艙中,士卒們則張滿弓弩,隱藏在盾牌或者其遮掩物候,等待著決戰的時刻。
隨著雙方距離的靠近,幾乎是同時,宣州軍和淮南軍下令放箭,先是射程較遠的弩機和投石機,接著便是火箭,雨點般的箭矢和油彈在天空見交錯飛行,雙方最前面的戰船立刻發出一陣慘叫聲,被石彈擊中的士卒大半一聲不吭的死去,這些重型機械射出的彈丸威力十分巨大,被擊中者往往立刻筋斷骨折,立刻喪命,只有少數的被打斷手腳的倒霉蛋還在船艙上翻滾哀號,由於傷口感染和搶救不及的原因,在不久後他們也會步那些同伴後塵。軍官們鐵青著臉指揮著水手們將傷兵們搬到艙下去,否則他們的哀號聲對剩下軍士們的士氣打擊是非常大的。
很快雙方的距離就接近到弓弩的射程了,雨點般的箭矢互相傾瀉著,由於風向的原因,宣州軍的箭矢射程更遠,威力更大,在黃昏的餘光下,依稀可以看到淮南水師的戰船正在調轉船頭,升起船帆,顯然他們想要逃跑。
「快划槳,給我划槳。」許渡對著水手們大聲催促著,他本是宣州舟師的一個船長,看到淮南水師不戰而逃,他的勇氣便想打足了氣的豬屎泡,猛地一下子浮了起來,旁邊傷兵的呼痛聲他彷彿也聽不到了,現在在他眼前浮動的只有田宅、錢帛。一直道他看見兩旁的己方戰船開始升起船帆,才想起驅趕著手下兵卒升帆追趕。
由於一開始淮南水師排成的隊形是雁形陣,其隊形遠比宣州水師散亂,所以逃散的方向也不盡然相通,雖然總的方向都是往上游,可是這江面何等寬闊,百餘條淮南戰船分成了數股,分散逃開,只有約莫四十條船隻跟隨在李神福旗艦身旁,不離不棄。
看到淮南軍這般模樣,有少量的宣州軍戰船也分散追擊去了,而絕大部分戰船卻在王壇的約束下,死死的咬住敵軍旗艦不放,他和汪建此刻早已把戰前的忐忑不安拋到了九霄雲外,被擒獲楊行密手下第一大將的功勞沖昏了頭腦。他們知道雖然己方戰船體型較大,但是己方水手軍士以逸待勞,體力絕非已經疾進多日的李神福軍可以比擬的,而且大江之上,一覽無餘,也不同擔心有李神福有伏兵,便不住催促手下加快航速,決計不能讓到手的大功從指間漏走了。
第068章 風向
淮南舟師旗艦,底艙槳手的有節奏的號子聲夾雜著水聲傳了上來,船上的桅桿早已上了滿帆,可是與後面追擊的宣州戰船的距離仍在不斷縮短。此時夕陽早已沉入地平線下,借助清冷的月光,可以依稀看到那些敵軍樓船的巨大身影,這些影子就好似有形有質的實物一般,壓在所有淮南水軍將士的心頭,底艙指揮槳手的軍士催促著槳手加快划槳的節奏,可是雙方體力的差距決定了這場賽跑的勝利者是誰,任何一個淮南軍士心裡都明白,宣州水師追上來是遲早的事情了。
「都統,反正是逃不掉了,還不如回頭拚個死活,這般跑下去,耗光了弟兄們的體力不說,連死戰的心氣也沒了,那時被叛賊追上來,就是想要拚命都拼不了了。」秦斐低聲在李神福耳邊說道,他不敢大聲,四周的士卒此時精神已經緊繃到了極點,若是讓他們知道連將領也這般模樣,只怕立刻便會不戰而潰。
李神福卻是一聲不吭,雙目只是死死地盯著後面宣州水師巨大的船影,不是瞟一旁的戰旗一眼。秦斐見狀,也不敢繼續說下去,畢竟李神福才是這一軍之主,他雖然是淮南宿將,也不敢這般威陵主帥。
秦斐正急得沒奈何間,卻只見李神福轉過身來,對軍士們高聲道:「槳手們再加把力氣,最多再過一個時辰,便有轉機了,倒時便將這些叛賊殺個一乾二淨。」
李神福聲音中氣頗足,滿船的將士都聽得一清二楚,便是相近的數條船隻也聽得清楚,只見船上先是稍微一靜,接著爆發出一陣歡呼聲。這些軍士都是跟隨李神福征戰多年的老兵,深知他平日裡謹言慎行,話語不多,但言必有中,此時這般說,定然有他的道理,說不定在後面已經埋伏好了奇兵等待。頓時眾人士氣高漲,槳手們雙臂也彷彿平添了許多力氣,船速也快了許多,一時間已經與對後面的追兵拉開了一些距離。
追在最前面的宣州戰船上,船首望樓上的瞭望兵看到敵兵陡然加速,趕緊跳下艙來,稟告許渡道:「校尉,那些淮南戰船又加速了,和我們的距離又拉開了幾丈了。」
許渡應了一聲,快步跳上望樓,仔細觀察了一會兒淮南軍的形勢,冷笑道:「不用怕,讓他們跑,這大江之上,什麼憑借都沒有,他們還能跑到天上去,這般死力划槳,等我們趕上時,看他們拿什麼力氣廝殺。」
那瞭望兵左右看了看,低聲問道:「校尉,我們是不是把速度放慢點呀,那李神福也有名的宿將,誰知道會不會有什麼詭計,比如伏兵、火攻什麼的?」
許渡冷笑了一聲道:「這幾十里的江面寬闊,毫無遮攔,哪裡能躲藏伏兵,若用火攻,這大江之上,我等船隻行動自如,更何況風向對我軍有力,淮南軍若是放火,只怕反倒燒了自家,你平日裡的膽子都到哪裡去了。」聽到許渡的嗤笑,那瞭望兵覺得慚愧萬分,正要躬身謝罪,卻聽到許渡低聲對槳手下令道:「慢點劃,保持這個速度就行了,讓其他船隻去打頭陣。」
看到雙方的距離逐漸拉開了,秦斐的那顆心也逐漸下了地,來到李神福身旁笑道:「都統你為何事先也不透點風聲,早知道你事先留有伏兵,某家便不這麼擔心了。」
李神福身形卻是絲毫不動,一雙眼睛還是透過夜空盯著後面死死咬著不放的宣州戰船,口中漠然答道:「誰說我留有伏兵,一路上有多少戰船同行你還不清楚,都在這裡了。」
李神福聲音雖然低沉,可在秦斐耳中便好似當頭一個響雷打了下來,打得他晃了兩晃,險些一屁股坐在地上,待到好不容易站穩了,他戟指指著李神福嘶聲道:「你當真沒有預留伏兵?」
「你為何這般大聲說話,莫非要把船上眾人都引過來嗎?」李神福轉過頭來低聲道,臉上居然還帶了一絲微笑。
秦斐往左右看了看,果然一旁的軍士都詫異地望了過來,他趕緊收起胳膊,強壓下胸中的怒氣,待到眾人的視線轉開,才湊近了李神福,惡狠狠的低聲道:「你現在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了吧?你到底有沒有預留伏兵?」
「自然是沒有的,所有隨我南下的船隻都在這邊,這大江之上如何能夠伏擊,我全軍而戰還嫌不夠,豈有分兵的道理。」
「那為何還哄騙槳手們,難道你以為這般便能逃出去不成,我軍由上游而下,易進難退,槳手體力又不如他們,決計是甩不掉敵軍的,這分明是飲鴆止渴,一旦將士們發現沒有預留伏兵,那時定然會士氣崩潰,便是要垂死掙扎都不行了。」秦斐只覺得一股氣在胸中不住激盪,幾欲裂胸而出,若不是他與李神福相交多年,知道其足智多謀,換了旁人這般行事,只怕早就一刀砍了對方腦袋,自己來指揮全軍了。
「你且放心,最多一個時辰,定然有轉機發生,那時我等便可以回師大破敵軍。」李神福自信滿滿地說道,一臉神神叨叨的模樣,把秦斐弄得半信半疑地看著對方的臉龐,過了半晌才猛然拔出腰刀一刀斬在一旁的船舷上,頓足歎道:「罷了罷了,今日上了你的賊船,也只得搏一把了!」
雙方的追逐又持續了小半個時辰,畢竟人力有時而窮,雙方的距離又開始縮近了,不時有宣州軍射出的流矢落入艙中,插入船板中發出「奪、奪」的聲響,一旁的軍士也有些疑惑,看是看到李神福和秦斐二人站在望樓上的身影,心裡又篤定了下來。
「你說的時機還沒到嗎?」
「還沒有。」
「那還有多久才到?」
「天機不可洩露。」
「你!」秦斐惡狠狠地看著一旁的李神福,按在刀柄上的右手猛一用力,佩刀已經有一半出鞘了,卻又定住了,過了半晌又按了回去,氣呼呼的猛地轉身,向望樓下走去。
正當此時,猛然風聲大作,淒厲的江風將船帆吹的鼓鼓的,連桅桿也發出了可怕的咯吱聲,剛回頭的秦斐眼前猛然一黑,趕緊伸手一擋,卻是身後的大旗撲面而來,將他連頭帶臉包了個結實,猛烈的江風帶著粗糲的旗布打在臉上,生生作痛。
秦斐正扯開旗布,猛然聽到一聲驚呼:「風向轉了!」他扯開大旗一看,果然這江風已經轉向,由逆江流而上西北風陡然變成了順流而下的東南風。
「風向轉了!」秦斐又聽到有人喊了一聲,回頭一看卻發現李神福已經不復方纔那副萬事皆在掌握之中的可惡模樣,臉上滿是又驚又喜,身子不住顫抖,說話聲音都完全變了,也難怪剛才自己都沒聽出那兩聲驚呼是自己老友的聲音。
秦斐還有點沒反應過來,卻只見李神福雙目已經流出眼淚來,口中喃喃有詞,卻聽不出到底在說些什麼,正疑惑間,卻只見對方身子一晃,便要倒下去,趕緊搶上前去扶住,剛碰到右肋的,便覺得手上一濕,月光下卻是看不清楚到底是什麼。往鼻前一聞,滿是血腥氣,不由得大驚,趕緊扶到一旁讓李神福坐下,藉著月光一看,卻是不知何時右肋已經中了一隻流矢,正好從甲縫透了進去,想必是方才在望樓上時被射中的,也虧得他一直熬到現在。
秦斐趕緊站起身來,便要喚大夫來替李神福包紮傷口,卻只覺得右臂一沉,被人抓住動彈不得,回頭一看,卻只見李神福臉色蒼白,聲音低沉有力:「眼下風向陡轉,敵軍定然大亂,我軍位居上風,正是破敵之機,若讓將士們知道主帥手上,只怕亂了軍心,錯失戰機。」
「這,這。」饒是秦斐久經戎行,殺伐果斷,此時也不禁猶豫了起來,對面的李神福見他這般模樣,不由得焦急萬分,也不知哪裡生出一股力氣來,一把抓住對方的胳膊,勉強道:「吳王奮戰十餘載,才打下這片基業,保得江淮之間百姓安康,如今正是破賊良機,田、安二人皆是宿將,蓄積多年而發於一朝,宣武朱溫、鎮海呂方,皆有插手之意,不過或力分則弱,或基業不穩,才未出兵罷了。
若是今日不勝,戰事曠日不絕,田、安二賊定然引外寇以自重,江淮百姓必遭荼毒。李某不過區區一人,何者為大,何者為小,秦兄弟難道還分不明白嗎?」
秦斐聽到李神福這般話語,只得站起身來,對下面的傳令官大聲喝道:「傳令各船,準備火彈箭矢,掉頭準備迎戰。」
淮南軍軍士逃了許久,也有些懷疑,這下聽到軍令,那些疑雲早已拋的一乾二淨,紛紛轟然而應,這些軍士就是久經水戰的老卒,不待秦斐的具體命令,便已經有條不紊的準備了起來,秦斐趕緊下了望樓,找了大夫和一個體型和李神福較為相似的親兵一同上了望樓,立刻脫去李神福的衣甲,讓他親兵換上,站在望樓上讓下面的軍士觀看,自己和那大夫趕緊將李神福送到底艙,處理傷情。
第069章 逆轉
風向的陡然逆轉,立刻讓追擊的宣州戰船隊形大亂,先前在追擊之時,眾船幾乎都上了滿帆,唯恐船速滿了,這下風向突然逆轉,由從背後吹過來變為迎面吹來,船上的水手趕緊降帆,可是在疾馳的快船,冒著迎面刮來的大風,降帆可不是件輕而易舉的勾當,一不小心便會將繩索纏繞到一起,將船帆掛在半空中怎麼也扯不動。加上先前宣州軍突破淮南軍戰線時,將船隊排成紡錘形,前後首尾之間相距也不過一兩個船身位,這下各船速度不同,有許多便自相碰撞,頓時船隻的沉悶撞擊聲,水手士卒落水的慘叫驚呼聲交織成一片,亂作一團。
「快、快把那該死的繩子給我解開,媽的,你給我小心點,撞上了大伙全都玩完了。」此時的許渡正聲嘶力竭的指揮著手下降帆。臉上全是油汗,方才臉上那股志滿得意的神氣早就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還好他方才收了點船速,沒有和其他船隻一股腦兒擠作一團,否則只怕不遠處那些在水面掙扎呼救的人們便是他的榜樣,饒是如此,在迎面吹來的逆風下,座船的可操縱性也變的十分糟糕,必須立刻下帆,改用槳來驅動才會靈動。
許渡正忙亂間,突然聽到對面傳來一陣鼓聲,接著便是一片喊殺聲,覓聲望過去,微弱的月光下,黑壓壓的都是淮南軍的船影,一時間也分辨不出有多少敵船隻見雨點般的火箭油彈射了過來,那些火箭油彈彈借了風勢,勢道更是大了三分,落在宣州軍戰船上,頓時衝起一片火光,火光下,無數人影往江面上跳去逃生,情況淒慘之極。
看到這般情景,那爬到桅桿上解開纏繞在一起的繩索的水手更是忙亂,眼見得都跟那繩子繞到一起去了,把下面的許渡氣的半死,偏生那桅桿上又容不得許多人,否則他就親自上去了,正忙亂間,淮南軍的一艘艨艟猛然從不遠處滑過,射來一陣火箭,那桅桿上的水手正好是個現成的靶子,立刻被射的跟一頭豪豬一般死在半空中,船帆上也被燒著了七八處,眼看便要順著那繩索燒下來了。
陡然遭此大變,船上的兵丁水手頓時亂作一團,在甲板上到處亂跑,只想找個安全的容身之處,隨著風勢的加大,船上的搖晃也越發劇烈,有些水性不好的兵丁乾脆趴在甲板上大聲嘔吐起來。
許渡也被船板顛了個觔斗,摔得個頭昏眼花,忙亂間伸手亂摸,抓住了一根木柄,伸手一摸,卻是一把長柯斧,卻是接舷戰時用的。他急中生智,跳了起來,操起板斧衝到桅桿旁,大喝一聲,猛力劈起桅桿來,一邊劈砍一邊喊道:「快些把這桅桿砍斷,否則待會這火勢蔓延下來,大夥兒一個也別想回去。」
眾人正惶然無主間,猛然聽到有人下令,趕緊紛紛取來刀斧一同劈砍,不一會兒便將那桅桿砍卻了三分之二左右,許渡趕緊讓眾人讓開,免得被倒下的桅桿壓到,自己才又猛力砍了幾斧,那桅桿終於吃不住勁,卡嚓一聲慢慢倒下,將船舷的圍欄砸出了一個大缺口,方才落入水中。
看到那著火桅桿落入水中,眾人不由的齊聲歡呼起來,投向許渡的目光也是大不相同,滿是信賴。雖說此時形勢已經對宣州水師頗為不妙,可船上士卒們的士氣反倒高了幾分。
許渡丟下斧子,趕到船首處觀察了一會兒此時的形勢,只見宣州軍前部的中小型戰船已經亂作一團,許多船隻已經被燒成了一片,水面上人頭攢動,都是跳水求生的宣州士卒,反觀淮南舟師,藉著風向突變,來了個回馬槍,打了對方一個措手不及,正是乘勝追擊的時候。許渡又看了看後面,宣州軍主力的大型戰船正慢慢壓了上來,他立刻當機立斷,大聲喝道:「趕緊轉舵,我們繞到側面去,後面的樓船已經上來了,我們夾在中間也沒什麼用,讓他們去對付淮南軍。」
經過方纔的事,船上的士卒和水手已經對許渡信任之極,聽了他的命令立刻掉頭向側面開去,一路上水面上滿是抱著漂浮物求生的兵卒水手,看到這般情景,船上的士卒水手們不由得暗自一面暗自慶幸,手上划槳的速度也快了兩三分。
待到船隻劃到外側,雙方廝殺的戰船已經稀少了許多,聽著不遠處傳來的喊殺聲,在看著自己船隻上的纍纍傷痕,眾人都一下子癱軟在地上,覺得恍如隔世一般。許渡此時才覺得自己右肩膀上疼的要命,拉開衣服一看,卻已經是烏青的一塊,想來應該是方才被重物擦了一下,已經受了傷,只是過於緊張連自己沒有發覺,趕緊請旁人檢查了兩下,幸好只是擦傷了皮肉,未曾傷到筋骨。
這時宣州舟師的中軍已經壓了上來,尤其是那六七艘樓船,更是厲害,他們船首處本就裝有沖角,兩側的拍桿便如同樹林一般,猛地放了下來,百餘斤的大石帶著粗壯的木桿落了下來,頓時將所接觸到的一切擊的粉碎,許多慌亂間來不及離開戰場的宣州戰船也被誤擊,紛紛沉沒。
看到那些樓船如此厲害,後繼的淮南戰船也不得不向兩翼讓開,想要避開對方的鋒芒,再伺機圍攻,只是江面上已經有許多船隻殘骸,行駛避讓不便,也有部分船隻移動不便,被宣州軍擊沉。
許渡看到這種情況,趕緊喚船上部下起身,調轉船頭,保護己方的側翼,準備做最後的決戰,正當此時,他忽然覺得眼前一黑,抬頭一看,卻是一片烏雲飄來,將明月給掩蓋住了,頓時大江之上,視線所及不過五六丈開外,兩軍頓時大亂。
秦斐站在船首,不住擦著額頭的冷汗,方才宣州水師樓船的威力他也看的一清二楚,雖然己方趁老天相助,風向突變,打了對方一個搓手不及,可是畢竟雙方的絕對實力差距太大,也無法挽回,眼下最好的選擇還是趁著烏雲掩月,雙方都看不清楚,還是趕緊拉開距離撤退的好,正要下令手下鳴金,讓全軍退師,卻只見遠處江面上升起一團火光,接著火光隱約可以看到高大的船影,正是宣州水師旗艦。
秦斐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揉了揉眼睛方才確認清楚,待到看清楚才不由得狂喜道:「王壇真乃庸人,居然夜裡舉火,豈不是自尋死路!」趕緊招來親兵下令道:「傳令諸船,火光處即為敵軍旗艦,群起而攻之,或王壇之首者,賞金百兩,緞千匹。」
原來那王壇擊退淮南水師後,見天色昏暗,深恐自己的船隻大,吃水深,觸礁沉沒,便下令手下點起火炬,也好讓己方將士看到大旗,免得那些鬥志不堅的軍士在夜戰中因為不見己方帥旗,而四散逃走,卻沒想到這般卻曝露了己方的目標,不一會兒,便只見雨點般的箭矢石彈從夜空中飛來,頓時士卒倒了一地,待要反擊,黑暗中卻看不清楚目標,恰好王壇肩上挨了一下,倒在地上,一旁的親兵趕緊扶入艙內,見主帥受創,船上頓時大亂,六七條淮南小船趁機靠了上來,蟻附而上,旗艦上頓時殺聲四起,四周的宣州戰船遠遠望去,只見火光下,大隊的敵兵已經攻上了己方戰船,黑暗間也不知道還有多少敵軍,軍心頓時大亂,宣州兵中本就有大批淮南舊部,為田□所挾持,才不得不起兵作亂,此時一旦形勢不利,頓時有人棄甲歸降,還有得則掉頭往蕪湖方向逃去,兵敗如山倒,很快龐大的宣州水師便土崩瓦解了。
王壇躺在艙室中正在包裹傷口,聽到外間殺聲越來越大,正催促著大夫動作快些,卻只見「崩」的一聲,艙門已經被撞開,一陣陣喊殺聲猛地灌了進來,只見汪建披盔戴甲,臉色鐵青,渾身血跡,手中提了橫刀,身後跟著四五名心腹,喝道:「淮南賊越殺越多,弟兄們頂不住了,將軍快與我一同上小船走吧。」
「什麼?」王壇吃了一驚,他也沒想到不一會兒功夫局勢居然逆轉如此,他趕緊衝出艙門外向外間看去,只見座船兩旁已經有六七條淮南戰船接舷,大隊的敵兵正蜂擁而上,雖然己方的將士還在拚死抵抗,可是眾寡不敵,失敗只是時間的問題了。這時遮掩明月的烏雲終於飄過了,藉著月光,可以看到許多宣州戰船已經掉頭逃走,剩下的也或者棄甲歸降,或者正在被敵軍圍攻,顯然局勢已經不可挽回了。
「該死,方纔我若不下令舉火!當真是悔之莫及呀!」王壇跌足歎道,一旁的汪建趕緊勸解道:「將軍,田帥在蕪湖還有大兵屯守,勝敗乃兵家常事,只要我們逃回去,還有再來的機會,快走吧。」
「罷了。」王壇又掃視了一會船上的戰船,突然向親兵奪了一把佩刀,掉頭向一旁的艙室跑去,倒把汪建弄得一頭霧水,趕緊上前攔住他道:「將軍你這是去幹什麼,時間不等人呀!」
王壇指著不遠處的艙室門恨聲道:「今日之敗,乃是李神福那廝所賜,他那個小畜生就在那裡,老子要看了他的腦袋替死去的兄弟們解恨。」
第070章 戰後
汪建見王壇雙目赤紅,神情若狂,趕緊一把抓住對方的衣襟低聲道:「那小子死活都無關大局,先前我們以此相脅還可以說是各為其主,此時敗局已定,殺他又算得什麼,不如放了,賣個好與那李神福,將來說不定還有相見的機會。」
王壇掙了兩下,那汪建抓的甚緊,怎麼也不鬆手,王壇見狀也只得作罷,歎道:「也罷,某此時方寸大亂,全由汪兄弟做主吧。」
汪建點了點頭,便吩咐手下護了王壇先去船尾小艇處,自己快步趕到趕到關押李神福之子處,將其解開繩索,將事情原委說明,縱其逃走,便趕緊趕往船尾自去逃生不提。
王壇、汪建二人逃走不久,旗艦上的宣州士卒無人指揮督促,也紛紛棄甲歸降,淮南士卒趕緊船上的戰旗解下,換上己方旗幟。隨著旗艦上的最激烈的戰鬥平息,其餘地方上的戰事也逐漸平息了,由於在此時已是深夜,只有昏暗的月光,雙方都是根據位於戰線中央的旗艦上的勝負來判斷何方取勝,那裡雙方的戰船蝟集一處,廝殺的最為激烈。看到火光映射下己方旗艦升起淮南的大旗,大量的宣州戰船或者投降,或者調轉船頭向下游逃去。
淮南水師旗艦,看到戰局已經大定,秦斐這才覺得雙臂已經緊張的失去了知覺,整個人幾乎脫力了,身上披著的甲冑彷彿有千鈞一般,幸喜勝利的一方是自己,否則只怕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正在此時,身後突然聽到有人稟告道:「秦將軍,在下有要事相報,是關於李都統傷情的。」
秦斐這時才想起李神福的傷勢,趕緊費力地轉過身來,卻只見一個青衣長鬚漢子,正是大夫臉上滿是焦慮之色,心底不由得咯登了一下,趕緊問道:「李都統現在情況如何?快快報來。」情急之下,秦斐連自己已經失聲,只是嘴唇張合,卻說不出話來都沒有發覺。
那大夫雖然聽不懂秦斐說些什麼,可是也能從神情中猜出個一二來,趕緊從袖中取出一枚箭頭來,雙手呈送到秦斐的面前,低聲道:「秦將軍,射中李都統的那一箭是淬了毒的,依症狀看,應該是烏頭毒。」
「什麼。」秦斐失聲喝道,搶過一旁的火把靠近細看,只見那枚箭矢顏色灰暗,還帶著少許血跡,在火光下透著一股暗藍色,正是經過烏頭毒淬制過的表現。他想起烏頭毒的劇烈烈性,不由得雙手一軟,便將那火把落在甲板上,頓時其間一片昏暗。
那大夫見狀,趕緊上前去撿那火把,卻被秦斐一把抓住,扯進了問道喝道:「那你可有什麼辦法治療。」
那大夫看到秦斐臉上肌肉抽搐,彷彿就要擇人而噬一般,看上去十分怕人,忙不迭答道:「中了烏頭毒當用甘草、茯苓、綠豆煎服,我方纔已經煎好了藥,也用了上好的金創藥,只是。」說到這裡,那大夫突然頓住了。
秦斐見他這般模樣,心頭閃過一絲不祥之兆,手上的力道立刻大了三分,喝道:「只是什麼?還不給我快說!」
那大夫手臂吃痛,趕緊如竹筒倒豆子一般答道:「李都統中箭許久之後才送過來,毒性已經頗深,送到艙中時已經全身抽搐,口角流涎,待到我好不容易灌了藥進去,立刻昏死過去,若是醒不過來,只怕就不行了。」
聽到這裡,秦斐將那大夫摜倒到一旁,站起身來便向艙中衝去,只見李神福僵臥在榻上,生死不知,想起這位老友不顧自家妻子安危,中了毒箭還隱忍不發,終於大破叛軍,現在自己卻躺在榻上生命垂危,連愛子都落於敵手,生死不知,不由得悲從中來,饒是秦斐一條鐵打般的漢子,也不由得一頭撲到在李神福身上低聲引泣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刻,秦斐突然覺得李神福的身子一陣顫動,趕緊直起身來,往李神福頭那邊看去,只見對方喉頭一陣聳動,顯然正在說些什麼,靠近一聽,依稀聽出來是個「水」字。秦斐趕緊取來葫蘆,扶起李神福的上半身,灌了幾口下去,李神福才覺得好了些,說話的聲音了大了起來,看清楚了一旁扶著自己的是秦斐,李神福問道:「秦兄弟,你為何在這裡,勝負如何了?」
秦斐見李神福這等模樣,不由得心中一酸,趕緊答道:「李都統廟算在先,我軍大勝,王壇、汪建二賊已經敗逃,敵軍已經大半棄甲而降。」
李神福點了點頭,道:「這一役當真是僥倖之極,幸好風向突轉,否則敗的一方便是我們了。秦兄弟你且收束士卒,待到天明之後再做計量。」
秦斐點了點頭,正欲勸說李神福重傷之後好生將養便是,卻聽到門外一陣腳步聲,接著艙門便被推開了,秦斐轉頭正欲斥責,卻看到門口站著一個白衣少年,眉目間依稀正是李神福幼子,不由得喜出望外,正要開口說話,那少年已經衝進屋來,撲到李神福膝下,放聲痛哭起來。饒是李神福一軍之鐵帥,此時也是老淚縱橫,輕撫幼子髮髻,說不出話來。秦斐見到這般模樣,知道自己插不進話來,也只得退出門外,小心關上艙門。
秦斐在外面收拾降卒船隻,待到忙完,已經天色微亮,不知不覺間,已經過了一夜。他正準備下令派出前鋒攻取吉陽磯水寨,卻看到有親兵趕到,說李都統召他到艙中,有要事相商,只得先將諸事放到一旁,轉身向那艙室行去。
秦斐進得艙來,只見李神福斜倚在榻上,精神比起昨夜要好了許多,其子站在一旁侍立,榻前的大夫剛好替他切完了脈象,低聲囑咐道:「李都統昨夜中的是烏頭毒箭,若不是你底子好,又運氣著實不錯,只怕此時已經喪命,不過雖然如此,你箭創未復,毒性未清,百日內須得好生靜養,不得大喜大怒,免得創口重新撕裂,便不好辦了。」
李神福笑道:「為將者臨陣之際豈能愛身,老夫本是武人,能夠死於陣上,乃是本分。」說到這裡,他揮手制止住大夫的勸諫,轉身對其子道:「你且送先生出去,取百貫錢相酬,我與你秦家叔父有要事相商。」
秦斐待二人出門後笑道:「那大夫說的也有些道理,你既然受創甚重,便讓我來多擔些擔子便是,莫非你以為我對付不了田□那賊子不成。」話語到最後語氣中頗有幾分傲氣。
「秦兄弟休得這般說。」李神福肅容道:「田□在宣州經營多年,招納亡命,實力不可小視,其雖逆天行事,但還有一逞之力,如今我軍雖有小勝,田□乃宿將,必填充行伍,以求再戰,困獸猶鬥,何況田□麾下何止數萬,豈可輕視。」
秦斐此時已經冷靜了下來,問道:「那你以為當如何是好。」
「天明之後,我軍便取吉陽磯,王壇、汪建深夜敗回,定然來不及焚燒軍資,我軍若疾進,便可盡獲其糧,以養士卒,若田□不引兵逆流而上,我等便可將扼守此處,遣輕舟劫掠宣州沿岸,使其守軍往來疲憊,尋隙而擊之,必無往而不勝。」
「那若田□領大軍逆流而上,我等當如何應對。」秦斐點了點頭問道。
李神福顯然胸中已有成計,答道:「彼若這般,則是天奪其魄。田□若領兵逆流而上,必定是悉舟師而至,那時我等便堅壁勿戰,遣使與吳王,趁其腹心空虛,以淮河舟師渡步兵過江,取其腹心之地,那時他進不得戰,退無所據,我等大可不費一兵一矢,坐擒此賊。」
聽到這裡,秦斐心中已經滿是歎服之情,擊掌道:「李兄用兵果然有鬼神莫測之機,田、安二賊雖勇,又如何能與你相抗。」
聽到秦斐的話,李神福臉上卻沒有半分得意之色,歎道:「也是田安二人不夠隱忍,看到我等領軍西向,諸事尚未妥當便起兵了,此時呂方正忙於整合內部,無力出兵支援,彼等以區區二州之地,孤軍與吳王相抗衡,敗亡也不過是時間的問題了。若他們再晚上一年半載,待呂方抽出手來,與其合兵一處,縱然吳王再英雄十分,也只能畫江而守。」
秦斐聽到這裡,也不由得點了點頭,歎道:「都統說的不錯,這呂方的確是當世梟雄,若讓其抽出手來,與田安二人合兵,只怕大江以南皆為其所有,不過五年,活脫脫又是一個『小霸王』。」秦斐口中所說的「小霸王」便是三國時的孫策,其人不過領了千餘人,百餘匹馬,由丹陽渡江,不過數年功夫,便據有六郡,擁兵十餘萬,成為天下有數的梟雄,與之相比,呂方也是帶著千餘降兵,到了丹陽一縣之地,不過數年時間,便在楊、錢兩大勢力的夾縫中硬生生打下一片基業來,如今已經據有兩浙之地,擁兵數萬,官居極品,周圍勢力無不側目而視,已是天下間不可忽視的一方勢力了。
第071章 銅炮(一)
李、秦二人都是跟隨楊行密多年的老將,在淮南諸將之中,並非只懂得彎弓舞刀的尋常武夫,見識頗為甚遠。因此在大勝之後,兩人都並無尋常將士一般的狂喜,卻不約而同的為遠在杭州的呂方而憂心。兩人對坐苦思了半晌之後,秦斐搖頭歎道:「田、安二人與其交情甚篤,起兵前定然與其聯絡過,如今他卻坐壁上觀,定然是有腹心之憂,無暇對外罷了,聽說此人年紀不到四十,行事便如此老道,現在他羽翼未滿,吳王在世,還有人能壓他一頭,若是他日待其羽翼豐滿,我輩老成凋零,卻不知何人可以制之。」說到這裡,秦斐語氣中頗有不豫之意,顯然對楊行密之子楊渥的能力並不樂觀。
「秦將軍休得胡言。」李神福的語氣突然變得極為嚴厲起來:「王上有子早已長成,國有儲君,你我都受恩深重,豈能有這等想法,若是讓旁人聽到只怕會惹來禍事。」
秦斐趕緊躬身謝罪,話說到這裡,兩人也不好再說下去了,便各自歇息去了。
杭州、鎮海節度使府,呂方在坐在案前,几案上堆積的公文如同小山一般,眼下他的事業還是草創階段,而且作為一個穿越者,進行的事業很多都是「前人」未曾開闢過的道路,所以他只有傚法前世的「先賢」,那杭州郭下的餘杭縣作為「特區」,什麼東西都先開個試驗田,美其名曰「摸著石頭過河」,有了成效再推廣開來。如此一來,這些毫無先例的事情如何處理,那些縣吏便不得不向高奉天和駱知祥二人請示,這兩人雖然也是能吏,可對於呂方那些異想天開的想法也頗為頭疼,也得諸事請示,於是雖然戰事平息了下來,呂方肩膀上的擔子反而又重了好幾分,這些日子來幾乎天天吃睡在府中,連二位夫人的院子都未曾去過一次,倒不是呂方勤勉到了極點,只是每當想起前世看過有關五代十國的書籍,裡面描述壽終正寢的軍閥可是屈指可數,他便覺得背上生出一股寒意,先前的困乏厭倦之意早就拋到爪哇國去了。
待到處理完畢手上的一份文書,呂方只覺得渾身一陣酸痛,不由得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看了看一旁的水漏,竟然不知不覺間已經快到初更時分。便隨手取了佩刀,想要到院中鬆鬆筋骨,也好出身汗,好睡個踏實覺。
呂方剛出得院來,舞了一路刀下來,便覺得有些氣喘,較之舊日裡幾乎日日陣前廝殺時候的自己那是退步不少了,正暗自感歎間,卻看到院門走進來兩人,為首一人身作緋色官袍,面容清朗,雙目有神,乃是少見的美男子,正是呂方節度府中判官高奉天,另外一人矮了少許,身上披了件玄色葛袍,頭上戴了一頂纀頭,墜後了高奉天兩步,正小碎步跟在後面。
「主公,鑄炮的事情有進展了。」高奉天走到呂方身旁,低聲稟告道。
「此事當真?」呂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攻取杭州之後,手頭寬裕了不少,便讓高奉天暗中搜集兩浙的有名銅鐵工匠,尤其是為各家寺廟鑄造大鐘、銅鐵佛像的工匠,集中起來為鑄造火炮做準備,他也知道這項事情要很長時間的工藝積累,卻沒想到這麼快便有了結果,說話間已經竟然顫音。
「在下豈敢欺瞞主公。」高奉天已經側過身子,伸手指向身後那漢子,道:「鑄成這第一尊火炮的便是此人,諸般事宜,主公問他便可。」說到這裡,高奉天對站在丈許開外的那漢子高聲道:「陶捨兒,這位便是呂使君,還不過來拜見。」
那漢子正躬身站在一旁。聽到有人喚自己,趕緊碎步疾趨過來,撲倒在地高聲道:「小的陶大拜見呂相公。」言罷便緊緊伏在地上一聲不吭,連頭都不敢抬起頭看一下。
呂方見他這般模樣,不由得笑道:「快些起來,你這般趴在地上,讓我如何問你的話。」
那陶大聽到呂方的聲音,才小心翼翼的慢慢站起來,可是還是弓腰低頭,也看不清他的容貌,只是看他裸露出的皮膚黝黑粗糙,滿是煙塵之色,也不知是天生皮膚黑還是太髒了。
呂方看到他這般模樣,倒想起年少時在父親鋼廠中玩耍時,所遇到的爐前工,也是這般模樣,心中不由得多了幾分暖意,語氣也不自覺柔和了不少:「陶師傅,且站直了身子說話,這番差事你若是做得好,不要說賞賜財帛,便是封妻蔭子也不是不可以的。」
「哪裡哪裡,給官爺們幹活就是我輩的本分,能得財帛就是逾越了,那裡還敢貪圖官爵。」那陶大依呂方要求站直了身子,呂方這才看清了他身形頗為魁梧,就是比高奉天還高上半個頭,只是方纔他蜷縮著身子,看起來才比高奉天矮了,一張黑臉上也滿是愁苦之色,好似有五十開外似的。
呂方此時心情舒暢,竟然伸手抓住那陶大的胳膊,笑道:「我身為一道節度,一方牧守,我說使得便使得,來,你且帶我前去看看那銅炮。」
一旁的高奉天看出呂方興致頗高,趕緊先吩咐一旁的侍從先快馬到工坊去先做好準備,自己便隨呂方準備馬車一同出城往江邊的工坊去了,待到一行人到了江邊工坊,那邊早已準備停當,坊門大開,大隊的工匠軍士跪伏在道路兩旁迎候。呂方也顧不得那麼多了,一路進得坊來,到了那銅炮所在,卻是一個大竹棚,燈火通明,一具金黃色銅炮(青銅剛剛鑄造出來未氧化前並非是青黑色,而是金黃色的)盛放在一具木架上,口徑約有一尺左右,而長卻不過四尺左右,口細尾端粗,體型頗為短粗,看上去倒有些像農家為谷子去皮所用的石臼。
看到自己鑄造出的第一門火炮,呂方不由得激動地繞著那火炮走了四五遭,不時伸手去膛中撫摸,看看內膛是否光滑,又敲擊炮身,看看中間又無氣孔。不由得手舞足蹈,眼看便要跳起舞來了,一旁的高奉天跟隨呂方多年,可也從未見過他這般得意忘形了,趕緊先擺手吩咐屋中其餘人等出得屋外,才上前低聲問道:「主公你攻下杭州時,也未曾這般模樣,這銅炮再怎麼厲害也不過是一樁死物罷了,也得靠人使的,您這般也有些過了吧。」
呂方聽了,不由得哈哈一笑,指著那銅炮道:「一個杭州又怎麼喝這個比,若我攻杭州時有十餘門銅炮,何須花時間去堆什麼土山,三日,最多五日便可破城,今後,在我鎮海軍的面前,無論何等堅城也不過是等閒事兒,你叫我如何不喜。」呂方說完後,看到高奉天雖然沒有開口反駁,臉上分明是不信的神色,伸手拍了拍那銅炮道:「我也知道你不信,待到明日我到校場上演示一番,你便明白我為何這般歡喜了。」
說完後,呂方也不多言,將陶大極其所屬的工匠盡數招了進來,溫言撫慰了一番,又每人賞了三匹絹布,賜覆三年。眾工匠往日裡不過如同奴僕一般,官府吩咐下事來,只是催逼時日,五日一比,追索的是何等之酷,做的不好,自然是皮鞭棍棒侍候,便是做得好了,也沒有什麼賞錢,工料、人工所費,層層盤剝下來,到手的不過寥寥幾文。豈能想到今日這活計工料、人工皆是官給,做成了還立刻賞下絹布來,眾人捧在手裡,柔滑的感覺幾欲以為是在夢裡,紛紛磕頭謝恩。
呂方待眾人謝恩聲息了,笑道:「這鑄炮的活計日後還多得是,你們要想辦法剩下工料,工時,使其質量更好,做得好的,本節度還有重賞。某方才與陶頭兒說過來,便是賞一個官身也是有可能的,大的沒有,八品九品的告身,某家還是拿的出來的。」
聽到呂方後面這番話,這棚中不由得嗡的一聲,工匠中便是平日裡一言不發的老石頭也不自覺詢問一旁的同伴自己方才是不是聽錯了,年輕一點的臉上更是欣喜若狂,眾人滿懷希望的和同伴說些什麼。一旁的高奉天見狀,臉上現出了一絲怒色,正要上前訓斥他們失禮,卻被呂方攔住了。
呂方待到這些工匠的聲音漸漸平息了下來,笑道:「今日這銅炮鑄成,陶頭兒就有大功,明日若是試射成功,陶頭兒便是從八品的登仕郎了。」
呂方話音剛落,棚中卻是一下子靜了下來,那陶大跪在地上目瞪口呆,已然被驚喜沖昏了頭腦,旁邊的工匠看他的目光卻又是艷羨又是敬畏,更多的卻是熊熊的希望,他們這些升斗小民,平日裡見到一個縣裡沒品級的差役都是個天大的人物了,更不要說呂方這執掌兩浙之地的一方節度,朝廷使相,簡直是天上人一般的人物了,像這等人開口所說的話,幾乎就和天憲一般,一句話間便將這陶大由普通農家還不如的工匠升為從八品的官吏,簡直就是升仙了。
第072章 銅炮(二)
那陶大呆了半晌,才醒過神來,卻不知該說些什麼,只是撲到在地連連叩首,額頭碰在夯制的十分結實的紅土地上咚咚作響,他竟然感覺不到一絲疼痛,只覺得兩腳踩在雲朵堆裡一般。
「莫要拜了。」呂方走到陶大面前,將其扶了起來,笑道:「待到明日成了,你再拜謝不遲。」
那陶大額頭上已經破了皮,流出血來,可還是傻傻地站在那裡,不知該說什麼好,呂方把住他的右臂,指著他對眾工匠道:「我呂任之一向賞罰分明,你們若是能做出如他一般功績來,某家能讓他做這登仕郎,自然也能讓你們做,該如何做,你們明白了吧?」
眾工匠聽到這裡,轟然應道:「相公如此相待,小的敢不盡力。」
呂方笑道:「這般就好,這般就好。」待到眾人平息了少許,他顏色轉冷,沉聲道:「不過有一樁事某家先要說明白了,這制炮之術甚為緊要,你們須得小心,若有洩露出去,便要效那連坐之法,除卻出首告發之人外,今日在工棚中人一律棄市,妻子沒入官府為奴。」
呂方這番話音剛剛落地,工棚內立刻便是一片死寂,剛剛還沉浸在有望成為官身的狂喜中的工匠們彷彿被一盆冰水當頭淋下,工匠們驚恐地睜大眼睛,死死地盯著眼前這個錦袍男子,這個外表看上去與尋常人一般的男子現在終於露出了權力者的猙獰面目,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一句話就能讓他們升入天堂,也能一句話就能將他們全部打入無間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過了半晌,那為首的陶大跪伏在地上,沉聲應道:「小人謹遵相公鈞命。」
呂方看到眾工匠跪伏在地上,噤若寒蟬的模樣,滿意地點了點頭,才轉身的向門外走去。待到呂方走遠了,那陶大站起身來,看著眾工匠盯著他惶恐的眼睛,沉默了半晌,才甕聲甕氣地說道:「你們方才可都聽清楚了,從明日開始,誰出這道坊牆都經過某的同意,不然,可別快我陶大不講義氣。」
工匠們聽了,年老的和穩當些的紛紛點頭贊同,而那些年青人紛紛發出不滿的抱怨聲,說孩子們還小,也總不能把婆娘丟到一旁的,未婚的更是高聲抱怨,見有人頗為不服,那陶大雙眉一軒,喝道:「亂嚷嚷什麼,不願意聽某家話的,大可站出來,待會便跟外面的老爺說,說不用在這制炮工坊做了,讓你們去和老婆孩子呆個夠,也省得在這裡擔這個風險。」
工匠們見陶大發了火,反倒沒人敢出聲了,雖說這些工匠也相信出去憑自己的手藝不難混口飯吃,可方纔那呂相公還說過若有洩露制炮工藝出去的,一律殺頭,妻子還沒入官府為奴,自己這下說要回家,豈不是自己去觸霉頭呀。
此時那些年老的工匠們也開始呵斥後輩,說他們不明白陶頭的苦心,在這年頭,人命不如草,還想著亂七八糟的,放在過去,按照行裡的規矩也立刻亂棍打死了。那幾個不安分的見狀也只得低眉順眼的挨罵,待到罵了半晌,陶大歎口氣道:「某家也知道你們想媳婦,明日去和管事地說道說道,讓他們在坊東邊撘幾個棚子,我們整理乾淨點,朔望日便讓你們妻子到坊裡來探望探望,我好言相求,想必也是能應允的。大夥兒好生想想,那呂相公是何等人物,竟然到工棚來和我們這些下三濫的人物說話,我們所制的炮定然是十分要緊的物件,換了他家藩鎮,只怕早就把我們妻子扣為人質,若是洩露出去,只怕便是族誅的罪過。好歹這裡賞賜還厚的很,大夥兒也有個盼頭,我們還是多吃飯,多幹活,少說話,這才是保命之道。」
陶大這一席話說完,工匠們紛紛點頭稱是,他又從工匠中選出兩個處事公允,辦事穩當的漢子,將眾人所得恩賞一齊捎到家中,也免得家中人擔心,待到諸般事情了了,抬頭一看,卻已經是三更時分,想起天明後就要試射火炮,趕緊回到住處歇息不提。
呂方離開工棚後,也懶得再回城內了,正準備就在這坊裡隨便找個地方歇息一會,明日早起便準備試射火炮。到了住處,不由得覺得腹中饑了,找了塊胡餅正準備塞塞肚子,卻只見高奉天臉色鄭重,走到他面前斂衽行禮道:「屬下以為方才主公有一事處理不妥。」
呂方聽了一愣,他此時忙碌了一天,方才得知火炮鑄成之後的那股興奮勁頭又過了,只覺得上下眼皮正在打架,隨手擺了擺道:「奉天,若不是什麼要緊事,不如明日再說吧,某現在實在是困得很。」
那高奉天卻是頑固的很,上前一步抓住呂方的衣袖道:「此事關乎主公的大業,屬下食俸祿,處高位,豈能不說。」
見高奉天如此鄭重,呂方也只得強打精神道:「好吧,奉天快說吧,某明日還要早起試射大炮呢。」
「屬下說的正是關於這火炮之事,那陶大不過是個築炮工匠,大字也不識一個,豈能與其官職,也太失體統了吧。」
呂方聽了一愣,笑道:「我倒以為是何事,原來是這樁事,現在我實在是困的慌,明日再說吧。」說罷呂方便要轉身回屋去睡了。
高奉天卻是不依不饒,一把抓住呂方的胳膊不放,高聲道:「主公,那陶大製成火炮縱然有功,多與之錢帛土地亦可,這官職乃是國器,卻萬萬不可與之。」
聽到高奉天這番話,呂方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轉頭道:「那陶大製成軍器,也是為了軍國之用,又不是私用,與之官職又有何不可。再說當年長安官家連伶人、踢球小兒、下棋供奉之類的都可以與之官爵,為何陶大明明與軍國有功,卻不能與之官職呢?」
聽到呂方這番話,高奉天氣得臉色發紫,反駁道:「就是因為天子昏庸,將國之名器,隨意授予,才使得國家板蕩,賢才在野,致有黃巢、秦宗權之禍。國之為國者,使賢者居上,愚者居下,方能運行如常。為人君者,豈能隨一己之好,隨意將名器與之。這陶大既無匡扶聖君,佐治陰陽,又無披堅持銳,攻城野戰,若與之官爵,只怕軍府之中會議論洶洶,無人心服呀。」
說到這裡,呂方才弄明白了高奉天的意思,原來他是嫌陶大是個工匠之流,又沒有軍功,根本沒有資格有個官身,於是才說了這麼一大堆反對意見。雖然依呂方看來,這陶大如果能夠真正製成大炮,起到的作用可以說是不可估量,莫說一個區區的從八品,就是六品官也不是不可以的,只是這高奉天的想法只怕在自己手下很有代表性,若是不打通了,只怕將來會生出許多禍端來。於是呂方強打起精神來,沉聲道:「奉天,話可不能這麼說,誰說工匠就不能做官了,我朝可是設有將作大匠之職的,總不能說修橋鋪路,建築宮室的可以做官,銅匠鐵匠就不可以做官了,再說你不也是沙門出身,也未曾科舉,不也在我這裡做到了正五品的官職。」
高奉天聽到呂方說他是沙門出身,並非科舉出身,臉色陡然大變,高聲道:「高某不過是少時家貧,並非無學之人,若是主公不信,大可出題考便是,某家若是不第,也無顏在主公府中做這判官。」原來有唐一代,任用官吏,以「身、言、書、判」四事為標準,所為「判」指的便是唐代官府公文案卷之中的判詞,這個判詞指的是對一個事件判決、裁決的辭語,由於唐時判詞幾乎都是用對仗工整的駢體文所寫,不但要求官吏對國家法規有深刻的瞭解,處理問題能力,更需要有良好的文學功底,官吏寫出的出色判文也往往傳頌一時,也無怪高奉天聽到呂方說他並非科舉出身後便如此模樣,說要讓呂方出題考核。
看到高奉天這般模樣,呂方也暗自後悔自己方才話語孟浪了,斂容道:「某家方才失言了,並無相戲之意,如今時候也太晚了,這陶大為官之事,容某家在考慮一下吧。」
高奉天見呂方已經讓步,也借勢退坡,躬身謝罪離去了。
次日清晨,浙江岸邊的一塊平地上,百餘名軍士已經將四周看守密不透風,當中正停著一輛小車,車上放著的便是昨夜坊中那門銅炮,在木車旁邊,放著一個小木桶,散發出硫磺的味道,正是事先準備好的火藥,在木桶旁邊則是十幾枚事先做好的鐵球。銅炮一旁站著的正是陶大和一名幫手,兩人正侷促不安地站在四周士卒的好奇目光下,不時扭到一下身體,彷彿身上有蟲子叮咬一般。
第073章 銅炮(三)
呂方走到那銅炮旁,撫摸著自己穿越以後製造的第一件火器,從內壁到外邊,由炮口炮耳,剛剛從模具中取出的銅炮尚未來得及打磨乾淨,炮身上還有許多毛刺,不時咯得手掌刺痛,呂方卻毫不在意,臉上滿是溫柔的笑意,倒彷彿手下撫摸的不是一具金屬鑄造的死物,而是愛子一般。過了半晌功夫,呂方方才大聲下令道:「來人,開始試炮。」
隨著呂方的一聲令下,四周的軍吏們紛紛退下,只留下陶大與那名幫手二人,雖然這是這兩人也是第一次發射,可是作為一名來自後世的穿越者,呂方早就制定了一套詳細的試射流程。一門新鑄造出來的火炮,試射有兩個目的:首先檢驗這門火炮炮身是否有氣泡,在最大裝多少火藥量的情況下發射炮彈才能保證安全;其次便是通過多次試射,測量火炮在不同仰角下的射程,用於建立射表,以供炮手在作戰時計算使用,由於呂方現在手中既沒有各種用於測量高低遠近的專用工具和受過培訓的人才,第二項工作也只能是先大略計算一下了。首先應該做的就是先由少到多,通過添加火藥的數量才確定這門火炮的承受能力,為大規模鑄炮來提供初始數據。
待到眾人退遠了,陶大打開火藥桶,小心翼翼的用竹筒量了一桶火藥倒入炮膛中,那竹筒乃是專門為這銅炮製作的,一筒正好便是半升火藥,倒入後便小心的用一根粗頭木棍搗實了,再與那助手用鐵鉤一同吊起一枚炮彈,小心的調入炮膛中,再從炮身後處插入事先準備好的引信。陶大便讓那助手退到不遠處的沙包後,自己細心檢查過幾次後才從一旁的火爐處去了一根點著的松明子,點著了引信,便快步跑到那沙包後面躲藏。
遠處的呂方屏住了呼吸,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遠處銅炮上的那一點火光,終於那火光沒入了炮身,接著便是一聲巨響,炮口處紅光一閃,裝在小車上重達千餘斤的銅炮彷彿被一個無形的巨人猛地踢了一腳,猛地向後面退了幾步,接著整門火炮便籠罩在炮口噴出的濃煙之中。
呂方兩旁的將吏們都被突然的巨響嚇了一跳,幾名文吏乾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呂方卻是滿臉興奮,不待濃煙散去,便三步並作兩步,趕到那銅炮旁,細心查看炮身上是否有裂紋,倒把負責隨身護衛的王佛兒嚇的面如土色,趕緊跟上腳步。
陶大也趕緊來到炮旁,早已是目瞪口呆,他也未曾想到自己這些日子做出的竟然是如此器具,也怪不得那呂相公威脅說若有人洩露製作方法,便要全部斬殺,妻子沒入官府為奴。呂方待查看完畢炮身無恙之後,便開始讓軍士在前面空地處尋找彈著點,那河邊空地上只有些稀疏的灌木叢,一覽無餘,於是很快便找到了。眾人趕到後,只見一旁的一處灌木已經被當腰截斷,斷口處滿是焦黑,冒出一陣陣青煙,一旁的砂土地上有一個碗口大小的孔洞,孔洞的深度約有半尺,洞中正是那鐵製炮彈。呂方拔出腰刀,將那炮彈挑了出來,只見彈孔底部是兩塊已經被擊碎鵝卵石。
眾將吏看到這銅炮的威力,不由得紛紛咋舌,口快的呂雄第一個說道:「好厲害的傢伙,便是披了十層鐵甲,挨了這一下,只怕也得粉身碎骨,這下和我們做對的傢伙可要慘了。」
呂方矜持的捋鬚笑了笑,自己手下此時的驚詫讓他很有滿足感,作為一個經歷過現代戰爭影片洗禮的穿越眾,這門銅炮的威力在他看來,用前世的網絡用語來說,還真是「未夠班」呀!
一旁的高奉天這些日子來都在負責鎮海軍各個作坊,也算長了不少見識,他看到一旁的工匠正在測量彈著點到銅炮的距離,不由得眉頭一皺,上前一步問道:「主公,這兵器固然比弓弩犀利,卻不似弓弩準確,野戰之時,兩軍夾雜,只怕會誤傷友軍,便不好了。」
「果然還是瞞不過聰明人。」呂方暗自點了點頭,這高奉天果然是個明眼人,只看那銅炮打了一發,便看出這玩意是沒法用在野戰中的,起碼在相當長的時間內是用不上的。看到眾將吏聚集在自己臉上的目光,呂方對高奉天的話不置與否,轉身往那銅炮處走了回去,眾人雖然腹中滿是疑雲,卻也不敢出口詢問,只得跟在呂方身後。
待到呂方一行人回到那炮旁,陶大和他那助手正忙著用布刷蘸了醋水清理炮膛,將其中殘留的余渣清理出去,同時降低炮膛的溫度,以免重新放入的發射藥被高溫的炮膛點燃,待到一切處理完畢之後,陶大又小心的從火藥桶中取了一筒火藥倒入炮膛,接著又是一筒,搗實火藥,吊入炮彈,插入引信,眾將吏見過方纔那火炮發射的威力,不待陶大去取松明子,便快步退到遠處。陶大小心翼翼的點燃引信,趕緊退到掩護的沙包後面躲藏,由於裝藥量加倍,這第二炮的射程遠了許多,不待那些兵丁找到彈著點,呂方手下許多將領便自顧趕了出去,查看這一炮的威力,他們已經被這新武器的驚人威力深深懾服了,一想到這麼可怕的武器就掌握在自己一方手中,對於未來的勝利胸中便充滿了絕對的信心。
「主公,這銅炮可是裝藥越多,打得便越遠。」高奉天卻沒有隨著眾人去看那彈著點,而是走到呂方身旁低聲詢問道。
「不錯。」呂方答道,雙目卻是看著那陶大正在清理銅炮,眼睛一瞬不瞬。
「屬下為沙門時,也算是博覽群書,足跡所至,北至淮河,南至閩越,便是海外胡賈,也曾有過打過些交道,可像這等利器,卻是從未耳聞,卻不知主公是從何處學到的。」
呂方回頭看了高奉天一眼,笑道:「自然是自家想出來的。」
高奉天卻是繼續窮追下去:「那這些火藥呢?為製作這些火藥,主公讓各縣積糞做硝,後來還從海上運海鳥糞回來,莫非主公那時候便是為了製作這火炮嗎?」說到這裡,高奉天臉上已經滿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這個。」呂方不由得語塞起來,雖說自己眼前的這門銅炮作為一件火器來說,還是十分原始的,可無論是炮耳、火門這幾個火器的基本特徵已經都具備了,更不要說事先為了準備火藥而大量制硝,這只能說明呂方在此之前就已經確定了這武器的可行性。無論是炮用火藥,前膛火炮的製造,火炮的發射技術,都是累積了數百年才逐漸發展成熟的,若說一個人就憑空想便能一夜之間盡數準備周全,那時決計不可能的。看著高奉天臉上的懷疑神色,呂方不由得焦躁起來,總不能說自己是千餘年後穿越而來的吧。
「這些都是佛祖托夢給我的。」呂方低聲道,他也知道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幾乎都是些不可知論者,對於鬼神等宗教信仰的東西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像菩薩、佛祖之類的東西,也就用來哄哄下面的老百姓,自己是決計不信的,只是被高奉天逼得沒辦法了,只得那這個來搪塞一下。
「佛祖?」高奉天的臉上滿是懷疑的神色:「這佛祖講的是普度眾生,豈有製作這等利器荼毒生靈的道理。」
呂方腹中不由得連連叫苦,他方才隨口搪塞,卻忘了天下間豈有教授如何製造殺人利器的佛祖的道理,可此時也只能硬著頭皮編下去了:「不錯,正是佛祖,那天夜裡我便是從佛祖那裡得知如何製造這銅炮的,佛祖還說,如今乃是末法時代,須得以霹靂手段,方得顯出菩薩心腸,只有早日掃平群雄,方能解百姓倒懸之苦。」
「說得好。」當呂方說到「以霹靂手段,方得顯出菩薩心腸。」時,高奉天不由得擊掌讚歎道,他雖然此時早已還俗,可畢竟自小便為僧,耳中儘是佛號謁語,眼中滿是佛經典籍,佛家普渡眾生,輪迴報應之說早已滲入骨子裡去了,可造化弄人,陰差陽錯之間,他卻將屠刀指向了自家寺院,還將靈隱寺這樣東南大剎拆了個乾乾淨淨,自己眼下所行,與佛經中的教誨更是背道而馳,豈不知百年之後,會不會被打入畜生道中,永不超生,饒是他精明強幹,夜深人靜之時,也不禁暗自心驚。可眼下呂方這番話,其實破綻極多,之時高奉天此時便好似落水之人,碰到一根稻草,便也要死死抓住。呂方那「以霹靂手段,顯菩薩心腸」這句話正好可以解救他眼前的窘態,連呂方這等殺人無數的藩鎮頭目,只因為可以解除百姓倒懸之苦,佛祖便會賜予他火炮這等利器,那像他高奉天這等為呂方效力之人,自然也不用擔心死後被打入輪迴地獄了。想到這裡,高奉天只覺得身上一陣輕快,多日裡積存在心中的隱憂已經被一掃而空,躬身對呂方深深施禮道:「主公當頭棒喝,奉天如醍醐灌頂,日後自當竭盡全力,掃平群雄,解百姓倒懸之苦。」
第074章 生變
「這個,奉天倒也不必如此。」看到自己的臨時胡謅居然有這等效果,呂方不由得哭笑不得。正在此時,一旁的親兵過來輕聲提醒,原來那陶大已經將銅炮重新裝藥完畢,準備第三次發射了。呂方趕緊藉機退往遠處,順便擺脫這窘迫的境地,倒是高奉天跟在後面,臉上滿是若有所思的神色,口中喃喃自語。
待到眾人退遠了,陶大便點著了引信,快步跑到沙包後面躲藏,他此時已經逐漸熟悉了火炮的操作流程,心態相較於一開始的緊張要放鬆了不少,眼看到現在為止一切順利,想起昨日呂方向他許諾的話,自己自曾祖父以來,都是這身份低賤的工匠,如今卻能成為從八品的登仕郎,想到這裡,陶大不由得狠狠的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覺得疼了才確認自己不是在做夢。
陶大正胡思亂想間,卻聽到一聲悶響,接著身體所倚著的沙包一陣晃動,掉下許多沙土來,好似被什麼重物撞擊一般。他聽出聲音與先前兩次發射的炮聲有些不對,趕緊站起身來,往火炮那邊一看,只見那門臼炮早已歪倒在一旁,從炮口處散發出一陣陣濃煙,走近一看,不由得目瞪口呆,只見那炮身上現出數條裂紋,炮口處更是缺了一塊。
陶大正驚訝間,只聽到身後一陣腳步聲,回頭一看,卻是呂方帶著手下將吏走了過來,只覺得膝蓋一軟,已經跪倒在地,磕頭如同搗蒜一般,腦海裡滿是自己被拖出去亂棍打死的圖像。可過了好一會兒,耳邊卻一直沒有傳來呂方的下令聲,陶大不由得停住了磕頭,小心翼翼地抬起頭,往銅炮那邊偷看過去,只見呂方站在銅炮一旁,正仔細的觀察那破損銅炮的模樣,神態間若有所思。
「陶大,你過來,看看這銅炮為何破損。」呂方沉聲道,據他前世從恩格斯的《炮兵》中看到的,一般來說火炮的裝藥量為炮彈重量的三分之一,自己方纔所用的炮彈大約重九公斤左右,裝藥量應該是三公斤,可方才陶大不過放了1.5升發射藥,離使火炮炸裂還差的遠,只能說是這銅炮鑄造出了問題。
陶大聽出呂方語氣中並無怪罪的意思,趕緊爬起身來,上前仔細觀察起那銅炮的裂紋處,不時還用鐵棍輕輕敲擊炮身,側耳傾聽聲響,良久之後,陶大低聲道:「只怕是這青銅之中錫摻的多了,炮身便脆了,而且看這裂紋模樣,只怕炮身內部有氣泡,定然是那泥模沒有乾透,鑄造時裡面的濕氣出來了,讓這炮身中多了氣孔。」
呂方點了點頭,這倒也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事情,鑄造火器這等事情本就不是一蹴而就的,大量的失敗來積累經驗使他意料之中的。他拍了拍陶大的肩膀道:「你回去後,總結經驗,下次做好便是了,無論是用錢用人,只管向高判官索要便是,只是。」說到這裡,呂方頓了一下,臉上露出一絲笑意,道:「鑄炮不成,你這從八品的散官且先寄在我這裡吧。」
陶大臉上已是涕淚橫流,他沒想到呂方不但沒有責罰他,反而如此相待,不由得跪伏在地,嘶聲道:「相公厚恩,小人要如何才能相報。」過了許久,待到呂方一行人走的遠了,陶大方才站起身來,卻聽到那助手驚道:「陶頭兒,你快過來看。」
陶大應聲過去一看,只見那作為掩體的沙包之上,露出一小塊金屬來,看形狀正是炮口缺失的那塊,如今大半截卻已經深深沒入沙包之中。「若是自己方才沒有這沙包遮掩。」陶大想到這裡,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呂方回到府中,身後幾名看過方才火炮試射的將吏雖然強自鎮定,可是臉上還滿是興奮的神色,他們雖然不能像呂方那樣瞭解未來火器的可怕之處,可是只憑先前那石破天驚的威力,已經足以讓他們對鎮海軍的未來充滿了信心了。
這時,呂方身後突然傳來一個急切的聲音:「主公,主公,在下有要事稟告。」
呂方回頭一看,只見陳允滿臉急切,正快步趕了過來,手中拿著一封帛書,心頭不由得一動,暗道莫非田、安二人那邊戰局有變,臉上卻現出笑意,道:「慌什麼,便是天塌下來,也是我這個個高的頂著,我呂任之都不慌,你陳允又有什麼好慌的。」
聽到呂方的調笑,一旁的將吏個個臉上露出奇怪的笑意,卻又不敢出聲,這陳允生的身材矮小,卻又最是忌諱這點,偏生在鎮海軍中位高權重,除了呂方平日裡又有何人敢拿這點調笑。
「主公,你且看。」陳允臉色微微一青,旋即便恢復了常態,將手中帛書遞了過去,呂方打開一看,口中輕聲念叨道:「這李神福來得好快,不過十餘日功夫便在吉陽磯大破宣州水師,這下田□可就麻煩了。」可呂方翻到下一頁時,臉色陡然大變,怒罵道:「這陳五簡直是亂彈琴,某將浙東軍務悉數交與與他,想不到他處事竟然如此孟浪。」說道這裡,呂方將手中帛書猛地一下擲在地上,口中兀自罵聲不絕。
那幾個將吏看到呂方這模樣,趕緊紛紛退下。陳允弓下身子將那帛書揀起,輕輕拍去上面的塵土,低聲道:「此事干係重大,還請主公至節堂細商。」
呂方點了點頭,與陳允二人到了節堂,遣人去召來駱知祥、王佛兒、高奉天等諸將吏,原來那為王道成購買種馬的胡商被陳淵搭救之後,便將此事一路報了上去。那陳五知曉之後,他鎮撫浙東四州,庶務何等繁雜,便給了陳淵一個府中虞侯的差事,領了三十人,帶了五百貫錢並自己的一封親筆書信,與那胡商前往建州浦城,讓其將那些種馬換回來。陳五料想那「白馬三郎」王審知得福建八州之後,一直保境安民,並無擴張的意圖,對鎮海軍的兵勢也頗為忌憚,自己將事情原委說明清楚,又有五百貫錢來做個台階,想必那建州徐歸范便會將那些馬匹送還歸來。卻沒想到陳淵去了建州後,那徐歸范卻板起面孔,說那些馬匹乃是軍資緊要物質,決計不能放一匹出境,嚴詞拒絕了陳五的要求。那陳淵來之前本就是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做出一番成績來,也好鹹魚翻身,見事情不協,竟然橫下一條心,暗中打探到了那些馬匹的所在地,在離開前的最後一夜,暗中將那些馬匹盡數偷了出來,臨走之前還放了一把大火,幾乎將半邊浦城燒成了一片白地,而陳淵便將這些馬匹盡數帶了回去。這樁事後,那徐歸范不由得勃然大怒,秣兵厲馬,雙方邊境上的形勢也立刻緊張起來了,已經漸漸平息的浙東土豪反叛又興盛了起來。陳五寫信過來的目的,就是請示呂方當如何定奪,是否可以出兵進攻建州,釜底抽薪,徹底撲滅浙東諸州的叛亂支持者。
「出兵,出兵。他陳五就知道打,把我臨走之前跟他說的話盡數都拋在腦後了,也不知道我在這邊有多少事情沒有首尾,早知如此,定然要將他那條好腿也給打折了。」呂方在節堂中來回踱步,口中罵聲不絕,堂上眾將吏剛剛趕到,還不知道事情原委,不由得低聲詢問先來的同僚。
「主公,陳五哥那邊萬萬可不能打起來呀。」第一個說話的卻是劉滿福,作為騎將的他對這些種馬早就望眼欲穿了,可還沒昏了頭腦。「武勇都還佔著越州,趙引弓這兔崽子也躲在明州,這兩家都不是什麼好貨色,一天不把他們收拾了,大夥兒睡覺都不安穩,哪裡還能出兵。」
眾將吏聽了劉滿福的話,紛紛點頭贊同,這些人從董昌之亂時算起,在兩浙之地上已經廝殺了四五年了,對許再思和趙引弓是什麼人物實在太明白了,若說他們能夠死心塌地的給呂方賣命,只怕董昌、錢繆等死在他們手下的人物個個都要從墳裡給笑醒了,越州離杭州不過隔了一條浙江,又有運河相通,明州相距也是不遠,雖說這兩人頗有仇隙,可是這等亂世間,朝為仇敵,夕為友鄰的事情實在太多了,誰知道他們會不會在打敗呂方的前提下,暫時聯合起來行那不軌之事。
可既然不能出兵,就必須派出使者到威武軍留後王審知那裡,解除眼下這種劍拔弩張的狀態,呂方才能拿出全部心力,整合兩浙內部諸州,說道出使,大伙的目光一下子齊刷刷都聚集到了高奉天身上了,呂方麾下眾將吏,如論出使次數多少要數他最多了,更何況其容貌英偉,能言善辯,很容易得到別人的好感,是呂方麾下外交時節的不二人選。
「奉天,說不得也只有讓你辛苦一趟了。」呂方笑道。
高奉天臉上神色卻有些奇怪,彷彿神不守舍一般,呂方叫了他兩次,他才走到堂中領命,讓呂方頗為詫異。
第075章 來客(一)
待到議事完畢,眾將佐退下,呂方才覺得骨縫裡透出一股乏勁來,尤其是頸背,好似披上厚厚一層砂衣一般,說不出的難受,便隨口喚服侍自己多年的老僕呂鬍子來替捶捶撓撓,這呂鬍子跟隨呂家也有數代了,由於長了一連的絡腮鬍子,是以眾人平日裡便喚他叫做呂鬍子,時間久了,反倒本名卻沒人叫了。呂淑嫻、呂之行姐弟自小便是他看著長大的,呂淑嫻嫁給呂方之後,這呂胡便隨之一同過來了,為人最是忠厚樸實,呂方、呂淑嫻夫妻二人也把並不以尋常奴僕相待,便是當作家中一分子一般。
那呂鬍子平日裡便在堂後相侯,聽到呂方的喊聲,趕緊走了過來,呂方伏在几案上,感覺著呂鬍子有節奏的敲擊揉捏,只覺得一股子酸麻在身上散發出來,說不出的暢快,不由得呻吟道:「鬍子叔,再用點勁,說來也是奇怪往日裡在淮上種田舞刀,風吹雨淋的,還活蹦亂跳的,倒是現在到了杭州,住進大房子,整日裡和文牘打交道,反倒渾身不得勁來,看來我呂方天生也是個當山賊的命。」
呂鬍子在一旁聽了撲哧一笑,雖說呂方隨著威權日重,平日裡在眾將吏面前也自然而然多了些喜怒不形於顏色的上位者模樣,可是與呂鬍子這服飾妻子多年的老僕單獨相對時,反倒恢復了幾分當年為田客時的跳脫模樣。所以呂鬍子此時說話也沒有那麼拘泥於呂方的此時身份。他一邊按照呂方的要求加了幾分手勁,一邊笑道:「姑爺說的什麼話,你如今的身份便是與那郭汾陽比也不差了,豈能說什麼貴賤的。你這是太過辛苦了,這文牘看起來沒有莊稼活累人,可最是耗人精氣,我鬍子雖說不識字,年輕時送少爺、小姐讀書時也在一旁伺候過,每次看那書本便覺得上面的字跟長了腿一般,四處爬動,不一會兒便頭昏腦脹,比割一天的麥子還累,姑爺現在整日裡和它們打交道,可要好生保重身體。」
呂方聽到呂鬍子的絮叨,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這幾日來的疲憊和煩躁也隨之而去,胸中不由得一暢。那呂鬍子看出呂方此時心情甚佳,小心勸解道:「姑爺也有十幾天沒有回家了,整日裡不是處理文牘,便是到工坊中查看,飯食也就隨便將就將就,身邊連個知冷熱的鋪床丫頭都沒有,莫說是一方節度,便是鄉下有個三五百畝地的田主都不如,反正事情也都處理完了,不如回府去小姐那裡住吧。」
呂方聽到這裡,不由得莞爾一笑,這呂鬍子繞了一個大彎,目的就是想讓呂方回呂淑嫻那邊歇息,為自家小姐固寵,其用心頗為良苦,轉念一想,自己也頗有些時日未曾去呂淑嫻那裡了,想起這些,心裡不由的有幾分歉然。
呂方在這裡默然不語,倒讓為他捶背的呂鬍子心中惴惴,以為自己方纔所說的話惹得呂方生氣了,正想著如何將話圓回來,手上卻覺得一輕,卻是呂方披衣而起,往門外走去,不由得站在當地呆住了,卻只見呂方到了門口轉過身來笑道:「鬍子叔,你且去裡間拿零散銅錢來,待會我們回去路上賣點松子糕餅,淑嫻最是愛吃的。」
呂鬍子這才知道呂方聽了他的話,不由得喜出望外,忙不迭應了跑回裡間去取錢了。
兩人換了便裝,也不乘車馬,只帶了四五個便裝護衛,一路便往呂方府邸行去,呂方所住之處與節度使官邸相隔不過兩個坊裡,行走起來不過半頓飯的功夫。此時天色已經濛濛黑了,唐時制度,除非官府有特殊諭令,金吾不禁,否則天黑之後,城市之中便有宵禁,各坊百姓須得回到自家坊裡離去,城中大道上有弓手巡邏,防止有人為非作歹,而呂方治下的杭州卻與眾不同,雖然沒有如同宋代東京一般,將坊牆盡數推到,去掉這個物理隔絕,但是也延長了宵禁的時間,拓寬了道路,並且允許各家店舖經營的時間更晚。由於江南西道本就是天下一等一富庶的所在,杭州又是水路交通樞紐,商旅往來絡繹不絕,加上田安之亂後,宣、潤、常、蘇等州的商戶也有很多躲避戰亂,遷徙到了相對安定的杭州,所以戰亂之後很快就恢復了繁榮,呂方行走在道上,看著熙熙攘攘的行人,繁榮的行市,臉上不由得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呂方買了松子糕餅,也不要呂鬍子來提,拎在手裡,他存心就是為了討妻子歡心,又豈會讓手下代勞。一行人進得府來,呂方存心要給呂淑嫻一個驚喜,也不讓親兵侍衛唱名通報,便快步往呂淑嫻所居住的院落行去。離得還有兩重院落,便遠遠聽到悠揚的樂曲聲,呂方不由得一愣,他是知道自己這個妻子的,平日裡以武家兒女自許,自己身上的衣服都不過時尋常的布帛,也無有紋繡,髮髻上也不過是一枚荊釵,結餘下來的財物都分與族中孤寡老弱,平日裡便是宴請軍中將佐,上菜最好也不過尋常魚肉,酒不過三巡,先前錢繆留下來的舞姬,也都分給有功將士為妻了,今日這般大張旗鼓,卻是從未有過的事情,想到這裡,呂方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守衛呂淑嫻宅院的都是呂家族人,還有五六丈外便認出了呂方的身影,正要轉身往院內通報,卻看到呂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趕緊站住了。待到呂方上得堂來,卻只見堂上燈火通明,用的居然都是尚好的牛油大燭,放置在精美的銀製燈台上,將寬敞的明堂照的須臾皆見。堂中坐著一名青衣男子,膝蓋上放在一副古琴,看到自己無人通報便闖了進來,雙手一按,琴聲便停住了,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來。
「夫君(呂郎),你回來了。」短暫的沉默後,兩個聲音從堂中主位傳了過來,卻是呂淑嫻和沈麗娘兩人一起站了起來,臉上滿是詫異的神色,沈麗娘臉上還有三分受驚的模樣,分外惹人憐愛。
那青衣男子聽到呂淑嫻和沈麗娘二人對呂方如此稱呼,依然明白了呂方的身份,趕緊將膝蓋上的古琴放到一旁,斂衽拜倒道:「在下溫州沈玉田,拜見呂相公。」
呂方眉頭一皺,沒由來的生出一股厭惡之意來,但此時也不好發作起來,將手中的包好的松子糕點遞到呂淑嫻那邊,低聲說:「你喜歡吃的松子糕。」才轉過身來對那青衣男子冷然道:「罷了,在這內堂之中也不必多禮,你且起來吧。」
這時,一旁突然傳來一個男子粗豪聲音:「任之,你這包中卻是何物。」
呂方聽得聲音耳熟,轉過頭一看,不由得喜出望外,大聲笑道:「原來是淮上的故人,王兄弟何時來的,為何也不事先派人傳個口信,讓小弟好生接待一番。」
原來說話的乃是當年在淮上七家莊的王俞,當年便是此人與呂方一同打劫商隊,呂方現在這好大一片基業,說來全是由那樁事而起的。只見他身著一件灰色布袍,臉上鬍子拉碴,面容消瘦,說不出的一股落拓潦倒模樣。
呂淑嫻聽到王俞的問話,不由得臉上一紅,轉頭看了呂方一眼,才笑道:「王家兄弟莫笑,也不是什麼稀罕物事,不過是些松子糕餅,也就是些妾身喜歡吃的零嘴罷了。」可語氣中卻滿是說不出的歡喜。
王俞聽了呂淑嫻所說不由得一愣,又看到呂淑嫻從那荷葉包中取出一塊糕餅來放入口中,又將剩下的小心包好,珍重其事的放入懷中。臉上不由得露出訝然之色,過了半晌方才歎道:「你呂任之現在是一方節度,麾下數萬之眾,居然還親自為妻子買愛吃的糕餅,呂家妹子當年果然是慧眼識人,也不枉她那般待你。」
「我家相公做事情老是不知輕重,讓王家兄弟見笑了。」呂淑嫻趕緊謙謝道,可說話間,嘴角間卻滿是掩飾不住的笑容。
「弟妹不用多言了。」王俞擺了擺手,道:「那年我與呂兄弟一同打劫商隊,後來投到吳王麾下,使計奪了濠州城。那時你我二人還有那王校尉年齡相仿,官位也差不多,可不過數年功夫,王校尉成了階下之囚,我在淮上也快呆不下去了,只有你,卻成了可與吳王分庭抗禮的人物,回想起來,叫人怎生感慨呀。」
呂方聽到這裡,不由得吃了一驚,王啟年兵敗被俘的消息,他倒是聽說過,可王俞怎麼在淮上落得這般光景,卻是全然不知,畢竟自己妻族根本還是在淮上,軍中將士也有許多出身淮上,不由得他不關心,趕緊急聲催促。那王俞慨歎了許久方才慢慢道來,原來他本來在原任奉國節度使朱延壽的麾下混到倒也春風得意,可後來楊行密假裝眼瞎,誘殺了朱延壽滿門,並讓徐溫趕製壽州處理其餘事宜,這徐溫到了壽州,自然要將朱延壽的參與謀反的黨羽盡數拿下。像王俞這等地方實力派,在多是合肥廬州人的淮南軍中本就是少數派,又是朱延壽的心腹,結果自然髒水盡數往他身上潑了下去,不過六七日便被徐溫定了個脅從之罪,派兵抓捕,幸喜他在本地經營多年,勢力盤根錯節,風聲來得快,想來徐溫也不至於為了抓他一人將本地勢力連根拔起,便將自己家人打發到親信部屬那邊,自己便孤身往南邊這邊逃難來了。
第076章 來客(二)
呂方聽到這裡,也只得一邊安慰王俞,一邊吩咐旁人取來大杯,與之一連喝了兩杯。那王俞此時心情本就愁悶的很,正好借酒澆愁,杯到酒干,一連喝了五六杯下肚,算上呂方未回來時下肚的,算起來足足有兩斤了,他本就不以酒量見稱,加之酒入愁腸更是發作的快,不一會兒便已經仰天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呂淑嫻見狀,也不由得搖了搖頭,這王俞雖說在七家莊中與呂家也有衝突,但畢竟還沒有撕破臉,呂方南下之後,在淮上族人也蒙他照應,算來交情也算不錯,眼下見他如此頹唐,也不禁為之黯然,隨口喚來心腹僕人,自己親自帶著僕人,將王俞送到一旁客房歇息,好生看待。
見王俞被扶走了,呂方不由得鬆了口氣,自己方才雖然喝得遠比對方少,可晚飯半點沒下肚便灌了三杯上好的黃酒下肚,只覺得一股酒勁直往腦門上衝,兩腳都有些不穩當了。他趕緊到主座旁找了個錦墊坐下,大聲吩咐道:「快那些吃食來,某家餓的緊了。」
沈麗娘方才看到呂方、呂淑嫻、王俞三人說話,卻是半句也插不上,覺得身份尷尬,現在聽到呂方出言,趕緊從自己几案前取了一份肉饅頭送了過來,呂方也不客氣,順手接過便吃,剛吃了兩口,卻看到方纔那自稱沈玉田的青衣男子還垂手站在一旁,不由得越發生厭,皺眉問道:「你這廝到底是何人,為何還不退下。」
那沈玉田躬身拜了一拜,答道:「在下本是溫州人氏,在杭州經商,與相公沈夫人算來還未出五服,今日呂夫人招待客人,在下會彈幾首曲子,便在這裡獻醜了。」
聽到這裡,呂方才想起了前些日子麗娘與自己提過的那個遠方親戚,還有那些麗娘那裡的貴重家什,看來便是眼前這人。俗話說「吃人家的嘴軟,那人家的手軟,」那日在麗娘那邊看到的家什價值不菲,雖說自己現在不是拿不出來,但是好歹也是拿了別人的好處,說話間口氣不自覺的變得溫和了不少:「原來是你,麗娘家中曾遭遇大變,孤苦的很,眼下多了你一個家裡人,若是有時間便來探望探望她。」
那沈玉田趕緊躬身稱是,呂方也不是糊塗蛋,這沈麗娘遭遇大變之後,那麼久都沒有什麼親戚跑到,現在卻冒出一個親戚來,其中必有隱情,更何況他送給麗娘的那麼多珍貴禮品,所費何止千金,必然有所圖。而且這沈玉田雖然看上去站在那邊並無什麼異常,可依稀可以看到垂落到一旁的衣袖不住顫動,想必其心情十分激動。
「刺客?」呂方自忖道,站起身來,取了掛在牆上的長劍,拔出白刃凌空一劈,在空曠的大堂上帶起一陣風聲。看到呂方異常的舉動,沈麗娘不由得詫異地看了呂方一眼。呂方隨手將長劍遞到沈麗娘手上,轉身對那沈玉田道:「禮下於人,必有所求,我見過你送給麗娘的那些家什了,所費甚多,你到底有何事相求與我?」
那沈玉田聽了不由得一愣,強笑道:「親戚之間,饋送些用具也是常有的事情,在下不過是送些夫人喜歡的家什過來罷了。」
「喔!」呂方意味深長地應了一聲,突然低喝道:「來人。」
呂方話音剛落,外間已經衝進來六七名手持兵刃的精悍漢子,將那沈玉田已經圍在當中,燭光照在眾人手中的兵刃上,反射出一陣陣寒光,眼看只要呂方一聲令下,那沈玉田只怕立刻便被斬殺當場。
「呂郎。」見到這般情景,沈麗娘趕緊過來勸阻,卻被呂方伸手攔住,低喝道:「沈家乃是江南大姓,想必你家中也有不少貧乏之人,為何你不扶助他們,卻來這裡,莫非你是來刺殺某家的不成。」
呂方聲音不大,可卻好像屋中打下一個響雷一般,將那沈玉田嚇得坐在地上,連連喊道:「相公誤解了,誤解了,在下不是刺客。」饒是他並非膽小之人,可看到一旁那六七個橫刀怒目自己的軍漢,趕緊竹筒倒豆子,將溫州刺史郭淮派遣自己前來的事情原委一五一十道明瞭出來。
沈玉田說完後,一旁的親兵將其身上搜了一遍,果然並未搜出凶器,還找出一副溫州刺史府的通行令牌。呂方看過了,心中的疑雲也消了七八分,隨手將那令牌放到一旁,沉聲問道:「郭溫州乃是我鎮海軍治下屬吏,若要見我,大可直截了當的來,何須如此這般繞彎子呢?」
那沈玉田此時早已破了膽,小心答道:「將軍進駐杭州之後,輕徭薄賦,選賢用能,後又受朝廷冊命,以為鎮海軍節度,鄙郡早已拜服,只是趙引弓、許再思二位將軍麾下多半是武人,倚強凌弱,常常侵掠我州百姓,吾輩兵力弱小,本欲請將軍約束一二,只是許、趙二人皆將軍舊識,吾輩愚鈍,不敢猝然直往,所以。」說到這類,沈玉田停住了。呂方也是個聰明人,已經明瞭了他的意思,浙東溫、括、台三州,由於為趙引弓、許再思的明、越二州所隔,並沒有被呂方控制,處於許多地方豪強勢力聯合的微妙狀況下。他們控制了實際的州政,可是由於四分五裂,兵力弱小,害怕被實力強大的趙引弓和許再思所吞併,所以便派人來想要借助呂方之力來制衡趙、許二人自保,畢竟在他們看來,好歹呂方也是朝廷任命的一方節度,攻克杭州後也沒有大肆劫掠,治理的還不錯,最多把以前給錢繆那份送到他那裡去就行了。而趙引弓和許再思兩個人,一個將越州搶了個乾淨,還放火燒城;另外一個將好生生的杭州城打得破破爛爛,和這兩個人一比,呂方簡直就是堯舜再世了。但是這沈玉田並不瞭解許、趙二人和呂方的關係,畢竟這年頭有刀有槍才是大頭,誰知道呂方會不會為了拉攏這兩人,把他們這三州用來做犧牲品了,反正也是慷他人之慨。所以這沈玉田送禮討好沈麗娘,也是想用其探探口風,省得碰了個一鼻子灰。
呂方既然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仔細斟酌了片刻,答道:「溫、台、括三州百姓皆是朝廷赤子,呂某既然持節鎮海,自然義不容辭,須得鎮撫兩浙,他們二人如今四周並無強敵,何須得如此多兵士,耗費民力,你且修書回去,告訴郭溫州,多則一年,少則半年,本節度自當了結了這樁事,定要護得百姓安康。」
沈玉田聽到這裡,不由得一愣,轉而暗喜,呂方話中的意思分明是與許、趙二人不諧,趕緊伏在地上領命。
此時呂淑嫻已經安頓好了王俞回來了,看到屋中這般景象,方纔那拂琴男子跪伏在地上,一旁站著六七個持刀親衛,不由得心中微微一驚,不過她城府頗深,臉上卻好似什麼也沒看到一般,自顧回到自家座位坐下。呂方又吩咐了那沈玉田幾句,便讓其退下了。待其退下後,呂方吩咐僕人上來將酒菜重新整治了一下,讓呂、沈二人一起坐下吃酒,又將先前沈玉田的事情向呂淑嫻敘說了一遍。聽罷後,呂淑嫻伸手抓住沈麗娘的右手,安慰道:「沈家妹子莫要懊惱,這世間人多是如此,少有無端端對你好的,見得多了也就正常了。」
沈麗娘被那沈玉田誆騙了多日,方才正氣惱間,卻又該如何發洩的好,這下被呂淑嫻開了口子,恨聲抱怨道:「這廝好生可惡,我問過他好幾次了,卻只是說無事,偏生今天在呂郎面前卻倒了個乾淨,讓我好生沒臉皮。」
呂方這些日子少有回府,對呂、沈二人都頗有歉意,此時又喝了幾杯酒,發起瘋來,說了些平日少說的沒臉沒皮的笑話,不一會兒便將沈麗娘哄得開心起來,一旁的呂淑嫻雖然也明白呂方這般做的原因,可她看到丈夫回來第一個便來到自己這裡,還惦記著自己愛吃的糕點,這糕點雖輕,可情意卻重,也就隨他發瘋起,只是坐在一旁不時給呂方夾點菜,斟杯酒,一時間屋中三人情意融融。
幾巡酒喝下來,時光過得飛快,這時外面傳來一陣更鼓聲,沈麗娘凝神一聽,竟已經是一更時分,她趕緊起身對一旁的呂淑嫻道:「呂家姐姐,時候已晚,妹子便告辭了。」
呂淑嫻還未來得及答話,卻被一旁的呂方伸手一把抓住,笑道:「走什麼走,待會留下來一同住下便是。」此時的呂方已是滿臉通紅,顯然已經醉的不成樣子了。
「這怎麼可以!」沈麗娘不由得大窘,還好酒後臉上已是紅色,看不出來,她一連甩了幾下,卻甩不脫呂方的祿山之爪,只得看著呂淑嫻解釋道:「夫君已經喝醉了,他這是說胡話呢!姐姐莫要見怪。」
一旁的呂淑嫻看到丈夫這等模樣,饒是她胸懷寬闊,此時胸中也不由得生出一股醋意來,只得強笑道:「呂郎什麼都好,就是喝了酒就跟孩子一般胡來。」
此時沈麗娘好不容易才將呂方的手掌掙脫,這呂方居然就這樣撲到在面前几案上呼呼大睡起來,留下呂淑嫻和沈麗娘二人對面而視,氣氛極為尷尬。
第077章 夜談
「也好,來人,快送沈家妹子回去。」呂淑嫻也站起身來,大聲對門外的侍衛吩咐道。
待到沈麗娘離開,呂淑嫻吩咐婢女將已經是伶仃大醉的呂方扶到自己房中,剛剛放到床上便聽到一陣如雷般的鼾聲,呂淑嫻沒奈何,只得讓婢女為其隨便擦洗了便作罷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呂方覺得頭痛欲裂,悠悠醒轉了過來,只覺得渴的要命,不由得伸出手來四處摸索,想要找水喝。便聽到一旁有人問道:「郎君可是口渴了。」呂方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一隻素手端過來一隻瓷碗,呂方趕緊接過一飲而盡,才覺得全身通泰無比。呂方將手中的碗遞了回去,隨口說了句「有勞了」,卻又覺得不對,抬頭一看,送水那人正含笑看著自己,卻是自己的正妻呂淑嫻。
「現在是什麼時辰,為何淑嫻你還沒睡。」呂方一閃念間已經想起昨夜的事情,酒宴結束時便已經不早,可呂淑嫻身上衣衫整齊,笑容中帶有幾分倦色,顯然是一直沒有上床歇息。
呂淑嫻卻不回答丈夫的問題,柔聲問道:「呂郎口還渴否,僕婢們都睡了,若要醒酒湯可就難了,也只能喝點涼茶將就了。」
「涼茶就很好了。」呂方接過茶碗,又喝了兩口,才覺得口中的焦渴完全壓下了,雙目卻在房中掃視,看到水漏的刻度已是三更時分。伸手牽住妻子的左手,拉著她在床沿坐下,歎道:「某昨夜喝多了,可辛苦淑嫻了,下次可千萬莫要這般,熬壞了身子可不是鬧著玩的。」
呂淑嫻柔順的在丈夫身邊坐下,笑道:「我又不是紙糊的,那這麼容易病的,倒是夫君,兩浙偌大一個攤子都壓在你一個人身上,可莫要太受累了。」
聽到妻子的安慰,呂方不由得想起諸般事情,不由得慨歎道:「內有隱憂,外有強敵,叫我如何能不受累,稍不留神,王兄弟便是我的榜樣。」
呂淑嫻聽到這裡,想起昨夜王俞那副頹唐模樣,又想起眼下兩浙百姓未親,吏士未附,許、趙有叵測之心,外有楊行密雄踞江淮之間,雖然想要安慰呂方幾句,可一時間竟然不知如何開口。這是呂方覺得一陣頭痛,不由得呻吟出聲,呂淑嫻趕緊伸出雙手在丈夫的太陽穴上輕輕按摩起來,呂方不由得舒服的呻吟了起來,全身的肌肉也不由得鬆弛了下來。
過了半晌功夫,呂淑嫻看到呂方閉上了雙眼,呼吸也十分均勻,以為丈夫已經睡著了,縮回雙手準備讓呂方休息,卻聽到呂方低聲道:「淑嫻,如今李神福已破宣州水師,眼看楊行密之師已可濟江,我軍當如何動作呢?」
呂淑嫻手中微微一停,她見識深遠,多思寡言,莫說是尋常婦人,就是呂方屬下將吏對其也十分敬重,此時呂方開口詢問,她斟酌了許久方才答道:「吾輩有腹心之憂,蘇州也立足未穩,不宜出兵,不過若是田、安二人速亡,則淮南兵則直逼我蘇、湖二州,那時我軍主力必須沿線戍守,則腹心空虛,那時不逞之徒便會跳出來,那時便麻煩了。」
「淑嫻說的不錯。」呂方點了點頭:「今日陳五發信來,說衢州那邊與福建王審知那邊起了衝突,我已經下令高判官去那邊議和,也是為的如此。如今這兩浙,便好似那院中的池塘,表面上看起來平靜的很,可水面下不知有多少惡魚,只要你落入水中,便會撲上來將你撕成碎片。」說到這裡,呂方不由得歎了口氣。
呂淑嫻皺眉想了一會,道:「其實這局面看似混亂,可關節無非是許、趙二人,他們不但兵力強盛,而且位處兩浙腹心,一旦發作便不可收拾,兩浙吏士也都在看著我們是否能制服這二獠,只需相公將這兩人除去,兩浙居心叵測之徒自然會被懾服,相公再征辟各州賢士,以為各州別駕,長史,節度府中推官,即可收浙士之心。這兩項手段並施,定能收得奇效。」
呂方臉上露出難色,道:「我也知道關鍵所在便是許、趙二人身上,只是許再思有大恩與我等,若無此人相邀,我如今還困守湖州一地。而且越、明二州都在兩浙腹心之地,我軍一動,許、趙二人必有舉動,我好不容易在浙西粗安,建設才有了小小局面,戰事一起,便難猝結。若許、趙二人逃入海中,四處劫掠,那時生靈塗炭,便悔之莫及了。」
聽到這裡,呂淑嫻卻無憂色,掩口笑道:「若是夫君擔心這個,妾身倒是有個主意,眼下不是正好與王審知起了衝突嗎?相公便可領兵直下溫州,以為聲援,道途便會路過越州。如今相公身為鎮海軍節度使,正是許再思、趙引弓二人的上官,途徑他們治下,他們豈有不前來拜見的道理,那時四五個力士便可解決了,何須大費周章呢?」
「說得好。」呂方聞言大喜,猛然擊掌道:「我將許無忌帶上,還可以說向許再思借千人,交給他侄兒統領,他必然不會提放。就算他們拒絕前來,我也師出有名,大軍那時直逼城下,他們便是想要做些什麼也來不及了。淑嫻,你當真是我的女諸葛呀。」說道這裡,呂方不由得一把將妻子抱在懷裡,狠狠的親吻兩下她的臉頰。
呂淑嫻突然被呂方「襲擊」,不由得臉色緋紅,幸好房中沒有燈光,看不清楚。過了一會兒功夫,呂方停了下來,道:「既然我要領兵過江,那杭州須得留上一員大將鎮守,應付北方之事,淑嫻你以為當用何人?」
呂淑嫻此時喘息未定,她也不喜歡干涉呂方手下的人事,低聲道:「妾身乃是婦人,這等軍國之事還是莫要多言為上。」
呂方卻笑道:「淑嫻,你也是太過謹慎了些,我今日這番基業,可以說一半都是你們呂家的,你又何必如此呢?也罷,范尼僧在湖州,我再讓徐二去蘇州,讓呂雄留在杭州吧,督領三州諸軍。」
「不可。」呂淑嫻此時卻反對道。
「為何不可?」呂方不由得奇怪起來:「你方纔還不願發言,為何現在就說不行了,他跟著我的日子也不短了,又是自家兄弟,最是信得過的,也早該讓他自領一軍了。」
「夫君,我是看著小雄長大的,豈有信不過他的。可這次你領兵南下,腹心之事皆歸於他,如何要緊的擔子,小雄這麼多年來都是跟著你,從未獨領一軍,你這般是害了他。而且現在軍中吏士們大半都是這些年跟隨你的,火裡來,水裡去,為的就是封妻蔭子,博一番基業,現在咱們有了兩浙十餘州的地盤,空著那麼多的刺史、團練使,大夥兒可都睜著眼睛看著,你這番讓他當這個留守,將來肯定要給個刺史吧,將士們會以為你任用自家弟兄,會冷了豪傑的心的。相公現在正是收攬英雄,打天下的時候,決不能為了這點小事,壞了名聲,至於小雄,他是我們自家人,官職隨時都可以有的。」
聽了呂淑嫻這一番話,呂方也只得暗自點頭,自己這個妻子還好是個女子,若是個男子,只怕自己現在這個位子只怕就是他的了,想到這裡,不由得伸手抓住妻子的手,歎道:「那就讓王佛兒吧,我給他留下一坊兵,再徵集同樣數目的義從兵,算來鎮撫杭州也就足夠了。他軍功資歷也都足夠了,算來也是最好的人選。」
呂淑嫻點了點頭,道:「現在已是九月了,我們將庫中的糧食送一些給安潤州,他那邊戰事已經持續了許久,只怕田畝早已荒蕪,這守城戰,糧食最為重要,糧食多了,也能替我們多頂一段時間。」
「不錯,明日我便吩咐駱知祥去辦。」
常州城下,安仁義頂盔披甲,正站在望樓上,看著己方士卒正圍攻常州牙城,此時的他臉上滿是灰土,嘴唇上滿是一道道的血口子,身上的甲冑也不再是都金流銀的貨色,不過是尋常貨色。原來他領軍擊破常州軍之後,錢傳□帶著常州刺史李遇逃回城中,便縱火將城中的糧庫和其他庫房盡數點火焚燬,與城中留守的七百兵退入牙城堅守。待到安仁義領兵趕到時,雖然盡力撲救,可是糧庫已經燒得七七八八了,倒是財庫裡的布帛和銅錢倒是還留下不少。安仁義便將這些財帛拿出來賞了有功將士,然後開始拆卸城中房屋,用來打制攻城器械攻打牙城。可俗話說「大城好攻,小城難取。」這牙城兩邊靠山,算來可以攻取的也只有百餘丈,城中器械軍糧也充足的很,這些留守的兵卒要麼是李遇的親兵,要麼是王啟年從廣陵帶過來的精兵,家屬都在江北廣陵,戰鬥意志極為堅決,所以,安仁義以一萬多新勝之師,竟然猛攻了二十餘日,也沒有拿下來。
第078章 守城
牙城上,錢傳□身披鎧甲,斜倚在一塊女牆後面,正有一口沒一口的往嘴裡塞著干餅,那張白皙俊朗的臉龐此時已經變得又黑又瘦,眼睛裡滿是血絲,好似換了一個人一般,只有兩頜肌腱用力抽動時,現出那一對酒窩,還能依稀看出舊日俊俏模樣。這些天來,潤州軍輪流猛攻,他就在城頭幾乎沒下去,著實給累壞了,這時吃著吃著居然就口中含著干餅睡著了。
隨著一陣陣戰鼓聲響起,潤州軍的前鋒開始慢慢向前移動,在他們與牙城城門之間大概有兩箭遠的距離。由於錢傳□在進入牙城前,已經將城門附近的所有民居一把火燒得幹幹靜靜。這招雖說燒死了無數常州百姓,可的確有效的很,攻城的潤州軍連半點掩護也沒有,著實在這裡流了不少血,遠遠的看過去,空蕩蕩的地面上除了攻城器械的碎片和橫陳的屍體,什麼也沒有,就彷彿鬼蜮一般。
錢傳□的手腳抽動了兩下,彷彿在夢中聽到什麼,他猛然爬起身來,從女牆的射孔往外邊望了過去,只見牙城外的空地上黑壓壓的都是潤州軍的士卒,最前面的兵卒距離城牆已經不過十餘丈遠了,他趕緊跳起身來,在城牆上奔走,將已經苦戰多日,在戰鬥間隙睡著的守兵踢打醒來。
這時前面的潤州兵已經進入弓弩的射程,這些天的猛攻下,城頭的女牆已經被破壞了大半,在城頭上奔走的錢傳□是毫無掩護的。士卒們看到有人在城頭奔跑,紛紛張開弓弩往那邊射擊過去,後面的軍士爆發出一陣呼喊,舉起長梯向城頭衝去。
錢傳□提醒了十幾人,又拿起銅鑼猛地敲打起來,看到士卒們各就各位了,才覺得肩膀上一陣陣的疼痛,轉頭一看才發現不知何時肩上已經中了一箭,幸好他皮甲內還著了一層細鱗鎧,箭矢入肉不深,才沒受重傷。不過此時也顧不得這麼多了,提了橫刀圓盾便趕了過去。
此時已經有十餘具雲梯搭上了城頭,這些日子來潤州兵奪取了常州城之後,拆毀了許多房屋,得到的材料用於打制攻城器械,這些雲梯乃是攻城專用的,一段有鐵質搭鉤,一旦搭上城頭,便會鉤住,任你如何用力也是推不開,較之臨時準備的竹木梯子,自然是判若雲泥了。待到雲梯搭上城頭,身披重甲的選鋒便手提刀斧,將大盾頂在頭頂上沿梯而上,他們小心的將盾牌傾斜,讓盾牌邊緣和長梯形成了一個尖銳的角,盡力減小受彈的面積,這樣一來,不要說是弓弩,如果運氣好的話,連礌石和滾木也可以卸落到一旁。
守軍的弓弩對敵軍的登城選鋒效果不大,礌石滾木數量也不多了,眼看著敵兵離城頭越來越近了,透過盾牌的空隙,已經可以看到如同餓狼一般的一雙雙眸子,城頭的守軍只得冒著被城下敵軍弩手射中的危險,探出身子用長矛捅刺,不時有人被弓弩射中,慘叫著從城牆上跌落了下來。
「快到馬面去,從側面射殺。」錢傳□一聲大喝,頭一個衝到附近的一個馬面上,由於突出城牆上的馬面上的女牆幾乎已經損毀完畢了,幾乎是毫無遮攔,所以守兵或有意或無意地避開了那地方。錢傳□剛跳上馬面,只見丈許遠外一名潤州軍選鋒已經相距城頭不過四尺遠了,那軍士頂著盾牌,口中喊著一柄足有四尺鋒刃的橫刀,一般來說單臂使用的短刃鋒刃有很少有長過兩尺半的,而他卻能身披重甲,一手持大盾,一手揮舞這麼長的橫刀,其臂力雄渾可見一斑。城頭的守兵連一連刺了數次,都被對方用盾牌隔開了,眼看對方再上一級,便是短兵的攻擊範圍,那時自己所用的長兵反而施展不開了,於是咬緊牙關,瞄準盾牌下晃動的地方身影,使盡全身力氣一矛紮了下去,就算不能將對手刺穿,也要將對方捅下城頭去,畢竟對方腳下只有一根木桿,比不得自己腳下踏實。
那守兵一矛捅了下去,手上卻沒有刺到實物的感覺,不由得身體猛的向前一傾,若不是手中抓住了那雲梯的鐵鉤,便險些跌落城下去,原來下面那個選鋒廝殺經驗十分豐富,已經猜到了對方的舉動,手上使了個虛勁,對方一刺下來,便將盾牌一斜,便將那長矛推到一邊去了,借勢反手一刀斬了過去,正好砍個正著,只聽得一聲慘叫,便看到一條身影從一旁跌落下去。
那選鋒斬殺了對手,也險些從雲梯上跌落下去,幸好他反應甚快,一把抱住雲梯的扶手,才沒有跌落下去,看著腳下如林一般的白刃,饒是他膽大如斗,背上也滲出一陣冷汗。正當此時,他突然覺得右肩一陣劇痛,已經中了一箭。
「這邊怎麼會有箭矢射過來。」那選鋒轉過臉來,只見丈許遠外,那突出的馬面上,一名守軍軍官正彎弓搭矢,對準了自己,接著便覺得眉心一涼,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錢傳□射殺了那名選鋒後,又左右開弓,將左右幾架雲梯上的敵軍選鋒射下城去。那些選鋒雖然個個都是身經百戰的精銳,可苦於在雲梯之上,無處躲閃,盾牌又要防備頭頂上的敵兵,面對側面射來的箭矢,只有束手待斃的份,一時間潤州軍的攻勢不由得一窒。
周圍守兵見狀,不由得士氣大振,紛紛擁到馬面,用弓弩射擊已經衝到城牆下射擊死角的敵兵,民夫們也乘機將柴捆沙袋搬運到馬面上來,用來代替被打壞的女牆。
「可惜了,油脂都用完了,連燒水的鐵鍋也都被打破了,否則燒滾了倒下去,那幫潤州賊樂子可就大了。」錢傳□用的可是兩石的強弓,一連射了六七箭,手臂也不由得有些酸麻,退到一旁一邊歇息一邊感歎道。這些天來城中守卒能戰的也只有四百餘人,油脂滾石也用的差不多了,幸好糧食和箭矢還充沛的很,加上這常州土質一向堅實,對方無法用穴地攻城法,否則也堅持不了這麼多天。只是以一萬多人對七百人,破城也是時間的問題了,不知道廣陵大軍何時能夠渡江。想到這裡,錢傳□不由得出神了。
「上城了,郭大個上城了,加把勁,灌進去呀。」城下突然爆發出一陣鼓噪聲,將錢傳□從遐想中驚醒了過來。只見不遠處城頭上已經殺成了一片,二十餘名守兵將那邊已經圍的密不透風,只能通過人群中急速揮舞的兵刃閃光判斷出廝殺的激烈程度。
「怎麼搞的,不是剛把潤州賊打退嗎?」錢傳□快步趕了過去,原來這牙城為了便於防守,從上方看下去,並不是一條直線,而是一個突出的角,在角的頂端有一個望樓,是防禦最堅固的地方。這樣一來,攻擊兩側城牆的敵軍,便會遭到牆角望樓發射過來的側背火力的攻擊。可是這樣一來,搭上那個牆角上的雲梯也不會遭到其他段城牆馬面上的側面公立攻擊,為了保護這個弱點,平時這個城牆邊角不但守兵最多,而且有望樓保護。可惜這些天的攻防戰下來,那位於突角上的望樓幾乎集中了潤州軍最大部分的火力,幾乎被完全摧毀了,方才守兵的注意力又被其他段上的敵兵給吸引了,竟然讓潤州兵的選鋒從這個致命點殺上來了。
待到錢傳□趕到那個突角處,潤州軍已經上來了三人,正和四面包圍上來的守兵殺做一團。可是與雙方人數對比相反的是,被逼得步步後退的卻是守兵。只見那為首的一人體型魁偉,足有八尺,身披鐵甲,裸露出的少許皮膚也是肌肉糾結,好似鋼鐵鑄成的一般,那面大盾早就給丟到一旁了,將一柄雙手斬馬刀揮舞的如同風車一般,儘是進手的招式,刀鋒所向,守兵無不望風披靡,被逼得步步後退,有幾個機靈的,想要從避其鋒芒,從側面繞過來近身廝殺,卻沒想到他那兩個同伴配合的甚好,一旦被抵住了,那大漢一刀劈過來,遮攔不住,頓時瞭解了性命。
錢傳□看到手下亂作一團,怒喝道:「亂什麼,快用長矛攢刺,將他逼到牆邊,再用弓弩射殺。」守兵這才如夢初醒,稍微後退兩步重組陣型,可這時敵軍選鋒又上來了兩人,錢傳□探出女牆外,只見雲梯上敵兵人頭攢動,正魚貫而上,他知道己方兵士無論是體力還是人數都無法和對方消耗,這般耗下去,便是打退了敵兵這一次,也挺不到下一次。正焦急間,突然看到一旁丟棄的箱屋,不由得靈機一動,趕緊大喝道:「快用這廂屋放下去,從側面刺殺雲梯上的敵兵。」說著便當先將那箱屋推到城邊,又當先進了屋中,等待士卒將那箱屋縋下城去。
原來那箱屋乃是古時守城器械,為的就是殺傷那些雲梯上的登城士卒,外形上看過去是一個用堅木打制而成的木箱,大小約莫可以放下兩人,兩側開有窗戶。使用時讓兵士居於其中,再從城牆上槌下牆來,躲藏在其中的士卒用長矛或者弓弩從側面殺傷雲梯上登城的敵兵,從而達到打亂敵兵部署,阻滯敵軍援兵的目的。
第079章 退兵
眾守兵在這牙城之中已經苦戰多日,早已與圍城的潤州軍結下了血債,也知道一旦破城,定然是玉石俱焚的結局。此時又見錢傳□如此勇猛,便嗷嗷叫著將那箱屋推出城牆外,慢慢放了下去。
城下的潤州軍見攻了許久,城頭上也沒有扔下沸水礌石之類的東西,也猜出這些東西定然是用的差不多了,否則早就扔下來了,膽子越發大了起來,也不再向一開始那樣躲在盾牌下面,紛紛張弓對準城頭,只待有人露出頭來便雨點般的射了過去,竟然將城頭的敵軍逼得頭都難以伸出來。這時他們看到推出的箱屋,哪裡還不知道守方打得什麼主意,不約而同的張弓布矢,對準那箱屋射了過去。
錢傳□與另外一名士卒蹲在箱屋中,兩雙眼睛都死死地盯著狹小的窗口,那窗口用百葉窗遮住,透過那木葉的間隙,可以清晰地看到不遠處雲梯上晃動的人影。這時,箱壁外突然傳來一陣密集的敲擊聲,好似突然有暴雨洩下一班,正是下面潤州軍射來的弓矢,幸喜這箱壁頗為堅固,才沒有射透之虞。一旁那兵士的臉上頓時變得煞白起來,口中唸唸有詞,估計是在向神佛祈禱,錢傳□也覺得時間好似停滯了一般。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錢傳□覺得腳下一晃,緩慢下降的箱籠停住了。錢傳□與那士卒趕緊將拿起長矛,準備推開窗口,刺殺不遠的雲梯上的敵兵。那窗口剛剛推開,錢傳□便覺得耳邊一涼,看到雲梯上一名敵兵提弓在手,正在從背後的箭囊裡取箭,相距自己不過六尺開外,便不假思索,收起一矛刺了過去,正中對方腰肋。那敵兵慘叫一聲,雙手死死抓住沒入自己肋部的長矛,口吐鮮血便跌落城去。錢傳□回奪不成,只聽得卡嚓一聲,那矛桿已經被對方的體重折斷。錢傳□只得回頭去取備用的長矛,卻只見方纔還活生生的同伴已經被一箭射入口中,直貫入腦,釘在木壁上,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錢傳□這才知道方才被自己所殺那人早就彎弓等待自己開窗,便一箭射進來,若不是自己方才運氣好,只怕已經是陰陽相隔了。
先登城頭的潤州軍郭姓大漢一連殺了四五人,可守兵已經重整陣型,如林般的長矛刺了過來,遮擋的了這邊,擋不了那邊。他估計這段時間現在後繼也上來不少了,便拖了那斬馬刀,三步並作兩步退到城邊,守兵見他滿身是血,如同鬼神一般,也不敢逼得太緊,只是將他圍在當中,等待後面的弓弩手過來射殺。
那郭大個退到城邊,卻看到只上來了六七人,不由得著惱道:「怎生只有這麼幾個,下面那幫傢伙怎的如瘟雞一般,可不急殺人了。」
「大個你不知道,守兵放下了個箱籠,專用長矛刺殺雲梯上的弟兄,好幾個弟兄都死在他手上,自然上不來了。」
郭大個探出城牆一看,果然距離己方雲梯中斷約有六尺左右,有一個箱籠,依稀可以看到不時有人從箱籠中伸出長矛刺殺,在雲梯上登城的己方選鋒雖然武藝精熟,無奈在雲梯之上施展不開,所用的兵器也夠不著對方,一個個的被擊落下去。
眼看四周的守兵圍了上來,這次進攻又要半途而廢,想起那麼多死在城下的兄弟們,那郭大個不由得又急又怒,死死地盯著那箱籠,如果目光可以殺人的話,在那箱籠中的錢傳□只怕早已碎屍萬段了。突然他發現那箱籠頂上有兩條鐵鏈,連接到不遠處的絞車上,想必是用來升降那箱籠的。
「待我將這鐵鏈斬斷,摔死這狗日的。」郭大個自忖道,他往自己口中吐了兩口唾沫,提了斬馬刀,便向那絞車衝去,殺散了守兵,便雙手持刀,向那鐵鏈斬去。
錢傳□在箱籠中一連刺殺了數人,眼見得下面的潤州兵也不敢再登梯了,才鬆了口氣,突然覺得腳下一晃,接著便覺得天旋地轉,跌倒在地。好不容易站起身來,還是覺得整個箱籠都在不住晃動。錢傳□好不容易坐起身來,掙扎著爬到窗邊往外一看,只覺得一陣頭昏目眩,只見城牆不住晃動,地面上的潤州兵向他揮舞著兵器,發出惡毒的咒罵,一道道目光彷彿擇人而噬的野獸一般。
錢傳□立刻明白了是上面的絞車除了問題,只怕是有人斬斷了鐵鏈,透過板壁可以聽到鐵鏈和箱籠連接處發出難聽的摩擦聲。錢傳□立刻判斷出隨時剩下的那條鐵鏈都會斷裂,自己若不想辦法,只怕那箱籠跌落地面之後,自己縱然不會跌死,也會被下面的潤州兵亂刀分屍。可在這孤懸於半空中不住晃動的箱籠之中,便是站穩也難得很,哪裡才是生路呢?錢傳□不由得皺緊了眉頭。
郭大個揮舞手中的斬馬刀,抵擋著四周圍攻過來的敵兵。方纔還是慢慢逼近的守兵,看到他砍斷了絞車上的鐵鏈後,便好像發了瘋一邊蜂擁而上,不要命的圍攻起來,登城了的六七個選鋒雖然拚死抵抗,還是一一被殺死,只剩下郭大個一個人還靠在城牆便抵抗,將手中的斬馬刀舞得跟風車一般,可畢竟這兵器本是以步對騎用的,雖然他臂力雄渾,可在這廝殺中還是不夠靈便,一不小心便露出一個破綻被人紮了一槍到左臂上,幸好他反應很快,反手一刀斬殺了那人,可眼見得四周的敵人越來越多,後繼的人卻沒有上來,郭大個只得將手中橫刀向對面一擲,便轉身往雲梯那邊跳去。
那郭大個下了四五步,卻只聽到頭頂上一陣風聲,抬頭一看,卻不知從哪裡來了出來一個人趴在自己上方的雲梯上,不由得一愣。原來錢傳□在那箱籠中看熬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只得一咬牙,推開廂門,用力一蹬,向那雲梯方向飛撲而去,正好落在那郭大個的頭頂上,他反應甚快,還沒等對方反應過來,一腳就蹬在那郭大個的臉上,將其踢下雲梯去了,接著便三步並作兩步爬上城去,這時下面那些被眼前狀況驚得目瞪口呆的潤州兵們才想起來用弓箭射殺,已經來不及了。
錢傳□剛上的城頭,守兵們立刻將用鐵錘大斧將雲梯上的鐵鉤打斷,接著將雲梯推到下來,城下的潤州兵已經攻了小半個時辰,最精悍的選鋒也傷亡了大半,此時見連勇冠軍中的郭大個都被打下城下,不由得士氣大挫。後面的督將見守兵也有了方便,此時再在城下耗著只是給對方的弓弩多些靶子罷了,只得鳴金收兵了。
潤州中軍,安仁義臉色鐵青,兩廂的將佐們一個個噤若寒蟬,不敢出言觸怒主將。
「那牙城之中滿打滿算也就七百人,圍攻的軍隊有一萬六千多,打了二十多天,還沒攻下來。呂任之攻下杭州可就花了三天,你們就和莫邪都差那麼多嗎?」
安仁義突然暴喝道,他本自視極高,在淮南諸將中只服田□一人,後來與呂方結拜後,雖然十分欽佩呂方的用兵,可並不以為自己會比他差,後來呂方橫掃兩浙,隱然間已可以與楊行密分庭抗禮,這讓他心中頗有陰影。可現在自己野戰破敵之後,竟然圍攻一個區區牙城不下,一股子壓抑已久的陰鬱爆發出來,分外可怖。
這時於孔走出行列,他方才觀察仔細,守兵也已經到了強弩之末,便準備出來撿這個便宜,他躬身行禮道:「主公,讓我都督莫邪都精兵攻城吧,三日之內,若不能拿下此城,任憑將軍處置。」
安仁義卻擺了擺手道:「罷了,莫邪都破常州兵損傷頗重,我還指望著他們替我擊破廣陵大軍,豈能浪費在這堅城之下。」
兩廂的將吏臉上不禁露出一絲諷刺的笑意,他們與於孔相交多年,還不知道他的秉性,本來見他出來撿便宜就頗為憤恨,此時見他碰了一鼻子灰心中更是快意的很。
那於孔還要堅持,卻聽到安仁義道:「也罷,萬餘大軍頓師堅城之下,師老兵疲,可並非好事。反正這牙城之中也不過幾百殘兵了,留下千人包圍便是,明日便回師潤州,準備迎擊廣陵之軍。」
於孔見狀,只得閉嘴退回行列,耳邊卻傳來地位的嗤笑聲,心知是嘲笑自己搶功未遂,心頭不由得一股陰火衝去,好不容易才強自壓了下去,臉上卻不露神色,只是仔細回憶方才是何人的聲音。
「我於孔總有一天要站在眾人之上,讓這些沒眼力的傢伙好看。」他暗自發誓道。
「田宣州悉眾西向擊李神福舟師,水陸兩路並進,言十五日內必還師,與主公共破廣陵之師。」
潤州軍幕府,安仁義正斜倚在榻上,閉目養神,一旁的蘇掌書正輕聲朗讀著書信與安仁義聽。
「田公謬矣,兵法曰『敵分我集,我雖力弱,亦能克敵』,眼下楊行密兵勢遠勝與我,兩家合兵一處,尚恐不足,豈能分兵迎敵。」安仁義坐起身來,英俊的面孔上滿是憂色。
第080章 割袍斷義
「事已至此,主公也只有全力一搏了,明日回州城後,蘇氏一族,可持兵者也有千餘,吾當收束整齊,自為一軍,以供主公驅策。」一旁的蘇掌書躬身答道,他在安仁義麾下執掌機要已經十餘年,蘇氏一族存亡早就與之不可分離,與其等到安仁義兵敗之後,為人魚肉,不如現在就孤注一擲。
「好,好!」安仁義見親信破家為己,精神不由得為之一振,強笑道:「先前害怕軍糧不足,我將己軍分到各縣就食,只留下牙軍五千人督促降兵攻城,現在也顧不得這麼多了,回到潤州後便集中全軍,準備迎擊廣陵之兵。」安仁義雖然還沒有得知廣陵渡江大軍的消息,但是既然田□大軍已經西向迎敵,宣州已經空虛,楊行密久經戎行,絕不會放過這個渡江進擊的機會。自己戎馬半生,成敗與否,便看這次決戰了。
蘇掌書又讀了幾封信件,眼看几案上只剩下了最後兩封,隨手撿起一封拆開一看,沒有立刻念了出來,卻是「咦」了一聲,又將案上剩下的一封撿了起來,細看起帛紙上的印鑒來。斜倚著的安仁義等得有些不耐煩,道:「何等事情,為何不快些念出來,急煞人了。」
蘇掌書趕緊謝罪道:「主公莫怪,州中來信,說蘇州留後徐二運來軍糧一萬石,還有一封呂方的親筆書信,悉數在此。」說到這裡,蘇掌書將最後那封書信雙手呈了過去。
安仁義立刻坐起身來,園瞪雙目,再無方纔那副懶洋洋的樣子,他接過書信,拆開細看,看著看著不由得輕聲念了起來:「某與兄雖非一母同胞,然兄長待某恩重,與骨肉無異。小弟初入淮南時,寄人籬下,若無兄長出言,呂某豈有今日。如今兄長起兵,小弟本應持戈以為前驅,然根基不穩,身側皆為敵寇,力所不及,今奉上軍糧萬石,以為軍資,往兄長笑納。」念到這裡,安仁義臉上露出一絲諷刺的笑意,隨手將那書信丟到几案上。
「主公,那呂方到底意欲何為,莫非他要出兵與主公相合。」蘇掌書臉上露出希冀與恐懼交織的表情,如今呂方已經據有兩浙之地,勢力與昔日的錢繆也差相彷彿,若是與田、安二人合兵一處,其形勢便會急轉直下,那他博的這一把便是賭對了。
「呂任之呀呂任之,某當年果然沒有看錯你。」安仁義苦笑道:「果然是個厲害人物,這一萬石糧食只怕是讓我安仁義在這裡替你多頂些時日,讓你好收拾許再思、趙引弓之流的吧,天下英雄在你眼裡也不過是供你驅策的棋子罷了。」
蘇掌書趕緊揀起那書信細看,稍一思索便明白了事情原委,笑道:「主公也不必喪氣,有了這些軍糧,我等便可將本州臨江之地田中禾谷盡數焚燬,以待敵兵。而且州中軍士可並不知道呂方是否會派援兵前來,主公大可將呂方運糧前來的消息大肆宣揚,軍中必然士氣大振。」
安仁義聽了點了點頭,讓蘇掌書連夜遣人行事。
蘇掌書趕緊修書用印,分遣將吏行事,待到忙完了,天色已經微明瞭,此時返回潤州的前軍已經開始準備朝食了,蘇掌書所在的中軍要到中午才拔營。蘇掌書趕緊回到賬中,準備先打個盹,剛剛躺下不久,便聽到賬外有親兵通報,說營外有人求見,說是丹陽故人求見,蘇掌書本欲不見,但轉念一想,詢問那親兵來人的形容,待到聽完後,心中不由得咯登一下:「莫非是那人來了?」
蘇掌書想到這裡,心裡不由得狂跳起來,他強自鎮定下來,吩咐親兵帶那人到自己帳中來,便起身整理衣冠,不一會兒,便看到門口簾布一動,進來一個身著灰衣,身材修長的男子,依稀可以看到臉上數道交叉的傷疤,看起來頗為滲人,正是化名為嚴可求,現在隱身於徐溫府中的故友陸翔。
看到故友出現在自己面前,蘇掌書不由得心頭一熱,搶上前一步把臂道:「陸兄,這幾年來你連個口信也不遣人帶來,到底過的如何了。」
看到故友這般模樣,饒是如今已是鐵石心腸,嚴可求(為避免誤會,以後就用嚴可求這個名字了)也不禁有一絲感動,但想起此次的使命,心底又硬了下來,躬身答道:「嚴某不祥之人,身負大仇,若是讓那呂方知道,只怕為蘇兄惹來禍患。」
蘇掌書想起故友的那滿門血仇,也不禁一陣噓歎,趕緊讓嚴可求坐下,輕聲問道:「如今呂方已經據有兩浙之地,麾下數萬之眾,幾可與楊行密分庭抗禮,賢弟你雖然高才,要報仇談何容易,不如且去北方等待時機吧,總不能將陸家這一脈香火,自你而絕吧。」
嚴可求堅定地搖了搖頭道:「這數年來,我一合上眼睛,便看到妻兒父母大聲責備,問我為何不為他們報仇,大仇未報,你教我如何能娶妻生子。呂方固然一世梟雄,可當年伍子胥不過孑然一身,楚國天下莫敵,最後不也能掘棺鞭屍,報仇雪恨,呂方現在再強,總搶不過當年的楚平王吧!」
蘇掌書看到故友這般模樣,知道絕非能以言辭所動,只得轉問道:「也罷,此事也只能由得你了,只是這些年你都在哪裡安身,可還缺乏些什麼?」
聽到故友打聽自己現在所在,嚴可求不由得警惕了起來,自從家門大變,又遭遇陳允刺殺,幾乎喪命之後,他便小心謹慎到了極點,他深知仇人不但勢力極大,而且心狠手辣,心思細密,一個不小心,丟了自家性命事小,大仇無人來報可就事大了。可是想起此行的目的,嚴可求低聲道:「某現在在淮南吳王帳下右衙指揮使徐溫府中當一個清客,也就給他們幼子講講經書,混碗飯吃罷了。」
蘇掌書聽到故友在楊行密麾下將領府中做活,不由得警惕了起來,待仔細看了看嚴可求的臉色,卻在那傷疤縱橫的臉上看不出什麼端倪來,便息下了疑心,起身走到賬後,一會兒走了出來,手中卻多了一個小錦囊,放到嚴可求面前,笑道:「那徐溫是個武夫,想必也看不出賢弟的大才,這裡有些錢,賢弟且先收下,待到急時花用。」
嚴可求聽了不由得一愣,將那錦囊打開一看,卻是十餘枚金錠子,怕不有二十餘兩,心頭不由得一暖,正要推辭,卻聽到蘇掌書笑道:「你也莫要推辭,如今安使君勝負未卜,若是勝了,我也不缺這點金子,若是敗了,只怕蘇家也與賢弟差不離了,多點金子又有何益。」
看到故友臉上的苦笑,嚴可求猶豫了一下,還是將此行的目的說了出來:「蘇兄,在下此次前來卻是受人所托。」
「受人所托?」蘇掌書的臉色立刻陰沉了下來:「卻不知是受那位高人所托?」他的聲音溫度一下子低了下來,全然沒有了方纔那種與故友交談的親熱勁。
「正是鄙主徐溫徐將軍。」嚴可求硬著頭皮繼續說了下去:「徐將軍受命討伐田□、安仁義二賊,久聞蘇兄乃是潤州大族,深孚眾望,讓在下來請您相助。」
「徐將軍?」蘇掌書的聲音中滿是諷刺意味:「這廝鼠營狗竊之徒,離間骨肉,使計殺了朱使君,才得了這個右衙指揮使之徒,竟然稱我家主公為賊。」說到這裡,蘇掌書拔出腰間佩劍,將衣衫前襟割下一塊來,撇到嚴可求面前,低喝道:「君子相絕,不發惡聲,你回去後告訴徐溫那廝,蘇某受安使君厚恩,自當以死相報,若要交戰便提兵來戰,休得使這些伎倆。」說到這裡,他走到賬門前,伸手指著帳門道:「今日你在這帳中還是蘇某之友,異日相見,便是路人,盡心竭智相鬥便是了。」
見蘇掌書已經割袍斷義,嚴可求也不禁覺得頗有些羞愧,正準備告辭,眼角卻看到了几案上的一封書信,正是先前呂方寫給安仁義的那封親筆信。這些年來,嚴可求日夜都想著向呂方報仇,對呂方的筆跡更是熟悉之極,一眼便認出了是仇人的筆跡,立刻將那書信搶在手裡,細看起來。蘇掌書看到嚴可求的行徑,也知道這書信何等要緊,趕緊搶上前奪,卻被嚴可求一把推開,跌坐在地,情急之下,便拔出一旁的長劍喝道:「快將那書信放下,否則我高呼一聲,你便休想生出此營。」
嚴可求此時已經將那書信看了小半,心中便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他見故友神色堅定,心知自己生死便在對方一念之間了,強自笑道:「蘇兄何必如此緊張,小弟將這書信還你便是。」話音剛落,嚴可求手腕一抖,便將那書信彈向蘇掌書面門。說時遲那時快,嚴可求藉著對方視線為書信所吸引的機會,一個箭步便衝到蘇掌書面前,一掌便印在對方的胸口中。
蘇掌書剛剛接過書信,胸口便被對方輕輕的印了一掌,只覺得四肢百骸軟綿綿的,一絲力氣也提不起來,他雙目死死地盯著故友的眼睛,想要說些什麼,口中湧出的卻滿是鮮血,便癱倒在地,再也沒有知覺了。
第081章 獵虎(一)
看到蘇掌書倒在地上,嚴可求下意識的伸出手去想要扶,伸出一半卻又收了回來,如是者再三方才伸手去探蘇掌書的鼻息,已經弱不可聞,再一探中掌處,肋骨已經碎了七八根,趕緊想先將骨骼扶正施救,可是方纔他情急之下,全力出手,其威力可想而知,只怕臟腑都已經受了重創,只有立刻喚大夫前來,才有萬一求生的希望。
嚴可求正要喚帳外侍衛請大夫施救,可轉念又止住了。自己現在身份尷尬,又剛剛出手重創了那蘇掌書,只要讓營中人發現了,只怕便休想生出此營了,自己死了倒也無所謂,可是家門數百口的大仇何人來報呢?自己剛剛看到呂方送糧與安仁義的親筆書信,報仇之事剛剛有了點希望,豈能死在這裡,再說自己方纔那一掌下去,此人的性命只怕已經去了九成九,萬一那大夫救不活他,自己豈不是白白死在這裡了。
想到這裡,嚴可求下定了決心,他斂衽對癱軟在地上的蘇掌書拜了兩拜,輕聲道:「蘇兄,小弟知道今日所行恩將仇報,天地不容,只是家門血仇在身,什麼也顧不得了。待小弟向那呂方報了滿門血仇,自當到你墳前,自刎以謝便是。」
話音未落,嚴可求已經轉身來到案前,將案上書信塞入懷中,向外間走去。
帳外的兩名哨兵都正拄著手中的長矛打盹,突然聽到賬內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趕緊一個激靈醒了過來,接著便聽到一人笑道:「既然如此,小弟便告辭了,事情緊急,便麻煩蘇兄了。」
「那是自然,這本是小弟份內之事,何勞多言,兄長且先回去等候音訊便是,最多不過十日,定有佳音。」這聲音依稀便是蘇掌書的聲音,可能是由於隔著一層帳布的原因,哨兵覺得和平日裡的聲音有些變化。
正當此時,那簾布便被揭開了,只見先前進去那灰衣漢子倒退出來,正對帳內施禮道:「蘇兄你一夜沒睡,還是早點去歇息吧,小弟自去問問崗哨出去便是了。」
「這!」帳內的蘇掌書微微沉吟,可能是的確太累了的緣故,他並沒有出賬相送,只是歉然道:「那小弟便失禮了。便讓那邊的崗哨送你出去吧。」兩人又交談了兩句,那帳簾方才放了下來。
那灰衣漢子這才轉身向這邊走了過來,那兩名哨兵已經聽的清楚明白,知道這是蘇掌書的重要客人,也不敢怠慢,趕緊分了一人將他送到營門外方才回來不提。
桃葉山,位於唐時廣陵城西南六十餘里,其地林木茂盛,鳥獸眾多,漢時便是吳王田獵之處。唐末淮南戰亂之後,當地人口迅速減少,雖然經過楊行密這些年來的治理,有所恢復,可是和當年極盛時的,戶口數十萬,天下州縣第一的繁盛景象還是相差甚遠,自然到這桃葉山中砍伐打獵的人也少多了,山上的林木這十幾年休養下來,長的越發繁密,幾乎有了幾分浙南深山中的老林子的氣象,不要說野豬、麂子這等尋常獵物,據偶爾上山採藥的藥農所說,連白晝都有見到猛虎出沒。
可是往日裡寧靜的山中,突然被一行人馬的喧囂所打破。這一行人為首的是個騎在馬上的緋衣漢子,體形魁梧,生得一張國字臉,鼻端口方,只是顴骨位高,雙眼細長,顯得有幾分刻薄,他騎在馬上,舉手投足之間極有威勢,顯然是身居高位,習慣了發號施令的。在他前面的是一個衣衫襤褸的山民,不時指著方向,看來是個嚮導。雖然那緋衣漢子身上穿著的衣服並無什麼裝飾來確認身份,可是胯下的卻是少見的千里挑一的良駒,淮南本就少馬,便是軍中校尉、虞侯一級的中級軍官,不是戰場上也少有以戰馬代步的,以蓄養馬力。像他這般在山間小路中騎馬行進的,倒是讓人猜不出此人的身份。
行伍中其餘的都是些精壯漢子,或持鐵叉,或持弓弩繩網,看來大戶人家是到山中行獵的。一行人沿著山路前行,待到拐了一個路口,便看到一處水潭,卻是山間小溪匯流而成,遠遠的望去,碧透透的便有一股涼意。此時雖然已是九月,可在南方還是頗為炎熱,眾人或持器械,或挑背行李,喉嚨間早就如同著了火一般。可水潭便在眼前,這一行人卻並沒有上前搶著飲水,只是各具其位,等待著首領的命令,便是身經百戰的精兵也不過如此了。
這時,一名親隨趕到那為首緋衣漢子馬旁跪下,伏在地上。那緋衣漢子便踩在那親隨身上下得馬來。隨手用右手中的馬鞭指著前面的水潭問道:「你說看到猛虎所在處可是此地?」
那嚮導趕緊跪倒在地,又膝行了幾步道:「小的上次看到猛虎便是在水潭前面的大石上,此地水質清澈,附近山中的野獸許多都是到這裡來飲水的,聽老輩人說,當年太平年間,秋冬季節入山行獵,這裡便是伏擊的場所之一。」
那緋衣漢子仔細觀察了一會水潭旁的景色,滿意地點了點頭,忽然轉過身來,用手中的皮鞭跳起那嚮導的兩旁,緊盯著他問道:「那為何那猛虎不吃了你,莫非你是哄騙本公子不成?」說到這裡,緋衣漢子的唇邊現出殘酷的笑意。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那嚮導被緋衣漢子的問話嚇得魂不附體,眼前這個大人物只要伸出一根手指頭,便能把他捻死,他一邊在參差不齊的石子地上磕頭嗎,一邊匆忙解釋道:「小的看得清楚,那老虎已經吃的飽飽了,身邊還有一隻吃了一半的雄鹿,正在曬太陽,所以才放過了小人。」
緋衣漢子點了點頭,似乎很滿意嚮導的解釋,從懷中取出一塊銀餅扔在地上道:「罷了,你起來吧,這塊銀餅是賞你的。」
那嚮導趕緊將那銀餅塞到懷中,爬了起來推到一邊,下意識的想要離眼前這人遠一點,這樣能夠讓他覺得更加安全。
這時一名首領模樣的青衣男子來到緋衣漢子面前,躬身道「司徒,將士們行了半日的山路,葫蘆裡的水也不多了,讓他們去那水潭喝點水吧。」
那緋衣漢子轉頭看了看後面跟隨的士卒,又看了看那水潭,皺眉道:「范長史,若是讓他們去水潭便飲水,只怕便沾了人氣,那猛虎聞了這人味,某家還如何獵的了虎,便讓他們到樹下歇息歇息便是了。」
青衣男子聞言,臉色不由得大變,又回頭看了看身後滿懷著期望目光的士卒們,上前一步低聲道:「司徒,弟兄們已經是渴極了,豈能因為這點小事,失了壯士之心。」
緋衣男子悶哼了一聲,雖然沒有說話,可臉上卻顯出一副極為剛愎自用的神色來。那范長史跟隨他多年,豈能不知道他此時的想法,只得強笑道:「司徒,這山中人跡罕至,只怕那老虎已經多少年沒有見過獵人了,再說這水潭中的水是流動的,一會兒便沒有什麼氣味了,不如便將將士們用葫蘆去取水過來飲用吧。」
緋衣男子聽到這裡,也只得點了點頭,道:「罷了,今日便看在范長史面子上便宜這幫老革了。」
青衣漢子終於等到了這句話,趕緊拜謝了對方,回身趕緊去吩咐士卒取水,那緋衣漢子自去換上打獵的緊身獵裝,準備獵弓。原來這緋衣漢子不是別人,正是吳王楊行密的長子楊渥,由於楊行密其餘諸子皆幼,無形之中他便是淮南十餘軍州的唯一繼承人,年紀輕輕便已經有了司徒的加銜。而那范長史名思從,乃是淮南將領中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楊行密在淮南的年輕一輩中選拔精粹,置於楊渥麾下當作親隨,為兒子準備未來的班底。此人年紀輕輕便行事穩重,深謀遠慮,對楊渥又忠心耿耿,那楊渥雖然剛愎自用,但是還是能聽得近幾句他的話的。
不一會兒,眾人便準備停當,這些士卒也都是積年老卒,喝了水又吃了些東西,精神便好了許多,不待楊渥吩咐,便搭好了一處窩棚,將行李牲口安頓好,弓弩鋼叉繩網也準備停當,那嚮導竟然已經在山間找到了老虎的新鮮糞便腳印,他祖上幾輩都是獵戶,跟蹤覓跡可以說是娘胎裡帶來的本事,趕緊領了楊渥一行人往山上行去。
一行人披荊斬棘,一連翻了兩個山頭,那嚮導此時好似換了一個人,早已沒了方纔那奴顏媚骨的模樣,言語之中滿是不容人抗拒的意味。楊渥此時倒也沒了方纔的驕橫,手中提了一柄鋼叉,弓箭在身,緊跟在那嚮導後面,腳步輕捷。他自幼便在軍中長大,可說會走路時便和刀槍為伍,如論兵刃騎射,便是淮南軍中也少有人能與之抗衡,尤其是射術,幾可與米志誠抗衡。
第082章 獵虎(二)
眾人越走山路越是狹窄,到了後來乾脆只是些走獸踏出的獸道,枝蔓牽扯,依稀可見,也虧得那嚮導還能認得出來。待又走了半頓飯功夫,前面現出一個巖洞來,陰森森的也不知有多深,那嚮導左右轉了兩圈,確定那老虎的蹤跡到這裡便斷了,只怕這巖洞便是那隻老虎的巢穴。
楊渥聽到此處便是虎穴,立刻吩咐手下伴當們準備,眾人分散開來,將繩網弓弩準備停當,再尋來濕柴,放到山洞前點燃了,再用扇子往洞中扇去,想要將裡面的老虎熏將出來。至於楊渥本人,則手持強弓,站在巖洞旁的一塊大石上,準備射殺。
那堆濕柴點了不一會兒,眾人便聽到巖洞中一陣虎吼聲,在巖洞狹窄的空間中反覆迴盪,格外攝人,那兩個正在柴堆旁鼓風的軍漢立刻丟下蒲扇,快步退了回去,而楊渥精神一振,已將手中那張兩石硬弓引到滿月一般,指向洞口處。
只聽得「轟隆」一聲,好似半空中打了一個霹靂,便看到一條黑影從洞中衝了出來,眾人定睛一看,卻是一頭吊睛猛虎,好似被濃煙熏得有些怒了,正煩躁不安在柴堆邊轉圈,尋找到底是何等蠢物敢打攪他的好夢。
突然,那猛虎「嗷」的一聲,從原地一躍而起,足足有丈許高,落下時,眾人才發現它右眼上已經貫入了一支羽箭,卻是楊渥被一箭射中了要害了。那老虎剛從洞穴出來,雙目也被熏的十分難受,加之柴堆中加了藥物,掩蓋了眾人的體味,是以那虎便著了道兒。
猛虎落到地上時,已經看清楚了是何人傷了自己,大吼一聲,一撲一縱便到了楊渥所在那塊巨石下面,一人一虎直線距離已經不過三丈,護衛的軍士不由得齊聲驚呼,趕緊圍了過來,卻哪裡來得及。那楊渥卻不驚慌,手中強弓張滿卻是不發,只是對準那猛虎。而范思從見狀,趕緊提起一柄鋼叉,搶在楊渥前面,護住了他。
那猛虎受了重創,早已焦躁之極,眼見得射傷自己那人便在岩石上,尋到一處容易攀登之處便一躍而上,范思從大吼一聲,便要乘他立足未穩,挺著鋼叉撲上去,想要將其趕下岩石去,卻只覺得耳邊一涼,接著便看到眼前的猛虎慘叫一聲,跌落下大石去了,在地上滾了兩滾,便斷氣不動了,這時范思從才聽到一聲弦響,回頭一看,只見楊渥臉上露出自得的微笑,手中硬弓的弓弦猶自還在震盪,此時范思從才覺得自己背後一陣冰涼,待要對楊渥說上兩句,卻只覺得口中滿是苦味,一時間什麼也說不出來。
這時,四周的軍士已經圍了上來,發現楊渥第二箭竟然從那猛虎的口中射入,直貫腦中,端得是又狠又準,這楊渥雖然平日裡驕橫剛愎,對軍士也不夠體恤,可是卻不吝嗇,加之方纔那一箭著實了得,軍中對這等實打實的本事最是欽佩,士卒們不由得齊聲喝起采來。
楊渥此時已經下得那大石來,來到那猛虎旁,早有隨從將那猛虎屍體翻過來,他看到自己方纔那一箭,也不由得十分滿意,猛虎與自己相距不過數丈,卻能一箭射中要害,這份眼力臂力倒也罷了,光是這份鎮靜功夫尤其了得,正是上陣廝殺的本事。
楊渥端詳了一會自己的傑作,心中越發高興,隨口笑道:「這次隨某家入山獵虎的弟兄們都辛苦了,回去後賞錢一貫,絹一匹,人人有份,概不落空。」
聽到有這等厚賞,眾軍士不由得歡呼起來,方纔的疲憊和埋怨也早就不知道哪裡去了,趕緊砍了一根粗木棍,將那猛虎挑將起來,準備下山返回營地去了。先前那嚮導看了看那猛虎,神色卻有些奇怪,口中喃喃自語道:「怎的這虎體型小了好大一圈,莫非那日我看到的不是這只不成?」嚮導猶豫了片刻,可又想到這老虎是獨行的,各自有其地盤,除非是發情季節,數十里也只有一隻老虎,想必是當日距離較遠,自己看的差了也是有可能。
一行人收拾停當,便一起上路,范思從來到楊渥身旁,看到他此時心情甚好,低聲道:「司徒,今日情形下屬回想起來,實在是凶險之極,那猛虎最後相距您只有兩三丈遠,若稍有閃失,范某又有顏面去見吳王。」
「某本是武人,陣前白刃相交皆是常有的,若是連這點陣仗都害怕,如何能繼承父王的基業,當年」飛將軍「李廣不也是度不中不射,戰場之上,便是這等才能箭無虛發。」楊渥卻是一臉滿不在乎的表情,對手下的諫言不太聽得入耳。
范思從卻是堅持說了下去:「司徒與那李廣豈是一回事,如今吳王已經打下偌大一片基業,您只需持權柄,選賢能,退庸碌,將將便可,像那等披堅持銳,陣前廝殺的事情,讓吾等去做便可以了。若是像這般,以千金之軀,博萬一之險,只恐白龍魚服,有不測之虞!」
楊渥聽得有些厭煩,只是他也知道這范長史對自己實在是忠心耿耿,也不欲傷了他的心,心中卻是有些不以為然,自己父親麾下那些將帥都何等桀驁不馴之輩,若無硬碰硬的本事,如何能讓他們歸心?父親偌大一片基業又如何能發揚光大?范思從見他這般模樣,也清楚少主實在敷衍自己,也不敢再說下去,免得惹他生了厭反而起了反作用,想著下次出獵時一定要在他身邊多安排幾名勇士護衛。
此時一片烏雲捲過,天色突然黑了起來,山間氣候變化無常,往往是方纔還是艷陽天,轉眼間便是傾盆大雨,那嚮導趕緊招呼眾人加快腳步,到前面找個避雨的地方。眾人正急行間,突然刮來一陣怪風,帶起一片砂土灰塵,眾人不由得閉上眼睛免得迷了眼睛,聽得一聲霹靂打在當空,黃豆大小的雨滴便落了下來,打在裸露的皮膚上生疼。眼見得前面便有一片突出的崖壁,可以躲在下面避雨,眾人發出一陣歡呼,加快了腳步。
正當此時,路旁飛起一道黑影,帶起一股腥風,竄入了行伍間,接著便是一陣骨肉撕裂的悶響,呼吸間,那黑影旁已經有三四人倒在地下,周圍的人們趕緊四散讓開,露出一片空地來。
此時雖然還是白天,可是厚厚的烏雲遮掩下,場中昏暗之極,眾人只能依稀辨認道空地上那只被丟棄在地上的虎屍,再有的便是一陣陣沉重的呼吸和一陣陣腥臭的氣息,也不知道是遭到了什麼猛獸襲擊,每個人都只能握緊手中的兵器,警惕的豎起耳朵,誰也不敢移動出聲,畢竟這般就算不會引來那猛獸的襲擊,也很容易被警惕之極的同伴們誤傷。
范思從慢慢的從腰間拔出橫刀,好不發出聲音,他此時心急如焚,竭力從此起彼伏的粗重呼吸中尋找出楊渥的所在,好前去保護,此時他對於這次出獵早就是後悔之極,暗中發誓,只要這次沒事,下次便是被楊渥拖下去打軍棍,也絕對要攔住少主人。可是要從呼吸中尋找出一個人的聲音,幾乎是不可能的,范思從正準備冒著被猛獸襲擊危險,大聲呼喊,天空中突然劃過一道閃電,宛如長蛇一般,一瞬間便將場中照的通明。藉著電光,范思從已經看到場中那猛獸的模樣,乃是一頭白眉吊睛猛虎,身形足有方纔那只兩倍大小,一雙綠油油的眼睛宛如鬼火一般,讓人一看便透骨生寒,正在舔舐著地上的虎屍的傷口,頗有悲慼之態。
「便是這隻,我們先前打死的只怕是她的孩兒。」嚮導大聲吼道。范思從暗道不好,果然嚮導的叫聲已經驚動了猛虎,只見一道黑影閃過,便聽到一聲慘叫,依稀正是那嚮導的聲音,只叫了一聲便沒聲音了,只怕是不得活了,這猛虎的威勢較之先前那只何止道裡去。
不過此時眾人也都明白了這老虎的所在,心知若不將這猛虎殺死,總是沒有個結果,正好此時雨勢也小了幾分,雲層薄了少許,陽光透了下來,不再像方纔那般伸手不見五指的狀況。這一行人都是膽氣頗豪的勇士,接著微弱的光線紛紛手持兵器圍了上去,只是天上正在下雨,弓弩的威力便小了許多,眾人所性將弓弩丟到一旁,準備與其肉搏。
那虎也不待眾人合圍上來,低吼了一聲,縱身往左邊那人撲過來,那漢子身手倒也敏捷,側身一躍,便躲到一旁,想要用手中鋼叉刺那猛虎的側腹,卻沒想到那老虎前爪剛落地,便腰胯一使力,便掀了過來,正好掃到那漢子腰間,只聽得一聲悶響,那漢子便橫跌出去,腰腹間已是一片紅色,已經被那老虎的後爪將腰肋間撕開好大一個口子,眼見得不得活了。
旁邊那人卻是這受傷漢子的同胞兄弟,見到如此慘景,一雙眼睛已經紅了,一叉便向那老虎後跨刺去,用力極猛,竟是要將對方一下子釘死在地上。卻只覺得側面黑影一閃,脖子上便挨了一下重擊,好似被人拿木棍掃到那兒一般,立刻被跌出丈許開外,不省人事。旁人看的清楚,卻是那老虎一掀之後,接著虎尾順勢便是一剪,便如同鐵棍一般,將那漢子打倒。眾人入山打獵,為了行路方便,都沒有披甲戴盔,卻沒想到此時這番境況,結果便吃了大虧。
第083章 密信
楊渥站在一旁,正在解開弓衣,方才山路上大雨磅礡,為了防止弓為雨水淋濕,溶了弓膠,他將所用的強弓用油布製成的弓衣包裹好,待遭遇虎襲時,又天色昏暗,伸手不見五指,自然是用不上弓箭,眼下好不容易天色轉明,他趕緊取出強弓。這猛虎雖不通人語,可在這山間幾乎天天都在搏殺,對雙方的形勢對比頗為敏感,它擊倒二人以後,四周士卒們步步進逼的形勢為之一滯,隨之在屍體旁徘徊了幾步,不住低聲吼叫,雄壯的虎吼聲在山間迴盪,十分攝人,眾兵卒為猛虎氣勢所奪,不約而同紛紛後退,舉兵自保。
楊渥好不容易解開弓衣,彎弓便要射殺這猛虎,卻只聽到那猛虎低吼了一聲,縱身一躍,有兩丈多遠,竟然越過了在他身前護衛的兩名兵士,一對前爪已經向他胸口掏來,只要讓那對爪子沾到一星半點,只怕楊渥身上不會有半塊骨頭還是完整的。
那猛虎來勢極猛,已經將方圓丈許地籠罩在其中,這危急關頭,楊渥反而靈台清明,他知道如果自己像兩邊躲閃,縱然躲過了猛虎這一撲,也決計躲不開接下來的一掀一剪,現今唯一的生機便是向後退卻,畢竟此地已經是平地,並非猛虎慣於捕獵的山間,而且猛虎這一撲已經用盡了全力,決計沒法這麼快的連續撲擊。於是他趕緊將手中大弓橫掃過去,希望能夠阻上猛虎一下來勢,同時向後跳去。
只聽得「喀嚓」一聲脆響,那柄兩石的強弓已經被虎爪掃到,斷成兩截。楊渥只覺得臉上一涼,接著便是劇痛起來,卻是被割斷的弓弦掃到,割破了臉皮。他也顧不得這麼多了,反手已經將腰間橫刀拔了出來,手腕一抖,已經將刀立在胸前,將對手隔在外門。
楊渥為楊行密心目中的繼承人,雖說有諸般缺點,可著實在刀槍弓弩上沒少花心血,一雙手還沒學會拿筷子,就已經握著刀柄了,更不用說這些年來名師調教,戰陣搏殺,手中有了兵刃,心頭立刻篤定了大半,雙膝微曲,腰間微沉,氣度已經如同山嶽一般。那猛虎雖然未曾學習武藝,可對這生死間搏殺的感覺最是敏銳,見對手並未如同平常一般四處躲閃,反而挺刀相鬥,不由得焦躁起來,大吼了一聲,便又向楊渥撲了過來。
一旁的范思從剛搶了一柄鋼叉,想要搶到楊渥身前相護,便看到那猛虎撲了過去,趕緊喊道:「司徒快讓開,讓兒郎們圍殺此虎。」可楊渥不但沒有後退,反而向猛虎對衝過去,好似要與其硬拚一般,范思從不由得心膽欲裂,失聲驚叫,以為楊渥定然無倖。可那猛虎落地後,卻只是低吼了兩聲,向前走了兩步,便撲倒在地,不再動彈,好似死了一般。
范思從見狀趕緊衝了上去,看看楊渥是否還有生機,卻只見在那猛虎身後丈許遠站著一人,身上滿是血污,看不出衣服顏色,手中提著一柄橫刀,走近一看,正是楊渥,不由得又驚又喜,上前一把抱住,在身上四處摸索,急道:「司徒哪裡受傷,快些取上好的金創藥來。」
「不過是只長毛大蟲罷了,如何能傷的了某家。」楊渥一把推開范思從,朗聲笑道:「某身上的血都是那畜生的,倒嚇著范長史了。」
范思從聽楊渥聲音中氣十足,的確不像是受了傷的模樣,一顆心才下了肚,這才覺得全身筋骨酸麻,竟好似幹了一天苦役一般,正想勸說楊渥兩句,不可再如此冒險的話,卻聽到身後士卒們的喝彩聲,才想起那猛虎好端端的為何一落地便喪了命。趕緊轉身走過去一看,卻只見腳下一條血跡延伸到那老虎的尾部,走近一看,那虎正面並無傷口,在胸腹之間卻有一條三尺餘長的口子,這傷口極深,已經可以看到內臟了,好似被人從當中剖開了一般,腸胃都已經從中留了出來,自然是死得不能再死了。看到這裡,范思從不由得嘖嘖稱奇,這胸腹之間乃是老虎的要害,平日裡防護的甚近,卻楊渥如何能一擊奏功。范思從凝神想了好一會兒,才明白是如何回事。原來方纔那猛虎凌空撲來,楊渥借勢躬身衝入對方正下方,舉刀上刺入老虎的腹中,那老虎來勢太猛,雙方交錯,結果便被楊渥剖了腹,反倒丟了性命,也是倒霉之極。
范思從待到想明白了,回過身來,卻只見楊渥坐在道旁石頭上,讓一旁的親兵為他縫補臉上的傷口,渾身滿是驕矜之氣,本欲出口的勸誡之言也只好吞了回事,他跟隨楊渥多年,也知道這主上性子是屬叫驢的,「牽著不走,騎著倒走」,若是忤了他的性子,除非是他爹楊行密,誰的話他也聽不進去,此時他志滿得意,還是等回城之後,找個機會再慢慢勸諫便是。
范思從正思量如何勸說楊渥不再如此輕身犯險,卻聽到前面山路上傳來一陣人聲,側耳傾聽依稀正是「楊公子,范先生」模樣,正是自己與楊渥此次出獵的稱呼,心知是有了急事,趕緊命人相應。不一會兒,三個汗流滿面的漢子趕了過來,正是留在山下那水塘旁看守行李的親兵。不待范思從開口詢問,為首那人已經撲到在地,大聲稟告道:「稟告司徒、長史,廣陵有急使趕來,說大王派人到府上有要事相招,還請司徒連夜回廣陵。」
楊渥聞言,霍的一聲站了起來,也不顧臉上縫了一半的傷口,轉身看著范思從笑道:「父王有事相招,范長史以為所為何事呢?」
「此時田、安二人作亂,戰事正是膠著狀態,吳王連夜相招,定然是戰事有所轉機。」范思從不假思索,朗聲答道。
「不錯,當真是英雄所見略同,范長史與某家想到一塊去了,我等快些下山,趕回廣陵便是。」楊渥大笑道,他本自視極高,這次平叛之戰,他就想立下大功,讓淮南諸將看看,到底誰才應該是楊行密真正的繼承人,這些日子在廣陵早就憋壞了,此時聽到父親相招,此時恨不得肋生雙翼,直接飛到廣陵。
看到楊渥興奮異常,范思從走到他身旁,屏退左右軍士,低聲道:「司徒,大王這次從淮上召回了王茂章、台蒙二人,這兩人都是經年宿將,這次平叛大軍實際指揮權定然是在他兩人手中,您所要做的,就是結好與這二人,吳王出身低微,子息並不繁盛,淮南舊將大半出身草莽,桀驁不馴,百年之後,未必能為將軍所用,這次若是讓您與這兩人共事,想必吳王也有讓您結好與他們的意思。」
楊渥聽到這裡,冷哼了一聲,面上頗有不屑的神情,可是聽到心腹苦口婆心的忠言,也只得點了點頭,冷笑道:「好吧,且在聽你一回,不過待到某家坐穩了基業,還是要用你們這些貼心人。」
廣陵,自從田、安二人起兵之後,本來駐守楚、泗二州以備北方的王茂章、台蒙二人便領大軍進入廣陵。天色剛擦了黑,便已經禁止百姓出坊,道中不斷有一隊隊披甲持兵的軍士巡邏,百姓們也個個早早關緊門戶,躲在家中,偌大一個廣陵城,街道上竟然空無一人,一陣陣江風吹過,帶起一陣陣塵土,如同鬼蜮一般,城門處更是戒備森嚴,彷彿隨時都有大軍來襲一般。
吳王府,明堂,六七個燭台點滿了手臂粗細的明燭,將堂上照的如同白晝一般,自從田、安二人作亂之後,楊行密便將此地作為平叛指揮中心,後來王茂章、台蒙二人回廣陵後,由於他身體日漸衰弱,於是便讓這兩人在堂中主持戰事,自己且在不遠的院中慢慢靜養。
這明堂本頗為寬敞,足可容納二十餘人,可此時卻只有王茂章、台蒙、徐溫三人。王茂章與台蒙二人正凝神看著幾封書信,神情凝重之極,過了半晌功夫。這台蒙深深地吐了一口氣,沉聲詢問徐溫道:「徐兄弟,這些書信是從哪裡來的,可是信得過嗎?」
徐溫站起身來,他雖然資格很老,可是眼前二人都執掌兵權,在淮南軍中乃是位高權重的人物,地位遠在自己之上,行禮如儀之後答道:「台使君,這些是某家在安賊身邊一個心腹那裡得到的,來源絕對沒有問題,而且此信中所說田賊動向與李招討派來的使者所敘一致,也可以印證此信的可靠性。」
「不錯,兩日前神福派來的使者也說田□棄城傾大軍西向,讓我們趕快渡江,以步兵截斷他的後路,兩面夾擊,這不正好和這信中田□讓安仁義領兵堅持十五日相符嗎?」說話的正是王茂章,此時他臉上平日的粗豪已經全然褪去,額頭的皺紋幾乎成了一個「川」字。
第084章 形勢
台蒙臉色如鐵,將手中書信又拿起仔細看了數遍,彷彿要將其中每一個字都揉碎了記在腦中一般,過了半晌方才歎道:「田□棄城而出,當真是吳王洪福,天奪其魄,明日我等便大軍渡江,覆其巢穴,省得戰事綿延不絕,引來禍患。」
一旁的王茂章點頭應和,他與田□、安仁義不同,出身低微,只是楊行密的帳前親兵,苦戰積功乃至今日,可以說一身功業全系楊行密所賜,此時立功之念尤烈,加之愛子王啟年為安仁義所俘,雖然這些天來他面上沒有什麼表示,可畢竟父子之間,骨肉相連,豈是無有在乎,眼下終於等到渡江討敵的時候,胸腹只覺得一股戰意反覆激盪,置於從頂門衝將出來一般。想到這裡,王茂章在椅子上再也按捺不住,站起身來,詢問徐溫道:「已經是二更時分,怎得司徒還未回府?」
「王使君且稍安勿躁,司徒去桃葉山出獵去了,府中已經派人前去通知,算來也就是這個時候了。」徐溫恭聲應道,此次出兵討伐田、安二人,為了讓楊渥歷練一番,楊行密便讓楊渥擔任東南行營行軍司馬一職,跟隨王、台二人,為將來「接班」準備,卻沒想到戰機出現的時候,他卻不在廣陵城中,徐溫身為右衙指揮使,為節度府中將吏,只得替少主人堵漏。
王、台二人聽說楊渥居然在兩軍對壘的緊要時刻出城行獵,臉上不由得都現出怒容,只是為主上之子,發作不得。王茂章想起自己愛子為養家苦戰,此時身處敵手,生死不知,那楊渥卻出城打獵取樂,心頭怒意尤盛,一屁股坐在座椅上,手臂一用力,只聽得咯吱一響,已經將那竹製扶手給折斷了。
徐溫見狀,哪裡還看不出這二人的心意,可也不好說什麼勸解,突然心頭一動,從懷中又取出一封書信,遞給王茂章道:「這裡還有一封呂方寫給安仁義的親筆書信,也是我那細作一同得來的,兩位使君且先看看。」原來嚴可求得到呂方的這封親筆信後,知道這便是呂方勾結田、安二人的鐵證,自己一門的血仇全在乎在這信上,交給徐溫時仔細叮囑過,只能將此書信親手呈送給楊行密,免得其中讓他人看到,生出許多波折來。而楊行密今日病勢頗重,一直都在屋中將養,除了王、台二人以外,已經有多日未曾見過將吏了,徐溫暗想這書信與戰局關係十分重大,不如先給這兩人看看,免得誤了大事。
台蒙疑惑地接過書信,展開細看,不由得切齒罵道:「好個惡賊,竟敢勾結逆賊,當日在淮上便應該將其殺了,省得讓其為禍至今。」
王茂章見狀,趕緊從台蒙手中接過書信,看罷後歎道:「這呂方與田、安二人過從甚密,也不是從今日才開始的,不過看書信所言,彼也只是以糧與安仁義而已,並為出兵相助,征討潤州時,當速戰速決,不給那廝插手的機會。」
台蒙卻是餘怒未消,連連恨聲道:「待某家破了田、安二賊,定要將那廝擒至廣陵,凌遲處死,方得消去心頭只恨,為後世亂成賊子所戒。」
「阿嚏!」呂方猛地打了一個噴嚏,倒將下面的明州使臣嚇了一跳,正絮絮叨叨的告罪聲也停了下來,一雙惶恐不安的眼睛盯著呂方的面容,好似驚弓之鳥一般。
呂方無趣揉了揉鼻子,自忖道:「估計又有誰在背後說某家的壞話了!」
日前他依呂淑嫻所言,派出高奉天前往台、溫、括三州,與當地豪強聯絡,準備圍攻趙引弓,同時修書與許再思、趙引弓二人,說自己要領大軍直往與福建的交界處,以為聲援,令他們二人各遣兵千人隨行以為侍衛。結果許再思倒是爽快的很,呂方剛剛過了浙江便碰到使臣回報,說自當讓許無忌領兵以為前驅。而趙引弓那邊便麻煩多了,派來的使臣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堆,總結起來就是明州地處海邊,岸線曲折,海島眾多,這些年來兩浙連年激戰,大量潰兵逃入海中,以為賊寇,明州受害尤為嚴重,他兵力都去防守海寇了,無力隨呂方出征,只送了五千石糧食來,還請呂方相容。
「哈!」呂方聽到這裡,不由得笑出聲來,他已經聽出了那趙引弓的話中的深意,他是決不會派兵來的,若是呂方你來硬的,他便逃入海中,兩浙島嶼眾多,地形複雜,到處都是藏身之地,自古以來海寇便是大害,東晉的孫恩、盧循都是其中翹楚,任你呂方天大的本事,也要頭疼不已,還是相安無事為上。
呂方身旁的將佐也不是傻瓜,紛紛喝罵起來,尤以舟師統領周安國為甚,他幫助許再思攻取越州時,與趙引弓連番大戰,皆獲全勝,對其頗為鄙視,此時在主公面前,更是罵的尤為大聲,唯恐落於人後。
呂方站起身來,身旁的將佐的罵聲停息了下來,他走到明州使者身前,弓下身子,雙目凝視對方雙目,一字一頓地說道:「汝且待我傳話與趙刺史,某自起兵以來,攻無不克,戰無不勝。錢繆一世梟雄,以為有堅城可持,三日之內,身首異處;明州雖固,可與杭州相較?石城山之戰,他集浙東之力,與某偏師相較,不過半日工夫便灰飛煙滅。今日若領兵來降,尚可保一門富貴,若領殘軍,遁入海中為寇,他日士卒離叛,只怕求為一黔首亦不可得。」
說到這裡,那使臣早就是滿頭冷汗,伏在地上連連叩首不已。呂方站起身來,很滿意方才自己「王霸之氣」大放的效果,笑道:「罷了,回去後,告訴你家主公好自為之便是了,是生是死,由他自己選擇。」
那使臣哪裡還敢多言,聽到呂方讓他退下的聲音,如蒙大赦,趕緊爬起身來躬身退去。待其退下後,一旁親信將佐紛紛出言請求以為前驅,進攻明州,呂方卻擺了擺手笑道:「那趙引弓也是見慣兵戈的老兵痞了,從董昌那時便四處惹事,某方才都是些虛言,哪裡嚇得倒他,我方才說的那些大話,不過是讓其將注意力集中到我這邊來,待到高判官到了台、溫、括三州,調集州兵三面合圍,便可不戰而屈人之兵,將其穩穩拿下。」
眾將佐紛紛稱讚呂方廟算得當,未戰便已經穩操勝券,趙引弓那跳梁小兒不自量力,定然是落得個沒下場。呂方聽的心中也頗為得意,自其攻下杭州之後,諸事順遂,隱然間以為自己是朱溫、楊行密、李克用一流人物,聽到部屬的恭維聲,不由得覺得熏熏然,好似飲了七八分醇酒一般。
呂方領兵渡過浙江之後,便水陸並進,沿著蕭紹運河一路東下,這次他領了內牙軍和一坊兵,還有舟師大部,幾有戰船百餘艘,兵士八千餘人,旌旗綿延數里,軍容極盛,一路上看到兩邊田野肥美,溝渠縱橫,水塘隨處可見,如論農業基礎,只怕連呂方現有的蘇杭二州也及不上,怪不得會稽秦時便號稱東南大郡,只是田畝多有荒蕪,勞作的百姓也衣衫襤褸,少有牲畜,看來年前越州的拉鋸戰,對此地的破壞還遠未恢復。
由於沿著運河行軍,軍中舟船也充足的很,呂方軍中輜重大半都用水運,士卒除了自身兵器甲冑和少許糧秣,什麼也不用搬運,所以負擔很輕,加之呂方故意要留給高奉天說服聯絡浙東三州的時間,行軍的速度也不快,所以渡過浙江之後,呂方居然花了五天時間,前鋒才到了石城山。
待到了石城山,前鋒卻傳來消息,說越州刺史許再思已經在那邊迎候,呂方聽了倒是一喜,若是在越州城中,只怕還有許多麻煩,若是在石城山,只需將武勇都中首領擒住,再以大兵相脅,便可將其分而治之,那是越州城也不過是熟透了的果實,自然會落入自己囊中,趕緊下令派使者傳許再思來中軍相見。
不久,呂方便接到使者回報,說許再思言軍中不可一時沒有將帥,不肯前來中軍來,還說呂使君到石城山後,自當前來拜見。呂方聽了先是微微生氣,轉而想也不過是早一刻晚一刻的事情了,杭州相距越州不過兩三日路程,田安二人作亂後,自己可傾全軍之力圍攻,許再思又能玩出什麼花樣來,想到這裡便釋然了。
待到離石城山還有兩里路,呂方便看到遠處石城山下黑壓壓的一片,竟然好似六七千人一般,不由得吃了一驚,武勇都當年作亂之時,全軍還不到萬人,後來編練降軍,也不過一萬兩千人左右,取了越州後,雖然不知道兵力多少,可是如今越州殘破,想來也不可能增長太多。眼下看來,出去分守各縣和州城之中的以外,武勇都軍力已經盡數在這石城山了,這許再思到底為何要這般做呢?
第085章 端漪
呂方正滿腹納悶間,突然感覺到腳下的船板一陣晃動,原來船隊正在減速準備靠岸。
「怎麼回事?」呂方站起身來:「離石城山還遠得很呢。」這時一條小艇靠了過來,隨即一名矮胖男子登上船,正是指揮前面舟師的周安國,只見其黑□□的胖臉上滿是汗珠,神色頗為奇怪。他來到呂方身側,低聲道:「主公,許再思那廝舉止有些奇怪,竟然用鐵鏈橫鎖了江面,前鋒還發現在水面下有許多尖頭木樁,好似要阻止我軍同行一般,您還是先上岸,小心防備為上。」
呂方是又驚又怒,許再思先前言辭卑順,可現在怎的一下子變了臉,好似準備與自己大戰一番的模樣,莫非他不要自己侄兒還有那些在杭州的將吏家人的性命了嗎?想到這裡,呂方厲聲喝道:「好,快些靠岸,讓大軍列陣布營,準備迎戰。」一旁的將吏正準備轉身去傳令,卻聽到呂方的切齒聲:「快將許無忌那廝帶到中軍來,某家要讓他叔叔看看背叛我呂某人是什麼下場?」
隨著呂方的號令,鎮海軍立刻開始列陣。前隊輕裝兵和騎兵迅速上前搶佔了兩軍中央處的一座小丘,展開隊形,監視對面的武勇都大軍,並掩護後面的中軍大隊列陣。上得岸來的呂方立刻選擇了一個十分有利的陣地,陣地建立在一處微微逐漸隆起的土坡上,部署在上面的中軍部隊不但可以居高臨下的擊退敵軍的進攻,而且敵軍也很難看到在土坡後運動的鎮海軍預備隊動向。土坡的右端被運河截斷,向左一直延伸到一個村莊,呂方立即派出四都兵卒去佔領那處村莊,並下令在村外挖掘壕溝修築矮牆,他準備將自己的僅有的騎兵部隊和弩炮都部署在那裡,這樣不但可以有效的保護自己的側翼,而且部署在村莊中的弩炮可以從側面掃射進攻中央的敵軍,使敵軍處於兩面受敵的窘境,而位處運河對岸的第三坊,則按照習慣的辦法,一半軍士披甲持兵列陣,後面的軍士和民夫立即開始挖掘壕溝,並將準備好的竹籤插入溝底,在壕溝後面的土壘上,用船隊上運來的木材建築木牆,作為防守的依托,只留下三處缺口以為己方軍隊出擊時用。同時,為了讓分處運河兩岸的軍隊可以互相支援,周安國也開始指揮著水師在運河上建築浮橋,作為兩軍互相支援之用。
隨著呂方流水般的命令聲,鎮海軍各部就像一隻受到驚擾的蟻巢一般,在短時間的混亂之後,便開始井然有序的工作起來了。呂方站在高處,已經從一開始聽到意外消息的驚怒中恢復了過來,眼看著己方的營壘逐漸成形,一絲陰冷的笑容從嘴角邊浮現出來。「這樣也好,這可是你們先興兵作亂,也省得我背個不能容人的壞名聲。」呂方暗自忖道。
「主公,許無忌帶過來了。」前去帶許無忌的親兵高聲稟告道,將正在思量如何迫使敵軍攻打佔據了有利陣地的己方的呂方驚醒了過來,他轉過身來,只見下首站著一人,正是許無忌,身上穿了一件半舊的青色布袍,纀頭上鑲了一塊白玉,若不是看他體格魁梧,倒好似一介文士一般。
看到許無忌本人,呂方冷哼一聲,問道:「當年錢繆滅後,汝家叔父攻打越州不勝,某先是以舟師相助,後來又送與糧食、軍械,一同擊破浙東群雄。越州乃是江東大郡,自古割據江東的,皆以同姓肺腑鎮守,吾割之以為茅封。我捫心自問,無有負於許公的,如今向他征發兵士宿衛,也是上下應有之義,可他這般如臨大敵一般,到底是何道理?」
許無忌答道:「我與呂公同行而來,無論是看到的還是聽到的,都只會比您少,呂公不知道的,我自然也是不知道。」他在呂方手下,便是個人質的身份,此次出兵中,名義上是節度府押衙,實際卻和囚犯無異,也怪不得他滿腹牢騷。
聽到許無忌這般答話,呂方只覺得一股無明火直衝頂門,喝道:「好一個許無忌,你以為武勇都彪悍善戰,某家便不敢殺你嗎?好,來人,先將這個賊子拖下去祭旗,再破敵軍。」
聽到呂方的怒喝聲,一旁的侍立親兵立刻撲了上來,將許無忌捆綁起來,正準備脫下去祭旗。一旁的同行的羅仁瓊趕緊上前勸諫道:「殺不得呀!對面敵軍情況未明,若是誤解,殺了他可就麻煩了,反正這廝也不過是砧板上的肉,要殺隨時都可以,可砍掉的腦袋可再長不出來了。」
聽到羅仁瓊的勸諫,呂方強壓下胸中怒氣,戟指向那許無忌道:「且先寄下你這廝的腦袋,你看看那邊石城山的軍勢,這哪像是迎接上司,分明是準備開戰。」
許無忌也是出了一身冷汗,一路上被緊密看守,憋屈異常,結果到了地頭上卻被呂方叫出來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通,便要殺頭,險些才撿回一條性命。他也是極聰明的人,呼吸間已經判明了形勢,無論到底情況如何,決不能讓兩軍開戰,否則無論哪一方勝了,呂方都要先要自己的腦袋,只有不打起來,自己才能保住性命,等待時機。正在此時,遠處傳來一陣喊殺聲,原來武勇都看到這邊列陣,便派出一部驅逐位於兩軍之中的那個小丘,於是便與那小丘上的輕裝部隊起了衝突,一時間殺聲四起,雙方的衝突便開始了。
「快鳴金,讓劉滿福領騎兵出擊,掩護小丘上的軍士退回來。」呂方立刻下令道,小丘上的都是輕裝部隊,眼下己方佈陣已經差不多了,已經沒有必要堅守那處小丘了,不如先退回來,免得白白犧牲,若是能用騎兵擊破一部敵軍,倒是可以漲漲己方士氣。
一旁的許無忌看到兩軍開始交火了,臉色立刻變得蒼白起來,他知道現在必須立刻做出決斷,否則只要兩軍一旦開戰,呂方第一個要殺得就是自己,突然,他覺得遠處的武勇都佈陣有些奇怪,轉身急道:「呂公,且莫要先開戰,末將有事要稟告。」接著便將心中疑問說出,原來武勇都主力乃是孫儒潰卒的北人組成,佈陣之時,一向是將主力置於後陣,而讓較為脆弱的浙兵放在前翼,用浙兵消耗敵軍實力,再用主力伺機出擊。可是今天看過去,前陣的旗號大半都是主力所部,倒是後面的都是收編的雜牌軍。
聽到這裡,呂方仔細回想,依稀以前和許再思一同圍攻杭州時也有談到過,又看看許無忌的表情不似作偽,想想最多不過讓這廝逃了一條性命,若能不戰而解決眼前的問題,便可以保住許多將士的性命,算來這買賣還是划得來的,便冷笑道:「那你說這些到底是什麼意思?」
許無忌這一瞬間,腦海中已經閃現過無數次念頭,最後他還是決定實話實說,畢竟眼前這人絕非能夠以虛言誆騙的,於是便收斂精神道:「我也不知道為何會這般,畢竟我這些天幽禁在船中,知道的比主公還少,不過我敢肯定武勇都中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畢竟叔父並無子嗣,我是他的唯一血親,而且軍中不少將吏的親屬眼下也都在杭州城中,他們也不會冒著那樣的危險與主公交兵的。」
呂方點了點頭,他此時也認同了許無忌的判斷,對方的行動太過詭異了。且不說許多將吏的妻子還在自己手中,而且越州經過趙引弓的荼毒,還遠遠沒有恢復,年初許再思還向自己借過糧,此時肯定缺糧。這種情況下他們不是在越州城中堅守,卻跑到石城山來於自己列陣而戰,只要自己堅守不戰,而派出偏師襲擾對方的補給線,最多不過十日,許再思就只有冒著被大軍追擊的危險退回越州,以自己對許再思的印象看,他不會做出這麼無謀的決定。
「那你覺得眼下該怎麼辦?」呂方問道,不知不覺間,他的口氣已經由質問變成了徵詢意見的口氣。
「呂公應當堅陣持重,派出細作四處打聽消息,武勇都中許多將吏親屬都在杭州,您大可派人從杭州將其接來部分,讓其在陣前,母喚其子,妻呼其夫,定能兵不血刃,而奏全功。」許無忌此時已經想的明白,一條條娓娓道來。
「好、好!」呂方滿意地點了點頭,他立刻喚來一旁的羅仁瓊,讓其趕回乘快船趕回杭州,將部分人質帶來,同時下令全軍加緊修築壁壘,待建好後便退入壁壘,準備做持久計。
武勇都中軍中,徐綰正焦急地看著遠處圍攻小丘的己方軍隊,武勇都軍士正冒著小丘頂部的敵兵發射的密集箭矢和投矛向上衝擊,不斷有人被擊中倒地,可這些選鋒還是保持了隊形,逐漸接近了丘頂,隨著一陣喊殺聲,激烈的肉搏戰開始了。
第086章 曲折(一)
正如絕大部分前哨戰一樣,一開始的戰鬥是激烈而又雜亂的,優勢就如同搖擺的天平一般,不斷的在兩邊之間交換,戰線不斷在山坡上移動,兵器的碰撞聲,粗重的喘息聲,瀕死的呼救聲,交織在一起。每一個兵士都在竭力壓倒面前的敵人,突破對方的戰線,軍官們也在大聲的激勵著手下的兵士,甚至親自上陣廝殺,雙方的努力都被對方的努力所壓制,戰場上現在處於一個平衡的狀態了,如果排除援兵的因素,交戰行伍中某一個人的突然而來的衝動,風向的變化、戰場上某一塊土地的軟硬,甚至突然驚起的幾隻走獸飛鳥,都會決定這場戰鬥的勝負,戰爭是多麼富有偶然性的活動呀!
蘆葦蕩中,劉滿福滿意地看著正排成兩行縱隊牽馬步行的騎兵們,為了防止馬匹嘶鳴,所有的馬匹全部都銜了木枚。在帶路接到了主帥出擊掩護己方兵士返回命令後,他並沒有立即從那個小村正對著戰場的前門直接出發,而是親自領著百餘騎從村後門出發,在那裡,有大片的蘆葦,一直延伸到遠處的水塘。然後這些下馬騎兵將繞過村莊,沿著那蘆葦蕩繞到小丘的側後方再上馬衝擊。這樣有兩個好處,第一,武勇都在看到敵方派出援兵的最直接反應就是也派出援兵,這樣連鎖反應下去,決戰就會爆發,而鎮海軍已經長途行軍,而且還沒有完全修築好營寨,一旦戰況不利,連個據守的地方都沒有,這是很不符合軍學道理的。第二,劉滿福可以借助茂密的蘆葦,掩蔽對方的視線,讓己方的騎兵盡可能近的接近正在圍攻小丘的敵軍,打擊在敵兵的側背上,借助突然性,可以一下子擊潰並將敵兵驅逐出戰場,然後好整以暇的掩護己方兵士側退,如果敵兵派兵追擊,他還大可先放火點燃蘆葦,如果敵將愚蠢到繼續追擊,主陣地上的鎮海軍主力可以用側擊將他們逼到火海裡去活活燒死。
當劉滿福和他的騎兵們穿出蘆葦叢中的時候,小丘上的戰鬥已經到了最緊要的關頭,看到對面的呂方並沒有派出援兵,徐綰派出了第二批援兵,準備在奪回小丘的同時,將小丘上的兩百餘名敵兵全數殲滅,也好在大戰前提升一下己方的士氣。這些援兵的到來,極大地提升了進攻方的士氣,小丘上的鎮海軍軍官也不得不放棄了山坡上的戰線,而變成了密集的空心方陣,這樣一來,雖然能夠保證戰線不為突破,可以堅持長一點時間,可是也無法繼續阻止敵兵攻上丘來,喪失了地勢上的優勢,形勢也更加不利了。
看到與己方鏖戰多時的敵兵開始向丘頂退去,進攻一方的武勇都士卒並沒有立即追擊,方纔的戰鬥讓他們的行列稀疏了不少,而且剩下的人也在劇烈的喘息著,利用短暫的戰鬥間隙,盡可能的恢復體力,這才能讓他們有更大的可能在下面的戰鬥中活下來。軍官們也沒有催促他們,畢竟這不過是大戰開始前的開胃小菜罷了。
武勇都的援兵毫無阻攔的登上了小丘,這些身經百戰的老兵排成了密集的隊形,齊聲吶喊著便逼了上去,他們的戰術很簡單,利用衝力擊破對方的隊形,然後進行兇猛的追擊,絕大部分經過苦戰的守兵是不可能有體力逃回己方陣線了。
援兵剛剛上去,這些喘息剛定的兵卒也紛紛站起身來,向山上趕去,畢竟唐軍士卒軍功的一個重要指標便是首級,方才拚死拚活也沒有斬下幾個,現在可以上去撿便宜的時候可決不能放過了。
這些老兵們爭先恐後的往丘頂衝去,隊形也頗為散亂,校尉大聲叱喝鞭打也顧不得了,畢竟那些首級可都是實實在在的糧食布帛,挨上幾下也是值了。正當此時,眾人的身後傳來一陣「敵襲」的驚呼聲,一開始是少數人,越來越多的人轉過身來往小丘下望去,只見一隊騎兵從背後向自己這邊衝過來,相距已經不過十餘丈遠。
戰場之上,鐵騎提速之後,區區十餘丈也不過呼吸間的事情,轉眼之間劉滿福便已經當先撞進敵陣,在一槍將眼前敵兵扎到在地後,他便一手持橫刀,一手持鐵骨朵,在人叢中縱橫馳騁,一連砍翻了十餘人,只講敵陣沖的支離破碎。待擊破敵陣後,劉滿福也不追擊,忽哨一聲,召集四散的部下,向丘頂衝去,前後夾擊,擊破了敵兵援兵,便欲領兵下丘,掩護己方兵士返回。
武勇都中軍,目睹著己方選鋒被劉滿福擊破,徐綰臉色已經漲成了青紫色,便如同一根茄子一般,他性情暴躁,遠不如同僚許再思城府深,不待那些敗兵退回,便大聲喝道:「來人,給我將那些不肯死戰的兔崽子全推到軍前斬了,把首級全部列於陣前,以儆傚尤。」說道這裡,他頓了一下,接著喝道:「你呂方有騎兵,以為某家沒有嗎?來人,給我調三百『騾子軍』去,決不能讓那廝生還一人。」原來這武勇都本是孫儒潰兵,大半都是汝南蔡州人,其地多曠野大澤,多有蓄養騾子,當地久有蓄養驢騾的習俗,唐中葉時軍閥吳元濟便將騾子集中起來,讓士卒乘騎,以之作戰,十分勇悍。後來吳元濟雖然為中央平定,可是這風俗便流傳了下來,尤其是南方戰馬難以獲得,許再思便將所至之地的騾子集中起來,選拔精銳乘騎,上馬機動,下馬結陣而戰,十分厲害,乃是武勇都中一等一的精銳。
這時,徐綰身後牙旗下一人道:「『騾子軍』悉數也不過千人,乃是積累多年的精銳,眼下戰況未明,又豈能貿然投入,呂方那廝已經據有利之地,營壘已成,兵甲又十分犀利,已是不敗之地,不如且待入夜後,全軍先退回越州,尋機再戰便是。」
徐綰轉過身來,走到那人面前,粗豪的臉上滿是諷刺的微笑:「許再思你不是要當那呂方的狗嗎?連人家要欺上門來,都不敢應戰,怎的現在又說話了,莫不是現在後悔了?」
只見牙旗下站著一人,身材高大,顴骨高聳,兩腮凹陷,卻是呂方所署的越州刺史,武勇都左衙指揮使許再思,只是他此時面上滿是皺紋,高大的身材佝僂了不少,連纀頭旁露出的頭髮也有許多白了,往日裡那副剛愎自用的神色早已不知道到哪裡去了,渾然間好似一下子老了十餘歲一般。只見他被徐綰如此質問,臉上滿是煩悶痛苦之色,答道:「呂方如今已有朝廷詔命,又具有六州之地,已經得了兩浙士眾之心,武勇都不過一支孤軍,如何能與之相抗,不如奉其為主,不失州郡之任。」
「放屁!」徐綰大聲罵道,全然不給往日的同僚一絲顏面:「他呂方勢力再大還能勝得過那錢繆,朝廷詔命還不是一張廢紙,只要我們送些財帛過去,那長安天子還不是要多少便給多少,還有那些兩浙土民,不過是些牆頭草,哪邊強便要跟哪邊,只要我們刀把子硬,最後還不是老老實實滾過來,我看是你官當大了,膽子卻越來越小了,一心就想著高官厚祿,去當那呂方的狗,再不是昔日那個殺伐果斷的許再思了。你要去當狗可以,可要我們這些蔡地漢子去當狗,沒門!」
徐綰最後一句,中氣極足,幾乎噴了許再思一臉的唾沫星子。
許再思聽到徐綰的話,想要說些什麼,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的確錢繆當時的實力勝過了今天的呂方,可是如果沒有武勇都突然起兵叛亂,勾引外敵入侵,呂方也是絕不可能攻下杭州的,即便如此,當時呂方的勝利也是險之又險,現在回想起來,還跟做夢一般。的確長安天子的詔命現在幾乎是一張廢紙,那些兩浙士民也是些牆頭草,可是那張廢紙在許多百姓和普通士人的心目中還是很有效力的,一旦雙方相持不下,這些牆頭草就會向呂方提供糧食,兵員,甚至直接出兵參戰,那時候形勢就會對武勇都一方越來越不利了,自己能夠看到這點,呂方一定也能看到這點,這個人用兵一向是先計而後戰,說不定爭取台、溫、括這幾個由地方勢力控制的州的時節已經出發了,更不要說許多武勇都將吏的家屬都在呂方手中,雖然他們現在已經被集中扣押起來,可是這畢竟也是一個不穩定因素,想到這裡,許再思不由得頭疼欲裂。
看到昔日同僚閉口不言,徐綰得意地笑道:「不出話來了吧,告訴你吧,明州刺史趙引弓早就派使者過來,說呂方早就想滅我們而後快,武勇都和他是唇亡齒寒,只有合力才能殺出一條血路來,他願與我等合兵一處,共取呂方之地,那時他據浙東,我據浙西,相互扶助,以為兄弟之邦。」徐綰越說越是得意,這些年來,他一直都為許再思所壓制著,無論是兵法還是見識都遠遠不及,今日卻能將其辯駁的啞口無言,心中說不出的得意。
許再思一開始還沒說什麼,聽到徐綰說到已經和明州趙引弓聯合,臉色大變,一陣紅一陣白,搶到徐綰面前,劈胸抓住他的衣襟急喝道:「什麼?你竟然和趙引弓那無信之人聯兵?」
第087章 曲折(二)
徐綰被許再思壓制多年,一下子被對方這般相待,積威之下,一時間竟然呆住了,一旁的親兵見狀立刻撲了上來,將許再思拖到一旁,摁到在地上,響的脆的很是吃了不少,饒是許再思在行伍中打熬了二十餘年的身子,此時也只能咬牙苦挨,動彈不得。
徐綰醒過神來,趕緊呵斥手下放開許再思,對方早已趴在地上,動彈不得。他來到許再思身旁,只見其已是滿臉青紫,連眼睛都睜不開了,幸好筋骨沒有什麼大礙,便吩咐手下將其扶起,不服氣冷笑道:「某家也知道那趙引弓的確不是什麼好鳥,只是這年頭,各家都是利合則友,利分則敵,哪有什麼道義可言,眼下呂方想要併吞我們,趙引弓那廝和我們情形相似,有何不能與他聯合的?」
許再思挨了不少狠的,好不容易才緩過勁來,他心知此時不可急躁,強自壓下心中的怒氣勸說道:「徐家兄弟,你要來當武勇都這個家,也不是不可以,反正當年大夥兒一同從淮南逃到這裡,到今天這個局面,也有你的一份功勞,只要能對大伙好,誰來當這個家都一樣。只是萬萬不能與那呂方相抗,更不要說與趙引弓這廝聯合。其一、楊行密正有事於田、方二人,呂方可以全力於我,其已經據有兩浙之地,我等孤軍如何能與之相抗,此人能容得陳璋、高奉天這等降將,也能容得了我們,如今只不過我等居於臥榻之旁,實在是不安心罷了,只要表明降伏的態度,必有我們的一份天地。其二、趙引弓在越州血債纍纍,又出賣過浙東聯軍,將周邊勢力得罪了個遍,我等若與之聯兵,不說別的,軍中那些兩浙降兵和本地豪強第一個便不答應,不用呂方過來打,他們便全投到那邊去了,我們本就是客兵,兵少糧寡,連內部都不穩,那如何能敵得過呂方。如今數千弟兄的身家性命都在你的手上,千萬不能莽撞行事呀!」
許再思這一席話說得言辭懇切,他身為一軍主將,平日裡言出法隨,哪裡像這般苦苦哀求般的解釋,讓一旁的親兵將士也聽得色變,這些徐綰手下親兵平日裡驕狂自負,視兩浙軍隊如犬羊一般,可是方才親眼看到小丘上的苦戰,不過小丘上區區兩百餘鎮海兵,便打得如此費力,更不要說呂方的總兵力遠遠多過己方,再想起昔日看到的鎮海軍舟師龜船的厲害,心裡先怯了三分,不由得將目光一齊向頭領那邊轉過去。
徐綰聽到這裡,臉上陰晴不定,不由得躊躇起來。原來數日前呂方遣使至越州,向許再思徵兵千人進駐衢州,許再思立刻答應了要求,並從自領的左衙中選了千人。可是這些兵卒本就不願離家遠行,又聽聞福建那邊瘴氣嚴重,出征能還者十不存一,軍士們鼓噪了起來,劫持了軍官在城中發動了兵變,將許再思和支持他的軍官扣押了起來,並擁立徐綰為越州刺史、武勇都都知兵馬使。這徐綰本就不同意許再思依附呂方的命令,起事之後順勢召集各縣駐軍,前出至石城山,隔斷運河,並排除使臣前往明州,與趙引弓聯盟,準備與呂方決一死戰。由於許再思所領左衙中許多將吏的家室都在杭州,為防止他們戰時不穩,徐綰便將他們集中扣押起來,並將這些軍隊放在陣前,好監視其舉動,結果還沒開戰便被熟悉武勇都內情的許無忌看出不對來。
徐綰來到許再思身旁,低聲附耳道:「你我雖然意見相左,可都不是為了一己富貴,乃是為了一同南下的弟兄們福祉,也罷,便讓上天來判斷誰對吧!待會我會派人將你和那些將吏送到州城中,若是這一戰敗了,今後武勇都的弟兄們便靠你照顧了。」說到這裡,徐綰突然高聲下令道「來人,將許將軍還有那些扣押的將吏悉數送到州城中去,好生相待。」
許再思聽了一愣,轉眼之間便明白了徐綰的意思,若是他打敗了呂方自是無話可說,若是敗了,那些越州本地豪強自然是立刻倒向呂方,痛打這些外鄉人組成的武勇都,那些敗兵的處境便堪憂的很。這個時候,一直對呂方忠實,只是為亂兵所挾制的許再思便可以和那些將吏,一同重新掌握這些敗兵,重新投入呂方麾下,使之不會成為趙引弓一同滅亡。徐綰這番奇怪舉動的目的便是兩邊下注,為武勇都買了一副雙保險。
想到這裡,許再思不由得百感交集,平日裡鐵石般的心腸也不禁有了幾分鬆動。這時,一旁的親兵依照命令將其推了出來,他強自轉過頭來,只看到往日同僚的背影,孤單而又倔強。
山丘上,劉滿福跳下馬來,正仔細地觀察著約莫半里外敵軍本陣的動靜,身後殘餘的友軍步兵正緊張的捆紮擔架,好將受傷的袍澤一同帶回己方陣地,騎兵們都跳下馬來,這些老兵們抓住緊張的戰鬥間隙給戰馬餵上幾口精料,紮緊有些鬆了的馬肚帶,這些小細節在激戰時往往能夠挽救他們的性命。
突然,劉滿福的肌肉突然緊繃起來了,遠處的敵陣前一陣忙亂,卻是步兵們正在搬開陣前的路障,接著便是一陣煙塵泛起,武勇都的騎兵出動了,他們立刻分成兩個縱隊,像雙臂一般向小丘合攏過來,顯然意圖是想要將自己完全殲滅在這裡。
劉滿福跳起身來,這小丘離己方陣地還有約莫一里左右,若是自己立刻上馬撤退,敵方自然是追不上自己的,可是這些傷疲交加的步卒們便會落入敵兵手中,這對鎮海軍的士氣是一個巨大的打擊,而且,己方的陣地還沒有完全修築完畢,爭取時間,不讓對方看出本陣的虛實,也是騎兵的任務。幾乎是轉瞬之間,劉滿福便做出了決定,他下令步卒們立刻出發,然後讓手下的騎兵先將山丘上的短矛盡數集中起來,然後指揮騎兵們下了小丘。
劉真騎在健騾上,正大聲的呼喝著,指揮著手下收攏隊形,向另外一側的友軍靠攏。他本是東都人,光啟元年,孫儒擊破東都留守李罕之,將東都焚燬一空,老少填溝壑,少壯劫入軍中,從那時算來,他披甲持兵已有十餘年了,如今他在武勇都中也是一個指揮兩百人的校尉了,在看到敵軍騎兵沒有丟下步兵先撤時,他就立刻判斷出分為兩隊想要包抄敵軍的舉動太冒險了,對方在高地上,視野開闊,又是騎兵,完全可以趁己方還未合攏前,先擊破一支,然後再飄然退去,畢竟己方的騾子軍雖然在戰場上機動不錯,可是論起騎射和衝陣還是無法與真正的騎兵相比,最有利的戰場方式還是下馬結陣而戰,這種戰場之上的對沖並不是他們所擅長的。
正如劉真所料,劉滿福選擇了主動進攻,他並沒有直接從小丘上衝下敵軍,而是先下了下丘,然後繞過小丘,迅速的繞到敵軍的側面,發起橫衝,待到敵軍發現這些狡猾的騎兵並沒有撤退,雙方相距不過二十餘丈遠了,第一陣箭矢已經落到了他們的頭上。
由於距離的原因,這些箭矢並沒有造成多大的殺傷,可是仍然不可避免的對對方造成了巨大的混亂。騾子軍的指揮官聲嘶力竭的發出號令,要求手下們跳下坐騎,以這些騾子為掩護,組成軍陣。
不管劉滿福的突襲帶來的混亂有多糟糕,指揮官的命令還是被盡量的執行了,騾子軍的士卒們不愧是武勇都中的精銳,他們幾乎是自發的,大部分軍士已經組成了四個棋盤形的小方陣,少許的遊兵正在借助坐騎的掩護用步弓向敵軍還擊,這些身經百戰的老兵在背後和兩側得到袍澤的掩護後,立刻便充滿了勇氣,準備用兇猛的衝擊讓這些突襲的傢伙付出代價。
轉眼之間,雙方的距離已經縮短到只有五六丈了,武勇都的前排的士卒們幾乎可以看清楚敵兵臉上暴起的青筋了,他們蹲低身子,減小被敵軍刺中的面積,並將手中長槍的尾端柱入土中,鋒刃直指斜上方,這樣可以準確的刺中馬背上的敵兵。可是隨著一聲忽哨,鎮海軍的騎兵竟然沒有直衝敵陣,而是斜斜掠過,灑過一陣箭矢和短矛。
武勇都的陣中立刻轉來一陣慘叫聲,由於雙方的距離不過五六丈,許多騎兵都瞄準對方的面容或者兩肋等甲冑遮掩不到的地方,許多武勇都的兵卒都是面孔中間而亡,就是有盔甲防護,距離如此之近,箭矢也會深深貫入身體,這在衛生醫療條件極差的古代,中箭者的死亡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
劉滿福咬緊牙關,猛地一用力,將大腿上的箭矢拔了出來,鮮血立刻湧了出來,他咬牙撕破了一塊衣襟,將傷處包紮起來。方才武勇都的弓箭手的還擊也不是沒有效果,劉滿福便大腿上便挨了一下,雖說被他身上所披的鎖帷子擋了一下,可距離如此之近,又是威力遠遠大過騎弓的步弓,還是被透了過去,還好看箭矢情形,沒有淬毒,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第088章 曲折(三)
劉真咬緊牙關,竭力的催促著胯下的健騾,雖然那小丘阻攔了他的視線,讓其無法看到友軍被劉滿福重創的景象,但是多年在生死之間掙扎而得來的直覺,讓他立刻判斷出那些騎兵絕不會簡簡單單的從小丘上退兵了事,先前敵方的騎將巧妙地通過地形隱藏他的行軍路線,然後突然從側背出現一下子擊潰了武勇都兩股部隊的果敢行動給劉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樣的人一定不會放過己方露出這麼大的破綻。
劉滿福看到敵方雖然死傷慘重,可是後排的士卒立刻補充了缺口,保持了良好的隊形,在軍官的指揮下,部分取出步弓的兵士突出到方陣的四角,以騎騾為掩護,張弓對準了自己的方向。他雖然不知道眼前的對手便是武勇都中的精銳——騾子軍,可是他已經判斷出想要短時間內擊潰敵軍是不可能的了,眼前自己能做的就是將手下這隊寶貴的騎兵完整的帶回去。想到這裡,劉滿福忽哨了一聲,尖利的忽哨聲音劃破長空,騎兵們紛紛開始調轉馬頭,逐漸加快速度,向遠處正在後退的友軍追趕過去,至於劉滿福本人,索性跳下馬來,斜躺在地上,身後是最精悍的六七名騎卒,看著不遠處的敵兵,為手下殿後。
這時,劉滿福突然覺得地面上突然傳來一陣震動,在戰場上這只意味著一件事情:一支騎隊正在迅速的靠近這裡,他坐起身來,回頭看了看先退的己方友軍的位置,又看了看不遠處的敵軍,對方並沒有上馬,顯然他們還沒有得知這些。劉滿福站起身來,受創的大腿上傳來一陣陣刺痛,他竭力用緩慢的動作爬上坐騎,免得把傷口又撕裂了,接著便調轉馬頭向己方陣地退去。
待到劉真繞過小丘時,只看見六七名敵騎正快步往敵軍陣地退去,相距自己不過百餘步遠,他猶豫了一會,便指揮著手下往友軍那邊退去,反正已經追不上敵軍大部了,沒必要為了這點敵兵拿自己和手下的性命冒險。
呂方站在大旗之下,看著遠處的武勇都陣營,心中正在後悔沒有讓劉滿福盡量抓幾個活口回來問話,眼前敵軍的舉動實在是太詭異了,先前許無忌的話有幾分是真的,又有幾分是為了求生臨時編出來的呢?武勇都有無和明州趙引弓勾結起來呢?一旦這裡戰事拖延不決,浙東好不容易才穩定下來的局面會不會再亂起來?剛剛與己方起衝突的威遠軍王審知會不會有什麼出兵呢?武勇都名震兩浙,自己要多少兵力才能擊敗這些叛軍?想到這裡,呂方只覺得腦海中如同亂麻一般,頭疼的要命。這次他前往明、越二州,事前居然沒有受到一點消息。這些年來自從他起兵以來,未嘗一敗,可是像這種對敵情兩眼一抹黑,敵方野戰能力又十分強悍的遭遇戰,還是第一遭。雖然面對這中叛亂的最好對策就是採取勇猛果決的行動立刻擊破敵軍,既可以使叛亂的範圍控制在最小,又震懾潛伏的宵小,可他還是不敢立刻決戰,畢竟他承擔不起失敗的結果,說到底他現在的這個軍政集團還是靠不斷的勝利粘合在一起的,兩浙士民人心尚未依附,一旦戰敗,武勇都便可能直逼浙江,駐節衢州的陳五也必須收縮兵力,那時浙江以東便不復為自己所有,那時主客易勢,恐怕並不穩固的集團內部也會出問題,說到底,還是自己的根基太薄弱了,不要說世為沙陀酋長的李克用,就是在黃巢軍中苦戰多年的朱溫也是比不過的,能夠絕對信任的恐怕只有呂氏一族和王佛兒、陳五、徐二、范尼僧等寥寥數人罷了。
呂方竭力在腦海裡搜索著古往今來的名將們在這等情況下是如何反應的,在敵情未明,而且對方有著強悍的野戰實力的情況下,那就應該盡量避免野戰,畢竟影響野戰勝負的因素實在太多了。想到這裡,呂方立刻下令將哨探盡量撒出去,連夜搜集情報,尤其是明州方向,同時派信使通知留守杭州的王佛兒,再派出一都援兵過來,並下令軍士在陣前防止鹿角、挖掘壕溝,以為長久之計。忙完這一切後,呂方坐了下來,看著四周忙亂著執行自己軍令的軍吏們,心裡突然浮現出一位古代名將的話:「我那些最偉大的功績都並非經過深思熟慮後做出的,而是無意間受到神的啟發做出的。」想到這裡,他的嘴角露出自嘲的微笑,喃喃自語道:「有神論者還真是幸福呀!」
待呂方得知剛才的交鋒中,劉滿福生俘了兩名武勇都兵士,他立刻下令將其帶到中軍營帳來,經過快速的訊問,當他得知不久前兵變的原委,尤其是確定兵變是自發的,明州趙引弓並沒有牽涉其中後,呂方白皙的臉上立刻浮現出一陣激動地紅暈,強自壓抑住激動地心情,下令軍吏將那兩名俘虜待下去好生看待。等俘虜被帶了下去,帳中只剩下呂方和羅仁瓊二人時,呂方猛的跳到羅仁瓊面前,大聲笑道:「上天始終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羅兄弟你相信嗎?多則十日,少則五日,越州城便要向我敞開大門。」
羅仁瓊被呂方的舉動弄得一頭霧水,只得強自答道:「武勇都賊軍逆天行事,主公仁惠愛民,自然行事無往不利,只是恕末將愚鈍,先前看主公舉動,分明是高壘深溝,以為長久之計,待敵疲敝自破而已,現在卻說十日便能攻下越州,那許、徐二人皆是積年老賊,手下也多是精悍之徒,十日之內豈能自敗?」羅仁瓊話語雖然頗為婉轉,可是分明是不信呂方十日之內便能攻取越州的預言。
呂方此時臉上卻滿是自信的笑容,道:「先前我奇怪的是,武勇都許無忌、還有左衙中大半將吏妻子都在杭州為質,縱然那為首幾人頑冥不化,不恤親屬,起兵作亂,可是這麼多人總有一兩個明事理的,會遣人來通報消息,也好保全親屬性命,可我們卻一點消息都沒聽聞,直到生俘了兩名敵兵,一直被蒙在鼓裡,你說這是什麼原因?」
羅仁瓊低頭想了片刻,抬起頭來答道:「應該是事情發生的極為突然,那些有妻子為人質的將吏事先根本不知情,待到兵變之後,自己被扣押或者被殺了,所以才會這般情形。」
「不錯!」呂方點了點頭,他站起身來,在帳中踱步道:「可那左衙之中有人質的將吏不是一個兩個,幾乎遍佈上下,只是軍士自發長久聯絡而成,他們豈會猝然不及,定然那些兵變士卒平時並無聯絡,不過是臨時有一件事情引得他們發作,才會有這種結果,而且這兵變也就是近日的事情,否則往來客商也會將消息傳到我等耳中。」說道這裡,呂方已經站住了腳步,他已經暗自猜到引發兵變的消息十有八九便是自己征發武勇都兵卒宿衛的命令,無論什麼時代,征發軍士遠戍都是引發兵變的重要誘因,只是事情既然如此,也顧不得這麼多了。只有把這碗打開的酸酒硬生生的喝下去了。
羅仁瓊點了點頭,不解地說:「主公說的不錯,可是這些和十日內能夠平定叛亂又有何關係呢?」
呂方收斂精神,不再去想先前的事情:「先前許無忌還說武勇都此次佈陣頗為奇怪,竟然將平日裡作為後踞的精兵置於前陣,想必這些便是那些有人質在我手中的將吏的部曲,叛軍主帥對控制他們沒有信心,才會這般舉動。而武勇都駐軍又石城山,固然是因為此地乃是杭州和越州只見的交通要隘,兵家必爭之地,更重要的原因是因為他們乃是客軍,若是堅守越州城,一旦大軍直逼城下,則四周的縣城會望風而降,他們便成了孤城,那時便大勢已去,他們只有置軍於石城山,才能控制住越州內部的本地勢力。眼下敵軍軍心不穩,偏生又置越州不守,後方空虛,這便是我們的可趁之機。」
聽到這裡,羅仁瓊才聽出了些味道來,他怎麼也沒想到呂方居然能從那麼一點點端漪分析出這麼多東西來,不由得暗自歎服,小聲問道:「那我等當如何行事?」
「嘿嘿。」呂方笑了兩聲,道:「首先我等應該斂兵不戰,將其主力釘於石城山下,遣軍別去,同時散佈謠言,說我軍分兵繞過石城山去取越州,並以重賂請明州趙引弓、台州州兵合擊,越州城中如今已經在我軍手中,同時下令除賊首數人外,其餘脅從一律不問,敵軍軍心定然搖動,彼求戰不得,軍心不穩,不亡何待?」
聽到這裡,羅仁瓊心中已經滿是欽佩之意,自己這主君果然是天縱其智,未戰之前,已經將雙方長短一一道明,以己之長擊敵之短,任憑你如何英雄,也要倒在他的手上,自己這番本事,賣給他也當真是不冤了。
第089章 分戰場(一)
正當石城山下呂方統領著鎮海軍與武勇都叛軍兩軍對峙,刀兵相見的時候。明州刺史府中卻是一片寧靜,婢女們捧著各種物件,在遊廊間穿行,不時傳來一陣陣清脆的說笑聲,讓人如何能想到便是在同時,數百里外便有數萬人正披堅持銳,準備做決死的廝殺呢?
書房中,趙引弓斜倚在錦榻上,手中正拿著一本書,正看得津津有味。一旁放著一個鎏金獸首暖爐,散發出一陣陣熱氣,此時已是十月末旬,可書房中卻暖融融的,好似陽春三月一般。錦榻旁坐著一名青衣婢女,正輕柔的為正在看書的趙引弓捶著小腿,兩名婢子站在一旁,手中端著茶水香爐。如是過了半晌,興許是看書看得倦了,趙引弓坐起身來,伸了個懶腰,那捶腿的婢女趕緊站起身來,不待主子開口,便取了一杯熱茶,跪下身子,端到趙引弓面前。
趙引弓接過熱茶,喝了一口,漱了下口又吐到婢女手中的瓷碗中。婢女低聲詢問道:「敢問相公,已是午飯時分,今日是在哪兒用膳?」
趙引弓站起身來,在房中來回多踱步,好似在考慮什麼要緊事情一般,過了好一會兒才答道:「罷了,便在這兒吧。」
那婢女站起身來,來到門旁輕擊了兩下掌,不一會兒,門外便流水般進來三四名婢僕,手中各持暖籠,便在榻前的几案上分置酒餚。這書房大小也不過容得七八人,可這麼多婢僕進出佈置,卻毫無忙亂之感,莫說是說話聲,連器皿的碰撞聲也無,不一會兒,那些婢僕便佈置完畢,紛紛羅拜後便退出屋外,屋中只留下趙引弓一人。
趙引弓剛要進食,卻聽到外間有人通傳,卻是他府中卻月都指揮使趙權前來求見,這趙權乃是趙引弓的義子,執掌趙引弓的親兵卻月都,在諸將之中親信第一。趙引弓雖然正在用餐,微微皺眉之後還是開口讓其進來,不一會兒,那趙權便進得屋來,他身上披了件玄色寬袍,腳步沉重,發出陣陣金屬的碰擊聲,竟然是披甲入內。
趙引弓正伸出筷子取食眼前的一碟鰣魚。趙權見他這般模樣,不由吃了一驚,急問道:「父親莫非還未聽聞越州武勇都兵變的事情?」
趙引弓卻好似沒有聽到部屬的問話,還好整以暇的將筷子夾著的魚肉蘸了蘸眼前的調料碟,才放入口中,又喝了一口酒,方才將魚肉嚥下,回味了片刻後,指著那鰣魚笑道:「這鰣魚乃是魚中上品,最是肥美,來來來,權兒你也來嘗點,若是冷了便不美了。」說著便將手中的筷子伸了過去。
趙權見趙引弓這般舉動,也只得接過筷子,夾了一塊放入口中,那鰣魚雖然肥美,可他此時心急如焚,便是塊龍肝在他口中也如同嚼蠟一般,飛快的嚥下去,便急道:「武勇都起兵了,呂方也引大軍東向,雙方若是交起手來,可不是我們下手的機會嗎?」說到這裡,趙權心情激動,手中不由得用力,只聽得卡嚓一聲,竟將手中那副象牙筷子折成了兩段。
趙引弓見狀歎道:「你這廝還是這般脾氣,便是吃頓安生飯的時候也沒有。」便揮手招來一旁的婢女吩咐將几案上的酒食撤去,換上清茶。那婢女領命後立刻指揮婢僕們將屋中收拾停當,跪拜後躬身離去,帶上屋門,此時屋中便只剩下趙引弓與趙權父子二人。
趙引弓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遞給趙權,趙權接過細看,此信乃是越州武勇都右衙指揮使徐綰所書,信中言說若無武勇都當年首倡起兵,呂方焉有今日,而如今此人卻征發武勇都將士去福建那煙瘴之地。他忍無可忍於是起兵相抗,明、越二州昔日雖有舊怨,然今日有大敵在前,宛如唇齒一般,希望趙引弓能夠借糧草兵甲若干云云。
趙權將那書信反反覆覆看了個六七遍,也沒找到想像中的借兵聯合的話語,不由得疑惑地問道:「義父,這徐綰派來的使者可有提到聯盟共抗呂方的事情?」
「那使節只是說了借糧的事情,信中未書之事,他一個字也沒有提及。」
趙權冷笑了一聲:「這徐綰做事情好沒來由,呂方兵勢如此之強,莫非他一家便能抵擋。再說若我借糧與他,縱然未曾參與其中,那呂方還能放過我等不成。依我看,要麼兩家聯合,共抗呂方,要麼連一粒糧食都不借,索性出兵響應呂方,共同討賊,好歹也能洗脫自己。」說到這裡,趙權隨手將那書信擲在几案上。
趙權方纔那行徑頗為無理,不過趙引弓也不以為忤,他將那書信收起,笑道:「你倒是那徐綰糊塗嗎?他身處夾縫之中,呂方固然可惡,我趙引弓在他眼裡不也是一般?眼下他悉眾在石城山苦戰,腹心空虛,若是向我明州借兵,豈不是引狼入室?」
趙權聞言,也只得點了點頭,轉而笑道:「只要借糧就有辦法,義父,我們將士卒化裝做民夫,軍器鎧甲盡數藏在那糧車之中,裡應外合,一夜之間便能將那越州拿下。」
「不可!」趙引弓搖頭道:「他徐綰要糧食,我便給他糧食,要軍器,我便給他軍器,這等鬼祟手段,連想也莫要想了。」
趙權聽了趙引弓的話,不由得一愣,他這義父往日裡行事全然是唯利是圖,全無親情道義可言,便是以殘酷好殺聞名的淮西「蔡賊」,只怕也要瞠乎其後,此時卻老老實實的將糧秣送與徐綰,做那虧本的買賣,當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一時間想要開口,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趙引弓喝了一口熱茶,見手下這般模樣,心中已經猜到了對方的七八分的心思,不開口解惑,卻問道:「武勇都之亂時,我與那呂方都是一州刺史,可如今他已經是兩道節度,麾下數萬之眾,可我還是一州刺史,四周皆是強敵,你以為為何呢?」
趙權聞言,不由得臉色奇怪起來,心中暗想自然是呂方之才遠勝於你,屢戰屢勝,還能是什麼原因,不過這話自然是不能述之於口。那趙權猶豫了片刻,方才答道:「自然是時運所致,那呂方當時乃是湖州刺史,相距杭州甚近,可使君卻在明州,距離甚遠,待到義父起兵,時機已經錯過了,才落得這般結局。」
趙引弓笑道:「罷了,你還是不敢說實話,那呂方三日能下杭州堅城,破錢繆大軍,豈是輕與的,這本事是我遠遠不及的。只是錢繆亡後,浙東諸州精兵皆在杭州,四處空虛,正是用武之時,若某行事得當,也能雄踞浙東,與其並肩而立,哪裡如今日這般須得屈身事人。」說到這裡,趙引弓不由得感歎起來,臉上滿是悔恨之色。
趙權見狀,想要安慰兩句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卻只見趙引弓將錦榻上方才翻閱的那本書拿了過來,道:「若是我早些看到這本書,哪裡會有這般處境。」
趙權低頭一看,卻是一本《戰國策》。
這趙權世為武人,也就能認識些字,勉強讀讀書信罷了,稍微艱深點的文章,便是不識了,一下子看到眼前厚厚一本書,便覺得一陣頭疼,擺手笑道:「孩兒是個武人,看到筆桿子便頭疼,義父還是繞過末將吧。」
趙引弓冷哼了一聲:「你道是武人便用不著這個嗎?你記得呂方新破錢繆後,許再思向其借兵甲糧秣,攻取越州,後來在越州相持不下,呂方又與舟師運糧秣補給與他,幾次三番相助,你可記得此時?」
趙權點點頭道:「不錯,若非如此,那許再思如何能取下那越州,武勇都雖然彪悍善戰,我等也不差與他。」說到這裡,卻是恨聲不已。
「我出身將門,少時便熟讀兵書,以為兵者詭道也,唯以求利為上。那呂方取下杭州之後,若是我易地而處,一定想方設法將那武勇都吞併,收強兵以為己用,便是吞併不得,也不會支持許再思去攻取越州,畢竟糧秣兵甲也不是白來的,而且武勇都豺狼成性,貪得無厭,錢繆便是前車之鑒,若讓其得了越州,豈不是養了一頭豺狼在身側,你覺得我說的對嗎?」趙引弓轉過身對趙權問道。
「我聽義父說的有理,可仔細想想,又覺得不是那麼回事?」趙權臉上滿是難色,他本不是善於謀劃之人,趙引弓方纔的一番話讓他的腦袋如同漿糊一般,到現在還弄不清楚,只有一種朦朧的感覺,那呂方能夠到今日這番局面,如此做定然有他的一番道理。
「可我讀了這書之後,才知道錯的是我。」趙引弓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自嘲的苦笑:「呂方這般做有三個好處,首先他新得杭州,局勢並不穩定,須得與四周休戰,來整合消化已得的州郡,而其所據有之地,東面是大海,西面是已有的地盤,北邊的蘇州在顧全武手中,若讓其將浙東的錢繆殘餘勢力整合起來,呂方在杭州也坐不穩,於是他便讓許再思渡江進攻越州,顧全武在杭州勢單力薄,也無力入侵,這般一來,他不費一兵一卒,便在杭州度過了最難熬的幾個月。」
第090章 分戰場(二)
說到這裡,趙引弓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許再思在越州苦戰,浙東諸州的全部注意力都在他那邊了,呂方平定杭州之後,便可以偏師出旻嶺關,將四州之地收入囊中,如此一來,浙東大勢已定,我等與那許再思苦戰多日,卻一起落得個階下之臣的下場。」
「不錯!這廝看起來與兵與糧,報了許再思先前助他攻破杭州之德,其實武勇都實際上不過是只獵犬罷了,最大頭的獵物盡數落入自己的囊中,天下人還不以為非,端得是好打算。」趙權聽趙引弓仔細剖析,明白了其中的奧妙,不由得擊掌讚歎道,說到這裡,他恭維趙引弓道:「不過我以為義父之計也是不錯,畢竟若是併吞了武勇都,再讓他們去攻打越州不是更好,東西抓在自己手裡總比在別人手裡放心吧!」
趙引弓搖頭苦笑道:「這便是第三樁好處了,那武勇都在錢繆麾下算來也有十餘年了,錢繆也想分化瓦解,以為己用,可到了最後還是死在這些『蔡賊』手中。其原因便是武勇都是一個排他性極強的集團,從軍官到老兵幾乎都是淮西人,光換一兩個頭領沒用,稍一不慎便會引發兵變。呂方若是去吞併此軍,哪裡還有餘暇出兵浙東,只怕這武勇都前腳過了浙江,後腳便倒戈相向,現在呂方還是佔著湖、杭二州,哪有如今這般風光。」
趙權聽趙引弓分析完畢,不由得搖頭歎道:「聽義父這般說下來,才知道那呂方的厲害,想必那徐綰這次是討不得好去了,那又何必運糧與他白白惹來禍端?」
「正是因為那呂方厲害,我才要運糧與那徐綰!」趙引弓厲聲道,方纔還有幾絲笑意的臉上已經爆出青筋:「徐綰能拖得他一日便是一日,我才能抽出手來將水攪渾,兩浙現在無人能與其抗衡,淮南楊行密正也無暇抽身,可天下總有人能對付的了他吧,誰能對付的了他我便引那人來,這席宴席我趙引弓吃不到嘴,他呂方也別想安生吃好。」說到這裡,趙引弓猛地一掌拍在眼前的几案上,將上面的酒餚震落地上,頓時摔了一地,門外伺候的青衣婢女聞聲探頭一看,只見屋內二人躲閃不及,碎瓷湯汁滿身都是,趙引弓的右手更是鮮血淋漓,那青衣婢女不知何故,趕緊進來收拾,替趙引弓包紮之時,只覺得他身上肌肉不住抽動,不能自已。
海上,一望無垠,一隻福船正在航行,此時正是正午時分,從不遠的岸上吹來一陣陣海風,帶起一陣陣的波浪,船身的晃動逐漸大了起來。
「哇!」一名錦袍漢子伏在船舷邊,正吐得厲害,眼看已經將食物吐得乾淨,出來的都已經是清水了,早已沒什麼東西可以吐了,可還伏在船舷上乾嘔。
「高判官,這海上風浪頗大,船晃動甚是厲害,您先喝點葫蘆裡的草藥茶,就會覺得好點了。」一條黑衣漢子雙手捧了葫蘆正遞了過去,卻是正在呂方麾下當差的王道成,只見短袖短衫,配上一張黑紅的臉龐,滿臉虯髯,完全是一副閩浙間跑慣了海的船老大模樣。
那正伏在船舷嘔吐的錦衣漢子接過葫蘆,湊到嘴邊喝了兩口,只覺得又苦又澀,可方纔那種乾嘔的感覺無形之中便小了許多,才覺得身上有了幾分力氣,站起身來將那葫蘆還給王道成,強笑道:「倒是生受道成了,想不到這海上風浪竟然如此之大,遠非江船上可比擬,倒是這藥草茶倒是靈驗的很,卻不知是從哪裡來的。」這錦衣漢子嘔吐之後,臉色頗為蒼白,可是面目軒昂,雙目有神,舉手投足之間極有氣度,正是鎮海軍節度判官高奉天。
王道成將葫蘆遞給一旁的水手,答道:「這大海之上,無風也是三尺浪,如何是江湖間能比擬的,幸好我們這次用的是吃水深的福船,否則顛簸的還要厲害。至於這藥草茶乃是祖上傳下來的方子,我家世代行商,若非些醫治瘴氣、海上暈船的方子,如何能濟得事,若高判官想要,末將寫上一張奉上便是。」
高奉天點了點頭,如今呂方麾下多有北人,而所處之地乃是南方,天氣濕熱,行軍打仗極易發生疫病,呂方早就交代過搜集整理各種藥方藥材,已被不時之需。
此次呂方以征發明、越二州的兵士為名,準備一舉解決武勇都、趙引弓這兩個心腹之患,事先也預料到對方未必會束手就擒,所以先派遣高奉天應溫州刺史郭淮所求,前往台、溫、括三州,授以全權,讓其節制三州州兵,從背後包圍明、越二州,絕了他們反抗之心。由於陸路上杭州到達溫州,須得經過武勇都所控制的越州,此時並不安全,如果繞道走,則耗費時日,錯失戰機。於是高奉天便選擇從杭州出海,喬裝沿海路直驅溫州,又快又安全,而王道成他未入呂方軍中時,行商多年,對海上情況也十分熟識,呂方便讓他與高奉天一同前往。王道成在鎮海軍中已經有些時日了,自然明白高奉天在呂方心中的地位,心知自己日後在鎮海軍中的前途便把握在這人的手中,一路上自然是小心伺候,唯恐讓其有半點不如意的地方。
高奉天喝了茶水,又在船舷邊吹了會海風,才覺得好了些,轉身往艙中走去,王道成趕忙送其進了船艙,待其進了門,趕緊將門關好,吩咐船上水手兵士經過這裡須得噤聲,莫要驚擾了高判官。
高奉天進的艙來,只見一起同行的沈玉田坐在艙旁,正在擦拭短弩,隨口問道:「沈推官,某久聞你彈得一手好琴,想不到還會射弩,果然是文武雙全呀。」
沈玉田正小心翼翼的在弩臂和弦上塗上蜂蠟,以免被海上濕氣滲入其中,變得鬆弛損了力道,突然聽到高奉天的聲音,隨手將短弩放到一旁,斂容道:「彈琴、射弩都不過是些小道罷了,如今亂世,像高判官這般上能護一方百姓,下能保妻子平安,才是真英雄,好漢子。」
高奉天聞言笑了笑,隨口敷衍道:「推官言重了,不過是高某運氣好,遇得名主罷了。」如今他日漸位高權重,每日裡聽聞讚頌之詞實在是太多了,早就已經麻木了,若非這大海之上實在是無事可做,此行去溫州又肩負重任,須得在海上先盡量多瞭解那邊的情況,否則他才懶得和眼前這個小白臉多廢話。
「沈推官,某家有一事不明,溫州與明州並未接壤,卻為何這般害怕趙引弓那廝出兵,再說台、溫二州,戶口數並不少於趙引弓,若其出兵,大可出兵相抗便是,為何對其如此害怕呢?」
沈玉田苦笑道:「這話要說可就長了,自古以來,溫州雖然未與明州接壤,可明州海上貿易繁盛,舟船眾多,大可從海路直撲府城。溫州戶口雖多,可各縣豪傑皆只求自保,不相救助,郭刺史處孤城之中,雖關隘天險無數,又有何益。」
高奉天又問了幾次,才弄明白浙東台、溫二州情況相似,錢繆任鎮海節度使時,本來就對這兩州控制十分薄弱,為了防止當地土豪像趙引弓一樣成為發展成獨立的勢力,便或者派出八都兵,或者將忠於自己的地方土豪編入軍中,授以當地的官職。可是在武勇都之亂後,還有後來武勇都入侵浙東的戰爭中,這些本來控制台、溫二州的本地勢力或者在入援杭州、或者在抵抗武勇都的入侵戰鬥中被嚴重削弱了,無法再有效控制州政,在州中形成了群龍無首的局面。而趙引弓他本身在州中任職已有五代,可以說是勢力根深蒂固,錢繆亡後,雖然他奪取浙東霸權的企圖最後失敗了,但是軍事上並沒有受到大的損失,而且通過對越州的劫掠獲得了大量的財物和船隻,明州的軍官和士卒們都獲得了大量的好處,從而他在明州的地位反而更加鞏固了。相對於他來說,台、溫二州既沒有足夠的武力與之對抗,更由於對方船隊上的傳統優勢,地理上的障礙也失去了作用,所以現在位處溫州刺史位上的郭淮便成了一隻驚弓之鳥,畢竟一旦趙引弓打過來了,那些地方勢力還可以投靠,而並無實力還家資豪富的自己,更大的可能性是被當作肥豬給宰掉。
聽到這裡,高奉天又仔細詢問了幾句,才弄明白這溫州刺史郭淮現在政令也就能在這府城之中有效,再加上四百多兵丁便是全部的本錢了,其餘各縣都在當地土豪手中,現在他總算明白了為什麼那郭淮好好的土皇帝不當,隔著幾百里派人來跟呂方的小妾攀親戚。哭著喊著要投靠,感情是現在這個局面呀,他的心情一下子糟糕起來。
這時,船隻突然劇烈的晃動起來,好似在突然轉向一般,沈玉田放在一旁的正在上蠟的短弩組件頓時滑落了一地,高奉天正想是不是突然遇到了壞天氣,卻聽到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艙門便被重重地推開了,只見王道成氣喘吁吁,一張黑紅的臉龐已經沒有了人色,大聲喊道:「高判官,大事不好了!」
第091章 分戰場(三)
「怎麼回事?」高奉天霍的一聲站了起來,正好此時船身一陣劇烈的晃動,險些一個踉蹌跌倒在地,王道成趕緊搶上前去一把扶住,他跑慣了水上,在這晃動劇烈的船隻上還站的很穩。
「高判官你出來看看便知。」王道成將高奉天拖了出來,一旁的沈玉田也顧不得收拾地上的短弩,尾隨跟了出來。只見遠處的海面上,一條三桅大船橫斜著,旁邊靠著一條打著明州旗號的戰船。高奉天的目光犀利,遠遠的依稀可以看到船面上十幾個人正在推搡,倒好似在廝打一般,四周還有三四條也打著明州旗號的戰船,好像已經看到自己的船隻,正調轉船頭往這邊開過來。
「難道這些明州軍戰船正在打劫財物?」高奉天自忖道,可是遠遠的看不清楚,不過看樣子他們來意不善,還是避開為妙,他轉身對王道成道:「王押衙,快些讓水手們掉頭,避開這些戰船,莫要讓他們趕上了。」
「高判官,這可難了,他們船隻輕快,人多槳多,而且這裡不遠便是三江口,沉積的暗沙淺灘頗多,我們的船吃水深,一不小心便擱淺了,他們都是平底的沙船,無須擔心這些,我們是跑不過他們的。」王道成面有難色,小心答道,當時的海上行船,各種觀測和導航技術還很原始,船隻都是沿著岸線航行,並不敢到離岸線較遠深海中航行,而王道成為了保證海上舒適,選擇了吃水較深、抗風浪性能較好的尖底福船,結果遇到淺灘多的海面,反而比不上適合內河航行的平地沙船。
高、沈二人都不熟悉海上行船,見狀也是無可奈何,眼看遠處的明州戰船越來越近了,高奉天一咬牙,喝令道:「將此行攜帶的敕書、玉帛等會洩露我們身份的物件放入壇中,用油紙封好口,吊入海中,那些暗藏的違禁兵器也都在底艙收拾好,免得被敵兵搜出來壞了事。待會他們若是求財,便將船上的財物盡數給他,只要我們人能脫身即可。」
王道成趕緊領命離去,船上的水手兵士們立刻忙做一團。高奉天轉過身來,笑著對沈玉田道:「沈推官,想不到這一路上還不太平,那待會我倆也只好演一齣戲給這些兵士們看了,待會某家便是這商船載運貨物的主人,你便是我的伴當你看可好。」
沈玉田也是個知機的人,暗想此時眾人都是在一條船上了,這高判官位高權重,若是待會做的好了,他隨便提拔自己一下,便是從龍之途,便唱了一個肥喏,笑道:「小子這裡見過高東家了。」
兩人不由得對視而笑,這時王道成送來一份貨單,兩人趕緊記熟了,這船出行時,為了應對可能遇到的盤查,船上裝了一些藥材、布料、果乾等溫、台二州常常輸入的乾貨,與尋常往來兩地的商船並無二樣,高、沈二人現在趕緊查缺補漏,生怕等會露出什麼破綻,惹來大禍。
不過半盞茶功夫,兩條明州戰船已經靠了過來,王道成早就吩咐手下降帆、拋錨,莫要反抗,只讓同行的十幾名護衛軍士改換打扮,暗中準備。只聽得啪嗒一聲,跳板已經搭了上來,一名明州軍校尉帶著十餘名手下魚貫而過,王道成臉上堆滿了笑容,迎了上去,雙手作揖笑道:「幾位軍爺,小的們都是正經商船,跑溫州的,卻不知有什麼干係的,勞動列位了。」
那校尉打量了一下眼前幾人,那船老大打扮的漢子體格魁梧,臉色黑紅,一看就知道是跑慣了海的,後面站著兩人,應該是同船的商人,倒是生的好軒昂的容貌,便也不廢話,喝道:「鄙州趙使君有令,徵用你們的船隻,快讓舵手轉向,到三江口停泊。」
王道成聽了一驚,他本以為這些戰船不過是例行檢查,最多破費些財物,也就能通過,卻沒想到卻要扣押船隻,趕緊上前一步低聲笑道:「校尉莫要說笑,我這船乃是正經商船,載著貨主趕急事,若是兄弟們手頭不方便,自己人好說話。」
說到這裡,他回頭揮了揮手,身後的水手從艙中搬出了一些布帛,約有百匹。王道成指著那些布帛笑道:「眼看便要天寒了,海上風大,這些布帛便給兄弟們做身衣服吧。」
那校尉看了一眼那些布帛,臉上的神情也溫和了少許,卻並不鬆口:「好叫兄弟知道,並非我們故意為難,的確是趙使君有命,徵用船隻,你們船上的貨物盡數卸到碼頭,一介不取,不好意思了。」
王道成聽到這裡,心頭不由得一陣焦急,嘴中源源不絕地說著求懇的話,右手已經握住背後的短刀柄上,便要結果眼前此人,讓手下兵士水手用強,衝過眼前的阻截。右手卻被一隻有力的大手緊緊抓住了,動彈不得,回頭一看,卻是高奉天溫和的笑臉,背後的右手也被輕輕的搖了兩下,眼中神色明明白白寫著「不可魯莽」。王道成只得放開刀柄,退到一旁。
高奉天走到那校尉面前,微微一拱手,便算是行過了禮,笑道:「在下姓高,乃是這船的主人,在海上做點小生意,討點生活。趙使君徵用船隻,小人本應報效,只是我此行到溫州有一樁大買賣,可否讓小人以船上貨物代替本船,算來與船隻所費也差之甚少,趙使君大可另外買一隻新船聽用,還請校尉行個方便。」說話間,雙手已經將船上貨單呈上,上面詳細記載了船上裝運的貨物。
那校尉接過貨單,不由得一陣猶豫,他接到的命令乃是徵用船隻,並非要錢財貨物,只是眼前這商人談吐之間氣魄甚大,談笑間便將一船的珍貴貨物盡數送了出去,絕非尋常商賈。這明州海運發達,自古以來,便是海上商旅輻輳所在,千金大賈所在皆是,在州中地位也並非像其他地方商人一般低下,他也不願無端得罪了此人,說不定便惹來了禍事,待斟酌了片刻,苦笑道:「並非某家不欲行方便,只是上官要徵用船隻,在下也只得聽命行事,這貨物雖然珍貴,可。」說到這裡,他的話語停了下來,其中意思顯然是不行。
「那好。」高奉天倒也爽快:「這船上還有兩條小船,在下有急事,可否待會將一條小船留給在下,我便乘著小船趕往附近港口,看看是否能由其他路途,盡快趕往溫州。」
校尉走到船舷,看了看那兩條安置在船旁的小船,不過容得七八人大小,乃是遇到危急關頭事變的應急用船,便爽快的答應道:「那自是無妨,只是這船隻甚小,經不得什麼風浪,你可要仔細考慮了,莫要徒然丟了性命。」
高奉天謝了一聲,答道:「我這船長乃是多年跑海的行家,應是沒事的,再說在海上求財的,這條命早就是在海龍王那裡掛了號的,也顧不得這麼多了。」
說著擺了擺手,一旁的水手趕緊將先前那些布帛送了過去。
那校尉得了好處,自然便好說話了許多,領了手下回到己方船上,讓高、王二人選了七八名精悍水手上了小船,才回來接收船隻,底艙的貨物也封存的嚴實,不讓士卒劫掠。
高奉天上得小船,臉上便變了顏色,離得稍遠一點,便開始催促水手升滿船帆加快速度,一旁的王道成安慰道:「高判官莫要擔心,現在風勢太大,我們這船小,只怕會傾覆了,不遠處就有一個小漁村,我們去弄條大點的船,緊趕點路程,不會誤了事的,實在不行,也可以上岸,由陸路去溫州。」
高奉天臉上已經如鐵青一般,冷哼了一聲道:「只怕我們要乘著小船快些開往溫州了,那漁村此時大半已經沒有船隻,陸路想必也已經斷絕交通了。」
王、沈二人聞言大驚,王道成結結巴巴地問道:「判官何以得知,這船隻如此之小,一陣大風便能將其刮翻了,如何能到溫州去。」
沈玉田已經聽出了一點原委,問道:「那趙引弓在海上劫持商船,定然已經先將治下漁船搜羅一空,只是判官何以判斷出陸路也斷絕了呢?」
「那明州商港每年稅款都有萬餘貫,乃是那趙引弓的一大財源,經他今日這般作為,定然許多商船不會再來。他這般做只有一個可能性。」說到這裡,高奉天頓了一下,雙眼死死盯著眼前二人低聲道:「他要攻打台、溫二州,從海路進攻,這廝要把兩浙的局勢徹底攪亂。」
高奉天的聲音雖然不大,可在王、沈二人耳邊卻好似打了一個響雷一般,驚的他們臉色慘白,如同死人一般。的確台州三面臨山,一面臨海,從陸路進攻極為困難,是以雖然趙引弓久有擴張之心,卻對這臥榻之旁之地一直沒有動過刀兵,固然有越州才是浙東的重心之地的原因,這也是極為重要的原因,可一旦從海上進攻,台州州城便和溫州一般,像去了殼的海龜一般軟弱無力了,他這般搜羅船隻,不但可以進攻這兩地,而且一旦戰況不利,還可以乘船入海,以浙東沿海數以千計的海島為基地,以圖再舉,那時兩浙的局勢就十分難以收拾了。
第092章 台州
「不錯,這趙引弓這般搜羅商船,只怕動手便是在幾日裡,若是從陸路走,只怕正好撞個正著,大夥兒快些升帆,趕到溫州要緊。」沈玉田高聲喊道,溫州雖然與明州並不接壤,可是若從海上,順風順水也不過數日功夫,而且溫州東界巨海,西際重山,利兼水陸,推為沃壤。且與閩為鄰郊,揚帆振轡,分道南下,是扼八閩之吭,地勢極為緊要,那趙引弓若是戰況不利,無論是南逃八閩,還是引王審知入境,都離不開此地,而如今州城之中自有郭淮所統的千餘兵丁,城牆卑壞處也有不少,只怕當不得趙引弓一擊,想到這裡,沈玉田竟撩起袖子,去和水手們一起拉索升帆起來。
「是要趕快,不過是先趕往台州,而不是溫州。」高奉天從懷中取出一疊絹布,攤開在船板上一看,竟然是一塊標注的極為詳細的唐代江南東西兩道地圖,如果是一個現代人看到,定然會覺得十分眼熟,好像在平時的旅遊地圖冊上看到的,只不過那些現代的鐵路和城市名被古代的州縣名代替了罷了,這正是從呂方那本旅遊地圖冊影印過來的,再將一些古今河流的變化更改上去,是呂方節度府中一等一的機密,以高奉天這等位高權重之人,方能帶一份出來。
沈、王二人見到這地圖,眼睛裡都不由得一亮,他們兩人都並非徒知廝殺的武夫,一看這地圖,便看出了其中的妙用。像這等精細的地圖,莫說一州刺史,便是當今天子,也未必有如此精細,那呂方也不知花了多少人力物力,才能繪製的出來,他發跡也不過數年的功夫,便能有如此的成就,只怕在丹陽時便已經開始準備繪製了,其用心之深遠實在是可敬可怖。
高奉天正在地圖上算著前往溫、台二州所需時日,卻只覺得四周氣氛有些異常,抬頭一看,卻只見沈、王二人兩雙眼睛死死盯著自己手中的地圖,目光中滿是驚怖驚羨之色,心念一轉,便已經猜出了這兩人是被眼前地圖的詳細精密給震住了,回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呂方拿出的地圖時候的感覺,心中不由得一笑。他咳嗽了一聲,低聲道:「咱們眼下這條船實在是小了些,若是風大一點,只怕都要到海裡去餵魚,必須先到台州去換條大些的船,更重要的是。」說到這裡,高奉天頓了一下,加重了聲音強調道:「我們既然知道了趙引弓要打台州的主意,就絕不能讓他輕易得手。」
「我們船上全算上去還不到十個人,什麼也做不了呀!」王道成雙手一攤,打斷了高奉天的話語,一旁的沈玉田也不住點頭,一副深以為然的模樣。
「我們人雖然少了點,可是並不是沒有辦法。」高奉天從一旁的箱子取出玉帶,袍服,銀魚袋,這些是他此次帶往溫州宣慰當地土豪所用的,一一穿戴起來。王、高二人也不知道他為何在這狹窄的船艙幹嘛要穿官袍,可也不敢開口詢問。
不過半盞茶功夫,高奉天便穿戴完畢,只見其頭上銀青紋纀頭,身服緋色圓領官袍,玉帶纏身,腰間斜跨著五品以上官員才有的銀魚袋,高奉天儀容本就非常,穿戴完畢後,更顯得容光照人,俊偉非常。高奉天不待二人發問,沉聲道:「待我們抵達台州臨海後,你們二人換船趕往溫州,讓郭刺史準備防務,我便領兵直入台州州城,召集州兵準備抵抗那趙引弓,決不能讓其垂手而得一州。」
王道成聞言大驚,趕忙勸諫道:「萬萬不可,那台州形勢不明,敵友未分,若是高判官猝然前往,萬一傷了性命,如何是好。主公臨行前,有叮囑過末將,決不能讓判官傷了一絲一毫,今日小將便是死在這裡,也決計不能讓判官如此冒險。」說到這裡,王道成已經跪在船板上,連連叩首不止。
一旁的沈玉田也勸解道:「王押衙說的不錯,那台州自從武勇都入侵之後,刺史戰死於石城山,州中便是大亂,各縣土豪自相攻伐,無日不戰,聽說這州城早已了無人煙,如此荒廢之地,高判官豈可將有用之身虛擲,還是一同趕往溫州,以呂公之威望,定能收拾豪傑之心,共抗趙賊。」
可這高奉天好似吃了秤砣一般,任這兩人苦苦哀求,也決計不鬆口,他慨然道:「大丈夫生於世間,所求不過遇明主,立勳業於金石,揚聲名於凌煙。若愛惜羽毛,苟全性命,縱然百歲而終,與草木何異。此時趙賊起兵作亂,自當趁其勢未張,扼其咽喉,若任其荼毒,則良善者無可依附,亦附賊行,則大勢去矣。吾意決矣,你們二人休要再勸。」
沈、王二人見狀,知道已經不可能改變高奉天的主意,只得作罷。王道成起身苦笑道:「既然如此,末將便隨高判官同往吧,沈推官這邊可將敕書禮物一同帶去可好。」他心知此次若是高奉天丟了性命,自己這個護衛者就算不丟腦袋,在鎮海軍中的前途也就到了盡頭。他本是個將本逐利的商賈,在這亂世中也不是個安分的傢伙,此時見情況如此,索性拋去了一般雜念,膽子反而大了起來。
「不錯,到了那邊,給我雇上一條好船便是,高判官將這船上的護衛盡數帶去,這緊要關頭,便是多一個人也是好的。」沈玉田點頭道,本來這三人心中還有點嫌隙,可是在這汪洋大海之上,身處同一片孤舟,突遇變故,反而同仇敵愾,將一點私心盡數拋到一邊去了,倒是意外之喜。
三人既然商定了主意,便根據岸邊景物和天上星辰對準了方向,往台州州城臨海駛去。
台州,春秋時本為越國屬地,秦漢時為會稽郡,三國吳太平二年,以會稽東部為臨海郡,魏晉南北朝時,一直沿襲,成為南朝重要的糧倉,唐改名為海州,後因州中有天台山,改名為台州,治所為臨海。其地三面環山,一面臨海,州中川澤豐饒,物產豐富,由陸路走紹興,則可以隔斷明州中斷而杭州震動。出海向定海,既可以突襲錢塘也可以由長江入口處逆流入大江,隔斷運河交通,唐末裘甫之亂,便是發源此地,其攻克明、越二州,直逼杭州,截斷漕運,關中亦為之震動,錢繆為呂方所亡後,州中刺史領兵出援越州,敗死於石城山,州政混亂,州中豪傑各自聚集百姓,修建塢堡,幸喜山勢險峻,趙引弓又唯恐引來呂方攻伐,是以也沒有外來勢力的進攻,州中反而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局面。
高奉天站在船首,一旁王道成正聽著一個老漁民的指揮,小心的查看著潮水,準備進入靈江中。這台州的州治臨海城位於靈江南岸,沿著這靈江上搠,便可行到臨海城旁。先前高奉天行舟到靈江入海口處時,便遇到一對漁民父子正在打漁。王道成便靠了過去,將那漁船買了下來,許以重賂,讓那兒子將沈玉田送往溫州,至於他的老父,便留在高奉天船上引水帶路,也可做個人質,不怕那兒子在路上玩什麼花樣。那對漁民父子也是明眼人,看出這船上漢子個個體魄強健,手持利刃,並非善類,加上王道成出的價碼著實不低,便很痛快的答應了。
王道成一邊聽著漁民的指揮,小心把舵,一邊不住詢問一路上的地形,畢竟一旦趙引弓引兵入侵,無論是迎敵還是跑路,這些都是大有用處的,一旁的高奉天見他是個有心人,也不由得暗自點頭。
一路上船行了二十餘里,前面水面突然變得狹窄起來,還有一處分流,王道成指著前面的分流,問道:「老丈,前面那個分叉處是什麼地方,往哪邊走通往州城?」
那漁翁答道:「前面那地方水面狹窄,便向家中的門一般,便叫做海門,又喚作椒江渡,往右邊是通往黃巖縣城那邊,往左邊便是通往臨海的。」
一旁的高奉天看了看潮水,又看了看水面寬度,臉色不由得凝重起來,走到那漁翁身旁,柔聲道:「這位老丈,此地潮水可大否?」
那漁翁也看出高奉天在這數人中隱然是個頭領,越發慇勤起來,小心的唱了個肥喏,才答道:「這位相公果然好眼力,這江口潮水本就頗大,加之江面狹窄,若是海上大潮時,從海上來的船隻趁著倒灌潮勢,便可直逼臨海城下。」
高奉天應了一聲,吩咐手下降低船速,仔細打量兩岸地形,只見兩岸一片平地,只有一座小丘突出江面,上面也無什麼樹木,只有些許灌木叢,臉色不由得越發凝重起來。
一旁的王道成也看出些許端漪來了,明州軍若是從海上來,定然是像他們一般逆水而上,這潮水如此之大,若是他們趁著潮水而上,只怕自己在州城中尚未來的及作出反應,敵軍已經兵臨城下,束手就擒了。可若是在此地設防,偏生兩岸連座小丘也無,軍士也無隱蔽之處,著實是麻煩的很。
第093章 廢城
兩人都是知兵之人,只是眼前手中連兵甲器械一概皆無,也沒什麼辦法,只能催促快些行船,到臨海城中再做打算了。
這船本就輕快的很,船上的六七名護衛也都是極精悍的漢子,帆槳並用,十餘里的路程,不過一個多時辰便趕完了。高奉天取了銀錢賞了那漁翁,便帶領手下往州城趕去。本來高奉天以為這臨海雖然及不上杭州、越州那般富庶,可好歹也是一州刺史所在,定然也是個人煙稠密的所在。可一路行過來,卻只見道路上少有行人,道路兩旁的肥沃田畝也有許多拋荒了的,長滿了雜草野谷,如果不是在道旁的亭驛上看到了離臨海州城不過三里的提示,高、王二人幾乎以為是自己走錯了道。
一行人過了亭驛,道旁不時出現些三五成群的漢子,這些人衣衫襤褸,拿著木棍短刀等粗陋的武器,看著他們一行人的眼神又是陰森又是貪婪,與其說是農人,更像是些強盜。如非高奉天行列中都是跨刀的精壯漢子,看樣子並不好惹,只怕便已經圍上來上來打劫了。看到這般情形,高奉天的心中不禁生出一股悔意,他雖然在船上有聽沈玉田描述過台州的情形,可看眼前的情形,只怕現實比他想像的還要糟糕的多,那臨海城中之人居然連離城不到三里的近郊的治安都無法保證了,其力量之虛弱可見一斑,如果趙引弓此時領兵打過來,只怕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取下這州城臨海。
王道成看到四周不是出沒的賊子,開始催促手下加快腳步,他可不想在這陰溝裡翻了船。轉眼間便已經到了這臨海城,還是正午時分,可城門卻緊閉著,遠遠看去,城頭上空無一人,一片靜寂,便如同死城一般。
王道成回頭看了看高奉天的臉色,果然難看的緊,也不敢出言去觸霉頭,立刻命令手下到城下去喊話,說鎮海軍節度呂使君有使者前來。士兵們喊了好一會兒,城頭上才露出一個人頭來,雙方對答了幾句,又過了好一會兒,城頭上才放下了一個吊籃,王道成趕緊將攜行的告身、書信放入筐中,待吊籃拉上去後,又過了好一會兒,城頭上一陣人頭聳動,探出一個戴著緋紅色纀頭的腦袋來,在黑灰色的城頭上顯得分外顯眼,那人大聲喊道:「敢問下面哪位是高判官。」
高奉天雖然心中已有悔意,可畢竟事已至此,也只能硬著頭皮撐下去了,想到這裡,他深吸了口氣,將胸中的消極情緒排除出去,上前一步,走出行列外,高聲道:「某家便是,台州守官何在?我奉鎮海軍節度大使呂相公之令,宣慰台州,為何不速速開城,清道相迎?」高奉天知道自己顯然人少勢單,又無外援,若要成事,只要倚仗呂方的威名,所以一開口便先聲奪人,想要給對方心中留下一個有恃無恐的印象,以利於後面行事。
城頭上那人聽的清楚,猶豫了片刻方才答道:「高判官息怒,並非我等膽敢怠慢,實在是因為現在台州並不太平,便是在白晝之中,亦有人當街殺人劫掠,所以我們才緊閉城門以備賊人,待會我等便放下吊籃,接列位進城,再好生侍候便是。」
話音剛落,不一會兒城頭上便放下幾個大一些的吊籃來,高奉天來到吊籃前,心中一陣猶豫,這一上城,若是對方有了歹意,便再無後路可退,只有死路一條了。可轉念一想,事已至此,難道還有退路嗎?想到這裡,他便一咬牙一閉眼,跳入吊籃中坐好。
待到高奉天上得城來,剛剛出得吊籃,只見六七人跪伏在自己面前,服色各不相同,口中喊著:「卑職(末將、小民)拜見鎮海軍高判官。」最前面的那個身披盔甲,頭頂上戴著一頂緋紅色的纀頭,正是先前那個讓自己上城之人。高奉天查看了四周的情況,只見一旁只有二十餘個守兵,遠處城牆上並無什麼人影,此時正是午飯時分,可城內的坊裡只有少數有炊煙飄起,顯然大半都是空置著的,倒是有許多坊間的空地是被深翻過,顯然是準備種植莊稼的。看到這般情況,高奉天不由得皺了皺眉頭,伸手將那為首的漢子扶起,問道:「這位不知怎麼稱呼,這臨海城中的首腦乃是何人,為何還不前來迎接本使。」
那漢子年紀不大,看上去也就二十許人,聽到高奉天的問話,不由得苦笑道:「在下姓俞名之恆,若說如今這臨海城中的首腦,便是在下了吧。」
高奉天聞言不由得一驚,眼前這漢子不過二十許人,看他容貌粗陋,雙手粗糙,應該並非是豪門大戶,看他身後這六七人,論年歲,看氣度,應該都比他要強,為何他這般說,卻無人反對呢?高奉天自幼便在寺院中長大,後來傳教足跡遍佈吳越,其觀人之術絕非等閒,尋常人等只要稍微交談幾句,便能將其來歷出身猜得個十之八九,如今眼前這俞之恆也不例外。
高奉天想到這裡,便朗聲問道:「也好,既然你是這臨海城中首腦之人,那為何這州府所在之地,盜賊橫行,田野不辟,百姓不寧,本使出行之前,呂相公便細細叮囑過,州府之官,代天牧民,若是所任非人,干係非小。你若不給某家一個理由,待我回杭州之後,定要稟告呂相公,上表朝廷,好生治罪。」他這般做也是一舉兩得,既可以投石問路,看看這俞之恆的底細,也可以先給眼前諸人一個下馬威,好為下一步行止做好準備。
那俞之恆突然被高奉天這般逼問,頓時呆住了,他本不是個口舌便給之人,高奉天所問的問題牽涉的東西又太多,一時間竟然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一旁的一名葛衣老人見狀趕忙解釋道:「高判官息怒,此事也怪不得俞都頭。」言罷便細細解釋起來,原來台州的原任刺史領州兵出援越州,在石城山一戰中戰死後,部分潰兵逃回州中,有的逃入山中成為盜賊,還有的便為部分土豪收編,由於原任刺史乃是錢繆的八都兵中的舊部,相對於本地土豪算是「外來戶」,於是在這個制衡者消失後,原有的勢力平衡便被打破了,強者便互相吞噬,弱者便依附自保,州中頓時戰火四起,生靈塗炭。這俞之恆本是原任刺史留在臨海城中的一個百人都長,刺史敗死後,留在臨海城中的州兵鼓噪作亂,在城中燒殺劫掠,這俞之恆便統領自己手下,領著城中百姓四處彈壓,那些亂兵號令不一,竟然讓他或者斬殺,或者趕出城外。待到平靜下來之後,這俞之恆想要找個上官來移交,可無論是長史還是押衙,不是死在亂兵之中,便是不知所蹤了,於是城中百姓便推舉他為主,讓他做了這州府之主。他也知道自己根基淺薄,只是以都頭自稱。他搜羅散兵,加上城中的丁壯,也有五百餘人,要守這麼大的臨海城自然是守不下的,於是便打定了主意,無論是何人來了,他便老老實實開城投降便是,也免得傷了百姓性命,可幾個月下來,盜賊倒是有不少,可來取這臨海城的卻一個也沒有。他派出探子四處一打聽,才明白原來四周的土豪經過一番廝殺,弱者都已經被吞併了,剩下的三四家都實力相當,這臨海城好歹也是州府所在,城池頗為堅固,若是一時攻打不下,反被一旁的對手抄了老巢可就麻煩了,反正只要能夠擊敗這幾個對手,最後臨海一座孤城,還不是探囊取物。於是在臨海城四周反而出現了一片相對平靜的區域,便如同颱風眼一般。
聽完那葛衣老者的解釋,高奉天的臉色和藹了少許,轉身對俞之恆柔聲道:「如此說來倒是本使錯怪了都頭了,待某家回到杭州,一定好生稟告呂相公,定有重賞。」
俞之恆趕緊拜謝,他這些時日呆在這孤城之中,神經實在已經是繃緊到了極點,他本是舊刺史的部屬,手下大半都來自錢繆的杭州八都兵,乃是客兵,舊有歸鄉之意,只是兵力太少,路途又不平靜,才困守其中,眼下遇到高奉天這等大官,只覺得肩上的擔子盡數卸去,渾身一陣輕鬆,正準備開口詢問鎮海軍的大兵何時開到,卻聽到高奉天開口問道:「我一路行來,多有強人出沒,既然俞都頭軍中也有五百兵,為何不出城將其一一討滅,還百姓一個朗朗乾坤,卻困守城中呢?」
「高判官有所不知。」俞之恆苦笑道:「我手下雖有五百人,可是只有百餘人是先前的部下,其餘的都是城中徵集而來的壯丁和潰兵,只能擺在陣後壯壯聲勢,濟不得事的,便是那百餘人,城中作亂之時,財帛已經被搶掠一空,眾兵士已經半年沒有發醬菜錢、衣賜,末將實在不敢拿這等兵士去上陣廝殺。」
第094章 機鋒
「倒是苦了俞都頭了,這般情況下,還能維持這番局面,俞都頭果然治兵有方呀!」聽到俞之恆的回答,高奉天也只得無奈地歎了口氣,自古以來吃糧當兵便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如要上陣廝殺,還要開拔錢,酒肉賞賜等等,這俞之恆能夠在連衣賜和醬菜錢都沒有的情況下維持部屬沒有解體,已經是一等一的好軍官了。
聽到高奉天的稱讚,俞之恆漲紅了面孔,他過去不過是管著百餘人的小軍官罷了,在其眼中,這鎮海軍節度府中的高判官便是天上的人物一般,得其一讚,便如同登仙一般,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過了半天才嘟囔出一句來:「這孤城之中,大夥兒也無處可去,只要我這做頭領的和弟兄們一般吃,一般住,也就行了,倒也沒什麼學問。」
高奉天知道他眼下手下還不到十個人,對於台州的情況也是兩眼一抹黑,如同瞎子一般,眼前這個俞之恆一定要小心籠絡,抓在手中。反正一開始也已經唱過白臉了,眼下正是唱紅臉了,頓時拿出當年在壇上講經說法的本事來,諸般不要錢的高帽子雨點般的砸了過去,藉機不露痕跡的將這臨海城內外的諸般情況弄得清楚,那俞之恆當這都頭前不過是個種田的農夫,哪裡見過這般陣仗,不一會兒便被砸得暈暈乎乎,覺得眼前這個高判官好似是前世的朋友一般,說不出的可親,幾乎將自己屁股上有幾個痣都說了出來。
待到打聽明白,饒是高奉天那一張臉皮早已練到水火不侵的地步,笑容還是有點發苦。原來據那俞之恆所說,他在城中空地裡種了一些糧食,由於城中百姓大半已經逃散,糧食倒是還夠吃,只是兵甲、軍械等守城必需之物,是一概沒有。這樣一來,他先前打算的嬰城自守的打算,是肯定不行了,畢竟以現有的城中百姓數量來看,也就勉強在城牆上站上一圈,如果說賞賜的財帛還能用呂方的名義打白條來解決,可沒有油脂、兵甲,憑此孤城,如何能抵抗的住趙引弓的虎狼之師。
高奉天強壓下心中的沮喪,開始詢問俞之恆四周的豪強勢力的消息,如果在他們那裡也得不到借力的話,說不得也只能放棄台州了,按照一開始的計劃,乘船前往溫州了。畢竟他雖然立功心切,可並不是不顧自家性命的莽夫。
聽到高奉天的問話,俞之恆還是蒙在鼓裡,老老實實的一一道明,他身後那個葛衣長老神色也有些怪異了。眼前這個高判官雖然告身、信件都沒有問題,身上的官服飾品也是正牌貨無疑,可自古有云:「有文事者必有武備。」那呂相公也是亂世裡一刀一槍打出來的人物,對刀把子的作用應該是明白的很,既然對台州的形勢並不明朗,豈會將自己幕府中的重要僚屬派過來,就派了不到十個人的隨員,不說一路上的海匪盜賊,便是這些當地的土豪,沒有隨身強兵彈壓,便是諸葛再世,只怕也是被架空耍弄的料,再聯繫起風傳過來的越州武勇都起兵作亂,明州趙引弓也形勢不穩,這高判官的行動也就頗為耐人尋味了。
這葛衣老者心中既然已經有了疑念,以一個有心人的視角來查看高奉天的言行,立刻便看出了不少疑點,他本是台州土著,與當地土豪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與俞之恆這等赤條條的外來戶卻是不同,立刻開始考慮如何從這個發現中為自己和自己的家族爭取最大的利益,那首先應該做的應該是印證自己的猜測。這老者打定了主意,看準高奉天與俞之恆的說話間隙,上前躬身深深施了一禮,道:「老朽拜見高判官,方才老朽聽上官說奉呂相公前來宣慰台州,卻有一事不明,如今台州塢堡遍地,無日不戰,不知上官以為當如何是好呢?」
俞之恆趕忙介紹道:「這位本是這臨海府衙的賊曹,姓胡名利,大亂之後,多虧他鼎力相助,才維持下這個局面。」
高奉天趕忙露出親切笑容,此時正是籠絡人心的時候,笑道:「老丈不必多禮,本官來台州前,呂相公曾叮囑過,若有能安定地方,惠及百姓之人,一定要厚加褒獎,才能淳厚風氣,像胡公這等人物,本官一定會在文書中明書一番。」
胡利聽到高奉天並沒有正面回答自己的問題,只是猛開了一陣空頭支票,心中已經明白了幾分,回答道:「此地乃是老朽的桑梓,這般所為不過是本分罷了,如何敢企望非分之賞。只是如今台州域中,盜賊橫行,百姓有倒懸之苦,只有請呂相公速遣大兵,以雷霆之威,懾服群小,方能復一方太平。老朽在這裡先拜謝了。」說到這裡,胡利竟然跪下雙膝,向高奉天磕頭拜謝起來。
「萬萬不可,老丈快起。」高奉天趕緊搶上前去,腹中卻暗自咒罵道:「這胡利可真是一隻『狐狸』,也不知他從哪裡看出來了我的底細,竟然這般直指我的痛處,問我軍隊的事情。」他臉上拚命擠出笑容,心中卻恨不得立刻將眼前這個『狐狸』一刀砍死。
一旁的俞之恆還被蒙在鼓裡,哪裡知道眼前這兩人正在耍手腕,在一旁勸解道:「胡公何必如此呢,呂相公定然是要派大兵來的,以大軍的威勢,定然是有征無戰,望風披靡,我們總算是熬到頭了。」
胡利被扶了起來,可一雙眼睛還是死死地盯著高奉天的臉龐,好似要從上面用目光挖出一個洞來一般,把高奉天看得好不自在,過了好一會兒功夫,高奉天才強笑道:「子云:『不教而殺謂之虐』,台州百姓從賊者,亦是朝廷赤子,不過是窘迫無以為生罷了,才誤入歧途。本官此次來,便是要先以好言先勸,大義相責,若有怙惡不悛者,再施以雷霆之威。」
高奉天這番話說的大義凌然,暗合儒家至理,讓俞之恆聽的連連點頭,卻瞞不過老奸巨猾的胡利,他雖然還猜不出高奉天此行的真實目的,可是其卻知道肯定不是像高奉天口中所說,便是來宣慰一番,其真實的目的,說不得肯定有什麼大事瞞著自己,否則為何這呂方身邊的紅人,為何早不來、晚不來,現在這個節骨眼上帶著不到十個人來了。
胡利想到這裡,心知有些事情也不能在眾人面前說明白,便笑道:「高判官一路旅途勞頓,老朽家居雖然簡陋,倒還乾淨的很,不如上官先去梳洗一番,好生歇息,到了晚飯再與接風可好?」
俞之恆聞言,趕緊連連稱是,高奉天從在海上遇到明州軍的船隻,到趕到臨海城,也有一日一夜沒有好生歇息了,不過是強打精神堅持罷了,只是眼前的事情也是急不得的,算來明州軍搜集船隻,裝運補給、士卒上船,編隊,最快也還要個六七日,便也不推諉,自然有僕人過來接引不提。
待到高奉天一覺睡醒,正是晚飯時分,他為僧徒多年,修持極深,雖未能清心寡慾,成仙成佛,但對自己的身體和心靈的控制已經到了極深的境界,所以雖然睡下時已經極為疲累,可並沒有睡的過場。待他起身後梳洗,換上準備好的新衣,只覺得渾身舒坦,有著用不完的力氣,往日裡那個精力充沛的高奉天又回到了他的身體裡。
高奉天正等著僕人前來帶自己去宴飲所在地,外間卻傳來兩聲清晰的敲門聲,他以為是僕人,隨口應了聲「進來」。可進來的不是別人,卻是先前在城上的那個言辭暗藏機鋒的前臨海賊曹胡利。只見其剛進得屋來,便跪倒在地上,連連叩首拜謝道:「小民先前在城上言辭不敬,還請高判官恕罪。」
高奉天先是一愣,轉而鎮靜下來,事中有奇反為妖的道理他還是懂的,自己雖然表面上地位遠高於他,可在這臨海城中,自己就和一個被縛住手腳的瞎子一般,許多事情都要有求與他,現在此人這般舉動,必有所圖,自己此時言多必失,不如靜觀其變,見機行事為上。想到這裡,高奉天坐到椅子中,饒有興味地看著眼前的葛衣老者,笑道:「老丈為何如此,本官倒是不明白了。」
胡利卻不起身,在地上又磕了兩個頭,方才抬起頭來,笑道:「高判官是何等人物,小民先前那點心思如何還會不明白。只是並非小民有不軌之心,只是不明白上官的意思,這亂世中存了一絲自保之心罷了。」
「喔!」高奉天笑道:「某家有什麼意思,先前在城上不是說的明白了嗎?至於你的心思,我的確是不明白,為何你倒是以為我明白了。」
見高奉天就是不認賬,胡利也不為難,笑道:「不如小民將心中所思一一說出來,看看我猜的對不對,也好讓上官省些力氣,時間,免得誤了大事。」
第095章 激將
胡利言罷,見高奉天沒有表示反對,便又磕了一個頭,爬起身來笑道:「草民雖然身處台州這等偏僻處,也曾聽聞過高判官的大名,乃是呂相公身邊的紅人,手握大權,像這等人物只怕是片刻也離不得相公身邊的,如今來了台州定然是有要緊事情,不知老朽說的對否。」
高奉天點了點頭,道:「不錯,某此次來台州,正是奉了主公所命,安撫一方,台州地勢緊要,乃浙東安定所繫,這自然是要緊事。」他看不出眼前這老者的底牌,話語間便滴水不漏,不給對方可乘之機。
胡利笑了笑,自顧說了下去「自古有言云:『文事者必有武備』,判官雖說奉相公鈞命,可依現在台州的情形,僅僅帶著不到十個人來台州,也太荒唐了些。」說到這裡,胡利抬頭看了看高奉天的臉色,只見其便如古井一般,全無波動,才小心按照先前準備好的腹稿說了下去:「依小民看,判官此行不像是有大軍隨後,應是臨時遇變,不得已才來這裡的。」
胡利說話的聲音不大,可聽到高奉天耳中,便如同驚雷一般,幸好他城府極深,臉上也沒露出什麼漣漪,只是笑道:「若是當真如老丈所言,汝則當如何行事呢?」
高奉天話語中頗有戲謔之意,胡利卻不惱怒,又在地上磕了兩個頭,站起身來肅容道:「草民雖然無知,也看得出如今台州這般模樣斷然不會長久,總得有人收拾,這兩浙之間,除了呂任之呂相公還有何人能堪此大任,老朽雖然不知道高判官此行有何大事,不過若有用的著的,還請直言。」
高奉天點了點頭,他斟酌了片刻:若將明州兵即將來襲的消息告訴眼前此人,雖然有可能立刻這臨海城變作一座空城,甚至將自己綁了送給趙引弓以為晉身之階;可眼下自己若想在這臨海城中做出點事情來,斷然離不開此人的協助,再說這隻老狐狸也看出點苗頭來,便是自己不說,最多不過過幾天明州兵到了,他也會知道,不如早點告訴他,面子上也好看些。想到這裡,高奉天拿出昔日在鄉間傳教的本事,臉上露出迷人的笑容,道:「既然胡老丈這般說,本使便也不是瞞你了。」於是他便將自己在海上遇到明州軍搜羅船隻,推斷對方即將入侵的事情一一道明,只是此次出行前往溫州的本來目的,和已經前往溫州的沈玉田之事卻瞞下不提。
高奉天開始敘說時心中還有幾分忐忑,說完後反而鎮定了下來,平心靜氣地看著眼前的這葛衣老者。胡利聽完後,思忖了片刻,道:「若是真如判官所說,那趙引弓要從海上來攻,關節處便是那椒江渡,臨海城雖然城郭完備,可丁壯太少,甲杖也不齊全,定然抵擋不住敵軍圍城。只有那椒江渡水面狹窄,而且漲落潮之間水位變化甚大,若是不識當地水情的,一不小心便要吃大虧。」
高奉天聽到胡利提到椒江渡,想起自己先前乘船時聽漁翁提到的,不由得開口問道:「你說的莫非是那靈江分流通往黃巖縣城處?某家路經此地時也有聽船夫提到,只是那裡兩岸一覽無餘,並無城郭,如能扼守,不如向四周豪強收兵,堅守這臨海城為上。」
聽了高奉天的話,那胡利答道:「那些豪強多半是首鼠兩端之徒,若聽聞明州兵勢大,只怕多半是托詞不遣兵來,又能濟得什麼事,倒是我有個遠房侄兒名叫胡可及,在附近當個魚牙,在漁民中也有幾分聲望,一聲號召,也能有千餘條漢子聽命,不如小民遣人招他來,也好讓判官驅策。」胡利說完,卻只見高奉天臉上頗有疑惑,趕忙仔細解釋。原來這漁民與農人不同,出海危險極大,加之打漁又沒法像農人收入有保證,漁獲有很難保存,所以極易為商人壓搾。於是漁人便推舉為人公道,威望甚高之人以為魚牙,集中起來與商人交易,並有一定互助會的功能,這胡可及本是米十郎峰下人氏,自幼便隨著父輩打漁,由於極重鄉誼,孝道,處事也頗為公道,年級輕輕便被附近的漁民推舉為魚牙,後來台州兵亂之後,此人便與附近沿海數十個村莊的漁民聯保自守,約定若遭遇盜賊,則點燃烽火求救,所有的村莊青壯皆持兵相救,台州的幾個較大的土豪見其實力不可輕辱,也沒有侵犯別人的野心,便也不來惹他,一來二去,臨海附近的這些漁村竟然相較於內地成為了一片相對平靜的土地,俞之恆能夠據守臨海城不落,也與其不無聯繫。
聽到胡利這般說,高奉天不由得暗喜,若有了這些漁民的支持,在靈江狹窄的江面上,倒說不定能給那趙引弓的明州兵一個好看,笑道:「那便麻煩胡老丈了,遣人招胡壯士前來,老丈家果然是一門忠義,待本官修書與主公,定然不吝賞賜。」
「老朽先前已經遣人去招我那侄兒,想必已在堂下等候了,上官若是無他事,便可招他來見。」胡利笑著答道,眼角的皺紋不住顫抖,隨著花白的頭髮,顯得頗像一隻老狐狸,只是在此刻的高奉天的眼裡,這狐狸顯得分外的可愛。
「事不宜遲,快些讓胡壯士進來。」高奉天急道,他此時也顧不得居官的體面了,畢竟明州水軍隨時都有可能殺到,搶上一分時間便多了一分勝算,眼前這個老兒竟然不聲不響便把諸般事情都辦好了,倒是不可小瞧了,看來此次台州之行自己的是賭對了,高奉天想到這裡,不自覺的握緊了右手的拳頭。
胡利站起身來,對高奉天又拜了一拜,方才小心的倒退到門邊,方才轉身跨出門檻,不敢缺了半分禮數,片刻之後,他便帶了一條葛衣漢子來到屋中,對高奉天拜了一拜。高奉天細心打量,只見這漢子中等身材,倒是壯實的很,面目粗獷,黑紅色的臉龐,一看便是吹慣了海風的漢子,已經是十月多的天氣,台州海風吹在身上也是頗有寒意,可他卻敞開著衣襟,露出的胸口上紋著的一個正張口吞噬的龍頭。他來到高奉天面前,倒沒有像胡利一般拘禮,只是大大咧咧的唱了一個肥喏,便站在一旁,全然不顧一旁叔父不住使來的眼色。
「好一個草莽人物。」高奉天也不著惱,自忖道。他知道此時要恩威並施,既不能惹惱了他,可又不能讓其得意忘形,笑道:「本官今日招你來,卻是有樁事情要辦,你家叔父說在臨海一帶,漁民皆唯你馬首是瞻,卻不知是否屬實?」
這胡可及不通文墨,聽到高奉天的問話中的「馬首是瞻」的成語,卻是不懂,摸著腦袋答道:「承大伙買某家面子。這臨海一帶數十漁村出人出船,都是胡某一句話的事。只是若要馬,卻是沒有,漁家人窮得很,哪裡還有餘糧去養活馬這等稀罕物。」
聽到胡可及誤解了自己的問話,高奉天不由得啞然失笑,也懶得解釋,便自顧說了下去:「既然如此,你且去挑選三條快船,準備精壯船夫,在臨海城下聽用,事成之後,本官必有厚賞。」
聽到高奉天的話,胡可及頓時糊塗了,他此行來之前,胡利已經給他透漏過消息,他已經有了準備,本是打算豁出性命去做上一番大事業,眼見的呂方的鎮海軍便要統轄兩浙之地,有抱負的漢子哪個不想投入麾下,博個封妻蔭子,眼下這高判官便在眼前,可是個天上掉下來的好機會,沒想到便是這麼簡單的事情。
「這個簡單,我此次來城中便有六七條船來,船是快船,上面的小伙子也是一等一的頂挑漢子,上官若是要,自管取去便是。」胡可及答道,一雙眼睛卻死死盯著高奉天的嘴巴,等待著後面的命令。
「那好,等會我派三名軍士到你的船上去,你便每一條船運一個人,每隔半個時辰出發一隻船,趕往杭州,此事干係重大,切切不可誤事,你快些下去辦妥吧。」高奉天厲聲下令道,說完便讓胡可及退下。
那胡可及見狀,再也耐不住性子,上前一步大聲道:「你這官兒好沒來由,若只是這點小事,何必要我胡捨兒來此,隨便出點財帛到漁村招人即可,倒是讓某家白白跑上一趟。」
胡利見胡可及如此無禮,害怕衝撞了高奉天,正要上前拜謝賠罪,高奉天卻不理會,笑道:「你這漁兒懂得甚麼,手下也不過百十條漢子,拿根扁擔毆鬥一番便覺得自己了不得了,莫非某家還要倚仗你們來守這臨海城不成,不過是借兩條船去杭州通知呂相公罷了,如非看你有幾分報國之心,早就喚人亂棍將你轟出去了。」
第096章 準備
那胡可及聞言大怒,上前一步正要喝罵,卻被一旁的胡利給扯住了,好不容易方才制止住。過了一會兒,胡可及強自壓下怒氣,問道:「那若是明州兵先於援軍趕到,你當如何是好。」
高奉天冷笑道:「這等事告訴你又何妨,自然能戰則戰,若是不能戰則棄城別走便是。」
胡可及再也按捺不住,一把將胡利推開,喝道:「那這臨海城四周萬餘村民當如何安置呢?」原來這胡利招自己這個遠方侄兒前來自然為的是在這亂世之中投靠個好主子,保得一族興旺發達,自然是唯眼前這個高判官馬首是瞻,而這胡可及心意卻不相同,他也聽說過趙引弓在越州時的所作所為,若是明州軍打進來了,當地漁民百姓必有生靈塗炭之苦,所以他前來見高奉天的目的主要是為了護一方平安,所以聽到高奉天棄城別走的想法,自然是勃然大怒。
「本官歷經百戰,這城中既無軍士,又無外援,如何能守,你若要某家守城,總得拿出點辦法來,否則困守孤城之中,豈不是傻子。」
胡可及聽出高奉天話語中有所鬆動,強自壓下怒氣道:「這臨海城郭完好,若是缺人,上官說個數目,某家招來便是,便是軍械甲兵,也不是沒有辦法,再說這台州與其他州縣一般,都是呂相公治下,豈有厚此薄彼的,將來必有援兵趕到,還請上官駐節在這臨海城中。」一旁的胡利也看出了高奉天是在以退為進,探聽胡可及的虛實,他自然不會捅破高奉天,也在一旁裝模作樣的懇求。
高奉天沉吟了半晌功夫,方才點頭道:「也罷,你說的也有幾分道理,只是兩軍交戰,號令須得統一,你若要我駐節與此,自然得遵我軍令,軍中『十七斬五十三禁』可輕忽不得。」
胡可及笑道:「某家理會得,便是兩村爭奪水源田畝私鬥,也要先約定法度,何況兩軍交戰,上官放心,若是有哪個小子敢不遵軍令,不勞您動手,某家便先去將他腦袋砍下來了。」
高奉天點了點頭,立刻吩咐將王道成、俞之恆以及幾名護兵喚來,然後按照事先想好的,派出三人前往杭州通知趙引弓可能出兵台州的事情。高奉天考慮到海上風險難測,又有可能碰到明州水師巡邏,便讓這三人各乘一條快船,各自間隔一個時辰出發,這樣一來,三人也不知道還有兩名同伴傳信,便是有一條船隻被明州軍劫到,對方也無法知道還有兩條船隻,只要運氣沒有差到三條船都被敵軍截住或者遭遇還難,總會有人趕到杭州。
待處理完送信的事情後,高奉天讓屋內閒人離開,屋中只剩下自己和胡可及、王道成、三人,他將懷中那份地圖攤開到几案上,指著上面標誌著台州的綠色圖塊道:「這台州三面環山,地形險峻,若是明州兵從陸路來,必然耗費時日,倒不必怕他。就怕他由海路,直驅靈江,兵臨臨海城下,這城中無兵無糧,士民未有依附之心,若是陡然大兵將領,只怕便是土崩瓦解的下場,如今之計,唯有扼守椒江渡,禦敵於城外方是萬全之策。」
那胡可及哪裡見過這般精細的地圖,幸好他整日裡和商人打交道,倒也認識幾個字,好不容易才在地圖上沿著高奉天的手指找到椒江渡的位置,他身為漁民首領,對雖然對這地圖不甚熟悉,可對周邊地區的水情可是極為熟悉瞭解,聽到椒江渡的名字便贊同道:「不錯,這地方水面狹窄,若是在兩岸設立堡壘,便可控制江面,而且若是海潮倒灌入江時,船隻便可從這裡直衝到臨海城下。」
「趙引弓若是從這水路上來,定然會先派人前來探查,你可讓精壯漁民這幾日在江中巡查,若是有可疑船隻,便讓其拿下查問,還有,你將村中魚膏都運到城中來,還有準備竹子、木材,製成木排,越多越好,運到那椒江渡。」高奉天皺眉思索,一邊將一樁樁事情吩咐給胡可及。
「草民這就派人前去安排。」胡可及聽到高奉天一樁樁吩咐下來,他雖然還不完全明白對方要這些到底有何用處,可總算現在有些事情可以做了,反而不似先前聽聞明州軍即將入侵的焦慮了,便趕緊對高奉天唱了一個肥喏,便轉身急著去了。
待到胡可及走出門外,高奉天仔細查看著地圖,臉色越發陰沉了起來,一旁的王道成、俞之恆不明所以,也不敢開口說話,只是眼觀鼻、鼻觀心地坐在一旁。過了半晌功夫,高奉天的臉色才逐漸正常了起來,對俞之恆道:「俞都頭,如今你也應該知道明州兵的消息了,若是你不願趟這灘渾水,本官也不為難,你大可先去溫州暫避,我可以修書一封,待到諸般事情完畢後,你可持這書信到杭州呂相公府上求見,相公定然厚待,只是那些兵丁須得留下。」
俞之恆苦笑道:「高判官說的什麼話,若是孤身上路,這兵荒馬亂的年頭,道上更不安全,與之相較,還是留在這城中還安全點。」他心中也不是沒有心思,只是先前他看到胡可及的舉動,便知道自己不能有了二心,畢竟這高判官短短時間便得到了這胡可及的支持,自己若是有什麼不對,憑借那百餘兵丁,想要衝出這台州去,幾乎是不可能的。
高奉天點了點頭,笑道:「那就好,既然如此,我等便是一家人了,眼下這臨海城庫房中可還有什麼東西,俞都頭你且說與我聽。」
俞之恆低頭想了一會兒,苦笑道:「這城中也沒什麼剩下什麼存貨,也就還有百餘副皮甲,數千石糧食,說實話,周邊勢力不來攻打這州府所在,一個重要的原因也就是這城中並無什麼油水。」說到這裡,俞之恆拍了一下腦袋,補充道:「倒是還有百餘輛大車,只是城中連騾子都沒幾頭,要那些大車又有何用。」
高奉天聞言,心中閃過一個念頭,卻又轉瞬之間劃過,便好似遠處有人呼喊,只是模模糊糊地聽到,卻是聽不清楚意思。他索性站了起來,道:「你且帶我去庫房,看看那些車輛,說不定還能派上用場。」
一行人來到府庫,打開一看,一股霉味撲面而來,高奉天不由得遮住了鼻子,一旁的俞之恆尷尬地笑道:「高判官且先稍後,待到通風過後便好些了。這府庫中早就被搬空了,已經有好些時日未曾打開,所以才這般模樣。」
高奉天在門外等候了片刻,才走了進去,早有人在一旁持了火把照明,只見這府庫之中堆的滿滿的都是車輪和車身,上面早已積了厚厚一層灰。高奉天走上前蹲下身子,拂去灰塵,小心的敲打了幾下,發現這些車輛用料倒是不錯,盡用的是上好木材,便是裝上土石,守城時用來堵塞缺口也是好的。高奉天站起身來,正欲開口下令,腦海中突然閃過往日在書中看過的一則往事,興奮的下令道:「俞都頭,你將這些車輪盡數取下,還有糧食,明日便送到椒江渡聽用。」
「末將遵命!」俞之恆抬起頭來,眼光中滿是疑惑不解。
次日,椒江渡口,那胡可及果然沒有吹牛皮,不過半日工夫,便有許多漁民將木排竹排運到此地聽用,在兩岸堆的到處都是,胡利也讓城中百姓將糧食和車輛運了過來,堆放在岸邊,便是高奉天來時,看到的那些盜匪模樣的漢子,有許多也丟下刀槍木棍,跑到這邊來,好奇而又貪婪地看著岸邊堆放著的糧食,看看能不能從中撈到一點好處。
高奉天看到材料越來越多,立刻將漁民和百姓分為數組,開始在岸邊將部分木材截斷,然後將兩端削尖燒焦,然後用小船運到江中,打入水下,離水面約有三尺距離,這樣一來,像漁民使用的吃水淺的打漁小船自然通行無礙,可若是吃水較深的水軍大船,便會被水下的木樁撞破船底而沉沒。然後,高奉天又讓漁民們將竹子破成竹篾,編製成索,然後又將車輪外圈除去,露出裡面一根根車輻來,並將車輻削尖,再用竹索將車輪串聯起來,置於一旁聽用。
胡可及看到高奉天指揮若定,準備了許多自己從未曾想到過的器械來,心中對他的敬佩之心油然而生,找到個空子,來到他身旁道:「高判官,咱們準備了這麼多器械,那趙引弓便是有千般本事,也能讓他吃個大虧,這臨海城咱們定能守住。」
高奉天看著眼前這個粗魯漢子,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過了半晌,才強笑道:「不錯,這臨海城定然是能守住的。」
第097章 替罪羊
明州港口裡已是一片繁忙的景象,幾處深入水中的棧橋上停滿了船舶,密集的船桅遠遠望過去便如同森林一般,碼頭的堆放區裡,大隊的民夫和稅收在軍官們的驅使下,將大量的物質裝運船舶,為未來入侵台州做準備。
「蠢貨,這些糧食是裝在那條沙船的,這幾條福船在海上顛簸小些,是用來裝運牲口的,要的是給他們吃的飼料,快些把這些給我搬下來。」一名軍官站在船邊,突然發現搬上來的東西不對,趕緊叱喝道。幾名被沉重的米袋壓得直不起腰來的民夫正好站在踏板中間上,一時間進退不得,只得哀求道:「軍爺,且先讓開條路,讓我們先上船來歇口氣,我們站在這踏板上背著百十斤重的東西,可不方便呀。」
那軍官驕橫的很,跳上踏板便劈頭蓋腦的一頓皮鞭下去,只打得眾民夫一陣慘叫,口中罵道:「你們這些賤骨頭還敢多嘴,上面有限期下來,若是有了差錯、誤了時辰,一律軍法行事,某家且先說明白了,若是辦不好差事,掉腦袋前定要先拿你們幾個墊背。」一邊罵還拔出腰間的橫刀作勢欲砍,眾民夫只得胡亂向下退去,那幾個背著重物的,動作不便,不是閃了腰,便是被重物壓傷,倒了一地。
那軍官心腸如鐵,只是上前鞭打呵斥,不讓一人歇息。
眾民夫見狀,紛紛鼓噪起來,他們已經連續干了四五天重活了,便是鐵打的漢子,也禁受不住,眼下碰到這個因頭,頓時發作了起來,將挑著的貨物丟到一旁,紛紛躺在地上,只是發喊打殺人了,相鄰民夫聽到了,也紛紛響應,這軍官被激的怒了,跳下船來狠狠抽打,可是這裡打起了兩個,那邊又坐下了三人,眼看停止工作的民夫越來越多,情急之下,那軍官一把揪起為首一人,大聲喝道:「兀那賤奴,還不起來幹活,莫非不要命了?」
為首那漢子早已被逼到了極處,大聲喝道:「像這般苦幹,遲早也是個死,不如來個痛快的。」旁邊眾人聽到,紛紛齊聲應和,那軍官怒到了極處,一把將那為首漢子摜倒在地上,口中大聲喝道:「你這等一錢漢,便是殺他百十個又有何妨。」手中用力當胸一刀刺去,便要將那漢子釘在地上。
那被揪住的民夫眼見得白刃當胸刺來,早已嚇得呆住了,只得閉目待死。可過了好一會兒,卻沒有感覺到預料之中的劇痛,遲疑地睜開雙眼一看,卻只見那軍官垂首肅立,好似認罪的模樣,身後站著一人,全身甲冑,背光之下也看不清楚長的什麼模樣,只依稀聽到那人說道:「有何事發生,為何要亂殺民夫?」
那軍官方纔還一副目中無人的模樣,現在那人面前,卻如同貓兒前的老鼠一般,渾身顫抖,竟然連句完整的話也說不清楚。一旁的民夫們雖然不明白眼前這人是誰,不過看架勢顯然地位不低,又看到那軍官不復方纔的囂張氣焰,鼓噪的聲浪一下子高了起來,紛紛大罵那軍官剋扣口糧,毆打民夫的諸般劣跡,一時間聲勢頗為駭人。
那人正是趙引弓,他隨行的侍衛見四周民夫騷動起來,紛紛拔刀向前,想要將其護在當中,以防止民夫嘩變傷了主上。趙引弓卻回頭斥退侍衛,又上前幾步,來到眾民夫當中,一言不發的掃視了眾人一圈,先前躺在地上那為首民夫正好與趙引弓目光對視,只覺得對方目光陰冷,宛如非人一般,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寒意,口中的咒罵聲也不由得低了下來。
待到眾民夫聲音小了,趙引弓沉聲喝道:「來人,將那許都長帶來。」話音未落,先前那軍官便被扭住胳膊推了上來,還沒站穩,膝彎處便挨了一腳,跪倒在地,還來不及開口說話,趙引弓便反手從其腰間拔出佩刀在其脖子上一抹,便已經割斷了他的咽喉,殷紅的鮮血立刻噴了出來,濺了一地,連站的近的幾個民夫也被濺了少許,嚇得他們立刻閉嘴,身子不住的往後面縮去。
那許都頭雖然被割斷了咽喉,一時間還沒死去,嘴唇不住張合,可氣管已經被割斷了,只能發出嘶嘶的聲音,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雙手抱住趙引弓的雙腿,拚命的向上爬去,半晌方才斷氣。趙引弓也不掙脫,任憑那許都頭的雙手抱著自己的雙腿,對眾民夫高聲道:「此人剋扣口糧,不體恤爾等,我已經依照軍律將其處死,現在你們可以動手幹活了,午飯時,每人雙倍口糧。」說到這裡,趙引弓的停頓了一下,沉聲道:「若還有人怠工者,便依軍法論處,與這廝一般。」話音剛落,趙引弓腿上用力,已經將那許都頭的屍體踢了出去,滾出去兩三丈,屍體滾動方向的民夫立刻一片尖叫,讓出一片空地來。
趙引弓的下完命令後,方纔那些嘩變民夫如同馴服的綿羊一般,紛紛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去了,他們有意無意間都盡量離趙引弓和那許都頭的屍體遠些,彷彿這兩人帶有什麼疫病一般,隨著裝卸工作的繼續,碼頭又恢復了先前那般喧鬧的景象,彷彿剛才發生過的一切重來沒有發生過一般。
趙引弓見諸事已畢,走到屍體旁,只見那許都長雙目圓睜,臉上滿是難以置信的神色,彷彿不敢相信自己已經被趙引弓所殺的事實。趙引弓凝視那屍體良久,歎了口氣,伸手將許都長雙目合上,又擦去臉上的血污,起身問道:「這許都長家中可還有妻小家人?」
一旁的侍衛也不明白趙引弓的意思,只得小心答覆道:「這許都長家中還有兩個幼子,妻子老母在堂,不知主公要如何處置?」
趙引弓轉過身去,道:「待會你送十匹絹,五貫錢還有十石糧食到他家裡去,以後每月再送五石糧食去。還有,將他好好葬了吧。」趙引弓說完後,又看了看那許都長的屍體,才大步向前走去,臨走前,他心裡默念道:「汝妻子吾自會善待,且安心去吧。」
趙引弓快步行走在港口,仔細巡查著入侵台州的準備工作,這一工作已經到了最後的階段。雖然到了唐末,閩浙一帶的海上交通早已粗具規模,無論是海船的製造,對氣象海文知識的瞭解,都有了一定的積累,可是從風浪不測的海上進軍,相對於陸地進軍還是相當的冒險,如果不是台州險峻的地形和周邊的形勢,他也不會做在這個冒險的選擇。雖然通過徵集和劫掠,獲得了大量的船隻,可是將這些大小、用途、速度不同的船隻加以修理,編組,然後將八千人的軍隊、輔助人員,駝畜、甲兵、糧秣等各種物質裝上不同的船隻,而且這麼大的船隊顯然不可能由一個碼頭,同時出發,誰先出發,誰後出發,誰從哪裡出發,在哪裡集合,這一系列工作的複雜和難度都是匪夷所思的。先前發生的嘩變,便是這一繁重工作的結果,他為了節約每一點時間,給了負責搬運工作的伙長、都頭們沉重的壓力,自然那些軍官們也將這些壓力轉嫁到了民夫們的身上,為了將不多的糧食都用在刀刃上,那些臨時徵集來的民夫的口糧也成了壓縮的對象,這樣一來,高壓政策的結果便是方纔那樣的嘩變不時發生,他好不容易才拿那許都長當作替罪羊,將事變壓制了下去,沒有耽擱整個裝運工作的進行,可是台州的入侵能夠成功嗎?即使奪取了台州,他能夠抵擋的住必將隨之而來的呂方的進攻嗎?在他的心裡沒有答案,不過趙引弓知道,在這亂世之中,自己沒有選擇,只有竭盡全力的去賭,去拼,去搶,墨守成規是沒有出路的。
「義父,中軍的船隻已經裝的差不多了。」一個聲音將趙引弓驚醒了過來,他轉頭一看,卻是義子趙權,這些日子來,他幾乎吃住都在這碼頭上,監督船隻的改造和裝運的事宜,眼見得已經瘦了一圈,兩腮凹陷,顴骨突出,更顯得整個人如鐵打的一般。
「那好。」趙引弓不由得精神一振:「明日若是天氣適宜,我便領中軍和前部出發,後軍的輜重糧秣,便由你在此裝運。」
「末將遵命。」趙權拱手領命道,他猶豫了一下,上前一步問道:「義父,是不是再緩上兩日,我們派出查探台州軍情的細作大部都有傳消息回來,只有州治臨海那邊的卻沒有一點消息,我明州軍精銳都在此一役,不如再等上兩日有了確切消息再行動不遲。」
趙引弓聞言,也猶豫了一會,然後斷然搖頭道:「不,我明日便出發,這海上風雲莫測,這些天天氣一直都不錯,已經算是天照應了,這麼多船隻集中在一起,拖上一日便是一日的風險,何況那呂方對我提放已久,這麼多船隻集中一處,豈能瞞得過他許久。用兵打仗也沒有有十成的把握,那台州四分五裂,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只要呂方那廝沒有察覺,憑我明州軍要擊破這等敵兵,不過是反掌事罷了,倒是你這邊,大軍輜重皆在你這裡,千萬不得大意了。」
第098章 差別
杭州鎮海節度府,此時已是夜裡,門前衛士林立,甲冑齊全,兵刃犀利,在門廊上方懸掛的燈火映照下,顯得格外滲人。整座府邸便彷彿一隻潛伏在黑夜中休憩的猛獸,隨時都有可能暴起傷人,平日裡便是白天,門前也行人稀少,幾可羅雀,便是偶爾有人路過,也下意識的加快腳步,盡量早些離開這府邸。
正當此時,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夾雜著鋼鐵碰撞的聲音,門前的衛士們立刻警惕起來,張弓布弩,如臨大敵。待到走得近了,藉著火光,為首的校尉依稀辨認出為首的那人乃是駐防柳浦的虞侯陳璋,這校尉出身淮上呂氏一族,乃是呂方親信中的親信,雖然論官職遠遠低於陳璋,可並不畏懼,離得還有七八丈遠,便高聲喊道:「此乃朝廷節鉞所在,來者何人,還不速速釋兵卸甲。」說話間,已經暗中向門內執勤的軍士發出了信號,以備不虞之患。
陳璋聽到那校尉的聲音,立刻命令手下兵士停住腳步,自己一人上前道:「可是呂校尉嗎?某家乃是節度府中虞侯陳璋,有緊要軍情要通報夫人,還請通融一番。」
那校尉冷哼一聲,道:「若有軍情,自當稟告王將軍便是,何必勞煩夫人,如今已是深夜,如何能驚擾夫人,陳將軍還是明日再來吧。」
陳璋聞言,眉頭微微一皺,心中已是暗怒,他是個如何精細之人,如何看不出那校尉話語中暗藏的輕視,只是他也知道自己身為降將,如今在鎮海軍中頗為尷尬,眼前這呂校尉雖然官職不大,可卻是呂淑嫻身邊極為親信之人,若是得罪了他,只怕惹來無盡的煩惱,只得強自壓下怒氣,臉上還擠出幾分笑容:「非是本將逾越,只是王將軍前往湖州辦事去了,如今不在城中,而且王將軍走之前有交代過,若有急事,便請示夫人便是。」
那校尉卻是個死心眼的,只是不允,原來呂方出師之後,便將陳璋這等降將遣到柳浦,這柳浦對面便是西陵渡口,雖然位置十分緊要,可如今浙江兩岸皆是呂方所轄之地,其地位已經下降了許多,其真實目的卻是將其放到城外,免得一旦生變,便在腹心之中,後悔莫及。這呂校尉自然也是明白這說不出來的原因的,如今夜裡這陳璋卻領兵到節度府中來,所以他才這般固執。
陳璋見對方如此固執,心中強壓下的怒氣越發高漲起來,再想起那消息的緊急,冷哼一聲道:「你小小一個仁勇校尉,可擔得其莫大的干係,待我將夫人喚醒,稟告完畢後再來與你理個對錯。」說罷,便回到行伍中,那校尉還不知道怎麼回事,便聽到那邊軍士齊聲高呼道:「末將陳璋有緊急軍情求見夫人。」
數十條精壯漢子齊聲高呼,聲音何等高亢,一旁坊裡民居的百姓立刻被驚醒了不少,不一會兒便有人爬上坊牆看熱鬧,可看到兩邊明火持杖對峙的模樣,又嚇得退下牆頭,將坊門堵得嚴嚴實實,免得遭了池魚之殃。那校尉見狀,早已氣得七竅生煙,待要命兵士上前制止,可陳璋此時早已沒了方纔的可喜模樣,手中提了一桿長矛,臉色鐵青,一副誰過來便一矛刺死的模樣,衛士們想起他的凶名,竟然無人敢於上前制止。
兩邊正相持不下,遠處卻是火光閃動,來了一行人來,陳璋雖然一時間也認不出是什麼人,還是命令手下暫且停止呼喊,看看是不是能有什麼轉機。此時那行人已經發現有些不對,一名老嬤嬤趕了過來,喝道:「何人如此大膽,竟然在節度府門前喧嘩。」
那呂校尉正氣急敗壞的要開口告狀,陳璋卻搶在前面,躬身拜了一拜,沉聲道:「末將節度府中虞侯陳璋,卻是有緊急軍情想要通報夫人,卻被這廝阻攔,不得已才如此的,還請恕罪。」
那老嬤嬤聞言,立刻明白此時干係重大,並非自己一個區區隨從能夠開口的,趕緊退回隊伍中,向主人通報,不一會兒,先前那老嬤嬤便提了個燈籠,引著一名頭戴簾帽的女子走了過來,離得還有數丈開外,那校尉便臉色大變,趕緊躬身拜了一拜,道:「見過沈夫人。」
「罷了!」那女子隨手擺了擺,聲音便如切冰斷雪一般,在夜空中顯得格外清冷。此時陳璋已經猜出了眼前這女子乃是何人,呂方雖然如今官至極品,可也只有一妻一妾,眼前這人想必便是那愛妾沈麗娘了,想到這裡,他上前一步拱手行禮,道:「末將身披介冑,不能全禮,還請夫人見諒。」
自從呂方出征後,沈麗娘便覺得頗為寂寞,她又不像呂淑嫻一般,府中內外事宜皆要關心處置,整日裡閒暇無事,這天天氣不錯,她便帶了十幾名隨從出外郊遊去了,回來卻正好碰到這樁事情,待陳璋行罷禮後,她柔聲問道:「陳將軍說有要緊軍情通報呂姐姐,可城中有王將軍,夫君臨行前也都有言說過,又何必驚擾呂姐姐。」
「非是小將不識法度,乃是王將軍趕往湖州去了,不在城中,臨行前也有交代,若有緊要事情,便可請示夫人便是。」
沈麗娘聞言,心中不由得微微一痛,雖然呂方對其愛寵無比,並不以侍妾一流相待,可是她心裡明白,自己與呂淑嫻還是無法相比的,例如此時,眼前這將領有了大事,絕對不會想到與自己相商,自古以色事人者,色衰則愛弛,自己雖然容顏絕世,可是如今呂方年不到四旬便官居極品,日後難道還會缺美女嗎?一旦失去呂方的愛寵,已經孤身一人,並無家人庇護的自己下場將會是如何呢?想到這裡,沈麗娘的簾幕後的俏臉上不由得眉頭微皺,顯出愁容來。
陳璋卻不知道沈麗娘的心事,只看到眼前這女子聽到自己方纔那句話後,便站在那邊,好似木雞一般,半晌也沒說一句話。只得連連低聲咳嗽,想要將其驚醒。
沈麗娘正在暗中自憐自己身世,卻聽到一陣咳嗽聲,抬頭一看,卻是眼前的陳璋發出的,身旁的老嬤嬤臉色也頗為奇怪,稍一回思便明白了是怎麼回事,頓時大窘,臉上立刻變得通紅,幸喜有簾布遮擋,不用擔心旁人看到。她強自壓下心情,柔聲道:「既然是緊急軍情,那陳將軍便隨妾身進府,通傳一聲便是。」
那呂校尉見狀,也顧不得失禮,上前一步急道:「不可,入夜之後,不得有生人持兵入府,乃是使君的鐵律。」
「陳將軍一人入府又有何妨,最多讓其將兵器留下便是。」沈麗娘眉頭微微一皺,心中已經微微有了一絲怒氣。
那校尉卻是堅持不允,沈麗娘已經頗為不耐,冷聲問道:「那若是呂家姐姐的命令呢?也是不允。」
「夫人乃是一府之主,自是不同。」那呂校尉話剛出口,便覺得不對,趕緊止住了,可已經來不及了。只覺得腰間一輕,眼前一花,卻看到一旁的眾人看著自己的目光變得頗為奇怪,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卻聽到那沈麗娘冷聲道:「夫君離城之時,曾有叮囑過,若是軍中之事,當以呂家姐姐為主,若在府中,妾身與姐姐一般看待。妾身雖為一女子,豈能容得你這等小人慢待,今日便是一劍殺了你,姐姐也不會怪我。」那校尉聞言,正要開口解釋,突然覺得頭上一輕,原來自己頂上頭盔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兩片,頭頂的髮髻也被人斬斷,一頭散發披落了下來,正驚詫間,又看到沈麗娘手中提著的那柄橫刀頗為眼熟,低頭一看自己腰間,卻只剩下一個空空的刀鞘,已經嚇得魂不附體。
一旁的陳璋也是嚇了一跳,方才沈麗娘近身奪刀,斬破對方的頭盔,身形如同鬼魅一般,無論是身法,眼力,手力、劍術都已經到了極高的境界,若是自己換身處之,十有八九隻有束手待斃的份。他也聽聞過呂方這個愛妾一身劍術十分驚人,可見其嬌怯怯的模樣,以為不過是悅人耳目的「舞劍」罷了,今日一見,才發現乃是一等一殺人的劍術,又見其方才話語中的剛烈忿然之意,竟然有些失神了。
沈麗娘奪刀示威之後,隨手將奪來的橫刀擲在地上,便昂然向府門走去,那校尉站在那裡呆若木雞,身後的衛士為其威勢所奪,哪裡還敢多言,紛紛打開側門,讓其一行人入內,陳璋見狀,不由得莞爾一笑,將身上兵器交給同行的衛兵,又吩咐了兩句,便帶了信使尾隨其後。
一行人進得府來,只見樓台水榭,一層層也不知有多少重院落,走了一盞茶功夫也沒有到呂淑嫻的住處,陳璋心中暗想,怪不得自己方才在外面喊了許久,也沒見半點動靜,這麼大的府邸,只怕自己這一行人在外面喊上一晚上,那呂淑嫻也未必聽得見。
陳璋正思量間,前面的人突然停住了腳步,便只見沈麗娘來到面前,一股幽香便傳了過來,手指著不遠處的一處院落,道:「陳將軍,那邊便是夫人的院子,我讓陳嬤嬤替你通傳便是,妾身有些累了,便先去歇息了。」她此時心情極為惡劣,不想看到呂淑嫻,說罷轉身便要離去。
陳璋道:「今夜之事,末將在這裡先謝過夫人了。」說到這裡,他躬身拜了一拜,接著上前一步輕聲道:「其實在末將心中,兩位夫人皆是一般,並無兩樣,想必呂相公也是這般想的。」
第099章 嫉妒
沈麗娘此時已經轉身正欲離去,聽到陳璋方纔所說的話,身形一震,不由得凝住片刻,過了片刻,方才離去了。陳璋也不多言,對沈麗娘的背影拜了兩拜方才往呂淑嫻所在院落行去。
那陳嬤嬤本是呂淑嫻身邊使熟了的老僕,當時沈麗娘隨了呂方,身邊也沒有一個貼心的,便遣了去侍候,其與呂淑嫻所在院落的僕人本就相熟,待到陳璋來到院落前,便已經通傳完畢,引領他進去了。
陳嬤嬤領陳璋進得堂來,剛剛坐下,便只見一人風風火火進得堂來,身上披了一件棕色錦袍,正是呂淑嫻,只見其長髮只是隨隨便便紮了一個髮髻,鬢角還頗為凌亂,顯然是剛剛被叫醒,來不及梳洗。陳淵不敢怠慢,站起身來拱手行禮正欲請罪,卻聽到呂淑嫻清朗的聲音:「無須多禮,陳將軍你深夜來訪,定有緊急軍情,快些報上來,莫要耽擱了。」
陳璋微微一怔,便也不推諉,揮手讓隨他同來的信使上來,沉聲道:「末將奉命在柳浦鎮守,今日晚飯時分截到一條漁船,船上這人自稱隨高判官前往溫州,路上遇到趙引弓搜羅船隻,懷疑這廝準備入侵台、溫二州,便遣他回杭州報信,末將得知後,本欲稟告王將軍,可府中人卻說他不在杭州。」說到這裡,陳璋停頓了一下,偷偷查看了一下呂淑嫻的臉色,才繼續說了下去:「末將以為此事耽擱不得,便趕往夫人府上,深夜打攪夫人歇息,望請。」
「罷了!」陳璋那句「恕罪」還未出口,便被呂淑嫻的話語給打斷了:「陳將軍你做得很對,妾身會在給相公的信裡說清楚情況,我家相公也不會忘記你的功勞。」呂淑嫻說話時,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凝視著陳璋,閃射著無機質的光芒。饒是以陳璋這等亂世男兒,也不禁有低下頭躲避對方目光的反應,接著呂淑嫻便招那信使上前,接過書信,細心查看過了書信上的蠟印未受損壞後,方才拆開書信一一細覽,看完後又對那信使仔細詢問,事無鉅細,他離開時臨海城的防務、糧食儲備、軍器多少、靈江潮汐情況云云,皆無遺漏,呂淑嫻身後一名婢女則將諸般問話一樁樁記載清楚。
陳璋坐在一旁,冷眼旁觀呂淑嫻處理此事,暗想自己初入呂方軍中時,聽說呂任之夫人可以當鎮海軍半個家,心中還恥笑這呂任之都已經是一方節度,官居極品,想不到還擺脫不了贅婿身份,軍國之事居然還讓婦人插手,也不知道他怎麼打下這般基業。可今日所見這呂淑嫻心思明晰,處事果決,便是男子也沒有幾個及得上她的,只怕呂方有今日基業,這個妻子助益極大,自己方才想要買好於沈麗娘,倒是有些孟浪了。
陳璋在這邊打著自己的小算盤,呂淑嫻已經將諸般事情都詢問完畢,轉身對身後貼身婢女吩咐道:「你馬上領這位兄弟到右廂房去洗個熱水澡,然後準備熱飯熱酒,換洗衣服,讓他洗完後吃飽好好歇息。」
呂淑嫻吩咐完後,轉身對正要下拜謝恩的信使柔聲道:「此次你立了大功,官職恩賞某是個婦人,不能干涉官事,不過明日清晨某家便遣人送五十匹絹至你家中,算是私下的賞賜。」說到這裡,呂淑嫻制止住準備下跪的信使,道:「你現在快去洗浴進食休息,明日起來便還要辛苦一趟,不知你可還支持的住。」
那信使從海上一路風浪顛簸過來,數日未曾合眼,便是鐵打的漢子,此時也早就散了架,能站在這裡已是奇跡了,可見呂淑嫻這般相待,身上不知哪裡又多出一股力氣來,他口舌笨拙的很,只是躬身行禮道:「喏!」
呂淑嫻待那信使退下,便趕緊命令婢僕去招掌書陳允前來,王佛兒不在這杭州,此時城中便以他官職最高,發動坊兵的兵符也在他那裡保存,若要發兵,他這一關是決計避不開的,又讓派出心腹家人,持自己方才記載好的諸般詳細連夜趕往呂方大營;諸般事宜流水般發佈下去,深夜中的呂方府邸便好似一頭被驚醒的巨獸,行動起來。
沈麗君斜倚在床上,已經是深夜了,可是她輾轉反側,怎麼也無法入睡。方才陳璋所說的那句「其實在末將心中,兩位夫人皆是一般,並無兩樣,想必呂相公也是這般想的。」便好似一塊石頭一般,在她的腦海中激起了一陣陣波濤,讓他無法入睡。沈麗娘也知道在諸將的眼裡,自己不過是主上一個得寵的侍妾罷了;而呂淑嫻就不同了,對於出身淮上的呂氏族人自然不用說了,便是後來在丹陽投靠呂方的范尼僧、徐二、高奉天、周安國等人,呂淑嫻也不僅僅只是主上的妻子,還意味著很多其他的言語之外的東西。那相公呢?沈麗娘那細細的柳眉不由得扭成了一個疙瘩,從幾年來兩人相處的經歷來看,她相信呂方是真心喜愛的她的,可天下間還有比君王的愛慕更虛無縹緲的東西嗎?長門宮的阿嬌、本朝的楊太真,難道君王一開始對她們就沒有愛寵嗎?可是看看她們後來的下場,沈麗娘不由得打了個寒戰。正當此時,外間傳來一陣陣人聲,沈麗娘不由得越發心煩,坐起身對外間伺候的婢女命令:「外間什麼事情,怎的這般喧嘩,你快去查看一番,速速回報。」
那婢女應了一聲,趕緊出去,不一會兒便進來了,低聲稟告道:「稟告夫人,外間戒備森嚴,好似有兵馬調動一般,聽侍衛們說,是呂夫人那邊下的命令,任何人都只能在屋中靜候,不得出門。」說到這裡,那婢女抬頭看了看沈麗娘的臉色,小聲道:「小人方才看到陳掌書進府了。」
「罷了!定然是先前那陳將軍有要緊軍情,呂家姐姐這般做定然有他的道理,你且去歇息吧。」沈麗娘曼聲道,聲音中也聽不出什麼喜怒。那婢女聽了,拜了一拜,便轉身退下了。沈麗娘躺在帳中,美麗的臉龐上頗有幾分扭曲,滿是怨毒和恐懼:「這府中侍衛皆是你呂氏族人,我連一個小小守門校尉都使喚不動,可你一開口,便是全府宵禁,連陳掌書那等人物也是召之即來,連我的愛子也奪了去。如今相公不過出兵幾日不在府中,便是這般,將來若是寵眷稍衰,只怕我連痛快一死也是難得了。」沈麗娘手上發力握緊,不知不覺間指甲已將掌心皮膚刺破,流出鮮血來還渾然不覺。
陳璋端坐在椅子上,上首的呂淑嫻命令如同流水一般下了下去,將府中數十名家人指揮的陀螺一般,忙個不停。陳璋聽的仔細,不但呂淑嫻處事有條不紊,宛如積年老吏一般,雖然不假思索,可命令卻既無重複,又無遺漏,而且那些家人個個領命之後,便各自行事,毫無衝突之處,倒好似究竟訓練的軍隊一般,陳璋乃是內行人,不由得嘖嘖稱奇,對眼前這呂方的正妻又生出了幾分好奇之心。這時,去通傳陳允的家人已經趕回,說陳允已經到了堂下。呂淑嫻聽了,站起身來,便要下堂迎接,一旁的陳璋也趕緊起身隨後迎接。
兩人剛到了門口,那陳允已經快步趕上堂來,對呂淑嫻拜了一拜道:「夫人,有何等事如此緊急,深夜相招?」
呂淑嫻延引陳允進屋,分賓主坐下,將信使的情況一一說明後,道:「陳掌書,夫君領兵在外,佛兒也不在杭州,高判官在台州深陷險地,孤身以當強敵,你以為如今當如何行事?」文人小說下載
陳允聞言,他城府頗深,臉上神色並無大變,可心中卻如同翻江倒海一般。在鎮海軍中,他不但負責呂方機密文書,而且還擔當著職方之事,搜集四周敵友的情報的職責。此次乘田、安之亂的檔口,楊行密無力南顧,呂方打算解決許再思、趙引弓這兩個內部隱患的計劃,採取的方略就是依據陳允搜集的情報,認為趙、許二人只有自保之心,沒有外侵的準備和決心,所以呂方制定了先以大兵相臨,同時派高奉天去溫州聯合當地豪強,從側面包圍明、越二州,最後以諸般手段相脅,迫使趙、許二人投降,爭取兵不血刃解決這個問題。可是隨著計劃的進行,一開始是武勇都發生了兵變,與呂方在石城山兵戎相見,接著趙引弓居然要入侵台州,這和他一開始做出的判斷簡直是背道而馳,想到這裡,陳允心中便覺得一陣煩亂。
「陳先生,陳掌書!」呂淑嫻見陳允一直不說話,還以為他正在考慮當如何行事,等了片刻才輕聲提醒,看到對方眼光閃動,才問道:「陳先生,如今州中以你官位最尊,你以為當如何行事。」
「這個,此事干係重大,在下以為當立刻遣信使趕往石城山,稟明主公後,再依命行事。」一時間陳允也沒有什麼主意,只得說出這個絕對不會出錯的主意來。
「喔!」呂淑嫻應了一聲,臉上卻露出失望的顏色來,只是她雖然頗有才能,可並沒有親自帶兵打仗過,像這等事情一時間也拿不出什麼辦法來,只得點了點頭。
「陳公此言差矣!」此時旁邊突然有人高聲道,呂淑嫻和陳允二人不由得吃了一驚,往話音來處望去,說話那人卻是從剛才開始一直坐在那邊不出聲的陳璋。
第100章 人物
陳允眉頭微皺,臉上並無什麼表情,心中卻是暗怒,這陳璋不過是個降將,投靠呂方之後,雖然名義上相待甚厚,可是卻一直沒給什麼要緊差使,投降時麾下的數百名精銳親兵也藉著整編的名義,借調到其他將領麾下去了,現在手下的兵士都是些新招募的,其在鎮海軍中的地位與自己相較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可此人居然敢當面指斥自己說錯了,讓他如何不怒,只是陳允城府極深,加之在呂淑嫻面前,所以才沒有發作出來。
「派遣使者到主公那邊去請示,來回至少要兩天的時間,那趙引弓久懷禍心,一旦發作,行事必定如迅雷一般,我輩如果在此耽擱時刻,待到主公發兵應對,只怕局面已是不可收拾了。」陳璋站起身來,大聲說道。
呂淑嫻點了點頭,陳允眼看她一旦出言表示贊同,自己便不好再出言駁斥,趕緊站起身來,冷笑道:「陳將軍說的雖然不錯,只是眼下明州那邊情況並不清楚,大軍豈能虛發,我等與明、台諸州並無接壤,若從海上去,風雨莫測,乃是僥倖之道;更何如今主公領大兵在外,與武勇都叛軍相持,那才是心腹大患,只要奪取越州,任那趙引弓如何鬧騰也不過反掌即可滅之。夫人,兵法有雲,全國全軍才是上上之道,如今主公在石城山已經相持多日,我等畢其功於一役,破此惡賊,餘黨自然膽寒,又何必捨此平夷大路,而隨之在山間死鬥呢?」
聽到陳允的意見,呂淑嫻覺得很合她的口味,畢竟作為一名女子,無論她多麼有才能,對於將勝負寄托在虛無縹緲的命運上,還是覺得有些心虛,可是這陳璋實心用事,也不能斷然拒絕駁了他的面子。想到這裡,呂淑嫻笑道:「今夜之事,陳將軍勇於任事,果然是幹才,在柳浦當個守捉使,看來是屈才了。」只是那出兵與否的事情自然是不提了。
「夫人!」那陳璋卻不罷休,搶到呂淑嫻面前道:「台、溫二州乃兩浙東南門戶,此時州中無主,百姓豪傑皆無所依,望相公如久旱之期甘霖一般,若讓趙引弓引兵攻入,東南半壁糜爛,相公又有何顏面居這節度之位?其次以某家觀那趙引弓行事,毫無顧忌,若武勇都逆賊授首,其必引外敵以自保,主公苦戰多年方得這番局面只怕又得從頭再來。」
陳璋這番話有理有據,言辭懇切,說得呂淑嫻又猶豫了起來,可是想起方才陳允所言出兵的諸般困難,一時間竟然不知道如何決定才好。陳璋見一旁的陳允雖然臉上沒有露出什麼神色,可目光中還是流露出一絲恨意,心知自己方纔那般行為已經得罪了此人,自己與他在鎮海軍中地位天差地別,如果今日不能拚死一搏,立下大功,只怕將來可有自己好受的。於是便強自壓下心中的悔意,上前道:「當年武勇都之亂時,其形勢只怕更是艱險,呂公卻當機立斷,出兵討平群雄,方才有今日之基業,若今日府中之人乃是呂公,豈會這般猶豫不決?」
陳璋話音剛落,便聽到陳允臉上露出不屑的笑容,他覺得勝負的天平已經朝自己這邊傾斜了,畢竟眼下呂方並不在杭州,陳璋這般問話便隱含有指責呂淑嫻不堪此任之意。他冷笑了一聲,轉身準備將勝利的果實塞進自己的口袋,並在話語中暗中刺上這降將兩句,卻看到呂淑嫻的臉上露出沉思的表情,並沒有顯出意料中的怒意。陳允心裡不由得生出一股不祥的感覺來。
呂淑嫻坐在上首,心中卻在回味著方才陳璋所說的話:「不錯,若是呂郎在此地,絕不會坐視那趙引弓荼毒台、溫二州不理。呂郎臨行前將州中之事委託於我,若我如陳掌書所言一般只是派使者通知一聲便作罷,那和一個木偶又有何不同,不行,我決不能誤了呂郎的大事。」想到這裡,她心裡已經有了決斷。
「陳將軍,若依你所見,當如何行事?」呂淑嫻開口問道,方纔的猶豫已經一掃而空,整個人顯現出一種下定了決心的平靜。
呂淑嫻的聲音不大,可聽在陳允的耳裡,卻好似被雷鳴一般,顯然對方已經採納了陳璋的意見,才會開口這般詢問,可方才陳璋那般無禮的問話,為何沒有激怒呂淑嫻呢?原來陳允雖然洞悉人心,方才卻忘了呂淑嫻乃是呂方的妻子,並不會如同其餘的被臨時委任的副手一般忌諱別人指責自己無力承擔正手賦予的責任,他考慮的如此之多,卻忘了這麼明顯的事情,也可以說是見秋毫而不見輿薪了。
陳璋聽到呂淑嫻的問話,心下不由得大喜,心知自己方纔那一注賭對了,更是小心答道:「末將聽高判官信中所言,趙引弓大舉搜羅船隻,其水師本來不弱,這般作為,只可能是要從海上大舉入侵台州,其州中自然空虛,兵法有雲,當致人而不致於人。與其遣兵遠渡重洋救援台州,不如攻敵根本,那趙引弓兵士皆是明州土著,若知州中家室落入人手,必然不戰自潰。」
一旁的陳允聞言冷聲駁斥道:「陳將軍當真是戲言,那明州城趙引弓已經苦心經營多年,豈是易於的,若遣大兵去,不但運饋甚難,海上也風浪不知,而且舟船,兵卒,器械豈是倉促之間可以具備的?若小眾則難以取勝?」
陳璋卻不著惱,笑道:「這些方才末將也想過了,那趙引弓苦心經營這麼久,船隊規模定然不小,如今雖然已經十一月,海上雖然沒有颱風,可這麼多船隻同時出海還是風險甚大,他定然是將運送補給軍資的後隊船隻後發,自己領兵船先行,以減少風險。據信中所言,明州兵到達也就這六七日的功夫,兵船中應有十日之糧,算來三五日內,那些運糧船還在港口之中。若我等以五百精銳,喬作尋常商船,前往那邊,待其不備,猝然發作,將敵軍船隊後隊悉數焚燬,那趙引弓就算攻取了台州,兵無糧草,也會自然潰散。此事縱然不成,我等也不過損失那數百兵士而已,對大局無礙。」說到這裡,陳璋對陳允微微一笑,臉上滿是友好之意,只是在陳允的眼裡,這笑容卻是分外的可惡。
「好!」呂淑嫻不由得笑道:「陳將軍說的不錯,大軍難以猝發,可三五百精銳,呼吸間便可致,只是這般行險之事,若非智勇兼備之人,如何能成!只怕得讓陳將軍辛苦一趟了。」
陳璋說出計劃時,早已有了心理準備,聽到呂淑嫻的話語,斂衽行禮道:「末將敢不從命。」
「好,好,陳將軍,你且放心,兵甲舟船到清晨便可準備齊備,就是要用龜船也可調給你,你要那支兵,我也立刻便可調給你,便是我府中親衛,你若是用得上,也可以立刻調給你。」呂方府中的親衛幾乎都是淮上舊部中的精銳,無論是戰鬥力和忠誠度都是鎮海軍中一等一的,呂淑嫻還是第一次擔當這主帥之職,心中有些緊張,居然連龜船和他們都一股腦兒都拿出來了。
「龜船倒是用不上。那趙引弓要大舉用兵,必定需要大量的糧食,末將打算挑選二十條尋常商船,裝上糧食,讓軍士們喬裝混入敵港中,再做打算。至於府上親衛就更用不上了,還是將末將那些舊部還給在下,像這等行險之事,須得上下相熟,方能如手足一般,指揮如意,那些舊日兒郎雖然不如親衛勇悍,可是與末將一起多年了,緩急之間更能濟得事。」
呂淑嫻聽了也覺得有理,笑道:「這個好說,我修書一封便是,出兵之前還有許多事情,陳將軍還是快些去安排吧。」呂淑嫻頓了一下,高聲道:「十五郎。」隨著呂淑嫻的聲音,門外走近一名精悍的漢子。呂淑嫻指著那人道:「陳將軍,此人乃是我族中兄弟,辦事倒還勤勉,你且帶在身邊,也好讓他有個長進的機會。」
呂十五斂衽便要下拜,陳璋自是不敢受他的禮,讓開半步,又回了一個禮。呂淑嫻待二人見過了禮,笑道:「便不耽擱陳將軍了,將軍且好生去做,以將軍大才,州郡之位也不過是時間的問題,某便在這裡等候佳音了。」
陳璋出得門外,只覺得渾身上下說不出的暢快,他今夜給呂淑嫻留下一個極好的印象,在鎮海軍中前途一片光明,更重要的是,他可以藉機將自己的舊部盡數要了回來,不再是光桿一條,任憑別人擺弄的角色。自從歸降呂方以來,雖然他也出謀劃策。可是帶兵打仗的機會卻始終沒有,這次他便要好生顯露一番本事給呂方看看,陳璋到底是怎樣的人物。
第101章 風浪
明州望海鎮,翁山城。趙權站在土牆上,看著不遠處港口排得密密麻麻的船隻,不時抬頭看看天上的月色,臉上露出焦慮的事情。原來自從趙引弓引領者中軍和前鋒前往台州後,天氣便有了變化,海上風浪大了許多,趙權不敢冒險出海,可是這麼多船隻蝟集在港口之中,不但風險很大,而且也容易走漏消息,雖說趙引弓突襲台州的事情終究還是會為人所知,可是這時間能拖上一天便有一天的好處。而這翁山城位於明州定海縣東北的舟山島之上,其地與慈溪入海口處隔海相望,地勢十分緊要。由於其地孤懸海中,島上淡水、木材等資源皆十分豐富,加上東至登、萊、南至瓊崖的商旅又有許多經過此地,很容易成為海上盜匪的巢穴。於是明州的上任此刺史便將島上的居民盡數遷徙到了內陸上,只留下三百戍卒在這翁山城中,島上剩餘的居民也基本都在這城的四周居住,大半都是戍卒的家屬,剩下的也大半是靠他們謀生的。這舟山島上岸線曲折,多有天然良港,於是趙權便將一部分裝運好物質的船隻開到了這舟山島上,一來可以分散風險,二來這島上人煙稀少,而且多半都是明州戍卒,不用擔心會走漏風聲,可是這些天來天氣一直不好,海上風浪甚大,趙權為這軍糧之事,輾轉反側,根本睡不著,於是半夜裡出來查看天色。
「月暈而風礎潤而雨。」趙權看了一會兒月色,只覺得那一輪彎月旁隱隱約約閃現著一圈暈光,根據他少時聽聞的天氣諺語,這分明是次日有大風的徵兆,他失望地搖了搖頭,又伸出左手算了算趙引弓出師的日子,不由得雙手合什向神佛祈禱,希望天氣趕快轉好,好讓船隻出海,免得耽擱了軍情。
正當趙權向神佛祈禱的時候,一支船隊正在海面上顛簸,這些船隻都是些平底沙船,正是兩浙一帶在江海間運送短途貨物的常見船隻,這些船隻吃水都頗深,海浪經常撲擊到了艙面上,可見其裝運的貨物份量不輕。
「快!快將船上的帆降下來,風太大了,這般下去只怕船都要翻了。」淒厲的喊聲在被海風刮得斷斷續續,好似喊話的人被人捏住喉嚨了一般。
彷彿是為了印證那聲音的真實性一般,船體發出可怕的咯吱聲,哪怕海上最無畏的男兒聽到這聲音都會嚇得面色蒼白,這意味著船隻上有一個部分正在斷裂。
十幾條漢子衝上甲板,雖然他們在劇烈顛簸的船板上站都站不穩,可還是掙扎的往桅桿方向那邊撲去,竭力想要將帆纜解開,好讓那主帆降下來。可海風將那船帆吹的鼓鼓的,將幾根帆纜纏在一起,一時間如何解得開,眼看那桅桿在劇烈的拉力下形變越來越大,隨時都有斷裂的可能。
「快去取刀斧來,將繩索斬斷便是。」後邊一人厲聲喊道,眾人聽了才恍然大悟,紛紛去取刀斧。為首一人突然一個靈醒,轉身對先前發話那人躬身道:「將軍,你上來作甚,風浪這麼大,若是掉入海中如何得了。」
「將軍又如何,在這船上某家不過是一介小卒罷了,任憑你這船長調遣。」那漢子笑道,此時突然夜空中劃過一道閃電,電光映照在那人臉上,只見其身材魁梧,面容粗獷,身上披了一件葛袍,正是乘船出海的陳璋。那電光尚未熄滅,一聲巨響,卻是一個霹靂打了下來,船上眾人雖都是精壯漢子,可在這茫茫天威之前,也不由得膽寒,手腳動作也停滯了下來。
那陳璋卻好似對這天地之威毫無感覺一般,從一旁搶過一柄長柯斧,便往桅桿處衝去,口中笑罵道:「猴崽子們怎麼都不動了,平日裡那般能耐都到哪裡去了。」
這些船員都是陳璋那些牙兵喬裝打扮而成的,幾乎都是昔日從北方隨他一路廝殺到兩浙的,本不吸水性,船上這般顛簸,幾乎將膽汁都吐出來了,十成倒是死了九成,眼下在這船面上,能夠站穩腳便不錯了,更莫要說去斬斷帆纜,可見頭領這般模樣,不知從哪裡又生出一股力氣來,強自衝到桅桿前,揮舞刀斧劈砍帆纜。
隨著夜空的雷電,暴雨如同傾盆一般淋了下來,瞬間便將眾人淋得透濕,黃豆大小的雨滴,夾雜在風勢中,打的人肌膚生疼。那帆纜本就是數十股粗麻絞合而成,再用瀝青油脂塗抹,十分堅韌,便是平日裡用刀劍劈砍也不易折斷,更不要說在顛簸的甲板上,情急之下一時間也砍不斷,一條漢子性急,索性跳到讓夥伴將自己綁在桅桿上,固定住身子,再揮舞刀斧用力劈砍,這才將那帆纜斬斷了大半。
那人越發興奮,大聲呼喊,雙臂彷彿平添了千斤力氣,手中的朴刀揮舞得也快樂三分,突然聽到旁邊有人呼喊小心,還沒反應過來是什麼事,便覺得眼前黑影一閃,接著便頸子一痛,眼前一黑,便昏死過去了。
陳璋在一邊看得清楚,原來那帆纜被斬斷了七八成,再也承受不住巨大的拉力,崩的一聲斷成兩截,那船帆在烈風吹拂之下力道只怕不下千鈞,斷裂的帆纜便如同一條巨大的鞭子,橫掃過甲板,頓時將兩名兵士捲入海中,眼見得在這狂風暴雨之中,定然是不得活了,那綁在桅桿上的漢子倒是命大,只是被帆纜末端掃了一下,只是打昏過去了。
帆纜被斬斷,風勢雖依然不減,可船隻的顛簸程度也小了許多,不復方纔那般恐怖景象,船上眾人鬆了口氣,又想起先前同伴落入水中,凶多吉少,饒是個個見慣生死的鐵打漢子,也不由得個個黯然神傷。那陳璋見狀,也只得強打精神為手下打氣道:「這番出海,只要能活著回去的,大夥兒有一個算一個,陳某都當作親生兄弟一般看待,若有半份虧待,漫天神佛定不輕饒,打入阿鼻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有唐一代,佛教極為盛行,像陳璋這般詛咒發誓,眾人無有不信的,何況既然已經到了這般地步,也沒有退路了,過了片刻,眾人的心情好轉了些,紛紛開始收拾甲板上的家什,士氣也好了點。陳璋這才鬆了口氣,在這大海之上,又是如此行險,兵士若是嘩變,那可是連條退路也沒有了。
陳璋下到船艙裡,小心撫慰暈船無力的軍士。他心知此次突襲,能多帶一名兵士,便多了一分力量,而太大的船隊易於引人懷疑,於是為了在每條船上多裝幾名兵士,竟然將船上的水手也減少到只有兩三人,其餘的活便用自己的兵士來暫時代替,沒想到他手下親兵幾乎全是北人,陣上廝殺都是好漢,可到了海上十成便倒了七八成,結果在海上手忙腳亂出了不少錯,把船隊上的船長和正牌水手弄得焦頭爛額,竟然連海上天氣有了變化都沒有發現,一頭撞到這風雨之中,幾乎丟了性命。
陳璋待到撫慰完畢軍士,上得甲板來,只見海上風雨依舊,只是降下船帆後,船隻的顛簸已經好了許多,只是畢竟他們乘的是平地沙船,四周的海浪不住打了上來,將甲板上忙碌的水手兵士淋得透濕。
「船長,我等現在到了何處,離明州還有多遠?」陳璋走到船長身旁,附耳低聲問道。
那船長臉上都是水,滿是淒苦之象,好不容易才聽明白了陳璋的問話,腹中不由得大罵:「如非爾等強逼,我又怎麼在這個倒霉天氣出海,眼下風雨這麼大,根本看不到遠處岸上,又看不到星辰,我怎知道現在在哪裡。」原來唐時中國的指南針等儀器還未發展成熟,航海時船員一般是沿岸航行,通過岸邊的地形地貌來判斷自己的位置的,像這般風雨天氣,又是夜裡,船員是很難判斷自己的位置的。
可是陳璋在船隊中以他為尊,船長也不得不回答他的問題,只得搪塞道:「天黑前我等已經過了北渡江那邊,想必此時離望海鎮不遠了,最晚明天應該就能趕到了。」
陳璋聽船長的語氣,也猜出了七八分,可是在這茫茫大海之上,自己又不懂航海之術,除了這船長還能指望誰,他索性裝出一副自信滿滿的模樣,高聲對船上兵士喊道:「大夥兒加把力氣,船長說離港口最多也就二十里海路了,最遲明天晚上便能到了,到時候賞五匹絹,人人有份,讓大家先去樂上一個晚上。」他看眾人模樣,便是靠了岸,也要休息個兩日方能動手,索性先開個空頭支票,把士氣先保住了再說。
船上兵士聽了,轟然而應,便是在艙中吐得奄奄一息的人也有氣無力的叫喊起來,眾人也不是為了這恩賞,而是聽說明日便能離開這該死的船隻,可以腳踏實地,不由得歡喜異常。
陳璋見兵丁士氣旺盛了許多,才放下了些許心,可他也知道,這等「望梅止渴」的辦法,可一不可二,若是明天士兵們發現自己受了誆騙,心情反彈過來只怕會激起嘩變。他眼見雨此時小了許多,便吩咐兵士們趕緊點起火把,好看看其餘船隻都到哪裡去了,莫要失散了。
第102章 倒霉
待到點起火把,眾人盡力大聲呼喊,只是在這大海之上,風雨之夜,微弱的火光只能照到十餘丈外的距離,再遠就只能依稀看到黑影重重,根本分辨不出是船還是海浪。陳璋只得將還有力氣的船員分成數班,輪流在甲板上待命,其餘的也只能留在艙底,聽天由命罷了。
也許天上的神佛們聽到了陳璋和趙權兩邊的祈禱,到了後半夜,風勢小了,雨也停了,在烏雲的間隙中也能有些許月光透了下來,船隻也不像先前那般顛簸了,被海浪弄得半死不活的船員們也紛紛爬到甲板上,呼吸點新鮮空氣,底艙裡到處都是噁心的嘔吐物,光那可怕的氣味就能把好人給熏出病來。
陳璋斜倚在船舷上,看著手下一個個半死不活地躺在甲板上,幾個還有點力氣的正在用打上來的海水給同伴沖洗身上的污跡,饒是他剛毅果決,此時也不禁看是懷疑自己先前在呂淑嫻面前誇下的海口是不是太武斷了,就憑眼下這一船半死不活的兵士,也能達到突襲明州軍港口的任務嗎?
正當陳璋心意動搖的時候,突然船左舷爆發出一聲驚呼:「前面黑乎乎的那片是什麼?」
陳璋聞言一驚,趕緊快步跑到那邊,只見一名水手已經愣住了,伸手直愣愣的指著左前方,陳璋沿著那水手手指的方向看去,接著微弱的月光,依稀可以看到一段黑乎乎的東西,高出海面,稍不注意便漏過去了,陳璋正欲仔細觀察,一旁傳來腳步聲,回頭一看卻是船長趕過來了。船長仔細看了片刻,臉上露出一絲喜色,回身對陳璋拱手道:「托將軍鴻福,那邊應該是陸地。」
船長的聲音不大,可是聽在四周船上顛簸了快一天的兵士們耳力,便好比天堂裡的綸音一般,船上先是一靜,接著爆發出一陣歡呼聲,離得遠的人們紛紛向靠的近的同伴打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當聽到已經看到陸地的消息,也高興的跳了起來。船上眾人不待陳璋下令,紛紛跑到槳手的位置,依著號子猛力劃起槳來,士氣倒比出發時還高上幾分。
海上距離看著近,可劃起來可不近,眾人劃了小半個時辰,可距離好像並沒有縮短,眾人畢竟海上顛簸許久了,一股子猛勁過去後,動作便慢下來了。船長察覺到以後便吩咐手下暫且休息,看風也不算大,便升了半帆,藉著風力驅動,其實他也不想太快靠岸,畢竟現在天色未明,看不清楚海況,若是岸邊有暗礁,一旦撞上,這滿船人只怕沒有一個能活下來的。
這船長剛剛經過風雨交織的半晚,已經是驚弓之鳥了,格外慎重,說是升了半帆,其實最多也不過三分之一罷了,就這般慢慢騰騰的一邊搜羅同行失散的船隻,一邊往陸地方向慢慢划行,等天色大明的時候,約莫也搜羅了四五條船,算起來也有近兩百人,幸喜呂淑嫻派來同行的呂十五所在的船隻也未走失,只是陳璋眼見得還未見真陣仗,自己的班底便有三分之一不見了,心中不由得一痛。
此時船隊相距岸邊已經不過百餘丈距離了,藉著晨光,可以看到海浪翻滾之下,隱隱約約滿是鋒利的礁石,就算這些船隻都是平底沙船,也無法靠岸。船長一邊仔細辨認著岸上地形,好確定自己現在所在位置,一邊沿著海岸慢慢划行,想要找到個適宜登陸的地方,好讓暈船體弱的士卒們上岸歇歇。
船隊行了四五里路,可一直都沒有找到個可以靠岸的地方。那船長也辨認不出所在,說來也是奇怪,一路上莫說房屋,連個漁夫行人也沒有見到,莫非這裡竟然是個荒島不成?陳璋也不由得心中惴惴。這大海之上,若是順風順水,一夜之間便能行數百里去,若是逆風逆水,便是十里也走不到,昨夜風雨甚大,眼下莫不是被吹到傳說中的島夷那裡去了嗎?
船上士卒眼見得這般情景,紛紛騷動起來,要求無論如何先找個地方靠岸再說。陳璋眼見得彈壓不住,正要吩咐船長先用小船送士卒們上岸,那船長突然喊了一聲,指著遠處一座小山歡呼道:「我知道我們現在在哪裡了,我知道現在我們在哪裡了。」那船長心知若是船隻迷失方向,船上兵丁說不定就要拿自己洩憤,實在是又驚又怕,眼下突然知道自己所在,心情一下子急劇轉變,不由得喜極而泣。
陳璋趕緊上前詢問,那船長好不容易才收拾心情,平靜下來解釋,原來遠處那山便是翁山,乃是舟山島上的重要標誌物,往來兩浙的船隻路經此地時,經常上島補充淡水,島上也沒有什麼人口,雖然有幾百名戍卒,可是一來多有逃散的,二來也紀律鬆弛,沒有訓練,對他們構不成威脅,大可放心上岸休整,再作打算。
「再行上十餘里路,繞過前面那個海角,便能看到一個大灣子,可以讓船隻停泊,附近便有淡水,讓兄弟們歇息上數日都無妨,反正島上也沒什麼人煙,不用擔心有人走漏消息。」那船長此時避過了大難,心情甚是開朗,在陳璋面前指手畫腳的解釋著自己的決定。
陳璋點了點頭,他回頭看了看自己的部屬,只見一個個臉色蒼白,手腳無力,幾乎只剩下半條命了,憑這個模樣,突襲也是去送死,不如且去歇息,再作打算。就算此次未成,自己也給呂淑嫻留下了一個不錯的印象,也不算是白白冒險了,於是他點了點頭,示意船長給其餘船隻發出號令一同行事。
眾船接到號令,紛紛尾隨旗艦魚貫行駛,約莫過了大半個時辰,陳璋的座船繞過了那個海角,一個巨大的海灣在眾人面前展現出來,遠遠望去,在海灘擺放的密密麻麻的全是小船,六七條深入海中的棧橋上,也停的滿滿的大船,桅桿如密林一般,粗粗一數,不下百餘條,只怕眼下杭州的碼頭上,船舶也沒有這麼密集。
「這是怎麼回事?你不是說這裡人煙稀少,平日裡也就幾條補充淡水的過路船隻嗎?」陳璋不由得又驚又怒,一把抓住那船長的衣襟怒喝道,他這一晚上幾乎都是在生死線上掙扎,耐心早已消耗的差不多了,此時這等節骨眼上卻被這船長帶到敵巢裡去了,他幾乎要把眼前這人撕成碎片。
可那船長此時已經被眼前的景象嚇得目瞪口呆,他也不知道平日裡連條漁船都看不到的孤寂海灣怎麼一下子冒出這麼多大小船隻來,只是傻張著一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陳璋見到他這般模樣,是又氣又狠,一把將那船長摜倒在甲板上,反手便拔出腰刀要將他斬殺於當場。
眼看那船長便要死於陳璋刀下,突然傳來一陣悠長的海螺聲,陳璋抬頭往聲音來處望去,只見不遠處幾條快船正調轉船頭往這邊駛過來,顯然是岸上的守軍發現了自己,派出快船趕來探查。
看到情況有變,陳璋悶哼了一聲,強自壓下心中怒氣,將手中兵刃丟到一旁,不由得思忖起來,眼前這般檣櫓如林,只怕便是自己尋找的明州水軍所在,卻不知道趙引弓為何會將船隊集中在這鳥不生蛋的荒島上。眼下自己士卒疲憊,船隻又在風浪中破損嚴重,逃是逃不過對方的快船的,若是抵抗,眾寡不敵也是顯而易見的。「打也打不過,跑也跑不過,難道自己冒了這麼大的風險,結果卻好似束手待斃的份嗎?」想到這裡,陳璋的眉頭緊鎖,陷入了沉思中。
潤州漕河,五六丈寬的河道被糧船幾乎塞滿了,由於河道多有淤積,又無有風力,所以必須依靠縴夫拉縴方能渡過這一段河道。河岸上一隊隊縴夫發出沉重的號子聲,粗糙的繩索深深的勒入他們的肩膀,可是船舶前進依然十分緩慢。
「佛兒哥,進艙裡去歇歇吧,這兒有我盯著,出不了事。」呂雄從船艙裡走了出來,臉色微紅,衣襟上還有濕跡,顯然是剛剛飲了酒的。
王佛兒回頭看了一眼,呂雄有點心虛,口中嘟囔道:「天氣寒冷,也就喝了幾口御寒,礙不了事的。」
「罷了,我還想看看這周邊景致,畢竟在這裡我們也呆了許久,許多兒郎們還留在這邊,如今這裡兵荒馬亂的,也不知他們過得如何?」王佛兒歎了口氣,也不再提呂雄飲酒之事。原來這漕河本是江南運河的一段分支,六朝建都建業,都以三吳之地以為立國之基,錢糧稅收皆以那裡為根本。糧食財帛都是沿著河道運輸,到了京口(潤州古稱)到建業這一段,原本走的是長江,可是當時的那裡的江面靠近入海口,風浪甚大,運糧船隻很容易傾覆,為了減小損失,於是便挖掘了一條運河直接由雲陽西城一直到建業都下,又稱丹徒水道,這漕河便是當年其中的一部分。後來隋代挖掘江南運河,這部分水道許多都淤積堵塞了。田安之亂後,呂方為了拖住楊行密的手腳,在秋收之後,運送部分軍糧給安仁義,由於吉陽磯一戰後,淮南軍在大江之上已經重新佔了優勢,呂方便從這條水路運糧到潤州,這段水道途徑丹陽,這本是呂方故地,他出兵下江南後,王佛兒還鎮守此地多時,如今看到這麼多縴夫,只怕其中還有留在丹陽的舊部也在其中,心中不禁有些惻然。
「活該,誰叫他們當年貪圖逸樂,留在丹陽,若是當年跟隨主公一同到湖州去,如今又豈會這般境地,佛兒哥就是心軟,連這些沒眼力的傢伙也發善心。」呂雄恨聲道,臉上頗有不屑之意。
第103章 善心
王佛兒冷哼了一聲,左右看看無人,低聲道:「呂雄,你是主公貧賤之交,遲早是要獨領一軍,執掌方面的,有些道理旁人都不敢跟你說,某家今日便說與你聽。你說這為將之道,第一是什麼?」
王佛兒雖然在呂方麾下是極信重的大將,可是平日裡謙恭下士,從無仗勢凌人的行為,可此時呂雄卻不由得斂容答道:「這個,為將之道第一的自然是通曉軍事,領兵克敵啦?」
「不對。」王佛兒搖了搖頭,道:「曹孟德提到用兵之道第一條便是『足食足兵』,讓將士們有飯吃,有衣穿,妻子父母皆有所養,然後再準備好兵器甲冑,訓練他們聞金鼓,知進退,後面才能談得上用兵打仗。當年主公在丹陽,度田宅,料甲兵,讓將士們有桑田自養,宅院可棲身,所以將士們才為之推鋒爭死,所向無敵,這本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東西。所以後來楊行密以主公為湖州刺史,主公才讓已有田宅於丹陽的將士們自由選擇,是留在丹陽還是隨他南下湖州,便是這個道理,為將者首要的便是對己方士卒的『善心』。」
呂雄聞言,心中卻有些不服,答道:「佛兒哥莫不是讀兵書讀傻了,依我看也不一定,戰陣之上,死人乃是尋常事,為將者有了善心,如何又能驅策士卒破敵,不說北邊那些藩鎮,便是淮上,當年動起手來哪個不是悉數上陣,沒吃的沒穿的去搶,驅趕老弱填壕溝,流竄攻取,大夥兒都是這般,不也這麼過來了。」
聽到呂雄的反駁,王佛兒臉上露出了一絲悲苦之色,往日在淮上為了不凍餓而死,四處流竄廝殺的往事一件件湧上了他的心頭,再看看兩岸腰彎的跟弓一般,死命拉縴的民夫們,他只覺得口中五味雜陳,不知是什麼滋味。過了好一會兒,王佛兒定下神來道:「我說的那種善心不是那種婦人之仁的小善,為將者須得明白將士們悲苦喜樂,世人皆好生惡死,士卒們也不例外,要讓他們在戰場上克敵制勝,就得首先替他們解除了後顧之憂,將士們所欲無非是妻子兒女安康,父母有人奉養。當年在淮上你殺我,我殺你,互相吞噬,死的固然是死了,活下來的也不知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陽。若無主公分置田畝,練兵習武,只怕你我都沒有今日,主公他不是不殺人,可是殺了人之後剩下的大多數人能夠過上太平日子,這便是以雷霆手段,行菩薩心腸。若是如你所說,不體恤士卒疾苦,只管驅使打仗,那些沒有明天的士卒組成的軍隊就算僥倖獲勝,難道你在那個位子上坐的安心?」
呂雄聽到這裡,覺得王佛兒的話有幾分道理,可又和自己平日裡聽到的道理矛盾之處極多,只覺得腦袋裡如同一大碗漿糊一般,亂作一團。一旁的王佛兒看他這般模樣,知道自己這番道理一時間呂雄還接受不了,也不再多言,自顧回到艙中,讓呂雄一個人在甲板苦思。
王佛兒回到艙中,坐了下來,也陷入了沉思之中,他身為一鎮留守,親自押運糧食給安仁義,固然是因為此事見不得人,須得呂方極為信重之人才能擔當,畢竟呂方名義上還是楊行密的部屬,不但不出兵共同討伐田、安二人,還運送糧食接濟實在是說不過去。更重要的原因卻是雖然在丹陽和宣州鎮海軍有不少探子,可是搜集回來的情報十分雜亂,有些甚至互相矛盾,呂方無法從中得出正確的結論,於是便讓王佛兒藉著運糧之機跑上一趟,希望從中得出詳實的情報來,在呂方麾下,如論最信重之人,便是同為呂氏一族的呂雄和內牙軍指揮使的王佛兒,只是呂雄行事還有些跳脫,所以呂方才讓王佛兒帶著他跑上一趟,也好讓他長進些。這一路上過來,潤州諸縣較之自己當年據守丹陽時凋敝了許多,那些被征發來拉縴的百姓身衫襤褸,面有菜色,顯然都是些窮苦之極的貧戶,又觀察到沿途的田畝荒廢了不少,許多都有長起了荊棘,顯然當年秋天便沒有收成了。
想到這裡,王佛兒起身來到案前,取出一份寫了一半的文書,在下面接著寫了下去:「潤州田土不辟,溝洫不整,勞役所及,豪門大戶,不出一夫,貧賤小民,一年重征,百姓有怨尤之心。若安潤州兵鋒稍受挫折,便有傾覆之患,如今楊行密西征水師已歸,大江之險,已不可持。以末將之見,主公當早定明越二州,以待楊行密大軍。」寫到這裡,王佛兒仔細檢查了書信,也不留下姓名,待墨干了,便密封好了,喚來親兵命令立刻送往石城山呂方處不提。
舟山島翁山,隨著一陣陣的海螺聲,明州軍的巡邏快船相距陳璋座船已經不過百餘丈距離了,便是在水上,像那等快船也不過半盞茶的功夫了,逃跑是決計來不及了,船上的兵卒不待陳璋下令,紛紛從艙底取出暗藏的兵器弓矢,準備拚死一搏,便是先前已經吐得癱軟的人,也拄著長矛,強自要站起身來。
「你們這是幹什麼,快些將兵器箭矢給我放回去!」一直皺眉思忖的陳璋看到眾兵卒這般行動,如夢初醒的怒喝道。
「自然是準備接戰啦,難道我等要束手就擒不成?」兵卒們被陳璋的問話弄得有些摸不著頭腦,敵兵氣勢洶洶的打過來了,雖說打不過,也得撈上幾個墊背的,這條船上的兵卒都是陳璋的心腹,倒是沒有屈膝降敵的打算。
「胡扯蛋,快些將弓矢放回老地方,兵器也放回去,只需留下六七把佩刀即可。」陳璋也顧不得解釋許多,厲聲喝道,眾兵士雖然不知道主將的意圖,可是還是習慣性的按照他的命令行事,也許他看到形勢不妙,打算投降明州軍吧?士卒們揣測道。
陳璋看到士卒們收拾停當,便下令眾人向其餘船隻發出信號,也命令他們同樣行事,並放下船帆,停止划槳,不得抵抗,剛剛準備停當,最快的那條明州軍快船便靠了上來,一名校尉領著數名兵卒爬上傳來,高聲喝道:「爾等是什麼人,到這裡來作甚?莫不是細作嗎?」
眾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在陳璋的身上了,那校尉也看出了陳璋乃是其中的頭目,伸手指指喝道:「你,就是你這個大個子,快快過來答話。」語氣極為無禮。
陳璋卻不著惱,小步前趨至那校尉面前,斂衽拜了一拜,培訓道:「這位軍爺,我等都是良善商人,那是什麼細作,不過想要運點糧食到明州,販運些鹽回去,將本求利罷了,只不過昨日碰到大風大雨,迷失了方向罷了,還請軍爺見諒。」
那校尉冷哼了一聲,打量了陳璋和一旁的水手兵士幾眼,指著地上的幾件兵器冷聲道:「糧食、鹽,依我看,你們定然是鎮海軍的水軍,喬裝打扮到明州來刺探軍情來了。」
陳璋只是陪著笑臉:「軍爺說的哪裡話,如今海上盜匪極多,我等跑船之人若不準備幾件兵器,只怕丟了錢財是小事,連自家性命也難保住,軍爺若是不信,大可到艙中搜查,若是找出什麼不對的地方,莫要冤枉了我等。」
那校尉下得艙去,果然裝的滿滿的都是稻米,上得甲板來又打量了幾眼眾人,的確這些水手頗有殺伐之氣,手中的老繭顯然也是握慣了刀柄的,並非尋常跑船的水手,只是這年頭,海商和海盜也不過是一字之差罷了,平日裡販運獲利,海上碰到單條船隻,便抹把臉變作了盜匪的也是大有人在,自己也無需太過認真了,只是要看這為首的漢子會不會做人。想到這裡,他聲音緩和了少許,開口問道:「你說你是來販鹽,可杭州那邊也有鹽場,為何要跑到明州來販運?」
這個問題陳璋出行前早就打好了草稿,趕緊諛笑道:「軍爺問得好,杭州是有鹽,只是那呂相公鹽稅收的不輕,將諸處鹽場控制的極嚴,在下聽說明州這邊有鹽,所以才來這邊碰碰運氣。」說到這裡,陳璋拱了拱手,手上已經不露痕跡的放了個小布袋到了那校尉手中。
那校尉手中一重,隔著布袋一捏,好像是銅錢,看重量大約有快兩貫錢的模樣。他冷哼了一聲,便將那袋錢納入懷中,他也有聽聞呂方攻取杭州後,便整頓鹽政,控制了諸處鹽場,集中專賣,從中獲利。這商人所說的話倒也說得過去,加上眼前船上的狼狽模樣,是裝不了假的,的確是經歷了昨夜那場風雨,加上那袋錢,神色也和氣了不少,道:「看樣子你們也不像是細作,不如且隨我們上岸,去見過上官再說吧。」
「多謝軍爺,多謝軍爺!」陳璋拜了兩拜,笑道:「我這些手下也要上岸歇息歇息,船隻也有破損的地方需要修理。不過到時候還請軍爺在上官面前為我等美言幾句。」
第104章 屈辱
那校尉左右看看,他只不過是這一條船上的小頭目,大頭目還在後面船上,是個做不得主的,再說眼下正是大軍出動的時候,這些船隻和糧食來的正好,肯定要被充公,自己得了人家好處,待會就說句好話,看看能不能保住這人性命,也算對得起他的錢了,想到這裡,他低聲道:「待會兒你老實點,性命還能保得住。」
陳璋聽了心中暗喜,只要對方沒收了船隻,自然自己便可以留在島上,有機可乘,可臉上卻是如批喪妣的,活脫脫一個被突然而來的打擊壓倒了的商人。
那校尉見陳璋這般模樣,也懶得多言,畢竟也就兩貫錢的情分,自己提點這麼多已經夠了。不一會兒,統領哨船的前部的都尉跳了上來,那校尉趕緊迎了上去,將陳璋所說的重複了一遍,又強調了艙中的確都是糧食,便站到一旁,聽候那都尉的處置。
那都尉是個黑臉漢子,身材不高,兩條腿外八字站開,在這顛簸的甲板上站得穩噹噹的,一看就知道是跑慣水上的漢子。他冷冷地看了看散落在甲板上的兵器,目光停留在了甲板上的陳璋手下們身上,過了片刻,冷喝道:「先將船全部勢到港中停泊,聽候上官發落。」
陳璋好似已經被那校尉的話給嚇暈了,只是傻傻的癱坐在一旁,都尉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便在每條船上安置了兩名兵士看守,自顧回到來時快船上,押運著這些船隻往港中駛去。
待到了港中,船上所有水手兵士立刻被驅趕下船,集中到一個專門的營區,幾個性子暴躁的兵士待要反抗,卻被陳璋用眼色制止住了,待到押送的軍士離去,只剩下陳璋極其手下後,陳璋立刻跳了起來,不復方纔的窩囊模樣,吩咐兩個精明漢子在外圈放哨後,自己便來到呂十五面前笑道:「十五郎,幸好你昨夜風浪中無事,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某還真不知道回去該如何和夫人交代。」
呂十五和風浪搏鬥了一整夜,次日好不容易才和大隊匯合,卻又撞到了明州水師,如非他行前經呂淑嫻叮囑,一切行事皆要唯陳璋馬首是瞻,才不會丟下兵器投降,眼下押運的敵兵都已經離開,他再也耐不住性子,急道:「陳將軍,我等冒著喪命的危險前來,可是為了突襲明州水師的,如今卻被關在這裡,到底要怎麼辦。」
陳璋臉上卻無半點急色,笑道:「十五郎莫急,且先好好歇息養足力氣,定然有你立功的機會。」
呂十五卻是不信,冷哼一聲道:「你休要哄我,我等現在手無寸鐵,哪裡還提什麼立功,兵器甲冑都藏在艙底夾層之中,若是被敵軍發現,只怕眾人都死無葬身之地。」
陳璋臉上卻依舊滿是笑容,渾然不把呂十五方纔的話放在心上,他指著遠處大片的船舶笑道:「你看這麼多船隻,定然便是明州水師的所在,想必是因為天氣不好,他們隱藏於此處,等待轉好出兵台州。我等船上有糧食,正好編入船隊中作為軍糧,又何必費力氣將其搬到岸上,到時候還得再搬回去,趙引弓又不是傻子。若依我所料,最遲到明天早上,就會來人將我們釋放回船上,大夥兒且安心休息便是。」他最後一句話聲音頗大,卻是對左右眾人說的。
呂十五聽了陳璋的話,覺得有幾分道理,可又有些將信將疑,問道:「你說不會有人搬運糧食我信,可為何要將我們釋放呢?」
「你想想,趙引弓搜羅了那麼多船隻,只怕將明州的船長水手悉數都召集了還不夠用,像我等這樣白送來的人手,豈有不用之理,那些船隻昨夜風暴中都有些許破損,只怕很快便有人驅趕我們去修理。」
呂十五立刻抓住了陳璋話語中的破綻,冷笑道:「若是他們自己派人去修理呢,那豈不是很有可能發現我們暗藏的武器,那時陳將軍又有何妙計呢?」呂十五一路上心中本就生有怒氣,見到陳璋一副鎮靜自若的模樣,卻又發不出來,這下逮住機會,發作起來,話語中那股諷刺的語氣便是一旁的不文將士也聽得出來。
「還能怎麼辦,殺一個夠本,殺兩個便賺一個。我等此次本就是九死一生的勾當,莫非十五郎後悔了。」陳璋臉色一冷,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呂十五的眼睛,呂十五不由得垂下眼睛,避開了對方的冷厲的眸子,立刻又發現自己方才是在示弱,抬起頭來待要發作,卻只見陳璋已經轉過身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起來。
眾人本來有些騷動不安,可看到主將躺在地上呼呼大睡,不由得也平靜了下來,紛紛四處找個舒服的所在躺了下去,一下子唯有呂十五站在當中,顯得尤為突兀,他也覺得自己這般給陳璋比下去了,便也在一旁找個所在躺下,可他一閉上眼睛,諸般事情便一樁樁湧上心頭,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
明州軍好似把他們給忘了一般,從早上到下午足足三四個時辰,莫說是飯食,連一滴水也沒有送來,眾人紛紛飢渴難耐,只有陳璋已久躺在地上呼呼大睡,倒好似有六七日未曾好好睡過了一般。
其實陳璋也早已醒了,只是他深知此時自己手下這一路屢經挫折,眼下又飢渴難耐,在敵軍重圍之中,偏生手無寸鐵,軍心早已搖動,只要稍有風吹草動,只怕便會爆發出來,那時自己身處敵軍監視之下,只要有一個人露出破綻,只怕眾人沒有一個能夠生還。於是他躺在地上裝睡,一來可以示以鎮靜,讓兵卒們以為自己成竹在胸,能夠繼續忍耐下去,二來也能夠集中精力看看能不能想出對策,可自己這般處境,唯一的對策就是等待機會,可自己等得到這個機會嗎?
正當陳璋躺在地上苦思的時候,外間柵欄上傳來一陣敲擊聲,先前那登船校尉帶著十餘名兵士,一邊打開木門,一邊喝道:「起來,快都給我滾起來,上官有令,有差遣。」
眾人本來都躺在地上好減少體力和水分消耗,忍耐著飢渴,這番見有兵卒來,紛紛想起先前陳璋所說的道理,不由得心頭大定,蜂擁到門口處,大聲喝罵:「從早到現在,水米都沒沾牙,還有什麼鳥差遣。」
「賊殺才!」那校尉頓時大怒,揮舞著手中皮鞭四處抽打,口中罵道:「你們擅闖禁地,不砍了你們的腦袋便是開恩了,還敢鼓噪聚眾,想作死嗎?」
陳璋趕緊上前,呵斥著手下部屬,待到眾人散開,才賠笑對那校尉道:「這位軍爺,兄弟們的確是渴壞了,餓壞了,可否開恩給弄得吃食來,至不濟也得弄得水來,否則餓壞了小的們是小事,耽擱了上官的差遣就不好了,軍爺看小民說的是否也有幾分道理。」
那校尉也許是想起了先前那點情分,更可能是發現的確這些漢子沒吃飯做不得活,冷笑道:「你這廝倒是會說話,不然今日決饒不過這幾個賤骨頭,你們去弄點吃的來,讓這些餓鬼吃飽了好去幹活。」他回頭對身後的兵卒們吩咐道。
陳璋趕緊又拜了拜,笑道:「這裡謝過校尉大恩了。」他在身上摸了摸,手突然停住了,苦笑道:「小人財物都放在船上了,只怕此時都保不住了,軍爺的恩情只好待到小人回鄉後再做報答了。」
「罷了。」那校尉冷哼了一聲,暗想此番出兵台州,你這廝能不能活著回去還是個未定,這些許諾也不過是個念想罷了,不過這漢子相貌雖然粗豪,倒是個會來事的人,也怪不得能夠賺得這麼大的船隊。想到這裡,他不禁又抬頭仔細打量了陳璋兩眼。
正當此時,那校尉的手下已經將吃食拿過來了,眾人一看,不由得眉頭皺了起來,不過是些薄粥,再就是些飯團,看眼色都已經有些發黃了,也不知放了幾天,一股餿味撲鼻而來,十幾隻蒼蠅在上邊飛舞不停。
這些軍士先前都是陳璋選拔出的精銳,衣食奉養都是上等,後來雖然被呂方調開了,可像這等飯食看上去便讓人嘔吐,哪裡吃的下去。在看到對面兵卒投過來的目光滿是鄙夷不屑,便好似看豬狗一般,幾個火氣大的正欲大罵,卻只見一人已經走到飯筐旁,取了一個飯團站起身來,塞入口中吃了起來,一邊吃還一邊招呼眾人道:「大夥兒快些過來吃,莫要耽擱了軍爺的差遣。」
眾人見陳璋都能吃得下去,自然是發作不得,紛紛上前取了飯團稀粥吃了起來,呂十五站在人群中,見去取飯團粥食的人越來越多,猶豫了一會兒也只得走到飯筐前,這離得近了,一股味道撲鼻而來,更覺得讓人聞之欲嘔,呂十五強自伸手再三,可還是忍不住,最後還是打了一碗稀粥回到一旁喝了起來。
「哼,嫌飯餿吃不下?待會你餓了想吃還沒得吃呢?」那校尉看得清楚冷聲道,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看到呂十五這般模樣,便是說不出的厭惡,倒是陳璋還順眼的很,所以才忍不住出言譏諷。
第105章 突襲(一)
呂十五雖然心頭火起,可好歹還是強壓下來,躲到一旁喝粥,腹中暗自發誓將來定要給這小人一個好看,陳璋在一旁一邊催促著手下將飯食吃完,一邊打著圓場,待到眾人吃完了,趕緊領著往船舶停泊處趕去。
眾人來到停泊處,由於棧橋早已停靠的滿滿當當,那幾條沙船雖然載重不小,也只能停靠在淺水處,相距岸邊還有十餘丈遠,隨著波浪在輕微的起伏,站在岸上看過去,只見各條船上多有破損之處,都是昨夜裡狂風所致,幸喜水線下並未受損,否則要修補可就麻煩多了。
那校尉指著那些船隻,大聲喝道:「上官有令,這些船隻明日太陽下山前便要修補好,若是耽擱了軍務,小心你們的腦袋。」
陳璋諛笑著應道:「小人謹遵鈞命,只是這些船又沒有靠岸,工具材料只怕也不湊手,還請軍爺一應發全。」
校尉看了看,冷哼了一聲,回頭吩咐了幾句,過了半盞茶功夫,便運來了四五條小船,眾人上了船,取出備用修補船隻的工具和材料,幾個船長細心查點了船上的破損之處,在單子上將短缺之物一一列明瞭,都是些木板、麻絮等填塞破損之處,那校尉看了看,覺得無有可疑之處,便吩咐軍士前去取來。
待到工具材料一應俱全,眾人動手修補起來,那校尉在每條船上都留了五名軍士看守,自己便安坐在船樓上,監視著眾人幹活。
一旦動手起來,時間過得甚快,轉眼之間天色已經轉黑,那校尉見眾人幹活十分賣力,並沒有推諉搪塞之處,無形之間臉色也和氣了不少,與陳璋交談時也不復開始時那股盛氣凌人的模樣,他眼見得由於光線昏暗,眾人幹活的效率也低了不少,便要命令兵士召集眾人,準備讓其回去休息。
陳璋走到校尉身旁,唱了一個肥喏,低聲道:「小人有樁事想要與校尉打個商量,不知可否?」
那校尉臉色頓時黑了起來,手中的皮鞭虛劈了一下,喝罵道:「你這廝好沒顏色,某家與你些方便,居然還得寸進尺了,莫非要討打了。」
陳璋趕忙讓開,從懷中取出一個包裹,呈了上去,笑道:「並非小的大膽,只是這些船傷損之處頗多,只怕明日期限時趕不及,誤了大事,小人有個主意,軍爺且先弄些松明子來,點著了連夜趕工,也好早日修好。」說到這裡,他指著那包裹道:「只是連夜趕工,兄弟們須得點葷腥入腹,才有力氣。大夥兒湊齊了點財物,想要請軍爺弄點酒食來,吃飽了好有力氣幹活,還請軍爺見諒。」
那校尉冷哼了一聲,將那包裹打開了,裡面有些零食銅錢,還有些金銀飾品,算來也有三百餘貫,這不到兩百人的酒食如何用的盡,其餘的想必便是賄賂自己的。他看了看這些金銀飾品,款式各不相同,有的乾脆就是胡人所戴的項圈手鐲,這更堅定了他對眼前這些人乃是半商半盜的判斷,想必這些便是他們還來不及變賣的部分贓物,用來收買自己,待會說不定便是想要趁著夜色逃走。想到這裡,他冷笑道:「你就拿這點錢,便想買著近兩百人的性命,倒是做的美夢。」隨手將那包裹扔在地上,臉上滿是不屑之意。
陳璋聽了一愣,他何等機敏的心思,立刻便猜出了那校尉的意思,心中不由得哭笑不得,自己想要用這些財帛麻痺此人,晚上好見機行事,想不到他卻誤以為自己想要收買好私放他們逃走。可轉念一想,這也是個機會,不如將計就計,想到這裡,陳璋上前一步,將那包裹又撿了起來,臉上裝出一副無奈的表情,雙手呈了上去,道:「小人也知道這些少了些,可此次出行販鹽,身上並未多帶財貨,還請軍爺見諒則個。小人也知道這麼多人要軍爺放過是不可能的,若軍爺高抬貴手,放過我和我那朋友一條生路,小人闔家定當深感軍爺厚德。」說到這裡,陳璋伸手指了指遠處的呂十五,以示自己方纔所指的那「朋友」便是那人。
那校尉看了看呂十五,心中暗想這裡有近兩百人,多兩個少兩個又有何干係,可若是不答應陳璋,若是鬧開了,他固然是討不得好,這些錢財也是落入了上司囊中,自己也落不得好,不如掙一隻眼閉一支眼罷了。於是便看了看陳璋,口中低聲道:「今夜三更時分,你和那廝可選條小船,從灣子東邊劃出去,那邊沒有船隻巡邏,只是那邊礁石頗多,你們雖然是小船,也逃不逃得出去,就要看上天了。」
陳璋趕緊拱手稱謝,那校尉將包裹裡最值錢的七八件金銀飾品納入懷中,將剩下的丟給手下,吩咐去弄些酒食過來,那幾名手下見了大喜,紛紛搶著往岸邊去了,待過了半晌功夫,他們便抬了幾壇淡酒,三四桶飯,兩隻羊過來,便在岸邊殺了剝皮,切塊烤制煮食,待到烤制好了,先將好的呈與那校尉,然後便是那些看守軍士,最後才輪到陳璋和他那些手下。看守軍士們吃的高興,待要喝酒,卻被那校尉呵斥住了,他害怕手下喝醉了誤事,只是讓陳璋手下喝點解乏,反正快兩百人才兩三罈酒,一人不過一勺罷了,也不用擔心喝醉了誤了修船的活計。
待到眾人吃喝完畢,已經到了初更時分,陳璋趕緊驅趕著手下回到船上,點起松明子,接著光亮開始繼續修補船隻。那些看守軍士吃的飽了,本就有些睏倦,加之又得了些許這邊的好處,看守的也不再那麼緊了,紛紛躲到背風處打瞌睡去了,那校尉喝斥了幾次,可也就能管住自己船上的兵士,至於其餘幾條船上的人,也就與無人看守一般。
陳璋見狀如此,心中不由得暗喜,他知道自己身處虎穴之中,夜長夢多,手下近兩百人誰知道有無人會洩露秘密,越早動手越好,眼下船上都只有幾個兵士看守,隨手便料理了掉了,那時取出底艙的兵甲火油,便可打守兵一個措手不及。只是眼前船上這校尉和兵士們還保持著警惕,須得想出個伎倆來,將他們除去了。
陳璋皺眉想了片刻,心頭生出一計來,他走到背光處,伸手招來個機靈的手下,低聲吩咐了幾句,才回到那校尉身旁,臉上還是一副恭敬的笑容。
過了片刻功夫,底艙傳出一陣叫喊聲,好似發生了什麼事故一般,陳璋跳起身來,正要往艙門口那邊跑去,便只見一名水手沖艙門中衝了出來,臉上滿是驚魂未定的神情,渾身濕透了,倒好似更從水中撈出來一般,沒口子的罵道:「完蛋了,完蛋了。」
陳璋一個箭步衝到那水手面前,扇了他一個耳光,惡狠狠的罵道:「你這狗才,不會說話嗎?什麼完蛋了,還不說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那水手挨了一耳光,倒清醒了幾分,口齒不清地喊道:「船底漏水了,方纔我到下邊去取工具,卻發現底艙已經進水了,已經有半尺多深了,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撞破的。」
陳璋聞言大怒,又狠狠的踢了那水手兩腳,方才罷休,回頭對校尉苦笑道:「軍爺,這船底漏水非同小可,您在甲板上稍侯,小的還是先下去看個究竟。」說罷便要去取一旁的火把。
那校尉卻是個心細的,只覺得有些不對,這船停在這裡都有近十個時辰了,若是船艙漏水,只怕早就發現了,為何到現在才發現,莫非是這廝在艙底暗藏有重要東西,想要私取了好偷偷帶走,他越想越覺得不錯,眼前這漢子敢於在這等時候出來做私鹽的買賣,定然不是簡單角色,可在自己一個小小校尉面前,這般奴顏媚骨,定然所圖甚大,只怕這底艙中的東西並不簡單,想到這裡,這校尉伸手攔住陳璋,道:「且慢,我同你一同下去。」
陳璋臉上笑容一滯,竟好似有幾分苦澀,那校尉看了越發覺得自己猜的對,隨手拔出腰間佩刀,冷笑道:「你為何還不快走,快,在前面給我帶路。」
陳璋無奈地走到艙門口,舉起火把,小心的沿著階梯走了下去,那校尉冷笑了一聲,便落在陳璋後邊三步距離,尾隨而去,這個距離即使陳璋想要發難,也足夠他做出反應抵禦。
這底艙一片黑暗,在閃動的火光照射下,各種形狀的糧包物品便如同鬼怪一般,顯得頗為可怖。陳璋走在前邊不時回頭提醒校尉腳下小心。那校尉吸了吸鼻子,艙中空氣比甲板上乾燥了許多,哪裡像有漏水的模樣。校尉在黑暗中的臉上浮現出冷笑,他握緊了刀柄,對於這個一直企圖哄騙他的陳璋,他此時的心中滿是貓兒戲謔半死的老鼠的快感,他心中甚至有一種好奇心,等會眼前這男子會用什麼樣的表情面對自己呢?想到這裡,他不自覺的放慢了腳步。
正當此時,前面陳璋發出一聲慘叫,跌倒在地,火把也隨之跌落在地,頓時艙中一片昏暗,突然的明暗變化下,那校尉的眼前頓時一片混亂,慌亂間他只能下意識的橫刀護住胸前,防止陳璋可能的偷襲。正當此時,校尉耳後突然刮起一陣風聲,他反應未及,便只覺得後腦一痛,眼前一黑,便昏死過去。
第106章 突襲(二)
那校尉腦後挨了一記重擊,便如同一根木樁一般,沉重的跌倒在地,動也不動。
陳璋快步趕到那那校尉倒地處,此時他臉上那滿堆著的諛笑早已不在,滿是精明幹練之色。他俯下身去,借助不遠處地上火把的微弱光線,仔細觀察起那校尉,只見其後腦處一條深深的傷口,好似張開了一個巨大的嘴巴,鮮血和腦漿正從裡面湧了出來,顯然是不得活了。確認了這校尉已經死了之後,陳璋鬆了口氣,低聲稱讚道:「幹得漂亮!」
一條葛衣漢子微微一躬,算是回復了方才上司的稱讚,他右手提了一柄短斧,斧刃上滿是紅白之物,想必這便是方才用來擊殺那校尉的武器。原來陳璋先前趁派人到艙中去修船工具和材料之時,便留了一個心腹隱藏在底艙之中,然後作態引誘那校尉進艙,自己假裝跌落了火把吸引對方的注意力,由那漢子乘機取了他的性命。
陳璋見敵兵頭目已經喪命,便跑出艙外,只說艙底破損處不大,校尉派他出來找些人手立即修補,於是又招了七八人到底艙來,取出暗藏的甲兵披掛完畢,殺出底艙猝然發作,這船上看守的軍士本就飽食之後有些睏倦,頭領不在,無人監督,正好找個避風處打盹偷懶,以有心算無心,三四人侍候一個,連點聲息沒出便稀里糊塗的丟了性命,其餘幾條船相距甚遠,又是黑夜,上面的守兵也沒有絲毫察覺。結果待到陳璋依照事先約定,發出信號,不過呼吸間,各條船上那四五名守兵不是丟了性命,便是被捆的與粽子一般,丟到底艙中動彈不得。
待到諸事處理停當,陳璋立刻分遣崗哨,小心戒備,不可洩露出半點風聲,自己卻將被生擒的幾名守兵分別關押,開始審問,他自從冒險出海以來,不是在海上掙扎求生,便是低眉順目以待時機,對明、台諸州的形勢一概不知,可謂兩眼一抹黑,眼下他手下不過兩百人不到,卻棲身虎穴之中,只有孤注一擲的機會,所以一定要盡快從那些俘虜口中挖出實情來。
余修緊緊的閉著雙眼,彷彿睡覺了,只有不住跳動的眼皮表明他實際不過是在假裝而已,方才突然爆發的殺戮把他給嚇傻了,那些半刻鐘前還好似綿羊一般馴服的俘虜們突然變成了魔鬼,惡狠狠的揮舞著刀矛向自己撲了上來,幾個反應快一點的同伴立刻被砍倒在甲板上,倒是反應遲鈍的自己還沒弄明白是什麼回事,便被按倒在甲板上,捆的跟粽子一般,倒是幸運的活了下來。
突然傳來幾聲輕微的金屬碰擊聲,余修壓制不住心中的好奇,微微地睜開了眼睛,用眼縫偷看到底是什麼聲音,只見數名敵人正搬運著甲板上橫陳著的同伴屍體,可讓余修萬分驚訝的是,這些人居然都有披甲,由細密的金屬環組成的甲衣隨著穿著者的動作,發出輕微的碰撞聲,在胸口,兩肋等要害部位,鑲嵌著大塊的金屬鍛片,在火把的映射下反射出銀光,他們身上披得居然都是在明州軍中牙兵都極其罕見的鎖子甲,這些人到底是什麼來路,余修的心臟越發緊縮起來。
正當余修還在那邊膽顫時,那些來路不明的敵人已經收拾完了甲板上的屍首,開始推搡著余修往底艙去了。
「莫非他們要來殺我了。」余修的血液幾乎都凝固了,可是看到兩邊敵人手中明晃晃的刀刃,他就像一個任憑人擺佈的木偶一般,往艙門行去。
余修下得艙來,鼻中滿是火油和血腥的混雜味道,只見底艙的地板上堆滿了木桶,火油的味道便是從那邊飄過來的,他那被恐懼弄得幾乎凝固了的大腦開始鬆動了,迅速地運轉了起來。「這些人不是海盜,否則不會有這麼精良的甲冑,還準備這麼多火油,他們是衝著港中的停泊的船隊來的。」余修立刻做出了正確的判斷,相較於反應和膽量,他的頭腦要出色的多,他立刻判斷出要想保住自己的性命,就要看等會自己的表現了,想到這裡,他猛地掙扎起來,竭力想要把口中塞著的布團吐出去。
余修的掙扎立刻招來了報復,押送他的兵士開始用刀柄和刀背狠狠的打他的頭部和背部,將他打倒在地,接著兵士們開始狠狠的用腳踢他,余修在地上竭力縮成一團,保護自己的頭部和胸腹要害不受重擊。
「不要打了,反正在艙中也不怕聲音傳出去,且把他嘴中的布團去掉,也好問話。」一個低沉的聲音說道,余修立刻感覺到毆打自己的拳腳立刻停下來了,接著便有人給他去掉了嘴中的布團,他抬起頭來,接著艙壁上的燈光,陳璋坐在一個木桶上邊,臉上早已沒有了自被俘後的諛笑,滿是酷殺之色。
「不要殺我,小的什麼都說,絕不隱瞞。」余修嘴中的布團剛剛被取出,他便撲倒在地上連連叩首,大聲嘶喊起來。倒把準備了許多拷問手段的陳璋弄得嚇了一跳,接著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你倒是個聰明人。」陳璋笑道:「我最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這樣很省力,對你我都有好處。好吧,你便開始說!不過。」陳璋突然停頓了一下,指了指一旁堆放著的幾具屍首,他故意將這些屍首搬到底艙就是用來威嚇那些被審問的敵兵的。「你若是不說實話或者有所隱瞞的話,那只好請你去和那些人去做伴了,反正他們也沒死多久,正好一起趕路,路上也不孤單。」
余修的眼睛不由自主的隨著陳璋的手指往屍堆那邊看了一眼,立刻便縮了回來,他的身體也不由得顫動了一下。他又在地上磕了一個頭,道了聲「不敢」,才一五一十的將自己所知道的情況一一道明。陳璋坐在木桶上細心傾聽,不時開始詢問詳情,足足過了半盞茶功夫方才問完。問完後陳璋臉上的神色好看了不少,笑道:「好,你且到一旁去休息,若你說的都是實話,本將不但不殺你,還要重重的賞你。」接著陳璋便吩咐手下將余修押送到甲板上去。
余修到了甲板上,一旁看守的軍士將繩子放鬆了少許,還給他弄來點酒食,只是看守還是十分緊密。余修暗想著定然是先前訊問自己的敵將吩咐的,心下安定了少許,拿起放在甲板上的酒食吃了起來,雖然他現在酒食在嘴中便如同嚼蠟一般,可這也算是表明接受對方的好意,而且眼看便有大變發生,下一頓也不知到什麼時候才有的吃,此時多吃一分便多了一分力氣,便多了一分活下去的希望,余修慢慢的將那些酒食盡數吃掉,才坐倒在一旁休息,好生將養力氣。
甲板下陳璋已經將五名被俘的明州兵全部審訊完畢,將這五個人的口供結合起來,在他眼前衣襟勾勒出了一副大概的戰局輪廓,而自己這支微不足道的力量在這個戰局中當如何使用呢?陳璋開始沉思起來。
「陳將軍,已經是兩更時分,眼下趙引弓大軍已經出動,我等在此已經無益,應當趕快逃走,無論是趕回杭州通知軍情,還是前往溫州,都應該馬上動身,先前那敵軍校尉有說過,港口的東邊礁石較多,三更時分便沒有巡邏船隻,我們趕快換乘小船逃走吧。」呂十五急聲道,他雖然先前對陳璋頗有不服之心,可方才見陳璋這般厲害,不動聲色的便將局面翻轉了過來,那點心思早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只是覺得時候不早了,有只見陳璋一聲不吭的在那邊出神,忍不住出言提醒。
「哦,已經是兩更時分了。」陳璋點了點頭,重複了一遍呂十五的話,轉過頭對身後的兵士命令道:「快去準備一條小船,裝上淡水食物,讓十五郎上船。」
呂十五正要轉身離去,卻聽得不對,回頭問道:「陳將軍你這是什麼意思?只讓我一人走,那你要去哪裡?」
陳璋卻好似沒有聽到呂十五的問話似得,站起身來拱手行禮道:「十五郎回到杭州後,且回稟夫人,就說陳某已經發現明州趙賊巢穴,自當奮勇擊賊,還請夫人靜候佳音便是。」
「什麼?你要留下來攻打這港口,陳將軍你可知道這島上有多少守兵,足足有一千五百人呀,而我軍只有兩百人,他們還有六千多民夫水手,光大船便有六十餘條,你是瘋了嗎,這不是以卵擊石嗎?」呂十五瞪大了眼睛,陳璋在他的眼裡幾乎變成了一個怪物,他按捺不住自己心中的衝動,高聲喊道。
「那又如何。」陳璋臉上卻平靜的很:「敵兵雖眾,可為了看管好這些民夫水手,只是分散佈置,留在那翁山城上中軍的不過百人。而且由於海上風浪甚大,船隻已經在港中停泊了不少時日,士卒水手都十分疲憊,水手和民夫更是滿腹怨憤,只要我們猝然一擊,斬其首腦,再說我鎮海大軍後繼即到,我等不過是先鋒罷了。敵兵以疲憊之師,風雨之中突遭神兵天降,不明敵情,我等仰仗呂相公威名,定能立下不世之功。」
呂十五聽到這裡,心下也有幾分鬆動,可仔細斟酌了片刻,還是覺得這般做風險實在太大,只要稍有差錯,便是萬劫不復之災,在這孤島之上,連個跑的地方也沒有,他抱著一絲希望勸諫道:「陳將軍你說的雖然有幾分道理,可畢竟敵眾我寡,若稍有差池,便無迴旋的餘地,還請將軍三思呀!」
陳璋站起身來,指著一旁侍立的兵士厲聲道:「他們隨我浮舟出海,豈不是冒了偌大風險,為的便是博下大功也好封妻蔭子,如今碰到機會,卻臨敵逃走,那百餘多生死不知的弟兄們豈不是虛擲了。當年班定遠領數十人縱橫西域,境地還遠不如此時此境,豈有棄節逃生的念頭。呂校尉,你是夫人親眷,若你不願留下,大可獨自離去,休要沮我軍心。」陳璋說到最後,已經是極不客氣,語意中分明有若非是看在夫人面子上,便要以沮軍之罪,將你呂十五當場斬殺。
第107章 突襲(三)
聽到陳璋方纔所言,呂十五黝黑的臉龐先是變得蒼白,接著又漲得通紅,幾欲滴出血來。他便是個傻子也聽出了陳璋話語中的未竟之意。此時他若是獨自逃生,且不說是否能獨自駕小船從這裡生還杭州,便是回到杭州依呂淑嫻的性情知曉實情後也決計放不過他。想到這裡,呂十五一咬牙,上前一步拱手道:「陳將軍說的什麼話,某家怎麼說也是呂氏族人,當年在丹陽也曾親自射殺叛賊,如今豈有獨自逃生的道理,此番出兵既以將軍為主,自當聽憑將軍差遣。」
翁山城,淒厲的海風掠過屋頂上的茅草,帶起嗚嗚的風聲,好似鬼哭一般,聽得讓人心煩意亂。趙權躺在榻上,卻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睡,自從海況變壞後,近八千人,大小數百條船隻悉數滯留在這港口之中,這舟山島雖然足以容納這麼多人口,也有足夠的淡水,可島上沒有常駐居民,因而並沒有容納這些人住宿的房屋,結果連趙權自己都只能住在一間土坯茅草屋內,那些民夫水手除了少數住在船上,其餘的都只能住在翁山下臨時搭建的竹棚、草棚之中了。如今已經是十一月的天氣,兩浙天氣雖然沒有北方那般滴水成冰,可在這海島之上,淒厲的海風吹在身上還是透骨生寒,這幾日來,便病倒了不少,民夫水手的怨恨咒罵之聲饒是他身為一軍之主,也時有風聞,可這天氣的好壞,又不是他能夠控制的了,想到這裡,趙權的心中越發煩躁起來,索性將身上蓋著的那張狼皮掀起,起身走出屋外,想要出來透透氣。
趙權出得屋外,便往土垣那邊行去,這翁山城雖然名字裡面有個「城」字,其實卻不過是個在蒙山頂上的一個土圍子,早先挖掘的外壕這些年來無人維持,淺的地方早已只剩下兩尺餘深,隨便一個成年男子便能一躍而上。趙權領兵到後,也來不及重新發掘,只是在土垣上重新樹了一圈木柵欄,以為障礙,反正這孤島之上,平日裡只有幾個海盜來補充淡水,哪裡敢在太歲頭上動土,趙權也知道眼下軍心搖動,也不願大興苦役,再生出什麼事端來。
趙權巡視了一會兒土垣,看到手下軍士並沒有在崗位上打盹的事情,正準備回屋休息,卻聽到山下水手、民夫的宿營地傳來一陣喧鬧聲。「莫非是生出什麼事端,該不是營嘯了吧。」趙權不由得吃了一驚,快步跳上土垣,往宿營地那邊望去,只見山下的平地上,民夫和水手的宿營地已經有幾處火光,正在向四周蔓延,從那邊吹過來的海風帶來一陣陣慘叫和哭喊聲,雖然看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但從傳來的聲音依然可以聽出營地的混亂。
「該死。」趙權罵了一聲,立刻跳下土垣,大聲喝道:「來人,快召集兒郎們,跟我到山下營地去彈壓騷亂。」身後的親兵趕忙前去傳令,趙權也回到屋中披上甲冑,他留在山上的親兵都是精銳,待到他披甲完畢出得屋來,已經有五十名兵士裝具完畢,正聽候著他的吩咐。
趙權此時已經心急如焚,也不多話便領著手下往城門處趕去,待到了門口處卻聽到身後有人高喊:「將軍且慢,將軍且停步!」
趙權回頭一看,喊話的卻是自己的副將,只見其衣衫凌亂,連腳上的鞋都只穿了一隻,顯然是睡夢中被驚醒才趕過來,便拱拱手道:「你且在城中留守,某家下山去去就回來。」
那副將已經搶到趙權身前,兩臂一張便攔住了他的去路,大聲道:「如今已是深夜,將軍有何事要下山。」
趙權眉頭一皺,沉聲道:「山下民夫營中生出騷亂,已經發火了,某家要下山彈壓。」說罷便要伸手推開副將下山。
那副將卻不讓開,大聲道:「軍法有雲,若營中有夜亂者,為將者自當令各部皆堅營勿動,若有亂衝突者便為寇仇,當擊之勿疑。如今民夫營壘雖亂,可四周要害皆為我軍營壘扼守,必然不生大變,將軍只需在城中靜侯至明日天明,再做處置便是,又何必此時下山呢?」
原來古代軍隊凝聚力和組織度都極低,很難組織大股軍隊夜襲,夜襲的一般都是少量軍隊,守軍遭到夜襲,如果各部妄動,只怕會落得個自相殘殺的下場,不如各自斂兵自守,不得妄動,此時若有妄動的自然便是敵兵,大可擊殺,不用擔心誤殺。而趙權為防止民夫水手逃跑作亂,便將自己手下的一千五百名軍士分作六隊,除了百人與自己駐紮在翁山城上以外,其餘五隊分駐民夫營區對外通道處,隱然間已經對對方形成了包圍之勢,若有生變,便可反掌之間便平定了。眼下既然明州兵已經控制了民夫營區的對外交通,與其在黑夜中去碰運氣,還不如讓各軍堅守己方營壘,等到天明再做商量。
趙權微微一斟酌,淡然道:「你說的雖然有理,不過今夜是營嘯,而非敵襲,眼下民夫本就軍心浮動,若是死傷太大,只怕誤了父親的軍情。」說到這裡,便推開那副將,自己領著兵士們往門口走去。
由翁山城下來的大道兩旁,密密麻麻的長滿了一人多高的茅草,便是白天,有人在裡面也看不出來,在夜裡,更是只能看到黑乎乎的一片。此時的陳璋便潛伏在這茅草叢中,身後黑壓壓的滿是披甲帶兵的軍士,口中銜著木枚,一聲大氣都不敢喘,手中的刀刃也都用松明子燻黑了,免得反射月光洩露了痕跡。他在船上定計之後,便先派遣十餘名身手輕捷的部下,帶了短刃火種潛入民夫水手營中,那營足有六千人居住,周圍足有七八里長,四周的明州軍也只是守住幾個道路出口,反正這孤島之上,也不用擔心這些傢伙逃走,只要將幾條棧道口子守好就行了,渾然沒有想到有十幾人居然在夜裡潛入那營中。那十餘人潛入營中,便分散開來,四處放火,有些水手夜裡警醒,看到火起還以為是哪個雜種不小心失火了,正要上前搶救,卻不防背後刺來的一刀,這營區內竹棚、草棚都是易於著火之物,加之海風很大,火勢很快就蔓延開來,驚醒的民夫們在營區中自相踐踏,頓時亂作一團。而陳璋則領了百人潛伏在甕山城下山的必由之路上,準備突襲山上下來的援兵。
可是那邊營區已經燒了好一會兒,這道路上卻連只大點的兔子都沒有看到,陳璋的耐心也在飛快流逝。「敵將難道是在城中不出來了?不可能,他又不是神仙,並不知道有自己這個打悶棍的傢伙存在,這些水手是他的心頭肉,若是傷損太大,他用什麼人來開這麼多船隻。趙引弓用來看管後軍的一定是一個盡忠職守,不敢冒險,甚至有些呆板的人,這樣的人一定會下山彈壓的。」陳璋說服了自己,可是另外一個疑念又在嚙咬他的心臟:「難道這不是下山的唯一道路,敵將由另外一條路下山了,那個余修騙了自己。」想到這裡,陳璋就再也忍耐不住了,他這次的賭注實在太大了,只要天明前自己沒有斬殺敵將,佔據山城,自己和手下這兩百人便無論如何都要完蛋。
陳璋猛地轉過身,一把將緊跟在他身後的余修按到在地上,巨大的衝力幾乎讓余修窒息。
「這裡當真是下山的唯一通道?你沒有騙我?」
余修開了開口,可只覺得喉嚨乾澀到了極點,發不出聲音來,只能點了點頭。眼前這個男人臉上早已沒有了那副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神情,臉上抽搐的肌肉,赤紅的眼睛顯得分外可怕,這個男人已經瀕臨瘋狂了,余修不敢肯定對方已經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胸口上不斷加重的力量讓他覺得也許下一秒自己就會喪命。
突然陳璋鬆開了余修胸口上的手,警惕的蹲下了身子,右手做了一個下伏的手勢,余修在下一刻就明白了為什麼,他的耳邊傳來了軍士們行軍的腳步聲,接著便從道路的另一端看到升起了火把,山上的敵兵終於出現了。
余修竭力向後慢慢爬去,他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無論是從安全還是羞恥感哪個方面考慮,他都不想參加接下來的戰鬥。此時的陳璋已經沒有注意到眼前的俘虜了,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不遠處的敵人身上。「那個身形魁梧,行走在行伍中間的那個人應該就是敵軍主將了,不過無所謂,他們一個人也別想從我的手心逃走。」不知不覺間陳璋收緊了右手的拳頭。
趙權行走在行列裡,一旁的親兵打著火把,為他照明前面的道路,他雖然心中很焦急,可沒有催促手下加快腳步,畢竟在這等夜裡行軍,可是急不得的。「希望不要損傷太多水手,畢竟民夫的事情可以讓士兵們替代。」他暗自祈禱道。
突然,他右肩上好似挨了重重一拳,整個人都被帶著往後一倒,差點跌倒在地,接著才感覺到劇烈的疼痛,彷彿那裡被人撕裂開來。這時,他才聽到一聲弦響,一看,才發現自己右肩已經挨了一記弩矢,已經將右肩射了個對穿。
陳璋罵了一聲粗話,將手中的弩機擲在地上,方才自己那一下竟然歪了少許,只是射中對方的肩膀,這下已經被一旁的親兵擋在身後,再想射中也就難了,他提起放在地上得橫刀盾牌,大喝道:「兒郎們跟我上,殺了那火把下的敵將賞帛三百段,賜覆五年。」
第108章 詭道(一)
陳璋的射擊彷彿是一個信號,一陣投槍雨點般的落在明州軍的隊伍中,帶起一陣短促的慘叫聲,這種武器在近距離內比起弓弩更加可怕,被擊中的倒霉蛋即使不會喪命,也會立刻倒地不起,即使用能夠用盾牌擋住,被投槍貫穿了的盾牌也會變得難以揮舞。陳璋在考慮到夜襲中雙方的距離之後,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明州軍的慘呼聲還沒有平息,便只見數十名手持短兵圓盾的披甲大漢猛衝過來,將本來就已經頗為混亂的陣型撕的四分五裂,陷入了混戰中的明州軍士卒驚駭的發現,眼前的對手兵甲十分堅利,身上居然都披著上好的鎖帷子,弓矢和刀劍砍割難傷,明州軍的對手中能有這等裝備的只有一家,眼前這些敵人的身份就呼之欲出了。
陳璋一刀砍翻了眼前的對手,補上一刀,結果了他的性命,只見眼前已是空蕩蕩的一片茅草,原來他已經衝破敵陣,殺了個通透,回頭一看,只見剩下的敵兵已經被截作三四段,少的四五人,多的有十七八人,正被手下圍攻,被殲滅不過是時間問題了,倒是最大的一股敵兵背靠背排的緊密,手中長矛一致對外,不住攢刺,宛如被逼入絕境的猛獸一般,自己部下雖然勇武,遇到像這等困獸,也不敢相逼太過。
「你們閃開,讓長兵的兄弟們上。」陳璋大聲下令道,突襲前他估計這等夜襲戰,道路狹窄,茅草深長,定然是短兵相接,人自為戰,並非長兵用武之地,於是讓大半士卒準備短兵大盾,只留下三十人選用長矛,準備用在最後掃蕩攻堅之用,眼前便是使用的好時候。隨著陳璋的號令聲,前面的士卒散開隊形,留出後面養精蓄銳許久的長矛隊衝擊的空間來。
隨著有節奏的腳步聲,手持丈許長長矛的士卒們壓了上來,鋒利的矛刃在月光下顯得越發陰冷,彷彿渴血一般。看著眼前的情形,趙權臉上露出一絲苦笑,這等長矛方陣對沖,比得就是哪邊陣線上的長矛更多,士卒更能忍耐,更能維持陣線的完整。自己這邊為了防止持短兵的敵兵攻擊側翼,所以不得不排成了一個圓陣,兵士分散在四周上,這樣一來,與敵兵接觸的那段戰線上的士兵密度要少得多,自然勝負也就可想而知了。想到這裡,趙權一刀斬斷那貫穿右肩的弩矢露在體外的尾部,推開攔在他身前的親兵,大喝一聲,便向前撲去。
陳璋站在一堆屍體前,看著余修正努力的辨認著眼前的屍體,這可不是一個好差事,在方才殘暴的死戰中,陳璋的手下幾乎把這些頑強的敵人砍成了碎片,要在這些遍佈內臟和碎肉的屍堆中找到自己的目標,無論在嗅覺上和視覺上都是一種奇妙的考驗。余修竭力壓制嘔吐的衝動,迅速的在屍體堆中搜尋著,雖然他身後那名男子沒有說話,可那對緊盯著他背脊的眼睛只讓他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冷,如果讓他選擇的話,他寧願面對眼前這些碎肉塊,也不願回頭去面對那個可怕的男人。
「找到了,找到了。」隨著驚喜的叫聲,陳璋好似被撥動了機簧的木偶,快步趕到了余修身旁,只見在兩三具屍體的下面,露出了一具粗豪漢子的屍體,身上穿著的明光鎧說明了他的軍官身份。陳璋仔細的檢查了一下對方的屍體,果然右肩有一處箭傷,正是自己開戰時射中的那人,他扭過頭沉聲問道:「此人便是敵軍酋首?」
「不錯,此人乃是趙賊的義子,便是島上守軍的頭目,名叫趙權。」余修小心答道,他此時已經從骨子裡對陳璋有了一種恐懼心理,深怕有一句話說錯了,引來殺身之禍。
「好!」陳璋滿意地點了點頭,他回頭下令道:「快將取下此人的首級,鎧甲也剝下來,好生保管,還有,再挑幾個機敏點的弟兄,換上敵軍的服裝。」
翁山城,副將正焦急的在大門前來回踱步,方才趙權領兵出去後不久,他便聽到海風帶來的一陣陣廝殺聲,雖然由於天色的原因,他無法看到戰鬥的詳情,可是趙權遭到襲擊這一事實本身就說明了很多了,眼下天色未明,他如果再派出人在漆黑的山路上去搜尋,不過是給敵軍一個新的靶子,而且城中的守兵的數量也降低到了一個危險的邊緣,剩下的不到五十名守兵連在土牆上站一圈都不夠,想到這裡,那副將不由得開始在心裡抱怨起趙權的固執己見,如果他聽從自己的勸諫,呆在城中等到天明再說,自己也不會落到這麼尷尬的局面下。
這時,城外的山路上傳來一陣激烈的腳步聲和喘息聲,副將停住了來回的踱步,跳上土垣往聲音來處看去,藉著門口的火光,可以看到山路上有幾個狼狽的身影,相距這邊不過一箭之地了,守兵們開始警惕的張弓布矢,對準了那幾個可疑的身影。
「不要放箭,不要放箭,是自己人。」傳來了一陣急促的喊叫聲,聽到聲音是熟悉的明州口音,守兵們的緊張鬆弛了少許,有幾個人還回頭去看身後副將的臉色。此時那幾人已經跑到相距城門不到半箭的距離了,藉著火光,已經可以看清楚對方身上的正是明州軍的服色,只是盔甲已經不在了,想必是為了逃跑時方便,已經被他們丟掉了。
守門的校尉看了看副將的眼色,上前大聲喊道:「趙將軍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那幾人已經跑到相距城門不過五六丈的距離,高聲應答道:「快開門,我們出來沒多遠便遭到伏擊,大夥兒被打散了,趙將軍生死不知,我們仗著路熟才好不容易逃回來,敵兵已經在後面追過來了,快開門放我們進來。」
此時在那些人來路出現了不少火光,應該就是他們方纔所說的追兵,那幾個逃兵發出了一陣不安的騷動,守門校尉卻不為所動,繼續問道:「那些襲擊你們的是什麼人?」
「我們怎麼知道,夜裡突襲大夥兒都打懵了!」逃兵焦急地回答道,看到還不開門,他補充道:「說不定是鎮海軍,他們裝備很好,士卒們都有披鐵甲,動起手來看得出都是精兵,快開門放我們進去。」
聽到逃兵們的回答,守門的校尉轉過身來請示道:「依在下看,便讓他們進來吧,反正只有四五人,也不怕他們翻了天去,若是不讓他們進來,只怕傷了弟兄們的心。」
副將點了點頭,此時他的心情十分沉重,如果那幾個逃兵說的是真的,這些鎮海兵是怎麼到這孤島之上的呢,要知道前幾日這裡的天氣很糟糕,難道他們是插翅飛來的嗎?
余修猶豫地看著逐漸推開的大門,彷彿一隻猛獸張開的大嘴,將一切吞噬進去,他伸手到衣服中,緊握了一下短刀的刀柄,那種堅硬的觸覺給了他一點信心。
「自己現在已經沒有退路了。」他抬起頭來,第一個往城門口跑去。
山路上的火光來的甚快,守兵剛剛關上大門,對方便到了大約半箭之地,便展開隊形,副將阻止了手下放箭的行動,眼下天色未明,放箭也殺傷不了幾個敵兵,反而會暴露自己守兵不足的實情,不如拖延下去,等待山下的援兵。
追兵展開隊形後,便有六七人往城門這邊走過來,守兵們藉著火光看得清楚,只見這六七人身上的甲冑反射出火光,顯然都是鐵甲,看這幾人裝束,除了為首一人,其餘應該都是普通兵士。守兵們想起先前先前那幾個逃兵的喊話,心中不由得搖動起來,難道這真是鎮海軍,在這惡劣的天氣,他們怎麼上島來的呢,眼前這些就是全部還是他們只是大軍的前鋒呢?
陳璋停住了腳步,對身後的手下做了個手勢,後面的親兵舉起了一個木架子,上面披著一副明光鎧,正是從趙權的屍體上剝下來的,另外一名力大的兵士則將趙權的首級用竹竿挑了起來,讓守軍觀看。過了一會兒,一名大嗓門的軍士高聲喊道:「城中的明州賊聽著,鎮海軍水師統領周安國領戰艦百艘,大軍萬人已經攻下明州,我等不過是大軍前鋒,賊將趙權已經授首,首級和甲冑便在眼前,爾等若是識相,便棄兵開門投降,還可保住家小性命,不然大軍一到,這區區小城必然化為糜粉,妻小沒入官府為奴,那時可莫要後悔呀!」
那士卒喊了兩遍,一旁挑著首級的兵士取下首級,上前助跑幾步,用力將趙權的首級往城中擲去,他力氣甚大,首級越過土垣上的木柵欄,遠遠的落在地上彈了兩下。早有軍士將其撿了起來送到副將面前,副將接過一看,只見其濃眉虯髯,果然是趙權的首級,只覺得心中一片冰涼。
第109章 詭道(二)
城中的守兵們雖然還看不清楚那首級的容貌,可城外那些敵兵的喊話可是聽得一清二楚,幾個眼力好的也看清楚了挑在木架上的明光鎧是趙權的,數十道目光立刻都聚集在副將的身上,雖然礙於軍法嚴苛,無人敢於出聲詢問,可饒是那副將背對眾人,也能感覺得到被眾人視線圍聚的那種焦灼之感。
那副將手中捧著主將的首級,不到半個時辰前還是和自己交談的生人,現在卻已經身首異處,陰陽相隔,饒是他是歷經生死的武人,此時心下也有幾分惻然。他心思縝密,方才城下敵兵喊得那些話也不是沒有破綻,他也知道不盡屬實。本來此時他應該下令手下射殺那喊話的敵兵,表明自己堅守的決心,震懾手下的軍心,可他畢竟並非城中主將,在守兵中威望不高,敵兵的行動又實在是太快太狠,在夜裡孤島之上,城內是狐疑之眾,外邊又看不清楚虛實,若是一個不好,只怕激起手下嘩變,那可就大事去矣,想到這裡,他打定主意,想辦法拖延時間,只要天色微明,便能搞清楚城下敵兵所言是否屬實,那時候是戰是降便簡單了。
副將在城中低頭思忖,城外那幾人興許是耐不住性子,又高聲喊道:「爾等莫不是以為我方才是虛言恫嚇不成,也罷,你們看看山下碼頭處的情形,那便是我水師前鋒火船,待到天明,我軍水軍一到,便是你有數萬大軍,在這孤島之上,也不過是束手待斃,那時便是你們屈膝歸降,也要看某家有沒有興致接收你們了。」說到這裡,那人大笑起來,話語中滿是倨傲之氣。
城中守兵此時早已個個豎起了耳朵注意對手的喊話,聽到那人方纔所言,也顧不得自己的崗位,個個衝到這邊的土垣上,往山下的港灣望過去。當年舟山島上之所以在此地建一土城,留兵駐守,便是因為此地居高臨下,對下面的天然良港一覽無餘,只見在朦朧的月光下,五六個火點正往己方船舶停放處那邊快速移動過去,應該便是城外敵兵所說的敵軍火船了。雖說那些火攻船的數量少了點,後面必然還有大隊。他們知道在海灣外側都留有哨船巡邏,若有敵軍水師前來,早就有通報過來,如今遇到這般局面,要麼是敵軍水師太過龐大,哨船已經全軍覆沒;要麼是敵軍行動太快,哨船還來不及通知。無論是哪一種情況,港灣中現在停靠的數百艘大小船隻幾乎都是空船,水手都在岸上睡覺,加之停泊那麼密集,只怕在第一波火攻下便是全軍覆沒的下場,沒了水軍,島上的守軍不過是砧板上的肉,對方餓也餓死你了。想到這裡,守兵們不待副將下令,已經紛紛高聲喊道:「上官莫要心急,我等願降。」紛紛將手中兵器盡數扔出土垣,有幾個性急的乾脆解下盔甲,翻過木柵欄往陳璋那邊跑過來,口中還喊著:「莫要放箭,我等乃是歸降之人。」
看到守兵這般模樣,那守門校尉四處彈壓,可攔得住這邊,欄不住那邊,眼見得越來越多的守兵不是逃走,便是往這邊擁擠過來,一個個眼神不善,明顯是要挾持上司,他正驚惶間,卻覺得肩膀上被人輕拍,回頭一看卻是副將,臉上滿是苦澀之意,正要開口說些什麼,卻聽到副將道:「罷了,開門投降吧。」
守門校尉聽了一蒙,正想說些什麼,便只見士卒們一陣歡呼,從自己身邊一擁而上,將橫在城門上的橫木抬起,準備開城,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嗎,只聽到副將苦笑道:「形勢如此,你我也只有隨風倒了,只求能保住明州的家小便是老天保佑了。」聽到提到留在明州的家小,那守門校尉身形不由得一震,昂著的頭也不由得垂了下來。
陳璋站在城外,相距城門不過四十餘步的距離,依稀可以聽到土垣後的喧鬧聲,身後近百名兵士正坐在地上進食歇息,方纔的伏擊和上山的急行軍消耗了他們大量的體力。他一雙眼睛一瞬不瞬,死死地盯著城門,雖然他強自鎮定,可從不住顫抖的指尖,不難看出他此時心中的激動,雖然先前他將數名軍士喬裝作潰兵,隨余修混入城中,以為內應,又讓留在船中的軍士發動,以火攻港中的船隻,使出諸般手段,可畢竟他手下滿打滿算也不過兩百人,而島上光敵兵便有千五之眾,更不要說許多水手民夫,若是敵軍守將堅持下去,一到天明真相大白之時,只怕自己連個死處也沒有,想到這裡,他雙手顫抖越發劇烈,汗水沿著手指不住滴下,竟彷彿剛剛洗了手一般。
陳璋身後的幾名親兵看得清楚,他們此時的心情緊張只怕不下於主將,可事已至此,前面便是萬丈深淵,也只有硬著頭皮衝過去了。正當他們以為已經沒有指望,準備硬起頭皮硬功的時候,正當此時,突然城內傳來一陣喊聲,依稀可以聽清楚是「我等願降。」陳璋聽到,一時間也分不清楚是不是自己想的多了,耳朵的幻聽罷了,回頭想要詢問身後手下,看到那幾人臉上露出的狂喜,才相信自己沒有聽錯。陳璋一時間又驚又喜,竟然說不出話來,若不是他心知越是這等時候,越要不可忘形,只怕早就跳了起來。他正待命令手下軍士上前逼近壕溝,給敵軍更大的壓力,只見遠處的柵欄上現出幾個人頭來,接著便看到他們翻了出來,一邊揮舞著雙手,顯示他們手中未持武器,一邊高聲喊道:「莫要放箭!」
看到這般情景,陳璋心頭大定,知道今夜之事已經成了大半,立刻手下領著十人將這些投降軍士押解到路旁看守,免得讓他們看到己方虛實,徒然生出事端來。果然過了半盞茶功夫,不遠處的城門大開,數十名敵方兵士出得城來,夾道拜倒在塵土中。
陳璋立刻領著軍士入城,同時讓余修將降兵中的軍官盡數挑選出來,單獨關押,而剩下的軍士便打散了,編入各隊之中,他雖然知道這些兵士都是敵軍精銳,一旦發現他口中「鎮海大軍」並未前來,很有可能會倒戈相向,現在兵力缺乏到了極點,也顧不得這麼多了。
陳璋一進得城來,便立刻給余修升了官,從一個大頭兵一下子到了正九品的陪戎校尉,也算得上是一步登天了,手下還給了五名陳璋手下的老兵和十名降兵,陳璋還許下一個大餡餅,只要這一戰結束,回到杭州,立刻讓他在自己府中當一個虞侯,連趙權那件明光鎧也賞給了他。余修身上披了那件明光鎧,看起來倒是神氣了不少,連說話的嗓門高了三分,此時對陳璋已經是死心塌地。他是最明白陳璋的底細的,自然也知道「鎮海大軍」大半不實,可他此時已經和這些昔日的敵人是一根線上的螞蚱,若是陳璋第一個完蛋,他下場也絕不會好到哪裡去,是以進城之後,他便干的十分賣力,將手下的降兵驅使的腳不沾地,一副忠犬的模樣。
待到諸事處理完畢,陳璋看了看天色,已經是三更末了,眼看再過個把時辰便是天明了,山下的營地現在更是混亂。先前水手營區在陳璋派出的手下縱火下,雖然火勢蔓延,民夫水手們自相踐踏,死傷不少,可是四周的明州軍營在沒有收到彈壓命令的情況下卻是不動,只是嚴守自己的營門,準備待到天明再做處置。可後來有火攻船了,他們再也不能守在營區穩坐釣魚台了,畢竟若是這些船隻損毀了,便不能完成接濟趙引弓大軍的任務,只怕營中守將都要受責罰。所以各營守兵雖然沒有接到山城上主將的命令,還是不得不派出部分兵士驅趕著民夫水手去撲救船隻的火焰,盡量挽救多的一些船隻來,只是在這黑夜火場之中,要驅趕水手民夫撲救著火的船隻,其混亂程度可想而知,哭喊聲、哀求聲、喊殺聲,火焰燒灼木材的斷裂聲,夾雜在一起,隨著火焰直衝夜空,彷彿阿修羅地獄現身人間一般,便是在這山城之上,也能依稀聽到。
陳璋站在土垣之上,看著山下的慘景,心急如焚。他此時手中便是算上那些降兵也不過一百三十餘人,可山下的光是敵兵便不下一千四百人,只有出奇制勝,可這般情形下,連找到敵軍首腦在哪裡都是千難萬難,更不要說出奇制勝了。可若是留在這山城之中也不過是坐以待斃,一到天明,真相大白時,自己也難逃死路。「難道自己這麼多次甘冒奇險,到了最後也不過是徒然嗎?」想到這裡,陳璋的心中不由得滿是絕望。
第110章 詭道(三)
正當此時,遠處山路上出現幾個黑影,正往山城這邊快速移動過來,陳璋此時心事重重沒有發現,可一旁的護衛軍士倒是看得分明,趕緊稟報。陳璋這才驚醒過來,此時這舟山島上,他這支孤軍可以說四面皆敵,也不用思量,立刻下令手下各就各位,準備迎戰,尤其是看守被俘軍官的,若那些軍官有半點不對的,立即殺了,去除後患。
那幾個身影來的甚快,不過十幾息功夫,便到了一箭之地,最前面那人便大聲呼喊,順著海風依稀可以聽到「遇襲、示下」等字眼。守門校尉見來人已經進了射程,一聲低喝,十幾名軍士紛紛舉起手中的弩機,屏住呼吸瞄準,那校尉舉起右臂正要猛往下劈,下令手下軍士放箭,給那幾人一點顏色看看,卻只覺得右臂一重,抬頭一看卻是陳璋伸手拉住了。見到頭領微微地搖了搖頭。那校尉雖然心中疑惑不解,可他跟隨陳璋出生入死也不知有多少次了,服從命令早就變成了下意識的舉動了,便後退了一步,擺了擺手示意手下放下弓弩,等待著陳璋的命令。
牆內諸事停當,外間那幾人已經到了門口,從身上衣甲辨認,應該是駐守在港灣旁的明州軍派遣上來的信使,最前面的那人喘息未定,便高聲喊道:「快開門,快開門,有要事稟告趙將軍。」
「看來這幾個信使還沒有發現這翁山城已經易手了。」陳璋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自己進城之時兵不血刃,連牆上的旗幟都沒有更換,也怪不得這幾個信使惶急之下沒有發現。想到這裡,他示意身後校尉打開城門,讓那幾人進來。
那幾人剛進得門來,便嚷著要見主將。陳璋在山城之上,對於山下情況也就知道大概,便也不暴露身份,偷偷吩咐手下將那歸降的副將帶到帥帳之中,小心安排。而自己在那邊與信使虛與委蛇,不一會兒,手下回來說安排停當,他便領了這幾名信使到帥帳之中。
那幾名信使早已是心急如焚,帶到進得帳來看到副將,趕緊跪倒稟告,陳璋在一旁聽得清楚,原來山下那些水手民夫這些天來在這舟山島上,困苦異常,加上先前有許多人就是被強征而來的,不過是迫於趙引弓勢大,不敢反抗罷了,眼下趙引弓已經領大軍遠去,趙權雖然並非無能之輩,可若論起權術手腕,那可差得遠了,這些民夫水手怨氣也漸漸發作起來,這些日子嘩變反抗之事常有發生,所以趙權才擺了個這樣的怪陣,將主力分置五營,將那些民夫水手圍在當中,自己只領著百人呆在山城之上。夜裡突然遭到陳璋手下遊兵的縱火襲擊,民夫水手自相踐踏攻擊,死傷無數,人們早就處於一種極度惶恐暴躁的狀態下,便如一個火藥桶一般,稍有一個火星便會爆炸,後來船隻遭到火攻,各營明州軍不得已出兵驅趕民夫水手救火,這般舉動便如同一個火星一般,點燃了積蓄數十日的仇恨和反怒,許多民夫水手拿起棍棒、船槳等物件,甚至赤手空拳往驅趕他們的軍士身上撲去,廝打起來。明州軍雖然無論在組織和裝備上都遠遠勝過這些亂民,可是在黑夜之中,不辨方向,旗鼓也無法指揮,加上那五營都尉皆是平級的,並無上下之分,關鍵時候竟然爭持不下,有人說要全力進攻驅散亂民,好搶救船隻,而剩下的則說要回到營中據守,待到天明再做主張,一時間竟然被這些亂民沖的陣腳大亂,可眼下情形不明,他們也不敢將手中剩下的那一半軍隊投入,免得一旦生變便束手無策。各營都尉都在苦等山上主將號令,可奇怪的是,山下鬧得這麼大,山上的趙權應該早就知道了,可為何到現在還沒有半點動靜,莫非是聾了不成。最後五營都尉只得各自派了一人,前往山城,請示趙權,當如何行止,無論是全力進攻還是回營據守都行,總勝過在這裡不上不下的苦熬。
那為首的信使姓吳名斌,將諸事稟告完畢,可過了半晌帳中還是寂靜無聲,禁不住偷偷抬頭看那副將的臉色。只見那此時的副將神情頗為奇怪,臉上滿是自嘲的苦笑,一雙眼睛卻是斜斜的瞅著方才領自己進帳的那名軍官,到好似他才是帳中做主的人一般。吳斌本就是心思頗為機敏,此時突然覺得有點不對,為何這等事,主將趙權卻沒有出現,而且他多次來過這翁山城,對那軍官毫無印象,尤其是那人身上所披的甲冑式樣頗為奇怪,乃是無數鐵環串聯而成,心腹要害處有精鍛而成的甲片保護,自己也從未在明州軍見過這等甲冑,想到這裡,他只覺得先前登山時出的熱汗已經變得冰涼,滲入背上的衣服裡,緊緊的黏在脊樑上,便如同寒冰一般。
那副將坐在胡床上,背上一陣陣的刺痛,他身後那名侍衛模樣的軍士便是陳璋特別派來挾制他的人,持一柄匕首頂在他的背心上,只要他稍有舉動,便是利刃穿心之禍,加上帳外的那些敵兵,自己現在能做的只能當好傀儡,在祈禱對方心不要太黑,事成之後,不要還過河拆橋,殺了自己。這時,他看到陳璋轉過臉來,微微地點了點頭,便趕緊裝出一副威嚴的模樣,沉聲道:「嗯,倒是辛苦你了,且下去歇息吧。」
陳璋和副將的舉動已經落入吳斌的眼裡,他心下已經有了計較,他膝行了兩步,高聲道:「在下還有機密事情稟告,還請將軍屏退旁人,單獨納言。」
那信使話音剛落地,帳中頓時一片死寂,十幾道有若實質目光一下子聚集在他的身上,此時帳中諸人除了那副將,悉數都是陳璋的精悍手下,哪個不是手中有著二三十條人命的廝殺漢子,若是尋常人,一下子被這麼多道滿含殺氣的目光怒視著,莫說是平常說話,連站穩了都難。可吳斌此時已經豁出去了,只當沒有看到,又對副將拜了一拜,高聲道:「請將軍屏退旁人。」
這下其餘四名信使就算是根木頭,也發現有些不對了。一個個都伸手握住腰間刀柄,半蹲起身子,左右觀察帳中形勢,一副準備廝殺的模樣,陳璋手下護衛也伸手按在刀柄上,帳中的溫度好似立刻低下了幾分一般。
突然帳中有人輕輕咳嗽了一聲,在這死寂的帳中便如同驚雷一般,吳斌回頭一看,卻是陳璋走出列來,笑道:「壯士有什麼事大可說出來便是,我等也不是多嘴的人,也不會洩露出去,將軍你說是不是。」他最後那句話卻是對副將說的。
那副將只覺得背上一陣刺痛,卻是身後持刀那人力道又大了些,只得苦笑道:「不錯,這些人都是本將心腹,你大可放心說便是。」
吳斌此時心頭已是一陣冰涼,顯然己方將領已經被人挾持,自己和島上守軍只怕都已經落入了一個可怕的陰謀之中,饒是他平日裡以機敏見長,此時也想不出什麼主意來,唯一一條生路便是先擊殺方才說話那人,再亂中求生。想到這裡,他站起身來,往副將那邊走了過去,口中道:「在下路上來時,看到……」
帳中諸人看到那信使往副將這邊靠攏過來,不約而同的喝斥道:「你幹什麼,快快停住腳步。」連陳璋也不由得往吳斌那邊靠攏過去,伸手想要阻止他。
吳斌卻好似聾了一般,自顧往副將那邊走過去,待到陳璋離他只有七八尺遠時,他轉身猛地一跳,一刀便向陳璋頂門劈去。
陳璋突遭大變,趕緊往後一躍,才堪堪躲過這一刀,還沒站穩,吳斌已經瘋魔一般,連環砍來,陳璋一時間竟然抽不出手來拔刀抵擋,帳內其餘的兵士想要上來保護陳璋,卻被其餘幾個信使給攔住了,一時間殺不過來,連那副將也趁機打翻了身後挾持他的兵士,搶過一旁的鐵燈台和軍士們廝殺起來,一時間帳內殺聲四起,亂作一團。
此時陳璋一連避開了吳斌幾次撲擊,心中是又驚又怒,眼前這人武功也就尋常,只是行事果決,下手狠辣,又有股與敵俱亡的狠勁,竟將自己逼到這般模樣,他一向頗為自負,這幾年來就算是錢繆那等人物,到最後也著了他的道兒。方才陳璋已經佔盡了優勢地位,又有了對付山下敵兵的主意,心中得意的很,沒想到稍不注意,竟差點把性命丟在眼前這廝手中。
吳斌一連砍了七八刀,氣勢稍有點衰弱了,被陳璋瞧出了空當,拉開了距離,將腰刀拔出鞘來,與他廝殺了起來。以陳璋的武藝,有一刀在手,形勢立刻不同了,兩人鬥了不過兩三個回合,陳璋便一刀先斬傷了吳斌右臂,又使了個「絞」字訣絞脫了對方的兵刃,陳璋心中暗自得意,正欲將其四肢斬斷,再好生炮製一下,洩去心頭之恨,卻沒想到吳斌兵刃脫手,居然不退反進,一矮身撲了上來,抱住了陳璋的右腿,竟然一口咬了上去。陳璋頓時慘叫起來,反手一刀便將對方釘在地上,好不容易才掙脫了右腿,提起褲子一看,一片青紫上兩列深深的牙痕,已然流出血來。
此時帳中戰鬥已經結束,那四名信使和那副將已經都被斬殺,軍士們圍了上來,便要將吳斌亂刀分屍,卻聽到一聲「且慢!」,回頭一看,說話的卻是滿臉鐵青的陳璋,眾人還以為他要親自動手洩憤,趕緊讓出一條道來。
陳璋一步一拐的來到身前,手上一用力便將佩刀拔了出來,鮮血立刻如泉水一般湧了出來,又一腳將對手踢得翻過身來,只見吳斌臉色慘白,仰面躺在地上,已經無力動彈,可既不開口大罵,也不哀求饒命,只是死死地盯著陳璋,竟好似要將對方容貌牢牢記下一般。陳璋打量了吳斌片刻,冷哼了一聲,轉身便往帳外走去,軍士正納悶間,卻聽到賬外陳璋高聲道:「將這廝好生看管,莫要殺他。」
「那可要讓大夫給他治療。」軍士頭目趕緊趕上去詢問道。
陳璋停住了腳步,微一猶豫,才答道:「大夫就不要了,他若能挺過來,某家便饒了他這一遭。」
第111章 恫嚇
身後的頭目聞言一愣,待要多言,陳璋已經走得遠了,要再說已經來不及了,也只得依命處置吳斌了。
山下的戰鬥已經進入了白熱化的境地,明州軍正竭力的維持著戰線,忍受著雨點般飛過來的石塊和著火的木塊,這些都是十餘丈外的亂民們投擲過來的,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對面亂民的行動越來越有組織了,那些亂民用木棍、火把或者隨便能找得到的東西武裝了起來,積聚成多則數百人,少則數十人的大小股。不斷衝擊著明州軍的陣線,而明州軍由於兵力有限,而且夜裡看不清楚對面的情況,只是不斷擊退對方的攻擊,卻不敢發動反攻,一舉將對手徹底擊垮。
在戰線後方的一個小高地上,黑壓壓的滿是披甲持兵的士卒,這些便是島上的明州守兵主力。而在高地之上的,便是直接指揮這些士卒的五營都尉了,他們眼見形勢越發緊急,可派上翁山城請求指示的信使都已經去了半個時辰了,可連半點回音也沒有聽到,這五名都尉便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焦急萬分。
「列位,等了這麼久也不見山上回音,這般下去也不是辦法,兵法有云:『圍師必闕』,我等何不放開一個口子,這些亂民並無首領,不過是烏合之眾,定然會從缺口逃走,我等再尾隨追擊,必能將其消滅,何必在這裡苦熬。」一個黑臉漢子再也忍耐不住,來到其餘四人面前高聲道。
這黑臉漢子姓張名三斗,便是那五名都尉之一,他出身頗為微賤,乃是一刀一槍從小卒殺到了今日的位置,在這戰場上的經驗可以說是豐富之極。眼下領兵在孤島之上,又出了這麼多蹊蹺之事,軍心已是不穩,若不能出奇制勝,只怕稍有變故,傾覆之禍便在眼前,可此地五個都尉平日裡都不過是偏稗將佐,此時誰也不敢做主,眼見山上的回信始終不倒,他一咬牙,便做了這出頭草。
其餘幾人見有人當了這出頭椽子,正要出言贊同,卻聽到旁邊有人反駁道:「張都尉此言差矣,我等在這裡乃是為了趙使君出兵台、溫二州押運糧秣,你這般放出缺口,在尾隨追擊,這深夜之中,自相踐踏,只怕明日裡能有三千人留下來便算不錯了,那時誰來開船運糧呢?」
那幾人回頭一看,說話得卻是個白臉漢子,姓羅名方,他和張三斗雖為同僚,可一直都互相看不順眼,平日裡便經常互相扯後腿,這時候又出言反駁,其餘幾人聽得也有理,也不禁猶豫了起來,他們平日裡不過是偏稗將領,聽命行事即可,眼下遇到這般情形,只覺得聽誰說的都有道理,便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張三斗見平日的老冤家跳出來了,不由得火冒三丈,喝道:「好,依你的意思,我等便在這裡苦熬了,現在大家在夜裡傻傻得了列陣,不能攻又無法守,若是出了什麼事情,便是一敗塗地的下場,那時候看你落得個什麼下場。」
羅方冷笑了一聲,道:「這孤島之上又能出什麼事,此時距天明不過一個多時辰了,那時我等領兵進擊,還怕拿不下這些亂民,倒是你不過一個都尉,卻敢矯命行事,三尺軍法便是為你所設。」
其餘數人聽到這裡,一下子都站到羅方這邊來了,他們也覺得在這孤島之上,不太可能有敵軍進攻,方才雖然有火船進攻,卻沒有後繼的動作,也許是這些亂民干的也有可能,那又何必去冒著違反軍法的危險呢。看到其餘四人都不贊同自己,張三斗不由得氣的七竅生煙,可他也只是五營都尉中的一人,若是獨自行事,只怕不待明日趙權來對付他,眼前的老對頭便能以此為借口把自己當場擒拿,最後他也只能罵了兩聲,衝出人群,回到自己軍中去了。
羅方見張三斗負氣離去,心中不由得暗自得意,他也不是不明白這般做的危險,只是他就是見不得自己這個死對頭快意,張三斗要往左,他偏生就要往右,眼下見其下了高地,他便高聲道:「傳令下去,各部軍士不得妄動,若有妄動者,無論是何人,都在軍前斬首。」
張三斗剛剛擠出人群,便聽到羅方的聲音,他知道對方這番話是故意說給自己聽的,更是不由得怒發若狂,只是現在形勢比人強,發作不得,只得心中暗自祝禱道:「媽的,但願當真有敵寇來襲,大夥兒輸個一塌糊塗,倒是倒要看看這廝的嘴臉如何。」
好似蒼天聽到了張三斗的祝禱,明州軍的身後突然傳來一陣戰鼓聲,高地上的都尉們不由得驚恐的往鼓聲來處望去,只見相距明州軍陣後數百步外出現了大片的火光,好似有近千人一般,看火光移動的速度並不快,可是卻十分整齊,顯然是訓練有素的精兵。
高地上頓時亂作一團,方纔還得意洋洋的羅方已經是目瞪口呆,他也沒想到方纔的置氣之舉,竟然馬上就有了現世報,這舟山島上居然立刻從地底下冒出一隻軍隊來。一旁的其餘幾名都尉喊了他幾聲,見其沒有反應,知道對方已經嚇得呆了,指望不上他了。趕緊下令高地下還沒投入戰鬥的士卒變換隊形,面向火光來處列陣,準備對抗對方的廝殺。
此時已經是四更時分,明州軍士們已經折騰了半宿,個個疲憊欲死,又從背後遭到突襲,隊形不由得大亂,下層軍官們一邊呵斥,一邊用皮鞭刀背抽打著他們,好不容易才將他們驅趕到應該在的位置,至於軍士們憂心忡忡的交談,這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畢竟馬上就要見刀槍了,若是惹怒了他們,等會背後捅上一刀,那可沒處說理去。
等到明州軍好不容易整理好了隊形,對面的敵軍相距已經不到兩百步了,在黑夜之中,明州軍士卒們也只能看個模模糊糊,他們竭力的整理好自己的武器,平息紊亂的呼吸,好為在等會殘酷的廝殺中活下來增加一點點籌碼。
隨著兩軍距離的接近,明州軍陣中先前那嗡嗡的交談聲逐漸平息了,戰前的緊張好像一隻無形的手扼緊了每一個士卒的咽喉,讓他們口中發乾,發不出來一點聲音,對面的敵軍也一直沉默不語,可怕的死寂就彷彿夜色一般,籠罩在兩軍的頭頂上。
「天啦!快往山上看,山城著火了!」突然一聲驚叫打破了這片死寂,隨著那聲驚叫,幾乎每一個明州軍士都抬起頭往翁山城的方向望過去,果然在翁山頂峰處,升起了一團火光,明亮的火光,襯在夜色的背景上,顯得格外刺眼。
山城的火光引起了明州軍陣中一片驚叫聲,這麼猛烈而又突然的火焰,唯一的可能是有人縱火,翁山城是明州守軍在舟山島上的首腦所在,這一切只有一個可能性,大批的敵軍已經攻上島來,並且攻佔了山城。
幾乎是同時,對面的火光下爆發出一陣「威武」聲,高地上那幾名都尉不由的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的眼睛裡看到自己的慘白臉色,顯然眼前的敵軍和攻擊山城的是一股,在這黑夜之中,同時派出了兩隻軍隊,同時對山城和自己發起了猛攻,不給應變的機會。在這孤島之上,深夜之中,其難度可想而知,要和這等敵軍交戰,眾人還沒動手,已經膽寒了三分。
正當明州軍陣中亂作一團的時候,對面陣中有人高聲喊道:「對面的明州賊軍聽著,我等乃是鎮海呂相公的討逆大軍,趙引弓圖謀不軌,有不臣之心,呂相公早已知曉。兩日前,鎮海大軍已經攻破明州,爾等妻小已為大軍所獲。趕快棄甲歸降,還能保全家小,否則趙權等人便是爾等的榜樣。」
那邊話音剛落,明州軍中便是一片嗡嗡聲,有些兵士們已經丟下手中兵器,往敵陣跑去,更多的人則是不知所措,被這驚人的消息給嚇呆了,連許多底層軍官也忘了砍殺那些棄兵的士卒,他們的家小都留在明州,若是對面那些人說的話屬實,他們又何必在這裡拚死抵抗呢?
這邊陳璋站在火光下,身後稀稀拉拉地站著了百餘人,人人手上都拿著兩三根火把,他方才虛張聲勢,虛言恫嚇,想要迫得敵軍投降,眼見得敵軍軍心已經搖動,可越是到這個時候,就越是緊要,畢竟雙方實力懸殊,若是天明之後,對方看出自己虛實,只怕自己和這百餘手下,沒有一個能活下來的。想到諸般凶險之處,饒是此時已經是寒冬臘月,陳璋額頭上的汗珠也如雨點一般落了下來。
突然,陳璋心中閃過一個念頭,趕緊又高聲喊道:「我家主公慈悲,此番只罪首腦,脅從不問,若有反戈一擊者,不吝恩賞,斬殺其都尉者,賞帛五十匹,賜覆三年!」
第112章 應變
陳璋的喊聲便好似一陣有形無質的大風吹過,掃的明州軍一陣混亂,古時治軍之法雖然強調的重點不同,可歸根結底無非兩條,一個是嚴刑威逼,第二個便是重賞相誘,尤其是嚴刑,畢竟戰陣之上,白刃相交,生死之地,要讓士卒們克服恐懼向前殺敵,只有讓他們覺得後面的懲罰比面前敵人的刀劍更可怕。這般以來,軍中士卒對上官與其說是尊重更不如說是恐懼,明州軍也不例外,高地上的那些軍官平日裡役使軍士,濫用酷刑的事可都沒少做,只不過軍士們顧忌軍法森嚴,害怕牽連道明州的家小,敢怒不敢言罷了,可此時對面的喊話說的明白,鎮海大軍已經攻克明州,大勢已去,殺了以前那些苛待自己的上官還有恩賞,其結果可想而知。
羅方站在高地上,他和其他幾名都尉已經被一系列的突變給驚呆了,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是好,畢竟他們都只能做五分之一的主,若是說錯了話,立刻惹來殺身之禍也說不定,結果個個都打定了絕不出頭主意,看清了形勢再表態。這幾人正面面相覷,猜測同伴的意圖的時候,隨著風聲傳來了陳璋「只罪首腦,脅從不問」的喊話聲,眾人只覺得一盆冷水從頂門上澆了下來,如果說方纔還是軍心搖動,那現在眼見得就要土崩瓦解了。不待羅方開口說話,便聽到下邊軍陣中有人高喊道:「我等願棄暗投明,依附呂相公。」那喊聲便好似倒下的第一塊骨牌,軍陣中接二連三的有人應和,還有叱罵聲交織在一起,方纔還並肩作戰的明州軍士們轉眼之間便兵戈相見,自相殘殺起來,黑暗之中,誰也不知道身旁的同伴是打得什麼主意,許多人還不知道怎麼回事便稀里糊塗的死在了陌生人的刀下。此時羅方也顧不得其餘都尉的想法,領著六七個親兵衝下高地想要將亂兵彈壓下去,可剛衝破了兩三層,身邊的親兵便被亂兵衝散了,只剩他孤身一人揮舞著佩刀大聲呵斥兵士們恢復秩序,最後死於亂軍之中。
越州石城山,呂方統領的鎮海大軍和武勇都叛軍已經對峙了十餘日,經過開始兩天的接觸戰後,鎮海軍便不斷的加固營地,以為長久之計,叛軍多次挑戰未果後,也只得加固己方的營地,而且在鎮海軍在砍柴汲水時遇到叛軍,發生衝突俘獲的敵軍士卒後,呂方也下令給予酒食後縱其歸去,這般數次之後,兩軍士卒在砍柴汲水相遇時,也自行其是,不復衝突,結果在其他地方打得火熱的時候,這個中央戰場反而平靜了下來。
鎮海軍壘壁上,呂方正仔細的觀察遠處的叛軍營壘,身後簇擁著一眾將佐,只見叛軍們正從運河旁挖掘河泥,然後運回己方曬制泥磚,作為修築壁壘的材料,叛軍的營壘已經漸漸延伸到了山麓,看來徐綰打算將自己的壁壘修築到山麓,徹底絕了呂方從側翼迂迴的決心。
劉滿福神情緊張的來到呂方身後,低聲稟告道:「呂公,杭州有緊要軍情來報。」聽到劉滿福的稟告,呂方神色微微一變,轉而輕笑道:「佛兒什麼都好,就是太過謹慎了,我既然以他為留後,便大可自專,何必事事都請示。」周圍將吏笑著應和。
待到呂方回到賬中,只見一名信使坐在帳中,滿頭是汗,也不知是一路趕來辛苦還是急出來的,見到呂方進得帳來,趕緊斂衽拜倒,從懷中取出一封帛書上呈。呂方不待劉滿福轉呈,便一把搶過書信,待檢查過信封印鑒無損後,拆開帛書一看,呂方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過了半晌,他將帛書遞給一旁的劉滿福道:「滿福,你也看看這信。」
劉滿福接過書信細看,原來這信乃是呂淑嫻寫給呂方,講述趙引弓即將引兵侵攻台、溫諸州之事,最後提到了陳璋領本部出襲明州之事。還沒看完書信,他便耐不住性子,急道:「明公,趙引弓那賊子侵攻台、溫二州,那溫州乃是閩浙津要所在,若讓他得了此地,只怕戰事綿延開來,就非旬日能決了。」
呂方點了點頭:「不錯,事情弄到這般境地,也怪我小看了這趙引弓,以為以大兵壓境,必能震懾徐、趙二賊,想不到此人竟然棄根本不顧,行此冒險之策。結果杭州精兵猛將皆被我抽去,結果遇到突變,卻無人能應變。倒是這陳璋出乎我的意料,別人在此境地都唯恐惹人嫌疑,他倒敢冒險出擊。」說到這裡,呂方嘖嘖數聲,顯然是感歎陳璋的果決膽氣。
劉滿福點了點頭,問道「那現在我軍該如何行事,如今武勇都營壘已成,猝然難以破之,我軍若在此久持不決,只怕溫、台二州空虛,有大變發生。」
呂方笑道:「叛軍營壘雖固,可畢竟兵力不足,這些日子來他們兵士加緊修築營壘,日夜不得休息,早已疲敝,我放回他們樵采汲水之徒,以來是為了麻痺他們,二來也是去了叛軍同仇死戰之心,如今雖然時機並未完全成熟,也可一戰破敵了。」
深夜,武勇都壘壁上的火把,在夜風中搖動,便好似一隻隻猛獸的眼睛。此時已經是四更時分,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也是值夜的哨兵最疲勞的時候,劉真行走在壘壁上,不時將打瞌睡的值夜手下打醒,這是他從軍多年以來的習慣。雖然這些天來對面的鎮海軍並沒有發動一次突襲,恰恰相反,呂方只是加緊修築營壘,一副堅守待變的模樣,連預料中後方的土豪都沒有發生幾次,本來還對即將面對呂方大軍有些憂心忡忡的普通武勇都士卒也逐漸變得趾高氣揚起來,軍營中充斥了對鎮海軍的鄙視聲,許多士卒們都聲稱一名武勇都士卒在野戰中可以輕而易舉的壓倒兩倍甚至三倍鎮海兵,他們還說那些鎮海軍裡面已經沒有多少當年和他們並肩作戰圍攻杭州的老兵,絕大多數都不過是些脆弱的浙兵,要不然為什麼敵將擁有接近兩倍的兵力優勢,卻為什麼躲在壁壘的後面,不敢面對面的和我們決戰呢?
每當聽到同僚說出這類大話的時候,劉真都沉默不語的走開,曾經親自和劉滿福親自交過鋒的他知道敵軍的勇猛和狡詐,至於為什麼不野戰決勝的原因,他也能猜出幾分呂方的想法來:「能夠流汗,就不流血!」只是他一個中級軍官的身份,能做的也只能督促手下士卒盡好自己的職責,其餘的也只有看天命了。
劉真巡邏完了自己部屬負責的那段壁壘,正準備回營休息,突然看到不遠處的壘壁外黑乎乎的一片,好似有人影閃動。他暗想那段壘壁乃是剛剛砌成,許多泥磚還沒有完全乾燥,很容易損壞,是武勇都防禦的薄弱環節。想到這裡,劉真便領了三名士卒往那邊走了過去。
劉真走了一段路,竟然在壁壘上沒有看到一個哨兵,心中不由得感覺到一陣不祥的預兆,右手不自覺的拔出了橫刀。這時,一個耳朵靈便的士卒低聲道:「校尉,好像前面有挖土的聲音。」
劉真聞言側耳傾聽,果然依稀可以聽到挖掘泥土的聲音,他伸出右手下壓,示意手下弓下腰去,免得被人發現,自己放輕腳步,往聲音來處那邊走去,約莫走了十七八步,藉著星光,劉真看到五六條漢子正在奮力挖掘來兩日前剛剛修築好的壁壘,已經挖出了一個六七尺的口子,旁邊還站著一人在放風。
劉真見狀不妙,趕緊低聲命令一名手下回去請救兵,自己帶了剩下兩人躡手躡腳往那邊沿著壘壁摸了過去。劉真所選的路徑乃是緊靠著壁壘的陰影處,又是對方放風人的視線視角,結果讓他摸到只有三四丈遠敵方還沒有發現。劉真此時已經可以耳聞放風的人的催促聲,可奇怪的是,聽那放風者的口音,竟然是北地口音,倒好似是武勇都的軍士一般。
劉真強壓下心中疑慮,倒提橫刀,放輕步伐,摸到那幾個挖土漢子身後,蒙頭便一刀砍去。
只聽得一聲慘叫,撕破夜空,那幾個挖土的漢子還沒回過神來,劉真出手如風,已經又砍翻了兩人,他身後的士卒也各自砍翻了一人,只剩下最後一個挖土漢子被逼到角落裡,揮舞著手中的鋤頭垂死掙扎。這時劉真藉著星光看得清楚,那幾個被砍死在地上的挖土漢子都是武勇都軍士大半,其中有兩個他還認識,都是守衛這段壁壘的軍士,顯然是與鎮海軍勾結裡應外合,可武勇都作為一個以異鄉人為主體軍政集團,其向心力並非當時一般軍隊所能比擬,是何人收買了他們呢?
劉真正思忖間,只聽得一聲慘叫,回頭一看,一名手下士卒已經撲到在地,背上深深沒入了一支羽箭,抬頭一看,只見壁壘上站著一人,手中提著一張弓,正要搭箭再射,正是方才在壁壘上放風之人。劉真暗自咒罵自己居然把這人給忘了,提起手中橫刀便向壁壘上那彎弓漢子擲去。
第113章 噩夢
那橫刀去勢迅疾,兩人相距也不過四五丈開外,待到那彎弓漢子發現時,已經躲閃不及,只能下意識的用手中彎弓一擋,他只覺得臉頰一痛,低頭一看原來手中弓弦已經被橫刀割斷,臉上想必是被割斷的弓弦掃到了。
那持弓漢子確定自己沒有被方纔那橫刀擊中,剛剛舒了一口氣,便聽到一聲大喝,只見劉真已經跳上壁壘,手持雙刀,舞成一團白光,席捲過來。這壁壘之上地方狹窄,無處躲閃,那持弓漢子只得向後退去,想要拉開距離,尋隙反擊。
劉真見眼前此人舉動行止,皆有法度,顯然便是這些挖土漢子的主謀,要破解他心中的疑惑,便只有將拿下此人逼問,想到這裡,他手中雙刀舞得越發迅疾,眼看便要將對方斬於刀下。
那持弓漢子好幾次想要拔刀抵抗,可都被劉真逼的緊,尋不出空隙來拔刀,眼見如水一般的刀光便要將自己捲入其中,突然看到左邊的女牆上有兩隻火把,趕緊抓起一隻向對手擲去,劉真手中雙刀收不住勢,只聽得兩聲輕微的卡嚓聲,那火把竟然被凌空斬成三截,激起了漫天火星,劉真被火星射到臉上,迷住了眼睛,趕緊揮刀護住要害向後退去,那持弓漢子趕緊拔出腰間佩刀,凝神以對。
劉真擦去臉上的火灰,凝神往對面那邊看去,火光閃動之下,他突然覺得眼前這人形貌極為眼熟,倒好似平日裡見慣了的人一般,便深吸了口氣,沉聲問道:「對面的是何人?居然敢深夜挖掘壁壘,難道不知軍法森嚴嗎?」
對面那人伸手拿起女牆上剩下的那支火把,火光照在臉上,只見修眉入鬢,雙目如電,滿臉英武之氣,竟然是先前留在杭州為質的許無忌。劉真先前心中的疑惑一下子全然解開了,他知道此時說什麼也是無益,上前半步,手中雙刀擺了個「十字起手勢」,低喝道:「許衙內,原來是你。」
許無忌也認出了眼前對手,將手中的火把在頭頂上繞了三個圈,才冷笑了一聲:「劉真你何必螳臂擋車,還不放下手中兵刃,你以為就憑徐綰那點本事,還等擋得住鎮海大軍嗎?」
劉真知道許無忌方纔的行動是向外間的鎮海兵發信號,卻是無喜無怒。他知道眼前這人乃是平生的勁敵,自己已經做了最好的安排,至於結果就不是自己一個中層軍官所能決定的。
許無忌見劉真沉默不語,以為對方正在猶豫,正欲鼓動三寸不爛之舌繼續勸說,卻只見對方大喝一聲,舞動雙刀當頭砍來,趕緊揮刀抵抗,兩人便在壁壘上殺做一團。
這壁壘之上,最寬處只能容四五人並行,窄處只有兩人並行,並無什麼躲閃餘地,兩人都是老行伍了,此時使得都是進手招式,死命相撲,想要盡快將對方壓倒,不過數個回合下來,便分出了勝負,劉真斜倚在女牆上,胸腹只見一處血跡正在迅速擴大。許無忌站在一旁,臉色蒼白,卻沒有半點得勝後的喜悅。
「好甲!端得是好甲」劉真歎道,一對眸子清亮的很,出神地盯著許無忌身上甲冑,腰部和右肩處各有一處破口,皮甲的破損處閃現出金屬的光澤。
許無忌臉上露出一絲苦笑:「這甲乃是呂相公所贈,如今鎮海軍中內牙軍已有七成裝備。」
「你告訴我這個幹什麼呢,是想證明你這麼做是對的嗎?」劉真輕笑了兩聲,口角泛出血沫,臉頰突然浮現出一片燥紅,現在誰都可以看出他已經是迴光返照,性命只在頃刻之間了。
許無忌突然激動起來,一把抓住劉真胸前的衣襟怒喝道:「不錯,呂相公用兵如神,擁六州之地,得兩浙士民心,武勇都士卒如果想要生存下來,唯一的道路就是依附呂相公,徐綰那廝領兵作亂,只有死路一條,可他不能拖著大夥兒一起去死。」
許無忌的聲音突然斷了,他發現自己無論怎麼搖晃劉真,對方還是一言不發,既不反駁也不反抗,伸手在劉真鼻前一探,果然氣息已經斷絕,可是臉上還帶著一絲微笑,彷彿在嘲諷許無忌的辯駁一般。
許無忌無力的放開劉真衣襟,劉真的屍體無力的癱軟在地上,他站起身來,臉上滿是迷茫和疲倦,全無死戰得勝的喜悅,這時一陣微風吹過,激得他一個激靈,抬頭看了看天色,天邊已經有些魚肚白了,趕緊往缺口那邊跑去。待他到了缺口處,只見缺口處已經有了六七十名兵士,一半人正在警戒,剩下的人正在努力擴大缺口,看到首領過來,領頭的校尉趕緊過來見禮,沉聲道:「羅坊主正領兵過來,最多一刻鐘便能趕到,我等當如何行止,請許虞侯示下。」
這些軍士並非鎮海軍本部,乃是許無忌到杭州時帶來的武勇都軍士,此次夜襲敵營,須得指揮如意,便全部帶了過來。徐綰雖然修築了這麼長的壁壘,可在壁壘上只有少量的哨探,用於隔斷交通所用,主力部隊還是部署在臨運河旁的大寨中,一來容易通過運河獲得補給,二來方便封鎖河道,抵抗鎮海軍佔絕對優勢的水軍。所以呂方今夜先讓許無忌突破壁壘,然後讓羅仁瓊在夜裡領偏師越過壁壘,繞到對方營壘的右翼,自己領主力進攻正面,將敵軍主力釘住,天明時兩軍同時發起猛攻,一舉擊破徐綰叛軍。
此時許無忌收拾好自己的情緒,既然劉真已經發現自己的行動,很有可能已經派人回營中去領救兵了,既然羅仁瓊的主力還沒有趕到,首要的問題就是即將到來的援兵,那麼繼續浪費寶貴的體力挖掘壁壘就毫無意義了。想到這裡,許無忌命令手下立刻停止挖掘壕溝,收拾兵器隱藏起來,準備伏擊即將到來的敵軍援兵。
果然正如許無忌所料,不過半盞茶功夫,便有一都(大約五十人)武勇都軍士趕了過來,卻發現壁壘上一個巨大的缺口,卻沒有一個活人,正訝異間,許無忌指揮手下打在援兵的側翼上,短促而激烈的戰鬥展開了,許無忌預料到了援兵的趕來的方向,他將敵兵壓縮到了背後就是壁壘的狹小空間內,這樣一來,敵兵擠成了一團,根本沒有空間使用自己的兵器,雨點般的石塊和箭矢落在他們的頭上,受傷倒下的兵士們被同伴踐踏著,發出一陣陣慘叫聲,絕大部分人根本沒有機會使用自己的武器,因為他們的四周要麼是高聳的牆壁,要麼是同伴的身體,他們只能惶恐地睜大自己的眼睛,竭力躲避投擲過來的矢石,激烈的戰鬥很快就變成了一邊倒的屠殺,許無忌在戰線後不斷的大聲呼喊著,一會兒激勵著手下,一會兒責罵著他們在這樣有利的形勢下還不能迅速取得勝利。終於在戰鬥打響了半刻鐘以後,最後一名援兵士卒倒在了地上,勝利一方的士卒們也付出了相應份量的鮮血,士卒們疲憊的倒在地上,大口的喘息著,有的人檢查著敵兵的屍首,將還沒斷氣的敵人殺死,搜取他們身上的財物,軍官們則在一旁清點著手下士卒斬首的數量,作為發放恩賞的標準。等到羅仁瓊趕到時,天邊已經泛起了一片魚肚白色,已經是次日清晨了。
徐綰斜倚在榻上,不時的翻動著,從他臉上扭曲的肌肉來看,這個背叛者睡得並不踏實。自從兩軍對峙以來,呂方並沒有像他想像的一樣,利用兵力和民望上的優勢,一面發起猛攻,一面在徐綰的後方,甚至越州城中興風作浪。一切都是那麼平靜,可這種平靜不但沒有讓他覺得安心,反而讓他覺得更加惶恐。他太知道這個男人到底有多可怕了。
突然,帳中一聲巨響,接著便傳來一陣慘呼聲,帳門口護衛的牙兵趕緊衝進帳內,只見徐綰已經床上跌落了下來,正揮舞著雙手,好似在抗拒什麼無形的東西靠近他一般,口中大聲喊著:「不要這麼看著我,你已經是死人了,快來人,快來人!」顯然他剛剛從噩夢驚醒。
牙兵趕緊將其扶起,過了好一會兒功夫,徐綰才確定方纔的恐怖經歷不過是一個噩夢罷了。他坐在榻上,竭力的平息混亂的呼吸,回憶著夢中的經歷。就在剛才他夢見了錢繆,越王用手托著自己的頭顱,並沒有怒吼著向他這個背叛者索命,在托盤上首級臉上滿是嘲諷的微笑,彷彿在期待著什麼似的,夢中的自己無論是怒吼還是揮刀劈砍,都沒有任何效果,錢繆的臉上還是那種可惡的笑容。
回憶到這裡,徐綰只覺得渾身都是黏黏的,滿是剛才出來的冷汗,很不舒服,他正要下令手下取些熱水來擦洗一下,卻聽到賬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值夜校尉已經衝進帳來,斂衽行禮道:「將軍,不好了,鎮海軍出動了。」【TXT小說下載:www.uu158.com】
第114章 整暇
徐綰聽了一驚,這些天來對面的鎮海軍只是深挖溝,高壘牆,一副要在這石城山活活拖死自己的模樣,卻沒想到這下卻無聲無息的打了過來。不過他也是老行伍了,強自收束心情,沉聲道:「敵兵共有多少,從哪個方向來?」
那值夜的校尉頗為精明強幹,趕緊一一道來,原來劉真發現有人收買了營中兵士偷掘壁壘,便派一名手下回營通風報信。值夜校尉得知後,立刻一面派出一都兵士前往缺口處,一面趕往徐綰處通報。
徐綰一邊聽著那校尉的稟告,一面在旁邊親兵的幫助下,穿戴好盔甲,便急匆匆的往帳外望樓衝去,他知道呂方的厲害,可這些天來對手一直潛伏不動,一旦發作起來,定然是雷霆萬鈞之勢,自己手中實力已經盡數集中於此時,只要一敗,便是不可收拾的境地,雖說趙引弓那廝派來的使者說只要自己能夠拖住呂方在這裡兩三個月,戰局必有轉機,可徐綰怎麼看也覺得是誆騙自己獨擋強敵的冤大頭,只是事已至此,也只能硬著頭皮強撐下去了。
待到徐綰爬上望樓,天邊已經現出了一片魚肚白,藉著朦朧的晨光,只見對面鎮海軍壁壘的幾個大門都已經洞開,黑壓壓的士卒們從營門中魚貫而出,迅速的組成了一個個方陣,最前面的六七個方陣已經成型了,在方陣的間隙,有許多黑□□的車輛,應該是用來攻擊營壘的器械,看情形呂方昨夜三更時分就應該下令造飯,讓士卒們吃了個飽,憋足了心思要在拂曉時分,狠狠的給自己當頭一棒,至於挖掘開側面的壁壘,應該是為了搶佔那邊的高地,好居高臨下攻取自己的營壘。
「將軍,在下請領千人出戰,給那幫土團兵點顏色看看。」一旁的校尉大聲請戰道,聲音裡滿是驕橫之氣,這些武勇都的軍官向來瞧不起由兩浙本地人組成的土團兵,雖然現在的鎮海都的骨幹是呂方先前統領的莫邪都士卒,裝備和戰術都非昔日吳下阿蒙,可是在這些軍官眼裡,鎮海軍還不過是昔日那些「脆弱不堪戰」的南人罷了。
徐綰冷哼了一聲,沒有答覆那校尉的請戰,自顧轉頭去觀察壁壘破損處的情形,只見那邊已經有大約七八百人越過了壁壘,正聚成幾團,可能是在等待後繼的援兵。
「來人,下令營中造飯,讓兒郎們一半戒備,一半進食,那些鎮海兵排隊倒是排的快,可真刀真槍的未必頂的上。待把他們晾餓了,再來收拾他們。」徐綰觀察完形勢,便在自顧下樓沉聲下令道,此時他的幾個心腹已經都趕到了,聽到他這般吩咐,不由得齊聲稱讚起來,他們也都是老行伍了,鎮海軍佈陣的速度如斯之快,各部各司其職,居前者不燥進,居後者不盲動,明明是一等一的精兵,可呂方卻還是先高溝深壘,相持十餘日,明顯是先計後戰,耗去對手的銳氣。反觀武勇都所倚仗的不過是一股子虛驕之氣罷了,剛剛起事時那股子同仇敵愾,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勁頭反而沒了,若是開戰之後一旦勢頭不對,只怕便是土崩瓦解的下場。而徐綰這般做法,卻是先讓軍士進食,同時耗掉對方的銳氣,待到手下吃飽了再攻打肚子餓了的敵軍,這兩廂一進一出可就差得不可以道裡去了,的確不愧是老行伍的手段,於是紛紛大聲稱讚起來。
徐綰那幾個心腹都是些終日裡舞刀弄槍的粗魯漢子,拍馬屁也翻不出什麼花樣來,都是些什麼「好手段!好本事!」之類的話,聽得徐綰也是索然無味,他正要令諸將退下整頓軍士,卻聽到人群中有人讚道:「以鎮靜持重,務整暇之道,好,好!」
徐綰聞言微微皺眉,沉聲喝道:「何人在此多言。」
那幾名將佐不由得面面相覷,徐綰也知道他們肚子裡有幾兩墨水,方纔那話他聽得頗有文氣,自然不是他們說的出來的,他正要下令侍衛軍士搜查方才說話那人,望樓旁的一個草堆忽然一陣晃動,從中間鑽出一個人來,拱手長揖道:「在下方才妄言,還請將軍恕罪。」
侍衛軍士見草堆裡突然冒出一個人來,不由得大驚失色,紛紛拔出刀劍圍了過去,便要將其拿下。此時徐綰已經看清了來人模樣,只見其頭戴方巾,身穿圓領長衫,應該是個讀書人,只是這長衫已經髒的看不出本來顏色,胸腹之間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藏了什麼東西,腰襟間還有幾處撕破的地方,只怕路邊乞丐的衣衫也不會比他這件差到哪裡去了,加上他剛從草堆中鑽出來,全身從頭到腳,沾滿了稻草,整個人看起來又是滑稽又是狼狽。
「且慢!」徐綰低喝了一聲,侍衛軍士們停住了腳步。只見徐綰的臉上露出了戲謔的笑容:「你方才說的什麼整暇之道,到底是什麼意思?」
那人倒也不怯場,上前一步笑道:「這是《左傳》中的話,乃是晉國大夫欒針評價本國的用兵之道,人數眾多而不混亂,陣容齊整而又從容。在下方才聽到將軍用兵暗合古法,忍不住出言稱讚,還請將軍恕罪。」
「《左傳》?整暇?」徐綰不由得回味起來,他雖然年少時沒有讀過什麼書,可也聽說過《左傳》的大名,《左傳》又名《春秋左氏傳》,乃是魯國國史《春秋》的一本註解,可它與其他註解不同的是,其對戰爭和政治鬥爭的描寫十分詳實,許多古代著名將領都把他當作兵法來讀,甚至有些人乾脆認為《左傳》的作者並非史書上記載的左丘明,而是戰國時著名將領吳起所寫,其中含有許多兵法的至理,假托左丘明的大名流傳下來的。他越是回味越是覺得方纔那漢子所說的整暇之道奧妙無窮,方才看到其滑稽狼狽的外貌而生出的那股輕蔑不屑之情也消去了七八分,於是笑道:「兀那漢子,你是何人,為何躲在這草堆之中。」
那漢子聽出徐綰語氣中的溫和之意,心中才鬆了口氣,他姓趙名益彰,在越州也算一州望族,只是武勇都之亂後,先是許再思領兵進攻,又是浙東聯軍西向,趙引弓賺了越州城,見守不住便將其洗劫一空,待到許再思佔據越州全境,稍微安定的時候,他已經族人星散,家財蕩盡,先前的膏粱子弟,也只得回到鄉下親自耕種,才能餬口。這才安定了年餘,沒想到徐綰又發動兵變,囚禁了許再思,領兵與呂方相抗,亂兵徵集民夫時,趙益彰跑得慢了幾步,也被拉了去做了民夫,幸喜他還識得文墨,也會算幾個賬,就被留在軍中當個計算軍糧多少的書吏,不用出死力,只是武勇都在這石城山已經與呂方相持多日,軍糧並不寬裕,自然他趙益彰也吃得不太飽,他便憑借自己知道軍糧存儲環節的好處,時常偷些糧食回去吃。今夜他正好偷了糧食回來,卻正好碰到了徐綰一行,躲藏不及便躲到了這草堆中,眼見的馬上各軍便要召集應戰,自己躲在這草堆之中,若是點名不到,只怕便是殺頭之禍,只得冒險應和,想不到竟然逃出一條命來,當真是驚險之極。
正在此時,望樓上瞭望的軍士突然趕下來稟告說突破壕溝後的鎮海軍開始往武勇都大營移動過來,好似想要進攻的模樣。徐綰冷哼了一聲,當先爬上望樓去,那趙益彰想要乘機溜走,卻被幾名將佐夾在當中,沒奈何也只得苦著臉跟了上去。
待到趙益彰到得望樓上,此時天色已經微明,晨光照在移動的鎮海軍士的盔甲上,發射出一道道銀光,好不威風。望樓上武勇都將佐看到這般情景,臉色是難看之極,這些敵兵看樣子披得竟然都是鐵甲,其戰力可想而知,他們都聽聞過呂方善治戎器甲冑,先前送給許再思、徐綰二人的那兩具鎖帷子甲,也不過十餘斤重,可是刀劍劈砍,箭矢射擊,都傷不得分毫,而且士卒縱躍廝殺自如,見過的將領無不嘖嘖稱奇,許再思、徐綰二人也是愛若性命,只是覺得製作不易,無法讓普通士卒擁有,可是遠遠望去,敵軍陣中竟然滿是這等鐵甲,這叫武勇都諸將如何不喪氣。
「將軍,敵兵欲搶佔高處,末將請領兵先挫其鋒芒。」先前請戰的那校尉高聲道,原來武勇都為了克制呂方的水軍優勢,便將大營修築在河岸旁,這樣一來不但水陸兩軍可以互相掩護,後勤補給也方便。可是這樣也有一個壞處。河岸之旁地勢較低,所以鎮海軍一旦越過壁壘,從側面靠攏鎮海軍大營,便佔了居高臨下的優勢。
徐綰抖擻精神,高聲下令道「好,敵兵雖然裝具精良,可戰陣之上,比的還是人。本將軍與你兵千人,當為我摧敵鋒芒。」
第115章 兵甲
羅仁瓊站在高地上,俯瞰著武勇都的大營,巨大的軍營便好似一個受驚的蜂巢,發出嗡嗡的嘈雜聲,面向鎮海軍偏師方向的三座營門已經洞開,一隊隊武勇都士卒正魚貫而出,列成軍陣。他回頭對侍立在身後的許無忌笑道:「本來還為難如何攻破敵營,沒想到徐綰居然敢出營野戰,倒省了一番手腳。」
許無忌笑道:「倒不是徐綰不知兵,呂帥先以大兵直薄敵營,又用計佔據了高處,已成夾擊之勢,他兵糧兩缺,所倚仗的不過是兵士的一點虛驕罷了,若據營而守,也只是甕中之鱉罷了。」
羅仁瓊點了點頭,贊同道:「許校尉說的不錯,待我先挫敵鋒芒,到時候還要麻煩許兄弟對敵兵曉以大義。」
許無忌趕緊恭聲應道:「那是末將份內之事,請羅坊主放心。」他本是個野心極大之人,眼見得呂方獨霸兩浙之勢已經不可阻擋,自己若想出人頭地,唯一的出路只有在其麾下,徐綰起兵叛亂,對他來說自然是個危機,可聰明人總能把危機轉化為機會,而眼下便是一個大大機會,平定徐綰之亂後,那些精兵呂方應該是讓心腹大將來統領,可畢竟還需要知曉根底的人來擔任副職,這個機會就看自己抓不住得住了,所以許無忌越發表現的恭謹異常,一心想要讓羅仁瓊在呂方面前為自己說上幾句好話。
羅仁瓊自然不知道許無忌心中這些彎彎繞,他立刻下令牙兵點起狼煙,發出信號給面對敵軍大營正面的呂方,通知其發起進攻,牽制徐綰無法抽出更多兵力來進攻自己,然後迅速下令手下軍士沿著緩坡列成軍陣,同時在他的面前,八具弩炮已經被安置停當,一捆捆的投矛和石彈散放在弩炮旁的空地上。
許無忌好奇地看著眼前的機械,這些奇怪的裝置從外表上看過去好似一隻巨大的蠍子,在尾部有兩個長長的手柄,操縱它的士兵們可以用其給弩炮上弦,長長的導軌是用來放置短矛和彈丸的,士兵們用力的扳動著手柄,甚至將身子的重量都壓了上去,弩炮前部發出一陣陣讓人牙酸的擠壓聲。隨著一聲金屬的撞擊聲,用結實的生牛皮絞合而成的弩弦搭在了牙機上。士兵們鬆開了手柄,按照炮隊的軍官的要求調整了弩機射孔的高度和方向,這些都是那些有經驗的軍官根據敵軍的距離和方向計算出來的。最後,他們裝上彈丸或者長矛,揀起擊錘,等待著軍官的命令。
此時,進攻高地的武勇都兵士已經排好了陣型,開始邁著慢步往這邊壓了過來。他們並沒有發出吶喊,緩坡上的鎮海軍士也沒有,戰場上只有沉重的腳步聲和金屬的撞擊聲,顯得格外壓抑,雙方的兵士都是久經戎行的老兵了,可此時也禁不住握緊了手中的兵器的長柄。
許無忌估計了一下眼前敵軍的數量,約有千人,包括八百名步兵,兩百名騎騾子的騎兵,敵軍的將領將步兵列成了密集的三列陣線,而將騎兵留在了後面,應該是打算先用步兵衝擊,然後找出敵軍戰線上的缺口,或者突入缺口,或者從側翼迂迴,一舉擊垮鎮海軍。
「很簡單的戰術,但是十分有效。」許無忌在心裡做出了判斷,他看了看一旁的羅仁瓊,自己的同僚正自信滿滿地看著正在向自己壓過來的敵軍,他手下大約有八百名軍士,再加上一旁操縱這些弩炮的大約六十人。他將那八百人按都為單位,組成了十六個小方陣,這些方陣按照棋盤形佈置成了兩線。許無忌在杭州當人質的時候,曾經留意過呂方手下軍隊的操練,他知道這些方陣的軍官們可以通過哨音指揮著手下的士卒變換不同的隊形,來對付對手,在形勢不利時,他們甚至可以恢復小方陣向後撤退,第二線的軍隊可以通過第一線的間隙向在追擊中混亂了的敵軍發動反撲。以許無忌的意見,如果對面的敵軍沒有騎兵,在雙方人數差不多的情況下,鎮海軍這一邊勝算比較大,畢竟他們佔據了高處,而且士卒們身上的裝備也更好一些;可是叛軍這邊現在有騎兵,這就是兩回事了,畢竟一切步兵方陣的要害都在側翼。
這時,許無忌注意到羅仁瓊對身後虞侯低聲說了幾句,虞侯立刻往軍陣處跑去,很快第二線的鎮海軍往兩翼靠攏了一些,這樣一來的確可以更好的保護兩翼,可是中央的兵力卻削弱了。許無忌疑惑地看了看羅仁瓊自信滿滿的臉龐,難道自己選擇錯了嗎?
正當此時,遠處傳來一陣陣鼓聲,許無忌轉頭覓著鼓聲來處望去,只見面對著叛軍大營正面的鎮海軍主力開始向其發起進攻了,應該是看到了羅仁瓊方才發出的信號。這鼓聲好似一個信號,緩坡下的武勇都士卒齊聲發出吶喊,開始快步往這邊衝了上來。
叛軍的行動十分迅速,可能是因為身處低處的原因,他們並沒有像平常一樣,先用弓矢射擊一番,而是直接衝了上來,尋求肉搏戰,緩坡上的敵軍並沒有移動,只是嚴守著自己的位置,雙方的距離在飛快的縮短,突然叛軍的行列中發出一陣可怕的慘叫聲,一陣投矛落入了人群中,鋒利的投矛輕而易舉的刺穿了盔甲和人體,將被擊中的士兵深深的釘在地上,甚至有的貫穿了兩個乃至三個人的身體,那些還沒斷氣的士兵發出可怕的慘叫,旁邊經過的士卒都禁不住偏開了自己的眼睛,有人還疑惑地看著頭頂的天空,現在相距敵陣還至少有一箭的距離,誰有這麼大的臂力能把投矛扔這麼遠?
許無忌難以置信地睜大了自己的眼睛,士卒們正迅速的給自己的弩炮重新上弦裝彈,在軍官們的指揮下,重新調整和仰角,對準正在迅速靠近的敵軍大隊。方才士卒們用擊錘敲擊機牙的時候,他敏銳的眼睛幾乎無法撲捉住這些可怕的裝置發射出去的短矛的影子。許無忌在圍攻杭州時,也見識過莫邪都當時那些弩炮發射的彈丸的威力,可是那些畢竟都是用來攻擊城牆的,他並沒有把眼前這些六七個兵士便能操縱自如的小機械和那些笨重的投石機相提並論,這些弩炮並沒有長長弩臂,更沒有用來給其上弦的牲畜,可那個頭部的箱子裡面好似密封著六七個小魔鬼一般,居然能將短矛和石彈用那麼可怕的速度發射出去,現在許無忌可以理解剛才羅仁瓊為什麼那麼自信滿滿了。
當叛軍衝擊到相距陣前約有四十步的時候,那些機械已經發射了第二次,本來應該嚴整平直的叛軍陣型出現了一些小缺口。這時鎮海軍的第一線也開始向前移動了,先是慢步,接著他們投擲出了手中的短矛,然後舉起第二根長矛和大盾排成嚴整的隊形,向前移動。
雨點般的投矛落在叛軍士卒的頭頂上,擊中了不少人,還有許多人的盾牌也被投矛擊中了,可是這些並沒有先前給他們的打擊大,因為畢竟這些投矛可以躲閃也可以抵擋,而方纔的那些打擊卻好似並非人力所能抵擋的。叛軍士卒們竭力的填補了行列的空缺,往對面的敵軍撲去。
雙方一開始的接觸是殘酷而又猛烈,兩軍士卒都竭力用手中的一切手段攻擊對手:用長矛捅,用刀劍砍,用盾牌甚至肩膀撞擊,第二、第三列的士卒們竭力將雙手舉高,手持長矛往敵軍的頭胸部捅去,倒在地上的人,無論是受傷輕重,生還的希望都十分渺茫,即使他們好運到可以躲過敵兵的刀劍,也無法逃過那無數只腳的踐踏,被踩踏的士兵們發出慘叫和詛咒聲,口中湧出鮮紅的血液,這是折斷的肋骨刺穿內臟的結果,他們竭力的往人少的地方爬去,不過很快就動彈不得,死亡降臨在了他們的頭上。
鎮海軍竭力的保持著他們嚴密的陣型,對面的敵軍衝擊過來的猛烈程度給他們造成了極大地壓力,都長們大聲的喝斥和鼓勵著本都的士卒們,並用有規律的哨音指揮著軍士們齊步前進,後面幾排的士卒們一面用手中的長矛越過前排兵士的頭頂刺殺敵軍,一面把自己的肩膀靠在前排兵士的後背上,竭力想前推去,第一排的兵士們手中的長矛大半都已經折斷,他們拔出了腰間的短兵,這些兵器此時比長矛更加適用,他們將自己的身體縮在大盾的後面,不斷的用短劍從盾牌的間隙刺殺敵兵,他們身上的鎖帷子甲這時起到了很大作用,只要他們不是被鈍器或者長矛打擊,一般的弓箭和刀劍劈砍,對他們的傷害都很有限,可是對面的叛軍兵士就沒有這麼幸運了,他們大部分人身上都只有皮甲,好一點的也不過是兩襠鎧,這些盔甲在白刃相交的時候,防護效果十分有限,看到自己手中的武器和敵軍武器造成的殺傷效果的差別後,叛軍兵士的士氣下降的非常快。
第116章 縱火
許無忌看著羅仁瓊的面容,此時他的臉上露出了猶豫不決的表情,顯然他正在是立刻投入第二線的預備隊立即擊潰正面的步兵還是留下預備隊防備還沒有投入戰場的敵軍騾騎兵之間搖擺,兩者各有其利弊,羅仁瓊一時間也難以取捨。
「這不就是自己等待已久的機會嗎?」許無忌自忖道,他上前一步,走到羅仁瓊的面前,拱手作禮道:「羅坊主,此時兩軍相持不下,正是用奇之時,末將在武勇都之中多年,也薄有威名,知曉其兵雖輕剽悍勇,然堅忍不足,若此時相招,定有奇效。」
羅仁瓊聞言大喜,許無忌的建議正打破了他的猶疑,趕緊拱手道:「如此甚好,卻不知許虞侯需多少兵士。」
「許某一人一馬即可,人多了反而麻煩。」
叛軍的士兵竭力的衝擊著鎮海軍的陣線,身處低處的他們明白,如果不能衝上高地,將那幾具弩炮摧毀,他們是不可能堅持下去的,可是眼前的敵軍陣線就好似一根有彈力的繩子,在強力的衝擊下,他們會後退,可是卻不會斷裂。黑色的盾牌隔絕了叛軍士卒的目光,使他們看不見敵人臉上的表情,只能通過傳過來的哨音判斷敵軍的行動,這給他們一個奇怪的感覺:是不是在盾牌的後面有一個巫師,再用哨音來控制這些傀儡,否則眼前這些敵人行動為何如此整齊劃一。
正當此時,高地上突然衝下一騎,馬背上的騎手光著頭,並沒戴頭盔,在馬上離起身子,高聲呼喊,有個眼尖的叛軍士兵不由得睜大了眼睛,原來馬上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前任武勇都左衙指揮使許再思的侄兒許無忌,許再思並無子嗣,待這個侄兒與愛子無異,武勇都老一點的將吏士卒都以未來的主上相視,聽校尉說他留在杭州為質,兵變之後,已經被呂方所殺,可他怎麼會在這裡出現,而且看他此時自由奔馳的模樣,也不像是人質的樣子。
隨著許無忌在戰場上大聲呼喊,越來越多的叛軍士卒注意到了他的存在,疑惑和混亂就好像潛伏在水面下的暗流,在叛軍陣中湧動,許多人聽到許無忌呼喊:「呂節度有令,只誅殺為首的幾名叛黨,其餘從逆者只要棄兵投降者,一律無罪,若有反戈一擊者,皆依律錄功,恩賞與鎮海軍士卒無異。」先前徐綰為了使叛軍士卒團結一致,並沒有殺許再思等人,只是將他們押回越州城中看管,而且還說許無忌等在杭州為質的將校都被呂方所殺,還說呂方下令,若有生俘叛軍士卒者,一律活剮而死,妻子沒入官中為奴,這下看到許無忌騎在馬上來回奔馳,還高聲喊話,那些謠言自然不攻自破。叛軍士卒現在形勢不利,又看到舊主勸降,軍心一下子亂了起來,雖然還無人像許無忌勸說的一般棄兵投降,也有許多人不再全力廝殺。
這戰陣之上,兩軍相持之時,陣上的士卒們感覺最是明顯,這邊少了一份力,那邊無形之間便多了一份力,形勢一下子急轉直下,鎮海軍士氣頓時大振,羅仁瓊看準機會,立即下令讓第二線的預備隊投入了戰鬥,這彷彿加在駱駝背上的最後一由膉膉H蒡舕蒝蓂z根稻草,饒是叛軍將士武勇,也紛紛後退,有些屬於左衙的舊部乾脆丟下兵器高呼反正,就算是少數頑固死硬分子,不是被敗兵裹挾著逃走,就是被鎮海軍包圍起來亂刀砍死,留在最後的騾騎兵見大勢已去,也只能盡量掩護著己方的敗兵回營,可為時已晚,反而被己方的敗兵衝亂了陣型,被羅仁瓊領兵驅趕著一股腦兒衝入營中。
叛軍大營正面,十幾個盾龜正在慢慢靠近壁壘,在他們的前面,幾十輛蒙車停在壕溝的前面,借助它們的掩護,前面的深壕已經有許多段被填平了,叛軍並沒有浪費箭矢來對付這些敵人,而且鎮海軍那些可怕的作戰機械已經給叛軍士卒留下了可怕的印象,從一開始,百餘具大小不一的弩炮就不斷地往營壘上活動的人影發射長矛和彈丸,而且這些機械的驚人的準確,在幾十個最勇敢的人被擊中後,再也沒有人敢冒險爬到壁壘上去射箭和投擲石塊,所有的人都憋足了勁準備等敵軍靠近了進行白刃戰。
隨著第一個龜甲陣碰到了壁壘,前面的兵士雙手將自己的盾牌頂在頭頂上,十幾名身手最輕捷的兵士跳到了盾牌上面,然後他們如履平地的衝上了壁壘,幾乎是同時,躲藏在壁壘上各種障礙物後面的叛軍士卒們撲了上來,鮮血立刻噴射出來,這樣的戰鬥在壁壘上的許多段都爆發了,叛軍還打開了幾處營門,養精蓄銳已久了的士卒們從中衝了出來,兇猛的攻擊還在城下的鎮海軍士卒,同時向盾龜陣投擲著火把和油瓶,這種鎮海軍士卒事先沒有預料到的攻擊方式造成了很大的混亂,許多等待登上壁壘的鎮海軍士不得不調轉過頭抵擋這些敵兵的進攻,已經登壘準備奪取營門的兵士看到沒有後繼支援,也或者被守兵圍殺,或者跳下壁壘,一時間鎮海軍的攻勢停滯了起來。
「這徐綰倒非無能之輩,叛軍士卒也頗為精悍,倒是可惜了。」鎮海軍本陣中,呂方臉上並無驚惶的神色,話語中倒是有幾分惋惜的意思,這些年來他歷經艱險,多次以弱勝強,這次的形勢倒是有利的多了,不說兵器甲械的優勢,光算兵力,他現在也有一比二的優勢,更不要說大義、政治等無形的優勢了。縱然初次進攻不利,他手中還有大把的士氣旺盛的生力軍,穩穩的壓過去,耗也耗死叛軍了。
想到這裡,呂方回頭對站在身後的劉滿福道:「這次你是前部督,當如何應變,你大可自主,不用顧忌我在場。」
劉滿福響亮地應了一聲,他也見識過叛軍的戰鬥力,知道這顆硬核桃不是這麼好砸碎的,他示意了一下一旁的小校,隨著一陣陣固定節奏的鼓聲,正在激戰的鎮海軍士卒開始收縮隊形,互相靠攏,與此同時,第二線的軍隊隨著中軍大旗的搖動,也開始慢步向前了。劉滿福跳上戰馬,接過一旁親兵遞過來的頭盔戴上,準備隨之上前督戰。
正當這個時候,叛軍的後營升起了一陣濃煙,在濃煙的籠罩下,依稀可以看到閃動的火光,中軍的將吏們立刻興奮了起來,他們都是殺人放火的行家,這麼快蔓延的火勢,最大的可能是人為縱火,而不是無意間的失火,更何況這等節骨眼上,更是扭轉戰局的關節所在。不待中軍擊鼓催促,正在往大營前進的第二波鎮海軍士卒便開始加快腳步。
羅仁瓊都還不大,可戰鬥經驗是豐富之極,攻進敵營之後,羅仁瓊便指揮士卒往後營殺去,他知道眼下鎮海軍攻營,叛軍主力肯定在前營,自己殺過去只怕撞個正著,與其這般,不如先攻擊防禦虛弱的後營,反正放火燒了那些輜重,就算叛軍能夠把自己趕出去,擊退這此進攻,也沒法再堅持下去了。
果然形勢正如他所料的,一路上只有三三兩兩零星的叛軍士卒出現,看到這般氣勢洶洶的大隊人馬殺過來,也紛紛四散逃走,待到了後營,羅仁瓊立刻下令四處縱火,將輜重糧秣盡數點燃,一時間火光四起,羅仁瓊這才讓手下軍士稍加歇息,準備迎擊必然來臨的叛軍援兵。
徐綰正在那邊督導諸軍苦戰,剛剛擊退了鎮海軍第一波進攻,便聽到有親兵來報,出營迎擊的己方一千士卒已經被敵軍擊潰,敵軍順勢裹挾著敗兵衝入營來了,他強壓下心中的驚怒,免得走漏了消息,引起崩潰,立刻讓副將在這裡主持防禦,自己領了千人趕往缺口處,想要試圖挽回敗局,一路上碰到潰兵說許無忌勸降的事情,他心中更是涼了一截,他是知道許再思在軍中的威望的,至少不下於自己,雖然自己將大部分許家的心腹送回了越州城囚禁起來,可畢竟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在武勇都中許再思的影響還是很深,在形勢有力的時候也還罷了,眼下戰局不利,若再有許無忌這個小鬼在一旁煽風點火,只怕便大勢已去,不可收拾了。
徐綰一路上正想到「煽風點火」,便只見後營猛然升起幾團火光,顯然是鎮海軍破營之後,立刻直撲後營,縱火焚燒起來。見到這般情景,徐綰只覺得胸口一陣氣悶,喉頭一甜,口中便感覺到一股溫鹹的液體。他知道自己這些日子與呂方大軍對峙,殫心竭慮,操勞之極,現在又突遭這等打擊,竟已經吐血了。徐綰身後的兵士們看到後營火光四起,頓時嘩然,這後營之中不但有軍中的糧秣,還有許多將士們多年的積蓄也在其中,眼見得已經盡數落入敵軍手中,再聯想起前營鎮海大軍如此威勢,叛軍士卒軍心頓時大亂,眼見得便要解體。
第117章 殺俘
叛軍大營帥帳前的空地上,呂方高踞在上首,兩廂裡將佐如雁翎一般排開,平日裡一張和藹可喜的圓臉上滿是肅殺之氣,場中跪伏著二十多條漢子,正是被俘的叛軍將佐,個個身上血跡斑斑,衣甲不全,被捆的結結實實,狼狽不堪。原來自從徐綰逃走之後不久,叛軍群龍無首,又遭到幾面夾擊,不久後便土崩瓦解,除了少數逃出去以外,悉數都棄甲投降,劉滿福領著騎兵和部分生力軍直往越州去了。
呂方打量了一會兒下面被俘的叛軍將佐,冷哼了一聲,轉頭對一旁侍立的羅仁瓊使了個顏色,羅仁瓊會意地點了點頭,上前一步高聲道:「你們當中有誰知道徐綰的下落,快快報上來。」
下面的俘虜們頓時一陣騷動,他們互相交換著探詢的目光,過了半晌之後,方才有人答道:「徐賊聽說天兵攻入營中,便領兵前往救援,中途見後營火起,見事不可為,便變裝獨自逃生了。」
羅仁瓊冷哼了一聲,兩名一旁侍立的軍士立刻走進人群中,將方纔說話那人拖了出來,那人穿著一件已經髒的看不出顏色的圓領長衫,身材高瘦,倒不像是軍中將佐,卻是趙益彰,羅仁瓊打量了一會,眼前此人打扮也就比路邊的乞丐好上一線,怎麼看也不像是叛軍中的謀主一流人物,不由得心中生出疑惑來,不過他既然說知道徐綰的下落,便繼續問道:「那你可知道徐賊往哪個方向跑了?」
趙益彰卻不徑直回答,忝笑道:「將軍可否行個好,替我解開了身上繩索,也好說話。」
羅仁瓊冷哼了一聲,點了點頭,一旁的軍士上前替趙益彰解開了繩索。趙益彰愜意的甩了甩手腳,想要讓被繩索捆麻了的手腳氣血活動開,卻看到上面那個黑臉將軍臉色越發陰沉,眼見都要滴出水來了,趕緊笑答道:「依小人之見,徐賊定然是往山陰,沿著會稽山麓往西南方向去了。」
「西南?」羅仁瓊皺了皺眉,卻有些不信,此時越州相鄰諸州,除了台、明兩州之外,都是呂方的控制範圍,徐綰一個北方人,口音、相貌都很顯眼,很容易被人認出來,按說明州趙引弓也起兵叛亂,他最大可能的投奔方向便是往東去明州,也難怪的羅仁瓊不信,他思忖了片刻,問道:「你說他往西南方向,是何理由?是你親眼所見的嗎?」
「那倒不是,小人未曾與徐賊在一起,乃是猜測而來的。」
羅仁瓊聞言大怒,上前一腳便將趙益彰踢到在地,罵道:「你這賊廝,不是親眼所見,居然也敢亂說,定然是徐賊的死黨,來人啦,快些將其拖出去砍了。」
這趙益彰先前在徐綰那裡好不容易逃過了一次殺身之禍,可轉眼之間鎮海軍便攻了進來,亂軍之中他只能死死跟著指揮叛軍的副將一起,畢竟這樣活下來的概率要高得多,結果最後一股腦兒被鎮海軍所俘虜,下面的士卒以為他也是叛軍將佐,便將其關在一起。可他少時又未曾打熬筋骨,那裡吃的住被繩索緊緊捆綁之苦,眼見得劉滿福開口詢問徐綰下落,他暗想無論如何先解開了身上繩索再說,於是便開口應答,卻沒想到卻引來殺身之禍,他口中住分辨,可被那兩名腰圓膀粗的親兵拿住雙臂,便如同待殺的雞雛一般,動彈不得。
正當此時,外間進來一名校尉,趕到呂方身旁,低聲稟告了兩句。呂方聽到一般,不由得驚訝的「嗯!」了一聲,高聲道:「且慢,把這漢子帶上來。」
趙益彰被帶到呂方面前,他剛剛從奈何橋旁走了一遭,此時還是驚魂未定,竟然忘了見禮,結果膝彎被後面的軍士踢了一腳,一下子撲到在地上,雙膝摔得生疼,這才醒過神來。呂方又問了他兩遍,他才反應過來,答道:「小人乃是從諸般情況推測出來的。」
呂方點了點頭,問道:「那你將推測的過程說來與我聽聽。」
趙益彰跪在地上,雖然還不知道為何呂方突然不殺他了,可看情形,自己能否保住性命就看現在地回答了。他深吸了口氣,整理了一下腦海中的思緒,道:「越州地勢西高東低,西面都是山脈縱橫,人煙稀少,而東面則是平原湖泊,人煙稠密,徐賊若想逃得性命,只有往地形險峻之處,人煙稀少處,才有生路。」
呂方哦了一聲,臉上微有失望之色,繼續問道:「你說的雖有道理,可明州趙引弓也起兵作亂了,趙徐二賊狼狽為奸,為何他不往明州去,投奔趙引弓那廝呢?」
趙益彰也不抬頭,一雙眼睛只是死死盯著地面,好似地上有呂方所問問題的答案一般。「趙、徐二賊本有舊怨,眼下不過是以利相合罷了,若徐賊手中還有實力,趙賊欲借力抵擋呂公的大軍,這兩人還會勾結起來,如今石城山一敗,徐賊已經是孤身一人,他若是投奔趙賊,只怕不但不能逃生,反而有殺身之禍,不如先向西南,越過會稽山脈,前往台州,再做打算。而且往西南逃走還有一樁好處,眼下軍情緊急,呂公定然急著統領大軍進取明州,不可能在這邊久留,更不可能留下許多兵士在山間搜捕,他逃生的機會就更大了。」
趙益彰一席話將自己的推測過程說完,只覺得渾身上下,已經精疲力竭,背上濕漉漉的滿是冷汗,可此時場中靜寂之極,連眾人的呼吸聲也聽得一清二楚,他又不敢抬頭來看呂方的臉色,只能繼續保持盯著地面數螞蟻的姿勢。過了半晌功夫,才聽到一下下擊掌聲,接著才聽到呂方的笑聲。
「不錯,不錯,你倒是明達的很。」呂方擊掌笑道:「來人,將方纔那人給我拿上來!」
隨著呂方的話音,兩人從外間走了進來,趙益彰立刻聽到場中一陣倒吸氣的聲音,他不由得抬起頭看去,只見兩名叛軍士卒走了進來,其中一人手中托著一個托盤,托盤上放著一顆首級,正是逃脫的叛軍首領徐綰。
呂方指著那首級笑道:「果然好見識,你猜的不錯,徐綰這廝果然是往西南方向逃走了,他手下士卒反戈一擊,趁他下馬喝水時將其斬殺,取了首級回來領賞。」
趙益彰這才知道為何如此,顯然方才進來的校尉正是告訴呂方徐綰往西南方向逃走被殺的消息,呂方這才出言相救還詢問自己如何推斷出徐綰逃跑的方向的。他此時回想才覺得方才生死懸之一線,若徐綰沒有按自己推斷方向逃走或者那兩個領賞的叛兵來慢了半步,只怕現在自己的腦袋也和那徐綰的一般,給掛在營門口示眾了。
趙益彰跪在地上後怕,卻聽到呂方笑道:「且先請這位先生起來,將其帶到一旁歇息一會。」
立刻有兩名親兵上前將趙益彰扶到一旁,還給了他一張小馬扎坐下,他此時兩腳酥軟,也顧不得失禮,一屁股便坐了下去。趙益彰剛剛坐穩,便聽到呂方笑道:「此次大破叛軍,除了仁瓊,便是許虞侯功勞最大!」
站在左廂的許無忌上前一步,躬身道:「不敢,呂公廟算在先,將士用命,末將不過是恰逢其會罷了,何功之有。」
呂方笑了笑道:「許虞侯說笑了,若無你用間取得內應,挖開壁壘,又告知我等叛軍軍中虛實,我等如何能一擊致命,贏得如此輕鬆。」
「豈敢,豈敢!」許無忌聽到這裡,額頭已經滿是冷汗,他雖然是背對著那些被俘的武勇都將吏,可也能感覺到那種仇恨的目光,偏生他又不敢出言辯駁,只能口中含糊不清的迎合著呂方的話語。
呂方卻好似沒有感覺到許無忌的為難,接著說道:「再思兄眼下還在越州城中,生死未卜,武勇都中只怕以你為大,這些傢伙起兵作亂,你說當如何處置呀?」
聽到呂方的詢問,場中氣氛頓時凝固了起來,許無忌只覺得腦海中頓時一片混亂,兩個太陽穴上好似有鼓槌在不住敲擊一般,隆隆作響,呂方這下給他出了一個難題,下面這二十餘人可以說是武勇都中層軍官的菁華,若是依照軍律,自然是全部要斬殺,可這話若是出自自己的口,武勇都這個排他性極強的武裝團體對自己的仇恨便可想而知,幾乎可以說自己以後幾乎絕對不可能控制的住這支軍隊了;可自己若是要輕輕饒過,場中這麼多鎮海軍將領,這一關也是絕對過不去的,呂方分明就是要借用這些叛軍軍官的血來弄髒自己的手,逼得自己以後不得不跟他走。
許無忌心中正激烈掙扎著,卻聽到呂方笑道:「看樣子許虞侯倒是有些為難,不過你們在一起轉戰多年,之間的袍澤情誼某家倒也是明白,也罷,你若是拿今日的功勞情分相抵,饒了這些傢伙的性命也不是不可以。」
呂方話音剛落,一旁的幾名鎮海軍將領臉色大變,羅仁瓊便要開口反對,卻被呂方伸手攔住,只是笑吟吟地看著許無忌。
許無忌此時心中已經是一片冰涼,他心中清楚呂方方纔那一番話是要將自己逼上絕路,為的就是將斬殺叛將的所有責任盡數推到自己一個人的身上,若是自己真的為那些叛將求情,只怕連自己也要一同搭進去,想到這裡,他一咬牙,上前一步拱手道:「軍法如山,末將豈敢以私誼而害公法,當以軍法論處。」
呂方點了點頭,一旁的趙益彰分明在呂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絲遺憾和讚賞,不自覺的打了個冷戰,才聽到呂方低沉的聲音:「那依軍律當如何論處呢?」
許無忌低下了頭,好掩飾自己雙眼中的寒光,答道:「叛亂者死。」
「好!」呂方點了點頭,高聲對一旁的羅仁瓊下令道:「將叛軍中隊正以上軍官盡數處斬,將首級懸掛在道旁樹木上,讓往來的人們看看叛上作亂者的下場!」
第118章 陷阱
許無忌身子一晃,險些跌倒在地,他方才以為呂方不過是要將現場這二十餘人斬首,卻沒想到竟是要將武勇都中隊正以上的軍官盡數殺死,數量多了十倍不說,對武勇都這個武裝集團造成的打擊更可以說是毀滅性的,可以說是將脊樑骨當中打斷。
場中被俘的軍官聽到呂方所下的命令,立刻破口大罵起來,什麼「死後做鬼也不會放過你!」「與汝俱亡」之類的話語充斥滿場,有的還強自站起身來,想要給呂方和許無忌好看。呂方卻好似充耳未聞一般,一雙眼睛只是釘在許無忌身上,一旁的牙兵不待下令,衝入場中,兩三個對付一個,將那些俘虜拖了出去。
不過半盞茶功夫,場中二十多名俘虜便盡數被拖了出去,頓時當中多出空蕩蕩一片空地來,只有許無忌一個人站在當中,突兀的很,兩廂裡鎮海軍數十將吏的目光聚集在他的臉上,只見許無忌臉色蒼白,雙目無神,便好似一下子老了十幾歲一般,外間隱隱約約傳來一陣陣叫罵聲,顯然是那些被推到轅門外即將處死的叛軍將吏,這些聲音便好似一記記皮鞭抽打在許無忌的脊樑上。
「許虞侯,本帥令你馬上去轅門外監斬。」呂方沉聲道,一對眸子緊緊地盯著許無忌的臉龐。
許無忌身形晃了一下,躬身應道:「末將領命。」轉身向外面走去,步履竟有些蹣跚。呂方看著此人離去的背影,目光深沉,便如同古井一般,看不出喜怒,雖然斬殺叛軍戰俘在當時也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可是一旁的鎮海軍將吏也不禁覺得一陣陣膽寒。
待到許無忌離去,呂方吩咐眾將吏退下,只留下羅仁瓊一人,低聲道:「仁瓊,明日我領大軍進攻明州,你留下將叛軍降兵盡數打散,精悍者編入我軍中,老弱者分與田畝,轉為民籍。」
羅仁瓊趕緊躬身應諾,他也知道在當今這個亂世中,朝為部下,暮為叛臣的事情實在是司空見慣,居上位者無有不以權術攝下的,像許無忌這種和叛軍有著千絲萬縷聯繫的特殊人物更是不同,呂方這般逼著許無忌去剪除那些叛軍渠首也不是簡單的好殺,其中卻有深意:一來可以借用鎮壓叛軍的機會,將武勇都這個排他性極強的武裝集團的中堅從肉體上消滅掉,為下一步消化吸收做好準備;其二這些被殺的軍官,在軍中肯定還有親信好友,在他們看來,許無忌賣身投靠呂方,掉過頭來屠殺自家兄弟,已是不共戴天的仇人,這樣一來,便提前斬斷了許無忌收攏武勇都舊部軍心,重新成為這個武裝集團的頭領的道路,掃除了未來可能發生叛亂的苗頭;其三這番處置也給明州的叛軍一個信號,呂方並沒有違背先前發出的「只誅首惡,脅從不問」的諾言,這些力戰被俘的叛軍普通士卒,被編入己方軍中,並沒有受到歧視,即使是老弱病殘也分與了田畝,歸入民籍。這樣一來,明州的叛軍將吏和士卒也不會一條心,上下之間便有了嫌隙,接下來的平定明州之役也會順利的多。
羅仁瓊這些年跟隨呂方,經歷的事情頗多,獨領一坊之後,更是方方面面的都要顧到,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單純的武人,眼看現在兩浙十三州之地即將都是呂方囊中之物,他也算鎮海軍中的老人了,自濠州之役後便已經跟隨呂方,獨領一軍,執掌州郡的期望如果說沒有那是騙人的,眼下呂方領大兵進逼明州,自己留下來收編降兵,越州這新叛之地的鎮撫之任自然也是自己的了,若是做得好,在主上心裡留了個好印象,外放當個刺史留後之類的,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想到這裡,羅仁瓊只覺得胸中一陣火熱,連手指也不禁微微顫抖起來。
呂方說完後,猶豫了一下,伸手示意羅仁瓊來到身旁,附耳低聲道:「我前往明州後,會將那許無忌留在你這裡,當你的副手,你要小心相待,此人果毅隱忍,不可慢待了。」
羅仁瓊會意地點了點頭:「主公請放心,許副將乃當世大才,末將自當好生相待。」他這句話說得頗有機巧,這等亂世,各處軍閥對人才的態度都是不為我用,便先除掉,免得將來被旁人用來對付自己,羅仁瓊話語中的言下之意也就不言而喻了。
呂方滿意地點了點頭,又細細叮囑羅仁瓊鎮撫越州需要注意的諸般事項。從眼前來看,越州已平,徐綰授首,明州偏處一隅,趙引弓就算天大的本事也鬧不出什麼亂子來了,自己平定明州之後,順勢將台、溫、括三州拿下,一統兩浙的大局也就定下來了,就算楊行密那時平定了田、安之亂,自己也能與之相抗衡。那時自己只要與福建王審知、江西鍾傳等人交好,勤修內政,割據東南,自保是絕對沒問題了,而且楊行密已經久病纏身,行將就木,諸子中無有賢者,麾下諸將卻多有桀驁不馴之人,稍微有點遠見之人便能看得出淮南眼下兵勢雖強,可卻有夭折之象,而北方糜爛,諸鎮無不是窮兵黷武,殘民以逞,也只有朱溫稍有點氣象,偏生其有了篡奪之行,成了眾矢之的,疆域雖大,也已經有了疲態。想到這裡,呂方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豪情來,大有天下雖大,卻少有人能與自己抗手的感覺。
台州臨海城,殘瓦碎礫到處都是,幾座城門的城門早已被大火燒燬,空蕩蕩的城門就好似一張掉光了牙齒的大口,看著有些滲人,空氣中瀰漫火焰燒灼過後的焦臭氣味,讓人聞之欲嘔。
趙引弓站在東門城樓上,俯瞰著城中景象,只見三五成群的軍士在城中清理廢墟,想要徒勞的從找到些還可以用的上的生活用具,還有的兵士正在努力搬運城中房屋中燒剩的梁木房櫞,當作木柴使用。看到這般景象,趙引弓的臉色越發陰沉,好似就要滴出水來一般。
這時城下傳來一陣甲葉碰擊這聲,一名校尉從階梯上跑了上來,對趙引弓拱手行禮道:「西門那邊有間屋子牆壁都還完整,兒郎們已經搭上了屋頂,還請主公前往那邊歇息。」
趙引弓擺了擺手道:「罷了,這城中連水井都盡數填塞了,今夜便在城外河邊紮營吧。」
那校尉趕緊躬身領命下城去了,只留下趙引弓陰沉著臉看著城中氣象,如今已是十一月的天氣,雖說台州不似北方那般苦寒,可一陣陣寒風吹在鐵甲上,還是一邊冰寒,趙引弓的臉色變好似他身上的鐵甲一般,越發冰寒,過了半晌,他才喟歎了一聲,轉身往城下走去。
原來趙引弓領舟師抵達臨海城外海後,先是派出的哨探輕舟沒有了消息,於是趙引弓便派出一部分水軍逆水而上,進取州治臨海城,可是到了椒江渡便遇到了激烈的抵抗,敵軍先是用車輪去掉輪圈,只留下鋒利的車輻,用竹索串接起來藏於水中,待前部過後,則突然拉起這些車輪,將明州水師分隔為兩段,緊接著前面那段船隊遭到從岸邊的蘆葦叢中衝出大量裝滿魚膏柴草的火船猛攻,這江河之中,船隊隊形變化困難,躲避不及,頓時火光四起,前隊的十餘條大小明州戰船著火,其餘船隊情急之下躲避,又有多船自相撞擊沉沒的,淹死燒死的軍士更是無數,待到趙引弓統領的後軍摧毀了那些障礙物,前隊早已損失慘重,那些伏擊的敵軍更是跑的乾乾淨淨。明州軍只得讓步兵上岸,沿著河道搜索,慢慢前行,一路上卻了無人跡,倒好似回到了太古之初,盤古初開的時代似得,待大軍到了臨海城,只發現城中早已被燒成了一片白地,連水井都盡數填塞的嚴嚴實實。這大軍駐紮之地,首要就是水草豐裕,這臨海城離河道還有個三四里遠,若是駐軍在城中,光運人畜飲水的車輛就不只要多少,加上這城中剛剛被燒成了白地,連個遮掩的也沒有,趙引弓只得將大軍駐紮在河邊,依舟築營,待到趙權統領的補給船隊趕到,再做商量。
可趙引弓在這臨海城邊築營數日,趙權的補給船隊卻連個蹤影也沒有,眼下明州大軍人數不下萬人,每日消耗的物質即使按一人兩升算,便要兩百石,他此次大軍中不過攜帶了十日左右的糧食,這幾日下來已經有了匱乏之虞,加上四野裡無有民居,連劫掠也沒有目標。大軍在外,求戰不得,後方消息斷絕,軍食匱乏,各種謠言便像野草一般瘋長了起來,趙引弓一連斬殺了十餘人,這才稍微好了點,可他也知道這不過是飲鴆止渴罷了,除非取得大勝或者後方獲得補給,動亂遲早會更猛烈地爆發。可軍食不足,就無法出兵侵攻,不出兵侵攻,就無法獲得補給,提高士氣,趙引弓陷入了這樣一個死循環中,於是他只得一面派出親信乘快船返回明州催促補給,一面派出親信攜帶他的親筆書信前往台州各處豪強,或以好言厚賂,或以武力威脅,讓其運送糧食來,可收到他的書信的豪強們或者扣留他的時節,沒有回音,或者乾脆斬殺了他的使節,嚴詞拒絕。這樣一來,饒是趙引弓以多智慧自負,也覺得一籌莫展,難道這裡就是自己的死地了嗎?
第119章 人心
台州府,宜山,此地位於臨海城以西約六十里,其山間有多處平地,有良田千餘頃,山間有水潭瀑布可以灌溉,無有荒年,台州內亂後,當地強宗豪族便聚集築壘自保,如今已經是十一月,田間的糧食早已收割完畢,當地農人也躲入塢堡之中,山間只看到一片片已經收割完畢的田畝,了無生機。
高奉天身披儒袍,坐在案前疾書,面前六七份已經寫好的,正攤開了好晾乾,免得弄污了,他這番模樣不像是那個見微識著,殺人於無形之間的策士,倒好似一個尋常刀筆吏。
這時外間傳來輕微的敲門聲,高奉天頭也不抬,高聲喊道:「進來。」只聽得咯吱一聲,外間已經進來一人,鬚髮灰白,手中還捧著七八份書信,卻是那臨海城中的賊曹胡利,他進得屋來,將那些空白文書放到案上,又將那些晾乾墨的書信收拾疊放好放到一旁,笑道:「這些是寧海縣那幾家的來信,他們都表示絕不會給明州趙賊一粒糧食,周家家主還將自己嫡子一同派來了。」
此時高奉天已經將眼前這封書信寫畢,聽到胡利的好消息,精神不由得一振,笑道:「如此甚好,你先將其安置妥當,我將這些書信回復完畢,便去見他。」說完便又取了一封空白文書到面前,伸出筆到一旁的硯台去蘸墨,卻只覺得手上感覺不對,轉頭一看,原來那硯台竟凍住了。
此時胡利也感覺到這屋子溫度極冷,不由得打了一個噴嚏,低頭一看,原來地上的火盆不知何時已經熄滅了,趕緊一面大聲喊外間的僕人進來添些木炭,一面笑道:「高判官,這屋子跟冰窟一般,如何呆的下去,不如且歇息片刻,待屋子暖了再忙不遲。」
高奉天揉了揉雙手,才覺得自己在案前工作多時,手腳早已凍得發麻,尤其是雙足更是疼的好似針刺一般,趕緊站起身來活動手腳,這時外間的僕人已經進來,正給火爐加炭,屋中不由得起了點煙塵,於是他便走出屋外,透透氣,順便活動一下手腳,待屋內暖和了再繼續。
高奉天到了屋外,只見遠處山巒疊障,一條蜿蜒的山路曲折而上一直延伸到自己所居的壁壘,七八處石壘錯落有致的扼守這山路的要害處,險峻之極,不由得有感而發道:「某少時讀書,看到書中說『函谷關西據高原,東臨絕澗,南接秦嶺、北塞黃河,關在谷中,深險如函,雖一夫荷戟,萬夫趑趄。』今日身居險處,才覺其意,這壁壘如此險固,縱有萬人圍攻,又如何有用武之地,可見不識地理者,如何能用兵?」
一旁的胡利笑道:「判官所言甚是,台州已經戰亂經年,百姓無不依附豪強,據險自保,判官以大義相責,州中豪傑無不望風景從,深溝壁壘以待趙賊。如今已是寒冬臘月,趙賊求戰不得,野無所掠,最多不過一月,便會不戰自潰,只須三尺素書相招,不費一兵一矢,便收全勝之功,便是古之管樂,也不能比擬呀!」這胡利老的都快成了精,話語中不露痕跡的便拍了高奉天一個馬匹。原來高奉天發現自己兵力不足,無力抵禦明州兵入侵後,索性先將城中財物悉數搬出城外,並將臨海城附近的百姓漁民一同遷至此地,並以鎮海軍府長史的名義,修書給台州各家豪強,讓其堅壁自守,決計不許送一粒糧食與趙引弓,否則便以叛逆論處。臨海州城附近本已經荒蕪之極,所留下的不過是些四處劫掠的流寇,待胡可及這地頭蛇放出風聲去,不待高奉天派人,早就跑的一乾二淨,待到明州軍到了,便在椒江渡趁其立足未穩,打了對方一個措手不及,然後便將臨海城放火燒成了一片白地,連飲用的水井也填死了,諸事完畢後,高奉天便領兵退至這宜山,一面繼續與諸處豪強同信往來,一面派出哨探監視駐紮在城中的明州軍。那些台州本地豪強一來畏懼呂方兵勢強大;二來趙引弓昔日在越州的所作所為實在不太地道,他們也不願意賣身投靠,更何況高奉天又沒有強令他們出糧出兵上陣廝殺,只是要求他們堅壁自守,不接濟對方糧食,這般順水人情為何不做?於是幾乎所有接到書信的台州豪強都表示遵守高奉天的命令,有的還送來親信子侄到高奉天身邊侍衛,作為人質表明忠心作為將來的進身之階。這宜山上的胡家族主本和那胡利是同宗之人,眼下又看到其餘豪強這般表現,更是督促手下修築壁壘,小心打探,在這位高權重的高長史面前好好表現一番,將來呂相公取了這台州,自己也能弄件青衫穿穿。
「哪裡的話!此番若是事成,一來是仰仗主公威名,二來也是台州豪傑相助,高某孤身一人,身邊不過十人,縱然渾身是鐵,又能打幾顆釘。」高奉天搖頭笑道,他轉身對胡利道:「尤其是胡公,若無你一開始招來貴侄胡可及,說服這壁壘之主,後來又為我剖析台州豪傑關係,我又如何能一一修書說服,待此番事了,高某自當將其中明細向主公道明,某家在這裡可以給你打個包票,將來這台州刺史是誰不好說,長史一職定然非胡公莫屬。」
胡利聞言,饒是他年老成精,心中也不禁一陣火熱,自己從一開始下的賭注終於要兌現了,胡氏一族本來在州中不過是排不上字號小土豪,否則也不會躲在這宜居上自保,早就割據一縣半縣之地了,可抱緊了呂方這條大粗腿,眼看著就可以將其餘那些競爭對手踩在腳下了,看來自己將高奉天他們帶到了宜山還真是英明的決定呀。他強壓下心中的激動,拱手道:「高判官如此厚愛,叫老朽如何擔當的起,只是長史乃一州上吏,老朽學問不深,威望不著,如何擔當的起,若是耽誤了公事,便是萬死莫贖,還是請高賢大德為上。若判官念在老朽尚有幾分微勞,便請提攜一下族中的後進,為呂相公效犬馬之勞。」說到這裡,胡利斂衽下拜,一鞠到地。
「老狐狸,還是渾身雪白的那種。」高奉天腹中歎道,他此時心中對這胡利除了欣賞就是歎服,那一州長史雖然是從五品的官位,一州上佐,若是州中刺史之位空缺,他便是執掌州政,可按呂方的個性,又豈會將這台州之事交與這種地頭蛇的手中,定然是給他個長史的虛名,高高掛起罷了,而且他家族勢力並不大,本人又並非名望卓著,在這個長史的位子上只怕還會惹來其餘豪族的憤恨。他這般輕輕讓開,自己說不得必須在其他方面給予其補償,否則豈不是涼了那些投靠呂方的人的心,而且胡氏一族若是有人到鎮海都中從軍,對他們家族更是有莫大的好處。
既然對待這樣的聰明人,玩什麼樣的花招都是沒有意義的舉動了。高奉天也不推諉,道:「既然胡公如此謙退,那這州中長史之位便留待大賢了。胡可及可留在台州當個守捉使,你還可推薦三名族中少年到節度府中當侍官,你看可好。」
胡利趕緊又拜了兩拜,這次高奉天給的條件就實惠多了,胡可及那個守捉使雖然官職不大,但可是地方官,對胡家實惠不小。而那三個到節度府中當侍官便是給他們接近呂方的機會,從現在看來,這兩浙之地,將來定然是呂家天下了,能夠在呂方身邊做事,其前途定然是一片光明。想到這裡,胡利暗自下了決心,這三人一定要族中嚴加選擇,不可馬虎,胡氏一族未來百餘年的前途可就在他們身上了。
高奉天這次也不謙讓,大喇喇的受了那胡利兩拜,他這番做也是安對方的心,待胡利直起腰來,這幾下動作猛烈了,他是年近不惑的年紀,也不禁有些氣喘。兩人經過這番交談,之間的關係又是近了一層,胡利已經是以高奉天部屬自居了,笑道:「這周家乃是台州中數一數二的大族,幾乎據有寧海一縣之地,他遣嫡子為質,切不可慢待了,想必也有探聽虛實的目的,判官若是得空,不如與那少年相見,以大義相責,也不無裨益。」他此時才將周家實力和盤托出,也是留了個心眼,省得高奉天有了周家之助,自己和胡家在他的心中的份量便降低了,從而減少了收益,所以才拖到說定了之後才開口。
「如此甚好。」高奉天聽說周家有如此勢力,不由得喜出望外,也沒有察覺出胡利的那點貓膩,便轉身回到屋中,更換官服,前往接見那周家嫡子。
高奉天穿上官服,他本就儀容奇偉,這下換上正五品的官袍,更是顯得威儀非常,對著銅鏡修飾一番後,高奉天便吩咐胡利在前邊帶路,直往那周家使節所居之地而去。
第120章 絕境
高奉天剛到門口,屋內的數人便站了起來,一起向高奉天躬身行禮。
「列位起來吧!」高奉天泰然受了眾人禮數,當先坐下,溫和的聲音裡帶著幾分矜持,他心知這些地方豪強多半是些唯力是從,首鼠兩端之輩,自己眼下實力虛弱之極,若是表現的過於急切,反而說不定會被他們輕視,還不如讓這些土包子見識一下上官威儀。
那幾人站起身來,高奉天目光掃過,只見他們身材雖然並不高大,但個個筋骨強健,手掌粗壯有力,臉上鬚髮凌亂,神情粗魯,和山間的野人一般,身上的衣衫也都是葛麻所制,並無什麼區別,根本無法分辨哪個是周家的嫡子。高奉天轉頭對身後的胡利使了個眼色,胡利立刻心領神會,上前一步問道:「不知哪位是周公子?」
「正是在下周虎彪。」一條漢子甕聲甕氣的走出列來,斂衽又對高奉天唱了個肥喏,便站起身來,用好奇的目光看著高奉天。高奉天上下打量了此人一番,只見其滿臉虯髯,體型粗壯,身上只披了件夾衫,可在這寒冬臘月,卻行若無事一般,看他神情形貌,倒好似三十許人一般,便隨口道:「汝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紀,當好生為朝廷效力,方不負平生的意氣。」
那周虎彪聽了此言,不由得一愣,本來粗魯的面容上露出了一絲狡黠的笑容,應答道:「草民自當全心全意為呂相公、高判官效命,討滅趙賊。只是在下今年還只有十六而已。」
「十六?」高奉天不由得一愣,不自覺的向身旁的胡利投以質詢的目光,卻看到胡利也是一副茫然的神色,才知道這老狐狸也是稀里糊塗,便聽到那周虎彪的聲音:「在下生的老像些,鬍鬚比常人生的多些,上官認錯了也是難怪。」
經周虎彪這番提醒,高奉天又仔細打量一番,這才發現此人雖然臉上鬚髮茂盛,可是臉容卻是年輕的而很,只不過虯髯燕頷,皮膚又比較黝黑,竟然一時間沒看出來,可十六歲就生得這般濃密的鬍鬚,也太誇張了吧!
「汝是多大年紀開始長鬍鬚的?」高奉天還是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心,開口問道。
「草民聽父親說,某生下時容貌便頗為醜陋,身上遍生黑毛,七八歲時臉上鬍鬚便與常人無異。」那周虎彪臉上怒色一閃而過,顯然他對自己形貌的這個特殊之處頗為忌諱。
高奉天何等精明,已經看出了周虎彪的想法,卻裝作不知,拊掌笑道:「某少時聽市井間傳聞的《風塵三俠》,其中所言的虯髯客也與周君一般無異,還以為那不過是小說家言,故作奇語愚弄村夫愚婦罷了,卻沒想到造化之奇,又豈是某能夠盡曉的。」
那周虎彪卻未曾聽過這唐傳奇中的名篇,臉上全是茫然之色,高奉天見狀,便將紅拂女於風塵中先識得未曾發跡的李衛公,後又在旅店中與虯髯客相識,三人意氣相投,結拜為兄妹,後虯髯客見本朝太宗,意沮而將財貨盡數贈與李靖,自己孤身一人,飄然出海,十年而為扶余國主之事一一說與眾人聽。這風塵三俠的故事本就瑰麗動人,虯髯客的氣度更是豪邁卓異,高奉天更是口舌便給,一席話下來足足有一刻時間,可屋內諸人卻毫無厭倦之態,那周虎彪聽到自己被與故事中虯髯客那等大英雄大豪傑相比擬,先前那點怒氣早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臉上滿是仰慕遐想之色,過了許久才談到:「那虯髯客果然是大英雄大豪傑,棄千金如弊屢,只手在海外打下一番基業,便是衛公那等人物也未必能與其比肩,為這風塵三俠之首倒也是名副其實。」
「不錯,可見這容貌乃是上天給的,上天的心意又豈是我們這些凡人所能妄加猜度的,周君雖然容貌奇異,可又豈知道不是上天讓你做下一番大事業的。」
周虎彪聽到高奉天這番話,身形不由得一顫,抬起頭看著高奉天,目光中滿是感激之色。他生下來的便形容奇異,父親差點把他當作妖異投生,一刀殺了,多虧母親保護,才活了下來,後來一直不為父親所喜,雖然因為母系那一族實力強大,父親不得已將他立為嫡子,可平時待之極為冷淡,家中奴僕也以妖異待之,他也因此變得性格陰沉倔強,年紀輕輕便拿著刀槍四處劫掠廝殺,練得一身橫練筋骨,自從年前他母親去世之後,他這個嫡子之位更是岌岌可危,父親一直都在找機會廢去他的嫡子之位,由討其歡心的幼弟取而代之,這番將這個嫡子送到高奉天這裡為人質,也未始沒有去除一個麻煩的想法,周虎彪心裡明白,心情自然不會好到那裡去,這番聽到高奉天這番開解的話語,其心情可想而知。
高奉天見自己這番話已經起到了效果,便有笑著安慰褒獎了眾人幾句,吩咐安排好了他們的飲食,方才轉身離去。
趙引弓站在坑旁,一陣陣惡臭飄了過來,讓人聞之欲嘔。數十名兵卒正有氣無力的往坑裡填土,坑裡層層疊疊的堆滿了屍首,那惡臭便是從那裡來的,不遠處幾群野狗正盯著這邊,不是傳來一聲聲低吠,好似是對這邊掩埋它們的食物而表示不滿,自從台州這一帶戰亂頻繁後,這些野狗吃慣了屍體,早就把人肉當成了它們的食物,一雙雙眼睛都是紅色的,好似鬼魅一般,此時尚是白日,可它們也不怕人,只是在一旁蹲守著,只待那些兵卒們退去,便過來刨開深坑,來啃食這些屍首。
「將軍,屍首掩埋完了,我們回去吧。」一名校尉走到趙引弓身邊,低聲稟告道。趙引弓看了看那深坑,屍體上面不過覆蓋了薄薄一層土,只怕他們一走,那些野狗三下兩下便能將屍體挖出來,可看看手下兵卒那副面黃肌瘦的模樣,他什麼話也沒說,只是點了點頭,便轉身離去了,心中滿是煩躁。原來信使離去後,趙引弓為了節約軍糧,便改一日兩餐為一日一餐,於是軍士們在附近的湖泊河流中撲捉魚蚌之類的補充,這些生冷之物,本就不能多食,一來二去竟然感染了痢疾,軍中傳染,不過數日功夫,便倒下了近千人,死去的也有三四百人,趙引弓只得將疫病士卒分離出來,防止傳染,並且禁止士卒再去吃魚蚌之類的東西,這些屍體便是剛剛死去的。眾人才離開墓地不遠,便聽到身後傳來一陣陣激烈的野狗撕咬聲,心知那是野狗刨出屍首後爭奪撕咬的聲音,眾人心中不由得一涼。
「你帶二十人回去,將那些野狗趕走,那些屍體全部用火葬。」趙引弓停下腳步,沉聲道。
那校尉卻面有難色,道:「將軍,數百具屍首如要全部焚化,所需的木柴可不是小數呀,眼下軍士疲敝,哪裡能再驅策他們去砍伐木柴。」
「那便拿出些小船拆了燒掉便是,反正趙權來了,便不缺船了。」趙引弓沉吟了片刻,答道。那校尉趕緊躬身領命而去,卻沒有看到趙引弓在說到趙權的時候,臉上露出了一絲自嘲的笑容。
趙引弓回到賬中,手下將吏紛紛進帳稟告,無非是軍糧缺乏、士卒疲病的叫苦聲,派出去征發糧食的小隊帶回的消息也很不樂觀,這台州戰亂多年,普通老百姓早就逃散殆盡,要麼死了,要麼也已經依附了當地的豪強,在這寒冬臘月,早就躲藏在險要處的塢堡中,面對這些徵糧小隊要麼拒絕給糧,要麼也就大聲叫苦,拿個十餘石糧食來糊弄一下,可這十幾石糧食也就剛剛夠徵糧小隊的口糧,那些徵糧隊中的士卒已經多日只吃一頓了,早就腹饑難耐,也不管軍官的呵斥,自顧爭奪起來,倒讓在壁壘上的土兵們看的一場好鬧劇。
趙引弓坐在當中,一個個壞消息便像一群馬蜂一般在他耳邊喧鬧,不住的往他腦中鑽去。他表面好似泥雕木塑一般,可心中卻煩悶之極,自己這幾年來,無論怎麼行事,卻好似著了魔一般,最後總是一場空,難道自己命裡就只有一州刺史的命嗎?自己怎麼掙扎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嗎?他抬起頭看著四周將吏們,嘴裡吐出的都只有一個字「糧!糧!」
「閉嘴!閉嘴!你們就知道說糧食糧食,我又不是神仙,能變出糧食來?你們把我殺了,拿肉去給兵士們吃吧!」趙引弓突然跳了起來,嘶聲喊道。帳中一下子靜寂了,將吏們看著趙引弓,只見其雙目通紅,目光散亂,竟然好似瘋了一般。眾人便紛紛躬身拜了拜,出賬而去,不一會兒,帳中便只剩下趙引弓一人,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神情頹喪,便好似一個洩了氣的皮球一般。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趙引弓也感覺不到飢渴,突然外間有人稟告道:「將軍,回明州的人回來了。」
趙引弓跳了起來,好似一個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嘶聲道:「快傳,快傳他進來。」渾然沒有發覺自己的嗓音已經啞了。
第121章 無望
外間應了一聲,便聽到一陣腳步聲遠去,顯然是通傳的兵士離去了,趙引弓在帳中來回踱步,此時雖然已是寒冬臘月,帳中的火盆也早就熄滅了,便如同冰窟一般,可是趙引弓額頭上卻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他心中知道外間的萬餘大軍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缺糧,疫病這一連串打擊已經士卒們的心中充滿了驚慌和積怨,這一切只有趙權引領的補給船隊的趕到才能夠挽救,但是信使帶來的是好消息嗎?如果是壞消息該怎麼辦呢?趙引弓的心中第一次滿是茫然和無助。
「將軍!人來了」帳外傳來的稟告聲把趙引弓驚醒了過來,他收斂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回到座位上,強自沉聲道:「進來吧!」
隨著簾布的打開,值夜的牙兵帶著一條漢子走了進來,正是先前前往明州的信使,只見其黝黑的臉龐上滿是被刺骨的海風吹得皸裂的小口子,剛剛進帳兩步便跪伏在地上嘶聲道:「將軍!」聲音中竟然帶著哭音。
「且慢!」趙引弓示意信使先不要說話,對領他進來的牙兵道:「你出去弄些湯水粥食、還有治療瘡口的膏藥來,還有,傳我的命令,帳外崗哨小心看守,帥帳外十步之內禁止有人,違令者斬。」
親兵領命出賬去了,趙引弓這才上前扶起那信使,讓他在身旁胡床坐下,吩咐他低聲說話。
那信使也是個精細人,見趙引弓支開親兵,這般小心,也壓低了嗓門稟告,原來呂方與石城山一戰大破武勇都叛軍之後,其部將劉滿福領輕兵疾進,直逼越州城下,守兵尚未來的閉合城門,便直衝而入,直落越州城。呂方將武勇都中涉及叛亂的中高層軍官一掃而空,悉數斬殺,將首級懸掛於官道兩旁樹木之上,其妻子沒入官府為奴,並揚言若有敢頑固不化,抵禦王師者,這些人便是他們的榜樣。一時間兩浙震動。接著呂方留羅仁瓊於越州鎮撫,自己領大軍沿慈溪順流而下,水陸並進。沿途明州豪強無不望風而降。而在翁山島上斬殺趙權、收編明州兵的陳璋也先將民夫船隻悉數釋放,將積蓄的軍資財物分賞降兵士卒,而得其心,然後領降兵渡海,先取鎮海鎮,接著直逼明州州治,明州恍然無主,人心惶動,不待呂方兵臨城下,城中豪強便將留守的趙引弓部將悉數斬殺,開城迎呂方入城了。那信使雖然一開始壓低了嗓音,可是說道後來,再也壓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竟然失聲痛哭起來。
趙引弓呆坐在胡床上,臉色蒼白,如非他胸口微微起伏,便如死人一般。此時他的腦中已經亂成一團,雖然一開始他想到了情況可能很糟糕,可信使帶來的消息還要糟糕的多,不到不能指望明州派來的補給船隊,而且呂方的追兵很快就會攆著自己的屁股追上來,即使呂方的行動沒有這麼迅速,台州的各處豪強在得到這些消息後,即使是為了洗脫勾結叛軍的罪名,對自己的抵抗也會更加堅決,現在的形勢只會變得更加惡劣了,至於留在越州的妻小族人的下場,他根本就不敢去考慮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他還是懂的。
一旁的信使哭了一會兒,看到主將這般模樣,也不禁有些擔心。他得知這等消息,還不獨自逃走,而從海上一路趕回來將消息報與主將,對趙引弓的忠心自然是毋庸置疑,此時他的命運和趙引弓已經決然分不開來,看到主將這般模樣,莫不是癡了,想要伸手推醒對方,又害怕自己的行動將趙引弓弄瘋了,正猶豫間,卻聽到外間一陣腳步聲,回頭一看,卻是去弄粥食藥膏的校尉回來了。
外間的腳步聲將趙引弓從沉思中驚醒了過來,他強自壓下自己混亂,對一旁的信使使了個眼色,示意他等會不要出聲,才竭力裝出一副自信滿滿的模樣,對那校尉下令道:「你出去傳令,讓後軍放糧,讓弟兄們吃個飽。」
校尉聽了一愣,正猶疑間,卻只見趙引弓笑道:「趙權那廝的補給船隊快到了,大概明天這個時候便能到了,這些日子苦了兒郎們了。還有,讓卻月都飽食之後準備停當,老子要給那些首鼠兩端的台州土豪們一點顏色看看!」
聽到補給船隊即將到達的好消息,那校尉又驚又喜,只是微微一躬身便往帳外衝去,那校尉剛剛離開帥帳,信使便看到趙引弓的臉上的笑容已經消逝了,剩下的只有決然。
明州城,昔日的刺史府前的小廣場裡,黑壓壓的滿是跪在地上的人頭,這些人都是明州中的頭面人物,或多或少都和趙引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呂方入城之後,立刻下令城中戒嚴,派出兵士嚴守各處城門,可自己卻一頭扎進這刺史府中,誰也不見,數日下來,只看到城中一隊隊巡邏的鎮海軍士卒,還有抄沒趙氏一族的行動,這些人也搞不清楚呂方腹中的打算,躲在家中也越發膽寒,於是便串聯起來一起到刺史府門前請罪,他們打定主意,無論是出多少血都行,只要保住一族性命周全,也就行了,可他們從早上前來,一直跪倒快到午時,那呂方卻只是不理,雖然現在是冬天,不像夏天烈日灼曬那般難熬,可跪在著又冷又硬的青石地板上的滋味也不好受,眼見得場中的人們一個個身軀晃動,要撲到在地上了。
正當眾人就要堅持不住的時候,卻聽到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只見得一彪人馬往這邊趕過來,相距還有六七丈外,馬上諸人便跳下馬來,牽著馬匹走了過來。那些跪在地上的人知道來人應當是鎮海軍的將領,趕緊起身讓開一條道來,守門的校尉顯然是認得來人,遠遠的便迎了上來笑道:「原來是陳將軍,快些將坐騎給我,相公有令,讓我等一見你便通傳。」說著便要伸手去牽來人的坐騎。
來人持馬韁的手一讓,笑道:「哪裡當得起,某不過是節度府中一個押衙罷了。」
守門校尉卻是堅持伸手搶過來人馬匹韁繩,笑著低聲道:「您說的什麼話,此番討伐明州趙賊,您領百人直撲敵軍腹心,斬殺敵將,奪其積蓄,府中諸將就屬您功勞最大,軍中上下哪個不是佩服萬分,眼見得便是要外放州郡了,那時小的想要到軍前去給您牽馬,只怕也要看您給不給小人這個機會了。」這些給呂方守門的軍官不是呂氏宗族,便是淮上子弟中的親厚者,消息最是靈通,陳璋此番功大,料想前途遠大,趕緊先來結好,也好結個善緣。
陳璋見他這般,也不好再過堅持,笑道:「既然如此,便偏勞兄弟了,這馬兒這幾日跑的多了些,等會多喂些好料。」
「那是自然,那時自然!」那校尉笑道,回頭對身後士卒喝道:「將這幾匹馬送到後邊馬廄去,先飲一點水,然後再喂料,料裡多摻些麥子和豆餅。」說完後便要上前延請陳璋進門。
陳璋聽那校尉吩咐的也是內行話,正要隨他進府,右腿卻是一緊,低頭一看,卻是一個青衣年輕人抱緊了他的大腿,右手舉著一封帛書,沒口子地喊著:「陳將軍救命!」
守門校尉這才反應過來,不由得勃然大怒,大聲喝罵,不由分說,便喝令手下軍士上前狠狠毆打起那年輕人來,那人倒也有幾分狠勁,既不伸手護頭,也不開口呼痛,只是一隻手死死抱住陳璋的大腿,另一隻手高高舉起那帛書。守門校尉見狀更是惱怒,反手拔出腰刀,一記刀背便砍在那年輕人的後腦上,將其打昏在地,可是此人還是一隻胳膊死死地抱住陳璋的大腿,一隻手高高舉著那封帛書。
原來那青衣年輕人正是先前在門前跪求的眾人中的一員,眼見得這般跪下去不是個辦法,眼見那守門校尉對陳璋這般恭維,以為其定然是呂方身邊的紅人,一咬牙便撲到陳璋身前,想要借這個機會將自己手中的帛書送到呂方那裡,卻沒想到挨了這陣毒打。
守門校尉正要喝令手下將此人拖到一旁,卻聽到陳璋道:「罷了,這年輕人倒有幾分膽氣,莫要難為他了。」那校尉自然不會為了此人違逆了陳璋的意思,趕緊躬身領命。陳璋自顧取了帛書納入懷中,又將那昏死的年輕人手臂解開,探了探鼻息,發覺沒有生命危險,只是被打昏了,才站起身來對在一旁不安的圍觀的眾人道:「你們誰是這年輕人的親屬,扶他回去好生休息將養,這封帛書我會替他帶給主公的。」
陳璋喊了兩遍,圍觀的人群方才走出兩個人來,畏畏縮縮的上前將這年輕人扶了回去。陳璋正要開口詢問這年輕人的姓名,可轉念一想他們這般情形下只怕也不會說實話,也就懶得開口,自顧往府內行去。
第122章 權謀
陳璋進得府門,便有侍衛引領,不一會兒便到了明堂前,只見呂方站在堂上的台階上,身後站著數人,都是呂方麾下心腹之人,竟然是呂方親自降階相迎,他趕緊搶上幾步來到階前,斂衽拜倒道:「末將陳璋拜見使相!」
陳璋膝蓋剛剛挨地,便只覺得手臂一緊,被呂方搶上一步扶了起來,抬頭一看,只見呂方臉上滿是親熱的笑容,一面把臂扶著陳璋一同上堂,一面爽朗地笑道:「免禮,免禮!你這番由海上進兵,端的辛苦了,來來來!你且坐下,將先前的情況一一說與某家聽聽!」呂方按著陳璋在自己身旁的椅子坐下,這明堂之上的座椅頗為奇怪,並不是像平常的一個主座在上首,其餘的兩廂排開,而是四五張椅子團團圍著一張四方桌擺開,桌子上擺放著些許茶水點心,呂方一面招呼其餘幾人分開坐下,一面對陳璋笑道:「陳將軍,今日請你來也沒什麼大事,只是我們幾個都是些武人,對你此次出海奔襲過程中還有許多不明的,請你為我等釋疑解惑罷了,大夥兒坐在一起討論些兵法罷了,這般坐的緊密些,也省得像平日那般排開聽得費勁的很。」
陳璋看了看左右那幾人,個個臉上都流露出渴望知曉的神色,他雖然不全相信呂方招他來只是為了探討兵法之事,可他也知道呂方城府極深,旁人往往到了最後關頭才能猜得出他行事的目的,加上旁邊那幾人都是武人,便咳嗽了一聲,整理了一下思緒,將自己從接到高奉天從台州派回的信使,到強闖呂方府邸,通知呂淑嫻,又領數百兵丁出海遇到暴風雨,激鬥一夜方才被吹到翁山島,巧遇明州軍船隊,最後巧妙地抓住了對方弱點,一擊致命,斬殺了敵將趙權,並俘獲敵方的補給船隊諸般事情。陳璋口才本來尋常,可他這一路經歷實在是艱險之極,可以說稍有一步行錯便是萬劫不復的結局,圍坐的幾人也都是久經戎行的老行伍了,從隻言片語中便能猜想得到陳璋的不易,所以陳璋說完後,雖然礙著呂方在場不好開口讚歎,可無一臉上不流露出敬佩之色。
「啪啪!」堂上猛然響起一陣掌聲,卻是呂方當先鼓掌起來:「好,如非你行事果決,奮勇一擊,台、溫二州說不定已經落入賊手,局面已經不可收拾。說罷,這番你是想留在我府中還是想外放出去執掌一州?」
呂方話音剛落,場中氣氛立刻冷了下來,其餘幾人投往陳璋的目光中立刻多了幾分艷羨和嫉妒,呂方麾下諸將,能夠外放的不過陳五、徐二、范尼僧區區數人罷了,剩下的人無不盯著此次攻伐下的越、明、台、溫諸州,他們能出現在這裡,自然是呂方的心腹無疑,可卻讓陳璋這個外人搶了先,也難怪他們這般模樣。
陳璋微微一沉吟,抬頭答道:「末將以為,趙賊尚未授首,高判官也還生死未明,溫州乃閩浙門戶,一日沒有控制在主公手中,主公這個鎮海節度使的位子就不算坐的穩了,末將這個時候談個人去止還早了些。」
「好,好!」呂方點了點頭:「這才是老成謀國,那你以為當如何行事為上呢?」
陳璋伸手將面前桌上的幾碟點心重新擺放了一下,又伸手在自己杯中沾濕了,在桌面上畫了幾道,作為兩浙的海岸線和台、明州邊界的山脈,一面邊畫邊說道:「末將從降兵口中知道,趙賊此番進兵台州,所謀甚大,光積聚的船隻軍資所費何止億萬,其定然並非只想吞併台、溫二州,恐怕是想勾結福建王審知,引外敵以自強,與主公爭這兩浙之地。如今他巢穴已破,全軍雖無損,也不過無主遊魂罷了,然讓其逃至福建,定然貽害無窮。依末將所見,我軍當分遣兩軍,一軍由陸上出天台山,大張旗幟,以為疑兵,讓其以為我方兵勢尚緩,再以水師走海路,直取州治,先取腹心之地。兵法云『軍無積蓄者亡』,趙賊軍中不過十日之儲,後隊為某所破,如今又是寒冬臘月,野無青苗,所食不過仰仗當地土豪饋送罷了,若我以大軍取州治所在,以主公威名,台州豪傑定然奮起擊逆,彼求戰不得,野無所掠不出十日,賊首定當獻於主公戲下!」
呂方靜靜地看著桌面上陳璋用茶水和點心標誌出的兩浙地形圖。陳璋的作戰計劃目的很宏大,他不但要攻取台、溫二州,還要將趙引弓和所屬的軍隊全部消滅,免得這個深識兩浙內情之人逃到福建王審知那裡去,成為將來的禍患,所以他主張先派出一支疑兵從陸路越過天台山進取台州來吸引趙引弓的注意力,由於這條道路地形崎嶇,沿途多有關隘,趙引弓很可能打算出兵抵抗,同時消化台州,而與此同時,鎮海軍從海路派出主力直接攻擊州治臨海城,這樣一來,就形成了一副關門打狗的局面。那些台州本地的豪強在呂方已經平定了兩浙大半,而且州治已經被鎮海軍佔領,已經無險可守的局面下,一定會調轉槍頭來支持呂方的,這樣一來,鎮海軍便能兵不血刃的將趙引弓這個禍根乾淨利落的消滅在台州境內。
「沒想到這麼多年,自己族人心腹中卻沒有培養出多少人才,倒是降將中出了不少人才!」呂方心情矛盾地看了陳璋一眼,「是打壓還是放心任用呢?罷了,人才難得呀!朱溫、楊行密麾下眾將也多有降虜中提拔而出的。」轉念之間,呂方已經打定了主意,笑道:「既然如此,海上這一遭便煩勞陳將軍再跑上一趟了。」
陳璋也不推讓,他本來就自視甚高,前段時間在呂方麾下便頗有些憋屈,這次打定主意要好生振作一番,做出一番事業讓鎮海軍中眾人看看,起身應諾,他此時才想起先前在門外那年輕人懇求之事,從懷中取出那封帛書,目光掃過外面露出的姓名,卻是一手十分遒勁的柳體字,不由得開口讚道:「好個顏嵩,寫的一手好字!」
呂方聽到,不由得開口發問,陳璋便將方纔在府外看到的眾人跪地懇求之事一一道明,同時將那帛書遞了過去。呂方接過帛書,打開一看,也不由得連連讚賞,他雖然是穿越人士,可在這殘唐已經生活了十餘年,很多喜好早已為當世之人同化,這帛書上字跡均衡硬瘦,點畫爽利挺秀、骨力遒勁、結體嚴緊,端的是已經入神。呂方看得入神,竟然一時間忘了其中的內容,伸出手指沾了茶水在桌面上臨摹了起來。
「主公,卻不知這書信中說的乃是何事?」陳璋在一旁看呂方有些出神,趕緊開口詢問道。呂方這才回過神來,將那帛書瀏覽了一遍,將那帛書遞還給陳璋笑道:「這顏嵩倒是個精明人,幾句話便將自己一族人的干係推得乾乾淨淨,說什麼『吾輩雖有牽連之罪,亦為赤子,望朝廷恩澤如久旱之望甘霖,公受方伯之任,掃平渠首,代天牧民,』,馬屁倒是拍的蓬蓬響,可先前趙引弓起兵的時候都幹什麼去了?」
一旁的陳璋看呂方心情倒不壞,他對先前那年輕人的勇敢倒有幾分好感,試探地問道「那以主公的意思,難道要將外間這些傢伙盡數屠滅?」
「那怎麼可能!」呂方笑道,做了個手勢讓堂上其餘幾人退下,只剩下自己和陳璋二人,才示意陳璋坐下,他自己也舒舒服服地靠在一張椅子上,拿起茶水一邊喝一邊解釋道:「這些傢伙乃是明州大族的代表,若將他們盡數殺了,只怕便將本地大族盡數得罪光了,那下一步棋就難走了。」說到這裡,呂方買了個關子,停下來喝了口水。
「那又為何這般折辱他們?」
呂方笑道:「這些傢伙在明州多的有近千年,少的也有三四百年,勢力盤根錯節,若是平日裡我要拿他們開刀,便是牽一髮而動全身,你也知道我治軍之道乃是平日為農,戰時為兵,士卒皆分有家產田宅,以求有恆產者有恆心,可這般一來,就要有大量的空閒土地,此次平定明、越二州,越州戰亂已久,土地平曠,有大量的閒置土地,而明州就不同了,若不趁現在這個機會將這些傢伙分化瓦解,逐個擊破,剝去他們的蔭田蔭戶,一旦戰事平息,再想拿他們動手就麻煩了。」
陳璋這才明白了呂方的真實意圖,的確歷朝歷代都知道豪強地主兼併土地,蔭庇人口乃是朝廷長治久安的大患,可是卻沒有任何一家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的,原因無他,這些豪強地主本身就在地方政府乃至中央政府裡有自己的利益代表,他們頑強的反抗著朝廷的度田法令,使之無力化甚至轉化為自己兼併土地的機會,而呂方如果想要打算在明州度田,眼下正是最好的機會,那些土豪哪個敢說和原任刺史趙引弓沒關係,如果敢違背呂方度田的命令,立刻用這個借口殺了。如果是太平年間就不同了,畢竟呂方現在也是一方節度了,如果不按法令隨便處置這些根深蒂固的豪強,也一定會引來各種反抗的。所以呂方先前故意讓他們在府外跪一上午,不過是一種不流血的立威方式罷了。
「眼前此人不但精通兵法,想不到還這般善用權謀,能夠由一介贅婿到今日的地位果然並非天幸!」陳璋不由得暗自歎道,他想起第一次見到其斬殺錢繆的陰狠,又想起方才對自己的諸般禮遇、還有其與呂淑嫻和沈麗娘的情誼甚篤,一時間也不知道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呂方了。
第123章 漏網
台州、臨海城,趙引弓站在岸邊,凝視著不遠處的軍營,寂靜的夜空中不時傳來一聲聲刁斗,一旁士兵手中的火把在夜風中不住的搖動。突然他覺得一陣透骨的孤寂,不禁將身上的披風裹緊了點,好像這樣讓他覺得好了點。
「將軍,卻月都的將士都已經登船了,已經時刻不早了,請上船吧!」身後傳來一陣低沉的話語,趙引弓回過頭來,只見河岸下的那條大船已經解去了纜索,船身正隨著河波的起伏而晃動,藉著火光可以依稀看到床上人影搖動,顯然是水手士卒在做著出發前的最後準備,更遠處的河中央,已經有六七條大船正排成一隊,緩緩地順流向海上行駛而去,顯然自己是落在最後的那個人了。他抬頭看了看天色,只見東面地平線上一顆星星特別明亮,正是太白星,此星天明之前便會出現在地平線上端。趙引弓心知時候已經不早,若是耽擱下去只怕便走不成了,只得歎了口氣,往踏板那邊走去,待他上得船來,回過頭又看了遠處的軍營一眼,沉聲道:「起錨,出海後向南,往福州去。」
次日清晨,明州軍大營隨著準備朝食的雜役僕兵的行動而逐漸嘈雜起來,可是很快就有人發現昨天還一切正常的卻月都營區已經空無一人,當軍官們趕往主帥趙引弓的帥帳通報的時候,卻驚恐的發現連主帥也不知去向。慌亂就像傳染病一樣在軍營中傳播,校尉虞侯們現在也慌了神,沒有上級的指揮,這些平日裡十分神氣的中級軍官們也不知該面對營中大隊如同無頭蒼蠅四處亂竄的士卒們。幾個機靈的傢伙趕緊去碼頭查看船隻和後營的糧倉和軍資,當他們發現船隊少了八條最好的船隻,糧倉也空空如也的時候,立刻就明白了昨夜到底發生了什麼。
「趙引弓你這惡賊!趙引弓你定然會在海上淹死!趙引弓,老子要吃你的肉!」各種腔調的惡毒咒罵聲和哭喊聲立刻充斥了整個軍營,被拋棄的軍官們立刻成為了洩憤的對象,十幾個平日裡對士卒比較嚴苛的軍官立刻被驅趕到營中的空地上,士兵們拿起木棍、石塊或者隨便能找到的武器狠狠的毆打著倒在地上的軍官,很快這些倒霉的傢伙便斷了氣,可即使地面上只是一具斷了氣的屍體,瘋狂的士卒們還是惡狠狠的揮舞著棍棒石塊,一直到他們發洩完胸中的怒氣,變得精疲力竭,才丟下手中的血跡斑斑的棍棒石塊,空地上留下那十幾具已經殘缺不全的屍體。
當胸中的怒氣被發洩完畢後,冰冷的現實又回到了明州軍士卒的面前,一支孤軍位處異地,四周都是充滿敵意的目光,軍營中的糧倉早已見底,可是如今正是寒冬臘月,野地也沒有可以代用的青苗榆錢之類的東西,就算幾處較為易於攻取的豪強塢壁,也早就在前些日子的勒索中被洗淨一空了,軍士們都打起了歸家的主意。很快,士兵們便成群結隊的開始爭奪船隻,有的還開始搶奪營中的牲畜,當場宰殺,用作返回時路上的口糧,激烈的爭奪很快變成了毆鬥,毆鬥又變成了廝殺,他們對著昔日的袍澤揮舞著刀槍。搶奪著所剩無多的糧食和牲畜,這些是他們活著回到家鄉的希望,很快,這支昨天還威風凜凜的大軍變得土崩瓦解,分解成數十個大小不一的小集團,小心翼翼的保護著自己的那點糧食和牲畜,竭力登上船隻,碼頭處亂成一團,不斷有人被從跳板上擠落水中,甚至還有兩條起航的船隻撞到了一起,水面上頓時充斥著怒罵聲和求救聲。
「有敵船!」遠處突然傳來一陣驚恐的尖叫聲,碼頭上的明州軍士們循著聲音望過去,只見遠處的河道上出現了一片船影,影影綽綽也看不清有多少,眾人雖然無法分辨出是敵是友,可好像趙引弓也沒有什麼盟友,否則就很難解釋他昨夜的奇怪舉動了,碼頭上的士兵們稍一停頓,就更加激烈的爭奪船隻起來,畢竟現在這是他們唯一的生路。
隨著雙方距離的靠近,那船隊開始變換隊形,排成了橫列,顯然對方企圖盡量多的阻截明州軍的船隻,一些眼尖的明州軍士卒已經看清了最前面的七八艘船隻的形貌,只見其已經放下桅桿,只靠兩側伸出的船槳驅動,船的表面覆蓋著黑乎乎的甲殼,船首處伸出一根長長的沖角,就好像一隻巨大的海龜,許多和湖州水師打過交道的明州軍士卒已經認出了這就是呂方麾下特有的「龜船」,這些深諳這種戰艦強大戰鬥力的明州軍士卒立刻開始放棄搶奪船隻,就算已經登船的也大聲呼喊著同伴趕快靠岸,有些性急的乾脆直接跳到冰冷的河水中向岸上游去。
「這水上便是我的天下,陳將軍且安坐,看某家的手段,若讓一條船逃出去,便是過錯。」船隊的旗艦上,一條黑臉矮胖漢子自信滿滿的對一旁的陳璋說道,此人正是鎮海軍水師頭目周安國,呂方平定明越二州之後,便讓陳璋和他領兵從海路直撲台州,卻沒想到晚來了半步,倒是正好碰到明州軍大亂的時候。
陳璋矜持地笑了笑,他知道自己在平定明越二州之役中立下的戰功已經足夠,此時若是再去搶功,反而會引來鎮海軍中諸將的妒恨,不如退一步,和眼前這人搞好關係,他想到這裡,便退後一步道:「既然如此,末將便後退一步,看周將軍破敵。」
看到陳璋這麼識趣,周安國心情頓時好了很多,他此次進兵,由於原先湖州水師的威名實在太著,而武勇都的水軍幾乎是個空白,對方乾脆就在水面上立柵欄浮橋,拒絕交戰,於是他一路上也只有運送糧秣,軍資的功勞,未曾打上一仗,現在眼看一場大功就在眼前,說不定連敵酋趙引弓也能抓到,自然是憋足了勁頭來搶這個大功。想到這裡,周安國搶到一旁的大鼓旁,拿去鼓槌,一邊用力擊鼓一邊高聲道:「眾將士努力殺敵,不得放過一人。」
隨著激烈的鼓聲,最前面的八條龜船加快了速度,船首伸出的沖角就好像一把鋒利的尖刀,破開水面,兩條最前面的明州船想要調頭避開,反而由於裝的太滿,行駛不便,將自己薄弱的側面曝露在敵船的面前。進攻一方的龜船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大禮,兇猛的向目標衝去。船隻上的明州士卒們一面咒罵著舵手拙劣的操舟技巧,一面竭力的向快速靠近的敵船發射矢石,可是他們絕望的發現,箭矢都無法透過敵船表面厚實的甲板,最後,隨著一陣絕望的尖叫聲,龜船終於撞上來了。
隨著劇烈的撞擊聲,沖角擊穿了薄弱的船板,洶湧的河水立刻湧入了底艙,在底艙中的士兵們企圖堵住破口,可是水還是不斷的湧了進來。船面上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在方才劇烈的撞擊中,在船板上的許多兵士落入水中,剩下的則企圖跳上敵船,用接舷戰來解決問題,可是敵船的甲殼上易於靠近的地方佈滿了鋒利的鐵刺,根本沒有下腳的地方,而且更加讓人恐怖的是,敵船開始隨著一陣陣號子聲,開始倒退了,刺入己方側舷船板的沖角發出一陣陣讓人牙酸的摩擦聲,船艙內竭力堵塞缺口的士卒們絕望的發現湧入缺口處的水越來越多,破口處也出現了越來越多的裂紋,越來越多的人丟下手中堵塞缺口的工具,往艙面上逃去。
隨著一聲脆響,龜船的沖角終於從破口中抽了出來,兩條船分開了,龜船側過身來,露出了側面十餘個射孔,隨著一聲可怕的扳機聲,一陣投矛和石彈掃過了敵船,將還留在船面上的敵人打倒在地,這打擊來的如此的突兀和猛烈,倖存者忘了立即發出慘叫聲,直到過了幾息之後,船上才爆發出一陣慘叫聲。
鎮海水軍迅速的消滅了已經駛離碼頭的明州船隻,接著便迅速的向碼頭方向飛駛過來,碼頭上的明州軍再也沒人爭奪船隻,與此相反的是,在船上的士卒們正全力的向岸上逃去,即使是個瞎子也能判斷出船上是死路一條,與其在水上被他們肆意屠殺,還不如上岸再賭賭自己的運氣比較好。
「很好!很好!傳令下去,先奪取船隊,不要管那些上岸的敵軍,反正他們沒有糧食,明州又被主公攻佔了,難道還能飛上天去。」周安國高聲下令道,黑□□的臉上滿是油汗,他此時興奮之極,眼下一場大勝已經是定局,岸上逃生的敵軍亂作一團,已經失去了一支軍隊的基本秩序,倒不用擔心遭到他們的反撲,唯一要擔心的就是不要走漏了敵酋趙引弓,只要奪取了船隻,他從水路上走不掉,軍無糧秣,就只能帶著幾個心腹從陸路逃走,且不說台州四鄰基本都是呂方的控制區,就算是台州境內,那些土豪那個不想要他的腦袋來向呂方這個鎮海節度使邀功,自己所要做的只是把懸賞的價碼拿出去就行了,想到這裡,他催促船隊封鎖水面,奪取船隊的嗓門又大了幾分。
第124章 讒言
臨海城外,一天之前還是明州軍大營的地方,已經換了主人,大營外靠近河邊的空地上,坐滿了一群群垂頭喪氣的明州軍俘虜,臨時修建好的碼頭上,不少明州軍的士卒正在鎮海軍的監督下修補損壞的船隻和棧橋。陳璋站在帥帳前的空地上,不遠處的空地上有一塊破布,他走到那破布近前,撿了起來,好不容易才從無數腳印和污跡中辨認出了一個「趙」字,原來這竟然是明州軍的中軍大旗。他不由得歎了口氣,這世間成敗勝負實在是難說的很,如果自己當時在杭州沒有堅持冒險出海;如果那天夜裡暴風雨來的再大一點;如果第二天早上自己沒有飄到翁山島,恰好碰到明州軍的後勤船隊;還有無數個如果,只要這麼多如果有一個發生了,那現在站在這裡得意洋洋的恐怕就不是自己,而是那個不知生死的趙引弓了,唯一不同的是,自己的下場只怕比他還要悲慘的多,想到這裡,陳璋才覺得全身發冷,竟然已經透出一身冷汗來。
陳璋正欲回到賬中,免得被寒風吹出病來,卻聽到右邊傳來一聲聲嘶力竭的慘叫,接著便寂靜無聲了,他正要走過去查看,卻只見周安國一邊擦拭著胳膊上的血跡,一邊罵罵咧咧地走了過來,便笑著問道:「怎麼了,周將軍,還沒有打聽出趙引弓的下落?」
周安國狠狠的向旁邊吐了口唾沫,罵道:「這趙引弓也不知道前世是什麼投胎的,腳板定是抹了油的,某家方才拷問了六七個軍官,都說昨天還見過他,可半夜裡就乘船帶了親兵逃走了,他們也不知道去向,也不知道他們說的是真是假。」
陳璋點了點頭:「應該不是假話,這麼多人都眾口一詞,他們又不知道我們要打過來,如何實現串好詞了,再說我們打過來的時候,明州軍的舉動就十分奇怪,倒好似受了什麼驚擾,已經失去了組織,否則我們也不會贏的這麼容易,定然是這趙引弓事先從哪裡得到了消息,知道局勢已經不可為,便拋下大軍,乘船逃走了。」
周安國歎了口氣,神態一下子變得頹唐起來,他也不是不能推斷不出這麼簡單的事實,只是眼見得到手的大功一下子又沒影了,難以接受現實罷了,此時被陳璋說了出來,也只能作罷了,他指著碼頭上的船影問道:「那陳將軍以為現在當怎麼辦?要派快船追嗎?」
「大海茫茫無際,又不知他的方向,如何追得上!」陳璋笑道,他此時十分冷靜,現在己方已經大局已定,只要不犯下什麼大錯,諒那趙引弓也翻不出什麼花樣來,他沉吟了片刻笑道:「不如這般,你且在這裡安置降兵,同時派出信使到台州本地豪強處,高判官應該在內陸,這平定一州也是大功一件!」
周安國聽到還有立功的機會,興致才高了點,轉而回過味來,方才陳璋眼下之意他好像並不和自己在一起,不由得開口問道:「那陳將軍你呢?」
陳璋胸有成竹地說:「溫州乃閩浙咽喉所在,我領千人前往趕往那邊,先布下一子,免得又生出亂子來。」他說到這裡,看了看周安國的臉色,笑道:「若是周將軍想去,我留在這裡鎮守也行。」
周安國臉上不由得一紅,幸好他臉色黝黑,也不怕陳璋看出來。他方才心中的確生出和對方搶功的念頭,只是聽陳璋這麼一說,也實在不好意思出口了,何況安置降兵,鎮撫一州的功勞可是眼前現成的,去溫州那邊吉凶禍福可都不知道,一鳥在手勝過十鳥在林的道理他還是懂得的。想到這裡,他便故作豪爽地笑道:「陳將軍說的什麼話,周某豈是那般小氣的人,我馬上去安排船隻給你,用過響食便開船。」
明州刺史府,呂方斜倚在錦榻上,閉目養神,一旁的几案上堆滿了待處理的折子,陳允坐在案前為他大聲朗讀,每當一封念完後,陳允便說出自己的處理意見,若是呂方同意便點點頭,陳允便在折子後批上處理意見,若是呂方不同意,則說出自己的意見讓陳允記下。呂方討平明、越二州之後,基本的戰事已經瞭解,可在杭州待他處理的要緊公事也堆積了不少,不得已陳允才帶了折子趕來明州,向他請示。
兩人正忙碌間,外間突然傳來輕微的敲門聲,陳允起身走到門外,原來是一名書吏送來緊急文書,陳允接過文書打開一看,不由得咦了一聲,語氣中頗有驚訝之意。
「陳先生,軍前有什麼消息嗎?」屋內傳來呂方低沉的聲音。
「正是。」陳允微微定了定神,進得屋來,小心的帶上房門,走到呂方身前,躬身道:「周、陳二位將軍從明州修書來報,我軍大破明州賊眾,斬首七百有餘,生俘六千七百餘人,溺死無算,繳獲大小戰船兩百餘艘,軍資甲仗無算,明州府城已在我軍控制之下。」陳允念著捷報,可語氣中卻沒有多少激動喜悅之意。
「哦?」呂方睜開了眼睛:「那趙引弓出兵之時,全軍也不過萬餘,這般算來光斬俘就有快八千人,已經是全勝了,那為何陳先生你語氣卻是這般,莫非後面還有什麼消息?」說到這裡,呂方突然補充了一句:「莫非是高判官那邊出了什麼問題?」
「信中沒有提到高判官的消息,想必是周、陳二位將軍還來不及和高判官搭上線,高判官當年足跡遍及兩浙,此次定然無事,主公且放心。」陳允勸慰道,接著他頓了一下,低聲道:「只是在敗軍中沒有找到趙引弓那賊子的屍首,周將軍在信中說,他從俘虜口中得知,趙賊在大軍趕到前那天夜裡帶著數百心腹上船出海逃走,不知去向。」
「嗯?」呂方聽到這個消息,臉上立刻蒙上了一層陰影,此次趙引弓引兵由海上進攻台州之後,在他心中已經將此人當作僅見的大敵,他這番不知下落也不知道又會整出什麼事端來,眼下北面楊行密平定田、安之亂的戰事已經進入了緊要關頭,自己如果不能盡快安定好自己的後方,抽出手來,只怕便有不測之禍。想到這裡,呂方低聲問道:「那信中可有說他們如何處置嗎?」
「信中說陳將軍留下周將軍鎮撫台州,自己領了千人,直接由海路前往溫州,說溫州乃閩浙咽喉,如今兩浙戰亂,人心無主,當先以精兵據守,以為不測。」陳允說到這裡,抬頭看了看呂方的臉色,又補充了一句:「陳將軍果然行事果決,不顧惜己身,他此時已經立下大功,還這般行險,果然是當世名將,主公得這等人才,定然大業有成。」說到這裡,陳允竟然拱手作賀。
呂方笑著點了點頭,道:「不錯,陳璋這著棋走的對了,先前我隔著台、明、越三州,對於溫州鞭長莫及,現在既然控制了這幾州,就應該立刻先派兵駐守,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嘛!此人果然是大將之才,古人云:『夫賢士之處世也,譬若錐之處囊中,其末立見。』不正是說的他嗎?」說到最後不禁笑了起來。
一旁的陳允見呂方這般模樣,臉上露出一絲惡毒之色,轉而立刻消失,上前一步低聲道:「只是這趙引弓一日不死,終歸還是一個心病,此人狼子野心,偏生又深識兩浙地理軍情,在明州又頗有根基,若引外敵作亂,必為心腹之患,當事先有備才可。」
「引外敵?」呂方笑了笑:「他若是逃往淮南也就罷了,若是逃往福建王審知那裡,我不費一刀一槍便能要了他的性命。」
陳允聽了一愣,卻是不知呂方為何有這麼大的信心,不由得開口問道:「主公可否為在下解惑?」
呂方卻是不說,只是含有深意地笑著。陳允沒奈何只得作罷,又將剩下的折子處理完畢,才告辭離去。剛出得門外,陳允臉上現出一絲怨毒的笑容,他先前在唸書信中提到陳璋的作為時故意加了點調料,說陳璋已經立得大功之下,還不顧惜己身,領兵去搶佔位處閩浙咽喉的溫州,話語中沒有說出的含義可就深的很了,畢竟陳璋現在立下的功勞已經足夠外放州郡,在鎮海軍現有的體制下幾乎是到了頂點,人在冒了如此大的危險後,一般都會變得謹慎小心起來,以保住已經獲得成果,而又去冒險,只能說明他所謀甚大,並非一個州郡能夠滿足,加上溫州所處的位置又是如此的敏感。陳允相信像呂方這麼聰明的人物,只要回頭一靜下心來回味定然便能覺出不對來,可自己這些話又全是從那書信中發揮出來的,半句編造的也沒有,呂方也不會聯想到自己這裡來,端得是殺人不見血。
第125章 機動
待到陳允走出屋外,呂方臉上露出一絲苦笑,他方才何嘗聽不出對方話中的未竟之意,只是為上位者,從某種意義上也不希望手下太過於團結,只要不是鬧得太過分,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得去也就行了,重要的是現在能維持住面上就行,南邊福建王審知雖然佔領了福建,可當時的福建不但土地貧瘠,人口稀少,而且內部有大量的山地還是半獨立的土豪控制,他能拿得出的人力物力很有限,更重要的是福建雖然和兩浙邊境線很長,可是適宜用兵的進軍道路不多,只要自己內部不出什麼問題,就不用擔心對方玩出什麼花樣來,倒是楊行密的平亂之戰已經到了最緊要的關頭,自己在這個時候該做些什麼呢?
常州,晉陵,行進間大軍將官道塞得滿滿的,視線所及之處,滿是飄展的旗幟和金屬的光澤,淮南大軍的隊伍看不到盡頭,連江南濕潤的空氣中也瀰漫著塵土的氣息。
「台將軍,我等如此行軍,何日才能趕到宣州,為何不讓我領一支輕兵,兼程而行?」說話的這人身披華麗的描金明光鎧,正是楊行密的嫡子楊渥,他此次隨王茂章、台蒙二人領淮南大軍渡江討伐田□、安仁義二人,他們在常州渡江之後,首先解了常州之圍,將被圍在城中的錢傳□解救出來,然後便分兵兩路,一路由王茂章領兵繼續進攻安仁義,而另外一路則由台蒙、楊渥二人領兵由晉陵、義興,出宣州廣德,進攻田□。可是一路上台蒙行軍十分緩慢,全軍每天只行軍半日,到中午時分便停下來築營休息,每日裡行軍不過二十里罷了,把個年輕氣盛,恨不得插翅趕到宣州將田□一鼓殲滅的楊渥憋得幾乎要冒出火來。
一旁身為一軍主將的台蒙身上此時並沒有向楊渥一般披著那般華麗的明光鎧,而不過是一件尋常的鱗甲罷了。已經年近五旬的他,在楊行密麾下身歷何止百戰,楊渥雖然倚仗父蔭,已經是司徒的高官,可在其眼裡還不過是個黃口小兒罷了,楊行密此番讓其子隨軍同行,目的也是為了讓其見識一下如何指揮大軍作戰,為將來接班做準備。只見其好似充耳未聞一旁的楊渥的問話,只是全神貫注地看著四周的地形,不時讓旁邊的押衙取出地圖相比對,並排除哨探去要害處探察。見狀楊渥雖然十分惱怒,可想起臨行前父親的囑咐,還是強自忍了下來,將頭撇在一旁,只是跟自己生著悶氣。
過了好一會兒功夫,台蒙方才轉過頭來,笑道:「司徒身上這副鎧甲倒是別緻的很。」
楊渥冷哼了一聲,答道:「這乃是一個藩商送給某家的,台將軍若是喜歡,回去後我讓那商人再送一副來便是。」
台蒙笑道:「那倒不必了,這鎧甲如此華麗,若是在朝堂之上也就罷了,在戰陣之上還是太惹眼了些。」他的眼下之意很明顯是說這副盔甲並不實用,在戰場上很容易成為敵軍弓弩手的目標。
楊渥沒有答話,臉上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樣。台蒙也不再繼續勸說,自顧道:「司徒方才問本將為何不兼程而行,其原因有二:其一,田□乃淮南宿將,多有謀略,而且我軍側面的湖州呂方那廝非良善之輩,不可不防,每日行軍二十里,士卒有餘力迎戰,宿營皆深壕高壘,不虞敵兵偷襲,勿持敵不來,但持我有備。其二嘛!」說到這裡,台蒙頓了一下,看了看楊渥臉上的表情,見其雖然沒有轉過臉來,可顯然注意力還是在自己的話語上,暗想:「此人雖然倨傲了點,可到底是吳王之子,乃是將種,關鍵之後還是知道輕重的,這番好生歷練一番,也能繼承這一番基業。」想到這裡,台蒙才開口道,聲音卻低沉了許多:「田□此時正集重兵於蕪湖,進攻李神福,我們這邊行軍越慢,他從廣德、宣城那邊調走的兵力的就越多,等到他得到我軍出現的消息,又得從蕪湖那邊趕回,必然人馬疲敝,我等便可以逸待勞,一鼓而破,這便是兵法上攻其必救,致人而不致於人的要訣。」原來李神福於吉陽磯大破田□部將王壇、王建二人後,田□大怒,便收拾二人敗兵,準備進攻李神福,而李神福一面堅壁勿戰,一面派出信使給楊行密,讓楊行密出兵渡江,夾擊田□。堅壁勿戰,一面派出信使給楊行密,讓楊行密出兵渡江,夾擊田□。淮南大軍渡江之後,台蒙解常州之圍後,便引兵南下,繞過潤州,直取宣州,和李神福隱然間形成了兩面夾擊之勢。
楊渥也是個知輕重的,此時已經轉過身來,臉上已經沒有方纔那副不置可否的顏色,恭容道:「多謝叔父指點,小子方才不敬之處,還望見諒。」他此時對台蒙以叔父相稱,不知不覺間兩人的關係也拉近了不少。
台蒙笑著擺了擺手,道:「罷了,某家與你父親乃是貧賤之交,又是鄉黨,你年少氣盛,又幾分沒想到的,又有什麼打緊的,不過。」說到這裡,台蒙的語氣變得凝重了起來,道:「若你要繼承你父親這番基業,可不那麼容易,如今亂世之中,人心詭詐,例如田、安二人,那安仁義額也就罷了,本是沙陀異種,叛服不定,唯力是從;可田□也是我們自家的老兄弟,不但是楊王鄉黨,而且還是同坊裡的,楊王以宣州這等起家的地盤與之,待之可謂不薄,就算有什麼衝突之處,又何必鬧到這般兵戈相見的地步呢?」說到這裡,台蒙這暮年老將也不由得鬍鬚微顫,神色黯然,顯然即將於田□這等昔日的老友交戰感到萬分的無奈。
當田□得知台蒙大軍的消息時,淮南軍已經穿過了常州,進入了宣州地界,田□立刻退兵至蕪湖,留其將康儒領精兵二萬及王壇、汪建水軍殘部屯守蕪湖,以拒李神福部,自己領步騎趕往廣德,同時派出哨探去探聽淮南軍的消息。
廣德,位於宣州東南角,與湖、杭二州接壤,此地山谷盤紆,襟帶吳越,州東六十里苦嶺關,再往東行不遠處便是蛇頸關,然後便是湖州安吉縣;而向南行,沿山路便是獨松關,可以直通杭州。一旦台蒙奪取此地,便可以隔絕鎮海軍和宣州叛軍的聯繫,防止呂方可能的援助,而且此地無論是北上進攻蕪湖,和李神福夾擊留守在蕪湖的叛軍還是進攻宣城這一叛軍的巢穴都有便利的通道。而如果田□佔據了此處,便能將淮南軍堵塞在崎嶇的皖南山地中,迫使其退回原處,他就可以利用自己內線機動的有利地位,利用時間差,集中優勢兵力逐個攻擊分成三塊的淮南軍,取得最後的勝利。
天復三年十月,兩軍於廣德相遇,由於台蒙治軍嚴整,宿營戒備森嚴,宣州叛軍密探無法靠近軍營,只能在遠處通過營地的大小和灶台的數量來判斷淮南軍隊的數量,而久歷戰事的台蒙讓兩伙將士擠在平日裡一夥將士的帳篷裡,灶台也只挖平日裡一半的數量,因此田□也就低估了淮南軍的數量,誤以為自己有兵力優勢的田□選擇了野戰,可是當兩軍對壘之時,他驚訝的發現對面的敵軍比情報中描述的要多得多,不由得又驚又怒,列陣的宣州軍將吏看到淮南軍的壯盛軍容,士氣也低落了不少。
正當此時,淮南軍的陣中衝出十餘騎,這隊人馬到了宣州軍陣前約莫一箭之地方才停下,為首的那騎高聲道:「郭師從、沈文昌、郭行綜何在?」
宣州軍陣中士卒不由得面面想覷,對面那騎口中三人都是宣州軍府中的人物,郭師從和郭行綜乃是宣州軍中有名的騎將,萬人敵一般的人物,而沈文昌乃是田□的觀察牙推,也已經投至呂方麾下的駱知祥其名,文筆精緻,田□起兵叛亂,為之起草檄文的便是此人。有些眼尖的宣州士卒已經認出了喊話那人便是敵軍統帥,漣水制置使台蒙,一時間宣州軍鎮中嘩聲四起。
台蒙一面在宣州軍陣前來回馳騁,一面高聲將他們何時投軍,立下何等功勞,何時陞遷等等一一道來,最後停住坐騎道:「汝等或為淮南驍將,或為能吏,古人云『食人之祿,忠人之事』,吳王待爾等不薄,由行伍間提拔至今,汝等或受人蒙蔽,或為人挾持,如今還不速速棄兵歸降,吳王心胸寬廣,定然既往不咎。」
台蒙話音剛落,宣州軍陣中的聲響越發大了起來,士卒們自相低語,將吏們也神色怪異,台蒙方纔所言的數人,郭師從和郭行綜二人倒也罷了,那沈文昌為田□起草檄文,幾乎將楊行密祖宗三代都罵的狗血淋頭,可聽台蒙口中所言,連他楊行密都可以既往不咎,這軍前數萬人面前,說過的話可沒法不算數的,而且楊行密一直以來對叛將也都寬宏大量,沒有秋後算賬的前科,這些叛軍作戰的決心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害怕楊行密的報復,現在看到對面淮南軍軍容極盛,又去了害怕之心,死戰的決心一下子就少了許多。
第126章 廣德(一)
宣州中軍牙旗之下鴉雀無聲,主帥田□白皙的臉上並無什麼表情,只是右腮上的一根青筋微微的跳動著,一旁熟悉的將吏知道這說明他已經惱怒到了極點,一個個噤若寒蟬,連口大氣也不敢出,免得成為了田□發洩怒氣的對象。
隨著陣前淮南軍的喊話聲隱隱約約的傳來,爪牙都指揮使吳國璋終於再也耐不住性子,走到田□身前,躬身道:「主公,請讓末將出戰,定將那叛賊和台蒙那廝首級取來,獻與陣前。」
田□冷哼了一聲,道:「罷了,台蒙這廝仗打得都成精了,若是這般容易就取來首級,還能活到這把年紀?你若是出陣便中了他的圈套了。我軍實力佔優勢,以堂堂之陣便可勝之,沒必要玩這些小伎倆,來人!下令擊鼓,兩翼進軍。」田□此次從蕪湖南下,麾下足有三萬人,都是他這些年來指揮慣了的中軍精銳,而搜集到的情報表明對面的敵軍最多也不過一萬三四千人,所以他打算先以兩翼進攻,以佔優勢的兵力從側面迂迴台蒙,取得全勝。
台蒙回到己方陣中,跳下馬來,楊渥上前一步,有點緊張地問道:「台將軍,田賊進攻了,我軍當如何行事?」
台蒙高聲道:「先給老夫取些酒水來!」,他接過一隻葫蘆,喝了後幾口方才笑道:「方纔喊了半晌,倒是渴得緊,這酒味道很不錯,司徒可要也喝一口?」
楊渥此時哪裡還有心思飲酒,劈手搶過葫蘆,象徵性的喝了一點,便將酒壺丟給了旁邊的親兵,一雙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對面的台蒙。
台蒙笑了笑,回頭詢問方才隨他回到陣中的宣州降將道:「郭師從,你在田□府上任職多年,你說那廝現在會如何行事?」
那郭師從在宣州時為田□軍府虞侯,聞言對台蒙躬身拜了一拜道:「田賊雖然領兵南下,可心思還留在蕪湖那邊,李神福將軍才是他的心腹大患,依末將所見,他定然會驅兵前進,一戰而定勝負。」
台蒙笑著點了點頭,道:「那就好,他若是在廣德堅壁不戰,將我們堵在此地,以田□多年行伍手段。我也拿他沒什麼辦法。」台蒙話音剛落,對面便傳來一陣隆隆的鼓聲,眾人覓著聲音來處望去,只見對面的宣州中軍旗號搖動,叛軍的陣線開始向前移動了。
隨著宣州軍中軍旗號揮動,兩翼的叛軍開始向前移動了,當他們前進了大約三十丈遠的距離,為了戰線不至於出現斷裂,宣州軍的中軍也開始向前移動,可是速度要慢上許多,這樣一來,宣州軍的陣線便成為兩翼突出,中間凹陷的形狀,成為了一個凹形陣,彷彿一張大嘴,想要將對面的淮南軍一口吞下一般。
「田□好大的肚量!」台蒙冷笑了一聲:「居然想要兩翼迂迴包圍,也不怕把肚子撐破了。」一旁的郭師從沉聲道:「叛軍右翼大半是田賊這兩年才招募來的新兵,都是宣州城中的富家子弟,雖然甲杖精良,可是未經戰陣,而且我所領的舊部也被調到陣後去了,新填補上來的也與左右不慣配合,若台帥與某家精騎百人陷陣,彼定然大亂。」此人既然臨陣倒戈,立功之心較之其他淮南軍士卒尤烈,而且對宣州軍的內情十分清楚,一句話便點到了對方的要害所在。
台蒙聞言大喜,擊掌笑道:「好,來人呀!」隨著台蒙的喊聲,一旁的親兵搬上一隻小箱子,打開一看,圍觀的眾將吏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原來這箱子裡竟然是裝滿了圍棋棋子大小的小金塊,台蒙指著那箱子對郭師從道:「這是吳王賞與有功將士的,汝可自取之。」
這箱子雖然不大,可盛滿的金子算來也不下三四十斤了,那郭師從在田□麾下雖然也是個中級將領了,可哪裡見過這般豪爽的賞賜,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目光從那箱黃金上挪開,沉聲道:「待某家破敵後,再來領賞。」
隨著台蒙的流水般的一道道命令發佈下去,淮南軍的陣型開始變化了,面對這叛軍右翼的左翼開始向前慢慢移動,與此同時,右翼卻開始慢慢向後移動。郭師從率領的精兵已經突入了叛軍突前的右翼,這郭師從果然不愧為宣州軍中有名的萬人敵,他身披重鎧,一手挽弓,一手持矛,遠則弓射,近則矛刺,宣州軍右翼隊形很快就出現了混亂,幾股被他激怒的步卒加快腳步想要追上他們,結果反而由於突出了陣型,兩翼暴露出來,被對方的騎兵輕而易舉的擊垮了。那些騎兵斬下首級,挑在長矛尖上,大聲的嘲笑和恐嚇著叛軍士卒。
這些騎兵的行動很快就出現了效果,右翼叛軍的素質參差不齊,新兵們看到熟悉的同鄉的首級在敵軍的矛尖上揮舞,那些騎術精熟的河東沙陀騎兵高聲叫囂著,在頭盔下面露出的面容滿是傷疤,加上披散開來的頭髮便如同野獸一般,這些還沒有經歷過殘酷戰鬥考驗的新兵們不知不覺的放慢了腳步,後面行列的士卒受到阻擋,隊形開始混亂起來了。
「快,擊鼓,敵軍隊形已亂。」指揮左翼的淮南軍將領立刻抓住了這個戰機,他滿意地看著前面的敵軍行列,高聲補充道:「告訴兒郎們,往臉上打,那些傢伙別看甲杖不錯,可都是些繡花枕頭,當不得真的。」
隨著一陣陣鼓聲,淮南軍左翼壓了上來,和叛軍的右翼撞到了一起,淮南軍士卒們惡狠狠的揮舞著手中的兵器,向對手的臉部砍刺而去,這些叛軍新兵雖然甲杖精良,也受過不錯的訓練,可是像這般血肉橫飛的修羅場實在是經歷的太少,立刻發出一陣慘叫聲,相較於淮南軍這邊受傷之後只是發出一聲低吼,還繼續廝殺,雙方的精神力量差距實在是太大了。
興許是看到了己方右翼形勢不利,叛軍的左翼加快了腳步,想要盡快的擊垮面前的敵人,好從側面迂迴淮南軍。可是對面的淮南軍右翼卻沒有向前移動,只是在原地不動,倒是淮南軍的中軍緩慢的向前移動,這樣一來,叛軍左翼的右面便暴露在淮南軍的中軍面前,台蒙自然不會放過眼前的這個好機會,一部分淮南軍對其發動了側擊。
楊渥驚訝地看著戰場的形勢,叛軍左右兩翼都陷入了十分窘迫的境地,而叛軍的中軍正在向前移動,他看了看眼前老將的背影,嘴巴開合了兩下,可又害怕打攪了對方的指揮,還是閉住了嘴。台蒙彷彿背上生了一雙眼睛,他又下來一道命令,隨著中軍處兩道狼煙升起,淮南軍陣後的密林湧出了大隊的士卒,這些正是台蒙在戰前留在那邊的預備隊。這時,老帥彷彿卸下重擔一般地歎了一口氣,轉過身來道:「司徒,這一仗應該是拿下來了,田□那廝應該知難而退了,不過下次可沒這麼容易了。」
「叔父,你為何這般說?」楊渥此時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疑惑,連對台蒙的稱謂也變了,開口問道。
台蒙卻不直接回答對方的問題,開口問道:「《孫子》你可看過?」
楊渥臉上現出一絲怒色,答道:「叔父說的什麼話,我少時就在軍中跟隨父親,豈有連《孫子》都未曾看過的道理?」
台蒙點了點頭,道:「那『十則圍之』這句話自然是看過的吧!」
楊渥強壓下心中的不耐,沉聲道:「『故用兵之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戰之,敵則能分之,少則能逃之,不若則能避之。故小敵之堅,大敵之擒也。』此乃是《孫子》謀攻篇中的,不知小侄說的可對?」
「不錯。」台蒙問道:「那你可知道為何『十則圍之』而非『倍則圍之』呢?」
楊渥聽了一愣,這《孫子》他自小是讀的爛得了,裡面的話語也是覺得理所當然,若讓他說為什麼,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得支支吾吾的答道:「自然是要人多才能包圍啦,否則兩邊兵力一般多,除非地利在手,如何包圍?」
台蒙搖頭道:「司徒,你說的錯了,並非是人多才能包圍,而是包圍才能發揮出兵力多的優勢,你且想想,兩軍交戰,士卒手中的兵器最長也不過丈五,除非是弓矢,行列中最多也就三四排的士卒可以使得上力氣,後面的士卒縱然再多又有什麼用處,那些兵力完全是白費了,其實雙方能夠交戰的士兵數量是差不多的。可是一旦包圍敵兵就不同了,對方就算人數再多,絕大部分士卒也沒有用武之地,而在外圈的我軍就能佔有數量優勢,而且還能夠不斷輪換第一線的兵士,保證體力上的優勢,這才是兵法的精義呀!」說到這裡,台蒙蹲下身子,在地上畫了一個圓圈,又在圓圈的外面又畫了一個圓圈。
第127章 廣德(二)
楊渥仔細地看了那圓圈半晌,彷彿理解了少許,可又接著不解地問道:「那這和今日之戰有何關係呢?」
彷彿是為了印證台蒙的話,宣州叛軍的中軍傳來一陣鳴金聲,左右兩翼的叛軍開始向後退去,叛軍的中軍後隊從側面延伸了出來,形成了一條稀疏的戰線,掩護著兩翼的叛軍向後退去,可是在淮南軍兇猛的追擊下,叛軍右翼的撤退還是逐漸變成了潰退,彪悍的河東騎兵在潰兵叢中揮舞著馬刀,將無組織的敗兵一個個的砍倒,許多第一次上陣的新兵驚恐的丟下兵器盔甲,向後逃竄,甚至還有成百的兵士丟下兵器跪地投降的。興奮的楊渥顧不得繼續學習兵法,指著對面的叛軍道:「台帥,讓中軍壓上去吧,這正是陣斬田賊的良機呀!」
「不可!」台蒙搖了搖頭,冷靜地觀察著戰場上的形勢,沉聲下令道:「來人,讓後備軍增援三千人到左翼去,加緊攻打敵軍右翼,田□乃是軍中宿將,不能給他翻身的機會。」
台蒙身後的傳令兵應了一聲,趕緊離去,台蒙這才對楊渥解釋道:「田□中軍和左翼還完好,他積蓄十餘年的精銳豈是可以小看的,若逼得狠了,他回頭死戰,還勝負未知呢!我們身處險地,這次能贏個六七分就足夠了,而且這樣一來,田□必然領兵向右撤退,就離他的後勤基地廣德城越來越遠了,我們就可以將他和廣德城隔開了。」
楊渥懵懂地點了點頭,他雖然在軍營中長大,可是像這般指揮大軍的機會卻從未有過,向這種戰陣之中指揮的細密之處,若非親身經歷,是極難學會的。台蒙臨行前受楊行密叮囑,便不厭其煩地說了下去:「你知道為何先前我讓左翼先行,而右翼不動嗎?」
楊渥搖了搖頭,台蒙拔出腰刀在地上畫了三個平行方塊,又指著那三個方塊道:「這便是叛軍的左中右三軍。」又在那三個方塊對面畫了三個平行的方塊,代表淮南左中右三軍,然後指著代表叛軍右翼的那個方塊道:「叛軍右翼最弱,所以我將騎兵加強給我軍左翼,然後讓左翼先行攻擊正對的敵軍,而相對來說,我軍的右翼相對於正對面的敵軍來說便變弱了,所以我讓右翼站在原地不動,目的就是盡量拖延與敵軍接觸的時間,爭取在擊潰敵軍右翼前保持己方陣線的完整。」說到這裡,台蒙停止了敘說,抬起頭看了楊渥一眼,問道:「明白了嗎?」
楊渥愣了一下,問道:「那若是敵軍從中軍抽調援兵來支援右翼呢?」
台蒙笑道:「若對面的敵軍統帥不是田□那廝而是你就好了,兩軍相爭,除非實力相差太大,勝負之間本就是毫釐,比的就是誰搶到這個先手,若我已經取得先機,敵兵就是做出應變也是來不及了,兵敗如山倒,就算有援兵如何攔得住,就算攔的住,我還可以選擇下一個薄弱點攻擊。與其派援兵去支援被擊破的右翼,還不如全力攻擊我軍左翼,若能擊破,還能求個不勝不敗之局面。司徒,你要明白,最好的防禦就是巧妙的進攻呀!」
聽完台蒙這一席話,楊渥不禁陷入了苦思中,的確冷兵器時代的野戰,戰線雖然最多也不過十餘里,可是由於通訊手段和部隊機動、組織能力的限制,最高指揮官對部隊的控制能力是很有限的,做出的反應也遲鈍的很,由於戰場寬度的原因,全軍一般會分為左中右三軍,然後各自有相應的將領,最高指揮官通過旗號、金鼓和信使來加以指揮,一旦其中一部被擊潰,從其他部隊抽出兵力來支援是非常困難的,光逃跑的敗兵就很容易衝垮援兵的陣型,而且敗兵的情緒也很容易傳染給援軍士卒,所以往往一翼被擊潰,指揮官最多派少量軍隊逆襲,更大的可能是讓另外一邊孤注一擲,求個不勝不敗,所以歷史上有許多戰役都是雙方各自擊潰對方一翼,然後比的就是哪一邊的騎兵先回到戰場,迂迴到敵方中軍的側背,完成最後的一擊。
宣州軍陣中,田□此時的臉色早已變得鐵青,眼見得淮南軍加強了對己方右翼的攻擊,許多右翼的敗兵為了尋求保護,丟棄了兵器和盔甲,往中軍這邊跑過來,雖然中軍的軍官們指揮士卒面對敵軍方向列成了數十個中間有數人寬度間隔的小方陣,並大聲下令那些潰兵從這些空隙中逃走,不得衝動了陣腳,可是那些已經被恐懼沖昏了頭腦的潰兵們根本聽不到那些呼喊聲,他們耳中彷彿還充斥著那些河東騎兵可怕的忽哨聲,還是一股腦兒的往己方陣前衝去,有的跌倒在地的還便向那邊爬了過去,眼見得就要衝動宣州中軍陣型了。
「放箭,衝動軍陣者,殺!」吳國璋鐵青著臉,聲音彷彿是從牙縫裡擠出來一般。隨著他的號令聲,宣州軍陣前響起了一陣慘呼聲,近距離發射的箭矢輕而易舉的穿透了潰兵的胸口,就算有少數能夠躲過箭矢的人,也立刻被長矛捅倒在地,被孫國璋血腥手段震懾住了的叛軍潰兵們開始繞過中軍,後面追擊的淮南軍騎兵看到對方陣型如此嚴整,也收住了腳步。
「好了,鳴金吧,讓那個郭師從回來吧。」台蒙沉聲下令道,他抬頭看了看天色,道:「已經快午時了,估計田□應該會退兵吧,司徒,你等會就帶兩百騎兵,監視敵軍,我領大軍去取廣德。」
此時的楊渥已經對台蒙的用兵心悅誠服,躬身領命後,便快步向後走去。
廣德城,在白天的激戰後,田□果然如同台蒙所預料的一般,由完好的中軍掩護著兩翼的敗軍向北撤退,台蒙便派出少量騎兵監視田□的大軍,自己領了主力來圍攻廣德,廣德縣的守將聽說田□大軍被擊敗,立刻就開門投降了,台蒙只派了兩百名士卒進城維持秩序,佔領了縣衙、倉庫等要害所在,將大軍依城修築了一座大營,如同先前行軍中一般,他還是站在營門前,一直到士卒和民夫們挖好了壕溝,並在壕溝後得土壘上豎起了木柵欄,才回到賬中進食,他剛吃了兩口,便聽到外間一陣腳步聲,人還沒進帳,便聽到來人高聲喊道:「叔父,叔父,我有緊要軍情通報。」
帳門簾被揭開了,進來那人光著頭,頂上升起一股熱氣來,正是領著騎兵去監視田□大軍的楊渥,他走到案前,拿起陶罐就喝了幾大口水,才開口道:「叔父,那田□一路往北去了,看他行軍途徑,倒不像是回宣州,好像是往蕪湖那邊去了,明日我軍當如何行動?」原來宣城位於皖南群山的北坡和長江南岸平原的交界處,若田□想退回老巢宣州,最好的道路便是從廣德沿著誓節、雙溪一路向西前往宣州,這條道路沿著皖南山地和長江中下游平原的交界,河流湖泊甚少,而且路途最近,現代的滬渝高速公路也是走的這個路線,若非如此,就只有一路往北,沿著郎溪、高淳一路退往蕪湖,從那邊也有一條道路通往宣城,不過這條道路要繞一個大彎子,中途若要改道,就要皖南的大量河湖水道,田□的軍隊有大量的輜重,如果沒有準備大量的船隻,行動是十分不方便的。所以在廣德已經被台蒙佔領的前提下,田□要麼冒著自己側面暴露在台蒙的危險趕回宣州,要麼退往蕪湖,和留在那裡和李神福對峙的軍隊匯合,再做打算。
台蒙卻沒有立即回答,只是下令派出更多的哨探小心監視田□大營的動向,楊渥此時也知道此人的性情,也不再開口詢問,過了好一會兒功夫,台蒙才答道:「監視田□的行動,若田□退往蕪湖,我們便尾隨其行動。」
楊渥問道:「那為什麼不直取叛軍老巢,彼軍將吏家小都在那宣城中,若我攻之,田□定移兵相救,兵法中所云『致人而不致於人』不就是這個道理嗎?」
台蒙搖頭道:「兵法裡雖然這麼說,可運用之時,還是要根據實際情況的,田□在宣州已經經營多年,宣州這等老巢定然戰守之具皆備,豈是那麼容易拿的下來的,更何況從廣德到宣城,一路上戍守之處不下十處,等我軍到了城下,兵鋒也早已鈍了,若一時取之不下,只怕便是腹背受敵的局面。」
「可田□那廝若和蕪湖餘賊匯合,定然兵勢復振,那當如何行事。」
台蒙沉吟了片刻,答道:「待我向王茂章修書,讓他分兵來援,先破田□,再合兵一處破安仁義。」如今大江之上已經重新為淮南軍所控制,王茂章大可乘船從長江逆流而上,夾擊位於蕪湖的宣州叛軍。
楊渥聞言沉吟了片刻,才點了點頭道:「也只能如此了。」
第128章 潛流
常州,陵亭(本來是廣字頭下面一個夌字,可是打不出來),壁壘森嚴,冷冽的空氣中傳來一陣陣刁斗聲,正是王茂章統領的淮南軍,相隔三四里外,依稀也可以看見連綿的營壘,便是與其對峙的潤州叛軍。這陵亭位於常州府城以西五十里,正是與潤州丹陽縣交界處。相傳乃是三國時孫權射虎傷馬處,西晉蘇峻之亂時,郗鑒領兵守京口,便築大業、曲阿、陵亭三壘,以分蘇峻兵勢,其中的陵亭便是此地;隋初楊素平定江南之亂時,在領大軍渡江之前,使勇將麥鐵杖潛渡至此地探視敵情;唐武德三年,李子通敗沈法興將蔣元超於此地,沈法興由是棄毗陵,東走吳郡,可見常潤兩州之間道路交通雖多,可此地卻是交織薈萃之地,正是兵法中所說的衢地,王茂章不得此地,不得窺京口,所以安仁義才自將大軍築壘與此地,與淮南軍相距。
「該死,台蒙這廝老糊塗了嗎?安仁義驍勇善戰,麾下皆是百戰之餘,卻說什麼分兵去和你共擊田□,你難道不知道敵前分兵乃是兵家大忌嗎?」王茂章將手中的書信揉成了一團,頷下的虯髯根根豎起,倒好似一隻受驚的刺蝟。
「王招討息怒!田□所轄的宣州人口錢糧都遠勝安仁義,先破賊首也是有道理的。」錢傳□將地上那書信撿了起來,小心的攤開細看,經歷過這數月在常州城中的困守,他的臉龐消瘦了許多,多出了幾條剛毅的線條,不復過去那種貴公子的俊秀,反而較以前多了一股剛毅卓絕的感覺。
「定然是楊渥那廝出的主意,急著先滅田□立威,感情他楊行密的兒子立功樹威要緊,我王茂章的兒子性命就不要緊了。」王茂章恨聲道,他親生愛子王啟年現在還落在安仁義手中,生死不知,心中的焦慮可想而知,幾次前哨交鋒中,潤州兵也是勝多負少,顯示出了極高的戰鬥力,偏生安仁義一反常態,據險要之地,深溝壁壘,擺出一副持久戰的模樣,饒是王茂章久經戰陣,一時間也沒有什麼辦法,眼下又接到台蒙要求分兵的命令,端得是又急又怒,一時間口不擇言,竟然連這等不敬之語也脫口而出。
「王招討慎言,慎言!」一旁的錢傳□趕緊勸阻道,他此時也十分尷尬,畢竟王啟年也是為他和李遇斷後才落入安仁義手中,按說王啟年落到這般下場,他也要負一定的責任,偏生他又是楊行密的女婿,楊渥的妹夫,王茂章說出這等話來,便好似也在責備他一般。
王茂章話一出口,便知道說錯話了,正好錢傳□前來勸阻,便順勢借篷下帆,坐在胡床上一言不發的生悶氣。錢傳□站在一旁也頗為尷尬,正要哦找個借口出賬去,卻聽到外間一陣腳步聲,便聽到外間有人稟告道:「稟告王招討,常州李刺史那邊有消息傳來,吳王遣親兵左衙指揮使徐溫領兵萬人渡江,大概兩日後便會趕到。」
錢傳□聞言不由得一喜,對帳外高聲道:「知道了,你且下去吧。」然後轉過身來,對王茂章笑道:「王招討,有了這一萬精兵,無論是分兵還是不分兵都可以了。」
王茂章臉上卻是悻悻然的:「還能不分兵,那楊渥定然也給廣陵寫了信,若我猜的不錯,那徐溫便帶來了吳王讓我分兵的書信,這一萬兵也就是拿來堵某家這張臭嘴的。」說到這裡,王茂章聲音突然小了許多,喃喃的罵道:「連徐溫這等無能之輩也能統領一萬大軍,這年頭還真是誰會拍馬屁,誰就能升得快。像我這等大老粗,等到吳王不在了,也就是回家種田的命了。」此次渡江的淮南大軍,以台蒙為宣潤招討使,王茂章為招討副使,可是兩人無論是資格戰功都相差無幾,加上台蒙、楊行密也都知道王啟年在安仁義那邊為俘之事,所以台蒙和楊行密並不願意直接以強迫軍令的形式來命令王茂章,給他增援一萬人也有補償之意。
一旁的錢傳□低下頭,裝作收拾几案上的文書沒有聽到王茂章這些不敬之詞的模樣,他此時心中唯一關心的就是早日平定田、安之亂,報殺父之仇,像這些牽涉到淮南軍內部矛盾的事情,他不想沾手。
潤州,館驛,王許端坐案前,一燈如豆,面前放著一本《左傳》。呂方曾經買軍糧甲杖與安仁義,淮南大軍渡江之後,運送糧食軍資的行動便停止了,可是安仁義還有數萬貫的余帳沒有付清,王許便留在潤州,一方面收回剩餘的賬目,一方面觀察戰況,然後第一時間通知回杭州本部,可安仁義也對其頗有戒心,就將其安置在館驛之中,外鬆內緊,便是出門也有幾名軍士跟隨,王許索性便整日裡呆在館驛之中,讀書習武,負責看守的驛吏也漸漸懈怠了起來。
王許坐了許久,覺得腰間有點酸,正要起身活動一下,聽到門外幾聲敲門聲,接著有人道:「王校尉,小人是送夜宵來了。」
王許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麻了的雙腿,隨口應道:「進來吧。」
隨著咯吱一聲,門外進來一個灰衣奴僕,手中托著一副托盤,上面放著四個盤子,還有一個放在溫水筒中的一壺酒,說實話,雖然安仁義對王許看守甚嚴,可招待的確是不錯。那灰衣奴僕將酒菜在几案上放著完畢後,躬了一躬,道:「王校尉請慢用,那壺酒是為您特製的,請定要細心品嚐。」那奴僕在「特製」這兩個字上還加重了語氣。
王許聞言一愣,見那奴僕退出門外,將房門帶好方才離去。王許走在几案前,從溫水筒中取出酒壺來,大概酒壺蓋子一聞,的確其中裝的是上好的黃酒,溫的正好入口,他又將酒壺上下擺弄了一番,全無異狀,最後將那溫水筒拿起一看才發現筒底凹進去的地方粘著了一個小紙包。王許不動聲色的將那紙包納入袖中,站起身來,來到門邊看了看門外無人,方才小心的將那紙包打開一看,只見裡面藏著一張素帛,上面寫著一行字:「明日請到城南徐記成衣鋪一會。」卻沒有落款,王許回到案前,隨手將那素帛在燈上燒了個乾淨,方才將那酒菜吃了個乾淨,便上床就寢了。
次日,王許便說在館驛裡呆的悶了,要出去轉轉,那驛吏也不好阻攔,便派了兩個精細的手下跟隨王許同去。王許一路上倒是進了六七家鋪子,都買了些物件,讓那兩人抱在懷裡,這兩人見王許果然是閒逛,警惕之心也就漸漸鬆弛了下來。
一行人到了城南的徐記成衣鋪,王許走了進去,要做幾件四時衣衫,夥計便領著他去量衣服尺度,這兩名隨從也不好意思尾隨進去,只得坐在外間相侯。王許進得堂後,卻只見一個約有四十出頭的富態漢子對其拱手作揖道:「王坊主可還記得徐某?」
王許聞言一愣,仔細打量了一下來人,好不容易才想起此人便是徐方,昔日丹陽豪族之亂時,便是他送出信來,出首告發,范尼僧才那麼容易的平定了豪族之亂,徐家也得了許多好處,成為丹陽首屈一指的大地主,子弟也都有在莫邪都中從軍的。趕緊低聲笑道:「末將如何會不記得,徐家主進來可安好。」
這徐方憑著當年的功勞,這些年來歷任丹陽守將都對其另眼相看,著實家業發達了不少,此時只見他一身肥肉,稍有舉動便渾身亂顫,陪笑道:「托呂相公和安使君的福,還過得去,今日邀王坊主來這裡,卻是有件事情相求。」說道這裡,那徐方便屏退了旁人,低聲敘說道。原來自從呂方前往湖州,留在丹陽的那部分軍隊便成了安仁義的麾下,他們在丹陽多有田產,也不願意棄家別子,去賭那未知的未來,可是田安之亂後,尤其是吉陽磯一戰之後,淮南軍控制了長江的制江權,淮南大軍可以源源不絕的從江北來到江南,雖然現在田、安二人還沒完蛋,可如果沒有外來的大援,失敗也就是時間的問題了。於是這些舊日的莫邪都部眾便想重新和舊主聯繫起來,免得安仁義敗後,他們遭受池魚之殃,徐家多有子弟在莫邪都舊軍中,便遣人買通了驛館中的奴僕,送信與王許,想要打通這條渠道。
王許聽完後,沉吟了片刻,答道:「某此次奉相公之命,前來潤州,除了收回舊賬,還有探查軍情之外,並無其他任務,爾等所言之事嗎,我會通告相公,可某家也無法保證有什麼結果。」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徐方臉上的肥肉都擠得眼睛只剩下一條縫了:「煩請坊主報與相公,吾輩皆相公一手一腳打磨而成,若相公一紙信來,便是水裡火裡,也絕不皺眉,請相公深思。」
王許笑了笑,他自然不會全信眼前此人之話,若他們對呂方這般忠誠,當年呂方被委任為湖州刺史時,他們為何沒有拋棄田宅隨行呢?想到這裡,他拱了拱手道:「時候不早了,外面那兩人等久了也不好。」
第129章 阿諛
那徐方也是個精細人,已經看出了王許半信半疑的心思,笑著讓到一旁,雙手卻呈上了一塊布帛,道:「此乃是軍中一眾兄弟們的心意,望坊主笑納,這店舖乃是鄙人的產業,若是您有什麼回音,便可親自或遣人到店舖,只說要丹陽胡家的人要買繭綢長袍,便自然有人接應。」
王許隨手那布帛納入懷中,又將徐方的話暗自記下了,隨手拱了一拱,便自顧走到鋪面外堂處,自然有堂上的先生相送,只說長衫須得明日方能做好,那時自當送到。
王許回到館驛,待只剩下自己一人,才將懷中那布帛小心取出,打開一看,只見那布帛上前面寫著一片誓書,大意乃是表示效忠舊主呂方,若懷有二心,當天誅地滅云云。唐末時世風早已淪落,藩鎮圍攻天子,部將屠滅諸侯早已司空見慣,王許對這等牙疼咒自然也是看過就算,不會放在心上,可當他看完這段誓文,翻到背面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只見背面歪歪扭扭的寫得滿是血字,竟然都是參與其中的軍官的名字,粗粗一算只怕不下二三十個,看那些字跡大小不一,雖然許多拙劣異常,可筆力都十分雄健,顯然都是行伍之人手書,竟然都是那些軍官親手所書。
看到這裡,王許不由得暗自吃了一驚,這誓書雖然連個屁都算不上,可這些親手所書的血字簽名可就不一般了,這些軍官若是有了反覆,呂方只需將這些簽名往他們主上那裡一送,自然有他們的好果子吃。自然這些軍官也想到了這些,這般做就是為了向呂方表明不二的忠心,王許這些日子在潤州城館驛之中,也聽說過潤州軍在陵亭與王茂章相據,多有戰勝,卻沒想到此時潤州軍中這些呂方的舊部已經對安仁義的前途這麼不看好,看來自己也要早做準備,免得受了池魚之殃。
常州,晉陵州城,經過潤州軍多日的圍攻,州城城牆到處是損壞之處,尤其是女牆、望樓等能夠保持完好的更是十中無一,雖然王茂章、台蒙領淮南大軍渡江之後,便已經解了潤州軍的圍困,可隨即大軍便直撲潤州,州中徵集來的民夫也盡數派去轉運糧秣,這些城牆上的破損之處也只能留待將來再說。刺史李遇站在城門前,昔日白皙豐滿的臉龐消瘦黑□了許多,額頭上也爬滿了皺紋,整個人就好像背後的晉陵城一般,一下子老了十歲。
此時一騎飛馳而來,相距李遇還有三四丈外才停了下來,騎手滾鞍下馬,急道:「使君,徐指揮使一行已經到了一里開外。」
李遇冷哼了一聲,下令道:「奏樂,準備迎接徐指揮使!」
隨著他一聲令下,城門兩旁的一隊鼓吹趕緊分兩廂站開,吹打起來,古代鼓吹是秦末漢初才形成的,本源於北狄,多以短蕭鼓角為之,由於樂曲雄壯,漢初邊軍用之,後來朝廷逐漸用之。此時那些鼓吹演奏的乃是漢樂府「協律都尉」李延年所作的《新聲二十八解》中的《出塞》一曲,這本是極為雄壯之聲,可這些鼓吹演奏的偏生有氣無力,又多有跑調之處,和他們身上凌亂的衣衫倒是搭配的很。
此時徐溫已經帶著數百名軍士走的近了,身側跟隨著一名青衣文士,遠遠的望過去身形修長,意態閑雅,應該是徐溫的文書一流人物,在一眾披甲持戈的武人叢中顯得格外顯眼。走得近了,李遇才看清那文士臉上縱橫交錯著數條傷疤,皮肉翻開,竟是已經完全毀了容貌,看上去頗為駭人,李遇不由得目光一顫,立刻從那文士臉上移開。
眼見得徐溫一行人馬相距還有二十餘丈外,那徐溫便跳下馬來,步行過來。若論官職,身為一州刺史的李遇自然是高過了他,可他此行畢竟是吳王府中僚屬,加上李遇此次將常州軍輸了個乾乾淨淨,被安仁義圍在城中,若非淮南救兵趕到,只怕連性命也難保,也不知之後楊行密會如何處置他,無形之間,現在兩者之間的地位便翻轉了過來。
李遇眼見得徐溫走的近了,低咳了一聲,強壓下心中的羞愧,上前一步道:「敗將李遇拜見淮南親兵右衙兵馬指揮使徐溫徐將軍。」說著便要斂衽拜倒。
那李遇拜倒到一半,卻只覺得手臂一緊,已經拜不下去,抬頭一看,卻是被徐溫搶上前來攙扶住了,只聽到徐溫笑道:「李公位在徐某之右,親自出城相迎已是逾越之極,如何能受此重禮。」說著徐溫便將李遇扶起身來。
李遇見徐溫如此有禮,心頭不禁生出一股暖意來,低下頭歎氣道:「老朽受吳王重托,以方面之任,田、安二賊作亂,某不能平定亂賊,反而覆軍喪師,連來援的王家侄兒也落在安賊手中,縱然吳王不重責,吾豈有顏面回廣陵相見嗎?」他說到這裡,回想起田安之亂以來的遭遇,只覺得目中一陣濕潤,幾欲流出淚來。
\文!\徐溫見狀,也不知該如何安慰,正尷尬間,一旁卻傳來一個深沉悅耳的聲音:「李公說的哪裡話,自古勝敗皆兵家常事,若是打了敗仗便不活了,只怕吳王帳下就沒有幾個活人了。」
\人!\李遇聽得這話說的討巧,的確楊行密當年和孫儒爭奪淮南時,十戰倒有七八次輸了,田□、台蒙、安仁義、劉威等楊行密麾下威名赫赫的大將,都在孫儒手下吃過苦頭,最後若不是孫儒倒行逆施,樹敵太多,所到之處以屠戮為先,不深據根本,結果才在宣州一敗塗地,如今這淮南姓孫還是姓楊還說不定。這些事情李遇作為楊行密的老部下倒是心知肚明,聽了這番話,心裡頓時好受了許多,抬頭看說話那人,卻是方纔那個滿臉傷疤的青衣文士,說來奇怪,此時他看這青衣文士倒是順眼了許多,雖然還是醜陋,倒不像方纔那般駭人了。便對那文士拱了拱手,算是見過了禮,問道:「徐將軍,這位乃是何人呀?」
\書!\「這位乃是末將幕友,此次出兵便為記室參軍,姓嚴名可求。」徐溫趕緊替李遇介紹手下,自從他聽嚴可求之計,平定了朱延壽之亂,後來又在楊行密進軍徐州時,以小舟運糧,避過了枯水期運河不能行大舟之患後,他越發覺得自己這個來歷不明的先生本事非凡,幾次旁敲側擊全都被對方不露痕跡地避過了,他也就不再打聽,畢竟這亂世之間誰又沒有一點秘密,後來又認了嚴可求帶的那個孩子為義子,兩人的關係無形之中又近了一層,此次出兵,便帶了此人一同出行。
\屋!\嚴可求趕緊上前斂衽拜了一拜,道:「田、安二賊本為淮南宿將,麾下皆是百戰之餘,又突發與肺腑之間,莫說李刺史,以吳王之神勇,亦有東港之敗,升州堅城深池,一日間變為田賊所破,兵敗者豈止李公一人,何況李公雖然兵敗,亦殺傷潤州賊軍近半,領餘眾堅守常州城多日,若非如此,淮南在大江以南幾無寸土,田安二賊也不可複製,豈有今日的局面?說來此番平叛,李公不但無罪,只怕還有功呀!」
嚴可求這一席話說下來,讓一旁的徐溫聽得目瞪口呆,直接面對這些糖衣炮彈的李遇更是不由的暗自點頭,倒好似堅守這常州城的當真是自己,是有大功於淮南一般,到後來也只有軟綿綿的謙遜了幾句,先前臉上的那番陰雲早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進城之時乾脆挽了徐溫並行而進,往日關係平常的兩人此時倒好似蜜裡調了油一般親熱,倒把徐溫弄得好不尷尬。
晉陵城,刺史府。由於在先前的圍城戰中,城中大部分建築物都被拆毀變作了礌石滾木砸在圍城敵軍的腦袋上,李遇索性在自己府中騰出了一進院子讓徐溫、嚴可求二人歇息,徐溫以軍情緊急為名,拒絕了李遇的宴請,兩人來到屋中,徐溫見屋中無人,便笑道:「嚴先生今日為何如此奉承李遇那廝?他被安仁義打得屁滾尿流,被堵在城中,你這番話說下來,倒好似我等是承了他的情一般。」
嚴可求笑了笑,臉上的傷疤抽動了幾下,饒是徐溫已經看慣了,心中還是不由得生出一股寒意,只聽到嚴可求沉聲道:「將軍這還是第一次獨自領大軍出外吧?」
「不錯。」徐溫聽了,臉色不由得一紅,他在淮南軍中資格很老,可是由於自身能力的原因,到現在才第一次獨自領大兵在外。
「俗話說,樹大招風,將軍昔日不過王府中一個虞侯罷了,可這兩年來執掌淮南節度親兵,參與機要,今日又領兵出外,信重之極,知道的說是將軍積功至此,不知道的只怕會說將軍不過一介幸臣罷了,定然謗言甚多,俗話說『積毀銷骨』,在下今日這番話乃是為了結好李遇,為將軍在外間多一臂助呀!」原來徐溫這些年來所立的功勳,要麼是獻計,要麼是後勤,卻並無野戰攻城之功,在淮南武人氣氛極重的環境中,許多人對他的陞遷並不服氣,嚴可求這番話便是對此所發的。
第130章 溫暖
徐溫聽到這裡,不由得連連點頭,如今雖然田、安之亂在楊行密的雷霆手段之下,已經逐漸式微,可是淮南鎮中又有一個隱憂逐漸顯現出來了。在清口之戰後,北方宣武軍方面的壓力也小了許多,外部壓力減小了之後,內部的各種矛盾就顯現出來了,如今楊行密已經年過五旬,重病在床,偏生諸子孤弱,沒有有力的外戚,外鎮的眾將又多有桀驁不馴之輩,雖然其中最冒頭的朱延壽、田□、安仁義三人或者已經被斬殺,或者也情況不妙,可是其餘手握重兵的武將還大有人在,楊行密活著的時候倒也罷了,若是不在了,誰知道這些人會不會變成下一個田□、下一個安仁義?作為淮南中樞武將的徐溫,無論從自己私利還是為了楊行密的繼承人楊渥的利益出發,對像李遇這等外鎮重臣,結好都是很有必要的。
「那我們明日就出城趕往陵亭,將吳王的書信交給王招討,好盡快領兵乘船趕往蕪湖,與少主匯合。」徐溫暗忖了片刻,開口問道,他也知道自己此時的位置,大半都是來自楊行密,若楊行密去世,只有抱緊楊渥這條大腿才有出路,因為若是那淮南節度之位換了別的外鎮武將,那些人身邊都已經有了多年的班底,根本沒有了自己的位置,所以決定盡快的趕往楊渥那邊。
嚴可求點了點頭,道:「不錯,不過軍情變化無常,王招討乃在外大將,有專殺之權,將軍明日還是見機行事的好。」
次日,徐溫便帶了親兵一路趕往陵亭的王茂章大營,嚴可求卻借口要料理些後面大部的雜事,留了下來。待到徐溫趕到陵亭,便直往王茂章帳中,二人相見之後,徐溫寒暄了幾句,便取出楊行密的親筆書信,交給了王茂章。
徐溫交罷書信後,便做到一旁,只見王茂章越看書信,臉色越發陰沉,也不敢多話打擾,過了半晌,王茂章看完書信,將其折好放到一旁,沉聲問道:「徐右衙,你可知楊王這信中說的何事?」
徐溫此行作為領兵大將,楊行密便有向其指示過用兵的方略,他雖然沒有看過這封書信,此時也能猜得出個大概,不過眼下還是裝作不知的好,便起身應道:「這信乃是吳王寫與您的,末將如何敢看。」
王茂章點了點頭,指著那書信道:「這信中乃是令我分兵乘船趕往蕪湖,與台蒙合擊田□,然後再回師消滅安仁義。」說到這裡,王茂章停住了話語,走到對方面前,死死地盯著徐溫的雙目,問道:「你以為我該如何行事呢?」
「這個!」徐溫不由得語塞,同時低下頭思忖起來,順便避開了對方的灼熱的視線。若是按常理說,自然應當回答要不打折扣的執行楊行密的命令,可既然此時王茂章開口詢問,顯然是對方心中不同的想法,所以才徵求徐溫這個帶著一萬大軍的部將的意見,這個時候該不該回答,該如何回答可就是大有學問的了。想到這裡,徐溫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側後方,尋找嚴可求的身影。
王茂章見徐溫過了好大一會兒功夫也沒有回答,便不耐煩地說道:「宣潤二州,互為犄角,今陵亭、曲阿諸壘未拔,猶如門戶未啟,而以兵渡江而擊賊心腹,便如門戶未開,而越牆而入,若主人持戈相逐,則死矣。古人云,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吾受吳王重托,領數萬大軍,定不能將將士至於危地。」
徐溫見王茂章如此大膽,竟然直接拒絕接受楊行密的命令,只差沒有直接說這是亂命了,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畢竟對方無論從實力,權勢、地位都遠遠勝過自己。最後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話道:「此事干係重大,王招討還是慎重起見為上。」
王茂章冷哼了一聲,道:「本招討自當上書吳王,將此事解釋清楚便是,徐右衙只需聽命從事便是。」話語中頗有不屑之意。
王茂章立刻一面修書給楊行密解釋一切,一面將軍隊諸部撤出壁壘,用徐溫帶領的援軍代替,並在營中降下自己的旗幟,換上徐溫的將旗。他放出風聲說淮南軍見陵亭久戰不利,則準備乘船前往蕪湖,合擊田□,再來對付安仁義,實際上那些白天撤退下來的軍隊夜裡又回到營壘中,王茂章讓兩伙士兵擠在平日裡一夥士卒的帳中,準備引誘安仁義出來決戰。
潤州軍壁壘,安仁義站在望樓上,望著遠處的淮南軍營壘,這些日子來兩軍相持,雖然沒有發生大的激戰,可近兩萬大軍在野地築壘,每日消耗的糧秣資財十分驚人,他的家底又遠無田□那般厚實,早已捉襟見肘,如非前段時間呂方派王佛兒接濟了了一部分,只怕已經支撐不住。可就算如此,麾下士卒的怨聲也越來越高,尤其是在多次前哨戰中取勝後,要求立即決戰的呼聲也越來越高,尤其是繼承自呂方的那些府兵,他們的連續出戰已經接近半年,家中的田產損失巨大,軍心也越發浮動,這點讓安仁義十分頭疼。
「將軍,您看!對面敵軍的將棋已經換了,由『王』字變成了『徐』字,聽哨探得來的消息,王茂章已經領兵乘船前往蕪湖,我們面對的敵將乃是楊行密麾下的右衙指揮使徐溫。」一名部將指著遠處敵營的軍旗說道,聲音裡頗有興奮之意。
安仁義沒有回答,雙目還是凝視著遠處的敵軍營壘,上午的陽光下,下兩軍士卒在河邊懶洋洋的打著水,順便也享受一下冬日裡難得的溫暖,對峙了這些日子來,雙方已經達成了這樣一種默契,誰也不攻擊對方打水的士卒。安仁義的心中卻是思緒萬千:數日前,他得知台蒙統領的淮南軍在廣德一戰擊敗田□,田□正領兵向北撤退,這樣一來,指望宣州那邊有增援給自己的希望已經沒有了。如果王茂章當真領兵乘船趕往蕪湖,再加上從上游退下來的李神福,田□就已經落在了三支大軍的包圍中,而且這三支軍隊的指揮官都是當世第一流的武將,那田□的失敗不過是時間的問題,就算自己現在趕去增援,只怕也沒有什麼太大的意義了。
「那如果能擊敗眼前的敵軍呢?」安仁義繼續思忖道,如果自己能擊敗眼前的敵軍,那麼常州和自己之見就不再有任何間隔,那些為了供應淮南大軍而聚集在常州城中的軍資糧秣也自然會落入自己的手中,台蒙統領的那支由陸上進攻的淮南軍的補給線也就被切斷了,雖然他可以通過劫掠和奪取宣州當地的存糧來解決問題,可是這樣一來,無論是行軍的速度,還是分散軍隊都是必須付出的沉重代價。最後縱然田□被消滅了,自己也可以拿常、潤二州作為禮物來結好呂方,至少能保證自己一家人和親朋故舊的性命安全。安仁義越想越覺得乘著王茂章不在,擊破眼前的敵軍是一個很有誘惑力的選擇,至於徐溫這個人,被他華麗的無視了。自視甚高的安仁義不認為這個一直都在吳王府中廝混的小小虞侯,在野戰上能給自己帶來什麼麻煩。不過安仁義一開始還是決定用一個小伎倆來削弱對方。
「來人,派三百人去襲擊那些打水的敵兵,同時命令營內士卒提前進食。」安仁義沉聲下令道,與此同時,他的臉上露出了無聲的微笑,彷彿進食前的老虎一般。
鍾安平慢騰騰的給自己的木桶打滿了水,上午的太陽照在他身上,暖烘烘的十分舒服,他抬起頭,讓溫暖的陽光照在自己的臉上,那種舒服的感覺彷彿透到了骨子裡,鍾安平愜意地閉上了眼睛。相隔二十餘丈外,七八名潤州軍的士卒也在打水,經過了開始幾天的小戰鬥,雙方形成了一種默契,只要對方不越過這條小河的中線,就容忍對方汲水的行動,畢竟這附近唯有這條河水才是唯一的活水,是比較好的飲用水來源,人畜都是要飲水的,雙方既然既無法佔領這條河流,也不願意每天付出十幾條人命作為飲水的代價,自然形成默契就是唯一的選擇。
「有魚,安平快來幫幫忙!」一聲歡快的喊聲驚醒了正在發呆狀態中的鍾安平,他睜開眼睛,一旁的同伴站在河邊的石塊上,雙手抓著一條正在拚命掙扎的河魚,那魚滑溜溜的身體在同伴的手中跳動著,彷彿下一秒鐘就會重新跳入水中。
「別發呆,快來幫忙,不然晚上的魚湯可沒你的份。」那夥伴的喊聲更大了,鍾安平趕緊跑了過去,手中提著裝了半桶水的木桶,那夥伴趕緊將魚放入桶中,這才鬆了口氣,放心地笑道:「這下你可跑不了了吧,這魚肥的很,怕不有三五斤重,咱們晚上可以好好吃一頓了。」
鍾安平也被這意外的收穫給打動了,在一旁傻哈哈地笑著,突然只聽得嗖的一聲,一支箭矢射穿了那捉魚同伴的胸口,鋒利的三稜箭頭立刻貫穿了他未披盔甲的身體,鮮血從傷口處飛濺出來,落在了水桶中,鍾安平的臉上也落下了幾滴。
第131章 渡河
中箭者的臉上現出一種奇怪的表情,彷彿對自己中箭這個事實十分驚訝,他張開雙臂抱住了鍾安平,腦袋無力的擱在了對方的肩膀上。鍾安平這才反應過來,趕緊將夥伴的軀體放倒在地面上,嘶喊道:「王四,你沒事吧!」
王四咧了咧嘴,彷彿要說什麼,可鮮血從口中湧了出來,顯然這支箭矢已經射穿了他的內臟,這對於古代的士兵來說可以說是致命傷了,就算不會立即死亡,隨即的大量失血和傷口感染也會奪去他脆弱的生命。
一陣慘叫聲把鍾安平從失去夥伴的悲痛中驚醒了過來,他抬起頭,只見四周已經有五六名同伴中箭倒地,不過他的運氣很不錯,居然連點油皮也沒有擦破,小河對面的高地上,數十名手持長弓的潤州軍正向這邊射箭。
「該死的潤州賊!」鍾安平恨恨的罵道,善射的他立刻認出了對面的潤州軍特有的長弓,他迅速的拔出短刀,將同伴身上箭矢露出身體的那部分截斷,以免在接下來的搬運過程中不小心觸動箭桿加重傷勢,接著將已經昏迷的同伴背了起來,全力的往己方大營跑去。此時,那裝魚的水桶被碰倒了,那魚隨著水沖到了地面上,在滿是碎石的河岸上跳躍掙扎,魚口不住的張合,彷彿恥笑這兩個方纔還打算吃掉它的人。
安仁義站在高地上,數里外的河岸旁的戰場一覽無餘,被潤州軍的偷襲激怒的淮南軍立刻開始了報復行動,營門打開,一隊約五百人的軍隊排成了隊形,正徒涉小河,向對岸高地上的敵軍弓箭手殺去。很標準的反應,對手的行動在安仁義的預料之中。「先通過突襲激怒對方,然後將這些報復的敵軍吸引到更接近己方大營的戰場來,最後大軍出營列陣,與敵軍決戰。一切不是正按照自己計劃的進行嗎?可為什麼自己還是這麼心神不寧呢?難道是自己老了?」安仁義咬了咬牙:「也罷,酒罐已經打開了,自己剩下該做的就是把它喝乾淨了。」
「全軍披甲,出營列陣。」安仁義沉聲道,此時的他表面上神態沉靜,還是那副指揮若定的模樣,一旁早已躍躍欲試的親兵應了一聲,便上馬向大營疾馳而去。
戰場是一片兩邊升起,中央凹下的谷地,一條小河由西南流向東北,穿過原地的中央,分隔開來兩軍,潤州軍的營壘便在小河西面的高崗上,而淮南軍的營壘則在小河的另外一邊,整個戰場的地形是由西南向東北逐漸降低。在戰事發生的季節,正是枯水期,小河的最深處也不過淹沒士卒的膝蓋深,雙方的軍隊都可以輕而易舉的徒涉而過,安仁義就打算首先引誘敵軍主力涉水進攻己方,這樣潤州軍不但可以居高臨下,而且冬季的刺骨河水也可以削弱敵軍士卒的體力。安仁義將自己的軍隊做了以下部署:中軍是由他的州兵組成了,約有六千人,這是他最信任的,戰鬥力在潤州軍中也只有呂方留下來的莫邪左都可以相提並論。右翼則是由丹陽縣兵,也就是呂方遺留下來的莫邪左都,人數約有三千人,而左翼雖然有五千人,可實力卻是最弱的,因為這支軍隊裡有許多都是昔日常州軍的戰俘,無論是士卒的裝備還是士氣都是最差的,而剩下的作為預備隊和守衛營寨之用。
安仁義將自己手中最精銳的軍隊都部署在右翼和中軍,其原因就是為了有效的利用地勢上的優勢(潤州軍的右翼便是在戰場的西南角,地勢最高),在擊退了敵軍進攻之後,發動迅猛的追擊,一舉奪取對方的營寨,不給對方據營待援的機會。他堅信只要自己能夠在淮南軍的戰線上打開突破口,即使自己左翼那較弱的部分受挫,最後的勝利依然屬於自己,因為像這種大軍野戰指揮,對於指揮官的經驗、鎮定、士卒對於主帥的信心都要求極高,淮南軍的指揮官徐溫在這三個方面都與自己相差甚遠,所以即使不考慮己方其他方面的優勢,他也堅信自己能贏得勝利。
淮南軍中軍大帳,徐溫坐在首座上,不時的挪了一下屁股,說實話,在這個位置上他還有些不太習慣。在看看兩廂裡甲冑齊全的將吏畢恭畢敬的站的整齊,連王茂章都換了一副尋常盔甲站在旁邊,他不自覺的挺起了胸膛,大權在握的感覺還真是不錯呀!
這時,外間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名親兵衝進軍帳大聲喊道:「賊兵突然襲擊汲水軍士,值班校尉已經領了五百軍士出營進攻。」
「什麼?」徐溫一下子愣住了,他倒也不是沒見過陣仗,可領著數萬大軍,面對安仁義這等淮南宿將,他的目光還是下意識的轉向王茂章那邊。
王茂章走到當中,高聲道:「本將以為,當以大軍相繼,與其敵逼我,不如我逼敵,何況我軍領吳王之命,以順討逆,何患不勝,請徐右衙領全軍佈陣,今日定要大破賊軍。」王茂章說完,也不看徐溫的臉色,自顧轉過身來,掃視兩廂將吏,那些將吏大半都是他的部屬,紛紛不待徐溫說話,便齊聲應和,倒把坐在上首的徐溫弄得頗為尷尬,雖說他這些年來早就鍛煉的城府頗深,臉色也變的微青。
「徐右衙以為當如何?」王茂章轉過身來問道。
徐溫強壓下心中的圭怒,笑道:「不錯,全軍出營佈陣,今日誓破安賊。」
營外,一隊隊淮南軍從數個營門口魚貫而出,在排陣使的指揮下分別列陣,在小河的對面,潤州軍也正在佈陣,雙方的前鋒部隊在小河兩側的谷地不斷發生小的接觸戰,都在竭力掩護己方的主力佈陣完畢,生命和鮮血都在飛快的流逝著。
鍾安平又收緊了一下束甲的腰帶,他身上那件鱗甲不但大了些,而且在右胸部缺了一塊,他只有盡量將缺口處挪到肋下去,雖然那裡也是傷口,可好歹有胳膊擋一下,總比胸口那邊無遮無攔的好。雖然先前他竭力將夥伴王四背回了營地,可還是沒搶回來他的性命,雖說既然吃上了當兵這碗斷頭飯,自己這條性命就不算再是自家得了,可此時的他心中還是空蕩蕩的,說不出的難受。
隨著一聲聲的戰鼓響起,鍾安平開始隨著陣型慢步向前移動,淮南軍移動的速度並不快,從高空上看下去,可以看到一條黑線開始慢慢的向西移動,很快鍾安平便到了河邊,一踏入河水,一陣刺骨的寒意深入骨髓,他不禁打了個寒顫,十一月的江南,雖然沒有像河朔那般滴水成冰,可待到鍾安平重新登上對岸的河岸,也已經是臉色青灰,牙齒不住打戰,兩腳幾乎已經失去了知覺。
可是不待鍾安平重新活動開雙腳,後面的鼓聲突然變得急促起來,淮南軍軍陣向前移動的速度迅速變快了,他就如同一具殭屍,被同伴裹挾著向前衝去,幾乎是同事,一陣陣箭矢落在淮南軍的頭頂上,尤其是鍾安平所在的左翼,他們正面對的就是丹陽縣兵,這些呂方的舊部,足足有七百多名長弓手,其中的佼佼者甚至可以在射出的第一支箭矢落地前再發射五支箭。鍾安平的左右不斷有人被箭矢射中,發出慘叫跌倒在地,這些受創者立刻就被後面的同伴踩到在地,發出淒慘的喊聲。可是此時衝鋒中的淮南軍士卒們被急促的鼓聲激勵,不顧頭頂上落下的箭矢,全力向敵軍撲去。
在潤州軍的右翼,長弓手在發射完最後一支箭矢後,開始後退,消失在後面十幾個小方陣的間隙中,每個小方陣都是由一都士卒組成(大約50人),待長弓手撤退完畢,那些小方陣後排的士卒立刻補充了上來,將那些空隙填補完畢,形成了一條綿密的戰線。都長、伙長等低級軍官在戰線後面大聲的呵斥著,老兵們說著黃色笑話,嘲笑著身旁的新兵,倒是讓那些緊張的新兵放鬆了少許,先前破常州軍一戰中,莫邪都士猝死傷了六七百人,雖然傷癒歸隊了百餘人,從丹陽縣中又征了五百多壯丁才步卒了缺額,呂方在時像這等經驗不夠豐富的新兵一般都要集中訓練完畢才分入各都,可如今情況不同了,也只能將就了。
鍾安平高舉手中的長矛,狠狠的從前列士卒的頭頂上猛紮下去,同伴們的慘烈傷亡就好像一把火燒紅了他的眼睛,他迫切的想要用面前敵人的鮮血來澆熄自己的怒火,可是長矛只是刺中對方盾牌的邊緣,被彈開了,他咬緊牙關,準備再刺第二下。突然,刺耳的哨子聲響起,敵人的戰線後面發出一陣齊喊,隨著喊聲,莫邪都的士卒們將肩膀靠在盾牌上,一起向前挪了一步,許多對面的淮南軍士卒措不及防,被盾牌擠倒,與此同時,莫邪都的兵士們用長矛和短劍從盾牌間隙斜刺出去,頓時淮南軍陣中發出一片慘叫聲。
第132章 敵我
戰線由西南蜿蜒至東北,約有兩三里長,雙方加起來有接近三萬名的士卒在激烈的廝殺著,雙方的軍士一會兒前進,一會兒後退,越過同伴或敵人的屍首,慘叫聲、兵器的撞擊聲、喊殺聲匯成了一片,即使在相距戰場十餘里外也能聽得到。
「王將軍,我軍進攻不利,要派援兵上去嗎?」徐溫已是沒有了主意,他雖然在淮南軍中多年,可是這麼接近這等數萬大軍會戰的戰場還是第一次,眼見得淮南軍攻勢受阻,潤州軍借助地勢的優勢,牢牢的佔據了高崗上的有利陣地,就算有少數突上高崗的淮南軍,也很快被潤州軍的反撲所擊敗,尤其是位於潤州軍右翼的莫邪都,更是壓得對面的淮南軍喘不過起來。徐溫也知道兩軍交戰,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淮南軍仰攻如果不能突破敵陣,一旦時間長了那股子氣洩下來,後果便不堪設想。
「不必!」王茂章那張鍋底般的黑臉陰雲密佈,一雙眼睛只是死死地盯著遠處的戰局,連眼尾也不掃徐溫一下,過了半晌,方才揮手招來一旁聽命的校尉道:「令弓弩手做好準備。」
鍾安平激烈的喘息著,竭力的揮舞著手中的佩刀,抵擋著敵兵的猛攻,他先前手持的長矛早已折斷,眼前的敵人就像一塊巨石,位處斜坡下方的自己不管如何用力,也許能夠稍微能夠向前前進一兩步,可是很快又會被趕下來,然後又會以更大的重量壓在自己的頭上。「自己還能堅持多久呢?一息,兩息?」鍾安平覺得自己手握的佩刀越來越重,彷彿整座泰山都已經壓到了它的上面,雙臂的肌肉彷彿有幾千根燒紅的鋼針在刺一般,刺痛無比。
終於,在淮南軍戰線的左側有士卒在敵方的沉重壓力下,丟下兵器轉身逃走,雖然督戰的軍官立刻將其砍倒,可是逃跑的人越來越多,洶湧的人潮將任何試圖阻攔它的人衝倒帶走,還在頑強抵抗的淮南軍為了避免被敵兵從側面包圍,也不得不開始向後移動腳步,可是在潤州軍的猛攻下,很快退卻變成了敗退,敗退變成了潰退,最後潰退變成了逃跑。
「快派援兵吧!要不就來不及了!」徐福終於再也忍耐不住,再也顧不得一軍主將的體面,跳到王茂章身前喊道。
「派援兵?」王茂章轉過臉來,眸子冰冷,他上前一步,粗壯的軀體幾乎將徐溫撞倒在地,「我軍先前投入進攻的有一萬六千人以上,潤州軍最多也就一萬二千人,我軍人數比他們多三分之一,現在他們缺的不是人數,投入再多的援兵也會被潰兵衝亂隊形,缺的是死戰到底的決心?來人!」王茂章將被他激烈的言語駁得啞口無言的徐溫丟到一旁,逕直下令道:「上督戰隊,傳令下去,敢退回那條河的,全部斬殺,妻子沒入官府為奴。」
根據王茂章的命令,督戰隊立刻前進到了河邊,少數逃過河的敗兵立刻被擒獲斬首,督戰隊們一面將首級示眾,一面高聲重複著王茂章的命令,在王茂章命令的督促下,淮南軍的敗兵只好轉過身來拚死抵抗,潤州軍驚訝的發現,雖然面前的敵人的組織和武器(許多人在逃跑的時候將兵器丟棄了)都很缺乏,可是他們面對的抵抗反而更加猛烈了,有經驗的潤州軍軍官們立刻指揮著手下收縮隊形,他們知道這不過是敵兵最後的垂死掙扎罷了,像這樣沒有組織的瘋狂是不可能持久的,很快眼前這些敵軍的瘋狂就會消耗完激情和體力,那時候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的將他們斬殺乾淨。
徐溫也看出了,他也顧不得方才王茂章對自己的無視,上前一步低聲道:「王將軍,眼下雖然既然頂住了賊軍的攻勢,就可以派援兵了吧?」
王茂章回頭看了徐溫一眼,目光中帶著的一種莫名的瘋狂,讓徐溫不禁打了個冷顫。「不錯,該派援兵了!」王茂章笑道:「來人啦,讓弓弩手出陣,下令放箭,目標,河邊的潤州兵!」
徐溫的腦袋嗡了一下,幾欲昏了過去,他趕緊上前一步,扯住王茂章的胳膊嘶聲道:「不可,不能放箭呀!賊兵和我軍兵士混雜在一起,若是放箭,豈不會誤中我軍士卒?」
王茂章回過頭來,笑道:「不錯,可也能射殺那些潤州賊,不是嗎?我還有兩萬的預備隊,而安仁義沒有那麼多,戰爭不就是比誰勝下來人多的遊戲嗎?」
徐溫的手無力的鬆開了,王茂章話語中那殘酷的邏輯吸去了他全身的力氣,的確,戰爭不就是比誰剩下來活人更多的遊戲嗎?既然自己這方有數量優勢,那為什麼不這麼做呢?王茂章厭惡的甩開了徐溫的手,回頭對傳令的校尉大聲重複著自己的命令,很快隱藏在淮南軍陣中的弓弩手們走出了隊列,在軍官們的指揮下,他們張開弓弩,對準正在河邊廝殺的雙方軍士釋放了弓弦,一開始是第一排羽箭,然後是第二排,密集的箭矢好像烏雲一般,連河邊天空上的陽光也暗了起來。
鍾安平竭力揮舞著手中的佩刀,這柄佩刀刀刃的三分之一已經折斷了,剩下的長度只有兩尺不到,他拿著這可憐的武器抵禦著面前敵人的進攻,枯竭的體力使得他的腳步踉蹌,面前的敵人雙眼露出殘酷的笑意,顯然他已經覺得勝券在握了。這個傢伙首先巧妙的揮舞了一下右手的橫刀,好像要攻擊鍾安平的頸子,鍾安平下意識的向右跳開躲閃,可是這不過是個虛晃,對手收回了橫刀,用長盾的下緣狠狠地撞在了鍾安平的腹部,這沉重的一擊立刻使得鍾安平膝蓋一軟,跪倒在地,手中的那柄斷刀更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待他好不容易抬起頭來,只見敵人高高舉起了橫刀,正準備一刀將他的首級斬落。
正當鍾安平準備閉目待死的時候,突然一隻箭矢飛來,直接射穿了那敵兵的咽喉,那人丟下手中的兵器和盾牌,雙手捂著傷口處,彷彿這樣可以阻止生命的流逝一般,可是鮮血還是從他的指縫間湧了出來,與其一起流出來的還有他的力氣和生命,很快他也跪倒在鍾安平的面前,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鍾安平,嘴唇不住張合,彷彿想要說些什麼似地,可惜被箭矢割斷了氣管的他只能發出一些奇怪的咕嚕聲。
鍾安平還來不及慶祝自己的好運,便覺得自己後腰一疼,回頭一看,卻也是中了一箭。可這個方向是後方呀,如何會有箭矢飛來?他勉力轉過身來,只見如同飛蝗一般的箭矢在他的四周落了下來,將拚死廝殺的兩軍將士不分敵我的盡數射殺,慘叫聲,詛咒聲,箭矢飛過帶起的風聲交織成一片,彷彿無間地獄一般。這時,可能是因為失血過多,鍾安平只覺得一陣頭暈,便撲倒在地上昏死過去。
有唐一代,天下間如論弓手,要數河中,如論弩手,則是宣潤,楊行密割據淮南之後,淮南軍中集中了其中的精粹。王茂章這番不分敵我的射殺,打了安仁義一個措手不及,許多潤州軍士還不知道怎麼回事,便被射殺當場,本來對付這等弩手,要麼是迅速接近,要麼疏散隊形,可此時在弩手和淮南軍之間不但有一條小河,還有許多淮南兵,而且在混戰之中也實在無法疏散隊形,就在這短短的十幾息功夫,潤州軍就至少損失了千餘人,而且隊形大亂。
「很好,徐右衙,現在可以派出援兵了!」王茂章笑道,他回頭看了看徐溫,自顧大聲對身後的虞侯下令道:「下令擊鼓,讓留在營中的預備軍進攻。」
隨著一陣陣鼓聲,從淮南軍的營地裡又擁出了大隊的淮南軍,他們就是王茂章的生力軍,為了欺騙安仁義出戰,他將這些軍隊隱藏在營寨中,並沒有派出來列陣,就是等到這個時候,打安仁義一個措手不及。
「來人,將某家的將旗升起來,今日我要給安仁義那個沙陀賊一個好看?」王茂章大聲下令道,此時的他臉上早已沒有了方才得意的笑容,剩下的只有深深的恨意,他本為楊行密的親兵出身,對楊的忠心可以說是實打實的,在歷史上雖然由於各種原因,在楊行密死後陰錯陽差叛逃出淮南,最後到朱溫手下為將,可後來與淮南交兵,已為敵國,路過供奉楊行密的廟宇,還是入廟參拜舊主一番,加之自己的愛子也為安仁義所俘,可想其對安仁義的憎恨,其用兵剛忍沉毅,且不乏陰狠,此戰一開始戰況不利時不派援兵可見其忍,後來不分敵我的射殺,可見其狠,雖然無法與朱溫、李克用、李亞子那一流人物相比擬,可也是一等一的難纏。
第133章 逃生
隨著隆隆的鼓聲,淮南軍中軍大旗由「徐」字大旗變成了「王」字大旗,大隊的生力軍排成了密集的隊形,向河邊壓去,可怕的殺氣彷彿使得戰場上的空氣都凝固了,正在河邊拚死廝殺的兩軍將士都暫停了戰鬥,將目光投向這些不速之客。
「江副將,快將老兵們投入戰鬥,將眼前這些殘敵在敵軍援兵趕上來之前全部幹掉。」於孔嘶聲喊道,他此時臉色鐵青,雙目充血,方才淮南軍不分敵我的箭雨將一切順利的戰局一下子反扳過來,他所在的莫邪都士卒在第一陣箭雨中也死傷不少,可是畢竟絕大部分士卒都有大盾,經驗豐富的軍官們立刻命令軍士收縮隊形,用盾牌互相掩護,所以他們的損失在潤州軍中算是最少的,可如果後面的援兵在壓上來,就算他們生的三頭六臂,也絕對無法抵擋佔有絕對優勢的淮南軍的攻勢,於是於孔便大聲命令掌握莫邪都實權的副將江統,投入第三線的最後那六百名老兵,盡快肅清河邊的敵軍,好借助河流這一自然障礙來抵擋淮南軍的攻勢。
可任憑於孔如何大喊,江統卻好似聾了一般,並不理睬,一雙眸子只是死死地盯著不遠處的戰況,於孔搶到他身前,將腰間佩刀拔出一半,以白刃相脅道:「江副將,為何不下令擊鼓進軍,莫非你要抗命嗎?」
於孔這般舉動,四周的莫邪都將吏紛紛圍了上來,這於孔本是安仁義的心腹,被派到這莫邪都中當指揮使,可軍中的實權卻是在出身舊人的江統手中,平日裡這兩人就有些不對付,於孔此時撕破了臉想要用強,立刻被十餘把寒光閃閃的白刃圍在當中,只要江統使個眼色,便是亂刀分屍的下場,他從本部帶來的幾名心腹還來不及拔刀,便被砍倒在地。
「鳴金,讓諸部收縮隊形,退回崗上。」江統彷彿沒有看到四周劍拔弩張的情形,沉聲下令道,一陣淒厲的鳴金聲傳了過去,莫邪都第一二線的士卒很快就在軍官們的指揮下收縮隊形,向崗上退去。
於孔眼見自己已經難逃一死,索性高聲痛罵道:「安使君恩養爾等多日,想不到你們卻是些養不熟的狗,江統你以為這樣就能保住你們的狗命嗎?王茂章連自己人都敢殺,定然會把你們盡數斬殺。」
那些莫邪都的將吏頓時大怒,幾個脾氣火爆的漢子立刻將其圍在當中,狠狠的毆打洩憤,可那於孔自視必死,倒也沒有了顧慮,竟然也揮拳反擊,那幾人全然沒想到那於孔竟然在這種情況下還敢反抗,又無有斬殺他的命令,竟然被弄得有些手忙腳亂,好不容易才將其按倒在地,捆綁起來。
「不要打了,來人,送於指揮使到中軍安使君那裡去!」江統走到於孔面前,只見他已經滿臉青腫,兩隻眼睛更是多了兩個黑眼圈,倒好似一隻熊貓一般,看起來滑稽得很,正一臉憤憤不平地看著江統。
「於指揮使,你到了安使君那裡,請轉告一句,王茂章並未分兵,顯然是要引我軍野戰,如今敵軍數倍於我,其事已不可為,請安使君領兵先退,潤州城池堅固,尚有可為,莫邪都上下受安使君厚恩,自當留下斷後,報使君之恩。」江統這一番話彷彿魔法一般,將於孔還未出口的污言穢語堵了回去,他竭力睜大那一雙腫的幾乎睜不開的眼睛,死死盯著眼前的同僚,彷彿第一次認識他一般,過了半晌,才開口問道:「你莫不是虛言誆騙某家的?」
於孔話剛剛出口,便覺得不對,眼下自己的生死不過人家轉念之間,而且若是江統下令倒戈,以現在的形勢,潤州軍便是一敗塗地的下場。果然江統也懶得出言反駁,只是揮了揮手,幾名親兵便將於孔挾持而下,推上坐騎,往中軍方向趕去。
在高崗中央處,華麗的安仁義牙旗還在風中飄蕩,只是此時的旗幟就彷彿它主人的臉色一般,看上去頗有些蒼白。此時淮南軍的生力軍已經開始渡河,而己方的軍隊顯然還沒有從方才敵軍不分敵我的亂箭射殺中恢復過來,右翼的莫邪都正在有組織的向高崗上後退,而中軍的軍官們還在盡力重新控制士卒,用這些已經被嚴重削弱的軍士,對抗養精蓄銳已久的淮南生力軍,其形勢顯然是極為不樂觀的,至於最弱的左翼,他們倒是頗為幸運,因為他們先前沒有能擊退進攻的敵軍,現在戰線還在坡上拉鋸,離淮南軍弓弩手陣地較遠,結果只有零星的箭矢落在他們的頭上,可是在中軍和右翼都受到了巨大打擊的現在,左翼也開始動搖起來了。
「將最後的預備隊投入戰鬥,將戰線維持在河邊?不,那不可能,那河太淺,作為一個地理障礙太容易跨越了,已經受到嚴重削弱的己方軍隊是無法抵抗強大的敵軍。」安仁義猶豫了一下,豐富的經驗立刻讓他做出了正確的判斷。大量的淮南軍隊還在從對方的營壘中湧出,顯然那個狡猾的王茂章徹底的瞞過了自己。安仁義在腦海裡在閃電般急速的比較著各個選擇的優劣:「陵亭必須堅守,否則自己就無法阻止淮南軍湧入潤州,一旦敵軍湧入潤州,首當其衝的便是丹陽縣,那些莫邪都的士卒家人田宅都在丹陽,那時,這些精悍的士卒就會立刻變為自己的敵人,可是現在還守得住嗎?」在擊敗孫儒之後,第一次,安仁義心中生出了疑問。
「安使君,右翼的莫邪都有使者來報!」通報聲打斷了安仁義的思緒,他收拾起自己的情緒,沉聲道:「帶上來!」
「於孔,你不在右翼指揮作戰,來我這裡幹嘛?」安仁義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他立刻注意到部將臉上的那些傷痕,不由得驚訝地站起身來。
「主公,江副將在右翼指揮,請不用擔心。」於孔稟告道,經過在路上的考慮,他決定將自己被毆打,江統拒絕服從自己的命令的事情瞞下來,畢竟在這個時候,和莫邪都再起任何衝突,對於己方都是致命的,他深吸了口氣,道:「江副將讓我稟告主公,如今勢已不可為,還請主公趕回潤州,以圖再舉,他願領丹陽縣兵為主公斷後。」
安仁義此時已經從於孔的奇怪外表和言語中猜出了一些端漪,只是在這個緊急時刻,他能夠做的選擇其實已經有限了,江統的行動向自己表明,即使沒有立即倒戈,構成自己右翼主力的莫邪都對自己的忠誠已經很值得懷疑了,這個排他性很強的武裝團體認為自己已經大勢已去,他們並不會給自己殉葬,至於所謂的為自己斷後,那不過是句好聽的托辭罷了。
右翼的莫邪都行動非常迅速,他們已經退回了高崗,重新佔據了有利的陣地,可他們的行動同時也將中軍的右翼暴露在淮南軍的面前,渡河的淮南軍飛快的席捲了右翼,狠狠的打在潤州軍中軍的側面,雖然這些安仁義的精銳還在抵抗,可很顯然,中軍的崩潰不過是時間的問題了。
看到這一切,安仁義的臉色慘白,從牙縫裡擠出了兩個字「回營!」
江統看著潤州軍中軍牙旗的位置,終於那面中軍牙旗開始向營壘移動了,他歎了口氣,身後的一眾將吏圍了上來,其中膽子最大的徐跛子開口問道:「江頭領,我們真的要替那安刺史斷後呀,這大半年來,大夥兒也丟下了小八百條命了,也算對得起他了,呂相公留下這點骨血,可不能在這裡糟蹋了。」
「大膽,你一個區區校尉,這也是你能置口的嗎?」江統掃了那徐跛子一眼,冷哼道,饒是那徐跛子是在生死間打滾過四五遭的漢子,也不禁得後退了一步。呂方這府兵之制,一坊之主,出為將軍,歸為坊主,其權位極重,若非發兵時要有州府所發的符信,幾乎就是一個具體而微的軍閥。自從呂方離開丹陽,這些留在丹陽的莫邪都軍士便是受這江統節制,無論是田產糾紛,還是訓練操練,都是他一手操持,對其的敬畏幾乎已經滲入了骨髓中了。
江統目光掃過周圍的將吏,只見眾人雖然都在迴避他的目光,可是眼神中都滿是不情願。「既然眼下潤州軍敗局已定,還不如放下武器投降,何必又白白浪費兒郎們的性命呢?」眾人的臉上幾乎已經寫上了「不情願」這三個字。
「並非我浪費弟兄們的性命,這淮南軍主將方纔的行事大伙都看到了,那廝連自己的手下都下得去手,我們就算棄甲歸降,又有誰能保證那人不會將我們一股腦兒盡數屠了?因此我們就算降,也不能向這支敵軍投降。」江統說到這裡,四周的將吏臉上露出了深思的神色,的確方才淮南軍那番不分敵我的舉動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莫邪都這些日子來屢破淮南軍,以敵方將領的舉動來看,只怕若是落到他手上,大夥兒都落不得一個好,可這和替安仁義斷後有什麼關係呢?
「這壁壘之中財帛糧食積聚甚多,我軍便退入壁壘中,將其盡數遺棄,再退往延陵,敵軍看到有這麼遺棄的財物,定然四散劫掠,加上安刺史退往潤州,他也不會分兵追擊我們,這樣我們才能有一條活路!」江統指著正在退往大營的安仁義牙兵敘述道。
第134章 蠢動
杭州城,經過呂方這幾年來的苦心經營,在武勇都之亂後頗為殘破的杭州城也恢復了幾分舊日的風光。隨著呂方控制範圍的不斷增大,杭州逐漸恢復了兩浙中心城市的地位。湖、蘇、杭平原的糧食和布帛,台、明、溫、杭等州海邊的鹽貨和海產、浙西浙南山地的木材、獸皮、礦產以及海外的藩商也逐漸聚集此地,許多往日裡逃避戰亂的百姓看到情況的改善,也返回故鄉,有錢的便在舊址開始重建舊居,沒錢的只好隨便搭個窩棚度日,甚至賣兒鬻女,在官府舊日劃分的瓦捨集中之處,供富商一擲千金的青樓固然是人頭攢動,繁盛異常,便是尋常街頭巷尾,也時常隱約可見倚門賣笑之人,不經意間,這杭州倒是顯出幾分虛假的繁榮來。
鎮海軍節度府,節堂之上,滿噹噹的站滿了人,眾人或著青衣,或著緋袍,竟然全是呂方麾下將吏,如果有熟悉如今鎮海軍情形的,稍微觀察一下便會發現除了幾個在外鎮責任重大無法趕回的,其餘鎮海軍中重要將吏悉數在此。原來自從陳璋與周安國在台州悉獲明州軍餘部後,又乘舟南下,兵不血刃,取得位處閩浙咽喉的溫州,呂方便留下陳璋鎮守溫州,自己領著大軍返回杭州。呂方十一月二十日夜裡回到杭州,兩天後便將眾將吏召集到節堂來。
依呂方平日裡行事,最是厭煩繁文縟節,一向是要辦哪方面事情,便找相關此事的幾名將吏來,可今天卻將眾人悉數集中起來,幾乎是呂方當上這鎮海軍節度使來頭一遭。眾人猜想現在雖然趙引弓還下落未明,可越、明二州的隱患已經除去,而且還兵不血刃的控制了台、溫、括三州,呂方此時實際的控制範圍已經超過了昔日的錢繆,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召集他們,定然是論功行賞,於是在此戰中立下功勞的都躊躇滿志的打算著自己會得到多少恩賞,而那幾個立下大功,傳說中要被外放到外州當縣官的,更是被如同眾星捧月一般,被簇擁在當中。畢竟呂方治軍極嚴,他這些將吏也不敢剋扣士卒軍餉,所以就算穿上了緋衣,也都不富裕,而殘唐五代之時,還有什麼能比外放到州郡當官油水更厚的呢?鎮守洛陽的河南尹張全義並不以貪祿而聞名,所鎮守的洛陽地區也殘破之極,可後來後唐莊宗破後梁之時,他居然能拿出上百萬貫賄賂劉皇后來為自己脫罪,其油水之厚可見一斑,像呂方這些手下,先前都沒什麼班底,外放之時肯定需要一些佐吏,若能跟著前往,一年下來獲利個幾千貫也不稀奇。
杭州刺史李彥徽獨自一人站在一旁,他此時的身份極為尷尬,呂方的這些部下都對其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而他也自然不會去觸霉頭去結交呂方那些部將,此時他一襲紫袍,站在亂哄哄的鎮海軍的諸將吏中格外顯得格外格格不入,不由得冷笑道:「一幫子泥腿桿,如今還立足未穩便想著求田買捨,醇酒婦人,我倒要看看這呂任之現在如何統帥這群貪夫!」李彥徽這聲音雖然低微,可剛剛出口便感覺一旁有道目光掃過來,順著那目光看過去,卻又是一名青衣官員,也是寥落地站在人群之外,臉上帶著一絲苦笑,卻是駱知祥。
見聽到自己低語的是此人,李彥徽也不在意,他知道這駱知祥雖然善治金谷,在呂方手下頗得重用,可作為一個後來者,不過亂世中的一介文士,又無強力的靠山,其處事十分謹小慎微,決計不會向呂方告密給自己惹來麻煩。李彥徽想到這裡,看了看那駱知祥,又對唾沫橫飛,醜態百出的將吏們翹了下嘴唇,臉上露出譏諷的笑意,駱知祥果然畏縮的低下了頭,避開了李彥徽的目光。
正當此時,外間突然有一個拖長了的聲音喊道:「兩浙節度副大使知節度事、管內營田觀察處置等使、開府儀同三司、檢校司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呂使君到!」
話音未落,方纔還亂哄哄的節堂立刻肅靜了起來,鎮海軍將吏們趕緊分兩廂站開,李彥徽也不緊不慢地走到右廂第一的位置,他此時如論官職勳位,乃是呂方麾下第一人,自然這位置是他的。此時,後間才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隨著簾布展開,只見呂方身披紫袍,頭戴金冠,自顧來當當中坐下,身後緊跟著數人,卻是陳允、高奉天、王佛兒、陳璋、羅仁瓊數人。
「行禮!」隨著一旁的侍官的喊聲,節堂上數十人紛紛斂衽下拜,口中齊聲喊道:「末將(微臣)拜見主公!」便是那李彥徽,也不得不依禮而行。
「罷了,都起來吧!」呂方坐在上首,看著下面數十人跪拜如儀,這還是他第一次身著官袍,依照朝儀接見諸將吏。饒是他身為一個穿越者,一下子面對著這麼多人對自己行跪拜之禮,表示效忠,頭腦也不禁一陣眩暈。他心中情不自禁的生出一個念頭:「若是在那長安大明宮上主持朝會,面對著千百倍於眼前數量的臣子的效忠,那又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呢?」
「主公,十月十七日,王茂章領大軍於潤州陵亭大破安仁義,斬俘不下萬人,安仁義輜重財物悉為其所獲,繼而連破曲阿、延陵諸壘,大小十餘戰,連戰連勝,如今已將安仁義圍於潤州城中,潤州屬縣已望風而降。」一陣急促的話語打斷了呂方的遐想,他抬起頭來,說話的卻是羅仁瓊,這裡的人隱然間已經將楊行密當成了己方最大的敵人,便是李彥徽,此時彷彿什麼都沒有聽到,只是在認真打量旁邊廊柱上的木材紋路。
「淮南貪得無厭,吞併宣潤二州之後,只怕會對我方不利,末將以為,與其人謀我,不如我謀人,先出兵潤州,救援安使君為上。」說話的卻是一員留守杭州的將佐,他看到先前隨呂方出征的同僚有的陞官,有的發財,都撈了不少好處,眼見又是一個出兵的機會,趕緊搶先開口。他話音剛落,旁邊的將佐不由得起身附和起來,這些中低層就將佐看到呂方自起兵以來,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早已信心爆棚,只覺得天下間沒有辦不成的事情,恨不得乾脆一戰將淮南軍趕過江去,與楊行密劃江而治,再戰取下廣陵,三戰乾脆將宣武朱溫得腦袋砍下來當夜壺。
「休得胡言!爾等不過偏稗將佐,這裡豈有你們說話的地方。」王佛兒厲聲叱喝道,他轉過身對呂方躬身行禮,沉聲道:「主公,吾輩起兵,為的就是申大義於天下,救百姓於水火之中,趙、徐二賊跳梁,多行不義,故主公以方伯之任,代行天伐,如今徐賊授首,趙賊隨亡命天涯,伏法也不過是時間的問題了,主公正當息兵養民,以待王命,豈可再妄動刀兵,豈不知兵者凶器也,聖人不得以而用之,吳王掃平淮南大亂,深得江淮民心,吾等豈能與之相抗。」
王佛兒這一段話,不像是出自一個武夫之口,倒像是個淳淳儒者一般,呂方雖然不完全贊同他的觀點,可是他也認為自己還無法與楊行密相抗衡,畢竟楊行密已經經營淮南十餘年,百姓富庶,戶口財富數倍於自己,更不要說他如今是當今天子任命的東南行營都統,有節制東南諸鎮的權力,自己也是他的部屬出身,在政治上自己就處於不利的地位,暗地裡支持安仁義、田□也就罷了,直接掏傢伙和楊行密撕破臉干,呂方還沒有那麼傻。
呂方在上首不吭聲,沒有表明態度,下面的那些將吏見王佛兒的話擋住了他們陞官發財的道路,雖然不敢直接開口反對,可腹中還滿是怨氣,只是沒有一個官位和王佛兒差不多的人帶頭反對罷了。
陳璋在一旁冷眼旁觀,對一旁的眾將吏的心態已經明瞭,他暗自冷笑了一聲,上前一步道:「主公,末將昨日得到消息,那趙引弓已經有了下落,他領著數百殘兵投奔福州王審知去了,此時已經到了福州,被王審知收留。」
陳璋這一席話便好似一塊石頭落入了水中,激起了許多漣漪,他剛剛立下大功,在鎮海軍中的地位已非昔日的吳下阿蒙。加之那些將吏中心思敏捷的已經想到,這不又是一個出兵的好借口嗎?先前和王審知關於種馬的爭端如果說作為出兵的理由份量還差點的話,「收留叛將,懷有惡意」,這個理由可是十足的份量了。而且這王審知的兵力可遠遠比淮南弱小,而且和主公也沒有什麼君臣關係,這難道不是一個更好的出兵對象嗎?反正他們需要的是陞官和掠奪的機會,至於這個對象是誰,並不重要。
第135章 投契
「趙賊倒行逆施,天怒人怨,此等惡人,豈能縱其逃脫,某願為先鋒,定斬得此獠之首,獻與戲下,望主公恩准!」一名將領站了出來,斂衽下拜道,高聲道,年青臉龐漲得通紅。
「末將亦請為先鋒!某願持兵先行!」節堂中頓時響起了一片請戰聲,呂方麾下的軍官團作為一個集體來看極為年輕,許多人三五年前還不過是個二十多歲的大頭兵,眼見得有人跳出來,趕緊一擁而上,只見頓時堂上跪倒了一片。
呂方臉上卻還是淡淡的,沒有什麼神色,彷彿沒有看到堂中情景一般,只是看著放在案前的一疊帛書,過了良久,跪在地上的將吏們也覺得不對,抬起頭來窺看主公的舉止,他們雖然不敢在節堂之上私語,可還是互相交換著眼神,想要知道呂方到底在看什麼東西才這麼出神。
「駱推官,這折子中所言可都確實?」呂方將那帛書翻閱了兩三遍,方才抬起頭來,視而不見眼前跪的滿地的將吏,直接詢問站在旁邊的駱知祥道。
駱知祥聽到呂方詢問,哆嗦了一下,上前應答道:「句句屬實,下官豈敢虛言誆騙相公,下官在兩浙為官多年,歷轉司工、司田、司戶、司倉諸曹,這些東西要麼是來自官府中的圖冊賬簿,要麼是這些年來下官與屬吏親自調查所得,若有半點不實之處,請相公重重治罪。」
呂方聽到這裡,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道:「很好,駱推官你做得很好,你好好做,勿憂不富貴。」說到這裡,呂方指著那帛書對堂上眾人道:「列位,若鎮海軍中人人皆如駱推官一般,我呂方又何憂外敵不破,大事不成呢?」
「下官微功,得主公如此讚賞,實在是愧不敢當!」此時的駱知祥低垂著腦袋,腦門上全是汗,雖然他沒有抬頭四顧,可也能感覺道節堂上眾人聚焦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這滋味可是難受之極,目光中的含義更是讓他有些膽怯。呂方平日行事也算得上「寬厚」,待屬下幾個重臣也十分禮貌,但在眾將吏面前這般誇獎也是頭一樁,有些人心中暗想:「這駱知祥既無披堅持銳,破陣斬首之功,也無出謀劃策,運籌帷幄之勞,充其量也不過是個拿著算籌的小吏罷了,和商賈一般的人物,卻蒙得主公這般誇獎。」一個個心中不由得暗生嫉妒。
「兵法之道,第一就是足食足兵,國無積蓄則不為國,軍無積蓄則敗,駱先生你這折子中所言之事,正是點中了某家的痛處,怎麼獎賞也不為過。」呂方說到這裡,臉上已經笑容滿面,口中更是不再以駱知祥的官職相稱,而是以先生稱呼。自從他地位日高,威福自專,平日居養體,移養氣,不知不覺中臉上總是一副高深莫測的表情,像這般笑容滿面的樣子,除了呂淑嫻和沈麗娘外,見得著的也就是陳允、高奉天、王佛兒這幾個老資格的部下罷了。堂中眾人看在眼裡,心中不由得更是暗自吃驚,越發對此時呂方手中帛書中的內容好奇起來。
駱知祥見呂方對他如此相待,心裡也不由得一熱,他在兩浙州縣歷轉多年,所任的多是司工、司田、司戶等州縣屬官,對於唐時兩浙的基層行政經驗和弊病所在清楚之極,用現代的話說,他就是體制內部的訓練有素的行政官僚的代表,這種人物由於通曉世情,又富有行政機構的工作經驗,由他們提出的行政改革措施,不但切中時弊,更難得的是這些措施往往有很高的可行性,要知道指出行政機構的弊病很簡單,而做出有建設性的改革確實千難萬難,歷史上許多改革往往是不改還能維持,越改越糟糕。所以唐宋時,有「不經州縣,不入台閣。」的說法,選拔出來的以宰相為代表的中央官僚們不但在官僚系統裡有崇高的威望,更有豐富的行政經驗,不會瞎指揮,這樣才能有效地維持中華帝國這麼龐大的一個機構的正常運行。駱知祥作為這樣一個人,在田□麾下時就在宣州做出了很不錯的成績,當時宣州有在淮南諸州中有獨強的名聲,幾乎可以與廣陵分庭抗禮。可是有諷刺意義的事,駱知祥的工作成果反而提供了田□反叛的物質基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助長了田□的野心,最後當駱知祥反對田□將自己工作的成果全部投入擴軍備戰,而是進一步對宣州進行開發的時候,他也就失去了自己主君的信任和寵信,被當作一介信使派到呂方這裡來借糧。而當他現在又一次拿出自己的計劃呈獻給呂方的時候,他也做好了被再次貶斥的準備,畢竟他這個計劃要投入的資源之大,駱知祥自己是最清楚的,這也就意味著鎮海軍一切對外的軍事行動都要立刻停止,甚至還要裁退一部分現有的軍隊,在如今武人經國的時候,任何一個官吏提出這樣的建議,幾乎可以說是要冒著掉腦袋的危險的。
呂方此時已經逐漸從方才剛看到這份折子的驚喜中脫離出來了,他壓下心中的歡喜,擺了擺手,讓跪在地上請戰的將領們站了起來,沉聲道:「軍國之事,干係重大,不可倉促行事,待日後再做計量,今日便到這裡吧!」說到這裡,呂方便站起身來,下面的部下們趕緊躬身行禮,待到呂方由堂後離去方才站直了身子,雖然心中還有些疑惑,可也不好當旁人向駱知祥詢問,只得紛紛離去。待到眾人離去後,駱知祥方才出得堂外,正要回家,卻被一名親兵攔住,道:「推官且隨某來,主公有事相招。」
駱知祥猜想是關於自己那帛書的事情,趕緊尾隨那親兵,沿著廊橋一路到了一處院落外,那親兵站在一旁,示意駱知祥自己進去。駱知祥進得院來,走到正屋門口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了口氣,強壓下心中的激動,高聲道:「下官駱知祥求見鎮海軍節度呂相公!」
「駱先生何必拘禮,且進來!」呂方笑道,從堂內走了出來,此時身上已經換了衣衫,不再是那件紫色官袍,而不過是見半舊圓領袍衫。他伸手把住駱知祥的右臂,延請進屋道:「方纔居公時,不得不如此,現在在某傢俬宅,駱先生大可自在些。」說著便領著駱知祥進得書房,便要請其坐下,駱知祥還要推諉,卻被呂方強自按著坐下。
呂方和駱知祥分賓主坐下,呂方面容一整,指著放在一旁几案上的帛書道:「某家少時貧苦,曾為人田客,深知稼穡艱辛,農人苦作一年,除卻稅賦、蟲鼠、種子,所獲無幾,稍有水旱,便是糟糠不厭。起兵之後,指望能打下一個清平世界,至少能致一方太平,讓百姓稍得休息,可呂某的官是越當越大,手下地盤和兵士也是越來越多,可百姓的日子卻沒有絲毫改善。呂某每次想到這些,也是夜不能寐,今日得見先生的折子,才有撥得烏雲見日的感覺,還請先生不嫌呂某愚鈍,不吝賜教。」說到這裡,呂方捋起袖子,拜了一拜,兩臂裸露的肌膚上到處都是昔日在呂家在當田客時留下的疤痕。
駱知祥忙不迭起身讓開,不敢受呂方那一拜,呂方卻是堅持躬身下拜,肅容道:「某家這一拜卻不是自家下拜,乃是代表兩浙萬民下拜,若是先生折子中所言之事能成,便是能造福兩浙百姓百代,何諦萬戶生佛,只怕千百年後也要受人香火供奉,呂方恰逢其會,自然也能分享一二,既然如此,先生此時受呂方這一拜又有何妨!」說到這類,呂方強自將駱知祥按在椅子上,才退到一旁鄭重其事的躬身拜了三拜。
駱知祥沒奈何,只得受了呂方三拜,心中更是激動之極。自古以來,聰明強毅之士,最大的渴求不過是不朽,是以自古帝王無有不修建規模宏大的陵墓,世代祭奠,更是把盜墓列為何殺人一般的重罪,以求不朽。可是一旦王朝更替,前朝王陵便淪為了洩憤和劫掠的對象,末代王孫更是一個個隱姓埋名來苟全亂世,其不朽也就成了奢望。可是像為後世百姓做出巨大貢獻的人,例如戰國時秦國蜀郡太守李冰,修建都江堰,使得四川成都平原再無旱澇之災,百姓不知饑饉,後世稱之為「川主」,代代祭奠,這也是一種不朽了。呂方方纔所言所行,自然觸動了駱知祥心中的隱秘之處,的確,如果他心中所想之事若是能成,讓兩浙之地無旱澇之年,百姓無饑饉之災,自然香火供奉,後世傳頌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駱知祥站起身來,挺直了胸膛,平日總是有些佝僂的身材無形之間也高大了不少,對呂方拜了一拜,朗聲道:「明公如此相待,知祥若不盡心竭力,將此事辦成,日後定然死於非命,死後入不得宗祠!」他此時心情激盪,居然發下如此毒誓,古人對於宗法之事看得極重,若說不入宗祠,已是無以復加的毒誓了。
到了此時,駱知祥從懷中取出一份地圖來,攤開在呂方的面前,他這副地圖乃是臨摹自呂方那副從前世而來的旅遊地圖,雖然詳細程度和精密程度還是有許多差距,但在唐末已是天下少有的精密輿圖,他便指著地圖對呂方一一講解起來。
第136章 種田(一)
原來此時呂方所控制的範圍大約為今天的浙江省全境、上海市、江蘇長江以南的一部分,即杭嘉湖平原,加上浙南山地。這塊地盤在今天看來自然是全國的精華所在,光上海這個全國第一大港口所得的海關關稅就是個天文數字,更不要說浙江和蘇南的天文數字gdp了,可惜在大約一千一百年前的呂方卻沒有這麼好運,今天的上海市所在的地方在唐末還大半是波濤洶湧的大海,當時對外貿易的樞紐還是廣州、泉州、廣陵還有杭州,而且由於古代的高昂運輸成本所限,當時的貿易只能限於少量的奢侈品,要想支撐起一個有志於大陸爭霸的割據政權,是農業也只有農業能夠提供足夠的糧食、武器和人口來組成軍隊,而且必須是十分發達的農業,才有能力提供足夠剩餘糧食來供養士兵、手工業者、官僚、商人,組成強力的軍隊征服其餘的割據勢力,這點在古代中國歷史上體現的尤為突出,秦帝國與關中平原和成都平原;東漢與河北大平原和南陽盆地、唐帝國與關中和中後期的江淮平原,都是十分鮮明的例證,即使呂方是個來自現代中國的穿越者,在唐末的中國也無法成為例外者。
可是呂方此時控制的地盤作為一個爭霸天下的基地還差得很遠,浙江東西兩道的地形為西南高,東北低,從西南大約海拔千餘米的天目山脈、括蒼山脈,階梯狀的往東北方向階梯狀的下降,一直到杭嘉湖的水網密集的衝擊平原,比較適宜大規模農業開發的平原主要有杭嘉湖平原、寧紹平原、溫黃平原、溫瑞平原、柳市平原、還有是金衢盆地。其餘的地方由於山脈縱橫、交通不便,即使在今天,也不是大規模的商品糧生產區域。而這些平原在當時開發程度還很低,以其中大而且開發條件最好的杭嘉湖平原為例,杭嘉湖平原的地形主要是由大量的縱橫交錯的水道和高地不平的丘陵地帶,而那些地勢低下之處,由於水量的充沛,往往就變成了大片的沼澤,呂方當時在圍攻杭州是就驚訝的發現,當時的杭州北面就是大片的沼澤,大規模的軍事行動根本就不可能。經過漢末三國到唐末數百年間的艱苦開發,居民點還是集中在紹興山會山地支谷和扇形沖積地、吳興的天目山地的支谷、還有平原上的那些地勢較高的高地上,其原因主要是要排干低地的沼澤要消耗的人力物力十分驚人,沒有官府的組織,普通百姓是無力完成這樣的工程的,而且為了完成這麼大的工程,移民不得不組成以當地豪族為核心的民團來開發水利,這也是江南豪族勢力強橫的一個重要原因。更糟糕的是,由於錢塘潮的存在,浙江的下游沒有像其他河流一般有肥沃的沖積平原,土地貧瘠,而且海水滲入地下水,有鹽鹼化的危險。這些沼澤所在地氣候濕熱,蚊蟲極多,也是疫病的重要發源地。這一切導致浙江東西兩道的戶口數比較起現代乃至兩宋來,要少得多。整個杭嘉湖平原上只是孤零零的散落著一些居民點,而其間則是大片大片毫無人煙的沼澤地。
聽完駱知祥如數家珍般的情況介紹,饒是如今已是十一月的寒冬,呂方的額頭上也已經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他自渡江以來,大半的時間都在帶兵打仗,對這些民生之事所知甚少,行軍打仗所到之處雖然經常是了無人煙,可也沒放在心中,還以為兵荒馬亂的時候自然就是這樣,可現在聽駱知祥說完,自己千辛萬苦打下來的地盤還是塊處女地,等著人去開墾呢?想到這裡,呂方看著眼前這人的目光又多了幾分熱切。
「駱先生,那你腹中可已有方略。」呂方恭聲問道,眼下鎮海軍中多謀善斷,勇猛善戰的都不乏其人,可善於搞經濟的只有眼前這個寶貝了。
「方略不敢說,知祥只是有些想法,還請主公指正!」駱知祥等得就是這一句了,他也不是傻子,方才將兩浙說得跟瘴氣橫行的雲貴一般,就是想要引起呂方的重視,投入足夠的人力物力到他的工作中去。其實兩浙當時的農業基礎雖然差,但是戰爭破壞的程度並不大,比起中原、河北、關西打得數百里了無人煙還是好多了,而且水量充沛,日照時間長,農作物一年可以兩熟,只要在水利工程上下功夫,保持政治上的安定,吸收移民,還是大有可為的。
「杭、湖、蘇、溫等州,所在土地平夷,河流縱橫,若小心整治,幾不下六千萬畝,按每十畝征一石糧計算,每年秋稅上供之數就有六百萬石之多。」
「且住且住。」聽到這裡,呂方滿臉通紅,雙目中滿是興奮的光芒,一把抓住駱知祥的胳膊問道:「駱先生此言可不是說笑,當真能每年秋稅就有六百萬石糧食?」
「哎呦!」
隨著一聲慘叫,呂方趕緊放開了右手,臉上露出訕訕的笑容問道:「駱先生可曾受傷,方才呂某忘形了,還請見諒,只是方才先生所言,當真屬實?」原來方纔他心情激動,手上一用力,竟然將駱知祥捏疼了,他這些年天天打熬力氣,彎弓披甲,一身筋骨早就如鋼鐵一般,駱知祥一介文吏,如何受得了他這一下。可這也怪不得他,要知道《舊唐書食貨志》中有記載,玄宗天寶二十一年,關中旱災,穀物湧貴,玄宗則以裴耀卿為黃門侍郎、同中書下平章事,充江淮、河南轉運都使,全力運送各地糧食入京,三年時間內一共運了七百萬石糧食入關中。當時河南、江淮兩道所轄極大,關中的旱災規模極大,以至於玄宗不得不前往洛陽,逐糧而行以減輕關中的負擔,可是像這種情況下,也就在三年時間運送了七百萬石,而按駱知祥所言,兩浙區區十三州就竟然有六百萬石的秋稅,按照一名士兵一天三升,如果不考慮其他消耗的話,這就是十萬大軍近六年的軍糧,夏稅、鹽稅、商稅等其他收入還不算,這對於他來說簡直是個天文數字,也怪不得呂方忘形了。
駱知祥此時自然不敢喊疼,只得強忍住笑道:「還好不礙事,的確是六百萬石,可那是在進行開發完畢後的事情,現在的數字連五分之一都不到,當然夏稅也其他稅收也會隨著田畝和人口的增長隨之增長,但是這一切還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的投入。」
此時的呂方已經完全被駱知祥方才放的那個大衛星給沖昏了,有這麼多的剩餘糧食,他可以養活多少工匠和士兵,完全可以大煉鋼鐵,爬科技樹,一統全國也不是夢想了,以至於連駱知祥話語裡那個「開發完畢之後的事情」這個伏筆也沒有聽見。便急著催促道:「那好,駱先生,你快說說該如何進行開發?」
駱知祥見呂方已經完全被自己的計劃勾引入港,便從指著几案上的地圖細心講解起來。中國傳統農業的主要發源地是在黃河流域中下游和黃土高原地區,到了唐末時對江南地區這種濕潤地帶農業開發技術積累已經基本完成,大體上來說,主要是分為兩種:分別是主要適應於沿海區域的海塘鹽田系統和適應於中下游低地的紆田系統。沿海地區由於靠近海邊,會因為海潮的存在而導致田地鹽鹼化,為應對這種情況,中唐以後在以鹽田開發為目標的江淮巡院的主持下,修建了大量的海塘、漕河、溝渠等水利設施,在擴展海塘內側鹽田的同時,對以內的河川系統進行疏浚、整修、加固,在海塘的重要部位設置水門以便放水。在河川水源和淡水湖區修建護岸、設置堤防,和海塘一樣設置水門,利用河川水源和淡水湖區提供的淡水,沖洗海潮倒灌帶來的鹽分和死水,使之縱橫貫通、循環交流,最終構築成經海塘向大海排水的水利工程,逐漸使鹽鹼化的土地變為可以耕種的良田。這一技術,早在東漢時期,便在越州修建鑒湖使用過,經過幾個世紀的逐漸改良,已經逐漸被江南百姓熟練掌握了。而對於杭嘉湖平原上大量的沼澤地,則應該採用圩田。首先在沼澤地的高地選擇定居地,然後選定附近的自然河道用作交通和排水供水的干渠,在干渠只見則挖掘互相連通、供排灌之用的支渠,然後將一塊一塊的沼澤用堤壩圍起來,逐漸排干其中的水,將其排入入溝渠中,使之成為可供耕作的田畝。
聽到這裡,呂方已經有些明白了,這不就是後世臭名昭著的圍湖造田嗎?感情唐末時候就有了,便沉聲問道:「這些水利工程耗費不少吧?」
第137章 種田(二)
「這個!」駱知祥臉上露出難色,他也知道此時便是緊要關頭,沉聲道:「主公,花費雖巨,可此乃一世之勞,收益百代,何況還可以採用以工代賑的辦法,支付工費,往主公明斷。」
呂方點了點頭,可臉上還滿是猶疑之色,方才駱知祥所說的幾種水利設施的修建,都是需要大量人力物力的,雖然冬季農閒之時,自己可以通過動員農業剩餘勞動力來搞建設,可是在古代中國,像修水利建長城這樣的大規模公共設施建設,對於統治者來說是非常危險的舉動,因為這必然帶來大量的徭役負擔,而大量脫離戶籍控制青壯年勞動力集中在一起進行劇烈的體力勞動,以當時的政府糟糕的組織能力和技術條件,這些勞動力的生活條件肯定是糟糕之極,很容易形成對政府的不滿,這些不滿情緒集中在一起,發酵,又有大量可以作為兵員的青壯年勞動力聚集在一起,一旦有心懷不滿的野心家或者革命者振臂一呼,往往就能造成一個帝國的覆滅,修建大運河本是利國利民的大工程,可這也是隋滅亡的一個重要原因,所以歷史上一直有「隋雖因修建運河而亡,而唐實受益之。」的說法。即使呂方不採用政府直接出面,將工程劃片分包,讓地主或者商人來組織百姓,像歷史上一樣,自發的大規模建設圩田和海塘,這樣做雖然能夠避免引起百姓的不滿,可是建設過程中,不可避免的這些組織者會獲取新田畝的最大利益,那些參與建設的勞動力也肯定會成為他們的依附農民,有了人口和財富,這些強宗豪族肯定會實力大增。一直以來,呂方都在千方百計的打壓分化所在統治區域的地方豪族勢力,無論是屠殺、分化、收買無所不用其極,因為他始終堅信一點,在古代中國,土地的兼併程度始終和國力成反比的,大量的小自耕農才是最好的兵源和稅源,他可不希望辛辛苦苦的搞了水利建設,最大的受益者卻是自己的敵人。
雖然呂方也知道搞大規模水利基礎建設對自己實力的增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但既然他已經成為了一個地方割據勢力的頭目,俗話說屁股決定腦袋,他做出的任何決定都不但要對當地百姓有利,更要對他自己,還有他身後代表的以北人和丹陽眾為主體,兩浙降眾為補充的武人集團的利益負責,如果沒有這個武人集團對自己忠誠和支持,任憑自己有天大的本事,在殘唐五代也不過是個撲街的廢柴,在這一點上,呂方是十分清楚的。所以水利基礎設施建設何時搞,怎麼搞、在哪裡搞都要取決於這個出發點。
駱知祥看到呂方低頭思忖,半晌無語。雖然心中也有幾分焦慮,可他也知道這等重要之事千頭萬緒,呂方這般認真考慮也是正常的,起碼總好過先前田□一聽明白自己所說的龐大計劃後,便毫不猶豫的搖頭拒絕,田□在淮南外鎮武將中已經算是肯虛心納諫,留心民政的翹楚了,否則也沒有辦法組織和供養如此龐大的軍隊,只是唐末五代之時,藩鎮割據,武人當國,即使有些留心民政,發展經濟的藩鎮頭目,這麼做的根本目的還是為建立更強大的武力搞好物質基礎,在殘酷的兼併戰爭中消滅敵人,保存自己,如果和這個根本目的發生了衝突,一切都要放棄。在這一點上,呂方這個穿越者和楊行密、朱溫、李克用等人沒有什麼本質的差別。
「駱先生,此事干係重大,而且如此大規模的工程,只怕不是三年五年就能完成的。俗話說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我們還是先拿一塊地方作為試點,看看能不能有所成效,如果可以,再推廣開來,這樣做不但要穩妥得多,反對的人也比較少。先生你辛苦些,快些把選定的地點、方略、所需的人口糧帛都交上來,爭取早些開工,好不好!」呂方考慮完畢,決定還是採用後世天朝的「特區」的辦法,是騾子是馬拿出來溜溜,到時候利弊自然都會體現出來,再加以改進,最後把興利去弊的經驗加以推廣,這才是老成謀國之道。
駱知祥趕緊躬身領命道:「下官領命!」便收拾几案上的帛書輿圖,準備趕快離去,正如呂方所說的,此事的確要加快腳步,因為眼下正是冬天,農閒季節,有大量的空閒勞動力可供征發,若是到了春耕時節,那就只有等到明年了。
駱知祥收拾完畢,又對呂方拜了一拜,便要離去,呂方卻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緊盯著對方的雙目沉聲道:「知祥,並非某家窮兵黷武,不顧民生疾苦,只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好戰必亡忘戰必危!」
駱知祥行走在節度府中,耳邊還迴盪著方才呂方的話語,說話時呂方臉上顯露出的無奈表情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直以來,這個主君給他留下的印象就是深沉大度,而又有幾分陰狠,硬是在亂世的強權夾縫中打出了一片基業來,可方才呂方話語中流露出的幾分無奈和疲倦又給了他幾分尋常人的感覺,好像不再是那個坐在寶座上所向披靡的梟雄,而只是一個疲憊的普通中年人。
正當駱知祥浮想聯翩的時候,卻只覺得腳下一空,險些跌了一跤,原來他方才沉浸在自己的感歎中,居然沒發現已經走完了長廊,腳下已是下行的台階了。駱知祥正低頭撫摸扭了一下的右腳踝,正慶幸沒有扭傷,否則這節骨眼上若是傷了腳,可會耽擱了自己的大事,卻聽到有人笑道:「駱推官,你神不守舍,到底在想什麼呀,腳上可沒有什麼大礙吧?」
駱知祥抬頭一看,只見眼前站著一人,身著緋色官袍,身材修長、氣度儼然,皮膚白皙,頷下三縷長鬚,鼻直口方,雙目略顯的細長,正是杭州刺史李彥徽。駱知祥趕緊站起身來,斂衽行禮答道:「拜見李刺史,方才下官想些瑣事,竟然未曾看到上官,失儀之罪,還望李刺史見諒!」
「不過是偶遇罷了,又非是府堂之上,處理公事,又有何妨?」李彥徽笑得頗為歡暢,問道:「卻不知駱推官行路時也在思量是何等事呢?想必和呂相公方才召見之事有關吧?」
「這個,這個,相公召見下官,也沒有什麼要緊事,只不過詢問了些金谷方面的事情。」駱知祥支吾了兩句,一時間也只能胡亂搪塞了幾句,他雖然並不以機變見長,可好歹也在官僚結構裡混了幾十年,築室於道,三年不成的道理還是懂的,呂方和他商量的事情牽涉極廣,自己若是嘴不嚴,露出風聲去,只怕便會惹來大禍。
李彥徽見駱知祥顯然是胡亂找個理由搪塞自己,略顯細長的雙目立刻瞇了起來,若是熟識他性情的家人在場,就知道這是他心頭極怒,動了殺機的顯兆,不過他城府極深,反而笑道:「呂相公召見詢問,定然是極為要緊的公事,那本官也就不問了,駱推官還是去快去忙吧。」說罷便笑著拱手作別。
駱知祥趕緊還禮,匆匆離去,他本不善於和人勾心鬥角,和李彥徽短短幾句話的功夫,額頭依然冒出了一層薄薄的汗珠,倒好似忙了半天一般,他如此趕快離去,下意識裡也有盡量離此人遠些的想法。
「哼!微末小吏,也敢如此無禮!」李彥徽盯著駱知祥的背影,臉上的微笑褪去,露出陰冷的表情來,他心胸本就極為狹窄,當年從湖州脫逃後,在宣州田□與其宴飲時便搞得很不愉快,只不過這幾年在杭州,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不得已壓抑住了自己的性子罷了,他將今日呂方在堂上對駱知祥折子的評價和召見駱知祥的行動聯繫起來,對事情的發展在心中已經有了個簡單的輪廓,再想起自己從廣陵那邊的得到消息,握住腰帶的右手不自覺的緊握起來。
「事已至此,已經沒有選擇了!」
呂方坐在案前,正細心的查看著地圖,對照著駱知祥的方略,此時的他心中思緒萬千。自己周邊的幾個割據勢力並不是電腦遊戲的npc,會讓自己在老窩裡安安心心的種田升級不管,等自己攢足了兵一舉平推了他們。西面的鍾傳等人由於兵力羸弱而且有大山相隔不提,舊主楊行密會不會在平定了田、安之亂後繼續收拾了自己呢?雖然如今自己實力今非昔比,可如果要按駱知祥建議的那樣大搞水利基礎建設,肯定要復員許多士卒,楊行密會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嗎?還有福建的王審知,雖然他的兵力遠遠無法與楊行密相比,可是這年頭,能夠獨霸一方沒有一個善茬,這人就帶著幾萬黃巢餘部縱橫萬里,硬是在山頭林立毫無根基的福建打下一片天下來,肯定是智勇兼備的人傑,更何況有了逃往到福建的趙引弓這個知曉內情的嚮導,實在是心腹之患。呂方左思右想,可實在沒有一個頭緒,不由得慨歎道:「實在是缺可信的情報呀,要做出正確的決斷,實在太難了。」
第138章 投靠(一)
「稟告主公,杭州李刺史求見!」呂方正在屋中獨自感歎的時候,突然聽到外間傳來吏士的通報聲。
被通報聲打斷了思緒的呂方皺了皺眉頭,李彥徽這個楊行密安插在自己這邊的釘子這些日子很是知趣,只是呆在府中享受醇酒婦人,參與和議時也只是坐在一旁,偶爾說些不鹹不淡的話語,自己安插在他身邊的耳線也沒有報來什麼不對的消息,看來此人對眼前的形勢判斷準確的很。可像今天這般單獨拜見自己,也是破天荒頭一遭,難道廣陵有什麼事情發生了嗎?那為什麼已經投靠自己的李儼卻沒有一點消息過來?想到這裡,呂方起身沉聲道:「來人,快取我的官袍來,我要親自下堂迎接李刺史。」
李彥徽坐在院門房內等候通報,他還是第一次來到呂方平日裡所居之處,不由得好奇的四處打量,只見這處院落倒是頗為寬闊,足有十餘丈寬,三十餘丈長,只是院內地上也只是用青磚鋪了一條過道,其餘地面上不過是夯實了的紅土罷了,兩旁整齊的擺放著刀槍弓弩,石鎖木樁,看這些兵器器械被磨得油光發亮的把柄,顯然是天天使用的,院內房屋都是平房,房簷和樑柱上不過粗粗的刷了層清漆,並無什麼裝飾,粗粗看上去不過是杭州城中一處中產之家的宅院罷了,若非門口站著數名筆挺的披甲兵卒侍衛,誰又能想得到這院落住的便是兩浙十三州的最高統治者。
李彥徽正暗自感歎呂方自奉微薄,不改武人本色。突然聽到一個笑聲:「李公今日登門來訪,倒是稀客呀!」他趕緊站起身來,只見說話那人身披紫袍,頭戴金冠,正是鎮海軍節度使呂方,正向這邊快步行來,竟然親自下堂相迎。
李彥徽趕緊快步迎上前去,離得呂方還有十餘步便斂衽拜倒道:「下官何德何能,如何當得起呂相公親自下階相迎。」
呂方搶上一步,將對方扶起,沉聲道:「當得起,當地起,李公出身世家,守身嚴謹,出於其門,入於公門,出於公門,歸於其家,無有私事,不比周不朋黨,有古士大夫之風,今日突然來訪,定然有教於某家。昔日周公以文王之子,武王之弟,何等尊貴,尚且一沐三捉發,一飯三吐哺,以待賢士,呂某雖才識淺陋,卻蒙天子信重,授以兩道十三州之地,整日裡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唯恐事有不成,有負天子,有負黎民。」呂方這一番話前面是引用了《荀子》中描述秦國士大夫早上出門就去幹公事,晚上出了公家門就直接回家,全心全意投入公事,不拉幫結派搞朋黨,稱讚李彥徽的作為有古士大夫之風,一席話文縐縐的,全無一般武夫丘八的粗魯味道,倒把李彥徽聽得一愣,饒是他在官場中摸爬滾打了幾十年,一張臉皮早已練得如城牆一般,聽到呂方將自己躲在府中吃喝玩樂說成與先賢一般作為,老臉也不由得微微一紅。
「哪裡哪裡!」李彥徽被呂方猛灌了一陣迷魂湯,一時間也只能結結巴巴的應付了幾句。呂方則把臂引領他上得堂來,分賓主坐下,又下令婢僕奉上茶來。
李彥徽喝了兩口茶,定了定心神,他雖然也知道呂方方才對他的恭維十成裡倒有九成半是假的,可這起碼意味著此人對自己沒有惡意,甚至還很想拉攏自己,這一點讓他先前的決定更加堅定了。想到這裡,李彥徽咳嗽了一聲,低聲道:「下官今日拜見相公,的確有件大事請教。」
呂方微笑道:「下官一詞還是莫要提了,李公乃吳王親信,本官不敢以尋常下僚相待,有何事相詢還請李公示下。」
呂方的回答讓李彥徽頓了一下,腦子立刻飛快地運轉了起來,方才對方的話首先強調了李彥徽的身份,同時表明了呂方對與楊行密的尊重,還暗示了方才對自己殊禮是看在於楊行密面子上。「呂方這麼做是什麼意思呢?是表明對自己的疏遠,還是暗示想要拉攏自己?」電光火石之間,李彥徽的腦子已經將呂方的話語來回翻了四五個來回,可還是跟一團亂麻一般,抽不出一個頭緒來。李彥徽抬頭看了看呂方的臉龐,一張圓潤可喜的臉上滿是親切的笑容,可在這笑容下面隱藏的到底是什麼呢?想起面前此人過去的諸般作為,李彥徽身上不由得生出一股寒意來。
可是既然走出了第一步,也只能走下去見機行事了,首鼠兩端是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的。「下官這幾日有傳聞,呂相公平定了兩浙之後,與四鄰交好,便將息兵養民,不知此事是否屬實?」李彥徽低聲問道,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呂方的臉龐,不肯漏過一絲表情,可能是不小心,他並沒有按照呂方先前要求的改口,還是以「下官」稱呼自己。
「哦?」呂方略帶訝異地應了一聲,臉上卻是不置可否的表情,笑道:「想不到李公倒是消息靈通的很。」可能也是沒留意,他也沒有發現李彥徽繼續以「下官」稱呼自己。
看到對方沒有堅持反對自己以「下官」稱呼自己,李彥徽不由得鬆了口氣,對於呂方沒有正面回答自己的問題,也是在他的意料之中的,若是他自己,也不會直接明確的回答這麼敏感的問題的。李彥徽將手中的茶杯放到兩人之間的茶几上,身體前傾了一點,低聲道:「下官也有幾條消息渠道,這幾日廣陵那邊還有個消息傳來,吳王病勢轉重,已經嘔血臥床不起。」
李彥徽投下這枚深水炸彈後,滿意地看到呂方的眉頭微微跳動了一下,平靜的答道:「李公可曾記得朱延壽故事?」呂方所說的便是一年多前,楊行密偽裝重病,雙目失明,連其髮妻都一起瞞過了,騙得暗有反意妻弟壽州團練使朱延壽孤身趕回廣陵,將其斬殺之事,其意思顯然是像楊行密這等有前科,連老婆都瞞的過去的人物,你這消息是信不過的。
李彥徽卻不氣餒,他本身對於醫術頗有研究,臨行之前就見到楊行密的面容時,便發現其暗疾頗重,只怕大限也就在這三四年之內了,更何況田、安之亂後,他居然將遠在前線的李神福、王茂章等人調回,也沒有自己領兵親征,顯然其身體狀態很不樂觀,這半年來雖然他不需要親自領兵,可居中運籌調度,消耗的心力體力也非常巨大,所以他聽到楊行密重病發作的消息,一點也不意外,不過他也知道像呂方這等人物,靠幾句空言是決計無法讓其相信的,於是李彥徽笑了笑,又打出了一張王牌:「楊渥已經從宣州前線乘輕舟星夜趕回廣陵!」
呂方的眉頭皺了皺,並沒有立即說話,李彥徽這個證據就有力多了,若是楊行密命在旦夕,像楊渥這樣的繼承人肯定要趕回廣陵,督領重兵,鎮壓權力交接時可能發生的動亂,當然這也可能是欺騙自己的計劃中的一部分,可是楊行密裝死欺騙自己又有什麼用呢?難道他認為自己現在還會愚蠢到回到廣陵參加他的葬禮嗎?呂方暗自搖了搖頭,楊行密若是這麼天真,那反倒好說了,而且即使楊行密可以通過這個計劃誘殺了自己,他就能從這一計劃獲利嗎?毫無疑問,兩浙會在自己死後分崩離析,可淮南不一定是能從中獲利最大的一個團體,而且在楊行密身患重病無法親自統兵的時候,領兵出征的那名武將有最大的機會控制宣、潤、蘇、湖、杭這些浙西州郡,一個在淮南內部擁有巨大人望的淮南武將比自己這個在淮南內部沒有什麼人望的「外系統」武將控制兩浙對於不再具有楊行密巨大威望和行政能力的繼承人來說要更有威脅的多。呂方深信自己能想得到這一點,楊行密也一定能想得到這一點,這個男人現在的最高目的就是盡可能完整的將自己的基業交給兒子,為了做到這一點他會毫不猶豫的殺死任何人,同樣的理由,為了這個目的,他也會放過任何人。
「李公說的不錯,吳王病重,可那和我這個下臣又有什麼關係呢?」呂方的臉上露出了真誠的笑容。
李彥徽臉上露出了自得的笑容,道:「依本朝制度,節度使已是外臣之首,相公又兼有同中書下平章事之職,有直接上書天子,已是人臣之頂,本來除了今上之外,已經不用再聽任何人指揮。」李彥徽說到這裡,頓了一下,看了看呂方的臉色,才繼續說了下去:「然而今上以金吾將軍李儼為江、淮宣諭使,書御札賜楊行密,拜行密東面行營都統、中書令、吳王,以討朱全忠。淮南、宣歙、湖南等道立功將士,將用都統牒承製遷補,然後表聞。吳王始建制敕院,每有封拜,輒以告儼,於紫極宮玄宗像前陳制書,再拜然後方才授官。然都統一職,有事則授,無事則免,非常置之職,吳王功蓋天下,德行深厚,方才受此重任,楊司徒雖然少年老成,非常人能及,可要繼任這都統一職只怕還差點。」
第139章 投靠(二)
李彥徽長長一席話說完,呂方卻沒有立即做出回應,只是拿起手中的茶杯細細品味,此時他手中那杯茶早已涼了,可呂方卻品了又品,倒好似那杯茶是何等滋味萬千,回味無窮一般。正如先前李彥徽所言的一樣,眼下自己位居二品,已經是人臣之頂,如果單從官職來說,和楊行密並無上下級的關係了,只不過去年昭宗皇帝為朱溫所挾持,密遣故相張浚之子金吾將軍李儼為江、淮宣諭使,封官許願,在南方封了一大堆節度使,同時以楊行密為東面行營都統,節制淮南、宣歙、湖南諸道討伐朱溫,楊行密在廣陵建立制敕院,讓李儼居住其中,每次封拜官吏,都鄭重其事的稟告李儼,同時將御札供奉在紫極宮唐玄宗像前,在像前再拜,然後才授官,以示其乃天子授命,並非人臣擅權。這樣一來,楊行密不但借助唐王朝的最後一點政治資源加強了對淮南本道的控制,而且在名義上還可以號召南方諸道,對付自己的最大敵人宣武朱溫,像湖南馬殷、江西鍾傳等人雖然對於楊行密的號召不會遵守,可至少也不會在其北上時扯後腿了,省得惹來一個叛逆的罪名。可是這個東南行營都統和淮南節度副使等官職不同,乃是臨時授予的官職,有事則設,無事則廢(這裡韋伯多嘴一句,節度使在唐初也是臨時授予的,只是由於唐初對外戰爭連綿,加之安史之亂後,中央集權削弱,節度使一職才逐漸演變成常任官職),雖然朱溫這個大敵肯定不會這麼容易被楊行密滅掉,可一旦楊行密死後,在唐末這個藩鎮跋扈的時代,他兒子要當淮南道留後、淮南節度使等官職還說得過去,可要繼承這個東南行營都統就說不過去了,畢竟昭宗皇帝現在在朱溫手中,你與朱溫做政治交易,讓他捏著鼻子發一道敕書承認楊渥是淮南道節度使,承認既成事實也許有可能;可要是讓朱溫承認你繼承原來是用來討伐他的東南行營都統絕不可能。至於那個李儼,他那個宣諭使的官職理論上說將御札送到楊行密手中,發佈完旨意之後便消失了,現在的他不過是個政治木偶罷了,所以他在廣陵才混到連吃頓酒肉都要賒賬的落魄模樣。要知道除了呂方以外,淮南道內部許多重將也有團練使、防禦使的官位,由於楊行密政權的內部政治結構還不成熟,這些人的忠誠不過是對著楊行密本人的,一旦楊行密去世,從法理上講,他們對楊渥義務已經變得十分薄弱了,這樣一來,楊渥自顧不暇,哪裡還有精力來對付呂方,鎮海軍最大的威脅自然也就消失了,也許這就是李彥徽轉換門庭的原因吧。
呂方將李彥徽那番話反覆咀嚼了幾遍,只覺得其中含義複雜,既有賣身投靠前的自我漂白,又有對未來鎮海軍外部情況的分析,若望深裡想,甚至還有幾分顯示自己才能,要求未來主子重視的炫耀。想到這裡,呂方看李彥徽的目光變得越發複雜了起來,方纔那番分析,若無對當今時局的冷靜分析,還有對政府機構運行的深刻認識是決計說不出來的,自己手下諸將出身低微,陳允、高奉天、范尼僧、駱知祥等人可以說是謀士,可以說是能吏,但是由於出身和經歷所限,對於朝廷台閣運轉,以及擴大到全國範圍的各大勢力的內情,就知之甚少了,隨著自己勢力的急劇膨脹,正需要一個像李彥徽這樣的人。雖然此人為人倨傲,貪好財貨,也談不上什麼忠義廉恥,可是要天下爭霸,手下不但要有信義卓明的忠臣義士,還需要各種各樣的人物,陳平盜嫂欺金,韓信當過逃兵,從品行來說是不怎麼用的,而若無這兩人,劉邦如何能擊敗項羽,建立四百年漢家江山。更何況為上位者所持的不過厚賞嚴刑罷了,若人人都行廉而無慾,既無可懲罰又不在乎厚賞,那為人主者又如何驅使呢?
想到這裡,呂方抬起頭笑道:「李公今日來見我,想必不只是告訴某家吳王的病情這一樁事吧?」他此時心中既然已經有了收攬此人的決心,倒放開了心神,準備好生打量一下這李彥徽的斤兩,俗話說:「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你要賣身投靠,總要露番本事來,我呂方這裡可是不養閒人的。
李彥徽來呂方這裡之前,早就揣測對方心思很久。呂方先前在明堂之上的言行,還有方才召見駱知祥,說明他有修生養息,將養民力的打算,可是眼下亂世之中,弱肉強食,你不去打別人,別人也要來打你,若不能先解除外部的威脅,是沒有辦法去安心搞內政的。眼下鎮海軍的外部威脅有兩個,一個就是淮南,還有一個便是福建王審知,後面一個在實力上雖然無法和淮南相比,可加上趙引弓這個隱患,也不可小視。
「相公,下官聽聞明州趙賊已經逃至福建,不知是否屬實?」
「不錯!」呂方點了點頭,沉聲道:「此時通曉我兩浙內情,實乃心腹之患,只是我與福建本有衝突,屢次修書索要,那王審知只是推諉不與,倒是麻煩得很。」
李彥徽自得地笑了笑,問道:「主公飽覽群書,當知曉袁氏兄弟故事吧?」
「袁氏兄弟?」呂方聽了一愣,不由得愁眉思忖起來,李彥徽坐在一幫只是微笑,也不說話,過了半晌,呂方抬起頭來,笑道:「若果如李公所言,吾當坐至其首。」
福建福州,威武軍驛館,自從趙引弓由台州逃至此地,已經有兩三個月了,威武軍節度使王審知便將趙引弓一行人安置在此地。趙引弓剛逃到此地時,尚有精兵七百餘人,大小船隻二十餘條,還有他在明州多年積蓄的財貨,到了福州之後,他拜見王審知時便拿出一半獻與對方,可王審知卻一介不取,將其全部退還,並在城外專門劃出一片區域,安置趙引弓的手下,趙引弓和二十多名隨從則住在城內驛館所在,待遇也十分優厚,只是趙引弓家破人亡,寄居他人籬下,整日裡都在求見王審知,想辦法對方借兵,要找個機會打回兩浙去,可王審知只是推說福建兵力微弱,無力幫助他對抗呂方。
這日裡趙引弓心情煩悶,正在驛館中飲酒,卻聽到道外間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剛剛轉過身子來,便只見一名親信進得屋來,氣急敗壞地喊道:「主公,王家那幾個狗賊又過來了。」臉上滿是厭惡之色。
趙引弓本已有了幾分酒意,聽到親信的話早已酒意全無,霍的一聲站了起來,外間已經傳進來一個趾高氣揚的聲音:「趙刺史為何不出來相迎,莫非看不上我等兄弟不成?」
趙引弓趕緊擠出一張笑臉,走出屋來,應答道:「哪裡的話,趙某一介羈旅,若無王使君收容,此時尚不知是否還在人世,幾位衙內看得上在下,願意結交,在下高興還來不及。只不過方才在屋中飲酒,才未曾在門口相迎。」說話間,趙引弓已經下階相迎,只見院子裡已經站著四名粗壯男子,臉上滿是驕橫之色,為首的那人手裡玩弄著一根馬鞭,一旁站著一個趙引弓的親隨狼狽的捂著臉,一條鞭痕橫亙在臉上。
趙引弓看到手下被打,雙目現出一絲怒色,旋即便消失了,原來這四人乃是乃是王審知長兄王潮之子,當年王潮在竹林兵變之後,領著數萬殘兵在福建打下一份基業,卻沒有威武軍節度使的寶座留給兒子,卻是留給了弟弟王審知,這王審知為人儉約,禮賢下士,趙引弓奉上的財物他也一介不取,可王潮的這幾個兒子卻三天兩頭的到趙引弓這裡來打秋風,看到自己喜歡的便盡數取去,而且行事極為跋扈,也由不得趙引弓手下厭惡之極,只是眼下大夥兒寄人籬下,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某家兄弟幾個說要進來與趙刺史耍子,這狗才居然說什麼刺史正有事,請稍待通傳,於是某家便小小的懲戒了他一下,趙刺史該不會生氣了吧?」為首那人乃是王潮的長子王延應,後面三人也紛紛幫腔,將方纔進屋通報那名趙引弓的親信氣的渾身發抖,幾欲發作。
趙引弓臉頰上肌肉抽動了一下,站在身後的那名親信看得十分清楚,主公後頸上的青筋跳得十分劇烈,顯然已是惱怒到了極點。趙引弓突然快步向王延應走去,王延應不知他意欲何為,不由得後退了一步。趙引弓走到王延應面前,搶過對方手中的皮鞭,一腳將那挨打的親隨踢倒在地,狠狠的抽打了起來,厲聲喝罵道:「不長眼的傢伙,連恩公家的公子也敢阻攔,莫說公子要打你,便是公子開恩,某家也放不過你。」趙引弓一邊喝罵,一面狠狠抽打,那親隨倒是個硬漢,只是在地上挨打,連聲呼痛也沒有,倒是把一旁的王家兄弟搞得十分尷尬。
第140章 勒索
王延應見趙引弓下手沉重,皮鞭到處血肉橫飛,眼看便要將那人打死,倒怕打死了人,妨礙了今日過來的目的。趕緊一把拉住趙引弓的胳膊「趙刺史且收手,懲戒幾下也就罷了,否則若是打壞了人,旁人豈不會說是我等心胸狹隘!」
趙引弓這才收住了手,正要喝令挨了打的手下向王家兄弟道歉,那人掙扎的爬起身來,卻腳底一軟,撲倒在地,原來方纔已經受創過重,已經昏死過去。趙引弓笑著對王延應笑道:「可請公子念在他當年對某家也有幾分微勞,饒下他一條性命。」
王延應此行本來就不是為了找趙引弓的麻煩,只不過他素來在福州城內橫行霸道慣了,而福州滿城軍民也知道他們兄弟的身份,無有敢觸怒此人的,突然遇到一個不識相的,居然還是趙引弓這等降虜的部下,才這般發作起來,此番見趙引弓居然將其打得昏死過去,心下也有了幾分寒意,也就順著台階下坡,聲稱不再與其計較了。趙引弓這才一面喝令手下將其帶到隔壁房間醫治,一面恭維王家兄弟寬宏大量,引導其一行人到了屋內,吩咐送上酒餚招待。
趙引弓讓王延應坐了上首,自己在下首陪坐,王家其餘三人分散坐開,趙引弓不住推杯換盞,小心伺候,待到酒過三巡之後,王延應也就有了三分醉意,想起此行的目的,藉著酒意笑道:「趙刺史,上次你送我的那一對琉璃盞十分不錯,只是昨日我不小心跌碎了一隻,這物件若是成單,便不為美。你那兒若是還有,不如替我補齊了一對了可好。」
王延應一席話說完,一旁侍候的兩名趙引弓親信已經怒上眉梢。原來這一對琉璃盞本來自安息,乃是趙引弓的祖傳之物,趙引弓十分喜愛,幾乎是每日離不得的。先前王延應來時,在飲宴上看到這一對琉璃盞,王延應竟然強索了去,這倒也罷了,今日居然還託言摔碎了,還要一隻來配齊了,當真是貪婪厚顏之極。
趙引弓臉上露出一絲難色,笑道:「王公子,並非在下虛言推辭,只是某家祖上購買時那商人也說這世上只有這一對,請公子原諒。」
王延應此言本就是個引子,他也知道那等稀罕的琉璃盞能有相似的一對已是極難得的,哪裡還有可能再弄來一隻一模一樣的,聽到趙引弓意料之中的回答,他臉上立刻現出不滿的表情,高聲道:「某家今日來趙刺史府上,並非強索寶物,只是我家叔父生辰將近,欲尋一像樣的賀禮罷了,這琉璃盞如今只剩一隻,如何送得出去。趙刺史在明州已有五代,積蓄何等豐厚,如今難道連一隻琉璃盞都尋不出來?你如此推脫,莫非是瞧不起我們王家,以為我等不付錢白拿了你的不成?」
王延應話音剛落,一旁的王家其餘幾個兄弟立刻齊聲喝罵起來,門口侍應的兩名趙引弓親信哪裡還忍耐的住,伸手便要拔刀給他們一個好看,卻看到趙引弓雙手手掌向下微按,顯然是示意他們按捺,他們兩人才強壓下怒氣。
「王衙內息怒!」這王延應擔當著衙內指揮副使一職,所以趙引弓以衙內相稱:「某等從台州亡命而來,蒙王使君大恩而得活,莫說是些許財貨,便是這幾百條性命,也都是王使君的。只是這樣的琉璃盞只有兩隻。若要送王使君賀禮,某家這裡還有幾件東西,王衙內若看得過眼,盡可取去便是。」趙引弓說完,便伸手招來一名屬下,輕聲吩咐了幾句,那屬下小心退下,不一會兒便從後廂回來,手中卻多了一塊推盤,上面用塊絹布蒙了,也不知道裡面有什麼物件。
王延應方才本就是裝怒,想要威嚇對方,好逼出趙引弓的寶物來,到時候他將其取走,隨便給個三五十貫的,想必對方也不敢和自己爭論,眼見的趙引弓屈服了,臉上的怒氣立刻便變成了貪婪之色。按說王家上一代兄弟三人,無論是王潮還是二弟王審邽、三弟王審知,雖說個性不同,但無一不是人中之傑,老三王審知更是自奉微薄,留心民生,見識深遠,在五代中的武人藩鎮中十分少見。可他們的子侄們卻大多數貪圖財貨,貪虐好殺,妄自尊大,目光短淺,倒是些典型五代時的短命軍閥,讓人只能感歎萬千。
趙引弓結果屬下的托盤,小心翼翼的將其放到面前的几案上。王延應看到他小心的模樣,也不禁被勾起了好奇心,笑道:「看趙刺史的模樣,這幾件物品倒好似比先前那一對琉璃盞還要珍貴似的。」
趙引弓笑道:「若論珍貴的確這幾件要貴重些,不過那對琉璃盞乃是祖上之物,意義不同罷了。」說到這裡,趙引弓吩咐手下將門窗緊閉,並用黑布將透光之處遮好,屋中頓時一片黑暗,旁人點起蠟燭方才明亮起來。
趙引弓此時方才將蒙在托盤上的絹布揭開,王家兄弟不由得深吸了口氣,原來那幕布下面乃是放著一隻翡翠玉盤,上面盛放著百餘枚珍珠,那製作玉盤的工匠匠心獨運,將那玉盤雕刻成一片初展的荷葉一般,上面不住滾動的珍珠粗粗看上去盡好似清晨荷葉上的露珠一般,在燭光的照射下,圓潤的珍珠散發出潤和的光芒,和著翡翠玉盤的透出的綠光,當真如同夢幻一般。
「王衙內看這物件可還當得起王使君的壽辰之禮?」
王延應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托盤上的寶物,喉結不住上下聳動,卻是在不住的嚥口水,全然沒有聽到趙引弓的詢問之語,他身後的三名兄弟也是差不多,目光全然牢牢釘在眼前的稀世之珍上,彷彿這世上的什麼東西都和他們無關了一般。
趙引弓臉上現出一絲鄙視的目光,旋即便消失了。他上前一步,在王延應耳邊又重複了一遍,這次總算王延應聽懂了他的問話,連連點頭答道:「當得,當得,實在是太當得。」一雙眼睛還是捨不得離開那玉盤。
趙引弓指著那玉盤解說道:「此物件本是南蠻一個小國鎮國之寶,有逆臣作亂,國主攜重寶逃出,為奸人所害,此寶物才流落至我中土。這珍珠共有一百零八枚,皆是上等的南海珍珠,稀奇的乃是這一百零八枚大小顏色如一,當真是稀世難尋。」說到這裡,趙引弓頓了一下,隨手拿起一旁的酒壺,笑道:「這玉盤還有一樁妙處。」說罷便將手中的酒壺傾斜,透明的酒液流入玉盤中,珍珠在酒液的衝擊下,四處滾動,燭光透過晶瑩的酒液照射在雕刻成荷葉狀的翡翠玉盤上,在黑暗的屋中顯得分外艷麗,幾非人間器物。
王延應看到這裡,饒是以他的厚顏無恥,也不好意思說什麼三五十貫就要買下此物的話來,他心中打定主意,說什麼這次也要把這玉盤弄到手,便是趙引弓開個天價,也要咬牙吃下,想到這裡,他強迫自己把視線從那玉盤上挪開,笑道:「趙刺史,這玉盤果然是稀世之珍,卻不知您要多少財帛方肯割愛?」
「多少財帛?」趙引弓臉上現出訝異的神色,反問道:「某家方才不是說過,這玉盤便是某家送與王衙內的,莫非衙內未曾聽到?」
一陣狂喜立刻沖昏了王延應的頭腦,一時間他竟然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功夫,他才吶吶的答道:「這等厚禮,我等如何生受得起。」
趙引弓笑道:「這些不過是身外之物,衙內乃是我等的大恩人,如何受不起,等會我讓人將此物包裹好了,再由恩公帶回去,莫要再碰碎了,反而不妙。」
王延應趕緊連連點頭,此時他看趙引弓順眼之極,只覺得對方乃是數十世修行而得的摯友,只怕他那個已經去世的老爹王潮,在他眼裡也不及趙引弓來的可親。此時他本就有了幾分酒意,藉著酒性拍著胸脯道:「趙刺史果然是輕財重義,這等好漢子王某自然是要交一交的,他日若有什麼事情用得著我等的,趙刺史只管開口便是。」他此時倒是忘了自己來時打算狠狠的敲上這「好漢子」一頓竹槓的。
趙引弓笑道應和了幾句,同王延應一起來的其餘幾個兄弟此時的目光中幾欲冒出火來,本來他們此行來也就打算幫兄長敲敲竹槓罷了,可沒想到王延應不過發了幾句火,這趙刺史便乖乖的將這等寶物奉了上來,這等橫財也來的太輕鬆了吧。這幾人不由得個個心裡也在想著如何來敲上趙引弓一筆,只是看兄長現在幾乎要跟對方斬雞頭燒黃紙拜把子的模樣,想要開口敲詐實在說不出口。
趙引弓喝了兩杯酒入肚,突然跌足歎道:「倒是可惜了。」
那王延應剛剛輕輕鬆鬆得了一件寶物,心情正是舒暢之極,便順口應答道:「卻不知趙刺史有何事可惜的?」
第141章 曲意(一)
趙引弓伸手指了指放在几案上的玉盤,笑道:「某家方才說這玉盤來自海外,公子可知道這寶物如何才到了在下的手中。」
那王延應心中早就有了好奇之心,只是方才一門心思都在想著如何才能把這玉盤索要到手,現在東西到手了,這好奇心才又出來了,隨手將本來要納入懷中的玉盤放回几案上,笑道:「願聞其詳。」
趙引弓伸手撫摸著玉盤,彷彿接著那溫潤的觸感回憶什麼似的,過了半晌方才問道:「公子聽過董昌吧?」
王延應笑道:「那自然是知道的,便是那個自稱大越羅平國天子,結果被部下錢繆所滅的傻瓜,莫非這玉盤是他的?」
趙引弓目光迷離,輕聲回憶道:「不錯,此人當年自稱天子,鎮海軍節度使錢繆遣顧全武領兵討伐,我當時為明州牙將,受刺史之命領兵助攻越州,那董昌為了讓我退兵,便將此物贈與了我。」一旁的王家兄弟聽到趙引弓如此容易的便獲得這等稀世之珍,雖然此物現在已經歸屬王延應,可還是一起發出艷羨的吸氣聲。趙引弓臉上露出一絲不屑的笑容,繼續說道:「那董昌鎮守兩浙十餘年,這富庶之地財賦盡入私府,光鹽鐵、租庸二稅每年就不下百萬,那些年下來積蓄何止千萬,這玉盤雖然珍貴,可在他的府藏之中只怕也只是普通的寶物罷了!」
王延應等人聽完趙引弓敘說完這玉盤的來歷,不由得被那董昌所據有的巨額財富給驚呆了,過了半晌王延應才開口問道:「那這些財貨都歸屬何人了呢?」
「顧全武攻破越州,光所得的糧食布帛便有三百萬貫,除卻拿出來分賞士卒的以外,盡數運往杭州。武勇都之亂後,杭州為呂方聯合武勇都許再思等人攻破,一部分為武勇都所得,大部為呂方所獲,今年呂方平定兩浙,這些財物自然都在那呂方手中了。」
趙引弓一席話說完,王家兄弟四雙眼睛一起投向北方,彷彿那板壁的後面便是董昌所聚斂的金山銀山,一時間呼吸也粗重了起來。過了許久,王延應才開口說話,聲音竟然粗啞:「這呂方一下子有了這麼多子女玉帛,當真跌落在金窩裡,定然日夜淫樂,快活不已!」一旁的其他幾個王家兄弟紛紛點頭,臉上全是艷羨妒恨的神色。
趙引弓臉上現出一絲痛苦和鄙視夾雜的神色,沉默不語,待王家兄弟在那裡發洩了一會兒怨憤後,方才低聲道:「列位公子,亂世之中,這些財貨乃是無主之物,有力者居之,這呂方也不過是搶奪來的。如今威武軍兵強馬壯,呂方雖然兩浙粗定,可是士卒疲憊,楊行密平定了田、安之亂後,也一定不會放過此人,若能與其聯手,討滅此賊,兩浙藏珍還不是任由公子們選用?」
王延應聽到這裡,不由得一愣,突然大笑道:「我道是趙刺史今日如此好心,將這玉盤好端端的送與某家,原來是要我威武軍為你火中取栗,去惹呂方那個大魔頭,就憑幾句話,還有這塊玉盤便想糊弄我等兄弟,你也太小瞧我們了吧?」一旁的其餘幾個王家兄弟也紛紛應和,高聲嘲笑起趙引弓起來。
趙引弓臉上卻是毫不變色,待面前王家兄弟的嘲笑聲低了下來,方才笑道:「不錯,某家是想借恩公虎威,討滅呂方惡賊,可此事並非只對在下一人有利。列位請想,呂方那廝一開始不過淮上一介流民,自其隨安仁義渡江南下後,下江南,取安吉,趁武勇都之亂時,突襲錢繆,得杭、湖二州,後來又鯨吞蠶食,竟然據有兩浙之地,可謂貪得無厭。安仁義乃是其舊主,可如今困守孤城,他卻不發一兵一卒相救;許再思與其共破杭州,待其不可不謂無恩,可他一旦在杭州站穩了腳跟,便出兵攻打越州,將其吞併,此等毫無信義的虎狼之徒,一旦情況有變,定然會攻打威武軍,與其人謀我,不如我謀人。溫州乃閩越咽喉之地,彼得之便可圖我,我得之亦可圖彼,呂方如今已經佔領溫州,尚立足未穩,恩公若與我三千精兵,我自當為前驅,先取溫州,兩浙定然震動,呂賊連年苦戰,士卒疲敝,且北有強敵,以威武軍士卒之果勁,定然是以秋風掃落葉之勢,取得兩浙之地。」
王延應聽到趙引弓對呂方的個性的分析,也不由得暗自點頭,的確呂方這幾年來大肆侵攻,很難說不會繼續進攻福建,先發制人的想法也頗和他的胃口。只是他也不願意這般便為趙引弓利用,臉上裝出一副不屑的樣子道:「趙刺史這些都不過是虛言罷了,那呂賊久經戰陣,豈是這麼好相與的,到時候只怕溫州未曾取下,還白白丟了三千精兵,再說若像你說的這麼簡單,為何閣下放著一州刺史不當,卻領著幾百人逃到福州來了?」
王延應話音剛落,一旁的王氏兄弟一齊大笑起來,笑聲中滿是戲謔之意。站在門口侍應的兩名趙引弓的親信再也按捺不住,低喝一聲便已經拔刀在手。
「大膽!」趙引弓突然厲喝道,那兩名親信頓住腳步,只見主上臉上陰沉,訓斥道:「我與幾位公子說話,豈有你們插步的餘地,快給我滾出去!自去領二十軍棍。」
那兩名親信對視了一眼,方纔還刀入鞘,退出門外。王延應和其兄弟們這才覺得背上冷冰冰的,已是嚇出了一身汗來,原來方纔已經在生死間走了一遭,他們這時也覺得自己方才有些過分了,王延應尷尬地解釋道:「我等方才飲多了,話語唐突之處,還望趙刺史見諒!今日便到這裡吧,他日再來拜訪!」說著便要起身告辭。
趙引弓卻起身攔住四人,深深鞠了一躬道:「某家下屬無禮,衝撞了列位公子,這裡見諒了,若是列位這便回去,定然怪罪我治下不嚴,在下只有將那幾個蠢貨亂鞭打死了。」
王延應見趙引弓這般說,他方才也見過對方責打手下的那股狠勁,一時間也有些猶豫,趙引弓又再三挽留,王延應剛剛拿了別人的好處,也不好意思立刻就翻臉,沒奈何也只得坐了下來。
趙引弓這才轉怒為喜,親自給王氏兄弟斟滿酒,一一敬了一杯方才肅容道:「王衙內方纔所言不錯,那呂方善養士卒,治軍嚴整,趙某遠遠不及,方才逃至福州。可如今形勢不同,楊行密已經快要平定田安之亂,此人年歲已老,定然不會將這等大患遺禍子孫,若是恩公遣使與之聯兵,南北夾擊,呂方定然抵擋不住,若失卻時機,讓此人在兩浙站穩了腳跟,日後定然成為恩公的心腹大患。」說到這裡,趙引弓看看左右無人,放低聲音道:「其實在下要出兵兩浙,也是為了衙內!」
王延應不由得啞然失笑:「趙刺史說笑了,你先前所說的倒也有幾分道理,那呂方如此梟雄,若讓其養足了力氣,只怕日後定為我威武軍之患,可又為何說為了某家,那些珍寶固然可貴,可就算取得了也未必落在某家囊中。」
「衙內不愛財貨,在下自然是佩服的緊!」趙引弓笑道:「可衙內難道連這威武軍節度使之位也不在乎了嗎?」
趙引弓話音剛落,王延應臉色大變,方才滿不在乎的神色已經蕩然無存,上身陡然坐直,雙目中滿是殺機,沉聲道:「趙刺史你方纔所言到底是什麼意思?」
趙引弓卻好似完全沒有發現對方的變化,自顧笑道:「在下的意思很明白,王使君現在這個威武軍節度使之位乃是列位公子之父讓給他的,自然將來應該將這個位子還給列位!」
「賊子!」王延應低聲罵道,霍的一聲已經站了起來,身後其餘三人也隨之站了起來,四雙眼睛裡都滿是戒備和厭惡。王延應從懷中取出那玉盤,將這方纔還愛不釋手的寶物擲到趙引弓懷中,臉上已經冷若冰霜,拱手道:「趙刺史,你的東西我還給你,今日的就當我兄弟四人沒有來過,你好自為之!」說罷便要轉身離去。原來如今的威武軍節度使王審知本是原任節度使王潮的三弟,王潮打下這片基業後,重病垂危之時,並沒有將這個位置傳給長子王延應,卻是越過了二弟王審邽,直接傳給了老三王審知。這件事情在福州乃是人所共知的事實,王審知也因此對自己兄長的四個兒子十分厚待,雖然如此,王審知死後其位傳給何人還是個尷尬的話題,無人願意提及,尤其是王延應兄弟四人,更是非常忌諱此事。
「且慢!」眼看王氏兄弟便要出門離去,趙引弓一個閃身已經搶到門錢,攔住了四人的去路,王延應臉上露出厭惡的神色,冷然道:「先父辭世之時,曾經留下遺言,我等北人,千里轉戰方至這南蠻之地,須得團結一致,方得求存。三叔寬宏大度,處事有能,定能將這番基業發揚光大,王氏一族中若有人覬覦大位,勾結外人,自相殘殺者,人人得而誅之,死後亦不得入宗祠。我等兄弟雖然愚鈍,還不敢違背先父遺命,趙刺史這番苦心,只怕是白費了吧!」
第142章 曲意(二)
王延應一席話說完,便向門外衝去,身後的三個兄弟也跟著向外走去,院門口守衛兩名趙引弓親信未得主上命令,見王氏兄弟氣鼓鼓的衝過來,對視了一眼,一齊拔出腰刀橫在胸前,將院門口堵住了。
王延應見狀,氣極反笑,伸手攔住身後要拔刀向前廝殺的兄弟,回頭對趙引弓喝道:「趙刺史待要如何,莫非今日要將我們兄弟四人在這裡殺了滅口不成?」
趙引弓轉過身來,平日裡總是掛著笑容的臉上此時卻如同死人一般慘白,他隨手讓守門的親信退下,走到王延應兄弟面前,抓住對方的右臂低聲道:「王衙內,你要走我也不攔你,不過趙某還有最後一句話要說,你且聽完再走可否?」
王延應冷哼了一聲,隨手甩開了趙引弓的右手,卻沒有立即轉身離去。
「王使君器量恢弘,連在下這等喪家之犬都加以收容,何況列位乃親兄之子,自然不會虧待了。」趙引弓說道這裡停頓了一下,偷偷看了看王延應的臉色,才繼續說了下去:「可王使君百年之後呢?王使君雖然為人寬厚,想必也不會讓列位中一人繼承其大位吧?繼位之人對待列位又能如同今日一般嗎?」
趙引弓的話就好像一瓶魚膠,將王延應的腳牢牢的黏在地上。的確,王審知現在已經有七子,就算他再怎麼說待子侄一視同仁,王延應也不敢想像叔叔會把威武軍節度使的位置傳給兒子以外的人。一旦自己堂兄弟中的一人上位,他可不會像王審知一般念著兄長讓位之德,對待自己兄弟四人自然就比現在差遠了。王延應也有自知之明,自己這幾年來平日行事囂張,多有得罪王審知諸子之處,只不過王審知礙於兄長舊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那時只怕就會新張舊賬一起算,其下場可就不妙得很。只是此時他表面上不願示弱,冷笑了一聲道:「我家叔父身體康健,那又是多少年後的事情,再說先父有遺言在此,繼承大位之人也不會同室操戈的。」
趙引弓是何等精明的人,見王延應口上雖硬,卻沒有轉身離去,此時門前已經沒有人攔著他了,已經知道自己方纔所說的話已經有了作用,精神不由得為之一振,臉上也重新浮現出招牌式的笑容,上前一步道:「衙內說的不錯,王使君身體康健,定然長命百歲,只是世間人也都是健忘的,尤其是對於恩情,在下也並非要衙內同室操戈,若衙內支持在下討伐呂方,在外則有一強援,對己亦有大功,王使君百年之後,公子即為同姓,又有強兵相助,即使不能繼承大位,求自保也是沒有問題的。」
聽完趙引弓的建議,王延應心裡不由得咯登一響,的確正如趙引弓所言,如果自己支持他討伐呂方,自然征討兩浙的戰果中自己有權能夠分到相當大的一塊,而且無形之中對方也就成了自己一根線上的螞蚱,即使叔父不答應,自己也能夠從趙引弓這裡獲得更多的好處,拉倒一個頗有能力的強援,實在是有百利而無一害,想到這裡,他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笑意,轉身對趙引弓拱手笑道:「趙刺史,此事干係重大,待某家先回去思量數日再說,只是。」說到這裡,王延應做了個掩口的手勢。
趙引弓笑道:「那是自然,君不密失其國,臣不密失其身的道理在下還是知道的,我身邊都是從明州跟隨至今的心腹,王衙內且請放心。」說到這裡,趙引弓隨手接過身後親信遞上來的包紮好了的玉盤,遞了過去,意味深長地笑道:「衙內莫要忘了隨身物件。」
王延應這才想起那玉盤,趕緊小心的將其納入懷中,笑吟吟的回了趙引弓一禮,方才滿面春風的離去。
趙引弓站在院門相送,直待王氏兄弟四人身影在街道遠處拐角處消失方才轉身回到院中。一旁的親信恨聲道:「這廝好生奸猾,拿了這麼大的好處,方才給了個活絡話。」
趙引弓臉上卻滿是冷笑:「這廝見他人重寶則有貪意,平日又倚仗著叔父寬待行事無忌,結怨甚多,若是當真謹明自守之人又豈會這般行事?依此人的性格,見小利則忘義,就算有些小伎倆,遲早也要落入我的甕中。」
威武軍節度使府,明堂之上,一人身著圓領官袍,身形魁偉,隆準方口,生的極有威勢,端坐在當中首座之上,正是威武軍節度使王審知。只見他臉上滿是笑意,倒好像個與兒女親家來訪尋常人家男主人一般。
「王押衙,聽說你本是汀州人氏,後來才投入呂節帥麾下?」
「回王相公的話,某家的確本是汀州人,後來蒙主公恩典,積功至於押衙之職!」聽到王審知詢問,王道成趕緊起身作禮,他此次受呂方之命,作為使節拜見王審知,可謂是身負重任,他本是汀州人,以前還算是王審知治下百姓,積威之下,行禮更是端方。
「免禮免禮!你我既是同姓,又是同道之人,算來也是一家人了,這禮數就免了吧!」王審知的口氣越發親熱起來:「你這番回來,也算是衣錦還鄉了,兩浙土地肥沃,人物殷盛,較之福建是遠勝了,呂相公領著千餘兵士渡江,不過數年功夫,便打下這般一片基業來,王某是佩服的緊的,有機會還要好好親近一番。」
王道成口中連道「不敢」,也不知他口中的「不敢」是指說不敢與王審知是一家人,還是替呂方說不敢,他臨行之前,呂方還將其招到面前,細細叮囑了一番,自己也深知責任重大,深怕說錯了話,節外生枝惹來麻煩。
王審知又寒暄了幾句,待場中氣氛融洽了不少,方才笑著問道:「呂相公如今受命節度兩浙,我和他也算是鄰道了,卻不知今日王押衙來,受什麼托付呢?」
王道成見已經到了正題,趕緊收斂精神,站起身來,從懷中取出一封密封好的帛書,雙手呈送了上來。身後早有侍衛接過帛書,轉呈上來。王審知接過書信,查看過印信無錯,方才打開書信,細細瀏覽,過了半晌,方才抬起頭來,此時他臉上早已沒有了笑意,沉聲問道:「呂相公臨行前可有交代過押衙什麼事?」
「主公讓末將帶話,說他雖然自起兵以來,多有攻戰,可多半是為形勢所逼,自保而已,只因這亂世之中,若想自保,就必須強大,結果反而得先發制人,是以殺戮甚多。如今他已經據有兩浙之地,足以自保有餘,只想保境安民,不欲再動刀兵。」王道成記性甚佳,竟然將呂方所交代的話一字不錯的背了下來,說到這裡,又補充道:「主公最後還感歎:『我這麼說,只怕世人多半笑我,不過王相公乃當世豪傑,定然理解某家的苦衷,不以虛偽相責。』」
王道成將呂方所交代的話語說完,便安靜地站在一旁相待。只見王審知聽完後,臉上生出一股奇怪的神色來,有幾分是慼然,又有幾分是無奈,最後變成了一種瞭然,王審知輕聲歎道:「好一個形勢所逼,好一個保境安民,好一個呂任之!」王審知喟歎良久,臉上神色似喜似悲,過了半晌方才道:「王押衙,你且回到驛館歇息,過兩日某家再回復與你。」
王道成雖然不知道呂方在心中寫了什麼,竟然自己說了幾句話,王審知便這般失態,於是壓下心中疑問,見禮之後便轉身離去。
待到王道成離去,王道成慨歎了一聲,將書信放在几案上,高聲道:「顏先生,你且看看呂任之的來信。」
立刻從廂後走出一名青衣士子,卻是王審知的謀士,姓顏名嵩,此人本是北方士族,黃巢之亂後流落至福建,王審知所部本多是北方人,佔領福建之後,雖然對當地土豪頗為優柔,但內心十分防忌,此人饒有計謀,又是孤身一人,在當地沒有什麼勢力牽扯,也不是出身王審知軍中,所提出的意見往往十分中允,所以王審知以之為記室參軍,十分信重,方才王道成在外,他就讓這顏嵩站在堂後小心觀察,待王道成離去方才讓其出來。
顏嵩拿起帛書,細細看了起來,看畢後歎道:「這呂任之果然是天下梟雄,能進能退,他能出錢贖回我家扣留的馬匹也就罷了,居然還主動提出將溫州的泰順、平陽二縣讓與我,這兩縣在我手中之後,石柱寨、分水關等要隘都在我手中,自然我等不用擔心他會出兵攻打。」顏嵩說到這裡,頓了一下,道:「只是他還要那趙引弓的人頭以為交換,果然是梟雄本色呀!」
「這趙引弓行事果決,又熟識兩浙地理人情,呂方顧忌他要取其首級倒也是理所當然,只是趙引弓勢窮來投,我卻將其斬殺,天下英雄豈不膽寒,這福建本就人煙稀薄,人才甚少,這般做豈不會因小失大?」王審知輕聲道,他心中還有一個沒有說出的理由,久聞這呂方用兵之法頗有獨到之處,若是殺了他,一旦將來與呂方交兵,就沒有一個知曉內情之人,那時豈不是自毀長城,所以他並不情願殺趙引弓。
第143章 曲意(三)
顏嵩卻不知曉王審知的心思,道:「這呂方開出如此優惠的條件來,莫不是楊行密兵鋒甚盛,情急之下的緩兵之計,不如。」顏嵩說到這裡,突然停住了,其言下之意卻是不言自明。
「不可!」王審知卻是乾淨利落的截斷了謀士的建議:「那呂方又不是傻子,若是楊行密大兵臨境,他定然派重將鎮守溫州,並在諸處要隘加緊防備,而絕不會像這般派出個使臣求和,還將要隘所在的兩縣不戰而送,將希望寄托在我等的信譽上。再說,就算就算楊行密與其開戰,我也不會對其背後下手,眼下淮南之力已經強絕南方,若讓其吞併了兩浙,下一個便輪到我們威武軍,那豈不是去了一狼反來一虎?天下間豈有這等愚人?」
「不錯,不錯,主公果然明達,這呂方倒是開出了個我等無法拒絕的條件啦!」顏嵩點了點頭,以表示贊同王審知的觀點,既然眼下威武軍和鎮海軍兩道本來就是唇亡齒寒的關係,呂方又開出了這麼好的條件,那做出友好的回應就是已經確定了,剩下的問題就是趙引弓的腦袋問題了。顏嵩看了看王審知的臉色,只見其臉上滿是為難的神色,「看來這個叛將在主公心裡的份量異乎尋常的重呀!」
「也罷,既然已經決定和鎮海軍結好,馬匹那點小錢也就無所謂了,索性做個好人,將那些馬匹還給對方就是了,至於趙引弓,將其本人還有幾個心腹隱藏起來,將其同行的兵士財貨盡數還給呂方,只說其聽到風聲,自己逃跑了就是了,想必那呂方也不會為了這點小隙而生怨!」王審知考慮了一會兒,方才做出了決定,他還是不願意將趙引弓交給呂方,畢竟現在雙方雖然結好,可作為弱勢的一方,他還是要留下一步暗棋來對付呂方,這趙引弓便是很好的選擇,至於那些兵士財貨,既可以用來堵呂方的嘴,而且也是剪除了趙引弓的羽翼,逼得他只能死心塌地的作為自己的一著棋子,不能再有什麼二心。
顏嵩聽到這裡,也不由得歎服王審知的老辣,顏嵩斟酌了一番諸般細節,正準備前往趙引弓的住所,卻聽到外間有侍衛通報:「稟告節帥,延華公子求見,說有要事稟告!」
「讓他進來吧!」王審知隨口應道,這王延華也是其兄長王潮的四個兒子中的一個,王審知感念兄長將大位讓與自己的恩義,待亡兄的四個兒子尤為親厚,無論是白天黑夜,只要他們求見,都予以召見。
顏嵩見狀便拱手道:「既然主公有家事,在下還有幾件瑣事要忙,便先告退了!」
王審知點了點頭,笑道:「顏先生且忙,某家便不送了。」
過了一會兒,王延華上得堂來,只見其容貌倒和王審知有六七分相似,只是目光中有些惶恐猶豫,沒有王審知那種泰然自若的神情,他走了三四步,便拜倒在地道:「小侄拜見叔父!」
「起來吧,自家子侄不必如此多禮!」王審知起身將其扶起,面色十分和藹,全無平日裡那種生殺權柄操縱於手的人主之氣。
「延華今日來找我,有何事情?」
王延華下意思的咬著自己的嘴唇,神色猶豫,又抬頭看了看王審知的和藹的面容,好不容易才下了決心,低聲道:「叔父,我有一件要緊事情要稟告你,不過在此之前,還請叔父饒恕侄兒的過錯!」
王審知見王延華神色鎮重,也嚴肅了起來,沉聲道:「只要你不是犯下大逆之罪,某家看在你們亡去的父親面上,自然會原諒你。」
聽到王審知的許諾,王延華這才下了決心,開口道:「昨日我們兄弟四人一同到那趙引弓住處耍子,那趙引弓取出一副玉盤來……」於是便將那天他們到趙引弓住處,趙引弓對王延應等人所說的一席話和盤托出。原來那天王延應等人離開趙引弓府邸後,這王延華卻是越想越是妒恨,此人在王延應四兄弟中無論才智還是武勇都是老ど,平素就為兄弟們瞧不起,自己也知道就算將來如同那趙引弓所說的王延應得了大位,只怕自己這個同胞兄弟也得不到什麼好處,還要平平的擔了不少風險,加上趙引弓將玉盤那等重寶就送了王延應一人,自己卻半點好處也沒落到,索性便向叔父先行出首,他也知道自己不是當威武軍節度使的料,可這番忠心表現出來,想必叔父總不會虧待了自己。
王審知一開始聽王延華敘說時,臉上還帶著一絲微笑,可越是聽到後來,臉色就越發凝重,待到最後,聽到王延華道:「小侄也知道私自向那趙引弓索要財物乃是大罪,只是兄長有命,做兄弟的不敢不從,還望叔父看在亡父份上,繞過我等兄弟!」
王審知是何等人物,只聽王延華這一番話說下來,已經將當時的情景猜的七七八八,也聽出了王延華撇清自己,將所有責任盡數推到兄長王延應那邊的用意,當然他不會將這個不成器的侄兒那點小九九捅破。他心中暗歎了一聲,冷笑道:「好個趙引弓,果然是個不安分的人,某家還本欲保你,如今看來倒是看錯了人。」說到這裡,王審知走到門口,高聲道:「來人,傳顏先生來,本帥有事要吩咐與他!」
下完令後,王審知回到王延華面前,對著有些惶恐不安的他微笑道:「好侄兒,你做得很好,等會你便從後門回府去吧,今日之事,你誰也不要說,我自有處置!」
那日在王延應那邊下了一步暗棋後,趙引弓便在府中靜候,他肯定用不了多久這王延應定然會再過來找他。可過了兩日,王延應沒來,王審知府上卻來了一名校尉,說節帥次日晚上要宴飲,請趙刺史也來一趟,趙引弓接過書信後,那校尉便轉身離去。趙引弓回到屋中,打開那書信,果然信中王審知說他得了一個寶物,想要請將吏們一同觀賞,請趙引弓也來一趟。
趙引弓看罷了信,暗想這寶物莫非就是自己的那幅玉盤?想不到那王延應還真的是要送給王審知,並非是向自己勒索,也不知道這對自己是福是禍,他暗想了片刻,卻怎麼也想不出來,索性回到房中歇息不提。
次日到了時間,趙引弓便領了兩個隨從到了王審知府上,果然府中冠蓋雲集,幾乎威武軍在福州的中層以上官吏都有到場,還有一些趙引弓不認識的,看打扮應該是大客商和當地世家。王審知笑容滿面,只是不住招呼,倒好似當真發生了什麼大喜事一般,待到了時辰,眾人分次序坐下,趙引弓才發現王審知右邊坐了一個陌生人,能夠坐在王審知旁邊的,其身份自然非同小可,可趙引弓卻是完全不認識,問了身邊熟識的威武軍將吏,竟然也不知道,他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不祥之兆來。
酒過三巡,王審知擊了三下掌,堂上頓時靜了下來,王審知高聲道:「今日招諸君來,卻是王某得了一件寶物,請列位來同賞!」
堂上眾人不由得先是一靜,接著便嘩然起來,原來王審知一向自奉甚薄,對於奢侈享受之風最是厭惡,卻不知為何今日卻要讓眾人賞寶。這時後間一名婢女拖著一個托盤上來,上面蒙了一塊布帛,那婢女將托盤放在王審知面前,王審知隨手將那布帛揭去,果然布帛下面便是趙引弓先前送與王延應的那套玉盤,只見那玉盤上一百零八枚珍珠慢慢滾動,在燭光下發射出朦朧的光芒,下面荷葉狀的翡翠與之輝映,當真是可當國的重器,饒是座上的都是見過世面的人物,一時間也不由得給驚呆了。
「列位看這玉盤可算得珍寶?」王審知曼聲問道。
堂上頓時嘩然,讚歎的聲音便向噴泉一般從眾人口中湧了出來,一名商賈打扮的男子搶上前去道:「此玉盤質地細膩,乃是上等的『老坑種』,珍珠圓潤光滑,也是一等一的合浦珠,雕工更是巧奪天工,其價只怕不下二十萬,不,三十萬貫以上,若是有半點看差了。請王使君將我這雙眼睛挖了去!」
「許掌櫃這雙眼睛什麼樣的寶貝沒看過,自然是不差的!」王審知笑道,方才說話的那人乃是福州有名的海商,經營珠寶數十年,一對眼睛可以說是老的成了精,堂上眾人聽他說眼前這玉盤竟然不下三十萬貫,驚歎之聲不由得此起彼伏,十幾個貪財的武人看著那玉盤的雙眼都紅了。
「王押衙?你以為這玉盤也是重寶嗎?」王審知突然轉身詢問其一旁的那個陌生男子來。那陌生男子猶豫了一會,答道:「這玉盤如此珍貴,自然算得寶物,不過要說是重寶,只怕還差了些。」那男子這般回答,已是頗為無禮,堂上眾人不由得個個對其怒目而視。
王審知臉上卻是出現了一絲欣然之色,笑道:「果然英雄所見略同,本節帥也是這麼認為。」說道這裡,王審知竟然隨手拿起一旁的一柄鐵如意,猛地一下重擊在那玉盤上,頓時珍珠四濺,那價值數十萬貫的玉盤竟然被他那一下打碎。
王審知突然的舉動一下子把堂上眾人給驚呆了,趙引弓心頭升起一股不祥之兆,他還來不及做出任何舉動,便聽到上首王審知怒喝道:「來人,給我將那趙賊擒下!」
頓時十餘名如狼似虎的親衛撲了上來,將趙引弓按到在地,捆了個結實,推到王審知面前,接著趙引弓便覺得膝彎處挨了兩下重擊,跪倒在地,脖子上便被兩柄橫刀壓住,動彈不得。
「你可知道這位是何人?」王審知指著身旁方纔那說話男子詢問趙引弓。
「不知道,不過想必是鎮海軍那邊來的人。」
「不錯!」王審知看到趙引弓突遭大變,心思卻絲毫不亂,眼中不由得露出一絲欣賞之色,沉聲道:「這位便是鎮海軍節度府押衙王道成王將軍,你可知道我為何要殺你了吧?」
趙引弓此時已經一切都明白了,可是他還想做最後的掙扎,嘶聲道:「王節帥,呂方那廝既得隆又望蜀,欲壑難平,今日與你修好不過是等待時機罷了,你今日殺我,他日錢繆、許再思便是你的前車之鑒!」趙引弓喊到這裡,突然喉頭一緊,便再也喊不出來,原來身後的兵士看到顏嵩做了一個手勢,便用麻繩勒緊了他的喉嚨,隨即便拖了出去。
王審知冷哼了一聲,站起身來,高聲道:「列位,這位王押衙便是鎮海軍呂相公派來的使臣,呂相公願與我威武軍修好,兩家和睦,士民無有干戈之苦,這才是我今夜要讓眾人觀看的重寶。」
眾人已經方纔的突變給驚呆了,此時聽到王審知的宣佈,不由得歡呼了起來,畢竟大伙都知道呂方如今已經佔領了兩浙,與福建相鄰,若兩家交兵起來,定然少壯死於鋒鏑,老幼亡於轉輸,如今從主公口中聽到兩家修好的消息,自然是歡喜之極。
這時,外間已經有侍衛將趙引弓的首級呈了上來,王審知指著趙引弓雙目園瞪的首級對王道成笑道:「趙賊首級在此,王押衙請驗證吧!」
第144章 聯姻(一)
王道成不由得吃了一驚,他雖然方才見到王審知已經做出了那麼明顯的表示,又看到趙引弓立刻被拖了下去,卻也沒想到轉眼之間已經變成了一顆血淋淋的人頭,饒是他也知道眼前這人殺人纍纍,欠下的血債只怕死上個三五百次也是還不完的,也不禁有幾分兔死狐悲的感覺。
由於王道成此前未曾親眼見過趙引弓,也無法確認眼前這枚首級到底是不是趙引弓本人的,畢竟誰也不能確定王審知會不會使個李代桃僵之計,找個相貌與其相似的人殺了來糊弄自己。於是也顧不得惹得對方不高興,招來一名同行的隨從,此人本是明州軍的一名校尉,熟識舊主趙引弓的相貌,此次呂方特地將其派來,就是用來確認趙引弓的首級。那隨從上得堂來,仔細辨認了趙引弓首級半晌,方才來到王道成耳邊輕聲附耳說了兩句話,王道成這才起身向王審知為方才自己無禮的行為告罪。
「王押衙盡忠職守,本府只有且敬且佩,豈有怪罪之理!」王審知卻是擺了擺手,從方才王道成喚來自己隨從確認趙引弓首級的時候開始,他的臉上一直保持著溫和的笑容,彷彿不久前下令斬殺趙引弓的命令不是從他的口中。說到這裡,王審知轉身一旁的顏嵩點了點頭,顏嵩得到暗示後,站起身高聲道:「將東西搬上來。」
隨著顏嵩的喝令聲,堂下上來數十名兵卒,搬上來十幾個籠箱,那些兵丁步履沉重,顯然這些籠箱中所裝之物頗為沉重,待到搬運完畢後,那些兵卒拱手行禮後,除了一名帶頭的校尉,其餘便紛紛退下,只留下十幾個籠箱散落在明堂中央,顯得十分突兀。王道成看到王審知這般舉動,也不知道對方壺裡賣的什麼藥,正思量間,只見王審知做了個請看的手勢,那校尉揭開了一個籠箱,堂上不由得升起一陣低呼聲,原來那籠箱中裝得滿滿都是兩寸見方的銀錠,在堂上明燭照耀下發出誘人的銀光。
王道成看到這麼多銀錠,饒是他商賈世家,也是見慣了財貨的人,此時也說不出話來。須知唐時中土外白銀尚未大規模流入,金銀數量稀少,主要是在宮廷貴族存藏,或製作為首飾器具之用,通貨還是銅錢、布帛雜用,銀價遠比明代後期高昂,淮南之亂時,呂用之當時還為廬州團練使的楊行密進兵廣陵,出的價錢便是白銀三千鋌,這已經是驚人的天價了,可眼前這個籠箱中的銀錠粗粗估來就不下一百五十鋌(每鋌大概五十兩),若其餘十幾個籠箱中所裝的財物價值不低於這籠箱中的話,這十幾個籠箱的財物的價值對於王道成來說幾乎是天文數字了。
「王使君,這是何意?」王道成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視線從那閃閃發光的白銀從拔了出來,盡量用鎮靜的語氣對王審知問道。
「趙賊從台州逃至鄙處,這些都是他隨身攜帶的財物。」王審知指著那些財物笑道:「本府出身貧賤,最恨的便是食民血肉的貪官污吏,這些定然是兩浙百姓的民脂民膏,今日便請王押衙與那些馬匹一同帶回杭州,交與呂使君,也算是物歸原主了。」
如果說方才王審知以雷霆手段斬殺了趙引弓,讓王道成感覺到的是隱約的害怕的話,現在王審知表現出來的慷慨大度和君子之風,對他又造成了另外一種衝擊。要知道唐末亂世的諸家藩鎮之中,能夠保證在自己能力範圍之內不巧取豪奪就已經是鳳毛麟角了,像王審知這般將已經吃到肚子裡的肉還吐出來的,簡直是天方夜談。王道成捫心自問,若是自己處在王審知的位置上,不在馬價上狠狠敲上一筆,就算是發善心,像趙引弓這些私財,絕對是吃到肚子裡去,連點渣子也不會留給呂方。想到這裡,王道成又看了看王審知那生的極有威儀的容貌,他越發看不透眼前這個人了。
「那鄙主那些戰馬呢?卻不知王使君索價幾何?」王道成暗想對方既然連這麼大塊的肥肉都吐出來了,方才又答應讓自己在返回的時候將戰馬盡數帶回,想必在馬價上也不會為難自己了,再說有趙引弓遺產這麼大一筆浮財在這裡,王審知再怎麼漫天要價,王道成也準備認了。
「這些馬匹本就是呂相公之物,何須再付馬價?王押衙明日自去城南馬營去領取便是。」果然正如王道成所料,王審知爽快的答應了對方的要求。看到自己此行意外的順利,王道成不由得興奮地站了起來,舉杯向王審知祝酒道:「王公果然當世君子,末將感佩不已,今日滿飲此杯,為王公壽!」說罷便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好!」王審知高聲道,聲音中滿是歡愉之意,也將杯中酒飲盡,一旁的侍女趕緊給他重新斟滿酒杯,他舉起酒杯,對王道成道:「本府久聞呂相公領千人渡江,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幾年功夫便平定兩浙,乃是當世的豪傑,雖未曾蒙面,可也早就敬佩不已,今日能與其訂和,從此兩浙、福建百姓無有干戈之苦,本府滿飲這杯中酒,也是為呂相公賀!」
王審知既然舉杯相賀,堂上眾人當然也得舉杯相和,卻沒想到他且飲且斟,竟然一連滿飲了三杯,王道成自然也得舉杯應和,他此行諸事都已經瞭解,心中已經沒有了什麼掛礙,喝的十分爽快,一連四大杯酒入肚,酒入飢腸,發作的特別快,剛剛坐下便覺得一陣頭暈目眩,耳邊傳來的王審知的話語聲都好似從遠處傳來一般。
王審知酒量甚弘,雖然一連飲了四杯,除了說話聲音大了少許,倒沒什麼徵兆,他吃了兩口菜,好似不經意間詢問道:「某家與呂公神交已久,卻不知呂公今年春秋幾何?」
王道成笑道:「某家主公正值春秋鼎盛,今年三十有七了。」
「哦!」王道成臉上露出一絲訝色,轉即消失,笑道:「果然英雄不問年高,某家癡長五歲,功業卻是遠遠不及了。」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又問道:「卻不知呂公有几子幾女?」
此時的王道成酒勁已經有些上頭,只覺得腦袋昏昏沉沉,聽到對方的詢問,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家主公只有一子一女。」
「那分別又有多大?」王審知好似看出了王道成此時酒勁上頭,趕緊抓住機會,逼問下去。王道成此時已經是條件反射般的答道:「小公子今年兩歲左右,至於女公子,今年十一了。」
王審知聽到呂方子女的年齡,滿意地點點頭,待要繼續詢問,卻只見王道成已經滿臉通紅,身子慢慢向几案上軟去,知道再也搾不出什麼油水來了,只得作罷。
深夜,威武軍節堂中,偌大的節堂之上只有王審知、顏嵩還有幾名王家族親,顯得格外的冷清,這幾人除了顏嵩以外,都是威武軍和王氏宗族中的核心成員,此時他們臉色鄭重,顯然在商討極為重要的事情。
「三弟,你當真要為延翰向呂方求親?」一名外表古拙的男子沉聲詢問道,此人正是王審知的二哥泉州刺史王審邽,在長兄王潮去世前,越過他將大位傳給才幹卓異的三弟王審知,他不但不起兵爭奪,反而全力支持王審知,王審知也對其十分信重,將福建省內的重鎮泉州交在他手中,此人平日話語極少,但是若有開口,言必有重,在王氏宗族內威望極高,乃是威武軍中僅次於節度使王審知的人物,此番他連夜從泉州趕到福州,可見他們正在談論事情的重大。
「不錯!」王審知答道,此時的他臉色沉重,哪裡有方才酒宴上的歡愉之意,「呂方新得兩浙,北方又有強敵,急需解除南面的威脅,所以他才將溫州兩縣之地讓出,將險要之地盡數交與我等。我看此人胸中格局不小,手下也頗有人才。淮南眼下雖然外表強盛,然楊行密重病在身,命不久矣。其子皆闇弱寡謀,眾將多桀驁不馴之輩,妻族中又無強援,只怕不久後便有變故,那時呂方定然不會局限兩浙一地。彼既然與我修好,不如趁機與其聯姻,福建地域狹小,土地貧瘠,士民寡弱,我們又是客軍,能得此強援,也是一大臂助。」
王審邽皺了皺眉頭,沒有說話,旁邊一人問道:「那若是呂方修養好了,以姻親為由,趁機吞併我等怎麼辦?」
王審知沉聲道:「若是與我聯姻,他的女兒就在福建,也算是個人質,雖然他未必放在心上,也算是層障礙。」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自信地說道:「而且若是我在他的位置上,或者渡江進取淮南,或者越過浙南山脈進攻撫州、饒州、洪州等地,那邊土地肥沃,戶口殷富,取之則可以富民強兵,更重要的是,攻取了這些地方才有了通往中原地區的通道。而福建地域狹小,土地貧瘠,取之無益,反而突然耗費兵力錢糧,不如和我們保持良好關係,對他更有利,呂方那麼聰明的人,肯定也能看到這點。」
第145章 聯姻(二)
堂上眾人聽了紛紛點頭,正如王審知所說的,當時的福建地形崎嶇不平,土地貧瘠,戶口稀少,據唐代名相李吉甫所著的《元和郡縣圖志》所記載,作為威武軍治所所在的福州,元和時所轄的戶口不過一萬九千多,建州一萬五千多、泉州三萬五千、漳州一千三百多,汀州兩千三百。而光宣州一地當時便有戶口五萬七千多,洪州則有九萬一千多,在還處在農業社會的古代中國,戶口數往往就意味著一個區域的財力和稅源。呂方與其花費力氣去啃威武軍這塊沒什麼肉的硬骨頭,還不如去向西、北兩個方向擴張。
看到堂上的這些威武軍的核心勢力都贊同了自己的決定,王審知不由得精神一振,趕緊接著趁熱打鐵王審邽道:「此事干係威武軍和王氏一族的存亡,旁人是決計不成的,二哥,只得辛苦你跑上一趟了。」
王審邽卻沒有立即應答,沉吟了半晌方才抬起頭道:「既然三弟這般說,某家自當從命。」
既然王審邽都已經表示贊同了,與呂方聯姻這檔子事便定了下來,於是眾人紛紛商討起如何接收呂方割讓的溫州兩縣,禮數等細微小事,可那王審邽彷彿心事重重一般,一言不發,只是低頭思忖,王審知一邊與旁人商討,卻不住偷眼看二兄的臉色。
待到諸事商討完畢,已經到了午飯時分,由於時間緊迫,眾人紛紛告辭,王審知也不挽留,待到其餘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快步走到王審邽身旁,輕聲道:「聯姻之事,還請兄長見諒。」
王審知的話沒頭沒腦,可王審邽卻理解了對方的意思,擺了擺手道:「子承父位,這乃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又有什麼要見諒的?」
「話不能這麼說,這位子本是大哥的,他去世時,沒有留給延應,卻直接給了我,也難怪延應侄兒胸中有怨氣,著了那趙引弓的道兒。」王審知說到這裡,歎了口氣,繼續說道:「他日我去後,這位子本應還給二哥或者大哥之子的,可今日事後,只怕……」說到這裡,王審知便再也說不下去,神色間滿是愧疚之色。原來那準備和呂方幼女聯姻的王延翰乃是王審知的嫡長子,此時王審知正當盛年,還沒有確定自己的繼承人,可此次若是和呂方聯姻成功,王延翰便成了呂方的嫡女之婿,自然他便平添了一個強力臂助。這王延翰本就是王審知的嫡子,又有了這麼一個強力的外戚,這下一任威武軍節度使之位又有誰能爭得過他呢?
「這本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你又何必愧疚呢?」王審邽笑道,平日裡如同老農一般古板的臉龐突然生動了起來:「大哥去世之時,我等四面皆敵,險象環生,須得一有能之人為主,大夥兒才能渡過難關,若讓延應即位,反倒是害了他。等到你去世的時候,我等根基已經穩固,那時就得明長幼之序,嫡庶之分,延翰是你的嫡長子,是自然的繼承人選,若你為了一點私情,將大位還給其他人,亂了規矩,出現骨肉相殘的慘劇,死後你又有和面目去見大哥呢?」
聽到二哥的話,王審知點了點頭,道:「二哥說的不錯,我受大哥之位,心下對大哥留下的那四個孩子總有愧疚之心,平日裡衣食用度都與諸子無異,卻沒想到讓其有了非分之想,從這次的事情來看,反倒害了他們,此番與呂方聯姻,倒也剷除了這條禍根!」
王審邽點了點頭,拍了拍王審知的肩膀:「這就對了,大哥早亡,諸子尚幼,身處險境,我又不成器,這位子就是上天所授,你就安安心心的坐下去,別胡思亂想的。」
王審知聽到二兄這般安慰,又回想起昔日大哥對自己的恩義,心頭迴盪著一股暖流,情不自禁的伸手握住了王審邽的右手。兄弟二人持手相握,只覺得此時心中安樂的很。
杭州,鎮海軍節度府,呂方坐在堂上,一旁高奉天正念著書信:「末將仰仗主公威靈,威武軍王審知同意和議,已經斬趙賊之首,封還其所劫掠財物,歸還馬匹。」聽到這裡,呂方滿意地點了點頭,笑道:「想不到李彥徽這計謀還真的成了,我還以為他最多將其逐出福州,拿句逃走了搪塞我便是了,想不到還這麼乾脆的砍了那廝的腦袋,連財物都還回來了!」
「主公說的不錯,不過那也是主公善納雅言,威名遠揚,那王審知才會這般好相與!」高奉天不輕不重地拍了呂方一個馬屁,仔細看了看呂方的反應的才繼續說道:「不過那王道成此番做的不錯,這樣一來,南邊的問題就都解決了,主公便可以專心對付北面了。」
呂方笑著點了點頭,將高奉天的馬屁照單全收,他也不是不知道高奉天方纔這麼說的用意所在,作為一個呂方集團的既得利益者,自然對李彥徽這樣的後來者會有相當的戒備心,而且李彥徽和陳璋又有不同,李彥徽在投入呂方集團之前便是經驗豐富的行政官僚,而且無論從學識和資歷來說,在呂方麾下都無人能比擬,一旦融入集團內部,獲得呂方的信任,對於高奉天為代表的舊行政官僚勢力造成的威脅也就大的多,高奉天眼前的反應已經是非常克制了。而對於呂方來說,李彥徽這樣的新血不斷融入不但有助於擴大己方的勢力,而且也有助於防止舊有勢力集團化和凝固化,有助於提高自己對手下的控制能力,所以對於李彥徽的投靠,他是持著非常歡迎的態度的。
高奉天見呂方對自己的建議表示贊同,精神不由為之一振,便繼續念了下去:「威武軍王審知遣其二兄泉州刺史王審邽與末將同來,拜見主公,為其子王延翰向主公之女求親!」
「什麼?」呂方一下子站了起來,聲音頓時高了八度:「向我女兒求親?」
高奉天被呂方嚇了一跳,也不知道自己方才說錯了什麼,結巴的答道:「不錯,正是向主公小姐求親。」
「王道成那廝是白癡呀,這等要求為何不當面拒絕?」呂方一邊罵罵咧咧,一面背著手在室中來回走動,彷彿一隻關在鐵籠中的猛獸。
「這個?這個?」從沒有見過如此失態的呂方的高奉天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呂方的回答,還好呂方也不需要手下回答自己的問題,只是在室中快速的來回走動,突然,他停住腳步,盯著高奉天問道:「那王審邽現在已經出發了嗎?」
「主公,信使乘快船從福州至杭州約需八日,只怕此時那王審邽已經出發了。」高奉天呆呆的應答道,他還沒有弄明白呂方為何如此惱怒,按說呂方那嫡長女今年已經十一週歲,雖說結親還早了些,可王審知明顯也只是要訂婚罷了,再說這等政治聯姻,對於雙方的年齡本來就不重要,可呂方又為什麼這般激烈的反應。高奉天腦袋裡突然閃現出一個念頭:「難道主公與王審知議和不過是個幌子,其實是為了迷惑對方,尋找機會,一舉吞併威武軍,而王審知如今真的要聯姻結盟,主公猝不及防,所以才這般表現?怪不得這等要事,不派我等舊人,而是派王道成那等新進之人。」高奉天想到這裡,越想越覺得自己方纔的念頭不錯,稍一沉吟,便抬頭笑道:「其實那王審知派人求親乃是一件好事!」
「好事?」呂方聽了一愣,轉而怒道:「奉天你莫非昏頭了,這怎麼說是好事?」
高奉天胸有成竹的答道:「那王審邽乃是威武軍中的第二號人物,豈不是上好的人質?更何況我等大可師朱瑾故智,精選軍士偽裝成送親之人,趁機突襲王審知,豈不是可以兵不血刃,一舉吞併福、建、泉、汀四州?」
「人質?吞併?」呂方聽到這裡,不由得怒笑道:「哪個跟你說我要進攻王審知,那四州土地崎嶇不平,戶口稀少,哪裡是一時間拿得下的,我現在應付北邊的楊行密還來不及,哪裡還有心思和王審知那廝動干戈。」
高奉天這才知道自己方才完全猜錯了,可他越發糊塗了,既然呂方已經下定決心和王審知修好,那雙方聯姻皆為更加穩固的政治聯盟豈不是更好的選擇嗎?更何況按照王道成心中所寫,哪個求親的王延翰乃是王審知的嫡長子,這樣一來,呂方便成了未來的威武軍節度使的岳父,這等趕上門的好事,為什麼主公卻這副模樣呢?高奉天完全糊塗了。
看到高奉天這幅全然不解的模樣,呂方只覺得一股子無明火直衝頭頂。作為一個穿越者,他在很多方面已經完全的融入了這個唐末五代的亂世,可是讓他將自己還只有十一歲大小的親生女兒,作為政治籌碼換取利益,他還是覺得胸口一陣陣的湧動著怒氣。
「絕對不行,不可以就是不可以!」呂方突然高聲喊道:「高長史,我不管你怎麼幹,在王審邽趕到之前,你一定要給我想出一個辦法來,不能把潤華當作籌碼犧牲掉!」說罷,呂方便氣呼呼的奪門而去,只留下高奉天一個人站在屋中。
第146章 聯姻(三)
呂淑嫻坐在庭院中,正一面熟練的搖動著手中的紡車,一面和旁邊一同勞作的婦女說著閒話,在他身旁,呂方的長女呂潤華正一面抓著弟弟的雙手,防止其將指頭塞到嘴裡去,一面饒有興趣地聽著母親和旁人的交談,冬日的陽光透過庭院中兩顆大樟樹枝葉的縫隙,照射在正在勞作的眾人的臉上,透出一股勃勃的生氣。
一個鵝蛋臉,鼻翼兩邊有些白麻子的俊俏夫人一邊搖著手裡的紡車,一邊笑道:「大小姐,姑爺他都是二品的高官了,你還親自動手幹這等粗活,莫說姑爺還缺這幾匹麻布不成?」
呂淑嫻笑答道:「你還笑話我,阿雄他現在也是三四品的官了,你現在不也搖的挺起勁的,莫非他也缺這幾匹麻布?」原來方才說話那婦人便是呂雄的妻子,在淮上時便與呂淑嫻手帕交的好姐妹,私下交談起來也就以呂淑嫻未曾出嫁時的稱呼,提起呂方也不以現在的官職相稱,而只是喊上一聲姑爺。
聽到呂淑嫻的回答,那俊俏夫人一邊笑著,一邊答道:「倒不是缺這幾匹麻布,只是一下子當了這官夫人,整日裡端坐在府中,卻沒正經事情做,只覺得乏的很,連吃飯都沒胃口,還是來姐姐這裡,搖搖這勞什子,說說閒嘴,回去吃飯也香了,睡覺也睡得死了。」說到這裡,她搖了搖頭,道:「我家那口子便說我,先前貧賤時幹活是沒辦法,現在他當了大官還要做,當真是天生的勞作命,若是磨的雙手老繭,可莫要怪他娶個小的回來。」
庭院的笑聲頓時靜了下來,原來院中的人除了七八個是呂淑嫻的貼身僕婦外,其餘幾乎都是鎮海軍中的淮上舊人,她們的丈夫昔日出身也都和呂方相仿,都不過是田客、農人一流,最多也不過是小地主罷了,娶的妻子自然也是和他們身份差不多的,可如今隨著呂方當上了兩浙之主,他們自然也是隨之雞犬升天,自然眼界和胃口也隨之上升,俗話說:「富易妻,貴易交。」雖說還沒有人休妻另娶,可納妾的可大有人在,所以方纔那人的話一下子觸動了眾人心中的痛處,只有對談話內容還一知半解的呂潤華好奇的左右四顧,奇怪氣氛的突變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呂淑嫻心下也不禁黯然,方才好友的話雖是無心,也觸動了她心中的那隱秘之處,她當年身為莊主之嫡女,卻委身與還是一介田客的呂方,自然是慧眼識英雄,可隨著呂方地位日高,她心中的那一點點擔憂也日漸增大,畢竟自己沒有為呂方產下男兒,終於有一天這個擔憂變成了現實,沈麗娘出現了,麗娘的美麗如此耀眼,讓她私下裡都有點自慚形愧。面對著丈夫,呂淑嫻做出了理智的決定,畢竟以呂方現在的地位,就算今天她趕走了沈麗娘,遲早還會有吳麗娘、許麗娘繼續出現,與其現在惹得丈夫不快,還不如爽快的答應,遂了呂方的心願,想到這裡,呂淑嫻不自覺的低頭看了看身邊男孩的臉龐,挺直的鼻樑,水汪汪的大眼睛,和她的生母活脫脫一個模子出來的。「好歹自己並非一無所得的!」呂淑嫻這才覺得自己的心裡舒服了不少,不由得伸手撫摸了一下兒子滑潤的臉頰,惹來一陣歡快的笑聲。
「妹子且請放心,若是阿雄欺負你了,姐姐為你出氣!」呂淑嫻整理好心情,笑著開解道,呂雄的妻子性格潑辣的很,本是個心裡存不住事的人,聽呂淑嫻開導了幾句,也就笑了起來。呂淑嫻見其已經了了事,便一邊繼續紡麻,一邊說道:「你們說任之現在當上二品官了,我也不必再親自動手勞作了,我卻以為並非如此。我且問一句,現在鎮海軍共有多少吏士呀?」
呂雄婦人撓了撓胳膊,答道:「具體數字倒也不清楚,不過往少裡數,只怕也不下三四萬人了吧?」
「嗯,你們想想,這三四萬人要吃要穿,可偏生又整日裡拿著刀劍廝殺,沒有時間勞作,都要靠百姓供養。可兩浙百姓自董昌之亂以來,哪一年沒有打仗,剩下的戶口只怕連一半都沒有了,卻要擔負這麼多軍士?若是徵稅過重,百姓又如何承受得起?男人們在外面打仗,沒法種田,我們女人們在家裡若是多織點布匹,起碼衣賜這塊上也能貼補些。當年在淮上時,任之領著男人們在外面打仗,我們不也是這般才撐了下來,今天我便要給大夥兒做個榜樣,千萬不可富貴了便忘了本!」呂淑嫻手上不松,紡車嗡嗡的轉著,口中卻滔滔不絕,說出一番道理來。
眾人聽到呂淑嫻這番道理,不由得連連稱是,那呂雄的妻子笑道:「姑爺好福氣,討得大小姐這等賢妻,不然豈能打下這麼大一番家業來。潤華,待到將來你長大了,當上了公主娘娘,可不能忘了你媽的話,要打一個金子的紡車,當作陪嫁送過去!」她後面那番話卻是對一旁的呂潤華說的。
呂潤華對對方的話半懂不懂的,應答道:「媽媽的話潤華自然是銘記在心,可為什麼說潤華當上公主娘娘呢?」
呂雄的妻子正要解釋,呂淑嫻卻打斷道:「你姑姑在說胡話哄你玩呢,你小孩子家還當真了。」她治家極嚴,像這等犯忌的話,若非人多,只怕當面便要責問這個舊日姐妹了,呂雄的妻子也知道自己說溜了嘴,她對呂淑嫻這個舊日的大小姐是且敬且畏,立刻便轉換話題。
眾人正在庭院中談的熱火朝天,卻聽到外間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回頭一看,卻是呂方從外間走了進來,呂雄的妻子是個快嘴的,站起身來,福了一福笑道:「真是說到曹操,曹操便到,正和姐姐說到姑爺,姑爺便回來了!」
呂方剛從節堂回來,正為王審知要為嫡長子向自己女兒求親發火,剛一進門便一頭撞到這麼多人,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強壓下怒氣,裝出笑臉答道:「原來是妹子來陪淑嫻了,好些日子沒見了,妹子倒生的更俊俏了。」
「嘿!姑爺官當得大了,嘴倒是還和過去一般甜,姐姐果然生的好福氣,倒是我家的阿雄能學上三分,那妾身就可以燒高香了。」那婦人聽了呂方的恭維,倒是開心的很,不由得埋怨了自家丈夫幾句。
呂淑嫻看到丈夫來了自己這裡,趕緊站起身來相迎,她與呂方十餘年夫妻,相互之間何等瞭解,走近幾步便發現呂方乃是強裝笑臉,臉上還是餘怒未消,定然是日裡在堂上議事時出了什麼事,她是個極精細的人,走到呂方身邊,對那婦人道:「任之正好今日來我這兒,不如等會叫阿雄他們晚上一同來這裡聚一聚,投投壺,開心一下?」
那婦人雖然是個快口的,可也不是傻子,一聽到呂淑嫻這般說,立刻便會過意來,笑道:「姑爺好不容易才回來一次,豈能還把阿雄那等粗笨漢子弄來攪局,來來來,大夥兒快些收拾家什,莫要妨礙了姐姐和姑爺!」
眾婦人聽了呂雄夫人這般說,趕緊收拾手中家什,齊聲告別,呂淑嫻虛留了幾下,才送那些人離去,待回到院中,卻看到呂方坐在台階上,將女兒潤華和兒子潤性放在大腿上,不知說著什麼笑話,將他們哄得笑個不停。
看到這等天倫之樂的情形,呂淑嫻臉上也泛起一陣笑容,輕輕地走到丈夫背後,為他按摩了兩下肩膀,過了片刻,呂潤華耐不住性子,要起身去後院玩耍,潤性也跌跌撞撞要跟著姐姐同去,二人跳下呂方的大腿,呂淑嫻待兒女遠去了,笑道:「呂郎,天氣冷了,莫要坐在台階上,讓寒氣入體,傷了身子!」
呂方嗯了一聲,站起身來,向屋內走去,呂淑嫻尾隨進屋,吩咐婢女取來熱茶,呈了上來,問道:「呂郎今日在堂上有什麼不順心的事情嗎?」
呂方微微皺眉,他並不對妻子看出自己的心事有什麼奇怪的,畢竟兩人已經同床共枕十餘年,自己也沒有有意隱瞞的意思。他沉吟了片刻,沉聲道:「不錯,今日接到從福建那邊傳來的消息。」
呂淑嫻愣了一下,問道:「莫不是和威武軍那邊的事情不順?」
「那倒不是!」呂方搖了搖頭:「王審知已經同意了和議,斬殺了趙引弓,還歸還了馬匹還有趙引弓所攜帶的財物。」
「那豈不是正好?」呂淑嫻露出驚訝的表情,她先前聽過呂方和對方談判的底線,哪怕對方要呂方出錢買馬,甚至不交出趙引弓,只要願意與鎮海軍議和,呂方也願意達成協議,畢竟隨著田、安之亂的平息,北方的楊行密的壓力也越來越大,而且內部財政的壓力也十分沉重,這一切都迫使呂方盡快達成和威武軍的協議,而此時丈夫的表現讓她十分不解。
「唉!」呂方歎了口氣,將信中所說的王審知為自己嫡長子求親的事情向妻子一一道明,連泉州刺史王審邽一同前來的事情也說明了,說完後,他將喝乾了的茶杯放到一旁,臉上滿是鬱悶的神色。
第147章 衝突
「唉!」呂方歎了口氣,將信中所說的王審知為自己嫡長子求親的事情向妻子一一道明,連泉州刺史王審邽一同前來的事情也說明了,說完後,他將喝乾了的茶杯放到一旁,臉上滿是鬱悶的神色。
呂淑嫻聽到丈夫敘述完畢,她與呂方同床共枕十餘年,深知這個丈夫大部分時候精明跟泥鰍一般,滑不溜手,可有的時候卻又執拗的很,九頭牛也拉不回。她斟酌了一會問道:「那呂郎是不願意答允這門婚事了?」
「那是自然,呂某堂堂七尺男兒,豈有賣女求存的道理。」
「那與威武軍的和議怎麼辦呢?顯然那王審知對聯姻的事情熱絡的很,否則也不會將二哥王審邽都派過來了,總不會一口回絕了吧!」
「那也沒辦法,等那廝來了再說吧,船到橋頭自然直嘛,反正我這個當父親的總不能把女兒往火坑了推吧!」此時的呂方在妻子面前,全無平日裡那副靈動,倒好似尋常愚夫愚婦一般,讓呂淑嫻聽得不由得無奈的搖頭苦笑起來。
「夫君這話說的過分了,那王審知要與我家聯姻,為的也是得一強援,鎮海軍實力遠勝威武軍,若是聯姻成功,恐怕拿潤華當寶貝供起來還來不及,豈會慢待了?否則豈不是平添一個仇家?王家好歹也據有福建四州之地,鐘鳴鼎食是肯定的,又豈能說是往火坑裡推?」
呂方聽到這裡,轉過身來,盯著妻子的雙眼,奇怪地問道:「莫非你要將女兒嫁給王家?」
「那倒不是!」呂淑嫻貼著丈夫身邊坐下,伸手按住有些激動地呂方右手,微笑道:「眼下威武軍使者還沒趕到,談論同意還是不同意都為時過早,一切等到瞭解清楚了再說吧,不過與王家聯姻是一件對雙方都有利的事情,妾身卻不知為何夫君如此反感王家。」
呂方冷哼了一聲,猛地一下將右手從妻子的手中抽了出來,厲聲道:「潤華才十一歲,談婚配還早得很,再說我呂方的女兒要嫁給誰,由她自己決定。」
「你小聲點,莫要嚇著孩子了!」呂淑嫻指了指門邊露出的呂潤華的臉龐,顯然正在偷聽父母交談的她已經被呂方的喝聲給嚇住了,臉上露出了驚恐的神色。呂淑嫻對女兒招了招手,露出溫柔的笑容,呂潤華好像一個受驚的小動物一般,飛快地跑了過來,投入了母親的懷抱,呂方也只好壓下胸中的怒氣,強裝出笑臉,摸了摸女兒的濃密的頭髮,道:「潤華別怕,爹爹方才只是有些性急,嗓門大了些,並非和你母親爭吵!」
呂潤華躲在母親的懷抱中,只露出一雙黑亮的眼睛看著呂方,過了好一會兒,她彷彿確定沒有了危險的小兔一般,探出了腦袋,臉上露出了一絲狡黠的微笑,道:「潤華方才又沒有說有人吵架了,爹爹何必急著分辨,分明是在撒謊!」
被女兒揭穿了謊言,呂方臉上不由得微熱,同時胸中也不禁湧起了一陣欣慰和喜悅,女兒已經長大了,而且還這麼聰穎和可愛,呂方伸出雙手抱起女兒,放在自己的膝蓋上,疼愛的撫摸了一下她的雙髻,笑道:「潤華說的不錯,爹爹方纔的確沒說實話,下次一定注意,還請潤華原諒爹爹!」
看到丈夫向女兒鄭重的道歉,呂淑嫻不由得眉頭微皺,丈夫什麼都好,就是對女兒太過驕縱了些,隨即她的臉上又泛起了一絲笑容,彷彿回憶起了一些美好的往事:「自己的父親不也是這麼寵愛自己的嗎?如果不是父親的支持,無論如何,身為族長嫡長女的自己也是無法和身為田客的呂方結婚的吧,怎麼同樣的事情今天發生在女兒身上自己的態度又轉變了呢?」
正在逗弄女兒的呂方並沒有感覺到妻子心思的微妙變化,他也不願意再和妻子為這件事情發生爭吵,而破壞了一家人其樂融融的美好氣氛。他站起身來,將女兒放到自己的肩膀上,笑道:「淑嫻,你讓老何多弄幾個菜,讓麗娘也過來,一家人一起吃個飯,好好開心一下。」
呂淑嫻看到呂方興致甚高,便應了一聲,轉身對貼身婢女吩咐了兩句,轉身抱起兒子潤性,一同向屋內走去。
沈麗娘宅院,沈麗娘正如往日一般,坐在屋中打坐練氣,可不知為何,只覺得心情煩躁,怎麼也靜不下心來,連旁邊精心用的上好檀香也覺得分外不適。她也知道此時若是強作,只會有害無益,便起身到屋外練習了一會兒劍術,便聽到外間有人通報,說夫人的貼身婢女傳話,請自己晚上到呂淑嫻住處,一同吃飯。
沈麗娘應了一聲,隨口詢問了那婢女兩句,待到得知呂方從堂上下來便直接去了呂淑嫻那裡,美麗的臉上不禁拂過一陣陰影。她強自壓下胸中的不快,賞了那婢女十幾文錢,又請她回話呂淑嫻致謝。待到那婢女離去後,她站在庭院中發了半晌呆,才回到屋中,吩咐準備熱水,準備洗浴後換裝前往呂淑嫻處。
沈麗娘洗浴完畢後,婢女們取了十餘件代換的衣衫供她挑選,沈麗娘擇了一會,最後選定了上著黃色窄袖短衫,下著綠色曳地長裙,穿好後對鏡一照,正是「慢來羅裙半露胸,粉胸半掩疑暗雪」,一旁的老婦禁不住讚道:「小娘子果然生的俊,便是天上瑤池的仙女只怕也不過如此了,也怪不得相公這般喜愛,片刻也離不得!」
沈麗娘臉色卻閃現出一絲淒苦之色,歎道:「我為人妾婦,並無名分,親子為人所奪,又何談什麼喜愛不喜愛的。」
沈麗娘這番怨言出口,方纔那老婦不由得臉色大變,左右看看無人,方才低聲道:「夫人休要這般說,若讓小人聽到,傳到呂夫人那裡,只怕惹來禍事。」
沈麗娘這才感覺到自己方才失言了,也暗自後悔,幸好此時屋中只有自己和心腹兩人,收拾了一下心情,對那老婦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已經明白了對方的好意。才坐了下來,讓她替自己化妝,一時間兩人無言,屋中靜寂非常,只偶爾聽得到盒子和桌面的碰擊聲。
那老婦侍奉沈麗娘已經數載,內心中有三分將其當作自己的主人,倒有七分將其當作自己的女兒,見其心中實在是淒苦非常,不由得開口勸慰道:「其實夫人也不必如此喪氣,相公還是很喜愛夫人的!」
「那又如何,以色事人者,色衰則愛弛,呂郎他今日愛我憐我,可誰又能保證他一輩子愛我憐我,何況如今他地位日高,便是國色,又有何難得?」沈麗娘臉色雖然平靜,可話語中滿是淒苦之意,顯然她對自己的未來並不放心。
老婦笑了一聲道:「夫人請放心,老身雖然見過呂相公多次,他絕非是天性涼薄之人,否則以他今日地位,便是妻妾滿堂又有何難?為何還只有一妻一妾?何況夫人您也是和他一同在孤城之中共過患難的,夫人請寬心,呂相公對正妻那般情重,也決計不會虧待了您。」
聽到那老婦這般開解,沈麗娘總算覺得好了許多,收拾了心情,便往呂淑嫻住處行去。
沈麗娘來到呂淑嫻住處,一家五口人圍坐在桌旁,此時呂方已經打定了主意,決不把自己愛女的幸福作為可交換的東西。既然已經下定了決心,他反而放開了胸懷,不住地說著笑話,將女兒和兒子哄得不住發笑。沈麗娘倒也罷了,呂淑嫻和其已經做了十餘年夫妻,立刻便發現了丈夫的不對來,稍一思忖便猜出了原因。她雖然也十分愛惜呂潤華,可是卻並非尋常婦人,更多考慮的是鎮海軍未來的政治軍事利益,在她心裡,是很願意促成這一樁婚事的,而且在古代中國,子女的婚姻之事,更多的是取決於父母而並非他們本人的意願,在這一點上,她並沒有像穿越者呂方一般的罪惡感,於是她靈機一動,對沈麗娘笑道:「麗娘,數日未見,你生的越發地俊了,若是潤華有你一半的顏色,我這個當母親的就滿意了!」
沈麗娘正一邊吃飯,一邊盯著自己的親生兒子呂潤性,突然聽到呂淑嫻這般說,也不知對方是什麼意思,只得笑答道:「姐姐說的什麼話,潤華才多大年紀,女兒家到了十四五歲才會張開的,看相公和姐姐的容貌,潤華將來定然也是個美人。」
呂淑嫻裝出一副尋常聽到別人讚揚女兒的母親模樣,回答道:「但願如妹子吉言,潤華長大生的一副好容貌,也能尋個好丈夫。」
呂方聽到這裡,已經猜出了妻子的意思,可此時一家人都在座上吃飯,他也不好直言指斥,破壞了這種氣氛,正思量間,便聽到沈麗娘笑道:「姐姐又在瞎操心了,相公何等身份,什麼樣的青年俊傑挑選不到。」
呂方聽到這裡,知道如果再讓妻子說下去,定然又會扯到王審知派人聯姻那樁事情上來,他也知道在這個問題上,自己絕對無法得到任何一個部下的支持,在唐末的中國人看來,王審知提出的聯姻要求是一件不但理所當然,而且對雙方都有利的建議,至於被求親女子的意願,自然是被無視了,畢竟在當時,婚姻與其說是愛情的結果,更不如說是繁衍後代和政治聯盟的自然產物,可是作為一個父親,他還是想要有一點任性的堅持。
「淑嫻,這雞肉做的不錯,你也來吃一塊。」呂方夾起一塊雞肉,放到妻子的碗裡,打斷了她的話題,機敏的呂淑嫻也感覺到了丈夫的意思,只得將接受了丈夫的好意,夾起碗裡的雞肉放入了口中。
第148章 鋪墊(一)
正如西哲所云,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各有不同的煩惱,此時天下間煩惱的不只是呂方一人。廣陵南城外渡工橋旁的運河碼頭旁,五步一崗,十步一哨,戒備森嚴,往日裡人頭攢動,喧囂異常的碼頭區此時除了那些披堅持銳的軍士外,竟然別無一人,此時已經是十一月底了,一陣陣的寒風從運河上吹來,吹在散發著金屬光澤的堅甲利刃上,讓人看了在心底便生出一股寒意來。
「現在是什麼時辰了?」一名首領模樣的將官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沉聲問道,雖然他強自自壓抑,可是從緊皺的眉頭和微微顫抖的尾音裡中,很容易聽出他的心情已經非常焦灼了。
「稟告張左衙,還有兩刻便是子時了。」一名校尉上前回答道。
那將官點了點頭,部下的回答和他的判斷是相符的,這讓他更為焦慮了。這將官姓張名灝,官居親兵左衙指揮使,位在徐溫之上,受楊行密之命,在這裡迎接楊行密的嫡子楊渥。按照他事先估計,楊渥到了晚飯時分便會趕到,可現在都快到子時了,已經過了足足兩三個時辰了,眼下楊行密身患重病,臥床不起,而田、安之亂卻又還沒有平息,繼承人之位又沒有決定,正是人心浮動的微妙時刻,身為楊行密嫡子的楊渥自然就成了眾矢之的,若是走漏了風聲,半途之中有個有心人將其刺殺,然後將事情往田、安叛軍身上一推,其後果可是不堪設想,想到這裡,張灝心裡便越發焦慮起來。
「將軍,有船靠過來了!」
張灝正焦慮間,突然聽到旁邊一名眼尖的校尉喊道,他趕緊轉身往那校尉手指的方向望過去,果然遠處的水面上,搖動著一點火光,正在迅速向這邊靠近,他此時也顧不得自己平日的矜持體面,急喝道:「來人,快準備一條快船,靠過去看看到底是不是少主!」
張灝幾步搶到岸邊,不待下面的小船停穩,便跳上船身,沉重的身體壓得船隻劇烈的晃動起來,他等不及座船停穩,便焦急的喝斥水手快些划船,隨著船身兩邊長槳快速的滑動,小船迅速的往火光處行去。
過了約莫半盞茶功夫,兩船相距已經近了,張灝看到雙方距離聲音已經能及,便高聲喊道:「對面的可是楊司徒?」
張灝喊完後,那邊船隻並沒有立刻傳來回音,卻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和金屬撞擊聲,顯然正在戒備,過了半晌,方才有人應道:「不錯,正是某家的船,你是何人!」
張灝聞言大喜,趕緊一面回頭催促手下將船隻靠過去,一面高聲道:「末將乃是左衙張灝,吳王遣我前來接司徒的。」
「原來是你!」對面那船的聲音立刻放鬆了下來,緊接著對面那船的也調轉船頭,向這邊靠了過來,張灝待兩船靠的近了,便跳了過去,藉著火光,只見當中一人身披錦袍,裡面鼓鼓囊囊的顯然穿了軟甲,正是楊行密之子楊渥,不待張灝站穩,便搶上一步,低聲問道:「父王現在情況如何?」
張灝看了看船上其餘人,發現除了徐溫以外,剩下的都是跟隨了楊渥多年的親信,方才低聲答道:「司徒放心,吳王此時病勢已經好轉了許多,中午還吃了兩碗魚粥,他令末將在這裡等待,等會下船後請司徒直接趕往王府!」
楊渥聽說父親病勢好轉,立刻鬆了一口氣,他聽聞父親重病發作,立刻上船快步趕來,連那件極重要的事情也丟在一邊了,這時方才想了起來。便一面回頭吩咐手下快些划船靠岸,一面將張灝帶回艙中,笑道:「張將軍,某家此番從宣州回來,帶回了幾件好東西給父王看,本來是想為父王沖沖霉氣的,想不到父王病勢已經好轉,當真是雙喜臨門啦!」說到這裡,楊渥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見楊渥這般模樣,張灝如墜五里霧中,楊渥不待對方開口詢問,回頭吩咐了一句,一旁的親兵呈送上來一個錦盒,放在張灝面前。張灝小心的打開錦盒一看,居然是一枚首級,他小心的提起首級,正是此次叛亂的頭領,原寧國軍節度使田□。
「怎麼樣,張將軍,想不到這麼快田賊就惡貫滿盈了吧!」楊渥看到張灝驚訝的合不攏嘴,得意的大笑了起來:「這賊子在廣德一戰後,領軍退往蕪湖,台帥督領大軍,在黃池鎮追上此賊,又一戰破之。此賊逃回老巢宣州,堅守不出,本來這宣州城他苦心經營多年,城池堅厚,城外險要之處也多有戍守,我軍雖然驍勇,旬日內也難以猝破。可沒想到天奪其魄,八日前,他領數百死士出城襲擾,逃回城中時卻橋陷落馬,為士卒斬殺!當真是蒼天有眼啦!」
聽到楊渥這番敘述,張灝長大的嘴巴這才逐漸合攏了起來,他此時才回過神來,趕緊躬身拜倒道:「恭喜司徒,賀喜司徒,那田□昔日也是淮南宿將,可在司徒面前,麾下數萬大軍,不過數月便土崩瓦解。大王基業總算有人繼承了!」說到這裡,張灝聲音已經哽咽,臉上更是淚水縱橫。
楊渥聽到張灝這番恭維,心情正是舒暢之極,倒好似此次評定田□的主帥不是台蒙,當真是自己,對於繼承父親楊行密的大業也充滿了自信,不過他也知道這張灝官職雖然不算太高,可卻督領著一半的淮南親兵,是個實權角色,自己若想繼承大位,此人是要拉攏的,便笑著將張灝扶起,笑道:「張將軍說的什麼話,此番取勝不過仗著父王威名,士卒用命罷,我又沒做什麼。」說到這裡,楊渥突然想起臨行前心腹范思從的叮囑,突然附耳對張灝低聲道:「此番受父王急命,臨行前走的匆忙,來不及準備。宣州田賊積蓄,堆積如山,下次回來,定有所報。」
聽到楊渥的許諾,張灝不由得心花怒放,他跟隨楊行密多年來,雖然十分信重,可一直沒有外放州郡的機會,沒有多少油水可撈,這次迎接楊渥,不但拉近了未來的淮南之主的關係,還有好處拿,天下間有這等好事,豈不是意外之喜。想到這裡,張灝趕緊連連拜謝,大表忠心。
這時兩船已經靠上碼頭,張灝趕緊第一個上了碼頭,牽來馬匹,護送楊渥一行人前往吳王府。
吳王府,楊行密斜倚在榻上,雖然臉色蒼白,身材枯瘦,可是比起前些日子時,還多了些生氣,他正和一旁侍立的高寵低聲談論著什麼,自從楊行密重病、楊渥出征後,他幾乎就住在府中,參典機密,書寫文書,幾乎已經代替了過去袁襲的角色,雖然他在謀略和機變上還不能和這個前輩相提並論,但是他的忠心,勤勉,謹慎和敏銳都讓楊行密十分滿意。
「大王,平定了田、安之亂後,司徒當如何安排?」高寵低聲問道。
楊行密彷彿沒有聽到部下的詢問,過了半晌才反問道:「你以為當如何安排呢?」
高寵顯然在這個問題上已經考慮很久了,不假思索便回答道:「那就要看大王身體狀況如何了,若是大王現在身體康泰,司徒應該在外,因為『不經州郡,不入台閣』,司徒畢竟年紀還輕,不體下情,又沒有一個恩義相結的班底,大王千秋萬歲之後,陡然身居高位,只怕會有不忍言之事;如果大王身體堪慮,那司徒還是留在廣陵為上,畢竟大王出身貧寒,沒有有力的親戚以為托孤。」
高寵這一番話毫不隱晦的直接談論著楊行密的生死禍福之事,若依照常人,只怕早已怒形於色,發作出來,可楊行密不但不生氣,臉上反而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歎道:「謀國者無暇謀身,好,好!犬子有你這樣的臣子當真幸運的很。」說到這裡,楊行密咳嗽了兩聲,苦笑著捶了捶腰眼道:「看來某家這把老骨頭還要為犬子撐上幾年,那高寵你說,若是外放,那一州為上呢?」
高寵想了想,答道:「應該是宣州或者潤州,嗯,宣州應該更好些!」
楊行密皺了皺眉頭,饒有興致地問道:「為何這般說呢?」
高寵答道:「首先這個地方必須離廣陵足夠近,否則一旦形勢有變,司徒就無法立即趕回;其次這個州必須戶口眾多,士卒果勁,司徒可以通過治理此地獲得足夠的經驗,而且積累起繼承大位的實力;其三此地必須沒有強大的外敵,否則在強大的外部壓力下,司徒也很難抽出足夠的力量回顧廣陵,滿足這三個條件的只有潤州和宣州,雖然潤州相距廣陵更近,只有一江之隔,但是宣州經過田□多年治理,財賦豐饒,士卒果勁,城池高峻,田□以此地北抗淮南,南侵錢繆,乃是江東第一雄鎮,非主公親子不可鎮守,若是嫌其地離廣陵太遠,最多讓司徒在其地呆上兩年,再讓其領兵換到潤州便是。」
第149章 鋪墊(二)
正當高寵為楊行密分析的時候,外間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兩人抬起頭來,只聽得咯吱一聲,門一下子被猛地推開了,滿臉風塵的楊渥出現在門裡。
「兒臣拜見父王!」楊渥一下子跪倒在父親面前,經歷過這番激烈的平叛戰役,他彷彿一下子長大了許多,往日父親對自己所教誨的許多話又清晰地出現在腦海裡,想起一路上的對父親身體和未來的擔憂,又看著眼前平安的父親,楊渥一時間不禁五感交集,竟然抱著父親的雙腿抽泣起來。
楊行密此次病勢沉重,這嫡子又在平叛前線,雖說淮南軍實力佔優勢,同行的台蒙也是久經戎行的老將,可畢竟兵凶戰禍,戰場之上,生死不過是一線之間的事情。饒是他打了半輩子的仗,對生死看淡了的,此時看到兒子跪在膝前痛哭,鼻頭也不禁一酸,眼角也濕潤了起來。
「癡兒,癡兒,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楊行密輕聲說道,伸手撫摸著楊渥的髮髻,此時的他更像是一個愛妻憐子的尋常老翁,哪裡像是那個裝瞎誘殺小叔子,休去髮妻的梟雄。一旁的高寵見狀,躡手躡腳的走出門外,輕輕地將門帶上,只留下楊行密父子二人在屋中。
過了半晌,楊行密扶起楊渥,仔細打量了片刻愛子的面容,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不錯,瘦了,也結實了,此番出兵,學到了不少吧?」
楊渥點了點頭,答道:「不錯,孩兒此番的確從台叔父那邊學到了不少,無論是行軍,紮營,臨陣指揮都是大有學問,還有,安仁義手下一支殘兵逃到宣州,向我求降,孩兒收納了,聽那降兵的頭領說,此軍本是呂方那廝的舊部,呂方被父王調往湖州時,便留給了安仁義,乃是潤州軍中的中堅。孩兒看過兩次他們演兵,果然有獨到之處,稍加整訓,便成勁旅。」
楊行密滿意地點了點頭,對楊渥的行為表示贊同,他對呂方練兵的本事早就有所耳聞,楊渥若是能夠將其收服,便在其繼承淮南節度使之位的天平上添加了一塊沉重的砝碼,作為一個父親,還有什麼能比讓兒子能夠繼承自己的位置更讓他熱衷的呢?
楊渥又說了幾樁自己在平叛之戰中的事情,楊行密只是笑著傾聽,偶爾評點兩句,無一不是在關節之上,他出身低微,靠一雙手拼打到今天的地位,對於人心的細微之處,體察極深,所言之處,更是直指人心,楊渥先前還不覺得,現在出兵之後,體驗漸深,才覺出父親的妙處,不由得連聲讚歎。
兩人談得熱絡,不知不覺間一陣雞鳴聲傳來,打開窗戶一看,天邊已經顯出一塊魚肚白色,竟然已經過了一夜。楊渥正要起身拜別,突然想起已經平定田□之亂的事情,趕緊走到門邊,低聲吩咐了在外間等候的心腹兩句,才回到屋中對楊行密笑道:「父王,孩兒此去平叛,給您帶來了一件禮物,還望父王笑納!」
楊行密聽了笑道:「你能有這份孝心,便是最好的禮物了,還要特地帶什麼禮物,倒是麻煩的緊!」他雖然這般說,可臉上卻滿是歡愉之色,顯然是對兒子的行動十分滿意。
這時外間走近一名楊渥的親隨,將裝著田□的首級的錦盒放到楊行密的面前,楊渥揮手讓部下退下,自己親自打開錦盒,雙手呈送到父親的面前。
楊行密突然看到田□的首級,臉上神色卻奇怪得很,並沒有強敵被滅的狂喜,倒是有幾分故舊凋零的悲慼,他凝視著田□的面容,過了半晌,歎了口氣,疲倦之極地問道:「田兄弟他死的時候沒受什麼折辱吧?」
楊渥聽到父親居然對田□還以兄弟相稱,不由得十分驚訝,愣了一下方才答道:「田家叔父過橋時,橋上的木板折斷,跌落馬來,為我軍士卒斬首,並未受折辱。」楊渥聽到父親居然還對田□以兄弟相稱,趕緊改了口,不敢再以賊子相稱。
「將軍難免陣上死,瓦罐難免井邊破,他倒是死得其所,比我強!」楊行密歎了口氣,全然是一副聽說知交去世的老人模樣,楊渥在一旁也不知該如何應答,索性來個沉默是金。楊行密又仔細看了看田□的首級,方才將其小心翼翼的放回盒內,抬頭對楊渥道:「他和我本是同裡,少年知交,如今人死為大,你將其屍首收攏,好生安葬!」
「是!」楊渥低聲應了一下,他雖然對父親的行為有點不以為然,但既然人已經死了,自己也沒必要去違逆父親的意見了。
「那田兄弟的老母還有家小呢?」
楊渥愣了一下,他現在自然不以為楊行密詢問這個是為了嚴加處置那些人,可罪行莫大於謀逆,田□眼下已經死了,屍首也要好生安葬,可若連這些家小都放過了,那最後這個謀逆罪去找誰呢?想到這裡,楊渥小心地問道:「我已經讓人隨後押送到廣陵來,請問父王要如何處置?」
「押送?」楊行密彷彿對這個用詞很不滿意的樣子,厲聲吩咐道:「你馬上派人到宣州去,讓人將田家上下好生運到廣陵來,記住,是好生,用最好的船,不可怠慢了。」
楊渥被楊行密的話弄糊塗了,雖然並不服氣,可在積威之下,只得轉身去執行命令,剛走到門口,卻聽到身後父親的聲音:「你可是覺得我這般做太過迂腐了?」
楊渥回過身來,看了看父親的臉色,方才小聲道:「孩兒不敢,只是那田□畢竟犯的是謀逆大罪,和當年那朱延壽一般,可父親那時卻連都休了。」楊渥的聲音越到後來便越低,到了最後已經幾不可聞,可屋中二人都明白他所說的便是先前楊行密誘殺朱延壽,休去髮妻之事。
楊行密歎了口氣,做了個示意兒子將門關好的手勢,低聲道:「因為此一時彼一時。你母親性情剛硬,我豈能殺人之弟,又將那人留在身邊,而且那時我身體康健,可以壓服潛在的叛賊。而現在就完全不同了,就算我將田家滿門斬殺,在我去世後,其餘潛在的反叛者也不會對此感到害怕,因為他們並不認為你有能力擊敗他們。我對反叛者的懲罰不但不會給你帶來好處,反而只會貽害無窮!」
楊渥一開始聽到父親的話,臉上還有些憤憤不平,可楊行密好像並沒有看到兒子臉上的神色,只是自顧說了下去,到了最後,他總結道:「我與田家是通家之好,田□死後,我便替他奉養老母,撫養子女,便是那安仁義,只要他願意棄甲歸降,我也可以饒過他一家人的性命,只是將來不可以再掌兵權罷了,記住,這最主要為的是你。」說罷,楊行密作了個手勢,示意兒子立刻去執行自己的命令。
看著楊渥離去的身影,楊行密的眼中流露出悲慼的神色,正如他所說的,威懾只有讓人覺得可信,才是真正的威懾。如果自己坐在這個位置上,那些潛在的背叛者的確會因為朱延壽的悲慘結局還有楊行密休妻的雷霆手段受到震懾;可是楊渥坐在這個位置上,那些潛在的背叛者卻並不會因為田□和安仁義滿門被殺而受到震懾,因為他們並不會認為自己會被楊渥這個黃口小兒所打敗,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枉做惡人,去懲罰田家老小呢?起碼自己善待他們,會留下一個念舊不好殺的好名聲,雖然在這個亂世,好名聲的作用不大,可總比沒有好,起碼未來的奪權者如果勝利了話,也會有點顧忌,為楊家留上一點血脈吧?楊行密想到這裡,突然劇烈的咳嗽了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方才平息了下來,喘息未定的楊行密凝視著手掌上一絲絲鮮血,他臉上露出了一絲無奈的笑容:「兩年還是三年,自己能堅持道兒子有能力坐上這個位置的時候嗎?」
楊渥滿腹鬱悶的走出府門,他雖然沒有完全理解父親剛才話語中的深意,可話語中對自己是否有能力繼承大業的懷疑他還是聽出來了,對於楊行密這個命令,他不敢違背,可是也並不情願去執行。正當此時,他突然聽到有人笑著向他打招呼:「司徒,這麼早呀!」
楊渥抬頭一看,卻是淮南親兵右衙指揮使徐溫,此人在同王茂章擊破安仁義後,便領著本部援兵趕往宣州,參與了圍攻田□的最後戰役。徐溫也知道一旦楊行密去世,若是換上一個在外鎮的武將繼承淮南節度使的位子,定然有大把的心腹要安插,自己的前途便是一片黯淡了,還不如老老實實早點投靠楊渥,畢竟這個楊行密的兒子現在實力還很弱,需要一部分自己這樣的近臣的幫助,於是他便爭取了這個出兵的機會,雖然在王茂章那裡有些波折,可與楊渥在一起的日子裡,他小心侍奉,還是把關係搞得不錯。
第150章 問題
楊渥隨口應了一聲,他此時心情頗為不快,正想找個人傾吐一下嗎,正好碰到徐溫,冷哼了一聲道:「父王竟然要將田賊母親接來奉養,還讓我親自安排船隻接送,當真是豈有此理」
徐溫聽到楊渥這般說,他也不敢附和指責楊行密,只得在一旁勸解道:「畢竟田□那廝與大王是鄉里,又是多年知交,大王看在他那些舊功的份上,方才寬大為懷的。」
「胡言!」楊渥冷喝了一聲,打斷了徐溫的勸解,喝道:「若是連謀逆之罪都能放過,天下間又有什麼罪不可以赦免呢?」
徐溫被楊渥一下子打斷了話茬,也覺得頗為尷尬,一時間也不知道怎麼應答為好,卻聽到身後有人接口道:「司徒說的才是正理,的確不應輕饒了田家上下!」
「你是何人,居然敢在我和徐右衙中間插話!」楊渥聽到來人支持自己,卻並不歡喜,反而出言指斥。徐溫回頭一般,說話那人卻是自己的記室參軍嚴可求,趕緊一面替其辯解:「這位乃是末將的參軍嚴先生,還望司徒恕罪!」,一面伸手扯著嚴可求一起行禮謝罪。
那嚴可求卻甩開徐溫扯他一同下拜的手,自顧上前一步問道:「吳王可有在司徒面前提到平定田、安之亂後將如何安排?」
「這倒是沒有!」楊渥聽了一愣,旋即大怒,指著嚴可求臉上蒙著的布帛罵道:「你這鬼鬼祟祟的東西,有什麼資格來問某家這種問題?」
徐溫見狀,正要上前勸解,嚴可求卻好似沒有感覺到對方的怒氣,解開自己臉上的蒙著的布帛,沉聲道:「下官臉上受過創傷,十分醜陋,只怕驚嚇了貴人,所以平日裡才以布帛遮掩,並非故作神秘。方才在下出言詢問,也只是要求證一個猜想,還望司徒海涵。」
楊渥看到嚴可求布帛下傷疤縱橫的醜陋面容,不由的微微退了一步,他其實本質並無大惡,只是少年時便至高位,為人驕縱暴躁了些,看到嚴可求傷疤縱橫的面容和冷靜的回答,心底反而生出一陣歉意,有些煩躁的擺了擺手道:「罷了,你方才說要印證一個猜想,到底是什麼意思?」
嚴可求上前一步,低聲道:「若下官沒有猜錯,只怕吳王要讓司徒出外為官。」
嚴可求的猜測就好像一個響雷打在三人的頭頂上,將楊渥和徐溫都驚呆了,待到徐溫第一個清醒過來,搶到嚴可求面前,低喝道:「休得胡言,這等事情也是你這等微末小吏能夠亂說的嗎?還不快向司徒謝罪!」自己也轉過身來對楊渥道:「司徒,末將管教屬下不利,請司徒將末將同那廝一同治罪!」他這番話明著是呵斥嚴可求,實際上卻是救護嚴可求,畢竟徐溫現在已經是淮南節度府中的高級將領了,並非楊渥現在能夠治罪的,若是兩人一同治罪,嚴可求受到的懲罰就很有限了。
楊渥卻好似沒聽到徐溫的話語,只是站在那裡發呆,好似在回憶著什麼似地,過了半盞茶功夫,他才彷彿如夢初醒般的喃喃自語道:「聽你這番話回想起來,父王方才言談神情還真的許多怪異之處,我剛才還以為是我出兵在外,多日未見,現在回想起來,才發現有許多不對。」說到這裡,楊渥突然一把抓住嚴可求的肩膀,低聲道:「你馬上隨我回府,把你方纔的猜測與我說個明白,我重重有賞。」說罷,便也不管徐溫,自顧將徐溫帶走了,只留下徐溫站在當中,十分尷尬。
楊、嚴二人回到,楊渥不待侍女送上茶水,便急問道:「快將你的猜測說出來。」
嚴可求沉聲道:「司徒乃吳王嫡子,定然是將來要繼承大位的,以司徒現在的官位,若是留在廣陵,只有淮南留後、行軍司馬、判內牙諸軍之內的官職差遣了。俗話說,無功不受祿,若是吳王要讓司徒升至此類官職,此番出征只怕就要掛個招討使正職,而讓台、王二位將軍擔任副職或者行軍司馬了。」原來嚴可求說的那幾個官職十分重要,非有大功難致,雖然楊渥是他的兒子,可起碼也有走個形式,此番征討田、安之亂便是個很好的機會,讓楊渥當個掛牌的主帥,而讓台蒙和王茂章二人來負責實際指揮,而不是現在這般安排。
楊渥這才明白過來,問道:「那按你這般說,父王派我出征時便已經做出決定了?」
嚴可求點了點頭道:「想必吳王會讓您外放領一大州,增加一些實際民事經驗,此次出兵也是為了讓您增加帶兵的經驗,這也是吳王的一番苦心。」
楊渥點了點頭,他將嚴可求的分析和自己過往的經歷一一比照,果然都一一契合,心下十分佩服,正當此時,卻聽到嚴可求說道:「不過在下以為,吳王此次卻錯了。」
楊渥被嚴可求最後一句話給驚呆了,若非先前對方那番分析,只怕他立刻便將這個滿臉傷疤的謀士給踢出去了,他權衡了一下,最後還是決定先聽完此人的分析再做決定,想到這裡,楊渥做了一個讓嚴可求說話的手勢。
「此番平定田、安之亂,若是按謀逆者族誅的律法,田家滿門就算不是滿門誅滅,也是要將男丁盡數斬殺,女子送入佛門,不能婚嫁,絕無這般寬待,這豈不是鼓勵其他人謀反嗎?吳王絕不會做出這等蠢事,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吳王自知大限將至,認為司徒沒有足夠的威名來震懾那些反賊,那麼即使族誅田家,也達不到震懾潛在反賊的目的。但是既然吳王既然自知壽命不遠,那為何又要將司徒調到外州去呢?這豈不是自相矛盾的做法?」
若是楊行密此時在這裡聽到嚴可求的分析,定然驚異非常,因為此人居然就憑幾句支離破碎的話語分析,就可以將當時的情形分析得如同親眼所見一般,連自己都沒有發現的計策中的矛盾之處都發現了。而對內情並不完全瞭解的楊渥受到的震動也就小多了,笑道:「嚴先生想必是對父王相知甚少,我父王雖然沒讀過什麼書,外表粗豪,其實心思十分細密,部屬數萬,便是普通小卒,只要見過一面的,就算過上幾年也不會忘記,我自幼時記事時起,他做什麼事情都是有其深意的,絕不會如你所說的自相矛盾的。」
嚴可求卻只是低頭苦思,好似全然沒有聽到楊渥的問話,倒是楊渥不像平日裡那般性急,只是笑吟吟地看著嚴可求在那裡苦思,招來婢僕送來酒菜,自斟自飲,倒是自得其樂的很。
「對了,我明白了!」嚴可求突然抬起頭來,高聲喊道,雙目之中放射出激動地光芒。一旁的楊渥饒有興趣地問道:「你倒是明白什麼了,說來與某家聽聽?」
嚴可求待要開口細說,卻突然覺得口中乾渴非常,原來自己方才注意力過於集中,全然沒有感覺到說了那麼多話,喉嚨早已沙啞了。嚴可求徑直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飲盡,才覺得喉頭舒服了點,沉聲道:「吳王雖然睿智,可畢竟也是人。只要是人,都會潛意識的迴避自己也會死掉的現實,會盡量的延長自己的生命,正如老人除非已經命在旦夕,否則誰也不願意立下遺囑分隔家產一般,吳王也不情願將淮南留後這種即將接任自己位置的官職授予司徒,他雖然知道自己身體已經大不如前,可還總以為自己能夠挺到司徒能夠在外州累積起足夠的威望和資歷的時候,所以他對於這個矛盾之處視而不見,一定是這樣,肯定是這樣!」嚴可求興奮的揮舞了一下手臂,加重語氣肯定了自己的判斷。
聽完嚴可求這番分析,楊渥放下手中的酒杯,臉上嬉笑的表情也變得凝重了。正如嚴可求所說的,有唐一代,胡風極盛,以子篡父的事情所在皆是,以太宗那等明君,也有軾兄屠弟,逼迫父親退位的惡性,此後唐玄宗、唐肅宗等多有得位不正者;而在藩鎮兄弟父子互相殘殺的例子更是屢見不鮮,所以一般藩鎮節帥除非到了重病殘身,命不久矣的情況下,是不會上書朝廷,給自己的繼承者加上留後、判衙內諸鎮兵馬這一類官職的,畢竟這一行為本身也就是給自己的政治生命宣判死刑,也許只是緩期執行。楊渥雖然讀書不多,可畢竟也是在亂世長大,嚴可求稍微一提點,他便立刻明白了對方的意思,的確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會心甘情願承認自己馬上就要死了,哪怕繼承自己的位置的是親生兒子。
「那嚴先生以為我怎麼應對才最好呢?」此時的楊渥語氣謙和,完全是一副向人求教的模樣,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居然用「應對」這個有些敵意的詞彙來描述和父親的關係。
第151章 慈父
「司徒如今之計,唯有一個拖字訣!盡可能的賴在廣陵不走,如今淮南各重鎮皆有其人,能安置司徒的位置只有宣、潤二州,如今田□已滅,宣州東北兩面又都與呂方接壤,其州刺史之位定然要擇一重將,而潤州與廣陵不過一江之隔,與留在廣陵沒有什麼差別,只要司徒拖到了這宣州刺史之位定下來了,也就無妨了!」
「不錯!」楊渥點了點頭,隨即他皺起眉頭道:「可是父王素來以軍法治家,若是打定了讓我去外州的主意,只怕這兩日內便會將敕書傳下來,那時便大事去矣,一般借口也就能拖個三五日,決計過不了父王那一關,嚴先生請說明白些?」
「下官聽說司徒的馬球打得很好!」嚴可求笑了一下,臉上的傷疤隨著肌肉抽動,看起來詭異的很,他看到楊渥還是糊塗的很,上半身向前傾斜,對楊渥附耳低語,楊渥的臉色很快便由不解變成了明瞭,最後變為狂喜,他站起身來,對嚴可求長揖為禮道:「若楊某能繼承大位,與先生定有厚報!」
嚴可求趕緊站起身來,避開楊渥的行禮,在其貌似平靜的表面下,內心中是異常激動,自從他家門被滅後,無日無夜不想向呂方討還血債,可隨著時間流逝,呂方連戰連勝,儼然已經是天下間有數的豪雄,自己報仇雪恨的希望也越發渺茫,每當夜深無人獨處時,他回想起此事,便覺得心中彷彿被萬蟻嚙咬,痛不欲生。所以他方才冒險一賭,想要引起楊渥的注意,想方設法靠近對方,獲得的信任,因為嚴可求知道,要向位高權重的仇人復仇,只有投靠更加位高權重的另一個人。權力只能用權力毀滅,武力只有用更加強大的武力來壓倒。
嚴可求盡量壓制住心中的激動,用平靜的語氣道:「既然此事已了,下官也不便在司徒府中久留,在下便告退了!」嚴可求的言下之意十分明白,畢竟他的直接上官乃是指揮楊行密親兵的徐溫,的確和身為繼承人的楊渥過從太親密是犯忌諱的事。可是這話聽到楊渥耳中卻是別有意味,他上前一步攔住嚴可求的去路笑道:「先生若是不棄,大可轉至我屬下便是,楊某也方便朝夕請教。」楊渥見嚴可求好像還有點猶豫,拍了拍對方肩膀道:「徐右衙那邊,自有某家前去說辭,先生無須為難。」
次日,楊行密正在屋中與高寵一邊一起用膳,一邊商議事宜,突然外間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便看到當值的張灝衝進屋來,高聲道:「稟告大王,屬下有要事稟告!」
楊行密看了高寵一眼,方才對張灝問道:「是什麼事情,竟然如此慌張?」
「少主出事情了。」張灝聽出了楊行密話語中的責怪之意,竭力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沉聲道:「方纔從司徒府上傳來消息,少主下午打馬球時墜馬受傷了,聽說連腿都摔斷了。」
只聽得卡嚓一響,楊行密手中的筷子已經折為四段,臉色已經變得慘白,彷彿死人一般,嘴唇不住顫抖著,卻是半晌也說不出話來。一旁的高寵看的不對,趕緊一面將楊行密扶到一旁的錦榻上倚坐,一面詢問道:「少主傷勢如何?現在清醒嗎?可有派得力的大夫去?」
被高寵這般質問,張灝不由得心中暗怒,他身為淮南親兵左衙指揮使,位高權重,卻被人如同下僚一般質問,哪得不怒,只是眼前的情況發作不得,低頭答道:「報信的神情十分慌張,末將也不是非常清楚,不過已經派人前往少主那裡打探,很快便由消息了。」
「罷了,快準備車馬,老夫親自去看個究竟。」靠在錦榻上的楊行密突然坐了起來,一把抓起一旁的外袍往自己身上套,一面命令道:「快將王府的大夫也傳來,與本王一同去。」
「這!」張灝卻沒有立即執行楊行密的命令,猶豫地看著主上的行動,畢竟楊行密大病初癒,身體還虛弱得很,這些天都是在溫暖的屋中靜養,此時又是十一月底,外間氣候寒冷,寒風透骨,若是楊渥傷勢沉重讓楊行密看見,內外夾擊之下,只怕楊行密會有個三長兩短便說不好了。
楊行密在高寵的幫助下穿上了外袍,轉過身來卻發現張灝還站在那裡,並沒有去執行自己的命令,不由得又急又怒,嘶聲喝道:「你站在這裡作甚,還不快去準備車馬,快去呀!」此時楊行密憂心兒子傷勢,急怒攻心,到了最後的催促中竟然帶了一絲哭音,兩行老淚也隨之流了出來。原來唐時馬球乃是非常流行的運動,尤其是皇室和武將更是喜愛非常,但同時馬球也是非常危險的一項運動,雙方數十騎騎士手持球杖,衝擊馳騁,將馬球擊入對方球門,一旦落馬,多有受傷乃至當場被快馬踩踏而死的,所以楊行密聽到兒子打馬球落馬受傷,才這般緊張。
張灝看見楊行密這般模樣,哪裡還敢耽擱,也顧不得那麼多了,趕緊往門外衝去,剛出得門卻被隨之而出的高寵趕上來抓住了,他正要發火,卻聽到對方輕聲道:「不要車馬,用暖轎。」這才反應對方的意思,趕緊一路狂奔而去。
不一會兒,一具八人抬的暖轎已經到了堂下,一旁的大夫也被張灝從家中一把扯了過來,楊行密上得轎來,便不住催促轎子快行,抬轎的都是健壯軍漢,抬著轎子還奔走如飛。路邊行人看到一頂八人抬的暖轎從吳王府中飛奔而去,兩邊都是精銳的衛兵,幾個認出來緊跟在暖轎旁按刀疾行居然是淮南親兵左衙指揮使張灝,不由得大吃一驚,胡亂猜測這暖轎中坐的到底是何人不提。
一行人兼程而行,不過一刻多功夫,便趕到了楊渥府邸,離得還有十餘丈遠,張灝便已經搶到前面,高聲喊道:「快開大門,快開大門!」守門軍士認出了護衛軍士的服色,忙不迭打開大門,轎夫們也不停步,逕直入了正門往府內行去,張灝正要尾隨而入,高寵卻一般攔住低聲道:「張左衙,如今司徒生死不知,吳王也年歲已大,身體虛弱,其餘諸子皆弱,你我受吳王大恩,如今正是效命之時,你快回到府中,調兵控制廣陵各處城門,以備不測之禍。」
張灝臉上現出猶豫的神情,苦笑道:「高書記說的雖然在理,可依照軍律,發五十人以上者,須得契合兵符,沒有兵符,末將也無法發兵呀!」
高寵答道:「這個你不用擔心,你先回去聚集兵士,分發兵甲,我馬上去稟告吳王,兵符馬上就到!」
聽到這裡,張灝也知道此時情況緊急,容不得推諉,拱手道:「那末將就先去了。」
此時暖轎已經到了楊渥居所之外,楊行密出得轎子,便急步往屋內行去,身後的大夫一路跟著狂奔過來,早已是氣喘吁吁,汗流浹背,十條命已經去了九條半,被兩名軍士半扶半挾的帶進了屋。那大夫剛進的屋,便只見楊行密站在床前,高大的背影正在不住顫抖,一隻手伸向床內,好似想要撫摸什麼,可又好像怕驚擾了什麼,又將手收了回來,如是這般有了三四次。那大夫正好奇間,楊行密突然轉過身來,雙目已經是老淚縱橫,低聲道:「這位大夫,快來看看渥兒的傷勢,千萬別有個三長兩短呀!」
這大夫已經被楊行密的表情給嚇住了,趕緊快步上前,只見楊渥躺在床上,臉上滿是傷後的蒼白,右腿的小腿處被布帛包的很緊,包紮的地方散發出一股跌打藥物的香味。這時一旁的楊渥府上大夫過來低聲道:「司徒摔折了小腿,小人已經將斷骨復位,用夾板固定好了,塗上了敷料,又開了張安神鎮痛的方子,給司徒煎服了後便睡下了,還請先生查看。」說到這裡,此人從袖中取出一張紙來,遞給那大夫。大夫一看,便是所開的那張安神鎮痛的方子還有敷在傷口的藥物。
大夫伸手摸了摸楊渥的脈象,只覺得對方的脈象跳動沉穩有力,倒不像是重傷人的脈象,又看了看方子,開得中正平和,敷藥也是上好的藥膏,還仔細查看了一下楊渥全身的情況,確認沒有其他傷勢又看了看骨折傷口旁的情況,確認骨折處復位正常,這才鬆了口氣,轉過身來對楊行密道:「稟告吳王,在下方纔已經探看過了,司徒傷勢並不重,只是小腿骨折了,司徒府上的先生也處置的妥當,只要靜養些日子便可痊癒了。」
「多謝先生了!」楊行密這才鬆了口氣,他此時才覺得自己背後全是冷汗,全身幾乎要虛脫了一般,這時外面高寵進來了,附耳低語了幾句。楊行密點了點頭,道:「你做的不錯,不過現在既然渥兒沒事,就派人對張灝說,且作罷吧!」說到這裡,楊行密對那大夫道:「今日之事,實在是多謝先生了,這幾日便在我兒這裡照看下,先生家中本王自有安排!」
第152章 尷尬
那大夫聞言,趕緊表示自己定當盡心竭力,保得司徒康復。楊行密點了點頭,站在榻前凝視了楊渥半晌,方才轉身離去。
楊行密出得門外,守候在一旁的高寵彷彿忠犬一般,趕緊尾隨而行,楊行密走到暖轎前,突然停住了腳步,背對著高寵,低聲道:「等會你徑直去制敕院,以渥兒判衙內諸軍,留置廣陵。」
高寵聽了一愣,趕緊躬身稱是,顯然楊行密看到楊渥受傷行動不便,便已經放棄了讓其出鎮宣州的決定,而且看到他方才不過折了條腿,廣陵城中便一片忙亂,於是便索性將衙內諸軍的指揮權也交給楊渥,免得下次再出現類似的情況。
楊行密離開房間不久,大夫放輕腳步走到床前,正想再查看一下楊渥的脈象,剛剛伸出手去,卻只覺得手腕一緊,卻是被楊渥死死抓住了。那大夫不由得心頭一緊,正要開口說話,卻只見楊渥一雙寒光四射的眸子盯著自己,神完氣足,哪裡有半分受了重傷,臥床不起的病人模樣,一時間只覺得喉頭乾澀,質問的話語在嘴邊轉了兩圈又回到肚子裡去了。
「大夫,這年頭,要想過得舒服,嘴巴就得嚴點,你知道該如何說話了吧!」楊渥坐起身來,他本性跳脫好動,忍耐到父親離去,已經到了極點,再說這大夫精通醫術,又要留在府中多日,是絕對瞞不過去的,不如現在將其收服為上,至於手段,無非是威逼利誘罷了。
那大夫此時早已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話來,楊渥見狀,也懶得再多費唇舌,逕直道:「我的腿傷勢很重,至少要兩三個月才能恢復,你知道了嗎?」
「是,司徒的傷勢很重,至少要兩三個月才能恢復!」大夫機械的重複著楊渥的話語,眼前的這個男人滿身都是危險的氣息,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做出了服從的決定,自己只是一個大夫,保住一家老小平安才是最現實的。
「不錯!」楊渥滿意地點了點頭,鬆開了大夫的手臂,笑道:「這屋中的事情,你一個字也不許洩露出去,事成之後,父親給你的恩賞,我也同樣再加上一份。」
豐厚的許諾彷彿機油一般,讓那大夫幾乎被恐怖凝固了的頭腦又靈活了起來,他趕緊低聲道:「司徒請放心,若外間有一絲風聲傳出,全是小人的不是。」
「很好!很好!」楊渥滿意的大笑了起來,突然,他停止了笑聲,沉聲道:「嚴先生!你馬上派幾個得力的人手將這位大夫的家人安置好,莫要讓先生有後顧之憂!」隨即他轉過頭來,對已經面無人色的大夫笑道:「先生且安心在我這裡安居!」
「小人領命!」大夫跪倒在地,黃豆大小的汗珠雨點般落在地上,方才發生的這一切對於他脆弱的心臟來說太過劇烈了。
杭州,鎮海軍節度使府上,往日裡滿是肅殺氣氛的府邸今日卻正門大開,門前擔任儀仗的軍士也都換上了新制的錦袍,連手持的長槍都換上了鮮紅槍纓,連呂方手下第一親信大將的王佛兒都身披重甲,站在台階上迎候,倒好像是迎接什麼遠道而來的貴賓一般。
和府外井井有條的情景截然相反的是,呂方書房中一片凌亂,几案上胡亂的放著幾本書,地上則散落著紫袍、玉帶、纀頭,只穿著月白色中衣的呂方一屁股坐在几案上,臉上滿是氣惱之色。
「夫君!威武軍的王刺史已經進城了,眼看就要進府了,你怎麼還沒換上官袍!」身作二品誥命夫人袍服的呂淑嫻走進屋來,被屋內凌亂的景象嚇了一跳,轉即看到丈夫一屁股坐在几案上,到現在連官袍都沒穿上,趕緊揀起袍服,要替呂方更衣。
「我不穿!」呂方一把搶過袍服扔在地上,好似一個發脾氣的孩子一般:憤憤不平的抱怨道:「我早就說過不會為了達成聯盟而賣掉女兒,你們還要這般,到底我是一家之主,兩浙節度,還是你們是?」
呂淑嫻一下子被丈夫突兀的行動給嚇住了,在她的記憶中,雖然丈夫是田客出身,但是胸中自有溝壑,溫文有禮,尤其是對婦女,無論是自己還是尋常村婦,連句重話都少說,在這點上,便是許多世家子弟,也未必比得上的。像今日這般舉動,自己與他結髮十餘年來,是從未有過的。過了好一會兒,呂淑嫻才回過神來,彎腰撿起袍服,習慣性地拍了拍上面的灰塵,又呈到丈夫面前道:「自然是你,只是那王審知既然將二哥都派來與你聯盟,為自己的嫡子求婚,無論是應允與否,我們都應該盡到禮數,你身為兩浙之主,難道要鬧得兩家大動干戈,生靈塗炭才好嗎?」
呂方冷哼了一聲,卻不接衣衫,冷笑道:「你莫要糊弄我,這些日子來,陳允還有高奉天他們幾個經常到你那裡去,鬼鬼祟祟的還能說些什麼,還有弄得這麼大的架勢,還不是為了壓服我,我與你同床共枕十餘年,還能不知道你吃幾碗乾飯?」
聽到丈夫的搶白,呂淑嫻的臉龐先是變得通紅,旋即變得蒼白起來,正如呂方所說,這些日子,陳允、高奉天等府中重臣經常到她這裡來拜訪,話語中閃爍的都是希望自己勸說呂方同意與威武軍王家聯姻之事,所持的理由很簡單,無論是從節約出更多的人力物力來發展內部經濟,還是改善腹背受敵的戰略處境。最為露骨的陳允乾脆直接質問:「大夥兒拋卻妻子,祖宗陵墓,冒著刀槍箭矢死戰,所為的不過是博個封妻蔭子。可眼下兩浙士民疲敝,外有強敵,正是唐失其鹿,群雄共逐之的局面,正是招攬豪傑,大有所為的時候,主公卻為了置氣而置大局不顧,豈不是讓豪傑寒心。一旦人心失散,那邊後悔莫及了。」其餘的人雖然意見不同,可有一點是共同的,都認為眼下應該接受王審知的聯姻要求。這麼多重臣的意見一致,也給呂淑嫻造成了很大的壓力,她看著丈夫執拗的面容,突然覺得眼前這個人變得陌生起來。
「那王審邽已經到了杭州,你這般躲在屋中不出去總不是個辦法。」呂淑嫻強壓下心中的不快,柔聲勸解道:「要不你拿出個雙方都可以接受的變通辦法,好不好!」
呂方眼睛一亮,接過袍服笑道:「只要不讓潤華嫁給王家,我什麼都好說,反正那王審知只是要聯姻,不如我們在族中找個好的,收為義女,嫁給那廝不就行了。」
聽到丈夫的建議,呂淑嫻立刻搖頭道:「這怎麼行,那王審知是為了自己的嫡長子求親,我們拿個義女嫁過去,那邊又不是傻瓜,只怕好事反倒成了壞事,惹得兩家動了刀兵。」
「那我們就說女兒年歲尚小,婚事過兩年再提,拖過去不就行了?」呂方靈機一動,又出了個主意。
呂淑嫻歎了口氣答道:「人家本來就是要訂立婚約,也沒說立刻就要成親,再說潤華今年已經十一了,如何能說是小了,只怕那王審邽聽了,還以為是我們瞧不起他們,是推諉之詞。」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要怎麼辦?」呂方一連被駁回了兩個建議,不由得又發作了起來,激憤之下,險些一時口快,把「老子本來就是瞧不起那廝,那又如何?」的話語給溜了出去。
正當屋中已經鬧得僵了,外間有人通傳道:「稟告主公,威武軍王刺史已經到了府門,高判官請主公快些到堂上迎接。」
呂淑嫻看了看丈夫執拗的臉色,暗自歎了口氣,高聲道:「你先退下吧,相公馬上就到。」待屋外人離去後,她低聲對丈夫道:「任之,這些年來,我樣樣事情都是依你,可今日之事不同,不但干係著我們的女兒,還干係著成千上萬將身家性命托付給我們的人,今日便算是我求你了,請你趕快更衣。」說到這裡,呂淑嫻後退了一步,斂衽下拜。
看到妻子這般舉動,呂方條件反射般的伸出手去,旋即收了回來,呂淑嫻彷彿沒有看到這一切一般,跪倒在呂方面前,過了半晌,呂方終於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將妻子扶起,歎道:「罷了罷了,便依了你吧,淑嫻呀淑嫻,你這心腸當真是鐵石打制而成的呀!」
「王刺史,請你嘗嘗這紫筍茶,這可是貢茶,只有宜興一地才產有,若是當年,這茶都要進貢到關中去,我等哪裡品嚐的到!」陳允臉上滿是慇勤的笑容,正一面為坐在客座上的王審邽倒茶,一面大聲介紹著茶葉。
王審邽聞了一下茶香,又品了一口,草莽出身的他只覺得香味不錯,茶水也很潤喉,並不能分辨出這茶的好處來,可自己到了節堂已經有一會兒了,正主兒鎮海節度使呂方卻還沒有出現,眼前這個正在賣力分散自己注意力的陳允臉上的笑容下已經流露出了一絲尷尬。「難道發生了什麼變故嗎?」
第153章 求親
王審邽聞了一下茶香,又品了一口,草莽出身的他只覺得香味不錯,茶水也很潤喉,並不能分辨出這茶的好處來,可自己到了節堂已經有一會兒了,正主兒鎮海節度使呂方卻還沒有出現,眼前這個正在賣力分散自己注意力的陳允臉上的笑容下已經流露出了一絲尷尬。「難道發生了什麼變故嗎?」
正當王審邽在腹中揣測內情時,後廂傳來一陣腳步聲,隨即走出一行人來,為首那人身披紫色袍服,頭戴金冠,應當就是這兩浙的主人——鎮海軍節度使呂方,可是不知為何,王審邽怎麼看都覺得此人笑容下面隱藏著一絲無奈。→文·冇·人·冇·書·冇·屋←
「此人在兩浙便是說一不二的人物,莫非還有什麼不如意的事情嗎?」王審邽腹中暗忖,表面上卻站起斂衽行禮道:「卑職泉州刺史王審邽拜見呂相公!」
呂方背上立刻被人輕拍了一下,他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身後的妻子,因為事先知道王審邽不但是要過來議和,還擔負有求親的任務,所以身為呂方正妻的呂淑嫻也有出面,顯然方纔那一下是呂淑嫻害怕自己故意失禮來提醒一下。呂方暗歎了一口氣,上前一步扶起還沒來得及拜倒下去的王審邽,強笑道:「王公並非呂某屬吏,又是遠道而來,便無需如此多禮了。」
王審邽站起身來,呂方這才有餘裕仔細打量了一下此人,只見此人個子不高,身材乾瘦,皮膚黝黑,看上去和路邊尋常的老農沒什麼區別,和王道成口中的那個體型魁偉,容貌非凡的一奶同胞的兄弟王審知簡直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
「可能王潮當年越過他而將威武軍節度使的位置傳給了老三王審知,兩人容貌的差距也是原因之一吧!」呂方暗中惡意的嘲笑道,由於王審邽的到來可能奪取自己的女兒,呂方下意識裡已經對此人產生了厭惡感。
二人分賓主坐下,呂方隨口詢問些一路上的經歷,還有福建那邊的風土人情,好拉近雙方關係,雙方交談了幾句,這王審邽形容雖不驚人,可言談間倒是頗有見地,言辭雖然不多,但若有所言,必有所中。呂方逐漸收起先前的厭惡輕視之心,這王氏兄弟能夠在這亂世中具有片土,果然並非幸至,便拱手笑道:「聖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師』,王公見識深遠,千里而來,若有不到之處,望不吝賜教!」
「不敢,不敢。」王審邽拱了拱手,笑道:「在下一路所見,百姓多有挖掘溝洫,修築坡塘,想必呂相公對於治理兩浙胸中已有成竹。」
「不錯!」呂方答道,王審邽一行乘船由海路來,而杭州正位於浙江入海口處,其地有大量正在修建的水利工程,這個是瞞不住人的,呂方索性實話實說:「兩浙之地鹽鹵卑濕,土地貧瘠,百姓苦之,呂某欲傚法先賢,做些惠民之事!」
王審邽皺紋縱橫的老臉上露出一絲訝色,他雖然僻處福建,可對於相鄰的兩浙情況十分注意,此番前來,一來是為了達成與鎮海軍的聯姻,其二便是為了查看對方的虛實,畢竟亂世之中,戰和無常,都要根據雙方的勢力對比和外界形勢而定,雖然福建和兩浙行商往來很頻繁,王審邽從細作商人口中也獲知不少,可是這些第二手的資料無論如何是比不上自己親眼所見來的翔實。如今亂世之中,相鄰的豪雄接觸,大半都是炫耀武力,掩飾弱點,盡可能的在談判中爭取有利的地位,可是呂方剛才卻坦然承認正在大規模修建水利工程的事實,要知道在缺乏現代工程機械的古代中國,修建水利工程是一件非常耗費民力的事情,戰國時韓國便有派出工匠鄭國幫助秦國修築水渠來消耗對方民力,使其無法侵攻自己的計策。呂方承認這點的同時也就意味著對方在近兩年內是無法對外用兵了,這在三日一小戰,五日一大戰的殘唐五代可是件新鮮事。
王審邽在心中思忖。先前在船上看到兩岸的那麼多溝洫絕不會是作假的,當過農人的他一眼就能看出那些是用來將積水排往浙江之用,應該是將沼澤地開闢為農田之用,像這樣規模的工程,沒有個三五年看不出結果來,雖然幹成了是造福百代,可是投入的民力也是驚人,自然近期便沒有對外用兵的主意了,威武軍兵少民窮,可不能再次投入到一場戰亂中去,既然如此,就可以提出和呂方聯姻的要求了。王審邽想到這裡,已經打定了主意,站起身來,斂衽行禮道:「在下此次前來,除卻道修好之意,還有一樁事,乃是受三弟所托,老著臉皮,為那延翰侄兒向相公愛女求親的。」
呂方聽到這裡,心裡咯登一響,該來的總是要來的,正想著該如何推諉,便聽到一旁的高奉天笑道:「如此甚好,若是這婚事能成,鎮海、威武兩家便成了一家人,百姓便少了許多苦楚。」堂上眾人聽了,紛紛連聲稱是。
「好你個高和尚,嘴倒是快得很,百姓是少了許多苦楚,可我家女兒倒說不定多了許多苦楚!」呂方腹中暗罵道,冷哼了一聲,目光掃過高奉天。這高奉天是何等知機的人,立刻便感覺到呂方的不快,心知自己方才嘴太快了,趕緊閉嘴,旁人看到不對,也趕緊降低了嗓門,堂上方纔還火熱的氣氛頓時靜了下來。
「妾身倒是有個事情,想要詢問一下王公。」呂方能壓制住部下,卻壓不住身後的妻子呂淑嫻。王審邽早就聽說過呂方妻子在鎮海軍中威望甚高,雖然沒有見過,可是能夠在這節堂之上開口說話的,鎮海軍中只怕只有她一人了,而且這等聯姻之事,定然要經過此人的同意。王審邽趕緊在臉上堆起笑容,竭力給對方留下一個好印象,笑道:「呂夫人請講。」
「王公與威武軍王使君乃是一奶同胞,卻不知那延翰世侄形容是像王公多些還是王使君多些?」
呂淑嫻這問話粗粗聽起來頗有些無禮,堂上眾人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擔憂地看著王審邽,只見他半晌無語,臉上神情若有所思,此人該不會惱羞成怒了吧。
「哈哈!古人說母女同心,果然如此。」王審邽突然大笑起來:「好教夫人知道,我那延翰侄兒形容魁偉,多半像我那三弟,倒不像我這般模樣!」
「那是自然,軍國大事乃是你們男人想的,我們女兒家卻是希望丈夫體貼愛護,容貌俊秀,我這個當母親的自然要替女兒先問問。」呂淑嫻笑著答道。堂上眾人中幾個反應較慢的這才聽出來方才呂淑嫻乃是詢問王延翰的容貌,才鬆了一口氣。
呂方卻聽出妻子的話語裡弦外有音,卻是有一半是說給自己聽的,表明她也不是一心要把女兒往火坑裡推,也是要考量女婿的人品容貌,聽到妻子方纔的話語,呂方的心裡也感覺到一陣溫暖,反對與王家聯姻的決心也鬆動了不少。
王審邽回答完呂淑嫻的回答,從懷中取出一軸卷紙來,雙手呈了過來,笑道:「按說此事延翰侄兒應當同來的,偏生他正領兵討伐山賊,無暇同行,這是一張他的畫像,請呂相公查看。」
呂方接過畫軸,畫捲上的男人修眉長目,鼻樑挺拔,下頷留有微鬚,依照唐代的審美標準,的確是相當不錯的容貌了。
「可惜不是照片,不知道有幾分相像。」呂方遺憾地歎了口氣,渾然忘了即使在現代也是有ps的,不過先前的擔心已經消失的差不多了,畢竟怎麼看這王延翰的條件在自己女兒的選擇範圍內也是翹楚了,嫁誰不是嫁呢,畢竟這是封建社會的古代中國,而不是婦女解放以後的現代社會。
打開了這個心結,呂方收起卷軸,還給王審邽道:「貴侄果然儀容非常,只是小女年歲尚幼,只恐還無法侍奉君子呀!」
「那又何妨,呂相公若是不嫌小侄愚鈍,大可先訂下婚約,待到年歲合適,再行成親便是。」王審邽顯然早已打聽過了呂潤華的年紀,笑著答道,倒好似這事已經成了一般。
「這個?」呂方愣了一下,自己什麼時候答應過同意婚事了,這王審邽倒是厲害的緊,剛想開口撇清,堂上眾人紛紛同聲慶賀,頓時把呂方的話堵了回去,混亂間呂方一時也不知該回答,臉上只得露出無奈的苦笑。
「呂相公,此次兩家聯姻,在下還有一件小禮物,還望相公笑納!」待到慶賀聲平息,王審邽從袖中取出一個小錦囊,雙手鄭重其事的呈了上來。
呂方聽了一愣,結果錦囊,隨手一掂量,裡面倒好似谷子一般,打開一看,果然是些未脫殼的稻穀,正奇怪間,卻只見王審邽肅容道:「兩浙氣候多變,又有颱風,多有旱澇,稍一不慎,便就絕收,這谷種耐寒耐澇,且從插秧到長成只需五十餘日,乃是惠民之物,望相公珍之重之,惠兩浙萬民。」
第154章 甘苦
「什麼,只需五十餘日?」呂方渾身不由得一震,小心翼翼的從錦囊中取出數粒谷種,便將錦囊收緊口子納入懷中,倒好似這錦囊中裝的不是谷種,而是價值連城的珍寶一般。
呂方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掌上的谷種,過了半晌方才抬頭問道:「借問一句,這谷種應當本非中土所產,可是來自佔城、真臘?」
聽到呂方的問話,王審邽臉色大變,驚道:「不錯,正是南蠻所產,不過此谷種在福建所種的也不多,相公如何得知?」
「不過是聽原來客商傳聞罷了,當時也沒當回事,沒想到造化之奇,非我輩所能揣度。」呂方笑著搪塞道,腹中暗想「果然正如自己所料的,這谷種便是宋代方才在南方推廣的『占城稻』,只是想不到此時在福建便已經有推廣種植了,有了這谷種,自己積糧練兵,以觀風雲變幻的計劃又多了幾分把握了。」想到這裡,呂方取出錦囊,將手中那兩粒谷種又重新放回囊中,拱手作長揖道:「王公這等重禮,某家代兩浙萬民拜謝了。」
「不敢。」王審邽趕忙讓開呂方的施禮,他對呂方的反應很滿意,來杭州之前,他通過和王道成的交談和其他渠道,得到了不少關於呂方的資料,經過分析後王審邽得出結論,呂方這人自奉甚薄,不愛財貨珍寶;已經位至兩浙之主,可也只有一妻一妾,看來也不像是喜歡美色之人;而又是贅婿出身,自己這邊也沒有親族,妻子那邊的外戚也被呂淑嫻管束的極嚴,向從那邊打通關係也是不太可能了;想要投其所好,贈送這良種便是最好的選擇了,一來的確對呂方有極大的好處,二來所費也不多,而且往深裡說,福建這邊如是推廣開來,兩浙與福建山海相連,幾粒谷種又是哪裡禁止的住的,還不如現在做個順水人情,將這樁婚事辦成了,自己這邊便是受益無窮了。
呂方將錦囊交給一旁的駱知祥,此時他的心情較之剛才要好多了,眼前這個王審邽雖然貌不驚人,可是處事沉穩,知民間疾苦;那去世的王潮將威武軍節度使之位跳過他傳給了其弟王審知,卻沒有聽說什麼兄弟不和的傳言,可見王審邽是一個顧全大局之人,威武軍的高層也是比較團結的;王審知痛快的將趙引弓的財帛悉數還給了自己,可見其人並非貪圖財貨的短視之人,對於福建民力的使用也比較節制,威武軍和福建本地居民的矛盾也並不激化。在當時的經濟技術條件下,如果敵人的內部沒有什麼問題,即使鎮海軍的力量佔有優勢,想要消滅一個地勢險要的敵人還是很困難的,既然無法消滅近鄰,那就應該盡可能的建立良好的關係,好抽出更多的力量來進行內政和對付北方的強敵,那麼與對方的聯姻也不是不可以提的,反正自己的女兒年齡還小,真正成親至少還要五年,在這個亂世,五年時間可能發生很多事情,而且如果自己將女兒嫁給其他人,一旦自己兵敗身亡,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可是如果和王家聯姻,最少也是能保住一條性命,為自己在亂世中留下一條血脈。
「潤華,請原諒父親的自私吧!畢竟在朝不保夕的亂世之中,個人的那點感情實在是太過輕薄了。」呂方歎了一口氣,心下突然感到一陣無名的悲涼,自己現在雖然手握重權,一聲令下,便能讓萬人赴死,可是卻不能保證自己最後能安然的在床上去世,更不要說護得家人安康了,畢竟在這個亂世,無論你是怎麼樣的強者,在時代面前,都顯得那麼的無力。
呂方收拾好自己的情緒,肅容道:「王使君欲與我家皆為秦晉之好,這本是一樁美事,只是我還有一樁事情,若您答允了,呂方自當從命。」
「呂相公請講,若是王家力所能及之處,自當應允。」王審邽肅容答道,他早已注意到一直以來呂方的不正常表現,這下聽到呂方鄭重其事的提出條件,知道便是緊要關頭,趕緊小心應答。
「夫妻之間,須得性情相投,我那女兒愚笨的很,只怕未能侍奉君子。此番王公回福州時,請帶上我那女兒的一名婢女,也好事先知道世侄的喜好。」
聽完呂方的條件,王審邽心下大明,定然是呂方愛惜女兒,雖然看過了王延翰的圖像,可是還放不下心來,此次帶去的婢女定然是他的心腹,便是去查看一下王延翰的容貌性情,免得是個瞎跛之類的,害了他女兒的青春,這也是應有之意。趕緊笑道:「這是自然,這是自然,此番好事成諧,延翰便是呂相公半子,明年閒暇時,自當前來拜訪。」
堂上的鎮海軍將吏見聯姻之事既成,知曉內情的,心中的大石頓時放下,紛紛上前大聲道賀,此時他們的道賀聲較之方纔的多了三分歡喜,少了兩分擔心,其中的甘苦也只有堂上之人才能知曉了。
已經是初更時分,屋中靜謐無聲,只有偶爾飛蛾撲火時發出的辟啵聲。呂淑嫻獨坐在几案前,雙目凝視著案上的燈籠,神思不屬,好似在等候什麼一般,暈黃色的燈光照在臉上,較之白日裡,少了兩分英氣,卻又多了三分柔美。
「唉!」屋中突然傳出一聲輕輕的歎氣聲,呂淑嫻站起身來,伸出手去要撲滅燈籠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失望。突然門外有人說道:「今日之事都遂了你的意,你又何必歎氣呢?」
「任之!」呂淑嫻驚道,聲音裡滿是驚喜,只聽得卡嚓一聲,房門便被推開了,門口站著一人,看身形正是呂方,被陰影遮著的臉上也看不清什麼表情,肩上已經有了一小塊濕痕,卻是被露水浸濕的,也不知在屋前站了多久。
「夫君你為何不進屋?夜寒露重,小心生病了。」呂淑嫻上前兩步,想要拉丈夫進屋,卻突然又停住了腳步,此時兩人相距甚近,只見呂方的臉色非喜非怒,呂淑嫻和他做了十餘年夫妻,深知這個丈夫心事藏得極深,便是自己這個做妻子的,心中也不知有多少秘密隱瞞著自己,這十餘年來,兩人琴瑟和諧,夫唱妻隨,莫說是吵架,便是紅臉也是極少有的,更不要說像今天這般事情了。
呂方站在門前,一雙眸子看著妻子,臉上神情變幻,倒似平生第一次認識眼前這人一般,過了半晌,方才幽幽地歎了口氣,道:「罷了,我這又是何苦呢?今日之事,本是你對了。」
呂方這句話好似一根機樞,一下子打斷了呂淑嫻心中的那根緊繃著的弦,只見呂淑嫻一下子撲到丈夫懷中,無聲的哭泣了起來,呂方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伸出手想要撫摸妻子的頭髮,手掌到了頭頂上又收了回去,旋即拍了拍呂淑嫻的背,歎道:「莫哭了,莫哭了,我也知道你心中的苦楚,唯一的親身骨肉卻得遠嫁他方。只是當今之世,稱心快意者又有幾何?我輩親族衣錦食肉,食百姓脂膏,如今總得付出點代價吧。」
呂淑嫻哭了半晌,方才漸漸停了下來,從丈夫懷中抬起頭來,一雙眼睛已經紅腫,兩頰緋紅,輕聲道:「我今日那般要挾於你,你可恨我否?」
呂方想了一會,苦笑道:「先前還有些恨,可方才見到了你又有些恨不起來了,畢竟潤華也是你的十月懷胎,生下來的骨肉,要說疼惜,堂上之人又有誰能比你更有資格呢?」
聽到丈夫的話,呂淑嫻滿足地歎了口氣,輕輕地將自己的頭靠在丈夫的胸膛上,幽幽道:「能得夫君這番話,妾身便是立即死了也心安了,當年我要嫁給你,族中之人除了父親人人反對,可我卻明白,像夫君這般襟懷寬廣之人,天下又有幾個呢?女兒家遇到了若是不嫁,只怕要後悔一世的。」
二人在屋中相擁,都只覺得心中安適平靜,外間的煩惱之事,此時都拋在腦後。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呂淑嫻突然感覺到丈夫身體一陣發抖,這才發覺自己也是渾身發冷,掙脫出呂方的懷抱一看,才發現屋門還是大開著,一陣陣的寒風往屋內灌進來,透骨生寒,呂方方才站在門口,替自己擋住了風口,只怕已經凍僵了。
呂淑嫻趕緊搶上一步關上房門,抓住丈夫的手,快速的摩擦了取暖,又將屋中的暖爐捅著了,呂淑嫻一邊忙亂著,一邊嗔怪道:「任之你是凍傻了嗎,幹嘛在站在風口處那麼久,若是凍病了,該怎麼辦?」
「那又何妨,有你這個女諸葛在這裡,我正好偷偷懶,在床上賴上兩日。」呂方隨口調笑道,話剛出口便發現不對,果然呂淑嫻的動作立刻停滯了,過了半晌,她轉過身來,面對著丈夫沉聲道:「夫君,淑嫻自從出嫁之後,便只姓呂方的『呂』,而非呂家的『呂』了,夫君若是要復舊姓『張』,妾身也自當相隨。」
第155章 矛盾(一)
台州臨海,自從明越二州叛軍被討滅後,呂方便統領著大軍返回杭州,留下羅仁瓊為台州留守,暫時據守此州,由於此地三面環山,一面臨海,與兩浙的其他部分相對隔離,地方勢力盤根錯節,多年自相攻戰,趙引弓統領的明州軍入侵失敗後,許多潰兵四散逃往,被地方勢力收編,有了這些富有軍事經驗的老兵和軍官的加入,地方土豪勢力的衝突的規模和範圍更加擴大了,勝者自然將敗者的勢力併吞,驅使百姓建築塢堡,獨霸一方,最強盛的幾個都號稱部曲數千,敗者也逃入山林或者海中為寇,羅仁瓊雖然掛了一個台州留守的名號,可呂方就給了他五百兵,一千石糧食,五百匹絹布,其餘都要靠他自己,再加上俞之恆、胡利、胡可及那幾個先前投靠高奉天的土豪,算起來管轄的民眾也不過數千人,所發出的政令也就在州治臨海城內還有些作用,出了這臨海城,也就與廢紙沒什麼區別,幸好最近呂方通過與王審知聯姻達成了聯盟,先去除了趙引弓這個隱患,否則情況還不知道有多糟糕。
「什麼?主公讓我趕快斷土料民?還要在今年秋稅前把數字交上去?這絕對不可能?這台州現在就是個大土匪窩,出了臨海城五十里,我士卒都要披甲結隊而行,那幫土豪個個把寨子都修在險要處,我每次去要,他們就象徵性的給個三五十石糧食,百餘匹布帛,已經是天大的面子了,要他們把所有的部曲和田畝交出來,那還不是與虎謀皮?也不知道是那個白癡出的餿主意!」羅仁瓊已經激動地滿臉通紅,額頭上的青筋不住跳動,劈手從一旁的讀信的胡利手中奪去書信,自己細看起來,拿著書信的手不住顫抖,將那白麻信紙抖得嘩嘩作響,好像一直幾欲飛去的白鴿。
「想必是杭州那邊不明白眼下台州的局勢,所以才下了這等命令,羅將軍也不必動怒,將此地的形勢修書報上去便是,呂相公自當會做出決斷。」
胡利捋了捋頷下的白鬚,輕聲勸解道,羅仁瓊到了台州後,立刻便將收攬為自己的幕僚,十分信重。
此時的羅仁瓊已經逐漸的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仔細看了看書信上的印鑒,沉聲道:「不對,這信上【文】有高判官【人】的判押,他可【書】是在這台州【屋】呆過的,還不知道這裡的情形,可還是這般下令,其中定有深意。」說罷便將手中書信遞給那胡利,胡利接過書信細看,果然正如羅仁瓊所言,信紙的末尾處的判押正是高奉天的筆跡。
「那可要向杭州那邊索要援兵,畢竟台州內土豪林立,這臨海城中自有數百兵,不足以懾服不逞之徒,又如何度田料民呢?」
羅仁瓊沉吟了片刻,臉上逐漸露出了傲然之色,笑道:「不必了,胡先生,你先去將俞校尉、胡校尉招來,一同商議此事。」
胡利看了羅仁瓊一眼,心中卻在好奇為何轉眼工夫對方便變得如此自信,話到了嘴邊還是沒有出口,拱手應了聲:「遵命!」便出門去了。
羅仁瓊獨自一人坐在案前,又將那書信仔細的讀了三遍,臉上逐漸露出了興奮的神色,他雖然在呂方麾下資格甚老,可是並沒有立下什麼大功,眼看著同僚們一個個或者外放州府,或者獨領一軍,胸中那顆功名利祿之心越發地火熱起來,此次平定明越二州,好不容易獨領一州了,可還是個留守的代理職務,這些日子在台州忙碌之餘,他那一顆心全在如何將這個留後變成刺史上了,可眼下鎮海軍已經與威武軍聯盟,和楊行密那邊也不像是要動刀兵的樣子,自己一個武將,竟然全無立功的機會了,現在看信上所說的,顯然度田料民是極其緊要的事情,自己若是辦得漂漂亮亮的,這刺史之位豈不是就到手了?想到這裡,羅仁瓊猛擊了一下手掌,大聲對自己說:「不錯,這刺史之位便是著落在這裡了。」
不到一刻鐘,胡可及等人便來齊了,現在羅仁瓊的實際控制範圍也就這臨海城周邊幾十里地,他們這幾人也沒什麼事,整日裡也就領著兵士們抓抓偷牛賊,盜墓賊、修補城牆一類的事情,早就閒的慌了,這下聽到羅仁瓊相招,立刻興沖沖的趕了過來。
眾人圍團坐下,羅仁瓊也懶得客套,開門見山的便將節度府來的書信內容複述了一遍,不久前的抱怨立刻又重現了,只不過現在發出抱怨的人不是羅仁瓊,而是應招而來的那幾個手下。
「留守,這度田料民的事根本就不可能,我敢打賭,今天把告示貼出去,明天那些土豪的部曲就能把這臨海城圍得水洩不通,他們家裡最少的也有幾百頃好地,上千的蔭戶部曲,這還不掘了他們的命根!」
「也不知道這是哪個混球出的餿主意,度田料民這等事沒有大兵相脅也是能幹的?眼下正是春荒,臨海城裡存糧只有四五百石了,還不夠一個多月吃的,等到杭州救兵到了,只怕我們的骨頭都可以拿去敲鼓了,要度田料民,起碼也等到了秋後,城牆修補好了,有些存糧,收容的流民也訓練的差不多了,圍攻過來也能多堅持幾天呀!」
胡可及、俞之恆等人無一不是在台州這片地上廝混了許久了的,對於本地那些桀驁不馴的土豪的滋味可是領教了許久的,眼下他們能夠在臨海城中勉強維持一個局面,並非實力強大到足以壓倒那些土豪,而是因為那些土豪之間的矛盾太大,根本沒有足夠的閒暇來對付臨海城罷了,在這個問題上,胡可及和俞之恆是有清醒認識的。可如果一旦度田料民的消息走漏出去了,那些土豪之間的矛盾立刻就下降為次要矛盾了,即使那些現在對他們很友善的地方土豪也會立刻倒轉槍頭來攻打臨海城,畢竟這些土豪生存的基礎就是對土地和土地上的依附人口絕對控制,在這個問題上,其他的任何問題都會變得無足輕重。而經過了明州軍入侵之後,這臨海城早已成了一片廢墟,城牆破損嚴重,城內的水井也還沒有完全清理完畢,根本無法應付圍攻,而台州的地勢三面環山,一面臨海,杭州的援軍只有從海上趕來,光船隻的準備行動,至少要半個月,只怕到了那個時候,屋中眾人已經沒有一個活口了。也怪不得胡,俞等人反應這麼激烈。
「好了,好了!」手下的反應在羅仁瓊的預料之中,他拍了拍手掌,制止了他們的抱怨逐漸轉變為對命令發佈人的謾罵,將那書信遞給了胡可及:「你且看看這書信上的判押,這可是高判官的筆跡,你和他一起共事過,莫非他也是混球?」
胡可及接過書信仔細看了看落款處的判押,果然正是高奉天那熟悉的筆跡,不由得疑惑地搖了搖頭,隨手將那書信還給了羅仁瓊,苦著臉答道:「高判官自不是混球,可眼下台州的情況留守也是知道的,要麼加兵加糧,壓制住那幫土豪,要麼就不能度田料民,除此之外別無它途呀!」
「加兵加糧?」羅仁瓊聽到這裡,不怒反笑:「主公將這一州之地交給我,不能出兵納糧也就罷了,還伸手要兵要糧,那還要我這個留守作甚?告訴你們,這度田料民之事一定要搞,而且要搞好,搞好了,我就是這台州刺史,你們也都有好處,大夥兒都是一根線上的螞蚱,要死一塊死,要生一塊生,誰也別想先跑了,你們趁早給我把其他的念頭都給去了,一門心思給我想出個辦法來。」
聽到羅仁瓊憑空畫出的大餅,屋中的幾個將吏苦澀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喜色,羅仁瓊現在手下沒有幾個心腹,若是真如他所說的,能夠扶正做上刺史,他們這幾個手下至少也有個押衙、縣令的差遣,這可是過去想都不敢想的,為了這個,搏一把也值了,好歹實在不行,還有呂方那顆大樹可以靠的。想到這裡,眾人紛紛拋去雜念,苦思起來。
過了半晌,俞之恆抬頭道:「留守,這臨海城就是個篩子,四處透風,守是絕對守不住的;可要攻呢,那些土豪少的有七八百部曲,多的有三四千,便是打個對折,平均算下來每家也有七八百兵,雖然及不上我們手下士卒精煉,可他們也收容了不少了明州潰兵,知道節制列陣,這些年來也都上過陣見過血,並非一般的烏合之眾,力敵是絕對不可能的,只有想辦法分而治之。」
「這怎麼可能?」一旁的胡可及冷笑道:「若是其他事情,倒是可以分而治之,反正他們這些年打下來,接下的血債早就跟山一般高了,可這次不同了,一旦料民度田,就要根據人頭和土地來徵稅了,那可是挖了他們的命根,反正都是要一般向官府交稅服勞役,那個老百姓還願意當你的部曲,當你的奴客。便是你說破天去,那些土豪也要先滅了你再說的。」
屋內頓時靜了下來,正如胡可及所說的,那些土豪也不是白癡,田地和人口才是他們現有一切的根本,你再怎麼忽悠,也休想讓他們老老實實的交出這個根本來,歷代王朝度田料民無一不是腥風血雨,便是這個原因。
第156章 矛盾(二)
羅仁瓊看了看屋內的手下將吏,除了幾個從杭州同來的部下,剩下的三個本地人:胡利是當地小豪族,本來就沒有多少土地,而且族中有好幾個子侄都已經去杭州從軍了;胡可及是附近漁民的頭領,以前漂泊於水上,岸上幾無立錐之地;俞之恆是錢繆舊部,先前本來就是用來壓服本地勢力的,自然在台州也沒什麼根基,自己名義上是台州的最高長官,若是要度田料民,他們都沒什麼損失,甚至還可以通過均田獲得一部分好處,要是能夠讓一部分豪族從中得到一些好處,拉一塊打一塊就好了,想到這裡,羅仁瓊靈機一動,對胡利問道:「胡先生,我在軍中時聽高判官說寧海周家的嫡子周虎彪在家中頗不得志,有投靠之意,若我們將其拉過來,是否能讓其為我所用?」
胡利皺眉想了想,答道:「這消息我也有耳聞,聽說這周虎彪生下來身居異相,遍體黑毛,十六七歲時外貌便如三十許人一般,其父對其十分厭惡,加之其母親最近去世了,嫡子之位已經岌岌可危。本來要拉攏此人倒也不難,可若是要借用此人控制寧海周家的勢力來推行度田料民之事卻是千難萬難。這度田料民之事便如同要人拿刀割自己身上的肉一般,莫說他不過還不是周家家主,就算現在家主表示支持度田料民,也難以活著走出門外,留守還是別打這個主意了吧!」
聽罷胡利的話,羅仁瓊想了想,還是覺得對方所言有道理,只得歎了口氣,低頭繼續苦想,屋中人皆無語,過了許久,突然傳出一聲怪響,羅仁瓊抬起頭來,只見眾人個個臉色怪異,正奇怪間,方纔那聲音又響了一下,羅仁瓊這才聽清楚了乃是腹中飢餓發出的咕咕聲,不由得笑道:「罷了,皇帝不差餓兵,這般餓著肚子苦熬也不是辦法,大夥兒先同去吃飽了肚子,再來想吧。」
眾人除了胡利都是精壯漢子,一上午一碗碗苦茶灌下去,此時早已餓得緊了,只是羅仁瓊不發話,誰也不敢提這茬事,此時得了允許,紛紛起身往外間湧去,胡可及笑道:「某家肚子早就餓得緊了,都怪那周虎彪,若是他像我們這般就好了,留守一封信去,還不乖乖的趕來。」
眾人轟然笑了起來,胡可及方纔所說的分明是胡話,那周虎彪若非寧海周家的嫡子,只是一個尋常窮漢,又有哪個會打他的主意?眾人正嗤笑間,羅仁瓊卻突然停住了腳步,一旁的胡利走出幾步,卻發現他沒有跟上來,回頭一看,卻發現羅仁瓊呆呆地站在那裡,臉上滿是若有所得之色。
「留守?留守?你怎麼了!」胡利轉過身來,走到羅仁瓊的身邊,輕聲喚道。
羅仁瓊卻好似什麼也沒有聽到一般,只是呆呆地站在那裡,只是臉上的神色卻逐漸由若有所得變為狂喜。胡利看到他這般模樣,待要將其拍醒,又害怕是發了什麼失魂之症,胡亂拍打反而傷了對方的魂魄,正猶疑間。羅仁瓊突然大笑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只要讓那周虎彪如同你們一般即可。」
眾人被羅仁瓊突兀的行動給驚呆了,也不敢上前勸解,羅仁瓊喊了幾遍,看到眾人臉上奇怪的表情,笑道:「你們以為我發癲了嗎?不是,我想出辦法推行這度田料民之法了。」
其餘幾人中如論見多識廣,處事老練,自然是要數胡利了,他也不知道此時羅仁瓊是否當真發病了,可他知道,如果羅仁瓊當真是發病了,此時最好是順著對方的口氣,千萬不能忤逆了,激怒了對方,便笑道:「留守說的自然是對的,只是可否將這法子說給在下聽聽。」
「那又何妨。」羅仁瓊笑道:「我且問你,你和胡校尉也都是台州人,為何對這度田料民之事不反對?」
「這個?」胡利一愣,旋即答道:「我等食呂公俸祿,自然要聽呂公之命行事」
「不錯!」羅仁瓊點了點頭,笑道:「可這也不是全部原因,還有一個原因,老胡你族中也沒有多少田畝,胡校尉你乾脆就是漁戶頭領,度田也沒有多少損失,而且你們身為州中官吏,自然有朝廷分與的祿田、官蔭,這度田料民之事對你們有利無害,自然不會反對。」
「留守分析鞭辟入裡,老朽佩服的很!」胡利聽到這裡,已經確定了羅仁瓊精神很正常,否則絕對說不出這麼邏輯清晰的話,一顆心才算入了肚子,正如羅仁瓊方纔所說的,自從漢代以後,中國的官員都或多或少有一定的免役免稅特權,特權的大小根據他們的官職大小所定,與台州的這些聚集部曲,割據一方的土豪不同,這些特權都是合法的。聽到這裡,胡才已經約莫猜到了羅仁瓊的意思,心下對這個武人留守的評價又高了幾分。
羅仁瓊笑道:「那些豪強地主之所以會反對我們度田料民,不過是為了保住現有的田地和蔭戶罷了,好,我就去告訴那周虎彪,若他奪取周家後支持我推行度田料民之事,我不但支持他繼承周家家主之位,而且還委任他為朝廷官吏,這樣一來,他的那些田地和部曲自然變成合法化,這樣他自然便不會反對我了,至於其他土豪是死是活,他總不會關心吧。」
眾人聽了都覺得好像不錯,可總覺得有點不對,難道這麼簡單的事總不能這麼容易便解決了吧。突然俞之恆抬頭問道:「羅留守,那寧海周家有近千頃田地,部曲四千多人,天下間豈有蔭田蔭戶這麼多的官職,便是有,也不是我們能夠給的起的吧。」
羅仁瓊此時顯然已經將頭尾想通徹了,不假思索地笑道:「一個官的確沒有這麼多蔭戶蔭田,不過可以讓那周虎彪開張名單,我們悉數保舉上去便是,加起來便有了,要是還不夠,便將那些剩下的蔭戶報做軍府,反正軍府也是不用繳稅的,給周虎彪一個宣節校尉的告身,還讓他統領那些部曲便是。我們這裡才六七個人,五百兵,如何控制得住這麼大個台州,只要他能替我們將本地的這些豪族悉數剷平,將度田料民之事推廣開來,便是周家那些田地人口悉數都給了他,又有何妨,我們始終是賺了的。」
眾人聽到這裡,不由得連連點頭,眼下他們能控制的就是臨海城外不到五十里的地方,不到兩千收容的流民,朝不保夕的樣子,如果能夠按照羅仁瓊所說的將周虎彪拉過來,那自然是大賺特賺了。這時一個羅仁瓊的舊部問道:「若是這般,那周虎彪會不會勢力太大了呢?」
「太大?那時已經度田料民完畢,全台州就他一個寧海周家,他撐死就拿下一個縣吧,我拿剩下幾個縣的人力物力來對付他一個,且不說我等還有外援,想要消滅他還不是反掌之事?更何況那時周家中那麼多人都在官府做事,未必每個人都為他陪葬吧?」羅仁瓊笑道。
「可這事我們能想到,那周虎彪自然也能想到,若他拒絕了呢?」那個部下並不死心,繼續打破沙鍋問到底。
「拒絕,這麼優惠的條件,他若是拒絕了,自然有其他土豪答應了來收拾他們周家,這些土豪本就矛盾重重,如果我們要一網打盡,他們是會團結起來對付我們,可如果我們事先保證他們自家的利益,他們便會立刻的出賣其餘的人。再說他處境尷尬,便是不為自己著想,那些跟隨他的手下看到一張張告身放在眼前,也會逼著他接受我們的條件的。」
羅仁瓊自信滿滿的話語一下子給手下打足了氣,的確正如他所說的,周虎彪不可能拒絕他的條件,因為如果他拒絕,誰又能保證下一個受到這個提議的對手會歡天喜地的接受條件,給自己背後一刀呢?畢竟他們本來就是死敵,在這個亂世,「寧為兇手,莫為苦主」是所有人的共識。
「留守妙計呀,拿土豪的刀來殺這些土豪,誰死了我們都不傷心,這才是穩賺不賠的買賣呀,哈哈!」這下才弄明白羅仁瓊意圖的胡可及大笑道:「周虎彪那廝最喜歡吃烤魚,我有個舊識,烤魚那是一絕,明日我便去尋那廝出來吃魚,正好將此事說與他聽。」
「且慢!」胡利制止道,回頭對羅仁瓊行禮道:「留守,擅自任署官吏,干係重大,不如先稟告杭州,將那空白告身取來,更好行事,而且文事須有武備,我等也要防備那周虎彪反戈一擊,先知會明州那邊和呂相公那邊一聲,多一手準備,免得臨時反應不及。」
「老胡說的不錯,凡事須有完全準備,那胡校尉,你且先與那周虎彪聯絡,將其家中打探清楚,到時也方便行事。」羅仁瓊點了點頭,沉聲下令道。
第157章 周虎彪(一)
火盆裡,明火已經熄滅,只有厚厚的白灰下的閃動的一點若有若無的紅光,四壁簡陋的很,只是未經修飾的土牆,只有南牆接近頂處才開了個小洞,當作窗戶,此時也用乾草塞住了,只有幾縷光線透過其中的隙縫照在地上。地面上到處散落著衣衫、碎骨,酒杯。老鼠小心翼翼的在地上躥動,尋找著沒啃乾淨的骨頭。
突然,牆角的乾草堆裡發出一聲呻吟,隨進從乾草堆裡伸出只手來,在地上摸索著什麼,受驚的老鼠立刻發出吱吱的叫聲,丟棄掉正在啃食的骨頭,逃到黑暗處,一雙雙綠豆大小的眼睛不甘心地盯著自己那塊骨頭。
那手在地上摸了摸,抓住了一隻銅罐,便收了回去。隨即草堆中發出一聲咒罵,隨即那銅罐被扔了出來,匡啷一聲撞到牆角處,聽聲響卻是空的。
隨著一陣咒罵聲,從那草堆中爬出一個人來,只見其精赤著上身,下身也就穿著件犢腳褲,滿頭的亂髮,夾雜幾根乾草,竟好似野人一般。那漢子晃了晃腦袋,好似還沒完全清醒過來,口中嘟囔了兩句,也聽不清楚到底說了什麼,便伸手在那乾草堆中去摸索什麼。那漢子摸索了一會兒,好像沒有找到自己想要尋找的東西,不由得著惱了起來,兩下便將草堆扒開了,突然草堆中發出一聲尖叫,隨即便是一陣吵鬧扭打聲,被扒開的草堆現出一條白生生的肉體來,卻是個不著寸縷的女人,那漢子終於在草堆中找到了自己要找的東西,一把將那女人推開,一手提著那物件,一面罵罵咧咧的往門口走去。
只聽得咯吱一聲,房門被推開了,明亮的陽光從門外傾瀉進來,那漢子習慣性的伸手遮住了直射的陽光,剛從漆黑的室內出來的他還不習慣這刺眼的日光。過了一會兒,適應了光線強度的他走到屋後的水缸旁,隨手抓起葫蘆瓢,舀了一勺水灌了下去。
這漢子一連灌了兩勺水下肚,才覺得清醒了些,隨手將右手那物件往地上一插,竟然是一柄五尺開外的橫刀,逕直跳到水缸中去,涮洗了起來。此時正是寒冬臘月,雖然是兩浙,可是在這山中清晨之時,天氣還是頗為寒冷,這水缸中更是已經凝結一層冰凌,此人卻絲毫沒有畏縮懼寒之態,反倒連聲大呼痛快,莫非他的身子是鐵打的。
「周虎彪,你是個大混球!」隨著一聲叱罵聲,從屋內衝出一名女子來,聽聲音正是方才在草堆中和那漢子扭打之人,只見其身上就披了件寬大的袍服,赤著腳,那衣服甚為寬大,穿在她身上根本不合身,一走動便不時裸露出大片的雪白肌膚,那女子卻不以為意,搶到那水缸旁,便要伸手去揪那缸中人的耳朵。
周虎彪從水缸中站起身來,只見一塊塊肌肉隆起,被冷水刺激了一下,更是升起一股股熱氣來,陽光照在他赤裸的上身,竟好似鋼鐵澆鑄而成的一般。那女子伸手來揪他的耳朵,他也不避讓,伸手在對方腋下一托,便將其舉了起來,抱在懷中,那女子發出驚叫,隨即被周虎彪的那種大口堵在喉嚨裡面,只能發出一陣嗚嗚的沒有意義的聲響。
「啪啪!」突然身後傳來幾下鼓掌聲,隨即周虎彪便聽到有人笑道:「美人在懷,周兄一大早就好興致呀!」
周虎彪立刻跳出水缸來,反手已經將地上的橫刀搶在手中,這才轉過身來,橫刀胸前。門口卻站著一條麻衣漢子,臉上滿是笑容,身後跟著四個挑著擔子的親隨,卻是自己的舊識胡可及。
胡可及伸出雙手,示意對方自己手中並無兵器,笑道:「周兄弟莫慌。某家今日雖然是不速之客,卻只是敘敘舊,並無惡意。」
周虎彪仔細打量了一會對方,只見胡可及身上並無隱藏兵器的地方,身後也只跟了兩人,他對自己的武勇頗有自信,只憑這一柄橫刀在手,便是幾十條精壯漢子也近不得身,更何況此次來私會相好的,便帶了十餘個精壯伴當,在村外高地放有哨兵,若是有大股敵人,早已有人通報。想到這裡,周虎彪隨手將自己姘頭放下地,拱手道:「既然如此,胡兄弟且請稍候,某家進去換件衣服。」
胡可及在院子的磨盤坐下,做了個請自便的手勢,笑道:「周兄弟請自便無妨!」
不一會兒功夫,周虎彪便又鑽出屋來,身上已經披了件直綴,這衣服質地倒是不錯,可看大小卻小了一號,穿在周虎彪身上緊繃繃的,也不知他是從哪裡弄來的。
周虎彪看到胡可及盯著自己身上的衣衫,臉上不由得一紅,笑道:「這衣服乃是前日從後山那妙音寺主持玄因那裡取來的,我看這料子不錯,便穿在身上了,卻沒想到小了點,穿的不甚方便。」
「取來?只怕是搶來的吧!」胡可及腹中暗忖道,他臉上卻露出一陣訝色:「寧海周家乃是我台州世代大族,部曲數千,周兄乃是家中嫡子,怎的還需取僧衣穿用?」
「胡兄哪裡知道某家的苦楚呀!」胡可及的問話卻引來了周虎彪的叫苦:「我雖然是嫡子,可因為容貌生的醜陋,自小便不得家父歡心,整日裡提著刀槍在山間廝混,便如同那山中越民一般,倒是胡兄弟現在在州中為官,前途無可限量,倒是羨煞旁人啦。」
「周兄弟說笑了,我那個官位,又值得甚麼?臨海城內還有人認我這個官,出了那臨海城連個屁都不是。再說誰不知道周家部曲中最能打得便是你那兩百多賓客,不是靠你這身本領,周家在寧海哪裡能有今日這番境地,論宗法,論功勞,周家家主那個位子都是兄弟的。」
胡可及這番話卻觸動了周虎彪心中那番痛處,自從他母親去世之後,其父便另娶了一妻,生下的孩子也有兩歲了,父子間的關係也便越發疏遠了,否則他也不會這般整日裡領著一隊手下在外間廝混,前些日子,他父親乾脆將外間一個莊子分給了他,他身為周家嫡子,本來依照宗法,在其父去世前,是不應該分給他任何家產的,因為整個周家都是他的,父親的這般舉動分明是告訴周氏一族上下,周家的下一任家主不會是他周虎彪。而且他被分給莊子後,家中也減少了他手下那些賓客的錢糧,他手下那些賓客或者是他少時在山中結識的山越勇士,或者是外間收攏來的遊俠惡少,雖然勇猛彪悍,果於殺戮,自然並非精於治理家產,安分守己之輩。他自己也是如此,時日一久,這手頭上便逐漸緊了起來,周虎彪耳邊也多了許多怨聲,他也不是傻瓜,知道這是父親削減自己羽翼,為幼弟繼承家業鋪平道路,他雖然沒有弒殺親父奪位的心思,可免不了心中也生出許多不滿之意。
胡可及看到對方臉色陰沉了起來,心知自己先前的試探已經達到了目的,笑道:「某家是個嘴拙的,今日來本是與周兄弟痛痛快快的吃喝一番,竟說到這些不快的事情來,當真是該打。」說到這裡,胡可及輕擊一下自己臉頰,招呼了身後隨從一聲,回頭笑道:「此次帶來個善於烤魚的,我知道你最喜歡這個,今日來便請與你好生痛飲一番,你看可好?」
周虎彪聞言大喜,他知道胡可及在投入鎮海軍前本就是漁民首領,他說的烤魚好手,自然是其中的翹楚,只見那烤隨從將帶來的擔子中的物件一樣樣取了出來,竟然是調料、炊具、醃製好待烤制的肉食等,最後從木桶取出十幾條還活著的金背鯉魚來,放入換了新水的水缸中,以備烤制。
此時剩下的三名隨從已經屋後取了木炭來,那屋中婦人也取出炭爐幫忙,胡可及打量了一下那婦人,只見她生的大眼杏腮,皮膚白膩,身材高挑,胸脯高聳,雖然容貌不是生的十分精緻,可是舉止間自然生出一股媚意來,想起方才看到衣衫間裸露出的大片白膚來,胡可及小腹禁不住升起一股火熱來。他強壓下那股火熱,伸出大拇指笑道:「周兄這日子過得硬是要得,將來若是小弟在臨海那邊混不下去,周兄可要在麾下給小弟留個位置呀。」
周虎彪對胡可及這有些粗野的恭維倒是受用的很,他隨手在那女人的屁股上拍了一下,笑罵道:「你莫要在這裡忙了,去把俞七、陸四那幾個混球給我叫過來,那幾個王八蛋肯定還趴在女人的肚皮上睡覺,媽的,有人進了村到了老子的院子裡都沒發現,待會定好給他們點苦頭吃吃。」
那女子跳了起來,在陌生人的面前被周虎彪這般狎弄,她還有些不習慣,胡可及可以看到對方的皮膚因為羞惱迅速的變得通紅了起來,不過最後她還是接受了相好的命令,轉身向院子外面快步走去。
第158章 周虎彪(二)
在胡可及幾名隨從的有條不紊的行動下,很快在院子裡便搭好了炭爐,還有鐵架。待到一切準備停當,為首那人待火燒得旺了,便走到一旁,隨手往水缸中一探,待到從水缸中收回時,手上已經多了一條活蹦亂跳的金背鯉魚,只是這魚的腮部已經被人用手指死死抓住,任它怎麼掙扎,也奈何不得。
那漢子走到炭爐旁,從懷中取出一柄牛角尖刀,在那魚肚上一劃,便劃出一條又深又長的口子來,隨即除去內臟,在一旁的水盆裡清洗乾淨後,先將這魚身上最肥厚的部分一一割了下來,旁邊一人將那魚片用細鹽和韭末一抹,便用竹籤穿了放在炭火上灼烤。此時正是冬季,魚兒為了過冬御寒,身上的脂肪最是肥厚,稍一灼烤那層脂肪便融化,一滴滴的落在炭火上,發出吱吱的聲響,一時間魚香四溢,周虎彪聞到這魚香,不由得食指大動,幾乎要流出口水來。
這魚肉最是鮮嫩,那漢子又切得甚薄,不過幾息功夫最先放在炭火上的幾串便烤熟了,烤魚的漢子便將烤熟的魚片呈送了上來,周虎彪趕緊一把接過,塞入口中,只覺得這魚片鮮嫩無比,倒好似酥油一般,剛塞入口中便化了,那鯉魚的魚刺本就不多,那切魚片的漢子又手巧的很,切魚的時候便將魚刺去了,周虎彪連吐魚刺的功夫都省下來了,只管將一串串魚片往嘴裡塞進去,胡可及也就象徵性地吃了一串,便不再取用,送上來的魚片十串倒有七八片落到了他的腹中。
周虎彪吃的兩手是油,不由得連呼痛快,幸好那兩個烤魚漢子一個殺魚切片,一個在炭火上烤制,配合熟練的很,才能填滿他那樣彷彿無底洞一般的大嘴。看到周虎彪這般模樣,胡可及的臉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回頭對身後侍立的一人使了個眼色,那隨從會意地點了點頭,退了下去,不一會兒從後面的擔子裡取出一個小包裹小心翼翼的放到胡可及的身旁。
這時,院外傳來一陣腳步上,胡可及回頭一看,卻是來了十幾條手持兵刃的大漢,這些大漢形貌各異,身上的衣著也零亂得很,唯一的共同點便是形容彪悍,應該就是此次周虎彪所帶的親隨。這些漢子到了院外,也不進來,只是四散開來,將四周巡視一番,之後為首的兩人才進得原來,侍立在周虎彪身後。
「痛快,痛快!」周虎彪心滿意足的將滿是油污的雙手在前襟上擦了擦,笑道:「胡兄,你這兩位手下烤魚可真是一絕,不如將他們讓與某家如何?」
「某家此次來,本來就打算將這兩人贈與周兄,周兄若是喜歡,那便是最好,只管留下便是。」
周虎彪聞言大喜,拱手作揖道:「既然如此,小弟便卻之不恭了。」
胡可及趕緊起身,扶住周虎彪,笑道:「這又算得什麼,值得兄弟如此多禮,某家此次來,卻是有一樁大禮相贈,只看兄弟給不給為兄這個面子。」
說罷,胡可及將兩人面前几案上的雜物拂去,這才鄭重其事的將方纔親隨取來的那個小包裹雙手捧了起來,呈放到周虎彪面前。
周虎彪見對方如此鄭重其事,方才臉上那嬉笑也慢慢去了,便要伸手去解開那包裹,卻被胡可及伸手攔住,笑道:「朝廷名器,周兄還是先去洗淨了手為好。」周虎彪聞言一愣,只得伸手在一旁的水罐裡洗乾淨,在衣衫上擦了擦,這才小心翼翼的打開包裹,只見那包裹中竟然整整齊齊的放著厚厚一疊白麻告身。
周虎彪伸手的手好似被什麼毒蟲蟄了下一般,立刻縮了回來,驚訝地盯著對方,驚問道:「胡兄,這是何物?」
「你打開看看不就明白了,又何必問我!」胡可及好整以暇地坐在哪裡,臉上滿是笑容。
周虎彪看了看那一疊告身,又抬頭看了看胡可及,過了好一會兒才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告身,打開一看,只見乃是花綾紙製成,字跡遒勁,印鑒清晰,的確是一份正九品下仁勇副尉的告身,只是所任命之人的姓名籍貫具體差遣那些欄目卻是空白沒有填寫;周虎彪疑惑的將那告身放到一旁,又拿起第二份細看,果然那告身也和先前那份一樣,姓名籍貫具體差遣那些欄目也是空著的,唯一不同的是這份告身乃是正九品上仁勇校尉的告身。周虎彪將所有的告身查看了一遍,那十四份告身果然都是空白的,只有最下面一份告身上面已經填寫了周虎彪自己的名諱外,所署任的官職也是執掌一縣兵權的寧海縣尉,乃是正八品上的散階。
周虎彪拿起寫著自己名字的告身,看了半晌,方才將告身放回几案上,沉聲道:「胡兄,這是作甚?」
「寧海乃台州首縣,寧海豪傑都唯周兄馬首是瞻,高判官在時,就頗為看重,如今羅留守委任官職,豈不是題中應有之義?」
「那這些呢?」周虎彪此時的情緒已經平靜了不少,他指著剩下那些告身問道。
「周兄這些手下,無一不是一等一的好漢子,這些年來也跟著你出生入死,搭了不少干係,豈能像這般沒個出身,這些空白的告身便是為他們準備的,再說寧海縣豪強林立,多有犯禁不法之徒,你光憑一雙手如何管的過來,做哥哥的都替你想好了,俗話說『一個籬笆三根樁,一個好漢三個幫』,這些告身將來的差遣都在這一帶,那時你一呼百應,才能坐得穩這個縣尉的位置。」
聽了胡可及這番話,周虎彪身後的那兩個手下的呼吸立刻粗重了起來,本來投向胡可及的目光立刻由桀驁不馴變為了感激,他們本就是周虎彪的心腹,看到這十三份空白告身,怎麼算也輪得到自己的一份,如非胡可及這個外人還在場中,只怕便要開口勸諫首領接受這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了。
周虎彪卻沒有立刻答應胡可及的要求,伸手在那告身滑潤的白麻封面上撫摸了片刻,彷彿要把那種感覺牢牢記在腦海裡,突然他將那疊告身向胡可及那邊一推,沉聲道:「請代某家拜謝羅留守,周某德行不修,鄉里間也並無令譽,請羅留守另請高賢吧!」
胡可及聞言不由得一愣,他這些日子來,派出得力手下,打聽那周虎彪的行蹤,好不容易才探查明白他有個相好的住在這裡,每個月朔望日便來私會,又準備好了善於烤魚的部下,準備投其所好,以官職告身相誘,引其入甕,卻沒想到那周虎彪這般精明,還不等自己提出要求,便一股腦兒將其拒絕,實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那周虎彪行事果決的很,直言拒絕後,便起身要走,胡可及知道此人子年少便橫行鄉里,年齡稍大更是領著手下四處劫掠,結下的仇家著實不少,平日裡行蹤也頗為詭秘,自己這次花了好大力氣方才找到他的行蹤,下次再想找到便難了。想起此事干係的重大,胡可及搶上一步,攔住周虎彪的去路,喊道:「且慢。」
看到胡可及這般行事,周虎彪臉色頓時冷了下來,拍了拍腰間橫刀,沉聲道:「胡兄還是莫要站在周某路上,否則周某認得你,周某腰間這把刀可認不得你。」
胡可及見到周虎彪臉上神色,腳下不由得一軟,坊間傳聞此人甚是手辣,經常談笑之間,當街殺人,手下數百人也都是橫行鄉里的劍客惡少一流,寧海一帶小兒聞周虎彪之名而止夜啼。只是想起此行任務的重大,胡可及不得不強裝出一副不在乎的模樣,笑道:「並非在下要阻攔周兄弟的去路,只是不明白這種好機會,你為何將其白白放棄,便是你不在乎那官職告身,難道也不為手下的弟兄們想想?」
「哈哈!」周虎彪聽到胡可及的話語,突然仰天大笑起來,胡可及不由得後退了一步,他從對方的笑聲中沒有聽出一絲歡欣的味道,倒有幾分嘲弄的意味。
周虎彪的笑聲突然戛然而止,此時他的臉上已經滿是肅殺之氣,哪有絲毫喜色,他冷笑了一聲:「本來某家今日看在這烤魚的份上,還想饒了你這廝一條性命,可你偏要自找死路,也好,今日便讓你死個明白。」周虎彪揮了揮手,院外的手下便圍了進來,將胡可及按到在地,周虎彪走到胡可及身前,指著他的鼻子喝道:「你方才以言語挑撥我手下兄弟,便是你今日致死的原因,也罷,我今日也將此時分說明白,免得你們後來怪我不識好歹,奪去了你們進身之階。」周虎彪後面的那句話卻是對自己手下說的。
周虎彪回到那几案前,隨手拿去一份告身,一面翻著那告身,一面對手下說道:「你們也都是混老了江湖的人物,這沒有白拿的好處的道理總是懂的吧,這廝怎麼說也是朝廷命官,卻苦哈哈的將告身送給你們,天底下豈有這等好事,你們是他胡可及的爹娘嗎?」周虎彪的嗓門越來越高,到了最後便如同吼叫一般。
周虎彪的手下此時個個面如土色,他們豈有不明白「便宜莫貪」的道理,只是一張張告身放在自己面前,誘惑實在是太大了,實在是捨不得放手。
周虎彪突然拔出橫刀,一刀便砍在胡可及面前,冷笑道:「快將那羅仁瓊要我所做的事情一一道明,若有半點虛假遺漏,明年的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第159章 周虎彪(三)
胡可及被按倒在地上,眼前便是那刀刃。為了陣上廝殺時不至於砍入骨頭裡拔不出來,這橫刀的刃口磨得並不鋒利,刃面上還有幾處黑色的痕跡,可能是過去沒有擦拭乾淨的血跡,胡可及的大腦彷彿一下子凝固了,出發之前的各種準備一下子從他的腦海中消失了,大聲嘶喊道:「度田料民,度田料民,那羅留守乃是為了度田料民才將這些告身給予列位的。」
「度田料民?」聽到胡可及的回答,周虎彪突然來了興趣,他一步跨到胡可及身前,一把便將他提了起來,冷笑道:「快將這事情細細說與某家聽。」
胡可及知道自己這條性命此時便在周虎彪的一念之間,趕緊從羅仁瓊接到杭州呂方度田料民的命令說起,然後還有以這些告身官職為代價,想要收買周虎彪支持他們度田料民的計劃一一道明。
「羅仁瓊那廝倒是好打算!」聽罷胡可及的敘說,周虎彪將其推到在地,冷笑道:「這度田料民之法,乃是斷了豪門大戶的命根,他此時政令不出寧海城,就想那一堆空頭告身來哄得我們替他賣命,倒是好打算,好打算啦!」
胡可及被周虎彪一推,頓時跌倒在地,他這一跌反而將其從剛才那種嚇呆的情況中跌醒了,想起了先前準備的那些對策。胡可及也知道在眼下的情況下,周虎彪若是要拒絕自己的要求,最好的選擇就是一刀把自己和同行的手下殺了,把屍體隨便找個山洞一丟,然後就推說從來沒有見過自己,裝作什麼都不知道,這樣他無論最後如何,他都可以坐觀成敗。自己若想活命,唯一的辦法就是想盡辦法陳明利害,說服周虎彪,接受告身是對他最有利的選擇。
「周虎彪,你可是要將我和同來的兄弟全部殺了,然後裝作什麼都不知道?」胡可及突然開口問道。
周虎彪驚異地看了胡可及一眼,眼中輕視的神色少了幾分,昂然笑道:「不錯,你倒不是個糊塗蛋,只是這次留你不得,否則風聲走漏出去,對我實在不利。」
「不錯,我若是活著回去,你無論是否真的接受了這些告身,只要官府要度田料民的風聲傳出去,你們周家立刻便成了其他土豪的眾矢之的,而官府偏生又軟弱無力,你最大可能的下場便是被家主廢除嫡子之位,被扔出去當作替罪的羔羊,只有現在立刻殺了我,才能將這些推得一乾二淨。」胡可及每多說一句,周虎彪臉上的神色便變上一分,四周的周虎彪手下看他的眼神逐漸由輕視變為戒備。
「可若是我沒有按時回去,羅留守又會如何行事呢?」胡可及突然問道。
「你說他會派人到家中向我索人?那又如何,我只說從未見過你便是,這台州域內,盜賊如毛,莫說就你這幾條人命,便是再多十倍,路上為盜匪所截殺也沒什麼稀奇的。」周虎彪裂開大口笑道,可他看到胡可及並沒有他的回答而感到沮喪,反而臉上露出帶有嘲諷意味的微笑,愣了一下,自言自語道:「難道你方纔所問的不是這個?」他低頭苦思了片刻,臉上神情變幻,突然周虎彪抬起頭來,臉上滿是恐懼的神色,沉聲道:「你的意思是說如果你沒有回去通報成功的消息,那羅仁瓊便會派人去找寧外一家土豪,以官職告身收買不成?」說到這裡,周虎彪強笑道:「那又如何,田土蔭戶才是根本,這幾張紙片又算得什麼,沒有哪家會接受這個條件的。」
此時的胡可及卻已經將性命危在旦夕的情況拋在腦後了,笑道:「方纔倉促的很,在下忘了說明白,這些官職都有一定的蔭戶和祿田,加起來雖然沒有貴府那麼多,也不算少了;而且給您的那個告身除了寧海縣尉的差遣以外,還兼有一折衝府校尉的差遣,這一府兵還是空額,您若是願意,大可將家中部曲精壯者編入軍府,列入名籍,田畝也可列入其中,加起來應該較之周家所有的部曲土田還有多的。」
周虎彪的臉色頓時蒼白了起來,如果胡可及所言屬實,那麼這個條件就非常優厚了,周家現在雖然田畝賓客不少,可其中有許多是乘著州中無主,兼併掠奪而來的,一旦安定下來,一定是要吐出來一部分的,按照他在家中聽到的口風,家中長老認為能夠保住三分之二就覺得很滿意了,而依照胡可及所言,官職所有的蔭戶與祿田,是合法的無須交稅和服勞役的,也就是說家中兼併而來的非法田產已經被洗白了一部分;更重要的是,還給了自己一個折衝府校尉的位置,鎮海軍的軍制乃是分為六坊,每坊下有若干府,軍士分轄在各府之中,出則征戰,歸則耕作,這些田畝也是無須交稅的,軍府之外也不會征發府兵參與勞役,也就是說,羅仁瓊開出了將周家保存現有全部田畝和蔭戶的條件,甚至還允許周家保存現有的武裝部曲。周虎彪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會不會接受這個條件,但是他相信那麼多豪強中,肯定至少有一家會接受這個條件,那自己現在殺了這胡可及就沒有任何意義了。因為他不知道會是哪一家接受了官府的收買,這樣一來,官府雖然暫時在台州勢力還很弱,可是在敵方陣營中有自己的釘子,還能得到杭州方面的支援,無法團結在一起的豪強世家們是不可能將鎮海軍的勢力趕出台州,所能爭取的無非是能夠保留多少免稅田畝和蔭戶罷了,可對方現在就已經拿出了周家可以保留全部田畝和蔭戶的條件了,甚至更多,自己的選擇難道不是很簡單了嗎?
「來人,快將胡兄扶起來。」轉瞬之間周虎彪已經做出了決斷,既然結局已經確定,與其讓別人出賣自己,不如讓自己出賣別人。他撩起衣衫前襟,拜倒到胡可及面前,沉聲道:「虎彪行事粗魯,方才無禮之極,還望胡兄海涵。」
胡可及好像已經將方纔被按倒在地,險些身首異處的情形忘得一乾二淨,笑道:「那這麼說,周兄弟是接受羅留守的條件呢?」
「不錯!」周虎彪站起身來問道:「不過有一事在下不明,羅留守開了如此優厚的條件,為何不直接去見家父,卻冒著偌大風險來找在下呢?」
胡可及聽了對方的問話,臉上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不錯,某家這次找的並非周家,乃是周兄弟,這些告身也是給周兄諸位手下,而非他人的。」
聽到胡可及的話,四周頓時一陣聳動,他們都知道周虎彪此時在周家中也還遠不是做主的人,就算將這協議達成了,周虎彪也未必能落到什麼好處,更不要說他們了,此時聽到胡可及的意思,竟然將周虎彪單獨拉出來,怎不讓他們又驚又喜。
胡可及看了看四周的那些周虎彪的心腹,對自己方纔那段話的效果很滿意,笑道:「羅留守這麼做有兩個原因,其一周家擁有很多,而周公子什麼也沒有,更容易說服;其二,周家乃是寧海第一大族,我等若是上門,只怕太惹人眼,後招不便使出。」
周虎彪那幫手下還聽得雲裡霧裡的,周虎彪倒是立刻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周家現在既得利益太多,羅仁瓊出的價碼雖然也不低,可還都是畫餅,怕那周家家主被家中那些短視的長老挾制,做出了錯誤的決定,但周虎彪這邊就不同了,完全是個無產階級,連那個繼承人的位置都是朝不保夕,身邊這幫手下也都是些打家劫舍的流氓無產者,在這場度田料民的鬥爭中,失去的只是鎖鏈,得到的可是官職、僕役、田產,參與鬥爭的熱情和堅定性和周家那幫既得利益者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語的了,就算周虎彪現在有了退意,他那幫手下也會推著他往前走的。
周虎彪不禁黯然地歎了口氣,他也不是傻瓜,也知道那羅留守不是大善人,拿出這麼一塊大餅出來,肯定是要用自己這把快刀見血的,只怕第一個對像還是周家的家人。想到這裡,周虎彪突然閉上了眼睛,自己小時候因為容貌醜陋而受到的諸般欺凌,還有父親對自己冷淡的表情,還有僕役背後的議論一件件浮現在自己的腦海中,從來沒有這麼清晰。周虎彪猛地搖了搖頭,低吼了一聲,一旁的手下還以為他發了瘋症,正要搶過來按住他,免得傷了人,卻只見周虎彪睜開雙眼,目光清朗,顯然清醒的很,這才停住了腳步。
「某家既受官職,周某自當惟羅留守之命是從,如有違令,甘當軍法從事!」周虎彪跪伏在地,沉聲道,身後的心腹對視了一眼,也紛紛隨之跪下,齊聲應和道:「甘當軍法從事!」
第160章 撞擊(一)
時光如流水,轉瞬之間已經是天祐元年(公元904)的二月了,此時的北方許多地方土地尚未解凍,農人們還躲在屋中忍饑挨餓,而位於浙南的台州,此時正是開耕播種的農忙時節,田野裡滿是忙碌的人影。與每年這個時候一樣,常有衝突的各家土豪也都將各自的部曲解散了,回家種田,就連逃散到山中的亂兵盜匪,也有許多回到家中耕作,至少也停止了對農戶的劫掠,畢竟這一個多月時間勞作,往往就決定了這一年的收成多少,各家土豪早就有了在此時停息爭奪的潛規則,就算是山間的強盜,也知道等百姓種出了谷帛才有的搶,做這種殺雞取卵的蠢事只會引起眾怒,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可是與往年不同的是,鄉間卻傳播著臨海城中的鎮海軍大官即將推行「度田料民」政策的消息,對與這個消息,各個階層的人們的態度是不同的:
剩餘不多的自耕農的態度是冷淡的支持,雖然自從台州大亂以後,無論是俞之恆還是後來入侵的明州軍,以及最近才進抵臨海城的羅仁瓊,都沒有足夠的實力來向他們收稅和征發勞役,可是這並不意味著他們的負擔減輕了,恰恰相反,附近任何一個得勢的土豪都會毫不猶疑的掠奪他們的糧食和布帛,征發他們修築塢壁,乃至迫使他們成為和土豪有人身依附關係的田客、部曲,這些自耕農能夠保持住原有的自由身,不但要極大地幸運,而且自身也往往是最勇敢最精壯的漢子,他們知道,經過了「度田料民」,雖然他們要承擔繳納農稅、征發勞役的義務,但與此同時,「度田料民」這一行動本身也會從土豪手中奪去那些蔭田、田客,土豪也不會再有欺壓掠奪他們的實力,他們也會從土豪的壓迫和掠奪下被解救出來,相比起這個來,那些農稅和勞役的負擔是可以接受的,但是基於現有的實力對比,他們又對鎮海軍地方長官能否完成「度田料民」這一政策成功的執行下去表示懷疑,畢竟現在羅仁瓊能夠控制的只有臨海城附近不到五十里的地盤,比起那些土豪來說,他的實力是很微弱的,這些自耕農只會在「度田料民」政策馬上就要成功的時候才會表示支持,在勝負未分形勢尚不明朗的現在,羅仁瓊是不能指望可以從他們身上得到任何支持的。
人數最多的是各家土豪控制下的大量田客、部曲,他們對於「度田料民」政策的態度是很矛盾,一方面他們對於現有的為人奴僕,受土豪壓迫,「出則為兵,入則為奴」的現狀表示不滿,對於可以改變他們這一悲慘現狀的「度田料民」政策,有一定的希望;可是從另一方面來說,這些田客、部曲往往數代都與那些土豪比鄰而居,有的還是同宗同族,有強大的血緣和地緣紐帶聯結,在唐末盜匪橫行,官府軟弱的無政府狀態,這些土豪武裝集團同時也是對他們的一種保護,那些有一定政治軍事才能的土豪頭領,對手下的部曲、田客的剝奪反而比對那些還不屬於他們的自耕農要有節制一些,他們害怕實施了「度田料民」政策之後,列名籍書之中的他們,不但要承擔更加沉重的官府稅收和勞役,甚至還要被征發為兵,埋骨他鄉,此後再也不能和家人團聚,所以他們對於「度田料民」政策的態度是很複雜矛盾,既有支持也有反對,而且和他們所在的集團首領的各種能力也息息相關,一般來說,土豪集團的首領對部曲越是體恤,剝削越是節制,這個集團的部曲田客的向心力就越強,對「度田料民」政策的反對程度就越強,反之則向心力越弱,就越支持「度田料民」政策。
而最堅決反對「度田料民」政策的自然是人數最少的土豪首領,他們清醒地認識到這個政策就是衝著他們來的,臨海城中的官府的目的就是要把台州境內這些大小不一的土豪集團全部打碎,重新還原為原子化的「編戶齊民」,從而把土地和人口重新掌握在他們手中。之所以這些土豪還沒有「打到臨海去,揪出狗官來」,其原因無非是以下幾個:首先,這還只是個傳聞,臨海城的官府並沒有發出文告來,沒有一個興師動眾的名頭;其二現在是春耕季節,動員大量的部曲是件麻煩事,後遺症也很強烈;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原因,臨海城的守兵雖然沒有多少,可是遠在杭州的鎮海軍主力可是個龐然大物,將其守官驅逐出去以後如何應對必然來臨的報復這是個大問題,最重要的是,各家土豪擁有的蔭田和部曲數量不同,自然對相應政策的反對程度和願意冒的風險也不同,大夥兒的眼睛都在盯著幾個最大的土豪,準備搭他們的順風車。串聯、結盟、出賣,一場場好戲正在原先或者敵對或者友好的土豪之間上演。
寧海縣周家,正如這個年代的許多村莊一般,與其說這是個村落,更不如說是一個塢堡。所有的建築都建立在一塊高地上,高地的四周和周圍的平地被一條深丈許,寬兩丈多的壕溝隔開,壕溝裡注滿了水;只有通過一座吊橋才能和外界聯繫。在你通過了吊橋之後,便是兩丈多高的外牆,外牆上有箭塔,在內牆和外牆之間則是快足有百餘步寬的空地,即使入侵者突破了外牆,在這塊毫無遮攔的空地上,面對三丈多高的內牆上的弓弩手,也要付出慘重的代價。周氏一族的族人就聚居在這內牆之內,足有兩百餘戶,一旦外敵入侵,加上聚居在堡外的近千名部曲,就算敵人有兩三倍的兵力,進攻起來也非常吃力。
周家大宅,書房,兩名身穿青衣,手持長槍的壯漢侍立在門外,和這裝飾的頗有書卷氣的環境頗為不符。這時,書房內突然傳出一聲怒喝:「荒唐,實在是荒唐!」隨即一件東西從房內扔了出來,兩名壯漢往物件落地處一看,卻是被揉成一團的信箋。
那兩人正疑惑間,屋內走出一人來,兩名壯漢趕緊收回目光,目不斜視地看著院門處,好似根本沒有看到方才被扔出紙團一般。方才出來那人看了看那兩名壯漢,方才上前撿起紙團,納入袖中,方才重新回到屋中。
「家主,你又何必動怒呢?我周家乃寧海首姓,就是在台州,論土地,論實力,周家也是數得著的,他們奉周家為主應付這『度田料民』之事也是理所當然的。」說話這人臉頰微胖,下巴肥厚,下頷三縷微鬚,修剪的十分整齊,正是剛才出屋撿起紙團那人,周家家主的妻舅,劉雲起。
「雲起,你休得胡言,這可是抄家滅族的勾當,呂方是什麼人物,當年在丹陽是,手下不過幾百兵,便將丹陽大族殺得個乾乾淨淨,吊在道旁樹木上的屍首有幾里長,你與這些土豪勾結起來,想要與他作對,只怕我們祖上都要化為餓鬼呀!」怒喝這人便是周家家主周雲成,他不過四十出頭,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可此時的他臉色鐵青,兩邊太陽穴上青筋暴跳,顯然是已經怒到了極點。
周雲成執掌周家已經有十年了,處事精明強幹,周家/`文/也在他/`人/的統領下/`書/蒸蒸日/`屋/上,在族中威望極重,可劉雲起被他這般怒斥,卻不但不怕,反而強項道:「家主,難道我們就拱手將田產田客悉數讓給官府不成,這片基業乃是周家上上下下近千口人,四五代才積攢下來的,可不是哪一個人可以說了算的。」
周雲成被弟弟這般頂撞,一時間竟然指著劉雲起,口中只能念叨著:「你,你?」卻說不出什麼話來,的確正如方纔那人所說,一旦官府完成度田料民,此時的周家並無人擔任朝廷官吏,就算有人當官,也無法蔭庇這麼多的田產和人口,就要負擔這麼多人口的稅收和勞役,可如果不能免去官府的稅收和勞役,那些部曲田客又何必在這裡忍受周家的剝削呢?必然四散而去,這是周家絕對無法接受的,就算他是家主,也無法做出這樣的決定,平日裡恭順的妻舅敢於這般對自己說話,顯然是背後有一股子隱勢力支持,可鎮海軍更是惹不起的惡魔呀,想到這裡,周雲成只覺得兩個太陽穴上隱隱作痛,不由得一屁股坐倒在椅子上。
「家主,在下也知道我們無法對抗官府,可是這度田料民之策實在是干係太大,是我們周家絕對無法接受的,台州、乃至兩浙的豪門大戶也都無法接受,只要我們聯合起來,就算是那呂方,也得掂量一下我們的份量,他總不能把我們全殺光吧。說到底,我們還是他治下的百姓,法不責眾嘛,到最後,我們肯定是要拿出一部分田地和蔭戶的,可是我們這邊聯合的人越多,實力越大,拿出的那一塊就越少,而且那些要和我們聯合的人越多,我們周家手裡的籌碼也就越大,到最後說不定周家不但不用拿出田產和蔭戶來,還能從中撈一塊好處呢?」劉雲起越說越是得意,到了最後更是眉飛色舞,幾欲笑出聲來。
「唉!」周雲成歎了口氣,劉雲起方纔的勸諫也有幾分說動了他,但是在他的心裡還是有覺得有些不對,可是讓他說,又不知道不對是在哪裡,一時間他的心中不禁有些彷徨無計,這時,他看到站在一旁的嫡子周虎彪,一雙眼睛正看著遠處的風景,倒好似眼前的這些煩心事和他沒有絲毫關係一般,不由得一股子無明火撞了上來,問道:「虎彪,你說說當如何是好呀?」
第161章 撞擊(二)
「嗯?」周虎彪卻好似全然沒有聽到父親的問話一般,一雙眼睛茫然地看著周雲成。
「畜生,你有在聽我說話嗎?」周雲成頓時發作起來,一把操起旁邊几案上的一柄鐵如意,便要責打周虎彪,一旁的劉雲起趕緊一邊攔住周雲成,一邊對周虎彪喝道:「虎彪,你還不快跪下,向你父親謝罪。」
看到兒子跪在地上謝罪,周雲成心中不由得一陣悲哀,其實他心中的惱怒連表面上顯示出來的十分之一都不到,他這種表現與其說是真實的感情驅動,還不如說是一種習慣罷了。按說他這個嫡子雖然不愛讀書,可剛健勇武,善下人,無論是販夫走徒,還是遊俠惡少,與一相交,無不傾心相附,這種人如果在太平年間,倒是個給宗族惹來禍患的角色;可是在唐末的亂世之中,分明是一方豪雄的胚子,周家想要從台州一地的土豪發展壯大,周虎彪是個很不錯的繼承人。可是對於這個兒子周雲成一直有個說不出來的疙瘩,那就是周虎彪出生時形容醜陋,遍體黑毛,怎麼看也不像是他周雲成的血脈,雖然由於妻子一方也是當地的大宗族,又無什麼過硬的把柄。不可能休妻再去,可是心中卻始終存了這個疙瘩,自然對周虎彪便有了差別,諸般待遇莫說不到長房嫡子的級別,便是相較於小宗的嫡子,也相差甚遠,要不然像周家這等台州冠族,也不會容得他尚未及冠,便在鄉間遊蕩廝混。此時周雲成看到嫡子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心中不禁閃過一個念頭:「要是他當真是自己的血脈,那該是多好的一個幫手呀!」
一旁的劉雲起一邊勸解周雲成,心中卻是暗喜,周雲成的續絃便是他的妹子,次子便是他的嫡親外甥,自然巴不得周雲成能夠將周虎彪現在這個嫡子給廢了,換上自己的外甥繼承周家的家業。劉雲起打定了主意,此番與諸家聯合起來反對官府「度田料民」之事正是一個良機,借助這個機會一方面可以壯大支持自己外甥繼承這一派的勢力,同時也可以買好幾家,樹立幾個有力的外援,另一方面也可以將周虎彪盡量從周家的權力核心驅逐出去,迫使其邊緣化。對於這一點他還是頗有信心的,畢竟這周虎彪雖然驍勇善戰,手下兩百餘人也多是亡命之徒,以前為周家在寧海縣的發展和壯大立下了汗馬功勞,可同時也手中沾了各家豪強不少的血債,像這等聯合收買的勾當並不適合,自己現在又表態支持聯合各家豪強,將這個美差搶在手中應該問題不大。
劉雲起雖然心裡已經打定了主意,可面子上還是要過得去,便將多家豪強與本家聯絡,要聯合起來和官府抗爭,反對「度田料民」之事一一道明。
周虎彪聽罷劉雲起的敘述,沉吟了片刻,答道:「父親,孩兒以為此事不妥,自古有雲;『破家知府,滅門縣令』,如果此時我家牽頭,定然惹怒了官府,無論最後那『度田料民』之事成與不成,官府都要對牽頭的那家懷恨在心,周家都要倒霉,不如作罷了吧!」
周雲成聞言不由得精神一振,他本以為周虎彪平日裡舞刀弄槍,想不到方纔所說的一番話條理清晰,考慮甚遠,甚是符合自己不欲惹來禍患的心意,正要讓其起身,卻聽到一旁的劉雲起出言駁斥道:「賢侄此言差矣,寧海周家無論是田土、蔭戶,在寧海乃至台州都是數得著的,我們這麼大的個頭不想出頭,那些只有三五十頃地,百餘部曲的又有哪個願意出頭呢?到頭來只有大夥兒將田土和蔭戶拱手讓給官府,十餘代祖宗累積的家業化為烏有,死後我等又有何面目去見列祖列宗呢?」
劉雲起這一席話立刻扭轉了局勢,跪在地上的周虎彪一副啞口無言的模樣,的確,其餘的小豪族也不是傻瓜,相對於周家這等巨無霸,「度田料民」政策對他們的利益傷害的要小得多,自然他們也不會為了周家這等巨無霸的利益而冒當領頭羊的風險與官府直接對抗,既然失去部曲和蔭田的損失對於周家是不可接受的,那麼可以選擇的道路也只有一條了。
「彪兒,你起來吧!」周雲成歎道,說話的口氣出奇的溫和:「此事干係我們周家上下千餘口的性命,你萬萬不可洩露出去,知道嗎?」
周虎彪站起身來,躬身應答道:「孩兒明白!」
周雲成點了點頭,雖然他沒有接受周虎彪的意見,但是他對自己這個兒子的印象好了許多,不但武藝出眾,能得士心,尤其難得的是,年齡不大便老成持重,在這個亂世裡,有才能固然重要,有自知之明更為重要,不然才能反而是禍根,年過四旬的他深深的明白這點。「也許彪兒是一個不錯的繼承人,雖然他的血脈不明,可天下間義子繼承家業不也大有人在嗎?至少彪兒的情分遠勝過義子吧!」一個念頭突然劃過周雲成的腦海中。
「你先下去吧,先將你的那些賓客調到莊子來,之後諸般事宜都用得著他們!」周雲成沉聲道。
「是,孩兒領命!」周虎彪對周雲成斂衽下拜,小步倒退到門前方才轉身出門而去,剛剛轉過身來,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殘酷的笑意:「本來我還不想骨肉相殘的,既然你劉雲起容不得我,這麼著急,也就怪不得某家心狠了。」
看到周虎彪離去,屋中只剩下自己和周雲成二人,劉雲起不由得心中狂喜,眼看自己多年以來的夙願就要成為實際了,只要周家成為聯合反對官府「度田料民」的聯盟的盟主達成,共同的利害關係就會把這些大小豪族牢牢地綁在一起,自己就可以借助周家和官府的勢力來威懾其餘豪族,借助其餘豪族的勢力來爭奪周家的繼承權,甚至還可以暗中和官府勾結,待價而沽,出賣其餘豪族來換取周家乃至自己的私利,在這個利益的漩渦中心撥弄人心,獲得一切。劉雲起強自壓下心中的狂喜,上前一步作揖道:「家主,那聯盟之事?」
周雲成疲倦地搖了搖頭,答道:「你告訴他們,此事干係重大,大夥兒須得同舟共濟,否則便是全族皆滅的下場,你知道了嗎?」
劉雲起點了點頭,笑道:「小弟知道了,我自當小心從事,時機成熟後再交換人質誓書,議定各自出的糧食部曲份額,請家主放心。」
周雲成點了點頭,起身道:「你小心行事去吧,我有些倦了,先回屋中歇息去了。」
周虎彪坐在上首椅上,正低頭思忖,下面的大堂裡人聲鼎沸,百餘名大漢正聚成幾圈賭博角力,叫好助威聲,賭贏者的叫好聲、賭輸者的叫罵聲交雜在一起,幾乎將這廳堂的房頂幾乎掀飛了。可有些奇怪的是,在廳堂的角落裡,十幾條大漢圍作一團,不時低頭交談幾句,十幾雙眼睛都盯在門口,倒好似在等著什麼消息一般。
正當此時,廳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那十幾條大漢刷的一聲站起身來,搶到門前,圍在來人的兩旁,最為性急的那個問道:「來了?」
這個無頭無腦的問話並沒有讓來糊塗,來人肯定地點了點頭,答道:「來了!」聽到答覆的大漢們臉上現出狂喜的笑容來,他們立刻推開堵在路上的同伴,為信使分開一條路來,簇擁著那信使趕到周虎彪面前,那信使低聲道:「頭領,臨海那邊來人了,有四十頭騾子,就在莊子外面。」
周虎彪點了點頭,與手下不同的是,此時的他臉上平靜的很。周虎彪站起身來,突然高聲喝道:「兔崽子們,都給我滾出去,把東西都給我搬進來,有買賣要做了。」
周虎彪中氣十足的喝聲壓倒了廳堂內的嘈雜聲,下面的大漢們立刻靜了下來,旋即發出一聲歡呼聲,往屋外湧去,不過半晌功夫,近百餘個木箱便放在堂中,與之一同進來的還有一個熟人,正是上次差點丟下性命的胡可及。
周虎彪看了看胡可及,平靜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道:「故人相見,卻不知此番胡押衙又有何吩咐呢?」
胡可及笑道:「吩咐不敢,周兄如今已為寧海縣尉,府兵頭領,位在胡某之上,末將此次替羅留守傳話來,這些箱中之物乃是送與周校尉的見面禮,至於末將自己,是聽周校尉差遣的。」說到這裡,胡可及踢了踢一旁的木箱。
「禮物?」周虎彪冷笑一聲,他倒不是個貪財之人,平日裡劫掠所得,大半都分與部下,自己自奉微薄,所以才能收攏的住這群桀驁不馴的手下,更何況此次自己行事,乃是向自己宗族動刀,又豈是區區財帛能夠收買的。這時一旁的部下已經打開木箱,眾人頓時倒吸了口氣,原來這木箱之中竟然是放著兩具黑沉沉的鎖鏈子甲。
第162章 撞擊(三)
「一共八十個木箱,每隻箱子上都有編號,前四十隻箱子裡放的都是兩具鐵甲,一共八十具,後面四十隻箱子每隻箱子放了一張強弩,另外還配了五十隻弩矢,請周校尉清點查收。」胡可及指著地上的木箱稟告道雖然他強自裝出一副平靜的模樣,可臉上還是忍不住露出了一絲自得。
可是此時堂上眾人一個個目瞪口呆,沒有一個人注意到胡可及的失態,自古以來,甲冑和強弩都是國家嚴令禁止私人持有的軍國之器,而且與同樣禁止百姓持有的長槊、長柄大刀不同,甲冑和強弩由於製造的成本和技術含量很高,即使在藩鎮割據多年,武器禁令早已變為一紙空文的今天,在土豪部曲中也是極其罕見的。就算是周家,在搜羅了不少明州潰兵裝備的今天,全家的鐵甲加起來只怕還不到二十領,而那羅仁瓊居然一下子就拿出八十具來,更不要說那些強弩了,饒是周虎彪,也被對方出手的大方驚震撼的一時說不出話來。
周虎彪探出手去,從木箱中取出一頂頭盔來,手指頭觸摸道頭盔的金屬表面,頓時感覺到輕微的刺痛,周虎彪仔細一看,原來是上面有少許的毛刺,顯然這頭盔是新近鑄造出來,連表面的金屬毛刺還沒來得及打磨乾淨,周虎彪心中不由得微微生疑,原來自從淮南之亂之後,兩浙乃至淮南的經濟都受到了很大的破壞,鋼鐵的產量和工匠的工藝水平都倒退了不少嗎,所有的藩鎮不約而同的都把有限的鋼鐵用在刀刃上——刀劍箭矢,至於頭盔這類相對於不那麼重要的裝備,往往就用皮革或者鐵片代替了,反正從某種意義上講,普通士兵也不過是消耗品罷了,像這等新近製造出的鐵盔,實在是少見的很,「難道呂方那邊的鐵多到連普通士卒都用上鐵盔那麼的地步嗎?」周虎彪心中不由得暗自心驚。
「張傑夫,你過來,試試這具鐵甲。」周虎彪突然出聲道,一旁那條漢子趕緊應了一聲,將那鐵甲裝束起來,在旁人的幫助下,不一會兒便裝具完畢,周虎彪走到近前上下打量,只見那張傑夫便好似穿了一件及膝的大衣一般,只不過這長衫乃是鐵鏈串聯而成的,在心臟腋下等要害處,還加有鐵片襯裡以加強防護效果,而且這鎖帷子如同後世的T恤頭套一般,還有一個頭套連接在脖子上,作戰時可以套在頭上,外面再戴上頭盔,既可以加強頭部要害的防禦,還可以抵禦頸子側面和後面的砍殺。
張傑夫揮舞了一下手腳,驚喜地喊道「頭領,這鐵甲真不錯,穿在身上也沒什麼限制,舉手投足全無妨礙。」旁邊的同伴艷羨的目光讓他越發得意起來,伸手拔出腰刀,剛要比劃兩下,卻聽到周虎彪的聲音:「且慢,你把腰刀給我,來,把頭盔戴上。」
張傑夫順從地接過頭盔,這頭盔式樣很是奇怪,面部只有眼睛還有鼻孔和嘴部部位留下了三個大小不一的孔洞,其餘部位則是嚴絲合縫。張傑夫好不容易才戴上頭套,又把腦袋塞進頭盔中,他的視野立刻變得狹窄起來,只看到面前的周虎彪嘴巴張合,卻聽不清楚對方的聲音。
「小心,站穩了!」周虎彪提醒了手下一句,便反手一刀向對方的胳膊砍去,只聽到一聲輕響,濺起一陣火花,周虎彪上前一看,只見刀鋒所到之處,在盔甲上只是劃起了一條白痕,張傑夫卻是毫髮無傷。
「好!」堂上頓時暴起一陣叫好聲,這些周虎彪的手下都是明眼人,看出方才周虎彪方纔那一刀一砍一拖,雖然也就五六成力,可若是尋常鐵鱗甲,至少也要開出兩三分深的口子,若是皮甲,只怕那只胳膊已經廢了,可這鐵甲居然絲毫無損,這戰陣之上,白刃相對,生死本就是一線之間的事情,有了這身甲,不啻於多了一條性命。
周虎彪將手中佩刀丟到一旁,轉身對胡可及拜謝道:「羅留守如此慷慨相待,周某自當盡心竭力,將此事辦得妥妥帖帖。」
胡可及卻攔住對方拜謝,笑道:「軍中自有制度森嚴,末將位在周校尉之下,不敢受這拜謝之禮,而且周校尉既然已為鎮海軍中之人,此番也是受軍令行事,這些甲冑不過是份內之事,在下此番前來也是受周校尉節制,又何必拜謝呢?」
周虎彪也是個靈醒的,胡可及稍一提醒,便覺察自己雖然受了官職告身,可是內心中卻還沒有自視為羅仁瓊部屬,這可就犯了大忌,他趕緊笑道:「胡押衙說的是,末將體會得了。」言罷,他轉過身來,喝道:「大夥兒肅靜了!」
堂上眾人頓時肅靜了下來,周虎彪環視了一會自己這些手下,沉聲道:「大夥兒跟我周虎彪一般,都是些任俠尚氣之徒,若要我們壟前屋後,種田扶桑只怕是不成的,今日某家有一樁大事,若是成了,大夥兒人人都有好處,周某在這裡拍胸脯,至少一份家業是跑不脫的,列位以為如何呀。」
周虎彪話音剛落,人群中便有一人應和道:「頭領何必多言,您一句話,大夥兒水裡水去,火裡火去,莫非平時好處拿了,頭領用得到的時候,便縮卵了,若是有這等小人,我朱五第一個放不過他。」
「好!既然兄弟們如此義氣,倒是某家做的小了。」周虎彪笑道,便只講周雲起即將托付他準備諸家豪強組織聯盟對抗官府「度田料民」之事和盤托出,待到一一道明後,周虎彪沉聲道:「此時乃是和官府相抗,干係甚大,列為須當口嚴,否則走漏消息,便是彌天大禍。」
看到下面眾人臉色凝重,胡可及不由得暗自點頭,周虎彪對他手下這番話有兩個好處,其一,通過宣佈任務的艱難將手下那些不夠忠實自己的分子篩除出去,剩下的自然是對他義氣深重之人,事先消除了有人向周家告密的可能;其二,在此之後無論他在自己手下採取什麼奇怪的措施,他的手下也會以為是為了防備消息走漏給官府,不會奇怪,周家人自然更不會生出防備之心,反而會以為他行事周密。而周虎彪此番行事真實的目的,只有他自己知道,自然此番不會洩露。
看到手下的表現,周虎彪滿意地點了點頭,立刻將盔甲和弩弓分發下去,至於胡可及和同行的手下,周虎彪只是推說是一隊新近加入他們的潰兵,這種事情在當時也是常見的很,畢竟台州戰亂已久,像這種二三十人規模大小的隱藏在山間的潰兵實在太多了。
待到眾人退下,周虎彪卻將那次同去山間私會姘頭的心腹留了下來,這些人此番又見到胡可及,又看到這麼多盔甲強弩,心下早已明瞭,想起當時那一疊官職告身,心中熱衷之情幾乎便要噴薄而出,此番見到頭領將自己這十幾個留了下來,歡喜之情更是溢於言表。此時的周虎彪卻不似方纔那番表情,只見其臉色鐵青,雙目中滿是殺氣。
「此番我受羅留守之命,處置那些對抗官府的叛逆!」說到這裡,周虎彪頓了一下,尤為加重了「叛逆」那兩個字的語氣,語氣中滿是殺意,環視了一下四周的心腹們,只見他們目光中滿是狂喜。周虎彪冷哼了一聲,繼續說道:「你們也都知道,自從母親去世,我在家中的地位也就一日不如一日了,劉雲起那廝日夜在父親那裡進讒言,想要把我嫡子之位奪去,家中那些小人看到他得了勢,也都站在他那邊,不將我放在眼裡,要知道我周虎彪才是家中嫡子!我要把屬於我的一切全部拿回來!」到了最後,周虎彪幾乎是在低吼了,自他懂事以來,便察覺到四周那些異樣的眼光,可是幼小的他只能低頭忍受,不過今天也不需要了,再也不需要了!
周虎彪的心腹們興奮的交換著眼色,情況比他們想像的最好還要好。他們靈敏的鼻子在周虎彪的話語裡幾乎已經可以聞到血腥味了,除了刀劍和身上的衣衫什麼都沒有的他們,最害怕的就是周虎彪奪回了周家之位後,便把他們一腳踢開,重新任用族人,畢竟「血濃於水」這句話不是白說的,可是有了周虎彪這句話,他們就可以把周家中那些擋路的人盡數殺掉,那時周虎彪除了他們這些一同流過血的部下,還有什麼人可以依靠呢?
「頭領,我朱五就是你手中的刀,你要誰的命,他就別想活。」說話那人體型精幹,正是方才在堂上第一個出聲應和之人,平日裡那張憨厚的面容肌肉扭曲,顯得分外猙獰。
「對!對!他就別想活!」眾人低聲應和道,每個人的眼中都滿是殺戮的渴望,一旁的胡可及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他幾乎以為眼前的不是一群人,而是一群餓狼,隨時可能撲上來把自己撕成碎片。
第163章 撞擊(四)
「好,取一隻空碗來。」周虎彪接過旁人遞過來大腕,隨手拔出一柄牛角尖刀,在手臂上畫了一刀,讓流出的鮮血滴入碗中,隨即將牛角尖刀和碗遞給下一個人,每個接到血碗的人都倣傚周虎彪的舉動,將自己的鮮血滴入碗中,待到轉了一圈,血碗回到周虎彪手中,他將混著眾人混雜的鮮血的大碗喝了一小口,又將碗傳給了另外一個人,待到眾人都飲了鮮血後,帶頭跪下沉聲道:「蒼天在上,周虎彪對天發誓,從今往後與列位福禍與共,若有違誓言,神人共戮。」
屋內眾人紛紛隨周虎彪一般跪下,齊聲發誓道:「吾輩願與頭領福禍與共,若有違誓言,神人共戮!」
周虎彪待眾人發完誓後,沉聲道:「明日我們便動身前往莊中,此事太過危險,我們須得留個後手,朱五,我與你二十人,留在莊外,聽候胡押衙吩咐行事。」
朱五應了一聲,周虎彪回過頭來,與胡可及道:「胡兄弟,你投入鎮海軍的事情流傳甚廣,若是在莊中被人認出來了,只怕惹來禍患,這樣吧,你留在這莊子裡冊應聯絡便是,莫要隨我同去了」
胡可及想想也是,雖然古代不像現代這樣有網絡照片,可他過去畢竟也是漁民頭領,算是個人物,像這般見個面也就罷了,若是到周家莊去住上十幾天,難保不被人拆穿了,便爽快地應了。
周虎彪見胡可及應允了,又與其約定了聯絡的時間地點,便吩咐手下收拾行李,趕往周家莊去了。
周虎彪領了部曲賓客兩百餘人來到周家莊,莊中早已給他騰出了住處,卻是內牆大門旁的兩座宅院,早已打掃乾淨,雖然略微狹小了點,可是卻靠近莊門,院子中還有水井,只要奪取了內門,便能隔絕莊中內外,將莊中所有人堵在裡面,對於這個住處,周虎彪十分滿意。周雲成將周虎彪這一支精兵部屬在這裡,顯然也頗有深意,只是他沒想到這個素來他不喜歡的嫡子此番也是心懷鬼胎。
周虎彪回到家中後,卻是閒來無事,那劉雲起既然要攬功,自然容不得他插手到聯盟的事情來,每日裡酒飯供應充足,不給周虎彪找茬的機會;而周虎彪更是樂得清閒,將自己和手下關在院中,每日裡只是操練,連院門都不出,免得無端生事,只是養足了力氣,等到最後給那些傢伙算總賬,此時的周家莊,倒是出奇的寧靜。
轉眼之間,已經十餘日過去了,流傳了許久的風聲終於成了事實,臨海官府已經派出差役,向全州發出了即將進行「度田料民」的命令。這個消息便好似一個催化劑,有些本來還猶豫不決的土豪們,紛紛表示願意加入聯盟,反對官府執行「度田料民」的計劃。寧海以及相鄰兩縣的大小四十多家土豪已經同意加入聯盟,經過劉雲起的細心謀劃,眾人約定在下個月的朔日到周家莊中會盟,商談如何行事,才能迫使官府停止「度田料民」。
三月朔日,平日裡都嚴閉緊鎖,自從側邊小門出入的周家大門洞開,周家家主周雲成站在門前,臉上滿是笑容,迎接前來會盟的各家土豪使者,一旁的周虎彪指揮著頂盔戴甲的武裝部曲,分作兩翼排開。
「周兄,你我有半年未見了吧,想不到你越發健朗了呀!」一名中年男子拱手笑道,此人姓李名安,乃是鄰縣樂安的土豪首領,無論是部曲還是土地的數量都與周家相彷彿,此番與本縣十幾名大小豪強結伴而來,前呼後擁的,其勢頭幾乎有壓倒東道周家,奪取盟主的勢頭了。
「哪裡,小弟較李兄還小上個四歲,頭上的白髮都快趕上您了,如何比得上您老當益壯呢?」周雲成讓開一步,伸手延請道,他已經看到了後面那十幾人,這麼多大小豪強的使者湊到一起來,肯定不會是湊巧,顯然這李安此番也是有所為而來的。
周、李二人在上邊客套,後面的一眾樂安豪強們則在打量著兩邊那些披甲頂盔的武裝部曲,看到這些散發著金屬光澤的盔甲和兵刃,他們不由得交頭接耳起來。
「看到沒有,都是鐵甲呀,這邊便有快二十套了,周家快把他們箱底都掏空了,這回可是下了大本錢吧」
「是呀,就不說這甲杖了,那邊幾人你們可認出來了,是黃巖那邊的徐家兄弟,有名的硬手,手上怕不有十餘條人命了,他們仇家都找了好久了,想不到竟然在周家了。」
有個不曉事地笑道:「這也是應有之義呀,此番對抗官府,可是掉腦袋的差事,周家準備的嚴密點,也是為了大傢伙嘛,你們又何必說話這麼酸溜溜的呢?」
那人話音剛落,旁邊幾人立刻笑開了,一個好心地說道:「這位老哥,你道是周家這番準備是對付臨海城那位空心大佬官嗎?明州軍那次過來,臨海城裡已經是一片白地,就那麼六七百人,能濟得什麼事。他周雲成擺明了就要當這盟主,周家這些部曲是拿來對付咱們的。」
那不曉事的頓時嚇了一跳,答道:「不會吧,那你們還來周家,豈不是自投羅網嗎,那我還是回去吧。」
說話那人的窩囊樣頓時引起一陣哄笑,方才點明他那人笑道:「你怕什麼,萬事有李家那位在上面頂著,我們怕什麼,在這個關頭,莫非周家還敢把我們全扣下不成,周家不過想那這些嚇嚇人罷了,真動刀動槍,借他周雲成三個膽子他也不敢。」
在眾人的保證下,那人才停出了腳步,正好此時上邊周雲成與李安客套完了,眾人便隨其一同進門去了,待到了中午時分,約定的各家豪強代表都到齊了,留在門口迎客的劉雲起對周虎彪笑道:「賢侄,人已經到齊了,我便到堂上去了,這守門之事便偏勞你了。」他故意將周虎彪留在外面,不給對方一絲搶功的機會。
「舅父請放心,這邊自有小侄看守。」周虎彪躬身作揖應答道,由於視線角度的原因,劉雲起看不到此時他雙目中的寒光。
周虎彪抬起頭來,看著劉雲起離去的背影,嘴角上翹,臉上露出一絲獰笑:「來人,傳令全體弟兄們披甲授兵,緊閉內門,沒有我的符信,任何人不得外出,違令者斬!」
「諾!」身後的心腹臉上漲得通紅,隨即轉身快步而去,不一會兒,隨著急促的腳步聲,一隊隊周虎彪所有兵士從院子中湧了出來,登上內門的望樓和院牆,一張張強弩對準了莊內的方向,手持利刃身披重甲的士卒們則依照街道的寬度,排成了密集的方陣。
看到手下已經列陣完畢,周虎彪便派出二十名兵士,去奪取外門和吊橋,那些守門的部曲雖然還有些稀里糊塗,可既然是被授予全權的周家少主下的命令,還是很快順從的下城了,下了城的部曲們立刻被收繳了武器,驅趕到內城和外城之間的空地中,看管了起來。
周虎彪在控制了內外城門後,就迅速派出幾隊手下,控制了各種庫房,還有莊中的幾個樞紐,同時將不屬於自己管轄的其餘莊中部曲解除武裝,同時全部趕到內城外城間的空地看押起來,不到半個時辰以後,周家莊除了最後面的那些連成一片的那十幾座大宅院外,已經全部落入周虎彪的控制之下。
待到諸事已畢,周虎彪清點了一下剩餘手中的部下,大約還有百餘人,他隨即命令手下準備酒食,打算先進食休息,在養足氣力的同時等待事先約定好的臨海援兵,果然,不久之後,外門守兵便通報過來,莊外有一隊約莫兩百餘人的兵士趕到了。
莊門打開後,為首進來的是一條疤臉漢子,周虎彪卻是不識,卻聽到那疤臉漢子笑道:「這位便是周校尉吧,今日得見,果然雄壯的很。」
「不敢,卻不知這位高姓大名。」周虎彪問道,那疤臉漢子笑答道:「某家便是這台州留守羅仁瓊,此番行事,周校尉當首功第一。」
周虎彪聽說眼前此人便是台州守官,竟然親身涉險而來,不由得吃了一驚,趕緊斂衽拜倒道:「末將失禮了,請上官恕罪。」
「起來起來,我未著官服,你又未曾見過某家,何罪之有。」羅仁瓊隨手將周虎彪扶起,隨即問道:「現在情形如何?」
周虎彪心知眼前這人便是自己未來的頂頭上司,仔細應答道:「內外大門還有莊中各處要點已經在我的控制之下,收繳兵器看管起來的莊中部曲也有三百餘人了,大約有一半以上了,那些豪強首領都在莊子後面的老宅李,還未醒覺,只是我手頭兵力有限,無法將院牆全部看守起來!」
「好!」羅仁瓊笑道:「院牆也不必全部看守起來了,反正外面有壕溝,只要將吊橋守住了,不怕他們跑到哪裡去,周校尉,你在前面帶路,我們立刻行事。」
「諾!」
第164章 撞擊(五)
周家內宅大堂之上,劉雲起正抖擻精神,大聲說道:「我輩世居台州,代為纓冠之族,鄉里們信重我們,投庇於我等簷下。如今官府檢料田土,分明是為了聚斂,在座的皆為鄉里豪傑,豈能束手任其魚肉?」他說到這裡,稍微停頓了一下,見眾人紛紛點頭,精神不由得為之一振,提高嗓門道:「我們周家忝為寧海大族,在這裡有一個倡議,大夥兒聯合向臨海城中的羅留守提出要求,出言保證我們的田土部曲不損,否則這度田料民之事就休想推行下去!」
「不錯!說得對!要讓那群王八蛋知道這台州到底是誰的天下!」頓時堂上滿是應和之聲,劉雲起這番話捅破了那層窗戶紙,說出了所有豪強的心聲,自從唐末動亂以來,這些豪強早已把他們侵吞的田土和人口當成了不容侵犯的底線,任何敢於觸動他們這個既得利益的人,哪怕是有朝廷詔命的官府,他們也不能容忍。
堂上雖然是一片叫好之聲,可是還是有幾人心情比較複雜,便是那樂安縣的豪強首領李安的幾個心腹,他們從心裡贊同劉雲起的說法,但來又不願在李安的面前向劉雲氣叫好,畢竟李安此行便是要和那周家爭奪盟主之位的,正猶豫間,卻只見李安帶頭擊掌叫好,這才沒了顧忌,也跟著叫好起來。
劉雲起見此時堂上氣氛熱烈,趕緊趁熱打鐵,笑道:「不過呢,羅留守乃是朝廷敕封的州縣之長,我輩乃是他治下百姓,與其對抗,不但與朝廷法度不合,而且不智。依在下所見,應當先派使者上書羅留守,表明我們並非抗拒『度田料民』的政策,而是台州戰亂多年,形勢與他州不同,若倉促而行,只怕反而惹得州中動盪,那邊不好了!」
堂上這些人都是人精,劉雲起話說到這裡,早已明白了大半,有個嗓門粗大的漢子高聲笑道:「不錯,咱們來個先禮後兵,我回去便把與州外交通的山道給堵塞了,便說是山水沖垮了道路,讓那羅留守看看,就憑他那幾百兵,在這台州中還能掀的起什麼大浪。」
「這位說得不錯!」劉雲起笑道:「正如這位所言,這台州與外界交通不便,我們只要把那幾條山路給塞住了,那羅仁瓊便是甕中之鱉了!」為了激勵士氣,劉雲起故意避去海上的道路不提。
堂上雖然氣氛熱鬧,可李安卻是面帶冷笑,看著劉雲起在上邊說的得意,像他這等老奸巨猾之人,又豈會相信周家費這麼大力氣將眾人召集起來只是為了應付官府「度田料民」之事,只是既然對方囊中的玩意還沒有盡數抖落出來,他也不好出言駁斥,只當在這裡看一番好戲便是。
劉雲起見時機已經成熟,回頭看了家主周雲成一眼,得到了他的許可後,便咳嗽了一聲,笑道:「列位,俗話說得好『蛇無頭不行』,我們要辦這麼一件大事,總得有個發號施令之人,否則這麼一盤散沙的樣子,只怕會被官府各個擊破,那時可就悔之晚矣呀!」
劉雲起這番話說完,堂上頓時靜了下來,眾人都是聰明人,劉雲起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那就是周家要坐這個盟主之位,現在形勢尚未明白之前,便是多說多錯,還是什麼都不說靜觀其變為上。
「劉兄弟,可是雲成兄要坐這個位置?」一直坐在那裡靜觀其變的李安突然站起身來朗聲問道。
劉雲起愣了一下,尚在猶豫間,便聽到身後周雲成答道:「不錯,雲起的話便是我的意思,周家田土、部曲都不少,『度田料民』這樁事牽涉甚多,既然現在的確要有一個人來牽頭,周某便來擔這個擔子。」
聽到周雲成坦然承認,李安不由得微微詫異,旋即笑道:「我李家田土、部曲也不少,這個膽子李某也想擔一擔,周兄以為如何?」
周雲成臉色微微一白,自從他當上這周家家主的位置,十餘年來已經少有人敢於這般與他說話,可他畢竟並非常人,旋即笑道:「這擔子如此之重,周某一人正恐怕擔不動,李兄要來幫忙,那是正好。」話語中已經有了妥協之意。
李安心下自忖自己實力與周家相仿,若無周家支持,自己也無法將此事辦成,妥協是對雙方都有利的選擇,很快便做出決定,便合掌笑道:「如此甚好,周兄雅量,李某欽佩之極。」
正當此時,外間突然傳來幾聲叫罵聲,隨即便是兵器的撞擊聲和短促的慘叫聲,堂上人頓時臉色劇變,尤其是周雲成與劉雲起二人心中更是巨震,這到底是什麼回事?
眾人正驚疑間,便聽到一陣密集的腳步聲和甲葉的碰撞聲,顯然是有大隊甲士正在包圍過來,頓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周雲成和劉雲起二人的身上,李安更是又急又怒,反手從懷中拔出匕首,怒喝道:「周雲成,你這廝要用強胡來嗎?」
此時周雲成也是如墜五里雲霧中,後退一步道:「休得胡言,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回事。」
李安此時哪裡肯信,振臂喝道:「在周家內宅之中,還說不知道?你當我李安是三歲小兒嗎?大夥兒併肩子上,先拿了這兩個狗賊當作人質。」說罷便要上前廝殺。
正當此時,只聽得卡嚓一聲,堂上的木門便被撞開了,十幾名身披重甲的兵士一湧而入,雪亮的鋼刀排牆般壓了過來,李安眼見形勢不妙,便要往後門逃去,剛跑了兩邊,便看到四五張強弓對準了自己,原來後門也已經被堵住了,只得退了回來。此時的他端的是又怒又悔,戟指著周雲成罵道:「你這狗賊,便是害了我的性命,也休想從我身上撈到半點好處去家。」
周雲成雖然被李安痛罵,也不動怒,他知道無論自己此時如何分辨,對方也絕對不會相信,不如靜觀其變才是上策。此時外間湧進來的兵士已經將眾人圍在當中,平日裡肅穆莊重的周家大堂之上此時滿是金屬的寒光,溫度彷彿一下子低了十幾度一般,幾個膽小的不禁打了個寒顫。
「周先生果然是信人,將州中豪徒盡數誘到此地,倒省了本官手腳。這般大功,本官定當稟明節度,重重封賞!」突然堂上有人高聲笑道,眾人覓著聲音來處看去,只見那些披甲士卒紛紛躬身讓開,露出兩個人來,說話的那人是個疤臉漢子,眾人不識,倒是他身後持刀侍衛之人,燕頷虎鬚,正是周雲成的嫡子,奉命在外守衛的周虎彪。
「你是何人?」李安聽到那人話語,又看到周虎彪在那人身後侍衛,心下一驚明白了五六分,只是一時間還不敢相信自己的揣測罷了。
「我是何人?哈好!」那疤臉漢子笑了兩聲,卻不直接回答,突然沉聲道:「周校尉,你來告訴這廝某家乃是何人。」
「是!」周虎彪應了一聲,上前兩步,身上的甲葉發出一陣鏗鏘聲,他高聲道:「爾等聽好了,我身後這位便是鎮海軍衙將,泰州留守羅仁瓊,此番我父親將爾等誆騙到此,便是羅留守的命令。」
堂上頓時一片死寂,眾人都被形勢突然的轉變驚呆了,方纔還與自己信誓旦旦要一同抵抗官府「度田料民」政策的同伴一下子變成了官府的內線,自己和所有的同謀也變成了任人宰割的砧板上的肉,這種劇變實在太大了,超過了常人所能承受的範圍,一時間竟然無人想起怒罵。
「狗賊!」一聲嘶喊打破了寂靜,李安一步搶到周雲成身前,一刀便向對方胸口扎去,恨不得將對方刺個對穿。此時的他恨不得將周雲成碎屍萬段,他來之前預料過周雲成可能會圖謀盟主之位,會借用聯盟的機會擴大周家的勢力,可萬萬沒想到此人竟然早就與官府勾結,整個事情就是一個大圈套,他把所有的人都給買了。
「啊!」隨著一聲慘叫,倒下的不是周雲成,卻是暴起殺人的李安,原來周虎彪早已長刀出鞘,看到李安出手刺殺父親,從側面撲了上去,一刀便將對方地握著匕首的右手斬斷,救了父親的性命。
「好刀法!」羅仁瓊讚道:「快將周先生護住了,此番立下如此大功,若讓這些亂賊傷了,主公知道了,怪罪下來,那可就不妙了!」立刻幾名甲士衝了上來,不由周雲成分辨,便將他帶到一旁,圍在當中,在堂上眾人看來,自然是小心護衛,免得被旁人刺傷,可是周雲成自己心裡卻是有數,那些兵丁與其說是保護自己,還不如說是將自己控制起來免得亂說話罷了,他從沒有過與羅仁瓊聯合引誘台州豪強入甕,對方這般說謊只有一個目的,挑撥周家和其他豪強的關係,絕了周家的退路,逼得周家死心塌地的為官府效力。至於真正與官府勾結之人,自然是那個方才救了自己一命的嫡子周虎彪了,想到這裡,他抬頭向周虎彪望去,正好對方也向這邊看過來,兩人目光相遇,周虎彪立即低下頭去,眼神中分明有一絲慌亂,周雲成不由得歎了一口氣,「不管如何,無論是周家還是台州,自己對於形勢的發展已經沒有任何影響力了。」
「來人!」羅仁瓊轉過臉來,指著正握著斷腕右臂在地上翻滾掙扎的李安,面上已經滿是肅殺之色:「快將這個狂徒拖下去,好生看管。」
「是!」立刻兩名如狼似虎的兵士撲了上來,將那李安拖了起來,那李安此時受了重創,哪裡還有力氣反抗,兵士將其反剪了雙臂,用繩索綁了,便拖了下去。那些豪強看到李安的悲慘下場,再想想自己的處境,都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羅留守!小人是受李安那廝逼迫,沒奈何才來這裡的,請留守恕罪呀!」此時一人福至心靈,第一個衝出人群,撲到羅仁瓊面前,一邊磕頭一邊哭喊道,將所有的罪過全部都推到李安那邊去了。
旁邊人看到,趕緊有樣學樣,撲到在羅仁瓊面前,一邊大聲哭喊哀求,一邊大聲痛罵李安,至於在寧海縣的他們,為啥會被勢力範圍還在樂安縣的李安逼迫到周家策劃陰謀,那他們就顧不得了,總不能實話實說,說那周雲成才是真正的幕後黑手,那豈不是自尋死路嗎?
一時間堂上滿是哭拜之人,還站著的除了羅仁瓊一行人外,就只有劉雲起了,他此時又是尷尬又是迷惑,難道家主連自己都瞞住了,和周虎彪暗中與官府串通,想到這裡,他不緊打了個寒顫,如果是這樣,那周虎彪在周雲成心中的地位就可想而知了,自己那個外甥的下場也就可想而知了,至於自己,先前對周虎彪使過的那麼多手腕,只要周虎彪拿出十分之一還在自己身上,自己就承受不住,自己應該怎麼辦呢?
劉雲起站在一旁猶豫不決,這邊甲士們已經圍了上來,將地上哭拜之人悉數捆綁起來,眼見得不能再猶疑下去,他一咬牙,便跪了下去,剛磕了兩個頭,便被扶了起來,抬頭一看,卻是滿臉笑容的周虎彪,只聽得對方輕聲道:「叔父請起,有我在此,定保的周家無恙。」
劉雲起此時心中雖然還有些糊塗,可經歷此事後能平安無事也是意外之喜,趕緊笑著低聲道:「多謝賢侄了。」
「一家人又何必說兩家話呢?待會這裡有些邋遢事,莫要髒了叔父的眼睛,您且先去後廂休息。」周虎彪臉上神情越發恭謹,伸手便延請劉雲起向外行去。劉雲起趕緊連說不敢,尾隨周虎彪出去,經歷這般突變之後,此時他也不禁覺得心虛膽怯,只想回到家人身邊好生歇息。
劉雲起下得堂來,只見外面到處是披甲持兵的精悍軍士,顯然此時的周家莊已經為官府所控制,不由得暗自心灰意冷,那羅仁瓊這些日子躲在臨海城中,行事皆是在暗中,表面上看過去不過泥像木偶一般,可一旦發作起來,便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對手毫無反抗的機會,實在是一等一的厲害人物,自己居然妄想打他的主意,實在是豬油蒙了心昏了頭了。
劉雲起正暗自慶幸,突然只覺得喉頭一緊,卻是被人用繩索套住了,他待要拚命掙扎,可手腳卻被人用力抱住,隨著那脖子上的套索越收越緊,劉雲起的掙扎也越來越無力了,到了最後,他終於停止掙扎,雙眼暴睜,舌頭伸出,被人活活勒死了。
「幹得好,你們兩人把這小子的屍體送到右邊廂房去,再用這廝的腰帶把他吊在房樑上,偽裝成自縊而死的模樣,知道了嗎?」說話那人滿臉的興奮,卻是周虎彪的手下朱五。
兩條漢子應了一聲,便將劉雲起的屍體抱了起來,一人不解地問道「五哥,這狗賊過去沒少給首領找麻煩,這次逮著機會正好一刀刀活剮了他才解氣,何必這般麻煩,倒是便宜了他。」
朱五得意的笑罵道:「你們兩個兔崽子想想,虎彪哥是要當周家家主的人,這狗賊怎麼說也是他的長輩,虎彪哥怎麼能沾上虐殺血親的罪名呢?可這般做,旁人都以為他是多行不義,畏罪自殺,誰還能怪到虎彪哥的身上?」
那兩人聽了朱五的解釋,紛紛點頭,臉上滿是欽佩的表情,方才提問那人笑道:「絕!首領這招真絕!要劉雲起『自殺』就他就得『自殺』。」
朱五左右看看無人,輕聲道:「好了,快去辦事吧,手腳麻利點,若是留下半點馬腳,你們兩人便摘了自己的腦袋瓜來見我吧。」
二人應了一聲,便扛起劉雲起的屍首往右邊廂房跑去,朱五看了看四周無人,才快步往大堂那邊趕去覆命。
此時大堂之上,只有羅仁瓊、周虎彪、周雲成三人,其餘人等已經悉數退下,不復方才人頭聳動模樣,突然羅仁瓊走到周雲成面前,拱手笑道:「本官恭喜周先生了!」
周雲成臉上泛起一絲苦笑,應道:「周某如今已為階下之囚,生死操於人手,又有什麼可喜的。」
「周先生這可就說的不對了,人生際遇可喜可悲並無定規,乃是比較而得,比如旁人衣裘食肥,你得一魚自然無甚可喜的;可若旁人連菜粥都吃不飽,你卻有魚吃,那豈不是可喜可賀?」
聽到羅仁瓊的話語,周雲成不由得啞然,對方語意甚為明顯,顯然是說你現在的處境雖然比不上你從前,可再怎麼說也遠比那斷手的李安強上百倍了,此時周虎彪突然道:「父親,羅留守已經許諾,只要我們周家支持官府推行『度田料民』之事,不但周家的土地部曲保持原樣,還可以提拔周家子弟為官。」
周雲成冷哼了一聲,他此時已經明白了一切,若無自己這個兒子背著自己與官府勾結,對方又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覺的將台州大半豪強在自己家中一網打盡,可周家此時已經沒有了選擇,否則就算這羅仁瓊放過了自己,那些家人喪於此地的豪強也放不過自己,畢竟邀請他們來這裡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
「羅留守不必多言了,如今形勢已經分明,無論什麼事情,只要周某辦得到的,自當從命,您吩咐便是。」周雲成也不是個沒決斷的人,一旦認清形勢,立刻爽快的認輸。
「好,本官最喜歡爽快人。」羅仁瓊笑道:「首先,你必須立刻下令周家部曲受周校尉指揮,與官府合作。」
周雲成從懷中取出一枚玉符,遞給周虎彪道:「你憑這個印信將族中長老召集起來,我立刻宣佈將這族長之位傳給你。」
周虎彪接過印信,看到自己苦求多年的東西已經到手,心情不由得激動起來,雙手不由顫抖起來。
「其二,周先生請與本官一同到臨海城中住上一段時間,今後一段時間內只怕這台州會有些不太平,若是傷了周先生分毫,豈不是某家的罪過!」
周雲成心知對方是害怕自己若是留在周家,周虎彪便不好施展手腳,而且自己也可以用來作為人質來挾持周虎彪,畢竟他也是周虎彪的親生父親。只是他此時已經為人魚肉,只能任憑擺佈,還不如索性爽快些,便雙手一攤,冷笑道:「也好,卻不知第三樁事是什麼?」
此時,外間進來一人,正是朱五,他來到羅仁瓊身旁耳邊低語了兩句,羅仁瓊聽罷後臉上神色變幻,最後露出一絲戚色,沉聲道:「周先生,劉叔父方才屋中自縊了。」
周雲成聞言,臉色大變,轉頭死死盯住周虎彪的雙目,目光中全是怒意,周虎彪低下頭去,避開父親的目光,過了半晌,周雲成頹然道:「好,好!留守,我有些累了,想必這裡也用不著我了,讓我去右邊廂房去看看雲起的屍首吧!」
「那是自然,朱五,你送先生去去吧!」羅仁瓊柔聲道。
待到周雲成退下後,羅仁瓊臉上的笑容便漸漸褪去,他轉過身來,沉聲道:「周校尉,現在就是最難辦的事情了,你以為當如何行事?」
周虎彪聞言愣了一下,好似還沒有從方纔的情形醒悟過來一般,趕緊躬身應答道:「周家部曲悉數召集也不過千人,更何況眼下時間緊迫,兩日內能召集五百人便不錯了,加上留守手下精兵,也不過七百人,這麼多豪強決計無法悉數擊破,只能拿下兩三家立威,威嚇其餘才能行事。」
「不錯!」羅仁瓊點了點頭,雖然由於他們行事周密,並沒有人逃出去。可畢竟紙包不住火,遲早那些豪強都會發現事情的,那麼在這個時間段內,選擇哪幾家豪強加以突襲就是大有學問的了。羅仁瓊沉吟了片刻,問道:「那你以為應該選擇哪幾家呢?寧海縣附近幾家還是別的?」
周虎彪顯然事先已經考慮過很久了,搖頭道:「寧海縣附近那幾家豪強雖然距離近,實力也不強,比較有把握,可是寧海縣本為周家範圍,便是不加突襲,眼下他們家主都在我們手中,也不難降服,反倒浪費了這個突然性。不如我等突襲李家,一來他家為樂安大族,一旦擊破,州中看到周、李二家都已經屈服,其餘豪強自然膽寒;二來李安已經斷手,仇恨既然已經結下,不如索性將其家族屠滅,以其傢俬婦女分賞士卒部曲,以堅軍士之心;其三若屠滅李家,則樂安、寧海兩縣首姓皆已被破,州中豪強必然不知我方虛實,我等再放出謠言,言杭州已經派出大軍,諸賊定然膽寒,留守再令人質寫出書信,要求彼等拆除壁壘,交出人質,部曲,再令其戴罪立功,攻打那些頑固不化之賊,讓賊等自相殘殺,而我等坐收其利。」
「好!」聽罷周虎彪這一席話,羅仁瓊已經下了決心,沉聲道:「既然如此,事不宜遲,你熟知地理,便由你領兵立即出發,突襲李家,只是你要多少兵士?」
「此事不在兵多,而在突然,我只帶那兩百賓客,再從家中選拔五十人即可,留守小心防守此地,盡量延長消息洩露的消息便是。」周虎彪也知道這是自己立功的大好時機,聲音鎮定而又沉著。
「好!」羅仁瓊點了點頭,從懷中取出一張帛書,塞到周虎彪手中,低聲道:「周家若有不穩之人,你便將姓名寫在這裡。」說罷,不待周虎彪回答,羅仁瓊便自顧下得堂去,留下周虎彪一人站在堂上,呆若木雞地看著自己手中的帛書。很明顯,那些姓名被列在這帛紙上的人將來的下場只怕與劉雲起無二。周虎彪走到几案旁,將那帛紙放到几上,伸手拿起筆,可那筆竟然好似有千鈞之重一般,幾番拿起又放下,到了最後,周虎彪好似下定了決心,低頭在帛紙上奮筆疾書,不一會兒便站起身來,將那帛紙折好,下得堂來對一名手下吩咐道:「你將這帛書親手交給羅留守。」
周家後宅中,羅仁瓊正忙著審訊一名豪強,外間跑進來一名兵士,雙手呈上一封帛書,稟告道:「外間有人送來這個,說是周虎彪周校尉送來的。」
羅仁瓊接過帛書,隨手示意部下退下,拆開帛書一看,只見雪白的紙面上寫著八個墨跡淋漓的大字:「骨肉之恩,實不敢忘。」
樂安李家,世代為台州大族,其財貨之饒、部曲之眾,與寧海周家並稱雙雄,自從傳出官府即將度田料民的消息後,李家就開始一面修繕壁壘,訓練部曲,聯繫台州各地豪強,一面向四周的小豪強和尚未投靠他的自耕農徵收糧食布帛,理由是用於款待官府派出差役的公費,弄得樂安縣內滿是嗟歎之聲。
「度田怎麼了,料民又怎麼了?官府還能當真推行下去?正好藉著這個由頭,將平日裡不好做的事情盡數做了,再一股腦兒全部載到官府腦袋上,豈不是痛快得很,平日裡哪來這麼好的冤大頭?」李家內宅書房中,一個黑臉胖子說道,臉上滿是得意之色,眉目間倒有六七分像那李家家主李安,正是李安的二弟李承,李安去周家之後,便是他在家中主事。
一旁的帳房笑道:「這些日子來,咱們一共弄到糧食六百餘石,布帛千餘匹,還征發百姓將壁壘修繕了一次,連口糧都省下來了,這可都是二爺您的功勞呀,家主回來肯定要誇獎的。」
李承冷笑了一聲:「你這廝端的是沒眼力,我豈是為了這點糧食布帛,你想想如今正是農忙時節,被征發勞力的家中肯定勞力不足,到了秋天定然歉收,那時他們還不得乖乖的把田土獻到我家來;而且這般做,百姓並不會怪我們李家,而是把仇記在哪無事生非的官府身上,這豈不是一舉兩得?」
「啪!」那賬房輕拍了一下自己的臉頰,笑罵道:「打你個沒見識的,在二爺面前那輪到你亂說話的,只須老老實實的按著二爺說的去做便是了,定然是成的。」
李承被賬房這一陣馬屁拍的舒服,笑道:「罷了吧,你這身功夫便全在這張嘴上了,小心做事,待我兄長回來,莫要出了紕漏,讓他看到了,你可討不到好處。」
那賬房趕緊連聲稱是,這時外間突然有人通傳,說隨家主前往周家的隨從回來了,同行的還有周家嫡子周虎彪,帶了快兩百人,只說有要事通報。
李承聽了一愣,暗忖若有要事,為何兄長不回,卻派隨從回來,還讓周家領了這麼多兵過來,便沉聲吩咐手下讓家中部曲準備好了,自己當先向外間行去。
待到了莊門,只見外間密密麻麻的站滿兵士,站在前面的兩人一個是隨兄長前往寧海周家的心腹,寧外一個滿臉虯髯,身形雄壯,李承已經認出正是周虎彪。兩邊的院牆上稀稀拉拉地站著了百餘個李家部曲,正指著下面的兵士,說笑著什麼。
李承高聲喊道:「周世兄,我們兩家平日裡井水不犯河水,你這次帶了這麼多人來我家作甚?」
周虎彪上前幾步,來到莊門下高聲喊道:「周某此次來,卻是奉了家主之命,有要事前來的,李世兄請快將莊門打開,讓周某兄弟們進去休息。」
李承冷哼了一聲,這些年來台州豪強混戰,周家與李家雖然沒有大動干戈,之間的關係也絕對稱不上友好,對方一下子帶了兩百多全副武裝的兵士來,又豈能隨便開門。李承微微思忖,轉而笑道:「周世兄,你手下彪悍的緊,進莊只怕嚇壞了莊中婦女,這樣吧,你先和我兄長隨從進來敘說事情,至於隨你同行的弟兄們,我讓人送來乾糧飲水,便讓他們在外間進食休息吧!」李承隨即一招手,便從寨牆上縋下來一隻可容兩三人的大籮筐來。
聽到對方這般回答,饒是初春的寒意還頗為滲人,周虎彪的額頭上也滲出一層冷汗來。「那廝莫非看出什麼破綻來了,想要把我誆騙進去一刀殺了。」周虎彪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寨牆,足有三丈高,不比有些小的縣城城牆矮,加上寨牆前的壕溝,絕非可以輕易攻破的,雖然壕溝的吊橋並沒有拉起,可憑自己身後的兩百餘名兵士,想要攻進寨中,的確是不易的很。
周虎彪回頭看了看,身後的朱五搖了搖頭,示意拒絕對方的建議,周虎彪沉吟了片刻,低聲吩咐道:「朱兄弟,待會我上城,若能將李承那廝擒拿住了,你便趁勢讓伏兵一起出來撲城,若我中伏被殺,你就領著弟兄們退兵,千萬不要蠻幹?」說完,不待朱五回答,周虎彪從旁邊手下拔過一柄短刀,藏入懷中,便自顧帶著那李安的隨從一同往那籮筐去了。
不一會兒,周虎彪便上得寨牆來,李承便在四五名手下簇擁下走了過來,笑著問道:「周世兄,你說有要事前來,卻不知是何事呀?」
不待周虎彪開口說話,一旁那李安的隨從猛的一下跳上城頭,一邊跑一邊嘶聲喊道:「周家的狗崽子投靠官府了,大爺也被他們抓了,二爺小心。」
突然的變化讓李承呆住了,他實在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不待他回過味來,便只看到眼前白光一閃,咽喉上已經著了一刀,卻是周虎彪見情況不妙,反手便將懷中的短刀擲去,正中李承咽喉。
周虎彪擲出手中短刀,也不看中了沒有,大吼一聲,便拔刀合身撲了上來,李承身邊隨從來不及抵擋,便被他砍翻了一人,其餘兩人拖住李承便向後退,剩下一人回身抵擋周虎彪,其餘的守兵這才回過神來,叫喊著撲過來,可最近的相距也有四五丈開外。
那名回身抵擋周虎彪的隨從當頭一刀砍來,周虎彪也不抵擋,一矮身邊已經撲到敵手懷中,那隨從竟然一刀砍了個空,剛想收刀再看,卻只覺得腳步鬆動,竟然被周虎彪攔腰舉了起來。俗話說「地是腳根。」任你天大本事,雙腳一離地,也施展不出來,那隨從此時的情況便是如此,被周虎彪舉在半空中,手舞足蹈的忙著一團。此時最近的兩三個守兵已經衝到近前,周虎彪猛的一發勁,竟然將這隨從向近前的守兵投去,頓時跌做一團,其餘守兵見他如此勇猛,也不禁放慢了腳步,只是大聲呼喊,虛張聲勢,卻不敢上前廝殺。
周虎彪擲罷那守兵,搶上兩步,便追上那兩名拖著李承的隨從,手起一刀便殺了一人,剩下那人見勢不妙,只得棄了李承獨自逃走了。周虎彪也不追趕,自顧拔出短刀,將李承的首級割了下來,抓住髮髻提了起來,對那些部曲高聲喊道:「李家兄弟抗拒官府,已經授首,周某受鎮海節度使呂方之命,領大軍討伐李家亂賊,只誅賊手,脅從不問,爾等還不棄兵投降?」
那些守兵死了首領,又見周虎彪如此勇猛,正猶豫間,外間爆發出一陣吼聲,只見那百餘兵已經撲向寨牆來,遠處旌旗飄揚,也不知還有多少後繼,不由得個個神氣皆沮,紛紛棄兵撲倒,齊聲喊道:「吾等願降,請周將軍饒命!」
第165章 撞擊(六)
周虎彪一連斬殺數人,饒是他勇力過人,此時也不禁有些力竭,突見眼前的對手不但沒有撲了上來,反而棄兵投降,不由得喜出望外,趕緊連聲喝道:「快將下面大門推開,我保汝等家小無礙!」
正當此時,朱五等數名心腹已經借助竹梯登上了牆頭,湧到周虎彪身旁便要拔刀砍殺那些降兵,周虎彪趕緊攔住,一同下牆將下邊大門打開,方外間大部入莊,待進了百餘人,周虎彪便按照事先約定,二十人為一隊,拿那幾個新降之人為嚮導,分路向莊中殺去。這些周虎彪的手下過去本是些橫行鄉里之徒,任俠好氣之輩,對李家的財貨早就眼紅了,只不過李家實力強大,壁壘高厚,無法下手罷了。出發之前周虎彪便曾經許諾,李家家中之物他一介不取,子女玉帛皆為他們所有,此時不費一兵一矢便進得莊來,一待結成了隊,便猛撲了過去,一時間方纔還寧靜安詳的李家莊立刻火光四起,哭聲震天,宛如阿鼻地獄現世一般。
派出了數隊手下後,周虎彪並沒有將後面接著進莊來手下撒出去,只是守在大門處,自己站在大門的望樓上俯瞰莊中佔據,他那些剩下的手下看到先進莊的同伴們搶得痛快,不由得騷動起來,發出一陣不滿的抱怨聲,周虎彪在望樓上聽到,大喝道:「都給我耐住性子,少不了你們的那份。」
聽到頭領的喝斥聲,那些部曲才靜了下來。周虎彪這才凝神觀察起戰局來,顯然自己的進攻達到了突然襲擊的效果,防禦一方的抵抗十分軟弱而且沒有組織,但即使如此,李氏族人依然竭力關上各自院門,妻小也爬上屋頂,用磚石投擲敵人,周家部曲們則一面撞擊院門,一面弓弩予以射殺屋頂上的敵人,有幾個性急的乾脆縱火點燃,打算將院內的敵人一股腦兒全部燒死。這時,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銅鑼聲,周虎彪側耳傾聽,聲音是從後莊的一處院落傳來的,透過煙塵,依稀可以看到三五成群的青壯漢子正沿著莊中道路往那邊跑去,顯然那院落便是這李家莊的中樞所在。
「給我披甲!」周虎彪跳了下來,先前他登門之時,為了防止對方疑心,索性只在袍服下穿了身皮甲,並沒有穿鐵甲,此時正是自是不同,待他束扎完畢後,對後面百餘名披甲士卒大聲喝道:「那鑼鼓敲打之處,定然是敵人巢穴,正好,也省得花力氣去找,待爾等隨我攻上去,將其殺個乾乾淨淨!」
眾人在大門下等了許久,早已憋得不耐煩了,聽到周虎彪的號令,紛紛齊聲應和。眾人立刻出發,周虎彪這些手下雖然並非經制之軍,不過是些私兵,但打劫行伍之事卻經歷甚多,並非一擁而上的烏合之眾,這莊中道路狹窄,能夠供大部廝殺的地方並不多,所以在大部的前面有十餘個身手輕捷,耳目靈敏的漢子,皆持圓盾短兵,喚作「跳蕩」,在這些「跳蕩」的後面才是主力,皆披鐵甲長矛,為四行縱隊前行,最後面的才是周虎彪,身邊跟隨著十餘名精悍之士,這些都是縱橫台州乃至浙東的有名勇士,喚作「陷陣」,陣前廝殺之時,若是膠著不下,周虎彪往往親自帶著他們直撲敵陣,斬殺敵首。隨周虎彪同來還有七八名州兵,他們先前以為周虎彪是匹夫之勇,不過羅仁瓊暫時用得著,才餉以官職罷了,現在看到其奪莊之時,兩百多手下如臂指掌,指揮如意,才將心中的輕視之意收了起來,知道眼前這人能得此位並非幸至。
眾人行了不過半盞茶功夫,前面的便傳來一陣忽哨聲,周虎彪立刻喝令手下停住腳步,展開陣型,幾乎是與此同時,前面巷道見便傳來一陣廝殺聲,接著便看到那些「跳蕩」且戰且退的向主力這邊跑了過來,後面緊追不放的數十名披甲持刀漢子,這些應該就是那些聽到鑼聲趕往那院落處的,顯然是李家部曲中的核心武力。
轉瞬之間,那些「跳蕩」已經退到陣前,消失在主力的行列縫隙中,那些追兵突然看到眼前這些嚴陣以待的披甲敵兵,不由得一怔,正當此時,對面那些披甲軍士一聲斷喝,先放了兩排弩矢,便已經持矛席捲上來,頓時倒了一片。李家部曲雖然拚死奮戰,但一來兵刃長短不及,二來對方甲冑堅硬,形勢越發對他們不利了起來,只是他們既然這個時候趕往宗祠迎戰,自然是族中的中堅,而且妻子父母便在這裡,已經無處可退,所以被逼得節節後退,可還是只敗不潰。在陣後指揮的周虎彪看到敵兵陣中有個黑甲漢子大呼酣戰,隱然間便是魁首,便隨手提了連枷,振臂喝道:「隨某家來!」便領了在陣後養精蓄銳已久的那十幾名「陷陣」衝了上去。
李會之大聲呼喊著,激勵著身前死戰的部屬,他本為家主李安之子,當日正在家中,突然間卻聽到有人通傳,說寧海周家遣人突襲,已經破莊了。他不由得驚訝萬分,雖然李家號稱有部曲數千,可是這其中大部分都是臨時抓來的農兵罷了,現在這個農忙季節,能夠上陣的連五分之一都不到,周家也是一般,這般動武最傷元氣,只會便宜了旁邊觀戰的第三者,李會之怎麼也想不通周家為何要做這麼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只是眼下最緊要的是打退敵人的進攻,再做商量,算起來莊中足有六七百壯丁,再加上四周散居的族人,只要拖下去,肯定是對李家有利的,於是李會之一面武裝宅中僕役,一面擊鑼讓莊中部曲到宗祠所在地集合,約莫收攏了兩百人便殺了出來,幸喜入莊的敵人都分散劫掠,他也分出幾隊人去驅散敵兵,撲滅大火,自己帶了主力一路往大門趕來,只要能奪回大門,以李家壁壘的堅厚和存糧的眾多,他有信心打退三五倍莊中丁壯數量敵人的圍攻,可從眼下的情況看來,那些分散劫掠縱火的敵人分明是用來引誘自己出擊的誘餌,眼前這些敵人身上的鐵甲強弩,都絕非周家這種土豪所能擁有,想到這裡,李會之才發現自己乃至整個李氏一族都成了一個巨大陰謀中的犧牲品,只覺得背上一陣發寒。
正當此時,李會之聽到前面一陣慘呼叫罵聲,他抬頭一看,只見十餘名身披重甲的敵兵已經殺進己方陣來,為首那人身形魁梧,身上披了一件鐵甲,連臉上都蒙了一具鐵面具,整個人只露出一雙眼睛,倒好似一舉會活動的鋼鐵魔像一般,這首領左手提了一面圓盾,右手卻未持尋常刀劍,卻是提了一具連枷,在頭上舞動,待其「嗚嗚」的風聲,讓人聽了不寒而慄,所有攔在此人面前的李家部曲,無不筋斷骨折而亡,轉瞬之間便已經殺到了李遠安的面前。
李會之看到那人所持兵器,便知道敵手臂力雄渾,決不能讓對方首先進擊,否則自己絕對抵擋不住,便大喝一聲,橫跨一步,便向對方腰肋之間甲冑薄弱處刺去。
那鐵甲漢子看起來身軀沉重,行動卻出奇的迅捷,眼見的對方一刀刺來,便丟了連枷,竟然一把抓住了李會之的刀刃,李會之見狀大喜,手腕一旋,便要將對方五指割斷,猛一用力卻轉不動,定睛一看才發現對方握著自己刀刃的右手上居然戴了一副黑色的手套,細看竟然是無數細密的鐵環串聯而成的。
李會之趕緊棄刀後退,卻已經來不及了,他只覺得耳邊一陣風聲,便覺得脖子咯吱一聲,便覺得眼前一黑,人事不省了。
「呸!李家的狗崽子倒是有幾分本事,比他那個廢物父親倒是強多了!」周虎彪冷笑了一聲,向李會之的屍體上吐了口唾沫,隨手從一旁揀起一柄斷刀。地上的李會之脖子以一種奇怪的角度扭曲著,顯然是被剛才周虎彪圓盾的堅硬邊緣給砍斷了。周虎彪蹲下身子,熟練地割下了李會之的首級,站起身來,一旁的部下將其高高挑起,高聲喊道:「李賊授首!」
如果說方纔這些李家的部曲們還能在不利的形勢下苦戰堅持,那是因為族長嫡子還是大聲激勵他們,堅持到其他人前來支援他們,可現在形勢如此不利,卻沒有看到援兵,連首領也被人斬殺,那些最勇敢最堅毅的部下在戰死在李會之的身旁,這股子堅持的勁頭一下子便垮了下來了,所有的人開始爭先恐後的奪路向李氏宗祠逃去,全然不顧腳下還有方才與自己並肩作戰的鄉里袍澤,周家的部曲們也加以追擊,毫無困難的從背後把一個又一個敵人砍倒,很快方纔還殺聲震天的戰場變成了一個單方面屠殺的屠場。
周虎彪坐在椅上,身後便是一排排的李家祖先靈位,一隊隊的手下正穿行在平日裡肅穆的李家宗祠之中,不時將幾名抱著孩子的哭啼婦人或者滿眼仇恨的老人拖到堂上,寬闊的大堂上已經有了數十人了,顯得有點滿噹噹的,不過這裡沒有一個青壯男子,顯然男子都已經在先前的戰鬥中被殺死了。
第166章 撞擊(七)
「頭領!」朱五氣喘吁吁的上前稟告道:「已經清點清楚了,李家七房的男子除了四五個在外面收賬營生的,不是被斬首了,便全在這裡了!」他方才劇戰之餘,也來不及歇息,便領著兩個降兵清點屍首和俘虜,確定戰果。
周虎彪滿意地點了點頭,此番出發之前,羅仁瓊便有交代,要殺李家這只「雞」來震懾台州豪強這些「猴子」,既然要動手,索性做的乾淨點。他站起身來,沉聲道:「奉州中羅留守之命,李家圖謀不軌,滿門皆斬。」說到這裡,他反手拔出腰刀,走到庭院中,隨手插入地面,喝道:「男子高於刀柄者皆斬,女子沒入官府為奴。」
李家滿門被滅後的兩天內,幾乎所有台州的豪強都先後接到了一封州府發來的書信,信中內容大同小異,說的是州中留守有令,所有塢壁必須在兩日內盡數拆除,並交出軍器甲冑,派出嫡子到臨海城為質,否則李家便是反抗者的下場。派出信使之前,胡利使了小伎倆,派往各家豪強的信使並不是同時出發,而是根據到達目的地的路程遠近,出發的時間各自不同,越遠的越先出發,使得所有信使抵達目的地的時間大致相同,而且距離期限的剩餘時間很少,讓那些豪強根本沒有時間互相聯絡,採取一致的策略。於是許多豪強在聽說樂安李氏被滅門,寧海周家投靠官府的消息之後,覺得大勢已去,又無法重新聯絡串通,無法得知其餘人的決定,自己如果敢於抗拒官府的命令,結果很有可能是自己一家單獨面對官府的軍隊,雖然那臨海城中聽說只有幾百兵,可是對單獨一家豪強來說還是十分強大的。於是經過短時間的考慮後,絕大部分的豪強都為了保險起見,選擇了服從官府的命令。既然選擇了服從命令,那些豪強便決定要盡可能迅捷的行動和慇勤的態度來討得官府的歡心,幾乎所有的服從命令的豪強都連夜發動家小,拆除壁壘,並將兵器甲冑運到臨海城來,到了期限的最後一天,除了少數兩三家以外,留在豪強那邊監督的信使都趕回報告,壁壘已經拆除完畢,大部分兵甲也已經隨同信使送到臨海城來了。
臨海城,經過羅仁瓊這些日子來的經營,昔日一片廢墟的城中總算多了些房屋,在舊刺史府的廢墟上也多了一處兩進的院落,這院落遠遠看去還不錯,可走近一看,才發現這院子,幾乎都是夯制的土坯建成,只有最裡面的幾間屋子才是用了些磚木,粗陋的很,而且看樣子這些磚木還是從廢墟中收集而來的材料,並非新近燒製砍伐而來的,可就是這處簡陋的院落外間卻有披甲持兵的軍士把守,這裡便是新的台州留守府,也是羅仁瓊的住宿之處。
「胡先生果然妙計,不費一兵一矢便逼得那些豪強自己動手拆除壁壘,如此一來,那些豪強沒有了壁壘,便如同沒了殼的王八,還不是任憑我們擺弄,主公的『度田料民』之事,總算有了眉目了!」屋內傳來一陣洪亮的笑聲,說話的正是台州留守羅仁瓊,看他此時的臉上,滿是紅光,實在是意氣風發到了極點,原來這些日子來,呂方所轄的兩浙十二州,除了湖州是呂方起家之地,當地的豪強要麼以「義從兵」的形勢,加入了鎮海軍集團;蘇州與淮南接壤,為避免惹得不穩,呂方故意將「度田料民」延後以外,其餘各州都已經開始推行此事,其成績有好有壞,有的州府有人起兵反叛,圍攻縣城,最糟糕的甚至有攻陷縣城,圍攻州府的。雖然如此,呂方推行「度田料民」之事的態度還是十分堅決,一面派兵到事態嚴重的州縣增援,一面下文到進展比較緩慢的州府加以催促,追趕進度,務必要在年內完成此事的主要工作。台州在兩浙各州中推行的速度本來就屬於前列,在考慮到當地土著實力的強大和羅仁瓊手中實力的薄弱來看,羅仁瓊不但將叛亂撲滅在萌芽狀態下,而且穩步的推進了「度田料民」工作,呂方對於這個結果是十分滿意的,還特別在文書的末尾誇獎了羅仁瓊兩句,這在羅仁瓊的記憶中可是頭一遭,這叫他如何不欣喜異常,自然也對為自己出謀劃策的胡利大聲讚賞。
「不敢不敢,留守過獎了,您使計收服周家,族滅李家,那些豪強已經膽寒,老朽不過是因人成事罷了,做不得數的,做不得數的!」胡利捋了捋自己的鬍鬚,遜謝道,神色恬淡的很,倒有幾分仙風道骨的味道。他如今已經年過五旬,古時醫療衛生條件落後,他這個年紀已經是離死不遠了,族中幾個子侄也都已經去了杭州在軍中效力,侄兒胡可及也在台州府中混的風生水起,眼見得經過呂方這次「度田料民」的行動,那些昔日在台州無限風光的豪強們必然會一蹶不振,能夠取而代之的便是以鎮海軍為代表的外來勢力和胡家、周家這些依附鎮海軍的新舊勢力,能夠將胡家這個昔日在台州排不上號的小豪強帶到今日這個位置,胡利已經很滿足了,他現在所想的就是謹言慎行,想辦法持盈保泰,保持著今天這個地位。
正當胡利小心翼翼的拍著羅仁瓊馬屁的時候,外間有人通報,說杭州有要緊書信送到,羅仁瓊趕緊命令讓信使進來。待比對過印鑒無誤後,羅仁瓊趕緊打開書信,細心閱讀,帶到讀完後,羅仁瓊低頭沉吟不語,一旁的胡利也不插話,只是揮手示意屋內的其餘人先出去,只留下自己和羅仁瓊二人,過了半晌,羅仁瓊方才抬頭問道:「胡先生,你可知道主公這信中寫了何事?」
胡利答道:「想必是和那『度田料民』之事相關。」
羅仁瓊點了點頭,胡利能夠猜對也不稀奇,畢竟尋常內政事情自有陳允、駱知祥等人處置,無須勞煩呂方這個節帥,而呂方這段時間寫過來的信件中十封裡倒有九封是相關於「度田料民」之事的,他隨手將那書信遞給胡利道:「你也看看這信吧!」
胡利稍一猶疑,看了看羅仁瓊的臉色,還是伸手接過書信,細看起來,隨著他閱讀的過程,臉上恬淡自若的神情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驚佩,還沒有讀完,胡利不由得抬起頭來歎道:「呂帥胸中竟有如此格局,難道他竟然志在天下不成?」
羅仁瓊點了點頭歎道:「某家跟隨呂帥多年,雖然早就知道他並非常人,想不到他居然有如此格局,定然非人下之人。」
原來在寫給羅仁瓊的心中,呂方透露了完成了「度田料民」之後的部分下一步舉措,他首先將隨自己一同奪取了兩浙的核心武力,也就是那六坊兵和親軍由過去的兵農合一的半職業兵變為徹底的職業軍人;然後將一部分那些已經跟隨呂方一同攻破杭州,忠誠經歷了考驗的湖州義從豪族由湖州遷徙到那些不穩的州縣的要害所在,同時將這些不穩州縣中的豪強遷出本土,以加強對各州縣的控制;其三讓各州刺史將州中強宗豪右,剛勇有力之徒舉薦上來,將其編練為州郡兵的骨幹軍官,平時農耕,戰時以為義從,擴大了兵源。這一切與呂方先前推行的「度田料民」政策顯然是一個系列的,首先通過「度田料民」增強財力和人力資源,同時剝奪地方豪強與中央政府(指的是呂方的鎮海軍政府)的對抗資本,然後用這些財力和人力資源來加強現有的基本武力,使之完全職業化,能夠有更高的動員率;再通過摻沙子加強對各州的控制能力,最後給予本土豪強仕進的機會,在增強軍力的同時,防止那些豪強因為無有機會而投靠其他勢力。這一系列政策明顯不是一個只想守土安民的人所會採用的,如果能夠有效的執行下去,其效果一定是十分驚人的,畢竟在古代中國,一個王朝的軍政實力往往是由政府能夠控制的編戶的多少決定的,絕大部分稅收和軍役的承擔者都是他們,而擁有大量財富和權力的高門大戶往往都有辦法逃避稅收和兵役,所以如果一個王朝能夠盡可能的平均分配土地和財富,限制高門大戶的數量和財富,那這個王朝就能最大限度的發揮出自身擁有的人力物力資源,戰勝與之實力相彷彿,甚至遠遠勝過他的敵國。而呂方這個政策執行下去的結果,就是編戶齊民來當常備軍,豪強和他的依附民來當州郡兵,在短時間內,整個社會的精華都會投入到軍隊中,這樣一個社會,擴張是他唯一的出路,制定這樣一個政策的人,肯定不會以一個鎮海軍節度使為滿足的。
第167章 田冊
在杭州鎮海節度府後面,本有一個大的水塘,附近的百姓都喚作余塘,余塘當中有一小塊陸地,約莫有半畝大小,與陸地用一座小橋相連,本來只有一處亭子,早就荒廢了,可最近卻建起了一起院落,那座孤島與陸地相連的小橋旁甲士林立,便是偶爾有進出的書吏也都要一個個契合符節,戒備十分森嚴,有路經塘邊的婢僕都下意識的加快了腳步,彷彿多看上一眼此地便會惹來什麼禍患一般。
上得島來,就會發現這院落與府內的其他建築不同,竟然沒有用上一塊木頭,全是由磚石建設而成,連窗戶都是用鐵條製成,院落兩側是兩排房屋,房門也是完全用鐵製成,在房門的上方掛著銘牌,分別寫著兩浙各州的名稱,只有當中的大堂中放著幾張木椅,這可能是這院子內部唯一的木製品了。
「很好,此地干係重大,且不可留下一點易於著火之物,所有要查閱或者謄寫書冊之人都必須在堂屋去外面工作,且不可在庫房內點燃火燭。」從左廂那間掛著「杭州」銘牌的房間裡傳出一陣人聲,隨即沉重的鐵門被推開了,第一個從裡面走出來的是個紫袍男子,正是鎮海軍節度使呂方。
緊跟著呂方走出來的卻是掌管兩浙金谷的節度府推官駱知祥,他點頭應答道:「主公說的是,我馬上就吩咐下去,將屋內的木製書櫥全部換成鐵製或者石頭的。」
呂方滿意地點了點頭,提醒道:「那些存放書冊的地方須得小心照看,切不可被蟲鼠啃食了!江南天氣鄙濕,還要防止潮氣霉爛,屋內須得準備生石灰。」
「為以防萬一,還是在其他地方再建一個庫房,將書冊謄抄一份,萬一有一份損壞了,也有補救的機會!」
「不錯,要做一個備份!」作為一個穿越者,呂方對部屬這個提議很滿意,禁不住用了一個前世常用的術語。
兩人一邊說話,一邊進得堂屋中,只見寬闊的堂屋中擺放著數十張几案,在每張几案前都有一名到兩名書吏忙碌著,不時有人將他們几案上謄抄好的文稿呈送到幾位官長那裡,那些官長在仔細檢查完那些文稿,確定無誤之後,便將其裝訂成冊,放到最當中的几案上,如今正是八月的天氣,正是炎熱的時候,眾人個個忙得汗透重衣,可沒有一個人停下來歇息。呂方走到那個當中的几案前,隨手拿起一本書冊,只見封面寫著一行遒勁的柳體字「浙江西道杭州臨安縣吳興裡」,呂方打開名冊,只見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名,卻是看不太懂,不由得回頭看了駱知祥一眼。
駱知祥趕緊上前解釋道:「主公,本朝開國之時,承戰亂之餘,戶口凋零,百姓疲敝,卻能平定突厥、薛延陀等強寇,只因賦役均平。下官打算推行『裡甲』之制,以110戶為1里,推丁糧多者10戶輪流擔任里長;餘下的100戶分為10甲,甲有甲首,每甲10人;對鰥寡孤獨不能眼役者,附於1甲之後,叫作『畸零』,里長、甲首負責一里一甲的事務,10年一輪換。在裡甲制度基礎上,編製賦役書冊,以裡為單位,每裡編一冊。在冊首頁繪製戶口、賦役總數圖表,每隔10年官吏更定籍冊,一式4份、兩份分存在節度府中,府縣各存一份。如此一來,官府若要征發勞役,便有據可行,惡吏無法操持上下,從中取利,豪強也無法盤剝小民,橫行兼併。」
呂方點了點頭,重新查看起這名冊來,只見其首頁詳細註明了這吳興裡中總共的戶口數和大牲畜土地數量,還有田地的肥瘦程度,後面每頁則註明了每戶的人員性命和土地大牲畜數量,這樣一來官府對於征發多少人力物力而不會造成百姓無法生存下去便心裡有數了,而且那些豪強再也無法把勞役推到其他百姓的身上,沒有這個特權作為基礎,舊有的豪強勢力也會很快消失。
「那現在進度如何?杭州共有多少戶口?」呂方翻看了兩頁,將書冊放回几案,隨口問道。
顯然駱知祥對於呂方的問題早有準備,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錢塘,於杭,臨安,富陽,於潛,鹽宮六縣都已經完成了,只有唐山和新城二縣才剛剛開始,估計九月底便能全部整理完畢,現在確定的戶口數共有八萬八千五百七十一戶。」
「七萬八千五百七十一戶?有這麼多?」呂方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我記得元和年間只有五萬餘戶的,怎的經過了這麼多次戰亂,反而多了這麼多,不是還有兩個縣沒有統計上來嗎?」
「相公果然博聞強識。」駱知祥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馬屁,笑道:「想必是從那李吉甫的《元和郡縣圖志》中看得的吧,相公可還記得開元年間杭州的戶口數?」
呂方皺眉想了一會,有些不敢確定的答道:「好像是八萬多戶。」
聽到呂方的回答,駱知祥笑了起來:「不錯,主公想想,開元雖然號稱善政,可畢竟離隋末戰亂並不久遠,戶口蕃息也需要時間,而到了元和之間有近百年,杭州所在的江南之地又未經戰亂,豈會戶口反而少了近一半?」
「蔭戶,一半以上的百姓都是蔭戶。」呂方喃喃低語道,這就是中國古代王朝無可救藥的慢性病,隨著王朝的持續,社會的財富和人力都在持續增長,可是這些增長的財富和人力都掌握在擁有免稅免役的特權階級手中,中央政府可以動員的實力並沒有隨之增長,可負擔卻不斷增大,一旦出現了自然災害或者外敵入侵,中央政府便捉襟見肘,這些特權階級看到形勢不妙,便或者使用這些人力財力發動反叛,取而代之,或者割地自守,等待新主待價而沽,換取更大的特權和富貴,這一切在中國這片土地上一遍又一遍的上演,彷彿永遠不會改變一般。
「也許自己也不過一個其中的過客罷了!」呂方不由得苦笑了一下,繼續問道:「其餘各州的情況呢?」
駱知祥的臉上露出難色,答道:「湖州那邊范公已經搞的差不多了,畢竟那是相公的發家之地,其餘各州進展都不快,懂行的人手不夠,倒是台州進展的挺快,昨日送來的名冊來看,他們臨海、寧海兩縣已經完成了,進展在出去杭州和湖州之外的剩下各州中是最快的。」
呂方滿意地點了點頭:「駱推官不必著急,這事情本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須得小心從事,若是被人在圖冊裡做了手腳,貽害可是無窮,待到秋後,你便派出人手抽取圖冊複查,若是發現有人敢在其中動手腳的,殺無赦!」呂方到了話語的最後,還是露出殺伐果斷的梟雄氣度。
駱知祥趕緊連聲稱是,雖然呂方的殺氣指向的不是他,他還是覺得脊樑上不由得升起一股涼意,畢竟他可是見識過呂方的手段,在這個人一路行過來的道路兩旁,已經倒下了無數的犧牲者,想必再多上一些,他也不會有什麼感覺的。
呂方轉過頭來,臉上已經多了一些笑容:「駱推官,記錄田土的書冊也要抓緊,缺人手,缺錢,都儘管開口,戶口和田土這兩件事情搞明白了,我這個鎮海節度使才明白自己有多少家底。『知人曰智,知己曰明』某家算不上智慧,可總得當個明白人吧!」呂方說道這裡,也不待駱知祥回答,便自顧走出屋來,抬頭看了看天上火辣辣的太陽,回頭道:「如今正是最熱的時候,回頭我讓人每天送些我地窖裡存的冰來,做成冰鎮酸梅湯分給這些書吏,也好解些暑氣。」
駱知祥趕緊拱手拜謝,他這些書吏已經連續忙了許久,雖然這島上四周都是水塘,較之府中其餘地方要好了許多,可這些日子的炎熱也是在難熬的很,呂方這般體恤下屬,自然讓他感激涕零的很。
呂方擺了擺手,制止了駱知祥的拜謝,道:「不必了,我呂方行事,有功必賞,有過必罰,這些書吏都是有功之人,用些冰是應該的。如今楊行密已經平定了田安之亂,又讓李神福派去東征杜洪,又把台蒙和王茂章這兩員重將放在宣潤二州,整軍練武,給我們留下的時間不多了,你要知道,吳越之地,參差交錯,山水相連,非吳吞越,即是越吞吳,如果我們不能在他收拾完杜洪之前把我們內部的事情搞好,我們的下場和你的舊主沒有什麼區別。」
聽到這裡,駱知祥額頭上已經滿是汗水,渾似剛從水中撈出來的一般,躬身拜倒道:「下官自當盡心盡力,相公放心便是。」
廣陵吳王府。相較於去年,楊行密的臉色已經好了許多,雖然昔日那魁梧的身體現在只剩下了一副骨頭架子,可臉上也多了些肉,雙目也多了幾分神光。楊渥留在廣陵之後,楊行密也逐漸將一部分事務交付在他手中處理,楊渥小心從事,平日的言行也收斂了不少,楊行密看在眼裡,心情也舒暢了不少,無形之中,對他的身體也不無好處。
第168章 父子
此時已經是八月,這廣陵本是鄙濕之地,再加上烈日灼曬,更是熱氣上湧,整個廣陵城倒好似一個大蒸籠一般,熱的人恨不得將身上那身皮都扒下來。楊行密所住之處四周滿是柳林,只聽得滿耳蟬鳴,雖然如此,氣溫還是不低,饒是楊行密這般平日裡十分勤勉之人,在這等天氣裡也就穿了件汗褂,斜倚在竹椅上,閉目養神,其子楊渥則在旁邊一邊為其打著蒲扇,一邊隨口說些有趣的閒事,討老夫歡心。
「父親,孩兒心頭一直有個問題縈繞,卻不知當問不當問?」
楊行密愜意的伸展了一下脖子,隨口應道:「問吧,你我父子之間還有什麼當問不當問的。」
楊渥笑道:「孩兒卻是要知道,父親身上到底有多少條傷疤?」
聽到楊渥問出這麼孩子氣的問題,楊行密不由得啞然失笑,坐起身來,笑道:「這個倒是未曾數過,某家自結髮以來,歷經生死之間何止數百,哪裡記得這個,不過今日既然渥兒開口了,便數上一數吧!」
說到這裡,楊行密站起身來將身上的汗褂脫去,一邊撫摸著小腹上一道已經幾乎看不清楚的疤痕一邊回憶,聲音不知不覺間也變的悠遠起來「這要算是最老的一條了吧!那時我還未曾從軍,在廬州為盜,一次販運私鹽,遇上緝拿私鹽販子的官差,雙方交手,小腹上便挨了一刀,如非劉威兄弟拚死相救,只怕那時便交代在那裡了。」
楊行密一條一條的撫摸著自己身上的傷疤,低聲敘說,他出身低微,是由盜匪投軍,由小卒起家的,在陣前一刀一槍殺到今天的地位,身上的大小傷疤何止百餘,加之有些年代久遠,楊行密不時停下回憶,待到他將自己身上的傷疤來歷敘說完畢,已經過了一個多時辰。到了最後,楊行密不由得輕聲歎道:「如今回憶起那時情形,在看看現在,當真如做夢一般,能夠活到今日已是萬幸,哪裡還敢指望什麼功名富貴。」
一旁的楊渥卻是盛年,正是目無餘子、氣雄萬夫,以為萬事無不可為的年紀,加上他父親乃是一方豪雄,年紀輕輕便做到了司徒這等高官,有判廣陵衙內諸軍的差遣,未來前途更是貴不可言,雖然也見識過戰陣,可身邊自然簇擁著精悍護衛,不用像楊行密一般親犯矢鋒,在生死之間掙扎,又哪裡體會到這亂世間的凶險,雖然開口應和,可父親方纔那番敘說歎息從左耳進轉眼之間便從右耳出去,半點也沒留在腦中。
俗話說「知子莫如父」,楊行密還不知道楊渥那個草包脾氣,可自己已經年暮,其餘几子年齡尚幼,楊渥也的確頗為武勇,偌大一番基業只能交給他,便強打起精神道:「孩兒,今日像你點說傷疤,並非向你誇示武勇,為父出身低微,又恰逢亂世,不得不挺身白刃之間,乃是萬般的不得已呀。如今唐室衰微,各方割據已經定局,你須得開懷納諫,收攬豪傑之心,不可師心自用,逞匹夫之勇呀!」
「父王說的是,孩兒記下了。」楊渥趕緊連連點頭,他看看左右無人,便壓低嗓門問道:「父王,孩兒還有一件事情要問。」
看到楊渥這幅小心翼翼的模樣,倒把楊行密弄得有些好笑了,他這個兒子自小到大都是草包脾氣,像這般模樣倒是平生第一遭,便笑道:「問吧,問吧,你我父子之間還有什麼不好說的。」
「安仁義自從在陵亭大敗後,被圍在潤州城中算來已經快一年了,潤州精銳基本已經在陵亭一戰喪盡,就算安仁義的沙陀親軍還在,算來也不過三千人,怎得王茂章攻了這麼久還沒有拿下?莫不是?」說到這裡,楊渥抬頭看了父親一眼,卻是欲言又止。
聽到楊渥的話,楊行密的臉色逐漸凝重了下來,沉聲道:「為什麼不說下去,把你想說的都說出來。」
楊渥咬了咬牙,低聲道:「莫不是那王茂章顧惜兒子王啟年的性命,不願督促士卒猛攻?不如下令換將圍攻潤州,免得夜長夢多。」
「糊塗!」一聲斷喝打斷了楊渥的話語,他有些茫然地看著父親的面容,楊行密的臉上滿是失望。
「莫非孩兒說錯了,王茂章用了全力,只是潤州城堅固,一時取之不下?」在老父積威之下,楊渥立刻有些驚慌失措,這些天來楊行密將諸般軍務讓他處理,他在那新得的謀士嚴可求的輔助下,處理的十分順遂,從父親的臉色中也看出楊行密滿意的很,可這下卻不知自己那句話說錯了,惹得父親出言叱呵。
楊行密臉上滿是恨鐵不成鋼的顏色,恨聲道:「王茂章剛猛無雙,可在潤州城下快一年時間,卻只是築長圍,修攻具,只把外郭拿下來,你當我不知道他是因為顧惜愛子性命?我楊行密雖然老了,可還沒有糊塗到這個地步。」
聽到這裡,楊渥不禁糊塗了起來,既然自己猜的沒錯,為何父親還說自己糊塗,他本是個草包脾氣,只是在父親積威之下壓住了,正要開口,卻聽到楊行密解釋道:「父子之情本是人之天性,若是你落在安仁義手上,我也要顧忌三分。更不要說王啟年在危急之時,領孤軍過江,保住常州,否則形勢不堪設想,後來又死戰斷後,救得傳□孩兒的性命,否則你妹妹豈不要做了寡婦?像這等忠臣良將,又豈能捨棄?如今安仁義在那潤州城中,授首是早晚的事情,若是換將攻城,傷了啟年的性命,王茂章豈不懷恨在心,其餘將佐也會寒心。你將來是要繼承這大位的,為上位者不可不用法術,但又不可純用法術,否則定然是身死族滅的下場,切忌切忌!」說到最後,楊行密臉上已是神色峻刻,不復方纔的輕鬆模樣。
「那應該如何處置呢?總不能這般耗下去吧,呂方那廝已經據有兩浙之地,他和安、田二賊一直勾搭不斷,聽說偷襲東港的那些火器也是他贈與安賊的,這次可不能繞過了他。」
楊行密冷笑了一聲:「我已經派人前往潤州,帶話與安仁義:只要他棄兵投降,保城中百姓和王啟年無恙,我不但保他和家人部屬性命無礙,而且還保他做淮南節度副使,只是不可以再領兵而已。」
楊渥聽完楊行密的話,稍一思索便回過味來,楊行密這一招實在是漂亮得很,王茂章看到楊行密為了他兒子的性命,居然願意饒過安仁義這個叛將和家人性命,自然會感激在心,其餘將領看到了,也會覺得楊行密體諒下情,只是安仁義起兵作亂,不但保住了性命,還能做淮南節度副使的高官,這也太說不過去了吧。楊渥想到這裡,想要開口反駁,可面前的確是老父,一時間也開不得口。
楊行密看到楊渥的臉色,便已經明瞭兒子的心意,冷笑道:「我自然是不會違背誓言,傷他安仁義一家人的性命,只是我已經時日不多,將來坐著淮南節度使位子的卻未曾發下什麼誓言,那時他安仁義在廣陵當一個光桿節度副使,還不是砧板上的肉,想怎麼切就怎麼切。」
楊渥這才明白了老父的主意,不由得又是欽佩又是慚愧,欽佩的是楊行密略施小計,便將這個死結處理的乾淨利落,哪一邊都沒話說;慚愧的是自己自負英雄,此時卻沒有一點能幫得上父親的,口中吶吶地說了兩句,卻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來。
楊渥正是百感交集,卻覺得肩膀上被輕輕拍了兩下,抬頭一看,卻是老父,目光中滿是溫柔和期待,正想開口,卻被楊行密截斷道:「渥兒,我這個位子可不是好坐的,雖然不見刀光劍影,可凶險之處,實在不下於陣前廝殺呀!」
楊渥深有體會地點了點頭,遲疑地問道:「那若是安仁義不接受呢?還有呂方那廝便丟在一邊不管他?如果呂方那廝出兵接應呢?」
聽到楊渥連珠炮般地說了一大堆問題,楊行密笑了一笑,臉上滿是傲然之色:「安仁義身在孤城之中,已經是死地,部屬之所以死戰不降,不過是困獸猶斗罷了,若是看到我連安仁義都能饒恕,其部屬哪裡還有死戰之心,這潤州城便是不攻自破了。那呂方本是個只知利害,不識恩義的小人,以前在淮南軍中孤立無援,便投入安仁義麾下,求得庇護,如今又豈會為他人火中取栗,我料他守著他那塊地盤,靜觀其變,萬一他不識好歹,領兵來犯,某自當親領大軍渡江,為子孫掃除此賊。」
「那若是呂方不出,便拿他沒奈何了?」
「怎會如此,只是事有輕重緩急罷了,我讓台蒙為宣州防禦使,王茂章為潤州防禦使,先積穀養士,宣潤二州為江南要地,扼浙西咽喉,以輕兵抄掠,見機行事,不過數年,自然彼疲我逸,待李神福破杜洪後,據上游咽喉之地,那時便可專心南向,先取江西諸州,三面圍之,諒那呂方何等本領,如何能抵擋我江淮大軍。」
第169章 噩夢
聽到楊行密的這番謀劃,楊渥不由得兩眼放光,眼神全是敬佩之意,正要起身召喚書吏擬書,楊行密卻伸手攔住,說要親筆書寫,楊渥趕緊取來紙筆,楊行密不假思索,揮筆寫道:「汝昔有大功,若棄甲釋俘而降,我楊行密擔保你全家無恙,汝可為淮南節度副使,安居廣陵,契闊談燕,心念舊恩,富貴不減往日,只是不得出外領兵而已。如有欺瞞之行,行密必當子孫斷絕,為餒鬼矣!」楊行密雖然出身低微,然隨著地位漸高,傾心向學,頗有進益,寥寥數語,便將意思道明,在當時諸多軍閥中,算得上翹楚了。
待到楊行密寫完後,便取來印鑒蓋好,也不差遣他人,直接讓楊渥親自前往潤州,楊渥雖然是個草包脾氣,此時也明白了老父為的是讓自己施恩與那王茂章,為自己將來即位做好準備,趕緊應了,起身出外了,只留下楊行密一個人坐在室內,他身經百戰,渾身舊創,早已虧了氣血,壯年時倚仗著體魄強健還可以支撐,如今這把年紀,氣血衰微,又是大病初癒,動了這麼多心思之後,不由得覺得深思疲倦,昏昏欲睡,不一會兒便靠在竹椅上昏睡了過去。
楊行密躺在竹椅上睡的迷迷糊糊,隱隱約約見聽到有人輕聲呼喚自己的名字,不由得站起身來,覓聲走了出去,卻只覺得那聲音時斷時續,便如鬼音一般,想要轉身回去,卻發現全身上下已經不聽自己的指揮,只是慣性的往聲音那邊行去,楊行密舉目四顧,卻滿是陰暗的樹林,其間鬼影瞳瞳,絕非人間氣象,饒是他當世梟雄,膽魄驚人,此時也不由得驚慌失措。
楊行密行了半晌,離聲音來處越來越近,路上林木也漸漸稀疏起來,已經可以看清約莫十餘丈外便是一塊空地,空地上並無一人,卻只看到滿是鬼火閃動。此時的楊行密只覺得背上升起一股寒意,正驚疑間,自己已經走到那空地邊緣,數百條鬼火好似有眼睛一般,立刻圍了上來,楊行密只覺得耳邊寒風呼嘯,鬼泣聲聲,滿是咒罵哭號之聲,雙目所見已經全是一張張鬼臉,若是尋常人,只怕此時十成性命早已去了九成,可楊行密在生死間打滾了何止百餘次,一身的煞氣,此時倒顯出了梟雄氣概來,大聲喝道:「汝等哭號甚麼,陰陽之間有天命,休得在這裡騷擾某家。」
楊行密這一聲喝,那些鬼火好似受驚了一般,散了開來,現出一塊約莫丈許大小的空地來,楊行密冷哼了一聲,向前邁了一步,面前的那些鬼火好似有些畏懼了一般,也隨之向後退了一步,楊行密見狀冷笑道:「想必你們是哪些死在楊某手下的冤魂,可這亂世之中,你殺我,我殺你,都是逼不得已。並非某家好殺,只是爾等命不好,再說,行密平定淮南,輕徭薄賦,活口何止百萬,某家俯仰無愧天地,心中無鬼,又怎會害怕你們這些鬼物。」
楊行密這番話說完,那些鬼火好似聽懂了一般,個個火光閃動,連那鬼哭之聲也小了許多,倒好似也在猶豫思考一般,楊行密見狀柔聲道:「我也知道你們死於非命,不得投胎轉世,飄蕩在野地,實在是痛苦之極,也罷,某家明日便在廣陵南門外召集遠近僧侶,大作佛事,為爾等超生,你們看可好。」
楊行密這番話好似打中了那些鬼物的心結,那些攔在楊行密身後的鬼火紛紛讓開,露出一條路來,楊行密心中暗喜,正要轉身離去,卻聽到鬼火叢中有人厲喝道:「休聽這狗賊胡言,你楊行密說殺人是逼不得已,那殺我朱延壽也是逼不得已嗎?」
隨著厲喝聲,聲音來處的鬼火紛紛讓開,現出一條人影來,倒好似給自己首領讓路一般,楊行密凝神細看,只見那人身形魁梧,臉上滿是猙獰憤恨紫色,腦殼卻是癟了一塊,鮮血和腦漿正從裡面流出來,正是自己的妹夫,為自己誘殺的壽州團練使朱延壽。
饒是楊行密膽魄雄壯,此時也不由得大驚,戟指指著朱延壽,嘴唇不住張合,卻是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只是不住地說著「你!你!」
「你這狗賊,殺我也就罷了,我那妻兒何辜,為何也被你逼殺,今日若不將你一塊塊撕爛了,嚼碎了吞下去,如何消得我心頭之恨。」那朱延壽的生魂切齒罵道,猛地指著楊行密喝道:「兒郎們,給我將這狗賊拖入無間地獄。」話音剛落嗎,那朱延壽便化作一股黑風撲了上來,一時間鬼哭聲大漲,四周的鬼火也化作無數陰風撲了上來,楊行密一時間只覺得天旋地轉,雙耳間滿是哭號咒罵之聲,渾身上下好似被無數只手給抓住了,向地下牽扯而去,此時的楊行密膽魄盡喪,只是揮舞著雙手抵抗,口中滿是求饒之聲。
正當這緊要關頭,楊行密耳邊突然傳來一陣廝殺叫罵之聲,隨之渾身壓力大減。倒好似有人救援他一般,他趕緊發力掙扎,爬起身來,剛剛站起身來,便聽到旁邊有人低喝道:「主公,敵人勢大,快隨我衝出去。」一時間楊行密也聽不明白,昏頭昏腦的便隨那人衝了出去,好不容易才衝了出去,一路狂奔了許久,身後的朱延壽的咒罵聲漸漸遠了,可此時的楊行密早已破了膽,不敢停住腳步,只是發力狂奔。
「主公,敵人被甩脫了,可以停下來歇息下了。」先前那人沉聲道,楊行密這才停住了腳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卻是已經跑脫了力,過了半晌功夫才回過神來,抬頭看施援之人,卻是背對著自己,楊行密起身行禮道:「楊某此番得救,全仗恩公大力,恩公還請下示名諱,楊某定當有報。」
那人歎了一口氣,轉過身來,輕聲道:「主公,你莫非連台某也不認識了嗎?」卻是楊行密麾下大將,此時正駐守宣州的台蒙。
「多謝賢弟了!」見是自己心腹部屬,楊行密這才鬆了口氣,轉瞬臉色大變,顫聲道:「你不是應在宣州嗎?怎的在這裡出現,莫非你?」說到這裡,楊行密臉上已經滿是不敢相信的神色。
「不錯!」台蒙點了點頭,臉上神色慘然:「屬下此刻已非生人,只是知道主公身在險境之中,才與友人趕來相救,幸喜趕上來,也是主公鴻福。」
聽到愛將親口承認已經去世,楊行密不由得老淚縱橫,顫聲道:「怎會如此,怎會如此。」說到這裡已經泣不成聲,再也說不出話來。
台蒙臉上露出不忍之色,轉而柔聲道:「生死之間自有定數,主公何必如此,此番與某家同來的還有一人,卻在後面斷後。」
聽到台蒙說還有一人,楊行密不由得一愣,正要開口,卻只見來處趕來一人,如飛一般,不一會兒便來到身前,楊行密看得清楚,卻是前往武昌圍攻杜洪的大將李神福,不由得大慟,跌足道:「天喪予,天喪予,失吾股肱,何以生為?」
台、李二人也不由得動容,對視了一眼,李神福上前勸解道:「此地陰陽交隔之處,生人魂魄不可久處,還是速速歸去嗎,才是上策。」
楊行密齊聲正要開口,卻只聽到遠處鬼影閃動,隱隱約約傳來鬼哭之聲,楊行密不由的臉色大變,抓起楊行密,猛地一推,喝道:「速速歸去,朱延壽那廝追上來了。」
楊行密被這猛力一推,便飛將出去,不由得雙臂揮舞,口中連聲呼喚,卻只覺得耳邊有人呼喊,睜眼一看,卻是高寵,環視四周,只見屋內几案羅列,門外蟬聲陣陣,自己還是在淮南節度使府中,才明白自己方纔那番境遇不過是南柯一夢罷了,只是稍一回味,還是覺得真實之極,那些呼喊咒罵之聲彷彿還迴盪在自己的耳邊,一時間不由得失神起來。
高寵在一旁看楊行密雙目無神,怕他做了噩夢,失了魂魄,趕緊連聲呼喚,過了好一會兒,才看到楊行密回過神來,這才放下心來,從一旁的侍女手中接過一條毛巾遞了過來,低聲道:「在下有急事稟告,進得屋來卻看到主公在竹椅上大聲呼喊,好似發了狂症一般,由於事情緊急,只得叫醒主公,還請恕罪。」
「無妨。」楊行密方才夢中遇到台蒙和李神福的鬼魂,讓他現在還覺得心緒沉重,他接過毛巾,擦了擦臉上粘糊糊的汗水,這讓他覺得暢快了不少,沉聲道:「有何急事,快快稟告。」
高寵臉上滿是擔憂之色,低聲道:「宣州那邊急報,前日台使君急症發作,已經去了,還有武昌那邊也有信使趕到,說李招討重病發作,臥床不起,劉存劉副招討正督領全軍圍攻。」高寵稟告完畢,從懷中取出信件低頭遞了過去,可過了半晌卻無人接,抬頭一看,只見楊行密跌坐在那裡,老淚縱橫,呆坐在那裡,渾然忘了接書信。
第170章 天崩(一)
高寵自從跟隨楊行密以來,無論是何等窘境,楊行密都表現的鎮定自若,哪裡見過他這般頹唐模樣,想要開口也不知該說什麼,只得雙手又將書信呈了上去,楊行密接過書信,卻並不看,隨手將信放到一旁,口中喃喃道:「老成凋零,孺子尚幼,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高寵在一旁在看忍耐不住,急道:「宣州乃江南大郡,士民殷富,甲兵堅利,廣德扼守浙西要衝,非肺腑之臣不能居守,台公仙逝後,州中不可一日無主,主公請節哀,速遣人接替。」
楊行密搖頭歎了口氣,道:「我此時方寸已亂,高郎且為我籌劃,當以何人居守宣州?」
高寵顯然心中早已有了結論,不假思索的答道:「自然是司徒,也只有司徒,宣州離廣陵不過兩日路程,台公也就罷了,他人決不可執掌此地。」
楊行密沉吟了片刻,歎道:「也罷,也只能如此了,你速去擬一封文書,讓渥兒送信至潤州後,便直接趕往宣州,接任宣州觀察使之位。」
廣陵東港,楊渥正裝束整齊,嚴可求站在身後隨行,正要上船,徐溫、張灝二人站在一旁,正在為他送行,自從楊渥判衙內諸軍之後,便成了徐溫和張灝的頂頭上司,這兩人由於督領廣陵親軍,隱然間與外州諸將頗有隔閡,便對楊渥頗為逢迎,不知不覺間便成了一個小集團,今日正好徐溫未曾當值,聽說楊渥要出行潤州,便趕來相送。
「時辰不早了,某家父命在身,不好耽擱,便上船了,二位請回吧。」楊渥拱了拱手,便要轉身上船。正當此時,遠處突然飛馳來一騎,高聲疾呼道:「那邊可是楊司徒,且慢上船,吳王有急書傳來!」
楊渥頓時臉色大變,口中自言自語道:「我剛剛離開王府,父王又有何事須得這般匆忙?」
說話間,那騎已經到了跟前,馬上騎士翻身下馬,楊渥看得清楚,這人正是楊行密的貼身護衛,心下已經無有疑心,上前一步問道:「有何事這般匆忙,莫非父王有什麼意外不成?」
那護衛從背上包裹取出一封帛書,沉聲答道:「大王一切安好,只是吩咐小人將這書信交予司徒,信中內容機密,卻是不得知曉。」
聽到父親無恙,楊渥這才舒了口氣,接過帛書,查看過印鑒無誤後,拆看細看,這一看卻是臉色大變,一旁的嚴可求看了,沉聲問道:「公子,這信中說的何事?」
楊渥冷哼了一聲,將書信遞給嚴可求道:「父王要讓我出廣陵,去當那勞什子的宣州觀察使。」
徐張二人不由得臉色大變,他們都是名利場打滾的人,立刻想到莫非楊行密有了更換繼承人的主意,否則為何在這緊要關頭把楊渥調出廣陵,那宣州觀察使雖然位高權重,但在即位的緊要關頭,怎麼也沒有在廣陵來的方便,莫非自己二人投錯了主子,張灝性子粗疏,最是沉不住氣,第一個發問道:「怎會如此,司徒乃吳王嫡子,自古太子監國,豈能輕出?」
徐溫卻是細心多了,皺眉問道:「公子去宣州,那台將軍呢?莫非回廣陵?」
楊渥冷哼一聲,答道:「台老將軍去了,父王才讓某家去宣州的。」
徐張這兩人這才鬆了口氣,看來是台蒙突然去世,楊行密一時間也找不出信重的將佐去宣州這個要地,便讓親子去,順便也增加一些獨領一州的經驗,倒不是要換人。可兩人隨即想到台蒙與楊渥的關係非淺,當年平叛田□時,楊渥便跟隨在台蒙身旁,學習兵法,台蒙待其如親子一般,可如今台蒙過世,楊渥第一個想到的卻是自己要出廣陵,天性實在是涼薄的很,跟著這樣一個主子,自己前途只怕也堪憂的很,想到這裡,徐張二人不由得對視了一眼,在對方的目光中都看出一絲寒意。
楊渥年紀尚輕,又是個草包脾氣,哪裡能看出徐張二人這點小心思,口中抱怨了兩句,便要上船,徐溫靈機一動,假作離去,待張灝走遠了,卻又回頭趕到楊渥身旁,輕聲道:「公子,大王年老多病,而遣嫡子出廣陵,此必奸臣之計,他日若有廣陵來書相招,除非在下使者或者大王親書,慎無前來,切記切記!」
說到這裡,徐溫解下腰間銅符,一刀斬作兩段,取出一段遞給楊渥道:「那時便以此符信為暗記,來信者如有此銅符,契合無誤,方為溫之信使。」
聽到徐溫這般說,楊渥才警醒起來,那朱延壽為其父裝病相招,稀里糊塗便丟了性命,可是殷鑒不遠,看到徐溫這般替自己著想,楊渥拜謝泣答道:「徐公厚恩,渥銘記在心,他日若為淮南之主,富貴當與公共之。」
徐溫趕緊讓開,不敢受楊渥的拜謝,楊渥起身後恨聲道:「定然是高寵那狗賊出的奸計,先前他便要趕我出廣陵,如今又施故伎,待我繼承父王之位,定要將其亂刀分屍,方得洩我心頭之恨。」
杭州,北門,正面朝著淮南方向,最是堅厚,如今正是八月時分,最是炎熱,隨著呂方的苦心經營,杭州這個東南大邑也逐漸繁盛起來,在北門這人流最旺的地方,漸漸也多了些買茶水、粥食的小攤位,夾在城外三四里遠的柳林蔭涼處,一日下來,也能掙個一家人的飯食,如果運氣好,還能有點剩餘,升斗小民在這亂世之中求得不就是這個。
吳七看了看天上的太陽,正是最熱的時候,連官道上的塵土都被曬得發白,貼近地面的空氣一陣陣扭曲,他暗想此時定然沒有什麼客商經過,正要到樹下的蔭涼處打個盹,好在下午打起精神經營自己的粥食鋪生意。吳七走到樹下,剛合上眼睛,突然一陣馬蹄聲傳來,他跳起身來,只見遠處一匹健馬飛馳而來,馬上騎士伏低身子,不住打馬,幾乎和那快馬合成一體,如飛箭一般。南方馬匹本少,如今這亂世之間,這等健馬更是緊缺到了極點,在哪一家藩鎮都是心頭肉,定然是官家之物,像這等在烈日下狂奔,這馬兒就算不死,也要大病一場,可見這消息的緊要。
吳七想到這裡,心頭不由得咯登一響,跪倒在塵土裡跪拜道:「佛祖爺爺保佑,不要是那淮南兵又打過來了,這呂相公得了兩浙,小民們好不容易才吃了兩天安生飯,就讓我們過兩天平安日子吧,哪怕今冬讓我多服勞役,去修城牆河堤也罷。」
正當吳七在那邊默默祝禱,那騎士已經到了近前,隨著一聲長嘶,那騎勒住了馬匹,喝問道:「兀那店家,這裡離杭州城還有多遠?」
吳七上前答道:「約莫還有三四里,客官您打哪兒來呀?」
吳七此時走的近了,才看清了那騎士大半,只見其嘴唇皸裂,臉上滿是塵土,渾身上下好似水洗了一般,滿是汗水,本是條鐵打的漢子,可此刻連腰都直不起來了,伏在馬背上說話,也不知趕了多遠的路。聽到吳七詢問,那漢子警惕起來,一鞭便打在吳七的臉上,罵道:「好大膽子,竟敢套某家的話,若非時間匆忙,便要了你的腦袋。」罵完後,便打馬往杭州方向趕去。
吳七莫名其妙地吃了一鞭,臉上只覺得火辣辣的疼,卻又不敢回罵,待到那騎士遠了才敢開口罵道:「兀那狗賊,活該你累的半死,最好落馬跌斷了你的脖子。」他罵了兩句,又害怕那騎士回頭遣人來找自己的麻煩,趕緊回頭收拾家什趕回家不提。
那騎士一路打馬,可到了後來,任憑他如何鞭策,胯下的馬兒卻是越來越慢,顯然是精力已竭,隨時都有倒斃的危險,可想起自己此次帶來的信息的重大,不由得心急如焚,只得冒著隨時被摔傷的危險發力驅策,好不容易已經能看到北門城樓,他趕緊跳下馬來,落地卻站得不穩,摔倒在地,原來在馬上呆了久了,兩條腿早已發麻,不聽他使喚了,那漢子也顧不得這麼多,按摩了一會兒腿腳,稍能動彈便向北門跑去。
正午時分的北門本沒有什麼行人,守兵正無聊的緊,突然看到一條漢子連滾帶爬的跑過來,顯然是疲憊到了極點,顯然絕非尋常客商,趕緊圍了上來,正要喝問,卻只見那漢子從腰間取出一塊銀牌來,急道:「快帶我到鎮海節度府,我有緊要軍情要稟告相公。」
守兵中有個眼尖的,已經認出這銀牌乃是軍中校尉一級軍官才能有的腰牌,趕緊將那漢子扶進北門,通傳上去,那漢子也堅忍的很,分明已經飢渴疲憊到了極點,卻是沒口子的催促要前往鎮海節度府,惹得守兵們不住的揣測,到底是何等重大的消息,莫非是淮南楊行密死了。
鎮海節度使府,此時大門洞開,一個矮胖漢子身著緋袍,正是陳允,正厲聲催促,身後四五名軍士抬著擔架,擔架上正是方纔那名騎士,陳允那種醜臉上,平日裡那張鎮靜自若的表情早已蕩然無存,此時滿是惶恐,彷彿有什麼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發生了一般,只是不住的催促抬擔架的士卒,一路往節堂趕去。
第171章 天崩(二)
此時正是一日當中最熱的時候,空氣裡好似點了一把火,陳允的額頭上大粒的汗水不住的冒了出來,不一會兒,袍服的胸前便濕了一大塊,可他連擦拭一下也顧不得,只是奮力前行,自從攻取杭州之後,陳允便暗中以宰相自許,益發注意氣度舉止,平日裡唯恐多說了一句話,多走了一步路,可今日卻不知發生了何等事,將往日裡那番修飾注意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轉眼之間,一行人便到了沈麗娘所居的那處小院,從府門守吏口中得知,昨夜裡呂方便是留宿在此處,守在門口的胡姓老兵見來者是陳允,趕緊打開院門,那老兵是淮上舊人,資格甚老,由於在丹陽時斷了右臂,無法上陣,又是孑然一身,無人奉養,呂方便將其安排在府中做事,算是與他奉養,平日裡也無人以尋常僕役相待,便是沈麗娘看到了,也要叫上一聲胡老爹,加上此時呂方勢力初成,也沒有後來那麼多繁文縟節,這胡老爹看到陳允這般匆忙,上前笑道:「陳掌書這般匆忙,又有何等要事,昨夜相公睡的甚遲,只怕現在還高臥未起,不如且先在老朽這裡喝口水,待通傳一聲可好?」
陳允此時正是心急如焚,見那守門老兵居然還敢開口打聽,更是發作起來,怒喝道:「你也是軍中出來的,這等軍機大事還敢開口?若非看在你這斷臂份上,立刻便拖下去亂棍打死,還不快去通傳主公?」
那守門老兵被陳允削了臉皮,雖然心中惱怒,可也知道是自己說錯了話,趕緊進去通傳,不一會兒便回來通報說請陳允進去。陳允回身扶起那信使快步進得屋來,只見呂方坐在椅上,身上只穿了件月白色單衣,未著外袍,身後的沈麗娘正替他整理髮髻,顯然是剛剛起來。呂方看到陳允這般模樣,隨口調笑道:「你怎的這番模樣,莫非天塌下來了不成?」
聽到呂方的調笑,陳允臉色卻越發凝重起來,沉聲道:「不錯,正是天塌下來了。」
聽到部屬這般回答,呂方也收起了輕佻的神情,正要開口詢問,陳允已經上前一步,在呂方耳邊附耳說了一句話,呂方頓時神色大變,沉聲問道:「你確定無疑?」
陳允點了點頭,回頭對那信使說道:「你將事情原委詳細向主公稟報。」
那信使進門便跪伏在地上,聽到陳允的命令,便想要起身答話,誰知他一路在馬背上顛簸了,早已疲憊之極,在地上掙扎了兩下,竟然一下子站不起身來,旁邊的陳允伸手扶了一把才站起身來,結結巴巴的稟告道:「小的受命,前往荊襄販買茶葉,卻聽聞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八月初,今上在洛陽為朱溫部將朱友恭、蔣玄暉所弒,朱溫立官家第九子即位,小人得信後立即向多處求證,確定無疑後便立即乘船南下,又換馬日夜兼程,趕回杭州。」
那信使說到這裡,突然聽得「啪啦」一響,抬頭一看,卻是正在替呂方梳頭的沈麗娘被這消息驚倒,不慎將手中的梳子跌落在地,卻渾然未覺。
「那朱溫又如何應對。」呂方臉上卻是鎮靜自若,讓旁邊的室內諸人不由得暗自佩服,卻不知呂方是一個穿越者,自然沒有唐末時生人對天子那種深入骨髓的敬畏。
「卻是未曾聽聞消息。」
「這倒是奇怪了,莫非朱溫那廝這般愚鈍?」呂方不由得喃喃自語道,作為一個已經在唐末生活了十餘年的人,他是在太清楚世人對於天子的那種複雜的感情了,也許那些跋扈的藩鎮可能割據一方,圍攻長安,劫持天子,可是直接殺死這個帝國名義上的統治者,這實在是一個過於膽大而又無利的舉動,尤其是在朱溫還沒有控制這個帝國的全部實權的現狀下,殺死天子的行動本身就會成為一個觸發產生反對宣武鎮的聯盟的事由,那些本來就對強大的宣武軍且恨且畏的藩鎮們雖然對當今天子並不崇敬,可現在總算找到一隻最黑的羊了,宣武軍的勢力雖然強大,但是從地理上講,並不是很適合防守,一旦遭到多方面的同時進攻,很容易出現四面受敵,首尾不得相顧的局面,以朱溫的戰略眼光,他難道沒有發現這些嗎?就算是為了塞他人之口,他也至少要將朱友恭、蔣玄暉這兩個直接兇手當作替罪羊交出來,難道他捨不得?呂方搖了搖頭,他可不記得歷史上的朱溫有這麼溫情脈脈。
「呂郎,天子駕崩,我們為人臣得自當依制守孝,寄托哀思。」一旁的沈麗娘再也忍受不住,開口說道,她出身世家,受過的是極為完整的儒家教育,做出的反應自然和呂方這種穿越者截然不同。
「沈夫人說的不錯!主公為朝廷大臣,在這方面須得為兩浙萬民表率。」陳允也表示贊同,的確,既然呂方對兩浙統治權力的合法性是來自於唐王朝,那麼現在依制守孝就是一種義務。
呂方卻好似沒有聽到沈、陳二人的話語一般,只是低頭思忖,右手下意識的敲擊著座椅把手,熟識的人都知道這是他思考什麼難以決定的事情的表現,也不好打攪他,陳允低聲吩咐那信使先退下歇息,然後靜靜等待呂方思慮。過了半晌,呂方突然抬頭問道:「你們說朱、蔣二人弒君,那朱三是否知情?」
「朱三那逆賊定然知情,否則誰敢做下這等大逆不道的勾當!」不待陳允應答,沈麗娘便咬牙切齒的答道,受過正統教育的她對於朱溫這等出身叛軍,又弒殺天子的藩鎮軍閥沒有半點好感。
呂方點了點頭,目光卻接著轉向還沒有表態的陳允,陳允又考慮了片刻,方才答道:「下官卻有些糊塗了,按說那朱溫已經將天子遷徙到洛陽,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正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地位,又何必做出這等授人以柄的愚事來?可要說朱溫什麼都不知道呢?又決計說不過去,這等滅門的勾當,若無朱溫的授意,又有誰敢下手呢?」
「不錯!」呂方點了點頭:「依某家推測,乃是那朱溫年歲漸大,功業漸成,便耐不住性子,要親自嘗一下天子的滋味,加之今上英明果決,又正當盛年,朱溫見之頗有猜忌之心,只怕自己死後,子孫控制不住,反為其所制,流露出了弒君之心,屬下小人見狀,便行那僥倖之事,想要邀寵,所以才出現這般情形。」
陳允遲疑地點了點頭,呂方的推測雖然大膽,可和考量一下,竟然沒有一處不相符的,的確這被弒殺的天子雖然自從即位以後,勢力漸衰,但是較之他的兄長僖宗皇帝勝過百倍,在他的手上不但掃除了秦宗權、孫儒、董昌這等謀逆大寇,而且根除了宦官這等纏繞了唐代百餘年的巨禍,並且多次企圖重新控制各處藩鎮,至於最後失敗,只能說黃巢之亂後,唐王朝便已經失去了全部的生機,這十幾年來不過是苟延殘喘罷了,在這點上,後世史家是有共識的,在他的謚號上便可以看得出來,「昭」字雖然及不上「文、武」這等美謚,可作為一個末代皇帝,能夠得到這種謚號,是很能說明問題的。
「那主公以為我們當如何應對呢?」陳允自然知道呂方說這麼大一番話不會是無的放矢,歸根結底還是為了決定該如何從這一劇變中獲取更大的利益,對於呂方那種神奇的從蕪亂無章的表象中敏銳的發現世事發展的脈象的能力,他早就佩服的五體投地了,鎮海軍中那麼多將佐願意奉其為主君也正是這個原因。
「既然今上已經被人弒殺,朱溫也五十有餘了,想必其篡位的日子也不遠了,我們應該做的就是找到鎮海軍在這個亂世中的位置。」
陳允立刻就明白了呂方的意思,朱溫既然要建立新朝,那麼呂方能選擇的只有兩條路,一條是把朱溫當作篡唐逆賊,加以討伐,自身就可以成為獨立的政治實體;而另外一條路則是向朱溫表示恭賀,並派出使臣求取官職,成為名義上朱溫的下屬,實際的政治實體。雖然呂方所控制的兩浙與朱溫的地盤並不接壤,無論選擇哪條道路,都不會和朱溫發生直接的軍事衝突,但由於其餘的南方藩鎮也會在這場站隊行動中做出自己的選擇,那麼做出那種選擇最為有利便是一個很微妙的問題了。
「吳王定然會反對朱溫,這豈不正好是一個機會?」陳允突然抬頭答道,臉上露出奇怪的笑容。
「不錯!」呂方擊掌笑道,正如陳允所言,楊行密與朱溫自從清口之戰以後,便一直處在敵對的狀態,這次田、安之亂中,朱溫雖然沒有直接參戰,可也遣軍駐軍宿州觀望,如果不是楊行密很快的扭轉了形勢,很難說朱溫會不會趁機南下,而且李神福第一次進攻杜洪時,朱溫分兵圍攻光、壽兩州加以牽制,第二次圍攻杜洪時,朱溫又遣將曹延祚領兵入援武昌杜洪。更何況楊行密的根本之地在淮南,淮河綿延千里,若想據守,則得前據徐、宿諸州,而徐宿兩州地勢平坦,步騎縱橫,相距朱溫的核心區域汴宋不過兩三日路程,雙方無論從歷史舊怨還是地緣政治的角度上講,都是你死我活的大敵。
「傳令下去,讓三軍縞素,為天子服孝,至於其他,無須表示。」呂方下令道。
陳允臉上滿是敬佩的神色,起身領命道:「下官領命!」說罷便轉身離去。
待到陳允離開,沈麗娘疑惑地問道:「夫君,既然是朱溫弒殺天子,你為何不號召藩鎮,討伐此賊?」
呂方伸手摟住愛人的纖腰,將其抱在自己的大腿上坐下,笑道:「此時我們最大的敵人便是淮南,既然朱溫是他的敵人,那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我們又怎麼能討伐朋友呢?」
沈麗娘臉色微變,她一時間還無法接受呂方冷酷的推理,呂方拍了拍愛人的手臂,沉聲道:「其實朝廷在黃巢之亂中失去了對江淮地區的控制權後,就已經覆滅了,這十幾年來長安城中的不過是一具殭屍罷了,無非是誰來做這個惡人罷了。朱溫實力最強,野心最大,又性子最急,便來做了這惡人。眼下無論我們如何表態,都不好,最好是等到大家都攤完了牌,我們再表示臣服朱溫。」
「那你不怕淮南借口討伐叛臣,攻打我們嗎?」沈麗娘疑惑地問道。
「就算我們不臣服朱溫,淮南便會放過我們不成?」呂方笑道:「反正都要打,還不如盡量多爭取一些盟友為上。」
第172章 奸雄(一)
東都洛陽,經歷了黃巢、秦宗權之亂後,此地早已被打成了一片白地,端得是荊棘遍野,了無人煙,雖然之後張全義屯田此處,苦心經營,稍微有了些人煙,可相較盛唐時巨室萬家,船舶相連的勝景,還是不可道里計了。自從天祐元年四月,朱溫強將天子從長安遷出,便安置在這洛陽城中,隨後李茂貞、王建、李繼徽三鎮稱受天子衣帶詔,討伐朱溫。朱溫則以鎮國節度使朱友裕為行營都統,領關中諸將抵禦之,同時令保大節度使劉鄩棄鄜州,引兵屯同州。(鄜州位於今天陝西省甘泉縣以南,宜君縣及黃陵縣以北的洛河中游地區,相距李茂貞、李繼徽二人太近,勢單力薄,又相距屯守長安的朱友裕太遠,而同州位於今天的陝西省的大荔縣,相距長安較近,朱溫這個命令乃是讓兩軍靠攏,互為犄角之勢,抵禦敵軍的進攻。)而朱溫本人則統領大軍立即從大梁出發,西入關中,討伐李茂貞等人,並與七月份經過東都,面見天子。自從朱溫將天子從長安強遷到洛陽,控制在自己手中,李茂貞、李克用、劉仁恭、王建、趙匡凝、楊崇本、楊行密等強藩紛紛暗中信件往來,密謀聯合討伐他,此番他領大軍入關,強敵環伺,而當今天子精明強幹,絕非束手等死的懦弱之人,若變生其中,敵發於外,只怕那時便一發不可收拾,於是朱溫便決定為禪代計,另立幼主。朱溫於是遣判官李振至洛陽,與蔣玄暉及左龍武統軍朱友恭、右龍武統軍氏叔琮行此大事,自己領大軍入關。
咸陽永壽,位於關中平原和北部,南接乾陵,北接彬縣、號稱「秦隴咽喉」朱溫領兵入關後,便屯兵於此地,分兵南至駱谷,等待鳳翔軍,游騎發生幾次戰鬥後,李茂貞便兵不敢出,此時已經十月了,天氣漸寒,朔風勁吹,鐵甲生寒,守營的宣武士卒是關東人,到了這苦寒乾燥的關西之地,不由得滿腹牢騷,守門的軍士罵道:「鳳翔鎮那幫兔崽子真是麻煩,這般天氣還鬧騰個不停,索性出來一決生死便罷了,早知如此,去年大王就該將李茂貞那廝殺了,省得爺們還吃這般苦楚。」
一旁的老兵滿臉皺紋,頭髮花白,渺了一目,也不知吃了多少年這斷頭飯了,聽到同伴的抱怨聲,看了看旁近沒有巡查的軍官,冷笑道:「別抱怨了,我看在這永壽也呆不了多久了,不久就該班師回大梁了,只不過往後只怕我們沒好果子吃了。」
先前說話那守門軍士聽了,倒來了興趣,湊近了那老軍笑道:「你這廝和我一般都是披甲持戈的窮軍漢,怎得知道這等緊要消息,莫非是從劉都長那裡打聽來的?」
「呸!」那獨目老兵不屑地吐了口唾沫:「劉都長,就憑他那管著百十口人的芝麻大點的官,如何知道。老子是推測出來的,你想想,粱王親領大軍入關,加上關中原來的守軍不下十萬人,每日裡人吃馬嚼的都是海裡去了,這關中的地皮你也看到了,物產哪裡及得上我們關東富庶,入關時便已是九月了,如果粱王要滅李茂貞,定然是一入關便疾進求戰,哪裡會像這般在這裡連營屯守,不死不活的。」
守門軍士聽到這裡,不由得連連點頭,笑道:「說的不錯,如果是這般就好了,聽說這關西風大,到了三九天,寒風吹到臉上便如同小刀子一般,拉開的滿是血口子,那怎生熬得?不過你方才又為何說我們沒有好果子吃了呢?」
那老兵冷笑了一聲:「哼,你想想,粱王連天子都弄到洛陽去了,他下一步想幹什麼?」
「自然是自己當皇上啦!如此說來,我們也說不定能混到個一官半職的。」
那守門軍士笑道,臉上滿是對未來的憧憬。
「一官半職?」那老兵臉上滿是冷笑:「粱王要當皇帝,得封賞的也是那些將軍大臣們,哪裡輪得到我們這些苦哈哈,倒是粱王做出這番事來,其餘的那些節度觀察們得了藉口,圍攻過來,我們豈有好日子過。」
「宣武兵精,天下第一,打便打,又怕他們不成!」這守門軍士挺了挺胸膛,臉上滿是自得之色。
「天下第一倒也未必,河東的那些胡狗就未必差了,而且今日河東出兵,明日江淮進犯,便是打得過,跑也跑瘦了。」
聽到老兵這般說,幾名守門的軍士臉色頓時黑了起來,的確這些吃慣了兵糧的老兵不怕軍陣廝殺,反正要麼殺敵得了犒賞,痛快吃喝一場,要麼被敵所殺,死了也就什麼也不知道了,可這長途行軍卻的確是難熬的很,扛著軍械行裝,每日裡還要築牆修壕,還未必有熱食進肚,朱溫的地盤主要是關東,雖然土地平夷,戶口眾多,反之則是四面受敵,無險可守,若是如那老兵所說的一般,一年折騰個幾次,便是鐵打的漢子也要搖頭。
眾守兵正在說話前,望樓上的突然傳來一陣呵斥聲,卻是有傳騎到了,在望樓躲風的都長一邊下樓一邊呵斥道:「你們這群欠打的賊配軍,還不快些推開拒馬,打開大門,若是耽擱了軍情,看某家還不扒了你們的皮。」
那些守兵趕緊推開大門,不待那些士卒完全推開拒馬,數騎便飛快的從那一人多寬的縫隙中衝了進來,不待都長阻止,為首的馬上騎士便勒住戰馬,從馬匹上滾了下來,從腰間取出令牌,急道:「某家是洛陽來的,李判官的急使,粱王在哪裡?」
那都長不由得倒吸了口涼氣,宣武軍中誰不知道宣武軍判官李振位高權重,氣量狹窄,稍有觸犯之處,便要報復,他當年屢次科舉不中,對於那些科舉及第的朝中官吏十分痛恨,在朱溫麾下後,每次前往長安洛陽,稍微抓到機會便痛加折辱,乃至滿門族滅,像這等得志小人,還有誰敢稍有違逆呢?
那騎士問明了方向,便快步往粱王帥帳趕去,那都長待恭送那行人離去後,回過頭來,擦了擦頭上冷汗,指著手下罵道:「你們這些懶骨頭,還不快關上營門,將拒馬恢復原位,難道想吃軍棍了不成?」
宣武軍帥帳中,朱溫正與心腹謀士敬翔商議軍情,外間有侍衛通傳,說洛陽有急使趕到。朱溫看了身旁的敬翔一眼,臉上露出了緊張的神色,有幾分期待又有一絲害怕。敬翔站起身來,吩咐讓使者進來,不一會兒,使者進得帳來,拜倒道:「洛陽李判官有密信送至。」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封密封書帛遞上。敬翔接過書信,本欲拆開,又猶豫了一下,還是將書信轉遞給朱溫。朱溫接過書信,雙手竟然有些顫抖,好似手中拿著的不是一封輕飄飄的帛書,而彷彿重若千鈞一般。
朱溫拆開書信細看,剛看了數行,便將那書信擲在地上,撲倒在地號哭道:「奴輩負我,使我受惡名於萬代。」帳中眾人頓時大驚,那信使更是呆若木雞,說不出一句話來,敬翔連忙揀起地上的書信,細看了兩行,心下才瞭然。朱溫在地上號哭了一會,猛地一下爬起身來,搶過掛在壁上的佩劍,拔出便要自刎,旁邊的敬翔眼疾手快,趕緊抱住朱溫持劍的右臂,喊道:「大王一身泰山之重,豈能如此自輕?」
朱溫臉上已是涕淚橫流,泣不成聲的答道:「天子為奴輩所弒,某位居極品,宿衛之兵皆為朱某肺腑,雖非某家所命,又豈能逃得出天下萬民悠悠之口,不如就此自刎,也能求個清白。」
敬翔卻不放手,急道:「大王差矣,天子棄世,大王受國朝厚恩,正是討賊報恩之時,豈能一死了之?何況今上諸子皆在,豈能棄之不顧?大王請三思呀!」
聽到敬翔這般勸解,朱溫掙扎的動作慢了下來,此時旁邊的將佐才反應過來,趕緊圍了上來勸解,有個手快的趕忙將朱溫手中長劍奪去,丟到一旁,朱溫見狀,無奈的跌足道:「當朝諸公皆在,自有討賊輔佐之人,不缺朱某一個莽夫,若某家今日不死,千載之下,難道還逃得過史書上的罵名不成?」
「正是因為天下人都看著,大王才不可輕生。」敬翔勸解道:「大王若死,這個局面立刻便分崩離析,天子到洛陽後才稍得安定,若今上諸子顛沛流離,大王死後又有何顏面去見天子。至於史書,大王未曾聽過周公之事否,周公輔佐成王,流言極多,皆言周公其心叵測,若周公當時便丟下不管,又豈有那八百年天下?請大王忍辱負重,一心為國,待到最後,史書定有分教。」
敬翔這一番話說下來,朱溫不由得搖頭歎道:「某家本欲做個純臣,想不到生逢亂世。也罷!也罷!」說到這裡,朱溫從腰間取下虎符,遞給敬翔道:「本王如今方寸已亂,實在無法領軍,且讓你代領數日,軍中諸事,皆由你處置。」
敬翔躬身雙手接過虎符,道:「下官領命,天子棄世,應領全軍服孝,退回洛陽,再做處置。」
朱溫點了點頭,臉上滿是疲倦枯槁之色,右手擺了擺,敬翔趕緊領著眾將退出大帳,讓他休息靜養。
第173章 奸雄(二)
待到諸將離開帥帳之後,朱溫方纔那副傷心欲死的表情立刻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則是一臉的躊躇滿志,毫無疑問,留在洛陽的當今天子一直沒有脫離他的掌控,無論是生還是死,方才發生的那一切只不過是演給手下和天下人看的一齣戲罷了,作為一個由社會最底層爬到帝國最高權力者的男子,他不但有獅子般的兇猛,必要時也不缺乏狐狸般的狡詐。
「官家已死,會有什麼人跳出來呢?河東沙陀子?淮南楊行密、河北劉仁恭?四川王建?」朱溫在帳中慢慢踱步,口中喃喃自語道,這幾人都是他多年的敵手,實力雄厚,雖然隨著宣武軍勢力的膨脹,這幾人對朱溫的態度也逐漸微妙起來,不再敢與其正面對抗,就是與朱溫有殺子之仇的李克用,經歷過兩次晉陽之圍後,也改變了應對宣武軍的態度,但是此次之事,實在太大,這幾人肯定會聯合起來,對宣武軍發起新的進攻,朱溫也有了應付之策,但是其餘的中小藩鎮,他們的態度就會微妙的多了,也重要得多了。
「大王。」大帳的簾幕突然被打開了,進來的是敬翔,朱溫對這個心腹點了點頭,自顧問道:「此番事了,洛陽那幾人當如何處置?」
「弒殺天子,朱友恭、氏叔琮這兩人必須死,方能洗脫罪名。」
朱溫臉上露出猶疑之色,朱友恭是他的義子,氏叔琮更是他的心腹大將,兩次圍攻晉陽,都是他主持的,這下要拿來脫罪,實在有點捨不得,便低聲問道:「可否以他人代之?」
敬翔臉上露出難色,答道:「若是如此,下官也不知該如何作答了。」
朱溫看到連平日裡態度柔順的敬翔也露出難色,知道這兩人是保不住得了,他本是劇盜出身,心狠手辣的很,轉瞬之間便下了決心,歎道:「也罷,那本王一回洛陽,便將這兩人拿下論罪便是。」
東都洛陽,也許是由於今年的夏天旱災的緣故,街面上有些蕭條,幾條坊街兩旁的牆壁上還殘留著黑色血跡和烈火燒灼過的痕跡,這是前些日子軍士不滿糧價上漲,作亂劫掠市面的結果,掌管洛陽駐軍的左右龍武統軍朱友恭和氏叔琮廢了好大一番力氣才將那些亂兵彈壓下去,在四門附近的城牆上還掛著十餘枚發黑了的首級,這些首級都是牽涉其中的亂兵的,偶爾有途徑附近的行人看到那些首級,都下意識的加快了腳步。
洛陽宮崇勳殿,唐朝盛時,此地本為天子巡遊東都時駐驊所在,朱溫將天子劫持到洛陽時,便將其安置在此處,後來朱友恭、蔣玄暉二人領兵弒殺天子,偽稱天子為昭儀所殺,便將梓宮放置於此處。這宮室規模甚大,天子居住時之佔了其中很小一部分,僕役人手不夠,許多殘破之處未曾修補,如今天子已逝,宮中僕役更是大半離去,只有一名老太監正在殿中擦拭棺木,一陣陣夜風吹來,更顯得四處積塵,衰草叢生,宛若鬼蜮一般。
此時,殿外突然傳來一陣人聲,那老太監不由得神色慌張,想要退出殿去,剛出得點來,便看到火光映照之下,一行人正向殿前趕來,若是向殿門出去,只怕撞個正著,只得退回殿中,左右看看,只得躲到那梓宮的背後陰影處,心中默默祝禱,只求能夠躲過這一遭禍事。
那老太監剛剛躲好,那行人便到了,數十名披甲衛士便分立殿中,把住各處通道,幸喜那崇政殿面積甚大,那些衛士也並未仔細搜查,只是把住要道,不讓外人進來罷了,那老太監才能隱藏的住,不過想要偷偷逃走,卻也決計不能。
老太監躲在棺後,知道自己若是發出聲響,定然惹來殺身之禍,只得全力屏住呼吸,心頭卻是不解,這個關頭,又有何人來到這裡,莫非還有誰對天子的屍首不利不成。
老太監正疑慮間,突然聽到咯登一響,與此同時,緊靠著的棺木也傳來一陣震動,好似有什麼重物撞擊在上面一般,接著便聽到一個男子的哭喊聲:「君上在洛陽為亂賊所弒,全忠縱然身在關中,然朱、氏二賊皆為全忠部屬,縱然罪臣全身是口,也難辭罪責。罪臣本欲自刎以謝天下,然幼主尚在,國事日危,全忠只得先討逆賊以明志,再悉心輔佐幼主,中興唐室,方得報得主上大恩。」說到這裡,便傳來一陣陣哭泣聲還有重重的撞擊聲,想必是說話那人正在以頭撞擊棺木外壁。
「莫非是那逆賊朱溫?他來這裡作甚?」躲在棺木後的老太監心頭生出疑念,這太監姓遲名樹德,本為滄州人氏,為宮中太監,朱溫將天子遷出關中時,為了更好的控制天子,便將天子身邊小黃門等兩百餘人盡數坑殺,換上形貌相似的自家人代替,這遲樹德少時遇有異人傳授,會導引閉息之術,施展此術之後,可以半日呼吸減緩,心跳停止,彷彿真死一般,靠了這本事,他先裝死,待宣武兵離去後方才從坑中挖出一條生路,逃得性命。他逃得性命後,便隱藏在洛陽城中,想要尋機救得舊主,可宣武兵對天子看守極為嚴密,直到天子為人弒殺之後,看管才鬆了下來,遲樹德才尋得一個機會,入宮拜祭舊主,卻沒想到遇到了從永壽趕回的朱溫一行。
正當遲樹德猜疑的時候,外邊又有一個柔和的嗓音勸解道:「大王請節哀,保重萬金之軀,如今天子棄群臣而去,若您再有個萬一,萬民又有何依靠?」
聽到這個聲音,遲樹德立刻確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測,在這洛陽城中,能夠被稱為「大王」的除了這棺木中人的幾個兒子外,剩下的只有被封為粱王的朱溫一人,至於方才勸慰那人,遲樹德也聽出來了,正是那個先前催逼天子趕往洛陽的宣武軍判官李振。
「衝出去殺了那逆賊?」遲樹德伸手抓住懷中的匕首,旋即又猶豫了起來,自己只有一人,外面卻有數十名護衛,傷到朱溫性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過白白丟了性命罷了。正猶豫間,卻聽到朱溫的聲音:「你以為當如何處置朱、氏二人?」
聽到朱溫的詢問,李振猶豫了片刻,最後彷彿下了很大的決心,答道:「晉文帝殺高貴鄉公,歸罪成濟。今宜誅友恭等,解天下謗。」
李振話出口後,便覺得全身上下的力氣都被抽空了,形體百骸空蕩蕩的,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眼前的朱溫,他方才說的乃是三國故事,高貴鄉公曹髦乃是曹魏的第四任皇帝,不堪司馬氏兄弟的跋扈,帶領宮人討伐司馬昭,結果在司馬昭謀士賈充的指使下,為武士成濟所殺,後來司馬昭為了塞天下人的口,將成濟族誅,卻放過了自己的心腹謀士賈充。李振身為朱溫心腹,在洛陽中總攝諸事,天子被弒殺,自然脫不得干係,他此時見朱溫發問,揣測主上的心意,便拋出這兩人當作替罪羊,想要保住自己。
「嗯,也罷,明日你便草擬文書,削去這兩人所有官職,復朱友恭舊名,問罪斬殺。」朱溫沉吟了片刻,最後下了決心。
李振看主上沒有觸及自己的意思,這才覺得鬆了口氣,沉聲道:「帝死時,已發出文書,言乃是二昭儀所害,若歸罪於朱、氏二人,只怕反而惹人遐想,授人以柄;正要先前有護駕軍士掠米於市者,不若言兩人治軍不嚴,使得軍士侵掠市肆,這樣也可以緩百姓之恨。」
朱溫低頭沉思了一下,的確弒君的罪名實在太大,無法拿到檯面來,李振這個辦法要巧妙的多,便點頭道:「也罷,便按你說的做吧。」
兩人計量已定,便紛紛退下,隨後護衛的軍士也隨之退下,遲樹德害怕有人留下,又等了許久,方才走出來。此時一陣夜風吹過,他頓時覺得背上一陣冰涼,原來方纔他在棺後,緊張到了極點,除了一身的汗,卻絲毫未覺,到了此時才感覺到。遲樹德轉身在棺前跪下,祝禱道:「朱溫受唐室厚恩,卻如此陰險歹毒,老奴縱然年邁體衰,也要拼得這一身性命,為大家報得此仇。」言罷,便起身下得殿去,消失在夜幕之中。
次日清晨,左龍武統軍朱友恭府邸,唐時習俗,藩帥喜在軍中選擇勇武之士,養為義子,諸般待遇與親子差異不大。朱溫也不例外,朱友恭能得到今日的地位,絕非只憑自己和朱溫的義父子關係,更多的是憑借這十餘年的苦戰而來的。如今雖然他在洛陽城中,然而不改武人本色,還是清晨,他已經在書房後的花園中舞了好一會兒劍了,他剛出了汗,便聽到外間傳來一陣嘈雜聲,他以為又是亂兵起事了,不由得惱怒的皺了皺眉頭,叫上幾個伴當,往外間走去。
朱友恭走到大門口,只見與守門軍士爭吵的不是亂兵,卻是一隊軍士,領頭的確是節度判官李振麾下之人,趕緊喝令手下讓開,問道:「何事這般喧嘩?」
守門士卒趕緊稟告道:「並非小的亂來,卻是那位說奉了粱王鈞命,要將將軍拿去問罪!」
朱友恭聽了一愣,啞然失笑道:「粱王還在關中領軍征討李茂貞,如何能在洛陽城中下令拒捕某家,定然是爾等弄錯了。」
那領頭的校尉賠笑道:「下官職分卑微,只知道奉命行事,請將軍查看印信,若是無誤,去上一趟便是,莫要為難小的。」說罷便呈上文書。
朱友恭看了看那文書,果然印鑒無誤,他皺眉想了想,想必是在軍中的朱溫不知聽了什麼讒言,遣人發書來治自己的罪,以自己與其的義父子關係,只要小心從命,最多呵斥一番便是,若是不從,反而有害。想到這裡,朱友恭笑道:「也罷,某家走上一趟便是。」說罷,便回身換上袍服,隨那隊軍士往李振府上去了。
一行人走到半路,那使了個眼色,數條軍漢撲了上來,將朱友恭拖下馬來,奪去佩刀,五花大綁了結實。朱友恭待要反抗,雖然他頗有勇力,可又哪裡抵擋的住對方人多,不由得怒罵道:「爾等奴才,這是為何,待某家見到李振那廝,定要將爾等盡數斬首。」
那校尉卻只做沒聽到,領了軍士往東門外趕去,待到了東門外,朱友恭只見一大片空地,中間放著兩個木台,正是處刑之處,正驚疑間,旁邊又來了一隊人馬,為首的也綁了一人,定睛一看,正是自己的同僚,右龍武軍統軍氏叔琮,臉上也是驚惶失色,到了此時,朱友恭方纔如夢初醒,知道自己為何惹來殺身之禍,趕緊拚死掙扎,可被繩索捆的結實,如何脫得了身。軍士們立刻將兩人拖到木台旁,準備行刑,朱友恭不由得又悔又恨,嘶聲喊道:「賣我以塞天下人之口,如鬼神何?行事如此,望有後乎?」
刀光一閃,兩顆人頭落地。
第174章 巧遇
四周圍觀的百姓不明其中真相,正猶疑間,一名文吏來到行刑的木台旁,大聲宣告起來,將為何處斬朱,氏二人的原委細細道來。眾人想起前些日子被亂兵劫掠市肆之事,轟然爆發出一陣稱頌粱王之聲,許多不久前剛剛失去親人的百姓,更是痛哭流涕,跪倒在地連連叩首。有幾個膽大的發一聲喊,揀起地上石子污物,雨點般的向朱、氏二人的屍首投擲而去,行刑的軍士事先得了吩咐,並不阻止四周百姓,只是站在四周圍觀,眾人見狀,也紛紛模仿,不過須臾功夫,朱、氏二人的屍首便被投擲而來的石子污物埋了淺淺一層。
遲樹德也隱藏在圍觀的人群中,為防止被人發現他的閹人身份,他在頷下粘了幾縷假須,穿了件粗麻袍子,看上去不過是一般路人罷了。他在洛陽時曾遠遠見過朱、氏二人,方才仔細比對,確認並非李代桃僵之計。以他的閱歷見識,再加上昨夜在崇政殿所偷聽的到消息,自然知道這兩人不過是朱溫拋出來的替罪羊,他也知道此時洛陽城中朱溫耳目眾多,自己一個閹人,若漏出絲毫蛛絲馬跡出來,便會惹來殺身之禍,他打定主意,自己受天家恩重,如今故主已死,眼看逆賊朱溫謀篡之事日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自己孤身一人,唯一能做的就是看是否能從魔爪中替先主搶出一點骨血來。那遲樹德既然打定了主意,便趕往囚禁何後及諸皇子的所在,可蔣玄暉對何後與諸子皆看守極為嚴密,遲樹德始終沒有找到機會,眼見得身邊財帛減少,只得離開洛陽而去,他一心為舊主報仇,便想假傳天子衣帶詔書,號召發對朱溫的藩鎮起兵討伐朱溫,救出何後和諸皇子。此時天下間反對朱溫的而且相對比較有實力的藩鎮並不多,不過河東李克用、鳳翔李茂貞、淮南楊行密、幽州劉仁恭,荊南趙匡凝、蜀中王建幾家而已,其中河東、鳳翔、幽州、蜀中四家不是距離洛陽路途險阻,就是途中多有軍事重地,關卡眾多,不易抵達;荊南趙匡凝兄弟不但相距洛陽不遠,而且趙匡凝素來忠於朝廷,即使在關中朝廷早已殘破的時候,歷年來供奉賦稅從未不曾斷絕,於是遲樹德便決定一路前往荊南,說服趙匡凝兄弟起兵討伐朱溫,如果不成,再順長江而下,前往淮南,定要行得大事。
誰知待到遲樹德好不容易趕到荊南襄陽,還來不及找到機會面見趙匡凝,便聽聞朱溫以趙匡凝東與楊行密交通,西與王建聯姻為借口,以武寧節度使楊師厚領軍進擊,自己領大軍為繼。楊師厚兵鋒極銳,突破了方城,連下唐、鄧、復、郢、隨、均、房七州,直抵漢水北岸,已經直逼趙匡凝首府襄州城下。趙匡凝以二萬軍列陣漢水之南,與之對峙。天祐二年九月,朱溫自領大軍列陣漢水之濱,吸引趙匡凝軍主力,令楊師厚出襄州谷城陰谷口作浮橋,渡過漢水,側擊趙匡凝,大破之,趙匡凝精銳盡喪,逃回襄城,楊師厚遂領軍直撲襄城。趙匡凝見形勢不妙,便在當夜縱火焚城,自己領親族部屬乘船順水而下,延漢水入長江,一路逃往廣陵,投奔楊行密去了。遲樹德見勢不妙,搶了條小船,隨之沿漢江而下,也往淮南逃去,好不容易才搶了條性命。待到遲樹德逃到廣陵,已經是天祐二年的十一月了,從那日在崇政殿中偷聽到朱溫與李振在先帝棺前的密謀已經有一年有餘了,回想起那日宮中的故事,當真如隔世一般。
這遲樹德這一路數千里的顛沛流離下來,便是身上有些財物,也悉數變賣丟失乾淨,待到了廣陵,早已是全身上下,除了一件衣服外別無長物了。俗話說的好:「一文錢難死英雄漢」,便是開國時的左武衛大將軍秦瓊秦叔寶,落魄時也有賣馬求醫的窘境,更不要說遲樹德不過是個失勢的太監了,此時形勢已變,他也早已沒有了聯合藩鎮,為舊主報仇的那股子意氣,每日裡在街邊擺了個字攤,替人書寫書信對聯過活,幸好他在宮中時司禮監做過,一手柳體相當不錯,才能混個肚圓。
這天朔日,往來的人流不少,到了下午,遲樹德竟然寫了二十餘封書信,算了竟有了百餘文錢,他算了算加上積存的數目,勉強也夠給自己縫上一件厚衫了,此時已經是十一月時分,廣陵天氣已經頗為寒冷,隨手他練氣有成,可畢竟是個閹人,陽氣不足,哪裡熬得住,眼見路上行人漸少,便收拾了家什,準備回家,到住宿旁的婆姨家央告做一件厚衫。
遲樹德收拾好了攤子,便要動身,突然旁邊鑽出一人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笑道:「莫不是遲公公,想不到你也到這廣陵來了。」
遲樹德不由得吃了一驚,他此時早已息了那番雄心,只求能夠苟延一條性命罷了,此時被人認出,也不知是禍是福,回頭一看,卻是個二十七八歲的青衣漢子,白面短鬚,生得體型長大,正笑嘻嘻地看著自己,雖然有幾分面熟,一時間卻認不出是誰。->小說下栽+wRshU。CoM<-
那青衣漢子見遲樹德眼神迷惑,顯然一時間想不起來自己是誰了,上前一步笑道:「家父河間張浚,曾為朝中宰臣,天復二年,賜某李姓,以為江、淮宣諭使,書御札賜吳王,拜吳王東面行營都統,以討朱全忠。公公莫非認不出某家了。」
經過李儼這番提醒,遲樹德仔細打量了一番,才認出眼前此人便是當年駕前那個英俊瀟灑的金吾將軍,趕緊躬身拜倒道:「原來是李宣諭,想不到老奴竟然在廣陵能遇到您,當真是意想不到呀。」
李儼趕緊一把扶住遲樹德,不讓其下拜,他在這廣陵城中,並不被淮南諸將看重,日子也過得並不如意,如非呂方暗中接濟,只怕連衣食都不周全,這下突然見到舊識,更是欣喜非常,把臂笑道:「我昨日看到驛館中的老卒的書信,一手字體勁道非常,竟然是宮中的舊體,暗想該不會是舊日相識,便詢問清楚,趕過來查看,想不到竟然是施公公,來、來、來,快與我同去大醉一場。」說到這裡,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
李儼說罷,便要扯著遲樹德往酒肆那邊趕去,卻一把沒扯動,回頭一看,只見施樹德站在那裡,臉色尷尬,十一月的天氣,身上卻只披著一件破舊的細麻裌衣,袖口、肘部還有幾處縫補之處,顯然這日子過得頗為窘迫,自己方才來得急,竟然沒有注意道。李儼不假思索,解下身上那件青衫,披在遲樹德的身上,笑道:「公公且將就披著,待明日再換新衣。」
二人到了酒肆,李儼顯然對此地頗為熟絡,對當臚的買酒女喊了一聲,便自顧往裡間走去,不一會兒外間便流水般的送進酒菜來,不過是些菜羹、魚膾、狗肉一類的,酒也粗糲的很,不過這確實遲樹德近半年來第一次喝酒吃肉,一時間雙目竟然有些濕潤了,他喝了兩杯入肚,頓時覺得身上暖和了起來,卻聽到李儼問道:「某家從天復二年離開聖上東下後,便不知這數年宮中情形如何,公公可否告知一二?」
李儼開口詢問時,遲樹德正夾了一塊狗肉塞入口中咀嚼,突然便僵住了,他想起自己得知被韓建殺死十九王的憤怒;被李茂貞劫持在鳳翔城中,被朱溫領軍包圍時的飢餓和絕望;在谷水時為宣武兵坑殺時裝死時的恐怖;還有得知天子為逆賊弒殺的悲憤,還有這一路上的艱險,還有廣陵城中的頹唐,這些他本以為已經埋藏在記憶深處的東西一下子又跳了出來,將他的腦袋塞得滿滿的,一時間遲樹德竟然呆住了,連口中含著的狗肉也忘了咀嚼,雙目流出兩行淚來。
一旁的李儼見遲樹德這般模樣,以為他發了癡,也不敢出言驚動了他,怕讓遲樹德丟了魂,正無奈間。遲樹德突然撲到几案上,不顧全身沾滿了肉汁酒水,大聲痛哭起來。
李儼見遲樹德哭出了聲,反而定下神來,知道不礙事了。唐時內廷權重,不要說外廷官吏,便是天子有時也要仰仗他們,這遲樹德雖然離神策軍中尉,觀軍容使、樞密使這等宦官首領還甚遠,可昔日在宮中也是天子心腹之人,否則也輪不到他跟隨昭宗到最後,一手書法不下於當世名家,唐家故事也都知曉甚多,若在太平年間,將來前途不可限量,哪裡能想到如今這般淪落到廣陵街頭買字為生,也怪不得他哭的如此悲苦。
遲樹德哭了半晌,胸中的積鬱去了不少,才覺得暢快了起來,抬頭對李儼道:「李宣諭,自你離去之後,世事凋零,天子雖盡心竭力,然前門拒虎,後門進狼,實在是無可奈何,最後只得以身殉社稷,這般淒慘之事,讓我如何說起。」
第175章 遠行
接著,遲樹德便從昭宗企圖去除宦官,反被宦官勾結外藩李茂貞所劫持說起,一直到最後為朱、氏二人所弒,自己逃出洛陽,一路由襄城流落到廣陵,靠替人作書為生,遲樹德說完後,覺得口渴,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才發現杯中酒水早已冰涼,原來他這一席話說下來,足足耗了一個多時辰,外間天色已經發黑了。
李儼趕緊一面喚來外間店家取來熱水溫酒,一面替遲樹德夾菜,他與這太監往日在長安時也不過是見面點頭的交情,此時卻覺得分外親切,畢竟他這些年來顛沛流離,在廣陵也吃盡了苦頭,如非遇到高奉天、陳允等人接濟,這境地只怕還不如遲樹德,畢竟遲樹德還寫得一手好字,有人身自由,可以四處奔走。他自己雖然名為宣諭使,可實際卻被拘禁在廣陵城中,如囚徒實際並無什麼區別。
這時房間的簾幕揭開,卻是送熱水的小二進來了,兩人都下意識的閉住了嘴,雖然這店家應該不是密探,可兩人的身份尷尬的很,談論的事情也容易惹來禍患,待到小二將酒壺放入熱水桶中,出去之後,李儼方才低聲問道:「那遲公公今後有何打算?」
聽到李儼這般詢問,遲樹德愣住了,過了半晌,方才苦笑道:「還能如何,咱家一個刑餘之人,那日在谷水時就該被宣武賊兵縊死,卻苟且逃生,先帝爺棄世時又忍辱不死,不過是想報仇雪恨罷了,如今看來,不過是大夢一場罷了。」說到這裡,遲樹德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歎道:「便活的一日算上一日罷了。」
李儼見施樹德這般模樣,也不知該如何勸解,畢竟對方是個刑餘之人,家族親族早已流散,自身又無法生育,報仇無望,若是自己易地而處,的確也沒有什麼念頭了。
「那李宣諭呢?這些年來你在廣陵,淮南士卒精悍,楊行密與朱溫勢不兩立。為何你不說服吳王討賊?」遲樹德突然想到眼前這人在廣陵多年,想必在楊行密麾下也有個一官半職,心頭不由得生出一絲希望。
聽到遲樹德這般發問,李儼不由得搖頭歎道:「施公公想差了,楊行密不過拿我當個幌子,又濟得什麼事。再說那楊行密固然與朱溫不和,也不過餓狗爭食罷了。這等人物,不過唯利是圖,與朱溫利益相衝突時,便領兵進擊,若無利害衝突,則各自則弱而食,豈會為了大義而自損。」他這些年來都在廣陵,對楊行密的這一流人物認識的極深,此時不由得發生感慨。
施樹德卻不氣餒,起身問道:「那又如何,天下哪家藩鎮不是如此?這等末世,天下間皆是這等人物,難道還指望孔孟那等聖人降世不成?唐室已衰,非人力所能挽回,咱家倒不恨那朱溫要篡位,便是沒有他,李茂貞、韓建之流也並非善類,只是自古篡位之徒,皆有善待前世,曹魏代漢,文帝言『天下之珍,吾與山陽公共之!』豈有如朱溫一般胡亂殺戮,縱賊行兇的。」說道這裡,施樹德滿臉都是恨色,的確正如他所言,自三國以來,篡位禪讓早已變成了一門專業技術,從封大國開始,然後是加九錫,上朝不趨,劍履上殿,還要三辭三讓,到最後那些梟雄才能登上那至高無上的皇位,其中牽涉的禮數細節更是繁複無比,絕非一般人能夠搞得明白的,以至於王朝更替頻繁的南朝時有的家族居然主持過幾次禪讓的儀式。雖然那些篡位者搞這個儀式的初衷是為了讓自己的政權更有合理性,和傳說中的三代之治扯上關係,使得權力來源更神聖化,但從另外一個方面來看,在一定程度上也保障了舊王朝統治者的生命安全,畢竟篡位者從保護禪讓這個神聖儀式不被破壞這個出發點,也會盡量保證舊王朝統治者的生命,起碼不會那麼赤裸裸的屠殺。篡位者通過體面的方式得到皇權,舊皇帝能夠保住自己和家人的性命,這也算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潛規則吧,可是朱溫的行動則粗暴的破壞了這一潛規則,用赤裸裸的暴力屠殺朝臣、宦官,皇子,到最後是天子本人,粗暴的將這一規則踐踏在泥濘裡,這一切讓施樹德對朱溫的仇恨早就超過了一個忠於皇權的太監對篡位者的仇恨,畢竟他也曾熟讀史書,「自古豈有不滅之王朝」的道理還是懂的。
聽了施樹德這番話,李儼訝異地看了對方一眼,眼前這個太監的見識遠遠超過了他印象中宦官的水準,他苦笑了一下,答道:「公公所言也有幾分道理,只是吳王年齒已老,重病纏身,子嗣中又未有賢者,麾下諸將皆強梁,如今自保不暇,哪裡還有工夫去找朱溫的麻煩。」
聽到李儼這番話,施樹德聯想起河東李克用也已老朽,不由得慨歎道:「老成凋零,余子尚懦,難道天下間便無人能夠收拾朱溫這個魔王嗎?」
李儼聽到施樹德這般說,突然靈機一動,站起身來,躡步走到門旁看看外間無人,才回到桌旁,低聲道:「有個人,倒是真英雄,卻不知公公願意投否?」
施樹德見李儼突然行動如此鬼祟,不由得也提起了精神,笑道:「咱家一個閹人,家小子嗣皆無,又是這把年紀,還有什麼丟不下的不成?若是真英雄,便是將這把老骨頭與他當柴燒,又有何妨?」
李儼聽得這般說,便將呂方從淮上一介土豪,經過多年苦鬥,最後割據兩浙,成為一方豪雄的事跡說與施樹德聽,說完後,李儼淺笑道:「公公看這呂方諸般事跡,是否真英雄?」
「這呂方由一介淮上土豪,不過數年功夫便割據一方,屢卻強敵,自然是真英雄,你讓我去投他,倒也不錯,可我不過是個老太監,他要我又有什麼用處?」
李儼臉上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起身喚外間店家取來紙筆,便在酒桌上寫了書信,待墨干了便折好書信遞給施樹德道:「公公只需將這書信交與鎮海軍高奉天高判官,自然有人替您引薦。」
施樹德是何等機靈的人,立刻便明白了這李儼只怕也是替呂方做事的人,他這樣身份的一個人留在廣陵,這呂方的居心可想而知,想到這裡,施樹德也不多問,將那書信納入懷中,拱手道:「多謝李宣諭,那咱家回去收拾一下,明日便去杭州了。」
李儼解下腰間的褡褳,遞到施樹德的手中,道:「窮家富路,這點便供公公路上花使。」
施樹德也不推辭,接過褡褳繫在腰上,拱手道:「後會有期。」便向店外走去,李儼卻沒有尾隨出去,反而坐下喝酒吃肉,待過了好一會兒,才喊來店家會鈔,方才離去,此時施樹德早已走得沒影了。
李儼一路晃晃蕩蕩,回到自己的住處,和門口看守的老軍打了個招呼,才回到自己屋中,本來他剛到廣陵時,看守的還頗為緊密,可隨著時日長久,看守的人也漸漸鬆懈下來,反正他一個外地人,又身無錢財,能跑到哪裡去?今日他遇到施樹德,讓其前往兩浙,投奔呂方,也是頗有深意,畢竟自己已經是呂方勢力集團中的人,卻孤身一個,無有援手,而這個施樹德好歹也是曾在天子身邊做過事的,對於朝廷秘辛知之甚多,若是落到呂方這等人物手中,說不定便有一番用處,那施樹德若是在杭州站住了腳,自己也能多個奧援,也是意外之喜,想到這裡,李儼的臉上露出了自得的微笑。
施樹德回到住處,他也沒什麼行李需要收拾的,便將幾件隨身物品打了個包裹,便倒在草堆中早早睡去,準備次日一早,便買了乾糧,出城上路。
吳王府中,楊行密的寢臥之處,戒備森嚴,此時已是深夜,可紙窗還是透出燈光,一陣夜風吹過,隱約可以聽到女子哭泣的聲音。
臥室內,楊行密斜倚在金榻上,雙目緊閉,面色金紫,胸口微微的起伏著。榻旁坐著一名大夫正替他診脈,緊閉雙目,正努力感覺楊行密的脈象。大夫身旁的中年婦人,正是楊行密正妻史氏,臉色憂慮,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那大夫的臉色,彷彿自己丈夫的生死禍福便取決於大夫的臉色喜怒一般,史氏身後站著六七個年輕女子,都是楊行密的姬妾,個個都在低聲哭泣。
那大夫診脈良久,突然睜開雙眼,緩緩站起身來,史氏趕緊迎了上去,低聲問道:「先生,大王這病症如何?」
那大夫臉色沉重,低聲道:「在下到外間開方,夫人在那邊再問可否?」
史氏心知只怕丈夫病勢沉重,大夫怕在這裡說讓病人聽到,反而不為美,趕緊點頭,正當此時,卻聽到身後有人說道:「在這裡說便是,何必到外間說,生死有命,便是陽壽已盡,楊某也不會責怪與你!」
第176章 嫌隙
那大夫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回頭一看,躺在錦榻上的楊行密方纔還緊閉的雙目已經睜開了,雖然面容枯瘦金紫,可一對眸子卻清醒的很,絕非心神昏亂者所有的。這大夫乃是廣陵城中的名醫,平生見過的臨死之人不知凡幾,他方才診斷楊行密的脈息,便覺得對方脈象浮大而無力,分明是舊病復發,肺腑虛弱,精血枯竭,已經是到了危在旦夕的時候了,身上的痛苦可想而知,此時卻有這等眼神,分明是對自己的生死已經有了覺悟,他本是揚州土著,當年淮南混戰,廣陵被圍八個月,斗米至千錢,楊行密遣部將以軍糧煮粥相救,活口何止數萬,可謂萬家生佛,他家也是其中之一,如今卻是這等模樣,那大夫不由得鼻頭一酸,跪倒道:「在下無能,大王之症只怕,只怕……」說道這裡,那大夫聲音已經哽咽,泣不成聲了。
史氏見那大夫居然對病人吐露實情,暗自擔憂,可又見丈夫的模樣,心知像楊行密這等人物,只怕心底對自己的病情已經瞭然,此時發問不過是為了求證一下罷了,便上前走到楊行密身旁,取了兩個錦墊放在丈夫頭下,讓其頭抬得高些,可以平視對方,方便說話。
楊行密感激地看了史氏一眼,才對那大夫問道:「你不必惶恐,我知道你已經盡力而為,只是某家父祖兩代都活不過五十,這是命。只是你可能推斷楊某還有多久壽命?」
那大夫低頭考慮了一會,才抬頭小心答道:「大王若是小心調養,大概還有三個月吧。」
楊行密點了點頭,對那大夫道:「好,只是我的病情不得外洩,你這三個月便在王府之中,診金我自會遣人送至你府上。」
那大夫也是靈醒人,知道這個敏感時候,楊行密的病情牽涉極多,自己一個落不好只怕惹來殺身之禍,留在王府之中,對自家也是一種保護,趕緊連聲稱是。
待到隨從引大夫下去,楊行密臉上的表情立刻變得嚴肅起來,沉聲道:「快遣人招周隱來。」
周隱坐在乘輿上,此時天色已黑,宵禁的廣陵街上沒有一個行人,同行衛士整齊的腳步聲迴盪在街道上,彷彿永遠不會結束一般,不時遇到巡邏的弓手,遠遠看到在隊伍前面士卒手中打著的節度府的燈籠,便避讓到道旁下拜,一副次序井然的樣子。
「在天下間還有多少這樣的州縣呢?十座,五十,也許不到五十吧!可元和年間可至少有三百呀!」周隱暗自感慨道:「三十年前,這裡是天下間最繁華的都市,可就因為高駢錯信了一個小人,便將這一切化為灰燼,吳王苦心經營了快二十年才稍微恢復了一點元氣,可誰又知道明天這一切是否會被兵火所吞沒呢?」
「周判官,王府到了。」周隱正慨歎著,旁邊的信使輕聲稟告道,周隱這才如夢初醒,從乘輿下來,這些日子來,楊行密病重,朱溫卻領大軍進攻壽州,諸般事宜都是身為淮南軍判官的他處置,幾乎都是吃住在王府中,今天稍微空閒一點,才回到府中處理一點家事,可剛剛躺下,王府便有人趕到,說吳王相招,只得立刻起身,暗想莫非是壽州那邊的緊急軍情來了。
那使者引領周隱一路來到楊行密住處,進得屋來,只見楊行密斜倚在榻上,昏黃燭光照在臉上,更顯得枯瘦,床旁侍立的卻是左右牙兵指揮使徐溫與張灝二人,周隱不由得一驚。「難道壽州那邊形勢緊張到了這般地步?竟然連他們兩人都要領兵去了?」
「周判官,今日招你來乃是有一要事需徵詢你的意見。」楊行密沉聲說道,聲音雖然不大,但是吐字十分清晰:「方纔大夫告訴我,楊某時日已經不多,我打算把渥兒馬上從宣州回來。」
屋內頓時靜了下來,楊行密雖然用的是「徵詢」這個字眼,可是言語中意思非常明白,就是要讓其子楊渥繼承淮南的基業,為了這個目的,居然連自己死期將近都絲毫不隱諱。周隱並沒有立即作答,思忖了許久方才答道:「大王,司徒性格輕佻,喜飲酒擊球,諸子又尚幼,如與之淮南之位,若以稚子千金,行於道中,不過引盜賊而已,不但不能保住大王基業,反而惹來大禍;廬州刺史劉威,細微時便跟隨大王,必不負王,不若使之權領軍府,待諸子長後以賢者授之,方為完全之策。」
周隱說完後,徐溫,張灝眼神閃動,張灝更是已經按住腰間刀柄,只待楊行密的一聲號令,便要上前斬殺周隱,楊行密卻只是雙目緊閉,閉口不言,好似在思慮什麼極為難以決定的事情。過了半晌,楊行密悠悠的長歎了一口氣,道:「夜已深矣,老夫睏倦的很,周判官請回吧!」
周隱見狀,也不好多言,只得躬身下拜道:「大王且靜養,下官先回去了。」
周隱剛剛走遠,徐溫沉聲道:「大王平生冒矢石,臨鋒刃,與萬死間博一生,為子孫立萬世基業,若按周判官所言,豈非為他人做衣裳?」
楊行密卻雙目緊閉,一言不發,一旁的張灝耐不住性子,急道:「周隱那廝分明居心叵測,與劉威暗中勾結,覬覦大位,他此時尚未走遠,不如讓末將領兵追上去將其斬殺。」
楊行密卻閉口不說話,張灝沒有得到他的許可也不敢行動,只是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一旁的徐溫卻靈機一動,問道:「我遣急使,速招司徒從宣州回來可好?」
楊行密這才突然點了點頭,低聲道:「若如此,吾死亦瞑目矣,你在信中告知渥兒,速速回到廣陵,為父當忍死以待之。」
得到楊行密的首肯,徐溫興奮的躬身領命,徐張二人走出門外,徐溫對張灝低聲道:「張將軍,大王不欲殺周隱那廝,只怕是害怕如今廣陵城中形勢微妙,自己又病重,只怕殺了這廝,反而為有心人所利用,破壞了形勢,自己無力彈壓。可如今既然大王病危的消息已經讓人知道了,我等就要小心防備有人作亂,待會回去後,你我便分別領兵隔絕廣陵城內外水陸交通,你看可好。」
張灝知道此時正是緊急關頭,自己和徐溫已經和楊渥是一條船上的了,如果讓劉威這等淮南舊將集團中的人繼承了淮南節度使的位置,自己和徐溫的下場必定悲慘的很,聽得徐溫說得有理,也不推諉,拱手答道:「便按你說的辦,你速速遣人去宣州招司徒回來,我領兵隔絕交通,一定要等到司徒回來。」
「那好,你我便同心協力,將此番大事辦成,司徒即位之後,富貴定與張兄共之!」徐溫見對方這般爽快,不由得大喜,伸出右掌與對方慨然相擊,兩人皆是武人,雙掌連擊三下,隱約間有金石之聲。
廣陵城東門,出來不遠便是邗溝,由那裡上船,北上便能直通楚州,然後便能通過淮河或者其他水路通往全國各地,而南下不遠便是長江,正是全國水路樞紐所在。施樹德昨日在住處收拾了行禮,第二天起了個一大早到路旁買了些炊餅作為乾糧,便往東門那邊行去,準備渡江到潤州,然後依照李儼所說投奔呂方去。可他離城門還甚遠便看到排了一條長龍,竟是擁擠的很。施樹德不由得十分驚訝,這廣陵雖然人煙繁盛的很,可當日又並非朔望日,哪來的那麼多進出城門的百姓,趕緊趕上兩步,對隊伍末尾的那人唱了個肥喏,笑道:「借問小哥一句,今日為何城門這般擁擠,莫不是有什麼事端發生?」
被問那人旁邊放著一個貨擔,像是個行走鄉間的貨郎,回頭看了施樹德一眼,答道:「也不知是什麼原因,守城的軍士盤查的嚴密了許多,莫非是要緝拿什麼要犯吧,等的讓人好不心焦。」
言者無心,聽者卻有意,施樹德心下不由得暗自生疑,這查問莫非是衝著自己來的?可轉念一想,自己這一路行來,並非留下什麼痕跡,再說身上也沒有什麼惹禍的東西,只要不讓對方沒有發現自己是太監,便無妨,想到這裡,他在那邊準備了一會兒說辭,便在站在隊伍裡慢慢排了過去。
那隊伍走的甚慢,快到了正午時分,施樹德才到了城門口,他很快注意到,守門的軍士較之尋常多了數倍,而且有些甲具服色也與尋常軍士不同,他暗自記在心裡,軍士詢問,他只是回答自己是去潤州採買些雜貨販賣的,又取出懷中的那幾貫錢,這等小販子多得很,軍士查問了幾句,看沒有什麼問題,便讓他出門了。施樹德出得門來,趕緊快步趕到碼頭,準備乘船過江,可到了那邊卻只見滿是等待坐船的旅客,船隻都停靠在碼頭上,一問船老大卻說,水師有令,所有船隻,三日之內不得出港,違令者本人斬首,妻子沒入官府為奴,此時施樹德已經大概判斷出這應該不是衝著自己來的了,可心頭又生出一股好奇心來:「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呢?」
第177章 投奔(一)
施樹德正在那裡胡猜,卻聽到旁邊有人低聲道:「莫不是江東那邊又有戰事?我記得前兩年田、安之亂的時候,安仁義那廝突襲東港,便也是這般情景。」
那人話音剛落,旁邊就有一人接口道:「不錯,不錯,那次也是這般情景,廣陵各個城門都重兵把守,內外隔絕,我在城中什麼都不知道,後來才聽說,東港這邊被安賊水師偷襲,數百條戰船悉數被焚,整個燒成了一片白地,怎是一個淒慘了得。」
此時碼頭上的多是往來廣陵的客商,未必清楚田、安之亂的詳情,此時被堵在這裡,也不知何時才能出發,突然聽到那廝說起舊事,不由得心焦起來,紛紛問道:「你說的那安賊使何人,如今如何了,這次該不會又會有人突襲這裡吧?」
「與吳王做對,自不量力,還能有什麼下場?」說話這人身形肥胖,身上那件外袍裝下兩個施樹德只怕還有餘暇,可穿在那人身上卻還有點緊,在這等亂世裡,這人的體型倒是稀罕的很。這胖子冷笑一聲,道:「這安賊本是個降將,吳王看他有幾分微功,便讓他做了潤州團練使,想不到這廝不思報效,反而起兵作亂,結果為王茂章將軍生擒,全家都落了個身首異處的下場。」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搖頭晃腦的總結道:「這廝是個沙陀子,所以說古話說得好『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聽了這人的回答,圍觀的眾人紛紛點頭稱是,這人滿耳都是贊同之聲,正得意間,卻猛然聽到人群中有人冷笑道:「世間盡多這等自以為是的庸俗之輩,當真讓人生厭的很。」
那人正得意間,突然聽到逆耳之言,頓時大怒,齊聲喝道:「哪個在那裡多嘴,快些給某家站出來。」
施樹德怕惹來事端,一直閉緊嘴巴,只是豎起耳朵將那人的話記在心裡罷了,他也知道像這等碼頭閒談得來的消息十成裡倒有五六成乃是虛言,可如果能將這些消息累加在一起分析推理,也能從中得到不少有價值的東西。可施樹德正在心中分析那人的話語的時候,突然驚訝的發現眾人的目光一下子聚焦在自己身上。「難道是自己無意間露出什麼破綻了嗎?」
「便是某家說的,你有什麼不服氣的?」施樹德的身後突然有人高聲說道,施樹德回頭一看,自己身後站著一個精悍漢子,兩旁不知何時已經讓開一塊空地,看來眾人的注意力是集中在這漢子身上,而並非是自己露出破綻。
那精悍漢子走到那胖子面前冷笑道:「若無安將軍,楊行密那廝早為孫儒所破,哪裡能有今日。楊行密節度淮南之後,田、安二公在江南與錢繆多年苦戰,他方得全力北向,有清口之勝。田、安二公有大功於楊行密,楊行密不但不論功行賞,卻在田公包圍杭州,即將破城的緊要關頭,強令田公退兵,做出令親者恨仇者快的事情來,才逼得田、安二公起兵。至於安公是沙陀子,那又如何,不說河東李克用,淮南軍中多有沙陀兵將,難道他們都懷有異心不成?」
施樹德聽到這裡,暗想這人應該是安仁義的舊部,聽到有人在這裡侮辱舊主,忍不住出言駁斥,不由得暗自感歎這安仁義果然是當世梟雄,在敗亡之後,還有舊日部屬冒著生命危險為舊主出言辯護,可先帝為朱溫所弒之後,卻無人替他出頭效那博浪一擊。
那胖子聽到那漢子的駁斥,本欲開口反駁,可看到對方雙目中的凶光,不由得氣勢為之所奪,口中吶吶不敢言。那漢子見狀,冷哼了一聲,便自顧掉頭走了,四周眾人竟然無一人敢於阻攔。
施樹德暗想一時間也無法渡江,呆在這碼頭也只是徒然耽擱時日罷了,不如沿著江岸那邊走走,看看能否找到一隻漁船渡自己渡江,畢竟廣陵附近數十里江岸上,蕩灣眾多,任誰也不能盡數封鎖。施樹德打定主意,便起身沿著邗溝南下,一路向長江岸邊走去,走了兩三個時辰,終於在一條港灣中找到了一隻漁船,與船夫說定了一百文的渡江錢,剛要上船,遠處卻有一人狂奔而來,一邊跑還一邊喊:「船家莫走,且載我渡江。」
施樹德本不欲多事,讓那船家莫要離來人,只管開船便是,可看來人頗為眼熟,仔細一看,正是先前在碼頭出言駁斥的精悍漢子,背上多了一個包裹。施樹德轉念一想,便吩咐船夫且稍待。不過半盞茶功夫,來人已經跑到岸邊,高聲道:「兀那船夫,且載某家渡江,多與你船資便是。」
船夫答道:「船已被這位郎君包了,行與不行,你且問他。」
施樹德不待那漢子開口,笑道:「載一人也是載,載兩人也是載,路上還多個人說話解悶,又有何不可呢?」
那漢子大喜,跳上船來,斂衽唱了個肥喏,笑道:「如此在下便謝過了。」
此時已經近午,船夫便取了昨日剩下的半尾魚,用江水煮了,施樹德取出所攜的乾糧,就著魚湯,三人吃了個飽,便開船離岸,施樹德與那漢子隨口閒聊了幾句,那漢子突然問道:「恕某家眼拙,這位郎君看來好生眼熟,莫不是在哪裡見過不成?」
施樹德也不隱瞞,笑道:「不錯,今日上午碼頭時,你我相距不過丈許。」
那漢子聽了一愣,大笑道:「原來如此,那倒怪不得了,不過你讓我同船渡江不怕惹來麻煩嗎?」
「那灣子只有你我二人,再就是那個漁夫,不過是萍水相逢罷了,又有甚麼麻煩。」
「萍水相逢!」那漢子重複了一下,喃喃道:「如水中浮萍,時聚時散。」臉上浮現出一絲佩服的神色來,道:「這詞用來形容亂世中人倒是貼切的很,先生定然是大有學問之人,某家倒是失敬了。」
「哪裡哪裡!」施樹德不由得暗自警惕起來,他出身宮中,又曾經受天子信重,言行談吐與常人實在差別太大,稍不留神,便會露出痕跡來,強笑道:「少時讀過點書,不過後來家道中落,也就荒廢了,胡謅了兩句,見笑了。」
當時北方戰亂,許多家道中落北方的世家大族的讀書人只得逃往相對於比較安定的南方,歷史上像這樣的人在楊行密、錢繆、王審知等人的幕府中都有很多,那漢子見施樹德不願回答,也不追問,便笑道:「某家姓李名銳,請問先生高姓大名,也好有個稱呼。」
「不敢,在下姓施名樹德,卻不知壯士此次的目的地是哪裡?」
此時漁船已經靠上了長江南岸,已經是潤州地界,李銳縱身跳上岸來,便回過身來攙扶施樹德,笑道:「杭州!也不瞞施先生了,某家本是安公舊部,安公被殺後,我受其恩重,去廣陵收拾他與諸子的屍骸。如今諸事已經妥當,便趕往投奔鎮海軍節度使呂方呂相公。」
「原來與我是同路人。」施樹德小心的上的岸來,心中暗忖道,李銳的身份他也猜出了六七分,只是不好捅破了,反而尷尬。口中卻是讚道:「李壯士不忘舊主,行事高潔,有古人之風,在下佩服的緊。」
「知恩不報,與禽獸又有何異?」李銳昂然答道,臉上頗有自得之色,拱手道:「既然如此,我們便在這裡作別吧。」說罷便要轉身離去。
「且慢。」施樹德伸手攔住李銳,笑道:「我此番也是往杭州去的,若是壯士不嫌麻煩,便帶上我一程可否?」
李銳回頭上下打量了一會施樹德,只見此人中等身材,面容尋常,與尋常客商並無什麼區別,倒不像是衝著自己來的,想必此人是聽說自己曾在軍中,想借助自己的武勇護送,想到這裡,便笑道:「有甚麼不可以的。」
於是施樹德付了船資,兩人便一同上路了,那李銳路上指點地勢道路,河流何處較淺可以涉渡;何處山巒有缺口可潛越;何處水草豐茂,可以築營歇息;何處地勢狹窄,可以以奇兵扼守。施樹德表面上只是唯唯而應,心中卻是暗自好奇,他雖然未有經歷兵事,可也歷經艱辛,跋涉千里,並非那種居於深宮之中的宦官,以李銳所言與自己舊日所讀過的兵法一一印證,竟然無一不符,顯然眼前此人昔日在安仁義手下地位不低,像這等人物,為何要冒險渡江投靠呂方呢?施樹德雖然已經決定前往杭州,可在投靠呂方之前多瞭解一點總有好處,想到這裡,他便笑道:「李壯士,在下有句話不知當問不當問?」
「施先生只管問,某家自當應答。」李銳正說得興起,不假思索的答道。
「聽壯士方才言談,應當是知兵之人,如今各州藩鎮,對壯士這等人物無不全力招攬,為何壯士卻直往杭州,投奔呂相公呢?」
李銳也不避諱,笑道:「有兩個原因,一來,我與呂相公乃是舊識,此次又帶了安公的骸骨前去,呂相公定然不會薄待與我。」說到這裡,李銳拍了拍自己背上的包裹,臉上神色突然變得陰沉起來:「這第二個原因嘛,淮南無有真主,遲早是呂相公的囊中之物,還是趕往杭州為妙。」
第178章 投奔(二)
「壯士這話便差了。」施樹德笑道:「淮南兵甲犀利,士民殷富,剛剛攻取武昌,乃南方第一大鎮,兼且與兩浙據上游之勢,那呂相公有什麼本事我不知道,可若說憑兩浙之地,能併吞淮南,我是不信的。」
「我豈不知淮南士卒精銳,府庫充盈,可若主非其人,縱有百萬之眾,又有何益。」李銳冷笑道。
「主非其人?」施樹德不由得愣了一下,他雖然未曾見過楊行密本人,可是能在這亂世中自保其身,乃至割據一方的,人品暫且不論,各種能力都是在水準之上的,楊行密更是其中翹楚,李銳雖然由於其舊主為楊行密所殺,言語中對其頗有敵視的意思,但應該還不至於否認楊行密的政治和軍事能力,可他還這般說,莫非所指的並非楊行密。想到這裡,施樹德再聯想起早上突然碼頭封鎖的事情,心下已經有了計較,便笑著試探道:「吳王莫非不在了?」
施樹德的話音雖然不大,可正好觸動了李銳心中最深的秘密。便好似平地打了一個響雷一般,不由得霍的一下跳了起來,手已經按在懷中短刀柄上,怒目而視:「你到底是何人,跟蹤李某有何勾當?」
施樹德見李銳這般模樣,知道自己已經猜中了,笑道:「我姓施名樹德,方纔已經告知壯士了,若說跟蹤,分明方才是某家先僱船渡江,壯士後至要求同船的,這長江沿岸,隱秘港汊不計其數,我又如何能預先知道壯士要到哪裡,先在那裡等候呢?」
李銳聽到對方分辨的頗為有理,自己方才找渡船時隨性所致,若是跟蹤自己的人,決計無法事先趕在自己前面,雇好船等自己。想到這裡,臉色微和,可在懷中按著短刀刀柄的右手還是沒有抽出來,一雙眼睛死死盯著施樹德,問道:「那你又如何說吳王不在了呢?」
施樹德笑道:「吳王乃當世英豪,可壯士卻說淮南主非其人,將來定為呂相公所並,再加上早上廣陵城中那般異象,所以才這般推斷的。」
李銳聽完對方的分析,才發現果然是自己無意中洩露出來的,不由得猶疑起來,眼前這人固然不是跟蹤自己的奸細,可又已經知道這麼多內情,不如便在這裡殺了,也省得將來惹來禍患。
施樹德見對方臉上神色變幻,雙目不時閃過凶光,心知自己生死便在這一線之間,趕緊起身笑道:「李壯士,若吳王當真不在了,這消息也瞞不了多久,少不過四五天,多不過半個月,便會流傳出來,其實我也是要去杭州,你我不如做個同伴,一路趕往杭州。」
「這人所說的不錯,便是殺了他,這消息也隱瞞不住,不如同行便是,路上也多個說話的,省得悶的慌。」李銳聽施樹德說的有理,臉上的殺機逐漸褪去,拱手道:「並非某家多疑,只是這亂世中人心險惡,不得不小心自保而已,既然如此,你我便快些上路吧。」
於是二人便起身趕路,只是此時兩人之間多了幾分提防之心,話語間也不再如同開始一般。原來這李銳本是安仁義部下騎將(本書開始時就有提到),安仁義被圍在潤州城中時,他亦在其列。後來楊行密遣子楊渥持親筆書信而來,勸降安仁義,言只要放出俘虜,棄甲歸降,便既往不咎,授以淮南節度副使之職,只是不得外出領兵而已。安仁義接到書信後,不願歸降,但見軍心已散,便將王啟年放出,自領剩下的心腹退守高樓,結果為王茂章以地道攻入生擒,全家死於廣陵。李銳本欲隨之同死,但是安仁義卻宛然拒絕,並以身後事相托。於是李銳便隨降兵一同退出潤州,安仁義死後,他趕往廣陵收拾屍骸,焚化後準備替舊主尋一佳地安葬,可在廣陵時卻突然發現王府突然出兵包圍判官周隱住處,並隔絕內外。李銳在淮南軍中多年,深知周隱乃楊行密十分信任的重臣,楊行密病重後以軍政相托付,而且淮南軍中老臣許多人都反對讓楊渥繼承淮南節度使的位置,如今突然如此,定然是王府中有了突變,只怕是楊行密時日不多了,於是李銳便連夜出城,趕往杭州,想要以這個消息告知呂方作為自己的進身之階。
兩人行了數日,已經過了丹陽、金壇,路上雖然有些巡兵關卡,可李銳在這潤州地界呆了十餘年,大小道路十分熟悉,只尋那隱秘小路,很快便到了常州地界,眼看過了宜興,便是湖州,到了呂方所轄之處。眼看著路途一天天的縮短,施樹德老實得很,李銳的戒備心也漸漸息了下來,可隨著越來越接近雙方邊境地區,人煙也稀疏了許多,便是偶爾遇到一兩個村莊,也是地勢險要,深溝高牆,彷彿小城一般,顯然田、安之亂後,常、潤、宣這三個淮南統轄的州府與呂方所統領的關係便越來越緊張,於是便將零散的村莊居民要麼集中,要麼遷往相距邊境更遠的居民點,使得鎮海軍無法出兵劫掠。
可這般處置苦了施、李二人,兩人身上的乾糧此時已經吃的差不多了,可沿途的幾個村寨都有土兵駐守,兩人怕露了行跡,雖然身上都有錢帛,也無法購買,此時又是冬季,野地裡無有莊稼野菜,只得在水塘裡弄得河蚌、魚蝦充飢,待到了湖州地界時,兩人都已經臉色枯黃,衣衫襤褸,好似逃荒的饑民一般,幸好施樹德這幾年來隨著昭宗東奔西走,後來又從洛陽一路逃到廣陵,經歷了不少苦楚,否則只怕便熬不住了。
施李兩人正沿著一條小河行走,據李銳所說,只要沿著這河逆流而上,再走上兩里路便有一處小橋,過了橋再走上半個多時辰,便到了湖州地界,他們便可以找個村落留宿進食,好生歇息一下。可李銳越走越是臉色猶疑,到了最後乾脆停了下來,四處查看周邊地形,好似走錯了路一般。
施樹德自然也是兩眼一抹黑,過了江後便跟著李銳蒙頭亂撞,一開始倒還沒有發覺,到了最後才發覺不對,便小心試探道:「李兄弟,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
李銳抓了抓頭皮,疑惑的答道:「不對呀,按說走了這麼遠,早就該到了橋那兒了,怎的沒有一點蹤跡?」
「莫不是橋損毀了?」一路行來,李銳對於地形十分熟悉,好幾次走的小路只有一兩人並行寬,可他卻好似行走在自己後院一般,所以施樹德也相信對方並非記錯了。
「不可能,我記得那橋周邊地勢,一路來也有仔細查看,並沒有看到,而且這河水量也多了許多,此時正是冬季,水量正是最少的時候,莫不是某家記錯了。」說到這裡,李銳臉上的疑惑之色越發重了。
聽到李銳這般說,施樹德也疑惑了起來,江南之地湖泊小河眾多,不像北地那般少,莫不是李銳當真記錯了,眼前這河雖然不甚寬闊,可也有五六丈寬,水流也甚急,在這寒冬臘月,赤足涉水渡河可不是什麼好滋味,更不要說若是走錯了道路,耽誤了時間是小事,若是一頭撞到常州兵手裡去,丟了性命可就冤枉了。
兩人正在河邊猶疑間,小河上游漂來一條小船,船尾蹲著一個漁翁,船尾的兩根竹竿上各站著七八隻魚鷹。李銳眼尖,趕緊高聲喊道:「那位老丈,這裡可是陳溪?」
那漁翁正蹲在船尾,注意地看著水下,看看有無魚群,可以讓魚鷹撲捉,猛然聽到有人問路,站起身來,答道:「不錯,這裡正是陳溪?」
聽到那漁翁的回答,確認自己沒有走錯路,李銳這才鬆了口氣,便接著問道:「那這裡過去是否有座木橋,對面是否還有一片林子?」
「不錯,的確這裡過去有橋,也有林子,只是州中刺史修圩田,把橋拆了,林子也都砍了,二位若要渡河,再往上邊走三四里路,便可渡河了。」
施、李二人聽了,趕緊向那漁人道謝,加緊沿著河邊行去,可兩人越走,越是驚訝,原來地形變化極大,那些昔日是半為沼澤,半為湖泊的濕地,如今已經被高聳的土堤包圍,一條條溝渠將淤水排泄出來,流入那陳溪之中,在那土堤後面,依稀可以看到房屋村莊,還有新近種植的桑棗樹木,顯然這一切都是人工建築而成,光兩人目光所及,這土堤就不下十餘里,所包圍排干的田地便不下數千畝,其規模當真是讓人歎為觀止,進行了這麼大規模的土木工程建設,也無怪乎李銳方才不敢確認自己所在何處。
施樹德終於再也忍耐不住,開口問道:「李兄弟,這圩田經營了多久了?」
李銳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此地三年前某家還最後來過一次,那時這裡還是一片荒蕪,到處都是沼澤和湖泊,我知道裡面有一條小路,才從這邊走的。」
「也就是說,這一切是最多三年內完成的。」此時的施樹德臉上滿是驚歎之色,過了一會,他回頭對李銳道:「現在我相信你方纔所言了,不要說吳王不在了,便是吳王還在,也敵不過呂相公,只怕這南方之地,無人可與之匹敵。」
第179章 投奔(三)
李銳也下意識地點了點頭,當時杭嘉湖平原的地形和今天江南的魚米之鄉的模樣差之甚遠,主要的居民點都是在零星的高地上,地勢較低的所在多半是水窪和沼澤地,很少開發,比較起河北、中原、乃至淮南來,無論是人口密度還是土地肥沃程度,都有相當大的差距,所以在《禹貢》中對揚州土地的評價是「厥田下下」,就是這個原因。可是經過這般建設後,大片的低窪地區的沼澤經過排干後,也能夠開發,可以容納的人口和田地數量便增長何止數倍,自然能夠動員的軍事力量也隨之增長。他與呂方相交多年,對其用兵的本事是清楚地,可沒想到他攻取兩浙後能這麼快的動員如此巨大的民力進行水利建設,其魄力實在是讓人思之膽寒。
「你看,這土堤那邊應該還有陂塘,依我看,這圩田只怕不只是排水種田之用。」施樹德突然指著不遠處,李銳沿著施樹德手指的方向定睛一看,一條溝渠在蘆葦叢中忽隱忽現,最後慢慢與陳溪合流,一般像這等水渠的另外一頭都會連接一個陂塘,來可以消去雨水的峰谷,澇時排水,旱時灌溉,這在江南很常見。李銳快步往上遊走去,果然行了半里路,河對面便出現了一個陂塘,水面足有三五里開外,塘邊站著幾十人,好似正在打漁的樣子。
施樹德走到河邊,指點著遠處的地勢,輕聲道:「這圩田選擇的位置大有學問,你看,這邊地勢都比那陂塘低,若是有敵兵來攻,他們將這陂塘旁的土堤掘開,那麼多水沖將下來,周圍數里之內便是一片澤國,敵軍就是有千軍萬馬,也只有當魚鱉的份。」
李銳的臉上先是蒼白,然後兩腮又顯出興奮的嫣紅色來,正如施樹德方纔所說的,如果守兵掘開堤壩,就算圍攻的敵軍事先有準備舟船,沒有被淹死,可圩田四周的低窪地也會重新變成大片的沼澤地,要越過這樣的沼澤地,對於進攻一方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的。
「看來我們這次的選擇沒有錯。」李銳高聲笑道,這些天來累積的疲憊彷彿一掃而空。「施先生,我們加把勁,快些到前面過溪,到了湖州,我做個東道,好好請你吃一頓。」
兩人過了陳溪,便要趕往那圩田所在的村莊,這幾日來,二人路上肚子餓了便吃些生魚、蘆葦根;累了便找個避風處露宿一夜,不要說施樹德這個老太監,便是李銳這等鐵打的漢子,也有些熬不住了,正想著吃些熱食,再用熱水泡腳,好生歇息一宿,明日裡便趕往湖州府治烏程。
誰知兩人離得那村莊入口處尚有兩百餘步,看到道旁蹲著五六個拿著棍棒的漢子,李銳正要上前說些好話,那些漢子卻跳將起來,口中喊著「拿探子」,不由得二人分說便亂棍打了下來。李銳趕緊一腳踢翻了一個,夾手搶過一條棍棒,對打起來,旁邊施樹德見狀,後退了一步,取出懷中事先準備好的鵝卵石,搭在投石帶中,在頭上轉了兩圈,瞄準了為首那人鬆開了皮帶,正著的額頭,只聽得哎呦一聲,便跌倒在地。那幾條漢子不過是尋常種田漢子,先前仗著人多,又貪圖賞賜,才衝上來,可稀里糊塗的失了首領,又見對方兇猛,心下便怯了三分,紛紛丟了棍棒轉頭往莊中逃去,沒口子喊著:「好厲害的奸細!」連自家那個被打昏的同伴也落在地上不管。
李銳手裡提著棍棒,看著那些逃跑的漢子的背影,臉上不由得滿是苦笑,看來晚上的床鋪和熱飯泡湯了,回過頭來,卻看到施樹德正蹲在那昏倒漢子身上摸索著什麼,不由的奇問道:「你這是作甚?」
「自然是看看有無什麼吃食,我們晚上肯定是沒法在這莊上住宿了,總不能再去吃蘆葦根和生魚吧。」施樹德頭也不抬,在那昏倒漢子身上摸索。
李銳不由得哭笑不得,他看施樹德言行舉止,怎麼看也是大戶人家出身,沒想到居然做出這等攔路小賊的勾當來,他卻不知施樹德從洛陽顛沛流離最後到了廣陵,一路上何止兩三千里,若是清白如柳下惠一般,只怕早就餓死了,往日宮中裡的那些顧忌早就丟到爪哇國去了。
突然施樹德咦了一聲,從那漢子身上摸出一塊東西來,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塊木牌,喊來李銳一看,卻是軍中常用的令牌,正面刻了兩個字「湖州義從」,反面則是刻了「長城縣庚哨丁所」。李銳不由得一愣,自己方才打得難道還是鎮海軍士不成?
兩人正驚疑間,卻聽到遠處又傳來「拿奸細」的聲音,李銳抬頭一看,只見莊門那邊跑來二十餘條漢子,正向這邊跑過來,李銳正猶疑是否要逃走,便聽到旁邊的施樹德低聲道:「不好,來路被堵住了。」李銳回頭一看,果然來時的路上也有六七人,顯然無法逃走了。
那些漢子來的甚快,不過幾息功夫便到了眼前,最前面那個正是先前那個被李銳踢倒,奪去棍棒那人,不過此時的他臉上早已沒了方纔的惶恐之色,得意洋洋的大聲喊道:「頭領,奸細便是他們兩個,曲二哥也不知被他們用什麼傷了,還躺在那兒。」
李銳仔細打量趕來的這群人,和方纔那幾人不同,他們手中拿著的不再是棍棒,而是刀矛連枷,甚至還有四五個拿了弓箭,而且行動之間隱然有序,顯然受過一定的群戰訓練,這就絕對不是只拿了根棍棒的自己所能抵擋的。
「某家是鎮海軍范長史的舊識,並非奸細,方才不過是一番誤會罷了,還望列位見諒。」李銳將自己手上的棍棒丟在地上,舉起雙手讓來人看清,示意自己沒有惡意。
「放屁!就憑你這模樣,也配是范長史的舊識,當我們是白癡嗎?」那漢子聽到李銳的回答,大聲笑道,身後的那些漢子也隨之起哄,那漢子揀起棍棒,捅了捅李銳的胸口,譏笑道:「你莫不說還與呂相公也是舊識。」
李銳卻好似未覺一般,答道:「不錯,某家與呂相公在淮上便交過手,若說舊識,倒也不錯。」
人群中立刻爆發一陣狂笑聲,那漢子更是笑道直不起腰來,指著李銳笑道:「說你胖你就喘上了,你這廝是不是還說和當今天子是舊識,真當我們都是白癡了。」
「先帝已為逆賊朱溫所弒,當今天子年尚處稚齡,咱家倒是伺候過,李壯士倒是未曾見過。」答話的卻是施樹德,他不在裝粗嗓門,太監特有的尖利聲音在狂笑聲中顯得特別的刺耳,頓時,無論是李銳,還是當場的那些漢子都被施樹德的驚人話語所驚呆了,雖然呂方早已得知了朱溫弒殺唐昭宗的消息,可是企圖從中獲取最大利益的呂方只是發佈了天子棄世的消息,但卻沒有公佈天子的死因,更不要說施樹德自稱自己曾經伺候過當今天子,這叫這些尋常田間漢子如何會不驚呆了。
「來人可是李銳李校尉。」一個沉穩的聲音打破了寂靜,李銳遲疑地轉過頭來,只見說話的漢子臉上縱橫交錯四五道傷疤,身上披了件兩襠鎧,隱然間便是這群漢子的首領,可李銳怎麼看也認不出自己在哪裡見過此人,只得遲疑的答道:「不錯,正是某家,不過你是?」
那疤臉漢子笑了笑,扯動臉上傷疤讓人看了頗為滲人,拱手道:「果然不錯,某家乃是王佛兒將軍舊部,在丹陽時見過幾次李校尉,是以認得,想不到今日倒在這裡碰到了。」
在這當口碰到舊識,李銳不由得喜出望外,笑道:「原來是丹陽的舊識,可你不在軍中效力,怎的在這裡呢?」他對呂方所部知之甚深,當年莫邪都時素來以兵甲犀利,號令嚴明著稱,豈能如眼前這般。
那疤臉漢子彎腰將自己的右腿褲子捲了起來,只見那本該是小腿的地方只剩下一條木腿了,他敲了敲木腿,發出清脆的砰砰聲,苦笑道:「攻杭州時,顧君恩領了錢繆牙兵最後反撲的時候,某家這條腿便丟在那裡了,幸好撿了條命回來,呂相公是個厚道人,讓我在這裡當個三老,順便教訓一下這些兒郎們。」
李銳聽到這番話,立刻明白了過來,他也聽說過呂方軍中士卒若有重創或者年老不能再戰的,便分置到各個村莊中擔任三老,一來這些老兵可以獲得比較安定的生活,二來可以加強對各個村莊的控制,三來也可以訓練各個村中的鄉兵,畢竟這些能夠在戰場上活下來的老兵無論是武藝還是膽色都是上選,可謂是一舉三得。
方纔那帶路的漢子得知李銳乃是頭領的舊識,已經嚇得面如土色,趕緊撲倒在地連聲求饒,李銳此時的注意力早已不在他身上,也懶得與其多言,隨手便放過了對方,便對那首領笑道:「你這些手下倒是調教的不錯,不過先前說什麼捉拿奸細是什麼事情。」
那首領聽了不由得一愣,轉而苦笑著解釋道:原來呂方在兩浙進行了「度田料民」之後,清理出了大量的剩餘人口和土地,其中一部分勞動力便征發到了建築圩田和海塘的工地上,而報酬就是新開墾出的田地。但是這些人口多半是古代的「流民」,他們很多並不是那種老實巴交的在田土裡刨食的老實漢子,於是便經常結為團伙,以「抓拿奸細」為名,剽劫過路的小客商,幸喜這一帶也沒有什麼大的商路經過,是以為害也不是太重。
第180章 途中
「放開行事手段不說,這效果倒是明顯的很。」一旁的施樹德自忖道,中國古代建立了統一王朝的帝國政府,除了二世而亡的秦帝國外,基本都是採用了「外儒內法」的手段,對於這些流民,無論是儒家還是法家,對其的評價都是「游墮不耕,嘻游生亂」,在這個問題上,兩者唯一的區別就是儒家的手段相對更柔和一些罷了。他自渡江以來,一路上便有仔細觀察,比起淮南所管轄的常、潤二州來,呂方這邊多了一股勃勃的生氣。
兩人填飽了肚皮,又洗了個澡,自渡江以來,這是他們第一次住在有房頂的地方,倒下便呼呼大睡起來,次日那首領便派了個手下作為嚮導,領著他們二人往烏程去了。
一路上兩人注意到每隔約三十里便有驛站,不但有提供茶水,如果聽到有外地口音的,還要查問來歷,防備的十分森嚴,如非那嚮導身上帶有信符,兩人只怕便被扣住了。施樹德低聲問道:「湖州這邊戒備的如此森嚴,倒是平生第一次所見。」
「自然是防備敵軍探子啦!」李銳低聲答道,原來古時敵國對峙,雙方都會派出大量的探子到對方的邊境區域,探查地形道路,軍隊虛實,糧草積聚,甚至收買內應,發動突襲等等。像湖州這般佈置,無形之中就大幅度的限制了敵方細作的活動範圍和工作難度,也自然增強了己方的防禦力量。
「原來如此。」施樹德點了點頭,趁著喝茶的功夫,小心打量起那幾個驛站裡的驛丁來,也許是心理作用,他越發覺得那幾人都在盯著自己,不由得打了個寒顫,低頭喝自己的茶水起來。
兩人到了烏程,到刺史府一問,卻聽說范尼僧不在,去了下面州縣督促度田之事去了,幸喜府衙中有名校尉乃是丹陽人氏,認得李銳,趕緊吩咐招待二人。李銳暗想若是等范尼僧回來再將自己的情報說出來,只怕耽擱了軍情,便將廣陵戒嚴,楊行密垂危,淮南諸將不和的消息擇一二不那麼重要的告訴那校尉,那校尉也是軍中老人了,知曉輕重,趕緊一面稟明湖州司馬王許,一面準備快馬送李銳趕往杭州通報,至於施樹德,被當作李銳的隨從,便安排在館驛歇息了。
施樹德被安排在驛館之中,便好似被遺忘了一般,一連呆了十餘日,都無人搭理他,只有每日裡老卒送來早晚兩餐,也不准出門閒逛,倒好似獄中的囚徒一般,幸好他是宮裡出身的,耐性早被打磨的十足,每日裡吃飽了便坐在屋中打坐養氣,在心境方面倒是進境了不少。
這日他正在屋中打坐,突然聽到外間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剛剛睜開雙眼,只聽得劃拉一聲響,木門便被推開,只見李銳站在門口,急聲道:「施公公,快隨我出發,呂相公召見。」
施樹德站起身來,正摸不著頭腦,李銳已經一把抓住對方,逕直扯出屋來,三步並作兩步,到了驛館外面,早有車馬相侯,剛剛上得車李銳便急著催促上路。李銳這才向施樹德解釋,原來他趕到杭州將消息告知呂方後,呂方立刻與其他渠道的消息加以印證,確認消息無誤後,麾下諸將立刻分為兩派爭執起來,一派認為楊行密死後,淮南主弱臣強,正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如果聯合其中的一派,發起進攻,即使不能併吞全境,只要也要奪取宣、潤、常這三個位於長江以南的州郡,答道與淮南劃江而治的目的。而另外一派則認為雖然現在楊行密垂死,廣陵戒嚴,內部不穩,但是剛剛平定了田、安之亂的楊行密已經藉機將內部的不穩定因素消滅了不少,楊渥通過判點衙內諸軍和擔任宣州觀察使控制了相當一部分軍力,在短時間內還是可以控制淮南的,而且淮南作為一個總體來看,實力上是遠遠超過鎮海軍的,呂方現在在名義上還是楊行密的部屬和下級,如果去踩這趟渾水,並非明智之舉,不如持兵觀畔,等待機會為上策。眼下作為主君的呂方也還在保持沉默,這兩派勢均力敵,作為情報的提供者的李銳,自然便成了雙方的爭相拉攏對象,畢竟他剛剛來自廣陵,又是個新加入者,與兩派沒有利害關係。說出來的話自然更有說服力。李銳也不是傻瓜,知道自己此時說話的份量,沒有靠山的自己,若是說錯了話,站錯了隊,下場可就是萬劫不復,此時便想起了還留在湖州的施樹德,這人不但和自己一般都在廣陵呆了許久,而且還是個宮中的太監,說起勾心鬥角,站隊選邊,天下裡能和這些公公媲美的只怕還沒有第二類人了,再說他和自己一般都是孤身來投,在鎮海軍中沒有臂助,最好的選擇便是和自己抱成團,也不用怕他害了自己,想到這裡,李銳便一路趕回湖州烏程,接了施樹德趕回杭州。
待到李銳將詳情一股腦兒說完,施樹德不由得沉吟了起來,正如李銳方纔所言,自己和他來投,對於鎮海軍來說本來不過時間無關緊要的事情,若自己是呂方,李銳這等有經驗的軍官倒也罷了,像自己這等文不成,武不就的老太監,最多也就丟到府中當個書吏管理文書,權當養個閒人而已,自己對於這些也有心理準備,所以前些日子被關在驛館裡也是平心靜氣。可偏生他們兩人來的時間頗為湊巧,恰巧夾在兩派當中,說錯了話站錯了隊自然是死路一條,可就算說對了戰對了隊也未必前景光明,輸了的那邊自然是懷恨在心,贏了的這邊也只會把他當作已經沒有利用價值的渣滓踢到一邊去,只怕下場也未必比站錯了隊強到哪裡去,在皇宮裡呆了二十餘年的施樹德像這種情況實在是見得太多了。
想到這裡,施樹德看了看前面的車伕,壓低了嗓音問道:「李兄弟,你在杭州時可有曾表態?」
「怎麼可能!」李銳的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一般:「某家又不是傻子,若是說錯了話,那下場可是慘得很,你放心,我只是將廣陵的情況照實說了一遍,其他的連一句實在話也沒說。」
施樹德臉上露出一絲笑容,道:「那就好,那就好。那李兄弟這裡可否給我一句實在話,依你的心意,是該與淮南交兵嗎?」
李銳稍一猶疑,笑道:「你我是一根線上的螞蚱,還有什麼虛的,若是按我的意思,就應該乘著這個機會跟淮南打一仗,否則,你我這些江北逃人只會被扔到角落裡當個微末小吏,哪天才有出頭的機會?」
施樹德點了點頭,李銳的話也有他的道理,如果繼續和淮南保持和平的狀態,此時鎮海軍內部逐項都已經上了正軌,李銳一個外來者,要想出頭實在是難上又難,唯有與淮南交兵,他才有用武之地,至於打贏打輸,後果如何,那就不是他去考慮的事情了。
隨著車輛在道路上的顛簸,車內靜了下來,李銳看到施樹德問了自己兩個問題後,便只是低頭思索,不再說話,也不再發問,畢竟從湖州到杭州路上時間還多得是,像這麼重要的事情,也絕不是一下子便能有結論的,便也不再開口,只是看著道路兩旁的風景。
兩人經過兩處驛站,換了船,沿水路前往杭州,施樹德突然問道:「李兄弟,你說你昔日與呂相公曾是舊識,可知他是個怎樣的人?」
李銳聽了一愣,沉吟了片刻方才答道:「嗯,我初次與他相遇乃是在淮上時,他指揮流民圍攻淮南的商隊,我在商隊中指揮一隊騎兵,他擊破商隊後,縱橫捭闔,反而暗中投靠吳王,作為內應攻破了濠州。當時的感覺就是此人機變無雙,而且極有膽略,什麼都能豁得出去。後來相交日久,才發現他平日裡是個極為小心謹慎的人,而且很能忍,當年董昌之亂時,他隨安公下江南,屢建戰功,可吳王卻對其明升暗降,委任到實際已經被錢繆控制的湖州當刺史,他便將大部分手中實力交與安公,自己領著千餘心腹淮上募兵,去取湖州,一點一點的拿下這麼大的地盤。說實話,我到現在也不明白他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
「能顯能隱,能細能巨,能短能長,春分登天,秋分潛淵,呼風喚雨,無所不能!」聽到李銳這般說,施樹德臉色凝重,口中喃喃低語,好似在思索什麼一般。一旁的李銳卻是滿頭霧水,弄不懂對方口中好似謁語一般的到底說的什麼,正要開口發問,施樹德突然道:「若是你舊主像呂相公一般能忍,只怕便不會落到那般下場了。」
「不錯!」聽到施樹德的話,李銳臉上露出一絲悲慼之色,點頭歎道。
「李兄弟,呂相公這人心思高深莫測,切不可以尋常武將相視,我們若是貿然表態,只怕結局不妙,如今之計,只有到了杭州後見機行事,說不定還能有個好下場。你若是信得過我,到了杭州後便看我眼色行事。」
第181章 拉攏
聽到施樹德這般說,李銳點了點頭,他雖然還不是非常明白這老太監方纔所說的那些話,可是有一點他很確定,在勾心鬥角站隊選邊方面,武人比起太監是天生有差距的,自己按對方說的做沒錯。
杭州,鎮海節度使府明堂,諸門緊閉,昨夜的一場新雪鋪滿了堂前的院子,偌大的院子除了偶爾有幾隻鳥雀飛落以外,別無他物,顯得格外的寂靜,當廣陵那個淮南的心臟緊張倒了極點的時候,這個鎮海軍的心臟卻無比寧靜,好像什麼都沒察覺一般。
突然只聽得撲哧一響,一個物件擊破紙床,從明堂上飛了出來,落在庭院中,將一旁的幾隻在雪地上翻找草籽吃食的鳥雀驚起,幾聲鳥鳴劃破了靜謐的空氣,過了一會兒,鳥雀們又飛回雪地,在那物件周邊嘰嘰喳喳,好像在議論到底是什麼東西,驚擾了他們的覓食。
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了過來,鳥雀們趕緊又飛了起來,原來是一名守候在走廊內的侍衛,那侍衛揀起陷在雪地裡的物件,原來是一枚羊脂玉珮,他抬頭看了一眼明堂緊閉著的門窗,小心翼翼將玉珮擦拭乾淨,放入懷中。
明堂之內,緊張的氣氛和外間庭院的靜謐形成了一個鮮明的對比,陳允雙目園瞪,下巴的三縷稀須幾乎都要翹起來了,一雙手掌不住的顫抖,腰間垂著兩截絲帶,顯然方才被擲出窗外的玉珮便是他的,顯然已經惱怒到了極點。站在他對面的高奉天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呂方麾下的文臣之中,除卻鎮守湖州范尼僧以外,資歷權位最高的就是他們兩人了,眼下他們兩人鬧如此不可開交,所為的正是是否出兵淮南之事。
「陳掌書,高判官乃是你的同僚,不過意見不同,豈可以玉珮投擲,幸好沒有傷人,還不快向其道歉!」說話的乃是坐在上首的呂方,由於手下因為出兵與否這件事情爭執的太過激烈,那些武人出身的部屬吵得興起,乾脆老拳相向,呂方只好單獨召見陳允與高奉天二人,想不到陳允的脾氣也這般火爆,吵得興起時居然用身上的玉珮投擲高奉天,幸喜沒有擊中。
聽到主君出言斥責,陳允只得對高奉天唱了個肥喏,口中卻不相讓:「方纔是下官性急,只是這機會實在太好,天與不取,反受其咎,至少要把廣德縣拿下來,此地俯瞰杭、湖二州,直指我軍腹心,若淮南以精兵良將駐守,將來必為主公大患。」
高奉天側身讓開,不受陳允那一禮,亢聲道:「陳掌書不必抱歉,方纔我言語中也有衝撞之處,此事也怪不得你一人。只是你說要取下廣德,那淮南新主又不是傻子,這咽喉重地豈有不來爭得,從此以後便是戰事延綿,除非兩家有一家滅亡,哪裡有個了期。彼居上游之勢,且兵甲犀利,戶口眾多,且我主與吳王有上下之別,君臣之義,主上屍骨未涼,便起兵去欺壓那寡妻弱子,道理上哪裡說得過去?楊行密與麾下諸將頗有恩義,兩淮百姓更是受其再生之德,這般做反而激得對方同仇敵愾,那時便後悔莫及了。」
陳允冷哼了一聲,臉上滿是不屑之色:「我本以為高長史乃當世英雄,想不到也如那腐儒一般,如今亂世,兵強馬壯者即可為天子,更不要說主公與那楊行密同為唐臣,哪裡有什麼主從之別,更何況我們大可以以清君側,扶助幼主為名,起兵攻伐便是。」
「陳公此言謬矣,若說兵強馬壯,當年孫儒兵鋒極銳,彼之餘脈『黑雲都』;『武勇都』縱橫江淮,由此可見一斑,楊行密屢戰屢敗,卻能只敗不潰,廣德一戰勝之,最終撫有江淮之地,得道失道,多助寡助之別,如此分明,陳公博聞多知,尤其會不知。至於說以清君側之名,廣德乃楊渥親領之地,豈有攻打人君直領郡縣來清君側的道理。」高奉天雖然表面上謙恭有禮,可言語中卻鋒芒畢露,句句直指陳允的要害,也無怪陳允方纔那般失態。
看到無法在言語上擊敗高奉天,陳允轉過身來對呂方道:「主公,廣德一日不取,杭州便一日不安,這等亂世,其他的都是虛名,地盤兵馬才是要緊的,您可千萬不能放過這個機會呀!」
看到下首兩個重臣爭的不可開交,上首的呂方也是猶豫不決。陳允方才提到的廣德縣乃是宣州的屬縣,東至浙江湖州府一百六十里,南至湖州府安吉州百二十里,北至江寧府溧陽縣百五十里,再向東行,經過獨松關,便到了杭州臨安縣,可以直薄杭州城下。錢繆未亡時,田□和李神福多次出兵進攻杭州,都是從廣德出發,或入湖州,或者通過獨松關,直撲杭州,錢繆也有多次出兵攻擊此地,焚燬倉廩,使淮南無法利用此地積聚糧食軍資,作為攻擊己方的出發基地。呂方現在東面是大海,南面的威武軍的王審知已經通過聯姻消除了威脅,西面的江西諸州分裂,勢力微薄,而且與其相鄰的浙西諸州多半是山地,難以逾越。唯一的威脅便是北面的淮南,所以他主要的防禦重點也是北面,不但在邊境地區設置塢堡,安置忠誠度較高的軍事移民,在縱深要點部署精銳的六坊兵,再加上有技術優勢的水軍,呂方有信心擊退由常潤兩州方向的敵軍,但是那個廣德縣,便好像一根骨刺,深深的楔入了呂方的側後方向,不但使湖州這個重點佈防區域陷入了多面受敵的窘境,而且可以直接威脅鎮海軍的腹心之地,迫使呂方不得不在杭州保留大部分機動兵力,以應對對方可能出現的奇兵。這樣一來,一旦淮南大舉入侵,在前線鎮海軍本來就處於劣勢的兵力,就會更加捉襟見肘了,所以即使是從改變防禦態勢的目的出發,奪取廣德也是極為有必要的。
「但是現在是出兵的最好機會嗎?雖然台蒙和李神福都死了,可是王茂章可不是省油的燈,自己能夠迅速的在江北的援兵到達之前,就能夠擊敗江南的淮南兵嗎?會不會如同高奉天所說的,自己這個外敵的出現,反而會成為消解淮南內部矛盾的誘因,那可就偷雞不成蝕把米了。是等待還是出擊?這一切都取決於淮南內部的具體情況,可要做出正確的判斷,自己所能獲得情報實在太少了,可惜李銳所獲得有價值的情報也太少了。」想到這裡,呂方不由得歎了口氣。
高奉天和陳允都是聰明人,他們看道呂方這等神色,便知道在現有的情況下,任何一方想要說服主君都是不可能的,最後誰能取得勝利,就要看下一步來的情報更能支持哪一方的論據了,但是現在廣陵那邊封鎖的十分嚴密,一時間沒有新的情報送達的情況下,關鍵就在那個李銳的身上了。他們兩人互相對視了一眼,便各自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了下來,琢磨著如何說服那個李銳能夠出言說出支持自己觀點的情報來。
堂上三人正各有心思的時候,堂後進來了一名文吏,在呂方耳邊低語了幾句。呂方點了點頭,沉聲道:「讓他們進來吧!」旋即對高、陳二人道:「從廣陵來投的李校尉從湖州回來了,帶回了與他一起從廣陵渡江的一個太監,說有要事稟告。」
高奉天和陳允的神經立刻緊繃了起來,兩人幾乎是同時意識到,勝負就要馬上決出了,關鍵就在那個同李銳一同逃來的太監身上,兩人都在絞盡腦汁的想著如何才能不露痕跡的把那個太監拉倒自己一邊來。
高、陳二人的行為呂方早已看在眼裡,兩人的爭吵有多少是因為意見分歧,又有多少是因為權力之爭,誰也說不清楚,但是作為一個上位者,對於下屬的這種爭吵,態度也很微妙。他固然不希望如同牛李黨爭一般吵得不可開交,諸事不論是非,只論敵我;但也不希望手下抱成一團,他現在的態度就是一切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將其控制在一定的範圍內。
此時外間的門打開了,外間的冷空氣一下子捲了進來,吹在三人的身上,不由得打了個寒顫。方纔的那個文吏引領著兩個人走了進來,前面那人正是李銳,跟在後面那個鬚髮半白,容顏枯槁的相比就是那個同來的老太監了。
那兩人走到呂方面前,正要俯身跪下大禮參拜,卻聽到呂方笑道:「李壯士,你我是舊交,今日也不是正式場合,這位公公乃是先帝身邊的人,這大禮便罷了吧!」
李、施二人聽了,對視了一眼,還是俯身跪拜,呂方見狀,便讓一旁的文吏取了兩個木凳,讓他們坐在上面也好說話。那兩人推辭不過,只得坐下了。
兩人在這寒冬臘月裡,由一路趕來,李銳倒也罷了,施樹德一個閹人,本就陽氣不足,此時早就被冷風吹得手足僵硬,渾身冰涼,只有胸腹間還有一股子熱氣。此時進得堂來,地龍裡的熱氣一沖,只覺得一股子暖意往上衝,說不出的舒服,一時間竟然手足有點發癢,禁不住伸手去抓撓。
「這位公公,莫要伸手去撓,你這只怕是給凍傷了,若是撓破了,只怕年年都會受凍,你且先忍忍,待會某家取些膏藥來敷上,過兩日便好了。」
第182章 趕回(一)
施樹德聞言,趕緊停止抓撓,躬身稱謝。只見說話那人形容魁偉,形容可親,好似天生便帶了三分笑容一般,正是高奉天,伸手扶起施樹德道:「公公從北方來,這江浙之地雖不如北方苦寒,但多有江河湖泊,濕氣重,到了冬天別有一般難熬,公公不可大意了。」
一旁的陳允哪裡看不出高奉天向施樹德示好,不由得腹中大罵對方無恥,為了壓到自己,居然向一個老太監出言討好,可眼見得雙方正處於勢均力敵狀態,便好似那搖擺不定的天平一般,這老太監就算是根稻草,說不定放到哪一邊便能起到決定性的作用。
「也罷,若是二十年前,這幫宦官執掌大權的時候,天下英雄哪個不在他們面前屈膝,只當是拜死人了。」陳允轉瞬之間已經下了決心,微微一拱手,輕聲咳嗽道:「公公,你這番從廣陵來,一路跋涉,辛苦的很啦。」他畢竟出身士人,比起在寺廟裡長大,整日裡和鄉間民眾打交道的高奉天來,還是不大拉的下臉面,只是道了聲乏。
在路上李銳已經將鎮海軍內部情形一一與施樹德說明,像陳允與高奉天這等呂方麾下的巨頭,自然不會漏過。施樹德見他們兩人如此這般,心下早已明瞭,臉上早已現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起身拜倒在地泣聲道:「老奴刑餘之人,犬馬一般人物,不敢勞二位詢問。先帝大行,本應隨之而去,只是弒主之賊尚在,一介殘軀才苟延至此,只求能生見其得報。」說到這裡,連連叩首,額頭和青石地面的砰砰撞擊聲迴盪在空曠的大堂上。
呂方坐在上首,高、陳二人的那點小手段他自然明瞭,不過在一定得範圍內他便裝作沒看到便是了。這施樹德伏在地上,頭髮花白,儀容枯槁,滿臉都是風霜之色,那幾下磕在地上著實用力,隱約間地板上已經有了血跡,不由得暗自感歎,雖然說唐代宦官執掌禁軍,聯絡外藩,賣官鬻爵,威逼天子,實在不是什麼好玩意,可到了最後唐王朝最後覆滅的時候,保持忠誠並為之奔走的那些人裡也有不少就是他們,對於這樣的人,呂方的心裡不能不生出一股好感。
「施公公請起!」呂方站起身來,上前兩步,將施樹德扶起,柔聲道:「公公乃是先帝身邊的人,不必多禮,既然來了杭州,便請在呂某這裡安心住下,好生將養便是。」說著便將施樹德扶到木凳坐下。
待到施樹德坐穩,呂方問道:「施公公,我先前聽李銳說吳王病危,廣陵那邊形勢緊張,滿城都是甲兵,連判官周隱的居所都被重兵包圍,長江渡口也被封鎖,只怕又要再起刀兵,不知這是否屬實呀?」
「要到戲肉了。」施樹德暗忖道,呂方的這番問話其實是兩個問題,第一個是問李銳所轉述的事實是否當真,這個問題很好回答;而第二個問題是是否會再起刀兵,這個問題就很難回答了,畢竟一場死了十來個人的一場火並是起刀兵,像高駢死後淮南打了八年也是起刀兵,這之間可有天壤之別呀。施樹德微微沉吟了一下,反問道:「呂相公,咱家離開廣陵時,的確有聽聞吳王病重,城中氣氛也頗為緊張。只是樹德愚鈍的很,不知為何李壯士以為會有刀兵。」
聽到施樹德的回答,陳允冷哼了一聲,臉上微有怒意,他偷偷看了呂方一眼,只見呂方臉上淡淡的,也看不出心裡到底想的什麼,一咬牙開口問道:「吳王病危,其子闇弱,如何能壓服諸將,自然有刀兵之事。」
「若淮南有事,您以為當如何行事?」
「自然是舉義幟!」陳允說到這裡突然住口了,發現自己中了這老太監的套子了,且不說現在還沒有楊行密已死的消息,就算確定了楊行密已死,自己作為呂方的部屬,在主上還沒有表態的情況下,在施樹德便捅破這層窗戶紙,是很不妥當的。
「若吳王已經仙逝,施公公以為繼任之人當如何行事?」呂方好似根本沒有看到陳允方纔的失禮行為,逕直問道。
「若是其子楊渥即位,定然會對外用兵,若是其餘部屬,會與四鄰修好。」施樹德不假思索的回答,顯然他在路上便對這個問題的答案考慮了很久了。
「那又為何呢?」呂方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饒有興趣的神色。
「楊渥年不到三十,以幼主繼承大位,其部屬皆為其父宿將,威福自重已久,如何號令的動?只有速立大功,以壓服之,是以彼定然會盡快對外用兵。若是楊行密舊部,定然是老成之輩,深知如今淮南已具有形勝之地,朱溫弒主之後,定然四面受敵,無力大舉南侵,南方又無有強藩,與其冒險外侵,不如防備內部的昔日同僚。」
聽到施樹德這一番分析,呂方不由得暗自點頭,這老太監別的不說,對於人心的權力慾望倒是洞察很深,自己的這幫手下更多的從雙方實力對比來分析形勢的發展,而他雖然對這方面所知不深,可另闢蹊徑,倒是別有一番洞天,再稍一考慮,便已經有了決定。
「施公公,你一路上辛苦了,且先下去歇息吧,過兩日本官再設宴款待。」
待到李、施二人退下,呂方的臉上的笑容逝去了,沉聲道:「陳掌書,取筆墨來,且為我修書一封與潤州王茂章。」
宣州蕪湖,自東漢時,這裡便是長江的重要渡口,對岸上游不遠處便是濡須水的入江處,三國時孫權便在那裡修築濡須鄔,抵抗曹軍的入侵,是東吳極為重要的水軍基地,從此地沿著濡須水逆流而上,便可直通巢湖,畢竟合肥,東吳多次從這裡出動大軍北上攻取合肥,乃兵家必爭之地。後來隨著河道淤積改道,此地的重要性日漸下降,可即使如此,這裡依然是宣州水師的重要基地,田□在時便苦心經營,後來李神福大破宣州水師後,將大部分舟船器械悉數帶走,而且現在長江中下游已經都為淮南版圖,也不用擔心北方的入侵,這個水軍基地的重要性也降低了許多,楊渥到後也把大部分人力物力都放到了加強對廣德的防禦上,以備鎮海軍的入侵,無形之間這邊便荒廢了許多,只剩下十幾條中小船隻停靠在碼頭,用於捉拿「江賊」之用,營門的幾名老兵解了甲懶洋洋的曬著太陽,抓著身上抓不完的跳蚤,一副祥和的景象。
突然,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一個老兵跳了起來,踢打著同伴,喊道:「天殺的,都快給我爬起來,這般快馬,定然有緊急軍情。」
說話前騎手已經近了,幾名守兵迎了上去,那信使跳下馬來,落地不穩幾乎摔了一跤,嘶聲道:「傳觀察使之命,立即準備大小船隻,明天便要使用。」
水營裡立刻忙亂了起來,根據那信使帶來的軍令,觀察使楊渥命令要在明日正午前準備好足夠裝載兩千軍士的船隻,越多越好,前往廣陵。可是碼頭上現有的船隻最多能裝五百人了,鎮守水營的校尉不由得叫苦起來,也不知道這個上官發了什麼失心瘋,要從蕪湖坐船去廣陵,誰不知道田安之亂後,這裡的船隻都被搜羅一空,幹嘛不由陸路去潤州,然後在那邊渡江前往廣陵呢?可命令就是命令,更不要說這個命令還是來自未來的淮南之主,楊渥那裡。
於是那校尉只得一面徵用民船,一面修補那些被遺棄的破舊船隻,再加上趕製木筏,終於在次日正午前,湊齊了大小四十七條船隻,再加上後面拖曳的木筏,勉強可以裝上一千五百人。
「這就是你準備的船隊?」楊渥手中的馬鞭指著在碼頭旁漂浮的幾十條船隻,那些船隻大小種類各異倒也罷了,有十幾條更是滿是補丁,甚至連船帆都是用蘆席代替,也不知是從哪裡搜羅來的。
「司徒請恕罪,實在是時間太緊了,田賊被滅後,宣州水軍的戰船大半都被李神福將軍帶走了,剩下的也多半被送到了潤州,留下的只有十餘條用來對付江賊的,只好將一些遺棄的舊船修補了。」那水營校尉硬著頭皮解釋道,用眼角的餘光觀察,他可以看到楊渥那只握著馬鞭的手上的青筋跳動越來越快,顯然眼前的這個年輕人的修養沒有那麼好。
「你就讓軍士們乘著這種破船回廣陵?」楊渥只覺得胸中的怒氣四處亂撞,無處發洩,手起一鞭便抽在那校尉的臉上,黝黑的肌膚上立刻陷下去了一條,接著便腫了起來,殷紅的鮮血從傷口處滲了出來,流的滿臉都是。
「請司徒恕罪!」那校尉撲到在地連連叩首,連臉上的鮮血也不敢擦拭,在眼前這個位高權重的貴公子眼裡,他這個校尉不過和螻蟻一般,莫說是一鞭子,便是亂棍打死,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第183章 趕回(二)
這時,旁邊一人上前按住楊渥右臂,低聲道:「公子,如今正是收攬人心之時,切莫莽撞了。」
楊渥回頭一看,正是自己的心腹部將范思從,他也知道要在這麼短時間內準備那麼多船隻的確不易,只是他得了廣陵的消息,父親病危,讓他盡快趕回廣陵繼位,又是少年得志,驕縱慣了,哪裡管得了那麼多。不過既然是范思從出面,也只得冷哼了一聲,將鞭子丟到低聲,不再計較了。
范思從趕緊對那校尉喝道:「你快去準備跳板,讓軍士們登船。」
那校尉這才如蒙大赦,又磕了個頭,才爬起身飛奔而去,營中立刻傳來一陣呵斥聲,忙亂了起來。
楊渥跳下馬來,看了看那些船隻,皺眉道:「就這麼點船。如何裝載這麼多軍士,不如我們從陸路出發,前往潤州,然後乘船渡江,那樣豈不是更快?」
「不可!」嚴可求答道,自從他跟隨楊渥前往宣州後,為其出謀劃策,多有中的,楊渥對其越發信重,此番趕回廣陵,也將其帶在身邊。
嚴可求指了指後面大隊的軍士道:「其一:若是從陸路走,雖然比水路快,但軍士定然疲敝,若是廣陵有變,這便是致命傷!其二,若是從潤州渡江,定然會驚動王茂章,如今人心搖動,正是多事之秋,公子領兵入廣陵的消息能多瞞一天,這對公子好,也對王將軍好。」
「嚴先生說的對。」范思從也贊同的點頭:「吳王派來的信使也是乘船直接從廣陵過來的,沒有像平時那樣先在潤州渡江,然後乘快馬趕往宣州,這至少要多花一天時間,吳王一定也考慮到了這點。」
看到自己的心腹們都意見一致的反對從潤州走,楊渥也猶豫了起來,這時嚴可求添上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公子,我知道王將軍曾經是吳王的護衛親兵,對大王的忠誠毋庸置疑,可那是對大王的忠誠,未必對公子也一般啦!」
「好,我們從水路走!」楊渥終於下了決心,立刻他的臉上露出了為難的神色:「船隻不夠,應該帶上哪些軍士呢?」
此次楊渥得到父親的信箋,讓他盡快趕往廣陵繼位,信中也提到了判官周隱反對讓楊渥繼位的事情。楊渥雖然驕縱,但可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在周隱身後還有一股很大的隱勢力支持,否則他絕對不敢在楊行密面前說出這樣的話來。那麼對於這股勢力來說,自己突然發生意外喪命就是最好的結果了,因為楊行密出身低微,一旦楊渥死了,其餘諸子年齡還小,那時也只有任憑他們擺佈了,所以他此番從帶了兩千軍士前往廣陵,畢竟以周隱為代表的那股勢力在淮南軍中盤根錯節,潛伏極深,在這個節骨眼上,廣陵諸軍都不可信任了。
楊渥在選擇隨行軍士的時候很是動了一番心思,除了八百名跟隨自己多年的貼身衛士外,其餘的都是那些從潤州逃至宣州,原屬安仁義的潤州降兵,這些軍士原屬呂方,不但精悍善戰,而且在淮南軍中毫無根底,和淮南諸將也沒有什麼瓜葛,唯一能夠依靠的就是自己,所以不用擔心在這個節骨眼上出現倒戈之類的事情,可這個時候帶誰去呢?
范思從此時已經看出了楊渥的為難之處,稍一猶疑,低聲道:「公子,這次還是先讓莫邪都隨行吧,這些軍士身經百戰,比起那些親兵來,還是要靠的住一些。」
「思從!」楊渥聽到心腹的這番話,心裡頗為感動,誰都知道這次隨他前往廣陵乃是立功的大好機會,范思從把自己這些部屬都留在宣州,搶功的時候可就差得多了,這一步錯,步步錯,將來想要趕上來可就千難萬難了。
「公子,范將軍說的不錯,這莫邪都新降公子,正是急欲立功以自明得時候,正好用在這個節骨眼上,而且和淮南諸將毫無關係,帶他們上路吧。」一旁的嚴可求也出言贊同,此時他在楊渥的心中地位頗高,促使楊渥立刻下了決心。
「好,讓軍士們立刻登船。」
潤州城,由於楊行密那封勸降信的緣故,王茂章破城時,並沒有發生大規模的巷戰,城中的建築大多保存完好,經過這段時間的修繕後,粗粗看去,已經沒有什麼戰爭的痕跡。倒是刺史府由於安仁義後來帶著少數心腹堅守,又苦戰多時的緣故,倒是多有破損的地方,相較於周邊完好的民居起來,形成了一副鮮明的對比。
刺史府中,王茂章斜倚在座椅上,一旁的王啟年正看著一封書信,看到兒子看的差不多了,王茂章問道:「啟年啦,你看這書信中到底是什麼意思?」原來王茂章出身低微,只是粗通文墨,稍微深奧點的書信便看不懂了,所以平日裡如果有機密信件,往往讓兒子王啟年解釋給他聽。
「信中只是說讓父親遷任宣州觀察使,接替司徒的位置,其他的便沒有了,孩兒這裡先恭賀父親了。」王啟年笑道,宣州在淮南諸州之中,無論是地域、戶口、兵力和重要性都是僅次於廣陵的,此番王茂章接任此處,應該算是升職了。
王茂章臉上卻沒有什麼喜色,捻著頷下的短鬚低語道:「宣州雖然富庶,可卻不像這潤州與廣陵隔江相望,扼守廣陵咽喉。吳王把兒子調回廣陵自然是繼承大位,可把我調離潤州又是為了什麼呢?」
聽到父親的話語,王啟年下意識的低下了頭,過了一會才抬頭答道:「吳王這般安排自有他的道理,我輩為人部屬,依照命令從事便是了。」
「道理!」王茂章冷笑了一聲,站起身來:「吳王年歲越來越大了,做出的事情也越來越讓人看不明白了,他該不會真以為就憑那幾個兔崽子就能將這麼大一片基業掌管的好好吧,現在就把我們這些老兄弟都踢得遠遠的,還早了點吧!」
「住口!」王啟年大喝一聲,雙目緊盯著王茂章的眼睛,父子二人對視了半晌,王啟年終於支撐不住,低下頭來,低聲道:「父親,吳王待我父子恩重,去宣州離那個權力漩渦遠一些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我們做臣子的聽命便是,莫要說這些惹來嫌疑的話了,若是傳到吳王那兒,只怕反而不美。」
王茂章坐回椅子上,重新仔細打量了一下眼前兒子,筆直的身軀,剛毅的臉龐,一雙明亮的眼睛裡滿是誠摯的光,他疲倦地搖了搖頭,苦笑道:「也罷,幾句牢騷而已,便是吳王聽到,也不會在意,倒是那個繼位的,是個分不清好賴的。啟年,我有些累了,你且退下讓我一個人歇息一會吧。」
「那孩兒先告退了!」王啟年斂衽拜了一下,便轉身離去,只留下王茂章一個人坐在椅子中,苦笑著自言自語道:「李神福、台蒙你們兩個倒是好運氣,早早的便去了,留下我在這裡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王茂章突然聽到外間有侍衛通傳道:「稟告將軍,外間有人求見。」
這個節骨眼上有人求見?王茂章愣了一下,便沉聲問道:「那人多大年紀,相貌如何,做什麼打扮,哪裡口音,有沒有說自己是哪裡來的。」
「那人也就十七八歲,容貌倒是生的頗為俊秀,身形魁梧,穿件青色布袍,滿口陳蔡口音,問他來歷卻是不答,只說自己是西陵為大軍斷後的故人派來的。」
「西陵斷後之人?」王茂章臉色突然大變,「這廝好生無孔不入,不知他從哪裡得了消息,竟然要來蹚這番渾水,那是見還是不見呢?」饒是他平日裡行事果決,此時也不禁猶疑了起來。
那通傳的親衛跪伏在地上等了許久,也沒有聽到答覆,抬頭一看,只見王茂章竟然坐在椅子上,正捻著頷下鬍鬚思索,竟然呆住了,那親衛也不知要等多久,便放大膽子低聲道:「將軍,那人還在外間等候,不如讓小人出去將其擒下,免得走脫了。」
「不可!」手下的話提醒了王茂章,這般耗下去也不是辦法,不如且將其帶上來,聽聽那人帶來了什麼話再做打算,王茂章打定了注意,沉聲道:「且將那漢子帶到後院我的住處去,給他換件衣服,莫要引人注意。」
「是!」那親衛起身應答道。
書房中,王茂章不住的來回踱步著,臉上的神色奇怪的很,有幾分期待,又好似有幾分害怕。這時,外間有人通傳道:「將軍,客人到了。」
王茂章停住腳步,坐回到椅子中,努力裝出一副鎮靜的神色,沉聲道:「進來吧。」
隨著一陣腳步聲,侍衛帶了一名漢子進得屋來,身上穿了件黑色短襟布袍,這種衣服在淮南軍中是很流行的,低級軍官和老兵們經常穿在身上。王茂章做了個手勢,那侍衛躬身行禮後便出屋去了,隨手帶上了門,只留下王茂章和那人留在屋中。
王茂章打量了一會那漢子,從嘴唇上方的細細的茸毛來看,他才只有十七八歲,才剛剛成年,可是身高卻有七尺有餘,不要說在南方,就是在北方也屬於很高的了,肩膀寬厚有力,四肢強健而又勻稱,從雙手上虎口和指腹厚厚的老繭來看,他在弓箭和兵器上都花了不少時間。面對著王茂章猶若實質般目光的掃視,這個少年只是站在那邊,臉上保持著笑容。
「你在鎮海軍擔任何職,呂任之派你來幹什麼?」王茂章的聲音打破屋中的寂靜。
「末將王自生。」那少年做了一個揖,笑道:「在呂節度麾下親軍做個虞侯,主公這次拍末將來,乃是為了帶個口信給王將軍。」
「口信?」王茂章冷哼了一聲,手指習慣性的敲擊著座椅的把手:「莫不是讓某家依附於他?」
「那怎麼會,主公與您共事過,每次提起往事對於將軍的忠義都是讚不絕口,末將義父與將軍也是舊識,也是十分敬佩,又如何會勸說您背主。」王自生一臉詫異之色,倒好似被誤解了一番。
王茂章是老得成了精的,和呂方也是打了多年交道的,王自生那番作態他便好似全沒看到一般,冷笑了一聲,道:「也好,某家便聽聽這任之這老友派你來說些什麼。」
王自生又斂衽拜了一拜,道:「主公讓我帶話與王將軍:杭州鱸魚膾肥美,茹菜羹爽口,乃天下美食。若是哪天將軍欲來遊玩,鄙人自當掃階相迎。」
聽到王自生帶來的呂方傳話,王茂章臉上頓時漲紅起來,好似立刻就要發作起來,好不容易才壓下去,冷笑道:「聽你姓王,想必你父親便是那王佛兒,倒是個忠義之士,看在他的份上,今日便不為難你,你且回去告訴那呂方,他出身不過一介淮上土豪,若無吳王恩重,哪裡有今日局面。人生禍福,自有上天注定,非人力所能強求,他如今已經有兩浙之地,富貴已極,須得持盈保泰,才是正理。莫要乘著吳王病危,便圖謀人家基業,須知他自己也有年老體衰之時,豈知那時無有亂臣賊子做那篡逆之事,那時便悔之莫及了。」說到這裡,王茂章不待對方回答,便高聲喝道:「送客!」自顧起身到後廂去了。
第184章 趕回(三)
王自生站在屋中,被王茂章突兀的舉動給驚呆了,傻傻地站在當中宛若木雞一般,到了外間的侍衛進來驅趕才出得門來,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畢竟只是個不到二十的少年,投入呂方麾下後,更是只看到己方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無論是錢繆那種縱橫江南的梟雄,還是趙引弓那種盤根錯節的土豪,在呂方的計謀和兵鋒下,都紛紛倒下,自然將世事看的簡單了,此番受命前往潤州,早就下了決心,一定要鼓動三寸不爛之舌將這王茂章說服,兵不血刃便拿下這潤州,可想到對方根本就不聽自己說,便將自己驅逐出來,實在是又羞又惱,不知不覺間兩行眼淚已經流了出來。
「老匹夫,他日落入少爺手中,定要將你的首級斬落,漆作尿壺!」王自生猛的一頓足,猛的向外間快步走去。
惱怒的王自生並沒有發現,在他的身後,一扇窗戶被微微推開了一絲細縫。在窗戶後面,王茂章透過那細縫凝視著少年的背影,臉上早已沒有了方纔的惱怒,取而代之的是深深地疑惑。「呂任之呀呂任之,莫非拿下兩浙之後醇酒婦人便讓你糊塗了,居然以為派個半大孩子來,隨便帶句話,某家便會乖乖的投靠你,如果是這樣,你也不過是砧板上的一塊肉罷了,早晚都會成為某家的盤中美食。」
從派往宣州的通知楊渥的快船出發算起,已經有十餘天了。像廣陵這樣戶口和商旅眾多的都市,絕對不可能長時間封鎖交通,所以在派往宣州的信使出發兩日後,吳王府中便下令恢復了各處交通,只是判官周隱依然被軟禁在家中,不得與內外通信,各處城門也有重兵把守,嚴加看守。
廣陵北門,戒備森嚴,把守的軍士們披甲持兵,寂靜無聲,本來還有些暖意的陽光照在士兵們的甲葉和兵器上,閃爍出金屬的寒光。進出的行人和商旅們經過這裡,都下意識的閉住嘴,加快腳步,想要盡快通過這裡。可是平日那些十分鬆散的檢查軍士,此時也完全變了一副模樣,好似眼前的行人個個都是犯了謀逆大罪的惡人一般,刨根問底,幾乎連對方生下來屁股上長了幾顆痣都搞清楚了。那些進出商旅雖然心底都惱怒的很,可看到這般陣仗,哪裡還敢多話,只是在腹中大罵,只怕將這些軍士的老媽都幹上百次了。
「冤枉,冤枉呀!小人當真是去楚州販鹽的商人啦!莫要冤枉了好人!」城門處突然一陣混亂,可就連那幾個平日裡最愛看熱鬧的本地破落戶此時也一起將臉轉到另外一邊,好似身旁什麼也沒有發生一般,開玩笑,當時不同往日,連吳王府中的親軍都派出來了,傳聞是吳王危在旦夕,一個不討好,吃了皮鞭軍棍是小事,丟了脖子上的吃飯傢伙都是尋常。
隨著一陣甲葉碰擊聲,五六名披甲軍士撲了上來,將一名中等身材的黑衣中年人拖到了一旁,方才詢問的軍士對正皺眉看著這邊的軍官拱手行禮後,稟告道:「啟稟都頭,這廝說要去楚州販鹽,可現在是冬天,都沒甚麼太陽,鹽田產鹽甚少,只怕沒有說實話。」
那中年人本來看到那些披著鐵甲的王府親軍,早已嚇得半死,已經癱軟在地上了,可聽到那軍士的話,又不知從哪裡爆發出了一股力氣,一把抱住那軍官嘶聲喊道:「都爺,冬日雖然曬鹽不行,可還有煮鹽啦,小人的的確確是去販鹽的,若是都爺信不過,最多小人不去了就是了,小人家中還有老小,都指望著小人養活,還請都爺大發慈悲,放過小人這一遭了。」說完便連連叩頭。
那都爺看那中年人額頭上滿是血污,不由得心頭微微一軟,正要開口訓誡兩句,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背上不由得一緊,硬起心腸,沉聲道:「你這廝狡黠善變,分明是奸細,來人,拖到一邊去斬了。」
那中年人頓時嚇呆了,他原以為會挨上一頓軍棍,最多是關上一些日子,自己家人要破費些錢財贖自己出來罷了,可誰想到那小小守門的都頭便要把自己斬了。不待那中年人大聲呼救,旁邊早有兩名壯漢撲了上來,將其拖到一旁的牆根的一個小洞裡,按到之後便手起刀落,鮮血立刻濺了滿牆都是,一旁早已橫七豎八的躺倒了十餘具無頭屍首。
「將這廝的首級掛到城門上去,也好警示一下那些亂黨。」那都頭的身後傳來一個人的聲音,都頭趕緊回身行禮,說話的那人便是淮南親軍左衙指揮使張灝,只見其臉色烏青,顴骨突出,臉上早已瘦了一圈,只有一雙眼睛還如鬼火一般,幽幽的透出光來,雖然是大白天,也好似九幽惡鬼一般,一看便讓人心生寒意。
原來自從楊行密病重,派出快船招其子楊渥回來之後,徐溫與張灝二人便是晝夜不息,輪番巡視各處城門和城內的重要地點,他們明白在周隱身後的那些老軍頭在淮南軍中有多大的影響力,在楊行密危在旦夕,楊渥又還沒有趕到的這個緊要關頭,就算是他們兩人親統的牙軍之中也是人心搖動,若是那些外州大將以「清君側」之名領兵攻過來,那些手下中若是有人響應的,便是一發不可收拾,那時無論勝敗,廣陵城都玉石俱焚的下場。他們兩人既然已經上了楊渥的船,便早已沒有回頭的路可以走了,不說別的,只要那個被困在家中的判官周隱能夠活著出來,只怕第一個就要拿他們兩人祭旗,到了此時也只有咬牙苦撐了。這張灝脾氣本就暴躁易怒,這些天苦熬下來更是變得殘暴好殺,十餘天來,廣陵諸門也不知有多少無辜平民死在他的刀下。
看到那中年人一個不討好便死於刀下,進出城門的客商百姓更是噤若寒蟬,如非害怕引來守兵懷疑引來殺身之禍,只怕那些排隊之人早就一哄而散了。張灝又巡視了一會,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知道是自己已經是筋疲力盡了,便上的城樓,吩咐守門校尉一個時辰後叫醒自己,便找個角落躺下睡去。
張灝這十餘日來,每日裡最多也就睡個個把時辰,便是鐵打的漢子,也經不過這般苦熬,腦袋一沾地面,便昏昏睡去,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他只覺得地面上下晃動,倒好似地震了一般,突然驚醒,卻只見方纔那校尉正在猛力搖晃自己,臉色焦急,口中說的什麼卻一時聽不清楚。
張灝坐起身來,腦中還是昏昏沉沉,只覺得什麼事情好像都慢了幾拍似的,旁邊那校尉見情勢緊急,也顧不得那麼多了,拿起一旁的瓦罐便倒在張灝頭上。冰涼的冷水澆在頭上,張灝打了個寒顫,神智立刻清醒了起來,那校尉見主將雙目清明了起來,趕緊一把將其拖起,一面急道:「張將軍,不好了,舒州刺史劉威和黑雲都指揮使呂師週二人便在城外,要進城覲見吳王,還帶了千餘兵士。」
「什麼?」張灝險些從陡峭的樓梯上跌了下來,這兩位統軍大員在這個節骨眼上回來要見楊行密,更不要說那個劉威還就是判官周隱舉薦的淮南節度使繼任人選,這一切也太湊巧了吧。
「難道他們已經知道了楊行密的病勢了,便要動手了不成?」張灝搖了搖頭,就這一千多人馬,應該不太可能。張灝停住了腳步,回到城上,仔細的觀察了片刻,城外的確只有千餘人,遠處也沒有大軍行進的痕跡,他轉過身來,對那校尉低聲道:「你立刻讓城樓上的守兵們準備弓弩礌石,煮沸滾水,還有城門吊橋,我一下號令,就給我放下吊橋,關閉城門,放箭倒水。還有,你立刻派人到吳王府,讓他們派援兵來。」
「是!」那校尉知道此時正式緊要關頭,轉身便要去執行命令,張灝一把抓住那校尉,補充道:「讓城頭的兒郎們手腳輕點,盡量別讓他們發現,能拖得一刻便是一刻。」
那校尉會意地點了點頭,趕緊回身吩咐士卒去了。張灝這才向城下走去。
張灝下得城來,只見城門洞裡,先前那個都頭正站在一旁,竭力的勸阻著劉威與呂師週二人進城。可他不過是個芝麻大小的軍官,哪裡擋得住劉、呂二人,眼看這兩人的親兵已經將那都頭趕到一邊,讓開一條通道來。張灝見狀,趕緊快步趕了上來,臉上強自堆出笑容,斂衽拜道:「二位趕回廣陵,末將未曾遠迎,請多多恕罪。」
劉、呂二人雖然無論從資歷,官位上都遠勝張灝,可張灝畢竟也是楊行密身邊的心腹將佐,也不好直接闖過去。那兩人對視了一眼,也不下馬,劉威將臉偏到一邊去,裝作根本沒有看到對方,只是冷哼了一聲。呂師周拱手還了一禮,笑道:「想不到在這裡碰到張左衙,倒是湊巧的很,正好帶我們二人去拜見吳王。」說罷便要打馬前行。
張灝見狀,趕緊上前一步強拉住二人的馬匹,笑道:「下官淺陋的很,倒是未曾聽聞吳王有招二位回廣陵的消息。」
「讓開!」劉威見狀,眉頭微微皺起,臉上已是生出一股怒意來,他本是領軍大將,一聲令下,便是千萬人人頭落地,此時顏色稍動,張灝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後退的衝動,可一想起此時的情形,若是讓這兩人領兵入了廣陵,只怕局勢便不可收拾,一咬牙卻不讓開,沉聲道:「二位未得吳王敕書,便是不能進城!」
劉威臉上閃過一絲紅暈,右手已經按在腰間刀柄上,卻被旁人伸手按住,一看確實呂師周。呂師周方纔還有幾分笑意的臉上此時已經好似蒙上了一層寒霜:「劉刺史乃是吳王生死兄弟,往日裡便是深夜求見,吳王也會單身相見,今日為何如此。」
張灝心知眼前二人都不是好相與的,那呂師周雖然平日裡臉上滿是笑容,卻素來以多智聞名淮南軍中,指揮的黑雲都更是勇猛冠於淮南,像這等人物定然是不發作則罷,一發作便是斬盡殺絕,可現在也沒有退路了。想到這裡,張灝只得硬著頭皮道:「二位須知今時不同往日,外臣無有敕書領兵入都者,以謀逆論處,莫要犯了法度讓末將為難。」
看到張灝不但不讓開路,還口氣越發強硬。劉威不怒反笑:「好個以謀反論處,某家今日便斬了你這小卒,再去見吳王,倒要看看楊兄弟會不會治我個謀逆大罪。」說到這裡,劉威已經拔出腰刀,從馬上一刀砍了下來。
第185章 趕回(四)
張灝趕緊向後跳開一步,只覺得頭頂上一輕,伸手一摸,頭盔上的紅纓已經被斬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若是方才慢上半步,只怕已經人頭落地。張灝還沒緩過神來,耳邊便聽來一聲馬嘶,卻是劉威一刀斬個空,便催馬撞了過來,便要衝進城內。張灝身後的幾名心腹軍官見狀,趕緊揮舞著長槍上前阻攔。劉威那坐騎乃是見慣戰陣的良駒,眼見閃著寒光的白刃刺殺過來,不待主人催促,後蹄一發力,如同騰雲駕霧一般,便從那幾人頭頂上飛躍過去。後面的守城軍士大半都是隸屬黃頭軍,這支軍隊裡主要來源都是淮南諸軍精選而來的士卒,其中將校多半便是廬州人士(楊行密就是州人,手下許多大將也多為鄉里,所謂的淮南三十六英雄有三分之二籍貫便是廬州),如今楊行密重病在床,生死不知,又看到劉威如同天神一般縱馬而入,士卒們人心搖動,紛紛後退。
劉威坐在馬上,橫刀在胸,高聲喝道:「吾等由細微時跟隨吳王,歷經百戰方得這般基業,如今大王病重在床,幾個小人便蒙蔽主上,隔絕內外,殘害忠良。其心不得而知。汝等皆為吳王鄉里,股肱手足,還不將張灝這小人拿下,隨我一同進城解救大王,還天地一個朗朗。」
這親軍中多半都是廬州子弟,更有許多都是以劉威為代表的淮南老軍頭們提拔的將校,鄉里袍澤更是多有,而且張灝這些天來隔絕交通,軟禁周隱,亂殺無辜百姓,屬下將吏士卒早已多有不服的,只不過不敢明言,害怕惹來禍事罷了,此時見劉威這般威風凜凜,後面還有呂師周領著精兵以為後援,人群中立刻鼓噪起來,幾名忠心於張灝的軍官待要彈壓,早被旁邊的軍士們圍坐一團,根本出不得聲,城頭那些準備好的弓弩、滾水更是被撂到一旁,起不了作用。
張灝連滾帶爬的好不容易才衝出城門來,只見呂師周驅使著部下親兵擁進城來,自己部署的守門軍士紛紛丟下兵器,四處亂跑,有的乾脆倒戈相向,便是有些想要抵抗的,可被人潮一衝,也不成行列,眼見得形勢已經不可收拾,張灝只得領著幾個心腹掉頭逃走,免得成為那些倒戈士卒的投名狀。
張灝剛跑了不遠,便看到一隊軍士正快步往這邊趕過來,看旗號便是吳王府的親軍,仔細一打量,最前面的那人正是自己派去求援的軍士。張灝不由得哭笑不得的停下腳步,若是早來半刻鐘,自己怎會落到這般境地。
轉眼之間,那隊軍士已經趕到眼前,領軍的卻是徐溫,他見到同僚這般模樣,趕緊跳下馬來,急道:「張左衙,北門那邊情況如何?」
張灝卻不回答徐溫的問題,反而反問道:「你怎的親自來了,王府那邊可有人把守,若是那邊出了問題,你我便是死無葬身之地了。」
徐溫笑道:「無妨,公子已經從宣州回來了,剛剛進府,吳王立刻下令遣人去招那李儼進府來。」他故意提高嗓門,好讓周圍的人聽到,也好激勵士氣。
張灝聽了這個消息,精神頓時一振,將徐溫拉到一旁,壓低嗓門道:「劉威與呂師道已經進城了,眼下我們軍心不穩,我們趕快先去周隱那裡,然後回王府去,我們借助吳王威望才能與這兩條老狗抗衡。」經過方才城門口的一番經歷,張灝已經對劉威這些宿將在軍中的威望和潛勢力有了直觀的瞭解,他可不想再次領著這些搖擺不定的軍士去面對他們,下次有沒有那麼好的運氣逃出來還說不定呢。
「無妨!」徐溫鎮靜的答道:「我帶來的都是公子從宣州帶來的軍隊,和淮南本部沒什麼瓜葛,不用擔心。那兩人剛剛領兵進城,若是不趁著事態還沒擴大將其壓制住,讓其蔓延開來,你我又有什麼顏面去見公子。」
「不錯!」張灝立刻清醒了過來,的確如果讓劉、週二人領兵入城,那些原先隱藏起來反對自己二人的勢力就會起來和他們聯合起來,那時就算有了楊行密出面,彈壓起來只怕也是大費手腳。更不要說這一番工程中,造成的影響會不會引來下一個野心家,高駢被幽閉之後的一系列戰亂不就是前車之鑒嗎?最後就算這一切平定了,可是他們兩人在楊渥心裡會留下一個無能的印象,這一切都不是他們能夠承受的。張灝本就是以勇力聞名軍中,方才不過是心思想得太多罷了,這下去了雜念,立刻恢復了平日模樣,立刻一旁軍士手中搶過長槍,便當先向北門那邊疾行而去。
不一會兒,徐、張二人便趕回北門,居然呂劉二人居然還在城門那邊,並沒有離去。讓他們不由得又喜又憂,喜的是對方行動遲緩,影響還沒有擴大到不可收拾的局面,憂的是要與這兩名淮南軍中的名將迎頭撞上,他們本來還以為對方會直趨王府或者其他要害所在,只留下少數兵力留守城門的,這樣的話,他們就麻煩的多了。
「列陣!」徐溫對身後的校尉低喝道,雖然不遠處的敵軍還有些混亂,看樣子是在收編原先的守門軍士的模樣,不過呂、劉二人都是淮南宿將,誰知道是不是故意示弱與敵,還是小心駛得萬年船,列陣防備為上。
那校尉躬身行了一禮,回到行列中,隨著一陣長短不一的哨音響起,尾隨徐溫而來的那隊軍士立刻分列成了六七個棋盤形的小方陣,分為前後兩行,間錯而立,面朝敵軍的一面用大盾組成盾牆,數十名手持弓弩的輕兵站在方陣前面,張弓布矢對準了不遠處的敵軍,整個行動迅速而又井然有序,而且幾乎沒有聽到軍官們的呵斥聲。
「這些都是公子從宣州帶回來的?都是田□的降兵?想不到田□這傢伙竟然練得如此精兵,怪不得他敢起兵作亂。」張灝回頭看了一眼,臉上露出了安心的笑容,他也是打老了仗的,一看身後那隊士卒行動迅捷,佈陣得法,軍士們臨戰卻有靜氣,便知道是身經百戰的精銳之師,在這個緊要關頭手下能有這等強援,自然是意外之喜。
「不是。」徐溫壓低了嗓門:「我在路上問了,這些本是那呂方的莫邪都的餘部,這廝去了湖州後,留了約三千人在潤州,安仁義便收為己用,後來被王茂章打敗後,這些殘兵害怕王茂章報復,便逃至宣州,被公子接收了,這次從宣州帶來的便是他們。」
「怪不得,原來是那廝的精兵,早就聽說那人善養士卒,用兵百戰百勝,今日一見,果然名下無虛。」張灝臉上露出了「原來如此」的了然神色,摩拳擦掌,準備大幹一場。
徐溫看到同僚如此,臉上卻閃過一絲憂色,他和這張灝不同,跟隨楊行密極早,可卻一直未得大用,一直到獻計殺了朱延壽才逐漸得到楊行密重用,經過這些年的歷練,其城府絕非一勇之夫的張灝所能比擬的。原先他選擇投靠楊渥固然有對方乃是楊行密親子,在名義上是唯一的繼承人,更大的一個原因卻是楊渥身邊並沒有有力的外援,囊中也沒有足夠的人才,自己投靠他可能得到最大的回報,也不用擔心楊渥繼位之後,將自己踢到一邊去,可是現在看來,情況並不想自己想像的那樣,楊渥去了宣州一趟,已經在他身邊拉起了一股勢力,這些莫邪都精兵雖然人數不算太多,但是戰力很強,更重要的是,這支軍隊在淮南軍中沒有任何臂助,唯一能夠跟隨的只有楊渥,反過來說,楊渥也可充分的信任他們,自己和張灝所統領的王府親軍也就不再是楊渥唯一可以信任和使用的力量了,那自己的價值無形之間也就降低了。
「嚴先生呀嚴先生,這次你可跟楊渥出了個好主意呀!」徐溫臉上不由得泛起一絲苦笑。
看到徐溫這邊結好陣勢,劉威那邊也迅速背城列陣,兩邊刀槍相對,劍拔弩張,廣陵冬天的空氣彷彿都凝結起來了。
「徐右衙,擊鼓進軍吧!夜長夢多呀!」張灝搓了搓手掌,他身上的血幾乎都要沸騰了。
「還是等一會吧,他們背後就是城牆,若是廝殺起來,可以從城頭放箭射殺我們,只怕形勢對我們不利!」徐溫搖了搖頭,他雖然沒有什麼機會指揮大軍作戰,但是像這種小規模的作戰的經驗還是十分豐富的,而且從性格上,他也不願意做這種孤注一擲的賭博,寧願等待更好的機會。
「這般等下去總不是辦法,不如我們派人回王府請公子過來,就說吳王請他們進府,看他們怎麼應對。」張灝也不是只有一股子蠻勇,突然急中生智出了個主意。
「不錯!」徐溫點了點頭,這個主意很對他的脾胃,現在楊渥回來了,形勢自然就不同了,只要楊行密將位子傳給其子,劉威等人只要不撕破臉,身為下屬就只有打落牙和血吞的份了。
第186章 趕回(五)
對面的劉威與呂師週二人正搜羅降兵,打散編入己方軍中。原來楊行密病重之後,雖然徐溫與張灝封鎖交通,隔絕內外,可偌大一個廣陵城,又豈是完全封鎖的了的,約莫六日後,劉威便從廣陵的舊部那邊得到消息,便準備動員全軍,直取廣陵,直待楊行密一死便爭奪淮南節度使之位。他顧慮廬州兵少,無法與駐紮廣陵的淮南精銳相抗衡,便和與自己一向交好的黑雲都指揮使呂師周商議,打算聯合他一起進軍廣陵,呂師周聽了後卻表示反對全軍出動,其理由如下:首先經過了平定田□、安仁義之亂,誘殺了朱延壽之後,位於廣陵的忠於楊行密的軍隊實力遠遠超過了各州的州兵,就算加上了黑雲都,他們動用武力攻下廣陵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其次有覬覦楊行密那個淮南節度使之位的人還有不少,他們此時也有可能已經得到了消息,如果我們動員大軍出動,而且廬州這個根本之地也空虛了,一旦在廣陵討不得好,只怕連個落腳之處也沒有了;最後無有符信,擅動大軍乃是族誅的罪行,一旦動員大軍,那就授人口實,如今淮南人心思定,始作俑者必定失卻人心,就算攻下了廣陵,其餘諸軍也會隨之動手,恐怕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的,不如就領部分精銳立即出發,只做是隨行的護衛,到了廣陵再見機行事,只要能將楊行密抓在手中,就有機會。劉威聽了覺得有理,便從牙軍了選了五百人,再加上呂師周的牙兵共有千人,一路兼程趕往廣陵,到了廣陵好不容易借助劉威的名望奪了城門,二人也顧不得追擊,趕緊搜羅降兵,他們知道這廣陵城內外各種軍隊加起來足有兩萬多,只怕光是王府中的守兵都比己方多好幾倍,如果不能盡可能的收編降兵,在楊行密死後競爭大位的較量中,就會處於極為不利的位置,所以他們沒有追擊張灝,而是留在原地將降兵打散編入己方,然後去解救周隱,呂師周還暗中派出親信趕往紫極宮制敕院,想要將李儼控制在手中,如果楊行密想要將大位傳給其子楊渥,身為江淮制敕使的李儼的認可就是不可或缺的一環,可是沒想到,親信前腳剛離開,敵方的援軍後腳就趕到了。
「當如何是好呢?」呂師周猶疑的打量不遠處的敵軍,作為一名淮南軍中的宿將,他對廣陵城中各支軍隊都很瞭解,可從旗號和佈陣上看,眼前的敵人並不是自己曾經見過的任何一支。他疑惑地看了同伴一眼,看到劉威微微地搖了搖頭。
「可能是剛編練的新軍把!」劉威輕聲道,他對自己的記憶力很有信心,眼前的敵軍佈陣的方式很古怪,不過從對方迅捷而又整齊的行動來看,戰鬥力不會差到哪裡去。
「我先過去拖延一下,你趕快列陣。」劉威低聲道,然後便領著二十多個親兵往兩軍之間的空地行去,作戰經驗極其豐富的呂師周自然明白劉威的意思,一面命令城頭上的部下準備弓弩,一面將那些還沒來得及編入己方的降兵趕到藏兵洞去看管起來,否則一旦交起手來,戰況稍有不利,這些新降之眾只怕就會鼓噪起來,那時可就糟了。
劉威並沒有騎馬,原因很簡單,沒有奔跑起來的騎手只不過強弩的靶子,他可不像稀里糊塗的死在這裡,同行的手下都拿著盾牌,隨時準備掩護自己的主將。突然,隨著一聲尖利的哨響,一支鳴鏑釘在他們面前約兩三步遠的地上。
「停住腳步,不然就要放箭了!」對方要表達的意思很明顯。劉威停住了腳步,推開擋在自己面前的盾牌,高聲喊道:「對面的是哪位,老夫是廬州劉威!」
對面無人出聲應答,甚至除了偶爾的甲葉的碰擊聲,連聲咳嗽都沒有,彷彿那堵盾牆後面站著的不是幾百條健壯漢子,而是一些不會喘氣的殭屍一般。
劉威冷哼了一聲,他回頭看了一眼,看到城頭上已經露出了一些持弓弩人的身影,不由得暗自鬆了口氣,至少不用擔心被對方打悶棍了。他提高了嗓門,喊道:「我和呂將軍想要覲見吳王,你們是何人所部,為何阻攔我們,快讓你們領頭的出來答話。」
劉威喊了兩遍,可是對面還是那副死人模樣,他眼見得後面呂師周已經整理好了陣型,不再需要自己在這裡拖延時間,正準備轉身退回本陣,卻聽到對面的陣中傳出一個聲音:「吳王病重,廣陵已經宵禁,發五十披甲以上者,皆需兵符印信,像二位這般,自然是不得入城的。」
劉威此時已經聽出了對面說話的是徐溫的海州口音,便回身答道:「說話的可是徐右衙,並非我等胡亂行事,只是我在廬州聽說有人趁吳王病重,幽禁主上,假傳鈞命,迫害忠良,連判官周隱都被害了,只得帶些衛士自保罷了,你也是一同起事的老弟兄了,我劉威是何等人你還不明白嗎?再說這最多不過千人,偌大一個廣陵城中又算得什麼。」
聽到劉威的回答,徐溫與張灝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出了驚惶之色,對手不但將擅自調兵,返回廣陵的罪行推得乾乾淨淨,還當面質問周隱的事情,這判官唐初不過是屬官之一罷了,可隨著藩鎮發展,到了唐末已經成了節度使、刺史等州郡主官的副官了,遠在他們兩人之上,在楊行密病重的情況下,幾乎就有權代理淮南節度使的職權了,身處這等要職之人被害是何等重要之事,如非他們現在指揮的是從宣州調來的外軍,只怕眼下便要出亂子。
「這分明是謠言?周判官明明安好的很,我剛從吳王府中出來時還向其稟告過公事。」徐溫走出行列來,滿臉是義憤填膺的模樣:「劉將軍若是不信,大可隨我一同前往吳王府,親自見過周判官即可。」他此時已經打定算盤,只要劉威和呂師週一離開他的軍隊,便立刻將其擒拿押送到周隱家中,一同關押便是,便是將淮南軍中那些廬州人盡數得罪了也說不得了。
「那好,你讓開道路,讓我領著護衛一同前往便是,待我見到周家兄弟,自然解散衛士向吳王請罪便是。」
「這,這怎麼可以!」徐溫完全沒想到對方居然給出這麼一個答覆,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的好,一旁的張灝搶過話頭,道:「劉將軍,這可是廣陵城,你帶著這麼多軍士去吳王府,知道的說你是自衛,不知道還以為你是謀反呢!」
「閉嘴,你這降虜!」如果說劉威先前與徐溫的對答還保留著一點顏面,而對俘虜出身的張灝就沒有一點客氣了:「就是你們這些吳王身邊的小人作祟離間,才搞出今日的局面來,將來若是出了紕漏,便是出在你這等居心險惡之人的身上。」
「你,你!」張灝被劉威罵的臉上青一塊白一塊,偏生被對方積威所懾,又不敢發作出來,只能在那邊生悶氣。一旁的徐溫待要勸解,劉威已經搶過話頭道:「你說周判官安好,那好,我給你兩刻鐘,你且請他來,若是他安然無恙,我便遣散士卒隨你去見吳王,若是兩刻鐘來不了,哼!」劉威冷哼了一聲,反手拔出腰刀虛劈一刀道:「便讓你知道一下劉某的厲害。」說罷便轉身領著親信們離去。
看著劉威離去的背影,徐溫不由呆住了,對方這可給他出了個難題,像周隱那等憨直人物,當著楊行密的面都敢將楊渥批得個狗血淋頭,直接說他不是保家之主,像這樣的人物,又豈是可以威脅挾制的,定然會將底細一股腦兒盡數倒了出來,那劉威與呂師周如果知道了全部內情,無論是立即動手,還是聯絡其他軍頭來爭奪這淮南節度使之位,對於他們倆來說都是無法承擔的後果。
「怕個鳥,就動手打吧,老子就要看看劉威那老狗有幾分本事。」張灝被劉威罵了個狗血淋頭,早已是惡向膽邊生,摩拳擦掌的便要對那校尉下命令,卻被徐溫一把攔住。徐溫倒是清醒的很,這些軍士雖然看起來還敢戰的很,可自己卻從來沒有指揮過,算是新兵;劉威的本事他可是親眼見過的,帶來的親兵不用說肯定是打老了仗的精兵,和這樣的敵人決一生死,說實話,徐溫還沒這個膽子,在後世的以楊行密為首的「淮南三十上六英雄」中,以陰險,忍耐著稱的他是一個異類,在絕大部分時候,他寧願在不利的時候忍耐,等待對手犯下不可原諒的錯誤,然後再加以致命的攻擊,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和呂方是一類人。
「不可,趕快派信使到吳王府去,這裡的事情已經超出我們的能力範圍之外了。」徐溫的臉色蒼白,但是他的語氣十分堅定。
第187章 趕回(六)
張灝雖然還有些不服,無奈他此時手中沒有實力,那些新來的宣州兵都是唯徐溫之命是從的,哪裡爭的過對方。他沒奈何正準備表示贊同,卻看到來時的方向趕來一隊人馬,不由得喜出望外道:「王府派援兵來了,這下可就好了,快些一鼓作氣,將那兩條老狗拿下。」
說話間,那隊人馬已經近了,徐溫看到隊伍前面的卻是楊渥,趕緊快步迎了上去,低聲道:「公子何必親身過來,這裡有我和張將軍二人足以應付了,眼下大事要緊,快些將那李儼拒來,將那大位坐上了才是要緊,那時名正言順的再來應付這些老傢伙。」
楊渥冷哼了一聲,臉上滿是不郁之色,側過身來,用大拇指指了指身後,壓低嗓門道:「父王便在後面,他聽說劉威和呂師周這兩條老狗來了,便一定要趕來,說切不可動了刀兵,傷了起事兄弟們的情誼,我百般勸阻,他也不聽。」
徐溫聽說楊行密也來了,心中立刻大定,畢竟眼下淮南的情況,只要楊行密一日不死,他便是無可爭辯的最高官員,即使是對面的劉威和呂師周也贊同這點,他們有爭議的也只是楊渥是否有能力繼承這個權力,只要楊行密當場出現,那兩人只有解散軍隊,下馬投降的份。他在這裡擔心裡許久,心裡這根弦一鬆,臉上自然便露了出來,讓旁邊的楊渥看到,心下自然不快,不由得冷哼了一聲。
徐溫立刻明白了過來,只是已經後悔莫及,只得暗自小心。對面的劉威與呂師周看到敵方來了援兵,心知再也耽擱不得,不然等不到親信抓到李儼,敵方已經大兵雲集,滅了自己。兩人正要下令全軍進攻,卻只見敵陣陣型分開,從中走出一隊人來,當中簇擁著一頂暖轎,為首一人兩人都認得,便是楊行密的嫡長子楊渥。看到他在這裡出現,劉、呂二人心底不由得一涼,想不到楊行密動作這般快,已經將兒子從宣州召回了,看來這爭位的事情十之八九是不成了。
楊渥走到那暖轎旁,替其揭開轎簾,伸手從裡面扶出一人來,只見其身披紫袍,頭戴金冠,正是淮南節度大使楊行密。劉、呂二人見狀大驚,趕緊快步上前,俯身下拜,呂師周腹中更是大罵劉威:「你不是說楊行密病重難返,已經是旦夕間的事情了,可怎的還能坐著轎子在這大冷天跑出來,臉色還紅潤的很,我這次可被你給害死了。」
「渥兒,還不快去扶起二位叔父。」楊行密勉力吩咐道,他此時早已到了危在旦夕的時候,只是聽說劉威與呂師週二人領兵硬闖北門,知道正是生死關頭,於是強逼醫生替自己準備了些激發潛力的藥物,又在臉上塗了一點胭脂,好掩蓋臉上垂死者的慘白,硬挺著乘坐暖轎趕往北門,此時的他幾乎是完全靠在楊渥那只扶在自己背後的胳膊上,如果不是靠著藥物激發出的最後那一點潛力,只怕他已經昏死過去了。
楊渥應了一聲,正要將父親扶回轎子中,扶在父親後腰上的左手卻被推了一把,卻是楊行密一把推開兒子的手,強自站在地上了。楊渥不由得大驚,他是明白楊行密此時的狀態的,正要上前攙扶,卻看到父親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他也不是傻瓜,立刻明白了父親的用意,雖然心中不忍,還是快步上前,將劉威、呂師週二人一一扶起,呂師周和劉威雖然也知道此時絕不能撕破了臉,楊渥稍微一扶便趕緊起身,做出一副恭順的樣子來。
楊渥扶罷了兩人,趕緊回到父親身邊,扶著他在胡床上坐下,短短的幾息功夫,楊行密的手上已經滿是冷汗,也不知他怎生熬得住。
劉威與呂師周對視了一眼,他們本以為楊行密就算不死,現在也已經臥病在床動彈不得了,可沒想到是眼下這番光景,自己與其說是回來爭權奪位,更不如說是自投羅網,還是找個由頭趕緊脫身的好。兩人腦子裡正想著,便聽到楊行密說話的聲音:「我如今沉痾已久,也就是早晚的事情了。可這個位子總的有人繼承。這片基業不是我楊行密一個人打下來的,是大夥兒的功勞,自然也不能我楊行密一個人說的算,你們兩人此次回來的正好,劉兄弟,諸將之中你資格算是最老的了,你倒說說何人最適合呢?」
不要看方才劉威在徐溫與張灝面前威風八面,視之若無物一般,可在楊行密這個病夫面前,卻全然是另外一番模樣。此時正是寒冬臘月,他卻是滿頭大汗,好像搬了百八十斤的重物行走一般,一面猶豫,一面不住的用求助的目光偷看一旁的呂師周,呂師周卻好似全然沒有感覺到一般,只是站的筆直,雙目低垂看著自己的腳面,好像個面對塾師的蒙童。
劉威半天沒說一句話,楊行密臉上卻是沒有半分不耐煩的神色,柔聲說道「此事倒也重大的很,劉刺史若是一時難決,不如且先回廬州,待想明白了,再回復與我也行。」
「不用,不用!」楊行密的勸慰好像一根抽打在劉威身上的鞭子,他趕緊抬頭答道:「司徒仁厚愛人,歷經兵事,正是上佳的人選。」
「哦,劉兄弟倒是高抬犬子了。」楊行密點了點頭,轉過身面對呂師周問道:「那呂將軍以為如何呢?」
「劉刺史說出了末將的肺腑之言,大王百戰方得這般基業,司徒不坐這個位子,又有何人能坐?便是他人坐了,第一個不服氣的便是末將了。」呂師周毫不猶豫的答道,語氣果斷之極。
「嗯,這麼說來,倒是某家多慮了,先前我徵詢周判官的意見時,他卻說劉刺史才是最佳的人選。」
聽了楊行密這番話,劉威的臉色頓時一陣青一陣紅,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得好,呂師周更是明哲保身,全當自己什麼都沒聽見,專心的研究自己腳面上皮革的質地,過了好一會兒,劉威的臉上強逼出一點笑容,答道:「哪裡,哪裡,末將這點本事,如何能繼任大位,周判官定然是說笑的,說笑的。」
「既然二位這般說,那自然是支持犬子做這個淮南節度使啦?」楊行密長大了眼睛,高聲問道。
「自然支持,自然支持。」劉威與呂師週二人忙不迭聲應答道,尤其是劉威嗓門更是尤其的大,恨不得讓全場的人都知道他支持楊渥繼承大位。
「來人,準備香案,請李宣諭還有周判官上來。」楊行密點了點頭,高聲道。話音剛落,後面便上來兩人,分別是江淮宣諭使李儼和淮南判官周隱,看到這兩人都在楊行密的控制之中,劉、呂二人不由得暗自慶幸自己剛才做出了正確的選擇,從一開始自己就沒有勝算。
不過一會兒,香案便陳設完畢,後面掛著本朝玄宗皇帝的畫像,待到一切佈置停當後,李儼小心翼翼的將一封黃綢帛書放到香案之上,正是昭宗皇帝發下的冊封楊行密為東面行營都統,有權冊封東南官職的制書,李儼放好後,便走到香案右側站好。
楊行密顫巍巍地站起身來,走到那香案前跪下,四周將吏們趕緊也隨之跪下。楊行密三叩首之後,高聲道:「楊某受天子殊遇,委以方伯之任,雖盡心竭力,然德薄眾寡,不得討伐叛賊,使其授首。今某家沉痾已久,將不久於人世,請以犬子楊渥繼任楊某之位。」
跪在楊行密身後的劉威、呂師周不管心中怎麼想,此時也只得齊聲應和道:「請以司徒繼任大王之位。」
面對著淮南諸將吏的跪拜,李儼一臉肅容,高聲答道:「准淮南將吏奏請,承製授司徒楊渥為淮南節度使、東南諸道行營都統,侍中,弘農郡王。」
「謝聖主恩准!」楊行密與諸將高聲應答道,又叩首三次,方才站起身來,經過這番折騰,楊行密已經汗出如漿,全身各個部分不住顫抖,楊渥趕緊搶上一步將父親扶起,免得直接癱軟在地上了。
「快扶我回王府,劉威和呂師周他們也不能放走了,一同帶他們回府。」楊行密此時已經將大位傳給了楊渥,這根緊繃著的弦一鬆,便覺得整個人便要立刻昏死過去,趕緊對楊渥吩咐了兩句,便癱軟在楊渥懷中。楊渥趕緊將父親送入暖轎之中,招來幾名親兵將劉威與呂師周夾住了,便一同帶往王府去了,至於徐溫和張灝二人,便好似被遺忘的孤兒一般,被丟在北門,無人搭理。
張灝望著遠去的隊伍,狠狠地吐了一口唾罵,罵道:「媽的,還不如打上一場,殺他個你死我活的好,強勝被這般晾著,兩邊都搭不著,難受的緊。」
徐溫心裡也泛起相同的感覺來,只是他比張灝城府要深的多,表面上沒有露出來罷了,強笑道:「張左衙,這不是挺好嗎?不用動刀兵,公子又順順當當的繼承了大位,你我這次站對了隊,前途是一片光明呀!」
第188章 趕回(七)
「我看未必!」張灝冷哼了一聲:「公子去了一趟宣州,一聲不吭的便帶了這些兵回來,就算能繼任大位,難道還能動那幾個老軍頭的位置,空出來位子就那麼幾個,再加上范思從他們幾個,排座座分果果,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輪到我們。」
聽到同僚的抱怨,徐溫使了個眼色,張灝這才意識到自己身旁都是楊渥從宣州帶回的人,方纔的話語若是讓別有用心的人捅到楊渥那裡去,只怕便是一個「心懷怨望」的罪名,趕緊閉住了嘴,下意識的往徐溫那邊靠了靠。這兩人本來心中都有點視對方為自己競爭對手,經歷此番事後,無形之中都將對方當作了唯一一個可以依靠的夥伴,心中的距離倒拉近了不少。
放下徐、張二人心中的小九九不提,楊行密回到轎中,便做了個手勢,讓兒子楊渥也到暖轎來。楊渥知道父親有私密話要與他說,趕緊鑽入轎中。楊渥剛剛轉入轎中,便只覺得右手一緊,便被一隻汗津津的大手抓住,低頭一看,卻只見楊行密雙目眼白上翻,牙關緊咬,嘴角滲出一絲血絲來,顯然是疼痛到了極點,抵受不住,才會這般模樣,他正要去喊醫師來,卻聽到一個顫抖的聲音道:「渥兒,你且低頭到我耳邊來,我有話與你說。」
「父王,有什麼事情待會再說吧,你的身體要緊。」楊渥自曉事,從未見過父親這般模樣,心中不禁有些慌亂。
「快過來,莫要耽擱了,性命自有天定,我這病並非藥石能夠治的了。」楊行密卻不送手,楊渥見狀,也不敢違逆了父親的心意,只得跪倒在楊行密身旁。
楊行密見楊渥跪了下來,喘息了兩下,調勻了氣息低聲道:「今日你雖然坐上了這淮南節度使的位置,可在這亂世之中,位置越高便越是危險,在我去後,你須得依我三件事,否則我死也死的不安心。」
「父王放心,莫說是三件,便是三十件,三百件,孩兒也一一應允。」楊渥雙目淚流,連連叩首道。
「第一件,我先前詢問周隱,何人可以繼我大位?他說你性好飲酒行獵,又奢侈無度,非保家之主,當以劉威接任,待你兄弟年長後再讓與之。」楊行密說道這裡,突然劇烈的咳嗽了起來,楊渥顧不得痛罵周隱,趕緊起身為其輕拍背部,過了好一會兒楊行密才緩了過來,繼續道:「讓劉威接任自然是不行的,權柄之物,何等奇妙,任你如何英雄了得,拿到了這東西的,沒有一個不是死死抓住,到死也不放手的,說待你兄弟長大後相讓那不過是誆騙人的。不過那周隱說你好飲酒行獵,並非保家之主,倒是沒說錯。人主好飲酒則易有昏亂之舉,上多行昏亂,下則無所適從;行獵往往踐踏禾苗,而且操勞士卒,百姓士卒必然怨恨,不亡何待?」
聽到父親的訓斥,楊渥已是滿頭大汗,沉聲道:「孩兒今後定然戒酒,也不再行獵,請父王放心。」
「那倒不必。」楊行密搖頭道:「好飲酒行獵乃是你的天性,人之天性縱然能一時強行逆轉,時日久了也難以堅持,到時候爆發出來反而變本加厲。這樣吧,你答應我,今後每月最多飲酒三次,每次最多三杯;至於行獵,每三月一次,每次隨行之人不得超過百人。」
「好,孩兒應允了!」
「第二件,我去之後,你對於劉威、周隱等老臣,須有容讓之心,若無謀逆大罪,便放過吧。」
「父王,這怎麼可以?」楊渥聽到這裡,不由得抗聲道:「這幾個老賊本就心懷不軌,欺您重病在床,我楊家又人丁單薄,待我即位之後,定要奪去他們的兵權,將其盡數拘到廣陵來,若有不服者,定要讓他們好看。」
「不可!」本來半坐半臥在轎座上的楊行密猛的一起身,險些跌落在地上,幸好楊渥搶上去一把扶住,楊行密卻好似未覺一般,急道:「你若是這般做,便是逼著他們起兵了,他們與為父都是大唐的臣子,不過為父官職高些,加上那個都統之位,方才能命令他們一二,你在他們眼裡不過是個黃口小兒,哪裡使喚的了他們,你只有慢慢整理諸州財賦,抽調精壯,廣陵有鹽茶轉輸之利,不出十年,廣陵親軍定然遠勝各州兵士,那時你再小心行事才是正道。」
「還要十年?」楊渥急道,可看到父親這滿臉病容,只得低頭道:「孩兒遵命。」
「你莫要心急,這世間事,得來容易的,往往失去也容易,得來艱難的,往往也把穩的很。為父苦戰十年方得這淮南之位,你年少便驟得高位,沒有經歷其間的艱辛,不知世間人心險惡,會以為諸事來的太過容易,若是經歷些挫折反而不是壞事,就怕你陡然得了大勝,只怕便小看了天下英雄,最後一敗塗地,反而害了家人。」
「孩兒明白了,請父王放心。」楊渥磕了個頭,小心答道。
「鎮海軍呂方,此人精明幹練,善於用兵,你還不是他的對手,我死後,你立刻以我的名義,拜其為越王,與其修好。」
「是。」楊渥此時也打定了主意,將父親的叮囑悉數記在心裡。
「我也知道有些事情,你未曾親身經歷,我這裡再怎麼說也是枉然,本來還想讓你在宣州歷練個幾年,可惜天不假年啦。」楊行密歎了口氣,壓低了聲音道:「還有最後一件,牙城之內親軍,皆吾之心腹,萬萬不可調出,假之與人,否則悔之莫及。」
「孩兒明白了。」楊渥伏在地上又磕了一個頭,過了半晌,卻沒有聽到楊行密接下來的話語聲,不由得詫異地抬起了頭,只見楊行密斜倚在座椅上,雙手無力的垂落下來,楊渥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來,伸手探了一下父親的鼻息,才發覺父親已經過世了。
「父王!」楊渥哀號一聲,撲倒在楊行密的屍體上,號哭起來。
一個月後,杭州,和滿城孝服的廣陵城恰恰相反,這裡卻滿是喜慶的氣氛,各個城門都有穿著新衣的軍士在散施粥糧,與尋常施給饑民的粥鋪不同,這些粥鋪不但用的都是去年剛收的新米,粥也濃的連筷子插進去都不倒,甚至有些人吃了一碗再回去盛第二次,那些看守的軍士也不呵斥驅趕,不由得讓城外進來的百姓不由得嘖嘖稱奇。
「這位大哥,今天是什麼喜慶日子?去年年成還行,為何官府還開粥鋪,還用這麼好的米,便是我村裡的中等人家也不能日日吃上這等好粥。」一個趕著驢車進城賣炭的漢子好奇,便拉著旁邊人問道。
「你這燒炭鬼,快放開你那髒手,弄壞了我這衣衫,你可賠得起?」被拉扯那人回頭一看,發現是個渾身烏黑的燒炭的,不由得大怒,一腳便向那人踢去,口中污言穢語連珠炮般的罵將出來,不過一會兒功夫,已經問候到了那燒炭漢子的十七八代祖宗。
那燒炭漢子身手倒是敏捷的很,往旁邊一跳,便躲開了對方那一腳,他整日裡在山間干伐木燒炭,平日裡連個生人都難見到一個,哪裡聽過這麼多花樣的罵人話,只氣得雙目圓瞪,臉紅脖子粗,便要撩起袖子上前廝打。
旁邊有個好心的老者見狀,上前拉住那燒炭漢子,道:「你這漢子魯莽的很,這裡是動手的地方嗎,那邊的弓手看到了,不分曲直,動手的一律便是二十棍子,別看你鐵塔般的身子,一頓棍子下來也讓你成爛泥。」說到這裡,那老者回過頭又訓叱罵人那人:「劉五,便是弄污你那衣服,洗洗便是,又值得什麼,惹出事來,於都頭那殺威棍你可吃得消?」
老者看來頗有威望,劉五訕笑了兩聲道:「既然老丈替這廝說話,今日便放過他了。」罷便唱了個肥喏,到一邊去了。
燒炭漢子趕緊對那老者拜了一拜,道:「方纔若非老丈指點,小子險些惹來禍事,這裡先謝則個。」
那老者讓到一旁,卻不受那燒炭漢子的禮,沉聲道:「你一個山裡人,到杭州來便要小心點,如今與往日不同,那呂相公法度森嚴的很,稍有觸犯,便是親近之人也不寬貸,莫要白白挨了打,再後悔便來不及了。」
燒炭漢子趕緊點頭稱是,心下暗自害怕,自己方纔若是出手,只怕已經稀里糊塗的挨了一頓打,他見那老者和善,便又問那粥鋪的事情。那老者笑道:「這事倒也與那呂相公相關,聽說他愛妾剛剛產下一子,他歡喜的很,便下令在四門施粥,你若是腹饑,也可去吃上些,不用錢的。」
那燒炭漢子卻搖頭道:「我有手有腳,憑力氣吃飯,若要吃,待我將車上炭買了,有了錢買他十碗八碗吃便是,何必像乞兒一般吃這不要錢的粥。」
第189章 族人(一)
老漢聽了這燒炭漢子答話,不由得頗為訝異。要知道古時在山間伐薪燒炭,乃是最為辛苦低賤的工作,但凡是家中有兩畝薄田能夠餬口的,決計不會選擇這個行當,眼前這燒炭漢子滿頭都是被炭火熏烤的焦卷的枯發,手足皮膚也滿是傷口,全身上下除了一雙眼睛外,幾乎全是黑的,也不知是炭火熏烤的還是木炭灰染的,便跟傳說中的崑崙奴一般,顯然是窮苦到了極點,可卻拒絕去吃那不要錢的施粥,倒是有骨氣的很。
「好漢子,也罷,你這木炭要換什麼?」老漢從那驢車上撿了兩塊木炭敲了兩下,木炭發出清脆的砰擊聲,斷裂的缺口露出銀灰色的紋路來。「不錯,上好的櫟木炭。」老漢的臉上現出滿意的神色來。
「糧食還有鹽,山裡都快斷頓了,還要買點布,我要換身衣服了,還要新斧頭。」燒炭漢子板著指頭說道,顯然他很少進城,這次要購買的各種貨物頗多。
「你這木炭便買於我吧,糧食,鹽還有布到了府上便可以直接換給你,其餘的直接用錢,你也可以少受一層市場上那些奸商的盤剝。」老者看來對這燒炭漢子印象頗好,索性便將事情包攬在自己身上。
燒炭漢子見狀,趕緊躬身拜謝,那老漢也施施然的受了他一禮,也不排隊,自顧便帶了那燒炭漢子往城門去了,守門士卒上前盤問,那老漢從腰間取出一面鐵牌,守兵看了趕緊讓其入城,連本來那燒炭漢子要繳納的入城稅都無人敢要。
兩人進得城來,便沿著大道一路行來,只見道路兩旁滿植楊柳,行人摩踵擦肩,坊間叫賣之聲交聞,好一幅繁榮景象。那燒炭漢子在山中時經常一日也未嘗見過一個生人,哪裡見過這般景象,不由得瞠目結舌,驚歎道:「老丈,想不到天下竟有這等繁榮所在,只怕長安天子所居之處也不過如此了吧!」
那老漢笑道:「這又算得什麼?待會你到了我家主人所在,才知道什麼叫做繁榮呢?不過也難怪你了,黃巢之亂後,兩京殘破,這杭州如今也算的天下間一等一的所在了。」
燒炭漢子聽了,趕緊詢問老漢姓氏,老漢卻是笑而不答,這時,兩人眼前的道路拐了個彎,行人立刻少了許多,顯得僻靜了起來,只是坊牆之後的建築更是高大華麗,顯然已經是富貴人家的所在。燒炭漢子也下意識的放輕了腳步,不一會兒,兩人便到了一處宅院門口,門前站著數名扶刀守衛的精壯漢子,好不森嚴,門匾上寫著大大兩個字「呂府」。
那老漢笑著指著那兩個字道:「這便是我家主人府,我與主人同姓,族中排行十七,你便叫我呂十七吧。」
燒炭漢子連說不敢,只以呂公相稱,他也道了自己姓名,姓屠名武。
那幾個持刀漢子看到老漢,趕緊笑著上來打招呼,呂姓老漢應答了兩句,便喚來一人領屠武到側門卸炭,免得弄污了地面,正當此時,大門裡側傳來一陣通傳聲,守衛們趕緊分兩廂跪倒,不一會兒,從門內走出兩人來,皆披緋色官袍,體型魁梧,正是呂方部將呂雄與徐二。
呂雄看到那呂姓老漢拜倒,趕緊上前將其扶起道:「十七叔你這是作甚,當真是屈殺小侄了。」
老漢卻是堅持拜了一拜方才起身,笑道:「今時不同往日,如今你已經是徽州刺史,四品大員,受我一拜有何不可?呂家後輩中,除了相公外,你是第一個當上刺史的,老叔可是拜的高興的很啦!」
原來隨著與威遠軍結盟後,陳五也逐漸壓服了浙東、浙南諸州的反叛,於是呂方便將陳五召回杭州,繼續擔任鎮海軍行軍司馬之職,以呂雄為徽州刺史,徐二為判官,在范尼僧、王佛兒、羅仁瓊之後,呂雄總算出外獨領一州了,這讓他又是興奮又是忐忑。
「我要去主公府上議事,晚上軍中兄弟們要來我府上慶賀,十七叔你讓府中準備一下,多準備些淮上的口味,都是些舊日兄弟。」呂雄隨口叮囑了兩句,便跳上馬與徐十五一同去了。
「雄哥兒你就放心吧!」呂十七高聲答道,望著呂雄與徐二並騎離去的背影,臉上滿是喜色。
待到兩人的背影去遠,呂十七便轉過神來,指揮著府中男女動手準備,這府邸乃是呂方升了呂雄官後才剛剛賞給他的,僕役婢女根本都不齊,大半都是呂雄的親兵充任,這幫漢子粗手粗腳,舞刀弄槍也就罷了,去做這伺候人的事情可就差得遠了,讓呂十七看的不住搖頭,只是苦了屠武,他被人帶到側院卸下木炭,便無人過來稱量付錢,便是有路過的,上前詢問,也只說不知,便急匆匆的走開了。他腹中餓了,也只能舀了勺清水灌下硬撐,一直過了晚飯時分,還是沒有人來處理木炭的事,他那驢車上的兩頭大叫驢可再也熬不得,不住口的大聲嘶鳴。
屠武看這般等下去也不是辦法,用料袋裡的套了驢口,便出了側院,想要去找個主事的人,可一路行來,都沒看到人。他本是個山裡人,哪裡見過這等府邸,只覺得樓台水榭,重重院落,竟好似沒有盡頭,走了七八重後便迷了路,再也走不回去了。
正沒奈何間,屠武突然聽到一陣樂聲傳來,他雖然不懂韻律,也只覺得說不出的好聽,便隨著樂聲行去,過了兩重院落,便看到數十步外一座精舍,燈火通明,人聲鼎沸,遠遠看出不時有人出入,手中還托著什麼物件,好似是送進送出一般。他暗想這府中主事的人定然便在那精舍之中,便快步往那邊行去,剛走了幾步,便看到拐角處人影閃動,走過一個人來,屠武趕緊往旁邊的樹叢一閃,只見一名婢女走過,手中捧著什麼物件。
屠武趕緊蜷縮起身子,免得被那婢女發現,可那婢女卻停下腳步,將手中的物件放到一旁,蹲下揉著腳根,好像被什麼東西硌疼了似地。
屠武躲在樹叢後,只是祈禱那婢女趕快離開,他白天也聽那呂十七說了,這府中主人是個什麼刺史,他雖然不太明白「刺史」是個什麼官,可看這府邸的架勢,也小不到哪裡去,自己這般模樣若是被人發現,定然被當作賊子,一頓軍棍是免不了的。可那婢女在那兒揉了一會腳,不但不走,反而一屁股在路旁的木欄杆上坐下了,低聲抱怨道:「府中就這麼幾個人,卻要伺候那麼多大爺,這般下去是要累死人了。」
屠武腹中不由得叫苦不迭,他此時也不敢亂動,怕驚動了那婢女,只能強忍住不動,正當此時,一陣誘人的香氣傳來,屠武忍不住嚥了口唾沫,只覺得更是腹饑難忍,他低頭一看,一個瓦曾放在自己面前,伸手便可觸及,想必香氣便是從這瓦曾中的東西傳出來的。屠武清早出門,一路上除了兩塊乾糧,一罐清水,什麼都沒有入肚,再聞到這香氣,只覺得有一隻小手在胃裡抓撓,實在是熬不住了。他小心翼翼的伸出雙手,將那瓦曾拿了過來,又躡手躡腳的離開樹叢,跑到遠處,伸手在裡面一摸,卻是幾塊油膩膩,滑潤潤的東西,好像是肉塊一般,趕緊抓出來往嘴裡一塞,只覺得滑膩鮮美,說不出的好吃。他此時餓得緊了,三下五除二,便將那些瓦曾中的東西盡數吃個乾淨,又將瓦曾的湯汁倒入嘴中,最後連手指間的湯汁都舔個乾淨,方才愜意地歎了口氣,暗想道:「只怕是天上的神仙吃的東西,也不過是這般滋味吧,這府中主人能日日吃上這等東西,當真是沒白來人世一趟了。」
「依我看,夫人什麼都好,就是太心善了,才會讓那個賤婢這麼囂張。」
屠武正坐在地上感歎,猛然聽到有人大聲說道,他抬頭一看,原來自己方才拿了瓦曾,只想著盡量離那婢女遠些,不辨方向,卻跑到精舍旁來了,方纔那聲音卻是從精舍中傳出來的。
「你作死嗎?這等話能亂說的嗎?若是讓旁人聽到,只一個誹謗主上之罪便能砍了你的腦袋。」精舍中立刻傳出一個渾厚的男聲,隨即屠剛便聽到頭頂上傳來門窗的開啟聲,他趕緊將身體盡量貼近牆壁,窗中探出一個人來,左右看看無人,才縮了回去。
「怕甚麼,這裡的都是淮上兄弟,不是呂家的,也是七家莊中的舊日兄弟,難道還有誰會跑到那個沈姓賤婢那裡出賣兄弟不成?」一開始的那個聲音並沒有收斂,反而繼續慷聲道。
「不錯,不錯!六房的可沒有出賣兄弟的孬種,這裡誰敢多嘴的,可別怪老子的刀子沒長眼睛。」接著便是一聲悶響,想必是方才說話那人拔刀砍几案示警的聲音。接著屋內便傳來一陣叫好聲,那個渾厚的男聲雖然出言勸解,可此時勢頭已成,又哪裡勸解的住,眼見得越發不可收拾了。
「主上雖然英武無雙,可能到今日,也是夫人輔佐的功勞,更不要說若不是族中兄弟死力奮戰,哪能有今日的局面?那沈姓賤婢也不知使了什麼手段,迷住了主上,又產下一子,這般下去,只怕幾十年後,這基業都是人家得了。」那人說的興起,聲音越發大了,連在屋外的屠武鬥聽得一清二楚,只是他不知道「主上」、「夫人」、「沈姓賤婢」到底指的是何人,只覺得有些像聽說的鄉間財主爭奪家產,心裡還是稀里糊塗的。
第190章 族人(二)
屋中本來都是些武人,又多半是呂氏族人,平日裡在杭州,旁人也容讓兩三分,此時也多半有了五六分醉意,那個先前出言煽動的索性將衣衫扯下半邊,袒露出右半邊身子來,揮刀叫囂道:「某家這便去將那賤婢砍了,若是主公責怪下來,我一人承擔便是。」
「好漢子!我也與你同去。」「主公便是怪罪下來,大夥兒一起跪下求情,拼將功勞抵去了,也要保住九郎這條性命。」眾人立刻爆發出一陣叫好聲,有幾個不知輕重的年輕人也扯下衣衫,也隨那呂九郎一同去殺沈麗娘,先前出言勸解的剛剛站起身,也不知道旁邊哪個拉扯了一把,便跌倒在地,眼看要來不及了。
「還有沒有王法了,來人,都給我拿下了!」人叢後面突然爆發出一聲爆喝,那幾條醉漢還沒有反應過來,從屋外便衝進十幾名士卒,兩三人伺候一個,三下五除二便將那幾人奪下佩刀,按到在地,原來這宅邸乃是呂方剛剛賜給呂雄的,婢女僕役少的可憐,所以今夜飲宴時侍應送菜的不是妙齡婢女,都是腰圓膀粗的軍漢,那幾人雖然也有些勇力,可此時早已喝得多了,十成本領也拿不出一成來,剛一動手便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
屋中其餘人剛才還在叫好助威,可轉眼之間,那幾條「好漢」已經被按到在地,除了幾個沒腦子的還在那邊叫囂,其餘稍微有點顏色都已經閉住了嘴。只見一個錦衣漢子猛衝了過來,正是呂雄,他從旁人手中搶過一個刀鞘,劈頭蓋腦的對為首那人一頓猛抽,接著又對著旁邊幾人狠狠抽打,那幾人看清了打他們的人乃是呂雄,莫說是躲閃,連大聲呻吟呼痛都不敢。呂雄打發了性,猛的一下抽在那九郎的右臂上,只聽得卡嚓一聲,竟然將那棗木製成的刀鞘給劈折了。
呂雄將手中斷鞘往地上一擲,搶過親兵手中的長槍掄起還要再打,突然看到那呂九郎臂膀奇怪的扭曲了,原來是被自己方纔那用力的一劈給打折了,可是這呂九郎卻只是跪伏在地上,只是咬牙忍住,連呼痛都不出一聲。看到呂九郎臉上的倔強神情,那個以前與自己一同嬉戲打鬧,種田打獵的舊時玩伴的身影不由得和眼前這個滿臉血污的漢子重合起來,呂雄的心腸禁不住軟了。
「老九,你可知道我今天為啥要打你?」呂雄將長槍丟到一旁,惡狠狠地問道。
「不知道!」呂九郎的話語中滿是不服之氣:「我自從十四歲披髮從軍來,全身上下刀傷便有十幾處,這條性命早就權當沒有了,今日挨上幾下子刀鞘又有何妨,只是雄哥你為了一個賤婢打我,叫我怎麼服氣。」
「好好好!」呂雄聽了呂九郎的回答,不怒反笑:「老九,我今天就讓你明白為什麼要挨打。」說到這裡,呂雄突然對高聲下令道:「你們幾個把門窗關嚴,反正過幾日我就要去徽州了,今夜索性也給你們這些蠢驢敲敲警鐘,免得又做出什麼蠢事來,讓主公和大小姐為難。」
屠武在外間聽得清楚,趕緊往遊廊下的夾層鑽去,果然頭頂上傳來一陣關閉門窗的聲音,接著便是一陣腳步聲,卻是親兵們從屋中退出去了。屠武聽到那些親兵的腳步聲漸漸離得遠了,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小心翼翼的從夾層中又鑽了出來,爬到窗下小心偷聽了起來。
「首先,沈夫人不是你口裡說的什麼賤婢,是主公的侍妾,主公現在已經割據兩浙,將來肯定是要裂土封疆,自立為王的。沈夫人已經給主公生下兩個兒子了,俗話說『母以子貴』,她遲早是要封妃子的。老九,你這叫以下犯上,就憑這一條,你就該掉腦袋!」呂雄的聲音既低沉又有力,場中其餘的人現在也差不多都清醒了,聽了呂雄的話,想起方才自己所說的那些大不敬的話,不由得惶恐不安了起來。
「那又怎麼樣!任之哥在淮上練兵廝殺的時候,可只有大小姐看重他,體貼他,為他出謀劃策,收攏人心,這才有了這片基業。那時候這個姓沈的在哪裡,不管將來她被封了什麼,在我心裡,主公的夫人只有一個,那就是大小姐。」那呂九郎脾氣倔強的很,呂雄方才說完後,不但不屈服,嗓門反而越來越大了。
聽了呂九郎的話,屋中眾人雖然表面上不敢應和,可心中卻不禁暗自點頭。這本就是那些最早跟隨呂方從淮上廝殺征戰的那些呂氏族人的共識,在他們看來嗎,現在的鎮海軍乃是呂方與呂淑嫻夫妻二人的合資企業,當然呂方的股份要更多一些,而且他作為男性,也有主導權,但是其餘姬妾的地位,無論如何都無法與呂淑嫻相比。隨著呂方的地位日高,實力越發壯大,呂方手下的來源也越發複雜,有淮上時便跟隨他的莊中子弟親族,有濠州收降的蔡州兵,有丹陽子弟,還有攻取兩浙時收降的錢繆舊部,作為呂方最信任的親族,這些淮上子弟們雖然在州刺史這個層面上的人並不多,但是在中層軍官上佔了絕對優勢,這也是呂方有意造成的結果,因為限於經驗和教育的原因,在他的親族中並沒有多少勘任刺史這個級別的方面大將的人才,他不得不從陳璋、徐二、陳五、高奉天、陳允、范尼僧等後來者或者降將中選拔人才,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對這些人他並沒有防範之心,通過這些中層軍官,他可以真正的控制自己的精銳親軍,從而保證那些州刺史無法叛變。但是在這些淮上子弟,尤其是以呂氏族人為核心的七家莊子弟們看來,這些外來者搶佔了他們的位置,本來這些方面大員之位應該更多分給他們的,畢竟他們才是第一批跟隨著呂方奮戰,為這片基業付出最多的鮮血和努力的那批人,他們也理所當然的應該從中得到最大的回報。作為呂氏嫡女的呂淑嫻便在不自覺的情況下成為了他們的領袖,他們希望呂淑嫻能夠為他們在未來的政權內爭取到最大的權力,同時也視任何有可能對呂淑嫻地位的任何威脅為自己的不共戴天的敵人,所以呂九郎的酒後胡語便能引起那麼大的反響,這不是沒有基礎的。
呂雄看了看四周,呂九郎回答後,屋中的氣氛便有些古怪,那些自己的族人同僚個個臉上都露出了同情乃至贊同的表情,可是當自己目光掃過的時候,這些人又心虛地避開了自己的目光。他其實心裡也明白那些族人的意思,但是從他的地位和高度讓他看到的比那些同僚更多。他心裡明白,如果不把今晚的事情處理好,將來受害的不只是眼前這些人,甚至還有呂淑嫻,乃至呂方本人。在這個亂世裡,失去了自己親族這支最可信任的子弟兵的無條件支持,呂方是很難對抗身邊無數個潛在的野心家的侵襲的。
「你先起來吧,這般跪著也不像樣子。」呂雄放軟了口氣,先將呂九郎扶了起來,有將剩下幾人也扶起身。待他們坐好後,他環視了一下眾人,沉聲道:「你們都知道,大小姐待我如何,我父母早亡,若無大小姐體貼照顧,我哪裡有今天,這次能夠出外鎮,主公也親口跟我說了,是夫人為我說了話的,我的心意和你們都是一般的。」
聽到呂雄這番話,屋內眾人不由得紛紛點頭,這些人要麼姓呂,不然也是七家莊中其餘幾家的子弟,多半還是呂氏的姻親,對呂雄的過往都清楚的很,此人受呂淑嫻恩惠極多,屋中之人只怕無一人比得上。
聽到呂雄的語氣轉軟,呂九郎臉上激憤的神情也少了許多,問道:「那你為何不讓我去殺了那賤婢,這些日子她搬到城外去了,我挑四五個相熟的,晚上放上一把火,定然不會留下活口,你放心,就算被擒,我也只說是我自己的注意,絕不會連累你們。」
「糊塗?」呂雄罵道:「你去殺那沈麗娘,會不會傷到小公子?萬一走漏了風聲,主公知道是呂氏族人動的手,他會怎麼想?你要知道沈麗娘可是主公嫡子的生母,你這般做會將夫人至於何等境地?你動手前想過嗎?」
呂雄這一陣連珠炮般的反問頓時把呂九郎打蔫了,他也不是白癡,只是性格急躁,又喝多了酒,才行事這般莽撞。呂雄這一提點,他立刻想到,沈麗娘懷孕後不喜歡府中繁雜,便搬到杭州城外一處寺廟中生產,自己若是動手,呂方的二兒子定然也遭了池魚之殃。呂方已經四十多了,好不容易才有了第二個兒子,正是欣喜若狂,若是遭遇意外,其憤怒可想而知。這沈麗娘平日裡行事極為低調,也沒什麼仇人,自己若是動手,唯一能想到的動機便是呂淑嫻妒忌,所以才指使自己動手,就算自己後來能夠分辨清楚,只怕這股子怨氣憋在呂方心中,遲早也會生出事情來。想到這裡,呂九郎已是滿頭冷汗,自己這般莽撞,險些害了大小姐。
第191章 哭窮(一)
看到呂九郎這般模樣,呂雄心知對方已經心服,他這才鬆了口氣。天下只有千日做賊的,斷然沒有千日防賊的,自己今天攔得住,明日攔的住,可總不能日日去防著吧,畢竟這些人乃是呂方的心腹中堅,若是連他們都出了問題,不用外敵來打,自家就會完蛋,不過這幾個傢伙行事衝動,方纔那番行事又讓太多人知道了,讓他們留在杭州也是禍根。想到這裡,呂方點了點方纔那幾個要跟隨呂九郎去殺沈麗娘的漢子,沉聲道:「你,你,還有你,回去後都給我準備好行裝,後天都隨我去徽州。」
那幾人還有些稀里糊塗,一人摸了摸腦袋問道:「雄哥兒聽到消息了,怎麼我沒有接到陳司馬的凋令呀!」
「蠢貨!」呂雄沒好氣的罵道:「你們幾個行事這般莽撞,幾杯黃湯下肚,連襲殺主公愛妾的話都說出口了,我還敢讓你們留在杭州給大小姐惹麻煩?明日我去找大小姐說說,徽州那邊瀕臨宣州,乃是邊防重鎮,我身邊缺幾個得力的手下,便讓你們去那邊幫我一把。其實聽主公的意思,他也想提拔幾個族中兄弟,可偏生也沒幾個長進的,拿得出像樣的功績來,這次『度田料民』那個羅仁瓊就幹的不錯,不就當上了台州刺史了?」
呂雄這番話說完,被點到那幾人個個面有喜色,彷彿自己不久後也能陞官一般,倒是旁人中有幾個心思深點的,從呂雄的話中倒是聽出了點意思:他莫不是害怕之後有人去呂方那邊告發,首先將這幾個多事的傢伙帶到徽州,那邊與敵國接壤,到時候若是呂方怪罪下來,便說已經懲治過了,若是挨不過去,隨便找個回不來的任務便料理了,誰也不為難。想到這裡的,那幾人不由得垂下頭去,害怕旁人從自己的臉色上察覺自己的心思,惹來禍事。
屋外的屠武聽到這裡,已經大概明白了屋內眾人大概說的是什麼事情。他看了看天色,明月已經升到了樹梢的高度,時候已經不早了,若是此時有人去驢車那裡付炭錢,發現自己不在,叫喊起來,只怕會惹來殺身之禍。想到這裡,屠武小心翼翼的爬下地面,又將自己那個吃剩東西的瓦曾藏到樹叢中去,這才快步往自己驢車所在的院落跑去,可能是宅邸的僕役都在應付宴請的緣故,屠武這一路上竟然沒有沒有被人發現。待到他跑到那側院中,只見木炭還是在原地,只是自己的那兩頭叫驢已經將套在嘴上的料袋裡的麥麩吃乾淨了。
屠武此時也不著急了,先打了桶水給叫驢飲了,又在柴房中找出些乾草來,可能是用來給夜裡的更夫休息用的,扯了些給驢子吃,自己便躺在那些乾草上,回憶起方才在屋外聽到的那些話來,突然屠武狠狠的罵道:「那些傢伙好不知足,能住上這等宅院,吃上這等美味,整日裡還要殺這個,燒那個的,要遭報應的,死後定然被菩薩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的。」
唐末時,隨著佛教思想的傳播,因果報應之說已經深入人心。屠武在草堆上翻來覆去,不知是怎麼回事,平日裡腦殼一沾床便呼嚕打得山響的他只覺得渾身上下就是不得勁,怎麼也睡不著了,腦海中總是不斷閃現著一個念頭:「他們是人,自己也是人,為什麼他們能住大房子,吃美味佳餚,自己卻只能睡在乾草堆上,喝菜粥,菩薩總說眾生平等,可那美味的肉糰子和菜粥又怎麼平等的起來?」這個從生下來便在山中打柴燒炭的勞苦漢子第一次失眠了。過了許久方才昏昏沉沉的睡去。在睡夢中他依稀發現自己身上穿著綾羅綢緞,躺在大木床上,面前擺滿了美味佳餚,還有滿屋的僕人婢女伺候著,吃的滿臉的油光,就好像昨夜屋中的那些人一般。
次日清晨,屠武依稀聽到有人叫著自己的名字,他睜開眼睛,卻是那引自己入府的老漢呂十七。只見那呂十七臉上頗有歉色,笑道:「不好意思,昨夜我家主人宴客,人手不夠用,竟然把這位兄弟給忘在這裡了,還請見諒。」說罷,呂十七還做了一揖。
屠武趕緊讓開,道:「不礙事,不礙事,某這粗胚身子,在山上也就是睡的草鋪,就算昨日沒忘,時候也晚了,也來不及趕回山上。只是請老丈今日早些將錢米給了,也好回山上去。」
「那是自然。」呂十七正待叫人來稱量木炭,旋即問道:「你昨日晚飯都沒吃吧。」不待屠武稱謝,呂十七便回頭下令道:「你們來稱量一下木炭,順便取些粥餅來,給這位兄弟吃。」
不一會兒,兩人便取來一木桶米粥還有一疊麥餅,呂十七笑道:「屠兄弟請慢用,若是吃不完的,便請帶到路上吃吧。」
屠武謝過後,便吃了起來,這米粥與麥餅都只摻了很少的雜糧,便是尋常的中產之家,也未必能日日吃上這等食物,更不要說像他這等在山間燒炭的賤民了。若是在昨夜沒有吃過那瓦曾之中的東西之前,屠武自然是會十分暢快,可此時的他心中卻別有一般滋味,自己整日裡在山間伐木燒炭,辛苦之極,可是連別人給僕役的飯食一年都吃不到幾次,像這等日子過得還有什麼意思,還不如搏一把,如果能過上這等日子,那怕五日十日,也勝過在山中數十年了。想到這裡,他將手中的粥碗丟到一旁,猛的撲倒在呂十七的面前猛磕起頭來。
呂十七正看著手下稱量木炭,他本來對這剛毅質樸的燒炭漢子頗有好感,又因為自己的疏忽耽擱了對方半天時間,正準備帶回乘著買對方木炭的機會多與他些錢米,卻沒想到屠武突然撲到在自己面前磕頭,倒把他嚇了一跳,畢竟他先前是知道屠武是何等自尊,連不花錢的施粥都不願白吃。呂十七趕緊俯身去扶屠武,一邊柔聲道:「你這又是何必呢?男兒膝下有黃金,有事明說便是。」
屠武卻是伏在地上不起身,只是一面磕頭一面喊:「請老丈收留,請老丈收留!」
呂十七歷經世事,見屠武這般模樣,已經明白了六七分,他本來就很喜歡這漢子的個性,呂雄剛剛當了徽州刺史,那邊多是山地,他身邊親信多半是淮上子弟,也需要些山裡出身的手下,便笑著問道:「你今年多大年紀?家中還有什麼人?可有什麼本事?」
屠武抬頭答道:「小人今年二十三了,雙親早就亡故了,只有兩個兄長,因為家中田地太少,只得入山燒炭為生,也沒有什麼本事,只是在山裡粗活幹的多了,也幾分笨力氣,腿腳也還麻利,一日一夜能行兩百里山路。」說罷,他爬起身來,走到那驢車旁,雙臂拿住車轅,一發力竟然將那炭車舉了起來。
「好,好,快放下來。」呂十七見狀,不由得笑得合不攏嘴了,這裝炭的驢車製作的十分粗笨,兩個輪子竟然連輻軸都沒有,完全就是兩塊實心的木輪,整個車的重量加起來只怕不下兩百斤,想不到這漢子竟有這般臂力,又熟識山林,真是個當兵的好材料。想到這裡,呂十七笑道:「那好,你先回家中,央村中的保正給你寫份保書來,明日便到府中來,便在軍中當兵吃糧如何?」
屠武趕緊跪下磕頭道:「多謝老丈抬舉。」
杭州城外,靈隱寺,在呂方圍攻杭州之役中,范尼僧將廟中殿堂拆了個一塌糊塗,將材料當作建造攻城器械的材料,可這幾年來,隨著呂方治理兩浙日漸成效,民眾生活也漸漸安定富裕,來到此處燒香朝拜之人也日漸多了起來。隨著香火的繁盛,靈隱寺也逐漸修繕了起來,雖然還遠不能與昔日的勝景相比擬,可也恢復了幾分舊日大叢林的景象。
可是這天來燒香朝拜的信眾卻驚訝的發現,老方丈玄機一大早就在山腳下的迎客庭守候,到好似在等什麼要客一般。更奇怪的是,這老和尚還有隨行的僧侶身上穿的袈裟都是補丁疊補丁,好似路邊的乞丐一般。按說雖然最近的度田料民之事,靈隱寺的僧戶和寺產被分割了不少,可信眾的捐獻也不少,再加上這麼多年的積蓄,寺中的僧人一身袈裟還是有的,更不要說身為一寺之主的主持玄機了。
待到了中午時分,等候的玄機和幾個心腹僧人都已經被冬日的冷風吹得臉色發青,不住的流著青鼻涕。他們這些高級僧侶平日裡養尊處優,哪裡吃過這般苦楚,若是往日裡,早就找個借口,躲到路旁的佃戶家中點上火堆歇息去了,哪裡會在這裡苦熬,可是今天卻是出奇的很,上至主持玄機,下至接引僧,都老老實實地坐在四面透風的亭子中,十幾道目光都死死地盯著官道上。
「終於來了!」接引僧的耳朵最為靈便。果然,不一會兒,一隊人馬便從官道那邊行了過來,前面的騎手打著一面白邊紅旗,當中繡著一個「呂」字玄機趕緊領著手下僧侶來到道旁跪下,齊聲喊道:「貧僧拜見呂相公!」
第192章 哭窮(二)
「罷了,都起來吧,這些日子也勞煩諸位了!」為首的那人從坐騎上下來,伸手扶起玄機,此人身著錦袍,正是呂方,自從沈麗娘產下幼子以來,他抽得出空便趕往靈隱寺,探望母子二人,他好幾次都開口想要勸說沈麗娘搬回府中靜養,也方便些,可平日裡十分溫順的麗娘不知是什麼緣故,執拗的很,只說這靈隱寺中清淨的很,又有菩薩庇佑,一定要呆到滿月以後才肯回城中去。呂方雖然不信什麼菩薩庇佑的鬼話,可這山間空氣新鮮,無人喧鬧,便和後世的療養院一般,產婦生產後往往心情容易抑鬱,便依了沈麗娘,自己在杭州城與靈隱寺間奔走。
「豈敢豈敢!呂相公說的哪裡的話,貧僧等不過是盡了本分罷了!」玄機臉上滿是諛笑,隨即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故作神秘道:「公子出世之時,赤霞滿天,紅光入於室中,香氣瀰漫,有此吉兆,將來定然是貴不可言啦!小寺能夠做公子的出身之地,那是榮幸之極呀!」
聽了玄機的話,呂方身邊幾個聽到的親兵臉上都是喜色,隨著唐昭宗死去的消息逐漸被傳播開來,稍微有點見識的人都明白這大唐的三百年江山就要到頭了,在這個鼎革之季,誰都希望跟隨的主公能夠一統天下,至少也能割土為王,自己也能夠當個從龍之臣,蔭庇子孫,聽到這主持說的這麼有鼻子有臉的,莫不是這二公子將來是九五之尊的命數。倒是呂方臉上神色倒是怪異得很,倒好似走路不小心踩到了臭狗屎一般。
「自己以前讀歷史書每次讀到描述帝王降生時各種異象時,還經常嘲笑那些編史書的傢伙也不變變花樣,幾千年來都差不多,想不到今天竟然落到自己兒子身上。」呂方心中暗忖道,他自然不信那個玄機和尚的鬼話,可偏偏又不能當面揭破,畢竟這個謊話對自己還是有點好處的,只得強笑道:「想必是時候湊巧,霞光正好照到產房罷了,犬子豈有那等貴命,主持想必是搞錯了。」
玄機見呂方這等模樣,心下不由得打起了鼓,這呂相公眼看是要做兩浙王的人了,為何對自己方纔的那股子造勢的話好像並不高興的樣子,他本是個極精明的人,心念閃動間,突然想到:「糟糕,好像呂相公早已立了嫡子,我說這個次子貴不可言,那那個嫡子又放到哪裡去呢?」想到這裡,他趕緊強笑道:「呂相公說的是,貧僧淺陋之處,還望相公見諒。」
呂方倒沒有猜出玄機心裡那麼多彎彎繞,他心中思念嬌妻愛子,哪裡還有心思在這裡和這個老禿驢磨嘴皮,口中道:「罷了,罷了,我們先上山吧,主持有何事我們在路上邊走邊說吧。」
那主持趕緊躬身讓開,旁邊早有青壯僧眾抬了具乘輿來,原來靈隱寺的山路頗為陡峭,騎馬頗不方便。呂方也不客氣,自顧上了乘輿,那玄機便在乘輿旁隨行,一行人便往寺院行去。
玄機在呂方轎旁隨行,嘴裡說著山間景致來歷,心裡卻在想著如何才能把話頭扯到自己想要說的事情去,本來像這次呂方前來,他只需在寺門處迎候便可,不必如此辛苦,可他偏生要在山下迎客廳相侯,就是為了多些與呂方相處的時間,好找個好機會提出要求來。這玄機歷經世事,深知「閻王好過,小鬼難纏」的道理,往往越是地位高的人物反而越是好說話,偏生是那些地位卑下的小人物往往反而死死咬住,難纏得緊。
玄機邊說邊想,腳下卻不留神,被石階絆了一個踉蹌,險些跌倒。乘輿上的呂方看到了,趕緊吩咐停下來,一邊笑道:「主持這般年紀,為何不再多準備一副轎子。」
玄機本欲說自己身份卑微,不敢與呂方一同乘坐乘輿,話剛到了嘴邊,又靈機一動,改口道:「相公有所不知,敝寺這兩年來開支甚是緊張,全寺僧眾都是步行,便是這乘輿,還是臨時從庫房中翻出來的。」
呂方聽了一愣,還沒來得及回答,玄機身旁的幾名僧眾心領神會,紛紛應和,指著自己身上的僧袍說寺中已經數年沒有發僧袍了,許多僧人迫於生計,也離開寺院遊方去了,眼看這東南一大叢林便要消亡了。
呂方是何等精明的人,立刻就明白了那些僧人的用意,自從自己去丹陽以來,佛教寺院便是自己的主要動手對象,因為歷朝歷代,佛教寺院都有著免稅免役的特權,他們蔭庇大量的人口,形成了半獨立的宗教勢力。呂方佔領兩浙之後,更是利用各種機會,對轄下的多處寺院加以各種限制和打擊,沒收土地,徵收度牒錢,解散僧兵,料理民籍,各種手段不一而足。靈隱寺自然也不例外,在呂方自己的印象中,光是沒收的田地就不下五千畝,也無怪乎這老和尚要在自己面前哭窮了。
若是在平日裡,呂方最多拿幾句話搪塞掉也就罷了,畢竟區區一個靈隱寺主持也沒什麼機會碰到自己,惡人讓高奉天這個僧官去做就是了,可今日卻不同,好歹自己老婆還在人家的寺廟中,兒子又是剛出生,一毛不拔也說不過去,於是呂方笑道:「主持倒是清苦的很,這樣吧,我回去後,全寺僧眾每人我送一匹布,一石米,就算是麗娘母子的食宿之費吧。」
那些僧眾見呂方開了口,趕緊紛紛稱謝,一匹布一石米雖然不多,可也可以做兩身衣服了,數月食用,再虛報些人數上去,也算是一筆小財了。可那玄機卻搖頭拒絕道:「相公,我輩釋門子弟,既然出家修行,衣食自當儉樸為上,這衣服雖然有些補丁,也足夠遮體御寒,正好磨練心志,縱然糧米有缺,僧眾採擷些野菜,也就夠了。這些布帛糧米還是施捨給附近貧苦百姓吧。」
聽到玄機這般的回答,倒是讓呂方吃了一驚,不由得又重新打量了一下這五十許人的老僧。「莫非眼前這人乃是真正的高僧大德,倒是自己先前看輕了他。」呂方暗自思忖道,他又表示了兩次自己的誠意,可是那玄機還是堅持寺中可以自給,最後確定了對方並非虛言推辭後,呂方臉上終於露出了真心的笑容:「玄機法師果然是高僧大德,慈悲心腸,好,明日我便將這些糧布分與附近農戶。」
「阿彌陀佛!相公這般善行定然能感動上天,後世必有福報。」玄機雙掌合十謝道。
眼看著到手的好處卻飛了,眾僧侶的臉上都泛著一絲苦澀,連宣讀「阿彌陀佛」的佛號聲音都有些不齊。呂方是何等精明之人,已經看出了這乃是玄機一人的善舉,這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畢竟是人就有私心貪念,便是出門修行之人也不例外,像這等捨己為人的人一個兩個也就罷了,若是一群人都是,那決計沒有的。到了此時,呂方對這玄機的印象越發好了起來,索性跳下乘輿來,只說在上面做的氣悶,要下來與玄機同行。
一行人又行了半晌,遠處已經可以看到建築物的影子了。呂方舉目望去,只見樹影婆娑,流水聲聲,紅牆黃瓦間於其中,好一番世外桃源的模樣,不由得精神為之一振,回頭對玄機笑道:「怪不得麗娘住在你這兒便不想回去了,待到我諸般事了,便來這寺旁結一草廬居住,將那塵世間的瑣事盡數丟開,做個快活神仙去,那時,你這大和尚可莫要趕我呀!」
玄機笑答道:「相公說笑了,如今正是亂世之秋,百姓有倒懸之苦,聖天子有東顧之憂,正是大丈夫入世之時,呂相公如何能棄之不顧,出世結廬而居呢?」
呂方聽了玄機的回答,靜靜地看著遠處寂靜的景色,眼中滿是希冀艷羨之色,過了半晌,才快步向前走去。隨著距離的越來越近,呂方臉上神色變得越發不快起來,原來這靈隱寺遠看還沒發現,走近了才發現許多廟堂多有殘破,有的乾脆只剩一個地基,梁木大柱都被拆乾淨了。
「玄機主持,這是怎麼回事?寺中不像是遭了水火之災,倒像是被人打劫了一般?」呂方突然回頭問道。
聽到呂方的問話,玄機的臉上愣了一下,欲言又止,過了一會兒,方才低聲道:「這個,乃是那年范長史討伐錢婆留時,向寺中借了些木材,後來卻忘了還,結果小寺無力修繕,變成了這般模樣。」
那玄機語音雖小,呂方聽了卻鬧了個臉紅,原來這禍首是自己,當年自己圍攻杭州之時,范尼僧為了報父仇竟然將靈隱寺中的許多梁木盡數拆去,運下山來,自己的那兩座大攻城塔的材料許多便是來自於此,只是時候久遠,呂方一時忘了。這玄機說的什麼「借」自然是顧自己的顏面,當時的范尼僧只怕是拿著刀子借的。
「見諒見諒。」呂方趕緊出言遜謝,他也不敢出言修復這靈隱寺,這些廟堂上的梁木多半需要少有的良材,像杭州附近地區早已開發的差不多了,只怕很難找到那麼粗的木材,只有從浙南山地中才採伐的到,加上運費,耗用民力不少,不是太平年間,誰也沒有多餘的人力物力搞這個不時之需。此時呂方對這玄機的印象已經很好,也不願意以虛言誆騙。
第193章 高利貸(一)
「呂相公執掌兩浙以來,築堤修塘,施惠於百姓甚多。佛法有云『地獄不空,吾不成佛』,貧僧雖然淺陋,但也知道如今百姓兩浙空乏,豈能以此不急之務耗費民力,修繕寺廟!」
「說得好!主持果然明瞭佛法精義,任之佩服的緊。」聽到玄機這般回答,呂方不由得肅然起敬,躬身行禮道。想不到此人境界竟然如此之高,以前在中學革命史裡讀到的背叛了自己階級利益的先進分子大概就是這類人吧,這趟來靈隱寺能夠認識此人也算是不虛此行了吧。
「哪裡,哪裡,吾輩釋門弟子不耕不織,口中食身上衣都是依靠信徒佈施,若欲佛法昌盛,首先就要百姓安堵,這點道理貧僧還是明白的。」玄機趕緊讓開,不敢受呂方這一禮,此時呂方越發覺得這老僧當真是少有的仁善之人,暗忖隨著事務日煩,高奉天已經多次跟自己要求辭去兩浙大僧正之職,可又沒有合適的接替人選,這玄機倒是個不錯的人選,起碼不至於背著自己謀取私利,想到這裡,呂方便打定主意,等會兒小心考察一下此人,若是其他條件也合適的話,便選定他了,好讓高奉天專心於判官一職。
兩人邊走邊談,不一會兒便進了靈隱寺,待到了沈麗娘母子所居的院外,玄機合十笑道:「呂相公,貴夫人便在院中,老衲乃是方外之人,便告退了。」
「主持請便,諸事煩勞了。」呂方也拱手答禮,才往院中走去,他也知道古人本就以為產婦乃是不潔之處,更不要說玄機是個出家之人,能夠讓沈麗娘住在此處已經是看在自己這個鎮海軍節度使的份上了。
呂方和隨從們剛剛走進院中,玄機一旁的僧人便急道:「主持,先前大夥兒商量好了,這次好不容易呂相公來本寺,要趁著這個機會向呂相公要求歸還田土和修繕寺院的事情,可您不但不提,還說這是不急之務,這又是為何呀?」
其餘僧人也紛紛點頭,附和先前那僧人的問話,有個膽大的還抱怨道:「便是歸還田土和修繕寺院不好開口,那為何那呂相公開口發放糧食布帛主持也不要,還說要給山下那些泥腿子,這豈不是把進門的好事往外推嗎?」
「都閉嘴,還有沒有上下之別了!」聽到隨行僧人的抱怨,玄機瞋目道,臉上哪裡還有方纔那般慈眉善目的樣子,到好似菩薩身旁的護法金剛一般。
「喏!」眾僧雖然心中不服,但玄機擔任這主持之位已經十餘年,積威深重,寺規森嚴,被他這般一喝,眾僧也只得低頭從命。
「玄苦、玄華、玄韻,你們三人隨我到禪房去,其餘的都散了吧!」玄機冷聲道,被點到名字的三人都是靈隱寺中的各院首座,其餘僧人知道主持有機要事情吩咐他們,雖然心中疑慮,還是依命散了。
玄機一行人回到方丈禪房,玄機吩咐心腹僧人在外間看守,不讓閒雜人等靠近,又關好門窗,方才回到蒲團坐下,笑道:「你們三人以為我今日做的對否!」
玄苦等三人對視了一眼,年序最長的玄苦小心答道:「方丈深思,非我輩能夠知悉,請主持開解。」
「罷了,我料你們心中也怪我拒絕那些糧布!」玄機歎了口氣道:「玄華,你主管寺中賬簿,庫房中還有多少錢布,你說來與兩位師兄聽聽!」
「是!」玄華也不去取賬簿,便如數家珍般的答道:「寺中尚有銅錢兩窖,每窖約有二十萬貫,布帛四千匹,倒是谷米不甚足,約有兩千石。」
「罷了!」玄機伸手攔住玄華繼續說了下去,低聲道:「三位師弟,你們也聽清楚了,全靈隱寺上下不過有三百僧眾,按那呂相公的賞格,就算我們虛報一倍,也不過六百匹布,六百石米,我們其實也不缺這些糧米,若是收了這些東西,那呂相公便不再欠本寺的人情,還不如索性買個好,給那呂相公留個好印象,為將來的大事方便。」
「主持,那你也沒有提出歸還田地和修繕寺廟的事情啦,那些糧米雖然少,可總比沒有好,如今寺產被分去大半,只有後山的兩塊菜園子,這般下去坐吃山空也不是辦法呀!」那玄華主管寺中收入支出,平日裡跟算盤賬簿打交道的時候只怕比木魚蒲團還多,每日裡看到錢財出去,收入的香火錢卻遠遠無法抵償,便好似身上的肉被一刀刀割下來一般。
聽到玄華的反駁,玄機卻不著惱,他也知道自己這個師弟的性子,別的倒也罷了,只是把錢看得比天還大,笑問道「那你說如果我開口,那呂相公會答應了嗎?」
玄華三人對視了一眼,隨即一齊搖頭,呂方以前的作為他們也有耳聞,就算今天後來對玄機的印象不錯,可若是遇到歸還田畝和修繕寺廟這兩樁事,最多最多也就拿個十幾畝和百把貫錢意思一下罷了。
「既然如此,那我又何必開口去碰這一鼻子灰呢!」玄機雙手一攤,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這又不行,那又不行,那方丈又何必一大早就跑到山下去等候,喝了一肚子冷風。」玄韻年紀最輕,性格還有些火燥,聽到玄機只是說不行,終於耐不住性子,爆發出來!
「這是不行,不過卻是有行的辦法!」玄機的臉上突然露出了一絲詭秘的笑容,在他這端正莊重的臉上顯得格外陰森可怖。接著他不待其餘三僧發問,便低聲道:「那呂相公將寺中田產奪去,大半按口計田,分給了寺中蔭戶和僧戶,那些泥腿子大半家無長物,不但沒有耕牛,有的連種子和農具都是借貸而來的,這便是我們的機會?」
三僧聽了玄機說到這裡,如同墮入了五里霧中一般,那些分到田的農戶窮困和他們又有何干係?難道要去買回來不成,且不說那五六千上等田畝的價錢是個天文數字,而且那些剛剛分到田地的農戶恐怕寧願忍饑挨餓也不願意賣掉田地重新當靈隱寺的佃戶,沒有官府的支持,想要通過贖買這些田地的價錢和難度都大的不可思議,而現在的官府是絕對不會支持靈隱寺的。
「我明白了!」玄華突然大聲喊道,倒把旁邊二僧嚇了一跳,還以為他發了□病。只見玄華滿臉都是激動佩服的神色,急道:「是放貸,師兄定然是打算放貸給那些泥腿子,如果他們還不起借款,自然不得不拿田地還債,那時我們便可以將那些田地收回了,官府總管不會替那些泥腿子還債吧!」這三僧中,玄華以前便幹過發放高利貸的事情,果然是他第一個想到。
「只怕沒這麼容易吧!」玄苦卻潑了一盆冷水:「且不說那些泥腿子很多都吃過寺中放貸的苦頭,未必願意來借貸,再說那官府只怕也未必會支持吧,這等官府計口之田,按說是不能買賣的,那時官府不過戶田契,我們豈不是空忙了一場。」
「無妨!」玄機笑道:「這些我早就想過了,不知三位師弟可有注意過,近一年來兩浙的鐵價始終都在上漲?」
玄苦和玄韻搖了搖頭,他們平日裡在寺中修行,哪裡會注意到這些。玄華負責對外採購,倒是有注意到這些,應聲答道:「不錯,自從呂相公平定兩浙後,鐵器價格一直在漲,算來已經漲了四五成了,有時還有錢買不到,想必是興修水利和軍國耗用甚多,可這和我們放高利貸有何關係?」
「你們想想,這鐵器若是稀缺,那些窮鬼肯定買不到,明日我便與那呂相公說,百姓無有鐵器,與國不利,不如我將寺中多餘的鐵器還有那些鐵鐘,鐵獅子盡數化去,分與百姓,再讓那些百姓以勞力來修繕寺廟還債,於國於民皆為有利,那呂相公定然無有不允,他既然開了口,下屬官吏豈有敢出言反對的。」
「師兄說的好,多虧那時我將那些窮鬼的家什盡數收回,拿來抵債,這次正好將這些鐵器再拿來出貸,當真是一本萬利的買賣呀!」玄華聽到這裡,不由得擊掌讚道,突然他又猶豫道:「師兄你方才說讓他們用勞力還債,若是讓他們還清了怎麼辦?」
「有師兄你這個鐵算盤在,他們就是生了四隻手四隻腳,還能逃得出你的手掌心!」一旁的玄韻大聲笑道,原來當時農村的貸款利率極高,就算是親屬之間的借貸,往往兩季之間都有百分之百的利率,像這種寺廟的借貸更高,百姓又害怕還不清死後墮入地獄,所以一旦欠上高利貸後,往往幾代人都淪為佃戶,極少有能還清逃脫的,所以玄韻才這般說。
「那是自然!」聽到玄韻這般說,玄華的臉上現出自信的笑容,躊躇滿志地笑道:「此事便著落貧僧的身上吧。」
第194章 高利貸(二)
呂方走到屋前,推開房門,便側身進去。一名在門旁的婢女看到呂方,正要跪下贊名行禮,呂方卻將手指放到唇旁,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那婢女是個極精明的,知道呂方不欲驚動了在裡間休息的麗娘母子,福了一福便讓到一旁了。
可能是屋內生有暖爐的緣故,呂方進得屋來,便覺得身上一陣燥熱,隨手脫下外袍,遞給一旁的婢女,放輕手腳往裡屋走去。剛揭開門簾,只見沈麗娘靠在錦榻上,一旁的茶几的瓷瓶上插著一束臘梅,開的正盛,呂方禁不住深深吸了口氣,只覺得滿是沁人心脾的香氣,不知是花香還是沈麗娘身上的幽香。
興許是昨夜沒有睡好,呂方進屋時,沈麗娘正斜倚在枕頭上打著盹兒,錦袍下豐滿的胸脯隨著呼吸均勻的起伏著,身旁躺著新生的嬰兒,連胎發都還沒來得及剃去,在母親身旁也正睡的香甜。呂方看到這般溫馨的場景,心中不由得一暖,一路上的疲勞彷彿一下子就消失了,他躡手躡腳地走到榻旁,看著嬰兒的面容,越看越覺得那孩兒的眉眼與自己幼時長的一模一樣,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愛憐之情,伸手右手去撫摸那幼子的鼻尖。
興許是心電感應,呂方的手指還沒來得及碰到嬰兒的鼻尖,那嬰兒的眼睛突然睜開了,警惕地盯著眼前這個陌生人。看到自己的兒子的嘴角正在咧開,有放聲啼哭的趨勢,呂方趕緊竭力的臉上擠出笑容,一面盡量用溫柔的聲音哄道:「孩兒乖,孩兒乖,莫要哭!」
「哇!」一聲尖銳的啼哭聲打破了屋中的寧靜,顯然兒子並沒有給初次見面的老子什麼面子。呂方正沒奈何間,一旁的沈麗娘好似條件反射一般,驚醒過來,將嬰兒抱在懷中哄,嬰兒回到母親的懷抱,感覺到熟悉的氣息和溫度,很快停止了哭鬧。沈麗娘這才發現呂方進來了,低聲嗔怪道:「就是你,好不容易才把小傢伙哄睡了,你一來又把他弄醒了,這可如何是好?」
呂方趕緊一邊在旁邊幫忙,一邊低聲賠禮,兩人忙亂了好一會兒,方才將孩兒哄睡了,沈麗娘喚來老媽子將嬰兒抱到旁屋去睡,屋內之剩下呂、沈二人,呂方伸手按住麗娘雙手,柔聲道:「你生產之時,我本應該在外間守候,只是有急事實在脫不開身,忘麗娘見諒。」
沈麗娘捋了一下額前的頭髮:「莫要這麼說,你一個兩浙節度使,事務何等之多,能夠抽出時間來這裡探望我,已經是很不錯了。聖人有云:『過猶不及。』若是來寺中守候,只怕外間又有人說我持寵生嬌,誘得呂郎沉浸女色,消磨了男兒志氣。」
呂方笑道:「你能體諒我就好,至於外間傳言,莫要放在心上,你我{'文'}心中契合{'人'}即可,嘴長{'書'}在人家{'屋'}身上,要怎麼說,還能攔得住不成?對了,過幾日你還是回府中休養吧,畢竟靈隱寺也是佛門靜地,你一個婦道人家,在這裡長住也不是個道理吧!」
沈麗娘點頭道:「那是自然,我懷孕後曾在菩薩面前許過願,這次若能再次為呂郎產下麟兒,便在寺中做一番大法事,此番一切順利,待作罷了法事,我便還府。」
呂方聽了麗娘的回答,稍一猶豫便笑道:「那好,待會我便與玄機主持說一下,這次也勞煩了他不少,索性一併再勞煩他一次吧!」本來按呂方自己的想法,他對於這些法事一律都是不信的,可他也不是不通世事的人,前世寺廟香火鼎盛也不是沒有原因的,權當出筆錢買一個心理安慰也就是了,更何況經過上山時的交談,呂方對主持玄機的印象很好,請他做這次法事也有補償一筆的意思。
沈麗娘見呂方答允了她的要求,盈盈一笑,輕聲問道:「呂郎,方纔你說在府中有要事耽擱,才沒法來,到底是什麼事?」說到這裡,彷彿是害怕呂方責怪她,又補充了一句:「若是不方便的話,便不要告訴我了。」
呂方不由失笑道:「有什麼不方便的,若非你在這世外桃源之中,只怕已經知道了,朱全忠派遣使者來了,以朝廷的名義封我為淮南、鎮海兩鎮節度使,吳越王,諸道兵馬都元帥。」
「原來郎君又陞官了!」沈麗娘目光流轉,別有一般風流韻味,隨即她便覺得不對,問道:「淮南節度使?吳越王?淮南之地不是在那楊渥手中,朱溫為何將此地封與郎君,莫不是搞錯了?」
「你沒搞錯,朱溫那不過是使了個驅虎吞狼之計,反正淮南之地也不是他的,拿個空頭銜給我,兩家誰打贏了,誰打輸了,他都不心疼。」呂方冷笑道,隨即他臉上現出疑惑的神色,道:「不過倒是奇怪了!」
「有什麼奇怪的?」沈麗娘被呂方前言不搭後語的話語給弄得有點糊塗了。
「楊行密去世已經有快兩個月了,按說他的使臣早就該到了,怎的到現在還一點消息都沒有,他手下謀臣如雨,難道連這點都沒有想到?」呂方捋著頷下的短鬚,自言自語道。
「呂郎,莫要在這裡打啞謎了,明明白白說與我聽吧!」沈麗娘終於耐不住性子,拉了一把呂方的短鬚,嗔怒道。
「莫拉,莫拉!」呂方一邊呼痛一邊解釋道,原來他方才疑惑的是為何楊行密去世這麼久,廣陵的使節卻還沒有來,連個開價碼的都沒有。
「廣陵的使節?現在淮南和我們的關係有那麼好嗎?」沈麗娘還是有些糊塗,她雖然整日裡都在府邸之中,但是杭州城內外整日裡練兵習武,蘇、湖二州修治城壘,積蓄糧草的事情她還是有耳聞的,這一切的對象除了近在咫尺的淮南軍還有誰,可呂方還說對方會派使臣過來封官修好,這叫人如何能相信。
「如今形勢不同了,楊行密去世之後,雖然從實力上講,淮南還是壓倒鎮海軍,可如果我們內部不出問題,也不是對方半年一年能夠打贏的。是楊渥既無威望,也沒有一個放心的下的親信班底,如果親自領兵出征,則不放心老家;如果遣大將出征,則害怕尾大不掉,功高不賞。所以對他最有利的就是和我方議和,獲得一個比較和平的外部環境,好能夠空出手來整合內部。這個問題我能夠想到,楊行密也肯定能想得到,可他都死了快兩個月了,使臣還是沒有影子呢?」楊行密耐心的將事情原委解釋了一遍給沈麗娘聽,沈麗娘這才明白過來,不由得感歎道:「唉!楊行密這等人物,死了也不能安心,倒是可憐的很。」
聽了愛妾那番感歎,呂方也由不得搖頭苦笑,楊行密是如此,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呢?這年頭那些身居高位之人,哪個不是午夜夢迴,背上都會嚇出一身冷汗,只不過自己還沒到那個年紀罷了。
淮南廣陵,吳王府。由於楊行密剛剛去世不到兩月,門前的護衛士卒甲冑外還穿著白麻孝衣,可是大門不遠處街道上早已恢復了往日的熙熙攘攘,小販的叫賣聲,過往人群的談笑聲,遠遠的傳來,彷彿什麼都沒有改變。
「讓開,快讓開!」兩名兵卒呵斥著路人,為身後的高寵叫開通路。馬背上的他臉上滿是愁緒,按說楊渥即位之後,他這個楊行密再世時便極為信重,小心栽培留給兒子的心腹之臣,應該官位扶搖直上,春風得意的。可恰恰相反,楊渥即位之後,並沒有對那些老臣做出什麼動作,就連直言自己並非保家之主的淮南判官周隱,他也沒有動;倒是將一些自己府中的親近臣子和宣州時招募的將佐悉數帶入府中,由於高寵本身的官位權力並不大,他權力的來源是和節度使本身的親密關係,這樣一來,無形之中高寵的地位不升反降了。
「什麼人,竟敢擅闖王府,站住!」隨著一聲厲喝,將高寵從自己世界裡驚醒了過來,他抬起頭來,只見王府門前的守兵已經圍了過來,雪亮的矛尖都快戳到自己的鼻尖了,那兩名自己的開道士卒已經被繳了佩刀,拖到一旁,眼看便要皮鞭侍候了。
「休得無禮,某家乃王府書記高寵,快叫你們校尉來!」高寵也懶得和這些大頭兵多言,從腰間取出一面腰牌晃了一下,冷聲道。
圍上來的守兵們對視了一眼,為高寵的氣勢所攝,一個領頭的回身往門內跑去,其餘幾個雖然收回了長矛,可還是將高寵圍在當中,也沒有放開那兩名開道士卒。高寵不由得心頭大怒,他也不和那幾名小卒理論,心底打定了注意,帶回定要給那當值校尉一個好看。
不一會兒,從門內便走過來一名披著兩檔鐵鎧的壯年漢子,走到高寵面前,雙手微微一拱,冷聲道:「末將甲冑在身,請恕不能全禮!」
高寵也懶得多言,從腰間取下腰牌,遞了過去,冷笑道:「不必了,請查驗某家腰牌,本官有要緊事情拜見主公。」
那校尉接過腰牌,從懷中取出一塊樣品比對,高寵也懶得與那校尉多話,暗想待會到徐溫那裡告狀便是,待了半晌,那校尉卻還是在比對,高寵不禁有些耐不住性子,正要出言譏諷,卻聽得那校尉道:「高書記您是否搞錯了,這腰牌不對!」
「不對?」高寵不由得吃了一驚:「這不可能呀!」
第195章 亂命
「沒錯!」那校尉的回答斬釘截鐵:「前天上司傳令下來,更換腰牌,從昨日起,舊的腰牌盡數作廢,你這腰牌已經無用了。」那校尉一邊回答,一邊拿那塊樣品在高寵面前晃了一下,果然上面的圖樣與自己那塊多有不同之處。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事先自己卻一點風聲都沒有聽到?」看到那新腰牌,確認並非守門軍士故意為難自己,高寵不由得又驚又疑,他強壓下情緒,拱手道:「今日王府是張將軍還是徐將軍當值,勞煩這位兄弟帶個話,便說是高某在門外相侯。」這吳王府親軍一向是徐溫與張灝二人分領,高寵不願再在門外耽擱時間,便打算直接找個能說話的進府中去,再做計量。
「張將軍、徐將軍?」那校尉臉上的神色變得難看了起來,反手按在刀柄上,喝道:「王府中哪有姓張、姓徐的將軍?你這廝莫不是來耍弄某家的,來人,快將他給我捆起來。」
隨著那校尉的命令聲,四周的軍士們立刻圍了上來,將高寵拖下馬來,高寵雖然奮力抵抗,可又怎麼抵擋的住四五雙手,正扭做一團時,突然一旁傳來一聲怒喝聲:「王府面前打成一團,這成何體統。」
士卒們趕緊放開高寵,那校尉戰戰兢兢的上前解釋道:「稟告徐押衙,這個瘋子自稱是王府書記,卻又拿不出腰牌來,還說要見什麼張將軍、徐將軍什麼的……」那校尉看到來人臉色越發難看,解釋的聲音也越來越小,到了後來乾脆閉嘴了。
「那就把人家綁起來?你當這裡是丹陽縣,任無法無天?這裡是廣陵,是吳王府門口?」來人臉上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那守門校尉也早已沒了剛才那副模樣,只是垂頭喪氣的低著頭。說話那人訓斥完了部屬,突然自言自語道:「張將軍,徐將軍?莫不是那兩個前任親軍統領?」那人趕緊快步趕到高寵面前,仔細打量了一會兒,突然大聲笑道:「你莫不是高書記?」
高寵正整理著身上被弄亂了袍服,抬頭一看,說話那人卻是個披甲的跛腿漢子,滿臉絡腮鬍子,光臉上便有兩三道傷疤,顯然是個在戰場間打慣了滾得老行伍,像這等人他見過的也不知有幾百,哪裡還記得住,不由得猶豫答道:「我是高寵不錯,不過實在不記得在哪裡見過閣下。」
那跛腿漢子上前一步抓住高寵的手臂笑道:「我是徐跛子呀!乾寧二年破濠州時,我在蔡州援兵中,城破之後被編為莫邪都跟了呂方,後來便南下去了丹陽,老吳王后來封呂方去了湖州當刺史,我跛了腿行動不便,留在了丹陽。好幾次您來丹陽時,都是我領著兵士護衛侍候,您老人家可還記得我?」徐跛子說到這裡,將頭上的亂髮收拾了一下,好讓高寵方便辨認。
聽到徐跛子這番解釋,高寵好不容易才在腦海中找出一點印象,不由得苦笑道:「原來是你,不好意思,方才實在想不起來了,現在經你一提醒,才有點印象。」
「無妨,無妨,您是做大事的人,要操心的地方多著呢。」徐跛子倒是個豁達的人,撫摸著自己的鬍鬚笑道。
「對了,你怎麼來了廣陵,還成了吳王府的親兵?」高寵腹中不由得疑緒叢生,楊行密在世時,王府的宿衛之兵一向是精挑細選,不但要精悍善戰,更重要的是忠誠可信,最好是廬州子弟,就算不是的,多半也是附近地域的。這個徐跛子所說,安仁義叛亂時他應該也在叛軍之中,像這等人,如何會被選到王府宿衛之用,再聯想到剛才遇到的那些異變,高寵也顧不得唐突,直言問道。
「哦,是這麼回事!安仁義起兵時,我們也隨之起兵,後來為王茂章所破,江統領只好領著我們逃亡到宣州,被當時在那邊的吳王收容,後來吳王在宣州當觀察使的時候便把我們編入親軍。老吳王去世後,吳王便入廣陵時,便以我們為侍衛親軍。」那徐跛子笑嘻嘻的將來龍去脈一一說明,到了最後感歎道:「這世間事當真是難料的很,呂老頭領攻破杭州,平定兩浙時候,留在丹陽的兄弟個個羨慕,說當年要是丟下這些勞什子田畝宅院,跟著頭領一同去湖州就好了,現在累功敘賞,少說也是個宣節校尉,管著一個軍府的差使;後來被王茂章打敗後,更是罵聲盈天,可誰知道沒過多久,居然成了堂堂淮南節度使,吳王的宿衛親軍,管著百十號人,若是外放出去,也不比他們差,當真是一下子翻了個個呀!」
高寵這才明白了為何剛才自己問那守門校尉求見軍中的張將軍和徐將軍時,對方卻是那般反應。他想不到楊渥的動作這麼快,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況下,便將王府親軍換成了自己從宣州帶回的軍隊,而將為自己繼位立下汗馬功勞的徐溫和張灝二人趕出了王府,如果不是在外州給他們留下了位子,那顯然他們和自己一般都已經被劃在了楊渥的親信圈子之外了。想到這裡,高寵心裡不禁覺得一陣淒涼。
「高書記,你可是要進府拜見吳王,我替你通傳一聲吧?」徐跛子看到高寵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便高聲問道。高寵被驚醒,想起自己此行來的本來目的,趕緊收束心情,強笑道:「那就勞煩你了。」
「書記說的什麼話,且請在這裡稍待,我去去就回。」那徐跛子笑道,轉身吩咐部下道:「你們幾個快侍候書記坐下歇息,莫要怠慢了。」自己才一步一跛的往府內走去,旁邊的那校尉趕緊放了高寵的隨從,又堆著笑臉請高寵到一旁坐下慢侯,沒口子的陪著不是,高寵隨口敷衍了幾句,心頭卻滿是苦澀:「想不到今日自己還要托一個老降兵的面子才能進吳王府,早知如此,還不如讓那劉威來當這淮南節度使呢。」
不一會兒,那徐跛子便出來了,拱手道:「高書記,裡面說吳王正在後堂議事,請您馬上進去。」
高寵應了一聲,正要進門,突然轉過身來,從懷中摸索了一會,取出一個布囊來,塞到徐跛子手裡,笑道:「這些是點小意思,我這次來的匆忙,身上也沒帶多少錢鈔,你也請包涵則個。」
徐跛子卻只是不收:「我與書記乃是舊識,也不過是跑個腿的功夫,哪有收錢的。」雙方推來推去,最後徐跛子還是收了,唱了一個肥諾:「小的謝高書記的賞!」
高寵進得府來,這裡本來他極熟悉的,便是閉了眼睛也不會走錯,一路上跟在隨員的後面,只見往來的多有陌生的面孔,想必是跟隨楊渥從宣州來的新人,不由得搖頭苦笑,自己那番作為,將淮南那些老將們得罪了乾淨,可現在又被楊渥趕到圈子外邊,實在是兩邊不討好。
不一會兒,高寵便到了楊渥議事,上得堂來,只見兩邊分文武站著五六個人,楊渥身旁那個昔日站著的位置卻立著一名青衣文士,那文士身材修長,舉止優雅,只是臉上有數道深深地傷痕,使人有些望而生畏。高寵上得堂來,躬身行禮道:「臣高寵拜見吳王!」
「免禮吧!」楊渥的聲音倒是頗為熱情,看來他對這個父親的心腹的到來十分高興。「你來的正好,我正要遣人到你府上去,招你來議事。」
「招我議事?」高寵心裡升起一股子暖意,莫非大王並沒有將我排斥在外,只是事情匆忙,忘了給我發進府的腰牌,畢竟他新近繼位,將王府宿衛換上自己心腹人也是應有之義。想到這裡,高寵不由得高興了起來,沉聲道:「不知有何事微臣能夠效犬馬之勞的。」
「父王臨終之時,曾經囑咐過,要我派人出使杭州,與那呂方修好。你與他乃是舊識,此番便勞煩你走上一趟吧!」楊渥一邊從面前几案上取出一份帛書遞給高寵,一邊笑道。
「臣謹遵大王鈞令。」高寵躬身接過那帛書,心中滿是歡喜之意,原來自己方才錯怪楊渥了,雖然他剛剛繼位,處事還有些毛糙,可畢竟先王遺命,還是不敢違逆的,此番自己前往,定要與那呂方搞好關係,好讓楊渥空出手來,整合淮南。
「以前王府中文書多半都是出自你手,你也先看看這文書吧?看看有沒有什麼紕漏。」
「遵命!」高寵小心的打開帛書,細看起來,隨著他的視線諸行而下,他的臉色也越來越陰沉來,到了結尾處,他的雙手劇烈的顫抖起來。
「這是何人所書?乃是亂國之行,請恕微臣不能從命!」高寵抬起頭來,猛的一下將那帛書揉成一團,臉上滿是激憤之色。
「大膽。」兩名站在一旁的將佐見高寵這般動作,不待楊渥下令,已經圍了上去,雙手已經搭在了高寵的胳膊上。高寵也不反抗,一雙眼睛盯著楊渥的面容,高聲道:「這是何人所書,先王屍骨未冷,便有人抗命而行,我一人性命又算得什麼,只苦了淮南百姓,又要遭那兵戈之苦。」
第196章 絕望
「大膽。」兩名站在一旁的將佐見高寵這般動作,不待楊渥下令,已經圍了上去,雙手已經搭在了高寵的胳膊上。高寵也不反抗,一雙眼睛盯著楊渥的面容,高聲道:「這是何人所書,先王屍骨未冷,便有人抗命而行,我一人性命又算得什麼,只苦了淮南百姓,又要遭那兵戈之苦。」
「大膽,還不跪下!」被高寵的言辭所激怒,那兩名抓住他雙臂的將佐怒斥道,他們都是被楊渥從宣州帶回的新人,和高寵也沒什麼交情,此番正想在主公面前表現一番,手上加力,便想將對方按倒在地,偏生高寵骨頭硬的很,抵死不從,寂靜的室中只聽到磨牙聲,眼看他雙臂就要被硬生生折斷了。
「且慢!」范思從趕緊站了出來,對楊渥躬身為禮道:「大王,高寵這廝方才無禮,罪不可恕,可他也是先王心腹,您繼位之事也實有微勞,功過相抵,便請饒過他這次吧!」
聽到范思從開口為高寵說好話,那兩名將佐手上的力道立刻小了,兩雙眼睛只是盯著楊渥的嘴巴,準備聽命行事,這范思從在楊渥身邊可是非同小可的人物,從他在廣陵時便跟隨在身邊,忠實勤謹,楊渥對其也是言聽計從。楊渥繼位之後,立刻將王府內的親軍換成自己從宣州帶回的軍士,還準備從廣陵各軍中挑選精銳之士,分置王府旁東西兩院,西院置步軍,東院置馬軍,這馬步軍指揮使之職便是為范思從準備的,其信重可見一斑。
不待楊渥回應,嚴可求便出言反駁道:「范將軍此言差矣,主上新近繼位,威信未著,最重要的就是有功必賞,有過必罰。若是能夠功過相抵,那些老傢伙哪個不是立功無數,那豈不是什麼過錯都能抵了,主上還怎麼行事呀!」
「這個?」范思從聞言語塞,他並不是那種善辯之徒,被嚴可求這番大道理一說,便不知如何回答,他也知道嚴可求說的是正理,可在心裡有一個聲音告訴他,高寵這番舉動出發點也是為了楊渥的利益著想,懲罰這樣一個忠臣對於楊渥是絕對沒有好處的。
看到楊渥手下文武兩大重臣意見相反,那兩名將佐不由得有些手足無措,不知該放開還是繼續發力的好,畢竟得罪了任何一方,對於自己來說都是承擔不起的。這時,一個聲音解除了他們這種尷尬的狀態。
「高世兄,你說我抗拒先父之命,有何憑據呀!」楊渥臉上無喜無怒,好似對高寵激烈的言辭和屋中方才發生的一切都沒有聽到,沒有看到一般。
高寵抖了抖剛剛被放開的胳膊,由於長時間的發力,肌肉已經有些麻木了。他此時已經豁出去了,指著地上的帛書道:「先王大行之前,曾經叮囑過,鎮海軍呂方善於用兵,深沉多智,當為之奏明朝廷,封其為越王,與之修好,可主上卻只封其為汝南郡公,還分封他諸名部下為節度,觀察使,這哪裡是與之修好,分明是挑釁與他呀!」
「哦!因為這個,你便說我抗拒先父之命嗎?」聽完高寵的辯駁,楊渥的聲音還是如白水一般平淡,聽不出喜怒來。
「不錯,主上你無大功而居高位,當修德養民,才是正途,這般尋釁四鄰,以求一逞的,只怕並非保家之道!」
「保家之道?」楊渥的臉上的肌肉抽動了幾下,露出一絲玩味的笑容:「你這話倒是和那周判官差不多嘛,也說我並非保家之主,那你當時為何不站在劉叔父他們那邊,他們定然會按父王所說的,封呂方那廝為越王,那時候你便能好好保住我們楊家!嗯?你說是不是呀?」楊渥的聲音越說越大,到了最後的那句質問,已經是同吼叫一般,顯然已經怒到了極點。
高寵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僵直地站在那裡。他也沒想到自己方纔那句話竟然觸動了楊渥那根敏感的神經,此時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總不能說劉威他們威望遠遠勝過你,不需要通過和呂方修好,好抽出空暇來整合內部吧。
「都退下吧,今日便到這裡了!」楊渥深呼吸了幾下,強自壓下自己的努力,沉聲喝道,屋內眾人趕緊如釋重負的躬身拜了一拜,紛紛退下,只留下楊渥一個人在屋中生悶氣。
「大王!」
楊渥抬起頭來,只見嚴可求站在自己的面前,恭謹地站在那裡。
「嚴先生,有什麼事情嗎?」
「大王,高寵當如何處置?」
楊渥猶疑了一下,答道:「此人對某不敬,頗為可恨,但他叔侄兩代為先父效力,在淮南中素有清名,我若殺之,世人不知內情,只怕惹來非議!」
嚴可求的無聲地笑了一下,肌肉扯動了一下臉上的縱橫交錯的傷疤,笑容顯得頗為詭異:「那有何妨?主上便遣其前往杭州,與呂方修好。呂方見這書信,定然大怒,定然會殺他洩憤,這樣主上豈無需親自動手,又能處置了他,一舉兩得?」
楊渥猶疑了一下,答道:「此人與呂方本是舊識,若是行那背主之事,他參與機密多年,豈不是麻煩的很?」
嚴可求笑道:「主上多慮了,他宗族子嗣都在淮南,又沒有安排的時間,豈有孤身一人投奔呂方的道理?而且主上權柄不過賞罰二端,今日屋中之人都看到了他這般無禮,若是安然無事,此後又會有何人會聽從主上之命呢?」
楊渥聽了嚴可求之言,回想起方才高寵的那般強項模樣,再想起那些與自己爭奪淮南節度使之位的那些老臣們,臉上時青時白,終於點頭下了決心:「好,你不仁我不義,高寵如此,也怪不得我了。嚴先生,你馬上準備書信憑證,然後去高寵府上傳令,讓他明日便出發,免得夜長夢多!」
「主上英明!」嚴可求一揖到底,如果楊渥此時能夠看到他的面容的話,一定會發現他的臉上肌肉扭曲,笑的十分猙獰。
嚴可求坐在轎中,他剛剛從高寵府上傳令歸來,在平靜的表情下,他的內心已經激動到了極點。「十年了,十年了!從滅族之禍那年首尾算起已經十年了!可仇人勢力越發強大,報仇的事情不但一點眉目沒有,反而離目標越來越遠了,天可憐見,自己總算在楊渥身邊找到了這個機會,在淮南和兩浙之間挑起了矛盾,只要雙方起了戰事,自己就有機會報大仇。」嚴可求的眼前閃現出剛才高寵臉上心若死灰的表情:「至於高寵,雖然你是一個忠臣,可誰叫你擋在了我復仇的道路上,無論是什麼人,哪怕是我自己,只要擋在復仇的路上,都要將他碎屍萬段!」
書房中,高寵靜靜地坐在書桌前,書桌上放著幾張信封,昏黃的燈光下他的面容顯得格外的平靜,可是在親近的家人眼裡,他這平靜的面容下好似隱藏著什麼東西。
「相公,有什麼事嗎?」三名女子福了一福,顯然她們被書房中的奇怪的氣氛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來,婉雲,盈雲這些是給你們的!」高寵從桌上拿了兩個信封,遞給站在後面的兩人。
被叫到名字的那兩名女子接過書信,有些疑惑不解。便聽到高寵柔聲道:「你們二人自從嫁給我以後,都十分賢淑,不過今日我們緣分已了,待會你們便到賬房那裡去取五十貫錢做盤纏,這兩封信分別是寫給郭叔父和李叔父的,他們和我叔父乃是舊交,你們去投奔他們,他們會看在我的面子上照顧你們的,到時候是寡居還是再嫁都隨你們的便吧!」
那兩女聽了大驚,不知為何高寵突然說出這等好似生死訣別的話語來,紛紛哭倒哀求,詢問為何如此,不肯離去。高寵卻只是搖頭,歎道:「你們快些準備,我主意已定,莫要再浪費時間了。」
那兩名侍妾見高寵這般,只得起身告辭,只留下最後一人,乃是高寵的髮妻陳氏。陳氏並沒有像方纔那兩名妾室那般哭鬧,只是站在那裡垂首低目,一言不發。高寵臉上現出一絲苦笑,道:「你為何開口說話?」
陳氏答道:「《女訓》有云:『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君已經有了安排,我照做便是,何必多言?」
「好,好,倒是我多話了!」聽到妻子的回答,高寵不由得失笑:「我此番受命,出使杭州,只怕凶多吉少。若有不忍言之事,你變帶孩兒們回鄉居住,雖然大王去世後,我和劉威叔父頗有矛盾,但看在叔父的份上,他還是會照顧你們母子的,只是苦了你,這般青春韶齡,卻要守寡撫養幼子。」
陳氏聽了高寵的話,也不回答,便轉身出屋去了,不過半晌功夫,外間突然傳來一陣驚叫聲,好似發生了什麼駭人的事情。高寵站起身來,剛要出去看個究竟,卻看到陳氏又進來了,只是往日裡那姣好的面容上多了兩道深深地傷疤,鮮紅的肌肉翻捲開來,看起來分外駭人。
第197章 溫馨
「這是怎麼回事?」高寵見狀大驚,搶上前去扶陳氏坐下,便要喊外間僕役請大夫來,陳氏卻拉住高寵,柔聲道:「不用了,這是我方才用簪子自己劃傷的,只是看起來傷重,其實不礙事的。」
聽到妻子的回答,高寵不由得又是生氣又是心疼,撕開袖子一面替陳氏包紮傷口,一面責怪道:「你這是作甚,為何毀了自己容貌。」
「毀了容貌,你便不必擔心我再嫁,虧待了我們的孩兒了。」陳氏輕聲答道,聽到妻子的回答,高寵正在替她包紮傷口的右手不由得一僵,他方才話語裡的確有擔心妻子熬不住青春寂寞,自己死後會另外再嫁,虧待了自己孩兒的意思,可他也沒想到陳氏這般剛烈,竟然立刻毀去了自己的容貌,去了自己疑心。一時間高寵也不知道該如何說話,卻聽到陳氏語氣平靜:「你也莫要心懷歉意,『女為悅己者容,士為知己者死』,夫君你既然有了必死的決心,妾身又何必愛惜這區區容貌,此番前往夫君請勿以家人為念,莫要壞了名節,身後之事自有妾身擔當,絕不讓高家斷了這一線香火。」
杭州,鎮海節度府沈麗娘院中,當日的天氣不錯,冬日的陽光透過稀疏的樹冠地面上,斑斑點點的,便好似寫意潑墨畫一般,讓熬了一個冬天的人看了就心裡暖洋洋的,說不出的舒服。
「妹子,這孩兒長的真俊,好似粉雕玉琢一般,叫人看了好不疼愛,真虧的你生出來。」呂淑嫻滿臉笑容,一邊逗弄著懷裡的孩兒,一邊對躺在床上的沈麗娘說道。那孩兒好似和呂淑嫻特別投緣,遇到生人也不害怕,只是咯咯發笑,讓呂淑嫻更是愛憐無比。
「姐姐謬讚了。」聽到呂淑嫻的讚美,沈麗娘紅著臉遜謝道,眼神中卻有一絲擔心,卻是害怕對方再出言將這孩兒奪走了。
「淑嫻說的不錯,這孩兒是生的俊得很,只是少誇了一個人!」站在一旁的呂方打趣道:「好歹這也有俺這當爹的一半功勞吧,否則,就算麗娘再有本事,總不能一個人生出娃兒吧!淑嫻漏過了誇我卻是大大的不對!」
聽到呂方的話,呂淑嫻和沈麗娘不由得忍不住笑了起來,所不同的只是沈麗娘是詩禮傳家的大家閨秀,側過臉去用衣袖遮住了臉方才開始笑;而呂淑嫻則在丈夫面前毫無顧忌的笑個不停,好不容易才聽講下來,一邊擦拭眼角笑出的淚水,一邊喘著氣笑道:「連這個都要爭功,當年若知呂郎是這般人,打死也不嫁與你,你看看這孩兒的容貌,再去看看沈家妹子的容貌,便知道你這個當爹的多半幹的事扯後腿的差事。」此時屋中並無外人,呂淑嫻也放開了性情,不似平日裡那幅莊重自持的模樣,又拿出往日閨房之中那些調笑無忌的橋段來。
呂方正欲開口辯駁,卻感到有人在旁拉著自己的衣袖,低頭一看卻是自己的才四歲大兒子潤性,正眼巴巴地看著自己,彎腰一問,卻是說要「騎大馬」玩。呂方雙手一用力,便將呂潤性放到了自己肩膀上,笑道:「騎大馬咯!」便大步往門外走去。
呂淑嫻走到窗旁,將窗戶推開,一陣夾雜著青草香氣的微風吹了起來,院子裡,暖暖的陽光透過稀疏的樹冠,照在呂方父子二人身上,滿是斑駁的光影。呂方正站在一棵桃樹旁,正抓住一根低垂下來的樹枝,正指著樹枝對坐在自己肩膀上的呂潤性說著什麼,呂潤性伸出自己的手指去觸摸那樹枝,不時的發出開心的笑聲。
看到這溫馨的場景,沈麗娘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幸福感好像溫水一樣充滿了她的四肢百骸。
「妹子,我們也到院子裡去吧,你剛剛生產不久,應該多曬曬太陽,夫君以前說過,產婦多曬曬太陽對骨頭有好處,不容易腰酸。」旁邊傳來一個聲音,沈麗娘轉過臉來,便看到呂淑嫻的笑臉。她身負武功,產後又休憩了半個多月,呂淑嫻稍一扶持,沈麗娘便站起身來。呂淑嫻拿了塊羊皮墊在地上,兩人坐在地上,聽見呂方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傳來。「這便是蝴蝶幼蟲,莫要看它現在難看的狠,只能爬在樹枝上,再過些日子,待它長大了,先吐出絲來纏住自己,然後就會變成會飛的蝴蝶了。」
正在一家人在春日下其樂融融,不知時間流逝的時候,院外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呂方微微一皺眉頭,高聲道:「什麼事?」
敲門聲停止了,接著一個恭謹的聲音答道:「稟告相公,朝廷的使者詢問相公何時才能接旨。」
呂方將兒子從肩膀上托了起來,小心的放到地面上,拍了一下屁股,柔聲道:「到你大娘那邊去。」呂潤性乖乖的跑到了呂淑嫻的懷中。呂方沉吟了片刻,高聲道:「你去告與天使,便說任之偶感風寒,臥床不起,只恐無禮,請稍待數日,待吾病好後再接旨不遲。記住,要好生伺候,不得無禮。」
外間侍從應了一聲,便離去了。呂淑嫻看了看呂方的臉色,禁不住開口問道:「夫君可是不願見那朱溫的使者?」
呂方笑了一笑答道:「不錯,那敕書封我為吳越王,淮南鎮海兩鎮節度使,大筆一劃,憑空把楊渥的地盤全給了我,這分明是驅虎吞狼之計,反正兩邊誰打殘了他都不心疼。」
「那你又何必在這裡裝病呢?那朱溫的使者也不是白癡,你早不病晚不病,偏偏現在感了風寒,又豈能騙得過他?」
「那不過是拖延時間罷了!」呂方笑道:「廣陵那邊的李儼已經傳來消息,楊行密臨死之前,曾經留下囑咐,要楊渥和我們修好,我料淮南的使者已經在路上了,也就是這幾天的事情了。至於那個朝廷的使者,我不過是給自己留條萬一的後路罷了,也讓那楊渥知道,實在不行,我呂方還有一條路可走!」呂方在自己妻妾面前,也不像平日裡那般深沉,將自己的心思一一剖析分明。
「那樣就好了。」呂淑嫻點了點頭:「兩家能夠修好,也是百姓之福。」
潤州,鎮江。這本是江南運河和長江的匯合之處,江湖縱橫,交通方便,自南北朝時,三吳的特產糧賦便沿著運河運往金陵台城,隋煬帝修建大運河後,江南的財富更是沿著江南運河彙集潤州,然後渡江經廣陵輸往長安。作為曾經的浙江西道治所,潤州雖然無法與長江對岸的廣陵相比,可也是戶口十萬,天下間少有的雄州大郡,楊行密統一淮南後,雖然根本之地是在江淮之間,可是位於江南的宣、潤二州還是財賦的重要來源。
「已是春耕之時,可運河兩岸的田地卻少有農人耕作,這可如何是好呀!」高寵坐在船首,看著兩岸的田地,這些都是上等的良田,可許多田地已經長滿了荊棘,顯然已經荒廢了許久,就算偶爾能夠看到耕作的農人,也少有使用耕牛的,農人身上衣著也是襤褸的很,顯然田、安之亂雖然已經過去快兩年了,潤州還是沒有從那場戰亂的破壞中恢復過來。
一旁的書吏乃是高寵好友,楊行密在世時在王府中也頗受重用,此次被楊渥一同派來出使杭州,當個副使得差使,他見好友自從一上路來,便是滿臉愁容,便隨口開解道:「這運河兩旁乃是交通要道,兵事多半都是在這一帶,民夫牲畜征發的也多,殘破一些也是正常,其他地方想必還不錯,否則去年潤州呈送上來的錢糧怎麼沒有少。」
「我就怕是這樣!」高寵冷哼了一聲,左掌已經重重拍在船旁的欄杆上,倒是把那同伴嚇了一跳:「『與其有聚斂之臣,寧有盜臣』,大戰之後,生民凋零,賦稅卻是不減,天下間豈有這般道理?還不是守臣盤剝百姓,以討得主上歡心,那呂方在兩浙專修德政,我們卻在這邊胡搞,這不是把屬下百姓往他們那邊趕嗎?」
「高兄慎言!」那同伴趕緊制止住高寵的激憤之言,一面回頭看了看船上的隨員,發現都距離甚遠,應該聽不清楚方才高寵所說的犯忌之語,才放下心來。他在王府中做事,也知道楊渥繼位之後,重用的多半是自己身邊的舊人,像他們這些昔日楊行密信用的人,都比較疏遠。此番出使,船隊中便有幾個是楊渥昔日司徒府中的身邊之人,若是讓他們聽到了,傳到主上耳朵裡,一個「怨望」的罪名是跑不脫的。
高寵看到好友舉動,也明白對方的意思,冷哼了一聲,也不再多言,免得惹來麻煩,這時後面一人走了過來,一邊大聲道:「高正使,到曲阿城還有兩個多時辰的船程,如今已經是正午時辰,我記得前面有個村子,我們在那裡停船吃罷了午飯再趕路不遲。」
說話那人乃是楊渥的舊人,姓陳,掛了個虞侯的名在船隊中廝混罷了,可平日裡挺胸凸肚,與隨員們說話也高聲大氣,儼然一副紅人的模樣自居。高寵也明白他是在廣陵呆的久了,平日裡也沒有逞威風的機會,此番想要出來擺下官兒的威風,所以才故意在運河旁的村落停下吃午飯。他本欲開口拒絕,身後的好友見狀,趕緊在高寵身上捅了一下,搶上一步笑道:「我等也正想找個地方停船休息,多虧陳虞侯熟識地理,否則便麻煩了。」
那陳虞侯是個粗人,也沒看出其中的曲折來,見遂了他的心願,便高聲笑道:「那是自然,大王平叛時,某家跟隨大王在這邊打過好幾仗,對這邊地理倒是略知一二。」說罷便拱了拱手轉身離去。
看到那陳虞侯走遠了,說話那人轉過身來,輕聲道:「他是大王的舊人,若是逆了他的意,只怕我們日後都沒好果子吃,這一路上我們倆只當什麼都沒看見便是。」
「哼!」高寵冷哼了一聲,拂袖便往船艙中行去,只留下副使一人,站在船頭,臉上滿是無奈的苦笑。
「什麼?村子裡只有你們這幾個老不死的?連個模樣周正點的娘們都沒有?」陳虞侯高聲喝道,眼前的地上跪著七八個村民,個個衣衫襤褸,滿頭白髮,看上去最小的也有四十多了。
村民中為首的那個磕了兩個響頭,哀聲辯解道:「官爺,並非小人欺瞞,只是前兩年都在打仗,這村子就在運河旁,兵爺們打來打去,許多腿腳靈便的便都跑了。」
「胡說?安賊被滅都快有一年了,那些跑掉的早該回來了,分明是躲藏起來不敢見我們,告訴你,大爺我可是廣陵吳王府的人,快交出幾個娘們來讓我們樂一樂,還有民夫給我們拉縴,媽的,在這運河上船走的太慢了!」
「官爺有所不知呀!」那為首的村民哀求道:「戰亂結束後,新來的王相公立刻便要收稅,不但要收當年的稅,連三年前的稅都要收,說三年前廣陵便沒有收到潤州的賦稅了。天可憐見,這三年小民們可沒有少繳一粒糧食呀!可這幾年都在打仗,哪裡有糧食交稅,結果能走路的都跑了,只留下我們幾個挪不動的老傢伙留在村中,只想死在祖墳旁邊,實在沒有女子,民夫。若是官爺不嫌棄,待會便讓我們幾個替官船拉縴吧!」
「打不死的老賊!」那陳虞侯勃然大怒,飛起一腳便揣在那老漢的胸口,頓時將其踢得昏死過去,其餘幾名老漢趕緊上前扶住那昏死的同伴,一面向陳虞侯哀求。那陳虞侯卻只是不理,大聲喝令手下道:「你們幾個到村裡搜搜,我倒不信老子這麼倒霉,偌大一個村子連幾個取樂的娘們都沒有!」
他身後的如狼似虎的十幾個軍漢應了一聲,便往村中衝去,踹開門戶,便進去搜查一番,那些老漢敢怒不敢言,只是伏在地上哀求。一旁的高寵好幾次想要出言制止,卻被身邊的好友死命拉住,只得作罷。
過了半晌功夫,那十幾名在村中搜查的軍漢一個個都回來,身邊或多或少的多了點物件,可是還沒有找到女子,陳虞侯也越來越沮喪,一旁的高寵見狀,暗想如果他最好找不到女子,也只能離去,這幾個老漢年老體衰,自己到時候開口為他們說句話,也不會讓他們去拉縴,眼前這些事情,自己只當什麼也沒有看到便是了。
第198章 累贅
正當高寵站在一旁竭力說服自己的時候,不遠處的村中突然升起一股黑煙,倒像是失火了的模樣。那幾個正趴在地上懇求的老漢趕緊爬起身來,只留下一人繼續看護被踢昏的同伴,趕回村中救火。高寵見狀,也叫上幾個隨員回身從船上拿起棍棒水桶往村口趕去,待一行人到了村口,只見火光四起,不過是一瞬間的功夫,已經有七八處宅院都著火了,讓人一時間也不知道從哪裡下手。
高寵眼見得火勢蔓延的如此之快,想要撲滅肯定是來不及的了,如今最好的辦法就是盡量將火場旁的房屋拆掉,免得火焰蔓延開來。於是他趕緊分派人手行事,幸喜這村中房屋多半是些茅草鋪頂,土胚夯制的屋子,拆起來還比較容易。在高寵等人的奮鬥下,總算將火勢逐漸控制住了。
高寵眼見得火勢沒有繼續蔓延開來,剛剛鬆了口氣,卻聽到火場內傳來一陣求救聲,依稀可以辨認是年輕女子的聲音。他不由得一愣,方纔那幾個老人不是說村中就他們幾個走不開的老朽嗎?哪裡來的女子?正當他驚疑的時候,求救聲又靠近了許多,透過火光依稀可以看到兩個人影,正猶豫不決是否衝過火牆。
此時情勢緊急,高寵也來不及多想,操起旁邊的水桶便往火牆那邊潑了過去,那火頭燒的正旺,沒冷水一激,不但沒有滅,反而撲的一下升起了好大一截,高寵只覺得眼前一亮,趕緊偏過頭去跳到一旁,只覺得左臉一陣微痛,一摸眉毛已經被燒焦了。
高寵也顧不得傷勢,搶過一旁的木棒扑打了幾下火堆,旁邊兩名隨員又打來些井水潑上去,火勢稍稍小了點,這時火牆後人影一閃,高寵等人趕緊讓開,只見一人渾身火光跌倒在地,原來是火場中那人眼見得在火場中也是個死,看到高寵這邊火稍微小了掉,便賭命衝了過來,那人落地後便四處翻滾,高寵等人又用浸濕了的衣物扑打,好不容易才撲滅了那人身上的火。剛剛喘了口氣,火場中傳來一聲慘叫,回頭一看,原來火場中一堵牆被燒的久了,倒了下來,正好將剩下那人壓在了下面,眼見得不活了。
「水!水!」高寵等人正看著火場,身後便傳來一陣陣微弱的哀求聲,回頭一看,卻是方才逃出火場那人,正在掙扎著往一旁的水桶爬過去。高寵走到井旁,打了一罐水走到身旁,那人搶到手中,便往嘴裡灌去。高寵這才有機會上下打量這人,只見這人衣衫被火焰燒了許多個洞,面容和其他裸露的皮膚也滿是煙塵,披頭散髮,也看不出是男是女。高寵正打算開口詢問,那人喝水喝的太急了,一口嗆住了,趴在地上痛苦的咳嗽了起來。
「你可村中百姓,可知道為何突然發火了?」看到那人咳嗽逐漸停止了,高寵便開口問道,他也覺得這火來的蹊蹺了點,而且火勢蔓延的太快,倒像是有人故意縱火而成的。
「我也不知道。」地上那人茫然地搖了搖頭,雖然聲音還有些嘶啞,但可以聽出是個年輕女子。「聽說有官船經過,父親便讓我和小弟在地窖裡躲藏,結果稀里糊塗的便著了大火,我們在地窖裡,待到發掘的時候,四處都是火光,小弟也就……」說到這裡,那女子再也忍受不住,撲倒在地上痛哭起來。
此時高寵已經明白為何原委了,原來那幾個老人看到官船,便讓兒女隱藏在地窖中,自己來應付勒索,卻沒想到天有不測風雲,竟然招了祝融之災,如非自己救援的及時,只怕這女子也是個葬身火海的下場。
高寵正想安慰幾句,卻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怒罵聲,聲音依稀是使團裡的那個陳虞侯的,他怕出了什麼禍事,趕緊覓聲跑了過去,拐了街角便看到血泊之中伏著兩具屍首,左邊站著七八條軍漢,當中的正是那陳虞侯,正高聲叫罵,手中提著的橫刀正滴著鮮血。
「這是怎麼回事?」高寵趕上兩步,沉聲問道。
「高正使你也來了。」看到來人是高寵,那陳虞侯轉過身來,臉上滿是油光,指著右邊一夥人道:「那幾個老賊看到官船來了,便將女子丁壯隱藏在地窖中,只說村中只有他們這個老漢,哄騙我們。丁老三腦子靈光,便在村中放火,逼他們出來。結果果然不出丁老三所料,不一會兒便逼出了十幾個。這些賤民居然還敢持械行兇,圍攻官差,不殺兩個,他們就不知道馬王爺生了三隻眼!」
高寵往右邊看去,只見十幾個人或站或臥,男女老少皆有,當中幾個老人正是先前在村口的老漢,齊刷刷的都盯著這邊,目光中滿是憤怒和仇恨。
「畜生!」對面人群中站起一人來,便是方才在村口被陳虞侯踢昏過去那個老者。他渾身顫巍巍的,好似隨時都會跌倒在地一般,可這老漢猛地一下推開旁邊伸手想要扶持他的村中後輩,指著高寵這邊罵道:「你們一進村子就什麼都搶,要丁壯,要女人,不給就放火燒村子。難道我們還要乖乖的把什麼都送給你們才對嗎?老天爺為什麼不把你們都收了去。」
「老東西,你們竟然敢辱罵官府,來人,給我把這個老東西都殺了!」陳虞侯聞言大怒,身後應聲衝出五六條如狼似虎般的大漢,撲了上去,人群中立刻爆發出一陣怒喝哭喊聲,只是雙方力量懸殊,不一會兒方才怒罵那老漢便被拖了出來,按倒在地。陳虞侯走到那老漢面前,一腳踩在對方的臉上,臉上露出殘忍的笑容,拔出腰刀道:「老東西,你方才罵我什麼?」
那老漢骨頭倒硬得很,嘶聲罵道:「畜生!要是呂相公還在丹陽,你們這幫畜生哪裡趕來這裡撒野,有本事你就殺了我,鎮海軍的大軍遲早打過來,把你們這幫兔崽子全殺了。」
陳虞侯聽了不怒反笑:「好硬的骨頭,還指著呂方那賊子的兵來,我若是讓你一個時辰內死了,算我對不起你。」說罷便一刀往下刺去,隨即發出一陣慘叫聲。
高寵見狀再也按捺不住,正要上前阻止,卻被一旁的好友抓住,高寵怒道:「你快放手,這廝太過分了。」
那好友卻死也不放手,低聲道:「你本來就和那呂方是舊識,若是在這裡逆了那廝的意,回去告你一個包庇匪民,背主通敵的罪名,你可怎麼吃得了干係。反正這個老頭已經死定了,你又何必搭上自己呢?」
「罷了,罷了。」高寵自忖此次去杭州自己肩上的擔子極重,若是和這個陳虞侯鬧翻了,只怕反而誤了公事,只是眼前這人間地獄般的場景他再也不想看下去。於是將袖子猛的一甩,喝道:「放手,我們回船上去。」
那副使見高寵轉身離去,本想尾隨而去,又怕那陳虞侯因為他們不告而別生氣,正左右為難,卻聽到那陳虞侯的聲音:「莫不是那高正使見不得這血污場面,回船去了?」
「正是。」那副使趕緊應道,臉上滿是擠出來的笑容。
「聽說高正使以前也是見過刀兵的漢子,不是那等百無一用的書生,想不到也是這般模樣。」陳虞侯冷哼了一聲,大聲道:「那便請副使回去通知一聲,稍待個把時辰,下官自會選兩個模樣周正點的娘們洗乾淨了給二位帶回去。」
「不必了,不必了!」副使臉上滿是尷尬,看到陳虞侯做了個自便的手勢,便趕緊轉身離去了,身後傳來了一陣陣的慘叫和獰笑聲。
「啪!」一隻茶杯在地板上摔得粉碎,高寵臉上滿是鐵青色,右手正在劇烈的顫抖著,顯然方纔那茶杯便是他摔壞的。
「高兄,高兄,你這是何必呢?氣壞了身子便不好了。」副使看著高寵,臉上滿是為難的神色,其實他更害怕的是怕船上的隨員將這告訴那陳虞侯,惹來禍患,只是他知道若是這般說,只會惹得高寵更加惱火,才換了個說法。
「害群之馬,一過了江便這般橫行霸道,仗著是大王的舊人便這般胡來,先王的基業定然要害在這些狗賊的手上。」高寵現在與其說是憤怒,更不如說是擔心。自從楊渥繼位以來,任用的多半是自己的舊人,像徐溫、張灝、高寵等忠誠於楊行密的王府舊臣為楊渥的繼位立下了大功卻沒有得到相應的恩賞。不但如此,楊渥更換王府衛兵,重新組建新軍的行動無形之中也剝奪了徐溫等人的權力,這樣一來,從實際上來講,徐溫等人反而成了楊渥繼位這一事件的受害者,而且徐溫、張灝和高寵又不一樣,徐、張二人都是絕對的現實主義者,並沒有什麼節操和道德可言,他們對於楊氏父子的忠誠從某種意義來說是一種投機,他們希望自己現在的忠誠可以在未來換來百倍的回報,可一旦他們得不到回報,那忠誠就不復存在,甚至會變成百倍的仇恨。而他們之所以現在還沒有行動,無非是因為那些還保持著表面上的服從的外州實權派,沒有楊家的大義名分,徐、張二人是沒有能力控制他們的。所以從表面上看楊行密死後,完成了權力交接的淮南風平浪靜,而實際上卻是潛流湧動,這個平衡十分脆弱,這些楊渥身邊的舊人是他的支持者,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他的累贅,他們的每一項惡行都會被記在楊渥的頭上,到了那一天,那些隱藏在水面下的巨獸就會把他們和他們的主人一同拖下水面,撕成碎片。
第199章 覲見(一)
使團的座船沿江南運河而下,經過丹陽之後,便進入常州境內,也許是因為這邊戰禍相對於潤州較輕的緣故吧,兩岸的農人看上去情況要好一些了,大部分耕作的農人都有耕牛,在江南的淋漓的春雨下,不時有各種水鳥起落,在剛剛被翻耕開的田地裡啄食著從泥土裡翻出的蟲子,配上正在後面正在放水插秧的農人,便成了一副頗有詩意的「江南春耕圖」。
「這裡離蘇州還有多遠?」高寵站在船頭詢問一旁的船老大道,自從那次的事情之後,他便整日躲在船艙之中,盡量不和那陳虞侯打照面,便是不得已碰到,臉上也好似塗了三層漿糊一般,讓人望而生畏,幸而他那個副使好友在中間不住的周旋,總算把這幾日敷衍了過去。這天高寵算來快到淮南鎮海兩軍的分界線了,便出艙來透透氣,順便看看兩邊的形勢。
「稟告相公,這裡離蘇州也就不到一天的船程,你看前面那座小山,過了那裡便是望亭,過了望亭,就是鎮海軍的地界了。」船老大恭謹的指著兩三里外的一座小山丘,答覆道。
「這麼近?」高寵不由得吃了一驚,他又看了看兩岸上正悠然自得耕作的農夫,驚疑地問道:「那豈不是鎮海軍的戍卒離這裡也就五六里路程,這些農人也不害怕?」也無怪高寵如此驚訝,古時敵對雙方的邊境線上,雙方戍守在邊境的士卒都會搶掠攻擊對方邊境的居民,一來可以迫使敵方居民後退,使得敵軍的據點孤立無援,二來也可以殺良冒功。這樣一來邊境地區的居民往往都是集中住在有設防的村落,耕作時也只會開墾村落附件的少數田地,耕作時也是小心謹慎,隨時防備敵軍的侵襲,所以《鹽鐵論》裡有「介冑而耕耘,鋤耰而候望」的語句,就是描述了當時北地漢人在匈奴強盛時的艱苦處境。
「相公有所不知。」那船老大笑道:「那邊的蘇州守臣雖是武人,可當真是個仁人君子,一到蘇州之後,便禁絕士卒斬殺良民冒功,便是有生俘這邊的細作,也撫慰一番便釋放回去,時候久了,淮南的守兵也不再越境攻掠,兩邊百姓都受惠甚多,無不讚頌那人大德!」
「哦?你可知道那蘇州守臣姓名為何?」高寵不由得在自己腦海裡搜索起的呂方那幾個手下,可印象裡實在想不起來有哪個是這般作為的,這年頭武臣中有這般菩薩心腸全天下數遍了只怕也不滿一個手掌的。
「聽說是姓王名佛兒,果然是人如其名,生了顆菩薩心腸,不但治下的百姓有福,連鄰近州郡的也沾光了。」那船老大話語中滿是敬仰的神色。
「原來是他?」聽到船老大的話語,高寵眼前閃過一個魁偉的身影,想不到那個勇力過人的流民頭目到現在還保持著那顆赤子之心,這倒是他當時所不能想像的到的。
使團的船隻在望亭停泊了半個時辰,便開船出發了,到了傍晚時分,已經進入了蘇州地界,很快便遇到了一條鎮海軍水師的巡邏快船,在聽船上人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來歷後,那船上的小頭目立刻點燃了一個小竹筒,一道火光立刻沖天而起,飛到了大約四五十米高,爆出一團火花炸開,在昏黃色夜空的背景襯托下,十分顯眼。高寵估計了一下,大約十里之內都可以清晰地看到。
「這應該是傳遞信號之用,久聞呂方那廝頗有巧思,軍中器械精利,今日一見果然不虛!」使團副使在高寵耳邊低聲說道。
高寵點了點頭,他細心地觀察著鎮海軍的巡邏快船,這是一種在江南一帶十分常見的小船,有三角形的帆,還有四對長槳,狹長的船身呈流水線形,在港汊縱橫的狹窄水網地區行動轉向十分方便,和尋常的民用船隻不同的是,在槳手上方有一層木板,兩側也有木板保護,防止對手的弓弩的殺傷,側面的擋板上一些無規律的孔,應該是供射擊和觀察之用,船首還有伸出了一隻狹長的包鐵木角,顯然是供衝撞之用,從表面上看過去,這條快船就好像一條在水面上游動的水蛇一般。
「這是專門用來交戰的船隻!」高寵立刻得出了結論,水軍和陸軍不同,砍伐木材,陰乾木材,打造船隻,這並不是一年兩年的事情,不像陸軍,只要你有糧食,很容易招到足夠的流民給你賣命。兩浙的水軍在董昌之亂時,就曾經被淮南水師大敗,幾乎全軍覆沒,後來錢繆雖然竭力重建,可是很快有發生了武勇都之亂,雖然他也聽說過呂方的水軍十分精利,可也沒想到居然連這等巡邏用的小船也專門建造,這說明鎮海軍在水軍方面的資源投入的十分巨大,顯然這樣一隻強大的水軍不會是用來自守的。
正當高寵在那裡思忖的時候,遠處便駛來了一隻快船,相距信號發出的時間不過兩刻鐘,淮南使團眾人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麼,看眼前這些人的目光中便多了些其他的意味。
在後來這條快船的引導下,使團的船隻到了三更時分便到了蘇州城下,一名軍官上得傳來,查驗過了文書印信,便發與了文碟。到了次日清晨,使團便改乘了一條鎮海軍戰船,前往杭州去了。
使團一路上經過吳江、嘉興、桐鄉、最後到達了杭州的武林門外的碼頭,一路上只見船隻如梭,商旅如潮,兩岸多有新近開闢的海塘,綿延十餘里,宛若巨城一般,讓使團眾人看得歎為觀止,高寵開口詢問,隨行的鎮海軍官員回答是排干積水,開闢田地之用,看到路上這番景象,幾個知曉此行內情的官員個個臉色慘淡,如喪考妣一般。
使團一行人進了杭州,依照禮儀規矩,高寵立刻將此行的文書遞了上去,此時一行人自副使以下,幾乎都已經知道了那文書中的內容,稍微有點頭腦的,自然都知道呂方根本不可能接受這封文書,這樣一來,自己這些使團中人下場自然不會妙到哪裡去了。後來從驛館小吏口中得知,宣武朱溫的使者也來了,應該是來與呂方封官修好的,這樣一來,眾人對自己的下場更是悲觀到了極點,那個陳虞侯更是不堪,整日裡伶仃大醉,這般下去,只怕再過幾日,鎮海軍不來殺他,他也自己把自己給醉殺了。
倒是高寵還是常態,每日裡便是在幾個驛館屬吏的陪同下在杭州城內閒逛,晚上便在屋中寫寫畫畫,臉上反倒比途中多了些笑容,只是此時使團中各人各懷自家心事,也無人來管他。
過了兩天晚飯時分,使團眾人正在屋中進食,突然外間衝進來一人來,嘴裡喊著:「不好了,不好了,外面都是鎮海軍士卒,定是來拿我們的。」
屋中頓時嘩然,滿是叫罵哭喊之聲,有的將飯碗丟到一旁,要找路逃脫;有的破口大罵;還有的怨天尤人,後悔不該跟隨使團來杭州;有個膽子最小的乾脆兩眼一閉,仰天倒在地上,居然被活活嚇昏了。
正當此時,眾人便聽到一聲斷喝道:「噤聲!」眾人此時已經失了膽魄,被那人一喝,都不自覺地靜了下來,一看卻是高寵,只見他走到方才喊話那人身旁。沉聲問道:「你到底看到了什麼,細細說來。」
喊話那人這才哆哆嗦嗦地解釋道,原來他本是一名普通隨從,看到取暖用的木炭不足了,便到驛館小吏那邊去索要,卻看到沒人,便去外院尋找,正好看到外面密密麻麻都是頂盔戴甲的軍士,他這兩日聽使團成員私下裡經常感歎前途渺茫的話語,一聯繫起來便嚇得狂奔回來報信。
「原來如此!」高寵歎了口氣,笑道:「列位想想,他若真要拿我們出氣,又何必如此大動干戈,鬧得滿城風雨,應該是有鎮海軍的高官前來驛館,那些兵卒應該是他的倚仗,大家只管放心吃飯便是。」說到這裡,高寵帶頭坐下吃了起來。
眾人見高寵這般鎮定模樣,也紛紛坐了下來,畢竟在這種時候,人們還是情願相信那些對自己有利的消息的,只是眾人多半一邊眼睛都看著屋外,一邊往自己嘴裡拔飯,倒是不怕把飯塞到鼻孔裡去。
飯沒吃兩口,院外便傳來一陣密集的腳步聲,緊接著院門便被推開,數十名披甲持兵的士卒便擁了進來,將屋子圍得水洩不通。兵刃的寒光照在眾人的臉上,顯得格外蒼白。
「一切都完了!」幾乎在使團每個人的腦海裡都閃過這樣的念頭。面對著眼前這些武裝到牙齒的精兵,即使是那些使團護衛也不敢生出反抗的念頭,實力相差太懸殊了。
「開府儀同三司,侍中,同中書下平章事,知淮南、鎮海兩道節度事,上柱國,吳越王呂方駕到!」正當屋中人心若死灰的時候,門外進來一名青衣文吏高聲贊名道。
第200章 覲見(二)
隨著那文吏將一大串頭銜劈頭蓋腦的砸了下來,使團眾人還來不及弄明白其中的涵義,便條件反射般嘩啦一下全跪了下來。那副使跪伏在地上,偷眼觀察四周兵卒的靴子。
「不會就這般把我們全抓起來吧!」那副使一邊小心觀察一邊暗自想道,突然他發現身旁有兩條腿膝蓋還沒有彎,抬頭一看,卻是高寵,只見高寵如同一根木樁一般站在一片跪伏的人群當中,顯得格外的刺眼,那副使趕緊小心的拉著好友的衣衫,壓低嗓門道:「快跪下來,快跪下來呀!」可那高寵卻好似發癡了一般,只是傻傻地站在那裡,口中猶自念叨有詞,也不知在說些什麼。
正當那副使又急又怕的時候,外間突然傳來一個爽朗的聲音:「高君,自淮上一別,我們有十年未見了吧,今日故友重逢,當真是可喜可賀呀?」
「莫非說話這人便是呂方?」那副使正暗自思忖,便聽到高寵的應答聲:「豈敢豈敢,高某如今是閣下的階下囚,生死不過是你顧念間事,又豈敢稱朋道友呢?」
副使聽到呂方的聲音停頓了一下,旋即笑道:「高君說笑了,想必是驛館的下人們伺候不周,惹得高君不快,某家回去後立刻責問有司,定然給高君一個答覆!」
「那倒不是,驛館上下都十分周到,只是這般甲士環立,利兵誰阿的樣子,以呂相公當年領著千把流民就敢打劫楊王商隊的膽略,只怕是用不著的吧?」
副使這時微微抬起了頭,看了看呂方的模樣,只見這如今已經聞名天下的梟雄,身披紫袍,頭戴金冠,身材修長,頷下留了微鬚,臉型圓潤,眉目清秀可喜,此時被高寵的搶白弄得有點尷尬,倒沒有傳說中那心思深沉,殺伐果決的模樣。
這時呂方身後走出一名青衣侍者,高聲應答道:「這便是高君說差了,今時不同往日,如今吾主已經是朝廷藩王,方面大員,俗話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這些不過是應有的鼓吹儀仗罷了。在下聽聞高君乃是淮南俊傑,先吳王信重的人物,不會連這個都不知道吧。」
高寵聽到這侍者聲音尖利,不類男子之聲,上下打量了一下,只見方才說話那青衣侍者約莫五十左右,頷下無須,心下已經瞭然,冷笑道:「想不到呂相公用人倒是不擇其類,連閹賊都有。」
呂方回頭看了看施樹德,此人出言之後,便回到自己身後,低頭垂目,好似根本沒有聽到高寵對自己的辱罵之詞一般,暗想:「也怪不得古代帝王都喜歡用太監,像這等幾乎沒有自我的工具,比較其文臣來,實在是太好用了。」只是他此次來的主要目的並不是和高寵爭辯,便轉而笑道:「今日來見高君,只敘舊情,這些繁文縟節便罷了吧。」說罷呂方做了個手勢,那些親衛便從屋中出去了,旋即僕役便從外間流水般進來,將屋中清理乾淨,又擺上幾按酒餚,使團的隨員們紛紛站起身來,不自覺地將像高寵靠攏,擠成了一團。
不一會兒,屋內便整理停當,酒餚飄香,呂方自顧到了上首坐下,伸手在旁邊的几案上拍了拍,笑道:「請坐,呂某前些日子有些庶務纏身,今日便借了這驛館,聊盡地主之誼,與高君一敘舊情!」
高寵看了呂方一眼,只見剛才那個說話的老太監站在他的身旁,身後還站著兩名青衣侍者,腰垮配刀,衣服下面鼓鼓囊囊的,顯然是穿了甲冑,其任務實在是不問可知。他此時心中還有一點疑問尚未求證,便也不推辭在呂方右手邊的几案坐下,使團的其他隨員見高寵動了,趕緊隨之按次序坐下。
酒宴開始之後,呂方便接二連三的向高寵敬酒,說些過去在淮南軍中的趣事,眾隨員自然不敢此時掃了他的興致,幾個膽大的也紛紛陪笑湊趣,所以雖然高寵神色鬱鬱,好像別有心事,場中的氣氛也還過得去,不至於冷場。
呂方幾杯酒下肚,突然感歎道:「當年在淮上時,雖然由於情勢所迫,不得已得罪了高、王二位,但呂某對二位的節操和本事都敬佩的很,希望日後能夠隨二位驥尾,效忠楊王,做出一番事業來,只可惜世事弄人啦!如今楊王英年早逝,棄我等而去,當真是可悲可歎啦!」
座中人聽到呂方這番話,不由得個個腹誹道:「楊行密死了只怕天底下最開心的人就是你,還在這裡貓哭耗子假慈悲,你呂方當真是厚顏無恥。」可嘴上還是頌詞如雲,只是有的人偽裝的功夫還不到家,臉色有些古怪,倒好似便秘一般。
高寵卻是不給呂方顏面,雙眉一軒,冷聲道:「楊王嫡裔尚在廣陵,呂相公大可與我同去廣陵,何必在這裡徒自感傷?」
眾人聞言個個大驚失色,高寵這話簡直就是指著呂方的臉罵他惺惺作態。此時外間站滿了他的軍士,只要咳嗽一聲,屋內的人便沒有一個能夠活下來,他高寵自己求死也就罷了,可不能拖著大夥兒往死路上趕呀!
呂方卻未著惱,沉聲道:「那卻不必,雖說先王待呂某頗有可商榷的地方,但吳王寬仁雅信,能得士心,彼時呂方居為臣下也亦無不可,但楊渥小兒連淮南舊部都收拾不清,就算本王以臣事之,他又有何德何能,敢受呂某的跪拜呢?」
呂方話音落地,屋中便是一片靜寂,使團中人有許多知道呂方昔日在淮南軍中的遭遇,立下大功卻被派到已經陷落了的湖州當刺史;攻下杭州之後,楊行密又插手派來李彥徽來當杭州刺史。呂方的意思很明白,即使拋開那些舊怨不講,如今也和往日不同了,當年他實力弱小,楊行密實力強大,而且楊行密本人的德望和能力都足以控制他,他才以臣下的身份侍奉;可如今自己和楊渥的實力差距已經縮小了許多,更不要說楊渥的政治經驗和個人心胸都與其父相差甚遠,就算呂方真的去當楊渥的臣子,只怕楊渥也沒這個膽量來接受吧!高寵更是聽出了其中弦外之音,呂方的話語中恐怕更多的是暗指楊渥既壓低自己的封爵又分裂自己部屬的手段。
聽到呂方的回答,高寵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駁斥,雖然他也知道呂方的話語中也不盡然屬實,可這種九成真話摻雜著一成假話的謊話最難駁斥。正當高寵左右為難的時候,呂方肅容道:「俗話說『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侍。』如今淮南內有人主闇弱,不納忠言,外有強敵環視,高君縱有伊尹之賢、比干之忠,又有何益,不如留下來與本王共謀大事,建牙立府,封妻蔭子也不過是等閒事爾。」
呂方既然表明了招攬之意,便不再說話,等待高寵的回答。他來之前早已派人暗中打聽明白,使團中有好幾個都是楊渥的舊日親信,自己故意把對楊渥的不屑和對高寵的招攬之意都當面說出來。待到這使團回到廣陵,這些楊渥的舊日親信一定會把這些話一一告訴舊主。楊渥如今最是敏感旁人瞧不起他的時候,聽到呂方的評價定然大怒,再聯繫起呂方對高寵的招攬重視之意,肯定會把心中的怒氣發洩到高寵的身上。以呂方對高寵的瞭解,他相信對方一定也能想得到這一系列後果,這就可以逼得對方投靠自己,此人參與淮南機密多年,又是廬州集團的核心成員,對呂方未來的淮南侵攻計劃有著很大的用處。就算最後高寵沒有接受自己的招攬,回到廣陵的他也必然失去楊渥的信任,甚至會被楊渥殺掉,也就消滅了對方一個謀士。無論最後是哪種結局,對於呂方來說都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過了良久,高寵終於抬頭答道:「多謝閣下厚愛,不過忠臣不事二主,高家受先王數代厚恩,自當以性命相報。」說罷,便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接著便將手中酒杯猛的一下摔碎在呂方面前,以示決絕之意。
呂方看了看地上的摔碎了的酒杯,又看了看高寵的眼神,臉上露出一絲瞭然,起身笑道:「既然如此,那今日便到這裡吧,明日便送列位還鄉。」說罷,做了個團揖,便自顧昂然離去。
呂方離開館驛,過了許久,屋中還是一片靜寂,眾人好似還沒有從剛才的驚嚇中恢復過來一般,那些地位低下的隨員一面偷偷看著高寵的臉色,一面互相竊竊私語;幾個地位較高則一面互相交換著眼色,一面想著如何才能自然地和高寵搭話詢問,只有高寵坐在案前,一杯接著一杯的自斟自飲,旁若無人。
那幾個地位較高的使團成員對了半天眼色,可還是沒有決定到底是誰來第一個開口,眼見得高寵一杯接著一杯的喝下去,臉色越喝越白,倒酒卻越來越快,到了後來竟然跟往嘴裡倒一般。一旁的副使眼見得情形不對,剛要上前勸說,只見高寵突然晃動了兩下,便一頭撲倒在几案上,醉死過去了。
第201章 自殺
高寵這般模樣,自然是無法開口詢問。那副使只得吩咐僕役將其扶到寢室歇息,再看看屋中的其餘人等,個個目光閃爍,顯然都別有心事,只得歎了一口氣,拂袖自回屋中歇息不提。
那副使在宴飲時雖然沒說什麼話,做什麼事,可一根神經已經緊繃到了極點,當時還不覺得,回到自己房中一躺下便昏睡過去,一覺便睡到了大天光,朦朧間聽到一陣陣的急促的敲門聲,他猛地一下子坐起身來,也來不及穿上鞋子,便光著腳衝到門邊,開門喝道:「出了什麼事?」
「高正使,他,他不在了!」十幾個使團隨員將房門堵得水洩不通,臉上滿是驚惶之色。
「不在了?那你們還在這裡傻站著作甚,還不分派人手在驛館內四處尋找,找不到就去通知驛館的屬官,快去呀!」副使定了定神,趕緊催促道,他昨夜也見到呂方公然招攬高寵的情形了,暗想該不會是好友半夜後悔,連夜投奔呂方去了,可不管如何,自己是現在還是要把該做的事情都做完。
「不是不在了!」方才說話那使團隨員急道:「高正使,他,他已經懸樑自盡了!連屍體都硬了!」說到此處,那隨員突然哇的一聲哭出來了。
「什麼?懸樑自盡?」副使眼前突然一黑,一屁股便坐了下去,幸好旁邊的人手快,一把扶住了。那副使伸手遮住自己雙眼,只覺得腦袋裡好像被塞進了一團馬蜂,嗡嗡作響,說不出的心煩意亂。旁邊的隨員眼見得正使死了,副使又是這般模樣,在敵境之中,更是六神無主,不由得哭作了一團。
「哭什麼哭?都號喪啦,快去看看正使屍首看看有麼有什麼遺物要緊。」旁邊陳虞侯喝道,他睡在鄰院,剛剛才得到消息趕過來,眼見得眾人這般模樣,不由得心生鄙視。
眾人被陳虞侯這麼一吼,反倒有了主心骨,紛紛隨他前往高寵房間。推開房門一看,只見高寵的屍體還掛在半空中,一張座椅倒在地上,顯然是懸樑自盡用的,懸在半空中的屍體微微的搖晃著,青灰色的臉龐,伸出來的舌頭,顯得分外可怖。
「你們兩個去把屍首弄下來,放到床上去!其餘的人都在外面等候,免得弄亂了房間,丟了緊要物件!」陳虞侯也不客氣,將副使撂倒一旁,自顧下令道。說罷,便在屋中察看,不一會兒便在床上發現了一封書信,看墨跡還新的很,應該是高寵昨夜寫的,那陳虞侯也認不得幾個字,便回頭喚副使來,讓他念與自己聽。
那副使接過書信,剛念了兩行便感動的喉嚨哽咽,幾不成聲,原來高寵這臨別書信乃是寫給楊渥的,信中並無一字一句與自己相關,全是勸諫楊渥在其位不穩的情況下不可輕動干戈,應當虛心納諫,收攬人心,謹守基業如此云云。
待到好不容易將書信念完,副使小心翼翼的將書信重新折好,準備納入懷中,卻被陳虞侯一把抓住手腕,奪過書信。副使不由得一愣,急道:「你這是為何?」
陳虞侯冷笑了一聲道:「莫非你還當真把這書信帶回去不成?」
「那是自然!此乃高正使的遺信,吾輩為其下屬,自然是要遵照其遺命行事的。」
「糊塗!你想想,昨日呂方那廝的話大夥兒都聽見了,回去後肯定有人傳到大王耳朵了,你也知道大王的個性,最是心高氣傲,再看了這封書信,大王會怎麼反應?他高寵已經死了,可你我還活著呢,你該不會成為遷怒的對象吧!」陳虞侯一邊冷笑著,一邊將那書信納入懷中。
「那該怎麼辦呢?」副使本不是個有主見的人,被陳虞侯這番恐嚇,頓時沒了主意。
「這還不簡單!」陳虞侯冷笑了一聲,伸手挽了副使的右臂一同出了門,回到了副使的房間,取了油燈火石,點著了油燈後,又取出書信道:「這書信只有你我見過,沒有第三個人,一把火燒了便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大夥兒都落得個清閒!」
「這怎麼可以!」副使聽到這裡,趕忙伸手去搶陳虞侯手中的書信,他與高寵是多年好友,如何肯做這等背友的事情。
陳虞侯用力一推,他何等力氣。一下便將副使推倒在地,上前一步站在他副使身前冷笑道:「有什麼不可以,這封書信上去,大王定然發怒,高正使雖然死了,可他還有妻子兒女,難道不會受牽連,你是他好友,怎麼不替他身後事想想。」
「這!」副使爭奪書信的動作遲緩下來了,的確正如陳虞侯所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是激怒了楊渥,高寵留下的寡妻弱子又能有什麼好下場,可將這書信燒了,高寵自殺身亡這事情回去又如何交代呢?他不禁猶疑了起來。
陳虞侯看出了對方心事,伸手將副使扶起,笑道:「你莫非是擔心高正使自殺這事回去不好交代?我早就想好了:就說呂方那廝勾結逆賊朱溫,高正使以大義相責,呂方那廝卻厚顏強要扣留正使。高正使忠臣不事二主,便懸樑自盡身亡。這樣不就說圓了,我們大夥兒都落了個好,高家妻子不但不會受牽連,還能多得些撫恤,豈不是落了個兩全!」
副使聽陳虞侯說完,思忖了半晌,才點了點頭道:「這也是個辦法,只是你我又如何知道這一切的呢?」
陳虞侯得意地笑道:「這就要勞煩副使你了,你與他相交多年,定然熟悉他的筆跡,再以正使的口吻寫一封遺書便是。」說到這裡,便將副使按坐在桌前,又去了筆墨紙硯放在對方面前。
「那也只得如此了!」副使想了想,最後還是沒奈何地歎了口氣,伸手去取了筆低頭寫了起來。一旁的陳虞侯見他按照自己所說的寫了起來,才從懷中取出那高寵的遺書,在油燈上點著了,不一會兒便燒了個乾淨。
徽州(就是歙州,歷史上北宋才改名為徽州,但是由於歙字太難輸入,所以韋伯就提前將其改名為徽州),東西長四百一十九里,南北兩百四十里,從地圖上看,它就好像一個狹長的三角形,深深地楔入了淮南的宣州和池州之間,掩護了杭州、睦州等鎮海軍的腹心州縣,其境內山巒眾多,地形崎嶇,土地並不肥沃,但地勢極為緊要,浙江省內的最大江河浙江的源頭之一的新安江便是發源於徽州休寧縣,新安江流經兩浙許多州縣後,最後方才與浙江匯合,流入杭州灣。而且此地道路四通八達,關隘眾多,所以史書上曾有云:「此地厚金陵之鎖鑰,控江浙之要領,山川險阻,襟帶百城,搖足而定饒、信,運肘而懾杭、嚴,擇利而動,無不可為也。且土沃民殷,資儲易給,控御三方(江南、浙江、江西),戰守足恃。明初繇此以靖南服,豈非地利之明驗哉?」呂方控制了此地,形勢不利時,便可以便是據關隘自守,屏蔽自己的腹心要害,形勢有利就可以從這裡沿著徽寧道進攻寧國縣,攻打宣州,奪取建鄴;沿著徽池道,進攻安慶,切斷長江航道;沿著徽浮道,進攻浮粱縣(就是今天的景德鎮,當時屬於饒州),然後沿著昌江直下,進攻江西鍾傳。但如果此地為敵軍所控制,敵軍就可以沿著新安江順流而下,進攻睦州、杭州、衢州等州郡,鎮海軍就會處於被動挨打的狀態,成為甕中之鱉,所以呂雄被派到此處,整日裡聯結豪強,教練民兵,修繕關隘,清理航道,苦心經營,準備幹出一番事業來讓軍中眾人看看,自己有真本事,並非靠親族的關係才到了這個位子的。
天祐三年七月,正是夏糧收割的季節,往日裡商道上繁忙的人流也稀疏了不少,顯得空曠了不少。徽州所在地勢崎嶇,本來耕作的田畝不多,土地也較為貧瘠,當地百姓多經商,做工為生,而唐代中後期,全國主要賦稅都是以糧食或者布帛的形式徵收,於是在土地貧瘠,素來缺糧的徽州,當地百姓多受其苦,而當地豪強往往乘此機會以買賣糧食,獲取厚利。呂雄抵任之後,發現這個情況,便下令兩稅可用多種形式徵收,無論是糧食,布匹,錢幣,甚至一些特產亦可,同時放寬了徵稅的期限,使得百姓有更寬裕的時間來籌夠稅款,同時也減少富戶從中漁利的機會,同時從各地運送部分糧食來,這樣一來大大減輕了徽州百姓的負擔,而來也增加了自己軍糧積蓄,為未來的征戰做好了準備。
徽州刺史府,呂雄從外間進得屋來,便看到呂十七右廂房裡,坐在案前拿著算籌,好似在算什麼似的,滿頭的汗水,好似十分為難一般,便笑道:「十七叔,你也休息一下吧,到這邊來吹吹涼風,什麼事放一會再做也來得及,可別累壞了身子,再過幾日便要開始徵收兩稅了,那時候忙起來可是沒日沒夜的,我可離不開你。」
呂十七卻是頭也不抬,口中喃喃的不知在說些什麼,顯然根本沒有聽到呂雄的聲音。呂雄看的好笑,上前一把將算籌從呂十七手中奪過,笑道:「算什麼這麼出神?兩稅又沒開始收,府中那點錢糧出入有那麼難算的嗎?」
第202章 異常(一)
呂十七被嚇了一跳,發現搶他算籌得乃是呂雄才苦笑道:「我說是哪個這般胡鬧,原來是雄哥兒,你現在也是一州刺史了,俗話說『君子重而自威』,平日言行也得注意點體統。」
呂雄笑了笑便將算籌還給了呂十七,他此番來徽州,身邊帶的人多半是武人軍士,可他現在是一州守吏,上馬管軍,下馬管民,無論是錢糧稅賦還是訟獄刑名都是他的事,更不要說還有移風易俗,修繕工程等等,這些事情可不是刀矛弓弩能夠解決得了的。本來這州中本來就有一批文吏快手專門來管這一攤子事情的,可這些地頭蛇和當地的豪強大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許多乾脆就是當地豪強子弟,這一兩年來呂方所推行的「度田料民」之事雖然增加了稅源,減輕了普通百姓的各種負擔,但也極大地損害了這些徽州本地的強宗豪右的傳統利益,所以在呂雄來臨行前,呂方就叮囑過,要防止這些當本地豪強勢力的反彈,對於這些對徽州當地情況瞭解的文吏快手不可專任,為此還從剛剛培訓出來的文吏中抽出二十餘人來給呂雄,抽查核算各種賬簿文檔,監督那些本地文吏快手行事,而呂十七作為呂氏族中的親信老人,又是呂雄多年的管家,懂得些算術,又行事穩重,到了徽州後便被呂雄任命為牙推,主要任務就是指揮這些從杭州同來的文吏工作。
呂雄看了看几案上堆滿的賬簿,好像是些糧食,鹽、木炭等大宗貨物的進出賬目,笑道:「十七叔,我讓你做這個牙推不是讓你自己動手,而是讓你指揮那些文吏幹活,不過是些貨物的賬簿,你看看結果就行了,哪用得著你動手呀!」
「此時干係重大,徽州一地得失說不定都取決於此,你叫我敢交給別人?」呂十七低聲答道。
「什麼,你說來聽聽?」看來對方臉上神色,呂雄臉上也不再是那種輕鬆地表情,拿起一份賬簿細看了起來。他雖然識得幾個字,可並沒有在店舖裡做過,那賬簿上又用了些隱語,在他看來便如同天書一般。過了半晌,只得苦笑道:「十七叔,你還是說與我聽吧,這玩意實在是看不太懂!」
呂十七取了賬簿,一邊指著上面的數字,一面解釋道:「刺史請看,這是城中吳記鹽鋪的賬簿,按這賬簿上所記載,這一個多月來,他每日售出的鹽最多只有平日的六成,可是從官府中得到的鹽卻反而多了兩成!」
呂雄在呂十七的指點下,總算懂了個大概,皺眉問道:「這廝莫非想囤積居奇,從中取利?」
「不太可能!」呂十七搖了搖頭:「據我查證,那吳記鹽鋪的價格並沒有上漲,只是買鹽的夥計動作慢了些,晚開門,早開門。而且兩浙靠海的州縣很多,百姓多有私煮的,若是價格太高,冒險販私鹽的便多了,他反而賣不出去,這吳記鹽鋪是近百年的老字號,不會為了一點小利便壞了自家招牌。」
「那就乖了,這鹽一個人一天最多吃那麼點,他屯著這麼多鹽,難道要醃很多鹹肉不成?」呂雄搖頭笑道。
呂十七又從几案上拿起一份份賬簿,一一指點給呂雄看,原來這些賬簿都是徽州幾家大商舖的進出明細,這些店舖都不約而同的囤積糧食、藥材,布帛等物質。原來呂十七手下一名文吏幾日前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就在夏糧即將上市的時候,市面上的糧價出奇的高。一般來說,糧商都會在夏糧上市前,盡快將手中的陳糧給低價出售掉,好有足夠的寸頭在新糧上市後糧價跌落的時候收購盡量多的糧食取利,所以這幾天雖然糧價都不會太高。本來這文吏還以為這是因為徽州土地貧瘠所造成的特殊情況,可他詢問府中的同僚,卻發現並非如此。於是這文吏便四處調查,在他調查之後,他驚訝的發現,不但市面上出售的糧食很少,而且連鹽、藥材、木炭、布帛、油脂等許多物質都很緊缺,比起往年的同一時間段內,價格差不多要高上三四成。這個敏感的文吏立刻將這件事情報告了上司,呂十七得知後並沒有聲張,而是派人秘密調查,這些賬簿便是他通過收買幾家大店舖中的夥計先生偷偷抄錄而來的。
「這也沒啥吧!」呂雄看了看賬簿笑道:「這徽州和我們那兒不一樣,都是些生意人,就是靠價格漲跌吃飯,其實這幾樣貨物也就糧食、鹽還有布是干係大的,糧食方面只要夏糧一上來,自然就跌了;至於鹽,十七叔你替我寫封信給杭州主公那裡,補送一批便是了,主公那裡用了新法曬鹽,多的要命;走新安江的水路也就不到一個月的事;至於布匹,現在是夏天,也不用操心將士們穿衣的問題,等到秋稅後再操心也來得及。」
「可要是夏糧收不上來了呢?」呂十七的口氣並沒有隨著呂雄的輕鬆口吻變得輕鬆起來,反而越發陰沉了。
「這怎麼可能,這邊又不是淮上,一發大水便把莊稼沖了個乾淨,都是些小江小河,也不會一起發水呀!」說到這裡,呂雄的語速逐漸遲緩了下來,他突然明白了呂十七的意思。「你是說要打仗了?」呂雄突然遲疑地問道。
呂十七沉重地點了點頭:「不錯,這幾樣東西都是大軍急需的東西,那幾家商舖都是徽州的地頭蛇所有的,他們消息可比我們靈通多了。使君你想想,現在夏糧還沒上來,府庫中都快見倉底了。如果有大軍入侵圍城,那時我們拿什麼給將士們和城中的百姓吃,沒有那些東西,我們那什麼守城呀?」
呂十七一連串的發問問得呂雄滿頭大汗,作為久經戰陣的將領,他很明白如果呂十七所說的那一切發生了,入侵的敵軍可以就食於野外那些沒有收割的夏糧,那些崎嶇的山路,將不會再成為對方補給車隊難以逾越的障礙;而作為守方的自己,反而會陷於絕境,更不要說杭州的援兵不但不能依靠徽州的倉儲作戰,反而還要通過崎嶇的山路或者曲折多險灘的新安江逆流而上,運送糧食補給,還有什麼能比這種情況更糟糕呢?他為自己的愚蠢和遲鈍感到驚訝。
「十七叔,你能夠確定這些店舖都是受外敵指使,來收購各種物質嗎?」呂雄低聲問道,聲音彷彿是從牙齒縫中擠出來的一般。
「還不能確定,我已經從軍中抽出了幾個面生的去打探消息,不過此次來我們就帶了十二都兵來,其餘的都是州兵,徽寧道上的多處巖砦都是州兵駐防的,這些地頭蛇在州兵中的勢力盤根錯節,一旦發作起來,便會一發不可收拾一定要小心防備。」
「十七叔說的不錯,我們不能莽撞行事,若是打草驚蛇,讓他們先發作起來便糟糕了,我馬上去清點庫房中的糧食軍械,讓那些兔崽子們都靈醒點,可別讓那些混蛋打個措手不及!」呂雄點頭贊同道。
呂十七剛才所說的都乃是鎮海軍的軍事編制,每都一般是一百人左右,也就是說呂雄從杭州帶來的軍隊約莫有一千二百人。在完成兩浙十三州的內部整合的同時,呂方也對麾下龐雜的軍隊加以清理整編,鎮海軍的軍隊主要分為以下三類:
殿前親軍,這是鎮海軍最精銳也是呂方本人最信任的軍隊,分為左右二廂,大約有六千人左右,廂下有指揮,指揮下有都。五都為一指揮,十指揮為一廂,由於兵力不足的原因,並沒有編滿。殿前親軍的來源主要是淮上和丹陽子弟,就算不是以上兩類也是從降軍選拔出的勇健者,平時的主要任務是留在杭州宿衛呂方。
親軍六衛,這是鎮海軍的主力,大約有三萬人,這些軍隊的主要部屬在治所杭州,與淮南交界的蘇、湖二州也有相當一部分,鎮海軍其他州郡由於或者基本沒有強敵相鄰,或者地形崎嶇,易守難攻,所以駐紮的軍隊都相當有限,例如呂雄所在的徽州,他就只帶了十二都軍隊上任,其餘的內地州郡更少,有的州郡乾脆只有兩都,三都。這些軍隊的編制和殿前親軍相同,也是廂(衛)——指揮——都的三級編製,軍官則按照以下編製指揮軍隊:節度使為主帥,廂(衛)設都指揮使,指揮設指揮使,都設軍使、副兵馬使(騎兵);都頭、副都頭(步兵)。平日的其軍政事務由都押牙或左右都押牙管理,行軍作戰則由節度使、都指揮使、指揮使,都頭指揮。都指揮使以下軍官便泛稱大將、都將、牙將。此外,鎮海軍還有一支水軍,有大小戰船四百餘隻,軍士近萬人。
州兵(義從兵),州兵的前身主要是被淘汰掉的錢繆降兵,還有便是原先個州縣編練防備匪盜的土團兵,州兵並無固定的薪餉,不過可以減少一些勞役,平日務農防盜,農閒操練,戰時出征,輔助親軍和殿前親軍作戰,各州的州兵素質和數量都差別很大,例如蘇州、湖州的州兵戰鬥力很強,組織也很嚴密,親軍擴編或者招募新兵時,也往往從這些州兵中選拔,其數量就十分龐大,約莫有十餘萬人。
第203章 異常(二)
徽寧道,這條連接著徽州治所和宣州寧國縣的要道,乃是沿著分隔兩地的天目山脈中的深谷而修築的,沿途斷崖峭壁林立,山林茂盛。從鋪砌道路的青石板上留下的深深地車轍來看,這徽寧道上的昔日交通十分繁忙,宣州田土肥沃,盛產糧食;而徽州雖然土地貧瘠,但是盛產各種山貨、木材、茶葉。這些徽州特產,還有由兩浙的沿海州縣運送過來的食鹽、海產,都沿著這條道路輸往宣州乃至整個長江中下游地區;宣州多餘的糧食則也從這條道路運往徽州。
這一商道在錢繆滅亡後的短暫爭霸戰爭中冷落了下來,但是隨著呂方建立了對兩浙十三州的穩固統治,徽寧道上的商隊數目很快就恢復了往日的數量,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精明的徽州商人的足跡很快就遍佈了大江以南的廣大區域,他們利用徽州四通八達的交通樞紐地位,在南方商人中取得了一個舉足輕重的地位,徽寧道那堅固寬闊,保養良好的青石路面說明了那些商人對它的重視。
但是徽寧道的繁榮突然又消失了,隨著田□的滅亡,大量的亂兵逃入了廣袤的天目山脈中,變成了山賊盜匪,穿行在山間道路上的那些商隊成為了他們最好的目標。而且代替田□的楊渥和王茂章都對鎮海軍滿含著敵意,對徽州商人苛重的稅負和頻繁的沒收使得那些往日利潤豐厚的生意變得無利可圖。很快,徽寧道又從舊日的繁榮商道變回了僻靜的山間道路,從石縫中生出的雜草越長越高,很快就佈滿了路面,遠遠看去和兩旁的谷地並無差異。
一隻野兔伏在草叢中,快速的啃食者四周的嫩葉,不時抬起頭警惕的察看四周的動靜,灰色的背部融入了四周的背景中,就好像草叢中的一塊尋常石頭。突然野兔警惕地抬起頭來,長大的耳朵豎了起來,粉紅色的鼻翼劇烈的扇動著,這通常是它不安的表現,接著它突然往旁邊一躍,接著便三蹦兩跳就消失在山林中了。
片刻後,一陣馬蹄聲從遠處傳來,從山路的盡頭出現了十餘騎影。那騎隊來得好快,不過七八息功夫,騎隊便到了眼前。為首的那人勒住坐騎,打量了一下左右地勢,捋了捋頷下鬍鬚,沉聲問道:「這裡應該離金沙鎮不遠了吧?」
「郎君好記性,這裡便是明坑塢,再行十餘里便是金沙鎮了,過了金沙鎮便是叢山關,那邊就是徽州地界,有土兵防守,再行十八里便到了績溪縣城。」
問話那人微微頷首,跳下馬來繼續觀察起路面和四周地勢來,他生得修眉長目,頷下微鬚,微紅的臉胖,約莫四十左右的年紀,身上穿了件錦袍,也看不出什麼來歷,倒是右手拇指上戴了一枚白玉扳指來,價值不菲,可也是看不出什麼來歷,但言語舉止之間自信有力,顯然非富即貴,平日裡位居人上,乃是個發號施令的角色。
首領在那裡觀察地勢,其餘人等也跳下來,不待頭領吩咐,便分出數人在四周高處放哨,其餘人則取出馬料袋餵馬,有的還給坐騎擦汗,鬆開馬肚帶,讓坐騎歇息一會兒,有條不紊,便是積年的老兵,也不過如此。
那首領看了半晌,從土堆上走了下來,一旁的副手以為即將出發,正要著急部下,卻聽到首領指他說道:「你且將身上衣衫脫下,換我的穿上,待會去到鎮上,便以你為首領,我便當一個副手便是。」
那副手聽了一愣,旋即明白了首領的意思,躬身領命,兩人很快便換好衣衫坐騎,一路往金沙鎮趕去。
金沙鎮,位於徽寧道旁,是徽寧道進入徽州地界前最後一個集鎮,也是徽寧道在天目山脈中最大的一個集鎮。在商隊繁盛的時候,這裡光是每天經過騾隊吃掉的草料都是一筆不小的數字,更不要說往來的商旅的各種消費,鎮上的居民十有七八都是做往來客商生意的,頗為富庶。可是隨著徽寧道的衰落,鎮上居民的生活也日漸困苦了起來,由於依靠附近貧瘠的山地根本無法養活這麼多人,許多年青力壯的漢子乾脆四出謀生了,只有鎮口那個巨大的青石牌坊還顯現著古鎮舊日的繁華。
雖然這時節應該是莊稼人在田間忙的夏收季節,可虞玄還是斜躺在鎮口的青石牌坊下打著盹,順便候著鎮口來路。他原來在鎮子裡也有兩三處鋪面,做些雜貨生意,供應往來客商,雖然發不了財,也能過得個小康。可隨著商道的蕭條,他的生意也就破敗下來了,偏生這人過慣了舒坦日子,哪裡熬得住農活的苦楚,又父母早逝,無有長輩管教,整日裡在鎮裡三瓦兩捨裡玩耍,不過年餘時間便把祖宗留下來的家產敗的乾乾淨淨,老婆也早就跑了,只留下他孤身一人,在鎮中首富吳員外家當個跑腿的,混個肚圓罷了。
虞玄正有一下沒一下的打著瞌睡,突然依稀聽到一陣馬蹄聲,驚醒了過來。他站起身來,伸手在額頭上打了涼棚,擋住刺眼的陽光,往蹄聲來處望去,果然從遠處官道上來了一隊人馬。
「這路上好久沒來客商了,莫不是就是吳員外交代的客人?」虞玄一面暗自思忖,一面弓下身子,借助草叢的掩護,靠近官道,想要看得清楚點。
不一會兒,虞玄已經離商道不過七八丈開外,只見那隊騎士個個身材魁梧,佩刀背弓,在馬背上腰桿挺得筆直。虞玄在這金沙鎮中往來客商也見過甚多,一看就知道這些騎士絕非是做正經買賣的,他也知道這吳老爺也做過沒本錢的買賣,暗想莫非這一行人便是吳老爺吩咐的客人?
虞玄在草叢中思忖,下意識得直了直腰,立刻被馬上的一名騎士發現了。只聽得一聲忽哨,兩人已經從馬上跳了下來,猛虎一般撲了上來,虞玄還沒反應過來,便被扭住了胳膊,拖了出來,摜倒在地,摔了個七葷八素。
虞玄還沒回過神來,從馬上已經跳下一人來,連珠炮般地問道:「你這廝是什麼人?受了何人指使?在道旁窺探吾等!快快報來,如果不然,哼!」,說到最後,那人冷哼了一聲,拔出腰間佩刀虛劈了一下,鋒利的鋼刃從虞玄面前劃過,讓他不禁打了個寒顫。
那人的威脅讓虞玄立刻清醒了過來,急促的話語從他的嘴裡噴射出來:「別殺我,別殺我,我是金沙鎮吳員外的人,他讓我在這裡等寧國縣來的客人,我沒有惡意呀!」
「金沙鎮?吳員外?」隊伍中首領模樣的男人臉上露出饒有興趣的微笑,他圈過馬來問道:「可是吳柯吳老爺?」
「自然是他!這金沙鎮裡除了吳老爺還有誰敢稱員外的!」虞玄意識到自己可能接到人了,不禁興奮地叫喊道,沒讀過幾天書的他自然沒有聽出方纔那人話語中的諷刺意味,更不知道員外本是指的是正員以外的官員,他口中那個吳員外又有什麼官職,不過是鄉間愚民胡亂跟著叫的。
「哦!那你家老爺呢?」
「就在鎮中等候,你看那便是鎮口的牌坊,過了牌坊再走半里路便到了!」虞玄興奮地一面敘說,一面起身帶路,卻並沒有發現騎士們的臉上都現出一絲怒色,那吳柯不過是一個土財主,居然不在道旁相迎,好生怠慢。
方才問話那人做了個手勢,示意眾人不要在意,便驅馬尾隨著虞玄往鎮上去了。待到眾人走遠了,路旁的草叢突然一陣響動,從中又鑽出來一個人來,那人看著遠去的騎影,喃喃自語道:「戰馬?騎士?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定要弄個明白。」說到這裡,那人頓了一下足,小心翼翼的綴著騎影而去。
一行人不一會兒便到了鎮口,眾人跳下馬來,慢慢的牽著戰馬往鎮中行去,馬蹄鐵敲擊石板的聲音迴盪在街道間,顯得格外響亮,居民們從門縫裡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著騎士們,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多馬匹來金沙鎮了。
虞玄把騎士們引導進鎮後,指了指吳老爺家的宅院,便快步趕去通傳客人到了。所以待到那一行人到了的時候,吳府已經大門洞開,吳柯本人站在門前躬身相迎。
「貴客遠來,吳某有失遠迎,恕罪恕罪!」正在斂衽行禮的吳柯約莫五十有餘,五短身材,挺著一個大肚子,這使得他在普遍長得精瘦的鎮民叢中顯得格外顯眼。
「吾等冒昧來訪,吳老爺何罪之有!」首領笑著扶起吳柯。旋即一行人便一同進了吳府。首領與吳柯分賓主坐下,副手便站在首領身後侍衛,兩人寒暄了幾句,那首領笑道:「末將此次來,受王小將軍之命,請吳老爺傳話給徽州列位,對諸位完成托付之事十分感謝,待到事成之後,列位想要宣州建立商棧房之事,一定沒有問題!」
「此事當真!」吳柯聞言大喜,臉上全是不敢相信的表情,這也難怪他這般失態,這金沙鎮上幾乎有一半的店舖客棧都是他的所有,如果宣徽兩州的貿易重開,身處商道要點的他收益之大,簡直不可勝數。
首領肅容答道「那是自然,王小將軍是何等人物,難道會哄騙你不成!」說罷,他又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雙手呈遞過去,笑道:「這是宣州王觀察的書信,信是王小將軍代筆的,可上面的印鑒你總是認得的,大可比對一番。」
吳柯用哆嗦的雙手接過書信,嘴裡說著「不敢,不敢!」,可還是盡可能快的比對了信上印鑒,確認無誤後方才小心的納入袖中,到了此時他那顆心方才入了肚子,陪笑道:「這點將本求利的醜態,讓您見笑了,只是大膽問上一句!宣州王使君為何要買這麼多糧食、食鹽、油脂、藥材?食鹽也就罷了,其餘幾樣據小人所知,宣州那邊遠比徽州這邊出產的更多呀?」
那首領被吳柯這一問,不由得語塞了,旁邊的副手見狀笑道:「本來這是軍中機密,不過也就是旬月間的事情了,讓吳老爺知道也無妨,淮南將要進攻江西鍾傳,這些東西都是西征大軍所用,所以才托付列位向徽州這邊採購。」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吳柯點了點頭,雖然他對副使的突兀行動有些懷疑,可隨即便釋懷了,這和自己一個商人又有什麼關係呢?商道能夠重新繁盛,金沙鎮能夠重新繁盛起來,這不是最重要的嗎?至於江西鍾傳,那和自己又有什麼關係呢?
第204章 異常(三)
那副手看了看屋中沒有旁人,便笑道:「吳老爺,我們已經付了一成的訂金,到時候可千萬不要出了婁子,這大軍一動,各種軍需之物便是流水般花用,若是一個接濟不上,那可是殺頭的罪過。」
「這個請二位放心!」吳柯應承道。這副使臉上笑容雖然和煦的很,可話語中透出的那股子陰森之意還是讓他不禁打了個寒戰,他這才想起自己正在打交道的並非尋常商人,而是殺人不眨眼的武人,若是惹得他們不痛快,住在徽州境內的那些同伴們倒也罷了,自己這個處在三不管地帶的金沙鎮,他們要洗了也就是一句話的事情。想到這裡,吳柯趕緊解釋道:「依照協定是九月交貨,如今糧食已經有了六成,待到夏糧收上來,肯定能夠籌齊,其餘幾樣也都差不多了,一定不會誤了列位的事。」
那副使看樣子是個精細的人,並沒有就這樣放過了,繼續問道:「購買這麼多糧食,徽州守臣會不會發現?還有這麼多東西現在都存在哪裡,到時候如何運得出來,不會誤事吧?」
「那徽州刺史姓呂名雄,乃是個外來的武人,整日裡就是練兵築牆,這些錢糧商旅之事都是在徽州本地官吏手中,那些糧食和貨物存放在績溪縣城附近的貨棧中,縣城中只有幾十名鎮海兵,叢山關的守兵都是州兵,隨時可以運出,其實鎮中已經存了千餘石糧食,若是趕著要,現在就可以運出,二位請放心。」吳柯耐心地解釋道。
副使與首領對視了一眼,點了點頭,顯然他們倆對吳柯的回答十分滿意。吳柯是見慣了往來商旅的,察言觀色的本事十分了得,起身笑道:「二位這一路趕來,想必也累了,小人也備了些酒飯,不如先用些,再作打算可好。」說罷,吳柯站起身來伸手延客。
虞玄費力的撓著後背,一雙眼睛艷羨地看著隔壁的院落,那邊十幾條大漢正圍坐一團吃著午飯,嬉笑呼喝之聲一陣陣的傳過來,正是方纔他引領那隊客商。
「娘的,都快想不起上次吃肉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這吳老爺也忒的慳吝,在鎮口等了一上午,連口肉都不給吃。」虞玄一邊低聲的抱怨著,一邊竭力將口腔裡不斷湧出的唾沫嚥下去,一陣陣肉香和酒香飄了過來,彷彿有一隻手在他胃裡抓撓一般,說不出的難受。
這是一個青衣婢女快步走了過來,看到虞玄蹲在這裡,立刻喝道:「虞二,你蹲在這裡作甚,快些讓開,老爺和客官過來了,小心吃打!」這婢女是府中婢女,姓吳名靈,這虞玄雖然幹活營生沒甚本事,可言語風趣,說話討喜,和府中幾個婢女平日裡關係倒是不錯,那些婢女平日裡便以他族中排行稱呼。
虞玄趕緊站起身來,忝著臉湊過去笑道:「靈兒,午飯還沒有著落,都有半個月沒有沾油腥了,實在走不動。」
吳靈看他這副憊賴模樣,啐了口罵道:「你這身懶骨頭,還想吃肉,活該餓死你!」她左右看看無人,壓低嗓門道:「後院廚房裡今日殺豬,應該還剩下些雜碎,你去看看吧。」
虞玄聞言大喜,唱了個肥諾便要往後院去了,卻被吳靈叫住了:「你怎的直接過去,那豈不是讓人看到了,快出府再繞過去。」
虞玄趕緊依吳靈所言,快步往府門走去。他此時知道有了肉吃,早將剛才的煩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其實他這人也無什麼大惡,只是肅無遠慮,有得一日的快活便快活一日,實在不是發家致富的人才,才落得這般田地。
虞玄出得吳府門,便沿著院牆往後院行去,心情舒暢之餘,只覺得當面吹來的涼風也分外怡人,正想哼兩聲小曲,面前拐角處卻橫撞過來一個黑糊糊的東西,躲閃不及,便被撞倒在地,摔了屁股墩。
那虞玄定睛一看,原來是個漢子,背著一擔木炭,從前面拐角處出來,撞翻了自己。他本不是有涵養的,眼見得又是個最窮苦不過的山裡燒炭漢,又是在自家鎮中,不怕對方耍蠻,污言穢語沒口子的便罵了出來。那燒炭漢想必是個實心人,立即丟下擔子,便要去扶虞玄起身。可虞玄卻使出無賴手段,躺在地上只是不起身,只說摔斷了骨頭,要對方出膏藥錢來。
虞玄見那漢子沒奈何,打定了主意要狠狠惡上一筆,正得意間,卻只覺得肋下一陣刺痛,定睛一看,原來自己左肋已經被一把匕首給頂住了,刀柄正握在那燒炭漢子手中。抬頭一看,只見那燒炭漢子虯髯滿腮,目露凶光,哪裡還有剛才那副木訥模樣,活脫脫是個黑煞神再世。
「給我老實點,不然老子就給你開膛破肚,讓你這廝的五臟六腑也曬曬太陽!」那燒炭漢壓低了嗓門威嚇道,手中的匕首微微一使力,向下一拖,鋒利的刀刃劃破了衣衫,在虞玄的皮膚上劃了一條白跡,接著又變得鮮紅起來。
虞玄趕緊點了點頭,他不敢開口說話,怕對方誤解自己要開口呼救,像這等燒炭漢子在金沙鎮很常見,這些人一年到頭都在山裡燒炭打獵,只有在需要購買食鹽等必需品的時候才會到縣城集鎮裡去,幾乎跟野人一般,若是殺了自己,往山裡一跑,鬼才能找得到他。
「站起身來,別亂動。」那燒炭漢子低喝了一聲,左手在對方腋下一扶,虞玄便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燒炭漢子在他腋下那隻手便好似鐵鑄成的一般,虞玄立刻就絕了反抗的念頭,便哀聲告饒道:「這位大哥且請饒過小人,小人家貧,父母也不在了,沒有什麼油水的。」
「什麼油水不油水的,老子又不是山賊。」那燒炭漢子低喝了一聲,匕首已經收入了袖中,回身挑起那挑木炭,可右手還是緊緊抓住虞玄的胳膊,稍一使力,虞玄便不由自主的跌了個踉蹌。
「這漢子好大力氣。」虞玄此時與那燒炭漢子靠的近了,看的清楚那挑木炭塞得密密匝匝,怕不有兩百多斤,可那漢子挑在肩上卻一臉輕鬆的樣子,還伸出一隻手緊緊抓著自己。不由得暗自咋舌,卻聽那漢子粗聲道:「方纔看你從那府中來,可有辦法帶我進去?」
「帶你進去?」虞玄聽的一愣,腦子裡卻快速的盤算起來,「這燒炭漢子是什麼來路?難道是山裡的亂兵盜匪的探子,來這金沙鎮上踏盤子的?」他腦子裡想著事情,腳下便慢了下來。那燒炭漢子見狀,手上一發力,虞玄頓時覺得右臂好像被鐵鉗夾住了一般,慘叫一聲便軟了下去。
燒炭漢子一托,便將虞玄又扶住了,冷聲道:「你莫要玩什麼花樣,快想辦法帶老子進去,不然這裡便了結了你。」說到這裡,他右手手腕一翻,一柄寒光四射的匕首已經出現在手中。
虞玄沒奈何只得走在前面,那燒炭漢子便挑了擔子跟在後面,旁人看來便好似主顧買了這些木炭,燒炭工替其送至家中一般。原來這燒炭工便是屠武,他在杭州投入呂雄麾下後,便在軍中當了一名僕兵,由於身捷力大,很快就便當了戰兵,伙長。呂十七發現糧價的蹊蹺之後,便從軍中抽出人手四處查探。呂雄軍中多半是淮上、丹陽人士,與徽州當地形貌、習俗頗有不同,這屠武本身就是燒炭工出身,又從軍不久,舉止間沒有多少軍中漢子的習氣,便自告奮勇承了這差使。他改了舊時打扮,依舊扮作一個燒炭漢子,尾隨那幾家商舖的運送車隊,發現這些車隊的終點大多是績溪縣城,本欲回到徽州州城覆命,可又發現吳記鹽鋪一名使者形跡可疑,便讓通行的伴當回去覆命,自己尾隨著那使者一路前行,出了叢山關,到了金沙鎮,虞玄迎接那隊騎士的時候,屠武正好躲在路旁的草叢中,連眾人的對話也聽得七七八八。這隊一切立刻引起了他的立即引起了他的懷疑,畢竟那伙騎士的舉止分明是軍中做派,胯下的也顯然是訓練有素的戰馬,迎接他們的虞玄話語中也有許多隱情,他便混入鎮中,蹲在吳府門前,想要找個機會混進府去,查明那隊騎士的身份,正好虞玄出來,他便找了個機會制住了虞玄,逼他帶自己進府。
兩人行了一會,便到了吳府後門,屠武小心地觀察著四周形勢,萬一等會自己被人發現,這可是逃生的道路呀。
虞玄苦著臉指了指那後門,答道:「這便是吳府後門,好漢爺可以放我回去了吧!」
屠武冷哼了一聲,將木炭擔子放到低聲,冷喝道:「你去敲門!」右手已經按在了虞玄的背心。
虞玄只覺得背上一痛,心知若是自己不從,立刻便是透心涼的下場,只得苦著臉上前用力敲門。
剛敲了兩下,門內便傳來一陣腳步聲,同時有人高聲喊道:「誰呀!」
虞玄只覺得背後的匕首往前推了一下,只得高聲答道:「是我,虞二呀,快開門。」
門內的腳步聲聽了一下,接著便聽到門內人笑罵道:「虞二你當真是屬狗的,廚房有點豬雜碎,那麼遠就把你引來了,這等饞嘴,死後定然要下油鍋的。」
第205章 異常(四)
隨著「卡嚓」一聲,後門便被拉開了,從門後走出一個人來,滿臉的油光,腆著肚子,身上披了件髒的看不出本色的葛衫,手上還提著一隻木勺,看樣子是個廚子。那廚子看到虞玄身後的屠武,現出滿臉的不快來,嗔怒道:「你這虞二好不地道,自己來偷饞嘴也就罷了,居然還帶個人來,這可不行。」
虞玄此時十分精力倒有九分放在抵著自己背心的那匕首上,聽到那廚子以為他還帶著旁人來混飯吃,不由得哭笑不得,正要出言辯解,便聽到身後的屠武甕聲甕氣的聲音:「小人是賣炭的,並非來吃白食的。」說罷便讓開身子,露出身後的木炭擔子來。
「不要不要,後院上次買的還沒燒完,還買什麼,虞二你要吃肉就快進來,不然我要關門了。」那廚子滿臉的厭煩,伸手便做勢關門,虞玄正不知該如何脫身,卻只覺得背後一鬆,只見黑影一閃,便看到屠武已經撲到廚子面前,一刀便紮了個透心涼,那廚子待要叫喊,早被屠武伸手摀住了嘴,哪裡叫喊的出去。屠武又連刺數刀,將那廚子胸腹扎的跟篩子一般,頓時沒了性命。
虞玄看到這番情景,只覺得兩腳抖得跟篩糠一般,頓時跪了下去,腦子裡一片空白,什麼念頭一下子都沒了,只知道趴在地上瑟瑟發抖。屠武將廚子的屍體塞到門後,轉身回到虞玄身旁,將手中鮮血淋漓的匕首在虞玄眼前一晃,壓低上門道:「聽我命令從事,包你沒事,否則便讓你和那廝去地下作伴。」
虞玄被匕首的威逼下強自站起身來,隨屠武進了門,隨手關上門,屠武又找來兩捆乾柴壓在那屍首上,才威逼著虞玄帶他去牲口棚,他先前在道旁已經認出了那些騎士使用的馬匹只怕都是戰馬,南方本來就缺馬,軍中使用的馬匹一般都有烙印標記,只要去查看一下那些戰馬,自然便能查出那些騎士的來歷。
虞玄被屠武的匕首抵著後背,兩腳好似踩在棉花堆裡一般,高一腳低一腳的到了馬廄,屠武左右看看無人,一刀柄便敲在虞玄的腦後,將其打昏過去,這才過去察看馬匹腿上的烙印。
「該死,果然是淮南軍的戰馬!只怕這一行人地位不低。」屠武喃喃自語道,他知道這裡隨時都有可能有人出現,便挑了一匹健馬,小心翼翼的牽出吳府,往鎮門口行去。
吳府堂屋,觥籌交錯,吳柯小心翼翼的與那騎隊首領推杯換盞,他在這金沙鎮住了半輩子,往來的各色人等見了無數,可眼前這兩人卻怎麼也看不出深淺來,好幾次出言試探,可都被那副手不著痕跡地推開了去。吳柯正想著如何才能弄清這兩人在淮南軍中的真實地位,屋門卻被猛的一下撞開了,一人撲了進來,哭喊道:「死了,死了。」
屋中頓時霍的一聲站了起來,吳柯厲聲問道:「慌什麼?什麼死了死了的,到底誰死了。」
那人看到吳柯鍋底般的臉色,嚇得趕緊閉住了嘴,喘了兩口氣才小心回答,原來隔壁院中吃飯的那十幾名護衛發現許久沒有加飯加菜,便出言抱怨,管事的這才發現廚子王大不見了,一路找到後門發現四處有血跡,在四周翻尋才發現那王大的屍首,便在兩捆柴堆下面,連胸口出挨了六七刀,屍體都硬了。
「尋仇?還是搶劫財物?」吳柯正在心中暗忖,卻只見外間進來一名黑衣漢子,正是那些護衛中的一員,趕到那副使身旁附耳低語了幾句,那副使倒是臉色如常,轉身對吳柯笑道:「吳老爺,時候不早了,我們便不再叨擾了,就此告別。」說罷便站起身來,快步往外間行去。
吳柯呆立在一旁,也不敢上前阻攔,他自然不會以為那廚子是這兩人殺的,可應該和他們的到來有關。眼見得那首領與副手出得屋來,那些隨從護衛早就在外間裝束整齊,看到首領來了便一擁而上,護著往府門去了。
那隊騎士出得吳府門來,便直往鎮外去了,吳府中人不敢盤查,卻沒有發現那隊騎士中多了一人。一行人出了金沙鎮,趕了十幾里路方才停下腳步,從馬上推下一人來,跌了個踉蹌,卻是虞玄。原來那些護衛聽說府中有人被殺後,立刻便趕往馬廄,清點馬匹後,立即發現少了一匹馬,卻多了一個被打昏在地的虞玄。那護衛頭領知道身處險地,疏忽不得,立即通知頭領之後,將那虞玄裹挾出來,離開了金沙鎮,走的遠了,才將虞玄放下馬來,盤問究竟。
虞玄坐在地上,驚恐地看著四周的那些騎士,這半日來所發生的一切把他徹底搞糊塗了。為首的那人已經看出虞玄已經被嚇糊塗了,若想盤問出實情,最快的辦法不是威嚇而是先安慰一番。於是那首領跳下馬來,柔聲道:「你這漢子,將所有發生的一切都說與我聽,我擔保你性命無憂,還有賞錢。」
「當真?」虞玄半信半疑地看著那首領,憑借直覺他就能感覺到眼前這群神秘的騎士並非良善之輩,自己說出實情後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被滅口,可若是不說實話,惹怒了他們也是死路一條,左右為難的處境讓他猶疑了起來。
「大膽!你這廝可知我家將爺是何等人物,會騙你這螻蟻般的人物。」首領身後那人怒聲喝道,將本來都快站起身的虞玄又一屁股嚇的坐回了地上。
「罷了!」那首領擺了擺手,制止住手按刀柄威嚇虞玄的手下,溫顏道:「吾乃淮南徽州招討使,都知兵馬使陶雅,你說明實情後,我定然放你回去,這便是賞你的。」陶雅說到這裡,旁邊手下扔了一貫錢到虞玄懷中,且算是給他壓驚的。
虞玄聽到陶雅的名號,心下才安了三分,這陶雅乃是楊行密部將,在史書上所記載的「淮南三十六英雄」中,以寬厚仁義聞名,與其餘等好殺貪婪的武人刺史不同。虞玄這才將自己被屠武所劫持,威逼入吳府,殺了開門的廚子,察看馬廄等事一一道明,那陶雅聽完後,又查問了一些細節,之後果然放了虞玄回家。那護衛頭領低聲道:「將軍,入府殺人那人定然是淮南的探子,他察看馬廄,說不定已經知道了一些線索,剛才那廝知道您的姓名,不如我趕上去殺了,省的走漏消息,惹來禍患。」
陶雅冷笑了一聲,跳上戰馬道:「罷了,我們都是騎馬的,那探子就算騎馬回去,再調兵過來,也趕不及了,何必再造殺孽。就算那呂雄從那廝口中知曉我的姓名,只怕也會以為是我故意告訴與他的疑兵之計。」
「將軍妙計,非我等能及!」那護衛頭領奉承了一句,便尾隨著陶雅打馬而去。
屠武伏在馬背上,急促的山風從他的耳邊刮過,馬頸部滲出的汗水已經將鬃毛浸的濕透了。他偷出一匹馬來,本來想跑的快些,卻沒想到他本來就沒騎過幾次馬,上馬後不但趕不動馬,反而幾次被戰馬掀下地來,若非手腳便捷,幾乎摔傷了。幸好他身強力壯,在山間也熟悉獸性,好不容易才在馬上坐穩了,照著記憶中的樣子照著馬屁股上打了一鞭子,那戰馬便嘶鳴一聲,往前狂奔而去,屠武只得死死抱住馬頸,只求別被從馬背上顛下來,也顧不得什麼方向了。
那馬兒越跑越快,屠武在馬背上不由得暗自叫苦,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叫停馬兒,這麼快的馬速也無法從馬背上跳下來,否則定然摔傷,到了最後,他只得手臂用力,死死箍住馬頸,那馬兒哪裡受得屠武雙臂那千斤力氣,知道遇到了真主,放慢了腳步,屠武這才小心的下了地,抬頭一看,不由得喜出望外,原來不遠處便是叢山關,趕緊牽了戰馬往關口跑去。
屠武出示了自己的腰牌,上得關來,將自己在金沙鎮上看到的報與守關校尉,只說要立刻派兵去捉拿,若是去的快了,說不定還來得及。可那守關校尉卻只是拖拉,一會兒說金沙鎮上都是安分良民,定然是往來商旅的馬隊,讓你弄差了;一會兒又說這邊就是徽宣二州的邊界,金沙鎮乃是寧國縣的地界,自己不過是個小小校尉,不敢擅動兵馬,惹來禍端。反正就是推三阻四,不肯出兵,倒把屠武氣了個七竅生煙,只拖著那校尉去看自己偷回的戰馬腿上的烙印,卻不知這叢山關上的都是些州兵,早就被往來的商隊買的飽了,如何會去抓自家人。
屠武眼看沒奈何,又是軍情緊急,也顧不得這麼多了,便跳上戰馬,一路往績溪縣城趕去。
徽州治所,刺史府。呂雄的房中站滿了人,當中放著一副木圖,標記著徽州的大致地形,數名軍吏正依照已經情況在木圖上標記己方的軍隊所在。粗粗看去,只見地盤上標有代表鎮海軍的紅色木塊只有寥寥數點,便好似汪洋大海中的幾葉扁舟一般。
第206章 孤軍(一)
「刺史,據細作回報,池州與宣州方面兵馬調動頻繁,而且大規模的動員民夫,糧秣軍械的集中方向分別是石台與寧國縣。只是具體的軍力和動向都不清楚。」一名軍官指著木圖上兩塊地域敘說道。
一旁的另外一名軍官點頭應和道:「不錯,這兩地都是比鄰我州,從石台逆秋浦河而上,至虎子渡,再經鷦鷯、溝汀便可直入我州境內;從寧國縣沿徽寧道,便可直抵績溪城下,形成兩面夾擊之勢,如今州中兵力不足,當速速向大王求援。」〔WWW。WrsHU。COM〕
屋中眾人聽到這裡,紛紛點頭贊同。眾人對徽州的情況都清楚得很,現在堪於一戰的只有呂雄帶來的十二都親軍,治所處的兩千州兵經過這段時間的整飭,勉強能夠野戰,至於其餘各縣的州兵,也就是能在城頭吶喊助威一下的了。而且更糟糕的是,去年在州中推行的度田,雖然大大增強了稅口和民力,但與此同時也得罪了州中那些擁有大量蔭戶和隱田的豪強。這些地頭蛇在鎮海軍強大的武力壓制下,沒有做出的反抗,但是這並不意味著他們接受了現實,在即將到來的外敵入侵的面前,他們的態度是很讓人尋味的。在這種情況下,就靠那點兵力想要擊退強大的淮南兵絕對是不可能的。
「可是淮南軍的主力在哪個方向呢?」坐在木圖旁的呂雄突然發問道,從一開始他的眼睛便沒有離開木圖。沒有人開口回答他的問題,誰都知道這兩路肯定有一路是放煙霧的偏師,另外一路才是主力,畢竟淮南將帥肯定不會做出分散兵力的蠢事,而且兩條道路相距甚遠,只見又有巨大的山脈作為自然障礙,根本不可能互相支援。
屋中立刻靜了下來,呂雄對這個結果並不意外,以現有的情報是無法做出準確的判斷的,方纔的話語只不過是他無意識的發問罷了。
「其實淮南軍的主力在哪個方向都是一回事,反正以現有的兵力肯定是抵擋不住的,不如就堅守州城便是,這半年來把治所的城牆都修補的差不多了,望樓,羊馬牆、臨台一應俱全,城中糧食也足夠了,守城器械也不少,七里長的羅城,平均每丈城牆有四個兵,再發動城中丁壯,肯定能守到援軍到的時候!等到援兵到來的時候再做決戰。」一名將佐低聲答道,他就是先前負責守城的人,現在說起城中情況倒是如數家珍。
「不錯,不錯!」眾將佐立刻發出一陣贊同聲,州中治所城池堅固,而且徽州財賦糧秣泰半皆在此城中,而且位處徽州心腹之地,只要守住此處,無論入侵軍隊的主力來自哪路,只要援兵到來後,都處在內線的有利地位,可以以此地為作戰基地,逐個擊破敵軍。
「徽寧道,淮南軍走的應該是徽寧道!」呂雄突然站起身來,走到木圖的另外一邊,指著木圖的東北角道:「你們看,如果淮南軍出徽寧道,攻下了績溪,築壘於瑤瑤巖,以木石塞山路,便可切斷徽杭道,陷我軍於孤立無援的態勢。」
眾將佐將目光投向呂雄手指的地方,一條蜿蜒的紅線從杭州向西伸長,進入徽州境內後轉折向西南方向,越過績溪境內,最後到達徽州的治所,這正是徽州與杭州的官道,正如呂雄方纔所說的,如果淮南軍走徽寧道,攻佔績溪之後,便可分出偏師切斷杭州和徽州的聯繫。
「刺史,就算敵軍切斷了徽杭道,援兵也可以走水路從睦州入徽州,雖然慢一些,可也就是一個月的事情,這城依山傍水,沒有個半年肯定攻不下來,我們只要在這城中便是萬無一失,若是我們猜錯了,連這個根本之地都丟了,沒有城中的糧秣軍資,援兵來了連個落腳點都沒有,那可就糟糕了。」方纔那將佐顯然對自己堅守城池,以不變對萬變的策略很有信心,居然出言和自己的頂頭上司呂雄辯駁起來。
「不錯,我們的確能在援兵到來前守住此城。」呂雄並沒有因為部屬的直言而生氣,繼續點著木圖上面解釋道:「可那又有什麼用,徽州不過是淮南與鎮海兩軍之間的一個小戰場罷了,如果徽杭兩州之間的道路被切斷,援兵必須沿著新安江逆流而上,耗費時間不說,還削弱了杭州的軍力,一旦淮南軍從宣州、常州發動進攻的話,杭州便陷入了三面受敵的窘境了,與其這樣,不如索性將這徽州丟給淮南軍,好省出兵力來抵禦宣、常二州方向的淮南軍。」
正如呂雄所分析的,相比於淮南一方,呂方的鎮海軍無論是軍隊數量,戶口數目,財賦數量上都無法與之相比。所以呂方的策略就是首先在與淮南接壤的湖、蘇二州部署重兵,將剩下的核心力量集中在杭州這一交通發達的中樞地帶,借助自然障礙,將有限的兵力通過內線的機動優勢來填補自己兵力方面的不足,以保護自己的核心經濟區域不受到破壞。但是這一切必須有個前提,那就是兩浙內部的交通暢通必須得到保證,一旦徽杭道被切斷,呂方不但不得從有限的機動兵力抽出軍隊繞道支援徽州,而且還必須在一條新的戰線——徽州方向部署軍隊,這對呂方來說簡直是個災難,作為一州刺史,這是呂雄絕對不能允許的。
屋中靜了下來,面對著几案上的木圖,眾人臉上的神色各異,有猶豫的,有沉重的,有沮喪的。有堅城而不可守,必須領著薄弱的兵力到周邊滿是惡意的環境下與優勢的敵軍作戰,這可不是一個讓人欣慰的結果。
這時外間衝進一名軍吏來,高聲道:「稟告刺史,績溪那邊有緊急軍情回報。」
「快傳!」呂雄臉色一冷,站起身來,身上的鐵甲發出嘩啦的甲葉碰撞聲,室中的空氣為之一窒。
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外間走進來一名氣喘吁吁的軍士來,正是屠武。只見其滿臉黝黑,兩腮凹陷,汗流浹背,滿頭的亂髮披散在肩膀上,彷彿野人一般,只有一雙眼睛滿是精光。細心的人可以發現他的兩股內側的褲腿上是黑色,全是已經凝結的血跡,這應該是一路狂奔而來被馬鞍磨破的結果。
「稟告刺史,小人在績溪縣金沙鎮發現有淮南軍的騎隊出沒,看情跡與鎮中豪商頗有勾結,這應該和州中糧食食鹽流通異常之事有關。」屠武跪伏在地上,聲嘶力竭的稟告道,並非他故意如此,這一路上他飢渴疲憊之極,若不是連吃奶的力氣都用上,只怕發出的聲音比蚊子也大不了多少。
「來,你先喝上一口再說!」呂雄親自倒了一杯茶遞了過去,溫和的口氣和他烏雲密佈的臉色成了鮮明的對比。
「多謝刺史!」屠武雙手接過茶杯,一口便灌了進去,卻哎呦一聲嗆了出來,杯子中的水立刻變成了紅色,原來他在一路上勞累之極,為了防止跌落下來,便不斷咬自己的下嘴唇好用痛覺免得自己在馬背上睡著了,被茶水一激,便痛的叫出聲來,醒過身來趕緊跪伏謝罪。
「罷了,你先將事情原委道明。」
屠武定了定神,便將自己一路追蹤私販糧鹽的車隊到了績溪,又出了叢山關,在金沙鎮道旁看到騎隊,又使計混入鎮中吳宅中,確認了馬匹腿上的烙印,還偷了一匹馬出來逃回績溪諸般事宜一一道明。呂雄只是皺眉細聽並不出聲,待到屠武稟告完畢後,才出言發問道:「你說有偷出一匹敵軍戰馬,那馬兒現在在何處?」
屠武磕了一個頭,答道:「那馬中途脫了力,我在半路上的驛站換了馬,便丟在那裡了。」
呂雄點了點頭,又問清楚了那驛站的名稱,便吩咐屠武下去領賞休息。待到屠武謝恩退下後,呂雄回過頭來,臉色陰沉之極:「傳令全軍,準備出發,目標——績溪!」
績溪縣城,已經是大戰之前的忙亂景象,城中為數不多的百姓正爭先恐後的攜帶著自己為數不多的家什逃離這裡。績溪本歙縣地,梁大同初,置良安縣,不久廢為華陽鎮,仍屬歙縣。唐永徽五年,置北野縣,尋改為績溪。以界內溪水交流如績而名。此縣並無城壘,只用豎了一排丈許高的木牆,入口處堆了個土城,連個好點的塢壁都比不上。後世直到明代嘉靖八年,為了防備倭寇,才開始築土城,周長也只有四里有奇。
「快,快攔住那些王八蛋!」在城門口正聲嘶力竭的指揮著手下阻攔那些逃走百姓的便是這績溪縣的縣尉呂持,他本是呂方的族人,陳五平定了徽州後就帶了五十兵留在這裡,度田料民之事也頗有功績。屠武從金沙鎮趕回,將遇到淮南軍騎隊和糧鹽私運的消息告知與他,吃了十幾年行伍飯的他立刻就聞出這消息中的血腥氣,不但馬上送屠武上路,還開始組織州兵趕往叢山關,準備抵禦淮南軍的進攻,可沒想到那些州兵卻一哄而散,連城中百姓都不知道從哪裡得到消息,開始攜帶妻子四散逃走。
第207章 孤軍(二)
「快,快攔住那些王八蛋!」在城門口正聲嘶力竭的指揮著手下阻攔那些逃走百姓的便是這績溪縣的縣尉呂持,他本是呂方的族人,陳五平定了徽州後就帶了五十兵留在這裡,度田料民之事也頗有功績。屠武從金沙鎮趕回,將遇到淮南軍騎隊和糧鹽私運的消息告知與他,吃了十幾年行伍飯的他立刻就聞出這消息中的血腥氣,不但馬上送屠武上路,還開始組織州兵趕往叢山關,準備抵禦淮南軍的進攻,可沒想到那些州兵卻一哄而散,連城中百姓都不知道從哪裡得到消息,開始攜帶妻子四散逃走。
「校尉,這般下去可不是辦法,百姓們都從那邊逃走了。」一名部屬指著不遠處的城牆喊道,呂持定睛一看,那名部屬手指方向的木牆外有個土坡,百姓們看到無法從城門出去,便紛紛從那裡出去了,土坡旁滿地都是來不及帶走的家什,一地狼藉。
「淮南賊還沒到就是這般模樣,刺史將績溪縣城托付給我,如今卻是這般模樣,叫我怎生有臉面去見人啦!」呂持眼看城中百姓紛紛逃走,不由得又急又氣,只憑他手下這區區五十人,無論如何也無法保得住這一城的,他本是呂氏族人,可以說是呂雄鐵桿中的鐵桿,回想起從杭州出發時的志滿得意,還有軍中袍澤的艷羨嫉妒,不由得一下子蹲了下去,雙手抱頭,恨不得在地上找個洞鑽進去。
「縣尉!縣尉!快起來呀!」一旁的軍士拉扯著呂持的胳膊,卻惹起了呂持的一股子蠻勁,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怒罵道:「不起來,某家就是不起來了,要走你們便走吧,便是淮南賊到了,砍了腦袋便是,守不住這績溪,老子這百八十斤便撂這裡了。」
「縣尉,州兵的曲都頭回來了,還帶著百餘人,快起來呀!」
這句話比什麼靈藥都管用,呂持刺溜一聲便從地上爬了起來,只見一條葛衣漢子站在自己面前,不遠處還站著百餘人,都伸著脖子望著這邊,依稀正是剛剛逃散的部分州兵。
呂持看到遠處的那些州兵正交頭接耳,依稀還可以聽到傳來的說笑聲,不用問就可猜得到他們是在嘲笑自己這個過去神氣活現的縣尉現在居然像個田里翻土的泥腿子,蹲在地上撒蠻。頓時只覺得一腔子血都衝到頂門來了,大聲罵道:「好你個曲三,臨敵逃散,還敢回來送死!看老子今天不砍了你的腦袋!」說罷不待曲三立威,便伸手去拔腰間的配刀,要殺人立威。
「縣尉息怒!縣尉息怒!」曲三見狀正要逃跑,卻看到四周的親軍軍士沒來擒拿自己,反而抱住了呂持,這才回過身來苦笑道:「冤枉呀,我是去收散亂兵的,當時可都是吳、陳那些豪強部曲生亂,裹挾著我都中的弟兄們也散了,縣尉你可不能冤枉了我曲三了呀!」
「你說的當真?」呂持聽到這裡,皺著眉頭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來,好像和曲三說的差不多,的確最早起哄的並非他所轄的都,不由得停止了掙扎,一旁的軍士見狀也鬆開了手腳。
「自然是真的,不然俺幹嘛還回來送死呢?你看那些弟兄手裡就是些棍棒,可護不住俺。」曲三指了指遠處不遠處的州兵們,果然正如他所說的,那些漢子不要說盔甲,連刀槍都沒有一把,雖然人數不少,可和呂持手下那五十披堅持銳的精兵交起手來,也就是送死的份。
呂持此時已經恢復了鎮靜,冷哼了一聲道:「還不快你的軍士叫過來,在那邊亂哄哄的像什麼樣子,城中武庫還有些軍器甲械,眼下淮南賊寇隨時只怕已經過了金沙鎮,我們耽擱不起時間了。」
「是!是!」曲三趕緊稱是,轉身對那邊高聲呼喝了幾聲,那邊的州兵便亂哄哄的往這邊走了過來,呂持看到他們散漫的樣子,臉上不由得露出了厭惡的表情。曲三回過身來,一邊觀察著呂持的顏色,一邊小心說話道:「縣尉,您不會還是準備去守叢山關吧!那關口雖然險峻,可弟兄們人數實在是少了點。」
「那還能有什麼辦法,這城中百姓四散,就憑這點軍士,根本守不住的。」呂持指著正在從城中逃出的百姓,差不多已經有一半的百姓逃走了,城牆後升起了幾道濃煙,顯然是有些無賴子開始縱火掠奪了。「你莫不是要我不戰而逃吧!」呂持的聲音突然變得嚴厲起來。
「不是,不是!」曲三趕緊矢口否認,眼前這個縣尉在他看來很有些混不吝的味道,他可不想那句話刺激了對方一刀砍了自己。他竭力讓自己的話語變得更有親和力一些,壓低聲音道:「縣尉,你可曾聽說過這麼一句話:『小亂住城,大亂住鄉』」
呂持聽了一愣,卻不知道曲三在這個緊要關頭怎麼和自己說起這個來了,不由得皺眉問道:「倒是有聽說過,卻是不知道具體什麼意思!」
「這是一句的諺語,意思是如果是亂世之中,若是一般的流民小亂,最好是比如州縣城中,可以憑借州縣官府的保護;可若是天下大亂,兩軍鏖戰,這州縣城池卻是兵家必爭之地,這城中百姓反而容易遭受池魚之殃,反倒不如在鄉下地勢險峻的地方聚族而居來的安全。」
「原來如此,這話倒是不錯。」呂持點了點頭,他對此倒是深有體會,當年在淮上時,那些縣城州府中的百姓死了一茬又一茬,倒是身處僻壤的七家莊不斷發展壯大,這固然有呂方的功勞,可更多應該歸功於其沒有大股軍隊進攻的原因。
看到呂持贊同了自己的意見,曲三不由得精神為之一振,趁熱打鐵道:「那叢山關雖然險峻,可就憑我們這百把人,也不過是送死的份。這縣城東南九里有唐金山,其山頂寬平,三面臨水,周圍如城,績溪百姓戰亂時多半投往此山中避難,縣尉大可領兵前往此處,據險而守,豈不遠勝自尋死路。」
「這個?」呂持不由猶疑了起來,可他畢竟也是久經戰陣的人物,知道此時最是忌諱遲疑不決,轉瞬之間便下了決定,沉聲下令道:「曲三,你是本地人,熟識道路,立刻到城中去,便說是某家的命令,組織百姓依照宗族坊裡,前往唐金山避難,將府庫中的糧食布帛盡量帶上,其餘的待到離城之時盡數焚燬,免得資敵。」
「喏!」曲三不禁打了個寒戰,這呂縣尉好辣的手,隨口便將這績溪縣治所盡數焚燬,幸好自己方才沒有惹怒了他,否則下場也是不妙得很。
隨著呂持的命令,軍士們便各自行動起來,城中百姓看到軍士們不再阻攔他們離城,反而打開府庫,讓他們自取糧食,不由得個個大喜,有的還在府庫門口爭奪廝打起來。路過的軍士也當作沒看見,自顧將軍械糧帛裝上大車,向東南唐金山方向而去,待到最後一隊人便放了一把大火,將績溪城燒成了一片白地。
正當呂持放火焚燬績溪縣治所的同時,從寧國縣出發的淮南入侵軍正在蜿蜒的徽寧道上急進,軍隊的前鋒已經到了叢山關,可末尾的輜重車隊還離金沙鎮有兩日的路程。大隊的步卒,無數的大車,幾乎將這條山路給撐破了。道旁的草叢中野鼠好奇地看著這些龐然大物,它們簡單的頭腦無法理解為什麼眼前這些奇怪的動物那麼急迫的奔向死亡。
叢山關,王啟年站在關城之上,四周散落著丟棄的軍器甲冑,卻沒有戰鬥的痕跡,遠處一條蜿蜒的道路從山間蜿蜒而過,通過自己腳下的關門。在關城的另外一面,地形由崇山峻嶺緩慢的過度成了平緩的丘陵谷地,溪流如同漁網密佈在肥沃的谷地上,灌溉著金黃色的稻田,眼下正是夏糧收割的時節,可是卻很少有農人在地裡收割的景象,顯然淮南軍入侵的消息已經傳播開來了。
王啟年抬起頭看了看夾立關城兩側的山縫,正午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他不禁有些眩暈的感覺。
「實在是太險峻了!幸好鎮海軍這裡的守兵不戰而潰了!」王啟年慶幸地舒了口氣,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關城下傳上來。「王將軍,關外有些人求見,還帶了一些糧食牲畜來,說是慰勞大軍的。」
「什麼?」王啟年習慣性的瞇起了眼睛,他這一路來急速行軍,為的就是搶佔這叢山關,輜重糧秣都扔在後面,這些倒是瞌睡來了個熱枕頭。
「不過該不會是呂方的詭計吧!」王啟年回憶起了第一次和呂方相見的場景,那個滿臉笑意的圓臉短毛給他留下的印象實在是太深刻了,如果說朱溫之流是當面叫哥哥,背後下刀子;這呂方乾脆就是嘴上叫哥哥,手上動刀子,連面都不用轉的,稍微一不留神便是全軍覆沒的下場。他立刻下令部下披甲上關,弓弩上弦,準備迎戰,一切準備停當之後,才吩咐讓來人上關。
隨著軍吏的通傳聲,一溜人上得關來,這群人形貌各異,身上的打扮更是千奇百怪,有穿葛衫長袍的,有披甲的,有短打扮的,眼神更是個個閃爍不定,倒像是一群做賊的,饒是以王啟年的閱歷,也看不出什麼來歷。
那群人走到王啟年的面前,一起跪下叩首,卻是眾人對著眼色,推推搡搡的,每一個人願意第一個開口,過了半晌,當中那個穿葛衫長袍的興許是被擠兌得受不了了,才結結巴巴地開口道:「吾輩代表徽州父老,在此迎接王師,些許薄禮,不成敬意,望請收納!」說到這裡,從懷中取出一封清單來雙手呈上。
第208章 初戰(一)
一旁的軍吏接過禮單,遞了過來,王啟年掃了一眼,大約是些糧食,羊、雞之類的小牲畜,卻沒有急需的車輛和駝畜,再抬頭看了看眼前這些形貌各異的使者,心裡已經有了個大概,便隨手將禮單塞入懷中,淡淡地笑道:「列位徽州父老,送來糧秣,在下感激的很。只是出兵之時,陶招討曾經有言在先,此次出兵,乃是弔民伐罪,當是有征無戰,不得擅取百姓財物,只是王某只是先鋒部將,軍中無有許多銀錢,列位父老請報上姓名來歷,待陶招討的中軍趕到後,一一發還物價便是。」
按說王啟年這番話說的冠冕堂皇,那些使者應該很高興的留下姓名來歷的。可恰恰相反的是,眾人個個面有難色,只是站在當中對著眼色,卻並不去一旁的軍吏出報名。隨著時間的流逝,場景越發尷尬起來,王啟年卻好似恍然未覺一般,笑著問道:「列位為何還不去留下姓名來歷,莫非信不過某家的話不成?這也就罷了,陶招討的話總該信的過吧!」
聽出王啟年話語中隱含的威脅味道,眾人不由得慌亂起來,剛才說話的那個葛衫漢子陪笑道:「王將爺,這些都是我們願輸的,也不要什麼價銀,姓名來歷就不必了吧!」
「嗯,你這廝好生不識抬舉,將主都說話了,還不留下姓名來歷,這般推三阻四,莫不是送來的東西裡有什麼蹊蹺不成?」一旁的軍吏看到王啟年使了個眼色,立即會意的大聲呵斥道。那幾個使者頓時給嚇得撲倒在地,沒口子的求饒,只說自己都是良善百姓,願意報名畫押。經過這一嚇,那些人只得乖乖的將姓名來歷寫下畫押,原來這些人都是徽州豪族的一些旁支子弟,這些豪族在呂方住持的「度田料民」活動中利益受到了很大的損害,自然希望利用淮南軍入侵這一機會,恢復自己的傳統利益。但是這些見識過唐末兩浙頻繁的戰爭和呂方殘酷報復手段的老油條們,在賭局的最後一刻之前是不會下注的。所以那些族中的實權人物一開始只是派出一些無關緊要的旁支子弟到淮南軍中聯絡一下感情,探探風色,真正的賣身投靠要等到他們真正看清了風色,才會做出的,免得如果戰局翻轉過來,這些落到淮南軍手中的畫押可就變成了閻羅王索命的無常。因此當王啟年要求留下姓名來歷的時候,那些使者才會那般表現。
王啟年看著手裡的帛紙,上面歪七扭八的寫滿了姓名籍貫,他大致看了一下,果然和自己的推測差不多,沒有一個是徽州幾個望族中的首領。王啟年隨手將那帛紙折好納入懷中,起身走到那葛衣漢子面前,沉聲道:「這份明細我便收下了,你們回去後告訴家主一聲,若要投效便不要像大姑娘一樣扭扭捏捏,此番王師所向之處,是要踏平杭州,生擒呂任之的,這兩浙諸州刺史、縣令的位置大把的空著,有膽量的便來取吧!」
眾人聽到這裡,不由得滿頭驚惶萬分,滿頭冷汗,紛紛叩首膝行退出。待到眾人退出後,王啟年沉聲道:「傳令全軍,立刻出發,目標績溪縣治所。」
一旁的虞侯勸諫道:「將軍,依照先前的約定,攻取叢山關後,應當先據守關城,收集糧秣,待大軍趕到後,再徐行進取,您這般做……」
「兩軍相爭,形勢千變萬化,為將帥者當臨機而變,趨利而進,豈能事先定規,如今徽州豪強正是搖擺不定的時候,我軍自當直取敵軍心腹,因糧於敵,只要一戰而勝,自然應者如雲,勢如破竹,若是在這裡突然耽擱時間,彼軍收拾人心,堅壁清野,那時變後悔莫及了!」說到這裡,王啟年突然提高聲音,高聲道:「下令全軍,留下三百人守衛關城,餘者開關出擊,若有干係,陶招討怪罪下來,王某一人承擔便是!」
官道上,大隊的鎮海軍士們正在急促的行軍,毒辣的日頭照在他們的身上,汗水浸透了他們的葛袍,接著又將汗水重新曬乾,黑色的葛袍上很快便出現了白色的汗漬。道路兩旁的農夫用畏懼的目光看著他們手中的長槊和弓弩。由於正在行軍,這些健壯的漢子並沒有披甲,盔甲都打成了包用一根特殊的木架背在背上,木架上還有一些貼身存放的私人財物和一到兩天的口糧。在每一夥(12人)士卒的身後,都跟著兩到三隻騾子或者車輛,上面放的是他們的帳篷、備用箭矢、刁斗、鐵鍬等宿營用的等家什。在所有步兵的末尾,有八輛騾車,車上用油布蒙著,看不清楚是什麼物件,兩旁隨行的士卒也都沒有像其餘步兵一樣背著搬運物件的木架,他們除了腰間的一把橫刀什麼都沒有,只是輕輕鬆鬆地跟在騾車的兩旁,這讓道旁的農夫們好奇地看著他們,不時指指點點,好似在猜測著什麼。
呂雄劇烈的喘息著,他的坐騎在一旁輕鬆地打著響鼻,他和普通的士卒一樣,都是在徒步行軍。自從十四歲披髮從軍以來,他便一直如此,無論是最普通的弓手到今天的一州之主。他這麼做的原因有兩個:一、步行行軍可以節約寶貴的馬力,關鍵時候幾十名騎兵的一次衝擊往往就可以決定一場戰鬥的勝負。二、作為主帥,知道手下的士卒體力狀況是很重要的,自己騎在馬上,是無法體會背著沉重盔甲步行行軍的士卒的感覺的。在這一點上,他一直對自己要求很嚴格。
「讓開,讓開!」從隊伍的前部傳過來了一陣叫喊聲,行軍的行列產生了一陣聳動,行軍士卒們靠攏了隊形好為飛馳而來的騎手讓開一條路來,騎手身後被的認旗被風扯得筆直。這是前鋒派出的哨探,那馬兒還沒有收緊腳步,矯健的騎手便已經滾下馬來,嘶聲喊道:「稟告將軍,前方三里趙家橋處出現敵軍,越有三百人,應該是淮南軍的前鋒!」
「這麼快!」呂雄皺起了眉頭,他現在的位置離績溪縣城還有十餘里,按照當時騎兵哨探的活動半徑來判斷,只怕敵軍的步卒主力也不遠了。想到這裡,呂雄從親兵手中接過一塊銀餅,丟給那哨探令道:「接賞,再探,敵軍主力離這裡還有多遠。」
那哨探接過銀餅,磕了個頭,便跳上戰馬往前飛馳而去。呂雄跑上道旁的高地查看了一下周圍的地勢,此地正是天目山脈和徽州中央的小塊平原的交界處,淺山平崗,此起彼落。官道便是依山傍壑,可通行的地方曲折而前的。一條溪水幾乎與官道平行的,在這樣的地形下交戰,搶佔橋樑就搶佔了先機,而且這種遭遇戰如果一戰而勝,往往對於手下軍士的士氣也提高很大。呂雄很快便下了決心。
在相距橋樑還有一里左右距離的時候,呂雄命令手下軍隊披甲列陣,橋頭高地上的敵軍顯然也早就有了準備,正在忙碌的把隨行的車輛擺成橫排,並往車輛上填土,作為臨時的壁壘,顯然偵騎的出現也告訴了他們敵軍即將到來。呂雄並沒有讓手下的軍隊先歇息一會,而是立即發動進攻,打算憑藉著一股子銳氣拿下橋頭,消滅這一小股敵軍,久經戰陣的他明白,有時候果決的行動勝過萬全的謀略,尤其是在雙方都不明地方虛實的時候,快速大膽的行動往往能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尤其是現在這種雙方實力懸殊的情況下,一場乾淨漂亮的勝利也能震懾那些心懷不軌的徽州豪強。
隨著隆隆的戰鼓聲,四都鎮海兵開始前進,由於雙方的距離還有半里多,軍隊前進的速度並不快,隊形也十分嚴整,軍士頭盔上的紅纓連成一片,遠遠望去好似一塊紅毯一般,煞是好看。鎮海軍的隊形很簡單,三都兵排成了四列的橫隊,剩下的一都兵落在後面,排成縱隊,準備在敵方陣線出現缺口的時候再發起衝擊,撕開缺口。
橋旁高地上的守兵此時也看到了鎮海軍,正在挖掘泥土的軍士們停止了工作,他們的身影消失在了障礙物的後面,由於呂雄的主力軍隊還隱藏在帥旗所在高崗的後方,淮南軍並不能確定正在向他們進攻的敵軍全部數量,不過他們迅速從一開始發現敵軍出現的混亂中平靜下來,除了軍陣上方獵獵拂動的大旗以外,再也沒有絲毫的動靜,彷彿車輛後面並無一人一般。
「臨戰有靜氣,這是誰的兵呀,看來不好對付呀!」呂雄喃喃自語道,此時進攻的軍隊相距敵方距離已經只有半里路了,呂雄猛的下揮了一下手臂,一旁的親兵吹起了號角,蒼涼的號角聲立刻響徹了戰場的上空,前方的軍隊停止了腳步,最前一列的軍士將大盾的底端狠狠的插入土中,後面兩列的軍士則將長矛搭在了盾牌的上面。與此同時,八輛騾車從鎮海軍的陣地向前飛馳而去,很快就趕到了進攻軍隊陣線的後面。騾車旁的士卒將車輛打橫過來,再用支柱將車輛固定好,最後掀開上面油布,揭開的油布下面竟然是一具扭力彈簧弩炮。
炮營士兵費力的拉扯著□轆,被扭曲到了極點動物筋腱發出咯吱的聲音,彷彿隨時都要被撕裂一般,終於被卡上了扳機,軍士們鬆了口氣,將石彈放入了導軌,開始等待都頭的命令。不遠處有的步卒好奇的回頭觀看,這些回頭的軍士大部分都是新兵或者被俘的浙兵,他們還沒有見過背後這些弩炮的可怕威力,他們身旁的老兵們則低聲的向他們賣弄自己的見識,直到走近了的都頭用呵斥和刀鞘讓他們閉嘴。
「放!」炮營都頭猛的向下一揮手臂,從左至右的弩炮依次射出了石彈,高速飛出的石彈發出撕裂空氣的尖嘯聲讓那些第一次見識這種場景的新兵們臉色立刻變得慘白,下意識得縮了縮脖子。「如果被打中的話,就是穿什麼甲也是死路一條吧!」幾乎是所有人的心裡都閃過了這個念頭。
第209章 初戰(二)
隨著「彭!」的一響,飛馳而落的石彈狠狠地砸在地上,接著又向前彈了兩下,終於停了下來。「幸好短了點,否則若是打在身上,十條命也沒了。」虞玄咋著舌頭,慶幸地看著石彈落地時帶斷的樹枝碎片,此次淮南軍入侵之後,金沙鎮上百姓要麼被征發一空,要麼去當民夫,要麼便做了嚮導,他便被派遣到前鋒軍中作為嚮導,雖然免去了當民夫的那些苦楚,可一想到那日後院廚子被屠武殺死的那副慘景,虞玄猶自膽寒不已。
正當虞玄拍著自己胸脯慶幸不已的時候,另外一發石彈乾淨利落的將他身旁的一名士卒腦袋打的粉碎,紅白之物立刻濺得他滿臉都是,擦身而過的死亡讓他脖子後面的每一根汗毛立刻豎了起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意識到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淒厲的叫喊聲從他的喉嚨中噴射了出來。虞玄連滾帶爬的在行列中漫無目的的亂竄,徒勞的想要找個安全的地方藏身,一直到憤怒的領軍虞侯將其踢倒在地,用橫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虞玄才安靜下來。
虞侯的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來了,敵軍擁有這威力巨大的武器已經夠糟糕了,這個混球居然還敢行伍中胡亂衝撞。「狗奴才,你要是再敢動一下,只要一下,老子就在這裡活剮了你。」
虞玄盡可能快速的點著頭,表示他聽明白了對方的意思,脖子上的一陣陣刺痛告訴他眼前這個人口中威脅的真實性。隨著炮擊的持續,虞玄閉上了眼睛,聽天由命地等待著死亡的降臨,可也許是他的祈禱生效了,雖然不斷有淮南軍的士卒被石彈擊中喪命,但是坐在地上的他卻毫髮未損,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也許是因為淮南軍所佔據的陣地地勢較高的緣故,弩炮所發射的石彈絕大部分要麼只是落在陣前,要麼是從陣地上方飛躍過去,只有少數石彈擊中了目標,並不足以給淮南軍形成動搖。時間在一分一秒的流逝,淮南軍的後繼隨時都可能到達戰場,呂雄猛的揮了一下手,下令道:「擊鼓!進軍!」
隨著一陣陣鼓聲響徹戰場,弩炮發射了最後一輪石彈,炮手們便開始收起支柱,調轉車頭,向老營方向撤退,與此同時,在他們前面的鎮海軍士卒開始緩慢的向前移動,無數支鋒利的矛尖指向斜上方,在陽光下閃現出一陣陣的寒光。
虞玄小心的直起身子,從車障的縫隙望出去,剛才投擲石彈的那些弩炮已經退回了對面的高地,鎮海軍的步卒正慢慢的向己方陣地移動過來,他們肩並肩地靠在一起,好似一堵移動的牆壁。鐵盔,鐵甲,鐵矛尖,還有盾牌上包裹的鐵皮,一切都反射出金屬的光澤,虞玄心中不由得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那裡面的人該不會也是鋼鐵鑄成的吧。這時他身後傳來一種他從沒有聽過的奇怪話語聲,他疑惑的回過頭來,只見一群赤足蓬髮的蠻子們正小心的將一支支弩箭浸入腰間的竹筒中,然後放到一旁晾乾,箭矢表面粘滿了一種棕色的液體,在陽光下閃現出不詳的光芒。虞玄好奇的伸出手想要拿起一支箭矢看個究竟,突然手掌一陣劇痛,條件反射式的收了回來。
「你這蠢材作死嗎?這可是武陵蠻的藥箭,擦破點皮就能要了你的狗命!」一旁的軍士惡狠狠地呵斥道,手裡的出鞘的橫刀猶在晃動,便是他方才用刀背敲了虞玄手掌,阻止了對方去觸摸藥箭。
虞玄恐懼地看著那些蠻子的藥箭,這些沒有生命的箭矢現在彷彿也有了一股邪惡的魔力,讓他禁不住向後挪動了兩步。他先前也聽說過淮南軍此次特地招募了一批善使藥弩的蠻子,沒想到離得自己如此之近,現在他突然羨慕起那些被征發到後隊做牛做馬的同鄉們了。
很快那些蠻子們便完成了對弩矢的上毒,開始走向車障旁,周圍的淮南軍士卒們小心的拉遠了和他們的距離,此時兩軍的距離已經只有一百步左右了,隨著鼓聲的節奏變快,進攻一方的行動速度也變快了,後列的軍士開始將盾牌舉到頭頂上,來抵禦敵軍的箭矢。
隨著一陣扳機扣動聲,蠻兵們射出了第一排藥箭,接著他們彎腰拉開了弩機,裝上了第二支藥箭,再瞄準發射,然後……虞玄注意到那些蠻子們在給弩機上箭時也小心的避免直接觸摸到箭矢上的毒液,這個細節讓他不禁打了個寒顫。可是對面的鎮海軍並沒有受到多大的損失,不知是什麼原因,那些蠻子們並沒有使用聞名天下的宣潤強弩,而是他們慣用的山間射獵用的短弩。絕大部分箭矢都被盾牌給彈開了,剩下的箭矢也很少有能夠射穿鎮海軍士卒身上的鐵甲的,只有少數藥箭被射中面孔或者盔甲縫隙的倒霉蛋才倒地。
淮南軍校尉憤怒的罵道:「沒腦子的蠻子!你們瞄準臉射呀,沒看見敵兵身上都有披甲嗎?」對面的敵軍的裝具讓他不禁暗自咋舌,幾乎有七成以上的敵軍身上都有鐵甲,這個比率在淮南軍中恐怕只有吳王新建的東西兩院親軍才能與之比擬,如果說這就是鎮海兵的普遍水平的話,未來的兩浙侵攻戰的前景就很不樂觀了。
此時雙方的距離已經急劇縮短到只有五十步了,隨著鎮海軍陣傳來一陣淒厲的哨音,士卒們一起擲出手中的短矛,鋒利的短矛劃破長空,將為了射擊而曝露出自己身形的蠻子弩手釘在地上,這突然的攻擊一下子便把這些受僱傭而來的蠻兵們給擊垮了,不止一個蠻子丟下手中短弩,發出慘烈的尖叫,向後逃去。但是身後的淮南兵們立刻將跑在最前面的逃兵殺死,並用長矛逼得剩下的他們回到原地。
這時,鎮海兵已經衝到了車障前,他們開始一面用長矛往車障的空隙猛刺,一面設法砍斷連接車輛的鐵鏈和繩索,由於時間的關係,淮南軍並沒有將那些車障的車輪用泥土壓緊,所以只要進攻一方能夠砍斷了串聯車輛的繩索或鐵鏈,就能將車輛推倒,衝進防禦一方的工事內部,奪取戰鬥的勝利。
淮南軍的士卒們也擁了上來,竭力用長矛刺殺對面的敵人,流血和死傷很快就出現了,武藝最高強,身手最敏捷的勇士們在這樣的戰鬥中也無法自保,只能祈禱祖先和天神的保佑,每一個人都竭力的殺死眼前的敵人,也同時被敵人所殺死。防守一方的勇敢精神如果不能說超過了進攻一方,至少也不亞於對方,有些最勇敢的淮南軍士卒甚至爬上內圈的車輛上,居高臨下用弓弩射殺敵軍,這些瘋狂的傢伙的往往在射出兩到三箭之後,便會被一支投矛或者箭矢擊倒,在這個距離內,幾乎沒有任何一種甲冑是可以抵禦那些投擲武器的。
虞玄縮在內圈的一輛推車下,在鎮海軍第一輪攻擊造成的混亂中,他便躲在了這個小小的隱蔽所之中,他竭力的蜷縮起身體,將自己的腦袋縮起來,在他的眼前,一雙雙腿在急速的奔走著,耳邊充斥著武器的碰撞聲和人們瀕臨死亡的呻吟和哀嚎,他伸手掩住自己的耳朵,可是那聲音還是不斷透了進去,彷彿自己長了腿一般。
突然,虞玄的瞳孔收縮了起來,在無數條腿的縫隙中,一名披著鎮海軍甲冑的敵兵正小心的爬行著,他居然想要從車障的底部爬過來!他瘋了嗎?即使他能夠活著爬過車障,孤身一人的他還沒來得及站起身,就會被四周的淮南軍士卒給亂刀砍死,連根完整的骨頭都不會留下。虞玄下意識地喊了一聲,可是他微弱的喊聲立刻就被場中吵雜的廝殺聲給淹沒了,沒有一個人注意到。
屠武小心翼翼的在地上爬行,雙手拿著並不是軍中常用的刀矛,而是骨朵和鐵鑭,相比於容易卡在敵人軀體之中的刀矛來說,這兩件兵器對於他的冒險來說更為合適。他竭力的壓低自己的呼吸聲,小心的計算著眼前那些腿距離自己的距離,準備做出最迅猛的撲擊。他也知道這個行動很冒險,但是他也相信自己的勇力和運氣,很多時候果決加上一點點的小運氣可以讓看起來幾乎不可能的冒險成功。
鎮海軍的進攻幾乎到了瘋狂的地步,他們竭力的推倒車障,越過缺口,許多車障間的鐵鏈和繩索都被砍斷了,淮南軍士卒幾乎都集中到了車障間隙和那些被推的鬆動了的車輛那裡,他們也知道鎮海軍這樣的勢頭不可能永遠維持下去,總有低落下去的時候,那時候對方沒有工事可以依托,是無法像己方那樣堅持,現在自己能做的就是咬牙堅持。
屠武深深吸了一口氣,猛的一下子從車下鑽了出來,一旁的一名守兵驚恐的發現從車下突然鑽出了一個人,這一下子的猶豫結果要了他的命,屠武的鐵鑭狠狠的掃在了他的腦袋上,把那變成了一個混雜著紅白留置的肉團。
守兵並沒有立刻發現這個瘋狂的潛入者,直到第三個受害者倒在地上,一個眼尖的守兵才發現了屠武,並大聲的尖叫,提醒同伴小心。接著他便為他的眼力付出了代價,屠武一鐵鑭砸飛了他的橫刀,接著用骨朵擊碎了他的鼻樑,在那個守兵在地上痛苦的翻滾哀號時,屠武擊碎了對方的後腦,讓其從痛苦中解脫出來。
第210章 初戰(三)
虞玄躲在車下,眼前橫躺著四五具屍首,滿是紅白之物的屍首讓他覺得一陣噁心,只是偏生又吐不出來,難受之極。他已經認出了屠武,看到眼前這莽漢將二十多斤的鐵鑭揮舞的跟車輪一般,將一個又一個淮南軍士打得腦漿崩碎,他不禁暗自慶幸自己運氣不錯,居然能從這個煞星手中逃得一條性命,定然是祖宗在暗中保佑,回去後無論如何一定要弄個豬頭香火好生祭奠一番。
屠武全力揮舞手中的鐵鑭和骨朵,沒遮攔的往眼前的對手劈砸過去,他這左手的骨朵倒也罷了,右手的鐵鑭是用通體熟鐵打成,足足有二十多斤,挨著就傷,碰著就亡,在這等近身肉搏之時,既不用擔心用力過猛嵌入敵兵骨頭裡,一時拔不出來,也可以克制甲冑,最是好用。他也知道自己處境是凶險之極,唯一的出路就是乘著淮南還沒有反應過來,在車障上打開一個缺口,讓外邊的鎮海軍士卒殺進來接應自己,否則任憑自己天大本事,在敵軍陣中也是被亂刀分屍的下場,也不躲避右邊攔腰砍來的一刀,當頭一鐵鑭便向當面的敵兵殺去。
對面的淮南兵見當頭一根又黑又粗的鐵鑭劈來,情急之下橫刀抵擋,卻不知屠武這一下已經連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了,只聽得匡噹一聲響,那佩刀竟然被屠武打成兩截,那鐵鑭餘勢未消,接著將那淮南兵的腦袋整個打得粉碎,屠武只覺得臉上一熱,已然被血漿濺得滿臉都是。
正當此時,屠武只覺得左肋一陣劇痛,左手下意識的丟下骨朵伸手一抓,已經抓住了刀刃,原來旁邊的敵兵一刀砍了過來,如非自己身上穿了兩層鐵甲,只怕已經傷到內臟了。砍傷屠武的敵兵發力抽刀想要再砍,卻拖不動,原來被屠武死死抓住,那淮南兵正要翻腕絞斷對方的手指,卻聽得一聲厲吼,抬頭一看只見屠武瞋目怒視,滿臉都是紅白之物,彷彿鬼神一般,饒是那淮南兵也是久經戎行的好漢,也不禁失了一下神,便被屠武一鐵鑭掃在腰間,頓時內臟碎裂,口吐鮮血而亡。
屠武擊殺了眼前這人,便覺得眼前一陣昏花,幾欲昏倒到地,趕緊用鐵鑭往地下一柱,才站穩了身形,他知道這是自己餘力將竭的徵兆,畢竟他先是從金沙鎮一路狂奔回來,剛剛喘了口氣隨大軍出征,又經歷這般劇鬥,便是個鐵打的漢子,也有些熬不住了。
在外間鎮海軍一浪高過一浪的猛攻下,那道薄薄的車障已經搖搖欲墜了。有好幾處缺口兩軍已經反覆爭奪了好幾次,不過對於淮南軍來說幸運的是,缺口處橫陳在地上的屍首已經有齊腰高了,這實際上也阻礙了外面鎮海軍的衝擊。但是經過這麼長時間的苦戰,許多車障間的繩索和鐵鏈都被砍斷了,許多鎮海軍開始用力猛推那些車障,想要推翻車障好衝進工事內,裡面的淮南軍只得全力的在反方面用力,抵禦敵方的衝擊。
屠武喘了兩口氣,才覺得好了點,可腰間的傷卻一陣陣的鑽心的疼,他正好奇怎麼剛才沒有別的淮南兵來圍攻自己,仔細一看才發現淮南守兵的人力也是捉襟見肘,不是在缺口處廝殺,就是在拚命和外面的鎮海軍抵牛,反倒把自己這個傷疲交加的潛入者給撂在這裡了。於是他便拖著沉重的步伐,向最近的車障走去,直到相距不過五六步,在車障旁拚命使勁的那五六名淮南軍士卒才發現來人不對,為首的一個伙長左右看看,確實實在沒有人來幫忙,只得搶過一旁的長矛,大吼一聲便向屠武當胸刺去,想要一下子將對手捅個透心涼,情急之下卻沒發現腳下有一根露出地面的樹根,給絆了一下,便刺了個空。倒讓屠武揀了個便宜,反手一鐵鑭便將其擊斃。
這個伙長的倒斃就彷彿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剩下的那幾個拚命推搡車障的淮南軍士卒一哄而散,幾乎是同時,那車障轟的一聲倒了下來,外間的鎮海軍士卒好像決堤的潮水一般從缺口處擁了進來。屠武這才覺得他的身體已經成了一個空殼,彷彿剛才一系列的苦鬥已經把所有的東西抽空了出去,無論是精神上還是肉體上。他將鐵鑭丟到一旁,兩膝一軟,一下子就撲倒在滿是血污的草地上,全然不顧還有上百人在自己身旁追逐廝殺,不斷有人倒在地上,吐出最後一口氣息,他從來沒有覺得身子下面的草地如此鬆軟可愛,如果不是左腰和左手的創口還在一陣陣的抽痛,屠武就要這樣睡著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刻,屠武迷迷糊糊間聽到有人喊著自己的名字,他想要翻過身來,卻只覺得渾身上下,四肢百骸沒有一處不疼的,不由得「哎呦」一聲叫出身來。這時,兩旁伸出一雙手將其攙扶了起來,屠武抬頭一看,卻是自己的都頭,趕緊要躬身施禮,那都頭伸手攔住,滿臉堆笑道:「好小子,真有你的,孤身殺進敵圍,果然不愧是鎮海親軍的好漢子。」
屠武稀里糊塗地點了點頭,他完全被都長顛三倒四的話語給弄糊塗了,不過他總算弄明白應該是好消息。正當此時,有人喝道:「拜見呂刺史!」場中正忙著打掃戰場,押解俘虜的士卒們立刻躬身行禮,屠武也趕緊依禮如儀,他站在自己都頭的身後,除了同伴背後的甲葉外,什麼都看不到,只能聽到一陣甲葉的鏗鏘聲,這應該就是刺史呂雄了。突然甲葉的鏗鏘聲停止了,一個沉厚的男音問道:「抬起頭來,便是你從車輪下爬入敵營中,打開缺口的嗎?」
屠武抬起頭來,只見眼前站著一名外罩紅色錦袍的鐵甲漢子,正是領軍的徽州刺史呂雄,便恭謹的答道:「正是小人,不過小人沒有能打開缺口,是敵軍士卒眼看抵擋不住弟兄們的猛攻,才四散逃走的。」
「哦!」呂雄的臉上露出了驚訝的顏色,畢竟這可是莫大的功勞呀!此時他突然覺得屠武的面容有些眼熟,只是對方臉上全是乾涸的血跡,很難辨認出真實面容,便對一旁的親兵道:「給他弄點水來,把臉洗乾淨。」
待到屠武將臉上的血跡洗乾淨了,呂雄這才認出了眼前此人便是那個從績溪飛馬趕回的探子,想不到轉眼之間又當先陷陣,實在是少見的銳士。想到這裡,呂雄笑讚道:「好漢子,果然是渾身是膽,我鎮海軍有這等好男兒,何愁淮南賊軍不破。」說道這裡,呂雄突然轉過身來,一把將屠武拉到高處,對著下面的鎮海軍將士高聲喊道:「今天我們打敗了淮南賊軍,呂某看到一個人勇猛絕倫,獨自從車輪下爬過壁壘,斬殺了十餘名敵兵,衝破了缺口,那是誰呀?」
眾兵應和道:「是屠什長!」
呂雄卻喝道:「甚麼屠什長,是都長!」周圍的兵卒們聽了一愣,接著便會意過來,齊聲歡呼道:「這等好漢子自然應該當都長!」
屠武站在呂雄身旁,看著下面的袍澤們對著自己歡呼,他少時貧苦,父母又早亡,只得依靠兄嫂而居,年紀稍長便入山伐木燒炭,平生不知挨了多少人的白眼,哪裡受過這等的看重和榮耀,只覺得渾身上下熱乎乎的,說不出的開心,此時便是呂雄讓他立刻去死了,他也是心甘情願。
呂雄轉過身來,發現屠武腰間滲出一絲絲血來,顯然是受了刀傷,便解下身上的錦袍,高聲道:「這是大王賜給某家的錦袍,今日便給勇士包裹身上的創口。」
說罷用力撕下一塊,小心翼翼的裹在屠武的傷口上。
這時,一名探子趕過來高聲稟告道:「稟告刺史,又有淮南賊兵來襲,約有千人,相距這裡只有一里多了。」
呂雄聽了一愣,暗自思忖道:「淮南此番入侵,州中兵力單薄,豪強不穩,只有行險,先勝上兩陣,震懾一下州中的不肖之徒,才有取勝之機。」想到這裡,他看了看四周的部屬,雖然先前進攻的四都兵力頗為疲憊,但是大勝之後看到呂雄獎罰分明,士氣極為旺盛。呂雄立刻下了決心,高聲道:「傳令下去,全軍列陣,準備擊鼓進攻。」
徽州休寧謝家,這謝姓本是徽州望族,從族譜上說祖上便是「永嘉之亂」隨東晉司馬氏南遷的陳郡謝氏,這數百年下來,雖然早已沒有了昔日建康城中烏衣巷那等繁華富貴,可在這徽州卻越發盤根錯節,與後來的吳、陸、陳、葉等大族互聯互助,雖然在呂方的「度田料民」之事後損失巨大,依然是徽州境內一股子不可小視的勢力。
「謝公!如今淮南兵已經攻入徽州,我等正應該群起響應,讓那個蠻子刺史無法收拾,將鎮海軍趕出徽州,恢復我等的舊日權益呀!現在兩邊殺的根血葫蘆似的,可我們卻只是不疼不癢的送了點糧食,布帛,在一旁看熱鬧該不會誤了事吧。」說話的是個黑臉胖子,臉上滿是焦急之色,和一旁神態悠閒的品味著杯中茶汁的白衣文士成了鮮明的對比。
第211章 序幕(一)
「謝公!如今淮南兵已經攻入徽州,我等正應該群起響應,讓那個蠻子刺史無法收拾,將鎮海軍趕出徽州,恢復我等的舊日權益呀!現在兩邊殺的根血葫蘆似的,可我們卻只是不疼不癢的送了點糧食,布帛,在一旁看熱鬧該不會誤了事吧。」說話的是個黑臉胖子,臉上滿是焦急之色,和一旁神態悠閒的品味著杯中茶汁的白衣文士成了鮮明的對比。
那白衣文士抿了一口茶汁,在口中回味了許久方才將手中茶杯放回一旁的茶几上,一旁伺候的婢女趕緊撤了下去。先前那黑臉胖子早就急的滿頭是汗,偏生卻不敢打斷了這被稱為「謝公」的謝氏族長謝乘的品茶雅興。
「七郎!」謝乘手指頭在茶几上輕輕敲動,彷彿在考慮什麼難以決定的事情一般:「我明日拿出一百石糧食來,你也出一百石,你們每個人都出這麼多,全部送到州治去,就說是大夥兒報效的。」謝乘說到這裡,伸出右手劃了個半圓,將屋中圍坐著的眾人都包括其中。
「謝公您這是幹嘛,一百石糧食倒是無所謂,可你這不是兩邊下注嗎,到時候說不定哪邊都沒討得好呀!」七郎,也就是方纔那個黑臉胖子臉上滿是詫異的顏色,他便是徽州吳姓的族長,姓吳名治,族中行七,比較相熟的友人往往便以七郎相稱。
「不錯,我便是要兩邊下注。」謝乘挺直了身子,壓低了身子問道:「你們說淮南與鎮海兩家打仗,哪一家打贏了對咱們有好處?」
「自然是淮南軍!」吳治咬牙切此的答道:「呂方那個『諸傖子』,硬生生奪去我們祖宗留下的基業,我日夜都恨不得食其肉而寢其皮,怎麼可能希望鎮海軍打贏呢?」(傖是古時江南人對中原人士的蔑稱,呂方來自淮上,在吳治等江南大族來看便是中原人士)
「七郎,你沒有聽清楚我的問題!」謝乘搖頭歎道,接著他一字一句的加重語氣說道:「我方才問的是哪一家打贏了對我們有好處,而不是你希望哪一家打贏了。」
「這又有什麼區別?難道鎮海軍打贏了還會給我們什麼好果子吃?」吳治睜大了眼睛,詫異的反問道。在他看來,謝乘方纔所說的根本就是一個問題,難道自己不會希望對自己有好處的那一方取勝嗎?
「不錯,如果鎮海軍打贏了後,我們還是這般模樣,自然是沒什麼好果子吃的。」謝乘臉上露出神秘的笑容,看到眾人開始低頭思索自己話中的意味,他接著說了下去:「可那時候我們已經不會是這個模樣了,眼下就是一個大好機會!」
屋中眾人不由得面面相覷,被謝乘的一番話給搞糊塗了,在他們看來眼下的確是有一個好機會,就是投靠淮南軍,借助淮南軍的力量恢復自己的舊日經濟利益,可按照先前謝乘所說的,又不像是這個,若非這謝乘一向以智謀出眾而聞名,他們只怕會以為對方弄錯了。
謝乘拿起婢女重新換上的新茶,喝了一口潤了潤喉,看到其餘眾人都是一副疑惑的神情,臉上露出了自得的微笑道:「列位昔日家中也有不少田客、家奴、佃戶,為何當時官府『度田』之時,卻無一人敢於聚眾反抗呢?」
吳治雖然不明白謝乘為何突然轉移話題,還是答道:「那還不簡單,家中那些田客佃戶不過是些烏合之眾,平日裡鄉間械鬥倒還罷了,用他們來對抗官府的甲兵,還不是以卵擊石嗎?」
「不錯,那如果給你同樣的甲兵弓弩,你以為是否能與官府的軍隊抗衡?」
「那也不行,那些田客佃戶不過是為了填飽肚皮才依附我等,絕對不會為我們的田產賣命,若與官兵交戰肯定是一觸即潰的局面。」吳治斬釘截鐵的答道,他這方面的腦子倒是很清醒的,所以當時官府下令度田料民之時,他雖然心懷怨恨,但還是壓下了族中聚眾反抗的聲音,順從的按照了官府的命令行事。
「正是,呂方也是看準了這點,所以官府才敢在徽州如此激烈的行事,因為他知道我們沒有反抗的能力,但是這呂方也不是在所轄的所有州縣都推行度田的,比如在蘇、湖二州的許多豪強官府不但不強制分劃田畝,散出奴婢,反而發於田契約書,承認他們的現有田產和奴客,甚至還允許他們開墾圩田,收容流民,這又是為什麼呢?」
屋中眾人頓時陷入沉思,謝乘所說的也是眾人都有聽聞的,平日裡也在暗中不平,過了半晌吳治思忖了片刻,小心的答道:「應該是湖州乃是那呂方的起家之地,他手下軍隊中多是湖州義從兵出身,加上蘇、湖二州與淮南接壤,他需要那些豪強的支持來抵禦淮南的侵攻。」
謝乘站起身來,臉上哪裡還有剛才那副溫文爾雅的模樣,亢聲道:「不錯,說白了就是我們並無實力,不能像蘇、湖二州的豪強一般為呂方所重視,所以才是這般任人魚肉的下場。呂方會這般對我們,淮南軍也會這麼對我們,可現在就有一個好機會能改變現狀。」
「機會?什麼機會?你莫非要趁亂起兵?」吳治疑惑地問道,其實他心中並不認為這是一個好機會,畢竟在這樣一個混亂的時勢下,像他們這種沒有足夠軍事經驗的小豪強,在淮南和鎮海軍這兩個龐大勢力的衝撞下,很容易會落得個全族覆滅的下場。
「不錯,是起兵,不過如何做卻有奧妙。」謝乘坐下壓低聲音解釋道:「明日我便前往府城送糧,並向那蠻子刺史說淮南賊軍進犯,鄉里多有盜匪橫行,吾等欲聚眾自衛,請刺史與個名義。那蠻子刺史眼下恨不得把手頭的一兵一卒都集中起來應付淮南軍了,只求我們不給他生亂子就知足了,定然會應允我們的要求,有了這個名義,我們就可以名正言順的招兵買馬。而且兵荒馬亂的時候,人心惶惶,正需要有人來護衛鄉里,這樣聚集的士卒才能盡心死戰,我們手頭有了實力,最後無論哪家贏了,都能有個下場。」
聽到這裡,眾人紛紛點頭贊同,謝乘這辦法等於是以淮南軍入侵為理由,自己組織土團兵。這種土團兵由於是以鄉里宗族為紐帶,又有在強大外敵入侵下護衛鄉里的強烈戰鬥慾望,所以雖然士兵的裝備和將領的才能一般,但是戰鬥力卻不可小視,唐末歷史上的許多梟雄出身也往往就是這些土團兵,例如錢繆、董昌等人都是如此。呂方作為一個外來政權的執掌者,他對於本地的這種土團兵是十分警惕的,除了一部分位處湖、蘇兩州邊陲地區的意外,位於兩浙內地諸州的土團兵基本都被分化瓦解了。
「反正不過是個名義,為何不去找淮南軍的王將軍那裡要,他們肯定樂意給。」吳治還是有些不情願,畢竟他心中對鎮海軍分割他田地,散其田客的做法心懷怨恨已久,很想藉著這個機會在呂雄背後捅上一刀。
「其原因有二。」謝乘知道吳治的想法在眾人中很有代表性,便細心地解釋道:「其一,眼下淮南軍兵勢極盛,這從呂雄領兵兩戰皆勝,頗有斬獲,卻還是退回州城可以看出來,淮南軍一定有強兵後繼。若我們再起事,只怕鎮海軍便會大勢已去,這樣一來,淮南軍獨自佔據徽州後,我們也就不再對他們有用了,這對我們並不有利。其二休寧離州治近,而績溪離州治遠,若我們向那淮南軍行款,以那王將軍的行事,定然將此事大加宣揚,那時只怕不是我們坐山觀虎鬥,而是要第一個面對呂刺史的精兵討伐了。」
謝乘說到這裡,眾人不由得連連點頭,連吳治也不得不表示贊同,如果他處在呂雄的位置,在那種情況下,肯定要先平定不穩的後方,才回去對付強大的外敵。他不是個行事拖沓的人,既然做了決定,便起身道:「既然如此,那此事便宜早不宜遲,我立刻就回去準備諸般事宜,你從刺史那裡一回來,我們便開始立團,你看如何?」
「那好,今日之事便說到這裡,此事干係身家性命,列位回去後不得外傳。」
「喏!」眾人一起站起身來,齊聲應答道。
湖州烏程,這座位於太湖之濱的古城如今卻一副戒備森嚴的模樣,城外建起了數座兵營,兵戈如林。城牆上也堆滿了守城的各種器械,劃過城牆的江南運河上,運輸糧秣器械的船隻川流不息,一副大戰即將來臨的模樣。道旁的農人不安地看著通過的大隊士卒,難道又要打仗了,可剛剛太平沒幾年呀!
刺史府前,卻並非往日的儀仗,六面大纛飄蕩在空中,兩旁是身披鐵甲手持各種儀兵的軍士,在這一切的中央,便是淮南、鎮海兩道的節旗。原來在陶雅出兵徽州的同時,楊渥還任命王茂章為東南行營都統,統轄宣、潤、常三州之兵,進攻呂方。雖然王茂章還沒有立刻出兵進攻,可是淮南兵力還是調動頻繁,於是呂方便統帥殿前親軍及二廂親軍共一萬五千精兵,前出至烏程,以為王茂章與范尼僧二人的後繼,準備抵禦和反擊即將到來的淮南軍的大舉進攻。
第212章 序幕(二)
這時已近正午,刺史府的東偏院門前,在頂頭的烈日照射下,接近地面的空氣輕微的扭曲了,彷彿有許多透明的蛇在空中游動。數名軍士手持長矛,夾門而立,他們身上的鐵甲在烈日的烤灼下,早就變得滾燙,可他們卻好似渾然未決一般,還是如同泥塑一般立在那裡,一動不動。
偏院內,王佛兒與范尼僧二人正對著地圖商議著什麼。依照呂方的命令,午時後眾將集中軍議,商議如何應對淮南軍的進攻,他們兩人分別是湖、蘇二州的守臣,相較於兩浙其他州郡的刺史,范、王二人手中的權力要大得多。他們兩人手中不但指揮著本州的州兵,而且兼有駐紮在當地的親軍指揮使的頭銜,還兼有團練使,營田使,鹽鐵副使等頭銜。這樣一來他們不但可以統一指揮州兵和駐紮在本州的親軍,而且還有權利從新建的屯田和鹽鐵等大宗稅收中獲取財力物力,來加強州兵,這是蘇、湖二州的州兵戰鬥力遠勝兩浙內地州郡的原因。他們也明白呂方給予他們這麼大權力不但是因為對他們本人的信任,更大的原因是淮南入侵兩浙的最主要路線都要經過蘇、湖兩州,呂方不得不給在最前線的范、王兩人以足夠的權力來應對淮南的進犯。
「佛兒,你我乃是前線統兵將領,待會軍議之時,大王定然會首先問你我的意見,你說我們當如何應答呢?」范尼僧捋著頷下微鬚,皺眉問道。
王佛兒看著几案上的地圖,過了半晌方才低聲答道:「依我看,還是堅守壁壘,勿野地浪戰為上。那淮南軍雖然在邊境上多有衝突,但明顯主力未曾出現。再說王茂章在青州與朱溫交戰時,手下就有千餘鐵騎,如果廣陵那邊沙陀鐵騎也是十分精銳,交戰起來那邊就算有個兩三千也不稀奇。我們這邊全軍上下搜羅起來也就小一千,野地交戰,馳衝突擊,騎兵少了可是要吃大虧的,不如堅守,以待敵機。」
范尼僧點了點頭,低聲道:「我們倆這次想到一起去了,那王茂章可與昔日的對手不同。連朱溫在青州在他手中都沒討到好去,反正我們水軍利害,江南水路縱橫,只要淮南軍不能在野戰中取得大勝,他們總不能一路從那些沼澤地爬過來吧!」范尼僧說到這裡,王佛兒也點了點頭,原來當時兩浙的地形與今天不同,並非沃野千里,田園相間的景象。由於當時兩浙才剛剛開始開發,廣闊的杭嘉湖平原上除了丘陵高地已經開發了以外,廣闊的低窪地幾乎都是以沼澤地的形式存在,最有利的交通方式並非陸路而是水路。所以在鎮海軍水軍佔優勢的前提下,只要野戰沒有吃大虧,淮南軍是很難切斷敵方各個防禦據點的聯繫的,而大片幾乎無法通行的沼澤地又限制了大股軍隊的活動範圍,使其無法繞過那些據點行動。這也是為什麼董昌之亂時,淮南軍雖然有了董昌部將的協助,在陸戰中連戰連勝,卻始終無法攻下蘇州,可是楊行密在黃天蕩一戰中大破鎮海軍水師後,立刻就能通過內應攻下蘇州,生俘成及的原因。
兩人正在屋中商議,外間傳來一陣通報呂方一行人到來的聲音。范、王二人趕緊出得屋來,行禮迎接。眾人進得屋來,呂方看了看几案上的地圖,上面還有幾處折皺的地方,顯然范、王二人早就來了,在屋中商談了有一會兒了,便笑道:「你們兩人乃是前線統兵大將,對情況最為熟悉,便最先說說吧!」
范、王對視了一眼,王佛兒上前了一步,躬身行禮道:「末將以為,王茂章乃淮南名將,楊渥又委以東南行營都統之職,專任之權,兵力強盛,我軍應高壘深溝,養精蓄銳,先以不可勝之勢應之,再尋機破敵。」
「嗯!」呂方應了一聲,但並沒有表明自己的意見,只是低頭看著几案上的地圖,上面清晰地註明了己方的兵力,倉儲所在,但是淮南軍一方的兵力部署就很模糊了,顯然鎮海軍對於敵方的情報搜集做得很差。過了半晌,呂方抬起頭來,問道:「你們以為當如何呢?」他這次問的卻是身後那些隨他從杭州來的將領了。
呂方身後的將領中以身為鎮海軍行軍司馬的陳五官職最高,資格最老,他看到其餘人都看著自己,主公的目光也是第一個放在自己身上,便咳嗽了一聲,答道:「眼下敵情不明,兵法有云『先計而後戰』,依在下之見,應當先持重為上,等待機會。」
看到陳五表了態,其餘諸將也紛紛表示贊同,這些將佐都是亂世屍體堆裡滾出來的,不管有沒有讀過《孫子》,對於「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總是知道的,對上王茂章這等人物,又不明軍情,貿然野戰九成九都是送死,還是小心為上。
王、范二人見眾人的意見和自己相同,都不禁暗中鬆了口氣,他們雖然都知道呂方並非那種不知兵的主上,明瞭他們的苦衷,但如果眾將意見相左,呂方也必須考慮大部分部屬的意見,眼下意見既然統一了,那自然是最好了。
正當王、范二人鬆了口氣的時候,一個人突然問道:「王使君,我看著地圖上淮南一方的軍力部署很不清楚,看來那邊戒備森嚴吧!」
王佛兒抬頭一看,說話的卻是陳璋,呂方與福建王審知聯姻之後,便把他從溫州調回,擔任殿前親軍左廂都虞侯之職,此番出兵,便也隨行,顯然呂方對其十分看重,否則也不會讓其在最心腹的殿前親軍任職。想到這裡,王佛兒點頭答道:「不錯,田、安之亂後,潤、常、宣三州戶口大減,淮南一方便將邊境地區的百姓遷回腹地聚族而居,這樣一來,邊境地區時常有十幾里甚至數十里無有人煙,便是派出細作,也很難滲入,王茂章又治軍極嚴,所以得到的確實的情報很少。」
「原來如此,可這麼說,那邊的細作也應該很難過來,淮南一方的情報應該也很缺少呀!」
王佛兒點了點頭,道:「應該也是如此,淮南軍的細作也要越過數十里的無人區,才能到我們這邊的邊境,我們這邊邊境地區也多半是圩田,居住其中的也都編有保甲團練,王茂章那邊對我軍的部署也應該不是很清楚。」
陳璋聽到王佛兒的回答,稍一思索便笑道:「果然如此,兩邊都把自家的籬笆扎得緊緊的,誰先動手誰就倒霉,若我是王茂章,這時候就首先把水攪渾了,然後再渾水摸魚,從中取利。」
呂方聽到這裡,不由得暗自點頭,陳璋方纔的話正好契合了他的心意。這十餘年來,他從一個小土豪發展為割據兩浙的梟雄,十成倒有九成的仗都是在這蘇杭兩浙一帶打得。如果說有什麼不同,那就是當年他扮演一個進攻者的角色,如今則是一個防守者,經歷過這兩個角色的他很清楚,對於杭州這種位於兩浙地域中心,四周有大量自然地理屏障的重要據點,如果防守一方內部沒有出什麼大問題,是很難攻取的,這一點自己知道,楊行密知道,參與過董昌之亂的王茂章也應該知道。像這樣的經驗豐富的軍事統帥有足夠的耐心等待機會,如果的等待不到就會製造機會,不發則已,一發則不可收拾,現在的平靜不過是一種假象,而自己應該做的就是等待機會,盡可能的製造機會,當機會出現的時候發現它,抓住它,看來自己手下的將領中雖然不乏良將,但是像陳璋這樣的人物倒是少有,想到這裡,呂方不由得暗自搖頭。
這時,外間傳來一陣腳步聲,接著房門推開,進來一名校尉,雙手將一封書信呈送上來,陳允接過書信,看了看封面上的印鑒,呈給呂方道:「是徽州那邊的急信。」
呂方接過書信,拆開剛看了兩行,低聲自語道:「寧國、池州那邊淮南軍調動頻繁,徽寧道有騎隊出現,淮南軍即將要入侵徽州,請求指示?」說到這裡,呂方看了看末尾的落款時間,屈指一算:「六日,七日,八日,九日也就是已經過去四天了。」他走回地圖旁,在地圖上指畫了一陣,不由得臉色大變:「徽寧道,莫非淮南軍要由徽州出杭州,從背後破獨松關,仿李神福故事,直取杭州。」
聽到呂方的話語,諸將紛紛擠到地圖旁,查看起來。眼快的陳五已經臉色大變,正如呂方方纔所言的,如果淮南軍出徽寧道,便可以越過瑤瑤巖,沿紫溪水而下,直取唐山。這樣一來,宣杭邊境上的重要關隘獨松關便陷入了腹背受敵的窘境,那時淮南軍就可以走李神福當年進攻錢繆的故道,直撲杭州。和當年不同的是,這次進攻杭州的不再是李神福的一支孤軍,自然也不會出現生俘顧成武之後,只是索要了一筆錢財就退兵的故事了。
第213章 序幕(三)
「主公,末將請求領兵增援徽州,一定要確保杭州側翼無礙,不然後果不堪設想。」陳五躬身請命道,在屋中眾武將之中,以他的官位最高,而且當年也是他領兵進取浙南時也經過徽州,熟識當地地理兵要,便直接慨然請命。
呂方點了點頭,他也覺得陳五是個適合的人選,畢竟他職位在呂雄之上,若是派了其餘人,只怕到了徽州兩將事權不一,反而誤了軍機。想到這裡,呂方正欲下令,外間又傳來一陣腳步聲,呂方抬頭一看,一名校尉手中捧著一隻飛鴿,正進得屋來,不由得臉色大變,問道:「哪州的飛鴿?」
原來呂方這幾年來在各州治所都放置了數對信鴿,以備傳遞軍情之用。事先呂方下有嚴令,除非是危急到了極點的情況,否則動用之人要治以重罪,這從呂雄只是派加急信使趕回杭州就可以看出。如今既然是用信鴿傳信,自然是有淮南軍即將入侵徽州更加緊急的情報需要傳輸,那又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呢?
呂方接過信鴿,從信鴿叫上解下一個小竹筒,從中倒出一卷細帛,展開一看,將那帛紙扔在地上,臉色頓時陰沉了起來。一旁的陳允趕緊撿起帛紙細看,呂方回身坐下,垂首思忖了起來。
一旁的陳五見狀,上前詢問道:「信中說的到底是什麼事情?」
「唉!高判官從杭州飛鴿傳信,淮南軍以陶雅為徽州招討使,領精兵萬人,已經於昨日出徽寧道,只怕此時已經佔了瑤瑤巖了。」呂方臉上露出苦澀的笑容,這接連而來的壞消息讓他有點措手不及的感覺。
「杭州飛鴿傳信?」陳五不由得一愣,旋即明白了呂雄先飛鴿傳書到杭州,高寵立刻從杭州傳書到湖州烏程。(呂方的飛鴿傳信其實是個星形布線系統,只能從中心的杭州和各個州郡的治所之間通信,各個治所之間無法直接通信,而且每次通信完畢後,都必須把信鴿重新運回原地,所以並不能用於野戰通信。)他己方上前躬身道:「請大王立刻發兵,末將定能將陶雅那廝趕出徽州!」
呂方卻好似沒有聽見陳五的請戰,只是皺著眉頭在一旁苦思,好似有什麼難決的問題一般,倒將陳五諒在一旁了。過了半晌,呂方突然自言自語道:「就是這樣,一定是這樣!」
呂方的自言自語倒把已經等得有點不耐煩的陳五給弄得糊塗了,便開口問道:「大王您到底在說什麼呀?可否告知末將?」
呂方這才發現陳五站在自己面前,半躬著身子,趕緊先讓其起身,才笑道:「方纔得到淮南兵入徽州的消息,再聯繫起先前的諸般事情,突然覺得我們先前的策略有些問題,倒是讓陳司馬久候了!」
呂方說到這裡,起身走到地圖旁,在雙方交戰區域上面一劃問道:「陳司馬以為淮南與我軍士卒孰眾?」
陳五是鎮海軍的行軍司馬,這個官職主要的工作就是平時組織訓練軍隊,戰時負責大軍的行軍運動,列陣補給,大概相當於今天的總參謀長一職,他對於呂方的家底自然是明白得很,此時能呆在屋子裡的也都是鎮海軍的核心人物,不用擔心洩密的問題,便直言道:「我方殿前司和親軍六衛、水軍加起來,約有四萬六千餘人,去掉分駐各地,鎮守後方的,在蘇、湖二州前線的還剩下大約三萬人;蘇、湖二州的州兵還大約有一萬五千人,編為30個指揮;其餘各州的州兵雖然還有不少,但是訓練兵甲都不夠,又是客兵,做不得數的,我軍能頂用的大概也就這麼多了。」
呂方點了點頭,笑道:「不錯,咱們的家底大概也就這麼多了,那淮南軍呢?」
陳五回頭看了陳允一眼,雖然他下轄的軍中也有收集情報的細作,但是肯定沒有陳允下轄的職方司情報來源豐富可靠。陳允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上前一步咳嗽了一聲道:「大王,此次楊渥以王茂章東南行營都統,都督宣、常、潤三州軍事,宣、常三州在田、安二公時便素以兵甲強盛聞名淮南,精兵合計不下四萬;田安之亂後,其降兵多為王茂章、台蒙收編,其數不少,而且楊行密還是將大部分稅賦留置州中,送到廣陵的只有象徵性的一點,其目的自然是養兵來對付我鎮海軍的。再加上常州,其兵力只會比四萬多,據我方細作搜集的軍號,三州共有104個指揮,按一個指揮五百人算,這就有五萬人了。還有那出徽寧道的陶雅,他此次出擊,麾下應該主要是指揮慣了的老兵,再加上少量熟識當地地理的宣州兵,這麼算起來,淮南一方光是在前線的就不下六萬人,如果楊渥從廣陵那邊增派援兵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聽完了陳五這番分析,鎮海軍諸將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他們先前也不是沒有在戰爭中以寡敵眾過,但是對手要麼是土團、豪強等弱兵;要麼是有有力的援兵或者處在其他有利的環境下;但是眼下的對手是組織嚴密,訓練有素的淮南精兵,在數量上還有這麼大的優勢,膽氣不由得一下子弱了三分,下意識的把目光都聚集到了呂方的臉上,這些平日裡目無餘子的武人到了關鍵時候,才發現自己的主心骨還是那個帶著他們從淮上一路殺過來的金冠紫袍男子。
「嗯,此番淮南兵人數是佔了優勢,又位居上游之勢。不過那王茂章雖為良將,也犯了一個錯誤,若本王所料不錯,最多到年底,淮南軍便要退兵了。」呂方卻好似全然沒有感覺到屋中將佐們目光中的怯意,自顧著點著地圖侃侃而談。
眾將聞言嘩然,紛紛依照地圖上呂方手指的方向細看,可怎麼也看不出王茂章的指揮有什麼問題。王佛兒在眾人中最是心胸坦蕩,便直言道:「大王,王茂章高溝深壘,蓄養士卒,以待戰機這是正;出偏師拊吾之背是奇,以末將陋見,正是暗合孫吳之法,以長擊短之道,如何是犯錯呢?請打完為吾等釋疑!」說到這裡,眾人也躬身附和道:「請大王為吾等釋疑!」
「列位且坐下!」呂方雙手下壓,示意眾將坐下,溫顏笑道:「兵法有云『則我專而敵分。』為將者用兵有千條萬法,但歸根結底就一句,那就是要在決定性的戰場上以多打少,大伙請看,徽宣二州之間有天目山脈隔絕,只有狹長的一條徽寧道相通,交通不便。王茂章以陶雅領兵入徽州,只要我遣少兵隔絕徽杭道,其實就等於將這一萬兵放在了決定性的戰場之外了,也就是說王茂章浪費了這一萬兵。」
王佛兒聽到這裡卻連連搖頭:「末將不敢苟同,呂雄那裡只有十五都兵,眾寡不敵,我遣兵少則無法擊敗陶雅,遣兵多則正面會露出破綻,雖然陶雅那一萬兵一時間無法直接威脅我方側翼,但王茂章也防守嚴密,所有的兵力也佔有優勢,那廝顯然是要等我方露出破綻在動手的。」
聽了王佛兒的反駁,眾人臉上現出憂色,王茂章的策略的確擊中了鎮海軍的要害,他巧妙的運用了自己兵力上的優勢,並沒有直接走直線攻擊鎮海軍的心腹區域,而是通過間接路線打擊在鎮海軍防線的薄弱環節上,迫使敵方動搖正面堅固的防線,再發起決定性的攻擊。楊行密果然不愧為唐末有數的梟雄,有識人之明,臨死前還把自己這個老親兵放在宣州來對付呂方。
可是呂方臉上卻沒有絲毫憂色,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若楊行密還在世,或者王茂章本人坐在楊渥那個位置上,你說的自然不錯。只是徽州府治堅固的很,呂雄那一千五百兵進取不足,堅守卻有餘的很,沒有半年拿不下來。王茂章已經在前線耗了快兩三個月了,沒動一兵一卒,若是楊行密在世也就罷了,楊渥他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有這個耐性,看著王茂章領著五萬大軍按兵不動?」
聽到呂方這般說,眾人的臉上的神色便活動起來了。淮南新主楊渥繼位之後,強臣幼主,驕兵悍將的事情也都有聽過了。五萬大軍消耗的物資可不是個小數目,光每天人吃馬嚼的就是個天文數字,潤州離廣陵更就是一水之隔。在唐末那個綱常淪喪的年頭,一個王茂章那樣的老將領著五萬大軍蹲在首都旁邊大半年,卻不和敵軍打一仗,只是流水一般的消耗物質,不要說楊渥,換了誰坐在那個位子上也不安心啦,誰知道對方會不會哪天一轉念頭,調轉槍頭回來自己來當這個淮南王的位置,這種事情在那時候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
「不錯,不錯!咱們再在火上添一把柴,散佈些謠言,便說王茂章那廝要自己當淮南王,才頓兵不戰,和咱們大王暗中議和,割取宣、常、潤三州,換取鎮海軍的支持。因為陶雅是外人信不過,才把他踢到徽州去了。」陳允臉上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連珠炮一般地說出許多來。
第214章 序幕(四)
經過陳允這一提點,眾將佐明白了過來,方才聽說淮南陶雅出兵徽州後,已經覺得局勢十分危急,卻沒想到經過主公這一番解釋,卻從中看出大把轉機來。這些跟隨呂方多年的部屬,鑒於這麼多年來的經歷,對於主公這種挑撥離間,借刀殺人的本事還是很有信心的。眾人臉上紛紛浮現出會意的笑容。
「嗯,這也是個辦法,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過段時間再說吧!」呂方點了點頭,看到部屬臉上興奮的表情,這才鬆了口氣。他自然知道此事沒有自己口中所說的那麼容易,楊渥雖然年輕,可也是將門之子,像陶雅出徽寧道這等奇兵,他自然能看出其中的門道,如果戰事順利,陶雅三拳兩腳就把徽州拿下了,開始威脅己方的側翼,楊渥自然不會聽信外面的謠言,去找王茂章的麻煩,畢竟離間之法,只能用在有嫌隙的君臣之間。只有陶雅在徽州戰事不順,戰事僵持不下,甚至形勢逐漸對淮南一方不利,楊渥才有可能相信謠言,呂方這般說也是振奮己方的士氣,畢竟實力處於弱勢一方的鎮海軍更需要軍心的穩定。所以呂方避而不談如何應付入侵徽州的淮南軍,首先畫了一張大餅把手下的情緒給穩定住了再說,然後該做的就是趕快向徽州派出援兵,穩住那邊的戰局,若是那邊出了問題,這裡自己說的天花亂墜也是白搭。
「可是要派誰率領援軍,帶多少援兵呢?」呂方的視線掃過眾將佐的面孔。「顯然不能抽出太多援兵的,否則就著了王茂章的道了,要使用少量的軍隊,面對陶雅那種良將,拖住乃至扭轉徽州的戰局,那將領不但要有相當的能力,還必須能夠爭取到徽州當地土豪的勢力,這就不能是一個單獨的武人。」想到這裡,呂方心下已經有了計量。他看了看一旁的水漏,已經到了午飯時分,便沉聲道:「這樣吧,大夥兒先吃午飯,諸事飯後再議吧!」
待到眾將退下後,呂方揮手招來一名侍衛,低聲吩咐了兩句,那侍衛叉手行禮後便快步出去了。過了半盞茶功夫,便引領了陳璋回來。陳璋看到屋中出了呂方一人外再無他人,臉上閃現過一絲明瞭的神情,才進屋躬身行禮道:「大王召見末將,不知有何吩咐?」
呂方也不繞彎子,開門見山地問道:「如果讓你領兵去救徽州,你要多少兵?」
陳璋並沒有立即開口回答,過了一會才慢悠悠的答道:「那要看大王想要什麼樣的局面了?」
「怎麼說?」呂方饒有興趣地問道。
「若只想守住州城,一千兵即可;若想與淮南兵相持,五千兵,若想擊敗陶雅,至少要萬人。」陳璋慢悠悠地回答道。
「兵我沒有!只有這個!」呂方伸手點了點一旁几案上的一個錦囊,沉聲道:「你等會立刻帶這個去徽州,能夠擊敗陶雅最好,至少要與之相持,如果能成,左龍武衛指揮使的位置還空著,你去做。」
陳璋拿起那錦囊,打開一看,卻是一封以呂方名義發佈的敕書,看了內容之後,陳璋臉上現出一絲苦笑道:「大王,你憑這封歸還田土的帛書就讓我去徽州去對付陶雅,這也太難了吧。」
「自然不會讓你孤身一個人去,我方纔已經派人跟留守杭州的高判官說了,你到了杭州便可從留守的左龍虎衛那邊帶十五都兵走,再從杭州的州兵抽出一千人給你,再加上你的部曲親兵,兵甲都由府庫補充,到了徽州後,許你便宜從事,你看如何?」
陳璋看了看手中的印製精美的白麻敕書,他明白呂方已經打定主意了,自己為人部屬,只有聽命的份,思忖了半晌,只得苦笑道:「罷了,我便從命就是,只是大王,那陶雅可是淮南名將,如今又搶了先手,又這麼點兵,實在是太難了呀。」
「是很難,可能難得過我當年領著三千疲卒取湖州?能比得上三日拿下杭州?」呂方的聲音突然大了起來,他站起身,走到陳璋面前,死死盯著對方的眼睛,目光中好似要噴出火來一般:「天下間有非常之人,然後有非常之事,我呂方由一個淮上田客,走到今天的位置,不知經歷了多少艱難困苦,以後還要經歷更多的困難。你若是覺得自己不行,大可把這敕書放在這几案上,我換別人去。」
說到這裡,呂方也不再多言,自顧向門外走去,到了門口的時候,停了一下:「將相本無種,英雄自取之,陳將軍當年你領著三百兵乘舟出海,平趙引弓時的氣魄到哪裡去了,莫非這幾年醇酒婦人把志氣都消磨了?」
說罷便哈哈笑了兩聲,出門而去。
陳璋站在屋中,臉上忽青忽白,一雙眼睛死死盯著眼前的几案,竟好似上面生出了朵花一般,過了半晌,外間的侍衛聽到裡間啪的一聲響,趕緊進去察看,裡面卻衝出一個人來,險些撞到一起,一看卻是陳璋,那侍衛趕緊讓開行禮如依,待到陳璋走遠了,進屋一看,那几案上空無一物,右邊缺了一個角,斷面處光滑的很,應該是剛剛被人拔刀斫落的。
在呂方收到飛鴿傳書之後兩天,在通往徽州歙縣的官道上,大隊淮南軍士正如同洪流一般向州城的方向湧去,正午的陽光照在軍士們武器的鋒刃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好似讓天上的太陽都為之變色了。
「讓開,讓開!」隨著一陣吆喝聲,官道上得淮南軍士卒們走下官道,停下腳步,好為旁邊的騎隊讓開道路。飛馳而過的騎隊帶起了一片煙塵,落到了官道兩旁的淮南軍士卒的身上,激起了一陣咳嗽聲。
「趕著去投胎呀,這麼熱的天氣還逼著趕路,連找個蔭涼的地方喝口水都不行。」一個葛布包頭,赤足紋身的蠻子一邊吐著唾沫,一邊低聲罵道,他的口音雖然有些怪異,但絕對可以聽懂,應該是已經漢化較深的「熟番」。
一旁的同伴趕緊拉住那蠻子勸說道:「阿誠,別罵了,看旗號剛才過去的應該是漢人的大官,『禍從口出』,可別一時嘴巴痛快惹來了禍事。」
那個叫阿誠的蠻子哼了一聲,道:「還不是那幫軟骨頭的頭人,咱們為啥要背井離鄉為那幫子漢人去拚命?難道就為了那點鹽和鐵?」臉上全是憤懣之色。
一旁的同伴低聲安慰道:「那有什麼辦法,你阿誠再硬硬的過頭人,難道你不想回寨子呢?早點打完了這仗回去就是了,好歹頭人也免了咱們三年的勞役和稅負,搶到的東西也都歸咱們自己,以前替頭人打仗,搶到的東西我們能拿到一半就不錯了!你是寨子裡最好的射手,說不定立下功勞,漢人將軍還會賞你個官職,那可是子孫的福氣呀!」
「哪有這麼簡單的事情!」阿誠臉上現出憂慮的神情:「此番的對手可不簡單,聽見過仗回來的兄弟們回來說,那些敵兵個個身上披的鐵甲,拿著大盾,我們的弓弩根本射不透,那些敵兵還能從很遠的地方射石彈過來,什麼都擋不住,挨著就死,此番能夠活著回去就不錯了,哪裡還敢想什麼官職。」
聽到阿誠的話語,四周的蠻兵心情也沉重了起來,原來此次淮南進攻鎮海軍,陶雅從黃州那邊向蠻族那裡招募了兩千名藥弩手來,一同進攻徽州,這阿誠便是蠻兵中有名的射手,他聽聞到初次見仗時逃回的同伴描述的戰況,不由得對前途十分憂慮。
「快起來,你們這幫蠻子別偷懶了,晚飯前要感到歙縣城。」此時那隊騎兵已經走遠了,領隊的軍官們開始驅趕著在道旁歇息的蠻兵趕路,激起了一陣不滿的埋怨聲,好一會兒才官道上的淮南軍才恢復了前進。
飛馳而過的淮南騎隊自然不知道剛才發生的那一點小插曲,他們飛快的越過了中軍,前隊,此時正是盛夏時分,灼熱的日光曬在田地裡,就連最活潑的鳥雀也都躲在陰涼的地方避暑氣,只聽到道旁傳來草蟲的鳴聲,密集的馬蹄聲掠過這裡,廣袤的田野上並無一人,絕大部分田地裡的稻穀也來不及收割,有的已經爛在地裡,顯然這裡的農人已經得到了淮南軍即將到來的消息,要麼躲避到城中,要麼逃入山中去了。
王啟年放緩馬速,指著道左的一座小山大聲喊道:「陶招討!陶招討!就到這裡吧,那邊就是石壁山!過了這石壁山就到縣城了,再往前只怕會碰到鎮海軍的伏兵!」
陶雅也收緊了韁繩,身後的騎隊不待他下令,自然而然的便分作兩翼散開,佔據了官道兩旁的高地。他打量了一會王啟年所指的小山,這小山下有一大片平地,可以駐軍。和徽州的絕大部分山峰不同,這座山峰上絕大部分都是陡峭的岩石,土層很薄,所以上面並沒有生長什麼高大的喬木,只有些低矮的茅草和灌木,無處可以隱藏,一眼便可看的清楚,在這個兵荒馬亂的時節,更是並無一人,荒涼的很。
第215章 序幕(五)
陶雅將部下的騎兵留在山下的那片空地歇息,自己和王啟年領著十餘騎登上山來。這石壁山上平日裡沒有什麼行人,野草灌木蔓生,早已封了道路,前面開路的軍士揮舞著佩刀開路,過了半盞茶功夫眾人才到了山頂。
「把這邊清理乾淨!」隨著陶雅的命令,兩名親兵將山路旁的幾叢阻礙視線的茅草斬斷,視野立刻豁然開朗起來,徽州府城出現在眾人眼前。
「徽州府城地勢東面抱山,西據平陸,整座府城便在山坡上。城外從東北到西南,一條溪流環繞而過,最後匯入城西南的歙浦,這條溪流不但提供了城中百姓的水源,同時也起到了護城河的作用。這府城一共有三道城牆:子城、外城、羅城,四座城門,每座城門都有突出的甕城和馬面防禦,在地勢平坦,利於攻城器械行進的北面還有羊馬牆,在城西北的河堤上還有一座小城,喚作新城。」王啟年指著遠處的徽州府城,一樣樣說明地勢,如數家珍一般,他作為先鋒出徽寧道後,就派出細作探察敵方守勢,這些早已爛熟於心。
「那城內那座小山叫做什麼名字?」
「招討是問東南子城旁的那座小山嗎?那山名叫烏聊山,歲末汪華初建此城便是依此山而建的。」
陶雅臉上露出了一絲滿意的笑容,不過很快就消失了,他又指了指城外溪流上的橋樑問道:「鎮海賊既然已經知道我軍即將到來,為何不將河流上的橋樑拆毀?」
王啟年臉上露出一絲憂慮的神色,答道:「末將以為,是因為賊軍猖狂,並不害怕我軍能夠利用這橋樑。」說到這裡,王啟年看到周圍眾人臉上現出不解的神色,便解釋道:「賊軍首領呂方頗有巧思,制有一種石炮,百五十步內彈無虛發,中者輒斃。那橋樑相距城牆不過百步,正在敵軍的射程之內,他們留下橋樑不拆還可以用作反擊的通道。」
「有這麼厲害?」陶雅臉上露出了懷疑的表情,淮南軍中也有各種拋石機和弩炮投入實戰,在威力和射程上都很驚人,但是命中率和發射頻率都還很不理想,一般都是用於摧毀壁壘等固定目標,對於士兵這種活動的小目標效果很有限,這下聽到王啟年以「彈無虛發,中者輒斃」來評價,自然不太相信。
「不錯,那呂方的確很善於製作器械,當年圍攻壽州時便憑此立下奇功,後來圍攻杭州時,三日內便拿下堅城。此次進軍時,我軍前鋒便有遇到,深受其害。」說到這裡,王啟年做了個手勢,身後的親兵呈上半枚泥彈來,王啟年接過轉呈給陶雅道:「這便是鎮海賊軍發射的彈丸,落地後已經破碎。」
陶雅鄭重其事地接過泥彈,在手上顛了顛,約莫兩斤左右,整個泥彈至少有三斤以上了,被這樣的重量的彈丸擊中,就算是披著重甲只怕也是斃命的份了。陶雅將手中的泥彈還給一旁的軍士,臉色變得鄭重起來,沉聲下令道:「傳令全軍,先掘壕築營,隔絕敵軍內外,打制沖車母驢,徐徐圖之。」
一旁的親兵領命而去,陶雅又觀察了一下地勢,轉身對身旁的校尉道:「速速派出傳騎,四處通告,我軍乃奉王命討賊,解百姓於倒懸之苦,對於民物,秋毫無犯,全軍有擅取民物,踐踏莊稼者,無論身居何職者,一律梟首示眾。各處村莊,速速返鄉,夏谷五取一,勞役三丁取一,解至軍中,若半旬之內不還者。」陶雅說到這裡,頓了一下,隨即咬牙道:「以同賊論處。」
「喏!」那校尉趕緊躬身領命而去,陶雅回頭看了看王啟年,看到對方臉上現出不解的神色,便低聲解釋道:「呂方得知吾軍進取徽州,定然會遣兵來援,而此城又地勢險要,無法猝下。我軍只得築長圍,隔絕內外,以為持久計。還有此城險要之處全在城外那溪流,城中賊軍也憑此為城,豈不知這水亦能為害,我打算築堤防以用水淹城,鎮海賊軍器再怎麼犀利,又如何能與我軍相抗?」
王啟年這才明白了陶雅的用意,的確這徽州府城北地勢卑下,又有河流流過,只要築堤蓄水,再挖開堤防,以水灌城,城中守軍百姓都只有化為魚鱉的份,就算無法淹沒整個城,泥土夯制的城牆也會因為洪水的浸泡而崩塌。但是無論築長圍還是水攻都需要大量的人力,所以陶雅才嚴肅軍紀,以引誘百姓返鄉,好征發民夫,畢竟人都是要吃飯的,若是讓那些夏糧都爛在地裡,那些徽州百姓即使不死於刀兵之下,也遲早是餓死的份,五分之一的糧食和三丁抽一的負擔也很低了,陶雅這般一手拉一手打的辦法的確很有效果。看來自己比較起那些上一輩的老將來,在用兵老辣方面的確還差的遠。
「好了,前軍也快到了,我們下山吧,指揮諸軍紮營,免得被鎮海賊軍抓到漏洞,打個措手不及。」陶雅看到淮南軍的前鋒已經快到了,徽州府城的地勢也查看的差不多了,便轉身下山。
徽州府城,一副大戰到來前的肅殺景象。數日前呂雄領兵救援績溪,遇到淮南軍的先鋒,雖然取得小勝,但是隨著敵方後繼的出現,他不得不引軍退回府城,幸好淮南軍前鋒將佐也不清楚敵方的底細,為鎮海親軍強悍的戰鬥力所震懾,也只是收拾己方的殘兵,呂雄才得以完成這兵事上最難的敵前撤退。他回到府城之後,知道淮南軍的大隊即將到來,便加緊修補城牆,準備物資,編練城中丁壯,準備抵抗對方的圍攻,幸好他來到徽州這半年來,在修築城牆和積蓄軍資這兩樣事情著實花了不少力氣,也已經將淮南軍大舉入侵的消息通過信鴿傳至杭州去了,現在自己能做的事情就是盡可能堅持長的時間,畢竟這府城的地勢緊要,只要一天淮南軍沒有拿下此城,就不能放心的大舉入侵兩浙其他州郡。
「將軍,淮南軍的前鋒已經快要到了,是否要將南門外的木橋燒了?」一名軍官急問道,在城牆上已經可以看到升起大股的煙塵,顯然淮南軍馬上就要到了。
呂雄凝視著遠處的煙塵,一隊隊的淮南兵正從地平線下冒出來。此時他的心臟跳得十分急促,好似隨時都會從他的嘴裡跳出來一般。其實他自從十四歲披髮從軍以來,絕大部分交戰都是處於弱勢的一方。可是這次卻與往日不同。根據探子傳來的消息,這次圍攻己方的淮南軍大約在一萬以上,是己方的六倍以上,更重要的是,他不再是一個只需按照上級命令行事的廝殺漢而已,此時的他肩膀上不但擔著這一州之地和千餘將士的性命,而且這次抵禦淮南入侵戰的勝負都取決於自己是否能守住這座城池。呂雄竭力握緊雙拳,連指甲都刺破了手心的皮膚,這輕微的刺痛感讓他覺得鬆弛了一點了:「不必了,要留個出擊的口子,七八丈寬的河面,那麼多敵兵架橋起來也就小半個時辰的事,反而露怯了,淮南賊要是敢上橋過來就讓他們嘗嘗咱們石炮的厲害!」
淮南兵抵達後,並沒有立即發起進攻,反而開始挖掘壕溝,在壕溝裡插入大量的竹籤,在壕溝的背後修築壁壘。讓在城頭觀察的呂雄驚訝的是,淮南兵不但在面朝城牆的一面修築壁壘,而且在自己軍營朝外的一側也挖掘壕溝,修築壁壘。呂雄很快就明白了敵方這麼做的原因:淮南兵打算通過長時間的圍攻來奪取府城,他們不但打算憑借長圍來圍攻府城,還準備借助設防的營地來擊敗即將到來的鎮海軍的援兵。想不到自己第一次獨立指揮大軍作戰就是最殘酷的守城戰,呂雄的臉色越發凝重了起來。
夜風吹過,帶來了一陣陣刁斗聲,已經是三更時分了,城牆牆角旁的草叢一陣晃動,轉出一個黑衣人來,他小心翼翼的觀察了一會兒,才回頭做了個手勢。不一會兒,從那草叢中魚貫走出十幾個黑衣人來。這些人都是呂雄在城中懸重賞而得勇士,準備乘淮南軍新到,營盤未固,地形還不熟悉,發起突襲,好挫傷一下對方的銳氣,同時也穩定一下己方的軍心。
屠武盡可能的放輕手腳,免得引起隱藏在暗處的淮南軍「夜不收」的注意,他便此次突襲行動的頭領。借助夜色的掩護,很快這一行人已經靠近了溪水邊,淮南軍最近的營盤相距溪水只有不到兩百步,這裡就是整個突襲過程中最危險的一段,空曠的水面上毫無遮擋,隱藏在岸邊某處的淮南軍「夜不收」可以輕而易舉的將渡河的敵兵射殺。屠武看了看左右,看到不遠處有一根木頭,便脫下身上的衣衫,套在那木頭上,然後小心翼翼的將那套著衣衫的木頭用力推入水中,套著衣衫的木頭在緩慢的溪流上漂浮著,在夜裡遠遠看去就好似一個正在潛渡的人。屠武回到岸邊的草叢中,撿起弓弩屏住呼吸靜靜地等待著。
第216章 圍城(一)
那木頭在水中慢慢的漂浮出去,過了好一會兒,對岸的草叢還是沒有動靜,屠武的身後的部屬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只是看到頭目還是蹲在那裡一動不動,沒有示意起身的手勢,一個個只得在腹誹不提。
正當此時,對岸的草叢一陣晃動,接著飛出一支羽箭,「奪」的一聲便紮在那木頭上。說時遲那時快,六七支羽箭便飛向那猶自晃動的草叢,只聽到一聲短促的慘叫聲,對岸的茂密的草叢便矮了一大片,屠武身後發出一陣壓抑的歡呼聲,有個急性子的便要起身渡河。
「再等會兒,說不定對岸不止一個!」屠武伸手拉住那人,眾人此時對他的觀感已經大變,紛紛伏下身子,又過了一會兒,確認無礙後方才小心的徒涉過去。
一名黑衣男子橫躺在地上,四周是被他壓倒的茅草,顯然剛才他在地上痛苦的翻滾掙扎過。鮮血正從他胸口和左肋部的傷口中滲出來。他竭力的想要坐起身來,可連讓背部離開地面都做不到,箭頭上塗抹的烏頭毒素滲入了他的身體,讓他臉色發黑,呼吸急促,四肢無力,瞳孔發散,最後奪取他的生命。
「還好這次屠頭兒來了,不然你小子現在就跟地上這傢伙一般模樣!」
說話的是一名鎮海軍士,他的臉上露出了幸災樂禍的笑容。
「閉嘴,少說句沒人當你啞巴!」那個剛才被屠武阻止渡河的軍士看樣子並不喜歡同伴不合時宜的打趣,他看著地上那個垂死的淮南軍「夜不收」,臉上神色頗為複雜,畢竟在戰場上生死之間的間隔實在太微薄了。
屠武看著地上那垂死的敵人,他已經沒有力氣翻滾掙扎了,嘴唇劇烈的顫抖著,口中發出一陣陣低沉的嘶吼聲,目光中的神色也由仇恨變成了軟弱的哀求,顯然他現在很痛苦,離箭毒要奪去他的生命還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屠武突然拔出短刀,在那人的咽喉處一勒,鋒利的刀刃割斷了對方的頸動脈和氣管,鮮血噴射了出來,濺在四周的地面和圍觀軍士們的腿上。生命的跡象很快便從那「夜不收」的身上消失了,也許是因為屠武的善行,死者的臉色很安詳,並沒有通常戰死者的那種猙獰和扭曲。
「取出油包,檢查物件有無差池!」屠武低聲下令道。
「喏!」眾人此時話語中滿是敬佩之意,屠武準備的判斷讓這些久經陣仗的老兵徹底服了氣。眾人紛紛解開背上的包裹,小心翼翼的打開用油布嚴密包裹的火把火鐮,一一檢查無誤後才又重新結紮停當,這才小心翼翼的往淮南軍營寨行去。
夜色籠罩之下的淮南軍大營,彷彿一隻正在沉睡的巨獸,穿行其間的巡邏軍士,不時傳來的刁斗之聲,提醒著夜襲的鎮海軍死士們,此次的行動的艱巨。屠武半蹲著身子,望著不遠處的淮南軍營,他並不擔心自己被守兵發現,畢竟自己距離對方營寨還有百餘步,在這個距離能夠憑藉著微弱的星光發現一個半蹲在土丘上不動的活人,那淮南軍的哨兵只怕個個都是養由基了。以屠武的眼光來看,淮南軍的營盤防禦算不上嚴密,也許是因為時間有限的關係,營壕有許多地方只有六七尺深、除了營門所在有插有竹籤外,其他地方都是空空的,壁壘許多地方也沒有建好。但是幾處營寨的選址都不錯,相互之間都可以用弓弩保護。營寨內部的帳篷間距也很得當,相距壁壘也有相當的距離,積聚糧食和牲畜的後營保護的很嚴密,這樣一來,即使敵軍縱火成功,所造成的影響就很有限的。看到這裡,屠武不禁猶豫了起來,難道一行人冒了偌大的風險,只能燒掉淮南軍幾頂破帳篷嗎?
「頭領,左邊那座營寨是個不錯的目標,咱們就燒它們吧!」一名部屬爬了上了,壓低了嗓門說道。
屠武沿著部屬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淮南軍大營的左後方還有一座小營寨,被大營遮掩了大半,夜色下一不小心就看不清楚。他小心的爬下土丘,壓低身形往左邊小跑了一段,小心的觀察了一會兒。果然正如手下所說的,那營寨與淮南軍其他營寨迥然不同,營壕只有三四尺深,壁壘更是只有些木樁應事,營壘內的帳篷更是東一撘,西一搭的,沒有什麼章法,過了半晌也沒看到什麼巡邏軍士。屠武不由得又驚又喜,一旁的那名手下湊上來低聲笑道:「屠都頭,這營寨扎的便如同那瓦捨裡岔開大腿的騷娘們一般,咱們若不進去鬧上一番,豈不是白來了這遭。」
四周立刻傳來一陣輕微的哄笑聲,屠武強自壓制住自己的笑意,低聲道:「你這殺才,別現在嘴硬,等會別拉了稀,到時候可沒人再來拉你一把!」
說罷,屠武便分派人手,留下兩人在營外放風,自己領著剩餘人手小心潛行,不一會兒眾人便到了營壕旁,三四尺深的壕溝自然是一躍而過,又穿過木柵欄,便進得營來。
也許是為了取暖煮食方便,這處營寨中的帳篷並沒有如同其他淮南軍營寨中一般整齊排列,而是三五成群的聚落,中間都有燃燒著的篝火,帳篷也是雜亂無章,有的乾脆就是臨時用割取的竹木茅草搭成的茅棚。屠武不由得暗中訝異,他雖然沒有和淮南軍打過陣仗,可是鎮海軍中行伍營寨的規矩也是見過的,可以說是法度森嚴之極,可以說壁壘如何修築,帳篷如何設置,哨探如何派遣都有相應的規矩;淮南軍能與之相抗而且還佔有優勢,怎麼會散漫,好似四處流竄的山賊流民一般。周圍的部屬見狀不由得喜出望外,小心的找到值夜的敵兵殺了,又紛紛取出包裹中的清油硫磺等引火之物,在帳篷外撒放。有幾個機靈的更是找到駝畜糧食的積蓄之處,撒放引火之物,待到一切準備停當,屠武一聲令下,眾人用火鐮打著了草束火把,一一點燃,這才小心翼翼的退出營寨,一路狂奔回城不提。
阿誠爬起身來,揉了揉眼睛,搬開同伴壓在自己身上的一條大腿,只覺得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是酸痛異常,便好似被十幾頭成年山豬踐踏過一般,他一面揉著肩膀,一面回想起昨天一天發生的事情敬過來:自己好不容易趕到徽州府城城下之後,還沒歇口氣,那些天殺的漢人將軍便逼著大夥兒挖土修牆。這麼熱的天氣,趕了這麼長的路,不讓勇士們好好歇口氣,還要挖土修牆,天下間豈有這樣的道理。昔日山裡頭人們打仗的時候都是先約好時辰地點,兩邊的勇士們先好酒好肉的吃上兩天,蓄足了力氣,大夥兒刀對刀槍對槍的打上一仗,輸贏都是正大光明。哪裡像這些漢人一般,仗還沒打,先跑了幾百里路,累也累煞人了。到了地頭第一件事卻是挖土,咱們勇士們的雙手是拿刀槍弓弩的,又不是拿鋤頭柄的。就算去幫漢人大官打仗,也是到手的東西都歸自己,可這次倒好,沿途的村落稻穀都不許動手,幾個私自去拿的弟兄都被砍了腦袋,天下間哪有這樣的道理。於是眾人便鼓噪起來,說累得慌明日再挖不遲。督促的漢人軍官拿鞭子抽打,可打起了這邊,那邊便坐下去了,到了天黑時分也就挖了淺淺的一圈,土壘更是沒有影子的事,只有稀稀拉拉的一圈木柵欄應景。那漢人軍官拿他們沒有辦法,只是恨恨的罵道:「好一群懶骨頭的蠻子,連自家的營盤都不肯紮好,到時候被鎮海賊夜襲殺的一個也不剩。」對於這點眾人都是不信的,好歹這裡有一萬多人,城裡的敵兵也就一千多人,十個打一個,那些敵兵肯定都嚇破膽在城中堅守了,哪裡還敢出來突襲,定然是拿來嚇唬我們的。
阿誠正想得出神,耳邊卻傳來一陣嗶嗶啵啵的聲響,倒好似什麼東西燒著了一般。他以為是哪個值夜的笨蛋沒有照看好篝火,點著了四周的備用乾柴,趕緊爬起身來,走出賬外,準備好好呵斥那個不小心的傢伙一番。
阿誠剛剛走出賬外,只覺得一股熱浪撲面而來,不由得一陣眩暈。定睛一看,只見外圈的幾處帳篷都已經燒著了,火勢已經有四五尺高,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燒著的,他昏頭轉向的去找撲火的工具,腳下卻被絆了一跤,伸手一摸卻滿手粘稠的液體,低頭一看卻是值夜的同伴的屍體,早就冷了。
「將軍,將軍,鎮海賊夜襲了!」一名校尉在帳外高聲稟告道,帳內一燈如豆,陶雅正坐在案前,認真的對照著地圖算著什麼,聽到稟告後的他起身走出賬外,只見淮南軍的數處營寨號角鼓聲相聞,著火的那處營寨已經火勢沖天,藉著火光望去,依稀可以看到一個個火球從營寨中衝了出來,在地上滾動,淒厲的慘叫聲直衝雲霄。
「將軍,這一定是城中敵軍縱火所致,那些懶骨頭的蠻子防備太差,才中了道兒,我們……」那校尉說到這裡,陶雅沉聲下令打斷道:「命令諸營,除了值夜諸軍以外,其餘統統回帳中歇息,違令者一律處斬,若有衝撞營寨者,不得初戰,無論敵我,一律弓弩伺候。」說罷自顧回到賬中,吹滅燈火,竟然上榻歇息了。
第217章 圍城(二)
阿誠費力的揮舞著手中的鋤頭,粗糲的紅土地已經挖開了一個齊腰深的坑,在土坑旁整齊的擺放著一具具屍首,只草草用蘆草蓋了蓋,露出一片片被燒成焦黑色的皮膚。在徽州八月的酷熱下,這些屍體已經開始散發出一陣讓人作嘔的臭氣,一旁的樹木上停滿了烏鴉,不時發出難聽的「呱呱」聲。
突然傳來匡噹一聲,鋤頭碰到泥土中的石塊了。阿誠只覺得虎口一陣劇痛,鮮血一下子染紅了粗糙的鋤柄,他卻好似渾然未覺一般,越發猛烈的揮舞著手中的鋤柄,彷彿被那雙鮮血橫流的雙手不是長在他身上一般。
「阿誠,先歇息一下,包紮一下再說吧!這麼多屍首也不是一時半會埋的完的!」一旁同寨的同伴低聲勸慰道,自從昨夜被守軍突襲火攻之後,阿誠的表現就有些奇怪,一聲不吭,只是拚命幹活,一雙眼睛只是死死地盯著眼前三尺之敵,到好似寨子中長老說的被惡鬼附身的模樣。
阿誠卻好似充耳未聞一般,只是將手中的鋤頭揮舞得如飛一般,突然只聽得卡嚓一響,卻是一下用力過猛將鋤柄折斷了。一旁的同伴趕緊上前搶過斷柄,將其拖到一旁。阿誠掙扎了兩下,突然嚎啕大哭起來,淒厲的哭聲雜和著四周書上昏鴉的叫聲,顯得格外淒涼。
正在此時,遠處一陣馬蹄聲傳了過來,在茂盛的茅草和雜樹叢的遮掩下,一隊騎兵越來越近,正在挖坑的眾人站起身來,卻是淮南軍的傳騎。為首的一名校尉看了看清醒,跳下馬來罵道:「山裡的蠻子就是沒腦子的懶骨頭,有力氣不挖壕溝,卻給自己人挖墳。」
他的話語立刻激起了人群中的一陣聳動,幾個性情暴躁的漢子已經圍了上來,那淮南軍校尉身後的騎兵見狀,也催馬上前,眼看異常鬥毆就要爆發了。
「住手!」只聽得一聲斷喝,蠻人們回頭一看,卻是阿誠,不由得後退了幾步,這場眼看就要發生的毆鬥便化解了。昨夜那場火攻之中,那些蠻人弩手中的頭人都住在靠近火塘的內圈,死傷了泰半,剩下的幾個也被嚇的半瘋半傻,再沒人理睬,倒是這個阿誠平日裡就以善射在蠻人中頗有聲望,昨夜遇到火攻時逃出火場後又領著眾人盡力撲救,很是救出來了不少人,天明後又收拾死去同伴的屍體,入土為安,無形之中,剩餘的這些蠻人弩手都以他馬首是瞻了。
「將爺,有什麼事情請吩咐,何必說這些有的沒的的話!」阿誠走到那校尉面前,目光清朗,不卑不亢,臉上早已沒有了先前那種癡狂的模樣。那校尉本欲調笑兩句,被對方雙目一瞪,話到了嘴邊又嚥了下去,冷笑了一聲,道:「這裡的頭領在哪裡?」
「大部分昨夜都燒死了,剩下的都在那邊。」
那校尉隨著阿誠的手指望去,只見不遠處的草窩中躺著兩三個半死不活的漢子,不時還傳來一陣瘋笑聲。
「這是這麼回事?」
「昨夜遇襲之後他們就是這樣了,問什麼說什麼都是那個樣子!」
那校尉疑惑地看了看眾人的臉上的表情,又走到那幾個劫後餘生的頭領身前,過了半晌才確認方才蠻子並非是在誆騙自己。只得回到阿誠面前,沒好氣地說道:「既然如此,那某家便將軍令傳給你吧,你們把這些屍首埋好後,便整理好器具,到上游三里處去,有事情安排你們做。」校尉的臉上露出了諷刺的笑容:「還是挖土,這次可別再搞砸了,否則!」說到這裡,那校尉右手猛力往下一劈,做了個殺頭的手勢,狂笑起來。
徽州府城之中,卻滿是狂喜的氣氛,先前兵臨城下的那股子「烏雲壓城城欲摧」氣氛早就蕩然無存了,取而代之的是志滿得意的狂喜,隨同屠武出城的選鋒更是對淮南軍的戰力也是貶低到了極點,一名鎮海軍士卒能夠對付的敵兵數量已經上升到了10個。城中的百姓也被守兵的狂喜所感染了,那些憂心忡忡的臉龐上也擠出了一絲笑容。他們這些生活在亂世中的人們,都知道在圍城戰中,他們這些平民的性命是最沒有價值的,他們不但要負擔著各種苦役後勤工作,必要時也會被驅趕上城,拿著粗糙的武器甚至赤手空拳和等城的敵軍廝殺;守將不但會奪去他們的財物和妻女來滿足軍士們野獸般的慾望,在糧食不足的時候,他們還會被奪去口糧,甚至會被像豬羊一般的屠殺,來填飽守軍士卒的飢腸,簡單地說,在守軍眼裡,他們兼有騾馬、盾牌、車馬,城碟、糧倉的多重作用。
但是呂雄並沒有被這輕易到來的勝利沖昏了頭腦,他昨夜在派出屠武等人後,親自領著五百名軍士在城門口等待機會。陶雅冷靜的決定沒有給他留下一點機會。於是呂雄在詳細的詢問了屠武淮南諸軍營寨的詳情後,便重重的獎賞了同行的所有將士,準備抵禦淮南軍下一步猛烈地進攻,他相信從本部的援兵應該已經出發了。
隨著時間的流逝,呂雄預料中的猛烈攻擊並沒有出現,淮南軍只是稍微移動了一下營盤,加強了各個營壘間的聯繫,偶爾發動了幾次騷擾,剩下的就什麼都沒有做了,甚至連在溪水上架橋的企圖都沒有。這種蹊蹺的情形讓呂雄十分奇怪,他和軍官已極自己的幕僚商議過後,認為還是小心防備,以靜制動為上,畢竟城中糧食充足,求援的消息也已經傳出去了,拖延下去對己方有利。於是呂雄越發勤勉的巡邏城守,唯恐有了疏漏,讓城外的淮南軍鑽了空子。
時間如流水,一晃已經是九月初了,淮南軍這些時日也就發起了幾次進攻,可無論是投入的兵力和強度都是象徵性的,這下連守碟的那些青壯百姓都看出來了,他們對於是否能守住府城的信心越發大了,有幾個膽大的居然從城頭向淮南軍的巡邏士卒叫罵,投擲雜物。倒是呂雄督促巡視的越發緊了,幾乎都要睡在城上了。
天祐三年九月十日夜裡,已經連續下了三四天的雨,空氣中透著一股子濕氣。守城的軍士披著的濕透的蓑衣,徒勞地看著城下的空地。說實話,他是不太相信淮南軍會挑這種時候發起攻城的,雖然這種雨天守城一方的弓弩威力大減,可城下的土地早就變成了爛泥灘,在這種夜裡發起進攻,根本無法有效指揮,守城一方只需要用石頭灰瓶就能把進攻一方擊退,只是徒然浪費兵力罷了。想到這裡,他艷羨的回頭看了看城下閃動的火光,不禁盤算起還有多久自己就能回到那個暖和的地方,喝上一口熱米酒,把身上那身濕漉漉的衣服烤乾。
這時不遠處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軍士挺起長矛,面朝著聲音來處,厲聲喝道:「越騎!」
「長水!」
聽到正確的口令,軍士安心的放下了長矛,此時不遠處拐角處出現一個燈籠,藉著微弱的燈光,那軍士看道來人正是徽州刺史呂雄,趕緊躬身行禮道:「小人拜見呂刺史!」
「罷了,你盔甲在身,不必全禮了!」呂雄擺了擺手,犀利的眼光掃過了那士卒,見其蓑衣下盔甲齊全,又檢查了放在一旁的長弓,發現彈性保持的很好,顯然平日裡保養得很好。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不錯,咱們武人弓弩刀矛就和莊稼人家裡的牛馬一般,平時不好好伺候著,關鍵時候就要掉腦袋。你叫什麼名字,我怎麼看你眼生的很!」
「小人姓韓名允,原來是州兵。」
呂雄點了點頭,那次出城迎擊淮南兵之後,感於兵力不足,便將手中的州兵打散了編入那一千五百親軍之中,看來這韓允便是其中一員,從現在來看效果還不錯。呂雄又查看了一會四周情況,隨口問道:「這幾日城外的淮南軍可有什麼異動?」
韓允還是第一次遇到刺史這等大官,更不要說如此和氣的與自己說話,不由得激動地漲紅面孔,想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的答道:「城外的敵兵還是那般模樣,每日裡修牆伐木,倒好似要在這邊常住一般。」
「哦!」呂雄笑了笑,這幾日他幾乎是扳著指頭數日子,只盼著早一日援兵趕到,擊退敵軍,也好卸了肩上這副擔子,聽到一切正常,便隨口問道:「可還有什麼其他異常的情況?」
「其他情況?」韓允皺眉想了想,猶豫的答道:「倒是還有件奇怪事情,都下了好幾天雨了,若是往年,這秋水只怕都漲到只離城門五六十步了,可現在還是老樣子,甚至比前些日子還淺了點,倒是奇怪得很。」說到這裡,韓允也許是因為拿這個並不重要的情況煩憂了刺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哦!」呂雄下意識地應了一聲,在城頭來回踱步起來,口中喃喃的不知道說些什麼,臉色卻逐漸變得沉重起來。韓允不知道自己剛才說錯了什麼,站在那裡只覺得手足無措。呂雄突然停住腳步,沉聲問道:「你能確定往年溪水要比現在大很多?」
被呂雄這般一問,韓允又有些拿不穩起來,呂雄見狀,回身對身後的親兵下令道:「快去找幾個城中的老人來。」
身後的親兵應了一聲,快步跑下城去,呂雄走到女牆旁,一雙眼睛望著遠處,微弱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更顯得顴骨高企,眼神淒厲。
過了一會兒,傳來一陣腳步聲,那親兵帶了幾個老漢上來,那些老漢半夜裡被人從床上強拉了出來,都覺得凶多吉少,剛到了城頭便撲到在地,口稱無罪,倒是弄得呂雄有點手足無措。
呂雄盡量放緩口氣,安慰了那些老漢幾句,便詢問他們往年此時城外那溪水的水勢。那幾個老漢定下神來,眾口一詞都說此時每年這個時候城外溪流水勢甚大,尤其是城西北的河堤更是要派出丁壯值守,免得被溪水沖垮了河堤,淹沒了城外的桑林,倒是今年老天爺保佑,秋水不大,保全了城外的桑林。
呂雄聽到這裡,臉色越發變得陰沉起來,他竭力壓抑住自己胸中的煩躁,命令親兵送那幾個老漢回家。自己才急匆匆下城去了,只留下韓允疑惑地看著他的離去的背影。「刺史到底在憂心什麼呢?」
第218章 圍城(三)
府城西北外的河堤,這河堤之上本來有一座小城,城中居民喚作新城,好與老城相區別,每年秋水來臨的時候,官府都會發動城中的丁壯到小城上戍守。淮南軍入侵之後,呂雄由於兵力有限,便將城中的百姓盡數遷徙到老城中,將新城放火焚燬,遺棄不守。淮南軍也沒有渡河進取,結果這新城就荒蕪了,倒多了些狐狸蛇鼠,到了夜裡便滿是啾啾之聲,讓人膽寒。
約莫一更時分,溪對岸出些了十幾隻火把,慢慢的劃過水面,走近一看原來是些小劃子,上面都是些青布包頭的蠻子,剛過了溪水中央,那些蠻子便跳下船來,用力拉船。原來這些日子以來,雖然下了些雨,但溪水卻日漸淺了,過了水面中央不遠便無法行舟了,必須下水牽引。
那些蠻子上得岸來,為首地看看四周無人,便留下數人放哨,其餘的便全力挖掘起河堤來。這幾天又下了雨,堤壩上得泥土早已鬆軟了不少,這些蠻子約莫有百餘人,又都是些健壯漢子,輪班幹活,到了三更時分,便在上面挖開了兩個丈許寬的口子,為首的那人察看了會,便爬到高處揮舞了幾下火把,看到對岸溪水邊的茅草叢中也閃動了兩下火光,只得己方已經收到了信號,便領著手下乘船渡河,消失在岸邊的草叢中。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遠處傳來一陣奇怪的隆隆聲,好似有一頭可怕的巨獸正從遠處狂奔而來一般,河堤旁的草木叢中的宿鳥發出尖銳的鳴叫聲,飛了起來,那些躲藏在廢城中的狐鼠也驚惶的從自己的藏身處鑽了出來,開始狂奔,好似有什麼大難臨頭一般。
這時韓允正在城頭等待著換班的同伴上來,他突然覺得腳下的地面在輕微的震動著,一開始他還以為是自己值夜過於勞累以至於頭昏。可他很快從同伴臉上同樣驚詫的表情判斷出並非是自己的錯覺。他趕緊轉過身向城外望去,只見遠處的樹叢中飛起了一群宿鳥,正淒慘的叫著向遠處飛去。他不禁打了個寒顫,小時候從老人口中聽過的各種鬼怪傳說一下子又湧上心頭。
「這是怎麼回事?莫非是見了鬼了?」同伴趴在女牆上,盯著發出各種走獸鳴叫聲的草叢。
「不知道,你先去叫醒下面的都頭,我看個究竟。」韓允回身拔起插在牆上的火把,用力扔出城外。火光下的情景讓他驚恐的長大了嘴巴,一堵暗黑色的水線正向城牆處衝來,所有擋在洪水前進的道路上的東西都被吞沒,在洪水的前方,各種各樣的走獸正在狂奔。
「堤破了!」一聲淒厲的嘶喊立刻驚醒了徽州府城。
府城北門,正作一團,在晃動的火光下,成群的丁壯正飛快的將沙包運到城門洞內,洪水早已衝垮了羊馬牆,直到城根下,水面上漂浮著死去動物的屍體和樹木。昏黃色洪水已經從城門的縫隙流入城中,借助著城樓上火把的光線,可以清楚的看見北門門洞內的水已經有小腿深了,而且還在不斷的上漲。
「大夥兒加把勁,不然衝垮了城門,滿城人都沒有活路!」呂雄在城樓上高聲喊道,甚至搶著搬運起沙包來,他現在明白到底為什麼溪水比往年要低那麼多,對於沒有想到淮南軍的水攻計策,此時他的心中滿是懊悔和自責。想不到平日裡那麼溫婉可愛的溪流現在竟能變得如此可怕。
可是很快沙袋就用的差不多了,畢竟沙包守城時只能用來填補缺口和撲滅火焰,有些性急的漢子乾脆脫掉衣裳來代替沙包裝土堵塞門縫,可是門洞中的水深依然在不斷增高,從小腿升到了膝蓋以上,民夫們開始有些慌亂起來,有的膽小的甚至開始鬼鬼祟祟的尋找逃生的道路了。
呂雄的眼睛已經滿是血絲了,他很清楚到了天明,淮南軍的進攻就會到來。洪水阻攔不了他們的腳步,那個經驗豐富的陶雅一定準備好了足夠的船隻和木筏,只有在天明前盡可能的堵住洪水,才有抱住府城的希望。
正當此時,呂十七從城樓上跑了下來,臉色惶急的很,趕到呂雄身旁,將其拉到一旁耳語道:「刺史,不好了,城西那邊城牆被沖缺了個口子,眼看已經堵不住了,水已經從那邊湧進來了。」
呂雄頓時覺得天旋地轉,險些一個踉蹌摔到水中去了,呂十七趕緊一把扶住,低聲道:「雄哥兒,水就要過來了,快走吧,不然就來不及了!」
「走?還能走到哪裡去?」呂雄臉上慘笑道:「大王將一州之地托付給我,族中子弟隨我同來就有不下百人,我弄到這般田地,一個人逃回去,就算大王慈悲饒我性命,我又有何顏面去見族中父老!」說到這裡,呂雄反手拔出腰刀推開呂十七道:「十七叔,你回去跟大王和夫人說,呂雄無能,愧對了他們的信重,恩情只有來生來報了。」說罷便要自刎。
呂十七看到情形不對,趕緊撲了上來,他雖然年老體衰,可也有百餘斤的重量,呂雄此時心喪欲死,竟然被撲倒在地,自然那一刀也割了個空,跌到不知哪裡去了。呂十七怕他再自殺,趕緊一邊起身,一邊急道:「雄哥兒,羅城破了還有小城,那裡地勢甚高,水一定淹不到那裡,咱們領著弟兄們退到那城中堅守便是,援兵指日可到。退一萬步說,就算兵敗要死,也等到無路可退的時候再死也來得及。」
呂雄這才清醒了過來,他趕緊分派親兵去各門傳令,讓部下退回城東的小城,又吩咐呂十七去府庫中趕運糧食,隨著他命令的發佈,頓時城下忙作一團。
石壁山,已經是黎明時分,天邊露出了魚肚白色,昏暗的光線下已經可以看到數里外的徽州府城下已經三面被洪水包圍了。兇猛的洪水沖垮了西北角的城牆,湧入城內。從聽到晨風中傳來的隆隆洪水聲可以想像出這洪水的威力。
「如何!這鎮海兵雖精,城池雖固,在這洪水的面前,還不是如同螻蟻一般?」陶雅臉上浮現出自得的笑容,這些天來他隨連遭挫折,但以弱示敵,暗中卻以水為兵,輕而易舉便攻破堅城,饒是他涵養不錯,此時得意之情還是溢於言表。
「陶帥果然妙計,不費一兵一矢便摧強城,破強敵,末將連做夢也未能想到當如此用兵。」此時的王啟年臉上滿是敬佩之色,這些天來陶雅表面示弱,修築長圍,一副準備長期圍攻的模樣,暗中卻將那些蠻人派到上游築壩蓄水,將主力移到高處築營,收集木材打制船隻木筏,待到這幾日連續下雨,水位高企之時,再派人挖開了對岸的河堤,開壩放水,果然一舉衝垮了守軍的城牆。這一切看起來簡單,可實際上對於地勢天氣水利的瞭解,時機的掌握,軍隊的運動這幾樣缺一不可,淮南軍那些隨楊行密打下這片地盤的老將果然沒有一個好相與的,自己比起這些父執輩來,還是嫩的很啦!
「賢侄,先前這城中守將與你有小挫,待會便讓你為先鋒,生擒那賊首,也好雪恨。」
「多謝陶帥!末將領命!」
湖州烏程,刺史府。陳允雙手呈上一個細紙卷,這正是鎮海軍中信鴿上所用的急信。
「徽州來的消息?」呂方一邊接過細紙卷,一面問道。
「正是!」
「又是密信?只怕不是什麼好消息!算來陳璋的援兵也應該快到了,難道是戰況不利?」呂方臉色凝重了起來,畢竟依照鎮海軍中信鴿的緊缺情況,除非是十萬火急的消息,守將是絕對不會使用信鴿這種消息傳遞方式的。他小心的攤開信紙,不由得念出聲來。
「淮南賊以水攻城,城西北角為水沖垮。雄領餘眾據子城堅守,如今有餘眾四百,糧不足月用,人有矢不滿十。末將無能,覆軍失地,已是待死之身……」念到這裡,呂方手指一鬆,已經將那信紙落到地上。
「什麼,徽州府城已為淮南賊所取?此事當真?」一旁的陳允趕緊撿起信紙,急聲問道,這些日子來,蘇、湖二州的前線上還是保持著前些日子的平靜狀態,就是有幾次小規模的遭遇戰,淮南軍也是一觸即退,顯然王茂章也是抱著靜觀待變的主意。
「信上說子城還在守軍手中,不過從信上所書的情況看,也就是旬日間的事情了,淮南軍得了府城,我軍的援兵反倒成了客軍,主客倒轉,形勢可就完全不同了。」說到這裡,呂方臉上露出一絲苦笑:「楊行密手下這幫子老將,可沒一個好相與的,也虧得他當年統御的住,好一個『高材疾足』!也無怪乎當年朱溫在清口吃了這麼大一個虧!」
「那要增派援兵嗎?」陳允急道。
「不必了,現在就算派援兵去,等趕到徽州,那裡的局面早就定了,現在就看陳璋夠不夠機靈,千萬別再傻傻的衝上去讓人家一口吃掉。這只是前哨戰,只要正面王茂章那邊打不開口子,我們就還有翻盤的機會。」呂方臉上露出一絲冷笑,好像一個輸了一筆籌碼的賭徒:「就看老天站在誰家那邊,好戲還在後面呢!」
第219章 圍城(四)
陳允點了下頭,他從主上的口氣中已經聽出了事情的嚴重性,自從他投入呂方麾下,聽呂方用這種聽天由命的口氣說話還是頭一遭。他斟酌了一下口氣,低聲道:「大王,那是否要下令睦州、衢州等相鄰徽州的州縣加強防備,以備萬一!」
呂方點了點頭,低聲道:「傳令讓溫、台、明三州刺史,選拔州中勇壯,到杭州宿衛;還有,你替我修書至杭州,讓奉天去一趟福州,向王審知借兵!」
「是!」陳允躬身領命,猶豫了一下,低聲道:「大王,那王審知並非等閒之輩,再說自古以來借兵都是請神容易送神難,現在形勢當真到了這般地步嗎?」
呂方臉上泛起一絲苦笑:「我豈不知道這借兵的害處,最多將溫州割與那王審知便是,眼看就要到決戰的時候了,淮南在廣陵還有預備軍,我們杭州那邊可都快成空城了。再說我只是害怕現在如果不去借兵,到時候就算想借都借不到了。」
聽到呂方這番話,陳允不禁啞然,他也不是傻瓜,已經聽出了呂方話外之意:現在鎮海軍和淮南軍戰局膠著,如果呂方派出使者借兵,那王審知也知道唇亡齒寒的道理,又看在姻親的份上,有很大的可能性會排出援兵。若是等到戰局勝負已分,淮南軍直逼杭州城下時,王審知那時候恐怕就會害怕不但不能救出鎮海軍,反而會給自己惹來橫禍,不要說派援兵,不落井下石就算很有義氣了。聽到這裡,他那張平日黑的發亮的臉龐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泛出灰白色來,又躬身拜了一拜,低聲道:「微臣馬上去辦。」
呂方點了點頭:「你速速去辦,莫要走漏了風聲!」
陳允應了一聲,便小步倒退到門口,才轉身出門快步離去了,只留下呂方一個人站在屋中。只見他站在那裡苦思了許久,突然自言自語道:「錢繆在此立國百年,我呂方又如何不能?賊老天你儘管把折騰人的招數都使出來,看誰最先挺不住!」
徽州內城,精疲力竭的軍士們斜倚著城牆的內壁,連多說句話的力氣都沒有,到處都是紫黑色的血跡和武器的碎片;二十幾個傷兵躺在牆根下,不時發出低沉的呻吟聲,四周滿是死者的屍體,比起這些屍體來,他們也就多了口氣而已,多則兩天,少則半天,這些傷兵也會加入這些屍體的行列。成群的綠頭蒼蠅在上空飛舞著,發出讓人生厭的嗡嗡聲,空氣中充斥著一股子屍體腐爛和糞便夾雜的氣味。
呂雄手裡拄著一根長矛,一步一跛的行走在士卒身旁,不時彎下腰低聲詢問激勵幾句,身後呂十七領著幾名老兵扛著瓦罐,給每個士卒們面前倒上一大木碗豆粥。其實守兵並不缺糧,起碼現在還不缺,子城中也有水井,但糟糕的是沒有燃料。洪水雖然已經退去,但是這子城之中早已是一地的爛泥,幾乎所有可以點著的東西都被浸的透濕,根本沒法點著,士卒們只好吃生米,淮南軍又趁著水勢乘船和木筏連夜發起了四五次猛攻,呂雄倚仗著子城中剩下的三具弩炮,好不容易才將敵軍擊退,已經是到了疲不能興的緊要關頭,幸好水勢退去,城外滿是爛泥地,淮南軍的進攻士卒也沒法踩著齊膝深的泥漿攻城,沒奈何也只得退兵等待地上干了再攻,小城中的鎮海軍守兵這才有個了喘息的機會,呂十七這才有了餘暇,拿幾具破了的木盾劈碎了當引火物,又拆了兩間屋子,煮熟了些豆粥送上城來,可是守兵一連苦戰了一日一夜,早就累的忘了腹饑,絕大部分士卒都是毫無表情的倚靠在背後的牆上,對眼前的粥碗好似沒看到一般,只有少數幾個士卒伸手去夠粥碗,喝上兩口。看到眼前這般淒慘景象,連呂雄這等鐵打一般的漢子也不禁覺得眼角一酸,落下淚來。
「刺史,大夥兒是殺脫了力,歇息一會兒,就有力氣吃飯了,咱們淮上漢子,什麼樣的難處都能熬過去,更不要說城外的那些淮南賊了,待到大王的援兵到了,一股腦兒把折去的老本都給撈回來。」呂十七他是看著呂雄由一個光著皮膚玩泥巴的小孩兒長成執掌一州的刺史的,心目中便將其當作自家孩兒一般,看到呂雄落淚,趕緊出言安慰道。
聽到自家人的安慰,呂雄擦了擦自家的眼角,低聲道:「若我發現城外溪流水位異常,便警醒些早做準備,派人去城外堤防處警戒,如何會落到這般田地;就算不派人警戒堤防,也應該巡防城牆的薄弱處,或者糧食和軍士們撤到城中高處,又如何會致得此敗。若是主公在此,定然不會這般粗疏,主公將一州之地,千五士卒交在我手中,我卻致得此敗,將士們苦戰一日一夜,我連口肉都沒法讓他們吃上,只能吃口豆粥!」說到這裡,呂雄喉頭已經哽咽,說不下去了。
呂十七見呂雄這般痛悔,心頭也如同刀割一般,可偏生他也想不出什麼話語來安慰,這時,他突然眼前一亮,城外有幾處水窪,漂浮著幾隻豬狗的屍體,已經被洪水泡的鼓鼓的,有些發白了。呂十七轉過身來,低聲道:「若是肉的話,某倒是還有些辦法。」
淮南軍大營中,陶雅高居首座之上,三軍將佐分兩廂展開,臉上滿是志滿意得的喜色,也無怪他們如此,自從出兵以來,諸事不順,雖然沒有大的挫敗,但是面對人數只有己方零頭的鎮海軍守兵,不但沒有取得壓倒性的勝利,反而吃了不少小虧,最後雖然將敵軍包圍在城中,但是兵法中有難莫大於攻城的說法,也不知道要多少條人命才能堆下這座城來。可卻沒想到形勢急轉之下,主帥以水攻不費一兵一卒便攻下此城,內城雖然還在殘敵手中,但也就兩三百人,也就是遲早的事情了,自從開戰以來的各種不順和晦氣一掃而空,再比較起正面戰場裡的靜默,這邊可以算是淮南軍取得的第一個大的勝利了,聯想起與之而來的各種封賞,每個人的臉上不禁都露出了希冀的笑容。
「休寧縣的探子來報,鎮海軍的援兵已經抵達了徽州,現在應該已經到了休寧縣了,軍隊數量約莫在三千到五千之間,正在向我們這邊趕來,列位以為當如何應對呀?」陶雅點著身旁几案上的地圖,發問道。
帳中的將佐們發出一陣低沉的嗡嗡聲,開始爭執起來,毫無疑問,眼下淮南軍有兩個選擇:一、迅速攻下府城,然後以此城為基地擊敗鎮海軍的援兵,從而控制整個徽州,進取兩浙腹地;二、留下少量軍隊繼續圍攻府城,帶領主力進攻鎮海軍的援兵,達到控制徽州進取兩浙的目的。這兩者各有各的好處,第一個選擇比較穩妥,無論是城中的殘餘守軍還是鎮海軍的援兵,陶雅現有的實力都有著很大的優勢,如果援兵直衝過來,淮南軍可以利用現有的營地作為作戰基地輕易的取得勝利。但是這一切必須有一個前提,那就是鎮海軍的援兵真的這麼老老實實的直衝過來,假如援兵的將領利用淮南軍攻取府城的時間,收集徽州州兵的殘兵,重新佔據休寧或者其他的徽州縣城,徽州內的戰事就會拖延下去,這對陶雅來說是很不願意看到的,也是帳中的多數將領不願意看到的。而第二種選擇看起來很危險,淮南軍必須分散兵力,放棄自己的根據地,與敵軍的援兵進行勝負未定的野戰,但是結合其實際的兵力對比情況來看,並沒有實際上那麼危險。畢竟內城的殘兵已經極其衰弱了,如果不是憑借城牆的保護,不要說出擊,連自保也很成問題了。援兵的數量也只有五千之眾,淮南軍擁有二比一的優勢,只要淮南軍主動出擊,鎮海軍的援兵是沒有機會和地方勢力結合來紮穩腳跟的,勝利也是很有把握的,所以絕大部分淮南將佐都支持選擇第二種方略,留下少量軍隊包圍府城,主力拔營迎擊鎮海軍的援兵。這樣一來,留下圍城的將佐自然沒什麼功勞,幾個腦子機靈的已經搶著大聲稟告道:「陶帥,末將願為先鋒,為大軍前驅,討伐鎮海賊。」
陶雅看到賬中將佐爭先恐後的上前求戰,臉上不由得浮現出一絲笑意。的確任何一個主帥看到部屬這般士氣旺盛求戰都不會不開心的。突然他微微的皺了皺眉,發現在求戰的人群中有一個不合時宜的人影。王啟年皺著眉頭在那邊苦思,好像有什麼難以決定的事情一般,難道這個以多智善戰而聞名淮南軍中的後輩想到了什麼事情嗎?
「啟年賢侄,你別站在那邊皺眉頭,把你心裡的想法說出來讓本招討聽聽!」
第220章 圍城(五)
王啟年張了張嘴唇,好似有什麼話難以出口一般,好不容易才開口問道:「末將斗膽問招討一句話?此次吳王是要和那呂方一決生死還只是想要佔據個一兩州的地盤呢?」
陶雅細長的眉毛微微一挑,笑道:「宣、潤、常三州之兵盡出,吳王所領的廣陵之眾以為後鎮,每個月光士卒的醬菜錢都有十萬餘貫,這般規模的用兵自然是要飲馬浙江,生擒呂方啦!」
「既然如此,末將以為我等應繼續包圍徽州府城,引誘鎮海兵援兵來攻。」王啟年走到地圖旁,指點著地圖上徽州府城的位置道:「這徽州地形崎嶇,號稱『八山一水一田』,人口糧食都不眾多,宛若石獄一般,大軍易進而難出,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呂方在徽州只留下很少的兵力防禦,之後派出的援兵也很有限,顯然這是由於徽州的地形決定了很難投入大軍作戰,無法對他形成致命的打擊,因此呂方將主力集中在補給和交通都比較方便的杭嘉湖平原上,利用內線的機動優勢逐次來擊退我軍從各個方向來的侵攻。既然如此,縱然我軍打敗了鎮海軍的援兵,完全佔據了徽州,呂方的損失也有限得很,他的主力還完好無損,依然可以利用內線的優勢地位,選擇有利的交戰時機。那我們千辛萬苦的來到這裡又是為什麼呢?可如果繼續包圍府城,甚至圍而不攻,鎮海軍的援兵將領就會向呂方索要增援,這就意味著他必須削弱手中的機動兵力,削弱正面的防禦兵力,這對整個戰局是很有好處的。」
帳中的眾將發出一陣不滿的抱怨聲,顯然他們並不同意王啟年的意見,這將使他們淪為一支負擔副攻任務的偏師,還有什麼能比這個更糟糕的呢?陶雅伸手壓下不滿的聲浪,問道:「你設想的固然不錯,可那呂方為何又怎麼會聽從你的吩咐呢?如果他不派出援兵,反而將現有的援兵撤走呢?畢竟從現有的情況看,他很清楚對自己最大的威脅是你父親統領的大軍。從過往的戰例來看,呂方是個異常冷靜的人,不會被你這樣的小伎倆給騙倒的!」
「呂方沒有選擇!」王啟年的眼睛放射出自信的光芒:「如果他撤走援兵,這就意味著他不戰而放棄了徽州,畢竟現在還有半個徽州在他的控制之下。強敵壓境,己方卻不戰而退,流言會把我們的勝利誇大一百倍,這樣一來,與徽州相鄰的那些州郡又會怎麼想?四周的那些豺狼會怎麼想呢?呂方付不起這個代價的。萬一這樣我軍也沒有什麼損失,不戰而取徽州,不也很好嗎?」
陶雅皺起了形狀美好的眉頭,右手下意識的撫摸著頷下閃亮的長鬚,熟識他的人都知道這是他正在權衡兩者的表現。突然,他的右手握緊了長鬚,沉聲道:「傳軍令,令諸軍退回營地,多出哨探,勿讓城中殘敵走了一人!」
時間流逝的很快,一晃就是二十天過去了,天上的雨下個不停,冰冷的雨滴落在地上,濺起好高的水花,整個府城中早已變成了一個大泥潭,空氣的溫度也下降了許多,儼然是一副晚秋的模樣,誰還能想得到一個多月前,這裡還是炎熱的秋老虎呢?
「刺史,你都兩天沒吃東西了,快吃一口吧!」
呂雄睜開眼睛,這些日子打熬下來,整個人早就瘦脫了形,越發顯得一對眼睛大的嚇人。他抬頭一看,卻是屠武站在眼前,身上披了件破蓑衣,手中捧著一個木碗,熱氣騰騰的裡面也不知道是些什麼東西,一張皺紋交錯的老臉上滿是關心之色。
呂雄伸手接過木碗,問道:「不是前日就斷糧了嗎?哪裡還有吃的,將士們都吃了嗎?」
「每個人都分了一碗,只要是能喘氣的都有份!」屠武答道:「這幾日發了瘟病,死了一百多人,不然糧食早就吃光了,也不知這日子如何才是個頭!」
呂雄沒有答話,他喝了口湯,渾身上下頓時熱乎了起來,這讓他感覺好了不少。又吃了幾口,發現湯裡有幾塊很堅韌的東西,咬了幾口,有些發澀,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他費力的嚥下了一塊,問道:「湯水裡是什麼玩意,難道是馬肉?可這城裡早就沒有馬了呀?」
「是牛筋和牛皮,都是盔甲,盾牌和弓弦上弄下來的,反正這種天氣,弓弩也用不上,弟兄們也早就沒力氣披甲拉弓了。一起煮了煮,省著點吃還能撐個十來天。」屠武的臉上神色很淡然,好似身經百戰的老兵痞一般。
「十來天?」呂雄慘然地笑了笑,顯然這個數字觸動了他的某根神經,依照推算,鎮海軍的援兵應該早就到了,拖到現在只能說明有其他的事情發生了。
屠武見狀,也猜出了幾分呂雄的心思,出言安慰道:「刺史別急,你是那等福命人,一定能熬到援兵趕到的那天。」
聽到屠武拙劣的安慰,呂雄笑了起來:「福命人?哈哈!屠武你從軍前是做什麼的?」
「屬下苦命的很,父母早亡,長兄又不收容,十來歲就入山燒炭為生!」
呂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問道:「那你猜猜我從軍前是做什麼的!」
屠武笑道:「末將不知,不過定然是將門子弟。」
呂雄突然大笑起來,手中的木碗落在地上,湯水濺了一地。一旁的屠武驚疑地看著呂雄,不知自己哪裡說錯了話,引得主將這般失態。過了好一會兒,呂雄的笑聲才逐漸平息了下來,他伸出手指指著自己道:「我是呂家的田客,父親是,祖父也是,至於曾祖父就不知道了,想來也是的。看來我的出身只怕還不如你,至少你父親還是自有田土的良民,不像我父親是寄食與人。」說到這裡,呂雄看到屠武臉上那副不敢相信的驚訝神色,突然感到一陣惡作劇的衝動。他站起身來,走到屠武身旁,壓低聲音道:「不要說我,就是大王他以前也是呂家的田客。那時候他和我一起在地裡挖土,在陣上廝殺,便和現在你我一般。」
聽到這般驚人的消息,屠武坐在那裡,目瞪口呆,一時間根本無法消化。雖然呂方並不忌諱自己出身卑微,曾經為人田客的事實,但是隨著他地位日高,聲望愈隆,部屬中對他的態度也日益變化。後來到江南之後,當地從軍之人更沒有幾個知曉他舊日出身,那些昔日的莊中子弟出於為尊者諱的原因,自然也不會說出那些呂方出身的事情,屠武這等剛剛加入鎮海軍之人又如何知曉,呂雄如非是在這孤城絕境之中,也不會說出這些事情來。
呂雄看了看雨霧中的淮南軍營,一副森嚴的氣象,不由得歎了口氣,突然轉過身來,肅容對屠武道:「當年在呂家當土兵時,大王手把手教我如何練兵,如何行軍,如何宿營,沒有大王,我呂雄也沒有今日。此番若是你我能活著出去,大王昔日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你如何?」
跌坐在地上的屠武聽到這裡,翻身撲到在地連連叩首,抬起頭來時,已是淚流滿面。
淮南大營,前部督帳中。王啟年坐在几案前,手中拿著十幾根算籌,口中喃喃自語,倒好似在算什麼賬簿一般。
「十七,十九,二十一,八,九,三十,加起來一共是一百零四。」王啟年費力的得出了結果,顯然這方面他並不擅長。他鄭重其事的在紙上記錄下結果,成功以後的他臉上並沒有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反而歎了口氣道:「沒打一仗,就左營的半個指揮已經沒了六分之一的兵力,情況實在是太糟糕了!」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還有更糟糕的呢!」這是帳篷的簾幕被一下子掀開,一陣冷濕的氣息隨著一條人衝了進來。
「知悌,右營那邊的情況如何,不會也這麼糟糕吧!」王啟年站起身來,進來的那人脫下擋雨的蓑衣,臉色青黑,頭戴儒巾,正是王啟年的記室參軍戚知悌。
「糟糕透了。」戚知悌擦了擦頭上的雨水,壓低了聲音:「幾乎每個都都有士兵發病,生病的士卒臉色發黑,身體發熱,昏迷不醒,大量腹瀉,沒幾天就臥床不起。少的一個都有五六人,多的有三四十,面對這麼多病人,那幾個醫生根本就束手無策。」
聽到戚知悌的陳述,王啟年的臉色越發陰沉起來,兩三天前有人通報說軍中出現染病的士卒,他也沒放在心上,只是吩咐將生病士卒隔離起來,好生醫治便是,卻沒想到隨後病勢便如同雨後春筍一般冒了出來,各營不斷有生病士卒的消息報了過來,病症的情況也大同小異,都是臉色發黑,身體發熱,昏迷不醒,大量腹瀉,隨後就是大量的死亡。作為一個少時便從軍作戰的將門子弟,他很明白流疫對於軍隊的可怕,本來古代科學不發達,對於傳染性疾病就沒什麼辦法,更不要說軍隊這種人員集中,衛生條件差,又很容易遇到大量屍體的集團了。歷史上大軍遇到疫病,不戰而亡的例子可以說是屢見不鮮。最近的例子就是楊行密,廣德一戰,如果不是孫儒所領的大軍遇到瘟疫,孫儒本人臥床不起,無法迎戰,楊行密也無法一戰而勝,生擒孫儒。如今自己遇到這般情形,讓他如何不越發惶恐呢?
第221章 圍城(六)
戚知悌見王啟年一時間也拿不出什麼主意,便低聲說道:「將軍,你我不懂醫術,一時間也想不出什麼辦法,不如問問大夫該如何處理吧。」
「不錯。」王啟年如夢初醒地點了點頭,像這等簡單的事情他居然都沒有立刻想到,實在是已經被疫病這等突然而來的打擊弄得心煩意亂到了極點。
「屬下來時已經將兩名隨軍的大夫一同帶來,此時便在帳外等候!」
「快,快請他們進來!」王啟年疊聲催促道,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作為唯一一個提出留在府城下圍攻的將領,他很明白疫病的流行對自己意味著什麼,這些天來營中早已有流言說自己貪功之極,倚仗父親王茂章身居東南行營都統,一意孤行,身居下僚卻挾持主帥。他也知道這些散播流言的都是那些妒恨自己攔了他們陞官發財的軍中同僚。只是他覺得這些流言也沒什麼作用,以上司陶雅的見識度量絕不會相信這些無稽之談,只要自己的籌劃成功,引得呂方分散兵力,最後對鎮海軍的侵攻作戰成功,是非公道在人心,這些流言也自然不攻自滅。但反過來說,一旦這謀劃失敗,己方由於某種原因不得不放棄繼續圍攻府城,而白白放棄了水攻破城後的大好局面,淮南軍的整個戰局因此變得被動,那這些本來無害的流言就會變成致命的毒藥,不但王啟年自己,甚至身為東南行營都統,征討鎮海軍主帥的王茂章都會因此受到牽連,這樣一來,楊行密死後,好不容易才形成的權力平衡就會被重新打破,一想到這些,王啟年就不禁打了個寒顫。
「不行,哪怕捨掉自己這條性命,也絕對不能允許這一切發生!」王啟年握緊了拳頭,口中喃喃自語道。
「將軍,這兩位都是軍營中的大夫,疫病的事情,他們最清楚了!」帳門的簾幕被掀開,戚知悌引領著兩名短打扮的漢子進來,正是淮南軍中的大夫。
「二位不必拘禮,先坐下說話!」王啟年見著兩名大夫雙目凹陷,目中滿是紅色的血絲,顯然已經在營中忙了許久,已經是疲憊到了極點。饒是他焦急的很,還是先壓下心中火氣,柔聲說道。
那兩名大夫對視了一眼,便唱了個肥諾坐下,他們也是在疲憊到了極點,這兩日來流疫來勢是在太過猛烈,淮南軍中也不過三十餘名大夫,恨不得將一個人當十個人用,早就疲不能興了,眼見的有得坐自然不會再拘禮謙讓。
王啟年此時心急如焚,也不再繞彎子,那兩名大夫剛剛坐下便開門見山地問道:「這幾日來前營中的疫病到底是什麼病?到底是什麼緣由?還有幾日才可以平息下來?」
那兩名大夫對視了一眼,眼中滿是侷促不安之色,顯然王啟年連珠炮般的問題他們很難給出滿意的答案。年齡稍大的那名大夫眼見得王啟年臉色越發陰沉,顯然所剩的耐性已經不多了,只得小心的答道:「王將軍,這幾日來前營中的患病士卒多半體生高熱,嘔吐腹瀉不止,多為傷寒之症;其原因乃是府城被淹之後,百姓牲畜屍體不得掩埋,多生瘴氣,軍士多有感染的,加上這些日子來雨水甚多,氣溫陡降,軍士勞倦飢餓,起居失常,寒溫不適,自然多有患病之人。至於平息下來嘛……」那大夫說到這裡,臉上露出難色,聲音也低了下來。
王啟年壓下胸中的急怒之氣,竭力用平靜的語氣道:「二位有什麼難處儘管說出來,平息軍中疫病的手段,只要王某做得到的,一定會想方設法為二位做到。」
那為年齡稍大的大夫見主將很好說話的模樣,便壯著膽子說道:「王將軍,這傷寒之病有內外之因,外因無非是風、寒、暑、濕、燥、火六淫之邪;內因是正氣虛虧。軍士們食物飲水都不潔淨,瘴氣橫行,自然體內正氣虛虧,連日下雨,將士們的衣衫都是濕漉漉的,住處又擁擠的很,在這種情形下,如何不會疫病流行;更不要說營中的醫生和藥品都缺乏的很,依在下的意思,只有退兵離開這裡,讓軍士們獲得更好的環境,才能平息疫病。」
「大膽!大軍行止豈是你們兩個小人可以致噱的!」王啟年聽到這裡,跳起身來,鮮血一下子衝到了頭頂,高聲呵斥道。
那兩個大夫一下子就被嚇趴下了,趕緊撲到在地上連連叩首,請求恕罪。戚知悌也趕緊為他們出言求情,王啟年站在帳中,他其實也知道這兩個大夫只不過說出平息疫病的唯一辦法罷了,只不過聽到「退兵」二字他就再也忍耐不住,跳起身來將一直壓抑在自己胸中的怒氣發洩出去,可是他心裡也知道這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隨著時間的流逝,王啟年覺得自己像一個被戳破了的皮球一般,癟了下來,他擺了擺右手,示意那兩個大夫站起身來,問道:「除了退兵以外,還有什麼其他的辦法?」
那兩個驚魂未定的大夫站起身來,互相對視了幾眼,那個年齡稍小的大夫害怕同伴再說出什麼激怒主將的話來,搶著答道:「我等才疏學淺,一時也沒有什麼辦法,王將軍可否容我等先回去合計一下,再來回稟將軍可否?」
王啟年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那兩名大夫趕緊叩了一下首,便小步退往帳門,隨即轉身逃走,顯然這個帳篷對他們來說和虎穴沒啥區別。
「將軍!」那兩名大夫一離開帳篷,戚知悌便低聲道,顯然他對於王啟年的行動有什麼話要說。王啟年舉起右手制止住了部屬的話語,低聲道:「我現在很累,你讓我單獨呆一會兒!」
戚知悌嘴唇張合了兩下,還是躬身行了一禮,退出賬外,只留下王啟年一個人留在帳中。王啟年回到几案前坐下,目光迷惘,好了許久,他長歎了一口氣:「時也,命也,難道老天爺也在幫呂方那廝嗎?」
次日清晨,淮南軍大營帥帳中,將佐們正分坐兩廂,正等待著主帥陶雅的到來。除了位於左廂第一個的王啟年以外,幾乎每一個人都在竭力壓抑住胸中的興奮之情,從他們閃爍的目光中可以判斷出,那個心照不宣的原因是共通的。
「徽州招討使陶帥到!」隨著一聲洪亮的通告聲,所有的淮南將佐們站直了身體,帳中立刻傳出了一陣甲葉的碰撞聲。陶雅快速的從帳後來到當中坐下,銳利的目光劃過眾人的臉龐,做了個示意眾人坐下的手勢。
眾將佐坐下後,陶雅詢問了幾個諸如敵軍動向、糧秣情況的問題後,便停了下來。這個停頓好像觸動了某個無形的機關,右廂的一名將佐突然站起身來,拱手道:「稟告陶帥,末將有一件要事稟告!」
「哦?」陶雅做了個讓對方繼續說的手勢,眾人的目光一下子齊刷刷的聚集到了那名將佐的身上,只有王啟年好似丟了魂魄一般,目光聚集在自己的面前三尺之處,對帳中的事情置若罔聞。
「末將要稟告之事,乃是前營督王啟年將軍不恤士卒,導致軍士多患疫病,死傷頗多,請陶帥責罰!」
那名將佐的控訴聲便好似一滴水落入了滾燙的油鍋之中,頓時激起了一片聲浪。其餘的將佐紛紛出聲應和:「不錯,王啟年將軍力主圍城,結果連日下雨,土地泥濘,不但無法攻城,而且士卒多病,他必須為這個負責!」
「要不是他那日強要圍城,現在我們早就擊敗援兵,獲得大勝了,如何會呆在這城下,整日裡在泥坑裡打滾?」「前營的軍士已經折損了五分之一了,這些都是身經百戰的銳士,卻未經一戰就完了,這些都是王啟年那廝的錯!」
聲討他的聲浪一浪高過一浪,好似要一下子就把他一口吞掉一般。可是王啟年卻是一副充耳未聞的模樣,只是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三尺之地,倒好似聾子一般。
「肅靜!」隨著一聲斷喝,帳中頓時靜了下來。陶雅臉上無喜無怒,靜靜地看著王啟年,沉聲問道:「王將軍,你有什麼要說的嗎?」
王啟年站起身來,走到當中,屈膝跪下垂首道:「末將無能,至士卒多死,貽誤軍機,請陶帥責罰!」
看到王啟年這般模樣,兩廂的將佐目光中閃現出一番快意。陶雅所領的軍隊乃是楊渥從廣陵抽出加強王茂章的主力的,其中多有楊渥繼位之後提拔的年輕心腹,他們此番出師,個個都憋足了勁頭想要立下大功為自己未來的陞遷之路鋪上第一塊磚石,可沒想到出師之時陶雅居然把先鋒這個最容易立功的位置交給了王啟年這個「外人」,幾乎每個人都認為這是因為王啟年仰仗了父蔭的原因,許多人心中都對這個攔在自己的前進道路上的「擋路石」生出了懷恨之意。後來在進攻的道路上,陶雅又將幾乎所有立功出彩的機會都給了王啟年這個故人之子,這更是印證眾人心中的猜測,只是王啟年也的確做的不錯,眾人沒有機會將怨恨表現出來罷了。現在有了這麼一個好機會,自然是「牆倒眾人推」,每個人都在琢磨著如何在這個機會為自己獲取最大的利益。
第222章 信任(一)
陶雅看著直挺挺地跪在下面的王啟年,目光閃動,顯然正在考慮應當如何處置這個故人之子。眾將佐也都屏住呼吸,看主帥會如何處置此人,一時間帳中陡然靜了下來。
「王啟年傷士頓兵,有負重托,革除差遣,押赴後營看管,待回師後再做處置!」陶雅洪亮的聲音迴盪在大帳中,兩廂的將佐們興奮的交換著眼神,總算搬掉這個自進兵以來便一直壓在他們頭頂上的石頭了,接下來的就應該出兵攻擊鎮海軍援兵,攻取徽州全境了,幾個最為心急的已經準備爭奪前營督這個搶功的有利位置了。
「自從出兵以來,頓兵城下月餘,士卒多病,明日引兵轉進績溪,以待敵軍之弊!」陶雅接下來的一句話好像一盆冷水澆在那些將佐的頭頂上,卻萬萬沒有想到王啟年的倒下並不意味著通往戰功的大門就向他們敞開了,正要一起開口勸諫,卻只見陶雅沉聲道:「吾意已決,爾等立刻回去準備,午後便開始拔營!」說罷便起身出賬了,只留下一眾將佐面面相覷的呆立帳中。
數日後,績溪縣城舊址,淮南軍後營,王啟年斜靠在草堆上,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帳篷頂部,在那裡一隻蜘蛛正在努力的織網,這個幾個時辰前還為營中爆發流疫而煩躁不安的人現在卻好似將一切都拋在腦後了,正饒有興趣的研究著那只昆蟲。
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帳簾被掀開了,陶雅走了進來,回頭對尾隨的親信道:「你們就在外面等一會。」
陶雅待厚厚的帳簾落下,將帳篷內外隔開,便轉身低聲道:「啟年,方纔我罷去你所有差遣,你可怨恨某家!」
此時王啟年已經站起身來,笑道:「方纔分明是叔父為末將解圍,我謝叔父都來不及,又怎會怨恨!」
「我就知道你是個聰明孩子!」陶雅滿意地笑道,他方纔那般作為不過是給眾將看的,反正軍中差遣隨事而設,並非階官,王啟年的父親就是淮南東南行營都統,回去後什麼樣的差遣沒有?他被貶的原因也是軍中發生疫病,這又並非王啟年主觀行動所能預料避免的,回去軍中虞侯也不會給他什麼治罪,算來不過是避避風頭罷了,陶雅這一手實在是漂亮的很。
這兩人都是聰明人,對言兩句便明瞭了對方的心意,不由得相視而笑。片刻之後,陶雅輕聲道:「我此番用你為先鋒,固然有看著你長大,知道你的本事的原因,更是因為你曾經與那呂方打過多次交道,對其知之甚深的原因。此番我退回績溪,固然有養兵蓄力,不可輕用其鋒的緣故,更有故意示弱,想要引得敵軍冒進一舉破敵,不過看鎮海軍援兵入徽州以來,就據休寧而靜觀其變,並不冒進,只怕此計誆不到他。」
王啟年歎道:「我本欲圍府城而不攻,引敵軍援兵來救,再一舉破之。這府城守將姓呂名雄,乃是那呂方的心腹,細微時便跟隨他,並非尋常部將。援軍主將竟然都能熬得住,只怕陶帥這計是不成的。」
正當王啟年和陶雅二人正在後營慨歎戰事艱辛的時候,在不遠處的另外一頂帳篷下,十幾條漢子正圍坐在一起,低聲的商談著什麼,看他們身上服色,都是淮南軍中的中層將佐,個個臉色不滿,倒好似在抱怨什麼事情一般。
「進一步,退兩步,像這般下去,也不知哪一天才能打到杭州去!」
「杭州?秋老四,你還指望能打到杭州?這般下去咱們不被鎮海軍趕回寧國縣就謝天謝地了!」
「按說這陶帥也是先王留下的老將,看他水攻破城,兵法韜略也都數的著的,怎麼這仗打得這麼憋屈,不就是病死了幾個人嗎?卻退兵了,當兵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這般還不如去當沙門吃齋念佛算了!」
這時一人冷聲道:「有啥奇怪的,陶帥有私心唄!自然這仗就打得糊里糊塗的。你們想想這次那麼多將佐,為啥一定要那王啟年當先鋒?還不是他老爹是這東南行營都統,這次那姓王的力主圍城,結果病死了那麼多人,城也沒拿下來,陶帥又怎麼了他了?去了差遣,回去處置,他父親就是都統諸軍之人,還能怎麼處置?」
此人說完,帳中頓時靜了下來,每個人臉上都露出了沉思的神色。這時旁邊一人疑惑的反駁道:「你這話不對吧,那王啟年雖然是都統的兒子,可我們也都是大王府中出來的人,陶帥不會不知道呀!都統再大能大過大王嗎?陶帥又豈會偏袒那個王啟年,應該是別有原因吧!」
「什麼別的原因,你懂什麼?那些老將根本就不把大王放在眼裡,把著權柄不放,軍中多半是他們的故舊子侄。你想想若是咱們立功了,論功行賞,不是不得分出些兵權來?這些老傢伙又怎麼會情願?所以這仗才打成這般模樣。咱們也不是沒見過陣仗的小孩子,兩軍交戰多則一兩個月,少則十四五天,總得見刀兵吧!哪有這般模樣,把著幾萬大軍一動不動,又不是在看堂會,那些老傢伙分明是想把這兵權不放,跟咱們大王討價還價呢!」
「說的不錯!不錯!一定是這樣!」軍帳中立刻爆發一陣叫嚷聲,幾乎將帳篷頂給掀開了。原來那日陶雅發出退兵的命令後,淮南軍的將佐們雖然不敢違背命令,但是心中還是充滿了不滿,尤其是這些原先出自楊渥門下的人,更是明瞭眼下淮南主弱臣強的局勢,視陶雅、王茂章等人為擋在自己立功封侯路上的絆腳石,於是便時常暗中聯絡聚會。
一名首領模樣的軍官低聲道:「大伙靜一靜,咱們都是大王的人,這幫老傢伙若是老老實實的為大王做事倒也罷了。可若是像這般心懷叵測,咱們可不能答應,得合計一個辦法來,不然大王養了咱們和養了群狗又有什麼區別?」
「不錯,依我的意思,咱們派人送信回廣陵去,將這裡的情況稟告大王,讓大王把陶雅那廝換了,用陳潘將軍來帶著咱們大夥兒,一定能三下五除二將這徽州平定了!」一人起身提議道,他說的陳潘的乃是楊渥昔日身邊的部將,與范思從並稱,乃是楊渥的左膀右臂,極為信重。聽到他的名字,帳中眾人紛紛贊同。
「我看不行!」方纔那首領模樣的軍官搖頭道:「那王茂章與陶雅是一丘之貉,穿一條褲子的,又有都統諸軍的權柄,你讓陳將軍來這裡當偏師的頭領,那個王茂章稍微使個絆子,陳將軍就要吃大虧,不如索性讓陳將軍代了王茂章那廝的位子來的方便。」
聽到這番話,帳中人人皆喜,於是眾人選個識字的,將這裡的情況寫成書信,又挑了兩個把細的士卒,吩咐其盡快送回廣陵。之後首領命令所有在場的人都發下毒誓,這才各自回到自己營中不提。
隨著徽州前線戰事的平息,整個淮南和鎮海軍的戰事也重新平靜了下來。呂方在得知呂雄並沒有在圍城中喪命後,便修書以陳璋為徽州團練使,統轄徽州諸軍。接下來在得到了威遠軍王審知三千援兵和十萬石糧食後,作為回報,王審知得到了那剩下的半個溫州。在得到了這些軍糧和援兵之後,鎮海軍的水師活動開始變得頻繁了起來,不斷有船隻出現在常州附近的江面上,襲擊過往船隻,攻擊沿岸的村莊,有少數大膽的戰船偶爾有出潤州附近的江面上,襲擊從長江中上游下來轉由運河北上的各種船隻。一時間淮南東南各州府風聲鶴唳,只要看到鎮海水師特有的那種宛若烏龜模樣的戰船出現,沿江百姓便四處逃亡。
「啪!」一封帛書被狠狠的摔在地上,滑出去好遠。王座上的楊渥身穿紫袍,臉上早已氣得通紅。一旁的范思從趕緊勸慰道:「大王且息怒,保重萬金之軀。」
楊渥霍的一下站起身來,一邊快步疾走一邊怒道:「『昔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吾軍深溝高壘,以待敵敝。』他王茂章奏章裡這幾句話我都快會背了,開戰已經兩個多月了,他領著四五萬大軍就在那裡挖土修牆!陶雅領著一萬人在徽州打了一仗也退回去守著了,敢情他們打算等到呂方那廝老死了再進軍嗎?要是這樣,還用得著他們這幾個老傢伙,我從王府裡把那個教書的老夫子派去就行了,起碼人家給我的奏章還知道換換花樣。」
「大王息怒!」范思從耐心的勸諫道:「王宣州、陶招討都是先王留下的良將,身經百戰,他們這般做肯定有他們的道理。兩軍交戰最忌諱的就是事權不一,大王且寬心。鎮海呂方能以一介土豪到今日之位,其必有過人之處,他們兩位小心也是有道理的。」
第224章 信任(二)
楊渥惱火的甩了一下袖子,怒道:「連你也站在那兩個老傢伙一邊,沿江各地報急的文書都成雨點了,鎮海軍的戰船都快打到廣陵東港來了,他王茂章抓著四五萬大軍,一個月花掉二十多萬貫的軍餉,卻在那邊干看著,有這樣的忠臣嗎?我看他分明是擁兵自重,心懷不軌!」
聽到楊渥的話,范思從頓時面白如紙,他跪倒在楊渥面前,昂首沉聲道:「自從先王將在下派到大王府上,末將便是大王一忠犬而已,若大王信不過末將,只管拔刀殺了便是,何必多言。」說到這裡,范思從便跪伏在楊渥面前,引頸待戮。
看到范思從這般模樣,楊渥冷哼了一聲,轉過頭去不再言語。他方才說的也不過是一時的氣話罷了。正如范思從方才自己所說的,自從楊行密將其派到楊渥府上,便任憑驅策,便如同忠犬一般,無論是楊渥在廣陵為檢點衙內諸軍,還是到宣州為觀察使,范思從都是鞍前馬後,奔走不已。楊渥雖然世事歷練還不夠,眼光和處事的手腕還不夠老辣,但也不是傻子,對於眼前這人的忠誠還是信得過的,只是一時間面子上過不去罷了。過了半晌功夫,楊渥轉過身來,看到范思從還是跪在地上,一動不動,心中不由得一軟,哼了一聲道:「罷了,我信得過你,方才本王若是話語中有重了的,范捨兒你也莫要放在心中。」
范思從在地上又磕了個頭,方才站了起來到:「某家受楊家兩代之恩,打了殺了都無妨,幾句話又算得什麼。只是王宣州的任命是老大王遺命。以老大王的眼光手腕,這般做必有其原因。大王只要拱手而待,再過月餘定然有佳音回報。」
楊渥聽到范思從搬出了楊行密的牌位來,臉上露出了悻悻然的神色來,低聲道:「父王自然是有道理的,只是人心叵測,他又豈能樣樣都算得準的,有些人他在世的時候那些人忠心耿耿,可未必他不在了還是一般模樣。這些老傢伙本事自然是有的,只是現在高官顯爵,田產美婢什麼都有了,自然胸中的那股子銳氣也就沒了,愛惜羽毛起來了,有如何能破敵呢?」
聽了楊渥的話語,范思從也默然不語。楊渥的話也有他的道理,只是楊渥的夾袋中雖然不乏人才,但是從威望和經驗來說都還不足以統領大軍,楊渥自身的威望和名分又不足以指揮那些老將,一旦戰局膠著便出現了這種狀態。這時,外間傳來一陣腳步聲,楊、范二人目光向屋外投去,只見門外走進一名緋袍漢子,正是與范思從同為楊渥左膀右臂的陳潘,陳、范兩人分統楊渥新建的東院馬軍,可謂楊渥寄托腹心的任務。只見這陳潘神情激動,好似有什麼要緊事情要稟告楊渥一般。
「陳伴當,這般匆忙,莫非前線戰事有變化不成?」楊渥見狀急問道,這陳潘在他還未繼位之時,便跟隨在身邊早晚相隨,所以在他繼位之後,私下裡還是不以官位想成,而直呼其為伴當。
陳潘斂衽拜了一下,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雙手呈了上去,低聲道:「大王猜的不錯,正是陶雅軍中傳回的消息。」
楊渥接過書信,拆開細看,臉色便越發陰沉了起來,范思從在一旁看了不由得起了疑心,這前線戰事有了變化,傳到的書信都要經過自己的手,這參與機密之權王府之中不過寥寥數人,自己便是最核心中的一個,就連個那滿臉傷疤的嚴先生都及不得自己,怎的陳潘卻不知從哪裡弄來了這封書信,自己卻是絲毫都不知情,倒是怪異的很。
范思從正思量著,一旁的楊渥已經耐不住性子,將那書信丟到几案上,恨聲罵道:「好個陶雅,好個王茂章,這兩人好大膽子,竟然敢串通起來如此欺瞞於我,當我楊渥是個死人嗎?」
范思從趕緊撿起書信,正猶豫自己是否可以看,楊渥已經恨道:「范捨兒你看看,縱敵不擊,敵前退兵,難道這就是父王選拔的良將,這兩人分明是居心叵測,說不定這兩人與田、安二賊一般,正在和呂方那廝勾結,準備起兵謀反呢!」
「大王且慎言!」范思從趕緊出言勸阻,可是他的心裡此時也猶豫了起來,依照心中所寫的,進攻徽州的淮南軍在水攻破城之後的大好局面下,卻不但沒有攻擊援兵,控制徽州為進一步進攻兩浙腹地做好準備,反而呆在城下浪費了一個月左右的時間,接著又莫名其妙的退回績溪,將出兵以來的成果盡數捨棄,再聯繫起正面王茂章的行動,的確很蹊蹺。更不要說這信並非一人之辭,信的結尾有十餘處畫押簽字,其中好幾個都是他熟悉的字跡,都是淮南軍中的將校,這麼多人眾口一辭的攻擊,讓他的心中也不禁猶疑了起來。
一旁的陳潘早就耐不住性子,高聲道:「不錯,大王,那王茂章與呂方在董昌之亂時便有過同僚之誼,他兒子王啟年與呂方的關係更深,當年呂方投入淮南軍便是此人替他引薦的,這幾個月來那王茂章不動一兵一卒,只是要兵要餉,誰知道這兩人會不會勾結起來,倒戈指向廣陵呢?這防人之心可千萬少不得呀!」
范思從看到楊渥在上首來回踱步,臉上陰晴不定,顯然正在思量應當如何處置,趕緊上前道:「大王,這些都只是一面之辭,並無王宣州直接勾結呂方作亂的證據。當年那呂方乃是淮南部屬,王宣州與之有舊誼也是正常的,可千萬不能一時衝動呀!」
陳潘在一旁卻是意見相左:「范長史,話可不能這麼說。信上的簽字畫押你也都看見了,十幾人可都是廣陵出去的將佐,怎麼可以說是一面之辭。再說這等事哪裡能弄到十拿九穩的證據,等到王茂章那廝大兵過了江倒是證據確鑿了,可那時候就已經晚了。這年頭寧為禍首不為苦主,這個道理你總知道吧!」
陳潘與范思從兩人在那裡掙得不可開交,楊渥卻坐回座椅上,低頭思索,一言不發。陳范兩人見狀,也不再爭論,只是一齊盯著楊渥,等待將主的決定。
「范捨兒,你去請嚴先生來!」
「是!」范思從轉身向屋外走去,心中覺得一陣心安,主公雖然年齡不大,但是也知道多納雅言,這可是個好兆頭。
過了半晌功夫,范思從便帶了嚴可求回來,二人進得屋中,行罷了禮。楊渥便將那書信遞給嚴可求看了,說明了事情原委。嚴可求看罷了信,沉思了半晌答道:「單單從這封信中小人也無法判斷出王將軍的心思,畢竟兵法之道,千變萬化。我等都是局外人,也說不出什麼來。」說到這裡,嚴可求頓了一下,楊渥不由得一陣沮喪,暗想你這廝也說不出什麼新花樣來,正要讓嚴可求退下。卻聽到嚴可求繼續說道:「只是,縱然不知王宣州是否有謀反的圖謀,也是有萬全之策的。」
聽到嚴可求這般說,楊渥不由得精神一振,笑道:「嚴先生有以教吾!」
「不敢!」嚴可求臉上那幾道傷疤抽動了兩下,應該是笑了一下:「在下記得大王曾經任過宣州觀察使一職,先王去世之時,回廣陵又匆忙的很,想必在宣州府庫之中還遺留了不少物件吧?」
楊渥聽了一愣,卻不知道嚴可求為何突然將話頭扯到這邊來了,便隨口應答道:「是有些器具丟在那邊,都是用的熟了的,倒是可惜得很。」
嚴可求笑道:「甚好,大王可遣一親信之人,到王宣州處,以為府院使,督領財物糧帛出入,便說將府庫中的舊物用的熟了,要取回廣陵用便是。」
楊渥聽到這裡,不由得一愣,他也知道嚴可求這當口絕不會讓他去向王茂章要那些雜物,其話語中必有深意,只是皺眉苦思,過了半晌,楊渥猛然擊掌讚道:「好個妙計!嚴先生果然好辦法!」
這是陳、范二人還沒有轉過彎來,看到楊渥已經猜想出來了,只得詢問嚴可求。嚴可求笑道:「其實這事說穿了一文不值,二位都是嫻於軍旅的,應該知道軍無糧草不行。王宣州手中有五萬大軍,每日所消耗的糧秣軍資便是一個大數目,若大王的親信卡住了這個口子,王宣州就是再有本事,又能玩出什麼花樣來呢?」
陳、范二人聽了不由得連連點頭,嚴可求這招其實就是派出了一個控制後勤的監軍,王茂章手中的軍隊除了自身的宣州兵外,還有潤、常二州的州兵,只要能控制後勤權力,王茂章的軍隊調動自然都在那個親信眼中,也就不可能和呂方勾結了。而且楊渥這個要求冠冕堂皇,也由不得王茂章拒絕,這嚴可求轉眼之間就能想出這個辦法實在是一個厲害人物。
「王宣州若是忠心不二,自然不會拒絕大王的要求。不過也不能不防備萬一。」嚴可求壓低了聲音道:「為防止王宣州當真有叛心,大王應當先招一重將,準備停當,如果王宣州有叛心,便立刻先發制人!」說到這裡,嚴可求的聲音裡陰氣畢露,滿是殺意。
楊渥點了點頭,沉聲道:「陳將軍,這次你便去王茂章那邊一趟,若是無事,你便好生輔佐;否則的話!」說到這裡,楊渥頓了一下:「招馬步都指揮使李簡,領精兵五千,屯於城南門外待命!」
「喏!」陳潘斂衽下拜,應聲如雷,目光中滿是興奮和激動。站在一旁的范思從張了張口,還是沒有說話,雙目中流露出憂慮的神色。
第224章 信任(三)
宣州廣德,自從台蒙平定了田、安之亂後,繼任宣州觀察使,便苦心經營此地,其目的不問可知。王茂章被任命為東南行營都統,都督宣、潤、常三州軍事,指揮征討鎮海軍的戰事之後,並沒有將自己的幕府留在宣州城中,而是放在廣德這座重鎮,很大一部分也是因為這座江南重鎮控扼兩浙咽喉,直逼呂方心腹的地理位置。
寬大的帥帳之中,只有王茂章一人,站的筆直,面前懸掛著一副寬大輿圖,上面密密麻麻的佈滿了各種標誌,都是標記著淮南軍與鎮海軍對正峙近十萬大軍。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目光一瞬不瞬,彷彿要用目光將那輿圖刺出一個洞一般。
這時外間一名校尉進得帳來,斂衽下拜道:「啟稟大帥,廣陵有特使趕到,在外間等候。」
「喔!」王茂章應了一聲,剛硬如鐵的面容並沒有一絲變化,過了半晌,他才轉過身來冷聲道:「讓他進來吧!」
那校尉應了一聲,便小步倒退了出去,不一會兒便重新引領了一人進來,正是陳潘。陳潘進得帳來,只見王茂章獨自一人,背對著自己,正看著掛在壁上的輿圖,眉頭一軒正要發怒,轉而想起來時范思從叮囑自己的話,才深吸了一口氣,拱手道:「末將陳潘拜見大帥!」
王茂章轉過身來,目光淡淡的在陳潘身上一掃,淡淡地道:「陳將軍一路辛苦了,不知你此行有何貴幹啦!」
陳潘這一路上早就把要說的話背了個滾瓜爛熟,他也懶得繞彎子,先拱手對東北方向虛拱了一下,高聲道:「末將此行乃是受大王之命,取回一些大王在宣州時落下的舊物,還望大帥行個方便?」
「舊物?」王茂章皺起了眉頭,臉上現出了狐疑之色,以陳潘現在的地位,乃是楊渥左膀右臂,這等人物又豈會被派出來辦這等小事。陳潘見狀,也懶得解釋,從懷中取出一封敕書,雙手呈了上去,恭聲道:「大王在信中說的一清二楚,大帥一看便知。」
王茂章接過書信,又上下打量了陳潘一下,方才打開細看,他越看臉上的那一對濃眉便越是皺的厲害,待到最後他看完信幾乎成了一個「幾」字。
王茂章回到座中,將那敕書放到一旁的几案上,沉聲問道:「陳將軍可知這信中的內容?」聲音平靜的很,但是若是細聽,便能感覺得到其中的寒意。
陳潘昂首答道:「臨行之前大王倒也有提點過一二,此次除了讓末將取回舊物,還讓末將在大帥這裡當個糧料使,也好有點長進。」
「糧料使?陳將軍這般大才,為何不乾脆做個觀軍容使豈不更好?」王茂章突然怒聲喝道,只聽得匡當一響,卻是方才引領陳潘進來的校尉被王茂章的怒喝嚇得碰落了一旁的銅盤。原來這觀軍容使乃是觀軍容宣慰處置使的簡稱,乃是唐代後期由監軍發展而成的使職,肅宗時﹐郭子儀、李光弼等九個節度使圍安慶緒於相州(今河南安陽北)﹐肅宗因子儀、光弼皆元勳﹐難相統屬﹐故不置元帥﹐而以宦官魚朝恩為觀軍容宣慰處置使﹐總監九軍﹐成為事實上的統帥,觀軍容使從此得名。其後擔任此職無不是天子極其信重的宦官。唐末田令孜、楊復恭等有名的權閹都擔任過此職,王茂章這般說,話語中頗有指責楊渥之意。
陳潘臉色漲得通紅,心頭已經怒到了極點,王茂章話語中頗有指責自己是閹人之意,身為一個男人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大的侮辱?他下意識的伸手摸向腰間,卻摸了個空,才想起來入帳之時,已經將佩刀給繳交上去了。
王茂章在上首看的清楚,冷哼了一聲道:「陳將軍意欲如何,莫非要殺了老夫不成?」話語中已經有了幾分殺意。
陳潘正是初生牛犢的年紀,被王茂章一激,便昂首道:「不錯,你為淮南重將,卻居然敢出言詆毀大王,吾等受大王俸祿,自然要殺你!」
「好,好,好!」聽到這裡,王茂章不怒反笑:「想不到你倒是個不怕死的,老夫今日殺了你也就和捏死只螞蟻一般,倒也不在乎這一刻。看你也是個武人,應當知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老夫領著數萬大軍,兩軍之間形勢千變萬化,多了個拘捉在身,如何能隨機應變,破敵制勝。本朝安史之亂之時,九節度圍相州安慶緒之役,兵非不精也,將非不勇也,然事權不一,將帥相疑,結果慘敗與叛軍,是以河北三鎮之禍貽害百年,這個道理你該不會不懂吧!」
陳潘冷笑了一聲,辯駁道:「此一時彼一時,情形不同如何能夠類比。你領著五六萬大軍,每日裡靡費軍資,卻不上前一戰,這是什麼道理?陶雅在徽州水淹破城後,為何卻自動退兵,這又是為什麼?你若是心中無愧,又為何不願交出後勤之權?莫非是與那呂方勾結,想要行那不軌之事不成?」
陳潘這一席話說完,王茂章臉上油然生出一絲傲色:「老夫跟著先王打天下的時候,你們這幫子小崽子還在玩泥巴呢!兵法上的陰陽變化的奧秘又其是你們明白的了的?大王身邊儘是你們這等蠢貨,才會做出這等蠢事來,爾等且回去稟告大王,便說待老夫先破鎮海賊後,再回師廣陵為其清除身邊的小人!」說到這裡,王茂章便揮手作勢,示意陳潘退下。
此時的陳潘早已氣得咬牙切齒,他也知道自己此時處身險境,生死懸於人手,便也不多言,冷哼了一聲,便往外間去了,那校尉便隨之出賬。過了好一會兒,那校尉回到賬中,低聲道:「大帥,陳將軍他出賬之後便上馬走了。這個,這個。」那校尉重複了幾下,上前幾步道:「他回廣陵後,吳王會不會對大帥不利呀!」
王茂章聽了部屬的話,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只是閉緊了雙目,過了半晌,他張開雙眼,低聲道:「召集眾將,準備進攻!」
數日後,廣陵吳王府,楊渥臉上滿是怒容,喝道:「這老匹夫太不像話了,居然敢如此跋扈,眼裡到底還有沒有我這個大王了!」
陳潘站在下首,低頭不語,一旁的范思從臉上滿是焦急之色,想著如何勸諫,一時間卻又不知道該如何說才好,只得不住的向下首的嚴可求使著眼色,只是嚴可求臉上都是縱橫交錯的傷疤,也看不出什麼喜怒來。
「嚴先生,你說現在應當如何行事!」楊渥突然走到嚴可求的面前,高聲問道。
嚴可求低眉垂首,倒好似老僧入定一般,低聲道:「此事干係重大,無論成與不成,這攻伐鎮海軍之役已經敗了七八成,大王可要想明白了!」
場中一下子靜了下來,的確正如嚴可求所言,王茂章這等人物絕對不是那種束手待斃的人物,只要楊渥一動手,自然會出現混亂。眼下兩軍對峙數月,一旦一方出了問題,局勢就會一發不可收拾。范思從正要上前勸諫,楊渥已經沉聲道:「如今之計,只有速速行事了,如果那老匹夫與呂方有勾結,那自然是應當早早動手;如果沒有勾結,只要我方動手的快,呂方以守勢為主,等到發現情況不對,已經來不及了。」
「來人,傳令給馬步都指揮使李簡,讓他速速渡江,目標——宣州!」楊渥不待部屬出言,已經高聲下令。
湖州烏程,經過近三個月的對峙,就如同承受著重壓的石牆一般,鎮海軍的防禦雖然還沒有崩塌,但是許多地方已經出現了鬆動的跡象。在軍中服役的州兵逃跑的人開始增多,日益沉重的勞役和賦稅開始讓後方的百姓開始抗稅和暴亂,前線的將佐們抱怨和要求出戰的聲音也開始大了起來,只是礙於呂方的威望,才沒有變成當面的頂撞,在這些將佐的記憶中,他們從沒有過這樣長時間的相持。的確對於唐末五代的那些藩鎮來說,由於雙方經濟和政治基礎的薄弱,一般多是以迅速的速決戰解決問題,像這樣消耗巨大的總體戰沒有一方願意接受。
「大王,杭州駱牙推來信了!」陳允拱手呈上了一封書信,正對著几案上的地圖的呂方一邊接過書信,一邊笑道:「我敢打賭,那廝信中定然又是叫苦之詞,幸好這次從威遠軍那邊換來了十萬石糧食,不然遲早被他嘮叨死!」
「大王說的不錯!」陳允笑了笑,臉上卻滿是憂色,顯然他也對眼前的戰局很不樂觀,他低聲道:「淮南民力遠勝我方,這般消耗下去,總不是辦法吧!」
呂方搖頭道:「淮南民力雖然遠勝我方,但是我們只有一個敵人,他卻有很多敵人,更重要的是。」呂方說到這裡,頓了一下,壓低了嗓門道:「我呂方既是鎮海之主,又是大軍統帥,他王茂章只是大軍統帥,並非淮南之主。兩軍對壘,戰場不一定只是在陣前!只要我們堅持下去,肯定能夠等到機會!」
第225章 受降(一)
陳允看到呂方緊抿的嘴唇,本來還有些動搖的心緒也漸漸穩定下來了。這些年來呂方領著眾人走過的道路讓陳允禁不住對之產生了一種迷信的感情,彷彿只要是他說的話就一定會便變為現實,這種感情在後世有一個特別的稱呼——「個人崇拜」。
外間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呂方與陳允一齊轉過頭去,只見范尼僧手扶門框,氣喘吁吁地站在門前,臉上滿是一股子狂喜到不敢相信的神色。呂方見他這般模樣,不由得打趣道:「尼僧,有何等事弄得這般模樣,莫非是天下掉下個霹靂,一下子把淮南兵全打死了。」
這時范尼僧喘息稍定,臉上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雖然淮南賊未遭天譴,不過也差不離了。獨松關守將遣信使來報,說淮南王茂章引眾來投,如今正在關下休息,如何處置請主公示下!」
「什麼?」陳允失聲驚呼,臉上全是驚詫莫名的表情,他正要上前詢問詳情,看到一旁的呂方還是坐在那裡,臉上神色如常,臉上不由得一紅,趕緊收回了腳步,小心的侍立在呂方身側。
「守將確定是王茂章本人嗎?信中可有說明王茂章來投的原因?隨行的人馬有多少?」呂方一陣連珠炮的問題讓范尼僧有點應接不暇,他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雙手呈送了上去,竭力用平靜的語氣回答道:「聽信使說,守將還特別挑了幾個以前見過王茂章的將佐去驗證,的確是王茂章本人。至於原因和隨行人馬,他也不是很明瞭。」
呂方接過書信,小心翼翼的打開細看,陳允與范尼僧兩人緊緊地盯著呂方的臉色,彷彿這樣能夠從呂方的臉色中猜出信上寫了什麼來。陳允只覺得四周的空氣都已經凝固了,讓他有點喘不過氣來。
呂方突然站起身來,隨手將信納入懷中,急促的下令道:「快下令殿前左廂騎軍準備,馬上隨我去獨松關。陳掌書和我同去,范長史你留下來鎮守烏程,還有,命令各軍準備停當,隨時準備應戰。」說罷便快步向外間行去。
「喏!」陳允與范尼僧趕緊躬身領命,兩人還沒抬頭,便聽到卡嚓一聲輕響,一看才發現是呂方走得太急,穿的木屐被門檻帶了一下,折斷了木齒。
獨松關下,蜿蜒的官道從遠處蜿蜒而至,然後通過關城,通往杭州。在官道左側,橫七豎八的佈置著十餘頂帳篷,軍士們散坐於其間的空地,戰馬低頭啃食著地上的野草,不時抬起頭搖擺著耳朵,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發出一兩聲輕嘶,整個軍營彷彿籠罩在一股迷惘的氣氛中。
一名軍官從帳篷裡走出來,看到這番景象,不由得怒罵道:「你們這些殺才,居然讓戰馬隨便吃這些濕草,難道不知道這樣要拉肚子的嗎?軍中失馬者要如何處置你們難道不知道嗎?」說到這裡,那軍官便撿起一旁的皮鞭抽打過去。
躺在地上的騎兵躲閃不及,頓時被抽的滿地打滾呼痛,四周的士卒們趕緊圍攏過來,其實也難怪那軍官這般惱怒,馬其實是一種極為嬌貴的動物,尤其是軍中使用的戰馬更是如此,絕對不是隨便割些草喂喂就行的,還要大量的大麥、豆類等馬料,否則馬就會掉膘乃至死亡;更糟糕的是,馬和牛不同,他不是反芻動物,無法像牛一樣迅速的吃下大量的草料,慢慢咀嚼消化,結果就是馬一天有很長一段時間是用在進食上,所以騎兵很大的一個任務就是照顧馬匹,乃至半夜起來給馬匹餵食,古代軍法裡坐騎無故消瘦騎士都要受到很重的懲罰,尤其是在缺馬的淮南軍中,像這般慢待坐騎掉腦袋都不是不可能。
那軍官一邊抽打,口中一邊「千刀殺萬刀剮」的痛罵,突然覺得手腕一緊,卻是被一名圍觀的士卒給抓住了。那士卒滿臉都是怨憤之色,亢聲道:「大夥兒一路從廣德趕過來,關上的鎮海軍連人的口糧都不給,哪裡還有馬料乾草。大家的家眷都還落在廣德,你要是逼得狠了,最多一拍兩散,咱們回頭去也就是了,最多是掉腦袋的差事,總勝過骨肉分離還挨你的鞭子。」這人話音剛落,四周圍觀的軍士也鼓噪了起來,這些人就是王茂章的親信,約有千五人,幾乎全是騎兵。原來楊渥得知王茂章逐回陳潘後,當機立斷,立刻派李簡領兵五千,渡江直取宣州。等到王茂章得到消息的時候,宣州已經為李簡所得,他麾下宣州將佐家眷多半都在宣州,立刻人心惶惶,他見狀不妙,只得裹挾了這些騎兵一路往獨松關,投奔呂方而來。獨松關上的鎮海軍守將見狀也不敢讓他領兵入關,只是一面派出急使請示呂方,一面拿出了十幾頂帳篷讓其在關下宿營,自己在關上刀出鞘,箭上弦,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至於這些來意尚不明的敵軍的吃喝拉撒自然是一律不管,更不要說戰馬的草料問題了。
那軍官看到四周那些本來還在圍觀的軍士圍攏了過來,個個都是要尋釁的模樣,不由得慌了神,趕緊抽回手,拔出腰刀晃了兩下,威嚇道:「爾等要作死嗎?還不快都給我滾回去,不然個個插箭游營!」他雖然嗓門不小,聲色俱厲,可目光游移,分明是在尋找退路所在。四周的士卒早就看出了此人的老底,只是圍了上來,目光中滿是嗜血的光芒。
眼看一場軍中嘩變就要發生,古代軍隊本來就是一個等級森嚴的暴力團體,而維持森嚴的等級的就是嚴刑峻法,於是上下之間本來就充斥了仇恨和恐懼,一旦維持這個等級的力量不復存在,這些仇恨和恐懼就會以千百倍的威力爆發出來,所以軍中嘩變與其他民變在血腥和殘暴程度方面要可怕的多。更可怕的是,嘩變流出的每一滴血都會要求千百滴血來補償,這本身就會為暴亂之火提供更多的燃料,讓其無限度的蔓延開來,每一個潛在的野心家都會巧妙的利用這個機會,從中謀利,直到這一火焰將所有可以毀壞的東西全部毀滅,這個火焰本身才會逐漸熄滅。
那校尉終於崩潰了,他丟下佩刀,瘋狂的轉身逃走,徒勞的想要從人牆鑽出一條逃生的通道。憤怒的士兵將他掀倒在地,狠狠的用腳猛踢他的四肢和軀幹。那軍官絕望的掙扎著,發出尖銳的求救聲,隨著時間的流逝,尖叫聲逐漸平息了,士卒們停止了毆打,散開來,在地上躺著一個奇怪扭曲著的肉體,除了不時抽搐的手指以外,沒有什麼能將其與一個活物聯繫起來。
亂兵們氣喘吁吁地看著同伴們的面容,他們在對方的臉上看到了自己的表現——發洩後的滿足和疲倦,但是更多的是對前途的茫然和對即將到來的懲罰的惶恐,現在該怎麼辦呢?
「戧!」方纔那個阻止軍官毆打同伴的士卒拔出腰刀,猛的在那軍官的屍體上砍了一刀,大聲喝道:「弟兄們,咱們現在只有抱成團來,才有一條出路,咱們每人都在這狗賊身上砍一刀,誰也別想脫了干係,誰要是不砍就是想出賣兄弟的孬種,莫要怪我毛五不講袍澤義氣。」說到這裡,那士卒猛的虛劈了一下橫刀,臉上滿是殺氣。
場中稍稍靜了一下,那毛五身旁的軍士拔出刀來在那軍官的身上砍了一刀,接著又有人砍了一刀,拔刀斬屍的人越來越多,動作也由一開始的猶疑和緩慢而變得越來越堅決,很快那屍體便變成了一團草叢中的肉泥。
毛五站在亂兵叢中,現在其餘的軍士都下意識的將他簇擁在中間,一道道目光聚集在他的身上,彷彿這個不久前還和他們是同儕的小兵現在成了他們的主心骨了。突然間好似一個神秘的精靈充滿了每一個人的胸膛,所有的人高聲喊道:「毛五哥,帶著我們干吧!」
眾人的呼喊好似一杯烈酒灌進毛五的喉中,他只覺得全身一下子充滿了力量,他跳到一個小土丘上,高聲道:「大夥兒都是吃糧當兵的漢子,家小都在宣州,現在卻被王茂章那廝裹挾了去當叛賊,家中妻子如何脫得了干係,不如隨我擒了王茂章那廝,回宣州為上!」
眾亂兵聽了,齊聲應和,便好似天上打下來一個霹靂,震得人從頭到腳麻麻的。於是毛五便領頭,帶了眾人向王茂章所處的帥帳殺去,路上軍士們見了,紛紛隨之合流,亂兵的聲勢越發大了。
王茂章端坐在帳中,雙手拄刀坐在一張胡床上雙目微閉,好似正在養神一般,背脊挺得筆直,在經歷了這麼多變亂挫折之後,他竟然全無變化,整個人便好似鐵打的一般。
這時外間傳來一陣喧鬧聲,隔著牛皮帳篷也聽不仔細,王茂章眉頭微皺正要站起身來,外間卻衝進了一名校尉,狼狽的撲倒在地,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不好了,士卒嘩變了!」
王茂章皺了皺眉,臉上滿是厭惡的神色,一把將那校尉提了起來,喝到:「慌什麼,有話起來好好說!」
那校尉還是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不過話音倒是清晰了不少:「大帥,亂兵們往這邊來了,他們說要拿了你回宣州去,你快逃吧!」
「逃?」王茂章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這個可怕地表情讓那校尉不禁下意識的嚥了口唾沫。「還能逃到哪裡去?王某當年在青州面對朱三都是且戰且退,今日面對一群勞什子亂兵居然要逃,還不帶某家出去看看!」
第226章 受降(二)
毛五在亂兵的簇擁下,氣勢洶洶的向王茂章所處的帳篷處湧了過來,不時有人大呼小叫的催促著:「快,快!莫要讓王茂章那廝跑了!」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
「哪個說某家要跑?」隨著一聲斷喝,帳篷簾幕便掀開了,王茂章當先鑽了出來,身後緊跟著那個方才入帳報信的校尉。亂兵們見狀,為王茂章的積威所懾,來勢不由得一滯,目光不由得都集中到毛五身上。
王茂章是何等人,已經看出了毛五乃是亂兵的頭領,他知道自家性命就在這呼吸之間,若是讓這些亂兵回過神來,自己就算是項藉復生也是一個死字,便上前一步對毛五喝道:「你這廝就是首領,要來取咱家的性命?」
「不錯!便是咱家!」毛五下意識的應道,隨即就生出微微的悔意,這一問一答,無形之間氣勢便弱了三分,倒好似現在還是舊日王茂章為一軍主帥的時候。於是毛五反手按住腰間刀柄,強道:「王茂章你作惡多端,今日得有此報,並非某家一人要殺你,而是人人皆要殺你。」
「笑話!」王茂章冷笑了一聲:「要殺人就殺人,哪裡還扯這麼多由頭,老子作惡多端不假,可老天讓誰來報應都可以,什麼時候輪到你這個沒卵子的雜種。」說到這裡,王茂章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神態間全是不屑之色。
毛五聞言大怒,拔出腰刀大喝道:「賊廝到這般境地還敢囂張!」便拔刀向王茂章當頭砍來。王茂章也不拔刀抵擋,大喝一聲一腳便踢了過去,正好踢在毛五的鼠蹊處,毛五隻覺得小腹一陣劇痛,軟倒在地翻滾嘔吐了起來,他幾個死黨剛要一湧而上,看到王茂章這般勇武,為其神威懾服,不由得停住了。王茂章彎腰撿起毛五丟下的佩刀,圍觀的眾亂兵都以為他要殺了毛五,卻沒想到王茂章只是用刀背拍了拍毛五的臉頰,嬉笑道:「老子剛才跟你說就算老天要取我這條命走,也輪不到你這沒卵子的,你偏生不信,結果不錯吧!」說到這裡,王茂章哈哈大笑地站起身來,毛五伏在地上,羞愧欲死。
眾亂兵見狀,不由得面面相覷,若是王茂章殺了毛五,他們自然一擁而上,將王茂章殺了;可偏生王茂章只是羞辱毛五,並未傷他一根毫毛。而且毛五現在被對方如此折辱,在眾人面前顏面掃地,只怕也沒人再會聽他的指揮了,一時間局面竟然僵持起來了。
王茂章環視了一圈眾亂兵的面容,每個人的臉上都是迷茫和憤怒。他隨手將佩刀插入土中,高聲道:「老子知道你們擔心留在宣州的家眷受到牽連,可某家和你們一般,家眷也留在宣州,啟年那狗崽子也在徽州軍中生死不知。我王茂章自從十四歲,就跟著先王起兵,從帳前親兵做起,積功至這宣州觀察使,族中子弟死於軍中的有近百人。先王對得起我王茂章,我王茂章也對得起他楊家。」王茂章頓了一下,觀察了一會四周士卒們的臉色,看到他們的臉色有些鬆動,才繼續道:「這次楊渥遣人突襲宣州,是非公道你們可以自己判斷,若是還要殺我的,大可進來動手。」說到這裡,王茂章冷哼了一聲,拔起插入土中的佩刀,自顧回帳中去了,留下眾亂兵站在圍觀。
王茂章回到賬中,回到胡床上坐下,才感覺的背上一陣冰涼,伸手一摸竟然全是冷汗,原來方才太過緊張竟然沒有發現。他深深吸了口氣,閉上了雙眼,過了良久才又睜開,帳外一片死寂,突然,那帳簾被掀開了,先前那報信的校尉鑽了進來,臉上滿是不敢相信的驚喜,哆哆嗦嗦地說道:「都走了,都走了!」
王茂章眉頭一軒,起身走出賬外,只見方纔還滿是亂兵的四周只剩下滿地的腳印,早已空無一人,那些亂兵早已散盡,只剩下空蕩蕩的營帳間還剩下的三三兩兩的殘兵。
「萬千之喜呀,萬千之喜呀!仰仗大帥神威,三言兩語便逐退亂兵!」那校尉跟了出來,沒口子的奉承道。王茂章臉上卻露出一絲苦笑:「一軍之帥,居然要靠些口舌來一時之僥倖,還有什麼可喜的!」說到這裡,他對那校尉道:「你且去清點一下剩下的軍士器具,估計呂方那廝就快到了,那時我們就可以進關了!」
果然正如王茂章所料,到了次日清晨,鎮海軍殿前親軍左廂前鋒已經趕到,呂方正在第一批入關的人中,隨後他立即打開關門,親自出關迎接王茂章一行。
納降的呂方並沒有著華服,只是穿了一身鎖帷子,和鎮海軍的尋常騎兵一般,離王茂章還有四五丈遠,便跳下馬來,伸出雙手快步迎了上去,高聲笑道:「呂某一路來遲,讓王公在關外久候了,罪過罪過!」
王茂章臉上滿是謙恭神色,小心的讓開了呂方的雙手,跪伏在地,額頭貼緊泥地,沉聲道:「外臣王茂章拜見大王,微臣罪該萬死,請大王責罰!」
呂方臉上滿是訝異之色,一面去扶王茂章起身,一面大聲道:「王公何出此言,古人云:『桀之犬可使吠堯,跖之客可使刺由』,更不要說先吳王有大恩於王公,不過是各為其主罷了,何罪之有?王公快快起身便是。」
呂方身後的陳允附和道:「大王所言正是,楊渥那廝倒行逆施,親暱群小,驅逐良臣,正是自取滅亡,王公這番,正是棄暗投明,正是可喜可賀呀!」說話間有意無意間已經攔在呂方和王茂章之間,護住了呂方。
王茂章站起身來,臉上滿是羞愧之色,躬身抱拳道:「王某一路上士卒離散,到關下只剩士卒六十,戰馬十五,甲十七,妻子皆落於人手,已是走投無路,若無大王收留,這天下雖大,真不知有何處可投?某家往日一向以英雄自許,今日才知道當年霸王在烏江邊的感受!」
「王公莫憂!」呂方輕撫王茂章的背脊安慰道:「諸般事都著落在某家身上便是,今日本王得王公來投,勝過了千軍萬馬,更不要啟年兄弟也是呂某舊識,如非當年他向先王引薦,某家又豈有今日?此番戰事了後,本王自會向那楊渥勾結,取王公閤家老小團聚便是。」
王茂章聽到呂方這般大包大攬,將諸般事都攬在自己身上,不由得喉頭哽咽,轉身對東北方向跪下磕了三個響頭,才站起身來對呂方說:「某家受先王大恩,本欲為其子效忠一世,也算還了他的恩情,卻沒想到世事作弄,如今卻反面為仇。『君視臣為手足,臣視君為心腹;君視臣為草芥,臣視君為仇寇』如今大王以手足相待,王某縱為犬羊,亦有圖報之心。廣德乃淮南諸軍之後距,糧帛軍械悉數集於此地,如今兩軍相持數月,淮南軍新易其主而主帥威信未孚,若大王以奇兵出間道,定能一戰而勝。」
呂方不由得大喜,伸手把住王茂章右臂高聲道:「我早欲行此奇計,然苦無人知曉敵軍虛實,是以束手不行。今日得王公相助,定能一戰而勝,定是上天助本王成大事,以王公賜吾!」說到這裡,呂方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中滿是狂喜之意。
四周隨行的鎮海軍士卒,紛紛拔刀高呼「萬歲」,近千軍士呼喊之聲混雜在一起,震得四周的樹葉嘩嘩作響,好不懾人。
徽州績溪淮南軍大營,自從淮南軍主動退回此地之後,鎮海軍的援兵之事留在休寧,卻不敢上前一步,徽州的豪強們現在總算能夠分辨雙方的實力強弱了,紛紛派出質子信使到淮南軍大營投誠示好,運送糧秣的人群牲畜絡繹不絕,充沛的補給讓從受到疫病打擊的淮南軍士卒很快恢復了過來,不斷有請戰的軍官前往陶雅的帥帳,從他們離開帥帳時的不滿臉色來判斷,陶雅並沒有滿足他們的要求。
積石關,這處徽宣兩州之間的要隘已經沒有了過去的重要作用,只有一個都長帶著五十名老弱看守。本來過去這裡還有許多淮南軍的補給車隊通過,但隨著徽州的本地豪強逐漸倒向淮南軍,越過崎嶇的徽寧道運送補給對於陶雅來說也變得越來越沒必要了,於是鎮守此處的那個都長也就徹底的清閒下來了,整日裡睡懶覺,吃閒飯,有了興致便領著幾個腿快的兵士去打獵,在這等兵荒馬亂的年頭倒過得跟神仙一般。
這日裡那都長灌了幾口黃湯下肚,更是覺得渾身的老骨頭髮軟,自己去到關下睡了,值勤的幾個軍士沒了管轄,更是放縱了起來,取了骰子出來吆五喝六的賭了起來,只留下一個年歷最淺的在關上瞭望。眾人正賭得熱絡,那新來的兵卒從關上跑了下來,沒口子地喊道:「有傳騎來了,有傳騎來了,快開關門。」
第227章 受降(三)
關下那幾個聚賭的軍士正賭的興起,七八道目光全盯著蓋在地上的骰盅上,坐莊的那人正大聲喊著讓人下注,上面的喊聲只當作沒聽道。那新兵跑下關來,搶到聚賭的眾人面前喊道:「快去開關門,傳騎到了,定然有緊急軍情,要是耽擱了,要掉腦袋的!」
「定然是你這廝看差了,到這裡胡喊,這當口就算有軍情也是從前方過來,怎麼可能從後方傳來軍情!」說話的那人已經連輸了五六注,連這個月的醬菜錢都輸光了,正指著最後翻本,自然不理會新兵的說話,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莊家按在骰盅的大手上,只怕此刻天塌下來他也顧不得了。
那新兵見眾人這般模樣,急的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此時他一人打不開沉重的關門,他又不敢用強,否則衝撞了這麼多人的賭性,說不定什麼時候便不明不白的丟了性命,只得在一旁苦候。好不容易眾人下完了注,那莊家小心翼翼的揭開了賭盅,人群中頓時爆發出一陣狂喜和絕望的叫喊聲,其中尤為方才說話那人嗓門最大,此人剛剛輸光了他最後一文錢,正憤怒的望地上吐著唾沫,詛咒著自己的手氣。
莊家一面得意的將輸者的錢劃到自己這邊來,一面笑嘻嘻的對已經輸光了的那人說:「武捨兒,反正你也沒錢再賭了,不如且去關上看看到底是不是真有傳騎,也讓咱們在下面賭得安心,兄弟們都承你的情!」
聽到莊家的話,眾賭徒齊聲應和,武捨兒沒奈何,只得點頭應承了,罵罵咧咧的往關上走去,不時還回頭看看下面眾頭攢動的賭局,目光中滿是留戀之色。
武捨兒一步三回頭,好不容易上得關來,懶洋洋的往外間望去,只見官道上數騎已經到了關下,背上正是淮南傳騎所特有的紅色認旗,馬上的騎士們看到關門未開,正對著關上破口大罵。武捨兒見狀,額頭上立刻滲出了一身冷汗,依照軍法,只有極其危急的情況下,才會派出帶有這種紅色認旗的傳騎,騎手一路上換馬不換人,任何有耽擱傳騎行程的行徑的人一律以軍法從事,他們在關下聚賭的事情若是被發現了,立刻便是推出轅門外斬首,妻子沒入官府為奴的下場。他趕緊三步並作兩步的衝下關來,衝到人群中一腳將骰盅踢飛,高聲道:「當真是傳騎到了,還是背插紅旗的,伙頭你快去請都頭來,剩下的人隨我去開門。」
眾兵丁聞言大驚,趕緊分頭行事,待到大門打開,那個正睡得迷迷糊糊的都頭已經被連扯帶拉的拖到了門前,關外的傳騎已經衝進門來,騎士們滾下鞍來,一疊聲催促道:「快換馬,再取些吃食來,快!快!」
在淮南軍中擔任傳騎的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銳,可這兩人落地後竟然連站都站不穩,一骨碌的便跌倒在地,顯然是在馬背上太久,雙腿已經發麻,只怕已經在馬背上折騰了一夜。眾兵丁趕緊聽命行事,先將取來清水乾糧,同時將關下的驛馬裝束停當。那都頭在一旁伺候著,看到那兩名傳騎狼吞虎嚥,顯然是一路上餓的緊了,只得小心的探詢道:「二位這是從哪裡來,有何等事情這般惶急。」說到這裡,他又害怕對方怪罪他多嘴,趕忙補充道:「若是下官不該知道的,二位便當下官未曾問過便是!」
那兩名傳騎對視了一眼,臉上浮現出一絲苦笑,其中一人搖頭道:「你便是這積石關的頭目吧,你快些準備守具吧,說不定什麼時候鎮海軍便要攻過來了!」
「什麼?」那都頭聞言不由得一愣,訝異道:「二位為何這般說,鎮海賊明明是在西面,就算攻過也應該是我們先知道,二位從寧國那邊過來,如何會知道的?」說到這裡,都頭突然臉色大變,問道:「莫非?難道?」臉上滿是不敢相信的驚恐之色。
那傳騎苦笑點頭道:「不錯,也罷,反正很快你也就知道了,鎮海賊數日前出奇兵,直逼廣德城下,大破守兵,盡焚城中積蓄。隨後鎮海軍以大兵猛攻,連破我軍十餘寨,我軍大敗,降者萬餘人,如今只怕鎮海軍已經到了宣州城下了。」
「什麼?」眾人立刻被傳騎帶來的消息給驚呆了。這幾個月來雙方雖然都沒有取得決定性的勝利,但是淮南軍一直處於攻勢一方,陶雅所部更是以水攻兵不血刃便拿下了徽州府城,若非運氣太差,發生了疫病,只怕現在已經攻入兩浙腹地,直逼杭州城下了。而且即使是現在,他們對於全佔徽州也是充滿了信心。但萬萬沒想到轉眼之間,形勢居然急轉直下,鎮海軍居然一下子拿下了廣德這個淮南行營都統的駐節所在,還俘虜了一萬多淮南軍,這叫他們如何會相信,如何能相信。
「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王宣州的幕府就在廣德,更是重兵把守,前沿的營寨也扎的很嚴實,鎮海軍就是再厲害,也拿不下來。而且鎮海軍要是出奇兵,也應該是早早出了,如今相持了這麼久,兩邊的營寨都扎的嚴嚴實實,哪裡這般容易會漏過去。」聽到這裡,武捨兒強聲道,四周的同伴彷彿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的溺水之人,紛紛應和道:「不錯,不錯,定然是消息弄差了。」也無怪他們這般,那廣德乃是淮南軍最大的軍糧積蓄所在,除了部分常州諸軍,絕大部分淮南軍的軍食都是先集中到廣德,然後再分送到前線各寨,一旦此地被鎮海軍攻取,即使前線各寨的淮南軍還都完整無缺,也會很快陷入束手待斃的絕望狀態,換句話說,整個淮南軍的戰線就會全部崩潰,這樣一來,深深嵌入鎮海軍境內的陶雅所部的處境就極為不妙了。
「哼!」剛才一直沉默不語的另外一名傳騎冷笑了一聲,臉上滿是憤懣的神色:「不錯,的確是不可能,可要是王茂章那廝背主投敵,為呂方那廝引路呢?這還不可能嗎?」
「什麼,王宣州背主投敵?」這個驚人的消息便好似一枚重磅炸彈,炸的眾守兵幾乎站不穩了,在唐末這樣一個亂世裡,武將背主投敵,本來並不是什麼罕見的事情,但是像王茂章這樣身為指揮整個進攻鎮海軍戰役的方面統帥叛變投敵,那就太駭人聽聞了,畢竟以他在淮南一方的地位和權力,叛變到鎮海軍一方也很難得到更多的東西。
「不錯,正是王茂章帶路,鎮海軍才得知我軍防線的空隙和各種切口暗號,得以突襲廣德成功,之後也是他親自招降,呂方那廝才得以那麼快的招降了那麼多敗兵,如今形勢萬分危急,我們便是趕往陶招討那裡,讓他盡快退兵的。」另外一名傳騎看到眾人模樣,心中不由得暗自歎息。兩人三口兩口吃完東西,勉力站起身來,上馬一路向績溪的陶雅大營趕去。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武捨兒突然拔出腰刀,一刀斬在地上,恨聲道:「王茂章!」
廣德,這座昔日的淮南重鎮已經落入了鎮海軍的手中,大隊的鎮海軍士正沿著官道前進,無數的旌旗震天蔽日,長槍彷彿移動的密林,整齊的腳步彷彿讓大地都為之下限。在官道兩旁,不時成百上千名淮南降兵,他們或坐或蹲在地上,這些已經被解除了武裝的人們用一種複雜的目光看著不遠處的敵人,在不久之前,他們還佔據著優勢。
一名大個子降兵向地上吐了口唾沫,不服氣地說道:「神氣個鳥,要是把傢伙還給我們,刀對刀槍對槍的幹上一仗,誰贏誰輸還說不定呢?」
他身旁的老兵聽到,趕緊摀住了他的嘴,左右看了看沒人注意到自己這邊才小聲抱怨道:「你要作死呀,咱們現在就是人家砧板上的肉,要扁要圓都由得人家,你一個人要死可別禍害了兄弟們。」
那大個子降兵聽了老兵的話,雖然還有點不服氣,還是低下了頭。那老兵看他這般模樣,知道還沒服氣,害怕他又鬧出什麼ど蛾子,只得耐心的勸說道:「我知道你小子不服氣。可咱們吃糧當兵,講的就是兵隨將走,人家王宣州那麼大的官都能從了呂方,你小子有幾兩骨頭,還不服氣?再說這交兵打仗,固然憑本事,可更重要的是憑命數,楚霸王厲害不厲害,可命裡當不了天子,也得走烏江那一遭。你還真別不服氣,當年老吳王遇上孫儒是百戰百敗,偏生廣德一戰,連降大雨,疫病傳播,孫儒病臥不起,老吳王這才一戰生擒此人,定下了淮南的基業。如今呂方能贏這一仗也是天數,要不然王宣州為何會去降了他,你骨頭再硬能硬過老天?」
面對老兵的封建迷信思想的猛攻,那大個子降兵終於服了氣,那老兵滿意地點了點頭,笑道:「咱們給誰當兵都是吃糧,先出頭的椽子先爛,可別做傻事呀,掉了腦袋可沒法接上去的。」
第228章 廟算
降兵們正說話間,官道上的鎮海軍行列出現了變化。空中飄蕩的大纛,開道的護衛軍士身上的精良盔甲和儀刀,都說明正在官道上通過的應該是鎮海軍的高級將領。很快,降兵們就看到看守他們的鎮海軍士卒對官道上的騎隊齊聲歡呼,原來官道上正在通過的就是敵軍的最高統帥,鎮海軍節度使,吳越王呂方。
許多降兵的口中發出一陣無意義的嘖嘖聲,這在當時通常是用於表示說話人讚歎的意思,從他們臉上的艷羨表情來看,此時早已將兵敗被俘的憤懣拋到腦後去了。
「如非王公之力,某家如何能得此大勝!」雖然已經有兩天未曾好好休息了,可呂方還是背脊挺直,一副精神抖擻的模樣,勝利對於他來說也許就是最好的興奮劑。
「大王天命所鍾,自然有機會出現,王某不過是恰逢其會罷了。」王茂章只比呂方落下一個馬頭的距離,他此時的心情複雜的很,道路兩旁的那些降兵在不久之前還是自己的部屬,被攻破的廣德的防禦更是自己苦心經營而來的,可是這一切又是因為自己親手將其毀滅,還有身在陶雅軍中的嫡子王啟年如今是否安好,心中一時間也不知道是喜是憂,臉上的神情也就恍惚了起來。
呂方是何等精明的人,看到王茂章臉上表現,立刻猜出了對方的內心大概的想法,輕輕歎了一口氣道:「王公,某家與你說句心裡話,當年我投入淮南時,也沒有多大的野心,只求能護得家小族人安康,做個富家翁便罷了。只是後來一樁樁事情逼上門來,就由不得你了,這年頭你不去殺人,人家就來殺你。與其一路哭,不如一家哭吧!」
王茂章立刻聽出了呂方話語中的安慰排解之意,不由得點了點頭,心中的鬱悶也少了幾分,強笑道:「王某方才想起家小失態了,讓大王見笑了。」
「王公言重了!」呂方肅容道:「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啟年與我也是舊交,王公若有什麼為難的地方,大可直言,只要某家能做得到的一定盡力。」
看到呂方這般大度,王茂章不由得微一錯愕,畢竟現在雙方正在激戰,王茂章作為降將,最忌諱的就是和淮南軍那邊勾勾搭搭牽扯不清,呂方卻這般表示,氣度可就非比尋常了。饒是王茂章性格沉穩,臉上也禁不住動容:「大王如此氣度,與當年楊王差相彷彿!」他將呂方與過世的舊主楊行密的氣度相比,可謂是極高的評價了。
「王公過獎了。」呂方搖頭笑道:「我與淮南這一戰,從現在來看,雖然我方佔了先手,但也還沒有足夠的實力來打過長江去,吞下整個淮南。既然如此,就應該選擇一個有利的時機來議和。反正都要議和,能夠把啟年兄換回來,讓王公一家團聚,多付出點代價而已,這又有何妨呢?」
聽完呂方的話,王茂章望向呂方的目光發生了細微的變化,由先前的感謝變為了驚訝,欽佩甚至還有一點恐懼,呂方卻很坦然地承受著王茂章的凝視,過了半晌,王茂章突然搖了搖頭,彷彿要將某種東西從腦海中趕走似的。「呂相公!」王茂章這次沒有用「大王」來稱呼呂方:「我突然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好像,好像!」說到這裡,王茂章猶豫了起來,彷彿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詞彙來表達自己的意思一般。
「好像什麼?」呂方露出了好奇的笑容,他也想不到王茂章這個鐵打一般的粗魯漢子,此時怎麼突然心思細膩起來。
「異類!」王茂章脫口而出,這時他才感覺到自己的話語失禮,趕緊解釋道:「也不對,就是和我們有些不一樣的意思!呂相公你也太冷靜了,獲得如此大勝,不想著直搗敵軍心腹,卻想著如何議和,真是少見的很。」
呂方笑了笑答道:「勝又如何,敗又如何。本來攻戰就只是一種達到自己目的的手段,勝負本身並不是我的目的。廣德一役我能取勝並非我軍強過了淮南軍,而是因為淮南一方主弱臣強,將帥不合,上下離心,才出了這麼大的紕漏。但是淮南軍其根本之地在江淮之間,主力也完好無損,在更換了主帥之後,將帥不和的弱點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得到彌補。以鎮海軍現有的實力,不要說渡江進攻廣陵,就是吃下宣、潤、常三州都力有不逮。既然如此,與其白白的消耗民力,冒險進行勝負未定的戰爭,不如在得到一定的利益後,見好就收,達成對己方有利的和議。」
「那若是楊渥拒絕和議呢?」
「不會,他一定會接受的!」呂方臉上滿是自信之色:「淮南軍中多有智士,也會看出這次淮南軍的戰敗是因為內部的問題,在這種情況下繼續打下去,固然對我不利,但對楊渥會更加不利,他們一定會勸說楊渥暫且議和休兵,完成內部的整合之後,再來求戰,只要我的條件不太過分,和議就會達成。」
「你就那麼看重和議?難道你不害怕楊渥整合好了淮南的內部,再回過頭來消滅了你?以雙方的民力看,淮南一方遠勝鎮海軍的。」
「哈哈!」呂方不屑地笑了兩聲,回過頭來,盯著王茂章的雙眼肅容問道:「你以為楊渥他有能力整合淮南內部嗎?如果楊行密死後,他不一開始就對外用兵,培養人才,等待機會,積蓄威望,逐漸從各州中抽調精銳軍士入衛廣陵,相信花上五到十年功夫,也不是不可能整合淮南。可是在這次的事情發生了之後,淮南內部脆弱的平衡已經被打破了,他已經沒有機會了。」
聽到呂方神棍般的預言,王茂章並沒有立即回答,只是低頭思忖,呂方也沒有說話,只是饒有興趣地看著道旁的景致,過了半晌,王茂章低聲問道:「那你下一步打算如何行事?」
呂方哈哈一笑道:「下一步嘛,爭取拿下常州,就和淮南議和!」
「那宣州這邊呢?」王茂章問道,鎮海軍的前鋒已經到了宣州城下,現在宣州城中人心搖動,如果鎮海軍趁勢猛攻,有很大的可能拿下這個要地,能夠奪取宣州這樣的要地,就可以對於廣陵佔據上游之勢,鎮海軍的強大水師也可以進入長江,他可不信以呂方的眼光,會連這點都看不到。
「宣州這邊就不必了,分兵進攻寧國那邊就行了,爭取能截斷入侵徽州的陶雅軍的歸路。」呂方看了看王茂章的不解的表情,笑著解釋道:「像宣州這樣的要地,淮南軍肯定會全力來爭的,我只要能夠據有廣德,掩護杭州就可以了。再說如果有大兵在外,淮南的那些大小軍頭們又怎麼會放心的內鬥呢?」
王茂章點了點頭,他現在明白呂方的想法了,廣德是進攻杭州的重要跳板,如果呂方佔領此地,還可以解釋為一種積極的防禦,對於腹心之地在江北的淮南軍來說,並沒有什麼實在的威脅。但是宣州就不同了,當塗、蕪湖、吉陽磯等長江上的要衝渡口都在宣州境內,一旦這些地方落在呂方手中,他不但可以隨時威脅江北諸州,還可以順江而下直接威脅廣陵,這是楊渥絕對不會答應的。更重要的是,如果鎮海軍奪去了此地,所造成的威脅不但是對於楊渥本人的,更是對於淮南軍內部的各個勢力的,面對這樣的威脅,就算他們對楊渥再怎麼不滿,也一定會先隱忍下來,打退了這個外部威脅以後的事情。這樣一來,呂方豈不是幫助楊渥整合內部了,這樣的蠢事他是絕對不會幹的。就在廣陵對岸的潤州也是同樣這個道理。現在王茂章終於明白了呂方先前說的「攻佔只是達到目的的手段」這句話的意思了,鎮海軍的所有軍事行動都是服從一個最高的目的的,那麼呂方的那個目的是什麼呢?想到這裡,王茂章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此時呂方所在的騎隊已經到了廣德城外,在城外的空地上,垂頭喪氣的淮南降兵正在鎮海軍士卒的指揮下修補著破損的城牆,城內不時飄來一陣陣被燒焦物體的味道——這是好幾個被燒掉的淮南軍倉庫的後果。
「下令各軍在城外紮營!」呂方對身旁的一名押衙下了命令,在城牆受到了很大破損的情況下,與其呆在城中,還不如在外面建立穩固的營盤更好。王茂章看著隨著呂方的指揮,一條條命令開始如流水一般傳送出去,鎮海軍士卒開始驅使著降兵挖掘壕溝,修築營盤。這一切在王茂章這個老行伍的眼裡,顯現出一種富有韻律的美來,如果不是自己的嫡子還生死未卜,他的心情幾乎可以算得上不錯了。
第229章 絕路(一)
隨著一陣隆隆的鼓聲響起,各處營盤的將佐紛紛向呂方帥旗下的小丘彙集過來。王茂章看了看這些因為剛剛取得巨大勝利而意氣昂揚的虎賁們,又回頭看了看站在獵獵節旗之下的呂方,這個正處於黃金年齡的男人,在耀眼的陽光照耀下,平日裡看起來頗為尋常的容貌此時看過去也彷彿天神一般。王茂章不由得下意識的移開了目光,心中一時間也不知是喜是憂。
幾乎是在同時,徽州績溪淮南軍大營,卻是完全另外一番景象。軍官們正盡可能快速的收束自己的部屬,整理行裝,準備撤離營地。至於大量剛剛徵集來的糧秣資財還有多餘的軍械,一律全部就地焚燬,以為被敵軍獲得,甚至就連淮南軍士卒本身的行裝,也必須輕裝。雖然陶雅在得到了王茂章投敵,廣德已經落入鎮海軍之手的驚人消息後,盡可能嚴密的封鎖了消息,但是他的這一系列舉措本身就暴露出很多了。那些正在離開營地的淮南軍的士卒們不斷的回頭,看著營地上升起的濃煙,那些濃煙的下方正是燃燒著的糧食和軍械,這些東西有的是從寧國好不容易才運到這裡的,有的是從徽州徵集到的,都花費了偌大的本錢,本來是用來供應他們進攻兩浙的。可是現在卻被毫不吝嗇的全部燒掉了,這一切只能說明一個事實,他們這次再也不會回來了,起碼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是不會回到這裡了。想到這裡,這些軍士的士氣就跌落到了谷底。
王啟年跌坐在帳中,閉目養神,這些日子來他幾乎就是在這帳中渡過的。每日三餐都是看守的士卒送進來的,待他吃完了便再將碗筷餐具送出賬外,除了方便的時候,幾乎未曾出過這頂帳篷。他知道自己身處嫌疑之地,多說一句話,多做一件事都是錯,既然陶雅已經向其交了底,王啟年索性躲在帳中,倒是舒坦的很。
眼看早已過了早飯時分,可送飯的士卒好似忘了一般,連個人影也沒有。王啟年雖然有點奇怪,但他在軍中歷練久了,行軍打仗啊的時候多吃一頓少吃一頓司空見慣的事情,便只是在帳內靜坐相待便是。可隨著時間的流逝,送飯的人始終未來,外間的動靜卻越來越大了,依稀可以聽到哭喊哀求之聲,空氣中還飄來東西燒焦的味道。王啟年不由得生出疑念,陶雅治軍極嚴,平日裡便是多一聲咳嗽也聽不到,更不要說他所處的地方乃是淮南軍的後營,糧食軍資多半便在附近,這些東西多有易於燃燒的,若是失火了可不是開玩笑的,難道是不小心走水了嗎?
想到這裡,王啟年站起身來,快步向帳外衝去。他掀開簾幕一看,一副可怕的情景出現在他的面前,不遠處的十幾個草料堆上火光沖天,更遠的地方可以看到正在行進的淮南軍行列,看方向應該是往東回宣州寧國去了。不時有後營的士卒奔走而過,都或提或抱大小包裹,往幾輛大車上丟擲,顯然也是要走路的模樣。
王啟年看到這般景象,不由得又驚又疑,也不知道自己在帳篷中呆著的這些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本來形勢一片大好的淮南軍現在卻是一副大難即將到來的模樣。他趕緊高聲呼喊那些來回奔走的兵卒,可那些兵卒卻好似聾了一般,只顧著將各種包裹往大車上搬運。王啟年正要抓住一個問話,一旁卻傳來一陣哀求拉扯的聲音,轉身一看卻只見兩人正拉拉扯扯扭作一團,好似正在爭執什麼一般,他趕緊快步趕了過去,卻聽到一人呵斥道:「你這廝好生可惡,我既不是後營醫官,又不是虞侯,你拉住我不放作甚。還不快快放手。」說著話那軍漢猛的一把將對方摔倒,自顧抱著東西便要走。
那軍漢得了解脫,正要邁步,卻只覺得左腿一緊,卻是邁不開步子,低頭一看卻是被摔倒那人一把抱住了腿,死死不放,一邊嘶聲喊道:「你說你不是醫官、虞侯,可為何將大車盡數奪去了,傷病的兄弟們沒有車輛又如何上路,你要走不打緊,可不能連車子都拿走了。」地上那人臉色蠟黃,話剛說完便劇烈的咳嗽起來,顯然是處於病中,尚未痊癒。
被扯住軍漢奮力掙扎,可地上那病卒被在地上拖得臉上劃破了好幾個口子,血流滿面,可咬緊牙關就是不放手,死死抱住對方小腿不放。那軍漢沒奈何,只得放緩口氣道:「你這般是作甚,我這也是上司的軍令。你也是吃慣了軍糧的,須知道軍中自有法度,你們這些病人上司自有安排,自管在帳中安心等待便是。」他心中打定了主意,只要對方手稍一放鬆,自己便立刻脫身離去,以對方久病的身體,又如何追的上自己。
「你休得誆騙我,陶帥的軍令是各軍須得輕裝,連糧食軍械帶不上的都放火焚燬,可你們往大車上搬得到底是什麼?分明是私下裡弄到的財帛。再說現在連軍械糧食都燒掉了,何況我們這些病卒,只怕我一放手就再也拉不住你了。」那病卒雖然力弱,可腦子可清醒的很,一條條一樁樁說的分明,讓旁觀的王啟年不由得暗自點頭。
被拉住軍漢聞言不由得惱羞成怒,他們這些在後營管後勤的人,平日裡財帛經手都要分潤一二,自然有不少積蓄,眼下淮南撤兵時,放火焚燬倉庫,正是發財落的好時機。他們這些人便偷取了不少財帛,裝到這些大車上準備一併運回宣州,卻沒想到給這個病卒給撞到了夾纏不清。眼看這等時刻,多耽擱了一刻,便多了一份風險,那軍漢便惡向膽邊生,飛起一腳便踢到病卒的胸口,將其踢得口吐鮮血,卻沒想到對方挨了這一腳,反而發了性子,不但不放手,反而一口咬在小腿上,痛得那軍士連聲慘呼。
那軍漢被咬住了小腿,跌倒在地,四周的同伴們趕緊過來幫忙,拳腳雨點般的往那病卒身上落下去,轉眼之間就將其打得滿臉青腫,可那病卒性子卻硬,知道自己此次必無幸理,只是低頭苦熬,死死咬住對方小腿不放,只聽到那被咬住小腿的軍漢連聲哀嚎,如同殺豬一般。直到旁邊一名軍士用刀柄猛擊那病卒的腦袋,將其打昏了才總算讓其鬆了口。
被咬傷的那軍漢將褲子拉開一看,只見那傷口極深,幾乎將一塊肉扯下來了,便是被狼咬了也不過如此,不由得又氣又怒,從同伴手中搶過佩刀,便一跛一拐的要去殺那病卒,那病卒此時已經昏倒在地,眼看就要命喪人手。
說時遲那時快,斜刺裡卻衝過來一人,拿住那軍漢手腕一扭,便將那佩刀奪了下來,再沉肩一撞,那軍漢便踉踉蹌蹌的退出去五六步,如非同伴扶住了,便要摔個屁股墩,他不由得又驚又怒,指著來人罵道:「你這廝到底是何人,包天的膽子,敢管我等的事情。」
奪刀救人的正是王啟年,他這些日子都躲在帳篷中,除了方便以外幾乎未曾出來,未曾與那些人打照面,獲罪之後又只是隨便披了件青色的圓袍,那幾個軍漢一時間倒沒有認出眼前這人到底是誰。王啟年冷冷的掃視了眼前幾人一眼,冷聲喝問道:「他方才說的到底是否屬實,爾等當真奪取病人的車輛搬運私財?」
被咬傷那人看不出王啟年的身份,以為是某個路經此地的兵卒,他旁顧四周,其餘十來個搬運財物的同伴看到這邊爭吵已經靠了過來,在看看那邊只有王啟年一人一刀,氣勢立刻變壯了起來,昂首獰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快快讓開,讓老子把地上那條瘋狗剁成肉醬,然後跪在地上磕三個響頭,老子性情好了,說不定還能饒了你,不然的話。」說到這裡,那被咬軍士右臂猛的向下虛劈一下道:「便讓你與那瘋狗一般下場。」
四周的軍士看到那軍漢手勢,緩緩圍了上來,場中氣氛不由得一滯。王啟年見狀,心中已經有了分曉,不怒反笑道:「好,好,好!想不到幾個後勤的碩鼠竟然也敢來惹某家,今日就讓你們嘗嘗厲害。」說到這裡,微微含胸,雙腿微曲,已經挺刀在手,擺了個門戶出來。
對面那幾人見王啟年孤身一人居然還敢挺刀相抗,不由得狂笑著圍了上來,他們心中有了輕視之意,走的便快了些,無形之間便亂了圍攻呼應的陣勢。王啟年是何等人,在軍營中生長,會走路的時候便拿著刀杖,陣前廝殺少說也有百十遭了,後腿一發力,整個人便一個箭步竄了過去,一刀便當胸刺去,對面那人見狀趕緊揮刀橫撥,卻哪裡來得及,只聽得一聲慘叫,已經被王啟年一刀刺入胸口,用力一剜,便已經結果了性命。
第230章 絕路(二)
那幾個後營軍漢本就沒什麼上陣廝殺,平日裡不過打些爛頭架罷了。只不過仗著己方人多,想要以眾陵寡罷了,卻沒想到這次卻踢到了鐵板,一交手便喪了一人,頓時激起了一陣驚呼。
王啟年殺了那人,接著猛的一腳蹬在屍首的腹部,將其蹬向另外一人,順勢拔出佩刀,一記「鷂子翻身刀」便劈在從背後撲上來寧外一人的脖子上,將其的脖子幾乎整個斬斷,腔子裡噴出的血濺了一地。四周正要圍攻上來的軍漢見王啟年如此凶悍,不禁都寒了膽,喊殺叫罵的調門倒是依舊,向前的腳步卻慢了不少。
正當此時,外圈傳來一聲怒喝:「爾等好大狗膽,竟敢在軍中私鬥,還不快放下軍器,聽侯軍法處置!」眾人趕緊向聲音來處看去,只見一名校尉正手按刀柄,怒目看著這邊,身後十餘名士卒或手持長矛,或張弓布矢對著這邊,眼見得只要這邊不聽從那校尉的命令,便要放箭射殺。
王啟年丟下手中佩刀,拱手答道:「並非某傢俬鬥,只是這些傢伙奪取病卒的車輛,來搬運私財,某家看不過眼,才出手制止,他們居然還想殺人滅口,這才廝殺起來!」
那些軍漢聽到王啟年這般說,不由得又是害怕又是惱怒,紛紛開口反駁:「校尉莫聽這人的胡言。」「一派胡言,分明是你出手傷人,我們才拔刀抵抗的。」吵成了一片。
「都給我閉嘴!你們這麼多人一起說,誰聽得清楚,一個一個說!」那校尉怒喝道,擺了擺手臂,身後的士卒圍了上來,將那些軍漢手中的兵器盡數收繳了,趕到一堆看管起來。(文*冇*人-冇-書-屋-W-R-S-H-U)
「你大可看看地上的包裹,裡面都是他們私取的財物,還有那邊躺在地上的便是被他們毆打的病卒,你問問他們便知道了。」
那校尉點了點頭,便自去看地上的包裹,走了兩步卻又停住了,卻是已然認出了王啟年的身份,趕緊上前低聲道:「小王將軍,你怎麼還在這兒?」
王啟年見對方語氣私密,好似有什麼要緊事情一般,便也低聲答道:「我獲罪之後,這些日子都在後營禁閉,也不知外間也發生了什麼大事,方才出來才發現大軍正在撤退,卻撞到了那些傢伙。」
「陶帥昨夜發出了回師的命令,定然是軍情有了變化。」那校尉左右看了看,確定四周聽不到自己這邊的聲音,才壓低了聲音道:「某家有個在大帳當值的同鄉,方才偷偷跟我說王宣州已經出奔杭州,我軍大敗,如今鎮海軍已經深入宣州境內,所以陶帥才那麼惶急的撤兵,是怕鎮海兵斷了我軍的歸路。」
「什麼?」王啟年的身子不由得一陣晃動,幾乎當場跌倒在地,那校尉趕緊扶住了他,用一種體貼的目光看著他,只見王啟年緊閉雙目,好似這樣會讓他好受點一般。終於他睜開雙眼,快步往淮南軍主營防線走去。
那校尉見狀,趕緊攔住他,急道:「小王將軍,方向錯了,那邊可是主營方向。」
「沒錯,我正是要去陶帥那裡。」
那校尉大驚:「你可莫不是失心瘋了,王宣州出奔,你是他的嫡子,豈不會受牽連,你此時跑去主營那邊豈不是自投羅網。快走快走,完了就來不及了。」
「那你為何對我這般好,你現在擒了我去,也能得不少恩賞!」
那校尉笑道:「小王將軍可曾記得田安之亂時,我軍在常州與安仁義苦戰,大軍慘敗,便是您留下斷後苦戰,許多敗兵們才逃得生路,小人當時便是其中之一,承您之恩惠,才能活到今日,自然要報答萬一。」
「這裡有許多人都看到我了,我這般跑了,豈不是牽連了你。」
「好叫將軍知道,我家中沒有妻小,您一走,我也就跟著走了,如何牽連的到我。」那校尉朗聲笑道,渾然不以丟棄軍職為意。
王啟年聽道這裡,歎道:「你受小恩於我,便可拋卻官職報答與我。我受吳王大恩,又如何能負義逃生呢?罷了罷了,你便帶我去見陶帥領罪便是。」
聽到王啟年這般回答,那校尉不由得大驚失色,又百般勸說,可王啟年態度十分堅定,沒奈何,那校尉只得領了王啟年往帥帳去了。
淮南軍帥帳,陶雅獨自一人來回踱步,不時抬頭看眼前几案上的沙漏,在他的感覺中,時間好像比平日裡快了許多,每走一步路,就有許多沙子穿過那細小的縫隙落入下面,在他平靜的外表下,心裡卻跟貓撓一樣,恨不得動手將那些沙子倒回縫隙上面。作為一個在戰場上已經度過了二十年的老兵,陶雅很明白戰爭的變化有多麼劇烈,上一分鐘勝利彷彿就觸手可及,下一分鐘就有可能一敗塗地。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己方竟然會以這樣一種詭異的方式慘敗,作為最高統帥的楊渥居然派出軍隊從後方進攻作為戰區最高指揮官的王茂章,迫使王茂章逃奔到了敵人那邊,接下來整個局勢就急轉直下了,敵人充分的利用了這次機會,派出精銳部隊穿過了淮南軍防線的縫隙,摧毀了作為進攻和補給基地的廣德,然後在強大兵力的壓迫下,利用王茂章迫使那些絕望了的淮南守軍投降,而且不費一兵一卒就佔領了那些壁壘,而自己這支深深楔入敵軍陣地的偏師,則驚恐的發現自己的後方正在敵方的兵鋒之下,返回的道路則是一條蜿蜒在群山中的狹窄徽寧道,還有什麼能比這更糟糕的呢?
「該死的!」陶雅無意識地罵了一句,他也不知道對象是誰。是出奔敵方的王茂章?把一切都弄砸了的楊渥?還是正在惡狠狠的追亡逐北的鎮海敵軍?一時間陶雅也無法確定,也許都有吧,自己現在能做的就是盡可能快速的將盡可能多的軍隊帶回寧國,希望寧國的守軍能夠堅持到自己回到那裡的時候,更希望徽州的那些敵軍不會尾隨而來。想到這裡,陶雅不禁自失的苦笑起來,什麼時候自己變得像那些愚夫愚婦一般,只知道求神拜佛。
正當此時,外間突然傳來一陣爭執聲,好似守衛軍帳的牙兵正在阻止某個人進來,那個人卻堅持不退。「這個時候還有人來搗亂!」陶雅心頭立刻一股無名火起,快步衝到賬門前,怒喝道:「什麼人在外間喧嘩?」
王啟年推開攔在面前的矛桿,強擠了過去,跪倒在地叩首道:「陶帥,罪將王啟年求見。」
陶雅的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他萬萬沒有想到會在這裡看到王啟年。這些日子王啟年在後營本就看守的很鬆,他得知王茂章出奔兩浙的消息,也並沒有派人去加緊看管,反而將看守的人都全部調走了,其目的也是不想這個自己十分看重的子侄輩不要遭了池魚之殃,畢竟如此此次王啟年回到淮南,無論他是否參與了其父叛變的事情,都會成為楊渥洩憤的工具,難逃一死,可他怎麼跑到這裡來了,難道他不知道其父叛逃兩浙的消息嗎?
「哼!進來說話吧!」陶雅冷哼了一聲,轉身回到賬中,王啟年站起身來,尾隨陶雅入帳。兩人進得帳來,陶雅轉過身來,冷聲問道:「你不再後營那邊,到這邊來作甚,這營中還有沒有軍法了。」
王啟年斂衽拜倒在地,道:「末將之罪,萬死末恕,此次來乃是求陶帥看在昔日的情分上,給個恕罪的機會。」
陶雅聽到王啟年說出「萬死末恕」的話語時,便明白對方已經知道了其父出奔的消息,心中不由得一酸,默然不語半晌,才問道:「你既然知道了,為何不逃走呢?難道你不知道就算你能活著回到淮南,你也難逃一死嗎?」
王啟年跪在地上又磕了一個頭,答道:「君上之罰,豈可逃乎?末將固然畏死,更畏人言!」
陶雅看著跪伏在地上的王啟年,目光閃動,半晌也說不出一句話來。終於,他上前扶起王啟年道:「罷了,你還有何要求,可說與我聽。」
「徽州的鎮海軍此時只怕也得到了我軍大敗的消息,他們定然會前來追擊,若陶帥與精兵三百,末將定然能不然敵軍越過雷池一步。」王啟年慨然道,臉上笑容灑脫之極。
看到王啟年臉上笑容,陶雅不由得心中一痛,口中的話一時間也說不出來。王啟年見狀,以為對方信不過自己,臉上的笑容不由得黯淡了下來,垂首道:「若是陶帥信不過在下,可另外派勇將督兵,只要讓末將在其中為一小卒亦可。」
「好,好,我答應你!就讓你領兵斷後!」陶雅趕緊答應了王啟年的要求,他喚來軍吏,將軍士部署完畢後,看著王啟年昂然離去的背影,他那早已乾涸了的雙眼濕潤了起來。
「賊老天!」
第231章 萌生(一)
淮南廣陵吳王府。
「混蛋!王茂章那廝竟敢如此行事。」隨著一聲怒罵,一柄玉如意在地上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楊渥雙目通紅,凶光畢露,環顧四周,便好似一隻擇人而噬的野獸一般,讓堂上侍奉的僕婢都不禁瑟瑟發抖。
「大王且請息怒,保重萬金之軀,莫要氣壞了身子。」范思從見狀趕緊上前勸諫道,一旁的徐溫看到楊渥如此模樣,臉上出現一絲意味深長的神色,一閃而過。
「戰事敗壞,廣德落入鎮海賊軍手中,賊軍兵鋒已經直至宣州城下;常州受三面圍攻,形勢緊急;陶招討的偏師還沒有消息,估計情況也不妙,你叫我如何息怒?」范思從的勸諫便好像點燃了一根引信,楊渥的話語便如同連珠炮一般噴射出來,幾乎將范思從給淹沒了。
「大王,正是因為戰事敗壞,形勢危急,您才更不能如此。先王當年與孫賊苦戰時,形勢較之如今惡劣百倍,可先王連敗連戰,終於生擒孫賊,立此大業!如今我方實力遠勝鎮海賊軍,切不可自亂陣腳呀!」
聽了心腹的忠言,楊渥總算將平靜了點,恨聲道:「王茂章背主投敵,罪該萬死。現在他在呂方那廝那邊,本王一時拿他沒什麼辦法,不過他投奔呂方時,應該還來不及帶走留在宣州的家眷,陳潘,你去一趟李簡那兒,將其盡數殺了,曝屍示眾,也讓天下人看看背主逆賊的下場!」
「喏!」陳潘走出行列,應了一聲,便要離去。對面卻走出一人,疤臉青衣,正是嚴可求,拱手行禮道:「在下以為不可,若是將王茂章的家眷盡數殺了,只會適得其反,讓其死心塌地的為呂方效力。不如將其扣在手中,也好讓其有點顧忌。」
陳潘冷笑了一聲,道:「嚴先生此言差矣,那王茂章逃到呂方那邊的時候,又是獻計,又是勸降,他也知道家眷還在我軍手中,可他哪裡還有什麼顧忌?不如盡數殺了,讓天下人看看背主投敵的惡賊的下場!你這般說話,可是袒護那惡賊不成?」
嚴可求臉上疤痕縱橫,在外人看來總是一種表情,終日沒什麼變化。他低咳了一聲,對上首的楊渥拱手道:「大王,王茂章孤身去投呂方,若不立功。何以立足?活人隨時可以殺,但死人卻再也沒法活!微臣的話便說到這裡了,請大王三思!」
楊渥冷哼了一聲,他此時對嚴可求滿懷惡感,和所有出身富貴,沒有受過什麼挫折的年輕人一樣,楊渥懂事的時候,其父楊行密已經身居高位,耳邊聽到的都是逢迎讚揚的話語,眼裡看到的都是阿諛討好的笑容,時間一久,就以為自己如同那些人口中所說的那麼睿智勇武,一旦遇到挫折,那定然是屬下辦事不利,少有自己的問題。看到嚴可求出列反對殺死王茂章家眷,楊渥立刻想起了此番王茂章出奔鎮海,最後導致戰事敗壞,歸根結底也是嚴可求出的那個餿主意的原因,與此同時,他卻選擇性的遺忘了自己當時的大聲贊同,歸根結底,一直以來的順境已經扼殺了他身上反省的因子了。
「鎮海軍素來以兵精聞名,呂方那廝又有王茂章為耳目,深曉我軍虛實,又佔了先手,如今不可貿然與之爭一時之長短。如今之計,應當首先穩固根本,厚積兵力,先為不可勝,再求可勝之機,雖然前線報急之書如同雪片一般,可鎮海軍最多不過四五萬兵,如何能多路出擊,只要我軍能抓住機會破其一路,其餘幾路自然便不攻自破了。」嚴可求正侃侃而談,卻絲毫沒有注意到上首的楊渥臉色越來越陰沉,便如同暴雨即將來臨一般。
「罷了,嚴先生且住吧!」楊渥突然打斷了嚴可求的話語,此時他的臉上滿是不加掩飾的厭煩,這厭惡的對象絕對不會被人誤解的。
慣於揣測主公意圖的陳潘迅速的領會到了這一點,他對嚴可求拱了拱手笑道:「嚴先生的臉皮定然是鐵做的,若無嚴先生的妙計,王茂章又如何出奔,我軍又如何會大敗。若某家是嚴先生,此時早已在家閉門思過,哪裡還會在這裡高談闊論!」四周的淮南將佐聽到話語中隱隱約約的諷刺嚴可求臉上的傷疤,紛紛發出低聲的哄笑。
聽到陳潘的諷刺,嚴可求身子微微的顫抖了一下,旋即轉身對上首的楊渥拜了一拜,沉聲道:「微臣考慮不周,敗壞了大事,請大王責罰,不過王茂章家眷之事,還請大王三思!」
楊渥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怒氣,他厚實的胸脯快速的起伏了幾下,顯然他正竭力壓下自己的怒氣,他突然做了個拒絕的手勢,高聲道:「吾意已決,此事無須再議!陳潘你馬上領萬人親軍渡江,增援李簡,受其節制。」
「喏!」陳潘躬身領命,臉上滿是掩飾不住的喜悅。
軍議之後,徐溫與張灝下得堂來。楊渥繼位之後,他們兩人並沒有獲得想像之中的報酬——外往州郡,執掌方面,不但如此,楊渥還以自己從宣州帶回的親軍為核心,重新建立親信部隊——東院馬軍。楊渥不但從徐、張二人原本統轄的王府親軍中抽調壯士,削弱了徐、張二人的實力,更重要的是,由於東院馬軍的出現,徐、張二人的地位變得日益尷尬起來,他們本來是吳王最親近軍事力量的掌握者,但是現在這一身份已經被陳潘、范思從所統領的東院馬軍所代替,而且在擁立楊渥繼位的過程中,兩人不遺餘力的行動還深深得罪了以劉威、周隱為代表的老將集團,就這樣他們兩人便被孤立了。相同的孤立處境使得徐、張兩人之間的距離也無形之間的靠攏了。
兩人下得堂來,上了遊廊,此時左右無人,張灝低聲道:「徐兄,今日大王的那番作為你可看到了!」
徐溫並沒有回答,只是點了點頭表示自己聽清楚了同伴的話語。
「陳潘那廝以前最大的官職不過是個指揮使,領著一兩千餘人罷了,如今卻讓其一下子領萬餘大軍,分明是要大用了。」張灝的聲音裡滿是妒忌的痛苦。
徐溫笑了笑答道:「那有什麼辦法,大王夾袋裡就那麼幾個人,陳潘那廝還算好的了,好歹還是領過兵的,說不定再過幾年,連王府裡餵馬的小廝都可以開府建牙,出知郡府呢!」
張灝冷哼了一聲,滿是不滿之意:「要不是咱們當年在廣陵城裡十來天睜著眼睛不睡覺,替他把那些老軍頭堵在外面,輪得到他楊渥坐在今天這個位置上,早知今天,還不如就讓劉威那廝來坐這個位置了,起碼人家不會虧待了咱們!」
「那也未必!劉威這等老軍頭可不像楊渥這樣的小孩子,夾袋裡有的是人,要是他當了吳王,只怕你我現在早就被解了兵權,去做面團團的富家翁了。」徐溫卻沒什麼怒色,連說話的聲音都慢悠悠的,好似全不在意。
張灝突然加快腳步,攔住續徐溫,緊盯著對方的雙目道:「老徐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某家這可就不明白了,莫非咱們還得感謝楊渥那小子沒把咱們剝的乾乾淨淨,回家去吃自己不成?」
徐溫笑了笑,笑容中頗有令人玩味之處:「按說你這話也沒錯,你可記得高寵高書記嗎?他們高家可是廬州時就跟隨先王了,先王在世的時候,他可是奔走的不亦樂乎,立下的功勞可不在你我之下吧!結果呢?給派到杭州去做那必掉腦袋的差使。看看他的下場,咱們可不要感謝那位,還留給咱們這個位子坐著!」
張灝也不是傻子,已經從徐溫的話語中聽出了什麼,他左右看看無人,伸手指了指大堂方向,壓低嗓門道:「徐兄弟,莫非你的意思是那廝要拿你我開刀?」
徐溫搖搖頭,道:「我可沒這個意思,只是你想想,這楊渥繼位以來,得到他恩惠的是什麼人?那些立下汗馬功勞的忠臣烈士是個什麼下場?你我就不說了,嚴先生為楊渥那廝繼位也出了不少力,此次逼得王茂章出奔也是經過楊渥同意的,此時他卻將罪責盡數推倒部屬身上。像他這等親近小人的昏君手下,你我還能落得個什麼好下場?」
張灝點了點頭,歎道:「徐兄弟你說的不錯,在楊渥這廝手下,你我遲早都沒個下場,只是你我現在勢單力薄,又得罪了那些老軍頭,兩頭不靠,又能如何?」
「多行不義必自斃,楊渥那廝這般倒行逆施,遲早都要出問題的。陳潘那幾人小人得志,跋扈的很,已經深為眾人所忌,你我只要低調行事,牢牢的把住手中的兵權,一定會有機會的!」
聽到徐溫的分析和打氣,張灝點了點頭,這時,從後面走來一人,青衣疤面,正是嚴可求,不知為他落在後面了。徐溫眼神一亮,對張灝做了個且待的手勢,自顧向嚴可求那邊走去。
第232章 萌生(二)
「嚴先生,多日未見,貴體無恙?」徐溫一拱手,臉上笑容可掬。
「有勞徐將軍掛念了,倒也還康健!」嚴可求停住腳步還禮,自從他投入楊渥府中之後,便少與徐溫交往,就連留在府中當徐溫養子的朱詠蹤也未曾去探望過,畢竟他明白楊渥繼位之後,對徐溫、張灝這些楊行密留下的舊臣並不信任,自己若想借助楊渥之力向呂方復仇,就必須與徐溫等人保持距離。
徐溫笑道:「三日後便是知誥的生日,來王府前那孩子讓我帶個話,對先生思念的很,先生若是得空,那天可否拔冗來鄙府一趟?」徐溫口中所說的「知誥」就是嚴可求帶到王府的朱家遺孤朱詠蹤,徐溫將其收為義子,取名為徐知誥。
嚴可求微一錯愕,心頭不由得滑過一陣暖意,他自從族人盡死,決議毀容復仇之後,早已是兩世為人,徐知誥這個朱家遺孤可以說是現在的他和過去的那個雍容華貴的世家子唯一的一點聯繫了,只有在想起這個孩子的時候,嚴可求才覺得自己的內心中除了仇恨與陰謀之外還有一點其他柔軟的東西。想到這裡,他那張疤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不敢,三日後徐某便叨擾了。」
張灝在一旁看的奇怪,待到嚴可求走遠了,便開口問道:「徐兄弟,你對那個義子那麼好作甚,你不是有好幾個親子的嗎?」
徐溫的臉上泛起了一絲苦笑:「說來慚愧的很,張兄弟你不知道,我家那幾個小畜生都不成器的很,尤其是知訓,更是行事荒謬,天生是個惹禍的材料,倒是知誥敬重長上,敏而好學,將來必成大器!」
張灝臉上現出不以為然的神色:「話可不能這麼說,知訓再怎麼不成器也是你老徐的種,那個什麼『知誥』再怎麼好也是別人的種,這怎麼可以相比。依我看那知訓也就是頑皮了點,趕過車的人都知道,烈性的牲畜一開始往往拉不好車,可馴好了就是個好幫手,老徐你也別太擔心了。」
「但願如張兄所言一般!」徐溫臉上不由得泛起了溫暖的笑容,畢竟世間人又有那個不希望親子比養子更加成器呢?
吳王府後堂,初更時分,堂上兩廂擺著兩行粗如兒臂的大燭,將大堂照的如同白晝一般。楊渥衣衫半解,雙眼迷離,已經喝得有七八分酒意,兩側各有一名嬌美的姬人服侍,堂下兩廂坐著十餘人正在聚飲,都是在宣州時便跟隨與他的心腹,宴飲已經持續了兩三個時辰,許多人都已經喝過了量,這些人又多半是粗鄙武人,清醒的時候倒也罷了,喝到這般田地哪裡還記得什麼禮法,一個個坦胸赤足,一雙雙眼睛都在盯在往來上菜倒酒的婢女歌姬身上。
突然一聲女人的尖叫,打斷了這場狂飲,原來是右側一人喝得多了,竟然伸手去摸給他倒酒的婢女的屁股,那婢女嚇得跳到一旁,手中的酒壺自然抓不穩,砸在那漢子頭上,弄得滿頭濕漉漉的,也不知是血還是酒。
那人本來已經喝得七八分酒意,所以才敢去調戲王府中的婢女,可被這酒壺一砸,倒給砸清醒了,趕緊撲倒在地,連呼「該死」向上首的楊渥請罪。楊渥卻混不在意,揮手讓那人起身,赦免了那人無禮之罪,還將他方才調戲的婢女賜給了他,不但如此,還讓眾人在堂上的婢女中隨意挑選一人,以為賞賜。眾人頓時大喜,頌詞如雲,於是君臣之間高呼狂飲,亂成一團,不知今夕是何宵何地。
「大王!」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范思從出現在後堂的門口,他蒼白的臉上滿是憂慮和氣憤,顯然他對於眼前發生的一切並不贊同。
「范卿!」楊渥詫異地叫了一聲,竭力想要站起身來,但是他覺得的手腳並不大聽自己的使喚,剛才喝下的大量醇酒好像強力的膠水一樣,把他牢牢的黏在地上了。
「來人,給范卿也倒上一杯,咱們君臣今夜同樂!」
范思從接過婢女呈上的美酒,抿了一口便將酒杯交還給那婢女,躬身道:「大王,如今已是三更時分了,這宴飲便罷了吧!」
楊渥已經喝得爛醉,范思從的話語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一般,他只是用一種很奇怪的目光看著范思從,卻半晌也沒有回答。范思從看到楊渥這般模樣,不由得搖頭歎了口氣,回頭吩咐一旁的婢女將楊渥送回臥房,又讓僕人們將其餘人等送到客房安歇,待到眾人離去後,他看著一片狼藉的堂上,又看看那些已經燒去一半的大燭,不由得深深歎了口氣。
三日後,徐溫府邸偏堂,擺著一桌酒席,席上只有徐溫、嚴可求、徐志誥三人。酒過三巡之後,徐溫笑道:「知誥,你有今日,全是先生所賜,還不敬嚴先生一杯!」
徐知誥自從上得堂來,一雙眼睛便死死地盯著嚴可求,胸中不知有多少話語想要向其傾訴,只是有第三者在場,很多話不好說罷了。聽到徐溫的吩咐,他立刻站起身來,倒滿酒後,小步趨行到嚴可求面前,長揖為禮,雙手呈上道:「先生與小子乃再造之恩,請滿飲此杯,為先生壽!」
嚴可求平日裡古井無波的雙眼裡也泛起了一絲漣漪,當年那個嬌弱的孩子如今已經長成了少年,聲音也粗了不少。他突然想起自己死去的親生孩兒,如果沒有那滅門之禍,只怕也和眼前這人一般大小了吧,想到這裡,嚴可求心中不由得一陣劇痛,好似刀絞一般。
徐溫看到嚴可求一雙眼睛死死盯著徐知誥,目光中滿是憐愛之意,一時間竟然忘了去接酒杯,腹中不由得暗想,知誥這孩子莫非是嚴可求的親生骨肉,否則眼神怎會如此奇怪。可如果這兩人是父子關係,那嚴可求為何這幾年來也不來探視一次,還有這人那次是被什麼人刺殺的,他身後一定有一個大秘密,倒是要小心提防。想到這裡,徐溫見嚴可求還是那般魂遊天外的模樣,只得低聲提醒道:「嚴先生!嚴先生!」
嚴可求這才回過神來,趕緊接過酒杯,一飲而盡,笑道:「方纔想一件事情,走神了,徐公見笑了!」
「無妨,無妨,嚴先生如今乃是大王股肱之臣,自然是事務繁忙,某家自然是體諒的很!」徐溫臉上堆滿了笑容,一雙眼睛卻是死死地盯著嚴可求,想要從那疤痕遍佈的醜臉上看出什麼端倪來。
「徐公說笑了,大王府中謀臣如雨,我一個半殘之人,只不過充數罷了,哪裡敢說什麼股肱。」嚴可求謙謝道,讓一旁的徐溫失望的是,他始終沒有從對方的面容上找到什麼自己需要的東西。想到這裡,徐溫皺了皺眉頭,道:「廚房裡的那幾個傢伙怎麼搞的,怎麼這麼久後面的菜餚還沒送上來,難道是睡著了不成。知誥,你去催催,再去取些熱水來溫酒。」
「是,父親!」徐知誥應了一聲,小步倒退到門前,方才轉身離去。徐溫支開了徐知誥,轉過頭來,壓低聲音對嚴可求問道:「某家有件事情一直不得其解,嚴先生可否為我解惑?」
嚴可求心知今晚的戲肉來了,放下手中的筷子道:「徐公請講,在下受徐公大恩,但有所知,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徐溫伸手向南方指了一下,低聲問道:「某家要問的就是,此次與鎮海軍的戰事還有轉機?」
嚴可求臉頰上的那道長疤一陣抽動,彷彿一條被抓住的蚯蚓一般,徐溫滿意的發現對方一直毫無端倪的神情總算有了一絲波動,就好似其下有著鯊魚游動的海面一般,雖然還看不出什麼大的跡象,但是有經驗的漁人已經能夠從中感覺到危險的跡象。
「徐公何出此言,我軍雖有小挫,但根本之地尚在,淮南之地尚有精甲不下十萬,倍於呂賊,只要我軍同心一致,呂賊定然有授首的一天!」嚴可求的語氣激昂,倒和在朝堂之上的諫臣有幾分相似。
徐溫擺了擺手,好似將對方的激憤撥開了一般:「嚴先生說的有理,如果我軍同心一致,的確能夠勝過呂方那廝。」徐溫特別的加重了「同心一致」這四個字眼,看了看嚴可求的臉色,才繼續說了下去:「可是在現在這種情況下淮南還能夠同心一致嗎?說實話,如果楊渥沒有猜忌王宣州,局面就根本不會敗壞到現在這個樣子,這般耗下去,呂方遲早得分兵去救徽州,那時局面就會變得對我方有利!在那種情況下,我軍都沒法做到同心一致,現在難道還能做到?」
聽到徐溫連珠炮一般的反駁,嚴可求默然了半晌,終於低聲道:「大王年齡還輕,才會犯了這樣的錯誤。不過呂賊便如那巴山之蛇,貪得無厭,如果不收拾殘局,待其佔了宣、潤、常三州,廣陵都將位於其兵鋒之下,我想眾將應該都能看到這點的,就算是為了去除外敵,也能夠團結一致。」
徐溫呵呵地笑了兩聲,起身替嚴可求斟滿了杯中酒,在其耳邊低聲道:「若呂方那廝見好就收呢?」
第233章 常州(一)
聽到徐溫的話,嚴可求身形不由得一震,抬頭一看,只見徐溫臉上滿是若無其事的微笑,彷彿剛才從他口中說出來的不過是「吃了嗎?還要加酒嗎?」這一類無足輕重的問話。他正欲開口詢問,卻聽到外間一陣響動,卻是徐知誥回來了,手裡捧著一壺熱水,一邊為暖酒的銅壺換上熱水,一邊稟告道:「孩兒方才去過廚房了,後面幾個菜都已經好了,正在裝盤,已經就送上來。」這時,外間走進了幾名僕人,流水般的在桌上擺滿了菜餚。
「好,嚴先生,這個蒸乳豬,是我家師傅的拿手好菜,在廣陵都是有名的,待會一定要多吃點!」此時的徐溫臉上堆滿了笑容,夾了一塊乳豬放到嚴可求的碗中,此時的他和一個一般的慇勤待客的主人沒有什麼區別,讓嚴可求有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
嚴可求將乳豬夾入口中,細細咀嚼,那乳豬滑而不膩,味道鮮美,徐溫倒沒有誇口。只是他此時腦子轉的飛快,不住的猜度徐溫方纔那一番話的意思,顯然對方先前說為義子慶生不過是個托辭,一定另有企圖。方纔他話語中分明對眼前的戰局並不樂觀,可最後又說呂方會見好就收,難道此人從其他渠道得到了什麼消息?可就算有了消息,那又何必就提了個話頭,吊了自己的胃口便打住了,難道他想通過自己這層關係來向楊渥進言還是有別的企圖?想到這裡,嚴可求只覺得腦子裡便如同一團亂麻線,早已絞成了一團,一時間根本找不出頭緒來。
「如何,這乳豬可還使得?」徐溫的問話打斷了他的思緒,嚴可求伸手又夾了一塊納入口中,一邊咀嚼一邊含糊不清的答道:「在下方才吃的太快了,未曾嘗出味道來,徐公容再吃一塊後答覆。」
「好,好!」徐溫看到嚴可求這般模樣,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知機的徐知誥趕緊為兩人杯中斟滿酒水,一時間屋中滿是賓主盡歡的氣氛。在此之後,興許是因為徐知誥回來了,徐溫再也沒有提到過關於戰局的話題,只是不時詢問徐知誥的文武進度,一副慈父的模樣,到好似真是一場單純的家宴一般,這一席酒一直吃到初更時分方才結束,徐溫帶著徐知誥親自將嚴可求送出府門方才作罷。
義興,是常州的最南的一個縣,與湖州最北的長城縣交界,常州地勢西南高,東北低,南為天目山餘脈,西為茅山山脈,東面便是波濤萬頃的太湖,而義興位於茅山山脈和太湖之間的一條狹長走廊之上,從湖州烏程前往常州官道便從城下通過。淮南軍發動進攻之後,鎮海軍則在位於湖常二州邊境區域天目山餘脈的各個山口築壘防禦,淮南軍雖然發起了幾次猛攻,但是也只能壓迫鎮海軍逐漸後退,並不能取得突破,其結果就是雙方的壁壘犬牙交錯,打成了一個僵持不下的局面,而義興就是淮南軍後方的重要支撐節點,前線的補給都是運送到這裡,然後再分別轉運出去的,義興城旁的官道上車馬相屬,人煙繁盛,雖然是在戰時,可市面反而較平日更繁盛了三分。
義興東門外驛亭,官道兩旁的田土本來都是些菜園子,可是自黃巢之亂開始,常州便屢經戰亂,俗話說「賊過如梳,兵過如篦」,這菜園子離城郭如此之近,又在官道兩旁,自然哪次戰事也逃不脫。幾番兵火下來,菜園子的主人自然是不知去向,這菜園子自然也就荒廢了。此次淮南軍與鎮海軍之役,常州倒是沒有遭到塗炭,反而因為人馬往來繁盛,多了不少商機,於是在這東門之外的空地上便多了些臨時搭就的棚子,買些茶水酒食,粗粗望去倒是人煙繁盛,多了幾分太平盛世的氣象。
此時已是響午時分,一行人正由官道上行來,灼熱的陽光曬得地面滾燙,便是穿了草鞋踏在上面,也同踏在火炭上一般,無論是牲畜還是夫子,都是汗流浹背,疲憊不堪,遠遠地看到道旁的棚子,紛紛喊著要去歇口氣,待日頭落下些再趕路不遲,為首的軍漢也是渴得喉嚨裡便要冒出火來,便一同去草棚歇息不遲。
一行人進得草棚,早就夥計送上茶水,民夫們自去牽了牲畜找陰涼處就著茶水吃乾糧歇息,押運的兩個軍漢則佔了一張桌子,大呼小叫的要酒,這店主眼見得是丘八大爺,不由得暗自叫苦,只得期期艾艾的送上酒來。
那兩個軍漢幾杯酒水入肚,只覺得額頭滲出一層細汗來,涼風一吹,說不出的暢快,待要再倒,壺中卻已經空了,其中一人待要發火,卻被另外一人攔住了,他從懷中取出一隻布袋,抖了兩下,發出響亮的銅錢碰擊聲,高聲道:「兀那夥計,莫以為我等是吃你的白食,快去再倒些酒,若有魚肉,也弄些上來。」
夥計聽到銅錢聲響,臉上的苦色立刻不見了,笑著答道:「酒倒好說,魚肉卻是沒有,只有些煮好的雞蛋,還有只風雞。」
「一併煮來便是,哪來這麼多話!」
不一會兒,卻是寧外一條青衣漢子便取了一壺酒和雞蛋上來,一邊為二人斟酒,一邊笑道:「二位軍爺想必是從國山,陽羨那邊過來的吧?這一路上倒是辛苦了。」
那兩名軍漢對視了一眼,方才取錢那人才笑著答道:「不錯,我等正是運送糧秣至國山那邊回來的,你倒是猜的好準!」
那青衣漢子笑道:「那倒用不著什麼腦子,這官道上運送糧秣的軍爺每日裡都有幾十趟,一問都是去那邊的,所以小子才這般猜的。」
「原來如此。」那軍漢點了點頭,自去取了煮雞蛋吃,正如那漢子所說,國山、陽羨都是常湖二州邊境上的重要隘口,那地方和義興之間並沒有什麼水路聯繫,只能用人力和牲畜運送物質,淮南軍在前線的各處巖砦裡的守兵算下來有數千人,每日裡光吃掉的糧食就不在少數,官道上的車隊自然不少。
那漢子上完酒食,卻不急著離去,只是站在一旁,兩個軍漢吃喝了一陣,見那人這般模樣,不由得有些奇怪,其中一人說道:「我等不用你伺候,你若有事可自去忙!」
那漢子擺了擺手笑道:「小可姓陳行三,熟識的朋友皆喚我陳三,這邊的棚子都是鄙人開得,小人有幾件事情想要請教二位軍爺,若是二位行個方便,這點酒食便算在小人身上了。」
那兩名軍漢聽了,倒是高興的很,為首那人笑道:「那邊叨擾了,陳三爺請直言。」
陳三微微拱了拱手道:「小人聽說前些日子,前線戰事頗為不利,就連廣德也被鎮海軍給佔了,是否當真有此事?」
那兩名軍漢對視了一眼,神色頗為猶豫,為首那人沉吟了片刻,苦笑道:「不錯,反正這等大事也瞞不住,估計再過幾日消息便傳過來了。」
「多謝二位,既然如此,小人還是趕快將這些生意散了,免得鎮海賊打過來,遭了池魚之殃!」那店主拱手為禮,便要轉身離去,看神色倒是匆忙的很。
「你也不必如此匆忙!」先前那軍漢笑道:「只怕一時間鎮海賊是打不過來的。」
那店主聞言停住了腳步,轉身問道:「這又如何解釋?」他在這裡也花了不少心力,每日裡賺到的錢也不少,如非是害怕鎮海兵打過來,自然是不願意將其棄之不顧。
那軍漢伸出手指在酒杯裡蘸了蘸,便在桌子上花了兩排平行的鋸齒線,解釋道:「前線那邊山勢崎嶇,兩邊都把著巖砦,雙方的陣地犬牙交錯,若是一支兵先退了,那剩下的只怕就會被切斷糧路,只有投降的份了。看那形勢,至少一兩個月內是退不下來的。」
那店主半懂不懂地點了點頭,原來由於湖常二州的邊境是崎嶇的山地,鎮海軍選擇的陣地又十分險固,淮南軍進攻時無法從正面攻克對方的陣地,於是淮南軍則派出輕裝步兵從小路從側面繞過去,為了應對淮南軍的進攻,鎮海軍也不得不派出兵力向側面延展自己的戰線,於是乎雙方的陣地相互對峙,犬牙交錯,陣地和陣地之間都在相互掩護側翼和己方的交通線。由於雙方的軍隊都分散在綿延數十里的數十個巖砦中,在地形崎嶇,交通十分不便的戰區上,同時從所有陣地撤兵在通信條件十分原始的當時又是幾乎不可能的,所以先撤兵的一方都會導致有許多落在後面己方軍隊被隔斷,一旦被隔斷,守軍就只有在餓死和投降做出一個選擇。做出這樣一個決定對於任何一個指揮官都是幾乎不可能的選擇。
雖然那店主還沒有完全明白軍漢的解釋,但是知道鎮海兵不會立刻打過來讓他的心情開朗了不少,於是他又取了兩壺酒上來,以示對那兩名軍漢的謝意。茅棚裡的氣氛立刻熱烈了起來。
第234章 常州(二)
這時外間傳來一陣喧鬧聲,店主轉身一看,卻是又有一行人到了,趕緊對客人道了聲謙,自去外間招呼生意。這兩名軍漢剛剛對飲了一杯,卻看到那店主又跑進來了,一副驚惶的模樣,口中連聲道:「不好了,不好了,鎮海軍打過來了!」
「休得胡言,我們兩個剛剛從國山城回來,守得好好的,哪來的鎮海賊!」那兩個軍漢霍的一聲站了起來,拔出了腰間的橫刀。
那店主看到寒光閃閃的白刃在眼前晃動,立刻倒退了兩步,一邊雙手連連晃動一邊解釋道:「不是我說的,不是我說的!是剛剛跑過來的那些人說的,二位問問他們便知!」
那兩名軍漢冷哼了一聲,伸手將那店主推倒一旁,快步向屋外走去,只見外間已經是一片混亂,幾十個民夫如無頭蒼蠅一般,正四處亂跑,笨手笨腳的驅趕著驢騾上路,偏生好幾頭驢子發了倔性子,說什麼也不動,只是大聲鳴叫,便好似一鍋滾粥一般。
那兩個軍漢看到這般景象,不由得氣不打一處來,為首的那人解下皮鞭打了個響鞭,響徹全場,才高聲喝道:「亂什麼,都皮癢了嗎?都給我站好了,再敢亂動的,便讓他嘗嘗老子清水蘸皮鞭的味道。」
那些民夫看到軍漢們手中的皮鞭和雪亮的橫刀,紛紛停了下來,有個膽大的怯生生的答道:「二位軍爺,不是我等不遵號令,乃是鎮海賊打過來了,我們若是不跑,被裹挾了去,只怕性命難保!」
「放屁,誰跟你說鎮海賊打過來了。咱們昨天剛從國山城那邊回來,那邊如何你難道沒看見,就這麼一轉眼就打過來了?快把哪個亂嚼舌頭的殺才指出來,某家今天就讓他好生吃點苦頭。」那軍漢一邊呵斥,一邊抖著手中的皮鞭,發出威脅的聲音。
「是他,就是他說的!」方才說話的那個民夫立刻指向一旁的那個麻衣漢子,四周的民夫立刻散開來,只將那麻衣漢子落在當中,好似生了瘟病一般。這般一來,那麻衣漢子只覺得膝蓋一軟,便跪了下去,連連叩首道:「軍爺饒命,軍爺饒命!」
「哪個要你的腦袋,快說實話。」那軍漢一把將麻衣漢子提了起來。原來此人也是淮南軍征發的民夫,運送軍資到前線後返回義興,在經過荊溪時,卻正好碰到鎮海軍的前鋒,在鎮海軍輕裝部隊的突襲下,押送的淮南軍士卒很快就被砍倒,民夫們大部分被擒獲,若不是他是當地人,熟悉地理,也逃不出來。
那民夫所說的荊溪乃是常州境內的一條溪流,其在義興城西的部分又名西溪,乃是發源於廣德、溧陽、金壇與義興縣西面的一些溪流彙集而成,向東而流,繞過城南之後分為兩條,一條向東流入太湖,名為東瀉溪,另外一條北達常州治所,又名漕河。這條河流乃是從宣州通往常州的重要通路,平日裡溧陽運船,皆由此河,自古便是溧陽與義興之間的重要水路。如今宣州那邊戰況不明,也不知溧陽是否在哪一家勢力手中,這些鎮海軍莫不是難以突破湖常兩州間的山地,便由溧陽乘船東下,攻取義興這個淮南軍的重要防禦節點。想到這裡,那兩名軍漢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出了駭然之色,如果義興落入敵軍手中,就等於是切斷了前線那數十個巖砦裡的守軍的糧道,那些守兵進不得退不得,只有束手待斃的份。
為首那軍漢急促地問道:「你可知道鎮海賊有多少人,可有船隻?」
那麻衣漢子卻回答的含含糊糊,一會兒說有好幾百人,一會兒又說有兩三千人,也說不清楚有無船隻,顯然他已經被不久前的突襲給嚇壞了,那軍漢眼見得也問不出什麼東西,便對同伴道:「此事干係重大,不如你我將民夫散去,分頭去向前線守軍和義興城通報,說不定還能來得及。」
另外一名軍漢點了點頭,於是二人便分頭行事去了。
義興城下,此時一片忙亂,大群的背著各種家什的百姓正向城門處湧來,想要逃進城中躲避即將到來的鎮海軍。但是守兵卻是害怕這些百姓中摻雜有敵軍的奸細,並沒有大開城門,讓這些百姓進城,只開了一個小門,讓落在城外的一些重要人士進城。於是人們越發用力的向那小門擁擠而去,雙手捧著所有的財物向守兵哀求,好讓自己能夠進入城中,彷彿這樣就可以獲得安全一般,但是這些平日裡很好說話的士卒此時卻一個個板著臉孔,揮舞著槍桿將他們推了出去,一副不可通融的模樣。終於人們發出絕望的咒罵聲,四散離去,只留下丟了滿地的雜物,鎮海軍的前鋒到了。
劉滿福看著遠處的義興城牆,人頭攢動,是在搬運各種守城器械,顯然自己的行動達到了突然的效果,位於第二線的義興守兵根本沒有想到敵軍會這麼突然出現,為了轉運物質方便,城外荊溪旁還有一座寨子,裡面存放從船隻上卸下來的物質,現在這寨子已經被點燃,火光沖天,顯然是因為來不及將其中的物質全部運進城中,守軍便將其燒掉,免得資敵,不遠處的荊溪水面上有著兩排木樁,這是被拆掉橋面的殘骸。
「淮南賊動作倒是挺快的,倒省了咱們動手了!」劉滿福裂開大嘴笑了起來,守軍的行動正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看了看左右的地勢,回頭拿起一把鋤頭,快步走到一塊水邊的高地旁,發力挖出一塊土來,高聲下令道:「傳令下去,立即開始掘壕築牆,今天晚飯老子要在有壁壘的營地裡吃。」
陶雅騎在馬上,身後緊跟著數十名牙兵,自從得知王茂章出奔鎮海軍,廣德被破的消息之後,他便將丟棄不必要的糧食和器械,領兵由徽寧道退回寧國縣,然後又由寧國趕往宣州治所,去保護這個淮南軍的重要作戰基地,為了提高行軍速度,他幾乎將可以丟棄的輜重都遺棄在徽州了,只有在這裡才能夠得到補充。
宣州,這座淮南道在大江以南的第一雄城,此時卻是一片混亂,街道兩旁到處是橫行的士卒,卻並沒有一個普通百姓。空氣中瀰漫著濃厚的血腥味,臨街的牆壁上雖然經過了清洗,但還是可以看到黑色的血跡和劈砍的痕跡,不時能夠在路邊的府門上看到懸掛的首級,從首級的顏色來判斷,這也就是兩三天內的事情。
陶雅看著兩旁的景象,心情十分糟糕,耳邊不斷傳來的牙兵們的私語聲,王茂章出奔,廣德失守的消息現在早已在軍中傳開了,這對淮南軍普通士卒的士氣不能不說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即使是陶雅本人,他也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會一下子變成這樣一個不可收拾局面,作為一名在戰場上廝殺了快二十年的老將,他經歷過比這艱難的多的局面,但是他內心深處第一次充滿了無力感。
「陶帥,刺史府到了!」隨行校尉的聲音將陶雅從沉思中拉了回來,他嗯了一聲,從馬上跳了下來,突然一個恐怖的景象映入了他的眼簾,刺史府門的兩旁掛滿了各種各樣的首級,有男人的,有女人的,甚至還有孩子的,這些首級被掛在牆頭上,形成了一副恐怖的圖畫。
「這是怎麼回事?是誰的首級!」陶雅驚訝地問道,突然他認出了最近的一枚首級,不,應該是說這個首級的主人是誰。她本來是一個端莊的中年女子,可是現在那扭曲的面容讓其看上去十分恐怖,顯然她是在痛苦和絕望中失去生命的,這個女人正是王茂章的夫人,在她的旁邊還有王茂章的侄孫、妾室等等。
「誰?這是誰幹的?」陶雅憤怒地喊了起來,他那雙略帶棕色的眸子立刻變得通紅起來,即使是最大膽的老兵看到他這雙紅色的眸子都會嚇得骨頭打戰,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王茂章背主投敵,依律應當族誅!」一名守門校尉上前解釋道,他一直是在楊渥府中行事的,還不知道眼前這個男人的可怕。話音還沒落地,這校尉便覺得眼前人影一晃,小腹便挨了重重一擊,頓時跌倒在台階上,他只覺得小腹被插入了一根燒紅的鐵棍,劇烈的疼痛讓他立刻呻吟起來。
「你剛才說什麼?某家沒聽清楚,再說一遍!」陶雅走到哪守門校尉面前,沉聲問道。
「末將方纔說王茂章背主,依律應該族誅!」那校尉用一種驚恐的目光看著陶雅,幾乎是下意識的重複了一遍剛才所說的話。
「哼!」陶雅臉上青氣一閃即沒,狠狠的一腳踢在對方臉上,那校尉臉上頓時便好似開了個醬醋店,鮮血橫流,連牙都被踢飛了不少。突然的打擊讓他立刻崩潰了,這守門校尉一面連滾帶爬的向門內逃去,一面喊道:「這是陳潘陳將軍奉大王之命干的,和小人沒有干係,沒有干係呀!」
第235章 衝突
那校尉的喊聲就好像一盆冷水潑在陶雅的頭上,使他的行動一下子停滯下來,呆呆地站在府門前。那守門校尉見狀,趕緊抓住空隙連滾帶爬的向府內逃去,在他心裡陶雅早就成了惡魔一般的存在,離得越遠越好。
「陶招討!陶招討!」陳潘從府門內走了出來,身後還跟著方纔那守門校尉,臉上已經漲得通紅。他對陶雅微微拱了拱手,便權當過了禮,用含著怒氣的聲音問道:「某家這小校犯了什麼軍律?陶公便是打殺也就是了,何必親自動手折辱!」
陶雅冷哼了一聲,連看都不看陳潘一眼,神色輕蔑之極,只是抬頭看著府門上懸掛的首級,雙目之中已經含有淚光。陳潘見狀不由得大怒,他受楊渥之命,領兵萬人渡江,雖然臨別時楊渥曾言受李簡節制,但言語之間也有讓其暗中監督(W//R\S/H\\U)諸將的意思,他也以監軍的自許,在他眼裡陶雅不過是一介敗軍之將,何足言勇,不受王茂章那廝牽連治罪就不錯了,居然還在自己面前擺出如此倨傲的模樣,叫他哪裡忍耐的住,眼看陳潘的臉色已經由紅轉紫,由紫轉黑,眼看就要爆發出來了。
「萬幸呀萬幸,陶兄總算你回來了!」這時府內又出來一人,正是受楊渥之命,領兵驅逐王茂章的淮南兵馬都指揮使李簡,此時他暫攝淮南諸軍,擔任主帥的角色。自從王茂章出奔兩浙,引鎮海兵攻破廣德以來,他在這宣州城中是一夕三驚,手下只有從廣陵帶來的五千兵是可信的,滿城都是人心浮動的宣州兵,唯恐鎮海兵直撲城下,那些王茂章的舊日部屬在對方招誘之下反水,自己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好不容易才熬到陳潘帶著援兵趕到,鎮海兵也沒有向宣城發起猛攻,這才覺得喘了口氣,眼見得本以為回不來了的陶雅也從徽州全須全尾的撤回了,更是覺得意外之喜。李簡衝出門外,看到陶雅與陳潘二人的尷尬模樣,臉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
「見過李都統!」陶雅對李簡唱了個肥諾,他對同為楊行密時代的老軍頭的李簡倒是持禮甚恭,隨即他指著大門兩旁懸掛著的首級問道:「看樣子這些首級也懸掛數日了,不如盡數取下來了吧!」
不待李簡回答,一旁的陳潘便截口道:「不可,王茂章背主投敵,正要讓天下人看看亂臣賊子的下場!」
「奸賊!」陶雅一路上積蓄的怒氣終於爆發出來了,他猛地轉過身來,戟指指著陳潘叱道:「王茂章雖然背主投敵,可是其子王啟年卻是為大軍斷後,死在鎮海軍亂箭之下,連屍首都沒有找回,你將他親族妻小殺了不說,還懸首街頭,這是什麼道理?先王在世時,廬州刺史蔡儔反叛,掘了先王祖墳,先王也只是罪及一人;田□窮凶極惡,起兵作亂,先王奉養其老母;王茂章雖然有罪,又怎能比得上這兩人,爾等這般做法,和當年孫儒、秦宗權之流又有什麼區別?爾等如此這般倒行逆施,大王基業定然為爾等所墮!」
聽到陶雅這番激烈的批評,陳潘不由得勃然大怒,喝道:「你這廝休得胡言,王茂章背主投敵,導致我軍受挫,若不嚴加懲處,如何威懾不臣?你陶雅敗軍之將,居然還敢替王茂章那廝說話,定然是與其有勾連,待某家上奏大王,再做打算!」
「放屁!」聽到陳潘居然威脅自己,在淮南諸將中以儒雅聞名的陶雅也不禁爆出了粗口,他在歸途中已經知曉了王茂章被驅逐的前因後果,此時又與陳潘撕破了面皮,再無顧忌:「古人云『未聞有權臣在內,有大將立功於外者』,此言誠不我欺。如非爾等在廣陵胡搞,王茂章又如何會出奔,戰局又如何會落到這般局面,只怕那呂方此時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你這般胡搞只會寒了一眾老弟兄們的心,王茂章雖然不對,但畢竟曾經有大功於楊家,其罪只及一身,你卻將其滿門老小盡數誅殺,還曝屍街頭,使其不得入土為安,這宣州軍中有多少都是他的舊日部屬,你讓他們看在眼裡會怎麼想?你這般倒行逆施,他日必有果報,只是牽連了大王,其罪萬死難贖!」
李簡眼看陳、陶兩人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吵得只差沒有拔刀廝殺,趕緊上前一把拖住陶雅,苦笑著勸解道:「陶兄弟,如今大敵當前,有什麼嫌隙咱們都先放下,先對付了呂方那廝再做打算吧!先王好不容易打下這點基業咱們這些老弟兄不去扛著,百年之後你我去了地府哪有臉面去見先王。」
陶雅聽到李簡提到楊行密,才稍微冷靜了一點,恨聲道:「依某家的意見,與鎮海軍這一仗就不該現在打。先王去世時,曾留下遺言,他去世之後,數年之內切勿擅動刀兵,勤修內政,積蓄民力才是。便是大王身邊這些傾險小人,欲建功邀寵於上,豈不知鎮海軍雖然兵力民力遜於淮南,但君臣相得,百姓已附,士卒精煉,府庫充裕,外有盟友,豈是好相與的,弄到這般田地,也不知如何收場!」說到這裡,他不禁跌足磋歎。
陳潘看到李簡攔住陶雅,知道已經打不起來了,暗想回去後定要修書將此人的言辭盡數報於楊渥,給他一個好看,定要報了今日之辱。想到這裡他也不願再在府門前讓眾人圍觀,冷哼了一聲便自顧轉身進府去了,李簡見狀也沒奈何,但要勸說陶雅進府議事,陶雅卻是不肯,只是派人收拾了王府上下的首級,小心收繕了自帶出城門外好生安葬不提,自己便回到城外自立一營,一副撇乾淨的模樣。
陳潘與陶雅鬧得不可開交倒也罷了,可淮南軍的求救文書便如同流水一般從常州那邊送了過來,原來在攻取了廣德之後,鎮海軍接著進取溧陽,然後沿荊溪東向,直抵義興城下,切斷了前線的淮南守軍和義興這個後方樞紐的聯繫;與此同時沉寂許久的鎮海兵水師也從烏程出發,通過太湖逆東瀉溪而上,不但切斷了義興與後方的水路聯繫,而且建立了這支鎮海軍迂迴部隊和後方的補給線,這樣一來,義興城中的淮南軍就陷入了兩難的境地,如果不出城擊敗迂迴的鎮海軍,時間一久,前線巖砦中的己方守兵必然會因為飢餓而被迫投降,如果出城野戰,迂迴的鎮海軍不但已經修建了堅固的野戰營盤,而且有了大量的戰船的掩護,這在河流縱橫的常州太湖之旁,幾乎已經佔據了不敗之地,更不要說一旦戰敗,義興城落入敵手,常州境內就再也無險可守,位於常州治所的刺史李遇苦於兵力不足,只能流水般的將求救信使向宣城發過來。身為東南行營都統的李簡沒奈何,只得遣人請陳潘和陶雅商議軍事,畢竟在廣德之敗後,他眼下手中的直屬兵力少的可憐,離開了這兩位手握重兵的大爺,他什麼也做不了。
宣州觀察使府邸,節堂之上,陳潘、陶雅二人分別坐在兩廂首座,部屬將佐隨之列下。陳潘的目光落在左壁上,好似眼前的陶雅是個透明人一般;而陶雅則乾脆抬頭向天,饒有興致的研究這天花板上的花紋,氣氛尷尬之極。隨著牙兵的通傳聲,李簡從後廂走了出來,陳、陶二人起身相迎,李簡見狀,臉上露出了一絲鬆了口氣的表情,趕緊請二人坐下。三人坐下後,李簡也不寒暄,便直奔主題道:「二位已經知道鎮海軍的消息了吧,如今義興被圍,形勢危如積卵,我輩食君厚祿,正是效命之時,望二位盡棄前嫌,同心對敵,可好?」
「都統請放心,末將渡江而來,便是要在槍尖上取勳賞,如何部署但請都統吩咐。」陳潘大聲應答道,同時他看了陶雅一眼,目光中滿是挑釁之意。
陶雅冷哼了一聲,連話都懶得多說一句,只是對李簡拱了拱手便罷。
李簡見這兩人這般模樣,心裡不由得暗歎一聲,軍中袍澤卻如同寇仇一般,如何破敵,自己這個空頭都統有啥當頭,如今也只能盡人力聽天命了。想到這裡,他強打精神,高聲道:「鎮海賊兵鋒甚銳,水師尤其精悍,二位以為當如何應對呢?」
陳潘看了陶雅一眼,見對方還是雙目朝天,一副研究天花板的模樣,便起身拱手道:「末將以為,義興不可不救,無義興則無常州,無常州則潤州不穩;無潤州則廣陵危矣!末將部屬皆為淮南精銳,願趕往常州,定然能大破鎮海賊,獻呂賊於都統帳前!」
「無知小兒!也敢妄稱兵事!」
不待李簡回答,堂上便聽到有人冷笑道,眾人的目光一下子積聚到陶雅身上,只見他還是那副看著天花板的模樣,讓人不禁懷疑方纔那句話是否是他說出口的。
「陶將軍若是要指教末將軍事,便請直言,小將洗耳恭聽!」陳潘倒是沒有發火,反而持禮甚恭。只是若是觀察仔細的話,可以看到他兩個太陽穴上的青筋跳得厲害,熟識他的人一看就知道這是他暴怒到了極點的徵兆。
「廣德失守之後,攻守之勢已經逆轉,我方現在能爭取的只是求個不敗的局面便是萬幸。」陶雅站起身來,走到當中的木圖前,在地圖上一邊指點,一邊解說道:「原先我兵出徽州,王茂章屯兵廣德,這兩地都可以直逼呂方那廝腹心,是以呂方雖然處於內線地位,有兵力的機動優勢,但卻只敢堅守待變,不敢主動出擊。但如今廣德已經陷入敵手,我也不得不退出徽州,其腹心之地已經無虞擔心,大可利用內線的優勢,隨意打擊在我軍的每一個點上,反而我軍外線兵力分散,相互之間的路途也要遠得多,一旦落後一步,便步步挨打,更不要說王茂章現在在呂方那邊,他深曉我軍內情,呂方知己知彼,這仗不打我們就輸了一半。若是按你這般行動,不過是送死罷了!」
陶雅這番話說完,陳潘不禁低頭沉思起來。他畢竟也是楊行密當年簡拔出來給兒子府中,也是通曉兵事的俊才。陶雅的意思很明白,呂方先前為了將兵力集中在烏程、安吉、蘇州等地,相較於淮南軍分部在從常州到徽州綿延數百里的戰線,兵力要集中得多,而且這些區域地形平坦,有水路相通,沒有大的自然地理障礙,機動的速度要快得多,但是由於廣德和徽州這兩個可以直接兵臨杭州城下的要點都在敵軍手中,主動權操於人手的鎮海兵並不敢發動主動進攻。但是廣德失陷後,局勢發生了劇烈的改變,呂方不但解除了宣州方向敵軍的直接威脅,而且陶雅為了避免被敵軍切斷後路,不得不從徽州撤兵,這樣一來,進攻的主動權就轉移到了呂方的手中,他現在可以利用自己內線的有利地位,攻擊位於外線的淮南軍,如果陳潘去救援義興,呂方可以逐個擊破援兵,甚至可以利用水師優勢,選擇從蘇州與常州的邊境,沿著望亭、無錫、常州江南運河的方向進攻,淮南軍走陸路肯定沒有鎮海兵走水路省力快捷。
「那陶招討以為當如何呢?」陳潘也不是傻子,既然明白了陶雅的意思,心中的驕橫之氣也去了三分,口中的話語中也多了幾分誠摯的意思。
「我的意思,既然一時消滅不了鎮海軍,有無法全師投入,不如便想辦法和呂方那廝議和吧,廣德已經在他們手裡,就給他們,義興乃至常州守不住,也可以給他們,反正那裡一馬平川,四戰之地,我們隨時可以拿回來的,這般疲於奔命,若是再輸一仗,那可就難以收拾了。」
第236章 漏洞
聽到陶雅的話語,陳潘與李簡的臉上都露出了為難的神色,尤其是陳潘尤甚,此次淮南軍與鎮海軍的交兵,雖然淮南軍多有敗績,但所失去的實地並不多,不過是宣州東南一角廣德一縣罷了,但按陶雅所言,連偌大一個常州都要不戰而讓給呂方,這個損失可就大了,在廣陵那邊很難通過。在陳潘心中其實還有一個說不出口的原因,與江淮之間的淮南本部不同,位於江東的宣、潤、常三州不但戶口繁盛,財賦殷實,更重要的是在田、安之亂和王茂章出奔之後,無形之中州縣長官的位子空了出來,相對於淮南本部那些已經被淮南老軍頭們瓜分完畢的職位,宣、潤、常三州這塊肥肉變成了陳潘這些新貴的覬覦之地,若是不戰而讓給了呂方,這簡直就和硬生生從自己身上割下一塊肉一般,這叫他如何接受的了。
陳潘皺了皺眉頭,低聲道:「陶招討,這常州之地乃是先王百戰而得,縱然眼下形勢不利,我等又豈能不戰而棄與呂方那廝?而且議和之事,非你我所能置置喙,還是想想如何應對吧?」
陶雅見陳潘這般模樣,心中的火氣也發作不出來,過了半晌,歎道:「若是我們現在出兵去救常州,便是已經落後了。兩軍相爭,便如同對弈一般,如果兩人棋力相若,那佔了先手便據有優勢,如今鎮海賊已經佔了先手,我方就只有步步受制。依某家所見,與其去爭常州不如去搶先手為上!」
李簡點了點頭,道:「陶公所言甚是,只是如何才能搶回先手呢?」
「廣德!」陶雅的手指猛的戳在木圖上,幾乎將木圖上戳破了一個洞:「只有搶回廣德才能搶回先手,廣德距離杭州不到三百里,輕兵兩日即可趕到,搶回了廣德便能直接威脅呂方的腹心之地,此地便是呂方的必救之地,在呂方眼裡,十個常州也及不上一個廣德。」
「不錯!陶招討說的對!」兩廂的將佐紛紛發出贊同的聲音,不但陶雅的屬下,就連那些陳潘帶來的部屬臉上也滿是欽佩的神色。應該說陶雅的這一招是深深符合這些武人的脾胃。《孫臏兵法》裡面有「必攻不守」說法,並不是說不防守,而是攻擊到地方的要害上,迫使敵方受到己方的調動,雖然也看到己方防守上的弱點,但是困於被動的局勢,不得不被動防守。陶雅這一招可謂是瞭解《孫臏兵法》裡的真意,不愧是淮南諸將中的翹楚。
「陶公高策,末將佩服的緊!」陳潘一直緊繃著的眉頭今天第一次舒展開來了,他第一次覺得眼前這個老將也有順眼的地方,隨即他站起身來轉身對上首的李簡行禮道:「末將願領本部為前驅,請都統恩准!」
李簡卻沒有被屋中樂觀的氣氛感染,作為一個在沙場上打滾了近二十年的老將,他知道事情絕不會這麼簡單。李簡先對陳潘做了個且慢的手勢,轉身對陶雅問道:「陶招討,事情恐怕沒有你說的那麼簡單吧!呂方那廝也是老陣仗了,從先前鎮海兵那般隱忍來看,他也知道廣德對於雙方的重要性,又豈會不小心提防?更不要說還有王茂章在他身邊,又豈會不提醒注意?那廣德乃是我軍苦心經營多年的堅城,一旦久攻不下,士老兵疲,鎮海兵再打過來,這大江以南只怕都非我所有了!要知道我方在江南的機動兵力也就城內外這點了,可不能就這樣胡亂糟蹋了!」
李簡的話就好像一盆冷水潑在已經有點熱血沸騰的淮南將佐頭上,此時的他們不僅有點不知所措,茫然地看著陶雅,彷彿這個人還能夠給他們帶來一絲希望。
「到底是老傢伙,被你看出來了!」陶雅笑了笑:「的確憑現有的兵力肯定是不行的,除非廣陵再增加兩萬以上的援兵,否則我覺得放棄常州和議是眼前最好的選擇!」
堂上頓時靜了下來,每個人都緊皺著眉頭,想要找出一個更好的辦法了,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沮喪的神色在人們的臉上佔據了越來越大的份額,顯然沒有人能夠推翻陶雅的判斷,沉寂好像一個巨大的石鎖壓在每一個人的身上,壓得他們連氣都喘不過來。
「李都統,陶招討,請援兵之事便落在末將身上吧!」終於一個聲音打破了沉寂,陳潘黝黑的臉上滿是誠懇,顯然他已經下了決心。
陶雅與李簡對視了一眼,一齊點了點頭道:「也只能如此了!」
廣陵,吳王府白虎節堂,楊渥的目光掃過兩廂的將領,卻並沒有立即開口說話,過了半晌,他才沉聲道:「宣州有急信傳回,鎮海賊出兵下荊溪,圍攻義興,戰況甚急。本王欲增派援兵二萬渡江,不知哪位將軍願意前往雅?」
堂上立刻嘩然,眾人一面暗自估量著自己的資格,眼中閃爍著躍躍欲試的光芒。開戰以來雖然淮南屢有敗績,但從總體實力來看,淮南一方還是具有優勢,此番又投入大量援兵,顯然是個撈取武勳的好機會,只是不知道哪個傢伙有這麼好的運氣。
張灝也耐不住性子,正準備上前一步請戰,卻只覺得右臂一緊,低頭一看卻是給一旁的徐溫伸手抓住了,動彈不得,又看到徐溫微微的搖頭,顯然是在暗示自己莫要請戰,雖然他不明白徐溫這麼做的原因,但還是靜了下來。
很快就有將佐走出行列向楊渥請戰,很快請戰就變成了一種爭吵,而徐溫卻好似睡著了一般,只是站在原地不動,只有右手死死抓住張灝不放,一直到楊渥將出兵的權力交給了一名他的舊部手中方才作罷。
此番事了之後,徐溫與張灝下得堂來,兩人剛走到無人之處,張灝再也耐不住性子,攔住徐溫的去路問道:「徐兄,你我現在憋在廣陵裡,整日裡受著大王手下那幫宵小閒氣,做夢都想外出領軍,做個州郡之主,今日好不容易等到個機會,你為何攔住我不放?」
徐溫左右看看,低聲道:「王府之中耳目甚多,待到出了府外無人處再說不遲。」
張灝強忍住性子道:「好好好,這次就依你,不過今日你若是不給我個滿意的答覆,某家定不與你干休!」
兩人出得府來,並騎而行,徐溫低聲道:「大王分明是要提拔自己的身邊人,你便是請戰又有何用!」
「那又如何?他們吃肉,總得留點湯給某家喝吧!再說你都不做又如何知道不行?」張灝又何嘗不知道楊渥的心思,但主將輪不到他,副將總輪得到吧,若能立下戰功,楊渥總不會有功不賞吧,是以還抱著萬一的希望。
徐溫的臉上突然露出了神秘的笑容,壓低了聲音道:「張家兄弟,其實留在廣陵說不定能碰到更好的機會,不要說刺史、觀察使,就算是節度使、侍中也不是不可能的!」
「節度使?侍中?」張灝搖頭笑了起來:「徐兄弟,某家和你相交多年,怎麼不知道你說笑話還是一把好手,這節度使在整個淮南除了田□、朱延壽那幾個倒霉鬼,再不就是朱瑾等人,遙領罷了,你我若要做到這個位置,那又把大王放到哪裡去?你這不是在說笑話嗎?」
「楊渥?若是你我做到那個位置,自然他就不在那個位置了,他楊渥不過是承了先王的祖蔭才坐到了這個位置,楊行密的恩德耗盡了,自然就要換個人來坐!」徐溫的臉上泛起一絲冷笑,雙目中滿是尖銳的光芒。
「什麼?你要謀逆?」張灝的聲音不由得顫抖了起來,這個素來以勇悍而聞名的漢子卻突然被同僚大膽的言辭給嚇住了,禁不住策馬和徐溫拉開了一段距離。
徐溫臉上卻神色如常,輕輕的踢了踢馬肚子,靠近了張灝,笑道:「張兄莫不是要將小弟生擒到楊渥那裡去邀功?」
張灝微一沉吟,便苦笑道:「徐兄說的什麼話,莫說這不過是口說無憑,就算有憑證,楊渥那廝身邊早已擠滿了小人,哪裡有某家的出頭之地。只是你方纔那話也是在是嚇人,以後還是莫要再說的好,免得惹來殺身之禍!」
「你當我是在胡言嗎?難道你沒發現此番事乃是你我的一個大好機會?」
「機會?你我手中雖然有六七千精兵,但是光王府的東院馬軍便有近萬人,加上城中其他軍兵不下三萬,我們那點兵又算得了什麼,更不要說楊渥乃是先王的嫡子,有朝廷詔命護身,只要他當面振臂一呼,只怕我等軍中就有大把人倒戈將你我拿下,又有什麼機會?」
也無怪張灝這般說,楊渥雖然行事莽撞,但並不是傻子,兵權是抓的極緊的,尤其是東院馬軍,其中中高級將佐多半都是自己心腹,軍士的薪餉也倍於其他部隊,徐溫和張灝若行不軌之事,成功的希望連百分之一都沒有。
「過去也許如此,可將來就未必如此了,你想想,楊渥此番逼得王茂章出奔,還將其滿門老小誅殺,曝屍街頭,還不把那些老軍頭給得罪死了。王茂章幹過的事情他們哪個沒幹過,誰知道這個大王會不會照葫蘆畫瓢來對付他們。這樣一來,楊渥只能派廣陵的軍隊渡江了,那廣陵城中便空虛了,豈不是咱們的機會了!」
第237章 賞賜
「不錯,不錯!」張灝笑道,可他稍一思忖便轉喜為憂:「若楊渥將你我手下士卒調出渡江,那豈不是糟糕了。」
徐溫笑道:「這我早就想到了!待會你我便派幾個心腹到軍中去,只說同為士卒,東院馬軍薪俸倍於他軍,煽動軍士鬧事。這樣一來,楊渥總不能把剛剛鬧過兵變的軍隊派到前線去吧!」
張灝聽到這裡,又仔細思量了一會,才佩服的對徐溫讚道:「老徐呀老徐,我和你搭檔了這麼久,今天才知道你這般厲害,感情你肚子裡的腸子都比某家多拐幾道灣,沒說的,就按你說的辦,我立刻就去。」
吳王府,楊渥斜倚在錦榻上,啜飲著杯中殘酒,一對醉眼正目光迷離看著堂下的歌舞,兩旁各有一名姬妾正小心翼翼的替他揉著肩膀,不時剝好一塊柑橘放入楊渥的口中。兩廂傳來一陣陣悠揚的音樂聲,場中的十名舞姬隨著音樂的節奏翩翩起舞,好一副富貴昇平氣象。
突然響起了一陣羯鼓聲,隨著有節奏的鼓聲,舞姬們的飛奔了起來,她們的廣袖飄起,體態輕盈,就好像好像兩行剪開柔波、掠過水面飛行的燕子。她們以左右兩行單列縱隊出場,頃刻間就變換了幾次隊形,從縱隊到橫隊,然後繞成一個大圈子,然後又倏地分散為兩個相互穿插、相互交換、人數從來不固定的小圈子。同時她們又不斷地變換著舞姿,一會兒單袂飛運,一會兒雙袖齊揚,忽然聳身縱躍,忽然滿場疾馳。這一套熟練的基本功,讓觀者禁不住眼花繚亂。
「好!跳得好!本王有賞!」楊渥用力拍著雙掌,臉上泛出興奮的紅光,此時的他彷彿將義興被圍,王茂章的出奔,損失的萬餘將士等不順事情盡數拋到腦後去了。
「多謝大王!」舞姬們斂衽行禮,艷麗的綾紗飄落在地上,彷彿替地面鋪上了一層地毯。一旁伺候的王府僚屬揮了揮手,數名青衣僕人上得堂來,在每名舞姬身旁放下半匹綢緞。
上首的楊渥已經有了五六份酒意了,不知是什麼原因,他突然高聲問道:「怎麼就這麼點?本王就這麼小氣嗎?」
那僚屬跪下答道:「稟告大王,依照舊例,就這麼多了,先王在世時,賞賜諸將也不過百餘錢,數尺絹,她們不過是舞姬罷了,如何當得厚賞。」
「往時豈能與今日相比?先父在世時,府庫空虛,那不過是不得已而已。當年朱瑾、李承嗣投奔先父,父王也賞賜錢萬貫,絹千匹,可見父王也並非偏執一端之人!」
那僚屬聽的目瞪口呆,暗想朱瑾與李承嗣都是聞名天下的大將,投奔楊行密時麾下更有精兵萬人,鐵騎數千。後來清口之戰更是居功至偉,朱溫遭此慘敗便是拜他們二人所賜。這樣的人物又豈是幾個舞姬可以相比,大王這話實在是荒唐之極。可現在形勢比人強,他也只得躬身答道:「微臣愚鈍,該如何賞賜請大王示下。」
楊渥正要開口,旁邊正在替其剝水果的姬妾俯下身去,在其耳邊低語了幾句。楊渥頓時大笑著伸手抓住那姬妾的小手,拖入懷中笑道:「好個促狹人兒,想出這個辦法來,一定好玩的很。」
那姬妾一面嬌笑著鑽入楊渥的懷中嗔笑道:「都是大王喜歡作弄人,妾身不過是投其所好罷了,偏生來怪妾身,不依,不依,就是不依!」
那僚屬看著楊渥與姬妾笑作一團,如墮五里霧中,卻又不敢開口詢問,過了半晌功夫,楊渥方才停住笑聲,對那僚屬道:「你且取兩千段絹布來!」
「什麼?」那僚屬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當時一段絹布大約價值錢五百文,當時的糧食價格大概是一石250文左右,按照一人一天食谷兩升計算,那兩千段絹布便是足夠購買一千名士卒的口糧半年有餘,這幾乎是個天文數字,那些舞姬們臉上頓時泛起了狂喜。
「兩千段絹布,快去搬來!」楊渥的聲音讓那王府屬官確定了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他不敢多嘴,趕緊起身向堂下行去,不一會兒堂下便趕來數輛馬車,那兩千段絹布頗為沉重,十餘名軍士搬了好一會兒才搬完,在堂上堆了好大一堆,如同小山一般。
舞姬們竭力壓制住自己激動地心情,等待著楊渥的賞賜命令,她們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今天居然能得到這麼一大筆厚賞,實在是個意外之喜呀!
「你們今天跳的很好!這些絹布便是賞賜給你們的!」楊渥的臉上露出了戲謔的笑容,他伸手制止住耐不住性子的舞姬們的拜謝,繼續說道:「你們每個人想拿到多少就拿多少,但是!」說到這裡,楊渥加重了語氣:「不過,你們必須自己將賞賜拿出前面那道大門外,不能使用任何工具,也不能讓別人幫忙,以一刻鐘為限,你們背也好,拿也好,抱也好,只要你能夠帶出那道門外之外,這絹布就是你的。」
楊渥的話語在舞姬群中激起了一番漣漪,每個人都摩拳擦掌地看著那些絹布,準備從中獲取最大的一塊。這時一名姬妾取來一支計香,楊渥指著那計香道:「這根計香點完正好一刻鐘,待會本王一點著你們便可以搬運了。」
話音剛落,楊渥拿起一旁的燭台點燃計香,舞姬們立刻蜂擁而上,撲在絹帛的小山上,盡可能多的抱起絹布,向外間跑去。這些平日裡儀容嫻雅的女子現在卻好似鄉間的最粗鄙的農婦一般,相互之間廝打著,拉扯著對方的頭髮和衣袖,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著同伴的貪婪,不時有人因為拿的絹布太多,而摔倒在地,絹布摔了一地。摔倒者顧不得檢查自己有沒有受傷,便起身去撿散落在地的絹布。坐在上首的楊渥一面觀賞著這些舞姬們的倉皇模樣,一面和方才出主意的那名姬妾大聲調笑著,高亢的笑聲在夜空裡傳的很遠,彷彿夜梟一般。
很快計香便燒盡了,楊渥敲響了一旁的大鼓,軍士們立刻封鎖那道大門,只有寥寥兩名舞姬帶著絹布通過那道大門,絕大部分姬妾還都在路上和過多的絹布掙扎,甚至有人因為帶了過多的絹布而扭傷了腰,躺在地上呻吟。楊渥下令軍士們將那些沒有通過大門的舞姬身邊的絹布取回,舞姬們看到眼前的賞賜又被拿了回去,紛紛痛哭起來。
「這財帛果然是個妙物,能使人喜,能使人憂!」楊渥看到這般場景,不由得若有所思,低頭自語道。
那姬妾見狀奉承道:「其實能使人喜使人憂乃是大王,您若是再將取走的絹布賞給她們,她們定然會破涕為笑?」
此時外間傳來一陣哭喊聲,和舞姬們的哭聲匯成了一片,楊渥初時沒有聽出,可時間一長,他逐漸覺得不對,霍的一下站起身來,厲聲道:「出了什麼事,偌大的動靜!」
眾人面面相覷,楊渥一頓足,快步向堂後的高樓行去。待到了樓頂,往聲音來處望去,只見廣陵城東邊點起了幾處火光,怕不有兩三個坊區已經點著了,看火勢蔓延的速度,定然是人為縱火無疑。
「混蛋!」楊渥不由得又驚又怒,轉身快步向樓下跑去,高聲道:「快準備衣甲,讓侍衛軍士也準備起來,去城東平亂。」
堂下當值的將佐應了一聲,便快步跑了出去,在吳王府旁有一座小城,平日當值的親軍便住宿其中,行動十分便捷。楊渥剛剛穿好衣甲,當值的將佐便趕回躬身行禮道:「稟告大王,淮南親軍右衙指揮使徐溫求見!」
「那廝半夜三更來作甚?」楊渥自忖道:「莫非是起火的事情?」他低聲吩咐道:「傳他進來吧!」
不一會兒,便看見徐溫走了進來,身上的衣衫凌亂,頭上戴的纀頭也破了兩個洞,狼狽得很。他離得楊渥還有三四丈距離,便跪下叩首道:「死罪,死罪,末將無能,請大王責罰!」
楊渥不明徐溫此番作為的意思,冷哼了一聲道:「徐將軍,你先起來吧,有什麼事情起來也好說話!」
徐溫卻不起身,在地上又重重的磕了兩個頭,方才抬頭說話道:「末將治軍無方,士卒嘩變,四處燒殺,請大王責罰!」
「嗯?徐將軍你且將內情說明!」
「末將也是剛剛才得到消息,原來末將與張左衙所統領的軍士風聞要渡江出征,幾個狂徒便挾制上官,放火作亂,張左衙已經領了親兵去彈壓了,末將來大王這裡請罪,請大王責罰!」
楊渥上下打量了一會徐溫,只見對方跪伏在地上,額頭上已經滲出了血絲,應該是方才叩頭磕破的,身上的衣衫多有破損之處,狼狽的緊。楊渥不禁想起了先父楊行密病重的那段時間,眼前這人日夜不眠,在廣陵維持了一個局面,自己才有今日,心中不由得一軟,上前一步扶起徐溫,柔聲道:「軍中生亂,所在皆有,也怪不得徐將軍,來人取我的錦袍來,與徐將軍換上,我們一同去東邊看看!」
第238章 廣德(一)
徐溫又在地上磕了個頭,方才在楊渥的攙扶上站了起來,泣不成聲道:「大王恩重,末將粉身難報,且安居府中,某家定然在天明前將亂兵討平!」
楊渥點了點頭,接過一旁侍從呈上的錦袍披在徐溫身上笑道:「夜深露重,將軍小心身體,本王便在府中靜候佳音!」
徐溫小心翼翼的將錦袍穿好,也不再多言,常揖為禮,便離去了。看著徐溫離去的背影,楊渥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歉意,自己繼位以來都是在提拔自家班底,鞏固自身權位,莫不是虧待了他與張灝二人。
果然在徐溫離開吳王府不久之後,廣陵城東部的動亂就漸漸平息了,到了天明,徐溫便帶著三十餘枚首級到王府覆命,只說是亂兵以即將渡江出征為理由,煽動士卒作亂,索要出征錢等財物,這些首級便是那些被當場斬首的亂兵首領。楊渥心中本就對徐溫有了內疚之心,又見其行事果決,並沒有讓亂兵造成很大的影響,也並沒有對其治罪,只是撫慰了幾句,便讓其回府了,只是讓其將手下軍隊加以整編,防止再次發生暴亂。
徐溫出得吳王府,懸著的那顆心總算落入腹中,看來他的計策已經奏效。楊渥下令讓他整編軍隊,自然在整編完成之前就無法渡江出征,而且通過整編還可以將自己的心腹放到更重要的崗位,而將那些不那麼服從自己的中級軍官放到沒有實權的崗位去,從而更加切實的掌握手中的軍隊,自然以自己的手腕,他會將這一切做的不露痕跡,剩下能夠做的就是等待機會了。正當此時,一陣微風吹來,帶來了一陣寒意,徐溫禁不住撫摸了一下身上所披的錦袍,良久之後,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決然之色,扯下錦袍,丟在地上,策馬踐踏而過,一行人馬過後,地上的錦袍上已經滿是人馬的腳印,面目全非。
宣州廣德,古名桐汭,西漢時為故鄣縣地,屬丹陽郡。後漢中平二年,析置廣德縣,仍屬丹陽郡。隋省廣德入石封,尋改石封為綏安縣。唐於綏安置桃州,又增置桐城、懷德二縣。州尋廢,又並二縣入綏安。至德二載,改綏安曰廣德,以廣德故城名也。如果從高空鳥瞰下去,廣德位於一個南北長,東西窄的盆地之中,由長江中游地區通往兩浙區域的道路便是通過這個盆地,自古長江中游的政治勢力有事於東南,多半途徑此地,歷史上第一次提到廣德便是《春秋左氏傳》中記載的「夏,楚子西、子期伐吳及桐汭」,由此可見一斑。但可能是因為地勢卑濕的緣故,此地一直沒有城郭,只有一座內城,乃是一座裸城,居民、倉庫兵營都沒有城牆保護,是以李簡襲破宣州治所之後,王茂章無險拒守,只有出奔的份。後來鎮海軍潛兵突襲,也能夠一舉大破守軍,取得大勝,也有守兵沒有城牆可憑借的原因。鎮海兵控制此地之後,呂方雖然花了不少力氣加強守備,但由於時間有限,也沒有能夠完成築城的龐大工程,於是主力還是在城外高地宿營,只有呂方本人和少量殿前親軍才主宿在內城之中。
廣德內城之中,市井蕭然,路上只看到披甲持戈的鎮海士卒,並無半個平民。鎮海軍攻取此地之後,呂方便駐節此地,將湖、蘇兩州的軍事交由范尼僧節制,自己統御主力監視位於宣城的淮南軍,如今他已是朝廷使相,位極人臣,地位何等高崇,自然其儀仗華美非常,當年呂方接受朱溫封授的官職之後,那使節立刻將帶來的各種禮樂儀仗拿了出來,一樁樁的擺弄出來,讓呂方見識了一把什麼叫做「漢官威儀」,如今雖然駐兵在外,簡單了不少,但呂方所居之處依然是旌旗如雲,儀仗如林,好不威風。
陳允快步走上節堂,對站在几案旁察看木圖的呂方斂衽為禮,高聲稟告道:「大王,前線傳來軍情,湖常邊境的國山、陽羨諸壘皆平,長城與圍攻義興的劉滿福部之間的陸上聯繫已經打通,雖然還有數處巖砦還在頑抗,但已經無礙大局,討平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此時的他神色興奮,那張黑臉好似要放出光來一般。
「嗯!」呂方應了一聲,做了個手勢,一旁侍候的王自生立刻小心翼翼的將木圖上標誌駐守國山、陽羨的淮南軍的紅色小旗盡數取去,換上標誌著鎮海軍的黑色小旗。他還是死死盯著木圖上兩軍的對峙形勢,彷彿根本沒有看到陳允上來一般。
「只要拿下義興,常州境內便再無險可守,蘇州王將軍發動起來,兩面夾擊,淮南軍在江南就只能局處一隅,那時楊渥那廝若還不議和,索性便將其趕過江去,與其劃江而治。」陳允笑得幾乎合不攏嘴了,他對於淮南軍本身就是個主戰派,並不贊同主公以戰迫和的方略,只是一直以來呂方那種驚人的遠見和恐怖的執行力,讓其習慣性的信服而已,但眼下鎮海軍出奇兵迂迴成功,形勢一片大好的局面下,一舉將淮南軍趕過江去,與其劃江而治的方略又在陳允的腦海中蠢蠢欲動了。
「不對!不對!這情形不對」呂方突然搖頭道:「自生,你快去請王宣州來,某家有要事請教他!」
王自生應了一聲,便快步向外走去。在一旁的陳允被弄得一頭霧水,待王自生出去後,小聲問道:「大王,有何事不對的嗎?義興被圍,形勢不是一片大好嗎?」
呂方搖了搖頭,伸手指點著木圖上淮南軍上的部署形勢道:「陳先生你看,我軍破廣德之後,先取溧陽,放出風聲欲取宣城、寧國諸地,實際卻是暗中出奇兵迂迴進取義興,淮南軍統帥又不是傻子,現在也應該知道中計了,又豈會沒有動作,豈不是奇怪之極!」
陳允搖頭道:「那又有何妨,如今湖常二州之間的險地已經為我方控制,我軍進退皆有後踞,彼若大軍來援義興,我方則堅壁不戰,由蘇州出輕兵襲擾起後,彼必不能久持。戰與不戰皆持我手,豈有不勝之理!」
呂方搖頭道:「陳先生說的有理,若淮南軍統帥也如此應對我倒是不怕,只是兵法之道,千變萬化,又豈是事先能盡數料的到的!我這兩日總是心驚肉跳,彷彿有什麼事情即將發生一般,王宣州他深曉淮南軍內情,等會還是多請教他為好!」
兩人正說話間,王茂章已經到了堂下,呂方不待對方上堂,便出門下階相迎,柔聲道:「戰事緊急,不得已打攪,望王公見諒!」
「不敢,王某窮極來投,怎當得大王如此相待!」王茂章躬身下拜,這個鐵打一般的漢子,現在卻憔悴的彷彿只剩下一個影子。滿族被滅,尤其是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哀就好像一柄巨斧將他這棵老樹的根系一一斬斷,雖然憑著這麼多年來的強硬習慣,腰桿還是直直挺著,但他身體內部的好像少了一些東西,只剩下一個堅硬的外殼,一捅就破。
王茂章還沒有拜下,呂方就搶上前去一把扶住道:「啟年兄得骸骨已經收拾好了,阿雄已經將其焚化送到杭州,某家已經囑咐拙荊尋一處好墓地,待此間事了,王公回去再行安葬。」呂方臉上滿是歉容:「自從當年我與啟年兄在淮上相識,對其人品武略就欽佩的很,早已心許為知交。卻沒想到天意弄人,竟然落得個這般境地,吾雖不殺伯仁,伯仁因吾而死,王公,某家實在是……」說到這裡,呂方聲音哽咽,再也說不下去。
王茂章聽到呂方提到王啟年的名字,那層堅硬的外殼彷彿被戳破了一個洞,整個人彷彿一下子老了十餘歲,頹然答道:「大王莫要說了,這都是天意弄人,啟年這孩子單騎衝陣,獨自斷後,分明是自己求死,與你又有何干?瓦罐不離井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這都是命呀!」說到這裡,他雙目不由得流下兩行無聲的老淚來。
兩人說話間,呂方已經扶著王茂章走上節堂,各自坐下後,呂方道:「今日勞煩王公來,卻是想要請教一下敵軍中諸將的習性,還望王公賜教!」
王茂章在戰陣間翻滾了二十多年,一聽呂方的問話便聞絃歌而知雅意,沉聲道:「說賜教不敢,大王如此問,莫非有什麼難決之事不成?」
呂方點了點頭:「不錯,我雖在淮南軍中也有呆過,但是那時職分低微,又一直在安使君麾下,對陶雅等人並無深交。如今表面上雖然局勢對我方有利,但淮南軍主力動向不明,某家心中頗為不安,故而向王公請教,想要從敵方將帥的個性猜測一下淮南軍下一步的動向。」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大王所為皆暗合兵法,百戰百勝果非幸致。」王茂章不輕不重地拍了個馬屁,低頭思索了片刻答道:「如今在江南的淮南軍其將帥主要是陶雅與李簡二人,這兩人皆是先王部下健將,驍勇善戰。但細看又有不同,陶雅行事謹慎的很,極少弄險;但李簡用兵輕驍善鬥,各自不同。」
呂方搖頭道:「王公何出此言,陶雅出兵徽州時,長驅徽寧道兩百餘里,直逼我方腹心,這等用兵,勝即是大獲全勝,敗即是全軍覆沒,怎說他極少用險呢?」
「大王所言甚是,不過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陶雅用兵謹慎,若是要出奇兵,定然親自去查看之後再做打算,是以似險實夷。他與我商議出徽州以分敵勢時,我也曾問過徽寧道蜿蜒曲折,乃兩百里石穴,若有失著,便是全軍覆沒的下場。那陶雅則回答他會親自查看,堪清路況,再行出兵,確保萬無一失,此人行事一向皆是如此,所以末將才這般說的。」
「好個似險實夷,說盡了兵法中的深意,那楊行密麾下果然濟濟多士,如天與其壽,只怕吾輩皆為其所虜!」呂方玩味了一會王茂章的話語,不由得歎道,其實廣德一戰他贏得就極為凶險,如非楊渥自亂陣腳,這般對峙消耗下去,先頂不住的肯定是自己這邊,即使是現在,鎮海軍最現實的目的還是爭取有利的和談條件,原因無他,楊行密給其子留下的遺產實在是太豐厚了。
第239章 廣德(二)
「大王也不必妄自菲薄,您能從一介淮上土豪,不到十年便割據兩浙,位極人臣,與楊行密也是一時瑜亮,便是他還在世,進去不足,自保還是有餘的1」陳允在一旁插口,轉而對王茂章問道:「如今戰局雖然表面上對我方有利,但敵軍動向不明,王宣州,您在淮南軍中多年,知曉內情,還請您不吝賜教,指點迷津。」
王茂章微一沉吟,並沒有立即作答,他臨時受招,來時便已經明瞭呂方招他來的目的,只是世人皆有私心,王茂章亦不例外,且不論他的滅門大仇,縱然為自保計,他心中也希望鎮海軍能夠擊敗淮南,至少戰事連綿不絕,互為寇仇才好,否則雙方一旦修好,他這個出奔之人就算可以保住性命,處境也是尷尬得很,報仇那就更不要提了,只是呂方先前想方設法與淮南軍停戰修好,若是自己出言挑撥,以呂方的精明時間一久定然會被拆穿,那時下場便不堪設想。
想到這裡,王茂章字斟句琢地說道:「王某窮途來投,大王以國士相待,某家自然以國士相報,但有所知,定然傾囊相訴。只是兩軍對壘,形勢瞬息萬變,又豈是在軍帳中揣度的出來的?末將只怕所言不當,誤了軍機,便是萬死也難贖其罪!」
呂方笑道:「王公但說無妨,某家雖然愚鈍,但還不是那種委過於人的昏主!」
王茂章點了點頭,道:「淮南將帥為李簡與陶雅二人,一人急一人緩,互為佐使,一時間也難以揣測他們下一步的做法。但兵法有云『勿持敵不來,應持吾有備。』雖然難以揣測敵軍的下一步動向,大王只要先看看己方薄弱之處何在,小心防備,至少先位於不敗之地了。」
聽到王茂章這般說,呂方眼中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他本以為以王茂章對淮南軍內情的瞭解程度,能夠給自己一些有益的建議,可想不到居然說出這麼一番不鹹不淡的話來。兩軍對壘,又豈會沒有薄弱之處,只不過在對方打擊到自己薄弱之處之前先將對手擊垮,自然薄弱之處便不再是了,若是按照王茂章所言,豈不是將好不容易搶到手的主動權又拱手讓了出去?呂方心中不由得暗想:「這王茂章莫不是傷心過度,心緒失常,胡言亂語起來了。」
呂方盡力掩飾住自己的失望,起身強笑道:「王公所言甚是,此番打攪王公了,時候不早了,您且先回去安歇了吧,陳掌書,你且待本王送王公一下。」
過了半盞茶功夫,陳允送王茂章回來,皺眉道:「大王,這王茂章好生奇怪,按說他與楊渥有那般大仇,為何還出這等主意,難道說有什麼隱情不成?」
呂方也搖了搖頭,道:「本王也是覺得奇怪,也罷,眼下要緊的是趕快把常州拿下來,只要拿下此州,長江之險淮南便與我方共有,楊渥在廣陵便不可安枕,不像現在,只有他打我,沒有我攻他。」
兩人正在商議間,外間一名校尉領著一名探子趕到階下,高聲稟告道:「稟告大王,傳來急報,淮南大軍已經出宣城,沿句溪水逆流而上,兵鋒甚銳,形勢萬分緊急。」
呂方快步走到階旁,急問道:「淮南軍有多少兵馬?」
「敵軍戒備森嚴,哨探無法靠近,只看到行軍隊列綿延十餘里,光是指揮一級的旗幟便有五十餘面,軍容十分壯盛!」
「五十餘面?」呂方不由得眉頭緊皺,淮南軍和鎮海軍的編制都是脫胎於晚唐軍制,相差不大,都是分為都——指揮——軍(廂)三級,百人為都,五都為一指揮,十指揮為一軍(廂),一指揮便有五百戰兵,如此算來這支敵軍就有戰兵近三萬。開戰時淮南一方總共的兵力也不過六萬,連番戰事後折損了近兩萬人,就算後來楊渥又補充了部分援兵,但考慮到他現在和淮南內部老將的惡劣關係和北方的壓力,他撐死也就抽出個一兩萬來,這般算來,此次淮南軍竟然是掃數而來,一副決一死戰的態勢了。
呂方站在階前苦思了許久,旁人也不敢打攪,那哨探一路上換人不換馬,趕了兩百餘里路,早已經是疲憊到了極點,跪在地上只覺得一對眼皮灌了鉛一般,不住的往下沉,一不小心手上一滑,跌在地上,腰間的盛水竹筒碰在青石台階上,發出輕響,這才驚醒了呂方。那哨探見自己犯了失儀之罪,叩頭如搗蒜一般,呂方擺手賞賜了錢帛讓其退下歇息,又下令多派哨探打聽消息,又遣人請王茂章來商議軍情。
廣德,嚴公台,不遠處的官道上,大隊的士卒和車輛正在通過,激起的塵土泛起,倒好似起了一場大霧一般,有些浮塵稀稀拉拉的落在台上的殘碑上,將上面殘餘的文字遮蓋的更厚了,粗粗看去,和尋常石頭又有什麼兩樣。
台下傳來一陣人聲,台上那幾隻棲息在老樹上的烏鴉呱呱叫了兩聲,振翅飛遠了。過了一會兒,一行人上得台來,當中那人身披鐵甲,外裹大紅色的披風,正是陶雅。陶雅看了看台上景致,眼中滑過過一絲哀傷的神色,他漫步走到那塊殘碑旁,對身後那些將佐問道:「爾等可知此地為何叫做嚴公台嗎?」
他身後那些將佐都是些江北人,又粗鄙不文,不由得面面相覷,半晌也無人回答,陶雅笑了笑,自問自答道:「傳聞東漢時賢士嚴子陵常垂釣於此地,故以嚴公台而名之。」他隨手將眼前那塊殘碑上得浮塵擦去,破舊的石碑上現出五個字來「陵垂釣於此」,想必斷去的那半塊石碑上面刻有的便是「嚴子」這兩個字。陶雅伸出手指在石碑上摩畫,悠然歎道:「滄海桑田,物是人非,若非那塊只剩一半的殘碑,誰又知道數百年前先賢垂釣於此地?」
隨行的將佐不知為何陶雅突然感風傷月起來,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回答,一個機靈的靈機一動,上前笑道:「我等自然是不知曉的,不過陶帥文武兼資,尤其是我等可以望其項背的,豈不知數百年後此地又多出幾個陶公台什麼的!」
眾人趕緊齊聲應和,唯恐落於人後。陶雅笑道:「你們可知我為何知道此地來歷?」
「陶帥博覽群書,自然是知曉的。」方纔那出言的將佐趕緊接了上去。
「錯了。」陶雅搖頭道:「此地的來歷我並非是從書上得知,而是親耳從別人口裡聽到的。」說到這裡,陶雅看到隨行將佐眼中露出不解的神色,便隨手劃了個半圓,笑道:「你們坐下吧,反正大軍通過還要些時候,某家便將此事說與爾等小子們聽吧。」
說罷陶雅自己也在那殘碑上坐下,開始回憶往事:「算來是十四年前,不對,是十五年前,孫儒渡江圍攻宣州,他的前鋒便駐守在這嚴公台之上,我當時年紀也和你們一般大,楊王令我領騎兵襲之。」說到這裡,陶雅的話語停了下來,彷彿他的思緒已經趕不上說話的速度,需要停下來等候一會似的。
兩旁的將佐們都沒有參加過那場苦戰,雖然他們已經知曉戰事的結果了,但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那結果如何呢?戰事激烈嗎?」
「激烈嗎?」陶雅臉上泛起一絲苦笑,道:「我當時麾下有騎兵四百,步卒千人,一番苦戰下來,有個完整身子的還有兩成,這嚴公台上血足足浸下去有半尺深。」說到這裡,陶雅隨手揭開上衣,袒露背部,只見背上一道傷疤由左腰一直延伸道右肩,十分駭人。
「若非我那件甲好,只怕在這裡和你們說話的已經不是我了。」
饒是那些將佐也是歷經生死,聽到陶雅這番敘述,也只覺得屁股下面好似有一層白骨一般,耳邊的風聲也變成了垂死的呻吟聲。方纔那個插話的大膽將佐擠出笑容道:「蔡賊雖然強悍,可最後還是為楊王所擒,我等這番出兵,也定然能旗開得勝,克服廣德,報前番兵敗之恥。」
「旗開得勝?」陶雅臉上浮出一片苦笑,站起身來拍了拍屁股上的浮塵:「也罷,你們下山準備一下吧,我們也要上路了。」
「喏!」眾將佐趕緊起身領命,紛紛退下,最後那個見陶雅還站在原地沒有動身的跡象,正要詢問。陶雅擺了擺手道:「先下去吧,某家在這裡再一個人呆呆。」
那將佐不敢多言,叉手行禮便退下了。此時嚴公台上只留下陶雅一人,只見他在台上漫步走著,不是撫摸一下殘垣斷壁,老樹枯籐,過了半晌,他才向台下行去,走到路口卻又停下了,回頭又看了看那半塊殘碑,臉上浮現出一絲自嘲的苦笑:「唉!老了老了,今日你陶雅憑弔別人,卻不知他日誰又來憑弔你陶雅呢?」
第240章 廣德(三)
龐大的皖南山系彷彿一隻伏在廣袤的江南大地上的巨大的章魚,伸出無數只觸手向四方延伸,九華山、黃山、天目山都是它的支脈之一。其南北走向的山脈南高北低,一直延伸到長江南岸,甚至在江北還有還有它的部分餘脈。而在這些山脈之間,便構成了許多或大或小的盆地,這些盆地土質肥沃,氣候濕潤,自古就成了人煙稠密,經濟繁榮的地域。但是由於這些山脈的谷道低窪之處,則成了遍佈的河流湖泊。由於這塊區域的山脈多為南北走向,盆地間的東西方向的交通則十分不便,主要依靠割裂山脈的水道,是以在皖南地區,水路交通尤為重要。
所以淮南軍離開宣城之後,並沒有直接向東趕往廣德,而是沿著句溪水向北,然後向東順流進入建平縣境內的南湖,再沿著郎溪向東南方向,轉由桐川,最後由陸路進軍廣德。這樣雖然路途上要遠了很多,但是繞過了陡峭的皖南山脈,實際上可以減少許多必須克服的水路障礙,還可以利用水路運送糧秣,比直接向東要快捷的多。這樣一來,位於郎溪和桐川處的建平縣變成了兩軍必爭之地了,此地就像一扇大門一般,正好扼守住了廣德所在那個小盆地的入口,只要鎮海軍能夠將此地牢牢的控制在手中,就能夠確保廣德乃至兩浙腹地的安全,反之淮南軍如果控制了此地,就能夠直接威脅廣德乃至杭州的安全,畢竟雙方都很清楚,廣德除了一座內城之外沒有任何城郭,並不是一個適合堅守的據點,只有以重兵控制外圍要點,才是正確的方略。
此時在廣德附近還有大約戰兵一萬六千,其中包括兩衛親軍,還有左廂殿前親軍的一部分,另外還有一萬名輔兵和數千名還來不及撤到後方的降兵。在得知淮南軍出兵的行動之後,呂方迅速的採取了行動,他立刻讓部將王許統領三千殿前親兵立即出發,趕往建平城,匯合當地的守兵加強防禦,與此同時派出信使趕往杭州,要求抽出援兵。自己則在第二天統領這主力出發,趕往建平,至於老營則由陳允把守。經過四天的行軍後,鎮海軍主力趕到了建平縣城,在觀察了地形之後,呂方並沒有將大營佈置在也是一座裸城的建平治所,而是將大營設置在銅川旁的一塊高地上,然後下令士卒在桐川河中打下木樁,在木樁後建起浮橋,在對岸又設置了一座小寨。同時掘破浮湖塘、青陂塘、信武塘等數處塘陂的堤壩,使得營寨前形成一片澤國,待到兩日後淮南軍前鋒趕到時,這一切都已經粗具規模了。
陶雅站在一座土丘上,不遠處便是一片水色,依稀可以看到水面上的房頂和樹木的尖端,這些地域不久前還是村莊和田地,顯然這一切不是自然發生的結果。
兩名軍士拖了一個衣衫襤褸的漢子過來,叉手行禮道:「陶招討,這廝方才伏在房頂上,被我軍的哨船發現了,便帶了回來。」
陶雅上下打量了那漢子,他身上披的那塊破布與其說是一件衣服還不如說只是一些麻布的殘片,慘白的皮膚,被水泡腫了的手腳,無神的雙眼,若不是微微起伏的胸膛,幾乎讓人以為眼前只不過是一具新鮮的死屍罷了。
「你叫什麼名字,是哪裡人氏?」陶雅開口問道。
那漢子卻好似癡呆了,一雙眼睛只是傻傻地盯著空氣中的某一個點,彷彿有個什麼透明的物體在那裡一般,嘴唇微微的張合著,不過聲音低微也聽不清楚再說什麼。
「招討在問你話?你莫非發癡了?」一旁的軍士見狀,趕緊出聲呵斥,另外一人乾脆橫起槍桿抽在那漢子臉上,將其打倒在地。
「且慢!」陶雅還來不及出言制止,那漢子突然跳將起來,睜大了眼睛,好像眼前發生了什麼萬分可怖的事情一般,嘶聲道:「壩被掘了,水來了,房子被沖走了、牛也被沖走了,阿爺被沖走了,阿升也被沖走了,什麼都被沒有了!」說到這裡,那漢子突然撲倒在地,一邊以頭搶地,一邊痛哭了起來。
「罷了,帶下去吧,給些吃的,衣服,好生相待,莫要為難他了!」陶雅伸手制止住準備繼續逼問那漢子的軍士。他心中已經明白,這場洪水定然是鎮海軍所為,畢竟這些天又沒有大雨,除了人為原因又怎麼會使得那麼多塘陂盡數破堤,造成這麼大一塊澤國呢?
隨陶雅同行的陳潘恨聲道:「招討,呂方那廝好生辣手,竟然將此地眾多坡塘盡數毀去,淹沒的百姓只怕不下數千,他此番逆天行事,必遭天譴。」
陶雅臉上泛起一絲苦笑道:「兵法之道,本就是只求克敵制勝,無所不用其極,不要說水火,便是父子之情,親戚之誼,只要能用來破敵,在這亂世之中都用的上來。陳將軍你還年輕,可千萬要記住,刀劍雖利,哪裡及得上人心險惡呀!」
陳潘咀嚼了兩遍陶雅意味深長的話語,心中若有所得,這一路上,陶雅好似中了什麼魔法一般,快速的衰老了下來,口中不時冒出不詳之語,陳潘雖然覺得有些不對,但又不好直接出言駁斥。此時陶雅已經開始指揮軍隊在高地紮營,陳潘傾聽著陶雅的命令,揣摩著其中的道理,待到陶雅部署完畢後,小聲問道:「陶招討,我軍也有戰船,為何不從水路進攻呢?」
陶雅答道:「呂方紮營定然在封鎖了銅川河道,至於其他水域,深淺不一,我軍船隻多為大船,若是貿然出兵,很容易擱淺,反而為敵所乘,不如先深固根本,再尋機破敵。」
兩軍的統帥在面對大水氾濫的環境,都採取了相通的策略:派出大量的小船去襲擊對方側翼和補給線,這樣一來,就發生了很多次激烈而不具有決定性意義的接觸戰,在這些接觸戰中,淮南軍取得了大部分的勝利,原因很簡單,鎮海軍的主要水師基地是在湖州烏程和蘇州、杭州、明州。而這些區域和廣德之間並沒有大的水系聯通,而淮南水師則可以通過大江、丹陽湖、句溪水等一系列水系機動,所以鎮海軍這些船隻幾乎都是臨時打制或者勾拘來的民船,自然難以抵擋對手的進攻。十餘日後,臨時挖掘堤壩造成的洪水逐漸退去,兩軍之間水泊變成了間隔著大片的沼澤地小塊高地的地形,更加殘酷的陸戰開始了。
天祐三年四月,洪州(南昌)節度使府。已經是深夜時分,可大堂上站滿了人。他們一個個神情焦急,不時將目光投向緊閉的廂門,每一次廂門打開,眾人都圍攏上去,想要從那婢僕緊閉的雙唇中挖出點什麼來,顯然後屋內正在發生什麼緊要事情。
在與大堂一屋之隔的臥房中,錦榻上躺著一條漢子,那漢子臉色灰敗,呼吸微弱,顯然已經到了邇留的狀態了。榻前的空地上跪了十餘個人,其中有六七名滿頭珠翠的美貌女子正低聲抽泣。
「時兒,延規他還沒有到嗎?」榻上那漢子掙扎著抬起頭來,低聲問道。
「父親,只怕那廝不會來了!」位置離那漢子最近的一名青年男子應答道,話語間臉上閃現過一絲矛盾的神色。
錦榻上那漢子雖然已經命懸一線,但靈台反而格外清明,兒子心中的那點念頭立刻被看得一清二楚,他歎了一口氣道:「時兒,你也莫要擔心,你是我親生骨肉,這鎮南節度使的位置自然是你的!」他話說的稍多一點,便立刻劇烈的咳嗽起來。
跪在地上那青年男子身旁的一名雙鬟女子趕緊起身輕撫那漢子的胸口。原來躺在錦榻上那垂死漢子便是割據江西的鎮南節度使、檢校太保、中書令,爵穎川郡王鍾傳,這個與錢繆、楊行密、王審知等人齊名的南方軍閥,此時也走到了自己人生的盡頭。跪伏在地上被他稱為時兒的青年人,就是其親子鍾匡時,而詢問的是否趕到的延規,則是鍾傳的養子,江州刺史鍾延規,那正在服侍鍾傳的則是他的女兒鍾媛翠。
鍾媛翠輕拍父親的脊背,漸漸地鍾傳的咳嗽平息了下來,她正要喂鍾傳吃些藥汁,鍾傳卻搖頭道:「罷了,自家人知自家事,某家這性命也就是這一兩個時辰的事情了,又何必再吃著苦殺人的東西,乖孩兒,你若是當真愛惜爹爹,便去取壺酒來,讓老父臨死前再暢快的喝上一口可好!」
聽到鍾傳的要求,鍾媛翠不由得猶豫了起來,鍾傳看到女兒為難的模樣,拍了拍女兒的手背苦笑道:「也罷,看來延規孩兒是不會來了,某家便把這後事交代一下吧!」
鍾傳話音剛落,外間便傳來一陣嘈雜的人聲,接著便是沉重的腳步聲,屋內的眾人不由得一起轉頭望向房門。只聽得一聲響,大門便被推開了,走近一個身披鐵甲,背闊胸停的七尺昂藏大漢來。
第241章 去世
鍾匡時看到那大漢進門,不由得臉色大變,後退了一步,厲聲道:「怎麼是你?」只聽得匡噹一聲,原來鍾匡時驚訝之極,舉止失措,竟然將一旁的一支瓷瓶碰落在地,摔得粉碎。
那漢子冷哼了一聲,卻不回答鍾匡時的問話,自顧上前跪倒在鍾傳榻前,沉聲道:「孩兒延規拜見父王!」原來他便是方才眾人口中的鍾傳義子,江州刺史鍾延規。
「好!好!你來了,就好!」鍾傳本以為已經見不到這個義子了,鍾延規的突然出現讓他又驚又喜,枯槁的臉上泛起一絲嫣紅,強掙著坐起身來,想要伸出手去撫摸鍾延規的頭頂。
鍾延規見鍾傳躺在榻上,難以撫摸自己頭部,便隨手解下纀頭,膝行兩步俯下身子,讓鍾傳撫摸著自己的頭頂。鍾傳蒼白枯槁的右手放在鍾延規烏黑有光澤的髮髻上,形成了一副鮮明的對比的圖畫。
鍾匡時看著鍾延規的背影,臉上神情複雜,互喜互憂,他左右看看屋內眾人注意力都在榻前的鍾延規身上,便小心的對牆邊服侍的侍女做了個手勢,將其招了過了,低聲在耳邊囑咐了幾句,待看到那侍女悄無聲息的走出屋外,鍾匡時的臉上泛起了一絲得意的微笑,轉瞬即逝。
鍾傳此時的生命就好像一堆所剩無幾的乾柴了,鍾延規的趕到帶來的興奮就好像突然暴漲的火焰,很快將最後一點燃料也燒成了灰燼。坐在他身後扶持著他的鍾媛翠是最有切身體會的,她感覺到父親的體溫在緩慢的下降,帛衣下面的肌肉在急劇的抽搐,一種不祥的預感立刻躍上這個女孩子的心頭。
「父親,父親!」鍾媛翠搖晃著父親的身體,但鍾傳並沒有做出相應的回應,放在鍾延規頭頂的右手無力的滑落下來,雙眼微閉,嘴角還有一絲未曾消逝的笑容,鍾延規伸手在鼻前一探,已經沒有了呼吸,顯然生命已經在剛才那一剎那離開了這具軀體。
四周的婦人見狀立刻大放悲聲,鍾媛翠待要想哭,卻只覺得欲哭無淚,渾身無力,頓時便昏轉了下去,一旁的鍾延規趕緊將其扶到一旁坐好,才站起身來。鍾匡時見父親已死,臉上神情卻奇怪的很,似喜似悲。這時外間傳來一陣人聲,卻是外間相侯的人們聽到屋內的哭聲,前來詢問的。
鍾匡時打開房門,從外間魚貫走進幾人來,為首的那人皮膚黝黑,青布包頭,耳懸金環,一副蠻人打扮,正是吉州刺史彭玕。唐末時江西山湖間多有蠻僚,鍾傳起事時軍中便有萬餘蠻僚,這彭玕便是蠻僚之中的世代的大酋長,又勇力過人,鍾傳生時倚之為干城。在鍾傳已去的現在,屋中眾人隱然之間以他為首,鍾匡時見他進門,趕緊躬身道:「小侄見過彭家叔父了,父王他去了!」
彭玕點了點頭,走到榻前,從腰間拔出匕首在臉上右頰上橫著割了三刀,頓時血流如注,屋內的眾婦人見狀不由的發出一陣驚悚之聲,彭玕卻好似沒有感覺一般,自顧在鍾傳榻前叩首。原來蠻人舊有風俗,若有酋長去世,部落中的勇士則割傷自己面頰,圍繞酋長屍首的榻前長歌舞蹈,以作送別之意,甚至還有將酋長妻妾心愛之物一同焚燬作為殉葬的習俗。彭玕雖然漢化已深,但在主公去世之時,還是以族中的習俗為其送別。
彭玕在榻前行禮完畢,又低頭祝禱了幾句,方才站起身來,也不處理臉上的傷勢,沉聲問道:「鍾王去世之前,可有安排好後事?」
屋中眾人一愣,才回過神來彭玕問的應該是誰是鍾傳的繼承人,鍾匡時用眼角餘光掃了鍾延規一眼,只見對方好似沒有聽到彭玕的問話一般,只是站在小妹鍾媛翠身旁,不由得暗中冷笑了一聲,上前一步叉手行禮道:「父王去世之前,已經留下遺言,讓小侄繼任軍府。」說到這裡,鍾匡時攤了攤手道:「父親說話的時候,屋中人都聽到了,彭家叔父一問便知。」
彭玕點了點頭,他也不顧忌,便當面詢問起鍾傳的遺孀妾室起來,眾人紛紛點頭,有的還將鍾傳先前說要把鎮南節度使的位置留給鍾匡時的原話重複了一遍。待到詢問完畢之後,彭玕沉聲道:「既然如此,那邊勞煩陳掌書一次,上書朝廷,請以匡時公子為鎮南軍留後。」
彭玕身後的一名白衣微鬚男子應了一聲,他便是鎮南軍掌書記陳象。屋中眾人對彭玕如此行事並沒有什麼異議,一來是因為彭玕實力雄厚,在鎮南軍中威望卓著,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便是鍾匡時的妻子乃是撫州刺史危全諷的女兒,危全諷乃是江西著名的大土豪,黃巢之亂後以立團自衛為名起兵,據有撫、信、袁、吉四州之地,後來與鍾傳爭霸失敗後,將女兒嫁給鍾傳之子鍾匡時,與並與吉州(今吉安)刺史彭玕、虔州(今贛州)刺史盧光稠友善,親弟危仔倡為信州刺史,其人經營撫州二十餘年,戶口殷盛,城郭堅固,有這樣一個老丈人站在背後支持,自然無人再敢多言。
眼看得自己繼承大位的事情已經板上釘釘,鍾匡時不由得大喜過望,早將老父去世的悲痛丟到九霄雲外去了,對彭玕躬身下拜道:「彭家叔父大恩,小侄沒齒不忘,富貴當與叔父共之!」
鍾媛翠悠悠醒轉,只看到眾人都背對著自己,亡父的屍首躺在榻上也無人搭理,倒是兄長鍾匡時站在場中,滿臉喜色的說些什麼,哪裡有半點悲慼之色。看到這般情景,鍾媛翠不由得悲從中來,肩膀上卻突然被人輕輕拍了兩下,抬頭一看卻是鍾延規,只見這個與自己並無血緣關係的兄長,正看著自己,威武的臉上滿是關心安慰之意,鍾媛翠只覺得心中一陣暖意,臉上一紅便低下頭去。
鍾匡時正笑的合不攏,卻聽到人群後有人沉聲道:「繼得大位便將老父屍首拋到一旁,倒是好孝心,好孝心呀!」眾人將目光向投向語音來處,只見說話人體型魁梧,身披鐵甲,正是鍾延規。
鍾匡時聞言暗怒,鍾延規語意中譏諷之意頗為明顯,分明是在指責自己雖為骨肉之親,卻有違孝道,這話在極重孝道的中國古代殺傷力是極大的,他正欲開口辯駁,卻聽到彭玕開口道:「延規公子此言差矣,春秋時秦穆公出兵襲鄭,當時正逢晉文公大喪,其子晉襄公以墨服治戎,於崤山大破秦師,獲其三帥,回師之後才為先王入葬。世人又有誰指責晉襄公不孝呢?孝有大孝小孝,如今先王棄我等而去,留下這番基業,外有強敵環伺,匡時公子先定大位才是真正的大孝。」彭玕雖然一身蠻服,臉頰傷痕猶在,但言語間卻詢詢好似大儒一般,別有一番趣味。
鍾延規冷笑了一聲,道:「是嗎?某家只怕現在這片基業姓鍾,數年之後便要改作他姓了!」
眾人聞言不由得皆色變,鍾延規話語中分明是暗指鍾匡時不能守住鍾家基業,會被背後的老丈人危全諷等人所控制,其言頗為誅心,鍾匡時一時忍不住,衝口罵道:「鍾家的事情什麼時候輪到你這無家無姓的禿賊在此多言了!」
鍾延規臉色頓時變得鐵青,身上的鐵甲發出一陣嘩啦聲,彷彿就要立刻撲上來將侮辱自己的鍾匡時斬殺當場,原來他本為珈藍院中僧徒,鍾傳篤信浮屠,見其勇健過人,便將其收為養子,只是鍾延規一直將其視為忌諱,平日裡自然也無人敢在他面前提到此事,一時間場中溫度好似立刻低下了五六度一般。
眼看鍾傳屍首前便是一番鮮血四濺的場面,鍾匡時不由得臉色蒼白,心中暗懼,他是知道父親這個養子的勇武的,自己的牙兵親衛此時都在外間,若是對方發作起來,彭玕雖然勇武,但畢竟年紀大了,未必保得住自己,想到這裡,鍾匡時不由得暗自後退了兩步。
彭玕是何等精明的人,已經察覺了鍾匡時的膽怯,不由得暗自搖頭,心中暗想:「果然將相本無種,鍾王何等豪傑,這個親生兒子卻全然沒有繼承了半點剛勇,倒是眼前這個義子有幾分血勇,不是個好相與的,如非他娶了危相公之女,哪裡輪得到他來做這個鎮南軍節度使。」想到這裡,彭玕正要上前攔住鍾延規,卻只看到一個人影衝到場中,張開雙臂攔在鍾延規身前,悲聲道:「父親屍骨未寒,你們便喊打喊殺的,我活著又有什麼意思。你們若要動手,便先從我的屍首上跨過去吧!」
鍾延規定睛一看,來人卻是自己的妹子鍾媛翠,只見其雙目含淚,透明的淚珠從她雪白的臉頰上滑落,滴在胸前的衣襟上,目光中滿是悲痛欲絕之色。饒是他在行伍中打滾出來的鐵石心腸也不由得一軟,便歎了口氣道:「罷了,匡時你聽好了,你我從此之後,再無瓜葛,父親的喪事你好生辦妥,某家這就回江州去了。」說到這裡,鍾延規竟然當著眾人的面拂袖出門去了。
第242章 骨肉
眾人見鍾延規如此行事,不由呆住了,唯有鍾匡時看著鍾延規離去的背影,臉上浮起了一絲陰狠的獰笑。果然,鍾延規剛剛出門,外間便傳來一陣廝殺聲,眾人還沒回過神來,便聽得匡噹一聲響,房門被人從外間撞開,一人從外間衝了進來,渾身血跡,正是剛剛出去的鍾延規。
「狗賊,義父剛亡便要弒殺兄長嗎?」鍾延規戟指著鍾匡時厲聲吼道,他左手提了一柄橫刀,鍾延規剛才進門時身上並無刀劍,想必是剛才在外間奪過來的,此時他身上的鐵甲上滿是血跡,也不知是別人還是他自己的,右頰上多了一道深深的口子,深可見骨,方纔他從出門到重新撞進門來不過七八個呼吸的功夫,便變成這般模樣,可見外間廝殺的激烈。
屋內眾人被這番突變驚的目瞪口呆,一時間說不出話來,正當此時,門外又衝進四五條披甲軍漢來,手中拿著明晃晃的刀劍,目光中滿是赤裸的殺意。那幾個鍾傳的妾室見狀嚇得失聲尖叫,紛紛躲在那錦榻後,彷彿那裡就是屋內最安全的地方一般,屋內頓時亂作一團。
「哈哈!」鍾匡時突然狂笑起來,此時的他臉上全是狂喜之色,哪裡還有半分老父剛亡的悲慼:「你這禿賊,也敢自稱某家的兄長,來人,把這廝給我砍成肉泥,重重有賞!」
那些軍漢齊聲應和了一聲,圍了上去,頓時屋內殺氣騰騰,眼看鍾傳屍首之前便要演出一處手足相殘的慘劇。
「住手!」隨著一聲尖叫,鍾媛翠衝到鍾延規身前,展開雙手用單薄的身體護住了鍾延規,軍漢們猶疑的站住了,將目光投向了鍾匡時。
「小妹,你這是幹什麼,還不讓開,刀劍可不是長眼的,傷著了可不是好玩的。」鍾匡時見狀不由得又驚又怒,大聲喊道。
鍾媛翠卻痛苦地搖了搖頭,雙目中滿是晶瑩的淚珠:「阿爹剛剛去世,二哥你便要殺大兄,難道這權位富貴就這麼重要,連骨肉親情都不要了嗎?二哥,放過大兄了吧?大家像過去一樣,好好的不是很好嗎?」
鍾匡時怒道:「那廝不過是父親收的養子罷了,和我們哪有什麼骨肉親情,你沒看見他剛才那般作為,哪有把父親放在心上,小妹你別發傻了,快快讓開,今日不殺了他,日後必成我們鍾家的大患。」
「就算不是一母同胞,可少時一同讀書習武,同出同入,相互扶助的那些事情二哥你難道忘了嗎?阿爹已經把大位都留給你了,你又何必把事情做得那麼絕呢?我實在不想看到你們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你今天要殺大兄,便連我一起殺了吧!」鍾媛翠嘶聲勸說的,聲音淒切,猶如杜鵑啼血一般,饒是鍾匡時鐵石心腸也不由得猶疑起來。
軍漢中為首那人乃是鍾匡時的心腹,鍾延規右臉頰上的傷便是他的傑作,他看到鍾匡時猶疑,趕緊大聲道:「匡時公子,縛虎容易縱虎難,今日若不殺了此人,他日我等必受其害,萬萬猶疑不得呀!」
心腹的喊聲好似一盆冷水澆在鍾匡時的頭上,讓其立刻清醒了起來,的確如同那心腹所言,鍾延規這等人物便如猛虎一般,若是未曾撕破顏面倒也罷了,若是動了手還讓其走脫了,將來必然受其反噬。他強硬起心腸,厲聲道:「小妹,我數三下,如果你還不讓開,就莫要怪哥哥無情了。」說到這裡,鍾匡時舉起右臂,高聲數道:「一、二、三!」數到這裡,眼看他右臂便要揮下。鍾媛翠見鍾匡時這般絕情,心喪欲死,緊閉雙眼,眼看這樣一個嬌柔女子便要命喪黃泉。
正當此時,斜刺裡突然伸出一隻手來拉住鍾匡時的右臂,沉聲道:「匡時賢侄還是罷手吧!」頓時數十道目光積聚在那人身上,卻是吉州刺史彭玕。
「叔父,卻是那廝無禮在先。」鍾匡時不由得又急又怒,急聲道,平日裡冠玉一般的面容早已漲的通紅。
「那總不能連你妹子也一齊殺了吧?這裡好歹是大王的屍骨之處。老父屍骨未寒,你就在先父屍首面前殺死兄妹,這孝悌之道首先就虧了,不要說傳出去,屋中之人哪個還會服氣你來坐那個位子?難道你要把我們這些老傢伙一起全部殺了滅口不成?」彭玕一開始還語氣輕柔,可越到後來嗓門越大,到了最後幾乎是一副教訓晚輩的模樣。屋內眾人被他一帶,也紛紛起哄起來。
「叔父說笑了,說笑了!」鍾匡時尷尬地笑道,臉色早由激動的通紅變為慘白,屋中眾人有不少都是父親留下的重將,彭玕更是實力雄厚的實力派,就算是鍾傳在世時,交往時也是稱彭公而不名,自己若是一口氣把他們都殺了,鎮南軍節度使這個位置肯定是做不上去了,只怕連洪州都呆不安穩了。
「我也知道你既然動了手,也不好收場!」彭玕見鍾匡時一副低頭受教的模樣,口氣也和緩了起來:「你怕他與你爭位也是人之常情,不如將其拘禁起來便是,他好歹也是你父親義子,立有大功,待朝廷制敕下來了,你位子坐穩了,再放他出來便是,何必弄得這般血肉橫飛,骨肉相殘的。再說你現在把他殺了,江州無主,江西豈不是門戶洞開,你在這洪州難道坐的安穩?」
「叔父所言甚是,小侄照辦就是!」鍾匡時低頭應答道,正如彭玕所言,鍾延規的地盤江州(大約在今天的九江市)正好處於鄱陽湖與長江的交匯處,與楊吳的黃州隔江相望,乃是江西的門戶所在,如果此地落入楊吳手中,楊吳水師便可由長江入鄱陽湖,直取鎮南軍的心腹,洪州、饒州等地都有水道與鄱陽湖相同,局勢便會一發不可收拾。鍾匡時他事先也沒想到鍾延規會受招回洪州,只是臨時起意要殺鍾延規,也沒有想得那麼多後著,此番見彭玕堅決反對,權衡利弊後只得罷手。
鍾媛翠本來已經閉目待死,見峰迴路轉,不由得跪倒在地喜極而泣。彭玕上前扶起鍾媛翠柔聲道:「今天倒是多虧了你,不愧是鍾王的骨血,若不是你,今天也不知道如何收場。」鍾媛翠聽得彭玕的安慰,想起方纔的事情,不由得分外委屈後怕,不由得一頭埋入彭玕懷中大聲哭泣起來。
彭玕輕輕拍了拍鍾媛翠的頭頂,便將其交給一名鍾傳妾室走到鍾延規面前。鍾延規就在這半盞茶不到的功夫,已經由生到死,由死到生走了一遭,饒是他英雄虎膽,也不禁覺得微微的頭暈目眩,他看到彭玕走到自己面前,微微一拱手行禮道:「小侄謝過彭家叔父救命之恩!」
彭玕卻是微微一讓,避過了鍾延規的禮,沉聲道:「你也不必謝我,我不過是看在先王的情分上,不欲在他屍骸面前子女骨肉相殘。你放下兵器,束手待擒吧,若是有緣,你我還有再見之日。」
鍾延規微微一笑,丟下手中橫刀,伸出手來,朗聲道:「捆得緊些,老爺可是生了一聲橫練筋骨!」
那些軍漢見狀,立刻圍了上來,取了摻了麻繩的牛筋,抹肩溜背,五花大綁了起來,方才在外間廝殺時,鍾延規幾個照面便奪了兵刃,突出重圍,殺了好幾個他們弟兄,在他們心底對其又是痛恨又是忌憚,手上的力道著實重了幾分。鍾延規倒是硬氣的很,臉色如水,倒好似身上不過穿了身麻衣,而不是緊繃的牛皮索,屋中眾人也不禁暗自佩服。
彭玕在一旁冷眼觀看,他出言阻止鍾匡時殺鍾延規倒不只是他口中那幾個原因,其中還有更深一層次的原因卻沒有說出來。雖然他是支持鍾匡時繼承鍾傳鎮南軍節度使的位置,但是在鍾匡時的支持者中又屬於少數派,畢竟論親疏,論實力,他都及不上鍾匡時的岳父撫州刺史危全諷。在鍾匡時尚未繼位的時候倒也罷了,一旦鍾匡時成功的登上鎮南軍節度使的大位,既有大義名分,外間又有實力雄厚的危全諷的支持,勢單力薄的自己就很有可能會被邊緣化。老謀深算的彭玕早已看到了這點,與其這樣,不如留下鍾延規這著暗棋,只要鍾延規一日不死,就依然還有對鍾匡時的威脅,自己就自然不用擔心會被邊緣化,這才是彭玕出言救了鍾延規一命的真正原因。
待到鍾延規被壓出屋外,眾人這才想起鍾傳的屍首還落在後面。方才連番劇變,幾乎將這茬事給忘了,於是趕緊依照禮制換上孝服,為鍾傳的屍首換上屍衣。身為孝子的鍾匡時也跪在屍首前面高聲哭號起來,只是經歷方纔那麼多事情,他的哭聲在眾人的耳朵裡總覺得有些異樣,好似摻雜了什麼不同的東西一般。
第243章 螳螂與黃雀(一)
眾人按照官職大小,關係親疏依序祭拜。鍾媛翠換好衣衫後也跟在兄長身後,她此時心情複雜的很,既有阻止了即將發生的骨肉相殘的欣慰,又有對老父去世的悲慼,但是更多的卻是對於未知未來的惶恐,畢竟不需要多高的智慧,她也能知道這一切不會就這麼簡單的結束,方纔的衝突不過是更大暴風雨到來前的序幕罷了,而她自己,作為一介弱女子,雖然明知道這一切,可卻毫無能力來左右自己的命運,只能聽天由命罷了。
鍾傳的喪禮十分冗長,從當天傍晚一直延續到次日下午還未曾結束,鍾媛翠只是中途抽空吃了兩口粥食,跟隨兄長都一直站在父親靈前向祭拜鍾傳的來人還禮。她拒絕了兄長和母親讓其去歇息一會的建議,極度的疲憊讓她那柔弱的身體已經變得麻木了,這樣可以讓她短時間的忘卻對於外來的惶恐,這樣一天耗了下來,鍾媛翠那單薄的身體看上去更是好似迎風楊柳,彷彿隨時都可能折斷。
到了晚飯時分,前來祭拜的人流少了點,鍾匡時和鍾媛翠二人退到後間進食休息。鍾媛翠剛吃了兩口,便聽到外間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抬頭一看,進來一名白衫微鬚的中年男子,正是鎮南節度使府掌書記陳象。只見陳象走進門來,叉手行禮,目光掃過鍾媛翠身上,眼神露出一絲猶疑,旋即而逝,走到鍾匡時身旁附耳低語了幾句。鍾匡時點了點頭,起身走出屋外,陳象對鍾媛翠道了個不是,也轉身尾隨鍾匡時出去了。鍾媛翠突然耳邊好似有人說了一句什麼似的,發了魔怔一般,也站起身來尾隨鍾、陳二人而去。
鍾媛翠看到兄長與陳像二人出得屋來,便一路往僻靜人少的後花園而去,她靈機一動,想起後花園中有一棵大樟樹,由於年代久遠被蟲蛀空了,中間可以容人,外間卻是枝葉茂盛,若是有人躲在其中,旁人決計難以發現。想到這裡,鍾媛翠便抄了近路,飛快的往後花園跑去,待躲到那樹洞中鍾媛翠喘息未定,便聽到一陣腳步聲傳來,小心翼翼的將雙眼移到樹洞旁向外望去,果然是兄長與陳像二人,正站在樹下,神色激動,好似正在爭執什麼一般。
「公子,鍾延規那邊我已經安排好了,只要你點一點頭,待會我就讓人在他的飯食裡做點手腳,便把這個麻煩解決了。」陳象低聲道,右手做了了下劈的手勢,臉上滿是陰狠之色。
鍾匡時卻有點猶疑,彭玕日前的話語猶在耳邊迴響,他倒不是在乎什麼兄弟的情分,但眾人對他的觀感還是在乎的,畢竟他現在還只是鎮南軍節度留後,在父親舊部中的威信和控制能力都微弱的很,在這個緊要關頭,他實在不想再出什麼岔子了。
陳象看到鍾匡時這般神色,已經猜出了對方心中一二,連聲催促道:「公子,鍾延規那日的模樣你是看到了,公子等在外間安排了二十名勇士,他的兵器事先被人收去了,手無寸鐵,竟然能夠赤手搏殺數人,又突入屋來,毫無懼色。公子有這等如同猛虎一般的強敵,有殺他的機會又豈能放過了?」
「陳掌書你說的雖然有理,可那日彭家叔父的話你也聽到了,想來再過月餘朝廷的制敕就要到了,反正那廝也在我的掌中,等我坐穩了大位,再殺了那惡僧也不遲呀!又何必此時受人於柄呢?還有江州乃江西要衝,若是殺了此人,激起兵變,豈不是弄巧成拙嗎?」
「公子你此言大謬!」陳象聽到鍾匡時的回答,不由得又急又氣:「在朝廷制敕到來的這一個月時間內,這洪州城中便好似在暴風的中心一般,看似平靜,但隨時都可能發生異變,殺了鍾延規,便少了一個變數。像鍾延規那等人物,便是在桎梏之中,也不可小看了,只要殺了他,才是一了百了。至於話柄,公子只需說他是大病發作而亡,眾將中又有誰會為了一個死人和您撕破臉呢?那彭玕分明是挾敵自重,才出言救鍾延規,他若是真心要救,為何一開始不說話,待到郡主挺身相救之後才出來說話?公子千萬不可將其的虛聲恫嚇給當真了。至於江州,公子與我精兵三千人,待殺了鍾延規後立刻出發,彼軍中無主,見我大兵奄至,定然能一鼓而破。」
陳像這一番話下來,鍾匡時不由得連連點頭,伸手抓住對方的右手雙手握住道:「若非掌書點醒,匡時此時尚在五里霧中,他日若能光大先父基業,富貴當與先生共之。此番行事都由先生去辦,卻不知應當何時下手?」
「便在今夜!」陳象不假思索的答道:「白日裡人多眼雜,不好下手,今夜我領人親自去那廝所在,若是那鍾延規有了提防,便悶殺了他,只說他惡疾發作而死便是了。得手之後,便趕往城外兵營,乘快船趕往江州。」
「如此甚好,那某家便靜候先生佳音吧!」鍾匡時滿意地點了點頭,兩人又低聲商議了幾句,便一同離去了。待鍾、陳二人離去不久,那大樟樹上枝葉一陣晃動,跳下來一個人來,正是躲在那裡偷聽的鍾媛翠,只見她臉上滿是驚惶無助的神色,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冒著生命危險才阻止住的骨肉殘殺並沒有結束,不過過了兩天,二哥便要派人藥殺大兄,還準備製造大兄惡疾發作而死的謊言,一時間她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跌坐在地上,大哭一場,將胸中的悲痛發洩出來。
鍾媛翠坐在地上,臉上的表情逐漸由軟弱和無助變得堅定起來,爬起身來,擦乾臉上的眼淚,小心的整理好身上的衣著,去除那些在樹洞中偷聽是留下的痕跡,才快步向前堂走去。與鍾媛翠柔弱美麗的外表象反,她的軀體裡卻有一個堅定沉著的靈魂,這在當時的女性中是十分罕見的,尤為難得的是,她還有一個十分冷靜的頭腦,從某種意義上講,她比起她的兩個兄長更適合繼承鍾傳的權位。
當鍾媛翠回到前堂得時候,鍾匡時已經回到那邊,正準備著答謝前來擊敗鍾傳的賓客,他看到鍾媛翠臉上依稀的淚痕,以為對方是思念鍾傳過甚,便柔聲安慰道「小妹,你也莫要太過悲傷了,若是傷了身子,那可就不好了!」
鍾媛翠斂衽行禮道:「匡時哥哥,我方才覺得頭有些暈,想回房中去歇息一會兒,不知可否?」
鍾匡時聞言笑道:「這就對了,這一天多你眼未交睫,又只吃了那麼一點。一個女兒家,又怎麼打熬的住,快去好生歇息才是正理。」
「那這裡便勞煩匡時哥哥了,小妹便先去了!」鍾媛翠也不多言,又拜了一拜便轉身離去。鍾匡時看著小妹離去的身影,臉上浮現出笑容,其實他心中頗為喜愛這個美麗乖巧的小妹,所以那天才沒有逼令手下將鍾延規與鍾媛翠兩人一同殺了,老父死後,他更是將心中所剩不多的一縷親情寄托在這小妹身上,這兩日看她這般操勞,心中著實心疼的很,卻又不知如何開口,現在看鍾媛翠主動去休息,鍾匡時心底倒是踏實了幾分。
鍾媛翠回到房中,卻不歇息,快步走到床旁的小櫥邊,一陣翻箱倒櫃,翻出一件物件來,小心翼翼的納入懷中,這才出得屋來,來到廚房了叫了一名僕役帶了酒菜,才向王府右廂行去。
南平王府右廂,在鍾傳在世時,此地便有一處獨立的別院,其門窗都是用鐵條打製,特別堅固,專門用來關押那些需要特別對待的囚犯。那日鍾延規被擒拿後,便被關押在其中,一來鍾匡時對洪州城內控制的還不夠嚴密,這座小別院就在王府之中,離鍾匡時的直線距離還不到三百丈,守衛都是鍾傳留下的精銳親軍,若是有人能衝進王府將鍾延規劫走,只怕要砍了鍾匡時的腦袋也不是什麼難事;二來這等兄弟相殘的事情,傳出去實在難聽的很,鍾匡時也不願意讓太多人知道,關在王府之中也少些人知道;若是萬一有人指責他不友,他大可反駁又未曾將鍾延規關押到獄中,兩人都是住在王府之中,一般待遇,也好少授人於柄。
這別院當中只有一間屋子,立在當中,突兀的很。這屋子與旁屋不同,乃是用數尺厚的青石堆砌而成,堅固無比,夾了鐵棍的橡木門戶,便是用板斧劈砍,一時間也打不開。只有一間兩尺見方的窗戶,用鐵欄杆隔了。一條光柱從窗中照了下來,更襯得屋內陰寒的很。鍾延規跌坐在地上,身上的鐵甲還穿在身上,身上的牛筋麻繩已經解開,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副腳鐐和肩上的一副九斤半重鐵葉團頭木伽。四周散落著些盤碗,上面的吃食卻好似沒有全然沒有動過的樣子。陰暗的屋中只有鍾延規沉重的呼吸聲,加上那不時開合的精光閃爍的眸子,便好似臥虎一般。
第244章 螳螂與黃雀(二)
突然外間傳來一陣人聲,好似有人正在爭執哀求些什麼一般。鍾延規站起身來,想要走到窗戶旁去聽的清楚一點,走了兩步卻發現鐵鏈的長度太短了,根本無法走到窗邊。他懊惱的頓了一下足,突然發現外間說話的聲音頗為耳熟,竟然是個女人。
院門處守門校尉正竭力攔住鍾媛翠進入院內,低聲哀求道:「留後有嚴令禁止任何人進入院內,否則守衛之人一律斬首,妻子沒入官府為奴。郡主您還是看在末將還有老母妻子的份上,莫要為難在下了吧!」
「匡時哥哥說的『任何人』難道還包括某家在內嗎?我不過是怕有幸進小人為了邀功,對大兄苛待了,讓是讓外人看到了,說他為了些許權位,卻不要骨肉親情,豈不是壞了匡時哥哥的名聲,你這般阻攔於我,莫不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不成?」此時的鍾媛翠毫無先前的柔弱無助,精明幹練之極,言語之間步步緊逼,便是積年老吏也不過如此。
那校尉被鍾媛翠逼問的焦頭爛額,一疊聲的叫苦道:「萬萬沒有此事,江州相公的飯食都是王府小廚房做出來的,絕無半點苛待,只是不可出得屋外而已。小人區區一個校尉,螻蟻一般的人物,不過聽命行事罷了,如何敢參合到王爺家事中去。」
「哼!」鍾媛翠臉上滿是懷疑的表情:「你們這些小人,做事情當面一套背後一套,最是陰狠。若是像你說的那般,為何不讓我進去看看?分明其中大有蹊蹺。我身為留後一母同胞,難道還會做什麼事情來不成?」
「這個,這個?」那校尉聽到這裡,不禁猶疑了起來。鍾媛翠見他這般模樣,便伸手從髮髻間取下一枚金簪,柔聲道:「你若是放心不下,等會大可在一旁看著,只讓我一人進去看看大兄,送些酒食過去便罷,出去後也覺不與他人說,這枚金簪便你的了。」說到這裡,鍾媛翠將金簪丟在那校尉懷裡,壓低聲音威脅道:「你若是不允,我也無話可說,只是日後你莫要有把柄落到別人手上便是!」
那校尉聽到這裡,不由得暗自叫苦,正如鍾媛翠所言,也許現在拿尼沒啥辦法,可對方是留後的嫡親妹子,何等親厚尊貴,這樣的人物想要弄死自己和捏死只螞蟻也沒啥區別,便是留後知道事情原委也不過是付之一笑罷了。但若是放她進去,看她不過一介女子,又能做出什麼事情來,外面還有百十個披甲軍漢看守著,便是那鍾延規肋生雙翼也飛不走,更不要說這金簪子打制精細,龍口處鑲嵌的那粒明珠有食指大小,散發出柔潤的光芒,只怕不是幾百貫打發的下來的,便是為了這金簪也值得搏一把了。
想到這裡,那校尉一咬牙便下了決心,他苦笑道:「罷了罷了,我今日便使了潑天的膽子,替您擔了這些干係,您可要快些出來,莫要在裡面耽擱了,小人一家老小都念您的好!」
「這才是聰明人!」鍾媛翠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我在裡面看看送點酒食與大兄便出來,絕不會為難你的。」說罷她從一旁的婢女手中接過食籃,隨著那校尉向院子當中的石屋走去。
那校尉引領著鍾媛翠走到門前,從懷中取出一枚鑰匙打開門鎖,小心地推開沉重的鐵門,伸手做了個請進的手勢道:「您請自便,千萬莫要耽擱了!」
鍾媛翠點了點頭,臉上微微露出激動的神色,走進屋來,低聲道:「大兄,小妹來探望你了!」
鍾延規坐在地上,身形微微動了一下,手腳上的鐵鏈發出清脆的聲響,沉聲道:「小妹你來這個地方作甚?」
此時的鍾媛翠雙眼已經適應了石屋內混暗的光線,她打量了一下鍾延規身上的木伽和鎖鏈,回頭憤怒地瞪了那校尉一眼,用堅定的語氣命令道:「快將他身上木伽打開!」
那校尉猶疑了一下,接下來的便是鍾媛翠的呵斥聲:「你若不開鎖,我便將你讓我進來的事情告訴留後,你應該知道會有個什麼樣的下場!」
「罷了,小妹,他也是聽命於人,莫要為難他了!」鍾延規沉聲答道,渾身枷鎖的他卻泰然自若,好似他才是這裡的話事人一般。
「延規哥哥,他這般待你,你卻替他說話!」此時的鍾媛翠再也沒有方纔那精明幹練的模樣,好似一個小女孩嬌嗔起來。
「這都是匡時那廝下的命令,他不過是一個走卒罷了,小妹,這地方不是你該待的地方,你將吃的留下,快些回去吧!」
聽到鍾延規的話語,那校尉投過去趕緊的一瞥。鍾媛翠猶豫了一下,將手中的食籃打開,將盤碟一一放到那鍾延規手足可及之處,對那校尉道:「你且將那木伽打開,讓我大兄好進食,待他吃完後再加上去不遲,他吃完我就走,可否?」
那校尉哪裡還敢說個不字,趕緊吩咐手下打開木伽,鍾延規解下木伽後,伸了個懶腰,拿起碗筷風捲殘雲一般的將鍾媛翠送來的酒食吃了個乾淨,之後伸出雙手對那校尉道:「加上吧!」
鍾媛翠倒也乾脆,收拾好食籃後便出院去了,那校尉送罷鍾媛翠出門後,趕緊回到石屋窗戶旁,細心察看沒有異狀,才覺得心頭一塊石頭落了地,此時一陣微風吹過,他只覺得背上一陣冰涼,伸手一摸,竟然已經出了一身的冷汗。
待到那校尉走遠了,鍾延規左右看看無人,才小心的取出一件事物來,打開一看,卻是一塊帛紙,裡面包著一把精巧的小銼刀。他攤開帛紙,走到窗戶旁光亮出攤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寫著一行娟秀的小字「快逃,陳象夜裡殺你!」
鍾延規看完後,將帛紙塞入口中嚼碎吞下,臉上並無表情,他坐回地上,開始用力的銼了起來,那銼刀鋼口極好,他手上的又不過是一個鐵葉木枷,約莫一刻鐘功夫便聽得喀嚓一響,那木枷便被他挫破了口子,用力一掙,散架開來。既然鍾延規雙手自由開來,他行動更是方便,不一會兒,他便將腳上的鐐銬也銼開了。
鍾延規站起身來,走到窗戶旁,上面的鐵欄杆足有兩根食指粗細,在遠處的燈光映照下幽幽的發出寒光。鍾延規看了看天色,時候已經不早了,估計最多再過一個時辰,那要來殺自己的陳象便要到了,可那小銼刀鋼口已經退了火,沒有趁手的工具,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自己絕對沒有辦法鋸斷足夠的欄杆,找出一條生路。想到這裡,鍾延規回過頭來,目光掃過屋中的一件件器具。
陳象騎在馬上,風吹在他身上的鐵甲上,如同寒冰一般,可他心中卻如同著了火一般,燒的滾燙。自從出得王府以來,他便像一個小旋風,瘋狂的穿梭在兵營、碼頭和各處衙門之間。軍隊已經編組完成,船隻也準備好了,只要自己現在去解決王府牢獄裡的鍾延規,這樁事就有了七成把握,江州雖然城牆堅固,士卒精銳,但是沒有鍾延規這大腦在,手足四肢再強壯也不怕。至於說剩下的三成就要靠自己搏一把了,天下間事,有五成把握就可以去博了,想到這裡,陳象的嘴角露出一絲笑容。
待到了那宅院門前,陳象跳下馬來,那守門的校尉早已到了門前相迎。陳象低聲問道:「那廝可還安好!」
「稟告陳掌書,末將半刻前還去看過,一切正常!」那校尉恭聲答道,眼前這個人乃是留後的智囊,可是了不得大人物。
「好!快帶我進去!」陳象滿意地點了點頭,快步向院內走去,一行人走到門前,陳象透過門縫向屋內望去,借助昏暗的光線,依稀看到牆角邊有一個昏暗的人形物體,應該就是鍾延規。
「打開門,等會你便到外間守候,任何人都不許他踏進院門一步!任何人!」
「是,末將遵命!」那校尉打開門鎖,也不推門便向外間倒退而去,不需要多敏感的神經,他也能感覺到這屋內即將發生什麼事情,自己最好還是離這裡遠一點比較好,免得遭了池魚之殃,想到這裡,他又摸了摸懷裡,那個硬硬的物體還在,那校尉臉上露出了一絲得意的笑容,只要等會那鍾延規斷了氣,就自己撈到好處的事情就再也不會洩露出去了。
陳象推開沉重的鐵門,擦油不足的門軸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奇怪的是,這聲音在陳象的耳力卻悅耳的很。他走進屋來,對屋角的人影斂衽行禮,用盡可能有禮貌的語氣道:「鍾大爺,留後讓下官送您上路了!」
但是牆角的人影沒有任何動靜,陳象臉色微變,卻並沒有上前,先前鍾延規的勇武給他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雖然此時他已經是陷阱中的猛虎了,但猛虎就是猛虎,他可不想成為對方垂死報復的對象。他伸手右手對背後的部屬做了個手勢,才高聲道:「大爺請起身,時辰到了,留後讓下官送您上路了!」
牆角依舊沒有動靜,此時身後的部屬已經將燈籠遞了過來。燈光照到牆角上,陳象臉色頓時大變,只見牆角處只有一個破碎的木枷,上面套著鍾延規那副鐵甲,至於鍾延規本人,早就不知去向了。
第245章 螳螂與黃雀(三)
那校尉正在外間暗喜,突然聽到遠處屋內傳來一聲慘呼,不由得打了個寒顫,腹誹道:「那鍾延規都被縛住了手腳,還弄出這麼大的動靜來那陳掌書手腳也忒不乾淨了!」他正暗自思忖,卻只見從石屋那邊跑過來兩名凶神惡煞的軍漢,不由分說便將自己趕到石屋裡,只見陳象雙目通紅,面目猙獰,右手指著窗戶厲聲喝道:「你說,鍾延規那廝到哪裡去了?」
那校尉被問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順著陳象的手指望去,只見窗戶上的兩根鐵欄杆上拴著一根布索,那欄杆好似被巨力扭曲,當中露出中一個足以容納腦袋出入的空洞來。那校尉只覺得頭蓋骨被掀開,當中澆下一桶冰水來,膝蓋一軟便跪了下去,哭叫道:「小人不知呀!」
此時陳象早已氣急敗壞,拿起一件事物擲到那校尉面前,喝罵道:「這些分明都是銼刀打開的,鍾延規那廝進來時都有搜過身的,身上並沒有那些物件。快說,這段時間有什麼人見過他,你要是有半句隱瞞,小心你一家老小的性命!」
那校尉低頭一看,丟在地下的是破損的木枷和鐐銬,其破口處分明是銼刀打開的痕跡,他立刻明白了所有的一切,定然是先前鍾媛翠做的手腳。那校尉好似渾身上下的骨頭都被抽去了一般,頓時軟了下來,磕頭搗蒜一般,哭喊道:「晚飯時郡主曾經帶著一個婢女來這裡,說要看望那廝,送些酒食,小人雖然竭力勸阻,可她是留後嫡親的妹子,我又如何攔的住。還請掌書饒過小人妻小,小人來世就是結草啣環也要報得掌書大恩!」那校尉也知道此番闖下了大禍,自己這條性命是絕對留不住了,所以只是為妻子討饒。
陳象聽到這裡,已經清楚了是鍾媛翠先偷送銼刀給鍾延規,然後鍾延規利用銼刀打開了身上的枷鎖鐐銬,然後用身上衣服製成布索,絞彎了窗戶上的鐵條,逃出了這石屋。他擺了擺手,身後的部屬便將那校尉拖下去了。
陳象稍一思量,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去抓住鍾延規,而是盡快的趕往江州,只要能夠將那地方控制在手中,鍾延規就算逃出去了也無大礙,想到這裡,他立刻吩咐親信趕往鍾匡時那裡,將事情原委告知對方,趕緊緊閉城門搜捕,自己則立刻出得城外,趕往江州。
鍾延規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右側的望樓,那裡的哨兵正懶懶的打著哈欠。他不由得冷笑了一聲,比起對岸就是楊吳敵軍的江州,這裡的哨兵顯然要鬆懈多了,不過這卻給了自己機會。鍾延規深吸了一口氣,輕輕躍出城牆,他魁梧的身體飛快的從兩丈高的城牆上落到地上,在他腳尖接觸地面的那一瞬間,他順勢向前一滾,便消去了的落地的衝力,好似一隻靈貓一般,滾入了草叢之中。望樓上的哨兵彷彿聽到了什麼動靜,待他跑到這邊望過來的時候,剩下的只有搖晃的草叢了。那哨兵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腦袋,嘟囔了兩句,最後還是把這當成是追逐嬉戲的野貓,沒有上報。
江州,這座扼守江西門戶的雄城,在夕陽的照射下,彷彿被鍍上了一層金箔,顯得格外莊嚴。自從鍾傳取得朝廷的承認,登上鎮南君軍節度使的寶座後,主政江西二十餘年,便修養生息,注意文教,吸引了北方的許多知識分子前來投奔,是以江西不但迅速從黃巢之亂後的損害中恢復過來,還吸引了許多北方移民,經濟取得了很大的進步,雖然江州毗鄰強敵楊吳,但畢竟兩家現在還處於和平狀態,商旅往來也十分繁盛,此時天色已晚,城門前滿是趕著要在關門前進城的商旅,擁擠之極。
一名都頭提著皮鞭對著人群大聲喊著:「別擠,媽的,你們這幾個賊漢子還擠個球,皮癢了要找打嗎?」不時抖著手裡的皮鞭發出脆響威嚇著人群。人們一面發出不滿的抱怨聲,一面盡量的表現的有秩序一點。這時那軍漢突然發現人群中一陣聳動,卻是一個衣衫襤褸的漢子從推開眾人,旁若無人地走了過來,被他擠開的人們發出一陣不滿叫喊聲。
「你這廝好生無禮,怎的不排隊呀!」
「哎呦,這廝好硬的骨頭,擠得我好痛!」
那都頭看到那窮漢如此無禮,將自己好不容易才整治的好點的隊伍又重新衝亂,不由得火冒三丈,搶上前去罵道:「挨千刀的窮漢,還不快給我滾回去,不然你身上若能留下一塊好皮,老子就不姓張!」說話間,他已經手腕一抖,一鞭便向那窮漢頭上抽去。
那窮漢也不躲閃,伸手一撈竟然就將飛速的皮鞭抓住了。那軍漢見狀正待發怒,卻見那窮漢沉聲喝道:「張三斗,你可是餓昏了頭,連某家也不認識了嗎?」
那都頭聽了一愣,原來他本為河東人氏,家中行三,幼時皮膚黝黑又飯量極大,鄉里都以「黑蝗蟲」稱之,後來從軍時,便請村中鄉老為其起名,鄉老謂之曰:「汝有何欲?」,張三則答曰:「好叫老爺知道,俺從小飯量大,偏又家裡窮,常常吃不飽。俺就想啊,以後能天天吃到白米飯,嗯,最好是早上吃一鬥,中午吃一斗晚上也不多吃,也來一斗就成。」村老聞之默然無語,良久謂之曰:「既然汝與斗頗有緣,今後就叫三斗吧。」張三斗聞之大喜,「多謝老爺,甚合我意!」這般稱呼他的都是極熟識的人物,於是張三斗不由上下仔細打量起來,卻越看越像一個人來,只是以那人的身份地位怎麼也不會這般模樣吧!想到這裡,那都頭不由得疑惑地問道:「難道您是鍾大相公,可您怎麼會這般模樣?」原來鍾延規趕往洪州時為防止楊吳得知他不在江州,乘機偷襲,隱瞞了他出城的消息,那張三斗自然不會知道。
「不錯,正是某家!我進城之後,你立刻緊閉城門,準備守具!」鍾延規快步向城內走去,一邊走一邊大聲命令道。
張三斗早已驚出了一身冷汗,聽到鍾延規的命令,不由得得了個寒顫,自言自語道:「準備守具?難道有敵軍來攻嗎?」
張三斗在城門便找到一張竹椅,便讓兩名軍士用長矛當作轎桿,做成了一個簡單的乘輿,送鍾延規往刺史府趕去。鍾延規這一路上或乘快船,或搭乘車馬,幾乎是目不叫睫,緊趕慢趕,總算趕在陳象的追兵之前趕到了江州,早已是疲憊之極。方才擠進城來幾乎是耗盡了他最後一點力氣,此時幾乎已經連站直了都很難了。
待到鍾延規趕回刺史府,數名將佐圍聚在他身旁,這幾人都是他的心腹,知道他為何趕回洪州,眼下看到他這副狼狽模樣,心下已經明瞭六七分,一個個都緊盯著鍾延規的面孔,等待著主上的命令。
鍾延規的目光炯炯盯著一名黃臉漢子,一個個字彷彿是從他牙縫裡蹦出來似的:「戚知悌,你馬上出發,去廣陵一趟去見楊渥,就說我鍾延規願意為前驅,將江西之地獻於吳王,請其出兵討伐鍾匡時。」
那黃臉漢子愣了一下,被鍾延規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弄得有點糊塗,但他並沒有多言,只是躬身行了一下禮,便快步向外間退去。看到部屬離去後,鍾延規強自站起身來,道:「來人,給我換衣甲,某家要親閱牙軍!」
刺史府前的廣場上,兩千名軍士披甲持兵,按照什伍之序,結為軍陣。他們便是鍾延規的牙軍——他最堅定的支持者。這些強悍的漢子正用疑惑的目光不斷掃過前方的高台,那裡空無一人,只有一面繡著「鍾」字的節旗,一股奇異的氣氛籠罩著全場,雖然軍士們並不知道什麼,但是他們心中都覺得即將發生什麼重要的事情。
「刺史來了!奇怪,他怎麼穿著麻衣呀!莫非是……」一名前列的軍士低聲嘟囔道,立刻他的臉色慘白了起來,畢竟鍾延規這般打扮的理由只可能有一個。
「噤聲,皮癢了嗎?」一旁的都頭低聲呵斥道,他的臉色也立刻變得蒼白起來,在那個年代,藩鎮節度的死亡往往就是意味著一場殘酷內戰的爆發,而身為鍾延規牙軍的他們是不可能置身事外的。
鍾延規走上高台,他在平日裡所穿的盔甲外面又套了一層麻衣,距離高台較近的士卒可以看到他的臉色蒼白,眼圈發黑,整個人顯得疲倦而又悲痛,他三次張開口,可卻沒有發出聲音,彷彿有什麼東西把他的喉嚨給堵住了,終於,他開始說話了。
第246章 螳螂與黃雀(四)
「數日前,洪州有密使趕到,說義父病危,招我前去。可我趕到後卻只見到鍾匡時,那廝卻只是虛言推諉,隔絕內外,不讓某家與義父相見。」說到這裡,鍾延規頓了一下,突然大哭道:「第二天便傳來消息,說父王昨夜重病發作,嘔血而亡。鍾匡時那廝自稱留後,不讓某家參與葬禮,反而派人幽禁我等,若非有義士相救,某家這條性命只怕便丟在洪州了!」
眾牙兵看到鍾延規上台時的打扮,雖然也猜出了幾分,但鍾延規親口說出鍾傳身死,鍾家兄弟內爭,自己在洪州遭到囚禁的事情來,台下的牙兵們頓時都呆住了,過了好一會兒嘩啦一聲大聲議論起來,行伍中的都頭、十將們一時間也目瞪口呆,忘了彈壓。
鍾延規舉起雙手示意牙兵們暫且噤聲,接著說道:「弟兄們,我十四歲便披髮從軍,你們當中很多人都指點過我箭術槍法。後來我年歲漸長,先父施恩,收養我為義子。」鍾延規說到這裡,解開上半身的衣甲,只見他胸腹之間縱橫交錯,怕不有數十道傷痕,可背上卻光潔如新,全無傷痕。他手指著身上的傷痕大聲道:「弟兄們請看,某家從軍後出為先鋒,退則殿後,生平經過的死戰何止百次,可有一條傷痕在背上的?」
台下的牙兵看在眼裡,鍾延規這麼多傷痕卻沒有一條生在背上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從未在敵軍面前轉身逃走。這些牙兵都是在屍山血海裡滾過來的,唯一能讓他們服氣的便是鍾延規這等硬漢,不由得轟然而應,齊聲叫好。
鍾延規待牙兵呼喊的聲音稍微低落些後,高聲道:「我雖然與鍾匡時那廝並非骨肉至親,可好歹也是以兄弟相稱,這些年來把守江州抵禦楊吳也不無微勞。如今先王去世,強敵環伺,正是危急存亡之秋。鍾匡時在父王屍首尚未下葬之時,便要對兄長下毒手。」鍾延規說到這裡,台下的人群中一人高聲喊道:「反了那賊廝鳥的!」
這個喊聲便好像一顆落到火藥桶裡的火星,立刻引起了巨大的轟鳴,無數支胳膊舉了起來,揮舞著手中的兵器,彷彿一片金屬的森林,一聲聲「洪州」的呼喊在校場的上空迴盪,驚起了四周樹林上的一群群宿鳥,好似烏雲一般。
廣陵城外,馬球場,數十騎騎士分著紅黑兩色窄袖袍,足登黑靴,頭戴帕頭,正揮舞著偃月形球杖在場中縱橫馳騁,追逐擊打著一枚木球,那木球裝飾著紅紫色的彩鍛,艷麗之極,在騎士們的擊打下便好似流星一般飛射,突然這木球落在了場地中央,雙方相距最近的數騎立刻衝了上去,將那木球圍在當中,爭奪起來,不過十幾次呼吸的功夫,那木球竟然有數次易手,一時間竟然僵持了起來。
雙方正相持不下的關頭,突然從斜刺裡衝出一騎紅衣騎士來,衝入團中,球杖伸出,便將那木球從數騎之中搶了出來,接著一勾一帶,便輕巧的從對方騎叢穿了出來,頓時忽哨聲四起,被奪去木球的一方騎士紛紛調轉馬頭衝了過來,想要搶回木球,無奈那騎士騎術精絕,胯下坐騎又是養精蓄銳已久,木杖連撥便閃出一個空擋來,接著那人木杖橫掃,便將木球擊入球門,取了一分。場地四周立刻響起一陣歡呼聲,那得分騎士解下纀頭,一邊擦拭臉上的汗水,一邊得意的向同伴招手,只見一張國字臉,其略顯狹長的雙眼微微瞇起,滿是笑意,正是淮南節度使、東南諸道行營都統、侍中、弘農郡王楊渥。
楊渥擦乾淨臉上汗水,將纀頭丟到一旁,對著走近過來的黑方首領騎士笑道:「如何?爾等輸的可還服氣?」
那黑方首領臉上神色又是沮喪又是佩服:「大王方才奪球,躲閃,射門那幾下莫說是騎在馬上,屬下便是站在地上也做不出來,小人自然是輸的服氣,只是一下子便輸了兩百貫去,實在有些肉痛!」這黑衣騎士姓朱名思勍,乃是楊渥舊時心腹,尤善馬球,時常與楊渥一同遊戲,頗得主上信重,此次兩人各領壯士相鬥,以兩百貫為賭注,是以朱思勍方才有肉痛的話語。
楊渥聽到朱思勍這般模樣,不由得笑道:「思勍好小家子氣,也罷,本王今日便饒你了這一注,不取你這兩百貫了,省得下次叫你來,你又找借口推脫!」
朱思勍聽到這裡,不由得大喜,趕緊唱了個肥諾,笑道:「這裡先謝過大王了。倒不是小人怕輸錢,只是范長史私下裡叮囑過,說大王已是淮南之主,身份已與往日不同,不能再像過去那般耽於遊樂,例如馬球,最多一旬只能和大王打上一次,若是打得多了,范長史定會責怪!」
「好個范思從,連本王打馬球都管!」楊渥頓時不樂,原來自從他繼位以後,范思從便不斷對其勸諫,希望他減少飲酒打球,謹慎行事,在楊渥的舊部之中,彪悍勇武之士不少,但能夠像范思從這等不顧利害,敢於直諫的卻一個也沒有。
朱思勍看到楊渥這般模樣,知道自己說漏了嘴,趕緊笑道:「范長史一番苦心,都是為了大王基業,請大王明鑒!」
楊渥心中也知道范思從對自己的忠心,雖然心中不喜,但還是點了點頭,只是想起平日裡那些不順心的事情,不由得歎道:「我如今身為淮南之主,位極人臣,但還沒有昔日裡判點衙內諸軍時每日裡射獵擊球,快活之極!這天下事怎的不能兩全呢?」
楊渥正慨歎間,遠處出現了一個騎影,朝這邊飛馳而來。朱思勍眼尖,離得尚有兩百餘步便已經看清了那騎士背後的靠旗,肅容道:「大王,是王府的傳騎,定然有緊要消息!」
「莫非是與鎮海軍的戰事有變化!」楊渥眉頭一跳,神色緊張了起來,自從他將一部分親軍增援到前線,重新對廣德一線的鎮海軍發起猛攻以來,呂方放水遲滯彼軍,前線戰事便十分膠著。楊渥的心情也十分著急,只是如今自己的心腹陳潘已經在第一線了,也不主張再更換主將,只得耐心等候。
轉眼之間,那傳騎已經趕到楊渥面前,騎士跳下馬來,單膝跪地,雙手呈上書信,朱思勍探身接過書信,呈送到楊渥面前。楊渥打開一看,臉色頓時凝重了起來,輕踢馬腹道:「快回王府!」
吳王府節堂,七八人分兩廂坐開,個個神色疑惑,不時交談著什麼,從他們臉上的神色來看,應該他們還不知道被突然招來的原因。這時,突然外間傳來一陣通傳聲,眾人立刻刷的一聲站了起來,接著楊渥便一身窄袖圓袍上得堂來,逕直走到首座坐下,對一旁的范思從問道:「長史,江州的使者在哪裡?」
范思從斂衽行禮道:「啟稟大王,安排在左廂的那座獨立別院歇息,門外有精兵把守!」
楊渥滿意地點了點頭,道:「長史,你快將事情詳情說與大家聽聽,之後也好商量!」
范思從點了點頭,便細細的將鍾傳身故,鍾匡時與鍾延規兄弟相爭,於是鍾延規派出使者向淮南求取援兵的事情一一說明於眾人聽。聽到這個爆炸性的消息,堂上眾人神色各異,有驚喜,有惋惜,有疑慮,更多的則向范思從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
「鍾延規那廝說要借兵,可有送出人質來?」
「鍾延規在信中說鍾傳乃是鍾匡時所暗害,這到底是他編造出來還是當真如此?」
「鍾延規說要借兵,那他有無交出大江入湖的關口,這可是緊要的很!」
雨點般的問題讓范思從一時間很難回答,看著眾人興奮的神色,他的嘴唇張開而又合攏了,顯然經驗還不夠豐富的他在這段不長的時間內並沒有從使者那裡得到確實的消息。
「依我看這消息中頗有蹊蹺,據我所知,這鍾延規不過是鍾傳的義子,鍾匡時卻是鍾傳的嫡子,兩者的身份本就是天壤之別,鍾傳又不是那等暴虐之人,鍾匡時又何必暗害自己親父來奪取王位呢?依我所見,定然是鍾傳死後,鍾延規不服鍾匡時繼承大位,便起兵奪位,又害怕兵力不足,便向淮南借兵以為後援!」一名老將笑道,此人雖然未曾親見,但憑藉著過去的經驗倒也猜得八九不離十。
「不錯,那江州與我軍接壤,鍾延規若是引兵南下去爭洪州,其老巢必定空虛為我所奪,與其這般,不如索性向我軍借兵來的痛快。」
「其實這些都不重要,反正現在能夠不戰而取江州,洪州便門扉盡去。大王果然洪福齊天,敵軍兄弟相殘,門戶洞開,江西唾手可得了!」
隨著疑惑的漸漸解除,狂喜逐漸佔領了堂上絕大部分人的胸中,他們幾乎都是楊渥的忠實支持者,但是自從楊行密去世之後,淮南諸般事情都很不順,彷彿上天的眷顧也隨著楊行密一同離去了。但眼前的這一切彷彿是老天給眾人的一個信號,不順已經過去,光明的未來正向自己招手。但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是這麼想的。
第247章 螳螂與黃雀(五)
「大王明鑒,如今大軍在廣德常州一線與鎮海賊相持未決,如何還有餘力出兵江西?此事還請大王三思呀!」說話的人正是嚴可求,若是淮南接受了鍾延規的請求出兵江西的話,他想要借助淮南軍之力報大仇的希望只會化為泡影,所以他第一個跳出來反對出兵。
嚴可求的話語就好似一盆冷水澆在興致勃勃的眾人頭上,堂上頓時靜了下來。眾人一下子都靜了下來,正如嚴可求所言,兩線作戰乃是兵家大忌,更不要說楊渥本身在淮南的權力基礎並不穩固,在這種情況下,若是支持鍾延規而戰事不利,很有可能導致楊渥本身的倒台,這樣一來在座的所有人都會遭受池魚之殃,在考慮到這種後果後,每一個人說話都慎重起來。
楊渥目光掃過下面部屬的面膛,但是他這些心腹都下意識地避開了他的目光,顯然面對這樣的問題他們還嫩了點。看到心腹們這樣的表現,楊渥心中不禁有些惱怒,作為一個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年輕人,他在文武兩方面都有相當的才能,但問題在於他年紀和顯赫的身世也使得他的經歷過於順利,缺乏面對困難時候的耐性,畢竟這對於從生下來便一路順風的他來說沒什麼必要。在發動與鎮海軍的戰爭之後,隨著時間的流逝,戰事並沒有像他一開始所想像的順利,反而出現了不少挫折反覆,自然也沒有給他帶來期待中的威望和快感,這一切都讓楊渥覺得厭倦了,只是礙於自尊心的原因,他不願意自己來提出和議,但是突然出現的鍾延規請求給了他這樣一個念頭:「看樣子這是個更好的機會,如果拿下父親都沒有拿下的江西之地,自己就能堵住那些老傢伙的嘴巴,堂堂正正的坐穩淮南節度使的位子了吧!」可沒有一個手下能夠替自己分憂嗎?
「末將以為可以先和鎮海軍議和,然後再出兵江西!」徐溫起身道:「廣德戰事膠著,呂方部屬乃是百戰之餘,非一時間能夠取勝。而江西鍾氏兄弟內鬥,正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若我軍不取,必有他人取之,那時便悔之晚矣!」
「說的好!說得好!」楊渥又驚又喜地看著徐溫,這個平日裡不是很看重的部將此時在他眼裡卻是萬分的可愛。離開廣德那個大泥潭,去江西那邊去撿便宜,這是個多麼明智的選擇呀!
「徐將軍所言差矣!」嚴可求起身反駁道,心急如焚的他全然沒有注意到在楊渥已經表示了贊同的情況下,自己否決徐溫的行為已經犯了「不敬長上」之罪:「鎮海軍據兩浙之地,與淮南乃是心腹之患,非吳吞越則是越滅吳。徐將軍要棄心腹之患而不顧,卻要去爭奪小利,在下不敢苟同!」
嚴可求言辭激烈,語中頗有傷人之處,徐溫卻是大度地笑道:「的確鎮海軍與我正如腹心之患,但江西土地肥沃,且多有金鐵之利,又位居我之上游,若非強敵所得,便居高屋建瓴之勢,為我大患,這又豈能說是小利?何況如今呂方已經得地利,且士卒信附,我方兵士雖眾,也無法猝拔,但江西的機會卻不是天天都有的,更不要說若是取了江西之地,便可從西面威脅鎮海軍。老子曾云『將欲奪之,必固予之』,這難道不也是兵法上的道理嗎?」
徐溫這一番宏論,論據翔實,言辭犀利,堂上眾人聽了紛紛點頭贊同,嚴可求雖然還是不服,但也無礙大局了,楊渥點了點頭,笑道:「徐將軍,你方纔所言甚是,只是這議和的事情干係重大,你以為誰能擔此重任呢?」
徐溫叉手行禮道:「這主意是末將出的,自然也不敢勞煩他人,若是大王信得過,末將便去廣陵一趟便是。」
楊渥聽了大喜:「既然如此,便勞煩徐將軍了,此番若是事成,本王必有重賞!」
吳王府門前,徐溫笑著和數名將佐拱手道別,方才在堂上的那般舉止,讓楊渥的那些心腹對他的觀感好了許多,話語間也自然親近了不少,剛才作別之時便有四五人設下飯局邀請與他,徐溫只是推說馬上就要出行,有些私事要回家安排,待到回來再一一叨擾,將其全部推卻了。待到諸將離去之後,他轉身上馬,與張灝一同回家。路上張灝突然問道:「你堂上今日這般賣力,莫不是當真要當楊家的忠臣?」
徐溫聽出張灝語氣中頗有些酸溜溜的味道,心知自己這個同伴心胸狹窄,兼且多疑,看到自己今日在堂上得到楊渥的歡心,生出了嫉妒之心,不由得笑道:「張兄想的多了,你且想想,是廣德離廣陵近還是江西離廣德近,楊渥若是用兵江西,他手下那幾個掌兵之人定然要去,那時這他在廣陵城中還不是任憑你我擺佈?」
張灝搖頭道:「哪有你說的那般容易,只要王府旁那小城中的三千兵不走,你我就是有天大本事也是白搭,難道你還能騙的楊渥將那道護身符也扯去了?他又不是三歲的孩子,任憑你的擺佈!」
徐溫臉上露出了一絲高深莫測的笑容,道:「依我看那楊渥還真和三歲孩兒沒有多大區別,我那點小伎倆在楊行密眼裡連個屁都不是,但用來對付他卻足夠了,當真是虎父犬子呀!」
廣德,延平縣,相距呂方掘開陂塘,遲滯淮南軍的攻勢已經過去了快一個月了。這洪水來得固然快,去的也快,大部分地勢較高的地區已經變成可供軍隊通行的干地,而其間的低窪地,則變成了難以通行的沼澤,於是雙方的主要戰場則就在這些破碎的高地上,受到戰場的寬度的限制,雙方能夠投入的兵力都很有限,即使野戰中取得了勝利,敵方也能很容易的借助工事的掩護扼守住要道,勝利一方也無法通過追擊擴大戰果。淮南軍與鎮海軍就好像兩個糾纏在一起的摔跤手,經過了第一階段的角逐之後,都已經耗費了很大的體力和鮮血,都咬緊牙關,等待著對方先倒下。
鎮海軍帥帳,呂方坐在案前,看著眼前的書信,眉頭緊鎖,顯然他眼前的信紙上記載的不會是什麼讓人愉快的消息。這時王自生興沖沖的從外間走了進來,剛剛進得門來便斂衽行禮道:「稟告大王,殿前親軍右廂的周虞候領兵夜襲,攻破淮南賊兩座巖砦,斬首七十,生俘二十餘人,奪得軍旗三面,甲仗無算!我軍大勝,大勝呀!」
呂方抬起頭來,臉上卻沒什麼歡愉之色,歎了口氣道:「是羅仁瓊選派來的那個周虎彪嗎?的確是勇武的很!哎!只是若這種勝仗我們再打個七八次,只怕你我都無法活著回到杭州了!」
王自生聽到呂方的回答,不由得十分驚訝,抬頭問道:「大王為何這般說?」
呂方苦笑了一聲,將手中的書信納入懷中,站起身來道:「也罷,你也到了出外領兵的年紀了,我今天就考校你一下,一軍主將最大的責任是什麼?」
王自生低頭想了想,小心回答道:「自然是帶領著弟兄們克敵制勝啦?」
「你這般說倒也不算錯,只是沒有答道最關鍵的地方!」呂方搖頭道:「一個統帥第一個要做的並不是克敵制勝,俗話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養兵可是放在用兵前面的,一軍之主最重要的就是讓你的士兵有飯吃,有衣服鞋子,手裡有兵器,如果可能的話,還有甲冑馬匹。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有飯吃,其他那些倒將就些,吃飯可是半點也馬虎不得的。說句極端的話,就算你打不過對手,但是你有飯吃,而能夠讓對手沒飯吃,能把敵兵餓死了,就算一箭不發,最後的勝利者也是你。軍無積儲必亡!」
聽到呂方這般語重心長的話語,王自生點了點頭,壓低聲音問道:「大王,該不會我軍的糧食……」說到這裡,他突然想起來自己現在所問的問題頗為敏感,趕緊閉口。
「那倒還沒到那個地步!只是也頗為不妙了。」呂方從几案上拿起兩張紙抖了抖道:「駱推官的信裡寫的明白,上個月光是杭州的民變就有了十五起,而兩個月前才只有四起,這說明兩浙的民力征發一定到了一個限度,若是這般持續下去,第一個支持不下去的就是我方。」
「那又如何?」王自生不解地問道:「為何第一個支持不下去的是我方,淮南軍兵力比我們多,消耗的也比我們多,補給線也比我們長,為何是我們先支持不住?」
「那不一樣,淮南軍從廣陵一直到前線都有水路相通,可用舟船運送。而我軍從杭州到廣德,多為山路,並無水路相通,這搬運所需的人力物力可就差的遠了。」呂方搖頭歎道:「我本以為以淮南內部矛盾重重的現狀,再經過王茂章出奔,廣德、義興之敗後,問題就會爆發出來,卻沒想到楊渥那廝反而增兵,看來我還是低估了敵方呀。」
第248章 螳螂與黃雀(六)
呂方輕歎一聲,從几案上拿起一疊文書,這些都是駱知祥歷次發來的文書,在這些文書上詳細記載了兩浙諸州民夫征發的次數和時間,按照一戶三丁抽一的原則,每次征發兩個月來計算,杭、越、蘇、湖、徽這些接近戰區的州郡的民夫幾乎每家都有丁口被征發過了。甚至有的家口已經被征發第二次甚至第三次了。這已經到了一個危險的邊緣,古代農民的家庭經濟十分脆弱,尤其是作為家庭頂樑柱的壯年男子,一旦在農忙季節被徵調走,往往會導致大規模的歉收,那時這些農民就只有死路一條。俗話說「山高皇帝遠,民少相公多,一日三遍打,不反待何求?」到了那個時候,就算呂方有天大的本事,也無法應付這內外交爭的困境。
「大王,營外有淮南軍使者求見!」正當呂方在帳中左右為難,帳外突然有侍從高聲稟告。
呂方聞言問道:「淮南軍使者?可否知曉來者何人?」
「稟告大王,來人自稱是淮南親軍右衙指揮使徐溫,說受吳王之命,有要事通傳。」
呂方皺了皺眉頭,暗自思忖道:「為何是此人,由廣陵那邊傳來的消息看,自從楊渥繼位之後,便簡拔壯士,自建東院馬軍,以陳潘、范思從等舊時心腹統領,分明是並不信重這廝,難道此番是派此人來羞辱激怒我,好從中取利,被我殺了也不心疼?」想到這裡,呂方對王自生吩咐道:「你且先請陳掌書來,讓淮南軍來使稍候一下。」
約莫過了半盞茶功夫,陳允來到賬中,呂方吩咐其到賬後暗藏,等徐溫來後仔細觀察,看看能否從其中看出什麼端倪來,畢竟淮南軍突然派出使者前來,其後必然有所原因,若能猜出個一二來,對應行事,必然事半功倍。諸事準備停當之後,呂方便下令請徐溫前來。
不久,徐溫便在王自生的引領下進得帳來,只見偌大的帥帳只有呂方一人,顯得空空蕩蕩。徐溫見狀不由得微微一愣,這和他事先準備的情形頗有些不同,他本以為呂方會擺出儀仗,在氣勢上也壓自己一頭,卻沒想到呂方竟然與自己單獨相見。不過他城府頗深,旋即便收斂自身情緒,上前一步拜倒道:「末將拜見呂相公!」
「大膽!」站在徐溫身後的王自生厲聲吼道,徐溫對呂方的稱呼頗有學問,他並沒有以王爵稱呼呂方,而只是稱其為相公,雖然這也是非常尊敬的稱謂,但在使相氾濫的殘唐五代,相公不再只是宰相的特有稱謂,便是觀察使、團練使、刺史也勉強也可以當得上了,徐溫這般稱呼呂方本身就拒絕承認呂方受到大梁封敕的吳越王,鎮海、淮南兩鎮節度使的官爵。
「罷了,徐將軍乃是本王故人,如今雖然各為其主,但也不必為些許稱謂爭論了!」呂方臉上神色溫和,旋即對徐溫道:「敦美兄,我沒有讓諸將在旁,為的就是免了些許麻煩事,你此番前來,想必是有要事吧,請直言相告!」徐溫字敦美,呂方以字相稱兩人之間的關係一下子便拉近了許多。
徐溫聽了呂方的話,不由得雙目一亮,起身笑道:「呂相公果然好見識,某家今日前來,乃是受了吳王之命,要與鎮海軍議和的!」
「哦?」呂方聞言暗中不由得吃了一驚,臉上卻好似什麼都沒發生一般,只有站在簾幕後面的陳允才看到呂方扶在大腿上的右手一緊,手背上的青筋凸起,顯然緊張到了極點。
呂方冷笑一聲道:「一開始要打的是他,現在要和的也是他,吳王莫非是未長成的孩子,把這軍國大事當作兒戲不成?須知這可不是家家酒,打由得他,和卻由不得他了!」
徐溫卻沒有被呂方的氣勢所壓倒,沉聲答道:「那時打有打的道理,現在和有和的道理,如今藩鎮之間戰和無常不是司空見慣的嗎?呂相公見聞多矣,難道連這個也不知道嗎?」
徐溫將呂方的話直統統的頂了回去,呂方卻不怒反笑:「打有打的道理?和有和的道理?某家倒是不明白了,那邊勞煩徐將軍你將這兩番道理解釋與某家聽聽吧。」
「朱溫弒殺先帝,便是人人得而誅之的逆賊,呂相公你不但不出兵討賊,反而接受朱溫那廝授予的官爵,便是附逆,再說吳越之間,州縣犬牙交錯,互為心腹之患,吳王出兵討伐豈不是有道理的很?」
呂方笑了笑,接著問道:「那為何和也有和的道理呢?」
「呂相公你兵精地險,吳王力有不逮所以只能和了!」
只聽得撲哧一聲,卻是站在徐溫身後的王自生實在憋不住,被徐溫方才直言不諱的回答給刺激的笑出聲來。眼前這人的回答簡單到了極點,也直接到了極點,完全是赤裸裸的利害關係,讓人即使想罵也一時間覺得無從罵起。坐在上首的呂方也不禁搖頭苦笑起來,過了半晌,呂方止住苦笑,開口問道:「按你這般說,吳王要議和不過是因為現在無力破我,我若與其議和,將來若是我鎮生變,吳王必舉大兵相攻,與這等惡鄰議和,豈不是與虎謀皮,呂方雖然不智,難道會做出這等蠢事嗎?」
「天下藩鎮,強攻弱,大吞小,何日無之?若呂相公鎮中生變,有機可乘,便是吳王不發兵攻伐,難道他鎮便無異心?當今天下,若兵馬強盛,仇敵變為臣妾,若內生禍患,姻親也會成為惡敵,這個道理呂相公不會不懂吧!如今鎮海與淮南兩鎮苦戰經年,士卒疲敝,民夫怨尤,與雙方皆無益處,與其這般,不如雙方修好,各得其志,豈不兩全?」
聽罷徐溫這一番話,呂方不由得低頭思忖了起來,正如對方所說,當時的中國處於一種完全沒有秩序,沒有是非,只有力量的混亂時代,任何一個割據勢力只要稍微露出可乘之機,四周的其他勢力就會像聞到血腥味道的鯊魚一般撲上去,將其撕成粉碎,影響戰和關係的唯一因素就是實力的對比。既然淮南與鎮海兩鎮現在的實力對比是誰也無法徹底消滅對方,那麼對雙方都有利的選擇就是暫時休戰,直到雙方的實力對比發生變化,下一次戰鬥爆發。
徐溫看到呂方低頭思忖,一時間也做不出決定的模樣,暗中一咬牙,便下了決心:「其實吳王想要與呂相公議和,還有一個原因。」說到這裡,徐溫停頓了一下,看了看對方臉上神色,才繼續說道:「鎮南軍節度使鍾傳已經去世,鍾家兄弟相爭,吳王想要與呂相公議和,好抽出實力進取江西!」
呂方聽了一愣,旋即便明白了徐溫的用意所在:反正鍾傳身故的消息也無法隱瞞,估計呂方知道也就是這幾日間的事情,鍾延規投靠淮南軍也不可能長時間隱瞞,以呂方與其身邊謀士的腦子,立刻就能猜出楊渥要求議和和這些事情之間的聯繫,與其這般,不如主動告訴呂方,以江西內亂這本身對於鎮海軍也是一個機會,與其在這邊和淮南軍打死打活沒有半點好處,不如趁著鍾家兄弟內鬥去江西分一杯羹。而徐溫自身的想法則更深一層:反正他要的是淮南與鎮海軍議和,楊渥的心腹力量遠去江西,自己好在廣陵有機可乘。至於呂方知道消息後,會不會也去江西插一手,會不會導致淮南軍進取江西的戰事敗壞,那就和他無關了,反正帳中只有自己、呂方還有後面那個小將三個人,也不用擔心有人將自己在帳中的話傳到楊渥耳邊去,無論江西戰事結果如何,他徐溫在廣陵肯定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這兩人都心懷鬼胎,轉眼之間都已經將利害關係考慮的明明白白。呂方笑道:「某家也不是不願和談,只是眼下兩軍之間壁壘間隔,議和之後當如何劃分呢?」
徐溫聽到呂方鬆了口,心中不由得暗喜,面上強自收斂情緒答道:「不如便以兩軍實際控制區域為界吧,這樣也少了許多的干係麻煩!」
聽到徐溫這般回答,呂方不由得暗自欣喜,這樣一來,義興與廣德二縣便在己方手中,義興倒也罷了,這廣德卻是杭州門戶,從此之後,淮南鎮海兩軍攻守之勢便已經逆轉,如今兩浙度田之事已經初見成效,只要休養生息數年,江東之地遲早盡為鎮海軍所有,這卻是楊渥未能預料到的了。
待到徐溫退下後,陳允從簾幕後面走了出來,走到呂方身前拱手笑道:「恭喜大王,數年之後,定然能盡取宣、潤、常諸州,與廣陵隔江對峙,霸業可期!」
第249章 螳螂與黃雀(七)
「若要取宣、潤諸州,必先得經營廣德,經歷此番戰事之後,百姓流離,又無城郭,易攻難守,須得拿出個方略來,招募流散,修築城郭,將此地經營起來,才能屏障杭州。」呂方稍一定神,便從方纔的欣喜中恢復了過來,他很清楚廣德現有的情況,經歷了諸番大戰之後,此地百姓本就逃散了不少,而影響更大的是,鎮海軍對坡塘的破壞,這些坡塘被破壞以後,大量的水流到低窪處,將肥沃的良田變成了沼澤,而地勢較高處的田地卻無法得到灌溉。這固然阻止了淮南軍的進攻,但同時也對當地農業生產造成了極大地破壞。現在既然呂方打算重新經營廣德,擺在呂方面前第一件大事就是重新修繕坡塘,恢復當地的農業生產,然後才有談得上修繕城郭,囤積糧食,使之成為屏蔽杭州,進去淮南江東之地的基地。
「大王所言甚是,廣德田土肥沃,只是戰後人口稀少罷了,不如從兩浙腹地各州中將罪人,無以聊生之民,移居此地,以五十人為一屯,分署頭目,修繕河渠坡塘,既可以灌溉田園,又能夠便於水路行舟,計口授田,資以種子農具耕牛,公私分其收穫,不過數年,定然能城郭堅固,倉廩充實。」
「如此甚好,不過此事牽涉甚多,人從何處來?如何計口?如何授田?種子農具耕牛從何處來?如何分配收穫?修繕城郭要耗費多少資財,這些都要小心準備,你且與駱牙推商議一下,再拿一個方略上來。」呂方點了點頭,走回案前坐下一樁樁細心囑咐,陳允看到呂方臉上現出倦色,便躬身行禮退下。
呂方一人坐在帳中,只覺得太陽穴上的大筋跳得厲害,便好似有兩支鼓槌在兩邊猛敲一般,生生的發疼。他閉上眼睛,伸出雙手輕輕的揉了起來,可是並沒有什麼效果,頭疼並沒有減輕,他不禁自失的苦笑了一聲,正如沈麗娘所說的,自己這雙手只能用來拉弓舞槍,給人按摩只會越按越難受,這時呂方越發地想念其遠在杭州的沈麗娘來,如果能夠有她在身邊,哪怕只是面對面的說說話,那感覺也要比現在好的多。
呂方在帳中閉目歇息了一會兒,總算覺得好了點,重新走到懸掛著地圖的木架旁,重新看起地圖來,不時用炭筆在地圖上畫著什麼,他經常就這樣在地圖前呆上個把時辰。終於,呂方回到案前,高聲道:「來人!」
「末將在,不知大王有何吩咐!」在帳外守候的王自生立刻進帳,躬身行禮道。
呂方在几案上奮筆疾書。他的速度很快,不過是一會兒功夫便已寫好書信,小心的拿起信紙對上面吹氣,待墨跡被吹乾後,小心的裝好再在信封口處蓋上印鑒,一邊遞給王自生一邊下令道:「你立刻去徽州一趟,將這封信帶給陳璋和呂雄。」
王自生小心地接過書信,心中不由得暗自好奇,自己身為貼身的侍衛頭目,平日裡幾乎是寸步不離呂方的,竟然被派出去當一個信使,這信封鍾到底記載了何等機密的信息。不過他在呂方身邊已經很長時間了,知道謹言慎行的好處,只是將那信放入懷中裝好,便躬身行禮準備出發。
「你且等一下,我還有一件事情!」呂方站起身來,走到王自生身旁,低聲道:「你將這書信送到徽州後,便喬裝打扮,去江西走一趟。」
王自生聽了一愣,低聲問道:「請恕末將愚鈍,大王要小人前往江西,是要見什麼人,還是要送什麼東西,請大王告知,免得誤了大事。」
呂方點了點頭,卻沒有立即回答王自生的問題,過了半晌,他才低聲道:「自生,方才淮南來人說江西鍾傳已死,兄弟不和,淮南欲用兵於此地,你以為如何?」
王自生低頭思忖了片刻,抬頭答道:「末將以為絕不能讓淮南得逞,否則我鎮海軍再無寧日。」
「不錯,不過也不能讓淮南軍立即撤軍,最好是讓其大軍在江西泥足深陷,無暇顧及我方,這樣我方才能有足夠的餘暇休養生息,侵攻江東,此番鍾氏兄弟內鬥,從實力大小,據有城郭來看,投靠淮南一方的應該是江州刺史鍾延規,此人勢力相對較弱,江州又毗鄰淮南。只是這般一來,江西便門戶洞開,那鍾匡時剛剛登上大位,威信未立,未必能驅使先父舊部,只怕並非淮南大軍之敵。你此番去江西,小心探察江西諸州將佐分別支持鍾家何人,其城郭堅否?糧草足否?士卒精煉否?以為將來之用!」
「末將明白了!」王自生叉手領命,他猶豫了片刻,小心地說道:「末將說句逾越的話,先下手為強,既然大王已經覺得鍾匡時凶多吉少,為何盡快出兵呢?」
王自生的問題雖然已經有些逾越了他的職分,但呂方並不以為忤,反而有幾分欣喜,畢竟作為一個現代人,他很明白一個優秀的將領的一個必要條件就是勤於思考,敢於思考,眼下鎮海軍正是用人之際,像王自生這種根正苗紅年輕一輩,更是培養的對象。
「我不願出兵有兩個原因,其一眼下淮南與我軍剛剛和議,我若一開始就出兵江西,支持鍾匡時,說不定惹怒楊渥,使其重新進攻我方,這般豈不是平白替鍾匡時解憂,反而惹禍上身了?其二眼下江西那邊形勢混沌不明,我若出兵,只怕惹得生出敵意,反而有人投到淮南那邊去了,豈不是弄巧成拙?不如修生養息,靜觀其變,再做主張不遲!」
「那若是淮南軍迅速取下洪州,我方再出兵豈不是為時已晚?」
「那又有何妨?當年鍾傳雖然受朝廷冊封為鎮南軍節度使,但部屬多為僚蠻首領和本地土豪,其實不過是一個盟主罷了,憑借的不過是自身的威望和朝廷的一點名義罷了,袁、信、吉、撫諸州的刺史都是半獨立的軍頭。如今鍾傳一死,他自身的威望自然也不復存在,朝廷現在更沒有什麼了,實際上鍾匡時能夠有的不過是洪州和他自己的袁州兩地罷了,所以要拿下鍾匡時不難,取下江西全境卻是不易,與其立刻出兵,為淮南軍分散壓力,不如等到淮南軍將這個硬核桃砸碎了,我們再去那邊撿碎果子吃更為省力。」
王自生點了點頭,作為一個年輕人,他對呂方還是處於一種信任到盲從的地步,叉手行禮後便立即出外去了。待到王自生離開後,呂方重新回到地圖旁,仔細揣摩了起來。作為一個已經在亂世中打滾了近二十年的老行伍,他自然明白計劃沒有變化快的道理,很多事情從道理上講是一回事,但是實際上又是另外一回事,那麼自己能夠做的就是盡量多一手準備,隨機應變,這才是在亂世中的生存之道,雖然自己不能立刻派兵前往洪州,但還是可以給淮南軍找一些麻煩的,想到這裡,他高聲道:「來人!」接著呂方便對進來的親兵下令道:「你且去請王宣州那邊,就說本王有要事與其相商!」
王茂章快步行走在道路上,他穿著一件灰色的圓領袍服,頭戴一頂葛布纀頭,在纀頭的下緣露出了不少白色的頭髮,在唇角旁有兩條深深的紋路,讓他那張黑鐵一般嚴肅剛強的面膛多了幾分淒苦,自從他出奔至鎮海軍,雖然呂方對其十分敬重,但卻沒有給予其統領一兵一卒的權力,只是留在身旁當作一個高級參謀罷了,往日那個手握重兵,叱吒一方的淮南重將一下子變成了一個仰人鼻息的老頭子,比起喪子之痛,也許這個對他的打擊更大。
王茂章進得帳來,只見呂方還站在地圖前寫寫畫畫,好似並未感覺到有人進帳的樣子,便叉手行禮道:「末將參見大王。」
「王公免禮!」呂方轉過身來,伸手延請王茂章坐下,臉上滿是溫和的笑容:「呂某想請王公前往江西洪州一趟,不知可否?」
「此乃王某分內之事,只是大王要某家前往江西做何勾當呢?」
「王公有所不知,方才淮南軍有使節前來,欲與我軍議和!」於是呂方將先前徐溫前來要求議和,以及江西鍾傳已死,鍾家兄弟不和,淮南軍即將入侵江西諸般事情一一向王茂章說明,而王茂章臉色雖然如常,但那一對唇角旁顫抖的深紋顯示了他心中的激動。待到呂方說完後,王茂章沉聲問道:「大王要王某前往江西是為了對付淮南軍嗎?」
「是,也不是!」呂方答道:「王公深曉淮南軍內情,但鍾匡時卻未必能用。我讓王公前往江西,卻是為了留下一個尾巴,與江西那些刺史們留下一條通道,讓其到了危難之時,能夠第一個向我們求救。更重要的是,王公你老於兵事,對與江西諸州的戰力能有一個準確的評價,這對鎮海軍下一步的行動有著莫大的意義!」
王茂章點了點頭,躬身行禮之後便轉身向帳外退去,口中並沒有言語。呂方突然驚奇的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王茂章那一直筆挺著的腰背突然佝僂了起來。
第五卷 大侵攻
第001章 南湖嘴寨
江州潯陽縣,刺史治所所在之地。此時已經是一更時分,鍾延規站在城頭上,凌烈的江風從北邊吹來,將其身邊的火把刮得火光搖動,不時有伸出的火舌掃過他的臉頰,可他卻一絲不動,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北面的大江,彷彿在等待著什麼東西一般。
「報!」隨著一聲拖長的稟告聲,從城下趕上來一名信使,只見他趕上城頭,氣息尚未喘勻,便跪伏在地急聲道:「南湖嘴戍守將遣急使來報,賊軍前鋒到後便發起輪番猛攻,我方士猝死傷甚多,形勢危急,請將軍出援。」
鍾延規的眼角微微一跳,但卻並沒有立即做出回應,閃動的火光映照在他臉上,更顯得陰晴不定。方才信使口中所說的南湖嘴位於治所以東四十里,位臨鄱陽湖的入江之處,旁有港名為將軍套,乃是極為要緊之處。鍾延規在此處建設壁壘,旁遍植楊柳以防止大軍衝突。此次鍾匡時所遣大軍猛烈進攻此地,分明是要打通鄱陽湖和大江的交通,切斷鍾延規從水陸獲得外援的可能,從水陸兩面圍攻潯陽城。眾將佐都屏住呼吸嗎,等待主帥的號令,可過了半晌,鍾延規只是面沉如水地望向大江的方向,沉默不語。時間一久,眾將佐逐漸耐不住性子,終於一人再也耐不住性子,搶出行列道:「將軍,末將願領兵出援!」
鍾延規卻好似充耳未聞一般,只是擺了擺手讓那名將佐退下,過了片刻才沉聲道:「傳令下去,讓將士們卸下甲兵,進食歇息,我也有些累了,大家都散了歇息去吧!」
「將軍!」聽到鍾延規命令,那將佐不由得失聲驚叫道,聲音中滿是失望和憤怒。鍾延規卻不為所動,做了個堅決不容辯駁的手勢,便當先向城下走去,竟然當真回去歇息了,只留下一眾面面相覷的將佐們。
只聽得亢噹一聲響,卻是方纔那將佐又氣又怒,一刀砍在一旁的女牆上,那江州城的女牆外有包裹青磚,十分堅固,鋼刀斬在上面,只見火星一閃,鋼刀已經折作兩段。
轉眼已是兩更時分,刺史府臥房之外,名當值的侍衛正努力和不斷下沉的上眼皮作著對抗,勉力保持直立狀態。突然門內傳來一聲響,讓這兩人立刻警醒了起來,這兩人正要出聲呼喊,房門突然打開了,只見鍾延規身披鐵甲,目光如電,哪裡是剛從榻上起來的模樣。這兩名侍衛正目瞪口呆,只聽鍾延規沉聲道:「擊鼓,召集府中牙兵以及城中諸將,準備出城!」
那兩人手忙腳亂的跑到二門旁的大鼓旁,拿起鼓槌猛擊起來,沉悶的鼓聲立刻在潯陽城的上空震盪起來,很快,三五成群的軍士們披甲持兵向二門旁的校場擁了過來,只見牙旗之下,火光閃爍,主將鍾延規站得筆直,一旁的駿馬不耐煩的刨著地面,馬蹄鐵和青石鋪成的地面發生摩擦,不時發出火星。
轉眼之間,三通鼓已經敲過了,校場上已經有了約莫七百人,平日裡鍾延規府中有六百人宿衛,戰時增加一倍,算來已經有一大半趕到,已經算是相當不錯了。鍾延規也不多言,跳上戰馬,高聲道:「士卒們整隊出發,目標——南湖嘴寨!」說罷便策馬第一個當先而去。
南湖嘴寨旁的一座小丘上,數百隻火把如同樹林一般,將那裡照的如同白晝一般,陳象坐在大旗旁的胡床上,正指揮著大軍圍攻遠處的南湖嘴寨。約莫三百步外,大隊的鎮南軍士卒正如同洶湧的潮水一般,不斷湧向南湖嘴寨,比起洶湧的鎮南大軍,南湖嘴寨那單薄的壁壘好似隨時都有可能被攻破,但在守軍頑強的抵抗下,鎮海大軍的攻勢一次次被粉碎,只得丟下一具具屍首退了下來。
小丘上一名將佐看到由於天黑,鎮南軍士卒的進攻雖然猛烈,但效果並不好,不由得上前勸諫道:「掌書,如今已經是四更時分,我軍士卒行軍之後未曾歇息,已經疲敝了,連夜攻城效果也不好,不如讓軍士們歇口氣,待到天明之後,再一舉破城,豈不更好?」
陳象冷哼了一聲,伸手指了指遠處的潯陽城的方向,高聲道:「某家豈不是士卒們疲敝,但你有所不知,那江州據江湖之口,乃吳楚襟喉之地,鍾延規那廝又深悉鎮南軍內情,若不速速將其撲滅,待其引外敵入寇,則大勢去矣。我軍士卒雖然疲敝,但還可以輪流歇息,那寨中守軍勢單力孤,比我軍更累,只要我軍連夜猛攻,天明之時定然可以取下此寨,讓水軍進入大江,那廝便成了甕中之鱉。」
勸諫那將佐點了點頭,但彷彿還有些擔心的模樣,上前道:「掌書所言雖然有理,但我軍抵達之後,連營寨都未曾立好,便連夜攻城。萬餘大軍蝟集一處,天色又不明,若敵軍有援兵趕到,只怕便是土崩瓦解之勢。鍾延規那廝久歷戎行,詭計多端,掌書不可不防呀!」
陳象冷哼了一聲,還未曾回答,他身旁一名參軍冷笑道:「鍾延規雖然有幾分詭計,可在陳掌書那裡,不過如同小兒一般。掌書在城中早已布有暗線,鍾延規那廝一舉一動,掌書都已經瞭若指掌,何用爾等在這裡白擔心?」
那勸諫將領聞言,猶豫了片刻還想再說些什麼,一旁的同僚趕緊扯了他的袖子,輕輕地搖了搖頭。原來軍中律令森嚴,上下階級分明,陳象此行一副獨斷的模樣,若是糾纏下去,惹惱了對方,一個沮喪軍心之罪是跑不脫的。
陳象此時心中滿是自得之色,他先前追擊鍾延規不得,並沒有立即進攻城壘堅固的江州,而是返回洪州,一面引領大隊水軍趕往江州,一面派出細作與江州城中聯絡忠心於鍾匡時的將領士卒。雖然鍾延規在軍中威望甚著,但畢竟鍾匡時乃是鍾傳的嫡親兒子,從禮法上說繼承大位要比鍾延規要理由充分得多。陳象再以厚禮相誘,很快就在江州城中獲得了相當多的細作,方纔那參軍說的瞭如指掌是誇張了,但鍾延規若要做出什麼大動作瞞過他的眼睛,卻是難上加難。
正當此時,遠處的南湖嘴寨傳來一聲巨響,卻是在鎮南軍的猛攻之下,寨西面的一段壁壘終於被撞塌了一段,攻方和守方同時發出吶喊,匯成了一片,唯一不同的是一方是狂喜,而另外一方則是絕望。
「恭喜掌書!」
「掌書廟算如神啦!」
眼看勝利已經唾手可得,小丘上的眾將佐趕緊搶先道賀,眼看此人已經是留後手下第一紅人,此時若不狠狠拍馬,豈不是白走了這一趟。不過眾將佐心中也有幾分欽佩之意,畢竟取下這要害之地,水軍能夠進入大江,便已經搶了大半的勝機,像這等連夜猛攻,也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得到的,武人是最現實的,打贏的就是有道理。
陳象被眾人的諛辭捧得頗有點熏熏然,幸好還沒有完全失去理智,笑道:「此番取勝,上仰仗留後洪福,下賴將士用命,某家不過是恰逢其會罷了,列位所說的陳某實在是受之有愧!」可他畢竟偽裝功夫還不夠,臉上滿是洋洋自得之色,哪裡有半點受之有愧的樣子。
土丘上眾人正得意洋洋,諛辭橫飛的時候,戰場西面的高地上不知不覺間出現了一隊人馬,正是鍾延規一行。他從二更時分從江州出發,一路疾行,只有少數將佐聽到鼓聲,領了親兵尾隨而至,待離南湖嘴寨還有兩里處時,已經有約莫步兵六百人,騎兵三百人,鍾延規下令軍士們下馬歇息半刻鐘,將坐騎餵飽馬料,緩步靠近戰場,準備突襲敵軍。
高地上鍾延規靜靜地看著不遠處戰場的情形,雖然還是四更時分,無法準確判斷敵軍的數量,但靠他多年陣仗的經驗,從對方的軍陣大小大約可以推斷出敵軍的數量在一萬左右,這還不包括水軍的數量,這個數量對比是很驚人的。
鍾延規身旁的將佐看到主將一聲不吭,低聲道:「將軍,咱們沖吧,天色快亮了,咱們的機會不多了!」
鍾延規點了點頭,低聲道:「我親自領騎兵衝鋒,你帶領剩下的步兵點起火把,高聲鼓噪,但不要急著進攻,待到敵軍亂了,在徐徐前進,知道了嗎?」
「末將領命!」那將佐叉手行禮後,便快步退到後邊準備去了,鍾延規回過頭來,騎兵們已經紛紛跳上馬匹,靠攏了過來,形成了一個以鍾延規為箭頭的三角形。在昏暗的星光下,鍾延規只能夠看到最近的幾個人的臉龐。他張了張嘴唇,但沒有說出什麼話來。終於他提起長槊,高聲道:「上馬,點火,目標」他手中的長槊猛的下劈,槊尖所向之處竟然是遠處火光通明的小丘——鎮南軍帥旗所在之處。
南湖嘴寨,雖然進攻一方羅列的火把燈籠將戰場照的如同白晝一般,但西段那一段被撞塌的壁壘,煙塵四起,進攻一方的士卒視線被煙塵所阻,無法視物,不由得下意識的後退了幾步,等待濺起的煙塵落下,再發起最後的猛攻,這個戰場的核心區域一時間反而平靜了下來,千百道粗重的呼吸匯成了一片,好似猛獸巢穴一般。
「快推柴車過來,塞住缺口,不然大伙都逃一死!」寨中的守將雙眼通紅,大聲催促著守兵,想要用柴捆堵塞缺口,但已經苦戰半夜的士卒們已經疲敝已極,行動遲緩,甚至有的人在搬運柴捆時便一頭跌倒在地,脫力昏死過去,眼見得缺口處的煙塵已經漸漸落地,已經依稀可以看到對面鎮南軍士卒矛尖的金屬閃光,可那缺口的柴捆卻只有兩尺餘高,一躍可過,那守將不由得轉身對潯陽城方向拜了一拜,悲呼道:「刺史呀刺史!我於大眼對得起你了,這顆腦袋今天便丟在這裡了!」說罷,便提刀向缺口行去。他身後剩下的十幾個親信也尾隨而去,就連委頓在地上的傷兵也紛紛拿起身旁的殘刃,石塊,準備做最後的一搏。原來古時作戰慘烈莫過於圍城,他們方才借助壁壘的掩護,殺傷的敵軍士卒何止己方的數倍,這下一旦破城,攻方必然會用屠殺來報復,與其束手待斃,不如撈個墊背的。
於大眼手提大盾橫刀,站在柴捆後面,其餘的守兵便以他為中心排成了三列橫隊,這幾乎是寨中所有還能迎戰的士卒了。此時其餘部分寨牆上的戰鬥也平息下來了。攻方的想法很簡單,既然打開了缺口,那與其在黑夜之中攀爬壁壘,不如攻擊敵軍隊列,好歹血肉總比磚石容易摧毀的多。隨著一聲聲沉重的戰鼓,借助對面照過來的火光,於大眼甚至可以看到對面鎮南軍士卒臉上的獰笑,他深吸了一口氣,高聲道:「放箭!」
稀稀拉拉的箭矢射入進攻一方的行列中,鎮南軍的行列出現了不少缺口,但很快就被填補了起來,守兵不待於大眼下令,便丟下手中的弓弩,剩下的距離太近,已經不足以讓他們再射一箭了。正當此時,鎮南軍的後陣傳來一陣喊殺聲,一開始還很模糊,但就如同海潮一般,很快就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
「殺賊!萬勝!」鍾延規高聲呼喊,左手提著鐵鑭,右手揮舞著約莫四尺多長的半截槊桿,他的長槊在衝進敵陣後不久就折斷了。在他的馬前,成群結隊的疲憊的鎮南軍士卒如同受驚的羊群一般四處亂竄,自相踐踏。鍾延規有意識的驅趕著他們向小丘那邊逃去,這些亂竄的敗卒不但衝亂了己方的隊形,而且如同瘟疫一般傳染著驚恐和失敗的情緒,這讓還沒有受到攻擊的友軍隊形也開始鬆動起來。
小丘之上,方纔那種勝利就在眼前的樂觀氣氛早已蕩然無存,每個人的臉上都是莫名其妙和惶恐的表情。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潯陽城裡有我的內應,他們都傳來消息,說鍾延規已經回府歇息了,眾將也各自回營了!這不可能!」陳像瘋狂的喊叫著,此時的他披頭散髮,頭上的梁冠早已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他此時的表現就好像本以為勝券在握但突然發現自己已經輸光了全部本錢的賭徒,絕望而又驚慌失措,全然忘了自己還是一軍的統帥,負有指揮全軍的職責。
一旁的將佐看不過眼了,上前勸諫道:「掌書,眼下最重要的是擊退敵兵,至於是誰待到天明之後自然就明白了。末將願領親兵出去,擊退敵軍!」
另外一名將領卻是意見不同,反對道:「如今天色昏暗,連敵軍來自何方,人數多少都不知道,你領兵出去很容易陷入混亂之中,與己方自相殘殺。不如讓諸部嚴守己陣,若有亂動之人便以強弩射殺,這才是禦敵之道!」
「若是有營盤據守,倒是可以這般應對,可現在大軍連個立足之地都沒有,蝟集成一團,敗兵一衝便亂了陣腳,如何嚴守己陣?你這分明是覆滅之道!」
聽到身旁諸將吵成一團,陳象只覺得頭痛欲裂,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般弱小,刻把鍾前還在對自己大奉諛辭的這些人現在臉上都寫滿了對自己的不屑,這些將佐們彷彿自己這個主帥已經不復存在,為如何應對突襲吵得不可開交,幾乎就要交起手來。陳象腦子中突然閃現出一個念頭,要是這次統軍將領不是自己該多好呀!
「你們看,那邊的高地上是什麼!」一聲大喊將小丘上正在爭吵的眾將警醒了,順著方才說話那人手指的方向,眾人看了過去,只見不遠處的高地上,滿是大片的火把,怕不有五六千人,隨著一陣陣鼓聲,那些火把正緩慢的向前移動,顯然方才突襲己方的不過是敵軍的先頭部隊,現在敵軍大部趕到,開始大舉進攻了。
「該怎麼辦?」陳象腦海中頓時亂成一團,難道自己在潯陽城中的那些奸細都不過是些反間,故意傳來假情報給自己,而淮南軍的援兵早已趕到,故意引誘自己連夜猛攻,待到己方士卒疲敝再一舉突襲。他惶恐的將目光投向自己那些將佐幕僚們,可他絕望的發現那些方纔還滔滔不絕的人們現在卻一個個閉口不言,避開主帥探詢的目光,顯然他們對於眼下的形勢也沒有什麼應對的辦法。
正當陳像一籌莫展的時候,小丘下傳來一陣喊殺聲,竟然是鍾延規率領的騎兵已經殺到了小丘下,只見鍾延規左手揮舞著鐵鑭,右手則手持不知從哪裡奪來的一根長矛,當先突入守兵陣中,鐵鑭所向,竟然無一合之將,轉眼之間便殺透了敵陣,直向丘頂火光通明之處撲來,口中如同雷鳴一般呼喊著:「匡時小兒何在,可敢與某家一決雌雄!」
這一切就好像最後一根壓倒駱駝的稻草,陳象終於再也忍受不了這一切了。
遠處無盡的黑暗中好似有無數張牙舞爪的惡魔,正在向自己衝來,他瘋狂的跳上戰馬,高聲喊道:「撤,我們撤,諸將留下斷後,幕僚隨我先退!」說著便打馬向南方逃去。
陳象的逃走就好像抽去了鎮南軍這個龐大機器的樞紐,各支部隊就好像被抽去骨架的肌肉,垮了下來。大隊剛才還在努力奮戰的士卒們開始丟下兵器,解下盔甲,全力逃走。一面面旗幟,被丟在地上,無數只腳從這些剛才還飄蕩在風中的錦旗上踐踏而過,將其深深的踩入泥濘之中,更不要說傷兵和輜重了。即使有少量想要保持秩序的營伍,在海潮一般崩潰下來的潰兵面前,唯一的命運就是被吞沒席捲。
拂曉時分,太陽的光芒從地平線下折射上來,天邊露出了一線魚肚白色,鍾延規站在不久前還是鎮南軍指揮所的小丘之上,眺望著戰場。借助著拂曉的微光,可以依稀看到腳下的戰場上滿是鎮南軍屍首和遺棄的輜重物質,一直遠遠的延伸向南方。這就好像發生了風暴之後的海邊,海潮席捲而過,將無數的遺棄物丟在沙灘上。
這時他身後傳來一聲嘶鳴聲,鍾延規轉過身來,凜冽的目光變得柔和了起來,原來是他的坐騎靠了過來,這匹忠誠的畜生靠攏了主人,開始用柔軟的舌頭舔著主人的右手。鍾延規愛憐的撫摸了一下坐騎的鬃毛,從腰間解下一個牛皮袋,從裡面拿出自己的乾糧,掰碎了一塊送到馬兒的嘴旁,那坐騎立刻吃了起來,顯然經過昨晚的一番苦戰,這畜生也餓得緊了。鍾延規笑了一笑,將袋中的餅全部拿了出來,一一掰碎了放在地上,他站起身來,突然發現坐騎的屁股上多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鮮血淋漓,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被人劃傷的。他左右看了看,突然冷笑了一聲,快步走到一旁,撿起了一面大旗,正是此番鎮南軍統帥江州招討使,鎮南軍留後府掌書記陳象的帥旗,此時這面顯赫的大旗被遺棄在地上,和其他屍首、輜重沒什麼區別。
鍾延規將那面錦旗撕碎,選了兩塊看起來比較乾淨的,回到坐騎的身旁,小心的替坐騎包紮其傷口來。包紮好了以後,鍾延規走到一旁,看著包在馬屁股上的大旗,輕蔑的冷笑起來。
一名副將跑了過來,高聲稟告道:「將軍,南湖嘴寨的守將於大眼還在,不過敵軍大將陳像已經逃走了,這廝倒是靈醒的很,第一個跑了,可惜得很,不然抓到了他一定要剝皮拆骨,讓他吃盡了苦頭才死!」
鍾延規轉過身來,笑道:「大眼還在就好,這次如果不是他死守小寨,讓賊軍疲敝之極,我們也不會贏得這般容易,不過也沒啥可惜的,像陳像這等無膽匪類,留到鍾匡時那邊去繼續禍害人才好,還怕他逃到天邊去不成?」
第002章 聯姻
聽到鍾延規信心十足的話語,部屬將佐們發出一陣贊同的哄笑聲,一旁正在舔舐地上碎餅的坐騎彷彿被眾人的哄笑聲所感染,不由得抬起頭來長聲嘶鳴,聲中似有金鐵之聲,直上雲霄。
江州潯陽城,在一番大勝之後,這座古城充滿了生氣,不久之前那種山雨欲來的沉重氣氛已經被勝利之風吹得一乾二淨了。民夫們搬運甲杖輜重的號子聲,孩童跟在車輛後面的喧鬧聲匯成了一片,竟然將瀰漫在城頭上的殺伐之氣也沖淡了不少。
刺史府內,將佐文吏雲集,大部分人臉上滿是迷惘和興奮混雜的神色,出了極少數的幾個人以外,其餘人並沒有參與昨夜的大戰,他們次日一早就聽說刺史昨夜兩更時分出城,大破洪州軍,斬殺俘獲無數,接著便接到命令,到刺史府中軍議,在堂上的不少人此時心中的感覺只能用忐忑不安來形容。
「刺史到!」隨著一聲通傳,鍾延規快步從堂後出來,他身上還披著鐵甲,雖然經過粗粗的擦洗,但還隱隱傳來淡淡的血腥味。有些心懷鬼胎之人不由得微微一抖,下意識的低下了頭。
「末將(屬下)恭賀府君大破賊軍!」堂上眾人斂衽行禮,齊聲道賀。
「罷了!」鍾延規擺了擺手,沉聲道:「昨夜的事情諸君應該都有耳聞,我這裡就不多說了,今日招大家來卻是還有一件事情。」說到這裡,鍾延規輕擊掌道:「將那東西拿上來!」
在眾目睽睽之下,一名侍從堂後走了出來,雙手捧著一個鑲金的小木匣子,離得近的將吏們可以聞到一股子檀香味道,顯然這匣子要麼使用檀香木製作的,要麼是用香料熏制過的,眾人都知道鍾延規雖然為一州刺史,但自奉微薄,並無熏香這等士人的習性,顯然這木匣子並非是他所有。
鍾延規接過那木匣子,打開蓋子,從中拿出一疊信箋,舉起來讓眾人看了看,沉聲道:「這木匣子乃是從賊軍主帥帳中得到的,其中的信箋很多都是來自這城中,有不少人現在就站在這堂上。」
鍾延規話音剛落,堂上頓時嘩然,眾人的臉上神色各異,有詫異,有憤怒,有慌張,還有絕望,鍾延規卻是並不說話,只是靜靜地觀察著堂上眾人的臉色。
「府君,這等勾結外敵的惡賊絕不能放過了,末將請求將其一一索出,梟首示眾,妻子沒入官府為奴!」一名將佐跳出行列高聲道。
「不錯!」「正是!」堂上立即滿是贊同聲,每一個人都唯恐落於人後,引來致命的懷疑。
「肅靜!」鍾延規高聲道,堂上將佐靜了下來,他的目光掃過眾人的臉膛,在很多人臉上他都可以看到竭力壓制的恐懼。鍾延規暗中冷笑了一聲,道:「取火來!」
很快一名隨從就取了一隻點著的蠟燭,鍾延規好不可惜的將那些信箋一一點著,火焰很快就吞嚥了這些白皙的紙張,變成了一小堆灰燼,鍾延規將那些紙灰倒在地上,又將木匣子扔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鍾匡時乃先父親子,又兵勢強盛,某家只有江州一城,勢單力薄。這裡人人都有父母妻族,行這自保之道,某家也不怪你!」鍾延規話音突然一轉:「但昨夜之戰,列位可以看出兵雖眾,但將帥不得其人,軍勢不整,若尋其暇而擊之,則不難破。如今吳王已遣三萬大軍西向,相助我等,諸君若齊心而行,必能建不世之功,蔭庇子孫百代!」
聽了鍾延規的話語,堂上諸將紛紛下拜應答道:「使君恩重若此,我等敢不效命!」
洪州鎮南軍刺史府,節堂聲傳來一陣陣怒吼聲,不時夾雜著器物的摔碎聲,過往的婢僕將吏都放輕了腳步,生怕落下把柄,成為堂上的發怒的留後發洩怒氣的對象。
鍾匡時已經憤怒到了極點,俊雅的面容肌肉扭曲,顯得有幾分猙獰,讓人望而生畏,他指著跪伏在眼前的陳象破口大罵:「你領著萬餘大軍,戰船數百艘,那逆賊手中兵不過五千,你居然一戰而潰,一個人就這樣逃回來了,將甲杖器械盡數丟給那廝,居然你還有臉活著回來見我。」
「末將該死,末將該死!」陳像在地上磕頭如同搗蒜一般,抬起頭來懇求道:「只是在戰場上發現了幾件緊要事情,須得盡快告知留後,末將這才忍辱偷生,晚死數日。將事情說完後,末將自然敢當留後斧鉞!」
鍾匡時冷哼了一聲,深吸了一口氣,將憤怒的情緒壓制了下來,沉聲道:「好,快說!」
陳象又在地上磕了一個頭,膝行了兩步,向鍾匡時靠近了些:「末將是連夜圍攻南湖嘴寨之時,遭到敵軍突襲,才一敗塗地的。本來依照逆賊軍中細作的情報,當夜逆賊早早就寢,諸將也已經散去,根本無法出襲的。」陳象說到這裡,鍾匡時已經聽得不耐煩了,打斷了對方的話語道:「你在那裡囉囉嗦嗦什麼,鍾延規無力攻你,那又是誰來打你,莫非是天兵天將不成?」
「倒不是天兵天將,乃是淮南軍!」陳象答道:「逆賊與外敵勾結,結外敵以自重,我軍猝不及防,才吃了敗仗,我見敗局已定,害怕這消息泯滅在亂軍之中,這才逃回洪州,向主公稟告,望主公體察微臣的一點血誠!」
聽得陳象的回答,鍾匡時臉色忽變,來回踱步,思忖半晌後突然問道:「你說是遭遇淮南軍突襲方致敗績,可逃回諸將之中,並無有人說有看到楊吳旗仗的。」說到這裡,鍾匡時聲音突然轉厲:「莫非是你以虛言誆騙某家,逃避自身罪責不成?」
陳象聽到鍾匡時的叱喝,卻並不慌張,一一辯解道:「當時天色不明,又是在敗軍之中,爾等昏亂之中如何能確定不是淮南軍?微臣也是敵騎衝陣之時才確認是淮南賊軍,再說縱然是淮南賊軍突襲,末將身為一軍之主,也逃不脫思慮不嚴,防禦不備之罪,又何必再加上一個欺君之罪呢?」
鍾匡時聽到陳象的回答,思忖了片刻,臉色稍和道:「你且起來吧!」
「微臣謝恩!」陳象磕了一個頭,方才站了起來,他方才磕了許多個頭,頭皮早已被磕破了,鮮血從傷口中流了出來,顯得狼狽之極。他看到鍾匡時眉頭緊皺,顯然是因為方才自己所說的鍾延規勾結淮南軍之事,便小心的上前一步到:「吳人輕狡,將佐又多為百戰之餘,鍾延規那廝又深悉江西內情,兩端和在一起,主上須得小心應付呀!」
鍾匡時正是心煩意亂之時,他當上了日思夜想的鎮南軍寶座之位,才發現這寶座竟好似鋪上了厚厚一層荊棘一般,刺人的很。鍾延規勾引外敵入侵倒也罷了,連自己的岳父都態度曖昧,只是悶頭經營自己的撫州小王國,並沒有給予自己實際的支持,相比較起來,眼前這個陳象也顯得可親了不少,畢竟他是自己的人,想到這裡,鍾匡時不由得歎道:「我今天總算知道了天子為何自稱『寡人』了,孤家寡人,每個人都在打你的主意,卻沒一個肯出手相助的。」
「留後,鍾延規那逆賊可以勾結為敵,您也可以結交外援呀!他不過是一個區區江州刺史,您可是鎮南軍留後,若要結交外援,豈不是遠遠勝過他了!」陳象察看鍾匡時臉色,覺得對方的怒氣已經漸漸消去了,這才小心地說道。
「外援?」
陳象看到鍾匡時來了興趣,便小聲道:「鍾延規可以勾結楊吳,您就可以與楊吳的敵人結盟,與之抗衡。鎮海軍節度使呂方雄踞兩浙十三州,士卒精銳,他和淮南乃是大仇,若您與其結為秦晉之好,共同抗擊吳賊,彼一定會應允。而且您有了這等強力的外援,在鎮南軍內部也是大有好處的!」
聽了陳像這番話,鍾匡時不由得連連點頭,臉上的愁容也消散了不少。突然,鍾匡時愣了一下,問道:「秦晉之好?你的意思難道是……」鍾匡時的臉上滿是訝異之色。
「不錯,臣下的意思就是將郡主嫁給鎮海軍呂相公,兩家結為姻親!」
「不可不可!」鍾匡時頭搖得與撥浪鼓一般:「我那妹子的脾氣你也是知道的,外和內剛,若是這等將其強嫁過去,說不定會鬧出什麼事情來。再說呂相公正是春秋鼎盛,定然早有妻妾,難道讓我妹子嫁過去寄人籬下不成?」
面對鍾匡時的反對,陳象卻寸步不讓,抗聲道:「有何不可,先王去世之後,留後便是郡主的長兄,長兄為父,郡主婚嫁之事您一言可決。若說呂相公,乃天下英雄,兩家身份相符,正是郡主的良配,他看在留後份上,又豈會苛待了郡主。」說到這裡,陳象又上前了一步,壓低了嗓門道:「若是郡主不願,那也怪不得別人,如非她私放了鍾延規那逆賊,又何至於引來淮南外賊?如非有淮南軍入侵,留後您又何必要結盟鎮海軍與其抗衡?」
聽了陳像這一番話,鍾匡時臉上神色忽陰忽晴,然思想鬥爭極為激烈,過了半晌,他忽然跌足歎道:「罷了,罷了,也顧不得這麼多了。只是還要一個親信之人前往杭州,通達好意,卻不知何人可往!」
陳象後退了一步,斂衽下拜道:「若是留後信得過微臣,微臣願意跑上一趟,當個月老!」
鍾匡時聞言大喜,笑道:「也罷,此時干係重大,未成之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陳掌書願意跑一趟那是最好了!」說到這裡,不知不覺間鍾匡時對陳象的稱謂又變成了陳掌書,自然那兵敗的罪責也拋到了九霄雲外。
陳象下得節堂來,才覺得額頭上的傷口生生的刺痛,伸手摸了一看,只見手上滿是血跡,不由得暗中罵了兩句。他方才在堂上使盡了心思,欺騙鍾匡時說鍾延規與淮南軍勾結,一來可以推卸一部分自己戰敗的責任;二來為迫使鍾匡時與鎮海軍聯盟,將鍾媛翠嫁給呂方打下了伏筆。一旦鍾匡時同意聯姻之事,自然一事不煩二主,自己就是前往杭州最好的人選,既然要用自己來辦這麼大一件事情,戰敗的責任就輕輕鬆鬆的逃了過去了,而且還順手報了鍾媛翠私放鍾延規之仇。這一個連環計絲絲入扣,只要你一開始上了套,就由不得你不接著跟著走下去,實在是陳象畢生的傑作,反正淮南軍是否有派兵,也是個無頭案子了,鍾匡時也沒法派人去問鍾延規。想到這裡,陳象抬頭望向北面的廂房,臉上滿是陰狠的笑容,鍾媛翠便是被囚禁在那廂房之中。
第003章 勸說
次日,洪州鎮海軍節度使府,北面廂房之中,鍾媛翠靜靜坐在妝台前,正對著銅鏡貼花黃。那銅鏡本是上品,打製的十分精細,但由於多日未曾打磨的關係,生了一層薄薄的銅蛂A灰濛濛的,看過去只看得到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
「唉!」隨著一聲輕歎,鍾媛翠將手中的絹花葉丟在妝台,隨手一拂,將妝台上的物件拂亂。此時她心中的思緒就和眼前妝台上的物件一般,亂成一團。她站起身來,走到房門旁,透過門縫向外間看去,只見院中角落隱隱約約地站著了數名青衣老婦,目光掃動之間都在院中的房門,顯然是在看守自己。原來自從鍾媛翠私放鍾延規之後,雖然鍾匡時並沒有立即懲治自己的妹子,但還是將其幽禁在北邊的廂房之中,用親信的老僕婦日夜巡守,就如同囚徒一般。
鍾媛翠回到妝台之前,對著銅鏡發呆。這些日子來,那些看守禁止她進出院落,但她還是從侍從僕婦們的片言支語中聽到了些許消息,二兄鍾匡時已經派出大軍前往江州,討伐大兄鍾延規,她雖然對於這同室操戈的情況頗為痛心,但身處困境的她也無力干涉這一事實,只得聽天由命,呆在這院中苦熬。
這時外間傳來一陣「參見相公」的通傳聲,不待鍾媛翠站起身來,房門已經被推開了,進來一人,正是鍾媛翠的親生兄長,鎮南軍留後鍾匡時。
鍾媛翠稍一猶豫,便上前一步斂衽下拜道:「小妹見過兄長!」
「免禮免禮!」鍾匡時趕忙伸手虛托,臉上閃過一絲為難,彷彿有什麼難以出口的話要說一般,又微微咳嗽了一聲,才笑道:「如今我新繼大位,若不處事公允,只怕惹得旁人閒話,這才將你禁足一段時間,妹子你可莫要怪我!」
「媛翠自知罪責深重,兄長如此已是法外開恩,小妹又豈敢責怪兄長!」
「那就好,那就好1」鍾匡時乾笑了兩聲,接著又詢問了鍾媛翠一些衣食住行方面的瑣碎問題,鍾媛翠也一一作答,待到問完之後,鍾匡時也不知如何導入正題,而鍾媛翠則眼觀鼻、鼻觀心,一副溫良謙恭的樣子,屋中氣氛一時間竟然冷場了。
這時,外間進來一人,正是陳象,看到這般模樣,心下瞭然。他對鍾匡時使了個眼色,鍾匡時沒奈何,強自擠出一張笑臉,笑道:「好叫妹子知道,今日為兄前來卻是來說一件喜事與你聽的!」
鍾媛翠卻是被鍾匡時突兀的話語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莫名其妙的答道:「小妹這般模樣卻是何喜之有?」
鍾匡時笑道:「鎮海軍節度使呂方呂相公已經遣人來向小妹求親,那呂方呂任之割據兩浙,橫行江東,乃是天下間有數的英雄,兩家地位相符,正是門當戶對,豈不是天大的喜事?」
「求親?喜事?這怎麼可能?」鍾媛翠訝然道:「兄長您又不是不知道父親去世不久,我這為人子的豈能在親父屍骨未寒的時候談論婚嫁之事?呂相公想必也不是那等不知禮法的人物,豈會行事如此荒唐?」
「這個?」鍾匡時立刻被鍾媛翠的話語駁的啞口無言,正如鍾媛翠所言,鍾傳才剛剛下葬沒多久,依照禮法,鍾媛翠一般要守孝三年,方可再談婚娶之事,像呂方這等身居高位之人,縱然自己不知道,身邊的謀士文臣又豈會同意這等事情?
一旁的陳象看到鍾匡時無言已對,趕緊上前接口道:「郡主這些日子在這院中有所不知。鍾延規那廝逃回江州之後,竟然賣身投敵,引入淮南外敵,一同進逼洪州,如今形勢已經萬分危急,須得與鎮海軍呂相公聯合,方能共抗吳賊。所以這雖然有違禮制,也只能從權了。」
鍾媛翠聞言大驚失色,她只知道鍾匡時已經派兵去攻打鍾延規,依照雙方的實力對比,鍾匡時已經佔了絕對優勢,她在院中日夜祈禱鍾延規能夠逃出性命去,也就罷了,卻萬萬沒想到鍾延規居然投靠淮南,引外敵以自重,居然還佔了優勢,想到這裡,她心中不由得酸苦參雜,萬般滋味。
陳象看了看鍾媛翠的臉色,揣摩著說道:「說句逾越的話,那鍾延規若是憑自家之力,奪得大位,鍾王春秋二祭,血食香火是不會少的。可他如今勾結吳賊,為虎作倀,自身不過是吳賊的一個傀儡罷了,若是讓他得勝,這江西之地就再也不會姓鍾了,鍾王在泉下有知,豈會瞑目?郡主雖非男子,可好歹也是……」
「不要說了!我應允了就是!」鍾媛翠突然厲聲打斷了陳象的話語,她的臉色已經變得慘白,沒有一絲血色,她此時已經完全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今日這番局面,歸根結底還是自己私放鍾延規的結果,那日自己若是沒有擅自行事,最多死了鍾延規一人,但江西之地,亡父的香煙可卻都保住了,說來今日這番危局,還都是自己造成的。
「郡主深明大義,洪州滿城父老皆深蒙大恩,陳某在這裡替眾人拜謝了!」陳象見鍾媛翠已經開口應允了,趕緊斂衽拜謝,將事情板上釘釘,免得對方出言反悔。倒是一旁的鍾匡時還有一點骨肉之情,嘟噥道:「小妹你還是思量一下在說,那呂相公正是春秋鼎盛之年,想必已經有了妻室!」
陳象見狀不由得大急,可此番情景下他也不好出言,幸好鍾媛翠答道:「二兄不要說了,我此番是為了父親和洪州百姓,莫要說那呂方有了妻子,就算他是個羅鍋獨目的老朽,我也嫁給他。」說到這裡,鍾媛翠突然背轉身去,不再言語。
「郡主果然深明大義,滿城父老皆深感大德!」陳象此時已是意外之喜,趕緊將不要錢的諛辭一堆一堆的送了過去,唯恐對方突然變了主意,又生出什麼事端來。鍾匡時看到這般情況,心中也有一絲悔意,但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說話,便被陳象拖了出去,兩人走遠後,陳象又偷偷折回來,細細叮囑那看管的僕婦頭子:「這些日子來,除了那兩個固定送飯的人,誰也不許和郡主說話,否則唯你是問!」
江州潯陽城,往日那座幾乎從不打開的北門洞開,城門外那層層匝匝的羊馬牆、壕溝、壁壘等障礙物也被清理的乾乾淨淨,官道也被重新鋪上黃土,灑上清水,人馬走上去點塵不起。鍾延規身穿素袍,坐在道旁的蓋傘下靜候,好似在等待上司來訪的下僚一般。
到了正午時分,遠處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片黑影,初時還不甚明顯,但很快黑影很快就變得清楚了起來,眼力好的士卒已經可以依稀看清楚那是移動的軍隊。鍾延規站起身來,沉聲道:「來人,替我更衣。」
一旁的軍士趕緊上前,替鍾延規脫去上衣,袒露上身,又將一束荊條捆在背上,待一切準備停當之後,鍾延規走到道旁,跪伏在地。
不一會兒,那軍隊的前鋒已經到了近前,見到這番情景,趕緊有軍使向後通傳,過了半盞茶功夫,便有一隊人馬趕來,為首的正是淮南大將秦斐,楊渥任命其為西南行營都招討使,指揮入侵江西之戰。
鍾延規見對方主將到了,便叩首道:「罪將抵禦朝廷大軍,為惡深重,今日袒身負荊,請將軍責罰!」
秦斐見狀,跳下馬來,伸手將鍾延規扶了起來,沉聲道:「鍾將軍何必如此,今日你我已是一殿為臣,往日之事便讓他過去吧!」說到這裡,秦斐解下對方身上的荊條,丟到一旁,又脫下自己身上的錦袍,披在鍾延規的身上,高聲道:「吳王已經上奏朝廷,以鍾兄為江州刺史,鎮南軍節度判官,各軍將吏賞賜有差,列位有功無罪,無須惶恐!」
江州士卒位於抗擊楊吳的第一線,多半都有殺傷楊吳士卒,此番投靠,心中都不免有些惴惴,眼下看到身為敵軍主將的秦斐當著眾人的面這般許諾,一顆心這才下了肚子,紛紛歡呼起來。
鍾延規、秦斐一行人進得城來,到刺史府分賓主坐下,上過茶後,秦斐便開門見山問道:「此次進軍江西,吳王雖然以我為主帥,但如論鎮南軍內情,鍾刺史所知當屬第一,我等都是武人,也不來虛的,你且說說當如何進兵吧!」
第004章 虎狼
鍾延規也不謙讓,對屋中人團團作揖道:「以在下所見,鍾匡時新繼大位,威信未著,士眾之心尚未親附,兼之新遇大敗,正是人心浮動之時。若大軍浮舟而下,直逼洪州城下,彼雖有智勇之士,亦無暇得以施展。若拖延時日,彼卑辭厚幣,求的外援,城內人心安定,洪州城郭堅固,存黍可支數年,那時攻城不下,外有援兵,則悔之晚矣!」
聽了鍾延規這番分析,淮南諸將臉上紛紛露出興奮之色,有幾個性急的乾脆交頭接耳地說了起來,畢竟淮南大軍出動之後,不費一兵一卒便取下了江西的門戶江州,眾人寸功未立,在這種情況下,屋中淮南將佐胸中的求功之念便好似火上澆油,燃燒的愈發炙熱。
秦斐卻是絲毫不為屋中熱烈的氣氛所動,冷靜如恆,一對眸子直視著鍾延規問道:「那危全諷、危仔倡、彭玕他們呢,這幾人實力雄厚,我軍長驅直入,直取洪州,這些人若是領兵來援,會不會對我軍不利呢?」
「彭玕所領的吉州與馬殷交境,危氏兄弟雖然是鍾匡時的親家,但這兩兄弟都以撫州為自家地盤,乃是自守之賊,而且這兩人當年與先父也是分庭抗禮的人物,兵敗之後為形勢所迫才屈身降服,鍾匡時雖然娶了危全諷的女兒,但其中實有芥蒂。只要我軍行動迅捷,就能將其各個擊破。」
秦斐並沒有立刻做出回應,只是微微頷首表示自己已經聽到了,屋中的淮南將佐見狀不由得屏住呼吸,等待主將的命令。卻只聽到秦斐沉聲道:「將士們遠道而來,已經疲敝了,且先休息一日,再做打算!」說罷不待諸將多言,便自顧下堂去了。
江州刺史府和當時絕大多數唐末的官府衙門一般,大體分為前後兩個部分,前部為處理公事的刺史府邸和附屬諸曹,而後面部分則是刺史本人及其家屬親兵的私人府邸。自從淮南軍進入潯陽城之後,鍾延規便從這刺史府中搬了出來,讓與秦斐,自去尋了一家院落居住,於是這江州刺史府便成了淮南軍西南行營都統秦斐的幕府所在。
府內的一處院落中,竹影婆娑,夜風吹過,帶起一陣微響,反倒顯得更為清幽。明亮的月光照在院中,倒映出一片片黑影,在微風的吹拂下慢慢搖動,倒好似無數影藏在陰暗中的猛獸,隨時都可能跳出來擇人而噬。
秦斐站在房中,正掃視著屋中的擺設,這屋中布設的簡樸異常,除了一床一幾以及牆上懸掛的橫刀和一張硬弓以外,環顧蕭然,床上的被褥也都是葛麻所制,便是中產之家,也不至於如此。秦斐打量了半晌,臉上神色複雜,感慨萬千。
這時,外間傳來一聲通傳,卻是范思從前來拜見,此番淮南出兵,楊渥將自己的一眾心腹盡數遣來,積累資歷和經驗,連范思從這個頭號心腹也不例外,在秦斐屬下擔任記室參軍一職,方纔他去秦斐的住處,卻又撲了個空,只聽說秦斐去了此處,便趕了過來求見。
「屬下拜見都統!」范思從斂衽下拜道,他在廣陵時便就行事持重,在楊渥諸多新近得志的心腹之中,更是迥然不同,此番在秦斐屬下更是謹慎小心,雖然眼下並非正式場合,諸般禮數也是一點不缺。
「范參軍請起,不必多禮!」秦斐扶起范思從,他對這個楊渥的頭號心腹十分小心,絲毫不以自己身居高位而自倨。
「屬下此番來拜見都統,卻是想為白天的事情請教一番,那鍾延規所言末將聽來頗有道理,為何您卻不置可否呢?」
秦斐卻沒有直接回答范思從的問題,指了指這屋中陳設,問道:「思從,你可知道這屋中原先住的是何人?」
范思從這才左右打量了這屋中陳設,答道:「這裡本是江州刺史府的後府,看這屋中陳設,應該是一個鍾延規屬下的都頭、十將之類的人物吧!」
秦斐笑了笑,道:「錯了,這裡的主人便是鍾延規本人!」
「什麼!」范思從不由得大驚失色,他又重新打量了一會四周的陳設,帶著有些不敢相信的神色問道:「屬下看那鍾延規的年歲,也應該有妻妾,看這室中便是個中產之家也都不如,他好歹也是統御萬人,執掌方面的人物,怎會如此自苦?」
「某家一開始也不相信。」秦斐臉上現出感慨萬分的神色:「我到了住處之後,看到那住處雖然擺設的十分華麗,但卻不像是個武人住的地方,於是便招來僕婦詢問,才知道那只是鍾延規妻妾的住處,他自己平日裡都是在這個院中,那個地方十日裡也住不上一日。此人如此自苦,必然所謀甚大,絕非甘居人下之人。」
范思從聽了秦斐的判斷,不由得點了點頭。自古上位者駕馭人心的手段,無非是賞罰兩道而已,像鍾延規這等不愛財貨婦人的,賞這一條是沒什麼用處了,只剩下一個罰字又如何能駕馭的了這等人物呢?想到這裡,范思從已經明白為何秦斐白日那般表現,這個淮南西南行營都統腦子裡不但想著如何進取江西,更在想著如何對付眼前這個表面十分馴服的鍾延規。
「鍾延規這廝數日前,以千餘兵夜襲敵軍,斬首千餘,生俘四千,所獲甲杖不計其數,洪州水師膽寒之下,多有登岸求降之人,光投靠過來的船隻便有數十條,從這般來看,鍾匡時人心不附,士卒疲弱,要破洪州不難,只是得了此地之後,如何處置這鍾延規便是個大學問了,若是將此人留在此地,是去了一狼,來了一虎,只怕又是一個呂任之!」秦斐搖頭歎道:「我年歲已老,此番征討江西只怕是最後一役了,可不能再養虎遺患!」
「那都統以為當如何行事?」
秦斐微一沉吟,便壓低了聲音道:「明日出兵,范參軍你便留守江州,鍾延規他隨大軍前往洪州,他的部屬則留在江州,由你統御。這樣一來,這廝縱然有什麼本事,沒有親信在身邊,也翻不起什麼大浪來。待到平定洪州之後,便將其送到廣陵,委以高位,養起來便是了!」
范思從躬身道:「屬下定將這江州城守得如同鐵桶,不讓生出半點事端,請都統放心。」
兩人商量完畢之後,便各自回到屋中歇息,待到次日,秦斐便發佈軍令,將鍾延規所領的部屬盡數劃至范思從指揮,而將鍾延規拘在自己身旁,領大軍出發,直撲洪州。而鍾延規卻好似完全沒有半點感覺一般,只是躬身領命,馴服的交出了手中的軍隊。范思從接過指揮權後,便先遣散了部分軍隊,剩下的也打散編製,重新編製,摻入自己帶來的軍官親信,不過轉眼的功夫,鍾延規手下昔日那只讓人望而生畏的強兵便被拆的七零八落,不成模樣。
杭州郊外,自從戰事平息之後,呂方便遣散民夫,與民休息,並且通過與福建威武軍的糧食貿易,減輕了糧食的緊缺情況,從而有餘力可以減免了民力征發過度的杭、湖、蘇、徽等州的秋糧。古代中國的農民不愧是最為勤勞忍耐的群體,經過這兩個多月來的休息,杭州郊外不久前那副「田畝多雜草,村中少炊煙」的景象就有了很大的改觀,農夫們正驅趕著耕牛在田中忙碌著,盡可能多挽回一些損失,也讓家中老小在秋後能夠多吃幾頓米飯。
隨著一陣犬吠馬嘶聲,一隊行獵人馬從大道上趕過,道旁的農夫們趕緊小心的伏低身子,在泥水中叩首。雖然他們無法確定道上經過的到底是什麼人,但憑借多年的經驗,他們還是能夠判斷出自己的生死禍福不過是這些人指掌間的事情,恭順一些還是明智的選擇。
呂方身著窄袖袍服,騎在馬上,頭戴青布璞頭,手提彎弓,腰間的箭囊中裝著十二支羽箭,身旁便是呂淑嫻、沈麗娘二人。嫡子呂潤性不過七八歲年紀,也橫坐在一匹兒馬上,手持小弓,精神抖擻,好一副唐末出獵貴族圖卷。
「潤性你要抓緊韁繩,這段路兩邊都是田畝,若是駕馭不當,誤入田中,踏了禾苗便不好了!」呂方一邊指點著兒子騎術,一面看著道旁的田畝農作物生長情形如何,他們正在經過的這一段道路頗為狹窄,幾乎就是稍微寬一點的田埂,兩邊的禾苗又長的不錯,到了後來幾乎都覆蓋到路上來了,呂方乾脆跳下馬來,遷馬前進。
呂潤性年齡尚幼,還坐在馬上,由一名親兵為其牽馬,他看到父親小心翼翼的牽馬前進,不由得奶聲奶氣地說:「這些禾苗好生討厭,若是沒有這麼多的禾苗就好了!」
「休得胡言!」呂方突然停住腳步,厲聲呵斥,他雖然權位日高,但在妻妾子女面前還是保持著言語溫和,容貌可喜的模樣,對於潤性這個嫡子,更是連句重話都未曾說過,此時突然見疾言厲色,倒是把呂潤性給嚇住了,嘴巴微微咧開,一副想要哭卻又不敢哭的模樣。
呂方話剛出口便覺得後悔,他這幾年來不是忙著東征西討,就是勾心鬥角,花在家中子女身上的心力連半分也沒有。呂潤性的教養便由髮妻呂淑嫻來承擔了,可偏生呂淑嫻雖然行事公允,深孚眾望,卻一直沒有生出一個男丁來,這下有了潤性,自然就對其寵溺了點,雖然年歲還小,沒有到紈褲子弟的地步,但也不像是個武人子弟的樣子。
「潤性呀!」呂方走到兒子坐騎旁,那兒馬還不甚高,呂潤性坐在上面也只到呂方肩膀那麼高。呂方伸手撫摸了一會兒子的頭頂,柔聲道:「這禾苗可是好東西,你我口中食,身上衣,無一不是來自於這田畝之中,若是胡亂踐踏,那時可要餓肚子的!」
呂潤性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呂方看到兒子這般模樣,不由得啞然失笑,說來這個兒子倒和剛剛穿越到唐末的自己頗為相似,生下來就衣食飽暖,哪裡知道挨餓是什麼滋味,如果說自己在穿越之前那個時代還有經歷過選拔性教育的競爭,眼前這個粉雕玉琢一般的孩兒連這個都沒經歷過,自己現在終於知道了什麼叫做「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不識稼穡艱辛」到底是什麼意思了。想到這裡,呂方不由得低聲歎道:「某家今天總算知道『只求生生世世莫再生於帝王之家』到底是什麼意思了!」
一旁的呂淑嫻與呂方數十年的夫妻,如何聽不出呂方話中的深意,不由得臉色微紅,低聲道:「妾身教子無方,讓夫君憂心,實在是慚愧的很!」
呂方搖了搖頭,歎道:「這也怪不得你,慈母多敗兒,這也是古今至理,不過如今我也打下了一個局面,也該花些心思在孩兒身上,否則便是打下多大一個江山,也不過是個二世而亡,反倒害了親族!」
第005章 喬裝(一)
呂方如今是何等身份,雖然言語中並沒有明言指斥,但呂淑嫻還是立即下得馬來,斂衽拜謝,既然主母都下馬了,通行的隨從也一起下馬跪伏在地跪拜謝罪,只有沈麗娘突兀地站在一旁,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尷尬之極。
呂方伸手扶起呂淑嫻,沉聲道:「都起來吧!」待到眾人起身之後,才對呂淑嫻道:「俗話說孤木難直,獨子難教。教養孩兒還是多些友伴才好,今日回去後,我便在軍府將佐的子弟中挑些忠實可靠的,與潤性作伴。」說到這裡,呂方轉過頭對呂潤華笑道:「潤性孩兒,為父明日為你挑幾個哥兒當伴當可好!」
此時的呂潤性對世事還是懵懵懂懂的,方才發生的一切他還根本搞不明白,只聽到父親說要給他派些玩伴來,少年人本就是喜好玩樂的,聽到呂方的話不由得鼓掌笑道:「好,太好了,府中什麼都好,就是整日裡太無聊了些!」
聽到呂潤性天真的回答,呂方不由得笑了起來,隨從們見主公心情轉好,也不由得鬆了口氣。隨之附和說笑,一行人的氣氛也隨之活躍了起來,唯有站在一旁的沈麗娘目光閃動,好似有心事一般。
呂方一行人經過那段狹窄的道路,地勢逐漸高了起來,道路兩旁也逐漸由稻田轉變為旱地、灌木叢。隨行的雜役們開始散開隊形,一邊拍打著灌木叢,一面發出喧嘩聲,將隱藏在灌木叢中的走獸驚擾出來,好讓在高地上的呂方以及親隨們策馬射獵。此地本就是草木豐茂的地帶,走獸頗多,親隨們有意無意間又將走獸驅趕到主公面前,結果不過小半個時辰功夫,呂方便打了兩隻麂子,四五隻野兔,也算的收穫頗豐了,他覺得有點疲倦,便回到宿營地,剛剛坐下準備歇息,便看到一騎正沿著來時道路飛奔而來,心中不由得自忖道:「莫非是有什麼要事不成?」
片刻之後,那騎士便趕到近前,跳下馬來便快步向呂方所在小丘跑來,隨行的護衛見是鎮海軍節度判官高奉天的屬吏,便引領了上來。那屬吏斂衽下拜後高聲道:「啟稟大王,洪州鎮南軍留後鍾匡時有使者前來!」
「什麼?」呂方眉頭一軒,方纔還斜倚在胡床護手上的身子立刻坐得筆直,他屈指一算,自己派出的王茂章與王自生一明一暗兩招棋,依照路途推算,最多到了撫州,如果再算上鍾匡時使者路上所耗費的時間,對方使者出發的時間至少在半個月前,這麼來說就應該是江西的戰局發生了變化,而不是自己的佈置起了效用。想到這裡,呂方不由得下意識的捏住頷下的短鬚。
「楊渥那廝好快的手腳!」呂方心頭不由得暗生悔意,原先在廣德苦撐時,他日夜都盼著楊渥移師他向,可現在真的淮南兵西向,去找鍾匡時的麻煩了,呂方又發現一旦楊渥取得江西之地,便可以從三面包圍自己,那時鎮海軍便會陷入孤立無援的絕境。想到這裡,呂方霍的一下站了起來,高聲道:「帶馬來,立刻回城!」
杭州城驛館,陳象斜靠在木桶之中,略有點燙的熱水刺激著他的皮膚,那種酥麻的感覺就好像有人在用一隻無形的刷子搔弄著他的骨髓,愜意之極。陳象反轉右臂伸了一下,試圖撓撓有點發癢的背部,可惜有點夠不著,他無意識的嘟囔了一句,不情願的坐直了身子,準備找個什麼物件來好生撓撓。
「郎君可是哪裡有些不適,讓妾身服侍便是!」隨著一聲甜膩的女聲,一對滑膩的手臂從陳象背後伸了過來,小心的在他背上發癢的部位撓了兩下。陳象立刻覺得舒服多了,他無意識地哼了兩聲,滿意的重新回到水中。婢女機靈的又開始替他按摩其肩膀和太陽穴來,不一會兒功夫,陳象就感覺到他這一路上積累的疲憊和緊張就漸漸消失了,充沛的精力又重新回到這個身體裡,無論是上半身還是下半身。
「水有點涼了,郎君可要加點熱水?」身後的婢女柔聲問道。她看到浴桶的男人點了點頭,便站起身來,從一旁的熱水桶中舀了一勺水重新回到浴桶旁,小心的沿著桶壁將熱水攙了進去。她剛剛加完一勺熱水,便覺得手臂一緊,卻是被一隻有的大手給抓住了,她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就只覺得身體一輕,卻是被人抱了起來,掉到浴桶中去了。
陳象大聲地笑著,懷中那個鮮活的肉體的跳動讓他感到一種充實感,那個婢女在一開始幾下本能的反抗之後,就接受了自己的命運。一路上帶著鍾媛翠這個定時炸彈的緊張感,任務可能失敗的恐懼,在這個時刻都被他拋到九霄雲外去了,最重要的就是眼前這個年輕柔軟的肉體,至於即將拜見呂方這個此行的目的,等到那時候再說吧!
正當此時,外間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便是驛吏的呼喊聲:「陳郎君,陳郎君!大王到了,大王到了!」
「大王?」陳象的行動一下子停滯了下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大王」這個名詞現在代表的是誰。這時只聽得嘩啦一響,卻是驛吏在外間等不及了,自行打開了房門,衝了進來,那婢女此時正躺在浴桶之中,殘餘的衣衫浸透了水,緊緊的貼在豐滿的肉體上,和裸體也沒有什麼區別,她看到驛吏衝了進來,羞不可耐,嚶嚀一聲跳出木桶,往屋後跑去。
「陳郎君你快些更衣,大王已經到門口了,可不能讓他久候!」那驛吏好似根本沒看到眼前的一切一般,只是忙著從外間取來袍服,手忙腳亂的替陳象更衣。此時的陳象腦中卻是一片昏亂,還沒有從方纔的一切中回過神來,過了好一會兒功夫,才結結巴巴的開口問道:「你方才說的大王可是呂相公?」
「那還能有誰?這兩浙之地能夠稱大王的除了他還有誰?」
陳象的腦中產生出一個不祥的兆頭,他小心地問道:「那呂相公現在會在哪裡呢?」
「大王進得驛館便直往郎君所住的那個院落去了,現在應該在您所住的地方等候吧!」正在忙著替陳象包上纀頭的驛吏隨口答道,接著他就發現對方的舉動停滯了,驛吏不滿的抱怨道:「時間可緊的很,您可別再拖了!」
「糟糕!」陳象好像火燒了屁股一般,跳了起來,接著也顧不得頭頂上的纀頭還沒有戴正,便三下五除二的繫好腰帶,向自己所住的院落狂奔而去。
陳象所住的院落,正堂之上,呂方身穿紫袍,頭戴金冠,坐在主座上,高奉天侍立在身後,臉上卻帶著一絲笑意,好似看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一般。
「這麼說,公子乃是南平王(鍾傳的王爵)的幼子咯!」呂方打量著眼前的年輕人,只見其身穿一件青絹圓領袍服,剪水雙瞳,鼻挺口小,皮膚白皙,分明是個女子喬裝而成,而且從其外貌來看,其本來的容貌還十分出色。
「不錯,小子在族中行十三,大王可以鍾十三相稱!」那喬作男裝的女子還沒有發覺呂方和高奉天都已經察覺了自己的真實性別,正竭力裝粗嗓門,自我介紹道。
「哦!」呂方點了點頭,他來到驛館時,眼前這女子便說使節不在,自稱是鍾傳的公子,接待自己。從她言談舉止來看,應該出身優裕的很,就算不是如她自己自稱的鍾傳子女,也是鎮南軍中重要人物的女兒,像這樣的人物,應該對於江西那邊的形勢知之甚多,與其等會跟那個心懷叵測的使者猜啞謎,不如先和眼前這個「鍾十三」扯扯閒話,說不定能從中得到什麼重要消息。
想到這裡,呂方已經打定了主意,笑道:「某家前些日子聽來自江西的客商說,南平王去世之後,其諸子不合,乃至兵戎相見。杭州與江西路途甚遠,其間消息迷失甚多。十三郎乃是鍾王幼子,定然深悉內情,可否將事情說與本王聽!」
呂方說完之後,表面上還是一副輕鬆的模樣,暗地裡卻是集中精神,察言觀色,看看能否從對方的表情中獲悉什麼內情來。只見對面那男裝女子眼圈一紅,鼻翼微縮,好似就要立刻哭出來一般,接著卻強自忍住,低聲道:「家門不幸,手足相殘,讓大王見笑了。不過先父崇佛薦賢,修繕文事,與江西百姓多有恩惠,『積善之家必有餘慶』,今日雖有少許不順,必能渡過難關。」
呂方看到那女子這般表現,雖然不能確定對方的具體身份,但一定和鍾傳有極為親密的關係,很有可能就是鍾傳的親生女兒,只是他對於江西的情報收集還很薄弱,對於鍾家有權位的男丁也還罷了,有幾個女兒卻是一無所知,沒有足夠的情報支持,呂方就是諸葛復生,也猜不出什麼東西來,只是在這個節骨眼上,鍾匡時派這個女子到自己這邊來到底是為了什麼呢?這女子喬裝打扮又有什麼目的呢?呂方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第006章 喬裝(二)
正當呂方在那邊沉思的時候,堂上那喬裝女子也在上下打量著呂方。這女子正是隨陳象同來的鍾媛翠,她雖然早已下定決心,拼卻一己幸福,也要換得鎮海軍的援兵,挽救老父遺下的基業,但天下間的女子,又有哪一個聽說自己未來的夫婿就在外間,能夠忍住不去看個究竟呢?但以她現在的身份,無論是從禮法還是利害關係都不適合以本來的身份去見對方,於是她便用帛布束了胸,又找了個身材與自己相仿的文吏換了衣服,喬裝作一個青年文吏,自稱是陳象的屬吏,來見呂方。鍾媛翠她自以為得計,卻不知呂方眼光何等老辣,兩個照面下來便被對方看出了破綻,只是呂方未曾掌握全局,還不動聲色,裝出一副未曾察覺的樣子。
堂上兩人正各懷心事,揣測對方的底牌的時候,只聽到外間一陣腳步聲,扭頭一看,卻是陳象衣衫不整的狂奔而來。陳象進得門來,也顧不得頭上的纀頭歪斜,衣衫不整,便斂衽拜倒在呂方面前道:「大王駕臨,外臣不曾遠迎,失禮之處,還望海涵!」
呂方笑了笑,伸手指了指陳象身後的鍾媛翠道:「陳掌書請起,你雖然不在,但貴方這位郎君應對得當,並無失禮之處。某家久聞南平王治理江西二十年,招攬人才,開科取士,英才薈萃,今日得見,果然是盛名之下無虛士呀!」
陳象稀里糊塗的隨著呂方的手指回頭一看,這才看到男裝打扮的鍾媛翠坐在後面,一臉神氣活現的樣子,不由得驚出了一身冷汗,他怎麼也想不到這個姑奶奶居然就這般跳了出來,也不知道呂方那老狐狸已經從她嘴裡套出了多少東西,只怕自己此行的目的底牌對方已經一清二楚了。想到這裡,陳象不由得越發沮喪,呂方臉上的笑容在他看來越發像給小母雞拜年的老狐狸——不懷好意。
「這不過是卑職分內之事,如何當得大王一讚!」呂方的誇獎聽在鍾媛翠的耳裡卻是另外一種滋味,她站起身來,拱手為禮,竭力裝出一個英姿勃發的青年文吏的模樣,可惜她嬌柔的聲音和略微有點做作的動作出賣了她,這更讓跪在地上的陳像有一種想一頭撞死在眼前的大柱上的衝動。
呂方饒有興味地打量著眼前的女子,彷彿第一次見到對方一般。正午的陽光由右側的窗口射入,正好照在鍾媛翠的臉上,白皙的皮膚在陽光的照射下幾乎是半透明的,呂方可以清晰的看清皮膚下淡淡的青筋,還有頸子上細細的茸毛在隨著對方的呼吸而起伏。也不知道為什麼,呂方突然覺得一陣莫名的欣喜,好似自己一下子突然年輕了十歲一般。
陳象沮喪地站起身來,他心裡明白,眼前的這個男人是多麼難對付的人物,如果讓這樣的人物在談判之前獲悉了對方的底牌,呂方就會像對付一隻核桃一樣,不斷收緊鐵鉗般的雙手,一直到將對方壓成無數的碎片。但無論眼前的情況有多糟糕,生活總要繼續,陳象竭力收拾自己的心情,在腹中的枯腸中搜索合適的詞彙好來說服呂方答應與鍾家聯姻,並結成聯盟共同對付淮南。突然,陳象注意到了呂方看著身後的鍾媛翠的目光,在這目光中好似有什麼特殊的東西。他的心情突然轉好了起來。
「也許眼前的處境並不像自己想像的那樣糟糕!」陳象暗忖道,臉上露出一絲饒有興致的笑容。
「你且先退下吧,本官有要事與呂相公商議!」陳象回頭對鍾媛翠下令道,鍾媛翠稍一猶豫,顯然她對接下來將要商議的事情頗有興趣,但她還是迅速的服從了陳象的命令,叉手行禮後退下了。
此時屋中只剩下了呂方、高奉天、陳像三人,一下子靜了下來。三個人都笑著看著對方,誰也不肯首先開口,過了半晌功夫,陳象終於再也沉不住氣,咳嗽了一聲,強笑道:「外臣此次來杭州,卻是為了一樁好事來的!」
「哦!」呂方微微地點了點頭,一副一切盡在自己意料之中的模樣,卻並不搭話。陳象見狀也只得硬著頭皮說了下去:「我家留後久聞大王乃當世英雄,仰慕已久,欲與您結為秦晉之好,兩家聯盟,共抗吳賊!」
「秦晉之好?」呂方驚詫地睜大了眼睛,他也猜到了對方此行來的目的,根據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的亂世規則,鎮海軍拿出少量的力量扯扯淮南的後腿,也不是不可以,當然鍾匡時必須拿出相應的好處來,這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只是呂方萬萬沒有想到,鍾匡時拿出的卻是這樣一個「好處」。
高奉天看到主公皺眉思忖,場中氣氛一時間冷了下來,便上前笑道:「原來陳掌書此行來卻是做的個冰人的差使,卻不知是哪位貴人?」
「貴人乃是南平王幼女,我家留後的嫡親妹子,身份也與吳越王相稱,正是天作之合!」陳象竭力在臉上堆起笑容,可一對眼睛卻是死死的釘在呂方的臉上,只見對方只是皺眉思忖,卻是沉默不語,他猜不出呂方此時所想,心中更是不住的打鼓。
「莫不是便是剛才那位女子?」呂方暗自思忖道,如果聯姻對像當真是鍾匡時的嫡親妹子,以對方的貴重身份,又豈會這般第一次便巴巴的送過來,更不要說喬裝打扮來與一個陌生男子的自己相見了,畢竟這是真實的唐末,而不是瓊瑤阿姨筆下的言情小說,想到這裡,呂方不由得搖了搖頭。一旁的陳象見狀,卻以為是對方拒絕的意思,不由得情急道:「大王為何如此,吳賊乃兩家共同的大敵,聯姻之舉乃是有百利而無一害呀!」
「陳掌書弄差了!」呂方見對方誤解了,笑著解釋道:「某家並非拒絕聯姻之事,只是某家已經有一妻一妾,兼有子女。若是貴女嫁過來,豈不是要為人妾室,這豈不是有違禮制?」
陳像這才鬆了口氣,笑道:「大王此言差矣,您這般年紀,又豈會沒有納妻。我家留後來前就叮囑微臣過,以吳越王的功績,遲早是裂土封侯的,那時多納幾個夫人也是應有之義,正是我家妹子的良配,若是這件事情,大王就不必多慮了。」
聽了陳象的話,呂方卻越發狐疑了起來,顯然鍾匡時對於聯姻的要求十分迫切,難道說眼下洪州的形勢已經萬分緊迫,才逼得他卑躬屈膝的請求聯姻?雖然從主觀上來說,呂方是很願意派出軍隊支援鍾匡時的,但是派援兵的時機卻是個很有學問的事情。派早了不行,如果兩家還未曾交兵,戰況還不明朗,鎮海軍的援兵很容易被鍾匡時當作炮灰而白白消耗掉,呂方也很難從戰後的結果中獲得相應的好處;派晚了也不行,因為如果鍾匡時已經被打敗了,戰局已定,鎮海軍的援兵就只會授人於柄,反而引來淮南軍的入侵;只有在鍾匡時大大的消耗了淮南軍的實力,而又未曾敗亡的時候,呂方投入的援兵才能得到最大的利益,但要做到這一點,準確及時的情報就十分必要了。
想到這裡,呂方笑道:「聯姻之事,干係重大,本王今日也無法給你答覆,這裡先謝過留後了。不過,掌書此次從洪州來時,那邊情形如何,還望指教!」
聽到這個意料之中的問題,陳象心情沉靜了下來,在前往杭州之前,他就想到了對方一定會詢問自己江西的戰局,陳象也反覆考慮過該如何回答。首先欺騙是不行的,畢竟呂方肯定不止自己一個信息渠道,就算自己暫時能夠騙過對方,也很快會被對方發現,那麼在自己所在陣營前途不明朗的現在,得罪呂方這樣一個人物,絕對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但全部說實話也是不行的,如果呂方知道了所有的一切後,自己在對方眼裡也就不再有利用價值,反而斷了自己未來的一條退路,只有盡可能少的說實話,才是在這個亂世中的生存之道。想到這裡,陳象斟酌著字句答道:「稟告大王,我離開洪州時,鍾延規已經投靠了吳賊,獻出了江州城,我軍略有小挫,不過袁、信、撫、吉、饒等州縣都表示支持留後,洪州有精兵數萬,糧可支十年。」
「那湖口呢?是否還在留後控制之中?」
陳象臉上露出難色,答道:「已經落入吳賊之手!」
「那可就形勢不妙了!」呂方歎氣道,鍾延規本人所有的洪州,以及江西的其他州郡,多半都在鄱陽湖邊,或者也有水路與湖水連通。一旦湖口落入淮南軍的手中。淮南水師就可以從中進入鄱陽湖,隨意的攻擊任何一個州郡,鎮南軍陷入了分兵防守的窘境,這對本來就對其他州郡控制不力的鍾匡時是非常不利的。
第007章 投靠
陳象默然不語,他此次搶著前往杭州與呂方聯姻修好的任務,本來就暗含著給自己留一條後路的意思,在這種情況下,千言萬語不如一默的道理他還是懂得。呂方一邊用手指輕輕敲擊著座椅扶手,一邊上下打量著陳象,只見眼前這個中年男子垂首而立,眼觀鼻,鼻觀心,倒好似修行多年的大德高僧一般。呂方靜觀良久,突然莞爾一笑,柔聲問道:「本王年少時曾經聽一位老者說過,最重要的不是找對答案,而是找對問題,陳掌書以為如何呀?」
陳象聽了一愣,全然沒有想到呂方居然在這個節骨眼上沒頭沒腦的來了這麼一句,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應答,只得稀里糊塗的應答道:「大王高見,非外臣所能及!」
呂方笑了笑,自顧說了下去:「陳掌書,此番聯姻之事了了之後,卻不知你有何打算呀?」
聽到這裡,陳象的心頭被好像被一道閃電劃過,彷彿知曉了什麼,但又好像被一層薄膜給隔住了,看不大清楚,便小心翼翼的試探道:「自然是返回洪州覆命,不過……」說道這裡,陳象突然停住話語,抬頭看了呂方一眼,方才小聲道:「外臣想這聯姻事關重大,只怕並非短時間可以完成的。」
「不錯,所以只要聯姻之事一日沒有完成,陳掌書就得在杭州呆上一日!」呂方的聲音斬釘截鐵,但臉上的笑容卻和語氣的堅定型成了鮮明的對比。
陳象不假思索,上前一步斂衽行禮道:「微臣拜見主上!」
呂方不待陳象跪下便起身扶起對方,長聲笑道:「快快請起,你我君臣之義,全在這方寸之間,又豈在那些虛禮上!奉天,你說依陳掌書之才,當得以何職方才供其展佈!」
一旁的高奉天趕緊應答道:「軍府中還缺一個推官,只是官職卑微,只怕虧待了陳掌書。」
這推官本是節度使、團練使等外派使職下的屬員,掌推勾獄頌之事。這官職位遠在判官、掌書記之下。可陳象聽了卻面露喜色,跪倒拜謝道:「主公如此大恩,微臣只有肝腦塗地,方能報答萬一。」原來陳象知道像自己這等孤身來投的外臣沒有什麼根基,就算呂方給自己一個天大的官,也只是個空頭餡餅,只能被部屬鉗制的死死地,說不定哪天還倒霉落得個沒下場。倒不如當個呂方身邊的小官,雖然品級低微,但只要進入了呂方身邊那個圈子,得到他的信任,自然日後有大把的機會。
陳象爬起身來,此時的他既然已經賣身投靠,也再無顧忌,便將鍾傳身死之後,鍾延規奔喪,鍾匡時派自己安排死士伏擊不成,後來又將其囚禁準備將其殺死,卻被鍾媛翠所救,後來自己又領兵進攻洪州,卻被鍾延規擊破這一樁樁事一一說明,中間或有少許事情,陳像有意無意的想要跳過隱瞞,呂方和高奉天是何等精細的人,立即抓住反覆詢問,一直到將諸事都瞭解清楚方才罷手。此時兩人才發現已是深夜,於是呂、高二人拜別而去,陳象趕緊送出門外。
馬車行走在街道上,此時的杭州街頭已經宵禁了,靜寂無人,呂方坐在車中,可以清晰地聽到馬蹄鐵和青石街道的碰撞聲。突然呂方撫掌笑道:「俠骨柔腸,倒是個妙人!」
一旁的高奉天是何等人,立刻聞絃歌而知雅意,低聲笑道:「想必今日那個扮作副使的女子便是那位郡主了,倒是個有膽有識的女子,在下這些先恭喜主公了!」
「高判官休得胡言!」呂方擺手笑道:「眼下頭一樁大事便是如何應付這鍾家兄弟的內鬥之事,聽那陳象所言,鍾延規頗有膽識,又得淮南大軍相助,只怕鍾匡時不是他的對手,看來我軍要早做準備,不然讓淮南軍得了江西之地,下一個倒霉的便是我們。」
「依屬下所見,主公不如答允鍾匡時所求,納了那女子!」高奉天坐起身子,向呂方靠攏了點,接著說道:「那鍾延規不過是淮南軍的一個幌子罷了,只要淮南軍前腳進了洪州城,只怕他後腳便會人頭落地,最好的下場也是被送到廣陵當個衣食不愁的寓公,只怕鍾匡時那廝的下場都比他好些。那時候,這位郡主便是鍾傳的唯一後裔,鍾家在江西頗有遺澤,主公若納了此女,便可以鍾傳半子的名義整合鍾家殘餘勢力,驅逐淮南軍,這豈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大好事!」
呂方聞言,再想起先前在堂上鍾媛翠那副男裝麗人的俏皮模樣,不由得意動,臉上也不由得微笑了起來,旋即他發現自己的失態,強自收斂形容道:「眼下說這些還太早,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只有多瞭解江西那邊的消息,才能制定方略,高判官,你須得多拍得力細作前往江西,探聽那邊的情報!」
「喏!」馬車中高奉天肅容領命。
江西撫州,位於今天江西省東部,古名臨川,位於洪州南部,州境三面臨山,一面臨湖,河流縱橫,土地肥沃,自從春秋時候便有了相當程度的開發,危全諷奪取此地後,苦心經營,當時在江南西道南部的吉、信、袁、饒、撫等諸州之中,無論是人口還是經濟軍事實力都當屬第一,在鍾傳死後,隱然已經成為了洪州之外鎮南軍的另外一個政治軍事中心。
汝水,由建昌府蜿蜒向北,流入撫州境內後,由轉折向西北,中途接受了大量的小河溪流之後,水量大增,待到了撫州城東以後,依然是水量十分充沛的大江河了。汝水環繞過撫州城東南部分,然後向北繼續前行,自然而然的就成為了撫州城外的一段天然的屏障,於是位於撫州城東北面北津就成為了撫州城外的重要渡口,官府也派了一名津吏,帶著十幾個差役在這裡設卡一來收些稅款,二來也可以管理修補這裡架設的一座浮橋。雖然如今兩百多里外的洪州已經是兵鋒相見,百姓流離,可這裡還是人煙稠密,商旅輻輳,全然是一副太平景象,若非橋頭不遠處的柳樹下多了二十多個步弓手,哪裡能看得出此時正是兵火連綿的亂世年頭。
「王公,這渡口是何等要緊的地方,只要守住這裡,北面來的敵人就得到繞到數十里外才能渡河,那危全諷卻只派了幾十個弓手把守,看來這廝也只是徒有虛名罷了。」在汝水北岸的渡口等待上浮橋的行列中,有一行人頗為醒目,按說他們穿著打扮倒也尋常,和平日裡往來的客商並無什麼兩樣,只是精神舉止卻是截然不同。舉手投足之間迅捷異常,目光更是銳利的嚇人,尋常過路人只要一對視,就下意識的繞開了去。說話的那人是個三十出頭的漢子,蓬勃的精力彷彿要從他那身醬色圓袍底下噴出來一般,此時的他正對著一個為首模樣的白髮老人說話,臉上滿是掩飾不住的輕蔑之意。
那白髮老人並沒有立即回答屬下的話語,只是仔細地打量著浮橋的設置和往來的行人。接著又看著遠處的撫州城牆輪廓,過了半晌方才低聲答道:「話也不能這麼說,這撫州人煙如此稠密,客商雲集,城郭齊備,頗有一番太平氣象,看來那危全諷治民倒是有一套的,能有這般名聲倒也非幸至,至於其他的,尺有所長,寸有所短,畢竟南士脆弱,非北兵所能比,當年他敗於鍾傳,只怕今天也並非淮南軍的對手。」
說話間,眾人已經隨著行列向前走了一段,不遠處便是橋頭,幾個差役正在橋頭收繳稅款,同時控制上橋的人數和車輛牲畜,免得同時上橋的人太多,壓塌了浮橋。不一會兒,便輪到了他們,一名差役走了過來,大聲道:「每個人兩文錢,每個人兩文錢,誰也不能少!」手已經向第一個人伸了過來。
第一個人便是方纔那個說話漢子,他在懷裡摸了摸,摸出一把銅錢來,數了數便遞了過去道:「俺們一共二十個人,這是四十文錢!」
那差役接過銅錢,在手上掂了掂,卻將另外一隻手伸了過來,道:「這些不過是些『薄脆』,如何能當得錢使,快取些『肉好』來!」
那漢子聞言大怒道:「我給你的個個都是上等好錢,豈會是壞錢,你難道是惡某家嗎?」原來這差役口中所說的「薄脆」說的乃是製作低劣的錢幣,因為份量不足,使用鉛等賤金屬等原因,易於破碎,所以民間稱其為「薄脆」;而肉好是指古代圓形玉器或者錢幣的邊緣和孔,肉是邊,好就是孔,常代指錢幣,隋文帝時重鑄的五銖錢,因為鑄造質量好,份量足,在民間流通的效果很好,百姓們就稱其為肉好。
那差役卻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嘲笑道:「不知哪來的外鄉佬,你見過幾個錢,還能分得出『薄脆』和『肉好』,若不拿出錢來,便滾到一邊去,莫要擋路。」
那漢子正要攘臂上前,好好收拾一下眼前這傢伙,卻被人拉住了,回頭一看,卻是自己的同伴,低聲說道:「給他就是,不過些許錢幣,莫要誤了大事。」
漢子只得在懷中摸出錢囊,從中挑選處品相好的四十枚錢幣,重新遞給差役,那差役接到手裡一枚枚細細看過來,才笑嘻嘻的倒入囊中,打了個忽哨,對身後的同伴喊道:「讓他們過去!」
漢子見那差役向後走去,準備收取下一撥客商的渡河錢,卻不還自己先前交的那四十文錢了,不由得大怒,上前一步便扯住對方衣袖,喝道:「某家先前那四十文錢呢?便是薄脆你也得還錢呀!」
那差役卻一把甩開衣袖道:「不曉事的傢伙,難道你還想拿這些壞錢去害別人不成?某家不拿你去治個偽造錢幣之罪就是開恩了,快快讓開,不然便讓你吃一頓柳條!」
那漢子本來就不是什麼良善之輩,聽到這裡再也按捺不住,搶上一步便一把揪住那差役衣領,掄起醋罈一般大小拳頭便砸在對方臉上,頓時打得那差役口鼻鮮血橫流,口中連聲罵道:「爺爺不來欺負你便是開恩了,想不到今日你區區一個差撥也敢騎到爺爺頭上來了,今日若不打的你腦袋開花,今後某家便管你叫爺爺!」
那差役挨了兩拳,開始還掙扎反抗,大聲叫罵,可挨了兩拳之後,便再也沒力氣反抗,口中的叫罵也變成了哀號求饒之聲,旁邊的幾個差役上來幫忙,被那漢子手一撥一推,便成了滾地葫蘆倒了一地,又有那個敢於上來,待到那漢子的同伴趕上來拉開二人,那差役已經滿臉是血,四肢無力,出得氣多進得氣少,眼看就要不行了。
後面的同伴中一個領頭模樣的漢子伸手探了探那差役的鼻息,只覺得已經如同游絲一般,隨時都有可能斷絕,不由得勃然大怒:「好你個周虎彪,此番主公派我等出來,是何等大事,你卻如此魯莽,要作死嗎?」
那周虎彪知道自己理虧,期期艾艾的答道:「我也知道是錯了,只是方纔這廝欺人太甚,某家實在是忍耐不住,卻想不到忒不經打,挨了兩拳竟然便這般模樣!」說到這裡,他走到那差役身旁,蹲下身子給那差役扇了兩個耳光,罵道:「你這廝莫要賴在地上裝死,快快起身,某家不再打你便是!」
那差役離死也就差一口氣了,被周虎彪這兩耳光一扇,白眼一翻,眼看就要嚥氣了。
第008章 危全諷(一)
正當此時,四週一陣混亂,方纔還圍在四周看白戲的醬油眾們突然忙亂的散開,眾人抬頭一看,卻是那差役的同伴看到周虎彪兇猛,不敢過來解決,卻去一旁的柳林拉來了那些乘涼的步弓手,好來給那些外鄉漢子一個好看。只見那個頭領打扮的正揮舞著手中的佩刀催促道:「快些,快些,就是這群混蛋,莫要放走了一個!」
「都是你這廝做的好事!」護衛首領狠狠地瞪了周虎彪一眼,高聲喝道:「還不快護住王公,快快撤退!」周虎彪知道理虧,冷哼了一聲,拔刀殿後,這一行人都是鎮海軍中千挑萬選的銳士,也不用具體指揮,便自然而然的擺開一個圓陣,將王茂章護在當中,徐徐向後退去。撫州這十餘年來也沒有什麼大陣仗,這些弓手平素裡見過最大的陣仗不過是鄉間火並,幾千人圍攏廝殺半日,結果卻往往不過死三五個,傷六七十,而眼前這二十多人結陣而行,面對敵手凜然不亂,宛若一座移動堅城,那些弓手膽氣自然而然便落了幾分,於是任憑首領大聲催促,那些弓手還是一步一拖,保持著與對方的距離,只是提高嗓門叫罵,卻不上前追趕。
周虎彪也不是傻子,很快就看出了對方的底細,回頭笑道:「跳樑小丑,也在老子面前舞刀弄槍的,校尉,待某家去砍翻幾個,餘眾自然逃走,省得聽他們在那噪聒,煩心的很!」
那首領觀察了一下形勢,發現那些弓手雖然不敢上前,但也不退,己方也不好大步退卻,的確需要人斷後將其擊退,才好放心撤退,於是才不情願地點了點頭:「也罷,虎彪你便帶五個人去趕走他們,莫要戀戰,趕跑了他們便回來!」
「不用了那麼多人,老子一個人就夠了!」周虎彪大大咧咧的從肋下拔出短刀,一長一短兩把刀綽在手中便要單獨上前。正當此時,卻聽到身後一人道:「不必動手,報上某家的姓名,就說有故人要拜訪危刺史!」
周虎彪回頭一看,說話的卻是王茂章,為了防止對方弓手冷箭,隨行護衛將其圍在當中。那護衛首領有點猶豫,低聲道:「王公,我等此次前來撫州乃是機密,眼下危全諷敵我未明,我等還是先探明敵情,再做計較吧!」
「鎮海大軍威震江南東西兩道,危全諷又豈敢傷我等分毫,你不必多言,只須依照我命令行事便是!」王茂章沉聲道。他此次一路上沉默寡言,行止道路全然由那護衛首領發號施令,開口的時候吃飯多過說話,這些護衛們口中雖不說,但心中都頗有輕視之意,可此時他臉色一沉,往日那大軍統帥的威勢一下子又回到他身上,那護衛首領哪裡還敢多言,只得俯身領命而去。
這些年來,危全諷治理撫州頗有成效,與周圍的袁、信、吉、虔諸州關係都頗為和睦,雖然百姓富庶,可也有一個副作用,那就是手下士卒已經有十餘年未見刀兵了,這些弓手們更是不用說了,眼見的對方漸行漸遠,個個都心中暗喜,只是嗓門又高了八度,將平生裡所知道的污言穢語盡數罵了出去,可腳上的步伐又慢上三分,可莫要將那強寇逼得急了,狗急跳牆,回身死戰,那可就不妙了。
可沒想到那伙強寇走到一半,卻不知道為什麼,又轉回頭來,還有個首領模樣的人提著橫刀當先走了過來。弓手們不由得心中暗生悔意,剛才莫不是自己罵的太狠了,觸到了什麼忌諱,那些傢伙莫不是來尋晦氣的,早知如此方才嗓門就小些了。
眾弓手正尋思間,卻看到來人離得還有十餘步遠便停住了腳步,高聲道:「來者可是撫州危公部屬,我等乃是鎮海軍節度使呂相公的使節,有要事拜見危公,請代為稟告!」
弓手頭領正準備指揮廝殺,卻被突然的轉折搞糊塗了,他打著膽子應答道:「口說無憑,你可有什麼印鑒書信?」
那護衛首領回頭做了個手勢,身後便跑過來一人,手中捧了一個包裹,打開後他便取出一隻卷軸來,雙手捧起晃了一下。那弓手頭領已經看清,那卷軸葵花錦面,烏木軸頭,製作的十分精美,絕非尋常百姓所能持有,心下已經信了七八分,小心的走出行列道:「既然是呂相公的使者,自然效犬馬之勞,只是請上使告知姓名,小的也好向上峰稟告!」
那護衛首領還沒開口,便聽到身後王茂章沉聲道:「老夫王茂章,你便與危公言,只說是宣州故人來訪!」
王茂章北破朱溫,斬殺朱溫子朱友寧,此時已經是名震天下的名將,那弓手頭目得知眼前竟然是這等大人物,不由得瞠目結舌,期期艾艾半晌也說不出一句完整話來,趕緊派出手下去撫州城中通傳,自己引領眾人到柳林蔭涼處歇息不提。
過了約莫半個時辰功夫,便看到對岸趕來一隊人馬,衣甲鮮明,儀仗齊全,上得浮橋,不一會兒便過得汝水。弓手們看旗號正是撫州刺史危全諷,趕緊散到道路兩旁俯身下拜。待到那行人到得近前,只見一騎排眾而出,身穿緋袍,中等身材,圓潤的臉龐,若除去身上所穿的緋色官袍,粗粗看過去,也就是個鄉間一個尋常小老頭罷了,只是細長的雙眼裡目光閃爍,才能看出其並非等閒之輩。
「王公,多年未見,得無恙呼?」危全諷跳下馬來,高聲笑道,神色間頗為歡愉,待走到近前,才發現王茂章纀頭下露出的鬢角已經是雪白,已經頗有衰頹之色,不由得訝然道:「王公,某家記得你比我還小幾歲,當年你到我這裡來求借糧食的時候,也沒見得特別老呀,怎的現在成了這個模樣?」
「危府君有所不知!」王茂章苦笑道:「老夫家人幼子皆為楊渥所殺,如今這世間只有王某孤身一人,如非報仇之念尚存,只怕老朽也不能苟存至今了!」
「怎麼會這樣,楊行密待下寬厚,沒想到竟然有這樣一個兒子!」危全諷搖頭歎道:「也罷,且隨我進撫州城吧,自從上次你來撫州借糧一來,怕不有二十年了!」原來當年楊行密在淮南爭霸戰中,圍攻宣州趙鍠,軍糧缺乏,便派王茂章向危全諷借糧,兩人當時便是相識了。危全諷應允了這個請求,楊行密能夠攻取宣州,危全諷實在是頗有助力。
危、王二人上得馬來,一同向撫州城行去,一路上只見道旁桑林遍野,田疇縱橫,一副百姓安樂的太平景象,不要說剛剛從安定中恢復和平的兩浙,就是南方最強的淮南楊吳也遠遠不及。王茂章看到這番景象,不由得感慨道:「危府君別的不敢說,這二十年倒是沒浪費,撫州百姓有你這樣一個刺史,的確是有福氣呀!」
「不敢,不敢!」危全諷象徵性的謙讓了兩句,自得地笑道:「當年鍾郎君有天命在身,某家不與他爭這個鎮南軍節度的位子,如今鍾郎君已去,看匡時孩兒也不像是能坐穩那個位子的樣子,應該是輪到某家了!」
聽到危全諷這般說,王茂章的眉頭微微一皺,試探著問道:「如今鍾氏兄弟相爭,鍾延規引楊吳大軍入境,危公待如何計較?」
危全諷卻沒有立即回答王茂章的問題,只是打了個哈哈,過了半晌方才說話道:「王公你在淮南軍中多年,深知兵事,明日某家便請你為某家做一樁事!」
「危府君有命,某家自然惟命是從!」王茂章躬身領命。
一行人過了汝水,便一路西行,東面便是臨水,二水之間有一塊平地,土壤微紅,其上有一處城郭,遠遠望去規模倒是不小,頗有破敗之處。危全諷指點著那城郭笑道:「王公可還記得這城郭?」
王茂章皺眉回憶了一會答道:「這便是赤岡城吧,六朝時治所便在此地,新城便在舊城以西五里處。」
「王公好記性!」危全諷擊掌讚道:「的確六朝時治所便在這西津赤岡,因其靠近渡口,利於交通,本朝寶應年間中,太守王圓以其地勢卑下,又非道路之會,自赤岡移治於連樊小溪之西陲,新建州城,不過,」說到這裡,危全諷話鋒一轉,臉上滿是自得之色,笑道:「今天撫州新城又不在連樊小溪西陲那裡了。」
王茂章聽了一愣,已然明瞭了危全諷的意思,想來他又將撫州治所換了地方,便接著對方的話語說了下去:「莫非危府君又有建設?」
「不敢,黃巢之亂後,百姓流離,不得安居。某家觀撫州舊城頗為殘破,且地勢不夠險要,不足為亂世之中的屏障,於是某家便在中和三年將治所遷往羊角山,後又在子城外建羅城,經歷五年而成,已成堅固不搖之勢,足以護撫州士民。」
危全諷騎在馬上,用馬鞭指點著山形水勢,侃侃而談,臉上滿是得意之色。顯然這件事讓他自己也非常自豪,唐時後期尤其是南方,由於承平已久,而且朝廷也不願意當地的城郭成為反叛勢力的憑借,有意無意之間並不加以維護,城郭壁壘早已破壞無遺,很多地方乾脆就是一座裸城,所以黃巢、龐勳等流賊往往一旦發作,官府士民便束手無策,盜賊所到之處,糜爛無遺。危全諷作為當地地方豪強勢力的代表,以鎮壓黃巢等流賊起家,對此是深有體會,於是一旦據有撫州之地,民力稍有餘裕,便大興土木,重新興建新城,作為自己勢力的根據地,當地百姓在喪亂之餘,也願意拿出力量來支持他建設新城。
一行人說話間,便已經到了新城。王茂章仔細觀察,這新城果然不凡。原來危全諷這子城乃是因羊角山山勢而建,周長只有一里多,十分險峻,而新建的羅城則是外包了五座山峰,周長怕不有十幾里,如果論起工程量,幾乎達到杭州新城工程量的一半,但是危全諷所能動員的民力比起錢繆可要少多了,而且在夯土城牆外面都有包磚,這對於位處南方多雨的撫州就顯得尤為必要,城上馬台,望樓密佈,顯然在建設開始就對於各種進攻方式都有準備。危全諷看到王茂章的臉色十分凝重,臉上露出得色,笑道:「王公,你是當世兵法大家,你看這城郭可還使得?」
「這城郭的確十分堅固,不過!」王茂章語意一轉:「這守城絕非城牆堅固就行了的,城中糧秣、財貨是否存儲充沛,士卒是否善戰才是最重要的,否則就是千仞之城,也無法堅守!」
「王公說的好!」危全諷並沒有為王茂章話語而生氣,做了個伸手延請的動作,笑道:「王公進城後便請看看某家財貨是否充足,士卒是否善戰吧!」
第009章 危全諷(二)
兩人並騎進得撫州新城,只見城內商旅雲集,道路輻輳,坊間多有佛寺,道上行人摩肩擦踵,坊市裡百貨齊集,危全諷策馬揚鞭,一一為王茂章指點。鎮海軍那些隨行護衛都是刀劍堆裡打慣滾的,哪裡見過這般繁榮景象,不由得紛紛交頭接耳,低聲私語,讓首領看的不住皺眉,想要厲聲喝斥,偏生有旁人在場,不方便說話,端的是又悶又氣。
這一番情景看在王茂章眼裡又是一種意味,自古戰爭最重要的資源就是有足夠的糧食,在這個亂世,有糧食就有足夠的兵,但並不是有糧食就可以的,牲畜、銅鐵、油脂、皮革、木材、食鹽等多種物質都是戰爭必須的資源,但是官府不可能在平時就積存那麼多種類的大量物質,這樣做成本實在太高了。所以如果一個城市百貨雲集,工匠眾多的話,一旦開戰時候,官府就可以大量購買或者征發物質和人員,補充軍械和軍隊的消耗,這對戰爭這樣一種消耗極大地活動是十分必要的,而且這樣繁盛的商業活動本身就意味著豐富的稅收,這說明撫州有相當充沛的財力,危全諷向王茂章毫不掩飾的炫耀這些,其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告訴王茂章乃至王茂章身後的呂方,自己爭奪鎮南軍節度的野心有著足夠的實力支持,當然也不乏警告呂方放棄侵略江西野心的意味。
王茂章斟酌了一下自己的語氣,沉聲道:「危府君果然治理撫州有方,不過王某有一句話不知道當說不當說!」
「王公請直言,危某自當洗耳恭聽!」
「雖說打仗日廢千金,戎行之事,錢糧豐足是大好事。可是,兩軍交戰,結果歸根結底還是靠將士們一刀一槍打出來的,若是錢糧多的一方就能贏,那也不用開戰了,直接把錢糧拿出來比一比就行了,危府君以為王某此言是否有理了」
危全諷臉上頓時蒙上一層灰色,王茂章方纔的意思很明白,就是你錢糧再多,城牆再高,可爭奪鎮南軍節度還是要陣上白刃相見,總不能用錢糧和磚頭把淮南兵全砸死吧?顯然對以危全諷為代表的袁、信、撫、虔等諸州州兵素質很不看好。他到底做了幾十年撫州刺史,那點城府還是有的,強自壓下胸中的怒氣,笑道:「說的是,說的是,王公且去歇息,明日便請王公去校場,指點一下我撫州士卒!」
撫州驛館的一處院落,王茂章端坐在堂上,低眉垂目,一副閉目養神的模樣,那護衛首領盤腿坐在門旁,正給擦拭自己的佩刀,這護衛首領姓呂名端和,是呂家的一個族人,本在殿前親軍中當一個小頭目,因為行事穩重,寡言少語,又是同姓,於是此次呂方便派他跟隨王茂章同來,擔任護衛之職位,同時也兼有暗中監視王茂章的任務。這呂端和也不怕王茂章著腦,每日裡都跟在王茂章身旁,便是吃飯拉屎也不走遠。而王茂章也好似恍然未覺,隨遇而安,這才一路到了撫州。
呂端和擦了半晌佩刀,知道那鋼刀如鏡子一般能鑒人形,方纔還刀入鞘。他正準備站起身來,卻聽到裡間王茂章問道:「端和,你對這撫州城有何觀感,較之杭州如何?」
呂端和趕緊站起身來,躬身應答道:「很好,非常好,如果論百姓富庶程度,只怕比杭州還要勝上三分,更不要說兩浙的其他州郡了,只是寺廟多了些!」
「寺廟多了些?」王茂章聽到呂端和的回答,不由得一愣,接著反問道:「這說明撫州那邊百姓生活富庶,危公治理有方?畢竟若是百姓生活無著,哪裡還有餘錢來供奉沙門呢?」
呂端和苦笑道:「我是個沒見識的,只知道哪些沙門焚香拜佛,浮屠金像,耗資何止億萬,更不要說他們不耕不織,口中所食,身上所穿,無一非佈施而來。小民終歲勞苦,稅賦勞役之後,所得難得一飽。危全諷將民力花在這些不急之務上,一旦有戰事發生。難道哪些泥塑木雕還能幫他打仗不成?當年錢婆留花在菩薩上的佈施可曾少了,但我大軍入杭州時,可有半個僧人相助於他?」
王茂章默默地點了點頭,唐代自武宗以來,雖然屢有滅佛之舉,但佛教卻越演越烈,越發興盛。直到黃巢之亂後,藩鎮混戰,北方經濟受到巨大破壞,寄生在帝國身上的佛教自然也隨之受到沉重打擊,再也無法恢復到舊日的勝景。但是在南方又是一番情景了,南方十國的統治者在完成對地方的割據之後,往往都文教興盛,崇信佛教,錢繆、鍾傳等人都是如此。但是呂方作為一個穿越者,在看到佛教有安撫亂世人心,重建秩序方面的功用的同事,也看到了佛教,尤其是唐宋之間的佛教有靡費財物,侵佔土地,人口的反面作用。於是他對於佛教的態度與錢繆、鍾傳等南方藩鎮成了鮮明的對比,以強大的武力為後盾,對治下的佛教寺院經濟進行了嚴厲的打擊和限制,大量沒收寺院的土地和依附人口,分給部屬軍官和士卒,他的這一系列行動,不能不影響鎮海軍中的中低層軍官和大部分士卒對與佛教的態度,畢竟中國人是最講究實際的,對於大部分來說,對和尚們對來世的許諾和打入畜生道的威脅再怎麼可信,也及不上眼前的土地和財產來的現實,呂端和方纔的說辭就是很具有代表性的。
次日,羅城外校場,臨時撘起了一座高台,台上羅傘之下,危全諷與王茂章二人並排而坐,此時的危全諷滿臉笑容,就如同一個熱情的主人一般,指點著台下正在變換隊形的軍陣,為王茂章介紹著台下諸軍,彷彿早就將昨日的不愉快拋至腦後了。待到三通鼓過,諸軍演練完畢,危全諷伸手劃了一個圓圈,彷彿要將台下諸軍圈在當中,高聲笑道:「撫、信、袁、吉共有精兵十萬,危某欲憑此縱橫江南,為國安守一方,王公深識軍機,以為可否?」
王茂章默然不語,只是看著台下撫州兵將,只見在烈日之下,操練完畢的諸軍陣型已經頗為雜亂,不少軍士嬉笑打鬧,有的乾脆躲避到校場旁的樹蔭之下,不由得暗自搖頭,半晌之後方才答道:「揚州有士眾三等,公之眾不過當其下者,公若欲起事,只怕須得更益之。匡時乃危公之婿,不如以大軍救援為上。」
危全諷聽到王茂章的回答,臉上頓時僵住了,臉色發紫,宛如一個茄子一般,過了半晌,只見危全諷霍的一下站起身來,拂袖而去,只留下王茂章一人獨自坐在台上。
王茂章一個人被晾在高台之上,卻是面無表情,自顧品茶,待到將茶飲盡之後方才緩緩下得台來,卻只見危全諷站在台下,臉色蒼白如紙,地上落著一張書信模樣的白紙,好似失了魂魄一般。
「危公?危公?」王茂章一連喊了危全諷幾遍,而危全諷卻好似泥塑木雕一般,只是傻傻地站在那邊,嘴唇不住的發抖,卻是一言不發,一旁的撫州屬吏也個個噤若寒蟬,不敢上前勸慰。王茂章見狀只得告了聲罪,俯身撿起那封書信,正欲展開看,一旁的危全諷卻好似被觸動了機關的木偶,猛的一下從王茂章手中奪過書信,厲聲道:「不要看!」
王茂章被危全諷突兀的舉動給嚇了一跳,竟然被其從手中搶過書信,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應對才好,只見危全諷將那書信飛速的塞入懷中,尖聲命令道:「諸軍解散,回府!」說罷便自顧上馬,往城門趕去,拋下一地的隨員和王茂章站在那裡,不知當如何是好。
洪州,夜風一陣陣吹來,吹得城頭上的「鍾」字大旗獵獵作響,引得城頭守兵的心也隨之不住搖動,在昏暗的月光下,城下的灌木叢、土丘映射出一塊塊黑影,在守兵們的眼裡,每一塊黑影都彷彿隱藏著那些可怕的淮南兵。夜風從城西的蓼洲吹來,帶來了一陣陣淮南軍的慶祝喧鬧之聲,可是這些聲音反而讓城頭的守軍更加膽寒。原來兩日前淮南大軍贛江而下,建大營於城西里許外的南塘灣旁的蓼洲之上。這蓼洲分為兩塊,由石橋相通,約有百餘戶人家居住,洪州城東南的南塘水便是經由這蓼洲的中間匯入贛江之中,淮南軍只要控制了此地,便可以讓水軍直接進入南塘,水陸並舉,直逼洪州城牆,反之若守軍控制了此地,鎮南軍不但可以掩護南塘旁的城牆,還可以用小舟日夜騷擾淮南舟師,從而爭取主動權。但淮南軍統帥秦斐並未依照常理,阻水為寨,扼守住這個贛江要害,反而故意只留下少許兵眾把守,示之以弱。鍾匡時看得便宜,遣健將劉楚領精兵五千搶佔拒守此地,結果秦斐故意等劉楚登上蓼洲之後,乘著對方立足未聞的時機,大舉進攻,一舉殲滅了這五千人,還將劉楚生擒。這劉楚剛勇過人,乃是鍾匡時手下的頭號健將,卻一開戰就被秦斐一舉生擒,鎮南軍不由得為之奪氣。
第010章 王自生(一)
西城門守兵正忐忑不安、疑神疑鬼間,城下突然傳來一陣聲響,好似有人潛行的樣子,眾人本就緊張到了極點,經此一嚇更是亂成一團,若非負責這段城牆的都頭都是多年的老兵,揮舞著佩刀踢打呵斥,在刀背和拳腳的威脅下,那些守兵總算沒有逃下城頭,小心翼翼的拿起兵器回到女牆後,幾個手腳靈便的還輕手輕腳的將本來做夜宵用的兩盆滾粥推到碟口旁,一旦有淮南兵登城就一頭淋下去。
那都頭左右看了看,確認手下士卒都已經各就各位,才小心翼翼的從取暖的篝火中挑了一根燒的很旺的木柴,壓低身形走到女牆後。他知道像這種夜襲城牆靠的就是突然性,與其等待援兵,不如反客為主,突然襲擊打潛伏接近城下的敵兵一個措手不及,畢竟對方也是在黑夜裡,只要打亂對方的秩序,就算敵兵人數再多也不過是自相踐踏罷了。那都頭正準備將那火把扔出城外作為照明物,讓城頭的手下藉以射殺敵兵,城下卻傳來一陣呼喊聲,那都頭不由得一愣,旁邊一個耳朵靈醒的士卒已經聽出了喊話的用的正是當地口音,並非淮南軍多有的吳音,壓低聲音道:「都頭,莫不是蓼洲逃回的自家弟兄!」
「閉嘴,老老實實的守好你的碟口!傳令下去,敢擅動者一律斬首。」那都頭惡狠狠的罵道,那士卒趕緊縮回頭去,緊緊貼在女牆內側。那都頭從旁邊取過一麵團牌來,遮好自己才小心翼翼的探出身子向外間望去,只見城外的空地上黑糊糊的一片,什麼也看不清。這時一陣微風吹來,城下傳上來的聲音一下子清晰了不少,果然是洪州口音,自稱是蓼洲逃回的敗兵,請求城頭放下吊籃縋他們上去。
都頭大著膽子將手中火把向城外一擲,接著火光向城下看去,接著火光依稀可以看見城下的空地上站著七八條漢子,並沒有預想中的夜襲敵軍,城頭守軍這才鬆了口氣。那都頭這才揮了揮手,吩咐手下取了籮筐縋了下去,他還留了個心眼,放下的籮筐最大也就可以容納兩人,以免著了敵軍的道兒。過了半盞茶功夫,那七八名虎口逃生的鎮南軍士卒才一一上得城頭,一個個驚魂未定的模樣,剛剛到了安全的處境便癱軟在一旁,氣喘吁吁。城頭的守兵物傷其類,也紛紛取來熱粥給逃回的同伴食用。那都頭一面派人將此事上報,一面有意無意的詢問逃回軍士們一些問題,確定這些人並非是淮南軍士假扮而來的。經過一番觀察詢問,那都頭發現逃回軍士中有一個年輕人舉止頗為怪異,那年輕人不過二十許人,身材高大,神態安詳,上城是最後一個,守城軍士送來熱粥時也並未於其他逃兵爭搶,也是最後一個才拿到粥食,而且此人拿到粥之後也並不是像其他人一般搶著大口吞嚥,往往燙傷了自己,而只是放到一旁,待其稍微涼一點再小口吃,全然沒有其餘逃兵那種虎口餘生,饑疲交加的模樣。於是那都頭心中不由得生出疑念:「莫不是此人乃是淮南軍細作,故意摻雜在逃回的己方士卒中,想要混入城中,等待機會不成?」
想到這裡,那都頭揮手招來一名手下,低聲吩咐了幾句,不一會兒,那年輕人便被帶了過來,都頭沉聲問道:「你是軍中哪一支的,速將都頭、十將姓名報上來!」
那年輕人笑了笑,叉手行禮答道:「啟稟軍爺,小人本是徽州行商,這次是前來洪州販運丹參、葛布,並非軍中士卒,因為為亂兵衝動,才與商隊失散,無路可去,才與這些軍爺碰到一同逃回的。」
聽到年輕人的回答,那都頭不由得暗自詫異,如果淮南軍的派來的細作,定然事先會做好功課,對冒充的鎮南軍部曲情況十分瞭解,以備對方詢問,卻沒想到此人居然坦然承認自己並非鎮南軍士卒,那都頭本身對於商旅之事也並不瞭解,只得詢問了幾句丹參、葛布貨品這方面的知識,那年輕人一一作答,一副十分熟悉的模樣。最後都頭問道:「你說前來洪州行商,可此地有戰事發生,豈不是自尋死路?」
那年輕人苦笑道:「小人出發之時,也未曾聽說洪州有戰事發生,徽州戰亂剛剛平定,丹參、葛布等貨物都十分緊缺,只要販運過去至少有個對本的利頭,縱然有危險也只得硬著頭皮來了。小人所屬商戶也洪州城中的吉興號頗有來往,每年這個時候都會來這裡收購貨物,軍爺若是不信,我這裡還有印信在此,可請吉興號中的掌櫃前來作保。」說到這裡,他便從懷裡取出一枚木符和書信遞了過去。
那都頭將信將疑的結果手下呈送上來的木符與書信,拿在手中看了看,那木符製作的頗為精細,正面刻了福泰瑞三個字,背面則是數字和姓名,最後則是一個梅花形狀的印記,應該是商號發給夥計的符信,而書信則都頭識字不多,也看不大明白,於是他吩咐一名手下帶著木符、信箋前往吉興號那裡,再將那年輕人帶下去好生看管。
王自生靠在城碟旁,不遠處的篝火在夜風的吹拂下,火光閃動,彷彿許多吐著蛇信的毒蛇,此時他的心中也和那火光一般,閃爍不定。自從得了呂方將令,命令他由徽州前往江西,探聽軍情,王自生便立即由杭州出發,快馬趕往徽州,與陳璋交代完事情後,他便在徽州選了一家與洪州有生意往來的客商,索要了木符信箋,孤身往洪州而來。待到他感到洪州時,正好遇到蓼洲之戰,鎮南軍大輸特輸,眼看淮南軍就要築長圍圍城了。王自生年齡雖然不大,但自小便孤身流浪,行事果決的很,他知道一旦大軍圍城,洪州城內外交通就會斷絕,他再想進城可就千難萬難了,雖說他此時返回徽州將戰況報與陳璋也不是不可以,但他自忖主上讓自己這個親兵頭目前往洪州,一定不只是讓其打探軍情,還有便宜行事的意思,正好他碰到了一小撮從蓼洲之戰中逃得餘生的潰兵,於是他便混入其中,想要借這個機會進入洪州城,看看有沒有機會做出一番大事業來。
王自生正在那邊獨自思忖,自己方纔那番對答舉止有無露出破綻,眼下的處境他也清楚,只要守兵覺得有半分疑點,要麼是直接推出去砍頭,至少也是大刑伺候,自己的真實身份也救不了自己,他正想得出神,卻聽到旁邊有人說道:「小兄弟你想啥呢,莫不是想家嗎?」王自生抬頭一看,卻是與自己一同逃回的一名軍士。
「不錯,小人正是想起家中雙親,便有些失神了,讓軍爺笑話了!」王自生趕緊掩飾地笑道。
「什麼軍爺,小人的。」那軍士笑道:「咱們也是一同共過患難的兄弟了,如果不是你又背又拖,傷了腿的劉大哪裡能活著回來,說來咱們還欠你的清,再這麼說豈不是生分了?再說是人哪有不想家小的,有爹娘的想爹娘,有渾家的想渾家,大伙說是不是!」
「不錯!」
「魯四說的在理!」眾人轟然稱是。尤其是那個傷了腿的劉大聲音更是響亮,這些潰兵與王自生共過患難,感情自然是不同一般,那魯四將王自生放在一旁的粥碗拿起塞到對方的手上,語重心長地說道:「來,先把瓤子填了,再好生睡一覺,一覺起來就什麼都好了。我知道兄弟你心事重,可不吃飯可會搞壞身子的。」
感覺到魯四話語中的濃濃的關切之情,王自生只覺得心頭一暖,趕緊接過粥碗,低聲道:「謝過魯四哥了!」
魯四一拍大腿笑道:「這就對了,以後咱們就是生死兄弟了,有啥過不去的事,大夥兒一起出主意,可千萬別『軍爺軍爺』的叫,冷了兄弟們的情分!」
王自生吃罷了粥,剛剛躺下一會兒,便被守城士卒弄醒,卻是吉興號的一個執事看到符信來了,保了他出去,於是王自生與魯四等人作別,約定有機會碰頭聚聚,與眾人作別後,王自生便隨吉興號執事一同下城,一路上他注意觀察,發現洪州城中雖然處在圍城之中,但可能是因為水陸交通十分發達,淮南軍無法切斷所有內外交通,所以物質並不匱乏,幾個糧店價格也只是微微上漲,並不像圍城之中的模樣,心下不由得鬆了口氣,畢竟在他也不希望淮南軍能夠輕易攻下洪州。
王自生與那執事一同到了吉興號,那執事便安排他在一間廂房住下。那執事也不知道王自生的真實身份,只以為他是徽州福泰瑞的一個比較高級的夥計。那執事叮囑幾句,讓王自勝莫要到處亂跑,便自去做自己的事情了,廂房中只剩下王自生一人。
第011章 王自生(二)
「總算進城來了!」王自生一頭躺到床上,這才覺得渾身疲憊,背上的兩根大筋一陣陣的抽痛,其實身體的疲憊倒是其次,精神上的緊張才是最磨人的。雖說他混入潰兵前早已將利害得失考慮清楚,但在城頭上被那都頭盤問時,他心中還是緊張萬分,畢竟那時自己的生死操於人手,對方心中的隨便一個疑念,自己答覆稍稍不對,甚至吉興號的保人來的晚了一點,都會讓自己的腦袋搬家,當時還沒有感覺,待到回到房中神經鬆弛下來,王自生這才覺得疲憊如同泥沼一般將自己淹沒了,很快他便昏沉沉的睡去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王自生迷迷糊糊地聽到外間有敲門聲響,他自小便在外間流浪,投入呂方軍中也是在殿前親軍當差,為人十分警醒,一骨碌翻起身來便已經站在門後,右手已經按住了懷中的短刃刀柄,這才裝出一副迷迷糊糊久睡剛醒的口氣,高聲問道:「什麼事呀?」
「王爺!」門外的小廝喊道:「店舖外有群軍爺說要找你,為首的那個自稱叫什麼『路斯』的,你可認得這人?」
「『路斯』?」王自生聽了一愣,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是先前與自己一同進城的潰兵頭目「魯四」,趕緊應道:「認得,認得,你且讓他稍待一會,我收拾一下就出來。」
王自生將短刀藏入懷中,收拾了一下衣著,便出得屋來,只見三四條漢子團團蹲在廊下,正閒聊著什麼,身上穿了件黑色對襟的個正是魯四,王自生正要開口招呼,魯四眼尖已經看到他了,起身笑道:「我等此番能夠整個回來,多半都要承王家哥兒的情。我們幾個方才回營中報了到,打了一隻狗,又湊錢買了點薄酒,卻要請王兄弟喝上一杯,萬望莫要推辭。」
王自生聞言心中不由得暗喜,他此時雖然混入洪州城來,但只是孤身一人,對於周邊情況也是兩眼一抹黑,無論是搜集情報還是想要做些別的什麼都是無從談起。俗話說「酒肉桌上好做兄弟」,若是能藉著這個機會把這幾個人拉攏了,豈不是遠遠勝過自己一個人無頭蒼蠅一般胡搞。想到這裡,王自生心中已經有了定計,對魯四唱了個肥諾笑道:「四哥這般禮重,小弟如何敢當。列位在此稍待,某家進去收拾一下便出來。」說罷王自生對眾人做了個團揖,便往裡間去了。王自生徑直往吉興號得賬房去了,憑借符信取了兩貫錢來,放在懷中,原來那福泰瑞商號與吉興號是有多年商業往來的老客戶了,福泰瑞有一筆貨款在吉興那邊還未結清,王自生便是冒充福泰瑞的夥計前來這裡用那筆款項購買丹參、葛布回徽州的,也省得身上帶許多錢財引來禍端。
王自生取了錢,便出得門來,與魯四等人同行,眾人走了半盞茶功夫,到了軍營旁的一進破落宅院,魯四與門外的婦人打了個招呼便徑直往裡間去了,王自生剛剛進得裡間,便聞到一股肉香撲鼻而來,只見天井裡兩條漢子正忙著收拾著一張狗皮,一旁的大鍋裡已經燒的滾了,那撲鼻的肉香便是從那鍋中來的,王自生這一路上風餐露宿,口裡早就淡出鳥來了,禁不住嚥了口口水。
魯四見狀,已經知道王自生已經動了饞蟲,趕緊招呼手下切肉倒酒,這才發現沒有碗筷。魯四隻得跑到外間找到門口那個婦人,索要了一隻破碗洗乾淨了,又折了些柳枝剝了皮拿來當筷子,眾人席地團團坐下,輪流用碗倒酒,到鍋中撈肉,倒也吃得爽快。待到酒過三巡之後,魯四在碗中倒滿酒,送到王自生面前笑道:「這兵荒馬亂的時節,兄弟一個生意人來這洪州作甚?」
王自生聽了魯四的問話,心中不由得一動:「這廝該不會是被派來來探自己的底細的吧!」想到這裡,他裝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苦笑道:「哎,吃人的飯,便得替人做事,掌櫃的開了口,我有什麼辦法。先前淮南軍與鎮海軍在徽州打得一塌糊塗,生意自然是做不成了,好不容易戰事平息了,掌櫃地想起在吉興號有一筆沒有結清的款項,便讓我來這邊用那筆錢買些土產,運回徽州去,也有個四五成的利,卻沒想到徽州倒是不打仗了,洪州這邊又打起來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碗安生飯吃!」說到這裡,王自生將那碗中酒一飲而盡,將那碗重重的放回地上,臉上滿是疲憊厭倦之色。
眾人見狀,也不禁為其感傷所感染,這江西自從鍾傳壓服群雄,登上鎮南軍節度使的位置,算來已經有了十餘年年的太平日子,比起戰事連綿的四周,此地可以說是小塊樂土了,但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這些士卒對於戰亂也尤為厭倦。過了半晌功夫,一人倒了慢慢一碗酒,一飲而盡,低聲罵道:「該死的淮南賊,放著太平日子不好好過,今天打東家,明天打西家,他日定遭果報!」
這話便如同一根導火線,引發了一陣詛咒聲,這些士卒剛剛慘敗於淮南軍之手,不少袍澤都喪於人手,豈有對淮南軍不痛恨的,只不過沒人挑起來罷了,眾人一邊罵,一邊用那破碗喝酒,不過半盞茶功夫,便將買來的半罈酒喝完了。王自生正要從懷中摸出錢來,魯四卻已經站起身來,大聲道:「大夥兒且稍候,某家且去弄些酒來。」說罷便搖搖晃晃的向外間走去,可過了一會兒,酒沒弄回來,外間卻傳來一陣哭罵聲,王自生正莫名其妙間,卻只見四周的士卒們個個臉上都現出奇怪的微笑,顯然其中有隱情,唯有自己不知。不待王自生開口詢問,旁邊有個口快的已經將其一一道來,原來方才外間那女子乃是個半掩門的,也販些私酒,這魯四是個單身漢子,與其有些露水姻緣,平日裡大半的餉銀倒都花在這婦人身上。只是這婦人對錢財看重的很,為人又十分潑辣,魯四此次逃命回來,身上一貧如洗,連那半罈酒都是眾人湊錢買的,若要賒欠,只怕是千難萬難。
王自生聽到這裡,才弄明白其中隱情,不由得心中暗笑,他年齡尚小,又投在王佛兒這等鐵打一般男兒麾下,對於男女之事還知曉甚少,方才外間那婦人長得身材瘦小,容貌平庸,便對魯四的作為頗為不屑。卻哪裡知道魯四這等軍漢平日裡將腦袋拴在褲腰帶上,也沒什麼產業,哪裡又有哪個良家願意將女兒許配給他,只有和這等女子廝混。這時魯四從外間回來了,臉上多了兩道傷口,神情又羞又惱,身後傳來一陣女子的叫罵聲,那話語說的又快又急,王自生也聽不全懂,大約是窮軍漢還想喝酒的意思。
王自生不待魯四說話,便搶上前去,從懷中取出一貫錢來,塞到魯四手中笑道:「四哥,這裡還有些錢,且去買些好酒來,小弟今日要和眾兄弟們痛飲一番。」
魯四見狀不由得又是慚愧又是窘迫,急道:「這如何使得,今日我等是請兄弟來吃酒,如何還能讓王家兄弟破費,你且稍候,我再去想想辦法。」說罷便將那貫錢塞到王自生手中,轉身便要往外間去。
「我說使得便使得!」王自生一把拉住魯四,又將那錢塞到魯四懷中,笑道:「方纔四哥兄弟兄弟的叫著,怎的此時又見外了,一貫錢而已,大夥兒喝得盡興才是要緊,再說這圍城之中,若是淮南軍明日打進來了,我留著這錢又有何用?」
魯四看了看王自生,見其神色誠摯,臉上不由得現出一絲苦笑,接過錢後轉身而去。不過片刻功夫,魯四便抱著一罈酒回來,眾人圍坐一邊喝酒吃肉,一邊閒聊,不知不覺間,王自生與眾人之間的界限已經消失了。王自生酒喝得並不多,只是將眾人話語中的有用信息牢牢記住。
「王家兄弟忒的不爽快,你怎的就喝這麼點酒呀!」對面的劉大問道,他注意到王自生已經兩次輪到他喝酒時只是淺淺的喝了一口,不由得有些不滿。
「你以為王家兄弟是你這種粗胚,大腿上挨了一箭還喝得那麼起勁,也不怕金創發作,送你到地府去!」魯四截口笑道,右手順手拍在劉大的大腿傷處,疼得他一聲怪叫跳了起來,惹得眾人齊聲哄笑。
待到眾人笑聲停了下來,魯四喝了一口酒,肅容道:「王兄弟你可是有什麼心事?若是信得過咱們,便說與咱們聽,俗話說『一人計短,兩人計長』,說不定大夥兒一合計,便能將這事給辦妥了!」
「魯老四說的不錯,喝了酸酒,吃了狗肉便是自家兄弟,還有什麼說不開的?」這卻是劉大的聲音,他已經忘了腿上的傷勢,滿臉都是誠摯之色。
王自生本欲隨便編個理由將這些人給搪塞過去了,可話到了嘴邊卻又止住了,他心中暗想:自己一個人便是有三頭六臂,在這洪州城中又能濟得什麼事,主公大軍遠在徽州,遠水救不了近火。可若是能將這幾人收入囊中,那可就不同了,便可靜觀其變,待到城破之時,說不定還能做出什麼事情來。想到這裡,他便裝出一副為難之色,低聲道:「四哥猜的不錯,我此次出行之前,渾家有了身孕,出發之前,我與渾家說多則四五月,少則一兩月,定然回到徽州,可如今困在這洪州城中,也不知道那渾家如何了,這叫我如何不憂心掛念!」
聽了王自生這番話,場中頓時靜了下來,這些兵卒固然有魯四這種孤身一人沒有牽掛的,可也有有妻子父母的,想起自己的處境,不由得覺得碗中那香醇的酒液也變得苦澀難飲,也不知是哪個低聲歎道:「天殺的淮南賊!」
「說句大伙可能不愛聽的話,物必腐而蟲自生,淮南楊渥貪慾無窮,繼位之後,出兵侵擾的又豈止鎮南軍一家?如非鍾家兄弟自相殘殺,鍾延規獻了江州城給淮南賊?淮南水師如何能長驅直入,直抵洪州城下?列位又如何會有蓼洲之敗?鍾家兄弟內鬥,就算淮南軍不來打,也會有湖南、西南、荊南兵來打的。」
王自生這一番話說的眾人低頭沉思,這些平日裡地位低下的兵士們平日裡也很少考慮這些問題,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天生愚蠢,王自生的話語就像一把鋒利的刀子,劃開了他們眼前的迷障,將慘痛的現實擺在了他們面前:在鍾氏兄弟內鬥之後,鍾氏政權在江西的統治已經必然毀滅,唯一還有爭議的不過是滅亡在具體哪一個敵人手中而已。
「王家兄弟,你到底是什麼人?」魯四站起身來,此時的他臉上已經沒有了絲毫的酒意,沒有任何表情的他顯得有些可怕。
王自生卻是坐在地上一絲不動,笑道:「四哥,我是誰不是早就告訴你了嗎?」
「那天我們這些武夫都嚇得魂不附體,可你卻若無其事一般的領著我們逃回洪州城,還有剛才那般見識,又豈是一個商號夥計所能有的?還有方纔你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便動彈不得,這力氣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隨著魯四的話語,兩旁的眾人臉色也漸漸凝重了起來,紛紛站起身來,隱然間已經將王自生圍在當中。
第012章 王自生(三)
王自生卻是夷然不動自顧飲酒吃肉,一副老神仍在的模樣,眾人見他這般模樣,反倒有些不知該拿他如何是好。待到王自生將一塊狗肉吃飯,方才抬頭笑道:「若我是淮南軍的細作,四哥要如何對付我呢?」
「自然是拿到上司去領賞,蓼洲一役,我團中兄弟,戰死的十有七八,豈能輕饒了你?」魯四滿臉都是殺氣,兩旁眾人紛紛拔出腰刀,眼看就是亂刀分屍的局面。
王自生卻毫無懼色,站起身來,昂然道:「四哥果然猜得不錯,某家姓王名自生,乃是蘇州團練使王佛兒義子,殿前親軍左廂押衙,在呂相公身前當差,這次來洪州便是受呂相公之命。」
聽了王自生的回答。眾人卻猶豫了起來。他們也聽說過淮南大舉入侵鎮海軍,卻連遭重挫,名臣重將可折損了不少。可就是這些連敗於鎮海軍之手的淮南兵,掉過頭來打自己的時候,卻是摧枯拉朽,由此可以想像一下鎮海軍戰力到底有多麼可怖了。在城外有強敵的情形下,實在不宜再惹來這等強敵,而且聽眼前這年輕人所說,其身份地位不低,若是隨便殺了,只怕不但無功,反而有過。
王自生目光閃動之間,彷彿已經猜透了眾人的心思,笑道:「既然四哥也不打算馬上將小弟擒拿了去領賞,不如大夥兒先一起坐下來喝酒吃肉,俗話說『殺人不過頭點地』,便是要砍小弟的腦袋,起碼也容我做個飽死鬼吧!」說罷,王自生便重新坐了下來喝起酒來。
魯四見王自生這般作態,冷哼了一聲扭過頭去,其餘人等見狀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倒是那個受了王自生恩惠的劉大出來打圓場,拉扯著眾人坐下,分說道:「王家兄弟說的不錯,他是把咱們當兄弟才說出實情的,再說咱們在城外跟喪家犬一般逃命的時候,那留後可有派出一兵一卒來接應咱們不成?」
眾人回想起不久之前蓼洲慘敗後自己的那番惶恐模樣,如非這王家兄弟拉扯激勵,只怕現在能夠活著在這裡喝酒吃肉的連一半人都不到。想到這裡,眾兵丁紛紛還刀入鞘,坐了下來,就連魯四最後也在劉大的拉扯下坐了下來,喝了兩圈酒後,魯四再也憋不住心中的疑念,將手中的酒碗猛的往地下一摔,厲聲問道:「王押衙,你是呂相公身邊的人,打扮成一個夥計,跑到這洪州來,到底有什麼勾當?莫不是你上面那位相公也要打江西的主意了?」
「大王派我來洪州自然是有公幹的,」王自生買了個關子:「卻不是鎮海軍將要對洪州用兵,我家主公與淮南楊渥剛剛狠狠的打了一仗,眼下雖然兩家息兵,但都心底都把對方當作生死大敵,這鎮南軍與兩浙乃是近鄰,若讓淮南得了鎮南軍,那淮南不但實力猛增,而且還從三面包圍了兩浙之地,對我方大大不利。大王此次派我來為的就是探察這邊情況,好採取相應的對策,決計不能讓淮南將鎮南軍之地收入囊中。」
眾人聽了王自生這番解釋,雖然還是將信將疑,但無形之間敵意還是減小了不少,畢竟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這個道理大家都是知道的。魯四卻冷哼了一聲,冷聲道:「不錯,你家相公肯定不願意淮南併吞了鎮南軍,可這不意味著他對鎮南軍有啥好意,他和淮南楊渥不過是一丘之貉,都想趁著老大王去世,鍾家兄弟內鬥的機會在鎮南軍這塊大肥肉這裡分一塊去。說不定王押衙你這次來洪州就是為大軍打前站來的!」
眾人的目光一下子又聚焦到了王自生的臉上,王自生苦笑了一聲,答道:「四哥你想想,淮南軍有鍾延規引路,已經一股腦兒打到了洪州城下,若鎮海軍現在出兵,撐死也就拿下個把州郡,牽制了你們的援兵,反倒把整個鎮南軍都送到淮南楊渥嘴巴裡了,若是讓淮南軍得了江西之地,就算咱們佔了個把州郡,最後還不得吐出來,這豈不是自討苦吃嗎?我家主公是何等精明的人,豈會做這等賠本買賣!」
魯四終於被王自生這一番道理給繞糊塗了,他遲疑地問道:「那你這次來到底是來幹什麼的?」
「小弟方才不是說過了嗎?來探探這邊的底細,便宜行事。」
一旁的劉大聽的氣悶,突然聽到「便宜行事」這句話,大聲笑道:「呂相公倒是個有趣人,你聽聽這話——『便宜行事』,這豈不是讓王兄弟有便宜就占,這樣的主公我才喜歡呢!」他這一席話倒是引得眾人哄然大笑,自然魯四的問話也進行不下去了。
魯四終於放棄了繼續盤問的打算,盯著王自生的雙眼說道:「王家兄弟,我魯四不是知恩不報的人,你救了咱們弟兄的性命,咱們也就拿這一腔子血還回去就是了。可你這來歷實在太大,咱們這些吃斷頭飯的窮漢實在搭不上干係,這樣吧,今天你說在這裡的話就當從來沒說過,可你也莫要再來撩擾咱們,咱們就只當從來沒見過便是了!」說罷魯四便站起身來,當先向外走去,其餘人見狀也紛紛站起身來向外走去,劉大落在最後,對王自生笑了笑,壓低聲音道:「魯四就這個倔牛性子,王兄弟你可莫要放在心上。」
「哪裡,是我不對,瞞了大家這麼久,又豈敢怪罪四哥。若是形勢不妙,你們可派人到吉興號那裡來找我,只說找王之恩,這是我在這裡的名字。」王自生低聲道,從懷中取出一枚錢幣,拔刀在上面劃了一道深痕,掰成兩塊,遞給劉大道:「這邊是暗記,我若是找你們,便以這個為憑證,只要一對便知真偽。」
劉大點了點頭,將那半枚銅幣塞入懷中,低聲道:「你若是用的著咱們,到南門口旁的兵營去找即可,只說找丙團戊都的劉大即可。」說罷便拱手離去。
王自生送劉大離去後,又在大門後等了一會,確定四周沒有人尾隨才快步離開,直往吉興號方向而去。
揚州廣陵,大雨傾盆,天地之間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彷彿上天被打開了一個口子,天河之水從中飛瀉而下。位處長江北岸,運河之畔的廣陵城,在磅礡的暴雨之下,往日那巍峨的城牆宮室,便好似孩童玩耍是堆砌的沙城。也顯得渺小了起來。
吳王府,明堂,廊前的房簷下,數百道水柱飛瀉而下,撞擊在地上,發出雷鳴般的聲響,竟好似一個小型的瀑布一般。可這巨大的聲響,也壓不住堂上洪亮的人聲。
「好個范思從、好個陳潘,果然不愧是本王的心腹,給本王爭臉面!蓼洲一戰,鍾匡時五千大軍一鼓而滅,健將劉威束手就擒。哼!我倒要看看周隱,呂師周、劉威那些老匹夫聽到這消息是什麼臉色,看他們還敢說什麼,驢騾之才,卻當騏驥之位!」楊渥在堂上來回踱步,邊走邊說,得意之色溢於言表,聲音之洪亮,連外間的水聲也壓不住他。
「大王所言甚是,彼等老朽,嫉賢妒能,死抱著權位不放,哪裡及得上大王慧眼簡拔的英才!」說話的也是楊渥的心腹,一張黃臉已經漲得通紅,滿是激動的神色。
「范思從在江州留守,根本沒隨大軍南下,陳潘也不過是個偏將,就這樣也能把功勞記在他們兩人頭上,大王可偏心的很!」一名將佐和一旁的好友低聲附耳道,臉上頗有不平之色。
「可不,秦斐乃是一軍主帥,我還聽說蓼洲一戰,當先突入敵陣,立下首功的是那個降將鍾延規,這等大勝,這兩人大王連提都沒提一句,只顧著誇他那兩個心腹,看來今後咱們都要看他們的臉色過日子了!」
眾人的竊竊私語聲,上首的楊渥聽到了,他不悅的皺了皺眉頭,高聲道:「我淮南軍中,有功必賞,有過必罰,范思從、陳潘立有軍功,本王以為當勳功三轉,賞錢兩百貫,絹百匹,列位以為如何呀?」
場上眾人又不是瞎子,豈會在這個時候跳出來去觸楊渥的眉頭,立刻齊聲應和。楊渥見狀,臉上的神情也柔和了起來,於是立刻讓掌書記寫好書文,自己和節度判官用印之後,便送了出去,此番事了之後,楊渥便讓將吏們退下,自去後殿行樂去了。
徐溫站起身來,隨著諸將的人流一同向殿下行去,他臉上帶著微微的笑容,彷彿對剛才發生的一切沒有任何意見,便是有人在他面前抱怨大王偏心,他也只是微微的笑笑,一副憨厚從容的模樣,只有站在遊廊拐角等待家人送來雨傘,單人獨處的時候,他的臉色才逐漸凝重起來,眉頭微皺,彷彿在思考著什麼要緊的事情。
「敦美,你怎麼在這裡,讓我方才好一番找!」說話的是張灝,他急匆匆地走了過來,臉上頗有不渝之色。
「是張兄弟呀,你怎麼還沒走,有什麼事情嗎?」徐溫轉過身來,臉上又變回了先前那副憨厚從容的模樣。
「還能有什麼事情!」張灝一副氣不打一處來的樣子:「你看范、陳那兩個小子這次一出去,官階就跟三級跳一般,眼看著已經比我們兩個一般了,這次一回來肯定要麼剝奪了咱們的兵權,要麼派人到咱麼手下把我們給架空了,那時候我們還不跟泥巴一般他讓你扁就扁,方就方,那個整天被關在府內的周隱就是咱們的下場。」
徐溫笑道:「我看不至於吧,我倆對大王好歹也是有功之臣,那周隱可是說過讓老吳王讓位給劉威的話的,我倆豈會和他一般下場。」
聽到徐溫的回答,張灝冷哼了一聲道:「大王也許不會,可他那幫子手下可眼饞著我倆手下這點兵,今天那小子的話你可聽見了,他們是『大王簡拔的賢才』,咱們是『死死抱住權位的老朽』,還能有什麼好下場?」
聽了張灝的抱怨,徐溫的面容有了微微的變動,望向自己同僚的目光也帶了微微的訝異,他萬萬沒想到自己這個平日裡常以粗魯無學面貌示人的同僚竟然能說出這麼深刻的話語來,的確也許楊渥看在往日功績上不會拿自己怎麼樣,但是楊渥那些心腹卻放不過自己這個攔在他們前進道路上的絆腳石。而以楊渥現有的威望和權力基礎來看,他這些心腹是最信任也是唯一可以信任的手下,這樣一來,自己和張灝被那些人所代替不過是時間的問題了,除非……徐溫目光閃動了一下,突然笑道:「也許情況沒有張兄你想的那麼糟糕。」
「沒有我想的那麼糟糕?難道你要等到王府的敕書拿到你面前你才信我的話?」張灝厲聲道,他環顧了一下左右無人,壓低嗓音道:「你先前說范思從、陳潘等人出去,廣陵空虛,咱們就有機會,可都拖了這麼久了,機會在哪裡?我早就說過,只要王府旁那個小城那三千兵在,我們就沒有機會!」
「哦,是嗎?」徐溫的目光越過雨幕向遠方望去,那邊正是小城的方向,他回過頭來,低聲笑道:「其實讓那三千兵不在了,也不是什麼難事。」
第013章 計謀(一)
「當真?若是如此,要收拾掉楊渥這小子就跟捏死個三歲小兒一般容易了!」張灝臉上露出獰笑,右手手掌捏緊,彷彿楊渥的脖子就在他的掌握之中一般,可轉眼之間,懷疑又佔領了他的頭腦,張灝低聲問道:「敦美,你方纔所說的該不會哄騙我吧,這小城中的三千兵可是楊行密時候就屯紮著了,那楊渥又不是傻子,豈會做出這等自掘墳墓的事情。」
「楊渥自然不是傻子,可他手下那幫子狂徒可多得是傻子!」徐溫冷笑道:「張兄你只管靜候佳音,我是不是誆騙你三五日內便見分曉。」這時,兩名僕役打著雨傘已經來到廊前,正是徐溫家人,徐溫回頭對張灝拱了拱手便下的遊廊去了,只留下張灝站在遊廊上,將信將疑地看著同僚離去的背影。
李懷生獨坐在屋中,面前的几案上放著四色酒餚,自斟自飲,倒是自得的很。他本來也是楊渥判點廣陵諸軍時的屬吏,只是從資歷和能力上都低於范思從、陳潘等人一籌,算是楊渥手下第二等的人物,只是這次淮南出兵江西,范、陳二人還有一部分楊渥腹心都隨大軍出發,他便冒出頭來,暫代了范思從的位置,判點王府諸事,一時間大權在手,倒是快活的緊,加上今天聽楊渥的意思,范思從、陳潘二人立下戰功,眼看就是要高昇了,他頭上這個暫代的帽子眼看就有希望去掉了,一想到這個權位帶來的各種好處,李懷生不由得又滿飲了一杯,只覺得渾身上下通體舒泰,說不出的爽快。
這時,門外傳來兩下輕微的敲門聲,接著便是管事的通報聲:「稟告郎君,親軍右廂指揮使徐溫徐將軍在門外求見!」
「什麼?他來幹什麼?你出去便說我不在府上,不見!」李懷生一下子將酒杯放了下來,心中暗想這人過去私下裡又未曾和自己打什麼交道,還是不見為妙。
那管事卻沒有立刻離開,繼續說道:「郎君,徐溫那廝這次帶了一份厚禮過來,您要不先看一下禮單再說吧!」
「禮物?」李懷生下意識地站起身來,他本是個貪鄙之徒,聽到這「厚禮」二字,立刻轉了心思,改口道:「也罷,你且將那禮單拿來與某家看看!」
那管事進得屋來,雙手呈上一張禮單,李懷生雙目在禮單上一掃,便好似被膠水黏在上面一般,再也離不開了。「彩鍛百段,金五十兩,銀百兩!城南如意坊一間宅院!徐溫這廝好大的手臂呀!」李懷生不由得咋舌道:「看來這廝當年平定朱延壽、田□、安仁義之亂的時候,著實吞了不少油水進去,不然如何能拿出這麼大一筆厚禮!」李懷生心中不由得又是歡喜又是羨妒,歡喜的是白白的得了這麼一注大財喜,羨妒的是徐溫手中肯定還有更多的錢財。一旁的管事看到主人自從拿到禮單便好似癡了一般,臉上一時笑一時咬牙切齒,也不做答覆,只得小心地問道:「郎君,徐將軍在外間等候,我應當如何答覆他呢?」
李懷生這才回過神來,急道:「見,自然是見,快,快幫我更衣,我要親自到大門出迎!」
徐溫坐在門旁的小屋內等候,身旁只有一個老僕相隨,臉上無喜無怒,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只把一旁門衛的奇異目光當作不存在一般。過了約莫半晌功夫,裡間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卻是李懷生快步趕了出來,一邊疾行一邊高聲道:「徐將軍若有事,只需遣一僕前來,小弟自然照辦,方才小弟有些許小事耽擱了,讓將軍久候了,請恕罪,恕罪!」說到這裡,李懷玉已經走到徐溫面前,拱手拜謝。
徐溫趕緊站起身來,叉手行禮道:「末將來得唐突,李總管肯拔冗相見,已是感激不盡,哪裡說什麼怪罪的話!」
看到徐溫如此謙卑,李懷玉心裡不由得閃過一絲快意,這個往日高高在上的男人,此時卻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但他還是竭力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笑道:「將軍如此說便折煞懷中了!」說著便伸手延請徐溫進府。
二人回到屋中,分賓主坐下,不待李懷中開口詢問,徐溫便笑道:「某家今日厚顏做個惡客,不請自來,卻是有一樁大喜事。」
「大喜事?」李懷中聽了一愣,心中暗想:這徐溫好生奇怪,他有大喜事何必來找我,若非送了這麼一大注財喜過來,我還以為他是來消遣我的。想到這裡,他喝了一口茶水,笑道:「那懷中便恭喜徐將軍了,不過這事和懷中有何關係呢?」
「李總管誤解了,末將口中的喜事說的固然是末將的,卻更是總管的,末將此次來卻是向總管賀喜的!」徐溫此時臉上滿是諂媚的笑容,平日裡那幅端方穩重的模樣早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李懷中聽到這裡,心中不僅有了興趣,也不再喝茶了,笑道:「懷中這裡有喜事?那小弟怎麼不知道,願聞其祥!」
「總管知道,大王甚喜馬球,若是一旬不在馬場上馳騁個兩三回,便會全身都不舒坦。」徐溫稍微停頓了一下:「可是這段時間,廣陵連綿多雨,城外的幾處球場都被沖壞,一時間也無法修復,此時若是能夠弄出一個距離和設施都合適的球場來,大王定然大喜。」
「不錯不錯。」李懷中點了點頭,可他眉頭接著便皺了起來:「只是這馬球場所耗甚多,佔地也不小,加之這段時間雨勢頗大,其實倉促見能夠建好的,莫非徐將軍胸中已經有了成見?」
「不錯,王府旁的小城不就是一個好場所,那裡地勢寬闊,地面也夯制的十分結實,就算下了這麼長時間的雨水也不會變為泥沼,而且四周的營房稍加改制,便可以作為存放器具的庫房和看台,馬廄也是現成的,將軍士遷出即可,也不會擾民,這豈不是天造地設的一個好馬場?」
聽到徐溫建議將小城中的士卒遷出後將那裡改建為馬球場,李懷中不由得將腦袋搖的跟撥浪鼓一般,苦笑道:「我道是什麼主意,這小城駐軍乃是先王時候便定下的鐵律,就為了打馬球將其撤出去,這肯定會被那些老將罵的狗血淋頭,不可不可,決計不可!」說罷李懷中便要起身向堂後走去。
徐溫一把拉住李懷中的衣袖,笑道:「李總管說的不錯,若是這般說,定然會被那些老將罵的狗血淋頭,可大王卻會喜歡。李總管你是大王的總管,而不是那些老將的總管,說句不該說的話,反正您無論怎麼做那些老將難道會說您半句好不成?」
李懷中聽到這裡,停住腳步,臉色陰沉不定,的確正如徐溫所說的,他們這些楊渥的元從心腹早已和一些淮南軍的元老們勢成水火,這種權位之爭也沒有什麼是非對錯可言,無非是站隊的問題,只要他李懷中能夠牢牢地抱住楊渥的大腿,那些老軍頭的罵聲其實並無所謂,甚至這種罵聲多從某種意義來說還是好事,因為這意味著李懷中別無選擇。只有老老實實效忠楊渥一條路可以走。
徐溫見李懷中反對將小城改建為馬球場的態度不再那麼堅決了,便上前一步小聲道:「小城屯兵雖然是先王遺訓,可大王才是如今的淮南之主,再說我們也不是永遠將軍士撤出小城,只不過暫時撤出罷了,等到天色轉晴,城外的馬球場重新修好,再將那些軍士撤回就是了,這也不算什麼違背先王遺訓吧!」
此時的李懷中已經完全被徐溫那條三寸不爛之舌給說服了,他也知道依照楊渥的性格,這條建議一定能得到主上的喜歡,對自己大有好處。想到這裡,他不由得疑惑地問道:「徐公,這事你為何不自己和大王說呢?偏要通過我這裡,還送這麼一大筆厚禮來。懷中自問平日裡對徐公並無什麼恩惠呀?」
徐溫看看左右無人,突然斂衽拜倒在地,他這突然的舉動倒一下子把對方給嚇著了,李懷中趕緊攙扶住徐溫雙臂,急道:「徐公速起,有事直言便是!」
徐溫卻是跪伏在地,堅持不起,沉聲道:「徐某之所以將此事說與李總管,便是要投到總管宇下,萬望總管不棄徐某愚鈍,予以收納!」
「徐公你官位遠在懷中之上,你這又是何必呢?快快起來吧!」李懷中見狀,不由得頗為尷尬,竭力想要扶徐溫起身。可徐溫卻是伏在地上不起,口中話語如連珠炮一般噴出來:「李總管你乃是大王心腹,雖然如今官職還在徐某之下,但他日必將在徐某之上,萬望總管莫要推脫,而且大王麾下心腹頗多,總管你也需要臂助方能成一番事業的!」
李懷中聽到這裡,不由得暗自點頭,的確正如徐溫所言,楊渥麾下的那些心腹人數也不少,之所以現在內部鬥爭還不明顯,不過是因為外部還有強敵罷了。李懷中本人在楊渥手下也不是第一梯隊的,若想在將來走的更遠,眼下就應該多做準備,眼前的徐溫手中握有重兵,若是傾心接納,未來便是多了一大臂助。想到這裡,李懷中臉上變出一副親切的笑容來,柔聲道:「既然如此,某家便去和大王說說吧,只是什麼投入宇下之事再不要提了,從今往後,你我便不再分你我,今日之事,心照不宣便是。」李懷中從懷中取出那張禮單塞回給徐溫道:「這些東西就敦美便收回去吧!」
徐溫卻不接那禮單:「徐某平定田、安之亂時,也拿到過一點好處,總管在王府之中,用錢的地方不少,還是莫要推辭了,只要今後總管高昇的時候,還念得在下的好處,徐某便感念不已了。」
李懷中沒奈何,只得將那禮單納入懷中,心下不由得大暢,笑道:「既然如此,懷中也只得卻之不恭了,今日之事李某定然銘記在心,敦美請放心。」
徐溫見自己此行的目的達到了,便起身拜別,笑道:「徐某在這裡不好呆的太久,那些財物明日自然有人送到府上,房契也在其中,免得惹人閒話,還望總管見諒。」
李懷中想想也是,便也不再挽留,送徐溫出得門外方才回到屋中,又從懷中取出那張禮單,又將上面的數字掃了一遍,只覺得渾身上下說不出的舒泰,又讓管家重新整治了一桌精美酒餚,自斟自飲,到了深夜方才罷休。
徐溫回到府中,不動聲色,也不見外人,只是在府中靜養。果然數日後,便聽到消息,王府旁小城中那三千兵被遷到廣陵城外,小城外在雨天大興土木,工匠們和遷出城外的軍士們怨聲載道。徐溫聽了暗喜,正準備出門去軍營,卻聽到外間有人通傳,說嚴可求嚴先生求見,徐溫正思量是否找個理由推辭了,卻聽見外間一陣驚呼叫喊聲,還沒回過神來,卻只見一個疤臉文士已經衝進門來,劈頭蓋臉便問道:「徐溫你獻此毒計,到底有何居心?」
徐溫抬頭一看,來人正是嚴可求,只見對方臉上數條傷疤好似幾條大蜈蚣一般扭曲顫動,看起來分外可怖,顯然已經氣惱到了極點,徐溫揮手示意趕過來的親兵僕役退下,伸手延請嚴可求進屋,關上房門,方才笑道:「徐某這幾日有小恙纏身,都在府中靜養,全然不知嚴先生說的什麼『毒計、妙計』,您只怕是搞差了!」
見徐溫將一切推的乾乾淨淨,嚴可求不由得大怒,待要發火,卻又強自冷靜了下來,沉聲道:「李懷中出得那個將小城中親軍撤到城外,將小城改建為馬球場的主意可是你出的?」
「哦!」徐溫皺了皺眉頭,做出一副努力回憶的模樣,讓嚴可求看的氣悶不已,過了半晌,徐溫方才一副如夢初醒的模樣,笑道:「不錯,數日前我的確在李總管面前提過一句,不過也就是隨便扯了一句罷了,沒想到他竟然去跟大王說了,如何,這不是好事嗎?」
「好事?」嚴可求看到徐溫那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便是氣不打一處來,高聲道:「這怎麼是好事,小城駐軍不可擅動這是先王留下的遺訓,你卻將其改為馬球場,難道你有不軌之心,要謀反不成?」
屋中的空氣好似一下子凝固了起來,嚴可求好似被自己剛才說出來的話語嚇住了一般,唯有徐溫倒是鎮靜的很,一副笑吟吟的樣子,看著嚴可求的目光毫無敵意,彷彿剛才那番激烈的話語並非出自對方之口一般。
「徐將軍你不會謀反吧?不會當真想謀反吧!」嚴可求低聲的重複自己方纔的話語,此時他的語調不再像是指控,反倒有點像是乞求,像是不敢面對事實真相的孩子。
徐溫站起身來,柔聲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想必你在大王面前已經反對過了,結果如何呢?」
徐溫的語音並不高,但卻立刻擊中了對方的要害。嚴可求好似一片秋風中的樹葉一般顫抖起來,問題的答案也就不問可知了。徐溫拍了拍嚴可求的肩膀,笑道:「楊渥是個什麼樣的人,嚴先生你應該知道了,楊渥身邊是些什麼樣的人,你也知道了,我為何要這麼做,嚴先生你這麼聰明的人,想必也不用我說了,該怎麼做,也不用我教你了吧!」
嚴可求的肩膀佝僂了下來,好像一下子突然老了十歲一般,過了半晌,他低聲道:「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你說呢?」徐溫笑道,笑容溫暖的很,好像是面對著一個孩童一般。
嚴可求沒有回答,轉過身去,向屋外走去,此時他的身體裡再也沒有剛剛進來時的那種勁道了,彷彿有個黑洞將其抽走了,剩下的只是一個名叫「嚴可求」的空殼而已。
第014章 計謀(二)
嚴可求離開屋後,徐溫還沒坐穩,便聽到外間一陣忙亂,接著便聽到張灝那破鑼般的嗓門:「徐家兄弟,徐家兄弟,你怎生做到的!」徐溫還沒來得及站起身來,便聽得崩的一聲響,房門被硬生生撞開了,張灝滿臉興奮的衝了進來,高聲道:「徐家兄弟,你端的好本事,某家當真是不服不行呀,快將事情原委說與某家聽!」
「張兄,噤聲,此事干係重大,小心牆外有耳!」徐溫低聲道,走到房門探出頭趕開僕役,又讓一名親信把守不讓閒雜人等靠近,這才重新回到屋中。張灝站在那裡早就耐不住性子了,看到徐溫回來,趕緊說道:「小城駐軍已經出去了,咱們什麼時候動手呀!」
徐溫沉吟了片刻,才低聲道:「楊渥雖然倒行逆施,但他畢竟是先王的骨血,先王有大惠於淮南百姓,且州郡諸將皆為其舊部,我們若是傷了他,只怕引起眾怒便不好了!」
張灝一聽徐溫這般說立刻便急了:「敦美你怎麼又怕了,好不容易才遇到這千載難逢的機會,當斷不斷,反受其害呀!」
徐溫正欲解釋,外間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便聽到門外有人喘息道:「啟稟郎君,出事了,出大事了!」
徐溫站起身來,厲聲道:「有什麼大事不能等一會兒,我剛才不是說過我和張左衙有要事商議,不得打擾嗎?」
門外人聲停頓了一下,顯然那通傳人猶豫了,不過消息的緊要還是戰勝了對徐溫的恐懼,那人高聲道:「請郎君恕罪,大王殺人了,大王殺了節度判官周隱!家中老小也盡皆族滅!」
「什麼?」徐溫一個箭步衝到門前,一把推開房門,向外推開的房門立刻將跪在地上的親信打倒在地,鼻孔流血。徐溫顧不得許多,一把將其揪了起來,急問道:「你方才說的什麼,再重複一遍!」
那親信從沒見過徐溫這副模樣,不禁給嚇住了,機械的重複道:「大王殺人了,大王殺了節度判官周隱!家中老小也盡皆沒入官府為奴!」
「好!好!」徐溫臉上滿是狂喜之色,他喜悅的來回踱步,突然他停住腳步,對那親信問道:「把你知道的全部複述一遍,一個字都不許少。」
「今天早上,大王與諸將議事完畢之後,突然責問周判官曰『卿為人臣子,卻買人家國,何面目復見本王面目?』言罷便將周判官推出去亂刀砍死,接著便在城中大搜,周判官諸子皆死,其餘親屬也沒入官府為奴!」
徐溫點了點頭,接著問道:「你這消息可曾確實?」
「這是小人在王府的同鄉傳出來的消息,可能具體還有所偏差,但周判官身死和家人沒入官府為奴小人已經確定過了。」
「好,很好!」徐溫點頭笑道:「你先去賬房取十貫錢,這是我賞給你的,然後你便去打探消息,越詳細越好,回來後我還有重賞!」
那親信大喜,躬身拜謝道:「多謝郎君!」便小步倒退著離去了。
徐溫轉過身來,只見張灝已經站在自己面前,臉上滿是興奮狂喜之色,在這一瞬間,不用照鏡子,徐溫也能知道自己的表情和張灝一樣,也是一樣的狂喜。
廣陵,節度判官府邸,濛濛的細雨落在道旁房屋的瓦當上,發出輕微的聲響,讓人從骨子裡透出一股寒意來。這雨已經連續下了快二十天了,黃土夯制而成的坊間道路早已泥濘不堪,道路兩旁擠滿了圍觀的百姓,無數道目光聚焦在華麗的府邸門口,那平日裡幾乎從不開啟的包鐵紅木大門此時已經倒在地上,依稀可以看到已經變成黑色的血跡,整座大門就好像一張被敲掉門牙的嘴,成群的淮南軍士卒正不斷的從這大門出入,搬運出一箱箱的財物來。
「出來了,出來了!」隨著一陣低語,圍觀的人群出現了一陣聳動,只見從大門中推出一群囚徒來,男女老少都有,個個身著白衣,被長索串成長長一串,被兩廂的淮南軍士卒驅趕著,在泥地裡走的一步一滑,狼狽不堪,這些人都是淮南節度判官周隱的家人,看到這些數日前還高高在上的人們落到這般下場,圍觀百姓的感受是很複雜的,場中突然靜下來了,一時間只能聽到押送士卒的喝斥和甲葉碰擊聲。
突然行列中一個老婦腳下一絆,跌倒在泥濘中,眾人被長索串在一起,頓時行列停滯下來了,一旁押送的軍士見狀大怒,不由分說便操起矛桿狠狠的抽打在那老婦背上,那老婦身體本就不行,挨了兩下便口吐鮮血,趴在泥濘中動彈不得,那軍士還要再大,卻被旁邊衝出來的一個年輕人撞開,摔了個屁股墩。那年輕人可能是老婦的子侄,推開打人軍士後便去攙扶老婦,卻不防那軍士爬起身來便一槍當胸刺來,年輕人待要閃避,卻無奈被長索捆著,躲閃不及,被一槍貫腹而入,餘勢未盡,連其身後的老婦也一齊釘在地上。
突然看到這番血腥的場景,道旁圍觀的百姓們不由得發出一陣驚叫,許多婦女都下意識的用手掩住眼睛或者扭過頭去。囚徒中的男人們憤怒的吼叫著,竭力掙開繩索,發起反抗,押送的軍士則用槍桿和皮鞭狠狠的毆打,由於數量和武器上的優勢,反抗很快就被鎮壓下去了,泥濘的道路上滿是血跡,但很快就在雨水的沖刷下消失了。
嘩啦!一隻茶杯摔在青石地面上,碎了一地,一個中年男子怒道:「太過分了!好歹周隱也是跟隨武忠王起兵的老人,就算當年吳王繼位的時候說錯了話,可這幾年也都盡忠職守,未曾有過逾矩的事情,吳王竟然就這麼把他殺了,殺了也就罷了,還牽連到家人老小。當年田□起兵謀反身死,武忠王還替其奉養老母,這父子二人行事怎麼差的這麼大!」
一個生的頗為富態的婦人趕緊走到門旁,探出頭去看看四下無人,這才小心的關上房門,小聲勸阻道「相公,你小聲點!小心讓哪個多嘴的傳出去,惹來滅門之禍,周家便是前車之鑒呀!」
那中年男子滿臉都是憤懣之色,但在妻子的勸阻下還是閉口了,過了一會兒,他還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恨聲道:「大王這般胡來,依我看,武忠王的基業也就到這一代了!」
那天晚上,在廣陵城中的許多家庭中都有發生過和上述類似的情景,尤其是那些跟隨楊行密打天下的老將們,周隱的遭遇不但讓他們膽寒,更讓他們憤怒,已經逝去的楊行密的行為越是寬厚,眼下楊渥行動的毒辣就讓他們覺得越發難以接受,人們都用一種陰鬱的眼光看著吳王府那高大的府邸,彷彿在期待著什麼事情發生一般。
廣陵吳王府,大殿上兩側排滿了兒臂粗細的大燭,將殿上照的如同白晝一般。楊渥斜倚在一名姬妾懷中,已經喝得有六七分醉意,正得意地看著坐在下面兩廂的心腹飲酒喧嘩。從江西傳來的勝利消息就好像一股明快的溪流,將他即位以來的不順一掃而空,即將改建而成的馬球場,曾經反對自己的周隱的死都讓他覺得更加快意,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覺到權力的甘美,那種心中所欲立刻就能化為現實的暢快感覺讓他幾乎覺得自己整個人就漂浮在半空中一般。
這時,從背後伸出一對圓潤的玉臂,捧了一杯酒呈到楊渥嘴邊。「大王,妾身請您滿飲了此杯!」一個略帶沙啞的聲音在楊渥身後響起,楊渥轉過頭來,只見一個俏麗的婦人半跪在地上,女子名叫館娃,是楊渥的一個姬妾,吹得一手好笛,頗得楊渥寵信,正雙手捧著一杯美酒,臉上滿是柔媚的笑容,這楊渥卻沒有立即接過酒杯,只是瞪著一對醉眼上下打量著這館娃,直到對方笑的臉上都有些發僵了,才突然狂笑道:「好,好,好!」一把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那館娃這才鬆了口氣,趕緊準備接回酒杯,躬身拜謝道:「大王果然海量,妾身佩服!」
楊渥卻沒有將空了的酒杯還給對方,笑問道:「館娃兒,你可知道我方才讚好的到底是什麼嗎?」
館娃覺得楊渥的笑容有些不對,但到了此時也只得跪下答道:「妾身愚鈍,請大王告知!」
「我方才連說三聲『好』,讚的便是館娃脖子生的圓潤修長,實在是世上少有,不過還有一件更好的事情。」楊渥突然將酒杯往地上一扔,反手拔出放在一旁的佩刀,橫刀一揮將館娃的頭顱斬落在地,橫刀狂笑道:「不管這脖子長得多漂亮,本王隨手一揮便斷為兩截,這豈不是更好的事情?」
楊渥突兀的行動一下子讓場中人都驚呆了,過了半晌功夫才聽到一聲驚叫,原來是方才坐在楊渥身旁的那名姬妾這才回過神來,看到方纔還活色生香的一個大美人轉眼之間便身首異處,不由得驚慌失措,一面驚叫一面連滾帶爬的向一旁逃去,卻被楊渥快步趕上,一把抓住頭髮扯了起來,一刀從後心刺進去,立刻便丟了性命。
正當殿上一片混亂的時候,殿下突然有一名衛士狂奔而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稟告大王,有亂兵,有亂兵衝進來了!」
殿上正在飲酒作樂的眾人一下子全部站起來了,身為王府總管的李懷中搶上前去,一把揪住那衛士厲聲問道:「什麼亂兵?領頭的是什麼人?一共有多少人?府內的親兵呢?」
「亂兵很多,也不知有多少人,領頭的聽說是親軍左衙指揮使張灝,大夥兒拚死抵抗,無奈亂兵太多了!」那衛士狼狽的很,說話也語無倫次的很,但從他的回答中很容易判斷出局勢的嚴重性,顯然這不是那種自發的兵變,而是後面有人發動的有組織兵變。這時李懷中已經可以用自己的耳朵聽到遠處傳來的廝殺聲,三四重院落外已經升起了幾股黑煙,顯然這是王府的衛士正在全力抵抗,但是從雙方的聲勢來看,防守一方能夠堅持的時間是很有限的。
「快,王五郎,李老七,你們兩個護送大王出府,趕快去東院馬軍那裡,剩下的人隨我斷後,只要大王能夠逃出去,咱們還有扳回來的機會,不然大伙全得死在這兒!」李懷中立刻做出了準確的判斷,王五郎與李老七趕緊扶起已經喝得手腳發軟的楊渥,由後堂向外衝去,李懷中則定了定神,開始盡可能的用能找到的武器武裝好自己,準備爭取足夠多的時間來換取楊渥逃生出去的機會。正當眾人忙亂的時候,亂兵們趕到了。
張灝站在行列的第一排,黑色的鐵甲上已經沾滿了血跡,肩膀和右臂上還有幾道刀劍劃過的痕跡,如果不是這件山文甲優良的質量,只怕他此時已經無法還站在行列中。他的目光掃過殿上的眾人,彷彿在尋找某個人一般,終於張灝沉聲問道:「楊渥在哪裡?」
「張灝你好大膽子,竟敢直呼大王名諱!想作死嗎?」李懷中高聲呵斥道,他心中暗喜,如果能用言語來換取寶貴的時間是最好了,他已經隱隱約約猜到了這一切的幕後指使人是誰,只要叛軍沒有在第一波的突襲中將楊渥掌握在手中,他們就無法逃脫失敗的命運,到底那時候,自己說不定也能逃出一條性命去,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自己能夠在眼前的劫難中活下來,想到這裡,李懷中只覺得口中一陣發苦,不由得下意識的嚥了口唾沫。
張灝並沒有理會李懷中的斥責,他擺了擺手,身後的甲士們向前移動了幾步,鋒利的矛尖在光線的照射下呈現出一種深藍色。張灝舉起右手,伸出三根手指,高聲道:「我數三下,說出楊渥下落的可以活命,其餘的死!」接著張灝毫不停頓地喊道:「一!」與此同時屈下了大拇指,剩下直著的手指只有兩根了。
「二!」李懷中嚥了一口不存在的唾沫,此時他的喉嚨跟被四五個月沒下雨的旱地一般乾渴,看著慢慢靠近的敵方甲士,他現在腦中唯一的念頭就是就是如果自己現在回頭去殿上找一杯酒喝還來不來得及。
「張左使切勿憂心,大王安然無恙!」一個響亮的聲音在殿後響起,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向聲音來處投過去,只見徐溫寬袍玉帶,一旁兩名軍士挾持著一人,被捆得跟粽子一般,口中塞了核桃,言語不得,正是楊渥。
第015章 計謀(三)
李懷中見此情景,只覺眼前一暈,險些跌倒在地,他也知道自己留下來斷後固然是九死一生,只不過若是楊渥落到亂兵手中,自己以及其他的楊渥心腹肯定是十死無生,權衡利弊之後還是留下來拚死斷後,說不定還有一絲活路,卻沒想到徐溫計高一著,讓張灝領重兵在正門猛攻,自己卻帶了少數兵力在後門靜候,正好逮了個正著。
「徐溫、張灝,大王待你們不薄,你們卻行此大逆不道之事,難道不怕天公有眼,降下天罰嗎?」李懷中身旁一人見狀,再也忍耐不住,厲聲喝斥道。
張灝好似聽到極為可笑的事情一般,仰天狂笑起來,過了半晌他才停止狂笑,上前一把,猛拍了一下腰間的佩刀高聲道:「天公?天罰?這刀把子就是天公、天罰,楊渥手裡抓著刀把子,想殺誰就能殺誰,現在這刀把子在老子手裡,自然老子也就想殺誰就能殺誰!」
張灝的狂語一下子激起了眾人的怒罵,那些人也知道自己絕無幸理,也再無顧忌,污言穢語鋪天蓋地一般的傾斜過去,那張灝也不著腦,只是笑吟吟看著,好似看一場好戲一般。
「張左使此言差矣!」突然一個聲音打斷了眾人的怒罵,眾人詫異的目光一下頭投了過來,只見徐溫笑吟吟地說道:「分明是爾等奸佞小人,蠱惑主公,濫殺舊臣,好大喜功,弄得廣陵城內怨聲載道,眼看先王萬般辛苦方才創下的一點基業,就要毀在你們這幾個小人手上。我等興義兵,鋤奸佞,清君側,又有什麼不對的!」
張灝聽到這裡,不由得又驚又喜,連聲擊掌讚道:「說的對,說的對,敦美兄說的正是某家的心聲。聽到沒有,你們才是奸佞小人,老子是義士,哈哈哈!」說到這裡,張灝不由得狂笑起來。
聽到徐溫這番顛倒是非的謬論,堂上眾人不由得連聲怒罵,徐溫卻只是不理,做了個手勢,身後的軍士也齊聲回罵起來,兩邊人數懸殊,一下子便把堂上的人給壓住了。張灝見大局已定,笑嘻嘻地走了過來,翹著大拇指讚道:「徐兄,當真有你的,略施小計便把這些傢伙玩弄於股掌之間。怎麼樣?現在就把這些小崽子給殺了?然後收拾了楊家,咱們兩個也來坐坐這個淮南節度使的位置?」張灝行事雖然素來不甘於人下,但這次發動兵變,幾乎就是按照徐溫的計謀而成的,於是隱然間他也把徐溫當作了首腦,下意識的過來詢問下一步當如何行事。
徐溫卻沒有立即回答張灝,而是轉過身來微微一拱手,恭聲詢問道:「嚴先生以為下一步當如何行事呢?」
張灝這才注意到徐溫身後站著一個黑衣男子,那男子從一開始就一身不吭,緊緊站在徐溫身後半步遠的地方,倒好似徐溫的影子一般,若非徐溫突然轉身詢問,張灝還以為不過是跟隨的某個護衛,經徐溫這一問,張灝這才發現對方便是那個以前跟隨楊渥前往宣州的謀士嚴可求,現在看他與徐溫的關係如此親密,莫不是這兩人早就勾搭在一起,只是將所有人都瞞在鼓裡?想到這裡,張灝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寒意來。
嚴可求雙手微微一拱,傷疤縱橫的臉上並無半點表情,低聲道:「依在下陋見,楊渥和這些人都殺不得,起碼現在殺不得!」
張灝聞言,立刻變惱了,喝道:「如何不殺,現在他們落在咱們手上,若不立刻殺了,待到他們脫了身,只怕便要反過來殺我們了。你這般說話,莫不是得了什麼好處,現在來替他們說話!」
嚴可求被張灝呵斥,卻好似什麼都沒聽到一般,繼續說了下去:「二位將軍此番行事雖然果決,一舉將楊渥極其親信一網打盡,但也留下了不少遺患:其一、淮南在外州郡的將帥們雖然對楊渥暗懷不滿,但畢竟楊渥是有朝廷敕令的節帥,是先王的骨血,那些將帥們只會服從楊渥的號令,若是二位將軍直接將楊渥殺了,將楊家一腳踢開,只怕立刻便會面臨著打著討伐逆賊,為楊渥報仇的討逆大軍,無論結果如何,最後坐上這淮南節度使寶座的肯定不是二位將軍。」
隨著嚴可求毫無感情色彩的話語,張灝臉上的輕狂漸漸消失了,變為惶恐和不安,在他一直以來的想法,最緊要的是一直壓在自己頭上的楊渥極其心腹一網打盡,然後控制住廣陵,其餘的事情他覺得不過是應刃而解,眼下聽了嚴可求的一番分析,才發現拿下楊渥和他的那些心腹不過是剛剛開始,剩下的諸多麻煩事一個弄不好,自己和徐溫辛苦許久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罷了。想到這裡,他對嚴可求急問道:「那我們該如何是好呢?」
嚴可求卻好似沒有聽到張灝的問話一般,繼續分析道:「其二,楊渥的親信大部分都在西南行營之中,留在這裡的不過是些二流貨色,若非如此二位也無法如此輕易得手。雖然秦斐才是都統,但他們手中也控制著相當一部分軍隊,這些都是淮南精銳,一旦其聯合馬殷等外地,順流而下,以討逆為名,只怕又是一番大禍!其三……」
「莫說了,莫說了!」張灝終於被嚴可求毫無感情色彩的分析給壓倒了,他一把抓住對方雙手,急道:「嚴先生,你快說現在該如何行事,我與敦美照辦就是!」
嚴可求看了徐溫一眼,徐溫笑著點了點頭,他才抽回雙手,低聲道:「在下以為眼下最重要的有兩件事情,第一,派出得力軍官到城外東院馬軍軍營去,將楊渥親信盡數拿下,控制住廣陵諸軍。」
「說的對!這樁事的確得抓緊!那第二樁呢」張灝急問道。
「第二樁則是要先赦免周隱之罪,釋放其家小,公佈其冤情,然後將史太夫人和城中諸將一同招來,共同審判楊渥親信!」嚴可求斬釘截鐵地說道。
「什麼?赦免周隱之罪收買那些老將人心是一招妙棋,那將楊渥親信一同審判豈不是多此一舉,若是審判後要放過了他們,那我們就當真放虎歸山?」張灝不解地問道,他臉上滿是疑惑之色,若非方才嚴可求言辭有利,只怕他便要跳起來了。
「好個妙計!」徐溫突然大聲讚道,隨即他笑著對張灝解釋道:「張左使,你想想,本來我們若殺了這些人,還有可能被加上個『擅殺』的罪名,但如果有了史太夫人和城中諸將的背書,這就是名正言順了,就算外州諸將想要起兵,也沒有借口,這豈不是絕了未來的後患?」
「這話雖然不錯,可若是太夫人他們放過了這些人,那我們豈不是弄巧成拙了,這縛虎容易縱虎難呀!」張灝還是有些猶疑,畢竟,眼前這些人一旦能逃得生路,第一件事便是反過頭來要對付自己,那時候可就悔之莫及了。
「那又有何妨,眼下廣陵城內兵權都在咱倆手中,就算當今天子來審,還能讓他們逃出生天去?若還是不放心,待會把最緊要的幾個殺了,只說是負隅頑抗,誤殺而死便是。退一萬步說,就算他們能夠逃出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最多囚禁起來小心看管便是,過段時間待到風頭過了,讓獄卒下手了結即可!你又何必多慮呢?」
張灝左思右想,覺得徐溫說的有理,既然對方遠比自己更擅長處理這些勾心鬥角的事情,那自己乾脆將府內事情交給對方,全力去抓城外的兵權,他索性一劃手,對徐溫道:「這樣吧,王府裡的事情都交由你處置了,我立刻領兵出城,去抓住兵權,這事可千萬馬虎不得,若是消息走漏出去,局勢翻轉過來便悔之莫及了!」
徐溫稍一沉吟,笑道:「也好,嚴先生,你知道楊渥印信所在吧,立刻準備好敕書告身,交與張左使。」
嚴可求微微一愣,轉過身來面朝徐溫躬身行禮,口中說道:「謹遵將軍之命!」右手卻是微微搖擺,徐溫見狀,稍一遲疑,還是笑道:「張兄弟,你我現在便是一根線上的螞蚱,誰也走不脫誰,城外之軍你可千萬要抓住了!」
嚴可求是何等機敏的人,立刻明白了徐溫是在提醒自己現在還不是和張灝勾心鬥角的時候,只有團結一致,才能將廣陵這番局面穩定下來。於是嚴可求應了一聲,便快步跟著張灝一同去取印信,準備敕書告身了,不一會兒,便準備停當,張灝便領了十餘人出府去了。
待到張灝帶人離去,徐溫臉色立刻沉了下來,厲聲道:「來人,將這些亂黨給我拿下,有反抗的一律格殺勿論!」
眾軍早已摩拳擦掌許久了。他們也知道如果拿住楊渥是頭功,可千辛萬苦地跟著張灝殺進王府,這頭功卻被跟著徐溫從後門入府的右廂袍澤輕輕鬆鬆的搶走了,只剩下眼前二十餘人了,這在他們眼裡不是活人,倒是一注注會走路的財喜、恩賞,這時聽到徐溫的應允,立刻齊聲應諾,圍了上去。
李懷中看到眾軍圍了上來,知道已經沒有幸理,反倒去了雜念,大聲喝道:「列位,人終有一死,只是早晚而已。咱們受大王厚恩,無以為報,今日便拿這條性命去拼了吧!」
眾人都是楊渥的心腹,也知道這等內鬥最是殘酷,對於對方的心腹人員,投降也難逃一條死路,不如死戰一場,也撈個墊背的,紛紛齊聲應和,拔刀衝了上去。徐溫卻對於戰局看都懶得多看一眼,轉身對嚴可求笑道:「這裡嘈雜的很,嚴先生與我到廂房去商議要事可好!」說罷便伸手延請,將那血腥場面拋在身後。
二人進得屋來,親兵也將被捆得跟粽子一般的楊渥抬了進來。徐溫看了楊渥一眼,轉過頭來問道:「嚴先生,他應當如何處置呢?」
嚴可求看了看楊渥,冷漠的眼神好似不是看著一個活人,而是看一個無機質的物體,這讓不斷掙扎,用憤怒的目光看著嚴、徐二人的楊渥漸漸地靜了下來。過了半晌,嚴可求答道:「若是大王願意下書罪己,懲治奸佞,痛改前非,任用忠良的話,在下以為這位子還是不要換人為好!」
徐溫聽了嚴可求的回答,沉吟了起來,嚴可求的話語中頗有深意,下書罪己就是為徐溫、張灝的行動背書,承認他們的正確性,懲治奸佞就是自斷羽翼,所謂痛改前非,任用忠良自然是讓徐溫和張灝的部屬充滿王府,成為他們兩人的傀儡,同時提升他們的官位,使他們兵變得到的果實合法化。聽到這裡,徐溫不由得暗自點頭,看來自己抓住嚴可求無路可去的機會,將其招攬到自己帳下是得了個寶了,畢竟用暴力獲得的權力不能用暴力來代替,到了最後還是要靠政治手段來抱住果實。
「休想!本王絕不會答應你們這兩個逆賊的要求!」突然躺在地上的楊渥厲聲吼道,原來也不知什麼時候他咬斷了束在他嘴上的皮條,將核桃吐了出來,此時他的酒早已醒了六七分,哪裡還按捺的住胸中的怒氣,各種污言穢語連珠炮一般噴射出來。
嚴可求卻還是那副冷淡模樣,一點也不被楊渥的怒罵所刺激,伸手制止住一旁想要給楊渥重新塞上口的軍士,沉聲道:「若是大王執迷不悟,那武忠王雖然子嗣不多,但也不止大王一人!只說是打馬球時跌死即可!」
楊渥的怒罵聲立刻停止了,好似被一把快刀斬斷了一般。嚴可求冷淡的聲音有一種奇怪的力量,讓楊渥不敢懷疑對方是不是在恐嚇自己。徐溫佩服地看著嚴可求,他也沒想到這麼麻煩的事情這麼容易就被對方搞定了。
「若是大王不再說話,那便是應允了在下方纔所提的意見了?」嚴可求低聲問道,目光死死地盯著楊渥的雙眼,如果有人注意到的話,可以發現他的雙眼竟然是灰色的。
楊渥的嘴唇開合了一下,彷彿要說什麼一般,可最終到了最後還是沒有說話,看到楊渥低垂的腦袋,徐溫笑道:「來人,請大王下去,好生伺候著,若有半份差池,某家定然饒不過你們!」
第016章 計謀(四)
楊渥的嘴唇開合了一下,彷彿要說什麼一般,可最終到了最後還是沒有說話,看到楊渥低垂的腦袋,徐溫笑道:「來人,請大王下去,好生伺候著,若有半份差池,某家定然饒不過你們!」
待到軍士將楊渥拖了出去,屋中只剩下嚴可求與徐溫二人,徐溫溫顏笑道:「此番若非嚴先生居中策劃,豈能如此順當,待到事成之後,先生但有所求,徐某只要力所能及之處,但無不允的!」
嚴可求聽了徐溫的話,臉上還是那副沒有表情的模樣,但若是仔細觀察的話,就會發現他那副淡然的表面下正發生著劇烈的變化,只是這劇變被他用強大的意志力給壓制住罷了。接著,嚴可求起身叉手行禮道:「徐公本就對小人有救命之恩。小人愚鈍,徐公不念舊惡,以大事相任,這便是大大的恩惠了,小人又豈敢再有所求!」
兩人推讓了幾番,嚴可求卻還是那麼謙恭模樣,徐溫也沒奈何,通過這些事情,他知曉這嚴可求智謀多端,實在是未來在淮南政治鬥爭中的一大臂助,但若是落在敵人手上,則是一件極其厲害的武器,此番若不是楊渥不虛心納諫,只怕此時躺在地上的就不是他,而是自己和張灝二人了,但偏生這嚴可求來歷神秘的很,自己若不弄個清楚,又如何敢把機密告知呢?想到這裡,徐溫暗自下定決心,此番事了之後,定然要想盡辦法,將這一切弄個水落石出方才罷休。
徐溫正暗懷心事,卻聽到嚴可求低聲道:「徐公,今日雖然順遂,可大事也只是成了一半。這些人不過是楊渥手下的二流貨色。范思從、陳潘等人尚在江西,麾下有大軍數萬,且居上游之勢,他們若得到此間消息,必不干休,我等還是早作防備為上。」
徐溫點了點頭,沉聲道:「先生所言甚是,只是洪州與廣陵相距千里,只怕鞭長莫及呀!」
嚴可求站起身來,走到徐溫身邊附耳低語半晌,徐溫臉上神色變幻,突然擊掌歎道:「楊渥有嚴先生這等奇才卻棄之不用,當真是天作孽尤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徐溫站起身來,高聲下令道:「來人,快去招右廂虞侯陳佑來。」
外間牙兵應答後,不過半晌功夫,房門便被推開,進來一名披甲軍漢來,斂衽行禮道:「末將陳佑拜見上官!」
嚴可求上下打量著來人,只見這人體型微胖,頷下微鬚,淡黃色臉盤,不說話臉上也帶了幾分笑意,若非身上穿的盔甲,粗粗看上去倒有點像一個尋常的小商人。「難道徐溫要派這個人去執行自己的計策。」嚴可求的心中不由得暗自打鼓起來。
「你在本將軍麾下也有七年了吧?」徐溫待陳佑行罷禮,突然沉聲問道。
「將軍好記性,再過一個月,末將在這右廂中便整整七年了!」陳佑雖然已經站起身來,但還是執禮甚恭。
「嗯,這七年來你只升了一級,許多原先位階低於你的現在也在你之上,陳佑你可有怨艾呀?」
陳佑聽了徐溫的問話,臉色不變,恭聲答道:「不敢,末將武藝並不出眾,無有斬首破陣之功,這一階之功也有些多了,又豈敢有怨恨之意!」
「那就好,不過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破敵斬將的確不是你的長處,可這並不意味著你就沒有立功的機會,今日本將有一樁事交於你辦,若是辦成了,右廂都虞候之位便是你的了,你可願意去做呀?」
陳佑身形一顫,他現在不過是右廂中的一個普通虞候,中低級軍官罷了,而徐溫方才許諾的淮南親軍右廂都虞候則是淮南軍中的高級軍官了,掌管右廂軍法、勤務等事宜,在右廂中只低於指揮使、兵馬使等區區幾人而已,徐溫許下的這塊餡餅不可謂不大,但是在這塊大餡餅後面的任務的危險和艱巨也是不言而喻的。陳佑一咬牙,兩頰的肥肉一陣顫動,現出兩條青色的大筋來。
「將軍有所差遣,末將敢不從命!」陳佑重新斂衽拜倒道。
「好!」徐溫點了點頭,轉頭對嚴可求吩咐道:「嚴先生,勞煩你一下了!」
嚴可求立刻走到几案旁,取出筆墨紙硯,筆不加點,不過轉眼工夫便寫下兩封書信來,待到墨跡干後,又從懷中取出楊渥的大印,一一蓋上,收拾清楚後呈送給徐溫。徐溫走到陳佑身前,伸出雙手扶起陳佑道:「陳虞候,這裡有兩封書信。我要你立刻出發,盡可能快的趕到西南行營那裡,將這第一封書信親手交給秦斐秦將軍,讓他依照書信中的要求行事。」說到這裡,徐溫提高了語調,一字一頓的強調道:「記住,是要親手交給秦將軍,不可交由他人經手,你記住了嗎?」
陳佑點頭答道:「末將記住了,是要親手交給秦將軍,不過若是秦將軍不按照那信中所要求的行事呢?他身為一軍之帥,位高權重,又是領軍在外,就憑這一封書信可未必能壓得住他呀!」
「問得好!」徐溫滿意地點了點頭,繼續解答道:「如果他不按第一封信中的要求行事,你就把第二封信給他,但如果他看到第一封信就照辦的話,你就不用把第二封信給他了!你懂了嗎?」
「末將明白了,不過若是秦將軍詢問廣陵城發生了什麼事,末將該如實回答嗎?」
「無妨,你只管實話實說便是。」徐溫從腰間取下一枚銅牌,遞給陳佑道:「你立刻出發,憑這枚銅牌出城,記住,這廣陵城現在城門緊閉,內外隔絕,但最多明天午時後就必須開城,所以你必須盡快趕路,越快越好,為了任務也為了你自己安全,懂了嗎?」
「末將明白了!」陳佑點了點頭,此時他臉色凝重,平日裡那股子笑意早已不知道哪裡去了。顯然徐溫給他的書信中所寫的和剛剛的兵變有莫大的關係,若是讓消息在他之前傳到西南行營中,只怕他這個由廣陵而來的信使就有殺身之禍。想到這裡,陳佑斬釘截鐵地說道:「末將便是不眠不休,也要趕在消息之前將這信送到秦將軍手中!」
洪州,自從淮南軍在蓼洲大敗鎮南軍,生擒健將劉楚之後。在城中的鎮南軍留後鍾匡時便已經喪膽,再也不敢出城迎戰,聽任城外的淮南軍佔據要點,征發民夫修建長圍土山,打製器械,完成攻城的準備工作。每日裡只是在府中向菩薩祈禱,等待撫州危全諷的援兵和前往杭州的陳象的回音,只是讓他失望的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期待中的援兵並沒有來臨,等來的只是城外敵軍一波高過一波的猛攻。
東陽門,乃是洪州東北面的一座城門,元和四年,刺史韋丹更築城東北隅,從此此時的洪州城才倍於漢時舊城。由於洪州城的東、南、西三面分別面臨東湖、南塘、贛江,大股軍隊機動並不困難,所以淮南軍的主要進攻方向其實就是集中在東北和北面的東陽門、北門、北西門這三座城門處,尤其是東陽門,因為韋丹所建的新城形成了一個突出部,深深的楔入淮南軍的陣線中,如果不先攻取此地,圍攻其餘兩座城門的淮南軍不但會遭到側面火力的射殺,更重要的是要防備從這個突出部衝出的鎮南軍反擊兵力,所以這東陽門就成了淮南軍進攻重點之中的重點,戰況也尤為慘烈。
「彭、彭、彭!」隨著一聲聲沉悶的鼓聲,淮南軍的攻城部隊開始緩慢的向前移動,在最前面的是被驅趕的當地青壯,這些民夫背著沉重的柴捆沙袋,一步一步的向城牆移動而來,在他們的身後則是千餘名手持利刃的淮南軍士卒,夾雜著大量的雲梯、木驢等攻城器械,他們要等到這些民夫將城牆前的深壕填平後再發起猛攻。
城牆上又是一番景象,民夫們正抓緊時間將箭矢、油脂、石彈等物質運上城頭,將傷亡的士卒運下城頭。守城士卒們則盡可能的將身體隱藏在女牆後面,手中拿著長滿弦的弓弩,豎起耳朵等待著軍官們的號令聲。隨著時間的流逝,城下的民夫們離城壕越來越近了,守兵們不由得回過頭看著望樓上的將旗,他們知道開火的命令最早就是由那裡發出的。
恆五舔了舔發乾的嘴唇,放慢自己的腳步,竭力不露痕跡的退到第二或者第三排的民夫中去。作為一個聰明人,他知道在隊形還沒有打亂的時候,絕對不能當逃跑的出頭鳥,否則後面的那些淮南軍絕不會介意拿自己的腦袋作為威嚇民夫們的工具,但是也不能走的太前面了,否則很可能會成為城頭守軍第一波猛烈箭矢的犧牲品。如果自己能夠躲開第一波箭矢,抓住機會扔下草袋,說不定還能逃得一條性命來。想到這裡恆五看了看左右的同伴,又原地踏了兩步,這樣一來他便又拉後了兩步,此時在他前面的同伴已經有五六個了。
第017章 苦戰
突然,隨著一陣奇怪的風聲,恆五突然注意到前面的幾名夥伴身體僵住了,撲倒在地,接著他才聽到身後的鼓聲變得急促起來。恆五還來不及反應,便感覺的自己被人群一擠,不由自主的向前湧去,雨點般的箭矢劈頭蓋腦般的射了過來,不斷有人倒下,但所有的慘叫聲卻被鼓聲給壓住了,他進入了一種非常奇怪的狀態,彷彿被什麼精靈控制了軀體一般,飛快的扛著草袋向前衝去,踏著同伴的屍體跑到了壕溝旁,向溝中扔下草袋。也許是祖先保佑,恆五在這一系列過程中居然連油皮都沒有被擦破一點。
正當恆五準備轉身逃走,背上卻被人狠狠地撞了一下,他絕望的揮舞了一下雙手,想要抓住什麼東西,便跌入壕溝中。溝底雖然有鋒利的竹籤,但幸運的是絕大部分竹籤已經被草袋壓住了,恆五並沒有受傷,他爬起身來,雙手抓著溝壁上泥土就要向上爬,但立刻就被同伴扔下的草袋砸倒,還沒等他爬起身來,接二連三落下的草袋一下子就把他埋住了,恆五對這個世界最後的印象就是一隻飛快落下的草袋。
「嗯,填的差不多了!」小丘上,陳潘滿意地點了點頭,沉聲下令道:「傳令下去,擊鼓,攻城!」
隨著小丘上大旗的搖動,淮南軍的先頭部隊開始移動了,數十台木驢、雲梯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在號子聲中開始緩慢的向前移動,扔完草袋的民夫們惶惶的從軍陣的空隙中逃回,城頭上射程較遠的床弩、投石機等器械也開始發射,盡可能在接戰前殺傷攻城軍,如果可以阻攔甚至摧毀一部分攻城器械那就更好了,隨著雙方距離的縮短,淮南軍前鋒的死傷在急劇增加。終於,攻城軍越過了壕溝,開始拆除後面的羊馬牆,好讓後面的攻城器械接近城牆,隨行的弓弩手也開始向城頭放箭,掩護袍澤的行動,城頭的守兵也開始出現傷亡,不時有人中箭跌落城頭。
在攻方士卒的努力下,很快羊馬牆便被打開了幾個缺口,木驢和雲梯開始通過缺口向城牆靠攏了,城頭上的箭矢更加密集了,甚至還有火箭,但是攻方士卒一般都有大盾掩護,木驢本身也有防護箭矢的功能,造成的效果有限的很,而且淮南軍還乘著守城火力集中在登城軍的機會,將投石機床弩等器械移到了較近的位置,開始向城頭發射,守軍的傷亡一下子多了起來。乘著這個機會,十餘架雲梯搭上了城牆,身披鎧甲,口銜鋼刀的淮南選鋒魚貫而上,向城頭爬去。
「快,快用狼牙拍!」魯四厲聲喝道,他負責防守的碟口正好就在東陽門旁,眼看一架雲梯已經搭在了一旁的城頭,鋒利的倒鉤深深的嵌入牆縫中,推是決計推不下去的了,由雲梯上的震盪來看,怕不有四五人已經爬上來了。以他的經驗來判斷,像這等選鋒一般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銳,所用的甲兵也是最好的,弩機都未必射得透,還是大傢伙比較好用。
隨著魯四的喝聲,身後幾名軍士小心的抬上一根三尺多長,合抱粗細的木樁來,這木樁兩端都系有粗索,樁身上滿是刀刃,寒光逼人,便如同狼牙一般,想必這「狼牙拍」便是由此得名。眾人將那「狼牙拍」抬到梯口,喊著號子,猛的一下推了出去,頓時聽到外間一陣慘叫,想必雲梯上的淮南選鋒都被這「狼牙拍」砸下去了。
「快拉,快拉上來!」魯四厲聲催促道,手下士卒趕緊拉起那粗索來,原來這「狼牙拍」耗費甚多,製作不易,若是只砸上一次,頗為不值,於是在兩端都系有粗索,砸完一次,還可以扯回城頭重複使用,也算的頗有巧思了。可士卒們拉了兩下卻拉不動,好似被卡住了一般,再一用力便扯了個空,只看到一根粗索上來,看斷口處應該是被城下的淮南兵給砍斷了。
「該死的!」魯四吐了口唾沫,雲梯的末梢重新開始震動起來,顯然方纔的打擊並沒有嚇阻住敵方,淮南軍的選鋒又從雲梯上來了。身後的守軍士卒拿起長槍對準雲梯末端,但魯四並沒有和部屬站在一起,而是貼緊女牆蹲下。
很快,第一個梯口露出了鐵盔的紅纓,早已憋足了勁的守兵猛的向鐵盔刺去,鋒利的槍刃刺穿了鐵盔,但是並沒有傳來意料中的慘叫聲,眾人不由得一愣,接著手中一緊,長槍竟然被人抓住了槍桿。原來那淮南軍選鋒實戰經驗十分豐富,知道守兵定然憋足了勁給他當頭一棒,便用橫刀挑著自己的頭盔晃動,引誘對方倉促動手,好露出破綻,果然得手。被抓住長槍守兵下意識的用力回奪,那淮南選鋒借力一躍,便跳上城頭,飛撲下來,手中橫刀當頭劈下,被抓住長槍的守兵只得棄槍後退,眼看那選鋒便要在城頭站住腳,打開一個缺口了。
「□!」那選鋒一刀斬斷斜刺來的一桿長槍,正要步步緊逼結果了對手,只覺得後腰一陣火辣辣的劇痛,原來是魯四蹲在女牆旁,正好處於那選鋒的視線死角,猝起突襲,一舉成功,守兵們趁勢一擁而上,立刻將那選鋒刺得和血葫蘆一般,當場斃命。可就在這當口,後面的淮南軍緣梯而上,更加殘酷的肉搏戰展開了。
「劉大,再咬咬牙,援兵就要上來了!」魯四一邊盡可能迅捷的揮舞著手中的橫刀,一邊上氣不接下氣的激勵著身旁的同伴。
「四哥,我頂不住了,你能走就走吧,別一起陷在這裡,連給弟兄們報個信的人都沒有了」劉大氣喘吁吁的答道,他已經失去了反擊的能力,只能雙手舉著大盾,躲在後面勉強抵擋著敵兵的劈刺。此時這一段城牆上的守兵已經所剩無幾了,淮南兵正從雲梯上湧了上來。魯四和劉大本也可以逃走,但好幾個一同從城外逃回的同伴都受傷倒地,無法逃走,他們這一夥人從蓼洲好不容易才死裡逃生,情誼非同一般,魯、劉二人稍一猶豫,便被淮南兵截住了,這下可想走也走不了。
魯四盪開劈面刺來的一槍,剛想說話,卻只覺得一陣氣虛,腳底一軟,趕緊用橫刀往地上一撐,險些跪了下去。四周的淮南兵此時也不著急了,只是圍住了他們二人,用長槍逼住了,大聲嘲笑。
眼看魯、劉二人便要淪為俘虜,任人魚肉。只聽得一聲沉悶的震盪聲,魯四還沒反應過來到底是什麼回事,便只覺得臉上一熱,眼前的淮南兵便倒了一地,伸手一摸,全是血跡。一旁的劉大倒機靈得很,一下就把魯四撲倒在地,兩人成了個滾地葫蘆。原來這東陽門守將眼見得這裡已經被淮南兵打開缺口,手中雖有援兵,但士氣低落,只怕增援上去了也會與淮南軍的選鋒一觸即潰,反而衝動了其他部分的防線。於是他便將數張攻城用的八牛床弩掉頭過來,對準缺口處發射,打算先打亂了對方陣腳,再讓援軍衝鋒奪回缺口。卻沒想到神佛保佑,床弩射出的鐵翅長矢不但打亂了城頭淮南軍的陣腳,而且還正好有一支射中了雲梯,將那雲梯打折了,一時間淮南軍的援兵接濟不上,守軍援兵見狀士氣不由得大振,便一擁而上,竟然將那缺口給堵住了。
守兵奪回這段城牆之後,戰事也一時間停滯了下來,守兵固然是疲不能興,進攻一方得淮南兵也折損了不少銳士器械,也需要輪轉休息,以備再戰,魯、劉二人和其他傷兵一起都被抬下城來,放到牆角休息,他們二人本以為必死無疑,卻沒想到又絕處逢生,居然保住了性命,一時間也不知道是喜是怒,該哭該笑,只是呆呆地坐在牆角下,雙目朝天,半晌不得言語,過了許久功夫,兩人才突然抱頭痛哭起來。
兩人哭了良久,魯四才覺得腹中有些飢餓,看到一旁的民夫送來粥食,便起身去舀了兩碗,拿了過來,與劉大共食,兩人吃了幾口,劉大突然歎道:「這淮南兵好生厲害,這才不過是頭兩日,城壕和羊馬牆便被剝得差不多了,也不知那鎮海軍是怎麼抵擋住這些惡賊的猛攻的!」
魯四卻沒有接對方的話頭,只是低頭吃粥,劉大卻不吃粥,只是看著魯四,眼看對方只是大口吃粥,不理自己。他終於耐不住性子,將粥碗往地上重重一頓,厲聲道:「四哥,你還有胃口吃粥,總得想想後事吧!」
魯四卻好似沒有聽到劉大的話一般,稀里嘩啦的將自己那碗粥吃完,又將劉大的那碗粥拿了起來,吃的十分香甜,倒把劉大氣的哭笑不得,也拿他沒奈何。
正當此時,一行人走了過來,為首的那人身披鐵甲,外罩綠色披風,正是負責守衛東陽門的鎮將。這一行人走到魯四面前停了下來,前面的親兵大聲喝道:「你可是負責守丁、戊二碟口的魯四?」
魯四被問道姓名,不由得愕然,趕緊放下粥碗,躬身行禮道:「正是小人!」
那鎮將點了點頭,本來板著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沉聲道:「你便是魯四,方才守城時你死戰不退,才保住了東陽門不失,做的不錯!」
「這不過小人的本分!」魯四剛要謙遜幾句,卻被那鎮將制止住,繼續說道:「本將治軍,有功必賞,有過必罰,你死戰不退,便是有功,若不重重獎賞,本將還如何破敵。來人啦!」隨著鎮將的命令聲,身後的親兵捧上了一個盤子,上面放著不少銅錢,那鎮將接過盤子遞了過去,笑道:「這二十貫錢是賞給你的!」接著他又提高了嗓門:「魯四力戰有功,遷為左廂辛都都頭,陪戎校尉,立即生效,告身文書待明日本將稟告上峰便隨敕書一同下發!」
魯四聽了一愣,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躬身低聲問道:「恕小人無知,這左廂一共也只有七個都,小人這個都頭卻是管的那些兄弟呢?」
那鎮將也不著腦,耐心的一一解答道:「的確這左廂只有七個都,可淮南賊猛攻之下,有不少潰兵逃下城來,按說這些人臨陣脫逃,全部都要斬首示眾,可眼下城內兵力吃緊,又不能全殺了。待會我將其懲治之後,便全部交由給你,這些便是辛都了,你可要好生整治這些混球一番,知道了嗎!」說到這裡,那鎮將拍了拍魯四的肩膀,一副十分信重的模樣。
第018章 處置
說到這裡,那鎮將拍了拍魯四的肩膀,一副十分信重的模樣。
東陽門所在的那段新城乃是元和四年的洪州刺史韋丹新建而成的,在其內還有舊城,由於相傳為漢代穎陰侯灌嬰所建,又被稱為灌城,在灌城的舊門的空地上,或蹲或坐著數百名兵士,他們衣甲不全,多半手中也沒有兵器,神情狼狽,正是在淮南軍的猛攻下棄城而逃的鎮南軍潰兵,他們逃到舊城城門,被守兵阻截,圍在這裡,等待守將的發落。
「見敵而退,失卻隊首,這都是死罪!」鎮將的停頓了一下,惡狠狠的目光掃過敗兵們的臉上,只見他們臉上滿是絕望和惶恐,他很滿意自己這個開場白的效果,暗自點了點頭,才繼續高聲道:「但本將不是好殺之人,念在你們這些年來也沒見過什麼大陣仗,很多人還是第一次上陣廝殺的份上,便饒過你們的死罪了!」
聽到鎮將說要寬恕之詞,眾敗兵不由的面露喜色,紛紛下拜連聲拜謝,有的還失聲痛哭,場中頓時亂作一團。
那鎮將卻好似全然沒有看到這場景一般,擺了擺手,身後的親兵便拿了數只瓦罐上來,放在眾敗兵的面前,眾人也不知道原委,臉上都露出好奇的神色,探頭探腦的交談起來。
那鎮將伸手雙手下壓,做了個肅靜的手勢,待到場中安靜下來,方才繼續說道:「但軍中若是法度廢弛,又如何上陣?我雖然免了你們的死罪,可活罪難逃,本將將對你們施以十抽一之刑。這瓦罐中有紅豆和黑豆,若是抽到黑豆的,便是斬首示眾,紅豆的則是受十記軍棍,生死自由天命。」
場中立刻嘩然,潰兵們臉色頓時大變,方纔那股子樂觀慶幸的氣氛頓時煙消雲散,鎮將方纔所說的什一抽殺之法在古時各國軍法皆有,只是具體細節不同,如果軍隊潰散,需要以刑殺震懾士卒,逼迫其拚死作戰,但又法不責眾,不可能將所有的敗兵全部殺掉,往往便採用這種抽籤處以死刑的手段,這樣一來能夠給生者以足夠的威懾,也讓死者不敢有怨言,畢竟抽籤等隨機抽取的辦法古代往往代表神意或者其他的神秘意志,不至於留下太大後患。
潰兵們開始一個一個的將手伸入瓦罐中,摸出一粒豆子來,若是紅豆,自然是歡欣鼓舞,如蒙重生;可若是黑豆,則形態各異,有當場癱軟在地昏死過去的,有呆若木雞,雙目朝天口中唸唸有詞的破口大罵,還有破口大罵企圖反抗的,不待四周的牙兵上來,便被一旁的同伴按到在地,他們好不容易逃得死罪,可不希望又被這些死人牽涉過去,四周的牙兵手中的強弩橫刀可不是吃素的。不過半晌功夫,三百多名潰兵便都摸過了豆子,三十多名摸到黑豆的倒霉鬼被牙兵們兩個挾持著一個,動彈不得,那鎮將也不多話,伸手一揮,身後的軍士便送上酒來,給那三十多人每人灌了一碗,便如同死狗一般按到在地,白光閃動便砍下三十多顆血淋淋的頭顱來,齊刷刷地放在眾人面前,讓人一看便滲得慌。
那鎮將這才領了魯四出來,大聲道:「這人也是你們的袍澤,名叫魯四,淮南軍攻城之時,同伴死傷殆盡,他死戰不退,不但保住了自己的性命,還保住了好幾個受傷無法後退的同伴的性命。某家治軍,不但有過必罰,有功也必賞,現在,他便是你們的都頭!」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眾潰兵的臉龐。才繼續說道:「魯四和你們一般,都是在城頭守卒,可在淮南賊面前,可是兩般表現。你們且想想,這些被自家人砍了腦袋的是死,那些在城頭戰死的也是死,可這兩般死是一回事嗎?你們這十記軍棍暫且記下,待到退敵之後再做計量!」
那鎮將說到這裡,轉身拍了拍魯四的肩膀,低聲道:「這三百個兔崽子便交給你了,好生整治一番,守城人手不足!」便領著牙兵們離去了,只留下魯四、劉大二人面對著眼前三百多潰兵,兩旁橫七豎八的還橫陳著三十多具無頭屍首。
魯四看了看眼前的景象,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回頭看看身後的劉大,也是一副不知如何開口的模樣,只得回過頭來,嘴唇張合了幾次,終於擠出一句話來:「大夥兒先把屍首入土了吧。」
新城的南側緊靠著城牆有一塊無主荒地,往日裡乞丐、流民等無主屍首往往便是用葦席一卷隨便挖個坑便埋了,淮南軍兵臨洪州城下之後,附近己方士卒民夫的屍首便埋在此地,在眼下這種情形下,棺木深葬自然不可能,許多都只是刨了個坑,再在屍首上淺淺的蓋上一層土便了結了,結果往往到了第二天便被野狗聞到氣味,刨出來撕咬的到處都是。在這種環境下,軍士們為被斬首的同伴們挖坑埋葬,再想到自己的前途,其心情士氣自然是一落千丈。站在一旁的魯四看了,不由得暗自搖頭。
「四哥,這樣下去可不成呀,看這些傢伙挖坑都只有這個勁頭,要是登城了,淮南賊打過來,還不是一哄而散了!」劉大也不是瞎子,也看出幾分端倪來了。
「少廢話,有說話的力氣還不滾過去掄兩下鋤頭!」魯四沒好氣的罵道,他豈不知道眼前的情況不妙,只是他在此之前最多也不過管著同夥的十來個同鄉,這一下子被挪到這個位置,管著三百多人,一時間也抓不住頭緒,不由得發火起來。
劉大被魯四罵了也不生氣,湊近了低聲道:「四哥,我倒有個法子,不知道你願不願意用!」
「有話就說,有屁就放!」魯四的眼睛都懶得偏一下,只是盯著正在懶洋洋幹活的兵士們,唯恐一個沒照看到,惹出什麼麻煩來。
「你還記得那個自稱是鎮海殿前親軍虞侯的王自生嗎?咱們把他請過來,以他的本事一定能制得住這幫兔崽子。」
魯四並沒有立刻做出回答,沉吟了片刻答道:「從和我們逃生那次來看,那王家兄弟本事是有的,只是他此次來洪州,背後的來頭只怕大的嚇人,我們這些小蝦米摻和進去,一不小心便是屍骨無存的下場,還是算了吧。」
劉大咬了咬牙:「我也知道這事危險得很,可今天你也看到了,要是援兵上來再慢點,咱們現在就已經被埋在這裡了,那天一起吃肉喝酒的兄弟,現在除了你我就算沒死也是個殘廢了,我算是看明白了,這般耗下去,早晚是個死,與其這樣不明不白的死了,不如搭上王家兄弟那條線,說不定還能博出條路來!」
劉大說完之後,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魯四的嘴巴,等待著對方的答覆。魯四猶豫了片刻,最後還是歎道:「罷了,你想去便去吧,反正也不可能在糟到哪裡去了!」
吉興商號,王自生無聊地靠在牆上,屋外傳來一忙亂的腳步聲,那是店主人正指揮夥計搬運著商號中的錢帛和貴重財物,想要乘著淮南軍還沒有對這洪州城四面包圍,盡可能的將一部分財物運出去。王自生突然感覺到一陣莫名的煩躁,自己冒著生命危險投入這孤城之中,想要創出一番功業,像義父他們一樣開府建衙。可世事艱難,他進得城來才發現根本不是這麼回事,沒有半點關係的他在這洪州城中無頭蒼蠅一般亂撞,也理不清半點頭緒,這些天下來,功業沒有半點眉目,可這戰局卻越發地對鎮南軍不利起來,眼看這城破不過是時間的問題了,有時候自己突然想到是不是應該乘著還沒到最後關頭脫身為妙。
「砰砰!」隨著一陣劇烈的敲門聲,房門被推開了,進來的是那個胖乎乎的管事,他唱了個肥諾,對身後做了個手勢,身後兩個夥計便抬了兩擔財物進來,管事指了指財物,笑道:「王家郎君,這些便是貴號的餘款,鄙號這就和您結清帳了,請郎君過來查收!」
王自生聽了一愣,走過來一看,只見那擔子上都是些青絹銅錢,裝得滿滿實實,好不沉重。這管事前些日子總是躲著自己,明顯就是想要盡量拖延還款,可此時卻如此一反常態,倒把王自生弄得有些糊塗了。
他正思量間,那管事突然說道:「若是郎君搬運不便,鄙號也可替貴號運出城外,不過這運費嘛?」那管事說到這裡突然停住了,最後的那個「嘛」字拖了好長,一雙小眼盯著王自生,滿是得意的神色。
王自生就是個傻子,也猜出了對方的意圖了,那吉興號的管事分明是要乘著這危急關頭,脅迫王自生拜託自己運送財物出城,從中狠狠的勒索一筆。看到這胖子一雙小眼裡透出的得意神氣,王自生不由得又是生氣又是好笑,幸好自己此行來不過是拿收回欠款當作個幌子罷了,否則還真的著了這廝道兒。他正想著如何戲耍一下眼前這個趁人之危的小人,外間卻趕來一個商號夥計,高聲喊道:「王郎君,王郎君,外間有個自稱劉大的軍漢要找你!」
王自生聞言不由得喜出望外,早將那兩擔財物的事情拋到九霄雲外去了,一個箭步便衝了出去,將那管事與財物落在屋中。那胖子管事看了看王自生遠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地上的財物,不屑地哼了一聲:「先收起來吧,那小子遲早要著老子的道兒!」
王自生出得門來,只見劉大坐在台階上,看到自己出來正要起身。王自生趕緊搶上前去,伸出雙手扶住劉大雙臂,連珠炮一般問道:「劉哥腿上傷勢如何,四哥如何,弟兄們可還安好,這些日子來你們也不來看望小弟,想煞小弟了。」
劉大剛剛從生死線上掙扎出來,為見王自生的事情忐忑不安間,突然收到對方如此熱烈的接待,立刻便被打動了,苦笑道:「這幾日淮南賊攻城一日緊過一日,哪裡有時間來看你,我這腿上的傷勢好的差不多了,四哥也安好,只是弟兄們。」說到這裡,劉大的聲音突然哽咽了起來。
王自生看的對方臉色便已經猜出了七八分,不過他畢竟少時便披髮從軍,對這生死間事早就看的慣了,只是低聲勸慰了幾句。劉大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低聲問道:「這附近可有什麼合適說話的地方?」
王自生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低聲道:「隨我來!」說罷便起身沿著坊牆向東而去,拐了個彎便是一個斷頭胡同,進去之後有一塊凹進去的地方,從外面看不到,正是私談的好地方。兩人進去之後,王自生沉聲問道:「劉兄,有什麼事情就請直言吧!」
劉大左右看看無人,方才將當天發生的事情一一敘述之後,方才小心地說道:「我和魯四商量過了,這三百人我們是沒本事管得住的,王虞候你經歷的場面大,不如來出把力,把這三百人掌握住!」
「三百人!」王自生心頭頓時泛起一陣狂喜,如果自己手中有了這三百兵,在這個處於各方勢力漩渦中的洪州城中能做出多少事情呀。不過他還是強自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將狂喜壓制在心中,竭力用鎮定的口氣答道:「四哥開了口,小弟自然從命,只是如今洪州形勢危殆,多了這三百兵,其實倒是多了個累贅,不知四哥他那裡有何打算?」
第019章 聯盟
劉大聽王自生話語中似乎有推脫之意,不禁有些心慌,趕緊笑道:「我也知道這事有些為難,只望兄弟你看在情分上挑起這擔子來!我等便是承情的很。」說罷便要斂衽下拜。
王自生趕緊扶住劉大,他暗想治軍之道無非是厚賞嚴刑,自己並無威權可以憑借,要想迅速抓住這三百人,只能厚賞了,倒是那些財物來的及時,正好用在這當口上。想到這裡,王自生笑道:「劉哥莫急,先回我住處,小弟有些東西要給你看看!」
撫州,自從那日閱兵時收到洪州來的急報,危全諷大驚失色,將王茂章等人落在高台上獨自回府之後。王茂章一行人便被安置在驛館中,只是每日裡酒食招待,也無人前來搭理,與剛進城時那般處境卻是截然相反。倒是從外間隱隱約約傳來消息,淮南軍已經大破鎮南軍,包圍了洪州城,鍾匡時那邊的形勢已是萬分危急,撫州坊市裡的米價也是一日三升,百姓們都在囤積糧食,從洪州那邊過來的各種特產更是有價無市的局面,眼看便是一幅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跡象。
「頭兒,你說這危全諷到底是做什麼打算?鍾匡時可是他的女婿,他嫡親女兒也在洪州城中,形勢都這般危急了,他還呆著按兵不動?倒是好耐性!」周虎彪坐在院門旁的石凳上,一邊擦拭著佩刀,一邊向同行而來的頭目抱怨道。這些日子都憋在這個小小的院子中,早已將他憋得渾身氣悶,難受到了極點。
「我和你都蹲在這個半畝見方的院子裡,你不知道,我又怎麼知道?」那護衛頭目口中也沒好氣,他想了想,才冷笑道:「說不定是給淮南賊給嚇住了吧,也不知道主公派咱們跟著那王茂章來這裡作甚,難道還指望這些傢伙能成事不成?」
正在院中閒扯的兩人,也沒有想到他們方才無意間說出了事情的真相,淮南軍在蓼洲一戰中大破鎮南軍顯示出的強勁戰鬥力震懾了以危全諷為代表的撫、吉、袁、信諸州的地方豪強,這些在鍾傳死後準備奪取鎮南軍節度使寶座的人發現自己的實力不足之後,便各懷鬼胎,企圖連接外援,以增加自身的籌碼,靠近湖南的吉州刺史彭玕自然是結援盤踞湖南的馬殷,而危全諷還有些猶疑不決,既想與盤踞兩浙的呂方聯合,又害怕引狼入室,辛苦一番卻為他人做了嫁衣,所以才將王茂章一行人安置在驛館之中,晾了許久,在這種情況下,自然不可能出兵援救在重圍之中的洪州了。
杭州,自從陳象與鍾媛翠那天在驛館見過一次呂方之後,並沒有像尋常來使繼續住在驛,而是搬到了城外的靈隱寺中,一來那裡幽靜的很,往來人少,而且沈麗娘在那裡生產之後,便時常去寺中朝拜,多有佈施,無形之中這靈隱寺變成了呂方的家廟,呂方便是前去也不會惹人注意,不用擔心淮南細作發現鍾家與鎮海軍的這層關係。其二便是鍾傳崇信佛教,鍾媛翠也受影響頗深,這沙門叢林自然比較受她青睞。兩人在這靈隱寺中住了近一個月,每日裡暮鼓晨鐘,打禪頌經,倒也逍遙自在的很,可呂方就再也沒有來過,雖然那方丈玄機時常過來看望,慇勤的很。這日子說來倒也閒適的很,只是陳、鍾二人都是負命而來,已經見過呂方,卻沒有半點援兵的消息,讓兩人如何在這寺中又如何熬得住,尤其是鍾媛翠,本來都下了決心,準備捨卻自己,換的滿族安康,可現在卻掛在這裡,好似被懸在半空中。上不上,下不下的,最是難受。
這天上午,兩人用過早膳,那方丈玄機便來探望,詢問飲食住宿可還合意,又說些佛家的禪語機鋒。按說這方丈雖說還算不上大德高僧,但談吐高雅,言語間又頗為識機,最是擅長逢迎,平日裡也能討得鍾、陳二人歡喜,可眼下這兩人早已心急如焚,如何還有心思聽他的佛家故事,有趣社情。鍾媛翠年紀較輕,城府還不夠深,直接問道:「玄機大師,我們兩人在這靈隱寺也住了好些時日了,只是王府那邊卻一直沒有消息過來,這到底是什麼回事呢?」
玄機心中暗想:「我不過是個方丈罷了,得到的命令也只是看守伺候好你們兩個,只是聽命行事之人罷了,如何能回答你這種問題?」但表面上他還是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樣,笑道:「女施主莫要心焦,佛經有云:『一啄一飲,莫非前定。』此番事情如此重大,又豈是三兩日能有消息的,且在寺中安養,以貧僧所見,再過幾日必有消息!」
玄機這一番話本不過是搪塞拖延之詞,說的儘是些活頭話,可停在鍾媛翠耳中卻完全是另外一般意味,此時的她便好像一個落在水中之人,便是一根稻草在手裡也要死死抓住不放,偏生玄機又生的一副好皮囊,看上去滿是一副高僧模樣,哄得鍾媛翠躬身拜謝道:「若如大和尚所言,呂相公出兵,我定重塑菩薩金身,以報恩典!」
正當此時,外間突然飛奔過來一個小沙彌,沒口子地喊著:「方丈,方丈,快到大門去,大王來了!」
鍾媛翠聞言大喜,連忙對玄機大禮參拜,口中連頌佛號,連剛才在一旁腹誹的陳象都又驚又疑地看著玄機,心中暗想這大和尚莫不是當真有些鬼門道,自己今後還是小心為上,莫要得罪了滿天神佛,惹來什麼禍事,趕緊低聲念佛不止。
玄機也是又驚又喜,趕緊站起身來,對鍾媛翠低聲笑道:「這也是女施主心誠之故,我佛待信徒寬厚,若有所求,無不允諾。」他也知道些許鍾媛翠此行來的目的,自然也想抓住機會,與這個未來可能成為呂方枕邊人的重要人物撘上線,那可是一本萬利的好買賣。
三人趕緊出得院來,往大門處趕去,剛走的不遠,便看見一行人向這邊走了過來,最前邊的那人身穿紫袍,頭戴黑色纀頭,正是呂方,三人趕緊斂衽行禮,口中道:「小人(貧僧)出迎來遲,還請大王恕罪!」
呂方走到近前,扶起玄機,朗聲笑道:「請起,請起,本王來的莽撞,方丈何罪之有。」又對陳象和鍾媛翠道:「本王這些日子事務繁忙,脫不得身,讓二位在這裡久待了,請見諒!」
陳、鍾二人對視了一眼,齊聲答道:「不敢,大王百忙之中拔冗相見,已是愧不敢當!」
呂方點了點頭,對玄機道:「本王此次來是有要事與這兩位相商,方丈且先去安排一間清靜的院子。」
「貧僧的禪房倒也還過得去,若大王覺得可以,不如便去那裡吧!」
呂方滿意地點了點頭,笑道:「那邊叨擾了!」
於是一行人便隨著玄機前行,穿過了兩重院落,便到了一間獨立的小院子,四周只有有數叢竹林,果然清淨的很,玄機領著院中僧人退下,只留下呂方帶來十餘名侍衛看守,禪房之中只留下呂方、高奉天、以及鍾、陳四人。
四人坐下後,呂方點了點頭,身後的高奉天開門見山地說道:「主公經過商議之後,決定同意鍾鎮南的建議,共同抵抗淮南賊!」
鍾媛翠聞言大喜,這些日子一直壓著她的心事一下排解開來,不由得一個「好」字脫口而出,這時她才想起既然協議已成,眼前這人便是自己的夫婿,自己這番模樣實在是與禮儀不合,趕緊閉口,垂下頭去,兩頰已是緋紅。
一旁的陳象卻不是那麼天真,呂方這麼痛快的答應聯盟之事,必然還有後文,這才是真正的戲肉所在,不過這些東西讓天真的鍾媛翠知道反而不美,於是他對高奉天笑答道:「大王施以援手,共抗吳賊,鎮南軍上下感激不盡,只是既然兩家已經聯盟,那如何行事自然要連同聲氣,這等事宜頗為繁複,不如我等等會詳談為好!」
高奉天滿意地點了點頭,笑道:「陳掌書所言正和吾意。」原來呂方突然決定與鍾匡時達成聯盟是有原因的:徐溫在廣陵發動兵變,囚禁楊渥,剪除楊渥親信之後,通過在廣陵擔任江淮宣諭使的李儼,呂方很快就得知了詳情。經過軍議,鎮海軍上層認為在廣陵的這場兵變一定會影響到淮南軍在洪州前線的行動,這樣一來,等待時機的方略必須加以修改,於是呂方便做出了立刻與鍾匡時達成聯盟,然後以共同抵抗楊吳為名迅速出兵江西,力爭獲得最大利益的決定,正是這個原因,呂方纔這麼突然地出現在靈隱寺。
鍾媛翠退下之後,陳象與高奉天立刻放開了手腳,高奉天也不諱言,沉聲道:「我鎮海軍若要出援江西,鍾使君須得先將讓饒州出來,以為我軍的根本!」
陳象聞言猶疑了一下,低聲答道:「饒州出產豐富,士民殷富,又面臨大江,可否換其他地方呢?」
高奉天搖了搖頭,道:「其他地方麻煩的很,而且鎮海水師精銳,饒州背湖臨江,又與兩浙有水路相通,正是水師用武之地,我與吳賊相爭,若是水師得勝,則已斷其一臂了!」
原來呂方的地盤與洪州並不接壤,若要從兩浙出兵洪州除了長江以外,一共有三條道路:其一是從徽州祁門出發,沿著昌江而下,過新昌、浮梁而至饒州;其二是由徽州婺源出發,延婺水而向南,有折向西,經過樂平、德興而至饒州;其三則是由衢州玉平出發,經過橫峰、貴溪、余干而在折向西面前往洪州。由於饒州和洪州旁都有河流直通鄱陽湖,有水路相通,鎮海軍的援兵如果走前兩條路的話,不但距離要短得多,而且有水路相通,運送兵員補給方便,可以直接將水師的戰船延河流而下,與淮南軍的水師交戰,可以發揮鎮海軍的水軍優勢。於是高奉天便以保護己方出兵的後路為由,要求鍾匡時將饒州割讓給自己。但是陳象並不願意,提出以其他州郡代替,高奉天表示不同意。其原因有二,如果選擇第三條進軍路線,不但距離要遠很多,更重要的是,太靠近撫州,容易引起江西的其他地方土豪勢力的警惕,從而樹敵太多,所以呂方堅持要以割讓饒州作為出兵聯盟的條件。
看到陳象還在猶豫,高奉天笑道:「想必陳掌書在這裡還不知曉外邊的情形,我家的細作已經傳來消息,淮南軍剛剛在蓼洲大敗鎮南軍,生擒健將劉威,如今洪州已經被淮南軍包圍,內外斷絕,已經是危在旦夕了!」
高奉天的話就像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一下子把陳象給擊倒了,他是在太清楚蓼洲對於洪州城防的重要性了。鎮南軍的水師平日裡都在城東南兩面的東湖和南塘之中,而蓼洲便正好堵在贛江和這兩個水域的連接之處,淮南軍若是得了此地,只要以浮橋相連兩邊陸地,便可以將鎮南軍的水師堵在這個死地裡,而且淮南步軍也可以往來於南塘之上,洪州城處於一個半島的有利地形也就不復存在,陷入腹背受敵的窘境。
陳象終於下了決心,抬頭答道:「也罷,不過此事干係重大,不如請貴軍先準備出兵事宜,割讓之事,待在下稟告我家相公之後才能定奪!」
高奉天與呂方對視了一眼,回頭笑道:「也好,不過還請陳掌書與饒州守臣溝通一番,莫要起了衝突,反倒讓吳賊得利!」
第020章 亂兵
陳象也不是傻瓜,他自然知道鎮海軍提出的割讓饒州的要求是趁火打劫,但此時洪州的戰局已經如此,如果沒有強大的外援介入,鍾匡時的敗亡不過是時間問題,自己已經沒有討價還價的本錢,更不要說他心中懷有的私心,一旦鍾匡時敗亡,他就成了無根浮萍,無所依托,而鎮海軍就成了他的新東家,而這饒州就成為他送給呂方的投名狀和見面禮了。所以他才那麼痛快的答應了高奉天的建議,並很快與高奉天敲定了行動的細節:先讓陳象引領部分鎮海軍以援兵的名義前往饒州,藉機襲取,呂方親領大軍在饒徽二州邊境,以為後繼。
饒州,又名鄱陽,其地多廣川大谷,北接長江,西靠鄱陽湖,東接徽州山脈,南連撫州,與江西首鎮洪州、江州隔湖相望,多銅鐵、木材,可制舟船,自古吳楚二地交兵,此地便為孔道。淮南軍攻破江州之後,大軍直下洪州,而留守江州的范思從則分出偏師游弋湖中,不時登岸襲擊饒州屬縣,而饒州此時唐寶雖然誠信愛民,但卻無應變之才,若是太平年間,倒是個造福一方的循吏,可碰到這種情況,便慌了手腳,只知道加緊加固治所城牆,碰到所屬縣城遭到襲擊,便遣兵救援,不過四五次下來,軍中士卒便疲憊不堪,接著又吃了淮南軍數次埋伏,死傷慘重,士卒們不由得沸反盈天,再也不願出城迎敵,唐寶這時候也拿這些驕兵沒手段,無論是重賞恐嚇都沒什麼用處,也只得嬰城自守,整日裡在府中後堂焚香朝拜,指望天降福氣,解決眼前的難題。
這天唐寶在後堂焚香祈告,正念的入神,突然一名親信家人由外間走了進來,在唐寶耳邊附耳低語了幾句。本來還有些垂頭喪氣的唐寶立刻神情大變,低聲問道:「你說的可是當真?」
「這等大事小人豈敢胡言亂語,府君還是快些過去吧,那幫丘八都快把西門旁的坊市給搶光了!」那家人臉上滿是焦急之色。
「當真是房破偏逢連夜雨!」唐寶站起身來,低聲罵道:「這幫丘八打仗不行,搗亂當真是一等一的!快,快去把府內的護衛召集起來,發放甲兵,一同去西門去!」
待到唐寶領著百餘名親衛趕到西門,那邊早就亂成了一鍋粥。只見亂兵們三五成群的在坊市間穿行,手持刀劍,抱著各種財物,兩廂的坊市中傳來一陣陣的哭喊聲,不時還有一縷縷黑煙飄起,顯然這是暴亂完畢後的亂兵毀滅痕跡所為。
見到這般情景,唐寶不由得氣不打一起處來,厲聲喝道:「來人啦,給我把這些混蛋拿下,一一梟首示眾!」
唐寶的命令卻好似一塊落入泥潭的石塊,並沒有激起什麼回音,他身後的侍衛們個個畏縮不前,唐寶一連喊了幾遍,眾人也不過上前了七八步,離的近的幾伙亂兵不但不害怕,反而揮舞著手中血跡斑斑的橫刀逼了上來,大聲笑罵,結果唐寶帶來的這些侍衛不但不敢上前迎戰,反而被嚇得連連後退,倒把唐寶這個文官給落在最後面,獨自面對那些惡狠狠的亂兵。
唐寶看到那些亂兵離他不過六七丈遠了,一個個手持利刃,凶神惡煞,為首的那人腰間還掛著一枚首級,也不知道是什麼人的,鮮血一滴滴的落在地上。
唐寶只覺得一股子冰水從頂門上直灌下來,將胸中的憤怒和勇氣都給凍住了,即將噴射而出的叱喝也卡在了喉嚨裡。這時,最近的一夥亂兵突然停住了腳步,猶疑了起來,顯然他們也認出了唐寶的身份非同小可,亂兵們的猶疑又給唐寶增加了一點勇氣,他正要上前叱喝,身後卻竄出來一人來,正是唐寶的貼身家人,只見他一把扯住唐寶的胳膊便死死向後拖去,一邊扯還一邊哀求道:「郎君莫要以身試險,這些都是些該死的囚徒,反正現在他們也搶的差不多了,若是逼得狠了,郎君受了損傷,那可如何是好呀!」
那家人力氣頗大,唐寶也不是很堅持,很快便給扯了回去,那些亂兵見到這般情景,不由得膽氣復壯,對著這邊大肆笑罵,那些親衛也志氣沮喪,紛紛隨之退去,一行人退到遠處,唐寶一把推開那家人,厲聲吼道:「你們有百多人,亂兵最大的一夥也不過十幾人,卻不敢上前交戰,這是如何道理?」
眾親衛面面相覷,終於有一人上前解釋道:「那些亂兵都是上過陣,見過血的人物,我們人數雖多,可見過陣仗的連三四個都湊不齊,一動手起來,立刻便會見分曉,那時若是一個不好,傷到了府君,我等便是百死莫贖之罪呀!」那人說到這裡,眾親衛齊聲應和,唐寶聽到耳裡,不由得又羞又惱,他自然不信這些人當真擔心自己的安危才不敢擒拿亂兵,但一個事實是可以確定的,自己手下這些親衛肯定沒法對付這些亂兵,經過這件事情以後,城中那些驕兵會更加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虛弱,自己也更加不可能指揮的動他們,這可不是什麼讓人愉快的現實。想到這裡,唐寶不由得跌足歎道:「武夫跋扈,志士措手呀!」
自從那天西門亂兵之事後,這饒州的情形就每況愈下,亂兵們燒殺了兩座坊市,可到了最後,將佐們也只是送來了七八枚也不知是哪裡來的首級,只說便是犯事的兵卒,其餘的便打了十幾軍棍便了了帳。唐寶雖然惱怒,但手中沒有忠實能戰的力量,也只得裝聾作啞便作罷了。而淮南軍的襲擊則是一日多過一日,雖然多半只是騷擾,但在州兵出動不足的情況下,各個州縣不是結團自保就是與淮南軍暗通款曲,唐寶倒也不是不知道其中的危害,與敵軍暗通款曲就不用說了,各州縣結團自保也是後患無窮的事情,那些團頭無不是鄉間豪強,這些人一旦有了名義,無不招納部曲,修築壁壘,像鍾傳、危行諷等人都是他們的前輩,唐寶雖然缺乏應變之才,但好歹也讀過史書,對這的危害也是知道的,但他此時卻知道困守府中,無可奈何,所以尤為痛苦。
這天,唐寶照舊在後堂焚香禱告,現在這已經成為了他唯一可以做的事情了,既然現實的環境不允許,他也只有採用這種辦法來乞求超自然的力量來達到自己的目標,雖然未必有效,最起碼這可以讓他暫時擺脫令人厭煩的現實。
「郎君、郎君,節度府陳掌書求見!」一名親信家人走到唐寶身旁,低聲稟告道。
「陳掌書?難道是洪州那邊有緊要消息,否則留後又如何會連他都派來了?」唐寶皺眉思忖道,由於/:文:/陳像帶著/:人:/鍾媛翠前/:書:/往杭州與呂方/:屋:/聯盟干係重大,為防止洩露消息,陳像一行人更換服色,一路上也未曾張揚,是以雖然陳象去杭州時途經饒州,但身為饒州刺史的唐寶卻不知情,還以為對方是從洪州來的。
那家人看唐寶在那邊低頭思忖,半晌也沒有吩咐該如何行事,只得低聲問道:「郎君,請問是否見那陳掌書?」
唐寶這才被家人的問話從沉思中驚醒了,抬頭道:「見,自然是要見的!」那家人剛要回頭,唐寶又喊住對方補充道:「讓陳掌書從側門進來,莫要引人注意,你知道了嗎?」
那家人會意地點了點頭,答道:「小人理會得,郎君請放心!」說罷便轉身出去了。
那家人出去之後,唐寶在堂中變得極為不安。「陳像他過來,莫非洪州那邊出了什麼事情?難道城破了不成?若是洪州城破,我又該如何自處呢?」一系列的問題讓唐寶越發煩躁起來,連平日裡聞來頗為定神的檀香也突然變得難以接受了,他猛地一揮手,那只精美的銅香爐立刻摔落在地,濺起的香灰飛昇起來,落在供奉的老子像上到處都是。頗為虔信道教的唐寶趕緊上前小心翼翼扼拂去老子像上的灰塵,低聲祝禱,乞求道祖的原諒。
這時陳象隨著那家人上得堂來,正好看到唐寶正在老子像前祝禱,立刻拱手笑道:「唐兄倒是好閒情,這個時候還有心情參拜道祖,讓兄弟好生艷羨!」
唐寶也聽出了陳像話語中的調笑之意,但他此時也懶得和對方作口舌之爭,便直接問道:「洪州那邊情形如何?掌書此次來可是有留後的鈞命?」
陳象聞言暗喜,看來對方並不知曉自己此行是從杭州來的,而以為自己是從洪州來傳達鍾匡時的命令,利用唐寶的這個誤解,自己想要達到騙取饒州的目的就容易多了,想到這裡,陳象臉色一陰,裝出一副沮喪的模樣,道:「不錯,我這次來正是傳達留後的鈞命,只是對於唐府君來說,這可不是什麼好消息。」
第021章 說服
陳象聞言暗喜,看來對方並不知曉自己此行是從杭州來的,而以為自己是從洪州來傳達鍾匡時的命令,利用唐寶的這個誤解,自己想要達到騙取饒州的目的就容易多了,想到這裡,陳象臉色一陰,裝出一副沮喪的模樣,道:「不錯,我這次來正是傳達留後的鈞命,只是對於唐府君來說,這可不是什麼好消息。」
唐寶苦笑了一下,歎道:「若是洪州危急,徵調饒州州兵只怕唐某力所難及,我現在只能勉強維持城內的局面,要他們去洪州去討賊卻是萬萬不能。」
「莫非饒州出了什麼變故不成?」
唐寶這他本是個城府頗深的人,但些日子困在府中,拿那些亂兵沒有什麼法子,早就悶了一肚子的苦水,這下碰到陳象「這個從洪州來的使臣」,下意識的便將其當成了傾吐的對象,將腹中的苦水倒了出來:「陳掌書呀陳掌書!你在留後跟前又哪裡知道我在這饒州的難處呀!這幫子老革打起仗來一無是處,被吳賊打得稍一接觸便輸的一塌糊塗,結果便一個個躲在城中當縮頭烏龜,只知道騷擾百姓,誰也那他們沒啥辦法!你當我喜歡整日裡躲在後堂焚香禱告呀!我這全是被他們逼得呀,前幾日那幫子惡賊將西門內的坊市燒搶一空,我責問下去,卻只是送了幾顆不知道從哪裡弄來的首級充數,裡面居然還有女子的,分明是殺良抵充的!」
聽了唐寶的一大堆抱怨,陳象不由得心中暗喜,他來之前暗中準備的一大堆說辭看來都用不著了,這唐寶既然現在處於這般境地,外有強敵,內有驕兵,再無別的選擇,自己就算送上一杯辣椒水,他也得捏著鼻子喝下去了。想到這裡,他禁不住輕笑了兩聲,道:「這般看來,陳某此次前來倒是救了唐府君的急了!」
「當真?快快說來!」唐寶又驚又喜地問道,聲音都不禁顫抖了起來,右手拿著的拂塵也下意識的丟到一邊去了,他雖然頗為崇信道教,但好歹也是熟讀經卷的儒生,「鬼神之事敬而遠之」的道理還是懂的,又怎麼會真的把希望都寄托在虛無縹緲的鬼神之事上,只不過現在實在在現實中找不出辦法,才借助這個逃避現實罷了,現在聽說有了希望,自然又將什麼教祖鬼神丟到九霄雲外去了。
「陳某又豈敢虛言誆騙!」陳象笑道,一邊坐下一邊接著說道:「不過某家此次不是從洪州來,而是從杭州來的!」
「杭州?那不是鎮海軍呂方的地盤?」唐寶愣了一下,他也不是個糊塗人,立刻從陳象的話語中感覺到一股異樣的味道:在洪州遭到圍攻,危在旦夕的關頭,陳象身為鍾匡時的頭號心腹,卻跑到杭州去,其間的隱情實在是耐人尋味呀!想到這裡,唐寶臉色一下子陰沉了下來,問道:「陳掌書不必賣關子了,到底是什麼事情,還請明言!」
陳象見唐寶如此作態,心知對方心中已經生出疑念,暗悔自己方才有點得意忘形,竟然將自己的底牌那麼快就托了出來,趕緊定了定神說道:「我這次前往杭州,乃是受了留後之命,與呂相公商討聯盟一同對抗吳賊之事,而且留後還將親妹嫁給呂相公,結為姻親。鎮海軍呂相公已經應允,派出援兵前往洪州,我這次來便是與唐府君商議鎮海軍援兵的事情的!」
「糊塗!」唐寶霍的一聲站了起來:「糊塗!留後年紀輕,經歷的事情少,也就罷了,你陳象也是先王老臣子了,怎麼不出言勸阻呢?還在中間摻和著,把郡主都嫁給呂方那廝。呂方是什麼人物?這分明是借途滅虞之計,打我這饒州的注意,若是讓他把手伸到江西來了,這鎮南軍哪有人是他的對手,只怕過不了幾年,整個江西都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唐府君所言有理,那呂方的確並非善類!只是,」陳象並沒直接反駁唐寶的言辭,而是輕輕的繞了個彎子,接著說道:「可眼下形勢危殆,唐府君應該有聽說洪州戰局,吳賊有了鍾延規那個內賊的接應,連戰連勝,洪州城已經四面皆圍。撫州危全諷、吉州彭軒那幾個老匹夫都擁兵自重,觀畔待變,留後新繼大位,手下沒有得力的部屬,若是沒有得力的外援,還能有什麼辦法?」
唐寶被陳像這一番辯駁堵得半晌說不出話來,的確正如對方所言,鍾匡時的最大問題就是繼位時間太短,沒有足夠的威信來控制鎮南軍的其餘州郡實力,在外敵入侵的情況下,那些鍾傳的舊日部屬都在坐山觀虎鬥,於是淮南軍就可以放心大膽的對洪州這樣的大郡圍攻,在這種情況下,除非鍾匡時能夠在野戰中擊敗對手,否則就只有指望能有援兵了,在唐末五代這種年頭,援兵和敵兵本來就是差相彷彿的,呂方固然不是好相與的,馬殷之流也差不多,陳象的選擇固然不怎麼樣,可也沒有什麼更好的選擇。
「雖然如此,可也不能求呂方的援兵呀,這豈不是趕走一虎,又來了一狼嗎?」唐寶終於憋出一句話來,頹然坐下。
「呂方是狼不假,可若是讓吳賊攻破了洪州,難道你還能守得住這饒州不成?再說就算呂方有不軌之心,可眼下吳賊勢大,他若是與我方交惡,只怕也難以獨力支撐,所以對於呂方來說,最上算的是和我方聯合,共抗吳賊,而不是破壞了兩家關係,以至於被吳賊各個擊破。」陳象細細的將利害向唐寶剖析開來,到了最後低聲道:「府君你現在難道能夠控制住這饒州嗎?在這亂世裡,若是你將此地獻於呂相公,與共與私都有大利呀!」
聽到這裡,唐寶沉吟了起來,陳像話語中的意思很明白,反正你現在也控制不住這饒州城,這饒州城就和火藥桶一般,隨時都有爆炸的危險,那些亂兵今天能在西門坊市,明天就有可能衝到刺史府中砍掉你的腦袋,要知道唐末藩鎮作亂時,第一個被殺的往往就是該州郡的守臣和那些高級軍官。不如把這個燙手山芋丟給呂方,還能換的不少好處來,至少一個節度副使是跑不脫的,呂方就為了千金買馬骨,做給天下人看,也不會虧待了唐寶,相比現在他整日裡躲在後堂上焚香禱告那簡直是相判雲泥了。
「你這般說也有道理,只是眼下在吳賊騷擾之下,饒州各地豪強四起,紛紛聚團自保,只怕未必會遵本府的號令呀!」唐寶聽到這裡,說話的口氣也和緩了下來,顯然他的心防已經鬆動了,不復方纔那副堅決模樣。
「這倒無妨,只需你修書一封即可,其餘的自有呂相公安排。還有,府君你不是對那些驕兵悍將沒什麼辦法嗎?呂相公此次派了百餘精兵與我同來,不如我們設計一番,給那些傢伙一個好看!」
「百餘人?」唐寶不禁有些猶疑,低聲問道:「是不是少了點,我府中也有數百護衛,可卻拿那些亂兵沒奈何,這就百餘人,饒州城中州兵就有四千餘人呀!」
陳象見唐寶這副模樣,傲然笑道:「那又有何妨,這百餘人可都是百戰之餘,又豈是你那些擺擺儀仗的護衛可比。城中亂兵雖多,但魁首卻只有幾個,只需找準機會,一擊得中,自然便能一舉成功,否則若是變起,我可只有孤身一人,府君可是一大家子,那時可就悔之莫及了!」
「一大家子,悔之莫及!」唐寶閉上雙眼,喃喃自語道,眼前不由得浮起了那天西門坊市被亂兵劫掠的淒慘景象,慘叫聲、火光、亂兵得意的狂笑匯成了一片,那被繫在腰間的首級的面容變幻,依稀正是自己愛子的模樣。唐寶不由得打了個寒顫,猛地睜開雙眼,才發現自己額頭上已經滲出了一層冷汗。
唐寶猛地站起身來,躬身行禮道:「也罷,唐某此番便任憑陳掌書安排,要如何行事,還請掌書吩咐!」
「不敢當!」陳象趕緊讓開身子,不敢受唐寶的大禮,低聲道:「首先還請府君開出文書,讓陳某隨行軍士入城,安排隱秘地方歇息,然後找出那些亂兵中的頭目中間,找個機會將其一網打盡!」
唐寶臉上露出難色,低聲問道:「進城不難,只是亂兵混雜的很,如何能找出其中的頭目呢!」
陳象胸有成竹地笑道:「這又有何難,陳某這便獻上一計,彼輩自然會冒出頭來!」說罷他便站起身來,走到唐寶耳邊附耳低語。過了半晌,唐寶跌足笑道:「陳掌書果然足智多謀,唐某佩服萬分!」
第022章 狡計(一)
饒州西門,亂世中的百姓是一種恢復能力極為頑強的動物,經過上次亂兵之後,不過七八天的功夫,被燒殺過了的坊市便被百姓清理的乾乾淨淨,離散的百姓又回到故里,臨街的店舖又開了張做起了生意,往來的行人絡繹不絕,依舊是舊日模樣,只有牆角等小處還有星星點點發黑的血跡,還能讓人想起七八日前的慘烈景象。
一夥軍士結伙當街而過,自從他們敗給淮南軍之後,便屯守在城門附近的軍營中,都指揮使、都虞候等軍官們不但不約束軍士,反而故意放縱他們以收攬人心,三操兩練自然也是沒有了,結果饒州城內尤其是四門附近的區域經常可以看到三兩成群的軍士閒逛,有些城中惡少也扮作亂兵模樣,橫行不法,城中官吏也不敢懲治,治安自然是每況愈下,七八天前的西門附近的那次事件不過是尋常事罷了。
道旁一個黑衣漢子拉著亂兵的衣袖,苦苦哀求道:「軍爺,蒸餅您拿走即可,可把銅錢留給小人好嗎?小人可是指望著這些錢來養家餬口呀!」
那亂兵手中抓著一個小竹籃,裡面放著近百文銅錢,正是那買餅漢子一上午所得,被那亂兵順手一把奪走,那買餅漢子做的是小本生意,做一日才有一日吃的,吃了餅不給錢也就罷了,可要是連這些錢都給拿走了,這生意便做不下去了,全家老小只有餓死的份了。是以他雖然滿心害怕,可還是死死拉住亂兵衣袖不放,口中苦苦哀求。
那亂兵只是不理,用力一扯,只聽得「叱」的一聲,手中一輕,低頭一看,原來衣袖已經被那買餅漢子扯破了好大一塊,那買餅漢子知道自己惹了大禍,嚇得連求饒都不敢,只是呆呆地坐在地上瑟瑟發抖。
眾亂兵見狀,紛紛起哄取笑起來。那亂兵被同伴取笑,不由得越發著腦起來,飛起一腳踢在買餅漢子小腹,將其踢的口吐鮮血,委頓在地。那亂兵又上前一陣拳打腳踢,將其打得伏地不起,方才起身準備轉身離去,卻只覺得腳下一緊,回頭一看又是那買餅漢子,已經被打的處於半昏迷狀態,可還是死死抓住褲腿,口中喃喃懇求道:「銅錢!銅錢!」
那亂兵見狀也覺得沒啥意思,扯了幾下,也脫不開對方的死纏,只得將奪來的銅錢隨便扔了一點丟在那買餅漢子頭上罵道:「錢給你了,快快放手!」
說來也奇怪,那買餅漢子明顯已經是已經處於半昏迷狀態了,可聽到銅錢落地的聲響,立刻便放開亂兵的腿,爬著去撿地上滾落的銅錢。那亂兵此時也敗了興致,也懶得再去找對方的麻煩,正準備轉身離去,卻聽到身後有人喝道:「站住,都給我站住!」
亂兵們轉過身來,只見十幾個身著黑衣的漢子朝這邊走過來,手上提著長棍,有幾人身上還背著弓箭,為首的那人手扶腰刀,神色凝重,沉聲喝道:「爾等當街劫掠,毆打良民,還如同沒事人一般走了,莫非這饒州城沒有王法了不成?」
亂兵們看那為首漢子的眼光怪異的很,好似看一個傻子一般,其實也難怪他們這般,這些日子來他們在這饒州城中已經橫行慣了,不要說當街搶百把文錢幾個蒸餅,就是進屋殺人,淫人妻女也無人敢多言半句,這莫名其妙冒出來的一夥人來管閒事,亂兵們自然不會放在心上。打人那亂兵打了個哈哈,狂笑道:「王法?在這饒州城中老子就是王法,你們是什麼玩意,什麼時候輪到你們出來說話了!」
「好大膽子,竟敢口出狂言,某家乃是刺史府賊曹,統領弓手捉拿城中盜賊,爾等還不束手就擒,難道還要我等動手不成?」那為首漢子厲聲吼道,身後的弓手們也紛紛散開,隱然間已經形成了對這些亂兵的包圍之勢。
「賊曹!弓手!」那亂兵狂笑起來:「就憑你們也敢來找咱們的麻煩!當真是吃了豹子膽了!」此時他與那賊曹相距不過七八尺遠,那亂兵突然拔刀由下撩了上去,他這一刀頗為陰毒,眼看就要把對方卸下一條大腿來,卻只覺得右臂一痛,接著整個人便騰雲駕霧的飛了起來,痛得昏死過去。
那亂兵還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旁人卻看的清楚:原來正在他拔刀偷襲的時候,對手卻搶上一步近了身,不但避開了他的刀鋒,而且將他的右臂夾在了肋下,接著順著那亂兵的勢子,一絆一送,便將其跌了個脆響,連右肩都脫臼了。這賊曹的動作又快又準,和打閃一般,偏生又和對手的招數絲絲入扣,彷彿是事先排練好的一般,漂亮之極。眾亂兵見他如此身手,不由得大吃一驚,趕緊擺開陣勢,如臨大敵一般。
那賊曹卻不慌張,也不拔刀,笑道:「怎的,要一起上嗎?也好,兄弟便在這裡接著了!」說到這裡,後退了半步,擺開了門戶,做了個迎戰的架勢。
眾亂兵對視了一眼,為首的一人冷喝道:「你到底什麼人,好俊的撲手,某家可不記得刺史府中有你這號人物!」
那賊曹笑道:「我說是緝拿城中不法之徒的賊曹,你們又不信,讓你們上前動手,你們也不敢動手,也罷,來人啦,讓這幫丘八看看弓手們的厲害!」
隨著那賊曹的喝聲,亂兵兩側的坊牆上各站起了十餘名弓手,手中都s持著長滿了弦的強弩,鋒利的箭矢對著當中的亂兵們,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到的。這幫亂兵們頓時臉色慘白了起來,兩邊的弩手相距不過三五丈遠,被夾在當中的他們就算有天大本事,在二十多張強弩的攢射下,也只有死路一條,想不到這賊曹手段如此毒辣,竟然連強弩這種軍國之器都搬出來了,他們輸得倒也不虧。
「怎的,你們還不丟下兵器,束手就擒,莫非還想跑不成?」那賊曹冷笑道,彷彿是為了加強他的威脅的真實性,牆上的一名弩手扣動了機牙,一隻弩矢立刻釘在為首的那名亂兵的腳前半尺之地,深深沒入土中。
為首那人彷彿被毒蛇咬了一口一般,迅速地收回了腳步,毫不猶疑的丟下了手中的兵器,在這種情況下哪怕是一點點的反抗表現甚至猶疑都會惹來殺身之禍。其餘的亂兵們也飛快的丟下了兵刃。賊曹身後的弓手們一擁而上,將其一一捆綁起來,用繩索串好了以後,那賊曹留下一人沉聲道:「你快些回軍營去,告訴你家指揮使,讓他來刺史府領人吧!」
半個時辰後,刺史府門外,大隊的士卒便在一個黑甲將佐的指揮下蜂擁而至,此人姓米名高,本是饒州軍馬排陣使,被淮南軍打敗之後,唯恐唐寶治罪,便愈發放縱士卒,以此來自保,饒州城中各部州兵中便數他下轄的七百人軍紀最差,這次所懲治的亂兵便是他的手下。當他得到逃回報信的手下的消息後,不由得又驚又怒,立刻點齊了三百人趕往刺史府,想要將那些手下要回來。
米高站在大門外,只見刺史府大門緊閉,外間也空無一人,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府內的唐寶此時肯定已經知道了亂兵已經來到,擺出這副模樣,倒是奇怪得很。
「將軍,大門緊閉,讓弟兄們把門撞開吧!」校尉指著刺史府門前的台階道,這些台階都是用四五尺長的長條青石鋪成,正好可以用來撞擊刺史府門用。
米高打量了一會府門,猶豫了一下,答道:「不可,怎麼說這也是饒州的治所,若是撞壞了不好看,你先去敲冤鼓,若是沒人開門,派幾個弟兄進去把大門打開了就是。」
@文@「喏!」那校尉頗為訝異地看了米高一眼,轉身領命而去,他卻不知道米高心中另有算盤,他雖然不懼怕那個手中無兵的刺史唐寶,可這饒州城中掌握兵權的還有都指揮使,都虞候二人,他們手中的兵力比他米高還要多,若是在這裡給他們落下了把柄,豈不是麻煩的很,不如將這些表面功夫做到了便是。
@人@那校尉跑到冤鼓旁,用連鞘的刀當作鼓槌,敲了十餘下,門內也沒有動靜,他正準備去叫幾個手下開門,卻只聽到門內傳來一陣腳步聲,接著便聽到吱呀一聲,一旁的小門被打開了,探出一個青布包裹的腦袋了,看了一眼又縮回去了,顯然被外間的大陣仗給嚇住了。
@書@「你這廝莫走!」那校尉一看急了,搶上前去一把抓住那人,將其拖了出來,厲聲喝道:「你是什麼人?唐府君在哪裡?被捉去的軍中袍澤關到哪裡去了?」
@屋@那漢子早已被嚇得瑟瑟發抖,顫聲答道:「小人是府中護衛,府君在後堂,至於什麼袍澤小人也不知道在哪裡!」
「哼!」那校尉冷哼了一聲,他先前逃回的敗兵所言,對手十分厲害,來時還準備動手好好廝殺一番,現在見了刺史府護衛的模樣,胸中滿是不屑之意。一把將那漢子推倒在地,走回米高身旁稟告道:「將軍,這廝也說不清什麼,不如我等直接到唐府君那邊,先將被抓去的兒郎們索要回來再做打算如何?」
米高稍一思索,將得失利害盤算了一番,便下令道:「也好,你我帶百人去見府君,其餘的便在外間休息吧,免得落人口實,說我們脅迫上僚!」
「喏!」
米高領兵進得府來,一路上暗中思索:在眼下局勢還不明朗的時候,作為統兵最少的自己,還是謹慎行事為上,但也不能將那些亂兵棄之不顧,否則自己在營中的威信便要毀於一旦,看來只有採用盡可能不粗暴的達到自己的目的才是上策,待到了後堂前,米高已經打好了算盤,只等著與唐寶商談了。
第023章 狡計(二)
「米將軍,你帶著這麼多軍士持甲兵進府,到底意欲何為呀!」唐寶站在階前,高聲呵斥道,只是顫抖的衣擺還是曝露出了他內心的忐忑。
米高冷笑了一聲,擺了擺手示意身後的軍士止步,上前兩步斂衽行禮道:「末將為何而來,難道府君還不知道嗎?今日西門外的那二十餘名軍士現在在哪裡?」
唐寶側頭看了看一旁著青衣打扮的陳象,見對方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才沉聲道:「他們當街劫掠,毆傷良民,自然要依法處置的!」
米高眉頭一跳,險些就要發作起來,只是想起都指揮使和都虞候兩家,不願授人於柄,於是沉聲道:「他們乃是我下轄軍卒,若犯了法度,自有軍法處置,府君請將他們交給末將,末將自會秉公處理!」
唐寶聞言一愣,他也沒想到米高居然跟自己文縐縐的談管轄範圍這種律法的事情,他本來打算和對方爭執幾句便假裝屈從,藉機麻痺對方,然後再對付。可米高的回答完全處於他的預備範圍之外,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是好,居然愣住了。
一旁的陳象見狀不由大急,也顧不得曝露行跡,上前一步笑道:「既然如此,請將軍上堂稍待,一會兒便將軍士解來轉交!」
米高上下打量了一下陳象,看其打扮應該是刺史府中的屬吏,便冷笑一聲,自顧上得堂來,唐寶也隨之向堂上走去,那校尉領著數名米高的親衛正要隨之上堂,陳象笑著伸手攔住道:「這裡是刺史府的後堂,若是讓兄弟們持刀舞杖的,只怕不好看吧!再說堂上堂下也就七八丈距離,這麼多軍士圍著,在這刺史府中,還能有誰傷著米將軍不成?」
那校尉看了看堂上,除了兩名婢女以外,空蕩蕩的只有米高與唐寶二人,不禁猶豫了起來,米高聽到陳象的話,也不想在這些事情上與其爭執,沉聲道:「罷了,你們便在下面休息一下吧!」
那校尉應了一聲,便領著眾軍士在堂下的空地歇息,陳象招呼了兩聲,數名僕役便搬了兩個大桶上來,裡面裝的都是茶水,眾軍士此時都有些渴了,趕緊上來舀茶水喝,喝罷了水便四散坐下,那校尉也懶得約束,自去尋了個蔭涼所在歇息。
米高在下首坐下,等了一會功夫,見外間沒有動靜,不由得有些不耐煩了,便拱手道:「怎的還沒有送來,唐府君莫不是戲耍某家吧!」
唐寶強笑道:「將軍說笑了,本府又豈會戲耍,想必是路上碰到了什麼事情,本府再派人催促一下便是。」說到這裡,唐寶高聲道:「來人,快去催促一下,莫讓將軍耽擱久了!」
米高見唐寶如此,雖然有些不耐煩,倒也不好發作起來,好歹人家也是一州刺史,如非必要,也不要鬧得太難看了。便坐下來安坐。可過了半晌功夫,還是連半個人影都沒有,他再也忍耐不住,正要再次開口催促,卻聽到堂下一陣人聲,依稀正是自己帶來的軍士的聲音,趕緊站起身來,向堂外走去。
米高剛走了兩步,堂下卻衝上了兩人來,手持橫刀,滿臉殺氣,他眼見不妙,掉頭就跑,卻被一旁伸出的腿絆了一下,摔了個觔斗,還沒站起身來,便被追兵趕上,按在地上,寒氣逼人的刀法架在後脖上,嚇得他連聲喊道:「莫殺我,莫殺我!」
米高被捆得結結實實,一把提了起來,看到唐寶與陳象站在自己面前,不由得又急又氣:「唐寶你這是作甚,堂下都是某家的心腹,快快將本將軍放了,否則定然給你好看!」
「好看!」陳象冷笑了一聲:「讓米將軍出去看看外間情形吧!」
陳像話音剛落,那兩人便將米高一挾,便推出了堂外,只見,四周站滿了手持軍器的士卒,他剛剛留在堂下的百餘人軍士已經被繳了軍器,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一股股臭氣撲鼻。
米高看到那校尉就在躺在一旁,急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稟告將軍,我們剛剛喝了些送來的茶水,結果不久便個個腹痛如絞,正好這些敵兵圍了上來,大夥兒便……」說到這裡,那校尉再也說不下去,慚愧的低下了頭。
「將軍莫要責怪,某在他們的茶水裡放了不少巴豆,所以他們自然會肚痛如絞,遺矢滿地,這樣自然無法禦敵啦!」陳象走到米高身旁,好整以暇地解釋道。
「你!你!你!」米高盯著陳象,雙目幾欲噴出火來,如果目光可以殺人,只怕陳像已經死了幾十次了。陳象卻好似一點都沒有感覺到對方滿含惡意的眼光,笑道:「莫不是將軍要詢問某家的姓名,這倒是我的不是了。」說到這裡,陳象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袍服,拱手行禮道:「在下姓陳名象,乃是鎮南軍節度掌書記,見過米將軍了!」
「鎮南軍掌書記?陳象?」米高臉上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他在腦海搜索許久,眼前這個笑吟吟的男人的終於和記憶中的某個形象重合了起來,米高臉上的表情立刻由憤怒變為恐懼,接著變為討好,撲倒在地哀求道:「小人治軍不嚴,聚眾鬧事,挾持上官,還望寬恕!」
陳象滿意地點了點頭,事情正向自己希望的方向發展,雖然現在自己手頭上真正頂用的也是呂方交給他的一百五十精兵,不要說控制全饒州城,若是動起手來,只怕連眼前這米高留在府外的亂兵都應付不了,可他故意先施計拿下此人和入府軍士,然後再亮出自己的身份,故意給對方造成自己一種假象:自己的被擒拿不過是正在開始的一系列行動的一個小部分,整個饒州城已經或者即將落入陳象手中,與其反抗,不如想辦法反戈一擊更為有利。
「治軍不嚴!聚眾鬧事!挾持上官!」陳象故意將語速放慢,一字一頓地說道:「你說說依照軍法,應當如何處置?」
米高此時已經汗流滿面,陳象的話語就好像一柄鐵錘一下下的敲打在他的心上,他磕頭如搗蒜一般,哀求道:「末將知罪,還望陳掌書饒命!」
「饒命?」此時的陳象臉色如鐵,彷彿蒙上了一層寒霜一般,在米高身前來回踱步,突然一腳將其踢到在地,厲聲戟指喝道:「這三樣都是死罪,連妻子都要沒入官府為奴,你還敢說要饒命?」
陳像那一腳正好踢在米高的鼻子上,頓時鮮血橫流,米高趕緊爬起身來,卻是不怒反喜,他已經聽出了陳像話語中的深意,對方明顯是沒有殺自己的意思,否則又何必在這裡和自己廢話,直接拖出去砍了就是,趕緊連聲喊道:「小人願意戴罪立功,請掌書恩准!」
聽到對方這般回答,陳象的臉上終於又露出笑容:「你說要待罪立功,也好,你且說說當如何立功,來抵過你的三項死罪呢?」
此時的米高腦子轉的飛快,他知道自己的生死便繫於一線,如果不能夠顯示出足夠的利用價值來,對方是不會可惜拿自己的腦袋來維護軍法的威嚴的。
「我可以把都指揮使還有都虞候他們全部誆來,然後一舉擒獲,還可以將我營中的不逞之徒一一列出,好將其一網打盡!」米高突然福至心靈,高聲喊道。
陳象心中暗喜,臉上卻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冷笑道:「大軍已經進城,他們若是識相,倒也罷了,若是不識相,也不過是反掌之事罷了,正好拿來為後來者戒。」說到這裡,陳象便轉過身去,背對著米高,對唐寶使了個眼色。
唐寶會意,做出一副於心不忍的模樣:「陳掌書,雖然大軍已經進城,雷霆之下,彼輩自然束手就擒,但天威之下,難免傷了無辜百姓,豈不是違逆了留後愛護百姓之意?」
米高被陳、唐二人一個紅臉,一個白臉弄得沒了方寸,本以為是必死的局面,突然聽到唐寶所言好像是挽救自己的,趕緊膝行兩步,急聲道:「府君所言甚是呀!小人固然該死,但請掌書看在城中百姓無辜的份上,給末將一個立功贖罪的機會吧!」說罷便連連磕頭,如同搗蒜一般,青磚地面上砰砰作響,倒是沒有作偽。
陳象裝出一副猶豫的樣子:「本官也不是好殺之人,『苟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的道理還是懂的,只是此時城中關係錯綜複雜,若是一個不小心,反倒為其所害,不如『亂者既斬』,與其一路哭,不如一家哭的好!」
米高聽出陳象語意鬆動,趕緊強聲說道:「末將乃是朝廷經制將佐,本無意如此,只是屬下狂悖之徒頗多,無力制衡,才成了這樣一般局面,掌書若是信得過,小人立刻將營中賊首姓名一一列出,寫信招來,只需將他們除去,餘者必不能為患!」
陳象冷笑道:「我又如何知道你寫的是不是賊首,豈知不是你隨便寫些姓名來欺騙本官,誆我等放你歸去,再做謀劃!」
米高連聲喊起撞天冤來:「小人如何敢爾,堂外有百餘人,掌書大可隨便擇三五人詢問即可,若有差池的,便可斬去小人首級便是。」
陳象與唐寶對視了一眼,都覺得這辦法不錯,他們也知道時間緊迫,若是府外的隨從軍士發現不對,鼓噪起來,便大事去矣。陳象便喚人取來紙筆,讓米高寫信,待到寫完了,便按他先前所說,在外間挑了四五個軍士,隨便挑了六七個人問了,果然都是營中平日裡桀驁不馴,聚眾鬧事的不逞之徒,這才派人到了府外,只說唐刺史有賞賜,喚他們進來領賞謝恩。那些人倒也沒啥懷疑,畢竟平日裡唐寶手中也沒有可用的兵力,每日裡都是躲在後堂焚香禱告,這是已經傳遍整個饒州城的笑聞,只道是在米高的威逼之下,破財免災,米高則正好哪來做順水人情,收買他們這幾個心腹,實在沒有想到這乃是殺頭的毒計。待到到了後堂,看到先前進府的百餘人護兵被人用長索串了,委頓在地,發現情況不對,早已來不及了,陳像一聲令下,隨行的軍士立刻圍了上來,四五個伺候一個,按到在地,不由得分說,悉數斬殺,呈上十餘枚首級上來。
刺史府外,剩下的那四百人已經等了小半個時辰了,可除了中途有使者出來招了十餘人進去,再就無人理睬,連半杯茶水也無人送出來。時間一久,軍士便慢慢鬆懈了,解下衣甲坐在地上歇息,軍器弓矢更是丟的到處都是,畢竟米高為了收攬人心,對於軍紀也自然弛廢了不少,都頭十將們也懶得彈壓,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躲到蔭涼處歇息,至於刺史府中的米高,並無人關心,畢竟他帶著百餘護兵進去,若要拿下,豈能沒點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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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4章 狡計(三)
眾兵丁正在府外候著,突然聽到門內一陣腳步響動,接著便聽到一陣讓人牙酸的摩擦聲,大門便被推開了。一般像這等官府正門除非遇到有上官前來都不開啟,一年都開啟不了幾次,府內人員平時出入都是從側面的小門。眾人正詫異間,從府內湧出一隊隊披甲持矛的甲士來,席捲了過來。眾兵措不及防,又無軍官指揮,紛紛後退,不一會兒便被這些甲士逼到了坊牆之前,擠成了一團,許多人連丟在地上的軍器都來不及撿起來,赤手空拳地站在那裡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那些甲士將眾人圍住了,並沒有接著進擊,前面的第一排士卒蹲下,矛尖斜指向上,第二排平指,第三排的則是手持強弩,鋒利的箭矢對準了擁擠成一團的亂兵們,整個行動並沒有常見的都頭的發令聲,卻無聲而又迅捷,顯然這是一支久經行伍的精兵,絕非一般的烏合之眾可以比擬的。
由於其中的不少頭目骨幹剛才都被叫進府內了,這些亂兵的指揮體系被打亂了,所以一時間也無法形成合力,只是目瞪口呆的眼看著自己被包圍,卻沒有人敢領頭反抗,過了半晌,才有一個頭目大著膽子問道:「你們這是幹什麼?我們是米排陣使的護兵,都是自家人,我家將軍在哪裡?」
包圍的甲士們卻沒有回答,一雙雙沒有感情的眼睛盯著他們,彷彿是在看著一群死人一般,那開口說話的小頭目嚥了一下口水,再也說不出話來,這時門內走出幾個人來,一個眼尖的亂兵看到米高正在當中,趕緊高聲問道:「將軍,這是怎麼回事呀?」
米高臉色蒼白,一聲不吭。陳象咳嗽了一聲,高聲道:「爾等乃軍中吏士,受饒州百姓恩養,就應該外禦敵寇,內平盜賊。但你們卻挾持上司,欺凌良民,橫行霸市,濫殺無辜……」
包圍之中的亂兵們被陳象連珠炮一般的罪名給打暈了,一時間居然忘了出聲,機靈點的再聯想起被叫進府中的那十幾個人,還有眼前米高那副模樣,已經猜出了七八分了,只是被甲士逼得擠成一團,施展不開手腳,雖然心急如焚,可也沒有奈何。
這時陳像已經將罪名說的差不多了,「念在爾等愚昧無知,為奸賊所欺,情有可憫,若反戈一擊,尚可恕罪,否則天兵一到,自然玉石俱焚……」
眾亂兵雖然都是些粗人,對於陳象口中那些文縐縐的詞語不太懂,但大概意思還是明白的,顯然並非什麼善類,幾個膽大的開始煽動身邊的同伴準備起事,只聽得一陣弦響,接著便是一陣慘叫,那幾名士卒仰頭就倒,頭上已經多了一支弩矢,正是剛才煽動同伴之人。
眾亂兵一陣聳動,可是在鋒利的矛尖面前,又沒有統一的指揮,很快又被逼成了一團。陳象輕擊雙掌,身後走出十幾名刺史府中的衛士,這些臉色慘白的人手中都拿著一根長矛,矛尖挑著一枚首級,正是方才被引進府中的人。
米高身後的軍士捅了一下他的背後,他踉蹌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依照先前囑咐的話喊道:「兄弟們,快放下兵器吧,洪州大軍已經進城了,只有反戈一擊才是活路呀!」
亂兵中頓時亂作一團,有的膽小的丟下手中武器,有的膽大的則大聲的叫喊,亂糟糟的也不知在說些什麼,但絕大多數人則是猶豫不決,不知道該聽米高的命令放下武器,還是群起放抗,將命運抓在自己手中為好。陳象見狀,心知眼前便是緊要關頭,若是有人振臂一呼,只怕立刻便是一番混戰,他靈機一動,從懷中取出錢囊,抓了一把擲入亂兵從中,高聲道:「得錢者不殺!」
銅錢落在眾亂兵們頭上,許多人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外圍的甲士們也齊聲重複著「得錢者不殺!」的喊聲,幾個機靈的已經低頭搶過一枚錢幣,丟下兵器向外跑去,甲士裡在軍官的指揮下讓開一條縫隙讓其通過。看到這銅錢真的可以作為保命的憑證,亂兵們立刻低頭搶奪起來,撿到錢幣的便狂呼著丟下兵器向外跑去,就算有幾個還想負隅頑抗地看到這般情景也沒奈何,只有低頭去撿錢的下場,不過片刻功夫,外間的近四百人便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只留下散落一地的刀槍盔甲。
看到手下的亂兵都放下軍器,被陳象忙著打亂編製,重新分配軍官,米高不由得有些肉痛,在這亂世裡,兵不但是權柄,更是財富,自己手頭上這點兵權如果被奪去,再想拿回來便是千難萬難了,可轉念一想,此番大變中能夠保住性命便是祖宗保佑,又不禁忐忑不安起來。
陳象吞併這些亂兵之後,立刻取出府庫中的財帛,賞賜給最先棄兵頭像的四十個人,又斬殺了負隅不降的數人,恩威並施,然後才將這些亂兵重新打散,分別編入王府親衛和帶來的鎮海軍甲士中,分配停當後,才派人送信到都指揮使和都虞候那邊,只說米高部屬觸犯了軍法,請二位前來商議如何處置。這兩人都已經得到了米高領兵包圍刺史府的消息,以為正是個好機會一箭雙鵰,架空唐寶同時剝奪米高的手中兵力,卻沒想到陳象早已有了安排,這兩人剛剛進得府來,大門便在身後閉合,接著兩廂便是箭如雨下,如林般的長矛衝殺過來,殺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不過轉眼工夫,兩顆血淋淋的首級便懸掛在刺史府門前,首領被殺,又是大軍已經進城的謠言四起,群龍無首的亂兵並沒有形成有組織的抵抗,很快就放下了武器,整個饒州城在第二天就全部落入了陳象的手中。
洪州,東陽城,經過數日的苦戰。早已是另外一番情景,城牆外羊馬牆、壕溝等障礙物早已被清理乾淨,壕溝中,牆角下,四處橫陳著軍士和民夫的屍體,其間散落著損壞的攻城器械,在戰鬥的間隙裡,城牆外的空地上空無一人,只有不時跑過的野犬,撕咬著屍首,不時警惕的抬頭察看四周的動靜。
城牆上疲敝的守兵倚靠在女牆上呼呼大睡,這幾天的猛攻,淮南軍的攻勢晝夜不息,一浪高過一浪,已經將鎮南軍的守兵的精力壓搾的乾乾淨淨,主將鍾匡時每日裡只是躲在府中,也不出來激勵士氣,若非這些守兵家人妻小都在城中,破城之後便是玉石俱焚,只怕早就有人打開城門向淮南軍求降了。
王自生撿起旁邊的半塊胡餅,咬了一口。這餅也不知道放了多少天了,又冷又硬,險些將他的牙齒磕下來一顆。他絕望的將放下餅,口中喃喃地罵了一句。
這時一旁遞過來一隻陶碗來,王自生抬起頭來,是一張同樣疲敝的臉。「這餅太硬了,得弄碎了再用水泡著吃!」說話那人接過那半塊胡餅,拔出腰間的小刀將其切碎,丟在碗中,又倒了點水進去,用小刀攪了攪,將陶碗遞給王自生:「來,這樣就好多了!」
王自生接過陶碗,拿了一塊塞入口中,果然浸透了水的餅要軟多了,雖然還是粗糲的很,但總算可以入口了,他滿意地笑了笑,將陶碗放到了兩人的中央,做了個請便的手勢,對面那人也拿了一塊,於是二人便你一塊我一塊,不一會兒便將陶碗中的碎餅吃完了,連水都沒有剩。
「郎君,你這一身功夫俊的很,可行事卻不像是行伍歷練出來的,應該是將門子弟吧?」那人吃罷了餅,低聲問道。
王自生啞口無言,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對答,中國有俗語說「好男不當兵!」這固然是說戰陣上的廝殺危險,更多的卻是說當兵的苦楚。行軍打仗時,底層士卒必須背負著軍器盔甲,輜重食糧,到了營地還得挖土掘壕,伐木燒水,沒有片刻休息,更不要說吃的行糧更是難吃到了極點,粗糲無比,時常三兩日也未必能吃上一頓飽飯,便是最窮的佃戶只怕都勝過了。王自生雖然很小便在軍中,戰陣嫻熟,但畢竟身為王佛兒義子,又是在呂方的身邊做事,那些底層士卒的苦楚自然是經歷的少,結果被這等老行伍一眼就辨認出來了。
那軍漢見王自生沒有回答,知道是對方默認了,便接著說道:「這幾日的情況您也都看到了,吳賊的攻勢一日勝過一日,城外的屏障也給填的差不多了,他們有那麼多船隻,若要拆了打制攻城器械,怎麼也用不完,咱們卻有兩人沒有援兵上來了,這般下去可不是個辦法呀!」
王自生上下打量了一下這軍漢,只見他腰背有點佝僂,鬚髮斑白,細看卻只有三十多歲,正是那種在軍中待了十餘年的老兵形象,他在父親的麾下就曾經看到不少這種人。王自生知道這等老兵,眼光最是毒辣,尋常資歷淺一點的青年軍官,根本指揮不動的,他此番過來,定然有話說。便笑了笑:「你有什麼話便直說,這裡就你我二人,便是有什麼犯忌的話,我也只當沒聽見便是!」
「好!」那軍漢笑了笑:「既然如此,某家便打開天窗說亮話了,您是將門子弟,應該清楚洪州守備全在蓼洲,只要蓼洲在手,洪州內外交通就不會斷絕,水軍可以進退自如,要是蓼洲一失,水軍就被堵在南塘中……」
「罷了,這些我都知道,你且揀要緊的說便是!」王自生抬了抬手,打斷了對方的話語。
那軍漢也不以為忤,笑道:「某家的意思是,眼看這洪州城守不住了,咱們替鍾家打得這麼狠,也算對得起他們了,但城破之後,總不能落得個沒下場吧!」
王自生沒有立即說話,他這幾日來進則先鋒,退則殿後,在所部士卒中的威望也是日漸提高,昨日魯四受了箭傷去城中治療後,他已經是這三百人的官長了,他留在這孤城之中自然不是為了鍾匡時賣命的,而是另有所圖,此時機會出現了,他卻分外慎重了起來,思忖了半晌之後,他才沉聲問道:「你為什麼和我說這些東西?」
王自生這問話卻可作兩種解釋:其一是為什麼跟我說而不跟別人說,其二是為何和我說這些而不說其他的。王自生的此時的意思是第一種,那軍漢笑了笑,道:「因為郎君並非本地口音,沒有家室牽掛!」接著那軍漢不待王自生,一把扯開衣衫前襟,袒露出毛茸茸的胸口笑道:「某家也是了然一身,也有十幾個單身漢子追隨,這裡搜羅一下敢幹的也有百十人,也能做一番事業了,只要郎君給條出路,某家這條性命便賣給郎君了!」
王自生的呼吸一下子沉重了起來,這幾日來他一直在苦思冥想,如何尋找機會,為鎮海軍的侵攻獲得先機,可無論怎麼想,要成事至少也要一隊人馬。但手下的三百人若要他們守城倒也罷了,若要他們對自己惟命是從,去幹其他勾當,只怕就難了,卻沒想到今天機會竟然自己跳到眼前了,難道是大王當真是有天命在身,有百神庇佑不成?
第025章 破城(一)
正當王自生在那邊權衡利害的時候,南邊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滾蕩蕩的彷彿天崩地裂一般。王自生一下子彈了起來,向聲音來處望去,只見遠處灰濛濛的一片,只看到人影綽綽,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陳三、余七!你們兩個快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回來報信。餘者皆不得擅動,違令者斬!」王自生拔出腰刀,厲聲喝道,他也知道此時軍心已亂,若是強逼,反會激起生變,不如派人前去打聽,軍士們反而安心。
守兵們見狀,也漸漸靜了下來,畢竟眼下在孤城之中,連具體發生什麼都不知道,到處亂跑,只怕會成後面督戰隊的刀下鬼。此時城外傳來一陣陣的鼓聲,已經熟悉敵情了的守兵們明白淮南軍的下一波進攻即將開始了,城下的民夫們開始將箭矢、油脂、石彈等軍械送上城頭來,守兵們也壓低身軀,隱藏在女牆等遮蔽物的後面,準備迎擊對方的猛攻。
但是城下淮南軍的行動卻十分古怪,雖然鼓聲在持續,但軍隊並沒有前進,甚至士卒們席地而坐,好似在等待著什麼一般。城上的守兵見狀再聯繫起方纔的巨響,眼神也不斷的向南面飄去,一陣陣的交頭接耳聲在城頭響起,王自生聽得越發煩躁起來。
不一會兒,先前被派去打探消息的兩名士卒便趕了回來,氣喘吁吁,臉上滿是驚惶之色,衝到王自生身旁低聲道:「都頭,不好了,東門那邊出事了,淮南兵從水門那邊殺進來了,佔了好長一段城牆,好幾個坊市都起火了!眼看守不住了!」
「什麼?東門那邊出事了?」王自生不由得大驚失色,彷彿是為了印證陳三、余七二人的話語,南面升起了幾道黑煙,直衝雲霄,城頭上守兵見狀更是紊亂起來。
王自生此時也顧不得其他了,一把將陳三扯到一旁,低聲問道:「怎麼回事?東門那邊不是水門嗎,正對著東湖,旁邊也有舟師,前些日子一點事情都沒有,怎的一下子就出事了?」
陳三苦笑著答道:「小的如何知道,只聽逃下來的敗兵說領頭的是鍾延規那廝,他對這洪州城就跟自家後院一般熟悉,興許是有那條小道摸過來的吧!」
「原來如此,想不到淮南軍一直都沒動那邊,全力攻打東陽門,卻是為了吸引守軍的注意力,好一個聲東擊西,虛實互用。」王自生這才明白了過來,原來這洪州城一共有北門、范寧門、昌門、皋門、松陽門、南門、東門、東陽門八道城門,其中昌門、皋門、松陽門、南門、東門這五座城門分別面對贛江、南塘、東湖,城外的陸地十分狹窄,淮南軍投入的進攻兵力不多,只是在蓼洲設立大營,卡住南塘、東塘通往贛江的入口,尤其是東門,城門外就是東湖,乃是一道水門。隨著東陽門、范寧門、北門方向淮南軍攻勢的加強,在東門方向的守兵也逐漸被抽走,而鍾延規則抓住機會,引精兵潛行進入水門,一舉奪下城門。
「都頭,淮南軍動了,我們當如何應付呀!」一陣喊聲把王自生從沉思中驚醒了過來,他衝到女牆邊,只見隨著一陣陣的鼓聲,城外的敵軍開始緩慢的向這邊移動過來,顯然又一輪新的攻勢即將開始了。
「該死,淮南軍這是看到已經破城,想要牽制住這邊的守兵,防止守兵重新奪回東門。這樣一來,東門守將的最好選擇就是堵死身後的舊門,逼守東陽門的守軍死戰到底,為反擊東門爭取時間。處於第一線守軍的自己就是死路一條了!」幾乎是電光火石間,王自生便判明了自己所處的位置,他自然不願意這樣莫名其妙的死在亂軍之中,他霍的一下站起身來,對方纔那個和自己一同吃餅的軍漢喊道:「你過來一下!」
那軍漢跳起身來,躬身領命道:「喏!」
王自生走到一旁,壓低聲音道:「你方才不是說有十幾個信得過的兄弟嗎?」
「不錯!」
「其中可有射得準的?」
那軍漢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來:「郎君何必找其他人,我孫老七倒也開得兩石的弓,五十步內,索人性命如尋常事!」
王自生打量了一下孫老七,臉上露出一絲笑容:「那好,便是你隨我去了,將你那些弟兄也都叫上,待會你便聽我號令,讓你射誰就射誰!」
劉老七也不多問,點了點頭,便轉身走了,不過片刻功夫便回來,背上多了一張強弓。王自生也不多言,挑了四十名士卒,連同劉老七的人一同向舊城門方向行去。待到他們到了舊城所在,果然正如王自生先前所料的,守兵正忙亂著搬運器械,關閉城門,顯然是準備將敗兵堵在外間,隨王自生同來的士卒也不是傻瓜,一個個臉上露出憤憤不平的神色。
「你們是東陽門的守兵嗎?到這裡來做什麼?臨陣脫逃要斬首不知道嗎?」一名正在指揮手下搬運物質的軍官終於發現了王自生一行人,上前一步厲聲制止道,同時威脅一般的揮舞著手中的短杖。
王自生並沒有說話,只是默不作聲地向前走,那軍官立刻從眼前這群男人臉上的陰沉表情中感覺到一種不祥來,還不等他發出警報聲,王自生就撲了上去,宛如一隻矯健的靈貓,鋒利的刀刃一下子就從對方的左肋刺了進去,鮮血很快就填滿了肺泡,從氣管了湧了出來,那軍官張開了嘴想要叫喊,可從口中冒出來的不是聲音而是鮮血。
王自生拔出了短刃,那軍官的身體就好像一張被揉爛的廢紙一般落在地上,隨著幾聲短促的慘呼聲,城門附近正在搬運物質的士卒們便失去了生命,叛兵們的探詢的目光聚集到王自生臉上。
「快,衝進城去,咱們到松陽門去,那邊只要搶到船就還有活路!」
王自生果斷的聲音好似一支興奮劑打入了軍士們的血管中,所有的人兇猛的向城上衝去,這些習慣於服從的人現在需要的是命令,果斷明白的命令,主將的命令越果斷,他們就越安心。王自生從那死去的軍官腰間拔出長刀,緩步向城上走去,巨大的城樓陰影映在他的雙眼中,明暗莫名。
當王自生走上城來的時候,殘酷的戰鬥正在進行中,叛兵的果敢行動達到了突襲的效果,城頭上正處於最虛弱的時候,守將剛剛將一大部分軍隊派往東門那邊,準備用徵集來的民夫青壯代替守碟爭取時間,就在這個節骨眼上,王自生這一彪人馬殺上城來,頓時打了個措手不及,許多鎮南軍的將佐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倒在叛兵中的亂刀之下,過了好一會兒,守兵才在守將的指揮下建立起了比較有組織的抵抗。
一個箭步上前,順勢斜劈,鋒利的刀刃割斷了對方的喉管,滾熱的鮮血從傷口處噴射出來,王自生敏捷的向旁邊一讓,躲過斜刺裡來的一槍,奪過長槍,一個肘擊,將敵手打得昏死在地。
「好俊的身手!」方纔還在敵人圍攻下左支右絀的劉老七翹起大拇指讚了一聲,一刀將地上昏死的敵兵砍死,王自生深色不動的抖了抖手中的長刀,將刀刃上的殘血抖了下來,這時一旁傳來一陣叫罵聲。
「頂住,給我頂住!再過一刻鐘,不,半刻鐘,援兵就上來了,我要把這幫叛賊全部吊死在城頭上!」喊話的是城門守將,他一面竭力揮舞著刀劍,一面斷斷續續的大聲叫喊,激勵著一小撮守兵竭力抵抗著叛兵們的圍攻,他本人就是支撐守兵抵抗的最後一根支柱了。
「你方才說能開兩石的弓,五十步內索人性命尋常事?」王自生也不回頭,沉聲問道。
劉老七會意地笑道:「某家是否誇口郎君馬上就知道了!」
守將正竭力的揮舞著佩刀,突然他感覺到頸部挨了一記重擊,整個人猛的向後一仰,接著便跪在地上,他下意識的伸手向頸部摸去,手上滿是溫熱粘稠的液體,他突然間意識到剛才發生了什麼,抬起頭來想要說些什麼,映入他眼簾的卻是一柄正在砍向自己的橫刀。
「都頭,守兵們都跑光了,咱們現在去松陽門那邊搶船吧!」一名叛兵高聲稟告道,城頭上短促的戰鬥已經結束,叛兵們有的正在休息,有的則在敵人的屍體上搜羅著戰利品,不遠的松陽門處,守軍正在竭力抵抗著淮南軍的猛攻,這讓這些叛兵更加覺得自己是個幸運兒。
「都別拿了,沒了性命要什麼都沒用,現在事情緊迫,咱們馬上就走!」王自生厲聲喊道,一旦淮南軍奪下東陽門,這裡就是首當其衝,無論是為了逃命,還是另外的選擇,立即離開這裡都是最正確的選擇。
鎮南軍節度府,後堂,佛像前香氣瀰漫,兩行兒臂粗細的明燭將這門窗緊閉的室內照的通明,一名沙門跪坐在蒲團上,一邊敲著木魚,一邊輕聲念誦著經文,鍾匡時跪坐在一旁,也隨著那沙門念誦經文,只是他臉上的肌肉卻在不住的跳動,和堂內那安靜祥和的氣氛頗為不符。
木魚聲突然停了下來,那僧人睜開雙眼說道:「鍾檀越,我看你心神不寧,這般誦經只怕有害無益呀!」
「本寂禪師!我在這孤城之中,可連丈人都不肯出兵來援,這叫我如何心緒能寧靜的下來呀!」鍾匡時雙手合十行禮歎道,他此時已經是鎮南軍留後,與呂方、馬殷、楊渥等人並肩的人物,可對眼前這僧人十分敬重,行禮如儀,原來這僧人來頭非同小可,乃是禪宗曹洞宗開山鼻祖良價的弟子之一,法號本寂,鍾傳在世時屢次遣使相迎,十分敬重,鍾匡時能得此位,此人也出力不小,此番鍾匡時請他來,也是有求教之意。
本寂聽鍾匡時話語有求教之意,臉上不由得露出難色,他先前支持鍾匡時繼位乃是因為此人乃是鍾傳親子,又得到了危全諷為代表的江西土豪勢力的支持,但卻沒想到鍾傳屍骨未寒,鍾家兄弟便爆發了內爭,鍾延規引淮南兵入侵,洪州被圍。畢竟這本寂又並非神佛轉世,到了這般境地,他也沒有什麼辦法,眼看淮南大軍入城之後,生靈塗炭,鍾氏一族只怕也會落得個滿族皆滅的下場,想到這裡,他不由得歎了口氣。
第026章 破城(二)
本寂思忖半晌,最後只得歎道:「這洪州已是孤城,緩急之間又無外援,鍾檀越不如棄城別走,再圖他計吧!」
鍾匡時此時便好似一個落水掙扎之人,手中無論抓到什麼都當作救命的稻草,聽到本寂的話,急道:「某若是讓城別走,可有返回洪州,重為鎮南軍節度使之日?」
本寂頓時啞口無言,他參悟佛法多年,雖然未曾統軍作戰,但對亂世裡盛衰無常之理還是理解頗深的。他自然知道鍾匡時一旦逃離洪州,此生就和這鎮南軍節度使之位再無瓜葛,危全諷等人也只會將他當作利用的對象罷了。可看著鍾匡時的雙眼,本寂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得好,過了半晌,他雙掌合十歎道:「如今天子蒙塵,刀兵四起,乃是佛經裡所說的末法之世,檀越能保全身首無恙,便已是先王善行福佑。至於官職之類的身外之物,還是莫要想的太多為好!」
聽到本寂的話語,鍾匡時雙目中希望的光芒一下子就熄滅了。這時,房門一下子被突然推開了,衝進來一名披甲校尉來,不待鍾匡時出言呵斥,那校尉便急聲道:「稟告留後,大事不好,吳賊已經攻破東門了!」
「什麼?」鍾匡時猛地站了起來,顯然剛才的消息給了他極大的衝擊,不由得嘶聲喝道:「這不可能,東門之外都是湖塘,根本沒有陸地相連,這些日子吳賊連一兵一卒都沒有派過來,如何可能被攻破,定然是你搞錯了!」
此時的鍾匡時臉色鐵青,雙目通紅,哪裡還有平日裡那幅濁世佳公子的模樣,那校尉也被嚇得跪倒在地,連聲答道:「小人不敢,鍾延規那廝親領選鋒,由水門潛入,大隊吳賊以輕舟潛行繼後,守軍防備不及,結果就……」那校尉說到這裡就再也不敢說下去了,事實已經很明白,東門的守軍自持城外都是水面,淮南軍又從來沒有在這裡發起進攻過,結果防備鬆懈。而熟悉洪州內情的鍾延規乘機發起突襲,一舉成功。
「鍾延規!」鍾匡時口中重複念著仇人的名字,彷彿要將對方的骨頭都嚼碎了吞下去一般,在鍾匡時看來,自己所有的不幸都是這個人帶來的,一旁的本寂正要開口說話,外間又衝進來一名將佐,急聲道:「稟告留後,東陽門已被吳賊攻破,守將戰死,如今我軍正堅守舊城城門,形勢危險萬分!」
鍾匡時一屁股坐回蒲團,雙目發直,接二連三的打擊將這個本來就還頗為稚嫩的年輕人給擊垮了,不用多深的洞察力就能夠明白這一切意味著什麼,假如說單單只是東門被攻破還可以通過反攻來爭取一下,但同時兩處城門的失陷就意味著洪州城坡已經是定局了。
本寂看到鍾匡時呆呆的跌坐在蒲團上,顯然已經突然而來的打擊給打倒了,揮手示意那兩人退出室外,急聲道:「檀越,眼下時間緊迫,你必須立刻棄城而走!」
「走?往哪裡走?」鍾匡時此時已經手足無措,完全亂了方寸。
「往南門走,淮南軍圍城日久,如今破城,像洪州這等名城大邑,其士卒必然會入城劫掠的,其外圍必然鬆懈,檀越你速速帶了夫人,由南門外的碼頭上船,老僧記得南塘那邊有一條小港可以直出贛江,如今城破之時,逃難的船隻定然極多,只要您選用小船,不要露出顯著標誌,定然能夠逃出生天去。只要出了贛江,您便可沿江直往撫州投奔危府君,他乃是您的岳父,定然會收容您的。」
「那好,事不宜遲,大師立刻隨我動身!」鍾匡時此時聽了本寂的建議立刻如獲似寶,立刻挑了百餘名健壯軍漢,選了一頂小嬌,裝了妻子,便一路往南門而去。一路上只見四處火起,亂兵橫行,兩旁坊市裡燒殺之聲不絕於耳,逃難的百姓衝突之下,便是一步也難行。鍾匡時見狀立刻下令隨行軍士拔刀開路,頓時橫屍滿街,哭號咒罵之聲直衝雲霄,同行的本寂見狀更是心如刀割一般。
可是隨著隊伍靠近南門,路上的人流越來越密集,除了逃難的百姓,還有許多成群結隊的潰兵,顯然他們也是想要從南門外的碼頭乘船逃走了的。即使是以刀槍開路,鍾匡時所在的隊伍前進的速度也變得越來越慢了,甚至有的亂兵還開始拔刀相抗,與其廝殺起來,看見這般情景,鍾匡時又氣又恨,正要亮出自己的身份喝令讓路,一旁的本寂趕緊攔住道:「檀越這是要作甚?」
「自然是喝令這些賤民讓路,不然這樣下去,要到何時才能趕到碼頭?」
本寂聞言不由得目瞪口呆,他萬萬沒想到鍾匡時竟然是這樣一個草包,只得苦笑著勸解道:「萬萬不可,且不說此時他們未必會聽從檀越的號令,只說您若是洩露身份,淮南軍倒也罷了,鍾延規那廝定然會銜尾追來,那時檀越當如何應付呢?」
「這個!」鍾匡時頓時結巴了起來,的確正如本寂大師所說的,淮南軍也許還不是太在乎能否抓住鍾匡時,但鍾延規肯定是很想活捉鍾匡時,將舊日仇怨一一回報與他,一旦在這裡暴露身份,前景可不太美妙,想到這裡,鍾匡時連聲道:「禪師所言甚是。」
於是一行人只得隨著人流緩緩前行,結果到了南門外的碼頭時,鍾匡時點了點身邊人,只剩下四十餘人了,也不知是衛士見狀不妙,自行逃走還是被路上的人流給擠散了。不過此時的鍾匡時也顧不得那麼多了,趕緊派人去搜羅船隻,卻發現碼頭上昔日裡停靠的滿滿噹噹的船隻現在剩下的已經屈指可數了,而且多半都是大船,不由得連聲叫苦,因為一來大船需要的人手較多,二來由南塘通往贛江的大水道已經被淮南軍所控制,只有走一些較為隱秘的小水道才行,而這些大船吃水太深,只怕半路上會擱淺。
鍾匡時正沒奈何間,突然看到不遠處的水面上劃過兩條快船,正是自己需要大小的船隻,他此時也顧不得洩露行蹤,衝到岸邊高聲喊道:「吾乃鎮南軍留後,此時需船隻停用,爾等快些將小船靠過來,我重重有賞!」
這兩條小船上的正是王自生一行,他從東陽門逃生之後,便帶著手下弄了兩條小船,準備逃生,正好經過南門外的碼頭,聽到鍾匡時的喊聲。船上的軍漢聽到喊聲,不由得對王自生捧腹笑道:「都頭,岸上那廝好笑的緊,叫咱們上岸去載他,竟然還說自己是鎮南軍留後,莫說他不是,就算當真是的,現在又有哪個會去救他!」
船上眾兵齊聲笑道,唯有王自生臉色凝重,對劉老七問道:「老七,你箭射的准,想必眼力也不錯,且去看看岸上喊話那人,當真是鍾使君嗎?」
劉老七滿不在乎地笑了笑,舉手搭了個涼棚遮去餘光向岸上望去,一邊看還一邊笑道:「真的又如何,莫非都頭還真的去載他不成,反多了麻煩,咱們有三四十條精裝漢子,又有船有刀,到哪裡去混不到一口飯吃,又何必低三下四的去救這賊廝鳥!」
「休得多言,哪來那麼多廢話,只管看清楚了便是!」王自生臉色突然陰沉了起來,二十許人的臉上突然顯出一股子上位者的威嚴來。他這段時間來領著眾人在生死間掙扎,不知不覺間已經形成了一股子威信,那劉老七不敢多話,看了半晌,方才小心答道:「離得距離有點遠,不過看上去倒有七八分像!」
「把船靠過去!」這一瞬間王自生腦海中已經盤算過數十遍厲害,他看到船上手下個個臉上都露出不豫之色來,心知部屬們不願在這個時候多生事端,便高聲冷笑道:「爾等不是要有個下場嗎?我告訴你們,聽命行事,我保你們只要能活著出來的嗎,個個後半輩子都衣錦食肉,妻妾滿堂!都給我把那張苦瓜臉給抹平了!」
鍾匡時在岸邊叫喊了幾句,眼見的那兩條快船並不理會,氣得破口大罵,可剛罵了兩句,那兩條船又掉頭劃了回來,不由得又驚又喜,等不及船靠上岸來,便捲起下衣,準備趟水上船。可那其中一條船離岸還有十餘步遠處便用長篙點住了,並不靠過來,鍾匡時不由得又急又怒,高聲喊道:「爾等這是作甚,莫非認不得本官還不把船靠上來!」
王自生跳上船舷,對鍾匡時唱了個肥諾,道:「並非小的認不出留後尊顏,只是這船小,岸上卻是人多,若是靠了岸,你們一擁而上,反倒把小的人擠到水裡去了,那豈不是糟糕了!」
聽了王自生的話,岸上眾人這才注意到這兩條小船上各有快二十人,雖然未曾滿載,可也沒法多裝幾個了,鍾匡時的隨行軍士不由得大急,害怕自己被丟下,紛紛怒罵起來,有的脾氣暴躁的還張弓搭箭威脅王自生將船靠岸。
王自生卻是毫無懼色,高聲道:「你們有弓弩,莫非咱們就沒有了嗎?咱們靠岸過來是為了救人性命,倒成惡人了不成?」說話間,船上軍士也張弓對準了岸上的敵人,船頭更是竹篙連點,眼看小船就要調頭向深水處駛去。
鍾匡時見狀不由得大驚失色,連聲喊道:「莫走,莫走!」接著便回頭對岸上的護衛破口大罵,護衛們眼見得即使能夠射死幾個人也是於事無補,幾個穩重的也連聲呵斥,好不容易護衛們才將弓弩放了下來。王自生也不是當真要走,見勢便下令重新劃了回來。鍾匡時見狀大喜,一邊涉水往船靠了過去,一邊高聲喊道:「快拉我上船!」
王自生見狀,操起一根長篙,伸了過去,鍾匡時抓住一頭,王自生雙臂一用力便將其拖上船來。鍾匡時上的船來驚魂未定,便催促開船,一旁冷眼看著的王自生雙手微微一拱,問道:「請問您便是鍾相公嗎?」
鍾匡時聞言下意識的一挺胸,傲然道:「不錯,正是某家,你為何還不開船?」
王自生聞言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鄙夷之意,又強自壓了下去,笑道:「這船上還可以裝三個人,若是岸上還有什麼緊要之人,小人便一同載了去,否則再開船不遲!」
鍾匡時聞言這才想起自己妻子還在岸上,他此行本來打算要投奔岳父危全諷,若是將妻子丟下了,面子上也不好看得很,又想起本寂見多識廣,又能言善辯,無論是尋找睡到還是到了撫州之後都有很大的用處,於是答道:「也好,岸上還有本官的夫人,以及本寂禪師,將他們兩人一同帶上吧,其他人就不必上船了,爾等護送本官到撫州去,重重有賞!」
王自生聽說岸上還有鍾匡時的夫人,不由得大喜,他知道鍾匡時的妻子便是撫州刺史危全諷的女兒,如論身份的緊要只怕不下這鍾匡時,趕緊強自壓下喜意,對岸邊高聲喊道:「本寂禪師和夫人可在岸上,請上船來吧。」
本寂看了看小船,為了防止岸上人強行搶船,那船離岸邊還有十多步的距離,可鍾夫人坐在轎中,分明是個弱質女流,如何涉水上船,只得念了聲佛號:「阿彌陀佛,佛祖面前,眾人平等,骷髏紅粉,鍾夫人,老衲得罪了!」說罷便揭開轎簾,伸手雙手將鍾夫人抱起,托在頭上,涉水向船上走去。
第027章 破城(三)
本寂雙手托著一介女流,在水流衝擊之下,走了幾步便搖晃起來,幸好船上下來兩人將其扶上了船。還不待本寂站穩,鍾匡時便連聲催促開船,王自生也不多言,立刻下令開船,只留下數十人在岸邊大聲哀求。
本寂與鍾匡時身上衣衫早已被水浸濕,雖然當時天氣還不甚冷,可江風一吹,貼在身上的濕衣透出一股寒意,尤其是本寂,已經年過五旬,氣血不旺,托舉一人涉水時體力消耗又頗大,嘴唇已經被凍得灰白。渾身發抖,這樣下去眼看就要生病了。
王自生見狀,趕緊吩咐手下從艙中取干衣來,他們出發之前,曾經搶掠了幾伙逃難的百姓,弄到了不少逃亡途中需用之物,此時倒是派上用場了。鍾、本二人換上乾衣,才感覺好了些,王自生又取了一隻酒葫蘆來,走到本寂面前是卻稍有猶豫,本寂見狀伸手接過酒葫蘆,笑道:「壯士無須在意,事急從權,想必佛祖也會見諒的。」
本寂喝了兩口烈酒,立刻緩過來了,蒼白的臉色立刻變得紅潤了起來。王自生在一旁笑吟吟的接回葫蘆,如果說他對鍾匡時印象相當一般的話,他對眼前這個老僧倒是印象不錯,所以將烈酒給了本寂,卻沒有給也有落水的鍾匡時。
一旁的鍾匡時雖然換了乾衣,可還是頗為寒冷,見王自生沒有將酒給了本寂,卻當自己不存在一般,不由得怒道:「快把葫蘆給我,你沒看到本相公冷的很嗎?」
王自生轉過頭來,臉上卻如同冷霜一般:「船上只有這麼一點烈酒,喝了一口便少了一口,關鍵時候可是能救命的,你年青力壯,沾了點水活動一下暖暖身子就行了,何必浪費這烈酒。」
鍾匡時聞言大怒,正要破口大罵,此時船上的氣氛頗為詭異,眾人好似全然沒有聽到方才王自生那無禮的話語,只是沉默不語的幹著自己的事情,鍾匡時也感覺到了這種氣氛,話到了嘴邊又嚥了回去,盯著王自生半晌,又低下頭去,默然不語。
王自生見鍾匡時又坐了回去,冷笑了一聲,自顧走到舵手處低聲吩咐了兩句,又回到鍾匡時一旁坐下,只是擦拭著腰間的短刀,此時船上雖然坐滿了人,但卻靜寂的很,只聽到一下下木槳划動湖水的聲響。
鍾匡時坐在船上,眼看著船離岸邊越來越遠了,可一顆心卻是不住的往下沉,他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可就在一旁擦拭短刀的王自生卻讓他有種窒息的感覺。此時鐘匡時突然跳出一個念頭:自己莫不是中計了。
正當鍾匡時在忐忑不安的時候,突然聽到對面的本寂突然問道:「借問一句,這船卻是往哪邊去?」
王自生笑了笑,卻沒有立刻回答,轉過頭對一旁頭戴簾帽的鍾匡時之妻笑道:「外間風大,還請夫人到艙內歇息。」
鍾夫人猶疑的向鍾匡時這邊望了過來,看到丈夫點了點頭,方才起身走到艙中去了,王自生這才答道:「到了這個時候也不必在隱瞞你們了,某家姓王名自生,乃是鎮海軍蘇州團練使王佛爾義子,鎮海軍殿前親軍左廂押衙,受大王之命前來洪州打探軍情,現在這船要往哪裡去,鍾留後與這位師傅總該是明白了吧!」
王自生這話一出口,不但鍾匡時與本寂兩人大吃一驚,就連船上的軍士們也個個失色,他們中絕大部分人都以為王自生不過是洪州守軍中的一個低級軍官,只有少數一兩個參加了那天飯局的才知道真相,不禁為王自生擔心起來,右手已經扶到了刀柄上,準備廝殺。
「乖乖!」一聲怪叫打破了船上的沉寂,眾人的目光投到了發出聲響的人的臉上,卻是劉老七,只見其咋舌道:「!我倒是哪路來的好漢這般本事,原來是鎮海軍殿前親軍的押衙,蘇州團練使的義子,怪不得偌大口氣,許下咱們個個衣錦食肉,封妻蔭子。王押衙,你先前的話可還算數?」
鍾匡時聽到這裡,心知自己生死安危便是掌握在這些軍士的選擇之上,趕緊搶在王自生發話前截口道:「你們送我到撫州去,無論這廝許下多少賞格,本官都能加倍補償!」
「呸!」一口唾沫狠狠的射在船板上,卻是劉老七,只見其不屑地笑道:「你現在就是砧板上的肉,連命都是爺們的,還有什麼資格談價錢,快給我滾到一邊去,否則小心爺們的刀子!」
鍾匡時一下子呆住了,他身為一方霸主之子,自小便在呵護下長大,哪裡受過這般苛待,此時的他心中不由得暗自後悔,方才不該將隨行護衛盡數捨棄在岸上,就帶著老婆和本寂二人上船,此時落得個束手待斃的下場。突然,他靈機一動,連忙轉過身來對王自生喊道:「王押衙,你有所不知呀,我已經與貴上聯姻,算來我還是呂相公的大舅子,我此番前往撫州,就是為了聯兵對抗吳賊之事,你若是將我劫到杭州去,只怕誤了大事,反不為美吧!」
王自生聞言一愣,他這些日子都在洪州,並不知曉陳象與鍾媛翠前往杭州與呂方聯姻之事,只當是鍾匡時臨時胡編哄騙自己的,不過他此時也懶得拆破對方的謊言,笑道:「留後卻是不知,末將這次來大王便有叮囑,說小姐頗為思念兄長與嫂子,讓小人若是方便,便接留後到杭州去相聚。幸喜小人有福,得以接到二位,請留後去杭州一趟,也好讓小人回去交差!」說到這裡,王自生高聲道:「來人,請貴人到艙中歇息!」
洪州鎮南軍節度使府,一片狼藉,到處都是遺落的財物,這些貴重的物品散落的到處都是,可此時卻無人前來拾取。府外傳來一陣陣的哭喊和廝殺聲,隨著時間的流逝,聲響也變得越來越清楚,這意味著淮南軍已經離這個洪州乃至整個鎮南軍的心臟越來越近了。
終於,隨著一聲巨響,節度府門終於被撞開,一隊軍士簇擁著一名黑甲大將衝了進來,那大將旁若無人的直接走上大堂,一屁股坐在了上首座上,殺氣騰騰的臉上浮現出得意的笑容。
「恭喜鍾將軍今日終於得償所願!」隨行的將佐也識機的很,立刻領著軍士們齊聲恭賀。那黑甲大將,不,應該叫他鍾延規仰天狂笑起來,自從鍾傳過世的那天晚上,一直到今天,雖然時間不長,可他經歷的危險,困苦、疑惑以及做出的決斷只怕常人一世為沒有經歷過,如今洪州城已經落入自己的手中,依照與淮南軍的約定,自己便是下一任的鎮南軍節度使,多年的夙願即將變成現實,饒是他平日裡以莊重自持,此時也不禁有些失態了。
這時一名親兵從堂下小步跑了上來,躬身下拜道:「稟告將軍,已經將府邸搜過了,沒有找到逆賊鍾匡時,鎮南軍節度使的印信也沒有找到,只有找到府中的正副管事!」
鍾延規聞言冷笑了一聲,平日裡的冷酷又重新恢復到他的身上:「來人,將這兩個人帶上來!」
不一會兒,正副管事都被帶了上來,跪伏在地。鍾延規也懶得廢話,沉聲道:「你們兩人只能活一個人,先說出來鍾匡時的下落的,就能活下來,剩下一個就死。現在不用我來教你們如何做了吧!」
正副管事立刻搶著說話,唯恐落在後面,鍾延規厭惡的指了指較為胖的一個道:「你先說!」
胖管事得意地看了同伴一眼,又對鍾匡時磕了個頭,方才說道:「稟告將軍,鍾匡時聽到城破的消息以後,便與本寂禪師與夫人一同往南門跑了,想必是乘舟去投奔撫州的危全諷去了!」
鍾延規滿意地點了點頭:「不錯,南門外便是碼頭,南塘又有不少小港汊可同贛江,可直通撫州,危全諷又是他的岳父,他定然是往那邊跑了!」想到這裡,他起身走到階下高聲下令道:「來人,快點二十條快船,在贛江上巡邏,若發現有僧人和婦人所在的船隻,一律截下!」這時他才想起這兩個管事,轉過身來下令道:「來人把這兩人全部推出去斬首!」
那胖管事方纔還滿懷希望地等待著釋放他回家的消息,可等到的卻是處死自己的命令,不由得大驚失色,一邊拚命掙扎,一邊嘶聲喊道:「將軍,將軍,你剛才不是說只要先說出鍾匡時下落的人就能活命嗎?你可不能食言呀!」
鍾延規擺了擺手,示意正在拖胖管事出去的軍士停下,走到對方面前冷笑道:「你既是王府管事,定然是鍾匡時那廝的心腹。可你明知我要殺他,還出賣主人的行蹤來換取自己的性命,你今日如此,焉知他日不會出首買我換取自己的性命,像你這種買主小人難道還不該殺嗎?」說到這裡,鍾延規大手一揮,厲聲道:「快快拖下去,斬了!」
第028章 來使(一)
洪州城外蓼洲,淮南軍大營,正如絕大部分古代軍隊以外,在經歷多日苦戰之後,取得了攻破敵方大城這等大勝,淮南軍的守備也鬆懈了下來,原因無他,人類天性便是如此,一張一弛才是常理。就算秦斐這種素來以治軍嚴整聞名的宿將也知道不可將部屬逼得太狠,否則時日長久必然生亂,所以在攻破洪州之後,他便讓各將進城,恣其所欲,自己卻留在大營鐘,其間若有違反軍紀之事,他也就當作沒看見了,這也算是將領的一個通病,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無非是程度輕重的差別罷了。
淮南軍大營所在的蓼洲正好扼守東塘與贛江的交匯之處,在圍攻期間,不但有浮橋與陸地相連,而且還有許多小船在贛江上巡邏,不但可以防備守兵的突襲,還能夠隔絕贛江上下游的交流,確保對守兵的封鎖。但在洪州城破的現在,江面上浮橋依舊,但巡邏的船隻的密度就小了很多,就算是有巡船,往往也只是在港汊處停泊休息,而不是像往日一般在江面游弋巡邏。
從贛江下游劃過來一葉扁舟,此時在空曠的江面上顯得尤為突兀,站在船頭的船長看了看江邊,回頭對艙內喊道:「客官,前面就是蓼洲,淮南大軍營地,咱們去哪兒靠岸呢?」
船艙內一陣響動,接著一名矮胖漢子出得艙來,只見其頷下微鬚,淡黃色臉盤,葛衫蓑衣,看上去和尋常江面上討生活的漁家漢子沒什麼分別,只是其雙眼滿是血絲,臉色疲憊,好似數日未曾休息一般,正是從廣陵而來的徐溫心腹陳佑,只見其看了看前面景象,也不多話,沉聲下令道:「向前劃,咱們就到蓼洲去!」
「什麼?去蓼洲?」那船長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一雙眼睛瞪得老大,死死地盯著陳佑,當他看到對方點頭,確認自己剛才沒有聽錯,腦袋立刻搖的同撥浪鼓一般,連聲道:「不去不去,那邊可都是些赤佬,若是栽了個探子的罪名,可是要掉腦袋的。你先前可只是說送你到洪州來,可沒有說要咱們到淮南軍大營去,這可怪不得我們!」說到這裡,那船長一邊向船尾走去一邊高聲喊道:「調轉船頭,咱們立刻回去!」最後這話卻是對水手說的。
那船長剛走了兩步,便覺得眼前一花,脖子上便多了一股涼意,卻是陳佑從懷中拔出短刀,抵在了對方脖子上,那船長頓時大驚失色,顫聲道:「壯士你這是何必呢?」
陳佑平日裡言語可喜,無事也有三分笑意,可此時卻好似刷了一層漿糊一般,又冷又硬,他一手持刀逼住船長咽喉,一手從懷中取出一隻小袋子,扯開束口細繩,丟在地上,冷聲道:「你現在有兩條路好走,一條是下令手下調頭,被我殺了,還有一條是繼續向蓼洲開,地上這些錢都是你的!」
那小袋子落在地上,裡面所裝的東西從束口處跳出來少許,竟是幾枚銀餅,聽布袋落地的聲音,竟然份量不輕。那船長看了看地上的銀餅,又看了看脖子上的尖刀,只得嚥了口唾沫,苦笑道:「也罷,這些銀錢便是買了某家這條性命也夠了,便依了壯士所命行事吧!」
陳佑笑了笑,卻沒有從船長脖子上撤下尖刀:「你也不必害怕,我便是淮南軍中人,有要事要稟告都統,你這番有功無過,說不定還能再撈點好處!」
「小人能保住這吃飯的傢伙便是祖宗保佑,哪裡還敢指望賞賜!」那船長苦笑道。
陳佑的行動便好似一個催化劑,船上的水手看到這般情景,手上又加了三分力,只想早些將這位煞星送到,再不理會。轉眼之間,這快船相距蓼洲不過里許距離,此時就算守軍再怎麼鬆懈,也早就發現這船隻不對勁,畢竟想這等兩軍交戰的水域,尋常百姓的船隻早就避之不及,唯恐被牽涉其中,惹來麻煩,像這等直衝過來的,其中必有干係,若非是只有一條,守兵還以為是敵軍的火攻船呢。很快,兩岸的港汊中便駛出兩隻巡船來,看方向速度正是要來阻截這小船的。
那巡船來的極快,不一會兒便靠近陳佑所在的船隻,雙方相距二十步左右時,船上將佐高聲喊道:「爾等是什麼來路的船隻,快快停住,否則弓箭伺候了!」
那船長正要回答,卻被陳佑推到一旁。陳佑高聲道:「我乃廣陵來使,有要事稟告秦都統,爾等速速接我上島。」說到這裡,他又從懷中取出一面銅牌來,向對方船隻方向高高舉起。
那巡船軍官聞言頗有些疑惑,看這船隻形制,應該不過是尋常民船,這一段水路都已經被淮南軍控制,若是廣陵來使,為何不乘坐官船?可看那人手持的銅牌,好像與真的無異,想到這裡,那軍官便吩咐手下靠過去,親眼看個真假。
兩船相距還有丈許,巡船便伸出橈鉤拉住,那軍官跳了過來,接過銅牌細看,只見牌上赫然是一隻白虎,形象飽滿,製作精緻,竟然是吳王府發出的最高級得信符,那軍官不由得大驚失色,趕緊跪倒在船板上,雙手將銅牌呈回給陳佑,恭聲道:「小人不知上官來臨,方才無禮之處還望恕罪。」
陳佑接回銅牌,小心的納入懷中,笑道:「無妨,不知者無罪,本將有要事在身,要立即面見秦都統,你快送我上洲吧!」
那軍官哪裡還敢多言,起身來立刻吩咐手下在兩船隻見架上跳板,待到諸事完畢後才請陳佑上船。陳佑走到跳板旁,突然停住了,回頭看了看廣陵方向,心中暗想道:「自己自從從廣陵出發以來,便廢寢忘食的趕路,水陸兼程,從廣陵到洪州一共只用了六天,可謂是已經快極,應該廣陵大變的消息還沒有傳到這裡。可萬一陳潘、范思從等人已經知道了廣陵兵變的消息,自己這次來便是自尋死路了。自己到底是來遲了還是沒有呢?」陳佑看了看眼前的跳板,在江面上搖晃不止,永遠也不會穩定下來。
秦斐斜倚在錦榻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打著盹,自從出兵以來,他身為主將,諸般大事都繫在自己一個人身上,每日裡能睡個兩個時辰便不錯了,而此時洪州城已破,此番出兵雖然不能說已經大功告成,也可以說百里路九十里半了。以他這般年紀,身子骨肯定是不如少年時,也就自在大帳中休息一下。身邊的將佐也都是使熟了的,此時若無什麼大事,也都攔住了,免得打攪了大帥。
秦斐正睡得迷迷糊糊,彷彿聽到有人在一旁說話。睜開雙眼一看,果然是帳外的當值軍官,正一臉惶急的叫著自己。秦斐此時睡得正是香甜,被吵醒了不由怒道:「敵都已破,有什麼事情不能稍後再說嗎,偏要來打攪某家休息!」
「請都統恕罪!」那軍官趕緊斂衽謝罪,低聲道:「廣陵有信使前來,說有急事要立刻見都統本人,所持的乃是王府白虎銅符,小人這才斗膽驚擾大帥!」
秦斐擺了擺手,示意那軍官閉嘴,閉上雙眼思忖了片刻,才開口問道:「廣陵來使有多少人?」
「只有一人,並無隨員!來人是淮南親軍右廂虞候陳佑。」
「一人?」秦斐疑惑的重複了一句,過了半晌方才吩咐道:「傳他上來!」
不一會兒,陳佑便被帶入帳中,上前兩邊斂衽下拜道:「末將拜見秦帥,恭賀秦帥新建偉勳,定能封官進爵,蔭庇百代!」
秦斐嗯了一聲,伸手示意對方起身,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陳佑,開口問道:「大王將白虎銅符與你,定然有大事發生,你快快稟告吧!」
「大王此行前曾經叮囑末將,密信只能親手交給都統本人,在場的除了末將和都統外再也不能有第三人!」陳佑沉聲道。
秦斐看了看陳佑,沉默了片刻,才對身旁的軍官下令道:「你出去,下令帳外護衛離帳十步,若無軍令,不可靠近,違令者斬!」
待到軍官出得帳門,帳中只有秦、陳二人後,秦斐道:「好吧,現在你可以將密信交給我了!」
陳佑從懷中取出一封白麻敕書,上前幾步,雙手呈送到秦斐身前。秦斐剛剛接過敕書,陳佑便退回原地,垂首等待。秦斐疑惑地接過敕書,又看了陳佑一眼,方才低頭細看。
「這信中是吳王的意思嗎?」秦斐突然抬頭問道,雖然他竭力壓制住自己的情緒,但從他顫抖的雙手中,不難判斷出他此時的情緒頗為激動。
陳佑卻還是那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沉聲答道:「末將不知,不過這敕書的確是吳王府所發出的,都統若是不信大可查驗印鑒。」
「老夫知道查驗,用不著你這黃口小兒來教!」秦斐突然厲聲吼道,他站起身來,搶到陳佑身前,一把揪住對方的衣襟,厲聲問道:「你出發之前,廣陵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陳佑卻還是那副模樣,平靜的答道:「小人出發之前,廣陵一切安好,如平日無異。」
「放屁!」秦斐顯然已經怒到了極點,連粗話都說出口了:「你當老夫是三歲小兒嗎?吳王豈會發出這等亂命,定然是廣陵發生大事了。」這時,帳門伸進來一個人頭來,卻是方纔的那位軍官,原來剛才秦斐的嗓門太大,連在帳外的他都聽見了,故而想要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第029章 來使(二)
「出去!沒有本帥的命令誰允許你進來的!」秦斐厲聲喝道,那軍官被嚇得面如土色,趕緊退了出去。秦斐轉過頭來,臉色陰沉的好似鐵鑄成的一般,聲音低沉,彷彿是從喉嚨裡擠出來的一般:「某家最後再問你一次,廣陵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大王是否安好!」
如果此時帳中還有其他秦斐的部屬在場的話,那些身經百戰的老兵會被老將嚇得兩腿發顫的,可陳佑還是那副什麼都沒有感覺到的樣子,恭敬的答道:「沒有發生什麼大事,大王安好!」
「好!好!」秦斐被對方的表現氣得頷下鬍鬚飄起,氣急之下高聲道:「來人,將這廝拖下去,沾水的皮鞭伺候!」
帳外伺候的親衛聞聲立刻衝進帳來,便要將陳佑拖下去大刑伺候。陳佑見狀趕緊又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雙手呈送上去,口中喊道:「莫急,莫急,小人這裡還有一封書信,秦帥請看。」
「敬酒不吃吃罰酒!」秦斐冷哼了一聲,接過書信,拆開細看,剛剛看了兩行,身形突然一震,抬頭看了一下陳佑,才繼續過了下去,過了好一會兒功夫,才將那書信看完。秦斐做了個讓手下退出賬外的手勢,冷笑道:「你現在可以說廣陵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了吧?」
陳佑叉手行禮道:「徐、張二位將軍感於大王身邊遍佈佞臣,蒙蔽明主,亂殺老臣,國事日漸衰微,便剖肝瀝膽,以死相諫,終於說服大王,將身邊小人盡數驅除。因為還有陳潘、范思從等小人隨大帥出征,徐將軍本著除惡務盡之意,遣小人趕來洪州,請秦帥遵從大王旨意,將爾等盡數誅殺,以免貽害久遠。」
「剖肝瀝膽?除惡務盡?」秦斐冷哼一聲,臉上滿是不屑之色,恨聲道:「我看是白刃加身,趕盡殺絕吧?徐溫、張灝兩人好大膽子,先王屍骨未寒,就敢做這謀反之事,難道沒有看到朱延壽、田□等人的下場嗎?『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陳潘等人並無大罪,徐溫那廝以為就憑這樣一紙敕書就能讓本帥著他的道兒,他倒是將某家看的小了!」說到這裡,秦斐將手中的書信撕的粉碎,扔在地上。
「秦帥不受君命,難道連自家妻子性命也不在乎了嗎?還有大王的性命,正如大帥所言,張、徐二位將軍行此險招,已經是毫無退路,要麼是將隱患盡數斬除,開府建牙,位極人臣;要麼就是身死族滅,身敗名裂,如今西征大勝,軍中遍佈大王親信,若是他們得到消息,以討逆為名,挾持秦帥,領數萬大軍順流而下,外藩眾將定然望風景從,張、徐二位將軍能做的選擇其實就很少了。」
秦斐聽到這裡,沉吟片刻之後問道:「你來之前徐、張二人如何說?」
「小人出發之前,徐將軍讓小人傳話給秦帥:若是十五日內小人沒有帶著陳潘、范思從等人的首級返回廣陵,他便將秦帥和楊家族滅,縱兵劫掠廣陵,投奔鎮海軍呂方去了。何去何從,請秦帥細細思量!」
「什麼?」秦斐好似當頭挨了一棒,被陳佑帶來的話給驚呆了,突然,他站起身來,雙眼要噴出火來一般,雙手手指屈伸,好似徐溫就在眼前,要將其撕成碎塊一般。可陳佑還是那副模樣,老僧入定一般。秦斐站在陳佑面前,靜立半晌之後,終於頹然坐倒,慘聲道:「化源呀化源(化源是楊行密的字),你當年怎麼沒有看出徐溫是這等狼心狗肺的惡賊,將淮南親軍交在這等人物手上,貽害子孫!」
過了許久,秦斐終於歎了口氣,低聲問道:「罷了,若我依照信中要求的去做,徐溫那廝便不會傷害大王?」
陳佑笑道:「自然是不會,秦帥請放心,徐、張二位將軍眼下只控制著廣陵城,若無大王在手,淮南數十軍州守臣又有哪個理會他們,如非迫不得已,誰又願意去選擇出奔這最後一條路呢?更不要說弒殺主上也不是什麼好名聲,老吳王待部屬恩重,若是沾上這個罪名,早晚也是死路一條的。」
秦斐聽了回答,思前想後,將其中利害反覆考慮了許久,一直到自以為再無紕漏之後,歎了口氣:「信上提到的人除了范思從以外,其餘都在營中,他留在江州屯守。」
陳佑點了點頭道:「無妨,秦帥先將其餘人都料理了,在派人去江州擒拿范思從,我便直接帶這些人的首級回廣陵,只少他一人,想必徐將軍也會體諒的。」
秦斐冷哼了一聲,沒有回答,高聲招來帳外的校尉,將信上所列的名單念了一遍,下令將其一一招來,又下令準備一隊刀斧手在帳後待命,聽到號令便衝進來行事。那校尉聽命後雖然頗為驚異,但其身為秦斐的心腹,知道此時不宜多口。躬身領命便處出賬去了。
那校尉出賬之後,陳佑臉上終於露出一絲得計的喜色,秦斐看了他一眼,歎道:「今日之事,也不知是對是錯,不過事了之後,你便替我向徐將軍懇求一事:允許老夫解甲歸田,躬耕田里,再也不理會世事。」
陳佑趕緊笑答道:「秦帥說的什麼話,您此次攻取洪州,勢如破竹,正當建功立業的年紀。此番事了之後,定要大加犒賞。徐將軍正要以為南山之靠,定然不會允許您解甲歸田的。」
秦斐擺了擺手,搖頭截斷陳佑的話:「不必再說了,徐溫此番派你來,定然也是把你當作心腹,此番你立下大功老夫也算起了點作用。你若是感念一點好處,便替老夫在徐溫面前多說兩句好話,這等兵戈兇殺之事,老夫是再也不想碰了,趁著還能保全首級,還是早點回到鄉里為上,說不定還能帶著家中黃犬在村後的山上追幾年兔子。我算是看穿了,今後這廣陵城中越發凶險,絕非我這等老革夫能呆的地方,現在若不是不走,周隱、陳潘他們就是我的榜樣。」
聽到秦斐把話說到這種地步,陳佑只得答道:「既然秦帥去意已決,末將自當與徐將軍表明您的意思,依在下所見,徐將軍應該不會為難的。」
「那就好,那就好!」秦斐點了點頭,剛毅的臉龐鬆弛了下來,彷彿一下子老了十歲一般,一旁的陳佑看了不由得一陣心酸。正當此時,帳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應該是所招之人來了,陳佑正準備退到賬後去隱藏起來,秦斐卻伸手攔住,沉聲道:「無妨,在老夫營中,誰還能翻出浪來不成?」
不一會兒,帳中便進來了十餘人,大勝之餘,個個面帶喜色,但看到都統坐在上首閉目養神,誰也不敢開口詢問,只得分立兩廂靜待,心中都在思量著到底有何事要將他們招來。由於信中所記載的那些楊渥親信分別在大軍中各個部分,許多人此時正領兵在洪州城中,結果花了快一個時辰,才將所有人集齊,此時的陳佑站在秦斐身旁,成為帳中所有人的視線的焦點,他唯恐露出破綻,壞了大事,只得強自裝出一副鎮靜自若的樣子,可數十個馬上就要因為自己而死的人的目光的掃視,無論是如何忍耐,陳佑還是覺得渾身上下都說不出的難受,便好似被無數蟲蟻噬咬,癢痛萬分。
過了晚飯時分,名單上的人才全部到齊,陳佑在心裡早就不知道默數了多少遍樂,眼見的人總算到齊了,饒是他在此之前不知在心裡將此時的情形推演了多少遍了,當聽到秦斐咳嗽聲時,還是只覺得一陣呼吸急促,喘不過起來。
「列位,已經是晚飯時分了,老夫腹中也有些餓了,大夥兒先一起吃了晚飯再議事吧!」秦斐高聲下令道:「來人,上膳!」
陳佑聽了一愣,但在這個場合他也不好出言反駁,不一會兒,帳外便送上飯食來,他面前也放了一份。陳佑一路趕來,神經早就繃到了極點,這下緊到了極處,反倒鬆了下來,才覺得肚子餓的很,他看到秦斐帶頭開吃,也索性放開懷抱,大吃了起來,帳中其餘人也忙了一天,早就腹饑難忍,也紛紛開吃,一時間帳中滿是咀嚼吞嚥之聲,這中軍大帳,建牙幕府之地,竟如同屠沽市肆一般。
過了好一會兒,秦斐用罷了晚飯,看了看帳中其餘人等也吃的差不多了,微笑著問道:「列位可吃飽了?」
眾人雖然覺得有些奇怪,可看都統笑容可掬,和平日裡那副嚴厲模樣完全不同,心中的疑慮便消了一大半,紛紛笑答道:「早已吃飽了,多謝都統招待!」
秦斐點了點頭,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高聲道:「來人,既然吃飽了,本都統也就盡到情分了,讓列位做個飽死鬼!」
隨著秦斐的號令,從帳外衝進了大隊刀斧手,眾人還沒弄明白是什麼回事,便被堵在帳中,兩個挾持一個,按到在地,動彈不得,就算有少數幾個拔刀反抗的,也很快被亂刀砍倒。很快大帳中的混亂就平靜下來,所有被招來的楊渥心腹都被拿住,大多數人還是稀里糊塗地喊著「抓錯了!」,有幾個性子暴躁的則已經問候到秦斐祖宗八代去了嗎,一旁的刀斧手正要塞住那幾個口吐穢語的傢伙的口,秦斐卻喝止住,沉聲道:「讓他們罵,今日老夫所作所為本就該罵!人都要殺了,連罵都不許罵,也太屈了他們!」
不過數刻功夫,血淋淋的數十枚首級被已經送了上來,擺了一地。秦斐指了指地上的首級,冷笑道:「陳虞候,首級便在這裡,你查驗吧,老夫有些倦了,先去休息了。」說罷便自顧轉身離去了。陳佑趕緊行禮恭送,待到秦斐走遠之後,方才走到首級旁一一對照清點。
第030章 俘虜(一)
杭州,在呂方取下此地之後,便修築陂塘,清理溝渠,修繕道路,苦心經營這座大郡,作為自己的根基所在,這幾年來雖然兩浙還是戰事頻繁,但畢竟戰場並不在杭州本地,以古代中國人的勤勞樸實,只要官府不要搞得太過分,自然就會繁盛起來。於是天祐三年九月的杭州,雖然還無法和後世柳永口中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人間福地相比,但也人煙稠密,商旅繁盛,不知不覺間也有了首善之區的模樣了。
北關,又名餘杭門,後世更名為武林門,相傳乃是因為附近有山名為虎林山,吳音訛傳為武林門,自隋唐起,此地為京杭運河南端碼頭、販米、運貨、進香之人晝夜不絕,漸成鬧市。呂方擊退淮南兵的進攻,攻取廣德之後,北方的威脅大大削弱,湖、蘇二州的財稅順運河而下,於是此地更為繁榮,雖在城牆之外,但房屋密集、物價昂貴,便是杭州城內也相較不及,每當夕陽西下,「檣帆卸泊,百貨登市」,入夜,「篝火燭照,如同白日」。加上遊人集宿於此,「熙熙攘攘,人影雜沓」,形成熱鬧的夜市場面,素來有「北關夜市」之稱,北關市場直到深夜起更時也未散去,加之此地又是杭嘉湖地區一帶漁民的集散地,到了後半夜,附近的漁船便早早的到了此地出售漁獲,是以杭州城內懂行的吃客往往清晨就來到此地享用剛出水的鮮魚。
一名穿著犢角短褲的漢子帶著十來個短衣隨從,正在北關外的河岸散步,岸邊停靠的漁船上的魚販遠遠看到便紛紛躬身行禮,打著招呼,而此人卻是挺胸凸肚,愛理不理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原來此人便是此地的魚牙主人,開市之前,所有魚販都要經過他定價開市,否則便不得出售漁獲,若是未經他允許,在這北關連一尾魚蝦都買不到。每日光是收到的經手抽水都有數十貫,光這一項杭州城中的中產之家都是遠遠不及。
那魚牙在河岸上轉了兩圈,便覺得有些氣喘,畢竟這兩年手裡有了錢,便多納了幾房小妾,身子骨自然不如年輕時候了,於是他便走到河堤旁的涼亭中,一旁的隨從趕緊擺好矮榻憑幾。魚牙坐下喝了兩口涼茶,便吩咐一名心腹道:「某家今日有些不適,外間的事情你便去看看,莫讓閒雜人等前來煩我!」
那魚牙在矮榻上又喝了兩口涼茶,剛剛躺下閉目養了會兒神,便聽到外間傳來一陣爭吵聲,依稀正是自己手下的聲音,他眉頭跳了跳,最終還是忍耐不住,站起身來,只見不遠處的河岸上自己的手下正和一個跛足老漢吵的不可開交。這魚牙都是市井裡長大的,個個伶牙俐齒,兼之人多勢眾,那跛足老漢哪裡是對手,被說的啞口無言,滿臉怒色,眼看就要廝打起來。
那魚牙本準備讓手下將那人攆遠點,莫要礙了自己打盹,可走近幾步看清了那跛足老漢容貌,立刻臉色大變,趕緊搶上前去,劈面便給了手下一個耳光,將其打倒在地,厲聲喝罵道:「不長眼的東西,連王府的孟三爺都敢罵,想作死嗎?」說到這裡,那魚牙轉過身來,臉上已是笑容可掬:「孟三爺您可別這瞎了眼的狗東西一般見識,您有啥事何必親自來,吩咐一聲,小人便與您親自送到府上去便是!」
孟三本來被對手的污言穢語氣得臉紅脖子粗,偏生他又是個口舌笨拙之輩,無法出口反駁,看到這魚牙如此,才覺得出了口氣,氣道:「今日管事的說有主上有要客要招待,讓某家早些出門,買百尾新鮮鱸魚聽用,老夫來了這裡,那些魚戶卻說未得魚牙子允許,不得開市。某家念著上司催著急用,想要與這廝商量則個,這廝卻開口便罵,好生可惡!」
魚牙趕緊又對手下痛罵了一番,直到看到孟三不再計較方才鬆了口氣,趕緊親自陪著對方去船上挑魚,一連上了十餘條船方才湊齊了孟三所要的鮮魚。那魚牙又準備了十餘輛驢車,將鮮魚養在水桶中,派了幾個得力後生與孟三一同送去,至於魚錢,自然是一文不收。待到那孟三走遠了,方纔那挨罵的隨從疑惑地問道:「主人,平日裡便是這北關的守吏您也沒有這般恭敬,這孟三是什麼來歷,您怎的這般恭敬?」
魚牙冷哼了一聲:「你懂什麼,這老漢本來可是在殿前親軍中的校尉,征討武勇都時斷了一條腿,無法再在軍中效力,他又是個鰥夫,在此地並無親眷,便被安置在吳越王府中,管些雜事。某家幾次送魚到王府去見過一面。俗話說『宰相門前七品官』這孟三可是在大王府中做事的,尤其是這沒品的北關守吏能夠比的,說句不好聽的話,人家可是大王身邊的人,得罪了他,隨便說句話,莫說是你,便是我也是家破人亡的份呀!」說到這裡,他聲音轉低:「不過大王府上有什麼貴客?居然還要讓人專門來採購鮮魚。」
那隨從早已是面如土色,一想起自己方才無意之間差點丟掉身家性命,便不由得汗濕重衣。經歷此事之後,他性格大變,謙和待人,因此生意興隆,一世安康,倒是因禍得福。
那孟三帶了驢車到了王府後門,喚了人手出來搬鮮魚進府,自取了零錢賞了車伕,才進門向管事交差。剛過了兩重院落,便看到管事快步走了過來,剛剛看到孟三,那管事便笑道:「那些魚夫人都看過了,都是活蹦亂跳的鮮魚,還親口誇獎你孟三這次差使辦的不錯。」
孟三叉手行禮道:「托福托福。」隨即他壓低嗓門問道:「你可知道這次到底宴請的是何方貴客?夫人竟然這般大費周章,居然連魚新鮮與否都要親自察看?」
那管事左右看看無人,壓低嗓門道:「哪有什麼貴客,還不是那個想要和大王聯姻的鍾匡時,這不,夫人聽說那邊人喜歡吃鮮魚,還專門安排了一個擅長江西那邊口味的廚子。」
孟三聽了一愣:「怎的鍾匡時來了杭州,莫不是被吳賊打敗了逃到這邊來的,倒是好生沒用!」
「呸!」管事啐了一口,語氣中滿是不屑之意:「若是逃來就好了,乃是咱們王自生王虞候到洪州生擒來的,一起抓來的還有他夫人和一個和尚,都關在西邊的廂房裡。」
這孟三本是殿前親軍的老卒出身,聽到老上司王佛兒的義子如此英雄,不由得喜上眉梢,翹著大拇指讚道:「王虞候雖然不是將軍親子,可這番英雄氣概卻是一個模子出來的,果然不愧是殿前親軍的好漢子!」
王府西邊的一間廂房中,鍾匡時坐立不安,倒是下首的鍾夫人和本寂禪師倒是鎮靜的很,房中三人除了頭戴簾帽的鍾夫人看不清面容以外,其餘兩人臉上都頗有風霜之色,尤其是鍾匡時,過去那副面白豐滿的臉龐消瘦了不少,兩頰的顴骨突出,雙目深陷,就更顯得目光驚惶,若非身上的錦袍玉帶,哪裡還能看得出數月以前他還是一方節度,鎮南軍十餘州的最高主宰。
鍾匡時突然磚頭向本寂問道:「禪師,依你看呂相公該不會為難我吧?不管怎麼說我還將親妹妹許配給他,說來我還是他的大舅子呢?」
本寂還在斟酌如何安慰已經亂了心神的鍾匡時,一旁的鍾夫人對於丈夫這一路上的窩囊表現早已忍耐不住,冷笑一聲道:「夫君你這只是一廂情願罷了,你將媛翠妹子送過去,別人又未曾應允你,怎的就成了你的妹夫了?天下間豈有這等荒唐事?更不要說我們是被呂方手下給抓來的,咱們現在就是人家的階下之囚,你說呂方會如何對待我們呢?」
鍾匡時被夫人這一番夾槍夾棒的嘲諷一衝,早已亂了方寸,連發火都忘了,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語道:「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一旁的鍾夫人看了,更是鄙視不已。倒是本寂看不過眼,安慰道:「使君不必心急,若是呂相公要為難我們,又何必將我們留在王府之中。我看呂相公其志甚大,絕不止兩浙一隅,先王與江西頗有遺德,便是開在這個份上,呂相公也不會慢待了使君。」
此時的鍾匡時便好似落水將溺之人,聽到本寂的話也不細想便當作救命的稻草,連聲道:「禪師說的不錯,說的不錯,呂相公若是有意江西,在下自當為其前驅,我有這般大用,呂相公一定不會薄待了我,一定不會薄待了我!」他此時潛意識裡也覺得沒底,每句話都下意識的重複了兩遍,旁邊的鍾夫人看到自己丈夫如此窩囊,想到自己竟然嫁給這樣一個錦繡皮囊,內裡草莽的丈夫,心中其苦,不由得低聲抽泣了起來。
鍾匡時此時也顧不得夫人了,起身走到本寂身旁急問道:「禪師,要不我馬上求見呂相公,主動將鎮南軍留後之位獻給他,這樣一來他必然會厚待我們,你看這般豈不更好?」
第031章 俘虜(二)
本寂聽了心中一動,鍾匡時這話雖說懦弱了點,但在此時只怕也是唯一的出路了,畢竟現在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若是不識相點,等到毒酒白綾過來,那時就是後悔也來不及了。正當此時,屋外傳來一陣敲門聲。鍾匡時站起身來,臉色頓時變得慘白,看了本寂一眼,才顫聲問道:「什麼人?」
屋外有人恭聲答道:「小人受大王之命,請鍾留後,夫人以及本寂禪師前往赴宴!」
「赴宴?」鍾匡時頓時一驚,已經是驚弓之鳥的他此時將所有的消息都變成了噩耗,他壓低嗓門詢問道:「禪師,莫不是鴻門宴吧?」
本寂還來不及回答,一旁的鍾夫人再也忍耐不住,冷笑道:「我等此時不過一階下囚耳,呂方遣一童子持刀來便可殺盡我等,何必這般大費周章,郎君你這般多疑,只怕不待人家殺你,自家都嚇死自己了。」
本寂苦笑道:「夫人所言雖然偏激了點,但確屬實情,依貧僧所見,呂相公乃是好意,使君還是放心吧!」
鍾匡時起身收拾了一下身上衣衫,開門出來,只見階下站著一人相侯,青衣皂鞋,打扮的頗為幹練,臉上笑容滿面。看到鍾匡時出來先斂衽行禮,然手側身伸手做了個延請的手勢。鍾匡時見狀才把一顆心放到肚子裡,他此時也不敢托大,也微微拱了拱手還了那人一禮,接著笑道:「請先生帶路!」
那青衣侍從在前帶路,過了兩重院落,到了一處園林門口,便停住腳步,指著園中一處紅瓦亭頂處笑道:「列位請進,大王便在那亭子中等候三位,這園子非極端親密之人都不得進入,小人只能送到這裡了。」
三人進得園來,只見這園子林木森森,多半是桂花樹,如今已是九月時分,正是桂子花開之時,一陣陣濃郁的桂花香撲鼻而來,幾欲讓人醉倒。鍾匡時等三人走在林間,一時間也忘了自己身為人虜的現狀。那亭子從園外看過去不遠,可林間道路曲折,三人又無人帶路,結果走了足足半刻鐘方才到了亭前,只見亭前站著一人正披甲挎刀相侯,三人也都認識的,正是王自生。
鍾匡時見了這冤家,臉色不禁一變,下意識便要後退。王自生也看到來人,搶上兩步,躬身行禮道:「鍾郎君請恕末將甲冑在身,不能全禮!大王正在亭內相侯,列位請進吧!」
鍾匡時見這般情況,也只得擠出一臉苦笑還了一禮,向亭內走去。王自生搶到亭門,替三人揭開門簾,待三人都進去之後,自己也進得亭來,站在呂方身後。
鍾匡時剛進得亭來,便聽到一個驚呼聲,定睛一看卻是自己的小妹鍾媛翠,只見鍾媛翠雙目圓瞪,一隻手掩住檀口,臉上滿是不敢相信的神色,鍾匡時還也是吃了一驚,還來不及打招呼,鍾媛翠便跳起身來,一頭撲到哥哥的懷裡,哭泣起來。鍾匡時一開始吃了一驚,接著心頭滑過一股暖流,他經連番大變之後,心態也有了很大的變化,對親情較之往日也多了幾分看重,更不要說他將小妹送到杭州來與呂方結好,內心深處也不無歉疚之意,此時情不自禁的伸手在鍾媛翠的頭上撫摸起來。
鍾媛翠在鍾匡時懷中哭訴了一會兒,突然站直身子,問道:「哥哥,你不是在洪州嗎?怎的也來杭州了,延規哥哥他現在如何?」
鍾匡時被小妹這一問頓時愣住了,難道她還不知道所有發生的事情嗎?他向亭子中人望去,只見首座上的是一個四十許人的紫袍男子,頭上未著冠冕,臉型圓潤,頷下微鬚,觀之和善可喜,應該就是此間的主人——鎮海軍節度使呂方;呂方身旁坐著一名華衣婦人,端莊秀麗,應該就是他的正妻;再就是披甲持刀站在呂方身後侍衛的王自生,此外其間便再無他人。鍾匡時推開小妹,對呂方躬身行禮道:「在下拜見呂相公、呂夫人!」
「免禮免禮!」呂方笑道,卻沒有起身,堂堂的受了鍾匡時一禮:「鍾留後遣陳掌書與我家修好,共抗吳賊,本王深以為然。後來得知吳賊圍洪州,形勢緊急,本王出兵不急,只得遣王虞候去洪州與留後聯絡,商討共同對敵之事,卻沒想到形勢突變,洪州已經失陷。幸喜他見機快得很,搭救鍾留後及夫人、本寂禪師,將其一齊救到杭州來了嗎,這倒也時不幸中的萬幸呀!」
鍾匡時聽了一愣,他也不是傻瓜,豈會相信這王自生來洪州是為了聯絡共抗淮南軍的,更不要說後來劫持自己一家人前往兩浙,分明是不懷好意。但這個時候形勢比人強,在別人地頭上也不好撕破了臉,只得強笑道:「匡時這裡謝過相公厚恩了,多虧王虞候一路上大智大勇,若是落在吳賊手上,那後果便不堪設想了。」說到這裡,鍾匡時便對王自生唱了個肥諾,王自生趕緊躬身回禮。
鍾匡時與呂方兩個人假戲真唱,硬生生弄出一副融融的氣氛來,這自然是騙不過本寂、與鍾夫人兩人,但鍾媛翠卻不知曉其中內情,還真以為呂方聽說洪州危急,便派出得力手下去搭救自己這個送上門的大舅子。她本就對親情看的極重,此時自然對呂方滿是感恩之心,只是當著眾人的面不好意思說出來罷了,一雙烏亮的眼睛卻是忽閃忽閃地看著呂方,感情溢於言表。
呂方與鍾匡時又寒暄了幾句,三人便分別坐下,六人圍坐在矮榻上,邊吃邊談,時間倒是過得飛快。本寂與鍾匡時都是久聞呂方的名聲,卻是第一次與其相見,隨著交談的深入,兩人發現此人雖然身世低微,又是武人,但談吐文雅,倒好像是修習多年的儒士一般。本寂更是發現呂方話語間對民生極為看重,這是他在鍾傳身上曾經看到的,突然本寂心頭閃過一個念頭:「也許這個人更適合擔當江西之主這個責任!」
酒過三巡,呂方放下酒杯,笑道:「我今日宴請三位,固然是為三位接風洗塵,卻還有一個目的。」
鍾匡時等三人心頭咯登一下,心中同時暗想道:「今天的正題到了。」鍾匡時強自裝出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笑道:「匡時敢問其詳!」
「本王聽說鍾留後的夫人乃是撫州危公的愛女,不知是否屬實?」呂方笑問道。
「不錯,內人正是危公之女!」鍾匡時點頭答道,心中暗想呂方莫不是要憑借這個關係向危全諷勒索不成?
「那就好!」呂方點了點頭,笑道:「我方才說的事情便是這樁,既然鍾留後乃是危公愛婿,那留在杭州便不如留在撫州。危公治理撫州二十餘年,在贛南根基深厚,鍾留後若得危公支持,興復大業必有所成!」
鍾匡時頓時被呂方給搞糊塗了,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難道對方是要把自己送回給危全諷不成?那他當時又何必將自己辛辛苦苦抓來?莫非當真是他所說的,那王自生是為了保護自己才將自己一行三人抓到杭州來的?呂方遣兵佔領饒州也是為了更好的抗擊淮南軍?
呂方看到對方半信半疑,便用肯定的語氣重複道:「不錯,我的意思就是要將鍾留後一家人送到撫州去!」
「什麼?」聽到呂方這般說,莫說是鍾匡時,就連本寂、鍾夫人都大吃一驚。這也太不符合亂世中的常理了,此時的鍾匡時雖然已經只是孤家寡人,但不管怎麼說,朝廷委任的鎮南軍留後還是他,借助他這個名號,呂方不但能名正言順的攻略江西,還可以招降不少土豪,減少不必要的阻力。更不要說鍾夫人這個危全諷的愛女,抓在手裡縱然不能挾持住危全諷,但起碼可以使對方有所顧忌,這在未來的江西爭霸戰中是萬分有利,想到這裡,鍾夫人不由得上下打量起呂方來,難道此人當真不打算圖謀江西的地盤?
鍾匡時雖然是又驚又喜,但還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能夠這般容易的脫身,便小心翼翼的試探問道:「既然如此,那呂相公打算安排我們什麼時候動身呢?」
「那就要看留後打算何時動身了?」呂方笑道:「若是夫人想念危公的緊,本王此次飯後便可安排人手送三位前往撫州。」
鍾匡時這才確定了呂方是真的打算釋放自己三人,他雖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使得呂方這般做,但還是又驚又喜地說道:「本來還想叨擾呂相公幾日,只是拙荊城破之後,萬分思念家嚴,若是呂相公覺得方便的話,我等便明日出發,不知可否?」
「那好,自生,你且去安排一下,明日便送留後他們出發,不得有誤!」呂方倒是爽快的很,立刻向身後的王自生下令了,接著他舉起酒杯,笑道:「既然如此,那這次便既是三位的接風宴,又是送別宴了,不恭之處,還望三位海涵!」
第032章 夫妻
鍾匡時等三人這才相信呂方方纔所言是真,雖然不知道對方為何如此,但也都喜出望外,感謝之詞頓時如潮水一般湧了出來,呂方也只是聽著,臉上只是笑吟吟的神色。身旁的呂淑嫻接口道:「三位不必多禮了,三位到了撫州,便請代我家郎君向危公致好,吳賊勢大,我們兩家合則兩利,分則兩害,只有連枝同氣,才是求存之道!」
三人趕緊連連稱是,鍾夫人更是與呂淑嫻兩人敘了年齒,呂淑嫻年長一些,便結拜為姐妹,一時間亭中氣氛融融,彷彿一家人一般。待到宴罷,自有人引領三人與鍾媛翠同去歇息,只留下呂方與呂淑嫻夫妻二人,呂淑嫻突然笑道:「郎君倒是捨得,竟然將王小郎辛辛苦苦弄來的這三人輕易的便還給了危全諷。」
呂方笑了笑,自斟自飲了一杯:「這也是沒辦法,誰叫這鍾匡時這麼無能,將老父留下的本錢這麼快折得乾乾淨淨,讓淮南軍佔了江、洪二州,如今江西已經門戶洞開,又對危全諷那些本地土豪先聲奪人,除非我立刻出兵去江西,否則此人留在我手中只是有害無利。」
呂淑嫻皺了皺眉,問道:「就算郎君覺得現在還不是出兵江西的好時機,可這三人身份特殊,扣在手裡也總有些用處,起碼也能讓危全諷有些顧忌吧。」
「夫人,你還是不瞭解危全諷這等人物,像是他這等亂世打拼出來的梟雄,對權位看的最重,他將女兒嫁到鍾家,本就是人質,可聽王公回來所說,鍾傳還沒死,他在撫州修築新城,訓練軍士,打制軍器,所做的哪一件不是觸犯忌諱的勾當,那時他又何嘗在乎過自己女兒的安危呢?那時候他不在乎我現在拿著這三人又豈能挾持的住他不成?與其這樣這般不如還給危全諷,不但可以做個人情,而且也讓其多一份爭奪鎮南軍節度使的底氣,反正我現在的頭號大敵就是要對於淮南軍,只要他不歸於淮南宇下,我們就賺到了,一個鍾匡時又算得什麼。」
呂淑嫻點了點頭,靜靜地看著神采飛揚的丈夫,隨著呂方地位日高,心機也越發深沉,像這等將心中謀畫和盤托出的情形也越來越少,尤其是在眾人面前,永遠都是那副高深莫測的模樣,眾將對其的敬畏之心也越發地重,只有偶爾在自己面前還流露出一點點昔日模樣。注意到這種變化,呂淑嫻的心裡非常矛盾,作為一個妻子,她自然不喜歡丈夫變成這個樣子,用她自己的話說,她寧願呂方一輩子都是淮上的那個莊中田客,每日裡在田里辛苦完之後回到家中,吃了飯後,抱著自己說些沒臉沒皮的笑話,這般過上一世最好;可她的理智又在告訴她,自己的丈夫絕對不是那種能夠這樣過上尋常一世的田舍漢,呂方就像是一枚放在囊中鋼椎,在這種亂世之中,或早或晚就會脫穎而出,可是在這個過程中,他就會發生變化,不再是昔日那個打著赤腳,牽著老牛,在田間擊壤而歌的農夫;而是現在這個心機深沉,割據一方,立於萬人之上的鎮海軍節度使了。可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呢?想到這裡,呂淑嫻禁不住癡了,淚沾雙頰。
呂方正說的得意間,突然覺得亭中靜了下來,回頭一看,只見妻子坐在矮榻上,雙目淚流,臉上有悲慼之色,雖然不知道自己哪裡惹到旗子了,還是蹲下身來,賠笑道:「莫哭莫哭!定是拙夫哪裡說錯了,惹得賢妻生氣了,都是為夫的錯,你若是生氣便打兩下便是,哭壞了身子可如何是好!」說著便抓著呂淑嫻的胳膊在自己的大腿上輕輕地拍打了幾下。
呂淑嫻見呂方如此憊賴模樣,依稀正是過去兩人新婚時的樣子,已經不知有多久未曾如此了,不由得破涕為笑,抽回自己的手笑道:「夫君如今已是朝廷使相,何等身份,怎可如此有失體統?其實我也只是想起過去我們在淮上的日子,雖然清苦些,但也不想如今整日裡都在琢磨著如何對付別人,倒也快活的很。」
呂方聽到這裡,也不由得生出感慨來,但他身在這個位置,不過一會兒便恢復了心思,笑道:「夫人說的是,那時雖然清苦,可也過得快活,不過如今天下洶洶,哪有獨善其身的桃源?為夫努一把力,爭取十年內將天下掃平,還一個朗朗乾坤,那時我將大位傳給孩兒,你我悠遊林下,豈不為美。」
「那自然是好!妾身看余姚四明山風景秀麗,頗為喜愛,不如我等便在那邊歸老可好?」說到這裡,呂淑嫻突然啐笑道:「夫君倒是好大口氣,當天下群雄是紙糊的,十年便要掃平天下!只怕是妄語吧?」
呂方這本也只是夫妻間的調笑話,可聽呂淑嫻這麼一說,反倒強項了起來:「信不過為夫嗎?也罷,多則五年,少則三年,這大江以南必為我有,淑嫻靜觀即可!」
廣陵,自從徐、張二人發動兵變之後,城中的諸股勢力就好像水潭裡的游魚,被突然扔入水中的落石驚擾,全都躲在了深水之中,反倒平靜了下來,可是這種平靜並不是真正的平靜,而是暴風雨前、颱風眼中的那種沉悶的平靜,廣陵城內外的諸般勢力都在水下結盟、收買、恐嚇、勾結、博弈,等待著機會為自己在下一輪權力分食中獲得最大的一塊蛋糕。而讓所有人驚異的是,徐、張二人在發動兵諫,將楊渥身邊的親信殺的一乾二淨之後,城中並沒有接著發生大的變動,保持了良好的秩序,徐溫和張灝都表現出了驚人的克制力,他們只殺了親信本人,並未殃及家人,而且在控制了楊渥本人之後,也沒有呆在王府之中發號施令,大封親信以酬庸勞,也沒有劫掠府庫以自肥,恰恰相反,他們兩人都搬出了王府,封閉府庫,並且將手中的大部分軍隊駐紮在城外,當然在王府之中他們還是留下了一小隊親信,也將原先楊渥親信控制的東院馬軍吞併了,但是相對於其他藩鎮兵變之後的腥風血雨來說,徐張二人發動的這次「兵諫」實在是平靜的有些過分了。
亂世中的百姓是一種記憶力很差的動物,不過大半個月時間,廣陵城中的百姓便幾乎把不久前發生的那次兵變給忘記了,反正生活也沒有發生什麼變化,城頭上依然插著「楊」字大旗,黍米鹽菜依然還是那個價格,在緊閉了一天之後,城門依舊大開,城外運河碼頭上依然停滿了各地來的船隻,載運著全國各地的各種貨物,廣陵依舊是那個唐末第一的揚州城,如果一定要說有發生了什麼變化的話,就是那個驅鷹趕馬,五陵年少的吳王楊渥現在不再橫行城中,這應該算是個好事吧!
可是這一切在那些有心人的眼裡就有意味著另有深意了:其一:徐、張二人之中至少有一個人不是簡簡單單的武夫,他不但有能力把楊渥從權利的寶座上推下來,還有能力維持住廣陵的局面;其二這兩人沒有取楊渥而代之的想法,起碼現在還沒有。那些有心人在看到這一切之後,也做出了這樣或者那樣的決定,但是在西征大軍的事情還沒有塵埃落定之前,這些聰明人都不會下注的,他們會等到風險的泡沫被現實的冷風吹得差不多的時候,才會低下頭去爭奪盃中的美酒的。
淮南節度判官府,這本是周隱的府邸,楊渥得到西征大軍取勝的消息後,便報私仇,將周隱殺死,還將其親族族滅。此事之後,這府邸便空了下來,相鄰的坊裡傳說那裡晚上便鬼聲啾啾,便是白晝裡路過的行人也貼著另外一邊的坊牆行走,盡量離得遠些,免得沾到鬼氣。結果就是白晝裡這宅子也是門可羅雀,彷彿鬼宅一般。
已經是初更時分,判官府外更是冷靜,巡邏的弓手武侯都盡量繞過此地,便是一夜也未必過來一次,於是此地便成了有些有心人得暗中商議那些見不得人勾當的地方。一黑衣男子鬼鬼祟祟的到了側門處,看看左右無人,才輕輕地敲了敲門,三輕兩眾,不一會兒門便被無聲地推開了,那人便鑽了進去,在府中拐了兩個彎,到了一處偏僻小院,進門那人回過頭關門來,月光照在那人臉上,只見其雙眉入鬢,鼻挺目深,生的頗為英俊,卻是已經暗中投靠呂方的江淮宣諭使李儼,只見其拱了拱手,問道:「您約在下在這裡相見,卻不知有何指教。」
帶路那人笑了笑,斂衽還了一禮:「小人何等身份,如何敢指教李宣諭這等人物,今日不過是受了幾位相公所托,求托李宣諭一件事情罷了。」
李儼皺了皺眉頭,他雖然名義上是朝廷官屬,地位十分高崇,但實際上在廣陵城中過得十分落魄,如非呂方暗中接濟,連頓好飯都吃不上,相比路邊的乞丐都好的有限,而且由於他身份特殊,還不能隨意行動,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簡直就是個囚犯,只不過圈禁的範圍大些罷了。這樣一來,他在這廣陵城中自然也沒什麼地位可言,莫說是出鎮一方的守臣,便是稍微受寵點的將吏,見了他李儼也沒啥好臉,可這人口中所稱的相公,定然身份不低,卻還卑辭相求,定然是非同一般之事。此時的李儼早已歷經人情世故,心下已經有了分較,笑道:「卻不知是哪幾位相公,有事要吩咐小人。」
第033章 輪班(一)
那人正要開口回答,裡間卻傳來一陣低咳,他這才反應了過來,笑道:「李宣諭只需知曉敝上所托之事即可,至於敝上是誰倒不必多問,反正到時自然會知曉。」
李儼也聽到了裡間的低咳聲,知曉屋內另外有掌控大局之人,說不定就是眼前人方才口中所說的「相公」之一,他知道已經不可能套出幕後人的姓名,便低聲道:「先生請說,只要小人力所能及,必當遵命行事。」
那黑衣人滿意地點了點頭,低聲道:「敝上所求之事不是其他,乃是求李宣諭代表朝廷,委任敝上東南行營都統之位。」
李儼聞言一愣,隨即苦笑道:「並非在下推脫,依朝廷故事,敝人這個江淮宣諭使之位乃是一個差使,宣佈朝廷制敕,委任忠武王為東南行營都統之後,在下這個江淮宣諭使之位便自動解除。更不要說這等官職,豈是一封帛書就能委任的,若無實力,只恐有害無益,貴上還是莫要自誤的好。」
「這些李宣諭不用擔心。自有敝上操心,只需你依照我家相公之命行事,在此之後自然有無盡的好處。」說到這裡,那黑衣人從懷中取出一隻皮囊扔在地上,聽聲響頗為沉重。
李儼撿起皮囊打開一看,裡面竟然都是大小不一的碎金塊,算起來有二十餘兩,心中暗想道:「看來是楊行密手下那些大軍頭眼見楊渥被徐、張二人控制在手中,也對這淮南王的位子起了不軌之心,否則也當不起這『相公』二字竟然找到我這裡來了,不過這對呂相公倒是一樁好事,我且答應他,誆出原委來,報與杭州,再聽命行事。」想到這裡,他裝出一副驚喜之色來道:「相公既然如此看得起小人,李儼自然唯相公之命是從,不過可否將相公之名賜告,小人也好行事。」
「無妨!」那黑衣人從懷中取出一隻紫金扳指,丟到李儼手中:「這便是我家相公的信物,到時候你看到哪位右手大拇指上有這樣一枚扳指,便是我家相公了。」
李儼接過扳指,還在猶豫著是否應該繼續套出後面那人是誰,那黑衣人已經起身,做了個送客的手勢,李儼只得起身離去,待到出了周府側門,後面的門立刻關上了。李儼看了看四周,空蕩蕩的並無一人,若非自己懷中放著那個沉甸甸的皮囊,他簡直會以為剛才發生的一切實在夢中,他在原地駐足了半晌,牆內還是沒有一點動靜傳來,最後李儼只得搖頭回去了。
李儼剛剛出門而去,便聽得咯吱一響,左廂的耳房門便被推開,走出兩個黑衣人來,一人冷聲道:「其美,陳佑已經帶回消息,征西大軍中的楊渥心腹除了范思從以外已經盡數授首,秦斐也在信中說要解甲歸田,我們將這個消息公佈出來,那些老傢伙難道還敢多言不成,何必還要把李儼這窩囊廢弄來搞這些勾當呢?」
另外一人並沒有立即回答,走到院門口擺了擺手,門口望風的兩名親衛立刻走遠了些,他才回過身來,月光照在臉上,正是徐溫,他壓低嗓音道:「張兄,我等眼下的處境,如履薄冰一般,稍不留意便有覆頂之災。廣陵雖在我手,但江南的宣、潤二州、江北的廬州、楚州都在別人手中,我等雖安臥室中,但門戶皆在人手,雖然洪州那邊一切順利,可你我又如何能安心呢?」
徐溫深夜裡出現在周隱府中,剩下那人自然是他的搭檔張灝,此人彪悍善戰,心狠手辣,若是當一把殺人刀自然是稱職的,可若是像這般在人後鬥心眼,使些殺人不見血的功夫便非其所長了。他聽徐溫說到這裡,早已頭疼無比:「罷了罷了,其美兄你直接說該如何辦便是了,某家聽到這些勾心鬥角的伎倆便頭疼得很。」
徐溫笑了笑:「我等雖然現在控制了楊渥,挾天子以令諸侯,逼得那些老傢伙不得不暫時聽命我等,但一來楊渥本人對我等恨之入骨,時間久了只怕生出變故來;二來那些老軍頭們對楊渥本人的敬畏之心也是有限得很,多半是楊行密的餘威所致,那楊渥用楊行密之於蔭倒也順理成章,我等卻是有些說不過去了。」
「不錯!」張灝擊掌讚道:「那楊渥便如那茅坑的石頭一般,又臭又硬,這般處境還不死心,昨日在王府中看守他的一個將佐還報與我,說那廝說什麼救他出去,討伐你我,便以刺史之位,依我看,還是早點將這廝殺了,你我來坐這個位子為上」說到這裡,張灝已經氣得臉色發青,畢竟他們兩人掌權日淺,楊家統御淮南已經兩代,餘威尚在,若是有人貪圖厚賞,反戈一擊,局勢逆轉之下他們兩人只怕立刻是滿門覆滅的下場。
「那我等必須有所準備,王府當值之人最多只能呆三日便須輪換,而且你我屬下各出一半,也讓其相互猜忌,無法串通行事!」徐溫稍一思索便拿出了應對的著數來,接著他不待張灝接話便繼續道:「其實主要是你我威望太弱,外鎮又太強,否則大可立刻換個姓楊的替代楊渥便是,不過眼下倒是有個契機,可以解決這個問題。」
張灝聽了趕緊問道:「其美兄快說,莫要再買什麼關子了。」
「秦斐拿下洪州之後,不是自稱年老力衰,要解甲歸田嗎?那洪州制置使的位置豈不是空下來了?我們把廬州劉威送到那邊去,再將那些老軍頭輪一輪,我們再乘機摻摻沙子,將宣、潤、廬等地的要害置於心腹手中,這般一來,他們手中盤根錯節的勢力必然大損,我們的勢力反而上升,此消彼長之後,自然不會在世這般被動模樣。」
「這辦法自然是好的,只是這劉威老而彌辣,未必會老老實實丟掉自己的老巢去洪州吧?」
「我招這李儼來便是為了為了此事,何況我還有一招後手,張兄你便等著看好戲吧,最多十日內,便要奏效。」徐溫說到這裡,得意地笑了起來,在這靜寂的夜空之中,便如同夜梟一般刺耳。
第二天,廣陵城中便開始傳揚著一個驚人的消息:西征大軍已經拿下洪州,斬獲無算,鎮南軍各州郡已經降服。這個消息就好像一塊巨石一般,立刻將一潭死水一般的廣陵城激起了千層浪,此時每一雙眼睛都在盯在張、徐二人身上,看著他們兩人到底會採取什麼樣的手段來應付這一切,畢竟這次的西征大軍中有不少都是楊渥的心腹,如果說洪州城未下之前,有後顧之憂的情況下還說不準,但此時洪州已下,西征大軍回頭順江而下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那麼一旦西征大軍東下,徐、張二人如何應變就是一個很大的變數了。
廣陵城北門,披甲士卒在城門外的官道兩旁夾道而立,彷彿兩堵牆一般,無數的百姓們站在列隊士卒身後,竭力踮起腳尖,向當中正在行進的騎隊望去,口中不時發出嘖嘖的讚歎聲。
「好雄壯的坐騎,這馬兒怕不有六尺高吧,某家也有三十載了,卻未曾見過這等戰馬!」一個黑衣胖子大聲讚道,看他身上服色不過是尋常百姓,但細看卻能發現圓袍乃是帛布製成,看來應該是家中頗有資財的商賈,不過限於禮法,身份低賤不得服用紅、紫等貴色罷了。
「可有看到騎士頭上的皮帽,這可是代北的沙陀鐵騎,整個淮南只怕也就這一支了,你還是回家販你的麻布銅器吧,莫要在這裡露怯了。」說話這人是個長大漢子,臉上滿是對那胖子的嘲笑之色。
那胖子受了同伴的嘲笑,卻不著惱,臉上滿是驚異之色:「沙陀鐵騎,莫非是清口大破朱三的朱平盧(朱瑾遙領平盧軍節度使)?」
「自然是清口大破朱三的朱平盧,除了他還有誰有這般雄壯的鐵騎!」那長大漢子得意的臉上滿是紅光,就連兩頰上那幾點麻子都好像透出光來一般,他正待開口繼續吹噓,遠處傳來了一陣歡呼聲,彷彿錢塘潮聲一般,一浪高過一浪!那胖子也顧不得聽同伴的吹噓,竭力向裡面擠去,高舉雙臂揮舞,口中高呼,自己也不知道在喊些什麼。
朱瑾坐在他那匹青鬃馬上,常年在前線廝殺的他,臉上,手背等裸露在外的皮膚在陽光的灼曬和烈風的吹拂下已經變成了青銅一般的顏色,粗粗看去和他身上披著的這套山文鐵鎧一般,散發出金屬一般的光澤。雖然他已經四十左右了,但時間好像在他身上凝固了一般,魁梧的身體坐在馬背上,腰桿筆挺,就好像一尊鋼鐵魔像,夾道歡迎的廣陵百姓們看到他一開始稍微平靜了會,接著就爆發出更加猛烈的歡呼聲,歷久不息。
朱瑾微微瞇了一下眼睛,看著眼前那巍峨的東門城樓,口中喃喃自語道:「廣陵,廣陵!我終於回來了,上一次回到這裡怕已經是五年前了吧!」
第034章 輪班(二)
朱瑾看著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景象,再聯想起這些年來自己的境遇,心中不禁生出感慨來。自從他投奔淮南,在清口大破朱溫以後,便一直在淮北領兵抗擊北方的入侵。楊行密對其的任用方針就是榮其銜而虛其權,具體來說就是在和官職和福利待遇上十分優厚,但是具體任用上則嚴格控制,不給其獲得地盤和財權的機會,同時將其妻子留在廣陵,以為人質。其結果就是從官職上看朱瑾幾乎是楊行密之下第一人(東南行營副都統,平盧節度使,同中書下平章事),在淮南百姓中也有極高的威望,但實際上卻不過是個仰人鼻息的客將罷了。
在楊行密死後,他的處境就更加微妙了,一方面楊渥並沒有像其父楊行密一般的度量來任用朱瑾這樣的梟雄,另一方面,隨著朱溫篡位,北方的形勢發生了極為微妙的變化,朱溫由一個群雄中的霸主變為了一個弒殺天子,企圖重新一統天下的人。這樣一來,無形之中他便成為了所有人的敵人,那些在朱溫強大的兵鋒下惶惶不可終日的藩鎮們開始逐漸聯合起來,對抗共同的敵人,而朱溫則疲於奔命,更可怕的是,老將丁奉也將所鎮守的要害潞州獻給了河東,潞州地處上黨,控制著太行山東西的重要通道,是汴梁和太原最近的道路,此地的易手,標誌著河東和汴京戰爭的形勢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在這種形勢下,淮南北方的壓力也陡然減輕了,朱瑾這個外系的名將的重要性在楊渥眼裡也就下降了許多,於是在楊渥掌權的這段時間裡,朱瑾手中的實力在不斷的被削減,不但下轄的軍隊被抽走了,就連跟隨他南下的部曲也被楊渥抽去不少組建東院馬軍了,朱瑾雖然表面上若無其事,但內心中還是又是憤怒又是害怕,畢竟他一個沒有根基的客將,又有這等威名,楊渥身邊又沒有得力的人替自己說話,一個小人的讒言就能置自己於死地,所以朱瑾在淮北可以說是寢食不安,每次廣陵有使者來時,他都在袍服下暗藏軟甲才敢前往,唯恐著了別人道兒,直到這次他得知廣陵生變,又得到召回自己的消息,才回到這個闊別多年之地。
正當朱瑾坐在馬上回憶往事,神思不屬的時候,身旁的副將看到城門口站著一群人,當中的正是徐溫與張灝二人,趕緊低聲提醒道:「都統,徐、張二位將軍親自來迎接你了。」
朱瑾吃了一驚,趕緊跳下馬來,他也知道兵諫之後,這廣陵城中話事的人便是這兩位,徐、張二人在門外相迎,這般謙恭定然是有所圖,眼看相當長一段時間內北方不會再有什麼大戰事了,自己可不想又被趕出廣陵,在外面整日裡神經兮兮的苦挨。想到這裡,朱瑾將韁繩丟給副將,搶上前去叉手行禮道:「有勞二位將軍如此遠迎,朱某如何當得起!」
徐、張二人趕緊躬身還禮,徐溫笑道:「相公北抗強寇,江淮百姓受惠深重,我等受大王之命在此相迎,實屬分內之事,再說若是相公也當不起,天下間又有何人當得起?」
朱瑾見徐、張二人如此相待,心中也不由得暗喜,三人寒暄了幾句,便並騎進城,徐溫與張灝落後了一個馬首,一同向吳王府行去。
朱瑾坐在馬上,他也聽說此番收到回廣陵之命的並非只有自己一人,劉威、李簡等大軍頭人人有份,這些人和他可不同,不但手裡有兵,更有地盤,有財源,更不要說之間還有鄉里的情誼,自己與之比起來可是差的不可以道里計了。朱瑾正心中卻在思忖當如何從徐、張二人口中探些口風,卻聽到徐溫笑道:「廣陵這邊靠近江邊,地勢卑濕,相公從淮上來,若是常住只怕有些不習慣。」
朱瑾正準備隨口應付一句,話到了嘴邊又嚥了回去,他從徐溫話中聽出了一點機鋒,卻又不敢確定,便裝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朱某本是武人,還是在淮上與汴賊廝殺的好,留在廣陵也無甚用處。」
「朱相公怎的如此說,眼看汴賊已經勢衰,此番大王招相公回來,正要借重威名,震懾四方不臣之徒。」
「朱某受大王恩重,自當效犬馬之勞。」聽到徐溫話語中流露出要留自己在廣陵的意思,朱瑾不由得心中暗喜,他雖然還不知曉徐、張二人為何如此,但既然他不可能在外執掌州郡,那返回廣陵靠近中樞就是最好的選擇,起碼不至於像現在這樣在讒言面前毫無還手之力的樣子。
聽到朱瑾如此回答,徐溫臉上頓時露出喜色,他回頭做了個手勢,身後的護衛放慢了速度,與三人拉開了七八步的距離,徐溫這才壓低了嗓音道:「我等此番招朱公回廣陵,卻是有一件大事相求。」
「大事?」朱瑾心裡咯登一下,暗想正戲總算來了,笑答道:「二位請直言。」
「朱相公可知曉我軍已經攻取洪州之事?」
「那是自然,秦都統此番立下如此大功,想必大王定會重重賞賜。」
「便是為了此事!」徐溫壓低聲音將秦斐請求解甲歸田,洪州那邊無人坐鎮之事,自己企圖輪換外鎮諸將,卻苦於自己威望不足,希望借助朱瑾的威望與官職壓服那些軍頭,達成自己的目的,說完後,徐溫緊張地盯著朱瑾的雙眼,希望能夠從中猜出一點對方的想法。
朱瑾卻沒有立刻答覆,直到三人到了朱府門口,朱瑾才抬起頭來,拱了拱手笑道:「此事干係重大,朱某須得好生思量之後,方能答覆二位,這裡先謝過二位相迎之情了。」說罷便跳下馬來,對徐、張二人拱了拱手便回府去了。
徐溫對於朱瑾寄望甚深,他以為此人與那些淮南老將既然走不到一起去,獨自一人,自己伸出手來,定然立刻一把抓住,卻想不到花了這麼多心思,將自己的主意和盤托出,結果換來的卻是個活絡話。一旁的張灝早就賴不住性子,冷哼了一聲道:「這老匹夫好不識趣,咱們把主意都說出來了,他卻這般模樣,此時不是戰友便是死敵,乾脆等會我派三百兵來給他點顏色看看!」
「不可!這朱瑾過去和朱溫打了十幾年,連老婆都丟了,可還是跑到淮南來,終於在清口報了大仇,這等人物要麼就殺,千萬折辱不得的。」徐溫立刻搖頭否決了張灝的建議。
「那該怎麼辦,他若是跑到劉威他們那邊,將方纔的話和盤托出,那可怎麼辦?」
徐溫搖了搖頭:「這不太可能,朱瑾有項王再世的威名,劉威他們是容不下他的,這點朱瑾自己也知道,他又怎麼會跑去說這些東西呢?」
張灝聽到這裡,不禁有些不耐煩起來,冷聲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其美你說到底要怎麼辦?」
徐溫抖了抖馬韁:「還是靜觀其變吧,反正劉威等人還有過兩日才會回來,我們還有時間。」
廣陵,李儼住處,自從那夜他被引領到周隱舊宅,見了那個神秘的黑衣人,李儼這幾日就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兩眼一合就看到兵丁衝進屋來將自己拖出去嚴刑拷打,逼問到底是何人與其串聯的事情。作為年少就在天子身邊擔任金吾將軍的人物,李儼自然知曉此時的廣陵是多麼凶險,看似平靜的水面下卻是急速旋轉的漩渦,將每一個落水者拖入水底永世不得超生。已經不知有多少個比他李儼更加位高權重的大人物已經成為這裡的犧牲品了,難道今天輪到自己了嗎?
李儼正躺在自己的臥榻上睜著雙眼瞎想,突然聽到院外傳來幾下輕微的敲門聲,趕緊摸出枕頭下的懷匕,側耳細聽,待到確定是鎮海軍細作約定的三重兩輕信號,這才鬆了一口氣,起身走到門邊,小心的打開院門,放進來人低聲道:「總算來了。」
「有什麼事情這般緊急?方才過來時險些被巡夜的武侯抓了!」來人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原來來人是鎮海軍留在廣陵的一個暗線,假作一家布店得夥計,李儼若是有了消息便與他聯絡,這次事後,李儼去布店想要傳消息,那人正好不在,李儼只得留下最緊急的暗記,那人才冒險漏夜趕來。
李儼將那夜裡的事情細細述說了一遍,最後道:「我也知道這事情還有許多不明之處,但我總覺得有些不祥之兆,總覺得這幾日就會發生什麼大事一般,若到了那時便來不及了,只有請你將這些消息快些傳回廣陵去了。」說到這裡,他又從榻下取出那只皮囊來,讓那人看裡面的金塊和扳指。
「呔!好大的手筆!」來人不禁嘖嘖稱奇,他看了看一會,又將所有東西裝好塞回皮囊,交給李儼,安慰道:「我回去後便將這些消息報與杭州,你也莫要想的太多,自己嚇自己可不好玩的。」
第035章 攤牌(一)
如同絕大多數古代都市居民一樣,廣陵人和農人的性格有著很大的不同,他們的性格是時髦和健忘的,這些「浮浪子」就好像朝生暮死的小蟲一般,注意力永遠集中在眼前的那些炫目的東西上,而對於已經過去的和那些在膚淺表象之下的真實,他們卻並不在意。隨著西征大軍的凱旋,不過個把月前發生的那些血腥變故就被廣陵人拋到腦後去了,在運河的兩岸、城門樓上、城內大道的兩旁,隨到處都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群,每一個人都竭力的向前擁擠,看清凱旋隊列中大隊的俘虜,俘獲的鎮南軍戰船,堆積如山的各種戰利品,發出一陣陣嘖嘖的驚歎聲,到了晚上,他們更是乘著官方解除宵禁,三日金吾不禁慶祝江西大捷的機會,在酒肆裡大吃大喝好慰勞自己白日裡的辛苦,順便也向那些沒有親眼看到凱旋勝景的人們炫耀一下。
「今日運河上那番景象可真是沒話說了!繳獲的戰船光是二十丈以上的就有五十條,五十條呀!」一個黑衣漢子向兩旁的食客們大聲描述著白日運河上的情景,右手叉開五根手指,做手勢強調自己口中的數目,店中的食客發出倒吸涼氣的驚歎聲。
「嗤!買櫝還珠!」鄰座的一個年輕人冷哼了一聲:他不待那黑衣漢子反駁,逕直站起身來,冷笑道:「你只看到那些船隻,卻沒看到那些船上裝的東西,鍾傳執掌鎮南軍近二十年,其精華可都在那些船上。你這個沒眼漢子卻只看到那些船兒,豈不讓人好笑!」
「嗐!這還了得!」鄰近幾座人的注意力一下子又轉到這年輕人身上來了,就連那剛被人嘲笑過的黑衣漢子也忘了發火,摸著自己的髮髻等待對方的下文,那年輕人此時卻賣起了關子,坐回去不說了。這時眾人卻熬不住,紛紛催促,就連店主也親自溫了一大杯好酒送了口來,那年輕人這才拿下架子,扳著指頭替眾人計算了起來:「那洪州城戶口不下五萬,算一戶家資五十貫吧,這就有兩百五十萬貫;還有鎮南軍昔日一年上貢給朝廷的租庸就有錢八十萬貫,布六十萬段,谷六十萬石,鍾傳少說也有十年沒有向長安上繳賦稅了吧,這些就算只有一半落在大王手中,你們想想有多少?」
如果說剛才那年輕人的話語還只是讓人驚歎的話,現在他的推算結果已經把近旁的聽眾們給驚嚇的啞口無言了,這陡然的平靜與四周的喧鬧相比起來更加突兀,引得有幾桌人也起身向這邊探頭探腦,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
嘩啦!隨著一聲響,眾人轉過頭去,卻是方纔那黑衣漢子將手中的一把筷子甩到地上去了,原來他方才聽到那年輕人口中的推算,便掰斷了筷子當算籌,在桌上計算,可他擺了好大一塊桌面,也沒擺出那天文數字的十分之一來,到了最後喪氣的將手中剩餘的算籌往地上一扔,歎道:「天下間竟然有這麼大一筆錢,某家若非聽你說的有根有據,簡直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若是我能分到一小筆就好了。」
「是呀,是呀!」座中響起一陣應和聲,每個人臉上都露出了被說中了心裡話的表情,好不容易這一波感歎聲平息了下來,才聽到有人問道:「秦都統立下這等大功,也不知道大王會賞他些什麼?」
那年輕人冷哼了一聲:「定然是要上表朝廷,『中書下平章事』這銜自然是要加的,這樣一來便多了一位相公,洪州那邊一個團練使、制置使什麼的也是跑不脫的,散階什麼的更是不用說了,不過陷名城,覆大軍,這也是應該的!」
在廣陵城中的每一個酒肆幾乎都在發生著類似的事情,可是在廣陵城的心臟吳王府中,氣氛卻是截然不同。雖然明堂上高朋滿座,几案上珍餚羅列,但每個人面前的盤碗都是滿噹噹的,幾乎沒有人動一筷子,高踞上座的楊渥臉色慘白,在燭光的映照下彷彿死人一般,兩廂的將吏們都無聲的交換著眼神,彷彿在等待著什麼大事發生一般。
第一個打破僵局的便是徐溫,他舉杯遙敬秦斐,笑道:「秦公此番平定江西,勞苦功高,定會公侯萬代,末將這杯先乾為敬了!」
秦斐笑了笑,應了「不敢,不過是僥倖罷了,古人云『三代為將,道家所忌。』老夫半生戎馬,如今還能保全首級,已經是走運到了極點,人生苦短,如同白駒過隙,轉眼即逝,所謂功業不過是等閒事兒。老夫此番回來,便要購良田美宅,飲酒自娛,為子孫計,望大王恩准。」
堂上眾人除了徐溫、張灝等少數幾個事先知悉內情的局內人外,皆大驚失色,當時居上位者無不將兵權看的極重,可謂是「兵權在則人在,兵權去則人亡。」像秦斐立下大功卻交卸兵權,自請致仕之人可以說百中無一,莫非其中還有其他隱情。眾人正驚疑間,聽到上首楊渥的應答聲:「某本欲將西南之事專任秦公,可既然秦公去意已決,也不好強求了,來人,以秦公為上柱國,開府儀比三司,檢校太傅,以善德裡為秦公宅地,錢萬貫,帛五千匹。」
秦斐起身謝恩之後,堂上眾人也紛紛祝賀,楊渥這次倒是大方的很,各種榮銜不要錢般的撒了下去,在府邸上更是乾脆將一個坊裡全部劃給秦斐作宅基地,也不知要拆掉多少家百姓的居所。可待到祝賀聲平息下來後,焦點便又集中到了另外一個問題上:秦斐致仕之後,空出來的鎮南軍節度使自然是楊渥兼領,可洪州那邊離廣陵有近千里遠,周邊幾乎都是滿懷著敵意的勢力,大王又會委派誰去那邊呢?可話又說回來,洪州之地雖然四周都是強敵,但反過來說發展餘地也大,畢竟其門戶已經開啟,只要將附屬各州取下,擁有的勢力便幾乎可以和淮南本部分庭抗禮,想到這裡,所有人的鼻息一下子粗重了起來。
「洪州背湖臨江,吳頭楚尾,秦公致仕之後,須得一重將鎮守,在座的都是我淮南英傑,不知哪位願意前往呀?」
隨著楊渥的問話,堂上頓時靜了下來,一般這等軍國大事,都是少數楊渥身邊少數幾個參與機密重臣商議,有了一個大概的結果之後才會拿出來公佈,可今天卻在這樣一個場合拿出來詢問,實在是突兀的很,雖然有資格在這明堂之上的人,在淮南內部都有相當的地位,可要參與機要還差得遠。聯想起先前廣陵城中的兵諫事件,再看看秦斐立下大功卻突然交出兵權要求解甲歸田的怪異行動,每個人都猶豫了起來,一時間堂上靜謐無聲,氣氛變得十分怪異。
隨著兩聲咳嗽,徐溫起身問道:「劉廬州,您在官職位序在眾將中算是最老的了,大王既然發話了,您以為如何呢?」
「這個?」劉威愣了一下,對於被突然點到名覺得有些突兀,旋即苦笑道:「本來大王有令,我這等老臣子自然應該沒什麼話說的,只是數日前騎馬時弄傷了大腿,不宜行走,只恐誤了政事。」說到這裡,劉威還假惺惺的呻吟了幾聲,裝出一副疼痛難忍的樣子。
「啊!末將怎麼未曾知道,就讓劉公跪坐在矮榻上,當真是末將的罪過!來人,快拿錦墊過來。」徐溫一副吃驚的模樣,侍者呈上錦墊之後,徐溫還過去噓問撫摸一番,弄得裝傷的劉威叫苦不迭,讓一旁知道內情的人個個腹中爆笑不已。
劉威的反應也在徐溫的意料之中,畢竟廬州離廣陵不遠,又是劉威經營多年的地盤,要讓他輕易的離開自己的老巢遠涉他鄉,換了誰都不會願意。他正琢磨著依照事先準備好的路數,逼迫對方同意,卻突然聽到上首的楊渥突然發話了:「既然劉廬州有貴恙在身那也就算了,徐右衙,你可願意去洪州,擔當洪州制置使?」
徐溫聞言不由得倒吸了一口生氣,在考慮對付那些外州守臣的時候,他與嚴可求考慮了很多種可能性,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可就是沒想到這個時候楊渥會開口發難。畢竟在消滅了征西大軍中的那些親信之後,楊渥已經是個空頭司令,沒有足夠的班底來行使節度使的權力,在這種情況下,無論是誰實際控制廣陵對他來說都差不多。如果說徐溫和張灝由於威望和戰功的緣故,還需要楊渥作為一個招牌來統轄外州的話,像劉威這等本身就具有實力和威望的重將反倒不那麼需要楊渥,更不要說楊渥屠殺周隱一家,更是將和淮南老將這個集團的關係糟蹋到無法修復的地步了。所以在這種情況下,除非楊渥能夠一下子王霸之氣大爆發,將張、徐二人和淮南老將集團一鍋端了,還能收納他們的部屬,否則其實現在的情況對他是最有利的選擇,老將集團和張、徐二人為代表的新生勢力相互制衡,反而誰也不敢幹的太出格,如果運氣再好點,說不定哪天還有翻本再來的機會,只要楊渥自己別亂來,身家性命是肯定沒問題的,這在唐末五代中被奪權之後的上位者中,已經是運氣好到爆棚的那種了。可徐溫和嚴可求萬萬沒想到,眼前的楊渥竟然是屬毛驢的,居然就在這明堂之上說出讓徐溫去洪州來,以眼前的局面來看,若是徐溫離開廣陵,只怕還沒到洪州,宣佈他為反賊的通緝令就會貼的廣陵城各坊裡都是,這簡直就是哭著喊著要砍徐、張二人的腦袋。在王府內外滿是徐溫手下的現在,不得不承認楊渥的勇氣實在是驚人。
第036章 攤牌(二)
正當徐溫正思量如何推脫拒絕的時候,卻聽到身旁有人沉聲道:「依某家所見,徐將軍未經大戰歷練,又未曾有過出外領州郡,洪州那邊形勢複雜,還是用一老將更合適些!」他轉頭一看,說話的那人正是朱瑾。
「朱公所言甚是,末將如何勘此重任,大王還是另擇重臣的好!」徐溫一面立即將這樁差使推開,心底卻思量:「朱瑾先前並未應允自己,為何現在卻出手相援?」他偷眼窺看朱瑾的臉龐,只見對方臉色如常,彷彿在此之前未曾與自己私談過一般。
堂上眾人誰也不是傻瓜,見楊渥這般舉動,自然不會以為是抬舉徐溫讓他去洪州割據一方的,但表現就各自不同了,心思淺的幾個就想要乘機借刀殺人將徐溫趕出廣陵去的,便出言贊同楊渥;而幾個心思深一些的自然想到若是將徐溫逼得緊了,莫不會拔出刀子來見紅,那可就殃及池魚了,這些人就要麼贊同朱瑾,要麼則發揚國人的傳統打醬油說些不鹹不淡的話。結果堂上便爭的如同鍋亂粥一般,吵了半晌也沒有一個定論,到了最後總算有個一個共識——剛剛從洪州回來的秦斐對於誰是最好的繼任人選最有發言權,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又齊刷刷的集中到秦斐身上來了。
「這個,這個!」饒是秦斐曾經歷經生死,沙場之上白刃相對也未曾皺一皺眉頭,此時也不禁猶疑了起來,他在洪州受人挾持殺了楊渥一班親信之後,便對淮南楊行密死後層出不窮的內鬥感到又是害怕又是厭倦,所以才要求解甲歸田避開廣陵這個是非之地,可沒想到他繞著是非走,是非卻自個兒長腿纏了上來,此時無論如何表態都會得罪了一部分人,這若是在過去他倒也不怕,可在已經打定了主意捨去權位躲避是非的現在,秦斐不由得頭痛了起來。
徐溫見秦斐在那邊猶豫,不由得又急又怕,若是秦斐贊同自己去洪州,那可就大勢已去了,自己只有再次發動兵變的選擇了,可這次那些外州刺史們個個都有備而來,哪個沒帶了千兒八百的護兵,沒那麼容易收拾下來的,就算最後打贏了,接下來的肯定就是一場內戰,最後的勝利者肯定不是自己。突然徐溫急中生智,對秦斐一語雙關地笑道:「秦公,洪州地勢緊要,若是所任非人,出了差池,您在洪州苦戰多日的成果可就付之東流了,到時候您可就追悔莫及了,秦公還是請三思呀!」
秦斐立刻聽出了徐溫的言下之意,對方口中所說的「成果」明明是說自己殺了楊渥那些親信之事,這大堂之上楊渥最想殺的自然是徐溫與張灝二人,可去掉徐、張二人,剩下的秦斐敢稱第二,就再沒人敢說自己是第一了。徐溫那番話的意思分明是提醒秦斐他若是將自己趕去洪州。只怕你也沒法好好養老,那時候楊渥雖然未必掌有實權,但要對付一個已經交出兵權的老頭子還是沒什麼問題的,只要想想先前得罪了楊渥的周隱的下場,你就是為了自己身家性命想也還是三思為上。
「依老朽所見,徐將軍歷練還是少了些,還是換個老成些的穩妥些吧!」秦斐說完話之後,整個人便好似被抽乾了一般,頹然坐下。堂上也靜了下來,既然作為前任前線最高指揮官的秦斐都這般說,看來要用這個辦法把徐溫踢出廣陵去是不太可能了,那剩下的問題就是誰去洪州那個機會與危險並存的地方了,不過片刻功夫,又有幾個人選被推選出來,激烈的爭論又爆發了。
轉眼之間就已經是初更時分,可還沒有一個結果,徐溫張灝在發動兵變在奪取了廣陵政權的同時也產生了一個副作用,同時也摧毀了淮南名義上最高統治者的權威,其結果就是像這種沒有共識的爭論很難有建設性的結果。作為會議組織者的徐溫沒奈何之間只能宣佈先休息,待到明日繼續商議。
待到眾人走到差不多了,當了半個晚上悶嘴葫蘆的張灝走到同僚身旁感歎道:「這幫老傢伙好生麻煩,都磨了一晚上嘴皮子,半點結果也沒有,悶殺某家了。」
徐溫苦笑了兩聲:「有啥法子,咱倆是指揮使、虞候的時候,他們都是團練使、都指揮使、行營都統了,若不是咱們這次把楊渥抓在手裡,你我連和這些老傢伙談的資格都沒有。」
「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徐溫沉吟了片刻,對張灝細細解釋道:「這樣吧,你就領兵守住王府,將楊渥抓在手裡。我馬上去挨個拜訪那些老傢伙,多爭取幾個到我們這邊來,其實我們已經達到一部分目的了,今天已經有了基調:洪州地勢緊要,一定要用老將坐鎮。這樣一來,就算劉威不去,也有其他人要走。這就跟吃席一般,慢慢的席面上有人走了自然就空出一個位子來,咱們就可以安插一個自己人,反正上表朝廷的權利是在你我手中的,到最後總不會吃虧。」說到這裡,徐溫臉上露出一絲奇怪的笑容,在他本來長得很端正的面容上顯得有些邪惡:「我還有最後一招,最後總能逼那廝就範。」
張灝猶疑了一下,最後還是選擇相信徐溫,這時他看見秦斐向這邊走了過來,不由得奇道:「那廝好像是過來找你的,奇怪了,他不是剛才已經走了嗎?」
徐溫轉頭一看,秦斐正快步向自己這邊走來,臉上神色複雜,好似正在做什麼激烈鬥爭一般,他趕緊對張灝使了眼色,示意其去按照方才計劃去行事,自己轉身過來的時候,臉上已經滿是笑容道:「秦公,今日之事在下感激莫名,他日必有所報。」
秦斐擺了擺手:「徐溫,你也無須在這裡假作了,你也知道我方才是為了我身家性命著想,自從洪州那次上了你的船,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徐溫臉上笑容卻還是不便,深揖為禮道:「就算如此,在下還是要感謝秦公,就算不是為了在下自己,也要為了廣陵滿城百姓。」
秦斐聽了一愣,隨即便會意徐溫的意思,他臉上不由得現出一絲感慨的神色,隨即便消失了,低聲歎道:「也罷,我回到廣陵後,也有聽聞到一些大王的胡作非為,你們這般做也可以說是不得已,唉!」秦斐慨歎了一會,方才接著說道:「我此番致仕本來打算把一切都放下了,可老頭子這輩子就是一個勞碌命,思來想去總有一件事情放不下去,一定要說明白了才放心。可方才在堂上卻不知道該告訴誰,每個人都在琢磨著如何把別人給推下去,卻沒有一個人想著幹正事。」說到這裡,秦斐臉上滿是頹唐之色,老態畢露。
徐溫見狀心底也不由得生出一絲愧意,的確正如秦斐所說,自己這滿腦門心思都在內鬥,至於淮南外部的敵人,早就拋到腦後去了,本來攻取洪州之後,最好的策略是趁勝追擊,將鎮南軍的各個屬州一一吞併,可在自己發動兵諫之後,西征大軍不得不撤回廣陵。想到這裡,徐溫低聲道:「秦公所言甚是,只是末將這也是不得已……」
秦斐擺了擺手,制止住徐溫的解釋:「不必說了,我也知道在你這種處境下也顧不得這麼多了。這都是天命呀!行密在世時能夠壓服著這幫刺頭東征西討,打下這麼大一塊地盤來,現在自己強了,外部的威脅沒了,行密也死了,楊渥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孩子,哪裡能壓得住他們,結果自然是內鬥得不亦樂乎,有什麼法子呢?你徐溫雖然手段陰狠點,可對百姓還不差,當年破廣陵城時眾將都在搶掠財帛子女,唯有你卻佔了兩處糧倉熬粥救濟饑民,說來讓你來當政,也不算太壞吧,起碼我這個老頭子還能夠安心養老,不用擔心再去嘗嘗人肉的滋味!」
徐溫聽了秦雯這番話,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自從離鄉從軍之後,他便如同逆流之中的鮭魚一般,只有奮力前行,稍不留神就被水流捲入深潭,跌的粉身碎骨,至於是非對錯也不是他能夠考慮得了的,聽了秦斐這番話語,他不禁回想起這一路上走來的經歷,其間酸甜苦辣各種滋味一起湧上心頭,一時間竟然癡了。
秦斐見徐溫這般模樣,明瞭對方的心思,也不開口打攪,只是坐在一旁靜靜相候。過了好一會兒,牆外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將其徐溫驚醒,只見秦斐靜靜地坐在一旁,一雙老眼一瞬不瞬地看著自己,不禁少有的老臉一紅,苦笑道:「徐某方才失態,讓秦公見笑了。」
「罷了!」秦斐搖頭道:「在我這個老頭子面前現出本相了也沒啥,反正過了明日我便不再是這場中人了,大王所賜的宅地我也不要了,權位什麼的都不要了,還賴在這廣陵城中作甚?我此番來找你卻是有一件事情要叮囑的,說完了明日我便出城回鄉去了。」
徐溫這才想起秦斐此次來是有要事要說,趕緊躬身道:「秦公請說,在下自然銘記在心。」
「我只有一句話要說,鍾延規並非池中之物,我此次將其一同帶回廣陵,無論如何處置,就是不可縱虎歸山!」秦斐的聲音不大,但咬字十分清晰,尤其是「縱虎歸山」,幾乎可以聽出金石之聲來。
第037章 攤牌(三)
「鍾延規?就是那個獻城歸降的鍾傳義子?」徐溫在秦斐那邊再確定了一邊,沉聲道:「秦公請放心,就將此人留在廣陵當個虛職看著,諒他也玩不出什麼花樣來就是。」
「不可,鍾傳對他有偌大的恩情,可他為了權位,轉過身便能背身事敵,將恩人的基業一下子敗得一塌糊塗,這樣的『英雄好漢』可小視不得呀!」
「那秦公的意思是要將他處置了?」徐溫右手做了個下劈的手勢。
秦斐捋了捋鬍須,搖頭道:「也不妥,這廝畢竟也算是個有功之臣,洪州那邊人心現在還不穩定,危全諷等人戰降未定,馬殷、呂方這些外地也居心叵測,若是一刀殺了,只怕反而惹出麻煩了,只要將他拘在廣陵,不讓他回江西去,就算有千般本事,又能翻出幾尺浪來?」
「好吧,那我明日選一處宅邸,將其貼身僕役全部換掉就是,秦公你看如何?」
秦斐滿意地點了點頭,也不再多言,拱拱手便轉身離去了,徐溫看著老將離去的背影,一時間萬般滋味湧上心頭。
次日,徐溫卻沒有依照原先安排,與眾將繼續商討讓誰前往洪州的事情。作為廣陵城的實際控制者,他充分的利用了主場的優勢:首先他推遲了下一次會議的時間,在這個間隙裡,他不斷的拜訪,聯絡,拉攏,收買、許願。徐溫就像一個梭哈高手,在翻出底牌之前,竭力的探查對方的底牌,在沒有十足的把握之前,絕不翻牌。如果呂方在這裡,一定會驚訝的發現徐溫簡直就是一個天生的議會政治家,雖然沒有善辯的唇舌,但是在桌子下面玩弄那些小手腕簡直是無師自通,在這個特殊的戰場上他對付起那些更習慣用刀劍來解決問題的老傢伙們簡直是得心應手。
三日後,當張灝惴惴不安的重新走上明堂,卻驚訝的發現,那十幾個老軍頭彷彿一下子換了人,對於徐溫提出的建議都表示贊同,就連劉威都對於自己轉任洪州制置使一事不置可否,並沒有激烈反對。結果不到半個時辰,三天前毫無進展的諸事就一帆風順的完成了,徐溫不但將劉威由廬州調至千里之外的洪州,還通過「摻沙子」的手段控制了宣、潤、廬州相當一部分的權力,使張、徐二人的控制範圍由廣陵一隅之地擴大開來,如果在考慮到廣陵的重要戰略位置和大量的財富,隱然間他們兩人已經成為淮南內部最強的一股勢力了。
在軍議之後的宴飲上,張灝一直都在等著機會詢問同僚為何一下子形勢有了這麼大的變化,可一直都沒有機會,好不容易他看到徐溫出外出恭,趕緊向身旁人告了罪,起身尾隨而去。待到了廁所旁,張灝看看左右無人,便快步趕了上去,一把抓住徐溫的胳膊低聲問道:「其美,你給那些老傢伙喝了什麼迷魂湯,怎麼今天他們這麼好說話了。」
徐溫笑了笑:「還能有什麼辦法,無非是投其所好罷了,劉存喜歡錢,我就將鹽鐵副使的位子許給了他兒子;李簡喜歡女人,我就將王府的那隊舞姬送到了他府上;柴再用喜歡權位,我就答應他將來讓他做宣州觀察使,有錢能使鬼推磨,他們又不是天上的神仙,只要有喜好,總能有辦法的。」
「什麼?這樣就行?」張灝瞪大了雙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本來準備要殺個你死我活的事情居然這麼簡單的就被徐溫搞定了,一時間只覺得自己是在做夢。
「是呀!不然他們怎麼會這麼容易答應?當年大伙提著腦袋起來拚命為的啥,還不是為了富貴,現在這些老傢伙現在年齡也都不小了,年紀大了自然少年時候的那股子狠勁就少了,這麼優惠的條件,他們不答應其他人就答應了,豈不是尷尬得很,再說我只不過是要讓他們挪挪地盤,就能有這麼多好處,他們又何樂而不為呢?」
張灝點了點頭,他此時也明白了徐溫這些天到底在忙些什麼,他和每一個外州守將談條件,搞妥協,利用這個嚇唬這個,利用那個來壓服這個。而在張、徐二人發動兵變之後,楊渥這個大義名分已經薄弱了很多,這些老軍頭們已經不再面對廣陵削藩的威脅,這樣一來,他們之間的內在矛盾就重新上升為主要矛盾了,自然不會想聯合起來一起向張、許二人逼宮,而是防備同儕出現下一個楊行密,至於徐溫和張灝,他們的資歷和根基還很淺,那些老軍頭並沒有將其放在眼裡,這樣一來,徐溫的說服才這麼容易成功。但張灝轉念一想,廬州劉威卻是不同,一旦遠赴洪州,他在廬州的根基必然被下一任刺史連根拔起,更不要說洪州離廣陵近千里,等於是完全被排擠出了競爭下一任淮南王的行列中,他又怎麼會這麼容易的答應呢?
「那劉威呢?你給了他什麼好處,能夠讓他將根基都不要了,去洪州那邊?」
張灝低聲問道。
「我說服了朱瑾,有了他的沙陀鐵騎的支持,劉威也不得不三思,更重要的是。」徐溫說到這裡,對張灝做了個讓其過來的手勢,附耳低語了幾句。正在聽其敘說的張灝眼睛越睜越大,突然失聲道:「這怎麼可能,劉威是什麼人物,他可是先王的心腹重將,廬州是先王的鄉里,就憑李儼那小子的一面之辭,怎能定得了他的罪?」
徐溫冷笑了一聲:「定罪自然是不行的,可現在是什麼時候,這幫老軍頭都在互相盯著,唯恐哪個撇下眾人坐上那個位子,這是否屬實沒人關心,只要誰給眾人人抓到了把柄,立刻就是牆倒眾人推的下場。他劉威若是不識相,我將這事情向外面一推,自然有人來收拾他,那時候他連這洪州制置使只怕都當不上。」
張灝將事情經過想了想,果然正如徐溫所言,去洪州還真是劉威的最好選擇,他這些天來一直憂心的事情一下子全部都解決了,不由得心頭大暢,用力拍著徐溫的肩膀笑道:「其美,我本以為是條死路了,想不到竟然讓你給走出來了,當真是可喜可賀,來來來,咱倆今晚定要喝個痛快!」
徐溫讓開同僚的手掌,沉聲道:「不可,這幫老傢伙一天沒走,這廣陵城就不可一日放鬆了,今晚我且去應酬他們,你卻不能沾一滴酒,須得小心應對,待到大事成了,你我再痛飲不遲。」
「好!」張灝意氣昂揚地點了點頭。
與此同時的徐溫府邸。
月光透過破損的窗戶,照在屋內,依稀可以看到地上有一個人躺在草堆上,那人興許是睡著了,幾隻肥大的老鼠在他身旁的地方爬來爬去,似乎在吃著地上的食物殘渣,不時發出吱吱的叫聲。倒是逍遙的很。
忽然,外間傳來一陣腳步聲,接著房門便被推開,驚恐的老鼠們發出尖利的吱吱聲四散逃走,從屋外進來數人,將地上那漢子拖了起來,接著便是兩記耳光抽在臉上,將其打醒過來。
李儼勉力睜開雙眼,只看見眼前站著三人,為首那人臉上橫七豎八的滿是刀疤,加上那陰沉的臉色,奪魂的雙目,在這深夜裡便彷彿惡鬼一般,不禁打了個寒顫,不待他開口說話。為首那人便從懷中取出只口袋,攤開口放在李儼面前,冷聲道:「這些東西是你的嗎?」
李儼定睛一看,不由得暗自叫苦,原來那疤臉漢子手中拿的口袋裡面裝的都是數十枚錢幣,色澤黃紅,正面有兩個隸書——泉布,卻是鎮海軍上次來人留下的報酬。他昨夜裡在家中突然被一夥人抓了去,只說自己與外州守將勾結的事情發了,他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那天夜裡得到的金子和紫金扳指便被搜了出來,李儼見抵賴不得,便只得將那夜裡的情形悉數說了出來,那夥人倒也沒有為難他,只是將其蒙住雙眼,引領到一個地方與人對質,折騰了半宿方才將其帶到這裡關押起來。李儼被稀里糊塗的折騰了半宿,早就睏倦欲死,在睡夢中被人驚醒,便看到這般情景,被嚇得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快說,不說扭斷你的胳膊!」兩旁的漢子見李儼不開口回答,猛的一用力,便將李儼的右臂翻轉了過來,只聽得卡嚓一聲響,李儼頓時慘叫了一聲,昏死過去,右臂軟綿綿的垂了下去,卻是已經脫臼了。
那為首的疤臉漢子冷哼了一聲,蹲下看了看李儼情形,便一手按住李儼的肩膀,一手抓住他脫臼的右臂,猛的一用勁,一推一送,只聽得一聲悶響,便又將脫臼的關節送了回去,李儼剛剛昏死過去,又挨了這一下,卻痛醒了過來,整個人臉青唇白,好似活死人一般。
疤臉漢子站起身來,拍了拍雙手抖掉沾上的草屑,冷聲道:「李金吾你還是說快快說出這些錢幣的來歷為上,否則嚴某這裡的苦頭可是吃不盡的。」
李儼一面呻吟,一面腦子裡卻在想著應該如何瞞過眼前這個姓嚴的活閻王,他眼見得對方身形微動,以為又要拿自己動手,趕緊急聲道:「莫動手,莫動手,我說便是,這些錢乃是一個家父的舊識看在下生活窘迫,解囊相送的。」李儼暗想自己的父親曾經是當朝宰相,交流眾多,想必對方也無法對質。
那疤臉漢子冷笑了一聲,問道:「李金吾的這位父執輩是哪裡人,什麼時候與您相遇的呢?」
「我那位叔父乃是河東裴氏人,這些錢幣乃是去年二月相遇時贈於在下的,我捨不得拿出去用,一直流到今日。」李儼心思倒是極快,河東裴氏乃是有名的望族,當時在朝中為官的就不下四十餘人,對方就再怎麼有本事也無法一一打探清楚,李儼也不用擔心對方查出什麼破綻來。
「撒謊!」疤臉漢子厲聲喝道:「來人,給我把這個奸賊好生收拾一番!」話音未落,一旁的兩人便將李儼按到在地,一人從一旁招來一根木棍,狠狠地打了起來。
第038章 獨用
李儼知道若是讓來人發現實情來自己肯定是死路一條,強自忍住大聲嘶喊道:「當真是我裴家叔父,你若是不信,打死我也是這句話。」
疤臉漢子冷笑了一聲,做了個手勢,手下立刻停止杖擊,沉聲道:「你以為你死不承認某家就拿你沒有辦法了嗎?好!今日便讓你心服口服。」他從袋中取出一枚錢幣冷笑道:「這錢幣乃是兩浙鎮海軍呂賊新鑄的錢幣,七銀三銅,重半兩,可當十貫錢,這錢主要是呂賊給予海外倭商、胡商貨款之用,在兩浙之內本就不多,廣陵更少,你那叔父是北方人,又從哪裡得來的這些半兩錢?」
李儼聽到這裡暗叫不好,當時中央權威蕩然無存,各地藩鎮都自鑄私錢從中獲利,流通中各種樣式的「通寶」都有,他如何知道這區區一枚錢幣還有這麼多奧秘,可到了這個時候也只能硬著脖子死頂了。
「我如何知道裴家叔父從哪裡得來這些錢幣的,長輩所贈難道我還能翻出來看看不成?興許是他從打交道的倭商那裡換到的了也有可能呀!」
對面為首那人聽到這裡,不由得氣極反笑:「好個不見黃河不死心,呂賊年年底才放出第一批這錢幣來,你家叔父如何能送給你,快說,這是不是呂賊拿來收買你的贓款?」那疤臉漢子話音剛剛落地,一旁的手下也齊聲應和,將李儼嚇了一個哆嗦。來隨著兩浙經濟的逐漸恢復發展,浙江水道的清理、海賊的清剿,杭州作為一個通商口岸的地位日漸升高,尤其是由於北方中國戰亂,許多原本往來於北方與日本的日本客商開始轉向杭州。唐宋時期的中日貿易有一個特點,日本商人在中國除了採購絲綢、器具等貨物外,還大量購買銅錢運回日本,其原因是當時的日本雖然有豐富的銅礦、銀礦,但是卻由於中央集權不夠,生產技術水平落後等原因,他們本國其實是沒有自己發行的錢幣的,乾脆直接使用中國的銅錢,到了宋代這種情況愈演愈烈,甚至於出現了日本商船每次到來後,當地就出現了「錢荒」的景象。而呂方面對這種情況,就採取了專門鑄造特別的錢幣用於對外貿易的辦法,一來可以節約珍貴的銅資源,畢竟在他控制饒州之前,下轄並沒有什麼大的銅礦;二來可以用較少的代價換取大量的硫磺、粗銅、白銀等貨物;其三這種錢幣體積重量小,價值大,更適合用於長途貿易。不過呂方發行這新錢的時候卻沒有想到手下粗心將其用來支付李儼的間諜經費,落在一門心思盯著呂方的嚴可求手中,反倒誤了大事。
李儼到了此時,已經知道大勢已去,坐在地上啞口無言。嚴可求見狀,心知已經攻破了對方的心防,對手下做了個示意他們出去的手勢,當屋內只留下他們兩人後,嚴可求蹲下身子,用他那沙啞的嗓音問道:「好吧!告訴我你到底為呂任之做了什麼?」
一個時辰後,嚴可求走出屋來,門外守候的部下驚訝的發現,這個整日裡陰沉可畏的人今天卻破天荒地露出了笑容,而且並非是那種陰慘、自嘲的笑容,而是那種從心裡透出來的歡喜,可不知為何,他們心中卻無端生出一股寒意。
轉眼已是天祐五年五月(當時唐王朝已經被朱溫所篡奪,改元開平,但淮南依舊使用天祐年號),其間楊渥任命鄂岳觀察使劉存為西南面度招討使、岳州刺史陳知新為岳州團練使,洪州制置使劉威為應援使,領大軍三萬攻打楚地,為馬殷所敗,劉存、陳知新為馬殷所持,不降而死,岳州也為楚軍所奪取,江西吉州刺史彭玕在洪州、江州為淮南攻破之後本來還偽作降服,與湖南馬殷私通款曲,此役之後乾脆遣使歸降馬殷,馬殷接受了彭玕的請求並同時上表朝廷,委任對方為吉州團練使,危全諷等人也紛紛扯掉了降服的面具,積糧練兵,而淮南一方在這次慘敗後,在江西的擴張勢頭得到了一定的遏止,在這種情況下,江西的鎮南軍境內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局面:表面上平靜無比,實際卻是一觸即發。
廣陵,淮南右衙指揮使府,徐溫正坐在堂上與心腹謀士嚴可求商議著什麼。自從前番事後,他和張灝的地位更是鞏固,淮南軍政已經悉數抓在他們二人手中,名義上的吳王楊渥只有拱手畫喏的份,相比起張灝的性格來,徐溫更加沉穩細緻,又善於延攬士人,手中有更多的人才,所以無形之中,錢糧、交通、建設等很多民政的權力就逐漸落到了他的手上,而留在張灝手中的只有一半的軍權了,兩人的地位也逐漸的不太平衡起來。
徐嚴二人說的入港,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晚飯時分,待到商議定了,便已經晚了,徐溫正要挽留嚴可求留下吃飯,卻聽到外間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看卻是張灝過來了,趕緊起身迎接:「張兄,何事如此匆忙?」
「還能有什麼事?還不是咱們那塊心病又犯了!」
「心病?」徐溫聽了一愣,立刻會意對方說的是被他們奪取大權的楊渥,自從楊渥被他們軟禁之後,就憤恨不已,想方設法的要奪回權力,私逃出城也好,買通看守的軍士向外送衣帶詔也罷,各種辦法層出不窮,無奈張、徐二人把守的十分嚴密,絕大部分招數都無疾而終,可這樣下來,也弄得兩人麻煩得很,畢竟天下間只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前日防賊的,若是萬一讓其得逞了,便是天大的禍端;可楊渥好歹也是他們的主上,兵諫倒也罷了,若是傷及本人,外間的那些將帥可不是好惹的。
徐溫苦笑道:「那也沒辦法,咱們只有把細些,再過些時日興許他就不那麼鬧騰了,實在不行就換個其他人來繼位就是了。」
張灝今日卻有些不同,沒有像平日一樣大聲抱怨一番就作罷了,而是眼光閃爍,好像心虛得很。徐溫看出對方還有話要說,擺了擺手,示意一旁服侍的婢女退下:「張兄要是有話就請直說,可求也不是外人。」
「嚴先生某家自然是信得過的!」張灝雖然笑聲不小,可卻有點顫抖,顯然他有點心虛:「這般下去也不是一個辦法,不如我倆派幾個心腹手下去將這個心病去了,只說他是醉死的,要不打馬球跌死的也行。」
「這如何能行?」徐溫一聽就連連搖頭:「外州將佐有哪個會信,咱們可千萬不要自取禍端。」
平日裡若是徐溫這般反對,張灝一般也就不再堅持了,可這次他卻頑固得很,低聲道:「不信又如何,我都想好了,咱倆事先遣人向粱王獻款,他必然歡喜,若有人不識相的話,難道還能打得過朱溫不成?那時候我量就把淮南一分為二,你佔淮西,我佔淮東,也都嘗嘗稱孤道寡的滋味。」說到這裡,張灝按捺不住心中的得意,大聲狂笑起來。
一開始徐溫還沒把張灝的建議當回事,可越聽卻越是覺得對方的建議頗為可行,如果朱溫得到他們兩人的歸降,一定很願意用一個空頭名義來解除南方的威脅,而他們也可以利用朱溫這只猛虎來威懾外州武將這群餓狼,聽到最後,徐溫也不禁陶醉地想起自己身著紫袍,坐南朝北的模樣,那種感覺一定很棒。
正當徐溫準備表示贊同,卻感覺的袖口一緊,低頭一看卻是嚴可求在用手指拉扯自己的袖子,心知對方在暗示自己什。徐溫還在思量時,便聽到嚴可求問道:「楊渥雖然現在身邊沒有什麼護衛,可名義上也是吳王,這等事情可不能用一般人去做,張左使有什麼打算呢?」
「這個我早就想好了,從我牙兵中挑三十個小伙子。」張灝看了徐溫一眼,補充道:「你那邊也挑三十個,今夜只說去換崗,一匹白絹就行了,到時候只說是發夢魘死的就是,他楊渥殺了那麼多人,別人也只說是惡鬼來討債了。」
徐溫聽了覺得倒也公允,這等事若是只派一家人去誰也不放心,誰知道會不會哪個在中間玩花樣,他正要應允,卻聽到嚴可求搖頭道:「這恐怕不好吧,這等事情,前往不可出一點紕漏,兩家人各派三十人,相互之間兵不知將,將不知兵,萬一出了意外哪一家說的算?該如何應變?還是我家將軍派一個親信將佐,從麾下抽六十人去比較妥當。」
「不可!」張灝聽了不假思索的拒絕道:「與其派右衙的,不如派我營中的,就讓紀祥去,這小子你也認識的,是個好手,不會誤事!」
徐溫右股感覺的一股癢癢的感覺,卻是嚴可求用手指在他大腿上寫些什麼,依稀是個「可」字,徐溫稍一猶豫,便笑道:「既然如此,那邊勞煩張兄了。」
張灝聽了大喜,起身笑道:「如此甚好,兄可在府中高臥,明日必有佳音。」
說罷便轉身而去。
第039章 弒主
待到張灝走遠了,徐溫回到堂上,低聲問道:「嚴先生,為何方纔你為何在私下組織我答應張左使的要求?難道不怕那廝玩什麼手段?」
「無他,為將軍長久計,楊渥的血還是莫要沾在身上的好。」
徐溫聞言低頭思索良久,深深地點了點頭。
已經是初更時分,依照唐時律法,所有的城市每天晚上衙門的漏刻「晝刻」已盡,就擂響六百下「閉門鼓」;每天早上五更三點後,就擂響四百下「開門鼓」。凡是在「閉門鼓」後、「開門鼓」前坊裡的大門都必須緊閉,百姓都只能在坊裡活動,若有在城裡大街上無故行走的,就觸犯「犯夜」罪名,被巡夜的武侯碰到便要笞打二十下。是以良善百姓入夜後都會呆在自己家中,廣陵城的上空除了迴盪著巡夜的武侯偶爾的梆子吆喝聲外,再無半點人聲。
吳王府外的街道上一片安靜,今夜的牆外格外靜寂,連南方夜裡常有的蛙鳴蟲叫也沒了,這種不尋常的寂靜彷彿有形有質一般,壓在人的胸口,讓人喘不過氣來。站在王府牆外的道路上,可以看到王府內高處的點點燈火,那裡便是楊渥正在徹夜狂飲的木樓所在,由於那木樓樓頂甚高,聲音都被大風刮向天上去了,在低處的府外反而聽不到,只能夠看見燈火通明的樓頂,彷彿仙境一般。
突然,靜寂被沉重的腳步聲打破了,只見大隊軍士正洶湧而至,如同狂潮一般。為首的一人正是張灝,只見其雙腮緊咬,臉色如鐵,渾身上下皆是掩飾不住的殺氣,隨侍牙兵手中的火把照在他的臉上,陰晴不定,彷彿從十八層地獄爬上來的惡鬼一般。張灝每經過王府的小門,便留下一小隊軍士,待他到了王府大門時,整個吳王府已經被圍得水洩不通。
張灝轉過身來,對副將厲聲下令道:「我進去之後,再我再出來之前,除非有我親自下令,就連一隻活狗也不允許離開王府,否則便拿你是問,你明白了嗎?」
那副將身子一顫,隨即躬身領命道:「末將領命!」
張灝滿意地點了點頭,轉過身對身後的一名將佐道:「紀祥,帶上你的人隨我進去。」
張灝身後一名臉色森冷的漢子上前一步,也不出聲應答,只是叉手行了個禮,張灝上前敲了敲大門,很快王府大門就被打開了,有些睡眼迷送的開門人看到外間站的密密麻麻的持刀士卒不由得一愣,旋即看到領頭的張灝趕緊躬身下拜,在張、徐二人控制了淮南軍政大權之後,自然吳王府的守門人也是他們的部屬。張灝也不多話,做了個開門的手勢,身後的士卒趕緊推開大門,張灝便領著軍士魚貫而入,直撲楊渥所在的高樓。
那木樓在高處,在外間看著很近,可走起來卻足足花了一盞茶的功夫。張灝到了木塔下,將下面侍候的僕婢抓來一問,確認楊渥就在上面,便下令將他們拖下去處死,旋即將紀祥招到面前,沉聲道:「某家也不廢話了,你領人上去將事情辦妥了,富貴某與汝共之。」
紀祥也不多話,只是拱了拱手便帶著三十名手下向樓頂上衝去,張灝領著剩餘軍士守在木樓底下,饒是他素來以大膽妄為而聞名,此時也不禁心中惴惴不安:「事到如此,可千萬不能再出什麼亂子吧。」
紀祥領著手下快步向樓頂衝去,沉重的腳步聲在木樓來迴盪,樓內侍候的婢女僕人看到這樣一群滿臉殺氣的大漢深夜而至,不由得個個連聲驚呼,四處躲閃,紀祥卻彷彿全然沒看見一般,自顧著向樓頂衝去,身後隨行的士卒也只是砍殺了幾個像無頭蒼蠅一般亂跑,無意間攔住了上樓道路的婢僕,不過十餘息功夫,眾人便跑完了七層樓梯,衝上了樓頂高台。
楊渥已經喝得有四五分醉意了,他本就好酒,自從被剝奪了軍政大權之後,更是無日不飲,無飲不醉,依靠酒精的麻醉來逃避眼前的困難,可惜借酒澆愁愁更愁,他心中的煩悶又豈是到了醉鄉就能躲得掉的?當滿臉殺氣的紀祥衝上樓頂的時候,一旁的樂師舞姬嚇得失聲尖叫,四處逃竄,而楊渥卻跳起身來,雖然站的還不太穩,便反手將一旁的鐵製燭台搶在手中。
紀祥也不多話,一腳將亂跑過來的一名舞姬踢倒到一旁,沉聲喝道:「一起上,殺了他!」
楊渥動作卻快得很,先一步搶到了欄杆旁,免去了腹背受敵的危險,他臂力本大,武藝也精熟的很,將三十多斤重的鐵燭台舞得滴水不漏,紀祥的數名手下的劈砍都被他遮攔開去,那地方又狹窄的很,人多也施展不開,一時間竟然拿楊渥沒啥辦法。
楊渥雖然喝了不少酒,可腦子中卻是雪亮,在這麼多人圍攻之下,自己又在高樓之上沒有退路,力竭被殺是早晚的事情,唯一的辦法就是利用自己的身份攻心,他急中生智高聲喊道:「爾等都是我楊家爪牙,何必聽徐、張二賊之命倒行逆施,他日必為他們避禍出賣,你們若是願意反戈一擊,我楊渥都可封為刺史,執掌方面,豈不遠勝這般。」
聽到楊渥的喊聲,軍士們的動作遲緩了下來,他們雖然都是張灝信任之人,可楊行密治理淮南二十餘年,其影響力十分深遠,俗話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先前雖然跟著徐溫張灝發動兵諫,可那次殺的只是楊渥親信,又不是楊渥本人,和今日之事卻是天壤之別。更不要說楊渥開下的這個賬單何等豐厚,由不得這些軍士不為之心動。
紀祥見狀,心知軍心已經搖動,若不趕快扭轉過來,不管事成與否,自己在上司眼中一個辦事不力的評語是跑不脫了,他趕緊厲聲喝道:「快些動手,事到如今,我們和張、徐二位將軍都是一根線上的螞蚱,還有退路嗎?你們難道忘了周判官族滅的慘狀了嗎?再說咱們足足有三十人,整個淮南都沒有三十個州,他分明是隨口胡謅,哄騙我們而已!」
紀祥的話就好像一杯冷水澆在每個人的頭頂上,眾人立刻清醒了下來,的確楊渥根本不可能完成自己的承諾。眾兵士攻擊的頻率和力度陡然加快了,隨著一聲悶響,一名軍士胸口挨了楊渥一擊,頓時口吐鮮血,可那人受了重創,反倒起了性子,不顧自己的傷勢猛的一把將楊渥的燭台抓住,用力回奪。楊渥見狀大驚,手臂一抖,使出了一個返勁來,便想將對手的雙臂折斷了,正在這一瞬間,旁邊的其餘軍士撲了上來,七手八腳的將其按到在地,楊渥雖然奮力掙扎,可又哪裡敵得過這麼多條漢子,眼看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
紀祥走到楊渥身旁,拔出橫刀,以刀鋒對準楊渥的後頸,猛的一使勁,鋒利的刀刃便刺穿了對方的脖子,從喉部穿了出來,深深的扎入木板,滾燙的鮮血從創口處噴射出來,濺了好大一片。
軍士們放開了手腳,生命還沒有離開楊渥強壯的身體,他雙臂用力支撐,彷彿想要重新站起身來,但是他的掙扎反而讓傷口更大了,更多的鮮血湧了出來,很快死亡就抓住了他的髮髻。楊渥吐出了最後一口氣,撲倒在地上,除了手指的一陣陣抽搐以外,再也看不出地上的這具軀體還有什麼生命的跡象了。
紀祥走回楊渥的身旁,用力拔出了橫刀,用鞋底擦乾淨沾血的刀刃,還刀入鞘,對一旁的手下下令道:「你下去稟告張左使,就說楊渥已經死了,請他上來察看。」
隨著一陣緩慢的腳步聲,張灝的身體從樓梯下浮現出來,首先映入他眼簾的是站在梯口旁等候的紀祥,看到部屬的臉上還保持著冷淡,再看到四周其餘人臉上或多或少的驚怖,張灝的心情十分矛盾,雖然有些不情願,可他不得不承認,如果是自己,絕對沒有辦法能夠像紀祥這樣冷靜的殺死自己的主公。
「很好,你幹得很好,從明天起,你就是我左衙的都虞候,等我當上節度留後,你就是我的知兵馬使。」在查看了屍體,確認被殺死的就是楊渥之後,張灝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不管怎麼說,這都是一次順利的行動,應該好好慶賀,不是嗎?」他心裡自忖道。
「屬下多謝將軍恩典!」紀祥叉手行禮拜謝,張灝注意到對方的臉上並沒有得到重賞的驚喜,他的心中閃過一絲不快,但他知道現在不應該表現出來,強笑道:「不必如此,這都是你應得的,有功必賞是某家治軍的基本。還有你們。」張灝轉過頭對剩下的人笑道:「你們也都有重賞,每個人都官升三級,賞錢百貫,絹布五十段。」
「多謝將軍!」
「謝將軍恩典!」
「謝將軍賞賜!」
一陣亂哄哄的拜謝聲讓張灝的心情好了些,他覺得一切事情都在掌握中,他站起身來,思忖了一會,下令道:「你們找幾個手腳勤快點的僕人來,把這裡打掃一下,再去把仵作找來,把他的屍體收拾一下。最後派人到各家將吏家裡去,讓他們明早到節度使宅邸來商議要事。就說。」說到這裡,張灝走到樓邊的欄杆處,向下面望去,隨即他又收回目光,彷彿有些暈高一般,低聲道:「就說大王昨夜飲酒過多,失足從高樓墜落,跌死了。」
第040章 膠著(一)
次日,正是當月的望日,依照當時的規矩,每月的朔、望日,廣陵城中將吏都必須集中到淮南節度使宅,匯報軍情,商討要事。朱瑾用罷朝食後便帶了十餘名伴當,像平日一般騎馬向使宅去了,自從他被調回廣陵之後,徐溫便對其十分敬重,每逢中樞機要之事,都向其請教,相比起過去的日子,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了,加之他加了中書下平章事、東南行營副都統之職,又不是在前線領兵,平日裡圖了方便,也就穿了圓袍纀頭,不再披甲,隨行也不只是帶了十幾個伴當,不再是披堅持銳的牙兵了。
朱瑾一行人剛走了兩條街,便卻覺得城中的氣氛有些不對,一片肅殺景象,衙門、城門、坊裡門口等要害處都站滿了披甲持兵的軍士,城中的道路也不時有成隊的巡邏隊走過,離使宅越近,這個氣氛就越是濃厚。看到這番景象,朱瑾不由得心中生疑,自從楊行密死後,廣陵的確發生過幾場變故,但是這些變故範圍都是發生在上層內部,對於市面倒影響不大,尤其是徐、張二人發動兵變從楊渥那裡奪取軍政大權之後,由於剪除了楊渥那些驕橫跋扈的親信,加上徐溫選用良吏、省事節用的政策,廣陵的市面反而繁榮了不少,所以當天的氣氛顯得尤為怪異。
朱瑾身旁的伴當也不是瞎子,也看出情形不對來,便靠近主人低語道:「郎君,這氣氛不對呀,怎的有這麼多兵,要不我們先回府,派人出來打聽打聽情況再說吧!」
朱瑾看了看周邊情形,稍一猶豫,轉而笑道:「怕甚,便是龍潭虎穴,莫非還能困住某家不成?待且去使宅去看個究竟,免得惹人恥笑!」他手下十幾個伴當都是跟隨多年的,無不是在陣前十蕩十決的銳士,見主人這般豪勇,也不再多言,只是檢點了一下隨身兵器,一行人便一路向使宅走去。
朱瑾一行人到了使宅前,只見門前看守的更是森嚴,連拒馬槍、路障都擺出來了,隱隱約約可以看到門旁望樓上射士手中的強弩,全然一副大戰前的擺設。看到這般情景,朱瑾心中也不禁微生悔意,只是事到如今總不能掉頭跑了,只得跳下戰馬硬著頭皮向門行去,他那十幾個伴當待要隨之進門,卻被守門校尉伸手一攔,高聲道:「張左使有令,隨行護衛都在外間等候,不得進府。」
朱瑾聞言眉頭微皺,冷聲道:「什麼?這些都是本官的伴當,也不得進去嗎?」
朱瑾乃是當世少有的猛將,十四五歲便披髮從軍,手中常掌十萬軍,天下少有抗手的人物,雖然不過微微皺眉,那校尉便覺得肩上一沉,膝蓋一軟險些跪了下去,好不容易才挺住解釋道:「這是張左使親口吩咐的,並非朱相公一人,所有人都是如此,軍令難抗呀!相公還是莫要為難小人了。」
朱瑾冷哼了一聲,掃視了一下兩旁,果然旁邊站著幾堆親兵,應該是先來的其他將吏的隨員,他雖然心中不滿,但也知道不能強衝進去,又不能離去,自己這等人物總不能為難眼前這個微末小員,便笑道:「既然是軍令那邊罷了,你們幾個便在外間等候吧!」說罷朱瑾便將手中的馬鞭丟給手下進府去了。
那使宅佔地並不大,朱瑾拐了一個彎便到了堂前,一路上更是五步一崗十步一哨,他是歷經生死的人,自是不怕,但心頭卻暗想:「張灝那廝這般安排是作甚,莫非他要憑借這些兵壓服眾將做什麼勾當不成?可他畢竟薄弱,便是暫時壓服了眾將,回頭過去便是眾矢之的,這等不智之舉就算他自己不明白,難道徐溫也不明白?莫非這是他撇開徐溫一個人做的不成?」朱瑾滿腹心思的走上堂來,卻是一驚,只見當中平日裡楊渥所坐的位置卻是坐著另外一個人,正是淮南親軍左衙指揮使張灝。
張灝看到朱瑾上的堂來,卻也不起身,只是欠了欠身,伸手比了比右側的位置,笑道:「朱相公來了,請坐這裡吧!」
朱瑾看了看那位置,他雖然豪勇蓋世,但當年假借迎娶齊克讓之女,奪取泰寧鎮節度使之位,卻是憑了計謀,他能與朱溫抗衡近十年,互有勝敗,絕非只憑一股子血氣之勇,史書上對他的評價是兩個字——「凶狡」,他看到這般情形,便明白張灝的打算——想憑借武力先聲奪人,壓服眾將達到自己的目的。若是此時有人出頭,只怕就要成為張灝拿來嚇人的祭品。想到這裡,朱瑾笑了笑,也不說話,卻沒有在張灝所指的地方坐下,自顧在左邊尋了個空位坐下,張灝見狀,眉頭微皺,卻忍住了沒有說話。
過了半盞茶功夫,眾將吏皆到齊了,作為張灝同僚的徐溫坐在了放在張灝指給朱瑾的位置上,嚴可求坐在一旁。張灝看到人都到齊了,咳嗽了兩聲,高聲道:「今日有一件大事要告知列位。」張灝說到這裡頓了一下,看了看眾人的臉色,沉聲道:「大王昨夜去世了!」
就彷彿一碗涼水落入一鍋滾燙的沸油中,堂上頓時炸了起來。
「大王死了?」
「這是怎麼回事。」
「大王怎麼死的?」
各種各樣的喊聲幾乎要一下子把房頂掀開了,每張臉都在漲紅,每張嘴都在快速的開合著,可朱瑾在一開始的震驚過去後,立即將注意力集中在徐溫的臉上,他想確認一下這個張灝最大的政治同盟者是否實現知情,只見徐溫的臉上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樣子。
「難道徐溫對這個一無所知?這一切都是張灝撇開他一個人幹的?」朱瑾腹中念叨道。
「靜一靜,靜一靜!大王既然已經棄我等而去,我等做臣子的總得想想接下來的事情吧?」張灝高聲喊道,企圖壓下堂上的嘈雜,但立刻有人抗聲道:「大王的死因還沒有查明,就談什麼接下來的事情,張灝你是什麼居心?」
張灝脖子上的青筋一陣抽動,旋即冷笑道:「大王是昨夜飲酒過度從高處失足跌死的,莫非你以為張某是在撒謊嗎?」
那人是個口快的,冷哼了一聲道:「口說無憑,你張灝上下兩張嘴皮一碰便說大王醉酒跌死了,天下間哪有這麼簡單的事情,如今淮南軍政都在你和徐溫手中,大王之死你們豈能脫得了干係?」
聽到這裡,張灝不怒反笑,大笑道:「好,好,好!那便要請你應該如何處理。」
「自然是先將大王屍首取出來,讓眾人看了查明死因,處置失職之人,在此之後才可以談身後之事,大家說對不對!」
那人說的聲音不小,堂上應和之聲卻是寥寥無幾。這堂上之人哪個不是經歷百事之人,今日使宅內外滿是兵卒,張灝堂而皇之地坐在首座,又突然爆出楊渥已死的消息,這三樁事情碰到一起,又有哪個不知道其中必有蹊蹺,雖然不敢肯定是張灝殺了楊渥,但楊渥之死必然與其脫不了干係,這時候自己若是跳出來,很有可能討不得好去,還不如靜觀其變為上。
張灝看到堂上應和那人的不多,心下不由得大定,獰笑道:「來人,將這廝拖下去,他居然還敢曝露先王屍骸,定要嚴加處置。」
隨著張灝的下令聲,立刻有四五名軍漢撲上堂來,將說話那人按倒在地,那人雖然奮力反抗,可又哪裡擋得住人多,不一會兒便被繩索捆了拖了下去,只聽到堂下傳來一陣陣的怒罵聲,聲音卻是越來越遠,見到這般情景,堂上眾將吏不由得噤若寒蟬,閉口不言。
張灝見狀,心中不由得得意非常,笑道:「去了這個厭物,才好談論大事,列位,這淮南之地雖然不大,也有數十州郡,既然大王不在了,便當擇一人為節度留後,暫時居守此位,列位以為何人為上呢?」
堂上又不是傻子,張灝這般說,只差沒說出我就是最好的人選這句話了,他們自然是明白意思,但張灝無論是根基、資歷、德望都差之甚遠,堂上眾人沒有一人願意開口同意的,可在前車之鑒之下,也沒有一人開口反對,場中氣氛頓時僵下來了。
張灝問了三五遍了,堂上還是無人回答,時間一久,他的臉上也漸漸難看了起來,畢竟這般耗下去也不是辦法,張灝是個武人,本以為在武力的強逼之下,定然能逼得眾人開口承認自己淮南留後之位,可卻沒想到落到這般田地,不由得又羞又怒,不由得對身旁的徐溫問道:「敦美你以為呢?」
徐溫聽到張灝的問話,不由得一愣,他心中自然是不願意讓張灝爬到自己頭頂上,可他也知道張灝乃是豺狼之性,今日這般情形,看樣子是一定要逼出個結果來,若是回答一個不好,只怕連自己的性命也會搭在這裡了,想到這裡,徐溫心中不由得暗自後悔今天何必要來趟這灘渾水,實在是不智之極。
徐溫正為難之時,卻聽到身旁有人接過張灝的問話道:「張公,此事不如讓在下猜猜徐右衙的心思可好?」
張灝已經等得頗不耐煩,見嚴可求開了口,他知道對方是徐溫的心腹,便不耐道:「也罷,便是你了。」
徐溫看了嚴可求一眼,只見對方醜臉上目光閃爍,心知對方心中已有定計,便安心靜待。嚴可求咳嗽了一聲,道:「軍府至大,四境多虞,非張公主之不可,然若要今日便定下留後之位卻是太快。」
張灝一開始聽到嚴可求贊同自己支持軍府之事甚喜,可聽到不能今日定下留後之位不由得怒道:「何謂速也?莫非你在使緩兵之計不成?」
嚴可求卻是夷然不懼,答道:「劉威、陶雅、李遇、李簡諸將昔日皆為武忠王之等夷,公今為留後,若曹輩肯為公下乎﹖不若立楊氏幼主輔之,諸將孰敢不從?」
第041章 膠著(二)
張灝合上雙眼,開始用手掌按摩自己的太陽穴,堂上的空氣幾乎凝固了,沒有人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嚴可求是會被像上一個人那樣被拖下去還是會平和的結束,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張灝重新睜開眼睛,沉聲道:「此事委實難決,如今時候也不早了,不如大家先用過午飯,下午再接著商議吧!」說到這裡,張灝也不徵求眾人意見,只顧拍了兩下手掌,便有僕婢送上酒食來,顯然他早就有了準備。
朱瑾頓了頓筷子,他此時也沒有什麼辦法,加之肚子也的確有些餓了,便吃了起來,只是以此時的心境,自然也是食不知味。朱瑾剛吃了兩口,便注意到對面嚴可求雖然表面上正在夾菜,可用的卻是左手,常用的右手袖口卻在輕微的顫抖,好像是在用手指在几案上寫些什麼,再一看旁邊的徐溫正盯著徐溫的右手處,顯然兩人正在筆談。看到這裡,朱瑾心頭已經明瞭了三分。又過了片刻,徐溫便站起身來,只說要出外方便一下,張灝只是禁止諸將離開使宅,去不遠處的廁所卻是不禁的,過了半盞茶功夫,待到徐溫回來時,朱瑾發現對方貌似平靜的表情下卻隱藏著一股子說不出的緊張和喜悅,心知方才嚴、徐二人商議之事已成,不由得也鬆了口氣,放心的喝了一口酒,靜觀其變。
又過了一刻鐘,張灝見眾人都吃得差不多了,吩咐手下收拾乾淨,正準備繼續商議,外間卻衝進來一人來,正是負責守門的那個校尉,快步衝上堂來,也不及行禮便趕到張灝身旁,附耳低語。張灝的聽了兩句,臉色也越發地惶急起來,振衣而起,也不解釋便領了那校尉到堂後去了,堂上眾人頓時亂了起來,幾個性急的乾脆走到門旁偷聽起來,不過卻被隔了一層木壁,大意也聽不出來,只聽道張灝說到幾次「太夫人」什麼的。
張灝在堂後剛待了一會兒,宅外卻越發喧鬧起來,這使宅本就不太大,這大堂相距外間直線距離也不過五六十步,眾人依稀可以聽到唏噓聲和女子的哭泣聲,尖利入耳,不由得面面相覷,此時怎會有女子出現呢?徐溫和嚴可求二人對視了一眼,目光中滿是得計之色,卻沒想到落到朱瑾這個有心人眼中,倒也猜出個五六分來了。
不過片刻功夫,眾人聽到那外間的喧鬧聲越來越清楚了,到好似聲音來源靠的近了,連在堂後的張灝也聽到了,快步趕了出來,一張黑臉此時卻如同一個紫茄子一般,已經怒到了極處,那守門校尉卻是臉色清白,滿是無奈和恐懼。
「夫人來了,大夥兒趕快下堂迎接吧!」張灝道,聲音裡滿是陰鬱的怒氣,讓人聽了不寒而慄。
堂上眾人絕大部分都還蒙在鼓裡,猛然聽到個什麼「夫人」來人,也不知道是哪一個「夫人」,倒是徐溫與嚴可求好整以暇的起身,快步向堂下走去,整理袍服,眾人稀里糊塗的下得堂來,還在亂哄哄的,便看來來時道路上快步行來六七個素衣婦人,為首一人眉目清秀,約莫四十許人,正是楊行密的遺孀,楊渥之母,武昌郡君史氏夫人,那史氏手中還牽了一個十餘歲的幼童,淚痕滿面。
眾人見狀不由得大驚失色,正要斂衽行禮相迎,那史氏卻將那幼童放在地,雙膝跪下,悲聲哭泣道:「今日正好諸公皆在,妾身請諸位看在先王舊恩份上,留下楊家一點骨血,讓吾等百餘口回廬州舊地,守祖宗陵墓!」說到這裡,史氏便牽著身旁的幼童對眾人連連叩首,身後的那些婦人也隨之伏地叩首,一時間哭聲震天。
諸將趕緊讓開,不敢受史氏的大禮,有些眼尖的已經認出了那幼童乃是楊渥幼弟楊隆演。這些人或者是楊行密同鄉故里,或者是楊行密的舊部,都受過楊行密的大恩,此時看到史氏牽著舊主的幼子在眼前哭泣跪拜,心中一股懷舊惜弱之情油然而生,再聯想起早上楊渥的突然慘死,便紛紛鼓噪起來,這堂上足足有數十人之多,四周圍觀的張灝心腹士卒為其奪氣,又無將主的命令,一時間也不知所措起來。
「太夫人何處此言?」卻是徐溫搶到史氏身旁,將史氏和楊隆演扶了起來,對眾人高聲道:「大王雖然棄我等而去,但大夥兒那個不是受了武忠王大恩,若豈會有人敢做那昧著良心的事。若是有這等禽獸不如之人,我徐溫便第一個放不過他,大伙說是嗎?」
「徐右衙說得好!」
「太夫人放心,但使某家還有一口氣在,也不會讓先王骨血受半點委屈!」
「回啥子廬州,您這話豈不是噪咱們嗎?您要去廬州,某家便也隨您一起去!」
眾人頓時轟然而應,很快張灝身邊出了那個守門校尉以外就沒有一個人了,幾乎每一個人都在用一種挑釁的目光看著張灝,這張灝此時的臉色不再是剛才那種憤怒的紫黑色,而是無力的灰白色,他看了看面前的人們,些剛才還軟弱而又孤立的人們現在卻一下子變得強悍而又團結起來,他本想開口下令四周的軍士們上前一下子把所有人全部抓起來,然後殺掉,但是他的嘴張了張,話到了嘴邊卻還是沒有說出去,最後他緊緊的閉了閉眼睛,良久之後睜開雙眼,在臉上擠出一副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來:「太夫人何處此言,若無武忠王栽培提拔,張某豈有今日,大王棄世,某家便有護衛不周之罪!若小公子還有傷損,末將恐怕只有自刎向地下的先王謝罪的份了!還請太夫人寬宏大量,再給末將一個機會!」說到這裡,張灝低下頭顱,躬身行禮。
「張左衙不必如此,若說有過,徐某也脫不得干係,還請夫人一同責罰!」
徐溫此時卻開口打了個圓場,轉身一同向史氏躬身行禮。
「罷了!」史氏歎了口氣:「妾身也知道我那孩兒,貪杯荒淫,並非保家之人,才二十多一點便要擔當這麼大一片家業,如何能行!這事又怎麼怪得了你們兩人。今後軍政之事,便讓二位多勞心了!」史氏話語之中竟然將淮南的軍政之事委託與徐、張二人了。
張灝還正在猶豫是否應答,畢竟他這一答應,下一任淮南之主還在楊家便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自己這番準備便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他正猶豫間,徐溫卻搶著應答道:「多謝太夫人!」他站起身來,轉身對眾人道:「列位,國中不可一日無主,先王創業艱難,我等皆曾與之,如今嗣王不幸早夭,二公子依序當立,我等豈可有負楊氏?今日正好二公子在此,不如便在這裡擁立吧!」說到這裡,徐溫第一個轉身對楊隆演跪下叩拜起來,諸將見狀,也紛紛跪下叩拜起來,過了半晌,場中只剩下張灝還在站著,張灝站在當中突兀的很,張灝看了看四周的心腹軍士也都跪下了,心知已經大勢已去,自己謀劃策動了許久,眼看留後之位已經唾手可得,如今卻脫手而飛,自己冒著風險殺了楊渥,卻還要向一個五尺幼童跪拜,心中的憤懣可想而知。他就算是個傻瓜,此時也知道是徐溫和嚴可求二人在其中搗鬼,胸中的怒氣翻滾沸騰,直欲從頂蓋上噴射出來,但此時也沒奈何,他終於還是雙膝一軟,跪了下來,正當張灝跪下時,他只覺得兩頰一亮,卻是淚水奪眶而出,滑落而下。
看到張灝也跪下了,徐溫這才鬆了口氣,他依照嚴可求的計謀,出去方便將已經發生的事情節略書寫在衣襟上,找了個僕役許以重賞讓其想辦法趕往史夫人府上通報,他這也只是死中求活之道,卻想不到諸事順遂,史夫人也不愧是女中豪傑,竟然將這本來已經無可挽回的局面又扳了回來,只能說楊行密多行善事,有餘德恩庇子孫,這一路上諸般事情有一樁出了岔子,今日這留後之位便是張灝得了,甚至到了最後若是張灝來硬的,最後的結果依然是五五之分,幸好到最後他也怕了,先讓了這一局。想到這裡,徐溫下意識的向張灝那邊看去,也許是冥冥之中張、徐二人心有靈犀的原因,張灝恰好也在這時抬起頭來向徐溫望去,兩人的目光一下子碰到了,徐溫立刻就感覺到了對方目光中的怨毒,直欲擇人而噬一般,雖然沒有說話,兩人都立刻明白了對方是自己的生死大敵,無論如何也無法排解。
待到眾人起身,徐溫立刻派嚴可求去領李儼來,封拜楊隆演為淮南節度留後,東南行營都統,以及其他的相應爵位。張灝站起身來,也不多話,逕直便帶著軍士自顧離去,場中也無人敢於阻攔。
第042章 絕境(一)
嚴可求走到徐溫身旁,雙目看著徐溫離去的背影,低語道:「主上,此番事後這廝只怕不會甘休,還是要早早提防。」
徐溫並沒有回答,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此番事後,張灝便對部屬軍士加以厚賜,肆意放縱其行事,不少右衙的軍士都投至左衙,加上本來唐時便以左為尊,左衙兵力本來就較右衙更加雄厚,徐溫也許是顧忌實力差距的原因,每日裡大部分時間都躲在家中,便是在堂上,也只是拱手畫喏而已,無形之中,淮南軍政之權幾乎都落在張灝一人手中,隱然間他已經成了為淮南的無冕之王。
這天堂上諸事已經商議完畢,徐溫正準備起身回府,卻聽到身旁的張灝說道:「列位,暫且稍候,還有一件事情未曾定奪!」徐溫聽了一愣,轉身只見張灝一雙眼睛盯在自己身上,嘴角掛著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心中不由得咯登一下。
張灝看到眾將吏坐了下來,沉聲道:「自古吳越之地便為一體,非吳吞越,則越滅吳。從武忠王在世時算起,先有董昌、錢繆,後來是呂方,都是我淮南生死大敵。如今雖然兩家息兵,但呂方練兵積糧,覬覦我浙西之地,已經非只一日,而我浙西三州則各有守臣,無有方面之帥,廣陵與之又有大江相隔,事權不一,頗有不便。所以我打算上書大王,請求在浙西設置觀察使一職,統轄常、潤、宣三州之兵,蓄士養馬,待機進討,列位以為如何呀?」
張灝話音剛落,堂上頓時靜了下來。憑心而論,張灝的建議是很有見地的,雖然楊行密在淮南爭霸戰的大後方是位處江南的宣州,但是在控制了淮南之後,他將自己的統治中心轉移到了以廣陵為中心的江淮之間的廣大區域,這樣以來,位於江南的浙西就成為了一塊相對獨立的區域。為了防止出現尾大不掉的局面,楊行密不但一直沒有任命浙西觀察使這一職位,連田□要求擴大自己的管轄範圍都言辭拒絕,甚至和本為外敵的錢繆聯合防止田□、安仁義等浙西武將的實力過於膨脹。在田、安之亂後,自然更不會任命浙西觀察使這種統轄浙西諸州的重臣了。但是隨著鍾傳之死,淮南將重兵投入位於上游的江西,以及新近敗於湖南馬殷之後,位於浙西前線雙方之間的力量對比已經逐漸變得對鎮海軍一方有利了,更重要的是隨著鎮海軍整體實力的增長,以海門、崇明諸島為基地的鎮海軍長江水師開始頻繁出現在常州乃至、廣陵與潤州的江面上,頗有切斷兩岸交通架勢,那時淮南的浙西部分就勢必獨自面對足有十餘州鎮海軍的猛攻,在這種情形下,設立一個軍政方面的最高長官來整合人力物力就顯得分外必要了。但張灝在這個節骨眼上提出這件事情,卻不能不讓人懷疑他的用意所在。
張灝的目光掃過眾人,笑道:「既然列位都不說話,那便是同意某家了,那這件事情就這樣定了,那治所便放在潤州吧,循例兼營田使,度支副使。這人選嘛?」說到這裡張灝頓了一下,轉身向徐溫看去:「便勞煩敦美了,浙西之事便偏勞了!」
徐溫聞言大驚,張灝這分明是要把自己趕出廣陵去,自己離開廣陵之後,勢必要交出手中右衙兵權,這樣一來,廣陵城中最強大的兩支兵力便都落入張灝手中了,再加上廣陵附近的分散駐紮的數支軍隊,實際上張灝掌中的兵力已經壓倒了所有其他人,不但在名義上,就連實際力量上個,張灝也已經爬上了淮南權力的最高峰。
「敦美,出任浙西觀察使之事,你意下如何呀?」
正當徐溫在心中考慮應當如何渡過眼前的難關時候,張灝繼續追問起來,他語氣親切溫和,和平日的驕橫跋扈簡直判若兩人,可這種溫柔在徐溫感覺中卻和正在戲耍獵物的貓咪頗為相似,頸後的汗毛立刻豎了起來。
「我未曾出外領過這般大軍作戰,浙西面臨強敵,還是另選一個經驗豐富一些的老將來坐這個位置吧!」徐溫強笑道,他一時間想不出什麼有利的由頭來,只得拿自己領軍經驗缺乏作為理由推卸。
「那又如何?有哪個人天生就會帶兵打仗的,不都是慢慢學會的,再說如今和鎮海軍不是還未曾交戰嗎?你身邊也有李簡等老成將領提點,如今老成凋零,敦美你要多擔點擔子呀!」說到這裡,張灝虎起臉來,裝出一副生氣的模樣:「再說,你若是不去,還有哪個能去,莫非要我張灝來做這個浙西觀察使不成?」
「正是要你去!」徐溫腹中大罵道,臉上卻不得不裝出一副感動的模樣:「既然張兄這般說,小弟也只好愧領此位了。」
「好!好!好!」張灝伸手一把抓住徐溫的右臂,大笑道:「這才是某家的好兄弟嘛,這樣吧,這半個月你也不用來這裡了,將家事處理一下,準備上路,這裡的事情有某家就行了,敦美你看如何?」
徐溫此時已經無話可說,只得苦笑著點頭應允,張灝這般做分明是要把這樁事牢牢釘死,不給自己一點迴旋的餘地,可到了這般境地,自己也沒有什麼辦法,只得先應允了回去再和嚴可求商議一下,看看還有什麼挽回的辦法。
徐溫剛剛回到家中,立刻吩咐手下去請嚴可求來家中商議對策,可過了許久,手下們回來都說無論是官邸還是徐溫家中都沒有人,徐溫不由得心中氣悶,不過他倒是涵養頗深,沒有做出拿手下撒氣的事來。待到用罷了晚飯,他依照舊日的習慣到後花園中散步,剛走了兩圈,只覺得心中煩躁,五內俱焚,看到四下無人,不由得破口罵道:「張灝小兒,你欺人太甚了!」
徐溫話音剛落,便聽到院牆邊的灌木叢中一陣響動,彷彿有什麼重物落地一般,他立刻警惕了起來,反手拔出腰刀,正準備撥開樹叢看個究竟,便聽到裡面傳來一聲呻吟,是一個重傷垂死的人,依稀正是嚴可求的聲音。徐溫趕緊撥開樹叢,只見徐溫渾身血跡地躺在草叢,胸口微微起伏,呼吸短促而又粗重,一時間也看不出傷在哪裡。他搶上前去,剛要扶起嚴可求,想要問個究竟,嚴可求就痛呼了一聲,徐溫這才發現對方右肋上中了一支箭矢,已經沒入約莫三分之一,自己方纔那一下估計是碰到露在外面的箭桿了,他生怕再碰到哪裡加重傷勢,趕緊又重新將嚴可求放平,站起身高聲喝道:「來人,快去擔架還有乾淨的布帛來!」
房中瀰漫著血腥和烈酒混合的氣味,重的能熏人一個觔斗。徐溫站在一旁,臉色鐵青,看著兩名婢女忙著替嚴可求清洗傷口,大夫還沒有請來,幸好徐溫是將門子弟,家中就算是婢女也受過處理簡單傷勢的訓練,也還能在大夫來之前先簡單處理一下。嚴可求躺在錦榻上,臉色慘白若死,如非胸口微微起伏,彷彿已是一具屍首。錦榻旁邊放了一隻銅盆,滿是血水,只見嚴可求胸腹間和肋部共有四五處深淺不一的傷口,深的足可見骨,淺的也有數分深,由此可見那一場搏殺的慘烈,而最重傷卻是右肋挨的那一箭,入肉極深,只怕已經傷了內臟,那兩名婢女也不敢拔出,生怕一拔出來便送了傷者性命,只敢將那幾處外傷擦洗乾淨,又用金創藥塗了。
正當屋內亂作一團的時候,外間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卻是大夫請來了。徐溫親自撩開門簾,恭聲道:「這位嚴先生是我的股肱,大夫務請全力救治,事成之後,徐某自當破家相謝!」
那大夫並沒有立即回答徐溫的話,逕直走到嚴可求身旁,看了看傷勢,伸出手指放在對方手腕上號脈,過了半晌歎道:「這倒是怪了!」
徐溫眉心一跳,趕緊上前道:「先生為何這般說,莫非是無法救治了?」
那大夫收回手來,接過婢女送上的濕巾擦乾淨號脈的手,笑道:「按說這位嚴先生傷勢如此之重,失血極多,應該只剩最後一口氣了,可看他的脈象雖然柔弱,但卻平緩均勻的很,也有餘力,倒有些像,有些像。」那大夫好似正在想什麼好的比擬方式一般,突然擊掌道:「倒有些像人睡得極沉一般。」
「那這是好,還是惡兆呢?」徐溫此時關心則亂,接口問道。
「自然是好事,本來按說他這般最多有三分希望,看這脈象至少有五成把握救活過來了!」那大夫自信滿滿的指著沒入嚴可求右肋的箭矢道:「若是他運氣好些,這箭矢沒有傷及內臟,某家便有七八成把握,否則就算救活過來也是個廢人了!」
徐溫在一旁聽到早就心急如焚,急道:「大夫請動手吧!」
那大夫點了點頭,沉聲道:「你先取兩隻炭爐來,將這屋子燒熱,失血過多之人最怕冷,還有參湯、爐子,滾水,清水聽用!」
第043章 絕境(二)
正當此時,外間進來一名校尉,快步走到張灝附耳低語了兩句,張灝的眉心一跳,沉聲問道:「鍾泰章來了?與他同來的有多少人?」
「不錯,便是那個左監門衛將軍鍾泰章,與他同來的不過三十人,都身著黑衣,未曾披甲,那廝口中說有要事要面稟主公,旁人都不肯說。」
「哦?」張灝點了點頭,臉上微微露出喜色。原來這鍾泰章乃是淮南軍中有名的勇士,只是因為為人高傲,又行事狂悖,所以一直不太得志,只是位居一個小小的左監門衛將軍,徐溫與張灝奪得軍政大權之後,此人便被劃至徐溫屬下,但也不是什麼鐵桿親信。張灝襲殺楊渥,奪得軍政大權之後,曾經派其同鄉招攬,被其拒絕,卻不知為何今日前來。
那校尉見張灝沒有直接回答,而是低頭繼續看几案上的文牘,以為張灝不想接見此時,便叉手行禮道:「主公若是不見那廝,末將便先讓其回去了!」
張灝搖了搖頭:「讓那廝在外間等著,就說我無暇見他,過半個時辰再讓他進來。」
校尉愣了一下,問道:「主公,這廝一向狂妄的很,只怕立刻掉頭便走了。」
張灝冷哼了一聲:「如今這般形勢,他若是有半點眼力,就會留下來。他若是連這點眼力都沒有,我要這個一勇之夫又有何用?你只管跟他說本官現在沒空見他。」
校尉躬身行禮轉身出去了,過了約莫半個時辰,那校尉又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一名體格魁梧的漢子,身上穿著一件兵士常穿的黑色寬袍,蓬亂的頭髮胡亂紮了個髻,滿不在乎地笑著,走到張灝身前,懶洋洋的唱了個肥諾,笑道:「某家有禮了,見過張左衙!」
張灝抬頭看了來人一眼,嘴角微微翹起,冷笑道:「鍾泰章,為何先前某家請你不來,今日你倒自己來了?」
鍾泰章打了個哈哈,答道:「今日的你已非那時的你,自然某家也就不請自來了,以將軍現在的身份,又何必抓著過去的事情不放呢?」
張灝臉上露出了自得的笑容,鍾泰章的話很對他的脾胃,話語中隱隱有了恭賀他成為淮南之主的意思,加上他本就十分看重此人的勇武。張灝做了個手勢,示意鍾泰章坐下:「你剛才在門外說有要事面稟我,現在可以說了吧!」
鍾泰章沒有立即開口,而是環視了一下屋中的數名侍衛,他的意思很明顯,想單獨面稟張灝。張灝矜持地笑了笑,讓屋中的數名侍衛退下了,只留下那名校尉在身後,他對自己的武力很有信心。
鍾泰章待到眾人退下後,從懷中取出一隻袋子,放在地上,一邊解開袋口一邊說道:「昨天徐左衙遣人到我家中,將這只袋子給我,讓我去朱瑾家中,想要聯合起來對付左衙。某家暗想這等事臨時商議,豈有能成的?到時候反而將自家牽連進去,害了性命,索性來左衙這裡出首,也求個出身。」
說到這裡,鍾泰章已經將那布囊口解開了,上前兩步,放在張灝身前。張灝躬身去看袋中乃是何物,卻沒想到鍾泰章手腕一抖,竟將布袋中之物盡數抖了出來,濺起了一陣白霧。張灝頓時一聲慘叫,摔倒在地,手捂雙眼在地上痛得滿地翻滾,原來鍾泰章這布袋中竟然裝的都是石灰粉末,一下子便迷了張灝的眼睛。鍾泰章見得了手,便如同豹子一般縱身一撲,便已經搶到那校尉身前,雙手一用力便將那校尉的腦袋一扭,只聽得卡嚓一聲便折斷了對方的頸骨,從死者身上拔出腰刀,回身毫不費力的割下了還在地上翻滾的張灝首級。待到這時,堂下的眾人這才聞聲趕到,只看到鍾泰章手提血淋淋的張灝首級,臉上都是滿不在乎的笑容。
「張灝犯上弒主之罪,某家今奉太夫人,留後之命,誅殺此賊,只誅首惡,脅從不問,徐右使、朱相公已經領大軍包圍這裡了,爾等還不乖乖降服?」鍾泰章高聲喝道,彷彿是印證他的話語,外間傳來一陣呼喊廝殺聲,眾人一下子慌亂起來了。
鍾泰章看到眾人這般模樣,心知此時正是生死關頭,趕緊趁熱打鐵道:「爾等跟隨張灝都是有罪之人,如今張灝已死,順逆已分,還不速速立功自贖?」
鍾泰章這話語一下子敲到了眾人的心頭,正如他方纔所說的,在張灝已死的情況下,這一排剛剛組織起來的勢力根本來不及推出下一個首領,又沒有大義名分,只有死路一條,就算能夠殺了鍾泰章也是於大局無補。在這種情況下,為自己尋找一條最好的出路就是最現實的選擇了,那還有什麼比立功自效更好的出路呢?畢竟這些人與張灝的主從關係剛剛建立不久,恩信未固,靠的不過是未來的利益希冀和現實的恐懼,一旦張灝本人不復存在,未來的利益也消失了,現實的恐懼也不復存在,整個集團也就土崩瓦解了,就算有幾個忠心之士在整個浪潮的衝擊下,對於大局也沒有什麼影響了。
「吾等有罪,還望鍾將軍替我等開解!」
一開始時一個人,兩個人,很快越來越多的人跪了下來,齊聲謝罪,到了最後,所有人都跪了下來。鍾泰章滿不在乎的臉上也終於露出了意思如釋重負的神色,饒是他素來以豪勇而聞名,此時心中也不禁有一種重擔卸去後的虛脫感。他心裡清楚越是此時越是不能夠放鬆,在挑選了幾個比較在原張灝集團中地位較高的人物撫慰了幾句後,堂上眾人的心思總算平穩了下來,畢竟這幾個地位最高,罪行也比較重的人都沒事了,自己這個跟班的小嘍囉又能有什麼事呢?
這時堂下趕上來數名持兵大漢,他們都是與鍾泰章同來的伴當軍士,外間的守兵沒有將領指揮,被他們殺散了,趕來接應頭領,到了此時,鍾泰章才確定自己真正獲得了勝利。
徐溫府邸,嚴可求躺在榻上,臉色慘白,一副重傷未癒的模樣,一旁的大夫正替他扶脈。突然外間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不待開門,便聽到徐溫的狂喜聲:「成了,大事成矣!」接著便是一聲響,卻是徐溫推門衝了進來,腳上卻只著了一隻木屐,另外一隻腳上的木屐也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平日裡陰沉的臉上滿是狂喜之色。
徐溫進得門來,才看到屋內的情形,臉上不由得現出尷尬之色,笑道:「大夫也在呀,卻不知嚴先生傷勢如何了?」
那大夫收回右手,接過一旁婢女送來的濕毛巾,擦了擦手肅容答道:「托徐將軍的福,嚴先生的傷情已經沒有大礙了,只需要再將養一段時間便好了,只是不要飲酒、少食辛物,不要動氣。」說到這裡,那大夫臉上露出一絲笑容:「說實話,我從醫二十年了,嚴先生這般情形也是我第一次見,明明已經四十許人,可血氣卻這般旺盛,傷勢復原的如此之快,當真是奇怪也哉!」
「那就好!那就好!」聽說嚴可求傷勢無礙,徐溫大喜道:「大夫離家多日,也應該回家看看了,來人,送大夫回府!」徐溫轉身對那大夫行禮道:「嚴先生乃是我的股肱,大夫大德,徐某沒齒難忘,待到此番事了之後,我還要去府上親自拜謝一番。」
「這如何當得,如何當得!」那大夫趕緊謙謝,此番徐溫的診金已經是豐厚之極,聽對方的口氣還有其他謝禮,他也是要食人間煙火之人,如何不是喜出望外?
待到大夫離去後,徐溫回到嚴可求榻旁,躬身拜謝道:「此番徐某一家老小性命,都是拜嚴先生所賜,他日若得淮南之地,當與先生共享!」
嚴可求苦笑了一聲:「主公莫要高興太早了,殺張灝容易,定淮南卻難,若是一個不當,咱倆與張灝也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徐溫本不是無謀之輩,只是被突然而來的喜訊一下子沖昏了頭腦,被嚴可求稍一提點,立刻就反應了過來,沉聲問道:「先生說的莫不是外鎮武將之事?也好,我立刻下令嚴查張灝弒殺吳王之事,定要辦個水落石出!」
嚴可求卻搖了搖頭,道:「不必如此,此番事情主公你不必沾手,放手讓其他人去辦,你自己去辦無論如何都會惹人閒話,反而不美。」
徐溫點了點頭,嚴可求的意思很明白,你既然身處嫌疑之地,人人都懷疑是你和張灝合謀殺了楊渥,又狗咬狗殺了張灝,奪取了淮南大權。若是你自己辦這個案子,無論結果如何,旁人都有大把的閒話,不如索性大方一點,交給別人,反正襲殺楊渥之人沒有一個是你右衙的,還可以堵堵旁人的嘴。
「嚴先生深謀遠慮,非徐某所能及,我照辦便是!」徐溫點頭笑道。
第044章 甲型弩(一)
杭州,在原本的歷史上,錢繆一共擴建過三次杭州城牆,當呂方攻取此地之時,只進行了兩次,羅城的建設還並沒有完成。但大體來說,由於杭州的南面是鳳凰山等丘陵地區,且靠近錢塘江,西面是西湖,呂方選擇建設的方向和錢繆原本的方向都差不多,都是主要向東面和北面而擴張,大體結構都是「南宮北城,前朝後市」的傳統結構。唯一有所不同的是,呂方並沒有依照自古以來的中國古代城市規劃搞了「坊市制」,將所有的市區劃分為多個棋盤形的封閉式的小區域,而是以街巷為單位的「坊巷制」,使得整個杭州城都成為了工商業區域,便利的交通,繁盛的商業往來,吸引了兩浙乃至江南區域的大批商人和工匠聚集此地,無形之中也提高了鎮海軍的經濟軍事實力。
夕照嶺,位於子城西北,若是沒有呂方,再過二十餘年,吳越國王錢俶便會在此地為了愛妃黃氏得子向佛祖謝恩建了一座磚塔,這邊是後世有名的雷峰塔了,至於在這個歷史分支裡,呂方雖然也又多了一個兒子,可作為一個受過數十年現代教育的穿越者,自然是不會將功勞歸結給泥雕木塑的神佛,於是他拒絕了高奉天等人的勸諫,將準備修建佛塔的錢糧扣了下來,在原地址上給自己建了一處行宮,以供夏天避暑之用。
院中古柏參天,映得院中卻滿是蔭涼,讓人一看就覺得暢快的很,毫無酷暑的涼意。這些樹木最細的也有合抱粗細,樹齡少說都有兩三百年了,都是特地從山中移植而來的,可見這院落面積雖然不大,建造者可著實花了不少心力。上的廊來,房門半開,在穿堂的涼風的吹拂下,淡紫色的薄紗門簾輕輕飄動,隱約可見門內放著一隻竹榻,上面躺著一名男子,只穿了一條犢角褲,上半身赤裸著,只在肚子上蓋了條紫色的絲毯,正睡得香甜。那竹榻兩旁各站著一名俏麗的婢女,小心的替榻上男子打著涼扇,驅趕著偶爾飛進的蚊蟲。竹榻旁的几案上放著一隻古色古香的盤龍香爐,從位於爐頂的龍首口中吐出一縷青煙,將屋中襯得如同仙境一般。
突然,竹榻上男子突然翻了一個身,蓋在他肚子上的那塊絲毯滑落下來,落在地上。那兩名婢女對視了一眼,右邊那個趕緊躬身將那絲毯撿起,小心的重新蓋回榻上男子的肚子上。那婢女的動作大了點,起身的時候衣袖帶到了几案上的香爐,將其跌落在地上,只聽得匡當一響,竟然將那榻上男子給驚醒了。
「什麼人!」榻上那漢子反應倒是迅捷的很,剛剛驚醒便一躍而起,手中已經將枕下的橫刀拔出鞘來,正是呂方。
「奴婢死罪!」呂方的行動倒把那兩個婢女嚇得跪伏在地,連連叩首謝罪。呂方看了看周邊的情形,看到地上還在滾動的香爐才明白了,一邊還刀入鞘,一邊將那兩名婢女喚起身來,沉聲道:「罷了,你們兩人起來吧,這次的事情就這樣吧,下次小心點!」呂方所到這裡才感覺到叫上有股涼意,原來他方才驚醒躍下地來,卻是赤足,趕緊低頭去找木屐。
左邊那婢女見機的快,趕緊將一旁的木屐取來,柔聲道:「還請大王安坐,待奴婢替大王著履。」說罷便膝行兩步,小心的替呂方將木屐穿上。
呂方聞言一愣,下意識的坐回榻上,覺得腳上已是一陣滑膩,原來是那婢女正替他穿鞋。呂方低頭看去,只見那婢女先將木屐放在懷中,用體溫暖了,再輕柔的替呂方按摩了一會腳心,方才替其穿上木屐,整個過程動作迅速而又井井有條,分明是平日裡受過訓練的。呂方皺了皺眉頭,他出身低微,家中的僕役多半是淮上的舊部子弟,這些人在忠誠方面是無可挑剔的,但像這等伺候人的差使就差得遠了,他印象中倒未曾見過這般處置的,便沉聲問道:「你們兩人是何方人氏,我應該沒有見過你們吧?」
此時婢女已經替呂方穿好了木屐,恭聲應答道:「婢子回稟大王,小的本是杭州本地人氏,本是伺候沈夫人的。夫人看我倆手腳倒還靈便,便派來伺候大王。」
呂方點了點頭,原來此時呂方一共有一妻兩妾:呂淑嫻、沈麗娘、鍾媛翠。在這三人中,呂淑嫻是呂方的結髮夫妻,為人端正賢淑,但畢竟呂家不過是一個淮上的小土豪,在這亂世之中也只是溫飽而已,俗話說:「三代看吃,四代看穿。」在這等生活起居的享受上,並非短時間就能夠趕得上的,更不要說呂淑嫻以勤儉自奉,有了多餘的財貨也多半分給族中窮乏者和孤寡之人,加上呂方本身也不是個很講究的人,自然對於夫妻二人對個人的享受上花的心思就差得遠了。但是沈麗娘和鍾媛翠二人就不同了,她們兩人一個是江南望族的嫡女,另外一個則是江西王的愛女,哪一個不是鐘鳴鼎食之家?雖然一時敗落了,可眼光和架子還在,先前呂方勢力不大,外敵進逼的時候倒也罷了,可隨著楊行密逝世,淮南內患漸生,鎮海軍與淮南的攻守之勢已經逐漸逆轉,外部壓力一小,這方面自然也就水漲船高了。這兩個婢女應該就是沈麗娘教訓好了的,派來伺候呂方的。
那兩個婢女見呂方沉默不語,還以為方才自己哪點做的不對,惹得這位貴人哪裡不快,趕緊連連叩首謝罪道:「賤婢該死,還望大王恕罪呀!」【TXT小說下載:www.uu158.com】
呂方正在心中思忖,卻被這兩名婢女突兀的舉動嚇了一跳,旋即他便明白了,當時像這等婢女地位極為卑下,而上位者又多有殘暴之輩,少有不快意的,打殺了也只是正常,說不定還要牽連到家人,這兩人既然是麗娘的人,他也不想下壞了,便笑道:「罷了,方纔我在想事情,並沒有怪罪你們的意思,你們兩人起來吧!」
那兩人聽了,正是意外之喜,趕緊爬起身來,齊聲道:「多謝大王開恩,讓婢子替大王更衣吧!」不由分說,兩人便取來溫水衣衫,侍候呂方涮洗更衣。那兩人本來就是沈麗娘挑選出來的,不光心靈手巧,性格溫和,容貌也是上選,自然是伺候得呂方十分愜意。呂方看著這兩個額頭上還帶著烏青的女子圍著自己忙得團團轉,自己卻連根手指頭都不用動一下,心中一時間感慨非常。
那兩人動作甚快,不過片刻功夫,便已經將呂方渾身上下打理乾淨。呂方站起身來,向宮後的射圃走去,在那裡他下午有一件十分緊要的事情。
待到呂方到了射圃,他一家人以及高奉天、陳允、陳五等一行人早就侯在那裡了,趕緊一起進了射圃,只見在25步、50步、75步、百步外各放著幾個木耙,顯然是要檢測什麼新的遠射兵器。
「大王,依照您的吩咐,甲型弩已經造出樣品來了,都在那裡請您察看。」說話的卻是粗手大腳的漢子,身上穿了件七品的青色官袍,正有些侷促不安地站在呂方面前,卻是那個鐵匠頭領陶大。呂方點了點頭,笑道:「數年不見,已經是七品官了,某家當年跟你說這打鐵也能光宗耀祖,封妻蔭子,可沒有哄騙你吧?」
一旁的高奉天看到陶大緊張的說不出話來,便笑著接口道:「陶大在器具製作上頗有巧思,這甲型弩的製作,若無他整日裡帶著工匠們整日泡在爐火旁,也沒有這麼快能成,他當這個承務郎,判工曹主事,也是理所應當的。」
「好!本王就是喜歡這等干實事的人,陶大,待會若是這火弩試製成了,你便將那些有功匠人一同列名報上來,本王另有恩賞!」
那陶大聽到這裡,不由得熱淚盈眶,雙唇顫抖,激動地撲倒在地,連連叩首道:「大王如此厚待,小人就算是死也要將這火弩製成了。」說罷起身回頭招呼一聲,兩名工匠抬了一隻長木箱上來,放在地上。
陶大小心的打開木箱,只見木箱中放了一件奇怪的機械,一根長長的鐵管鑲嵌在木柄上,木柄上裝有幾個金屬部件,旁邊則放著一隻長叉子、一根短棍,一根細繩、一隻牛角、一隻布袋還有打火石等雜七雜八的東西,如果是一個熟悉槍械發展史的現代人看到這一切,立刻就能認出,箱子裡放的是一支火繩槍。
高奉天饒有興趣地看著陶大小心的從木箱中取出一樣樣物件,拼接起來,由空氣中散發出的硫磺味來看,眼前的這東西應該和早先主公製造的銅炮有些相似,只是雖然這陶大算是自己的下屬,但呂方對其卻抓的很緊,經常親自來察看進度如何,很多時候越過自己直接和陶大交流,對保密更是卡的極嚴。所以高奉天也就有意無意的避嫌,對於這器具的具體情況也不十分瞭解,看一旁的陳允、陳五二人的表情,只怕他們兩人還不如自己呢。看著呂方興致勃勃的把弄著那木座上的金屬機牙,高奉天腦海中突然跳出一個念頭:「大王應該以前有見過這些東西的。」
第045章 甲型弩(二)
呂方先將長鐵叉的末端用力插入泥土中,再將火槍滑下至身體左側,左手握槍,用右手拿起牛角,小心的將少許火藥倒入槍管中,又從布袋中取出一粒彈丸,扯了一團絨毛裹了塞入槍管,用短棍舂實後,將短棍抽了出來,放到了一旁。然後將火槍前端夾到鐵叉上,將火繩點著,小心的用與扳機相連的蛇形短桿夾住,然後將槍托抵緊肩膀,瞄準了25步外的靶子,勾動了機牙。
隨著一聲巨響,槍口噴射出一團白煙,幾乎將呂方整個人給籠罩起來,將周圍眾人驚的目瞪口呆,他們一開始還以為是一種特別的弓弩,後來看到呂方在測試的時候一系列繁瑣的動作,紛紛不以為然,看這樣子這玩意射出一箭的功夫,一般的弓弩都射出兩三箭了,不說別的,就憑這個這玩意就不過是個玩物罷了,並非軍國之器,可想不到竟然弄出了這麼大的動靜。
「呸,呸!」呂方放下火槍,狠狠的向地上吐了口唾沫,辛辣的火藥煙味讓他禁不住涕淚橫流,看來這玩意還有很多不如意的地方,在投入戰場之前還有許多地方要加以改進。呂方用袖子擦了擦臉,將火槍都給一旁的陶大,對沈麗娘問道:「麗娘,為夫方才射中了沒有?」
沈麗娘剛要說話,正看見呂方的臉龐,忍俊不住笑了起來,原來這火槍設計的頗有問題,放了一槍的呂方被熏得臉上滿是黑跡,被他用袖子一擦,更是黑一塊白一塊,如同熊貓一般。
呂方看到麗娘發笑,身旁的部屬臉上的神情也頗為奇怪,一副憋得辛苦的模樣,再看看衣袖上的污跡,便已經明白了,對陶大苦笑道:「這甲型弩的藥池看來得改改,噴煙倒還罷了,若是噴火出來,豈不是傷了眼睛。」
陶大正在一旁用短棍清理槍管內的殘渣,聽到呂方的話,趕緊連聲稱是。這時陳允走了過來,笑道:「這火弩擊發之時果然聲勢驚人,用來以壯大軍聲勢倒是不錯。」
「陳掌書所言甚至,末將方纔看主公擊發一次耗時甚長,尋常軍士用起來只怕更慢,若是弓弩都射出三四箭了,而且這麼大的煙霧,只怕先把自己人給嚇倒了。」陳五也走了過來,他是行伍出身,一眼就看出呂方這一系列動作十分有講究,若是讓一般的農人士兵來做的話,只怕會慢得多,而且當時的士兵一般都很害怕怪力亂神,這等巨響只怕先把己方士兵給嚇跑了。
「這個。」呂方聞言不禁鬱悶了起來,自己這些年的技術積累,總算製造出了一件超越時代的武器,卻沒想到幾個得力手下居然準備拿來當作壯聲勢的炮仗用,怪不得以前聽人說過軍人都是極端守舊者,除非新武器已經在實踐中取得令人信服的成效,否則就會死死抱住熟悉的舊武器不放。
「罷了,這只是支試驗品,問題肯定是有的,先去看看打中靶子了沒有吧!」呂方將擦臉的毛巾丟還給婢女,領著眾人向最近的靶子走了過去,對於方纔那一槍打中了沒有他心裡也沒有底,畢竟那支試驗品準星、望山一概皆無,後座力又大的驚人,那一陣濃煙下,老天才知道自己方纔那一槍打到哪裡去了。
陳允臉上浮起一絲微笑,暗想自己方纔的話可能讓呂方有點下不來台,等會便再將話說回來些,畢竟現在主公身份已經和過去不同了,這等小事還是守些上下之別的好。想到這裡,他便尾隨了上去,正準備隨便稱讚兩句,卻聽到走在前面的陳五驚呼道:「好厲害!」
聽到陳五的驚呼,陳允不由得暗自後悔,想不到在拍馬屁上竟然讓陳五這等粗魯武人搶在自己前面了,他也知道在拍馬屁就和政治上站隊一樣,若是落在後面,就算你再怎麼花心思,也及不上第一個表態的,可既然已經被人搶了先,也只得跟在後面了。
「主公巧思過人,這火弩自然是厲害啦!」陳允用手中的折扇擊打著掌心,笑著走上木靶所在的土堆,只見陳五僵立在那裡,瞠目結舌。一副看到了什麼恐怖之極的表情,陳允看了看那靶子,完後無損的立在那裡,不由得腹誹道:「當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這陳五平日裡裝出一副粗魯武人的樣子,在主公面前做起戲來跟真的一樣。」想到這裡,陳允心中生出一股微微的厭煩之情來,用折扇輕輕地拍了拍陳五的肩膀,笑道:「陳司馬何必如此呢?不過器具而已。」
「掌書你看看那樹!」陳五伸手指向十餘步外的一棵桑樹,陳允隨著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那主幹約莫一人高處有一個拳頭大小孔洞,周邊被燻黑了一圈,深深的也不知有多深,顯然就是方才呂方那一槍射中之處。
這時僕役已經送了一具梯子過來,陳五搶過梯子,趕到樹旁爬上兩步伸手去探彈孔有多深,過了一會兒,才從木梯上跳了下來,咋舌道:「這火弩好生厲害,我食指伸進去都探不到底,足有三寸深。桑樹木質堅硬,算下來,就算是穿了三層鐵甲,也當不住這火弩一擊呀!」
陳允此時也上樹看了一遍,他也是個聰明人,向旁人借了把短刀將嵌在樹上的鉛彈挖了出來,他看了看手中的那還有些發燙的鉛彈,又看了看樹上那深深孔洞,怎麼也想不出剛才那看起來很普通的一根鐵管,如何能將這枚鉛彈變得如此可怕。
陳五感歎了兩聲,看到陳允臉上神情頗為奇怪,在震驚之餘還有幾分神傷,不由得問道:「陳掌書,主公造出這等利器是大好事呀,為何我看你好像有些憂傷?」
陳允搖了搖頭,苦笑道:「陳五,我雖然不是武人,但在一身武功上也沒少花心血,雖然不敢說是萬人敵,但敵得數十人還是沒有什麼問題的。可主公這火弩一出,就是個總角童子,只要有了這東西,也能毫不費力的將我擊殺,我這半生心血又有什麼用處,教我如何不傷心呀!」
陳五聽到這裡,也明白了對方的意思,的確正如陳允所言,古時雖然弓弩也有很大的威力,但一來彎弓射箭本身就是一門需要長時間練習的技能,就算是弩弓,只要有一副好甲,挨個幾箭不死也是很正常的,可呂方這火器出現後情況就是完全不同了,就算你再怎麼武藝高強,鐵甲覆身,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婦人也能將你射殺,戰爭已經逐漸變成兩個組織整體實力的對抗,個人的勇武和氣力在戰場上也是一個無足輕重的東西,像陳允這等花了半生心血練氣打熬的修士,自然會黯然神傷。
正當陳允在那邊黯然神傷,呂方也走了過來,他看了看樹上的彈孔,又看了看地上的靶子,臉上泛起一絲苦笑。這才25步,就差的這麼多,要是百步遠,估計都打到月亮上去了。這火繩槍的後座力實在是太大了,才導致擊發後槍口跳得太高,自己肩膀現在還在隱隱作痛,只怕是已經青了,也有可能是自己第一次射擊,放的火藥太多了,看來需要改進的地方還很多。
「二位,你們看這甲型弩如何呀?」呂方看了看身旁的手下,他們正傳遞著那枚鉛彈,臉上都是掩飾不住的震驚之色。
「下官以為這兵器雖然厲害,但不宜馬上投入使用!這兵器操作起來十分繁瑣,臨陣之時,便是老兵都會口中發乾,抓不住槍桿,更不要說新兵了,須得精選軍士,嚴加練習,才能用於實戰!」陳五第一個搶著說道。呂方點了點頭,看來這個軍方負責人還是很有心的,的確在西方火繩槍就是一個超級難以使用的兵器,近代步兵戰術的鼻祖拿騷的莫裡斯曾經寫過一本火繩槍使用的圖鑒,從裝填到發射竟然有43個動作!一般士兵一場仗打下來連十二發子彈都發射不完,由此可見火繩槍使用之繁瑣。如果不經訓練就將這些武器發給士卒,只怕就會出現敵兵還有百餘步就開火,然後被敵軍衝近了就一哄而散的景象。
「還有,這火弩威力雖大,射速卻慢,若在矮牆巖砦之後,則有大用。而且這兵器如此犀利,將佐軍陣恐怕也得隨之變化,依我看,本來我兩浙南兵少戰馬,無法與北兵相抗,有了這等利器,便是沙陀鐵騎,也有一拼之力了。」
看著陳五在那裡口若懸河,高奉天卻在一旁陷入了沉思,如果說先前他看到呂方擺弄那器具的時候還只是懷疑對方以前見過這東西,後來看到呂方裝填發射那一系列動作,他就可以肯定了先前的猜測了。可是這麼威力驚人的武器如果在這個世界上出現過,很快就會傳播開來,即使沒有傳播開來,也不會像這樣不為人所知。呂方自稱出身不過是一個田客,又怎麼會知道這麼多呢?想到這裡,高奉天的臉色不由得陰沉了起來。
第046章 歡愉
呂方卻未曾注意到高奉天的神色不對,自顧著對陶大講述著自己對武器要求改進的方向:「首先這火弩太重了,雖說有叉架,射擊時候不用太費力,但畢竟裝藥夾火繩的時候,都必須單手托舉,這火弩只怕有十三四斤重,加上彈丸裝具,只怕射手上陣時比臨陣肉搏的戰兵還要負擔重;其次火繩燃燒的速度太快了,也不規律,臨陣射擊時很容易誤傷造成事故,而且沒有望山、也沒有瞄地之法,距離一遠就很難命中;第三這火弩後座力太大,容易震傷士卒。」
陶大趕緊一一記下,躬身答道:「大王的吩咐小人立刻回去準備,將各家的工匠集中起來,集思廣益,前兩樁應該旬月之後就有答覆。至於第三樁,小的以為也有先前大王裝藥過多的緣故。小的試射這火弩時發現這裝藥多少頗有講究,不能多也不能少,太少則子勢太緩不足殺敵;太多,後座力太大,還會震傷士卒,甚至炸膛,小的倒有個辦法,每支火弩制好後,便試射幾次,測算出所需藥量,做一個量器,士卒們上陣時就用量器裝藥就正好,不用擔心反震太猛了。」
呂方聞言大喜,他也想不到這看起來土頭土腦的陶大居然已經發現了槍械射程和裝藥多少的關係了,這離定裝彈藥只差一步之遙了,自己乾脆再給他補上一課,少走些彎路就是了。呂方打定主意笑道:「既然如此,那何不事先將彈丸和一定量的火藥用粽葉紙張什麼的包在一起,開戰時直接撕開便可,士卒們定然方便多了。」
一旁的陳五聞言眼光一亮,擊掌讚道:「這倒是個好辦法,只要將量器發給士卒,讓他們自己戰前做好子藥就行了,這樣一來,速度至少可以快一倍,雖然還沒有弓弩快,可這玩意不需要力氣,只要藥子不乏,就可以一直射擊,威力也遠勝弓弩。」說到這裡,陳五興致勃勃的向陶大伸出手來,催促道:「陶大,來教我如何使用,我也來試上一試!」
陶大看到呂方微笑著點了點頭,趕緊小心翼翼的拿起那只火繩槍,在陶大面前從清理槍管做起,到裝藥裝彈,夾上火繩,槍上叉架演示了一遍,才將那火槍交給陳五。陳五在陶大的指點下將槍托緊靠肩膀,對準了最近的那個靶子,猛的一下扣動了扳機,隨著一聲巨響,槍口噴射出一股濃煙,隨著濃煙散去,只見那三尺見方的木靶邊緣已經缺了一個大口子,好似張開的大嘴一般。
「好強勁的反震!」陳五將火槍丟給了陶大,活動了一下肩膀,在強勁的反震下,他的右肩已經有些麻木了,當然由於裝藥量較呂方先前少了接近一半的原因,力道也小了許多。他跑到那木靶旁,伸出右手撫摸了一下木靶破口處滿是木刺的邊緣,兩層一指厚疊加起來的桑木板被像紙片一樣撕碎,在戰陣上廝殺多年的陳五心中流過一絲寒意,口中不由得喃喃自語道:「自此之後,世間再無關張之將!」
射圃中,人群已經散盡,在試射了幾次之後,陳五、高奉天等人都各懷心事的離去,只留下呂方和家人留在那桑樹下休憩,那桑樹枝葉茂盛,鋪展開來便如同亭蓋一般,遮掩數十人都是足足有餘。呂淑嫻便吩咐僕役在地上放置了鋪蓋矮榻,擺上酒果食用,涼風陣陣吹來,吹得枝葉緩緩擺動,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照在眾人身上,彷彿碎金一般,呂方結果呂淑嫻遞過來的梨子,啃了一口,只覺甜美異常,隨口歎道:「某家在淮上為人田客時,荷戟介冑而耕,朝不保夕,豈能想到有今日之樂?」
一旁的呂淑嫻笑道:「若是莫忘那時之苦,方能常保今日之樂,古今興亡的道理還望夫君莫要忘記了!」
呂方聞言整衣肅容答道:「賢妻所言甚是,淮上故事某家定當謹記在心。」
聽到呂方夫妻二人的對答,一旁的鍾媛翠、沈麗娘兩名妾室都有點尷尬,畢竟此時的對話並不是他們兩人可以插得進嘴的。呂淑嫻是何等精明之人,目光一掃便看出來了,笑道:「今日天氣甚好,又恰巧一家團聚,正是難得的好光陰,二位妹子何不起舞一場以娛夫君?」
沈、鍾二人對視了一眼,鍾媛翠落落大方地站起身來,對呂淑嫻斂衽行禮道:「既然夫人有命,妾身便先露拙了!」說罷她便從一旁婢女手中接過琵琶,玉指輕劃,便聽得一聲脆響,便如同切金段玉一般,讓人聽了精神為之一振,隨即鍾媛翠便開始曼聲彈唱起來,呂方這幾年來對古代曲樂也有了幾分瞭解,聽調子依稀是《沁園春》的調子,這調子在當時極盛,填寫譜曲之人甚多,或詠歎沁園美景、或者諷喻時事,雖然還沒有倒後世販夫走卒皆歌詠之的地步,但也是極為常見的曲調了。鍾媛翠選用的這首便是讚歎沁園勝景的,正好應了今日這個景兒,呂方聽了,不禁暗自頷首,臉上露出一絲喜色,他這幾年來在兩浙勵精圖治,養士息民,雖然未曾開疆拓土,但治下戶口財賦增長都極為驚人,尤其是杭州在廢除了坊市制度之後,市井的繁盛程度從某種意義來說已經遠邁盛唐,對此他也極為自得,而鍾媛翠這一曲《沁園春》恰好符合了呂方心中豐豫太平的想法,讓他尤為欣喜。
「唱的好!」呂方擊掌笑道:「只是這宮室淺陋,只怕連你在洪州的居所也未必比得上,被你這般一讚,饒是為夫厚顏,也有些當不住了。」
鍾媛翠抱著琵琶盈盈一拜,淒然笑道:「相公此言差矣,妾身雖然愚鈍,也知道心中安樂便是佳所的道理,更不要說這裡湖光山色,玉階雕欄。洪州宮室雖美,可我兄妹三人,如今卻各有歸處,骨肉分離,更不要說匡時與延規二位兄長還互為死敵,妾身得邀天之倖,得夫君護佑,庇於宇下,可大兄卻在廣陵那邊,也不知生死安危,這叫我如何安心。」說到這裡,鍾媛翠不禁低泣起來。
呂淑嫻見狀,趕緊上前將鍾媛翠扶到自己身旁坐下,安慰道:「鍾家妹子莫急,相公在廣陵布有暗線,你若是憂心,大可《'文'》讓人偷偷《'人'》將信送《'書'》到鍾家大《'屋'》兄那邊,問候一番便是!相公你說可是?」呂淑嫻最後一句話卻是對呂方說的。
鍾媛翠被呂淑嫻這般安慰,不由得大喜,轉對呂方問道:「相公,姐姐方纔所言可是真的,淮南和鎮海軍乃是敵國,這麼做不礙事吧?」
鍾媛翠的臉上淚珠還未曾拂去,一副怯生生的表情最是惹人憐愛,呂方看了不禁心中暗想道:「媛翠雖然不及麗娘美艷,但這般清新柔媚,別有一番動人滋味!只是說來也怪,廣陵李儼那邊也有月餘未曾送消息過來了,難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不成?」想到這裡,呂方不禁皺眉思忖起來。
鍾媛翠見呂方如此模樣,以為此事頗有難處,心中又急又怕,低聲道:「若是送信不成便罷了,若能打聽一下大兄的近況即可!」她心中擔心,眼中又泛出淚花來了。
呂淑嫻見狀暗中捅了一下丈夫的大腿,呂方這才反應過來,趕緊笑道:「莫急莫急,某家方才在想一件事情,未曾聽到你說話,倒不是那事難辦,這樣吧,你將信寫好,過兩日我便派人取了送到廣陵去,你看可好?」
鍾媛翠聞言喜出望外,也顧不得禮節,跳起身來快步離去,一邊跑還一邊急道:「那我先去寫信,再去選幾件東西作為信物,免得起了什麼誤會!」
呂方見狀,不由得苦笑道:「也罷,今日便到這裡吧,淑嫻,你在族中挑選五十個,不,一百個子弟,十天後到內城來!」
呂淑嫻問道:「可是為了這火弩之用?」
呂方點了點頭:「果然什麼事都瞞不過你,不錯,便是為了這新火器,有了新兵器,自然也不能用老辦法打仗,編伍、列陣都要重新來,這等利器不宜外傳,還是用自己人放心些。」
呂淑嫻微微一笑,心下大安。雖然她自己只是呂家的嫡女,在呂方身為鎮海軍節度使的情況下,隱然之間她已經是呂家的最高權力者了,但實際上她卻十分注意不在外人面前提到呂家的特殊地位,對於族中子弟隱隱約約的對外來人才佔據高位,己方子弟卻多半只是位處中層的不滿聲音,呂淑嫻的態度也是一直加以打壓。因為她明白,像呂方這樣一個沒有血親根基淺薄的人物,在這個亂世裡唯一最可靠地支持者就是呂氏一族,這種通過姻親關係結合來的關係要比其他關係要堅韌的多。所以呂淑嫻維護呂氏一族最好的辦法就是壓住族中不滿的聲音,以免讓丈夫覺得呂氏一族過於尾大不掉,妨礙了自己的行事,只要能維持這種平衡狀態,呂氏一族就能從呂方的勝利中不但獲得最大的利益。這次新火器的出現就是一個最有力的例子,當呂方碰到為難不決的事情,他第一個想到的還是自己最信任的基幹力量,不言而喻,這種信任一定會帶來巨大的利益。
第047章 故人
「不過這些人全都是族中子弟也不甚好,還是雜用幾個其他人為好。」
呂方皺了皺眉,妻子說的話也有道理,便點頭道:「也好,這樣吧,這教練隊的頭領便用王自生吧,他在殿前親軍中這幾年做的不錯,去洪州那趟立下大功,又是佛兒的義子,無論是忠心還是能力都沒話說,壓得住那幫臭小子,再從殿前左右二中挑幾個資深的隊官,搭個架子起來。具體的事情淑嫻你看著辦吧,你做事為夫還有什麼不放心的,族中子侄裡哪個成器,哪個不成器,還有誰比你更明白的?」
呂淑嫻莞爾一笑,這種小兒女的表情除了在和丈夫相處的時候,已經極少出現在她身上了,顯然得到呂方方纔那番「你辦事我放心」的表述讓她十分開心。她站起身來笑道:「既然如此,我現在便回城了,爭取明天就將架子撘起來,此事早一天準備便有早一天的好處。」
呂方也起身相送:「有勞賢妻了!」待到呂淑嫻離去後方才重新坐回矮榻上,剛向伸手去取酒杯,便覺得右肩一陣刺痛,不由得呼了一聲哎呦。
沈麗娘聞聲趕緊急問道:「怎麼了,可是舊傷發作了?」
呂方試了一下,只覺得右肩如同針扎一般刺痛,好似僵住了,不由得苦笑道:「定然是方才試射時被槍托反震撞傷了,本以為沒什麼大礙的。」
沈麗娘趕緊將呂方的衣衫褪了下來,露出肩膀的肌膚來,只見右肩早已烏青一片,腫了起來,便好似發面饅頭一般,不由得又急又氣,嗔道:「你傷的這麼重,怎的還喝酒,不知道外傷忌酒嗎?」趕緊讓婢女請大夫來不提。
呂方苦笑道:「本來也就是被震了一下,也沒想到這般重,不過也沒有金創,喝了幾口酒應該沒什麼大礙吧!」
「怎的沒有大礙,你現在是什麼身份不知道嗎?多少人都指著你過活,你就是不在乎他們,難道連我娘兒倆都不在意了嗎?」聽到呂方的辯解,沈麗娘不由得淚滿兩頰,伏在丈夫肩上低聲飲泣起來。
呂方本來肩膀就受傷了,被沈麗娘這一壓,險些疼地喊出聲來,可感覺到肩上那麗娘臉頰的溫熱感覺,耳邊傳來低聲的飲泣,心底沒來由的一酸,多了幾分歉意:「這是我的不是,麗娘且放心,將來我不會這般不顧惜自己身體了。」
麗娘卻好似沒有聽到呂方的話一般,自顧說了下去:「我是個孤身女子,家人長輩早就死的光光了,不像呂家姐姐和媛翠妹子,一個精明能幹,能替郎君你當半個家,另外一個是江西的小公主,留下的部屬家人數也數不清,哪像我除了一柄劍什麼都沒有了,只有想方設法讓郎君你過得舒服點……」
呂淑嫻說到這裡,呂方已經明白了對方的心意,感情是看到剛才呂淑嫻和鍾媛翠二人一個有一大堆族人,一個忙著給兄長寫信,自己卻只有孤身一人,心中泛酸了,只得小意安慰,花了好一會兒功夫方才將沈麗娘哄的好了點,這時醫生到了,趕緊為呂方察看傷勢,醫生小心診斷之後,說筋骨都沒事,只用毛巾冷敷之後,再塗上藥膏即可,待到處置完後。呂方想起昨天屋中的那兩個沈麗娘送來的婢女,隨口笑道:「我屋中那兩個婢女是你送來的吧?」
沈麗娘嗯了一聲,問道:「相公為何提起她們,可是有哪些做的不對的?麗娘回去後定當好生處置。」
「那倒不是!」呂方趕緊答道,他可不想讓那兩人無端受罰:「她們倒是做得挺好,只是我有些不習慣罷了,我起床後替我更衣也就罷了,她們居然連木屐都替我穿上了,我又不是沒有手腳!」
「原來如此!」沈麗娘聞言莞爾笑道:「這不是正常的嗎?相公你是自奉太過微薄了,不要說相公你已經位極人臣,封王裂土,便是杭州城中的富家翁房中也會有幾個合意的貼身婢女。比如李彥徽李副使,他晚上在房中歇息的婢女就有六個,其中光是管便桶的就有兩個,可都是青春少艾的女孩子呀!」
「這個?」呂方聽到這裡不禁啞口無言,他也知道這李彥徽是關中士族出身,鐘鳴鼎食之家,有名的講享受,會享受,沈麗娘所說的想必也是事實,可他總覺得麗娘所說的總有哪些地方不對,可一時間又說不出來,口中不由得沉吟起來。
沈麗娘見呂方猶豫起來,笑道:「相公,你可曾讀過《尚書洪範》,其中有云『唯闢作福,惟闢作威,惟辟玉食,臣無有作福作威玉食』,其為人君者就得手握權柄,使人禍福,不可使人臣專威福,掌權柄,其衣食也是一般,若是人君衣食皆與下僚相同,百姓又何以知人君之貴?又豈知上下之綱常?國無綱常,天下必亂,所以相公這般自苦,看起來是有德之人,其實卻內有害於家,外有凶於國。」
聽了沈麗娘這番道理,呂方不由得啞然,想不到古代的剝削階級連奢靡享受都能整出這麼一番大道理來,和現代的貪官們在法庭上為了組織,為了公共利益腐敗的辯解倒是有異曲同工之妙,果然是「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古今剝削階級的心靈是相通的,可轉念一想,作為一名穿越者,可不能太脫離當時的經濟歷史現狀呀,超出半步是英雄,超出一步可就要被掛在十字架上當烤肉的教訓可不能忘,再說,少女的柔軟小手摸著腳丫子的感覺的確不錯。想到這裡,呂方的決心就不禁動搖了。
「麗娘,你說的也就幾分道理。只是如今創業艱辛,民力也不寬裕,我做主君的不得不拿出個樣子來,總不能將士們還在喝著菜粥,我便雕樑畫棟的大興土木吧!」呂方咳嗽了一聲:「這樣吧,那兩個婢女既然也都練好了,便留在這裡吧,不過下不為例,下不為例呀!」
沈麗娘與呂方一起多年了,豈會聽不出丈夫又想吃肉,又不想沾腥的想法,趕緊起身斂衽拜了拜:「麗娘知道了,今後再也不會如此了。」說道最後,她再也忍不住,不禁笑了起來,呂方竭力繃住臉,可過了一會忍不住一起笑了起來。
呂方與沈麗娘一同用了晚膳,便出門上馬,回城去了,剛進了內城,便只見陳允臉色陰沉地走了過來,正要招呼,陳允已經叉手行禮,走到呂方身旁低聲道:「主公,廣陵那邊出事了!」
呂方微微一愣,旋即應道:「有什麼事情到府中說吧!」
陳允點了點頭,尾隨在呂方後面,一行人到了進府,在書房坐下,屏退了左右,陳允陰沉著臉道:「廣陵那邊傳來消息,楊渥被徐溫、張灝所殺之後,徐溫與張灝二人又發生不和,自相火並,張灝為徐溫所襲殺,如今楊隆演已經委任徐溫為親軍左、右衙都指揮使,淮南軍政大權已經落入此人手中。」
呂方點了點頭:「徐、張二人都是野心勃勃之輩,以前抱作一團不過是因為有強敵在外罷了,楊渥一死,外敵一去,內鬼自生,自相火並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徐溫這人我也打過交道,並非是一個無理好戰之輩,這對我們來說倒是一樁好事!」
陳允的臉色越發難看,好似鐵青一般,他沉聲道:「主公,徐、張二人火並卻是在二十多天前發生的。」
「什麼?」呂方的眉頭皺了起來:「這是怎麼回事,廣陵的消息傳到杭州多則五日,少則三日,這等要事肯定用的是最快的渠道,如何用了這麼長時間?這是怎麼回事?」
「臣下無能!請主公治罪!」陳允跪下磕頭謝罪道:「廣陵我們那邊的細作出了大事,自李儼以下,幾乎被淮南軍一網打盡,所以才會出現這般情況。」
「原來如此!」呂方皺眉歎道,旋即他伸手扶起陳允,寬慰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想必是李儼太引人注目了,陳先生你須得吸取教訓,從頭再來了,下次咱們可得注意了,須得將這些細作單線聯繫,就算有人被抓了,也不至於被人順籐摸瓜,一網打盡了。」
看到呂方不但沒有怪罪自己,反而出言寬慰,陳允不由得感激涕零,他又跪下磕了一個頭,沉聲道:「臣下還有一件事情須得稟告,此番事只怕不是那麼簡單!」
「不那麼簡單?」呂方訝然問道:「莫非其後還有什麼隱情?」
「不錯,此番廣陵我方細作雖然損失慘重,但還有四五個沒有與李儼有牽連的保存了下來,他們傳回來的情報說明,這次得行動是由徐溫手下一個叫嚴可求的人指揮的,此人乃是徐溫的心腹,極受信重,徐溫自己當上左右衙都指揮使之後,第一件事情就是任命此人為揚州司馬,掌衛戍之權。」說到這裡,陳允抬起頭來,臉上現出一個奇怪的神情:「廣陵那邊的細作有一個是我的舊部,此事之後他特地去偷窺過那嚴可求,發現此人很像我的一個舊識。」
「舊識?」呂方聽到這裡,心頭閃過一個不詳的徵兆,趕忙問道:「是什麼人?」
好似子彈一般從陳允齒縫中擠出兩個字來:「陸翔!」
「陸翔?」呂方努力在腦海中搜索了許久,才反應過來:「你說的是丹陽那個被我滅門的陸家族長,那次在廣陵城外不是被你圍殺,落入河中斃命了嗎?」
「不錯,就是此人,那次我圍殺之時他已經身負重傷,滾入河中,不過有閒人來了,我也來不及搜索屍首,只有先走了!想必他命不該絕,被人所救,後來投到徐溫麾下。」
呂方站起身來,來回踱步,這個陸翔給他的記憶實在太深了,深夜帳篷中,白刃如霜寒,彷彿這一切就發生在昨天,他突然停住腳步,轉身問道:「你能夠確定這嚴可求就是陸翔?」
陳允稍一猶豫,點頭道:「至少有七成把握,我那個手下很少說話,但說了就很有把握,他說那嚴可求臉上有數道傷疤,看不清本來的臉龐,但身形舉止那股子味道很像陸翔,主公你也知道,很多時候這種感覺比什麼都要可靠地。」
呂方點了點頭,他心中也有一種直覺,相信陳允所言是實,他思忖了片刻,沉聲吩咐道:「你在從軍中找幾個丹陽子弟,熟識陸翔的,去廣陵查證一下,確定那嚴可求到底是不是那陸翔。」
陳允點了點頭:「屬下立刻去安排,有了結果立刻來稟告主公。」
呂方看著陳允快步出門去了,屋中只剩下他一個人,呂方走到牆邊,取下掛在牆上的橫刀,刀半出鞘,看了看如霜的刀刃,突然歎道:「如果這是真的,那淮南與鎮海就是不死不休了!」
第048章 來客
數日之後,不待前往廣陵的密探回報消息,從衢州那邊卻傳來消息,危全諷之弟信州刺史危仔倡秘密前往杭州,此人在五代南方歷史上是個很有遠見的人物,他不但幫助其兄聚集丁眾,立壁守鄉,後來獨領一州,而且頗有遠見,預先與吳越結好,以為掎角之勢對抗淮南,後來戰敗之後,引家眾逃往吳越,錢繆代之為上賓,其子元德昭做到吳越國的宰相。在多了呂方這個穿越者的時代,他也與鎮海軍關係十分密切,時常有使臣往來,此番危全諷將自己這個弟弟派來,定然是為了極為要緊的大事要與呂方商討。
書房中,呂方與危仔倡分賓主坐下,打橫烹茶作陪的卻是鍾媛翠,此外再無別人,只有一個貼身婢女在門外候著,屋內氣氛倒是融洽的很。原來危仔倡此行乃是微服而來的,不欲外人得知,呂方索性便將他安置在自己行宮之中,反正鍾媛翠的嫂子便是危仔倡的侄女,這般算來還是自己的長輩,這般相待倒也算是題中應有之義。
鍾媛翠待到壺中的無根雪水稍一沸騰,便小心的將事先盛好茶末的茶盞中到入少量沸水,將其調成膏狀,然後抄起一旁的水壺在茶盞上一點,另一隻手則同時旋轉著手中的茶筅,調勻茶盞中的茶湯,使之泛起湯花,整個動作一氣呵成,衣袖拂動之下,配合著淺綠色茶湯上的白色微末,彷彿舞蹈一般。
「好一個『三昧手』。」在一旁屏息靜觀的危仔倡擊掌讚道:「賢侄女果然是妙手,你遠嫁呂相公之後,老夫再想品嚐這等神技就難了!」他雙手從地上拿起鍾媛翠輕推過來的茶盞,小心的抿了一口,只見茶水乳合,膠作不幹。危仔倡歎道:「果然是個咬盞,呂相公果然是好福氣!」
鍾媛翠聞言紅著臉龐嗔道:「危叔叔莫要誇了,侄女這點微末本事又算得什麼,讓相公聽了笑話!」說話間又點完了一盞茶,小心的送到呂方面前。
呂方看著眼前精美的茶器裡碧綠的茶湯,不由得心虛的嚥了口唾沫,他前世喝茶也就是個解渴的水平,對於品茶完全是懵懂無知的,更不要說唐末的茶藝和後世中國的茶藝相差極遠,眼前的茶湯在呂方看來與其說是飲料更不如說是湯水,雖然看上去賣相不錯,可要將其嚥下肚子可需要不小的勇氣。他抬頭看了看鍾媛翠的眼睛,分明閃動著希冀的光,只得強自鼓起勇氣,雙手捧起茶盞,學著危仔倡的模樣,小心的抿了一口,也不管是什麼味道趕緊嚥下喉嚨,裝出一副欣賞的模樣,將茶盞放回矮榻上,點頭讚道:「難為媛翠了,這般妙手!」
「相公謬讚了!」鍾媛翠趕緊低頭謙謝,可從她漲紅的兩頰來看,呂方這句言不由衷的稱讚效果要比方才危仔倡的那麼多讚譽要強上百倍。
呂方與危仔倡扯了幾句閒章,危仔倡卻只是在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上繞圈子,關鍵的事情半點也不透風,只是不時的問詢鍾媛翠的冷暖,一副娘家長輩的模樣,讓呂方在一旁看的氣悶不已,他可不相信這個危全諷的好弟弟微服跑到自己的地盤來就是為了看望自己這個隔了好幾層的侄女,他正想辦法挑出點戲肉來,卻只見危仔倡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遞給鍾媛翠笑道:「這乃是我那匡時賢侄的親筆書信,我臨行前他將此信交與我,讓我親手送給你。」
「匡時哥哥的書信!」鍾媛翠聞言大喜,她方才便想要開口詢問,只是危仔倡一直沒有提到,自己一個晚輩硬問於禮不合,才強忍至今,趕緊雙手接過書信,便要當著二人的面拆開細看,剛拆了一半,才發現不對趕緊停住了,一張俏臉早已興奮的通紅。危仔倡笑著望著鍾媛翠,笑容中滿是慈祥讚許之意:「院外還有一擔東西,乃是匡時賢侄特別準備的,都是你喜歡的江西特產,托我一同送來。」
「真的!」接二連三的驚喜讓鍾媛翠再也按捺不住,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來,不待呂方允許,便興奮的衝出門外。
「媛翠與她兩位兄長感情極深,所以才會如此,有失禮之處呂相公莫怪!」
呂方笑著搖了搖頭:「危公此言差矣,媛翠天真爛漫,彷彿赤子,喜怒皆發自真心,誰又會怪她,危公請放心,她乃是呂某的心愛珍寶,鎮海軍決計不會有人慢待她的」
「那老朽就放心了,先君留下的骨血不多,千萬不能虧待了!呂相公是有德之人,他日必得福報!」
呂方聽的對方話語中頗有深意,不由得暗中思忖,他自然不相信危仔倡此行來為的是鍾媛翠這個先君之女,雖說鍾傳有大惠於江西百姓,可畢竟危全諷也是鍾傳的爭雄對手,後來將女兒嫁給鍾匡時也有交出人質的意思,如今鍾家敗落了,不挾怨報復就不錯了,說這些話就有些矯情了。呂方看此時屋中只有自己與危仔倡兩人,不虞被旁人聽到,便直截了當地問道:「危公此次來杭州總不會只是為了看望我家媛翠吧?」
危仔倡抬起頭來,有些混濁的雙眸中閃過一絲光亮,突然朗聲笑道:「不錯,某家此次來杭州另有一事,卻是為了洪州。」
「哦!」呂方應了一聲,心中已經明白了五六分,原來淮南佔了洪、江二州之後,由於內部連續發生變亂,加上攻湖南馬殷失敗,並沒有能將江西剩下州郡盡數攻取,只是要求諸州刺史做出表面臣服的表示就停止了,江西諸州刺史雖然也並不滿淮南的入侵,但是他們之間也有矛盾,無法形成足夠的合力驅除淮南入侵軍,於是在江西境內就形成了一個微妙的平衡局面:淮南入侵軍只是控制了洪州與江州二州,並以其餘諸州的表面臣服為滿足;各州仇恨淮南入侵軍,但由於內部的矛盾和實力的薄弱無力將其驅逐出去,只得在表面上予以臣服;鎮海軍雖然佔領了饒州,但也沒有投入足夠的兵力到江西戰場;馬殷在控制了重鎮岳陽之後,雖然屢次出兵威脅淮南在長江中游的重鎮,但都未奏凱,只得通過拉攏江西部分地方勢力,想要通過兩個方面包圍淮南在長江中游的重鎮武昌。這幾家勢力誰都在尋找機會,將江西這個吳頭楚尾的要地收入囊中,只是誰都在忌諱其餘幾方得勢力不敢先動手,成為眾矢之的罷了,莫非危全諷要先動手了?
危仔倡見呂方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樣,心知自己若不將底牌拿出一部分,眼前這個素來以奸狡而聞名的梟雄是不會做出什麼表示的,只得繼續說道:「我兄長欲起義旗,為先主復仇,將吳賊驅逐出鎮南軍故地,呂相公乃是淮南舊敵,何不兩家聯合起來共同對敵,豈不是兩利之舉?」
「兩利之舉?」呂方慢吞吞的重複了一遍對方的話:「我雖然與淮南有舊怨,但這幾年來兩家息兵養民,編戶無轉輸之苦,士家無倚門之怨,百姓安堵,倉廩豐足,若是再度交兵,且不說勝負如何,鎮海軍數萬士卒又得推鋒爭死,難道就是為了危撫州坐上那鎮南軍節度之位?恐怕這道理說不過去吧?」
「這?」危仔倡聽到呂方居然一句話將話頭堵得死死的,不由得一時語塞,稍一思忖笑道:「話可不能這麼說吧,我兄長雖然想坐這鎮南軍節度之位,呂相公也未必沒這個心思吧,否則那饒州明明是鎮南軍的地盤,為何也落在呂相公手中?再說淮南與鎮海軍雖然這幾年息兵停戰,可不過是因為淮南連番內亂,不得其主罷了,一旦稍一整治,戰火必然重燃。兵法有云『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此番正是一個好機會,呂相公不會看不出來吧?」
呂方聽了對方的激將之法,笑了笑,說道「不錯,我的確有取淮南江左之地的企圖,不過江西有六七個州郡,危撫州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加上你也不過兩州之地,其餘人只怕各懷異心,如此如何能成事?呂某若是出兵,只怕會引火燒身吧?」
危仔倡見呂方不鬆口,一咬牙道:「呂相公你若是不出兵,只怕這江西之地一旦落入他人手中,兩浙之地欲得一寧日亦不可了?」
「他人之手?」呂方皺了皺眉頭,冷笑道:「危公這般說莫非是恐嚇呂某不成?呂某雖然無能,可當年只有安吉一縣之地的時候,也未曾怕過誰來過,更不要說今日了,這等大言還是等汝兄長登上鎮南軍節度之後再來對呂方說吧,來人呀,送客!」說到這裡,呂方斂目飲茶,不再理會。
危仔倡卻不走,笑道:「若是我家兄長呂相公自然不怕,可若是湖南馬公呢?我聽說呂相公殿前頗多汝南銳士,『蔡賊』的厲害想必也是知道的吧?」
第049章 風氣(一)
呂方冷哼了一聲,沒有立即開口說話,原來湖南武安軍節度使馬殷本是孫儒部將,與楊行密爭奪淮南失敗,孫儒被擒殺之後,他與劉建鋒帶領殘部入湖南,在劉建鋒被部曲所殺後,馬殷被推舉為主帥,後來掠取了邵、衡、永、道、郴、朗、澧、岳等州,統一湖南,朱溫封其為楚王,其軍中多有淮西刁兵,其精悍敢戰聞名天下,在南方諸鎮中只亞於淮南楊吳,呂方自然不喜歡多了這樣一個惡鄰。
「那危公你此行目的是為何呢?」危仔倡此番話倒是把呂方弄得有點糊塗了。
「我兄長聯合袁、信、吉諸州準備驅逐吳賊,但吉州彭玕卻主張聯合湖南馬殷共同出兵,否則他便不加入聯盟,我兄長只得應允,不過他也提出了個條件,要求聯合呂相公也一齊出兵。」
呂方被危仔倡這一大堆話弄得有點頭暈,思量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其中的意思:原來危全諷想要趁著淮南內亂的機會,將淮南兵從洪州趕出去,自己來當鎮南軍節度使;但是其他那些州郡的大小土豪卻並不甘心為危全諷做嫁衣,尤其是實力雄厚,毗鄰湖南的吉州彭玕,他乾脆無力和危全諷爭這個鎮南軍節度使,乾脆將馬殷這只餓狼扯進來,將水徹底攪渾,自己好從中取利。危全諷沒奈何,乾脆將呂方這頭猛虎也扯進來,好制衡馬殷。
「這個,這個!」呂方立刻猶疑了起來,拜訪過撫州的王茂章曾經向他介紹過危全諷兄弟的軍隊,主要是由當地的土豪部曲臨時集合而成,軍官都是這些土豪子弟,戰時就依照各家土豪實力大小分派任務,這種軍隊在本鄉本土堅守壁壘倒也還罷了,可若是當客軍野戰,那就是一塌糊塗了,而且幾乎沒有騎兵,甲杖也不充足,一旦碰到經過良好訓練,有主動攻擊性的敵軍,即使數量上佔了很大優勢,也很容易崩盤。現在危全諷就想要憑借這種軍隊,就想將已經在洪州站穩腳跟的劉威趕走,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更不要說還沒開戰前,內部就在勾心鬥角,可不是個好兆頭,這種坑爹貨色要拉你入伙,還是快點搖頭比較聰明。
呂方打定了主意,笑道:「危公,鎮海淮南兩家好不容易才息兵停戰,若某家出兵江西,只怕便是戰禍連綿,呂某向來以百姓福祉為重,只得作罷了,還望危公替我向危撫州好好說辭。」
危仔倡見呂方出言拒絕,正好此時鐘媛翠回來了,只得作罷,一面笑著應付著鍾媛翠的問話,一面在腹中想著如何才能說服呂方入套,可鍾媛翠也是極機靈的,對答了兩句便察覺出危仔倡的心思全然不在,乖巧的閉住了嘴,一雙靈動的大眼睛看著呂危二人,場中一下子靜了下來。
危仔倡正在腹中思量,突然感到屋中氣氛不對,抬頭一看正好碰到鍾媛翠探詢的目光,尷尬的低聲咳嗽了一下,正想著如何找個由頭擺脫這尷尬的局面,目光正好掃過呂方,只見對方眼神清亮,一副主意已定的模樣,不由得暗罵自己糊塗:像呂方這等梟雄,一旦打定主意,便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的,方纔他那般說,分明是已經不看好兄長圖謀之事的結果,自己就算是張儀、蘇秦附體,只怕也難以說動此人了,不如省些力氣,將此行的另外一個目地說出來,若是成了也算是不虛此行了。
想到這裡,危仔倡咳嗽了一聲,笑道:「既然呂相公主意已定,那就算了,不過危某還有一件事情想要請呂相公相助。」
呂方笑道:「危公請直言,呂某力所能及之處,定不推辭。」
危仔倡肅容道:「無他,兄長此番爭奪鎮南軍節度使之位,勝負難料,若是有不忍言之事,還望呂相公高抬貴手,庇護一二!」說到這裡,危仔倡躬身下拜。
鍾媛翠在一旁看到危仔倡突然如此,大吃一驚,趕緊站起身來讓開危仔倡的大禮,身旁呂方卻安坐著受了對方一拜,肅容答道:「危公請放心,若是有個萬一,杭州便是你的另一個家。」
危仔倡點了點頭,也不再提出兵的事情,只是和鍾媛翠說了些瑣事,便起身告退,呂方也不挽留,便帶著鍾媛翠起身送至門外,待到危仔倡的身影消失在院門外,鍾媛翠歎了口氣道:「郎君,危二叔此番來到底是為了何事?我怎麼覺得他怪怪的,好似準備後事一般。」
呂方歎了口氣,並沒有直接回答愛妾的問題,看了看院中被山風吹的嘩嘩作響的樹冠,歎道:「山雨欲來風滿樓呀,就不知道這陣風雨之後,還有幾個人是站著的。」
天祐六年(909年)六月,洪州城,自從劉威移鎮此處之後,馬殷的楚軍已經有兩次次攻至城下,算上秦斐圍城那次,從鍾傳去世的天祐三年算起,在短短的不到三年的時間內,洪州城就遭到了三次圍攻,真可謂是運交華蓋。在這種情況下,洪州城中的民生自然好不到哪裡去,街道上的行人行色匆匆,多半面有饑色,即使是在當街的道旁,兩邊也多有橫躺在地上的饑民,向經過的行人伸出手來,發出無望的哀告,想要獲得一點吃食,但兩旁的坊裡內卻傳來一陣陣悠揚的歌舞和叫好聲,不時飄出酒肉香味,和坊牆外的景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原來如此整個洪州城卻有著一種畸形的繁榮,由於城外連番遭到戰亂,無論是有錢的富商,還是逃難的百姓,都湧入城中,無形的抬高了生活物資的價格,尤其是青樓、人口販賣等涉及灰色地帶的生意,尤其繁盛,劉威治理此地之後,急需財賦蓄養壯士,對這一塊也是放的很鬆,只要將稅賦交齊了,就算有些劫掠良人,離人骨肉之事,也都懶得管了。
一名青衣漢子看樣子讀了點書,看到兩旁的如林一般求乞的手臂,又看了看不遠處人頭攢動的妓寨門口:「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想不到杜子美的詩句竟然現於今日!」
他身旁的朋友聞言趕緊將其扯到一旁,看看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兩人才鬆了口氣,勸說同伴道:「你瘋了嗎!這可是發牢騷的時候,若是有人報到衙門去,你我都脫不了干係,至少也得脫一層皮下來,快走快走,這等亂世,能保住性命就是神佛庇佑了,可莫要往自己身上攬干係呀!」
那青衣漢子經同伴這番提醒,想起淮南軍進城時那番狠辣手段,不由得打了個寒顫,正準備趕緊回家,卻聽到東邊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轉過頭去一望,只見數騎沿著坊道飛馳而來,騎士身著紅衣,背上認旗,依稀正是淮南軍中傳騎的打扮,那青衣漢子知道這等傳騎傳遞的都是最為緊急的軍情,道上行人車輛都必須避讓,否則撞死了也是白撞。他趕緊扯了同伴跳到一旁的小巷中。道上早已是亂作一團,行人和躺在道上行乞之人都在躲閃,可那傳騎來的何等迅疾,慌亂之間如何盡數避得開。只聽得幾聲慘叫夾雜在急促的馬蹄聲,接著便沒了聲響,待到傳騎過了,驚魂未定的行人們回到道上,才發現道上多了幾具屍首,有行人的也有行乞的饑民的。傷者的呻吟聲,親人的哀哭聲夾雜在一起,分外刺耳。
那青衣漢子的朋友看著傳騎的背影,皺眉道:「也不知是什麼消息,讓這些傳騎走的如此匆忙。」
那青衣漢子卻是滿臉怒容:「市中馳馬,傷了這麼多人連下馬來問一聲都沒有,但願是有義士起兵,將這些吳賊逐出洪州的消息!」
鎮南軍節度府,鍾傳的舊宅,身為洪州處置使的劉威便住在這裡,此時的他正愁眉苦臉地看著眼前的輿圖,被調任此處之後,彷彿他就和霉運交上了朋友,攻打馬殷是先勝後敗,雖然他只是在後軍中擔任糧料使,實力未曾受損,可岳州失守後,攻守之勢已然逆轉,自己就得全力應付馬殷的進攻,自然無力去整合江西內部,他一開始還不斷派使者回廣陵索要援兵,可廣陵城中的一連串的兵變,屠殺,讓他徹底的斷了這個念頭,現在劉威心中能夠將江、洪二州切實的掌握在自己手中,鎮南軍其他各州維持住眼前這個局面不要打破就滿意了,至於自己剛來時的那番雄心壯志,早就不知道拋到那個爪哇國去了。
「相公,相公!大事不好了!」一個急促的聲音傳了進來,劉威抬起頭來,只見自己的中軍快步走了進來,身後是已經汗濕重衫的傳騎,剛進屋便跪了下去。劉威看到眼前的景象,心頭閃過一個不祥的預感——莫非是馬殷又出兵了?
「有什麼事情,起來說話吧!」劉威做了個手勢,作為一個身經百戰的將帥,他懂得適當的對手下的將士表示親近和不拘禮會有很好的回報的。
那傳騎雙手一撐,卻沒爬起來,顯然是騎馬太久,雙腿已經僵硬了,一旁的中軍趕緊將其扶了一把,他才站了起來。那傳騎剛站起身,便嘶聲喊道:「稟告相公,撫州刺史危全諷自稱鎮南節度使,帥撫、信、袁、吉之兵,順流而下,號稱十萬大軍,前鋒已經過了豐城。」
「什麼!」劉威霍的一下站起身來,只聽得匡噹一聲響,卻是他起身甚急,將几案上的一枚玉鎮紙拂落在地,摔成兩半。
第050章 風氣(二)
「危全諷自稱鎮南軍節度使……」那傳騎以為劉威未曾聽清楚自己方纔的稟告,高聲重複道,剛說到一般,卻被劉威做了個手勢打斷了。劉威回到几案旁,手指沿著輿圖上的撫水一路向北,過了豐州之後不久便與贛江、袁水等多條江河匯合,然後拐了一個彎,一直流向洪州。劉威的手指在那個江灣處停了下來,在他手指一旁,有三個紅色的小字——「象牙潭」。
象牙潭,贛江在匯合了撫水、袁水等支流後,一路曲折向北,水面也由上游的多礁石險灘逐漸變為江面寬闊,利於通行,到了這裡,突然曲折回轉,形成了一個三面臨水,一面與陸地相連的半島形陸地地帶,贛江經過此地之後,便一路向北,流往八十里外的洪州城。由於贛江在此地突然曲折,江流突然緩慢,十分利於涉渡,而且經過此地之後一直到洪州城下,沿著浙江兩岸都無險可守,所以自古以來此地都是洪州城外南面防禦的最後一個門戶。太平年間這象牙潭還有過一處巡守司,一名文吏帶著七八個土兵收些往來客商稅錢,可自從黃巢之亂後,商旅往來的就少多了,這巡守司也逐漸荒廢了,只留下江邊幾間漁人所住的茅草屋,在淒風苦雨中苦熬。
可天啟六年的七月,象牙潭這個地方卻完全是另外一幅模樣,那幾間茅草屋早就不知道哪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建好的或者正在修建中的壕溝,土壘、帳篷、營房,半島上人頭攢動,到處都是正在幹活的民夫和督促他們幹活的淮南軍軍士,往日空曠的江面上也是船影重重,讓人猛的一眼看過去有一種錯覺,彷彿整個洪州的船隻都集中到這裡來了。
「快,快,給我拋錨停船。你這個混蛋,笨手笨腳的,還不把帆降下來!要撞上去了,你想把老爺弄到水裡去餵魚嗎?」一名淮南軍都頭破口大罵著船上的水手們,水手們已經忙作一團,盡可能迅速的將船帆降了下來,好減慢速度,免得撞上五六丈外的一條已經拋錨的船隻,雖然水手們的已經盡了全力,鐵錨已經扔了下去,粗糙繩索被繃得筆直,發出可怕的聲響,連那都頭的尖聲怒罵都壓不下這死神靠近的腳步聲,可雙方的距離還在一尺一尺的縮短,眼看就要撞上了。
終於,也許是上天的神佛發了善心,船停了下來,此時兩船之間的距離不過還有三四尺遠。此時,兩隻船上即使是最勇敢地人也只覺得兩腿發軟,背心濕透,那都頭更是不堪,乾脆一屁股坐倒在船板上,不住的擦拭著額頭上的冷汗,過了好一會兒才站起身來呵斥著船上的手下們整理繩索,拔起鐵錨,倒划槳拉開距離,移動到指定的地域才又放下鐵錨,待到一切停當之後,水手們開始將船上裝運的木樁插入水中,然後喊著號子,用木槌將木樁打入江底得泥地中,牢牢固定住。這樣的船隻在江面上到處都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江面上露出水面的木樁越來越多了,許多淮南軍的小船划動在木樁之間,用堅韌的竹索和鐵鏈將其連接起來,還有人跳進水中,將去了外圈的大車輪固定在水線以下,逐漸寬闊的江面上形成了一道用木樁、鐵鏈組成的水上防線,待到數日後,危全諷所統領的聯軍抵達象牙潭之時,在他們面前出現的就是一條橫亙水陸的堅固防線。
杭州,呂方府邸,節堂上呂方站在一幅巨大的輿圖面前,身後站滿了人,那輿圖上用各種顏色的小旗詳細標記了江南東西兩道乃至淮南道諸家勢力的軍力部署,呂方凝視著輿圖,手指沿著輿圖上的線條移動,口中喃喃說著什麼,突然移動的手指停頓了下來。
「奉天,可有江西那邊的軍情傳來?象牙潭那邊戰事可有變化?」呂方頭也不回,沉聲問道。
「今日的還沒有到,不過昨天的消息還是兩軍對峙,沒有什麼大事,倒是湖南馬殷應吉州刺史所求,派兵與彭彥章合兵圍攻高安,戰況頗為激烈!」高奉天不假思索的答道。
「高安?」呂方的手指向西北方向移動過去了,只見一條代表河流的細線蜿蜒的通過高安向東流去,與贛江匯合。呂方的耳邊響起了高奉天的聲音:「此地乃是洪州西面門戶,也是鍾傳的起家之地,當年鍾傳便是以此地為根據地,攻陷洪州,繼而據有江西之地的,如果高安失守,馬殷軍便即可向東北直撲洪州,也可先沿錦江而下,和危全諷匯合,再圍攻洪州。」
「嗯!」呂方點了點頭,又低頭看了半晌地圖,轉過身來思忖了半晌,突然問道:「依照軍學說,危全諷號稱十萬大軍,就算沒有十萬,四州之兵加起來也有四五萬,兵力數量上應該佔有優勢,且在外線位置,應該速速求戰,擊破當面之敵,就算不能打敗敵軍,也可以牽制一部分敵軍,為友軍攻陷高安創造機會,反正只要高安失守,淮南軍就只有放棄象牙潭,退回洪州了,可他卻這般相持,難道不怕消耗糧食,士氣衰頹,一旦淮南軍的援兵到了,反而為敵軍所乘嗎?」
節堂上沉默了半晌,便聽到陳五沉聲答道:「依照軍學上來說主公所言甚是,不過依末將看,應該是危全諷兵力雖多,但卻分屬各部,號令不一,淮南軍兵雖少,但具有險地,危全諷無法節度全軍打這種攻堅戰。」
「陳司馬所言甚是!」一旁的王茂章點頭贊同道:「我去過撫州,危全諷雖然兵多,但多半是治下豪強的私兵,能夠號令如一的只有自己的牙兵,約莫有五六千人,他也捨不得拿來拼掉。劉威乃是淮南宿將,他也知道洪州城太大,屬下百姓也對其不服,如果讓這次馬殷和危全諷攻到城下,是守不住的,不如在外線扼險而守,他眼光老辣,這樣下去我看危全諷要吃虧的。」
陳允點頭笑道:「王公說的不錯,不過依在下看還有一個原因,危全諷雖然和馬殷聯兵,但其中卻頗有嫌隙,他也不願意自己拼了實力,反而讓馬殷藉機得了洪州,才出現這種局面。」
呂方坐在首座上,閉著眼睛聽著部屬一個個的發言,所有人的話語在他的腦海裡組合起來,逐漸形成了一個還有些模糊的模型,現在看來,勝利的天平正在緩慢的向淮南一方傾斜,但危全諷也不是沒有取勝的機會,不過要冒一定程度的危險,可是這個男人做得到嗎?呂方在心裡搖了搖頭,還是多考慮一下鎮海軍的立場吧!顯然,江西的戰場還不是自己加入的時候,在這個牌桌上,先亮牌的人會因為輸掉所有的籌碼而離場。越晚亮牌的人就越容易贏得所有的籌碼,自己現在應該做的就是入場的時機了。
「主公,我軍要不要在饒州、衢州增兵呢?」陳五沉聲問道,作為行軍司馬,他的工作相當於後世的總參謀長,無論是和平時期軍隊的訓練組織,還是戰前的策划動員,這都是他職責。
「饒州?衢州?」呂方增開雙眼,不用去看輿圖,他已經明白了部屬的意思,這兩個州是鎮海軍諸州中最靠近江西的,陳五要求向這兩州增兵只可能有一個原因——鎮海軍也要在這場混亂中分上一杯羹。
看到呂方並沒有立刻做出回答,陳五屏住了呼吸,依照他對主上舊日的經驗,他有七八成把握呂方應該會同意他的建議,畢竟江西之地對僻處兩浙的鎮海軍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奪得江西之地不但可以保護兩浙側翼的安全,還可以擴大地盤,增強實力,畢竟江西土地的肥沃絕非兩浙的鹽鹼之地所能比擬。憑借鎮海軍的地勢和實力,這一仗打下來,無論是哪一方取勝,鎮海軍都能夠在失敗者的殘骸中搶到不小的一塊。
「罷了!」呂方搖了搖頭:「陳司馬,增兵就不必了,讓饒州和衢州二地動員團結兵,囤積糧食,修繕城牆就是了!我們還是在宣、潤、常三州打些主意吧!」
「末將遵命!」雖然還不是非常明白呂方的用意所在,陳五還是恭謹的行禮,畢竟座位上的這個男人已經領著他們打倒了不少強大的敵人,用無數勝利證明了他的遠見。
象牙潭,聯軍軍營,帥帳。寬大的帥帳幾乎被擠滿了,幾乎每個人臉都漲得通紅,大聲的對身旁人說著什麼,巨大的爭吵聲彙集在一起,形成了一種無以名狀的嘈雜聲,幾乎將帳篷頂給掀翻了,從某種意義來說,這個聯軍的心臟與其說是帥帳,更有些像是一個菜市場。
在這個「菜市場」中,有一個人打扮得尤為顯眼,紫色的三品官袍,頭上的金冠,還有他座位的位置,都表明了此人的身份——聯軍的統帥嗎,自稱鎮南軍節度使的危全諷。可是現在的他臉上卻沒有一點大軍統帥的威嚴,而滿是厭煩和無力感,顯然眼前的這個局面已經有些失控了。
「兄長!淮南軍已經據有險地,我數萬大軍,聯營二十餘里,雖然也有修築壁壘工事,可力分則弱,還是想辦法先擊破眼前之地,速戰速決才是正道呀!」
危仔倡沉聲說道,他能夠當上信州刺史,雖然有身為危全諷胞弟的原因,但他本人也有相當的軍政才能,對於眼前的戰局,他心中明瞭:一旦洪州遭到圍攻,淮南一定會從廣陵派出援兵來,雖然由於逆流而上的原因,速度要慢得多,可若己方不能在援兵到來前攻下洪州,己方勝利的希望就不大了,畢竟淮南軍的戰鬥力遠在江西這些土豪兵之上這是共識,洪州乃是整個江西的腹心之地,如果淮南軍強悍的軍隊有了這個大城作為作戰基地,他們就可以利用以洪州為心臟的水陸道路網將各州各個擊破。那麼對於聯軍來說,時間就意味著生命,速戰是當然的選擇,可問題是聯軍中矛盾重重,兄長也不具備整合諸方勢力的能力,結果就是每次軍議都像這般吵得不可開交,以什麼決議都達不成而告終,像這樣在象牙潭旁已經呆了小半個月了,雖然工事壕溝挖了不少,可各營連綿數十里,一旦遭到突襲,就是首尾不得相顧的局面,表面上平靜的局面上卻是危機四伏。
聽到弟弟的問話,危全諷臉上露出苦笑:「那有什麼法子,你看看這幫傢伙,軍議時候嗓門比天還高,可一旦要他們上陣開戰,什麼糧草不足、甲仗不夠亂七八糟的理由全來了,都生怕損耗了實力。」
「兄長,這個指靠不了他們了,讓我的信州兵打先鋒,這些天我留意了,其實淮南軍守兵很薄弱,很多旗下都無人守衛,只要打開一個缺口,那些傢伙就會跟過來了。」
「這怎麼可以?」危全諷的腦袋搖的跟撥浪鼓一般:「咱們兄弟倆的老本就這麼點,輕易耗不得呀,要是這裡拼光了,到了洪州怎麼辦,要知道打跑了淮南兵,這些傢伙就是新的敵人呀!」
「可現在我們還在象牙潭,還沒有把淮南兵趕走呀?」危仔倡心中暗想道,他看著兄長的臉,胸中有一種對著他大喊的衝動,可是到了最後他還是沒有說話,他的心裡突然滿是無力感,看來自己在兩浙留後路的選擇是正確的,可是他怎麼也不為自己的遠見覺得欣喜。最後,他還是決定做最後一次努力,危仔倡走近危全諷身旁,附耳低語道:「兄長,淮南軍在江西守兵最多不過三四千人,高安、江州、象牙潭各地算起來就有三千人了,洪州城中撐死也就千把人了,連守城碟都不夠。不如讓我領三千兵,到上游水淺處渡過贛江,然後直取洪州,淮南守兵必然首尾不得相顧。」
「這個?」危全諷猶豫了一會,問道:「小弟呀,你可有想過,若是你被敵軍發現,便是腹背受敵的下場,這也太危險了,不如讓吉州、袁州他們去吧!」
「兄長,要當鎮南軍節度使的是你,又不是彭玕那個蠻子,他們又豈會為我們火中取栗?結果肯定是一團扯皮,到了最後不了了之,反而會走漏消息,讓淮南兵有了防備。」
危全諷考慮了一會兒,抬頭道:「這個,還是從長計議,不如讓我考慮兩天,再做決斷吧!」
危仔倡看著兄長的模樣,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兄長已經頹態畢露了,連身上華麗的官袍金冠也無法遮掩,他從來沒有覺得這樣疲倦過,彷彿自己血管中流動的都不是滾熱的血液,而是冰冷的雪水。終於,危仔倡斂衽行禮,用一種彷彿陌生人的聲音道:「小弟謹遵兄長鈞命。」
第051章 風氣(三)
洪州城,已經是初更時分了,空曠的街道上空無一人,靜謐的夜空中不時傳來幾聲犬吠,給人一種孤寂的感覺,人們都躲在自己的房子裡,都在為即將到來的大戰而不安,自從鍾傳去世之後,這已經是第四次洪州淪為戰場了,誰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
南平王府,淮南軍破城之後,這座鐘傳的舊居就變成了洪州制置使的官邸,由於城坡之時,淮南亂兵在城中大肆劫掠,這座本來頗為富麗堂皇的王府也難逃池魚之殃,傳說有不少侍女和敗兵死於府中,劉威到任之後,雖然也請來僧侶為其禱告清理。可能是劉威在洪州時間還短的緣故,家人僕役連這南平王府一半都沒有裝滿,他自己又還是一副老軍頭做派,不好逸樂,到了晚上,府中便一片漆黑,不少地方便是鬼聲啾啾,莫說府中,連府外鄰近的街道天色晚點都人跡罕至,行人都不願意走。可是這幾天劉威卻是一反常態,連日宴飲高會,晝夜不息,他現在又是洪州之主,宵禁之類的事情,自然礙不著他。一時間王府門前車水馬龍,賓客如雲,八十里外象牙潭的兩軍對峙,殺氣沖天彷彿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情一般。
劉威斜倚在憑几上,醉眼迷惺,身前的几案上杯盞狼藉,這次宴飲從晚飯時分開始,到現在已經是二更時分,已經持續了三四個時辰,酒水如同流水一般送了上來,兩廂的賓客多半都已經喝得差不多了,不少人都已經伏在几案上酩酊大醉,全然不知道自己胸前衣襟滿是污跡。看到這番情景,劉威猛的用力拍打憑幾,笑道:「來人,將列位面前的杯中酒都斟滿了,今夜不醉不歸!」
兩旁侍立的婢女們趕緊為賓客們面前的杯盞倒滿醇酒,小心的拍醒睡著的人,這時堂下快步走上一名軍官,走到劉威身旁,附耳低語半晌,幾個警醒的賓客趕緊豎起耳朵偷聽,由於距離甚遠,只能夠聽到「援兵」等零星詞句,無法聽到全文。那幾個賓客正在心中揣測,只見劉威點了點頭,做了個讓那軍官退下的手勢,站起身來,舉杯笑道:「今日某家有幸與諸君宴飲,不勝快哉,我滿飲此杯,為諸君發三願!」說到這裡,劉威便曼聲歌道:「一願世清平,二願身強健。三願臨老頭,數與諸君見!」
堂上賓客見劉威如此慇勤,趕緊紛紛起身,再拜滿飲罷,齊聲應和道:「今日過君廬,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吾身常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
「願如諸位之言!」劉威聞言大笑著將手中的酒盞丟到一旁:「天色已晚,便不再挽留列位做長夜之飲了,若不勝酒力,想要留宿,左廂有空房,若要返家的,自有親衛護送。」說到這裡,劉威便長揖為禮,拱手相送。
堂上賓客多半是洪州的本地名流,這些人能夠被邀請到這宅邸來,自然和淮南軍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也有這一定的身份地位。像這等有家有業的人,和平頭百姓不同,在這種亂世裡,都恨不得生出一雙兔子耳朵來,聽風色,辯勝負,好讓自己站對邊,保住家業宗族。他們看到劉威如此,自然心下各有計較,本來危全諷起兵之後,洪州內部人心就頗為混亂,畢竟若是撫州兵打進城來,可絕不會因為他們也是江西人就下手容情,危全諷就算是為了酬庸也會拿些倒霉蛋開刀,好有足夠的財貨來滿足手下有功之臣的欲壑,那最穩妥的選擇就是暗中向危全諷輸款,表面上還是一副淮南軍順民的模樣,兩邊下注,以確保不會輸。結果聯軍到了象牙潭便停了下來,對峙十餘日未有大戰,前線還不時傳回淮南軍的捷報以及斬獲的聯軍首級戎器,身為淮南在此地的最高軍政長官的劉威也每日高會宴客,一副閑雅自若的樣子,時間一久,這些牆頭草們的心也漸漸定了下來,反正這洪州城也不是第一次遭兵火,前幾次也不是都熬過去了?有些派出輸款使者的也不急著依照回信的要求行事了,沒有派出的人則決定先看看風色,省的萬一危全諷兵敗後,自己的輸誠信萬一被淮南兵找到了,那可是抄家滅族的下場。可到了今夜那軍官的耳語又讓不少人心裡打起鼓來,這一夜不知有多少人會在床上輾轉反側,入睡不得。
書房中,劉威坐在矮榻上,雙目炯炯,臉上已經沒有了方才酒宴上那副閒散模樣,一名神情疲憊的軍漢跪伏在地,衣著上滿是泥漿濺到的點子。
「起來吧,你這一路上也辛苦了!」劉威的聲音很溫和,這和他一軍統帥的身份頗有點不符合。
那軍漢驚訝地抬起頭來,看了劉威一眼。劉威雙目微閉,彷彿在想著什麼事情,突然問道:「你且將高安那邊的事情一一報來,有什麼就說什麼,不要怕麻煩。」
原來這軍漢乃是從高安星夜趕回的軍使,趕到洪州時,正好劉威在宴飲賓客,他這副模樣也不太適合讓這些賓客看到,於是才讓府中當值軍官稟告劉威,中斷宴會,來見此人。
那軍漢深吸了口氣,話語便從他的口中噴射出來了:「稟告將軍,高安形勢緊急,馬殷遣指揮使苑玫會同袁州刺史彭彥章四面包圍了高安城,日夜猛攻,如今城中守兵不過千餘人,我走的時候,護壕已經有多處被填斷,城牆也有幾處破損的,我家軍主讓我回來請求援兵,望將軍速發援兵。」說完後,他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劉威,等待著回答。
劉威默然半晌,終於答道:「你且下去休息吧,明日我自會與你回書。」
那軍漢跪下磕了個頭,倒退到門口,才轉身退下。此時屋中只剩下劉威一人,閃動的燭光將他的身影映射在窗紙上,格外的孤寂。
江州,潯陽,城牆外不遠。便是浩蕩的長江,萬里長江到了這裡,江面已經十分遼闊,此時已經是七月,正是汛期,站在潯陽城上,用肉眼向北望去,只能看到一條模糊的白線,彷彿大海一般,東南面依稀可以看到一座小城,浩瀚的鄱陽湖便從那小城旁匯入萬里長江之中,奔流而下,匯入大海。
周本站在船首,凌烈的江風將他身旁的大旗吹的獵獵作響,可他卻站在那裡紋絲不動,彷彿不是活人,而是一尊銅像。
「將軍,前面就是彭蠡湖口了,可要靠岸,與江州守兵聯絡一下!」一名校尉從身後跑了過來,躬身稟告道。
「不必了,傳令下去,大軍直接入湖,洪州已是十萬火急,不能再耽擱了!」周本頭也不回,沉聲答道。
「喏!」那校尉應聲後便轉身離去,隨著號令傳達下去,周本的耳中傳來讓人牙酸的繩索繃緊聲,這是水手們落帆的聲音,從空中向下望去,可以看到寬闊的長江之上,數百條逆流而上的戰船彷彿一群巨大的洄游魚群,側轉船頭向左岸的湖口處駛去。
周本看著左岸的湖岸,浩瀚的鄱陽湖在這裡將江、饒兩州隔開,右邊是由淮南軍所控制的江州,而左岸就是呂方的鎮海軍了。雖然按說呂方起家的根本也是淮南軍,但現在兩家的關係最多也就只能說是還沒開戰罷了,此番危全諷聯合四洲起兵叛亂,還聯絡了湖南馬殷,不但聲勢頗大,而且行動十分突然(其實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廣陵內鬥的一塌糊塗),一下子打了淮南軍一個措手不及。在這一切後面,會不會有呂方這只黑手在撥動呢?周本不禁陷入了沉思,他開始努力的在回憶中搜索呂方的形貌,其實兩人在董昌之亂時,還曾經並肩與錢繆交戰過,可也許是因為自己年過中年的原因,這個人的形貌只剩下很模糊的一點片段了:只記得他一頭短髮,長著一張圓臉,平日裡便是無事也帶著三分無害的笑容,再多就沒有了。想到這裡,周本懊惱的猛擊了一下身前的船舷,發出沉悶的聲響。
「將軍,鎮海軍的戰船出動了,要不要讓船隊列陣準備迎戰!」一個急促的聲音將周本從懊惱的情緒中扯了出來,他三步並作兩步跳上瞭望台,向左方望去,只見浩瀚的湖面上,十幾點船影正在向這邊靠攏過來,憑借自己銳利的眼神,依稀可以看見船身上發射出金屬光澤的表面,周本知道這是鎮海軍所特有的一種戰船,人們依照它的形狀起了個外號——「龜船」。
周本凝視了一會遠處的船影,鎮海軍船隻並沒有一直靠攏過來,他們到了約莫有兩三里距離的時候,就放慢了速度,保持著與淮南軍戰船的距離,似乎是監視,又好像是護送。周本又看了一會對方的船影,沉聲道:「不必了,他們只是監視我們的,讓船隊靠右岸一些。」說到這裡,周本停頓了一下:「派人給他們送兩百匹葛布,一百貫錢去,就說是我與呂相公是舊識,這些就當一份薄禮吧!」
「喏!」那校尉轉身離去,周本回到船邊,很快就看到一條小船脫離了己方的船隊,向鎮海軍船隊的方向駛去,很快就靠了上去,過了一會兒,那小船便掉頭回來了,可以看到鎮海軍的戰船們調轉船頭,向左岸駛去。
鎮海軍的旗艦上,周安國看著眼前的甲板上堆成一團的銅錢和葛布,黝黑的臉上泛起一絲苦笑。從呂方初次下江南,生擒他那年算起,已經過去快十年了,俗話說:「居移氣,養移體」經過這些年來在水軍都督上的歷練,雖然還是那副肥胖的五短身材,可舉止言談之間,已然是一副號令萬軍的大將氣度。
第052章 麻布
「淮南賊酋送來的這些錢帛,當如何處置?」一旁的押衙躬身問道,既然淮南軍的使者已經走了,也就用不著在做這些表面上的功夫了,經過數年前的那場大戰之後,淮南與鎮海兩軍早就撕破了臉龐,楊渥死後,那點呂方出身淮南的香火之情早就被一點無存,那校尉乾脆直接以淮南賊直呼離去的敵人。
周安國抬頭看了對方一眼,目光炯炯,那押衙身形魁梧,足足比周安國高了一整個頭,可被他這麼一看,立刻下意識的低下頭去,彷彿矮了半截。周安國冷哼了一聲,沉聲道:「我輩武人,這等背後的口舌便宜還是莫占的好,主上還在潤州安府君手下時,那周本便獨領一軍了,戰場上是一回事,既然兩家還未交兵,爾等口中還是乾淨點!」
那押衙被主將這一番數落,背上早已汗濕重衫了,連連稱喏不迭。周安國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才轉過身去,冷聲道:「傳令下去,船隊返航,留下三條快船,拉遠點距離,小心監視敵方船隊,切不可掉以輕心,這些錢帛拿出三分之一分賞各船將士,其餘的收入府庫!」
「喏!」那押衙趕緊領命,倒退了兩步,方才轉身快步離開去傳達命令。周安國回過身來,看著那押衙離去的背影,心中暗忖道:「江西那邊大戰將至,眼看就要分出個勝負來了,若是淮南得勝,對於鎮海軍都是一個大威脅,早晚都要一決生死,這點連軍中將士都知道。可杭州那邊卻沒有什麼進兵的消息,只是讓這裡準備軍糧,修繕城牆,卻無進兵的消息,難道主上這幾年來在杭州安享富貴,倒把志氣消磨了?」
杭州,門外的槐樹上,知了發出嘈雜的鳴叫聲,即使在房簷的陰影下,披甲持兵的牙兵們臉上也是汗如雨下,可是沒有一個人敢稍微動彈一下,原因無他,在他們身後的大門內,就是鎮海軍的心臟,白虎節堂所在。
「出兵,一定要出兵,危全諷與淮南交兵,正是兩虎相爭,必有一傷,正是主公取江西之地的大好時機!」粗嗓門的正是台州刺史羅仁瓊,只見他漲得滿臉通紅,連脖子上的青筋都暴露起來,顯然已經激動到了極點,這幾年來他一直在僻處海邊的台州,雖然在他的治理下,戶口、田畝、賦稅都增長不少,每次年計的時候,呂方都大為讚賞,但在鎮海軍說到底還是個軍閥集團,若想在這個集團裡往上爬,最快和最主要的途徑還是在向外擴張的過程中立下軍功,這點羅仁瓊是非常清楚的。
呂方嗯了一聲,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兩廂數名將佐看到呂方的表現,也紛紛出言表示贊同,這幾年來鎮海軍除了趁著江西鍾氏二子相爭的時候,撿便宜吃掉了饒州之外,未曾向外用兵。呂方麾下這些驕兵悍將可著實被憋壞了,對他們來說,刀杖弓弩就是安身立命的傢伙,若是太平無事,他們哪來的陞官發財的機會,好不容易看到一個機會,還不想盡辦法抓住。
堂上眾將發言,呂方卻只是靜靜聽著,並未發表意見,待到幾個膽大的說罷了,呂方突然轉過頭,對坐在左廂第一的蘇州團練使王佛兒問道:「佛兒,你以為如何呢?」
眾人的目光一下子積聚到王佛兒身上了,這王佛兒雖然是武將,但卻和其他武將不同,他治下的蘇州與淮南交境,若是別人,一般都會不時派出小隊軍士越境,或刺探軍情,或搶掠財物人口,對於俘獲的越境敵軍樵采之士,也往往加以扣留。這般做既可以勒索財物,也能用首級來向上邀功,獲得封賞。這種情況在古代中國敵對兩國雙方邊境上可謂是司空見慣的情況,所以一般來說邊境線上,即使是非戰時狀態,也是人煙稀少,就算有少數村落百姓也是介冑而耕,和內地的太平景象完全不同。可王佛兒卻是不同,他約束手下軍士,不許越境騷擾,抓到敵軍樵采之士,也是酒食款待後,便放歸敵方,時候一久,對面的淮南軍守將也不好意思繼續這般,邊境線上的雙方百姓可以安心耕作,因此,蘇、常、潤等州的百姓那邊十分感激王佛兒,多有樹立生祠祭祀的。
「主公,若是出兵江西,那也就破壞了與淮南的協定,兩邊一旦交兵便是連綿不絕,兵凶戰禍,大王還是三思為上呀!」王佛兒稍一沉吟,便沉聲答道,聽到他話語中有反對出兵之意,堂上的眾將臉上紛紛現出不滿的神色,唯有駱知祥連連點頭,顯然王佛兒的話十分對他的脾胃。
這時右廂站起一人來厲聲道:「王將軍所言差矣,如今正是亂世,若是為了些許性命,就有了機會也不抓住,此乃『婦人之仁』。此時正是取江西之地的大好時機,其原因有二:其一、主公納南平王之女為愛妾,算來南平王便是主公的泰山大人,如今鍾王二子皆為人下僚,無力繼承先父基業,這江西之地從禮法上講,本就是主公之地;其二南平王死後,先是二子爭位,引來外賊入侵,淮南雖取了洪、江二州,民殷國富而不知存恤,居上位者無人君之器,居下位者則不安其位,不過短短數年時間,洪州已經遭三次兵火。民不得其主,臣不得其君,百姓有倒懸之苦,豪傑磋歎,皆有思得明君之意。而主上治理兩浙數年來,百姓安堵,府庫充盈,甲兵強盛,賢愚各得其位而居。這分明是老天將這片基業留給主上。『天與不取,反受其咎』,主上切莫猶豫,錯過了機會後悔不及。」
呂方向方才說話那人望去,只見此人身形魁梧,目光有如鷹隼一般,正是陳璋,若說呂方麾下諸將,功績最高的便是此人,只是他是錢繆降將,又彪悍異常,呂方卻不放心將其置於州郡之中,每次打完仗便將此人調回杭州,也好小心看顧,眼下他正擔任殿前親軍左右二廂都教練使一職。沒想到王佛兒發言之後,第一個跳出來反駁的卻是他。
陳璋這番話便好似一滴落入滾熱油鍋中的冷水,節堂上頓時爆了起來,眾將佐分作兩派吵了起來,反對出兵的人自然是站在王佛兒一邊,不過有些支持出兵的,也沒有站在陳璋一邊,畢竟陳璋這人平日裡有些恃才傲物,出身又是降將,官職雖然不低,可論資歷,論根腳,和王佛兒這等呂方親軍統領出身的人物比起來可是差了十萬八千里去了,雖說王佛兒並非那種罅隙報復的小人,可這年頭還是不要把高估上位者的氣度的好。堂上之人多半都是武將,說話中氣足,脾氣也不太好,說著說著就有人攬起袖子,眼看就要弄起全武行來了。
看到手下如此,呂方的眉頭微微的皺了起來,一旁的陳允看到,趕緊沉聲道:「打住了,此乃節堂之上,眾將安敢無禮?」雖說他聲音並不太大,但聽到眾人耳裡卻只覺得胸口一窒,一口氣便接不上來,不由得爭吵便停了下來,抬頭一看上首的呂方臉色陰沉,眉頭微皺,知機的趕緊俯身謝罪。
呂方看到諸將靜了下來,臉色稍和,對王佛兒道:「佛兒,這幾年來你治理蘇州的確做得不錯,不過如今乃是亂世,若無雷霆手段,怎顯菩薩心腸?淮南與我休兵,並非是那楊渥愛惜百姓,只是一時間吃不下我們罷了,若是讓江西落在淮南手中,光是洪州就是十萬戶,那時我又如何抵禦呢?」
聽到呂方話語中流露出要出兵的意思,方才站在陳璋一邊的不少將佐臉上露出喜色,以為自己押對了寶,可高奉天卻聽出了呂方言語中的未盡之意。方才呂方稱呼別的將佐都是用官位,尊重點的加上一個「公」、「先生」什麼的,唯有與王佛兒卻是直呼其名,其中的親厚不言而喻了,更不要說呂方還要這般細細勸說,若是換了旁人,最多就是一聲令下就行了,看來這王佛兒在呂方心中的位置不是一般的高呀!可是這王佛兒身上有什麼東西能讓呂方這麼看重呢?難道只是那驚人的武勇?想到這裡,高奉天的目光掃過跪坐在矮榻上,面帶戚容的王佛兒。
「主公所念者大,非末將所能及!只是,」王佛兒沉聲答道,突然他聲音哽咽了起來:「刀兵一動,便是數萬人的生死,在他們身後都有妻兒父母扶廬而望,末將只求主公一件事情。」說到這裡,王佛兒從懷中摸索了一會,取出了一個物件,雙手呈送了上去。呂方接過一看,卻是兩塊麻布雖然被洗的頗為乾淨,但還是可以看到上面有些黑色的血跡,也有不少破損的地方,呂方看了一會也不知是做什麼用的,開口問道:「佛兒,你所求乃是何事?和這兩塊塊麻布有什麼關係?」
「這塊麻布乃是臣下祖母留給末將唯一的遺物。當年在淮上時,孫儒賊軍經過時,我村中百姓逃難,臨行前,祖母從懷中取出這塊麻布與我和小弟豬兒,說你們兩人年齡尚幼,又無鞋子,若是長途跋涉只怕腳上起泡,那時便可用這塊布來包裹,免得被贓污了腫痛。我和幼弟將麻布撕裂,各自拿了一塊,剛剛收好,祖母就不見了,接著才知道她因為自己年老力衰,不願牽累了家人,在院後水井自盡了。後來這兩塊麻布便隨著我和幼弟在淮上闖蕩,一直到那年遇到主公。」
節堂上靜了下來,王佛兒是怎麼遇到呂方的故事不少人都聽說過,聰明點的也猜出了那個幼弟是怎麼死的。堂上的武將不少都是出自亂世流民,聽到王佛兒所說的這些故事,也不禁聯想起自己未發跡前在這個亂世掙扎求存經歷的那些苦楚,一時間不由惻然,便是方才喊要出兵喊得最大聲的幾人,此時也沒了聲音,望向王佛兒的眼神也溫柔了幾分。
「唉!」呂方輕歎了一聲,看了看手中的哪兩塊麻布,依稀可以看到上面的血污痕跡,他可以猜想得到王佛兒和他那個死在自己手中的弟弟當時失去祖母的無奈和後來在淮上經歷的苦楚,因為他自己也經歷過這一切,在一介田客爬到七家莊的嫡女婿,在淮上那個弱肉強食的世界裡掙扎求存,每一次廝殺,每一次出賣,每一次欺騙,那些失敗者的憤怒和絕望都在他的腦海裡都歷歷在目。呂方知道在這個亂世裡要活下來有多麼的不容易,可最讓他驚歎的是,王佛兒居然還能夠保持住這樣一顆「赤子之心」。
「好!我答允你!」呂方將那兩塊麻布小心的疊好,送還給了王佛兒:「只要可能的話,就一定少造殺孽。」呂方看著王佛兒的聲音十分奇怪,欣賞,喜愛,甚至還有幾分艷羨。
第053章 決心
呂方突然容色一整,沉聲道:「蘇州團練使王佛兒聽令!」
「末將在!」王佛兒立即站起身來,躬身領命道。
「某以汝為浙西道行營都統,都督蘇、湖、常、宣、潤諸州軍事,判點親軍諸衛事,統轄親軍諸軍,討伐淮南江東諸州。」
王佛兒身形一震,微微愣了一下,才沉聲應答道:「主公信重,微臣自當盡心竭力。」接著斂衽拜了一拜,雙手接過呂方身旁的近侍送來的兵符印信。也無怪他方才險些失態,呂方方才大筆一劃,便將鎮海軍最富裕、人口最稠密的兩個州劃給了他,作為攻擊目標的淮南軍宣、潤、常三州也都是十分富庶的州郡,更不要說呂方還委任他了判點親軍諸衛的差使,將自己的核心力量親軍也交在他的手中,這等信重已經不能簡單的用親信來解釋了,堂上那些方纔還在慶幸自己站對了邊的人心裡又不禁打起鼓來。
但是很快眾人的心中又緊張起來,按照方才呂方的安排,連判點親軍諸衛的差使都給了王佛兒,在蘇、湖邊境上投入的兵力將十分巨大,能夠投入到江西的兵力就很有限了,難道此次並非是江西佔便宜,而是直接和淮南軍開戰,去啃宣、潤、常三州這塊硬骨頭?
彷彿是為了回答眾將心中的疑惑,呂方繼續說了下去:「你們可是奇怪為何我不出兵去江西撿便宜,卻要去和淮南軍打硬仗,為危全諷、馬殷火中取栗?」
呂方中氣十足的聲音在節堂上迴盪,眾人沒有出聲,但是一道道炯炯的目光都積聚在他身上。呂方站起身來,在節堂上一邊來回踱步,一邊大聲繼續道:「可是你們有無想過,江西之地和宣、潤、常三州不同,即使江西之地落入他人之手,我軍也可憑險而守,可宣、潤、常三州就不同了,這三州本來就和蘇、湖、杭三州同屬浙江西道,山水相連,民氣相通。只要一日淮南還據有這三州,便可隨時長驅直入,覆我巢穴。只有將這三州取下,以大江為壕,北固為城,方可高枕無憂。」
諸將聞言,紛紛低頭沉思起來,正如呂方方纔所言的。江西諸州雖然土地肥沃,戶口眾多,但從戰略位置來說卻不如宣、潤、常三州重要。奪得江西只不過能增加鎮海軍的財力和民力,但卻不能起到屏蔽自己腹心,進擊敵軍基地的作用。所以呂方才做出乘危全諷起事,淮南無法專力的時候,奪取淮南江東之地的決定。但是近十餘年來,在廣袤的東南大地上,楊吳大軍可謂是所向披靡,無論是彪悍善戰的孫儒「蔡賊」、還是縱橫無敵的宣武軍與淮南交戰中都吞下了失敗的苦果,更不要說其他大小雜牌軍閥了,就算是呂方自己,雖然在先前的交戰中曾挫敗了淮南軍的兵鋒,可堂上的每個人心裡都知道雙方的實力有著巨大的差異,繼續相持下去,戰局說不定就會發生對鎮海軍不利的轉折,難道現在又要和這個強敵重啟戰端嗎?
呂方目光掃過眾將的臉龐,已經從中看出了他們的猶豫,他回到座上,笑道:「怎麼了,都不說話了,莫非是害怕打不過淮南軍,這節堂之上還有什麼不敢說的,呂某什麼時候因言罪人過?」
節堂上靜了一會,終於一人站起身來,期期艾艾的答道:「末將倒不是以為此戰難升,只是淮南軍土地廣袤,實力雄厚。只怕我軍拿下江東之地,他們還可以盡起江淮之眾與我相爭,戰事膠著下去,只怕!」說到這裡,那人停了下來,可他話語中的未完之意節堂上眾人都明白。
「哈哈!」呂方笑了一聲,突然轉頭對一旁的駱知祥道:「駱牙推,金谷之事,是你的盤子,你來說吧!」
駱知祥應了一聲,走到呂方身旁,從袖中取出一個卷軸,展開朗讀道:「杭州常平諸倉有谷七十五萬石,軍儲還有三十萬石,府中有錢一百七十萬貫,帛六十萬匹……」
隨著駱知祥口中報出一個又一個數字,堂上諸將臉上紛紛露出又驚又喜的神色來,不少人嘴巴已經咧開自己卻不曾發覺。鎮海軍雖然和五代時候的大部分藩鎮一般,刺史在軍政方面都有很大的權力,尤其是靠近邊境的州郡,主官的自主權更是驚人,但是在財賦方面卻十分集中,尤其是通過計口度田等制度,呂方對屬地的人口田地情況掌握的十分準確。駱知祥又素以能吏著稱,在呂方的大力支持下,抓住吳越息兵的這個空檔,通過開墾田地,修繕水利、推廣良種,招攬商貿,這幾年來呂方治下的兩浙在經濟上取得了長足的進步,積聚了相當驚人數量的錢糧,為未來的侵攻戰打下了深厚的物質基礎。
「如果以五萬軍隊,五萬民夫計算,積聚的糧食一共可以支用十年,甲仗足夠武裝十二萬軍隊,舟船、硝石、油脂等也準備的十分充足,另外,各處府庫裡共有錢兩百萬貫,帛一百二十萬匹,以供醬菜錢、冬夏二賞支用。」終於駱知祥將長長的一篇流水賬報完了,他轉過身來,對呂方叉手行禮,猶豫了一下,還是沉聲道:「主公,雖說這幾年來百姓安堵,府庫充盈,可這些財物都是民脂民膏,來之不易,還是省著些花為好!」他也知道淮南與鎮海兩軍遲早勢必有一戰,與其被動迎戰不如先發制人,此時也的確是個好機會,可到到了最後他還是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呂方笑著點了點頭「知祥,我知道了,多虧你這些年治理金谷,若無你,鎮海軍豈有今日的局面?好好做,將來我開疆劃土,你便是我的蕭何。」
駱知祥聞言,身形不由一震,躬身道:「大王如此錯愛,知祥粉身難報,大軍開戰,若有所匱乏,便拿駱某是問。」
「好!」呂方滿意地點了點頭,這駱知祥倒是知機的很,自己剛剛提點了一下,他便立刻知道深意,那蕭何乃漢初三傑之首,高祖曾稱讚其:「鎮國家,撫百姓,給饋餉,不絕糧道。」呂方自然不會將民政諸事都交給他,但理財之道,鎮海軍中的確沒有一人比得過他,駱知祥如果能做到軍用不乏,雖然未必能如蕭何一樣論功第一,但將來前途也不可限量。
待到駱知祥退到一旁,呂方站起身來,笑著對方才說話那人問道:「現在你覺得勝算如何呢?」
那將佐臉上已經滿是信服之色,躬身下拜道:「末將愚鈍,願為先鋒,請主公應允。」
「好!」呂方大聲道:「淮南雖土地肥沃,將卒多為楊行密所留的百戰之餘,但自從楊行密去世後,政事不修,君臣離心,古人云『多行不義必自斃』。鍾傳與江西百姓多有恩惠,並無惡行。可楊渥卻乘人喪而伐之,此乃不義之師;楊渥雖有惡行,但徐溫卻以下弒上,此乃大惡之行。彼外行不義之師,內有大惡之行,我以大軍伐之,彼必有離解之態,何患不勝?列位皆我呂方股肱,此番同心一致,立百世之功,封妻蔭子,豈不快哉!」說到這裡,呂方大聲道:「來人,取酒來!」
隨著呂方的喝聲,門外魚貫而進一隊婢女,在每人面前放下一杯美酒。呂方拿起面前的酒杯,高聲道:「今日與列位在這節堂之上共飲美酒,他日我等破敵之後,那時還要請列位一同痛飲。」說到這裡,呂方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猛的一下將酒杯猛擲在地上,摔得粉碎。
「臣下自當效死!」眾將飲完美酒後,一起躬身拜謝,隨即也如呂方一般將酒杯摔得粉碎,節堂光滑的地板上到處都是酒杯碎片。
書房中,呂方一個人坐在胡床上,手指神經質的敲打一旁的扶手,彷彿方纔的興奮還沒有完全從他的身上消失,也許剛才做出的決定是他一生中最大的一次賭博了。一想到自己即將和這個孕育了鎮海軍的龐然大物——淮南軍進行一場決死的戰爭,呂方就覺得自己的頭髮末梢都有一種酥麻的感覺。
「自己是不是太急躁了?」呂方自言自語道,他一人獨處的時候經常這樣自問自答,這已經成了他特有的一種自我審視的方式。
「不會,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自從楊行密死後,短短的幾年時間,楊渥殺周隱,徐溫、張灝殺楊渥,徐溫殺張灝,廣陵城中的主政者已經發生了好幾次更迭,而且這些更迭還是以最殘酷,最激烈的方式完成的,在這種情況下,民心、上位者的權威必定會受到很大的削弱。這種削弱不可能不體現在軍隊的戰鬥力上,現在就是淮南軍最虛弱的時候!」
「可是這幾年淮南軍在外戰中連續取勝?疆土擴大了幾乎一倍?你又怎麼知道你不是下一個鍾匡時?」
「那不過是楊行密的遺產罷了,還有鍾家自己出了問題,如果他們不是兄弟相爭,引外敵入門,淮南軍絕對無法這麼輕易的取得勝利,在中樞不穩的情況下,淮南軍輕率的擴張很容易會變成一場大潰敗的。」
「徐溫和楊渥與張灝不同,他的政治手腕要強很多,而且他還有陸翔(嚴可求)輔佐他。」
「正是因為這個,我才要立刻出兵,不管徐溫有多大的本事,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他也無法修補連番火並後被削弱的政治權威和裂縫,不要說他,就算是楊行密復生也不能,他派兵去救援江西,本身就是想要借助勝利來重新恢復權威,只要我能夠乘著這個他分散兵力的機會,一舉克服江東之地,整個淮南道就會像一棟已經動搖了根基的房子一樣垮下來,只需要在大門重重踢上一腳!反正嚴可求將來肯定要出兵報仇,不如先下手為強!」
第054章 潰敗
正當呂方在書房中自言自語的時候,外間突然傳來兩下輕輕的敲門聲,接著便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主公,江西那邊有軍情!」
「是陳先生嗎?」呂方聽出是陳允的聲音,他看了看一旁的水漏,已經是初更時分了,古時娛樂活動少,這個時候早已是睡覺的時候了,這個時候陳允還來打攪,莫非是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呂方心頭閃過一絲不祥之兆,他壓下心頭的情緒,沉聲道:「進來說話吧!」
隨著吱呀一聲響,房門被推開了,進來的正是陳允,只見其臉色陰沉,快步走到呂方身前,雙手呈上一封書信,低聲道:「淮南廣陵援兵趕至,象牙潭一戰大破危全諷,危全諷本人及牙兵五千餘人悉數被俘!」
「什麼?」呂方不由得大吃了一驚,趕緊一邊打開書信細看,一邊急問道:「消息是否準確,危全諷本人果然為淮南軍所生俘?」
陳允臉色也是陰雲密佈,顯然心情也糟糕到了極點:「只怕是真的,信上說危仔倡派遣使者報告這個消息的,他已經將家小輜重送了一部分到饒州來了,可見形勢之危急。他本就是危全諷的弟弟,象牙潭之役也親身參與,應該消息是確實的。」
此時呂方心情煩躁到了極點,信只看了一半就再也看不下去了,他將書信丟到一旁,歎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危全諷號稱十萬大軍,就算打個對折也有五萬人,在象牙潭也對峙了月餘,有這麼長時間,壁壘壕溝肯定也修繕的差不多了,就算交鋒不利,也有根本可拒守,怎麼會這樣一敗塗地呢?就算打了敗仗,總還跑的掉吧?又怎麼會把自己都搭進去了呢?真是胡鬧台,胡鬧台呀!」說道最後,呂方心急失態,竟然連前世的口頭禪都說出來了。
「主公,臣下看信中說,淮南軍援兵並沒有前往洪州,而是直接趕往象牙潭前線,結果危公就並不知曉敵方有了援兵。接著淮南軍假作不支,讓部分老弱開始撤兵,結果危公以為淮南兵將退,便親領本部追擊,想要將其一網打盡,免得再花力氣去攻洪州城。卻沒想到敵將將精銳潛伏在營中,待聯軍渡河時隊形散亂,便引兵猛攻,聯軍於是大潰,諸軍皆棄甲仗糧秣逃走,由於危公的撫州兵頂在最前面,退路為潰兵所堵塞,所以……」說到這裡,陳允閉住了口,後面的意思他不說,呂方也能知曉了。
呂方歎了口氣,將那書信又重新撿了起來,細細看了一遍,良久之後方才將書信丟到一旁,長歎一聲道:「幹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命,果然是虎皮羊質,我只是對危全諷爭奪江西不看好,可卻沒想到他輸得這麼慘,連身家性命都賠進去了,某家還指望他替我牽制一下淮南兵,真是我呂任之瞎了眼呀!」
看到呂方一副頹然模樣,陳允趕緊勸慰道:「其實主公還是有遠見的,先前他要與我軍聯盟,主公不是嚴詞拒絕了嗎?既然情況已經如此了,那攻略江東的計劃還要執行嗎?」
呂方站起身來,在書房內來回踱步,口中喃喃自語,也聽不清楚他在說些什麼。陳允站在一旁,連大氣也不敢出一聲,生怕干擾了呂方的謀劃。過了良久,呂方坐回胡床,冷聲道:「打,還是要打,只是要向江西出一支偏師,不能讓淮南那麼容易從中抽身,來,先取輿圖來。」
陳允應了一聲,他對呂方這個書屋中的擺設倒也熟悉得很,找出輿圖,就鋪開放在胡床上,兩人就蹲在地上謀劃起來。呂方看了半晌,歎道:「象牙潭之戰到現在只怕已經有六七日了,危全諷又被生俘,撫州是來不及了,撫州沒了,袁州和吉州也無法獨存,現在只能指望危仔倡還沒走,陳掌書,你替我修書兩封,一封是給饒州周安國、牛知節他們的,讓他們立刻派兩千兵趕往信州,支援危仔倡,堅守此城。還有一封則是轉交給危仔倡本人,跟他說我呂方並非打他地盤的主意,若他願意留下守信州城,這信州城就是他的,我派來的援兵一定聽他號令,若是不願守,他可領族人家財退往鎮海軍地界,只需將城池移交給我的部將即可。這兩封書信都用信鴿送往饒州,盡快盡快!」
陳允鋪紙磨墨,聽著呂方的話語,手中筆不加點,不一會兒功夫便將呂方的命令寫成文章,待呂方過目之後,立刻折好交由外面守候的屬下連夜用信鴿寄走。陳允忙完這一切後,回到呂方書房,只見呂方呆坐在胡床上,雙目凝視身前數尺處,顯然在思慮什麼難決之事,陳允害怕驚擾了,正準備放輕手腳退到一旁去,卻聽到呂方突然問道:「你可知曉淮南軍援兵主將是何人?」
陳允一愣,稍一思索答道:「應該是周本,前些日子饒州水師周都督在軍情中說,鄱陽湖上有大隊淮南水師船隻經過,他領船隊監視,彼軍頭目以錢帛相贈,正是周本,從時間推算,應該就是廣陵來的淮南援兵。」
呂方點了點頭:「如果是他就麻煩了,牛知節恐怕對付不了他,陳掌書,你再讓陳璋帶三千兵,任命他為西南行營都統,節制饒、信諸州軍事,天明就出發!」
「是!」陳允應了一聲,卻沒有立即離開,看呂方有無其他的命令,過了半晌功夫,看到呂方還是一個人呆坐在胡床上,方才轉身離去。
信州,即今日之上饒,分別與衢州、饒州、建州、撫州交界,控制了兩浙、福建兩地前出江西的要津之地,而且在呂方控制了饒州之後,其西北、東面、東北三面都為呂方或者呂方的盟友所控制,唯有西南一面還有一條狹長的走廊與危全諷的撫州相連。也許是因為淮南過於強大的緣故,呂方並沒有對這個三面被自己包圍的小州郡表現出敵意,不但如此,其在饒州、衢州兩地部署的軍隊數量都很有限,對於這種明顯的善意,危仔倡也十分明了,對於從兩浙方面逃來的罪犯叛賊,他擒獲後也都立刻交還給鎮海軍,通商貿易更是往來十分頻繁,故而在鍾傳亡故後的這幾年裡,江西別處雖然兵荒馬亂,信州還能保持一個粗安的局面,這在唐末五代這個亂世裡,是十分罕見的。
可這個平靜的景像已經被打破了,整個信州城都被一種惶惶不安的恐怖氣氛所籠罩了,整個城市就好像一個巨大的蜂窩一般,驚恐的人們發出無意識的喊叫聲,收拾起那一點可憐的家什,攜妻帶子,向城門衝去,想要盡可能快的離開這裡,彷彿再晚一點就要大禍臨頭一般。
刺史府,堂前的空地上停放著數十輛大車,僕役和士兵們正不斷從府中搬運出各種各樣的箱子、籠包,裝到車上去,整個一副逃難的景象,兩旁的遊廊上,女人們在小聲哭泣著,用惶恐不安的眼睛看著眼前的一切,這些生長在金籠中的金絲雀,從來沒有預想到閤家逃難的境遇也會落到自己身上。自從黃巢之亂以後,江西就沒有遇到過大的兵災,比起淮南打得赤地千里,易子而食的慘象,後來江西土豪之間的爭奪戰,簡直就是小孩子的過家家了。這裡的許多女人都是通過長輩的談話來想像戰爭的悲慘。當這一切突然降臨在她們頭上的時候,許多人一下子根本接受不了。
堂上,十餘名婢女僕役正忙著將大量的金銀器皿,珠寶華衣裝入箱中,包紮整齊,危仔倡一邊來回催促,一邊指揮親兵將打包好的箱子立刻搬下去裝車。一名華衣貴婦站在一旁,臉上又是焦急又是悲慼,突然他看到後堂搬出來一套金銀器皿,由於形狀不規則,且太大,不好裝箱,危仔倡乾脆命令手下將其打扁了裝箱,那婦人趕緊上前攔住,回頭抓住危仔倡的右手懇求道:「郎君,這可是宮中的珍物,豈可這般毀壞了,再說我們真的要這麼急嗎?危家上下近千口人,在信州三十餘年積蓄,幾日功夫如何能盡數搬走呀,不如且緩緩吧!」
「娘子,再緩緩?等淮南賊來了就走不了了,再多的東西也都是他們的了!」危仔倡被妻子的話弄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對站在一旁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家奴命令道:「莫要離她,砸扁了裝箱就是,若有大件拿不走的,便留在府中,等走後讓百姓進來自取便是。」
那家奴得了主人的明確命令,立即將那大金盤放在地上,用鐵錘砸碎了,將碎塊一起塞入箱中,危夫人在一旁看了,心如刀割一般,禁不住將心裡話說了出來:「郎君,危家在這裡苦心經營了這麼多年,才有了這麼一點基業,咱們若是丟了基業,逃到兩浙去,還不是任人擺佈?不如留下守城,到時候實在不行降了淮南軍就是,最多取些浮財去,田畝家宅還不是我們的,那才是我們家的根本呀!」
危仔倡聞言歎了口氣,苦笑了一聲:「若是在象牙潭一戰前,我也會這般想,可經歷那一戰,我才知道這些年來我們兄弟根本就是在坐井觀天,就憑我們那點兵,淮南軍伸出一根手指也能捏死我們。那時候淮南軍可不會只是拿點錢走便作罷了,只怕他們要把我們這幾家作亂的悉數連根拔起,舉族遷徙到淮南去,那時候可就後悔莫及了。」
聽了丈夫這番話,危夫人頓時沒了主意,撲倒在地痛哭了起來:「怎麼會這樣,這該殺的老天呀,連讓人過點安生日子也不行了,這可叫人怎麼活呀!」危仔倡見狀,只得吩咐兩名婢女將妻子扶到後院休息,回頭繼續催促手下快些搬運。
第055章 意味
危仔倡出得府來,上得乘輿一路隨那校尉趕往北門,離得還有十餘丈,便看到一大群人亂哄哄的擠成一團,好似就要廝打起來一般,趕緊一邊連連跺腳催促轎夫快跑,一邊大聲喊道:「都快給我住手!還有沒有王法了!」
那邊人聽出是危仔倡的喊聲,紛紛散開到兩旁跪下行禮,危仔倡這才發現方才眾人擁擠在一起並非是廝打,而不過是圍觀當中的人物罷了。危仔倡猛拍了兩下乘輿扶桿,不待乘輿停穩了便跳了下來,快步趕了過去,只見靠著城牆站著幾人,為首的是個身著青袍的虯髯大漢,那大漢鬍鬚髮髻邊緣沾滿了白色的鹽粒,這是汗水干後留下的痕跡。那大漢看到身邊眾人都跪倒行禮,心知來了大人物,趕緊斂衽下拜道:「鎮海軍饒州押衙周虎彪,拜見郎君!」
危仔倡此時臉上已經滿是笑容,上前扶起周虎彪,大聲笑道:「何必如此多禮,危某平素常聽說呂相公麾下濟濟多士,今日見押衙如此雄壯,才知道盛名之下無虛士呀!」
周虎彪拜了一拜才站起身來,沉聲道:「末將愚鈍,不敢當危公謬讚,此番前來有軍命在身,還望危公屏退左右,容小人勾當了差使。」文人小說下載
危仔倡點了點頭,兩人走到城門旁的一個茶水攤,早有隨行的扈從將一旁的閒雜人驅趕開,周虎彪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雙手呈了上去。危仔倡拆開書信看罷了,突然苦笑道:「某家本來就打算閤家投奔呂公了,這信州城交給呂相公又有何妨?只是這又是何苦來哉,先前若是呂相公出兵,象牙潭一戰又怎麼敗得這麼慘?江西又怎麼會是這麼一番局面?」
周虎彪沒有吭聲,這等高層的事情他一個小小押衙哪裡又敢搭話,一個說得不好便是罪過。此時外間傳來一陣議論聲,依稀是圍觀的百姓猜測自己這一行人在這個兵荒馬亂的節骨眼上趕到信州的目的。周虎彪咳嗽了一聲,看到危仔倡還是在慨歎不已,只得恭聲道:「末將來時,牛知州曾經叮囑過,說如果可能的話,危公可否留在信州,維繫人心,萬一情形危急,我鎮海軍就是全部戰死,也要保得危公一家安好!」
「罷了!」聽到周虎彪的所帶的話,危仔倡慨歎了一聲,道:「危某半生功業都在這裡,只需呂相公保我族中子弟,我一個黃土埋腰的半老頭子還有什麼好怕的,你且回報牛知州,讓他快些發兵來。」說到這裡,危仔倡頓了一下,看了看外間圍觀的人群,歎道:「若是晚了,只怕便來不及了。」
周虎彪聽到對方應允了,不由得大喜,也沒聽清楚危仔倡最後那句,便下拜了兩拜,便轉身離去了。危仔倡看著周虎彪離去的身影,突然覺得全身無比的疲倦,扶著一旁的支柱一屁股便坐在一旁的矮几上。
杭州,王城,和信州城中此時的情形一般,也是亂作一團,鎮海軍經過這幾年的整編,核心兵力主要由殿前左右二廂親軍,還有親軍六指揮組成,親軍六廂或者駐紮在杭州城外或者邊境的戰略要地;而殿前親軍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在王城中番宿禁衛,不少軍官便安家在王城附近,王城四周數個坊府幾乎全是殿前左右二廂的軍官。此番鎮海軍出師,動員規模極大,幾乎家家都有丁口參與其役,有的家庭還是兄弟父子一同出征,坊市幾乎為之一空,街道兩旁都是婦孺妻子牽衣相送,正所謂「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雲霄。」
王城之中,呂方站在一面銅鏡之前,一旁沈麗娘、鍾媛翠二人正忙著替他換上鐵甲,束緊腰帶,這鐵甲打製了頗為精巧,面罩、手套、裙甲、護踝,一應俱全,穿上後幾乎將呂方包成了鐵人,表面更是鍍金鑲銀,描龍畫鳳,與其說是盔甲,不如說是一件精巧的藝術品,好不容易才將這身甲套在呂方的身上,將其推倒銅鏡面前。
呂方站在銅鏡面前,眼前那個模糊的影子讓他有些哭笑不得,他嘗試著動了動手腳,苦笑道:「還是算了吧,這甲套在身上,舉手投足都不方便,上了陣只怕沒兩個回合就被人取了首級去了,還是解下來吧!」說著呂方便要伸手去取下手套。
「郎君不可!」沈麗娘一把攔住呂方:「你現在是一軍統帥,哪裡用得著上陣廝殺,盔甲當然是護得越周全越好,陣上箭矢可沒長眼睛,這甲是我特地讓工匠為你打製的,強弓五丈外都射不穿,你穿上了我和媛翠妹子也心安些。」
「這個!」呂方做了兩個動作:「好吧,只是這甲上裝飾也太多了些吧?」
「這又如何?你現在官居一品,爵至絕頂,莫非還有人敢來彈劾你違制不成?」沈麗娘笑著反駁道。
這時,門外有人接口笑道:「依妾身看,郎君倒不是怕有人彈劾,只是擔心這甲太過顯眼,上陣反而引來敵軍注意,反不為美,呂郎,不知妾身猜的對不對?」
沈麗娘與鍾媛翠回頭向門外看去,只見呂淑嫻站在門口,說話的正是她。
「不錯,正是如此!」呂方笑道:「若是我看到敵方有人穿了這等甲冑,肯定讓人用火器伏擊。所以我還是換一副看起來普通一點的甲為好!」
聽到呂方這般說,沈麗娘不禁低下頭來,她得知呂方要出師的消息之後,就立刻暗地裡派人去定制一副全身甲,花了好大一番心思,想要給呂方一個驚喜,卻想不到到頭來落得一場空,反倒被呂淑嫻比下去了,想到這裡,她不禁鼻頭一酸,險些哭了出來。
鍾媛翠在一旁看的清楚,趕緊過來牽住沈麗娘的右手,附耳低語道:「姐姐切莫哭泣,郎君即將出征,莫要惹來晦氣了。」接著她才大聲說:「這甲上陣固然穿不得,可行軍之時也可穿上,也讓將士們看看郎君的威儀!」
呂淑嫻聞言笑道:「媛翠妹子這話倒是有理,呂郎你看如何?」
「也好,這甲我便帶上吧!」呂方解下鐵手套,他豈有看不出麗娘方才神傷的樣子,呂方在對呂、沈、鍾三人中,如果說呂淑嫻是患難夫妻,且敬且愛;鍾媛翠則多半是政治聯姻;只有沈麗娘是從骨子裡的傾心相愛。此時納了媛翠的話語,也算是間接地接受了沈麗娘的好意。
沈麗娘聽了鍾媛翠的小話,收拾了心情,又和呂方說了些叮囑話,便退下了,屋中只剩下呂方夫妻二人。呂淑嫻看著呂方的眼睛,目光中盈盈的滿是關心之意。過了半晌,呂淑嫻突然歎道:「說來也奇怪,呂郎你這次也不知是第幾次出師了,可妾身我從來沒有像這次一樣心緒不定。」
呂方笑了笑:「這倒也正常,以前我們不過是淮上一介土豪,最多也不過是據有一兩州之地,你不去打別人,別人就要來打你,輸了也最多是丟掉一條命罷了。如今咱們也算是家大業大了,若是贏了倒也罷了,若是輸了只怕就要把以前贏下來的盡數輸出去,你自然心緒不定。」
呂淑嫻點頭歎道:「還是郎君你說的透徹,此番出兵,已經是傾國之師,你可有幾分勝算?」
「這倒是不知道了,戰場上瞬息萬變,須得臨陣制機。不過若是此役贏了,我不敢說一統天下,像東吳那般割據半壁江山,坐觀成敗是沒問題的了,淑嫻你也可做個娘娘!」說到最後,呂方語氣中已經多了幾分調笑之意。
「呸!」聽出丈夫的語意,呂淑嫻臉色微紅,啐了一口,她走到呂方身旁,貼身坐下,一面輕撫著呂方胸前盔甲上的紋路,一面輕歎道:「呂郎,從在淮上和我初次見面,粗粗算來也有快二十年了。回首往事,宛如夢幻一般。有時候我甚至在想這一切不過是南柯一夢,待到夢醒了,我還在淮上的院子的樹下織布,莊子還是朝不保夕,春天就沒糧食吃,三天兩頭的防備著流民潰兵。如果沒有你,說不定莊子早就毀了,雄哥兒、十三郎、老七他們也都不在了。」說到這裡,呂淑嫻輕輕抓住丈夫的右手,將自己的臉頰貼在掌心上,輕聲道:「這些都是多虧了你!」
呂方看著妻子,手掌上只覺得一陣溫潤,呂淑嫻的髮髻已經有了些許銀色,也許自己的也是如此吧!想起和妻子一同經歷的過去,一時間呂方心中也是溫婉無限。他伸出左手,輕輕地拍了拍呂淑嫻的肩膀,笑道:「怎麼這麼說,若無你,我也沒有今日。再說我也姓呂,這些不都是我應該做的嗎?」
呂淑嫻抬起頭來,目光閃動:「呂郎,你此番敢和淮南動手,不過是因為楊行密擇子不肖,內部連番火並。這種錯誤可不能在發生在呂家身上了。」
呂方聞言,眉頭一皺,低聲問道:「淑嫻的意思是讓我將潤性立為宗子?」
呂淑嫻搖頭道:「那倒不是,這還為時過早,只是潤性既為將門子弟,就得見識一下創業艱辛,妾身的意思就是郎君將其帶在身邊,也好讓他長些見識。」
「嗯!」呂方稍一猶豫,便點了點頭,他自然明白呂淑嫻的意思絕非只是讓呂潤性長些見識這麼簡單。呂方帶呂潤性一同出征這一行為本身就意味深長,更不要說呂潤性可以憑借此次出征和軍中將佐建立一個良好的個人關係,這種關係在呂方面前自然是微不足道,可是在未來諸子爭奪繼承權的時候,可就有用的很了,呂淑嫻這次的要求就和她以前的一樣,看似理所當然,但又伏筆深遠。
第056章 三老
八月的江南,天氣晴朗而又靜謐,沒有風,連道路兩旁的樹木上最細的枝條都一動不動,兩旁的稻田間隙的樹蔭下,耕牛在享受著午後的休息,懶洋洋的咀嚼反芻的食物,彷彿在沉思著什麼。由於多日未曾下雨的原因,寬闊的道路上鋪滿了厚厚一層灰土,稍有人經過便會揚起好大一片,彷彿起霧了一般。
牛五躺在樹蔭下,滿意地看著遠處大片的稻田,不時用只剩下三根指頭的右手揮舞著柳條,替自家的老牛驅趕吸血的蚊蠅,那老牛也不時低沉的叫上兩聲,彷彿是感謝主人的照料。在不遠處,幾個孩童在田邊嬉笑打鬧,在這等三伏天裡,也只有他們才有這般精力鬧騰。
「五哥,你看這日頭可大的很,好似要把人扒下一層皮來似地!」牛五身旁一個光著脊背的農夫笑著說道。
牛五笑了笑,將柳枝的末端折斷了,納入口中咀嚼起來,一陣酸澀味道直衝入腦,立刻精神了起來:「這時節天氣熱點是好事,剛剛收下的早稻早一天晾乾了,就早一天入倉,地干了也好早一點種秋糧。」說來奇怪,這牛五的口音和兩浙一代頗為不同,倒有些像淮上人。
「那是,那是!」光背漢子一疊聲應道:「不過五哥你家那頭母牛就要生了吧,說來還是你們有本事,到了村子裡幾年功夫,田宅耕牛什麼的便都有了。」那光背漢子語氣中滿是艷羨之意。
牛五嗯了一聲,也不應答,原來他本是呂方麾下的軍士,在攻杭州時斷了兩根手指,無法再開弓放箭,於是便依律分了田土,娶了妻子,到一個村子裡當了個三老,他本來就是個精強漢子,又有些積蓄買了耕牛,官府對其又頗為優待,無論是勞役賦稅都是從優,幾年下來,論光景在村中倒是數一數二的,讓許多舊戶艷羨不已。
正當兩人閒談的時候,遠處道路上升起了大片大片的金黃色塵埃;在這些塵埃之上,無數火星在陽光中閃爍。
「咦!好大的揚塵呀!五哥,這是什麼呀?」那光背漢子盯著遠處的揚塵,能有這麼大的動靜,該是多大的車隊呀!他等不到牛五的回答,回頭一看,卻發現平日裡遇到什麼為難事都是一副若無其事模樣的牛五此時卻是臉色凝重,好似有什麼要緊事即將發生一般。
牛五突然厲聲道:「你快回村一趟,挑十幾個精壯漢子,弄些涼茶湯到道邊來!」過了片刻,牛五發現那光背漢子兀自傻傻地站在那裡看著遠處的揚塵,不由得怒道:「看什麼看,大軍就要到了,還不快去!」
那光背漢子聞言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忙不迭地應了聲,向村子跑去,只留下牛五一個人站在耕牛旁,自言自語道:「這麼大的陣勢,莫非主公親自出征了?」
呂方坐在馬上,他此時身上穿的那幅盔甲正是沈麗娘替他挑選的那幅,再配上座下那匹特別挑選的黑色阿拉伯公馬,整個人彷彿就像一顆星星那樣耀眼。在他的兩旁,簇擁著鎮海軍的精華——殿前司左右二廂的主力,鋒利的槍矛好像茂密的樹林遮天蔽日,運送輜重的車輛和民夫塞滿了道路,甚至還有攻城臼炮這種超越時代的火器;在這支強大軍隊的前面,還有蘇、湖二州的土團兵、數萬親兵,配合他們的是強大的舟師,他們將從海上進入長江,從背後包圍潤州——江南運河的終點;在他們的後面則是數以萬計的民夫和補充兵。一想到這十萬以上的人們都歸自己指揮,呂方的頭腦就不禁有一點輕微的眩暈。
「主公,前面有條漢子跪伏道旁,說自己是附近村落三老,想要見主上。」一名侍從趕到呂方身旁,低聲稟告道。
「哦?」呂方一愣,不禁有了微微的好奇,套著這樣一套金碧輝煌的外殼騎馬行軍可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很快他便做出了決定。
「帶那廝過來吧,來人,替我換身衣服!」呂方費力的取下頭盔,在這種天氣下打扮成這樣完全就是受刑。待到呂方換好衣服,侍從已經將一名有些侷促不安的農夫帶了上來,正是牛五。牛五相距呂方還有四五丈外邊跪伏在地,顫聲道:「小民牛五拜見大王!」
「你也是淮上人?」呂方饒有興趣地看著眼前這人。
「不錯,小子也是淮左人,家鄉離七家莊也就百餘里路!」牛五又驚又喜地抬起頭來,舉起右手,現出殘缺的手掌:「我是跟著陳司馬一同到湖州來的,積功到了伙長,攻杭州時丟了兩根手指,沒法再拉弓了,便到了這邊村子裡當了三老,算來也有七八年了。」
「喔!原來是同鄉父老,來人啦,取個胡床來,也好坐著說話!」他鄉遇故知乃是「四大喜」之一,呂方也不能免俗,侍衛裡立刻在道旁的小丘上搭起了一個簾幕,呂方坐下後,笑著問道:「五郎,你這幾年日子過得如何?家中可有短少的?有幾個孩兒?」
牛五一開始還有些侷促不安,後來看到呂方完全是一副鄉黨嘮家常的模樣,也漸漸放開了,笑道:「某家在軍中時積攢了些財物,有司又劃了田土。在村中便買了農具耕牛,又不用服勞役。這邊田土厚,陂塘也修得不錯,無有水旱之苦。這幾年著實打了不少糧食,又生了五個孩兒,若不是他們年紀還小,小的這次也送來隨主公出征!」
聽到這裡,呂方微微一愣,古時出征打仗一向被百姓視為畏途,除非是淮上那種沒有其他活路的情況下,很多時候百姓往往寧可自殘,也不願受干戈之苦。這牛五卻這般說,倒是蹊蹺得很。想到這裡,呂方故意裝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笑嘻嘻地問道:「五郎你這莫不是哄騙某家了,天下間豈有願意送孩子去打仗的父母?」
牛五聽呂方說他撒謊,不由得漲紅了臉龐,急道:「我是隨著主公一同打到江南來的,一家人都是拜主公所賜,此番您出陣我們自然要持戈跟隨,這還有什麼假的。主公若是不信,某家便發個毒誓便是!」
「不必不必了!」呂方笑道,聽這牛五話語,他在村中過得甚好,古時農人往往聚族而居,像他這種外姓人偏又饒有財貨的,若無官府支持,如何安居的下去,這般說來,他說要將兒子送來從征倒也不是真心話。看來這些年來自己不斷將退伍傷殘士卒安置田地,總算是開始開花結果了。想到這裡,呂方便寬慰了五幾句,又賞了他一點財帛,讓其回家了。
如同落入水中的石塊一般,鎮海軍大舉動員的消息也激起了一圈圈的漣漪。先前張灝曾經想要以鞏固江東防務,事權統一的借口,將徐溫調出廣陵,擔任浙西觀察使,後來張灝為徐溫火並,自然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淮南江東宣、潤、常三州依然是各自為主,求救的信箋便如同雪片一般向廣陵飛去。
廣陵,淮南節度使宅,由於新任淮南節度使楊隆演年歲尚幼,所以他平日裡都住在母親府上,平日裡徐溫便在這裡處理政事。徐溫吸取了張灝失敗的教訓,雖然將軍政大權死死的抓在手裡,但表面上卻做出一副十分謙退的樣子,對於資歷老於自己的老臣十分恭敬,也從不要求陞遷官職,在使宅中處理政事時也只是在偏殿,正殿卻是空著的,晚上還是回自己府中休息,以示自己只是暫時代理未成年的楊隆演處理政事,並非篡權奪位,免得授人口實,惹來禍事。
偏殿中,只有二人對坐商議,正是徐溫和嚴可求二人。嚴可求看了幾封求救信,對徐溫說:「將軍,此番呂賊傾巢而出,號稱十萬之眾,不可小視呀!」
徐溫點了點頭:「十萬恐怕是沒有的,不過就算打個對折,也有五萬人,看他這架勢恐怕是要把江東三州一股腦兒全吞下去了。」徐溫這般判斷倒也是常理,五代時候各家藩鎮人口財力都不充裕,南方藩鎮由於領地開發上還很落後,更是如此,一般有個三萬人就是滅國之戰了,便是如此,也往往是速戰速決,少有積年累月的相持戰,呂方也是積攢了五六年的家底,才敢這樣大動干戈。
嚴可求眉頭皺了皺,相對於徐溫,他處於一個旁觀者得位置,對於淮南和鎮海軍的實力對比有更清醒的認識,而且由於他一直矢志報仇,對於呂方的瞭解要透徹的多。經過多年的收集和分析,他發現呂方自從起事以來有個特點:不動手則已,一旦動手,就將對手打得無法翻身。由此而來,嚴可求突然覺得呂方此番大動干戈,絕不只是想要拿下江東三州便會作罷。
「嚴先生?嚴先生?」徐溫看到嚴可求坐在那裡閉眼不言,好似發了什麼魔怔,問道:「我方纔所言可有什麼不對的嗎」
第057章 實情
「不只江東三州,莫非還想一統天下不成?」徐溫隨口應道,可隨即便醒悟過來嚴可求方纔所說的並非玩笑。徐溫稍一思量,用一種不可置信的語氣答道:「這不太可能吧,朱溫篡位之後,樹敵甚多,尤其是與河東連戰不利,已經無暇南向。只憑呂方鎮海一軍,就像併吞淮南,這豈不是蛇口吞像嗎?」
嚴可求慢慢地搖了搖頭,一雙眼睛凝視在空氣中某個不存在的點,彷彿在夢遊一般:「併吞他是做不到,但打散了倒不是不可能,畢竟主公你掌權不久,威信未立,若是戰況不利,只怕外州只會坐觀成敗,並不會傾力來救。呂方那廝傾巢而來,只怕就是打了這個主意。」
「這野戰勝負甚是難料,他這般傾巢來攻,若是勝了也就罷了,若是敗了,只怕連這些年積攢的一點家底悉數都賠出去了。田□、安仁義便是例子,呂方也是看在眼裡的,我看他昔日行事十分求穩,沒有七八成把握絕不動手的,嚴先生這次只怕是猜錯了,我估計呂方不過是想趁著危全諷作亂,想要來佔點便宜罷了。」
嚴可求見徐溫並不同意自己對呂方的判斷,只覺得一股血氣直衝入腦,那種傷疤縱橫的醜臉便肌肉抽動,青筋暴露,喉嚨中更是氣流衝擊,發出咯咯的聲響,配上他那張傷疤縱橫的醜臉,若是夜裡讓生人見了,只怕三魂七魄裡立刻少了一半。徐溫見狀不由得吃了一驚,原來嚴可求本來出生鐘鳴鼎食之家,年少時又喜讀老莊之學,雖然行事並沒有如魏晉之士一般曠放,但對功名利祿也是淡泊的很,後來雖經歷大變,性格也只是由隨和變為陰狠,平日裡喜怒不形於色,他養氣功夫又高,在徐溫的記憶裡莫說是發怒,便是動顏色都是極少見的,此番見他這般模樣,徐溫還以為對方是羊癲瘋發作了。
「嚴可求,嚴可求?」徐溫一面喊著心腹的名字,一面伸手去抓住嚴可求的雙手,防止對方病症發作時誤傷了自身。徐溫手剛觸到嚴可求的皮膚,便只覺得手腕一痛,半邊身子一麻,便失去了知覺。徐溫下意識的剛要開口呼救,突然手腕一鬆,身體又恢復了知覺,只見嚴可求滿頭大汗淋漓,一副如夢初醒的模樣,呼救聲到了嘴邊又嚥了回去。
嚴可求稍一定神,便已經將方纔所發生的一切回憶了一遍,接著他猛地跪伏在地,沉聲道:「可求方才舊疾發作,神智混亂,竟敢向主公無禮,臣下惶恐之極,請主公治罪。」
「罷了,嚴先生你又不是有意為之,何罪之有!」徐溫撫摸著還在隱隱作痛的右手手腕,驚疑地看著眼前的嚴可求,這個永遠戴著一副神秘面紗的謀士第一次揭起面紗的一角,露出了一點真面目。徐溫對自己的武藝還是頗有自知之明的,雖然無法和朱瑾、安仁義、米志城這些淮南軍中的萬人敵相比,但好歹也是從一個私鹽販子廝殺了幾十年才到今天的,一身的筋骨絕非一般人可以比擬的。可方才在這位嚴先生面前自己卻彷彿一個剛出生的嬰兒一般,毫無抵抗之力,徐溫可以肯定,如果剛才嚴可求真的想要殺自己,自己是絕對沒有可能堅持到護衛趕到,甚至連求救的信號都發不出去,可怖的武功,驚人的智謀,還有滿臉的傷疤,這個嚴可求到底是什麼來歷?徐溫的臉上不禁露出一絲好奇之色。
嚴可求看了看徐溫的神色,心知今日如果自己不將事情合盤托出,就算徐溫有再大的氣量,也絕不會再信任自己了,如果這樣,自己隱忍這麼多年,想要借助淮南軍之力向呂方報仇的計劃就要竹籃打水一場空了。相比這個來,自己的性命又算得了什麼呢?想到這裡,嚴可求一咬牙,沉聲道:「徐將軍,其實嚴某本不姓嚴,而是姓陸,單名一個翔字,是潤州丹陽人氏。」接著,他便將自己因為一念之仁,滿族被呂方屠滅,後來請好友相助。向呂方報仇,可眼看仇人就要授首,好友卻反戈相向。自己為了報仇,不得不毀容隱姓埋名,尋機報仇,可還是在廣陵城外,走漏了身份,遭到昔日好友領兵伏擊,幾乎喪命等等一系列事情一一道明。
嚴可求這一番話說了幾乎半個時辰,其中遭遇之悲慘,命運之跌宕,讓徐溫這個歷經世事的人物也不禁連連慨歎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更不要說你一族性命都著落在呂方身上,你想要殺他,倒也是常理。只是如今呂方實力已經今非昔比。」徐溫說到這裡,便停了下來,雙目中滿是憐憫之意,顯然他對心腹向呂方復仇一事並不看好,只是看嚴可求這般模樣,實在不忍將實話說出口罷了。
「我也知道報仇之事希望渺茫,只是陸家上下數百口皆死於呂賊之手,臣下便是還有一口氣在,也要努力不止。」嚴可求說到這裡,切齒之聲不絕於耳,彷彿口中咀嚼的正是呂方的血肉一般。他深吸了口氣,彷彿將滿腹的怨毒強壓了下去,繼續道:「隨著呂方實力漸強,據有兩浙之地,我本以為報仇已無希望,正準備獨自前往杭州,便是殺此惡賊不得,能殺他兩個心愛之人,讓他也嘗嘗所愛之人在面前死去的滋味。卻想不到峰迴路轉,遇到了將軍。」說到這裡,嚴可求目露奇光,彷彿眼前的徐溫是什麼奇寶一般,讓徐溫不禁打了個寒顫。
「將軍當時雖然只是個楊渥麾下的右衙指揮使,但恢弘大度,頗有德望,若是時運相濟,說不定便能執掌淮南之地,我這復仇大計便有了著落。於是我便投入主公麾下,盡心竭力為您效力。天可憐見,我本以為報仇之事已經不過是霧中花,水中月,想不到楊渥、張灝天奪其魄,淮南終於落入有德之人的手中!」說到這裡,嚴可求已經是喜極而泣,淚水一粒粒滾落在衣襟之上,頓時便濕了好大一片。
徐溫臉上閃過一陣懼色,看著嚴可求在那裡又哭又笑,狀若瘋癲,他也知道對方滿腹怨毒,卻又不能說與他人,這十餘年來一門心思都在復仇一事之上,整個人精神上早就扭曲了,突然爆發出來,自然行事作為完全不可以用常人道理來衡量推斷,說不定突然跳起來一刀殺了自己,再自殺也不是不可能。自己此時說話要一定小心,千萬莫要在哪裡得罪了他,莫名其妙的丟了性命。
嚴可求在伏在地上哭笑了半晌,突然坐起身來,沉聲問道:「徐將軍,我方才說投入你麾下只是為了報家仇,你可有怨尤之意?」
徐溫聞言一愣,思忖了片刻方才小心答道:「怎麼會呢?先生雖然別有他心,但在我屬下的確是盡忠竭力,若無先生之力,徐某今日早已是穴中枯骨。徐某感謝先生還來不及,又怎會怨尤先生呢?」
嚴可求笑了笑:「將軍便是怨恨臣下也是題中應有之義,不過此番呂方進兵之事,將軍千萬不可小視,呂方此人雖然平日裡一副寬厚愛民,息兵停戰的模樣,但機會一旦來臨,他比哪個人都要心狠手辣。此人便好似常山之蛇,慾壑難填,將軍若以為他只是在邊境州郡上討些便宜,只怕就要吃他的大虧。我今日將這些事情坦白出來,就是害怕將軍你對我有了猜忌之心,不用我的計策,事後追悔莫及呀!」嚴可求突然跪下磕了個頭,沉聲道:「若是將軍果真對嚴某欺瞞之事有怨尤之心也無妨,只要此番擊敗呂方,臣下大仇得報。嚴某當自刎於將軍面前,以正國法。」說到這裡,嚴可求突然用左手抓住右手兩根手指,猛的一用力,只聽得卡嚓一聲脆響,便已經將那兩根手指折斷了。
「這兩根手指方才觸及將軍貴體,嚴某這便先行國法了!」
「何必如此,何必如何呢!」看到嚴可求這般狠忍,徐溫不禁打了個寒顫,按說他也是從死屍堆裡殺出來的,莫說是兩根手指,就是幾十上百條人命羅列在面前,眼睛也不會多眨一下。可今天卻不知為何,看著眼前這個疤臉漢子,他的心底卻不住的冒出一股股寒意。
「無妨!」除了臉色微微發白以外,嚴可求並無剛剛受創的表現:「呂方此番傾巢來攻,主公只需勿與其野地浪戰,將潤州渡口掌握在手,做持久計,其傾巢而出,必然無法久持,再以計取之,呂方必然大敗。」
「可求果然是某家的子房!」徐溫笑道,心中卻是禁不住的暗忖道:「你一門心思就是要向呂方報大仇,只要能將呂方打垮,只怕將我手中的老本拼光了也不在乎。且不說呂方是不是真的要一決雌雄,如果當真讓他取了常、宣二州去,只怕我就要被趕到江東去親自督師,那和張灝豈不是一般下場?」
第058章 重心(一)
嚴可求伸出未曾受傷的左手,在几案上的茶杯中沾了點水,便在桌面上寫畫了起來。嚴可求動作甚快,不一會兒一副江南東道略圖已經躍然桌上,畫完後,他輕咳一聲,對著桌面說道:「將軍,先以李簡為浙西觀察使,前營都統,以常州為駐節處,節度江東諸州州兵抵禦呂賊兵鋒。主公可領大軍緩緩渡江,屯於潤州,為持久計,待機而動,必可保證完全。」
徐溫也是久歷兵事的,聽了嚴可求的謀劃,也明瞭了對方的大概方略,長江中下游有兩處重要渡口,一處是京口,北臨大江,南據群山,為江南運河的北口,江北就是廣陵;還有一處為採石磯,與對岸的和州相對,這兩處渡口如今都位於潤州境內。自三國以來,定都金陵的東吳,南朝諸帝,沒有不在這兩處留駐重兵把守的,原因無他,控制了這兩個要點,不但可以防止敵軍跨越長江這一地理障礙,還能抵禦順上流而下的強敵,同時確保己方軍隊的機動,從而取得巨大的軍事政治利益。而經過了數百年的今天,雖然由於隋代一統中國之後,為了防止江南重新出現分裂的局面,夷平了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建康台城,重新挖掘了京杭大運河,江東地區的政治中心和經濟中心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但在未來的淮南與鎮海軍戰爭的過程中,誰能控制住這兩個渡口,誰就能享有巨大的優勢,嚴可求建議讓李簡統領浙西之兵,前出至常州,為己方大軍展開爭取時間,而徐溫領大軍屯紮在潤州,進可以支援前方李簡,退可以屏蔽廣陵,不能不說是一招妙棋。
嚴可求謀劃完畢後,本以為徐溫會立刻接受,卻沒想到徐溫坐在几案前,眉頭微皺,一副為難的模樣,暗想莫非是自己方才哪裡說錯了,正思量間,卻聽到徐溫低聲道:「嚴先生,這個節骨眼上,我可離不開廣陵呀!」
徐溫話音剛落,嚴可求就明白自己方才是哪裡出錯了。他方纔的計劃從軍事上來講的確沒有問題,可從政治上就大錯特錯了。徐溫手中的權力是通過弒殺和火並得來的,只不過因為楊隆演在他的手中,他才能夠控制淮南軍這個龐然大物,在這個外有強敵的節骨眼上,徐溫領兵渡江,如果有某個野心家,效徐溫故智,發動兵變將名義上還是淮南之主的楊隆演挾持在手,那時候只需一封敕書,徐溫的腦袋就會被掛在廣陵城門上,和張灝等故友去作伴了。
「那將軍可以將幼主帶在身邊,親征呂賊。」嚴可求靈機一動,又出了一個主意。
「不行不行!」徐溫腦袋搖的如同撥浪鼓一般:「幼主在身邊,還有史夫人,只要能把史夫人抓在手裡,一樣可以有辦法,我總不能一股腦兒全帶在身邊吧?帶著一個孩子去親征呂方?虧你說得出口。」
「這個?」嚴可求本想說連史夫人一同帶走,卻被徐溫一開始就堵住了,說不出口,不由得心中暗想,自己這個主上什麼都好,就是膽子有點小,看來要向他離開廣陵渡江是不太可能了。
「我看這樣吧,就讓朱瑾替我去吧。論威望、兵法他都不輸給我,更重要的是,他是個外來的武將,和李簡他們對不上路,不用擔心掉過頭。」
嚴可求聞言,皺眉思忖了起來:徐溫說的固然有理,朱瑾有能力,有威望,手頭還有一支精銳騎兵,還不用擔心和那些淮南本土武將串通起來回頭逼宮。可也會內耗,這樣的軍隊能夠打敗呂方的進攻嗎?想到這裡,嚴可求不禁有些羨慕呂方起來,好歹敵方只有一個統帥。
蘇州,鎮海軍大營,帥帳外兩面金光閃閃的大纛在被大風吹得獵獵作響,披甲持矛的衛士夾道而立,陽光照在武器和甲片上,反射的光芒彷彿都暗了三分,雖然是在正當午的時候,也讓人心下生出一股寒意來。
帳中將佐端坐在胡床上,一動不動,此番出兵之前的軍議之中,呂方對王佛兒的特別看重眾將都看到了,明眼的不只是高奉天一個。鎮海軍歷次出兵,最多不過兩萬人,此番如果算上民夫、輔兵一共不下十萬,這等大規模的用兵,為都統的不是武將中職位最高的陳五、不是軍功最著的陳璋、也不是與呂方關係最親密的呂雄,甚至前兩人還一個被留在呂方身邊,一個被派到饒州去對付江西的淮南軍,這分明是不讓他們兩人留在軍中掣肘王佛兒的指揮,這番信重鎮海軍中諸將又有哪個比得上,若是哪裡惹惱了這廝,只怕被砍了腦袋也沒處說理去,還是小心些好。
王佛兒從帳後走了出來,看到諸將這般模樣,饒是他平日裡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樣,眼中也露出一絲滿意之色。他坐回首座上,輕咳了一聲,用沉重的語調說道:「自黃巢之亂以來,國家內憂外患,交相煎迫,群雄據州郡相攻。戰事之後,往往赤地千里,炊煙斷絕,百姓易子而食,慘不忍言。幸上天有好生之德,降聖人於淮上,攻必克戰必勝,護得兩浙一番淨土,經過數年積聚,已是小康之世。」說到這裡,王佛兒稍微停頓了一下,將佐中很多人臉上露出了奇怪的神色,他們也不知道主帥為何在出兵前文縐縐地說出這麼一大灘好似不太相關的話語。
「自古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自從楊行密死後,吳賊連番內亂,上下相疑,百姓有倒懸之苦,我等報君恩,救黎民,光前裕後,就在此時。此番進兵,我等不但要將江東之地盡數奪回,還要渡江直搗廣陵,將徐溫等賊首盡數擒斬,或送至杭州,或傳首都城,列位和某家一般,都是主公提拔於行伍,望勿負君恩啦!」
將領中有人不由得向王佛兒左側那根節杖望去,這支代表著呂方權威的節杖還是第一次出現在其他人的帳中,王佛兒平日裡雖然不苟言笑,但與諸將打交道起來頗為謙遜,並無仗勢欺人的行為,而這一次他臉色的嚴峻,口氣的堅決,是從未有過的,讓諸將們心頭的震動十分大。
呂雄看了看身旁的袍澤,深吸了口氣,沉聲道:「末將自當謹遵將令,不破吳賊,誓不還師。」其他將佐看到呂雄說話了,趕緊紛紛齊聲應和。
王佛兒看到諸將的反應,心中才鬆了口氣,他此番得到呂方的任命後,心知肩上擔子極重,呂方後來的調動,他心中也明白用意是為了讓自己指揮得當,於是在今日的軍議前很是下了番功夫。接著他便讓親衛揭開身後地圖上的簾幕,對著地圖解釋進兵的方略來。
由於在上一次停戰後,鎮海軍保住了廣德這個重要的突出部,從戰略形勢上講,對鎮海軍就極為有利了。本來常州和湖州的交界處是丘陵、山脈地帶,並不適宜大股軍隊活動,但在失去了廣德之後,鎮海軍可以從荊溪順流而下,攻擊淮南守軍的背部。所以實際上淮南軍的防線已經退到了常州治所武進一帶,南部的義興只留下少量的軍隊。所以王佛兒決定派出少量軍隊在廣德防線佯動,分散敵軍的注意力,而主力則沿著江南運河北上,沿著蘇州、望亭、無錫、武進的方向進攻。而呂方率領的後軍則從湖州沿著太湖沿岸經過義興,到武進城下與前軍會師。這個方略有一個很大的好處,那就是兩條進軍路線都可以利用水路運送補給,大量減少民力的消耗,也能夠發揮鎮海軍水軍的優勢,而且江南運河最後直指敵軍江東部分的戰略要點京口,如果丟失此地,就算宣州全境還在淮南軍手中,大局也已定,鎮海軍可以威脅地方的腹心廣陵,迫使敵方在沒有準備好的情況下進行決戰,即使戰事不順,將沿途的陂塘挖了,放水淹沒退路,全軍而退也不難,總體而言是個十分不錯的進軍方略。
宣州刺史府,李簡坐在案前,彷彿一隻熱鍋上的螞蟻,望眼欲穿地看著門口,好像在等什麼來信一般。他身旁侍立著一名文士,見李簡這般模樣,笑著勸說道:「府君請放寬心,這宣州城乃是田□那反賊苦心經營十餘年,城牆高厚,守具齊備,便是呂方親自來攻,也難以攻下,更兼將軍大才。」
「閉嘴,你這廝懂得什麼?」那文士剛說到這裡,便被李簡截口打斷了。李簡不屑地看了看有點惶恐不安的文士,冷哼了一聲,興許是因為他的心中壓力太大,本身也需要向一個人傾訴,默然了半晌還是說道:「我哪裡是擔心呂方來攻,鎮海軍若是傾盡全力來攻這裡,我反倒放心了。」
那文士被李簡截口搶白,早已嚇得唇青臉白,此時見主上說話,趕緊猛拍馬屁:「府君廟算,諒那呂方小兒,必非您的對手?」
「那到不是!只是鎮海大軍來攻,我江東三州卻是沒有一個主事之人,各自為戰,如何能行?此次交兵,重兵就在潤州,只要潤州在我方之手,就算宣、常二州丟了,江北之兵源源不斷的補給上來,至少是個不敗之局,若是潤州落於敵手,廣陵震動,那就全局敗矣。我擔心的不是呂方來攻宣州,而是為何鎮海軍動手就迫在眉睫,可廣陵那邊委任一人為浙西觀察使,統領三州協同抗敵的敕書還沒有到。」
第059章 重心(二)
正當李簡在屋中為時局憂慮的時候,外間有人高聲通報:「廣陵有使者趕到,正在府外相侯!」
李簡聞言又驚又喜,一旁的文士見狀趕緊高聲道:「快,快請尊使進來!」
不一會兒,使者進得堂來,宣讀了以楊隆演名義發來的敕書,任命李簡為浙西觀察使,前營都統,守衛常州,信中還特別叮囑了李簡要盡可能長時間的遲滯鎮海軍的兵鋒,至少要為淮南大軍爭取二十天以上的動員展開時間。
李簡將敕書看過兩遍,方才將帛紙放回几案上,隨即他吩咐手下好好招待信使。信使退下後,那文士看了看主上的臉色,上前笑道:「府君果然是神算,說曹操曹操便到了,便是大王肚裡的蛔蟲只怕也沒您這般本事。」
李簡搖了搖頭,笑道道:「好歹這敕書總算來了,徐都統好歹也是歷練過兵事的,關節上還是識得大體的,你快傳令下去,讓各軍立即準備,讓宿衛當值的牙兵立刻用飯,吃完後便跟著我出發,其餘各軍隨後依次出發!」
「是!」那文士應了一聲,可並沒有立即出門傳令,他稍一猶豫,還是低聲勸諫道:「府君,如今已經是下午時分,不如等到明日,讓左右二衙的牙兵都準備停當一同出發吧!如今正是戰亂時節,道路不靖,人少了只怕萬一呀!」
「不行,立刻出發,趕的一刻是一刻。」李簡臉上說到這裡,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先生,你還是不知道我們面對的是什麼人物,若呂方在我這個位置上,只怕一個人也上路了!」
「大郎,你可還吃得消嗎!」呂方一面費力的咀嚼著口中的乾糧,一面小心地看著一旁的兒子呂潤性。他已經有十一二歲了,也騎在一匹小母馬上,套著一副特別打製的半身甲,正和呂方一樣,正努力和手中乾糧——又乾又硬的麵餅做著鬥爭。
「阿爺莫要為兒擔心,孩兒還吃得消!」經過一副艱苦的努力,呂潤性終於在那塊又黑又硬的麵餅上用牙齒撕咬了一塊下來,一面費力的咀嚼著,一面用含糊不清的話語回答父親的體溫。聽到兒子的回答,呂方臉上露出了一絲滿意的笑容,由於良好的營養和大量的鍛煉,呂潤性的體型相對於古代的同齡人來說要高大結實不少,在大軍中,他和呂方一樣都是騎馬,或者徒步,而並非舒服的多的乘輿和船隻,當然他不用像普通軍士一樣背著數十斤的行囊,也不用在長途行軍之後還要修建營壘煮飯巡邏,但對於一個像他的年紀和身份來說是相當難能可貴的。
這時王自生從前面打馬過來了,看見這番情景,策馬來到呂方身旁,低聲道「大王,小郎君年紀還小,這等粗陋的飯食如何吃得下去,屬下方才過來時看到道路旁有個村落,不如讓末將領百人去村中做些熱飯,再帶過來供小郎君用,絕不會耽擱行軍,大王以為如何?」
呂方聽了王自生的建議,卻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對好不容易才將那干餅嚥下去的呂潤性笑道:「大郎,你且將我方才飯前說給你聽的話說給這位哥哥聽聽!」
呂潤性將手中的干餅放到一旁,用還有些稚氣的話語說道:「阿爺方才對我說,為一軍將帥第一要務便是知道當時將士們餓不餓,渴不渴,累不累,身上衣著是否單薄了?只有這樣才能夠知道什麼時候應該讓將士們進食休息,如何安排行軍路線,什麼時候與敵交戰。若想如此,就得和將士們吃的一般,一般行軍,這樣自己肚子餓了,自然就知道將士們肚子餓了,自己累了,自然就知道要休息了。我現在有現成的干餅吃,有馬騎,較之將士們已經是佔便宜了!」
呂方滿意地點了點頭,轉頭對王自生笑道:「如何?」
王自生臉上已經滿是又驚又佩,在馬上躬身行禮道:「郎君乃真龍種,末將見識淺陋,不及大王萬一!」
「你這話那過了,自生你也是少年英雄,當年你不過十四歲便一個人從亂軍之中護送義母千餘里,光這樣只怕潤性他就不及你。只不過我想要讓這孩子經歷些世事,畢竟這番基業遲早是要交在他們手中的,若是像楊渥一般,不但害了他,也害了你們。」呂方一邊說,一邊看著似懂非懂地聽著的兒子,目光中滿是慈愛之情。
這番對話聲音不小,兩旁的護衛軍士也多半聽了個大概,這些護衛軍士中有不少呂家的遠支族人,得知呂潤性的身份後早已將其視為太子一流的人物,又見呂潤性不過韶齡便懂得與士卒同甘共苦的道理,有良將之風,更是掩不住心中興奮之情,畢竟他們作為呂方最堅定地支持者,同時也是最大的收益者,鎮海軍有個一賢良有德的繼承者,是對他們未來利益最大的保障。
呂方看了看四周行軍士卒的動作,心中不由得暗自點頭,他這般要求呂潤性,除了培養繼承人以外,還有一個不足為外人道的原因,如果說主帥與士卒同甘共苦可以提振士氣,那主帥尚處幼齡的兒子也能同甘共苦,那激勵士氣的效果恐怕就足足加三了。這次鎮海軍出動的兵力十分龐大,已經超出了官道承載上限,所以呂方制定了分兵合進的方略,以王佛兒為前軍,從蘇州沿著江南運河沿著望亭、無錫的方向進軍,而自己則領著後軍從湖州長城出發,沿著太湖沿岸的官道,直取義興之後北上,與前軍在武進城下匯合,這個方略有相互呼應,行軍速度快等優點,可也有一個很大的弱點,那就是兩軍在武進城下匯合前,之間有太湖這個巨大的地理障礙,易於被淮南軍各個擊破。所以呂方十分強調行軍的速度,想要乘淮南軍的主力從江北到來前,抵達武進,會師形成合圍之勢,所以才和兒子一起在馬上啃干餅,這固然有作秀之嫌,也的確是為了節約時間,加快行軍速度。
正當呂方坐在馬上啃干餅作秀的時候,遠處官道旁一騎飛馳而來,從他背上的激盪的認旗就能看出這是傳遞軍情的傳騎,呂方見狀不由得精神一振,隨手將最後一塊干餅塞入口中,口中一面拒絕一面喃喃自語道:「應該是有好消息吧!」
轉眼之間,那傳騎已經趕到面前,他也不下馬,便在馬上躬身行禮道:「稟告大王,前鋒已至義興城下,前部督許無忌領兵先登,斬殺縣尉,守捉使二人,甲首百人,生俘數十人,正讓士卒休憩,當如何後續,請大王軍令!」
「好!好!果然是使功不如使過呀!」呂方聽到這個好消息,禁不住連讚了兩聲好,他在選擇前部鋒將時,很是花了一番心思,最後還是選用了許無忌。此人既有勇力,且有狡計,本來還是呂方的舊敵,只是叔父參與了武勇都之亂,自己出身也頗為尷尬,一直都被呂方關在杭州,在殿前親軍中當個閒職,拿著俸祿養著,除了一身官袍,和囚徒無異。這許無忌也有自知之明,一直深居簡出,謹慎自首,生怕自己這個尷尬身份,樹葉落下來也打破了頭。這些年來隨著鎮海軍實力日漲,武勇都的那些舊部也早就消化的乾乾淨淨,呂方這才將此人提溜出來,派到前鋒為督將,許無忌也心裡明白,今日這番境地,呂方也不再害怕自己耍什麼花樣,此番如果自己立下功勞,將來便又是一番天地,否則只怕就是被拘在杭州,領一份干餉,老死戶下了。所以他以督將之尊,竟然親自提刀在陣前督戰,甚至親自上陣,終於在三通鼓後登上城頭,立了這個頭功。
很快。呂方便從歡喜中恢復了過來,顯然淮南軍在義興的兵力並不多,這是好事,也是壞事,好事是自己的進攻顯然很有突然性,否則義興這個常州北面的門戶不會只有這麼點人把守;而壞事就是淮南軍的主力還沒受到損失,最艱苦的時候還沒有來到,無論怎麼看,自己都應該盡量加快行軍的速度。想到這裡,呂方便沉聲下令道:「許將軍先登破城,賞絹兩百匹,進勳兩轉,士卒按獲戰功賞賜差等,你快些趕回去,讓許將軍讓士卒休整,待後部趕到後,立即繼續前進!」
「喏!」那傳騎躬身行禮,隨即策馬掉頭飛馳而去。
和絕大多數唐代城池一樣,義興城也是「前宮後市」的格局修建的,最南面是官府衙門所在,從北門的城門一條大道直通官府,在大道兩側則是如同菜田一般劃分整齊的坊市。如今義興城中靜謐非常,寬闊的主道上除了幾具無人打理的屍首以外,空無一人。道路兩旁的坊門緊閉,只有隱隱約約傳出的哭泣聲,才說明這並非是一座無人的死城。
許無忌坐在府衙門前的台階上,將盾牌放在他的膝蓋上,當作案板用,他正用帶血的匕首,費力的在上面切割著一隻烤的半生不熟的豬腿,每切下一塊還帶著血絲的肉,許無忌便將其塞入口中,費力的咀嚼兩下,嚥了下去。
「督將,弄到酒了!您要不要來口?」一名士卒興高采烈的從右邊的庫房裡衝了出來,手裡提著兩隻陶罐。
許無忌站起身來,提著豬腿走了過去,接過一隻陶罐,喝了一口,突然吐了出來,操起手中吃了一半的豬腿在那兵卒腦袋上敲了一下,罵道:「酒還是醋呀,都酸成這樣了,你來嘗嘗!這烤豬肉烤的半生不熟也就算了,連鹽都不放,你們想要弄死你家老爺呀!」
第060章 重心(三)
那兵卒憨笑了兩聲,將手中剩下的一隻陶罐打開,湊在嘴邊喝了一口,立刻吐了出來,罵道:「好酸!」隨即便向許無忌陪笑道:「將爺且請息怒,這義興府庫中怪得很,酒是酸的,連鹽都沒有,不如請將爺先稍候片刻,待小人去周邊幾個坊市裡去找些來!」
許無忌笑了笑,他如何不明白這兵卒的打算,自古以來,當兵吃餉的,若想發橫財無非兩條出路,一個是立功後的賞賜,另外一個就是打了勝仗後的各種戰利品和搶掠所得,這義興府庫中的財物雖然也有些,可早就被軍吏登記造冊,也輪不到他們這些小卒分潤,剩下的就是各家坊市中的小民財貨了,這幾個兵卒連鹽都找不出來,分明是想要尋個借口去發筆橫財罷了。
「也好,某家也有些倦了,且去休息,你們便去吧,莫要把動靜鬧得太大了,擾了清夢!」許無忌打了個哈欠,笑著說道。一旁的軍士聽到他的應允不由得大喜,紛紛謝恩準備出發,卻聽到許無忌冷聲道:「不過有兩件事情你們須得先聽明白了,第一,兩個時辰後我要看到你們都回到這裡,第二,衙門內還有七十個弟兄看守俘虜,你們可不能少了他們的一份。若有忘了本將的話的,某家自會用此刀提醒他的。」說的這裡,許無忌猛的一拍腰間刀柄,發出一聲悶響。
眾兵丁聞言大喜,一個機靈的上前唱了個肥諾,笑道:「將爺請放心,一定不會少了您和弟兄們的心意,兩個時辰內,若是有人不在這裡的,不勞您動手,大伙也放不過他!是嗎?」
眾人齊聲應道:「不錯!」
許無忌冷哼了一聲,也不多言,自顧轉身向官衙內走去。他剛剛轉過身,臉上便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這幾年在杭州的軟禁生活,實在是把他給憋壞了,此次呂方將其放出囚籠,他便在暗自下決心,一定要立下奇功,得以外放州郡或者獨領一軍,雖然現在天下形勢已變,自己叔父早死,舊部早已星散,若想再起,唯一的辦法就是盡可能快速的將調撥給自己的這支軍隊的軍心籠絡住,所以攻義興城時他以督將之尊,先是在城下矢石所及處擂鼓督戰,親自搏戰,斬殺敵將破城;破城之後放縱軍士劫掠民財,以收攏人心,此時看到起了效果,也難怪他心中暗喜。
許無忌進得大門來,只見堂前的院子裡團團坐著百餘名淮南軍俘虜,這些俘虜個個心神不定,正為自己的命運而惶恐,此時外間傳來一陣哭喊哀號之聲,這聲響就好像鞭子抽打在俘虜們的身上,不少人看到許無忌進來的身影,從服色上他們已經辨認出這個人就是鎮海軍的將領,他們不敢出聲哀求,生怕反而惹惱了對方,而是用一種乞求憐憫的目光看著許無忌,希望可以獲得一個比較好的未來。
「你們這些逆賊,抵抗王師,本來應該將你們盡數吊死在城樓上,讓其他人看看逆賊的下場!」許無忌說到這裡,稍微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那些聽到「吊死」字眼而低聲哭泣的降兵們,繼續說道:「不過,本將看你們還有些用處,若是饒了你們性命,也能替大軍鋪路修橋,盡些犬馬之勞。」
俘虜中幾個靈醒點的已經聽出了許無忌話中之意,趕緊一邊連連磕頭一邊高聲喊道:「請將軍開恩,我輩若能得全性命,定當肝腦塗地,以報大恩。」
許無忌看著眼前磕頭如搗蒜的淮南軍俘虜,心中得意非常,他也知道呂方對手下軍隊控制極嚴,自己就算在此次出征中對歸自己指揮的這部分士卒格外施恩,能夠抓在手裡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與其這般,不如打生死都操於自己之手的這些俘虜的主意。
許無忌故意沉默了半晌,讓那些俘虜充分地感受到恐懼的滋味之後,方才懶洋洋地說道:「不過本將只要三十個人,其餘的一律處死,該怎麼辦你們自己想想吧!記住,我不要廢物!」
許無忌的語音剛落,場中頓時靜了下來,空氣彷彿凝固了。突然一聲慘叫,將這寧靜打破了,俘虜叢中不知是哪一個人先動手,將身旁的袍澤撲到在地,揮拳猛毆,隨即四周的俘虜們也撲了上來,毆鬥起來。沉重的呼吸聲、慘叫聲、叫罵聲和外間傳來的聲響交織在一起,彷彿並非人間。
常州武進,本漢之丹徙、句曲二縣地。孫吳改丹徒曰武進,後因此而得名,其地北控長江,東連海盜,川澤沃衍,物產阜繁。魏晉南北朝時,東吳與南朝雖然定都金陵,但其根本糧賦卻是在三吳之地,而武進正好就位處於這條生命線上,與號稱北府的京口又只是肘腋之隔,所以每當上游的叛兵攻入金陵台城,勤王的北府兵則往往扼守此處,截斷輸往金陵的東南糧賦,由於金陵城內往往人口眾多,沒有東南財富供給,上游來師往往不戰自潰敗。所以南朝數百年來,其地境內多有戰亂,河流兩旁隨處可見長滿青草的土堆,往往便是廢棄的故壘,正是兵家所言的鎖鑰之地。不過武進城本身卻並不大,周長不過二里有餘,幾乎只是個大一點的堡壘,而並非常州刺史的治所。這座武進城乃是楊行密本人在景福初年所建,十分堅固,城門附近的城牆在外間還包有磚石,防備雨水沖刷和敵兵挖掘。
武進城中的建築屋幾乎都是官府所有,就算還有幾家店舖也都是為城中的官吏兵卒服務的,可現在這塊被城牆所包圍的並不寬敞的土地上,已經被士兵和輜重塞滿了,城中到處都是新製造皮甲的那種沒有硝制好的皮革的臭味,城中少數居民幾乎都被從自己的家中趕了出來,好空出房屋給新趕到的援兵軍官們使用。一句話,整個武進城已經變成了一座巨大的兵營。
「呸!」李遇厭惡地吐了口唾沫,掩住自己的鼻子,在他的眼前的地上赫然有一大灘糞便,從形狀和色澤來看,應該是馬糞,十幾隻蒼蠅正在糞便上嗡嗡的盤旋著。
「府君從這邊走吧!」一旁的屬吏額頭上滲出汗珠,小心的領著李遇繞過那灘糞便,陪著笑臉解釋道:「李宣州的衛隊裡有些沙陀騎兵,這些胡人不太講究,小人一時打掃不及。」
正說話間,李遇已經走過了門廊,眼前便是堂前的庭院,他的腳步立刻停住了,只見眼前的空地上二十多個胡人圍成一團,正在臨時搭成的篝火上烤著血淋淋的肉,幾匹馬被拴在一旁的廊柱上,興許方纔那灘糞便是它們的傑作。李遇將目光挪開,突然驚訝的發現兩旁的廂房的門窗都不見了,很快他就找到了那些門窗的去向——在火堆裡。
「李府君!」隨著一聲招呼,李簡出現在庭院對面的正堂門口,他向前走了兩步,下了一級台階便停住了腳步,作為浙西觀察使,他在官職上已經是身為常州刺史的李遇的上司,做到這樣,已經可以算是很有禮貌了,可是他有些驚訝的發現對方好像有點不領情,李簡隨著李遇的目光看了過去,他立刻就明白了。
「你們這些傢伙,竟然把這裡搞成這樣子,還不快給我滾出去!」李簡大聲呵斥道,可是那些胡人卻好似並不在意,只是對李簡唱了個肥諾,也沒有怎麼清理現場,便牽了自己的馬匹出門去了,只留下還沒有完全熄滅的篝火。李簡笑嘻嘻地走了過來,伸手抓住李遇的左臂,笑道:「這些囚徒平日裡閒散慣了,竟然在刺史府上這般胡搞,本應該狠狠懲治一番。只是大敵當前,正是要用他們死力的時候,不如且先寄下了,待到戰後再治罪如何?」
身為上司的李簡都這般說了,李遇又能如何,只能強笑了一聲道:「罷了,李公愛士的名聲某家也是聽過的,今日方才親眼得見,下官又怎能糾纏不休,做這惡人呢?」
李簡只當作沒聽出對方話語中的譏諷之意,伸手延引李遇上堂。原來李簡得到任命之後,就立刻帶領全軍趕往常州,中途經過潤州時,又接收了數千名潤州兵,待到到了武進時,全軍已經增至一萬五千人,已經是相當龐大的一隻軍隊了,當時李遇乃是在治所東南方向的橫林鎮佈置防務,聽說李簡領援兵趕到後,方才回城,卻看到這般情景。
兩人上得堂來,分賓主坐下,李簡首先笑道:「李常州果然勤勉,本都統進城時聽說您在橫林鎮督兵,卻不知鎮海軍如今已經到了哪裡?」
李遇見對方如此多禮,先前的怒氣已經消了大半,便沉聲答道:「據已經得到的軍情分析,鎮海賊分兵兩路,一路由蘇州出發,經望亭、無錫、沿著運河一路而來;另一路乃是由湖州長城出發,經由義興北上,直往武進而來。根據昨日得到的軍情,義興已經失守。」
「義興失守?這麼快?」李簡皺起了眉頭:「據本帥所知,義興城池頗為堅固,而且湖常二州邊境山巒頗多,易守難攻,怎會這麼快便丟了?」
李遇苦笑道:「那是過去的事情了,上次停戰之後,常湖邊境的多處隘口、巖砦已經都在鎮海軍手中,加上廣德落入敵手之後,鎮海軍隨時可以由荊溪順流而下,附義興之背,於是我在那邊只留了數百兵,只當作個崗哨罷了,丟了也是應有之義。」
「原來如此!」李簡點了點頭,如果按照李遇所言,義興已經成為了兵法上的「死地」,留守的兵力太多,也只會成為敵軍口中的餌料,棄而不受也是有道理的,可若是如此,由湖州而來的那路敵軍到常州之前就再無險隘了,想到這裡,李簡問道:「敵軍兩路各有多少兵力,主帥是誰,李常州可曾知曉?」
「蘇州那路是王佛兒,湖州那路聽說是呂方親領。」說到這裡,李遇的聲音突然低沉了下來:「聽探子說,兩路敵軍旌旗招展,隊伍綿延十餘里,只怕都不下四五萬人!」
「什麼?四五萬人?」李簡霍的一下猛地站了起來,臉上滿是不敢相信的驚詫之色。
「正是,我一開始也不太相信,所以我才去橫林鎮那邊去,想要親眼看個究竟。」李遇臉上也是十分凝重。
「那你看到沒有?」李簡此時也賴不住性子,等不及對方自己說出答案,便直接問道。
「敵軍游騎很多,我不敢離得太近,不過看鎮海軍軍容極盛。」李遇說到這裡,臉色愈發沉重,便好似塗了一層黑漆一般:「只怕就算沒有四五萬,也差不太多了!」
聽到李遇這般說,李簡不禁坐回位子上,頹然歎道:「怎會如此之多!諒那呂方下轄也不過十餘州,南方戶口不如北方稠密,撐死也不過百萬,竟然出師有十萬之眾,這怎麼可能呀?」
這也難怪李簡這樣一幅難以置信的樣子,唐末黃巢之亂後,全國各地生產都受到極大破壞,戶口更是降低到了一個低點。當年清口之戰,楊行密東拼西湊也就拿出了三萬人,後來雖然北方有三丁抽一,五丁抽一的那種強征來的軍隊,也有十餘萬之眾,但是這一般都是當地藩鎮到了窮途末路的時候,強征百姓在本土來打防禦戰的,根本無法用來打進攻戰,否則光是消耗的物質,長途行軍的組織都會導致整個軍隊的解體。像呂方居然能在十餘州的地盤裡組織了這樣一支大軍,在李簡和李遇看來這簡直就是一個神話。
可能是因為知道這個消息的時間已經比較長的原因,李遇的狀態比李簡要好一些,他沉默了一會,沉聲道:「依我看呂方這些年來苦心經營境內,不對外用兵,為的就是今日,倒是我們這邊內部鬥得死去活來,廣陵城內接二連三的火並,否則怎麼會有今日這番景象。」
聽到同僚這般說,李簡不禁默然,李遇所言何嘗不是他的心裡話,淮南與鎮海軍兩家強弱明晰,若楊行密尚在,呂方如何敢擅動干戈,甚至就算楊行密不在了,哪怕楊渥在位上,憑借楊行密的餘威,呂方也只有求和的份,落到今日這番田地,完全是淮南內亂所致。
第061章 犄角(一)
「哎,此時說這些也沒有用了,還是想想應當如何應對吧!」李簡收拾了一下心情,低聲歎道,他走到几案上放置的輿圖看了一會,沉聲道:「既然義興已經落入敵手,武進以南便已經無險可守,兵力又佔有如此巨大的優勢,我軍就絕對不可以孤守一地,否則一旦被敵軍堵在城內,連個迴旋的餘地都沒有,那就大勢去矣。」
「那是自然!」李遇點了點頭,表示贊同對方的意見:「再說這武進城環城也就兩里多,我軍有一萬多人,城小人多。這武進城放個兩三千人就足夠了,其餘兵力還是分兵兩處,互為犄角的好。」
看到李遇同意自己的想法,李簡心中不由一喜,自己現在雖然有權利指揮江東三州的兵力,但自己是客兵,李遇資格官階和自己也差不多,這武進又是他的治所所在,若是對方堅持要合併一處堅守此城,自己雖然可以壓服了,可將帥意見不一,打起戰來是要吃大虧的。想到這裡,李簡笑道:「既然如此,便一事不煩二主,這武進城便由李常州堅守吧,缺多少兵,儘管開口。」他此時心情大好,口氣也鬆了不少。
李遇卻沒有獅子大開口,搖了搖頭道:「這城不大,有州兵守城就夠了,他們家小親族都在城中,肯定會全力死戰,這城是先王所築,馬面、射樓俱全、個把月鎮海軍也拿不下來。你的兵留在城中都是些客兵,在這孤城之中關鍵時候反而會誤事,不如留在城外,用處還大些。」
聽到李遇這般說,李簡十分意外,他本來心中還有幾分防備之心,畢竟他與李遇兩人本來資歷官位差不多,可廣陵一紙敕書就將他提到上位,在這種情況下李遇甩點性子,別個拐子實在是很正常的現象,李簡也做好了吃點小虧的準備。可李遇方纔的表現實在是和衷共濟,讓李簡一時間還有點不敢相信。
「你可是奇怪某家為何今天這麼好說話?」李遇也不等李簡回答,便自顧說了下去:「說實話,若是兩年前,某家說什麼也要做幾件讓你不痛快的事情,不為別的,就為你李簡爬到了我的頭上。」李遇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只見一旁李簡的臉色微紅,嘴唇微張,顯然想要說些什麼。李遇擺了擺手,制止住了對方的話語,苦笑道:「李兄你且讓某家先說完,說不定這次就是你我最後一次說話了,且讓某家再無禮一回。」
看到同僚這般模樣,李簡心中不由一酸,到了嘴邊的話便嚥了回去。李遇在屋中來回踱了幾步後,突然停住,苦笑道:「算來清口之戰之後,忠武王打敗了朱溫,沒了這個外患,咱們內部的那些問題便冒出來了。先是田□、朱延壽、安仁義他們起事,忠武王去世之後,廣陵那邊又是接二連三的火並。大夥兒的心思只有三四分是用在外敵上,倒有六七分用在對付自己人,結果就是淮南軍表面上還光鮮的很,內瓤卻早就空了,幸好前幾年周邊幾家也都和我們差相彷彿,還看不出來,可現在呂方這一棍子捅過來,便立刻戳了個窟窿,原來咱們早就成了個空心大佬兒了。你我也都是忠武王的老臣子了,前些年也幹了不少昏臉喪心的勾當,可到了這時候,只要不想去呂方手下為臣,就只能一門心思當孤臣孽子了。」
李遇這一番話說下來,聽的李簡也是心中百味雜陳,記憶裡不久前呂方還不過是淮南一個新進的臣子,趁著機會佔了杭、湖二州,有了一小塊地盤,仰著淮南鼻息活著,卻沒想到沒過幾年功夫,人家緊趕慢趕著將兩浙十三州地盤全吃下去,整治好了,竟然反攻過來了,自己這邊絕大部分人卻好似還在夢中一般,只有少數幾個清醒的在做拚死一搏。想到這裡,李簡歎道:「公如此行事,某家也沒有什麼話好說的了,徐溫那邊也交代下來了,說遣朱瑾為都統,領大軍渡江,讓你我在這邊堅持二十天即可!常州這邊情況你熟悉的很,你說說我應該在哪裡駐軍?」
「自然是奔牛鎮!」李遇顯然早就對這個問題考慮很久了,他點了點地圖上位於武進城西面得一個點,從地圖上可以清晰地看到,江南運河經過此處。「此處離武進城三十里,騎兵一個多時辰便可趕到,正可與城中守軍相互呼應,互為犄角。而且此處地勢頗高,為了漕船方便,地方官府在此地修有堰閘,一來可以調節水量,灌溉農田;二來可以利於漕船通行。鎮海賊有大量的船隻,必須經過此地,若我軍在鎮中立營堅守,一來鎮海賊無法繞過,二來此時正是夏秋之交,塘中水量充沛,賊軍若來攻,我方便可以掘開堤壩,放水淹沒敵軍。」
李簡聽到這裡,不由大喜,他也知道像呂方這次傾力來攻,後勤的負擔肯定十分沉重,所以與其在戰場上與士氣正盛的鎮海軍交鋒,不如扼守住交通線上的重要節點,然後堅壁不戰等待戰機。像奔牛鎮就是這樣一個節點,江南之地,水路縱橫,水運是最重要的運輸形式。是以呂方絕對不可能將奔牛鎮這樣一個敵方控制的運河要點丟在自己後方,逕直進入丹陽。如果自己控制了此地,無論是戰是守,都已經佔了主動,若是戰況不利,將閘門毀壞了再領軍撤退便是,短時間內鎮海軍也很難修復,起碼可以達到遲滯敵軍的作用。
李簡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冠服,對李遇斂衽為禮,肅容道:「此戰若是得勝,皆是拜公所賜!」
橫林鎮,這本是一座江南運河上的小鎮,位於武進城東南35里,經由此地向東南方向再走五十里便是無錫縣。由於這一段河道水深很淺,滿載的大船難以通過,必須將貨物從船上卸下,用小船運過這一段再裝回大船之上,所以久而久之,這邊便多了一個小集鎮,有了百十戶人家,開戰之後,淮南守軍便在此地留下了數百人,立壘堅守。
王佛兒坐在馬上,眼前的橫林鎮早已是一副戰後的殘破模樣,壁壘外的壕溝裡,稀稀拉拉的插著鋒利的竹籤和尖木樁,尖木樁和竹籤的末端還有碳化的痕跡,這顯然是守兵為了讓其更加堅硬而故意燒烤過的。有些地段的竹籤和尖木樁東倒西歪,甚至還有黑紅色的血跡,顯然這是掉入壕溝中的犧牲者留下的。
王佛兒踢了踢馬肚子,坐騎低嘶了一聲,開始用慢步向寨門處行去。隨著越來越靠近寨門,戰鬥留下的痕跡也越來越明顯了,壁壘上的木牆上,隨處可以看到射中的羽箭,木牆也開始出現破損的跡象——這是弩炮和戰斧的戰果。突然,王佛兒勒住了馬韁,寨門就在前面的不遠處,一隊鎮海軍士正驅趕著戰俘修補著倒在兩旁的大門,顯然不久前鎮海軍就是從這裡攻進壁壘的。
「拜見將軍!」看到王佛兒身後親衛絢麗的儀仗,鎮海軍士卒們趕緊讓到道路兩旁,躬身施禮,戰俘們則趴在地上,恐懼和飢餓讓他們禁不住渾身發抖。王佛兒點了點頭,做了個讓士卒們起身的手勢,夾道的士卒們剛剛站直了身體,在寨中的一名校尉便趕了出來,正是他帶領前鋒攻破這座營寨的,統帥意料外的趕到讓他黝黑的臉上有些緊張。
「武進那邊有什麼消息?」王佛兒的問題非常直接。
校尉深吸了口氣,竭力讓自己的語音平靜點:「下官已經派出哨探,根據已經得到的消息,淮南軍並沒有依城而守,城外的建築已經全部拆毀,百姓也逃亡的差不多了,不少樹林也被砍掉了。」
「嗯!」王佛兒點了點頭,他對武進城的大小,防禦的強弱點早就耳熟能詳了。一路而來,淮南軍的抵抗十分薄弱,當年錢繆和楊行密殺的屍山血海的無錫,守兵卻不過三四百人,面對數萬鎮海大軍,連一天都沒堅持到,可是這只是讓王佛兒更加戒懼,常州守將這麼做只能表明對方在收縮兵力,等待戰機。可是對方連在武進城都只是堅守城內,這說明淮南軍在城中的兵力有限,根本不足出擊,難道真的淮南軍在常州就這麼點兵力嗎?
正當王佛兒在低頭思忖的時候,那校尉咬了咬牙,好似下了很大的決心,上前一步道:「末將還從逃難的百姓那裡得到了一個消息,只是不知道是真是假。」
「說!」王佛兒抬起頭來,這時候任何一個疏忽大意,都會關係數萬人的生死。
那校尉嚥了口唾沫,低聲道:「那百姓說兩天前,有一隊騎兵到了武進城,到了午飯時分,便又出城向西邊去了。」
「騎兵?有多少人!」王佛兒的瞳孔猛的收縮了一下,在缺馬的南方,騎兵可是個罕見的東西。
「那人也說不清楚,一開始說是一千,又說是四五百,再問他就變成了一千四五,屬下也不敢亂說。」那校尉的聲音低了下去,心中不禁害怕這含糊的回答惹惱了王佛兒,惹來禍事。
王佛兒卻沒有發火,老於行伍的他很清楚這並不是那校尉的錯,因為判斷敵軍的多少本來就是一個很專業的事情,尤其是行列比步兵要稀疏的多的騎兵,更不要說古代下層百姓很多根本就沒有什麼數字概念,對於他們來說,超過三百以上都差不多,反正他們都數不清楚。不過,這騎兵的出現本身就可以說明很多了。王佛兒轉過身來,對還有些惶恐不安的校尉沉聲道:「你做的不錯,接下來,你要繼續派出哨探,打聽淮南軍的消息,不要吝嗇錢,尤其是那隊騎兵的下落,他們目標大,知道了嗎?」到了最後一句,王佛兒的嗓門陡然加大了起來。
「喏,末將立刻去辦!」聽到主帥的讚許,那校尉立刻興奮了起來。他叉手行了一禮,便小心的退了下去,執行命令。
第062章 犄角(二)
王佛兒在那小寨子中轉了半圈,回到寨外,隨從的親衛紛紛上馬,準備返回,畢竟這橫林鎮就是鎮海軍的最前鋒所在,再往前面就是雙方的中間地帶了,可王佛兒上馬之後,卻沒有立即出發,而是向西面凝視了良久,一時間場中靜寂異常,只有不時出現馬兒的輕嘶聲。
「那邊,那邊,還有那邊,是不是有陂塘」王佛兒突然指著幾個方向問道。
一旁的護衛竭力睜大眼睛望去,只能看到主帥手指的方向隱隱約約蘆葦飄蕩,好像是湖泊水域的模樣,只得小心稟告道:「小人也不清楚,不如待會遣人前去探察的好!」
「快,你立刻傳我的命令,先遣兵去探察,若有敵兵把守堤壩的,立刻將其驅逐!」王佛兒厲聲下令。
「喏!」那護衛雖然並不知道王佛兒為何下了這個命令,但軍令如山,立刻打馬而去,王佛兒凝視著遠處的地平線,心中暗想道:「這季節雨水頗多,守軍若掘開堤壩,將城外低窪地帶化為泥沼,遲滯大軍前進,那可就麻煩了,希望自己現在行動還不晚。」
武進城內,正忙成一片,民夫和軍士們正忙著將箭矢、礌石、布幔等各種守具搬上城頭,城下也堆滿了木料柴捆,以備城牆破損時填塞之用。李遇站在東門城樓上,看著下方甕城狹長的甬道,只見內城門已經被用土袋大石塞得嚴嚴實實,城門縫隙處也用鉛水封了,若要進城,或者從西門,或者從城頭縋下。這是他經過再三考慮後的決定,雖然如此一來,守兵就陷入了被動挨打的境地,但是城內守兵不過三千人,相較於鎮海軍的兵力過於懸殊,出擊也未必有很好的效果,他又下令在城牆東北角不容易被人主意的地方開了兩個突門,用柴捆和碎土塞了,以備必要時萬一之用。李遇在城門上下巡視了一圈,覺得已經想到的都做得差不多了,可大戰臨前,心中還滿是惴惴之意,不由得暗自自嘲,既然已經有了獨守孤城的決心,此時再猶豫後悔,豈不是可笑之極。
李遇下得城來,便有探子送來消息,說鎮海軍前鋒已經拿下橫林鎮,他聞言不由微微一愣,雖然他預料到橫林鎮不可能抵抗多久,可鎮海軍進軍的速度也的確超出了自己的預料,這般算來,堅持二十餘日,等到江北的援兵上來的任務又沉重了幾分。李遇稍一思忖,便下令讓軍士民夫停止工作,好生休息,畢竟橫林鎮相距這邊不過三十里路,攻城戰隨時可能爆發,在這個時候還把體力消耗在這種事情上,那就是蠢材了。
橫林鎮,僅僅是兩日功夫,這個武進城東面最近的要津就變了模樣,那個小寨子的面積已經擴大了數倍倍,壕溝和土壘都得到了修繕,在城寨的四角上還修建了多個突出的角樓。在寨中有千人駐守,他們的任務除了把守這個要地以外,還有另外一個任務——看護一旁的大牛棚,這裡的河道地勢較高,無論是開啟閘門還是牽引船隻都需要大量的畜力。許多的民夫還在四周忙碌著,橫林鎮相距武進三十里,作為圍城軍的大營是遠了點,作為存儲轉運物質的後營還是可以的,王佛兒這些年來讀史書頗多,修養日深,歷史上大軍出征,勝利的時候固然勢如破竹,稍遇到挫折就一敗塗地不可收拾的情況實在不少,此番呂方將一大半的軍隊交在他手中,王佛兒固然行動迅捷,可另一方面卻是小心謹慎,如履薄冰,先留好了後路,唯恐有負重托。
運河上的一條大船上冠蓋雲集,數十名大小將佐將並不狹小的船艙擠得滿滿當當,鎮海軍前營正在這裡舉行軍議,不少人已經掙得面紅耳赤,顯然意見並不統一。
「淮南軍兵力本來就比我們少,又分兵兩處,這是他們自尋死路,我軍全力猛攻武進城,城破之後,剩下一處自然喪膽,便可不攻自破!」
「將軍此言謬矣,淮南軍這般佈置,乃是互為犄角之勢,擊其左則右援之,擊其右則左援之,不如先以部分兵力將武進城圍而不攻,以主力擊破奔牛鎮之守敵,便可徑直進取潤州!兵貴神速呀!」
「你這是弄險,若是主力無法速勝,那武進又留在後方,那豈不是進退不得,腹背受敵了?」
「廢話,打仗哪有不冒險的,像你說的那般在武進城下慢慢啃,且不說在奔牛鎮敵軍的騷擾下是否攻得下,就算攻下了,江北敵軍也到了,又有何用?坐在屋簷下還有被風吹下來的瓦片打破頭的,還不如留在越州整治你那田莊吧!」
「你說什麼?」被對手的話語激怒,主張先攻武進城的將佐猛地站了起來。
鎮海軍成軍的歷史很短,呂方手下這些將佐年齡普遍都不大,自然修養也好不到哪裡去,除了幾個已經做到州郡長官的還注重一下自己身份,言行方面比較注意以外,其餘那些早就吵得面紅耳赤,若非顧及到這裡是主帥的駐節所在,只怕連手都要動起來了。
「咳!」隨著一聲輕響,艙中突然靜了下來,原來是坐在首座的王佛兒輕輕的咳嗽了一聲,他彷彿根本沒有感覺到方才艙中的爭吵,轉頭對一旁的羅仁瓊問道:「羅台州,你以為當如何行事呢?」
「末將以為當直取奔牛塘,鎮海全軍一共有殿前左右二廂,親軍六坊,主公將其中四坊還有湖、蘇二州的州兵都交在了將軍手中,若主公領後軍到時,連潤州都沒進,我等如何有臉去見主公。」羅仁瓊顯然主張跳過武進城,逕直進攻奔牛鎮,畢竟方才爭吵的人有不少都是他的下屬,若無他的首肯,他們又豈敢在這樣的軍議場所裡這般說話。
王佛兒點了點頭,轉頭向右邊的王許問道:「王將軍以為如何呢?」
「主公將大軍交在主帥手中為的是克敵制勝,兵法乃生死之所,豈可這般行僥倖之道,淮南名將雲集,切不可掉以輕心。」
王許與羅仁瓊二人資歷、官階都差相彷彿,他們此時意見相左,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就集中到王佛兒身上來了,顯然此時就是做出決斷的時候了。王佛兒沉吟了片刻,起身走到身後懸掛的輿圖面前,伸出右手在武進城四周劃了個圓圈,厲聲道:「傳令下去,在武進城外修築夾城。」
奔牛鎮,淮南軍李簡帳中,自從他與李遇在武進城中商定方略後,他便趕到奔牛鎮,修築壁壘,築壩蓄水,以備鎮海軍來攻;同時大出偵騎,探察鎮海軍動向,好決定己方行止。在他看來,最好鎮海軍就是停下腳步圍攻武進城,這武進城雖小,但十分堅固,急促南下,只要拖夠了二十天,自己肩膀上的擔子就交給別人擔了,可是當李簡得知敵軍正如他希望的一般在武進城外修築長圍,準備圍攻的時候,他的心中並沒有輕鬆下來,反而變得頗為複雜,李遇雖然先前和自己並非至交,可看到對方陷入九死一生的危局之中,心裡還是有幾分兔死狐悲的感覺。
「將軍,廣陵那邊來使者趕到!」一聲通報打斷了李簡的思緒,他提起精神,恢復了平日裡那幅指揮若定的大將模樣,沉聲道:「快傳上來!」
不一會兒,一名信使進得帳來,跪下施禮後,雙手呈上一封書信。早有軍吏轉呈上來,李簡拆開一看,眉頭便皺了起來,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怒意。
「以平盧軍節度使朱瑾為東南行營都統,節度江東諸軍,領廣陵大軍來援!」李簡口中輕聲重複著書信中的字句,胸中卻好似有一股子邪火在翻騰,這幾年來雖然淮南內亂不斷,但是爭奪者都是江淮人氏,也就是跟隨楊行密起事的「淮南三十六英雄」中人,正如俗話中說的「肉總是爛在鍋裡面」。朱瑾雖然豪勇蓋世,但他畢竟是北人,來投時候,淮南大局已定,以楊行密的胸懷,也只是高官厚祿,待遇優裕,可地盤兵權卻是一概皆無。此番徐溫放著那麼多老將不用,卻將這人提出來節度諸軍,分明是自外與江淮集團,準備借重此人來平衡壓制江淮集團。說實話,也許淮南諸將可以容忍他弒殺楊渥,但是絕對不可能容忍他傷害江淮集團的整體利益,在這個問題上絕對不可能含糊。
看到李簡看罷書信後便在那裡一聲不吭,臉色變化複雜,那軍吏只得低聲咳嗽了一下,提醒李簡信使還跪在地上。李簡這才醒悟了過來,隨口道:「你也一路辛苦了,且先下去休息用飯,待會我便寫了回執,一同帶回去吧!」
那信使趕緊謝恩起身,與軍吏一同退下,此時帳中只剩下李簡一人,只見他臉色陰沉,在帳中來回踱步,越走越快,突然他大喝一聲,拔出刀來,一刀將几案一角斬落在地。
武進城,做好準備迎接最猛烈攻擊的守兵,卻驚詫的發現鎮海軍並沒有趁著銳氣立即發起攻擊,反而在城外挖溝築牆,修起長圍來,顯然敵方準備做持久計了。守兵們都有聽聞過呂方最擅長攻城,無論是施計還是硬攻,都有不少成績,尤其是各種器械,更是厲害得很。所以這次李遇做好了充足的準備,城頭上都修了很多碉堡布幔,防備對方弩炮的厲害,城牆根腳更是準備了十幾口大缸,讓聽力敏銳的盲人在一旁守候,防備敵方穴地攻城。李遇此番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多消耗些敵軍的血肉銳氣,為己方多換來幾分勝機。
鎮海軍的行動則讓他十分詫異,畢竟拖延時間對自己更為有利。一開始他還下令守兵嚴加防備,莫要讓對手鑽了空子,可後來隨著時間推移,看到鎮海軍的確是在修築長圍,守兵也逐漸鬆懈下來了,不再躲在壁壘、女牆後窺看,而是大著膽子探頭細看,有幾個嗓門大的還高聲嘲笑正在挖土的敵兵。
一個矮胖漢子跳上城碟,雙手在嘴邊攏出一個喇叭,對城下正在挖土的鎮海軍士卒高聲喊道:「看你挖土的樣子,倒是個好莊家把式,還是回去在田里使氣力吧,在這裡挖土可沒糧食長得出來,若是丟了性命,家裡的娘們可就便宜別人了!」他話音剛落,身後的夥伴們高聲大笑起來,幾個促挾的還發出尖銳的口哨聲,城頭上笑鬧成一片。
城下修築長圍的鎮海軍士只能聽到個大概,可就算聽不清楚,看城頭上那些淮南軍士的模樣,也不會是什麼佳言。不少鎮海兵也大聲罵還了過去,有幾個性急的還開弓向城頭射去,只是兩邊距離甚遠,箭矢離得還有四五丈遠便沒了氣力,落了下去,城頭守兵見狀更是氣盛,先前那個矮胖漢子更是索性解下腰帶,褪下犢角褲,露出胯下那話兒對著城外小解起來,引得身後一邊笑罵聲,污言穢語雜成一片。
鎮海軍這邊見狀更是大怒,也高聲怒罵起來,有的性急的更是撿起身旁的土塊石子向對面投擲,這自然更不及城頭,兩邊叫罵了一番,那矮胖漢子又想了個促挾主意來,他尋了根長索,將城頭上縋了下來,先讓左右噤聲,自己高聲喊道:「這裡有根長索,你們鎮海軍中若當真有好漢子,便從這長索上爬上來,我等便說一句好漢子,否則還是滾回去戳牛屁股當田舍漢去吧,莫要使刀舞杖的,惹人恥笑。」
鎮海軍那邊稍微一靜,便有人答道:「你當我們是傻子嗎?城頭上都是弓弩,亂箭下來便是個神仙來也沒命了!」
那矮胖漢子對左右同伴擠了擠眼睛,低聲道:「反正無聊得很,且看我戲耍一下這幫蠻子!」才高聲應答道:「你們且放心,若有人加一刀一矢在爬索人身上的,我等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生兒則為人奴客,生女則為娼戶!」他聲音洪亮,語音清晰,城上城下近千人都聽得清楚。當時古人還淳樸的很,深信舉頭三尺有神靈,這等毒誓發出來,一般人可無違背之心。
鎮海軍那邊爭論了半晌,跳出一個輕健漢子,跑到城下,抬頭高聲道:「你爺爺乃是休寧郝遜,爾等且記住了!」說罷,他便抓起索尾,手腳用力便沿著繩索向城頭爬去。
這郝遜本就是休寧一帶有名的角抵好手,身輕力大,不過呼吸間功夫便離城頭不過丈許距離了,城外的鎮海軍士卒齊聲助威,便好似看社戲一般。突然間郝遜在空中一陣晃動,竟然連著半截斷索跌落下來。圍觀的鎮海軍士發出一陣驚呼聲。
原來在郝遜眼看就要到城頭時,城頭那矮胖漢子便用刀將繩索割斷了。城下的鎮海軍士卒見敵方使詐,不由得紛紛破口大罵。那矮胖漢子卻不以為意,得意洋洋地站在城上高聲道:「某家方才只是說不加一刀一箭在登城人的身上,我方才可曾有違誓言,爾等若是不敢再爬了便只管離去便是,何必多言?」說到這裡,他做了個手勢,城頭上便又放了一段繩索下來。
圍觀的鎮海軍士卒那邊又傳來一陣罵聲,那矮胖漢子卻毫不在意,一旁的同伴也是大聲哄笑,他們本就無聊到了極點,好不容易找個機會耍弄一下敵兵,還不好好抓住機會。可城頭剛笑了兩聲,卻突然靜了下來,那矮胖漢子覺得不對,回頭一看,只見方才跌在地上的那漢子爬起身來,不但沒受傷,反而走到繩索末端,又重新爬了上來,看動作比先前還輕捷三分。
城頭守兵見狀不由得噤了聲,城下的鎮海兵也屏住了呼吸,不敢出聲驚擾了同伴,原來這郝遜乃是角抵世家,年齡尚幼時便打熬力氣,淬煉筋骨,旁人這一下就算不跌斷手足,也要岔了氣,可他卻好似沒事人一般。那矮胖漢子見狀,不由得慌了神,也來不及等郝遜爬高了跌一個狠的,就伸手去割那繩索。郝遜跌落在地,一個咕隆便爬起身來。
那矮胖漢子讓同伴放下繩索,高聲喊道:「兀那漢子可還敢再爬?」聲音隨大,可卻多了幾分色厲內荏的感覺。
「你敢放一百次,老爺就敢再爬一百次!」郝遜一個箭步抓住繩索,便又爬了上來,動作較之方才又快了三分。那矮胖漢子見狀不由得大急,他暗想只有跌對方一個狠得方能嚇住對方,卻不先割繩索,準備待郝遜到了最高處再個,卻沒想到郝遜越爬越快,待到要割時卻慌了手腳,兩下沒有割斷繩索,反而被郝遜一把撈住,往城下一躍跌了下來,跌了個頭破血流。
看到郝遜這般豪勇,城上城下頓時喊聲一片,只是城頭守軍是驚呼,城下的鎮海軍卻是為同伴行為的讚美聲。郝遜爬起身來,走到那矮胖漢子身旁,一把揪了起來,笑問道:「我鎮海軍中可有好漢子?」
那矮胖漢子經這一跌,十成命早去了九成,被郝遜這一問,忙一疊聲答道:「爺爺饒命,爺爺饒命!小的做夢也未曾想到過天下間有這等好漢子!」
郝遜聞言大笑,將其一把摜倒在地,抬頭高聲道:「可還有不服氣的?」城頭守兵也對其的勇氣且敬且佩,啞然無聲,郝遜這才隨手將城下那兩根斷索撿了,回陣中去了。
第063章 騎隊(一)
潤州京口,江南運河的北口,背靠險峻的北固山,面朝浩蕩的大江,與對岸的廣陵城夾江而立。自三國以來,一直都是長江中下游的重鎮,古書有云「京口要地,去都邑密邇,自非宗室外戚,不得居之。」隋唐南北統一後雖然南北分立的形勢不再,京口的戰略地位稍有下降,但大運河的開通,江南的開發,其經濟地位反而上升了不少,雖然無法和對岸的廣陵相比,但也是舟舸無數,檣櫓如林的景象,城中百姓不少都是依賴往來的船隻商旅過活,城外的碼頭平日裡人頭攢動,便是到了深夜往往也不得停歇,彷彿不夜天一般。
今日的京口卻是另外一幅景象,碼頭的船隻更為密集,遠遠望去,水面上的桅桿船帆擠得滿滿當當,彷彿平地起了一座城鎮,大江上更是有不少淮南水師戰船巡邏,一幅如臨大敵的模樣。平日裡隨便讓人進出的碼頭區域也多了不少披甲持兵的軍士巡邏看守,不少平日裡靠在碼頭區域偷偷摸摸弄個三瓜兩棗的閒漢都躲得遠遠的,生怕被牽連到丟了性命。
隨著一陣陣號子聲,一條大船在小船的牽引和繩索的幫助下,好不容易靠上了棧橋,看到一切無恙鬆了口氣的船長這才指揮著水手拋錨,固定好船隻,放下跳板,待到一切停當之後,船的側壁打開了來,頓時一股子騷味飄了出來,熏的在棧橋旁準備卸貨的小工們一個踉蹌。
「娘的,這船上都裝的什麼玩意呀,怎的都是這種味道,怕不是都餿了!」一個打著赤膊,在肩膀上撘了一塊麻布當作墊肩的黑臉漢子掩鼻罵道。一旁的年齡稍大的卻搖了搖頭,道:「怕不是牲畜吧,聽說鎮海軍打過來了,江北援兵一到,牲口車輛定然不少。」
「那感情好!」那赤膊漢子猛的一拍大腿:「巴不得都從江北帶過來,也省得征發咱們的。」
「嗤!」那人笑了一聲道:「你便做白日夢吧,江北帶過來如何有原地征發方便?定然是軍隊太多,害怕光是征發江南的牲畜不夠,才從江北帶的,咱們的都跑不脫!」
那伙小工正吵得火熱,船上探出一個腦袋,對著他們大聲喊道:「跳板都放下來了,還不過來幹活!都皮癢了嗎?」
小工們被喝罵了,只得紛紛起身,沿著跳板上船去了,為首的那個就是那個赤膊漢子,剛進得船艙,雙目還沒有適應陰暗的光線,便覺得臉上一陣濕軟,冷不丁被什麼東西掃了一下,臉上滿是黏黏滑滑的也不知是什麼東西,嚇得他雙腿一軟,坐倒在地,口中連喊:「見鬼了,白日見鬼了!」
他身後那些同伴見他連滾帶爬跑了出來,好似撞了邪神一般,也紛紛掉頭逃跑,這跳板上本就只有個把人寬,這般一擠,立刻有好幾個人如下餃子一般落入水中,一時間場中熱鬧非凡,幸好這些小工都是江東子弟,水性爛熟,一會兒便都浮了上來,惴惴不安地看著那黑不隆冬的船艙門口。過了半晌,艙內傳來一陣聲響,接著探出一個馬頭來。
「呸!曾二郎,這便是你家的鬼嗎?」一個水中漢子看到馬頭,立刻就明白了方才事情原委,氣得指著躺在跳板上的那光背漢子罵道。說來也是奇怪,方纔那一番鬧騰,落入水中的人有四五個,可偏生那始作俑者曾二郎卻好生生地躺在跳板上,連點水星都沒沾到。
「這個,這個!」曾二郎現在才明白方才將自己臉上弄得黏黏糊糊,嚇得自己連呼「白日見鬼」的就是這馬兒,不禁又氣又急,滿臉通紅。他也算是村中出眾的漢子,今日卻在一個畜生面前將臉面丟的乾淨,還不知道要被同來的鄉黨們笑上多久。想到這裡,他爬起身來,伸手去牽那馬兒的韁繩,卻沒想到那馬兒頗為靈醒,偏頭讓開了對方的手掌,接著猛的一頂,便將那曾二郎送到水中與他那些同鄉作伴去了。
朱瑾正在船樓上看著船隊靠岸,聽到岸邊喧嘩,便走到這邊來細看,只見馬伕正小心翼翼的將自己那匹坐騎牽下跳板。另外一邊,小工們正魚貫而入,將艙中的器械馬甲搬下船來,舉目望去,只見京口碼頭的數條棧道上,都停滿了大船,一匹匹戰馬正沿著跳板上岸來,馬兒們離開了搖搖晃晃的船艙,上得堅實的陸地,不由得發出陣陣嘶鳴,空氣中瀰漫著馬匹的騷臭味,整個碼頭區便好似一個巨大的馬市一般。
「相公,這只怕是淮南,不,整個南方最強大的騎隊了,您這番出手,定能將鎮海軍呂方小兒一鼓而平!」說話的漢子高鼻深目,頭髮捲曲,雙目略帶棕色,應該是有胡人血統,可口中腔調是再純正也不過的洛下音,原來此人姓史名儼,他本是河東李克用麾下的騎將,當年朱溫與朱瑄、朱瑾兄弟相爭,激戰數年後,形勢日漸對朱氏兄弟不利,於是向身為朱溫大敵的河東李克用求救。李克用便遣義子李承嗣,驍將史儼引五千騎相救,不久之後,魏博鎮羅紹威歸附朱溫,河東與朱氏兄弟地盤隔絕,李、史二人也無法返回河東。不久朱溫擊破朱氏兄弟,生擒朱瑄,朱瑾出外打糧時,留守兗州的守將康懷英舉城投降朱溫大軍,朱瑾不得已領殘兵向南投奔楊行密去了,史儼也只得隨朱瑾南下,並一直與其共同為楊行密效力,淮北之地平坦,車騎縱橫,淮南軍利於水戰步卒,車騎非其所長,能夠據有淮北之地,與朱瑾一同南下的那些騎兵起了很大的作用。
朱瑾矜持地笑了笑,並沒有立即回答愛將的話,只是看著下面的部屬下船,過了半晌,他方才答道:「哪有這般容易的,我朱瑾鐵騎縱橫天下聞名,呂方又不是傻子,也會有所防備,我騎兵長槍雖利,他若是高牆深溝,避而不戰,我也拿他沒什麼辦法。」
史儼點了點頭,隨即問道:「相公所言甚是,不過聽說呂方此番是傾國而來,足有十萬之眾呀!說不定他會出營與我方野戰。」
「他若是老老實實呆在壁壘後面,我倒也拿他沒啥辦法,若他敢與某家放對。」說到這裡,朱瑾冷哼了一聲,沉聲道:「他呂方縱有百萬之眾,也未必擋得住某家長槊一擊!」
曾二郎小心翼翼的下得跳板,將自己肩上的貨物放到一旁的空地上,這些都是些馬具、馬甲什麼的,一旁的督促幹活的軍士笑道:「這是你搬第五趟了吧,且到旁邊去喝口水,歇口氣,可千萬別把東西掉到水中去了,那可就麻煩了!」
曾二郎趕緊唱了個肥諾,趕緊走到一旁的樹蔭下休息,同來的小工趕緊送來葫蘆,他接過葫蘆,一邊喝水,一邊用驚詫的目光看著幾丈外的戰馬。這些高大強壯的牲畜一面打著響鼻,一面甩動尾巴驅趕著在他們身旁嗡嗡飛行的蚊蠅,幾個馬伕正小心翼翼的用馬料袋套在它們的嘴上,給它們餵食。
「好高的畜生,怕不有五六尺高吧,和它們比起來,上次咱們在鎮上看到的馬簡直就是頭驢子。」一個年輕的小工咋舌道,江南之地本就少馬,一般耕作都是用牛,連騾子都很少見,向朱瑾這等沙陀鐵騎使用的高頭戰馬,更是聞所未聞,也無怪他這個模樣。
「這麼大的畜生,可不要吃掉不少草料吧!一般莊戶人家只怕都用不起的。」說話的是個已經成家的中年漢子,倒是想的多多了。
「吃得多,力氣也大呀,我看就是百十畝地,這牲口兩天也就耕完了。」那年輕的小工氣哼哼的反駁道。
「百十畝地?你家才撐死也就二十畝桑田,十七畝口分田,用得著這麼大的牲口嗎?就算真的給了你,半年一年就把你家給吃窮了!」那中年漢子反駁的話語正中要害。氣得那年輕的小工滿臉通紅,幾乎要哭出來了。
曾二郎卻完全沒有聽到同伴的打趣,眼前那馬匹修長的脖子,強健的胸部,細長靈敏的四肢,都給他帶來一種無言的吸引力,在他已經度過的二十多年生命中,還從來沒有見過一種這麼美麗的生靈。彷彿被一種無形的引力所牽引,他站起身來,走到最近的一匹戰馬身邊,伸手撫摸起那馬匹背上的皮膚,在那緞子一般光滑的皮膚下面,強健的肌肉就好像流水一般在滑動,給人一種無言的美感。
「兀那漢子,快讓開,小心畜生踢你!」
一聲斷喝將曾二郎驚醒了過來,他抬頭一看,只見一名馬伕怒氣沖沖地跑了過來,一把將他推開,厲聲道:「你不要命了,這馬兒能亂摸的,它性子最烈的,若非主人,一後蹄將你踢死了也是白死!」
「小的不知,還請恕個!」曾二郎趕緊躬身賠罪,他看著那馬伕正背對著他將飼料袋套在戰馬的嘴上,不由得好奇問道:「這餵馬的是什麼東西呀」
「炒熟的豆子,還有麥子,燕麥!」那馬伕倒也不隱瞞,隨口答道。
「什麼?這不都是給人吃的東西,怎能拿來餵這牲口?咱們村子裡就算是豐年裡,也不是什麼時候都能吃到麥子的。」
「那是自然,莫說是你們,就算是軍中士卒,吃的只怕也比不上它們。」那馬伕一邊用刷子清理著戰馬的皮膚,一邊笑道:「這可是上陣的戰馬,這馬可能是天底下最嬌貴的牲口了,喂多了要死,喂少了要死,喝水少了要死,喝水多了也要死,你現在虧待了它們,那上了陣可就虧待自己了。莫說是死了戰馬,就是掉了膘,依照軍法,騎兵都要挨軍棍,掉腦袋的!」
「什麼?比士卒吃的還好!」曾二郎艷羨地看著那口袋飛快的癟了下去,他很明白那樣一個腦袋大小的袋子到底可以裝多少糧食,反正他在這裡幹上一天,也就能掙這麼多麥子,可是這麼多麥子卻被一頭牲口毫不在意地吃了下去,他的心中突然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有幾分酸楚,也有幾分灼熱。
第064章 騎隊(二)
武進城,隨著時間的推移,鎮海軍的圍城工事修築的很快。工事主要由兩條平行的壕溝和其間的矮牆,木欄組成。靠近武進城的那條壕溝相距城牆的距離大約就是弓弩的射程,將領們讓一半的軍隊們披甲持兵警戒抵禦城內突出的敵兵,剩下的一半軍隊和民夫開始動手幹活,輪流用餐休息,在兩天的時間內就完成了武進城西面的壕溝,接著他們在壕溝底部插上尖樁。接著鎮海軍開始在這條壕溝的後面不遠處,面朝淮南援兵可能到來的方向又開始挖掘一條平行的壕溝,接著又挖兩條壕溝,與上面兩條壕溝相交,形成了一個大概的長方形,在需要出行的地方,則使用吊橋。在壕溝的內側,軍士們用挖掘壕溝而出的土築成了一道約莫兩米高的土牆,土牆底部的厚度大約是土牆高度的一半,在土牆上面則是木柵欄,在面朝城牆的方向,鎮海軍修築了一座約為六米高的土台,在土台上又修建了一座四層高的木塔,在木塔上進攻一方可以輕而易舉的觀察武進城內的一切行動,王佛兒讓全軍輪流不停的工作,戰鬥,吃飯,終於在十二天內完成了所有的工作,完成了這一切後,王佛兒將約莫一萬五千人的軍隊駐紮在這個要塞中,自己則率領著剩下的軍隊留在運河旁的老營,兩者間用甬道相連。
戰爭就好像一隻不詳的烏鴉,將翅膀籠罩在武進城中每個人的頭上,雖然鎮海軍還沒有發起第一次猛攻,已經爆發的戰鬥只限於在空地上的前哨戰,造成的傷亡很有限,但是城外那一天天成型的壕溝、矮牆就像一條絞索在城中每個人的脖子上收緊,這種感覺可並不好受。守兵們很明白,相較於短促的野戰,曠日持久的攻城戰所造成的傷亡和心理壓力要大得多,所以一旦破城之後,攻方對於城中的士兵和百姓往往會施以殘酷的屠殺,以發洩和復仇,所以除非他們在流血之前就放下武器,否則最後必然被血泊所淹沒。這種看著毀滅正在日益靠近的感覺,卻又無能為力的感覺的確非常不好受,城中的人們就帶著這樣一種惶恐的感覺看著城外的鎮海軍。
這天,城內的守兵突然西門外的敵軍要塞出現了一種奇怪的動靜,就好像遷徙前的蜂巢一般。一開始守兵還以為敵方即將發起猛攻,如臨大敵的準備了半晌,卻發現鎮海軍並沒有進攻的跡象,倒好似在迎接什麼貴賓一般,在確定了這一點後,西門的守將讓軍士們下城歇息,只留下部分人留在城頭監視敵方的動向。
淮南軍的守將沒有猜錯,他們對面的鎮海軍的確正在迎接最高統帥,兩浙的主人,吳越王,鎮海、淮南兩鎮節度(朱溫封的)呂方,從湖州出發後,經過近半個多月的行軍,呂方統領的後軍終於在武進城下與王佛兒的前軍會師了。
「佛兒,這些日子你在這武進城下倒也沒閒著呀!」呂方站在木塔上,手指在木欄杆上輕輕敲動,遠處的武進城內的動靜歷歷在目,便好似一幅圖畫。
王佛兒臉色如水,看不出喜怒,說了句不敢,便束手站到一旁去了。
呂方轉過身來,指著下方巨大的工事,問道:「我將手中一大半的軍隊都交到你的手中,為的是討平江東三州,可不是為了讓你在這裡挖土的。」
呂方的語音雖然不大,但木樓上其餘幾人也聽得清楚,陳五、高奉天等人帶也還罷了,先前反對先攻武進的羅仁瓊卻是心中暗喜。王佛兒卻還是那副不喜不怒的模樣,沉聲答道:「正是因為主公將大權交在末將手中,末將才這般做,因為這樣是最好的選擇。」
「哦?你且說來聽聽。」呂方眉頭微皺,強壓下心中的不快,此次出兵可以說是一場豪賭,他已經將自己所有的一切全部壓了上去,若是贏了自然是實力大漲,在南方絕對是第一,就算接下來一統天下也不是不可能;可若是輸了就算沒有身死國滅也差的不遠了。依他事先的預料,兩軍會師時,不說已經打到宣州,武進城至少應該差不多了,可等他到了的時候,才發現王佛兒居然在這裡挖了十來天的土,自然心中頗為惱火。
「兵法有雲,致人而不至於人。末將以為我軍若長驅直入,淮南軍必定節節抵抗,消耗我方銳氣,然後選擇一有利之地與我方決戰,與其這般,不如先引敵方援兵,將其一舉擊破,然後再趁勝追擊更為有利。這十餘日來,我修築營壘,深具根本之地。此地相距運河不過四里路程,打算以甬道相連,交鋒之時,我方水師強盛,以舟船行糧,士卒無饑餒之憂,百姓無轉運之苦,與淮南賊交鋒,有利則進,無利則守,定然能一舉破敵。」
王佛兒說完他的想法,木塔上靜了下來。眾人都是身居高位的,立刻就明白了王佛兒的方略。古時交通工具落後,運送補給的時候,往往大部分糧食都被民夫和牲畜消耗掉了,只有很少一部分才能夠運到前線來,相比起車輛和人力,水運的成本就要低很多,所以古時大股軍隊的運動往往都要依賴水道運輸。而王佛兒的想法就是先圍武進城而不攻,先修築完備的陣地,引誘敵軍援兵前來決戰,由於鎮海軍的營壘相距運河河道只有五里路,還有甬道相通,運送糧食的成本很低,又有堅固的壁壘用來防守,在未來的決戰中就處於相當有利的地位。可是這一切必須建立在兩個前提的基礎上:一、在必要時能夠迅速攻下武進城,否則決戰時鎮海軍就會陷入兩面受敵的窘境。二、淮南援兵主力會老老實實的前來此地決戰,而不是在後方看熱鬧,這一點王佛兒想到了嗎?
「王都統,你這不過是一廂情願罷了,這武進城那麼容易拿下來?淮南兵就這麼老老實實的過來?」羅仁瓊第一個打破了靜默,他早就對王佛兒的方略不滿,趁著呂方趕到,自然要說出來。
「徐溫得位不久,威信未孚,若親自領兵出外,必然力求速戰,以免後方廣陵生變;若遣大將出外,則會害怕有人傚法灌嬰、周勃故事,反戈一擊,也會催促其速戰。至於武進城。」說到這裡。王佛兒看了呂方一眼,沉聲道:「想必大王此次將『那物件』帶來了,有了那東西摧城拔寨不過等閒事耳,拿下武進城又有何難?」
聽到王佛兒提到『那物件』,木樓上除了高奉天、陳五兩人露出了了然之色,其他人都一副懵然模樣,一下子目光都集聚到呂方臉上,只見呂方搖頭歎道:「不錯,不過我本來還打算留到攻宣州、廣陵時候用的,想不到你連『它』的主意都打到了!」
「末將以為此戰若大獲全勝,江東三州便是土崩瓦解,就算廣陵那邊也必生變化,徐溫既無威信,又無資歷,所持不過廣陵親軍,再挾楊隆演以令外鎮。此番援兵定然是淮南親軍無異,若此軍傾覆,徐溫又如何能獨存?京口與廣陵不過一水之隔,一躍可過,又何必留到那時候用呢?」
呂方聞言,皺眉思忖起來,顯然在權衡王佛兒話語利弊,良久之後,搖頭歎道:「你所言甚是,也罷,你都統前營,我駐節老營,為掎角之勢,以待敵軍吧!」
奔牛鎮,李簡端坐在帥帳之中,察看著几案上的書信。這幾日來,隨著各處情報的彙集,戰局的大體情況已經頗為明晰。正如自己先前所預料的,鎮海軍的主要進攻方向是京口、瓜州兩大渡口所在的潤州,雖然宣州方向鎮海軍的活動也十分頻繁,但已經可以判定那不過是吸引自己注意力的遊軍罷了,唯一可惜的是,由於饒州方向的鎮海軍的參與,本來在象牙潭一戰後已經底定的江西戰局,又重新變得複雜了起來,危全諷雖然被擒,但是其弟危仔倡自稱接任其兄長的鎮南軍節度使之位,一面積極抵禦淮南軍的進攻,一時間派出使者與其餘江西諸州聯絡,雖然還無法翻過局面來,可周本所統領的那七千精兵和舟師也無法脫身,至於鎮海軍主力所在的武進城,好像是颱風眼中一般,反而極為平靜,據派出的探馬報告,鎮海軍只是修築壁壘,建造房屋,一副打算以長圍困死城中守兵的模樣。李簡自然知道城中的糧食足夠守軍食用一年,困是困不死的,反正兩軍實力懸殊,徐溫也只是要求他拖到援兵趕到後再做勾當,他又何必去冒風險和佔優勢的敵軍交鋒呢?只是一想到等到援兵到後,自己就要位居朱瑾那北人之下,聽人指揮,當真是不爽之極。
當真是討厭什麼就來什麼,正當李簡在帳中煩悶的時候,便有親軍進來通報,說朱瑾所統領的援兵先鋒已經離後營不遠了。依照禮儀,李簡必須戎裝出迎,可一想到這,他心中就滿是怨氣。良久之後,方才起身披甲出迎。
第065章 戰前(一)
營外,朱瑾在一隊沙陀騎士的簇擁下,立在一處小丘上,正打量著淮南軍軍營的佈置,只見淮南軍營地分佈在河道兩旁幾處高地上,河道上修建了一座浮橋,既可以溝通兩岸的軍隊,又可以封鎖河道,營外數百步內草木都被清理乾淨,以掃清射界,營內箭樓、壁壘林立,幾個營門內道路通暢,顯然是為反擊所準備的。整個營地既考慮了兵卒的取水、交通、放牧,又相互掩護,深合孫吳之法。看到這裡,朱瑾不禁暗自頷首,楊行密縱橫兩淮所向披靡果然並非幸致,這李簡在那批舊將中名聲不顯,不過是第二流的人物,可看其立營佈陣,極有章法,絕非等閒之輩。
朱瑾正察看間,只見營門出得一隊人馬來,為首的那人身穿緋色官袍,頭頂絲絹纀頭,看服色應該便是李簡,正快步向自己這邊行來。朱瑾見狀,立刻下得馬來,整理冠服,上前相迎,他這些年來在淮上與這些淮南本土武將打了不少交道,對方對於自己的看法自然是心知肚明,所以他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和李簡等人搞好關係,好打贏呂方。
「朱相公遠道而來,末將相迎來遲,還請恕罪!」李簡離朱瑾還有丈許遠,便斂衽下拜道,從表面上禮數絕對是盡到了。
「李都統何必如此,折煞朱某了!」朱瑾不待李簡拜下去,便搶上前來攙扶住了對方,把住對方的右臂,並肩而行,用一種十分親熱熟稔的口吻笑道:「久李兄是淮南有數的好漢,當年王茂章有不臣之意,李兄將兵從廣陵至宣州不過三日,消逆謀於無形。朱某平生最喜歡的便是好漢子,李兄這若是拜下去,莫不是要朱某還拜回去?」
「不敢,不敢!」李簡臉上露出尷尬的笑容,原來這平定王茂章叛亂的舊事雖然是他所為,可李簡本人卻並不以此為榮,畢竟從後來的跡象來看,王茂章並無反叛的任何跡象,最多是不滿楊渥的倒行逆施而已,這種情緒在淮南諸將十分普遍,李簡也不例外。
李簡此時心中的情緒,朱瑾也沒有察覺,自顧與對方把臂而行,一同進得營來,到得帳前,李簡拉後半步,強笑道:「相公請先進,末將立刻令屬下更換儀仗,換上相公的旗號!」
「不必了!」
李簡聞言詫異道:「豈可如此,相公位在李某之右,依照軍律,營中立刻須得換上您的節旗,也好讓全軍士卒知曉,激勵士氣呀!」
「不必了!」朱瑾矜持地笑了笑:「若是換旗,彼軍也就知道了。天下人都知道朱某善將騎,鎮海軍此番對武進圍而不攻,就是想圍城打援,一舉將援兵盡數擊破,再進取江東三州,乃至渡江,呂方小兒的盤算,某家豈不知曉。我這次就是要打他個措手不及,讓他嘗嘗沙陀鐵騎的厲害!」
鎮海軍大營帥帳之中,偵騎跪伏在地上高聲稟告道:「奔牛塘那邊丹陽方向有大軍移動,應該是江北援兵到了。」
偵騎的話音剛落,帥帳中立刻升起一股嘈雜的聲響,兩廂的將佐臉上個個露出了興奮的神情,這幾日來,王佛兒只是讓士卒休整,再就是督促民夫做些工事的稍微工作,可對盡在咫尺的武進城卻好似沒看見一般,連根毫毛都不動,這讓這些將佐們頗為不滿,畢竟他們這些武人若想要功名利祿,最快途徑就是從馬上取,這武進城如今已經被鎮海軍四面環圍,兵力又在十倍之上,各種器械齊全,在這些將佐眼裡簡直就是口中的美食,早就看的眼紅了,只是被王佛兒給壓住了沒有辦法。幾個機靈的便跑到呂方那邊去,想要從這邊大開口子,可呂方卻每日在帳中高臥,概不見客,一副放權不管的樣子,讓眾人好不氣悶。
「援兵有多少,有多少騎兵,多少步兵?敵營中旗幟可有變化?」坐在主將位置的王佛兒問道。
「稟告都統,淮南賊的游騎、前哨頗多,小人無法靠近,只能看到敵軍行列前後有六七里,約有四萬左右,至於步騎多少,小人不知。敵營主將旗幟也無變化,還是『李』字大旗。」
「四萬?」王佛兒沉吟了片刻,做了個讓其退下的手勢,四萬這個數字十分驚人,看來廣陵那邊也是傾其所有了,雖然淮南軍不是不可能再拿出更多的兵力來,但那是建立在削弱其他方向防禦的前提下的,以徐溫這麼脆弱的統治基礎,是很難在短時間抽出更多的兵力到這個方向來的,當得知淮南軍依照自己計劃的那樣行事,王佛兒心中先是一陣興奮,旋即又緊張了起來。
「王都統,淮南賊的援兵也到了,總該可以攻城了吧!」羅仁瓊第一個起身問道,其餘人看到有人開了頭,也紛紛起身,請求讓自己為先鋒。
王佛兒沉聲道:「大王面前,列位仔細失儀!」這才回頭對坐在他側後方的呂方問道:「如何行止,請大王示下?」
「既然我已經委你以全權,你便只管行事,不必再來問我!」呂方笑道,這幾日來他反覆思量,覺得王佛兒的計劃雖然粗看起來有些冒險,但細想起來卻並非如此,畢竟有壁壘為依托,補給又有保證,武進城就那麼點大,裡面塞滿了人也有限得很,只要留些團結兵在壁壘後面監視就夠了,怎麼算也是勝算較多。兩軍對壘,最忌諱的就是事權不一,既然這方略最佳的執行人就是作為提出者的王佛兒,那麼就應該盡可能的維護他的威信,爭取打贏這決定性的一仗。
王佛兒點了點頭,對呂方拱手為禮,沉聲道:「那末將就放肆了!」這才轉過身來,對眾將沉聲道:「眾將聽令,此番便是決戰之時,淮南中樞精銳盡在此處,若能將其一舉擊破,大江以南便可傳檄而定,列位都是主公股肱之臣,定要全力死戰,若是有臨陣退縮的,軍法便是為汝等所設。」
眾人齊聲應道:「我等定全力死戰,寧死於陣前,勿死於軍法。」
王佛兒點了點頭,開始走到身後懸掛的大幅輿圖面前,開始指點著輿圖開始分配諸將任務,首先他讓羅仁瓊統領本部和殿前神機營開始圍攻武進城,先佯攻,務必使聲勢浩大,迫使淮南援兵前來,待到援兵到後,則用團結兵等戰鬥力較弱的輔兵利用長圍困住城中守兵,用主力擊垮援軍。王佛兒分配完畢後,轉身對呂方拱手道:「大王可還有何訓示的?」
呂方矜持地站起身來,這次他並沒有與其他將佐一般身披甲冑,而是穿著一件紫色圓領袍服,身旁的矮几上坐著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正是呂潤性。呂潤性竭力屏住呼吸,做出一副鎮靜自若的模樣,用一種崇敬的目光看著父親高大的背影。
「明日之戰,全憑王都統指揮,本王也要親自督戰,汝等都是我的股肱之臣,有的從淮上時便跟隨我了,也從未曾讓我失望過,不過。」說道這裡,呂方停頓了一下,從腰間解下佩刀,遞給王佛兒,沉聲道:「這次爾等在你麾下,若有作戰不力,臨陣畏縮的,就是我呂方的親族中人,你也一刀殺了便是,絕不姑息。」
呂方的行動讓帳中頓時靜了下來,王佛兒躬身雙手接過佩刀,轉遞給一旁的親衛收好,眾將的目光禁不住聚集在呂方那把沒有什麼裝飾的配刀上,使用了多年的刀柄已經被手掌磨得有些油光發亮了,這柄看上去很平常的佩刀此時卻好似多了一種攝人的魔力,讓帳中每個人的目光都離不開它。
「臣自當盡心竭力,摧破吳賊,不負主公厚恩!」王佛兒對呂方躬身道。
「盡心竭力,摧破吳賊!」帳中眾將齊聲道,數十個渾厚的男聲匯成一片,彷彿要將這帳頂衝破了一般。
戰馬的鐵蹄踏在道上,濺起了一陣陣塵土,道路兩旁灌木和喬木的枝葉,打在騎士的臉上,劃出一道道血口。那騎士卻恍若未覺一般,竭力壓低身體,以減少風阻,全力催促胯下的坐騎,遠遠望去,便好似一支飛箭向鎮海軍大營飛去。
「什麼人,快快下馬接受盤檢!」道旁拒馬後的淮南軍哨兵高聲喝令道,身後受驚的同伴已經拉緊了弓弦,做好了戰鬥的準備。
那騎士沒有回答,從腰間摸索了片刻,取出一面小旗迎風一展,旗面上一隻朱雀在飄蕩的旗面上彷彿要活了一般。哨兵中眼尖的已經看清,趕緊喊道:「是游騎探子,快把拒馬搬開!」說著就開始搬攔在道上的拒馬。可那騎來勢卻半點不減,眼看就要撞上來了,哨兵們趕緊四散逃開,免得被撞上了白白丟了性命。只見那騎士猛的一夾馬腹,手上用力一提馬韁,那坐騎便從拒馬上一躍而飛,落地後飛馳而去,只留下滿地煙塵,道旁的守兵們目瞪口呆地看著那遠去的騎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呸!」一人將滿口的灰塵吐了出去,咋舌道:「好俊的騎術,老子吃了快十年餉了,這等騎士還是頭一回見著,看來這一會鎮海賊要吃大虧了。」
「誰說不是呢?」一旁的同伴附和道:「那幫子船上的蠻子還真以為自己天下無敵了,可得讓他們吃次大虧,長點記性了。」
第066章 戰前(二)
那騎士越過拒馬,在馬屁股上又用力抽打了兩下,那馬兒吃痛,跑的更是發力,宛如一支離弦的利箭,不過半盞茶功夫,便到了大營門前,馬上騎士雙腕發力,猛的一提韁繩,胯下坐騎倔強的騰跳著、旋轉著,用後腿直立起來,打著響鼻,憤怒的嘶鳴,可還是沒有將騎士從馬背上顛落下來。終於戰馬平息了下來,騎士從馬上跳了下來,將韁繩丟給身後趕過來的哨兵,厲聲道:「帶它下去,先遛一遛,把汗擦乾,再飲馬,在馬料裡摻一半麥子!」說罷便快步向營內走去。
帥帳裡,朱瑾坐在首座上,李簡坐在稍稍偏右的位置,正面對著眼前的輿圖前寫畫著什麼,這時外間傳來一聲通報:「史將軍到!」
「終於回來了!」朱瑾猛地站了起來,其實他心中打的主意倒是和對面的王佛兒不謀而合,都想通過一場決定性的會戰將眼前敵軍的主力擊破,接著發起迅猛的追擊,一舉取得整個戰爭的勝利,但鎮海軍經過近半個月時間的經營,圍繞武進城修築了長圍,隔絕了城內守兵和援兵的聯繫,並且有大量的哨探前出,朱瑾對敵軍的詳情並不瞭解,身為他手下頭號騎將的史儼便自高奮勇,親自出馬去瞭解敵軍詳情,總算得了消息回來。
「朱相公,李都統,鎮海軍營壘堅固,長圍也已經築成,影影綽綽足足有十餘里長,一時間也很難判斷總共有多少兵力,不過四五萬戰兵是有的!」史儼往口裡灌水,一面說道,汗水將他的捲曲的頭髮和兩鬢的虯髯連在一起,幾乎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見他那兩隻閃閃發光的栗色眸子:「不過看他們的營壘佈置看,營帳間距很小,騎兵應該不多,最多不過兩三千騎,倒是不足為慮!」說到這裡,史儼便走到輿圖旁,伸出手指在比劃著敘說起呂方的營壘佈置來。
「兩三千騎,和我估算的差不多!」朱瑾點頭道,一副鬆了口氣的模樣,他與呂方也是老相識了,對其治軍用兵的本事也有瞭解,此番渡江東來,手中最大的憑借就是那近萬騎精兵,畢竟兩軍陣前對壘,騎兵佔優勢的一方佔有巨大的便宜,有利則可以追擊擴大勝利,不利則可以逆襲挽回局勢,一支強大的騎兵在善於指揮的將領手中,在冷兵器時代所能發揮的作用無論如何估量也不過高。而對於指揮騎兵的能力,朱瑾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史儼都是有著充足的自信,他習慣性的摩擦了一下手掌,笑道:「既然如此,現在我們應該做的就是盡可能快的將呂方那廝引出營來,在一個有利的戰場上野戰了,否則時間久了,讓那廝知曉我軍中有這麼多騎兵,他躲在營中不出來,那就麻煩了!」
史儼喝完了水,聽到朱瑾的話,臉頰肌肉一陣抽搐,彷彿想起了什麼不好的事情,道:「不錯,是要盡快野戰,否則只怕武進城便守不住了。」
一旁方才一直沒吭聲的李簡聞言亢聲道:「守不住了?這怎麼可能,那武進城是武忠先王所築,雖然不大,但十分堅固,城中守兵糧秣也充足的很,少說也可堅持三五個月,前些天賊軍只是修築長圍,並未攻城,如何這麼快就攻破了。」
史儼冷聲道:「我今日察看敵營狀況完畢後,突然聽到武進城那邊傳來陣陣雷聲,我本以為是要下雨了,可天上卻連半點雲彩都沒有,後來賊軍營中突然傳來一陣『城破了,城破了』歡呼聲,我大吃了一驚,又不敢靠的太近,被伏弩所傷,只得冒險繞到不遠處的一個小土丘上看個究竟,你們知道我看到什麼了?」
朱瑾李簡對視了一眼,一起問道:「你看到了什麼?」
「鎮海賊軍的陣地上射出團團火光,向城頭飛去,所到之處火光四起,房屋倒塌,耳邊傳來陣陣雷聲,雖然白日當空,我當時卻覺得宛如地獄一般。」史儼低聲道,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龐此時卻變得灰白,顯然回憶那時的情景讓他感覺糟糕透了。
「火光?雷聲?史將軍你莫不是搞錯了?」李簡盯著史儼的眼睛,試圖從中找出瘋狂的跡象,可是對方的眸子雖然滿是不敢相信的眼神,但很明顯神志正常。
相比於李簡,朱瑾對史儼要瞭解得多,他很清楚這個沙陀漢子的神經到底有多堅韌,相比於當年在中原和朱溫那毀滅性戰爭,南方的軍閥混戰不過就是村落間爭奪水源的械鬥罷了,他並不認為這種程度的戰爭會對史儼造成什麼太大的影響,應該是那個「素有巧思」的呂方又製造出了一種新的攻城器械,既然如此,自己就應該迫使對方更快的接受野戰了,想到這裡,朱瑾沉聲道:「來人,召集諸將軍議。」
武進城下,鎮海軍修築的長圍上伸出了數條長壕,長壕呈「之字形」指向守軍城牆,就好像幾隻牛角指向城牆,在這幾個牛角的尖端,數十名鎮海軍士卒正忙亂的用帶著長柄的羊毛刷子清理青銅臼炮的內膛,準備下一次的發射,整個壕溝內部煙霧瀰漫,滿是黑火藥燃燒後的臭味和醋酸蒸發後混雜在一起的味道,讓人聞之於嘔。
「刷好了沒有?」炮長的聲音傳了過來,由於過於興奮,他自己也沒有發現聲音已經嘶啞了。經過數次轟擊之後,城頭的工事和守兵幾乎被一掃而空,重達兩百斤的石彈的高速落下可以將一切障礙物擊得粉碎,飛濺的碎片將剩下的倖存者也打倒在地,除了遠處零星飛過來的箭矢,已經沒有什麼可以阻礙他們繼續射擊了。
「好了!」清理兵迅速的從炮膛中抽出羊毛刷,確認上面幾乎已經沒有碎布片和黑色的火藥殘渣後,大聲回答道。他話音剛剛落地,隨著炮長的復位號令,十幾個赤膊大漢便費力的將臼炮推到指定的位置。接著炮手就先從炮口放入藥包,從炮門插入藥線,確認無誤後,才從炮口放入一顆石彈,最後在炮長的號令下點燃了引信。隨著一聲巨響,臼炮好似被一個無形的巨人猛的向後踢了一腳,向後猛的一躍,同時指著斜上方的炮口出射出了一團火光,幾個眼力好的士卒可以看到那沉重的彈丸好似沒有重量一般飛射出去,接著就聽到不遠處的城頭上傳來可怕的建築物的崩塌聲,接著煙霧瀰漫的對面便傳來一陣絕望的呼喊聲。
「快清理炮膛!」炮長厲聲喊道,他揮舞著胳膊,驅趕著手下去清理炮膛,初次使用火器的興奮將極度的疲憊從他的身體中驅趕出去了,隨著眼前火藥煙霧的散開,一副淒慘的景象出現在他的眼前:鎮海軍的西城門的一段城牆已經崩塌了半邊,倒塌下來的半截城牆摔成碎片,散落在地,形成了一個斜坡,鎮海軍的士卒可以通過這個斜坡衝進城去,現在這些炮兵們總算知曉剛才城中的絕望喊聲是為什麼了。
「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幹活?」炮長轉過身來,卻看到本來應該忙成一團的手下們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情景,顯然他們對於自己驚人的戰果還有些不適應。他們揮舞鋤頭的時間比揮舞刀劍的時間還多,城頭的箭矢對這些活動在「之字形」壕溝底部的敵人幾乎無效,近兩個時辰的奮戰後,他們最慘重的損失是一個士卒不小心被滾落的石彈砸斷了小腿,可戰果卻是如此大巨大,掃清了城頭的守兵,還打開了城牆的缺口,這一切是真的嗎?幾乎每一個人的腦海裡都閃爍著這樣一個問題。
「快幹活,快幹活!」炮長揮舞著手中當作指揮棒用的短矛,驅趕著部屬繼續工作,在這些人中最興奮的就要屬他了。呂方經過這幾年來的苦心經營,總算逐漸積累了大量的經驗,製造了近二十門臼炮,並以此為基礎,建立了自己第一個火器部隊——殿前司神機營,並訓練出了一批炮手。臼炮是一種體型短粗,高弧線彈道的火炮,由於炮管短粗,所以對於金屬鑄造技術還很落後的呂方來說,製作難度很低,而且由於彈道弧度高,所以就射擊死角小,所以呂方專門採用了先通過「之字形」壕溝靠近城牆,然後用高仰角發射大重量石彈,利用重力加速度摧毀城牆和殺傷守兵,從現在來看取得了相當不錯的效果。
「快清洗乾淨炮膛,把缺口再擴大些,好讓先登的弟兄們破城。」炮長一面得意洋洋的用短矛矛桿敲打著手下的背脊,一面繼續喊道:「其實這先登的功勞應該給咱們的,若無咱們打開口子,他們還不知道要填多少條人命進去呢?」
正當那炮長躊躇滿志的盤算著自己應該獲得多少恩賞的時候,一旁正在忙著搬運炮彈的士卒突然發出尖銳的慘叫聲,只見十幾條黑影從側面猛撲了下來,原來城中的淮南兵眼看抵擋不住那神秘的武器,便派出一小支敢死隊從突門中出來,想要破壞掉那武器,正好臼炮射擊散發出的火藥白煙遮掩了後面守兵和炮兵們的視線,直到他們衝到壕溝前才被發現。激烈而又短促的戰鬥立刻在壕溝中爆發起來,由於壕溝中地勢狹窄,不要說結陣而戰,就算連長矛這等長兵器都用不上,很多人乾脆就扭打成一團,用牙齒和指甲攻擊敵人,慘叫聲和怒罵聲立刻充斥了壕溝這狹小的空間。
第067章 戰前(三)
炮長驚恐地看著自己四周,敵軍的敢死隊雖然人數不多,但突然性和決死的精神彌補了這一點。為了節約兵力,鎮海軍的炮隊中除了炮長和少數幾個骨幹外,剩下的全都是沒有上過陣的新兵,主要訓練的科目也是搬運彈丸和瞄準射擊,突然遇到敵軍精銳的敢死突襲,很快就被壓倒了,眼看淮南軍的敢死隊就要衝到炮長面前了。
「不行,決不能讓這些傢伙把火炮搶走!」炮長轉過身來,抄起一把丟在地上的斧頭,猛的一下劈在炮車的輪子上,接著是第二下,第三下,木質的輪輻在他有力的劈砍下碎裂開來,失去了一隻車輪的炮車在臼炮的重壓下翻倒下來,深深地陷入泥土中,炮長確認了臼炮再也無法用人力移動之後,轉過身大吼一聲揮舞這斧頭向敵兵衝去。
禾虎費力的從敵人的身體上爬了起來,這個頑強的敵人的手腳無力的攤開來,一柄斧頭丟在一旁,鮮血正汩汩的從他脖子上的傷口湧了出來,生命的神采正從雙眼中消失。禾虎出神地看了一會眼前這個正在死去的敵人,不禁覺得一陣恍惚,方纔的突襲順利的讓他自己都覺得嚇了一跳,這些操縱奇怪武器的敵軍士卒肉搏戰的能力出奇的差,幾乎是一觸即潰,倒是頭目模樣的敵人倒是個好漢子,只剩一個還死戰不退,用斧頭劈倒了兩人,最後被自己撲倒在地,用匕首刺死。
「都頭,這鐵傢伙沉的厲害,輪子又被那廝砍壞了,搬不動呀!」
部屬的報告聲將禾虎從思緒中驚醒了過來,他轉過身來,仔細的打量起那奇怪的武器來,只見這武器看上去就好像給穀物去皮的石臼,只不過從散發出的金屬光澤來看應該是用銅鐵鑄造而成,這武器歪倒在地上,沉重的軀體已經有一小部分陷入鬆軟的泥土中,一旁歪著一輛大車,應該是用來搬運這武器的,不過已經有一隻輪子被劈開了,想必是敵兵看到抵擋不住,就故意破壞了車輛,好讓敵兵無法搬運。
「都頭,該如何處置這玩意呀?煙霧就要散開了,鎮海賊就快要上來了!」一旁的兵卒急聲道。方才臼炮連續射擊產生的火藥煙霧遮蔽了守軍敢死隊的行動,加上為了躲避城頭的弓弩射擊,臼炮陣地是在壕溝中的,後方的鎮海軍一時間還沒有發現自己的臼炮陣地已經被敵軍奪取了,但是隨著射擊停止,煙霧散去,鎮海軍很快就會發現這一切,如果不趕快將這鐵傢伙毀壞或者搬回城中,自己這次冒死出擊所冒的危險就完全白費了。
禾虎的目光掃過四周,地面上散落著十幾隻木桶,兩隻傾覆的木桶中倒出大量黑色粉末,再就是一些鐵質或者石質的彈丸,他失望地搖了搖頭,敵人沒有留下備用的車輪,沒有車輛,光有駝畜,想要搬運如此沉重的物體是不可能的。剩下的選擇只有一個了,他走到炮長的屍體身旁,撿起鐵斧,回到臼炮旁,猛的掄起鐵斧,向臼炮猛劈下去,隨著一聲巨響,濺起了無數火星,落在地上的黑色粉末上,星火之間,壕溝底部爆出一聲巨響,禾虎只覺得整個人一下子變得輕飄飄的,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猛的一推,飛了出去,接著就人事不省了。
羅仁瓊站在木塔上,整個戰場乃至武進城中的戰況一覽無餘,作為一名參加了最高軍議的高級將領,他很清楚攻城戰不過是引誘淮南援軍出戰的前奏,此時他的心情是十分矛盾的,既有被派到次要戰場的憤懣,又有攻城十分順利,即將拿下出兵以來第一個重要城邑的躊躇滿志,他打定主意,要盡快在城牆上打開缺口,等到淮南援軍一出動,就立刻拿下武進城,讓主公看看鎮海軍中不只有陳璋、陳五、王佛兒,他羅仁瓊也是不遜於他們的武將。
正當羅仁瓊在木塔上盤算的時候,下方的一處臼炮陣地突然爆發出一聲驚天動地巨響,人體和各種碎片就好像小孩的玩具一般從壕溝裡飛射出來,散落在一個大約直徑足有七八丈的圓圈內,方纔還像沸水一般的戰場一下子靜了下來,無論是城頭的守兵還是長圍後準備登城鎮海兵都被火藥的恐怖威力給驚呆了。
「這是怎麼回事?」羅仁瓊剛從驚詫中恢復過來,方纔所發生的一切就讓他暴怒起來,一旁的親兵趕緊前往打聽,不一會兒便有人回報,說是臼炮陣地遭到守兵敢死突襲,激戰中誤點著了火藥。
羅仁瓊冷哼了一聲,問道:「炮長呢?臼炮可還完好呢?」
「炮長砍壞車輪後,臨戰戰死,經過探察,臼炮上面有幾處裂紋。」那親兵偷偷抬頭看了看羅仁瓊如同鐵鍋一般的黑臉,小心接著說道:「神機營中的老炮手說若是要再用只怕就要炸膛了。」
羅仁瓊在木塔上來回踱步,突然停住腳步,厲聲道:「炮長臨陣斗死,依律賞功一轉,加勳田五畝,錢五十貫,米三十石。其餘戰死的也是賞功一轉,賞賜減半。」說到這裡,羅仁瓊聲音突然轉冷:「若有逃回者,一律斬首示眾,以儆傚尤,妻子沒入官府為奴。」
隨著羅仁瓊的命令被親兵傳達下去,不遠處的營寨門口的空地上傳來一陣哭喊哀求聲,這些是那些即將被行刑神機營逃兵的動靜,很快就有二十多枚血淋淋的首級被懸掛在轅門外的木樁上,一直到三日後才會被收回埋葬。羅仁瓊站在木塔上看著正在進行的這一切,當看到最後一枚首級被砍了下來,方才轉過身來,下令道:「在每門臼炮處就增派三十名精兵,從我的親兵隊抽,不用披甲,用短兵,告訴他們,若是再損失一門炮,他們就別想要腦袋了。」
江南運河,又稱江南河、浙西運河,為京杭運河的南段。北起江蘇鎮江,繞太湖東岸達江蘇蘇州,南至浙江杭州,乃是江南眾多運河塘湖的主幹道,此番呂方起傾國之兵,來討伐淮南,這條運河就成為了鎮海十萬大軍的生命主動脈,六丈餘寬的河道上,大小漕船絡繹不絕,每隔二十里便設立一處邸閣,用來轉運糧食或者船隻夜間停泊休息,邸閣有圍牆環繞,圍牆內還有箭樓,其中有團結兵駐守,若是遭到盜匪或者敵兵突襲,只需點燃烽火,就有最近的駐軍來支援,到了夜裡,從空中看下去,可以看到蜿蜒的江南運河上有著數十個燈火通明的點,宛如一條珍珠項鏈。
吳滸壘,位於橫林鎮以東八里,是江南運河上數十個邸閣中一個,自從鎮海軍在武進城下會師之後,和其他大部分邸閣一樣,就變得更加繁忙了,近十萬人每天所消耗的物質是一個十分驚人的數字,一隊隊的船隻幾乎是毫不停歇的往返於各個邸閣之間,將糧食、布匹、武器向武進城旁的老營輸送,然後再通過甬道,運到大營中。船隻的修理,物質的轉運,幾乎要把邸閣的書吏忙得腳不沾地,所幸的是這些天來,附近倒沒有出現淮南軍的活動的跡象,到了夜裡,與運河相通的吳滸停了百餘條漕船,將岸邊停的滿滿當當,如果不是邸閣上背弓持矛的團結兵巡邏,倒是一副商旅繁盛的太平景象。
已經是三更時分,正是巡夜人最睏倦的時候,站在箭樓上的雲谷竭力睜大自己的眼睛,可是眼皮還是像灌了鉛一般,不住的向下沉。雲剛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強自打了個哈欠,正準備找個避風的角落瞇會兒,突然他的眼角出現了一處火光,雲谷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重新看了過去,好一會兒他才確定這並非是自己眼花,岸邊的一條漕船已經被點著了,而且火光正在不斷增加,從增加的速度判斷,可以排除無意中失火的可能,而且藉著火光,可以看到岸邊影影綽綽的人影,答案就明顯了。
「敵襲!敵襲!」隨著雲谷淒厲的喊聲,還有響亮的銅鑼聲。雲谷在聽到箭樓下急促的腳步聲後,便丟下銅鑼,拿起火把,準備點燃早已準備好的烽火。正當此時,雲谷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尖銳的鳴叫聲,他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便覺得肩上好似被人猛地推了一把,猛的一下撞到身後的木柱上,此時,他才感覺的肩上一陣撕裂的劇痛。
雲谷在痛處摸了一把,手指立刻觸到還在搖晃的箭桿,知道自己中箭了,剛要掙扎著起身,卻只覺得肩膀上一陣劇痛,卻是動彈不得,原來方纔那一箭來勢力極猛,竟然將他肩膀射透了,去勢未衰,釘在身後的木柱上。他忍住劇痛,從腰間拔出佩刀,摸索著一咬牙將背後透出的箭桿砍斷,爬起身來,點燃了烽火,那烽火乃是用浸透了清油的乾柴堆成,一沾火便著了起來,火頭衝上丈許高,加上箭樓的高度,夜間方圓數十里都看得清楚。
第068章 戰前(四)
雲谷做完這一切,肩上的傷口已經被撕裂,流出的鮮血將衣襟浸透,他也不敢站起身來,否則只會成為敵人的活靶子,只得坐在地板上,摸索著撕破衣襟包裹肩上的傷口,待到包完了,整個人早已疼的幾欲昏死過去。他斜靠在護壁上,只聽到邸閣的圍牆外面一片忽哨喊殺聲,也聽不清楚有多少敵兵,只看到遠處水邊停泊的船隻一片火光,傳來陣陣留宿船夫的哀號呼救聲。
邸閣內部的團結兵遭到夜襲,早已亂成一團,不少人便在牆內像無頭蒼蠅一般四處亂竄,留在邸閣內歇息的船夫更是不堪,有地坐在地上大聲哭喊,有的還要爬出圍牆好開船逃走,便如同一鍋滾粥一般。
正當此時,突然有人斷喝道:「這個時候還亂什麼勁,都站住了!聽某家號令,保你們不死!」
眾人正是絕望無助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這般說話,口氣又是如此決定自信,頓時靜了下來,幾個團結兵聽說話口音依稀就是那個跛足都頭,那都頭聽說本是鎮海軍中老卒,受傷後無法繼續吃軍餉,便被派到衢州下轄的一個折衝府當差,平日裡只是喝酒睡覺,連個媳婦都沒有,此次鎮海軍出師,他便領著一都團結兵來駐守這邸閣,還是和在衢州時一般每日裡喝酒度日,操練士卒,佈置崗哨之類的事情全部交給副手來做,若非吃飯時他還會一跛一跛的拿著陶碗來盛飯,團結兵們幾乎都忘了還有這麼一號人物,卻沒想到他這時候跳出來了。
那都頭看到邸閣內眾人按他靜了下來,不再像方才一般亂喊亂跑,滿意地點了點頭,沉聲道:「你們不要慌,烽火已經放出去了,很快就有援兵趕到,這吳滸在後方,外面的只是淮南軍的遊兵,人數不多,咱們有圍牆依托,一定可以擊退敵軍。」
眾人抬頭一看,箭樓上的烽火果然已經點燃了,心下不由的少安,都頭見狀,命令先將所有的火把盡數熄滅,讓船夫拿了長矛和或者竹槍蹲在圍牆腳,只要看到有人上牆,就用手中長矛或者竹槍攢刺。而團結兵則分為五人一組,皆持短兵,只要看到有人從牆頭跌落,立即亂刀砍死,自己則領十人,持弓弩以待。所有人都不許亂說亂動,否則一律斬首。眾人此時都彷徨無主,聽到有人下令,紛紛下意識的依照命令行事,不一會兒便佈置完畢,所有人的眼睛都惶恐不安地看著牆頭。
圍牆外的淮南兵興許是被牆內的寂靜所感染,忽哨聲和喊殺聲也漸漸稀落下來,不一會兒圍牆內外都是一片寂靜,如果不是滿耳都是此起彼伏的粗重的呼吸聲,幾乎讓人以為是一個尋常的夜。
何五蹲在牆角下,雙手緊緊握著一根竹槍,雙目緊閉,口中唸唸有詞,細聽卻是在念誦佛號,整個身體彷彿打擺子一樣,不住的發抖。他本是杭州附近的一個農夫,被官府征發出來,遠送一個月軍糧。本來一切平安,眼看這一個月就要到頭了,卻沒想到今夜在這裡碰上這倒霉事,此時何五心中唯一的念頭就是如果能夠全須全尾的回家,定當給靈隱寺的佛祖送上五升香油,絕不吝嗇。
何五正在口中念叨著,突然覺得上面有什麼東西滾落,抬頭一看,頂上的圍牆卻是多了一個人,正手提橫刀,四處張望,方才應該是牆頭的土屑被帶落了,落在他的頭上了。何五心知這就是方才在外間放火燒殺的淮南兵,想起留在船上看守生死不知的同伴,他身上立刻多了一股力氣,舉起竹槍猛的向牆頭那人大腿根部刺去。
「啊!」隨著一聲慘叫,那淮南兵立刻滾落下來,將何五手中的竹槍也帶落了。何五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方才幹了什麼,他本是個連打老鴉窩都害怕砸到腦袋的老實巴交漢子,想起自己刺殺了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地上翻滾的淮南兵,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那淮南兵大腿著槍處正好無甲,何五力氣也著實不小,幾乎將其刺了個對穿,還不等他爬起身來,早有幾個團結兵圍了上來,亂刀砍死,為首那個團結兵一刀斬落首級,對何五翹大拇指讚道:「好俊的一槍,明日定當請兄弟喝上一頓。」早有團結兵將那竹槍拔了出來,還給何五,何五下意識地接過竹槍,回到圍牆牆根,整個人彷彿在夢中一般。
牆外的淮南兵幾次試探,可牆內總是毫無動靜,也無火光,可登上圍牆的人卻好似被惡鬼吃了一般,只有進去的,沒有出來的。淮南兵頭領也不禁猶疑起來,畢竟對方已經點起烽火,救兵已經在趕來的途中,自己這邊連長梯都沒一把,雖然己方士卒比較精銳些,可守方也有圍牆依托,這就扯平了。在沒有光線的黑夜,想要攻下有準備守軍守衛的壁壘,可不是個容易完成的差使,反正此次來已經將停泊的漕船燒了不少,船夫的首級也有百餘級,勳勞已經足夠了,沒必要繼續冒險,想到這裡,那頭目便帶領了部下向西撤退了,只留下陂塘裡還在燃燒的上百條漕船。
「什麼,淮南軍夜襲我方邸閣?」鎮海軍大營帥帳中,呂方臉色鐵青,顯然已經怒到了極點,一旁坐著王佛兒和高奉天兩人,下首跪伏著一名通報消息的將佐。
「正是,大王,昨夜我方運河上的多處邸閣遭遇淮南賊的突襲。」
「損失了多少米糧?」呂方急聲問道,下意識間已經從胡床上站了起來。
「稟告大王,由於援兵趕到的很快,只有一處邸閣被攻陷,糧食被燒掉的也不多,倒是漕船損失不少,還有不少船夫被殺。」那將佐低頭答道。
「該死,漕船損失了,支運速度一定會減慢,前線十萬將士,按日耗兩升算,每日就要兩千石,可是半點耽擱不得,淮南賊一定還會繼續襲擊,這可如何是好!」呂方在帳中來回踱步,臉上全是焦慮之色。
高奉天趕緊起身勸慰道:「大王也不必焦慮,湖、蘇、杭三州等都有船廠,漕船也製造簡易,駱牙推善治金谷,很快就能補建起來。再說大營中有十日之糧,老營還有十五日,沿河邸閣也有存儲,就是耽擱一二日,問題也不大的。」
「高判官所言甚是,再說淮南兵這次也是打了我軍個冷不防,也是末將沒有事先防備,請大王治罪,只需我軍加強防備,淮南兵也無法這般容易越過前線的。」王佛兒也拱手謝罪道,臉上頗有尷尬之色,不管怎麼說,他都統全軍,被淮南軍這一招打了個冷不防,失職之罪是跑不脫的。
「罷了,小股敵軍偷越前線哪有都防得住的,這也怪不得你,只是這般相持下去總不是個辦法,我方兵多這本是好事,可兵多消耗也大,這般相持下去,十萬人不事農耕,吃也把我們吃垮了!」呂方擺了擺手,他對眼前的戰局也十分焦慮,雖然武進城的攻擊十分順利,羅仁瓊說最多三日後便能破城,可奔牛塘的淮南援兵卻絲毫沒有前進的痕跡,難道此番自己舉十萬大軍前來,只是拿個武進城回去嗎?
高奉天看了王佛兒一眼,沉聲道:「大王,臣下以為淮南軍其實也快忍不住了!」
呂方聞言,精神不由一振,回到座位上,急問道:「奉天有什麼想法快說來聽聽。」
高奉天咳嗽了一聲,低聲道:「這等越過前線突襲地方後方之事,本來也是極端冒險的事情,若是成了也就罷了,若是稍有不順,派出的選鋒肯定是回不來了,這次淮南軍應該算是很順利了,可還是損失了快七百人,這些可都是精銳,算來其實我方還佔了便宜。」
呂方聞言,思忖良久後點了點頭,的確正如高奉天所言,這種突襲軍,由於返回的時候往往已經精疲力竭,如果被敵軍的援兵截到,往往就是全軍覆沒的下場,這種精銳的損失往往是無法彌補的。當然如果達成了燒燬地方糧庫的目的,這種損失就是完全划得來的,而淮南軍這樣行動只能說明一個問題:「敵方也忍耐不住了!」
高奉天跟隨呂方多年,心知此人精明到了極點,很多事情稍一提點,便明白過來,便繼續道:「末將以為既然敵將也快耐不住了,不如咱們再推上他一把。」
「推他一把?」
「不錯,他們不是來燒邸閣嗎?咱們就放出消息,說咱們軍糧不夠了,給民夫只一日兩餐,這樣一來,民夫們肯定怨氣沖天,淮南軍探子肯定會將這消息回報過去,他們又豈有不來撿這個便宜的道理?」
「不錯!」一旁王佛兒擊掌讚道:「我等還可以讓返回的漕船裝運一些不用的輜重,漕船船夫中定然有淮南軍的探子,他們也一定會將這消息傳遞回去。」
「如此甚好,便按你們說的做。」呂方此時臉上的焦慮早已一掃而空,滿是自信滿滿的表情。
第069章 戰前(五)
奔牛鎮淮南軍大營帥帳中,朱瑾、李簡等數人端坐,一名牙將在下首沉聲稟告:「此番出兵我軍大勝,共斬首三百餘級,攻破鎮海賊軍邸閣兩座,焚燒漕船三百餘條,甲仗糧秣無算……」
聽到那牙將將此次行動的得失稟告完畢,朱瑾神色如水,並無喜怒之色,身旁的史儼看到,做了個退下的手勢,帳中地位較低的將佐都退下了,只剩下李簡、朱瑾和史儼三人,良久之後,朱瑾苦笑道:「大勝,咱們自己丟了快六百人,才斬首三百級,這等大勝某家還是第一次聽聞。」
史儼勸解道:「相公,話也不是這麼說,畢竟我軍是偷襲一方,能有三百的斬首,那邊的死傷至少要加一倍,算來也就扯平了,加上那些被燒掉的糧食漕船,咱們還是賺了。」
「三百首級?鬼才知道裡面有幾個是鎮海軍兵卒,依我看只怕都是些民夫的首級吧?」朱瑾冷笑道,此次他派兵夜襲的主要目的是攻擊鎮海軍脆弱的補給線,自然不太可能有幾個敵兵的首級,再說這種在敵軍後方的行動,時間對於己方軍隊就是生命,就算擊潰了敵軍,恐怕也沒時間去收集首級,更不要說三百這麼多了,像朱瑾這等久經戎行的老將,剛聽完軍情便發現了紕漏,方纔那副樣子只是不願在下級將佐面前流露出自己的沮喪,傷了士氣而已。
一旁的李簡見狀,只得上前勸慰道:「朱相公何必如此,此番出兵敵後,本就是為了焚燬積聚,斷其樵采罷了,至於斬首幾何,不過是小事罷了,此番進兵,我方已經達到了目的,光是焚燬的糧秣,鎮海賊就得數日不食,損失了六百人,又算得了什麼?」
「哪有這麼簡單的,那呂方積蓄數年,一朝出師,豈會這般容易對付的。」朱瑾搖頭道,他常年在北方征戰,對位處兩浙的鎮海軍情況並不瞭解,此次出兵後,才從探子和往來兩地的商人口中得知呂方治理兩浙以來,物豐民阜,積蓄的民力財力非同小可。當年他和兄長與朱溫在中原苦戰十年,一開始也是勝負參半,只是朱溫由張全義經略後方,糧食甲仗源源接濟,而自己卻是越打越弱,最終兄長身死,自己不得不逃到淮南來。所以朱瑾對於一個穩定後方的重要性是有切身體會的,呂方通過先前的一系列的內政外交行動,先搞好了其他幾個近鄰的關係,又積蓄了相當的財富,全力向淮南開戰;反觀淮南一方卻是內亂頻發,四面樹敵,所以雖然從戶口領土上看,淮南遠勝鎮海,但是真正打起來,卻是朱瑾所領的淮南軍更希望速戰速決,而不願意持久耗下去。
正當此時,帳簾掀開,一名校尉進來稟告道:「相公,外間有緊急軍情!」
朱瑾點了點頭道:「說!」
「哨探來報,鎮海賊軍有異動,賊軍碼頭上有不少漕船,正在裝運貨物!」
「廢話!」李簡斥道:「這算什麼異動,賊軍老營碼頭那邊哪天沒有大量漕船的。」
那校尉被李簡叱呵,趕緊低下頭去解釋道:「末將該死,不過這次賊軍卻是從老營裝貨往回運,並非往前線運,而且其中不少是輜重。」
上首三人聽到這裡,精神立刻就集中起來了,此地有大軍屯紮,老營碼頭旁有大量的漕船卸貨物不稀奇,可往回運那就很奇怪了,只有一個原因可以解釋這一切——鎮海軍打算撤退,事先將一部分輜重轉船撤退,可這不是敵方的佯動嗎?
「屬下還有一個消息,不過未曾確定!」那校尉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吞吞吐吐地說了出來。
「快說!」史儼早就耐不住性子,連聲催促道。
「昨日有幾個從鎮海軍那邊逃過來的,說那邊軍糧緊張,民夫已經是一日兩餐,一干一稀了。」
「什麼?」李簡聽到這個消息,不由得又驚又喜,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昨夜的襲擊有這麼快的效應,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激動情緒,沉聲道:「你且將那幾個逃兵帶過來,本將要親自審問。」
數個時辰之後,中軍虞候將那幾名鎮海逃兵從帥帳中帶了出去,李簡回過頭來,看了看毫無表情的朱瑾,低聲道:「這幾人的話語中並無什麼紕漏。」
朱瑾搖了搖頭,答道:「若這幾人是呂方故意派來的,也是不會有什麼紕漏的。」
一旁的史儼點了點頭,贊同道:「不錯,他只需對民夫減掉一餐,自然有逃兵將消息傳遞過來,咱們自然問不出什麼破綻來。我只是覺得一次夜襲也太快了些,呂方也是歷經大陣仗的人物,怎會這麼容易退兵呢?莫不是故意示弱?」
這史儼在屍體堆裡滾大的人物,戰場上的嗅覺實在是……
李簡卻是頗為樂觀:「我倒是覺得不一定,呂方也許不是準備退兵,但他將輜重後運,讓民夫一日兩餐這總不是假的吧!這些舉動普通士卒看在眼裡,會動搖士氣的。我估計他是被夜襲之後,發現戰況不利,便預先做準備,免得到了最後局勢土崩瓦解,不可收拾。」
朱瑾點了點頭,道:「李將軍所言也有道理,我們還是先靜觀數日再說吧,這樣吧,這幾日再派幾隊人去襲擊敵軍補給糧隊,再看看敵軍的動靜。」
鎮海淮南兩軍首腦這一番勾心鬥角的結果就是,兩軍正面微波不起,可以江南運河為主軸的鎮海軍補給線則是烽煙四起,大的不亦樂乎,經過初次的大虧後,鎮海軍加強了對沿途邸閣的守兵和巡邏的密度,很是讓突襲的淮南軍吃了幾次虧,可畢竟鎮海軍的補給線太長,總有沒有遮攔的到的地方,雖然沒有像第一次那樣被人連邸閣都攻破了,燒了糧倉裡的糧食,可漕船船夫著實損失了不少,畢竟鎮海軍沒法把船都搬到圍牆去,淮南兵攻不破邸閣的圍牆,放火焚燒水邊的船隻還是做得到的。這樣一來,倒是把留在後方當轉運使和糧料使的陳允和駱知祥忙得不亦樂乎,叫苦不迭,每次看到前方報過來的漕船糧秣損失數目,這兩人的臉色便像是吃了十幾斤老黃連,幾乎可以擠出苦水來了。
鎮海軍老營,諸將佐分兩廂站開,無論是上首的王佛兒、呂方,還是兩廂的其他將佐,個個臉上都不好看,畢竟這些天數萬大軍蹲在營中勞師費餉,後方卻是烽煙四起,打得不亦樂乎。軍中傳言軍糧頗為不足,軍心不穩,這些不完全瞭解內情的將佐自然臉色也好不到哪裡去了,不過也不是每個人都這樣,帳中還是有一個人臉上是掩不住的喜色,渾似剛剛發了一筆橫財一般。
「啟稟大王,末將昨日已經督兵在武進城東西兩面各打開了一個缺口,待會發起進攻便可一舉破城!」羅仁瓊出列高聲道,一張臉上幾乎要放出光來,本來他還因為自己被派去圍攻武進城這個次要目標心情沮喪,唯恐錯過了立功的機會,可隨著戰事的進行,他驚喜的發現兩邊誰也不願意先動,自己完全可以先拿下武進城這個首功,再回頭去參加決戰。確定了這一點後,他也不急著催促手下加緊攻城了,反而小心翼翼的用臼炮攻城機械破壞城牆,輪流佯攻疲敝守軍,選擇突破點,讓手下軍隊學習如何配合新火器的使用,反正有充裕的時間,又有威力驚人的新武器,不如慢慢演練,減少士卒的傷亡,打一場漂亮的攻城戰讓主上看看自己的本事。
「嗯!」呂方應了一聲,卻好未曾聽到一般,還是那副苦瓜臉,顯然未曾將破城的事情放在心上。
羅仁瓊看到呂方這個模樣,萬分鬱悶,一咬牙上前一步大聲道:「末將今日便可破城,還請大王移貴趾於陣前督戰,激勵士卒士氣。」
羅仁瓊一開始嗓門就不小了,後來更是又上了三分調門,高亢的嗓音立刻將呂方驚醒了過來。呂方醒過神來,正好看到羅仁瓊一雙眼睛瞪著老大,一副要將呂方扯去的模樣,一旁的將佐看到他那副邀功的模樣,早就看不過去了,有人截口道:「羅將軍,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大王身份何等尊貴,你武進城一個彈丸小城,你打了這些天還沒拿下來,還好意思請大王親臨,虧你說得出口。」
羅仁瓊聞言臉色頓時漲得通紅,正欲開口反駁,呂方此時已經明白了他的用意,他也不想手下諸將因為爭功邀寵而起了衝突,反正自己也有閒暇,順便也可以看看臼炮的效果如何,便點頭道:「如此甚好,羅刺史,守將李遇在淮南資格頗老,將來還有大用,你一定要將其生擒來。」
羅仁瓊聽到呂方應允親臨戰場,精神不由的一振,大喜道:「末將定然將李遇那廝生擒到大王階前。」
第070章 拔城(一)
秋日的晨光彷彿一隻溫暖的手,稍一撫弄,就讓早起的人們覺得從身體內部透出一種舒服的感覺。天空呈現出一種透明的淡藍色,籠罩著整個大地,彷彿一伸手就能抓住,空氣乾爽的很,戰馬輕輕的打著響鼻,不時擺動著長長的尾巴,驅趕著身邊的蠅蟲,幾隻蟋蟀從草叢中跳了出來,碧綠色的頭上巨大的複眼轉動著,查看著四周的動靜,確認附近沒有天敵。
突然地面下傳來一陣無聲的震動,那幾隻敏感的昆蟲立刻跳回草叢中,接著,隨著一陣令人牙酸的咯吱聲,一座巨大的吊橋落了下來,搭在壕溝的上方,濺起好大一陣塵土。大隊披甲持兵的鎮海軍士卒魚貫而出,列開軍陣,風吹在戰旗上,帶起獵獵的聲響,場中沉重的腳步聲和夾雜其中的軍器碰撞聲,彷彿透著一股魔力一般,震人心魄。
此時的武進城頭早已站滿了守兵,經過這些天的炮擊圍攻,城頭上的壁壘女牆早已損壞的七七八八了,東西兩處城門附近更是被打開了兩個黑洞洞的缺口,雖然經過城中百姓士卒的連夜趕工,在缺口處豎起了一道木柵,城內還有一道矮牆,可是否能抵擋住鎮海軍的猛攻,誰心裡也沒把握,這天早上看到鎮海軍這般架勢,經驗豐富些的老兵已經知曉應該是總攻的時候了,紛紛坐下進食休息,現在多省下一分力氣,待會便多一分活下來的機會,倒是沒有見過大陣仗的新兵一個個只覺得口中發乾,嚼碎了的食物怎麼也嚥不下去,不少人還噎住了,惹來老兵一陣恥笑。
「萬勝!萬勝!」本來寂靜無聲的鎮海軍軍陣突然爆發出一陣雷鳴般的歡呼聲,倒是將城牆上的淮南軍守兵嚇了一大跳,不少被臼炮嚇破了膽的新兵還以為是敵兵又開炮,嚇得將手中的食物往一丟,便跑到牆角處蹲下身子,這是這些天來他們用血的教訓換來的教訓,在那裡被飛濺的石子擊中的可能性是最低的。可過了不一會兒,卻發現並沒有炮彈落下那天崩地裂的動靜,才小心地站起身來,探頭去看個究竟。
只見遠處的鎮海軍軍陣前,一騎飛馳而過,鎮海軍士捽髮出有節奏的「萬勝」聲,每當那騎士經過面前時,最近的那部分鎮海兵發出的歡呼聲就尤為響亮。城上的淮南守兵就算再傻也明白這是鎮海軍的大人物前來檢閱士卒了,反正這時候也不用擔心鎮海軍攻過來,眾人反倒放下心來,不少膽大的趴在女牆上看起熱鬧來,開始猜測那個騎士是什麼大人物。
呂方騎在馬上,經過多年不間斷的練習,他的騎術已經相當不錯了,可以不用雙手,只憑兩條腿和重心的變換,驅策著坐騎依照自己的心意行動。很快,呂方就已經到了行列的盡頭,士卒們停止了歡呼聲,無數道目光聚集到了他的臉上,幾乎讓他感覺到一陣灼熱感。呂方看了看遠處的缺口處,對在一旁羅仁瓊做了個手臂下劈的手勢,道:「開始吧!」
「喏!」羅仁瓊興奮地應了一聲,驅馬轉身離開了,隨著一陣陣戰鼓聲,已經進入發射陣地的多門臼炮開始射擊了,一開始是堵塞缺口的木柵,很快守兵昨夜好不容易建成的木柵就被炮彈打成了碎片,接著就開始轟擊城頭上的守兵,說實話,臼炮發射的實心彈對於殺傷人員的效果很一般,但是近百斤的石彈落下時產生的巨大震動和碎片橫飛的效果,對於城頭的守兵造成了極大的混亂,看到這樣的情景,羅仁瓊對身後的親兵做了個手勢,很快鎮海軍的隊形開始向前移動了,大約四百名鎮海軍士兵結成五個十乘八的方陣,緩慢的向前移動,在方陣的兩側則是為大約為其一半數量的弓弩手,當到達射程之後,就開始先將攜帶的竹排插入土中立好,然後向城頭放箭,掩護方陣的前進。
隨著方陣的靠近,鎮海軍的臼炮停止了射擊,以免誤傷了己方軍士。方陣中四周和前列的士卒將盾牌拼接在一起,方陣中間則將巨大的盾牌頂在頭頂上。城頭的守兵也開始從鎮海軍的炮擊造成的混亂中恢復過來了,開始在軍官的催逼下向逐漸向缺口處靠近的敵軍方陣射箭和投擲石塊,但是絕大部分箭矢和石塊都被盾牌給彈開了,鎮海軍的龜陣還是緩慢的向城牆缺口靠近。
看到方陣離缺口越來越近,城頭上的守軍校尉不禁又氣又急,這武進城固然堅固,兵力也充沛,但畢竟空間太小,沒有什麼迴旋餘地,一旦被鎮海軍衝進城來就大勢已去。他一面讓守兵繼續向城下的敵兵射箭投石,一面催促部屬將裝滿煮沸的火油的鐵鍋搬到城牆缺口處來,對付這種箭矢石塊都沒啥效果的龜陣就是沸油最好用了,只要澆將下去,就算是鋼鐵鑄就的好漢子也要脫一層皮去。由於這鐵鍋甚大,裝滿了沸油更是沉重不堪,本來是有裝在一輛專門的小車上,只需三五個人便能推動,卻不巧這些日子來城外臼炮轟擊之下,城牆上早就坑坑窪窪,到處是殘垣斷壁,眼看那小車離目的地只有兩丈遠了,車輪卻被卡在一條石縫中,進退不得。那校尉眼看著鎮海軍的龜陣越來越近,心中便好像在油鍋裡煎烤一般,忍不住大聲喝道:「快取繩索和槓子來。」他竟是要用人力將這大鐵鍋挑過去。
幸好城頭各種守城器具準備齊全,轉眼工夫便將那鐵鍋綁好了,那校尉喊了聲「起!」八條健壯漢子便將那鐵鍋晃悠悠的抬了起來,說時遲那時快,卻突然飛來一支流矢,正好射中了其中一人咽喉,中箭那人立刻倒了下去,那油鍋失去平衡,頓時跌落在地,滾燙的沸油將四周的眾人濺了一身,尤其是那八個抬鍋漢子,都被濺了一臉沸油,城頭頓時一片慘呼聲。
羅仁瓊坐在馬上,一雙眼睛瞪得如銅鈴一般,一瞬不瞬地盯著正在沿著缺口處斜坡上行的方陣,在這個方陣後面,還有四個方陣正魚貫而行,有少量隱藏在方陣中的弓弩手開始利用盾牌的縫隙向城頭射箭,由於沒有女牆的掩護,不少探出頭來投擲石塊的守兵中箭落城。羅仁瓊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大滴的汗珠不斷地從臉頰滾落下來,他很清楚,現在正是最關鍵的時候,鎮海軍的進攻軍此時就好像一個就要快爬到樹頂的人,越是快到樹頂,跌下來就越重,如果被逆襲的敵軍衝散了隊形,沒有盾牌掩護的士卒在城上守兵的近距離弓弩射擊下,十停裡只怕要去了九停。自己這次特地請到主上觀戰,就是不但要打贏了,還要贏得漂亮,才能給呂方一個深刻的印象,自己的仕途才能更上一步,既然如此,也難怪羅仁瓊如此表現。
也許是因為方才城頭忙中出錯,燙傷了不少自己人的緣故,對第一個爬上缺口的方陣的箭矢密度雖然猛烈了不少,可狼牙拍、鉛汁等殺傷力最大的守城手段還沒有出現,倒是讓方陣中的選鋒們鬆了一口氣,他們知道只要越過這段城牆,城牆上守兵對他們的壓力就要小多了,選鋒們咬緊牙關,小心的用盾牌遮嚴實了自己的身體,準備進城後好好讓那些城頭上射箭的狗雜種們嘗嘗長矛佩刀的厲害。
正當此時,身後突然傳來一陣驚叫聲,第一個方陣的選鋒們還沒有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便聽到一陣慘叫,龜甲陣中央便倒下了六七條漢子,原來守兵看到沸油失敗,急中生智,竟然將一條台階石挖了起來,從城牆上砸了下來,那台階石從高處砸下來,來勢何等兇猛,挨著的數名選鋒一聲不吭便吐血身亡。
城頭上那校尉咬著牙關,厲聲喝道:「快放箭,吹號角,讓後隊上來,莫要給他們重新組陣的機會!」他右邊臉頰被沸油濺到,表皮早已被脫落,露出裡面紅色的肌肉來,說話時肌肉抽搐,整個人宛如阿鼻地獄裡爬出的惡鬼一般。
隨著一陣號角聲,從城內衝出一隊守兵來,他們養精蓄銳已久,就是等著這個時候。鎮海軍的方陣被落石擊散,又被弓弩射殺十幾人,被這般一衝,竟然被壓得步步後退,眼看就垮下來了。
「該死,怎會如此!」在後方觀戰的羅仁瓊看到這番情景,不由得又驚又怒,本來一片大好的形勢居然一下子又被淮南軍翻轉過來了。他很清楚這等爭奪缺口的惡戰,就好像兩隻老鼠在狹窄的洞穴中角鬥,靠的就是那股子勢頭,如果勢頭被壓過去,再想反扳過來就難上加難,這幾個方陣中的都是他軍中最精銳的幾個都,還從自己牙兵隊中挑選了精銳加強了,賞格更是加到最高了,為的就是畢其功於一役,在呂方面前好生表現一番,卻沒想到出現了現在這種局面。
第071章 拔城(二)
「要不要增兵填上去?」羅仁瓊心中暗忖道,不過他也知道這麼做更大的可能性造成更大的混亂,成為城頭上敵兵的靶子,畢竟缺口的寬度有限,投入的兵力也有一定的上限,投入太多的兵力反而會自相踐踏。正當他左右為難的時候,戰況卻發生了轉機,缺口處的鎮海兵在軍官的指揮下重新恢復了組織,和反撲的敵軍在缺口處相持起來,擔負掩護任務的弩炮和弓弩手也加強了對城頭守軍的壓制,一時間城頭上哀號一片,缺口內的壓力頓時一輕。
約莫四五丈寬的缺口裡,雙方共百餘人正用盡全力廝殺著,鎮海兵想要突進城內,而淮南兵則想將對手驅逐出去。刀劍、盾牌、肉體在不斷地對撞著,發出清脆或者沉悶的聲響,隨時都有生命消逝,然後又有新的生命補充了進來,鮮血將坎坷不平的廢墟濕潤了,又將其和上面橫陳的屍體黏合起來,形成了一種奇怪的混合體,人們在這個混合體上前進、後退、跳躍、砍殺和被殺,然後又成為這個混合體的一部分,在這個小小的缺口裡,時間凝固了,這場廝殺彷彿會永遠持續下去一般。
突然間一聲巨響將這個凝固體給擊碎了,缺口中的所有人頓了一下,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了疑惑的神色,接著就是第二下,第三下,炙熱的炮彈落在缺口上,不分敵我的將碰到的人撕成了碎片,人的肉體在這種恐怖的力量面前變得如此不堪一擊,所有的人都丟下手中的武器,盡可能迅速的離開這個地獄般的地方,恐怖就像一種傳染病,感染到了守兵的心裡,無論城內的軍官如何驅趕威嚇,也沒有人願意回到那個缺口中去,方才敵軍那種不分敵我的一齊消滅的恐怖已經把他們嚇壞了,下一波鎮海軍士卒輕而易舉的從缺口衝進城內,佔領了附近的城牆,並開始搬開堵塞在城門洞內的沙包,好讓大軍進城。
看到武進城西門被緩緩打開,羅仁瓊這才鬆了口氣,他有點心虛的回頭看了看主上的神色,只見呂方的臉上並無什麼表情,好像沒有看到方才不分敵我開炮射擊的景象,心中這才鬆了口氣,自忖道:「主上又不是那等腐儒,定然不會見怪我方纔的舉動,不管如何已經以很小的代價破城了,總算是有了交代。」羅仁瓊正思忖間,卻聽見呂方說:「我有些睏倦了,你將那李簡生擒了之後,送到我帳中來!」說罷便轉身打馬離去了,隨性的殿前親兵也隨之離去,只留下羅仁瓊留在原地。
李遇坐在堂上,眼前的几案上放著一柄佩刀,門外傳來一陣隱隱約約的喊殺聲,夾雜在其中的廝殺聲已經很微弱了,顯然城內的守軍有組織的抵抗已經差不多結束了,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像武進城這種小城,好處是需要防衛的面積少,有足夠的兵力防禦;但缺點就是一旦被打開缺口,城中也沒有什麼迴旋的餘地,很容易被攻城方一鼓作氣全部殲滅,當親衛告知自己敵軍已經從西門的缺口突入,他就知道結局已經確定了,也許那天鎮海軍拿出可以如此輕易摧毀城牆的武器的時候,一切就已經決定了。李遇拿起几案上的佩刀,拔刀出鞘,光滑的刀刃上映出了自己的表情——滿是自嘲的苦笑。
這時,外間衝進一名軍佐來,看到李遇這般模樣,趕緊停住腳步急道:「府君你這是作甚?螻蟻尚且貪生,勝負乃兵家常事,您可莫要做傻事呀!」
李遇聞言一愣,旋即才反應過來手下是害怕自己自殺,低頭看了看佩刀,隨手將其丟在地上,笑道:「也罷,困守孤城,理屈而降,也算對得起楊家了。」
那軍佐見狀鬆了一口氣,趕緊將手中的包裹打開,裡面卻是一副尋常淮南士卒穿的舊衣,低聲道:「府君快些將這衣服換上,混入亂兵之中,說不定還能混出去。」
李遇趕緊接過舊衫,將身上衣衫換去,由後門逃了出去不提。
呂方回到營中,本以為最多中午羅仁瓊便會前來報捷,卻沒想到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直到次日清晨才等到羅仁瓊求見,讓其進來一看,只見羅仁瓊滿臉油汗,身後兩名親兵押著一個身著舊衣的漢子,正疑惑間,卻聽到羅仁瓊稟告道「大王,末將將李遇帶來了!」說到這裡,羅仁瓊伸手一指那舊衣漢子。
「哦?」呂方起身上下打量了一下那人,他雖然在淮南呆過一段時間,可很快就到了安仁義手下,和很多淮南軍將領未見碰面過,像李遇他就不知道相貌如何。眼見這個舊衣漢子灰頭土臉的,怎麼看也不像是一州刺史的樣子,便開口問道:「你可是常州刺史李遇?」
李遇抬起頭來,自從他易裝從州衙後門逃走後,很快就被鎮海軍捕獲,本來他還打算裝成普通軍士尋機逃走,卻沒想到被幾個關在一起的兵卒捅了出來,一開始他還抵賴不認,可鎮海軍軍官立刻找來了不少府衙中的僕役,整整折騰了一夜,半點水米都沒入肚,又餓又累,早就將心氣折騰的沒有了,聽到呂方詢問,拱了拱手應道:「不錯,正是鄙人,李某敗軍之將,聽憑呂公處置便是,只是已經一日未食,可否先給碗薄粥?」
呂方笑了笑:「這有何難,李公稍候即可。」說罷做了個手勢,便有親兵送來一張胡床,在李遇身旁坐下,李遇也是累的緊了,自從城破以來,他精神一直繃得很緊,從精神和體力上都消耗極大,現在倒索性放開了,便一屁股坐了下來,送了酒食上來,他也旁若無人的大口吃喝,一副豁出去了的樣子。
呂方坐在一旁,也不催促,只是笑吟吟地看著李遇吃喝,一旁的親兵加了兩次食物,終於李遇將手中的筷子丟到一旁,拍打著隆起的肚子歎道:「肚兄呀肚兄,這次可算沒虧待你了!」
「可還要再加些,軍中食物粗陋,委屈李公了!」呂方笑道。
「罷了!某家倒是還想用些,可惜這肚子不中用,再吃只怕就要撐破了!」
李遇解開腰帶,露出鼓鼓的小腹,靠了下去,一旁的羅仁瓊見他如此無禮,眉頭一皺,正要叱呵其無禮,卻看見呂方輕輕地擺了擺手,趕緊閉住了嘴。只見呂方笑道:「李公可還有什麼想要的,一次說出來,某家也好辦妥了!」
「呂公如此大方,在下便不客氣了。」李遇笑道:「可否讓某家些湯水,洗浴一番,再換件新衣,也好上路!」
「上路?」呂方眉頭一皺,問道:「雖然當年某家在淮南地位卑下,無緣向李公討教,但也不是濫殺之人,李公何出此言。」
「李某受武忠王大恩,絕不會負義降汝,既然如此,為何不殺我?」
呂方聞言笑道:「李公若是願與呂方共舉大事,呂某自然歡喜,可李公若是不降,某家也自當送回便是,又何必說什麼生生死死的。」
李遇聽呂方這般說,不由得半信半疑,問道:「你當真不殺我。」
呂方笑道:「呂某豈是好殺之人?自起兵以來,所殺之人不過錢繆、趙引弓寥寥數人而已。明人面前不說暗話,當時呂某新得杭州,強敵環立,若不殺錢繆,則無以威敵;趙引弓叛服不定,所以才殺了這兩人。今日情況大不相同,我殺你作甚?」
李遇聞言啞然,呂方方纔的言下有兩層意思:一層是他不是好殺之人,以前殺錢繆、趙引弓等人都是有其必要性;而另外一層則是你李遇是個無關緊要的人物,放你回去也沒甚打緊的,自然不殺你。聽了呂方的話,李遇心中既為能夠逃生而歡喜,又為受到輕視而惱怒。
呂方看了看李遇的表情,笑道:「看樣子李公是不願意留下了,也罷,君子絕交不出惡聲,本王先帶著李公看看我營中景致,再送李公回去,再一決雌雄可好?」
李遇尷尬地笑了笑道:「自然聽憑大王安排!」他此時求死之心既去,自然方纔那股子傲氣也沒了,整個人好似也矮了三分。
呂方便起身帶了李遇在營中遊覽,連糧倉、碼頭等緊要之地也不避諱,看罷後,有人已經將衣衫送來,呂方雙手將衣衫遞給李遇,笑問道:「李公這也看完了,呂某軍中士卒可還雄壯?糧秣可還充足?器械可還精良?」
李遇接過衣衫,方纔他看到的景象給了他極大地震撼,鎮海軍士卒之精悍、糧秣之充沛、兵甲之精良都遠遠地超過了他的想像,只是他卻不願卻了自家的威風,沉聲答道:「大軍威風某家也見過了,只是大王雖然兵精,卻非天下第一,自古知並非好戰,還望大王持盈保泰,這才是長久之道。」
「哈哈!」呂方大聲笑了起來,彷彿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最後他沉聲道:「我本欲李公替我帶話,想不到倒先被您教訓了一番,也罷!您此番回去,便將所見告訴朱瑾便是,結果如何,便看天命吧!」說罷便拱手做了個送行的手勢,便自顧轉身離去。
第072章 決斷
呂方轉身走了,隨行的將佐自然也跟著走了,只剩下一個年輕人,笑瞇瞇的拱手行禮道:「末將王自生,奉大王之命,護送李公回營!」說罷便轉身牽來兩匹裝具齊全的戰馬,將一匹的韁繩遞了過來,李遇見呂方當真釋放了自己,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得僵硬地接過韁繩,王自生也不多言,自顧在前帶路,不一會兒便出得營來,兩人分別上馬,一路向西而去,路上遇到了四五處鎮海軍的哨卡,可王自生只是從腰間取出一面令牌揮了揮,哨卡的守卒便忙不迭的讓開了,李遇看在眼裡,心知這年輕將佐定然是呂方的心腹,看著對方在馬背上挺拔的身形,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疲倦之意:「看來自己已經老了,如今已經是他們的天下了。」
轉眼之間,兩騎已經跑出了七八里路,王自生勒住戰馬,轉身對李遇拱手笑道:「李公,前面便是貴軍的範圍了,末將便送到這裡了。」
李遇微微一愣,回頭向自己來處望去,正午的陽光照在鎮海軍的營壘上,無數頂帳篷錯落有致,層層疊疊,給人一種鋪天蓋地的感覺,李遇不禁有些目眩,他趕緊抓緊韁繩,緊閉雙眼,才覺得好了點。李遇戰馬彷彿也受到了騎士的影響。
倒退了兩步,發出不安的嘶鳴聲。一旁的王自生趕緊策馬過來扶住李遇,低聲問道:「李公莫非有什麼不舒服的?」
「沒有,沒有!」李遇睜開雙眼,定了定神,在臉上擠出一絲笑容,道:「剛才被陽光閃了一下眼睛,有點頭暈。某家這便回去了,你回去後替我謝過呂公了!」李遇拱了拱手,便踢了兩下馬肚子,向淮南軍的方向去了。雖然背後並無什麼追兵,但李遇不住的用馬鞭抽打著坐騎,以最快的速度奔跑,彷彿在背什麼無形的東西追趕一般。
奔牛鎮淮南軍大營,帥帳中李簡、史儼二人正爭得不可開交,這幾日來一直便是如此,李簡不斷地催促主動進攻鎮海軍,救援被包圍在武進城中的李遇;而史儼則堅持現在進攻的時機還不成熟,要持重勿戰,待機破敵,而作為主將的朱瑾心中其實是贊同史儼的意見,畢竟自己最大的持仗之處就是那一萬鐵騎,但江南地形破碎,河流縱橫,並不適宜騎兵馳騁,而且呂方在援軍到達之前的那段時間內也沒有閒著,修築了堅固的野戰工事,雖然是客軍,實際上已經是佔了主位,作為一個久經戰陣的統帥,朱瑾並不願意在毫無把握的情況下和鎮海軍這樣一個強敵進行無把握的決戰,但是他又不能公開的表示支持史儼的意見,畢竟李簡作為江東三州的勢力代表,雖然自己官銜在其之上,但對其手中的軍隊並沒有很強的控制力,更不要說後勤補給,民夫征發等諸般事宜,離不開對方的支持,更不要說李簡手中還有一萬多戰兵,光是看在這個份上,都不能撕破了臉,於是朱瑾只是敷衍,絕不表明自己的態度,反正李簡手中兵力有限,總不會獨走,讓史儼當出頭椽子即可。
正當帳中正爭論不休的時候,外間突然有人通報:「稟告大帥,常州刺史李府君逃回來了!」
「什麼?」李簡霍的一下站起身來,他自從得知鎮海軍使用了那種「聲震千里,摧大城如卷席」的神秘武器後,就心急如焚,當年李遇主動接過堅守孤城的任務時臉上那平靜的表情不時在他眼前出現,雖然由於鎮海軍的封鎖十分嚴密,他還沒有得知武進城已經被攻破的消息,但聽說李遇逃出來了,心中的一塊石頭也落了地。
「快請李府君進帳來!」李簡一邊高聲喊道,一邊揭開簾幕,當他看到李遇進來的模樣,不由得驚異的「咦」了一聲。自己這位同僚身上衣著整齊,毫無劫後餘生的狼狽模樣。
李遇看了看帳中三人的表情,已經猜出了對方疑念,苦笑道:「你們也不用猜了,武進城已經被呂方攻破,我也被他生擒,我是他放回來的。」
朱瑾和史儼對視了一眼,都看出了對方的疑念,只是他們兩人和李遇交情較淺,不好開口詢問。倒是李簡沒有什麼顧忌,直接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且將事情原委說與某家聽聽?」
李遇苦笑了兩聲,便將圍城苦戰的經過一一道來,直到自己易裝逃走,卻被敵軍士卒識破,押送到呂方面前,本以為必死,卻絕處逢生。說到最後,李遇歎道:「呂方先讓某家吃飽肚子,又帶著我在營中轉了一圈,什麼緊要地點都未曾避讓,最後又送了一匹馬,輕輕鬆鬆的放我走了。這廝當年在淮上時行事就頗為怪異,想不到今日還是如此。」
李簡聽說李遇看過了鎮海軍軍營,趕緊問道:「你在鎮海賊軍營中都看到了些什麼,快快說來聽聽。」
李遇點了點頭,稍微凝神回憶了片刻,便細細說道,他本是久經沙場的老將了,對於軍旅之事自然是內行的很,言語雖然不多,但都極有見地,讓一旁側耳細聽的朱瑾與史儼二人不禁暗自點頭,到了最後,李遇總結道:「呂方那廝營壘雖然和江淮軍之法頗有不同之處,但卻頗有獨到之處,軍士雖眾,但卻毫無雜亂之感,甲械精良,實在是天下少有的強兵,呂方子開戰以來,連戰連勝,果然並非幸致!」
「那鎮海軍中糧秣可還充足?」朱瑾終於耐不住性子,親自開口詢問這個自己最關心的問題,這些天來的突襲戰,到底取得了多少的效果。
「這個?」李遇聞言猶豫了起來,隨即答道:「我在鎮海軍營中呆的時間太短了,不過呂方帶我遊覽其糧倉時,我注意到不少糧倉都有穀物溢出,士卒也無饑寒之色,應該無缺糧之憂吧!」
「果然如此!」李簡突然擊掌道,聲音中滿是掩不住的興奮,他轉過身來,對著朱、史二人道:「呂方那廝定然是用唱沙作米之計,效檀道濟故智,欺瞞我等罷了!」
朱瑾與史儼對望了一眼,朱瑾問道:「李都統何出此言?」
李儼笑道:「列位請想,自古兩國交兵,軍中糧米多少,存儲何處是何等緊要的軍情,既然呂方要將李常州放回,又豈會讓其知道實情?他分明是前段時間船隻邸閣損失嚴重,軍中糧食不足,卻故意以糧足示之,讓我軍傻傻的等待,自己卻領兵悄悄撤退。」
史儼聞言臉上現出不豫之色,答道:「李都統此言也太莽撞了些吧,這十餘日來我方雖然頗有斬獲,但運到的糧食還是不少,更不要說他在城下圍城那麼多天,光是積累和繳獲的武進城中糧資就有不少,你又如何知道這不是呂方故意引我軍浪戰的消息呢。」
李簡聞言臉上現出譏笑的神色:「就算是呂方的伎倆又如何,無非是決戰罷了,史將軍這般說,莫非是那次見了鎮海軍的火器,嚇破了膽子不成?」
史儼聞言大怒,一把扯開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只見上面滿是傷疤,怕不有數十處:「某家能步行時便在馬上,挽得弓弩,從晉王后,披甲上陣,白刃相交何止百餘次,又何曾知道一個怕字,只不過深知兵者國之大事,國亡不可復存,人死不可復生,不欲僥倖從事罷了。呂方那廝狡黠多智,如此怪異行事必有所圖,你若這般說,某家臨陣時便為突將,讓你看看到底某家是否嚇破了膽子。」
朱瑾見狀趕緊勸慰史儼,他可不希望自己這個左右臂和李簡這種地方實力派起了衝突,李簡也趕緊見好就收,連聲道歉,不過最後他還是說道:「並非某家想僥倖從事,只是二位想想,大軍有萬餘鐵騎,每日消耗的糧秣就是天數,有大半都是從宣、潤二州征發而來,時間一久,民力如何支持得住?而且這麼多騎兵時間一久,也瞞不過對面的呂方,他必定有所防備,二位所的勝機便又少了三分,不如乘其還不知曉,一戰破敵的好。」
朱瑾聞言默然,如果說李簡方纔所說的還有些主觀臆斷的話,這兩個理由可是有利的很,作為地頭蛇,轉運、就地征發等諸般事宜都是李簡處置的,他最有發言權,由於廣陵那邊的運送經常遭到侵入長江的鎮海舟師的襲擊,糧秣的補給總是不太及時,李簡肩上的擔子就格外沉重,他方才也就是表明了一個態度,宣潤兩州的民力已經很難再支持下去這幾萬大軍的消耗了。想到這裡,朱瑾終於沉聲道:「李都統,兩日後,大軍出發,進攻鎮海賊,目標,武進城!」
史儼聞言,正要出言勸諫,朱瑾做了個阻攔的手勢,道:「史將軍不必多言了,我意已決,你回去準備出兵的事宜吧,那時候還要仰仗你的鐵騎呢?」
第073章 決戰(一)
淮南軍即將出兵的消息很快就被傳遞到了鎮海軍這邊,畢竟兩軍相隔不過三十里地,偵騎哨探無數,一支數萬大軍出發前的動靜是不可能瞞過這麼多雙眼睛的。身為行營都統的王佛兒立即召集諸將,準備未來的決戰,此次出兵,雖然呂方號稱十萬之眾,但是其中的核心力量不過五萬人,主要由殿前親軍、親軍組成,殿前親軍有左右二廂,各轄十五指揮,編製十足有餘,共一萬五千人,由殿前都指揮使統轄,但由於此位太過緊要,平日裡都是空著,殿前親軍的兵權實際上由呂方親自統管,有時讓王自生以檢點殿前諸軍的名義暫時代理。而親軍則是六坊,每坊各有八千人,剩下的則是團結兵,弓箭社之類的輔兵,除了蘇、湖二州的部分團結兵由於毗鄰淮南,有一定的戰鬥力,剩下的戰鬥力都很弱,他們的主要任務是守衛沿途的補給線,據點,還有修築壕溝營壘等勞作。而在武進城下,集中了殿前親軍左右二廂,還有親軍四個坊的兵力,可以說鎮海軍的百分之七十以上的戰力都集中在這裡了,可以說此戰的勝負就決定了呂方的未來的命運也不為過。
而經過這麼多天的偵查,王佛兒對於敵人的總兵力有了個大概的瞭解:李簡手中的江東兵大約有一萬兩千到一萬五千之間,朱瑾的援兵大約有三萬人,這個和實際情況差距不遠,但由於淮南軍良好的隱蔽工作,王佛兒對敵方騎兵的數量的估計是完全錯誤的——四千到五千,還不到實際數量的一半。雖然如此,王佛兒對於敵軍騎兵方面的優勢也給予了相當的重視——鎮海軍的騎兵大約只有兩千左右,這已經是多年來呂方這些年來苦心經營的結果了,雖然其中有大約一千重裝甲騎——這是人工繁衍阿拉伯馬的結果,但王佛兒還沒有自大到認為可以和擁有沙陀鐵騎的淮南軍在騎兵上相抗衡。所以佈陣時他特別在這方面做了相應的考慮,由於武進城的東南面是江南運河,西北面江南運河,而向右則是起伏不定的丘陵地帶,一直延伸到北面的澡港,那裡是大片生長著蘆葦的濕地,而戰場就在其中。
淮南軍前進的速度並不快,從奔牛塘到武進城大約有三十里的路程,可是淮南軍花了快兩天功夫才到——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誰也不願在行軍中消耗士卒的體力,這就給了王佛兒充裕的時間部署自己的軍隊,根據地形,王佛兒以自己在蘇州是所領的第二坊和蘇州團結兵為左翼,羅仁瓊指揮;第六坊和湖州團練兵、騎兵為右翼,王許指揮;而殿前左廂和第三,第五兩坊兵為中軍,自己居中冊應,殿前右廂為預備隊。他打算採用中央突破的戰術,用最強力的中軍衝破敵軍的陣線,然後向左旋轉,將敵軍趕入江南運河去。由於左翼緊靠運河,不用擔心淮南軍使用騎兵從那邊迂迴,所以王佛兒將自己手中不多的一點騎兵集中到了右翼,以防止敵軍的突破,他打了最壞的打算,即使淮南軍的騎兵在右翼取得了勝利,也很難做很遠的追擊——右翼的後方不遠處就是鎮海軍的營壘,王佛兒在營壘中留了不少團結兵,這些軍隊野戰不行,躲在壁壘後面射箭還是可以的。
淮南軍抵達的當天並沒有爆發什麼激烈的戰鬥,形勢對鎮海軍不太有利——淮南軍的輕騎打敗了他們的同行,迫使他們退到距離己方步兵陣線相當近的地方,披散著頭髮,做胡人打扮的沙陀騎兵在鎮海軍的陣前來回馳騁,炫耀著自己的騎術;有些張狂的還揮舞著長矛,矛尖上挑著鎮海軍的首級或者丟下的頭盔,向敵軍挑戰,可對面的鎮海軍卻毫無反應,彷彿根本沒有看到眼前的情景。
突然,隆隆的鼓聲從淮南軍的軍陣中響了起來,一開始是中軍的鼓聲,之後越來越多,數不清的戰鼓按照同一個節奏響了起來,彷彿一隻巨大的水泵,從每個人的心臟中抽出更多的血來,不少士卒都只覺得身上的甲冑緊的喘不過氣來,彷彿是整個人膨脹了一般。隨著一陣鼓聲,淮南軍的弓箭手們前進了數十步,開始在軍官們的指揮下,向敵軍拋射羽箭——由於騎兵的優勢,他們不用擔心鎮海軍用騎兵驅逐他們。在他們射擊的同事,對面也飛來了還擊的箭矢和石彈,兩邊的行列都出現了缺口,旋即被後來者補上。
淮南軍的弓弩手在發射完了五隻箭後,便紛紛向後退去,消失在己方前進的人浪中,淮南軍的步卒放低了矛,開始緩步前進了,正像一塊石頭由高處滾下,每時每刻都在,每時每刻都在集聚著力量,他們也是這樣,從慢步變為跑步,又變為奔馳,然後以可怕的速度向前挺進,像雪崩似地無法抑制,準會摧毀擋在路上的一切。大敵被他們的踩踏得呻吟、顫慄。
與此同時,鎮海軍的陣中也爆發出一陣「萬勝」聲,千萬顆戴著鐵盔的頭顱仰望天際,千萬個胸脯發出一個宏大聲音,彷彿天上的巨雷已經開始在人間轟響。
槍矛在士卒手中顫動,軍旗和旗幟在搖晃,空氣在震盪,運河旁的蘆葦叢搖來擺去,連水面都泛起一陣陣漣漪。
右翼的兩軍最先遭遇到了,鋼鐵的撞擊聲、馬蹄聲、和士卒的高呼聲混雜在一起,但時常又出現靜寂無聲的時候,彷彿人們透不過起來,但很快這種靜寂又被呼喊聲所打斷。
從右翼的呼喊聲更響了,但是具體的情況如何,誰也無法判斷,升起的丘陵擋住了視線,王佛兒從馬背上站了起來,可依舊是徒勞,他的臉上露出了焦慮的神情,這時,雙方的中軍也接觸到了,巨大的衝擊爆發出的聲響是如此的驚人,彷彿每個人的靈魂都被摜倒在地,狠狠的踏上一腳一般。雙方的軍隊都在竭力的前進,但都對手所阻止,不斷有人慘叫著倒下,但立刻被後來者所補上。但是最殘酷的戰鬥是在長矛被折斷之後,兩軍用盾牌和短刃白刃相接的肉搏戰。於是盾牌與盾牌相撞擊,人抱著人,倒在地上翻滾著;軍旗倒了下去,頭盔被刀劍斬裂,甲葉和護肩上飛快的沾滿了鮮血,士卒們向被收割的麥穗一般成群的倒下。死亡像一陣風似地吹滅了生命;呻吟從胸口迸發出來;眼睛裡的光彩給撲滅了,成群的戰士給投進了永恆的黑夜。
鋼鐵迸發出火花,四處飛濺,木柄的碎片,折斷的旗桿,盔纓、屍體和折斷的手足全部混雜在一起,無論是武藝高強的勇士,只要倒下來,除非是極其幸運的,都會被無數只腳活活踩死,但是迄今為止,鎮海軍還是沒有一個小方陣被擊垮過,這些經歷過無數次苦戰的老練士卒盡可能的保持著隊形,使淮南軍的猛攻好像海浪撞擊在礁石上一般,變成無數碎片,這幾次衝擊不但沒有衝垮鎮海軍的陣線,反而淮南軍的隊形自己有些亂了,站在高處的王佛兒見狀,立即發出信號,處於第二線的鎮海軍老兵立刻變換成縱隊,衝進敵軍陣型的缺口處,用投矛和刀劍攻擊敵方的側背,使用長達十二尺長槍的淮南軍士卒根本無法抵擋這些使用盾牌短兵的敵軍的猛攻,又被己方的後續部隊擋住了退路,進退不得,死傷慘重。
與中央戰場的局勢相反,在丘陵的另外一邊,右翼戰局卻是對淮南軍有利,指揮淮南軍左翼的史儼並沒有急著以步兵猛攻,有著豐富騎戰經驗的他讓步兵嚴陣以待,以精騎橫擊敵軍側翼,王許不得已,只得讓步兵以棋盤方陣展開,騎兵居其間反擊,兩軍時進時退,相持良久,但鎮海軍騎兵數量遠遠少於淮南軍,騎射水平相差甚遠,時間一久,便逐漸支撐不住,只得退入己方步兵陣中。史儼見狀,則讓己方步兵輪流進食休息,而以小股輕騎輪流襲擾敵軍陣型,使其不得休憩,過了約莫兩個時辰,右翼的鎮海軍步卒已經疲態畢現,陣型混亂。
史儼見狀,立即下令步卒起身進攻,同時令所有的輕騎繞過鎮海軍右翼,準備迂迴敵軍,同時下令剩下的五千甲騎上馬,準備出擊。
第074章 決戰(二)
摻雜著鮮血的汗水一滴滴的從王許的臉頰滑落下來,在右邊太陽穴的位置有一道一寸多長的傷口,這一名淮南軍騎士的戰果。就在半刻鐘前,身為右翼將的王許看到情況危急,親自到第一線督戰,被敵軍騎士發現——王許身後□赫的儀仗表明了他的身份,幾個勇猛大膽的敵軍騎士竟然衝到了相距王許不過四十步遠的地方,彎弓射傷了王許本人和他的戰馬,幸好他身上所穿的盔甲十分精良,儘管如此,主將落馬的景象就引起了鎮海軍陣線的動搖,險些釀成大禍。
「將軍,包紮好了!」軍醫小心翼翼的給王許包好了傷口,沒有辦法,太陽穴部位有幾根大血管彙集,又臨近腦部,若是再給頭盔擦破了,只怕會喪命。這時,幾隻鳴鏑從空中掠過,發出尖銳的響聲,那軍醫不禁下意識的顫抖了一下,這裡離前線是在太近了,自己應該想辦法盡快離開這裡。
王許點了點頭,臉上並無半點表情,雙目緊緊地盯著不遠處的戰場,經過兩個時辰的激戰,鎮海軍的戰線已經稀疏了很多,陣前的空地上橫七豎八的都是人和馬的屍體,箭矢密密麻麻的插在地上,就好像地上多了一片雜草,輔兵和民夫們正忙亂的將傷員向後搬運——不到三里外就是大營。這時敵軍那邊又傳來一陣急促的鼓聲,王許抬起頭來,將目光向淮南軍那邊頭去,顯然又一輪的進攻要開始,最前面的是弓弩手,他們後面是大隊的長矛手,在步兵的右翼則是騎兵。他無聲地歎了口氣:和上一次一樣,但是他沒有辦法應付,沒有強有力的騎兵掩護,步兵方陣的側後翼是很脆弱的,他只能硬著頭皮硬挨著敵軍的輕騎衝擊和射擊,正面淮南軍的步兵也十分強悍,使得他無法抽出足夠的兵力用縱隊反衝,不過這倒不讓他太擔心,顯然淮南軍的主攻方向是在自己這一邊,這也是在戰前軍議中預料之中的事情——戰場的左邊緊挨著運河,不利於騎兵機動,擁有騎兵優勢的淮南軍最有利的主攻方向就是自己的右翼,只要自己能夠堅持到中軍突破敵軍的防線,勝利就是囊中之物了。想到這裡,王許轉頭向中軍方向望去,丘陵擋住了自己的視線,他回過頭來,突然他感覺到一陣不對,但一時間又無法確定是什麼不對,王許站起身來,跳上一旁的戰馬,在馬股上抽了一鞭,向前趕去。身後的親兵們趕緊跟了上去。當王許前進了大約十餘丈後,他終於明白了自己方才為啥感覺不對了,淮南軍的騎兵行列中閃耀著金屬的光澤,在這個距離上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在最前面得那些傳皮甲的騎兵後面,還有一些穿著金屬盔甲的騎兵,這些騎兵的馬匹要更為高大些,不少馬匹上也披著馬甲,有些人的臉上還戴著金屬面具,大約十二尺甚至更長的馬槊斜指向空中,就好像一片移動的森林。
「甲裝具騎!」一粒冷汗立刻王許的額頭滑落下來,南下前在北方當了廝殺了快十年的王許立刻認出了眼前的敵人是什麼,他萬萬沒想到自己在江南居然也會遇到這種騎兵中的王者,而且看樣子數量還相當多。他立刻轉過頭來,厲聲嘶吼道:「快,快下令步兵變棋盤陣,還有快些到中軍通報,淮南軍有甲裝具騎!」
親兵們被王許的失態給驚呆了,這個平日裡終日少語,幾乎和木頭一樣的男人此時卻激動地滿臉通紅,青筋暴露,方才好不容易包紮好的傷口被迸裂了,鮮血又流了下來,他卻恍然未覺,狠狠的一鞭抽在一個親兵的肩膀上,親兵們這才反應過來,回頭去執行命令。王許看到手下四散去執行命令,這才厲聲喝道:「還有多少騎兵?預備隊還有多少?」
一旁的副將低聲道:「騎兵還有一千出頭,步兵還有十二個都。」
「讓他們全部準備好,待會就頂上去!」王許將頷下的盔帶束緊了點,拿起手中的長槊,掂量了一下份量,一副準備立刻衝陣的模樣。
史儼騎在馬上,他的兩側,大隊的甲騎正在以慢步前進,他看著遠處的鎮海軍大旗,靜靜的估算著自己這邊相距的距離,準備發出衝擊的命令。作為一個沙陀大軍中征戰多年的騎將,他的戰術系統和中原地區的漢族軍閥大為不同,對他來說,戰爭就是一場擴大化的狩獵,先用輕騎和步兵的反覆衝擊,消耗疲憊敵軍,找出敵人的要害,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發起致命的一擊,取得最後的勝利。他先用騎兵反覆攻擊對方的側翼,做出迂迴側背的樣子,迫使右翼鎮海軍延長戰線,然後先用輕騎居前,遮掩視線,讓對方習慣性的認為這不過是上一次進攻的重演。實際上一旦開戰,淮南軍就會先用輕騎牽制側翼,而用重騎突破薄弱的陣線,直搗右翼的將旗,一舉摧垮右翼鎮海軍的指揮系統,然後利用丘陵的遮掩,爬上丘陵,居高臨下,直擊鎮海軍中軍的背後,前後夾擊,取得全勝。史儼已經知曉鎮海軍將主力集中在中央,打著中央突破的打算,而鎮海軍中軍前突的越厲害,自然越會將自己的背後曝露在自己的面前,公牛雖然兇猛,但不會是好獵手的敵手,而史儼手中的那支重騎就是獵手手中的刀刃。
「兩百步,一百九十步,一百八十步。」史儼喃喃自語著,前面的輕騎已經開始加速,飛奔向鎮海軍的右翼,史儼滿意地看到一部分鎮海軍步卒不得不將矛尖指向側後方向,弓弩手也開始發射箭矢。他舉起手中的長槊,正準備向下一揮,發出發起衝擊的信號,卻詫異的發現眼前的敵軍軍陣開始變換。
「莫非是敵軍主將發現我的企圖了?麻煩的傢伙!」史儼皺了皺眉頭,隨即眉頭舒展開來:「無所謂,倒霉的蠢貨!」他的臉上露出了幸災樂禍的笑容,臨戰變陣是軍中大忌,騎兵衝擊轉瞬即到,說不定反倒更容易了,史儼猛的將手中的長矛向下一揮,幾乎是同時,淮南軍的陣中發出蒼涼的號角聲。
這號角聲還沒落地,淮南軍的重騎發出一陣野蠻的歡呼聲,戰馬彷彿感覺到背上主人的嗜血,也加快了腳步,無數隻馬蹄踢打著地面,將無數的泥土從地上掀飛起來,此時淮南軍的輕騎已經轉向側面,讓開了通道,在鎮海軍的士卒眼前露出了這樣一幅可怖的情景——無數甲騎正想自己猛衝過來,就好像一堵移動的牆壁,任何檔在他們前進道路上的障礙都會被壓得粉碎。
「第一排蹲下,矛尖向上,第二排長矛上肩,弓弩手上前,準備放箭!」隨著一連串的號令聲,鎮海軍的數十個方陣迅速的變換隊形,如果不是親眼看見,簡直難以相信在騎軍衝擊面前,步兵的陣型依然完成了變換,這簡直是一種藝術。
「放箭!」隨著一陣嗖嗖聲,弓弩手們向四十步外的甲騎射出了箭矢,這個距離幾乎是弓的最遠有效殺傷距離,放完了箭矢的弓弩手們立刻轉身退入方陣中,換上刀棍骨朵一類的短兵。幾乎是同時,淮南軍的甲騎行列中出現了一些缺口,無論是死還是傷,只要跌落地的騎兵,就算沒有跌死,也會被後繼的騎兵踏得粉身碎骨。騎士們壓低了身形,放低了馬槊,對準了不遠處的目標,準備做最兇猛的衝擊。
「彭!」隨著一連串的悶響,兩軍終於撞到了一起,結成空心方陣的鎮海軍得抵抗衝擊能力得到了很大的提高,但即使如此,在甲騎的衝擊下,第一排和第二排的士卒幾乎傷亡殆盡,長槊將他們的身體幾乎撕成了碎片,在這麼巨大的沖量下,就算是根削尖的木棍,也足以刺死披甲的士兵。殘酷的血戰立刻開始了,一個騎兵的坐騎頸部被兩根長矛刺穿,他用一種驚人的敏捷脫了開了馬鐙,從馬背上跌倒在地,居然沒有被倒地的坐騎壓住,身披重甲的他還來不及站起身來,鎮海軍陣中就衝出一人,猛的伸手按住對方的鐵面具,右手拔出匕首在敵人無甲的咽喉處猛的一勒——猩熱的鮮血噴射出來,足足濺出四五尺開外。
史儼凝視著眼前的戰局,兩道濃密的眉毛幾乎擰成一個疙瘩,眼前的戰局讓他頗有些疑惑不解。淮南軍已經衝破了敵軍的陣線,但又不能說是突破了——右翼的鎮海軍步卒結成了數十個方陣,外側是手持長矛的重裝步卒,裡面是弓弩手,方陣只見保持著相應的距離,衝破了防線的甲裝具騎並沒有按照他事先設想的那樣直撲敵軍將旗——斬將奪旗,而是在這些方陣間衝擊砍殺著,的確有幾個方陣的士卒被他們砍殺踐踏的只剩下十幾人,可那面鎮海軍右翼的將旗還在風中飄蕩著——完好無損。
第075章 決戰(三)
史儼的右手舉起而又落下,如是者三四番,最後還是收了回來,沒有發出讓騎兵丟掉眼前的敵人,直撲將旗的命令,原因無他,甲騎的隊形已經散亂,又失去了速度帶來的衝擊力,這樣的甲騎面對列陣完畢的步兵是很脆弱的,史儼很清楚這些甲騎在南方的珍貴,發出了撤退的命令,隨著一聲號角聲,淮南軍的甲騎陸續退了回去,消失在第二線的步兵陣線中,他們會在己方陣後重新整隊,準備發起第二輪衝擊。
其實剛才從甲騎開始衝擊到撤退滿打滿算也不過一刻鐘時間,可在許多士卒心中卻彷彿感覺過了半個世紀一般長久,不少人這才發現自己的面前躺滿了人馬屍體,有不少步卒被鎮海軍的馬槊釘在地上,甚至有兩三人被一根馬槊刺穿的例子,生還者和垂死者的哀號聲在戰場的上空迴盪著,方陣內部的弓弩手們走了出來,盡可能的從屍體堆中找出傷勢較輕的袍澤,遇上還沒死的淮南軍士卒就補上一刀,遇到己方重傷的也補刀省的繼續受苦,至於外圍的披甲肉搏兵則紛紛坐倒在地上喘著粗氣,抓住空閒休息片刻,不少人的肌肉都已經開始抽搐,連拿著喝水的皮囊都抓不穩,可見方纔那場肉搏戰消耗體力的巨大。可正當這個時候,對面又傳來一陣急促的戰鼓聲,這表明淮南軍的下一波進攻就要來臨了。
此時的王許雙頰的鬍鬚已經被如注的汗水浸濕了,摻雜了血的汗水將他濃密的鬍鬚粘成一縷一縷的,彷彿是西域胡人紮成的小辮一般,此時的他心中已經緊張到了極點,他手中的最後一支預備隊——兩千名湖州團結兵已經被派到右翼去對付已經迂迴過去的沙陀騎兵了,如果淮南軍突破了正面,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帶著身邊的不到兩千人填上去了。王許心裡明白,無論自己的將略多麼出色,自己麾下士卒的勇氣多麼驚人,決定右翼勝負的決定性因素已經是軍隊人數的多少了,只要敵軍的甲裝具騎發動從側翼再發起一次衝擊,那些團結兵是絕對抵擋不住的,自己和第六坊剩下的不到六千名士卒就會遭到前後夾擊,全部戰死在這塊不大的空地上。
「是在原地堅守待援還是退入營壘中固守呢?」面對這個兩難的抉擇,王許的臉色慘白的好像大病初癒一般,就在不到百步外,淮南軍的步卒如烏雲一般壓了上來,相對於層層疊疊的淮南軍,鎮海軍的陣線要單薄的多,彷彿一下子就能被衝破,在烏雲的後面還有大隊的甲騎,王許倉皇的向中軍方向望去,隆起的丘陵擋住了他的視線,他猛地一咬牙,喃喃自語道:「反正這條命十多年前在濠州便是撿來的,活到今日只當是賺了的,一切便看你王佛兒了的。」
中央戰線地帶,鎮海軍已經擊垮了淮南軍的兩陣,將陣線深深打的凹入,但是朱瑾將兩陣的敗卒重新編入防線,使得最後一道防線的兵力密度高的驚人,鎮海軍也無法達成突破,激烈的戰鬥已經持續了三個多時辰了,即使鎮海軍進行了一兩次更換,雙方的軍士也早就到了體力的極限,不少人明明沒有受傷,便突然累脫了力軟倒在地。站在帥旗之下的王佛兒凝視了片刻,正準備下令將最後的預備隊殿前右廂投入戰場,達成突破,卻看到右邊人馬一陣攢動,側頭一看,只見一騎正從遠處疾馳而來,看他服色正是右翼王許那邊的傳騎。王佛兒心中不由得咯登一下,暗忖道:「莫不是右翼那邊出事了。」
那傳騎來的極快,呼吸間功夫便已經到了近前,早有護衛上前攔住查驗腰牌,那騎士滾鞍下馬,也顧不得出示腰牌,連滾帶爬的就衝了過來,口中嘶聲喊道:「淮南軍有甲裝具騎!都統,都統,請出兵救援呀!救救右邊的弟兄吧!」那騎士越喊越急,到了最後竟然痛哭起來。
傳騎的喊聲就好像一塊石頭落入平靜的湖面,立刻激起了一片漣漪,王佛兒身邊的將吏不由得紛紛交頭接耳,稍微有點見識的就知道「甲裝具騎」這四個字代表著什麼,不少人臉上立刻便露出了慌亂和恐懼的神色,連馬兒都感覺到主人心情的變化,發出不安的嘶鳴聲。
王佛兒的心頭頓時一陣慌亂,大戰中出現對敵情估計如此大的錯誤,完全是在他意料之外的事情。他下意識的掉過頭去,去看在側後方的呂方的神色。只見呂方的臉上平靜如水,便好似方纔那傳騎說的是「吃了嗎?」之類的尋常話語一般,目光中卻流露出譏嗤神色,王佛兒立即便明白過來,自己既然已為三軍之帥,主公便不欲開口,破壞自己的權威。他這些年來讀書養氣,修養功夫著實長進了不少,立刻定下神來,有了決斷,厲聲道:「衝撞輿架?胡言亂語,成何體統?來人,將這廝拖下去,斬首!」
那傳騎還沒反應過來是什麼回事,就被如狼似虎的兩名護衛衝了上來,按到在地,反綁了,塞住嘴巴,拖了下去,旋即便送了一顆血淋淋的首級上來。陣中眾人見狀,不由得個個噤若寒蟬,靜了下來。王佛兒目光掃過那首級,擺了擺手示意手下將其拿走,沉聲道:「王自生何在?」
侍立在呂方身側的王自生聽到義父的聲音,稍微一愣,趕緊出得行列來,叉手行禮道:「末將在!」
「本帥令你領殿前右廂兵,攻敵中軍,給你三刻功夫,要麼奪得敵中軍帥旗,要麼斬朱瑾之首,若是三刻鐘後,你還沒有突破淮南賊中軍,便莫要回來見我。」王佛兒的聲音並不大,但由於語速並不快,兩廂的將佐個個聽得清楚,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氣,王佛兒這分明是孤注一擲的打算,殿前右廂是鎮海軍最後一支生力軍,雖然不遠處還有三千左右輪替下來的士卒,但都是苦戰半日了的,若是敵方甲騎擊破了右翼,席捲過來,靠這點疲卒是絕對擋不住了,這裡只怕沒有一個人能活下來。不少人的目光一下子便朝呂方投過去了,此時只有主公開口才能使王佛兒改變主意了。
可呂方卻好似什麼都沒有聽到,彷彿坐在馬上的不過是一具泥雕木塑,諸將見其這般模樣,知道王佛兒的命令是不可改變的了,方纔還有些混亂的軍心,此時反倒穩定下來,這也沒什麼奇怪的,軍隊本就是一個暴力組織,講的就是命令通徹,最忌諱的就是主將猶豫不定,上下相疑,很多時候主帥哪怕是下得錯誤的命令,只要下屬堅決的去執行,說不定也能打勝仗,至少結果比主帥猶豫不定讓部屬無所適從的好。
「喏!」王自生高聲應道,年青的臉龐漲得通紅,他雖然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可在生死間也不知道打了多少個滾,危險對於他是在尋常不過的事情,這樣的大戰,他卻只能站在大王身旁看著,這對他來說簡直是一種折磨,父親的命令對於這個勇敢地年輕人來說與其說是嚴苛,不如說是一種釋放。
「孩兒自當殊死一戰,寧死於陣前,不死於軍法!」王自生抬起頭來補充道,接著便轉身而去,身上的甲冑發出有節奏的聲響。王佛兒的收回目光,彷彿方才離開的並非自己的義子,開始如同流水一般的發佈命令,讓各軍也協力進攻,牽制淮南軍的兵力,不一會兒,命令下完後,王佛兒走到呂方身旁,低聲道:「大王,此地危險的很,不如您先回營,這裡有某家即可。」
「喔?」呂方臉上滿是自嘲的笑容:「此地有數萬甲士,天下間豈有比這裡更安全的地方?佛兒你莫非在說笑吧!」
王佛兒黝黑的臉龐第一次露出了焦急的表情,急道:「大王,淮南軍既然有甲裝具騎,右翼危矣,如果衝擊過來,亂軍之中,若有個萬一,大王千金之軀……」
呂方抬起手來,打斷了王佛兒的話語,沉聲道:「呂某一個淮上贅婿,還什麼千金之軀?我十年經營,其結果都在這裡,若是這裡敗了,難道我的下場還能比錢婆留好到哪裡去?與其被擒羞辱,不如戰死在這裡更好。」
王佛兒聽到這裡,不由得身形一震,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的好,呂方拍了拍他的右肩,笑道:「勝則握大權,居萬人之上,敗身死族滅,這不是很公平的嗎?你當年在淮上跟隨我,也應該想到有今天吧?」
王佛兒搖了搖頭道:「不會,今日萬一戰敗,佛兒就算拚死,也要保得大王完全。」說到這裡,他轉過身來,厲聲下令道:「來人,傳我的號令,將臼炮放列到陣中來,炮口向右翼方向,用散彈。」
朱瑾站在望樓上,看著不遠處的戰局,在這片起伏不定的戰場上,他腳下的這個望樓算是個視野相當不錯的制高點。當他看到遠處的鎮海軍後方又響起一陣隆隆的鼓聲,一直在大旗旁靜止不動的那片巨大的黑雲開始緩慢向前移動的時候,不由得歎了口氣,沉聲下令道:「來人,為某家披甲備馬!」
一旁的親兵頭目愣了一下,旋即才反應過來,驚問道:「相公,您可是三軍之帥,難道您還要親自衝陣?」
「不錯!」朱瑾笑道:「鎮海軍這次可是孤注一擲了,兔子都有蹬鷹的那一下,何況呂方,就讓本帥來秤秤他有多少斤兩。」
第076章 決戰(四)
此時王自生所領的右廂已經抵達前線,隨著一陣急促的鼓聲,正在和淮南軍廝殺的鎮海軍士卒收縮隊形,變成棋盤方陣,逐漸向後退去,如釋重負的淮南軍士卒正想喘口氣休息,卻看到那些剛剛還在與自己廝殺敵軍就好像退潮的海浪一般,消失在新一波用上的浪潮縫隙中。而新的一波敵軍,無聲而又迅速的撲了上來。
淮南軍的軍官們還來不及重新整理好士卒的隊形,鎮海軍的前鋒已經衝到了不到二十丈的距離,隨著一聲淒厲的哨響,一陣雨點般的投矛便落了下來,激起了一陣慘叫聲,緊接著激烈的肉搏戰便開始了。
王自生沒有像其他士卒一樣一手持盾一手持兵,而是提了一對鐵鑭,他披了一身山文鐵鎧,鐵鎧裡面還有一身鎖帷子,手上戴了鐵手套,臉上還戴了一副鐵面具,整個人幾乎就是一個鐵人,幾乎只露出一雙眼睛來。他這般打扮,就算是九斗的強弓,二十步內也未必射的透,尋常刀劍更不用說了,唯一能對他造成傷害的只有長矛的捅刺還有鈍器的打擊了。兩軍剛一接觸,對面四五根長矛便朝他伸了過來,顯然他這一身打扮實在是引人注目的很。
王自生側身一讓,長矛便刺了個空,接著張開右臂夾住數根長矛,掄起左臂一鑭猛擊下去,只聽得卡嚓一聲響,那幾根長矛已經斷成兩截,對面的好幾個淮南兵手中便只剩下一根矛柄,被王自生的神勇嚇得目瞪口呆。原來古時的長矛、長槍等長兵器的長柄並非簡簡單單的一根木棍,而是先準備一根較租約有稜木棒,茬木棒外用16片青皮竹篾與木棒平行地包茬木棒外邊,然後用絲線纏緊,再塗上黑漆或紅漆,使其光亮平滑,叫做「積竹柄」。這種竹木兼用的柄,剛柔相濟,比單純的木柄堅韌而有彈性,就是用刀劍劈砍也很難砍斷,而王自生居然能用鐵鑭打折,其勇力可見一斑。
兩人角力之時,一方稍有猶豫膽怯,便會露出破綻,此時的情況也是一般。對面的淮南軍士卒稍一退縮,前後擁擠,軍陣中立刻便出現了空隙。王自生是何等靈醒之人,大喝一聲,便躍進敵軍陣中,將手中一對鐵鑭揮舞得如風車一般,轉眼之間便將身旁數人打得腦漿迸裂,一命嗚呼,頓時空出一片空地來,他身後的鎮海軍士卒看到便宜,便一擁而入,這空隙便越來越大,鎮海軍又最喜歡以大盾短兵貼身肉搏,一旦近了身,喜用長槊的淮南軍士卒就更為不堪,眼看淮南軍中軍陣線的凹入部分越來越深,就要被完全突破了。
「好傢伙,想不到鎮海軍中也有這等猛士!」朱瑾坐在馬上,看著遠處的戰局,口中喃喃自語道。雖然戰局對自己頗為不利,可朱瑾的話語中卻沒有絲毫沮喪和煩躁,恰恰相反,他的目光中卻滿是狂熱和喜悅,甚至雙掌還在微微顫抖,彷彿遇到了什麼珍寶一般。
「上馬,隨某家去取來那廝的首級!」朱瑾笑道,拔起插在土中的長槊,策馬而下,十餘騎緊隨而進,他深深地吸了口氣,魁梧的軀幹彷彿又膨脹了三分,用槊桿輕拍著坐騎的屁股,彷彿是參加暮春的郊遊一般,向戰場行去。
「呔!」隨著一聲大喝,王自生一鑭將眼前的敵人連頭盔帶腦袋打得粉碎,才發現已經突破了敵陣,眼前的淮南兵都在背對著自己逃跑,這才鬆了口氣,打量了一下自己,只見渾身上下滿是紅的白的,也不知是敵人的還是自己的,正想找個地方清理一下,卻只覺得側面一陣惡風撲來,他下意識的向地上一撲,只覺得耳邊一涼,起身一看,頭盔和面具已經落在地上,變成了兩截。
「好身手,卻不只是哪家的少年郎,快快報上名來!」王自生正又驚又怒間,卻聽到左邊有人笑道,他覓聲看去,只見七八丈外站著一騎,背光看過去也看不出面容,只看得出那人體形魁梧,手中提了一根長槊,方才偷襲自己的應該就是此人,一想到方才差點喪命於此人之手,王自生不由得又驚又怒,戟指指向那人喝罵道:「淮南狗賊,待斬了你的首級再跟你說你家爺爺的名字不遲。」說罷就要提著鐵鑭去殺對方。
朱瑾笑道:「也罷,某家乃宋州朱瑾,讓你也做個明白鬼。」說罷便輕輕踢了一下馬肚,策馬衝了過來。
王自生聞言不由得大吃一驚,朱瑾乃是天下聞名的勇士,有項籍再世之稱,他義父王佛兒雖然勇力過人,在鎮海軍中隱為第一,但提起此人還是自承不如,王自生可萬萬沒有想到過自己居然會有與其在戰場上作對廝殺的機會,一時間也不知道是興奮還是緊張。他看了看左右,趕緊將手中的鐵鑭丟下,撿起一旁的地上的一根長矛,原因無他,他那對鐵鑭在亂軍中步戰固然是無雙利器,但面對在馬上的敵人可就只有挨打的份了,遠遠不如長槊好用。
朱瑾馬來的倒不快,王自生站穩腳步,深吸了一口氣,眼看雙方距離近了,大喝一聲,猛的一下向對方坐騎頸部刺去,他打的如意算盤,這朱瑾固然豪勇無敵,但畢竟他是馬上勇將,自己若能傷了他的坐騎,逼迫其下得馬來,只怕對方本事十成倒去了七成,自己畢竟較之年輕二十多歲,腳步便捷是肯定的,交起手來,至少多了三成勝算。
王自生眼看矛尖就要刺到馬頸了,不由得心中大喜,卻只覺得雙臂一沉,矛尖卻偏了方向,定睛一看,卻是朱瑾長槊下壓,兩槍桿相交,便將王自生的長矛壓倒了。王自生大驚,正要發力相抗,卻只覺得手上虎口一陣劇痛,卻是被朱瑾發力一絞,將他的長矛給絞飛了。王自生想不到自己居然在朱瑾手上連一招都沒走完,便兵器脫手,趕緊下意識的用力後跳,雙腳剛落地,才感覺的身上一輕,伸手一摸,才發現胸前右肋已經多了一條尺許長的口子,裡面一陣陣劇痛。原來朱瑾絞飛了王自生長矛後,順勢橫掃,王自生若是方才慢了半點,只怕已經給開膛破肚了。
「好快的反應,好俊的身手!小將軍可否賜告性命,也好讓朱某知曉和何人交手的。」朱瑾卻沒有趁勢追擊,反而大聲讚道。王自生耳邊傳來一陣腳步聲,他不敢回頭去看,只看用眼角餘光窺看,才發現是一小隊鎮海軍士卒,想必是方才散開去搜羅地上的淮南軍屍首去了,此時看到這邊不對,才趕了過來,王自生這才鬆了口氣,高聲道:「末將乃是吳越王府牙將王自生。」
「王自生!」朱瑾重複了一遍這個陌生的名字,將其記牢,抬頭笑道:「這次便到這裡吧,某家便先去了。」說罷便策馬離去,周邊十幾騎靠攏了過來,一同離去。
「罷了!」王自生伸手攔住還想追擊的手下,低聲道:「你們不是他的對手,追上去也是送死!」他伸手探入鎧甲中,發現傷口只有兩三分深,未曾傷了內臟,這才鬆了口氣,旋即想起自己方才出陣前若是少披了一層甲,只怕已經是開膛破肚的下場,不禁暗自後怕,果然是盛名之下無虛士,此人的勇武實在是可敬可怖。
但是整個中央戰場的戰局卻不會因為朱瑾一個人勇武而有所改變,王自生領兵突破了中央戰線,然後向左席捲,將淮南軍的左翼和相當一部分中軍向左驅趕過去,和羅仁瓊所領的左翼軍形成了夾擊之勢,更糟糕的是,淮南軍的右翼緊靠著江南運河,根本無路可退,這樣下去,唯一的後果就是被趕入河中淹死的下場,眼看勝利的天平就要向鎮海軍一邊傾斜了。
正當此時,鎮海中軍的右側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條黑線,很快這條黑線就變成了大隊的騎兵。史儼終於擊破了王許所領的鎮海軍右翼,繞過丘陵,迂迴到了鎮海軍中軍的右後方,和王自生突破中軍的時間只相差不到四分之一個時辰。
經過近四個時辰的激戰,兩軍的戰局不但沒有變的清晰,反而更加混亂了起來。鎮海淮南兩軍就好像兩個扭打在一起的人,都扼住了對方的咽喉,可同時也被對方扼住了咽喉,勝利就好像一隻鐘擺,這一刻對鎮海軍有利,可轉眼之間就擺到下一面去了,誰也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
「主公,您快去大營去吧,那邊有壁壘壕溝,輔兵雖然不堪野戰,但射箭投石還是可以的!」高奉天急道,遠處的騎兵身上的甲冑閃閃發光,顯然就是先前信使口中的甲裝具騎,他可不認為就憑這不到三千疲卒,能夠抵擋得住鐵騎衝擊。
「閉嘴!」呂方的臉上少有地露出怒容,呵斥道:「眼下敵我懸殊,若是我車駕一動,立刻就會軍心搖動,這裡的人沒有一個人能活下來。就算我能保住性命,逃到寨中去,若是這裡敗了,難道我還能逃到哪裡去?奉天你怎麼會說出這種糊塗話來?」
高奉天聽到呂方的話,不由得羞愧難當,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的好。這時王佛兒走了過來,他換上了舊時的裝束,兩層鐵鎧,手中提著短刀鐵椎,站在呂方馬前,笑道:「今日便讓末將站在大王馬前,只要某家還有一口氣在,就決不會讓一矢及大王之身!」
第077章 決戰(五)
史儼坐在馬上,腰桿筆直,渾然不似已經在馬背上顛簸了好幾個時辰的模樣,數千甲騎在他兩側展開,如果從高空看下去,就彷彿一隻巨大的大雁,而史儼就在雁首的位置,一里外的鎮海軍本陣就好像一尾鮮魚,橫陳在淮南鐵騎面前。
「吁!」隨著一聲嘶鳴,史儼勒停了坐騎,仔細觀察戰局起來:鎮海軍已經達成了對己方中央陣線的突破,正向左席捲,想要將己方趕入運河中一舉殲滅,看眼前敵軍的旗幟儀仗來看,應該就是敵軍本陣,甚至呂方本人應該也在陣中,與其去和陣勢嚴整,人數眾多的鎮海軍主力廝殺,不如猛攻敵方本陣,反正只要斬殺俘獲呂方本人,整個鎮海軍這股割據勢力也就不復存在了,想到這裡,史儼拿起掛在脖子上的骨笛,猛的吹了起來。
隨著一聲尖銳的骨笛聲,沙陀騎兵的速度慢了下來,開始向中央靠攏,形成了一個巨大的三角形,而尖角就指向一里外的鎮海軍本陣。相距鎮海軍陣雖然還有里許開外的距離,但巨大的壓力依然讓陣中不少人口中發乾,手足顫抖,連手中的長槍都拿不穩當。
「這是淮南軍最後一口氣了,頂過去了,他們就完蛋了。斬首一級賞桑田五畝,子弟復役三年,戰死者子弟除其役五年,家中免其糧賦!」王佛兒行走在行列中,大聲呼喊道,身後的親兵校尉高聲重複著王佛兒的話語,十幾個口音不同但同樣渾厚的聲音在行伍上空迴盪,鎮海軍的士卒們在將佐們的打氣下漸漸平復了下來。
很快史儼就將自己的騎兵整理好隊形,開始向鎮海軍本陣衝擊過來,相較與平常,淮南軍騎兵的隊形要密集的多,左右兩騎之間的空間只容得下一人側身而行,原因無他,史儼知道時間緊迫,容不得像平時一般先試探進攻,再投入全力一擊致命。反正己方佔有巨大的優勢,索性承受一定的損失,衝垮敵軍陣型,就算不能斬殺呂方本人,也要奪取大旗,扭轉整個戰局。淮南軍一開始的速度並不快,也就和步卒小步快走的速度差不多,但隨著距離的靠近,速度越來越快,就好像一堵移動的厚牆,向鎮海軍本陣衝去。
「弓弩手上前!」隨著校尉的號令,弓弩手走出軍陣外,首先是弩手發射,接著是弓手,射完箭矢的弓弩手們退回陣中,換上大棒和長柯斧,這兩種兵器在近身肉搏中更為有效。
稀疏的箭矢落在沙陀騎兵的行列中,大部分箭矢被騎兵身上的甲片彈開,少數被射中馬匹或者盔甲間隙的騎兵慘叫的跌落在地上,被後面的騎士踏成肉泥,但相對於如同奔流一般的沙陀鐵騎來說,這種程度的抵抗連針刺的程度都算不上,沙陀鐵騎還是如同泰山壓頂一般的氣勢壓了下來。
「救命!」隨著兩軍間距離的縮短,鎮海軍陣中終於有人承受不住這種壓力,丟下手中長矛,轉身逃走,督戰的校尉立刻將其按到立即斬首,由於這些軍隊都是已經苦戰經日的疲卒,建制也被打亂了,老卒軍官戰死了不少,抗壓能力自然是差了不少。就在這當口,沙陀鐵騎的三角尖便一頭扎入鎮海軍陣中。
如同絕大部分衝陣一般,混亂在這一瞬間統治了一切,慘叫聲、金屬的撞擊聲、嘶鳴聲充斥了刺激著每個人的耳膜,可是兩邊的士卒卻好像什麼都沒有聽到一般,瘋狂的揮舞著手中的武器,向敵人砍刺著。鮮血就好像清水一般噴灑著,不少身負重創的沙陀騎兵不但不退,反而揮刀刺入自己戰馬的馬股,連人帶馬一頭衝入前方如同樹林一般密集的長矛陣中,硬生生的撞死了四五名鎮海兵方才罷休。即使在十餘年後,不少已經是一州刺史的鎮海軍將佐,重新提起這場鐵騎衝陣之戰,依然是臉色慘白,如同夢魘一般。
眼看在沙陀鐵騎的衝擊下,鎮海軍的防守已經搖搖欲墜,侍立在呂方身旁的高奉天臉色越發慘白,好幾次要開口說話,可看了看呂方的臉色,卻又說不出口,他也知道此時和方才不同,如果說方才呂方退入大營中尚屬可行的話,呂方現在一動,就是土崩瓦解的下場,雖然身後兩三里外就是大營,恐怕也是可望不可即了,眼下之策,只有咬牙死定,剩下的只能指望神佛保佑了。到了此時,高奉天不禁下意識的默誦其已經多年未曾念過的《金剛經》來,祈禱奇跡會出現。
呂方聽到誦經聲,回頭看了一眼高奉天,也不多言,只是莞爾一笑。也不知怎麼,高奉天看到呂方如此鎮定,心下的驚惶頓時便少了三分,正向開口說什麼,耳邊卻傳來一聲巨響,下意識的回頭一看,不由得大驚失色。
原來沙陀軍終於衝開一個口子,數百騎正從哪個口子中洶湧而出,正向呂方帥旗所在那個小土丘撲了上來,最近的已經不到七十步了。
「大王,你快將身上袍服脫了,換給微臣穿!」高奉天此時也顧不得那麼多了,伸手就要替呂方解身上的紫袍,這件華貴的錦袍在待會的激戰中可不是什麼好東西。
此時呂方臉色有點慘白,但看上去卻無甚驚惶,他伸手攔住高奉天的動作,問道:「若是如此,你怎麼辦?」
「天下可少我高奉天,可少不了大王!」此時高奉天早已心急如焚,厲聲道:「來人,快將大王衣衫脫了,換上普通士卒衣衫,送回大營去!」
土丘頂上正忙亂間,沙陀騎兵已經衝到了土丘下,史儼正在其中,他正準備當先衝上土丘,突然土丘下的灌木叢後閃過一陣紅光白煙,接著便只覺得右肩被雷打了一下一般,半邊身子頓時沒了知覺,身前兩側的騎兵頓時倒了一片,頓時亂作一團。
「呂方難道真的有天命在身,有鬼神護佑?」在史儼腦海中立刻閃過一個念頭,不禁驚惶無比。這時,一陣微風吹過,將白煙吹散,史儼立刻看到灌木叢後有不少人影閃動,依稀正是先前自己在武進城下鎮海軍攻城使用的奇怪兵器。史儼頓時精神為之一振,他知道這玩意固然威力無比,但發射兩次之間的間隔很長,只要乘他們還沒有準備好第二次發射之前殺過去,就能取勝。
「兒郎們不要慌,鎮海軍就這一下子了,大夥兒衝上土丘,斬呂方之首的,賞錢萬貫,絹五千匹,官升州刺史!」史儼不顧右肩傳來的陣陣劇痛,用左手高舉佩刀,嘶聲喊道。這些騎兵都是百戰餘生的精銳,生死之間是見慣了的,方才遭到神秘兵器的突襲一下子被打亂了陣腳,這下看到主帥無恙,又懸下如此高的賞格,士氣不降反升,紛紛驅趕著戰馬向土丘頂部大旗所在衝去,一旁灌木叢的臼炮陣地反倒沒人管了。
「好厲害的傢伙,挨了一次霰彈齊射,居然還這麼有勁頭,果然是野蠻人!」呂方看著土丘下的沙陀鐵騎,不由得喃喃自語道,一旁的高奉天也不再拉扯他的衣衫了,看到主公有所預備,自己卻被蒙在鼓裡,他臉上滿是被欺騙的不平之色。
「神機營鳥銃隊預備,目標——」呂方拖長了聲音,他已經看出了衝在最前面的史儼,雖然半身浴血,但胯下的神駿戰馬和盔甲服色已經暴露了他的身份。「就是那個騎黑馬的,一定是個大人物,用一伍兵集中射殺那人!」呂方高聲下令道。
按照呂方的命令,火繩槍射手們立刻瞄準了起來,原來雖然在戰前鎮海軍的火繩槍已經試製成功,但時間太短,累計起來也不過一百五十條,這麼點武器在數萬大軍的戰場上能起的作用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呂方索性將其編為兩個隊,留在身邊禁衛之用,正好碰到史儼衝陣,便派上了用場。
隨著一陣巨響,沙陀騎兵們彷彿被巨雷猛劈了一下,紛紛落馬身亡,尤其是被集中瞄準的史儼,更是身中五彈,他雖然身披重甲,但在六七丈的距離內,大口徑火繩槍鉛彈攜帶的巨大沖量,即使沒有擊穿鐵甲,也足以將他的內臟全部震碎,更不要說身中五彈了,自然是當即身亡。王佛兒乘機領兵發起逆襲,將餘部盡數消滅。
「大王,大喜呀,大喜!」
呂方正在丘頂看著遠處的戰局,卻聽到身旁有人高聲叫喊,回頭一看,卻是高奉天,身旁還站著手捧一枚首級的王佛兒,也是滿臉喜色,正要開口發問,卻聽到王佛兒沉聲道:「大王果然慧眼,方纔那騎黑馬的賊軍頭領正是淮南賊左翼主將史儼,已然被我軍士卒斬殺。」
「當真?」呂方聞言大喜,方才雖然己方殲滅了那一小股敵兵,但土丘下形勢還是岌岌可危,但想不到那史儼勇猛的過了頭,被自己的火器擊殺,當真是走了狗屎運了。
「不錯,末將手中首級便是史儼本人的,我方才詢問過四五個淮南賊俘虜,都說是他,還從他屍首上搜出好幾件東西來!」王佛兒從懷中取出幾樣東西來,放在呂方面前,都是些印信,兵符之類的東西,呂方一一細看,一顆懸在喉嚨的心這才完全放了下來,笑道:「太好了,看來這一仗咱們總算拿下來了,佛兒你且將首級用長矛挑了,選幾十個嗓門大的士卒,喊話給淮南賊聽聽。」
「喏!」王佛兒乾淨應了,快步下去了,不一會兒,「史賊首被斬!」的喊聲便迴盪在戰場上空。
「什麼?史將軍戰死了?」運河河畔,朱瑾的臉上滿是不肯相信的神色,這個豪勇蓋世的漢子此時雙手竟然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
「正是!鎮海軍那邊喊的聲音震天響,還挑了一枚首級,旁邊還有些印信盔甲,說是史將軍的。」稟告的校尉說到這裡,再也不敢說下去,只是跪伏在地上瑟瑟發抖。
「你且起來說話!」一旁的李簡勸解道,自從開戰以來,他所領的右翼和對面的羅仁瓊打得便是不溫不火,原因無他,運河岸邊的土地崎嶇不平,無法投入大量軍隊結陣而戰,運河的存在又限制了迂迴側翼的可能,兩邊都在你推過來五尺,我推回去一仗的拉鋸戰。一直到被王自生突破了中央陣線,席捲過來,李簡才越發焦急起來,雖說那運河不過四五丈寬,深也不過兩丈深,可這幾萬人想要越過去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更不要說在幾萬如狼似虎的鎮海兵圍觀下了,如今唯一的指望就是史儼所統領的左翼了,畢竟朱瑾一開始就把幾乎全部的騎兵和相當大一部分步兵都給了他,打得就是從那邊迂迴的目的,可打到現在,卻傳來史儼身死的消息,實在是蹊蹺得很。
「朱相公,我們還是去陣前看看吧,說不定是呂方那廝效王世充故智,擾亂我方軍心。」李簡所說的王世充故智,乃是唐初時王世充與李密在北山大戰,王世充預先選一容貌與李密頗為相似之人,在戰場上斬殺,懸其首稱已經斬殺李密,李密士卒在激戰不辨真假,一時大潰,王世充由是擊破李密,據有中原之地。
朱瑾聞言,並不說話,點頭上馬前去,李簡卻故意拉後了十餘步,低聲對李遇到:「如今形勢不妙,我等須得準備後路,公可速速到河邊,準備船隻。」李遇會意,點頭離去。
此時的戰場上,大局已經底定,完成了中央突破的鎮海軍已經從東、北兩面包圍了淮南軍,南面是江南運河,只有西面,鎮海軍打了圍三缺一的主意,不欲逼得對方太緊,回頭死戰,反而造成太大的損失。至於史儼所領的淮南軍左翼,由於主帥身死,其騎兵主力看到戰局對己方不利,不少都獨自退走了,史儼生前知曉這些沙陀騎兵乃是自己在淮南安身立命的根本,不容外人插手,形成了一個派他性很強的小集團,結果就是一旦他身死,朱瑾又不在身邊,那些沙陀騎兵看到戰局不利,便將友軍丟下自顧離去了。結果就是左翼剩下的淮南步兵沒有他們的支援,也拿屯在小丘固守的王許餘部沒有辦法。
朱瑾來到陣前,瞇起雙眼,只見十餘騎鎮海軍在陣前來回馳騁,為首那人手中的長矛挑著的一枚首級,身後幾騎拿著便是頭盔、印信之類的東西,依稀便是史儼的物件。他心下不由得一咯登,左翼拖到現在都沒有結果,定然出了變故,就算這首級不是史儼本人的,只怕這迂迴左翼的計劃也不太可能,那眼下自己能做的就是盡可能將更多的敗兵帶回潤州,甚至江北,以待再戰,想到這裡,朱瑾便轉身回去了。
第078章 決戰(六)
朱瑾回到帥旗下,突然覺得有些不對,稍一留意才發現李簡、李遇二人都沒了蹤影,隨口詢問一旁的虞候道:「李都統與李常州到哪裡去了?」
「稟告相公,二位將軍方才帶著親兵往河岸那邊去了!」
「什麼?河岸?」朱瑾心中立刻咯登一下,升起一股不詳的感覺,他竭力將胸中的那股煩躁壓了下去,用盡量平靜的語氣對那虞候下令道:「你且去河岸那邊招二位將軍過來,就說本帥有事要與他們二人商量,要快!」到了最後,朱瑾還是控制不住自己,又強調了一遍。
「是!」那虞候叉手行禮,便快步向河岸那邊跑去。朱瑾看著那虞候離去,在原地踱起步來,心中滿是不安,在這個節骨眼上,李遇和李簡二人的突然離去,實在不是什麼好兆頭,自從領兵渡江以來,他便在和李簡、李遇二人的相處上頗為留意,生怕內部不和導致戰事不利,一直來倒也還過得去,但在這個危機關頭,莫不是他們兩人要生出生麼ど蛾子吧?
過了約莫半刻鐘功夫,那虞候便趕了回來,臉上滿是惶急之色,離得還有十餘步遠便嚷道:「相公,相公,不好了!」
朱瑾一聽那虞候叫喊便知道大事不好,趕緊斷喝道:「閉嘴,過來說話!」此時戰事不利,淮南軍軍心本就不穩,這虞候一嚷嚷頓時惹起了一片嘩然,雖然立刻被都頭校尉彈壓下去,但看士卒們個個惶然的眼神,就知道爆發出來是早晚的事情了。
那虞候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趕緊快步跑到朱瑾身旁,壓低嗓門道:「不好了,我過去的時候李簡和李遇正領著他們的親兵上船,看樣子是要乘船獨自逃跑的模樣。」
朱瑾聞言眼前頓時一黑,一個趔趄幾乎跌倒下去,嚇得那虞候趕緊伸手扶住朱瑾,一邊連聲急呼,一邊伸手去掐朱瑾的人中。現在淮南軍數面受敵,李簡和李遇二人又撇下士卒逃生,局勢糟糕到了極點,唯一的主心骨可就是眼前的這人了,若是他再有個萬一,可叫這裡的數萬士卒還有什麼指靠?
朱瑾伸手擋開那虞候掐自己人中的手,閉目沉思半晌,方才重新睜開雙眼,目光中又重新閃現出勇武果決的光芒,沉聲道:「來人,傳令下去,讓三軍飽食,待會全軍向東!」
「向東?」身旁的將佐開始一愣,接著才會意過來,鎮海軍的陣地在淮南軍的東、北兩面,南面是江南運河,看上去向西面撤退是一條生路,可如果朱瑾直接下令向西撤退,數萬大軍在鎮海軍的兩面追擊下,必然是爭先逃跑,自相踐踏,恐怕最後除了少量的騎兵以外,絕大部分士卒都會葬身此地;唯一的一條生路就是在剩下的白天裡先向敵軍發起猛攻,重創敵軍,和鎮海軍拉開距離,然後乘夜色丟掉輜重,輕裝後撤,這樣才是唯一的生路。朱瑾不愧是老於戎行的名將,雖然連番遇到變故,可行軍佈陣還是縝密無比,毫無半點紕漏,兩旁的將佐看在眼裡,本來絕望的眸子裡反倒多了幾分希望。
鎮海軍中軍,帥旗所在的土丘上滿是歡喜的氣氛,莫說是羅列兩廂的將佐,就連抗旗的小卒臉上也掩不住笑容,個個在心裡打著小算盤:出師也有一個月有餘了,背井離鄉,眼看敵軍已經被三面包圍,勝利就在眼前了,淮南南線之兵幾乎掃數在此,只要打垮了他們,江東之地便可傳檄而定,將軍校尉老爺們可以陞官進爵,咱們小卒也可以得些田畝恩賞,聽說勾當殿前左右二廂軍事的王小將軍沒投入大軍前也不過是個浪蕩漢,不過讓大王看中了,又給王都統當了義子,連連立功,不過二十出頭便已經顯赫無比,眼看放出去就至少是一州刺史的前程。若是咱們等會破敵時讓陣後的大王看中了,也放到殿前左右二廂去,歷練個幾年,放出來不說是州刺史,也是個縣尉的勾當,也讓鄉里那些只知道戳牛屁股的土蛋看看,咱家的威風煞氣。
正當此時,丘下一騎飛馳而來,背後的認旗被扯得筆直,護衛的士卒早認出來是傳遞軍情的軍使,趕緊讓開道來。那傳騎衝上土丘,跳下馬來,趕到王佛兒面前,高聲道:「稟告都統,淮南軍突然發起逆襲,攻勢極猛,羅將軍報說請讓中軍配合進擊,分散壓力或者增加援兵。」
眾將聞言先是一靜,隨即便是一陣請戰聲。王佛兒卻好似沒有聽到一般,地低頭思忖了片刻,方才回頭對一旁的呂方問道:「大王,朱瑾手中最大的本錢就是那些沙陀騎兵,可史儼戰死後,騎兵多半潰散,又被我軍三面包圍,形勢極端不利,如今之計,對他最有利的就是先想辦法退兵,收容潰兵,尋機再戰。可他卻反倒猛攻,倒是蹊蹺得很。」
呂方笑了笑:「我看那朱瑾是想連夜撤退,先故作猛攻之用,故作疑兵罷了。」
王佛兒眼睛一亮,連連點頭道:「大王所言甚是,我軍身後數里便有營寨可守,縱然有所不利,也有營寨以為依據,而淮南軍卻無,這般孤注一擲,可不是宿將的做法,定是那朱瑾的疑兵之計,臣下立刻派援兵給羅將軍,寸步不讓。」
高奉天聽到這裡,笑著打斷道:「在下以為與其這般,不如讓朱瑾自以為奸計得逞,連夜撤兵的時候,再猝然擊之,定可事半功倍。」說到這裡,他壓低嗓門,將心中盤算說與呂、王二人細聽,過了半晌,突然聽到王佛兒擊掌笑道:「高判官果然妙計,饒是那朱瑾奸猾似鬼,也要落入這圈套中。」
朱瑾騎在馬上,不在盯著眼前激烈的戰局,卻不斷的抬頭看著頭頂上的太陽,可天上的太陽就好像被什麼東西釘在碧藍色天空中一般,許久也不見西移一點,他胸中便如同萬蟻噬咬一般,恨不得乾脆一箭將那天上的太陽射落下來,好讓天黑了,開始撤退行動。唯一讓他覺得還有少許安慰的是,李簡逃走後,歸他統轄的江東軍並無什麼異動,老老實實的聽從朱瑾的調度指揮,朱瑾自然也不敢指望他們斷後,撤兵時將其裹挾在中間便作罷了;對面鎮海軍也許是因為苦戰半日消耗也很大的緣故,對於淮南軍的猛攻的反應頗為遲鈍,只是且戰且退,先前那種強悍的反撲卻不復存在了,這讓朱瑾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希望——看來撤軍成功的希望又多了兩成。
終於太陽下山了,雙方的軍隊脫離了接觸,退回己方的營寨中進食休息,戰場變得空曠而又寂靜,幾乎可以聽到傷重垂死者的呻吟聲,被江風一吹,更是飄蕩淒涼,幾如鬼哭一般。
淮南軍營寨中卻是另外一番忙碌景象:民夫輔兵們將最為珍貴和必要的一部分物質裝上船隻;所有的馬匹和牲畜餵飽以後,全部勒上口,立即出發,以免牲口出發的動靜引起鎮海軍探子的注意,士卒們進食完畢後,立刻休息,二更時分出發;所有的無法帶走的財物和輜重全部丟棄,士卒們除了武器和三日的乾糧以外,什麼都不許攜帶,連甲冑也要全部捨棄,這些東西也不焚燬,一來防止火焰會引起鎮海軍的注意,二來大量的戰利品會絆住追兵的腳步,畢竟要禁止勝利的士卒搶奪戰利品,可不是所有將帥敢做的事情。不得不承認,朱瑾有著巨大的組織能力,撤兵這一艱巨而又複雜的工作,他完成的相當漂亮,到了初更時分,絕大部分準備工作都已經完成了,朱瑾這才鬆了口氣,準備吃些東西,休息一下,最艱巨的斷後工作他留給了自己,這可需要巨大的精力。
朱瑾剛剛坐下,吃了兩口東西,便聽到南面傳來一陣嘈雜聲,他不禁大怒,這種敵前撤兵,最必要的因素就是隱蔽,否則讓正面的敵軍知道了,銜尾追上來,立刻就是全軍潰敗的下場,自己已經對軍官們三令五申過了,想不到又出了紕漏了,看來是要拿幾個人頭來警告一下了。
「來人,去看看到底是哪個營盤亂喊,將觸犯軍律之人盡數斬首,將該營盤的校尉……」說到這裡,朱瑾猶豫了一下,這個節骨眼殺軍官的確不是什麼很明智的決定。「腦袋暫且寄下,待回去後再做打算,打二十鞭子吧!」
「喏!」親兵立刻出賬去了,朱瑾又吃了兩口,可是外面的嘈雜聲越來越大,彷彿還有越來越大的勢頭了。朱瑾覺得有些不對,正要起身出賬看個究竟,卻只見一人衝進帳來,狼狽的很,正是方纔那親兵。
「相公,相公,鎮海兵打過來了!他們從水上打過來了!」
「什麼?」朱瑾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把將那校尉推倒一旁,衝出賬外,只見南邊的運河面上燈光點點,滿噹噹的都是鎮海軍的戰船,火箭如同雨點般的向己方靠近河邊的營盤落下,引起一片慘叫聲,藉著火光依稀可以看到,營盤裡到處都是四處亂竄的敗兵,已經是不可收拾的局面了。
第079章 戰後(一)
「快,替某家披甲,召集親兵,快去彈壓亂兵!」朱瑾厲聲道,便要轉身進帳,正當此時,東面和北面傳來一陣隆隆的鼓聲和喊殺聲,便好似天崩地裂一般,被這般一激,淮南軍營盤的混亂就更為嚴重了,在帥帳所在的高地上望下去,可以看到越來越多的士卒丟下兵器,沒頭沒腦的向唯一沒有動靜的西面衝去,大軍正在以緩慢的而又不可逆轉的勢頭走向崩潰。
「相公,大勢已去了,又是夜裡,根本不可能重整秩序了,再說鎮海軍肯定已經知道我軍連夜撤退的計劃了,您還是先退吧!晚了就來不及了!」一名朱瑾的牙將跑了過來,大聲喊道,彷彿是為了印證他所說的話的正確性,岸邊的一座望塔被燒垮了,巨大的塔身慢慢的傾斜,最後倒了下來,亂兵們絕望的喊聲和塔身著地發出的巨大聲響,混合成一片,一時間彷彿天塌下來了一般。
朱瑾站在那裡,看著下面的火焰,那斷塔身上的火焰點著了一旁的倉庫中的油脂,火光沖天,照的四周如同白晝一般,無數的敗兵像無頭蒼蠅一般,一會兒從這邊跑到那邊,又一會兒從那邊跑到這邊,在這樣一種恐怖的氣氛裡,很多人已經失去了正確的方向感,他們只是感覺到惶恐,在群眾的裹挾下不由自主的移動罷了,就好像山洪中的物件一樣,沒有誰知道該怎麼做。
「給我披甲!讓將士們準備動身!」朱瑾歎了口氣,轉身向帳中走去,那牙將這才鬆了口氣,雖說下面亂成了一鍋粥,但他手中還掌握著兩百騎兵,加上朱瑾身邊的牙兵,足有五百人,如果只是想安全逃生還是很有希望的。他立刻轉身下令部屬集合,反正各種出發的準備早就做好了,不過半刻功夫,朱瑾出得帳來,身上已經多了一副鐵甲,火光映在他的護心鏡上,忽明忽暗,彷彿他此時的心情一般,那牙將趕緊牽來戰馬,朱瑾跳上坐騎,回頭最後看了一眼下面的軍營,歎道:「出發吧!」
朱瑾策馬衝下高地,親兵們將他和裝運輜重的牲口保護在中心,組成了一個紡錘狀的密集隊形,向西面行去,雖然這支隊伍有足夠的馬匹,但前進的速度並不快,一來是因為道路被潰兵擠得滿滿當當,必須用矛桿和刀背弄出一條路來;二來是因為他們要節省下每一點馬力,撤退的途中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鎮海軍形成了「圍三缺一」的局面,誰知道會不會故意在外面留有伏兵,打他們的悶棍。看到這支還保持著嚴密組織和紀律的騎兵隊伍,淮南軍的敗兵都清楚其中一定是高級將領,咒罵和哀求聲好像潮水一般,一下子就把眾人給淹沒了。在看到朱瑾他們毫不理睬的用矛桿和刀背驅趕阻攔他們前進道路的敗兵後,咒罵和哀求就變成了投擲來的石塊甚至刀劍,鮮血立刻流了出來。
「給我殺,狠狠的殺,殺光這幫賤奴!」那牙將鐵青著臉,聲音彷彿從牙縫裡擠出來一般,騎兵們嚴格的執行了他的命令,他們踢打著馬股,強壯的戰馬將靠近的敗兵們撞倒在地,接著用馬蹄踐踏,敗兵們紛紛回頭逃跑,自相踐踏,騎兵們輕而易舉的用長槍刺穿背心,或者從背後砍斷他們的脖子,沒有組織,甚至沒有武器的敗兵們慘叫著逃散了,丟下了一地的屍體,前進的道路空了,騎兵們重新收攏了隊形,向西面行去。
他們趕了一夜的路,到了四更時分,遠處的地平線上現出了濛濛的魚肚白色方才停了下來,讓馬休息一下,給馬餵水和馬料,人也吃些東西,否則再跑下去,就算人撐地住,馬也撐不住。這些騎兵都是打老了仗的,雖然是在敗逃途中,可基本的紀律仍在,放了十幾個哨騎,以免被追兵打個措手不及。那牙將安排好了崗哨,自去見主將,這一路上,朱瑾在馬上一聲不吭,臉上也是陰沉不定,倒好似發了□症一般。那牙將手中提了一隻裝水的口袋,小心的呈送了上去,低聲道:「相公,離營地也有二十多里路了,現在該去哪兒呀?」
朱瑾接過水袋,喝了一口,低聲問道:「你以為該去哪兒?」
「自然是回廣陵!」那牙將紛紛不平低喊道,他也算是朱瑾的心腹,對於很多內情都有所知曉:「李簡那個王八蛋一開始催著相公進軍,看到戰況不利,又獨自逃生,當真是首鼠兩端的小人,回廣陵後定要向徐都指揮使告上一狀,讓那廝好看。」說到這裡,那牙將憤憤不平的一拳打在旁邊的樹上,震得灰塵四落,嚇得他趕緊向朱瑾告罪。
朱瑾卻好似全然未曾感覺到飄落的灰塵,自言自語地說道:「既然你都知道我會回廣陵告他們的狀,李簡自然也想到了,說不定現在他的狀紙已經在去廣陵的路上了。」
「怕啥,這官司打起來肯定是我們贏,就憑臨陣脫逃這一樁,他們兩個就脫不了干係。」
朱瑾搖了搖頭,歎道:「只怕不是這麼簡單,就連在衙門裡打官司,也不是有理的一邊就贏,還要看看哪家財雄勢大。這一仗敗下來,我朱瑾已經將手中本錢輸的乾乾淨淨,幾乎就是光棍一個,而李簡他們兩個雖然敗的也很慘,好歹還有宣、潤二州的地盤還在手中,在徐溫眼裡,一百個我的份量也沒他們兩個重,這種官司不打也罷,鐵定是我輸了。」朱瑾雖然外表豪勇,但並非圖逞勇力之徒,否則也無法和朱溫相爭十年,方才分剖一番,讓那牙將期期艾艾道:「怎麼會這樣?這麼說咱們回去定然是死路一條了?」
朱瑾搖了搖頭:「死路一條是不至於,不過最好的結局也就是給口閒飯吃吃,權當養個閒漢罷了!」
聽到朱瑾這般說,那牙將頓時目瞪口呆,他拚死報著朱瑾逃了出來,為的就是回去後得到朱瑾的賞識,更上一層樓,可聽朱瑾這般說,連朱瑾本人都只有碗閒飯吃,他這番辛勞自然是打水漂了,想到這裡,他不禁又是失望又是後悔,心中不禁閃過一個念頭:「倒不如先前在營中死戰,要麼痛痛快快戰死,要麼多帶點兵出來,也好多點本錢。」
朱瑾淡淡地看了那牙將一眼,已經猜出了對方的心思,他自己就是一個典型唐末五代時的武夫,對這等武夫的心思自然是明白得很:不能說這些武夫對上位者沒有一點忠誠心,但所有的忠誠都要建立在一個前提上——上位者能夠給他們帶來更多的恩賞和進遷,如果沒有這些,即使最忠誠的武夫也會立刻變為路人。朱瑾自己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自然不會對屬下在忠誠上有更高的期望。他知道如果自己不能立刻指出一條明路來,這些剛才還是忠心耿耿的屬下立刻就會變成凶狠的叛徒,方才一路上他在馬背上一言不發就是在考慮這些。
「其實我們還有一條路可以走!」朱瑾突然說道,彷彿是無意間,他口中的「我」字後面多了一個「們」字。
「還有一條路?什麼路?相公快說呀?」那牙將方纔還在失望的深淵中,立刻又被吊起了胃口,趕緊問道,聲音滿是擊破之意。
朱瑾笑了笑,滿意的注意到十餘個軍官也都湊了過來,滿懷期待地等著他的回答,就連四周的士卒也有不少停止了進食,豎起耳朵偷聽這邊的談話來。
「你們以為呂方如何?」朱瑾見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便笑著拋出了自己的香餌。
「呂方?鎮海軍的大頭目?」那牙將一時間還沒有會過意來,過了片刻才恍然大悟地問道:「相公的意思是要去投降呂方?他不是咱們的死對頭嗎?剛剛打得我們慘敗呀!」
「不錯,他昔日在淮南軍時向我請教過騎戰之術,我還送了他十幾匹戰馬,也算是有些交情!」
四周的軍官們聽到朱瑾的話語,現實靜了一下,旋即便交頭接耳起來,其實唐末五代時候,軍閥混戰,朝為仇寇,暮為賓友的大有人在,楊行密和錢繆就是典型的例子,兩家先是在董昌之亂時先打得不可開交,後來武勇都之亂時,為防止呂方與田□消滅錢繆後坐大,楊行密一面與錢繆聯姻,一面派李彥徽到田□軍中,強令其退兵,為後來的田、安之亂留下了伏筆。這些軍官也不是不能接受這種事情,只是還有些東西沒有落實,他們還有些心下不安罷了。
過了半晌,那些軍官靜了下來,那牙將轉過身來,叉手行禮問道:「呂節度有勇有謀,據有兩浙之地,相公又和他有舊識,投靠他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等親眷都在廣陵那邊,只怕會有牽連,而且現在我方慘敗,這般投靠過去只怕被人看輕了。」
朱瑾點了點頭,心中已經鬆了口氣,看來他這些手下對於投降倒看的很淡,反倒害怕被對方看輕了,這倒好辦了。他笑了笑,沉聲道:「武進城下一戰,淮南不但江東之地難保,而且徐溫還輸光了在淮南安身立命的本錢,他現在恐怕最急的事情就是和呂方議和,好空出手來對付內部的敵人,穩固自己的地位,哪怕割讓江東的地盤也可行。呂方這一仗雖然贏了,可也是險到了極點,對於沙陀鐵騎的威力也瞭解得很,眼下史儼既然已死,和這些沙陀鐵騎關係最近的就是我了,我若去投他,他便能通過我收容那些潰散的騎兵,以呂方的胸懷遠略,又豈會看輕了我?只要呂方看重我,又豈會容許徐溫為難我等在廣陵的家小?你們還擔心什麼?」
朱瑾這一番話說完,眾人胸中的疑慮早就被排遣的乾乾淨淨,臉上滿是興奮之色,那牙將第一個跳了起來,笑道:「相公果然相公,這腦子就和咱們不一樣,這麼一說就都清楚了,咱們立刻動身,去投降呂節度。」說著就要轉身去收拾行裝。
「且慢!」朱瑾沉聲道:「我一個人去投降呂方,你們還別有任務!」他看了看眾人疑惑的眼神,繼續說道:「我們去的人越多,在呂方心中的份量就越重。我一個人去朱瑾,你們分散開來,帶上我的書信,盡量收容多收容一些騎兵,再去呂方那邊,份量就大不一樣了。」
眾人聽到這裡,早已佩服的五體投地,齊聲拱手應答道:「喏!」
第080章 戰後(二)
朱瑾獨自行走在官道上,馬蹄鐵和堅硬的路面的撞擊發出清脆的響聲,驚起了路旁稻田里的一群偷食的麻雀,遠處的村莊一片死寂,這是戰爭的痕跡,農夫早已逃走或者被征發了。在他的內心深處,正飛速的考慮著該如何面見呂方,其實他並沒有先前在手下面前表現的那麼有把握,的確他多年前與呂方有交情,呂方現在也的確需要一支精銳的騎兵,但這個世界上最難以測度的就是人心,更不要說是上位者了,這次自己下的賭注不是別的,就是自己的性命。
「快下馬,放下兵器,不然我們就放箭了。」隨著一聲斷喝,道旁的樹叢裡便衝出了十餘名鎮海軍士,為首的頭目倒是興奮得很,連鼻頭上的粉刺都漲的通紅,看眼前這騎士的盔甲坐騎都相當不錯,應該在淮南軍中地位不低,無論是斬殺還是俘獲都是大功一件。
朱瑾愣了一下,他方纔的確是走神了,否則怎會被這幾個步卒給圍住了,不過此時也不是逞能得時候,他將長槊和腰間的佩刀丟在地上,跳下馬來,沉聲道:「某家便是朱瑾,與你們大王是舊識,你們可以帶我去見他,必有厚賞。」
「你便是朱瑾?」那小頭目嚇了一跳,他萬萬沒想到自己居然中了頭彩,趕緊派人撿起兵刃,押送著朱瑾向大營而去。
鎮海軍大營,此時戰事已經結束,大隊的俘虜在鎮海軍的押送下,向東而去,彷彿長龍一般,看不到頭尾。昨天淮南軍大營的地方此時已經是一片廢墟,遺棄的甲仗綢緞丟的到處都是,在書吏的監督下,成隊的士卒正打掃著戰場,在三十里開外的奔牛塘,王自生已經攻佔了淮南軍大營,那裡有數萬頭大小駝畜,近二十萬石糧食,還有無數的甲仗。戰爭就是這樣,勝利的一方得到一切,失敗的一方失去一切,生存和死亡,喜悅和悲哀緊密的結合在一起,沒有比這個更加讓人感歎命運的無常的了。
帥帳中,呂方正和王佛兒、高奉天等人商議著什麼事情,突然外間進來一名軍吏,急聲道:「大王,派出的哨探說抓住朱瑾了!」
「什麼?」呂方抬起頭來,目光閃動,他幾乎有點不太敢相信,此番雖然大敗淮南軍,但是敵軍的主要將領除了史儼被火槍射殺外,其餘一個都沒有被抓到,本以為都逃走了,卻想不到這時候居然抓到了敵軍主帥,倒是意外之喜。
「不過那朱瑾不像被擒的樣子,倒有些像自己來投,他還要見主公,說一件大禮物送於主公!」
「哦?」呂方眉頭一跳,倒是起了好奇心,這一戰之後,局勢已經明朗,常州已經在自己之手,宣、潤二州陷落也就是時間的問題了,輸光了本錢的徐溫能夠維持住淮南表面的和平局面就不錯了,根本無力他顧了,在可見的未來,鎮南軍在江南乃至整個南方都已經是一個無敵的力量,在這種情況下,朱瑾一個敗軍之將還拿得出什麼東西來呢?莫不是故作大言,引自己注意嗎?
一旁的高奉天已經看出主公大勝之後不免有點驕矜自滿,趕緊低聲勸諫道:「主公若不想獨處一隅,便須得招攬天下英雄,朱瑾乃是有數的豪雄,如今勢窮來投,主公應當以禮相待。」
王佛兒也贊同道:「高判官所言甚是,朱瑾乃是淮南大將,參與機要,對其內情所知甚多,若能招入麾下,對大王霸業大有益處。」
呂方被王、高二人勸諫,也回過神來,笑道:「二位所言甚是,也好,某家便來看看這廝現在還有什麼禮物。」
朱瑾碰到那一小隊鎮海兵後,便被帶到後營的一個帳篷中,只說讓他等著便是,他倒也好耐性,解下身上的甲冑便靠在角落的草堆中休息,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外間傳來一陣人聲,還沒等朱瑾站起身來,簾幕便被掀開,進來為首之人紫袍金冠,正是吳越王、鎮海、淮南兩道節度使呂方。
「朱公,你我自廣陵一別,已是十年光景,別來無恙?」呂方撫掌笑道,笑聲中滿是掩不住的得意。
朱瑾聞言心中不由得一陣酸楚,當年清口之戰後呂方曾經到他府上請教騎兵戰術,不過當時他是楊行密上賓,剛剛又在清口之戰中大敗自己的宿敵朱溫,為兄長報了大仇,名震天下,而呂方不過是區區一個雜牌將領,在楊行密的打壓下苟延殘喘,身份地位有著天壤之別。沒想到十年過後,楊行密已經成了穴中枯骨,呂方眼看要據有江東之地,他朱瑾大敗之後,窮途末路,不得不屈身投靠,回想起來簡直是如同做夢一般。
朱瑾收斂了一下情緒,躬身為禮,沉聲道:「往事如夢似幻,何堪回首。朱某今日前投,往大王不念舊惡,給一個容身之處,朱某定當盡心竭力,以效犬馬之勞!」
「朱公何出此言,桀犬吠堯,各為其主罷了,呂方雖然德行淺薄,這點見識還是有的。」呂方笑著扶起朱瑾,笑道:「此戰之後,想必很快徐溫便會遣人來求和,我自會開口讓他們將朱公家小送還,公大可放心!」
聽到呂方表示會為了他向徐溫索要家小的事情,朱瑾立刻鬆了一口氣,也暗自欽佩呂方的機敏,既然如此,他也趕緊亮出自己的底牌:「我此行來本來還有數百騎兵,不過這一戰後,那些沙陀騎兵四散,在下統領他們多年,還他們心中還薄有威望,於是來投之前便讓屬下親兵分散開來,以末將的名義去召集他們,投奔呂公,望呂公也饒了他們從逆之罪!」說到這裡,朱瑾又躬身謝罪。
「此事當真?」呂方聞言大喜,他這一仗雖然贏下來了,可過程也是險到了極點,以至於要親身面對敵騎的衝擊,對於沙陀騎兵的威力已經是有了切身的體會,聽說朱瑾能夠將這些沙陀騎兵招募到自己這邊來,是在不啻是天上掉下個熱餡餅來,眼前的朱瑾更是分外的可愛。呂方看了看帳篷內部的陳設,高聲喊道:「誰是這裡的管事之人?」
「正是小人!」帳外進來一名校尉,已經聽出了主上話語中的不善之意,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身上不禁有些發抖。
「這是什麼地方?怎麼能讓朱公住在這種地方?」呂方厲聲問道。
那校尉聽了一愣,心中暗想這不就是看押俘虜的地方嗎?一旁的朱瑾不欲惹了眾怒,趕緊笑著開解道:「某家本是武人,行軍之時,有個遮風擋雨的就相當不錯了,大王請不要責怪於他!」
呂方冷哼了一聲,擺了擺手示意那校尉退下,轉過臉來對朱瑾笑道:「這裡簡陋的很,不如到本王帳中說事如何?」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朱瑾拱手笑道。
廣陵,自從呂方北侵以來,雖然戰事還沒有蔓延到江北,但朱瑾領大軍渡江,廣陵城中的宵禁就越發森嚴。徐溫心裡清楚,自己手中巨大的權力早已被許多人覬覦著,只不過以前無機可趁罷了,如今自己為何對抗呂方的入侵,大軍渡江,無形之中廣陵便空虛了起來,不少別有用心之人就開始行動起來,於是他對手中權力就抓的越發緊了,每日幾乎都吃住在使宅之中,處理軍政之事,出入都有百餘披甲衛兵隨行,早晚還各去楊隆演府上拜望,畢竟這個十歲不到的孩子才是名義上的淮南之主,他可不希望自己重蹈張灝的覆轍,被人加上個叛臣的名頭殺掉。
可徐溫畢竟也不是鐵打的身子,這般折騰下來一個多月,眼看著他平日裡圓潤的下巴也尖了起來,整個人好似瘦了一圈,可他也只有咬牙頂住,畢竟權力的山峰上沒有退路。可這天清晨,徐溫起身時只覺得頭疼欲裂,渾身滾燙,他強撐著起身,剛剛站起來,卻只覺得天旋地轉,險些跌倒在地。一旁的侍妾趕緊扶住,扶回榻上,請來大夫一看,卻是感了風寒,開了一方藥,讓其煎服,每日三次,好生臥床休息便是,若是勞動身子,病情加重,只怕性命危險。
徐溫強撐著還要起身去使宅,卻被老妻哭天喊地的拖住,沒口子的罵著,你這老頭子不要命了,沒聽見大夫說的嗎?若是有個好歹,丟下滿宅的老小,那該如何是好呀?徐溫只是不聽,他妻子見狀,更是抱住不放,說少去一日怕甚,最多讓知誥孩兒領了兵去使宅便是,還能出什麼亂子?
徐溫聞言一想也是,自己筋骨乏力,看來病勢極重,看樣子戰事還不知道要持續多久,若是不得休息,病勢轉重,反而更麻煩,不如讓知誥去看管兩日,自己在家中好生將養,這義子知誥年齡雖然不大,但行事穩重,考慮周密,若是歷練一下,將來倒是一個好幫手。想到這裡,徐溫歎道:「你莫要哭了,我從了你便是,你快叫知誥來,我有些事情叮囑他。」
第081章 戰後(三)
徐妻聽到丈夫應允了自己,喜得跟什麼似地,趕緊令婢女去喚徐知誥來,自己親自拿了藥湯給徐溫餵食,徐溫幾口熱騰騰的藥湯下肚,也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竟覺得精神好了不少,正自忖是否還是自己親自去穩妥些,吱呀一聲,房門已經被推開了,徐知誥進得屋來,叉手行禮道:「父親招孩兒來,不知有何吩咐?」
徐溫正猶豫著是否讓徐知誥去辦此事,一旁的徐妻已經搶著說道:「知誥呀,你父親今天身子有些不豫,只怕沒有辦法去使宅那邊了,想要讓你替他幾日。」
徐知誥臉上露出又驚又喜的神情來,可是很快他就平靜了下來,躬身道:「長上有事,弟子服其勞,這是知誥的本分,不過還請父親提點,免得孩兒愚鈍,誤了大事。」
妻子這一搶著開口,徐溫也就不好再說什麼了,他擺了擺手,示意屋中婢女僕人退出門外,沉聲道:「事情你母親已經說過了,其實一般公事自有屬吏處理,重要的事情嚴先生會帶到府中來和我商議。需要你注意的只有兩點:第一每日早晚必須大王府上請安,不得遺忘,須得小心探察大王身邊人有無異動;第二進出王府,須得小心禮節,若這幾日與諸將有衝突的,須得忍讓三分。」
「孩兒明白了!」徐知誥恭聲應道,卻沒有立刻退出門外,他稍一猶豫還是抬頭問道:「孩兒還有一件事情不明,還望父親開解。」
「說吧!」
「父親讓孩兒早晚前往大王府上請安,探察王府中人有無異動,想必是因為大軍渡江之後,廣陵城中空虛,唯恐那些不逞之徒,假借大王名義作亂;而讓孩兒小心禮節,不可與諸將起衝突,卻是不可授人口實。不知孩兒猜的對否?」徐知誥聲音不大,但語速不快不慢,咬字清晰,顯然方纔他對此事廣陵城中的勢力格局著實花了一番功夫,絕非無的放矢。
「說的不錯,知誥你能如此通曉事理,為父將此事交給你倒也放心了。」徐溫展顏笑道,但心中卻是並非表面上那副老懷寬敞的模樣,原來他雖然還有數子,但不是還懦弱無能就是驕橫暴虐,不堪造就,倒是這個外來的義子平日裡謙遜下士,行事穩重,自己交給他的好幾樁事情都辦的妥妥當當,和嚴可求又走的很近,無形之間便將他那幾個孩子給比下去了,徐溫又不是聖人,這叫他如何高興地起來。
「孩兒卻以為此時對諸將的態度過於軟弱!」徐知誥咬了咬牙將心中的話一口氣說了出來:「孩兒這段時間也有仔細觀察城中形勢,其實諸將都在看著江東的戰局,若是勝了,自然無妨,若是敗了,只怕有些別有用心之人就會與外鎮武將勾結,做些勾當了。如今父親突然稱病在家中休養,孩兒那邊又態度有了變化,只怕有些人會以為江東戰局生變,做出些蠢事來!」
聽了徐知誥的一番分析,徐溫臉色劇變,他萬萬沒想到自己這個二十出頭的義子心思竟然如此之深,正如徐知誥方纔所分析的,自己掌握淮南軍政大權名不正言不順,廣陵城中多有不服之人,不過先前自己手握兵權,無人敢來爭罷了,可現在大軍已經去了江東,廣陵空虛,自己實際上已經是個空架子罷了,不過仗著一點過去的餘威和對岸的大軍罷了,若是自己此時突然生病,屬下又示弱,很容易被那些潛在的反對者當成對岸戰事不利,奪取權力時機到來的信號,一旦發生兵變,無論是成是敗,對於前方的戰事一定是一種妨礙。想到這裡,徐溫不禁暗自後怕,自己一時思慮不周,幸好徐知誥此時指了出來,沒有釀成大錯,看來在這個緊要關頭,自己這個義子的才能還是十分必要的。
「知誥,那你說該如何行事呢?」徐溫索性繼續問了下去,考校一下這個義子到底有幾分本領。
顯然徐知誥心中已經有了應對之策,不假思索的答道:「孩兒以為還是應當依照平日一般即可,還有,父親生病消息傳出,有心之人必然會前來探望,若是父親表現出一副無病的模樣,爾等必然以為父親是故意示弱,必然不敢亂來。」
「嗯!」徐溫點了點頭:「你先下去吧,讓為父再考慮一下吧!」看著徐知誥的背影,徐溫的目光頗為矛盾,方才義子的計謀雖然還有些簡陋,但大概的思路是對的:敵人利用探病的機會來打聽虛實,自己則將計就計,將希望敵人收到的信息傳遞過去,從而誤導敵人,達到自己的目的。只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就心機如此陰沉,再過十年,自己還能制得住他嗎?對於這個問題,徐溫心中並沒有答案。
徐知誥出得門來,便一路向自己院中走去,此時的他心中滿是興奮之情,徐溫方才傳他過去,將如此重要的任務交代給他,這無疑表明了自己在他心中的重要位置。無論是為了替父親向呂方報仇,還是一個年輕人對權勢的渴望這都是一件好事情。想到這裡,他情不自禁的向前一躍,跳上了拐角處的三級台階,正好道上走過來一個人,徐知誥這一跳眼看就要撞上去了。
眼看兩人就要撞了個滿地葫蘆,徐知誥卻只覺得身子一輕,竟然被對面來人一扶一推,穩穩當當的架到一邊去了,兩個人自然沒有撞上。徐知誥剛送了一口氣,卻聽到來人沉聲斥道:「你年齡也不小了,怎的養氣功夫如此之差,一點小事便忘了形,如何做得大事?」
徐知誥聽的聲音熟悉,抬頭一看正是嚴可求,只見對方還是那張刀疤醜臉,若是旁人連多看一眼也不遠,可在徐知誥看來那雙目之中卻滿是關切之情,不由得下意識的低下頭來:「知誥錯了,還望叔父多多提點。」
嚴可求看到徐知誥如此懂事,想起自己的舊事,心中不由得一軟,便伸出手去輕輕的撫摸了一下對方的頭頂,雙眼滿是憐惜之意。嚴可求自從當年丹陽的滅族之禍,在世上再無親人,徐知誥便是唯一和他過去的聯繫,這十餘年來,他心中無時無刻便是想著如何才能向呂方復仇,唯有和這個孩子在一起的時候,嚴可求的心中才會有幾分人的情感,感覺到一點為人的樂趣,也許嚴可求自身還不知道,但實際上在他心裡,這徐知誥便是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了。
兩人在遊廊拐角處良久,突然嚴可求想起此行的目的,趕緊問道:「知誥,你義父現在在家裡嗎?」
徐知誥點了點頭,道:「不錯,不過他生了風寒,只怕正在房中歇息。」
嚴可求點了點頭,便自顧向徐溫臥房快步走去,只留下徐知誥在遠處看著他的背影。
徐知誥走後,徐妻喂丈夫吃完了湯藥,正準備服侍他躺下歇息,便聽到外間傳來兩下敲門聲。接著便有人沉聲道:「徐公在否,臣下有要事稟告!」
徐妻聽了,正要開口拒絕,手上卻是一緊,低頭一看卻是丈夫搖了搖頭,不由得歎了口氣,低聲道:「若非極為緊要的事,便交代給下面人去做吧,莫要弄壞了自己的身子。」
徐溫點了點頭,坐起身來,他已經聽出了外間是嚴可求的聲音,答道:「嚴先生嗎?進來說話吧!」
嚴可求推開房門,看到徐妻坐在榻旁,徐溫臉色蠟黃,正是感染病症的表象,心中不由得歎了口氣,但此事緊要無比,此時也顧不得這麼多了。便對徐妻躬身道:「此事機密無比,還請夫人讓臣下和徐公單獨商議。」
徐妻倒也不以為異,畢竟平日裡徐溫從來不將軍中事宜帶回家中,便對嚴可求唱了個肥諾,便推門出去了。嚴可求待到徐夫人離開後,回頭小心的關好房門,走到榻旁,低聲道:「將軍,不好了,江東我軍大敗!」
「什麼?」饒是徐溫素來城府極深,可聽到這個驚人的消息,也只覺得眼前一黑,險些混了過去,嚴可求趕緊伸手扶住,在對方兩鬢太陽穴部位按摩了一會兒,徐溫方才緩了過來,抬起頭急聲道:「到底是怎麼回事?朱瑾、李簡他們還在嗎?京口、燕子磯還在我軍手中嗎?還剩下多少兵將?」此時徐溫再也耐不住性子,連珠炮一般地問了出來。
「將軍莫急,此時詳細情況還沒有傳回,只有一封李簡的信箋,將軍請看!」嚴可求一邊輕拍徐溫的背心,以免對方一時間背過氣去,一邊從懷中取出一封信箋,遞了過去。徐溫一把搶過,便打開細看起來。
徐溫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又一遍,良久之後方才將攤手將信箋丟在地上,頹然歎道:「五萬大軍一朝喪盡,如之奈何?如之奈何呀?」
嚴可求撿起書信,低聲道:「李簡在心中說朱瑾先是急於求戰,臨陣又指揮失誤,喪師辱國,後來又當先偷走……」
「不要說了!」徐溫舉起右手,制止嚴可求繼續說了下去,道:「我豈不知其中必有蹊蹺,朱瑾出兵之前就說過,呂方養士蓄糧數年,一朝發作,不可當其鋒,如今之計當深溝高壘,待其勢衰再尋機破之。倒是李簡、李遇等人宅田甚多,將士又多為江東本地人,定然想速戰速決,以免受損太多,而且朱瑾出身乃外來降將,卻位在他們二人之上,想必李簡他們也不太服氣,結果上下不一,導致此敗,此後李簡、李遇他們又將罪責推倒朱瑾頭上來。」徐溫果然陰沉多智,此時他一靜下心來,便將戰敗原因分剖的一清二楚,只怕便是在當日軍帳中當值的校尉也沒他說的這麼明白。
「將軍所言甚是,只是如今朱瑾已然戰敗,生死不知,而李簡、李遇二人他們……」嚴可求說到這裡,便看到徐溫閉目點頭,心知自己這個主上在利害關係上有著驚人的感覺,此時也用不著自己說下去了,便垂首道:「該如何行事,請將軍示下。」
徐溫閉目良久,終於沉聲道:「朱瑾不聽勸諫,輕兵冒進,致王師喪敗,奪去官爵,妻子沒入官府為奴。著令李簡為南面行營都統,節度諸軍以抗鎮海賊軍,李遇為糧料使,著使二人在軍前戴罪立功。」
「喏!」嚴可求低聲應道,臉上絲毫沒有意外的表現,旋即退出門外,去執行命令。屋中只剩下徐溫一人閉目不語,良久之後,徐溫喟然歎道:「朱兄你莫要怪我,徐某這也是不得已呀!」
第082章 戰後(四)
既然江東之戰的結果已經確定,徐溫也顧不得妻子的嘮叨,強自抱病前往使宅處理軍務,盡可能的使得戰敗的巨大影響最小化。隨著前線的軍情如流水一般傳遞過來,徐溫悲哀的發現,前線的情況比自己料想中的還要糟糕,鎮海軍取得了幾乎是完勝,他們獲得幾乎淮南軍的全部輜重和大量俘虜,成為背黑鍋的倒霉鬼的朱瑾不但投降了鎮海軍,還替呂方招攬了不少舊部,其中包括大量的沙陀騎兵,這對於本來騎兵薄弱的鎮海軍來說,簡直是雪中送炭,這些輜重和俘虜完全可以補償鎮海軍在決戰中的損失還綽綽有餘。更糟糕的是,李簡和李遇已經完全失去了守住淮南剩餘州郡的信心了,據他們在信中所描述的,鎮海軍擁有了一種神奇的武器,可以發出巨大的響聲,還能發出雷火,在這種武器面前,不管多高多厚的城牆都無濟於事,他們要求要麼徐溫立刻派出更多的援兵——數量不少於四萬,要麼容許他們退回廣陵。看著眼前熟悉的字跡,徐溫的臉上滿是苦笑,自言自語道:「這怎麼可能,你當我是神仙,吹一口氣就能有幾萬人派出來了,看來這兩人已經被呂方嚇破膽了,不堪一戰了!」
「將軍所言甚是!」一旁的嚴可求點了點頭,表示贊同徐溫的觀點,可他轉而話鋒一轉:「不過李簡他們有一點沒說錯,江東的確是守不住了,至少武進一戰後,宣、潤、常三州落入呂方囊中已經是時間的問題了。但這個時間就大有講究了。」
徐溫點了點頭,他明白心腹的意思,經過楊行密多年的積攢,廣陵城中並不缺兵甲和糧食,光是城中的武庫就有足以武裝十萬大軍的兵甲,淮南各州的丁口眾多更遠非呂方治下十餘州所能比擬,但經過武進一戰,徐溫手中的機動兵力已經損失殆盡,也許他能夠很快募集起一支新軍來,但拿這種剛放下鋤頭柄沒幾天的新兵去和呂方那些身經百戰的老兵較量,不用打徐溫也知道勝利的一方是誰。現在對徐溫來說,最重要的就是時間,只要有一段時間,他就可以訓練處一支有戰鬥力的軍隊,對外可以借助長江天險抵禦外敵的入侵,對內可以憑借這支新軍壓制潛在的反對勢力,鞏固自己在淮南的權位,為了這個目的,江東三州的土地的損失不是不可以接受的,但問題是從現在來看,呂方花不了多少時間就能解決江東三州的問題,那時候他會滿足於已有的戰果嗎?徐溫慢慢地搖了搖頭。
「將軍,我們可以和呂方和談,以江東的土地為籌碼,爭取時間。」
徐溫搖了搖頭:「很難,和談要有籌碼,眼前的形勢對呂方很有利,他曾經在丹陽當過縣令,對當地地形人情很熟悉,兵力又有巨大的優勢,在他眼裡這三州已經是他的囊中之物,他肯定不會接受以這個為籌碼的談判,除非我們手中還有一支軍隊,即使做不到勢均力敵,至少也要可以給他造成麻煩的軍隊,否則他一定不會理睬我們的。」
聽到徐溫的話語,嚴可求低下了頭,過了良久,他抬頭道:「我們有軍隊,將江西洪州的周本撤回來,再加上廣陵城中我們剩下的,就有快兩萬人了,足夠做談判的籌碼了!」
徐溫一聽便連連搖頭道:「這怎麼行?象牙潭一戰後,江西那邊雖然現在形勢不錯,但當地豪強還多有不服的,吉州彭氏兄弟依附湖南馬殷,剛剛被趕走,危仔倡借助鎮海軍的支持,也在召集兄長舊部,自稱鎮南軍節度使。這些傢伙在江西根基深厚,周本一撤兵,那邊必然前功盡棄,呂方若是藉機把手插進江西,後患無窮。」
「可以把鍾延規派過去!」嚴可求沉聲答道:「此人是鍾傳的義子,在江州經營多年,根基頗為深厚,我們撤兵後便將他那些舊部給他,他為了自己也會和危仔倡他們鬥到底,看他們一時間也分不出高下,我們應付過了這個節骨眼,有了餘力再去對付江西不遲。」
聽了嚴可求的一番話,徐溫沉吟了片刻,猶疑道:「你說的也有幾分道理,只是秦老將軍離去時曾經叮囑過,鍾延規此人乃豺狼之性,要嚴加看管,絕不可授以權柄,你這麼說可是有違秦老將軍的話呀!」
「將軍,你難道還沒看清楚現在的形勢嗎!」嚴可求突然站起身來,厲聲喝道,震得几案上的一隻茶杯倒落在地摔得粉碎,他平日裡素來陰沉的很,這般模樣便是和他頗為親近的徐溫也從未見過,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嚴可求深吸了一口氣,壓制下自己激動地情緒,低聲道:「嚴某方才無禮之處,還請將軍恕罪,只是如今形勢已經危如積卵,難道將軍你還不知道嗎?廣陵城內外有多少人眼紅你這個位置,他們沒動手只不過是因為害怕你手中的實力罷了,武進一敗,你手中實力已經折損得七七八八了,就算呂方滿足於江東三州,和你和議成功,可你喪師辱國的罪名是跑不脫了,那時隨便一個外鎮武將矯詔,以清君側的名義進軍廣陵,將軍你用什麼來抵抗?那時候恐怕我們就要和張灝一樣,懸首城門,滿門族滅了!我也知道鍾延規不是什麼好貨色,可他再怎麼鬧也是在江西鬧,只不過是手足之患,可將軍眼前就是彌天大禍,難道還顧得了那麼多嗎?」
嚴可求這一席話說下來,徐溫不由得頹然坐倒,過了好久,他才點了點頭,頹然道:「嚴先生你所言甚是,你去招鍾延規那廝來吧!」
嚴可求此時也顧不得失禮了,微微一躬身便快步向外走去,只留下徐溫一個人坐在堂上,徐溫坐在那裡,雙肩微垂,腰桿也不像平日那般筆挺,整個人好似一下子老了十歲一般,過了半晌,他突然歎了口氣:「我在台下的時候看著別人在台上總以為若是自己上來了,定能做的比他們好,可現在自己當真上來了,又何曾做得比別人好呢?當年楊渥雖然行為多有不端,可他不過是年少無知,貪圖享樂,管不住自己罷了,可你徐溫明明知道這般做不對,可還是要這麼做,又何曾比楊渥強到哪裡去呢?當真是可笑也可笑。」說道這裡,徐溫已是滴淚橫流,伏案痛哭起來。
晚上,嚴可求將鍾延規帶到徐溫處,躬身對徐溫行禮道:「將軍,臣下將鍾將軍帶來了。」
徐溫點了點頭,做了個手勢,堂下的僕人送上兩張胡床,他指著胡床笑道:「鍾將軍,請坐下說話。」
鍾延規卻是一副謙恭模樣,斂衽下拜道:「相公面前哪有在下坐的地方,延規還是站著聽相公吩咐便是。」說罷,便起身站直,恭謹無比,若非他滿臉虯髯,神情粗豪,倒好似一個謙謙儒生。徐溫自是不允,推讓再三,鍾延規方才坐下,即使如此,他還是跪坐在胡床上,腰桿挺直,謙恭無比。
鍾延規坐好後,下人便送上茶水,三人吃了幾口茶,徐溫放下茶杯,笑著問道:「鍾將軍來廣陵也有數年了,住的可還習慣,可有短少物件,下人若有怠慢的,便請直言,某家定當好生處置。」
鍾延規趕緊放下茶杯,叉手行禮道:「小人住宿、器物都十分優厚,各種花費都是足足加三,並無有怠慢了,實在是生受了,倒是有勞相公探詢了。」
徐溫點了點頭,又探問了幾句,鍾延規回答的越發恭謹,滿臉都是感激莫名之色。突然,徐溫問道:「鍾將軍離家數載,想必對江西風物思念甚緊吧?」
聽到徐溫這一句問話,鍾延規身子不由得一僵,他這些年在廣陵,名為上賓,其實和俘囚無異,平日裡深居簡出,他本為武將,可連騎馬射箭都不敢,屋中除了兩把刀劍,盔甲長矛等軍器都不敢留一件,平日裡只是在家中飲酒看書,連坊門都少出一次,生怕落人口實,惹來殺身之禍,此時聽到徐溫的問話,立刻以為是試探自己的,斟酌了半晌,方才低聲答道:「江西雖好,可戰亂頻繁,那及得廣陵安樂,小人倒也不甚思念。」他害怕徐溫藉機處置自己,雖然強自克制,可手足還是禁不住瑟瑟發抖。
徐溫和嚴可求對視了一眼,他們兩人是何等人物,怎會看不出鍾延規此言頗不由衷,聯想起自己此時的處境,竟然也有了一絲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哀憐之情。嚴可求笑道:「鍾將軍,我家相公此番招你來,卻是想要讓你回洪州,鎮守江西。」
鍾延規聞言,卻是又驚又喜,他害怕是徐溫試探自己,不敢應允,苦笑道:「本來相公有所驅策,小人自當盡心竭力,只是這幾年來小人逸樂慣了,身子骨早就待軟了,若去江西,只怕耽誤了大事,還望相公另請名將,莫要誤了軍機。」
徐溫和嚴可求見狀,知道是對方疑心太重,只得再三勸說,將要要將周本、所帶兵調回的事情告訴了他,鍾延規這才漸漸相信徐溫是當真要讓自己回江西,心中不由得萌發出一股子狂喜,他強自壓制住激動之情,說道:「既然如此,小人便恭敬不如從命了,只望上天護佑,不負相公所托。」說罷便起身下拜,徐溫趕緊起身將其扶起,又說了不少勸慰勉勵的話,良久之後方才送了鍾延規出門,鍾延規回到自己家中,一屁股坐在床上,只剩下自己一人時,靜了下來,良久之後方才相信剛才那一切乃是事實,並非是在夢中,不由得又驚又喜,難以自抑,竟然痛哭起來。
第083章 戰後(五)
與徐溫的艱難處境相反,同一時刻的呂方幸福的多了,他就好像躺在長滿果實的大樹下一般,什麼也不用做,熟透的果實就接二連三的落在他的身旁,任憑採摘。一開始是在朱瑾衛隊的接引下,成群結隊的沙陀騎兵前來歸降,讓劉滿福笑的合不攏嘴,作為騎將的他從不久前的苦戰中親身領教了這些敵人的強悍戰鬥力;接下來就是成群結隊的宣潤二州的本地豪強趕來輸誠,甚至連相鄰的池州、和州都有趕來的,有的膽大的乾脆還帶著縣城治所淮南軍守將的首級。延陵、曲阿、丹陽、長岡埭、白土鎮等要鎮險隘已經盡數落入鎮海軍或者向鎮海軍投誠的當地豪強手中,連通大江南北的京口要津對於鎮海大軍已經門戶洞開,無險可守,陷落已經不過是時間的問題了。
「大王,讓大軍出動吧,乘著敵軍新敗,一舉將京口、採石兩處要津控制在手,對面廣陵之兵就不敢輕動,江南軍州便任憑我軍攻取了,那時我方孤立一處的饒州就可連成一片,形勢可就大不一樣了!末將雖然駑鈍,但願領本部為先鋒,若有挫敗,甘當軍令。」說話的正是羅仁瓊,武進一戰,指揮右翼的王許被史儼擊破,不但士卒損失慘重,而且逼得呂方要親自對敵,在他看來不治罪就算不錯了;中軍的王佛兒、王自生父子雖然突破敵陣,立功最大,但精銳皆在其中,也算不得什麼本事;只有他自己先是拿下來武進城,生擒常州刺史李遇,在大戰中全師而勝,功勞應該算是最大,戰後論功行賞,自己這個台州刺史的位置也該挪一挪了,說不定王佛兒屁股下面那個位置也得給自己坐坐。他既然存了這番心思,自然立功之念愈熾,此時也顧不得惹得同僚嫉妒,搶著第一個開口,準備搶功。
羅仁瓊這一開口,其餘將佐也顧不得那麼多了,紛紛開口爭了起來,或者指責羅仁瓊太過貪心,已經功勞不小,也不留點餘地;或者向呂方表示自己還未曾見仗,希望給自己一個立功機會。坐在上首的呂方臉上滿是高深莫測的微笑,卻並不說話表態。在他心裡,對於羅仁瓊的進軍方略在軍事上是很不錯的,畢竟在武進一戰之後,淮南軍無論是從實力上還是心理上都已經處於極其虛弱的狀態,如果鎮海大軍攻取了京口、採石兩處要津,就對對岸的廣陵形成了直接的威脅,即使徐溫從其他地方調來數萬援兵,他也不敢將這些軍隊派到江東來,阻礙鎮海軍攻取那些空虛的江東州郡,畢竟廣陵離京口是在太近了,在大軍新敗的現在,對徐溫來說,最重要的是自保而不是進取。但是呂方現在腦子裡想的除了軍事上還有更多:首先,在武進之戰後,徐溫作為淮南之首的主要軍事支撐力量已經不復存在,那麼楊行密死後好不容易才達成了脆弱平衡的淮南局勢自然又要重新洗牌,作為旁觀者,以呂方為代表的鎮海軍勢力自然要從中獲得最大的利益,無論是分裂、削弱,甚至併吞?選擇誰為友方,選擇誰為敵人?是一以貫之的幫助一方,還是表面支持一方?而背地裡支持另外一方,讓雙方都以為有所持而鬥得死去活來?各種方略的優劣,可行性都在呂方的腦海中比較權衡著。其次,鎮海軍主要是由三股勢力組成:隨同呂方南下的淮上舊部、丹陽土豪、兩浙本土勢力,這三股勢力雖然內部也有一定的矛盾,尤其是兩浙本土勢力和另外兩股勢力。但由於呂方表現出了很強的軍政能力,在連續的內外戰爭中,不但壓服擊敗了內部的錢繆、許再思、趙引弓等內敵,而且打退了強大的淮南軍的入侵,甚至將手伸入了鍾傳死後的江西內亂手中,確保了兩浙內部的和平局面,這在唐末五代的多年戰亂後是難能可貴的,兩浙本土勢力在這種情況下也逐漸改變了對呂方的態度,在他的鐵腕駕馭和向外擴張的這根「胡蘿蔔」的引誘下,和另外兩股勢力聯合起來,共同發動了江東侵攻戰,並取得了巨大的勝利。但是正如世界上所有事情一樣,巨大的勝利固然有好的一面,也有著壞的一面。在奪取了浙西的大片富饒土地之後,兩浙本土勢力自然也會像其他人一樣,要求獲得相應的利益,無論是官職、土地、還是別的什麼,畢竟如果說以前戰敗者,被征服者的身份讓他們覺得低人一等的話,現在站在勝利者一方的他們要求獲得補償的慾望會更加強烈。作為上位者的呂方,給予下屬與功績對應的恩賞,這是他義不容辭的責任。但作為一個上位者,呂方同時也要保持手下諸般勢力的權力平衡,讓他們處在永遠不停息的競爭中,不讓任何一股更加強大,這是上位者的最大利益所在,他可不希望論功行賞的結果打破了現有的平衡,反而危及了自身的安全,畢竟只有把握在手中的權力才是權力,在這樣一個殘酷的時代,上位者失去權力的同時,也會失去自己的生命。
呂方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帳中的爭吵聲立刻停止了,無數道熱切的目光聚集到了他的身上。
「今天就商議到這裡吧,某家有些倦了,明日再來商議這些吧!」呂方站起身來,自顧向帳後走去,留下剩下的人們面面相覷,一時間也不知道大王是什麼意思,高奉天和王佛兒對視了一眼,王佛兒走來出來,沉聲道:「大家都散了吧!明日朝食後再作商議!」
看到諸將紛紛離開帳中,外間傳來一陣陣不滿的嘟囔聲,王佛兒臉上現出一絲苦笑,他這些年在史書上著實花了不少功夫,雖然本性醇厚,但為大將者,又豈能不揣摩上意,對此時呂方的想法也猜出了兩三分,但在大戰之後,大量的淮南軍潰兵散落在鄉間,這對於百姓來說是比什麼都可怕的存在,這也是那麼多豪強派人到鎮海軍這邊來輸誠的一個重要原因,畢竟他們是沒有能力消滅這些潰兵的,要重新恢復秩序,他們唯一的選擇就是讓鎮海軍盡可能快的佔領自己的土地,保證自己的安全。對於一心要恢復太平,使百姓安康的王佛兒來說,比起江東百姓的安康來說,內部的權力平衡和更省力的消滅敵人倒並不是那麼重要,這讓他的內心深處第一次對呂方產生出了一絲不滿的情緒。
「都統,不管大王怎麼做自然有他的考量,我們做臣子的只需奉命行事就行了,若想的太多了,便失了臣子的本分了,那可不是好事。」
正當王佛兒思忖的時候,卻聽到一旁有人低聲道,被說中了心底最隱私的那一點秘密,他不禁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卻是高奉天,只見對方臉色莊嚴,目光中流露出一絲悲憫之意。王佛兒壓制住自己心中的驚惶,強自掩飾道:「高判官話語高深莫測,佛兒倒是有些不懂。」
「但願是高某猜錯了。」高奉天笑道,可目光中卻是說不出的嚴肅:「王將軍,大王乃是有天命在身之人,你我能夠供其驅策,效犬馬之勞,已經是繳天之幸了,千萬莫要懷了別樣心思,錢繆、趙引弓等人何嘗不是萬人之英,下場如何,你也是知道的,千萬莫要自誤呀!」說到最後,高奉天已經語義如冰,寒冷徹骨,說罷後便對王佛兒長揖為禮,起身離去,只留下王佛兒獨自一人站在帳中,心如亂麻。
呂方躺在榻上,雙目盯著帳篷頂部的紋路,腦子中卻在轉個不停。這時,外間傳來通報聲,卻是高奉天求見。呂方坐起身來,笑道:「帳中只有你我二人,奉天便莫要多禮了,你我軍陳二人便觸膝而談吧。」邊說邊伸手指了指一旁的錦墊,示意高奉天坐下。
高奉天拱了拱手,便告罪坐下,沉聲道:「方纔羅將軍布陳方略後,臣下觀大王神態簡頗為猶疑不決。大王平日行事,極為果決,為何今日卻如此猶疑呢?」
呂方點了點頭:「那羅仁瓊的方略倒是不錯,只是某家覺得時機還未必恰好。」
高奉天拱了拱手道:「臣下看每日營中每日多有豪傑來投,若時日流逝,只怕彼等又生猶疑,雖說大軍不可輕動。但卻可對這些人授以官爵,讓其據城自守,以壯聲勢,大王以為如何呢?」
「高判官所言甚是!」呂方笑道,他心知自己方才一門心思都花在其他方面去了,卻忘了這個最簡單的地方,倒是高奉天替自己補了上來,他索性將這些事情盡數交給高奉天了:「既然如此,那這些事情便交給高判官了。」說到這裡,呂方頓了一下,沉聲道:「這些人中若有來自江北的,你便挑出來,懸以重賞,讓他們作為內應,接引我方探子前往廣陵,打探消息,尤其是李儼的下落,這對我軍下一步的行動很重要!」
「遵命!」高奉天起身行禮道。
第084章 蕭牆(一)
廣陵,雖然徐溫竭力封鎖武進之戰的消息,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廣陵城中的各種流言越來越多,內容也越來越翔實,其中的細節也越發翔實可靠,顯然用不了多久,徐溫就必須面對這個問題,而他現在能做的就是祈禱周本接受他的命令,並盡可能快的領兵回廣陵,這樣他才有可能控制住局面。徐溫心裡清楚,現在的廣陵就好像一隻巨大的火藥桶,四周有無數火星,只要爆發出來,無論結果如何,置身其中的自己定然是屍骨無存的下場。而現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可能拖延時間,等到救兵來到。
這天徐溫在使宅處理完公事,剛剛站起身來,只覺得眼前一黑,身子一陣搖晃,一旁侍立徐知誥趕緊伸手扶住,這才沒有跌倒在地。徐知誥小心的扶著徐溫坐下,徐溫閉目休息了一會兒方才緩過來了,他前段時間感了風寒,卻不敢靜養休息,整日操勞,早已疲憊到了極點,若非年輕的時候打熬的底子還不錯,只怕早已躺下來。
「唉!老了,卻偏生什麼都放不下,吃這般苦頭倒也是活該。」徐溫輕輕在腰上捶了兩下,輕聲歎道,臉上滿是自嘲的苦笑。
「義父千萬別這麼說,您這是熬的太辛苦了!這段過去了好生將養一下就緩過來了!」徐知誥趕緊安慰,接著他臉上露出了憤恨的神色:「那幫傢伙平日裡都貼上來,趕也趕不走,現在倒好,個個都躲在家裡,什麼事世態炎涼,知誥今日總算是知道了!」
「罷了,這些沒用的話就不要說了!」徐溫搖了搖頭,原來武進之戰的消息傳播開來後,徐溫府上和使宅便冷清了很多,不少該當值的將佐都躲在家中,只說自己生病,告假休息,徐溫也知道這些傢伙應該是感覺到了風色不對,想要避開這是非之地,免得遭了池魚之殃,當然還有些人則是裝病躲在家中勾結連通,有不軌圖謀,但徐溫此時也只能小心防備,不敢主動出擊,畢竟現在人心浮動,他自己又沒有實力穩定局面,一旦破了局,將水攪混了,吃虧的肯定是自己。
聽到義父的語氣中頗為不豫,徐知誥只能閉住了嘴,雖然他和徐溫沒有血緣關係,但這近十年來,恩養之情卻非同小可,他這些日子看著義父日漸憔悴,自己卻毫無辦法,心中更滿是煩悶焦躁之情,卻只能強自忍下,低聲道:「義父,我吩咐外間準備乘輿,直接回府吧!」
徐溫堅決地搖了搖頭,強撐著站起身來道:「那怎麼可以,先去王府向大王和太夫人請安。咱們現在形勢不利,這些禮儀就越發不能讓別人抓住小辮子。你快出去準備一下。」
徐知誥看了看徐溫青灰色的臉龐,由於消瘦而顯得更為凹陷的眼眶裡透出堅定地目光來,想要繼續勸諫的話到了嘴邊又吞了回去。他對徐溫叉手行了一禮,低聲道:「孩兒先出去了,義父稍待。」
徐溫做了個讓其自便的手勢,深吸了口氣,緊閉上雙眼,等到又重新睜開雙眼的時候,疲憊彷彿從他整個人身上消失了一般,他走出門外,乘輿和護送的衛隊已經準備停當,徐知誥騎在馬上,在一旁侍立。徐溫踏上乘輿,沉聲道:「出發,去王府!」
王府內堂,楊隆演正坐在矮榻上,年齡尚幼的他還不能完全控制住自己,不是扭動一下身體,回頭看看身後的母親史太夫人的臉色,說實話,與其坐在這裡等著那個半老頭子(徐溫)說些不知所謂的廢話,他更喜歡去後院玩遊戲,不過對史太夫人的敬畏感還是控制住了他,楊隆演還是堅持了下來。
「徐都指揮使到!」外間傳來一聲通傳聲,徐溫雖然已經通過控制左右衙親軍,控制了淮南的中樞大權,但是對於這些禮節方面的東西反而更加重視,每日他都要帶著當日處理的文書早晚到王府來,向史太夫人和弘農王楊隆演請示,彷彿他不過是代行權力,最後的批准大權還是在淮南真正的主人手中。
「請徐將軍進來吧!」隨著史太夫人的聲音,徐溫上得內堂來,先對在矮榻上得楊隆演斂衽下拜,接著是對史太夫人行禮,然後才小心地坐在一旁的矮榻上,開始匯報今日的要事,史太夫人也如同往日一般一一點頭,楊隆演坐在矮榻上,聽著每日的例行公事,不由得偷偷的打了個哈欠。
徐溫說的很快,畢竟他的精力已經消耗的差不多了,在下意識裡,他加快了說話的速度。待到說完了最後一樁事情,他深吸了口氣,等待著史太夫人點頭贊同的聲音,「徐將軍,妾身有件事情不明,還望將軍開導。」
徐溫不由得一愣,在他的記憶裡,這還是史太夫人第一次打破了慣例,主動向自己詢問的,在這個節骨眼上,這絕對不是一個偶然事情。他強打起精神,躬身沉聲道:「太夫人請,末將但有所知,自當盡言!」
史太夫人點了點頭:「本來我一個婦道人家,兵革之事應該交給你們男人去管的,只是隆演這孩子還小,我不得不替他看著點!」說到這裡她伸手撫摸了一下楊隆演的頭頂,楊隆演有點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母親。
「太夫人過謙了,您見識深遠,世上男兒也多有不及。」徐溫躬身道,額頭上已經滲出薄薄一層汗珠,他可不敢小視眼前這個婦人,當時張灝殺楊渥之後,氣焰何等囂張,可卻被這婦人挫敗了奪位的企圖,最後身死人首,懸首東門,為天下笑,誰知道自己的下場會是怎麼樣呢?他竭力調勻自己的呼吸,小心答道:「末將這條性命,淮南如今的局面,都是離不開太夫人的,你若這般說,可是愧煞某家了!」
「既然如此,妾身就逾越了!」史太夫人點了點頭,道:「我就一個問題,如今江東的戰局到底是如何了?朱相公、李簡、李遇他們到底怎麼了?」
聽到史太夫人的問題,徐溫還是覺得一陣呼吸急促,雖然他事先也有心理準備,可問題到了眼前,也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徐溫深吸了一口氣,最後還是決定實話實說:「稟告太夫人,武進一戰我方不勝,如今朱瑾已經歸降呂方,李簡、李遇二人退守京口。」
徐溫話音剛落,堂上氣氛頓時冷了下來,上首的楊隆演雖然年幼,還不完全懂得母親和徐溫話語中的真實意思,但還是感覺得到氣憤的,於是也不再向剛才那樣扭動身體,做些解悶的鬼臉,而是蜷縮起身體,向史太夫人那邊挪去。
過了半晌功夫,史太夫人終於開口道:「徐都指揮使,兵家之事,勝負難料,打敗仗也是有的,只是淮南這番局面你總得維持住吧?」
聽到史太夫人的問話,徐溫心頭先是一寬,接著一緊,對方的話語中先是原諒了自己戰敗之罪,可後面的話卻是意味深長,她對自己表示支持的態度有一個交換條件,那就是保持一個穩定的局面,確保她和楊氏親族的人身安全,換句話說,如果自己無法做到這點,那這種態度也就會發生改變。只是到了這個時候,也沒有回頭路走了,只有硬著頭皮撐過這一段再說了。徐溫站起身來,沉聲道:「太夫人請放心,末將已經請周本將軍帶江西之軍回師,多則一個月,少則十五天,廣陵的局面就能穩定下來!」
史太夫人看著徐溫,眼神變幻,良久之後才歎了口氣,道:「那就好,時候也不早了,徐將軍你辛苦一天了,還是早點回去歇息吧!」
「多謝太夫人。」徐溫又斂衽拜了拜,方才倒退到堂前,轉身離去,堂上史太夫人輕輕的撫摸著楊隆演的頭頂,輕聲歎道:「孩子,你生在帝王之家真是上輩子造了孽呀,下輩子你還是生在個普通人家吧!」聲音迴盪在堂上,鬼氣森森。
徐溫躺在乘輿裡,臉色發青,額頭卻是滾燙,手足顫抖,整個人好似發了一場大病一般,一旁的徐知誥也不知道堂上發生了什麼,卻又不敢詢問,只得催促轎夫走的快些,早點回到徐府歇息。可乘輿上的徐溫卻是牙關緊咬,雙目緊閉,彷彿在忍受什麼巨大的痛苦一般。終於到了徐府門口時,徐溫突然坐起身來,對靠了過來的徐知誥低聲道:「你馬上去碼頭,渡江取京口那邊,告訴李簡,讓他盡量多抽些兵給你,然後盡快回來。」
徐知誥見徐溫臉色,也不敢多言,應了一聲便急匆匆去了。徐溫坐在乘輿上,臉色變幻,最後低聲歎道:「事到如今,也顧不得這麼多了。」
第085章 蕭牆(二)
徐溫處理完諸般事宜後,早已筋疲力盡,回到房中便倒在榻上呼呼大睡起來,他此時心中的事情極多,雖然躺在床上,可還是腦中還是翻來倒去,滿是憂心,好不容易才睡了過去,也不知過了多久,耳邊似乎有人在高聲喊自己的名字。徐溫想要睜開眼睛,可上下眼皮好似被膠水黏住了一般,怎麼也睜不開了。正當此時,徐溫突然覺得臉上一陣冰冷,不由得抖了一個激靈,猛地睜開雙眼坐了起來,只見屋中站滿了人,個個臉色慌亂,一副大難臨頭的模樣。
「怎麼回事?」徐溫在臉上抹了一把,沉聲問道。
府中衛隊首領急道:「稟告主公,西門那邊著火了!」
「西門?」如果說徐溫方才身上還有些殘餘的睡意,聽到這兩個字後就完全清醒了,離西門不到兩百步就有一座武庫,裡面存放著足以武裝萬人的甲冑兵器,弓弩箭矢更是數之不盡。別的地方不著火,偏偏這裡著火,這本身就是一個大問題。
「不錯,一共有十餘處火頭,幾乎是同時著火,蔓延的極快!」衛隊首領的報告證實了徐溫不詳的猜測,顯然這是人為有意縱火,在這個時候,在這個地點縱火,縱火人其目的就不問可知了。
徐溫立刻跳下床來,一面取下掛在床頭的佩刀,一面命令道:「快將府中衛兵抽出一半來,在府門口集合,隨我前往西門。」
「喏!」那首領微微一弓身,便轉身向外間跑去,屋外立刻傳來急促的號令聲和甲冑軍器的碰撞聲,顯然此人已經搶先下了動員的命令。徐溫也來不及全身披甲,只是戴了纀頭,穿上鞋子,便提刀背弓出得屋來,快步向府門處跑去。
待到他到了門前,三百名士卒早已披甲持兵,排成了三個方陣。徐溫正待跳上戰馬,卻聽到不遠處有人高聲喊道:「主公,主公,你這是要去哪裡?」
徐溫回頭一看,喊話的正是嚴可求,只見對方身上只披了件外袍,腰上都沒有用衣帶束一下,只是將外袍前襟撩起來,打了個死結,權當腰帶了,可見也剛剛從床上驚醒過來。
「西門起火了,我去那邊的武庫看看,以防有小人乘機作亂。」徐溫沉聲道,說著便在馬肚子上輕踢了一下,準備出發。
嚴可求卻搶上前來一把抓住馬韁,厲聲道:「武庫那邊去不得呀!還有更緊要的地方等著主公呢!」
徐溫聽了嚴可求的話不由得一愣,他也是個極為機靈的人,稍一提醒便反應過來了,訝然道:「還有更緊要的地方?難道是弘農王和太夫人那邊?」
「正是!城內鬧得再凶,到天明只要弘農王和太夫人還在我們手中,一紙文書就能拿下,可若是弘農王和太夫人落入人手,只怕我等都會死無葬身之地呀!」
嚴可求的話就好像一盆冷水當頭澆了下來,徐溫立刻清醒了過來,他此時手中的兵力有限,最大的憑持就是楊氏孤兒寡母的大義名分了,若是連這個都落於人手,那可真的就是大勢已去,死路一條了。想到這裡,他立刻下令那衛隊首領帶一百人趕往西門,與武庫守兵合兵一處,堅守到天明即是大功一件;自己和嚴可求領剩下兩百人趕往王府。這一瞬間徐溫已經盤算停當,那武庫本有一百守兵,建造之初就為應對圍攻精心設計,圍牆堅固,高達兩丈,四角都有箭樓,方圓百步之內皆無房屋草木,各種器械充足。若有援兵趕到了,合併一處,便是有數千人緩急之下也難以攻下,反正到了天明,將楊家母子挾持了帶到高處呼喊一番,自然土崩瓦解,犯不著在夜裡去冒險和敵軍拚命。
徐溫、嚴可求二人領著部屬一路往楊隆演府邸趕來,離目的地還有百步遠便聽到一陣陣人聲傳來,好似有人在大聲爭持一般,徐、嚴二人對視了一眼,便低聲吩咐部屬放慢腳步,散開隊形,做好應戰的準備。不一會兒走的近了,便看到王府門前亂哄哄的滿是人馬,粗粗看去約有百多人,為首那人正騎在馬上高聲對府內人喊些什麼,聽大意好像是要求府內開門。
「何人如此大膽,竟敢在深夜在王府門前喧嘩!」徐溫見狀高聲呵斥道,麾下的軍士隨之排成了密集的隊形,甲葉鏗鏘,槍矛如林,對面的那些人見如此軍威,亂哄哄的向後退去,倒將為首那人給露出來了。
那人見徐溫來的如此之快,也不由得吃了一驚,但此時也退縮不得,只得掉過馬頭來,笑道:「徐都指揮使誤會了,某家乃是米志誠,方才家中人報說西門大火。末將害怕有亂黨驚擾了大王,便領了家丁前來看護,想不到徐將軍來的也如斯之快!」
此時為首那人已經來的近了,藉著火光已經依稀可以辨認容貌,果然正是遙領泰寧軍節度使的淮南軍名將米志誠,先前楊行密在世時,吳軍之中,皆推朱瑾擅長槊、米志誠善於弓弩,皆為第一,只有安仁義不服,自稱「志誠之弓,十不當瑾槊之一;瑾槊之十,不當仁義弓之一」,其本領可見一斑。此人平日與朱瑾交好,朱瑾渡江之後,深居簡出,閉門謝客,今夜卻出現在這裡,倒是蹊蹺得很。
「果然是米相公!這裡有徐某就行了,您只管回府中休息便是了,若是不放心,也可與在下一同進府中參見大王問安。」徐溫邊說邊做了個手勢,兩名牙兵已經舉起兩面盾牌護住了自己,將渾身上下遮的密不透風,徐溫可是見過此人的本領,與安仁義可謂是伯仲之間,他可不想稀里糊塗的著了對方的道兒,死在這裡。
米志誠聽到徐溫的話,猶豫了片刻,笑道:「既然徐都指揮使到了,某家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也不必進府打攪主公、太夫人歇息了,徐將軍替末將問候一聲便是。」說罷便對徐溫拱了拱手,打馬掉頭離去了。
聽到米志誠的回答,徐溫臉上露出一絲陰狠的笑容,他方纔的邀請本就是一個試探,若米志誠接受了自己的邀請,一同進府,自然立刻將其拿下,囚禁起來,等到塵埃落定之後,再做處置;若是他拒絕了,自然是心懷鬼胎,說不定便和西門縱火之人有莫大的干係,待到江西兵到了,定要一併拿下處理了。現在來看,此人當是心懷鬼胎了,徐溫正想著第二天如何收集證據,隱而不發,待到對方防備鬆懈了再一網打盡,耳邊卻傳來一聲小心,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便覺得大腿一陣劇痛,幾乎跌下馬來。
原來那米志誠方才聽到徐溫邀請自己一同進府參見楊隆演和史太夫人,便心知對方已經對自己起了疑心,早晚要對自己下手,便假作拒絕,打馬轉身了,那兩個持盾遮掩徐溫的親兵不由得放鬆了警惕,無意間便露出一條縫隙來,那米志誠等得就是這個時候,轉身之時他借助身體的遮掩,就已經挽弓箭在手,見狀轉身就一箭射來,直奔徐溫胸口而來,幸好一旁的嚴可求反應迅速,一鞭擊出抽在箭上,將其打歪了,只是射中了徐溫的大腿。
徐溫反應極快,見米志誠射完了這一箭,便快馬趕回陣中,驅動部屬攻了過來,而手下士卒看到主帥中箭,軍心大亂,本來嚴整的陣型竟然散亂起來。他知道此時便是生死攸關的時候,急中生智,強撐起身子,強自從傷處拔出箭矢,厲聲罵道:「志誠小兒,竟敢暗箭傷人,射中某家的右腳,能斬此賊之首者,賞絹五百匹,田宅百畝!」徐軍士卒回頭一看,見主帥瞋目大罵,手中拿著一支帶血的箭矢,不像是受了重傷的樣子,又聽到重賞,紛紛士氣大振,猛攻了過去。那米志誠所領的本不過百餘人,除了四五十家兵,剩下的不過是從家中僕役中臨時挑選出的健壯漢子,在一旁吶喊助威也就罷了,和徐溫麾下的百戰精兵如何能比,稍一接觸便土崩瓦解。米志誠見狀,也沒奈何,只得帶了四五十心腹一路向西門去了。
眾兵正要追趕,卻聽到後面的鳴金聲,只得收住腳步,眾兵卒正為失去重賞鬱鬱不樂,卻聽到徐溫頒下恩賞來,每人賞絹五匹,錢十貫,有斬首級者加倍,紛紛大喜。徐溫這才叫開王府大門,進府去了。
徐溫剛進得府來,便喚人取來乘輿,躺了上去。在昏暗的燈光下,他的臉色慘白,冷汗如雨,便如同一個半死之人一般。一旁的嚴可求低聲問道:「主公,箭傷如何?」
徐溫沒有說話,鬆開了一直按在傷口上的右手,只見五指上厚厚一層血污,便好似從血泊中剛剛抽出來一般。看到這般模樣,嚴可求心中不由得咯登一下:便是大腿中箭,也不至於流出這麼多血來,難道是血管破裂了。他取過一隻火把,照了過來,只見徐溫的下裳黑糊糊的一片,竟然已經被流出的血浸透了,看到徐溫傷勢如此之重,嚴可求手指一鬆,險些讓火把落在地上。
「嚴先生,我傷勢如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徐溫的聲音很低沉,並非是他故意壓低嗓門,防止旁人聽到,而是流血過多,實在是沒有力氣高聲說話了:「待會你進府之後,便將太夫人和弘農王二人看管起來,然後集中兵力,嚴守王府、使宅、武庫、城門,不得有誤。天明之後,再對叛軍大加征討,只要有牽涉其中的,一個不留,全部殺掉,切不可心慈手軟!」說到這裡,徐溫只覺得心跳一陣急促,一口氣險些接不上來,他強提精神,繼續說道:「現在既然有人撕破了臉,咱們就只有一條道走到黑了,千萬不能手軟。」他的手無意識的用力抓緊,捏的乘輿的木質扶桿咯吱咯吱的響。
嚴可求的臉色發青,加上那數道縱橫交錯的傷疤,便是地獄裡的惡鬼,只怕也沒他可怖,他點了點頭,低聲應道:「主公請放心,末將絕不會放過一人。」
徐溫凝視了嚴可求一會,方才點了點頭,用染血的右手從懷中取出一枚魚形符節,遞了過去,道:「這是發兵用的魚符,一切都交給你了。」說罷便倒回乘輿,昏死過去。
第086章 蕭牆(三)
嚴可求接過魚符,剛想開口說些什麼,卻只覺手中一輕,原來徐溫傷勢過重,已經昏死過去,他心知此時形勢危急,一個不好便是身死族滅的下場,趕緊收斂精神,對一旁的牙將吩咐道:「先將大夫請來,尋個僻靜所在,替主公處置傷口,你去小心看守,不得讓人驚擾了!」
「喏!」那牙將趕緊應了一聲,就帶著幾個轎夫到一旁的院子去了。嚴可求轉過身來,對剩下幾個隨行將佐沉聲道:「主公且去養傷,這裡的所有事情便有某家來處置。」他舉起手中的魚符,幾縷血絲黏在潔白的玉石上,顯得分外顯眼。「如今形勢緊急,若有不從命者,便當如此樹一般。」說到這裡,嚴可求反手拔出腰間佩刀,一刀將道旁的一根小腿粗細的桑樹樹枝斬斷,落在地上發出好大動靜,這桑木素以木質細密著稱,能夠一刀斬斷如此粗細的樹枝,眼力、腕力都非同小可,眾人本以為嚴可求不過是一介文士,以多謀侍奉徐溫,見徐溫重傷時卻將兵符交託給他,卻非嫡子徐知訓,本來還有些不服,如今見他顯露武功,心中不由得一凜,不由得齊聲應道:「末將謹遵鈞命。」
嚴可求見壓服諸將,便為諸將分派任務,或去城中武庫、城門等要害處把守,或去軍營中集中士卒彈壓叛亂,井井有條,眾人見其如此,也漸漸心服,暗想主公將大事交託在此人身上,果然是知人善任,這些人現在能出現在這裡,自然是徐溫心腹中的心腹,知道一旦事敗,他們的下場也是淒慘無比,看到此時能有一個嚴可求這樣的有能之人分派任務,雖然大權不在自己手中,倒也心安。
不過片刻功夫,諸將得令離去,只有一名名叫徐虎的將佐還沒有得到命令,他本是徐溫的族人,按輩分算還是徐溫的侄兒,雖然親緣較遠,但勇猛善戰,徐溫對其頗為看重,留在身邊聽命。可看著其他人都一一得令走了,帶來的士卒也分派的差不多了,自己還被晾在一邊,不由得又急又氣,也顧不得失禮,上前一把拉住嚴可求的袖子,急聲道:「嚴先生,你莫要把某家忘了吧?」
嚴可求扯開衣袖,冷聲道:「如何會忘了,你隨某家來,待會有大事讓你辦,你可莫要給辦砸了。」
徐虎聞言大喜,笑道:「那便好,那便好,某家有潑天的膽子,只要是為了家叔,便是上天入地,也要走一遭。」
嚴可求停在耳力,也不多話,便自顧向楊隆演、史太夫人住處趕去,徐虎趕緊跟了上去。徐溫執掌廣陵軍政已久,這楊府中親衛多半都換了自己心腹,在這深夜之中,這一隊殺氣騰騰的鐵甲武夫橫衝直撞,如入無人之境,直到到了史太夫人和楊隆演所住的殿外,嚴可求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台階,伸手抓住門上的獸口吞環,猛敲起來,銅環撞擊在堅硬的木門上,沉悶的聲響立刻迴盪在王府的夜空。
「什麼人?難道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嗎?小心失儀之罪!」門內傳來一聲喝罵聲,隨著一陣鐵木撞擊聲,一旁的側門打開了,一個青衣僕人探出頭來,睡眼迷惺,但當他看到火光下嚴可求的醜臉和身後軍士手中的寒光閃閃的兵器,臉色立刻慘白起來。
「你們是什麼人?」那僕人的瞳孔下意識的收縮起來,深夜、甲士、刀劍、權勢者的宅院,這幾個要素結合在一起,幾乎就是一場兵變的代名詞了,在唐末五代這樣一個時代,即使是一個沒有什麼想像力的普通百姓,就可以知道後面將要發生的是什麼了,那僕人連連後退,眼看就要轉身逃走了。
「楊五,站住,外面是什麼人,這個時候,你竟然就這樣讓他們進來」隨著一聲清脆的吃喝聲,那青衣僕人的逃跑的腳步停住了,嚴可求的心中不由生出了一股好奇心,門內到底是誰,聽聲音是個年輕的女人,聽口氣身份地位倒是不低。
「稟告小娘子,外面,外面!」楊五苦著臉向門口處倒退了過來,他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對方,只能一邊伸出右手做了個「讓你看」的手勢,一邊讓道一旁,好盡量離外面那些可怕的刀劍遠一點。
嚴可求瞇起了眼睛,這是他驚訝的時候所流露出的一點表徵,打開的側門走出一個年輕美麗的女人,看打扮應該是王府內的一個高級侍女,甚至有可能是史太夫人或者楊隆演的貼身侍女。看到門外殺氣騰騰的那些甲士後,她那驚訝地睜大了雙眼,嚴可求可以清晰的從對方榛子形狀美麗的瞳孔裡看到火把的倒影。
「你們是誰的部屬,竟然敢深夜持兵衝撞王府?」年輕的侍女在驚訝過後並沒有恐懼,反而大聲的呵斥起來,嚴可求輕輕的皺了皺眉頭,他意識到對方這麼做很有可能是為了提醒自己的主人,盡可能地做出防備的反應。
嚴可求優雅的彎曲膝蓋,斂衽下拜,最挑剔的禮儀官也無法指責他的儀態。「下官嚴可求,乃是徐溫徐都指揮使的掌書記,今夜來此乃是有要事拜見大王與太夫人,形勢緊急,還望小娘子快些讓我等進去,失禮之處,明日我等自當會向主上領罪。」
那侍女並沒有讓開,反而上前半步,將狹小的側門堵得嚴嚴實實,高聲問道:「你說你是徐將軍的掌書記,印信告身何在,更不要說如今已是深夜,太夫人和大王早已睡下了,便是徐將軍也要等到明日,更不要說你了。爾等快些退下待罪吧!」說著那侍女就要伸手去關側門。
此時嚴可求已經可以確定對方是在拖延時間了,他在心裡輕唸一聲「對不起!」,反手拔出腰刀,猛的一刀刺入那侍女的胸口。那侍女雙目緊緊盯著嚴可求,雙唇微張,卻沒有發出聲音,彷彿還不敢相信對方敢於殺自己,嚴可求手腕用力,便將刀刃從對方身體裡拔了出來,那侍女撲倒在地,嚴可求跨過門檻,正要回身去打開大門,卻只覺得腿上一緊,動彈不得,低頭一看卻是那倒地的女子死死抱住他的右腿。嚴可求冷哼一聲,又一刀從背心刺入,用力一絞,那女子這才氣盡,鬆開雙手。
嚴可求打開大門,徐虎領著剩下的士卒一擁而入。嚴可求走到那楊五身旁,只見他已經被方纔所發生的一切嚇得癱軟在地,渾身上下抖得如篩糠一般。那楊五看到嚴可求走了過來,手上還提著那把剛剛殺了人的佩刀,鮮血淋漓,也不知從哪裡多出了一股力氣,猛的翻身撲倒在地,一邊磕頭一邊懇求道:「莫要殺我,莫要殺我!」
嚴可求沉聲道:「只要你聽命行事,我便包你性命無恙!」他頓了一下,問道:「你可知曉太夫人和弘農王住在哪個房間!」
那楊五聞言大喜,連聲道:「小人知道,太夫人住在左邊的那個偏殿,弘農王年幼,就住在旁邊的那個院子裡,只隔了一堵牆,中間打了門,方便走動。」此人唯恐嚴可求不滿意,將自己所知道的一口氣盡數說了出來。
嚴可求點了點頭,回頭下令道:「留十個人守住大門,沒有我的命令不許任何人出入。」說罷便指了指楊五,道:「來兩個人攙他起來帶路。」
立刻有兩名軍士將其夾住,扯了起來,向左邊的那座偏殿趕去,此時那邊已經有燈亮了起來,顯然裡面的人已經發現了不對勁。嚴可求也不多話,逕直衝入殿中,若有阻攔的,無論何人一律斬殺。這殿中本來擺設華美,此時卻鮮血四濺,屍體橫陳,便如同修羅地獄一般。
「彭」的一響,房門被撞了開來,嚴可求當先衝入屋內,只見屋角或站或坐著十餘人,看打扮都是婢女僕人之流,當中的那中年婦人衣著華麗,身態雍雅,懷中抱著一個已經嚇得臉色慘白的少年,正是史太夫人和楊隆演,看到嚴可求領著甲士們衝進屋來,眾人不禁發出一陣驚呼聲。
「先生深夜來訪,是徐都指揮使要我楊家母子的性命嗎?」史太夫人沉聲問道,從她的儀態不難看出恐懼和驚惶,但她還是盡量控制住了自己,保持了相當的尊嚴和儀態。
嚴可求環視了一下屋中,確認局面已經被自己完全控制,才鬆了一口氣。他將佩刀遞給一旁的徐虎,對史太夫人與楊隆演斂衽下拜行禮,沉聲答道:「臣下死罪,西門火起,泰寧軍節度使米志誠作亂,徐都指揮使正領兵平叛,唯恐有小人驚擾了大王與太夫人安居靜養,讓小人領兵前來保護二位,無禮之處,還望太夫人與大王恕罪。」
聽到嚴可求的回答,屋內的眾人總算鬆了一口氣,雖然從這些士卒身上的血跡和舉動來看,方才嚴可求所說的話只怕不盡屬實,但應該不會傷害太夫人和弘農王了,自己這條性命自然也就保住大半了。到了這個時候,所有人的目光又聚集到了史太夫人的臉上,這個隱然間已經是楊氏一族首領的女人會如何應對這一場危急呢?
「米志誠?西門?」史太夫人沒有立即做出回答,而是回味了一會嚴可求的話語,嚴可求也只沉默不語,過了半晌,史太夫人沉聲問道:「那徐都指揮使希望妾身怎麼做呢?」
「徐將軍希望太夫人,不,大王能夠下敕書剝奪亂賊米志誠極其同黨的官爵。徐知誥公子已經去江北京口調兵,天明後就能將這些亂賊一網打盡。」
史太夫人點了點頭,答道:「好,大王很快就能下這封敕書,不過希望明日廣陵城中可以恢復平靜。」
嚴可求躬身道:「多謝史太夫人,請太夫人和大王靜候佳音。」說罷,他起身擺了擺手,兩名士卒送進來筆墨紙硯,早有文吏寫好敕書,蓋上王府的印鑒,徐溫躬身接過敕書,向外間走去,剛出得門來,他就轉身對身後的徐虎道:「我走後,這裡就交給你了,無論如何,不能讓太夫人和大王落在他人手裡。」
徐虎此時已經被嚴可求的雷霆手段給懾服了,叉手行禮道:「先生請放心,我回頭將那些侍女全部趕走,只留下太夫人和大王兩人,只要我徐虎還有命在,大王和太夫人就絕不會丟掉。」
嚴可求搖了搖頭,上前一步,緊盯著徐虎的雙目道:「不,如果形勢危急,你就先將他們兩人殺了,也絕不可落入敵人之手,你知道嗎?」
嚴可求低沉的聲音彷彿一陣寒風吹過徐虎的骨髓,這個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做害怕的漢子不由得打了個寒顫,眼前這個滿臉傷疤的漢子給他一種自己面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條毒蛇的感覺,他下意識的低下頭,躬身行禮道:「是,末將就算殺了這兩人,也絕不會讓其落入敵手。」
第087章 蕭牆(四)
西門武庫,圍牆上點著四五隻火把,在夜風的吹拂下不住晃動,光線明暗不定,反倒更加襯托出了四周的黑暗。圍牆下散落著七八具屍首,黑乎乎的也不知道是守兵還是進攻者丟下的,不遠處的一處坊裡門口滿滿噹噹的坐著五六十人,坊裡哭喊叫罵聲炒成一片。
這時,不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在坊口坐著的那些人緊張地站了起來,兵器的撞擊聲響成了一片,為首那人深吸了口氣,高聲喊道:「什麼人?」
「是我,米志誠!」米志誠一馬當先,火光照在他的臉上,坊口剛才喊話那人看到是他,不由得鬆了口氣,回頭道:「不用擔心,是米將軍!」
米志誠來到坊門,跳下馬來,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卻沒有看到自己要找的兩人,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厲聲問道:「馬謙、李球他們到哪裡去了,武庫拿下來了嗎?」
原來馬謙、李球二人都是廣陵宿衛將佐,素來與米志誠交好,他們三人都對徐溫執掌淮南軍政大權極為不滿,早就蓄謀作亂,只是徐溫將親軍大權抓的極緊,又行事周密,一直沒有機會,只得暫時隱忍。朱瑾領兵渡江之後,廣陵空虛,這三人覺得時機將近,便將自己的親兵和府中的強壯僕役組織起來,準備兵甲弓弩,約定米志誠去王府劫持楊隆演和史太夫人,馬謙、李球則領主力奪取武庫,然後合力攻打徐府,斬殺徐溫,奪取淮南軍政大權。誰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米志誠在王府門前正好撞到了徐溫,雖然隨機應變,射傷了徐溫,但卻被擊敗,失去了將楊隆演和史太夫人控制在手中的機會,只得先去和馬謙、李球二人所領的主力匯合。
「稟告米相公,那武庫防守甚嚴,弟兄們攻了兩次,都沒衝開口子,馬、李二位將軍便打開這坊市,想要取些房門、木材打制擋箭的櫓盾,現在還在坊裡還沒回來呢!」那人見米志誠臉色極為難看,趕緊小心答道,生怕哪裡說錯了話,惹來禍事。
「攻了兩次?」米志誠冷哼了一聲,像他這種打老了仗的,豈會看不出底細,那武庫圍牆下總共也就十來具屍體,分明是象徵性的攻了一下,就退回來了,只怕連附城都沒有,只是他現在手下的並非是指揮慣了的精兵,而是僕役和士兵臨時混雜而成的,若是催逼的緊了,只怕反而生出亂事來只得強壓下怒氣,沉聲道:「你帶我去找馬、李二位將軍,給我這些手下弄點吃食來。」
「是!」那人應了一聲,回頭招呼了兩聲,便有兩人過來,領了米志誠的部屬,到了坊裡的一家酒肆,裡面的戶主早就被弄醒了,給這些叛軍煮吃食。米志誠隨那人進了坊市,隨處可見飽掠而歸的叛兵,看來他們木材門板沒弄到多少,門板後面的傢俬倒是弄到了不少。看到這般情景,米志誠心中不由得暗自搖頭,既然沒有將楊隆演和史太夫人控制在手中,那就只有攻下武庫,用裡面的弓弩和甲冑來武裝自己手下,再盡可能的將事態擴大化,引誘其他的潛在不滿分子一起行動,才有可能將局面翻轉過來。可在現在這個關鍵時候,馬、李二人連部屬都約束不住,想到自己和這樣的人共謀起事,米志誠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悔意。
「馬將軍、李將軍!米相公來了!」
喊話聲將米志誠從自己的思緒中驚醒過來了,他抬起頭來,只見馬謙、李球二人就在不遠處,正滿臉油汗指揮著十幾個手下拆卸一座生藥鋪子的大門,那生藥鋪子開的頗大,大門乃是用棗木包鐵打製而成,莫說是弓弩,就算是石彈砸上去也只是多個坑而已,只是頗為堅固,十幾條大漢花了好大功夫,還只拆下一半來。
馬謙、李球二人聞聲抬頭看到米志誠,趕緊跑了過來,相距還有丈許遠,馬謙就大聲問道:「米相公,王府那邊事情如何了?」一旁的李球心思要細密的多,趕緊扯了扯同僚的衣袖,低聲道:「小點聲,這可不是小事。」
馬謙這才反應過來,趕緊閉嘴,可旁邊的手下們早就聽到了,紛紛豎起了耳朵,聽了起來。米志誠低聲咳嗽了一下,強打精神道:「一切順利,大王和太夫人已經拿下,正在往這邊來的路上,正好碰到徐溫,那廝中了我一箭,可惜未曾射中要害,讓他逃走了。」
「太好了!」馬謙聞言大喜,笑的連臉上的麻子都要透出光來,繼而跌足歎道:「可惜是在夜裡,不然以相公神箭,定然能取徐溫那廝的狗命。」
李球卻是不同,他看到米志誠眉宇間滿是憂愁之色,絕非一切順利的模樣,便將米志誠與馬謙二人拉到一個僻靜處,低聲問道:「既然如此,那米相公為何不和大王和太夫人一起過來,這是何等緊要的事情,豈能托付給他人。」
米志誠聞言不由得一滯,心知自己方纔的謊言瞞不過李球這等精明人,他稍一權衡,便決定將實情和盤托出,低聲將前往王府,碰到徐溫,將計就計射傷徐溫,被擊退,方才眾人在旁不欲走漏消息的事情一一說明。馬謙聽到楊隆演和史太夫人還在徐溫手中,情緒立刻低落起來,倒是李球情緒沒什麼變化,米志誠看在眼裡,對其的評價高了不少。
「米相公,徐溫那廝傷勢輕重你可有底細。」李球聽罷事情經過後,思忖良久後沉聲問道。
「當時場面混亂得很,我也不太清楚,不過徐溫中箭後還能拔箭指揮手下反撲,想必傷勢不重吧!」米志誠話語間神情頗為沮喪,心中也在後悔為何當時不射準點或者再補一箭,現在事情就簡單多了。
「我卻以為並非如此,若是徐溫傷勢不重,只怕就已經領兵窮追不捨了,你當時手下戰力參差不齊,他豈會看不出來?怎會讓我們在這裡舒舒服服的圍攻武庫,徐溫又怎麼會不知道這裡面的盔甲軍器的重要性,依我看他當時傷勢不輕,為了保持手下軍士的士氣,才強忍不發,將你擊退後,就挺不住了,手下不敢妄動,準備等到天明事情分曉了再做主張。」李球沉聲答道,他思慮頗為嚴密,居然從米志誠話語中得到的一點隻言片語便將當時的分析的七七八八,非常接近真相了。
馬謙聽到這裡,精神一振,笑道:「若是徐溫受了重傷,那就群賊無首,就算大王和太夫人不在咱們手裡,也還有的一博之力,不過首先得把這武庫打下來。」
米志誠站起身來道:「不錯,拿不下這武庫一切都是白搭,對了,你們器械準備的怎麼樣了?」
「梯子、盾牌做了不少,不過大的倒是沒有,正拆那生藥鋪子的大門。」馬謙伸手指了指正在費力拆除大門的手下,苦笑道:「看樣子至少還有兩刻鐘。」
米志誠走了過去,看了看正在忙亂的手下,那大門的確結實得很,而且看樣子沒有七八條見狀漢子,也搬動不了。他突然吸了吸鼻子,轉身問道:「好重的味道,這裡面都是些什麼?」
「生藥鋪子,還能有些什麼,大概是些硫磺、藥草什麼的吧!」一旁的馬謙隨口應道。
「硫磺?那想必砒霜巴豆之類的也有吧?」米志誠若有所思地問道。
「這些應該也是有的吧,這麼大的鋪子。」
米志誠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擊掌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第088章 蕭牆(五)
武庫的圍牆的內側空地,橫七豎八地躺著二十多條漢子,黑暗中,如果沒有不是傳來的沉重喘息聲,幾乎讓人以為這些一動不動的軀體不過是些屍體而非活人。
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大門旁的箭樓上衝下來一條矮壯漢子,粗魯的在最近一人的屁股上踢了一腳,低喝道:「都給老子起來,上牆去,那幫子反賊又上來了。」
躺在地上休息的守兵們不情願的爬起身來,場中依稀可以聽到零星的抱怨聲,一個多時辰前發生的西門火災使武庫守臣帶了一半多的人手出門救火,可救火的隊伍卻在半路上遭到了伏擊,幾乎全軍覆沒,緊接著就是一隊不知道從哪來的傢伙喬裝作出去救火的人想要使詐攻破武庫,卻被守兵識破,被亂箭射退,武庫的守將由於在夜裡,也不敢追擊,只能將大門內側用米袋柴捆堵死,準備拖到天明再作處置。這些守兵已經辛苦了一個白天,夜裡也不得休息,自然是怨氣沖天。那矮壯漢子見狀罵道:「一群賤骨頭,還不動作快點,不然攻進來,大夥兒都是個死!」
聽到頭目的咒罵聲,守兵的動作才快了少許,紛紛爬上牆頭。只見圍牆外的空地上有四五伙攜帶者簡單器械的攻城者向圍牆這邊慢慢移動過來,總共約莫有百餘人。看到敵人多半有盾牌等防箭器械,守兵頭目示意手下先將弩機長滿,莫要放箭,他打算等到那些攻城者靠的近了,再用石塊投擲,將敵方隊形打散了,再用弓弩射殺。
可那些攻城者行動頗為遲緩,進三步退兩步的,牆上守兵還可以依稀聽到傳來的呵斥聲,顯然這些攻城者的素質參差不齊,固然有戰鬥意志頑強的精銳,也有相當一部分被裹挾的充數者,看到這景象,守兵的士氣一下子就高漲起來了。
眼看著最近攻城者相距圍牆的距離只有二十多步了,守兵頭目卻示意手下再放近些。這時,攻擊者一方突然向武庫這邊扔了一些東西過來,守兵們下意識的蜷縮起身體,減少被擊中的可能性,可立刻就覺得不對,原因很簡單,那些東西飛行的速度太慢了,而且方向也不對,幾乎都飛過圍牆,落到了牆內的空地上。
牆上的守兵們還沒弄明白是什麼回事,圍牆內側便升起了十幾處火焰。「該死!那幫傢伙要放火!大家不要亂動,擊退了敵人再回頭撲火不急。」頭目怒罵了一聲,不過他並不擔心,因為在圍牆和武庫之間有一塊七八丈方圓的空地,那些引火物是無法燒到武庫裡面的易燃品的,就算不扑打,過一會兒燒光了引火物也會自己熄滅的。可是很快他就發現了敵方這麼做的真正目的了,圍牆下的那些投擲進來的包裹燃燒的並不快,但卻散發出一股股濃煙,濃煙中的刺激性的味道讓聞到的守兵們個個涕淚橫流,連聲咳嗽,那頭目還要開口激勵幾句,可一股子濃煙捲了過來,將他裹在當中,還沒出口的話立刻塞了回去,他只覺得雙目一陣刺痛,頓時眼淚鼻涕流的滿臉都是。
「弟兄們!再挺一會兒,咱們難受,那幫賊子也難受呀!」那頭目好不容易將這句話說完,喉嚨早已沙啞的好像剛被塞了一把干沙子一般,但牆上的守兵還是連滾帶爬的向下跑去,下面火大,濃煙幾乎都向圍牆上面衝過來,圍牆下面空氣反倒要好多了。
那頭目轉過身來,在衣服上扯下一塊布來,蒙住自己口鼻,才覺得好點。這時他突然聽到背後有動靜,剛剛轉過身來,便看到牆上多了數人,都用青布蒙面,他伸手去拔刀,想要上前廝殺,卻不小心將那布丟落了,正好一股濃煙迎面撲來,頓時涕淚橫流,對面來人乘機刀槍並舉,將其當場斬殺。
半刻鐘後,西門武庫處已經是大門洞開,煙霧也早已散盡,米志誠、馬謙、李球三人正站在大門旁,看著手下流水一般的從武庫中搬出甲冑兵器,這西門武庫乃是廣陵城中的三個武庫中的一個,儲藏的軍國之器著實不少,光是鐵甲便有兩千多領,南方有些小的藩鎮全部家當加起來,怕也沒有這一處武庫中多,現在卻掌握在他們三人手中,這三人中馬謙性子最為魯直,忍不住大聲笑道:「還是米相公多謀,不費吹灰之力便將這武庫搶在手中,有了這麼多甲冑軍器,把兒郎們裝束一番,便可大展手腳幹上一番事業了!」
李球的想的要多得多了,三人的親兵壯僕加在一起也有五六百人,有了武庫中的精良器械,在這廣陵城中也算是一股不小的力量了,但若不能將楊隆演和史太夫人抓在手裡,翻過局面來,到了天明,城外的軍隊入城,還是個沒下場,可就憑這五六百人,想要拿下王府,還是少了點。他們三人的唯一出路,只有想辦法把水攪混了,再從中取利。想到這裡,李球向米志誠低聲問道:「米相公,武庫已經拿下來,下一步該怎麼辦?」
米志誠凝視著正在三五成群在武庫院中休息的手下,高聲道:「挑些口齒伶俐的兒郎,分為幾隊,每隊帶三十副鐵甲,去各家府上,跟他們說,老子已經拿下武庫了,徐溫那廝也受了重傷,讓他們帶人來,明日清晨一同攻下王府,共圖大事!過時不候!」
李球聞言愣了一下,道:「這個不太好吧,到了明天清晨,城外的守兵就可以進城了,那時就大事去矣。」
米志誠轉過身了,笑道:「我們等會就去連夜攻打王府。只要聲勢大了,這些傢伙也會跟過來的,你們不是打開了一個坊市嗎?把裡面的青壯都裹挾了,等會一起進攻,現在咱們沒有回頭路了,只有行險博一把了!」
一旁的馬謙聽的早就耐不住性子了,搶著答道:「米相公說的對,這時候還有啥好想的,事成了就是陞官發財,輸了也就是腦袋掉了碗大個疤!待會某家給做先鋒,你在一邊看著就是了!」
李球聞言搖頭苦笑道:「馬謙這是說的什麼話,我上了這條船難道還有退路不成?待會兒咱們兄弟一起上陣便是!」
深夜中的王府,戒備森嚴,不時傳來巡邏隊伍的整齊腳步聲。這個時代的府邸本身就是一座具體而微的堡壘,圍牆、箭樓、障礙、巷道,除了沒有插滿竹籤的壕溝外,各種防禦工事一應俱全,徐溫受傷進府後,嚴可求更是將盡可能的將每一分力量都集中到了王府之中,甚至也徐溫自己的府邸都棄之不顧,只是將徐溫的親眷也接到王府中。他心裡清楚,只要徐溫本人不死,楊隆演和史太夫人在自己的控制中,勝利就跑不脫自己的手心,於是他連哨探都懶得派出去,只是在王府中堅守待變。
已經是三更時分,正是夜也最深沉的時候,嚴可求披了件鐵甲,靜坐在堂上閉目養神。這時外間快步走進來一名將佐,低聲稟告道:「徐先生,府外有些動靜,應該是叛軍到了。」
「嗯!」嚴可求應了一聲,卻還是坐在那裡,並無什麼反應。
那將佐見嚴可求這般模樣,一咬牙繼續說道:「叛軍隊形散亂,又是在夜裡,應該多半是裹挾之暴民,不如讓末將從領百人從側門出去,繞到側面,待其進攻之時,前後夾擊,定能將叛軍一舉打垮。」
嚴可求睜開雙眼,看著那將佐,沉聲答道:「不必了,王府十分堅固,沒必要冒險出府,你只要依照軍令堅持到天明即可!」
那將佐見嚴可求這般說,只得躬身領命,退下堂來,嚴可求看著那將佐的背影,目光中閃現出異彩。其實古代將領指揮軍隊的主要辦法無非是旗幟、金鼓之類,這些方式在夜裡都很難取得不錯的效果,如果依照方纔那將佐的建議,的確很有可能以最小的代價取得勝利,但除了嚴可求說出不願冒險的原因,還有一個沒有說出口的原因:在夜裡,固然容易打垮叛軍,但也很容易讓米志誠等叛軍頭目逃走,留下許多首尾。在徐溫重傷,外有強敵的這個節骨眼上,嚴可求必須要借用米志誠等人的首級來震懾廣陵城中潛在的那些不滿勢力。米志誠他們並不知道徐知誥已經去京口借兵去了,廣陵京口一水之間也就半日路程,算來明天就能趕回,那時候裡應外合,很容易就能將叛軍全部消滅,嚴可求甚至有借用這次叛變將廣陵城中的潛在敵對勢力連根拔起的打算,所以他才拒絕了那將佐的建議,故意示弱堅守王府不出。
王府門前懸掛著兩隻燈籠,透出的昏黃的光線,只能找到四五丈外的距離,再遠的地方便是一片昏暗。望樓上的守兵早已得到了警備的消息,披甲張弓,如臨大敵,牆內的空地上篝火熊熊,鐵鍋裡開水沸油等守備用的東西一應俱全,倒像是一座重圍中的危城,而是淮南最高統治者的府邸。
第089章 蕭牆(六)
這時,黑暗中傳來一陣細微的聲響,彷彿是有無數春蠶在噬咬桑葉一般。王府圍牆上的守兵睜大了眼睛,徒勞的想要看清黑暗中到底有些什麼,隨著時間的持續,聲響越來越大,已經可以聽出那聲響乃是無數腳步聲和壓抑著的哭泣聲交織在一起的,不少機敏的士卒已經明白了黑暗中到底是什麼,臉色立即變得慘白。
「張弩!」隨著一聲淒厲的喊聲,牆頭響起一陣讓人牙酸的機括張弦聲,接著從牆頭擲出十餘隻火把,火光將黑色的夜幕撕成無數個碎塊,這時牆頭的守兵可以看清楚大約四五十步外密密麻麻的都是被繩子捆成一串串的百姓,正緩慢的向王府牆壁這邊移動過來,顯然叛軍想要用這些強擄來的百姓消耗守兵的箭矢和體力,如果可能的話,衝開一個突破口。
「放箭!」隨著校尉的命令聲,久經訓練的守兵們機械的扣動了扳機,強勁的弩箭飛入人群中,慘叫聲頓時響成了一片,許多百姓開始企圖轉身逃走,但繩索阻止了他們,互相推擠和踐踏成了場中的主旋律,即使有少數人成功的掙脫了繩索,也很快在叛軍刀矛的威脅下退了回來。隨著箭矢不斷的飛來,王府前的空地上屍體越來越多,終於再也沒有活動的人,只有不時傳來的呼痛哀號聲,彷彿鬼蜮一般。
王府內堂之上,嚴可求依舊端坐在那裡,彷彿沒有聽到府外傳來慘叫聲。這時,堂下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快步上得兩個人來,一人在內宅看守楊隆演和史太夫人的徐虎,寧外一人則是方才要求出府突襲的將佐。這兩人上得堂來,對視了一眼,徐虎甕聲甕氣道:「徐掌書,末將有要事稟告。」
嚴可求突然睜開雙眼,凝視著徐虎,目光彷彿一對利劍一般,卻沒有開口回答對方的問題,徐虎看著嚴可求那對深不見底的眸子,不禁有些心虛,下意識的低下頭去。
「你來這裡,大王出事了嗎?」嚴可求突然發問道。
徐虎聞言一愣,低聲答道:「沒有。」
「那是太夫人出事了?」
「也沒有,只是府外叛軍——」徐虎正想分辨,嚴可求卻突然站起身來,厲聲喝道:「大王沒出事,太夫人也沒出事,你不在他們那裡到這裡來作甚?」
嚴可求突然爆發出的聲音響亮之極,在空曠的大堂上來回震盪,徐虎只覺得耳朵裡全是「作甚」兩個字在迴盪,不由得目瞪口呆,腦海中一片空白,過了半晌方才低下頭,期期艾艾的答道:「末將聽說府外的叛軍驅百姓為兵,衝擊王府,唯恐——。」他話剛說到這裡,嚴可求走到他面前,沉聲問道:「唯恐?你唯恐什麼?主公昏倒前是把大事托付給我還是你?兵符在我手中還是在你手中?嗯?」
嚴可求連珠炮般的問題,讓徐虎禁不住連連後退,到了最後的那個加重語氣的「嗯」字讓他再也堅持不住,草草地做了一個揖便要轉身離去,口中嘟嘟囔囔地說:「我馬上回內宅去!」
「站住!」一聲厲喝又將徐虎釘在了地上,嚴可求慢慢地走到他的面前,低聲道:「你回去後,不管什麼事情都不許離開內宅,記住上次的最後一句話,知道了嗎?」
徐虎好似被人在背脊上狠狠抽了一鞭,粗壯的身體一陣顫抖,接著便連連點頭,轉身快步離去,彷彿背後有一群惡鬼在追趕他一般。
嚴可求轉過身來,凝視著剩下的那名將佐,在他的目光下,那將佐好似渾身上下爬滿了螞蟻一般,說不出的不自在。突然嚴可求問道:「你箭矢還充足嗎?」
那將佐一愣,答道:「充足,王府裡光是破甲錐便有近萬支,便是再守上三五日也夠了。」
「那就好!你聽我說,不管是什麼人攻過來,一律亂箭射退,天明之前,一兵一卒也不許出府!知道了嗎」嚴可求的聲音也不甚大,但一個個子彷彿從牙齒縫裡蹦出來一般,一聽就知道絕不可能改變。
「是,末將遵命!」那將佐無力的低下了頭。
王府外的空地上已經滿是屍體,除了身穿布衣的百姓,還有不少披甲持兵的叛軍士兵,這是幾次叛軍企圖混在百姓中發起突襲被守兵擊退的結果。米志誠看著不遠處的王府大門,說來也是奇怪,經過這麼長時間的廝殺,王府門前那兩隻大燈籠還是完好無損,就好像猛獸的兩隻昏黃色的眼睛,看著他們。
馬謙氣喘吁吁的從後面跑了過來,在米志誠耳邊低聲道:「去東城那三家的兄弟回來了,他們都拒絕了,看樣子這幫傢伙是要騎牆看熱鬧了!」
米志誠嗯了一聲,派出的信使,除了一開始還有兩家依照事先聯絡好的約定趕來匯合以外,隨著戰事的持續,其餘的紛紛拒絕了,顯然他們對叛軍的事業並不看好。米志誠猛地轉過身來,低聲問道:「咱們現在一共還有多少人?」
馬謙稍一思索,道:「咱們三家本來有五百來人,再加上後來來的,扣掉剛才折損的百來人,算起來怕有一千掛零吧!」
「好!已經是四更了,再等就天亮了,咱們最後沖一遭,成不成就看著一次了!」米志誠拿起一旁的頭盔,戴在自己頭上,準備親自上陣了。
米志誠站在一堵塌了一半的矮牆上,月光透過烏雲的縫隙,照在通往王府的道路上,大隊叛軍的士卒們從他身旁通過,他們身上的鐵甲在月光的照射下,散發出一股徹骨的寒意。叛軍的進攻計劃很簡單,那就是用盡可能迅猛的行動直撲大門,打開一個缺口來衝入王府,作為淮南軍的高級將領,米志誠很清楚王府的圍牆有多麼堅固,牆體都是用六尺長的花崗岩條石砌成,憑借叛軍現有的那點可憐的器械是絕對不可能在王府圍牆上打開一個缺口的,只有奪取大門,叛軍的大隊人馬才可能湧入王府,將楊隆演和史太夫人控制在手中。
很快,王府內的守兵也發現了叛軍的行動,但是他們並沒有立即用弓弩射擊,原因很簡單,守兵也是血肉之軀,雖然有足夠的箭矢,但是他們沒有足夠的體力無限制的發射,與其對距離甚遠的鐵甲叛軍進行效果不大的射擊,不如放近了再射。於是王府門前的空地上出現了一種奇怪的局面,大量人的急促呼吸聲和腳步摩擦地面的聲音,聽起來就彷彿耳朵裡灌滿了沙子一般,讓人恨不得伸出手指挖個痛快。
一聲梆子響,打破了寂靜,密集的箭矢劃破空氣,撕破鐵甲,穿入血肉之軀。叛軍士卒跨過地上袍澤的軀體,猛的向前衝去,以驚人的速度跨過剩下的大約四十步距離,就沿著木梯向牆頭爬去,殘酷的肉搏戰立刻就開始了。
米志誠打量了一會四周的形勢,跳下矮牆,手足並用爬上一旁的房頂,這裡相距那邊的圍牆約有百步左右,視野也開朗了不少,他取下背上的硬弓,撘上羽箭,深吸了口氣便拉了個滿弓,對準了目標,接著他便鬆開了弓弦,緊繃的弓弦切開了空氣,發出尖銳的鳴叫聲,幾乎是下一瞬間,大門上督戰的守兵校尉捂緊自己的右眼,發出淒厲的慘叫倒了下去。
突然而來的打擊,讓守兵愣了一下,接著就是第二下,這次倒霉的是右側站著最高的一名守兵,在米志誠的硬弓下,王府的守兵已經出現了動搖的跡象,軍官和最有勇氣的士卒都是他的目標,越來越多的叛軍士兵沿著木梯爬上牆頭,將守兵趕下牆頭,甚至連大門旁的一座箭樓也被叛軍攻下來了,眼看勝利就要落在叛軍手中了。
米志誠滿意地收起硬弓,甩了甩有些發麻的右手,對於自己剛才的發揮,他也很滿意,夜裡百步距離連續射殺敵將,對於他這樣的神射手來說,也是超水平地發揮了。米志誠跳下屋頂,正準備上前指揮作戰,他可不希望待會看到殺紅了眼的手下送回來楊隆演和史太夫人的屍首,那可是無法挽回的損失。
第090章 蕭牆(七)
米志誠剛走了兩步,突然心中閃過一絲不祥的感覺。米志誠還是立刻停住了腳步,放低身形開始警惕的觀察起周圍的環境來。在戰場上打了幾十年滾的經驗告訴他,也許這種直覺往往沒有什麼確實的理由,但往往很準確,千萬不可以無視。
米志誠觀察了片刻四周的情況,發現並沒有什麼異常,正準備直起身來,忽然耳邊傳來一聲尖銳的鳴鏑聲,幾乎是同時,一陣箭雨落在叛軍的頭頂上,激起了一陣慘叫聲。米志誠一下子就愣在那裡了,緊接著,黑暗中湧出了成群的士卒,向叛軍猛撲上去,頓時和守兵形成了夾擊之勢。本來叛軍中就是臨時編成的,上下之間並不熟悉,不過是米志誠等人畫下大餅實在豐厚,戰事又一直很順利士卒才能保持比較旺盛的鬥志,這下突然從背後而來的打擊讓叛軍一下子昏了頭,一直潛伏在每個人心中的恐慌一下子爆發了出來,不少人便丟下兵器轉身逃走,想要乘著天色未明混入小巷逃走,王府守兵看到本來對他們不利的局勢突然扭轉過來,不由得又驚又喜,趕緊發起反攻,很快就將府牆上的叛軍趕了下來,然後居高臨下,向完全曝露在空地的叛軍發射箭矢和石彈,很快就造成了巨大的殺傷。
「該死!」米志誠狠狠的啐了一口,他也是夠光棍,看到事情已經不可為,毫不猶豫,立即轉身翻過矮牆,三步並作兩步跳上自己的坐騎,策馬向西門奔去,米志誠心裡明白,自己這支臨時拼湊起來的叛軍是堅持不了多久了,如果自己不能乘著這暫時的混亂逃出廣陵城,最遲明天傍晚自己的首級就會在被懸掛在廣陵城門上,被烏鴉啄食,至於家人老小,這個時候也顧不得這麼多了。
王府門前,戰鬥持續的時間並不長,王府的守兵並沒有貿然的打開大門,反而加緊了戒備,對於絕大部分士卒簡單的頭腦來說,這個晚上發生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變化實在太快了,不少守兵看到天邊魚肚白的晨光時,都有一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也許這就是結束了吧。
王府外的空地上,那只神秘的援兵正忙碌的打掃著戰場,守兵們好奇的探出腦袋,觀察著空地上忙碌的人影,由於天色太早的緣故,很難辨認空地上這些軍士具體歸屬哪裡。守將正準備派人向府內的嚴可求請示,只見數人向大門這邊走了過來,當中為首那人走到牆角下,解下頭上的頭盔,借助牆頭上的火光,守將認出了那張熟悉的面孔。
「知誥小郎君,原來是你!」那守將不由得喜出望外,由於徐溫派徐知誥去京口調兵之事非常機密,除了他自己以外,只有嚴可求、徐夫人兩人知道,所以當時叛軍遭到突襲時,守兵完全沒有想到是徐知誥領著援兵回來了。由於大門已經被用條石土袋堵死了,一時間也打不開,徐知誥只得找了具叛軍丟棄的竹梯爬過牆來,那將佐趕緊領著他去見嚴可求,一路上將這一夜發生的諸般事情一一告知,徐知誥得知義父重傷不起,此時府中只有嚴可求控制大局之時,臉上的興奮和喜悅不由得漸漸消失了。
「小郎君,多虧你趕回來了,還帶回了援兵,不然末將還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那守將一邊興奮的叨嘮著,一邊在前面帶路,可他突然發現徐知誥沒有出聲應和,回頭一看,看到徐知誥的神色,覺得有些不對,便低聲問道:「小郎君,莫非有什麼事情嗎?」
徐知誥稍一定神,收起心中的愁緒,強笑道:「倒也沒什麼大事,只是聽說義父中了米志誠暗箭,擔心義父的傷勢罷了。」
那將佐聽了信以為真,勸慰道:「小郎君莫要擔心,老將軍也是戰陣裡打滾出來了,身子骨素來硬朗,那一箭也只是射中大腿,流血多了點,已經請了大夫看了,應該沒有什麼大礙。」
徐知誥謝了那將佐,心中愁思卻是不減,他年幼時便遭遇大變,性情大變,雖然現在外人看來也不過是個弱冠少年,但心思之深,便是許多成年人也遠遠不及。在他看來,雖然叛軍已經被打垮,楊隆演和史太夫人也掌握在二人手中,但真正的麻煩才真正開始。由於徐溫重傷,昏迷不醒,實際上淮南的權力已經落到了嚴可求手中,但在嚴可求本身只是徐溫的一個屬吏罷了,在這個緊要關頭,不要說廣陵城中那些沒有牽涉到叛變的那些老將,就算是從江東敗回的李簡、李遇都很有可能要求獲得淮南軍政大權,更不要說從江西領大軍返回的周本了,如果說武進之戰使得淮南脆弱的權力平衡岌岌可危,那麼米志誠這一箭就把楊行密死後淮南的權臣政治徹底擊碎了,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有資格取得大權,但又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真正穩固的控制權力,還有什麼情況能比這樣更糟糕呢?
徐知誥正想得出神,卻只覺得腳下一絆,險些摔了個跟頭,原來已經到了上堂的台階前,他趕緊收斂心神,上的堂來,對嚴可求叉手行禮道:「知誥見過嚴先生!」
嚴可求伸手示意兩人坐下,問了兩句守將戰況,滿意地點了點頭,示意對方退下,待其下堂之後,轉身對徐知誥柔聲道:「此番多虧了你行動果決,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徐知誥歎了口其氣:「知誥領兵過江後便得知城內有人叛亂,連夜領兵從南門進城,繳天之幸一戰得勝。只是不知義父傷勢如何?」
聽到徐知誥問起徐溫傷勢,嚴可求也是滿臉愁容,歎道:「聽大夫說,那一箭射的頗深,好不容易才拔出箭頭,流血甚多。我已經叮囑過了,只要你義父清醒過來,便派人立刻通知我。」說到這裡,嚴可求轉換話題問道:「你義父那一箭便是米志誠那廝射的,你擊破叛軍,可有抓到這廝。」
徐知誥聞言,臉上露出愧色,小心答道:「知誥無能,當時夜黑人多,未曾發現這廝的蹤影,應該是逃脫了。不過其他賊首馬謙、李球二人,馬謙被亂箭射死,李球大腿中槍,已經被生擒。」
嚴可求歎了口氣,道:「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這廝弓馬嫻熟,在淮南也是數得著的,只怕是已經跑出城去了,後患無窮。不過眼前事情甚多,倒也顧不得這麼多了。」->小說下栽+wRshU。CoM<-
徐知誥下意識的答道:「先生莫不是擔心義父重傷不起,沒法應付那幫子爭權的傢伙嗎?」
聽到徐知誥居然已經想到這麼遠,嚴可求不由得露出驚異之色,他萬萬沒有想到一個二十不到的少年居然在大勝之餘立刻就想到這麼遠的事情,隨即嚴可求臉上的驚異逐漸變成了溫暖的笑容,禁不住伸手輕撫徐知誥的髮髻,他毀容易名,和自己的過去最後的一點聯繫就是眼前這個少年,在嚴可求的心目中徐知誥早就是他的兒子了,看到他如此長進,心中不由得滿是歡喜和驕傲。
「嚴先生,將軍醒過來了!」一聲稟告驚醒了嚴可求和徐知誥。嚴可求收斂了一下精神,站起身來,對徐知誥道:「走,我們一起去見你義父。」
「是!」徐知誥站起身來,緊隨著嚴可求下得堂來,兩人拐了個彎便進了右邊的一個偏院,徐溫便在這院子中養傷。
二人進得房來,只見徐溫正斜倚在錦榻上,臉色蒼白,身上蓋了一床厚毯,正由一名婢女餵食藥粥,看上去精神衰頹的很。他看到徐知誥也在這裡,不由得驚問道:「為何你也在這兒?」
嚴可求笑道:「主公有所不知,知誥公子行動迅速,已經從京口借兵回來了,方才叛軍圍攻王府形勢頗為緊急,若非公子領兵夾擊,只怕已有不忍言之事了。」
徐溫聞言,臉上神色變幻,最後頹然歎道:「老夫老矣,倒是要多謝嚴先生,若非你將知誥孩兒讓與我,今日只怕已為米賊所害。」
嚴可求笑道:「徐公何出此言,若非主公恩重,嚴某此時早已為穴中枯骨,還說什麼其他呢?再說知誥也是您教訓得當,又和我有什麼關係?」
一旁的徐知誥趕緊斂衽下拜道:「孩兒所作不過是份內之事,不能報阿爺大恩萬一,如何克當誇獎。」
徐溫見狀,低咳了兩聲,推開婢女的粥碗,示意其退下。此時屋中只剩下徐溫君臣三人。嚴可求走到徐溫身側,低聲道:「如今叛軍雖被擊破,但廣陵城內外居心叵測之徒依然不少,該如何行事,還請主公示下。」
徐溫和嚴可求二人,雖不能說和苻堅王猛那般君臣相得,但也可謂是心息相通,嚴可求寥寥數語,徐溫便明白對方擔心的是什麼,只是他面對這些問題也是一籌莫展,若是自己身體健康,也許還能勉強維持下去,可現在身負重傷,體虛神疲,又如何能夠和無數內外敵人對抗下去呢?
第091章 蕭牆(八)
徐溫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我此時體虛神倦,一時間也沒有什麼好辦法,可求你可有圭玉在前?」
嚴可求也不推諉,昂然答道:「為政者須得寬猛相濟,如今謀亂者甚多,須得以雷霆手段,方能穩住局面,以圖再舉。」
「雷霆手段?你的意思難道是?」徐溫聽到這裡,不由下意識睜大了眼睛,他完全沒有想到嚴可求會這麼痛快的就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不錯,所有和叛軍有聯繫的人都當街腰斬,父、母、妻三族夷滅。」嚴可求的話音剛落,屋中頓時靜了下來,過了半晌,徐溫低聲道:「這,這也有些太過了吧!這樣一來只怕人心離散,不待呂方打過來,咱們這邊就自己垮了。」
「矯枉必須過正,如果主公你無恙,我也主張只誅首惡,脅從不問,也好收拾人心,可現在主公你身負重創,無力視事,若我們不藉著這個機會,把潛在可能威脅我們的敵人盡數剷除,只怕過不了幾天在東市被斬首的就是我們了,不是每次運氣都這麼好,有知誥從京口帶兵趕來救援的!」嚴可求的口氣雖然十分堅決,但語氣中還是流露出一股子悲哀的味道,他也知道這樣的屠殺必然會帶來人心離散,對未來抵禦鎮海軍的入侵十分不利,可現在的局面已經險惡到了無法考慮那麼遠的地步了,屠殺既可以消滅敵人,還能夠警告那些可能的反對者:反叛要付出多麼沉重的代價。
徐溫閉上雙眼,只覺得兩個太陽穴的青筋突突的跳著,生生的疼,他伸出右手輕輕按了幾下,才覺得好了點。良久之後,終於歎道:「罷了,便依你吧,待會你理一張名單來,我來用印。唉!早知如此,當初還不如向楊渥告老還鄉,和幾個兒子領著黃狗在後山打打兔子,喝喝土釀,也不至於落到今天這般進退不得的田地呀!」
嚴可求躬身拜了一拜,便推出屋外,就在外間去了筆墨紙硯,呼啦啦的寫了起來,他也不管某人是否當真和昨天夜裡的叛亂有關係,反正只要在平日裡對徐溫擅權不滿,甚至是有足夠威望贏得支持的人都盡數列在名單上,到了最後,居然將一張上好的宣紙填的滿滿當當,把在一旁侍候的徐知誥看的觸目驚心,汗流浹背,須知這上面每一個名字後面都有數十條乃至上百條人命,他還想開口勸諫一下,可嚴可求好似背後生了眼睛一般,道:「知誥,你莫要說了,當年呂方在丹陽殺你父親的時候,可曾有半點手軟?」他站起身來,轉身看著徐知誥的雙眼,伸出手指在對方的左胸上點了一點:「你記住我的話,為上位者,要做的第一件事就要去掉人心,你想要向呂方報仇,想想自己該怎麼做吧!」說罷,他便收拾好桌上的名單,往屋裡去了,只留下徐知誥站在那裡,呆若木雞。
大江過了廣陵便一路向東,直奔出海,兩岸便是無數的港汊,交錯縱橫,到處都是茂密的蘆葦,一望浩無際涯,由於當時的出海口較之今日要向內地許多,海塘堤壩等水利設施也很不發達,海水倒灌進來,土地鹽鹼很嚴重,不宜農耕,所以除了有些打漁人家的扁舟出沒在蘆葦蕩中,便再無其他村落,粗粗看去只有浩蕩的蘆葦,毫無人跡,便如同天地初辟一般。
劉許將長篙在岸邊點了一下,腳下的扁舟便聽話的停了下來,他是個中等身材的漢子,常年的打漁生活讓他的臉上長出了一層淡紅色的水廯,加上他那個有些發紅的鼻子,看上去有些滑稽可笑。他敏捷的跳上岸邊,小心翼翼的在水邊尋找了一會,停住了腳步,開始從水中提起一個竹籠子來,當發現竹籠是空的,就恨恨地罵了起來,將竹籠扔回水中,又去拿下一個竹籠。這次他的希望沒有落空,竹籠裡有一隻碩大的螃蟹正在徒勞的揮舞著自己的一對鉗子,劉許熟練的用手抓住螃蟹的肚臍,將其從竹籠中取了出來,又折斷了一根蘆葦,將其捆得結結實實,丟到一旁,準備在下一個竹籠那裡碰碰運氣。
這時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那蹄聲十分緊密,便如同撒豆於鼓面上一般,分不出點來。劉許小心翼翼的穿過蘆葦,向蹄聲來處望去,只見一騎由西面而來,騎士伏在馬背上,雖然馬速已經極快,可還不斷舉鞭抽打坐騎,不時回頭張望,其張煌可見一斑。那道路到了此地便是盡頭,騎士只得放慢馬速,舉目四顧,目光所及之處除了大片的蘆葦便是浩瀚的大江,心知自己只怕是走錯了路,正準備掉頭向回走,卻只覺得胯下一軟,胯下的坐騎一聲哀鳴,倒了再去,險些被壓下下面,低頭一看,只見坐騎四肢肌肉抽搐,鼻翼顫抖,眼見得已經命不久矣,哪裡還勘騎乘,那騎士見狀不由得又氣又急,不由得仰天長歎道:「難道這裡就是我米志誠的葬身之地嗎?」
劉許躲在蘆葦叢中看的清楚,雖然不知道米志誠到底是誰,可也知道只怕此人來歷不小,若是被牽連進去,只怕性命不保,便小心地轉過身去,準備悄悄的跳上船隻離去便是。可他卻忘了地上的螃蟹,一腳踩到旁邊,腳趾正好被那螃蟹的大鉗夾個正著,不由得倒在地上連聲呼痛,好不容易才將那大鉗弄開,眼前卻多了一人,正是剛才那逃亡騎士。
「你是何人?這裡是哪裡?你怎麼在這裡?」米志誠看著躺在地上這漢子,右手按在刀柄上,滿臉都是殺氣,他從廣陵城中一路逃來,早已是驚弓之鳥,所見都是敵人,只要劉許回答的有半句不對的,便要一刀殺卻。
「小人姓劉名許,是個打漁的,這裡是黃魚澤。」劉許顫抖地躺在地上,他已經完全看出了眼前這個人的危險,不時用眼角的餘光掃視著不遠處的漁船,尋找逃生的機會。
米志誠冷哼了一聲,橫跨一步,攔在了劉許和江水之間,完全切斷了對方的逃生路,他在腦海裡搜索了一會兒,可是在記憶裡由和州和廣陵之間卻完全沒有一個叫做黃魚澤的地名,他上前一步,喝問道:「這地方叫黃魚澤?那和州離這裡多遠?」
「和州?」劉許茫然的翻了翻眼睛,小心的答道:「那離這兒就遠了,要先往您來路回去到廣陵城,然後向西,小人沒去過那麼遠的地方,再多就不知道了。」
「什麼?」米志誠的耳邊好似被打了一個響雷,他逃出廣陵西門,本想逃亡和州,投奔和自己私交甚好的和州刺史,然後再做打算,可沒想到自己慌亂之間居然跑錯了方向,跑到這個絕地來了,難道當真是天要亡他了嗎?一時間米志誠只覺得眼前一片昏暗,天都要塌下來的樣子。
劉許坐在地上,看到米志誠一副大受打擊的模樣,應該一時間不會來要自己的命了,方纔的恐懼倒是少了不少,倒有餘暇打量起對方來,只見米志誠腰纏玉帶,刀柄鑲金戴玉,服飾打扮頗為華貴,顯然身份不低,倒是一副頗有油水可撈的樣子,他已經年近四十,可素來貧苦,連個寡婦都討不起,眼前倒好像是個機會,雖說看上去風險不小,可自己想要跑也來不及了,便一咬牙問道:「這位郎君是要去和州嗎?」
米志誠此時心緒混亂到了極點,劉許的問話就好像一粒火星落入了乾柴堆裡,他猛地抓住對方的胸前衣襟,一用力便將其提了起來,怒喝道:「你問這些作甚?有何居心?莫非要向官府通報不成?」
劉許見對方雙目通紅,形容若瘋狂一般,一個不好只怕就要吃了自己,趕緊連聲辯解道:「小人只是個漁夫,每日在這裡下些籠子弄點魚蝦餬口,恰巧碰到郎君,能有什麼居心?小人這等身份,就連衙門朝哪邊開都不知道,如何通報?」
米志誠聽到對方說的有理,又看到地上的螃蟹,心知是自己弄差了,便鬆開雙手,頹然坐倒在地上,一言不發。
劉許逃得性命,正躡手躡腳的想要上船逃生,卻聽到身後米志誠的聲音:「你這漁夫,可有些吃食,與我吃些,我有些物件折算銀錢給你給你。」接著便有一件物件丟在地上,細看正是米志誠腰間的玉帶。
劉許趕緊撿起玉帶,回頭苦笑道:「船上也沒什麼剩下吃食了,倒是小人在這裡下了些竹籠套子,應該有幾尾魚,煮點魚湯與郎君可好。」
米志誠點了點頭,回頭走出蘆葦蕩,不一會兒便回來了,手中多了一大塊血淋淋的馬肉,劉許搜檢了一次竹籠,又多了兩尾魚,便取小刀在水邊開膛破肚,洗乾淨了,又挖了幾段蘆根,一同和馬肉放在鍋裡煮了,待到收拾乾淨了,劉許下的船來,看到米志誠依舊坐在那裡,呆若木雞,竟是一步也未曾動過。
第092章 渡江
「這位郎君,不如先上我船來吧,我們先到蘆葦蕩中避一避吧!」劉許低聲道,他看米志誠分明是一副逃亡的模樣,若是追兵覓蹤趕了上來,那死馬就在外面,火並起來,只怕自己也要遭受池魚之殃。
米志誠聞言一愣,旋即明白了對方的意思,臉上露出了一絲感謝的神色,應了一聲,轉身出去了片刻,卻是將馬鞍取了回來,跳上扁舟,將那馬鞍丟在劉許面前,道:「這馬鞍乃是廣陵城中名匠打製的,你將上面的金玉盡數取下來拿去賣了,也能值個幾十貫錢,便算是我的船資吧!」
劉許一面俯身去撿那馬鞍,一面連聲拜謝,米志誠這馬鞍鎏金鑲玉,腳蹬乾脆就是用銀子打制而成的,劉許看在眼裡,心中不由得一片火熱,趕緊請米志誠在艙中安坐,自己撿起長篙連點,那扁舟拐了兩怪,不一會兒便消失在這無邊的蘆葦蕩中。
米志誠坐在艙中,看著外間的景色,心中卻是思緒萬千。自己謀反失敗,留在廣陵城中的家小下場堪憂,如今雖然逃出生天,可忙亂之間卻走錯了道,徐溫也會想到自己會投靠與自己交好的和州刺史劉金,必然會派兵追擊,自己此時若是改道前往,只怕會在路上撞個正著,自投羅網。徐溫穩定了廣陵城中之後,定然會大發緝捕文書,重賞懸拿自己,到了那個時候,天地雖大,只怕也沒有自己的容身之所了,想到這裡,米志誠不由得愁緒滿懷,起事前胸中壯志早就消弭殆盡了。
「郎君,喝點熱湯吧!」正當此時,一個聲音打斷了米志誠的愁緒,他抬頭一看,卻是劉許,雙手正捧著一隻黑陶大碗,裡面滿滿噹噹的盛著魚湯,散發出誘人的香氣。米志誠趕緊接過陶碗,他從昨夜開始,水米未進,早就餓的緊了,只是方才心思重,未曾想到吃飯的事,此時看到吃食,便立刻稀里嘩啦地吃了起來,不一會兒便將一碗魚湯吃完了,抬頭一看只見劉許笑嘻嘻地看著自己,也有點尷尬,強笑道:「趕了一夜的路,著實有些餓了,你為何不也吃些,莫非是不夠?」
劉許搖頭笑道:「有了郎君的馬肉還有那幾尾魚,怎會不夠,只是小人窮苦的很,只有這一隻碗,所以……」說到這裡,劉許便止住了話頭。
米志誠聽到這裡,已經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他這是才注意到扁舟中的擺設也是簡陋到了極點,手中這只黑陶碗沿也是缺了個口子,顯然眼前這個束手而立的漁家漢子過得窘迫的很,習慣性地說道:「罷了,日後待某家送你一條新船便是,也好討個媳——」米志誠的聲音突然停住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現在已經沒有能力實現許諾了,說不定明天這個時候,就會被徐溫的追兵逮住,在廣陵街頭被處死,想到這裡,他不禁神色慘然,雙目中淚光閃動。
一旁的劉許看到米志誠神色突變,臉上滿是慘然之色,雖然不知道對方心中到底想的什麼,但也猜得出大概是想起了先前的不如意事情,他方才得了米志誠不少賞賜,心中已經有了不少好感,見米志誠如此,便低聲勸解道:「郎君休要悲傷,官家都有落難巡狩的時候,何況咱們這些凡人,咬咬牙,好漢子沒有過不去的坎。」
米志誠此時已是窮途末路,聽了劉許這番安慰之詞,抬頭看著眼前這個窮苦漁夫,目光中滿是關切之情,心中不由得一暖,頓時感覺就好了不少,隨手將那黑陶大碗向劉許面前一送,道:「再去盛一碗來。」
劉許見米志誠如此,趕緊接過陶碗,到外間又打了一碗,雙手呈送到米志誠面前,笑道:「好咧,這黃魚澤中的魚兒最是養人,郎君你好好吃上三大碗,便是刀山火海也能走上一遭!」
米志誠卻不接碗,將其推了回去,肅容道:「豈有我一個人獨吃的道理,這一碗卻是你的。」劉許正待推辭,米志誠卻作勢道:「讓你吃你便吃,你這般推脫,莫非這湯中有什麼毛病不成?」
劉許無奈,只得將那碗魚湯吃碗,米志誠這才轉嗔作喜,又自去打了一碗魚湯,自己吃了,於是二人便你一碗我一碗,共著那只黑陶大碗將那鍋魚湯盡數吃完了。米志誠腹中有了東西,精神不由的為之一振,走出艙外,由膉膉H蒡舕蒝蓂z只見目光所及之處,都是無邊無際的蘆葦蕩,自從逃亡以來的壓抑的心緒不由得為之一快,心中暗想自己在江北已經沒有容身之所,唯一的生路便只有渡江投奔淮南軍的昔日大敵呂方去了,聽說不久前呂方在武進大破淮南軍,有盡有江東之地的架勢,若是當真如此,自己說不定還有重新北渡大江,捲土重來的機會。米志誠本是行事果決之輩,稍一思量便下了決心,轉身對正在收拾洗涮碗筷的劉許問道:「叨擾許久,卻不知恩公如何稱呼?」
劉許呀了一聲,笑道:「小人草芥一般的人物,如何當得郎君恩公的稱呼,當真是折煞了!再說郎君也給過飯錢了呀!」
米志誠肅容道:「昔日伍子胥落難之時,漂紗婦人一飯便是重恩,某家今日窮途末路,恩公食我,如何不是大恩,快快說來,某家若是逃得此難,他日自當重報。」
劉許稍一猶豫,笑道:「俺姓劉名許,家中行三,已經在這黃魚澤打了快二十年的魚了,旁人皆稱某黃魚劉三。」
米志誠躬身施了一禮,道:「原來是劉家恩公,某還有一件事要勞煩恩公,若是應允,他日定當厚報。」
劉許被米志誠這番恭維,整個人都有點飄飄然了,不由得拍著那單薄的胸脯道:「只要某家辦得到,決不推辭。」
「好!請恩公天黑之後,將某家送到江南去!」
劉許聞言一愣,道:「那江北那邊聽說正在打仗,兵荒馬亂得很,郎君還要去那邊?」
米志誠傲然的一笑,隨手將背上的弓取在手中,輕舒猿臂,便扯得如滿月一般,道:「便憑這張弓,一囊箭,便是十餘條漢子也近不得某家的身。」不自覺間,他言語間又恢復了舊日那副自信滿滿的樣子。
劉許看了米志誠的樣子,不由得有點半信半疑,大著膽子伸手去拿米志誠的硬弓,米志誠也不阻攔,任憑對方去拉,劉許使勁了平生力氣,可也只微微拉開一點點,那張在米志誠手中任憑擺佈的弓在他手裡卻好似鐵鑄的一般,倒把自己弄得雙臂生疼,不由得咋舌道:「端的好本事,郎君雙臂怕不有千百斤力氣吧!既然如此,小人便待天黑後,送郎君渡江。」
轉眼便金烏西墜,玉兔東昇,劉許用長篙將扁舟點出了小港汊,換了雙槳,一路劃過江來,路上雖然有些風浪艱險,但幸喜運氣不錯,快兩個時辰後,終於到了南岸,米志誠跳上岸來,只覺得腳下一軟,倒險些跌倒在地。他稍一定神,站穩了身子,回身對劉許拱手抱拳道:「多謝劉家恩公了,某家姓米名志誠,原為泰寧鎮節度使,後為奸臣所害,不得已逃到南案來,他日若能得志,劉家恩公便以此物為憑證,米某自當傾家相報!」說到這裡,米志誠從懷中取出一件事物,向劉許那邊一扔,劉許下意識的伸手接住,低頭一看卻是自己那只黑陶大碗,此時卻少了一塊,想必是被對方取去了。劉許小心的將那陶碗放入懷中,抬頭一看,米志誠已經轉身離去了,只看到對方遠去的背影。
潤州丹陽,劉繇城下錦旗飄揚,華麗的大帳在山坡上,便好似一朵朵盛開的花朵。自從鎮海軍贏得武進之戰後,便分兵攻取江東諸州,而呂方本人則駐節此地,每日裡和本地豪雄父老宴飲射獵,頗有舊地重遊的味道,不過鎮海諸軍進展頗為順利,不過一旬功夫,宣、潤、常、池諸州,除了京口等少數一兩個要點,都已經易幟歸降,眼看鎮海與淮南已是隔江對峙的局面了。
第093章 故舊
大帳之中,陳設華麗,首座兩旁,各放置了一隻獸首銅爐,一律淡淡的白煙從獸口中飄出,滿是沁人的香氣,讓人渾身上下說不出的通泰。地上絨毯如茵,踏上去足可沒足,絨毯之下,便是拼裝而成的木質地板,用來隔絕地下的潮氣。寬闊的帳中雖然沒有牆壁隔絕,但卻有珠簾,分隔成數間,兩廂擺開几案,各有婢女小廝伺候,這大帳雖然是在野地之中,但舒適華麗較之富家內室也不相讓。
大帳簾幕突然被揭開,一行人被引領了進來,看舉止打扮倒是參差不齊,有鄉間老農,也有商賈人家、但最好也不過是中產之家,這些人突然看到賬內的豪奢擺設,不由得個個目瞪口呆,誰也不敢進去。
引領之人身著錦衣,滿臉笑容,看打扮應該是鎮海軍幕府中的一名屬吏,對眾人伸手延請道:「列位請先進帳安坐,大王有些事還要晚些到。」
那行人面面相覷,卻誰也不敢邁出第一步,有個膽大的剛探出腳去,便被為首的老者一把扯住,低聲呵斥道:「小兒作死否?這地上鋪的都比你身上的衣服好,踏壞了砍了你的腦袋也賠不起!」回頭對那屬吏陪笑道:「小郎君,既然大王還沒到,我等在外間等候便是,也好跪迎。」其實這老人看到裡面的平生未見的富麗擺設,心下先怯了三分,生怕惹來禍事,這才不願意進帳相侯。
那屬吏見狀,已經猜出三分,笑道:「這丹陽便是大王發跡之地,列位也算是大王的父老,大王先前交代過了,讓諸位故交在帳中相侯,若是來時看到列位在帳外,只怕要責問下官辦事不力,這位老丈還是莫要為難在下了。」說到這裡,那屬吏便要斂衽下拜懇求。
那老丈如何敢受他的禮,忙不迭伸手攙扶,苦笑道:「既然如此,我等便恭敬不如從命了。」這才一行人進得帳來,分散坐開,一旁的婢女小廝趕緊送上茶水果品,原來這些人都是呂方在丹陽時的三老村官,後來呂方被遠遷至湖州後,這些人由於有了妻小田宅,多半都留在了丹陽,如今呂方重歸故地,便將這些舊識召集,飲酒敘舊,以收攬人心。那屬吏見眾人坐定,便告了一聲罪,自去忙了,只留下這行人坐在帳中。眾人這才小心打量起四周陳設,紛紛咋舌,方纔那個膽大的見帳中沒有其他人,小心翼翼的伸腳在地上用力踩了踩,歎道:「好軟和,只怕縣令家中床上也沒這麼軟和吧!」
旁邊有個促狹的聞言嗤笑道:「呸!你這廝好沒見識,在大王面前,縣令算個啥?也就是你這個整日裡挖土的泥腿子,才把縣令當個天大的官兒!」
先前那人聽了同伴的嗤笑,臉上頓時漲得通紅,強自反駁道:「我是個挖土的泥腿子,你又是什麼?你瞧不起縣令,那三個月前在衙門裡被按在地上打得鮮血淋漓的是誰?滿口大王大王的叫著,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一家的大王,感情你也是姓呂的?」
眾人聞言紛紛大笑起來,聽了這兩人的嘴仗,方才進帳時的那點拘禁便煙消雲散了,幾個膽大的還站起身來,擺弄四周的陳設,有個膽子最大的居然還跑到首座旁,一副想要上去試坐一下的樣子,倒是把那個為首的老丈嚇得臉色慘白,搶上前去厲聲罵道:「狗殺才,這是你能碰的地方嗎?」一把擰住耳朵扯了下來。
帳中正爭鬧間,外間傳來一陣通傳聲,眾人立即噤聲,那為首的老丈咳嗽了一聲,第一個在几案旁垂手而立,其餘人等趕緊照葫蘆畫瓢站好,這時大帳簾幕被揭開,並肩進來兩人來,那老丈也來不及看清進來的是何人,便俯身跪下,一邊羅拜一邊唱到:「草民拜見大王!」
進帳的兩人見狀不由一愣,略微在前的正是呂方,上前一步扶起那老丈,笑道:「老丈不必如此多禮,諸位皆為呂某故舊子弟,今日請諸位來乃是共述故事,為笑樂耳!」
那老丈應了一聲,又躬身行了一禮,方才站起身來,其餘諸人見狀,才紛紛起身,跪坐在几案旁。呂方見狀,也不再多言,伸手挽了方才一同進帳那人手臂,指著帳中眾人笑道:「米相公,當年我在濠州投入楊王麾下,惶恐無依,若無安公收留,於丹陽一縣之地相棲,呂某又豈有今日?我今日將這些故舊召來,一是為了共述往事,二來為安公修建一廟宇,四時祭奠,也好有些供奉。」
與呂方一同進帳那人正是米志誠,他渡江之後便前往鎮海軍大營所在,報上自己姓名官職。呂方得知之後,不由得大喜,他早有渡江進取廣陵,併吞淮南之心,只是他心裡清楚,雖然武進之戰後雖然淮南鎮海兩軍實力對比的天平已經開始向自己一方傾斜,但還是不足以單憑武力來完全對淮南的侵略,最好的辦法就是軍事外交雙管齊下,以武力為後盾,然後通過外交手段在淮南軍中製造分裂,拉一派打一派,從而逐漸完成對淮南的侵攻,所以他對王茂章、朱瑾等來自淮南的降將十分優待,一來是這些人都是難得的人才,二來起到千金買馬骨的作用,如果要打入淮南內部,這些降將所有的人脈關係本身也是十分必要的條件。像米志誠這樣的淮南名將,本身的才能暫且不論,光是他在淮南軍中的親朋故舊就是一筆極其巨大的財富,更不要說他從廣陵城中帶來的第一手情報了,所以呂方在確認了對方的身份後,立刻親自接見,並以殊禮相待,讓惶恐來投的米志誠不由得感激涕零。
米志誠聽了呂方的話,趕緊應道:「人生得意事莫過衣錦還鄉,大王久鎮丹陽,今日與父老共慶,乃是人間幸事耳,至於為安公立廟,不但能顯現大王知恩圖報,也能彰顯廣陵楊氏濫殺忠臣之惡!」
呂方聞言也不回答,只是引領米志誠一同坐下,心中卻暗笑此人雖是武夫,信口雌黃的功夫也是一流,那安仁義於自己固然有大恩,但所作所為和忠臣差的只怕有十萬八千里,楊行密殺他也是無話可說,看來這米志誠倒也不是什麼耿介之人,自己要讓他掉頭對付淮南,倒也用不著什麼功夫。
眾人坐下,酒過三巡之後,場面氣氛便慢慢活絡了起來,那些鄉人平日裡能喝到口也不過是些鄉酒,味道薄的很,酒量也窄的很,現在帳中上的卻是上好的醇酒,幾杯入肚,也就將先前老丈的叮囑拋到九霄雲外去了,有的覺得帳內熱,扯開了衣襟,袒露出胸腹;有的喝多了幾杯,便扯住往來婢女的衣襟,說些鄉間葷話,上首的呂方只是笑嘻嘻地看著,倒是那為首的老丈臉色越發青紫,便好似一隻生茄子。
米志誠在呂方身旁,看呂方一邊飲酒,一邊笑嘻嘻地看著下面村民調戲婢女,不時還用丹陽土話說上幾句,一副自得其樂的樣子,倒是把自己晾到一邊去了,不由得心急如焚。他心裡清楚像自己這種降將,身價最高的時候就是剛剛投奔到對方那邊的時候,若是沒有在一開始向對方表現出自己的價值,後面的日子就會越來越難過。想到這裡,米志誠便湊近呂方身旁,附耳低語道:「呂公,如今您兵強馬壯,艨艟如雲,已經盡得江東之地,而淮南那邊主弱臣疑,分崩離析,廣陵一夕三驚,為何您不領兵渡江,收淮南之地,成就一番霸業呢?」
呂方卻是搖頭笑道:「世事自有天命,豈能強求。呂方不過淮上一介布衣,居一州之長已屬非分,如何還敢貪得無厭,奢望淮南之地?更不要說廣陵乃是故主之地,呂方受楊王大恩深重,豈能與其後裔再動干戈,做那不義小人?」
聽了呂方這番話,米志誠不由得被對方臉皮厚度給氣的目瞪口呆,腹中不由得大罵:「你說為一州之長就屬非分,可從董昌之亂算起,兩浙哪次變亂少了你呂方,地盤由一縣到一州,由一州到兩州,到最後別人都完了,兩浙十三州都成了你的地盤;你說不願做不義小人,可出兵奪取江東之地的時候怎麼又想不起來了?」只是眼下形勢比人強,他只得強笑道:「呂公果然高義,只是現在廣陵卻不是在楊王子孫手中,呂公若是出兵,卻是去小人,清君側,任誰聽了也得翹起大拇指贊上一聲好!」
呂方眼珠一轉,笑道:「米相公休要欺我,如今淮南道節度使,弘農王正是先王之子。」
「弘農王不過垂髫之齡,如何能執掌大權,廣陵軍政大權在那親軍左右衙都指揮使徐溫手中,若非這奸賊獨領大權,迫害忠良,在下又如何會渡江投奔呂公?」說到這裡,米志誠沉聲道:「武忠王嫡子繼位後,便是被這奸賊所害,之後大權便落在此人手中,才朝政日非的。」
呂方看了那米志誠一眼,心中暗想徐溫固然並非純臣,你米志誠只怕也是好人有限,楊渥不過二十出頭的小伙子,卻要掌握著廣陵大權,在你們這些老滑頭環伺之下,便如同少兒持千金過鬧市一般,危險之極。不過表面上呂方卻裝出一副大吃一驚的樣子,半信半疑地問道:「米公說楊渥乃是為徐溫所殺,可某家卻聽說乃是張灝所殺,徐溫隱忍良久,尋機殺了張灝,為舊主報仇,乃是一個大大的忠臣呀!」
「呂公良善,為人所欺呀!」米志誠跌足歎道:「那徐溫與張灝兩人分掌淮南親軍,相交莫逆,勢力相差無幾,豈有張灝撇開徐溫能夠獨自謀逆的道理?若是徐溫當真未曾於謀,只需將張灝惡事公之於眾,引兵討伐即可,兩人兵力相差無幾,又是以順討逆,又何須幾個月後才報仇的道理?分明是這兩人同謀,後來又分贓不均,自相爭鬥,徐賊以計殺張灝罷了!」
「原來如此!」呂方裝出一副大夢初醒的樣子,拱手謝道:「多謝米公開解,若非如此,呂某今日還蒙在鼓裡,為徐賊所欺。」說到這裡,呂方一副氣呼呼的樣子罵道:「楊王待他何其大恩,彼卻殺恩主之子,他日定當不得好死。」
米志誠見呂方這般,才鬆了一口氣,趁熱打鐵道:「古人云」天道好還!「呂公何不彰大義於天下,起義兵,渡江討賊,彼輩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呂方卻顯出一副猶豫的模樣:「米公所言甚是,只是淮南承武忠王遺教,兵精甲於南方,呂某只怕力有未逮。再說我若出兵,淮南百姓只怕以為我是以討賊為名,其實是為了一己之私,侵攻故主,齊心相抗,那就糟了!」
第094章 定策
米志誠聽出呂方的口風鬆動,心中不由大定,笑道:「呂公果然老成謀國,不過可曾聽過『天命不可違』的道理。自從武忠王去世之後,便一直不得其主,上下相疑;朱瑾、王茂章皆為淮南名將,曾受武忠王厚恩,如今卻皆束甲來投,這分明是天賜淮南於呂公,如今淮南新敗,人心搖動,將帥離心,正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俗話說『天與不取,反受其咎』,呂公可千萬不能錯過良機呀!」
呂方聽到這裡,低頭思忖了良久,抬頭歎道:「既然是天命所歸,呂某雖然德能淺薄,也只能勉力一試了,只是這一段江面寬闊,只有京口、採石寥寥幾處渡口可過,彼雖新敗,但據險而守,仍不可小視呀!米公乃淮南名將,可有教呂某的?」
「指教不敢,不過末將到有幾分淺見。」對於呂方的問題,米志誠早就思量清楚了,畢竟這關係他未來在鎮海軍的前途,他將几案上的菜餚挪開,伸指頭在酒杯裡點了點,在几案上畫了一條先由西南指向東北然後再折向東南方向的曲線,以代表長江,又拿了幾枚橘子分別放在曲線兩側以代表長江兩岸的幾個重鎮要津,然後拿了一根筷子便在這簡易的地圖上敘說起自己的計策來:「末將從廣陵逃出之前,已經射傷了徐賊。彼新敗之餘,又身負重傷,只能斂兵於廣陵一隅。相鄰諸州,雖有徐賊羽翼,但如今人心搖動之事,必無為其效死之心。呂公若先取京口,厚積重兵,戰船,做出欲渡江之勢,迫使徐賊無力他顧,再以偏師由上游和州歷陽處渡江,廬、舒、滁諸將必然震動,淮西之地傳檄可定。那時廣陵城池隨堅,難道還能抵擋得住鎮海大軍嗎?」
呂方聽了米志誠的畫策,並沒有立即做出回答,只是出神地看著几案上的簡易地圖。作為一個已經有著十餘年大軍指揮經驗的統帥,呂方對於江淮地帶的地理情況早已瞭然於心。作為長江淮河兩大水系的分水嶺,大別山橫跨鄂豫皖三省,西接桐柏山,東段則逐漸降低,和廣大的江淮平原連接。從而將江淮之間的廣大區域,以今天的洪澤湖、張八嶺為界,劃分為東西兩個區域:東部的蘇北平原和西部的江淮丘陵,皖西山地和長江沿岸平原。而廣陵就是位處淮東的蘇北平原的中心城市。一旦鎮海軍依照米志誠的方略,先攻佔京口,壓制廣陵守兵,然後在上游的歷陽北渡,就會使廣陵守軍處於一個非常危險的地位:向北鎮海軍可以沿著濡須水——巢肥運河——淝水的方向,從濡須口逆流而上,過東關、入巢湖、沿施水,直逼淮西重鎮廬州,然後再沿著肥水經過芍陂直接威脅壽州;向東則可以沿著平坦的江北平原,水路並進,直接進攻廣陵;向西則可以沿著江北平原而向西北,佔領舒州、蘄春、無為等長江兩岸的要地。一句話,鎮海軍可以直接威脅淮西的腹心區域,在兵法上,這種四通八達的區域叫做衢地。但位處廣陵的徐溫要想支援淮西諸州,只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只能沿著陸路,穿越崎嶇的江淮丘陵,冒著老巢被敵軍端掉的危險,長途跋涉的前進;或者先沿運河北上入淮,然後逆淮河而上,抵達壽州,再由肥水南下,繞一個大彎子來支援廬州,這兩條道路無論哪一個都比攻佔了歷陽的鎮海軍要漫長和危險的多,只要淮西諸州的守將不是傻瓜,就不會指望徐溫會這樣違反軍事常識的採取救援行動,而且淮西破碎的地形也決定他們聯合迎戰的難度極大,那麼只要呂方能夠拿出一個比較優惠的投降條件,不難迫使其中很大一部分放棄抵抗,至少表示中立。這樣一來,孤立於蘇北一隅的廣陵被攻取也就是遲早的事情了。如果從紙面上看,這的確是一個很有針對性的計劃,但這一切有個前提——如何才能盡可能容易的拿下歷陽呢?呂方抬起頭,目光投向眼前這個男人,對方的目光中滿是狂熱。
「如何渡江,攻取歷陽,想必米公胸中已有成竹了吧!」呂方突然笑道。
「和州刺史劉金乃是末將舊交,末將願渡江說服此人來降!」
呂方聞言沉吟片刻,突然問道:「此人有何癖好?」
米志誠答道:「彼出身草莽,甚喜飲酒,又好賭博。」
呂方點了點頭,道:「米公去可與那劉金說,他若願釋甲而降,呂方保他官職部曲無損,他若有女兒,我便與之結為姻親。」
米志誠聞言大喜,道:「正好劉金那廝有一嫡女,大王如此寬宏,何愁大事不成!」米志誠見呂方採納了他的計謀,口中的稱呼也由「呂公」變為了「大王」,上下之分便已經定了。
雙方既然議定了,呂方便招來屬吏,將書信寫好,用了印信,交與米志誠收好,約定次日便啟程前往當塗渡江前往歷陽。大計既定,此時呂方心中沒有掛礙,下面又多是故舊,不由得放開胸懷,痛飲了起來,待到掌燈之時,已經酩酊大醉,伏案昏睡起來。
大江之上,檣櫓如林,巨帆如雲,數以百計的戰船遠遠望去,便好似一片移動的陸地一般,正沿著長江順流而下,正是由受了徐溫急令,從江西撤回廣陵的淮南遠征軍。
旗艦上,周本端坐在望台上,看著兩岸的景致,本來秋季的長江兩岸,江面廣闊,草木豐茂,正是一年景致最好的時節,可在他的臉上卻是掩不住的愁容,這名幾乎是淮南碩果僅存的老將,心底卻好似寒冬一般。
這時身後傳來一陣緩慢的腳步聲,周本也不回頭,便通過腳步聲辨認出了來人的身份,低聲歎道:「劉公,你傷寒剛剛痊癒,這裡風大,小心病勢再轉重就麻煩了。」
「咳咳!」來人咳嗽了兩聲,歎道:「我現在哪裡還有心思養病,在那艙中悶也悶殺人了,不如上來和你說上兩句話,還覺得好些!」只見來人兩鬢斑白,臉色蠟黃,正是大病初癒的模樣,正是劉威。
周本苦笑了一聲,站起身來,將屁股下面的胡床讓給劉威,劉威也不客氣,一屁股便坐了下來,憤憤不平的罵道:「也不知道徐溫那廝怎麼搞的,把江東諸州丟給呂方不說,還一紙書信過來,讓我們領兵回廣陵,卻把辛辛苦苦才打下來的江西之地丟給鍾延規那個反覆小人,那廝連對他恩重如山的養父都會背叛,何況我們。若是三個月內江西那邊沒出事,你便讓人把老夫這對眼珠子挖了去!」
周本見老友這副模樣,只得苦笑著搖頭道:「徐溫也不是傻瓜,他豈不知道鍾延規是個反覆小人?可他也沒辦法,武進一戰將萬餘沙陀鐵騎輸得乾乾淨淨,本錢折光了,連朱瑾都跑到呂方那邊去了,不把咱們這兩把老骨頭調回來,難道還看著呂方殺進廣陵城去?」
聽到老友這樣一席話,劉威不由得啞然,過了半晌,歎氣道:「武忠王在世的時候,呂方也就在浙江兩岸鬧騰,也沒看出有多大本事,可武忠王去世沒幾年,就讓他打到長江邊上來了,這到底是他太有本事還是咱麼這些老傢伙太無能了,連這點基業都守不住!」
周本聽到老友這番自怨自艾的話,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望台上一時間不由得寂然。過了半晌功夫,周本突然站起身來,指著遠處大聲喝道:「那邊是怎麼回事?莫非是出了什麼變故?」
劉威被周本這一驚一乍的不由得嚇了一跳,起身沿著老友手指的方向望了過去,卻是長江北岸旁的一個小沙洲,依稀可以看到上面有個破落的小寨,已經被點著了火,岸邊有個小碼頭,正有一小隊軍士往船上搬運東西,一副正準備撤離的樣子。
「周公,那是哪裡,發生什麼事情讓你如此失態?」劉威問道,他這一路上都在船艙裡面呆著,剛剛出來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周本一面厲聲下令派出幾隻快船,去那沙洲將那隊軍士帶來問話,一面低聲向劉威解釋道:原來那沙洲名叫白沙鎮,又名白沙洲,位於揚州儀真縣南濱江沙洲之上,對岸便是潤州丹徒縣,乃是江防要津。在南北朝時,只要北方有警,南朝都有在此地駐紮軍隊戰船,以為哨所。田安之亂時,楊行密也有在此地駐紮軍隊,後來平定了田、安之亂,大江兩岸都是淮南的領土,才將此處駐軍撤掉了。可如今鎮海軍已經盡得江東之地,這白沙洲的戰略地位又變得重要起來,怎麼淮南軍不但不增兵加強此地的防禦,反而從此地撤兵,豈不是萬分奇怪?
劉威也是宿將,聽了周本這番解釋,立刻便明白了過來,沉聲道:「周公所言甚是,看來廣陵那邊形勢複雜,我們若是這般一頭撞回去,反而不妙,不如我們先靠岸,駐軍六合,待情況清楚後再做處置!」
第095章 絕望
周本點了點頭,道「嗯!待將那沙洲上人拘來詢問罷了,再做主張!」
周本傳下令去拘拿沙洲上人,便與劉威一同回到船艙中靜待回音。劉威坐在艙中,等了好一會兒功夫也沒有得到回音,都不覺有些煩躁,頓足罵道:「蒙閣那小子平日裡辦事也伶俐的很,怎的這次如此拖拉,連拘幾個人來也花了這麼久功夫。」
「劉公莫要心焦,這大江之上空曠,方纔你我看那沙洲近,實際上也有兩三里開外,便是快船來回也要兩刻。」周本見狀趕緊笑著勸慰道,劉威這才察覺出自己心氣有些浮躁,不由得苦笑著自我開解道:「罷了,見了一輩子陣仗,到老了反倒越活越回去了,還沒見真章心氣就這般浮動,真的打起來還得了?五心不定數個乾乾淨淨,若能過了這關,劉某人還是卸了這副擔子回老家去種菜去吧!」
周本見劉威如此頹唐,正要出言開解,但話到了嘴邊又嚥了回去,他驚恐的發現,自己心中何嘗不也是對前景悲觀的很呢?在他漫長的軍事生涯裡,並非沒有遇到比鎮海軍更強大的敵人,也不是沒有遇到更惡劣的戰局,但那時候的自己卻從沒有像對未來有著這麼灰暗的看法,周本不但不對眼前的戰局不樂觀,甚至在內心深處,他還認為即使萬一自己能夠擊敗呂方的入侵,解除了鎮海軍的外部威脅,反而會使得淮南的內部矛盾爆發出來,將包括他自己在內的所有人炸的粉身碎骨,想必劉威也是想到了這些,才有了離開廣陵這個政權鬥爭的中心,好保全自己性命的想法,周本不由得喃喃自語道:「內憂外患交織,外患去則內憂發,這可如何是好呀!」說到這裡,艙中兩人臉帶苦笑,目光中滿是慘然之色,對坐無言。
正當此時,外間傳來一聲通報:「都統,白沙洲上的駐軍頭目帶來了!」周本趕緊收斂精神,沉聲道:「將那廝帶進來!」他挺直了有些佝僂的背脊,方纔的頹唐之氣一掃而空,一下子那個威嚴深重的淮南軍大將彷彿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不一會兒,牙兵便從外間帶了一個有些神情慌張的軍漢進來,剛進得艙門便斂衽下拜。周本道:「罷了,你便是這白沙洲上的頭目?」
「小人姓許名亮,正是這白沙洲上的守捉使!下轄有兩百兵,十條船隻!」那軍漢不敢起身,只是伏在地上回答道。
周本點了點頭,突然問道:「我方才看洲上好似正在撤兵的模樣,可否屬實?」
「正是!」
周本的聲音突然嚴厲了起來:「可是你看敵軍勢大,臨陣怯懦,私自退兵,將這江防要地讓與鎮海賊?」
「不是,不是!」那許亮聞言連聲否認,周本方才口中的罪行可不是開玩笑的,臨陣怯懦,私自退兵,至少是個殺頭的罪行,說不定還會牽連家中的妻小,他唯恐周本不信,急道:「並非小人私自退兵,實在是軍令在身,小人才敢退兵的,都統若是不信,我這裡有軍令。」說到這裡,那許亮從懷中取出一封白麻紙,雙手呈送了上去,早有一旁的牙兵取了送給周本,周本打開一看,果然不錯,正是讓其撤兵的軍令。他將那書信遞給一旁的劉威,聲音稍微柔和了點,問道:「這白沙洲乃是廣陵咽喉之地,十分重要,如今鎮海賊軍就在江東,豈有自去門扉的道理,你可知道上峰讓你撤兵的原因。」
許亮苦笑道:「小人職位低微,如何知曉這等機密?不過。」說到這裡,許亮猶豫了起來,周本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擺了擺手,示意除了自己和劉威以外的其他人退出艙外,笑道:「你只管說,對與不對我自能分辨,說的對了有賞,說的錯了我也不怪你!」
那許亮見周本如此,咬了咬牙下定決心抬頭道:「小人也知道這白沙洲乃是江防要地,只是這沙洲上已有六七日未曾送上糧食補給,冬衣醬菜更是沒有,袍澤們都難熬的緊。小人聽與信使同來的弟兄說,數日前廣陵城中發生大變,諸將自相攻殺,死了好幾萬人,城中到處都是屍體,連井水都是紅的,還說咱們督將調咱們回去就是為了自保,防備廣陵城中的……」
「夠了!」那許亮剛說到這裡,便被周本一聲斷喝打斷,嚇得他全身一顫,趕緊又跪伏下去,連連叩首道:「小人胡言,小人該死,都統恕罪!」
「罷了,你先下去吧!」周本的聲音裡滿是疲倦之意,好似一下子老了十歲一般,許亮小心翼翼的爬起身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保住了性命,對周本又叉手行了一禮,向門口的位置倒退而去,他正要轉身開門,便聽到周本道:「你下去後去中軍那裡領二十貫錢,便說是我賞你的。」
許亮聞言一愣,謝了一聲才開門出去,當艙門剛剛被帶上,便聽到周本說道:「大敵當前,還在自相殘殺,這還打什麼仗?這打得是什麼仗呀?」他的聲音越說到後來越大,到了最後已經和吶喊無異。
劉威看著臉上滿是絕望的老友,心中不由得滿是酸楚,他笨拙的安慰道:「周兄,這也就是一小卒之言,未必屬實,徐溫雖然做事情陰微了點,但還是識大體的人,應該不會這樣瞎搞,不如我們先派人去廣陵城中探察一番,再做打算如何?」
周本疲倦地搖了搖頭,歎道:「你不用安慰我了,我心裡什麼都明白,白沙洲這種門戶之地,卻棄之不守,守將把兵撤回去自保;援兵離廣陵最多也就一天的路程了,卻連個接應的人都沒來,若是廣陵城中有個稍微懂事點的主事的人,會弄成這樣一個局面?就這樣一個樣子,還能打得贏呂方?這不是胡鬧台嗎?」
「那現在該怎麼辦?進兵廣陵?平定局勢?」劉威斟酌著言語,低聲問道,他很清楚自己這貌似平淡的話語背後意味著什麼,如果廣陵真和那個小頭目所說的那樣,已經殺的一塌糊塗了,那麼能夠最快重新平定局勢的辦法就是快刀斬亂麻,用血來淹沒混亂的火焰,但如果這麼做,他們倆和現在廣陵城中的那些傢伙又有什麼區別呢?
「不行!」周本搖了搖頭:「呂方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來人!」他提高了嗓門,外間進來一名校尉,叉手行禮。「傳我的軍令,諸軍靠岸,讓第三指揮準備好,上岸後隨我前往六合!」待到那校尉領命退出艙外後,周本回過頭來,苦笑道:「廣陵城就不要去了,他們都去爭權奪勢,總要有個人來守江吧!」
京口,江南運河的末端,面朝大江,連岡三面,其地因山為城,緣江為境,由於緊靠六朝古都建鄴,南朝建鄴之有京口,便如同北朝洛陽之有孟津,自孫吳時,東南有大事,必定以京口為津要之地,京口若有失,建鄴之危立至,是以南朝出鎮此地的,不是宗室心腹,便是朝廷重臣。隋統一中國之後,為防止重新出現南北朝割據的局面,故意將六朝古都建鄴拆毀,又將其行政區劃分隔開來,京口的戰略地位大為下降。但在鎮海軍佔領了江東之地,與淮南軍隔江對峙的現在,京口又重新變成了雙方爭奪的重要據點,只不過進攻一方不是來自通常的江北,而是來自背後。
隨著鐵鎬的揮舞,一塊塊的土壤和石頭不斷滑落下來,一旁等候的民夫趕緊用鐵鍬將滾落下來的土塊掀到上面去,然後用鐵鍬拍平,很快在土坑的兩側和前方就形成了一道矮牆,很快,後面又運來了事先做好的木排和竹排,士卒們先將木排消尖了的底部插入土中,然後在兩副木排的中間放入裝滿泥土的草袋,這樣就形成了一道胸牆,有了這個防護,約莫七十步左右開外的城牆上的守兵的弓弩對於坑內的鎮海軍士卒來說,就沒有什麼威脅了。最後,鎮海軍的士卒們在胸牆上挖出了射孔,將火繩槍和弓弩準備好,這一切做的迅速而又熟練,彷彿農夫在收割自己的成熟的莊稼一般。
城樓上,李遇指著城下忙碌的鎮海軍士卒對李簡說道:「看到沒有,先是挖坑,然後是壁壘,最後是火炮,我敢跟你打賭,明天早上,第一排炮彈就會落在守兵的腦袋上,三天之後,我們現在腳下的城牆就會變成一堆廢墟,你和我的腦袋就會被掛在那裡。」說到這裡,李遇手指著不遠處的城樓最長的一根椽子,一隻烏鴉正站在那裡,饒有興趣地看著城上城下的忙碌的人群。
「哦!」李簡應了一聲,看樣子他對下面挖坑堆牆的敵軍士卒很有興趣,他看了看那根同伴指的椽子,笑道:「依我看不太可能是那裡,如果鎮海軍的那玩意有那麼大的威力的話,這裡早就垮了。又怎麼會剩下那根椽子掛你我的腦袋?」
第096章 離散(一)
聽了李簡的憊賴回答,李遇不由得又是好笑又是生氣,嗔道:「這城都要守不住了,你還有餘暇說這些有的沒得的,快說,你有什麼打算?」
「還能有什麼打算。」李簡回頭看了看隨行的軍士,壓低了嗓門說道:「咱倆在江南頂了這麼久,也對得起徐溫那廝了,待會下城就讓親軍收拾一下行裝,明天夜裡二更渡江,將這座空城丟給呂方就是了。」
「渡江。」李遇臉上並沒有什麼驚訝的神色,自己這個同僚也是打老了仗的,眼下京口的形勢也是一目瞭然,幾千敗兵,一座孤城,三面被強大的彼軍包圍,背後的大江上也早已被鎮海軍的戰船控制,只有夜裡才能潛渡。從軍學上講,除非淮南在近期要發動猛攻,否則以寶貴的兵力為代價,保持京口這樣一個橋頭堡是很不划算的行為。他們之所以沒有渡江而是據守這裡只不過是為了盡可能的拖延時間罷了,只是沒有想到鎮海軍如此迅速的就完成了對江東部分的侵攻,掉過頭來發起了對京口的圍攻戰,這麼來說,在對方攻破京口之前,主動撤到江北也是理所當然的選擇了,只是李遇心中現在還有一個疑問:「現在是不是到了應該離開淮南這條大船的時候?」
「你認為我們還應該渡江嗎?」李遇突然問道。李簡下意識的答道:「不渡江還能怎麼樣,你剛才不是說守不住嗎?難道你還要與這京口共存亡嗎?」他話剛出口便察覺道不對,稍一思量便驚訝地睜大眼睛,滿臉都是不敢相信的神色,道:「你的意思難道是要?」說到這裡,李簡伸出手向城外正在挖土的鎮海軍指了指。
李遇回身做了個手勢,隨行的衛士立刻退開了不少,他回過神來,肅容道:「不錯,就是向呂方投降,前幾天徐溫還派他義子從我們這兒借兵,你說廣陵四周又沒有敵軍,他借兵幹什麼?還不是壓服廣陵城中潛伏的敵對勢力,內憂外患交織,他徐溫又不是武忠王,早晚都要完蛋,咱們倆又何必死抱著他這條破船不放?」
「不行!」李簡搖了搖頭:「你忘了武進城下那件事了?咱倆把朱瑾和大軍丟在那裡,單獨逃生,還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在了朱瑾身上,那廝現在可在呂方手下得意得很,咱倆投過去還不成了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李遇聞言稍一猶豫,搖頭答道:「我看不會,呂方那廝野心極大,乃是個少見的梟雄,如今兩軍隔江對峙,正是形勢微妙的時候,像咱們這種降將,他定然會厚待,不然將來還有誰敢投降他。鎮海兵鋒雖銳,可要想憑硬打,想要將淮南啃下來可是千難萬難。朱瑾雖然恨咱們,可鎮海軍主事的也不是他,而是呂方,咱倆只要立下功勞,那呂方就算是為了做給後來人看,也不會薄待了咱們倆。若是北渡之後,看徐溫那個樣子,怎麼看都是要完蛋的樣子,那時候咱倆落在呂方手上,才真的是死路一條。」
李簡聽了李遇的分析,沉思了良久,猶豫不決地問道:「你我的親眷都在廣陵,若咱倆投降呂方,他們怎麼辦?」
「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想著親眷?」李遇苦笑道:「眼下的形勢你還看不清楚,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咱倆手中的權位沒了,親眷還能保得住?只要保住了手中的權位,這些東西總能保的住的,依我看,以徐溫那廝的性格,說不定會將我們的親眷扣押起來,以為要挾之用,倒不一定會下死手。」
李簡聽得李遇這般說,猶豫良久,最後還是點了點頭。他何嘗不知道李遇最後關於徐溫不會對二人親眷下殺手的說法很勉強,不過是一廂情願罷了,可正如李遇所言,廣陵那邊的確是爛泥潭,不是個好去處,歸降呂方這條路要好得多。可他卻沒想到此時廣陵那邊徐溫受了米志誠的箭傷,大權卻是在嚴可求手中,此人親族早就被呂方殺的一乾二淨,孑然一身毫無牽掛,動手起來分外不留餘地,這幾天來已將廣陵城變成了人間地獄,得到二人歸降呂方的消息後,不由分說的便將兩家親族全部推到東市,一股腦兒殺了個乾乾淨淨,以為後來者戒,為了這樁事,李簡李遇二人便鬧翻了臉,幾乎成為死敵,這卻是後話了。
廣陵城中,一片肅殺的景象,此時乃是秋天,若在往年,正是三秋桂子,飄香滿城的好季節,廣陵周圍土地肥沃,物產豐富,每年秋收之後,龍舟、祭社之類的慶祝活動城中比比皆是,加上各地的商旅,正是一等一的大都會繁榮景象。可此時的廣陵,草木凋零,路上的行人稀少,無數昔日的朱門大戶,門上早就多了個雪白的封條,青石的台階上多有暗紅色的血跡,便是少數殘留下來的,也是門可羅雀,若非道上頻繁出現的甲衣鏗鏘的巡邏軍士,整個廣陵城便好似一座死城一般。
王府之中,嚴可求正端坐在案前,面前的几案上堆滿了文書,十餘名屬吏分坐兩旁,嚴可求一邊批閱几案上的文書,一邊詢問具體管轄的屬吏,迅捷無倫,便好似同時生十餘雙眼睛,十幾雙手一般,眼看著几案上厚厚一疊的文書變薄,不過半個時辰功夫,本來几案上如同小山一般的文書便被處理完畢。看到諸事處理完畢,嚴可求這才鬆了口氣,正起身鬆鬆筋骨,正好看到徐知誥站在堂下,一副已經等了有一會兒的模樣,趕緊起身笑道:「原來是小郎過來了,怎地站在堂下也不上來!」
徐知誥一邊上階,一邊笑道:「知誥以前看《三國誌》裡說蜀漢楊議『常規畫分部,籌度糧谷,不稽思慮,斯須便了。』本以為不過是虛妄之語,今日得見先生,才知曉知誥是井底之蛙,看輕了天下英雄。」
嚴可求看著徐知誥青春洋溢的臉龐,心中不由的滑過一股欣慰之情,笑著起身上前與徐知誥把臂而行,笑道:「這也沒什麼,不過是下僚之才罷了,據我所知,當年宣州田□手下牙推駱知祥也能做到這般,那廝尤善治金谷,號稱『物盡其用,連連用兵而民間不乏』。」
「當真?我還以為天下間有這般捷才的只有先生一人呢?」聽到嚴可求的話,徐知誥不由得咋舌歎道:「只是這駱知祥現在在何處?某欲向義父引薦,這等大才豈可讓其屈身於草莽之中。」
聽到徐知誥的問題,嚴可求臉色一下子陰沉了起來,沉聲道:「此人現在已經投了鎮海軍,在呂方麾下執掌金谷財賦之事。」
徐知誥聞言默然,他自然知道為何嚴可求會這般,呂方便好似他們兩人心中的一個傷口,雖然表面上看過去已經收口結疤,但只要稍一觸動就會發現那只是表象,那痛楚幾乎已經能讓他們兩人的靈魂都顫抖起來。
良久之後,嚴可求突然問道:「你可是從家中那裡過來,主公傷勢如何了?」
原來米志誠之亂後,徐溫傷勢頗重,嚴可求便留在王府之中,代為處理軍政之事,順便監視被拘禁在王府中的楊隆演和史太夫人,而徐知誥便帶領親軍彈壓廣陵城和保護住在徐府養傷的徐溫。在嚴可求的雷霆手段下,雖然廣陵城中血流如河,人人對其切齒,但總算將這個局面又重新穩定下來了。
徐知誥聞言便是滿臉愁容,躬身答道:「稟告嚴掌書,義父還是那個老樣子,時昏時醒的,口中還說些昏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好。」原來徐溫當日中箭之後,不但失血頗多,而且米志誠的箭上還抹了烏頭毒,創口生了金瘡,雖然請了大夫小心診治,但病情還是時好時壞,人也是時昏時醒的,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完全清醒過來。
聽了徐知誥的回答,嚴可求不禁臉色又陰沉了起來,方才看到徐知誥才有一點的好心情一下子又沒了。雖然徐溫昏迷前,有表示將軍政之事交與嚴可求與徐知誥處置,但畢竟徐知誥只是義子,徐溫還有嫡親子徐知訓,此人偏生又是個草包脾氣,素來瞧不起徐知誥這個收養來的,若非在不久前的事變裡徐知誥的血腥手段將其有些嚇得呆了,只怕此人早就來搶權搶得不亦樂乎了。更不要說廣陵城外的淮南各州郡刺史還有南岸的鎮海軍,要面對這些問題,沒有一個神智清醒的徐溫是不可能的。
正當兩人在堂上滿腹愁緒的時候,堂下飛快的跑上一人來,卻是徐府的家僕,斂衽在二人面前拜了拜,氣喘吁吁的稟告道:「稟告嚴先生,小郎君,郎君醒過來了!」
「什麼?」二人對視了一眼,都不由得大喜,也顧不得眼前的事情了。嚴可求招來幾名部屬叮囑了兩句,便與徐知誥一同往徐府去了。
第097章 離散(二)
徐溫斜靠在幾個疊在一起的錦墊上,剛剛甦醒過來的他顯然還很虛弱,雙手無力地放在大腿上。他的妻子坐在一旁,擦拭著臉上喜悅的淚水,口中絮叨著,這時,婢女送上剛剛熱好的糜粥,徐夫人趕緊接過來,輕輕的用湯匙攪拌了兩下,待溫度稍低,便親自為徐溫餵食起來。
幾口熱騰騰的糜粥下肚,徐溫立刻就感覺好了不少,方纔還無力的軟攤在大腿上的雙手也有了力氣,他伸手推開妻子的送過來的湯匙,低聲問道:「今天是什麼日子了?我睡了多長時間了?」
「你這番足足昏睡了十三天,都快把我嚇死了,還以為這次要挺不過去了!」徐妻見丈夫一問,想起這些天自己的害怕和擔心,雙目不禁又流出淚來,繼續絮說道:「郎君你這次能熬過來,要對虧菩薩保佑,待到你身子大好了,定要和妾身去寺中還願,大大佈施一番!」
聽到妻子的這番嘮叨,徐溫眉頭不由得微微一皺,作為一個典型的古代中國人,他對佛家抱持這一種敬鬼神而遠之的態度,更不要說寺院中那些長得肥頭大耳,口中念叨著「阿彌陀佛」,實際卻是貪婪勢利的主持高僧了,徐溫可不認為自己能夠從這次重傷中恢復過來和這些讓人討厭的傢伙有任何關係,只不過看到因為自己受傷而變得百般憔悴的老妻,他還是沒有如同往日那邊直接出言打斷,而是靜靜等到老妻的話語間隔,低聲道:「現在城中情況如何?」
「還能怎麼樣?」徐妻的臉色頓時慘白了起來,彷彿想起了什麼非常可怖的事情:「自從你中箭昏迷過去之後,廣陵城中天天都在殺人,我住在府中,都能聽到外面軍隊的聲音,聽小蘭說,都是嚴可求和知誥干的,我一個婦道人家,也不好說些什麼,可這到底是個什麼世道呀!」
徐溫點了點頭,看來嚴可求在得到昏迷前的批准後,可是好好的大幹了一番呀!這麼做的後果現在還很難評判,不過自己現在的確需要這樣一把利刃打開局面。他伸手接過粥碗,三口兩口將其吃完,抬頭道:「派個人去,將嚴掌書請來,就說我醒過來了,有事情要立刻見他!」
徐妻接過粥碗,答道:「你剛醒過來的時候,我就已經讓人去喚他來了,現在應該快到了。」她話音剛落,外間便傳來通報聲,正是嚴可求到了,徐溫精神一振,吩咐屋中其他人退下,準備與嚴可求單獨議事。
嚴可求與徐知誥進得屋來,看到徐溫剛吃完了粥,精神還不錯的樣子,兩人臉上都露出喜色,斂衽下拜道:「在下(孩兒)拜見主公(阿耶)!」
徐溫做了個讓其起身的手勢,道:「罷了,如今形勢如何,快快說與某家聽!」
嚴、徐二人站起身來,嚴可求便將如今廣陵城內外的形勢一一向徐溫敘說起來,原來嚴、徐二人這十餘日除了將廣陵城中那些潛在的不穩定分子血洗了一番之後,便一面加緊募兵,一面將城中的惡少、贅婿、罪犯、青壯奴僕徵集入軍中,由於條件優厚,也有了一萬一千人,嚴可求將這支新軍交給徐知誥打理,徐知誥將從京口借來的千餘人打散了,作為骨幹軍官,經過這些天的折騰,算是粗粗成軍了。
徐溫聽到這裡,先是微微頷首,顯然為自己昏迷期間嚴可求和徐知誥緊張而又有成效的工作頗為滿意,可聽到嚴可求說還有將惡少、贅婿、罪犯、奴僕強行徵集起來入軍,不由得搖頭苦笑道:「這豈不是驅市人為兵嗎?我又沒淮陰侯的本事,又能濟得什麼事!」原來徐溫口中的「淮陰侯」指得就是漢初名將韓信,其破魏之後,正好劉邦慘敗於項羽,手中缺兵,便遣曹參將韓信手中的精兵盡數奪走,調至自己這邊,韓信只好臨時從魏國徵集了一批新兵攻趙,背水而戰,大破趙軍,戰後韓信在宴會上便有「驅市人而戰」的說法。
嚴可求躬身謝罪道:「臣下也知道這些人並非好兵,只是主公受傷昏迷,我只敢閉門緊守,防止廣陵內外溝通,若是去城外州縣招兵,只怕會被不軌之徒尋隙生事,再說將這些人編入軍中,也少了城中生亂的根源。想必只要嚴加操練,也能派上用場。」
徐溫點了點頭,但心中卻是不置可否,他與嚴可求不同,好歹是戰火中一刀一槍殺到今天這個地位的,嚴可求雖然博覽群書,急敏多智,這等老丘八的學問卻少了。古時徵兵最好的兵員就是有自己田宅的自耕農,次之就是失去土地的流民,再次的是城市中的手工業者,最差的才是惡少、罪犯之流。原因很簡單,由於古代城市的規劃和衛生條件極差,所以古代城市的下層階層的平均壽命和身體素質要遠遠低於自耕農,更不要說艱苦的農業勞動錘煉了農民的體魄和意志,這在冷兵器時代的戰爭中,毫無疑問是一個巨大的優勢;而最重要的是,古代的農民由於要依靠無法移動的土地謀生,相比起憑借手藝吃飯的手工藝人和城市寄生蟲的惡少,戰鬥意志強的不可以道里計了。行伍出身的徐溫自然是明白這一點,但鑒於現狀又只能如此了,所以只能先放在一邊,他整理了一下思緒,說道:「既然如此,知誥你要加緊訓練新兵,現在我們就應該立刻先拜見大王與太夫人,讓周圍州郡趕快徵集新兵,送到廣陵來。還有,讓京口的李遇、李簡他們趕快撤過江來,加強江邊各要點的防禦!」
「臣下正要稟告主公,李遇、李簡二人兩日前已經開城向鎮海軍投降了,京口城已經落入呂方手中。」
「什麼?」徐溫不由得吃了一驚,旋即歎道:「這也怪不得他們,殘兵孤城,要想守住京口城倒也難為了他們,只是他們應該想辦法撤到江北來,想必是鎮海軍戰船已經封鎖了水面,他們已經過不來了。」說到這裡,徐溫抬頭問道:「那他們妻小呢?」
「臣下已經於昨日將其全部處斬!」嚴可求答道。
「什麼?」徐溫頓時坐直了上半身,這個消息給他帶來的驚訝比剛才二人投降的消息還要大。「可求為何如此手辣?這可是數百條性命呀!」
嚴可求奇怪地睜大了眼睛,反問道:「二人臨陣降敵,若不依法懲治其親眷,還有誰肯死戰?」
徐溫搖頭歎道:「他們兩人已經降了呂方,你殺了他們的親眷,只會讓他們更加死心塌地的為呂方賣命。如今我們內有憂患,你這般大殺特殺,反而會讓人心離散。不如將他們兩人親眷扣在手中,留個念想,若能稍挫呂方兵鋒,再以其親眷為憑借,讓其說和兩家和談,豈不為妙。」
「主上所言甚是!請恕臣下之罪。」嚴可求躬身謝罪道,他心中卻對徐溫方纔的話頗為不服,在他看來,這兩人新降之人,最是害怕呂方懷疑他們首鼠兩端,拼盡全力來攻打舊主還來不及,又豈敢為兩家說和,惹來一個與舊主勾連不清的罪名,那才真是萬劫不復了。再說嚴可求對於徐溫口中的和談更是嗤之以鼻,在他看來,如果在現有的形勢下和呂方和談,才是真正的大禍臨頭:徐溫作為淮南的最高攝政者,失去了富庶的江東和江西(由於從江西撤兵和委任鍾延規為新的鎮南軍節度使,實際上淮南已經失去了鍾傳去世後得到的地盤),徐溫已經失去了繼續掌握權力的合法性,但由於強敵在外的原因,徐溫又沒有辦法篡位,使自己的權力在程序上合法,而且短期內無法補充在對外戰爭中損失的兵力,在這種情況下,即使和談成功,淮南內部的下一輪爭奪最高權力的鬥爭就會爆發,無論最後結果是什麼,他都不認為自己的主公能夠全身而退。作為一個生無可戀的復仇者,嚴可求並不在乎自己會為徐溫陪葬,但他不願意自己這樣毫無意義的毀滅,與其這般,不如憑借長江天險,集中最後的實力和呂方決一死戰要更好的多。
徐溫嗟歎了幾聲,但既然事已至此,也沒有辦法了,在自己昏迷的那段時間,嚴可求是沒有辦法採用比較正常的手段來控制廣陵城的,畢竟他不過是自己的掌書記,城中不少將佐都可以借口自己傷重無法處事而合法的將權力奪走,那時候恐怕被滿門抄斬的就是徐家了。徐溫讓嚴可求站起身來,安慰了幾句,免得自己這個得力部屬心中有什麼怨氣,才開口問道:「那有無江西的援兵的消息?算來回來的時間也就是這幾天了。」
「臣下這幾日緊閉城門,內外消息隔絕,是以未得消息,不過主公既然醒了,便召集諸將一同拜見大王,再開城吧!」
「如此甚好!」
第098章 渡江
徐溫正準備下榻,外間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便聽得咯吱一響,外間的房門便被猛地推開,一人也通報便衝了進來。徐溫正欲開口責罵其無禮,卻見來人正是心腹徐虎,臉色蒼白,一副驚魂未定之色,責罵的話到了嘴邊又嚥了回去,問道:「你這是怎麼回事?」
徐虎從懷中取出一封帛書,雙手遞了上去,話語便如同連珠炮一般從口中噴了出來:「主公!大事不好了,鎮海賊已經在歷陽渡江了。」
「什麼?」徐溫聞言大驚,一旁的嚴可求趕緊接過書信,轉呈了上去,連聲問道:「那和州呢?刺史劉金乃是淮南宿將,應該不會這麼快就把和州丟了吧?」
徐虎此時已經呼吸已經平緩了不少,聞言罵道:「劉金那廝已經歸降呂方,引鎮海軍進了和州向四方大發檄文,稱主公弒殺楊渥,罪大惡極。劉金自稱淮西觀察使,向呂方稱臣,借兵十萬,要討伐逆賊,為先主復仇!」
徐虎的話語便好像一個霹靂打在眾人頭頂上,眾人頓時靜了下來,嚴可求還沒從巨大的驚詫中恢復過來,便聽到身後咯登一響,回頭一看卻是大病初癒的徐溫禁不住突然而來的打擊,兩眼一閉,便仰頭昏倒了過去,後腦碰到一旁的憑几上,發出這個聲響。他和徐知誥趕緊上前扶起徐溫,連聲呼喚,卻只見徐溫臉色淡金,牙關緊咬,雙目緊閉,怎麼也叫不醒。嚴可求見狀,趕緊伸手掐住對方的人中,狠狠的猛掐了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徐溫喉嚨裡一陣響動,翻身猛地吐出一口血痰。嚴可求這才一面小心將其扶回榻上躺好,一面喚外間的婢女取了熱好的參湯,餵了小半碗進去,徐溫這才悠悠的醒轉了過來,只是已經氣若游絲,精神頭已經和方才差的不知道哪裡去了。
「罷了,罷了!」徐溫勉力伸手推開湯碗,搖頭歎道:「這呂方當真是我命裡的剋星,步步都搶在我的前面,他有了這個名義,其餘州郡不倒戈相向就不錯了,如何還會前來援助。可求也可求,大事去矣!」
嚴可求見狀,不由得心亂如麻,他豈不知呂方這招棋的厲害,即使各州郡不倒戈相向,呂方佔領和州之後,便可由沿濡須水而上,直取廬州,廬州為淮西根本之地,如今淮南腹地州郡防禦薄弱,在鎮海軍的兵鋒之下,只有望風而降的份。到了那個時候,他們佔著廣陵這一隅之地,又如何抵擋已經佔領了東南之地的鎮海軍大軍呢?一想到自己易名毀容的報仇大計又一次失敗,他就覺得心中如同刀絞一般。
一旁的徐知誥見徐溫如此,趕緊連聲道:「阿耶,阿耶!太夫人和大王還在咱們手中,只需讓他們發出敕書,辨明真相即可!」
徐溫臉上滿是頹唐之色,歎道:「你這孩子懂得什麼,若是我手中還有數萬雄兵,這敕書固然是無往不利,可如今廣陵城中只有這點家當,誰又會把這敕書當回事?更不要說現在誰都知道那檄文的背後還有呂方的鎮海大軍,那就更不成了。」
徐溫和徐知誥說話間,嚴可求卻在一旁苦思,他和徐溫不同,自從家門被滅之後,便只當自己已經死了,心中只有復仇一念,別無他想,此時雖然局面已經惡劣到了極點,他可還不放下那復仇的執著,突然,嚴可求擊掌道:「是米志誠那廝做的好事,這廝和劉金乃是刎頸之交,定然是那廝投到呂方麾下後,去當了這說客?」
「那又如何,事已至此,是誰說的又有何干。」徐溫苦笑道。
「主公,正如你方纔所說的,事已至此,是戰是和,你總得定下個主意,我等做下屬的也好聽命行事。」嚴可求沉聲道,現在的他彷彿已經從這壞消息的打擊中恢復過來了,只是若細心的人就會發現他低垂的右袖尾端在輕微的顫抖。
「和是不成了,都已經把弒殺楊渥的帽子扣到某家的頭上了,若是不要了我的腦袋,又如何向天下人交代?我就是降了,就算不死,那下場也比死好不了多少,不如拚死一搏,最後實在不行便泛舟入海當海賊便是了!」徐溫果然不愧為當世梟雄,稍一思量便將利害分析清楚,做出了決斷。倒是讓神經已經緊繃到了極點的嚴可求鬆了一口氣,他方纔已經聚集了全力,準備徐溫口中一吐出「和」字便出手殺了徐溫、徐虎二人,然後謊稱徐溫傷重而死,全力和呂方做最後一搏。反正屋中剩下的徐知誥是站在自己這邊的,而且他也不認為失去這次機會後,自己還有任何向呂方復仇的機會。
「既然如此,那臣下就立即出城,準備迎接周本將軍的事情,只要有了這支從江西返回的精兵,咱們也完全沒有機會。」
「也只能如此了!」
和州歷陽,當江淮水陸之沖,左挾長江,右控昭關,梁山峙其東,濠滁環其北,為「淮南之藩維」,「江表」之保障,自古以來,為兵家必爭之地。據古籍記載,長江下游渡口有二。一是瓜州渡:京口(今鎮江)與對江廣陵(今揚州)通道。二是橫江古渡:歷陽與對江採石通道。長江流向由西向東至境改為南北向,「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故名橫江。凡自淮西來者,必趨渡江,進取京陵。南略北地,亦由採石渡江而西。南北起事發難,歷陽當其要衝。鎮海軍由此地渡江之後,淮西的心腹地帶便屏障盡失,袒露在鎮海軍的面前。
「王將軍年僅弱冠,便領兵橫行江表,實乃少年英雄,讓我等老朽艷羨不已啦!」軍帳中說話的人倒是身形頗為魁梧,只是面目憔悴,腰背彎曲,整個人瘦的幾乎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一副久病的模樣,倒是一旁扶持著他的少年腰圓膀粗,英氣勃勃,正是和州刺史劉金及其長子劉仁規。原來米志誠渡江說服劉金歸降呂方成功之後,呂方立刻派王自生為和廬招撫使,與米志誠領五千兵渡江至歷陽,劉金不顧自己久病之後身體虛弱,帶著自己的兒子在江風之中迎接王自生。
「不敢!」王自生伸手攙扶住正準備斂衽下拜的劉金,口中道:「劉府君乃是軍中的老前輩,渡江之後還多有借重之處,望公不吝賜教!」
劉金顫巍巍地站起身來,道:「年老不以筋骨為能,老夫如何敢指教王將軍。這是犬子,雖然愚鈍的很,但做事還算勤勉,便派到將軍麾下以供驅策!」說到這裡,劉金回頭喝道:「仁規,還不向王將軍見禮!」
「仁規參見王將軍!」劉仁規立刻斂衽下拜,他較王自生還年長少許,這般跪拜下去倒讓王自生頗為尷尬,正要上前攙扶,卻聽到劉金喝道:「王將軍莫要多禮,也讓這小子知曉些上下之分,也算是提點他了。」
一旁的米志誠看在眼裡,不由得暗自點頭,老友這般做的一番苦心他自然是清楚的。劉金自己已經是風燭殘年了,唯一牽掛的就是這個長子,眼看呂方就要一統淮南、兩浙之地,在整個南方至強的地位已經不可動搖,劉仁規若想融入鎮海軍,還有什麼比跟緊王自生這個呂方如此信重的新生代將領更好呢?更不要說此人的義父就是呂方手下第一大將王佛兒。他自然要幫老友一把,於是米志誠笑道:「王將軍,軍中只分階級大小,你位在仁規這小子之上,受他參拜本就是應該的。」
兩廂見過了禮,王自生到底年輕,心急軍務,剛剛坐下便問道:「劉府君,軍情緊急,某家便開門見山了,借問一句,和州共有多少戰兵,多少輔兵,可以徵集多少船隻、牲畜,糧秣軍資,周邊的郡縣現在情況如何?」
劉金咳嗽了幾聲,笑道:「王將軍果然熟讀兵法,這兵貴神速的道理明白的緊!不過老夫敢問一句,呂公的軍略中到底要如何用兵?是要順江而下,進攻廣陵呢?還是先取廬州,穩定後方?」
王自生聞言稍一猶疑,耳邊想起了出發前呂方對自己的叮囑:「你此番出兵,要記住劉金雖然已經歸降,但這些騎牆派歸根結底卻是為了自家的利益,可以借用,但不可信任。萬萬不可讓他們藉著這個機會在淮西坐大,將來出現尾大不掉之勢。」轉念一想,卻沒有直接回答劉金的問題,笑道:「大王出兵前叮囑過,劉府君乃是淮南宿將,老於行伍,行軍調度之事遠非末將所能及,要末將多聽聽劉府君的建議。」
第099章 將死
劉金本來他年輕的時候也是淮南軍中有名的猛將,但隨著年齡的增長,城府漸深,言語漸寡,倒逐漸變成了一隻老狐狸,在楊行密死後,淮南諸將中有不少人都或多或少的捲入了廣陵城中的權力漩渦之中,可位處與廣陵接壤的和州的他,卻一直置身事外,接著在老友米志誠的勸說下,此人又賣身投靠呂方,發表檄文指斥徐溫為弒主奸賊,使得淮南的長江防線洞開,整個形勢急轉直下,此人在歸降鎮海軍的淮南眾將中雖然是最晚的,但立下的功勞卻是最大的,其在政治上的眼光和忍耐可見一斑。此番下王自生看似謙讓的詢問下,劉金並沒有直接回答對方的問題,反而說道:「老朽已是風燭殘年,按說從一介草莽做到一州刺史,也該心滿意足了,只是還有一子一女,還放心不下。」說到這裡,劉金咳嗽了兩聲,王自生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眼前的老人,他完全不知劉金此時提到他那兩個子女作甚。
「老朽聽米兄說,呂公不嫌小女淺陋,願以聯姻,不知是否屬實。」
一旁的米志誠不知為何劉金突然在這裡提起此事,稍一沉吟,點頭答道:「不錯,某家出發前,主公的確有說過聽聞劉公之女賢淑,為公子求親,不過倒未曾說明是哪位公子。」米志誠深知聯姻之事可是奧妙不小,呂方現在一共有四個兒子,呂淑嫻撫養長大的嫡長子呂潤性已經有十一二歲了,此次出兵便跟隨在呂方身邊,參習兵法,其餘三子分別為沈麗娘和鍾媛翠所產,年齡尚幼。在鎮海軍諸將看來,呂潤性乃是嫡出,又是長子,應該就是大位的繼承人,而劉威之女才不過六歲,無論從年齡還是繼承人所應需要的強大姻親集團支持兩個方面來看,劉威之女都不是好的聯姻對象,但在出發之前呂方偏偏又沒有說明過是為他的哪個兒子求親,在這個問題上米志誠也不敢胡亂說話,牽涉到主公的家事中去,於是便說了個活絡話。
劉金聞言點了點頭,笑道:「既然小女得貴人垂愛,老朽便斗膽將這副擔子交出去了。」說到這裡他回頭輕擊了兩下手掌,身後便走出一座輕轎來,兩旁跟著十幾名婢女僕婦,後面還有四五條挑著擔子的壯漢。待到那輕轎走到王自生身旁,笑道:「這轎中便是小女,請王將軍遣人護送到呂公那邊去,跟著的便是小女的嫁妝。請轉告呂公一句,小女年幼,不足以侍奉君子,還望呂公好生教養。」說到這裡,劉金便長揖為禮,深深的拜了下去。
王自生聽說這轎子中裝的是大王的未過門兒媳婦,趕緊讓開劉金的長揖,斂衽行禮道:「劉公請放心,末將自當小心行事,將小娘子送到主公那裡」說罷他便回頭挑了得力將佐和堅固大船,令其送劉金之女渡江。劉金看到對方安排妥當之後,便伸手將站在身旁的劉仁規招來,指著兒子對王自生道:「犬子雖然沒有什麼本事,但對江北的道路倒還熟悉的很,王將軍可將其派在前軍,也好當個嚮導。」
劉金把話說到這裡,王自生也聽出來其中的意思了,對方將自己僅有的一子一女都以各種名義交了出來,分明是以為人質,表明自己絕無異心,雖然不知道對方為何這般做,王自生先前的提放之心也立即放下了,笑道:「劉世兄乃將門之子,還能差到哪裡去,劉公過謙了,方才末將咨詢之事,劉公可以說了吧!」他深知眼前此人乃是淮南宿將,此時的話語中已經全然是誠心求教之意,不復方纔的試探之意。
此時的劉金也不再推諉,沉聲道:「先王治理淮南多年,廣陵城中府庫充盈,軍資甲械堆積如山,加之城池堅固,若不乘彼新敗落膽,乘勝追擊,一舉將其擒殺,只怕徐溫那廝內練甲士,外結強援,戰事持久起來便麻煩了。老朽在淮南軍中也有幾分威望,不如將和州城中拿出兩千精兵,交與犬子統領,以為將軍大軍前驅,直取廣陵;老夫則領餘眾,先收舒、六二邑,再北上前往廬州招撫。王將軍你看如何?」
「如此甚好!便依劉公吧!」王自生聞言點頭,他也明白劉金的方略,由於淮西各州已經多年和平,各州郡都武備鬆弛,若以鎮海大軍的威名為後盾,再以劉金的威望來招撫,許多州郡應該可以不戰而下。而廣陵則是敵軍力量的核心,他將血氣方剛的兒子帶領本部精兵以為前鋒去攻打,正是各展所長。
既然已經議定,諸人便各自回到自己營中準備。劉仁規跟在父親劉金身後,低聲問道:「父親,為何您將精兵都給了孩兒,城中剩下的只有三千多新募來的百姓,剛剛操練了十餘日,這如何濟得事。」
劉金聞言低咳了兩聲,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反問道:「仁規呀!為父的身體狀況如何你該知道吧?」
劉仁規臉上露出悲慼之色,小心答道:「父親莫要信捨胡生那庸醫之言,父親您今年還不過五十五,再活過二十年也是尋常事。」
「糊塗!」劉金突然停住腳步,厲聲喝道,方纔還是佝僂的脊背一下子挺得筆直,方纔那似閉似開的雙目中電光四射,便好似一下子年輕了十歲,嚇得劉仁規頭立刻低了下來,不敢出聲。
「捨胡生乃是天下名醫,他不過撫了一忽兒的脈,便將為父的病症說的一點不錯,天下間哪有這樣的庸醫?他說為父最多還有三個月的陽壽,又豈會是虛言?更不要說他將為父與他的診金棄於堂上,獨自離去,若說此人欺世盜名,我是決計不信的。」連珠炮一般的話語從劉金的口中噴射出來,原來一個月前劉金突然重病,臥床不起,正好聞名天下的神醫捨胡生遊歷經過和州,為其診斷後便說劉金已經病入膏肓,最多還有三個月的陽壽,劉金聞言制止住憤怒的兒子,鎮靜自若的吩咐給捨胡生一筆豐厚的診金,而捨胡生卻自慚醫術不精,棄重金而去,於是劉金才有了方纔那番奇怪的舉動。
劉金厲聲喝斥完之後,看到兒子站在一旁,臉色慼然,心中不由得一軟,伸手在劉仁規的肩膀上拍了拍安慰道:「這也是意料中之事,你祖父、曾祖父,我曾祖父都沒活過五十五歲,更不要說我年少時歷經戰陣,手中著實有不少殺孽,能活到今日,已經是意外之喜了。」說到這裡,劉金突然歎了口氣:「本來我呆在這和州,一直都在等待時機,做一番大事。如今好不容易等到機會了,可惜壽命也盡了,當真是天命呀!正好米志誠那廝來勸說為父歸降呂方,我想既然我已經不行了而你年歲尚小,不如便降了呂方,也好為你們鋪好一條路,此番我將精兵都給你,你便可多立些功勞,我在那邊不管成與不成,都會死在任上,呂方看在這個份上,也會高看你與綠兒一眼,我在陰間也能瞑目了。」劉金口中的「綠兒」便是方才交給王自生的女兒劉綠,說到這裡,他目光閃動,不由得老淚縱橫。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劉金與王自生在這邊各懷心事,呂方在京口這邊也沒有閒著,他接受完李遇、李簡二人的投降後,便大發戰船,攻打位於大江之中的金山、焦山、石牌、瓜洲等地,這些位於大江之中的沙洲、石山,位置緊要,歷來都是防禦一方的重要據點,呂方本以為會有重兵把守,也做出了付出重大損失的準備,連剛剛投入使用的臼炮都拿出了不少。可出乎意料的是,在炮聲隆隆的掩護下,鎮海舟師的進攻行動十分順利,很快就將這些要點一一拿下,損失微乎其微,守兵的力量十分薄弱,反應也很遲鈍。這讓呂方越發確定了米志誠先前提供的徐溫已經挨了他一箭,身負重創的情報的正確性。呂方趕緊遣精兵在瓜洲上築城以為前據,居然到了天黑時分,在瓜州之上已經有了兩千兵,一座木城也已經有了粗粗的規模。
廣陵城中此時也已經得到了瓜洲以及金、焦等江中據點丟失的消息,雖然徐知誥竭力封鎖消息,並派重兵在街上巡邏,但城中還是一夕三驚,各種各樣的離奇謠言在飛速的傳播著,有人說在紫極觀中有一隻三腿的公雞口吐人言,稱淮南當為兩口之人所有;還有人說在周隱舊宅外看到一群彩袍小兒嬉戲歌詠:「今年重陽至,新桃換舊符!」巡邏的武侯想要上前緝捕,那群彩袍小兒便一哄而散,穿牆而過,倒把那幾個巡街的武侯嚇得說不出話來。徐知誥自然知道這些謠言不可能是真的——應該都是潛伏在廣陵城中的鎮海軍細作釋放出來的謠言。但這並不等於廣陵城中的百姓不會相信這些神神叨叨的流言,實際上,越是詭異離奇的流言,傳播的速度就越快,越來越多的人都在人心惶惶地等待著廣陵城迎來一個新主人,面對這一切,徐知誥只覺得渾身無力。
第100章 兄弟
徐知誥察看完東門外兵營新兵的訓練情況之後,走出營門準備回城時只覺得渾身筋骨酥軟,身心疲憊。他看了看天色,已經金烏西墜,玉兔東昇,早已是傍晚時分,可稍一思量,還有好幾件要緊事情沒有處理,只得向隨從要了兩塊胡餅,便在乘輿裡吃了起來,準備先回徐府中去向徐溫請安,然後再連夜將那幾件緊要的事情處理完畢。原來嚴可求離開廣陵去迎接由江西返回的援兵之後,由於徐溫傷勢還沒有完全恢復,無法親自處理政務,而在這個節骨眼上,許多人的忠誠心又實在堪憂,無形之中許多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落在了徐知誥的身上,把這個弱冠少年忙得團團轉。
徐知誥嘴裡啃著胡餅,腦子裡卻在想著如何調配編組這支新軍,使得既能迅速演練成軍,在即將到來的廣陵保衛戰中派上用場;又能盡可能擴大自己在這支新軍中的影響力,從而在戰後的權力大餅上分到豐厚的一塊。各種舉措錯綜複雜,須得在多方面權衡利害,徐知誥在乘輿上邊想邊吃,不一會兒便覺得睏倦的而很,不知不覺地靠在扶手上睡了過去,垂落在空中的左手還抓著那塊吃了一半的胡餅。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徐知誥突然感覺的身下一陣晃動,他本來就睡得不是很沉,立即驚醒了過來,眼睛還沒睜開便伸手握住了腰間的刀柄,揭開簾幕卻是一行人已經到了徐府門前,上台階時的晃動。徐知誥看了看手中的半塊胡餅,又看了看大開的府門,趕緊三口兩口將胡餅塞進口中,下得乘輿,整理了一下衣著,快步向府內走去。
徐溫受傷之後,雖然已經甦醒過來好幾天了,但畢竟箭毒未清,身子還虛弱得很,此時已經快到重陽了,天氣一日涼過一日,所以他便還是住在先前養病時的那個小院中,一來那院子僻處一方,不像正堂後院那邊風大;二來往來人少,安靜利於病人修養。徐知誥一路行來,剛剛進得院門便聽到裡間有人高聲叱呵,倒好似在爭吵什麼事情一般。徐知誥微微的皺了皺眉頭,做了個讓伸手隨從停住腳步的手勢,才放輕腳步,小心翼翼地走到房門外,偷聽起來。
「阿耶,我是你親生兒子,那知誥不過是個外人,這等緊要關頭,兵權就是身家性命,為何不將兵權交給我這個嫡長子?卻交在那個來歷不明的野種身上,到底誰才是徐家的嫡長子呀?」徐知誥聽到屋內人將自己罵為「野種」,兩頰現出一絲惱怒的紅暈,但卻強自忍住,原來屋內方才說話那人卻是徐溫的嫡長子徐知訓,徐溫行事陰狠,城府極深,縱然大權在握,但表面上對楊隆演以及淮南老臣都十分注意禮節。可這個徐知訓卻和他父親的個性恰恰相反,個性粗魯貪婪,仗著父親的權勢在廣陵城中橫行霸道,時常有凌辱將校妻妾之事,甚至在楊隆演面前都時常無禮,對於徐知誥這個外來的義弟,他是既妒忌又鄙視,除了在父親面前還收斂點,其他場合都常以「野種」稱呼。
「休得胡言,這帶兵豈是開玩笑的事情,你這等莽撞性子,若是讓你帶兵,那簡直是『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那是拿全族人的性命開玩笑。不說別的,這半個月來夜裡你都沒有住在府中,你說!你倒是住在哪裡?」
「這個,這個!」徐知訓結巴了起來,好像有什麼難言之隱一般。那邊徐溫不待兒子回答便急問道:「是不是又和那個臭婊子勾搭上了,住在外面了?你這般模樣,叫我如何敢將大事交託給你?」
徐知訓被老父一句話戳破了老底,正待想平常一般狡辯幾句,卻看到徐溫目光如電,話到了嘴邊又縮了回去,強自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笑道:「孩兒前幾天在朱瑾那廝的家眷中找到幾個不錯的,阿耶身子有恙,不敢帶回府中,便在外宅住了幾日,不過是臍下三寸的事情,又有何關係,生那麼大的氣。」原來楊行密在世時,為了籠絡朱瑾為其效力,十分厚待,每次賞賜的宅院、財貨、美人都較其他將佐勝過許多,所以廣陵素來有朱家美人冠於廣陵之說。朱瑾投降呂方之後,留在廣陵的家眷就被徐溫籍沒,垂涎已久的徐知訓趕緊從中挑選了十來個最好的,在外宅昏天黑地的過了半個多月,今天才回到府中,聽說自己一向瞧不起的徐知誥居然掌握了新軍的權力,向老父鬧著索要兵權。
「胡說,這練兵便如同孵蛋一般,整日裡泡在軍營中與士卒們同吃同住還怕不成,像你這般整日裡摟著女人連轅門朝哪邊開都不知道,還有能成事的?你也把天下事看的太容易了吧?小子,你若是不改改這個性子,莫說是整個新軍,便是一兵一卒我也不會交給你的。」
「不給便不給,我也不稀罕!」看到自己的目的沒有達到,徐知訓氣呼呼的撂下一句話,掉頭便衝出門來,正在門外偷聽的徐知誥躲閃不及,險些被猛地推開的門打到,兩人幾乎撞了個滿懷,徐知誥趕緊躬身行禮道:「多日未見,大郎安好!」
徐知訓突然看到徐知誥站在門外,心知自己方纔的話語只怕被對方聽了乾淨,冷哼了一聲,拱了拱手也不說話,便快步走出院去。徐知誥待到對方走出院外方才進得屋來,對躺在榻上的徐溫斂衽下拜道:「孩兒拜見義父,今日身子可大好了?」
徐溫是何等精明之人,看到徐知誥這個節骨眼上進來,便知道對方只怕方纔已經在外間將屋內的話語聽的一乾二淨,搖頭歎道:「你方才在外間都聽到了吧?唉!不肖子呀!」
「義父,其實大哥也只是風流了些,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他想帶兵,這是好事呀!孩兒願把這個位子讓出來,身居副職,輔佐大哥。」徐知誥低下頭去,低聲道,說完後他便偷偷抬起頭來,用眼角餘光窺看徐溫的臉色。
徐溫搖了搖頭,道:「罷了,這等事又豈能胡鬧的,莫要管那不成器的傢伙,你只管專心把手頭的事情辦好便是。」說到這裡,徐溫強提起精神,問道:「今天怎麼樣了,新軍編練到什麼程度了。」
徐知誥站直了身子,答道:「由於兵士多半是惡少、市人,奸猾之徒頗多,孩兒便先從各軍中抽出較好的四千人,打算先編練起來,先成一軍是一軍,畢竟眼下時間緊迫。」說到這裡,徐知誥從懷中取出一卷白麻紙來,雙手呈送了過去:「這是先編練而成的四軍指揮使、都頭、虞候、校尉名單,還請義父審核。」
徐溫接過白麻紙,卻不攤開細看,便放到一旁笑道:「你我父子至親,你辦事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只管放心去做,我這裡沒有不准的,只是要注意休息,莫要操勞壞了身子。」
徐知誥趕緊長揖為禮道:「孩兒本事低微,這些日子在軍中愈發覺得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懂,還望義父早日病癒,將這幅擔子卸下來,才是正理。」說著徐知誥又詢問了些徐溫一些身體的事情,兩人言語關切,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樣,約莫過了半盞茶功夫,徐知誥方才告退離去。當屋門剛剛合上,徐溫臉上的笑容便立刻消逝了,他拿起身旁的白麻紙,攤開細看,不一會兒,他便將白麻紙重新捲了回去,冷笑道:「看來某家這十年來倒是在身邊養了只白眼狼,也罷,待身子大好後再來收拾爾等。」
六合縣,古名堂邑,位於揚州的最西北面,江對面便是丹徒之亦口,西晉時祖狄便是由此處渡江,中流擊楫自誓若不北伐成功絕不再渡江南還。瓜州便位於縣城以南四十里的大江之中,已為鎮海軍所據。縣北四里有吳公台。宋沈慶之攻竟陵王誕所築弩台也。後陳將吳明徹圍北齊東廣州刺史敬子猷,曾築之以射城內,故號吳公台,乃是進攻揚州的重要據點。周本在此處登岸後,便留部分精兵駐守白沙洲,自己卻將大營設在六合治所,卻放在這吳公台旁,頗有緊逼廣陵城的意思。
周本軍後營一處帳篷中,裝飾的十分簡陋,除了一張草蓆放在地上,便別無他物。而嚴可求就跪坐在這草蓆上,雙目微閉,上半身挺得筆直,到好似他膝蓋下面墊著的並非一張草蓆,而是墊在玉石上的絨毯。
這時,帳篷的簾幕被突然揭開了,數人走了進來,為首的正是周本和劉威,他們兩人看了看跪坐在地上的嚴可求一眼。劉威冷哼了一聲,道:「起來吧,你不是說要見我們嗎?徐溫有什麼話要你帶的!」
嚴可求睜開雙眼,站起身來,拍了拍衣衫,抖去上面粘著的草根,冷笑道:「領兵會師後,不回師廣陵,交還兵符,還將弘農王的使者扣押在這裡一天多,不聞不問;莫非是要謀反了?」
第101章 鬼神
「謀反?先將這樁事放到一邊。」劉威冷笑了一聲,答道:「某家且問你,先王之子的死因如何?今日定要說個明白。」
嚴可求心中咯登一響,出發前他已經聽聞了劉金以和州歸降呂方,並大發檄文,稱徐溫才是刺殺楊渥的元兇之事。作為同謀者,嚴可求自然知道真相,但他更知道眼下這個時候只有抵死不認才是唯一一條生路,想到這裡,他哈哈大笑起來:「劉公莫非看了劉金那反賊發出的檄文?兩軍交鋒之時,自然是無所不用其極,什麼樣的髒水都胡亂潑過來,威王(楊渥死後被謚稱弘農威王)乃逆賊張灝所害,徐公斬殺此賊,才得以操淮南權柄,這是大家都看到的,劉金那廝的胡言亂語又豈可相信?」
劉威卻沒有被嚴可求的笑聲所迷惑,沉聲道:「我自然知道威王乃張灝所害,但那廝與徐溫分掌左右二衙,若無徐溫同謀,張灝如何能弒殺主君。之後徐溫殺張灝,不過是二人分贓不均,自相內鬥罷了!」
嚴可求想不到劉威居然只憑幾點只鱗片角的線索便能當時情形推斷的七七八八,饒是他來之前已經做了回不去的打算,心中也不禁一陣慌亂。嚴可求強自壓制住慌亂,笑道:「那二位現在要如何?還師廣陵?弔民伐罪?莫要忘了呂方就在京口虎視眈眈,爾等這般做只會讓親者恨仇者快!」嚴可求一開始語音並不大,可越到後來越大,到了最後一句便如同雷鳴一般。
劉威卻未被嚴可求的氣勢所懾,冷笑著反唇相譏:「呂方在京口虎視眈眈?親者快仇者恨?那爾等先前在廣陵城中大開殺戒,殺的人頭滾滾的時候,莫非呂方不在江北?當真是可笑之極。」
嚴可求正待開口分辨,方才一直未曾開口的周本出言打斷道:「罷了,本將便在六安禦敵,待到擊退鎮海賊,自會還師廣陵,將那些舊賬一一算個清楚。嚴先生你是徐溫的智囊,想必也和那些事情脫不了干係,便先留下來,到時候再隨某家一同回廣陵吧!」說到這裡,周本高聲吩咐道:「來人,好好侍候嚴先生!」
隨著一聲應和,帳外進來數名軍士,便要給嚴可求戴上鐐銬,嚴可求本欲反抗,轉念一想卻改了主意,伸手順從的讓對方給自己戴上鐐銬,冷笑了兩聲。周本也不多言便與劉威一同出賬去了。
三更時分,白沙洲上,一陣陣江風從水面上吹來,帶來一陣陣水腥味。一名淮南守兵站在塢口的望樓上,盡可能將裹在身上的披風裹得緊一點,好抵禦一陣陣江風,九月的白沙洲,白天氣溫還行,可若是到了晚上,一陣陣江風吹在人身上,渾似要把一層皮剝掉一般。那守兵回頭看了看塢內岸上隱隱約約的火光人影,憤憤的往下吐了一口唾沫,罵道:「娘的,說好一人一個時辰的,怎的這麼久了換班的也沒過來,莫不是忘了?」
那守兵剛罵了兩句,正好一陣冷風吹來,猛的從他口裡灌了進去,頓時只覺得胸腹間一陣冰涼,猛的咳嗽起來,他趕緊從地上摸索了片刻,翻出一隻小陶罐了,打開灌了兩口進去,口中頓時感覺到一陣辛辣,好一會兒才緩了過來。他小心翼翼的將那陶罐放回地上,想要找個擋風的地方,可這望樓本就是在水面上。原來周本佔領白沙洲後,便沙洲上修築壁壘營地,為防止鎮海軍從水上進攻營壘,淮南軍則在營地靠江面一側的淺水水中打入兩排木樁,只見用鐵鏈相連,形成了一條水上防線。而在其間停靠了數十條快船,從水門出入。而這守兵的望樓就在水上,四面只有一圈欄杆,毫無遮掩,四面透風,只得蹲下來減少受風面積苦熬。
約莫過了半盞茶功夫,那守兵聽到一陣划水聲,趕緊跳起身來,拿起火把細看,原來從沙洲上慢悠悠的劃過來一條小船,卻是來更替自己的人來了,他趕緊將一旁收起的繩梯放了下去,不一會兒那小船靠了上來,從繩梯上爬上來一個瘦小的漢子來,那守兵上前扶了一把,罵道:「好你個吳二,今天又晚了,看我回去後不向都頭告你一狀。」
那吳二聽到那守兵的罵聲,冷哼了一聲:「呸!這麼多人便是你王七郎事最多,片刻虧也吃不得!」
兩人爭吵了幾句,下面划船的人等得不耐煩了,罵了起來。那王七郎便脫下身上的披風遞給對方,又指了指邊角的那只瓦罐,道:「喏,那邊瓦罐裡有些酒,這裡風大,可以喝兩口去去寒,可莫要喝光了,下一班的弟兄沒得喝。」
「你這王七,去了便是,哪來這麼多話。」那吳二也不回頭,便要去那地上的瓦罐,他是個好酒之人,正要喝一口過過癮,剛將那瓦罐湊到嘴邊,背後卻被人撞了一下,頓時灑了好些出來,濺在身上,吳二趕緊將瓦罐重新塞好,回頭怒道:「王七你這是作甚,不趕快回去睡你的大頭覺,當真要和某家放對不成?」
「吳二,你看那邊是什麼?」王七郎的聲音卻有點顫抖,倒有點像受了什麼驚嚇一般。吳二隨著對方手指的方向望去,藉著昏暗的月光,依稀可以看見江面上多了一片黑影,這是一陣江風吹了過來,傳來一陣槳聲。
「敵襲!是鎮海軍的戰船!」兩人的目光對視,頓時都從對方的目光中看出恐懼,他們這個望樓毫無遮掩,只有趕快逃走才是唯一的生路,吳二立刻從地上撿起一隻瓦罐,猛的將罐中的液體倒在一旁的柴堆上,望樓中立刻瀰漫著一陣火油味,王七郎則將火把向柴堆上一扔,頓時一陣火苗便猛的從柴堆上衝的老高。兩人這才沿著繩梯向下面停靠的小船爬去。
鎮海軍的旗艦上,周安國看著不遠處的火光,冷笑道:「淮南賊的哨兵倒是靈醒的很,不過在我鎮海大軍面前,都是土雞瓦犬罷了!傳令下去,小船上前,清除木樁!大船準備火炮,攻擊停泊的敵船!」
隨著一陣急促的鼓聲,從鎮海軍戰船的行列中衝出了數十條小船,這些小船船體狹長,配有八對長槳,速度十分驚人。不過呼吸間便衝到了那些木樁前面,鎮海軍水卒則用用事先準備好的火油淋在鐵鏈上,用火點燃,再用鐵斧劈砍,很快數十條鐵鏈便落入江中,淮南軍事先準備的水上防線便門戶洞開了。
與此同時,鎮海軍的大船在外圍拋錨停泊,船首的甲板上,炮手們在水手的幫助下忙碌著。在臼炮一旁,兩隻炭爐上火焰翻騰,炭爐上各放置著數枚已經被燒的通紅的鐵球。在為臼炮裝好火藥後,炮長小心翼翼的拿起一塊濕泥餅從炮口放入,確認一切無誤後,才用鐵鉗從炭爐上夾起一隻通紅的鐵球,從炮口小心的放入,然後迅速的點燃引信。隨著一聲巨響,一隻紅色的流星從炮口噴射而出,飛快的向水塢內密密麻麻的停泊快船飛去。
塢內的淮南兵已經看到了望樓上的烽火,塢內的守將立即下令所有軍士除非得到命令全部都在帳中,不得妄動。而他自己則領了親兵趕往水邊的船隻,作為一名經驗十分豐富的將領,他知道夜襲是一件多麼危險的事情,無論是對於進攻者和防守者來說都是如此:進攻一方難以協調組織兵力,防守一方則容易自相殘殺。他打算在堅守壁壘以靜制動的同時,派出火攻船乘著夜色突襲敵艦。可是他剛剛踏上棧橋,便傳來一陣可怕的聲響,好似有什麼東西在一旁急速飛過,他下意識的撲倒在地,他的胸口剛剛接觸到地面,便看到一團紅光砸在棧橋旁的大船上,將桅桿打成兩端,被打斷的上半截桅桿向棧橋這邊壓過來,棧橋上的人們發出恐怖的喊聲,紛紛逃散,不少人乾脆跳入水中,斷裂的桅桿砸在棧橋上,頓時激起了一陣煙塵,當煙塵散去的時候,可以看見那條大船正在緩慢的下沉,顯然剛才那團紅光打穿了船底。
「這是什麼東西?」淮南守將驚魂未定地看著眼前的已經崩垮棧橋和下沉的船隻,那根折斷的桅桿就在數尺遠的地方,他注意到折斷的地方已經變成了焦黑色,他伸出手摸了一下那斷口,手指剛剛接觸到焦黑色的斷口便彈了回來。
「好燙!這紅光到底是什麼東西?」他的目光中滿是好奇。淮南守將抬起頭來,只見一團團紅光不斷的落了下來,被擊中的船隻紛紛斷裂沉沒,有些落到岸上房屋帳篷的,就升起了一陣陣的火光,更多的紅光從江面上飛過來,顯然這些紅光是由鎮海軍的戰船發射出來的。
「鎮海軍難道得到了神佛護佑,否則又怎麼會有這種鬼神之力呢?」守將口中喃喃自語道,目光中滿是恐懼。
第102章 石頭城
次日清晨,周安國站在一隻快船的首部,秋天晨光照在他的臉上,讓他下意識的瞇起了眼睛,打量著四周的情形。水面上到處都是船隻的碎片,數丈外漂浮著一具屍首,皮膚在江水的浸泡下已經呈現出讓人噁心的慘白色,雖然還沒有腐爛,但周安國還是伸手掩住口鼻,用力猛踩了兩下腳下的船板,示意軍士快些划槳。隨著小船越來越靠近白沙洲,水面上漂浮的屍體和船隻的碎片也越來越多了,士卒不得不用長篙點開在前進路線上的漂浮物。周安國看著眼前只剩下十幾根木樁的棧橋和船隻,搖頭苦笑道:「這火炮好生厲害,現在倒好連這棧橋都要重新建了。」說到這裡,他高聲對身後的軍吏吩咐道:「記下來,讓下一批的船隻多帶木材來,這棧橋什麼的都要重新建。」
隨著一陣晃動,快船靠上了沙洲,不待船隻停穩,周安國就以一種和他肥胖身材不相符的敏捷,跳上了岸。眼前的淮南軍營壘已經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在昨夜的炮擊中,失去了戰船的白沙洲上的淮南守兵很快就失去了抵抗的意志,守將在經過幾次失敗的嘗試後,就在天色濛濛亮的時候派出了投降的軍使,鎮海軍在解除了守兵的武裝後,就開始驅使俘虜們加固工事,修理受損不大的船隻,當周安國上岸的時候,眼前倒好似是一個巨大的工地。
周安國走上一個土丘,向長江北岸的方向望去,白沙洲離長江北岸的直線距離只有不到兩里,他甚至可以用肉眼看清楚北岸江堤上的一個壁壘上飄蕩的淮南軍旗。這時,周安國腦海中突然跳出了一個主意。
「找幾個沙洲上的住戶來!」周安國下令道,說罷他便快步向岸邊走去,到了岸邊後,周安國撿起一塊木頭,用力扔入水中,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向下游飄去的木塊,口中唸唸有詞,彷彿在計算什麼似的。
不一會兒,親兵們便找了幾個人來,這些人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戰戰兢兢的跪伏在地,面孔緊貼著地面,等待著命運的裁決。
「爾等世代住在這沙洲上,對這裡的水情想必是很瞭解的吧?」周安國並不回頭,看著對岸的情形便問道。
那幾個沙洲上的土著抬頭對視了幾眼,其中為首那人小心翼翼的答道:「我等都是打漁過活,對這江上水情倒也還知道一二,卻不知道將軍具體要下詢什麼?」
周安國轉過身來,看了看方才說話那人,只見此人頭髮已經花白,一雙大手上青筋披露,深褐色的皮膚就好似老樹根一般粗糙,正是江上打漁人家的模樣。周安國笑了笑,道:「老丈且起身說話,某家想要在建造一條由這白沙洲到江岸的浮橋,想要知曉這裡水底深淺、泥沙多否、水流速度等,若是你能相助,本官定然不吝重賞。」
那漁丈聽到這裡,方才鬆了口氣,趕忙躬身道:「將軍有命,小人自當遵從。」
周安國點了點頭,便帶了那老丈到了岸邊,詢問起水情來,那老丈果然不愧為在這沙洲上打了幾十年漁的,述說起這一帶江面的流速、江底情況、水深、潮汐起落來,便如數他手掌上的紋路一般。約莫半個時辰功夫,周安國便已經定下了建造浮橋的地點,心中暗喜,回頭對那老丈笑道:「如此甚好,你在辛苦幾日,待到浮橋建成之後,便放你自由。那時你若是還想打漁,便送你三條新船;若你不想打漁,便送你二十畝上好桑田,你看可好?」
那漁丈趕緊拜謝,周安國便讓親兵帶他們下去好生相待,他自己則趕緊修書一封,將自己的設想寫明白,讓屬下稱快船趕回江南向呂方稟告。然後讓已經登岸的己方士卒和俘虜將沙洲上的房屋壁壘盡數拆除,作為建造浮橋的材料,幸好周本佔領白沙洲後,在修建工事上著實花了一番功夫,光是積存下來準備修建水塢的木材就有不少,倒是便宜了周安國。
石頭城,茅山山脈一路逶迤向北,餘脈直抵大江南岸,轉而折向東南,而其西端終點便是名震天下的石頭山(又名清涼山),而這石頭城便是由此山得名。這石頭城以清涼山西麓的絕壁為牆基,依山而建,陡峭無比,雖然此時早已破敗了,城牆的縫隙中滿是雜草,也不知多少年無人駐守了,但從那城牆上殘存的女牆望樓還依稀能看出當年「龍盤虎踞」的氣勢。
這時,沿著曲折的山路上來一行人來,打破了山城的僻靜,為首那人紫袍金冠,正是呂方,只見他手中拿了一柄折扇,神情閑雅,不像是大軍統帥,到好似尋幽覽勝的文士,只見他走到一段女牆旁,小心從牆縫裡拔出一枚袑騑陷釭瑤b矢,問道:「此地便是石頭城了吧?」
「不錯,此地便是石頭城!」身後應答的正是陳允,只見他手中也拿了一柄紫檀木的折扇,一邊指點著一邊繼續說道:「周顯王三十六年(公元前333年),楚威王滅越,便在此地築城。赤壁之戰後,孫權為了便於布勒水軍,便將都城由京口遷徙至秣陵,並在石頭山上的舊有城基上修築新城,便是這座石頭城了。此城北緣大江,南抵秦淮河口,此城依山傍水,夾淮帶江,此後南朝數百年,石頭城都是都城建康最為重要的軍事要塞,歷次王朝更替的戰爭往往是以此地的得失決定最後勝負的。」陳允手中把弄著那柄折扇,指指點點就將這石頭城的由來娓娓道來,呂方一行人多半是不文武人,聽到這裡固然佩服陳允博聞強識,但不少人心中也不免生出一股酸意來。
呂方一面聽著陳允的解說,一面看著周邊地勢,只見遠處鍾山山脈一路向東南逶迤而來,便如同一條巨龍;而這石頭城則如同一頭巨虎屹立在大江南岸,他此時終於明白三國時諸葛武侯曾有對此地:「鍾山龍蟠,石頭虎踞,真乃帝王之宅也!」呂方心中不由得將此地與自己現在的都城杭州比較起來,杭州相較於建康,有重江之險,利於偏安;但如今已經盡得江東之地,廣陵、廬州也是早晚要落入己方之手,將來自己主要的用兵方向無非是長江上游之地和淮上;如果還是定都杭州,無論是向哪個方向用兵,都顯得保守了點,只是這些年來自己在杭州著實花費了不少人力物力,亂世中民心易亂南安,自己若是貿然遷都,出了一個閃失便是大大的麻煩。呂方在心中權衡兩者利弊,一時間難以決定,不由得站在那邊呆住了。
眾人看到呂方這般模樣,心知主上心中有難決之事,也不敢出言打擾了,便紛紛站在一旁靜候。約莫過了半盞茶功夫,遠處傳來一陣白鷺鳴叫之聲,呂方才猛然醒了過來,暗中嘲笑自己徐溫未滅,淮南未定就琢磨著遷都之事,倒也是太張狂了些。此時一旁的陳允開口問道:「大王方才冥思,定然有所得,微臣斗膽相問!」
呂方卻不想將心中所想的太早說出口,正想隨便找個理由搪塞,他突然看到城中的荒草,靈機一動笑道:「某家方才卻是有一事不明,這石頭城地勢若是如此緊要,歷代皆為兵家必爭之地,為何如今卻荒廢了?列位卿家可否為某家解惑?」
呂方身後眾人頓時啞然,唯有陳允笑道:「大王是淮上人氏,卻是不知此地滄海桑田之變,這石頭城三國時北側還毗鄰大江,巨浪直拍山壁,那時山下有東吳戰船千艘,山上的石頭城便可掩護水軍;可隨著時代變遷,大江逐漸西移動,到了本朝初年,江岸離峭壁已有一里有餘,石頭城的軍事價值也就減弱了不少,被人廢棄,成為了一座空城。」
「陳掌書果然是好學問!陳掌書大才!」聽罷了陳允這一番講解,一行人無論心中如何想,表面上都是一片贊詞,陳允則盡力裝出一副謙遜的樣子,拱手遜謝,他心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主上莫不是要遷都建鄴?陳允本是才智過人之輩,又很是花了不少功夫揣度上意,此時將這幾日來呂方的言行舉止回憶過來一一印證,心中便有了七八分的把握。他心知武進之戰後,鎮海淮南兩大勢力的實力對比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若呂方此番能夠渡江成功,北至淮,南至福建、西至江西鄱陽,東至大海的廣大土地便會統一在呂方這樣一個梟雄手中,這對整個天下大勢都會發生深遠的影響,自己作為鎮海軍的重臣,如果還想要更進一步,最重要的也就是揣度上意,將主上想要說的而還沒來得說出口的話搶先說出來,才能壓倒其他人,坐上萬人之上,一人之下的那個位置。想到這裡,陳允正想著如何將話題轉到遷都這個方面來,此時山下傳來一陣呼喊聲,眾人的視線向山下望去,只見一名將佐正飛快的沿著山路狂奔而來。呂方已經認出來人姓呂名佑,乃是族中的後起之秀,王自生領兵渡江之後,便是由此人暫時代理殿前諸司之位。呂方見其行色惶急,心中不由得一動,暗想:「莫不是王自生在江北戰事不利?」
「稟告大王!周都統有急使來報!」呂佑叉手行禮,從懷中取出一封文書遞了過來,呂方接過書信,拆開細看,剛看了兩行,微皺的眉頭立刻舒展開來,大聲笑道:「浮橋渡江,好一個周安國,我等在這裡遊覽,那廝便已破賊了!」呂方將書信放入懷中,抬頭目光掃過同行人,笑道:「周都統已拿下白沙洲,欲以浮橋渡江,彼言兵力微薄,難以破賊,哪位願領兵去援?」
「某家願往!」眾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在說話那人身上,只見那人魁偉過人,燕頷虎鬚,正是朱瑾。
第103章 裂土
「某家願往!」眾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在說話那人身上,只見那人魁偉過人,燕頷虎鬚,正是朱瑾。
呂方聞言大喜,擊掌笑道:「若是朱公願往,廣陵之事吾無憂矣!來人!取某家佩刀來!」呂方伸手接過一旁親衛呈上的佩刀,雙手遞給朱瑾道:「渡江之後,臨敵之前,事變萬端,將不可不獨任。此刀乃安公昔日所贈,某家自從在丹陽便帶在身邊,至今已有十載,朱公拿此刀便如同呂某親至一般,節制江北諸軍,諸事皆可當機決斷,若有違抗軍令者,指揮以下臨陣處決,指揮以上者,可先行拘禁,待奏報本王之後處置!」
看到呂方如此舉動,隨行諸將臉色不由得微變,投向朱瑾的目光頓時都不一樣了。雖然對於外來歸降的將佐,呂方一直都是大膽任用的,鎮海軍中陳璋、許無忌都是很好的例子,但一般來說嗎,任用處置的方式還是和自己提拔起來的將佐有所區別。例如一般放在中樞以免其外放州郡後形成獨立勢力尾大不掉;一般很少外出領兵,即使有獨自外出領兵的,往往還有其他將佐同行,以為牽制監視;像是朱瑾這種剛剛歸降過來沒多久,就外出獨立領兵,更不要說已經在渡江佔領和州的王自生乃是呂方心腹中的心腹,居然讓他在朱瑾的節制之下,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朱瑾恭謹的斂衽下拜,雙手接過呂方的佩刀,雙手將其舉過頭頂,小心的交給一旁的隨從,方才行禮拜謝道:「大王不以末將喪敗之餘,將大軍托付,此乃曠古厚恩,末將只得肝腦塗地以報得萬一,此番渡江之後,多則兩月,少則一旬,自當克服廣陵,生俘賊首。」
一行人聽朱瑾誇下海口,個個臉上頗有不愉之色,雖然此番出師以來,鎮海軍連戰連勝,加之淮南內部內鬥連連,上下相離,鎮海軍上下對於擊敗淮南軍乃至併吞大江南北的大片土地已經有了相當的信心,但具體要用多少時間可就分歧十分嚴重了,激進派認為最多一個月,還較為持重的則認為至少還要半年,畢竟現在已經是九月了,再過個把月就是冬天了,到了那時,天氣轉寒,百物凋零,對於在野外圍城的鎮海軍十分不利,畢竟那時的士卒普遍衣著單薄,各種軍需補給很不科學,一夜寒流下來,野地宿營非戰鬥減員兩三成是尋常事,這些比較持重的將領甚至認為乾脆先佔領江北幾個重要渡口,確保大江南北的通暢,然後先將主力分駐江東各地,以當地的積穀修養士卒,待到來年開春天氣轉暖再渡江進攻廣陵。可無論是激進派和持重派此時對於朱瑾方纔的言論都心懷不滿,激進派對於朱瑾這個降將能夠有機會獨佔攻佔廣陵這個大功憤恨不已;而持重派則對朱瑾誇下海口十分不滿,一時間倒忘了自己的分歧,盯著朱瑾這個外人了,場中的氣氛頓時緊繃起來。
「朱公方才誇下海口,想必胸中已有成竹,可否解說一二於我等聽!」說話的正是陳允,這次出師他雖然沒有跟隨在呂方身邊,但他留在後方擔任糧料轉運使一職,征發民夫,轉運物質,使得大軍糧秣不匱,其實居功不小,此番戰事告了一段落,呂方將其調到江東來,負責接受新佔領的宣、常、潤、池等郡縣,每日裡他的宅子門前等候拜見的各方人士將長長一條街堵得嚴嚴實實,相比起陳允來,鎮海軍其他將吏的門前就可張網羅雀了。不少人因此十分妒恨,向呂方上書陳允公然索收賄賂,得千金則上座,百金則中座,無金則在庭院之中。而呂方卻只是將那些文書收存起來不做表示,結果不久之後陳允突然大張榜單,那些以呈上重賄之人皆在名單之中,被他以苛政害民的罪名全部抓起來,抄滅族產。一時間數州中傳騎橫行。而陳允則將收得的財物盡數封存造冊,上呈給呂方,在同僚面前傲然道:「某投身亂世,求的是成王佐之業,開萬世太平,豈是為了求田問捨,當個富家翁。這些傢伙看輕了人,以財貨污我,某家便將計就計,遣人在暗中探查,最後將其一網打盡,也算是為百姓做了一樁好事!」此番事後,在江東諸州中,陳允的名聲大振,無論是鄉間田叟還是漁家漢子都知道鎮海軍中有個陳家官兒,面醜而多智,善治污吏,口口相傳間已是狄公一流的人物了,隱然間已是鎮海軍中文官第一的人物,他此時開口詢問,隱然間已有代表場中眾人開口之意思。
朱瑾笑道:「某家還能有什麼方略,鄙人所長無非領鐵騎衝突,離合無形罷了,這江北之地不比江東,地形平夷,利於車騎而短於步卒,武進一戰後,徐溫手中不過千餘騎,若與末將三千騎渡江,令王少將軍沿大江向東,與我合兵,徐溫若出廣陵,我軍則堅壁不戰,我領輕騎馳騁天長、六合之間,斷其糧秣,彼求戰不得,士卒不得食糧,旬月之間必然不戰自敗;彼若在廣陵不出,我則分收各城,不出一月,廣陵以西之地,必不為其所有,廣陵城中戶口十萬,若無周邊州縣接濟,旬月之間必生大變,我輩便可坐取此城。」
聽了朱瑾的方略,眾人不禁啞然,由於客觀上的原因,呂方和麾下的將領普遍缺乏指揮騎兵作戰的經驗,像朱瑾這種大後方,大縱深使用騎兵作戰的經驗,場中沒有任何一個人有,自然沒有人敢於提出反駁的意見。而呂方本人則在心中慶幸,還好徐溫昏頭了,把手中最強大的一支騎兵部隊派到河流縱橫的江東來,在武進一戰中輸了個乾乾淨淨,否則若是此時淮南還有一支強大的騎兵,在地形要平坦得多的江北,自己渡江之後一定要吃不小的虧。想到這裡,呂方從身後的隨從手中取過酒,斟滿了一杯,呈送給朱瑾笑道:「吾得遇將軍,殆上天以將軍授予,請將軍滿飲此杯,此番渡江而去,若能討滅徐賊,攻破廣陵。本王自當裂土封茅,百代血食不替!」
聽到呂方這番許諾,眾人不由得一陣聳動,呂方口中的裂土封茅乃是古時帝王分封諸侯的一種儀式,先以五色土為太社,然後根據諸侯封國的方位取相應顏色的土壤用白茅包裹,授以諸侯,被封的諸侯便將此土帶到封國,並以此作為社廟的奠基之物。在呂方麾下諸將雖然立功各有大小,但卻無一人獲得這種許諾的,也無怪一時間場中氣氛如此尷尬。
朱瑾的臉上頓時閃過一絲激動的紅色,他上前接過酒杯,仰頭一口飲盡,雙手呈還酒杯,沉聲道:「大王如此厚恩,臣敢不盡心竭力!」
白沙洲,周安國的眼睛裡滿是血絲,連平日裡圓潤的兩腮也凹陷了進來,在他兩天不眠不休的督促下,兩座浮橋已經架設在沙洲和北岸之間。浮橋架設在近百條小船上,船隻都用錨錠固定在水面上,以免被江流衝動導致橋面搖動;在船隻上架設浮梁,再在浮樑上鋪設橋面。在浮橋的兩側樹有木柵欄以防止淮南軍從上游用火船攻擊。近千名鎮海軍正在浮橋附近的江堤上修築壁壘,以加強防禦。雖然不知是什麼原因,淮南軍沒有在緊要的關頭發動突襲,但周安國還是不敢放鬆警惕,已經是從四品高官的他居然沒在船上納福,而是背著一張弓,拄著長槍蹲在北岸的壁壘裡。周安國心裡盼著南岸的援兵早些上來,也好將這差使交接過去,幾乎是沒半刻鐘便回頭向南邊望一望,這兩日下來,幾乎將他那短粗的脖子都拉長了寸許,可傳說中的援兵還是沒有蹤影。
「娘的,聽說大王連裂土封侯的賞格都許下了,朱瑾那廝怎的還這麼慢。讓老子這個水上討飯吃的在這裡苦挨!」周安國看了看天上的日頭,已經過了午時,可江面上卻還是自己那些船隻,南岸的運兵船還是沒有蹤影,不由得罵罵咧咧起來。
一旁的副將看了看左右苦笑道:「將軍還是小心些,不然若是有小人傳到大王耳裡,治個『怨望』之罪就不好了,聽說朱將軍麾下多是騎兵,裝運的船隻麻煩得很,多花些時日也是正常。」
「怕他個鳥!」周安國啐了口,可聲音還是小了不少,隨著呂方地位日高,威權日隆,手下將佐的心思也漸漸多了。此番出兵以來,呂方不少舉動諸將看在眼裡,也知道主上是故意使用權術,抬舉外來的降將,打破舊有的權力格局,防止某一派實力過大。這在五代之中也是常有之事,李克用、朱溫、劉仁恭這些梟雄,無一不是對下屬極有猜忌之心的人,呂方在這個方面還算是很寬厚的了。但是諸將防備之心還是多了,畢竟天威難測的道理大家都知道。
第104章 反擊(一)
此時周安國也覺得有些疲累,看了看不遠處岸邊有個草棚,便走到那草棚下,解下盔甲,吩咐道:「某家打個盹兒,你且替我盯會兒。」說罷不待副將答覆,便閉目躺下,他已經兩日未眠,不一會兒草棚中便傳出一陣鼾聲。
那副將見主將睡下,便喚親兵去沙洲上取件披風來替周安國蓋上,免得被江風吹病了,自己轉身去督促工程進度。那副將看到經過兩日的辛苦,壕溝和矮牆都已經粗具規模,只是壕溝中的竹籤和矮牆上的木排還未建成,而軍士們已經頗為疲憊了,便下令讓士卒們先下來歇息進食,準備待到午後再開始。
正在工事旁勞作的鎮海軍軍士聽到休息的命令,紛紛退了下來,圍攏成了十幾個大小不一的圈子,拿出行囊裡的乾糧進食,鎮海軍的隨身乾糧主要是用玉米或者其他穀物做成了干餅,蒸熟後晾乾了放上幾個月也不會腐壞,但味道實在不敢恭維,食用的時候往往要先用熱湯水泡軟了下嚥,否則崩碎了牙也是尋常事。由於熱湯一時還沒燒熱,不少人來不及等待便直接干啃,只見圍牆內近千名鎮海軍士卒梗著脖子,艱難的嚥下乾硬的餅餌,便好似無數只被填食的鴨子一般。
「敵襲!」一聲驚呼打斷了眾人的進食,望樓上的守兵還來不及喊出第二聲,一支鳴鏑便射穿了他的咽喉,讓他的慘叫聲戛然而止。那只鳴鏑就好像一個暴雨前落地的第一滴水,接下來便是雨點般的箭矢向營地裡落了下來,營中頓時一片慘叫聲,為了幹活進食方便,這些鎮海軍士卒幾乎都沒有披甲,不少人都被射穿了大腿和軀幹,痛苦的在地上翻滾,而更多的人被突然而來的襲擊給嚇傻了,茫無目的在圍牆內亂跑,尋找可以躲避箭矢的地方,使得場面更加混亂。那副將幸好未曾解甲,雖然肩背上挨了一箭,幸好未曾射透甲葉,茫然只見他正準備回頭去尋主將周安國,卻看到那草棚早就塌了,廢墟上白白的一片,便好似剛剛下了一層大雪,卻是箭矢上的鵝翎,想必已經不幸了。此時那副將心中卻是又痛又悔,若非自己方才讓士卒們下來休息進食,牆上無人提放,又如何會被打了這樣一個措手不及。想到這裡,他搶過一桿長槍,大吼道:「軍法無情,若念得家中妻兒,便隨某家上牆。」說罷便向矮牆上衝去。
俗話說「將是兵中膽。」鎮海軍士卒看到將領這般賣命,想起軍中法度森嚴,再說背後也就兩條浮橋,怎麼看也不夠那麼多人跑的,不少人也紛紛轉身向牆上衝去,有些人混亂間一時找不到兵器,便抄起扁擔磚石,準備用來投擲進攻的敵軍之用。
那副將衝上牆頭,不覺得倒吸一口冷氣,只見草木枯黃的江岸上黃黃的一片全是黃巾裹頭的敵兵,一時間也分不清有多少人,他也曾聽說過楊行密在時收孫儒殘兵成軍,以黑衣裹甲號稱「黑雲都」,為防止這支外軍獨大,又從各軍中挑選勇健之士,集合成軍,號稱「黃頭軍」,與「黑雲都」號稱雙璧,「黑雲都」的本事他是沒見過,可這「黃頭軍」初一見面就給了自己一個下馬威,著實厲害。
土丘上,周本正望著遠處的戰場,身後的戰馬神經質的打著響鼻,不斷的用馬蹄刨著地面,彷彿也被遠處的喊殺聲所感染。進攻的淮南兵已經有部分越過壕溝,正在和牆頭上的守兵廝殺,即使在數百步開外的土丘上,也能感覺到一股酷烈的血腥之氣撲面而來,令人膽寒。
「周公,應該突破了,您先去歇歇吧,這般小事,交給小兒輩去處置就行了,何必這般操勞。」一旁的劉威輕鬆地笑道。鎮海軍的矮牆有一段兩三丈的缺口,作為營門修建預留之處,進攻的淮南兵就將此處作為主要的突破口,事先準備了十餘把長梯,放在壕溝上,在壓上木板,士卒們便如同潮水一般湧了過去,雖然缺口處也有十幾名鎮海守兵抵抗,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抵擋不住這次衝擊的。
「還是再看一會兒吧,戰場上瞬息萬變,下一刻誰發生什麼誰也不知道。自開戰以來,便被呂方那廝搶了先手,接下來便處處受制,今日好不容易扭過來一點勢頭,可千萬不敢放過了。」周本搖了搖頭,他此番得知鎮海軍夜襲白沙洲,使用了神秘的火器,使得沙洲上的淮南守兵幾乎毫無反抗之力,便嚴令部屬嚴守大營,不得擅自行動,並派出哨探搜集敵情。當從十餘個敗兵那裡詢問過具體戰況後,周本便認識到自己不太可能再水戰中佔到什麼便宜了,唯一的勝算就是故意示弱,引誘鎮海軍渡江再加以打擊,所以當其得知敵軍修建浮橋,並沒有立即發起進攻,破壞浮橋,而是故意裝出一副一無所知的模樣,待到鎮海軍的工事修的差不多了,從而放鬆警惕,再在白天發起突襲,一舉將敵軍趕入江水中,如果能繳獲一兩件那神秘火器那就更好了。
營門處,戰鬥已經進入白熱化了,雙方都知道勝負就取決於這塊長不過四丈,寬不過三丈的狹小區域的地勢了,金屬和肉體在急促的碰撞的,人們在粗重的喘息著,沉重的靴子在被鮮血浸透了的泥地裡跋涉,費力的向前移動,將對手壓倒,激戰中的人們把每一分力氣都壓搾出來用於廝殺和衝撞,以至於沒有餘力呼喊,在這個喧鬧的戰場上,營門這個颱風眼卻是例外,除了偶爾發出的垂死的慘嚎以外,格外的寂靜。
可是不管鎮海守兵是多麼的頑強和勇敢,進攻方數量和裝具上的優勢還是逐漸的將他們一點點的壓垮,大部分倉促間趕到這裡的守兵根本來不及披甲,這才白刃相見得肉搏戰中是一個致命傷,眼看淮南兵的前鋒就要衝破這個狹小的瓶頸了,在他們面前便是大片的空地了。突然缺口處密集的人群中發出一片慘叫聲,原來那副將眼看守不住營門了,急中生智便想起了進食時燒滾的十幾鍋熱湯,趕緊讓軍士們將沸湯搬到營門兩側的矮牆上,對著下面密密麻麻的人頭澆了下去,頓時將下面的淮南兵燙的皮肉滾落,哀號一片。守兵見狀不由得精神大振,奮起反擊將淮南兵驅趕了出去,營門兩側的淮南士卒也不知道是什麼回事,也紛紛隨之後退,一時間亂作一團,有不少人被擠入壕溝之中,亂腳踩死。
「該死!」劉威猛的將頭盔猛的丟在地上,他萬萬沒想到一手好牌居然被幾鍋熱湯給弄砸了,一旁的周本卻好似什麼都沒有看見一般,沉聲道:「李虎!」
「末將在!」一條彪形大漢走到周本面前,躬身行禮道。
「你領第二隊前進,且將本帥的刀拿去!」周本拔出腰間的佩刀丟在地上,鋒利的刀刃插入泥土中,李虎遲疑的伸手拔出長刀正要躬身拜謝,耳邊卻傳來周本的話語聲:「你用這柄刀將第一隊都頭以上將佐全部斬首,若你不能拿下此寨,便用這刀自刎了,莫要勞煩本都統動手!」
李虎聞言身子一顫,隨即穩定心神,躬身道:「請都統放心,末將寧死於敵兵,也不死於軍法!」說罷便轉身離去,身上的甲葉發出一陣鏗鏘聲。
鎮海軍營地中,副將正擦拭著臉上的汗水,方纔的情景還如同噩夢一般在他眼前閃現,他也沒想到自己的那點小伎倆居然奏效了。正在此時,卻聽到一旁傳來一陣粗魯的罵聲,依稀正是周安國的口音,不由得又驚又疑地轉過頭去,眼簾映入一個矮胖的身影,正是周安國,那副將不由得又驚又喜,不由自主地笑道:「將軍,原來方纔你沒事呀!」
周安國聞言大怒,厲聲罵道:「呸!看某家不撕了你這張鳥嘴,你才有事呢!」上前一腳便踹在副將的屁股上:「還不快些給督促兵士們披甲授兵,敵兵又要上來了,待事完了再來跟你算賬!」
那副將趕緊一面催促軍士披甲授兵。一面低聲向周安國請罪:「末將無能,不該讓兒郎們下牆進食。」他剛說到這裡,便被周安國不耐煩的打斷道:「罷了,等咱們活著回去再說這些有的沒得吧!你帶十個人,快去去浮橋那邊,把繩索砍斷了,拆掉一段。」最後幾句話周安國壓低了嗓門,便似耳語一般。
「什麼,那不是沒退路了?」副將剛說到這裡,便反應過來周安國這是破釜沉舟之計,逼手下士猝死戰。他的臉色一下子慘白起來,目光盯著主將,只見周安國也是額頭滲汗,嘴唇顫抖,顯然也是頗為緊張害怕。
「你拆了浮橋之後,便上船去調幾條有炮的快船,靠到岸邊來,全部都裝上火藥鐵子,但只用弓弩,待某家中軍大旗下壓,你就用火炮對準敵軍攢射,知道了嗎?」周安國的語音極低,若非那副將的耳朵緊貼著嘴,便聽不清楚。周安國(W//R\S/H\\U)說完後,猛地拍了一下副將的肩膀,道:「快去吧,莫要再耽擱了!」
副將一愣,剛轉過身又回過頭來,低聲道:「不如讓末將在這裡堅守,您去拆橋,放炮。」
「胡說!」周安國臉上現出怒容:「我是主將,若是獨自先退,軍心立刻垮了,咱們都得死!再說出師以來,諸軍皆勝,若是我軍獨敗,我哪裡還有臉去見大王?你莫要多說,待會事情辦麻利的,莫要再誤了某家的事!」
副將看著周安國的臉龐,雙目中不由得沁出淚光,也不再多言,猛的跪下磕了三個響頭,起身不顧而去,周安國看了看他離去的身影,也提了長槍向營門去行去。
第105章 反擊(二)
周安國到了營門口,遠處的淮南軍已經重新整理好了隊形,顯然下一波進攻就是指顧間的事情了。他趕緊指揮士卒將幾具拒馬槍擺好,再用鐵鏈串聯起來,將這個缺口勉勉強強填塞起來,剛剛忙完這些,淮南軍的第二波進攻就好像浪潮一般湧了上來。
李虎手提橫刀,幾乎就站在鎮海軍牆外的壕溝邊上,敵軍發射箭矢和石彈不是從他的身旁掠過,可他卻站在那裡紋絲不動,彷彿剛剛從耳邊飛過的不過是幾滴細雨罷了。在他的身旁,成排的弓弩手正在向土牆上的鎮海軍發射箭矢,由於時間緊迫,鎮海軍還沒來得及在土牆上修築女牆等遮蔽物,不斷有人中箭慘叫的倒了下去,土牆上剛剛濺滿的鮮血還沒有乾涸,新的鮮血又重新覆蓋上去,形成一種奇怪的深黑色。
「快!快送些土筐上去!」周安國在土牆下急的直跳腳,剛才呼吸間功夫牆頭上就倒下了十幾人,隨著他的呼喊,城下的軍士手忙腳亂的將四處散落的竹筐裝滿浮土,又搬了上去,當作臨時擋箭的城垛,情況才好了點。
營門處戰事尤為激烈,雖然李虎吸取了上次的教訓,並沒有孤注一擲,將所有兵力都集中在這個缺口,而是分兵三路,分散守兵的注意力,但此地依然是最緊要的所在。近百名弓手只用了幾息功夫便將兩邊牆頭的鎮海守兵一掃而空,接下來便是十幾名身披重甲,手持長斧的甲士如牆而進,奮力劈砍拒馬上的鐵鏈,在拒馬後面的鎮海兵則用長槍攢刺,每當淮南軍有甲士中槍倒下,後邊便立刻補上一人,不過片刻功夫,那幾具拒馬的鐵鏈便被一一斬斷,被推翻開來,後邊如潮一般的淮南軍士卒便一湧而上,兩邊便廝殺起來。
周安國手下的都是些水卒,講的是身手敏捷,跳蕩於走舸之間,身上所披多半不過是皮甲,最多是個鎖帷子,不然若是落在水中,定然是被身上的重甲帶到河底餵魚的份。可像現在這般硬碰硬的廝殺,可就吃大虧了,在身披重甲,手持長槊大斧的淮南兵的不斷壓迫下,節節敗退,很快便丟失了營門,向浮橋處逃去。
可當鎮海敗兵正想沿著浮橋逃上沙洲,卻驚訝的發現浮橋早已被拆毀了三四丈的一段,只剩下幾根孤零零的繩索。一陣驚恐的呼喊掠過鎮海軍士卒們的上空,面對著空蕩蕩著的河面,已經沒有了退路的士卒們不得不掉過頭來,對追兵進行了絕望的反撲,比剛才更加殘酷的戰鬥又重新開始了。
「背水一戰,好個凶頑的鎮海賊!」李虎冷哼了一聲,他心裡清楚,這種沒有退路為求生而戰的敵軍最難應付,一個不小心便要將前面的好不容易贏來的一切輸個乾淨,而應付這招最簡單有效的辦法就是挑選勇士,陷陣奪旗,直接將敵軍的主心骨給打斷。
「親兵隊列陣!」隨著李虎的一聲令下,方才緊隨在他身後的數十名鐵甲大漢立刻組成了一個鋒矢陣,而位於箭鋒的便是他自己。對於自己的勇力,李虎還是很有自信的,他接過手下呈上的長柯斧,便緩步向前,投入戰團當中。此時有數條鎮海軍的快船靠近了岸邊,開始用弓弩抵禦猛攻的淮南軍,但是由於吃水的原因,能夠靠近岸邊的船隻都不大,總共射箭的也不過二三十人罷了,對於這種程度的戰鬥來說,效力微乎其微,李虎也懶得理睬,只顧得拼盡全身力氣,向鎮海軍大旗所在處殺去。
周安國站在大旗下,只見對面一小隊黑甲敵兵朝自己這邊殺過來,所向披靡,便如同劈波斬浪一般,顯然是衝著自己身後的大旗來的,他也知道此時的形勢已經是危如積卵,若是這大旗一倒,只怕這些三面受敵的己方士卒就會棄甲歸降。他此時也顧不得船上的火器做好準備了沒有,回身下令道:「快將大旗移到靠近岸邊去。」
李虎正殺的起勁,卻看到不遠處的敵軍大旗開始向岸邊移動起來,心中不由得大喜,暗想莫不是敵軍將佐打算上船逃走,趕緊大喝一聲,一斧將眼前敵軍劈倒,猛的向前衝去,興許是被他威勢所懾服,攔在他路上的鎮海軍士卒紛紛向兩邊散開,身後的淮南軍甲士也趕緊尾隨而上,簇擁著李虎向大旗衝去。
李虎沖了數十步,只見眼前的敵兵紛紛散開,露出一面大旗插在土中,兩旁並無一人,不遠的水面上停著數條鎮海軍快船,不由得一愣,他正準備上前斬斷大旗,突然聽到一聲尖利的哨響,接著便看到小船上紅光一閃,生氣一股白煙,便只覺得身上一陣劇痛,便不省人事了。
船上的副將不待白煙散去,便跳上船頭,向岸上望去,只見方纔還生龍活虎的數十名淮南軍甲士此時已經倒了一地,呻吟待死,尤其是那個手提長柯斧的將領,也不知挨了多少發鉛彈,整個身子被打的稀爛,倒在地上便不再動彈,斷了氣。看到這火炮如此威力,那副將不由得目瞪口呆,竟然忘了歡呼。
「快,將那廝的首級斬了,懸掛起來!」周安國厲聲道,他方纔已經盯著李虎好久了,周安國雖然不知道此時就是指揮這次進攻的淮南軍將領,但也猜得出肯定是淮南軍中的出挑人物,將這等人梟首示眾可以極大地打擊敵方的士氣。果然進攻的淮南軍看到李虎的首級,隊形就有些散亂,再遭到幾次炮擊後,便開始緩慢的向營外退去。
淮南軍的大旗下,周本看著己方又一次從營地裡敗退了出來,臉上的寒霜就好似可以刮下一層來。突然,他沉聲喝道:「來人,將李虎那廝的首級取來!」
「不可!」一旁的劉威趕緊攔住周本,此時的他心中已經有了一絲不祥的感覺,自己和周本以數倍兵力,來攻打這樣一個連土寨子都算不上的小玩意,居然連攻了兩次都沒拿下來,豈能再折損李虎這樣的猛將。正當此時,一騎傳騎飛奔而來,還沒來得及勒住戰馬便滾落戰馬,嘶聲道:「都統。六合城被鎮海賊攻陷了!」
「什麼?」周本的臉色頓時慘白了起來,旋即兩腮又浮現出一絲病態的嫣紅,他在馬上的身軀搖晃了兩下,強自坐穩了,緊閉雙眼良久,方才重新睜開雙目,問道:「你再說一遍。」
那傳騎向前爬了兩步,喊道:「六合城已經在一個時辰前被鎮海賊攻破,呼延縣尉身中數箭而死!糧倉、府庫皆落入賊軍之手!」
周本張開嘴彷彿想要說什麼,可是湧出嘴裡的不是話語而是鮮血,一旁的劉威趕緊伸手扶住他,急道:「周公,你現在可倒不得,咱們應該立刻撤軍,六合城丟了不要緊,幸好咱們的輜重糧秣在吳公台的大營,只要能保住大營,就能保住咱們這支孤軍。」
周本無力地點了點頭:「劉公,天命不濟,如之奈何?也只能如此了,當日若是依你的意思,你我抗命留在江西,不來趟這灘渾水,你我又何至於今日呢?倒是拖累你了!」
劉威聞言心中不由得一陣酸楚,強笑道:「你又不是菩薩,如何能料得今日。你我現在就是一根線上螞蚱,還說什麼生分的話!」說罷便吩咐諸將收容全軍,向北吳公台方向逐漸退去。
五日前,王自生大營帥帳中。王自生站在案前,臉上如同蒙了一層寒霜,沉聲喝問道:「劉將軍,你身為先鋒嚮導,每日裡前進不過十里路,行動如此遲緩,什麼時候才能兵臨廣陵城下?你難道不知道『兵貴神速』的道理嗎?」
站在下首的劉仁規舉止十分恭謹,躬身道:「末將自然明白『兵貴神速』的道理,只是末將還有聽說『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利而誘之,亂而取。』王將軍所統皆鎮海精銳,若盡鋒而進,雖能破敵,但所損必多。與其這般,不如故以遲鈍相示,彼輩必以為我先以精銳取廬、舒二州而不備,吾輩再以輕銳襲之,必能大獲!」
王自生聞言稍一思量,笑道:「劉少將軍果然家學淵源,便依你所見,只是我與主上曾有約定,十五日後要在廣陵城下回師,你可不能耽擱了!」
「依在下所見,最多不過十日,便能兵臨城下,那是我軍以蜀岡立寨,便能截斷徐賊北逃之路,那時彼便如在甕中一般,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第106章 驚夢
在此之後的形勢的發展正如劉仁規所預測的一般,在看到從和州渡江後沿江而下的鎮海軍行動遲緩,而廬州在劉金的說服下易幟之後,周本放鬆了對他們的警惕,而把大部分的注意力放在了奪取了金山、白沙洲等江防要點的鎮海軍主力上。在周本看來,這毫無疑問是大軍即將渡江的前兆,在得到敵軍開始建造從白沙洲通往北岸的浮橋的消息後,他便立刻親自帶領精銳趕往所在,準備給渡江的鎮海軍來個迎頭痛擊,卻沒想到「螳螂撲蟬,黃雀在後」。一直如同蝸牛一般挪動的劉仁規突然帶領兩千精銳,日夜兼程,疾行八十里,拂曉時直撲六安城下,並憑借自己對淮南軍內情的瞭解,騙開了六合城門,不費吹灰之力便攻佔了此城,使進攻受挫的周本軍陷入了進退不得的窘境。
鎮海軍營壘中,一片狼藉,地面上到處都是屍體和各種事物碎片。經過兩場殘酷的血戰之後,士卒們或坐或躺,倒臥在地上。在每個人的臉龐上。汗水滑落下來,化開了臉上的血污,形成了一個個稀奇古怪的圖案,但卻沒有哪個人伸手去擦拭一下,即使是最強壯的人也被廝殺抽乾了體力,每個人都抓緊哪怕是一點點時間,盡可能多的恢復一點體力。
「淮南賊退了,淮南賊退了!」缺口處傳來一陣激動的喊聲,周安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雙手一撐想要站起身來,卻只覺得大腿據痛,險些一屁股坐了下去,幸好被身後的親兵扶住了。原來方才在廝殺中周安國大腿上挨了一箭,幸好被裙甲化去了大半力道,入肉不深。剛才起身的動作猛了些,撕開了創口。周安國咬牙搶過一根長槍,拄著一瘸一拐的快步向營口行去,只見不遠處的淮南軍正在次第撤兵,小丘上的大旗已經不在了,只有一隊騎兵落在後面正駐馬監視著這邊,顯然是留下來斷後的。周安國大惑不解地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敵軍的行動也太詭異了,自家人知自家事,營中能戰之兵不過三百,只要敵軍再來一次,自己就只有上船逃命的份了,可這個節骨眼上淮南兵卻撤了,真不知道是好還是壞。
「將軍,要不要派幾個腿腳麻利的弟兄綴上去看看?」一旁的都尉附耳低語道。
「罷了!」周安國搖了搖頭:「人家四條腿的,咱們兩條腿的,綴上去也是送死,此番活下來的弟兄們都是撿了一條命的,沒必要再去冒險了。」他抬頭看了看天色,沉聲道:「讓兄弟們喘口氣,便將那壁壘修好,娘的,朱瑾那廝總不會明天才到吧!」
周本躺在乘輿中,臉色灰暗,雙目緊閉,雙唇上還有乾涸了的血跡,身體隨輕微的起伏著。此時的周本處於一種十分奇妙的狀態,整個人彷彿是清醒的,又彷彿在昏迷之中,外面一陣陣人聲透過厚厚的簾幕傳了進來,映入他的耳中,時斷時續,好似鬼語一般。周本在這半夢本醒之間,突然感覺的有人輕撫自己的臉頰,睜眼一看,不由得大吃了一驚,原來眼前的那人身材高大,面容古拙,竟然是舊主楊行密。周本新敗之後心神混亂,一時間竟然忘了楊行密早已去世,伸手去抓對方的手掌,急道:「鎮海賊猖狂,奴輩無能,連戰不克,還望大王重掌大權,領吾等破敵!」
楊行密卻將手往袖中一縮,避開了周本的手,臉上生出一種無奈之色,道:「成敗自有天數,我輩皆是凡人,又如何能逆天而行?」
周本急道:「大王如何這般說,這淮南說來也是你楊家的基業,你自己都不管,我輩還忙個什麼!」說著他猛地振臂一揮,滿臉都是憤然之色。
這乘輿之中空間狹小,周本手臂這一揮正好打在楊行密的臂膀上,可周本卻絲毫沒有感覺到碰到實體的感覺,只覺得手臂微微一涼,竟然從楊行密的身體中透了過去,周本見狀不由得大驚失色,下意識的向後一縮,顫聲道:「難道,難道您是。」
楊行密臉上露出一絲苦笑,點頭笑道:「不錯,某家已是鬼魂之身,一靈不昧,來見周家賢弟!」楊行密剛剛說到這裡,突然臉上一陣餛飩,周本正驚疑簡,只見那鬼魂臉上重新清晰了起來,卻已經變成了危全諷的面容,滿臉怒容,指著周本大罵道:「我與奴輩何仇,為何爾曹壞我基業,壞我根基。」說著那鬼魂便化作一團黑風向周本猛撲了過來。周本不由得大驚失色,慘呼一聲抱頭躲避。此時周本突然覺得臉上一痛,突然聽到耳邊傳來有人疾呼自己的名字,睜開眼來,卻是劉威站在一旁,正關心地看著自己,才知道方纔的一切都不過是南柯一夢。
「周公,你怎麼了,方纔我在乘輿旁只聽到裡面有人聲,好似你在和人爭辯什麼一般,打開一看卻見你抱頭亂滾,口裡喊著什麼『莫要害我,不干我的事情』什麼的,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周本躺在乘輿上,此時才就覺得背上一片冰涼,已經被冷汗滲透了,胸口的心跳劇烈的就好似打鼓一般,他閉上雙眼,剛才夢中的一切重現在眼前,就好像真的一般,周本低聲道:「且給我拿點水來!」語音沙啞,中氣虛弱,便好似剛剛生了一場大病。
劉威看了看周本,回頭做了個手勢,片刻之後,一旁的軍吏便送來一隻葫蘆,周本接過葫蘆,將口湊到嘴邊將那葫蘆水喝卻了一半,方才將那葫蘆交還了,低聲道:「方纔我見到武忠王了。」
「什麼?」劉威聞言一愣,便伸出手去摸周本的額頭,看看是否燒壞了腦袋,發現一片冰涼後才低聲道:「周公,武忠王已經去世好幾年了,你在這乘輿中如何見到,莫不是失心瘋了。」
周本搖了搖頭,低聲道:「武忠王方才托夢給我,他對我們的戰事很不樂觀。」
劉威聞言仔細的觀察了一會老友的臉色,過了好一會兒才確定對方並非胡言。本來像劉威這等大將,手中的人命沒有上千條也有幾百條,對這幽冥報應之說是嗤之以鼻的。但此時看著周本這般模樣,此時他雖然在白日裡,還是覺得身上起了一股寒意。他想了一會兒,低聲道:「周公,這幽冥報應之說,最是荒誕不經,你我武人,還是莫要相信這些東西的好。」
周本苦笑著搖了搖頭:「我也知道你不相信,若是幾天前有人告訴我會相信這些愚夫愚婦相信的東西,我自己都不會相信。罷了,聽說只有那等將死之人,陽氣不盛,鬼魅才會前來打擾,想必是我陽壽將近,武忠王才來尋我。我死了不打緊,這些兵士便要勞煩劉公你了。」
劉威聞言大驚,急道:「周公你何處此言,你身子素來強健,不過是急火攻心,吐了幾口血罷了,只要將養幾日便是了,何必做這不祥之語。」
周本卻也再辯駁,自去上了乘輿,不久送上的午膳,他也只是吃了幾口便不再吃,送上的藥湯也是不吃,劉威百般說服他也只當作沒聽見,待到了吳公台大營時,整個人已經瘦了一圈,眼見得臉上現出死相來。
劉威在營中忙做一團,大軍的行止補給諸般事都壓在他身上,探子們將各種消息如同流水一般,淮南兵退兵之後,鎮海兵又從白沙洲上修建了數座浮橋,大軍補給如同流水一般運送過江,已經和六安城中的偏師合兵一處,大隊的沙陀輕騎四出,逼得淮南兵收縮回大營,附近的不少州縣紛紛易幟歸降,鄉里豪傑紛紛帶著糧秣牲畜到鎮海軍大營行款歸降。劉威聽的這些消息,只覺得泰山壓頂一般,往日裡筆直的背脊也佝僂了不少,配上雪白的兩鬢,五十出頭的人,便好似古稀之年一般。
這天劉威正在帥帳中處理公事,外間快步走進一名校尉來,臉色驚惶,劉威看他正是在後營照看周本之人,不由大驚問道:「你怎的來這裡了,不是讓你在後營照看周公嗎?」
那校尉躬身拜了一拜,起身道:「方纔周公讓末將請您前去,說有要事相告。末將看周公神色有異,覺得有大事發生,才趕了過來,望將軍恕罪。」
劉威不假思索地站起身來,將手中的事情丟到一旁,道:「且帶路!」
劉威隨那校尉快步趕到周本所居帳中,進來一看只見周本躺在榻上,正由一名侍童餵食粥湯,臉上也多了幾分血色。劉威見狀,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回頭嗔怪地看了那校尉一眼,對周本笑道:「那廝胡亂說話,說什麼有大事,害的某家白白嚇了一跳,當真該打!」
周本擺了擺手,示意喂粥的童子退下,笑道:「你也莫要怪他,估計某家性命也就在這兩日了,有幾件事情放心不下,想要托付給你,所以才讓他請你來!」
第107章 中立
劉威聞言大驚,正待出言勸慰,周本搖了搖頭,截口道:「你也莫要勸了,自家人知自家事,我這身子是不成了。只是這身上還有許多掛礙,不得自由,現在便說給劉公聽。」
劉威見周本雖然神色淡淡的,但透出一股凜然之威,看來是無法用言辭可以說動了,也就不再勸說,集中注意力傾聽老友的遺言,周本收斂精神,沉聲道:「如今呂方兵鋒極盛,且渡江之後,廣陵已無險可守,若城中上下齊心,借城背一,倒也不是不可以與呂方決一死戰,但如今廣陵城中各懷異心,瓦解之勢已現。你我掌兵之人,絕不可憑一時意氣,將萬餘將士投於不測之境呀!」
劉威點了點頭,沉聲道:「周公請放心,某家也不是糊塗人,如果說呂方渡江之前還只是劣居,那現在乾脆是連個局面都沒有了,我受得是武忠王的大恩,又不是他徐溫的,不會為了意氣,做出蠢事來的。」
周本滿意地點了點頭,笑道:「劉公你這般說我便放心了,我看呂方這些年行事極有分寸。他現在所要的無非是淮南的地盤罷了,反正現在楊家人也不過是徐溫那廝手中的傀儡,與其被徐溫驅使著去和鎮海軍拚命,不如與呂方溝通一番,只要他能夠保證楊氏一族富貴榮華,我們便兩不相幫,讓出一條路來給他又何妨。」
聽了周本這番話,劉威猛一擊掌,贊同道:「周公說的在理,說來呂方也是出身淮南,武忠王好歹也是他的舊主,有大恩於他。現在孤兒寡母的,又對他無甚威脅,何必做那惡人,反倒壞了名聲。」說到這裡,劉威臉上突然現出難色,猶豫道:「可呂方會不會以為我們是緩兵之計,拖延時間以待變化呢?」
「我已經想過了,嚴可求不是正被關押在後營之中嗎?眾所周知此人乃是徐溫的心腹智囊,有了此人作為信物,呂方自然會相信我們的誠意。」
劉威聞言大喜,笑道「對,你不說我都快將這廝忘了,我立刻讓人將這廝提來,寫好書信便給呂方送去!」說著他便要起身出賬而去,卻被周本一把扯住,低聲道:「此人計謀百出,又對淮南內部軍情知曉頗多,若活著送去,只怕反而生出事端來。此人平日裡行事也恭謹的很,給他一杯毒酒,讓他少些痛苦,斬了首級送去也是一樣。」
嚴可求坐在一堆稻草上,自從他被拘禁在這後營之中,周本對他相待甚為刻薄,連張睡覺的床也沒有,只有一堆稻草作為臥具,一張小几吃飯時用,還有一隻瓦罐作為便溺之用。嚴可求也安之若素,躺下就睡,送來便吃,食物便是粗陋冰冷也沒有半句抱怨,倒是讓看守他的軍士頗為佩服,覺得此人雖然是廣陵城中的大人物,卻毫無半點驕矜之氣,能夠位居人上果然並非幸致。
這天午飯時分,嚴可求正在地上靜坐,突然簾幕被揭開了,平日裡送飯的軍士走了進來,手中的托盤上菜餚倒是豐盛的很,居然還有一壺酒。那軍士一邊往小几上擺放飯菜,一邊笑道:「嚴先生,今天來的晚了點,可是餓壞了?」
嚴可求微笑了一下,答道:「無妨,晚食以當肉,餓點胃口更好。」
「什麼當肉,今天可是真的有肉,還有酒!」那軍士擺放好菜餚笑道:「你看,這可是中軍廚房做的,我聽校尉說明日便要送你回廣陵了,便請你好好吃一頓!來來來,您看這酒還是熱的,我給您斟上。」那軍士手腳頗為麻利,擺好菜餚後順手便為嚴可求斟滿了一杯酒,便要轉身退出賬外。
「且慢!」嚴可求心中一動,笑道:「這些日子也勞煩你不少,此番回去也不知何日才能再見,今日便借花獻佛,與你喝了這杯酒。」說到這裡,嚴可求已經將那杯酒呈送到那軍士面前。
「這如何使得!」那軍士趕緊擺手推辭:「俺是在當差,若是飲酒可使要挨軍棍的,再說這裡只有一隻杯子,俺這廝殺漢豈敢和先生混用。」
「這裡只有你我二人,喝上一杯又不會誤事,暖暖身子又有何妨!」嚴可求卻頗為堅持,將那杯酒塞到那軍士手中,那軍士見嚴可求這般堅持,肚子裡的酒蟲又實在是饞的慌,便接過酒杯一飲而盡。這軍士看樣子是個酒蟲,酒水入喉便是哧溜一聲,兩眼都放出光來,顯然是暢快已極。嚴可求見來人飲酒入肚,這才回到几案旁,吃了起來,他此番出使,諸事都不順遂,心中思量著想著回去後該如何行事,才能維持住這個局面,不由得多喝了幾杯,只覺得腹中微微作痛,正驚疑間,突然聽見外間一陣響動,抬頭一看,卻是方纔那個軍士滾了進來。只見那軍士在地上翻來滾去,一雙手猛力抓著自己胸口,連衣襟都扯開了,一副極為痛苦的模樣。嚴可求趕緊上前按住那軍士,只見此人臉色發黑,五官都滲出血絲來,雙目凸出,喉中荷荷作響,卻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顯然已經命不久矣。
「酒中有毒!」嚴可求一看那軍士模樣,便已經猜出了七八分,此時他自己腹中也痛了起來,便如同刀絞一般。他轉身趕緊將手指深入喉中攪動了兩下,將方纔吃下的酒菜吐出來了不少,才覺得好了點,回頭一看,那軍士已經雙目圓睜,口中流血,死過去了。嚴可求此時也來不及思索為何周本要取自己性命,勉力站起身來,向帳外衝去,卻只見一名校尉手提橫刀,身後領著數十名手持刀盾的士卒,指著自己厲聲喝道:「奉劉相公之命,斬逆賊嚴可求首級!」他身後的士卒齊聲應道:「得令!」便提著刀持盾圍了上來。嚴可求只覺得眼前一陣天旋地轉,又是憤懣又是絕望,不由得嘶聲長嘯起來。
次日,六合城縣衙,往昔上首縣令所坐的位置上,朱瑾打量著眼前几案上臉上傷疤縱橫的首級,抬頭對下面跪伏著的使者問道:「你說周都統和劉威相公說願意歸降鎮海軍?」
那使者也不抬頭,沉聲答道:「我家相公讓臣下帶話,說不願為徐溫那奸賊賣命,便斬了徐溫那廝派來軍中的監軍嚴可求首級以為憑證,還望朱相公向呂公通達好意,兩家息兵修好。」
朱瑾聽了那使者的話語,半晌無語,突然大聲狂笑起來,朱瑾越笑聲音越大,突然站起身來,一腳將嚴可求的首級踢到那使者身旁,冷笑道:「兩家修好,好大的口氣,他周本劉威萬餘殘兵,也配跟主公談兩家?笑話!」
那使者卻不起身,沉聲道:「末將還有句話未曾說完,希望呂公能保證不傷武忠王一族性命,且保證其富貴榮華。」
朱瑾聽到那使者提到楊行密一家,方才張狂的神態收斂了少許,冷聲道:「若是我家不允呢?」
「那我等雖然兵微將寡,也要盡心竭力周旋一番!」那使者說話聲音不大,但咬字十分清晰,大堂上鎮海軍諸將個個都聽得一清二楚。
朱瑾冷哼了一聲,目光掃過堂上兩廂諸將臉上,只見出身鎮海軍的王自生等人臉上神色不置可否,倒是米志誠、劉仁規等淮南降將個個都有慼然之色,顯然對劉威和周本的要求心底頗為贊同。其實朱瑾自己也受過楊行密大恩,何嘗不想也回報一番,只是他此時身份尷尬,以一介降將之身統領鎮海前軍,最忌諱的就是旁人說自己懷念舊主,不忠於呂方,所以越發要做出一副立場堅定的模樣,更不要說周、劉二人的並非是要投降,而不過是保持中立罷了,自己若是這裡擅專行事了,只怕將來便是一個把柄。想到這裡,朱瑾冷聲道:「此事干係重大,某家不便擅專,我與你一條快船,渡江去見大王吧!」
「且慢!」一旁的王自生起身道,他快步走到朱瑾身旁低聲道:「都統,兩軍交戰之時,時機轉瞬即逝,他這一來一回,怎麼說也要花上兩日功夫,說不定便誤了事,兩家分立還是從屬不過是個虛名罷了,若能將這廣陵拿下了,要扁要圓還不是隨我們。」
朱瑾聞言心中一喜,既然王自生願意挑這個責任,他便不怕了,趕緊笑道:「那王將軍的意思是——」
王自生沉聲道:「既然他們說要守中立,那就先將這吳公台讓出來,讓開進攻廣陵的道路,還要交出人質等等,彼不過一萬人,不過是佔據了咽喉要害之地罷了,只要讓開了道路,我大軍源源而來,又有鐵騎數千,彼輩就算有什麼詭計也翻不出什麼浪花來。那楊家現在又無什麼實權在手,只要取下了廣陵城,生殺大權在於人手,那時主公饒了他們也不過是饒了一條狗罷了,也無什麼大礙,我們便是先允了又有何妨?」
第108章 絕望(一)
朱瑾稍一思量,笑道:「王將軍所言甚是!」隨即他便對那使者肅容道:「既然如此,你且先回去與周、劉二位將我方意思道明,第一。必須讓出吳公台來,讓出通往廣陵的道路;第二、必須交出人質,你且速速回去通報,最晚明天就要有答覆,否則大軍一動,屍骨無存,莫要自誤。」
「小人領命!」那使者聞言磕了一個頭,便小心的起身退了出去。朱瑾小心的將地上的首級撿了起來,仔細的查看了一下嚴可求的面容,轉身對一旁的米志誠笑道:「這廝頗有急智,幸好周本殺了他,也算是斷了徐溫一臂。」
「哼,這廝作惡極多,就這般一刀瞭解了,倒是便宜了!」米志誠卻是滿臉怒容,恨恨不已,他在廣陵城中起事,徐溫中箭後,若非嚴可求在王府中督戰,早已成事了,又豈會落到現在寄人籬下,形影相吊的境地,若非一旁不少鎮海軍將校看著,只怕他已經一口唾沫吐到那枚首級上了。
朱瑾笑了笑,轉身喚來一名校尉,指了指那首級沉聲道:「你且將這首級送到大王那邊,並將周本、劉威兩人乞降的消息和條件和處置報與大王。」
廣陵城徐府,徐溫靜養的那處小院內,徐溫正在兩名婢女的攙扶下,一步一步的挪動著腳步。經過這些天的靜養,徐溫的身體已經恢復了不少,往日蒼白的臉龐已經多了幾分血色,他不但可以在婢女的攙扶下緩慢的挪動,甚至開始嘗試著推開婢女,用右手扶著院牆走動。經過一段時間的運動,徐溫的額頭上滲出了一層薄薄的汗珠,呼吸也開始變得粗重了起來,顯然經過長時間的臥床後,他的體力已經下降了很多。一旁的徐妻趕緊讓婢女搬來一隻胡床,嘴裡抱怨道:「你這老頭子,也不看看自己身子骨如何了,還這般勉強自己。」她一邊說話,一邊扶著徐溫在胡床坐下,又從婢女手中接過一件袍子替徐溫披上。
徐溫聽著老妻的嘮叨,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溫暖之意。在他養傷的這些日子裡,由於身體狀況的限制,他不得不將絕大部分軍政大事都交給義子徐知誥處置,結果他在近十年來第一次不得不遠離了勾心鬥角的軍政鬥爭,在經過了最開始的不適應的幾天後,徐溫驚喜的發現自己非常喜歡這種無人打攪的閒適生活,在自己的記憶中,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一種發自內心的喜悅了。
「好了,好了!」徐溫拍了拍自己肩膀上正在替自己按摩的老妻右手,笑道:「若是這次能熬過這一關,咱倆就將這些爛攤子盡數交出去,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靜養,你看可好!」
「哼!鬼才信你的這些鬼話!」徐妻啐了一口,臉上卻露出一絲嚮往神色:「若是真能如此,不再像現在這般每日裡膽顫心驚的,便是神仙也比不過了。不過,哎,已經到了這一步了——」
聽到妻子的話語,徐溫的臉色黯淡了下來,他很明白妻子口中沒有說完的下半句話是什麼。亂世裡權力的道路是沒有回頭道的,要麼爬上最高峰,要麼就是墜落進兩邊深不見底的懸崖,屍骨成為權力高峰的一部分,中間沒有第三條路可以走,徐溫的心中很清楚這一切,他下意識地握住妻子的右手,徐妻也用緊緊的回握回應了丈夫,一時間二人心中溫暖無限。
「阿耶,阿耶,不好了!」一陣呼喊聲打破了院中的寧靜,隨著喊聲,一人衝進院門來,卻是徐溫的長子徐知訓。徐溫鬆開妻子的手,眉頭皺了皺,沉聲喝道:「站住,這般亂喊亂叫,還有點體統沒有,為上位者遇大事須有靜氣,你也不小了,怎的還這般莽撞,你看看知誥,多學學人家。」
徐知訓沮喪的低下了頭,但聽到父親說道徐知誥的名字的時候,不服氣地抬起頭來,想要反駁什麼,可還是在徐溫的目光下閉住了嘴,叉手行禮道:「孩兒無禮之處,還望大人見諒。」
「罷了,有什麼事情?」徐溫點了點頭,他對這個親生兒子還真是沒有什麼辦法,已經二十多的人了,可行事衝撞,毫無城府,否則也不會委徐知誥這個義子以重任,實在是沒有信任的人才了。
「鎮海軍到城外了!」徐知訓恨聲道:「孩兒方才在北門看到不少百姓士卒進得城來,倉皇的很,開口一問,卻是鎮海軍已經在蜀崗立營了。」
「什麼?你沒聽錯?」徐溫不由得大吃了一驚,原來徐知訓口中的蜀崗位於廣陵城的西北四里,綿亙四十餘里,西接儀真、六合縣界,東北抵茱萸灣,隔江與金陵相對。廣陵城的東、南、北、三面都是平地,溝澮交貫,不利於大股軍隊運動,惟有蜀岡諸山,西接廬滁,且地勢高於廣陵城,若進攻軍屯此恆,守軍便有窺伺之慮,而攻方則可居高臨下,俯攻廣陵城。而且蜀岡與廣陵城東北的崑崙岡相連,只要佔領了此地,便可切斷廣陵也淮南北方諸州的聯繫,在江東、和州都已經被鎮海軍佔領的情況下,實際上廣陵城便已經被孤立了。正是因為蜀崗之地如此緊要,所以自古凡是北兵南侵揚州,一般都先據有蜀崗之地,循山而南,據高為壘以臨之。唐光啟三年,楊行密以畢師鐸之亂,自廬州援廣陵,軍於揚子,並西山以逼廣陵,便是先據有此地。後來楊行密攻克揚州,蔡賊秦宗權遣其弟宗衡等與行密爭揚州,抵城西,據有楊行密在蜀崗上的故寨,俯攻廣陵,結果楊行密不久便敗出廣陵。這兩次戰役徐溫都親身參與過,聽說鎮海軍突然佔領了此處,自然大驚失色。
「孩兒問過六七個人了,還親自出城打探過,親眼看到鎮海軍的旌旗,怎會有錯?」徐知訓指著自己的雙眼道,臉上頗有自得之色,顯然對自己的勇敢行動而自傲。
「不可能!」徐溫一把推開妻子的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滿臉都是焦躁之色:「周本、劉威的大營便在吳公台,彼擁兵萬餘,守咽喉之地,豈是旦夕可破?鎮海軍豈能猝然而至,再派人去打探確實消息來!」
「不必了!」這時門外傳來人聲,徐溫和徐知訓抬頭向門口望去,卻是徐知誥進得門來,臉上滿是肅然之色,沉聲道:「周、劉二賊已經易幟降了,將這咽喉之地讓給了鎮海賊,他們兩人說只要不傷武忠王一族性命,便願持中而立,兩不相幫!」
徐知誥的消息便好像一個驚雷打在徐溫頭上,他頓時呆住了,過了半晌,雙目中流出淚來。倒把徐知訓給嚇住了,趕緊搶上前去,連聲道:「阿耶你怎麼了。」說著他掉過頭來對徐知誥急聲道:「蜀崗地勢緊要,你為何不乘著鎮海賊立足未穩,發兵將其趕下去。」
徐知誥臉上現出一絲苦笑,徐知訓雖然是個紈褲子弟,但方纔說的的確符合孫吳之法,廣陵城大,若想守住,只有佔領城外的要點,鉗制進攻軍隊的機動,才能守住,若是失去了蜀崗這等據點,那就好像被脫去了盔甲的軍士,城破只是早晚的事情。但偏偏徐知誥手中的軍隊多半是新募集的市人,訓練不過月餘,拿他們去和鎮海軍的精銳野戰,簡直就是送死。
「知訓你莫要說了,知誥你現在手中有多少軍士!」徐溫不愧為當世梟雄,片刻之間便從方纔所受到的沉重打擊中恢復了過來,沉聲詢問起來。
「孩兒這些日子一共募集了三十四都兵,大約有四萬人,只是編練成型,可以上陣的最多不過萬餘人罷了!」徐知誥猶豫的答道,其實他心裡對這可以上陣的萬餘人的戰力也頗為打鼓,畢竟鎮海軍已經佔領了蜀崗,居高臨下,佔了地利,自己若要仰攻,實在是事倍功半。
聽到徐知誥口中的兵力數量,徐知訓急道:「父親,就這麼點兵,肯定不成的,不如咱們也向呂方請降吧,總能保住身家性命。」
「閉嘴!不成器的東西。我徐溫怎麼有你這樣一個兒子!」徐溫厲聲道,隨手扯下腰間的玉珮一下子投在徐知訓的額頭上,砸得對方頓時鮮血長流。徐知訓被父親突然的厲喝給嚇住了,趕緊跪伏在地,渾身瑟瑟發抖,他平日裡雖然任性胡為,但不管闖了什麼大禍,父親雖然疾言厲色,可從沒有像今日這般,嚇得他連額頭上流出的鮮血也不敢擦拭,只是跪伏在地不敢出聲。
「呂方那廝已經將弘農王被弒的罪責盡數扣在我的頭上了,聲言要為舊主復仇,咱們若是投過去,豈不是正好給他立威之用?」徐溫看著地上的徐知訓,疲憊的將原因解釋清楚,仰天歎道:「周、劉二人歸降呂方,那嚴先生想必也是不幸了,天折我股肱呀!我復何為?」
第109章 絕望(二)
徐溫慨歎了兩聲,對徐知誥吩咐道:「你且領兵出城試探一下,若能奪回蜀崗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也打探道路情況,實在不行,也只有向北走了!」
「孩兒明白了,回去後立刻出城!」徐知誥躬身拜了一拜,便轉身出去了。徐溫看了看跪伏在地,滿臉鮮血的徐知訓,心神煩亂,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便在老妻的扶持下進門歇息去了,一時間原來只剩下徐知訓跪在地上,他爬起身來,一把甩開身旁婢女呈上的毛巾,目光兇惡,配上他滿臉的鮮血,如惡鬼一般,嚇得院中剩下的那名婢女趕緊倒退了幾步,轉身逃進屋去了。
「老傢伙當真是瘋了,將兵權盡數交給那賤種不說,還當眾羞辱我,難道他才是那廝的親生骨肉?」徐知訓站在那裡喃喃自語道,他額頭的傷口已經收口了,不再流血,只是一陣陣的火辣辣的疼,可此時的徐知訓卻絲毫沒有感覺到肉體上的傷痛,太陽穴上的兩根青筋不住的跳動著,就好似兩隻鼓槌在不住的敲動。突然,他一頓足,猛的下了決心,低頭將地上的玉珮撿了起來納入懷中,恨聲道:「你不仁,我不義,某家倒要看看到最後是誰才是不成器的東西!」說罷,便快步向院外行去。
徐知誥回到軍營中,便立刻檢點兵馬,他心知自己這些新兵的素質,都是些廣陵城中的惡少、商人子弟,若是偷雞摸狗,欺辱弱小,個個都是不讓人的好漢;可若是披甲上陣,白刃相向,那可就敬謝不敏了,自己若是強逼他們出戰,只怕與鎮海軍一交兵便土崩瓦解,不如許以重利,挑選少數亡命之徒作為選鋒,博個鎮海軍渡江以來一路順風,麻痺大意,打個措手不及,倒也現實些。於是徐知誥便吩咐從府庫從取來帛布一萬匹,錢十萬貫,盡數羅列在自己身旁,一疊疊一摞摞看上去讓人眼饞得很,下面的軍士不由得一陣聳動,這些人家中雖然也有些錢財,但何嘗看過這麼多錢帛擺放在眼前,不少人都看的目瞪口呆,原來自從楊行密治理淮南以來,勤儉節用,留下的家底倒是厚的緊,這些也不過是九牛一毛,反正若是讓鎮海軍打進來了也是別人的,還不如拿來激勵士氣。
「你們都看清了,這些是一萬匹帛布,錢十萬貫!」徐知誥點了點身旁的錢帛,沉聲道:「本將軍要募三百選鋒,這些便是賞格,見陣過後,無論是死是活,每個人還有一份一樣多的!如何?富貴險中求,有敢來拿的嗎?」
徐知誥的聲音就好像一顆火星落入了火藥桶裡,下面頓時嘈雜了起來。俗話說:「財帛紅人眼!」,這些新近募集的士卒多半是廣陵城中的惡少和市人子弟,用現代漢語解釋就是社會黑惡勢力和商人手工業者子弟,這些居住在城市中主要依靠商品經濟生活的人和農民不同,他們對於金錢的威力更加瞭解,對於獲得金錢的慾望也更加強烈,固然他們心思滑巧,在堅持上無法和淳樸的農民相抗衡,但卻可以用貪婪來補充。不一會兒,便有一條青布裹頭的漢子衝出行列,大聲道:「某家若是應募,財物可是現的?」
「自然,本將軍一向言出如山,壯士你若應募,便報出家宅,自然有人送至家中帶了收條回來。」
那青布裹頭漢子看了看木台上堆積如山的布帛和銅錢,喉頭不由得一陣抽動,終於耐不住錢帛的誘惑,喝道:「也罷,某家是德興坊的曲五,便算上一個!」
「好!」徐知誥笑道,自然有屬吏上前,記下那曲五的住址,立即便有士卒上前取下錢帛裝上小車,向軍營外送去,眼見得是送到這應募漢子家中去了。那德興坊相距軍營不遠,不過半盞茶功夫,送錢帛的軍士便回來了,帶了一張收條給那曲五,查勘無誤方才作罷。
下面眾人見果然沒有欺瞞,不少自負勇力的漢子紛紛上前應募,書吏記下姓名住址後,便將財帛一一送至家中,帶回收條查勘。眼見得那木台上小山堆一般的錢帛迅速矮了下來,行伍中一個十七八歲的黑面漢子越發看的眼熱,正要上前應募,卻只覺得右手衣袖一緊,回頭一看卻是被一個年齡相仿的青年給扯住了,正是自己同坊裡的玩伴恆四,不由得急道:「你扯我作甚,沒看到台上的錢帛都快沒了。」
「哼!不扯住你讓你這黑廝去送死呀!」那恆五冷哼了一聲,手上卻是不放:「我知道你喜歡隔壁坊買胡餅的穆三娘很久了,想要拿這些錢去提親,可扈三用你那顆黑頭想想,那些將軍都是些什麼傢伙,平日裡連多半塊餅都不肯多給,現在突然這般大方,這錢帛是好拿的嗎?你就不怕掙了錢來,卻沒命去提親。」
扈三聽到這裡,不禁猶豫了起來,可看了看台上已經所剩無幾的錢帛,眼前似乎又現出穆三娘俏麗的面容,心頭不禁一熱,低聲道:「不過是當選鋒罷了,又不是一定會死,俺平日裡在坊裡也是頭挑的漢子,一根棍棒施展開來也能應付三五人,鎮海兵也是人生父母養的,放起對來誰怕誰還說不定,誰說此番某家不能掙一番大富貴回來。」
恆五聽到這裡,臉上不由得現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來:「扈三呀扈三!你當這是街上任氣相撲,拿把撲刀,打了半天也就砍傷三五個人。這可是兩軍對壘,長矛如林,箭矢如雨,捅上去就是一個窟窿,那邊可是打了十幾年仗的老兵,我們這些算個球呀!你若是不信,那邊可是東城的薛老大,他的本事你是知道的吧,可人家這般本事都沒去,你還敢去?」
扈三聽到這裡,轉頭沿著恆五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十七八步開外站著一條虯髯漢子,右頰有一條寸許長的刀疤,讓這本來生的頗為端正的面容顯得猙獰起來,正是東城薛老大,廣陵乃至淮南有名的遊俠。這薛老大身旁簇擁著二三十條軍漢,正冷冷地看著不遠處的木台上應募的軍士,嘴角上鉤,臉上滿是譏誚的冷笑。
看著薛老大果然正如恆五所說的一般不曾應募,扈三這才不由得洩了氣,這薛老大手下足有兩百多人,廣陵城中各路買賣旬月間都要孝敬他,正是扈三恆五這兩個市井惡少年崇拜艷羨的對象,此番顯見對方不看好此事,扈三也只得罷手,臉上滿是可惜之色:「這可是好大一注財喜呀!當真是可惜了!」
徐知誥在木台上眼見得募齊了三百人,心中不由得一喜,他在台上已經仔細看過了,這三百人多半體形魁梧,動作敏捷,應該是軍中的健者,若是以精甲利兵武裝了,夜襲蜀崗,若是有利,則以大兵進擊;若是不利,也能探清鎮海兵蜀崗上防守虛實,為下一步的逃亡做好準備,他此時已經對於打退這次鎮海軍的圍攻不抱什麼希望了,但在這危城之中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反正他和呂方有血海深仇,要麼戰死,要麼逃走,投降是決計不可能的。看到諸事完畢後,徐知誥便吩咐屬吏讓這些選鋒用些酒肉,自己則上了乘輿,準備前往王府巡視一下被軟禁的史太夫人和楊隆演等人。
徐知誥坐在乘輿上,不由自主的打起瞌睡來,徐溫養傷這段時間,嚴可求又出使周本那邊去了,廣陵城中的大小事情便都壓在他一人身上,把他累得夠嗆。這倒並非徐知誥包攬大權,只是這段時間來徐溫對外連戰連敗,對內殘酷鎮壓,昔日強大的淮南軍已經顯出了土崩瓦解之勢,像劉金、朱瑾、李遇、李簡等昔日的元勳大將紛紛倒戈歸降鎮海軍,此時徐溫除了這幾個心腹和血親之外,其他人也實在放不下心。
正當徐知誥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聽到外間傳來一陣爭吵聲,立即驚醒了過來,沉聲喝問道:「到哪裡了?外間是什麼人爭吵?」
乘輿的簾幕被揭開了,隨行的校尉畢恭畢敬的答道:「稟告少將軍,已經到了弘農王府外了,爭吵的是徐虎將軍和知訓公子。」
「什麼?他們兩人怎麼吵起來了?」徐知訓聞言微微一愣,旋即起身下乘輿來,只見不遠處的王府門前有兩人正掙得不可開交,其中一人額頭上包了一圈白布,正是早上被徐溫打破了頭得徐知訓,遠遠看去應該是徐知訓想要進府而被徐虎攔住不讓,於是兩人便爭吵起來。
徐知誥趕緊上前,離得還有四五步遠,便聽到徐知訓高亢的聲音:「你這廝不過是我們徐家的一條狗,如今居然仗了外人的勢,對自家主人狂吠,當真是可惡之極!」
徐虎聽到徐知訓辱罵自己是狗,一張黑臉頓時漲得通紅,顯然怒到了極點,但他還是強自忍下,拱手行禮道:「大公子請慎言,末將乃是受了軍令,看守大王與太夫人,不讓閒人驚擾!此事干係重大,都指揮使三令五申,沒有他的命令,除了嚴書記和知誥公子以外,誰也不能進府,有得罪之處,還望見諒!」
徐知誥聞言眉頭一跳,徐知訓方才口中的「外人」自然說的不是別人,就是身為徐溫義子的自己,他正想著如何上前勸解才能不傷了二人顏面,便聽到徐知訓怒罵道:「呸!知誥公子?他不過是不知道哪裡來的一個野種,也配稱公子,徐虎你到底是我父親的人還是徐知誥那廝的人?」
第110章 詭計(一)
徐知訓面朝大門,卻是背對著剛剛走出乘輿的徐知誥,與他爭吵的徐虎卻看清了來人面貌,顧不得與徐知訓再爭吵下去,上前叉手行禮道:「見過知誥公子,大公子要進王府參見太夫人、弘農王,依照末將先前得到的軍令,除都指揮使、嚴書記還有您三人以外,其他人都不得面見太夫人和弘農王,如何處置,還請知誥公子示下。」
徐知訓回過頭來,看到方才自己口中的「狗雜種」便在身後,顯然已經聽到了自己剛才的辱罵之詞,臉上頓時又紅又白,冷哼了一聲,偏過頭去。徐知誥卻只裝作未曾聽見,拱了拱手笑道:「大兄今日要見太夫人和大王,卻不知有何事情?」
「某家也是淮南將佐,見見太夫人和大王,請個安,問聲好也是份內之事,還要什麼事情嗎?」徐知訓的話語頗有些言不由衷,但卻強項硬頂著,不說實情。
徐知誥笑了笑,道:「大兄說的是,正好小弟正要去探望太夫人和大王,不如我們兄弟倆便一同去吧!」說著便伸手抓住徐知訓的胳膊,要一同進府。
徐知訓方才看到徐知誥來了,就知道自己所謀之事今日是不成了,本是想臨時胡謅幾句搪塞過去便是了,卻沒想到徐知誥當真要一把抓住自己一同進府。徐知訓趕忙掙開臂膀,轉身離去,一邊走還一邊喊道:「某家現在又改主意了,明天,不後天再去拜見大王和太夫人,那時候你徐虎可不能再攔著我了!」
「也好!知誥拜送兄長了!」徐知誥對著徐知訓微微一躬,待到他直起身來,徐虎上前低聲道:「大郎這廝行跡蹊蹺的很,其間必有所圖,知誥你不可不防!」
「某家理會得!」徐知誥點了點頭,他轉過身來,方才臉上的微笑已經消失了,低聲道:「義父身子還沒大好,這些小事便莫要勞煩他了,眼下廣陵城中四處都是敵人,咱們內部可千萬不能出問題,你且將這王府看管好了,咱們以靜制動便是。」
「是!」徐虎點了點頭,徐知誥又叮囑了兩句便進府去了。
徐知訓離開王府,騎在馬上卻是越想越氣。方才徐知誥雖然持禮甚恭,但他又不是傻子,豈會不知道表面下的輕蔑之意。一想到自己這個嫡長子在大庭廣眾之下卻被一個義子如此輕蔑相待,他就越發鬱怒如狂。
「駕!」徐知訓猛然一鞭子抽在坐騎屁股上,那坐騎吃痛,猛的飛奔而去,徐知訓身旁的護衛正要趕上去,卻聽到徐知訓厲喝道:「不許跟上來,否則就莫怪某家的刀了!」那幾名護衛聞言,腳步立刻慢了下來,這個主子喜怒無常,發火的時候一刀砍下來也是尋常事,還是莫觸霉頭的好。
徐知訓驅策胯下坐騎一路狂奔,待到他心中氣惱發洩的差不多了,馬兒放慢腳步,才發現自己已經到了城西的一個偏僻所在,古時中國城市往往面積頗大,便是城牆以內也往往會有大片的野地,徐知訓此時所在的這塊地方道路兩旁便長滿了灌木雜草,茂盛處足有一人多高。徐知訓調轉馬頭正準備回府,卻看到來時路旁草木搖動,跳出四五個人來,都手持刀矛,神色兇惡的向自己這邊逼過來,顯然不懷好意。
徐知訓也不是傻瓜,立即拔刀前指來人喝道:「爾等是什麼人,吾乃淮南親軍都押衙徐知訓,快快讓開道路,否則小心某家刀下無情!」
來人卻不讓開,為首的冷笑一聲:「某家自然知道你是誰,告你個乖,今日便要砍下你的腦袋,去祭奠主上的英靈。」說罷那人便擺了擺手,身後的同伴便散開來,隱然間已是一個扇形,包裹過來。
徐知訓到此時已經明白已經碰到了對頭,心中不禁暗自後悔方才自己不應該丟下親衛獨自亂跑,不過他好歹也是見過陣仗的,心知此時只有硬衝破包圍,否則若被這四五個顯然頗有默契的傢伙包圍起來,自己只有死路一條。想到這裡,他大喝一聲,用刀在馬屁股上猛的刺了一下,馬匹吃痛,便朝那匪首撞了過去。那匪首見徐知訓來勢兇猛,趕緊跳開,卻立足未穩,被徐知訓一刀劈在頭上,腦袋被劈開半邊去了,立刻倒地身亡,周圍其餘幾人見來人如此兇猛,下意識的讓開道路,徐知訓乘機衝了過去,連連打馬,頓時扯開了距離,眼看追不上來了。徐知訓正慶幸自己逃出生天,胯下馬兒突然一聲長嘶,便翻倒在地,他還不知道是什麼回事,便從馬背上雲裡霧裡的跌了出去,跌了個七葷八素。
徐知訓趕緊翻過身來,只覺得全身上下無處不痛,也不知道傷勢如何,便聽得一聲大喝,一旁的草叢中跳出一條漢子,手中提了一根木棍便當頭打了過來,他趕緊下意識的頭一偏,便被打在左肩上,只聽得卡嚓一聲響,徐知訓便覺得半邊身子一陣劇痛,眼見得那漢子提棍起來要再打,徐知訓趕緊抓起佩刀橫掃,正好砍在那漢子得小腿上,那漢子一聲慘叫,便單膝跪在地上,徐知訓趕緊拔刀直刺,將對手當胸刺了個對穿。那漢子掙扎了兩下,終於倒地氣絕身亡。
徐知訓看到對手身亡,這才鬆了口氣,才發現自己左臂已經動彈不得,肩膀也腫脹起來,應該是骨折了,他勉力站起身來,去看戰馬的情形,才看到不遠處的地上橫亙著一根繩索,顯然這根絆馬索便是自己坐騎突然跌倒的原因。這時,遠處傳來一陣罵聲,徐知訓抬頭望去,卻是先前伏擊自己那夥人追殺過來了,看來這使棍漢子與那批人是一夥的,一撥人圍攻,而他便在來時路上設伏襲擊。徐知訓趕緊去牽自己的坐騎,卻不由得叫苦不迭,原來那馬兒方纔那一跌已經摔斷了前足,莫說載自己逃走,便是重新站起身也是不行的了。徐知訓無奈,只得轉身逃去,可他左肩受了重傷,手臂無法擺動,逃跑起來動作極為不協調,不過跑了百餘步便被追了上來,包圍了起來。徐知訓提刀相抗,眼見得強弱懸殊,就要喪命當場。
正當此時,突然嗖的一聲,包圍徐知訓的一名持刀匪徒仰頭便倒,卻是咽喉中了一箭。場中人頓時大驚,徐知訓正驚疑間,卻聽到遠處傳來一陣呼喊聲,轉身一看五六十步外一群人正往這邊趕過來,依稀正是城內駐軍的服色。那幾名匪徒見狀,對視了一眼,便紛紛轉身逃走,徐知訓死裡逃生,才覺得渾身上下無處不疼,便一屁股坐了下來,不一會兒那隊兵卒便趕了過來,果然是新近募集的新軍,為首那人滿臉虯髯,右頰有一條寸許長的刀疤,手中提了一張彎弓,想來方纔那箭便是他射的。那疤臉漢子看見徐知訓服色,知道是一名高級軍官,斂衽行禮道:「吾等行動遲緩,郎君受驚了,還望恕罪!」
「罷了!」徐知訓喘息了兩口,才覺得好了些,這時十幾名追擊的兵卒回來了,方才伏擊徐知訓的匪徒除了一人逃脫了以外,都被斬殺生擒回來,徐知訓看了看這隊軍士行止間頗有法度,倒是不太像剛剛訓練完的新兵,心中不由得一動,暗想:「徐知誥之所以能得父親信重,不過是仗著自己從京口借了一千兵,回來後又練兵成功,說到底還是手中有人。我若想成事,只靠自己一人是決計不成的,這疤臉漢子倒是射術不錯,手下士卒也練得不錯,若能拉攏過來,倒是一個好助力。」想到這裡,徐知訓便擠出一絲笑容,從腰間取出一面魚形銅牌來,道:「某家便是淮南親軍都押衙徐知訓,爾等是什麼人!」
眾人聽到這裡,立即跪了一地,為首的那疤臉漢子沉聲稟告道:「小人是親軍右衙第三指揮丙都都頭薛捨兒,接應來遲,請將軍治罪!」
「都起來吧!」徐知訓上前扶起薛捨兒,笑道:「我方才遇險,若無你們相救,便是性命不保,你們有功無罪,我要重重賞你們!」說罷他拿起薛捨兒的那張弓,伸指撥弄了兩下緊繃的弓弦,笑道:「好弓,幾石的?方纔那箭可是你射的?」
「一石五斗的,方纔那箭正是小人所射,仰仗將軍洪福,幸而中的。」那薛捨兒臉上卻是無喜無怒,只是低頭答話,拘謹之極。
「那是你射的准,和我有什麼關係!」徐知訓一邊笑著回答,一邊讓其餘士卒起身,他此次倒是著實裝出一副禮賢下士的模樣,不時拍打一下士卒的肩膀,讓這些第一次見到如此高級軍官的新兵著實開了一番眼界。這時那薛捨兒沉聲道:「將軍,您肩上有傷,要趕快醫治,這裡一時間也找不到馬匹乘輿,不如便先做個擔架供您乘坐吧!」
第111章 詭計(二)
徐知訓一門心思的想著招攬人心,經那薛捨兒一提醒,想起自己左肩的傷勢,才覺得劇痛難忍。那薛捨兒喝令了兩聲,幾個手下便趕往兩旁的草叢中割取了些籐蔓,紮在數根長槍上,便成了一個簡易的擔架,徐知訓躺在上面,兩名軍士便將其抬了與那幾名被俘的匪徒一同送至府上。府上管事地看到如此情景趕緊招來大夫察看,原來是斷了一根鎖骨,趕緊上好夾板敷藥包紮,又開了些寧神鎮痛的藥物,待到收拾完畢,已經是晚飯時分。徐知訓正喝著苦澀的藥湯,審訊匪徒的府中親隨已經報了上來,原來那幾個刺客都是昔日淮南軍大將朱延壽的門客,那朱延壽當年為楊行密所誘殺,獻計的便是徐溫,朱延壽死後,這些門客因為有不少人參與主人謀反之事,只得流離失所,這天看到徐知訓單獨外出,知道此人乃是徐溫的嫡子,便暗自跟蹤設伏,想要將其殺死洩憤,卻沒想到正好撞到薛捨兒一行人,功敗垂成。
徐知訓心不在焉的聽罷了匯報,說實話,他對於刺客的身份倒不是太在意,畢竟徐溫這些年來在淮南的權力核心浮沉翻滾,手頭上的血債著實不少,有人來要他的性命,實在是再過正常不過的事情。那親隨將事情原委敘說清楚後,便請示道:「經由拷問,這幾個傢伙除了兩個住在城西善德坊的同伴以外,便再無其他相識的人了,請郎君指示當如何處置?」
「罷了,當時已經跑了一個,現在再過去肯定已經跑光了,他們這次動手應該也只是臨時起意,應該沒啥過硬的後台。你且讓那幾個傢伙把漏網那幾人的容貌特徵說出,記下後送到衙門裡通緝捉拿便是!」
「是,小人立即去辦,那這幾個傢伙呢,要一同送到衙門去嗎?」
「不用那麼麻煩了,就在後院馬廄裡挖個坑活埋了!」徐知訓懶洋洋地靠在錦榻上,一副兩眼睜不開的樣子,看來那藥湯的效果已經發作了。那親隨見狀,正要小心的退出屋外,剛到了門口,身後卻傳來徐知訓的問話:「送我回來那個薛都頭呢?」
那親隨一愣,旋即答道:「那薛都頭已經走了,不過在下已經留下了他的姓名和住處,郎君要知道嗎?」
「走了?」徐知訓的眉頭皺了皺,可是一陣陣睏倦的感覺衝擊著他的神經,他閉上眼睛,倒頭睡了下去,那親隨見狀,才小心的帶上房門離去了。
廣陵善德坊,胡記粥餅店,一眾兵卒或站或坐,將餅店裡狹窄的空間塞得滿滿當當,就連店外的空地裡蹲著十幾條漢子,稀里嘩啦的喝粥,店裡滿是硝制不好皮革的那股子臭味,倒好像是皮革店一般,其他的客人遠遠地看到店裡情形掉頭便走,讓店主人心痛不已,卻又不敢驅趕這些大爺。
薛捨兒坐在當中的那張桌子上,大口地喝著粥湯,身旁侍立著七八條漢子,各自按刀而立,十分警惕的模樣,這位聞名廣陵的惡少頭目,東城薛大,雖然已經披上兩襠鎧,成了一個小小都頭,可在這粥鋪之中,彷彿又恢復了過去一呼百諾,橫行街頭的惡霸模樣。
薛捨兒吃完了碗中粥湯,對那店舖主人點了點頭,那店主人趕緊小步跑了過來,唱了個肥諾,擠出一副笑臉道:「薛家郎君,這粥可還入得口,可要再來一碗?」
「味道不錯!夠了!」薛捨兒點了點頭,做了個手勢,身後侍立的一人便呈了一隻錢袋來,他接過錢袋,從中抓了一把,也不數便放在桌上,卻是一大把青閃閃的開元通寶,粗粗一數足有近百枚。薛捨爾點了點桌上的銅錢,道:「這些是兄弟們的粥錢!」
那店主人卻不取錢,將腦袋搖得如撥浪鼓一般:「郎君來我店中是咱家的面子,豈敢再收錢,再說這粥一碗不過半個銅子,這些也太多了。」
薛捨兒卻笑道:「你且收下,俺也知道咱們兄弟來你粥鋪對生意影響甚大,這些餘下錢便是補償你的,你這粥鋪又不是什麼大買賣,當日吃當日做的,莫要推辭了!」
那店主人聽薛捨兒這般說,不由得又驚又喜,卻還是不敢去拿錢,一旁的隨從只得將那錢塞入他懷中方才作罷。薛捨兒吃罷了粥,便在店中行走,不時和吃粥的部屬說笑兩句,原來他這都中士卒多半是廣陵惡少,對他自然熟絡的很。薛捨兒在店中轉了兩圈,待要回到座位上,卻有一個十七八歲的黑臉少年走到他面前,問道:「方纔有件事情俺不明白,還望薛大哥開解一番。」
薛捨兒打量了一下來人形容,笑道:「這不是通義坊的扈三郎嗎?自家兄弟有什麼話不能說的!」這薛捨兒能做到今日境地,卻是有一樁本事常人不及的,他與人一面便能熟記在心,便是數年不見,在數百人中也能記起來,這扈三雖然與他只是見過一面,但稍一回憶便記起來了。
扈三被薛捨兒這一叫,頓時覺得渾身上下通體舒泰,整個人彷彿都要飛起來了,他強壓下心中的激動,沉聲道:「方纔咱們搭救那徐大公子的時候,看那大公子對大哥十分看重,頗有收攬之意,為何大哥卻將其送回府上便立刻離去?為何不等到大公子醒來,定然有重賞。」
扈三的話語雖然有點唐突,但正好中了周圍不少人的心意,這些兵卒從軍前多半都是廣陵惡少和商人,這些人和淳樸的農民不同,十分精於察言觀色,心思也靈活的多,先前徐知訓稍一露出招攬薛捨兒的苗頭,這些人便看出來了,只是礙於薛捨兒態度未明,他們也不敢出言觸動了。正好扈三開口了,眾人的目光便一下子集中到了薛捨兒的臉上。
薛捨兒打了個哈哈,目光掃過店中,只見手下個個眼中滿是期待的目光,顯然他們對徐知訓的招攬已經動了心,只是礙於自己不好開口罷了,若不將此事厲害分剖清楚,只怕日後還有麻煩。想到這裡,薛捨兒便咳嗽了一聲,沉聲道:「店主人,你且到店外去替某家把把門,莫要讓閒人進來了!」
那店主人靈醒的很,立刻明白薛捨兒有機密事情要說,不欲自己這個外人聽到,趕緊應了一聲,走了出去。薛捨兒看到此時店中只有自家兄弟,便放心說道:「某家豈不知道那廝要招攬咱們,只是扈三你知道大公子的身份嗎?」
「小弟曾有耳聞,那廝是淮南親軍左右廂都指揮使徐溫的嫡長子,姓徐名知訓,不知說的可對。」扈三能夠和自己昔日心目中的偶像交談,說話時字斟句琢,唯恐有什麼差池,惹得對方小視了。
「嗯,不錯,正是此人,那你也應該風聞過此人平日裡的作為吧。」
「這個小弟也有聽過些,這廝過去倒是不太高明!聽說前段時間他連朱相公的小妾都——」說到這裡,扈三趕緊閉住了嘴,他突然想到這裡耳目眾多,自己在背後說那大人物的不是,若是傳出去只怕會惹來殺身之禍,不禁對自己方纔的多嘴而後悔。
「嗯,不錯,當年徐溫讓這廝向朱相公學習兵法,朱相公對他傾囊相授,算是對他有大恩,可朱相公兵敗之後被迫投降了鎮海軍,這廝不但不替自己師傅開解,反而卻將自己師傅的妾室據為己有,可見此人天性涼薄之極。」薛捨兒說到這裡,臉上已經滿是鄙夷之色。
「薛大哥說的不錯,那廝行徑簡直是禽獸不如,我們豈能受他的髒錢!」旁人聽到這裡,紛紛應和贊同。這些惡少雖然平日裡也多有不法行徑,但在他們之中並非沒有道德觀念,恰恰相反,在這些人的群體中的道德觀念反而更加強烈,只不過他們之中的道德觀念和世上公認的道德觀念有些微妙的差異,徐知訓的行為觸犯了他們的戒律,自然激起了強烈的反應。
薛捨兒雙手下壓,示意眾人噤聲,待到眾人聲音小了,便繼續說了下去:「我不拿他的恩賞,倒不是為了這個,畢竟他那些都是不義之財,我輩取之無傷。只是你們想想,這等人天性如此涼薄,若非馬上有用人之處,又豈會對我們這些微末之人表現出延攬之意,啖我等以重利?他父親手掌廣陵軍政大權,他卻要私下招攬我們,其危險可想而知,只怕便是九死一生。如果我等受他厚利而臨事退縮,以此人性格必定恨我等入骨,不如乘其尚未開口便先離去,才是明智之舉。」
扈三聽了薛捨兒這一席話下來,不由得又驚又佩,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看來是一個如此好的機會,經由對方一番分析,卻是如此危險,暗想這薛捨兒能夠成為廣陵有名的遊俠,聲名遠播淮南,果然並非幸致,想到這裡,扈三斂衽下拜道:「薛大哥果然高明,說來奇怪,某家脖子上是一顆腦袋,大哥脖子上也是一顆腦袋,可為啥裡面的東西卻是天差地別呀?」
第112章 詭計(三)
扈三聽了薛捨兒這一席話下來,不由得又驚又佩,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看來是一個如此好的機會,經由對方一番分析,卻是如此危險,暗想這薛捨兒能夠成為廣陵有名的遊俠,聲名遠播淮南,果然並非幸致,想到這裡,扈三斂衽下拜道:「薛大哥果然高明,說來奇怪,某家脖子上是一顆腦袋,大哥脖子上也是一顆腦袋,可為啥裡面的東西卻是天差地別呀?」
眾人聞言哄笑起來,此時他們聽頭領解說明白,也就定了心意,去了心中疑慮,用罷了粥食便一同回營去了。薛捨兒交接了符信,便回到自己房中洗涮,準備休息,便聽見外間傳來一陣敲門聲,他轉身開門一看,卻是自家校尉,身後跟了個青袍漢子,卻是自己不認識的。薛捨兒趕緊對校尉唱了個肥諾,那校尉應了一聲,回身指了指那青袍漢子道:「薛都頭,這位是徐知訓公子的伴當,說奉了公子之命,來找你有事。」
薛捨兒聞言一愣,他倒沒想到徐知訓的人這麼快便追過來,不由得心中一驚,暗想「禮下於人,必有所求。」看來此番事定然小不了。他一時間也想不出如何推諉,只得強笑著拱手行禮道:「這位先生,知訓公子能有何事竟然找到小人,莫不是搞錯了!」
「錯不了,今日是不是你在城西荒野救了公子性命,在下這次來便是奉了公子之命的!」那青袍漢子對側面拱了拱手,笑道:「都頭便隨在下同去吧!」說著便做了個延請的手勢。
薛捨兒見推諉不得,只得回身取了件罩袍穿在身上,向校尉告了聲假,便隨那青袍漢子而去,一路上他用言語勾搭了幾句,想要弄些內情出來,可那伴當卻只是打著哈哈,要緊的戲肉卻是一句不說,薛捨兒心中焦慮,表面上卻還只能裝出一副平靜模樣。
二人到了徐知訓府邸,那伴當便領著薛捨兒進府,只見一路上樓台重重,遊廊上扶柳垂鶯,俏婢俊僕,一重重的竟似沒有盡頭,端的是侯門深似海,饒是薛捨兒原先家中資財也頗為饒富,但看這富貴人家氣象,還是不由得不咋舌稱訝。
那伴當眼角也瞅出了薛捨兒心中所思,他本是徐溫為親子所特別挑選的,辦事自然是極精明的。他出發前揣摩主上的心思是要招攬薛捨兒,便故意帶薛捨兒在府中轉了半圈,讓他看看公侯之家的用度,震懾其心,那時再招攬便事半功倍了。此時他看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便在引薛捨兒拐了一個彎,再行了數十步便到了一處精舍外間,笑著伸手延請道:「薛都頭請進,公子便在屋中相侯。」
薛捨兒看了看那精舍,只見這房間便在水旁,兩旁種了數株柳樹,柳蔭如雲,遮掩著朱紅色的屋簷,頗有一副清幽之意,雖然窗戶大開,但柳枝吹拂,遮掩了打扮,他目力雖好,也看不清裡面有什麼佈置,只聽見裡面傳來一陣清幽的笛聲。薛捨爾咬了咬牙,拉了拉罩袍下擺,對那伴當拱了拱手,便昂首進門,那伴當卻不進門,只在門外守候。
薛捨兒進得門來,只見錦榻上躺著一人,輕袍緩帶,右肩打著白色的繃帶,正是徐知訓,一旁坐著一名美貌女子,身穿緋袍,長髮委地,正橫持一柄玉笛吹奏,看來剛才在屋外聽到的笛聲便是她吹奏的。薛捨兒鼻觀眼,眼觀心,便好似未曾看見那美貌女子一般,斂衽下拜道:「小人薛捨兒拜見公子!」
「壯士請起!」徐知訓做了個手勢,那吹笛女子便放下玉笛,走到徐知訓側後侍候。徐知訓打量了一會聽命起身的薛捨兒,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道:「薛都頭是某家的救命恩人,今日也是私會,便不理會那上下之分了。」他指了指薛捨兒身旁的胡床,笑道:「都頭便坐下說話吧!」
薛捨兒眉頭微微一皺,也不推辭,唱了個肥諾道:「既然如此,小人便逾越了!」便昂然坐下,他心中早已打定了主意:「既來之則安之,穩坐釣魚台,且看對方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徐知訓待薛捨兒坐定了,笑道:「今日某家料理傷勢之後,卻聽說都頭已經走了,莫不是下人慢待了,若是如此,倒要好生懲治一番。」
徐知訓話音剛落,那站在他身後的緋衣美人臉上便現出一絲懇求的神色,彷彿是要懇求薛捨兒莫要說壞話一般,薛捨兒看在眼裡,便沉聲答道:「並非府中下人慢待了,只是軍中法度森嚴,到時點名不到,便是要吃軍棍的,是以才不告而別,還望公子恕罪。」
徐知訓聞言笑道:「原來如此,其實這倒也無妨,某家遣人去軍中知會一聲,又有何人敢來難為你。」說到這裡,徐知訓道:「雲娘,且為薛都頭斟酒。」他話音剛落,身後侍立的那女子便斟滿了一杯酒,正要上前,卻被徐知訓打斷道:「且用某家的杯子。」
那雲娘聞言趕緊換了酒杯,走到薛捨兒面前,屈膝跪下,雙手將那酒杯舉過頭頂,曼聲道:「妾身請都頭滿飲此杯。」
薛捨兒趕緊伸手去接酒杯,卻只見那雲娘雙手白皙如玉,托著那羊脂白玉酒杯,竟然如同一體一般,分不清何處是玉何處是手,饒是薛捨兒從軍前也是見慣風流陣仗的,也不禁一愣,接酒杯的雙手竟然碰到了那雲娘的手,只覺得指尖一膩,便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一時間竟然失了神,忘了飲酒。
雲娘看著薛捨兒並不飲酒,臉上先是一紅,旋即好似想起了什麼可怕的事情一般,臉色突然變得慘白了起來,催促道:「雲娘請都頭滿飲此杯。」聲音中竟然帶了一絲顫抖,好似在害怕什麼一般。
薛捨兒這才回過神來,趕緊將那杯中酒一飲而盡,只覺得酒味清冽醇厚,端的是好酒,他本是好飲之人,不禁下意思地吸了一口氣,回味起來。
薛捨兒的舉動被徐知訓看在眼裡,臉上露出一絲得意的神色,旋即笑道:「好,某家受了金創,不得飲酒。今日只能讓薛都頭獨飲了,雲娘,快給都頭再斟滿!」
那雲娘趕緊替薛捨兒斟滿酒杯,此時兩人相距不過尺許,薛捨兒突然注意到對方垂落的衣袖在輕微的顫抖,臉上也有這掩飾不住的驚惶,倒好似在恐懼什麼似的,薛捨兒不由得暗想莫不是自己臉上的傷疤嚇壞了這位美人,心中倒是頗有點歉然之意,又將杯中酒飲盡了。徐知訓見薛捨兒如此,便又讓雲娘斟酒,如是者再三,薛捨兒放下酒杯,攔著倒酒的雲娘,拱手對徐知訓道:「公子,這酒厚的很,小人量盡如此了,若要再飲,只怕就要失儀了。今日之事,本就是小人應盡之責,公子如此相待,已嫌太厚了,小人惶恐的很。」
徐知訓笑道:「今日場中並無外人,某家不怪你,又有甚失儀的?你且放寬心盡飲便是。某家看你面善,便是指揮使、州刺史也是做的,何況這幾杯酒呢?」
薛捨兒酒入空腹,本已有些微醺,但徐知訓話入耳,不由得額頭上透出一層薄薄的汗珠,驚醒了過來,暗想道:「這徐知訓雖為徐溫嫡長子,但聽聞此人行事荒唐,並不為徐溫喜愛,這新軍權柄卻在養子徐知誥手中。此人便是看重了自己,許下財貨重賞倒也罷了,可指揮使、州刺史這等高官他自己都沒做到,如何能許了我,更不要說城外蜀崗已為鎮海軍所據,廣陵城已經是朝不保夕,難道說他招攬我就是要行那不測之事。」想到這裡,薛捨兒心中越發煩亂,手中拿著酒杯半懸在空中,竟然忘了飲用。
薛捨兒正想著心事,卻聽到有人低語道:「都頭,都頭,且請滿飲此杯!」一看卻是那雲娘,只見對方雙目淚光蕩漾,白玉般的雙頰上滿是淚珠,目光中滿是求懇之意,竟似恐懼到了極點。薛捨兒心中不由得一動,將杯中酒飲盡了,沉聲道:「小人這等卑微漢子,公子如此厚待,當真是粉身難報!」
徐知訓矜持地笑了笑,道:「薛都頭,某家看你投緣,想要抬舉你,去做一樁事,卻不知你願意與否?」
薛捨兒聽到這裡,知道戲肉就要出來了,趕緊將手中玉杯放到一旁,拱手道:「公子但有吩咐,小人便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他心知自己進了這屋子便是上了賊船,若是稍有猶豫,便有殺身之禍,只有先搪塞過去,才是活命之路。
徐知訓點了點頭,做了個手勢,那雲娘便退了出去,此時屋中只有徐、薛二人,徐知訓並沒有立即說話,臉上神色逐漸變得激憤起來:「薛都頭,你可知道某家的身份?」
薛捨兒一愣,卻不知道對方此話的用意,只得小心答道:「公子乃是徐溫徐將軍的嫡子。」
「不錯!」徐知訓冷聲道:「我家大人為淮南親軍左右衙都指揮使,因主上年幼,處置廣陵軍政。米志誠之亂時,大人受傷,無法處置,這軍政之事便該由我這嫡長子暫替,想不到徐知誥這外姓人卻不知用了什麼手段,騙取了阿耶的歡心,將這軍政之權盡數斂在手中,卻不讓我這個嫡長子不能插手,你說這可惡不可惡?」
第113章 詭計(四)
「這個?」聽到徐知訓的這番話,薛捨兒不禁沉吟了起來,此時他已經猜出了對方的七八分心意,只怕徐知訓要利用自己來與徐知誥爭奪軍政大權,可眼下廣陵已經在鎮海軍的包圍之中,朝不保夕,此人在這個節骨眼上還一門心思爭權奪利,莫非是失心瘋了?
徐知訓看到薛捨兒並沒有立即表態,臉上露出了一絲不耐之色,厲聲喝道「薛都頭,你怎麼不說話呀?」
薛捨兒也不是初出道的稚兒,立即聽出了對方話語中的怒氣,趕忙沉聲回答道:「大公子所言甚是,既然徐都指揮使傷重無法處置,這淮南軍政之權自然是大公子的。」
看到薛捨兒表態贊同,徐知訓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神色。方才對方的猶豫被他理解為驚訝的表現,畢竟一個底層軍官一下子得知這個高層的機密驚訝的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也是很正常的表現。為了不讓對方以為自己是貪圖權勢,徐知訓裝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並非某家貪圖這點權勢,只是徐知誥那廝並非家父親子,俗話說『名不正則言不順!』如今形勢危急,我這個嫡長子不挑起擔子來還能指望不成。待到家父身體大好了,自當將這軍政之事交還,如何處置自由家父處置。」
徐知訓這話說的極為言不由衷,薛捨兒聽了不由得腹誹道:徐知誥不管是否貪圖權勢,可的確日夜都在軍中打滾,這點眾軍士都是看見的。可你卻整日裡在家中摟著從朱瑾家中抄沒來的美女淫樂,天下間豈有這般挑擔子的?只怕你今天得了這廣陵城,明天鎮海軍便打進城來了,得多傻的傢伙才會將身家性命寄托在你身上。薛捨兒想到這裡,心底已經打定了主意,自己糊弄眼前這人一過了關,便有多遠跑多遠,不再沾這趟渾水,想到這裡,他便用最誠摯的口氣道:「大公子居功而不自傲,小人佩服之極。」
「嗯,你且好生做,本公子絕無虛言,指揮使,刺史都是指掌間事了!」聽了薛捨兒的恭維,徐知訓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他指了指站在薛捨兒身旁的雲娘,道:「這女子便賞給你吧!這幾日你便住在我府中,聽侯某家差遣,莫要到處亂走。」
薛捨兒本準備一離開徐知訓府門便溜之大吉,免得摻和到這等高層的鬥爭,卻沒想到徐知訓將其強留在府中,還將賜給了自己一個千嬌百媚的美人兒,一時間不由得心亂如麻,站在那裡呆住了,坐在上首的徐知訓見狀,雙眉微微一挑,笑道:「哦?莫非你不滿意這女子,也罷——!」
徐知訓說到這裡,那雲娘卻好似聽到什麼極為恐怖的事情一般,猛的跪伏了下去,薛捨兒見狀,心中不由得一動,趕緊截口道:「不敢,小人只是有些喜呆了,一時間忘了禮儀,還望公子恕罪!」
徐知訓滿意地點了點頭,薛捨兒的回答很符合他的口味:「哦!如此就好,那你便先退下吧,外間自然有人給你安排休息之處。」
薛捨兒見狀,只得對徐知訓躬身行禮謝恩,便同那雲娘一同退下,到了門外,自有先前引領他來的伴當帶他去了一處偏院歇息,當安置停當後,那伴當便離去了,屋中只留下薛捨兒與雲娘二人,薛捨兒坐在矮榻上思量將來當如何應對,雲娘則站在一旁鼻觀眼,眼觀心,一時間屋中無語,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薛捨兒突然聽到一聲響,從沉思中驚醒了過來,抬頭問道:「什麼聲音?」卻看到雲娘正從地上爬起身來,雙目紅腫,一副疲憊之極的模樣。
薛捨兒這才反應過來方才自己聽到的聲音是雲娘跌倒在地的聲音,趕緊起身上前攙扶,那雲娘被薛捨兒握住右手,本能的一縮,但立刻又停住,任憑對方抓住自己的手掌,只是本來頸部本來瑩白如玉的肌膚突然透出一層暈紅色,艷美絕倫。薛捨兒將雲娘纖手握在手中,只覺得指尖所觸處清涼柔膩,便好似羊脂白玉一般,說不出的舒服,饒是他鋼鐵般的漢子,心中也不由得一蕩,暗讚道:「好一個美婦人,果然我見猶憐。」
此時外間傳來一聲雄雞打鳴之聲,薛捨兒不由得一愣,放開雲娘的玉手,走到窗旁推開一看,卻只見玉鉤西斜,天邊已經現出一片魚肚白色,已是五更時分,不由得驚訝萬分,原來自己坐在榻上冥思苦想,不覺時間流逝,居然不知不覺間過了一夜。薛捨兒突然想起方才跌倒的雲娘,難道她便這般在一旁侍立了一夜,也未曾休息?想到這裡,薛捨兒心頭生出一股憐惜之意,轉身柔聲道:「你叫雲娘吧,昨夜你為何不去歇息,卻在一旁站著苦熬?」
雲娘輕聲答道:「郎君未曾更衣,豈有妾身先去休息的道理,自當在一旁伺候,侍候郎君安寢了才作罷!」說到這裡,雲娘也意識到了自己話語中的曖昧之意,不由得低頭含羞,兩腮緋紅,端的是無雙佳人,饒是薛捨兒此時滿腹心事,也不由得在心中喝了一聲彩,口中語氣更是柔和了三分:「罷了,某家這般粗魯漢子,筋骨打熬的好,一夜不眠也算不得什麼,豈是你這等嬌弱女子能比的,下次碰到這等情況,便先去歇息便是了。」
雲娘聽了薛捨兒的話語,抬頭看了對方一眼,目光中滿是感激之意,斂衽福了一下道:「郎君莫這般說,雲娘這條性命乃是郎君所救,此身已是郎君所有,莫說是一夜不眠,便是再多事也是雲娘份內之事。」
「性命?所救?」薛捨兒眉頭皺了皺:「這是什麼意思?你在公子府上錦衣玉食,如何會有性命之憂?倒是今後和某家這粗魯漢子,倒是要虧待了。」
雲娘聽了薛捨兒的話語,臉上滿是淒然之色:「錦衣玉食?妾身不過是那池中的錦鯉,籠中的鳥雀一般!若非郎君搭救,早晚也是個死字!」她見薛捨兒臉上滿是不解之色,便輕聲解釋道:原來這雲娘本是朱瑾府中的姬人,美貌出眾又精於笛藝,深為朱瑾寵愛。朱瑾兵敗歸降呂方之後,徐知訓便將府中姬人盡數掠入自己府中,這雲娘自然也不例外,本來這等姬妾美人便如同浮萍一般,隨波逐流,也是亂世之中的尋常事,可那徐知訓性情暴虐,稍有不如意者,便或打或殺,毫無憐惜之意,朱瑾府中姬人被掠入徐知訓府中之後,短短數月功夫,便有六七人喪了性命,受到鞭撻懲罰之人更多。如此這般一來,雲娘這等劫餘之人更是戰戰兢兢,唯恐自己哪天一不小心觸怒了這喜怒無常的主子,莫名其妙的丟了性命,是以當日在那精舍中時,無論是薛捨兒飲酒稍慢或者沒有馬上謝恩,雲娘都是驚懼萬分,生怕徐知訓哪根神經突然搭錯了,自己遭遇池魚之殃。說道最後,雲娘低聲道:「此番妾身能托庇於郎君宇下,實在是意外之喜,還望郎君憐惜奴家蒲柳之姿,使之得以自處。」說到這裡,雲娘俯身下拜,伏地痛哭了起來。
聽到這裡,薛捨兒這才恍然大悟,回想起在精舍時雲娘那些點點滴滴的奇怪表現,心中不覺得滿是憐愛之意,上前扶起雲娘,沉聲道:「莫要哭了,某家卻不知道你是如此的苦命人,若你不嫌粗魯,某家自然不會嫌棄你。」
雲娘聽到薛捨兒渾厚的聲音,不由得抬起頭來看著眼前這個男人,黝黑的臉龐上,虯髯虎目,右頰的傷疤不但沒有讓人覺得醜陋,反倒給這張臉帶來了三分威煞之氣。雲娘只覺得臉上一陣燥熱,下意識的一頭埋入對方的胸膛,胸中滿是安適之意。
兩人正在屋中相擁而立,外間突然傳來兩聲敲門聲,接著便有人聲道:「薛都頭可起來了,某是送朝食的!」雲娘好似被人用皮鞭抽了一下,從薛捨兒的懷中彈了出來,到了外間,低頭整理自己的衣衫,好一會兒工夫,她脖子上的紅色才褪去了。雲娘這才小心的打開門,接過僕人送來的飯食,拿進屋來。
雲娘正一樣樣的將飯食小菜擺上矮几,而薛捨兒則在端坐在矮榻上,靜靜地看著雲娘在面前佈置著碗筷,雖然此時屋中並無說話聲,只有碗筷和矮几清脆的碰撞聲,但二人之間還是充滿了一種溫馨的氣氛,無論是誰都不願意用話語打破這種溫馨的默契,薛捨兒突然覺得呆在這個危機四伏的府邸裡也不是那麼不可接受的事情了。
「請郎君用膳!」雲娘擺放好了碗筷,便對薛捨兒斂衽福了一福,便站到一旁靜候。薛捨兒看了雲娘一眼,將手中的筷子一折兩斷,拿了其中兩根斷筷子遞給雲娘,笑道:「來,你也別站著了,坐下來一起吃吧!」
第114章 詭計(五)
「這如何使得?」雲娘趕忙推辭,卻被薛捨兒一把抓住,強按下道:「讓你一起吃便一起吃,莫推辭了!」雲娘拗不過對方只得坐了下來,兩人一同吃了起來,剛剛吃完,便聽到外間笑語聲傳來:「薛都頭,昨夜可還快活!」
隨著話語聲,門外進來一人,卻是徐知訓,只見他身上披了件緋色錦袍,頭戴纀頭,臉上卻滿是輕浮的笑容,配上方才話語中的戲謔之意,薛捨兒心底不由得升起了一股怒氣,只是他在市井間打滾了多年,城府頗深,裝出一副感激的模樣道:「多謝公子垂問,小人倒也還睡得安穩。」
徐知訓聞言大笑道:「都頭說得什麼話!某家方才問你快活與否,你卻答我睡得安穩!難道某家將這雲娘下賜就是讓你睡個安穩覺嗎?」徐知訓指了指一旁已經羞不可抑的雲娘道:「這女子不但善通音律,而且還別有一般妙處,非在床笫交接之時不得知曉呀!都頭你可莫要錯過了。」說到這裡,徐知訓不由得大笑起來。
薛捨兒聽到這裡,心中已是又是驚訝又是鄙夷,驚訝的是那徐知訓居然如此不顧體面,口不擇言,將這等床幃間的事情當人面前說出;鄙夷的卻是眼前此人明明正在謀劃大事,卻行事如此荒唐,如何能成事。薛捨兒心中想的雖多,表面上卻還是那副感激模樣,躬身道:「小人受公子厚恩,當真不知如何才能報答萬一。」
「罷了!」徐知訓在胡床上坐下,笑道:「你在軍中若有信的過的手足,且將姓名報上來,我便將其調來仍在你的手下做事,緩急之間也有個接應。」
薛捨兒應了一聲,便將自己舊日的弟兄報上去了三四十個,他此時倒不急著逃離徐知訓府中了,一來是因為他此時得了雲娘,若是獨自逃走則怕牽連了對方,若是帶了一個弱質女子則又怕反倒害了對方;其二卻是經過這兩次交談,薛捨兒覺得眼前這個貴介公子行事粗疏,自己不難得到對方的信任,認為與其現在就逃走不如先虛與委蛇,得到對方的信任,然後看情形如何,再做決斷,無論是逃走還是向徐知誥出首洗清自己都是不錯的選擇。
徐知訓得了名單,便讓伴當帶了自己的名刺去軍營去帶人來,他的府邸與軍營相距不遠,不過一頓飯功夫,那伴當便回來了,將薛捨兒名單上人盡數帶來了。徐知訓倒不是個小氣的人,立即吩咐手下取來金帛,分別賞賜,只說是酬謝賞賜擊退刺客之事,眾兵丁得了這筆意外之財,不由得驚喜萬分,紛紛下拜感謝,頌詞如潮。
待到徐知訓離去,眾人便朝頭目圍攏了過來,他們已經看到了站在薛捨兒身旁的雲娘,不由得又是艷羨又是高興。扈三卻是個嘴快的,大聲道:「忒呀!好俊俏的小娘子,莫非是月宮裡的仙女兒,否則怎會生的如此!」眾人都是些粗魯漢子,被個口快的一帶,紛紛起哄起來,有幾個大膽的乾脆吹起口哨來,雲娘哪裡見過這等場面,不由得下意識的退到薛捨兒身後,伸手緊緊牽住了對方的衣袖。
「罷了,數日未曾管教,扈三你皮癢了!」薛捨兒見狀,呵斥了兩聲,可眾人卻知他性情,知道並非是真怒,反倒聲音更大了三分,有個促狹的傢伙還跑到雲娘面前,斂衽拜了一拜,笑道:「這位小娘子便是俺家哥哥的渾家吧!小子恆五見過禮了!」
「休得胡言!」薛捨兒見狀,哭笑不得,一面抬起右腳做出一個欲踢的架勢,一面回頭對雲娘道:「小娘子,俺家這些兄弟都是些草莽漢子,不懂許多禮數,可心地卻不壞,日後相處久了便知,今日且見諒了。」
雲娘垂首答道:「這些都是郎君手足,奴家又豈會怪罪,列位請稍後,奴家且先進屋燒些水來。」說罷便轉身向屋中去了。
雲娘剛剛進得屋內,外間的聲音卻更響了,方纔還有些在女兒家面前不好說的話也說了出來,薛捨兒倒也不惱,只是笑吟吟地聽著,眾人亂哄哄地說了一會,卻聽到扈三的大嗓門道:「一直聽說徐都指揮使的諸位公子中知誥公子最為賢明,今日一看,倒是言過其實了。」
薛捨兒聞言心中一動,笑道:「喔?怎生這麼說?莫非是剛剛賞了你這些金帛的緣故?」
「那倒不是,薛大哥你卻不知道,昨日裡那些貪圖知誥公子賞格的選鋒回來了,你道是如何?」扈三說到這裡買了個關子:「十停倒是折了七停,三百條壯健漢子整個回來的連二十個都沒有!可連鎮海兵的營壘都沒摸到邊。幸好某家沒去,有了知訓公子的賞賜,去向穆三娘提親也盡數夠了!」
「什麼?出城突襲失敗了?你且細細說來!」薛捨兒聽到這裡,一把抓住扈三的胳膊,厲聲問道。扈三見狀,趕緊將自己所知盡數倒了出來,原來昨夜裡應募的那些選鋒便依照徐知誥的命令,出城去突襲蜀崗上的一處鎮海軍營壘,眾人本以為鎮海軍剛剛佔領蜀崗,立營未久,地形不熟,各營壘間的照應勾結也不緊密,而己方卻是本地人,就算攻不下那營壘,也不會有多大損失,卻沒想到敵方的營壘雖然不大,但守衛的十分嚴密,尤其是鎮海軍營壘外牆壕溝之內還有一層木牆,結果選鋒們悄無聲息越過壕溝和外牆後,本已得計,卻冷不防遭到敵軍伏擊,混亂之間眾人轉身逃走,卻被外牆和壕溝攔住,不少人慌亂之間被擠入壕溝,自相踐踏而死,逃回城中的人驚魂未定,複述當時戰況也是亂七八糟,讓將佐聽的大搖其頭。
「用新兵去和鎮海軍廝殺果然如同以稚兒與大漢相抗!」薛捨兒搖頭歎道,對於徐溫父子的前途更加不看好了。可處於劣勢一方的淮南軍還內鬥不斷,雖然薛捨兒不過是一個小小都頭,心中還是不禁連連搖頭,自己要如何才能從這滔天大難中脫身呢?
「大哥!」
薛捨兒心中正思量,卻被叫聲驚醒,睜眼一看,卻是扈三滿臉感激的對自己說:「說來還要感謝薛大哥,我本想應募選鋒,好掙些錢帛向穆三娘提親,幸好看到薛大哥這等武勇都沒應募,便也不去了,才保住了這條性命,還掙了不少金帛,這些都是承了大哥的情。」說到這裡,扈三拜了一拜,一張黑臉上滿是誠摯。
薛捨兒聞言心中不由得一動,卻沒有讓開扈三的大禮,待其起身問道:「你當真以為我能領著你能從這危城之中保住性命?」
「那是自然!若是別人自是不信,可你是東城薛捨兒,薛大哥!俺不信你還能信誰!大伙說是不是!」扈三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最後一句卻是問身旁的眾人的,引得眾人齊聲應和道:「不錯!咱們當然信的過您!」
眾人的話語便好像一股暖流湧入薛捨兒的胸口,一時間他竟然有一種萬事無不可為的錯覺,對眾人做了個團揖,道:「列位盡然信得過薛捨兒,咱家能說的也就只有一句了: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不久之後,徐知訓府中的管事便前來,將眾人安置在薛捨兒院中以及相鄰的一間院子中,每日裡都有好吃食供著,卻沒有什麼差遣,倒是讓薛捨兒手下那些壯健漢子有些閒的發慌。倒是薛捨兒卻不急,他心知徐知訓這等刻薄寡恩之人絕不會白白下了這麼大的本錢在自己身上卻不用,只是與雲娘呆在院中靜候便是。
果然過了五六日,那伴當便來到院中,領了薛捨兒去了那精舍,果然徐知訓便在屋中,他雖然極力壓制自己的情緒,但臉上還是掩飾不住的急切和緊張。看到薛捨兒進來,徐知訓笑道:「薛都頭,這幾日過得可還適意。」
薛捨兒斂衽行禮道:「小人及屬下承公子深恩,只是無處回報,惶恐的很!」
「這又算得什麼!」徐知訓笑道:「他日事成之後,你還有你那些屬下個個都富貴無極,百倍於今日,此時只管放心享用!」說到這裡,徐知訓頓了一下,壓低了聲音道:「我卻有一樁事,須得你替我辦了!」
薛捨兒心中一動,知道終於到了緊要關頭,臉上神色卻是越發沉著,也不問到底是什麼事情,恭聲道:「小人謹遵鈞命?」
看到薛捨兒如此沉著,徐知訓臉上露出滿意的神情,低聲道:「我要你將大王和太夫人救出來!」
徐知訓聲音雖然不大,但卻好似一記重錘敲到薛捨兒的心頭,他本以為徐知訓要與徐知誥爭權,無非是讓自己刺殺徐知誥而已,那時只要自己臨陣倒戈,便能保住自家和雲娘性命,卻沒想到自己完全猜錯了,到了此時,薛捨兒不禁懷疑起自己是否從一開始就小看了眼前這個貴介公子了。
第115章 詭計(六)
「知誥那廝整日裡把軍權抓著不放,早練兵,晚練兵什麼的。那又如何,辛辛苦苦練出來的兵還不是被鎮海兵打得一塌糊塗?」徐知訓得意洋洋地說道,臉上彷彿都要透出紅光來,倒好似自己不也是徐家的人,讓一旁的薛捨兒看了心中不禁暗自搖頭,暗想此人當真是妒恨徐知誥的有些瘋了,他難道忘了城外的鎮海軍可是點了名的他父親的腦袋,打進城來便是玉石俱焚的局面。想到這裡,薛捨兒心下更是多了三分鄙夷。
可鄙夷歸鄙夷,自己好歹表面上還是徐知訓的手下,若是任著對方胡來,只怕自己也不好脫身,便是為了雲娘和自己的性命著想,也得勸諫上一句,薛捨兒只得恭聲道:「公子,小人有一事不明,這城中兵將都在知誥公子手中,早已不知弘農王和太夫人為何物,您手下不過這百十人,便是有了太夫人和弘農王,只怕也用處不大吧?」
「誰告訴你某家要留在這廣陵城中!」徐知訓瞪大了眼睛,彷彿聽到了什麼非常可笑的事情:「既然你問到這裡,今日某家便全部告訴你了。將弘農王和太夫人奪到手之後,我們便出城投靠鎮海軍,大王和太夫人這兩人便是咱們的晉身之階。」
「什麼?鎮海軍?」薛捨兒不禁被徐知訓話語中的驚人內容給嚇呆了,他的腦海中一片混亂,鎮海軍發出的檄文裡將徐溫罵的狗血淋頭,儼然是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可身為徐溫嫡長子的徐知訓卻要背棄親父去投靠城外的大敵,到底是自己聽錯了還是對方瘋了呢?此時的薛捨兒也顧不得上下之別,用一種看著瘋人的目光直視徐知訓。
徐知訓見狀卻不著惱:「你當我瘋了嗎?你可知道那發佈檄文之人並非呂方,而是和州刺史劉金,呂方才不會在乎我是誰的兒子,他只在乎能夠盡快拿下廣陵,最好是不戰而下。再說我手中還有一張底牌,足可保住你我無恙!」
「王牌?」薛捨兒聽了一愣,但他不得不承認徐知訓方纔所說的頗有幾分道理,的確若是徐知訓帶著弘農王和太夫人投奔呂方手中,不但可以加劇廣陵內部的混亂,還可以繼承楊行密留下的政治遺產,對於下一步招撫廣大的淮南其他州郡有不言而喻的好處,看在這個份上,呂方處死徐知訓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起碼比留在廣陵城中垂死掙扎生還的概率要高得多,雖然不得不承認從利害上講,徐知訓的選擇是有其合理性的,但這般冷血的背叛親父,讓薛捨兒心中還是感覺到一陣不適。
徐知訓看見薛捨兒的樣子,以為對方對於自己的計劃沒有信心,暗想索性將自己手中的那張王牌拿出來,也提高一下這人的信心,畢竟奪回那兩人離不開此人的勇武。想到這裡,徐知訓高聲喚來外間侍候的伴當,低聲吩咐道:「你去將內院那人請來,小心些莫要讓外人看見了。」
那伴當應了一聲,便快步出去了,薛捨兒看了,卻不知徐知訓這般故作玄虛到底是為什麼,卻又不好開口發問,只得坐會胡床靜待,過了約莫一盞茶功夫,那伴當將一人帶回精舍中,便退了出去。薛捨兒好奇地盯著來人,心中暗想:「莫非此人便是徐知訓口中的『王牌』不成」
至今進來那人大白天也披了一件黑斗篷,將整個人裹得嚴嚴實實,除了一對眼珠子什麼都看不清楚,讓薛捨兒心中十分好奇。這神秘人進得屋來,對徐知訓斂衽拜了一拜,道:「見過公子了!」話語中中氣不足,彷彿在病中一般。
「李金吾請坐,薛都頭乃是某家的心腹,你將斗篷解下來吧。」徐知訓指了指薛捨兒,對那人笑道,語氣頗為客氣。
那神秘人看了薛捨兒一眼,便將身上的斗篷解下來了,便坐了下來。只見他面色蒼白,兩頰消瘦,便好似多日未曾見過陽光一般,他坐下時下意識的鋝了一下自己的衣襟,倒是頗為斯文有禮的模樣。徐知訓待到那人坐好了,笑道:「李金吾,這幾日在府中住的可還習慣,下人可有慢待的?」
那被徐知訓稱為李金吾的漢子拱了拱手:「得公子所庇,離開那牢獄之中,如何還有不好的?」
聽到這裡,薛捨兒這才恍然大悟那人為何臉色如此奇怪,原來呆在暗無天日的牢獄之中,只是這人為何被囚禁在牢獄之中,又為何被徐知訓救了出來,藏在府中,又為何當作自家的王牌,薛捨兒越想心中的好奇心卻越發烈了起來。
「李金吾乃是玉階上人,被奸人所害,落入牢獄之中。某家早有搭救之心,只是能力不及,最近機緣巧合才得手了,讓你受了甚多苦楚,實在是罪過罪過!」徐知訓口中連稱罪過,偏偏臉上卻滿是驕矜市恩之色,兩廂比較起來,尤為言不由衷。
「不敢,此番受公子厚恩,脫身之後,定然會向呂公進言,報得公子大恩。」
聽到那李金吾這般說,徐知訓不由得喜形於色,上前躬身下拜道:「某家久聞呂公天下英雄,只是無人引薦,不敢前往,今得金吾援手,此等大恩,只怕得來世結草啣環方能報得。」那李金吾趕緊伸手攙扶,徐知訓卻是堅持不起,兩人不由得忙做一團。
薛捨兒聽到這裡,才從兩人的對話中猜出了個七八分來,徐知訓稱那人為「李金吾」,想必來人姓李曾經當過金吾將軍,這本是金吾本為金烏的別稱,主辟不祥,漢家天子出行之時,有侍衛手持此神鳥之像,在人主之前以為侍衛,故漢家有「持金吾」這一官職,後來延續下來,這金吾將軍想必便是統領天家侍衛的將領。後來徐知訓又稱呼對方為「玉階上人」更印證了這一點,這廣陵城中符合這兩點的只有一人,便是當年受唐昭宗之命,攜帶敕書沿江而下的江淮宣諭使李儼,只是卻不知為何此人受了什麼牽連,落入牢獄之中,更讓薛捨兒驚訝的是,聽徐知訓所言,這李儼竟然和鎮海軍節度使呂方聯繫頗為緊密,應該是呂方潛伏在廣陵的細作,而對方也承認了這點。到了此時,薛捨兒不禁被事情表面下的眾多內幕弄得心驚膽顫,再也不敢小視了徐知訓。
薛捨兒正在那邊思量,這邊李儼卻在拍著胸脯打包票道:「公子請放心,呂方最是求賢若渴,招攬人才不拘一格,若你真能將弘農王與太夫人帶出城外,不要說你個人的性命,便是徐氏一族也可高枕無憂。說不定將來某家也要附公子驥尾呀!」
「既然如此,小弟這條性命便交給李金吾了!」
「徐公子且放一百個心!包在某家身上了。」剛剛離開牢房的李儼趕緊將胸脯拍的震天響,唯恐對方臨時又變了卦,又將自己關進那牢房之中。他在牢獄中這些日子可著實吃了不少苦頭,加之聽到獄卒露出的鎮海軍節節勝利的消息,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擔心,歡喜的是鎮海軍贏得越多,自己離開的牢房的希望便越高,可又擔心嚴可求拿自己的腦袋洩憤,也不知做了多少噩夢,否則嚴可求想要留他下來作為談判的籌碼,其實他單獨牢房中的條件還過得去,也不至於變成這副模樣。
一會兒過後,徐知訓便讓伴當送李儼回住處休息,待到李儼走後,他沉聲對薛捨兒道:「現在你知曉事情原委了,這劫奪弘農王與太夫人之事,你覺得有多少把握?現有的人手是否夠?」
薛捨兒思忖了片刻,低聲答道:「那王府小人巡邏是也去過一次,把守的嚴密之極,若要硬攻,沒有個千把人無論如何也拿不下來,硬攻是不成的,只有利用公子的身份,以有心算無心,才有成功的希望。至於把握,小人以為還是有個六七分把握,畢竟若非方才親耳聽見,便是有人親口將方纔那些事情告訴我,我也不會相信公子會劫奪那二人,出城投靠鎮海軍的。」
「很好!」對於薛捨兒的回答,徐知訓十分滿意:「那就用你那些手下吧,我府中還有八十精兵,也盡數交給你,你覺得應該哪天動手?」
「越快越好,夜長夢多,以小人所見,後天便動手吧!只是事成之後如何出城,公子有無安排。」
「這事情本公子早有安排,捨兒你便放寬心吧!」徐知訓得意地笑道:「至於雲娘,明天夜裡我會派人將其送到你家去,反正我們出城後,鎮海軍應該很快就能破城,也不會傷了這小娘子,你看可好?」→文·冇·人·冇·書·冇·屋←
薛捨兒聞言大喜,躬身下拜道:「公子厚恩,小人當真是粉身難報!」
「快起來!」徐知訓將薛捨兒扶起身來,他雖然平日行事孟浪,也知道這正是籠絡人心的時候,笑道:「你且好生做事,一個雲娘又算得什麼,你立下如此大功,呂相公那邊也會有重賞,某家先前的那些許諾,可不是誆騙與你的吧?」
第116章 詭計(七)
薛捨兒聞言又要下拜,卻被徐知訓扶住,兩人一個口中善頌善禱,另一個則是大加許諾,看上去好一副君賢臣恭的模樣,哪知心中卻是各懷鬼胎,過了好一會兒功夫,薛捨兒方才退下,徐知訓也一反常態,一直送到階下方才作罷,幸虧這精舍門外並無他人,否則看到平日裡目無餘子的他居然送一個小小的都頭到門外,只怕便要惹出不少閒話來。
薛捨兒回到自己所居的院中,便獨自鑽入臥室,苦思起來,方才徐知訓所說的一切對於他來說實在是太過巨大的衝擊,他整理了好一會思緒,將眼前的情況細細剖析了一番,自己能夠選擇的無非三條路:第一依照徐知訓所說的行事;第二找個機會溜走獨善其身;第三向徐知誥臨陣倒戈。這三個選擇粗粗看來,第一條風險最大,王府戒備十分森嚴,徐知訓能夠湊齊的那點人手連守兵的零頭都不到,若是硬攻只怕是十死無生,更不要說劫了楊隆演和史太夫人後還要衝出城外投奔鎮海軍,其間若有任何一個環節出了岔子,便是全軍覆沒的下場,實在是刀口舔血的勾當,險到了極點;而第二樁則是最簡單也是最安全的,薛捨兒自忖以自己的身手,這兩日找個岔子脫身應該不難,就算徐知訓知曉了,為了防止事情鬧大,多半是提前動手或者暗中追拿,而並非通知官府緝拿自己,以自己對廣陵的熟悉,想要潛藏起來問題不大,只是雲娘只能丟下了,想必那徐知訓將雲娘這樣一個活色生香的大美人下賜也不無用來絆住自己雙腳的意圖,想到這裡薛捨兒臉色不由得黯然起來。至於第三條,那是想都不用想的了,且不說不過看臨陣倒戈時的危險,只說若是徐知訓因此而敗,十有八九是要喪命當場的,誰知道徐溫老來喪子會不會拿自己來當出氣筒,畢竟血濃於水,疏不間親,徐知訓再怎麼忤逆不孝也是徐溫的骨肉,自己這個導致他親子喪命「叛徒」下場悲慘的可能性極大,更不要說眼下廣陵城內外交困,徐溫父子旦夕將亡,自己冒了偌大風險卻幾乎沒有可能得到回報,這種賠本買賣哪裡會有人做。
薛捨兒正在第一條和第二條路之間權衡利弊,委實不決。卻聽到外間傳來兩下敲門聲,接著便聽見雲娘推門進來,手中提著一隻暖籠,笑道:「郎君,請用飯吧!」
薛捨兒趕緊起身,卻只見雲娘在小几上擺放餐具,他還想上前幫把手,卻只見雲娘整個人如同穿花蝴蝶一般,動作伶俐之極,哪裡插得進手,只得站在一旁忝然道:「雲娘倒是麻利的很!」
雲娘聽到薛捨兒的稱讚,笑著回頭看了對方一眼,兩三息功夫便將整治好了,便請薛捨兒坐下,自己則取了一張小胡床,打橫坐了相陪。薛捨兒看了几上放著四碟菜餚,一對銀箸,一旁的矮几上放著一隻粗竹筒,正冒著熱騰騰的水汽,卻是用來溫酒的,心下不由得感到一股暖意,莫說在軍中,便是昔日在市裡橫行之時,上等的席面倒也吃過不少,但這般閒適的感覺卻是未曾感覺到。薛捨兒邊想邊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只覺得一股熱流從喉間流下,渾身上下暖和和的,舒服之極。
雲娘見薛捨兒將杯中酒飲盡了,趕緊從竹筒中取出錫酒壺為其滿上。薛捨兒見狀,心中不由得一動,問道:「雲娘,我且問你一件事,若我有要事須得離去,將你留在徐公子府中可好?」
「郎君為何這般說?」薛捨兒的話語好似一記響雷,劈在雲娘的頭上,弄得她淚水淋淋,急道:「妾身已為郎君所有,郎君若是有要事須得離去,雲娘自當相隨,為何卻遺棄在府中,莫非是妾身有什麼事情做錯了,還望郎君責罰,千萬莫要將雲娘棄之不顧!」說到這裡,雲娘已經起身斂衽下拜,連連叩首謝罪。
薛捨兒趕緊扶起雲娘,只見對方額頭上已經青紫了一片,顯然方纔那幾下磕的甚重,心中不由得一軟,笑道:「並非某家不要你了,只是我這事危險得很,你一介弱質女子,只怕牽累了你,且先安置在公子府上,待到我辦完事了,再回來接你便是。」
「郎君且稍等!」雲娘聽了薛捨兒這般說,連忙爬起身來,轉身向外間跑去,不一會兒重新進來時,已經換了短裝打扮,一塊青布裹了滿頭烏絲,肩上多了一個包裹,手中提了她那只慣用的玉笛,一副即將出院門的打扮,站在薛捨兒面前道:「郎君去哪裡,我便去哪裡,便是丟了性命,也是心甘情願,千萬莫說什麼牽累了,便好似兩家人一般!」
薛捨兒見雲娘如此舉動,心中不由得大慟,暗想:「雲娘不過一弱質女子,昔日在府中也是錦衣玉食,便能拋棄一切委身相隨,我堂堂七尺男兒,自稱豪俠,又豈能棄她而不顧?再說看徐知訓今日的舉動,此人雖然刻薄寡恩,但也並非全然無謀之人,他肯定還有自己未知的底牌,這事情未必如自己預料的這般困難。縱然那日事敗,自己死於亂刀之下,只需將其後事安排好了,也只當將這條性命報於她便是了,又有何妨?」想到這裡,薛捨兒已經定了決心,笑著從雲娘肩上取下包裹,又替她解下包頭的青布,笑道:「既然如此,那件事便先拖一拖吧,過兩日待先將你安排到我家中再說,雲娘你看如何?」
雲娘聽到這裡才轉嗔作喜,也坐了下來。薛捨兒既然做了決定,便大吃大喝起來,不時給雲娘說些市井間的笑話,哄得對方連連嬌笑,一時間屋中笑聲盈盈,很是多了幾分人氣。
次日,薛捨兒便雇了一名騾夫,駝了雲娘送到自己的在善德坊的一棟隱宅中,那是自己過去偷偷買來用來接待一些不方便公然露面的朋友的,此時便用在雲娘身上。此間事了之後,薛捨兒便將調撥到自己手下的府中軍士和手下編練完畢,便早早休息,以待次日行事。
第二天早上,弘農王府外,行人寥寥無幾,門前幾可羅雀,這座昔日淮南的最高權力心臟,早已不再跳動,雖然現在名義上的淮南最高權力者還居住在這府邸中,但已經時過境遷,這府邸的主人連自由出入所居住的院子都做不到,更不要說發號施令,控制整個江淮大地了。
門前的守兵站的筆直,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空蕩蕩的街道,不敢有半點鬆懈,他也許不知道自己的任務有多麼緊要,但肯定知道上官的巡邏有多麼頻繁,若是有半點鬆懈讓逮住了,屁股和脊背上肯定是要被打個皮開肉綻的,這是有前車之鑒的。
這時,遠處來了一行人,個個身上盔甲整齊,刀槍耀眼,那哨兵睜大了眼睛,從旗號辨認,並非是知誥公子的,而且平日裡他也是傍晚才來探視楊隆演和史太夫人的。
「站住,什麼人?王府前披甲持兵,要造反嗎?」那哨兵高聲呵斥道,高亢的嗓音也起到了警報的作用,旁門立刻衝出了十餘名全副武裝的士卒,高厚的牆頭上更是探出了十餘丈弩機,一齊指向來人的方向。
「是我!還不快將徐虎找來,某家有話要與他說!」回答的是一個倨傲的聲音,為首那人只穿了一件錦袍,與隨行的全副武裝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並沒有依照哨兵所要求的停住腳步,反而快步向台階上走來。
「是大公子!」守門校尉認出來來人,額頭上立刻滲出了一層冷汗,眼前這人的難纏他是有親眼目睹的,更不要說他是徐溫的嫡長子,自己一個大頭兵哪裡有在他面前說話的份,趕緊躬身行禮,便向牆頭的弩手喝道:「瞎了眼嗎?還不快把弩機收起來,也不看看是誰來了。」回過頭來臉上便換了一副笑容,陪笑道:「公子今日怎麼有興致來這裡了,小人方纔已經派人去請徐虎將軍了,且請稍候片刻即到!」
「你這廝話說的好生奇怪,某家有事與你說有用嗎?你能做主讓某家進府嗎?」這徐知訓好似吃了槍藥一番,當頭便一陣刺槍夾棒過來,弄得那校尉滿臉燥紅,只能退到一旁賠笑,腹中卻暗罵自己傻了,怎得和惹上這位大爺了,早就該躲得有多遠要多遠才是,讓徐虎這冷臉人來應付他才是。想到這裡,那校尉便一邊賠笑,一邊躲得遠遠的了,頭領這般,其餘守門兵丁更是有樣學樣,躲得越遠越好,一時間王府門前站的滿滿噹噹的卻都是徐知訓帶來的兵卒。
過了半盞茶功夫,門內走出一條黑大漢,滿臉虯髯,身上披了件緋紅圓袍,頭戴黑絲纀頭,正是徐虎,他看了看守門兵卒都盡數躲到了兩旁,卻將門前讓給了徐知訓帶來的軍士,眉頭不由得一皺,不悅地冷哼了一聲,上前拱手行禮道:「末將見過公子。卻不知公子一大早便來有何貴幹?」
第117章 詭計(八)
徐知訓卻不答話,昂首向天冷哼了一聲,彷彿眼前根本沒有徐虎這個人一般,徐虎卻不著惱,持禮卻是越發恭謹,王府守兵見狀,更是躲得越遠越好,徐知訓這個刺頭廣陵城內都是知曉的。俗話說「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誰知道那廝此番又來鬧什麼ど蛾子,可千萬莫要沾到自己身上,否則就算吃了天大的虧,也是白吃了。徐虎問了兩三遍,徐知訓卻只當沒聽到,晃著腦袋轉來轉去,只當是眼前根本沒有徐虎這個人。那徐虎卻是毫不著惱,他知道眼前這位得罪不起,反正只要不讓對方進府,自己便算是完成了任務,至於其他,咬牙忍住便是。也許是看不過去了,一名徐知訓帶來的軍官湊到他的身旁,低聲說了兩句,徐知訓這才轉過身來,裝出一副突然看見徐虎的樣子,道:「這不是徐虎將軍嗎?怎的這麼久才出來,某家在這裡等你好久了。」
徐虎臉色絲毫未變,彷彿根本沒有察覺對方的挑釁,沉聲道:「讓公子久等,是某家的過錯,待到擊退鎮海賊後,自當在豐樂胡家老店裡擺上一桌好酒席向公子賠罪,到時還請賞臉。」
「罷了!將軍的酒宴,某家哪有資格吃!」徐知訓冷哼了一聲:「你那天不是說沒有父親或者知誥的命令,誰也不能進府嗎?好!某家今日便是奉了父親的鈞命,來進府拜見大王與太夫人,你還阻攔嗎?」說到這裡,方才勸諫徐知訓的那名軍官已經上前走到徐虎身旁,躬身行禮,雙手呈上一件事物,用黃綢裹了,粗粗看去正是一卷文書。
徐虎聞言一愣,暗想應該是徐知訓那天被自己攔在門外後,拉不下這個面子,負氣跑到父親那裡鬧事,徐溫挨不過他,便發了一份文書給他,既然如此,自己倒也不必再阻攔了。想到這裡,徐虎便笑道:「既然是主公之命,末將豈敢阻攔,待末將勘驗過文書,再請公子進府。」說到這裡,徐虎便伸出手去取那軍官手中的文書。
徐虎伸手抓住那卷文書便要拿起,卻扯不動,低頭一看卻是那軍官伸手抓住了卷軸露出的木柄,一雙眼睛緊緊盯著自己,目光中滿是殺意。
「啊!」隨著一聲慘叫,徐虎的右手一痛,下意識丟開那卷軸飛速的收了回來,他定睛一看,只見自己的右手上滿是鮮血,食指、中指、無名指三根指頭已經不在,鮮血正從三處傷口中湧了出來。徐虎抬頭一看,只見方纔那軍官手中已經多了一柄鮮血淋漓的解腕尖刀,正向自己撲過來,原來那被徐虎當作通行文書的卷軸中間藏了一柄尖刀,那木柄便是刀柄,方纔他伸手去拿卷軸,對方順勢拔刀,便將徐虎的右手三根手指割斷了。
那軍官一刀傷了徐虎,一不做二不休,便撲了上來,徐虎下意識的伸手去拔腰刀廝殺,右手到了腰間才發現自己少了三根手指,哪裡拔得出佩刀來,此時正待轉身逃走,那軍官已經衝到近前,一刀便從他的腰眼刺了進去,猛力一絞,徐虎便只覺得好似一根燒紅的鐵棍捅了進來,渾身上下的力氣頓時沒了。那軍官解釋將其撲倒在地,拔刀出來在徐虎身上刺了十幾個透明的窟窿,才割下對方的首級,提了髮髻回到徐知訓身旁覆命。
「好個薛捨兒,不枉了你偌大名聲!」徐知訓看到自己面前最大的障礙這般容易便被薛捨兒殺了,不由得大喜,暗想也不枉了將雲娘這等美人都給了他。徐知訓伸出手去,從薛捨兒手上接過徐虎的首級,高舉了起來,厲聲道:「徐虎心懷不軌,預謀作亂。某家奉父親之命,將其收斬。只誅首惡,脅從不問,爾等還不反戈一擊,將功贖罪。」
牆上和門內的王府守兵被突然而來的變化給驚的目瞪口呆,幾息前還是活蹦亂跳的將軍轉眼之間就變成了叛逆,被人砍掉腦袋提在手中;若殺人的是旁人倒也罷了,可殺人的卻是徐知訓,主公的嫡長子,無可爭議的繼承者,從他口中出來的話,難道還有什麼可以懷疑的?隨著徐知訓的喊聲,一個又一個守兵低下了頭,丟下了手中的武器,本來憑借這些武器,他們可以輕而易舉的將徐知訓還有隨行的那點兵力消滅乾淨的。
「快,帶我去大王和太夫人那裡?」徐知訓鐵青著臉,厲聲對守門校尉喊道,全然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嗓音已經沙啞了。此時與徐知訓同來的軍士已經進府,他們在薛捨兒的指揮下,收繳了全部守兵的武器,並將他們驅趕到王府圍牆的一個拐角處,看管起來;徐虎的屍首也被抬了進來,王府的大門也被緊閉,一來是為了避免外間行人看到府內發生的事情;二來也是防備王府內忠於徐虎的士卒看出情況不對,逃出王府向徐溫或者徐知誥報信,盡可能的拖延時間。
「這個——」那校尉也已經感覺到有些不對了,無論是徐知訓的表情和那些軍士如臨大敵的模樣,都說明徐虎被殺沒有叛逆那麼簡單,在這後面還有一個巨大的陰謀,但他此時已經沒有任何辦法了,手下已經被收繳兵器,看管起來,眼見的徐知訓神色急躁,他口中的那個薛捨兒正目露凶光地看著自己,手中的尖刀鮮血淋漓,那校尉絲毫也不懷疑如果自己稍有猶豫,自己就會成為徐虎的同伴,一同前往陰曹地府,顯然已經沒有什麼好選擇的了。
「太夫人和大王在府西面,離這邊還有半刻鐘的路程!」說到這裡,那校尉艱難的嚥了口唾沫,盯著徐知訓的雙眼。
「對方該不會立刻要殺了自己吧?」他暗想道。
「很好!」徐知訓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對薛捨兒下令道:「留下二十個人看守大門和俘虜,其餘的人跟我走!」徐知訓回頭對夾持著那校尉的手下擺了一下頭,那校尉立刻被放開了。徐知訓笑道:「你會帶路嗎?」
「會!會!當然會!」守門校尉忙一疊聲的答道,他很明白如果自己說不會的下場。
凝芳院是位於王府西側的一座小院落,楊行密在世時主要是供一名妾室佔用,後來這名妾室病亡,這裡無人居住,便逐漸破敗下來。楊渥繼位之後,便將這裡改作一處別院,專門用來囚禁王府中受到處罰的妻妾舞姬,由於這個緣故,凝芳院相較與王府中的其他宅院特別的堅固,而且和其他宅院相離的也比較遠。米志誠之亂後,嚴可求將楊隆演和史太夫人控制在了手中,他也看中了這凝芳院的這兩樁好處,便將他們二人囚禁在這院中,一句話,如果拋去這個好聽的名字,這凝芳院其實不過是一棟比較舒適的牢房。
凝芳院門前,幾名軍士或站或坐,神態懶散,有人脫下了外袍,一邊曬著秋日裡的難得暖陽,一邊在身上抓著跳蚤,消滅著這些讓人厭惡的吸血鬼;有人則用費力的打著草繩,修補腳上的破舊的草鞋。所有人的身上都沒有警惕的氣氛,原因很簡單,這些軍士最主要的任務就是阻止院內的人逃出去,但由於院中有很多女眷的緣故。他們也不允許踏入院中半步,對院內人的監視的任務其實是由從徐溫府上挑出的忠心僕婦擔任的,這些天一直以來的平靜無事讓這些軍士越發放鬆了警惕,尤其是主將徐虎也被喚到門外去了,這些守卒就更放鬆了。
突然,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富有經驗的守兵們立刻站起身來,拿起了兵器,他們從腳步聲中還聽到了不少金屬撞擊的聲音,顯然這是披甲士兵行進發出的聲響,這對他們來說最熟悉不過了,難道這些天的平靜已經到頭了,可為什麼外面一點聲音都沒有傳過來,王府圍牆可是十分堅固的。
這時,隊伍的前端已經出現在守兵的視線中,眼尖的已經認出了是負責守衛大門的校尉,他正走在一名貴介公子打扮的男子前面,一副帶路者的樣子,很快有人便認出了那貴介公子正是徐知訓,守兵們頓時鬆了一口氣。
「小的們拜見公子!」隨著整齊的喊聲,守門軍士們分兩廂跪下。從方才進王府開始到現在,徐知訓的臉色都一直在激動的蒼白和恐懼的鐵青間變換,就好像戴上了一隻蠟制的面具。到了這個時候,最後的勝利已經在向他招手了,他的臉上終於多了幾分興奮的血色。
「都起來吧!快快將這院門打開,某家奉父親之命,要拜見大王和太夫人!」
守兵們聞言不由得面面相覷,過了好一會兒,一個年級大點的才小心的賠著笑臉:「稟告公子,這院可開不得,徐虎將軍曾有嚴令,若無他親自在場,誰敢開門,就要砍睡得腦袋!」說的這裡,那老兵豎起手掌對自己的脖子虛劈了一下,做了個殺頭的手勢。
第118章 勸進(一)
那為首的守兵話音未落,徐知訓身後便擲出一件物事來,落在眾人中間的空地滾來滾去。眾守兵下意識的向旁邊一閃,待到那物件停下來細看,個個不由得大驚失色,原來那物件血跡斑斑,雙目圓瞪,竟然是王府守將徐虎的首級。
「徐虎謀逆,某奉家父之命,已經將其誅殺,爾等受其蒙蔽,皆赦無罪,還不快快釋兵歸降!」隨著徐知訓的呵斥聲,隨他而來的軍士們手持軍器,一齊踏上一步,這無形之間又給門前那數名守兵加大了壓力。眾兵丁對視了幾眼,便紛紛放下兵器跪伏道:「我等歸降!」
徐知訓滿意地點了點頭,身後的薛捨兒一招手,數人立刻衝上前來,將軍器收繳了,又將歸降的軍士驅趕到一旁看管起來。那大門已經被鐵鏈鎖了,一時間也找不到鎖鑰,便用鋼刀連斬,只見火星四濺之下,那鐵鏈便斷作兩截,落在地上。不待薛捨兒下令,一眾軍士便推開大門,蜂擁而入。
「頭兒,怎的連徐將爺也成了反賊?這廣陵城中到底誰是叛逆,誰是好人呀?」守兵中一個稚氣未脫的少年迷惑地看著地上的首級和蜂擁而入的軍士,低聲詢問那為首的漢子。
「要命就閉嘴。」為首那漢子臉色已經嚇得慘白,四周看守的軍士手中的刀槍閃著寒光,直到他們走遠了些,他才回過頭來,低聲道:「你一個當兵吃糧的,管他誰是叛逆誰是好人?記住,情況不對就跑,腦袋掉了可沒法再長出來!」
庭院中已是一片混亂,婦女的哭喊聲和哀求聲充斥其間,不少楊隆演和史太夫人身邊婢女和楊氏親屬都以為這支突然衝進來的殺氣騰騰的隊伍是徐溫派來謀逆的,很多女子為了避免受辱紛紛跳入院中的池塘裡自殺,還有出身低微的僕役則乘機盜竊劫奪財物,想要乘機發一筆橫財,有幾個隨徐知訓衝進院中的士卒也眼紅了,紛紛拔刀加入了劫奪婦女財物的行列,這更增添了院中的混亂。
徐知訓臉色鐵青的疾行在隊伍的最前面,手中提著的寶劍已經沾滿了鮮血,楊隆演和史太夫人所居住房間就在不到二十步遠的地方,眼看勝利觸手可及的時候,徐知訓卻只覺得呼吸越來越急促,好像有一隻老鼠在自己的胸口裡不住的撓著。
「如果楊隆演和史太夫人不在怎麼辦?如果他們已經被人所殺怎麼辦?」此時的徐知訓的腦子幾乎要爆炸了,各種各樣的念頭不由自主的在裡面亂竄者,他突然腳下一絆,險些摔了個踉蹌,幸好身旁伸出一隻手將其扶住了,徐知訓回頭一看,卻是薛捨兒,原來方才是被台階絆了一下,眼前便是房門了。
徐知訓轉過頭,對薛捨兒勉強地笑了一笑,才深吸了一口氣,猛的一把將大門推開,衝進門去。
堂上首座裡坐著一個華衣婦人,懷中抱著一個不到十歲的錦衣小兒,正是史太夫人與楊隆演,母子二人臉上滿是掩飾不住的驚惶之色,看到徐知訓一行人衝進屋來,楊隆演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驚恐,不由得大聲哭喊起來,史太夫人一面輕拍兒子的背部,想要安慰兒子,一面淒然問道:「徐公子,汝父連忠武王這點骨血也不放過嗎?」
徐知訓看到史太夫人和楊隆演都安然無恙,立即鬆了一口氣,趕緊將手中長劍交給薛捨兒,斂衽下拜道:「微臣見過太夫人、大王,徐虎謀逆,以為臣下所誅殺。此間已經不安全小人奉父親大人之命,將太夫人與大王轉移到安全的地方,驚擾之處,還望太夫人和大王恕罪。」說到這裡,徐知訓揮了揮手,身後的數名軍士便要上前挾持史太夫人和楊隆演。
「且慢!」史太夫人身旁突然閃出一人來,伸手將軍士攔住,徐知訓定睛一看,卻是一名中年婦人,卻是徐府中人,已經數代服侍,對徐溫最是忠心不二,此番被派到史太夫人和楊隆演身旁,監視他們。
「徐虎乃是族中子弟,跟隨老爺數十年,豈會輕易叛變?再說這府中軍士都是親軍士卒,若要平叛,一紙書信即可,豈會弄得府中亂成這般模樣?大郎你說奉了老爺之命,可有書信為憑?若無憑證,還是稍待,等到老爺來了,再做評斷!」那婦人也是個聰明人,已經看出了徐知訓行動的諸般破綻,也頗有膽魄,居然手無寸鐵也敢挺身而出。
「這個——」徐知訓被那婦人一席話駁得啞口無言,一時間居然忘了如何回答,那些本來準備挾持史太夫人和楊隆演的士卒見主上這般,也不禁猶疑了起來。這時,突然閃過一人,衝到那婦人身前,手起一刀就將其首級砍了下來,正是薛捨兒,只見其指著地上屍首,厲聲喝到:「徐虎謀逆,為他說話的便是附逆,當以同罪論處!」
屋中眾人見狀,不由得噤若寒蟬,那楊隆演本已經止住哭泣,見面前突然橫屍當地,血濺五步,頓時嚇得昏厥過去。史太夫人雖然強自支撐住了,但也止不住雙手發顫。徐知訓見狀不由大喜,起身道:「正是,捨兒,快些扶大王和太夫人上路。」
薛捨兒點了點頭,這時身後上來一人,身著青衣小帽,在一眾披甲持兵的軍士叢中顯得尤為顯眼,對史太夫人拱了拱手,笑道:「太夫人,這廣陵城中此時便如同覆巢一般,留之者亡,出之者存,還是莫要耽擱,快些隨公子走吧!」
史太夫人此時已經沒有主意,突然看到李儼出現,雖不知曉為何此人突然出現在這裡,但也好似落水之人突然抓到一根稻草一般,死死抓住不放,哭道:「如此末世,此番妾身若能保得母子性命,自當青燈古佛,不問世事,只求來世福報,今日事便拜託李金吾了。」
「萬事在我,萬事在我!」李儼連聲道,此時士卒已經尋來了一隻乘輿,將史太夫人母子二人裝了,便趕忙出府去了。
徐知訓一行人出了王府,來時徐知訓約莫有百餘人,可出府卻只有五十餘人,其餘的多半是看到有財貨可以劫掠,便四散劫掠去了。此時薛捨兒也顧不得收集手下,便抬了那乘輿一路向北門去了。約莫過了一響功夫,眾人便到了北門前,徐知訓令手下停下腳步,整理了一下身上衣著,平息了一會呼吸,才領著手下向北門去了。
北門校尉遠遠地看到一行人趕過來,趕緊下令手下擺好拒馬,派人前往盤查,剛過了一會兒,便看到一名手下都頭飛奔了過來,稟告道:「校尉,徐大公子要出城!」
「徐大公子?就是那個混世魔王?」北門校尉不由得驚訝的長大了嘴巴,這時不遠處傳來一陣呵斥叫罵聲,顯然不知什麼原因,已經有衝突發生在守兵和那位大公子之間了。
「快,快!」那校尉趕緊跑了過去,只見徐知訓站在行列之首,身後站著數十名披甲軍士,簇擁著一隻乘輿,四周環繞著十幾名城門守兵,為首的正是他的副手,正被徐知訓指著大罵。
「螞蟻大的官兒,也敢攔某家的路,不要你吃飯的傢伙嗎?」徐知訓正罵的起勁,卻聽到一旁有人低聲下氣的賠罪道:「公子莫要與那廝動氣,有什麼事讓小人來處置便是!」
徐知訓轉過身來,打量了一下北門校尉,拱了拱手,冷笑道:「怎的,你便是這北門校尉。」
那北門校尉趕緊讓開,不敢受徐知訓的禮,陪笑道:「小的如何敢當公子的禮,卻不知那廝如何惹了公子,動了這麼大的氣。」
徐知訓冷哼了一聲:「某家如何敢動氣,這門是你家開的,某家要從這裡過,還不得由著你們!」
那北門校尉聞言大窘,趕緊詢問副手,原來徐知訓一行人要出城,那副手卻要盤查乘輿中有誰,徐知訓卻只是不讓,於是爭吵起來,說到最後,那副手低聲抱怨道:「如今北門數里之外便是鎮海賊,他要出城也就罷了,如何連乘輿裡裝了誰都不讓盤查,還罵人,也太過分了吧!」
「閉嘴!你也不看看這是誰?」北門校尉聽罷了,趕緊壓低嗓門呵斥住副手,轉過身來臉上已經滿是諛笑:「公子莫要和這個不曉事的計較,來人,快些開門,莫要耽擱了公子的事情!」
「好,你倒是個曉事的!」徐知訓聞言笑道,讚了一聲。那北門校尉連道不敢,不一會兒便開了房門,徐知訓一行人便出城去了,校尉指揮手下關好城門方才回過頭來與那副手道:「我知道你不服氣,可你知道這廝是什麼人?他分明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大蟲,被他沾惹上身,便是不死也要脫一層皮去,這廣陵城都是他父親的,莫說是帶了一隻乘輿,便是十隻,百隻又有何妨。我們這等微末官兒又何必去當這惡人?」
那副手也不敢與上司爭吵,只得連聲應了。過了約莫一頓飯功夫,來路上又趕來一隊人馬,為首馬上那人臉色惶急,正是督領廣陵城內諸軍的徐知誥,那北門校尉趕緊上前迎接。徐知誥也不下馬,厲聲問道:「方纔可曾有人出城去了?」
北門校尉唱了個肥喏,笑道:「不錯,方才大公子便是末將這兒出去的,已經有一頓飯功夫了。」
徐知誥聞言臉色越發鐵青,連胯下的坐騎也彷彿被主人的惡劣情緒所感染了,發出不耐的嘶鳴,他強壓下心中的努力,盡量沉聲問道:「那廝行中可有婦人小孩?」
北門校尉尚不知大禍臨頭,遲疑的答道:「這個?大公子行中有一具乘輿,小人不敢察看,若是有婦人小孩,想必就是在那乘輿中吧!」
「敗大事者皆奴輩!」聽到這裡,徐知誥心中還存在的最後一絲期望也不復存在,不由得絕望而又憤怒,手起一鞭便抽在那校尉的臉上,將其抽倒在地,不待對方爬起,徐知誥便厲聲喝道:「快開門,某家要出城捉拿叛賊,將那廝關押起來,待某家回來後再來處置!」
城門守兵頓時亂作一團,好不容易才打開城門,那城門吊橋剛剛放下,徐知誥便一夾馬肚,胯下坐騎便如離弦之箭一般衝出城去,隨行的親兵也緊隨而去,留下一路煙塵。城門的守兵們耳邊傳來北門校尉的喊冤聲,一個個面面相覷,從同伴的臉上看到的滿是迷惑的神情。
邗溝城,位於州西北蜀岡上。《左傳》記載:「哀公九年,吳城邗溝,通江淮,時將伐齊,北霸中國也。」便是說的此城。漢已後荒蕪廢棄,是以又被稱之為蕪城。由於此城俯瞰邗溝,扼守運河咽喉,交通便利。鎮海軍佔領蜀崗,兵臨廣陵城下時,主帥呂方便駐節此地,是以後世又稱此地為呂王城。
邗溝城雖然名號中還有個城字,但經過近千年時光的侵蝕,剩下的只有一個高台和殘缺不全的土圍子了,經過鎮海軍士卒的整治,也只是將城中的荒草灌木清理乾淨,又在城牆上加了一圈木柵,城外重新挖了壕溝而已。在城中也未曾建築宮室,只是搭了些帳篷充作幕府之用,畢竟眼下對鎮海軍上下都對於形勢十分樂觀,普遍認為在外無援兵的情況下,最多到明年開春就能拿下這廣陵城,自然沒必要花費偌大力氣修繕宮室為長久之計。
「廣陵、合肥,為兩淮之根本。而淮東控扼之地有六:一曰海陵,二曰喻口,三曰鹽城,四曰寶應,五曰清口,六曰盱眙,而這六地皆以揚州為根本。如今海陵、鹽城二地皆已經落入我軍之手,剩餘數地守將也遣使節前來歸附,廣陵也已經三面被圍,一面臨江,旦夕可破。廬州已經為劉金說降。俗話說『根本已動,枝葉豈能久存?』主公天縱神武,當年領千人渡江,十載奮戰,終可克復兩淮之地,大可問鼎中原,當真是可喜可賀呀!」
「陳先生謬讚了,若非諸君助我,將士用命,憑呂某一人,如何能成此大事?」此時的呂方口中雖然滿是遜謝之辭,但臉上卻頗有自衿之色,在他看來,如今楊行密、朱溫等梟雄要麼已死,要麼也已老去,剩下的餘子碌碌,而自己正當盛年,江淮之地又是財賦之地,稍加積聚,進可問鼎中原,與李亞子一決雌雄,就算退也能割據自雄,成半壁江山。他有了這般雄心,所以並沒有立刻對廣陵發起圍攻,而是先據蜀崗險要之地,對廣陵圍而不攻,分兵攻取淮東諸要地,對於位於淮南邊防軍州的將領,呂方一面顯示自己強大武力,一面派出時節,許以高官厚祿,百般拉攏,許諾對方只要不歸降北面的後梁朱溫,己方就保證他們現有的地位,甚至加官進爵,以爭取時間,盡可能多的接受楊行密的遺產。畢竟在唐末五代間,這江淮之間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富庶之處,財賦人口都勝過呂方原有的兩浙江東之地,若要用兵中原,這便是最好的基地和屏障,他可不希望北方的後梁乘機入侵,將這一切打得稀巴爛,還要花上十年功夫生聚教訓,那可就麻煩了。
此時帳中不過呂方、陳允、高奉天、王佛兒等寥寥數人,可以說都是鎮海軍中的高層人物,雖然各人心思略有不同,但亂世之中,哪個好男兒不希望做出一番功業來,對外則是青史留名,對己則是封妻蔭子,公侯萬代。而呂方身為他們所在集團的頭領,他們自然希望呂方地位越高,他們也能水漲船高,隨之上升。在這個問題上,帳中無論是誰,想法都是一致的。這是陳允對高奉天使了個眼色,高奉天會意地點了點頭,躬身道:「主公此言差矣,自古成事者自有天數,吾輩雖有微勞,又豈敢貪天之功為己有?前漢三傑,皆人傑也,然皆為高祖所驅使,無他,天命所歸,非人力所能左右。吾輩不過恰逢其會,得附驥尾罷了,主公恩厚,餉微勞以顯爵已屬非分,吾輩又豈敢欺世盜名?」
高奉天這一番話出口,便引得帳內眾人齊聲應和,呂方也被對方這一陣馬屁捧得有些熏熏然,笑著擺了擺手道:「你這高和尚,又把你昔日招搖撞騙的功夫拿出來了,某家事先說好了,可沒有半分好處給你!」
帳中眾人聞言不由得轟然下了起來,這裡的人自然都知曉高奉天的根底,但現在他位高權重,就算是帳中這些鎮海軍權力核心的人物,也只會在私下裡調笑幾句,敢這般在眾人面前提到只怕只有呂方一人而已。高奉天聞言笑了笑:「主公說笑了!」接著他臉色一整,肅然下拜道:「微臣今日說這些不是為了別的,主公繼高祖、太宗之統,掃平諸賊,據有江淮之地,百姓安堵,豪傑歸心,如今天下無主,黎民有倒懸之苦,主公當順天應民,早登大位!」
高奉天話音剛落,帳內眾人也紛紛跪下,齊聲應和道:「順天應民,早登大位!」
第119章 勸進(二)
「這不是勸進嗎?」呂方只見下首諸人目光中都閃爍著熾熱的光芒,心頭不由得一震,他萬萬沒有想到前世時古書經常看到的一幕居然發生在自己的身上,一時間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雖然呂方也知道早晚有一天這一切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但沒想到會這麼快,只覺得有點頭暈目眩。
但是很快呂方的頭腦便清醒了過來,他認識到這些臣子目光中的熾熱與其說是對自己的忠臣,還不如說是對於權位上更進一步的貪慾。畢竟現在自己名義上只是後梁的一介封王,再怎麼位極人臣也比不上自立為王,再說人臣之功莫過於勸進,自己若是即位,自然就得大封官爵,那時還有誰比帳中這些人是更大的受益者呢?想到這裡,呂方心中突然感到一陣悲哀:如果這個位子上坐的不是自己,而是別人,這些人只要能得到豐厚的賞賜,也會同樣勸進把!
想到這裡,呂方拂袖起身,臉色陰沉,厲聲道:「某家德薄,當年流徙於淮上,所求不過早晚二餐嗎,得全首級罷了。仰天之佑,得至今日,已屬萬幸,又豈敢窺探萬乘之位?天子位自有命數,豈是吾輩所能妄自揣度,奴輩乃欲致吾於火上呼?」便轉身出賬去了。
眾人見呂方的態度如此堅決,不由得紛紛愕然,他們也不是沒有想到呂方會拒絕,畢竟自從魏晉以來這等勸進之事,已經有了個專門的規程,上位者再三揖讓,勸進者也是再三勸進,百姓上書,各種兆象顯現,直到最後上位者裝出一副沒奈何,為了天命蒼生才即天子位,他們也沒指望一次呂方就欣然接受,但方纔呂方的態度卻明顯不是假裝出來的,倒好似真的不願意自立為王的模樣,難道他還真的要當朱溫的封王不成?帳中眾人不由得疑惑起來。
陳允與高奉天對視了一眼,都看出了對方心中的疑惑,他們兩個身為鎮海軍文臣之首,平日裡雖有些不和,但在擁立呂方為王這件事情上卻是完全一致的,既然事情到了這個節骨眼上,他們兩人就不好開口了,想到這裡,陳、高二人的目光不約而同的落到了王佛兒身上,兩人對視了一眼,齊聲笑道:「王將軍,有件事情要叨擾一下。」
呂方坐在自己帳中,眉頭緊鎖,心頭卻是思忖萬分。在廣陵城將下,淮南將平定的時候,自己若是稱王,無異是與朱溫決裂,很有可能另啟戰端,這對於想要準備慢慢消化戰利品的鎮海軍來說可並非是件好事。但方纔帳中那些人代表了鎮海軍上下的一種共同意願,中國古代講究名正言順,佔據淮南之後,鎮海軍的勢力就即將和後梁接壤,在共同的敵人淮南覆滅之後,兩家之間短暫的蜜月也會結束,在這種情況下,自己還使用後梁給予的官爵,承認對方的正朔地位就會在政治上處於非常不利的地位。因此獨立稱王,獲得政治上的合法性無疑是必要的,但這個時機就顯得尤為重要,畢竟淮河南北的重要據點上還控制在淮南諸將手中,後梁和鎮海兩軍誰能夠將他們爭取在自己手中,誰就能在未來的爭霸戰中獲得先手。想到這裡,呂方不禁覺得頭疼欲裂,不禁伸出手指在自己的太陽穴上輕輕按摩起來。
這時,帳外傳來一聲輕響,呂方抬頭一看,卻是王佛兒進帳來了。看到是自己的愛將,呂方拍了拍一旁胡床笑道:「是佛兒呀!這裡就你我兩人,不必拘禮,坐下說話!」
王佛兒卻還是斂衽下拜,行罷了全禮方才站起身來,沉聲道:「主公,末將此番是來辭行的!」
「辭行?佛兒你要去哪裡?」呂方聞言大驚,不由得起身問道:「我怎的不知道?」
「末將此行將去淮上!」
「佛兒你去淮上作甚?那邊戰事未定,你此番前往豈非危險得很!」呂方越聽越是奇怪,不由得拊掌問道。
「末將此行非是為他,乃是欲返鄉而已。自當年在淮上伏擊商隊以來,末將得主公收容,歷經十載,仰祖宗護佑,苟全性命,如今主公已成大業,已經用不著小人了,小人自當還至淮上,以求能守護祖先廬墓!」
呂方聞言大驚,問道:「佛兒何出此言,如今廣陵尚在,淮南諸州郡多有首鼠兩端之輩,說什麼大業已成?更不要說天下洶洶,正是你我用武之地,你卻為何說要返鄉?就算將來我大業已成,佛兒你也應該與我相伴而居,共享太平之樂,如何說出這等話來?不許,不許!」
呂方說到這裡,已經伸手死死抓住王佛兒的衣袖。
王佛兒一甩手,將自己的衣袖從呂方手中扯出,憤然道:「大王你也知道大業未成,可諸將持白刃而鬥,冒矢石而行,所為何事?不過是為了封妻蔭子,公侯萬代罷了?如今淮南已破,主公卻持偽朝爵位,置諸將於何地?這般下去,佛兒是離家返鄉,諸將可就奔汴京了!」
「不至於吧!」呂方聽到這裡,不禁汗流浹背,他也沒想到事情會嚴重到這種地步:「只是若我稱王,必然與後梁扯破臉皮,若他以大兵進擊,我輩如何處置?」
「河東李克用亡後,其子亞子即位後,勵精圖治,連破梁兵,聯合鎮、定諸鎮,與朱溫爭雄與河上,後梁軍勢雖強,然力分則弱,其實並無力與我爭雄於江淮之間。如今淮南諸將皆持兩端未定,若主公順應人心,早登大位,號令諸將,必定應者如雲;若猶豫不決,錯過時機,則後悔莫及呀!」
「這個!」呂方聽到這裡,心中不由得一動,暗想自己在有些方面還是不如古代人,很難真正理解當時人的思維方式,正準備開口應允,帳外突然衝進一人來,連聲道:「主公,大喜,大喜呀!」
呂方一定神,認出來人正是陳允,只見這個平日裡極為注意自己儀態的部屬此時卻頷下維繫冠帽的絲帶鬆開了,纀頭歪了一半也沒發覺,不由得笑道:「何事如此慌張,莫非是廣陵徐溫突然獻城來降了!」
陳允卻全然沒聽出呂方的調笑之意,答道:「雖然不是徐溫來降,也差不離了。」他清了一下喉嚨,道:「徐溫嫡子徐知訓帶了弘農王、武忠王遺孀來降,同行的還有故江淮宣諭時李儼。當真是天賜之喜呀!」
「此事當真!」呂方霍的一下站了起來,臉上滿是不敢相信的神色。
「此事干係重大,微臣豈敢虛言?」陳允急道:「徐知訓一行人就在外間等候,主上大可親自詢問一番便是!」
聽道陳允這般回答,呂方才覺得自己方才被突然而來的喜訊弄得有些失態,以至於問話有些脫略,稍一定神,便恢復了平日裡那副鎮靜自若的模樣,沉聲下令道:「你且將李儼單獨招來,我要先單獨詢問他此事首尾;還有請朱瑾朱相公來,讓他在暗中辨認一下徐知訓和史太夫人、楊隆演等人,千萬莫要被徐溫狡計所欺。」
「喏!」陳允起身正要離去,卻被呂方伸手制止住。呂方在頷下做了個繫緊的手勢,陳允這才發現自己的纀頭已經歪了,趕緊告了聲罪,又扶正繫緊了,方才快步出賬去了。
「如此說來,如今徐溫傷勢依舊未癒,廣陵城中軍政之權在其義子徐知誥手中了?」呂方頷首問道,此時寬大的帥帳之中共有四人,除了呂方和陪坐在兩旁的陳允和朱瑾以外,坐在正對面的那人面容俊秀,頷下微鬚,正是早已暗自投靠呂方,剛剛隨徐知訓從廣陵城中逃出的李儼,他剛剛將整個事情始末敘說給呂方等三人聽。
「主公所言正是!」李儼點頭答道:「那徐知訓正是因為氣不過自己雖為徐溫嫡子,大權卻落在不過是一介義子的徐知誥手中,才暗中聚集死士,截取了史太夫人和楊隆演,叛投到主公麾下。」
「原來如此,我道是什麼原因,能讓他投到身為其父死敵的我這邊來!」呂方說到這裡,冷笑了一聲道:「好一個天性涼薄之徒,連親生之父都能離叛,天下間又有何人敢於信用於他!」
「主公所言甚是!」李儼看了看呂方神色,他心知此番事了之後眼前這人便是東南之主,自己後半生功業都繫於對方一念之間,便小心的隨著呂方的喜怒道:「依在下所見,那徐溫雖為主上敵鷙,但於用人間頗有所長,所選用之人多有賢能之輩,並不以一己親疏所限。那徐知誥年齡雖然不大,但頗有才略,遠勝這徐知訓,是以才將大權交與徐知誥而非自己親子徐知訓,卻沒想到主上行事順天應人,天奪賊魄,使之自行喪亂,吾軍坐享其成!」這李儼說到最後,不著痕跡的給呂方拍了個馬屁,他本是世家子弟,當年在長安時在唐昭宗身邊擔任金吾將軍,若論這等言語間的承迎溜須功夫只怕在鎮海軍中要數他第一,只是在淮南時一直沒有機會施展,此時逮住機會自然是要大加發揮,大施拳腳一番。
呂方點了點頭,轉身對朱瑾問道:「朱相公,聽說你曾經受徐溫所托傳授徐知訓兵法,不知你對此人以為如何?」
朱瑾冷哼了一聲答道:「兵法之道,首要的就是沉心靜氣,待機而動。那廝心性跳略,昧於小利而不識遠略,如何學的兵法?我看他早晚會作法自斃,身死人手!」朱瑾早已從城中逃出的潰兵口中得知自己敗降鎮海軍後留在城中的姬妾的下場,此時從他口中自然不會有什麼徐知訓的好話來。
呂方笑了一笑,目光轉頭向陳允,隨著呂方身居人主之位日久,亂世裡朝為君臣,夕則離叛之事可謂是隨處看見,自己身為人主,若想自全其身,除了要對臣下以恩義相結,重刑相脅,更為重要的則是要城府深沉,威福莫測,切不可讓下臣能夠揣測出心思,導致太阿倒持,那早晚要出大事的。是以呂方雖然表面上對這徐知訓鄙夷不齒,但內心深處的想法卻是要將其收為己用,其原因有二:首先無論徐知訓的行為本身多麼卑鄙無恥,但的確大大有功於呂方,在廣陵即將破滅,呂方急需收編淮南殘餘勢力的現在,對於徐知訓本人的待遇是有很大的示範意義的;其次雖然徐知訓此人在道德上令人不齒,但為人主者驅使臣子的手段無非賞罰兩條,若是臣子道德無懈可擊,對於名利又極為淡泊,那上位者又用什麼辦法來驅策他呢?再說亂世之中,有些事情常人不好做,不能做的,反倒是徐知訓這等毫無廉恥之徒能夠做,做得好,從這個方面來說,徐知訓倒是個難得的人才,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夠叛父求榮的,若是此人將來生出異心,隨便找個由頭殺了便是,反正這等天性涼薄之人死了也不會有人替他說話,不會有什麼負面影響。而呂方故意不說出心裡話,一來是古代有「在家為孝子,在朝為忠臣」的說法,先申斥徐知訓一番,免得給臣下樹立一個壞榜樣,二來也是想要先看看這幾個親信臣子的觀點,不讓他們輕易揣度出自己的心意。
「主公和朱相公所言甚是,不過!」說到這裡陳允語意一轉:「徐知訓此人雖然卑劣無恥,但如今正是收拾淮南之際,他將楊隆演和史太夫人送到我們手中,主公無論是自立為王還是利用楊行密的餘威收拾淮南都大為有利,實在是立下了大功。古人云『為人主者須得賞罰分明,有功之人雖深仇必賞,有過之人雖至愛必罰!』我軍與淮南交戰多年,淮南諸將之中多有舊怨的,若不重賞此人,只怕彼輩便會投至馬殷、朱溫等人宇下,轉頭為我軍大敵。」
「那掌書的意思是重賞此人?」呂方臉上現出難色:「可若是如此,只怕會敗壞風氣,遺毒百代呀!」
第120章 勸進(三)
陳允笑道:「臣下以為當可從兩方面著手,對於那廝厚其爵祿,以酬其功;但不與其事權,識人見了,自然知曉主公的用意!」
「好!掌書果然高見!」呂方聞言不由得擊掌讚道。陳允這建議的確極有學問,今天雖然官爵並稱,但古時官爵兩個字卻是分開的,各自有其意思,爵代表著身份、地位、封田、祿薪;而官則是代表權力、職位。所以有「使功以爵,任能以官」的說法。呂方這般處置,就是告訴世人徐知訓對我立下大功,所以我以高爵厚祿報答他;但是此人背叛親父。卑鄙無行,不適宜掌握權力,所以不給他官職權力。這樣做既不會讓淮南諸將膽寒,又不會引起惡劣的影響,可謂是一舉兩得。
帳中諸人商議完畢,則遣人招徐知訓來了,呂方先宣慰一番,詢問了一番廣陵城中情形虛實,徐知訓自然傾其所有,將城中情形一一告知,尤其是城南一段靠近沼澤的城牆較為薄弱也說了出來。他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自然是一不做二不休,唯恐做的不夠絕,還自告奮勇要去喊城。饒是呂方在這唐末五代的亂世裡打滾了快二十年,什麼樣的卑鄙無恥之徒都見過不少,這等人物還是頭一遭遇到。最後呂方委任其遙領武寧軍觀察使,賞賜銀五百兩,帛兩千段。徐知訓謝恩後便將其打發走了。
廣陵城中,徐溫府邸,如今這座看起來並不太宏偉的官邸已經成了整個廣陵城中的大腦。城內外的每一次變動都會以飛快的速度傳導到這裡。隨著與鎮海軍的戰爭形勢越來越惡劣,這座府邸的守備也越來越森嚴,尤其是在米志誠之亂徐溫受傷之後,更是如此,在大門後新建了數座箭樓,圍牆也加高加厚了,隔著半條坊街便能聽到牆內巡邏軍士的沉重腳步聲和吆喝聲,彷彿是一座戒備森嚴的壁壘。
徐宅屋中,徐溫斜倚在榻上,老妻陪坐在一旁,身前的空地上一名親信正跪著稟告,從外表來看,經過這麼多天的修養,他的傷勢已經恢復了許多,雖然臉上還有些傷勢初癒的蒼白,但大體上應該沒有問題了,只是糾結在一起的眉頭告訴我們,這個淮南昔日的主人此時的心中已經被煩惱給充滿了。
「王府那邊是怎麼回事?弘農王和太夫人如何了?怎麼方纔我看到那邊有煙火升起?徐虎那廝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不是說了讓他嚴加看管嗎?怎麼還是出了亂子?」徐溫的語音中有著掩不住的煩躁,本來城府極深的他這個時候再也不能壓制住胸中努氣了。
「稟告主公,時間緊迫,還沒有確實消息,不過少將軍已經領兵趕過去了,應該很快就會有確實消息過來了!」那親信不敢抬頭,他也感覺到了眼前徐溫的煩躁,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可不願意觸怒了對方,給自己惹來禍患。
「哼!」徐溫冷哼了一聲,問道:「那城外的鎮海軍有無動靜?」他此時最害怕的就是內外的敵人勾結起來,裡應外合,同時發作,那就大勢已去了。作為一個在亂世之中打滾了數十年的武人,他知道現在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以拖待變,才能在絕境之中找出那唯一的一條生路。而楊隆演和史太夫人所代表的大義名分是自己手中為數不多的幾張牌,一定要好好把握住才能在關鍵時候發揮出最大的效力,在這個節骨眼上,若是出了一點點差池,便是萬劫不復的結局。
「城外的賊軍並無動靜,聽外間的探子的消息,這些日子賊軍攻取了海陵、鹽城二城,同時遣使者招降其餘諸城,對於廣陵並無攻勢!」
「嗯!」徐溫應了一聲,緊鎖的眉頭卻並沒有因為城外鎮海軍的平靜而舒展開來,從這般來看,方才王府的事情應該只是城中孤立的事情,並不是鎮海軍攻勢的一個組成部分,應該不難撲滅,但城外敵軍的行動就好像一根緩緩收緊的絞索,套在自己的脖子上,這時徐溫突然感覺到一陣窒息的感覺。
「你先退下吧!知誥回來了就讓他立刻來見我!」徐溫擺了擺手,示意那親信退下。待到那親信退下後。徐溫扶著扶幾站起身來,老妻趕緊扶住了他,徐溫在屋內來回走了幾步,眉頭緊鎖,妻子心疼地看著正緊鎖眉頭思忖的丈夫,想要勸他保重身子,可話到了嘴邊卻又收了回去。
正當此時,外間突然傳來一陣急促沉重的腳步聲,徐溫立刻站住腳步,轉身向門口投以充滿希冀的目光。房門被呼的一聲推開了,徐知誥頂盔戴甲衝了進來,便立刻轉身關上房門,低聲道:「義父,孩兒有機密事情要稟告。」
徐溫立刻就明白徐知誥所說的機密應該和王府方纔的煙火有關,他的心臟立刻劇烈的跳了起來。徐溫強自壓制住自己心中不祥的念頭,坐回榻上,做了個讓徐知誥說話的手勢。
徐知誥卻沒有立刻開口,他看了看徐妻,稍一猶豫,才沉聲道:「義父,弘農王與太夫人都被人劫出城去了!」
徐知誥話音剛落,屋中便聽到一聲咯登,卻是徐溫聽到這個驚人的消息手上下意識的發力,竟然將一旁竹子的憑幾壓斷了。徐溫也顧不得這麼多,厲聲問道:「這不可能,王府戒備那麼森嚴,各門也有重兵把守,城內便有小股匪徒,如何能將楊隆演和太夫人劫奪出城?定然是你搞錯了!」情急之下,徐溫一時間竟然不能接受這個消息。
徐知誥咬了咬嘴唇,低聲道:「千真萬確。行事之人人數並不多,不過百餘人罷了。只是主事之人乃是知訓大哥,他矯義父之命,騙進王府,殺了徐虎,又用一乘坐輿,載了太夫人和弘農王出城投靠鎮海軍去了,我已經派兵追擊,不過只怕是來不及了!」
只聽得匡噹一聲響,卻是徐妻聽到這個驚人的消息,立即昏死過去跌倒在地,將一旁的矮几上的幾件器物帶落在地上,發出巨響。徐知誥趕緊搶上前扶起徐妻,猛恰人中,好一會兒才將其醒轉過來,徐妻剛剛醒來,便如同發瘋一般搶過一旁的短刀,便要剖開自己的小腹,哭喊道:「便要看看這裡如何,才能生得這等寧馨兒!」徐知誥好不容易才奪下短刀,安置好徐妻,抬頭一看卻只見徐溫坐在榻上整個人半晌無語,便好似一隻木雞一般,只是眼中流下兩行老淚,沿著臉頰滑落下來。
徐知誥見狀,害怕徐溫受了太重的刺激,生了癡病,將徐妻扶到一旁坐下,又伸手輕拉徐溫衣袖,低聲道:「知訓大哥……」
徐知誥剛說到這裡,便聽到徐溫口中低喝道:「畜生!畜生呀!徐某家門不幸,也不知前世做了何等惡事,今日竟然遭得此報,生出這等梟獍之子來!」徐溫的聲音越來越大,一開始還只有屋內人聽的清楚,到了後來竟如同嘶喊一般,他平日裡鎮靜自持,此時這般狂態讓徐知誥看了,心中不禁生出寒意,一時間也不敢上前阻攔。
過了好一會兒,徐溫才漸漸平靜了下來,徐知誥這才敢上前低聲勸解道:「義父,弘農王與太夫人落在呂方手中,那廝定然要借之大做文章,應當如何應對?」
徐溫聞言立刻靜了下來,徐知誥的問題正好戳中了他心中的要害。如果呂方,不,應該說是一定。以歷年以來呂方用兵行事的風格來看,此人最善於借勢用力,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既然楊隆演與太夫人落在了他的手中,他就一定會把這兩人的價值壓搾到極點,說不定馬上就會出現楊隆演和史太夫人站在城牆外喊城的情景了,這對城內守軍的士氣破壞作用之大可想而知。可到了這個形勢下,饒是以徐溫的陰沉多智,一時間也想不出什麼辦法來。過了半晌,徐溫突然歎道:「若是可求還在,吾焉能落到今日這般田地,天喪予,天喪予呀!」
徐知誥聽到徐溫突然提起已經逝去的嚴可求,心頭不由得一酸,他滿門被呂方所滅,便與嚴可求二人飄零江湖,相依為命,雖然非是骨肉之親,但卻勝似骨肉。如今嚴可求已入鬼蜮,兩人陰陽相隔;而自己也身處孤城之中,被大仇重重包圍,眼見得已經到了末路,心中已是悲苦到了極處,卻是無一言能夠置出,一時間竟然呆住了。
二人正在屋中相對無言,房門突然被推開了,衝進來一人,正是方才向徐溫通報的親信,氣喘吁吁地喊道:「大郎,大郎在北門外喊話呢!」
「什麼?」徐溫霍的一聲站了起來,厲聲道:「那畜生喊些什麼?」
「這個!」那親信看了徐溫一言,口中不由得吶吶起來,顯然徐知訓口中不會有什麼好話出來。徐溫看了那親信一言,冷哼了一聲道:「來人,去北門看看那畜生說了些什麼!」
徐溫爬上北門城樓,劇烈的運動讓他的呼吸有些紊亂,長時間臥床缺乏鍛煉的生活已經嚴重損害了他的體力。徐溫突然的出現,在城樓上形成了一陣混亂,士卒和低級軍官們忙亂的讓開,徐溫敏感的發現,士卒們的情緒有些奇怪,他的心頭閃過一絲不祥的念頭,快步趕往女牆旁,只見北門外的空地上,二十餘騎正來回奔走著,為首的一人身穿緋紅色的官袍,正對城樓上守兵高聲喊些什麼。在約莫百餘步外的一座小丘上,另有千餘名鎮海軍士卒列成軍陣,顯然這些是準備接應這些喊話的騎兵的。這時風向突然轉變,向城樓這邊吹了過來,帶來了那緋衣人的聲音:「廣陵城守兵,我便是徐知訓,徐溫挾持楊王,倒行逆施,罪大惡極,如今困守孤城,已是窮途末路,呂公寬厚,只誅殺首惡,脅從不問,只有反戈一擊,才是生路。」
徐溫定睛一看,那緋衣人依稀正是其子徐知訓,只覺得一口氣撞上頭來,身形一晃險些跌倒在地,一旁的徐知誥趕緊搶上前來扶住。徐溫深吸了一口氣,強自推開徐知誥,喝道:「來人,取弓箭來!」
徐知誥趕緊勸諫道:「義父,您重傷初癒,還是莫要動氣——」他話還沒說完,便被徐溫厲聲喝斷:「快取弓箭來,你要氣死我嗎?」徐知誥不敢多言,只得從一旁取了弓箭來。徐溫一把搶過,搭上箭矢便對準城下正在馬上高聲呼喊的徐知訓射去。
第121章 城破(一)
徐知訓一邊在馬上喊城,一邊不時用眼角餘光看著不遠處騎在馬上的王自生,正想著如何才能找個由頭結束喊話,離開這危險的地方。他也清楚這隊騎兵表面上是保護自己,其實還有一個任務就是監視自己,自己是歸降之人,身處尷尬之地,行止若稍有差池,便是殺身之禍,所以徐知訓明知自己身在城下箭矢所及之處,還強忍著心中的害怕大聲喊話,只能指望城頭守兵顧忌自己的身份,不敢開弓放箭了。徐知訓心中正懷著鬼祟心思,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弦響,剛剛下意識的將身子向下一伏,便覺得一陣天旋地轉,便被坐騎帶倒在地,右腿一陣劇痛,卻是坐騎中箭倒地,將他的右腿壓住了。
「快!護住徐相公!」本來在一旁冷眼旁觀的王自生見徐知訓坐騎中箭,一邊厲聲呼喊,一邊打馬上前,用自己和坐騎護住了正竭力從坐騎下抽出受傷的右腿的徐知訓,其餘的騎兵們有的下馬幫助徐知訓脫困,有的持盾護住王自生和徐知訓,還有的張弓對城頭放箭,掩護眾人撤退。忙亂了好一會兒,眾人才護著右腿受傷驚魂未定的徐知訓離開了城下的危險區域,只留下一具死馬。
「該死,竟然只射中馬!」徐溫怒罵了一聲,將手中彎弓猛的摔在地上,厲聲喝道:「快開城追擊,莫要放走了這孽畜!」可是城頭上的將佐們面面相覷,沒有一人去執行徐溫的命令,一時間廣陵北門城樓上形成了奇妙的氣氛。
徐知誥看了看兩旁的將佐們,心中不由得暗歎了一聲,上前扶住徐溫,低聲道:「義父,城外情形不明,若是貿然開城只怕為鎮海賊軍所乘,還是持重為上!」
徐溫聞言,看了看城頭上的將佐,怒火漸漸褪去的他也感覺到了城頭上的微妙氣氛,知道此時開城追擊並非是一個明智的決定,不由得暗歎了一聲,一股到了末路的悲涼感充滿了他的軀體,不由得下意識的靠住了義子的手臂,低聲道:「我有點累,先回府中休息吧,城上的事情你就多費些心思,這個時候!」說到這裡,徐溫搖了搖頭,一時間也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只得轉身下城去了。
「孩兒恭送義父回府!這裡的事情請義父放心!」徐知誥趕緊躬身行禮,在他的眼裡,徐溫往日挺拔的身形竟然有些佝僂了,看到這般情景,他心中不由得一酸。
徐溫回到府中,便覺得神思困乏,只得回到屋中安寢。可不知為何,徐溫雖然十分睏倦,可不知什麼原因,偏偏就是無法入睡,只能處於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態,在榻上翻來覆去。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突然外間的傳來一陣巨響,便好似雷鳴一般。徐溫本就入睡不深,立即被驚醒了,一骨碌便從榻上翻身坐起,快步走到窗邊推開一看,只見遠處已是火光沖天,映得半邊天呈一種血紅色,便如同無間地獄來,此時一陣大風由南邊吹來,帶來一陣陣喊殺聲!
「來人!南邊怎麼回事了!」徐溫厲聲喝道,此時的他聲音也禁不住帶了一絲驚惶。可徐溫呼喊了好幾聲,卻沒有一人應答,徐溫只得回身從牆上取了佩刀,披衣推門出去看看究竟。
徐溫出得院來,只見外間已是亂作一團,僕役奴婢們個個神情張惶,在院中奔來走去,沒頭蒼蠅一般,有些年輕些的婢女還用煤灰弄髒了顏面,換做男裝打扮,一副大難即將臨頭的模樣。徐溫趕緊喚來為首的詢問。那人小心作答道:聽說南門已被鎮海賊攻破,賊軍入城後四處縱火劫掠,城中已然大亂,如此云云。
徐溫聞言大驚,他萬萬沒有想到不過一夜工夫,情況居然敗壞到如斯境地,他唯恐是那僕役不曉事情,隨口胡言,趕忙往後院趕去。原來徐溫後宅有一座假山,在假山上還有一座小亭,地勢頗高,在上面可以俯瞰大半個廣陵城。待到徐溫氣喘吁吁的上得那小亭,向城南望去,果然靠近城南的數個坊裡已是火光四起,藉著火光依稀可以看見南門城樓上昔日的大旗早已不再,顯然那僕役所言非虛,廣陵南門已經落入鎮海軍之手。徐溫稍一思索便將事情原委推理出來,定然是呂方從徐知訓口中得知廣陵南門因為城外是沼澤地的原因,城牆較為低矮,便先讓徐知訓在北門喊城,以吸引守軍的注意力,同時派出精兵,填平城南的沼澤地,然後突然發起猛攻,果然一舉攻破了廣陵城。想到這裡,徐溫不禁心中有如刀絞一般,這些日子來他養傷的時候也曾想過兵敗之後自己會是如何下場,可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在自己背後插上致命一刀的不是別人,卻是和自己有骨肉至親的嫡子徐知訓。
徐溫正在那小亭中痛心,此時外間卻衝進來一個青衣老者,遠遠看到徐溫便忙不迭喊道:「郎君,你怎麼還在這裡,快快下來,再晚了就來不及了。」
徐溫定睛一看,來人卻是自己的老僕徐宇,這徐宇是徐溫老夫時的老僕,在徐家已經三代,其忠心是毋庸置疑的。徐溫正要說話,那徐宇已經上得假山,急道:「郎君,鎮海賊已經入城,諸軍皆不戰而潰,快些和夫人喬裝打扮了,想辦法逃出一條生路去,莫要再耽擱了。」
可此時的徐溫卻好似失了魂魄一般,全然不像平日裡那般精明能幹,彷彿親子背叛的沉重打擊已經徹底將他打垮了,對於徐宇的催促,他的反應十分遲鈍。徐宇見狀,只得連拉帶拽的將主人扯到院外,和徐妻都變易了裝束,收拾了些細軟,由六七個親信護送著出了徐府後門,想要混出城去。
眾人出得府來,只見城中已是沸反盈天,成百上千的百姓席捲而來,呼爹喊娘之聲不絕於耳,雖然徐溫護衛拔刀砍翻了數人,想要衝出一條路來。可他們幾人的力量在這洶湧的人浪之中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不過半盞茶功夫,徐溫一行人便被衝散開來,和徐溫在一起的除了他妻子和徐宇以外,便只有那貼身老僕徐宇了。三人此時被人群裹挾了,便如同怒海中的一葉扁舟般,絲毫不得自主,只得聽天由命的亂跑。此時徐溫在人叢中不由得懊悔萬分,自己大病初癒,身體疲軟無力,想要從亂民中逃出一條生路可能性微乎其微,與其像這般被亂民裹挾來去,最後也不知死在什麼人手裡,還不如留在徐府之中拚死一戰,雖然是困獸猶鬥,但也遠遠勝過這般模樣。
徐溫被這般裹挾著跑了約莫小半個時辰,身邊的人群終於漸漸稀少了,三人這才尋了個空子脫身出來,找了個隱僻的小巷鑽進去坐下休息。此時徐溫早已精疲力竭,也顧不得地上乾淨與否,便一屁股坐了下去,大口喘氣起來。徐宇扶持徐妻坐下後,方才自己坐下休息。徐溫自從受傷之後,臥床已經月餘,今日這般狂奔之後,猛的坐下,便覺得呼吸急促,胸口好像就要炸開了,兩腿已經沒有知覺,便好似已經不是自己的了,過了好一會兒才感覺的腿上肌肉無比酸痛。徐溫知道若是不起來活動一下,這般長坐下去,對身子並無好處,便扶著牆根強站起來,抖動手足,放鬆過於緊張的肌肉,同時打量四周情況,看看自己如今身處何處。
徐溫這一打量,才發現自己一行人衝進來的這巷子裡除了一座府邸並無其他住戶,從形制規模上看,倒是不小,看樣子倒是官宦人家所居,自己三人方才正是坐在門廊的台階條石之上。只是這門廊中蛛網橫結,滿地灰塵,門上那一對獸口門環也生滿了銅蛂A顯然已經破敗了許久的模樣,徐溫看著頗為眼熟,好似自己以前曾經來過的樣子,只是一時間卻想不起來究竟是何人府邸。
徐溫正在那裡撓頭苦想,一旁的徐宇也站起身來,走到主人身旁低聲問道:「郎君,如今當往何處去?是投知誥公子還是易裝出城?總得想個周全吧!」
徐溫正苦苦思量,老僕話語中的那個「周」字卻好似一道閃電劃破長空,驚醒了夢中之人。
「這不就是周隱的宅院嗎?」徐溫驚道,他下意識的連退了兩步,一腳踏了個空,若非徐宇伸手扶住,險些摔了個踉蹌。原來當年楊行密生前病重,身為淮南節度判官的周隱認為其子楊渥性格驕奢,並非保家之人,反對楊行密將淮南節度使之位傳給其子楊渥,主張讓廬州刺史劉威繼承大位。而身為楊行密心腹的徐溫則暗中派嚴可求趕往宣州,招當時身為宣州觀察使的楊渥領兵入廣陵,繼承大位。楊渥繼位後不久便尋機報復周隱,將其族滅。眾人都以為此宅院不吉,所以雖然沒入官府,但卻沒人願意買下自己住,才空置在這裡。如此這般說來,周隱之死雖非徐溫直接動的手,但「伯仁之譏」徐溫卻是跑不了的。今日徐溫窮途末路,想要易裝逃出城去,卻鬼使神差的跑到了這周隱廢宅門前,若說並非冥冥間的定數,只是碰巧,連徐溫自己都不信。
一旁的徐妻看到徐溫突然間臉色蒼白,一對眼睛死死地盯著眼前緊閉的府門,好似看到了什麼恐怖之極的事情,只得小心翼翼的伸手在徐溫肩上輕拍道:「郎君,這巷子裡陰森森的,不是久留之地,我們還是快些走吧!」
「誰!」徐妻這輕輕一拍,卻激得徐溫跳開好遠,拔刀在手,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只見他雙眼目光怪異,不像是看著徐妻,倒好像是盯著徐妻身後的什麼東西一般。
第122章 城破(二)
只見徐溫突然對著徐妻身後虛空之地喝道:「周隱,當年滅你全族的是楊渥,而非我徐敦美,冤有頭債有主,他如今也得了報應,入了陰曹地府,你去找他便是,現在是白天,你一介遊魂,我也不怕你,快快退避了,此後四時八節也不會短了你的香火祭品!」只見徐溫目光散亂,一邊揮刀威嚇,一邊大聲呼喊,語氣時硬時軟,一副中了風邪的樣子,徐妻和徐宇二人看了,也不敢上前勸阻,生怕被徐溫手中的佩刀誤傷,一時間僵持下來了。
三人在巷子中正忙亂間,卻聽到遠處傳來一陣刀兵相接之聲,徐妻與徐宇不由得叫苦不迭,這短短一條巷道空空蕩蕩的,毫無遮掩,而且是個死胡同,若是被敵兵堵住了口子,巷中人便只有死路一條。到了這個境地,徐宇也只得拖了徐妻躲到周府門前的鎮邪石獅後面躲避,只丟下徐溫一個人在外面亂喊亂叫,只能指望外面的亂兵以為巷子裡只有一個瘋子,懶得進來搜尋,從而避過此難。
徐妻躲在石獅後面,雙目緊閉,口中喃喃向滿天神佛祝禱自己一行人能夠若能躲過這一劫,定然重鑄金身,遍施衣食云云,可耳邊的沉重腳步聲還是越來越近,徐妻心中的心中越發害怕,只得緊閉雙眼,盡力當作沒聽見外界聲響,更加虔誠的祝禱,彷彿這般就能避過眼前的災禍一般。
「阿母!你躲在這裡作甚?義父他這是怎麼了?」
突然一聲驚呼將徐妻從那種鴕鳥狀態給扯了出來,她慢慢地睜開雙眼,只見站在他眼前那人卻是徐知誥,只見其身披鐵甲,甲葉上星星點點的滿是鮮血,身旁的將士也個個手持刀矛,滿臉凶光,顯然是剛剛經歷了一番苦戰的。徐妻唸了一聲佛,想起方纔所受到的驚嚇,話為曾出口兩行淚水便留了下來。正當此時,巷外的喊殺聲又大了起來,卻是鎮海軍的追兵趕上來了,轉眼之間便和外面大街上的大股淮南軍殺作一團。徐知誥見狀,知道若是自己此時出外,會被正好捲入戰局,能夠脫身的機會微乎其微,與其這般,不如找個地方隱藏起來,待到這股敵兵過了,再尋找機會逃生。他看了看左右,立刻命令士卒斬開周府大門,可那大門頗為堅固,士卒們只好將道旁拴馬的石樁搬倒了兩根,撞開大門。一行人攜了徐溫三人進得府中,又將大門重新合上,裡面用條石抵好,才鬆了一口氣。
徐知誥進得府來,便詢問徐妻原委,可徐妻此時心情還未平復,哭哭啼啼的徐知誥半天也沒問出個究竟來,沒奈何只得將一旁的徐宇喚來問清楚了事情前後經過。徐知誥聽到這裡,他對周隱與徐溫的舊事頗為瞭解,已經對徐溫為何突然發瘋症知道了個七七八八,心知這等病人往往是自己內心深處長期有鬼,又碰到外力的作用,整個人的精神處於一種很不平衡的狀態下,再突然收到驚嚇,整個人就會陷入到一種歇斯底里的狀態,以為四周都是對自己圖謀不軌的敵人,這個時候,你無論說什麼,無論對他做什麼,都會被當成謀害他的毒藥,只會適得其反。而唯一有效的辦法就是讓其慢慢靜養,讓時間來改變一切。但在這個節骨眼上明顯不適合。
想到這裡,徐知誥揮手招來兩名親信,低聲吩咐了幾句。那兩人聞言有些猶豫,徐知誥見狀立刻疾言厲色起來,那兩人見狀,只得躬身領命,之後來到徐溫身旁,此時徐溫也已經折騰了好一會兒了,體力也耗費的七七八八了,那兩人趁徐溫不注意,一擁而上,奪下對方手中兵器,用繩索捆了個結結實實,口中又用布團塞了,拖到一旁去了。徐妻見狀大驚,徐知誥上前解釋道:「義父大病初癒,又中了風邪,若是這般狂亂下去,傷了別人是小事,只怕傷了自己便糟了,就算沒有傷人,這般狂舞下去力竭之時便又是一場大病,眼下也無法請大夫來看治。孩兒斗膽先將其捆了,待到脫身之後,待到義父神志清醒了再向其謝罪!」
徐妻聽了徐知誥的解釋,又看了看一旁目光散亂,神情兇惡的徐溫,心知徐知誥所說不錯,只是看到平日裡沉著多智的丈夫此時卻人如同路邊的瘋人一般,再想起賣身投敵的親身骨肉徐知訓,不由得心中一酸:「罷了,我一個婦道人家,又懂得什麼,眼下這般時候,你義父又是這般模樣,也只能勞煩你多費些心力了!」
徐知誥聞言躬身拜了一拜道:「不敢,孩兒受大人恩養,便是粉身又豈能報得萬一?」正當此時,大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撞擊聲,夾雜了還有不少兩浙口音的喝罵聲,顯然是方才外間的鎮海兵尾隨上來了。
「糟糕,方纔我應該將那石樁放回原處的!」徐知誥立刻就明白了發生了什麼事,原來鎮海軍追兵擊潰了守兵後,有人進到巷子中,看到地上剛剛被拔出拴馬石樁的土坑,再看看大門上有被撞擊的痕跡,便不難推測中有重要人物逃入這府邸之中,自然就追了上來。徐知誥趕緊命令手下士卒將一旁的幾顆槐樹的樹枝砍斷,抵在門口,又將不遠處明堂前的台階拆毀,將石條搬到門後堵死。幸好牆外的追兵手中一時間能拿出來的器械也只是幾根拴馬的石樁,倉促間也撞不開周府的大門,有個膽大的不知從哪裡弄了具竹梯搭上牆,想要躍牆而過,剛剛露出頭便被牆內的淮南兵一箭射到面門,仰天便倒,後面的便不敢再上來了,只是在牆外破口大罵,倒也拿裡面的徐知誥一行人沒有什麼辦法。
徐知誥見牆外的追兵被擋住了,這才鬆了一口氣,方纔他得知鎮海軍由南門破城之後,便領了兩千人前去抵擋,想要將進城的敵軍重新趕出城去。可兩軍剛一交鋒,便聽到己方陣中有人高呼「敗了」,他便看到己方士卒紛紛丟盔棄甲,四散逃走,他雖然連斬數名逃兵,可也無法阻止潰敗的局面。徐知誥見狀便知道事已不可為,只得帶了親兵向西逃去,卻沒想到正好碰到徐溫夫妻。他此時心知若是自己此時棄了徐溫夫妻,獨自易服逃生,還有一條生路;若是留在這裡與徐溫一起,定然死路一條,可他好歹與徐溫父子一場,如今徐溫神智混亂,自己棄之逃生,怎麼也說不過去。徐知誥正在猶豫不決,突然聽到牆外有人大聲喝問道:「院內人快快開門棄兵歸降,不然我們就要放火了!」也許是為了證明他們的威脅,從牆另外一邊立即扔了數只點燃的火把過來,在地上滾來滾去,惹來一陣驚叫聲。
徐知誥見狀心知這院門是守不住了,只得令手下扶了徐溫夫妻向府內逃去,一路上隨行士卒紛紛逃散,待他們逃到府後時,身邊只剩下四名扶持著徐溫夫妻的士卒了。
徐知誥一路向府後逃去,出了後堂,眼前卻是五六畝見方的池塘,攔住了去路,其中又無舟船,倒是池塘中有一處小石榭,與岸上只有一條的木棧道相連。徐知誥見狀心中不由得叫苦不迭,身後的追兵聲卻是越來越近,也沒有餘暇讓自己在繞道了。徐知誥趕緊讓手下兵卒扶持了徐溫夫妻沿著木棧道上了石榭,自己落在後面將棧道上的木板掀去了十餘尺才上水榭去了。追兵趕到後有人正要給那棧道重新鋪木板,卻被徐知誥一箭射倒了,那木棧道狹窄的很,只能容一人通過,兩人都不得並行,追兵雖然人多,卻也沒有在毫無遮攔的水面上冒著被敵方弓箭手威脅鋪棧道的本事,好在這石榭孤零零的在水面上,並無片板,只要堵住這木棧道,也不怕那幾人能夠插翅飛走。於是追兵們倒也不急,只是對著水中的石榭叫罵。
徐知誥見追兵沒有緊逼上來,便轉身去看義父的狀況,只見此時的徐溫坐在地上,斜靠在妻子懷中,雖然目光還有些散亂,但比起方纔那種舞刀亂砍的狂亂模樣已經好多了。徐知誥見狀,便一面伸手去解開徐溫的繩索,一面低聲道:「義父,現在好點了嗎?」
聽到徐知誥的話語,徐溫散亂的眼神漸漸集中了起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認出眼前的人到底是誰:「這不是知誥嗎?你什麼時候來的,這是哪兒,如今城中如何了?我怎麼會在這兒?」
徐知誥見徐溫恢復了神智,心中不由得一喜,轉而又想到自己眼下的處境,又不禁轉憂,他壓下心中的情緒,低聲答道:「義父,這裡是周隱舊宅,城破之後我領兵去堵口子,被賊兵擊敗,一路逃到此處,正好碰到義父,義母。」
徐溫聽到這裡,漸漸想起了自己昏亂前的情景,稍一回憶,便將先前所發生的一切一一想起,不由得歎了口氣,拍了拍徐知誥的肩膀道:「哎!這些日子也是苦了你,你手下都是些臨時招募而來的市人,如何當的了呂方的百戰精銳,能做到如此已經是很不容易了!」
兩人正交談間,岸邊突然傳來喊聲:「水榭中的可是徐溫徐敦美?」徐知誥聞言一愣,旋即反應過來,低罵道:「定然是哪個多口地說出來了,若是下次拿住了,定然要一個個剝皮處死!」
「罷了,岸上的是鎮海兵吧!咱們父子已是窮途末路,哪裡還有下次了!」說話間徐溫站起身來,深吸了口氣,高聲應道:「不錯,正是某家,岸上的是鎮海軍的哪位好漢子?」
聽到徐溫的應答,岸上頓時一陣混亂,被餡餅砸到頭上的狂喜使得一時間居然無人回答,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人高聲應道:「末將折虎,鎮海殿前親軍宣節校尉,見過徐將軍!」說到這裡,那人停頓了一下,才繼續喊道:「如今湖邊已經都是我手下軍士,你在這水榭之上插翅難飛,還是快些解甲歸降,莫要頑冥不化了!」
第123章 城破(三)
徐溫聽到這裡,回頭看了徐知誥一眼,二人眼神一交匯便明瞭了對方心中的心意。
「勞煩折校尉替我傳個話,請呂相公移玉趾來這裡,在下自然束手就擒,如若不然,要死徐溫易,要生徐溫卻難得很!」
岸上的那折虎聽了徐溫的要求,暗想斬殺徐溫功勞雖然不小,但生俘肯定功勞更大,反正現在他也是甕中之鱉,不怕跑了。不如就替他傳個話,反正最後怎麼處置都由呂方自己做決定,自己這份大功是跑不了的。想到這裡,折虎便挑了個口舌便給的手下,先向指揮殿前親軍的王自生通報,自己便領了本部士卒將整個池塘圍的嚴嚴實實,只等回音。
南門城樓,呂方在眾將的簇擁下,躊躇滿志地看著廣陵城內的戰況:在鎮海軍猛烈的進攻下,城中武庫、糧倉、王府等重要據點已經在鎮海軍的控制之下,淮南軍有組織的抵抗已經瓦解,只還有少數殘兵在進行自反的抗擊,勝利對於鎮海軍來說只是時間的問題了,只是也有不少潰兵惡少藉著這個關口,四處縱火劫掠,城中坊市多有遭殃的,呂方站在南門城樓上,也能看到城中火光四起,哭聲震天,一副離亂景象。
現在對於呂方來說,最大的問題已經不是擊敗敵人,而是迅速恢復城內的秩序,將廣陵這個江淮之間的政治經濟中心牢牢控制在手中,雖然在綜合考慮了當時的形勢之後,呂方並不準備定都於此地,但廣陵作為淮東根本之地,無論是作為抵禦北兵的屏障還是北伐的基地,其作用都是不可替代的。當年孫儒破城之後,縱兵四掠,將好端端的東南首府弄得一塌糊塗,連他自己都呆不下去,只得驅民為兵,渡江孤注一擲,結果一戰敗給楊行密,落得個身死人手的下場,這個對於呂方來說可是前車之鑒。
想到這裡,呂方轉身目光掃過隨侍諸將,最後停在侍立在徐知訓身後的一人身上,那人生的紫色臉膛,滿臉虯髯,倒是一副好皮囊,呂方不記得以前曾經見過此人,想必是徐知訓從廣陵帶出的部屬,便詢問道:「徐公子,你身後這位叫什麼名字?是何方人士?」
徐知訓趕緊躬身答道:「他是小人的伴當,姓薛名捨兒,此番事成,便是廣陵本地人氏,他也大有與力!」
薛捨兒不待徐知訓示意,便上前斂衽跪拜:「小人見過大王!」
呂方點了點頭,問道:「這位壯士可是將門子弟?」
「小人並非將門子弟,乃是應募從軍的!」
呂方點了點頭,卻聽見一旁的李儼笑著解釋道:「薛校尉從軍前乃是東城大豪,廣陵城中也是有名的緊!」他這些年來在廣陵城中混的很不如意,倒是對三教九流的頗為瞭解,像薛捨兒這等黑社會大頭目自然清楚的很。
呂方聽到這裡,心中卻打起了算盤,他自己手下將佐雖然不少,但對廣陵城中情形並不瞭解,打擊盜匪,恢復秩序這等事情做的未必比得上薛捨兒這等本地的地理鬼;再說古代軍隊的紀律都很不靠譜,城破之後四出劫掠幾乎可以說是勝利一方士卒的隱性福利,說不定現在坊市間搶得開心的就有自己軍中士卒,若是讓手下將佐去幹這事,說不定就睜隻眼閉只眼放過了,還不如薛捨兒這個外人,沒有利害牽涉其中,抹得開面子;其三這等事情難做得很,往往須得砍下不少人的腦袋,民患極大,是個招人恨的差使,這薛捨兒反正也只是徐知訓的伴當,若是做的不好,便丟出去砍了腦袋平息民憤再換自己人來做,也不心疼,順便還剪除了徐知訓的羽翼,若是做的好了,也是多了一個人才,也藉著提拔的機會從徐知訓身邊挖走,反正無論如何都不會折本。呂方想到這裡,便笑道:「既然如此,薛壯士對廣陵城中的情形定然是清楚得很吧!」
薛捨兒哪裡知道呂方的心思,答覆的小心翼翼:「此乃小人鄉梓之地,倒也知道一二。」
「我此番領兵討賊,只為徐賊一人,黎元何辜?如今城池已破,徐賊束手,自當解甲斂兵,重歸太平。」呂方笑道:「如今廣陵雖破,然百姓不得安居,某家又如何能心安?壯士既能為徐公子解憂,可願為本王去煩?」
薛捨兒此時也無暇思索,趕忙應答道:「大王但有所命,小人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
「好一個在所不辭!」呂方大聲讚道,旋即肅容道:「我要在明日拂曉前這廣陵城中恢復宵禁,兩天後諸坊市安堵如故,你可做得到?」
呂方話音剛落,城樓上便是一片肅靜,便是一根針落在地上也聽得一清二楚,眾將佐的目光一下子都聚集在薛捨兒的身上。此時能在城樓上之人無一不是鎮海軍的高級將領,多半是殺人如草芥的武夫,被這樣一群傢伙圍觀饒是薛捨兒過去也是聞名江淮的大俠,此時也只覺得聚集在自己的身上有若實質,掌心不禁滲出汗來,黏黏的很不舒服。薛捨兒張了張口,可卻只覺得口中一陣發苦,竟然說不出話來。
「如何?」呂方問道,語音中並無半點催促之意。
薛捨兒放鬆雙手,又重新握緊,如是者三才覺得全身的緊張好了點,也不敢抬頭,便盯著自己的鞋尖說道:「大王,若先應允兩個條件,小人方敢領命!」
「壯士但說無妨!」
「第一樁,請大王下令入城大軍除了把守城門、武庫、王府的之外,在晚飯前退出城外!」
呂方點了點頭,對身旁的王自生下令道:「傳令下去,除殿前右廂各都以外,其餘諸軍黃昏前退出廣陵各門。」
看到呂方這般輕易的滿足了自己的要求,薛捨兒精神不由一振,沉聲道:「小人位卑言輕,只怕遇到有人犯了法度,也——」
「某家明白了!」呂方截口打斷了薛捨兒的話語,舉起右手道:「取我的佩刀來!」呂方接過屬下遞過來的佩刀,沉聲道:「薛壯士,這是某的佩刀,且借你三日,若有人觸犯法度的,都指揮使之下可先斬後奏,這樣夠了嗎?」
薛捨兒聞言一愣,趕緊斂衽下拜再三叩首,方才膝行向前,高舉雙手接過呂方的佩刀,沉聲道:「小人敢不盡心竭力,以盡王事!」
呂方頷首笑道:「好!薛壯士你且好生去做。」說到這裡,呂方轉而肅容道:「十三郎!」一旁的侍立親兵走出一名年輕校尉,對呂方躬身行禮如儀。
「你且隨薛壯士同去,多多看顧些!」呂方自然也不會將這等大事全然交在薛捨兒一個外人手中,他將身邊的心腹呂十三郎放置在薛捨兒身旁擔任副手一來可以起到監視的作用,二來如果薛捨兒把事情辦砸了,就砍了對方的腦袋來祭旗,挽回局面。
薛捨兒自然不會覺得異常,畢竟自己一個剛剛來投的外來分子,呂方這般委以重任已經是超常之舉了,身邊放上一個親信也是應有之義。他趕緊長揖為禮謝恩。呂方滿臉堆笑道:「好生去做,勿憂不富貴!」
薛捨兒和呂十三郎剛剛下得城樓,便看到王自生快步跑了上城來,臉上滿是掩不住的狂喜之色,離呂方還有六七丈便急道:「大王,抓到徐溫了!抓到徐溫了!」
城樓上眾人聞言都不由得喜形於色,畢竟自從年初出兵以來,鎮海與淮南兩軍共十餘萬男兒在江南大地上征戰廝殺,可謂是旌旗如雲,檣櫓滿江,雖然表面上看鎮海軍連戰連勝,勢如破竹,但其間的曲折卻是不足為外人所知。如今淮南瓦解,廣陵城破,連身為淮南節度使,弘農王的楊隆演和楊行密的夫人也落入呂方手中,以呂方為首的鎮海軍勢力就彷彿一輪朝陽升起於東南大地的地平線上,已然打破了整個南方的脆弱的平衡;即使在當時整個中國的勢力版圖來看,雖然佔據了關中、河南、荊襄、淮北大部、青州以及河北南部的後梁朱溫無疑還是諸割據勢力中最強大的一個,但在其公開篡位之後,遭到了北方其他諸軍閥的共同抗擊,其勢頭已經少衰;更重要的是其大將昭義軍節度使丁會因為不滿朱溫篡位,於天祐三年(906年)十二月以下轄的潞州歸降河東李克用,由於潞州位於今天陝西省長治縣,自古就是山西高原和河北平原的交通孔塞,古名上黨。本來此地在朱溫手中,不但可以屏蔽魏博六州之地,確保河南河北的腹心之地;而且此地是與晉陽相距密邇,朱溫數次圍攻晉陽都是以此地為出發基地。李克用兵不血刃獲得了這個戰略要地,大大的改善了自身的戰略地位,大可居高臨下轉守為攻,如此一來,壓力大增的朱溫自然也沒有多少餘暇來干涉南方的事情了。這對於如日方升的呂方來說自然是一個好消息。但是這一切都有一個前提,那就是要將此番討伐的目標徐溫消滅掉,否則若是讓這個深悉淮南內情的梟雄逃到朱溫那裡去,以朱溫過去的作風,定然會將這張牌用的十足,做出一個好套子來呂方來鑽,這可不是呂方願意看到的。如今百事順遂,徐溫已經被生擒,也由不得呂方不喜。
「當真?」呂方不由得站起身來,臉上也露出了幾分急切的神色:「那廝在何處?押送過來了嗎?」
「殿前右廂第三指揮一個宣節校尉將那廝圍在周隱故宅後院的一個小湖中。」王自生險些一口氣接不上來,連喘了幾口氣才繼續說道:「那廝說要大王去見他,否則便自刎,那校尉不敢專斷,便一面緊緊包圍著,一面遣人急報過來,請求指示!」
「哦?」呂方饒有興致地笑了笑,對諸將打趣道:「想不到這個時候那廝還有心情要見某家!」
「天顏豈可輕見?」一旁的朱瑾不輕不重地拍了呂方馬屁,笑道:「這廝詭計多端,只怕有什麼對大王不利的圖謀,讓某家去取了這廝首級回來便是!」這朱瑾與徐溫早已結下了死仇,唯恐呂方愛惜徐溫才智,饒他不殺,反倒給自己留下禍患。
「罷了!」呂方擺了擺手,笑道:「他如今眾叛親離,孤身一人被困在湖中,還能生出什麼辦法來,我與他也算是舊識,便走上一趟,也算是送他最後一程了!」
朱瑾聞言雖然不喜,但聽呂方口氣並不會赦免徐溫,還是鬆了一口氣,笑道:「大王心腸果然寬厚。」
呂方一行人到了周隱府邸,到了後院湖邊,只見四周早已站滿了牙兵,將整個小湖圍得水洩不通,只有那被拆壞的木棧道還沒有被修復。呂方走到湖邊,身旁早已有數名手持櫓盾的親兵擋在面前。石榭上的徐溫看到岸上的動靜,又看到那鼓吹儀仗,心知是呂方到了,強自起身高聲喊道:「岸上可是鎮海呂公到了?」
呂方應道:「不錯,正是某家,自廣陵一別,多年未見,徐公無恙呼?」
徐溫聽出呂方話語中的諷刺之意,反唇相譏道:「某行事不慎,為鼠輩暗箭所傷,去日無多。呂公洪福,當小心待爾等,他日莫要與徐某今日這般!」
這水面上空空蕩蕩毫無遮攔,雙方的語音高亢,徐溫的話語兩旁的鎮海軍將佐都聽得一清二楚,如何聽不出其話語中的諷刺咒詛之意,紛紛高聲怒罵起來,尤其是射了徐溫一箭的米志誠更是又恨又怕,生怕呂方聽了這話,對自己有了戒備之心,罵的尤為大聲。
「罷了!」呂方雙手下壓,做了個讓眾人噤聲的手勢,很快湖邊就靜了下來,他上前了一步,臉上滿是自信的笑容,昂然道:「公昔與某為楊王同殿之臣,若戮力勤王,無有私意,汝烏有今日?吾行事堂堂正正,待部屬如子弟一般,他日下場如何,世人皆有眼,大可觀之?」
呂方這番話堂堂皇皇,說的極有氣魄,湖邊眾兵也齊聲應和,一時間便如同火山噴發一般。徐溫見狀,臉色變得越發蒼白,他先前發現自己被圍在水榭之中便知道自己已經是死路一條,此時他心中最為銜恨的便是發動兵變射傷自己的米志誠和背叛親父將楊隆演和史太夫人劫出廣陵城的徐知訓二人。徐溫將呂方引來的目的便是想要對這兩人下眼藥,讓呂方對其心懷芥蒂,也算是間接的報了一點仇,卻沒想到呂方竟然說的如此堂皇,一時間為其氣勢所滯,閉口無言,過了好一會兒方才答道:「英雄不兩立,吾行事無往不利,只是碰到你變處處受制,一敗塗地,呂公天命在身,殆天亡僕以資公也!」
呂方聽到這裡,饒是以他的城府深沉,也不禁有些醇醇然,好似美酒飲到六七分一般。一旁的陳允看的清楚,趕緊附耳低聲道:「大王難道忘了楊渥、張灝二人的下場嗎?」
陳允的話語便好似一盆冷水澆在呂方頭頂上,讓其立刻清醒了過來,高聲道:「汝殺先弘農王,罪大惡極。某受忠武王厚恩,不能不為其報仇。看在你我曾經同殿為臣的份上,今日便與汝一具全屍吧!」說到這裡,呂方輕擊了兩下掌,身後走出一名親兵,手中捧著一隻托盤,上面放著一隻銅壺,一隻瓷杯,跳上岸邊的小船,向那水榭劃去。
水榭上徐知誥見了,心知那托盤上的定然是毒酒,彎弓正要射殺那舟中親兵,卻被徐溫攔住了。徐知誥不解的回頭去看徐溫,只見徐溫苦笑著歎道:「你又有幾隻箭,能殺的了這一人,難道能將岸邊的鎮海兵盡數殺光嗎?罷了,也讓我嘗嘗這壺中酒的滋味便是了,但願呂方那廝殺了我一人便罷,饒了你們性命。」
徐知誥聽到徐溫這般說,想起這些年徐溫相待自己甚厚,又想起自己苦心詣志向呂方報仇,可最後不但仇沒報成,自己的親近之人卻個個死在他的手上,難道此人當真如義父所言有天命在身,自己只不過是上天用來鋪墊他前進道路上的材料罷了。想到這裡,徐知誥只覺得萬念俱灰,了無生念,將手中彎弓丟到一旁,一屁股坐在地上,低聲抽泣起來。
徐溫不知徐知誥的心意,以為對方是悲慼於自己將死,心中大慟,伸手輕撫對方頭上髮髻,歎道:「癡兒,癡兒!」眼中也不禁老淚縱橫。
此時那船兒已經靠上水榭,那親兵跳上來,將手中酒壺和杯子放在一旁的扶手上,便站在一旁靜候。徐溫推開去搶那酒壺的老妻,拿起酒壺,對妻子苦笑道:「此酒只能吾一人獨飲了!」說罷便一仰頭,將壺中毒酒一飲而盡。徐妻見狀,慘叫一聲,昏死過去。
徐溫見狀,輕歎了一聲,解下外袍輕披在妻子身上,對那親兵苦笑道:「某臨死前還有以語,請代為傳遞。」他指了指地上的老妻和一旁的徐知誥道:「古人云『君子不絕人之祀』,呂方乃德厚之人,望放過這兩人。」那毒酒毒性極為猛烈,徐溫話說到這裡,便只覺得腹痛如絞,再也無力說出話來,翻身倒在地上,臉色變的紫黑,肌肉也扭曲了起來,突然徐溫的軀體上發生了一陣劇烈的抽搐,大叫一聲,口中噴出一口黑血來,便不再動彈了。
那親兵正要上前去察看徐溫是否當真已死,一旁本來癱坐在地上的徐知誥突然起身,拔出腰間的佩刀在頸子上一抹,當即血濺五步,倒地身亡,屍體便撲倒在徐溫的身上,好似要護衛什麼一般。
第124章 尾聲(一)
那水榭相距岸邊也有百十步的距離,雖說岸上圍觀眾人多有目力敏銳的,但也只能聽到水榭上人影晃動,接著就是一陣驚呼,至於具體發生了什麼事情卻不知曉,隨侍在呂方身旁的王自生拔出腰刀,便要上船,卻被身後呂方一把扯住,沉聲道:「且慢,池塘四周已經被圍死了,爾等插翅也逃不出去,且稍待再說!」
「是!」王自生這才回過神來,正要高聲下令手下嚴加警戒,便聽到水榭上探出一個人頭來,正是那親兵,高聲喊道:「徐溫自盡了!徐溫自盡了!」
池塘四周軍士聞聲先是一靜,過了好一會兒才轟然歡呼起來。對於這些已經遠征經年的士卒來說,徐溫的死是一個標誌性的事件,這意味著遠征終於結束,他們不用天天晚上躺在陰濕冰冷的地面上,靠著篝火取暖,白天依靠冷硬的乾糧充飢,背著冰冷而又沉重的鐵甲,去和眼前的陌生人互相廝殺了。終於可以帶著恩賞,回到鄉里和家人團聚了。想起家中的妻兒父母,草屋田地,還有出征身隕的袍澤,不少人眼裡已經滿是盈眶的淚水,悲喜交加,激昂的歡呼聲很快夾雜著低沉的抽泣聲,不由得讓人心酸。
此時早有人上前將那棧道修好,呂方一行人上得水榭來,只見地板上橫躺著兩具屍體,一旁有一名老婦跌坐在地,目中淚光閃動,依然癡了,正是徐妻。地上一屍仰面朝天、雖然臉色紫黑,肌肉扭曲,但呂方還是認得出來正是徐溫本人,輕歎了一聲,道:「此人雖然所行多有可議之處,倒也是個人物,如今既然已經身故,辱屍之事也就罷了!」說到這裡,呂方回頭對身後的徐知訓道:「徐公子,骨肉之恩不可忘。為防止有人散步謠言,我要將汝父屍首在廣陵東門示眾三日,三日後你便可將其收去安葬,汝母你現在便可接走,如何?」
徐知訓趕緊下跪拜謝道:「大王寬厚,恩及罪人,家父若是泉下有知,亦當自愧,便是結草啣環,也難得報大恩萬一!」
眾人聞言個個臉色怪異,如王自生這般年紀較輕,城府不夠深的幾個,乾脆嗤笑出聲來。這徐知訓自己拜謝呂方倒也罷了,居然還替剛剛被呂方逼死的父親向呂方拜謝,若徐溫此時活轉過來,也會被這樣一個活寶兒子給氣的嘔血三升,重新死過去了。可徐知訓卻是臉色如常,彷彿根本沒有聽到旁人的嗤笑聲,恭恭敬敬的對呂方磕了三個頭。
呂方微笑地點了點頭,伸手將徐知訓攙扶起來,好一副君友臣恭的模樣,這時一旁的軍士將另外一具屍首翻過身來,只見那人雖然早已氣絕,但雙目圓瞪,嘴巴微張,好似正在瞠目高呼,虎虎而有生氣,宛若生時一般。呂方驚咦了一聲轉身向徐知訓問道:「這是何人,倒是生的一副好皮囊!」
徐知訓上前一步,仔細辨認了一下,恭聲答道:「此人乃是徐溫的義子,姓徐名知誥,家父受傷之後,廣陵兵權便落在此人手中,最是頑冥不化,這般也是罪有應得!」
呂方看了徐知訓一眼,笑道:「那依公子所見,當如何處置呢?」
徐知訓小心地看了看呂方臉上神色,對方臉上笑吟吟的,一副團團富家翁的模樣,卻是全然猜不出真意,心中不由得一虛,一咬牙低頭答道:「這等逆賊,依照法度,自當五馬分屍,於廣陵各門示眾,以儆傚尤!」
「哦?」呂方應了一聲,在徐知誥屍首旁繞了一圈,打量了一會,卻不置可否,並沒有立即表態贊同或者反對,一旁的徐知訓心中卻是越來越發毛,他垂首靜待,雖然已是冬季,但他的鬢角還是滲出一滴滴汗珠,沿著臉頰滑落下來,一滴滴落在地上,便好似一滴滴蠟汁落在徐知訓的心上一般。
「既然徐公子這般說,那此事便由公子來處置吧!」呂方突然笑道:「廣陵城中情形,公子也清楚的很,既然如此,便一事不煩二主,也請公子多花些心思一起處置了吧!」說罷,便揮了揮手,自有人將徐知訓引領下去。徐知訓剛剛走遠。一旁的王自生便出行躬身道:「那徐知誥雖為仇敵,但力戰不屈,以身殉主,端的是條響噹噹的好漢子,勝過徐知訓那廝百倍。大王您能夠對徐溫法外施恩,為何卻要讓徐知訓對此人施以酷刑?實在是讓志士喪氣。」
呂方聞言莞爾,笑道:「志士?自生你說的是你自己吧!」一旁眾人聞言不由得哄笑了起來,王自生畢竟只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戰陣上白刃箭矢也不曾避讓過,但在眾人的嗤笑之下,卻是有些心虛,口中嘟囔了兩句。一旁的陳允笑道:「大王此舉必有深意,王小將軍只管照著去做便是沒錯,再過兩年你便明白了!」
「無恥之尤!」眾人心中都閃過這個念頭,可表面上都不得不裝出一副贊同的模樣,齊聲應和。其實之中幾個心思敏銳的已經猜出了幾分呂方的心思,他故意讓徐知訓做這等惹人怨恨之事,便是因為此人立下大功,不得不論功行賞,給予官爵,但又害怕徐知訓狼子野心,遺禍無窮,便故意讓將那些惹人怨恨之事交給他做,也好保持自己手上乾淨。只是這等人主的陰微心思即是少不得,卻也不可拿在大庭廣眾之下公佈出來,做臣子的這時候還是裝做沒看見為上。
呂方看了看,覺得此間事情已經處置完畢,便退出城外,回到鎮海軍大營之中,換了一件醬色圓領袍服,只帶了陳允一人,便來到後營一頂戒備的十分森嚴的帳篷,早有看守將佐替其挑開帳簾。呂方進得帳來,只見帳內的矮几後坐著一名中年華服婦人,婦人身旁有一個七八歲的孩童正在矮几上用手指寫寫畫畫,口中還念叨些什麼,倒也自得其樂,正是史太夫人和楊隆演二人,兩旁各站著一名健婦,乃是看守這母子倆的。那孩童聽見呂方進帳的腳步聲,抬頭看見這兩個陌生人,臉上現出驚惶之色,轉身便撲入那史太夫人懷中。夫人將孩童納入懷中,雖然竭力裝出一副鎮定的模樣,但呂方不難從對方顫抖的衣袖下擺裡看出她心底的恐慌。
呂方打量了一下帳中佈置,只見各種家什一應俱全,暗自點了點頭。這時,呂方低咳了一聲,身後的陳允會意的使了個眼色,那兩名健婦便小心退下,此時帳中便只剩下呂方、陳允以及史太夫人母子四人。
「太夫人,弘農王!某家便是呂方呂任之!」呂方整了整頭上的纀頭,唱了歌肥諾道:「此番於二位見過禮了!」
太夫人見狀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應對,是下拜還禮還是厲聲叱呵,正當此時,她懷中的楊隆演不知受了什麼刺激,突然哭鬧起來,將太夫人倒弄得手忙腳亂,一旁的呂方和陳允見狀,不約而同的對視了一眼,從對方臉上都看到了一絲苦笑。
史太夫人好不容易才將懷中的孩兒安撫好了,對呂方歎道:「今日讓呂公見到這般窘態,某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某今日就問一句話,呂公打算如何處置我們娘倆?」
饒是呂方一張臉皮早已千錘百煉,比起廣陵的城牆來只怕也薄不了幾分,此時面對孤婦稚子也不禁有些尷尬,早已在腹中打好了的稿子一時間也說不出口。一旁的陳允趕緊接口答道:「太夫人請放心,我家主公看在先忠武王的面子上,不會為難二位的。此番主公微服而來,便是為何與太夫人相見方便的。」
史太夫人也是靈醒的人,立刻便聽出了陳允話中深意,呂方此番來若是身著後梁所策制的袍服,他們二人的身份便只有俘虜一個,但此番便服而來,其中的機樞便多了許多,想到這裡,史太夫人精神立即一振,斂容福了一福,道:「自從先夫去世之後,淮南便是多事。如今局勢便是這般,若能保全楊氏一族性命無憂,呂公但有所命,妾身無有不從!」
「太夫人但請放心!」呂方聞言大喜,笑道:「先武忠王行善甚多,自當遺澤百代,若太夫人應允了某家此時,淮南之珍,吾自當與楊氏共之。」原來此時廣陵既然已下,淮南作為一個整體的勢力便已告瓦解,周邊其他勢力自然也會競相侵吞拉攏,想要分一杯羹,呂方自然也不會落於人後。固然已經佔據了淮南腹心地帶的鎮海軍據有最大的優勢,但這種爭奪戰光是有強大的武力並不夠,名分、政治、人情乃至很多其他方面的「軟實力」也不可或缺。如果作為楊行密遺孀和楊隆演監護者的史太夫人,就是說服淮南諸將的最好人選了。和徐溫不同,已經有了強大班底的呂方並不在乎史太夫人在這個過程中獲得更多的威望,自然也不用對他們的生命有什麼危害了。
第125章 尾聲(二)
這時一旁的陳允從袖中取出一封帛書呈送上來,呂方隨手接過遞給史太夫人。史太夫人接過一看,帛書上羅列著都是名姓官位。史太夫人正不知對方用意,便聽到陳允在一旁解釋道:「這些人都是淮南州郡中的刺史守將,其郡縣處於各方勢力的夾雜之處,現在正搖擺與不定於各方勢力之間。請太夫人向他們修書一封,勸其擇善而從,否則若是大兵一動,則玉石俱焚,那時便悔之晚矣!」
史太夫人這才反應過來,她也非一般庸碌婦人,心知自己母子乃至楊氏一族的生死都取決與眼前這個無語也帶著三分笑意的中年男子之手,便將那帛書放在一旁,沉聲問道:「若妾身聽命從事,此番事了之後呂公當如何處置妾身母子二人?」
呂方聞言,臉上閃過一絲訝色,他故意將這史太夫人單獨關押了數日,晾在一旁,其目的就是用時間來增加對方的壓力,從而打消掉對抗的意志,方才進帳時呂方也滿意的發現史太夫人對於自己的出現現出驚惶之色,本以為可以很順利的攻破對方心防,卻沒想到她這麼快就恢復了鎮定,還企圖討價還價,果然不愧為楊行密遺孀,先前自己倒是小看了她。不過眼下形勢比人強,倒也不害怕她翻過天去,想到這裡,呂方笑道:「某家在杭州靈隱寺旁有處莊子,景致倒也清幽的很,若太夫人不嫌簡陋,某願意將此莊相贈,不知太夫人意下如何?」
史太夫人聞言,臉色頓時變得慘白,好一會兒才漸漸恢復過來,低聲道:「呂公美意,妾身心領了,只是妾身經歷此番事後,只覺得罪孽深重,與塵世再無留戀,田莊之物便不愧領了,只求能與這孩子出家,以修來世,為亡夫祈求冥福,不知呂公可否應允?」
「這楊行密的遺孀聞絃歌便知雅意,果然不凡!」呂方聽到這裡,心中不由得暗自感歎,方才自己剛剛露出一點口風,這女子便猜出自己的底線是她和楊隆演必須離開根基深厚的淮南,而且要出家,立刻表示接受,從而保住了母子二人的性命,其眼光和果決,莫說是女子,便是在男兒叢中也少有能及的,若非為女兒之身所限,只怕今日勝負如何還屬未知,不過若是今日放過了她母子二人,會不會是留下他日的禍根呢?想到這裡,呂方的目光突然轉冷,掃過眼前史太夫人和楊隆演身上。那楊隆演正是七八歲的稚兒,最是敏感,呂方心中起了殺意,他便立刻覺得遍體生寒,如墜冰窟一般,本能的撲到母親懷中,啼哭起來。
「演兒莫哭,莫哭!」史太夫人一邊輕聲安撫孩兒,一邊小心地打量著呂方的臉龐,憑借一個女人的直覺,她也感覺到了此時自身的危險處境,但她能做的也只能等待命運的安排了,也許這就是亂世之中為命運撥弄的人們的悲哀了。
楊隆演的哭聲將呂方從思忖中驚醒了過來,他看了看地上的史太夫人與楊隆演,暗想對方既然已經同意離開廣陵,在靈隱寺出家,那靈隱寺如今幾乎已經算是自己家廟,這般一來便等於在自己的軟禁之中,憑他們母子二人還能玩出什麼花樣來?自己又何必像朱溫一般將事情做得那麼絕,惹來一個臭名呢?想到這裡,呂方臉上堆滿了笑容道:「太夫人如此想,定然是前世的宿慧,某家倒是艷羨的很。不過太夫人倒也不必急著出家,那莊子便在靈隱寺旁,乘步輿來回也不過一刻鐘功夫,太夫人若想修行在家亦可。楊氏族人亦可在一旁聚居,也方便得很。否則若是世人聽了,只怕還誤以為呂某欺凌孤兒寡母,這等罪名可是擔當不起!」
史太夫人點了點頭,道:「呂公既然這般說,妾身便聽憑安排了!」她懷中的楊隆演此時也彷彿感覺到賬中氣氛的放鬆,也漸漸停止了哭泣,從母親的衣縫裡偷偷的窺看著呂方的容貌。
「那好!陳掌書你留下聽侯太夫人吩咐,某家還有些事情要去處置,便先走了!」呂方吩咐了陳允一句,便對史太夫人施了一禮,便施施然獨自離去了。陳允恭恭敬敬的對呂方離去的背影的行禮,待到其離去之後,方才轉過身來,笑道:「太夫人,請開始寫信吧!」
呂方將手中的書信放回几案上,此時外間傳來一陣更聲,側一聽,已經是二更時分,才覺得睏倦的很,不由得打了個哈欠。一旁靜候的陳允見狀勸說道:「時候已經不早了,不如大王且安歇了吧,剩下的幾封書信臣下明日再拿來與大王審閱!」
呂方看了看几案未曾審閱的那疊書信,還有四五封的樣子,苦笑道:「罷了,還是加把勁看完了再說吧,我今夜看完了,信使便可連夜出發,若是到了明早再看,使節便只有等到明早了,這等事情本就是早一步便主動一步,懈怠不得!」說到這裡,呂方揉了揉發酸的眼睛,又撿起一封書信細看起來。原來呂方走後,陳允便逼著史太夫人依照帛書上的名單,與各州郡守將寫信,直到晚飯時分方才完畢,毫不耽擱的便帶來呂方這裡,君臣二人一封封審閱,唯恐這信中有什麼密語蹊蹺,反倒引來反效果。待到兩人將所有的書信審閱完畢,陳允立即遣人招來在帳外等候的信使們,逐一派出,待到一切完畢,已經是三更時分,君臣二人對視,發現對方臉上都是睏倦之極,不由得苦笑了起來。
陳允取出茶具,炭爐,一邊燒水,一邊歎道:「大王,信箋已經發出,只是不知效果如何?」
「行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等已經盡力而為,其他的就不是我們能夠控制的了!」呂方一邊饒有興致地看著陳允熟練的擺弄著茶具,此時炭爐上的水已經泛著水花,眼看就要滾了。陳允小心的將研碎的茶餅放入茶碗中,一邊看著爐子上的水是否滾了,一邊笑答道:「若這般說,臣下便放心了,大王天命所歸,何人不知,此番定然大事成諧,臣下這些先恭賀大王了!」
呂方手中玩弄這一隻舀取茶湯的木勺,盤算道:「天命之說虛幻的很,不足為憑,不過梁國宿將多死,其兵雖多,但卻無可節度方面的大將,朱溫北有強敵,無法親領大軍南征,無力大舉,最多遣一偏將領數萬人遙為支持罷了!相比我方脅連勝之威,以舟師運兵,士卒無疲敝之苦,彼無可當我者,料淮上諸州多半歸附於我!」
「大王所言甚是!」陳允擊掌讚道,此時茶爐上銅壺中水已滾開,他趕忙提起銅壺將沸水沖入茶碗中,只見翠綠色的茶湯在碗中翻滾,泛起陣陣白氣,沁入呂方的鼻孔中,只覺得又是暖濕又是清香,舒服的很。呂方滿意的打了個噴嚏,繼續盤算到:「至於其餘南方諸勢力,其自保之心有餘,進取之心不足,我若急於用兵,彼等必然聯合起來,支持與之相鄰的淮南諸州與我為難,若是初戰不勝,必為多難。既然如此,不如對淮南諸州以羈縻之策,委以州郡之位,許以封疆之權,緩緩圖之,彼輩本有狐疑之心,不過吳越同舟,同害相求罷了。若見我息兵養士,並無圖他之心,彼等必然自相疑惑,不攻自破,那時我再以大兵相臨,必能有事半功倍之效!陳公以為如何?」
「主公廟算遠略,這般一來,多則五年,少則三年,這江淮之間必為我國所有!天下英雄雖多,他日必為主公所擒!」陳允那張醜臉興奮的幾乎都要透出光來:「只是這樣一來,我方定都杭州,他日無論是北上青徐,還是西向荊楚,都侷促了些,這遷都之事主公是否已經有了計量?」
「陳先生果然是本王的腹心!」呂方笑道:「深夜烹茶議事,倒也風雅的很,不如我們君臣二人便效仿先賢,各自在掌心中寫下心中的答案,看看是否相符?」
「如此甚好!」陳允笑道,便取了筆來呵開了,小心的在左手掌心寫下了,又將筆給了呂方,待到呂方也寫好了。陳允小心翼翼的伸出左手,翻過掌來,只見燭光之下,赫然寫了兩個字——「白下」。
「不知主公以為如何?」陳允問道。
呂方沒有回答臣子的問題,也翻過了自己的左手,陳允的臉上現出狂喜的笑容:「臣下惶恐,不意與大王偶合!」只見燈光之下,呂方的左掌赫然上寫了兩個字「建鄴」。
第126章 尾聲(三)
六天後,洪州,這座已經有千餘年歷史的古城在鍾傳死後的短短數年時間裡,已經數易其手。從城內外隨處可見的殘垣斷壁和往來行人臉上的饑色不難看出,剛剛離去不久的戰亂給這裡帶來了多麼沉重的傷害。
街角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街道上的行人本來麻木愁苦的臉上現出了恐懼的神色,紛紛退到兩旁的水溝旁,跪伏在地,一動不動。很快,從街道拐角處走出一隊披甲士卒,簇擁著一座乘輿,從他們黝黑的皮膚上的紋飾和耳邊鼻孔上的飾環來看,這些士卒並非是本地人,倒有些像是被古人蔑稱為「南蠻」的南方少數民族,在鎮南軍西部和南部的山脈區域裡有不少這種蠻子,他們聚族而居,互不相屬,大者吞小,弱者服強,當年鍾傳手下的鎮南軍中就有部分是由這些「蠻子」組成的,但一般只是作為輔助或者炮灰存在,像這般大搖大擺的行走在洪州這樣的統治核心大街上,倒是極為少見。
鍾延規坐在乘輿中,正皺眉沉思些什麼。此時他的容貌和幾年前已經大相逕庭,他頷下濃密的鬍鬚已經刮得乾乾淨淨,昔日飽滿的兩頰凹陷了下去,嘴角現出兩條細紋來,一副愁苦之像。若不細看,又哪裡能看得出這乘輿上坐便是那個豪勇雄壯,孤身拜祭亡父,又殺出洪州的鍾延規呢?
這時一人從行伍後快步趕了上來,至鍾延規身旁附耳低語道:「留後,廣陵那邊傳來消息,六天前鎮海軍已經破城!」
「嗯?」鍾延規抬起頭來,臉上並無訝異的神色,更多的是沉重,那親信見鍾延規這般模樣,低聲勸慰道:「主公何必憂慮,您不是早就向那呂方行款,依附與他,他攻下這廣陵,也算是我方一大臂助了。」
「臂助?」鍾延規苦笑著搖了搖頭:「呂方是何等人物你難道不知道,他若是淮南相持不下,騰不出手來倒也會出兵相助,不允許他人插手江西之地,可他現在已經攻破廣陵,一旦騰出手來,又豈會放過我們?只恐從今之後洪州再無寧日呀!」他感歎了兩聲,轉而問道:「廣陵城破,徐溫呢?還有楊隆演他們呢?」
「徐溫自殺,被懸首北門,楊隆演已經落在呂方手中,生死不知。」
「當真是什麼不順什麼來!」鍾延規搖頭道:「徐溫身死倒也罷了,楊隆演若是落在呂方手中,他必會拿這個大做文章,本來他就軍力雄厚,又有了這大義名分,兩廂結合起來,稍加招撫,只怕這淮南諸州十之八九都會落到此人手中。」說到這裡,鍾延規神色越發苦澀,嘴角的那兩道細紋越發深陷,整個人好似一下子老了十歲一般。
鍾延規身旁那親信聞言苦思了片刻,突然得計道:「留後,呂方興盛,湖南馬相公必然顧忌,他本就對留後頗為借重,我們何不向其借兵,我們兩家合兵,又具有上游之勢,未必不能與呂方相抗衡。」
鍾延規低咳了一聲,那親信才警醒了過來,原來此時鐘延規身旁隨侍的那些「蠻子」兵便是湖南馬殷借與鍾延規的,在這些兵面前說話自然要注意些。先前呂方在潤州大破淮南兵,徐溫沒奈何只得遣使緊急從江西召回周本、劉威,而委任鍾延規為鎮海留後,想要利用此人在江西的潛勢力牽制住已經依附呂方的危仔倡,免得己方撤兵之後整個江西落入呂方手中。可徐溫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鍾延規在周本、劉威面前信誓旦旦忠心耿耿,可他們兩人前腳剛領兵走了,鍾延規後腳就將留在洪州的淮南軍官盡數擒拿送走,宣佈易幟投靠呂方。當然鍾延規也知道在這個亂世不可只投靠一家,要給自己多留一條後路,便暗中遣使向湖南馬殷借兵,以挾「馬」自重,壯自己聲勢,馬殷也樂得支持他來將應付鎮海軍未來的威脅,湖南當時多有蠻人,馬殷便徵調了千五蠻兵給了鍾延規。鍾延規拉著這張虎皮來嚇唬江西本地豪強,一手打一手拉,竟然讓他將零打碎敲的佔據了江、洪二州和吉州一部分,不知不覺間已經成為了江西境內最大的一股勢力。這些事情呂方也看在眼裡,只是正全力和淮南相爭,一時間也抽不出手來應付江西的事情,便全只當不知道,對於鍾延規遣使前來之事,只是派出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官員應付著,卻並不表態。
此時一行人到了故鎮南王府,鍾延規與親信回到房中,待到婢女上過了茶退下後,那親信問道:「臣下方才陋見,留後以為如何?馬公寬厚,若您開口,其必會遣兵相助的。」
鍾延規搖了搖頭:「我倒是不擔心馬公是否出兵的事情,畢竟呂方如今已經據有下游之地,而馬公位居上游,兩方形勢必有一戰。馬公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這點,既然反正必有一戰,那在別人地盤上打總勝過在自己地盤上打。只是……」
鍾延規說到這裡突然止住了,那親信也不是傻子,聽出了主上話中的未竟之意。鍾延規現在據有的江、洪二州位於長江中游,若他投靠馬殷,無形之間等於是把馬殷的防線向前推進了一大段,馬殷自然是會笑納的。但這同時壓縮了兩大勢力間的緩衝區,也是對剛剛佔領江東淮南之地的鎮海軍的直接威脅,在廣陵已經被攻陷的這個時候,呂方很有可能立即整師西向,逆流而上,先將鍾延規這個礙眼的釘子先拔掉再說。這樣一來,鍾延規投靠馬殷的行動不但不能自保,反而成了招禍,到時兩軍對壘,就算不打仗,光是征發民夫,搜集糧秣,就能將所在之地吃成一片白地,打贏了的一方也是他鍾延規當然的主人,這場戰事哪方勝負暫且不論,他鍾延規最大的輸家是當定了。
那親信思忖了許久,最後建議道:「既然如此,留後不如遣一使者前往廣陵,名為道賀,實際也探探呂方那廝的口風,再做決定如何?」
鍾延規點了點頭,道:「可以,你且先去後面府庫中挑些貴重點的首飾器皿,道賀完後再去探望一下我那妹子。」他的意思很明顯,既然鍾媛翠是呂方的愛妾,不如先搭上這層關係,為將來做個鋪墊。
「喏!」那親信領命後轉身離去,只留下鍾延規一人在屋中皺眉苦思。
這樣的一幕此時幾乎發生在每一個外郡刺史、州將堂上,在廣陵這一舊有權力崩塌,新的權力核心尚未建立的這個空擋期間,他們每一個人都必須做出自己的選擇,失敗者付出的代價就是權力、地位乃至自己和族人的生命,而勝利者就得到更大的權力和更高的地位,這就是生活在亂世中的鐵律——贏者通吃,危險而又無奈,只有極少數幸運者才能生存下來擁有一切。
隨著時間的流逝,使者往返於廣陵與淮南各州郡之間,那些搖擺不定的刺史州將們漸漸確認了廣陵新主人的態度:他只要求名義上的宗主權,只要他們可以繳納一筆象徵性的稅款和保持善意的中立,鎮海軍就不會干涉他們對現有地盤的控制。當然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明白這一切都是暫時的,當鎮海軍這頭猛虎消化完腹中的食物,從巨型貓科動物飽餐之後常有的那種慵懶狀態恢復過來的時候,他們的面前又會出現那道永恆的選擇題——站在哪一邊?不過這不重要,亂世中的人們看得都不遠,為了將來而損失現在可不是什麼明智的舉動。於是絕大部分州郡在經過一兩個月的討價還價後,都接受了鎮海軍的條件,名義上承認了呂方對廣陵權力的繼承和對自己的宗主地位,與之交換的是,呂方也承認了這些人對現有地盤的控制為合法,至於那幾個極少數的頑冥不化的傢伙,在佔據壓倒優勢的鎮海大軍的進攻下,很快就土崩瓦解,首級被懸掛在所在地的城門上,族人被殺死或者沒入官府為奴。當然那些與鎮海軍表示臣服的人們對於這些協議也並不像他們口中所說的那麼忠實,他們或多或少的與相鄰的勢力有著這樣或者那樣的聯繫,在這個殘酷的世界上,人總要給自己和族人多留一條後路吧,對於這點呂方也很清楚,他明智的將細作報來的各種消息視若不見,只是將其整理成冊,放入箱底,也許某一天他又會突然想起其中的某一條,作為一個君主,不但要記住一些東西,還應該在正確的時候能夠忘掉一些東西,對於這個道理,呂方是很明白的。
總之,在五個月之後,也就是後梁開平四年,唐天祐七年,公元910年四月,呂方在完成對淮南舊有地盤和江西之地的名義控制之後,遷都升州,改名金陵,又名神京,以舊都杭州為東都(杭州在南京的東南方),在廣陵建揚州大都督府,節度江北諸軍,由李嚴承旨宣制,自稱吳王,尚書令,兼領淮南、鎮南、鎮海、武昌四鎮節度,揚州大都督,歷史上為了和楊行密建立的吳國政權相區分,而稱之為「呂吳」。
第六卷 天意
第001章 暴雨
公元917年,唐天祐十四年。
瓢潑的大雨澆在地上,就好像天河乍破,河水傾瀉在大地上,舉目望去,天地間彷彿有一道半透明的簾布架設,透過雨幕,數丈外便看不清楚人臉,遠遠看去只能看見一片模模糊糊的黑影。無數的人馬行進在官道上,在無數只腿腳的踐踏下,平日裡夯制的如同邸石的路面此時已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泥潭,無數的人和牲畜都在這裡一步一滑的掙扎著,遠遠望去,竟然看不見首尾。
路旁的高地邊緣,一名將領,正凝視著行進中的軍隊,暴雨抽打在他的蓑衣上,就好像無數只長鞭抽打在他的身上,但他還是站的筆直,身形一動不動,便好似一支筆直的長槍。此時那將領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他轉過身來,只見一名渾身泥濘的軍官一步一滑的趕到面前,他身上的擋雨的斗笠和蓑衣早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整個人被雨水淋得透濕,便如從水裡撈出來的一般。此人趕到那將領身旁。躬身喊道:「都督,雨太大了,前面的路更糟糕,完全就是一個大泥潭,不要說輜重車馬,就是步卒也是三步一滑,五步一跤的,這樣下去不成的,不如且退兵吧!」
「退兵?」那將領冷哼了一聲,只見他兩道劍眉斜插入鬢,生的英挺異常,雖然臉色早已被暴雨澆的如鐵青一樣,但整個人卻絲毫沒有畏縮之態,他上前一步,冷聲道:「劉賊挾持下蔡城降,壽春危在旦夕,如今不過是下雨便要退兵,若是粱賊的箭雨落下來,你們豈不是要解甲等死了?」
「末將失言,罪該萬死,請都督治罪!」那軍官被主將這番話搶白,立刻嚇得跪伏在泥濘之中,一動也不敢多動。原來這披甲主將不是別人,便是吳王呂方的嫡長子呂潤性,經過這些年來在軍中的歷練,他已經長成了一個剛毅英挺的青年人,如今正擔任壽州觀察使,都督淮西諸州軍事之職。數日前,駐守壽州旁重要城戍下蔡的部將劉安突然叛變,歸降後梁。那下蔡城位於壽州之北,淮水西岸,自古便為淮上要戍。其城有新舊兩座,舊城在淮水西岸,新城在淮水之東,硤石山下,兩城隔河相望,扼守淮水咽喉。下蔡之地,北面是穎水入淮之口,南有淝水入淮之口,三條河道彙集於此地,乃是交通樞紐,若是吳軍控制了此地,便斷絕了淮水南北和東西兩個方向的交通,可以保護壽春的安全,有效隔絕沿淮來犯之敵;反之後梁軍隊控制了此地,則可以切斷吳軍從廣陵沿著運河北上然後逆淮河而上和沿著淝水北上兩條援兵的道路,形成對壽州的半包圍態勢。那劉安所在的便是上蔡舊城,位處東岸的新城由於位處後方,守備兵力要單薄的多,而且此時說不定劉安已經得到了後梁援兵的增援,已經渡河對新城發起猛攻了。所以呂潤性才不顧暴雨,以吳國儲君之尊,親領精兵北上,趕往下蔡。
「起來吧!」呂潤性走到軍官身旁,輕拍了兩下他肩上的甲冑,沉聲道:「我知道士卒行伍辛苦,但你在軍中也呆了這麼多年了,難道對上蔡城的緊要之處還不知道嗎?若是此地易手,壽州門戶便大開,而壽州便是淮西的大門。如今父王正督兵討伐馬楚,戰事正是緊要時候,我身為人子,又豈可讓他為此處分神?下雨行軍是難,但下雨也會讓劉賊不備,才能出其不意。今日莫說是大雨,便是下刀子,你們明天天明前也必須給趕到下蔡新城!」
「喏!」那軍官應了一聲,爬起身來,沉聲道:「都督請放心,末將今日便是累死在路上,也不會耽擱了行程!」說罷便要向高地下跑去。
「且慢!」呂潤性伸手攔住那軍官,伸手解下身上的蓑衣,披在那軍官身上道:「且先披上這擋擋雨,待到攻下下蔡城,斬得劉賊之首,本都督自當大擺酒席,為將士們驅寒!」
那軍官看到呂潤性以少主之尊,竟然解下雨具披在他身上,自己卻站在雨中,一時間竟然推辭,呆站在那裡。正當此時,下面的官道上突然傳來一陣嘶鳴聲,原來一輛大車陷入泥坑之中,可拉車騾馬蹄子陷在泥濘的官道上連連打滑,任憑趕車的車伕如何抽打,那大車還是在泥坑中動彈不得,將官道堵了一大半,行軍的隊列一下子混亂起來了。
正當那車伕無可奈何的時候,突然一人從旁邊衝了過來,扶住車轅,猛推了起來,隨之也有不少其他人一同上前推車,在眾人合力之下,終於那大車晃晃悠悠的開始挪動了起來,離開了那泥坑,那車伕回頭剛要道謝,突然發現那第一個幫他推車之人身上甲冑華麗,竟然是一軍之首呂潤性,不由得嚇了一跳,險些一跤跌入一旁的泥坑中。
呂潤性看了看正在雨中艱難行軍的軍士和將道路塞得嚴嚴實實的大車,伸手招來副將,大聲問道:「這裡離新城還有多遠?」
那副將竭力提高自己的嗓音,以求蓋過雨聲,大聲喊道:「約莫還有二十里!」
呂潤性皺眉思忖了片刻,大雨擊打在他的甲葉上,又濺射開來,看上去彷彿是一座無生命的塑像。過了半晌,呂潤性對那副將下令道:「你且領兩百騎,兼程急進,趕往新城,讓城中守將準備乾糧炭火,以及各種給養,知道了嗎?」
「準備炭火乾糧,末將知道了!」副將重複了一遍呂潤性的命令,問道:「那若是新城已經為劉賊所據,末將該如何處置?」
副將的反問一下子讓呂潤性陷入了沉默,這正是他現在最擔心出現的情況,他讓副將領輕兵急進,增援新城守兵,同時通知新城中的守將準備各種給養,這樣他就可以讓後面的大部丟棄攜帶的各種給養,輕裝疾進,趕到新城後用餐休息後立刻渡過淮水攻打對岸的下蔡舊城,打對方一個出其不意,那副將也是老行伍了,一聽呂潤性的命令就知道主將的意圖,便出言指出了其中的隱患,如果此時劉安也不顧大雨,攻破了新城,輕裝急進的吳軍趕到新城之下就會陷入進不可戰,退無後繼的窘境,很有可能落入一觸即潰,全軍潰敗的下場。那副將作為呂方特別為愛子挑選的輔佐之人,在這個時候自然要提醒年輕的主將,畢竟呂潤性的身份不同,相比他本人的生命安全,不要說區區一個下蔡城,就算是壽州,甚至整個淮西的價值都要小得多。
呂潤性沉默了片刻,顯然他也在考慮自己行動的利益和風險的比較,場中頓時靜了下來,除了風雨之聲以外,幾乎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著呂潤性的決定。
過了半晌功夫,呂潤性終於開口道:「若是新城已為劉賊所據,你便立即退兵報信,不可戀戰!」
「喏!」那副將躬身領命,便轉身離去了。很快,隨著一陣戰馬的嘶鳴聲,一隊騎兵便向北飛馳而去。呂潤性看著在雨幕中迅速消失的騎兵背影,猛地轉過身來,大聲下令道:「傳令下去,將大車全部推到道旁去,士卒全部輕裝,只帶軍器盔甲和一日口糧,兼程趕往新城!」
下蔡舊城,屋中的四角各自放著一隻火盆,火盆散發出的熱氣將屋子裡面烘烤的乾燥而又暖和,和城外的泥濘的雨地來看,這裡簡直就是天堂了。
「再往下面按點!再用點力!」劉安懶懶地說道,身後的婢女感激依照主人的要求用力按摩起來。劉安的個子並不高,但十分寬厚,腦袋彷彿陷入了肩膀之中,整個人好像沒長脖子,他的身體彷彿被放在哪裡壓扁了一般,看上去頗為滑稽可笑。但實際上,劉安卻絕對不是一個滑稽可笑的人,從一個並無什麼背景的流民頭目,在淮南被鎮海軍吞併之後的重新歸與混沌的淮上地區,爬到今天一城之主的地位,他並不缺乏勇力和狠毒,很多人被他滑稽的外表所欺騙,最後卻死在他的背叛和襲擊之下。呂方攻取了淮南之後,並沒有立即進取淮河兩岸的中間區域,將這裡當作一個和後梁之間的緩衝地帶,對於這塊地區的原淮南守將們,他只要求名義上的臣服而非實際的控制。而將主力用於向南進取,用了大約五年的時間控制了江西、南漢所在的大片土地,和馬楚進行了長期的戰爭,直到最近擊敗了馬楚的主力後,進圍長沙,加上早已成為吳國服用的福建威武軍,實際上呂方已經控制了長江以南的絕大部分帝國領土。眼看南方的爭霸戰爭已經進入了尾聲的現在,呂方才抽出手來重新將實力投入這塊緩衝區域,企圖建立對這塊區域的直接控制,無形之間,這塊地區的遊戲規則便發生了變化,劉安的背叛也就發生在這個大背景下。
第002章 劉安(一)
「嗯!就這樣,繼續用力!」劉安愜意地閉上雙眼,話音彷彿從鼻孔中擠出來的一般,在屋中升騰的熱氣中翻滾中。那婢女眼見得劉安頭一下一下的點著,好似睡著了一般,那婢女縮回雙手,從頭上解下簪子,高高舉起右手,正要猛的向劉安的咽喉刺去。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那婢女趕緊收回手去,裝作一副繼續按摩的模樣。
隨著一聲響,房門被推開了,屋外濕冷的空氣和屋內的熱氣一接觸,立即泛起了一團白霧,籠罩在來人的身上,便好似一頭巨大的北極熊一般。來人揮舞了一下胳膊,關上身後的房門,又拂開霧氣,突然劇烈的咳嗽了起來,顯然屋內乾熱的空氣讓他不太適應。
來人的動靜將劉安從舒適的瞌睡中驚醒了過來,他站起身來,拱手笑道:「原來是李押衙,來且先坐下說話!」劉安一面伸手延請來人坐下,一面吩咐那婢女道:「快去取件干布來,讓李校尉擦擦!」
那李押衙一屁股坐在劉安對面,老實不客氣的伸出手去抓住酒壺,揭開蓋子便一口氣將壺中的剩酒灌入口中,才沒好氣地喊道:「劉安,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家府君財帛,軍器,告身可一樣都沒少了你的,你要的援兵也到了,可你現在卻在這裡按兵不動。我可告訴你,在某家面前玩這些首鼠兩端的鬼把戲可沒有什麼好下場!」那李押衙越說越氣,到了最後乾脆將手中的酒壺猛的往面前的几案上一拍,頓時將壺中的殘酒震得四處飛濺。連劉安臉上也濺了不少。
「押衙莫急!」劉安卻是臉色如常,若說和方才有什麼不同之處,只有臉上的笑容更加誠摯:「這天氣你也看到了,城外已經是積水尺餘,一片澤國,並非某家虛言推諉,莫說是渡河攻取新城,便是出兵也是難得很呀!」
李押衙聽了劉安的辯解,臉色稍和,但怒容雖然褪去,但臉上依然滿是焦慮之色:「天氣我是看到了,可劉守捉你既然起兵反正,這下蔡城的緊要之處壽守將豈不明白,丟了此地,他必然出兵奪回此城。你這城中雖然多了三百大梁精兵,但畢竟城小,如何抵擋的住,早晚是城破族滅的下場。如今唯一的生路只有渡河奪取新城,扼守住這淮河要衝,我大梁水師才能由穎水入淮,直取壽州,同時截斷吳賊援兵。」原來這李押衙乃是後梁軍官。這劉安反叛之事便是他策動的,依照事先的計劃,劉安在兵變之後,立即發兵攻取對岸的新城,截斷淮河。這是後梁大軍便可沿著穎水入淮,截斷吳國水上援兵,圍攻壽州。在劉安要發作的前夜,劉安宅中的一名貼身僕人因為犯了法度,被劉安關在地牢之中,準備天明之後處置。卻沒想到那罪僕居然脫出牢獄,連夜出城去了。劉安不得已只得提前發動,卻沒想到天公不作美,連降暴雨,莫說是出兵攻擊對岸的新城,便是出城也是難上加難,一日新城未取,後梁水師便一日不敢入淮,免得被吳軍截斷後路,進退失據,情形如此,也難怪這李押衙如此焦慮。
「押衙你莫要擔心,雨大固然難以渡河破城,可吳賊也同樣難於出兵,這困難對於我和他都是一般的。」劉安說到這裡,頓了一下問道:「你可知道對面壽州城中守將乃是何人?」
「某家自然知道,便是那呂方的嫡子呂潤性!可那又如何?」那李押衙冷哼了一聲,也許是因為屋中的舒適空氣的原因,方纔還鐵青的臉龐已經有了幾分血色,看起來也好看了不少。
劉安自得地笑道:「押衙且想想,那呂潤性乃是呂方的嫡長子,身份何等尊貴,只怕從小便是錦衣玉食,生長於婦人之手,又不過是十六七的年紀,能有什麼決斷?便是得了下蔡軍亂的消息,在這等天氣裡,只怕也是等到天氣好了再做處置,你又怕什麼?」
李押衙卻不同意劉安的看法,反而反唇相譏道:「呂潤性固然還是五陵年少,可呂方定然給他身邊配有老成將佐,他不知道形勢緊急,難道那些人也不知道?劉城主這可也太托大了!」
劉安卻是依舊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笑道:「李押衙若是不信,咱倆便打一個賭!我料雨停之前,壽州絕不會出兵,那新城守兵不過一百人,反掌便可取下,押衙大可讓大梁水師雨停之後便可借水勢出兵,絕無問題!」
那李押衙見劉安這般模樣,心知無法逼對方出兵,只得站起身來冷聲道:「但願正如劉城主所言,否則今後我倆只怕也不太好相見了!」說罷便冷哼了一聲,推門出去了。
「呆措大!」劉安冷笑了一聲,重新坐回座位上,溫暖的空氣重新包圍了他。劉安愜意的伸了個懶腰,對身後的婢女下令道:「來,繼續按,某家還沒舒服夠呢!」
在傾盆的大雨中,下蔡舊城城頭上的守兵早已和劉安一般,躲到可以遮蔽風雨的地方,反正在這等天氣裡,地上泥濘不堪,污水橫流,要是何等的傻瓜才會行軍打仗,只留下一個資歷最淺的外姓人呼延折在望樓上站崗,其餘人都圍坐在火堆前,喝上一杯薄酒,好抵禦刺骨的濕寒之氣。
呼延折蜷縮著身子,向城外望去,只見天地之間灰濛濛一片,相距四五丈外便什麼也看不清楚這望樓四處並無遮攔,只能依稀看到遠處地形的輪廓。在這大雨天裡雨水隨著風勢飄將進望樓李來,在樓中與野地裡也無甚差別,呼延折雖然盡力將身上的麻布袍子裹得更緊點,可還是覺得一股透骨的寒意徹將進來,不一會兒手足便僵住了,只得起身活動,他一邊活動一邊想起那些躲在牆下喝酒烤火卻將自己一人丟在望樓中的同伴們,不由得嫉恨萬分,便低聲罵道:「爾等欺負我一個外姓人,自己在下邊飲酒,讓我在上面挨雨淋受凍,連口暖身子的酸酒都不給,活該被吳軍打過來,盡數砍死!」
那呼延折一邊罵人一邊活動,過了一會兒才覺得手足暖和了點,可腹中的飢餓卻是更甚,正想著如何找個由頭下去弄些吃的來充飢,卻聽到城外一陣響動。呼延折不由得一愣,初時還以為是自己耳朵出了問題,將外間的雨聲弄混了,可側耳細聽了片刻那聲響卻越來越清楚,便好似眾多人行動的聲響。
「莫非還真是方才詛咒應驗了,當真是吳兵過來襲城了?」呼延折自言自語道,旋即啞然失笑,這等天氣自己站在這望樓之中便覺得手足僵硬,難受欲死,又有什麼人會披甲行軍,倒是有可能是什麼野獸被洪水所逼到了城下,想到這裡,呼延折便走到女牆邊,探出頭去想要看看究竟。
呼延折剛探出頭去,便看見一雙冰冷的眼睛看著自己,不由得一愣,剛想開口呼喊,一道冷鋒便已經抵住了他的咽喉,頓時一股徹骨的寒意便透進他的肌膚之內,呼延折頓時只覺得咽喉的皮膚上乍起了無數個小疙瘩來。
「不要動,莫要喊,否則便送你上西天!」那人冷喝了一聲,話語中的袒露無遺的殺意讓呼延折立刻明白對方不是在開玩笑,他不敢開口說話,只敢點了點頭,表明自己明白對方的意思。那人冷哼了一聲,伸手一撘女牆的邊緣便輕巧的越過城牆,上得城來。
呼延折這才注意到城下早已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滿了全副武裝的士卒,一具臨時製成的簡易長梯搭在城牆上,顯然方纔那人便是用這長梯上城的。這時呼延折被推了一把,他順從的蹲到牆角,這時他才注意到眼前這人年紀並不大,最多不過二十,身上的衣甲早已沾滿了泥漿,可見一路來也吃了不少苦,可雙眉入鬢,鼻樑高挺,讓人一見便覺得一股英挺之氣直逼人眉宇,讓人不由得為之心折。
「下面守兵有多少人?」那少年低聲問道。
「二十人,有一個都頭帶隊!」呼延折老老實實的回答問題,也沒有開口求饒,這個時候他心中十分清明,此時自己唯一活命的希望就是服從眼前的這個人。
「劉安呢?這幾日城中還多了什麼其他人嗎?」
「小人未曾見過劉城主,不過這個時候城主應該在宅中休息!這幾日城中多了些披甲漢子,聽口音倒是北方人氏!」
少年滿意地點了點頭,眼前這個被麻布包裹著的狼狽漢子腦子倒是清醒得很,回答自己的幾個問題都言語不多但清晰概要,比起尋常的莊稼漢子是強多了,倒是有用處的很。他回頭看了看身後,此時已經上來了七八名條持刀漢子,這少年轉身對呼延折道:「你想不想活命?」
「郎君可是要小人將城下守兵引上來幾個?郎君請放心,小人是個外姓人,和那劉安不是一夥的。只要饒了小人性命,要小人做什麼都行!」呼延折不待那少年說下去,便低聲應答道,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那少年的嘴唇。
第003章 劉安(二)
「郎君可是要小人將城下守兵引上來幾個?郎君請放心,小人是個外姓人,和那劉安不是一夥的。只要饒了小人性命,要小人做什麼都行!」呼延折不待那少年說下去,便低聲應答道,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那少年的嘴唇。
那少年聞言,臉上露出一絲鄙夷的笑容,旋即收斂起來,冷聲道:「那好,只要你聽命行事,我保你性命無礙!」說罷他便擺了擺手,身後一名持刀漢子上前,蹲下身子,將一柄匕首抵住對方的腰眼,將其推到望樓邊。
呼延折平復了一下自己混亂的呼吸,清了清嗓門,竭力用平時說話的語氣對城牆下喊道:「頭兒,下面有些情況,你上來看看吧!」
下面靜默了半晌,卻並無人回答,城牆上的空氣幾乎就要凝固了,難道是哪裡露出了破綻。呼延折感覺到腰間的匕首抵的更緊了些,他咬緊牙關,又叫了一聲。這時,下面那個雨棚中探出一個亂髮蓬蓬的腦袋,對望樓上大聲喊道:「胡狗亂喊什麼!」
「胡狗?」那少年頭目愣了一下,卻聽到呼延折苦笑著低聲解釋道:「小人複姓呼延,祖上乃是胡人,家貧又是小姓,所以村中人都喊我『胡狗』。」
「原來如此!」那少年點了點頭,看呼延折的目光也柔和了不少。呼延折彷彿也感覺到了對方的善意,也咧了咧嘴,回笑了一下,才大聲對下面的雨棚喊道:「頭兒,那邊城牆好像有些不對,可能是被雨水浸久了,快要塌了,上來看看吧!」
那亂髮蓬蓬的腦袋縮了回去,即使在城頭上,也能聽見下面的雨棚中傳出一陣踢打和抱怨聲,過了好一會兒,從那雨棚中鑽出三四個畏畏縮縮的漢子,各自頂著一塊油布擋雨,磨磨蹭蹭的向城上走來,為首的那人正是方才說法的那個亂髮漢子,只見其袒露著毛茸茸的胸口,怒氣勃勃的喝罵道:「好你個胡狗,老爺賭得正是盡興的時候,竟然敢敗老爺的興致,若是你看錯了,看老爺不把你身上那層賤皮戳上幾個洞!」
呼延折苦笑著躬身作揖,讓開道路來,那亂髮漢子卻看也不看,自顧著上得城頭,正要向呼延折手指的方向望去,卻突然發現四五步外站著一名披甲少年,正施施然地看著自己,嘴角微微翹起,帶著一絲譏諷的微笑。這漢子反應倒是不慢,丟下手中遮雨的油布轉身要跑,卻只見腰間一痛,低頭一看一把橫刀正從自己右腰眼拔出,鮮血立刻從傷口湧了出來。
屠殺的過程十分短促,不過幾個呼吸的功夫,方纔那幾個活生生的人便已經成為了屍體,在雨聲的掩護下,廝殺發出的細微聲響完全被掩蓋住了,雨棚中的剩下守兵完全沒有發覺外面發生的事情。
少年走到屍首旁,輕輕的用腳將一具屍體翻過身來,死者的臉上還保持著他生前那種不敢相信所發生的一切的驚詫表情,鮮血從胸口的兩處上口中湧了出來,染紅了一旁的砂石地,但很快就被密集的雨水清洗乾淨了。少年笑了笑,口中喃喃自語道:「今天倒是個殺人的好天氣!」他突然轉過身來,對呼延折問道:「那個第一個死的就是都頭嗎?」
「不錯!」
「很好,雨棚內還有十六人,我們這裡有九個人,以有備攻無備,足夠了!留下最後一個人當活口,其餘的全部殺掉!」少年對手下低聲說道,殺氣騰騰的吳軍士卒們發出一聲低喝,表示贊同了頭目的判斷,那少年振臂一揮,吳軍士卒們便魚貫下城,向那雨棚行去。
雨棚裡,火盆裡的火焰並不旺盛,作為第一線的守兵,他們能夠得到的取暖材料當然不會城主劉安一樣的木炭,而是一些半幹不濕的柴草,這些東西燒起來不但火焰不旺,還會散出大量的煙,將裡面人的眼睛熏得通紅通紅的。柴草燃燒的煙味和擠成一團的十幾個男人混雜在一起,形成了一股無以名狀的味道。這十幾個男人正聚精會神的圍在一塊比較乾燥點的草蓆旁,草蓆上倒覆著一隻缺了口的陶碗,每個人的口中都喊著「單」或者「雙」的字眼,顯然他們正在聚賭。
突然,雨棚中發出一聲慘叫,眾人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慘叫聲便接二連三的爆發出來,人們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雨棚中多了六七個披甲持刀的軍漢,正惡狠狠的砍殺過來,突如其來的打擊迅速的粉碎了守兵們脆弱的抵抗,很快整個雨棚中就躺滿了屍體,除了最後一個驚魂未定的幸運兒,剛才那些幾分鐘前還生龍活虎的漢子已經變成了地上沒有生命的肉塊。
「最近的守兵在哪裡?游動哨呢?最近一個換崗要到什麼時候?」進攻方沒有耽擱一分鐘時間,立即開始訊問那個幸運兒,四周同伴的屍體和面露凶光的敵人讓他說出了所知道的一切。那幹練的少年指揮官將其與方才從呼延折口中得到的情報相印證無誤後,滿意地點了點頭,道:「快打開城門。放城外的將士們入城。」
呼延折抱著腦袋,坐在雨棚裡,在離他不到兩丈遠的地方,堆滿了十幾具屍體,他並沒有將注意力分散到那些過去的「同伴」們身上,而只是在發呆,彷彿在想著什麼事情一般。
下蔡城的大門已經被打開了,數百名全副武裝的吳軍士卒正魚貫而入,除了有手持長矛的以外,還有一部分軍士身上除了護身的短刃以外,還背著一根約莫五六尺的柱狀物體,似乎是為了防水,這個圓柱體被用油紙小心的包裹起來。
一名軍官從進城的軍隊中跑了過來,在那少年軍官面前斂衽下拜道:「稟告都督,三百矛手,一百銃手已經全部進城,謹遵都督軍令!」
「嗯!」少年軍官,不應該說是呂潤性點了點頭,下令道:「城中巷道眾多,地勢並不開闊,你讓一百矛手換上短兵,作為遊兵,銃手將火繩點著,準備應戰!」
「是!」
李押衙回到自己屋中的時候,還是被劉安的慵懶和自負氣得渾身發抖,雖然<:文:>他依照對方的<:人:>建議派出了讓<:書:>後梁大軍進<:屋:>軍的信使,但這反而讓他更加惱火。作為一個從和河東沙陀兵戰鬥中成長起來的經驗豐富的軍官,李押衙非常瞧不起劉安這種首鼠兩端的地方豪強頭目,在他看來,劉安根本不是一個真正的軍官,他根本不知道這樣的天氣雖然對於這些地方豪強的土兵來說是不可克服的困難,但對於訓練有素的軍隊來說,並不是什麼克服不了的困難。李押衙過去的主要敵人沙陀奇兵便是如此,這些還沒有完全被中原舒適生活所腐化的剛勇武士可以無視飢餓和疲倦,不斷的前進、後退、戰鬥、追逐,直到戰勝你為止。在絕大部分情況下,梁軍在物質的力量上和數量上都佔有很大的優勢,但最後勝利者卻是屬於更加堅韌,更加剛勇的河東軍。從中李押衙學到了這樣一個教訓——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比安全感更加危險的東西了。
李押衙坐了一會兒,才覺得氣消了一些,他已經下定決心,一等到看到梁軍舟師的第一根桅桿,他就用自己所帶來的本部精兵解除那個叫做劉安的手下的武裝,像下蔡城這樣的要地關係到大軍的命運,絕對不能交在劉安這樣一個蠢貨的手中。
正當此時,李押衙突然聽到外間傳來一聲劇響,粗聽像是雷聲,可轉念一想:如今已是秋末冬初,又哪裡會有雷聲。李押衙正思忖間,外間又傳來一陣方纔的響聲,密的和雨點一般,幾乎連成了一片,此時已經可以清晰地聽到其中夾雜著喊殺的聲音,李押衙跳起身來,走到牆邊取下佩刀,又拿起頭盔戴好,推門出去厲聲喝問道:「到底出了什麼事情?」
「下蔡城破了,吳軍打過來了!」說話的那人是劉安的心腹,派在李押衙身邊聽用。此時他已經被突然而來的打擊給嚇得有些糊塗了,目光散亂,雙手顫抖嗎。李押衙皺了皺眉頭,沉聲問道:「是從哪個門進來的,有多少人?」
「完了,完了!」那人卻不回答李押衙的問題,只是傻傻的重複著話語,李押衙冷哼了一聲,知道這個人已經被嚇傻了,沒有什麼用了。對一旁的親兵頭目下令道:「快召集親兵,我們先去劉安那裡,我們只有三百兵,太少了,得讓那個傢伙重新振作起來,至少得到指揮城中全軍的權力才能擊退吳賊!」
「吳賊已經進城,不如我們先去堵住口子,再去見劉城主吧!」
「不用,方纔那點喊殺聲,撐死也就個五百人。」憑借多年的經驗,李押衙迅速地做出了正確的判斷,他穿上繫好裙甲的皮帶,自信滿滿地說道:「咱們先去找劉安再來收拾他們也來得及!」
第004章 李押衙(一)
李押衙所居住的院落相距劉安的住處不過隔著一條跨院,所以他想與其稀里糊塗的衝上去亂打一場,為人作嫁衣,還不如先去劉安那裡,最好能將兵權接收過來,再來對付吳兵不遲。這李押衙久經戰陣,行事膽大心細,眼前放著一個接收下蔡城的機會,他自然不會簡簡單單放過了。
李押衙到了劉安府邸側門,便拿起門上的獸口吞環猛敲了兩下,等了好一會兒也無人前來開門,他耐不住性子,對伸手隨行士卒做了個撞門的手勢。數名如狼似虎的軍士立刻衝上前來,連撞待踹,不一會兒便將那側門撞開來。李押衙進門一看,卻發現劉安宅內一片狼藉,四處都是遺棄在地的財物傢俱,不時還有個把抱著鼓鼓囊囊的包裹四處逃竄的男女,這些鬼鬼祟祟的傢伙一看到李押衙一行人便紛紛丟下財物,四散逃走,整個劉安府邸全然是一副剛剛被打劫過的景象。
「這是怎麼回事?」李押衙不耐煩的皺起了眉頭,這宅院的建築都還完好無損,地上也沒有說什麼血跡屍首,顯然破城的吳軍兵鋒尚未及於此地,倒像是個被盜賊光顧的無主宅院。這時,正好有一名僕役打扮的漢子鬼鬼祟祟的從右邊的弄堂中鑽了出來,正好與李押衙一行人撞了個正著,二話不說轉身就跑,剛跑了兩步便腳下拌蒜,摔了個狗吃屎,正好被趕上來的軍士抓了個正著,拖到李押衙面前,立即按到在地,白刃加頸。
「快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劉城主在哪裡?」李押衙的聲音並不大,但裡面透出的那透骨的殺意讓那漢子連忙喊道:「城主死了,已經死了,屍體就在裡屋呀!」
「嗯,死了?」李押衙的瞳孔立刻收縮了起來,這個突如其來的打擊讓他的身體晃了一下,顯然在這個節骨眼上,劉安的死對於他來說絕對不是一個好消息。劉安的死和吳軍的破城是偶然的巧合還是串聯起來的裡應外合?他猛地搖了搖頭,將那些不祥的聯想從自己的腦袋中甩了出去,厲聲道:「快,待我去裡屋!」
隨著一聲輕響,虛掩的房門被推開了,一股子暖和的空氣從裡面湧了出來,與外面的濕冷空氣相混合,形成了一團白霧。李押衙揮手扇動空氣,讓霧氣消失的更快一些,隨著霧氣的消散,一副熟悉的場景出現在他的面前,牆角的火爐還在燃燒,十分舒適的傢俱,和自己不久前離開時不同的是地上多了兩具屍體,其中一具正是劉安。李押衙走到劉安的屍體前,只見死者雙目圓瞪,臉上滿是猙獰之色,雙手更是青筋暴露,顯然死亡來臨的非常突然。李押衙小心的將劉安的屍首翻了過來,只見死者的後頸部有一個深孔,傷口附近的血跡已經凝固了,形成了一種醜惡的黑色,顯然是被什麼尖銳物體刺穿的,劉安的後心還有幾次刀劍刺傷,顯然他是先被突襲刺中後頸要害,在地上翻滾掙扎時又被人用長劍從背後刺殺的。李押衙冷哼了一聲,又去察看剩下的那具屍體,這是一個年輕女子的屍體,他依稀記得這年輕女子便是先前為劉安按摩的婢女,在她的脖子上有一道深深傷口,動脈血管和氣管都被割斷了。事情已經很明白了,劉安被這個婢女從背後突襲刺倒,然後被殺死,隨即刺客又自殺身亡。但是劉安真正的死因還是在一團迷霧之中,這個女子是吳國潛伏在劉安身旁的刺客?還是這只是一場尋常的弒主謀殺?誰也不知道。
李押衙轉過身來,遠處傳來的殺伐聲又清晰了不少,這說明戰場離這裡又近了一些了,顯然在失去了劉安這名統帥後,下蔡城的守軍是很難抵擋的住敵軍的猛攻的。是立即從北門撤兵還是帶領自己所部發動逆襲,這是個需要立刻做出的決斷。
呂潤性站在一堵塌了一半的院牆上,這個地點位置很好,可以很輕鬆的俯瞰整個戰場,在他的右前方約莫四五丈的地方,火銃手們正列成橫隊,準備最後一次齊射,在他們的後方,持槍披甲的吳軍戰兵們正列成縱隊,準備待到這次齊射完畢後,就開始發起衝擊,將守軍從眼前這座明顯是劉安住處的府邸門前驅散。也許是受到出其不意的突襲的原因,進城的吳軍迄今為止遭到的反抗軟弱而又無組織,往往一次火銃手的齊射就能驅散上百名守兵,眼前的這支守軍無論從人數還是組織度來說都是自進城以來所遇到最強的,呂潤性估計只要打垮了這次抵抗,就能完成對下蔡舊城的佔領了。
想到這裡,呂潤性的目光掃過己方的火銃手,這個時候天上已經連續下了好幾天的大雨已經漸漸停下來了,陽光也從雲彩的間隙中照射下來,吳軍陣中發出一陣歡呼聲,顯然在他們看來這是個不錯的兆頭。在從火銃隊的都頭那邊確定已經裝彈完畢後,呂潤性對其點了點頭,鼓手們立刻將開火的命令用鼓聲發佈出去,隨著兩聲急促的鼓點,吳軍陣前爆發出一片火光,濃密的白煙立刻將整個軍陣籠罩起來,幾乎是同時,對面的守軍陣中發出一片慘叫和驚呼聲,從呂潤性這裡可以清楚的看見有不少人被像是被雷擊了一般倒地,更多的人在絕望的喊叫著,丟下手中的武器向後逃竄,雖然少數軍官還在竭力想要維持軍隊的秩序,但他們的努力在潰退的大潮中是在太微弱了。
「看來只需要發動一次衝擊就能結束戰鬥了!」呂潤性舉起右手,正準備做出讓長矛隊發起衝擊,將正面的殘敵掃除出戰場的命令,但這時他突然猶豫了,過去父親曾經反覆強調的一句話又在他的耳邊響起:「從某種意義來說,臨陣指揮就是在何時何地。投入多少預備隊的藝術,決定勝負的不是你已經投入了多少兵力而是你還有多少兵力可以投入戰場,一滴水可以讓已經滿了的杯子盈出水來,最後一根稻草可以壓倒強壯的馱馬。所以要近乎吝嗇的使用手中的兵力,這是你手中最大的財富,誰也不知道戰場上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一定要有備無患!」
「讓丙隊前進,驅逐殘敵,其餘兩隊待命!」呂潤性改變了主意,對身旁的親兵發出了命令。
「無用的蠢貨,居然被火銃一次齊射就打垮了,連作為牽制的用處都做不到!」李押衙憤怒的一腳將一旁的花盆踢翻,眼前的情況讓他失望極了。雖然他已經決定要逆襲進城的吳軍,將下蔡舊城這個要點牢牢的掌握在梁軍的手中,但作為一個經驗十分豐富的軍官,並沒有魯莽的直接將自己的三百兵投入戰場。在觀察了戰場的形勢和吳軍的行動後,他決定先以劉安的府邸為誘餌,吸引敵軍分散兵力,然後自己則帶領所部隱蔽運動到吳軍側翼,從側面突襲吳軍,爭取擊垮敵軍的火銃部隊同時打垮指揮系統,一舉取勝。但是戰局的發展讓他大失所望,雖然李押衙抽出了三十人去掌握收攏守軍,但吳軍投入的進攻兵力連總兵力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押衙,該怎麼辦?咱們還上嗎?」一旁的都頭低聲問道,在他們身後,密密麻麻的粱軍士卒蹲坐在地上,口中銜著木枚以避免發出聲音讓敵軍發現,在肉搏兵的側後方則是弓弩手,所有的人的目光都積聚在李押衙的身上,等待著他的命令。
「娘的,賭一把了!不然回去也是個死!」李押衙猛的啐了一口唾沫,自己受命來冊反劉安,控制下蔡這個壽州的外圍要點,為梁軍的大舉進攻架設好跳板,可如果自己不戰而走,不但這次行動失敗了,而且連劉安這個本來半獨立於吳軍系統的釘子也被拔去了,未來吳軍定然會對下蔡重點佈防,再想拿下此地的難度可想而知,更不要說自己已經派出報告劉安已經起事的消息,若是自己不戰而逃回去,其下場可想而知,與其那樣,不如在這邊拚死一搏,倒還有一線生機。
呂潤性躊躇滿志地看著不遠處的戰局,在吳軍長矛縱隊的衝擊下,守軍可以說是一觸即潰,除了少數人還在頑強抵抗以外,絕大多數守兵都丟下兵器四散逃走,連劉安宅院大門都敞開著,顯然沒有據院死守的打算。看到這裡,呂潤性輕鬆地拍了拍巴掌,去掉手中的泥土,雖然他這些年來一直在軍中打滾,早已習慣了艱苦的行伍生活,但少時優裕的宮廷生活還是在他身上留下了一些痕跡,例如愛好雅潔,這使得他在身邊大群粗鄙的軍漢之中就如同鶴立雞群一般,但說來奇怪,這些把他和武人們區分開的東西,不但沒有引出隔閡,反而得到了士卒們的衷心愛戴。
第005章 李押衙(二)
正當此時,戰場的右側突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鼓聲,成群的士卒從巷道從湧出,像一股黑色的濁流向呂潤性身後的大旗衝來,幾乎是同時,數十隻弩矢掃射過來,呂潤性躲閃不及,大腿上已經挨了一箭,膝蓋一軟,便單膝跪了下去,一旁的親兵見狀大驚失色,趕緊撲了上來撲在少主身上,其餘的數名親兵也搭成人牆,以免呂潤性再次中箭。
「給我滾開,混蛋!」隨著一聲怒罵,那親兵被呂潤性一把推開,呂潤性搶過一根長槍,當作枴杖強自站起,厲聲喝道:「快傳令下去,右翼的甲隊向右轉縱隊變橫隊向迎敵,左翼的乙隊向右轉前進,繞過甲隊左端,包圍敵軍,火銃手一半換短兵準備填補空缺,一半集中起來待命。」
不管遭到突襲和呂潤性的受傷造成了多大的混亂,憑藉著精良的訓練,他的命令還是準確的發佈下去了,右翼曾縱隊準備發起衝擊的吳軍甲隊立刻向右轉變成了三列厚度的橫隊,鋒利的槍刃在陽光下發射出攝人的寒光,在甲隊的後方,乙隊正在快速的變換隊形,準備繞過甲隊的左端向敵軍的側翼發動逆襲,呈散兵狀的火銃手們則一部分放下火銃,拔出腰間護身的佩刀,前往甲隊的後路,準備堵截可能突破己方陣線的敵軍,剩下的則集中在呂潤性的大旗下,等待號令。
「該死了,應變如此之快,想不到南方也有這樣的勁旅,竟似不亞於河東沙陀!」李押衙驚訝的長大了嘴巴,按他本來的預測,方纔的突襲即使不能一舉斬殺敵將首級,也至少能打亂敵軍的陣線,迫使敵軍陷入混戰,這樣一來,那些因為城主劉安身亡的潰兵也就會回身參戰,從而將敵軍趕出城外。但他萬萬沒想到,敵軍主將不但應變迅捷,居然還沒有召回正在掃蕩殘兵的那隊兵,顯然敵軍主將對於擊退自己的突襲很有信心。
應該說後梁軍選擇的突襲時間和地點都很不錯,從發起衝擊的巷口到吳軍的甲隊只有不到八十步的距離,所以饒是吳軍的隊形變換的如同操典上要求的一般迅捷標準,在兩軍接觸的那一瞬間,吳軍的陣線還是深深的凹了進去,鋒利的槍矛刺穿了盔甲,冰冷的鋼鐵撕裂了溫暖的肉體,滾燙的鮮血澆在地面上,很快就滲進了泥土之中,經過長時間雨水的浸泡,泥土夯制而成的地面早已變成了一種半流體狀的混合物,無數只穿著麻鞋或者赤著的腳掌在上面一步一滑的踐踏著,不斷有人慘叫著倒下,但立即又有人從後面補充進行列,平日裡溫和平靜的大地就好像突然被施了魔法,變得暴虐嗜血起來,飢渴的吮吸著在他身上戰鬥的人們的鮮血和靈魂。
吳軍乙隊繞過了甲隊的左翼,準備攻擊梁軍的右後方,但是梁軍的行動也不慢,李押衙立即將預備隊迎了上去,吳軍乙隊迂迴的行動被阻止住了,新的戰鬥以雙倍的激烈程度展開了。由於梁軍享有的數量上的優勢,正面戰線上的戰鬥的形勢已經對梁軍非常有利了,甲隊第一列的士卒幾乎已經傷亡殆盡,剩下的軍士也必須拿出吃奶的力氣才能延遲己方陣線被突破的那一刻的來臨,但顯而易見他們是堅持不了多久的。
「都督,已經不行了,請您先退吧,回到新城重新整兵再戰!讓小人們為您斷後!」親兵頭目呂宏凱跪倒在呂潤性面前,且不說他自身的呂氏一族出身,如果呂潤性喪在這裡,不但他們自己要受軍法處置,必死無疑,家鄉的妻小也是沒入官府為奴的下場;但若是力戰使得呂潤性安全撤離,就算戰死於此地,家鄉的妻小也能得到撫恤和照顧,其選擇也就不問可知了。
「滾開!」呂潤性猛的一腳將呂宏凱踢翻在地,這個動作險些讓他摔倒在地,待到他拄著槍桿重新站直了之後,厲聲喝道:「傳令下去,全體火銃手都有,裝好槍彈,前進二十步!」
火銃手聽到軍官的命令,機械的裝好了槍彈,前進了二十步,等待著擊發的命令,此時他們距離吳軍甲隊單薄的戰線只有大約二十步了,他們疑惑地等待著軍官的命令,在他們的槍口前面不但有敵人,還有己方的袍澤,難道那個剛愎自用的都督是要將其一起射殺嗎?
呂潤性並看到火銃手們做好了準備,便一把推開攔在自己身前的呂宏凱,一手拄著槍桿,一步一跛地走到甲隊陣線的後方,沿著平行的防線緩步前進,一邊前進一邊用手輕拍著軍士們的後背,全然不顧不斷從自己身旁飛過的箭矢,不斷大聲喊道:「等會聽到第一聲槍響便蹲下,數三下後再站起!」待到喊完一遍後,呂潤性重新回到火銃手旁,接過一隻火銃,對火銃手們高聲喊道:「將槍口對準胸口高度,等會等到我方士卒一蹲下,你們就射擊,知道了嗎?」待到眾火銃手們表示明白了之後,呂潤性低頭吹了一下火繩點著的那頭,朝天開了一槍。
李押衙滿意地看著戰局,現在來看,雖然敵軍的將領反應很快,但還是高估了自己軍隊的戰鬥力,想必他誤以為這次突襲軍隊也是和先前遇到的那些無用的守軍吧!可惜戰爭是不會允許你犯兩次錯誤的!這個時候,李押衙甚至有些感謝對面的那個吳軍將佐了,如果不是對方,自己又如何能這麼容易的擺脫劉安那個首鼠兩端的傢伙,現在,整個下蔡城都在自己的控制之中,等到大軍抵達,除了獨自打贏了前哨戰,控制了淮河要津的自己,還有誰配得上首功呢?至於那個倒霉的劉安,大發慈悲的自己會在相公面前為他美言幾句,為他的老婆和兒子多爭取幾十貫錢的喪葬費,相比起這個蠢貨生前的可惡,自己的作為是多麼的寬厚呀!
正當李押衙在美滋滋的想著如何面見主帥的時候,突然傳來一聲槍響,經過七年時間的時候,在五代時代的中國疆域內,絕大部分軍人都已經對這種新式的武器不陌生了,甚至有些比較富庶,與呂吳接壤的藩鎮勢力還通過各種手段擁有了一定數量的火銃,在互相屠殺的手段方面,人類的渴求和智慧都是十分驚人的。李押衙也屬於那部分軍人之中,他不但知道那槍聲是怎麼回事,還對這種新式武器的驚人威力和弱點都十分瞭解,他知道這種武器的裝填速度十分緩慢,所以他才讓自己的軍隊迅速的迫近了吳軍,使其陷入無用武之地的窘境。所以那槍響不但沒有給他帶來任何驚嚇,反而引得他的唇角升起了一絲不屑的微笑。
但是很快李押衙臉上的笑容就凝固住了,隨著那聲槍響,吳軍的甲隊猛的齊刷刷的蹲了下來,吳軍的隊形一下子矮了一截,對面的梁軍不少士卒還以為這是投降的表示,還在愣神間,不遠處爆發出一陣密集的槍響。
火銃在二十步的距離內的齊射威力是十分恐怖的,鉛彈就好像一把無形的鐮刀,一下子將對面的梁軍割倒了一片,少數幾個幸運者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他們就像黑暗屋中的竊賊,一下子被通明的燈光所籠罩,嚇得忘了逃竄,只是傻傻地站在那裡,在他們的四周,則是已經斃命的和正在斃命的袍澤們,恐懼和不知所措彷彿膠水把他們的嘴巴和雙腿都粘住了。
「放下火銃,換短兵,前進!」隨著呂潤性有力的號令聲,火銃手們被從自己戰果的震撼中驚醒了過來,他們甚至有些顫慄,那麼多精悍的勇士,自己只需要手指動一下將其殺死,對方甚至連反抗一下都做不到,他們甚至對手中的武器產生了畏懼之情。軍官們幾乎要用拳腳和刀鞘才能讓那些驚呆了的火銃手們恢復過來執行命令。但是不管如何,呂潤性的命令還是被執行了。
下蔡城的命運就在這一瞬間被決定了,呂潤性就好像一個懷裡揣著灌了水銀的骰子的賭棍,輕易的擲出「六個六」,一下子就把對手好不容易積累的籌碼全部贏過來了,在那次齊射後,吳軍的輕而易舉的衝破了敵軍的陣線,然後翻捲過來,從背後殺死了一排排梁軍,這些殺紅了眼的傢伙甚至不接受丟下兵器下跪的敵軍士卒的投降,他們依舊刺穿敵人的軀體,割下首級作為立功的憑證,一具具屍體就好像豐收之後的麥地一樣,東倒西歪的到處都是。那個倒霉的李押衙也沒有逃掉,一發流彈打穿了他的大腿,不過有一點他比較幸運,李押衙身上的盔甲曝露了他的身份,吳軍士卒沒有殺他,而是將其俘虜,帶到了劉安舊宅,看押了起來。
第006章 李押衙(三)
劉安舊屋之中,火盆裡的木炭已經燒得只剩下一些余灰了,微弱的火焰隨著從破損的窗戶裡灌進的冷風搖曳著,彷彿隨時都可能熄滅。窗外不時傳來一陣粗暴的喊叫聲和尖銳的慘叫聲,這是激戰之後的餘波,劉安和婢女的屍體還留在原地,在這個暴風雨的中心,此時倒是保持著一種奇妙的平靜。
突然,屋門被推開了,夾裹著一陣冷風,呂宏凱扶著呂潤性進得屋來,他小心的將呂潤性扶好半躺在矮榻上。便大聲對身後的親兵下令道:「快!把屋子收拾一下,火盆都重新加滿炭,燒些熱水來,讓大夫過來,替都督處置傷口!」
隨著呂宏凱的命令,吳軍士卒們如同被猛抽了一下的陀螺一般,迅速行動起來,屍體被扔到了院子裡,不知從那裡弄來的木炭被塞入火盆中,破損的窗戶也被用布幔和地毯堵塞了起來,以便使屋內的溫度升高。雖然這些傢伙的行動粗手粗腳,不時發出沉重的碰撞聲,但身為都督的呂潤性卻絲毫也不在意,只是半靠在矮榻上閉目養神,身上也就蓋了件臨時從裡屋弄來的毯子,等待著大夫的到來。
過了約莫半盞茶功夫,大夫就趕了過來,在小心的察看了呂潤性大腿上的箭傷後,認為因為呂潤性身上的甲冑十分精良的原因,那箭矢入肉並不深,箭上也沒有淬毒,傷勢並不重,只需要拔出箭頭,消毒敷藥,靜養半個月就可大愈了。此時正好燒好的開水也送上來了,大夫小心的用消毒過的手術器具拔出箭頭,清洗傷口後塗上藥膏,包紮完畢後便退下了。呂宏凱正準備告退,好讓呂潤性好好休息一下,畢竟對於一個傷員來說,最好的藥膏也代替不了休息。
「宏凱,你去將那個被俘的梁軍頭目找來,我要親自問他的話!」呂潤性叫住手下,沉聲下令道,在打掃戰場的時候,呂潤性已經從俘虜士兵的口中得知這些突襲者的來歷。
呂宏凱猶豫了一下,還是勸諫道:「少主,你出兵以來已經兩天一夜沒合眼了,又流了這麼多血,還是先休息一下吧!那廝末將去問話,得出結果來再稟告與您,耽擱不了事。」
呂潤性搖了搖頭,堅持道:「不行,這些梁軍出現在這裡突兀的很,我心中一直有些放不下,總覺得有什麼事情要發生。我受父王信任,以淮西大任托付,如今父王空國而出,討伐馬楚,我這邊可千萬不能出婁子,你快去將那廝帶來,我要親自審問!」
呂宏凱見狀沒奈何,只得出外派士卒去帶李押衙來,自己回到呂潤性身旁,他本就出身呂氏一族,起來還是呂淑嫻的遠方侄兒,此時屋中只有呂潤性和他兩人,口中的稱呼也自然親近了許多:「郎君,你身子也並非鋼鐵打成的,這般操勞如何長久?若是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叫我有何顏面去見大王、夫人呀!」
「二十三郎!」呂潤性聽到這裡,也換了對呂宏凱改以族中排行稱呼:「你與我年齡相仿,雖然名為君臣,實為兄弟。父王已經如今已經年過五旬,雖然還是春秋鼎盛之年,但年過七旬古來稀,算來也就是十年時間了。可如今父王麾下將吏,多虎狼之輩,若我不早立威信,震懾四方,父王在世時還好,若是千秋之後?你可見過那在靈隱寺中的楊隆演?只怕他的今日便是我的明天!」
「郎君何出此言?」呂宏凱聞言顏色大變,拔刀厲聲道:「若郎君覺得何人有不臣之心,大可稟明大王,將其除掉便是!何必在此擔憂?」
「除掉?」呂潤性搖頭笑道:「彼輩在父王手下自然是盡心竭力,烏有不臣之心,但在我手下卻未必如此了。亂世之中,人心詭詐,不知忠義,唯力是從,司馬懿在曹操、曹丕手下乃是治國良臣,而到了齊王曹芳時就成了權臣;徐溫在楊行密手下小心謹慎,忠心耿耿,可楊行密死了就反過來弒殺主上,謀權自立。變化的不是司馬懿和徐溫,而是上位者呀!」
呂宏凱聽到這裡,才明白為何呂潤性作為已經隱然成為南方最高統治者的繼承人,卻如此身先士卒,冒險從事,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時,外間傳來士卒的通報聲,那被俘的梁軍軍官被帶過來了。
李押衙後背被粗暴的推了一把,踉踉蹌蹌的衝進屋來,若非扶住了牆,險些跌倒在地。他大腿中被火銃射傷的地方沒有包紮,本來已經差不多止住血的傷口又被撕裂開來,一滴滴血水滴落在石板地面上,形成一個個暗紅色的小圓點。
「你叫什麼名字?在粱軍中隸屬何部,是誰讓你來下蔡的?」呂潤性打量了一下李押衙,低聲問道。
李押衙冷哼了一聲,彷彿沒有聽見呂潤性的問話,竟然抬頭數起房頂有幾根橫樑起來,站在呂潤性身後的呂宏凱見對方如此驕橫,額頭上的青筋立刻暴露起來,耐不住性子上前罵道:「兀那小賊,如今你不過是個敗軍之將,生死不過仰仗我家都督鼻息,竟然還敢如此驕橫,想作死嗎?」
李押衙卻毫無懼色,昂首答道:「哼,勝負乃兵家常事,我今日時運不濟,敗於汝手,又豈可屈膝事敵,累及家人,汝曹要殺便殺,何必多言?」
李押衙話音剛落,呂宏凱拔刀搶上前去,橫刀架在對方脖子,一腳猛的踢在對方膝蓋內側,努聲喝道:「我今日倒要看看,是你的膝蓋硬,還是某家的鋼刀硬!」
那李押衙卻是強項的很,呂宏凱那一腳正好踢在他的傷腿上,頓時單膝跪地,他卻用手撐住地面,強自喊道:「吾汴宋男兒,頭可斷,膝不可彎!」將呂宏凱氣得雙目圓瞪,提腕就要將這廝當場斬殺。
「二十三郎,住手!」呂潤性突然斷喝道,呂宏凱聞言趕緊收手,看到主上臉色如冰,心知自己方才行事莽撞,趕緊收刀退到一旁躬身謝罪。呂潤性站起身來走到李押衙身旁,打量了一會,對呂宏凱下令道:「傳令下去,請大夫來給他看看腿上的銃傷,再取些酒肉來!」
「都督!」呂宏凱聞聲圓瞪雙目,待要亢聲反駁,呂潤性不待手下開口便冷聲道:「幹啥,莫非你要違抗軍令不成?還不去做!」呂宏凱沒奈何只得出門傳令,不過半盞茶功夫,那大夫便趕到,替李押衙取出鉛彈,清理傷口,又塗上藥膏,包紮完畢。那李押衙只是靜靜坐在一旁任憑那大夫擺佈,在取出鉛彈後,為了對傷口進行消毒,大夫用燒的通紅的鐵釬灼燒他的傷口,屋中立刻散發出一陣蛋白質被灼燒時發出的特殊臭氣,但那李押衙卻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饒是呂宏凱對其又努又恨,但也不得不承認這廝的確是條硬漢子。
大夫處理完傷口後,數名軍士便將一壺酒,一盤肉放到李押衙面前。他也不推諉,自顧一口酒一口肉吃喝了起來。這李押衙吃喝的甚快,不過一會兒工夫,他便將面前的酒肉吃的乾乾淨淨,將手中碗筷向前一推,雙目平視著呂潤性,一言不發,一副軟硬不吃混不吝的模樣。
「可是夠了?」呂潤性笑問道。
「足矣!」
「既然如此,來人,為這位壯士準備匹馬,送他出北門!不得為難。」呂潤性笑著吩咐道:「替我與爾之上官帶句話,吳與大梁雖非盟友,但也非仇敵,近十年來,淮上並無大戰,百姓賴之生息,有大利於兩國。下蔡乃壽州要隘,呂某顧忌大國之好,不以重兵駐守,只以劉安羈縻。但貴使插手其中,若兵戎再起,則生靈塗炭,恐非上國之福。今呂某退避三舍,以避大國之威,若大國必求一戰,鄙邑雖小,尚有精兵萬餘,戰船百餘,當與貴軍觀獵於淮上!」
李押衙聞言一愣,他方才本以為呂潤性給他吃肉喝酒,治療傷口,是為了收買人心,可他妻小家人都在梁國,絕不可能將其棄之不顧投降吳國,於是便抱著最後一頓晚餐的態度飽飽吃了一頓,準備上西天。卻沒想到呂潤性竟然就這麼輕易的把他給放走了,還讓他帶了這麼一番話,話中雖然表面上詞意謙卑,但其間的鋒芒卻是若隱若現。難道梁國這次大舉興師結果卻是無功而返嗎?第一次李押衙的心中充滿了茫然。
李押衙剛剛被送出門外,呂宏凱便跪倒在呂潤性面前,懇求道:「都督,將士們好不容易才將這廝拿下了,為何這麼容易便將其放走了,豈不是涼了將士們的心!」
呂潤性卻沒有立即回答他的問題,思忖了片刻之後方才笑答道:「二十三郎,他一個小小軍官,殺了放了都無所謂,倒是此番梁軍這個節骨眼上進擊,吾國內府空虛,若能不戰而屈人之兵,使其退兵,莫說放過一個他回去,便是放過百十個他,又有何妨?」
第007章 清野
呂宏凱卻搖頭道:「都督,兩軍對壘,比的就是誰兵多馬多,空口白話是沒用處的。眼下我軍渡河不過四百人,大部都在對岸,正是兵法中的『懸地』,那廝知道的一清二楚,回去稟告梁賊主帥,如何能干休!」
「我就是要讓梁軍來!」呂潤性笑道:「你且讓軍使趕快回到對岸,讓還在對岸的我軍餘部停止渡河,將船隻盡數劃到北岸來。」
「停止渡河?難道你不要這下蔡舊城了?」呂宏凱聞言瞪大了眼睛,急道:「都督,此地控扼穎、淝二水,豈能這般輕易落入粱賊之手?」
「誰說我要讓此城留給粱賊?」呂潤性笑道,此時他兩腮的大筋抽動,年輕英俊的臉上竟帶有幾分猙獰:「你派完信使後,便分遣軍士將城中百姓全部集中起來,分編隊伍,待到對岸的船隻到了,便將他們全部遷徙到對岸去!」
聽到這裡,呂宏凱已經猜出了幾分主上的計謀,不由得又驚又喜,問道:「那這下蔡城呢?」
「還能如何?城中倉儲全部燒掉,水井堵塞了,城中房屋放火燒掉,總之,我要粱賊到後沒有一個據守之地,也無處征發糧食民夫,二十三郎你懂了嗎?」
呂潤性的聲音低沉的很,但吐字卻十分有力,到了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從齒縫裡擠出來的一般。呂宏凱此時心中已經滿是對主上的敬慕之意,趕忙斂衽下拜道:「都督深思熟慮,果非小人所能揣測,末將這就下去了。」說罷便起身倒退出門外。呂潤性聽見一陣沉重急促的腳步聲漸行漸遠,他在屋中沉吟了片刻,便一步一跛的走出屋外,此時院中除了門口持矛守衛的兩名親兵外便再無一人,遠處傳來一陣陣哭喊求饒聲。呂潤性卻好似充耳未聞一般,走到劉安的屍首旁,凝視了半晌,突然拔出腰刀,一刀將劉安的首級斬落下來。
下蔡舊城之中,成群的百姓被如狼似虎的吳軍士卒從家中驅趕了出來,然後用繩索串聯起來,就好像一大群牲畜。每當一家人離開他們的房屋,就有吳兵進去將為數不多的財物搜羅一空,然後點上火。很快下蔡城中便升起了十餘個火頭,百姓們當看到自己的家宅被這般焚燬的時候,紛紛發出絕望的哭喊聲,不少人還企圖掙脫繩索,回頭去撲救,但在押送吳兵的槍桿和刀鞘的毆打下,唯一能夠得到的就是大大小小的傷疤而已;而更多的人則是痛苦的癱軟在地,留下了絕望的淚水。整個下蔡舊城只是一個守戍發展起來的城鎮,無論是面積還是居民都不多,結果在第二天中午前,最後一隊百姓也離開了南門。呂宏凱在確認過城中的每一棟房屋和水井都已經破壞無遺之後,才滿意的指揮手下點燃了導火索,隨著幾聲巨響,下蔡舊城的三座城門和部分城牆都被炸毀。
穎水之上,舟船如雲,河岸上的行軍行列一眼看不到首尾,從高空看下去,便如同一條長龍向東南蜿蜒而行,直指廣闊的東南大地。帥船船艙中,坐著一名緋袍男子,正凝神聽著下首部屬稟告,只見此人其三四十許人,身形魁梧,頷下微鬚,鼻直口方,若非盲了一目,卻是個少見的美男子。
「稟告霍將軍,末將本已經冊反了下蔡城守捉使劉安,彼起事成功,卻沒想到駐守壽州的吳賊趁著大雨連綿之際,出奇兵突襲,將下蔡城奪回,不但劉安被殺,末將也被其所擒!」李押衙跪伏在地沉聲稟告道,他大腿上的槍創還沒有完全癒合,傳出陣陣的劇痛,但更讓他覺得難受的不是大腿上的舊創,而是當著主將的面講述自己兵敗的恥辱。
「喔?」那緋衣男子臉上露出了好奇的神色,問道:「無妨,勝敗乃兵家常事,不過李押衙你說吳賊將領冒著大雨急進,渡河破城,斬殺叛賊,想必那廝所領兵不多吧?」
李押衙低下了頭,他此時的臉上好似要滴出血來一般:「不錯,那廝所領兵最多不過六百人。」
「六百人?某家記得你所領的就有三百精兵了吧?」那緋衣男子的臉上的好奇之色更濃了,問道:「吳軍將佐多大年紀了?」
「敵將最多不過二十,是個弱冠少年!」李押衙的腦袋幾乎已經貼到他的胸口了,如果此時地上有個裂縫,他一定會毫不猶豫的鑽進去。
「不到二十?好一個英雄少年,不知什麼時候吳軍又多出了這麼個豪傑!」緋衣男子擊掌讚道,他嘖嘖的感歎了好一會兒,才笑問道:「李押衙,你且將此次戰敗的詳細經過講與某家聽聽。」
「末將遵命!」李押衙深吸了一口氣,強自將屈辱的感覺從腦海中驅除出去,開始盡量用平靜的語氣回憶起三天前的事情來。
「三天前,我去見劉安那廝,要求那廝趕快領兵渡淮河攻取下蔡新城……」
隨著李押衙的講述,緋衣男子臉上的表情漸漸嚴肅起來,不時打斷部屬的敘述,提出這樣或者那樣的問題,他問題並不多,但個個切中要點,很多時候竟然彷彿他當時便身處戰局一般,結果待到最後李押衙講到呂潤性借助火銃齊射衝垮了自己的中央戰線,獲得全勝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小半個時辰。在講述完畢之後,他跪伏下身子,面孔緊貼冰涼的地板,沉聲道:「末將無能,部屬盡喪,請將軍依照軍中法度治罪。」
「罷了,李押衙你起來吧!這次兵敗並非你的責任,劉安與你互不相屬,事權不一,那廝又的確厲害!倒也輸的不冤枉!」緋衣男子沉聲道:「來人,搬張胡床來,你腿上有傷,坐下說話方便些!」
李押衙有些惶恐不安的坐下,正要開口謝恩,那緋衣男子卻擺了擺手,問道:「那廝既然生俘了你,卻又將你這般輕易的放回來,可有讓你帶什麼話來?」
李押衙點了點頭,他早就將呂潤性最後那段話背的滾瓜爛熟,小心的複述了一遍,之後又小心的補充了一句:「霍將軍,我看那廝多半是虛張聲勢,呂方這些年來與南方諸鎮交戰,主力多半用於西面,淮上不過是偏師。此次我方雖然小敗,但與大局無礙,壽州連連大雨,淮水大漲,下蔡舊城孤懸北岸,彼兵少則不守,兵多則為我所擒,切不可為其虛言誆騙!」
那緋衣男子點了點頭,做了個讓李押衙退下的手勢。李押衙趕緊站起身來施禮,之後才一瘸一拐的退出艙外。那緋衣男子獨自思忖了半晌,突然苦笑道:「呂方固然無法專心淮上,我大梁又何嘗不是如此呢?看來真是哪家都有自家的難處呀!」他苦笑了半晌,才叫來親兵,吩咐增加軍隊的前衛哨探,防止被那驍勇多謀的吳軍小將抓到紕漏,才回到艙中又沉思了起來。原來此人姓霍名彥威,乃是後梁名將霍存的義子,少年時因兵亂,被後梁大將霍存所得,霍存因其俊爽,養以為子。十四歲便跟隨霍存四方征討,曾中流矢,成了個獨目將軍,現為後梁穎州團練使,節度許、穎二州軍事,實際上擔負著與防禦淮南西部軍區的任務。自從霍彥威上任之後,他抓住呂方主力趨向西南的機會,一方面用武力征討,一方面用政治手段拉攏,逐漸將淮南在淮河以北的勢力和影響逐漸驅除,恢復了後梁對東南勢力的優勢地位,此次李押衙前來下蔡冊反劉安,就是他經略淮南方案的一小部分,卻沒想到剛一開始便遇到這麼大的挫折,倒讓這位名將之後猶疑了起來。
霍彥威在艙中思忖良久,卻不覺得時間流逝飛快,不知不覺便到了晚飯時分,外間軍士送進飯菜了,霍彥威剛吃了兩口,便抬頭問道:「前軍可有找到附近百姓,速速送來,本將要查問詳情。」
「喏!」親兵趕忙領命出去,可等到霍彥威吃完了晚飯,到了快要就寢的時候,也沒有看到半個人毛過來,不由得有些焦躁起來,正要起身出去查問,外間突然傳來通報聲,原來終於粱軍前衛終於抓到了一個當地百姓,送到這裡來了。
第008章 廢墟
「為何如此之慢?」霍彥威臉色微青,那只獨目上的青筋微微跳動,他身邊親近之人都知道這邊是他發怒錢的徵兆。那親兵趕緊下跪稟告道:「稟告將軍,吳賊攻破下蔡城之後,便將附近村落燒殺一空,將百姓盡數遷往淮南,便是有少數逃脫的也都隱藏到沼澤山林之中,此人也是前衛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還望將軍明鑒!」
「好了好了!你先下去吧!」霍彥威煩躁地揮了揮手,示意那親兵退下,這個消息對於這次軍事行動來說可不是什麼好兆頭,雖說梁軍可以通過穎水轉運軍資,並不是太需要從當地徵集軍糧,但吳軍如此迅速的撲滅了劉安的叛亂,還遷走了淮北的百姓,其主帥的反應速度和軍隊的組織能力都令人歎服,想要在這樣一支軍隊的防守下攻取壽州這樣的名城,絕非易事,更不要說母國正於勢力強勁的河東進行著關係存亡的河上之戰,只怕是沒有多少餘力顧及自己這邊了,淮東方面的梁軍也不會出兵相應,自己的此番行動與其說是想要打開入侵淮南的道路,為未來更大的征服行動提供橋頭堡,還不如說是對吳軍的一點牽制,畢竟這幾年來以呂方為首的吳軍就好像一頭無厭的巨獸,大口的吞噬著南方的大片土地,如果讓他這次連馬楚也吞併了,在南方就再也沒有任何人能夠牽制呂方了,這對於無暇南顧的粱國來說這可絕對不是什麼好消息。但是自己此次進軍能夠達到牽制的目的嗎?霍彥威此時的心中一點底也沒有。
「將軍!」一旁的虞候看到主將坐在那裡一言不發,只是皺眉思忖,只得低聲提醒了一下。霍彥威這才回過神來,抬頭打量了一下跪在下首的那條漢子,只見那漢子身上披了件青袍,雖然這袍子上多有污跡,右邊袖子上還撕開了一個大口子,但此時還是可以看出這袍子原先還是相當不錯的。只是衣服的主人臉色青紫,身形消瘦,滿身污穢,身上散發出陣陣臭氣,簡直就是一個餓殍。
「你是哪裡人氏呀?」
「啊?」那跪伏在地上的漢子此時神情恍惚,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彷彿還在回憶不久前發生的慘景,突然聽到霍彥威的問話,卻沒有聽清楚問題,不由得抬起頭來,用一種探詢的目光看著霍彥威。
「要作死嗎?將軍問你話?還不答話!」一旁那校尉看到那漢子這般模樣,不由得又急又怒,搶上前去便是一腳掃了過去。他跟在霍彥威身邊多年,深知主上此時心情已經頗為不妙,若是被這漢子的蠢樣給惹怒了,只怕自己一頓軍棍是跑不脫的。那漢子還不知道怎麼回事,便被校尉踢倒在地,一股臭氣頓時散發出來,那校尉定睛一看,卻是那漢子大小便失禁,拉了一地,一想到自己的腳上只怕也沾上了,他更是怒氣勃發,喝罵道:「你當這裡是哪裡?你家後面的茅坑嗎?」
反手就要拔刀。
「住手!」隨著一聲斷喝,那校尉立即收住了手,躬身退到一旁,只見霍彥威臉色愈發難看,但還是克制住了。此時那漢子才如夢初醒,知道自己已經從生死間走了一遭,連忙連連叩首,一邊磕頭一邊求告道:「將軍恕罪,恕罪呀!小人這幾日來吃的都是蘆葦根、小魚,肚子壞了,方才實在是沒忍住,饒命呀!」
「且先帶這廝下去清洗一下,給他弄點熱湯,換身衣服,再帶回來問話!」霍彥威沉聲道,那校尉趕忙應了一聲,將那千恩萬謝的漢子帶了下去,自有士卒進來打掃。
過了約莫半晌功夫,那漢子又被帶了進來,此時的他看上去已經好多了,身上披了件普通士卒常用來披在盔甲外面的醬色外袍,濕漉漉的頭髮已經不再想方才一般散發出一種讓人作嘔的臭氣,就連凍餓得發青的臉色也出現了一點血色,他跪在地上對霍彥威磕了兩個頭,才抬起頭來等待著霍彥威的問話。
「你是哪裡人氏?操何為業」
「草民乃是下蔡舊城城中百姓,家中開了一家豆腐坊,以此為生?」
「喔?」霍彥威聽說此人就是下蔡舊城中百姓,立刻就興奮起來,坐直了身子問道:「你說你是下蔡城中百姓,為何在這裡?莫非是欺瞞某家?」
那漢子聞言臉色頓時變得慘白,連連叩首道:「草民便是有天大膽子也不敢欺瞞將軍,下蔡城中盧記豆腐坊誰人不知,小的便是店主人之子盧大。將軍若是不信,便可尋人來對質便是,便是有半句虛假,千刀萬剮了小的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霍彥威便將那李押衙喚來,問了兩句,確定這下蔡城中果然有一家盧記豆腐坊,又盤問了那漢子幾句生意方面的事情,確定果然不假之後。那霍彥威才問道:「便當你是盧家的人,那為何你不在城中,卻在這裡?下蔡城中發生了什麼事情不成?」
那盧大聽到霍彥威的問話,突然伏地痛哭了起來,過了半晌功夫,那盧大才收住哭聲,悲聲道:「如今已經沒有下蔡城,也沒有盧家豆腐坊了。」於是他便將數日前呂潤性領兵突襲下蔡舊城之後,將百姓盡數遷走,臨走前縱火焚燒房屋,炸毀城牆的事情一一道明。到了最後盧大道:「如今這下蔡城中房屋盡毀,百姓離散,水井被堵塞,城牆被炸毀,此時那裡到了晚上只聞鬼聲啾啾,哪裡還有生人的氣息。」
「你說吳軍將城中百姓盡數遷走,那你怎麼沒被遷走?」
「小人正好外出收豆才逃過這一劫,吳賊遷徙城中百姓,放火焚城之時小人正好在城外高地,才目睹了這一切,小人妻小親族已經都被吳賊擄去,生死不知,這幾日小人骨肉分離,顛沛於山澤之間,靠小魚蘆葦根充飢,當真是生不如死呀!」說到這裡,那漢子便又伏地痛哭起來,饒是霍彥威久經戰陣,見慣了生死間事,心腸早已打磨得如同鐵石一般,此時聽了這漢子得哭聲,心中還是不禁一陣惻然。
「且先帶他下去吧!好生看顧!」霍彥威下令道,待到那漢子被帶了下去,他又喚了外面值守的親兵,下令道:「吩咐下去,準備百名騎兵,某家要親自去下蔡看看。」
下蔡城外的高地上,細雨已經停歇,月光照在荊棘和灌木上,倒映出各種奇形怪狀的黑影,在陣陣江風的吹拂下,變化不定,彷彿無數惡鬼一般,讓人心悸。
霍彥威站在一棵老槐樹下,靜靜地看著不遠處的下蔡舊城廢墟,遠遠望去城中沒有一絲燈光,晚風吹過廢墟的空洞,發出嗚嗚的聲響,彷彿鬼叫一般。南面的淮河水面上不時出現幾點移動的光點,這應該是吳軍巡邏的船隻。霍彥威吐了口唾沫,他的心中充滿了苦澀。
這時,不遠處的山坡傳來一陣草木聲,四周的親兵們立刻緊張了起來,這些久經戰陣的勇士無聲的拔出了刀劍,小心的將主將擋在了身後。此時山坡下傳來幾下鳥鳴聲,這個暗號說明是前往察看下蔡舊城遺址的前哨回來了,緊張的氣氛立刻鬆懈了,圍護在霍彥威四周的親兵們收起了武器,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不一會兒,一名氣喘吁吁的漢子趕回霍彥威面前,斂衽下拜道:「稟告將軍,城中已經沒有人跡,所有的房屋都有被燒過的痕跡,基本已經不可使用,水井也都被堵塞了,三座城門也都崩塌了,城牆也有好幾個大口子。」
「嗯,你先下去休息吧!」霍彥威點了點頭,他沉吟了片刻,突然起身道:「來人,準備一下,某家要親自下去看一看!」
親兵頭目驚訝地看了看主將的臉,霍彥威平日裡高深莫測的臉上此時少有的多了幾分焦躁,他不敢多話,躬身領命,轉身安排去了。很快親兵們便散開隊形,開始清理道路兩旁的灌木叢,霍彥威跳上戰馬,下破向下蔡舊城去了。
馬蹄敲擊在石板道路上,發出陣陣清脆的響聲,迴盪在悠長的街道上,霍彥威坐在馬背上,前面引導的軍士手裡舉著一隻松脂火把,火焰隨著風勢的大小不住變化,隨之變化的光線照射在道路兩旁的廢墟上,現出各種光陸怪異的圖像來。經過親眼觀察之後,霍彥威心中的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了,城中被破壞的情況比他想像的還要嚴重,下蔡舊城這個要塞幾乎已經完全失去了扼守三水交匯之處的價值,想要重新整修所花費的人力和時間對於此時的粱軍來說太大了,而且對岸正嚴正以待的吳軍絕對不會站在一旁看熱鬧的。而沒有這個要點,對壽州的經略就是空中樓閣,無從談起。霍彥威不得不承認自己這次進軍只怕還沒開始就要結束了。
第009章 韓家進
初冬的淮上,寒風蕭瑟,岸邊的水草隨風拂動,一隻水鳥在淺灘上行走覓食,不時抬起頭來警惕地看著四周,看看有無天敵出現。荒灘孤鳥,衰草寒波,遠處淮河兩岸高大的硤石山彷彿一座巨大的屏風,映在青灰色的天幕上,遠遠望去便讓人心生寒意。
那水鳥突然抬起頭來,側耳傾聽,突然展翅飛翔了起來。這時,遠處傳來一陣號子聲,在不遠處的一個江灣中,成群結隊的漢子正在淺水中忙碌著,將一根根粗木樁敲入水底,然後用鐵鏈連接起來,形成一個半封閉的水寨。在岸上,無數的人頭就好像螞蟻一樣在移動著,在他們的努力下,數條巨大的壕溝和土壘正在緩慢的成型。
高地上,中軍正向霍彥威報告著營壘修築的進展:「將軍,在晚飯前,壕溝和土壘都可以修好,大軍可以在壕溝和土壘的保護下的營地裡休息。」說到這裡,那名軍官停頓了一下,看了看霍彥威的臉色,才小心的繼續道:「不過,修築營壘木材還差的很遠,採伐木材的進度很慢,土壘上沒有木牆,水寨的進展也很慢!」
「嗯!」霍彥威應了一聲,目光掠過眼前廣袤的淮北大地,無垠的平原上一片蒼茫,可視線所及之處,卻沒有什麼人煙。良久之後,霍彥威的臉上浮起一絲苦笑:「這下蔡城地處要津,南北交兵,皆集於此。城外林木自然早就砍伐的一乾二淨,免得留給敵軍打造攻具之用,就算有也肯定留在城中,吳賊破城之後,連人都全部遷走,如何還會留下木材。」
那軍官看了看左右,咬了咬牙,對霍彥威沉聲道:「吳賊焚其積聚,盡驅百姓,我軍於此地難立營柵,守無所據,糧秣民夫皆須由數百里外轉運而來,所耗甚多。以末將所見,不如由肥口濟淮,直驅壽州,舉大眾以圍城,縱輕騎以略野,焚彼積聚,掠其百姓,使淮上蕭然,兵黍皆了,足令吳兒俯仰回惶,神爽飛越!」
霍彥威聞言默然,並沒有立即回答。原來那軍官口中所說的「肥口」便是淝水入淮之口,位於壽州東北,淮水南岸,由於可以憑借淝水用船隻運送糧秣軍資,自南北朝以來,由北路進攻壽州的軍隊,多由此地渡淮,那軍官的建議就是既然吳軍在淮北堅壁清野,那乾脆梁軍便直接渡河,先用大軍包圍壽州,然後利用己方的騎兵優勢,仿吳軍故伎,抄掠富庶的淮南之地,不但可以利用這些民力物力來支援自己的圍城之戰,還可以削弱壽州乃至淮南地區的軍政潛力。這種作戰方式在南北朝時是北方遊牧民族政權經常採用的策略。但依照這種方略,粱吳之間的戰事必然陷入長期化和消耗戰的局面,畢竟經過多年的苦心經營,壽州的城防十分堅固,只通過長圍和抄掠外圍,並不能獲得決定性的勝利,而且壽州外圍,淮河上的多個要戍例如硤石城、馬頭戍、潘城、粱城、黃城等多半還在吳軍控制之下,一旦粱軍不顧這些要點長驅直入,其補給線很容易陷入由廣陵方向逆淮水而上的吳軍援兵的攻擊,可如果分兵戍守現有兵力又不足以完成這個目的。一句話,那名軍官的所在高度決定了他無法看到這一事實——梁國的主要敵人在北方這一現實決定了霍彥威無法採用這個會導致戰爭擴大化和長期化的方略,但霍彥威明白這一點:在失去迅速奪取下蔡新舊城,迅速獲得一個有力的進攻壽州基地的機會之後,他這次經略淮西的計劃實際上已經失敗了。
正當那軍官正焦慮不安的期盼著霍彥威的回答的時候,從高地下跑上來一名氣喘吁吁的親兵,趕到霍彥威面前跪拜道:「稟告將軍,南岸來了一條船,船上人自稱是吳壽州團練使派來的使者,說要拜見將軍!」說到這裡,那親兵頓了一下,才繼續道:「那廝說是來勞軍的。」
「勞軍?」吳軍使者來意讓霍彥威感覺到一陣訝異。他不禁好奇地睜大了那只獨眼。
「正是,那廝正是這般說的,不過他船中倒的確裝了十幾口豬,一頭牛,還有幾罈酒。」
霍彥威皺了皺眉頭,對方使者的怪異行動讓他一下子感覺到心裡沒了底,這種感覺讓他非常不舒服,他做了個讓部下將人帶來的手勢,開始考慮如何應對這個還沒有謀面的敵手。
韓家進跳上岸來,目光掃過不遠處的修築中的粱軍營地,數萬大軍的營地十分龐雜,但他卻能將其中要點一一記入腦中。作為吳國政權中的後起之秀,韓家進自然是其中的翹楚。能夠被呂方選派到愛子呂潤性身邊,擔任其幕府中的參軍記室一職,就能夠說明他有多麼出色。畢竟能夠成為儲君的班底,對於他來說未來的政治前途就是一片光明,樞密使、僕射、中書下平章事等高官顯貴之位都在向他招手。眼前所看到的一切讓韓家進十分滿意,顯然主公的冒險行動沒有白費,作為一支遠道而來的大軍,梁軍主帥不得不把寶貴的時間和士卒體力花在修築營壘上,而這些對於戰爭的勝負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想到這裡,他對自己此行的成功又多了幾分信心。
押送韓家進的粱軍軍官並沒有浪費多少韓家進的時間,很快他就被帶到了霍彥威的面前。霍彥威仔細地打量了一下來人的外貌:青色的外袍,修長勻稱的身軀,頷下三濾長鬚,清雅的容貌,一雙眼睛目光清亮,顯然這不是個好對付的傢伙。霍彥威打消了給對方一個下馬威的打算,笑道:「不知這位先生上下如何稱呼?」
韓家進行禮如儀,昂然答道:「某家乃是壽州團練使呂相公麾下參軍韓家進,我家府君昨日聽說將軍領大軍行獵於淮北,師旅甚盛。想起數日前曾經遣兵掃平叛賊劉安,兵鋒所及,百姓流離,淮北已為白地,只恐將軍軍旅供應有乏,失禮於諸君,便讓小人攜微物前來,以振困乏,往將軍笑納!」
「哦!呂府君倒是有心了!來人,取一百匹絹布來!」霍彥威笑道:「些許小物,不成敬意,請韓先生帶回,權當回禮,萬勿推卻。」
「不敢!」韓家進趕緊下拜遜謝,兩邊行禮如儀,言笑晏晏,全然一副友邦模樣,骨子裡卻滿是機鋒。幾個來回下來,霍彥威畢竟是武人出身,城府雖深,但言語便給卻是遠遠不如韓家進。一旁的侍奉軍官見了,便尋個機會插口道:「我家將軍以數萬虎賁南下,以討不臣,汝吳越之眾,如何抗得中國之師。若大開城門,奉還版籍,解甲歸降,尚不失封侯之賞,若是頑冥不化,雷霆之怒既至,玉石俱焚,那時只怕後悔莫及了!」
韓家進聽的那軍官的威脅話語,笑容立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冷峻的表情:「吾嘗聞天下本無主,有德有能者居之。若徒以武力,不行仁義,秦、隋皆為前車之鑒。粱軍雖眾,吾以淮水為池,諸軍為城,又何懼之有?彼若不信,大可傾國而來,當年清口之役吾王亦曾與之,朱瑾、王茂章宿將猶在,汝國可敢一試?」
韓家進這一番話說下來,圍觀的梁軍將佐都變了顏色,此人的話裡意思很明白:當年清口一戰,朱溫覆軍殺將,損失慘重,自此不敢復問淮上之事。而清口之戰中淮南一方最重要的人物朱瑾現在正在吳國呂方手下,而梁國此時良將多死,北方的形勢更是遠不如當年,河東與粱國的勢力對比已經是此消彼長,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再來一次清口之戰,那恐怕就不是粱軍南下,而是吳軍北上,與沙陀兒回師河上,平分天下了。
正在此時,霍彥威突然高聲笑道:「韓先生說笑了,叛兵叛將,何家所無,當共擊之。某此番領兵而來,呂相公遣使犒賞,足見盛情,這等兵戈之事,再也休提。來人,準備酒宴,今日我要與韓先生不醉不歸!」
第010章 大捷(一)
隨著霍彥威的命令,很快酒餚便送了上來,酒是好酒,但下酒菜卻只是些肉脯、干栗什麼的,與霍彥威大軍統帥的身份頗有點不相稱,韓家進看在眼裡,暗想看來梁軍的紮營還沒有完成,否則河魚、菱角等當地時鮮總是有的。
待到眾人面前酒杯都斟滿了,霍彥威對韓家進舉起酒杯笑道:「韓先生,軍中簡陋,望見諒!請滿飲此杯,為呂相公賀,為吳王賀!」說罷便當先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
「為霍將軍賀!為粱王賀!」韓家進回應道,亦滿飲了杯中酒,酒味清冽醇厚,回味無窮,他不禁滿意地歎了口氣。一旁觀察仔細的霍彥威注意到了這個細節,一面吩咐手下為韓家進重新斟滿酒,一面笑道:「此乃蒲州的桑落酒,可還合韓先生的口味。」
「甚好!」韓家進也不掩飾,將剛剛斟滿的第二杯酒也一飲而盡,此人本就頗好杯中之物,這蒲州桑落酒酒味與江淮酒味迥然不同,但醇厚清冽,卻別有一番風味。這韓家進年齡也就比呂潤性大了個四五歲,又一路順遂,性格中的那股子火性還尚未打磨乾淨,竟然就在敵將面前酒到杯乾,一連飲了六七杯。
「好!韓先生果然好酒量!快給韓先生斟滿了!」霍彥威臉上滿是讚賞,心中卻想著如何從眼前這傢伙口中多挖出點有價值的東西來,畢竟他只知道對面敵將乃是吳王呂方之嫡子,其餘年齡大小,容貌如何,性格如何等等一律不知,從今日來看也是個厲害人物,此番進軍是不成了,但如果能對吳國統治核心獲得更多的情報,也算是收之桑榆,失之東隅了。
「罷了!某家量足矣!」韓家進雖然酒量頗宏,但就這般灌了七八杯酒下肚,那桑落酒後勁頗大,韓家進還是覺得酒勁上衝,趕忙伸手攔住一旁斟酒的梁軍親兵,不讓其倒酒了。
「也好!」霍彥威示意手下停止倒酒,他伸手指了指一旁大腿有傷,正陪坐的李押衙笑道:「某家是個直性子的,今日把話敞開來說。這李押衙也是有本事的漢子,在我手下諸將中算得出挑的,策動劉安此番起事也算得上是天時地利皆佔住了,想不到卻被貴軍一鼓而破,連自己都被活捉了放回來。」霍彥威說到這裡,那李押衙已是滿臉通紅,一瘸一拐的出列伏地下拜道:「末將無能,累及諸軍,請將軍治罪!」
「來人,扶李押衙起來!」霍彥威對韓家進笑道:「某家方才說那麼多並非要治那廝的罪,本將軍只是有些好奇,雨夜行軍,渡河破敵,這一戰打的好生乾淨利落,聽李捨兒說吳軍兵力也不多,最多不過六七百人,領軍的將領卻是個二十出頭的少年,卻不知是哪位少年英傑?」
「哈哈!」韓家進聞言大笑了起來,四周隨侍的梁軍將佐見他如此狂態,個個臉上都滿是怒色,霍彥威卻還是保持著那副求教的模樣。韓家進笑了半晌,方才得意的答道:「好叫將軍得知,那位少年便是壽州觀察使,都督淮西諸軍事,吳王的嫡長子呂潤性,將軍那位屬下所言不錯,我家相公所領渡河之兵不過五百人,便能擒斬叛賊,收復失城。他得知劉賊起事之後,投玦起身,冒雨行軍,三日內破賊毀城,返回淮南,如此微風古之名將只怕也難及!」
「原來如此!」霍彥威聽罷韓家進的話,笑著對還跪伏在地的李押衙道:「吳王之子親自領兵,你也輸得不冤了,你起來吧!本將軍赦你無罪!」說到這裡,他轉身對一旁的韓家進笑道:「久聞吳王祖上並無寸土可憑,卻能赤手打下東南半壁來,實乃當世英豪,不過在這個年紀上,只怕連吳王也比不過貴上了!聽了韓先生這番話,某家對你家相公風采倒是神往的很,若有機會,倒是想好生親近親近。」
「不敢!」韓家進聞言趕緊遜謝,但臉上卻多有得色,霍彥威看在眼裡,卻只當沒看見,兩人又飲了一巡,霍彥威起身笑道:「某家俗務纏身,便不久留韓先生了。韓先生此番回去可為某家帶句話,此番時機不巧,最多三日就會退兵,無緣與貴相公相會,下次若是機緣巧合,倒是要好生親近一番!」
韓家進自是對方兩次說的「親近」意思有什麼不同,也起身回禮道:「不敢,將軍若是要來,我家相公自然會竭盡全力,與將軍周旋。」
「如此甚好!來人,送韓先生上船!」霍彥威下令道,待到韓家進昂然離去後,一名親信便憤憤不平道:「將軍,其實下蔡一戰也不過是小事,未曾傷得筋骨,若是全力一戰,勝負尚不可知。那廝如此無禮,為何不將其割去耳鼻,趕回淮南,也讓呂家小兒知曉一下我大梁的厲害!」
「罷了!」霍彥威卻若無其事地笑了笑:「我輩執掌萬軍之人,又何必爭奪這點小利?我看他們吳國的禍患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呀!」說罷便轉身離去,只留下身後一群不明其意,苦苦思索的粱軍將佐。
岳州,高地上旌旗招展,上面華麗的金銀線和鑲嵌的飾物在陽光的照耀下發出讓人目眩神迷的光芒,在最華麗的一支大纛下,呂方手中拄著一支手杖,正瞇起眼睛,竭力想要看清楚高地下戰場的情況。可是迎面而來的陽光讓他很難做到這點,這讓他頗為惱火,終於他放棄了這徒勞的努力,轉身坐回到自己的胡床旁,口中發出不滿的抱怨聲。
「大王,勝局已定,楚軍已經崩潰了,您且放寬心吧!」一旁的陳允見狀,笑著勸慰道。呂方不滿地哼了一聲,終於沒有對自己這個心腹發火,過了一會兒才低聲道:「戰場上打贏了有什麼用,岳州城拿下來沒有?敵軍的輜重奪下沒有?還有馬殷本人呢?戰場上打贏了只是開始,後面的麻煩事還多著呢?」說到這裡,呂方費力的在胡床上挪動了一下身子,試圖換一個更舒服的姿勢,陳允會意的上前,輕輕的在呂方的腰背上按摩了起來,呂方閉上眼睛,停止了抱怨,從他舒展的眉頭來看,這讓他覺得很舒服。
從呂方的外表來看,時間就好像流水一般,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跡,頭髮已經是黑白參半了,昔日圓潤的臉上也多了深深的皺紋,飽滿的雙頰也凹陷了下來,他的兩條腿已經變得有些羅圈了,這是常年騎馬行軍的結果,粗大的關節表明他有點關節炎——雖然他是一軍統帥,但常年的行軍作戰對他的健康還是造成了不小的傷害。
「好了,大王你膝蓋關節還要再按按嗎?」陳允完成了對呂方腰背的按摩,小心地問道。
「夠了,夠了,你堂堂一個樞密使,還要給我一個老頭子動手按摩,讓下面的將士們看見,也太不成體統了!」呂方站起身來,活動了一會手腳,突然苦笑道:「哎,這把老骨頭,不中用了,也不知道能撐到什麼時候!」
「大王此言差矣,依某家看,大王年齡雖然漸長,但用兵卻越發老辣,方才右翼的威遠軍被楚軍騎兵擊潰,若非大王立即將派兵逆襲,並將炮兵調至高地,進行側射,一舉扭轉戰局,今日勝負還不可期呀!」陳允笑著勸解道,原來此番呂方領五萬吳軍與六萬楚軍會戰於岳州,一開戰楚軍就派出騎兵猛攻位於吳軍右翼的盟軍福建威遠軍部隊,那些盟軍也當真不爭氣,一觸即潰。幸好呂方反應極快,一面讓位處第三線的呈縱隊的六個營變為橫隊,形成了一條斜線,防止了楚軍騎兵迂迴己方戰線,一面讓騎炮部隊迅速搶佔位於右翼戰線頂點的高地,用側射火力掃射楚軍的後繼步兵,給予其造成了巨大的傷亡。沒有後繼步兵的支援,楚軍騎兵在對吳軍右翼的那用長矛與火繩槍的六個營步兵方陣發起了三次衝擊皆未能形成突破,反而己方士氣低落,隊形混亂。指揮右翼的陳璋看出機會,立刻投入騎兵發動逆襲,步兵隨之前進,一舉將楚軍騎兵擊垮,趕出戰場,隨後吳軍騎兵繞過楚軍左翼,打擊在敵軍的後背上,形成了兩面夾擊的局面,楚軍於是大潰,六萬大軍幾乎全軍覆滅。
聽到陳允的恭維,呂方臉上也不禁露出了得意的笑容,這樣的大勝對於已經久經戰陣的他也是很少見的,無論是對戰局的把握還是時機的洞察,不同兵種的配合,都達到了相當高的水準,而這樣一支軍隊,便是自己在這二十年裡一手一腳打造出來的,這讓此時的呂方心中充滿了相當的滿足感,但很快他臉上的笑容又消失了,罵道:「王家小子真是個不中用的傢伙,被敵軍騎兵一衝就垮了,虧我還把潤華嫁給了他,當年真是瞎了眼了!」
「這也怪不得駙馬都尉。」陳允勸解道:「福建那邊多山,打來打去也就是和那些山賊海盜打,哪裡見過這般陣仗,再說威遠軍身為我吳國盟友,太強了也不太好。王公也明白這些,所以這些年來他不治兵戎,與百姓休息,也頗有清譽。」
第011章 大捷(二)
「哈哈,知我肺腑者非陳公莫屬呀!」呂方聞言笑道,神色間滿是歡愉之態,這些年來,由於吳國經略南方,呂方常年征戰在外,一年倒有大半年時間不在都城建鄴,於是呂方便將中樞機構一分為二:以高奉天為侍中,中書門下平章事,總領諸曹,在都城建鄴留守,完成政府的運行,而身為樞密使的陳允一直隨同呂方,起草詔書,協同軍國大事,是以都在中樞之中,諸般軍政機密幾乎無所不與,在呂方麾下諸人之中,如論親近信密,只怕他便當屬第一了。他方才對威遠軍王審知的情況的描述,貼切的表現出了吳國與威遠軍之間的微妙關係,一方面作為呂方的第一個盟友和姻親,王審知保持了半獨立的地位,並且幾乎直接或者間接的參與了吳國的歷次南方征服戰,但在另一方面,吳國與威遠軍兩者之間的聯盟關係並不是平等的,從一開始鎮海軍的實力就要遠遠超過威遠軍,呂方結盟的目的是為了解除背後的威脅,好全力向外擴張;而王審知的目的只是為了求存。而隨著形勢的發展,聯盟雙方的實力對比的天平越來越向呂方有利的一方傾斜,王審知派往杭州和建鄴的使者的態度也越來越謙卑。尤其是呂方完成了對淮南的吞併之後,開始編練新軍之後,雙方的軍事實力對比已經到了完全不可比擬的地步,此時的威遠軍完全成為了一個無足輕重的脅從軍的角色。這種情況下的王審知則表現出了驚人的政治智慧,他解散了絕大部分軍隊,只留下少量對付海盜的水軍,每次呂方出兵他就出糧出錢,再派點象徵性的軍隊,這樣既表現了對聯盟的支持,也省得那天呂方突然覺得危險,派人收拾了他,這次若非其子王延翰看到呂方大有一統南方之勢,想要立功,硬是徵集了三千名富家子弟編練成軍,從呂方出征馬楚,恐怕此次王審知還是多出些錢糧,象徵性的派上個三五百人從征罷了。
「來人!」陳允高聲喚來一旁隨侍的軍官下令道:「你且領三百騎兵,沿途搜羅威遠軍的潰卒,尤其是王都尉的下落,千萬不能有失,知道了嗎?」
「是!末將遵令!」
待到那軍官退下後,陳允笑道:「威遠軍雖敗,但楚賊卻未曾追擊,駙馬都尉定然平安無事!」
呂方點了點頭,此時天上飄來了一片雲彩,遮住了頭頂的烈日,陽光也不那麼刺眼了。他站起身來,跳上戰馬,向山下的戰場行去,隨著離戰場的距離越來越近,呂方可以清晰地看到,在相距山下吳軍陣前鹿角約莫四十到五十步遠距離的地方,有一堆堆向前撲倒的楚軍士卒屍體,這些屍體躺下位置還保持著作戰隊形,顯然他們是在衝擊的過程中遭到突然射擊的,這些是吳軍輕炮散彈和火繩槍掃射的結果。然後在吳軍的陣前,雙方的屍體則被一條無形的界限分開了,這是急促而又殘酷的肉搏戰的結果,雙方都排成了密集的隊形,用九尺或者更長的長矛互相對刺,企圖突破對方的陣線。偶爾會出現數十人橫七豎八的倒了一地,這是隱藏在吳軍空心方陣中的火繩槍手或者輕炮和步兵們的巧妙配合:在軍官突然發出事先約定的信號後,長矛手們突然散開或者伏地,輕炮或者火繩槍就可以對還來不及散開隊形的敵軍發起致命的一擊。當然楚軍中也有少量的火炮與火繩槍,但無論從數量和質量上都無法與吳軍相比,一般來說都是留在陣地上,進行壓制射擊之中,陣地上死於火器的絕大部分都是楚軍士卒。呂方跳下馬來,用手中的短杖翻過一具吳軍士卒的屍體,映入眼簾的是一具面孔已經浮腫發黑的屍體,但是他並沒有在覆蓋死者頭胸等要害部分的盔甲上找到破損的痕跡,呂方疑惑的咦了一聲,用短杖挑開壓著屍體下半身的一條大腿,答案揭曉了:一支弩矢射穿了死者的大腿,那裡沒有盔甲防護。
「這是怎麼回事?」呂方頭也不回地問道,彷彿知道陳允一定跟在他的後面。
陳允從一旁的侍從手中接過一塊粗布,彎下身子,小心的將那支弩矢拔了出來,仔細地看了看,又放到鼻前聞了聞,稍一思忖,肯定的答道:「這是蠻子用的藥矢,裡面有烏頭、毒箭木等,中者若無藥物治療,兩刻鐘必死。看來馬楚徵集了不少蠻軍!」
「哼!」呂方冷哼了一聲:「馬殷他割據湖南二十年,想來籠絡的蠻夷倒是不少,現在倒是全用在我們手上了。」
「大王請放心,這藥弩雖利,又如何當的過我方火銃巨炮?」陳允指著遠處的一片屍體,那些屍體赤著腳,打扮頗為怪異,應該就是馬楚軍徵集來的蠻軍,這些蠻軍的屍體很多都是背朝著吳軍陣地的方向,傷口也在背上,顯然他們是在潰逃中被追兵從背後殺死的。「再說經此一戰,楚軍精銳已去六七,岳州地處荊、湘、郢三州之沖,乃形勝之地,今落我手,荊南高季昌與馬楚的聯繫已經被我切斷,鍾延規也己由吉州入湖南,馬殷已為甕中之鱉。彼蠻夷不過犬羊之輩,畏威而不懷德,先前為馬殷所用不過為啖利畏威罷了,大王若招其降眾,曉以威福,爾輩又豈有為馬殷死戰的道理?」
「說得好,說得好!」呂方聞言笑道:「當真是英雄所見略同,當世可談論孫吳之術的,除了陳公也就寥寥數人而已了。」
兩人正談的開心,遠處一隊騎兵趕來,為首那人離得還有十餘丈外邊下馬,正是殿前親軍騎兵指揮使劉滿福,走到呂方身前叉手行禮道:「稟告大王,末將前鋒已經奪下岳州府城,城中楚軍守將已降,具體人數軍吏正在清點,所獲甲仗無算。」
「好!」雖然岳州的奪取已經是時間的問題了,呂方在得到了確定的消息後還是感到一陣興奮,雲中那至尊的座位離自己又近了一步,想到這裡,他眼前不禁有一點眩暈,禁不住伸出手去,一旁的陳允趕緊扶住了,低聲問道:「大王,可有什麼不適?」
呂方閉了閉眼睛,才感覺好了不少,苦笑道:「還好,沒什麼大礙,不過是這幾日操勞了些!」他強打起精神,對劉滿福道:「滿福,你且領兵繼續追擊楚軍餘部,尤其是如有蠻兵,切不可放過,將其酋腦悉數送到我營中來,好生看待!」
「喏!」劉滿福雖然不是很明白呂方的用意,但還是恭敬的彎下了腰,行禮之後離去。看著遠處馬背上挺得筆直的劉滿福背影,呂方苦笑道:「哎,年歲不饒人呀,不過兩三年前,某家也能這般在馬上顛簸個一天一夜,可現在便是在馬車上顛簸個兩三天就覺得渾身骨頭都要散架了,難道當真是時間到了嗎?」
陳允趕忙在一旁安慰道:「主公多慮了,微臣方才診斷過主公的脈象,不過是這幾日操勞了些,此番兵事完後,回到建鄴調養個把月便是了,再說此役完後,南方已經都平定了,今後主公便可留在宮中總統大略,遣諸將征討便是,不用如此自苦了!」
「自苦?」呂方苦笑了一聲,他何嘗不知道為人君者不用這般辛苦,但身在這殘唐五代這種叛將如草的亂世裡,若想讓脖子上腦袋穩當點,做主君的就不能離軍隊太遠。若是遣大將出征,很容易出現功高不賞,尾大不掉的局面,若是如此,自己在的時候也就罷了,若是哪天自己走了,主少國疑,君弱臣強的局面就會出現,那時可就麻煩了。
呂方低沉不語,一旁的陳允也猜出了幾分,但這等帝王的陰微心思,他又如何好插口,只得讓一旁侍從趕來馬車,讓呂方上得車來,好生休憩,一路趕往岳州城。呂方這些日子本就疲憊之極,此番大勝之後,整個人精神一鬆,馬車上稍一顛簸,便昏昏沉沉的睡過去了。
呂方躺在車上,正睡得昏昏沉沉,突然感覺到身旁有人搖晃,叫著自己的名字,/w/r/s/h/u/立即一個精靈醒了過來,伸手就去摸一旁的佩刀,這才睜開雙眼,只見陳允站在一旁,手中捧著一封文書,恭聲道:「大王,是壽州來的急報!」
「嗯!」呂方應了一聲,放開刀柄伸手接過文書,心中暗想:「莫非是潤性孩兒那邊出了什麼事情?」呂方忐忑不安的拆開封泥,展開書信細看,剛看了兩行,微皺的眉頭便不禁舒展開來,唇角微微上翹,臉上現出一絲喜色。
一旁的陳允看到呂方的顏色,心知定然是好消息,便低聲問道:「微臣敢問大王,可是殿下那邊的消息嗎?」
「陳公猜的不錯!」呂方將看完了的書信遞給陳允笑道:「淮上小豎跳梁,粱軍趁機來犯,小兒輩破賊矣!」
第012章 大捷(三)
「啊?淮上有警?」陳允只聽見呂方前面一句話,臉色大變,此番呂方對馬楚用兵規模極大,光是呂方親領的一路戰兵便不下八萬,戰船數百,首先以偏師切斷了荊南高季昌從江陵方向而來的援兵,然後用主力緊逼岳州,迫使楚軍與其決戰。與此同時,吳國洪州觀察使鍾延規也領江西兵入吉州;靜海軍節度使、安南都護王茂章統諸蠻及廣州兵入郴州。三路進擊馬楚,其兵力總數不下三十萬,可謂是起了傾國之師,無論是民力還是兵力都是處於一種繃緊了弦的狀態。在這種情況下,若是梁軍大舉入淮,即使在已經贏得了決定性勝利的現在,形勢也會急轉直下,畢竟若是呂方回師,馬楚就很有可能利用內線的有利地位,各個擊破其餘兩支吳軍,到了那時,一旦戰事曠日持久,那就勝負難算了。所以待到陳允看完了書信,不由得又驚又喜,向呂方躬身道賀道:「微臣為大王賀,殿下有勇有謀,彷彿太宗當年,有此虎子,大王只需拱手便可坐待大業有成了?」
陳允話剛說出口,便發現自己說錯了話,須知唐太宗李世民用兵如神,唐朝定鼎的數場大戰皆為其所指揮,但後來兄弟生隙,玄武之變,弒兄殺敵,囚禁老父,可也是此人。這個時候用這個比方可謂是不恰當到了極點。
「陳公謬讚了,本朝太宗何等神武,我那孩兒如何能及,不過是僥倖罷了,可一不可二。」此時呂方就如同每個看到孩兒成器的父母一般,臉上滿是笑容,口中的話也頗為言不由衷。
陳允見呂方臉上滿是喜容,分明沒有發現自己的誤語,心知此時再提此事反而更不恰當,不如索性抹過去便是了,便趕忙打了個哈哈,將話題扯到其他事情上去了,君臣二人說笑了幾句,呂方的困意漸漸又上來了,陳允便趕忙告退,留下呂方在車中繼續打他的盹。
陳允退出車外,才覺得背後滿是涼意,伸手在衣內一摸,才發現裡面滿是汗水,竟然全是方纔那會嚇出來的。
「太宗不過是次子,而殿下乃是嫡長子,大王其餘諸子要麼還小,要麼母族卑弱。更不要說夫人乃是女中豪傑,與大王又是微賤時起,感情無比深厚,其餘夫人如何能與之比擬?無論如何也不至於生出事端來的。陳允呀陳允!你現在也算是位極人臣了,怎的說話還這般不經腦子,幸好今日大王未曾發覺,否則那可就慚愧無地了。」陳允想到這裡,不禁狠狠的給自己一個耳刮子,懲罰自己的冒失。
岳州州城,刺史府。呂方端坐在明堂之上,紫袍金冠,經過在馬車上的休憩,他又恢復了平日那副神采奕奕的模樣,諸將吏正分列兩廂,奏報事宜。這時在躬身站在下首大聲稟告的正是武昌團練使、樓船將軍周安國,由於他並沒有參與剛剛發生的那場與楚軍的決戰,而是督領舟師和部分吳軍逆長江而上,屯兵於監利,阻截荊南高季昌從江陵而來的援兵,其斬首兩千餘人,焚燒虜獲船隻百餘條,所獲甲仗無算。所以他是最後一個稟告的。待到周安國稟告完畢後,呂方點了點頭,示意其退下後,笑容滿面地說道:「今日一戰大破楚軍,荊楚二賊皆喪膽,皆為諸將力戰而得,待會本王定當厚賞!」
堂上眾將聞言齊聲答道:「此乃大王廟算,士卒力戰而得,吾輩何攻之有?」
呂方點了點頭,顏色轉肅,沉聲道:「王道成、陳璋何在?」
「末將在!」兩人隨聲走出行來,躬身行禮道。
「今日楚軍以騎犯我右翼,兵鋒甚銳,陳將軍以所領步卒列陣扼敵鋒銳,摧鋒十餘次,待其兵疲後又逆襲破之,當居首功!進勳為銀青光祿大夫,上柱國、賞絹三千段,錢三千貫,許一子蔭昭武校尉!」
「謝大王隆恩!」
「王將軍,你搶佔高地後,以輕炮掃射楚賊步隊,使其前後不相繼,當居次攻,進勳為正議大夫、賞絹三千段,錢兩千貫,許一子蔭昭武副尉!」
「謝大王隆恩!」
隨著一名名將吏被呂方叫到名字出行論功行賞,右廂的王延翰臉色卻是一陣紅一陣青,越發地難看。本來他也算是體形魁梧,面容俊偉,一表人才,可此時兩頰上橫豎劃著幾道紅痕,配上那精彩的臉色,實在是難看之極。他此番領兵前來,就是憋著一口氣,想要立下戰功,也能夠讓世人看看,自己今日的地位並非是有個好老子,娶了個好老婆,而是憑自己的本事一刀一槍打出來的,可現實就好像一盆冷水澆在了他的頭上。站在吳軍將吏的行列中,王延翰幾乎都可以聽到從四面八方傳來的譏諷嘲笑聲,他幾乎開始悔恨自己為什麼不死在戰場上了。
「周都督擊破荊南高賊援兵,所獲甚多,進勳為銀青光祿大夫,賞絹一千段!」隨著對最後一個人的評定結束,論功會就要結束了,依照慣例,接下來的就是歡宴了。在場的多半是性情豪邁的武將,在大勝之後更是很難壓抑住快樂的情緒,雖然軍議還沒有完全結束,但不少人已經開始交頭接耳的私語起來,面對這種顯然屬於失禮的行為,此時的呂方也當作沒看見,反而也笑嘻嘻地轉過頭去和一旁的陳允說些什麼。
「末將敢請大王治罪!」一個聲音突然打破了堂上歡樂的氣氛,呂方驚訝地轉過頭來,只見堂下跪著一人,頭盔已經被解下來了,放到一旁,雖然那人的面孔緊貼著地面,但從身上的甲冑和身形辨認,可以認出正是呂方的女婿,威遠軍衙內都指揮使王延翰。
「賢婿請站起說話!」呂方溫顏道,雖然從親屬關係來說王延翰是他的女婿,但出於對王審知這個他最早的盟友的尊重,他對王延翰的態度是很有禮貌的。
「今日末將所領軍為楚賊騎兵所敗,罪在難恕,請大王治罪!」王延翰卻繼續伏地不起,大聲說道,此時堂上已經完全靜下來了,每個人都懷著不同的心情注視著地上的王延翰。最近的陳璋心思頗為機靈,已經看出呂方不欲治罪王延翰,趕忙笑著一邊出行去扶王延翰,一邊笑道:「駙馬都尉說的什麼話,勝敗乃兵家常事,再說今日若非駙馬都尉引出楚軍騎兵,末將又如何立得這般大功,說來末將還欠都尉一個大人情呢!待會宴席上某家可要與都尉好好喝上幾杯,都尉可千萬要買某家這個面子呀!」說話間陳璋便已經將王延翰扶了起來,旁邊幾人此時也反應過來,趕忙圍了上來,笑嘻嘻的圍作一團,說些湊趣的話,王延翰此時那股子的勁頭也已經過去了,掙扎了兩下,也只有訕著臉被諸將一同拖走了。此時倒是堂上的呂方鬆了一口氣,卻聽到一旁的陳允笑道:「看來若是歷練一番,駙馬都尉也能成個將才!」
「哦?」呂方與陳允君臣數十年,自然是聞絃歌而知雅意,問道:「陳公的意思是要對這小子委以重任?」
「不錯!」此時堂上已經只有呂方與陳允二人,他也不再掩飾,沉聲道:「主公親族不旺,根底淺薄,駙馬都尉乃主公半子,若能歷練出來,也是殿下的一個號臂助。」
「也好!」呂方聞言考慮了片刻,點頭道:「那某家便將其派到建鄴,先在呂雄手下歷練一番,若是可用便將呂雄替出來,你看可好?」
「甚好!中領軍之位非親信之人不可任用!」陳允贊同地點了點頭,他口中所說的中領軍乃是魏晉時的軍職,統領禁內諸軍,最是緊要無比,呂雄正是身居此位。
「微臣還有一事,想要請大王鈞定!」陳允議定了此事後,卻不離去,反而繼續說道。
「陳公請直言!」呂方看到陳允臉色鄭重,心知定然緊要的很,便肅容答道。
「先前微臣看到信中說殿下親領兵渡河破賊,固然神勇天縱,然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殿下身繫社稷,豈可輕致於危地,若有萬一不忍言之事,如天下何?微臣請大王三思!」陳允的聲音不大,但言語之間懇切之極,顯然這番話在他腦中已經翻滾了不知多少遍才說出來的。
「那陳公以為當如何?」呂方聞言恭聲問道,他此時的臉色已經可以用嚴峻來形容了。陳允方纔的話提出了一個尖銳的問題,對於呂方建立的吳國政權來說,第二代是個最脆弱的時候,因為呂方本人作為創立者,擁有巨大的威望和驚人的軍事政治才能,可以壓服政權內部的離心趨勢和有異心的部屬,但這個威望和才能卻無法像權利一樣通過繼承留給第二代繼承人,所以五代時期有那麼多二代而亡的割據政權,這也是呂方為什麼對呂潤性採用近乎苛刻的培養方式的原因。讓其小小年紀便獨領一軍,來積累自己的威望和培養班底,就是為了讓其在呂方死後繼承大位做好準備。但這種培養人本身不可能太多的,一旦呂潤性在戰場的危險中喪命了,那這個損失對於呂方乃至整個吳國政權來說就是不可彌補的。
第013章 上游
陳允起身看了看兩旁,確定相距最近的護衛也無法聽到自己的話語,方才上前低聲道:「當年大王制定方略時,曾經有言:『先南後北』,如今南方群雄已經所剩無幾,進一步經略中原之事,大王可曾還記得?」
「喔?陳公這是要考校某家了?」呂方聞言笑道,接著他稍一思索,便沉聲道:「若已經平定南方,則西則先取江陵、再取襄陽,淮上則經營壽州、楚州,深固根本,積糧練兵,待天下有變,則於襄陽任一大將,出南陽,葉縣,向東攻汴京;楚州、壽州為一路,先下徐州,合師攻汴京,如是則大河以南可傳檄可定!」
「大王當年不過與微臣烹茶時提過幾句,數年之後依然毫釐不差,果然文武兼資,天縱之才,便是本朝開國太宗皇帝只怕也不過如此。」陳允小小地拍了一下呂方馬屁,才繼續道:「此方略中要緊的便是東西兩路並舉,交相呼應,使得粱賊兵雖眾,但卻無所應付,壽、楚二州離建鄴不遠,又有水路相通,大可水水陸並進,便是戰事不利,亦可依舟為城,以水道運糧,不致大敗,而襄陽至汴州則道路崎嶇,多有關隘,卻不知當以何人身居此位,才能負荷此任?」
「這個?」呂方聞言不由得一愣,如今雖然形勢雖然對吳軍極為有利,馬楚敗亡已經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可不要說襄陽,就連江陵現在還在後梁荊南節度使高季昌手中,此人雖然地盤兵力都不雄厚,但他對內善撫百姓,對外機敏狡黠,江陵又位處要衝,商旅往來頻繁,背後有後梁這個龐然大物做靠山,呂方若要攻取也不是件容易事情,更不要說襄陽了。陳允突然說起這個也實在是太早了點。若非呂方知曉陳允平日裡心思細密,出言謹慎,只怕還以為他昏頭了。
「大王可是以為江陵、襄陽皆在後梁手中,微臣此言還早了些?」
「不錯,莫非陳公有言外之意?」
「大王熟讀史書,當知南北朝時,南朝皆定都與建鄴,與我國相仿。荊州與建鄴路途遙遠,信息往來遲緩,是以南朝常以方伯相任,持征伐之權,抵禦北戎。然彼強藩巨鎮,又處上游之勢,脫有不虞,則興晉陽之甲,順流而下,為君上之憂,南朝五代,何朝無之。而今吾國亦定都金陵,若依主上方略,襄陽獨當敵宛洛之眾,定為強兵銳卒所集之處,若所任非人,只恐白下宮室雖美,主上亦不得安枕矣!」
呂方聽到這裡,臉色不由微變,的確正如陳允所言,依照他的方略,襄陽方面的軍隊承擔著牽制宛、洛、乃至關中地區敵軍的沉重任務,必須給予大量的軍隊,而為了供養這麼大的一支軍隊,就必須給當地留下大量的糧食和財富;但是由於吳國定都建鄴,所以他的統治核心區域只能是三吳、淮南、江西之地,前往荊襄地區最便利的路途遙遠,從空間上就無法給當地長官足夠的節制,只能給予其相對獨立的權力,但這麼一來,位處襄陽的那名將領本身就是對位處下游的吳國中央政權巨大的威脅。
呂方聞言思忖良久,終於頹然問道:「那陳公以為當如何是好?」歷史上南朝時,位處上游的荊州軍東下進攻建康之事數不勝數,幾乎每代都有,雖然位處建康的中央政權也想出了各種辦法防備,可還是反覆出現,可見這並不是偶然的。呂方雖然多智,但一時間也難以想出解決這個問題的什麼辦法來。
「以殿下鎮上游!」陳允急聲道:「我軍消滅馬楚之後,便將殿下調至岳州來,以其為岳鄂轉運使,委以大將為其長史,將周邊數州租稅養兵,經略江陵、襄陽,待其得上游之地後,便讓其深固根本,那時以主上領東兵,以殿下領西兵,共取天下,殿下與主上有骨肉之恩,父子之親,自然無叛離之憂!不知大王以為如何?」
呂方低頭沉吟良久,方才抬頭答道:「此事干係重大,不可倉促決定,待某家回師後仔細思量之後再做處置!陳公你且先退下吧!」
「是,微臣告退!」陳允也知道自己方纔的勸諫干係重大,呂方也不可能立刻做出回答,至少要回到建鄴後與妻子仔細商量一番才會做出最後決定,但他跟隨呂方多年,瞭解此人並非委過於下之人,就算將來否決了此事,也不會給自己惹來禍患,是以他便安心退下了,只留下呂方一人留在堂上。
「陳允所言不過是劉宋時以荊州為強藩,非宗王不得居之的伎倆,結果劉裕亡後,諸王便自相殘殺,打得一塌糊塗。」呂方暗想道:「但我子嗣雖然不少,但嫡子卻只有潤性一人,更不要說這些年來歷練下來,其餘兄弟更是無法與其比擬,我活著的時候還好,待我死後,他挾上游之兵,又有何人能與其相抗,自然也不會有兄弟相殘之事了。」呂方坐在那裡苦思,一會兒覺得陳允所言有理,一會兒又覺得陳允所言無理,左右為難。他本是聰明果決之人,但此事干係到自身利害,卻變得稀里糊塗起來,想了許久,只覺得腦門生疼,也想不出來個究竟來,卻有侍從上堂來,送上飯食來,卻是晚飯時候到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呂方在岳州這邊苦思無解,鍾延規在吉州日子也不好過,當年他在周本、劉威收到徐溫書信,領兵退回廣陵之後,立即易幟歸附鎮海軍呂方,此人倒的確頗有才略,就憑著剩下的那千餘殘兵,一手拉,一手打,硬生生的將江、洪二州的地盤打了下來,若非呂方將淮南這邊剛剛安頓好了,立刻遣朱瑾、王佛兒領大兵入江西,說不定還當真讓他將江西剩下那些大小割據勢力盡數掃平,重建其父鍾傳的基業。鍾延規見形勢比人強,只得弄假作真,老老實實大開洪州城門,當真做了呂方的順臣。呂方也對這個便宜大舅子不放心,轉手就將鍾延規從那個鎮南軍節度使上的位子扯下來,弄回杭州那邊當了個浙西觀察使的位子,還美其名曰說「此乃吾根本之地,當以外戚任之!」只是這杭州刺史卻是呂方的一個族人,將這個浙西觀察使架空得半點權力都無,可憐鍾延規連出趟城都要得到身邊長史的同意,也就比囚犯好點。就這般在杭州被憋了四五年,呂方平定了南方大部之後,方才將其放出來派到吉州當了個團練使,借助鍾延規對當地情況的熟悉,讓其領兵對付馬楚。此時的鍾延規就算本來有萬丈雄心,面對呂方大勢已成的現狀,也只有拚命多立點功,為將來呂方論功行賞的時候勳爵高上那麼點的心氣了。
可不知是什麼原因,霉運自此就黏上了鍾延規,此時他在吉州所領之兵雖然也有四萬,但其中的新軍卻只有三千,對面的楚軍將領卻是楚國名將呂師周,此人深得蠻夷之心,麾下的蠻夷義從精悍非常,加之這些年來用兵越發老辣,幾番交鋒下來,著實讓鍾延規吃了好幾次虧,眼見得時日流逝,而他卻寸土未進,鍾延規心情不由得越發敗壞起來。
這天鐘延規躺在帳中飲酒,看著親兵相撲取樂,那兩個親兵脫得赤條條的,全身上下只穿了件犢角褲,各自使盡了渾身解數,在主帥面前賣弄本事,想要也能讓鍾延規笑上一笑,也好得些恩賞,可鍾延規卻只是一杯一杯的灌下去,偶爾看上相撲親兵一眼,也是一掃而過。俗話說「酒入愁腸便易醉。」那鍾延規雖然酒量甚豪,也禁不住這般一杯一杯的灌,下面不過對撲了三五場,那鍾延規腦袋便歪倒一旁,口中流出涎來,呼呼大睡起來。當值校尉見狀,趕緊讓對撲的親兵退下,又服侍主將趟下作罷。
鍾延規躺在榻上睡得深沉,只覺整個人彷彿在迷霧之中,不辨方向,聽的耳邊有人喊話,想要聽卻又聽不清到底說什麼,正煩悶間突然感覺到臉上一陣清涼,頓時驚醒過來,卻只見當值校尉正拿著一條濕巾,口中連喊道:「將軍快醒,將軍快醒,有緊急軍情!」
「軍情?」鍾延規立刻醒了過來,一把搶過濕巾在臉上胡天胡地的擦了一番,隨手丟給那當值校尉,急聲道:「什麼軍情,快快報來!」
「楚軍那邊有兩個蠻子酋長跑過來了,要歸降我軍!」那當值校尉臉上滿是喜色:「他們兩人說對楚軍軍情所知甚多,要面見將軍。」
「什麼?」鍾延規聞言神色立即一震,跳下榻來,急道:「快幫某家著衣,宣!不,請那二位壯士進帳來!」
第014章 降兵(一)
鍾延規在一旁親兵的幫助下,飛快的換上了自己的緋色官袍,戴好纀頭,剛剛坐回胡床上,外間便傳來當值校尉的通報聲,他趕忙坐直身軀,做出一副鎮靜自若的模樣,這時帳簾被掀開,當值校尉引領了兩人進來。那兩人生的皮膚黝黑,唇厚鼻蹋,頭裹青布,耳戴金環,正是南蠻中貴酋打扮,他倆進得帳來,便撲倒在地,一邊對鍾延規跪拜一邊謝罪道:「燒當迷允(迷宗)拜見鍾相公,山野之民,不識順逆,抗拒天兵,今日來降,望相公有好生之德,從寬治罪。」這兩人說完後,便從腰間拔出隨身短刀來,在臉上割了四五刀,只弄得鮮血淋漓,然後便面孔緊貼地面,渾身發抖,伏地不起。
鍾延規見狀,不由得滿腹疑念,他久在江西,對這些南蠻部落的風俗情況頗為瞭解,心知這些大山中的蠻夷部鍾繁多,之間互不統屬,率以以強者為豪,弱者依附。燒當便是其中幾個最大的部族之一,所轄有的丁口不下十萬。而迷姓便是這燒當部族中的豪姓,最近數代酋長都來此此姓,這兩人這般打扮,又自稱姓迷,定然是族中的貴胄子弟,地位不低。他們方才割傷面孔,乃是一種謝罪起誓之舉,其意大抵為誓血為證,決計不敢違背的意思。鍾延規心知這些南蠻生性誠樸,信奉天神,若是這般割面為誓,便決計不敢再違背誓言,但現在從兩軍的形勢來說,楚軍已經據有地利,自己進戰不勝,固守乏糧,已經陷入了進退不得窘境,怎麼看也不像是有利的一邊,總不會是自己文德卓著,引得遠人自來吧!
鍾延規思忖了片刻,最後還是決定不忙決定,先旁敲側擊一番,探探虛實再說,於是他便堆起滿臉的笑容道:「二位壯士請起。來人!給二位壯士看座,這般趴在地上如何說話,再請大夫來為二位處置傷勢。」鍾延規話音剛落,帳後的親兵便搬了兩張胡床來,放在那兩個使者身旁。
「奴輩死罪,若相公不開恩,奴等被跪死在這裡!」那兩人也不起身,只是繼續跪伏在地,他們臉上傷口頗深,流出血淌在地上,已是紅殷殷的一灘,鍾延規見狀,覺得這兩人情勢不似作偽,畢竟再這般下去,就算流血不流死人,疼也要疼死人。於是他便沉聲道:「二位壯士說要請降,可兩軍交戰已經兩月有餘,順逆如何汝輩也早就清楚了,為何卻今日來投?情勢如此,讓本將軍如何敢信?」
那兩個使者對視了一眼,先前自稱迷允的那人抬起頭來,道:「奴輩非不知順逆,只是馬賊鎮撫湖南已經二十餘載,威孚卓著,奴輩受其威勢所轄,不敢違逆;且恐天兵到時,不分玉石,一律焚滅,才屈身附逆。但數日前有種人來到軍中,言天兵於岳州一戰,大破馬賊,且所獲種人,皆放歸鄉里,曉以禍福。奴輩蒙恩若此,方才解甲來投,望相公明察!」
原來呂方於岳州大勝之後,信使要沿長江而下,到江州,然後沿洪州再到吉州,等於是繞了個大彎子,反而不及那些被呂方釋放了的蠻兵戰俘跑得快,結果鍾延規反倒是從見到大勢已去,轉投吳軍的蠻兵頭目口中得到呂方大破楚軍的消息。此時鐘延規不由得又喜又悲,喜的是既然呂方已經大破吳軍,對面的呂師周唯一的選擇就是退兵,自己便可不戰而擺脫眼前的窘態;但悲的是自己在杭州當了好幾年的富貴閒人,好不容易才有機會領兵出鎮,獨當一面,可卻落得個無功而返的局面,只怕滅楚之後,自己又得被踢到杭州去,掛個虛銜,每日裡醇酒婦人的混日子,一想到自己的未來會是如此這般,鍾延規便覺得鬱悶異常。
鍾延規在那裡獨自思忖,跪伏在地迷允半晌沒有聽到對方的回應,還以為鍾延規得知呂方大破楚軍,形勢逆轉之後,改變態度,不願意再接受自己部族的歸降,心中更是恐懼異常,他們兩人此番偷偷投至吳軍,倒也不是一點憑借也沒有的,此時一咬牙,便將手中最後的底牌打了出來:「奴等知曉抗拒天兵,罪不容恕,此番來前也準備了些事物,還望相公收納,與奴輩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說道這裡,迷允從懷中取出一卷紙雙手呈了上來。一旁的親兵伸手接過轉呈了上去,鍾延規接過紙,打開一看,臉上立即現出又驚又喜的神色來,原來這紙上密密麻麻的畫滿了楚軍的部署設防情況,尤其是南翼更是詳細,連夜間巡邏崗哨更換的時間次數,甚至還有近期夜間的口令,在這個節骨眼上,這輕輕一張紙對於鍾延規來說簡直是萬金不易。他小心的將紙放到一旁的几案上,溫聲道:「二位壯士之慕義之心,某家也是感動的很呀!」說到這裡,鍾延規雙手對西北方向虛虛一拱,繼續道:「此番事後,本官自當稟明吳王,為二位請賞,二位請放心,貴部族之事便包在本官身上,除了那些頑冥不化之人,絕不會有半點牽連。」
聽到鍾延規這般大包大攬,迷允、迷宗二人大喜,又狠狠磕了幾個頭,方才起身坐下。鍾延規一面命營中大夫替他們二人處置傷口,一面詢問楚軍的設防情況,與自己的已知情況相印證,果然大半契合,此時他心中越發歡喜,本以為已是山窮水盡,卻想不到柳暗花明,上天賜下這樣兩個人來,當真是福氣來了擋也擋不住。此時迷允、迷宗二人傷口已經處置的差不多了,鍾延規做了個手勢,示意帳中閒雜人等悉數退下,對二人笑道:「二位壯士可願為嚮導,為我大軍前驅?」
迷允、迷宗二人對視了一眼,從同伴的眸子裡都看出了興奮的神色,他們既然已經冒險投至吳軍營中,自然希望立下戰功以體現自己的價值。他們轉過頭來,一齊點頭道:「相公有命,某等自當遵從!」
戰場是在一個寬闊的谷地中,楚軍的陣地是在谷地中的兩個高地上,高地之下則是大片坑窪不平的坡地,從山坡上衝擊下來的雨水蓄積在谷地底部,形成了一種半沼澤的形態,這些高地和谷底後方則由。而官道則是從谷地的中央的兩個高地之間蜿蜒而過。楚軍用一道壕溝切斷了官道,在壕溝後面則是矮牆和土壘,在矮牆的兩端還修築了炮壘,在每個炮壘上各自安置了兩門小炮。當然這四門炮相對於吳軍新軍所使用的火炮來說還很原始,楚軍炮手的訓練水平更有很大的差距,但官道兩側大片的沼澤地限制了吳軍前進的速度和進攻的寬度。楚軍的炮手不需要打得有多准——反正敵軍前進的道路只有那條狹窄的官道和兩邊狹窄的乾燥地面,不愁打不中,再交叉側射火力的威脅下,無論多麼勇猛的軍隊也堅持不了多久,就算他們能衝到矮牆下,面對的卻是養精蓄銳已久的楚軍精兵,其結果自然可想而知了。至於其他地方,情況只會更加糟糕,大片險惡的沼澤會吞沒每個不熟悉當地情況的傢伙,即使有少數部隊在夜裡越過了沼澤地,沒有後繼部隊和糧食,他們也會被白天的大隊楚軍趕到沼澤地去,鍾延規已經嘗過好幾次這種苦果了。
鍾延規的手指劃過二人帶來的地圖,停留在右側的標誌著沼澤地的白色區域裡的一條虛線上,回頭問道:「你們倆確定這裡有一條小路可以越過楚軍的防線,抵達他們後方嗎?」
迷允肯定地點了點頭:「是的,我確定,這條路隱秘在蘆葦叢中,十分隱蔽,便是尋常當地人也未必知道,我也是有次打獵追擊逃跑的狐狸才發現這條路的,我們倆今夜就是從這條路過來的。」
「很好!」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鍾延規興奮了起來:「那這路可以走讓軍隊通過嗎,可以走騎兵和炮車嗎?」
「不可能!」迷允和迷宗一齊搖頭道:「這絕對不可能,那條路說是路,其實就是一連串水比較淺的地方連在一起罷了,很多地方都只能容得一人寬,不要說炮車,就連大點牲畜都不能走,若不是我們兄弟倆在狹窄地方做了標記,只怕我們自己一不小心也會陷進沼澤裡去!」
「哦!」鍾延規聞言沉吟了起來,在帳中來回踱步了起來,過了半晌,他喚來帳外的當值軍官,讓其招來幾名隨軍工匠,吩咐了幾句,那幾人便退下了,過了半晌功夫,那幾名工匠又回到賬中,在鍾延規耳邊低聲稟告了幾句。鍾延規聞言精神不由得為之一振,回到迷允二人身旁,笑道:「既然如此,二位便留下一人在我營中,其餘一人回到楚賊營中去,不知這般可否會引起楚賊懷疑?」
迷允、迷宗二人對視了一眼,迷允答道:「無妨,只需說那人回山報事即可,我部隨歸屬楚軍,但自成部曲,營中只有數名楚軍軍官擔當聯絡之責,只需瞞過了他們即可!」
「那就最好!」鍾延規大喜,將兩人招至地圖旁將方略細細述說了一番之後,笑道:「那便請迷允壯士留下,迷宗壯士返營,兩天之後共破楚軍!」
第015章 降兵(二)
楚軍炮壘上,呂師周小心的探出上半身,向遠處望去,在約莫相距楚軍土壘五百步(一步大約為一點五米)的地方,數百名吳軍輔兵正在忙碌的挖掘壕溝,修築胸牆,搬運物質。從他們的行動猜測這應該是在修築一個炮兵陣地,但從過往的經驗來判斷,這個距離相對於吳軍原先擁有的輕炮來說稍微遠了些。「莫非是吳軍有了更新更大的火炮?」呂師周下意識的皺緊了眉頭。
「都督,要不要開炮,把那幫吳賊給打散了!」一旁的軍官提出了自己的意見,這個距離對於楚軍的火炮和炮手來說距離就更遠了,雖然從地勢上來說楚軍佔有優勢,但在這個距離,火炮的威脅與其說是殺傷人員還不如說是精神上的威脅。
「不必了,沒必要讓敵軍知道我方火炮的最大射程!」呂師周否決了部下的建議,他清楚也許幾次射擊可以干擾吳軍修築炮兵陣地的速度,但也會讓敵軍準確適應自己的最大射程,這樣可得不償失的很。呂師周又仔細觀察了一會對面吳軍的行動,轉身走下炮壘,低聲下令道:「把火藥全部搬到炮壘底部的彈藥庫去,認真監視敵軍的動向,一有情況就立刻稟告我。」
吳軍士卒的行動很快,僅僅過了小半個時辰,他們就完成了胸牆和壕溝的建築,然後拖了兩門火炮進入陣地,開始用實心彈炮擊起對面楚軍的炮壘和胸牆來。楚軍的士兵們已經對於躲避炮擊很有經驗了,紛紛蜷縮起身體,緊貼著壁壘的後壁,開始閉目祈禱炮彈不要落到自己的頭上。但是他們很快就發現其實自己的位置處於對面吳軍的火炮最大射程之外,絕大部分炮彈的落點都相距楚軍壁壘還有二十餘步,本來這個距離如果有精良的炮兵的話,也可以用跳彈對楚軍的胸牆及其後的守兵造成不小的殺傷,偏偏楚軍的壁壘前方絕大部分都是半沼澤濕地,沉重的鉛彈落地後便陷入泥土裡,無法彈起,只有極少數炮彈恰好落在比較乾硬的地面上,才彈起砸在壁壘上,砸出或深或淺的深洞來。但已經和吳軍打了很多年交道的呂師周已經學會了如何修築對抗火炮的堡壘了,那兩個炮壘並不高,頂部被削平,面朝吳軍的方向有四個突出的平台,形成了交叉火力,可以對進攻的吳軍形成側射,在平台的前方修有厚厚的土牆,土牆前面才是壕溝。就算炮彈能夠擊中炮壘,也只會深深的陷入土牆,而無法對炮壘本身及其守兵造成傷害。當楚軍守兵們發現炮擊對他們無法造成損害的時候,紛紛從隱蔽的地方走出來,爬到壁壘邊沿了,大聲的對遠處的敵軍發出吶喊和嘲笑,數千人的笑罵聲是如此的巨大,幾乎將隆隆的炮聲都壓住了。
與戰場的中央的熱鬧景象相反,楚軍的右翼顯得尤為僻靜,當值的蠻兵們懶散的或坐或躺,曬著太陽,擔當監軍任務的楚軍軍官也懶得管他們,將注意力投入到中央戰局的發展上。在這裡,楚軍將壕溝和後面的壁壘一直修到了沼澤地的邊沿,為了掃清射界,楚軍焚燒了沼澤地邊沿的蘆葦叢,但比較靠近沼澤腹地的蘆葦和灌木叢,他們並沒有辦法焚燒,畢竟灌木叢間的小水窪和濕地起到了隔離帶的作用,組織了火勢的蔓延,不過這並不讓守軍擔心,畢竟蘆葦和灌木叢並不是森林,是無法隱蔽大隊人馬的,至於晚上就更不可能了,沼澤地裡的無數個陷阱會吞沒那些每一個踏入其中的冒失鬼的。因此呂師周將比較精銳和值得信任的軍隊集中部署在了兩個高地之間的中央陣地上,而比較靠近沼澤地伸出的兩翼則是不那麼值得信任的蠻族僕從軍,畢竟只要他能夠扼守住中央陣地,就算吳軍能夠突破兩翼的陣地,楚軍也能在兩個突出炮壘的側射火力掩護下,發動逆襲,將形成突破的吳軍趕到沼澤地去,這也是為什麼這些日子來鍾延規已經在正面陣地上吃了不少次虧,還是一門心思的往上衝得原因。
但是和表面上的平靜相反,在沼澤地的中央的最茂盛的那片蘆葦叢中,數十名吳軍工匠們正揮汗如雨的忙碌著,他們依照迷允的指點,小心翼翼的在地上做出各種各樣的標記,在他們的後面,一名名軍漢用鐮刀割倒兩側的蘆葦,然後將鋪到地面上,再在兩側用石塊砌邊,是濕軟的土地不再下陷,形成了一條簡單的通道,再更後面的地方,輔兵們再鋪上竹排或者木板,使其更加堅固耐用。當遇到比較深的部分時,則在那裡打下木樁,架設便橋,所有的一切都在極端的沉默下進行的,每個人的口中都銜著木枚,打樁的大錘上都包裹著皮革,以盡可能減少發出的聲響。緊張的勞動飛快地消耗著人的體力,每個半個時辰,就換一班人,從凌晨時分就開始工作,到了正午時分,棧道已經完成了三分之二,看到相距楚軍陣地最近的地方已經只有五百步,迷允建議暫時停止工作,到了傍晚在加緊幹活,領軍的吳軍校尉接受了建議,讓軍士們退回去休息。
也許是看到因為炮擊的效果不佳,在楚軍中央陣地前的吳軍炮兵到了中午時分就降低了炮擊的頻率,已經對於敵軍行動漸漸失去興趣的楚軍士卒們紛紛退回自己的崗位,開始休息起來。右翼的楚軍監軍也不例外,他習慣性的爬上壁壘,向沼澤地的方向望去,一個奇怪的景象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沼澤地蘆葦蕩的上空飛翔著許多水鳥,這些水鳥在低空來回盤旋,不時發出尖銳的鳴叫聲,但卻並沒有落下。
「這是怎麼回事!蘆葦蕩裡有人,難道是吳賊要從那邊潛越?」那個楚軍軍官立刻就警惕了起來,他跳下圍牆,立即對一旁的一個矮個子蠻軍軍官下令道:「你看看那邊,水鳥四飛,定然是有人驚擾,快遣人通報都督,準備把他們趕進泥潭裡去?」
那蠻兵頭目聞言臉色突變,但他並沒有立刻去執行監軍的命令,他爬上壁壘,仔細的觀察了一會沼澤地深處的蘆葦蕩,才重新跳下圍牆對那監軍軍官道:「小人方才仔細看了看那蘆葦叢的情況,覺得不太像是吳軍行動的樣子。校尉您清楚,那邊可是沼澤地的中央,遍地都是深可沒人的泥潭,吳賊又不會飛,如何能跑到那裡,再說您看那邊的水鳥雖然四飛,但蘆葦叢卻沒有大的動靜,不太像是軍隊行動的樣子。」
聽了那蠻兵頭目的意見,那監軍軍官也猶豫了起來,正如那頭目所說的,那裡處於沼澤地的中央,吳軍得有多瘋狂才會跑到那裡去呢?只是那些飛鳥的確是一副受驚的模樣,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那蠻兵頭目見軍官這副不自信但又不肯死心的樣子,便笑著勸解道:「小人久居山林,最是瞭解這些鳥獸習性,水鳥高飛固然是被人驚擾,但走獸靠近它們的巢穴也會驚起它們,這沼澤地中可有不少山貓、狐狸、水獺。再說就算是人,也有可能是住在附近的漁獵百姓,他們都有可能會驚起水鳥。」
「這般說來也有道理!」聽了蠻兵頭目的解釋,那監軍軍官越發不自信起來,他遠眺著那片蘆葦蕩,越看越覺得不像是有軍隊移動的樣子,但警惕心和責任感還是讓他有些猶豫。
「校尉,既然您實在放心不下,不如讓小人領幾個手腳輕捷的孩兒們去打探一下,若是當真有吳軍,再去通報也不遲,不然這般冒失的報上去,若是搞錯了,只怕上峰還會責罰。」
蠻軍頭目善解人意的建議立刻打動了那監軍頭目,他滿意地點了點頭,笑道:「既然如此,便麻煩迷酋跑一趟了,此番戰事了後,某家定然要稟告都督,讓你當上燒當部的大酋長!」
「小人拜謝校尉大恩!」迷宗躬身拜謝,他的雙肩輕微的顫抖著,彷彿是突然而來的驚喜的影響。
第二天深夜,呂師周端坐在營帳中,緊鎖的眉頭顯示出他此時的心情並不好,兩日前傳來的岳州一戰的消息給他造成了極大的衝擊。在此之前,雖然他對於此戰的結果並不樂觀,但也沒有想到會輸的如此之慘,畢竟面對咄咄逼人的吳軍,位於江陵的荊南節度使高季興派出了援兵,而且後梁還表示會在淮上採取行動,牽制吳軍的行動。在呂師周的推測中,楚軍就算小敗,只要能堅持兩到三個月時間,呂方所統領的吳軍主力就必須撤退,那時自己就能回師擊破其餘兩路,粉碎吳軍的這次圍攻,但現在一切都必須重新估量了,自己所能做的就是將手中這支楚軍盡可能完整的帶回潭州,然後爭取一個比較體面的投降條件了。
第016章 火光
這時,外間傳來一陣刁斗聲,提醒呂師周此時已經是深夜了。他站起身來,伸手在腰上輕捶了兩下,深吸了口氣,可還是覺得胸中煩悶異常,咳嗽了兩聲便出賬想要透口氣。
呂師周出得帳來,舉目望去,只見高地之下,錯落有致的都是楚軍營帳,營地的邊緣,星星點點的火光都是崗樓,與天上的星斗相映,一時間竟然分不出哪一個是星光,哪一個是火光。這時一股清新的夜風拂面而來,呂師周深吸了口氣,只覺得方才胸中的煩悶盡去,豪氣頓生,暗自下定覺醒,無論形勢有多麼糟糕,自己也要盡可能的將這支軍隊帶回潭州。呂師周本就身經百戰,性格果決,既然主意已定,正準備遣人招來當值校尉,準備連夜分批撤兵,離開此地。
呂師周剛剛打定主意,便聽到不遠處有崗哨與人對答的聲音。他聞聲不禁一愣,這個節骨眼上怎麼還會有人過來,莫非對面的吳軍有什麼動向?想到這裡,呂師周冷哼了一聲,回身去了佩刀,便出賬迎了上去,冷聲道:「發生什麼事情了?」
那與帥帳外崗哨對答的正是當天的當值校尉,看到主帥滿臉寒霜地走了出來,趕緊斂衽行禮道:「深夜驚擾,望都督恕罪!」
呂師周冷哼了一聲,問道:「罷了,吳賊有異動?」
「正是!」當值校尉答道:「具體情況,請都督拔冗隨末將前一看便知道了!」
呂師周點了點頭,那當值校尉趕忙在前帶路,一行人走了約莫半盞茶功夫,到了右面高地上的一處望樓上,那當值校尉伸手向右面一指,沉聲道:「都督請看!」
呂師周向右望去,只見遠處黑壓壓的夜色中閃動著一線火光,彷彿無數只巨大的螢火蟲在結隊而行,他不由得深吸了口氣,指著火光對身後的當值校尉問道:「火光處可是沼澤地?」
「正是,火光活動處乃是在我軍最右翼營寨的外側,那邊是沼澤最深處,不少地方深可沒人。」那校尉低聲答道,臉色陰沉之極,他處事幹練之極,在趕去通報呂師周之前,就已經確定了那火光的大概位置。
「沼澤地?該死,吳賊定然是先用正面炮擊掩蓋我軍耳目,同時偷偷從沼澤地中修建了便道,然後連夜遣越此地。」呂師周的臉色灰白,宛如死人一般,他的臨陣經驗何等豐富,將這幾日來吳軍的行動聯繫起來稍一思索,便理清了來龍去脈,吳軍的企圖也有呼之欲出了。這寬闊的沼澤地固然限制了進攻方的吳軍的行動,同時也限制了楚軍的撤退和補給的路線,一旦吳軍能夠派出少量軍隊越過沼澤地,只需修建一個炮壘,就能監視楚軍的行動,甚至用輕炮就能切斷補給的車隊和打亂楚軍撤退的行軍行列,這對現在的楚軍來說簡直是個毀滅性的消息。
那值班校尉見呂師周臉色陰沉,半晌無語,便小心的建議道:「都督,是否立刻簡選精銳,待到天明之後便前往攻打越過沼澤的吳賊,他們折騰了這一夜,到了天明一定人困馬乏,我們以逸待勞,一定能夠一戰破敵。」
「不可!」呂師周搖頭道:「對面的鍾延規也是宿將了,他也知道這般折騰我們不會看不到,天明之後必然會全力去拔掉他那個釘子,他還這般大張旗鼓,必然有所依仗。我看他現在定然在大興土木,修築壁壘。吳賊火器犀利,那玩意便是士卒疲敝,也能摧堅甲如無物,若到了天明,他壁壘已成,便大事去矣!」說到這裡,呂師周快步走下望樓,對緊隨在身後的當值校尉下令道:「你立刻去將今夜當值的那個營集中起來,立即出發,到了就攻,我現在立刻召集其他軍隊,作為你的後繼。」
「喏!」那校尉正要轉身去執行命令,卻被呂師周叫住了:「且慢,出發之前你可以頒布賞格,每人賞銅錢二十貫,絹五匹!死者加倍!」呂師周將那個「銅」字咬得非常清楚。
「這麼高?末將那營兵可有千人啦!」那校尉聞言不由得一愣,也不怪他如此驚訝,唐代銅價騰貴,南北隔絕之後,湖南更是如此,馬殷乾脆是用鐵鉛鑄錢,市面上幾乎沒有銅錢流通,一枚銅錢幾乎可當七八倍的流通錢幣使用,這般換算下來,光是這一筆賞格就是天文數字,也無怪那校尉如此驚訝。
「不錯,你只管照某家的話說便是!若能擊破吳賊,本都督就是把大王的宮中器物盡數買了,也不會短了將士們的恩賞!」呂師周臉色如鐵,口中的話語也好似鋼鐵一般,一個字一個字的從口中蹦出來,那當值校尉聽出其中的決絕味道,趕忙躬身拜了一拜,便轉身去了,只留下呂師周站在原地,口中低語道:「反正這裡若是輸了,再多錢也都是呂方的了,沒必要替他節省。」
「快些挖,快些挖,別磨蹭!」迷允站在火光下,厲聲的催促道,一旁的火光映在他的臉色,明暗不定的光線加上他那扭曲的肌肉,彷彿部落中祭祀舞蹈時臉上所戴的惡鬼面具一般。在他的下方,兩百餘名蠻兵正努力的挖土,一條寬兩步,深半步的壕溝已經初具規模,在壕溝的內側積土上,百餘名吳軍士卒正在將一根根底部削尖的木樁敲入土中,形成一條柵牆,在他們,還有六七百軍士卒坐在地上無聲的進食休息,恢復越過沼澤所消耗的體力。依照計劃,當他們完成這道柵牆之後,還會在原先這條柵牆後面再插入一排較矮的木樁,然後在兩條平行的柵牆之間填滿泥土,最後在矮的柵牆頂端鋪上一層木板,形成一道可以攻守兵在上面防禦射擊的木牆工事,但是所有這一切不是在這短短一夜裡能夠完成的,依照鍾延規的計劃,這一夜的任務只是挖掘完壕溝,和建立第一道木牆,有了這個依托,他認為吳軍可以憑借火器的威力擊退楚軍必然而來的天明反撲,然後再慢慢完善工事,最後建成一個強大的多面堡,控制住敵軍的補給線,從而迫使放棄這個對他們極為有利的陣地。
「迷酋長,工事進展怎麼樣?輕炮已經上來了,要準備陣地了!」周虎彪走了過來,低聲催促道,他這些年來在呂方麾下多有戰功,已經積功至昭武副尉,一營指揮使的差遣。原來呂方破淮南之後,將麾下的原先的鎮海軍親軍和淮南降兵中的精銳重新整編,成為一共三十個營,營中有長槍兵、火繩槍兵、炮兵和少量擔任偵查任務的輕騎兵,每營約有士兵三千人,並將所有的營屬炮兵分為兩種,一種是較輕便,發射四斤重量鉛彈的輕炮,這種火炮可以在人力的牽引下跟上步兵方陣前進的速度,每個步隊配有一門;另外一種則是發射9斤重的長炮,這種火炮則必須在兩匹以上的騾馬牽引下才能前進,一個營共有四門。經過這些年來的擴編,新軍的數量已經增長到了45營,並且通過歷次戰役,證明了他們才是吳軍中的精銳和中堅,此番鍾延規出兵,呂方也派了一個營的新軍到他的麾下,作為增援和監視之用。
「壕溝已經挖了一半深了,離天明還有兩個時辰,小人連身邊的勇士都派下去挖了,周校尉請放心,天明前一定會挖好的,不會誤了事的!」迷允一邊說話,一邊指著腳下壕溝中奮力挖土的蠻兵,藉著火光周虎彪可以看見不遠處的六七個蠻兵身上的服飾較之其餘的要好上許多,應該就是迷允口中說的勇士。看到這投降過來的蠻酋的確賣力的很,周虎彪的口氣立刻緩和多了,沉聲道:「迷酋莫怪某家粗魯,軍令如山,不得不如此。再說你我此時深處險境,早一刻修好工事,便早一刻安全了,千萬怠慢不得。」
迷允趕忙連聲表示理解,表示自己也贊同周虎彪的觀點,絕無半點見怪之意。周虎彪在這邊看了一會兒,便告了聲罪,自去看後面輕炮怎麼樣了。
迷允看到周虎彪走的遠了,才覺得鬆了一口氣,這時他腳下的壕溝探出一個腦袋來:「娘的,大半夜的要咱們挖壕溝,連口氣都不讓喘喘,他們的兵卻坐在裡邊休息,這有天理嗎?」
「迷宗你給我閉嘴,要作死嗎?」迷允聞言大驚,趕忙回頭去探望,看到吳軍兵士都離得甚遠才鬆了一口氣,回頭對滿臉灰土的迷宗低聲道:「你懂個什麼,這周校尉可是通天的人,說一個字就能讓咱們死,讓咱們生,快好好挖土,自有你的好處!」
「通天,通天,他還能大過鍾相公去?鍾相公他對咱倆都和顏悅色,怎的他就能這樣,怎的說咱倆都是有功之臣,沒咱倆他們能過這沼澤地?咱們燒當人是勇士,可不是挖土的老鼠!」
迷允被迷宗這一番話氣得半死,他雖然投靠吳軍的時間不長,但也從各種口風中知道周虎彪這營兵和其餘吳軍之間的區別,他聽說這營兵乃是吳王的親兵,此番特意派到那位鍾相公麾下來的,雖然這個營指揮使不過是個昭武副尉,但就連身為一軍之主的鍾相公對其說話也是和顏悅色的。在迷允這個小小酋長看來,鍾延規已經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了,那傳說中的吳王只怕就是如同當年住在長安城中的大唐天子一般的人物了,這位周校尉是天子身邊的人,可千萬違逆不得。可他此時也沒辦法向迷宗解釋明白,只得厲聲道:「迷宗你到底還聽不聽我的話,要是不願意挖土就是上來,我下去替你挖,別再這裡廢話,亂了人心。」
迷宗與迷允兩人本是堂兄弟,一同長大,從小就敬佩迷允智略勝過自己,早已習慣了唯對方馬首是從,方才不過是發洩肚中的怨氣罷了,見迷允當真發了火,反倒軟了下來,低聲嘟噥了幾句,便又下去挖土了。迷允見迷宗又下去挖土,才鬆了口氣,一屁股坐了下來。
第017章 劇戰(一)
迷允剛剛坐下,便看到遠處出現一處火光。他就好像屁股被火苗掃了下一般,立刻跳了起來,瞇起雙眼,向火光方向望去,只見一點點火光就好像一串珠子一般,迅速的從黑暗中冒了出來,越來越多,並且向自己這邊迅速移動過來,這一切此時只能有一個解釋:楚軍發現了吳軍的冒險行動,並且不顧黑夜的阻礙,立即採取了行動。
此時的迷允頓時背脊劃過一陣顫慄,不需要多豐富的想像力就能猜到一旦楚軍挫敗了吳軍的冒險行動後,會有什麼樣殘酷手段不會加在自己這個背叛者的身上。他立即從地上跳了起來,一把將還在溝裡挖土的迷宗抓了起來,低聲道:「楚軍上來了,你快去通知周校尉,我留在這裡穩住。」
「什麼?」迷宗還來不及回過神來,就被迷允連推帶攘的趕走了,待到同伴走遠了,迷允立刻下令手下的蠻兵從土溝裡出來,拿起一旁的武器,準備迎戰,此時很多蠻兵也已經看到了遠處正向這邊移動而來的火光,恐慌就好像瘟疫一般在人群中蔓延開來,不少人開始丟下武器,本能的向木柵牆後面逃去,在木柵牆後面的吳軍士卒則竭力槍桿毆打蠻兵,不少人在忙亂中被擠下壕溝,被踩倒在地,哭號和怒罵聲混雜成一片,淹沒了迷允徒勞的命令聲。
周虎彪聞聲趕到陣前,只見眼前一鍋亂粥的模樣,怒聲道:「還不快讓那些蠻兵先退到後面去!」吳兵得到命令,立刻讓開路來,慌亂的蠻兵如夢大赦一般,一擁而入,近三百人不過一會兒工夫,便全部湧入木柵牆之內,只剩下遺棄的滿地的武器和挖土工具,挖了一半的壕溝裡傳了隱隱約約的呻吟聲,那是被擠落在其中傷兵。
這時迷允怯生生地走到周虎彪身旁,低聲道:「末將治軍無方,致士卒潰散,請——」
「罷了!迷酋你快去後面收容部屬,重新整頓成隊吧,這裡邊交給本將吧!」
周虎彪也不多言,拱了拱手便轉身去指揮所部準備迎戰,迷允見狀也連忙退後重新整頓手下去了。
周虎彪三步兩步跳上一個小土堆,此時最近的楚軍相距吳軍陣地只有兩三百步了,移動速度滿了下來,顯然楚軍夜襲部隊的將領正在重新整理隊形,準備發起最後的衝擊。周虎彪轉過身來,只見那七百名一直都在休息的吳軍士卒已經拍成了七個棋盤方陣,依照前四後三的次序排成兩列,方陣的間隙則是火銃手們,兩門輕炮則被佈置在突出的右翼高地上,在那裡可以掃射整個戰場,這些受過良好訓練的士卒們並沒有因為夜襲而驚慌失措,排成了密集的隊形,準備迎戰。
「很好!就讓楚賊看看什麼才是天下強兵!」周虎彪滿意地點了點頭,低聲自語道,他跳下土堆,轉身走到第一行軍陣之後,鼓手的旁邊,高聲下令道:「全軍熄滅火把,等待鼓聲命令行事!」
每一個方陣的軍官聽到命令後,一面執行命令,一面大聲重複,很快吳軍陣中的所有火把都一個個熄滅了,只剩下壕溝前那十幾個為了幹活方便而點起的篝火還在繼續燃燒,吳軍營地頓時變得一片漆黑,從楚軍望去,只能隱隱約約看到一些暗紅色的光點在晃動,這是火銃上的點燃的火繩,整個吳軍營地就好像一個一頭隱藏在黑暗中的猛獸,隨時都可能猝然而起,將敵人撲倒在地。
楚軍將領看到這個情景,不由得深吸了口氣,他突然覺得自己對於勝利不那麼有把握了起來。他方才讓軍隊放慢腳步一方面是為了整理所部的隊形,而更大的一個原因則是為了讓吳軍心理上受到的衝擊有足夠的時間發酵,畢竟這種夜戰雙方的軍官很難控制手中的軍隊,一堵矮牆,一個深坑,甚至一群夜獸,都會影響戰局的勝負。在這種情況下,與其一股腦兒撲上去拚個你死我活,不如在心理上打垮敵人,吳軍在夜裡通過危機四伏的沼澤地,又接著修築工事,士卒無論是在心理和身體上都已經緊繃到了一個極限,而自己只需要把「敵軍大舉到來」這個現實明示給對方,就能最大限度的削弱敵軍,甚至不戰而勝。局勢一開始的發展彷彿印證了楚軍校尉的判斷,楚軍的出現就導致外面挖掘壕溝的敵兵陷入了瘋狂的境地,棄兵逃走,他正準備等到讓這種恐懼充分的傳染所有吳軍身上,再一戰而勝,卻沒想到敵兵營中的火把突然一一熄滅了,這一整齊的行動表明營中的敵軍將領很快就控制住了本來已經陷入混亂中的軍隊,恢復了秩序,這對突襲的楚軍來說可不是個好消息。
「停步!」當楚軍相距壕溝還有一百二十步左右距離的時候,楚軍校尉發出了停止前進的命令。與吳軍多次交戰的經驗告訴他這個距離大概就是火繩槍的最大射程了,當然吳軍還有一種火炮射程還要更遠些,但那校尉並不認為吳軍能夠這麼快的把火炮運過沼澤地,他竭力睜大眼睛,想要從黑暗中確認敵軍的人數和陣型,但吳軍隱藏在木柵牆後的深深的黑幕中,根本無法辨認,唯一能夠確認的就是對方的壕溝還沒有挖完,深度大概只有半步左右,壕溝後面的木牆也沒有完工,這種程度的障礙對於進攻的軍隊來說並不難逾越,也許這就是守兵並沒有據壕而守的原因吧!楚軍校尉看了看天邊的星宿,已經接近四更時分了,呂師周臨行前的話又在他的耳邊響起:「立即出發,到了就攻!」他深吸了口氣,高聲道:「弓箭手上前,預備!」
楚軍弓箭手們越過主力上前了約莫三十步,將箭矢搭上了弦,拉滿了弓,隨著都頭們的命令聲,鬆開了弓弦,一陣羽箭立即飛入夜空中,兩三息後,對面的吳軍營中傳來一陣稀疏的慘叫聲,緊接著是第二次、第三次,但是對面的吳軍陣地便好像死了一般,除了傳來幾聲隱約的慘叫聲,便再無一點動靜。
周虎彪輕鬆地站在大旗下,不斷有箭矢落在他的四周,但他卻用手中的手杖輕輕的敲擊著左手的掌心,一副輕鬆自在的樣子。這手杖是吳軍新軍營指揮使一級軍官的指揮用具,約莫有兩尺長,楊桃狀扶手的內芯灌了鉛,在必要的時候還可以代替骨朵來敲碎敵人的腦袋,周虎彪很喜歡在士兵面前舞弄著這玩意,因為這讓他覺得自己已經不同於那些揮舞著刀矛在第一線廝殺的低級軍官,而是很有一種「指揮若定」的風範。對於楚軍的弓箭手的射擊他並沒有打算讓火銃手還擊,畢竟在夜幕的掩護下,這種漫射對於身披鐵甲吳軍戰兵造成的威脅微乎其微,自己若是讓火銃手還擊,反而暴露了己方的虛實,反正楚軍的時間和箭矢都很有限,不可能這般耗下去,相信很快就會見分曉。
楚軍已經射出第四輪箭矢了,但是對面的吳軍還是沒有任何反應,楚軍校尉失望地搖了搖頭,做了個讓弓箭手退下來的手勢,看來敵軍的將領是個很沉得住氣的傢伙,靠這些小伎倆是沒有辦法決定勝負的,只有硬碰硬的白刃戰才能最後決定。他上前兩步,轉身面對楚軍士卒,高聲道:「都督的賞格大伙剛才都聽見了,我這裡加上一句,今日破敵之後,所有的戰利品我一介不取,全部都是你們的!」
「萬勝!」校尉的動員起到了不錯的效果,楚軍士捽髮出了興奮的呼喊聲,校尉滿意地點了點頭,對鼓手做了個前進的手勢,隨著一陣沉重的鼓聲,楚軍開始向前移動了。
一開始楚軍的速度並不快,大約也有一分鐘40步左右,但隨著雙方距離的接近,他們前進的步伐越來越快,當距離壕溝的距離縮短到40步的時候,士卒們已經由齊步變成了跑步,這些粗魯的漢子剛才已經看到了蠻兵們四散逃走的景象,對於勝利和戰利品的渴望就好像興奮劑一般滲入了他們的血液,讓他們的呼吸變得急促,血管擴張,嗜血的渴望在灼燒著他們的神經,讓他們幾乎有一種疼痛的錯覺,下意識的發出了沒有意義的呼喊聲,舉起手中的武器,準備做最一次兇猛的突擊。
「不許射擊!不許射擊!」周虎彪行走在火銃手們的行列中,不時用手中的短杖輕輕的敲擊著士卒們的後背,此時最前面的楚軍相距火銃手的距離只有二十步了,早已進入了射程,在壕溝旁的篝火光線照射下,火銃手們幾乎可以看清敵兵臉上長了多少麻子,但周虎彪還沒有下令開火。在這種壓力下,不少火銃手們幾乎都要窒息了。
終於楚軍的第一批士卒衝到了壕溝旁,面朝著火光的他們很難看清對面木柵欄後的情景,但眼前壕溝旁四處散落的武器和壕溝中的幾具屍體無聲的告訴了他們方才敵兵遇到突襲時的慌亂。他們興奮的越過壕溝,突然看到木柵後面黑壓壓的一片,盡數是嚴陣以待的吳軍鐵甲。
「開火!」周虎威猛的揮舞了一下短杖,沉重的扶手在劃過空氣,帶起了一陣風聲。幾乎是同時,吳軍陣中閃起一陣紅光,震耳的槍聲彷彿將空氣都撕裂了,但立即白煙又將這一切全部都覆蓋了。
第018章 劇戰(二)
隨著槍聲響起,衝在最前面的楚軍士卒彷彿被雷劈了一般,紛紛劇震倒地,但這些年來楚軍早已熟悉了吳軍的戰法,對於火器也早已瞭解其優劣之處,知道火銃雖然威力甚大,但裝填卻甚為麻煩,若無壁壘依托,臨陣也不過一兩發罷了,並不能造成一擊潰敵的效果,這些士卒又都是楚軍中的翹楚,剛剛得到重賞的誘惑,其作戰意志十分旺盛。是以前鋒受挫,後面的士卒不但不退,反而更加兇猛的撲了上來,企圖突破吳軍的陣型,將其趕入沼澤中去。
「火銃手後退!長槍手上前!」隨著周虎彪的號令,負責指揮各個方陣的都頭、副都頭們用拖長了的聲音重複著統帥的命令,發射完畢的火銃手們隱沒在方陣之中或者方陣後方,他們將會在這些安全的地方裝填子彈,繼續對楚軍士卒射擊。吳軍的前四個方陣迎了上去,在方陣之間保持著大約十二人寬的間隔,這些看似安全的空隙其實都是危險的陷阱,任何企圖通過間隙繞到吳軍方陣側翼攻擊的傢伙都會遭到夾擊的命運,相鄰兩個方陣的只需做一個簡單的隊列變換,就能同時從兩面攻擊那些冒失的傢伙,如果再算上隱藏在第二線吳兵,這在戰場上就幾乎等同於死亡。
毫無疑問楚軍的指揮官是個十分機靈的傢伙,他在拆除了相當一段長度的木柵牆以獲得足夠的空間使用自己的兵力後,並沒有像一般人那樣將兵力投入到看似有利的方陣間隙中,而是一面在正面加強攻勢,以牽制吳軍的兵力,同時讓弓箭手運動到側翼,用弓箭和投石攻擊最外側的兩個方陣的外側,雖然對於那些身披鐵甲的吳兵長矛手來說,這並不是什麼太大的威脅,但這樣也迫使吳軍的兩翼向中央靠攏,這樣一來吳軍第一線方陣之間的空隙就越來越小。他很明白,對於訓練有素戰鬥意志堅定的精銳步兵來說,沒有什麼比擁擠成一團,失去機動能力更糟糕的了,因為他們不需要像新兵那樣要依靠密集隊形來阻止逃跑,過於密集的隊形會讓他們沒有空間使用自己的武器,而且會自相踐踏,最後導致陣型的崩潰。
周虎彪也看出了對方的企圖,但他不能像平時那樣採用輪替的方式來應付對方的戰術,因為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就是沼澤地,他沒有足夠的空間來做相應的變化,如果戰線向後推移,不用等到吳軍崩潰,後面那些驚魂未定的蠻兵就會立刻爭相湧向那唯一的生路——沼澤地裡那最窄處只容三人並肩通過的狹窄棧道,不用多豐富的想像力就能猜到後果如何。於是,他剩下的只有一個選擇了。
「命令第二線的三個方陣起立,準備迎戰,陣後的火銃手上前,用火力驅逐那些弓箭手。」
在吳軍火銃手的射擊下,楚軍弓箭手稍微後退了一點,但只是一點。原因很簡單,火銃手雖然威力巨大,但在黑夜裡對這些隊形鬆散的敵人射擊效果並不理想,而且弓箭的射擊速度要遠遠高於火銃,很快,楚軍就增加了兩翼的兵力,企圖達到自己的目的。面對這個情況,周虎威只得將第二線抽出一部分兵力,排成縱隊,發起白刃衝鋒,將楚兵打了回去。
與兩翼的反覆進退不同,中央陣線的戰鬥有著一種無聲的殘酷,雙方的士卒都排成密集的隊形,舉起手中的長槍,向前刺去,除了第一排的軍士,第二排,第三排、第四排的人們根本看不到敵人的模樣,他們只是費力的將雙手舉過頭頂,舉起十二尺左右的長槍向看不見的敵人扎去,不斷有人慘叫著丟下手中的長槍,雙手緊緊抓住刺入自己身軀裡的長槍,倒地死去。後面的同伴則發出無意義的吶喊,邁步上前填補死者的空缺。方陣就好像一隻巨大的刺蝟,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竭力刺傷敵人,而不被敵人刺傷,在這樣戰鬥中,個人的勇氣和武藝是沒有意義的,沒有人能夠活著突破那如密林般的槍矛,唯一的出路就是地面,雙方都有些矮小敏捷的士卒,丟棄槍矛,只拿著匕首或者短刀,用膝蓋和手肘爬行,無數支長槍在頭頂上對刺,而他們就好像老鼠一樣在泥濘中翻滾扭打,用短刀刺進敵人的大腿,割斷肌腱,一直到失去生命或者耗盡了最後一點力氣才停止動彈,這些亡命之徒知道,只有使敵人的軍陣崩潰,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殘酷的戰鬥就好像一隻石磨,貪婪的將一條條鮮活的生命吞噬,突出一具具破碎屍體,雙方都以一種驚人的耐力忍受著這種殘酷,現在勝利就取決於哪一方更能夠堅持了。
當楚軍校尉看到周虎彪派出第二線的長矛手用白刃衝擊來驅趕那些弓箭手的時候,他就覺得勝利已經緊握在自己的手中了。吳軍一開始佔據了有利的陣地,利用了狹窄的戰場空間,迫使對方進攻方無法利用自己數量上的優勢,並且用驚人的堅忍擋住了楚軍兇猛的衝擊,但現在形勢改變了,發動衝擊的那些吳兵已經離開了對他們有利的陣地,進攻方終於可以有足夠的空間利用自己數量上的優勢了。他舔了舔自己已經乾燥的開裂的嘴唇,笑道:「投入預備隊,勝利的一方是我!」
隨著一陣急促的鼓聲,楚軍的預備隊從黑影中出現了,這些已經從行軍的疲憊中恢復了不少的士卒們發出兇猛的吶喊,向剛剛將弓箭手驅趕走的吳兵撲去。相對於敵人迅猛的行動,吳兵的反應表現出了明顯的驚惶,雖然在訓練有素的軍官的指揮下,他們盡可能快的恢復了隊形,火銃手們也發起了一次齊射,但這並不足以抵擋敵人數量上的優勢,雖然周虎威將第二線最後剩下的一點兵力也增援了上去,但兩翼的吳兵還是在進攻者沉重的壓力下緩慢的向後退卻了。
雖然四周的火光昏暗,但依然可以看出迷宗的臉色慘白的和死人無異,他湊近了迷允,低聲道「允哥,咱們快逃吧!不然就來不及了!」顯然他對於眼前的形勢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
「閉嘴!」迷允的聲音並不大,他可不想讓四周驚魂未定的蠻兵們發現他們的兩個酋腦此時意見不一。迷允看了看四周的蠻兵,發現他們只是不安的互相交談,倒沒有注意到他和迷宗方纔的衝突,才壓低了聲音對迷宗道:「跑?怎麼跑?我敢打賭,只要我們兩個一動,那些兒郎們就會一擁而上,我們都會被擠落到沼澤地裡去的,一百個人也不會有一個人能再喝到虎頭泉的水!」
「那我們該怎麼辦,咱倆背叛了楚兵,他們打過來肯定會把我們倆點了天燈的!」迷宗此時已經完全沒有主意了,恐怖的洪水把他剩下的一丁點理智也淹沒了,他耳邊彷彿迴響起昔日在山寨中那些被處以「點天燈」極刑的人的慘叫聲。
「沉住氣,吳兵不一定會敗!」迷允的臉色也不比迷宗好看多少,只不過比起他的同伴來說,迷允要更加沉得住氣一些,他竭力讓自己的聲音更加平靜一些:「你記得吳兵拉了兩門炮上來吧?可到現在為止還沒打上一炮,這說明周校尉還有底牌沒打完,勝負還沒定呢?」
「對,對,對!還有大炮這個底牌,贏得一定是我們。」迷宗就好像大部分即將沒頂的人一般,對於哪怕是一根稻草也會死死抓住不放,他的臉的恐慌還沒有來得及消失,又現出狂喜的笑容,兩種不同的表情交織在一起,顯得可怕又有幾分可憐。
彷彿冥冥之中有神靈聽到了迷宗、迷允二人的祈禱,吳軍右翼的高地上突然閃現了兩道火光,將漆黑的夜空撕裂。這一瞬間之後,戰場一下子靜了下來,所有人都呆住了,居然忘記了戰鬥。
「終於開炮了,終於開炮了,繼續打呀,把那些龜兒子都打成碎片!」迷宗的喊叫聲打破了這個寂靜,他瘋狂的跳躍著,揮舞著自己的胳膊,唾沫從他的嘴巴裡噴射出來,突然,迷宗腳下一軟,仰頭便倒,兩旁的蠻兵趕忙上前攙扶,卻發現他已經昏厥了過去,迷允上前探了探鼻息,發現倒也還穩定的很,便沉聲道:「先送下去吧,他太累了,休息一下也好!」
戰場上,楚軍士卒不知所措的互相對視著,由於是側射的緣故,吳軍炮兵發射的那兩發炮彈打透了楚兵四個方陣,四斤重的鉛彈在火藥燃燒的驅動下,輕而易舉的將十幾具軀體打碎,同時還有數倍與此的大腿和胳膊,殺戮的效率是冷兵器所無法比擬的,上一刻還活蹦亂跳的同伴下一刻就變成了支離破碎的肉塊,這種可怖的景象就算是夢魘中也不會出現。
第019章 劇戰(三)
但是相比起火炮出現本身對楚軍造成的衝擊,這兩發炮彈的殺傷幾乎可以說是微不足道了,再發起進攻之前,他們被告知對面的只是幾百名剛剛艱難的越過沼澤地,已經疲敝不堪的殘兵,但現實卻是吳兵不但堅忍善戰,而且連火炮都運過來了,誰知道在那片黑沉沉夜幕後面到底還隱藏著什麼?楚軍士卒紛紛猶豫起來。
「前進!向前!」楚軍校尉大聲的吼叫著,用刀鞘敲打著兵卒的後背,作為楚軍中的後起之秀,他對於麾下士卒情緒是十分敏銳的,戰場上的士卒就好像羊群一樣,有時候能夠勇敢到了魯莽的地步,哪怕面前是刀山火海也能衝過去;但有時又脆弱到一陣大風、一場暴雨甚至一個謠言都會讓數萬大軍土崩瓦解。在這個節骨眼上,只有用果斷的行動來影響他們,那校尉搶過大旗,猛的揮舞了兩下,當先向前衝去。
「匹夫之勇!」周虎彪不屑的冷笑了一聲,楚軍校尉的行動全部都落入他的眼中,雖然他也是憑武勇起家,但隨著官職陞遷,越發講究兵法韜略,身份體面,像過去那種揮舞著橫刀衝到第一線廝殺的事情在他看來不過是莽夫的行徑了,如今已經身為一營指揮使的他是決計不會幹的。周虎彪伸手招來一旁的一名火銃伙長,指了指正猛力揮舞著大旗的敵軍校尉,冷聲道:「看到那面大旗嗎,將那旗手射殺了!」
隨著一陣槍響,楚軍校尉只覺得自己被一隻巨手猛推了一把,便騰雲駕霧一般飛了起來,落到地上才覺得四肢百骸無一處不痛,勉力睜開雙眼卻只覺得眼前一片漆黑,原來那楚軍大旗旗桿被鉛彈打斷,飛飄而起落在校尉的身上,就彷彿一件巨大的屍衣,將他包裹起來。
「敗了!敗了!」大旗的倒下就好像最後一根稻草,壓斷了維繫著楚軍組織的脆弱絲線,就好像潰決的堤壩一樣,一開始是一個人,然後是兩個人,越來越多的人丟下武器和盔甲,轉頭向外逃去,即使是最勇敢的人面對這種人流也會被裹挾而去,幾分鐘前還手持武器拚死廝殺的勇士們現在卻爭先恐後的逃走,一面面旗幟落在地上,被無數只腳踏入泥濘之中。這時那條不深的壕溝成為了致命的障礙,不少楚軍士卒忙亂間跌入溝中,摔倒在地的人絕大部分不會有再站起來的機會,恐慌後來者的踐踏對於倒地者來說是致命的,折斷了的肋骨刺穿了內臟,鮮血從口中湧了出來,人們互相廝打拉扯著想要爬上地面,壕溝底部成為了地獄。
「迷酋!」周虎彪頭也不回的下令道。
「末將在!」迷允應道,自從形勢逆轉,楚軍被擊潰之後,他便誠惶誠恐地站在周虎彪身後,生活在燒當部這樣一個還是由叢林法則統治的社會裡的他對於力量的感覺是非常好的,吳國新軍的強悍戰力已經將其心中殘存的一點異樣的念頭全部打消了,迷允現在心中唯一考慮的就是如何將眼前這條粗壯的大腿緊緊抱住。
「楚軍已經退了,我的士卒也疲憊的很,便讓你部打掃戰場,然後繼續修築壁壘壕溝吧!」
「喏!」
很快蠻兵就在迷允的驅使下,開始清理打掃戰場,蠻兵們將壕溝中的楚兵屍體和那些尚未斷氣的人扔出來,然後重新修補被破壞了的木柵牆,將壕溝挖掘到要求的高度,這些先前還有些騷動不安的傢伙現在卻變得馴服而又勤快,工程進展的很快,到了天明的時候,所有的柵牆已經修補完畢,壕溝也挖深不少,在壁壘的右翼端,一個突出防線來的多面堡已經初具雛形,周虎彪將那兩門輕炮和新運到的一門長炮部署在了那裡,從那裡,守兵可以用實心彈和霰彈掃射進攻敵軍的側面,打散敵軍的隊形,這對進攻一方來說是非常不利的。
隨著時間的流逝來,天色漸漸明亮起來,吳軍營寨重新熱鬧了起來,一股股炊煙緩緩升起,疲憊的蠻兵停止了工作,回到壕溝內進食休息。一隊吳軍通過棧道,到達了新營寨,隨其一同到來的還有四門輕炮和兩門長炮,去除掉夜戰中的損失,壁壘內的吳軍守兵已經增長到了一千兩百人,加上原有的蠻兵,從人數上已經足以防禦壁壘了,於是周虎彪讓守兵們進食休息,準備早上有空隙的話,就在大家一起動手在壁壘的左翼修築一個突出部來,安置兩門輕炮,好與右面的多面堡形成交叉火力,將這壁壘變得堅不可摧。
可世事往往不如人所望,周虎彪剛來的及嚥下一口熱粥,望樓上的哨兵便報來了敵兵大舉出動的跡象,待到他爬上望樓,已經可以看到楚軍的前鋒,從更遠的雜木林的上方,可以看到大片的煙塵和旌旗閃亮的金屬尖頂,從煙塵的範圍來判斷,此次楚軍出動的規模十分驚人,戰兵只怕已經接近萬人了。
「軍主,是否讓將士們準備一下!」一旁的十將顯然已經被楚兵龐大的軍勢所震懾住了,說話的聲音都有些乾澀。
「不可!」周虎彪觀察了一會楚兵的形勢,沉聲道:「敵眾我寡,楚兵舉大軍而來,行軍的速度也不快,顯然就是想要先以其威勢在心理上壓倒我軍,我若讓將士們立即上牆,一來白白消耗士卒們的體力,二來將士們看到敵軍軍容盛大,只怕反而士氣沮喪,便著了他的道兒,不如先蓄銳待變為上。」
「軍主高見,非吾等所能及!」那十將奉承了一句,沉聲道:「彼兵十倍與我,而我方只有城郭未完,所倚仗不過右側多面堡而已,但多面堡外壕溝深不過四尺,又無鹿角塞車,若楚賊以重兵圖之,則大事去矣,不如在堡壘中再修一條隔牆,以輕炮伏其後,若敵入堡,則以霰彈射殺,當無不破。」
周虎彪聞言觀察了一下營壘形勢,果然正如那十將所言,整個吳軍壁壘防線的重心就是那個多面堡,只要那多面堡還在吳兵手中,即使楚軍衝破了壁壘,也會遭到側面甚至背後火力的猛烈殺傷,只要守軍控制有一定的預備隊,不難將其擊退;但如果多面堡易手,楚兵就能在上面掃射整個吳軍防線,吳軍的失敗就是時間的問題了。呂師周乃是楚軍宿將,不會看不出這一點,只是現在時間已經不足以在多面堡內臨時修築工事了。想到這裡,他的目光又投向那個提出建議的十將來。
那名十將感覺到了周虎彪的目光,挺了挺胸脯,道:「軍主若是擔心時間不夠的話,末將願簡選精銳之士,前往楚軍陣前挑鬥,一來可以拖延時間,二來也可以消耗楚軍士氣!」
「好!」周虎彪聞言大喜:「果然不愧是我江淮男兒,且將你名號報上,此番事後,某自當向樞密院舉薦!」
那十將連忙斂衽拜謝道:「末將李益民,字頑石,多謝軍主舉薦!」
「快快起身!」周虎彪一把扶起李益民,笑道:「李十將處我軍中,若椎處囊中,自當脫穎而出,何必謝我!取酒來,為李郎君壯行!」
呂師周站在土丘之上,默默地注視著楚軍的前進,一陣清晨的寒風吹來,倒捲起他頷下已經花白的鬍鬚,呂師周本能地閉上了眼睛。這個時候他突然想起了十餘年前自己因為楊渥繼位之後倒行逆施,孤身投奔馬殷的事情,那天也是這樣一個冬日的早上,站在土丘之上,遠處是淮南的追兵,晨風刺骨,只是被風捲起的鬍鬚是烏黑的,不像現在已是花白一片而已。
「看來自己終歸是老了呀!」呂師周的腦海中閃現過這樣一個念頭:「當年自己孤身一人往投舊敵馬殷,志氣何等昂揚,可今日麾下統領數萬大軍,卻是暮氣深沉,難道只是時勢變異了嗎?」
「都督!前鋒遣人來報,遇到小股的吳軍游騎,前來邀鬥!」正當呂師周回憶往事的時候,一個聲音打斷了他。呂師周冷哼了一聲,憑借豐富的經驗立即做出了正確的判斷:「彫蟲小技,吳賊不過是想要拖延時間罷了,傳令下去,不用理他們,繼續行軍!」
「喏!」
楚軍行列右側的一個高地上,李益民目光炯炯地看著下面幾個部屬正在楚軍陣外約莫一箭地開外的地方大聲的叫罵著,但是楚軍卻並不理會,顯然他們的主將得到了明確的命令。看到叫罵沒有什麼效果,那幾名吳軍游騎中的一個調轉馬頭向高地上飛馳而來。
「頭兒,俺的嗓門都要喊的冒煙了,能罵的話也罵的差不多了,可楚賊還是不理咱們,該行軍的行軍,該休息的休息,俺看也沒什麼法子了,要不您出個主意?」
「罷了!」李益民的擺了擺手,示意手下停止抱怨,繼續死盯著下面的楚軍行列,彷彿要用眼睛在上面挖一個洞出來似的。這李益民本是涼州歸義軍人氏,世代經商,頗有資財,大順元年(公元890年)之後歸義軍內亂連連,外有回鶻相逼,形勢危急,他祖上因為不願屈身侍韃,便舉家遷徙至長安,黃巢之亂後又隨駕遷往蜀地,後來黃巢之亂雖然平定,但李家在長安的宅院被焚燬,田地也荒蕪了,加上關中戰亂不斷,並非久居之地,他們只得變賣了田產,一路向南遷徙,最後在相對於北方比價平靜的淮南定居,呂方併吞淮南之後,這李益民因為善於騎射,剛勇過人,被錄入新軍,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便積功至軍中十將了,也算的是少年有為了,正是功名之心炙熱的年紀,此番他好不容易才從周虎彪口中弄到一個保舉的許諾,楚軍卻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讓他怎的不心急如焚。
第020章 劇戰(四)
「頭兒,要不咱們先退吧,楚賊擺明了不理會咱們了……」
「閉嘴!」那個多嘴的下屬剛說到一半,便被李益民截口打斷,厲聲道:「快去把某家讓你準備的東西取來。」
那下屬聞言臉上立刻顯出難色來,猶豫道:「這樣不太好吧!這般做會不會過頭了!」
「快去!你也算是老兵了,連軍中法度都不知道了嗎?」李益民的聲音立刻尖利了起來,雙目微紅,熟識他的人都知道這是怒氣爆發的先兆,那下屬無奈只得陳喏退下。不一會兒便拖了一具屍首和一套女子裙服來,李益民將屍首橫放在另外一匹馬上,便一人雙馬向楚軍陣前奔去。
楚軍的前鋒部隊已經在軍官的指揮下組成了戰鬥隊形,以掩護後繼的主力列陣,當他們看到幾名敵軍游騎又靠攏了過來,並沒有太在意,這種大戰前的挑釁,耀武在五代的戰爭中實在是太常見了,後唐莊宗李亞子就經常就領著數十騎前出偵察甚至突陣,是以他滅後梁後經常自詡勇武,自稱「憑十指而取天下!」楚軍士卒們只是用一種看熱鬧的心態打量著遠處的敵軍游騎,有些身經百戰的老兵還對敵人的騎術和馬匹做出內行的評價,督領的軍官們也懶得在這個節骨眼上去約束手下,畢竟馬上就要開戰了,適當的放鬆心情不是什麼壞事情。
但是吳軍的游騎靠近了楚軍軍陣後並沒有像先前那般立即開始炫耀騎術武藝和發出挑戰的喊聲,而是將一匹坐騎上馱著的事物推倒在地上,眼力好的楚軍士卒已經認出了是一具屍首,之後那名游騎跳下馬來,蹲在那屍首身旁好像是在捆紮什麼。楚軍士卒被對方奇怪的行為弄得疑惑不解,紛紛交頭接耳的議論起來。很快,那名游騎便重新跳上自己的戰馬,驅動自己的戰馬,飛奔了起來,那具屍首也隨之被扯動,原來他剛才是用套索捆緊了屍體的雙腳。
「吳賊萬段!」楚軍陣中發出了一陣怒罵,隨著雙方距離的縮短,不少楚兵已經看清了地上被拖行的屍首的服色正是楚軍的,敵軍侮辱袍澤屍首的卑劣行為立刻激起了眾人的憤怒,楚軍軍陣就好像噴發了的火山一般,軍官們好不容易才能控制住士卒們的衝動。
那吳軍游騎卻好似全然沒有聽到對面如潮般的怒罵聲,他在一箭開外扯著屍首轉了兩圈,便停下馬來,從鞍後翻出一個包裹,抖落出一件女子衣裳來,用長槊挑了在空中抖索了幾下,最後將那女子衣裳覆蓋在屍首之上,大聲叫喊了幾句,大意是楚軍中並無一人敢與自己決一雌雄,不過是些披甲持兵的女兒家罷了。
這下楚軍陣營就好像一個被滴入冷水的熱油鍋,軍官們再也無法彈壓軍士們的怒火了,與熱兵器時代不同,冷兵器時代的戰場很狹窄,絕大部分士兵往往都是臨時徵集來的農民,軍官尤其是中下級軍官與其需要他們冷靜沉著還不如說需要他們能夠領著手下的士兵死戰不退,在這種情況下,選拔上來的中下級軍官也自然多半是些血氣旺盛之輩,實際上此時楚軍中的絕大部分中下級軍官自己的求戰慾望可能還比他們手下的士卒還要旺盛得多。
很快,一名楚軍騎士便衝出己方陣型,將長槊在頭頂上盤了一個花,激起了陣中袍澤一陣瘋狂的喝彩聲,才提起馬速向那名大膽的吳軍游騎衝去,在他的身後,無數雙張嘴巴在吶喊助威,要求他盡可能快的懲治那個可恨的敵人。
李益民將手中的長槊換了一下手,讓自己拿的更舒服一點,看著遠處正加速衝過來的敵人,他並沒有迎上去,而是輕輕的踢了踢坐騎的肚子,調轉馬頭轉身逃去,看到敵人的卑怯行動,楚軍發出一陣陣怒罵和吼聲,幾乎是每個人都要求袍澤將那個可惡的傢伙一槊刺個對穿。
也許是因為先前的耀武消耗了太多馬力的緣故,李益民的坐騎馬速始終提不上去,眼看著與後面的追兵之間的距離越來越短了,楚軍的吶喊助威聲也越來越大,甚至有人的解下頭盔用長矛挑在空中,要求將這可惡的敵人的首級也像這般挑在矛尖。那名楚軍騎士不斷的用腳後跟的馬刺刺著坐騎的後股,一雙通紅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李益民的背脊,彷彿要用眼光在對方的背上開一個大洞般。
可是李益民背脊緊貼著馬背,以減小風阻,提高速度,可能是為了減輕坐騎的負擔,他的長槊也早已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後面的楚軍騎士猛力驅趕戰馬嗎,眼看就要到了長矛的攻擊範圍,正想挺矛刺殺,卻突然發現前面的馬背上已經空無一人,正愣神間,突然喉頭一亮,便一頭在戰馬,人事不省了。
李益民腰上一用勁,便翻上馬背,回頭一看,只見十餘丈外,那楚軍騎士仰天倒在地上,喉嚨上已經多了一支白羽箭,他的坐騎正圍著主人的屍體繞圈子,不時低頭用鼻子去觸碰主人的臉頰,彷彿這樣可以讓其甦醒過來。原來李益民方才見敵人來勢洶洶,他對自己的騎術射藝雖然很有自信,但這種馬上對沖,個人的武藝騎術固然重要,更重要的卻是胯下戰馬的馬力和身上的甲冑,他的馬力已經耗了小半個時辰了,對手的坐騎卻是生力,決計對敵不過。於是李益民便佯作不敵,轉身逃走,連兵器也丟了,以麻痺對手,待到敵人離近了刺己之時,突然使了個鞍裡藏身,避開了攻擊,彎弓將敵騎射殺。本來楚軍的助威叫喊聲已經直入雲霄,形勢的急劇轉折就好像一把鍘刀將助威聲一截兩斷,倒是高地上那幾個吳軍游騎大聲叫好,這幾個稀稀拉拉的叫好聲在廣袤的戰場上空顯得分外刺耳。
李益民回到屍首旁,打量了一會對手的坐騎,覺得是匹好馬,便換了坐騎,又取了對手的長矛,這又有十餘名楚軍騎士趕了過來,高地上的吳軍游騎見狀,也紛紛打馬迎了上來。楚軍騎士見狀勒住了戰馬,兩個挑戰者衝了上來,一名吳軍游騎與李益民與那兩名對手廝殺起來,過了半盞茶功夫,那兩名楚軍騎士一死一傷,退了回去,李益民的那個部屬腰上也挨了一槍,退了下去。這樣的戰鬥又進行了幾輪,兩邊倒也達成了默契,每次都只出一到兩個人,旁人也只是吶喊助威,並不出手相助。幾番對戰下來,兩邊互有勝敗,但李益民仗著一身好武藝和胯下快馬,竟然連片油皮也沒碰破。
這時楚軍陣中傳來一陣淒厲的號角聲,好似不耐的催促,對面的楚軍騎士聞聲聚攏了起來,好似在商量什麼。李益民看了看天色,已是日上三竿,自己拖延時間的任務已經完成,看樣子楚軍已經忍耐不下去了,便偷偷對身後的同伴做了個手勢,讓他們先退,自己橫槍立馬斷後。對面的十餘名楚軍騎士見狀,也不圍逼上來,他們與李益民雖然有各處一邊,但經過這幾輪劇戰,對這個勇武剛毅的敵軍騎士倒多了幾分惺惺相惜之情,並沒有上來圍攻,待到李益民看到同伴走的遠了,也準備轉身離去的時候,突然聽到對面楚兵叢中有人喊道:「兀那漢子,倒是好俊的騎術殺法!報上姓名鄉里,日後見了也好有個稱呼!」
李益民稍一沉吟,回身拱手道:「某家姓李名益民,涼州人氏,卻不知這位兄台上下?」
「好一個涼州男兒,某家記住了!」對面那楚軍讚了一聲,笑道:「某家叫甚名號也不必說了,反正今日之內便要白刃相見,拚個你死我活,若是待會相遇,手下自然是不會容情,不過我看你倒是個好漢子,那時便將你合衣葬了,也不枉了今日相識的情分!」
「既然如此,李某便承下兄台這份情誼了!」李益民聞言肅然行禮,他對今日形勢倒也清楚地很,心知孤軍深入的吳軍凶多吉少,早已對對於生死之事看的頗淡,但對是否入土還是看的頗重,是以對對方的承諾如此看重。
「世事無常,若是今日我勝汝亡,自當亦如兄台方纔所言一般看待。」李益民說到這裡,對對面的楚軍騎士們做了個羅圈揖,道:「某家就此道別,待會便與列位戰場上見了!」
李益民回到壁壘之中,便聞到空氣中充斥著一股火藥的味道,火銃手們正靜靜的整理著火繩槍的火繩和火藥瓶,在他們不遠處,火爐被燒的滾燙,一群火銃手們正忙著融化鉛塊然後用模具製造火繩槍使用的彈丸;壁壘的後面,手持長槍的長矛手們依照他們的編制崗位坐在地上,積蓄體力,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苦戰;多面堡旁的甬道上傳來一陣陣的號子聲,十幾名炮手們正將一門長炮推上一個前出的炮位,它是剛剛通過沼澤地上的棧道抵達壁壘中的,正是一幅大戰降臨的場面。
第021章 劇戰(五)
「做得好!李十將!」隨著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周虎彪從望樓上走了下來,臉上滿是欣賞的笑容,他滿意地拍了拍此番李益民的肩膀道:「待到此番事了,某家定當奏明有司,頑石且勉之,勿憂不富貴!」
李益民聞言趕緊躬身拜謝道:「軍主提拔之恩,小將自當銘記在心!」
「莫拜,莫拜!」周虎彪伸手托住李益民手肘,制止住對方的拜謝:「汝方才瞻視楚賊軍勢,以為如何?」
李益民聞言稍一猶豫,咬牙低聲道:「吾觀楚軍人數雖眾,但行列不亂,居前者不怯,居後者不噪,行止間皆有法度,的確是少見的強兵,接下來只怕是一場苦戰!」
李益民正說到這裡,壁壘外楚軍陣前突然傳來兩聲炮響,打斷了兩人的交談。周虎彪擊掌笑道:「那呂師周倒是個急性子,也罷,頑石且隨本將一同上望樓,看看這呂師周到底有幾分本事!」
「末將謹遵軍主之命!」
從望樓上望去,只見遠處的楚軍軍陣層層疊疊,從營壘前的空地一直延伸到遠處的林地旁,在陽光的照射下,盔甲和武器的金屬部分反射出強烈的光芒,彷彿在大地上繡上了數十條銀邊,軍容極為壯盛。一隊隊傳騎奔馳在軍陣之間,傳遞著臨戰前的軍令,在最前方,數十名軍士在幾門銅炮旁忙碌著,一股股白煙正瀰漫在銅炮的上空,顯然方纔的炮響便是這幾門銅炮發出的。
周虎彪看了看己方多面堡上的火炮,發現上面的炮兵們還在那邊做著發射前的準備工作,並沒有還擊的打算,回頭對一旁的牙兵下令道:「你且去問問炮隊的都頭,楚賊開炮,我方為何不還擊?」
「喏!」那牙兵趕忙下望樓傳令,過了片刻功夫,便有一名滿臉油汗的軍官上得望樓,正要躬身參見,卻被不耐煩的周虎彪打斷道:「免了吧,你快說為何不開火還擊?」
那軍官氣喘吁吁的答道:「並非末將不還擊,只是楚賊火炮距離我方炮位甚遠,已在射程之外,即使還擊也打不中,徒然浪費彈藥。」
「哦,是這麼回事,怪不得某家覺得楚賊這次的距離也忒遠了些,怕不有快六百步了!」周虎彪瞇起眼睛看了看遠處正在射擊的楚軍火炮,既然疑惑地問道:「你說在射程之外,那為何楚軍火炮還能開火呢?不是說楚軍火炮粗製濫造,遠不如我方精良嗎?你看,那發炮彈還打過了呀?」此時正好一發炮彈劃過吳軍營壘的上空,落在後面的沼澤地中,激起了滿天泥水,倒是惹得後營休息的蠻兵們一陣鼓噪。
那軍官被周虎彪這般質問,臉上早已滿是油汗,加上先前試射時的滿臉炭黑,立刻就成了個大花臉,他也不敢擦一下,連忙解釋道:「軍主有所不知,我們平日裡所說的火炮最大射程乃是射表上的最大射程,而不是真正火炮的最大射程,楚軍火炮雖然遠不及我方精良,但若是以超出裝藥量,或者大仰角射擊,倒也能讓炮彈打得更遠,只是這樣一來,不但火炮容易損害,而且炮彈落點也會散佈很大,很難打中目標的,方纔那彈偏的如此之遠,只怕仰角足足多出操典十度以上了,也就聽個響,並無什麼威力,他們這般做,只怕是想要引誘我方還擊,待到炮管過熱,必須停止射擊後,再做進攻。」
周虎彪被那炮隊都頭一番話弄得半懂不懂,如墜五里霧中,他這些年來雖然也讀了兵書,但炮兵是個技術含量很高的兵種,他也只知道個大概,只得強笑道:「原來如此!那你先退下好好準備吧,待到楚賊進入射程,再給他們個好看!」
那炮隊軍官趕緊躬身行禮退下來。原來近代的滑膛火炮,尤其是發射實心彈的加農炮,為了能夠擊中指定的目標,需要在出廠前測試射表。而所謂射表就是記錄該火炮在一定裝藥量下,一定仰角下,能夠將炮彈發射的距離。換而言之,如果給火炮裝填超過最大定裝的火藥量,是可以有更大的射程的,但同時也增大了炸膛的危險,而且由於射表中沒有記錄該裝藥量的射程距離,炮彈是否能擊中目標也就是憑人品了。由於當時吳軍使用的輕炮的主要目標是敵軍的方陣,火炮本身的鑄造水平也不是很穩定,野戰條件下對敵我距離的測量也不是很準確,於是炮彈的散佈誤差較大。為了提高實心彈的殺傷效果,吳軍的炮兵操典裡就要求炮兵的最大仰角不能超過十度,這樣就能獲得比較平直的彈道,即使落點有些誤差,也能有比較好的射擊效果。這也無形之間減少了火炮的最大射程,畢竟一般來說,仰角為35到45度之間的火炮射程是最遠的,但在這種仰角下,炮彈,火藥,測距等多方面的不可避免的誤差都會被這麼大的仰角放大到不可接受,殺傷效果也就差的多了。
結果正如那吳軍炮隊都頭所判斷的,楚軍的炮兵雖然發射了二十多發炮彈,但對吳軍造成的唯一傷害就是落入後營的一發炮彈——打斷了一個馬槽的支柱,然後折斷的支柱倒下打破了一個民夫的頭。其餘的炮彈不是太遠就是太近,而楚軍的火炮卻因為發射太快而炮管過熱,不得不停止射擊。呂師周看到火炮射擊沒有達到預想的效果,只得下令擊鼓,開始發起正式的進攻。
隨著隆隆的鼓聲,馬驥迷惘地看了看四周,今年只有十四歲,是個被徵集來的民夫,他發現四周的同伴也用同樣迷惘的目光看著自己,顯然他們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馬驥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早上那點吃食早已消化乾淨了,胃裡好像有一隻無形的手在用力抓撓著,說不出的難受,他伸手在地上中找了找,終於找出了幾根比較像樣一點的草根,在衣袖上擦了擦就塞入口中,用力的咀嚼了起來,一股苦澀的汁水流入口中,讓馬驥覺得好了點,也顧不得粗糲的纖維嵌入自己稀疏的牙縫,繼續用力的在地上中尋找了起來,但可惜的是,這是他今天最後的收穫。
「快起來,都給我站起來,這群懶骨頭!」隨著一陣陣叫罵聲,幾名手持刀劍楚軍戰兵走了過來,馬驥慢吞吞的從站了起來,他面前的土地已經被他挖的一塌糊塗,一隻蚯蚓正迅速地消失在泥土中。
「真可惜,只差一步就抓到了,那可是葷腥呀!要是自己手快一點就好了。」馬驥的心裡全是懊悔,這時,所有的民夫在楚軍戰兵的驅趕下,開始緩慢的向前移動了,在他們的肩膀上背著柴捆或者土袋。馬驥疑惑地看著兩旁排的整整齊齊的方陣,還有一面面上面繡了各種猛獸的旗幟,直到最後,他發現在他們前面再也沒有其他的人了,遠處的沼澤地邊界上有一條狹長的建築物,那是吳軍的營壘。
「這是要幹什麼?難道要我們打仗?我不是個搬東西的民夫嗎?」馬驥疑惑地看了看身後的楚軍軍陣,在他的右面,幾十個楚兵正圍著一個亮閃閃的物件忙碌著——馬驥並不認得這是一門銅炮,那些楚兵正在用沾滿醋水的拖把清洗炮膛,為接下來的射擊做好準備。
「蠢小子,這是讓咱們去填壕溝呢?去送死呢!」馬驥身旁的那個老頭子咧著嘴笑道,他張開的嘴裡剩下的牙齒已經所剩無幾了,身上穿的與其說是件衣衫還不如說是塊麻布,用一根草繩在腰上束緊了。他對馬驥又笑了笑,猛的向地上吐了口唾沫,壓低了嗓門道:「那些當兵的要拿咱們去填敵軍的壕溝,無論是用咱們肩膀上的東西還是用咱們自己,然後他們好踩著咱們的屍體衝進去!」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看了看四周注意力已經集中過來的民夫們,低聲道:「想活命的,待會我一喊,就丟了東西往四面跑,能跑不跑的了就看老天了!」
馬驥機械地點了點頭,他幾乎被那個老頭子口中可怕的東西給嚇呆了,可眼前的事實告訴他,那老頭說的是實話。他回頭看了看,在後面大約十餘丈的距離,有十餘個楚軍方陣,正在緩慢的前進,鋒利的矛尖好像樹林一般密集,對準了自己的後心,他轉過頭來,只覺得從喉嚨裡泛起了一口酸水。
「也許這是餓的緊了吧!要是有口吃的該多好呀!」這時馬驥腦海中突然泛起這樣一個念頭。
隨著一聲尖叫,四周民夫們丟下手中的土包和柴捆,四散逃走,而馬驥卻呆呆地站在那裡,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幹些什麼,等到他反應過來,準備丟下手中的柴捆逃走的時候。才發現剛才的嘩變已經失敗了,那些逃跑的民夫幾乎沒有一個人能夠逃脫,被驚恐控制頭腦的他們漫無目的的亂跑,甚至自己把自己絆倒,四周的楚軍士卒輕而易舉的將他們一個個刺死砍倒。四濺鮮血就好像一根根燒紅的鋼針,刺在馬驥的眸子上,他下意識的低下頭,想要避開這一切,想要當作眼前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突然,一聲淒厲的尖叫把馬驥從這種鴕鳥狀態中扯了出來,他抬頭一看,只見那個老頭子正向自己這邊跑過來,後面兩名手持刀劍的楚兵正笑嘻嘻的追趕上來。那個老頭子身上的破衣已經染紅了一片,好像認出了馬驥,一跛一拐的撲到馬驥身前,跌倒在地,一把抓住馬驥的腿,口裡也不知道喊些什麼。
第022章 劇戰(六)
「放開,快放開!」馬驥用力的踢打那老頭子,想要盡快和此人撇清干係,可那老頭子雖然受傷,可力氣著實不小,此時發了性子死死抱住馬驥右腿不放,馬驥一時間也拿他沒什麼辦法,眼見得那兩名楚軍越來越近,馬驥絕望地閉上雙眼,兩行眼淚不由自主的淌了下來。
可是馬驥過了好一會兒也沒有感覺到預料中的劇痛,他猶豫地睜開雙眼,正好看見那兩個楚兵離開的背影,低頭一看那老頭子背上已經開了幾個大窟窿,早已沒氣了。如夢初醒的馬驥趕緊掙脫了死屍的摟抱,馴服的將柴捆扛在肩膀上,隨著大隊向前走去。
隨著時間的流逝,馬驥耳邊的鼓聲逐漸被對面的隆隆的炮聲所代替,突然,前方的行列中傳來一陣哀號聲,本來密不透風的人群立刻空缺了一大塊,這是一發輕炮實心彈的戰果,這個四斤左右的鐵球把擋在前進道路上的一切事物都打得粉碎——胳膊、大腿、腦袋乃至軀幹,直到耗盡了它的動能為止。殘缺不全的軀體就好像木樁一樣倒了一地,馬驥卻好像什麼都沒看到一般,只是麻木的挪動著步子,跨過地上的一具具還在抽搐的屍體,緩慢但堅決的向前移動著。
吳軍的陣地上,火銃手們一排排地站在土壘上,居高臨下的對填塞壕溝的民夫齊射,雖然在吳軍猛烈地火力下,民夫被打得屍橫滿地,但他們的前列也已經逐漸靠近壕溝了,有幾個腿腳最快的甚至已經將土包扔進壕溝,開始轉身逃走了,如果這樣繼續下去,吳軍營壘外的壕溝就會被很快填平,營壘內吳軍就會想一顆剝了殼的生雞蛋一般袒露在楚軍的兵鋒之下。
「快,全部換霰彈,把這幫子蒼蠅給掃清了,然後全部調高炮口,轟擊後面的楚賊戰兵!」多面堡上,方纔那名向周虎彪解釋炮兵常事的軍官大聲的吼叫著,他臉上的油汗早已和煙熏混成了一片,只有眼白和牙齒才能證明這是個活人,整個人彷彿剛剛從煤窯爬出來的礦工一般。隨著他的命令聲,吳軍炮兵們迅速的用蛇形的鉤子清理炮膛中的殘存的藥包碎屑,用沾了醋水的長柄的刷子清洗炮膛內壁,然後塞入藥包從引信口插入引信,最後從炮口放入擋板,在擋板上塞入用麻布包裹著一袋鉛彈。待到一切準備完畢後,那軍官走到多面堡的女牆旁,猛力將右手的佩刀向下一劈,厲聲道:「開火!」
隨著馬驥越來越靠近吳軍的壕溝,擋在他前面的人牆也越來越稀薄了,透過人與人之間的縫隙,他可以看到吳軍土壘上有節奏噴射出得白煙和火光,馬驥雖然還不是很熟悉火器,但他明白這些火光和白煙和同時大片倒下的同伴是有因果關係的。馬驥注意到有些幸運兒在火光的間隔中靠近壕溝扔下土包,然後逃了回去,後面的楚兵也沒有為難這些傢伙,受到啟發的馬驥便放慢腳步,小心觀察起吳軍齊射的節奏來,待到一次齊射完畢後,他迅速的跑到壕溝旁,丟下肩膀上的柴捆,正準備回頭逃走,多面堡方面突然閃起一片火光,馬驥只覺得全身一痛,仰頭便倒,正好落入壕溝之中。
多面堡上,吳軍炮隊都頭竭力睜大眼睛觀察霰彈的效果,透過正在散開的白煙,可以依稀看見壕溝外的空地上屍橫遍野,側射的霰彈像一把巨大的鐮刀一下子將數百名民夫割倒在地,這次恐怖的打擊終於壓倒了民夫們的精神底線,剩下的人紛紛隨手丟下柴捆和土包,四散逃走了。那校尉滿意的砸了咂嘴,道:「很好,可惜放的太近了,不少屍體也落入壕溝了。」他抬頭看了看遠處正在靠近的楚兵,瞇起一隻眼睛用簡易測遠法迅速計算了距離,大聲喊道:「全部都有,距離兩百步,實心彈準備!」
呂師周站在靠近己方左翼的一個土丘上,在那裡他可以清晰的觀察到整個戰場的全貌,並直接指揮楚軍的左翼,至於右翼,他交給楚軍的一名都虞候指揮,在冷兵器時代,由於通訊手段的限制,即使是最優秀得將領,在戰場上也不得不分權給部屬,自己或者居中軍,或者只領一翼。經驗豐富的呂師周在觀察了吳軍營壘的佈置後,便判斷出了敵軍的防禦重心就在那個突出於右翼的多面堡上,所以他便將主力集中在左翼,準備先用右翼牽制守軍兵力,然後全力拿下那個多面堡,一舉將吳軍趕入沼澤地裡去,從眼前的情況來看,大體上還是依照他事先的計劃進行的。
「都督,吳賊的炮火很猛烈呀!看來我們先前的炮擊沒有什麼效果!」呂師週身旁的副將看到被驅趕在全軍前面填塞壕溝的民夫們被猛烈地炮火擊潰,沒有完全達到先前佈置的目的,不由得對呂師周低語道。
「罷了,炮隊那點本事我也知道,這個距離上倒也不指望能夠打中什麼?只是賊酋倒是沉得住氣,沒有開火還擊,倒是可惜的很。」呂師周臉上滿是無所謂的表情,他看了看不遠處的楚軍炮隊,只見他們正在忙著收拾器具,依照呂師周的佈置,楚軍炮隊的下一個任務就是待到激戰正酣的時候,迅速運動到吳軍那個多面堡旁,抵近射擊,用實心彈轟擊缺口,好打開缺口,讓大隊楚軍衝進去。
「這些傢伙到時候能夠打得准嗎?」呂師周看著那邊亂哄哄的楚軍炮兵,心中不由得充滿了懷疑,由於炮兵這個新兵種乃是呂方首創,所以其他藩鎮的那點可憐的火炮也都是向吳軍模仿的產物。當然他們不可能像呂方那樣建立專門的學院,教授炮隊軍官相關的數學、測量、物理知識,一般來說,這些藩鎮的炮兵都是由建立在吳軍戰俘或者逃兵的基礎上,楚軍也不例外,像指揮這幾門炮的軍官就是一個名叫商錦忠的前吳軍逃兵。應該來說此人的射擊程序還是記得很熟的,但關於測量距離和火炮射表計算這兩方面對於一個前炮彈搬運手來說就有些強人所難了,表現出來就是楚軍這幾門火炮的射擊速度還很快,在堡壘固定炮位射擊效果還湊合,而野戰射擊的命中率就不敢恭維了。
呂師周想到這裡,立即下令道:「傳令下去,待會破營之後,碰到吳軍炮兵都不得斬殺,必須生俘,違令者斬!」
「喏!」
吳軍壁壘前,楚兵的前鋒已經衝到了壕溝前了,由於時間有限的原因,吳軍陣前的壕溝並沒有挖到制定的深度,溝底也沒有插上竹籤,陣後的木柵牆也沒有完全建成,加上第一波的民夫也已經部分的完成了任務,在很多地段楚兵輕易的越過了壕溝,用長矛和弓弩將牆頭上的吳軍驅趕下去,開始用長柯斧破壞木柵牆,企圖突入營中,而壁壘後面的吳軍則一面通過木柵牆上預留的射孔向外射擊,一面向外投擲點燃的火把和油罐,鮮血和生命在這道木牆兩邊飛快的流逝著。
吳軍左翼的一段木柵牆再也抵擋不住兇猛的劈砍,開始漸漸鬆動了,牆外的楚軍用長槍抵在已經鬆動的木牆上,齊聲喊著號子,用力向裡面推去,在他們下方,六七個渾身泥土的漢子正猛力揮舞著鶴嘴鋤,木牆的根部已經挖出了一個不淺的坑。終於,隨著一陣可怕的破裂聲,那段木牆慢慢的向裡倒去,看到這般情景,牆外的楚軍禁不住齊聲歡呼了起來。
當木牆倒地濺起的灰塵漸漸散去,營內的情景讓楚兵臉上還沒有來得及消失的興奮表情一下子凝固了。只見數丈外,一門輕炮黑幽幽的炮口正指向缺口處,最前面的士卒們甚至可以看到引火口上那一點火星。
「趴下!」
幾乎是同時,炮口噴出一團火光,隨即白煙便籠罩了一切,從近距離發射的霰彈擊穿了鐵甲,撕裂了鐵甲下面的肉體,幾乎沒有一粒鉛彈落空,數十具剛才還生龍活虎的軀體殘缺不全的倒在地上,混雜在一起。這種恐怖的景象使得守兵也退縮了起來。
但戰場就河邊的堤壩一樣,這裡的缺口立即就吸引了更多的楚兵湧了過來,他們踩著袍澤的屍體,衝進缺口。守兵也不得不從剛才的恐怖景象中擺脫出來,竭力將敵兵從這個缺口趕出去。畢竟這裡是戰場,是死生之地,是容不得猶豫和同情的地方。
吳軍望樓,一名滿臉血污的軍士跪伏在周虎彪面前,嘶聲道「軍主,左翼丙都木牆被毀,士卒已經死傷過半,都頭請軍主速派援兵!」
「援兵?」周虎彪的雙眼已經血紅一片,他向印象中丙都的位置望去,只見白煙籠罩之下,一下可以看見那裡就好像一隻巨大的漏斗,吸引著成隊的楚兵向那邊湧去,顯然那裡已經成為了敵兵的突破口。
周虎彪深吸了一口氣,竭力平復自己的情緒,沉聲道:「你回去告訴你們都頭,讓他再堅持一會,我會讓多面堡的炮火轟擊缺口外的敵兵,另外我給他五十蠻兵弓弩手,讓他再咬牙堅持半刻鐘,我自會為他向有司請功。」
第023章 劇戰(七)
吳軍左翼缺口處,戰鬥已經進入了短兵相接的階段,在缺口狹窄的空間內,長槍很難施展的開,雙方不約而同都放棄了常用的長槍,換上橫刀、鐵鑭等短兵,披上重甲,在缺口附近方圓不過十幾丈的狹小空間內一步一滑的廝殺著,鋼鐵和肉體在不斷地衝撞著,屍骸堆積的高度飛快的增長著,很快就到了與木牆平齊的地步。在這種沉重的壓力下,戰場中的每一個人的心臟好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掌緊捏著,飛快的將每一個人的體力擠搾的乾乾淨淨,即使是最精壯的漢子,在這種激烈程度的戰鬥中,不超過十息功夫就會感覺到精疲力竭,如果不能在精疲力竭之前被替換下來,死亡的黑羽就會立刻覆蓋在他的頭頂上。
李烈火大吼一聲,右手的骨朵狠狠砸在對手的腦袋上,雖然有頭盔的保護,但那巨大的衝擊力還是打破了顱骨,生命的光彩立刻從凸出的眼球中消逝。李烈火讓開向前撲倒的屍體,右手的骨朵往地下一撐便劇烈的喘息起來。他長得身材並不高,但肩膀卻寬厚的出奇,披上兩層鐵甲之後,整個人就好像一頭皮糙肉厚的野豬。他祖上本是兗州人氏,跟隨朱瑾敗至淮南,後來呂方併吞淮南,他也就投入吳軍,憑借驚人的武勇和不錯的運氣,短短五年時間便已經爬到了百人都頭的位置。在吳軍編制中,百人都頭乃是一個承上啟下的重要節點,負責指揮百人隊這個吳軍的基本戰術單位,是低級軍官的最高一階,也是中層軍官的最低一級。李烈火自從當上都頭之後,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拚死搏殺的感覺了。
李烈火剛喘了兩口氣,覺得肺部那種火燎火燎的感覺好了點,突然感覺不對,下意識的向左一讓,便覺得右肩挨了沉重一擊,立即失去了知覺,原來一名楚兵砍翻了自己的對手,看到李烈火站在一旁喘息,便摸上來當頭就是一刀,幸好李烈火身經百戰的那種靈光一現救了一命,卷口的橫刀沒有劈開李烈火身上的兩層鐵甲,只是劃出了一串火花,那楚兵用力過猛,竟然一頭撲倒在地。
李烈火心知若讓敵人爬起身來,已經受了重創的自己只有死路一條,一下便撲了上去,將對手壓在身下,用那只完好的左臂勒住敵人的咽喉,使出吃奶的力氣死死勒住。被壓在身下的那楚兵也是強弩之末,又被李烈火勒住了要害,在猛力掙扎了幾下後也越來越衰弱,在一陣劇烈抽搐之後終於不動了。
李烈火害怕對手裝死,一旦自己放鬆被掙脫便再抵擋不住,便還是死死勒住不放,直到屍體漸漸僵硬了,李烈火才放鬆了,翻身從屍體上滾落下來。這時他才覺得渾身上下四肢百骸無一處不痛,整個人便好似被抽空了一般,唯一能做的只是仰天喘著粗氣,動一根小指頭的力氣也無。李烈火此時心中裡只有一個念頭:「這般活著也好難受,還不如讓哪個楚兵來砍了自己腦袋倒也一了百了,倒也痛快的緊!」
可在戰場之上,雙方士卒的精神都集中在眼前的對手上,沒人注意到地上還有個半死不活的李烈火。李烈火見狀也屏住呼吸,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漸漸地他感覺到廝殺聲逐漸平息了下來,聽到幾聲吳音的叫喊,依稀是打掃戰場的,連忙奮起全身力氣,嘶聲喊道:「我在這裡,快來扶我出去。」
李烈火猛的灌了一口熱酒下肚,酒精和熱湯的雙重作用在他傷疲交加的肉體上,讓他感覺到一陣舒緩和刺激,這時候李烈火才覺得自己徹底的從方纔那種半死不活的狀態中恢復了過來,胃部才感覺到飢餓感,他剛想讓手下拿點填肚子的東西,一陣突然而來的劇痛便打斷了他的思緒,讓其慘叫了起來,原來是大夫正在處置李烈火右臂的傷勢。
「李都頭,你右臂已經骨折了,要先趕快復位,不然恐怕就廢了,忍著點吧!」
一旁的大夫一邊替李烈火處置骨傷,一邊解釋道。李烈火咬牙點了點頭,待到那大夫忙完了,他額頭上已經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整個人都有點虛脫了。
「多謝大夫了!」李烈火虛弱地點了點頭,他右臂挨的那一刀雖然沒有砍開兩重鐵甲的保護,但還是造成了骨折,大夫幫他復了位,又打上繃帶懸掛在脖子上,免得受到二次損傷。這樣讓李烈火覺得好了不少,他打起精神,對一旁趕回的信使問道:「胡三郎,我讓你向軍主那邊請援兵,怎麼樣了?」
「稟告都頭,軍主說會讓多面堡的炮兵從側面轟擊缺口外的賊兵,再派了五十名蠻子弓弩手過來!」
李烈火皺了皺眉頭,信使帶回的話語中沒有他想要的東西,他沉聲逼問道:「就這些,沒有其他了,那些蠻子弓箭手有啥用?挖坑還是背土?」
信使畏縮的向後退了一步,眼前這個渾身浴血的帶傷漢子給了他巨大的壓力,不過他還是將周虎彪的話語重複了一遍:「軍主說讓你再咬牙堅持半刻鐘,他自會為都頭向有司請功!」
「請功?」李烈火冷哼了一聲:「也罷,來人,替某家著甲,我連個兒子都沒有,只怕這性命換來恩賞要便宜不知從哪裡過繼來的小子了!」
可是讓李烈火驚訝的是,不知是什麼原因,楚兵對缺口的攻勢接下來卻停滯了,不再向先前那般不畏生死的猛撲,而只是零星的弓弩火器的射擊,這讓李烈火一面感謝滿天神佛的保佑,一面吊著那條斷臂監督那新補充上來的五十名蠻兵用準備好的柴捆塞車填補缺口,修補工事。
李烈火所不知道的是,楚軍突然的攻勢停滯並非什麼神佛保佑,而是吳軍右翼那個多面堡的側射火力實在威脅太大,多面堡指向缺口處的兩門輕炮和一門長炮的幾乎每一次射擊都能將命中營壘外密集的楚軍橫隊,實心彈很多次將成排的兵卒打倒在地,從比例來算,缺口處楚軍損失一個人,缺口外的空地上就要倒下十個人,在這種殘酷缺口爭奪戰兩邊投入的都是選鋒精銳,這樣高比率的交換比死下去,就算呂師周再人多勢眾也頂不住。正好此時,楚軍也填平了多面堡的外壕,開始猛攻裡面的內牆了,這邊的攻勢自然就歇下來了。
多面堡上,楚軍的箭矢如雨點一般落下,除了第一線的士卒,幾乎每個人都緊貼著牆壁內側坐下,以減少自己中箭的概率。所有的火炮都換上了霰彈,以求對下方正在越過壕溝的楚兵造成最大的殺傷,炮位上不斷有人中箭倒下,但立即有人沉默的替補上去,所有的人都明白,一旦敵軍衝進多面堡,裡面的人一個也別想活——光是多面堡外的楚兵屍體都有七八百人了,光是為這些人償命他們都不夠。
終於,十幾張竹梯搭上了矮牆,隱蔽在矮牆內側的吳兵趕緊爬起身來,用準備好的叉桿推翻那些梯子,但由於矮牆的高度還不到兩丈高,楚兵即使跌下來也不會受傷,梯子又重新搭了上來,吳兵又推開了梯子,但是這次並不是所有的梯子都被推翻了,數名楚軍士卒從竹梯子上爬上了牆,揮舞著武器衝了上來,雙方殺做了一團。側面凸出炮台上的吳軍發現了這批爬上牆的敵軍,趕忙掉轉炮口,給矮牆下正在等待爬梯子的楚兵好好地吃了一頓霰彈,沒有了後繼,已經蹬牆的楚兵終於再也抵擋不住越來越多的守兵的圍攻,只得紛紛轉身跳下矮牆,落荒而逃了。
矮牆後的守兵還來不及喘口氣放鬆下已經緊繃到了極點的神經,便只聽到一聲巨響,壁內便是一片灰土濺起,哀號一片。待到灰塵漸漸落下,守兵中的倖存者才發現矮牆上已經多了一個大缺口,顯然是被實心彈一類的東西給大破了,地上躺滿了支離破碎的屍體和正在翻滾哀號的傷者。人們驚駭的對視著:難道這是誤射?敵軍的火炮沒打得這麼準吧?
很快事實就回答了眾人的疑問,隨著一聲淒厲的響聲,又一發炮彈劃過眾人的頭頂,狠狠地砸在身後的一輛推車上,四濺的碎片立刻將旁邊搬運炮彈的幾名炮手打倒在地,翻滾在地的傷員發出淒厲的呼救聲,但忙亂中沒有人理會他們,誰也不知道下一發炮彈會落在誰的頭上。
「是楚軍的火炮!」這次再也不會有人認為這是己方的誤射了,幾個膽大的漢子探出頭去,只見壕溝旁十幾名楚兵正在兩門銅炮旁忙碌著,顯然方纔那兩次射擊都是他們的功勞,從壕溝到矮牆的直線距離不過三十步,對於當時的滑膛炮來說,這簡直就是把匕首頂在對方的肚皮一樣十拿九穩,也無怪以楚軍炮手低劣的觀測和計算水平,居然還能兩發兩中,彈無虛發了。
「該死的,那些炮手們都是幹什麼吃的,居然讓楚賊的炮兵都衝到壕溝邊了,還不趕快把他們轟成碎片,也不知道他們是幹什麼吃的!」
「對,那幫炮兵就是一群飯桶!」矮牆後立刻升起了一片應和聲,本來在吳軍的其他兵種中就對炮兵這個新生兵種有著潛伏的不滿情緒,這些傢伙的薪俸和恩賞都高過所有的步兵,和騎兵相仿,但卻不需要像其他人一般和敵人臨陣廝殺,也不用像騎兵那般半夜起來餵養戰馬,只需要搬搬東西,點點火繩,在一個小木板上寫寫畫畫,就能夠拿到比第一線拚死廝殺的將士們更多的恩賞,這也太不公平了。剛才的事情就好像一個導火線,頓時引發了守兵士卒中蓄積已久的不滿。
但是事實上吳軍炮兵是被錯怪了,楚軍這兩門火炮選擇的位置是很有學問的,那名指揮楚軍炮兵的吳軍叛卒雖然限於數學基礎,對於測量和計算一竅不通,但對吳軍炮兵的火力射界還是很瞭解的,他在仔細觀察了楚軍多面堡的設置後,發現靠近到壕溝之後,吳軍的炮兵火力有一個小的空白區域。在他向呂師週報告了這一點之後,呂師周立刻決定先在吳軍左翼發起佯攻,以吸引吳軍的火力,然後讓將火炮隱蔽運動到那個吳軍的火力死角,用近距離炮火的壓制牆頭上的吳軍守兵,拿下這個多面堡。
第024章 劇戰(八)
「快清洗炮膛,裝實心彈,打開缺口,讓步卒衝進去,大伙就可以好好休息了!」商錦忠大聲的激勵著楚軍炮兵,兩門銅炮旁數十條軍漢已是忙得汗流浹背,不少人圖爽快乾脆只著了一件短衫,被炮口噴出的濃煙一熏,更是渾身漆黑,如同惡鬼一般。這商錦忠本是廬州人氏,在家中行二,老父尚在,上下各有一個弟兄,他吳軍炮兵中當一個小伍長,家裡還有百畝薄田,本也還是個中人之家。只是呂方自從吞併淮南之後,連年對外用兵,對治下百姓租稅勞役負擔極重,尤其是征發勞役,這古時農家最怕的就是這個,若是家中壯勞力被征發走了,誤了農時,便是一歲不收,可這兩稅卻是少不了的,一年下來便是殷實之家也經受不住,這廬州乃淮西重鎮,無論是北面的壽州還是上游的江西荊楚幾乎無歲不被兵,自然廬州的百姓勞役負擔也是極重,商錦忠的長兄便是於天祐十年討伐南漢時被征發為民夫,得了疫病死在南方了,連屍骨都未曾返鄉;到了天祐十二年,馬楚與後梁合兵討伐吳國,號稱有五十萬大軍,吳國則分兵迎擊,大發淮南、江東、兩浙、江西諸州郡民夫土兵轉運糧食,商錦忠家本來依照吳國律令,有一子在軍中,又有一子已經喪於戎事,本來可以免役的,但他家在村裡乃是小姓,被當地豪右勾結小吏,將黃冊暗自修改,竟然將別人的勞役壓到了商錦忠的小弟頭上,強自征發了去。商錦忠老父本已年近五十,體弱多病,這般氣病交加,在榻上纏綿半旬功夫便去了,家中沒有一個男人,商錦忠的妻子只得帶著孩子改嫁他人。待到商錦忠在軍中得到消息,一切早已發生了,他本是個烈性漢子,那裡忍耐的住,立刻當了逃兵,跑到對面的楚軍那邊,正好楚軍當時見識到吳軍火炮厲害,對於這方面的人才十分重視,商錦忠雖然對於火炮的測距和計算射表方面不懂,但是對於其他方面的運作還是很瞭解,加上人又勇猛得很,這幾年來積功也到了百人都頭的職位,此番他雖然還不瞭解楚軍所處的絕望境地,但也憑多年的行伍經驗也猜到了一二,他也自家人知自家事,自己身為吳軍逃兵,只要兵敗被擒,肯定是砍頭的下場,說不定還會牽連到改嫁的妻兒,是以吳錦忠拿出了吃奶的力氣來激勵手下士卒奮戰,楚軍炮兵看到頭目如此英勇,士氣不由得大振,那兩門銅炮不斷噴射出炮彈,打得矮牆後面的吳軍守兵頭也不敢露出來。
雖然楚軍的炮火很猛烈,但多面堡是依照吳國新軍的條例建造的,主要針對的就是擁有火炮的敵軍,其特點就是牆不高且厚實,不高可以減少被彈面積,而厚實既可以增加對敵方火器的防禦能力,又可以確保工事不被安置在其上的己方重炮發射時的後座力震塌。吳軍多面堡的外壁乃是高一丈半,牆基厚度兩丈的土堤,面對這種厚度的土堤,楚軍的那兩門銅炮發射的最多六斤重實心彈打上去最多也就多一個尺許深的孔洞,想要打開突破口卻是絕對不能。商錦忠發現這點之後,立刻停止了改用霰彈轟擊兩側牆上的吳兵射手,掩護己方步卒蹬牆,這招倒是立竿見影,在霰彈的近距離掃射下,土堤上射擊的吳軍火繩槍手如同落葉下紛紛倒下,便是有少數企圖對射的吳軍射手也發現自己的鉛彈無法射穿楚軍火炮旁用裝滿濕土的柳條筐堆成的土壘,只得紛紛退下。這樣一來,楚軍步卒立刻感覺壓力頓減,紛紛用竹梯登上矮牆,向裡湧去。
多面堡前的戰況盡數在望樓上周虎彪眼中,他不由得暗自慶幸自己方才沒有被敵軍在左翼的佯攻所吸引,將手頭不多的預備隊投給左翼的缺口處,否則現在就只有睜著眼睛看著多面堡落入楚軍手中了。他轉身對一旁的李益民沉聲道:「李十將,你領三都兵,前往多面堡,一定要把楚賊重新趕出壁壘外。」
「喏!」李益民趕忙躬身領命,但起身後卻沒有立即下望樓,周虎彪見狀,皺眉問道:「軍情緊急,還不速去?」
李益民咬了咬牙,沉聲道:「末將有一陋見,不知當講否?」
周虎彪見對方如此,心知有要事要說,強壓住心中的不耐煩,道:「快說!」
「末將以為楚賊雖然破壘,但多面堡內還有第二道牆,一時間倒也無妨,倒是彼之炮兵才是心腹大患。那兩門銅炮雖然並非重炮,但正好處於我方炮火的死角,用霰彈便可將牆頭守兵盡數射殺,若不將這兩門火炮除掉,便是將賊兵從堡中逐出,也無法守住,只是白白損傷士卒,竊以為頗為不智。」
周虎彪聞言冷哼了一聲,將目光投向多面堡前的突破口處,果然正如李益民所言,楚軍先登雖然已經入堡,但在堡內的第二道防線的阻攔下,隊形混亂,擠成一團,被埋伏在第二道防線後的輕炮霰彈轟擊下,死傷慘重,一時間倒也沒有什麼威脅,但是外牆外的楚軍炮兵不斷用實心彈和霰彈轟擊兩側牆後的楚軍守兵,對守兵形成了相當的威脅。
「那你說當如何行事?」周虎彪問道。
李益民顯然胸中已經有了成算,聽到上司問話,毫不猶豫的答道:「楚賊先鋒見我方壁破,士卒多半一擁而入,掠奪財貨,這火炮旁防禦反而薄弱起來。加之雙方已經鏖戰多時,硝煙瀰漫,視線不暢。若讓我領輕騎五十,由旁門殺出,直撲賊之炮營,殺其炮手,焚其彈藥,彼措手不及之下,堡內再趁勢夾擊,定能大獲全勝,令楚賊不敢側目。」
「換實心彈,炮口升高兩度!」商錦忠厲聲下令道,在這個硝煙瀰漫,嘈雜的炮兵陣地上,要傳遞命令的唯一辦法就是大聲叫喊。他在得知堡內還有第二道防線之後,就下令抬高炮口仰角,準備用實心彈給壁壘後的那些吳兵好好嘗嘗自己的厲害,反正後面全都是吳兵軍營,即使打不中防線後的敵兵,也能提高下己方士卒的士氣。
商錦忠正靠在一個當作壁壘的柳條筐上,看著手下忙亂的執行著自己的命令,不由得暗自搖了搖頭,雖然經過了自己的苦心訓練,但這些傢伙比起對面的吳軍同行還是要差上許多,如果不是自己所處的位置是個死角,否則這裡早就被實心彈打成一片屍體了吧。突然,商錦忠腳下傳來一陣輕微的震盪。「敵軍炮彈?」他條件反射般的向下一蹲,但很快商錦忠就發現這不對,這種震盪更像是騎兵衝擊時的效果。
「後面的援兵到了?」商錦忠思忖道,但立刻他的雙眼便緊張地睜大了:「不可能,這是圍攻吳賊營壘,用騎兵作甚?是吳賊的騎兵,是要來對付我們的!」商錦忠立刻站直了身體,高聲喊道:「換上霰彈,有敵襲!」
幾乎是同時,數十騎騎士撕開瀰漫在楚軍炮兵陣地旁的硝煙,殺了過來。這些騎士頭戴鐵面具,手持長槊橫刀,看上去便如同無間地獄裡殺出的惡鬼一般,此時楚軍炮兵也顧不得換上更適合殺傷人員的霰彈了,將炮口調轉過來便點燃了引信一炮轟了過去。
李益民緊緊伏在馬背上,好盡量減少自己中彈的可能性,他出營之後,並沒有直接撲向楚軍火炮,而是先向前然後繞了個彎子,迂迴到火炮的背後,路上他還遇到了幾隊楚兵,還被誤認為是自己人,友好的打著招呼。李益民只是不理,直往敵軍火炮所在區域撲去。但是當他相距敵軍火炮還有三十步的時候,還是被發現了。那個身披鐵甲的敵軍頭目大聲的叫喊著什麼,那兩門銅炮開始向自己這邊調轉方向而來。李益民緊盯著不遠處火炮對準自己的黑幽幽的炮口,當那兩個楚兵將引火物伸到火門處的時候,他的呼吸幾乎要停止了。
隨著兩聲巨響,李益民頭頂上感覺到一股熱流掠過,過了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自己還活著,死裡逃生的喜悅讓他一時間幾乎要哭出來了,他大吼了一聲,高高舉起自己手中的佩刀,猛的一夾馬腹,越過半人高的土壘,殺進楚軍叢中去。
「該死的,打高了!」商錦忠在發射的一瞬間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兩發實心彈從敵軍騎兵的頭頂上掠過,最大的效果只是驚起了幾匹戰馬而已。他很清楚這是炮手慌亂中忘了重新調低炮口的原因——他剛剛為了轟擊多面堡內吳兵的第二條防線,下令調高了炮口兩度。商錦忠懊惱的丟下手中的短杖,現在已經一切都來不及了,他搶過一旁靠在壁壘上的一根長矛,猛的向最前面衝進壁壘吳軍騎兵當胸刺去。
第025章 劇戰(九)
「吁!」隨著一聲長嘶,李益民從馬背上滾落下來,他剛越過防壁,斜刺裡便衝出一名敵兵當胸一矛刺來,他躲閃不及只得猛了一提馬韁,胯下戰馬人立而起,那一矛便戳入馬胸,戰馬吃痛猛力一掙,李益民趕忙滾鞍落地,忙亂間就地一滾,險些被倒地的馬屍壓住了。那敵兵見狀,也不拔矛,搶過一根清理炮膛的鐵鉤便掄向地上李益民的腦門,此時李益民已經手無寸鐵,躲避不及,眼看只有閉目待死。
正當此時,一騎衝入躍入壁壘,一刀便將那楚兵的劈倒在地,救了李益民一命。李益民爬起身來,撿起一把橫刀護身,厲聲喝道:「莫要放走一人,所有的炮手全部殺掉。」
炮壘內的戰鬥進行的短促而又殘酷,本來用來保護楚軍炮手的土壘此時反而成為阻礙炮手們逃生的障礙,在吳軍鐵騎的屠殺下,炮壘內的數十名楚軍炮手很快就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濃厚的血腥味充斥這狹小的空間,這彷彿讓勝利了的騎士們更加興奮,他們低聲的交談著,用嗜血的眼光看著他們的首領。
李益民打量了一下炮壘內部,兩門銅炮斜指著側後方,在它們的四周呈放射狀躺著十來具屍體,四周散亂的放置著炮彈和幾個木桶——一個已經打開的木桶口流出灰黑色的粉末,散發出硫磺硝石的刺激味道。
「很好!」李益民滿意地點了點頭,自忖道:「剩下該做的只有一件事情了。那就是將這兩門銅炮破壞到楚軍再也無法使用為止!」這時,遠處一陣急促的喊殺聲,他抬起頭來,只見不遠處一支楚軍旌旗正在迅速的向這邊移動,顯然楚軍也發現了這支敵軍的突襲騎兵了。
「來人!先把銅炮的火門給釘死了,再砍斷炮車的車轅!」李益民厲聲下令道。吳軍士卒立刻用事先準備好的木楔釘入那兩門銅炮的火門之中,這樣一來,短時間內楚軍就無法利用這兩門銅炮射擊了,接下來則是炮車的車轅,使得楚軍無法移動這兩個沉重的傢伙。在完成了這一切之後,李益民則將那幾個木桶搬出壁壘外,小心的留下適當長度的引信,點燃之後,便領著手下退去,臨走前一個吳軍騎士興奮地笑道:「給這群賊子留個好禮物!」
「呸!」商錦忠吐出口中的泥沙,想要掀開壓在自己身上的屍首,爬起身來。可他一用勁才覺得渾身上下四肢百骸無一處不痛,竟似整個人被人一隻巨掌揉捏了一番一般。他用盡了全身力氣,才翻過身來,深深吸了一口氣,才覺得那股充滿了火藥燃燒後的臭氣和血腥味的空氣是如此的甘美。
商錦忠在地上躺了一會,才覺得恢復了一點力氣,爬起身來,此時的天色已經變得暗了,他也不知已經過去多久了。商錦忠向四周望去,只見壁壘內部橫七豎八的躺滿了屍體,那兩門銅炮歪到一旁,一端沉重的炮身深深陷入泥土之中,用裝滿濕土的柳條筐臨時壘成的壁壘已經少了一大段,外間多了一個淺坑,從形狀來看應該是火藥爆炸後的結果。
「看來是這堵壁壘擋了一下,才救了自己的性命。」商錦忠看了看那淺坑和自己的距離,這時他突然感覺到額頭上一股溫熱的液體流了下來,伸手一摸,滿手都是鮮紅的血,此時商錦忠才發現自己的頭盔上有一條深深的凹痕,他回想起自己昏倒前挨的那一下重擊,若非當時這頭盔擋了一下,只怕自己現在已經沒命了。
商錦忠從一旁的屍體上撕下一塊比較乾淨點的布片,包裹好了頭上的傷口,踉踉蹌蹌的向楚軍陣營方向跑去。他剛跑了兩步,突然停住了,在商錦忠的面前橫躺著一排的向前撲倒楚軍士卒屍體,這是被多面堡的側射的實心彈擊中的可怕結果,一枚四斤或者更重的鉛彈,高速飛行掃過楚軍的橫隊,將這些人打倒在地,很多人的屍體是殘缺不全的,斷臂、斷腿、甚至頭顱散落在數十步開外的地方,商錦忠用盡全身力氣才把視線從眼前的這些肉塊挪開,突然撲倒在地,大口嘔吐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直到商錦忠連胃裡的酸水都吐得乾乾淨淨,他趴在那裡喘了好一會兒氣,才精疲力竭地抬起頭來,雖然他已經不是第一次上戰場了,但是這樣近距離看到熱兵器毀滅性的可怖威力還是讓他無法承受,商錦忠第一次意識到他操縱的那些「小玩意」到底意味著什麼。終於,商錦忠從自己疲倦之極的軀體裡壓搾出最後一點力氣,向楚軍軍陣方向走去。
隨著商錦忠走的越來越遠,他漸漸驚訝的發現戰場驚人的寧靜,本來應該是楚軍軍陣的地方已經變得空空蕩蕩的,只有四處散落的被遺棄的武器和旗幟才能證明這裡曾經有一支大軍駐紮在這裡,列成威武的軍陣,向敵人發起了兇猛的進攻,幾乎獲得勝利,但是現在一切都變了,到底發生了什麼呢?商錦忠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四周,猛的撲倒在地,雙手緊緊抓住地上的野草,絕望的抽泣起來。
三個時辰之前,一隊楚軍騎兵飛快的趕到炮壘旁,在不遠處,一隊吳軍騎兵正在飛快的離去。
「快下馬,看看裡面的炮怎麼樣了!還有炮手,能救回來一個是一個!」楚軍騎兵頭目氣急敗壞地喊道,騎士們忙亂的跳下戰馬,向炮壘內部衝去。這時,壁壘旁突然升起一團火光,靠近爆炸中心的人像樹葉一般,被氣浪捲了起來,更遠一些的人則被四處濺射石塊打得頭破血流,受驚的戰馬發出絕望的嘶鳴,驚恐的四散跑開。
「幹得好!」望樓上周虎彪看著遠處炮壘升起的火光,興奮地喊了起來,他一把抓過身旁的牙兵,厲聲道:「擊鼓,讓多面堡內的預備隊出擊!」
多面堡內,楚兵的攻勢已經陷入了僵局。堡壘內狹窄的空間限制了他們一次能投入的兵力,沒有火炮的支援,他們很難驅除掉躲在矮牆後面通過射孔向自己射擊的吳軍火繩槍射手們,更不要說不時使用霰彈向他們掃射的輕炮了。在幾次拚死的衝擊被吳軍守兵用長矛從矮牆上趕了下去之後,楚兵們索性都隱藏在障礙物後面,等待後面的火炮上來轟開面前的矮牆。這時,隨著一聲爆炸的巨響,楚兵身後傳來一陣喊叫聲:「吳王於十日前岳州大破楚軍,已領十萬大軍星夜來援,爾曹速速棄兵歸降,還能保住性命!」
矮牆後的吳兵也齊聲吶喊,越過牆發起衝擊,堡內的楚兵聽到身後傳來敵聲,頓時軍心大亂,唯恐被吳軍堵在多面堡內,紛紛搶著轉身逃走,被身後的吳兵斬殺無數,越過多面堡外牆時,又有不少人不小心跌入壕溝,被踐踏而死,李益民見狀,便將手下騎兵散開了,一邊大聲吶喊,一邊驅趕著敵軍的敗兵向其本陣方向逃去,楚軍慌亂之間,誤以為吳軍大兵趕到,風聲鶴唳之下,也一面高喊著「敗了敗了」,一面朝己方本陣方向逃去,竟然將正在向前的楚方第二陣衝散了,周虎彪見狀,立即下令擊鼓,全軍出營追擊,楚軍本就強攻半日不下,士卒皆已饑疲交加,這般被己方敗兵衝動陣腳,又聽到敵方大軍將至,不由得軍心大亂,各部竟然紛紛自主向主營退去,呂師周見狀派出親兵擔任督戰隊,一連斬殺了十幾名敗兵,可大軍兵敗之勢便如同山崩一般,又豈是人力能夠阻止的。結果督戰隊不但沒擋住敗兵,反倒被敗兵所裹挾,一股腦兒向身居本陣的呂師周這邊湧了過來,呂師周見狀也沒奈何,只得退回營去。周虎彪鑒於雙方兵力對比懸殊,也只是讓部屬大聲鼓噪,在後徐徐追擊,並不敢逼得太緊,最後看到楚軍真開始潰退,才綴在後面斬殺些逃散的兵卒,便趕緊領兵回營了。
商錦忠坐在篝火旁,心亂如麻,耳邊不斷傳來同伴們的議論聲。今天白天圍攻吳軍營壘失敗後,楚軍的形勢已經變得危險起來。雖然事後發現吳軍說呂方正領十萬大軍來援是謠言(呂師周成功的封鎖了楚軍在岳州大敗於呂方的消息),但吳軍越過沼澤在楚軍背後築壘成功之後,楚軍大營的補給線便岌岌可危了,楚軍大營中人馬足有數萬,每日消耗的糧秣便不下千石,俗話說「計莫毒過斷糧」,若此番糧道被吳軍切斷,不用吳軍來打,只需過上十日,楚軍大營也就不攻自破了。
第026章 撤退(一)
「兄弟,吃點東西吧?白天廝殺了一天,現在也該餓了吧!」一人遞了塊烤的黑糊糊的東西過來,商錦忠道了聲謝,接過來咬了一口,舌頭感覺到一陣發麻,是烤熟的芋頭。他機械的嚼了幾下便不知滋味的嚥了下去,這時耳邊傳來一陣議論聲。
「白日裡陣上聽吳賊說呂方已經在岳州大勝,正領兵趕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呀?」一個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的新兵怯生生地問道。
「你小子懂個屁,那是吳賊胡編來嚇唬你的,打起仗來兩邊都會編造這樣那樣的謠言來嚇唬敵方得人的,尤其是像你這種菜鳥!哈哈!」一個腮幫子上鬍子拉喳的中年漢子一邊手忙腳亂的給烤熟的芋頭的剝皮,一邊大聲的嘲笑著那新兵的膽怯表現,他吃的很快,三口兩口就把一個芋頭吃完了,膝蓋旁已經丟了一小堆芋頭皮。終於這漢子打了個飽嗝,拍了拍自己的已經微微隆起的肚子,不滿的抱怨道:「娘的,廝殺了一天,不說來口葷腥吧,連頓白米飯都沒得吃,只有芋頭管飽,咱們這命還真賤!」
「哼!」旁邊一個獨眼的老兵吃相就斯文多了,他將一個烤的焦黃的芋頭小心翼翼的剝乾淨了,小口小口的嚥下去之後,拍了拍手才冷聲道:「知足吧,今天有芋頭吃就不錯了,說不定再過幾天連芋頭都沒得吃了!」
「什麼,連芋頭都沒得吃?」那滿臉胡茬的漢子聞言不由得罵道:「老子在家裡種田都能隔三差五弄條魚貝解解饞,感情這刀頭舔血的差使還不如挖泥巴了!」
「你懂得什麼?某家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還多!」那獨目老兵嗤笑道:「你沒看到吳兵扎的那個營盤,如果架起炮來,正好卡住了老營的糧道,糧道被卡住了,哪來的糧食吃?」那老兵說到這裡,臉色突然變得陰沉起來,將手中的芋頭丟到一旁,冷聲道:「你們沒發現營中的蠻子少了很多,原先負責守衛右邊營盤的也都是蠻子兵,剩下來的也神氣古怪得很,依我看,情況不妙!」
聽了獨目老兵這番話,篝火旁眾兵個個神色都變得惶急不安起來,那個十六七歲的新兵最無城府,第一個問道:「難道那傳言是真的?那我們可怎麼辦呀?」到了最後,他的聲音中已經帶有幾分哭音。
「小心,巡營的校尉過來了!」那獨目老兵倒是警醒的很,遠遠地看到巡營的校尉立刻發出了警告,火堆旁的眾人立即閉嘴,裝出一副若無其事吃東西的樣子,待到那巡營的校尉走的遠了,那老兵方才低聲道:「還能有啥辦法,該幹啥幹啥,吃飽了就睡,若是有機會能跑是最好!若傳言是真的,那這一戰也就是最後一戰了,將來湖南也姓呂了,咱們小老百姓給誰都是當兵納糧,能保住性命回鄉才是正經,說不定換了呂家坐天下,還能少叫幾分錢糧呢!」
「老哥說的是!對!」聽到那獨目老兵的建議,眾人紛紛表示贊同,一種輕鬆的氣氛一下子在人群中瀰漫開來,在這些淳樸的人們看來,州府衙門裡的相公將軍們是誰並不要緊,世道能夠太平點,勞役少點,打下的糧食交罷了稅賦剩下的還能夠將自己和家裡婆娘、父母、孩子們的肚皮填個半飽,這些才是最要緊的。既然楚國已經敗局已定,不用擔心當了逃兵會牽連到家中妻小,那最好的選擇就找個機會跑掉,家裡的田畝,婆娘可還盼著自己回去呢。
可是商錦忠卻沒有感覺到輕鬆,他和其他楚軍士卒不一樣。作為一個吳軍逃兵,楚軍的戰敗可不是什麼好消息,回到自己的家鄉是絕對不行的;若是等到楚軍投降,也是死路一條。想到這裡,商錦忠從地上拿起六七個烤熟的芋頭,用布包裹好了,塞入懷中,默默的走開了。
三更時分,在月光下,荒蕪的沼澤地一片昏暗,不時傳來一陣水聲,那是夜行動物捕獵的聲響。商錦忠看了看眼前的小路,狹窄的小路兩邊的沼澤地中彷彿有無數擇人而噬的惡魔潛伏著,他回頭看了看不遠處的吳軍營盤,咬了咬牙便大步向小路走去。
數日後,楚軍大營帥帳之中,楚軍都虞候任忠正滿臉焦急的向呂師周稟告道:「都督,這兩日軍中流言四起,皆言呂方已經在岳州大勝我軍,已進圍潭州,不少兵卒逃走,粗粗算來已有千餘人,須得嚴加懲處,才能穩定軍心呀!」
呂師周卻是臉色如水,看不出喜怒顏色,冷聲道:「有千餘人了?也罷,眼下軍糧吃緊,倒也少了千餘張吃飯的嘴巴!」
「都督!」任忠聞言急道:「話可不能這般說,軍糧不足就應該努力運糧,要不就退兵重整再戰,豈有任憑士卒潰散卻不管的道理?」
「任將軍!」呂師周的語氣突然變得十分正式,讓任忠下意識的站直了身軀,只見呂師周從几案上拿起一封書信遞了過來,低聲道:「這是潭州來的急報,剛剛到,你看看吧!」
「急報!」任忠接過書信,打開細看起來,他剛剛看了兩行,臉色突然大變,急道:「什麼,我軍在岳州大敗於吳賊,數萬大軍盡喪,岳州已經落入呂方之手。如今吳軍已經進圍潭州,大王要我軍全軍回援?」
「正是!」呂師周點了點頭「岳州兵敗的消息我數日前已經知曉,但某家害怕消息傳播出去亂了軍心,便隱瞞了起來,任將軍請見諒!」
「罷了!」任忠雖然對呂師周隱瞞自己軍情的行為頗有些不滿,但也知道這也是無奈之舉,再說眼前的事情才更為要緊:「潭州被圍,讓咱們退兵回援,可我軍現在形勢也很不利呀,該如何進止,都督有何高見?」
呂師周卻沒有立即回答任忠的問題,只是低頭思忖。那任忠見狀等了半盞茶功夫,再也忍耐不住,便催促道:「都督,你是一軍之主,數萬將士生死都仰於逆一人之手,你可得快些拿個主意呀!」
「主意?」呂師周突然昂起頭來,雙目如電,厲聲道:「我能拿得出什麼主意來?我本也打算撤兵,剛剛將民夫和輜重撤過沼澤,卻正好有蠻兵叛變,引領吳賊越過沼澤,修建營壘,扼守我軍退路,連夜猛攻又取之不下。眼下軍中士卒士氣低落,糧秣不過夠三日之用,卻要越過沼澤退兵,這如何能成?再說就算能夠在鍾延規的追擊下成功退兵回到潭州,也必然是士卒疲敝,如何抵擋得住呂方的新勝之師?」
呂師周這一席話好似連珠炮一般,將任忠打得啞口無言。正如他所說的,在這種情形下,敵前撤兵本就是極為困難的行動,一不小心就是全軍潰敗。就算呂師周能夠超水平發揮,敵前撤退成功,狂奔數百里回到潭州,又如何抵抗呂方的大軍呢?更大的可能是半路上就會接到潭州城破,馬殷滿門被擒的消息吧。
「這個,這個!」任忠嘟囔了半天,也沒理出個什麼道理來,最後只得憋出一句話來:「呂都督,你我受大王厚恩,如今正是報恩之時,如今之計也只有先全力猛攻沼澤旁的吳軍小營,將其拔除,然後再退兵回援潭州,其他的也只有聽憑天命了!」
「也只能如此了!」呂師周喟然歎道:「任將軍,你傳令下去,將所有糧秣分發下去,讓將士們飽餐一頓,其餘的製作成乾糧,分撥猛攻楚軍小營,要是能拿下也就罷了。要是不能,」說到這裡,呂師周臉上現出一絲慘笑:「那也就沒有以後了!」
吳軍小營,經過幾天的日夜趕工,這座營壘的工事完備程度已經好了許多,不但營壘前的壕溝挖的更深,足有一丈,壕溝後的木牆也建造完畢,木牆上有三尺寬的過道,足夠讓射手在上俯射。在營壘的左邊也建造了一個突出營盤六七餘丈的小壘,與原位於營壘右翼的多面堡形成交叉火力。楚軍這幾日來的數次進攻,往往還沒衝到壕溝前,就在多面堡和小堡的夾射下潰散了,這讓營中的吳軍士卒的士氣越發高漲,對於戰爭的前景,就是最悲觀的人也有了非常樂觀的預期。
李益民站在小土丘上,例行地觀察著遠處高地上楚軍大營的動靜,一旁的坐騎的口套在馬糧袋裡,正無聲的咀嚼著大麥和豆子。上次的苦戰給他帶來了豐厚的回報,他得到了長官的賞識,已經被委任暫時指揮一個隊(包括五個百人都),那位倒霉的前任被一支長槍刺穿小腹,掙扎了一天一夜之後還是斷了氣。至於正式任命必須等到戰役結束後,周虎彪正式請示負責軍務的樞密院之後,才會發佈下來。這對於先前最多不過指揮百人的李益民來說,這簡直是一個飛躍。光明的未來讓這個野心勃勃的年輕軍官十分興奮,他決定要盡快用下一個功績讓所有認為他的陞遷來自僥倖的傢伙閉嘴。
第027章 撤退(二)
這時,楚軍大營傳出一陣嘈雜聲響,李益民側耳聽了片刻,詢問一旁的部屬:「你們聽聽,這到底是什麼聲響?」
「太遠了,聽不太清楚,只聽得清有不少牲畜嘶鳴的聲音,倒好似是宰殺牲畜的樣子!」軍士仔細聽了一會兒,小心地回答道。
「宰殺牲畜?」李益民想了一會,臉上神色變得興奮起來,下令道:「走近點,搞清楚是不是楚賊真的在宰殺牲畜。」一旁的吳軍偵騎雖然有些為難,但還是跟了上去,畢竟他們現在所處的位置已經非常靠近楚軍的營寨了,在靠過去就會突破雙方心理上的一個默契邊界,有非常大的可能性遭到伏擊或者驅逐,他們此時馬力不如楚軍充沛,很有可能要吃大虧。
李益民小心的牽著坐騎,向楚軍大營靠了過去,身後的部屬也是如此,他們並沒有騎在馬上,這個時候每一分的馬力都是非常珍貴的,關鍵時候說不定就能救自己性命。
隨著和楚軍大營距離的靠近,那股嘈雜聲也越來越清楚了,李益民已經可以清晰的辨認出牲畜被宰殺時的慘叫了,他調轉馬頭,翻身上馬,下令道:「夠了,咱們回去!」
返回的路上,一名吳軍偵騎看到李益民神色輕鬆,臉帶喜色,便大著膽子問道:「頭兒,某看你回來一路上都笑嘻嘻的,莫不是碰到什麼喜事了!」
李益民此時心中大事有了著落,心情也放鬆了不少,對部屬的提問便笑答道:「不錯,看來這一仗已經差不多了,你們應該很快就可以凱旋回鄉了。」
那偵騎開口詢問也就是碰碰運氣,卻沒想到平日裡口風極嚴的李十將也轉了性子,連忙陪笑道:「頭兒莫不是得了什麼消息,大王即將領兵趕到?也說來給咱們聽聽!」說話同時那騎兵還向上指了指,顯然是以為李益民是從上峰得到了口風。
李益民見狀不由得笑道:「你們想的太多了,我哪來的什麼消息,再說岳州大勝之後肯定乘勝進圍潭州,只要賊首就擒,這邊也就不戰而勝了。大王何等英明,又豈會做這等愚行。」
「正是,正是!」那偵騎趕忙連連點頭,他也算是心思機敏的,從李益民前言後語中流露出的信息稍一比較,便猜出了六七分來,小心問道:「那頭兒說差不多了,莫不是剛才在楚營那邊看到了什麼?」
此時李益民他們已經回到了吳軍的控制範圍內了,他緊繃的神經更是放鬆了下來,笑道:「這次倒是猜對了,你們方才可聽到楚軍營地了宰殺牲畜的動靜?」
「不錯,可那又如何?」
「你想想,這幾日來楚軍糧道被我方炮火隔斷,運進來的糧食一日少過一日,看這幾日進攻的楚軍的士氣,當兵的恐怕連米飯都吃不飽,更不要說肉了。今日這般突然大舉宰殺牲畜,定然是要拚死一擊,先犒賞軍士,咱們只要頂住了這一擊,這幾萬楚軍就要土崩瓦解了!」
「不錯,不錯!頭兒果然高見!」那偵騎聽罷了李益民的一開始分析,不由得連連點頭,但轉而又後怕起來,低聲問道:「俗話說『兔子急了也能蹬鷹』,這邊楚軍也有一兩萬戰兵,逼急了衝上來,咱們可未必頂得住呀!」
李益民自信滿滿地笑道:「你們放心,若是咱們事先不知曉,被打了個冷不防他們倒還有幾分希望,可現在事先有了準備,情形就不一樣了。這種拚死一擊最講的就是那股死中求活的那股子氣,若能先發制人,將這股子氣先給洩了,那就不是死中求活,而是死路一條了。」
呂師周穿行在營間,每逢大戰前夜,他都要在行伍間巡查一下,用自己的雙眼看看己方士卒士氣如何,看看佈置中有無遺漏的,這是他多年行伍生活養成的老習慣,若是不這般走上一遭,便會心神不定,好似少了些什麼。
道路兩旁的一堆堆篝火旁,一群群的楚軍士卒正聚攏成團,大口的吞嚥著噴香的肉湯和米飯,還有少量的酒,一陣陣香氣撲鼻而來。這些肉的來源是軍中的老弱戰馬和駝畜,由於這幾日糧道被阻斷,士卒的糧食都是緊缺起來,更不要說牲畜的草料了,反正突圍成功之後,返回潭州時必須將那些輜重盡數丟棄,那些駝畜也沒有什麼用處了。於是呂師周索性將它們全部殺了,讓士卒們飽餐一頓,好激勵士氣決一死戰,可是士卒們的情緒並不像呂師周事先預想的那樣高昂,絕大多數人只是默默的吃著,並沒有像過去碰到肉食那樣大聲的喧嘩,興奮的爭搶,這讓呂師周的心情變得沉重了起來。
呂師周走過了最後一行營帳,前面不遠便是營壘的護壁,他不由得頹然歎道:「唉!軍心不振,看來明日之戰凶多吉少呀!」
一旁的都虞候任忠趕忙勸慰道:「都督且寬心,吳賊小營中兵不過三千,我軍十倍於彼,便是堆也堆死他們了。」
「但願如此吧!」呂師周苦笑道,這時一陣夜風吹來,任忠道:「天涼風大,都督還是先回帳歇息吧,明日便是開戰,您可要當心身子呀!」
「且慢!」呂師周卻不理會任忠的勸說,側耳對風向來處傾聽了一會,轉過身來肅容對任忠道:「任將軍,你且聽聽是否有歌聲,可是某年級大了,耳朵聽錯了?」
任忠依照呂師周所言,也側耳聽了一會,臉上露出了疑惑的神色,答道:「不錯,聽起來好像還是湖南那邊的鄉音,只是這裡打了這麼久得仗,百姓早就跑的一乾二淨,哪裡會有這歌聲!」說到這裡,任忠突然臉色大變,驚道:「這莫不是吳賊的把戲,行那『四面楚歌』之計!」
這時又一陣大風吹來,傳來的歌聲變得清楚了起來。呂、任二人聽的真切:「父亡於陣前,子顛沛溝壑,家中余姑嫂,田中滿荒草,禾苗無一存,懷中孺子幼,嗷嗷待哺食,倉中如水洗,來年當如何?」聲調婉轉,言辭淒楚,正是當時湖南極為流行的民謠。呂、任二人聽到這裡,臉上神色不由得大變,吳楚兩軍已經交戰數年,兩邊加起來數十萬大軍縱橫馳騁,相互攻伐,對各自的民力都是極為沉重的負擔,尤其是湖南馬殷一方,他所據有的湖南州郡當時還遠遠未曾開發,無論從人口、財富都遠遠不及呂方所據有的地盤,對於治下的百姓早已壓搾到了敲骨吸髓的地步,許多州郡徵調百姓早已到了每戶征發兩丁的地步,這對農業生產造成了巨大的破壞,歌謠中所描述的便是此時湖南百姓的淒慘絕望景象,呂師周軍中幾乎都是三湘農家子弟,此情此景之下聽到這歌謠,其效果不問而知。
呂、任二人正面面相覷,突然聽到己方營中也傳出一陣相同的歌聲,正是營中士卒聽到傳來的歌聲,引起諸般心事,也出聲相合,初時還不過零零星星的十幾人,可很快應和之人就飛速增長,變成了成百上千,壓倒了遠處傳來的歌聲。淒楚的歌聲很快引起了哭泣,夾雜著哭聲的歌聲籠罩在整個吳軍軍營的上空,將本來的肅殺氣氛一掃而空,滿是頹然之氣。
「太不像話了,都督你在這裡稍等,我立刻領親兵去彈壓,將為首的混蛋全部抓出來吊死,以儆傚尤!」任忠怒喝道,對呂師周做了一個揖,就要回頭去點兵彈壓。卻被呂師週一把抓住了,回頭一看卻只見呂師周苦笑道:「軍心如此,你這去是水上澆油,只怕還逼反了他們,反倒不可收拾了!」
任忠聞言不由得急道:「那可怎麼辦?總不能就這樣明天去攻吳兵吧,這等士氣肯定是不成的。左也不對,右也不對,總不能在這裡等死吧!」
「天命不可違,人力有時窮!」呂師周歎道:「如今形勢如此,你我已經智窮力竭,也算對得起楚王了。明日我便收檢士卒名冊,與那鍾延規和談,只要那鍾延規願意將全體士卒放歸家鄉,我便降與他便是!」呂師周伸手阻止住任忠的反駁,道:「你若是不願降於那廝,便立刻帶了親兵連夜離去便是,想必吳軍也攔截不得。」
「這個!」任忠聞言猶疑起來,他雖然明知眼下楚軍形勢險惡,但手擁數萬大軍,不戰而降的做法的確讓他覺得很難接受,他與呂師周不同,乃是跟隨馬殷一同入湘的「蔡賊」老兵,對馬殷忠心耿耿,一時間不禁懷疑起呂師周該不會心懷異志起來。
「任將軍,呂某已經年過近六旬,便是潑天的富貴,又能享受幾日?如今形勢來看,呂方一統南方之勢已定,你我已經盡心竭力,剩下能做的就是給這數萬將士一個好點的歸宿,這些人個個都是婦人之夫,稚子之夫,垂堂之子,家中田畝還指靠著他們,如今既然無望求勝,又何必將他們的性命白白浪費呢?也算是積點陰德吧,若說呂某有點私心,也就是這些了。」
呂師周言辭懇切,任忠聽到這裡,神色也是黯然,他也不是生活在真空裡面,這些年來連年征戰,手下將吏生活的困窘也是看在眼裡,可面對吳軍咄咄逼人的攻勢,楚軍還是連連敗退,岳州大敗之後,軍中無論賢愚,都知曉楚國的滅亡不過是時間的問題了。本來心中那個彎子繞不過去,聽到呂師周這番勸解,總算消解了,任忠歎道:「任某乃是楚王舊將,這一身軀殼早就是馬家得了,不能丟在這裡,便丟在潭州了,這數萬將士的性命便勞煩都督了。」說到這裡,任忠躬身對呂師周拜了兩拜,方才轉身離去。
第028章 請降
「這麼說,呂都督遣你來,是要請降啦?」吳軍帥帳之中,鍾延規高踞首座,手中拿著未曾開封的帛書,也不看便放在一旁,對下首的楚軍信使笑道,笑容中滿是掩飾不住的得意和倨傲。
楚軍信使跪伏在地,看不出臉色變化,只聽到他沉聲答道:「正是,我家都督遣末將來前曾叮囑過,諸事皆聽鍾府君吩咐,只要鍾府君應允一件事情,我軍三萬將士便解甲歸降。」
「哦!呂都督要某家應允一件事情?」鍾延規拖長了自己的聲調,聽起來滿是諷刺的意味:「這倒是奇怪了,若是貴軍要解甲歸降,便老老實實放下武器,聽憑我軍安排,又要提什麼條件,若要提條件,還不如一心一意的打到底,打贏了某家自然什麼條件都要應允的。你們說是不是呀?」他最後一句話卻是對兩廂的吳軍將佐們說的。
「是呀!」
「不錯!」
「正是!」
兩廂的吳軍將佐頓時爆發出一陣應和之聲,他們這些日子來屢戰不利,早已對對面的敵軍憋足了一肚子惡氣,這下逮住機會立刻爆發出來,一句句刻薄的話語像利劍一般落在那信使頭上。
那信使卻只是跪伏在地,一聲不吭,彷彿對四周的嘲笑充耳未聞。眾將吏見他這般模樣,也覺得無趣,時間一久也就笑不下去了。那信使這才抬起頭來,臉上卻滿是譏誚的笑容:「末將臨走前,都督曾經叮囑過一件事情,說若是貴軍不願應允此事,便督全軍士卒,決一死戰,拚個玉石俱焚便是!」
那信使話剛出口,又引起帳內眾人一陣哄笑,一個性子急的大聲笑道:「爾軍已經四面楚歌,士卒皆無戰心,還能玉石俱焚?當真是可笑之極!」說到這裡,便已經笑的喘不過氣,說不下去了。
鍾延規聽到這裡,卻覺得有點不對,將那帛書打開一看,臉色頓時大變,肅容對那信使道:「你可回去報與你家都督,他所求之事我應允了!」
鍾延規話一出口,帳內將吏頓時呆住了,那信使鎮靜自若,一副對方的反應在自己意料之中的模樣,重新叩首道:「末將代我家都督拜謝鍾府君寬宏大量!」
「不必了,上天有好生之德,吾輩求勝而已,何必多殺?你且回去吧,歸降之事繁瑣的很,莫要再出什麼岔子!」鍾延規沉聲道,此時他面容肅然,方纔的那點大勝之後的狂狷已經全然不見了,重新恢復了軍中大將的氣度。
楚軍信使退下後,鍾延規不待兩廂將佐發問,便轉身從帳後走了,只留下滿帳不解的議論聲。待到鍾延規回到自己寢帳之中,從懷中重新取出那封帛書,隨手往几案上一扔,只見其上寫道:「公之所欲,立大功以為州牧,都掌一方。而公領數萬之眾苦戰多日,未得寸土,今吾軍隨至絕境,但能戰之士不下數萬,且皆延頸希歸,若公拒之,彼必死戰,公總能勝,傷損必多,雖有斬獲,何如全勝功多?今大局底定,吳王帳下立功者甚多,形勢如此,公能如願否?」
「呂師周這廝不但兵法出眾,口舌倒也還便給的很呀!」鍾延規冷笑了兩聲,突然大聲道:「來人,招文書來,為吾修書至大王處,言吾軍全師而破楚呂師周部,全獲彼軍三萬餘眾!」
潭州,楚王宮,往來的人們個個臉色慘淡,他們惶急的臉色被鮮紅色的宮牆一襯,顯得分外慘白。從乾寧元年(894)劉建鋒率部入湖南算起,已有二十六年了,在這二十多年時間裡,馬殷也曾與外敵交戰,但湖南內部卻很久未曾見到刀兵,更不要說身為首府的潭州了。多年以來,馬殷主要的方略就是結好中原強藩,以制衡下游的強敵楊吳以及後來的呂吳。幾次對外用兵,其目的也並非爭霸,只是為了更好的閉門自保,其絕大部分精力都花在了內政方面,尤其是茶葉生產貿易尤為興盛,由於淮南楊吳和後來的呂吳與北方後梁的關係一直不好,在唐朝時為最大產茶區得淮南地區與中原地區的茶葉貿易也受到了巨大的影響,湖南茶葉乘機取代了東南茶葉的地位,每年都和北方的後梁有大宗茶葉貿易,馬殷也從中獲得巨利,加上湖南境內多年沒有戰亂,百姓得以安心生產,是以官私皆富。是以在呂方與湖南大規模的戰爭爆發前,雖然當時東南地區生產力水平要遠高於湖南地區,但呂方治下百姓的生活水準要比湖南馬殷治下百姓差一截,當時民間也流傳有:「馬兒吃黍,(呂)驢兒吃草」的諺語,由此可見一斑。雖然後來隨著兩國之間戰爭的深入,湖南百姓的生活水準也直線下降,但從王宮的裝飾富麗程度還是看出楚國的富庶,不說別的,光宮牆上便是用來塗色的丹砂,便是一大筆財富,只怕呂方本人的宮室,也未曾這麼鋪張。
一間內室之中,一個妙齡華服女子正坐在臥榻旁的錦墩上,小心翼翼的替榻上的老人餵食,那老人身著紫袍,頭戴金冠,雖然形銷骨立,一副沉痾已久的模樣,但言談舉止間不自覺的便流露出威權在握的樣子,顯然平日裡在上位發號施令慣了,此時便不自覺地流露出來了,正是楚王馬殷。
馬殷吃了幾口粥,便覺得胸口堵得慌,一陣煩惡,再也吃不下去,便伸手推開那女子的湯匙,搖頭道:「罷了,某吃不下了,檀奴你看護我好久了,先下去歇息一下吧!」
「阿耶,你就再吃一口吧!」那華服女子卻不放棄,勸慰道:「大夫說阿耶你久病初癒,最是要多進食才能恢復的快些,可你只吃這麼幾口便不吃,什麼時候才能好呀!」這女子語音柔膩,說話時頭上的金步搖輕輕搖擺,懸掛的金鈴輕輕搖晃,發出清脆的聲音,語音鈴聲間雜在一起,說不出的好聽,說到最後,那女子嬌嗔道:「阿耶你若是不吃,檀奴便也不吃了,陪阿耶你一同餓著!」
馬殷拗不過華服女子的軟硬兼施,只得苦笑道:「好!好!某再吃些就是了!」原來這華服女子乃是馬殷最小的一個女兒,姓馬名宣華,小字檀奴,年方二八,便生的桃夭李艷,秀麗無雙。馬殷老來得女,自是愛惜無比,平日裡養在宮中,當若性命一般。此次吳國大軍入侵,他身染重病,無法親自領兵迎擊,只得遣其子馬希聲領兵迎擊,結果被呂方在岳州大破,長驅直入進圍潭州。宮中上下害怕馬殷好不容易病勢才有了點起色,突然得知這個惡訊,病情又有反覆,都瞞著他,於是滿城上下,只有馬殷一個人還不知道吳軍已經包圍潭州的實情。
馬殷又強吃了幾口粥,一不小心嗆住了,不由得劇咳起來。馬宣華見狀,連忙起身輕拍老父的後背,過了好一會兒馬殷才緩過勁來,在馬宣華的攙扶下躺了下去,搖頭歎道:「都這把年紀了,該見得都見過了,怎的老天還不將這把老骨頭收了去,留在床上苦熬!」
馬宣華一邊幫老父蓋好被子,一邊隨口答道:「阿耶說的什麼話?您這把骨頭還硬朗著呢,幾個哥哥還指靠著您挽回危局呢?」
「什麼?危局?」馬殷雖然年紀已老,但一顆心卻越發機敏,立即聽出不對來,厲聲道:「前兩天不是說我軍在岳州擊退了吳賊,呂方已經退守夏口了,怎麼又變成了危局,莫非是什麼瞞著我不成,快說!」
「沒有呀,阿耶你想的多了!」馬宣華被馬殷這一聲喝,口中立刻就吱唔了起來。可馬殷是何等人物,見歷的厲害人物多了海了去了,馬宣華不過是個年方二八的韶齡少女,立刻就露出了馬腳。馬殷看在眼裡,越發確定有什麼大事在瞞著自己,這時他又如何躺的下去養病,便強撐起半邊身子,厲聲喝道:「來人,快來人,將許相公請來,本王有要事與其相商!」
馬殷這般高呼,外間立刻就亂了起來,馬宣華見這般模樣,心知再也瞞不下去,只得低聲道:「阿耶且先躺下休息,莫要氣壞了身子,檀奴立刻讓人去請許相公便是!」
過了約莫半晌功夫,外間進來兩人來,前面那人倒是俊秀的很,只是雙眉微微上挑,顯得有些威儀不重,正是馬殷的嫡子馬希聲,其後那人身形魁梧,頷下濃須,長得頗為威武,卻是楚國右宰相許德勳,正是方才馬殷口中說的許相公。
馬、許二人進得屋來,走到馬殷榻前,一齊斂衽跪拜道:「微臣(兒)拜見大王(阿耶)!」
「許公請起。」馬殷溫言道,接著便對隨著站起來的兒子喝道:「小畜生,還不給我老老實實的跪著!」
馬希聲被馬殷這般一聲喝,嚇得立刻跪了下去,面孔緊貼地面,一動也不敢動。馬殷冷哼了一聲,轉而對許德勳沉聲問道:「許公,如今形勢如何,與我好好說說吧!」
「這個!」許德勳稍一猶豫,便一咬牙答道:「稟告大王,十五日前,我軍於岳州慘敗於吳賊,輜重精銳盡喪,如今吳賊已經進圍潭州,三面包圍州城,在湘江之上也結成水營,船帆如雲,兵勢極盛!」
馬殷聞言並沒有立即說話,只是點了點頭,臉色也變得慘白了起來,一時間屋中半晌無聲,地上的馬希聲耐不住抬頭偷看,正好對上馬殷的視線,只覺得老父的目光如冰似雪,渾然沒半點人氣,嚇得馬希聲立刻緊伏地面,再也不敢動一動。
「呂師周那邊呢?」
第029章 猜忌
許德勳低咳了一下,道:「只是呂方在岳州得勝之後,將所俘虜的蠻兵皆善待,又悉數釋放,其目的可想而知,呂都督麾下多有蠻兵,只怕前景堪憂呀!」
許德勳語罷,室中頓時靜了下來。這四人中除了馬宣華以外都是有相當軍政經驗的,對於許德勳方纔的話一聽就明白了其中含義,呂方故意優待蠻族俘虜分明是示以優柔,那些蠻族本來就對於楚國並非心服,不過是畏懼威勢,貪圖賞賜,才從軍征伐,現在看到吳軍的威勢,又受到招誘,只怕回去後不少部落便會掉轉矛頭來打楚軍了,呂師周那邊肯定會受到很大的影響。
「看來師周那邊也不能太過指望了!」馬殷低聲歎道,可能是因為特別消瘦的原因,他額頭上的皺紋顯得越發明顯,便如同數道溝壑一般,馬希聲與許德勳二人臉上也滿是愁容,顯然也是無計可施。室中一時間靜了下來,過了半晌功夫,馬殷的感歎聲打破了寂靜:「打也打不過,那就只能和了,許公!」
許德勳躬身道:「大王有何吩咐?」
「如今形勢危殆,也不能全指望呂師周了,再說就算他能領兵退回來,也未必能擊敗呂方,最後還是得和談,只得麻煩你走一趟吳營了!」
「微臣遵命!」許德勳躬身領命,起身問道:「臨行前大王可否指點一下!」馬殷的命令下的頗為含糊,並無一個底線,此事又干係重大,許德勳心中無底,只得開口詢問。
「這個。」馬殷聞言不由得為難起來,他雖然已經在亂世中打了幾十年的滾,無論是軍政兩方面都可說是有相當水準的能力,但自古以來和談雙方背後都要有相應的實力籌碼才談的下去,岳州一戰之後,楚軍精銳已經丟的七七八八,有重兵集團只剩下呂師週一支了,潭州雖然城池堅固,但若外無救兵,斷無必守之城,這也是兵學上的常識。在這種情況下,和呂方進行和談,難度可想而知。良久孩子後,馬殷終於沉聲道:「我已經年過近六旬,便是立即死了也不為早夭了,呂方要如何處置都只有聽憑了,只要能讓宗族子弟留在湖南即可,其他都可以商量!」
「是!微臣定當拚死力爭!」許德勳躬身拜了一拜便出門去了,聲音雖然不大,但堅定無比。
吳軍大營帥帳,帳外甲士林立,肅然無聲,在這裡鋼鐵和肌肉組成了堅固的牆壁,將外界的一切都隔絕開來,連空氣的流動在這裡彷彿都停滯了。
突然一陣笑聲從帳內傳了出來,打破了此間的寂靜。
「喔!想不到某家這個大舅子在杭州蹲了五六年,還沒被醇酒婦人泡軟了骨頭,連呂師周這等名將也被他收拾了!」呂方一邊捋著頷下的鬍鬚,一邊大聲笑道,從完全舒展開的額頭來看,他此時的心情已經完全放鬆下來,對於這個城府極深的男人來說,這可是極為罕見的事情。
一旁的陳允笑道:「恭喜大王,此事當真是可喜可賀!如此一來馬殷可就再沒指望了,潭州城也就可以不戰而下了,全師而摧名城,破大國!如論兵法,本朝只怕也只有開國時的衛公可與大王相比了。」
「說不得,說不得!」呂方搖頭笑道:「陳公也說的太離譜了,我這兩下散手你還不知道,無非是兵多勝兵少,精兵勝弱兵,糧多勝糧少罷了。不要說衛公,就是李光弼也遠遠不及,這種話咱們君臣之間說說也就是了,傳出去還不笑死北邊那些傢伙了!」
陳允趕忙躬身謝罪,呂方此時心情甚好,擺擺手便讓其起身來,君臣二人說笑了兩句,陳允突然道:「微臣看鍾觀察信中說已將呂師周所部悉數遣散,並未留下一人。」
呂方聽出陳允語氣不對,臉上也嚴肅了起來,問道:「不錯,怎麼了?」
陳允考慮了一下措辭,答道:「微臣忝居樞密一職,這軍中事務便是微臣的職責。依照朝中法度,鍾觀察雖有統軍之權,但選募將士,編練軍隊都要經過樞密院的同意,絕不可私自專權!」
呂方臉上露出不解之色:「陳公所言是正理,不過他只是潛散敵軍降兵罷了,而且軍中的確也沒有那麼多糧食養活那些俘虜。那你的意思是?」
「呂師周所統的乃是楚軍精銳,其中多為勁兵,鍾延規乃是當世梟雄,有這個擴張自己實力的機會,又豈會白白放過了?」
「你的意思是他從楚軍降兵中私募壯士,以為自家部曲?」呂方聽到這裡,臉色頓時陰沉了起來。鍾延規按說還算是他的大舅子,可當年一投降過來便將其部曲親信扒了個幹幹靜靜丟到杭州去當個空頭官,出門都有十幾個檢事緊緊盯著,說白了還是忌憚此人是當世梟雄,非池中之物,放在杭州看管起來也安心些。經過六七年後,隨著呂方實力增長,大勢已成,又要對湖南用兵,才將此人放了出來擔任一路統帥,可沒想到剛剛放出來便又觸動了呂方心中的逆鱗,又怎麼讓呂方不怒。
陳允看到呂方臉色便清楚自己的諫言有了效果,精神一振,繼續道:「不錯!大王,楚軍這些降兵都是健壯漢子,若是放歸鄉里,只怕多半都據山為盜,成為未來的禍患,鍾觀察也是當過父母官的,豈會不知道這個道理。平常的處理辦法是將精壯挑選出來編入軍中,補足缺額,餘者或者編為民夫,或者打入官府為奴,只有不足為患的老弱才放其回鄉。鍾觀察這般其中必有機巧。」
帳中呂方與陳允此時都不再說話,方才帳中那種輕鬆愉快的氣氛早已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緊張和沉默,陳允小心地觀察著對方的神色,只見呂方的臉上並無表情,但憑借自己對主上多年的相處的經驗,陳允完全可以感覺到呂方的心裡到底在怎樣的翻江倒海。
這時,帳外傳來一聲稟告:「稟告大王,潭州城中有使者求見,說是馬殷遣來請求和談的。」
呂方抬起頭來,嘴角上翹,露出一絲諷刺的笑容:「讓使者在營門先等一會,先擊鼓,召集諸將吧!」
「喏!」隨著一聲應答,簾外傳來一陣遠去的腳步聲,呂方轉過臉來,方纔的笑容已經消失了:「陳公,方纔的事情某家已經明瞭了,陳公就不要再提了,只當作不知道便是!」
「微臣明白!」
許德勳站在營門旁,身為使節的他依照自己的身份穿著紫色的圓領官袍,腰懸犀帶,頭戴皂色交角纀頭,身後跟著的數名隨員也打扮的十分莊重。如此打扮的他們在滿是鐵甲長槍的軍營中顯得分外的顯眼,從營門經過的吳軍將吏們都把目光投向他們,許德勳完全可以感覺到聚焦在他身上的目光裡包含的不屑和嘲笑,許德勳要用很大的意志力才能控制住自己忍耐住那種渾身上下有無數只螞蟻爬行的感覺,在他的一生中,從來沒有這樣急迫的盼望過自己能夠迅速擺脫這種窘境。
這時,遠處一名吳軍十將跑了回來,對守門當值校尉附耳低語了兩句,許德勳聽到了幾個「傳見」、「召見」之類的零星詞彙,暗想是通報回來了,心中不由得鬆了一口氣,眼見得那守門校尉朝自己這邊走了過來,他不由得轉過身來,強擠出一臉笑容,問道:「這位郎君,可是吳王召見某家了!」
「大王是何當人物,豈是你想見就見的,且在這邊安心等著便是!」
「這!」許德勳強自按下心中的煩躁,笑道:「那是,那是,是某家逾越了,只是這營門口人員來往甚多,我等在這邊呆著也不方便,不如讓我等到旁邊等等可好!」
那守門校尉聞言雙眉一聳,冷聲道:「那怎麼行,你當這裡是你家裡,想呆在哪兒就呆在哪兒了,這裡是軍營,亂跑是要掉腦袋的,上頭只說讓你們在營門等候,你們就只能在這裡等候!」說罷也不待許德勳回答,便轉身走開了。
許德勳見狀,也沒奈何,只得回到原處等候,也不知等了多少時間,這營門口往來人馬甚多,不久便將他一身的華服弄得處處污跡,這才有人出來將其引領入營。
許德勳一路上走來,心中倒也明白這定然是呂方的計謀,估計是為了故意折辱來使,好在和談中搶個先機,好在他來時一路上早已打定了主意,拼卻了自己這條老命不要,也要保住最後那條底線。是以等到許德勳來到吳軍帥帳之前時,已經心平氣和,將方纔吳軍慢待的氣惱拋開了。
「宣楚使覲見!」隨著一陣拖腔拉調的宣覲聲,許德勳依照禮儀邁步進得帳中,走到離首座還有十餘步處,行禮如儀下拜道:「外臣許德勳拜見大王!」
「請起!」
「外臣謝恩!」許德勳磕了兩個頭,站起身來,開始仔細打量坐在首座上的那個男人,紫袍包裹下的軀體已經衰老,臉龐已經佈滿了皺紋,兩鬢斑白,只是眼神還是那麼威嚴和鋒利,彷彿要刺進你的靈魂裡去一般。
「許公此行有何貴幹?」呂方的發問打斷了許德勳的思緒,他一時間不禁有點恍惚,眼前這個男人離得如此之近,幾乎讓許德勳有種不真實的感覺,難道就是眼前這樣一個人掌握著二十萬以上的大軍,統治著數十個軍州,即將將楚國一舉毀滅嗎?
「許公此行有何貴幹?」看到許德勳一動不動的呆在那裡,呂方便又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問題,心中暗想:「這個許德勳自己也曾聽說過,乃是馬殷手下的宿將,怎的今天有些反常,莫不是潭州城內有什麼變故了?」
第030章 好意
許德勳被呂方這一提醒,立即反應過來自己的失態,趕忙躬身道:「外臣今日得見尊顏,惶恐失態之處,乞大王見諒!今日吾王遣外臣前來,乃是為了和談一事!」
「和談?」呂方臉上露出一絲不屑的笑容,問道:「馬公要和談是好事,某家也不是窮兵黷武之人,只是不知此番許公前來帶了什麼條件?是要割讓州郡呢?還是奉上財帛?且說來聽聽!」話音剛落,兩廂的吳軍將佐們便發出一陣哄笑聲。
許德勳如何聽不出呂方話語中的調笑諷刺之意,只是如今形勢比人強,只得咬牙苦苦忍住,強笑道:「大王說笑了,臨行之前吾王曾經說過,只要吳軍願意休戰,岳、衡、郴三州已為貴軍所據,便盡數割讓,吾國也願為下國,年年進貢,唯上國馬首是瞻!」
「哦!」呂方聽到這裡不禁有些意動,按照許德勳所言,馬殷開\文\出的條件就\人\是吳軍現已\書\佔領的州郡\屋\全部歸呂方所有,楚國全境共有二十四州,其中已被吳軍佔領的有岳、衡、郴三州,雖然從面積來看,吳軍所佔領的這三州只有很小一部分,但是從經濟人口來說,這三州乃是楚國的膏腴之地,又位於門戶之處,遠非西南那些州郡能夠比擬的,只要吳軍能夠據有這三州之地,佔領併吞剩下的地盤不過是時間的問題,馬殷拿出這個條件來,實在是已經很有誠意了。一旁的陳允看出呂方的心思,連忙伸腿在几案下踢了對方一下,以目示意。呂方立即反應了過來,冷笑道:「許公當真是說笑了,那些州郡乃是我軍將士百戰而得,本就是我吳國囊中之物,如今我軍兵臨潭州城下,馬公又說將那三州割讓與我,豈不是拿我們自己的東西割讓給我們自己,天下間豈有這般道理,汝莫非以為我呂方是傻子不成?」
許德勳強辯道:「大王此言差矣!貴軍雖然連戰連勝,但也死傷不少,我呂師周都督正領大軍趕來,城中收拾餘燼尚有精兵數萬,那時內外聯合,以大王之強,也未必能保全勝。俗話說『兵凶戰禍,勝負未知』,大王棄平易獲大利,蹈凶險以求僥倖,恐非智舉吧?」
「許公果然舌辯無礙,連本王聽到這裡都有些心動了!」呂方大笑道,突然他語意一轉:「只是日前我已得軍中急使來報,鍾吉州已經大破當面敵軍,你口中的呂都督如今已為吾軍階下之囚,哪裡還有內外聯合?許公現在還有什麼話說?」說到這裡,呂方對一旁的陳允道:「陳公,且將吉州來信拿給許公看看,免得讓他以為是某家誆騙於他!」
許德勳用顫抖的雙手接過陳允遞過來的帛書,此時對許德勳來說身邊一切彷彿都消失了,只剩下眼前這封帛書,他的雙耳已經聽不見兩旁吳軍將佐的笑談聲,一雙眼睛呆呆地盯著帛書上的每個文字。奇怪的是,每個字他都認得,偏偏卻看所表達的意思。許德勳猛地閉上眼睛,他只感覺到兩行淚水從臉頰上流了下來,打濕了他頷下的鬍鬚。
突然,許德勳猛地睜開雙眼,沉聲道:「那大王要怎麼樣才願意和談?」
看到許德勳那麼快就從沉重的打擊中重新恢復了過來,呂方的眼中不禁流露出一絲欽佩的神情來,他下意識的坐直了斜靠在憑几上的上半身,用很鄭重的口氣答道:「若要和談,那得應允某家三個條件!」
「大王請說!」
「第一,楚國必須立即交出錢一百萬貫,谷六十萬石,布帛四十萬匹的犒賞來!然後每年還要支付錢二十萬貫,谷十萬石的貢賦!」
許德勳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起來,呂方這簡直是要把湖南的地皮都刮乾淨了,但是他並沒有反駁,他想了一會,答道:「貢賦沒有問題,某這裡就可以答應,只是犒賞錢裡的一百萬貫錢甚難,楚地本就缺乏銅錢,這幾年有連續戰亂,茶商絕跡,稅錢不足,可否先出五十萬貫,剩下的且寬限些時間,待到茶稅收上來了,再補上可否?」
「無妨,某家自有主張,能讓貴方能夠出得起這價錢,只要許公先答應了這個數字即可!」呂方笑道,臉上滿是有了成算的笑容。許德勳看在眼裡,心中不由得感到一陣寒意,只是形勢如此,不管多麼苛刻的條件也只有先應允下來,換得吳軍的退兵,才有未來。想到這裡,許德勳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既然如此,某家便應允了第一個條件,請大王說第二條吧!」
「好,某家第二個條件便是貴方必須割讓岳、朗、澧、辰、潭、衡、郴、永八州!」
「什麼!」許德勳聽到這裡,也顧不得失儀,霍的一聲便站了起來,厲聲道:「大王好大口氣,將這八州割了去,那我大楚還剩下什麼?那還要和談作甚?」說到這裡,許德勳一甩衣袖便要離去。其實也怪不得他如此,呂方所要割讓的七州中潭州便是後來的長沙,乃是三湘的中心,岳、郴、衡乃是楚國的富庶之地,其餘數州要麼是邊防重地,要麼則是交通樞紐,這八州一旦被吳國割去,楚國則處於了籬笆盡去,生死仰息於他人的絕境。
呂方卻絲毫不為對方的無禮舉止所動,笑道:「許公若是要走,我也不攔,來人,送客!」
許德勳聞言停住了腳步,方纔的激憤已經過去,他強壓下胸中的怒氣,回頭道:「大王,您這般一口氣割去了八州,什麼都不給我們留下,這,這可不是什麼和談吧?」此時許德勳的言辭和方才差不多,只是口氣軟弱了起來。
「哦?」呂方笑了笑,道:「莫非許公以為某家方才開的條件過分了些?」
許德勳沒有回答呂方的問題,乾脆來了個默認。呂方笑道:「某卻不這麼看,某還以為這條件開的既有理又有節,端的是為了貴方的利益著想的,只是許公一時間還沒瞭解某家的深意呀!」
許德勳聞言不由得氣惱萬分,卻又不敢發作,只得沒好氣的答道:「外臣愚鈍,還望大王拔冗開解!」
「某家記得許公方才提出和談時曾經說過,汝國願為大吳之下國,年年入貢,唯我大吳馬首是瞻,對嗎?」
「不錯!」
「那好,我呂方要割讓的八州中,岳、朗、澧、辰四州與荊南不過一江之隔,你們也知道,我大軍平定湖南之後便會揮師北向,進取荊州,第一步就是攻略江陵,這四州定定然要拿下的!貴方既然既然唯吾馬首是瞻,總不會阻礙某家的經略荊襄的大業吧!」
許德勳強壓下心中的怒氣,亢聲答道:「那好,這四州也就罷了,那剩下四州呢?這四州又沒與荊南比鄰?總沒有礙著大王的大業吧?」
呂方擺了擺手,笑道:「許公莫急,的確永、潭、衡、郴四州沒有與荊南交界,但我一旦揮師北上,江西必然空虛,潭、衡、郴乃是江西的屏障,某家若不拿在手裡,總覺得怕有人在背後起事,心裡發寒,貴方既然願為我大吳下國,想必是不會讓某家心裡發寒吧?」
許德勳聽到這裡,已經明白了呂方話中之意:既然接下來他要大舉北侵,就不會給背後留下什麼隱患,若是自己拒絕割讓這三州,只怕他就要先把這隱患連根拔起了再說,自然這和談也就達不成了。想到這裡,許德勳抬頭道:「既然如此,外臣便大著膽子做個主,將這七州割讓給大吳了,大王可以說第三個條件了!」
「不對!」呂方搖了搖頭,道:「是八州,還有一個永州。」他的語氣十分堅定,絕無半點可以商量的餘地。
「永州?可那裡乃是敝國腹地,既不靠近荊州,也不靠近江西,大王要割讓此州作甚?」
呂方搖頭道:「看來本王這番苦心許公還是不明白呀,也罷,今日趁著眾將都在這裡的時候,某便將這話說明白了,也讓許公明白並非我呂方貪得無厭。許公,我記得楚王已經年歲不小了吧?」
「不錯!看這和永州有什麼關係?」
「許公莫急,且聽呂某慢慢解釋!」呂方倒也耐煩的很,慢慢說下這樣一番宏論來:「說句不怕忌諱的話,這亂世之中,生死無常,楚王說不定哪一天就去世了也說不定,他今日說願為大吳下國,可繼位之人可未必願意,那時兩國刀兵四起,反而害了百姓。若永州在大吳手中便不同了,那永州位處湖南腹地,瀟湘二水匯合與此,期望湖南各州不過數日,若我委一重將,領三千精兵駐紮於此地,貴主鑒於利害,也不會做那愚事,兩國之間不起刀兵,馬家自然也能享國長久,遺祚千年了,許公以為本王方纔所說的有道理嗎?」
「這,這個?」許德勳聞言不由得語塞,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呂方的意思是要把位處湖南腹地,交通便利的永州作為己方監視軍隊的駐地,一旦楚國出現叛亂,便可立即以此地為作戰基地,外用調動大軍征討,內有精兵呼應。迅速撲滅叛亂。割讓永州就可以撲滅楚王心中最後一絲復仇的希望,迫使對方老老實實的當呂方的附庸,自然就能國祚綿延啦。只是呂方這話聽起來雖有道理,但為免有些一廂情願了些。
「我也知道許公現在覺得有些不舒服,可戰國時六國疆土無一不遠遠勝過衛國,可衛國卻至二世時才亡,享國之久遠勝六國,『齒雖堅,不能久已,水雖柔,頑石可穿』,有些道理再過些年許公就明白了!」
第031章 底牌(一)
「多謝大王的苦心了!」此時的許德勳便好似被硬生生的吞進了蒼蠅一般噁心,只是此次他肩上的擔子太重,來之前早就把個人的榮辱丟在一邊了。他咳嗽了一聲問道:「割讓八州之事容我先回去與大王商量一番,應該問題不大,請大王說第三個要求吧!」
「那好!我第三個要求就是請霸圖公(馬殷字霸圖)遷居建鄴,為呂某出謀劃策,共圖大事!」
「不可!」
一聲斷喝打破了帳中的貌似和諧的氣氛,許德勳臉色鐵青,鬚髮怒張,方才好不容易才壓制住的憤怒和屈辱這一瞬間爆發了出來,在呂方身旁侍衛的數名侍衛還以為他想要對主上不利,立即擋在呂方身前,拔刀怒視。許德勳見狀,怒哼了一聲,對呂方拱了拱手便算還了禮,自顧向帳外走去。
呂方這才反應過來,對身旁的陳允使了個眼色,陳允會意趕忙搶上前去,一把扯住許德勳的衣袖,笑道:「許公何必如此,有事盡可相商,何必勃然作色?」
許德勳沉聲道:「呂公貪得無厭,已經沒什麼好談的了,回城之後自當整兵制甲,決死一戰!」說罷便用力將自己的衣袖從陳允手中扯了出來,轉身拂袖而去。
「許公且住,許公且住!」雖然陳允在後面連聲叫喊,可許德勳還是不顧而去,連頭也不回一下。陳允見狀只得無奈地走回呂方身旁,躬身道:「臣下無能,未能將其挽回,請主上治罪!」
呂方笑道:「無妨,此番雖然激走了許德勳,不過也算是知道了對方的底線,那就是馬殷必須要留下,也不全是沒有收穫,此事且不急,反正我軍背靠湘江,轉運方便,附近又是人煙稠密,積蓄眾多,不用擔心缺糧,便休兵養士,待機而戰吧!」
潭州城內,楚宮。塗滿了丹砂的牆壁在昏暗的燭光下呈現為一種可怖的深紅色,彷彿凝固了的血液一般,幾名走過的宮女個個神情悲慼,無聲的穿行在過道中,便是偶爾碰到熟識的,也只是低頭通過,連個眼色也不敢打。
內室中,四周的門窗緊閉,可能漏風的門窗縫隙也都用錦毯遮住了,免得漏了冷風進來。馬殷僵臥在榻上,一動不動,如非胸口微微的起伏,簡直和一具屍體毫無區別。馬宣華坐在榻旁的錦墊上,臉色蒼白,神情睏倦,正照料著昏睡中的老父。
這時,門簾被揭開了,一名婢女躡手躡腳地走到馬宣華身旁,附耳低語了幾句。馬宣華遲疑了片刻,又看了看榻上昏睡的老父,便對那婢女叮囑了兩句,待到那婢女走出門外,她才咬了咬牙,伸手推了推馬殷的肩膀,輕呼起來。
馬殷睡得並不深沉,其實由於病痛的煎熬,他每天大部分時間都是處於一種半睡半醒的狀態,這讓他的身體變得更加糟糕。因此,馬宣華只是輕推了幾下,他便醒了過來,剛剛睜開雙眼,便看到女兒美麗而又憔悴的面容。
「阿耶,許公從城外回來了,便在外間相侯!」
「哦!快請許公進來!」馬殷本來還有些渾濁的眼神立刻變得犀利了起來,彷彿那個剛毅機敏的影子又重現在這個已經衰頹的軀殼之上。他的目光掃過屋內,突然問道:「二郎呢?」
「二哥累了,在隔壁屋中歇息呢,阿耶你要見他嗎?兒馬上去叫他過來!」馬宣華立刻答道,由於馬殷子嗣頗多,除了出家當了道士的長子馬希振以外,便是以馬希生為長,也就是馬殷的繼承人。他在這個老父病危的節骨眼上,乾脆就住在宮中,名義上說是侍奉老父,實際上卻是為了確保自己在諸兄弟中能夠第一個得到馬殷亡故的消息,然後隔絕內外,好爬上楚王的寶座。
「罷了!」馬殷是何等人物,豈不知道自己這個兒子的心思,制止住女兒起身去通知馬希聲。這時門簾揭開,許德勳走了進來,對榻上的馬殷斂衽下拜道:「微臣無能,未能達成使命,請大王治罪!」
「快扶許公起來!」馬殷趕忙對一旁的馬宣華道:「這和談之事,成與不成本就是兩可之間,許公何罪之有?且將此番經過說出來,老夫一起參詳一番,也能有所裨益!」
許德勳起身,告了聲罪,便將自己從在營門前等待,到進帳後參見呂方,以及呂方所提出的三個條件,從頭到尾細細說與馬殷聽了。馬宣華在一旁聽了,早已被氣得臉色慘白,道:「呂方那廝欺人太甚,開出這等條件來,便是兵敗城破也不過如此,許公做的對,咱們拚死背城一戰,也未必輸給了他!」馬宣華說完話後便將目光投向躺在榻上的馬殷,希望能聽到同樣的聲音,可馬殷卻半晌無語,只是躺在那裡,神情若有所思。
過了約莫半晌功夫,馬殷突然道:「看來那呂方倒是很看重我這把老骨頭呀!」
一旁的馬宣華聽了,急道:「阿耶你可不能信了呂方那惡賊的話,若是您去了吳軍營中,定然是死路一條的。」
馬殷卻沒有理會女兒,將探詢的目光投向許德勳,這時馬希聲從門外衝了進來,原來他在馬殷門外也安插有心腹,看到許德勳回來了也立即通知了他,只是馬希聲此時衣冠不整,臉色酒氣,和此時的環境有些不協調。
「見過許公了,和談的事情如何了?」馬希聲顧不得見過老父,便直接向許德勳發問道。許德勳臉上現出不愉之色,但還是沉聲答道:「呂方的條件非常苛刻,不但要索要大筆財帛,割讓八州之地,還要大王前往建鄴以為人質。臣下以為萬萬不可,當時便嚴詞拒絕了!」
「許公所言甚是,呂賊如此狂妄,自當迎頭痛擊,挫其銳氣,待呂都督大軍回援,再開城兩面夾擊,定能大勝之!」馬希生亢聲道,他領兵在岳州慘敗於呂方之後,逃回潭州,本已破膽,但這些日子在潭州城中在身邊佞臣的吹捧之下,信心又漸漸恢復了起來,覺得當日負與呂方不過是運氣差了一點,若是能得到呂師周的援兵,也未必沒有再來一次的機會。
「衙內,臣下在呂方營中被告知,呂都督之軍已經盡沒,只怕這潭州已不會有援兵了!」
「什麼?」馬希聲的臉色一下子慘白了起來,他的勇氣就好像海浪一般,來得快,去得也快,岳州一戰逃亡時的慘狀一下子又回到了他的腦海中。他措手無策地看著許德勳道:「這個,這個不會是呂方假造出消息欺瞞我們的吧!」
「這個?有可能,不過這種事情瞞不了太久的,最多再過個七八天,便會有切實消息傳來,那時便可知道真偽!」許德勳答道,聽他話中的意思是認為呂方偽造消息的可能性不大,馬希聲一下子便蔫了下來,坐倒到一旁,一言不發。
「宣華,希聲,你們兩個先出去吧,為父要和許公單獨待一會兒!」馬殷突然沉聲道。馬希聲和馬宣華二人對視了一眼,便馴服的向馬殷行禮退下,屋中只剩下許德勳和馬殷二人,氣氛一下子變得壓抑起來。
「許公,你以為呂方是何等人?」馬殷突然開口打破了屋中的靜寂。
許德勳並沒有立即回答馬殷的問題,他思忖了片刻歎道:「此人凶狡異常,善治戎器,洞察人心,不過二十年光陰,便由一介贅婿,變為南方霸主,實在是信、布之流,非高祖不得已治之呀!」
「不錯,此人英才卓世,不過從他起兵算起,也有二十年了,算來他也年過五旬了吧?」
「正是!我今日見他已經兩鬢斑白,滿臉老態,至少已經年近六旬,只是顧盼之間,依然滿是人主之威,令人懾服!」許德勳說到這裡,才突然聽出了馬殷的意思,驚道:「莫非主上的意思是那廝也時日不久了?」
「不錯!」馬殷笑了兩聲,滿臉儘是掩飾不住的自嘲之色,道:「這天下間的英雄豪傑,任你天大本事,最終來也逃不過這一日。那呂方已經擊破呂師周,包圍潭州,形勢好的無以復加,為何還要同意和談?無非是想要盡快結束湖南戰事,轉頭北上,去找『高賴子』的麻煩。他呂方縱然英才絕世,可他兒子可未必也有這般本事,他這個當爹的還不是想趁著活著的時候替兒子多掃除點敵寇,免得為子孫累?」
許德勳的臉上現出一絲不敢相信的表情,問道:「難道那呂方當真是想和談,那他為何還提出這樣苛刻的條件?」
「他當然想和談,不然就算拿下了潭州,西南那邊還有十幾個州郡,靠長江的那幾個州郡也會投靠荊南,戰事持續起來,沒有個五六年解決不了。呂方現在恐怕一門心思想著北上荊襄,準備逐鹿中原了,哪裡還有心思在山溝密林裡耗上五六年了。至於那些條件,他是忌憚退兵之後,我這個老不死的又起兵在他背後作亂,所以才把我弄到建鄴去,至於我那些不成器的兒子們,他倒是沒放在眼裡。」
「這!」許德勳聽了馬殷這一番話,再和自己在呂方帳中時地看到的諸般事實一一印證,倒是覺得越來越契合起來,他也知道陳允乃是呂方的樞密使,幾乎是第一信重之人,陳允最後的行為只能解釋為呂方對於和談也很有期望。只是他想起自己一開始的苛待,便問道:「既然如此,那他為何又索要如此多錢財,還如此慢待敵方使臣?」
「吳國屬地隨廣,但這十年北御大梁,西南兩面則與我大楚南漢交兵,國中百姓未曾一日得息,這次若不狠狠撈上一筆,如何再北上侵攻荊南?再說也能順便削弱了我國的財力,一舉兩得之事他呂方又何樂而不為?至於慢待於敵方時辰,那不過是先殺殺你的威風,在接下來的談判中好搶佔先機罷了!呂方那廝才智出眾,這些手腕都是用的慣了的!你是個實誠人,只怕已經著了他的道兒。」
第032章 底牌(二)
許德勳聽到這裡,重新回憶起自己整個和談的經過,才發現從一開始到最後,自己都是在對手的掌控之中,自己卻茫然不知所措,還以為呂方並無和談的誠意,只是想要乘機侮辱自己,反倒壞了和談之事,不由得萬分悔恨:「這麼說來,某家今日倒是不該就這般走了,如此反倒壞了和談之事?也不知這呂方的心肝是如何生的,竟好似天生便有七八個孔竅一般,當真是讓人猜不透。」
「亂世之中活下來的,又有哪個是好相與的!」馬殷苦笑道:「現在他呂方順風順水,不可與之相爭,咱們只有順著他,熬過這一陣,他也不可能一輩子順風順水的。」
許德勳聞言大驚:「大王,難道你真的要去建鄴?這可不成——」
「有什麼不可的?反正我這把老骨頭也是沒多久的了,不去建鄴難道就能長命百歲?當年咱們打不過楊行密,跑到湖南來才有今日,怎麼今天我不能去建鄴為後代免災,反正這攤子基業早晚也是要給兒孫的,只是希聲那個不成器的小子要拖累許公了!」說到這裡,馬殷掙扎的想要坐起身來,向許德勳行禮。
許德勳趕忙攙扶住馬殷,急道:「臣下萬死,某自當輔佐衙內,盡心竭力,死而後已!」
「牽累許公了!」馬殷重新躺回榻上,低聲道:「且替我招希聲來!」
那馬希聲就在隔壁房中等候,不一會兒便走了過來,他一進來便感覺到屋中嚴肅的氣氛,斂容下拜道:「阿耶招兒來,不知有何吩咐?」
「許公,你且坐下!」馬殷指了指自己身旁的錦墊,沉聲道。許德勳雖然不知馬殷為何如此,但還是坐下,馬殷將自己的右手放在許德勳的大腿上,突然厲聲對馬希聲喝道:「跪下!」
馬希聲條件反射的跪了下來,許德勳這才反應過來,正要起身讓開,卻被馬殷一把扯住,說來也奇怪,本來已經病得奄奄一息的馬殷此時手上力氣卻大得驚人,許德勳竟然一時間掙脫不得,急道:「霸圖,你這是作甚!」
馬殷卻只是不理,只是抓住許德勳不放,對馬希聲厲聲道:「快,磕頭!」
馬希聲現在已經猜出了幾分,趕忙連連對許德勳磕頭,他磕了六七個,才聽到馬殷沉聲道:「罷了,起來吧!」才爬了起來。恭立在一旁,靜候吩咐。
馬殷沉聲道:「我將傳位於你,但亂世之中,不可以幼主當國,國主之位,只可兄弟相及,不得傳於汝之子嗣,你可聽明白了?」
「兒臣遵命!」馬希聲壓下心中的驚疑,沉聲應道。馬殷雖然病勢沉重,但離大限還有一段距離,更不要說現在潭州城外的吳國大軍,此時那平日裡看上去風光漂亮的寶座此時卻滿是荊棘,可未必是什麼好所在,至於要兄弟相及,不可私穿於自己兒子,他一時間倒還沒注意到。
馬殷看了看疑惑不解的馬希聲,歎了口氣,將與呂方和談,對方提出要自己遷往建鄴諸事一一說明,說完之後,他制止馬希聲開口反駁,沉聲道:「吾意已覺,只要這邊國事無礙,呂方也未必會薄待於我,你繼位之後,每有大事,當咨詢許公之後方可去做,切不可莽撞行事,壞了國事!」
「喏!」馬希聲強壓下滿腹的疑問,躬身領命。
「是兒愚鈍,吾去之後,偏勞許公了!」馬殷指了指馬希聲,對許德勳笑道:「若可輔則輔之,若不堪輔之,取而代之也未嘗不可!」
許德勳聞言,不由得肝膽俱裂,連忙滾身下拜道:「微臣敢不盡心竭力,死而後已!」
商錦忠看了看西邊的天空,落日已經有三分之一沉沒在地平線以下了,一群歸鳥正掠過遠處的山脊,可舉目望去,目光所及之處卻沒半點炊煙。他嘴邊滑過一絲自嘲的苦笑了:自己還不如這林間孤鳥,好歹還有個巢穴作為容身之處,可以互相依偎渡過這孤寂的寒夜,哪像自己自從逃離楚軍之後,由於手背有軍中刺字,無處投奔,只得一路往人跡罕至之處流竄,只覺得天下雖大,卻無自己區區一人的容身之處。
商錦忠感歎了一會,一陣山風吹來,頓時遍體生寒。他心知這山間晝夜溫差極大,太陽一下山溫度就會陡降,自己若不趕快找個山窩背風處生起火來,饒是他體魄強健,只怕也要感染風寒,在這等人跡罕至之處,只有個死。想到這裡,商錦忠趕忙加快腳步,沿著山路往山下走去,眼光卻在山路兩邊掃視,尋找適合自己夜裡宿營的地方。
商錦忠走了百十步,突然驚咦了一聲,向山路旁的草叢走去,雙手分開草叢,藉著昏暗的夕陽殘光,可以看清眼前呈現出一片野谷,不遠處還有個已經塌了的窩棚。商錦忠抬頭看了看四周,卻並無人跡,看來這裡是塊已經被拋荒的山田,當時遺漏的穀物重新生長起來,便成了這般模樣。商錦忠在田畝旁轉了一圈,發現不但那窩棚木架尚未腐朽,只要換上一層乾草便能使用,在窩棚旁還有一眼山泉,不由得又驚又喜。他趕忙先將那泉眼清理乾淨,又在窩棚旁清理開一塊空地,點起火來,採了些野谷,用兩塊石板磨去了外殼,倒入隨身攜帶的鍋中,又丟了些路上撿的橡實、堅果進去,煮起粥來,過了半盞茶功夫,鍋中飄出一股粥香來,商錦忠靠著篝火,聞著粥香,心中也漸漸平靜了起來。
正當此時,身旁的草叢中傳來一陣聲響,商錦忠一躍而起,厲聲喝道:「什麼人!」
商錦忠的喝喊聲並沒有得到回應,草叢中的擺動更加劇烈了,商錦忠甚至可以聽到急促的喘息和腳步聲,顯然那個草叢中的窺探者正在迅速的逃離。已經是驚弓之鳥的商錦忠拔出腰刀,飛快的追了上去,很快他就看到了逃跑者的背影,他猛地一躍,便將對方撲倒在地,反手將腰刀壓在咽喉上。
「別殺我!」隨著一聲驚惶的喊叫聲,商錦忠臉上的神情僵硬了,被他壓在身下的是一個七八歲的孩子,這孩子此時正惶恐不安地看著他,讓商錦忠突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我不殺你,起來吧!」商錦忠爬起身來,收刀入鞘,開始打量眼前這個俘虜來:顯然不合身的衣衫,纖細的四肢,清秀的面容,尤其是一雙眼睛,本來就很大了,此時與消瘦的臉頰對比起越發顯得大。
「你是什麼人,為什麼剛才在草叢中偷看我?」商錦忠此時已經確定眼前這個孩子沒有能力傷害自己,但在這樣的野地裡突然出現這樣一個還沒有成年的孩子是件很奇怪的事情,為了自己的安全考慮,必須搞清楚詳情。
「地是我家的,肚子餓了,來弄點吃的!」那孩子還驚魂未定,寒冷和飢餓更加劇了他的結巴,商錦忠見狀便帶他回到篝火旁,此時粥也煮得差不多了,他便加了點鹽,便用自己的碗給那孩子盛了點,自己便用木勺子直接在鍋裡吃。那孩子吃了幾口熱粥,口齒才伶俐了起來。原來那孩子便是本地人氏,這山田本是他家的,只是後來父親被征發去當了民夫,家中缺乏勞力,只得將這塊山田給拋荒了。後來父親就一直沒回來,母親拉扯著兄弟兩個,生活艱辛之極,便是這鹽,也有許久未曾沾口了。今日眼見了家中再也沒有吃的,他想起這塊山田,便跑來這裡想要弄點野谷回去,也好填填飢腸。
商錦忠聽到這裡,不由得又驚又喜,這裡雖然有窩棚,但山間夜裡寒氣重,哪裡抵禦得住,若按這孩子所說,附近就有人家,哪怕是柴房牛棚,住上一晚上也遠遠勝過這裡了。想到這裡,商錦忠一吃完粥,便與那孩子割了些野谷,背在肩上,一同往村落走去。
此時太陽已經完全下山,山間已是一片漆黑,那孩子卻好似白晝一般,走的飛快,連商錦忠這等精壯漢子,也趕他不上,好幾次險些跌倒路邊的溝裡去了,顯然是走的極熟了的。拐了幾個彎子,一個小山谷出現在商錦忠眼前,他滿意地看到那個小村子只有三四戶人家,那孩子早就飛也般地跑了過去,離的遠遠的便喊道:「阿母,阿母,我帶吃的回來了!」
商錦忠此時倒不著急了,他將佩刀和角弓都裹在衣服裡,用幾根草繩捆好了,扛在肩膀上,手中拄了一根木棍,到好似尋常山間漢子一般,跟了那孩子過去,對那顯然是孩子母親的婦人唱了個肥諾,笑道:「這位娘子,某迷了路,沒得住處,幸好碰到這位小哥兒,可否在賞臉借宿一夜。」
那婦人將孩子扯到身後,用一種充滿警惕的目光掃視了商錦忠一會,才冷聲道:「我一個婦道人家,留宿單身男客頗不方便,若你不嫌棄,東邊柴房便可安頓一宿!」
商錦忠趕忙拱手道謝道:「在外人家,還敢爭什麼,便是門簷之下,也是饒了娘子的好處!」
第033章 勞作
「既然如此,你便隨我來吧!」那婦人也不多話,便領了商錦忠往屋後去了,到了柴房旁打開門來,頓時屋頂落下一陣煙塵,濺了二人一臉,商錦忠不由得打了個噴嚏,那婦人見狀也有點歉然,正想說些什麼。商錦忠已經打斷道:「正好正好,娘子可有笤帚,借來打掃一下便是了。」
商錦忠將屋中粗粗的打掃了一番,便將兩捆稻草鋪在地上,脫下自己的外袍撲了,仰頭倒下,只覺得一股乾燥稻草發出的清香撲鼻而來,渾身上下說不出的舒服。他此時鋪蓋的雖然簡陋,但卻是逃亡以來第一次睡在有屋頂的地方,不啻是翻天覆地的變化,一時間竟然睡不著了,只是躺在哪裡兩眼朝天盯著房頂上的椽條,到了初更時分方才昏昏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商錦忠被尿憋醒了,他爬起身來,摸摸索索的開了房門,出外找了個荒僻角落拉了個痛快,正準備回柴房中繼續睡覺,卻聽到耳邊傳來一陣斷斷續續的哭泣聲。深山孤村,夜中鬼泣,饒是商錦忠是個膽氣粗豪的漢子,也被嚇了個機靈,趕忙回到屋中將枕下的佩刀抓在手中,才覺得好了點。這膽氣一壯,隨之好奇心便又旺盛了起來,商錦忠將角弓上好了弦,提在手中,覓著聲音來處,躡手躡腳的便摸了過去,那哭聲來處相距也不甚遠,商錦忠繞過兩道柵欄便看到月光下一個婦人正對著一棵桑樹哭泣,藉著月光望去身形依稀正是那讓自己去住自己柴房的女子,商錦忠怕被那婦人發現自己偷聽尷尬,正想轉身偷偷離去,一陣哭訴聲正好傳入他的耳中,便好像一根鋼釘將他牢牢的釘在地上。
「千刀殺的,貪圖那點米錢,去當勞什子弓手,結果被征發去當兵,就一去再也回不來了,將妻兒丟在家中,眼看就要開春了,誰來耕田?田畝不整治,拿什麼繳納官府稅糧,拿什麼來填孩子們的嘴巴?你去了倒也省心,讓我一個弱女子活在世上苦熬,叫我可怎麼辦呀?」
那女子哭訴了一陣,可能是將胸中積蓄苦楚傾訴的差不多了,便收拾了一會回去了。只留下商錦忠一個人坐在地上呆若木雞,那女子聲音雖然不大,那相似的遭遇卻正好觸動了他心中最柔軟的那塊地方,也是丈夫被征發從軍,留下嬌妻弱子在家中苦熬,方纔那女子的哭訴聲傳到商錦忠耳中就變成了熟悉的愛妻聲音,讓他想起自己當了逃兵,必然牽連留在家中的父母妻兒,那些沒入官府為奴經受的苦楚,只覺得肝腸寸斷。
次日天剛濛濛亮,蓮娘便走出屋來,向後面的柴房走去,首先要準備做早飯的柴火,燒早飯,吃飯後就要給屋後的桑田剪枝,接下來是清理水塘,一件件沉重的活計壓得她都直不起腰來,但有什麼辦法呢?無論是孩子身上的衣衫和官府的賦稅都要布帛,春荒時還有桑葚可以度荒;水塘如果不清理就要淤積了,無法積蓄雨水和山泉來灌溉田地,那就沒有收成,一家人就得餓死。蓮娘一邊走著,一邊想著該怎樣安排今天的活計。突然,她看到柴房的門口是敞開的,蓮娘這才想起昨天那個留宿的漢子,難道那人是個歹人?可那柴房裡除了幾捆乾柴也沒啥可以偷的呀?
蓮娘慌亂的趕了兩步,過了拐角才發現屋中的乾柴都已經被劈好了,堆得整整齊齊的擺在牆角,當中還亂七八糟的放著幾捆樹枝,由枝葉上的露珠看,應該是那留宿的男子剛剛砍下的。
「看來自己方才是錯怪他了!」蓮娘看到這裡,心頭不由得生出一股歉意,這時她身後突然傳來腳步聲,蓮娘趕忙轉過頭來,只見商錦忠站在門口,肩膀上扛著一捆木柴,右手提著一隻野雉,臉上掛著憨厚的笑容:「這位娘子,多謝昨夜收留某家了,某身上也沒錢帛,這些柴火和野雉便權當抵賬了吧!」
桔紅色的火焰舔著鍋底,鍋中的湯已經開始冒泡了,一陣陣水汽從鐵鍋中升了起來,給蓮娘的臉上帶來一種暖濕的感覺,兩個孩子正在一旁鬧騰著——上一次碗裡有葷腥的時候已經遙遠到腦海裡完全沒有印象了。蓮娘將木勺伸入鍋中攪拌了一下,一陣香氣撲鼻而來,她下意識的深深吸了口氣,一種叫做幸福的感覺立刻充滿了她的全身的每一個細胞,如果天天能夠這樣該多好呀!
「母親,雞湯好了吧?給我喝一口吧!」
蓮娘幾乎已經數不清這是孩子第幾次的哀求了,她抬頭看了看房門,天邊已經擦黑了,那個借宿的漢子還沒有回來,那漢子劈完了柴之後,便自顧拿了工具去修理菜圃的籬笆,然後是漏了水的屋頂,接著是後面的桑樹,連停下來喝口水的空閒也沒有,彷彿他並非一個陌生的過客,而是這個家的主人,剛剛從遠方回來努力補償這些年的缺憾。
「給我喝一口吧,就一口!」
孩子的哀求聲把蓮娘從思忖中驚醒了過來,她小心的給兩個孩子碗裡各盛了一碗雞湯,放了幾塊雞肉。孩子們歡呼著走開了,開始享用自己那一份,很快他們就吃完了,開始重新拿著空蕩蕩的碗回到母親的身前,可憐巴巴地看著蓮娘,蓮娘猶豫了一下,又給他們倆盛滿了。當孩子們第三次來到蓮娘面前的時候,蓮娘看了看湯鍋,裡面剩下的只有小半碗湯和一支雞腿,這是留給那個陌生男人的,她稍一猶豫,還是堅決地搖了搖頭,道:「不行,這是留給那位大叔的,是他打到野雉的,總不能讓他一點都吃不到吧!」
兩個孩子失望地點了點頭,回到了桌子旁,不時用渴望的目光掃過那只湯鍋。
這時外間傳來一陣腳步聲,蓮娘和兩個孩子的目光投向已經變得黑沉沉的門外,商錦忠氣喘吁吁地走了進來,蓮娘迎了上去,問道:「怎麼弄得這麼晚,快坐下來歇歇吧,我去把湯盛過來!」
商錦忠嗯了一聲,笑道:「沒法子,好久沒幹農活了,手腳不麻利,那兩畝桑田修枝都花了這麼長時間,明天再干一天就能幹完。再趁著冬天水淺,把水塘的淤泥給清理出來,又可以肥田,來年一定有個好收成!」
蓮娘低頭替商錦忠佈置碗筷,一聲不吭,過了一會兒,突然低聲道:「多謝您做了這麼多事情,可家中情況你也看見了,連口鹽都沒得吃,可是沒有工錢給你的!」
「不用工錢,有口飯吃,有個住的地方就行!」商錦忠一邊說話,一邊吃飯,伸出筷子夾起雞腿就要咬,突然看到桌子對面兩道目光投了過來,抬頭一看卻是那兩個孩子正盯著自己手中的雞腿,目光中滿是饞意。商錦忠將雞腿放回碗中,伸手對那兩個孩子招了招,笑道:「來來,這個雞腿給你們吃!」
那兩個孩子稍一猶豫,終於食慾還是戰勝了自己的羞澀,上前正要去那雞腿,卻被蓮娘攔住了,道:「他們兩個都有吃過了,這雞腿你還是自己吃吧!」
「他們兩個還是長身體的時候,多吃點才能有力氣!我喝點湯就好了!」商錦忠笑答道,將手中雞腿向那兩個孩子遞了過去:「來,快拿過去!分著吃了吧!」
那兩個孩子見母親不再阻攔,再也禁不住雞腿的誘惑,接過雞腿便分了大嚼起來。蓮娘看了兩個孩子的吃相,心中滿是悲喜交加,只得轉身對商錦忠遜謝道:「今日之事多謝你了!」
商錦忠笑著擺了擺手,笑道:「一隻雞而已,有甚好謝的,那天若非小娘容情,某家還不得露宿野地裡,被山獸啃了也說不定,這般說來,更要謝過小娘厚恩了!」
蓮娘聽商錦忠這般說笑,自從丈夫被征發之後一直苦悶緊繃的心情終於鬆弛了少許,連忙呸了兩口,道:「那等話可不能亂說的,老天爺可都是聽著的。時候不早了,你也累了一天,快歇息吧!」
商錦忠應了一聲,放下碗筷便向那柴房走去,他剛走進柴房門,腳步便停住了,只見地上昨夜那堆被自己當作臥具的乾草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塊明顯被重新換過的草鋪,上面還放了一床疊好布被,一旁的地上還有一隻瓦罐,一個木碗,一雙木屐,擺放的整整齊齊,顯然是細心佈置過得。
「真舒服呀!」商錦忠愜意地躺在草鋪上,盡力伸張了自己的手足,雖然身體很疲累,但他的精神卻是少有的舒適和輕鬆,自從從軍以來,商錦忠都想不起上一次自己像這樣快樂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商錦忠在草鋪上翻來覆去,許久不能入睡,突然,他猛地一下坐了起來,借助窗口射入的星光,看著自己的雙手,這雙過去揮舞刀劍,裝填火炮的手今天卻劈砍柴火,裁剪桑枝。商錦忠仔細的辨認著雙掌的紋路,彷彿能看出什麼奧妙一般,漸漸地,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口中喃喃道:「不殺人,幹活的感覺真好呀!」
第034章 刺字
就這樣,商錦忠就在蓮娘的家中留了下來,每日早起晚歸,奔忙在田壟桑園之間,身體雖然疲憊,但心中卻是安適之極,住處也由柴房變成了耳房,這商錦忠不但身強力壯,而且善於設套搭鉤,採摘野菜,那兩個孩子三五日便與他熟悉了,整日得跟在後面,做些雜事,便好似多了兩個尾巴。那小村中地處偏僻,只有三四戶人家,山路上便是十天半個月也未必有一個經過的路人,在商錦忠看來,這裡便好似世外桃源,恨不得在這裡過上一輩子才好。
這天商錦忠清理完淤積的水塘,將其中的污泥倒在田埂旁堆肥,兩個孩子跟在後面抓了不少泥鰍,歡天喜地的帶了回來,晚上蓮娘洗淨煮熟了,裝了兩大碗,四人圍在桌子旁一同用餐,其樂融融。
「大叔,你胳膊上紋的是什麼東西呀?」
突然,一個稚嫩的聲音打破了溫暖的氣氛,數道目光一下子聚集在商錦忠的小臂上,只見上面有一行刺字「丙營第三指揮」。商錦忠好似觸電了一般,立刻將手縮了回去,臉上露出尷尬的笑容:「沒啥東西,小時候胡亂刺的,鄉下師傅的手藝,沒啥好看的!」
可這兩孩子平日裡頗得商錦忠寵溺,只是鬧著要看,可商錦忠這次卻是堅決不允,正僵持間,只聽見蓮娘冷聲道:「商叔不讓你們看了就別看了,快吃飯吧!」
那兩個孩子見母親發話了,也沒了脾氣,都低頭吃飯去了。商錦忠這才鬆了一口氣,原來唐末為了防止士兵逃亡,有在士卒身上刺字的陋習,吳軍也不例外,商錦忠方才小臂上露出的那一行刺字便是他在吳軍中的番號歸屬,若是在外間被人看到,便知道他是逃兵,要加以追捕,這也是他不敢往人煙稠密處行走的原因。
商錦忠剛送了口氣,抬頭才看到蓮娘臉色淒苦,眉宇間滿是說不出的擔心和憂慮,顯然對方方才也認出了自己的逃兵身份,心下頓時涼了半截,吃起東西來也是食不知味。商錦忠吃罷了飯,回到耳房中,躺在榻上仰面朝天的考慮思忖了好一會兒,終於下定了決心,翻身從榻下去了佩刀角弓,走到門口,卻又停住腳步,回頭看了看屋中簡陋的擺設,過了半晌,才一咬牙推門向外間走去。
商錦忠出得院門,正要向村外走去,突然身後有人說道:「你這是要去哪裡?」
他頓時僵立在那裡,好一會兒才回身一看,卻是蓮娘站在道旁的大槐樹後,方才說話的人卻是她。
「你這是要去哪裡?」蓮娘上前兩步,又重複了一遍自己方纔的問題。
商錦忠眼神頓時迷惘了起來,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蓮娘的問題,終於,他歎了口氣,苦笑道:「我也不知道要去哪裡,不過我必須離開這裡,你方才看見我小臂上的刺字了吧,我是逃兵,不能留在這裡牽累了你們。」
「逃兵?」蓮娘苦笑了一聲,她目光迷離,彷彿在看某個不存在現世的東西:「我男人如果沒死在外面,估計現在也成了逃兵,和你一樣有一頓沒一頓的,頭頂上連快遮雨的瓦片都沒有,你留下來吧!」
商錦忠的心中突然感覺到一陣溫暖,他竭力壓下自己想要留下來的衝動,沉聲道:「我是吳軍的逃兵,依照吳軍軍法,收留逃兵的,與逃兵同罪,讓我走吧!我留在這裡肯定會牽累你和孩子!」
蓮娘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什麼吳軍楚軍,我只知道人活著要吃飯,沒有你水塘會淤積,水塘淤積了田里就長不出糧食,沒有糧食我和孩子遲早也會餓死。這村子裡沒幾個人,也沒什麼外人經過,你留下來只要注意點不會有事的!」她說到這裡,走到商錦忠面前,投入對方的懷中,低聲道:「我和孩子們不能沒有你!」
商錦忠感覺著懷中溫軟的軀體,胸中被一種巨大的溫暖充實著,他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口中低聲道:「留下來?嗯!」
潭州,這座楚國的都城四門城樓上已經換上了「吳」字大旗,根據兩國達成的合約,潭州以及岳、朗、澧、辰、衡、郴、永七州將在一個月內割讓給吳國,楚王馬殷傳位給其次子馬希聲,他本人將被作為人質,隨呂方前往吳都建鄴。與之對應的,兩國之間的戰爭必須立刻停止,吳軍必須停止軍事行動,放棄除割讓的八州之外已經佔領所有土地。總而言之,楚國將作為吳國的一個附庸國而存在下去,而吳國則必須確保楚國的安全,實現和平。
楚王宮,就好像一個被剝去冠冕的王者,這座建築物昔日的威嚴和榮耀已經不復存在了,雖然吳軍還沒有前來接收這裡,但外間看守的楚軍已經寥寥無幾了,城中大部分的還忠於馬氏的軍隊早在吳軍進城後第二天,就護送著馬希聲和絕大部分馬氏族人離開潭州向南去了——吳軍嚴格的遵守了諾言,解除了湘江上的封鎖,聽憑他們離去。原因很簡單,吳軍還沒來得及接收靠長江沿岸的那幾個州郡,如果撕毀協議,對楚軍發起突然襲擊,固然可以消滅楚軍,但也有可能使得那些州郡投靠荊南的高季興,這是呂方絕對不願意看到的。此時留在宮中的只有馬殷本人還有部分同他前往建鄴的隨員僕從。
馬殷半躺在榻上,也許是因為已經做出了重大的決定,重擔已經卸下肩來的緣故,他此時的臉色比前幾天要多了幾分血色,顯然他的健康狀況有了相當的好轉。馬宣華坐在榻旁,正剝開一隻柑橘,將一瓣瓣瓤上的白絲剔除乾淨了,塞到父親口中,馬殷嚥下一片柑橘,滿足地歎了口氣,問道:「宣華,你當真要隨我一同去建鄴?你可要想清楚了,這番去了可就是寄人籬下,可不是說笑的。」
「嗯!」馬宣華點了點頭,將沾了橘汁的手指輕輕擦了擦,答道:「阿耶這番去,豈能沒人照應?那呂方號稱一世英雄,也不會為難我這個女兒家。」
「胡說!」馬殷喝道:「你歲數也不小了,也該擇房夫婿成婚才是正理,你若是隨希聲去了,自然會為你安排一房婚事,若是去了建鄴,誰來替你安排?」
「建鄴又怎麼了,好歹也是六朝古都,江東繁華所聚,怎麼說人物也比南邊那些沒腦子的蠻子強多了,我若是去了那邊,只怕希聲哥會找個勢力大的蠻酋嫁了,以為拉攏之用,這般說來,還不如去建鄴呢!」
「這——」聽到這裡,馬殷頓時啞然,馬宣華說的話雖然不好聽,但卻是事實,楚軍新敗之後,西南那些州郡那些舊有的矛盾一定會迸發出來,作為威望和實力都不充足的馬希生,一定要採用各種手段來拉攏州中的本土實力派,尚未婚配,身份尊貴的馬宣華就是一個極好的聯姻對象。在這種錯綜複雜的政治環境下產生的政治聯姻,無論是穩固度還是幸福度,都可想而知,馬宣華前往建鄴來逃避這一命運,也是情理之中的。只是作為一個剛過二八的少女,就有這樣的眼光和決斷,實在是難能可貴。想到這裡,馬殷看女兒的目光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如果宣華再大上十歲,是個男兒身,那該多好呀!」馬殷心中暗忖道,他第一次感覺到女兒柔媚的容顏下還有著這樣的智慧。正當馬殷在感歎著命運的作弄,外間一名屬吏惶急的衝進屋來,伏地急聲道:「稟告大王,稟告大王,吳軍來人了!」
「喔?」馬殷下意識的坐直了身體,雖然他早就下定了捨棄自己換得馬氏基業長存的決斷,但事到臨頭,還是有一種莫名的顫慄感穿越了他的身體,是恐懼還是緊張?一時間他自己也不明白。
「讓吳軍首領進來吧!兵士在宮外等候就是!」馬宣華下令道。那屬吏趕忙出外,過了約莫半盞茶功夫,外間傳來一陣沉重而又整齊的腳步聲,吳軍使者來了。
門被推開了,一名身披鐵甲的吳軍將領進得屋來,對榻上的馬殷叉手行禮道:「大吳殿前四廂都指揮使王自生拜見楚王,末將甲冑在身,不便跪拜,望大王見諒!」
「罷了!王將軍平身吧」馬殷目光掃過眼前這個敵軍將領,只見其不過二十七八歲年紀,兩腮生滿了短鬚,根根似鐵,襯得闊口高鼻,更顯得英武異常。作為敵國統帥,馬殷對吳國軍制也瞭解頗深,知曉吞併淮南之後,呂方便改革軍制,創立新軍,分屬殿前司、侍衛步兵司,侍衛馬兵司三部統帥,以加強中央集權,精兵銳窣窸數歸於其中。尤其是殿前司,更是精銳心腹所在,全部加起來也不過七營罷了,出則護衛統帥,入則宿衛宮室,此人能做到殿前司的四廂都指揮使,雖然不是當真能統轄四營之兵,但呂方對其親近信任可見一斑,只需外放出去立刻就是一方經略,安撫使,偏生還這般年輕,並非呂家子弟,實在是異數。
第035章 偶遇
王自生站直了身,目光掃過眼前馬殷和馬宣華父女二人,沉聲道:「吳王遣末將前來,恭迎您前往建鄴!」
「現在?」馬殷聞言愣了一下,他沒想到呂方的行動如此之快,畢竟吳軍進城也就這兩天的事情,他本以為呂方還會在自己面前炫耀一番,卻沒想到這麼快就要動身,一想到自己這一去就是寄人籬下,要仰人鼻息過日子,饒是他早已下了決心,心下也不禁一陣惻然。
「不錯,主上有令,讓末將護送您上船,輿駕已在外間相侯!」王自生的舉止雖然十分恭謹,但態度卻是堅定的很。馬殷苦笑了一聲,看了看一旁的女兒,無聲地點了點頭。會意的王自生對外間做了個手勢,不一會兒便有兩名僕役抬著一座乘輿來到馬殷榻旁放下。
潭州城,節度治所,戒備森嚴。吳軍進城之後,此地便被大軍徵用,成為大軍駐節之地,較之昔日的肅穆,此時的治所府邸更多了幾分肅殺之氣,便是往來的行人,離得有百十步便繞開了去,唯恐靠的稍微近點,便莫名的惹來禍患,殃及家人。
府邸之中,呂方正斜靠在胡床之上,雙眼微閉,聽著一旁的陳允稟告各方軍情,已經做出的處置,若是同意的,呂方就點點頭,示意過去;若是不同意的,便三言兩語做出決斷了。君臣二人一人說,一人聽,眼看几案上的文書快要處理的差不多了。這時外間進來一人,正是王自生,逕直都在呂方身旁,低聲道:「稟告主上,馬殷已經上船了!」
「嗯!」呂方應了一聲,卻沒有像其他事情一般點頭或者表示反對,只是閉目斜靠在榻上,屋內頓時靜了下來,陳允與王自生二人都靜靜地看著呂方,等待著命令。可過了半晌功夫,呂方也沒有說話,眼看開船的時間就要到了,王自生忍不住問道:「大王,船就要開了,還有什麼要吩咐嗎!」
呂方並沒有回答,王自生的意思很明白,因為馬殷從岳州到建鄴的這段路程,可能發生很多變故,呂方若要耍什麼手段,也是最好的時機,若是到了建鄴,很多事情反倒不好做了,所以王自生在開船之前還回來請示呂方一次。終於,呂方搖了搖頭道:「自生,你親自跑一趟,一定要把馬殷安全的送回建鄴,像他這種人,活著比死了有用!」
「喏!」王自生立刻行禮退下。陳允見王自生離去,正要繼續念手上那份被打斷了的那份書信,呂方卻突然睜開雙眼,問道:「陳公,你以為當以何人為這楚地留守?」
「這個?」陳允聞言不由得沉吟了起來,呂方這個節骨眼上問這問題,顯然絕不是臨時想到的。而新得的這八州土地不但地勢緊要,而且人口繁密,吳軍下一步要經略荊襄,此地就是大軍的後方,糧秣民力必然多半出自此地,其主將不但要有武略壓服新近征服此地產生的各種叛亂,還要有相當的經濟能力來招撫流亡,發展生產。如果再考慮到吳國內部各個勢力派別的平衡問題,可以選擇的對象就很少了。
「大王以為王太尉如何?」陳允沉吟了片刻,小心的提出了一個人選,他口中的王太尉便是王佛兒,如今已經官至吳國武將的巔峰,故陳允稱其為太尉而不名。
「佛兒?不可!」呂方搖了搖頭,立即否決了陳允的提議:「中樞典兵離不開他,我常年領兵在外,須得有個信得過人鎮守中樞!」
「那陳璋呢?」
「我已經打算把他派到潤性手下去了,潤性手下那些將佐還嫩了點,沒個能獨領方面的!」
「那朱瑾呢?他威名遠揚,定然能壓服南蠻!」
「楚州那邊離不開他!淮北那邊車騎縱橫之地,我軍騎將太少了!」
就這樣,陳允一連提出了六七個人選,都被呂方一一否決了,最後他終於苦笑道:「這個也不行,那個也不行,那以臣下之見,乾脆就讓殿下都督湖南諸軍事,兼任粱楚二州,也好事權同一,豈不更好!」
呂方聞言笑道:「楚公說笑了,潤性不過二十出頭年紀,能督領荊襄戰事就不錯了,如何能有這般本事,若是依你這般說,把孩子累壞了,回建鄴後淑嫻可饒不了我!」
「主上說的是,這倒是微臣欠考慮了!」陳允聞言乾笑道,心中卻知道暗喜呂方沒有答應自己方纔的那個建議,畢竟東晉時恆溫死後,朝廷為了一勞永逸的解決上游荊州軍鎮過於強大的問題,就將當時的荊州一分為三,將後來的湖南劃分出來為湘州,呂潤性如果當真統轄湘州,又拿下江陵、襄陽,就會打破整個吳國的軍政平衡,對於建都建鄴的吳國來說,是很不利的。
「那鍾刺史呢?」陳允突然又提出了一個人選:「他算來也是大王的姻親,這些年來在杭州也算熬得苦了,擊破了呂師周,兵法上沒話說了,用來鎮撫楚地正好!」
「也好!」呂方沉吟了片刻,終於點了點頭,畢竟這些年來吳國擴張過快,有相當軍政能力又信得過的將佐人數有限得很,州縣一級的臣僚可以留用原有之人,保持政治的連續性,但節度使一級的就必須用自己人了,湖南這邊面對的敵人相對於較弱,應該沒有問題吧?
呂方想到這裡,對陳允道:「岳、朗、澧、辰靠近長江,要單獨劃出來,剩下四州給鍾延規。軍號就叫——」說到這裡,呂方沉吟了一下:「就叫平安軍吧!也討個好口彩!」
「好!大王說的是,後方平安,前方才能報捷嘛!」
歷陽,橫江浦。六七條小船泊在水中,將一條大船圍在當中,隱然間有護衛之意。這些船隻上雖然沒有懸掛官旗,但其形制都是吳軍水軍快船,船上水手個個精悍壯實,甲械精良,甚至偶爾還能看到軍中才有裝備的火器。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大船上定然是顯貴人物,只是不欲顯露行跡才未曾使用官船,是以明明港中其他的泊位早已停滿了船,可這條大船周圍十餘丈內空蕩蕩的,連只小漁船也沒有。
呂潤性走出船艙,一陣江風當面吹來,讓他的精神為之一振。十餘日前他突然得到呂方的敕書,以呂雄為壽州觀察使,讓他返回建鄴,他乘船由淝水而下,過了巢湖,沿著濡須水到了長江,西向歷陽橫江,夜泊一宿,準備明晨渡江。雖然那書信中沒有自己提到下一步的任命安排,但是身為呂方嫡長子的他並不用擔心自己未來的前途,依照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他正饒有興致地看著周圍的地理形態,默誦著自己過去在兵書上看到的文字,比照有無不同。
「淮南要衝,江表藩蔽。渡橫江而出採石,濟滁口而向金陵,則長江不為固矣。若夫西指昭關而動廬、壽,北走塗中而收濠、泗,則兩淮可以風靡也。自昔國於東南,未嘗不以歷陽為襟要……」
呂潤性正背的起勁,遠處傳來一陣槳聲,舟中士卒頓時警戒了起來。片刻功夫之後,數條船影從夜幕中出現了,船上有人高喊著什麼。原來這幾條船趕路來的晚了,港中已經無處停泊,只有這裡還有空處,便想要求個方便,讓這邊讓出些位置,讓他們停船。
呂潤性的護衛哪裡答應,紛紛厲聲喝斥要將那幾條船趕出去,可那船上人脾氣也頗為火爆,三言兩語兩邊便吵了起來,呂潤性自然懶得去管這等小事,正要回艙中休息,突然對面船上傳來一陣熟悉的喝斥聲,呂潤性聽了心中一動,趕忙轉身回到船邊,高聲喊道:「對面船上可是王自生,王大哥?」
對面船上立刻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方纔那個熟悉的聲音才高聲應答道:「正是某家,恕在下耳拙,卻不知是哪位舊交巧遇!」
呂潤性聞言喜出望外,他與王自生相差正好十歲,這些年來王自生一直在呂方身為侍衛,算來王自生還是他的槍棒教頭,可謂是莫逆之交,後來自己被呂方外派到壽州當觀察使,而王自生還是一直跟隨在呂方身旁,才分離開來,算來已有數年未見,今日卻在這裡偶遇,當真是他鄉遇故知。想到這裡,呂潤性爬上護牆,飛身跳到一旁的小舟,一邊催促軍士快些划槳,一邊高聲喊道:「我是呂家大郎!大哥怎的聽不出咱家聲音了!」
兩舟相距本就不遠,不一會兒呂潤性所在的小船便已經靠近了那大船,呂潤性已經可以看清船首上站著一人,在火光照射下滿臉虯髯,闊口高鼻,依稀正是王自生,也是又驚又喜。小船剛剛靠了上去,上面便放了繩梯下來,呂潤性飛身一躍,三下兩下便爬了上去,與王自生持手而立,笑道:「小弟方才左眼皮跳得厲害,心知今日得見貴人,卻想不到是大哥你!」
王自生正要行禮,卻被呂潤性一把抓住雙臂,掙脫不得,只得苦笑道:「公子休得胡言,在下又算的什麼貴人!」
「殿前四廂指揮使,如何算不得貴人?」呂潤性心情甚好,繼續調笑道:「此番破楚大哥想必也立下不少功勞,勳書幾轉下來,只怕更是個大貴人了!」
第036章 奪槊
王自生本就不善言辭,被呂潤性這般調笑,臉色便漲紅了起來,口中卻吶吶的說不出話來。呂潤性見狀笑道:「我倆兄弟今日偶遇,且去小弟舟上,痛飲一番,抵足而眠,方得快意!」說話間便要扯著王自生的衣袖下船。
「這個?」王自生卻是目光停留在船上,臉上現出為難神色,呂潤性是何等機靈之人,立刻猜出了七八分,笑道:「大哥若是有重任在肩,離不得這船也無妨,你我兄弟便在這船上暢談便是!」說罷,呂潤性便對小船上的屬下打了個招呼,不一會兒酒餚便流水般送了上來,呂潤性嫌艙中氣悶,便在船頭加班上擺開,呂、王二人分賓主坐下,暢飲了起來。
兩人對飲幾杯,呂潤性突然笑問道:「大哥你是父王身邊須臾離不開的人兒,這會兒卻神神秘秘地出現在這條船上,小弟倒是好奇的很,這船上到底是何等人物,才動得大哥的駕來當押送之人?連須臾離開也不敢?」
「這個?」王自生聞言一愣,卻說不出話來,他被派來押送馬殷父女之後,也知道此事干係重大,絕不能有半點閃失。於是便挑選了百餘名精悍軍士,乘了三條快船,喬裝打扮往建鄴而來,幸喜一路上未曾碰到什麼差池,卻沒想到在這裡碰到了呂潤性這個不速之客,若是照實回答,只怕洩露出去,惹來什麼預想不到的麻煩;可若是撒個謊瞞過去,眼前這人的特殊身份又不太適合,一時間王自生坐在那裡左右為難,竟然呆住了。
呂潤性看出王自生的為難來,心知對方想必是執行父親的什麼機密之事,不方便和自己說,便笑著舉杯道:「大哥若是不方便,那也不必為難了,軍中法度小弟也明白。來,來!你我兄弟今夜只敘別情,你看可好?」
「好!好!」王自生聞言大喜,趕忙舉杯相應。兩人久別重逢,說起槍棒之術來,不由得口都滑了些,不知不覺間便已經有了四五分酒意。呂潤性說的興起,跳起身來,從一旁的士卒手中搶過一桿長槍,對王自生笑道:「我倆當年作別時,大哥說我槍上也有六七分功夫了,只是臂力尚未長成,還不算是沙場上殺人的槍法。如今算來已過了三年,小弟在這桿槍上也下了些功夫,覺得有些許進益,今夜恰好相逢,便請大哥指教一二!」呂潤性說到這裡,隨手一抖長槍,舞了個槍花,迎風立了個門戶,對王自生含笑而立。
王自生正待推諉,卻熬不過呂潤性言辭挑撥,酒意發作,只得站起身來,苦笑道:「按說依兄弟身份,愚兄這是逾越了的,今日被逼的沒奈何才只得如此了。只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須得換了器械,否則便是要了某家性命,也不敢以槍矛逆指。」
呂潤性聞言大喜,笑道:「那還不簡單,快去取白灰護具來!」不一會兒,隨行軍士便去了兩副黑色盔甲來,侍候兩人穿上,將兩桿長槍矛尖去了,在槍頭上沾了白灰,約定若是頭顱胸腹白點多者為負。又在甲板四周點起數只火把,佈置停當之後,眾兵卒分散站開,只留下呂、王二人站在當中,相對而立。
呂潤性向前邁出半步,上半身微弓,深吸了一口氣,後手手腕緊壓槍柄,將手中槍尖斜指向王自生的胸口,笑道:「大哥小心了,小弟就要來了!」
王自生卻不答話,他支撐腳向後退了半步,長槍下壓,也將手中槍尖對準了呂潤性的胸口,做出了一個幾乎與對方完全相同的姿勢,兩人的槍尖便好似有一根無形的引線相連一般,遙遙相對,一動不動的對準對方,圍觀的兵卒都屏住了呼吸,誰也不敢發出一點聲音,一時間彷彿連空氣都凝固了。
突然,正對著王自生的那只火把爆出一個火花,火光一暗,王自生本能的雙目一瞬,本來嶽峙淵渟的守勢露出了一絲破綻。對面的呂潤性的槍勢早已如箭在弦上,對方露出破綻,本能的大喝一聲,一槍便朝對方當胸刺去,眼看就要刺中對手胸口。
只聽得啪的一聲響,呂王二人卻交換了位置,圍觀的眾兵丁這才回過神來,無論是呂潤性還是王自生的部屬都齊聲喝彩起來。也難怪眾人如此,須知軍中槍法與江湖上的花槍不同,沒有那麼多花招變化,一招半式就要分生死的,方才呂潤性那一槍刺的又狠又快,時機抓的又准,若是在戰場之上,已然取了對手的性命,已然深得軍中槍法的精髓。
可呂潤性臉上卻並無得勝的喜悅之情,收槍而立,口中沉聲道:「大哥使得好槍,這等險境下竟然也能敗中求勝,小弟卻是不如!」
「這是在比試中,若是在戰場之上,真槍對決,某家已然輸了,哪裡還有反敗為勝的機會!你這幾年經過沙場磨練,槍法果然進益不小!」王自生臉上全無半點尋常較槍時的輕鬆表情,顯然他對這場比試也看的頗重。
此時四周圍觀軍士才感覺到不對來,眼尖的幾個已經看到不但王自生左肩上多了一點白跡,呂潤性背心也多了一點白跡。原來方才王自生被呂潤性突襲,本能舉槍橫撥對方的槍尖,身子前衝,只是呂潤性槍勢太猛,沒有完全撥開,還是被槍尖掃到左肩,這王自生應變極快,雖敗不亂,兩人交錯之時,反手便一個回馬槍刺中了呂潤性的後心,反倒贏了回來。但王自生也知道戰場之上,白刃相交,那槍尖若是未曾拔去,重心會更加靠前,力道也會更猛,自己就未必能撥開呂潤性那一刺了,再說自己肩上受傷在前,也未必能敗中求勝,反手刺殺對手,所以才有「真槍對決,某家已然輸了」的說法。
呂、王二人這一交鋒,都感覺到對手不但槍術精熟,而且善於依勢而變,實在是難逢的對手,精神不由得為之一振。各自抖擻精神,鬥了起來。兩人交手了七八個回合,各有勝負,但畢竟王自生功夫更高一籌,熟悉了呂潤性的套路習慣之後,漸漸佔了上風,圍觀的軍士多半是王自生的部屬,又不曾知道呂潤性的身份,看到軍主佔了上風,助威聲越發高了起來,一時間水面上吶喊聲四起,倒好似一個大戲團一般。
呂方雖然老來得子,但深知殘唐五代之時,兵強則逐將,將強則逐君之事屢見不鮮。自己出身草莽,若想將基業傳承下去,後繼者就決不能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那等不識干戈的淳淳儒者也許能當一個不錯的太平天子,但在這個時代只怕自家性命都保不住的。所以呂潤性還只有六七歲時便被呂方帶在身邊,悉心教導,嚴加磨礪,所以養成了一個極為堅忍不拔的性格。此番與王自生比槍,雖然在一開始偷襲佔了點便宜後便一直處於下風,但卻不驕不躁,將平日裡練槍時的要領一一默誦,使將出來,只是王自生不但槍術精熟,而且這一身筋骨這些年打熬下來,早就如同鋼鐵一般,兩槍交接之時,十次倒有七八次是呂潤性的被撞開去了。這等軍中槍術說白了其實也就兩招:刺和撥,連格擋都少有,若是被搶佔了中平一路,再想取勝便是千難萬難。於是兩人鬥了半晌功夫,呂潤性身上黑甲已經星星點點不下數十處痕跡,而王自生身上卻只有零零星星七八處而已,勝負已經不問可知。
王自生鬥得興起,有心在手下面前耍弄一番,大笑道:「公子小心了,看招!」說話間他便將手中長槍往地上一擲,翻身避開呂潤性的長槍,反手已經將槍桿躲在手中,此時呂潤性槍勢已老,被王自生輕輕一扭,竟然被其奪了過來,引得四周圍觀的兵卒齊聲喝彩。
「好個『奪槊』之技,真乃『尉遲』復生!」
正當此時,人叢中卻傳出一個清脆的女聲,在一眾粗重的男聲中顯得各位刺耳。王自生聞聲不由得大驚失色,顧不得眼前的呂潤性,轉身向聲音來處望去,厲聲喝道:「哪位小娘子在某家船上胡言?」
「正是奴家!」
圍觀的人群一下子閃開來,露出個娉婷的身影,正是馬宣華,她身穿皂袍,頭上隨便挽了一個髮髻,在火光的照射下更顯得膚如凝脂,眉目如畫,端的是秀麗無倫。
「這位莫不是大哥新納的妾室,生的這般秀麗,怪不得不欲讓某家見到,感情是怕某說給十三娘知道了吧?」此時上前說話的卻是呂潤性,原來王自生的正妻乃是呂氏一族中人,算來還算是呂潤性的族妹,族中排行十三,也是與呂潤性相熟的,是以呂潤性才上前調笑。
王自生聞言臉上不由得漲紅了起來,卻是尷尬之極,卻也不好解釋,只得低聲道:「公子誤解了,此人並非某家的小妾,到底是何人,這裡卻不好說,待到了建鄴,公子便自然明白了!」
第037章 不喜
呂潤性倒是對馬宣華的突然出現並不以為意,自顧對王自生笑道:「不說便不說,大哥你這張嘴倒是越發嚴實了。你這招是從朱公那裡學來的吧,久聞他馬上奪槊,百不失一,想不到你竟然學會了,這回路上正好有時間,我也學學!」
王自生正指揮手下將馬宣華送回艙內,聽到呂潤性的話語,臉色大變道:「萬萬不可,為人君者,當駕御英雄,驅使群賢,豈有披堅持銳,與陣前效匹夫之勇的道理,這等『奪槊』乃是死中求生之技,手眼稍微有點不到的,便丟了性命。你若學了這等技藝,持技而行,若有萬一之禍,我可擔當不起。」王自生說到這裡,不待呂潤性再開口請求,肅容道:「莫說學這躲槊之技,便是今日你我比武之事,若讓家父知曉,那一頓軍棍是跑不脫的,你可莫要害我!」呂潤性見狀,雖然有些掃興,但也知道王自生所言乃是正理,只得作罷。
一夜無話,次日天明,呂、王二人便起錨渡江,順流而下,向建鄴駛去。呂潤性早早起了,來到船首,看著大江兩岸的景色,此時已是寒冬臘月,但江東天氣相較於淮上還是要暖和的多,許多樹木還沒有落葉,遠遠望去還是大片的綠色,其間不時出現農舍村落,加上唱著漁歌穿行於岸邊蘆葦港汊中的魚舟夫子,正是一副太平年間景象,相較於淮上一片荒涼,農夫介冑而耕的景象,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這裡景致不錯呀!」
呂潤性正感慨自己這些年在淮上練兵打仗,都快忘了天下間還有這等太平之地。卻聽到身後有人說話,回頭一看卻是昨夜裡那名端麗女子,拱了拱手笑道:「的確,蘆葦蕩中,漁歌唱曉,正是美景,在下見過小娘子了!」
「好一個漁歌唱曉!」馬宣華聞言眼睛不由得一亮,她上下打量眼前之人,只見來人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身上穿了一件醬色圓袍,生的肩寬背闊,容貌雖然並非生的十分俊美,但雙眉如劍,雖然站在搖擺不定的船上,但腰挺背直,便好似一根鋼釘釘在甲板上一般,整個人給人一種英挺異常的感覺。馬宣華心口沒來由的一熱,微微垂下雙眼,斂衽福了一福道:「小女子昨夜失言,還望見諒。卻不知郎君上下?」
呂潤性昂首笑道:「不敢,某家姓呂名潤性,家父便是當今吳王!」
「呂潤性?吳王?」對方的回答就好像一盆冷水潑在馬宣華的頭上,將本來還有些熱絡的心氣澆的冰涼。馬宣華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冷聲道:「原來是吳王太子,奴家見過殿下了!」
呂潤性一愣,對面那女子行禮雖恭敬,但話語中拒人千里之外的那股子敵意便是個傻子也能感覺得到。對方態度的突然轉變讓他一下子尷尬了起來,整日裡在軍營廝混的呂潤性並沒有多少和女子相處的經驗,他下意識的抓了抓後腦勺,終於憋出了一句話來:「不敢動問小娘子家門?」
「奴家家世卑微,不敢辱沒郎君尊耳!」馬宣華冰冷應答了一句,一直保持著雙目低垂,臉色如水的狀態,兩人間的氣氛就好似這寒冬臘月的江水一般,冰冷刺骨。
「公子,公子!」一陣呼喊聲傳來,卻是王自生的聲音,馬宣華冷笑了一聲道:「王將軍有事,奴家便先告退了!」說罷便對呂潤性斂衽福了一福,轉身下艙去了,呂潤性不知所措地看著馬宣華離去的背影,心中不由得閃現過一個念頭:「女人真是世界上最奇怪的動物!」
王自生上得甲板,只見呂潤性正若有所思地站在船首,大聲笑道:「公子起得倒早,昨夜裡睡得可好,看您這模樣莫非有什麼心事不成?」
「某家能有什麼心事,在軍中每日裡都是這麼早起來查崗練兵,時間到了不起來也睡不著。」呂潤性說到這裡,皺眉問道:「大哥可記得昨夜那女子,她到底是什麼人呀?」
王自生聞言一愣,卻不回答呂潤性的問題,皺眉反問道:「公子怎的又提起她了?莫非有什麼變故?」
「那到不是。」呂潤性笑道,於是便將方纔在船首碰到馬宣華,兩人本來相談甚歡,可說出自己身份之後,馬宣華又態度突變的事情原委一一向王自生說明,最後呂潤性苦笑道:「這女子到底是誰,怎的一聽說我的身份便這般模樣,莫非是我什麼時候得罪了她自己還不知道?」
王自生聽完了呂潤性的敘述,心下已經明白了,他稍一思忖,苦笑道:「也罷,反正渡江之後到建鄴最多也就兩日的路程了,說與公子你聽也沒什麼妨礙。公子你有所不知,這女子便是楚王馬殷之女,大王包圍潭州後,與楚國議和,馬殷作為人質被押送往建鄴,此女便隨同而來。她知道了公子的身份,自然沒什麼好顏色。」
「原來如此,那倒是情理之中了!」呂潤性這才恍然大悟,蹉歎了兩聲後突然歎道:「若是這般說來,這女子可以留在湖南了,她此番來建鄴乃是因為捨不得老父才跟著來的?」
「不錯,依照和議,只需馬殷一人即可,這女子是主動要求前來的。」
呂潤性聽到這裡,笑道:「這般說來,此女倒是個純孝之人,她若是留在湖南,必然少不了她的一份尊榮富貴,卻要跟著老父來敵人巢穴中當人質。其行當真讓人欽佩!」
「公子所言不錯,不過這等末法之世,善者未必善終,惡者未必果報。在下能做的也就是一路上善待些,其他的也做不了什麼了。」
呂潤性聽了王自生的話,臉上也不禁露出惻然之色。的確正如王自生所言,當時的亂世之中,舊有的是非善惡的標準已經蕩然無存,上至君王重臣,下至黎民百姓,內心深處都感覺到沒有依靠,呂潤性也不例外。他雖然身為呂方嫡子,吳國未來的主人,但在這個事情上也比王自生多做不了什麼。最後也只能慨歎了一聲,轉身下艙去了。
馬宣華一路回到艙中,猛的一下帶上艙門,她此時心裡有氣,手上的勁便大了些,艙門與門框猛撞在一起,發出沉重的響聲,兩旁的哨兵趕忙過來察看,更惹得馬宣華生氣,厲聲喝道:「要看便進來看,何必在外間鬼鬼祟祟的。」
那兩個哨兵見艙中沒有異樣,便縮回頭去,並不與馬宣華爭吵。艙中的僕婦都是些粗使婦人,並無馬宣華的貼身婢女,見她這般模樣,也不敢上前勸慰,馬宣華心中氣苦,站在那邊禁不住雙目垂淚。
這時,裡屋傳來馬殷的聲音:「華兒,出什麼事了嗎?」
馬宣華這才想起自己方才摔門驚動了裡間休息的馬殷,連忙擦乾臉上的眼淚,急聲道:「沒事!」
裡間靜了一下,隨即便聽到馬殷問道:「沒事?那你怎麼哭了,快進來讓我看看?」原來方才馬宣化回答時急了點,竟然帶出了哭音,讓馬殷聽出來了。
「真的沒事!您這是剛才聽差了!」馬宣華頓時急了,她這一路上雖然心中不暢,但還是盡量強顏歡笑,想要讓老父心情好點,免得牽連了病勢,卻沒想到最後還是出了紕漏。
「快進來讓我看看,你若是不進來,我便自己出來了!」馬殷的聲音變的急促起來,依稀還可以聽到侍女勸阻他不要起身的聲音。馬宣華沒奈何,只得一邊擦乾淨臉上的淚痕,一邊強擠出一絲笑容,走進裡間,對正要起身的馬殷笑道:「阿耶,孩兒這不是好好的嗎?您可千萬要小心身子,感染了風寒可不是好說的!」
馬殷順從地躺了下去,他的目光掃過女兒的臉龐,馬宣華下意識的垂下眼瞼,避免和父親的目光相交,馬殷慨歎了一聲,對屋中的侍女道:「你們先出去吧!」待到屋中只剩下他們母女二人之後,馬殷低聲問道:「碰到什麼事情了,莫不是船上那個王將軍給你難堪了。」
「不是!」馬宣華搖了搖頭,沉默一會兒之後低聲答道:「沒有人給我難堪,只是心裡不痛快,過一會就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馬殷見狀,知道女兒不會和自己說出實情,他也不好繼續問下去,便低聲道:「宣華,你若是熬不住,到了建鄴後便回湖南去吧,呂方看重的而是我,想必也不會不允的。」
第038章 崔珂
建鄴,燕子磯。位於建鄴城北,乃是直瀆山東北的一支,山石直立江面之上,三面臨空,宛如燕子展翅欲飛,是以得名,是當地重要的渡口。呂方建都於建鄴之後,建鄴人口迅速增長,臨近建鄴的燕子磯的也變得繁盛起來,商人就在四周建設了不少茶鋪酒肆,貨棧旅社,久而久之,竟然發展成了一個集市。官府也在此地設立了一個巡檢司,派遣了一名巡檢領了十名弓手,維持秩序,收取釐金,那巡檢姓那名五,乃是個軍中老卒,丹陽時便投了軍,也算得從龍之輩,在義興一戰中右手斷了三根指頭,無法再彎弓應戰,便被安置到了這裡當了巡檢,不但每月都可從官府領到錢米,逢年過節還能從周邊商戶得到些孝敬,在退伍老兵中日子過得算是相當不錯的了。
這天那五吃了早飯,便依照往日的習慣,領了手下弓手在所轄區域內巡邏,他也知道自己這個位子十分優厚,有不少人眼紅的很,若是出了紕漏,被藉故奪了去,再想找到這樣一個位子可就難了,是以他雖然年歲已大,精力已經衰頹,但處事還是勤謹的很,每日早晚兩次巡邏雷打不動。
那五在集市中轉了兩圈,便覺得有些疲累,正準備回去休息。這時遠處來了一行人馬,正往燕子磯這邊趕來,那五見了,臉色立即大變,對手下弓手們呵斥道:「快去開道,有貴人來了!」
那幾個弓手雖然不知事情原委,但也知道這那五的來歷,在呂方軍中資格甚老,軍中不少已經做到營指揮使,都虞候的將佐在資歷上也不及他,否則也輪不到這等美差,他既然說是貴人,定然是了不得的人物,趕忙將道路兩旁呵斥行人商戶,清理違禁之物,讓出道路來。那五整理了一下衣衫,快步趕到那行人馬身前,斂衽下拜道:「小子那五,拜見大將軍!」
那為首之人正是呂雄,這些年來他積功已經升至檢校侍中,銀青光祿大夫、侍衛親軍步兵司都虞候,遙領浙西觀察使,呂方出兵之時,他便留守建鄴,在呂氏一族之中,官職最高之人便是他了,當年那五也曾在他麾下當過都頭,呂雄依稀還記得他的形容,笑道:「這不是那五嗎?你在這裡過得還好吧?你已不是在軍中,無須如此大禮,且起來吧!」
那五見呂雄還記得自己,臉上滿是喜色,行完了禮方才爬起身來,恭聲道:「小人這幾年來在這巡檢司過得還不錯,有勞大將軍掛念了!大將軍此番來是要來接人吧,請稍待片刻,讓下人們將閒雜人等趕開了,免得有不開眼的衝撞了大駕!」
呂雄看了看身後的馬車,又看了看前面亂哄哄的集市,他自己倒也罷了,身後車中人卻是清貴的很,衝撞不得,便笑道:「也好,便勞煩你了!」
那五得了呂雄的話,趕忙抖擻精神,驅趕手下弓手回頭清理路面,不過片刻功夫,那集市兩旁的商戶行人一個個跪伏在地,當中空出一條路面來,那五回到呂雄身旁,諛笑道:「讓大將軍久等了!」
呂雄滿意地點了點頭,用手中皮鞭輕輕的抽打了一下那五的肩膀,笑道「小子手腳還挺麻利的嘛!」便打馬向前行去,那五趕忙在一旁帶路。
馬車中,坐著兩個華衣婦人,年長的一個滿頭華髮,已經年過五旬,卻是呂方的正妻、吳國王后呂淑嫻,只聽見其笑著對剩下那人說:「算來你也有四五年未曾見過潤性了。也不知現在是個什麼模樣了!」
「王后殿下,您不也有四五年未曾見過他了嗎?倒好似說的只有我未曾見過一般!」車中答話那女子,年方二八,生的膚如凝脂,發黑如漆,是個少見的美人,尤其是那一對眼睛,宛如點漆一般,便是未語也帶了幾分狡黠的笑意,端的是可愛之極。
「你這孩子生得好一張利口,當真不知崔家詩禮傳家,怎的生出了你這個精靈鬼!」呂淑嫻愛憐的撫摸了那女子的右手,笑道:「待會潤性下船時,你可要也下車來,還是就在車上?」
聽到呂淑嫻的問話,那少女白皙的臉頰上泛起一絲紅暈,便好似白瓷上抹了一層薄薄的胭脂一般,好看之極。她稍一思忖,抬頭答道:「還是下車吧,我帶上簾帽便是,夫人下車,我呆在車上,與禮不符!」
「好,好!」呂淑嫻聽了少女的回答,喜得雙眼幾乎瞇成了一條縫,原來這與呂淑嫻同車的少女姓崔名珂,乃是博陵崔氏二房族女。這博陵崔氏自漢迄唐蜚聲延譽,甚盛益興,與清河崔氏,隴西李氏,趙郡李氏,滎陽鄭氏,范陽盧氏,太原王氏並為千年舊族,號稱五姓七族,貴盛莫比。崔姓也被百姓稱為「宰相之姓」,民間有「崔家醜女不愁嫁,皇家公主嫁卻愁」的俗語。黃巢之亂後,博陵崔氏勢力留在北方基本被摧毀,崔珂之父只得帶著族人逃亡江南,呂方得知後便將其簡拔為潤州刺史,以借用其清望和影響,呂淑嫻在一次游宴時見到崔珂,覺得此女不但美麗可愛,而且受過良好的家學淵源,受過良好的禮法訓練,這在呂吳以武人為主的將吏家庭中是十分罕見的,是一個適合成為呂潤性的妻子,這次她帶崔珂來接呂潤性,就有讓兩人對對眼的意思。
呂、崔二人正在車中說話,車外突然傳來兩下輕敲聲,接著便聽到呂雄低沉的聲音:「稟告夫人,殿下的船已經靠岸了。」
「那好!你且去告訴他一聲我來了!」呂淑嫻答道,她回頭看了崔珂一眼,笑道:「崔小娘子的事情,你也可以先給他提點一下。」
「夫人!」饒是崔珂受過多年的禮法訓練,此時也不禁臉色緋紅,嬌嗔起來。
隨著一陣輕微的震動,船考上了棧橋。水手們開始用繩索捆緊棧橋上的木樁,拋下船錨,在這一切都結束了以後,船舷搭上了兩具跳板,旅程終於結束了。
「這就是建鄴嗎?」馬宣華走上甲板,用一種有點迷惘的目光掃過眼前的景色,一座突出的巖山深入江面,形成了一個天然的巨大棧橋,在這座巖山上,一條條棧橋深入江中,上面停泊著一條條船隻,這巨大的規模,顯示出這裡平日裡的繁盛,在更遠的地方,依稀可以看到高大的城牆,和一座座高聳發亮的塔頂。可此時所有的人都跪伏在地上,用最崇高的禮節迎接著某個人的到來。
「檢校侍中,銀青光祿大夫、侍衛親軍步兵司都虞候,浙西觀察使呂雄,恭候殿下回京!」一個聲音打破了馬宣華的遐想,她立刻反應過來,自己不過是一介俘虜,在此之後生死都仰於別人鼻息的可憐人,這麼隆重的歡迎儀式自然不是為了她準備的。
「叔父何必如此多禮!」馬宣華身後傳來一個的聲音,她下意識的回過頭,只見那個英挺的少年走了過來,陽光照在他的臉上,彷彿整個人都要透出亮來。馬宣華下意識的讓到一邊,只見呂潤性快步走下船來,將跪拜在地的呂雄攙扶起來,依稀可以聽到呂潤性的抱怨聲:「叔父如此多禮,折煞侄兒了!」
呂雄卻不起身,硬是將大禮參拜完畢之後才站起身來,低聲道:「殿下有所不知,我雖年長你幾歲,但君臣之隔,宛如天限,大王百年之後,殿下便是九五之尊,上下之禮豈可輕廢。我這般做也是為了讓其他人看看,若不如此,豈能立威!」
呂潤性聽呂雄這般說,只得答道:「那小侄只能謝過叔父的苦心了!」
「那就好!」呂雄笑道:「只要能把這呂家江山成鐵打的,莫說磕幾個頭,便是要把某家這項上人頭砍了去,也沒二話說!」呂雄說到這裡,剛才還一直很嚴肅的表情突然變得輕鬆起來,笑道:「夫人也來接你了,通行的還有崔家那女孩兒!你快過去吧!」
呂潤性聽到這裡,不由得一愣,臉上現出一絲扭捏來,他也曾見過一兩次崔珂,不過那都是十二三歲的事情了,與崔家聯姻之事,他過去也有所耳聞,但這般正式的提出來,還是第一次。
「快過去吧,別讓夫人久等!」呂雄笑道:「崔家家世清貴是不必說了的,那女孩兒聽說也是深懂禮法,不像朝中那些將吏家裡的小姐,只怕泥腿桿子都還沒洗乾淨,依某家看,這樣的女孩兒,才能配得上咱們吳國太子。」
呂潤性蒙頭蒙腦地應了一聲,便快步向那車輛走去。他走到車門前,躬身行禮道:「兒臣拜見阿娘!」
隨著一聲輕響,車門被推開了,一名戴著簾帽的少女扶著呂淑嫻走下了車,由於簾帽的阻攔,呂潤性只能看到少女下巴優美的曲線,簾帽垂下的輕紗後,一雙美麗的眼睛也在好奇地打量著眼前的少年,站的筆挺的腰板,明亮的眼睛,雖然穿著圓領袍服,但依然看得出外衣下魁梧有力的體魄,那雙粗糙有力的手掌應該可以制服最強悍的駿馬,拉開兩石的強弓吧?眼前這個少年雖然和詩書中描述的那些博雅多聞的狀元翰林們完全不同,但也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魅力。崔珂的臉上感覺到一陣溫熱,此時她不禁慶幸自己戴上了簾帽。
「你這幾年在壽州那邊也辛苦了吧,這次回來就好生歇息一段時日吧!」呂淑嫻笑著拍了拍一旁的崔珂,笑道:「這是崔潤州的女兒,你們倆小時候便見過了,也算得是青梅竹馬了!」
呂潤性僵硬的對崔珂躬身行禮,道:「潤性見過世妹!」
馬宣華站在船頭甲板上,水手們正忙著裝卸貨物,在這之後,他們才會最後下船。她靜靜地看著遠處馬車旁呂潤性正和那兩個女子說些什麼,雖然由於距離太遠,馬宣華聽不到他們在說些什麼,但是她還是感覺得到他們既快樂又幸福,這裡的每一個人,每一件東西都在以他們為中心而轉動,而自己只不過是一個無足輕重的東西。馬宣華第一次真正感覺到悲涼和痛楚,她知道自己永遠的失去了某些東西,而且再也找不回來了。
「孩子,你看到什麼了,怎麼哭了!」突然一個蒼老的聲音驚醒了她,她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眼淚從她光潔的臉頰上滑落下來,已經將她胸前的衣襟打濕了好大一片。馬宣華趕忙擦乾淨臉上的淚痕,對被兩名僕婦抬到自己身旁的老父強裝出笑容:「阿耶,我沒哭,真的沒哭,只是這裡風大,眼睛裡進了沙子,才這樣的!」
馬殷看了看女兒,並沒有揭穿她蹩腳的謊言,搖了搖頭歎道:「唉!我看你還是想辦法回去吧,這為人俘虜的日子可是不好過呀!」
「不,我不回去!」馬宣華搖了搖頭,她來到馬殷指著江岸上的景色,道:「阿耶你看看這建鄴的景色多好呀!六朝古都,『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以前都只能在書裡面看到,現在都可以親眼看到了,比潭州好多了,我偏不回去,要留在這裡!」說到最後,馬宣華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眼淚不禁又奪眶而出。
第039章 夜宿
聚寶山,雨花台,位於建鄴城南,聚寶門外,因崗上遍佈五彩斑斕的石子,又稱聚寶山。南朝梁武帝時期,佛教盛行,高僧雲光法師在此設壇講經,感動上蒼,落花如雨,雨花台由此得名。由於此地正好位處建鄴城南的制高點,可以俯瞰城內,所以吳軍在崗頂屯紮了五百人,立巖砦堅守,崗上松柏森森,雖然此時已是寒冬臘月,但松柏之姿,遇冰雪尤翠,較之其他山頭冬日裡草木凋敝的景象,別有一番景致。
當時已是傍晚時分,雨花台下官道上回城的車馬行人紛紛加快腳步,好趕在城門關閉前回到城中,否則若是被關在城外,那可得在城外呆上一宿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當時呂吳多年對外征戰,對百姓盤剝徵調極多,市井頗為不李靖,尤其是這國都建鄴,因為呂方在派高奉天相水土,查檢地形之後,將城址向南遷移,前依聚寶山,後枕雞籠山,東望鍾山。西帶石頭城,捨棄了當時已經荒廢了的六朝宮城舊址。將秦淮河兩岸繁榮的商業區包入城中,以秦淮河為護城河,大加擴建,城牆由今天的通濟門開始,一路經由聚寶門、三山門、石城門,清涼門。然後折向東,至竹橋向南,經玄津橋,復成橋,大中橋直到通濟門,共長二十五里五十四步,城牆高三丈,頂端寬兩丈五尺,可供十餘人並行,共有城門八座。城牆的西南兩面以外秦淮河為護城河,東面則另外開掘城壕,連通東吳時開掘的東渠青溪,北面的護城河則經過現在的太平橋、浮橋、通賢橋、北門橋、向西順干河沿,五台山北麓,連烏龍潭,西出匯合外秦淮河流入長江。城內的宮城位居建鄴城內中心偏北,四周環繞水道以為防衛,城內以水道串聯各個部分,即可以運送物質,也可以作為防禦時的溝渠。整個建城耗用民力極為巨大,自從呂方吞併淮南之後,便開始勘探準備,天祐九年開始動工以來,每年從淮南、江東征發的民夫就不下十萬,每年死於功役的民夫就有近萬人,就算是這樣,到了天祐十四年的冬天,建鄴城的建設也只是粗具規模,城內外許多還沒有完工的部分還可以看到大隊的民夫在辛苦勞作。許多民夫承受不了這樣辛苦的壓迫,不得已逃入山林為盜,所以雖然這雨花台位處呂吳的統治中心區域,城外的治安到了也說不上好。
隨著一陣馬蹄聲,遠處的官道上趕來一隊騎士,看他們的裝束打扮和鞍旁懸掛的麂子、山雉,應該是前往山間行獵的貴少。道上的行人趕忙小心的讓開道路,若是被人馬帶到了,也都只有打落牙和血吞了。
呂潤性騎在馬上,整個身軀本能的隨著胯下戰馬的起伏而起伏,手中並沒有控韁繩,只是用兩腿驅趕著坐騎,就能讓坐騎按照自己的心意的速度前進,顯然他的騎術經過這些年在軍中的練習已經相當嫻熟了。
「殿下這幾年在軍前歷練,果然弓馬之術更加嫻熟了!」不遠處一名身著緋衣少年笑道,他看著呂潤性身後馱馬上的那頭灰色公鹿眼中流露出艷羨的表情,當日下午他們行獵時碰到這頭公鹿,矯健異常,十餘人圍追堵截,卻被那頭公鹿西躍,奈何不得,眼看就要逃出重圍,卻被呂潤性從後邊趕上來,一箭貫顱,當即斃命。
呂潤性身旁一個年歲大些的青年騎士趕忙結果口去:「十九郎那是自然,殿下可是在壽州領軍,那梁國鐵騎,何等厲害,也不是殿下的對手,豈是我等射些狐兔練出微末小技可以比擬的!」那青年騎士話音剛落,四周便傳來一陣應和聲,諛詞如潮,若是按他們所說的,只怕是養由基再世,李將軍復生,也不是呂潤性的對手了。
「十五郎謬讚了!」呂潤性聞言趕忙遜謝道:「今日那鹿已經被大夥兒趕的疲了,我不過是撿了個便宜罷了,哪裡當得起這般說法,我這射法在軍中也不過是中人罷了,若是讓軍中善射之士聽了,還不讓他們笑掉大牙!」原來這行人皆是吳國貴戚子弟,有些還是呂氏族中之人,呂潤性回到建鄴後,閒來無事,他本是呂方的嫡子,百年之後,這偌大一個吳國便是他的,往日裡在壽州倒也罷了,如今回到建鄴,這些貴戚子弟還不是如同蒼蠅碰到蜜糖一般圍攏過來。一開始是宴飲歌舞,卻發現呂潤性在軍中歷練成了一個剛毅簡樸的性格,對這些奢靡的玩意兒並不喜歡。那些貴戚便換了個名義,以不忘武事為名請他出外行獵,這才一同出來。
那青年騎士是個極精明之人,聽到呂潤性這般推辭,心中暗想莫不是呂潤性的意思是說自己身為一國儲君,以為射箭不過一小道,不喜別人在這個方面稱讚他過重。他連忙換了由頭小道:「殿下所言甚是,您乃一國儲君,聖人云『君子不器』,您要考慮的乃是軍國大事,這等射獵小事,有我等爪牙為之即可,今日之事,偶爾為之即可,如何值得一讚!」
眾人聽了,心中不由得大罵自己愚鈍,竟然沒有發覺殿下的心思,將馬屁拍到了馬腿上,口中趕忙應和,可憐吳國剛剛建國不久,貴戚多半是粗鄙武人,其子弟若說槍槊弓弩倒也還罷了,這等溜鬚拍馬的口舌上功夫,著實單調的很,翻來覆去也就是一句「殿下聖明」!
呂潤性聽了眾人的一片諛詞,不由得哭笑不得,他在軍中呆久了,一日不動彈一番便覺得渾身難受,所以他這幾日在府中閒居,便渾身發癢,一得到打獵的邀請,便欣欣然帶了數名護衛隨從來了,卻沒想到會是這樣一番境地,不由得暗自發誓,下次若是再接到他們打獵的邀請,打死也不來了。
正當此時,天色漸漸陰沉了起來,眼見得天上烏雲席捲而來,好歹吳國建國不久,一眾貴戚子弟還沒來得及被養成草包,對野外生活十分熟悉,那十五郎看了看天色,趕忙對呂潤性說道:「殿下,看這天色,雨就要落下來了,這裡離城門還有十餘里路,我記得西邊有座廢棄的寺,趕緊的話也就半盞茶的功夫,不如我們先去避一避雨,明早再進城吧!」
呂潤性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胯下的坐騎,已經馳騁了半日,已經頗為疲憊了,心中頗為疼惜戰馬,便點了點,笑道:「也好,好些日子沒有在外野宿,倒還有些想念,勞煩十五郎在前帶路了!」
眾人聽呂潤性這般說,趕忙齊聲表示自己也是這般,倒把呂潤性弄得哭笑不得。那十五郎趕忙抖擻精神,打馬在前帶路,一行人隨後而去,行了約莫半盞茶功夫,一座廢寺出現在眾人眼前,此時已經有些細雨絲落下來了,眾人趕忙進得寺廟,剛剛安置好自己的馬匹,便聽到一陣大風捲來,帶起黃豆粒大小的雨滴落下來,頓時天地間泛起一陣白霧。
呂潤性看了看外間的大雨,轉身對十五郎笑道:「今日倒是十五郎立下一功了,否則我等半道上只怕便被這雨淋成了個落湯雞,這冬雨落在身上,滋味可是難受的很!」
那十五郎得到呂潤性的稱讚,心中固然大喜,面上卻是連忙遜謝。這寺廟中灰塵滿地,殿中佛像也大多破損,看來已經廢棄多日了。隨從們趕忙打掃地面,將攜帶的地毯用具佈置好,供主上休息,幾個動作快的,已經到殿後去看看有無乾燥的木柴和水源,好清洗獵物準備晚上的飯食了。
呂潤性站在殿前,正饒有興趣的藉著火光看著一塊石碑上的銘文。突然,他感覺到石碑後一道灰影閃動,本能後向後一退,反手拔出腰間佩刀,厲聲喝道:「什麼人?」呂潤性話音剛落,只見石碑後的右邊廂房窗口一閃,一個人影跳了出來,冒著向寺外逃去。
呂潤性這般一喝,散落在四邊的隨從聞聲立刻趕了過來,看到呂潤性無恙方才鬆了口氣,護衛首領趕忙詢問道:「殿下,怎麼呢?」
呂潤性笑道:「沒什麼,方才有一個人從那邊跳出窗來,向寺外逃走了。」
那首領皺眉道:「殿下可有看清是什麼裝束?」
呂潤性搖了搖頭:「那倒未曾看清,天色甚暗,又有大雨,那人行動甚快,實在是看不清!」
那首領立刻喊來兩名手下,喝令他們立即騎馬追出去,看看是否能查出什麼線索來。呂潤性笑道:「罷了,應該是躲避在這寺廟中的浮浪,看到我們這麼多人持刀帶弓的,便逃走了。外面這麼大雨,天色又黑,出去也肯定找不到了!」
那首領聽了呂潤性的話,覺得有理,便沉聲道:「殿下所言甚是,不過今夜在外宿營,您千金之軀,容不得有半點閃失,還是小心防備為上。」
呂潤性點頭笑道:「那是自然!」
護衛首領得到呂潤性的同意後,立即將眾人分派開來,佈置勤務。呂吳建國不久,便是貴戚子弟,也尚未養成那等驕縱之氣,加上他們又一心想在儲君面前顯露本事,是以對於那護衛首領的命令毫無怨言。於是數十人便依照軍中夜宿之法,輪流起身站崗,將那大殿守衛的水洩不通。
第040章 盜馬賊(一)
一夜無事,次日天剛濛濛亮呂潤性便依照軍中習慣起來,準備到院中去鬆鬆筋骨。他剛剛下得堂來便看到護衛首領急匆匆的從外間進來,臉上滿是焦慮之色,便沉聲問道:「出了什麼事情嗎?」
「稟告殿下,外間有五匹馬不見了!」
「馬不見了?」呂潤性微微吃了一驚,他們這些馬匹個個體型高大,在少馬的江南顯眼的很,無處藏匿,而且都是軍馬,在身上都烙有標記,盜賊便是偷了去也無處轉賣。
「莫非昨夜裡沒有拴緊韁繩,馬兒驚走了?」呂潤性問道。
護衛首領搖了搖頭,從懷中拿出一段韁繩,指著那光滑的斷口處答道「應該不是的,你看這韁繩斷口處十分整齊,應該是有人用利器割斷的,若是被馬匹掙脫或者風雨吹斷決計不會這麼整齊。」
「不錯!」呂潤性仔細察看了那段韁繩,同意了護衛首領的判斷,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嚴峻起來,在呂吳的心腹區域,自己的戰馬被偷走了,這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盜馬賊肯定會留下痕跡,立即吹號召集所有人,尾隨追擊,定然要將這些惡賊生擒活捉!」呂潤性將手中的那段韁繩往對方手裡一扔,一邊發出命令,一邊快步向堂下的自己坐騎走去。
「殿下!」那護衛首領一邊尾隨著主上,一邊急聲勸諫道:「如今敵方情況不明,殿下千金之軀,豈可親臨危境,不如讓末將領人追蹤,殿下前往聚寶崗上兵營發兵,才是萬安之策!」
呂潤性一面從自己馱馬的背包中翻出頭盔和胸甲,一面帶著滿不在乎的笑容答道:「無妨,賊子定然人數不多,否則昨夜風雨大作,也很難行動,再說現在雨還沒挺,若是耽擱了,只怕痕跡會被雨水沖毀,那邊麻煩了。」說到這裡,呂潤性小心翼翼的從背囊中取出下了弦的角弓,確認其依舊保持良好的狀態之後,轉身對手下笑道:「就算盜賊人數不少,憑你們這八個人,難道還不能護得我齊全?」
護衛首領看著呂潤性滿含笑意的目光,胸中立即充滿了勇氣,躬身答道:「便是遇到千軍萬馬,末將也能護得殿下周全!」說罷便快步向外間走去,很快,一聲響亮的號角聲便從外間傳了進來。
這些貴戚子弟幾乎都是軍營中長大的,聽到號角聲雖然還不知道是什麼回事,但還立即拿起武器往寺廟大殿前趕來,不過數息功夫,所有人便集中完畢。呂潤性滿意地看了看靜寂無聲的眾人,跳上戰馬,高聲道:「所有人立即裝束上馬,隨某家出發,追蹤盜馬賊!」
「喏!」眾人齊聲應和,立即收拾起來,不過半盞茶功夫,數十騎便從寺門出魚貫而出,沿著丟失馬匹的痕跡而去。
一行人沿著馬蹄痕跡走了一個多時辰,發現道路越發曲折,到了後來乾脆已經是山間的小路,若非路上的馬蹄痕跡越來越清晰,呂潤性還以為自己找錯了,畢竟再往前面走就是深山了,這些戰馬在那裡的用處還不如幾頭好點的驢子。身後那些貴戚子弟卻有些耐不住性子了,若非這次領頭的是呂潤性,只怕就有人要出來說話了,饒是如此,行列中還是有些人竊竊私語起來。
「噤聲!」最前面的那個護衛首領突然滾下馬鞍,右手做了個下壓的手勢,行軍的行列立刻停了下來,山間小道間除了輕微的風聲和偶爾的鳥鳴聲外,便再也沒有其他聲響,顯得格外靜謐。
「殿下你請看那邊!」護衛首領走到呂潤性身旁,右手指向右上方,呂潤性朝他指向的方向望去,只見雨後蔚藍色的天空中有著數道煙柱緩緩升起,顯然不遠處就有人家了。
「殿下請看。」護衛首領指了指腳下的山路,正好延伸向煙柱升起的地方:「盜馬賊應該有經過那地方,說不定那裡就是他們的巢穴!」
「很好!」呂潤性點了點頭,他轉過身來對眾人下令道:「所有人下馬,給馬匹喂料,準備應戰!」下完命令後,他笑著對護衛頭目道:「咱倆去看看這盜馬賊到底是何等面目。」
十名騎士行走在山路上,在他們身後,則是十餘名披甲持刀的軍漢,在山路兩側的稀疏樹林中,則是二十餘名未曾披甲的弓箭手。呂潤性的計劃很簡單,先用騎兵衝開缺口,步卒尾隨其後,兩翼的弓箭手擔任掩護的任務,偵查的人已經將大概的情況報回來了:前面升起炊煙的地方是一個非常簡陋,從面積來看應該可以容納百餘戶人家,有簡單的壕溝和矮牆,但沒有望樓或者箭塔,壕溝上也沒有吊橋,呂潤性覺得面對這樣簡陋的工事,勇猛果決的行動比充分的準備更為適合。
「開始吧!」隨著呂潤性的低沉的命令聲,騎士們開始驅動自己的坐騎,一開始是緩慢的對步,隨著戰馬速度逐漸加快,跟隨在騎兵之後的披甲士卒們開始大聲吶喊起來,鼓噪聲驚動了寨裡的人們,開始有人驚惶的爬上牆頭,瘋狂的揮舞著手臂,對寨內同伴發出驚呼聲。
呂潤性輕輕的用大腿夾了一下坐騎,訓練有素的坐騎的步伐變得平穩了起來。他嫻熟的取出三支羽箭,搭上一支上弦,剩下兩隻則分別夾在無名指和中指、中指和食指之間,接著大腿微微用力,讓屁股微微懸空,拉滿角弓,瞄準了約莫二十步外正在寨牆上正大聲吶喊的漢子,鬆開了弓弦。羽箭準確的射穿了目標的右胸,呂潤性並沒有看自己是否射中了目標,只是像過去千百次練習中那樣的彎弓搭箭,瞄準下一個目標射去。
戰鬥進行的比呂潤性預料的還要順利得多,還沒等尾隨騎士的步卒衝進寨子裡,戰鬥就結束了。四五十條衣衫襤褸的漢子東一堆西一堆的跪伏在地上,瑟瑟發抖地看著眼前這些騎著高頭大馬,幾乎武裝到牙齒的襲擊者,這讓那些臨時充當弓箭手和步卒的貴戚子弟非常失望,畢竟他們還希望多斬首幾級,能夠在呂潤性面前表現一下自己的勇武。
呂潤性跳下戰馬,目光掃過地上的屍體,死者面孔朝地倒在地上,一條深深的傷口出現在脖子上,泛白的肌肉向兩邊翻開,依稀可以看見裡面斷裂的頸骨,整個頸部以一種很奇怪的角度扭曲著,顯然此人是被敵人從背後追上來一刀砍中要害而死的。呂潤性伸腿將屍體翻了過來,衣襟鬆開了,露出了枯瘦的軀幹和鼓出的小腹,一根用火烤硬了一端的尖木棒露了出來,顯然這就是他的武器。
「什麼山賊,這分明是一群饑民!」呂潤性皺了皺眉頭,轉身對緊隨在身後的護衛首領說道,屠殺幾乎沒有反抗之力的饑民的讓他感覺很糟糕。「我記得這兩年江東都是大熟呀,怎麼會有這些饑民?」
「這個?」護衛首領的臉色變得奇怪起來,彷彿有什麼話想要說出口又不敢說似地。看到他這般模樣,呂潤性心情變得十分糟糕起來,叱呵道:「有什麼話就快說,這般吞吞吐吐的作甚!」
呂潤性的嗓門很大,寨子中頓時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呂潤性和一旁的護衛首領身上。護衛首領見狀只得低聲道:「稟告殿下,這兩年的確江東大熟,但大王對外年年用兵,對內則是大興土木,淮南、江東百姓徵調負擔極重,便是風調雨順的年景,百姓也就是粗安而已,若是稍微碰到點不順的。」說到這裡,那護衛首領便閉口不言了,但語中未竟之意卻是明白得很。
呂潤性臉色變得慘白起來:「不會吧?這裡離建鄴城不過二十里的路程,我記得父王曾經說過淮南東西兩道、江東、江西賦稅皆調運城中,光是城外裕豐、常平二倉積穀便不下兩百萬石,足夠十萬軍數年之用,又豈會缺糧?」
「這個,這個!」那護衛首領臉上滿是為難之色,低聲道:「小人不過是一介武人,見識短淺,這等軍國之事,殿下還是莫要為難小人了吧!」
呂潤性目光緊盯著手下的雙眼,那護衛首領低下頭去,兩旁的護衛們也有意無意的將目光閃開,避開呂潤性逼人的目光。正當此時,一旁突然有人大聲喊道:「他們不敢說,我來告訴你為什麼吧!」
呂潤性抬頭向聲音來處望去,只見說話的卻是個衣衫襤褸的漢子,正是寨子俘虜中的一員,那漢子看到呂潤性朝自己這邊看過來,不但毫不畏懼,反而毫不示弱的對視,目光中滿是挑釁之意。
那漢子一旁的一名貴戚子弟見他居然膽敢站對呂潤性說話,頓時大怒,上前一鞭便抽在對方臉上,怒聲喝道:「大膽,你這狗一般的東西,也敢與殿下站著說話,還不給我跪下!」
那漢子臉上挨了一鞭,頓時皮開肉綻,滲出一條血痕來。他卻硬氣的很,不但不下跪,反而怒目盯著那鞭打他的貴戚子弟。那貴戚子弟見狀大怒,正要拔刀殺人立威,卻聽到呂潤性沉聲喝道:「退下,讓他說話!」連忙躬身退下。
呂潤性上前一步,打量了一會那說話漢子,沉聲道:「你說為什麼並不缺糧,卻又這麼多饑民?只要你說的有理,我不但不怪你,還免了你的盜馬之罪!」
「那個要你免罪!」那漢子冷哼了一聲,高聲道:「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便是那吳王呂方,他年年徵兵徵糧,對外打仗,還大修宮室。強壯漢子不是被抓去當兵就是被抓去修城,挖河,留下孩子女人在家裡挨餓。莊稼人辛辛苦苦種出一斗谷子來,他就要拿去九升,寧可把老百姓一個個餓死,也要拿人都捨不得吃的谷子用來餵馬;我們餓的實在沒辦法了,才拿回我們自己谷子喂大的馬充飢。你說我是盜馬賊,我說你們一個個都是大盜賊,那個自稱吳王呂方便是你們的頭目,是最大的盜賊!」
那歡子這一席話說出來,場中立刻靜了下來,無論是趴在地上的流民還是四周圍觀的護衛們都被他膽大妄為的話語驚呆了,不少貴戚子弟睜大眼睛,長大最大,呆呆地看著那個衣衫襤褸,臉上猶帶一記鞭痕的漢子,連發怒都忘了。
「殿下,殿下!找到戰馬了!」那個十五郎一邊高聲喊著,一邊跑了過來,他跑過來時神情興奮,一時間竟然沒有發現眾人的一樣。十五郎跑到呂潤性身旁,躬身拜了一拜,道:「五匹戰馬有三匹還在,就在寨子後面的林子裡吃草。剩下兩匹竟然被這些混蛋宰了吃肉,肉還都在鍋裡沒熟。」說到這裡,那十五郎轉身對趴在地上的流民厲聲喝道:「你們這些『一錢漢』,便是全部打殺了也換不來一匹戰馬,待會我定要把你們一個個吊死在樹上!」
第041章 盜馬賊(二)
「住口!」呂潤性一聲低喝,打算那十五郎的罵聲,十五郎雖然還不知道原委,但看呂潤性臉色不善,趕忙閉嘴退到一旁。呂潤性走到那盜馬漢子面前,沉聲道:「你們到底是何方人氏,為何在這裡屯聚。」
那漢子早已置自己生死於度外,見呂潤性發問,便昂然答道:「某是和州人氏,去年被征發到這裡修築宮城,監工催逼的緊,飯食又多是陳谷,不少人饑寒而死,受逼不過才與同鄉逃了出來,不敢回家牽連了家人,只得躲在山中苟活著。」
呂潤性聽到這裡,點了點頭。轉身走到自己坐騎旁,翻身上馬,一旁的護衛首領見狀,趕忙迎了上去,正要開口說話,卻聽到呂潤性的命令聲:「某家先回城裡去了,你將這些人帶回去,好生看護,莫要責罰!」
「末將知曉了!」那護衛首領躬身領命,還沒等他抬起頭來,呂潤性便猛抽了一下馬屁股,絕塵而去。那護衛首領見狀,趕忙招來數名手下跟上去護衛,自己去執行命令不提。
呂潤性進得城內,便徑直前往母親呂淑嫻住處,他身份特殊,也無需侍衛女官為他通傳,立即便有人引領他入宮,呂潤性走過一段遊廊,離得堂上還有十餘步遠,便聽到傳來一陣說笑聲,顯然堂上除了呂淑嫻以外還有其他人,呂潤性在堂下稍一猶豫,還是大步上堂,躬身行禮道:「孩兒見過阿娘!」
呂淑嫻斜倚在錦榻上,與坐在一旁的崔珂執手談心,正說的開心。這屋內通了地龍,雖已是寒冬臘月,氣溫暖和異常,便如同四月晚春一般,那崔珂人只穿了一件夾衫,被暖氣一熏,更顯得雪膚紅暈,嬌美異常。她見呂潤性上得堂來,趕忙紅著臉站起身來想要斂衽行禮,卻被呂淑嫻一把扯住了,笑道:「罷了罷了,這等內室之間,這禮數便免了吧!大郎,快將外衣去了,這屋內暖和的很!」
崔珂沒奈何,可還是微微的對呂潤性福了一福,道:「奴家見過殿下!」讓一旁的呂淑嫻看在眼裡,喜在心上。她已經年過五十,所選的夫君眼看就是九五之尊,宗族繁盛,雖然未曾給呂方產下一子,但所過繼的兒子也英武仁孝,即將繼承大統,在那個年代一個女人所能想像得到的一切,她都已經得到。如果這世上還有一點什麼讓她念念不忘的,那就是還沒有看到兒子娶妻生子,子孫綿延。她看到崔珂這樣一個家世、容貌、德行都無可挑剔女子,早就當成了自家兒媳看待,怎麼看怎麼都喜歡。
呂潤性依照母親的要求,解下外袍甲冑,早有婢女呈上錦墊讓其坐下。呂淑嫻看了看英武的兒子,又看了看崔珂,心裡說不出的開心,笑問道:「大郎,某聽說你昨日出城打獵去了,收穫可好?」
呂潤性聽到母親的問話,立刻想起了方才在流民寨中遇到的一幕,不由得臉色立刻陰沉了起來,崔珂在一旁見了,還以為是呂潤性此次出獵不順,沒有打到什麼獵物,便笑著勸解道:「夫人,奴家聽說這出獵之事,多半是憑運氣的,今年冬天氣候甚暖,山中食物不少,不少鳥獸都在深山之中,無須下山覓食,殿下固然弓馬精熟,只怕也難打到什麼獵物!」
呂潤性聞言感激地看了崔珂一眼,笑道:「阿娘,孩兒此次倒也打了些鳥獸,待會伴當們回城了自當挑些好的送來您這兒。只是——」說到這裡,呂潤性臉上現出為難之色,看了一旁的崔珂一眼,猶豫自己是否應該將先前在寨中所見的那些事情在崔珂面前說出來。
崔珂是何等精明之人,見呂潤性這般模樣,立刻變回過意來,起身行禮道:「這宮中後院奴家還是第一次來,想要下去遊覽一番,還望娘娘恩准!」
呂淑嫻此時也看出呂潤性未曾出口之事應該干係頗大,便笑著點了點頭,對身後的中年女官下令道:「也好,胡常侍,你且帶崔小娘子在附近轉轉,莫要走遠了!」
待到那女官和崔珂都下堂去了,呂淑嫻轉過臉來,此時堂上只有呂淑嫻、呂潤性母子二人,她便笑著喊著兒子的乳名道:「虎頭,你看為母的眼光如何,這孩子模樣、家世、禮數都是沒話說了,更不要說這般乖巧,正是你的良配!」
呂潤性聞言一愣,旋即明白了母親的意思,恭聲答道:「阿娘看中的,自然差不到哪裡去,孩兒自然是滿意的?」
呂淑嫻見呂潤性態度雖然恭順的很,但明顯注意力不在此事上,便柔聲問道:「方纔你臉上頗有不愉,莫非是路上看到了什麼事情讓你不開心了?」
呂潤性點了點頭,此時堂上沒有外人,他便從昨夜打獵歸來遇雨說起,將不得已夜宿廢寺、清晨發現戰馬被盜、追蹤遇匪、破寨擒賊諸事敘說明白,一直到那漢子直斥呂方為盜賊為止,說到這裡,呂潤性停止敘述,雙目直視著母親的雙眼。等著呂淑嫻的問答。
呂淑嫻並沒有立即回答兒子的問題,低頭喝了一口茶,反問道:「那大郎你以為如何?」
呂潤性稍一猶豫,還是鼓足了勇氣,沉聲答道:「那廝雖然無禮,但言語間也有幾分道理。孩兒記得太宗曾有言『君猶舟,民如水,水可載舟亦可覆舟』。父王這些年對外年年用兵,對內又大興土木,百姓受盤剝甚重,只怕時日久了,有不忍言之禍呀!」
呂淑嫻聽完兒子說完這一番話,臉上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容:「好一個『水可載舟亦可覆舟』,想不到數年不見,我家的虎頭也長大了,好,好,好!你有這個心思,任之百年之後也不用擔心後繼無人了!」說到這裡,呂淑嫻不待呂潤性遜謝,突然臉色一整,道:「只是你可知道,這天下間有君王之仁還有小人之仁,兩者之間可是大有不同的。」
「君王之仁?小人之仁?」呂潤性聞言不由得愣住了,他一下子被這兩個從未聽聞過的名詞給弄糊塗了,只得問道:「孩兒愚鈍,還望阿娘開解!」
「這小人之仁倒也簡單,無非是在家孝敬父母,兄友弟恭,愛妻憐子,節儉度日,在外與鄰里友善,努力耕作,遵守法紀。而君王之仁卻大有不同,須知這君王執掌天下大權,則須為天下長遠計,而小人往往庸碌短視,昧於眼前小利而不做遠計,若是君王耽於小仁小義,那豈不是什麼事都做不成了?反而害了他們!」呂淑嫻說到這裡,見兒子臉上露出不解之色,便笑道:「比如你父親用兵打仗吧,當年我等在淮上時,盜賊橫行,百姓不得安堵,無論是哪一家打過來,都要對當地百姓燒殺搶掠一番。幸好有你父親興起義兵,掃平群雄,如今雖然賦稅勞役重點,可比起當年那般『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的景象簡直是天上地下了。可只要用兵就肯定要收糧征夫,更不要說殺人了,若是按小人之仁所言,你父親就什麼都不做,呆在家裡當個田舍漢,只怕現在江淮間還是你殺我,我殺你,三日一小仗,五日一大仗,哪裡還有今日氣象?」
「阿娘所言有理!只是——」呂潤性聽到這裡,雖然在母親話語中找不出什麼破綻來,可還是總覺得有些什麼地方不對。呂淑嫻看出兒子心中的猶豫,道:「你出生時夫君已經當上了一州刺史,不曾見過在淮上時的亂離景象。明明外面有大片的荒地,莊子裡也沒糧食吃,可就是不敢去開闢,因為離莊子遠了一旦碰到盜匪襲擊,便來不及逃回來。剛剛一開春,莊子外面便是成群結隊破莊子搶糧食的流民,若不殺個你死我活,便沒法把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糧食安生吃到肚子裡去。從那個時候,我就明白了一個道理:這天底下最重要的就是秩序,讓老百姓能夠安心種地、這樣所有人才能有飯吃,有了飯吃才能談什麼仁義道德,離開了這個談什麼仁義道德都是虛的。」
聽到這裡,呂潤性已經被呂淑嫻口中所敘述的景象觸動了腦中的回憶,他在擔任壽州觀察使時,也曾看到後梁與呂吳邊界的緩衝區,數十里甚至百餘里毫無人煙,這一切都證明呂淑嫻方纔所說道理的正確性。
「阿娘說的是,孩兒受教了!」呂潤性向母親拜謝道:「父親連年征戰,致一方太平,的確是仁義之舉,只是這大興土木,興建建鄴城之事,是否可以先緩一緩,待到兵事完結之後,再建設不遲。」
呂淑嫻笑了笑,站起身來,走到堂前,手指城外東南方向問道:「大郎,你可知道那是什麼?」
呂潤性走到呂淑嫻身旁,向母親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呂淑嫻手指的方向遠處有一個土丘,在煙氣籠罩之下,一時間也看不太清楚,他仔細的搜索了一會腦中的記憶,不確定的答道:「孩兒愚鈍,若是沒有記錯的話,母親手指東南方向,那邊應該是南朝台城舊址吧。」
「不錯!」呂淑嫻點了點頭,她轉過身來,道:「今日某便再考校大郎你一個問題,為何你父王要棄已有根基的杭州不要,遷都建鄴,重新建城於此地?」
呂潤性搜索了一下腦海中的記憶,沉聲答道:「杭州雖有重江之險(對北方有長江和錢塘江兩道障礙),但偏處一隅,運河狹隘,大船不得並行。若要經略荊襄,混一宇內,遠不及建鄴。其地前據大江,南連重嶺,憑高據深,形勢獨勝。西引荊楚之固,東集吳會之粟,經營四方,此為根本。其地舟車便利,無艱阻之虞;田野沃饒,則有展舒之藉。在東南言地利者,自不能捨此而他及也。」
「不錯,兵要地理之上,你倒是花了不少功夫!」呂淑嫻笑道:「用兵之道我是不明白的,但這建鄴乃根本之地,四方財賦,商賈大戶聚集此地,若不興建城郭,如有變亂,當以何拒守?你用兵多年,應當知道兩軍相爭,勝負無常,若無城郭,勝則罷了,若是敗了便是一敗塗地的下場。你父王用兵數國,運轉千里,豈能不深固根本的?」說到這裡,呂淑嫻指了指遠處的南朝台城遺址,繼續說道:「南朝城池狹小,隨固但百姓商賈皆居城外,侯景之亂時,百姓死傷極多,是以南方積弱,終為北朝所滅。如今南方戶口勝與南北朝時十倍,若不興建大城,若敵軍來襲,城外的百姓資財豈不是盡數落入敵手?」這呂淑嫻雖為女流,但見識深遠,朝中無人敢以女流相視,呂方出兵遠征之時,時常將權柄相交,以為居守之人,這一番話說下來,聽得呂潤性大汗淋漓,慚愧無地,便好似面對父親的責罵一般。
第042章 父子(一)
呂淑嫻見狀,安慰了兒子幾句,笑道:「不過待到呂郎回來後,你還是將今日所見之事說與他聽聽吧!」
呂潤性聞言不由得詫異道:「這又是為何呢?父王事務何等繁多,孩兒豈可拿自己的愚見去勞煩他?」
呂淑嫻笑道:「虎頭你這可就錯了,這基業是你老子的,可說到底也要傳給你的。為人君者最怕的就是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還以為自己什麼都知道,將世間萬事看的太簡單了,這等人十個有十個要亡國的,不但害了自家,還害了天下百姓。不管你這次見解是對是錯,但能從小事中看到禍患的端倪來,並反求諸己,就憑這點謙瑾的性子,便是個保家之人。你父親知道了,肯定高興壞了,只怕連飯都要多吃一碗了,又如何算是勞煩他?」呂淑嫻說到這裡,突然停頓了一下,笑道:「再說你說的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啊?」呂潤性正低頭受教,突然聽到呂淑嫻這般說,不由得訝然問道:「阿娘怎的又這麼說?」
「這為政之道便如同那鼓琴一般,不可將弦太鬆了,否則會彈不出聲音來;但也不可繃的太緊了,否則就會崩斷了。你父王外用大軍,內興功業自然有他的道理,但若是對百姓刻剝太狠,激起了民變,那也是不行的。如今大江以南已經大半平定,北方群雄角逐正酣,正好息民停役,坐以觀畔。只是好事也要用正確的辦法來做才對,天下間盡有把好事做壞了的愚人!」
呂潤性聽到這裡,已經全然明白了母親的意思,恭聲下拜道:「待到父王返京之後,孩兒定當向父王好生學習這為政之道!」(文*冇*人-冇-書-屋-W-R-S-H-U)
半個月後,建鄴王宮。兩隻描金鏤空龍首暖爐裡,撒滿了龍涎香的木炭靜靜的燃燒著,散發出一陣陣暖暖的香氣,雖然外面還是刻骨的春寒,但房間內卻又是暖和又是舒適。裡充滿了舒適而又暖和的氣氛。一張用精美的山鳥刺繡圖裝飾的屏風放置在室中,將房間分隔為內外兩個部分。
呂方斜躺在矮榻上,雙目微閉。外間的燈光透過屏風淡淡的照在他的側臉上。也許是光線的原因,此時他的臉色顯得分外慘白。即使在睡夢中,呂方臉上的肌肉不時有些抽搐,雙手的也不時握緊鬆開,好似在睡夢中他也在和敵人爭鬥,顯然即使在夢中他也並不安穩。突然,呂方猛的坐起身來,額頭滿是汗珠,目光中滿是驚嚇之意。
屏風外間夜裡當值的兩名婢女聽到裡間動靜,趕忙入內察看,看到呂方這般模樣,趕忙取來熱茶和毛巾,呂方喝了兩口熱茶,又擦去了額頭上的冷汗,才覺得好了點,揮手讓那兩名婢女退下,躺下想要再睡一會兒,可一閉上雙眼,方才夢中的圖景便在眼前不斷閃現,怎麼也睡不著,只得爬起身來,披上外袍,走到桌旁,隨手挑亮油燈,拿起几案上的一份攤開的奏折,輕聲誦讀了起來。
「依臣所聞,國皆以農為根本。夫天下萬物,無有根枯而葉昌,本瘦而末肥者。聖人有云:治國之道,當不擾民為先。不擾則民靜,民靜則不誤農時,不誤農時則民有積蓄,再曉以禮義,使之知上下之分,明廉恥之義,以此攻之,天下有何人能當之?今陛下不法先王之道,以獨斷為智,攻伐為能,外用虎狼之將,大興師旅,攻伐不斷;內用聚斂之臣,大興城池樓台。百姓窮苦困乏,豐年糠菜不飽,饑年則老弱填於溝壑,強者嘯聚為盜。長此以往,臣恐有不忍言之事。」
呂方念到這裡,臉上浮現出一絲苦澀的笑容,目光越過剩下的文字,直接落到了最後的落款處,只見用端正的柳體楷書寫著十個字:「臣潤州刺史崔含之具聞」。
「好一個崔含之,家風果然剛正,倒是沒有辱沒博陵崔家的名頭!」呂方隨手將那封奏折重新收好,放回案首,他心裡明白,這封奏折能夠到這裡,也代表了留守建鄴的高奉天和駱知詳兩位重臣的意思,否則自己在外用兵這麼長時間,朝中政務多半都是由這兩人處置,若是他們兩人不贊同,又如何會讓這樣一份奏折來到自己的案頭。這麼看來,自己這些年來連年用兵,國事已經嚴重到一定地步了。
「不過那又如何?」呂方臉上突然又現出剛愎之色,南方百姓再怎麼過的差,也遠遠勝過北方後梁、河東那些地方,更不要說自己百戰百勝,精兵在手,這等亂世之中,只有先平定四方,才能與民休息,否則你減兵休役,只不過是替別人做嫁衣罷了。想到這裡,呂方又將那奏折取出打開,拿起毛筆在硯台中舔了舔,正要寫下批語,突然又懸腕停住了,轉念道:「這崔含之名望甚高,也頗有才略,治理潤州三年來成績非凡,倒是個人才,這諫書也是出自忠心。若是駁下了,只怕朝中那些看他青雲直上的不滿之人會趁機攻伐於他,倒不是惜才之道。淑嫻還說他那個女兒很是不錯,是潤性孩兒的良配。留中不發便是了!」想到這裡,呂方便將那奏折重新折好,放到一旁書架標著留中不發的木格中。
呂方做完這一切,本待上榻重新睡一會兒,這是外間傳來一陣更鼓聲,側耳細聽已經是五更時分。再過一會兒天邊大亮了。他便索性換上外衣,走出屋外,取了佩刀,舞了兩路刀,只覺得身上漸漸暖和起來,額頭上滲出津津的汗來,便將兵器丟到一旁,早有內侍送上毛巾來,呂方一邊擦汗,一邊問道:「施公公,今日有何安排。」
施樹德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此時的他已經滿頭白髮,臉上的皺紋如同刀刻一般,時間的河流也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跡。他聽到呂方的問話,趕忙快步上前,低聲道:「夫人昨日遣人來說,潤性殿下上午會來求見。」
呂方聞言笑道:「喔!是潤性那孩子呀!那好,我且去梳洗一番,若是他來了,便立刻通傳進來,讓他在書房中等候!」
呂潤性坐在書房中,想起馬上就要見到已經多年未見的父親。心中不禁有些忐忑。雖然他與呂方乃是骨肉之親,但俗話說「天家無父子」,若說世間親情最淡的地方便是宮廷之內,這點在唐朝表現的更為分明,從開國時「玄武門之變」算起,整個唐代正常父子相繼的不會超過一個手掌之數。呂家雖然因為興起草莽之中,還沒有來得及形成那種上層家庭中的那種冷漠、以權謀利害為先的父子關係,但呂潤性想起自己即將與父親說的話,心中還是有些不安。
「大郎!」
呂潤性正在那裡思忖著,門口處突然傳來人聲,他趕忙站起身來,對進門來的呂方躬身下拜道:「孩兒拜見大家!」
「罷了,罷了!」呂方搶上前扶住呂潤性,仔細的上下打量了一會兒子,突然拍了拍對方結實的臂膀,大聲笑道:「短短數年未見,雛鷹就長成了一隻雄鷹了!好!好!不愧是我呂任之的兒子。我們父子二人同心協力,天下間事還有什麼做不成的!」
呂潤性見父親如此,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暖流,笑道:「孩兒這裡先恭賀大家擊破馬楚,生擄馬殷,成就大功!」
「那又算得什麼,我民力戶口數倍與馬殷,若非顧忌粱賊在北,早已平定了他,如今朱溫早死,其諸子皆弱,平定楚地不過是題中應有之義罷了。」呂方滿不在乎地拍了拍一旁的胡床,示意呂潤性坐下,笑道:「倒是你在壽州不戰而退梁軍,著實難得!難得的很!」
呂潤性聽到父親連番誇讚,臉色不由得漲紅起來,趕忙遜謝道:「孩兒這點微末本事,如何及的大人,還請大家多多提點。」
呂方聽到這裡,臉色突變道:「你這話倒是不錯,某今日是要好生提點一下你這小子。」
呂潤性聞言一愣,他也不知道為何呂方突然一下子變了臉,趕忙起身遜謝道:「孩兒敢請大家指點。」
呂方點了點頭,沉聲道:「某聽說你在壽州時得知下蔡將叛,便親領精兵,連夜冒雨行軍,擊破叛軍,斬殺賊首,將百姓遷回淮南,又毀掉下蔡此城,可有此事?」
「正是,還請大家提點!」
「你在此事上,用兵果決,進退有節,雖然有些行險,但也符合兵法上的『奇正相間』,也是兵法的正道,便是孫吳在你這個位置上,只怕也是這般行事!不過——」呂方說到這裡,語意突然一變,厲聲道:「你現在不但是壽州主將,已為方面之任,還是一國儲君,若有個萬一,戰局尚可彌補,大位又有何人可以繼承?我這些年來含辛茹苦到頭來豈不是一場空,你這般做可是大大的不孝!」
第043章 父子(二)
呂方這番聲色具厲的訓斥立即弄得呂潤性跪伏在地,連聲遜謝。呂方歎了口氣,道:「罷了,你還年輕,最忌諱的便是倚仗血氣之勇,切切記住一句話,你老子我拚死廝殺半生可不是為了讓你也這樣拼下去,懂了嗎?」
「兒臣定當謹遵大家教導!」
「起來吧!」
呂潤性爬起身來,忐忑不安地看了看呂方的臉色,確定父親此時的心情還不錯,便小心的咳嗽了一聲,將自己那日在寺廟中所見所聞悉數說於呂方聽。呂方聽罷了,微微皺了皺眉頭,突然問道:「某聽說崔潤州有個女兒不錯,你回來可曾見過?」
呂潤性突然被問道這個,臉上突然變得漲紅起來,旋即期期艾艾的答道:「孩兒回家時崔家小娘曾經與阿娘同來,再就是幾天前我來看望阿娘時遇到一次,一起吃了次晚飯。」
「哦,除了這兩次就再未曾見過了?」
「沒有,大家為何這般問?」呂潤性被呂方突然這般連續發問不由得有些莫名其妙。
「哦,沒什麼!」呂方在確認兒子的勸諫和方才看過的崔含之的奏折沒有直接聯繫後,心裡也鬆了一口氣,作為一個人主者,是非常忌諱手下利用身邊人影響自己的決定的。想到這裡,呂方笑道:「也沒什麼,你母親應該和你說過了吧,她對那崔家小娘頗為滿意,想要訂下這門親事,你也見過兩次了,意下如何呀!」
呂潤性哪裡想得到呂方心中的那些心事,羞紅著臉答道:「崔家娘子端莊秀麗,家學淵源,孩兒沒有什麼意見。」
「那就好,那就好!那我過兩日便選一吉日遣人到崔家去求親,這可真是雙喜臨門呀!」呂方大聲笑道,他站起身來,拍了拍兒子的肩膀道:「至於你說的那件事情,某也知道這些年來連年用兵,百姓勞苦,也曾想過減兵息役,與民休息,只是現在還不是時候。」
呂潤性聽到這裡,他自出生以來,雙目所見,耳中所聞的都是父親的英明神武,在內心深處從沒有一個想過父親會犯錯的念頭,聽到呂方說也要與民休息,更是覺得自己方纔所說不過是淺陋所見,趕忙應答道:「大人明鑒萬里,自然非孩兒所能比擬。」
呂方坐回矮榻,緊盯著兒子的雙眼:「其原因有二,第一,方今天下,豪傑並起,若吾減兵息役,與民休息,那何來錢糧養兵,豪傑散去,不可復集,若有機會,豈不痛惜?其二,我今日若施仁政,天下百姓也只會念我的好,不會念你的好,可以為父百戰而得的威望,又何須這些好處,不如將這好事留給你做,換得民心。」
「這個?」呂潤性聽到這裡,不由得如墜五里霧中。呂方見他這茫然模樣,笑道:「某都想好了,你這次回來。過段時間便去岳州,準備攻略荊襄,積累班底威望。待到平定荊襄之後,我便立你為世子,我領兵在外之時,你便在建鄴監國。那時你便可將諸項苛政一一廢除,俗話說『饑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百姓困乏已久,只要稍有善行,必然大加擁戴於你。」
呂潤性聽到這裡,才明白呂方的用意是要自己來承擔惡名,而將廢除惡政的善行讓自己來做,好換取美名,不由得感激涕零,伏地哭訴道:「萬萬不可,兒臣豈能將污名留於大人,美名歸己,行此等不孝之舉!」
「起來,起來!」呂方見兒子如此,也不禁動了感情,雙手扶起呂潤性,沉聲道:「要想救得這等亂世,不但要有人做好事,還要有人做壞事。我在位之時,天下人畏我敬我,便是有行逆之心,卻也不敢。你就不同了,恩義未結,威信未立,卻將權柄交在你手中,便如同三歲小兒,持重寶而過鬧市一般,最是危險不過。此等善政不讓讓你來做,還讓我來做不成?至於身後毀譽,只要繼位之人是我呂家男兒,也不會讓那些酸儒在史書上寫的太難看的。」
建鄴城,宮城,南衙,政事堂。建鄴城的部局在相當大方面是模仿大唐長安城,皇城位於作為行政中樞的政事堂位處的宮城之南,京中百姓便也將其稱作「南衙」。院牆上的青苔早已吸足了雨水,不斷有水滴落下來,落在青磚鋪就的地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在這個看起來不起眼的院子裡,靜寂的彷彿時間都已經停滯了。
「裡面還沒有傳出來什麼消息嗎?」高奉天專心地看著眼前的茶盞,彷彿那句話不是從他口裡出來的一般。
「沒有,那個姓施的老東西你又不是不知道,嘴嚴的就跟一塊臭石頭一般,什麼東西落到他肚子裡,爛了也出不來。」陳允答道,他醜陋的面容上帶了一絲譏誚的笑容,道:「怎麼了,你都是文官之首了,難道還需要耍這等小手腕,撥弄崔家那個書獃子去當這探路石?」
「呵呵!」高奉天輕笑了兩聲,彷彿完全沒有感覺到對方話語裡的譏誚之意,他揭開茶盞蓋,一股沁人的香氣漸漸瀰漫在這靜室之中,他愜意的深深吸了口氣,讚道:「好茶,好茶!」
「哼!老狐狸!」陳允不屑地冷哼了一聲,這時外間傳來一陣輕微的敲門聲,高奉天好整以暇的放下茶杯,沉聲道:「有什麼事?」
「稟告相公,呂大將軍親至崔潤州府上,代大王向其求親!」
「什麼?」陳允霍的一下站起身來,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已經失態了,他惱怒的低下頭,臉上轉而露出釋然的笑容——几案上那茶盞已經歪倒了,高奉天這個老對手的衣袖上已經滿是茶漬。
首信坊,崔宅門前,這座呂方賜給崔家的宅邸門前,早已是一片熱鬧,雖然早已是大門早已關上,但無數雙又是嫉妒又是羨慕眼睛還是緊盯著門口的那個崔字。千年來的高門果然不同呀,渡江而來便蒙大王賜給宅邸,然後便直接任為鎮海軍推衙,幾輪遷轉下來便到了潤州刺史這個天下州郡中一等一的肥缺。本來還聽說那廝奏折中言辭頗利,以為他要倒個大霉了,卻沒想到宮中一片平靜,便好似石沉大海一般,連一點水花都沒有激起來,倒讓那些存著看熱鬧心態的旁人們好不惶急。卻沒想到幾天後,竟然呂大將軍親至府上,要為世子向崔家的小娘子求親,這讓那些旁人們心中如何不想貓爪撓一般難受,不少酸話也說出口了。
「娘的,老子在丹陽時便從龍了,怎的這與天家結親的好事沒輪到咱家呀!」
「呸!你還只是丹陽,老子可是濠州時就跟著陛下吃糧當兵了,要怨就怨沒生個好女兒吧!」
「是呀,年頭不同了,那時候陛下要的是挽弓扎槍的好漢子,現在要的是門第高,會耍筆桿子的酸書生,有啥法子!」
但是在那些目光更遠,看的更深的人們眼裡,將這次看似突兀的聯姻和崔含之的那封奏折內容還有他的特殊身份聯繫起來一看,其中包涵的意思就更多了。這些目光深遠的人們此時都在認真的思考著,大王如此行動代表著什麼。
崔府,明堂,崔含之站在階前,靜靜地看著堂下的那棵槐樹,微風微微帶起他頷下的三縷長鬚,加上那修眉長目,端鼻方口。這個高門子弟的確生得了一副好皮囊。
「父親!」隨著一聲輕呼,崔含之轉過身來,女兒崔珂站在自己面前,手上捧著一件夾袍,低聲道:「外間風大,您還是披上這個,免得著涼了!」
「好!」崔含之聞言一笑,接過女兒呈上的裌襖穿上,崔珂站在一旁,突然低聲道:「父親請見諒,孩兒給你惹麻煩了!」
「喔?」崔含之停住穿衣的動作,笑道:「這有何麻煩的?與天家聯姻,多少人求之不得,恨不得也生個好女兒,怎的在你嘴裡成了麻煩?」
崔珂咬了咬嘴唇,最後還是低聲道:「崔家在呂吳並無根基,驟得富貴,為眾人所忌,只怕非福是禍!」
「嗯!」崔含之看女兒的目光越發溫柔了起來,低聲道:「你見過兩次世子,以為如何?」
「剛毅武勇,仁孝下士,乃是少見的英才!」崔珂聽到父親的問話,毫不猶豫的答道。
「這麼說,珂兒你願意嫁給他了!」
崔珂聞言,臉色立刻變得緋紅了起來,過了好一會兒功夫,她才緩慢而又堅決的點了兩下頭。
「那便是了。」崔含之的聲音低沉,彷彿是在說服自己:「世子仁孝下士,若是輔佐得人,便是江南之福。崔某豈可為了一門禍福,避道而行?」
第044章 訂婚
建鄴宮城北面,崇化坊。相較於建鄴城中其他地方的坊牆,崇化坊的坊牆要高的多,坊裡的煙火氣也要清冷許多,原因很簡單,建城之初此地便被規劃為囚禁有罪官員,宮女的地方,馬殷父女便住在這崇化坊中。
馬宣華正百無聊賴地坐在窗前,數著院中槐樹上到底有幾隻鳥巢。這時宮城方向傳來一陣鐘鼓聲,她不禁好奇地站起身來,向屋外走去,剛剛出得院門,便有一名青衣僕婦上前攔住,斂衽拜了拜,道:「小娘子請止步,若要外出請先得到典吏的同意。」
馬宣華皺了皺眉頭,臉上升起一股怒氣,可還是停住腳步,原來她與馬殷被安置在此處之後,身邊僕役便被盡數替換了,變成了本地人,而且若要出坊便要得到這崇化坊中典吏的允許,除了衣食優待些,簡直就和囚犯無異。但馬宣華也知道如今情勢不同,只得強忍下胸中怒氣,答道:「某不過想出院外溜溜腿罷了,又不出坊,就不用勞煩典吏的同意了吧!」
那僕婦倨傲地笑了笑:「若只是在坊裡溜溜腿,那倒也無妨,便讓小人陪陪娘子吧!」
馬宣華冷哼了一聲,走出院外,那僕婦尾隨其後,一副明白著要貼身監視的模樣。馬宣華在坊裡轉了兩圈,只聽到那鐘鼓聲越來越清楚,依稀可以聽出是喜慶時的雅樂,不由得心中生疑,難道是呂吳宮中有什麼緊要人物辦大喜事不成?想到這裡,她便向身後的那僕婦問道:「吳王宮中好生熱鬧,可是有什麼喜事?」
「自然有喜事!」那僕婦聞言滿臉都是喜色:「今日正是大王世子定親的日子,自然要熱鬧一番。其實這又算得了什麼,待到娶親之日,只怕場面還要大上十倍還不止呢!」
「大王世子?定親?」馬宣華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僕婦口中說的正是呂潤性,一想到那天船上偶遇的英挺男子就要定親,她心中便不由得一痛,隨即自失的一笑,人家是大國世子,又和自己這個亡虜之女有什麼干係,說不定人家早就不記得曾經見過自己這個人了。可馬宣華雖然心裡這麼想,嘴上還是不受控制地問道:「那是誰家的姑娘,有這般福氣?」
「自然是一等一的門戶!」那青衣僕婦得意洋洋的讚道:「博陵崔家的女兒,便是與天家聯姻也不辱沒了。不過話說回來,吳王稱帝也不過是時間的問題了……」
那僕婦自顧著說下去,可馬宣華只聽到「博陵崔家」四個字便只覺得耳邊一聾,對方後面說的什麼便全然聽不進去了,她本能的想到了那天在船上看到的那個簾帽女子,她一定就是那個「博陵崔家」的女兒!馬宣華用盡了全部的意志力才能控制住自己沒有崩潰,用盡可能平靜的語氣道:「我累了,回去休息了!」
「啊?好!」僕婦意猶未盡地看了看馬宣華的背影,她還沒有把自己從別人口中打聽到的那些關於博陵崔家的傳聞全部說完呢,這讓這個粗心的婦人有些沮喪,全然沒有發覺監視對象的雙肩在微微的顫抖。
馬宣華一走進屋內,立刻表示自己要睡一會,當房門在馬宣華的背後關上的同時,她立即撲倒在床上,將臉埋入毯子裡,痛哭起來。
建鄴城還沒有從吳王世子突然與崔家定親的震驚中恢復過來,便被接下來一連串的消息給驚呆了,世子呂潤性剛剛定親沒多久,便被任命為岳州刺史、湖南、武昌兩道制置使,西北行營都統;在平定湖南一役中立下大功的鍾延規則被任命為潭州刺史,湖南道制置副使,西北行營副都統,糧料使;而剛剛與天家結親的崔含之則被遷入中樞,加上了中書舍人銜頭。對於前面兩項任命,幾乎所有人的判斷都很一致——世子即將主持經略荊襄的戰事,而鍾延規則鎮撫新近佔領的湖南八個州,同時擔任為大軍主持後勤的差使。但是對於最後一項任命的判斷,就大相逕庭了:有人認為崔含之本就門第高貴,又與天家結親,正好趁這個機會入中樞,典機密,前途不可限量;但還有人認為中書舍人這個官職呂吳以前並沒有安置,原先中書舍人參與機密,起草詔書的職權其實是由高奉天所在的幕府諸曹和陳允的樞密院來分掌的,高、陳二人的資格和潛勢力遠遠高過崔含之,就算崔含之被任命了這個銜頭,可未必能從這兩個大佬手中分出一杯羹去,只怕大王的本意是拿這個清貴的銜頭給親家,順便點綴一下聖朝景象。但是那些知道的更多,看的更遠的人們從這個任命中卻看到了更多的東西,崔含之上書要求減兵停役,休養生息,這是和大王這些年來方略是截然相反的,大王對於奏折不置可否,留中不發,但卻將崔含之調入中樞,參與機密,這難道是要改弦易張的前兆?再聯繫起與崔家的聯姻,世子掌管上遊軍事大權這系列行動,眾人紛紛感覺到聖心莫測,天祐十五年初春的建鄴城,就好像城外江邊的蘆葦一般,隨風飄蕩,誰也不知道下一刻將會倒向哪邊。
潭州,楚王宮,這座馬氏的舊宅已經換了新主人,在權力的驅使下,本來有些破損的宮室已經被裝點一新,被重新塗過一遍的牆壁紅的發亮,就好像此時府中的氣氛一般。
「恭喜將軍!」
「賀喜將軍!」
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堆滿了笑容,每一張嘴都噴射出各種各樣的諛詞,這一切的中心就是坐在首座的那個人——新任潭州刺史,湖南道制置副使,西北行營副都統,糧料使鍾延規。
一名青衣文吏高聲笑道:「將軍此次當上了副都統,糧料使,這都統可是吳王世子,這分明是吳王將自己的繼承人放到將軍身旁,讓將軍扶上一把,有此可見將軍聖眷之隆,只怕滿朝文武,無一人能及呀!」
「不錯!」
「正是!」
那青衣文吏的諛詞激起了一片附和聲,在這個時候,故作清醒是招人恨的,只有「花花轎子大家抬」,才是為官之道。鍾延規倒還清醒得很,他擺了擺手,笑道:「這話可過頭了,什麼滿朝文武聖眷沒人能及我,這可是要害我呀!」
那青衣文吏聞言有些緊張,他正想著如何巧妙地轉過話頭,擺脫這種窘境,卻聽到鍾延規接下來的話:「不過方才于先生有句話沒說錯,大王讓我當這糧料使,的確是聖眷頗隆。眼下明擺著就要用兵荊襄了。俗話說;『大軍未動,糧草先行!』這些年仗打下來,江西,江東、淮西的老百姓都快吃草了,大王讓我這個潭州刺史、湖南道制置副使來當糧料使,明擺著就是讓我從湖南這邊解決糧餉問題,讓那邊喘喘氣。來,來,來!你們說說,這糧草問題該怎麼解決呀?」
鍾延規話音剛落,屋內頓時靜了下來,眾人面面相覷,誰也不願意第一個開口。原因很簡單,固然江西、江東、淮西這些吳國治下的百姓已經被壓搾的快要吃草了,可就在他們治下的那八州土地上,雙方十餘萬大軍剛剛你來我往殺了個不亦樂乎,自然也好不到哪裡去,在這種情況下還要徵糧征餉,那簡直和百姓口裡挖糧食沒啥區別。
鍾延規看到手下都不開口,倒也不著惱,突然,他指了指方纔那個說話聲音最大的那個青衣文吏,笑道:「于先生,你就先來說說吧!」
那青衣文吏此時不由得大罵自己方才為何那麼大聲,引得鍾延規的注意,惹來了麻煩。他咬了咬牙,字斟字酌的答道:「小人見識淺薄,若有說的不當的地方還請將軍見諒。以小人所見,湖南百姓雖然相較江西、淮上百姓要好些,但這些年的仗打下來,也是積蓄不多。而且與荊南交惡之後,茶葉無法北運,不少茶農已經困頓不已,將軍若要加徵糧稅,只怕,只怕——」那青衣文吏看了看鍾延規的臉色,一咬牙道:「只怕會激起民變!」
「嗯!」鍾延規點了點頭,不置可否。那於姓文吏本是楚地舊人,對當地情況比較瞭解,因此被留用下來,他見鍾延規並沒有因為自己的逆言發火,鼓起勇氣繼續說道:「將軍有所不知,這湖南與江東,江西不同,開化未久,許多地方百姓還不過是刀耕火種,一畝所收去掉種子不過七八斗,家中並不多少積蓄。而且罷兵之後,不少楚軍士卒無家可歸,便嘯聚山林,或者投入蠻夷間,若是激起民變,內外交攻,只怕局面便不可收拾了。」
「夠了!」突然一聲斷喝截斷了於姓文吏的敘說。只見鍾延規滿臉鐵青的怒視著對方,沉聲喝道:「你不過是一介亡虜,本將軍看你還有點用處,留你一條性命,你居然還敢大聲說話了。實話跟你說,徵糧徵稅這是軍令!那些傢伙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要是敢多話的,便讓他們來問問老子的刀利不利!」說到這裡,鍾延規一刀將面前几案桌角斬落。已經癱軟在地的那於姓文吏見狀,不禁打了個寒顫,閉口不語。
第045章 茶市(一)
對於湖南的百姓來說,天祐十五年的春天絕對不是一個好年頭,綿延多年的吳楚戰爭終於已經結束,但壓在他們肩膀上的各種負擔並沒有減輕,恰恰相反,鹽稅,丁口稅,甲兵錢,茶稅,轉運錢等一筆又一筆雜稅不斷的落在百姓們的身上,這些可憐人們絕望的發現,和平的到來並沒有讓他們鬆一口氣,反而讓未來變得像黑鐵一般沉重,沒有一絲亮色。
潭州,湘江茶市。一排排船隻停滿了岸邊的淺水區,幾乎練成了一片,如今正是春茶上市的季節,這些船裡幾乎都裝滿了湘茶,幾乎每艘船的吃水都很深,不少船水線離甲板不過一尺多的距離。依照往年的規律,這些船上的春茶將被潭州的茶商統一收購之後,轉裝到大船上,然後沿湘江,洞庭湖,進入長江,運到江陵,然後由北方的商人收購交易,轉運到全國各地,無論是湖南當地的茶農、商人,還是江陵的高季興政權,都從中獲利甚豐。
正是清晨時分,一個個睡眼迷惺的人們走出船艙,往江中傾倒著昨夜的髒水,婦人們則在清洗著蔬菜和米,準備著當天的早飯,孩子們興高采烈的在船邊玩耍著,對於他們來說,這個世界的那些悲傷和愁苦彷彿是絕緣的,哪怕是一塊漂浮在水面上的老菜葉,一根蘆葦,都能給他們帶來無盡的快樂。
孩子們的歡笑也感染了船上的大人們,船戶們一邊吃著早飯,一面興奮憧憬著自己艙中茶葉到底可以賣出一個什麼樣的好價錢,能夠從中掙多少。這些運送茶葉的船戶有少量是運送自家出產的茶葉,但大部分都是以水上為生的流戶,船也就是他們的家,每年春秋兩季去各個出產茶葉的小鎮村落,收購烘製好的茶葉,運到潭州茶市來轉賣,然後運回各個鄉鎮村落所需的雜貨物品,從中牟利。戰爭的結束對於他們來說是一個讓人興奮的消息,雖然賦稅並沒有減少,但平安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利好,他們中的許多人都變賣了田產,籌集了進茶的資金,想要搏一把,換得一個光明的未來。
隨著時間的流逝,日頭已經漸漸高了起來,玩的有些疲憊的孩子們開始回到自己家的船中,停泊區也漸漸地安靜了下來。但岸上卻嘈雜了起來,不時有些零散商販喊叫著收購茶葉的價格,那些有意出售的船戶則招呼一聲,那商販便上船鑒別品質,討價還價,付款買貨。但是絕大部分船戶並沒有理會這些喊價的商販,因為他們知道這些不過是些小商戶罷了,擁有的資金和能出的價碼都很有限,這裡數百條船上的萬餘石茶葉絕大部分都是出售給潭州城內的最大的三家大茶商的。依照以往的慣例,這三家大茶商至少要到下午才回來人驗茶收購,出賣給這些小商販不過是那些大茶商不願收購的劣質茶葉罷了。
果然,到了正午時分,岸上來了一行人,離得還有百餘步,離岸近的十幾條茶船便將跳板搭上了岸,幾個老成的漢子離得遠遠的便對著那行人拱手行禮,那行人中為首的是個騎在騾子上的青袍漢子,四十出頭的年紀,長的天庭飽滿地閣方圓,臉上無語便帶了三分笑容,天生就是一副和氣生財的模樣,邊走邊拱手向船上回禮,正是潭州三家最大的茶商成泰記的當主,成仁泰。
這成仁泰到了岸邊,甩韁跳下騾背,早有下人將騾子牽到一旁。成仁泰對船上眾人做了個羅圈揖,笑道:「今天潭州茶市便由小可來驗茶定價。瑣事頗多,來遲了,怠慢之處,請列位擔待。」
船上頓時傳來一疊聲的「不敢」聲,這些人哪個不知道這成仁泰成大戶眼力精,本錢厚,不要說在潭州,便是在湖南,在江南都是數得上的大茶商,每年在江陵的大行市中都做下數十萬貫的大生意。這些年吳楚兩國戰事連綿,荊南的高季興站在了馬楚一邊,這成大戶借了勢頭,聯合楚地其他茶商,竟然慢慢將吳茶擠出了江陵這個南來北往的大市場。吳軍破楚之後,世人本來都以為他要倒大霉了,可看他現在這般意氣風發的模樣,還猶勝往昔,讓人不得不對這廝鑽營的功夫佩服三分。
成仁泰三步兩步上得一條茶船,早有人送上矮榻几案,他也不謙讓,昂然坐下,舟上人趕忙呈上茶葉樣品。成仁泰拆開包裝,湊到鼻端深深吸了一口氣,閉目思忖,船上旁人趕忙屏住鼻息,唯恐打擾了他。片刻之後,成仁泰睜開雙眼,沉聲道:「取器具來!」
從人趕忙將茶具擺開了,早有人將備好的沸水放到一旁,成仁泰從懷中取出銀刀,從茶餅上切了一小塊,彷彿茶具中磨碎,衝入沸水,調製茶湯,先是閉目聞了聞茶香,然後看了看茶湯色澤,最後的抿了一口茶湯,品味了片刻,成仁泰抬頭道:「上三品!」隨後他轉頭對身後兩名客商打扮的中年男子笑道:「二位也來品品吧,免得成某口鼻失聰,壞了咱們潭州茶人的名聲!」
那兩人聞言趕忙擺手笑道:「這可是說笑了,再您這大家面前,咱倆這點微末計量如何還敢賣弄,您只管說話便是,我們二人絕沒有半個『不』字!」
成仁泰聽到這裡,笑道:「也好,咱家今日便托大了!」原來這潭州茶市根據茶葉好壞,分為上中下三品,每品又分為「一二三」三個等次,各個品次各有不同的價格,那成仁泰方才便是品鑒第一個茶商的價格。於是各船上的茶商流水般送上樣品來,成仁泰凝神一一品鑒之後,報出品級來,果然他這茶葉上的功夫十分了得,過了約莫兩個時辰,眼看日頭已經西沉,附近數十條送檢的茶船的樣品一一品鑒完畢,卻連一人對結果不服的都沒有。
成仁泰看了看天色,站起身來,擦了擦滲出了些油汗的額頭,笑道:「今日便到這裡吧,剩下的明日再說吧,驗過了的各位,明日上午便有挑夫前來卸貨,請準備好了,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船上那些茶船船主們對了對顏色,一個老成的走出行來笑道:「成東家開了金口,我們還有什麼話說,明天早上咱們自當將茶貨準備好了,絕無問題。只是勞問一句,今年的茶價可否說上一聲,小的們知道了,也好有個準備!」
「該打!」成仁泰聞言拍了一下腦門,笑道:「瞧咱家這豬腦子,竟然將這事給忘了,還勞得列位開口問,來人呀!還不將今年的茶價拿出來給列位看看。」
成仁泰話音剛落,身後便走出兩名僕人來,他們雙手抬著一塊刷白了的木板,上面用木炭寫著些文字數字,正是各種品級茶葉對應的價格。
眾船主看到這木板上的價格,本來滿是笑容的臉色頓時僵硬下來,後面看不清楚木板上內容的和認不得字的紛紛開口詢問,船上一下子滿是私語聲。成仁泰卻還是那副笑容可掬的模樣,看著茶船主人們在那裡說話。過了好一會兒功夫,方才說話那船主轉過身來,對成仁泰唱了個肥諾,顫聲問道:「敢問成東家一句,這木板上寫的可是今年的茶價?」
那邊不待成仁泰答話,站在身後的一人搶答道:「不是茶價還能是什麼,你這傖夫,難道成東家還能誆騙你們不成!」
成仁泰擺了擺手,攔住身後同伴的嘲罵:「不錯,正是今年的茶價,我成仁泰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莫非有什麼不對的嗎?」
那船主臉色頓時變得蒼白了起來,急道:「敢問東家一句,這去年的茶價上品三等一擔也有四十貫,為何今年卻只有五貫,連去年最爛的下品茶都不到。要知道這等價格,不要說本錢,就連我們往返的稅錢,人工只怕都不夠呀!」
那船主話音未落,身後的茶船主人紛紛應和道:「不錯,本以為拚死拚活劃到潭州來,想要買個好價錢,結果卻落得這個下場,咱們這生意可是拿自家本錢開的,不行,不行!」
成仁泰面對這對面數十個茶船主人的抱怨喝罵聲,臉色卻是絲毫不變,還是那副笑容可掬的模樣。待到罵聲漸漸歇了下來,他抬了抬手,笑道:「列位說自己的生意是拿自家本錢開的,虧不得。卻何嘗想到我們成泰記的生意也是拿自己本錢開的,如何虧得呢?」
對面的船主們聽到成仁泰這般說,紛紛大怒,有個性急的上前道:「誰不知道你們成泰記將這些茶葉分裝一下,運到江陵去便少數是翻一番的價,卻在這裡哄我們,這等黑心錢你們也要掙,只怕落下肚子去拉稀!」
成仁泰聞言卻不惱怒,笑道:「這位兄台說的是往年的行情,卻不知今時不同往日。如今大吳屯兵岳州,眼看就要進攻江陵,這裡的茶葉哪裡還有辦法送到江陵茶市去。我們出這個價,也是擔了莫大的風險。這樣吧,看在列位多年老生意朋友的份上,某家拼著自家這些年的老臉皮,上品和中品的茶價再加上一成,買不買就看列位自己的了!」
成仁泰這番話便好似一塊落入平靜水潭的石頭,激起了千層浪花,這些茶船主人雖然比那些埋頭種田的農夫見識要廣博不少,但江陵對於他們來說簡直就是另外一個世界的東西了,至於吳軍佔領潭州之後,對於茶價的影響對於他們來說更是無法理解的東西。他們只知道自己一下子從幸福的頂端墜落下來,落入了破產的絕望境地。
第046章 茶市(二)
成仁泰見眾茶商這般模樣,站起身來,輕擊了兩下手掌,身後的伴當捧了一疊事先製作好的文書來,他取了一張遞給一個船主,讓眾人傳閱,只見那文書上已經寫好了各項買賣條款,只有買賣雙方、茶葉品級、數量、價格各項還空白著等待填寫,顯然這成仁泰事先早就準備好了。待到眾人看清了,成仁泰對眾人拱了拱手笑道:「列位,若是沒其他意見的,便請在這裡畫押吧,某家現在這裡說清楚了:今日畫押的某家方才說的在上品和中品茶價上加上一成只是今日有效,過了今天便不算數了!」
成仁泰話音剛落,對面人群中便是一片嘩然。茶市中轉運往北方的茶葉更是佔了八成以上。若是照這位成東家所說的,今年的江陵茶市不收湘茶,只怕潭州城內的茶葉價格便會跌的慘不忍睹,自己若是不賣給他,還能賣給誰呢?可這位成東家的價碼也是在太過刻薄了。眾人正左右為難間,一個脾氣火爆的怒道:「我隨便找幾個小商販,拼卻麻煩點,零散買了便是,也總比賣給你們價碼高些!」
成仁泰聽了,卻並不回答,只是笑笑,便轉過身去,向船下走去。早有一旁的伴當笑答道:「窮措大,好叫你知道,這江陵茶市不收湘茶的消息乃是我家主人剛剛得到的,上午那些小商販還不知情才來收茶,現在往江陵的船行已經不再接受拖運茶葉的生意,只怕這消息已經傳遍滿城了,你們若能再賣出一兩茶去,我胡三便隨你姓!」正在說話間,岸上跑來一群人來,幾個眼力好的已經看出其中有幾個依稀正是上午賣茶的小茶商,看他們神色惶急的模樣,只怕方纔那人所說的並非假話,眾船主臉色不禁黯然。
那答話伴當將擺開几案,將手中的契書攤開了,準備好筆墨,對面前那船主大聲道:「你可要買,若是不買,便讓開來,莫要擋了別人!」
那船主是個長大漢子,雙目紅腫,滿臉都是風霜之色,顯然這一路上也吃了不少苦頭。站在几案前呆呆地看著文書,雙肩顫抖,半晌說不出話來。那伴當看的不耐煩,索性扯過那船主的右手,將大拇指在印泥上一壓,猛的在文書上一按,便拿起文書往那船主懷中一塞,便要應付下一個人。那船主手指一碰到文書,立刻醒過來,看了看自己右手拇指上的紅跡,又看了看文書上殷紅色的指印,偌大一個漢字突然抱頭痛哭起來。
那伴當聽到哭聲,頓時怒道:「哭啥,倒好似是咱們商號欺負你一般,還不快趕開去,莫要妨礙了生意。」
於是,眾船主一個個魚貫過來畫押,雖然人人心中不忿,但正如那成仁泰所說的,這茶葉不賣給他們還能賣給誰呢?若是屯在手上,這茶葉不能吃,也不能喝,還要擔著風險和丟失的各種花費。再說他們這些船還是第一波,隨著春茶漸漸上市,後面的茶船還會一波波趕過來,只怕那時候這個價格都賣不出去了。家鄉的田地,欠下的款項還指靠著這賣茶錢呢?船主們畫罷了押,一擔擔茶葉也被隨後而來的挑夫搬下船去,換來或多或少的錢帛,一條條空蕩蕩的茶船浮了起來,就好像那些船主的心一般。
碼頭旁的一條畫舫上,裝飾華麗,寬敞的客艙中不過坐了四五人,在首座的正是成仁泰,每個人身旁都陪坐著一名或兩名艷姬,面前的几案上都是珍餚羅列,可最多也不過動了一兩筷子,顯然席上這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並非為了吃喝。
從畫舫上望去。只見岸上的搬運茶葉的挑夫越來越多,不斷壯大,顯然不得已接受潭州三大茶行苛刻價格的船主越來越多。宴席中人看在眼裡,不由得喜在心裡。一個黑臉胖子忍不住舉起酒杯,對成仁泰大聲笑道:「成家東主,某今日算是服了你了,略施小計,便將這幫子窮措大壓服的半點辦法都沒有,茶價壓得這般低,你可真是陶朱公再世呀!」說到這裡,那胖子一仰頭,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將空杯底朝眾人露了一下,一把抱住身旁的艷姬,仰天大笑起來。
「是呀!」
「正是,咱們今年搭上成泰記的快船,只怕獲利較之往年要多上數倍吧,當真是托了成東家的福了!」
這艙中數人便是潭州城中最大三家商行核心成員,他們一想起即將獲得的巨大利潤,便只覺得渾身上下說不出的舒坦,反正好聽的話也不用本錢,一堆堆的諛詞便送了過去。那成仁泰只是笑著應承,目光流動,卻帶著幾分諷刺的笑意。
這一眾商賈正應酬間,一條小船靠了上來,卻是一個精明幹練的奉行,對眾人唱了一個羅圈揖,沉聲道:「稟告列位東家,已經有定下了兩千餘擔茶,天色已晚了,是到今日為止,還是點燈連夜收茶?」
艙中立刻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在成仁泰的臉上,本來這三大商行在潭州城中也只是鼎足而三的地位,這成仁泰也諸東家中只是較有威望的一個,但此次收茶的策略都是他一人的計謀,大獲成功之後,不知不覺間艙中竟然形成了唯成仁泰馬首是瞻的局面。
成仁泰咳嗽了一聲,答道:「連夜收茶,吩咐下去,大夥兒加把力氣,謹慎些,莫要出了差錯,今日事了了,成某虧待不了大家。」
「喏,那小人先退下了!」那奉行躬身對艙中眾人拜了一拜,便轉身退回小船去了。待到那小船走遠了,方纔那黑臉胖子突然豎起大拇指高聲讚道:「高,果然是高招,紙包不住火,只要從北邊的客商過來,成東家這個江陵閉市的假消息便被戳破了,那時這些窮措大肯定不願以低價賣茶,這時候多收一分便是多賺一分。成東家果然高呀!」
艙中眾人聞言紛紛齊聲讚賞,成仁泰身旁的艷姬也不住勸酒。可那成仁泰卻還是一副高深莫測的笑容,只是喝酒吃菜,待到讚賞聲漸漸停息下來了,成仁泰突然笑道:「列位都以為成某今日說了謊話,其實某家當真是個實誠人。」
艙中眾人聽了成仁泰的話,還以為他是在開玩笑,不由得齊聲笑起來,他身旁的艷姬更是笑得喘不過起來,一邊摟住成仁泰的脖子,一邊嬌嗔道:「成東家連奴家的心肝都哄了去,還說自己是實誠人,奴家不依!」
眾人見狀紛紛起哄,成仁泰也不推辭,只是和那艷姬喝酒親熱,渾似放心享樂一般,正當這時,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槳聲,轉眼之間,一條氣喘吁吁的漢子衝進艙來,在那黑胖漢子身旁附耳低語起來,那黑胖漢子剛聽了兩句,臉上酒意立刻便去了,目光清明了起來。
「都別喝了!」隨著一聲斷喝,艙中的喧鬧立刻停了下來,十餘道驚詫的目光集中到那個黑臉胖子臉上,只見那廝那張黑臉早已變成了紫色,便好似一塊豬肝,正咬牙切齒地盯著成仁泰,好似要把對方切成十七八塊一般。
「成仁泰,你方才說的江陵今年閉市的消息是真的?」
成仁泰好整以暇的在自己懷中的艷姬臉上親了一口,笑道:「自然是真的,某方才不是剛剛說自己是個實誠人,又怎麼會說假話呢?」
那黑臉胖子破口大罵道:「我操你成家十八代祖宗,你知道江陵茶市閉市還壓價收那麼多茶葉進來,你這混球到底藏了什麼心肝呀!」
艙中眾人本已有了三四分酒意,到了此時才搞明白到底是什麼回事,有個年紀大點的立刻就兩眼翻白倒了下去,剩下幾個不是臉色蒼白,滿臉冒汗的靠壁坐下,就是指著成仁泰破口大罵起來。
成仁泰卻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樣,對方的手指頭都要戳到他的鼻尖了,他還是饒有興趣的品味著杯中美酒,倒把那幾個罵人的氣得手足冰涼,若非他們手中沒有刀劍,只怕早就把眼前這個可惡的傢伙砍成七八塊丟到江裡去餵魚了。那個黑臉胖子心思靈敏點,轉頭就要出艙讓艄公靠岸,想要停止收茶,也好盡量減少些損失。成仁泰見狀笑道:「曲東家還是莫要急著上岸了,某家只是說江陵今年閉市不收湘茶,又沒說成某沒有辦法將這些茶買到北方去。」
成仁泰話音剛剛落地,那黑臉曲姓茶商立即僵在那邊,艙中也立刻靜了下來,每個人都目光惴惴地看著成仁泰,彷彿這個中年胖子的臉一下子能長出一朵花來一般。
成仁泰輕擊雙掌,高聲道:「來人,快將列位面前的席面重新整治了,杯中酒換了,今日我要和列位痛飲一番,不醉不歸!」艙外侍應的僕役聽了,連忙進來清理,新菜酒水便如流水般運了進來,不過片刻功夫,艙中便又煥然一新。成仁泰舉起手中酒杯,對眾人做了個羅圈揖,笑道:「成某這杯祝在座的各位生意興隆,財源茂盛。」
第047章 茶市(三)
畫舫眾人見狀,只得拱手飲了杯中酒,那黑臉胖子卻不飲酒,將手中就被面前几案上重重一頓,冷聲道:「只怕這運往北方售茶的渠道也只是掌握在成東家一人手上吧?」
其實艙中之人個個都是極精明的,只不過方才為眼前的巨利所惑,才被這成仁泰玩弄於股掌之間,這時被那黑臉胖子一提醒,眾人便立刻回過神來,看成仁泰的目光便立刻不同了起來。
「曲東家果然靈醒的很!」成仁泰卻好似沒有聽出那黑臉胖子話中的骨頭,笑著讚了一聲,從懷中取出一封製作的十分精緻的卷軸來,放在几案上,卻是白麻紙告身,笑道:「好叫列位知曉,某家三日前已得鍾觀察任命,為府中推衙,勾當茶馬諸事,有權與北方梁國進行茶葉回易,大吳所轄的湖南八州的茶葉貿易之權皆是成某的範圍,列位以為如何呀?」
聽了成仁泰這番話,艙中眾人臉色立刻變得精彩了起來。原來這回易便是古時「貿易」之意,雖說吳粱如今交惡,正常的茶葉貿易不能繼續進行,但雙方的交易需求並沒有隨之消失,所以往往會有大量的地下的走私貿易出現,由於走私貿易要冒著遇到雙方軍隊和盜匪的危險,所以其中蘊含的利潤也是極高。而這回易就是由官府支持的走私貿易,自然是大賺特賺的。艙中人都是做老了生意的,豈有想不通這些關節的,在眾人眼裡,那放在几案上這薄薄一紙告身,便好似閃著金光一般,呼吸不由得粗重起來。
「原來成東家搭上了鍾觀察這條線,如今已是官身了,曲某這裡先恭喜了!」那黑臉胖子反應頗快,第一個起身對成仁泰拜了一拜,笑道:「既然如此,這單生意如何分利,還請成東家示下,小人絕無二話!」
那黑臉胖子一這般開口,眾人立刻反應過來,這成仁泰既然已是官身,又靠上了鍾延規這等大山,這茶葉生意的話事權便在他的手上了,若是惹得他有半點不快,只要在鍾延規耳邊隨便說上兩句不是,便是抄家滅族之禍。想到這裡,艙中頓時一片贊同附和之聲。
成仁泰此時已經佔盡了優勢,態度卻顯得分外謙恭,起身對眾人做了個羅圈揖笑道:「不敢,不敢,這示下這話可不敢。其實今日成某請列位來,卻是有個偌大的生意,自家本錢不夠,想要與大夥兒一起來合夥!」
那黑臉胖子此時臉上早就笑成了一朵花,搶先答道:「成東家說笑了,就憑你這勾當茶馬諸事的差使,這茶葉生意便是一文錢不出,潭州城中趕來合夥的商賈還不是山載海量。今日叫上咱們這幾個不成器的,還不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抬舉咱們,咱們可不能不識好歹呀!」這黑臉胖子害怕自己方纔那幾句話衝撞了成仁泰,惹來禍患,趕緊拚命的拍馬屁,拉情分。
成仁泰笑道:「曲東家說笑了,不過這茶葉生意雖大,某家卻還沒看在眼裡,我方纔所說的那樁需要列位幫忙的生意乃是另外一樁。」
艙中頓時靜了下來,這些大商人在今天受到的驚嚇實在太多了,他們互相交換著眼色,誰也不敢去接這個話茬,畢竟他們有一種預感,眼前這個成東家即將說出口的事情已經超出了他們的想像範圍了。
成仁泰環顧了眾人一眼,做了個示意婢女僕役出去的手勢,待到艙中只剩下一眾商人,才笑著買了個關子:「曲東家且說說,從古至今誰才是天下第一大商人?」
那黑臉胖子愣了一下,隨即笑道:「這個,從古至今的商人可是太多了,小人見識短淺的很,倒還當真不知道!」
「以在下所見,從古至今天下第一大商人便是那戰國時的呂不韋!」
「呂不韋?」艙中每一個商人的眼中都閃過一絲異彩。「呂不韋」這三個字對這些追逐什一之利的商人來說有著一種奇異的魅力,這個男人也許不是有史以來最富有的商人,但的確是最「大」的商人,因為他買賣的不是別的東西,而是一個國王,一個國家。
這時有人問道:「成東家你提到這呂不韋作甚,難道和你這樁生意有啥關係不成?」
成仁泰聞言笑道:「不錯,成某雖然不才,但也想傚法先賢,做上一樁大買賣!」
成仁泰話音剛落,只聽得咯登一響,卻是一個商人被嚇的碰倒了几案上的酒壺,酒水從壺口汩汩地流了出來。
成仁泰卻根本沒有發覺道眾人臉上的驚懼,自顧狂熱地說了下去:「列位想想,天下間最好做的生意莫過於做官家的生意,我們做這茶葉生意,不但要擔心路上各種事故,還要擔心貨物多寡,價格波動,獲利也是有限,若能插手鹽鐵買賣,那才是大利所在呀!」
眾商人聽了成仁泰這番話,不由得紛紛催促快說,早將方纔的驚嚇拋到腦後去了,原來自古以來,天下生意中獲利最厚的便無非鹽鐵兩宗,但漢武開疆之後,國用空乏,武帝便將鹽鐵收為官營,課以重稅,成為政府的一大財源,後世皆傚法其政。商人們雖然對其垂涎不已,但還是畏懼國法,不敢插手,這時聽成仁泰說有辦法插手這鹽鐵的買賣,自然立刻將各種擔心拋到一旁,聳動起來。
成仁泰雙手輕輕下壓,示意眾人停止催促,笑道:「列位,當今大吳國最大的是誰呀?」
「自然是吳王呂方啦!」一個口快的搶道。
「那二十年後呢?」
人叢中稍靜一會,便有人沉聲答道:「吳王已經年過五旬,若是不出意外,那時當權之人應該是當今世子吧!」
「不錯!」成仁泰笑道:「列位都知道這吳王世子如今駐節岳州,即將西向攻取荊襄,這大軍未動,糧草先行,耗用的資財更是如流水一般。鍾觀察兼了行營糧料使一職,咱們若能將這湊餉的差使辦好了,搭上了吳王世子這條線,待到世子登基之後,從這鹽鐵生意中分上一杯羹想必也不難!」
畫舫中眾人聽了成仁泰這一番謀劃,不由得齊聲稱讚對方深謀遠慮,非自己所能及。成仁泰見狀趕忙趁熱打鐵,開始商議了眾人所出的錢財舟船份額以及各自獲利的份額。不過小半個時辰,眾人便議定了,所獲的利潤中八成上繳充作軍餉,剩下兩成中成仁泰抽取半成,其餘的由眾人按照所處股份均分。為了行事方便,成仁泰還取了幾份空白告身給予眾商賈,填上自己的姓氏即可。雖然今年眾人所得的利潤份額較之往年少了不少,但也壓低了茶葉的收購價格,利潤豐厚了不少,有了官府的支持,就可以打擊很多其他的競爭對手,從這般說來,獲利只會更多,更不要說搭上吳王世子這條線所能獲得的長遠回報,更是巨大,一想到這裡,眾商賈雖然未曾喝多少酒,也覺得渾身上下熏熏然,說不出的快意。成仁泰見狀,拍手將外間的舞姬重新召入艙中,一時間艙中歌聲笑語,遠遠望去便好似人間仙境一般。
潭州楚王舊宮,觀察使府中,燈火通明,鍾延規端坐當中,兩廂兩名屬吏正拿著一疊文書高聲通報,鍾延規身旁的几案上一名文吏正埋頭記錄計算,過了約莫半晌功夫,那兩名屬吏通報完畢,負責記錄的文吏小心翼翼的將手中的文檔呈送到鍾延規面前,早有親兵接過文書,呈送到鍾延規面前,鍾延規懶洋洋地看了看文書末尾的數字,問道:「嗯?糧十五萬石,錢二十萬貫,布十一萬四千段。這些就是七州拿得出的東西?」
「正是,還有些雜物牲口沒有折入,不過也多不了多少。」那文吏低著頭,下巴幾乎都要貼到胸口了,顫抖著聲音答道:「這七州歷經戰亂,百姓流離了不少,實在是窮苦之極,須得修養生息數年,方得當得起使君征遣——」
「夠了!」鍾延規一聲厲喝打斷了那文吏的報告,他站起身來,繞著那文士一圈,口中沉聲道:「世子在岳州有大軍十萬,每日光消耗的軍糧便有千石,你就拿這點東西跟我說交差?嗯?還說要休養生息數年?嗯?」
鍾延規的聲音並不兇惡,但停在那文吏耳中卻與鬼怪的聲音無異,每聽到一個「嗯?」字,那文吏身形便矮了三分,到了最後那文吏膝蓋一軟,已經跪伏在地上連連叩首,連懇求的話也不敢多說一句。
正當此時,外間突然有人通傳道:「使君,成泰記的掌櫃在府外求見!」
鍾仁規看了癱軟在地上的文吏,冷哼了一聲道:「廢物,還不快滾到一邊去候著,莫要礙了某家的事情。」
那文吏聞言便如蒙大赦一般,趕緊磕了兩個頭,快步倒退到一旁。鍾仁規坐回自己位置上,理了理自己身上衣服,沉聲道:「宣成掌櫃進來吧!」
第048章 生意經
成仁泰上得堂來,對鍾延規斂衽下拜道:「草民拜見鍾使君!」
「起來吧!」鍾仁規笑道:「你現在也是官身了,這個草民還是不要再提了吧!」
成仁泰連忙拜謝道:「在下口誤,望使君見諒!」此時的他額頭上滿是細密的汗珠,全無不久前在畫舫中那副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模樣。
「來人,成先生忙了一天,辛苦的很,看個坐吧!」
隨著鍾延規的命令聲,堂下僕役搬了一張矮榻上來,放在成仁泰身旁,成仁泰趕忙躬身謝過了,才小心的在矮榻上跪坐好了,便聽到鍾仁規問道:「鍾先生,事情進行的如何了?」
「托使君的福,到現在為止還順利的很!」成仁泰答罷,從袖中取出一份文書,雙手呈上道:「這是今日的詳情札子,收了多少茶,成本多少,未來的收益如何分配等等都記在上面,還請使君察看!」
鍾延規聽到這裡,立即便有了興趣,急道:「哦?快快呈上來!」早有親隨上前接過文書轉呈上來,鍾延規接過文書,轉到燈燭下細看,只見上面一欄攔整整齊齊的書寫著各個條目的數目,他的目光滑過這些條目,最後停止在預期收益條目的數字上,抬頭問道:「兩萬三千貫?今日有這麼多收入?」
「正是,若是在下計算的不錯,今日所收的茶葉轉賣出去之後,扣除各項花費和成本,應有兩萬三千貫收入!」當談論到自己擅長的方面,成仁泰的緊張逐漸消失了,他開始根據文書上的條目向鍾延規一項項匯報,但對方的注意力明顯已經被方纔那個驚人的數字所吸引,根本沒有聽清楚成仁泰後面的匯報。
鍾延規不耐煩的擺了擺手,打斷了成仁泰的敘說:「好了,不用說了,成先生,你的意思是以後我每天都能收到兩萬三千貫,是嗎?」〔WWW。WrsHU。COM〕
鍾延規的問話讓成仁泰的額頭上立刻又滲出了一層汗珠,他趕忙解釋道:「並非如此,使君請聽小人解釋,這兩萬三千貫乃是賣茶後,再購買北貨回買的收益,還要扣除商家的那一份,剩下的才是上繳官家的那一份。而且這春茶季節也只有十餘天,過了這十餘天,便不再有茶可以收購,並非天天都有這麼多收入的。」
鍾延規皺著眉頭聽完了對方的解釋,顯然成仁泰的這些解釋對於他來說很難以理解,過了約莫半晌功夫,他才開口問道:「那這些錢裡商家要占幾成?官府又能佔幾成?」
成仁泰擦了擦自己額頭上的汗珠,小心的伸出了兩個指頭,恭聲答道:「小的們佔兩成半,剩下的都是官府的,這收茶轉賣,風險極大,這兩成半利已是極低的了,還望使君明鑒。」
「兩成半?」鍾延規挑了挑眉頭,彷彿在計算自己從這項生意中可以獲利多少。下首的成仁泰看著鍾延規的臉色,他這時拿出來的這文書卻是另外書寫的,比和那些商家商討時的標準多要了半成,以為預備退步之用,若是能夠談成了,便是落入自己囊中的好處,只是不知這鍾使君到底是何脾氣,想到這裡,成仁泰只覺得胸口跳得厲害,一顆心幾欲從嗓子眼裡鑽出來。
終於,鍾延規一拍面前几案,道:「也好,兩成半就兩成半吧,皇帝也不差餓兵,讓你們這些商賈辦事情總要給些好處。不過本將軍先把醜話說在前面,若到時候沒有現錢拿出來,可是要軍法從事的呀!」
成仁泰聞言趕忙躬身下拜道:「那是自然,自然!」他小心地抬起頭來,看了看鍾延規的神色,感覺到對方心情頗為不錯,才恭聲道:「這回易之事若想順遂,還有兩樁要緊的,須得使君出手!」
「說!」
「這買賣若想賺錢,就得獨此一家,別無分店,小的感情使君發出文書,禁止潭州其他零散商戶收購茶葉,並加強路上的盤查,防止有不法之徒,私自出售茶葉給北商,從中取利!」
鍾延規笑道:「這有何難,我立即發出文書,讓各路官府巡檢嚴加防備,若有私販茶葉之徒,當即處斬,妻小沒入官府為奴!」
成仁泰聞言大喜,趕忙跪伏在地,連聲道:「小人恭謝使君!」
岳州,此時已是四月天了,和煦的暖風一陣陣從南方吹來,鳥兒在林間發出清脆的鳴叫聲,田野間已經被一片可愛的綠色所覆蓋著,其間點綴著一個個村落,看著這一切,讓人很難想像就在一年前,這裡剛剛發生了一場決定整個南國命運的戰役。
岳州城,這座連接洞庭湖和長江的名城此時已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兵營,從城牆上望去,從城西南的洞庭湖到北面的大江,連綿二十里的江岸上都是相連的營寨,水面上檣櫓如林,長帆蔽日,其間艨艟鬥艦穿行如飛,不時有槍炮聲傳來,好一副肅殺景象。
「大王以如此強兵屬於殿下,破江陵,取襄陽不過反掌事耳。末將這裡先恭喜了。」城樓上呂宏凱指著遠處的景色,對身旁的呂潤性笑道,臉上滿是驕矜之色。
呂潤性的臉上卻頗有憂戚之色,苦笑道:「二十三郎,你眼裡是虎狼之兵,可在我眼裡卻是一個個耗費錢糧的無底洞,光是三司之兵便有十營之多,加上其他水路軍士,不下十萬之眾,日廢千金。這叫我如何不憂心呀!」呂潤性口中的三司之兵便是呂方所精煉的新軍,因為新軍直屬殿前司、侍衛親軍馬軍司、侍衛親軍步軍司三司所轄,所以有三司之軍的稱呼,以當時吳國國力之強,悉數如今也不過45營而已,以每營三千計,也不過十三萬有餘而已。除掉宿衛建鄴、東京(即杭州,因為在建鄴的東面所以當時吳國一般稱其為東京以和建鄴區別)二京,以及屯紮兩淮前線要點以外,這十個營幾乎就是吳國所有的最大野戰兵團了,如非呂潤性乃是呂方的骨肉至親,其他人是絕對不可能被授以如此大權的。
呂宏凱點了點頭,答道:「殿下所言甚是,只是大軍屯紮此地,時日長久,圖耗糧餉,糜爛士氣。何不乘夏水將生,以奇兵攻打江陵呢?」
呂潤性看了看四周,走到一個僻靜處道:「非我不欲速戰,只是這江陵北面並無險要可守,固然易取也易失,我若取江陵,必進取襄陽,據方城之限方得自守,那襄陽乃粱之大鎮,必與我全力相爭。但我們如今軍食未足,火藥、被服也都儲備不夠。若是戰事持久起來,只恐有所不支呀!」
呂宏凱聽到這裡,不由得點了點頭,正如呂潤性所說的,自古江陵、襄陽二地水土相通,並無名山大河相限,雖為二城,實為一地。尤其是對於南方來說,要想守住江陵,唯一的辦法就是奪取襄陽然後憑借襄陽北面的山地和漢水作為屏障,才能夠穩固的把握。所以呂潤性拒絕了呂宏凱通過奇兵奪取江陵的建議,而採用先囤積軍資,通過大規模野戰消滅了梁軍主力,經略荊襄全境的方略。
呂潤性看了看城外的情況,回過頭來笑道:「也罷,這邊也沒什麼好看的了,我們一起去碼頭那邊的吧,看看倉庫裡面有多少積蓄了,這才是決定一切的東西。」
呂宏凱聞言笑道:「殿下所言甚是!」於是兩人便說笑著下得城來,一行人出了城門,向不遠處的一個碼頭行去。
隱磯,於岳州城東北,磯南對江北彭城磯。二磯夾江而立,乃是呂吳水軍的重要基地,由於地形險要,適宜防禦,加上土質堅硬,乾燥。吳軍在此地修建了一個十餘個大窖,以存放從各地轉運來的糧食、武器,軍資。如果有一個人從高空俯瞰下去,便可以看到無數只大小船隻沿著各條水道不斷向這裡駛來,裝卸完載運的各種貨物後,又離去,這裡就好像一個巨大的吸血蟲一般,趴在富庶的江南大地上,無厭的吮吸著大量的養料。
隨著一聲沉重的咯吱聲,沉重的木門被數名士卒推開了,裡面立刻傳出一股夾雜著穀物香氣的塵土味道,呂潤性本能在鼻端擺了擺手,拂去塵土,走進門內,隨著他的雙眼逐漸適應倉內昏暗的光線,他依稀可以看見眼前是一個巨大的坑,腳下有一個台階,沿著這台階可以到坑底去。呂潤性沿著台階向下走了兩步,腳下發出輕微的摩擦聲,彷彿踩在沙堆上一般。
「殿下小心了,這窖已經裝的快要滿了,您腳下已經是谷子了,莫要跌倒了。」上面傳來一陣喊叫聲,隨著話語聲,一陣火光照亮了呂潤性眼前,只見他的面前已是一座微微隆起的小丘,足有五六丈高,方圓百餘丈,而這座小丘竟然全部是穀物組成的。
呂潤性後退了兩步,重新走上了台階,對身後的校尉問道:「這個窖裡有多少糧食?」
那校尉顯然是已經做足了功課,躬身拜了一拜,方纔如數家珍一般答道:「這一窖方圓百餘丈,深六丈有奇,裝滿後可儲糧一萬二千石,以一丁每日食糧三升算,可供一萬大軍四十日之食。」
第049章 深謀
呂潤性點了點頭,問道:「此地這般糧窖共有多少,看管如何,如今已經快到雨季,可會霉爛腐壞?」
「這隱磯這般糧窖共有五十座,如今已經填滿了三十七口。」那校尉說到這裡,走下台階俯身抓了一把谷粒來,呈送到呂潤性面前道:「殿下請看,這穀物粒粒乾燥,小人建造糧窖之時皆精心選擇土質乾燥,堅硬之處,再用炭火燒烤,再鋪上石灰木炭等吸濕氣之物,在這些上面才是糧食,絕無霉爛腐壞之虞!」
呂潤性接過谷粒湊到鼻端聞了聞,果然乾燥清香,並無霉爛穀物的那種味道。他滿意地點了點頭,將手中穀物丟回倉中,笑道:「甚好,你實心辦事,此番平定荊南之後,功勞簿上少不了你的!」那校尉聽到世子這般誇讚,趕忙俯身拜謝。呂潤性查看了會四周情形,便出得倉來,舉目望去,遠處的江面上,成隊的船隻等待著靠岸,裝卸貨物,岸上搬運貨物的車輛塞滿了道路,人呼馬鳴聲連成了一片,便是數里之外也能聽得清楚。呂潤性不禁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對身旁的呂宏凱低聲道:「看來我回去後必須修書與父王,要盡早發兵,否則十萬大軍駐紮在外,空耗糧餉,怕是苦了百姓。」
呂宏凱笑道:「殿下有所不知,如今軍資十分只有三分是來自江西、江北諸州,倒有七分是來自新的湖南八州,吾國百姓今年已經休養好多了,若是各軍撤回所在州郡,只怕負擔反倒重了些。」
呂潤性聞言臉色微變,叱道:「二十三郎說的什麼胡話,這八州之地既然已經歸屬我大吳,自然便是吾之子民,豈可還以仇敵相視?」
呂宏凱聞言,趕忙躬身拜謝,其實他的想法在吳軍中頗有代表性,畢竟吳楚二國已經打了五六年的仗,雖然現在戰事已經結束,這八州也割讓給了吳國,但之間積累的仇恨絕非短時間可以消去,吳軍將吏自然有將稅賦增加到敵國百姓身上,以減少家鄉中的父兄子弟負擔的想法。呂潤性也知道這種想法在軍中十分普遍,短時間也消除不了,只得暗自歎了一口氣,轉身向外走去。
建鄴,吳王宮。雖然已經是暮春時節,但屋中還是點著一個火盆,呂方斜倚在榻上,正懶洋洋的翻看著一本書,他大腿上蓋了一層薄毯,一名婢女跪在榻旁,正小心的替他捶著膝蓋。這時,施樹德引領著一名形容俊美的中年男子進得屋來,卻是中書舍人崔含之。呂方見崔含之進得屋來,半坐起身子笑道:「親家翁,某前兩日翻看《左傳》,有些不解之處,久聞博陵崔家家學淵源,尤通經史,便請您前來講解一番,今日這私室之中,便不敘君臣之禮了吧!施公公,快替崔先生準備坐處。」
施樹德趕忙吩咐內侍搬來胡床,崔含之卻依舊向呂方行罷了禮,方才跪坐在胡床之上,正襟危坐道:「據下臣所知,人君之職莫大於禮,禮莫大於分,分莫大於名。何謂禮?紀綱是也。何謂分?君、臣是也。何謂名?公、侯、卿、大夫是也,這天地之間萬物,無有能逃出這個『禮』字的,既然今日大王招臣來講解這聖人之書,雖然處於私室之中,又豈在其外?臣下又豈可不依禮而行?」
呂方聽的崔含之這番話,雖然心中有些不喜,但也知道這是此人抓住機會勸諫自己,言行舉止都要符合「禮數」的要求,只得坐起身來,示意那替自己捶腿的婢女退下,笑道:「某家常年征戰,身上都有舊疾,一到天氣變化的時候,膝蓋雙腿便酸痛不已,示意才讓人捶捶,也舒服點。」
崔含之見呂方接受了自己的諫言,也不再多言,便和呂方講述起《左傳》來,這《左傳》全名為《春秋左氏傳》,相傳為魯國史官左丘明所著,乃是儒家十三經之一。雖然其為儒家經典之一,但其中大量記述了春秋時期各國之間政治軍事鬥爭史實,其中細密精微之處非內行人所不能知,所以後世有人認為該書的作者並非左丘明,而是戰國時的著名兵法家吳起。呂方自己就曾經花了很多時間研習,從中獲益良多。
崔含之剛剛講述了一會,便暗自心驚。據他所知,眼前此人據說出身草莽,年少時應該沒有受過什麼教育,年長之後年年戎馬倥傯,只怕也沒有多少剩餘的精力花在經傳之中。這從他平日的舉止言談之中也看得出來。但在與其交談中,卻感覺到呂方在言談中不時有發前人所未發的新穎觀點,這些觀點粗粗聽起來有些離經叛道,但仔細一想卻是獨闢蹊徑,將聖人之言發揚光大。須知中國古代儒生絕非像現代人想像的那般食古不化,每當面對的環境發生了變化,他們並不會死抱著已經不合時宜的舊東西不放,而是將那些經典搬出來重新寫一篇適宜新環境的註解,然後把這個新註解當作聖人的訓示,所以中國古代儒家經典屈指可數,但後世的大儒們的各種註解卻是汗牛充棟,甚至對同一本書的不同註解意思截然相反也是大有人在的。但這些東西若是出自一個飽學碩儒之口倒也說得過去,若是出自眼前這個拿刀多過拿筆的武夫口裡就有些匪夷所思了。想到這裡,崔含之投向呂方的目光就有些驚疑不定了。
「大概是聖人天授吧!」崔含之暗自思忖了良久,總算得出了一個讓自己能夠勉強接受的結論。畢竟亂世之中,龍蛇泛起,若是非常之人,也做不得這非常之事了,自己若以常理拘之,只怕是自取其辱。正當崔含之在心中計較,施樹德從外間進來,走到呂方身旁,雙手呈上一份帛書,低聲稟告道:「大家,世子有書信來了!」
「哦?」呂方聞言接過書信,也不避諱崔含之,隨手從一旁取出銀刀拆開書信便看。一旁的崔含之起身正要告退,呂方卻笑道:「時候不早了,崔卿家便留下陪某一同用膳吧!」
崔含之正要推辭,卻看到一旁的施樹德向他使了個眼色,微微一愣便躬身道:「既然如此,微臣便失禮了!」
說話間,呂方已經將書信看的差不多了,笑道:「潤性這孩子到底還是嫩了點,耐性不夠,眼光也不夠,看來還要打磨幾年,老夫才能放心把這基業交給他。」
崔含之知道此時自己十言不如一默,還是不接口待變是上策。果然呂方將書信遞了過來,笑道:「便勞煩崔先生替我回書一封。」說罷呂方站起身來,在室中徘徊了幾遍,突然停住腳步沉聲道:「吾兒,汝之信吾已收看,吾與汝母體皆康健,勿憂。汝言集十萬之軍而頓兵不戰,靡費軍餉,疲敝百姓,欲速取荊襄。某以為不然。自古用兵之道,以曲為直者,似遠反近。粱乃當世大國,荊襄乃其重鎮,汝若徑直取之,彼必以傾國之師相爭,若野戰求勝,勝負無常。今吾以汝集兵上游,待夏水方生,某便領淮上之眾入淮泗之水,橫行淮北,作進取青徐狀。彼國建都汴宋,吾兵鋒直逼其腹心之地,彼悉眾御我,荊襄之地必然空虛,汝再以大眾臨之,豈非事半而功倍?彼若悉眾來援,汝便堅壁而守,以逸擊勞,何憂不勝?豈不遠遠勝過急於興師,求僥倖之勝?」
呂方話音剛落,崔含之也抄寫完畢,他也是曉得厲害之人,投向呂方的目光已經滿是欽佩之意。原來呂方的敵國粱建都汴京,也就是今天的開封,位於河南省東南部,地處平原,河流縱橫,水陸交通方便,本可以通過運河與淮河相通。朱溫當年建都與此地就是因為此地雖然無險可守,但各處交通方便,便與轉運糧秣養兵。那運河雖然由於多年無人清淤,不少地方已經不能通航大船了,但如果在夏秋漲水期,還是可以通行大船的。如果按照呂方方才在心中所說的,呂吳乘著夏天雨季的時候,親領大軍由運河入淮水,利用呂吳在水軍上的優勢轉運軍隊,以逸待勞,通過泗水等運河直逼青徐,由於汴京無險可守,粱國必然會京師震動,如果不想遷都的話,粱王便只有抽調中樞機動兵力迎敵,這時呂潤性再出兵進取荊襄,必能事半功倍。即使之後梁軍來援,經過呂方那番折騰,軍隊反覆動員之後,也一定疲敝削弱很多。呂吳之後再與對方決戰,勝算便大了很多。
呂方從崔含之手中接過書信,仔細又檢查了一遍,不由得讚道:「崔卿家好妙手。便是柳公復生,也不過如此了,這般妙筆叫某家怎生捨得送出去。罷了,罷了,樹德,你且來再抄一遍,將崔卿家這張裱裝一下,留在房中閒時玩賞!」
「不敢勞煩施公公了!」崔含之笑道:「某家再抄寫一份便是,這封便留於大王便是!」言罷,崔含之便回到几案旁,也不待旁人複述,便一揮而就,呂方拿起一看,竟然與方纔所寫的一字不差,不由得驚歎道:「某久聞世間有人過目不忘,想不到今日竟能親見!」
崔含之躬身答道:「此乃小道罷了,大王謬讚了,只是此計雖妙,卻於百姓極苦。」
呂方聞言一愣,沉默不語,過了片刻昂聲道:「崔卿家所言甚是,然如今乃亂世,若不以雷霆手段,如何行得菩薩心腸,且苦吾民十載,自當還他們一個清平世界。」
第050章 楊劉(一)
時間如同流水流暢,廣袤的江淮大地上的谷穗漸漸低下了頭,轉眼便是唐天祐十五年(公元918年)的六月了,一群群的農人開始收割自己的夏糧。一個驚人的消息在廣袤的中原大地上傳播開來:在多年平靜之後,吳國開始動員大軍,準備北征了。
鄆州,東阿縣,楊劉城。浩蕩的黃河經由洛陽之後一路向東,將廣袤的中原大地分割為河南、河北兩地,自乾化五年(公元915年)河東軍趁魏博分鎮之機,攻入魏博鎮之後,雖然梁軍與之鏖戰,戰局頗有反覆,但到了唐天祐十五年(公元918年)六月的時候,不但黃河以北的大片土地已經基本為河東軍所控制,而且河東軍還屢次渡河襲掠位於河南梁國州郡,為了限制河東軍強大的騎兵,梁軍不得已掘開了汴京以北的部分黃河河堤,從而人為造成了大片的沼澤地,但這並沒有能抵禦住河東鐵騎的腳步,就在天祐十五年年初,河東李存勖乘黃河封凍之機,從朝城渡河,大掠鄆、濮二州之後,退回河北。由於楊劉乃是黃河下游重要的渡口,李存勖退回河北之後,還是留下部分兵力堅守此城,作為下一次進攻的橋頭堡。隨即粱之大將河陽節度使、北面行營排陳使謝彥章將兵數萬圍攻楊劉城。河東李存勖得知之後,隨即自領鐵騎由魏州來援,謝彥章知己方多為步卒,在這野外平曠之地不足以與河東鐵騎相抗衡,便於高地上立壘,並掘開部分黃河的堤壩,使之彌浸數里。河東兵不得進,於是兩軍便在楊劉城外相持數月。
一葉輕舟從河面上飄過,一名身披鐵甲的青年男子站在船首,皺眉打量著遠方河堤上的粱軍營寨,不時還弓下身子伸手探入水中,感覺河水的流速。眼見得這輕舟離對岸的梁軍營寨的距離越來越近了,這時一人從船尾走了過來,躬身稟告道:「大王,讓船掉頭吧,再下去就離粱賊營寨太近了,只恐被弓弩所傷。」
「無妨!若是有箭矢飛來,正好替我們遮遮這日頭,也涼快些!」那青年男子抬頭笑道,只見其高鼻深目,生的十分俊秀,滿臉皆是風霜之色,正是河東晉王李存勖。李存勖臉上都是滿不在乎的笑容,渾然沒把對岸的數萬梁軍當回事,他笑著拍了拍一旁的扶欄,對身後的侍從喝道:「不要說了,快替我取桿長槍來!」
那侍從見狀,知道自己這主上最是任性用氣,勇敢到了一種魯莽的地步,便是戰陣之上箭矢如雨,依然談笑如常,不要說是自己,便是周德威那等心腹大將,也說服不得。只得轉身回到艙中,隨即取了一桿長槍雙手送上。李存勖伸手接過長槍,反手將槍頭伸入水中,碰到河底後抽回長槍,只見槍桿上河水浸濕的深度恰好一人高。李存勖凝神看了一會掌中長槍,搖頭歎道:「梁軍屯兵已久,卻無絲毫動靜,其將必非有戰意,但欲阻水以老我師罷了。將乃軍中之膽,其將如此,其士卒必然膽落,若涉水攻之。必能大破之!然水深無舟,徒呼奈何呀!」
李存勖正搖頭歎息,一旁的舟子見了,心中突然一動,鼓起勇氣道:「大王,據小人所知,此段河道每月第二個朔日便會變淺,水深不過膝蓋,便是婦人也能結伴渡河。」
李存勖聞言大喜,隨手從解下腰間玉墜,丟給那舟子,笑道:「若是當真如此,某自當重賞於汝!」
那舟子趕忙俯身接過玉珮,還來不及細看,入手便是一片溫潤的感覺,心知必是貴重之物,不由得又驚又喜,連忙下跪拜謝道:「小人謝過大王厚賞,小人在這段河道討生活已經數代了,決計沒有差錯,三日後便是那日子,小人自當親自為大王指路。」
那舟子正說話間,突然傳來一聲輕響,卻是一隻羽箭從一旁劃過,咚的一聲釘在甲板上,原來兩人說話間,船隻被水流所帶動,離對岸的梁軍營寨越來越近,梁軍哨兵見了,紛紛彎弓張弩射來。那舟子見了,嚇得手酥腳軟,癱在甲板上抖得如篩糠一般,讓李存勖見了大笑,一把將其拎了起來,照著屁股就是一腳,笑罵道:「還不快些操舟到對岸去,難道要某家替你搖船不成?」
說了也怪,那舟子挨了李存勖一腳,手腳倒是不再酥軟了,趕忙跑到船尾用力搖櫓,那船兒本就離粱軍營壘甚遠,不過劃了幾下,便脫離了弓箭的射程,一支支箭矢紛紛落在船尾後的河面上,倒好似在替李存勖他們送行一般。
三日之後,數萬河東兵列陣於河堤之上,長矛如林,鐵甲如雲。李存勖站在軍前,第一個走入河中,果然正如那舟子所言,當日的河水下降了許多,李存勖已經走入河中七八丈遠,若在往日裡,河水就算不沒頂也已經淹到脖子處了,可當日卻剛剛沒過膝蓋深,他轉過身來,高聲對岸上的將士們大聲喝道:「粱賊作惡多端,弒君逆行,天地不容。今彼欲借河水自顧,然天使河淺,假我等之手滅之。吾等以順討逆,何憂不勝?」
岸上的河東將士見狀,無不以為這是上天護佑李存勖,定要滅粱的徵兆,齊聲高呼萬歲,無不爭先湧入河水之中,列陣而行,向對岸的梁軍大營涉水而去。
對岸的梁軍得知對岸的敵軍動靜,也早就在河堤上列陣準備迎戰,他們本以為敵軍有舟船相助,卻沒想到河東軍竟然就這般直接涉水而行,不由得齊聲哄笑,不少人都以為敵軍統帥都已經瘋了,將這大河當作北方可以隨便涉水而過的小河。可隨著河東軍的士卒逐漸進入河心,河水淹沒的高度卻始終沒有超過大腿根部,梁軍士卒開始騷動起來。對於這些從軍錢沒有什麼知識的窮苦百姓來說,唯一能夠解釋眼前這種一場奇異景象的理由就是敵軍獲得了某種超自然力量的保佑,能夠浮水而行,再想起那些河東雜胡彪悍善戰的傳聞,梁軍陣腳開始鬆動起來。
梁軍主將謝彥章自然不會像普通士卒那般愚昧無知,他很快就弄明白了原因,連忙對身旁的親兵喝道:「傳令下去,並非是河東賊會妖術,不過是河水變淺了。沙陀賊所長不過是騎兵罷了,今天他們捨騎就步來戰,乃是自尋死路,我們居高臨下,定能大獲全勝。行伍中若有妄動著,一律處斬!」
在梁軍軍官們的彈壓和號令下,很快梁軍陣中便恢復了秩序,一隊隊弓箭手開始前進到河岸邊,拉滿了彎弓,隨著軍官們的號令聲,向河中的敵軍射出了一排排利箭。隨著羽箭的落下,河中的河東軍不但有人倒入水中,中箭受傷者即使沒有立刻死去,也會被河水淹死。但是軍卒們看到身為一軍之主的李存勖毫無畏懼的走在第一排,又鼓足了勇氣,咬緊牙關忍受著頭頂上紛紛落下的羽箭,向對岸趟水前進。
謝彥章看著河岸下不顧倒下的同伴,默默向河岸前進的河東軍士卒,心頭不由得升起一股寒意,對於和河東軍打了數十年交道的他來說,最讓他忌憚的倒並非敵軍的騎兵優勢倒也罷了,而是那股子滲入到骨髓裡的蠻勇,多少次梁軍對壘,河東軍已經打到山窮水盡的時候,卻能夠咬牙堅持到最後,而梁軍卻往往在佔盡優勢的局面上因為一點挫折而潰敗千里,痛失大好局面,夾城之戰是這樣,柏鄉之戰也是這樣,該不會今天還是這樣吧?
這時,一支劃過謝彥章耳旁的羽箭將他從回憶中驚醒了過來,他猛地搖了搖頭,將那些不祥的念頭趕出腦海之中,看到涉水渡河的敵軍已經離河岸不過二十步了,高聲下令道:「弓箭手退後,甲士上前,不可讓晉賊登上河堤,後退一步者斬!」
隨著謝彥章的號令,梁軍的弓箭手們向後退去,消失在梁軍甲士行列的間隙中。這些控鶴軍甲士的裝備十分精良,手持十二尺長的棗木長槊,身上的沉重鐵甲反射中讓人膽寒的冷光,比起他們來,猛撲上來的河東軍選鋒的甲兵就要差遠了,連規格形制都差異甚大,很多都是從梁軍手中奪過來的,但這些凶悍的勇士們,剛一離開河水,便喊叫著撲了上來。
兩軍的第一陣接觸充滿了混亂,即使是最老練的將領也難以立刻判斷出哪一方更佔有優勢。河東軍的士卒們想要竭力打開面前這道人牆,登上河堤;而梁軍則恰恰相反,想要將眼前這些敵人趕下河去。不到兩里長的河堤上到處都是互相廝殺的人群,一塊炕桌大小的土地在半盞茶功夫便易手了四五次,流出的鮮血足以灌溉十幾次上面的莊稼。
李存勖猛的刺出長槍,鋒利的槍刃刺穿了敵人的胸甲,沒入了胸口。那個梁軍軍官絕望地抓住了槍桿,但鮮血立刻從口裡湧了出來,他明亮的雙眼很快就失去了生命的光彩。李存勖用力一拔長槍,想要對付下一個敵人,但他立刻惱火的發現自己剛才刺的太猛了,敵人的胸骨卡住了槍尖,一時間拔不出來了。他只得丟下長槍,拔出腰刀準備應付下一個傢伙。
第051章 楊劉(二)
正當此時,一名侍衛從側面猛衝上前,一邊揮刀擋住了正面的敵人,一邊氣喘吁吁地喊道:「大王,這裡讓我們來吧,指揮全軍才是你的事!」
李存勖被侍衛這般提醒,這才反應過來,他少時便隨其父李克用征伐,弱冠便繼承大業嗎,於夾城一戰大破梁軍,其後東征西討,沙陀鐵騎所向無所不破,實在是當世頂尖的統帥。如果硬要說此人在軍事指揮方面還有什麼缺點的話,那就是有時候求戰慾望過於旺盛,以至於將自己置於一員勇將的地位,忘了自己大軍統帥的本分。不過其一經手下侍衛提醒,便立刻清醒了過來,憑借良好的戰場感覺,立刻對戰況做出了冷靜的判斷:雖然現在還勝負未見,但面對佔據了河堤地利的梁兵,被河水限制了騎兵衝擊力的河東軍是很難取得突破的,如果自己不趁著敵軍還沒有從己方的果決行動中清醒過來,主動撤退,那等待著自己的無疑是一場慘白。
「傳令下去,第一陣撤退,讓對岸的第二陣前進,準備接應!」
「喏!」一旁的傳令兵立即飛快的奔忙開來,這下就看出河東軍相對於梁軍的巨大指揮優勢了,由於李存勖身兼晉王和大軍統帥兩個身份,不存在上下掣肘的問題,連續的勝利更加強了全軍將兵對李存勖的命令正確的信任。反觀梁國一方的粱末帝得位不正,本身又性格柔弱,無法懾服梁太祖朱溫留下的老臣宿將,只得用自己的新近心腹加以節制,且不說這些新進臣子有無足夠的才能統帥大軍作戰,只憑他們淺陋的資歷就決定了他們沒有足夠的威望來懾服那些功績纍纍的驕兵悍將,結果這種上下相疑的軍隊碰到指揮高度統一的河東軍自然連戰連敗了,而這一系列失敗又加劇了統帥和將吏們之間的猜忌。形成了一種惡性循環。像方才李存勖這種敵前撤退的命令,各軍稍不協調就會導致全軍崩潰,但在河東軍高度統一的指揮下,卻完成的十分漂亮。
「沙陀賊敗了,敗了!」
當看到河東軍向對岸退卻,河堤上的梁軍發出一陣陣歡呼,大隊的士卒衝下河堤,發起兇猛的追擊。在梁軍兇猛的衝擊下,不斷有掉隊落單的河東士卒被吞沒,當退到河心的時候,第二陣河東軍趕了上來,和第一陣匯合,回頭迎擊梁軍,殘酷的戰鬥又重新爆發了,大量的鮮血流入河水中,渾濁的河水漸漸變成了一種噁心的醬黃色。
一名身材粗壯的將佐氣喘吁吁的趕到李存勖身旁,他的右臉頰上有一道刀傷,傷口的皮肉翻了過來,深可見骨,流出的鮮血已經將半張臉染的通紅,看上去分外可怖,嘶聲喊道:「大王,這裡太危險了,你先退後到堤上去吧,這裡有我們盯著就行!」
「不行!」李存勖斬釘截鐵的拒絕了部屬的建議,河水淹過他的大腿,經過方纔的激戰,他的臉色有些慘白,不斷有從他的身旁飛過,可他卻好似沒有感覺到一般,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不遠處的戰局。
「傳令下去,讓牙兵半甲待命!」李存勖突然下令道,一旁親兵趕忙傳令下去,正當此時,陣型左面傳來一陣騷動,卻是那邊又一股梁軍援兵投入了戰鬥,壓得對面的河東軍步步後退,眼看就要垮下來了。
李存勖的目光轉向那個受創將佐,沉聲道:「梁軍甲冑齊全,負擔沉重,若是佔據河堤不下來,我也拿他們沒啥辦法,可他們棄了地利,披著鐵甲到河裡來和我們廝殺,便是自尋死路,三郎,你且領我旗下親衛再去廝殺一番,只要再堅持半盞茶功夫,今日定能大破粱賊!」原來那將佐姓李名從珂,乃是河東大將李嗣源的從子,以為小字二十三,因此常被稱為「阿三」、「三郎」,因為驍勇善戰,此次便隨李存勖出征,在親軍從馬直中擔任指揮使。
「諾!」李從珂躬身領命,便轉身涉水而去。
在得到李從珂帶領的援兵支援之後,梁軍在左翼的攻勢漸漸被遏止住了。隨著戰鬥的持續,梁軍開始漸漸吃不住勁了,淹過大腿的河水也帶走了很多的熱量,當那股子眼看勝利即將到來的興奮勁頭過去之後,梁軍士卒漸漸感覺到他們身上的鐵甲顯得分外沉重,不少人開始停住腳步,用長槍拄地,劇烈的喘息起來。
「是時候了!」李存勖興奮的揮舞了一下拳頭,他鷹隼一般的眼睛發現這個敵軍力竭的徵兆,他轉身喝道:「搖動大旗,讓岸上的牙兵進攻敵軍的右翼!」
看到河中的中軍大旗搖動,早已憋足了勁頭的河東牙兵興奮的踢打坐騎的馬腹,驅使著戰馬衝入河中,向梁軍右翼衝去,只披了半甲的他們在馬上顯得更外輕快,無數隻馬蹄濺起的水花飛入半空中,就好像被打碎的瓊玉一般。
隨著隆隆的水花聲,河東軍牙兵的前鋒出現在梁軍的視線中,梁軍的右翼和河東軍的左翼同時發出一片喊叫聲,只不過一方是絕望的,而另外一方是興奮的。原來這隊河東騎兵出擊的路線頗有學問,他們是先趕到己方陣後,然後貼著己方左翼的邊緣迂迴,這樣一來,梁軍的視線就被對面的河東軍給擋住了,一直到河東軍的騎兵的前鋒繞過了己方陣線的左端,梁軍才發現這個恐怖的現實。
河東軍的牙兵都是身經百戰的精銳,他們繞過梁軍的右翼,狠狠的打擊在敵軍步卒的後背上,梁軍的都頭和校尉們聲嘶力竭的吼叫著,想要將部分士卒隊形變換,好在自己右翼的側後方重新形成一條戰線,以敵軍迂迴騎兵的衝擊。但已經晚了,正面的河東軍看到己方的騎兵已經迂迴成功,也奮起最後一點體力,向對面的敵軍撲去。在兩個方面的夾擊下,整個梁軍的右翼終於緩慢的,但不可逆轉的崩潰了。越來越多的梁軍士卒絕望的丟下手中的武器,解下盔甲,向河岸逃去。
河堤上,謝彥章臉色慘白,只不過半盞茶功夫之前,勝利還彷彿就是他的囊中之物,可轉眼之間,整個世界在他眼前彷彿都翻轉過來了。河床上成群的梁軍士卒在逃跑中跌倒,他們身上的沉重盔甲現在反而成為了他們喪命的原因——那使得已經精疲力竭的他們無力再爬起來而淹死在河中,在昏黃色的大河上,滿是褐紫色的梁軍袍服,就好像一塊一副拙劣的後現代油畫。看到這一切,謝彥章不禁痛苦地閉上了雙眼。
「將軍,將軍,快想想辦法吧,不然敗兵就要衝亂陣型了!」一陣疾呼讓謝彥章重新睜開了雙眼。只見成群的敗兵已經登上了河灘,正向河堤上的梁軍本陣衝上來,後面的河東軍追兵的速度並不快,顯然他們打算裹挾著敗兵衝垮敵軍陣型,再一舉獲得全勝。
就在這一瞬間,謝彥章的腦海中閃現過好幾個念頭,但就在下一瞬間他便下定了決定,沉聲喝道:「傳令下去,讓敗兵向兩邊退去,不得衝動陣型,違令者,格殺勿論!」
數十個傳令兵重複著謝彥章的命令,但是絕大部分梁軍潰兵已經在恐怖中失去了理智,他們本能的將己方軍陣當作最安全的所在,衝了上來,當軍吏看到警告無效之後,立即發出了放箭的命令。隨著弩機的沉悶扳機聲,一陣陣箭矢射了出來,將最前面的幾排潰兵射倒在地,在赤裸裸的死亡面前,潰兵們停住了腳步,絕望的慘叫聲和怒罵聲籠罩在河灘之上。
「謝彥章倒也還果決的很,在梁軍中也算得上是良將了!」李存勖站在河岸上,冷笑道。他此時已經回到了河岸上,一旁的侍從正在侍候他換上乾燥的衣服。雖然是六月天,但穿著濕漉漉的衣服,被河風一吹,還是會生病的。李存勖換好了衣衫,跳上戰馬,沉聲道:「傳令下去,點燃狼煙,讓楊劉城中守軍出城,夾擊粱賊!」
隨著一股筆直的黑煙升上天空,一直靜默的楊劉城終於有了動靜,城中的河東守軍推開了城門,衝開了城外梁軍的長圍,大肆燒殺放火。這成了壓倒梁軍這頭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謝彥章再也無法抵擋對岸河東軍的猛攻了,帶著敗兵向己方的壁壘逃去,楊劉城外的曠野裡,到處都是穿著褐色軍袍的梁軍屍首,輜重器械委遺如山,經此一戰,梁軍控鶴軍,左右龍驤軍精銳盡喪,雖然後來也有重建,但戰力較之先前,早已不可以道里計了。
「稟告大王,經過各部略計,此戰我軍共斬首八千九百餘級,生俘敵校尉以上七百餘人,士卒一萬四千餘人,器械糧秣累積如山!」李從珂跪伏在地,高聲向站在大旗下的晉王李存勖稟告,有些興奮過度的他連聲音都有些顫抖,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沒有失儀,今日一戰,他陷陣十餘次,屢破梁軍,立功極大,所以才以一介指揮使卻能夠向晉王稟告戰績,可謂是莫大的殊榮。
李存勖聞言頷首道:「甚好!經此一戰,粱賊已喪膽矣,待我先經略兗、鄆二州,平定山東,再回師向西,待到討平逆賊,以酬先王之願後,再與諸卿共享富貴!」
第052章 楊劉(三)
諸將齊聲應道:「末將願隨大王,討平逆賊,酬老大王之志!」不少人雙目中淚光閃動,已經動了感情,原來晉王李克用將亡之時,以三矢賜給李存勖而言:「粱、吾仇也;燕王(劉仁恭)吾所立,契丹與吾約為兄弟,而皆背晉以歸梁。此三者,吾遺恨也。與爾三矢,爾其無忘乃父之志!」李存勖跪接三矢之後,供奉在家廟之中,每次出師則遣從事以一少牢告廟,以錦囊盛之,親自背負著,及凱旋之後再鄭重其事的送回家廟。如今時間已經過去十餘年了,河東屢挫契丹兵;劉仁恭父子已於數年前被俘回家廟李克用靈前處死;三矢之訓已成其二,便是最後一樁,今日破敵之後,也是指日可待之事。想起老晉王李克用的音容笑貌,數員老將不由得痛哭失聲。
李存勖見狀,也想起李克用在世時的諸般舊事,眼圈也不由一紅。可他很快的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站起身來,戟指指向遠處的梁軍壁壘,高聲道:「粱賊負壘而戰,我等當乘勝而擊,不可讓其重整,為吾後患!」
河東軍將佐齊聲肅立應道:「喏!」
梁軍壁壘,充滿了一種絕望的忙亂,隨處可以看到四處亂竄的人們,戰敗後的崩潰已經完全打亂了軍隊的編制,現在營壘中的只是一大群烏合之眾,而不是一支軍隊了。這些人之所以還留在這裡並不是準備抵抗河東軍的進攻,只不過是因為這些嚇昏了頭的傢伙沒有更好的去處罷了。
「將軍,快撤兵吧!不然河東軍圍過來就來不及了!」梁軍帥帳中,一名臉色鐵青的校尉對站在帳門口,正看著營中景象的謝彥章急聲道。
「撤兵?」謝彥章轉過身來,剛剛經歷了一場慘敗的他臉色還有些蒼白,但從眼神來看,倒還是鎮定的很:「現在營中只有數千新敗的步卒,河東賊多騎兵,只要離開了這壁壘,我們是砧板上的肉,只有死路一條。」
謝彥章話音剛落,帳中頓時一片啞然,的確正如謝彥章方纔所說的,雖然營中剩下都是步卒,兩條腿的跑的再快還能跑得過河東軍四條腿的騎兵,這等新敗之兵一旦被追上肯定就是一場大屠殺,只怕帳中這些人也跑不了幾個,只是守在營壘中也沒啥活路呀!
謝彥章看了看手下將佐慘白的臉色,他們此時的心思也猜出了十之七八,不由得暗自歎了口氣,強打起精神道:「跑是肯定跑不掉的,不過鄆州年初剛剛被他們抄掠過了的,早就成了塊白地,河東賊數萬人馬,每天人吃馬嚼的都不少,咱們只要能夠挺上個四五日,便是沒有援兵來,他們也得撤兵。」說到這裡,謝彥章頓了一下,低聲道:「汴京昨日送了些新傢伙來,說是攻城守寨的利器,正好派上用場。唉!若是早到個兩日,破了楊劉城,今日也不會敗的這麼慘!」
帳中眾將聽了主將這番打氣,精神頭也好了點,紛紛應了一聲喏,出賬去收容部屬,重新整編。最後一人正要走出賬門時卻被給叫住了,剛要躬身行禮卻被謝彥章伸手托出,低聲叮囑道:「如今兵少,也守步了四個寨子了,你立刻分派手下,將其餘三寨盡數燒了,免得被河東賊佔了,反而不利!」
河堤旁的一棵大槐樹,樹冠生的頗為茂盛,遠遠望去便如同亭蓋一般,遮住了六月正午毒辣的日頭,河東軍士卒在樹下的草地上鋪了層氈毯,李存勖便和十餘名身邊親信將領圍坐一團,狼吞虎嚥的吃著肉脯和干餅。不遠處的河堤下的空地,數萬河東軍士卒也依照行伍,各自成團,吃著身上的乾糧。
李存勖將青玉杯中的酒漿一飲而盡,大呼暢快,不由得將手中酒杯向身旁那個手持酒囊的大漢伸去,喝道:「好酒,果然解乏,邈佶烈,再給我加滿了!」可那大漢卻將手中酒囊放到一旁,取了一旁的另外一隻水囊給李存勖倒滿了。李存勖正吃的滿頭大汗,卻未曾發覺,一口將杯中之物喝了乾淨才發現味道不對,一口吐了出來,瞠目怒喝道:「好你個邈佶烈,某家要你給我倒酒,你怎的倒水了?」
那個被李存勖稱為邈佶烈的大漢生的五短身材,一臉的憨厚,便好似路邊老農一般,但在李存勖的怒視下,還是顏色不變,不緊不慢的將手中水囊放下了,才沉聲答道:「大王可曾記否,張公曾有言,出師之際,一日不可再杯,您已經喝了一杯了!」
李存勖聽到那大漢話中的「張公」,臉色一變,彷彿有些忌憚,但隨即美酒的誘惑又壓倒了「張公」的叮囑,便強聲道:「張公這般說不過是怕我飲酒誤事罷了,某家的酒量你還不知道,這等乳酒莫說是兩杯,便是十杯二十杯又算得了什麼。今日大破粱賊,我心中舒暢,快快倒來,莫要衝了某家的興頭!」說話間李存勖便伸出手去奪那酒囊。
「不可!」那大漢一把抓住李存勖伸出奪酒的右手,沉聲道:「粱賊尚據寨未降,如何可以懈怠。大王可曾記得先王木瓜澗一戰,便是飲酒誤事敗於劉仁恭那廝的!」
李存勖右手被那邈佶烈一把抓住手,動彈不得,又聽到木瓜澗慘白的舊事,飲酒的興頭也去了,雖有些怏怏不樂,但還是撤回了手,歎道:「好,好,好,一杯便一杯吧,今日這般了,不過此番回師之後,自當與汝痛飲一番,不醉不歸!」
那大漢見李存勖不再堅持,本來頗為憨厚的臉上也泛起了笑容,替李存勖的青玉杯中裝滿了水道:「依臣下所見,這酒還是在汴京城粱賊大殿之上喝,才是真正暢快!」
李存勖聞言臉色立刻肅然,隨即大笑道:「不錯,不錯,粱賊授首之時,自當與大哥痛飲一番!」說罷將青玉杯中水一飲而盡,猛的向地上一擲,高聲喝道:「擊鼓,集眾攻寨!」
梁軍營壘此時已經恢復了平靜,在謝彥章那些能幹的軍官的努力下,總算將那些亂作一團的敗兵重新約束起來,但從那些士卒們慘白的臉色和輕微顫抖的手足來看,即使是最樂觀的梁軍將佐,對手下的作戰意志也沒有多高的期望。
謝彥章將目光從右邊收了回來,在那邊數股黑煙升了起來,那是最後一個被點著火的梁軍營寨,一切都進行的很順利,那些驍勇的沙陀騎兵只是懶散坐在樹蔭下乘涼,並沒有去阻止焚燬營壘的梁兵,這從固然可以解釋為河東軍統帥行動遲緩,誤了軍機,也可以解釋為對方已經覺得大局已定,沒必要來耗費寶貴的騎兵馬力了。想到這裡,謝彥章情不自禁的苦笑了一,自己方才下令燒掉無力防守的營寨,固然有使敵軍無法利用裡面存儲的軍資的目的,其實更主要的原因卻是讓已經處於士氣崩潰邊緣的手下做點事情,畢竟光是遺棄在原野上的粱軍軍資就已經足夠河東軍用上十餘日了,更不要說那些野蠻的沙陀人可是有取人、馬肉為脯的經歷,想要靠堅壁清野迫退敵軍可不是那麼容易。
一陣刺耳的摩擦聲打斷了謝彥章的思忖,他低頭將目光轉向摩擦聲的來源,只見十幾個士卒正費力的推著一輛小車,在小車的上面,防止著一隻碩大的金屬管,這金屬管前細後粗,在小車的後面還跟著數頭騾馬,馱著些木桶和鉛球,四周的梁軍好奇的圍觀著這家什,發出一陣陣私語。
作為梁軍的高級將領,謝彥章自然是清楚眼前這個東西是個什麼玩意,早在數年前他就有聽說過併吞了淮南、江西的呂吳大軍開始使用了一些奇怪的兵器,這些武器可以發出猛烈的響聲,噴射出濃密的白煙,甚至還可以在數百步外殺死披甲的士卒,摧毀高厚的城牆。當然作為一個久經行伍的軍人,謝彥章是不會輕信這種沒有經過雙眼印證的流言的,畢竟在戰場上如果犯了輕信的錯誤,是要用千百條生命來作為代價的。終於在兩年前,他終於親眼看到了兩件流傳到梁國的呂漢火器:火繩槍和三磅炮。在親眼目睹了兩者的巨大威力後,謝彥章也敏銳的發現了它們的缺點:射速慢,對使用者的要求非常高。當然最重要的是,這些武器梁國還不能自己製造,如果購買的話,不但昂貴,而且也無法得到保障。謝彥章最後只好遺憾的放棄了,直到不久前,梁國才第一次仿製成功了三磅炮,營寨中這三門三磅炮就是它們第一次投入使用。
終於,經過艱辛的努力,炮兵們總算將那三門火炮安置到了發射陣地上,由於梁軍缺乏受過良好訓練的炮兵,他們對於火炮的射擊技術還完全處在一個模仿的階段,所以在開戰之前他們必須進行多次校射,才能大概確定炮著點的地標。對於這點,謝彥章不但並不介意,反而很高興,他希望這些巨大的聲響和濃煙可以激勵士氣低沉的守兵。
第053章 楊劉(四)
李存勖騎在馬上,身後的「李」字大旗被大風刮得獵獵作響,身後傳來有節奏的戰鼓聲。一箭地外,兩千餘名河東兵步卒正隨著鼓聲從西、北、南三面向梁軍營寨包圍過去,只留下東面空缺。由於被河水已經浸泡了幾天的緣故,梁軍營寨外的地面已經完全變成了泥濘地,河東軍士卒行走在其間,一步一滑,不時有人跌倒,從李存勖這邊望過去,軍隊的陣線扭曲的很,就好像一條在草叢中滑行的毒蛇。
這是,梁軍營寨中突然出噴射出一條白煙,接著是第二條,第三條,與此同時,空氣中也傳來了隆隆的轟鳴聲,被這巨大的聲響所影響,前進的河東軍陣型有些混亂。李存勖疑惑的皺起了眉頭,轉身向自己身旁的那名叫邈佶烈的大漢喊道:「謝彥章在搞什麼玩意?我們且去看個究竟!」
那漢子一把扯住李存勖的馬韁,大聲喊道:「這應該是梁軍的弩機一類的東西,大王還是在這裡靜觀便是,莫要傷了千金之軀。」
李存勖大喝道:「生死自有天命,你若是怕死,在陣後便是!」說罷便一鞭便抽在那漢子扯住自己馬韁的手,對方吃痛鬆開了馬韁,李存勖一夾馬腹,胯下坐騎便向陣前飛馳而去。
河東軍陣前,隨著一聲尖嘯,一發鉛彈狠狠地砸在地面上,泥濘的地面好像一張軟床,吸收了三磅炮鉛彈巨大的衝力,耗盡了沖量的鉛彈無奈的在泥坑裡打了個滾,除了濺起了沖天的泥漿和碎草以外,就再也沒有其他的影響了。
安達福厭惡的啐了一口,將濺進口裡的泥水吐了出來,方纔那發擊中地面的炮彈將他從頭到腳濺了一身的泥漿,他噁心的用袖子抹去臉上的泥漿,睜開雙眼,這時耳邊的鼓聲突然變得急促起來。安達福本能的舉起手中的武器,一邊吶喊著,一邊向不遠的梁軍營寨衝去。
「快裝藥,快裝彈!」謝彥章氣急敗壞的大聲喊叫著,一旁的梁軍炮手正忙亂的清洗炮膛,裝藥準備下一次射擊,對於方纔的第一次火炮射擊的效果,讓謝彥章頗為失望,雖然從彈著點濺起的滿天泥漿來看,這火炮的威力十分驚人,但可能是炮手太差的緣故,偏差實在是太大了,三發炮彈不是太遠了飛過了敵軍的行列就是太近了落在河東軍陣前,造成的最大傷害不過是濺了敵兵一身泥漿罷了。其實火炮射擊效果這麼差的原因一部分是因為梁軍炮手素質太差,還有一部分原因要歸結在謝彥章自己身上,他將掘開河堤使梁軍營壘外變為半泥沼地,這固然限制了河東軍騎兵優勢,也使得炮彈落地後既陷入泥中,無法使用跳彈殺傷敵兵。
在謝彥章的催促下,那些梁軍炮手裝彈的速度不但沒有加快,反而因為慌亂出了不少差錯,眼看得耳邊的鼓聲越來越急促,而那些炮手們卻還火炮旁忙作一團,謝彥章只覺得頭疼欲裂。
終於,在謝彥章的耐心幾乎要崩潰的時候,粱軍炮手終於重新裝填好了炮彈,謝彥章看了看寨外,河東軍已經衝到了寨牆旁,在他們兇猛的衝擊下,驚魂未定的梁軍守兵開始動搖起來,眼看就要垮下來了。謝彥章惶急地抬起頭來,想要找個顯眼的目標。突然,他指向約兩百步外的大旗下一隊人馬對炮手喊道:「看到那面大旗了沒有,這炮可以打到那麼遠嗎?」
那炮手戰戰兢兢的答道:「打是可以打得到,只是沒什麼準頭了!」
「好,就給我打那面大旗,只要打中了,我重重有賞!」謝彥章惡狠狠地喊道,壁壘外河東口音的喊殺聲越來越響亮了,而與之相對的守兵的吶喊聲卻越來越有氣無力了,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反正就憑這幾門銅炮也打不退寨外敵軍的猛攻,還不如賭賭運氣,說不定能夠打中什麼河東軍的緊要人物,還能迫使敵軍撤兵。
河東軍大旗之下,李存勖坐在馬上,胯下的坐騎焦躁不安的刨著地面,顯然這頭好動的畜生已經被激昂的鼓聲和不遠處的喊殺聲所感染了,它的主人也是如此,李存勖的表現並不像一個即將獲得全勝的大軍統帥,反倒有點像老師限制住的頑皮漢子,他不時偷偷的打量身旁那個胡名叫邈佶烈的大漢,在發現對手用充滿警惕的眼光盯著自己時候,只得有些喪氣的又偏過頭去。
正當此時,空氣中突然傳來一聲厲嘯,眾人還沒反應過來是什麼回事,李存勖胯下那匹健馬便倒了下來,緊接著其身後的河東軍帥旗也倒了下來,場中頓時人嘶馬鳴,亂作一團。
混亂中,邈佶烈第一個反應了過來,用他渾厚的嗓門高呼道:「都別亂動,都別亂動,別讓梁賊鑽了空子,大王你怎麼樣了!沒事吧!」他跳下戰馬,衝到李存勖身旁,只見李存勖躺在地上,一條腿被沉重的戰馬壓在軀體下,雙目緊閉,臉色慘白,一副受創頗重的模樣。
「快,快把戰馬搬開!」邈佶烈趕忙下令道,兩旁的親兵趕忙湧過來一起用力,將壓在李存勖右腿上的戰馬屍體搬開去,旁人這才發現那戰馬已經少了半邊腦袋,不禁咋舌驚呆了,這馬頭骨頗為堅硬,便是讓大力士用大鐵椎猛擊也沒有這般效果,也不知是何等利器才有這等威力。
馬屍剛剛搬開,邈佶烈便衝到李存勖身旁,從腰間解下水囊,含了一口猛的噴在對方臉上,又猛掐了幾下人中,李存勖才悠悠醒了過來,慘呼:「痛殺我也!」邈佶烈趕忙問道:「大王,你感覺如何?」
「大腿,還有右腰都痛得厲害!」李存勖的嗓音很微弱,一副隨時都會昏死過去的模樣,邈佶烈目光轉向對方的右腰,只見一根斷槍頭刺穿了鐵甲,深深的沒入腰間,伸手一摸,只覺得一片溫熱,收手一看滿是血跡,心知李存勖此次受傷不輕,趕忙厲聲喝道:「快傳軍醫來,準備網床!」
諸將本慌亂間,見有人發號施令,立刻便有了主心骨,紛紛去執行命令去了。李存勖勉力睜開雙眼,對邈佶烈笑道:「大兄,小弟不聽你忠言,至有此禍。若有不豫之事,繼岌便勞煩你了。是兒若是頑劣不堪造就,大兄便取而代之便是,只是莫要誤了先父之志!」
「大王休得胡言!」那邈佶烈趕忙答道:「這不過是一點輕傷罷了,將養數月便好了,某受先王大恩,自當竭忠盡智。大王還是閉目休息,莫要說話,牽動了傷勢便不好了!」
李存勖聞言點了點頭,他此時傷勢沉重,也沒有什麼多餘的精力說話了,便環視了諸將一眼,有以目示邈佶烈點了點頭,諸將會意齊聲應道:「大王請放心,吾等自當聽從總管節度!」李存勖這才放心的閉目昏睡過去。原來這邈佶烈本是李克用的義兒,邈佶烈本是他的胡名,漢名卻是叫李嗣源,隨李克用轉戰三十餘年,履立戰功,官至蕃漢內外馬步軍總管,乃是河東鎮的首將,在河東軍極有威望,便是李存勖本人,對其也極為敬重。
這時大夫已經趕到,察看了一會地上的李存勖的傷勢,起身在邈佶烈耳旁低語了幾句。李嗣源點了點頭,大聲喝道:「快將大王抬到網床中,莫要顛簸了。」說話間,便有數名士卒牽了兩匹戰馬來,在兩馬之間用麻網相連,上面再鋪了一層氈墊,再將李存勖置於其中,這樣一來,馬匹行走之時,其間的傷員也不至於受到顛簸,加重傷勢。待到載運著李存勖的馬匹退下了,李嗣源轉過身來,沉聲喝道:「諸將聽令,鳴金退兵!」
眾將頓時嘩然,一個性急地喝道:「大王受粱賊暗算,我等正要攻破賊寨,將其兵將個個刺心處死,方雪此恨,大總管為何要退兵呀!」
「是呀,大王雖然受傷,但攻破敵寨也就半個時辰的事情了,為何不滅敵後再退兵不遲呀!」
面對眾人的反對聲,李嗣源卻好似充耳未聞一般,自顧喝道:「大王既然已將諸軍交我節度,你們就當聽我軍令,爾等這般吵雜,莫非當某家行不得軍法了嗎?」
諸將聞言默然,這李嗣源在河東軍中數十年的積威著實了不得,這些將佐多為熊虎之士,但在李嗣源面前,連半個多餘的字眼也不敢多說,紛紛叉手行禮退下。很快,響亮的鳴金聲便響徹了戰場的上空。
謝彥章站在寨牆旁,看著漸漸退去的河東軍背影,只覺得眼前的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方才河東兵已經衝破了數處寨牆,突入寨中,眼看就是全軍覆沒的下場,卻沒想到情勢突然轉變,敵軍突然鳴金收兵了,難道自己方纔那一炮真的打中了河東軍中的什麼緊要人物,可就算如此,先破了自己這寨子在退兵也來得及呀?此時的謝彥章陷入了沉思之中。
李嗣源騎在馬上,憂慮的目光停留在一旁的那輛白色的馬車中,在火光的映射下,顯得更加陰森,而受傷的李存勖就在那輛車中。雖然此番大破梁軍,但河東軍士卒的士氣並不高漲,李嗣源的耳邊不斷傳來低微的抱怨聲,但他並沒有讓親兵制止,作為一個幾乎生下來就在軍中長大的老軍漢,他很瞭解丘八的心理:當兵的可以忍受各種各樣難以言喻的勞苦和危險,但畢竟也是人,必須有發洩的渠道,士兵們拚死拚活的打了勝仗,是為了賞賜和戰利品,自己放著唾手可得的敵營不去攻佔,丟下那麼多俘虜和輜重連夜退兵,那些軍漢肯定不滿意,自己若是連抱怨這個渠道也要堵住了,可不是什麼明智的選擇。只是自己現在已經不是,起碼不全是一個簡單的軍漢了,要想的,要考慮的比一個單純的軍人要多得多:大王受了重傷,生死不知,如果有個萬一,李家數代人,千萬人流了無數鮮血打下的這片基業就會立刻分崩離析。那些現在還忠心耿耿的將領和盟友們就會立刻變為野心勃勃的敵人,只有爭取每一分,每一秒,趕在大王受重傷的消息的傳播開之前,盡快的將這支大軍帶回太原,控制住河東的中樞,才能將這一切的影響降到最低。相比起這一切來,那個寨子裡的幾千名殘兵根本就算不得什麼了。
第054章 郊祭
李嗣源坐在馬上,突然想起年少時從族中長老聽到的傳說:世間英雄皆有命數,皆與天上星宿相連,若所屬星宿明亮則英雄運盛,星宿暗淡則英雄運衰,星宿隕落則是英雄的末路。想到這裡,李嗣源禁不住抬頭向夜空中望去,尋找李存勖對應的那顆星宿,想要從中探察出主上的傷勢將會如何。可夜空中星羅棋布少說也有數千顆明星,一時間又哪裡能找到對應李存勖的那一顆。李嗣源正煩悶間,突然傳來一聲怪鳴,一道怪風劃過頭頂,他本能的一縮頭,藉著火光才發現是一隻夜梟滑過頭頂,向道旁的灌木叢撲去,想必是發現了獵物的蹤跡了。李存勖啐了一口,突然發現一顆流星劃破長空,向西面落去,在夜空中劃過一條長長印跡。
「夜梟撲頭,大星墜落!難道晉王當真過不了這關了?」李嗣源呆呆地望著夜空中的流星尾跡,心中思緒萬千,一時間竟然呆住了。
由洛陽通往開封的官道上,車駕如龍,旌旗如雲,護衛首尾不下十餘里,儀仗壯盛之極。車輿之上,坐著一名黃色袞冕男子,卻是梁國天子朱友貞。此時正是六月的天氣,烈日當頭,酷熱之極,朱友貞坐在這車輿之中,也是滿臉疲憊之色。
朱友貞看了看外間的移動緩慢的護衛和儀仗,對身旁跪坐著的緋袍男子問道:「走的好生之慢,這般看來,只怕還要兩日才能回到汴梁。」
那男子年齡與朱友貞相仿,也不過三十許人,白皙豐滿的臉頰上透出健康紅光,頷下留著的修剪的十分漂亮的黑鬚,身上的衣衫不但質地好,而且還剪裁的十分合身,顯然這個坐在朱友貞身邊的男子是一個從生下來就養尊處優的人,這在出身多半十分低微的梁國臣子中是十分罕見的。這男子聽到朱友貞的話,笑著答道:「大家且放心,此時正是夏天,黃河並未封凍,晉賊如何能飛渡,不過一日功夫,汴梁那邊也不會有什麼變故。再說走的慢些也好,正好讓四方百姓們看看威儀,也好知道天子貴重之處!」
朱友貞聽到那緋袍男子的答話,臉上露出歡愉的笑意,道:「如真能如此,收服州郡之心,也是趙卿家的大功。」
「不敢,此乃天子威儀,微臣不過出一諫言罷了,如何敢居功!」那緋袍男子趕忙躬身拜謝,原來此人姓趙名巖,本為駙馬都尉,與朱友貞交好。朱友珪弒殺朱溫奪位之後,這趙巖便與朱友珪密謀,聯合魏博鎮節度使楊師厚,斬殺朱友珪,奪得帝位。因此,朱友貞繼位之後,便任其為租庸使,戶部尚書,掌握財賦大權,雖然名義上執政還是敬翔、李振等幾個老臣,但在群臣之中信重卻是以其為第一,每次出兵皆以趙巖及德妃兄弟以為監軍,敬翔等人也無可奈何。此次朱友貞前往也是因為他的諫言。朱友貞雖然通過政變,奪取了梁國的中央政權,但四方州郡多為老臣宿將,對於他這個天子並不怎麼放在眼裡。於是趙巖便進諫說朱友貞雖然已經繼位,但未曾郊祭天地,從禮法上與諸侯無異,所以才被四方州郡所輕視,如果前往西都洛陽郊祭天地,順便謁宣陵(朱溫陵墓),必然能夠壓服四方郡縣。雖然宰相敬翔堅決反對,但朱友貞還是採納了親信的建議,率領儀仗護衛前往洛陽祭拜天地,這一番折騰下來,饒是朱友貞弓馬出身,打熬了一身好筋骨,也是疲敝之極。
君臣二人在車輿中談笑了幾句,這趙巖本就極為瞭解朱友貞的心思,每句話都是撓到了對方的癢處,不一會兒便將朱友貞哄得愁容盡去,喜笑顏開。正當此時,車外傳來一陣氣喘吁吁的呼喊聲:「大家,大家,臣下有事有奏報!」
車中二人已經聽出了來人的聲音,朱友貞臉上不由得露出了厭煩的神色,趙巖是何等機靈的性子,起身走到車外,對來人拱了拱手,笑道:「相公且小聲些,莫要驚擾了,大家有些累了,已經歇息了!」
來人約莫五十多歲年紀,體型已經有些發胖了,身上卻是穿了一件紫袍,正是梁國宰相敬翔,他狠狠地看了趙巖一眼,厲聲喝道:「你幹的好事,晉賊已經於楊劉過河,大破謝彥章,敗兵言晉賊已至汴梁,虎牢之險已入賊手了!」
趙巖聞言立即臉色慘白,呆若木雞地站在那裡,口中只是期期艾艾,卻是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父親乃是前陳州刺史趙犨,生下來便是富貴人家,後來又適朱溫之女長樂公主,更是貴盛莫比,這等膏粱子弟,若是躲在宮闈之中玩政治陰謀倒是熟練的很,可像這樣面對山崩一般大變,立刻變傻了眼。
朱友貞從車內趕了出來,他只是不想見到敬翔這個礙眼的傢伙,倒沒有真的睡著,此時聽到外間如此驚人的消息,上前一把扯住敬翔的衣袖急道:「此事當真?敬公快快進裡間說話!」
敬翔跌足道:「這等事微臣難道還敢弄虛作假嗎?乃是城中快馬使者的消息,這裡離汴梁已經不遠了,想必不久之後,便會看到逃難的百姓,那時一問便知!」
朱友貞聞言頓時呆立,原來此時梁軍主力屯紮於黃河北岸,與河東軍對峙,若是此時河東軍已經拿下虎牢,直逼汴梁城下,便已經大勢去矣,自己這些儀仗護衛雖然看起來人多勢眾,儀態莊嚴,但多半是功勳子弟,並未曾經歷戰陣,只是個空架子,和那些身經百戰的河東軍一交鋒肯定是一觸即潰的下場。
敬翔見朱友貞君臣二人相對而泣,一副束手無措的模樣,不由得又氣又恨,急道:「陛下,如今形勢未明,如何能在此效婦兒態,相對而泣呢!縱然粱賊已經直逼城下,但汴梁城中有戶口十萬,甲械糧秣如同山積,只要陛下趕回城中,許以重賞,一日之間,數萬之兵叱吒可辦。黎陽之師相距汴梁不過三日之路程,待到還兵之時,便可打破晉賊!」
朱友貞被敬翔這一番打氣,總算恢復了點精神,正要下車換馬,卻被趙巖一把拉住了,急道:「如今汴梁那邊情勢不明,大家千金之軀,豈可輕擲,西都城郭完畢,有山川之險,不如轉車駕向西,以洛陽為行在,便是泰山之安,待到形勢明朗了再做處置。」
敬翔聞言頓時大怒,上前反手一掌便扇了趙巖一個耳光,喝道:「好你個誤國奸賊,若非你先前胡言,說什麼祭拜天地,以鎮四方,輕動天子輿駕,如何會有今日?如今敵兵直逼汴梁,人心惶恐,天子輿駕若是不在,汴梁豈可復守?若是依你所言,前往洛陽,護駕將吏妻子皆在汴梁,只怕消息傳來,人為自計,十萬之眾,旬日間便會不戰而潰。那時天子以何處為家?」說到這裡,敬翔轉過身來對朱友貞道:「陛下,今日有此大禍,盡為此賊所至,老臣先前請斬此賊之首,以儆傚尤。再與陛下一同快馬趕回汴粱,以為後計!」
朱友貞與趙巖不同,也是朱溫一手調教出來的,此時聽了敬翔的分析,已經從方纔的驚恐中恢復了過來。但他對敬翔在自己面前的無禮打人也有些隱隱的不滿,只是此時形勢危急,離不得這名經驗豐富,威望卓著的老臣的協助,便強笑道:「這廝的確犯下了不赦之罪,須得嚴加懲治,只是他好歹也是我姐夫,敬公看在某家這分薄面上,便饒了他這一遭吧,待到此番事了了,定當嚴加懲治!」說到這裡,朱友貞轉過頭來,厲聲道:「來人,且將這廝壓下去,好生看管!」
敬翔見天子這般說,心知這次已經不可能殺的了趙巖了,只得冷哼了一聲,沉聲道:「既然如此,老臣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只是感情大家快些動身,早一刻回到城中,便多了一份把握!」
朱友貞笑道:「那是自然!來人,快準備馬匹,護衛,隨某家一同趕回汴梁!」
汴京,建昌宮,其城周長五里,牆高池深,周圍曲折周轉,與長安、洛陽等皇都宮城規模宏大方正不同,倒有些像是堅固自守的內城。原來此地本是宣武軍的治所,當時朱溫初至汴京時,夷門之外皆為敵寇,自然對自家治所要修的堅固些。篡唐之後,朱溫便以其衙署為宮城,號曰建昌,作為天子居停所在。梁末帝朱友貞奪得帝位之後,便居於此宮之中,於是此地便成為了大梁帝國的中樞所在。
第055章 激變
汴京,建昌宮,其城周長五里,牆高池深,周圍曲折周轉,與長安、洛陽等皇都宮城規模宏大方正不同,倒有些像是堅固自守的內城。原來此地本是宣武軍的治所,當時朱溫初至汴京時,夷門之外皆為敵寇,自然對自家治所要修的堅固些。篡唐之後,朱溫便以其衙署為宮城,號曰建昌,作為天子居停所在。梁末帝朱友貞奪得帝位之後,便居於此宮之中,於是此地便成為了大梁帝國的中樞所在。
明堂之上,朱友貞端坐在首座之上,臉上滿是惴惴不安,自從他連夜狂奔回汴梁,便分遣部屬,緊閉四門,派出信使,要求各處州郡遣軍回援,準備抵抗河東軍的進攻。為了安定京城百姓的人心,他還特別盛裝在城內巡視了一番,經過這番處置,汴梁總算勉強安定下來了。
這時,一個身穿繡衣的白面無鬚男子上得堂來,用尖銳的聲音稟告道:「大家,隨行前往西都的侍衛諸軍已經到西門了!」
「好!」朱友貞臉上露出了放心的神色,他得到敵軍緊逼京城的消息後,自己便立即輕騎趕往汴梁,隨行他前往洛陽郊祭的隨行侍衛諸軍也丟掉累贅的儀仗,開始向汴梁急行軍,只是比朱友貞拉下了半日路程,已經算得極快了。
「吩咐下去,侍衛諸軍士卒每人賞錢兩貫,布一段,都頭將校加倍!」朱友貞果斷的下令道,作為一個已經帶了多年兵的將領,他很清楚在這個人心搖動的時候,可千萬不能因為吝嗇了錢財,而傷了將士們的心。
那太監躬身拜了一下,卻沒有立即下去執行命令。朱友貞見狀,低喝道:「還不快些下去。」
「請大家恕罪,如今趙郎君被拘在府中,閉門思過,小人是否當直接去北司宣旨!」
朱友貞聞言一愣,才想起身為租庸使、戶部尚書的趙巖被自己斥責之後,已經被命令呆在府裡,閉門思過。方纔他的旨意要調用大筆財帛,除非直接任命租庸副使暫代趙巖之職來執行旨意以外,就只有動用自家內庫中的錢財了。
「你且宣那廝進宮吧!」朱友貞沉吟了片刻,低聲下令道。
「喏!」一個尖利悠長的聲音穿過明堂,向宮外傳去。
「罪臣趙巖拜見大家!」隨著一聲哽咽的呼喊聲,低頭疾趨上堂的趙巖便跪倒在地,面孔緊貼地面,連頭也不敢抬一下。
朱友貞看了看地上的寵臣,只見其和往日不同,只穿了一件粗陋的白麻衣服,也沒有傳鞋襪,白皙的赤足上有四五道傷痕。朱友貞並不是個愚蠢的人,他心裡明白今天這個糟糕的局面是和眼前這個寵臣的輕率分不開的,但看到他此時這副淒慘模樣,心中的好感又本能的替他說情,一時間不禁猶豫了起來。
「趙卿家,起來說話吧!」朱友貞歎了口氣。
「罪臣萬死,不敢面見尊顏!」趙巖沒有起身,繼續保持著跪伏在地的姿勢,聲音哽咽。
朱友貞見狀,想起趙巖舊日的那些功勞情分,心中不由得一軟,自己能得此大位,離不開此人的四處奔走,這擁立之功實在是無以復加,更不要說趙巖的妻子長樂公主乃是自己的親妹妹。想到這裡,朱友貞對一旁的那位太監沉聲道:「且扶趙卿家起來吧,將我那件錦袍和烏靴拿來,替他換上,這般在殿上成什麼模樣!」
那太監應了一聲,趙巖趕忙磕頭謝恩,不一會兒有人替他換上衣鞋。朱友貞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見對方雙目紅腫,白皙豐滿的雙頰也彷彿消瘦了不少,心中的惱怒便去了不少,歎道:「我那妹子可好?」
趙巖躬身道:「這等宅外事,罪臣不敢讓公主知曉,免得驚嚇了,此番事了之後,自當向其請罪!」
朱友貞點了點頭,歎道:「你此事處置的倒還好,我那妹子身子虛弱,最是受不得驚嚇。」
他與那長樂公主乃是一母所生,關係自然大是不同,聽到趙巖此番處置得當,心裡自然大是滿意。
趙巖看了看朱友貞的臉色,小心的試探道:「罪臣本欲上書辭去官職,但還思賞功罰罪皆為天子權柄,不敢自專,只敢閉門待罪,以待天罰,一點虔心,還望見諒!」
朱友貞聽趙巖這般一說,才想起賞賜官兵之事,趕忙提起。那趙巖來時就已經從太監口中得知緣由,早就打好了腹稿,此時朱友貞一提起,立即言說庫中尚且充裕,從那一庫中支取錢帛,從哪一庫中沖銷等等說的井井有條,儼然一副能吏模樣。朱友貞聽在耳裡,不由得暗想自己這妹夫雖然建議郊祭誤了大事,但在理財方面還是做得蠻不錯的,自己只怕還是離不得他。
君臣兩人正說話間,外間突然有人通報,宰相敬翔有要事拜見,朱友貞連忙宣其覲見,趙巖趕忙躲到一旁。敬翔上得堂來,滿臉都是喜色,斂衽下拜後,笑道:「稟告大家,大喜呀,虎牢還在我軍手中,先前乃是誤報!」
「誤報?」朱友貞臉色大變,他有點被這個突然而來的消息給搞糊塗了,敬翔趕忙解釋,原來敬翔趕回汴梁之後,便由他來節度京中諸軍。他跟隨朱溫多年,對於軍中諸將能耐大小,所長所短皆是一清二楚,對於汴梁周圍的地理情況更是如數家珍,一上任便立即一面徵調民力修補城牆的薄弱部位,一面派遣騎兵去探察周邊具體情況。不過半日功夫,便有騎兵回報,虎牢還在梁軍手中,也未曾有碰到敵軍的游騎,看來河東軍主力還沒有趕到。他得知此事後便連忙趕去將消息稟告給朱友貞。
此時朱友貞得知消息也甚是歡喜,敬翔沉聲道:「大家,老臣以為既然虎牢還在我軍手中,京城便無大礙,河上之兵與其急著返京,不如順河而下,直取楊劉,斷其歸路!」
朱友貞聞言一愣,旋即便明白了敬翔的用意。當時形勢,梁軍主力屯紮於黃河北岸,形成一個橋頭堡,與已經歸附河東郡的魏州相對峙。河東軍無法渡河,則沿黃河而下,由德勝、楊劉等地渡河,攻略鄆州等地,一方面可以分散梁軍兵力,削弱對方的戰爭潛力,另一方面也能繞過敵軍堅固的壁壘區域,直取敵軍首都汴梁。而敬翔的策略則是首先以精兵加強虎牢關的防禦,確保汴梁不失,同時讓屯紮在河上的梁軍主力沿河而下,攻擊德勝、楊劉等河東軍較為虛弱的河上要點,切斷糧道,這樣一來可以攻其必救,調動敵軍,使其疲憊,而梁軍主力可以乘舟行軍,以逸待勞,二來可以選擇有利的戰場,避免在汴梁附近的平原上與擁有騎兵優勢的河東軍進行不利的會戰,實在是老辣之極的手段。
「如此甚好,我已經下令賞賜諸軍將士,之後立即出師!」
「陛下英明!」敬翔贊同道,五代之時,兵驕將惰,若是少了賞賜,軍中出征之時往往會有變故,朱友貞能想到這點,的確並非未經事的少年。
堂上二人議定了,正要起草敕書,外間卻有侍臣來報,說河陽節度使、北面行營排陳使謝彥章有信來報。朱友貞趕忙下令傳上來,不一會兒,一名汗濕重衫的信使上得堂來,呈上書信,朱友貞接過拆開,剛看了兩行,臉色突然變得有些怪異,頗有些哭笑不得的味道,敬翔在一旁看得不對,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朱友貞便將那書信遞了過去,沉聲道:「敬公你也看看吧!」
敬翔趕忙接過細看,原來那書信中言謝彥章圍攻楊劉不下,晉王李存勖領十萬兵來援,梁軍不得已立寨破河自守,晉軍渡河猛攻,梁軍雖經歷苦戰,殺傷甚多,然眾寡懸殊,抵擋不住,被晉軍強渡,圍攻營壘,四寨已失其三,正當此時,仰仗聖天子威靈,守兵以火炮轟擊,重創敵酋,李賊裹創而去,遺傷者渡河而去。軍中只有傷兵數千,甲兵損失殆盡嗎,請求補充云云。敬翔對軍中情形所知甚多,看到這裡,便已經將當時的情況猜想的七七八八了。抬頭對朱友貞道:「若是信中所言屬實,莫非當真是擊傷了李存勖?否則以沙陀子的凶頑,四寨已破其三,其餘不過數千殘卒,豈有不一鼓作氣,全破敵軍的道理?」
朱友貞點了點頭,旋即怒道:「這謝彥章當真該死,明明晉賊未曾渡河,卻弄得汴梁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定要重重懲治。」
敬翔心知如今粱軍中老成凋零,謝彥章乃是少有的良將,此番被朱友貞惱了,若是撤去了,只怕梁軍形勢更是不堪,便趕忙替謝彥章開解道:「這也怪不得他,那些消息定然是潰兵向汴梁逃竄,百姓風傳,誇大變幻而來的。他苦戰之後,死中求活,一時間不明戰場情形,恐怕沙陀賊殺他個回馬槍,等到確定敵軍撤兵後方才上奏軍情,也算得是老成持重了。」
朱友貞冷哼了一聲,卻聽到一旁有人道:「老成持重?敬公得到這的這等消息,也不辨真假,便上奏陛下,弄得陛下丟下儀仗,一路狂奔而回汴梁,耗費錢財賞賜諸軍,這般作為莫非也是老成持重?只怕是別有居心吧!」
第056章 怨望
敬翔轉過身來,說話的不是別人,卻是身著一身素服的趙巖,只見其臉上雖然沒有什麼表情,雙目之中卻滿是掩飾不住的怨毒之色。敬翔心中不由得咯登了一下,心知此人雖然總喜歡裝出一副雅量高致的名士氣概,但其實心胸卻是狹窄之極,自己此次傷了他的面子,只怕此後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但事已至此,也顧不得這麼多了,敬翔轉過身來,對朱友貞下拜謝罪道:「老臣無能,累至尊受驚,在此請罪了。只是天子無虛言,雖然如今已經晉軍過河的消息為虛,這士卒犒賞也絕不可少了!」
「當時情勢緊急,謠言四起,敬公如何知曉真假,何罪之有!」朱友貞倒並非昏庸之人,倒也明白清理,笑著扶起敬翔,轉身對趙巖,臉色便冷了下來:「雖然此番晉賊未曾渡河,但你也罪過不小,此番回去後將這身衣服脫了吧,好生將犒賞隨駕軍士的差遣辦好了,先罰你半年的俸祿,若是再辦不好差使,定當嚴加懲治!」
趙巖趕忙躬身謝恩,一旁的敬翔聽在耳裡,心中卻是暗暗搖頭。那朱友貞表面上對趙巖雖然神色冷淡,但對其的差遣卻是絲毫沒動,處罰只是象徵性的罰了半年的俸祿,想那趙巖乃是租庸使、戶部尚書,掌握著天下的財源,隨便漏點下來也多上百倍不止。天子這般做只能說明趙巖的聖眷未衰,所信任的還是那批從潛宅時便跟著他的幸進小臣罷了。想到這裡,敬翔心中便不由得一陣沮喪。
此時天色已晚,朱友貞一路狂奔而回,身心早已疲敝,只是軍情危急,也只能咬牙頂住。如今得到乃是虛驚一場,心裡那根弦鬆了下來,不自覺地打了個哈切道:「今日便到這裡吧,某家有些倦了,二位且各自回府吧!」
趙巖回到府中,早有討喜歡的俏婢上前,侍候他梳洗更衣進食。這趙巖本是貴胄子弟,後來又尚天子之愛女,尊榮華貴,從來只有旁人艷羨的份,哪裡吃過這般苦楚,更不要說敬翔當面掌摑之辱,讓他如何不銜齒痛恨不已。趙巖梳洗之後,用罷酒食,回到房中,正躺在榻上思忖當如何才能向敬翔報復,雪得此恨,卻聽見外間動靜,一名伴當進得屋來,恭聲道:「崇政院中張判官前來,說有要事告與郎君。」
「崇政院?」趙巖一愣,旋即沉聲道:「且讓使者在我書房中稍候,我更衣後便來見他!」那伴當應了一聲便退出屋外,趙巖坐在房中皺眉自語道:「這麼晚了,院中還有使者,莫非有什麼緊急軍情不成?」原來崇政院乃是後梁軍政機構,後梁太祖朱溫為了革除唐未宦官掌樞密、干預軍政之弊,於開平元年(907)罷樞密院,設崇政院,置崇政使,以士人充任,預聞軍國機密,備皇帝顧問。是凡軍國大事,皆先由天子向崇政使咨詢參謀,然後再交由宰相執行,其位雖卑,其權卻重,隱然間已經壓過了百官之首的宰相,這個節骨眼上院中有信使來報,讓趙巖如何不心驚。
趙巖換了衣衫,來到書房前,深吸了一口氣推開門去,只見書房中坐著一名人身著青衣,正是崇政院判官張漢傑,此人乃是德妃之弟,最為天子親信,崇政使李振雖然位秩居於其上,但見自己所言皆不用,便索性稱疾不用事,每日只在家中靜養,所以實際上此人才是崇政院的真正首腦,他看到趙巖進來,急忙起身道:「賢弟怎的此時還這般拖沓,大禍無日矣!」
趙巖聽他這般說,也不由得嚇了一大跳,答道:「大兄為何這般說!」
張漢傑屏退了書房中人,才從袖中鄭重其事的取出一封文書來,放在趙巖面前,低聲道:「賢弟請看,此乃敬翔那老匹夫的奏章,明早就要呈給大家!你快先看看,也好有個防備!」
趙巖聞言大驚,他萬萬沒想到那敬翔一回家這麼快便上了奏疏,只怕自己是跑不了的,趕忙將那文書攤開細看,只見上面用端正的魏體書寫著下面的文字:「國家連年喪師,疆土日蹙。陛下居深宮之中,所與計事者皆左右近習,豈能量敵國之勝負乎!先帝之時,奄有河北,親御豪傑之將,猶不得志。今敵至鄆州,階下不能留意。臣聞李亞子繼位以來,於今十年,攻城野戰,無不親當矢石,近者攻楊劉,身負束薪為士卒先,一鼓拔之。陛下儒雅守文,晏安自若,使賀齊輩敵之,而望攘逐寇讎,非臣所知也。陛下宜詣訪黎老,別求異策;不然憂未艾也。臣雖駑怯,受國重恩,陛下必若乏才,乞於邊陲自效。」
趙巖抬起頭來,臉色滿是驚詫之色:「這老匹夫竟放著好好的宰相不做要求出外督兵,不過大兄為何說我等禍至無日矣?」
「哎!」張漢傑歎了口氣:「賢弟你想想,那老匹夫若是出外督兵,以他的官職資歷,至少要身兼數鎮節度,大梁之兵至少得有三分之一在他手中,豈不是又一個活脫脫的楊師厚?先帝可不止今上一個兒子,若是有人動了心思想要效仿咱們,那時候你我豈不是大禍臨頭?」
「不錯!」趙巖聽到這裡,臉色大變,豐滿紅潤的雙頰立刻變得蒼白起來。原來朱溫為朱友珪弒殺後,身為均王的朱友貞心中不滿,想要奪取帝位。當時梁之重兵皆在楊師厚之手,又勳名為眾所服,朱友貞則遣心腹馬慎交暗中說服楊師厚,得到了對方的支持,這才殺死了朱友珪,奪取了帝位。但後來楊師厚重兵在手,位高權重,身居魏博重鎮,形成了尾大不掉的局面,朱友貞一直對其無可奈何。在楊師厚死後,為了防止再出現類似的情況,便分拆魏博鎮,從而激起了兵變,釀成了晉軍入魏的大禍。作為朱友貞身邊的心腹重臣,這一系列事情趙巖要麼親身參與,要麼也是所知甚詳。是以張漢傑稍一提點,他立刻便理會過來,在屋中來回疾步,突然跌足罵道:「好個敬老匹夫,怪不得他早不要求出外領兵,晚不出外領兵,如今那沙陀子挨了炮子他卻要出外領兵,分明是居心叵測!」
張漢傑卻並不慌張,笑問道:「那賢弟以為當如何應對!」
趙巖咬牙切齒道:「這有何難,這信中犯禁語句如此之多,一個『怨望』便能收拾了這老匹夫!」趙巖這伎倆極為惡毒,這「怨望」可謂是君臣之間的大殺器,而且臣子的本事越大,所立的功勞越大,這個「怨望」之罪便越是跑不脫。像敬翔這等功高蓋世的老臣子,「怨望」之罪簡直就是給他度身定制的。
張漢傑卻是狡黠的一笑,道:「賢弟此計雖好,但還是老套了些,天子仁恕,就憑這個『怨望』之罪恐怕還動不得這個老匹夫,若是不處置了他,遲早要出禍患,不如找個辦法瞭解了他!」
趙巖聞言大喜,躬身笑道:「請大兄解惑!」
張漢傑笑道:「那老匹夫不是要求出外督兵嗎?好,便讓他出外督兵,只不過不是去河上,而是去徐州!」
「徐州?」趙巖聞言一愣,徐州離河東軍最近的地方也有七八百里,何必要敬翔去督兵?還不如說是流放吧,不過這個理由說得過去嗎?
「不錯,正是徐州!」張漢傑笑道,他看出了趙巖的疑慮,笑道:「不過對付的不是河東軍,而是吳賊!」
「哦,妙極,果然妙極!」趙巖這才回過神來,想起了前段時間南邊州郡發來的告急文書,不約而同的報告吳國在擊破湖南馬楚之後,從今年春天便開始兩淮的吳軍調動就開始頻繁起來,尤其是五月之後,淮東楚、濠、泗等州郡的吳軍開始有大批舟船轉運囤積糧食,而且緩衝區內的很多半獨立的豪強也受到吳軍方面的威逼利誘,開始公開或者半公開的倒向吳軍,這些都是吳軍有大動作的先兆。雖然如此,趙巖和張漢傑兩人都不認為吳軍將在淮北方面會有什麼大的進展,畢竟那邊土地平坦,並不利於吳軍擅長的步兵,所以也不用給敬翔掌握多少兵力,就可以把這個討厭的老匹夫踢出汴梁了。
徐州,古名彭城。自古便為東南重鎮,其地岡巒環合,汴泗交流,北走齊、魯,西通梁、宋,自昔要害地也,朱溫清口之敗後,心知不可復與楊行密爭鋒於淮上,便以徐州為武寧軍,設以重鎮,外轄宿州,邳縣、穎州等要地,抵禦楊吳北侵。梁國自淮以北,河以南,汴以東,大海以西便以此城為根本。楊行密在世時,屢次發兵北侵,皆折戟於此城之下,因而終身不得北進一步,此城可謂梁國南方的第一干城,在呂吳吞併馬楚,基本已經一統南方,矛頭逐漸轉向北方的這個時候,徐州的地位便顯得格外突出起來。
第057章 山賊(一)
敬翔坐在案前,耳邊傳來一陣陣知了的叫聲,窗外的空地上生長著一棵大槐樹,主幹足有兩人合抱粗細,展開的樹冠宛如亭蓋一般,籠罩在房屋的上方,遮住了烈日,灑下一片清涼。敬翔眼前的几案上擺放著十餘封文書,皆用紅漆封口,標示著其中的內容十萬火急,可此時他腦海中一片繁雜,數日前上書之後的一系列遭遇像電影一般在他眼前重現:回家後連夜上書請求出京督戰時的激動、在家中等待回音時的期待,最終卻得到前往徐州敕書的震驚,還有一路由汴梁來到徐州途中的沮喪和彷徨。終於,敬翔站起身來,來到院中那顆大槐樹下,沉聲歎道:「人事哉?天命呼?」目光中滿是迷惘之色。
商錦忠劇烈的喘息著,額頭暴起的血管就好似下一刻就要迸裂開來一般,一條皮帶深深的嵌入他的右肩,在他的身旁,一頭驢子也在奮力的發力,一同拉扯著後面的木犁,包鐵的犁頭將濕軟的泥土像波浪一樣分開,蓮娘熟練的扶著犁,在他們的身後,留下一條筆直的犁溝來。
「郎君,歇口氣,喝口茶湯再接著干吧!」蓮娘低聲道,她的聲音有些低沉沙啞,但配合其當地的土音來,卻有些特別的韻味。商錦忠停住腳步,看了看剩下的田地,笑道:「不必了歇了,蓮娘你若是累了,便讓大郎來替你扶犁,乘著節氣還在,快些將這幾塊地耕完了,再去將那塊坡地整治了,也種些雜糧,也好貼補貼補!」
蓮娘笑道:「我在後面扶犁,有什麼累的,只是我看這驢已經有些吃不住勁了,你便是不累,也得讓它歇歇吧!」
商錦忠聞言一看,才發現那頭驢身上早已汗出如漿,四腿發顫,只得將那驢解下套子,牽到一旁樹蔭下,讓其吃草歇息,又取了點豆料撒給它吃。這時一旁的大孩子趕忙送了茶水過來,商錦忠接過喝了一大口,只覺得一陣帶有微微苦味的液體滑過喉嚨,口中立刻生出津液來,說不出的暢快。他擦了擦嘴旁的水跡,將木碗遞給一旁的孩子:「再來一碗。」
商錦忠喝了三碗茶湯,走到那驢子身旁,伸手在那驢背上撫摸了兩下,才發現那驢子經過這些天農忙時的勞作,瘦了不少,不由得歎道:「這耕田耘地,著實少不得一頭大牲畜,此刻若是有兩頭犍牛,此地有地有水,好生整治一番,倒是個好家業!」
商錦忠正感歎間,耳邊突然傳來一陣陣呼喊聲,他轉身向聲音來處望去,只見留在家中的那個小孩子正飛快的向這邊跑來,一邊跑還一邊叫喊道:「父親,父親,家中來了一夥強人,好不嚇人,您快回去看看吧!」
「嗯,強人?」商錦忠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原來他那日幫蓮娘劈柴做事,本是見她子幼母弱,無人可依,後來蓮娘也幫他煮些吃食,縫補衣裳,時日一久,兩人便住到一塊去了,商錦忠早已厭倦了這亂世中殺伐飄零的日子,此時好不容易安定了下來,自然是萬分珍惜,此地本就偏僻的很,十天半月沒有一個行人經過也是尋常事,今日突然有了人經過,讓商錦忠那本已放鬆了的心弦一下子又緊繃了起來,趕忙問道:「小郎,他們有多少人,都是什麼打扮?」
那小孩子不過七八歲年紀,又是在山間長大,所接觸的人少,不像城中孩子那般早熟,指手畫腳的述說了半晌,也沒說個明白,商錦忠最後只得搖了搖頭,歎道:「待我先回去看看!」
說話間,商錦忠將丟在一旁的衣衫披上,又撿起放在樹下的弓箭佩刀掛好,山間多有鳥獸,便是出外耕作,山民也往往要帶些護身器具,便要向家中走去。手上卻是一緊,回頭一看卻是被蓮娘扯住了,只見那女子淚眼漣漣地看著商錦忠,目光中滿是恐懼,泣聲道:「郎君,還是莫要去了,反正他們也是過路的,房子壞了最多我們回去後重新再建便是,若是你有個萬一,讓我們娘兒倆如何是好呀!」說到這裡,蓮娘壓抑不住自己的感情,失聲痛哭起來,一旁的那小孩兒雖然不知原委,見母親哭了,也跟著哭了起來。
商錦忠將蓮娘抱入懷中,安慰性的輕輕地拍了拍對方的背,蓮娘的哭聲慢慢停了。商錦忠慢慢的將蓮娘推開,笑道:「我只是去看個究竟,若是當真是強盜,我再悄悄回來便是,再說就憑這一張弓,一柄刀,便是尋常七八條漢子,也傷不得我!」
蓮娘見狀,心知攔不住商錦忠,只得慢慢的鬆開手,不捨道:「那你可千萬要小心。」
商錦忠點了點頭,轉身向家走去,蓮娘咬了咬牙,稍一猶疑,還是伸手招來兩個孩兒叮囑了兩句之後,也向家中走去。
那田地離商家相距不過三四里的路程,拐過兩個彎子便到了。商錦忠離目的地還有百餘步遠便走下山道,在灌木叢中穿行。不一會兒,他便爬到了半坡處,選了個安全所在,探出頭來,向下邊的自己宅院望去。
只見商家院中或蹲或坐著數十條大漢,身上衣著式樣顏色各異,不過皆用青布裹頭,正亂哄哄的喝水休息。道路兩旁有三五十頭大小牲畜,背上都馱著大小籠箱,倒有些像是行腳商人,自己是否下去看看,說不定倒是向他們能買些鹽巴來。不過在這人跡罕至的山中,行商也好,強人也罷,也是一念之間的事情,想到這裡,商錦忠不由得猶豫起來。
商錦忠正猶疑間,突然身旁的灌木叢中一陣響動,轉出一個青衣漢子來,手中正兀自繫著腰帶,顯然此人方才在那灌木叢中大便,商錦忠潛行過來時卻沒發現,此時正好撞個正著。商錦忠正要猶豫是要上前制服對方還是轉頭逃跑,那青衣漢子臉上卻現出喜色來,驚喜道:「這不是商都頭嗎,你怎的這般打扮,躲在這裡呀!」
商錦忠一愣,見來人面目有幾分相熟,卻又說不出名字來,正猶疑間,那青衣漢子已經繫好了腰帶,上前唱了個肥諾,笑道:「都頭不認得小人了,某姓高名勝,先前在呂師周呂大都督手下混飯吃時,也曾與商都頭當過幾日的袍澤,怎的今日便認不出來了!」
商錦忠經他這般一提醒,才漸漸想了起來,這高勝是楚軍中的一個旗頭,和自己還在共事過幾次,趕忙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笑道:「咱家這個豬腦子,一時間連高家大哥都想不起來了,當真該打。」
那高勝卻是個豪爽人,上前一把扯住商錦忠的胳膊,笑道:「認不出也是正常,大都督兵敗之後,大夥兒星散四走,這幾年來哪個不是吃盡了苦頭,便像是活了幾世一般。莫說是商都頭你,便是咱家爹娘此時只怕也認不出我高勝了,來來來,今日這裡碰到便是有緣。快隨兄弟我下去痛飲幾杯,敘敘一別後的經歷!」高勝一邊扯著商錦忠往山坡下走,一邊問道:「卻不知都頭這些日子都做些什麼營生!」
商錦忠卻在猶豫是否隨那高勝下山,畢竟自己當年雖然也和此人當過袍澤,但也不過是一面之緣,若是下得山坡對方一翻臉,自己可就是死路一條,他心裡猶豫,腳下卻停住了,那高勝扯不動商錦忠,回頭一看,打量了對方上下,立刻恍然大悟,笑道:「原來都頭也是做這沒本錢的買賣,只是這地頭挑的不太多,這山路如此偏僻,便是十天半月也未必有一個行商,怕不得喝西北風吧!」
商錦忠聞言明白對方看到自己提刀背弓,又躲在山坡上鬼鬼祟祟的,誤解自己是做了盜賊,他既不願被誤解,也不好開口解釋,口中便猶豫起來。高勝看在眼裡,還以為商錦忠是被自己識破了行藏,尷尬起來,趕忙大聲笑道:「這有什麼,咱們好漢子,一身的力氣,一刀一槍混飯吃,總比回去種那幾畝鳥田,被幾個小吏欺壓,一年到頭,婆娘、崽子們連野菜都只能吃個半飽強上百倍吧!也不瞞都頭,咱家與你也是同行,也是做這沒本錢的買賣。某家替都頭介紹幾個好兄弟,大夥兒一同做這買賣!」
說話間,那高勝便把商錦忠扯下山坡,來到下面人群中,那些本來還在休息的大漢見突然來了個陌生人,紛紛拔刀起身,個個目露凶光。高勝趕忙解說開來,看來他人緣著實不錯,或笑或罵,不一會兒便將商錦忠扯進屋中來。商錦忠目光掃過那些牲畜和大漢,只見那些牲畜背上的籠箱頗為沉重,也不知都是裝著什麼東西,那些大漢雖然服飾雜亂,但不少人臉上手足多有傷痕,倒不像是尋常百姓。
「掌櫃,掌櫃!我帶個人與你認識!」那高勝嗓門頗大,在院中便高聲喊道,推開屋門便對屋內首座那人拱了拱手,介紹身後的商錦忠道:「這便是商都頭,他昔日與我在軍中乃是袍澤,火器尤為精熟,讓他也入伙吧!」
第058章 山賊(二)
「喔?原來是高大郎的兄弟!」首座那人本來正與旁人說話,聽到高勝的話,便站起身來,對商錦忠拱了拱手,笑道:「某家姓宋,家中行二,與兄弟們合夥做點小買賣過活,也說不得什麼掌櫃,若是商都頭不嫌棄,便以宋二相稱便是!」
商錦忠卻不敢怠慢,躬身行禮道:「不敢,商某見過宋掌櫃了!」他站起身來,才上下打量了一會那宋掌櫃,只見這人生的一張紫黑色臉膛,五短身材,貌不驚人,但一雙眸子卻明亮之極,顧盼之間頗有威勢。商錦忠心知此人便是這夥人的頭目,但還沒有摸得對方的根底,也不敢多言,小心站在一旁。
那宋掌櫃見商錦忠身上衣衫破舊,回頭對身旁人低語了兩句,那人立刻出到外間,不過片刻功夫便回來,手中卻多了兩段絹帛。宋掌櫃取過絹帛,笑著遞了過來道:「都頭身上衣衫舊了些,這兩段絹帛先收下了,也做兩身衣衫,便算是某家的見面禮,望請收納!」
商錦忠卻不伸手去接,拱手讓開道:「小人已經不再軍中,這都頭二字再也不敢當。並非某矯情,小人現在不過是一介農夫,這等絹帛上身也不太合適。且謝過宋掌櫃的美意了!」
高勝在一旁聞言截口道:「商都頭這話可就差了,你看看咱們這一行人哪個身上穿的不是帛布,你此番跟著咱們去,包你日日有肉吃,過得和神仙一般。」說著便要將那絹帛塞到商錦忠懷中。
那宋掌櫃卻是個精細的,從商錦忠的話語中聽出了撇清之意,笑道:「既然如此,某家也不勉強了,不過某家方才聽高賢弟說你精通火器,可否幫我個小忙!」
商錦忠聽到這裡,已經覺察出這宋掌櫃一行人來歷不明,只怕並非善類,他如今只想和蓮娘在這山中安安生生的過一輩子,唯恐被這些人牽連了,連忙推諉道:「宋掌櫃休得聽那廝胡吹,小人不過在軍中見過些火器,如何敢說精通二字,掌櫃還是到了大邑之中,尋得工匠詢問吧!」
那高勝卻是個不曉事的,沒有聽出商錦忠話語中的撇清之意,急道:「你這是說的什麼話,當年你可是在吳軍那邊逃過來的,在大都督麾下當過炮兵都頭,滿營的炮手都是你調教出來的,如何說不得精熟。」
商錦忠聽到高勝這般說,心中暗叫不好,屋中頓時靜了下來,那宋掌櫃臉上似笑非笑,靜靜地看著商錦忠的右手。商錦忠本能的將右手放到身後,以免被對方看到逃兵的刺青,可還是覺得對方的目光好似有千鈞重量一般,背上漸漸滲出冷汗來。過了好一會兒,商錦忠終於抵擋不住對方的壓力,低頭道:「掌櫃請說,小人自當盡力,不過若是有力所不及之處,還請見諒!」
「壯士若肯出力,小可便是感激不盡,如何還敢說其他!」那宋掌櫃見商錦忠開了口,臉上露出喜色,對一旁的手下低聲吩咐了兩句,不一會兒那手下便從外間搬進一個長木箱來,打開一看。商錦忠額頭上立刻滲出一層冷汗來,木盒中竟然是三支火繩槍。
「壯士可知道這是何物?」
「此乃是火繩銃,乃是軍中器具!」商錦忠此時也不敢推說不知,他已經看的清楚,那三支火繩槍上多有刀痕,有一支的木質槍托上還有烏黑的血跡,顯然這三支火繩槍乃是在戰場上搶奪而來的。作為一個吳軍的前逃兵,商錦忠很明白這種武器除了吳軍的新軍諸營中有裝備以外,其他諸部裝配甚少,其他各個藩鎮中雖然也有少量仿製,但無論是數量和質量都和吳軍裝備的差之甚遠。從形制來看,這三支定然是吳軍所用的無疑,這個掌櫃突然拿出這個玩意來,其形跡實在是可疑之極。
「壯士認得便好,我也知道這器具威力極大,但卻不知該如何使用,既然壯士知曉,便請告知,小可事後自當有厚報!」
商錦忠躬身挑了一支狀態較為良好的火繩槍來,又取了藥瓶,彈丸,支架,推棍、火繩,一一放在地上擺開,沉聲解釋道「此乃呂吳所制的火器,以點燃的火藥驅動鉛丸,聲如霹靂,百步之內,便是身著重甲,也能一擊致命。使用時須得先將點燃的火繩夾好,然後清理槍膛、將定裝藥筒咬破倒入槍口中……」商錦忠一邊解釋,一邊示範,依照記憶中的操典從裝藥到瞄準發射在那宋掌櫃面前演示了一遍,那宋掌櫃看的極為認真,不時還詢問幾句,待到商錦忠演示完畢之後,宋掌櫃臉上已經笑意全無,滿是嚴肅之色,恭聲問道:「商都頭,我看這火器威力雖大,但發射步驟卻是繁瑣之極,臨陣之時也不過兩三發罷了,卻不知吳軍中當如何使用呢?」
商錦忠聞言一愣,心中暗想此人為何對著軍國之法這般感興趣,但他此時只想著早點將這瘟神送走才好,便按腦海中的記憶答道:「掌櫃所言甚是,吳軍中以百人為都,其中七分長矛,三分火繩銃,戰時百人列為空心方陣,銃手居於方陣四角或者前列開火射擊,若敵兵衝近,則退入方陣之中,受長矛手的保護!」
「那都頭可記得那長矛有多長?」
「十二尺,分為兩截,首尾皆有鋒刃,中用鐵套筒連接,行軍之時分開便與攜帶!」
宋掌櫃聽到這裡,臉色愈發沉重起來,口中喃喃自語,臉上隱然現出憂色,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恢復了常態,拱手對商錦忠拜了一拜,誠聲道:「商都頭。我看你身上衣衫,應當過得並不得意,何不隨某家同去。宋某不才,也有數百頃田地,十餘座茶山,部曲上千,願與都頭兄弟相稱,都頭可願屈尊。」
這宋掌櫃這番說出來,屋中人臉色頓時大變,那高勝更是又是驚喜又是羨慕,他在這宋掌櫃手下呆了一年多了,心知此人不但家業大,而且手面大,在湖南地界上乃是有名的大豪,自己這一年多時間裡著實立了不少功勞,可也不過是統領這二十多人的小頭目,拉商錦忠入伙多半也是看他現在過得淒涼,想要拉舊日袍澤一把,卻沒想到宋掌櫃居然一下子要和他結為兄弟,那地位可就遠在自己之上了。
商錦忠卻不動心,他拱了拱手道:「在下這裡謝過掌櫃好意了,也不瞞列位說,此處便是某家的宅院。某家在山中也有幾畝薄田,也能混個飽暖,掌櫃的良田美宅,小人不敢領受!」
宋掌櫃見商錦忠拒絕了自己的拉攏,不由得一愣,旋即便明白對方並非那等利令智昏之徒,不為自己許下的大餡餅所迷惑,只怕已經猜出了自己的來路,不願趟這攤渾水。只是自己所謀者大,離不得這等精熟軍旅之事的人,便重整了一下思緒,笑道:「原來這裡便是都頭的宅院,倒是叨擾了,見諒見諒。都頭是個眼亮的,想必知曉宋某是做什麼營生的吧!」他見商錦忠沒有回答,便自顧繼續說道:「不錯,宋某這一行人都是強人,此番外間籠箱中的都是搶來的物件,可商都頭可知曉宋某為何做這等營生嗎?」
商錦忠聽到這裡,也不禁生出好奇心來,畢竟這宋掌櫃家境如此豪富,沒有必要做這等營生,便恭聲答道:「小人不知!」
「這卻要從吳軍入湘說起了!」那宋掌櫃臉上現出一絲恨色來:「某家有幾座茶山,在鄉里也有薄譽,每年春秋兩季,便從四周鄉鄰那裡收些來,送到潭州轉賣,也賺點薄利。可吳軍入湘之後,潭州有個茶商叫成仁泰的,勾結官府,壓價收茶,牟取暴利。有些不願將茶葉賣給他的,想要自己運往北方的茶商,被吳軍水師撞到的,不但將茶貨船隻沒收了,連人都被打入牢中,籍沒家產,以通敵治罪。也不知有多少茶戶、茶商因此傾家蕩產,家破人亡。那廝不但如此,還包攬稅賦,從中牟利,獲益億萬。像這等為富不仁之人,我從他那裡將不義之財取回,又有何不可?」這宋掌櫃越說聲音越大,屋外的眾人聽到聲響,皆進得院中圍觀,聽到這裡,齊聲應道:「宋二哥替天行道,正是順天應人,三湘豪傑無有不服氣的!」
宋掌櫃對做了個手勢,示意眾人噤聲,回過身對商錦忠道:「商都頭,那鍾延規入湘以來,不但不愛惜百姓,與民休息,反倒殘民以逞。雖然你在深山之中,想要獨善其身,豈可得乎?大丈夫生於世間,當作一番事業,你何不隨某一同回去,做一番大事業,也不負了你這一身本事!」
宋掌櫃這一番話說下來,聽的商錦忠額頭微微生出一層汗來,他本以為這些人不過是些普通強盜,打劫些尋常過路商旅的財物。卻沒想到他們竟然搶得是與官商的財物,那成仁泰能夠讓吳軍替他做這麼多事情,其與吳國高官的關係可想而知,而這姓宋的居然敢打他的主意,再聯繫起方才看到的那三支顯然是搶奪而來的火繩槍,他們幹的什麼勾當便呼之欲出了。想到這裡,商錦忠轉過身來,對宋掌櫃做了一個長揖道:「小人現在只想有口飯吃,能夠和渾家老死在這間茅屋裡便好了,還請宋掌櫃原諒則個。」
第059章 山賊(三)
商錦忠話音剛落,屋中頓時靜了下來,那宋掌櫃身旁的黃臉漢子做了個立掌虛劈的手勢,宋掌櫃卻好似全然未見一般,笑道:「既然如此,某家便不勉強商都頭了。黃兄弟,你去將我坐騎右邊那籠箱中的包裹取來!」
那黃臉漢子也不敢多問,趕忙去外面了,不一會兒,便取了一隻綠色包裹進來,宋掌櫃接過包裹,從中取了一隻金釵、一對銀鐲子,遞了過去,道:「商都頭,某方才進這宅院時,看那牲口棚中狹小,想必也沒有什麼大牲畜。這莊稼活豈能沒有耕牛,你且將這幾件事物取去,去市中換頭犍牛來,也算是某家的一點心意。」
「這如何使得,我與宋掌櫃萍水相逢,如何受得這般重禮!」商錦忠見對方在自己拒絕要求後不但不惱怒,反倒贈以重禮,心下也有些感動,趕忙推辭。那宋掌櫃卻一把將那金釵和銀鐲子塞到商錦忠手裡道:「你我雖是萍水相逢,但男兒相交本就是意氣相投,快快收下便是,你這般推辭,莫不是瞧不起宋某不成?」
商錦忠見那宋掌櫃說話,只得將那金釵、銀鐲收下,斂衽拜謝道:「宋掌櫃這般看重小人,實在是不敢當,只是已經有了渾家孩兒,實在是離不得,實在是生受了!」
宋掌櫃伸手扶起商錦忠,笑道:「人各有志,如何勉強的了。不過兄弟若是得農閒時,便來某家中相聚可好!你到了衡州,便到宋家商舖報上宋二郎的名號便好!」
商錦忠此時心中已經滿是感謝之情,連連拜謝。那宋掌櫃起身拱手笑道:「天色不早了,我等還有路要趕,便告辭了!」說話間,他便走出屋外,隨著一聲號令,外間休息的漢子們紛紛起身收拾好牲畜,沿著山路而去,那宋掌櫃跳上健騾,對商錦忠笑道:「今日便別過了,某家便在莊中恭候大駕了!」
「不敢,小可恭祝宋掌櫃一路順風!」商錦忠深揖為禮,當他直起身來,那宋掌櫃一行人已經走遠了,他看了看山路上遠去的人影,又看了看手中的金釵和銀鐲子,只覺得一切彷彿做夢一般。
山路上,宋掌櫃坐在一匹健騾上,騾頸上懸掛的銅鈴隨著山路的起伏搖晃著,發出清脆的聲響,那姓黃的漢子緊跟在騾子旁,欲言又止。那宋掌櫃突然開口問道:「你可是奇怪我為何不殺了那姓商的漢子?」
那黃姓漢子一愣,旋即低聲答道:「不錯,那漢子既然知道了大當家做什麼行當、姓名來歷,偏生又不願入伙,若不殺了他,只怕會有禍患!」
「喔?誰說我放過了他?」那宋掌櫃在騾背上晃晃悠悠,笑道:「我今日雖放過了他,最多不出三個月,那漢子便會乖乖的投至我宇下,豈不勝過了現在強裹了來!」
「當真如此?」
「那是自然,這次吳軍火器的厲害你也看到了,若非中了圈套,七家兄弟便是合夥也未必能吃下幾十人。可那火器在你我手中卻與一根燒火棍也沒什麼兩樣。今日好不容易碰到一個會用的,豈能一刀殺了。你且等著瞧,不出三個月,這廝定當乖乖的投到我莊中來,為我調教莊丁!」說到這裡,那宋掌櫃不由得大笑起來。
商錦忠送罷了宋掌櫃一行人,回到屋中,從懷中取出那枚金釵和銀鐲子,這時他才有時間仔細的打量這兩件首飾,金釵一頭被打成游龍狀,一顆珍珠被龍口處吐出的一條銀線串著,懸掛在半空中,在陽光下反射出美麗的光芒;而金釵的表面則用鏤空的手段精緻的雕刻出了華美的紋飾,商錦忠過去雖然也算是個中產之家,但也未曾見過這般珍貴的首飾,他靜靜的將金釵放回几案上,臉上現出迷惑的神色。
「郎君,沒出啥事吧!」一個聲音從屋外傳了進來,商錦忠抬起頭來,只見蓮娘惶急的面孔出現在門前,他連忙笑著站起身來,答道:「沒出啥事,不過是些路過的客商,在咱們家中喝了幾口水,歇歇腿,剛才已經走了!」
「那好,那好!」聽了商錦忠的回答,蓮娘立即鬆了口氣,作為一個嘗到過失去丈夫滋味的女人,她可沒法接受再一次失去眼前這個男人。這時,几案上閃爍的光線引起了蓮娘的注意,她走上前來,撿起那枚金釵,臉上露出懷疑的神色,問道:「這些東西是哪裡來的?」
商錦忠稍一猶豫,還是照實回答道:「那商隊中有個舊日在軍中的兄弟,與我引薦給他們頭領,我拒絕了那頭領的招攬,這些東西是那頭領送給我的。」
「你拒絕了招攬,那頭領還送這些東西給你?」蓮娘的臉上滿是懷疑,她雖然沒有什麼見識,但眼前這些首飾的精緻和珍貴還是看得出來的,這麼貴重的東西又怎麼會被拿來隨便送人呢?
商錦忠看到妻子的表情,不禁有些後悔自己為何讓對方看到這些東西,但此時也只能照直說了,他笑了笑,道:「不錯,那頭領手上有幾件軍中器具,是我昔日用過得,便演練了幾遍與他看,這些首飾便是他賞給我的,讓我拿去買頭牛,也好耕田省力些!」
「耕牛!」突然而來的狂喜立刻將蓮娘心中的疑慮沖洗的一乾二淨,有了牛就可以耕更多的田,就可以打更多的糧食,就可以讓兩個孩子吃的飽,就可以……她已經想不下去了,對於一個村婦來說,還有能什麼更高的要求呢?她幾乎要被巨大的幸福感給沖昏了。
「明天,不,等整治完那幾畝天,你便帶上乾糧,去集市裡把這釵子和鐲子都賣了,買頭牛回來。我先去幫你把出門的東西收拾一下。」蓮娘一面急促地說著,一面向裡屋走去。商錦忠伸手一把拉住妻子,沉聲道:「不必全部賣掉,只需賣掉這金釵,便能買一對犍牛回來,那對鐲子便留給你吧,你跟了我,也沒有給你什麼東西,倒是虧了你!」
「嗯!」蓮娘幸福的靠向丈夫的肩膀,低聲道:「我整日在田里,也用不著這等貴重物件,還是好好收存起來,待到孩兒大了娶媳婦時做個壓箱底的。唉!那個頭領還真是個好心人,菩薩保佑他長命百歲!」
「嗯!」商錦忠應了一聲,伸手摟住妻子的肩膀,幸福的感覺充滿了他的身體,夫妻二人的目光看了看几案上的金釵和銀鐲子,目光中滿是對未來的憧憬。
衡州,常寧縣,只見大堂階前躺著兩名精赤者上半身的漢子,衙役們兩個伺候一個,正揮舞著竹板行刑,隨著竹板的擊打,受刑者的背上現出一條條紅印,隨即變成了青紫色,縣衙堂上迴盪一下下沉悶的重物擊打肉體的聲響,夾雜著壓抑著的痛呼聲,讓人聽了毛骨悚然。
杖擊聲終於停了下來,一名皂衣漢子來到堂上,對首座上的青衣官吏躬身稟告道:「稟告縣君,十下脊杖打完了!」
「嗯,帶上來吧!」
隨著一陣呻吟聲,剛剛受完刑的那兩條漢子被衙役們扶了上來,兩人跪倒在縣令面前,那縣令沉聲道:「你們兩個都是做慣了公事的,成老爺的軍綱失盜一案已經十日沒有消息了,我今日責你們十下脊杖,若是五日後案子不破,我便再打你們十五下,依此類推,五日一比。若是一個月內還不破案,追回丟失的財物,你們也不用挨打了,直接軍法從事,你們二人處斬,妻子沒入官府為奴。知道了嗎?」
那兩人乃是這常寧縣的縣尉和賊曹,因為今日有潭州成泰記商號的一綱財物途徑此地,遭遇盜匪,被搶了個乾乾淨淨,鍾使君府中立刻有嚴令傳下來,限期當地官府破案,這兩人作為當地求盜之吏自然脫不了了干係,偏生又毫無頭緒,只得硬著頭皮挨脊杖。此時挨了這一頓打,十成性命早去了六七成,只得半死不活地應了一聲,便被手下扶持下去,敷藥治傷不提。
兩人來到外間,早有準備好的醫生替二人用瓦片劃破皮膚,放出瘀血,再用烈酒清洗傷口,敷上藥膏,幸好行刑的衙役都是這二人的手下,下手時自有分寸,雖然看上去皮開肉綻的嚇人,但也只是些皮肉傷,並未傷了筋骨。加上這兩人筋骨倒也還強健不一會兒便坐起身來,用罷了藥粥。那縣尉第一個歎氣道:「這案子來的好沒來由,當真是飛來橫禍,一點頭緒也沒有,卻是五日一比,棍棒伺候,叫我們如何是好呀!」
「是呀,誰都知道潭州的成泰記的掌櫃抱上了鍾使君的大腿,所走的財物都是軍餉之用,連隨行的護衛都是軍中壯士,豈是尋常人動得了的?這般強徒我等又怎能對付的了?莫說是棍棒伺候,便是滿門抄斬我等又有什麼法子!」那賊曹說道這裡,已是滿臉沮喪,一副閉目等死的模樣,原來吳軍入楚之後,由於利用各種手段盤剝百姓,破產的茶戶和潰兵結合起來,成為大量的匪徒,嘯聚山林,劫掠公私客商,治安大懷,但是像這樣敢於動手劫掠有官方背景的成泰記的財綱,這還是第一遭,也無怪鍾延規大怒,嚴加催比。
第060章 追蹤
兩人正一籌莫展的時候,門外傳來一陣爭吵聲來,那縣尉剛剛挨了板子,心情煩躁,頓時發作出來:「是哪個混蛋在外間吵擾,先鎖進來,打一百鞭子再說!」
當值的衙役趕忙衝出門外,轉眼間便回來了,來到二人身前,低聲道:「稟告老爺,是那城東的破落戶牛二,他說知道關於那軍綱被劫的事情!」
「軍綱被劫的事情!」那縣尉臉色一變,低頭思忖了片刻,抬頭道:「你帶那廝進來,記住,口氣和氣點!」
「喏!」衙役叉手行禮,轉身出外去了,不一會兒便帶了一條漢子進來,正是那破落戶牛二,只見那牛二下身穿了件犢腳褲,精赤著上半身,露出胸前紋著的一條青蛇來,他大大咧咧地走到縣尉、賊曹二人面前,唱了個肥喏:「小人見過二位老爺!」
縣尉與賊曹對視了一眼,賊曹冷聲道:「牛二,我也就罷了,縣尉老爺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你這般光著膀子,連件褂子也沒有,小心我治你個不敬之罪,先吃上二十鞭子再說!」這兩人乃是積年老吏,心知對於這等無賴若不先打下了對方的威風,便極難打交道,於是不管三千二十一,先找個由頭嚇唬對方一下再說。
那牛二卻是不懼,腆著臉皮湊了上來,笑道:「小的昨夜手風不順,渾身上下輸了個乾乾淨淨,便是這條褲子,也是人家暫借給我的,若是老爺不喜看到小人這身黑肉,小的且先回去討件衣衫再來拜見二位老爺!」說著那牛二便要轉身離去。
「站住!」縣尉見狀趕忙厲聲喝道,這牛二本是個城中大戶人家子弟,只是從小便個性頑劣,不服管教,年歲稍長便不治營生,喜得就是聚賭飲酒。父母在世時倒還有些管教,父母過世之後更是變本加厲,整日裡和著城中一夥無賴子弟四處廝混,不過三年工夫便將家中田宅弄的是乾乾淨淨,也沒個固定住處,若是這下走了,還當真不知道去哪裡回來,這案子上峰五日一比,沾水的毛竹板子著實厲害,可拖延不得。
「你去弄件褂子給他穿上!」縣尉吩咐道,一旁的衙役趕忙走進離間,不一會兒便取了件麻布褂子遞給牛二,縣尉不待那牛二道謝,便沉聲道:「快將你知道的報上來,若是屬實,自然少不了你的賞賜,若是不然,衙門裡沾水的毛竹板的滋味你也是知道的!」
聽得縣尉的威嚇,牛二臉上的嬉笑立刻就消失了,他穿上那布褂子,低聲道:「稟告二位老爺,小人昨日賭了個通宵,輸了個乾乾淨淨,正好今日乃是朔望日,城中正是墟日,四鄉的泥腿子們有不少來城中趕集。小人便向在集市中逛逛,想找個羊牯,也好弄點翻本的回來。結果看到一個泥腿子在城西的胡記銀鋪買一根釵子,那釵子打製的十分精細,龍頭吐出的那粒珠子更是珍貴,絕非那窮漢所能有的,定然是賊贓無疑。」
縣尉竭力壓制住自己的興奮,沉聲道:「這也說明不了什麼,也許是你看錯了,那釵子不過是尋常首飾;也有可能那釵子乃是那漢子家傳的寶物,沒奈何出手了,如果能說就是賊贓!」
「二位老爺容稟,小人過去家境也還過得去,也曾見過些首飾,可比起所見的釵子,便如糞土一般,如何會是尋常首飾。再說小人也從銀鋪夥計口中打聽過了,掌櫃的只出了五十貫銅錢,須知光是那粒珠子便是兩百貫也不止了,若是那漢子的家傳之物,必然知曉其價值,如何會這般賤賣了,定然是賊贓想要盡快變現無疑!」
縣尉倒也知道這牛二的出身,也覺得有理,不由得心中暗喜,沉聲問道:「若是再看到那漢子和釵子,你可能認得出來?」
牛二見縣尉這般說,心知已經得計,不由得又驚又喜,趕忙答道:「便是燒成灰小人也能認得出來,老爺快些前往銀鋪搜查,找出贓物,捉拿賊人。否則若是拖延時刻,讓賊人走遠了,便來不及了!」
縣尉冷哼了一聲:「某家還用不著你這廝教我!」說罷便回頭對賊曹道:「賢弟你且去關閉四門,莫讓賊人出城跑了,我帶著牛二去銀鋪,去取那物證!」
「小弟聽憑兄長安排!」賊曹拱手應了,兩人趕忙分頭行事,由於棒傷未癒,無力行走,便取了兩副擔架,分別趴在上面行事。
縣尉領了一隊弓手,趕往城西胡記銀鋪,進得門來,也不理那當值掌櫃相迎,劈頭問道:「今天你可有從一個莊家漢子手裡用五十貫銅錢買得一隻釵子?」
那掌櫃心中一驚,他早上一看到那釵子便知道是一樁好買賣,卻沒想到這麼快便有人趕上門來,正想著該用什麼辦法才能將那金釵留在自己手中。緊跟在縣尉身後的牛二便搶上一步,得意道:「掌櫃,你莫想要推諉了,我幾個時辰前便親眼看到你從那漢子手中收到那金釵,實話跟你說吧,那金釵乃是賊贓,你還是老老實實吐出來為好!」
「噤聲!」縣尉斥退了牛二,轉過臉來鄭重的對掌櫃拱了拱手:「某家也不瞞掌櫃,那漢子賣出的金釵與軍綱被劫的案子有牽涉,掌櫃還是快些拿出來得好,不然的話,府君那邊只怕說不過去!」
那銀鋪掌櫃聞言,立即嚇得魂飛魄散,這些日子縣尉破案不得遭受杖責的事情已經傳播全城,俗話說「破家的縣令,滅門的府台」,自己若是和這案子有牽涉,還不脫一層皮去。他趕忙連聲道:「有的,有的,老爺且稍等,老兒去去就來!」接著他便趕忙跑進裡間,回來時手中已經多了一個綢布小包,呈送到縣尉面前,低聲道:「便是此物!」
縣尉搶過小包,打開一看,只見那金釵打制精細,明珠約有手指肚大小,形狀圓潤,反射出誘人的光線,果然珍貴異常。縣尉將那金釵小心的重新包好,放入懷中,對滿臉都是心痛的掌櫃拱了拱手,笑道:「也好,這物證我便收下了,掌櫃,你快回憶一下,那漢子可有說關係的話!」
掌櫃強壓下心裡的痛惜,努力回憶先前的情景,他此時唯恐有哪句話惹得縣尉老爺不快,牽涉上這般禍事,過了好一會兒,掌櫃拊掌笑道:「對了,我記得那漢子說他是山裡面來的,他賣了這金釵是為了買耕牛的。」
縣尉也不多話,回頭喝令道:「好!快去城西牲口市場!」
商錦忠行走在山路上,身後跟著一公一母兩頭水牛,堅硬的牛蹄和碰撞在山路的石板上,發出有節奏的聲響,聽在商錦忠耳力,便好似音樂一般,一想到未來的生活,他的嘴角就本能的向上翹起。想到這裡,商錦忠加快了腳步,拐過了一個山灣,數間草房出現在不遠處的山腳下,一個模糊的人影在房前的院子中忙碌著,那便是他的家。
看到自己的家,一種巨大的幸福感立即充滿了商錦忠的胸腔,他情不自禁的高聲喊道「蓮娘,我回來了!」
屋中,商錦忠坐在桌前,蓮娘在外間的灶火旁忙碌著,兩個孩子正在牲口棚旁,在山間長大的他們還沒有親眼見過耕牛,對於這個軀體龐大的動物,他們還有些畏懼,不敢靠的太近,但很快,兒童所特有的那種天真的勇氣就戰勝對於未知事物的畏懼,哥哥小心翼翼的伸出手觸摸了一下公牛的角,當看到公牛並沒有什麼激烈的反應,他又摸了一下牛頭,公牛停止了反芻,轉過頭來用溫順的眼睛看了看有些緊張的哥哥,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對方的手,這個善意的舉動引起了兩個天真的孩子的笑聲。
「大郎,二郎,別鬧了,快來吃飯!」蓮娘將飯菜在桌上擺好,對外間喊道。商錦忠伸手握住妻子的手掌,柔聲道:「今天便讓他們多玩一會吧,平日裡在這山中也沒什麼新鮮事,前些年也苦了你了,有了這兩頭牛,再過幾年大郎、二郎他們也打了,今後日子會越來越好的!」
看到丈夫少有的親密舉動,蓮娘黃褐色的臉頰泛出一絲紅暈來,她有些羞怯的低下去,但還是堅定地點了點頭,一時間這簡陋的茅屋之中卻是柔情無限。
「二位老爺,蹄印到了那間茅屋便沒了,那出手金釵的賊人定然落腳在茅屋之中。」一名弓手對半躺在擔架上的縣尉和賊曹稟告道。
「好,那茅屋中有多少賊人,可有兵甲?」賊曹興奮地問道。
「那茅屋中除了一名賊人以外,還有一個婦人,兩個孩子,應該是賊人的家眷。至於兵甲,小人不敢太過靠近,怕驚動了賊人,是以不知!」
賊曹與縣尉對視了一眼,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興奮和緊張,這軍綱被劫的案子既是挑戰,也是機會,若能在他們手上破了,聲名必當顯達於鍾府君的面前,前途可就不止在這個小小的縣城裡當個區區的九品縣尉和不入流的賊曹了。不過那賊子既然敢太歲頭上動土,也定然是強悍之極,這邊卻只有兩個躺在擔架上的廢人加上七八個弓手,對付那悍賊只怕還少了點,若是讓他跑了,再想抓住就千難萬難了。
縣尉思忖了半晌,低聲道:「以某家所見,不如等到天黑,那賊子睡熟了,咱們在殺進去,他就算再怎麼厲害,睡夢之中,手無兵甲,還不是只有束手就擒的分?」
賊曹也不欲與悍賊正面衝突,聞言讚道:「果然好計!賊子雖然凶悍,遇到都頭妙計,也只有束手就擒的分!」
兩人議定了,便吩咐手下取出乾糧進食,等待天黑不遲。
第061章 夜戰(一)
夜裡,萬籟俱寂,商錦忠突然醒了過來,只覺得口中乾渴,兩個太陽穴隱隱作痛,他無聲的苦笑了一聲,今天買了耕牛回來,蓮娘破例加了半瓶自家釀的果酒,自己本來也不至於這麼量債,只是已經一年多未曾嘗酒味了,結果半瓶薄酒勁入肚,便發作起來倒頭便睡。
商錦忠小心的將身旁妻子搭在自己身上的胳膊挪開了,爬起身來,想要去弄點水解渴,卻不小心弄醒了蓮娘,對方迷迷糊糊地問道:「錦忠,天亮了嗎?」
「沒有,我有點口渴,去外間弄點水!」
蓮娘嗯了一聲,便翻身繼續睡了。商錦忠走到外間,藉著窗戶透進的星光拿起水罐,將罐沿湊到嘴邊卻發現裡面是空的,並無一滴水,只得提著水罐向外走去,想要去井邊打些水喝。
商錦忠打開推開房門,正要邁腿出門,卻發現門外站著兩名持刀漢子,前面那個正做出一副伸腿踹門的模樣,看到房門突然吱呀一聲自己開了,不禁呆住了。
商錦忠反應極快,看到門外這兩個持刀踹門漢子,便知道並非善類,不待對方反應過來,當頭便將手中水罐砸在前面那踹門漢子頭上,只聽的嘩啦一聲響,那踹門漢子以已經撲倒在地,昏迷不醒。商錦忠乘剩下那人還沒反應過來,立即跳回門內,將門關上,反身靠在門上,死死抵住。
這時裡間的蓮娘被外間的聲響驚醒了,問道:「錦忠,是什麼聲響呀!」
商錦忠已經從深夜遇襲的緊張情緒中回復了過來,一邊反手取了門柱,將大門抵死,一邊大聲喊道:「有盜賊來襲,快將我的佩刀和弓箭取來!」
蓮娘驚叫了一聲,裡間傳來一陣摸索聲,不一會兒,便從裡面取了弓箭佩刀來,商錦忠一面給彎弓上弦,一面低聲吩咐蓮娘道:「你且從門縫看看外間,賊人到底有多少,你且放心,憑我這把刀,這張弓,定能護的住你和孩子平安!」
蓮娘低聲應了一聲,便按商錦忠所吩咐的那般看了看外間,商錦忠待到束扎停當了,轉過身來問道:「如何了!」
「太黑了,看不清楚,只看到一個被打昏了的漢子躺在門外!」
屋外約莫四五十步開外的大棗樹下,縣尉和賊曹正竭力真大眼睛,緊張地盯著不遠處宅院。可是夜色實在是太濃了,他倆只能依稀看到房屋的輪廓,縣尉正想讓手下扶著他再靠近些,便聽到一陣氣喘吁吁聲,接著便看到一個弓手狼狽不堪的撲到在面前,正是方才前去捉拿那屋中強人數名手下中的一個,縣尉急問道:「如何,拿住那強人沒有?」
「小人無能!」那弓手磕了兩個頭,哭喊道:「那強人好生厲害,我與徐四摸到門口,剛要踹門,門卻開了,那強人一鐵錘便砸在徐四頭上,打得腦漿四濺,小的若是跑的慢點,早就沒命了!」
「什麼,那廝早有防備?」縣尉聞言大驚失色,他一切的佈置都是建立在夜中暗襲,出奇不意的基礎上,眼下既然敵人有備,自己那幾個弓手摸黑不隆冬的屋子裡去擒拿窮凶極惡的強人,定然討不得好去。正當此時,屋中傳來先後兩聲急促的慘叫聲,縣尉跌足歎道:「糟糕,其餘兩人也被那強人害了!」
屋內,商錦忠急促的喘息著,蓮娘抱著丈夫的右臂,顫抖的指著屋中兩具鮮血淋漓的屍體,顫聲問道:「這些都是哪裡來的強人?」
商錦忠疑惑地搖了搖頭,方纔他剛剛給弓上好弦,便聽得一聲響,兩名手持佩刀的漢子從裡屋衝了進來,想必是從後窗鑽進來的。商錦忠不假思索,搶上前去便用弓弦套住了一人的咽喉,用力一勒,緊繃的弓弦便切斷了敵人的喉管,溫熱的血液立即噴射出來,濺了後面那人一臉,後面那人見狀一愣,丟下兵器掉頭就跑,便要翻窗逃走,卻被商錦忠一刀擲出,正中後心,慘叫一聲便撲到在窗台上,掙扎兩下便不動了。
「興許是我今日去縣城裡賣首飾的時候露了白,讓賊人看到了,尾隨到了這裡,想要打劫!」商錦忠猶豫的低聲道,蓮娘聽到這裡,更是沒了主意,急道:「這可如何是好,大郎二郎他們在廂房那邊也沒有消息,不知是好是壞!」
商錦忠輕輕地拍了拍妻子的背心,低聲安慰道:「娘子不用怕,你先到床下去躲避一會兒,不過幾個區區小賊罷了,為夫瞭解了他們便是,到時候取了首級送到官府去,說不定還能換幾個賞錢來!」
蓮娘擦了擦臉頰上的淚痕,低聲道:「夫君千萬小心!」便向裡屋走去,商錦忠打開門來,正要將外間那個被自己當頭一罐打昏的傢伙拖進屋來,打聽一下賊子的虛實,便聽到嗖的一聲箭響,本能的向旁邊一躲,只見一隻火箭釘在一旁的門板上,震得門板嗡嗡作響。
「糟糕,賊子竟然用火攻!」商錦忠頓時大驚,山民窮困,這幾間房屋四壁乃是用石塊堆砌和泥土夯築而成,而房頂卻都是茅草,儘是易燃之物,若是燒將起來,便是一發不可收拾。他趕忙趕回屋中,一把從床下扯起妻子,急道:「賊子放火,快隨我衝出去。」
蓮娘被商錦忠扯出屋外時,屋頂上早已中了數支火箭,乾燥的茅草一點就著,火舌足有十餘尺高。商錦忠正想再去帶在側屋睡覺的兩個孩子,卻只覺得手上一鬆,回頭一看,卻是蓮娘掙脫了,掉頭衝進已經著火的屋中去,不由得急道:「你這是作甚?」
片刻之後,蓮娘又衝出屋來,披散的頭髮上卻沾了幾處火星,著了起來。商錦忠趕忙上前一面拍打,一面叱呵道:「你這是作甚,著火的屋子還往裡面衝,要作死嗎?」
蓮娘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布包,低聲道:「我剛剛想起那對鐲子還丟在屋中,便趕回去搶出來。」
商錦忠看了那布包,果然裡面正是自己送給蓮娘那對銀鐲子,不由得又氣又急:「真是個傻子,這鐲子不過是個死物,若是丟了性命,便是千百個鐲子又有何用?」
蓮娘低聲道:「我知道很危險,只是這鐲子是你送給我的第一件事物,我實在捨不得丟下……」說到這裡,蓮娘垂下頭去,沾了不少煙灰的臉頰上現出一絲紅暈來。
聽到妻子的回答,商錦忠的心頭一軟,不禁有些後悔自己方才粗暴的呵斥,柔聲道:「快收好東西吧,我們快去叫醒孩子吧!」
商錦忠與蓮娘趕忙衝進側屋,那兩個孩子昨天看到有了耕牛興奮過度,正是半大年紀,最是貪睡的時候,外面鬧得這麼大聲,竟然還沒醒。商錦忠趕忙打醒二人,隨便拿件衣服套了,自己當先衝出,蓮娘扯了兩個孩子,衝出門外。
此時火勢已經很大了,明亮的火光映在半空中,將商錦忠一家四人映照的一清二楚。商錦忠剛跑了兩步,便只聽得嗖的一聲響,一支羽箭從耳邊劃過,只差分厘便是穿腦貫顱之禍。他回頭一看,藉著火光只見二十餘步外一人正低頭從背上胡祿中取箭,方纔那箭便是他射的。商錦忠不假思索,拔箭便將角弓拉了個滿,如同滿月一般,手指一鬆,只聽得一聲慘叫,那漢子右眼著了一箭,貫顱而入,撲地便倒,眼見是不得活了。
「好凶悍的賊人!」站在樹下督戰的縣尉不由得咋舌道,在著火的房屋的火光映射下,方才商錦忠彎弓射殺自己手下的情景他看的一清二楚,他現在不由得慶幸起自己昨日挨了竹杖,無法在前面督戰了,否則只怕這一箭射中的就不是那個倒霉蛋,而是自己了。想到這裡,他向一旁的賊曹望去,從對方的雙目中也看到了恐懼的神色。
賊曹艱難的嚥了一口唾沫,指著正在向後院撤退的商錦忠一行人恭聲道:「都頭且放心,那賊子雖然凶悍,但中了您圍三缺一之計,定然逃不脫了,您只要在這裡敬候佳音便是!」
「不錯,我等靜候便是!」那縣尉看到商錦忠的行動,鬆了口氣,他可不想去和這樣一個可怕的傢伙廝殺,上司的命令固然重要,自己這條性命也不是那麼無足輕重的吧!
「快,我們從後院走!」商錦忠一面催促著妻子和兩個兒子的行動,一面彎弓搭箭戒備著追兵,他選擇從院後撤退的原因有兩個:首先他不知道賊人到底有多少,自己帶著妻兒這般衝過去只怕討不得好;其次在火光的映照下,若是從正面突圍,敵在暗而自己在明,不如從後院撤退,敵人若是追上來,便正好會曝露在自己面前,正好射殺。
商錦忠見妻兒已經退下了,趕忙尾隨而去,剛出了院門,便腳下一緊,好似帶上了什麼機關,便只覺得身上一緊,好似被什麼東西給纏住了,再也站立不穩,一頭跌倒在地。
「拿住了賊人了,拿住賊人!」兩旁的灌木叢中衝出兩個手持刀棒的健壯漢子來,原來這兩人也是那縣尉手下的弓手,先前縣尉害怕夜間突襲不成,讓賊人從後院走脫,便選了這兩個獵戶出身的手下,讓其在後院出口處設伏。結果果然商錦忠從後院逃脫,絆了他們倆的繩索,被繩網給套中,動彈不得。
第062章 夜戰(二)
那兩個弓手見商錦忠著了道兒,趕忙衝了上來,前面那個一棒當頭便打了下來,商錦忠被繩網給纏住了,招架不得,只得將頭勉力一偏,那一棒便著落在肩膀上,那漢子收棒要再打,卻被同伴扯住了,勸說道:「且慢,老爺要的是活口,你若一棒打死了,如何交代!」
那持棒漢子急道:「顧不得這麼多了,你方才又不是沒看見這廝如何凶頑,若非被繩網套住了,還不知要丟幾條性命才能擒住他。快快放開,讓某家一棒瞭解了他為兄弟們報仇」
持刀漢子笑道:「無妨,待我將其雙手斬斷了,他便是再有本事也施展不得,反正老爺們也只要有張嘴能夠答話即可!」說著他便走到商錦忠近前,手起一刀便向對方右臂斬去。
眼看商錦忠只有挨刀的份,斜刺裡卻衝進來一個人來,撲在他身上,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那斷臂一刀,正是蓮娘。那持刀弓手一愣,隨即喝到:「兀那婆娘,快快讓開,不然連你一起殺了。」說著便舉刀欲劈,做威嚇狀。
可蓮娘卻好似聾了一般,只是拚命拉扯繩網,想要替商錦忠解開,只是那繩網已經纏住了,任憑她如何發力,一時間哪裡解得開。那兩個工人見狀,唯恐那強賊掙脫了繩網,對付不得,刀棒齊下,想要在商錦忠脫身之前,先將二人斬殺了。可蓮娘背上明明挨了好幾重的,早已血肉模糊,可卻好似沒有感覺一般,只是拚命的用身體遮住繩網中的丈夫,用盡渾身力氣拉扯繩網,拉扯不開便用牙齒撕咬,商錦忠看在眼裡,心痛如絞,連聲喊道:「蓮娘,快快躲閃,讓他們殺我便是!」
那兩個弓手見蓮娘這般,心下也有些急躁,那使棒漢子大喝一聲,使盡平生力氣,一棍掄到蓮娘的天靈蓋上,頓時打得蓮娘七竅流血,昏死過去。商錦忠見狀,只覺得腦中一翁,也不知哪裡生出一股力氣,雙臂發力,竟將那繩網扯開了一個口子,鑽出半截身子來。那兩個弓手打死了蓮娘正要來砍殺商錦忠,卻見對方掙脫了繩網,頓時嚇得魂飛魄散,那個持刀漢子心思靈活些,調頭便跑,持棍漢子更是不堪,竟是嚇呆了,站在當中,雙足動彈不得。
商錦忠低吼了一聲,鑽出繩網,拔出解腕尖刀,上前一刀便將那持棒漢子刺了個透心涼,那持刀漢子心思慌亂,夜裡又不辯路徑,沒跑幾步便一跤跌入坑中,崴了腳,動彈不得。商錦鍾趕上去,劈胸一把揪住,也不理對方沒口子的求饒,一刀刺入胸口,手腕一轉便結果了性命。
商錦忠連殺了兩人,心思才清明了些,想起生死不明的妻子來,趕忙跑回蓮娘身旁,將其扶起,呼喊了好一會兒,蓮娘方才悠悠醒來,商錦忠見妻子焦黃的臉上泛起一絲病態的嫣紅,眼神散亂,心知已經是迴光返照,命不久矣,心中不禁一陣酸楚,哭泣道:「蓮娘方才何必那般呢?讓他們殺了我便是。」
蓮娘艱難地笑了笑:「夫君,你死了,我一個女人家,帶著兩個孩兒,也沒法活下去。可若是我死了,你卻能把兩個孩子帶大,我不光是為了你,還是為了那兩個孩兒!」
聽到妻子的回答,商錦忠只覺得胸中一股撕心裂肺般的劇痛,不由得失聲痛哭起來。蓮娘見狀,艱難的伸出右手撫摸商錦忠的臉頰,低聲勸慰道:「你不要覺得對不起我,認識你的這些日子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如果有下輩子,我們還做夫妻,好嗎?」這時,蓮娘的右手從半空中無力的跌落下去,雙眼也失去了生命的光彩,死了。
商錦忠呆了一下,彷彿還沒還有意識到妻子的離去,突然,他撲倒在蓮娘的屍體上,撕心裂肺的哀嚎了起來。那聲音是如此的恐怖,以至於不遠處林中的夜鳥也被驚起,四處亂飛。
「咦?這聲音是怎麼回事?賊子從院後逃走,不是應該正好中伏被擒嗎?」縣尉聽到那哀嚎聲,不由得詫異道,在這深夜的山中,聽到這不似人聲的號叫,饒是他膽子不小,此時也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這聲音聽起來不像是人聲,倒有幾分像是山精,莫不是鬼怪作祟?」一旁的賊曹更是不堪,已經被這怪聲嚇得面色慘白,平日裡聽說的各種鬼怪傳說都一一湧上心頭,心下裡禁不住後悔跑到山中做這倒霉差事。
這兩人正驚疑間,卻只見一人連滾帶爬的從屋子那邊跑了過來,正是剩下的最後一個弓手,只見其撲倒在兩人面前,連聲道:「不好了,不好了,那強人乃是個會妖術的,曹四和范大都死了,都死了!」
縣尉與賊曹二人聞言大吃一驚,縣尉趕忙搶先問道:「曹四與范大都是慣於設網捕獵的好手,怎的也喪在那賊人手中,莫非他們兩人走漏了行跡,那賊人避開了陷阱不成?」
「不是!」那弓手氣喘吁吁的答道:「賊人中了圈套,被繩網套住了,曹四與范大正要斬斷賊人手足,卻被賊人妻子攔住,賊人乘機使了個法術,掙脫了繩網,又使邪術殺了曹四、范大二人,小人若非跑的快些,只怕也沒命了!」說到這裡,那弓手便痛哭起來,原來那弓手離得甚遠,對當時情形也沒看得清楚,只看到商錦忠突然掙脫了繩網,自己一個同伴便呆立不動,毫無反抗的任憑對方殺死,而剩下一個同伴又莫名其妙的跌入坑中,還以為是商錦忠的法術使然。
「那這怪聲莫非是那賊人發出的?」縣尉聞言愕然道。
「正是!」那弓手抬起頭來,臉上已是涕淚交加:「若非妖人,如何能發出這般非人之聲,二位老爺,咱們快走吧,不然若是讓那妖人趕過來,三條性命丟在這裡是小事,只怕魂魄都被其所拘,不得返鄉呀!」
聽到弓手這般說,早已膽寒的縣尉與賊曹不由得連連點頭,比起眼前的妖人,就連衙門裡的沾水竹板也不是那麼可怕的了,縣尉急喝道:「來,快扶我一把,咱們快走!」說罷便不顧同伴,自顧在那弓手的扶持下走了,丟下賊曹一邊一瘸一拐的疾走,一邊急聲道:「都頭稍候,莫要丟下下官呀!」
商錦忠也不知哭了多少時候,才悠悠醒轉過來,抬頭一看,天邊已經是魚肚白色,懷中妻子的屍體早已冰涼。他站起身來,才發現兩個孩子跪在一旁,臉上滿是惶恐不安之色。看到這兩個孩子,他心中不由得一痛,對其招了招手,柔聲道:「大郎、二郎,你們過來吧!」
兩個孩子起身走了過來,看到母親的屍體,又不禁哀哀哭泣起來。商錦忠伸手撫摸了一會兩個孩兒的腦袋,低聲道:「起來吧,你們母親已去,且為她立個墳墓吧!」
商錦忠在未曾著火的柴房中找了一把農具出來,在屋後的菜地旁挖了一個坑,將妻子的屍體放入坑中。土坑中蓮娘的臉龐已經被清洗乾淨,看上去十分安詳,便好像睡著了一般。商錦忠站在坑旁,怔怔地看著妻子的屍體,過了好一會兒功夫,他突然跳入坑中,從妻子鬢旁割下一縷頭髮,和那對銀鐲子包在一起,小心的放入懷中,然後拿起農具,飛快的掩埋起屍體來。很快,這個土坑就恢復了原貌,除了多了一個微微隆起的小土丘,再也沒有多餘的東西了。
「給你娘磕幾個頭吧!」商錦忠站在墳堆旁,身上除了佩刀和角弓之外,還多了一個小包裹,在他的身後還站著兩個半大孩子,他們也是一副出門的打扮,在他們的身後,簡陋的農舍已經變成一片廢墟。
兩個孩子磕完了頭,站起身來,跟著商錦忠開始沿著山路向西走去,年齡大些的那個問道:「阿耶,咱們這是去哪裡呀?」
「咱們去衡州!」商錦忠的眼前閃過那個宋二掌櫃的面容,他咬了咬牙,自己看來又要回到過去那種朝不保夕的生活裡去了,不過自己沒有選擇。
「衡州是哪裡呀,那裡可吃的飽嗎?」孩子畢竟是孩子,很快注意力就由失去母親的悲痛中轉移到更感興趣的方面了。
「能吃得飽,那裡咱們不但能吃得飽,還能吃的好!」
「真的,那我要吃白米飯!」
「不但有白米飯,還有魚,還有肉!」
隨著父子三人的對話,三人的身影也在蜿蜒的山路上漸行漸遠,漸漸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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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3章 制衡
轉眼已是九月,秋高氣爽,大河南北一望無垠都是收割完畢的田野,此時弓燥馬肥,士騰糧足,正是大軍用武之時。往年的這個時候,梁國軍民都會膽顫心驚的向北而望,生怕沙陀鐵騎渡河而來,大舉侵攻,焚燒村舍,擄掠丁口。自從太祖過世之後,梁國的國勢便一日不如一日了,對外打一仗輸一仗,一開始是河北的郡縣遭遇兵火,現在連位於黃河南岸的鄆州那等在京師臥榻之旁的郡縣也遭到圍攻,難道這大梁就要和暴秦一般二世而亡不成。
但是天祐十五年的九月卻是異常的很,河東軍不但沒有像往年一般乘著楊劉一戰大破梁軍的餘威,大集師徒,渡河猛攻,反而連歷經苦戰才掌握住的德勝、楊劉等多個黃河下游的重要據點都放棄了,收縮兵力於魏州、相州等數個要點。對於這個異常現象,民間最普遍的解釋是塞外的契丹人又入寇了,河東軍不得不放棄對河南的入侵,轉而北上援救幽州,那些凶殘的遊牧騎兵在唐王朝走向衰亡的數十年時間裡,逐漸完成了對遼東大地上契丹、室韋、渤海諸部的統一,開始不斷地對山北諸州發起一輪又一輪的侵攻。但是在那些知道的更多的梁軍上層中,還流傳著一個更加令人興奮的原因:在楊劉一戰中,梁軍雖然大敗,但是圍攻時河東軍的一員高級將領也被火器重創甚至擊斃。假如這個被火器重創的河東軍將領就是晉王李存勖本人的話,那麼河東軍的一直以來的奇怪行動也就可以很好的解釋了。在這個微妙的情況下,梁軍的高層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北方,此時從徐州和江陵送來的一系列告急文書,自然就變成了崇政院中那些文牘山中的一部分,直到幾個月後人們從中翻出來的時候,卻已經晚了。
魏州,古名鄴城,這座河北名城,如今已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兵營。城內的街道上充斥了穿著、打扮、口音各異的士兵們,坊市裡的本地居民用疑懼的目光看著這些舉止粗野,習俗怪異的人們,這些來自長城內外的勇猛漢子團結在一面旗幟下,已經和一個強大的敵人奮戰了快二十年了,雖然歷經艱險,數次都接近失敗,但在新統帥的英明統帥下,勝利彷彿已經在目光所及之處了。
鄴王宮,這裡本是過去的魏博節度使宅,後來魏博節度使羅紹威依附朱溫,由於魏博位於宣武鎮的北方,地勢極為緊要,是以朱溫對其十分看重,花了很大力氣拉攏,不但市場饋贈,而且從來只以「六兄」相稱。朱溫篡位之後,便封羅紹威為鄴王,還專門派出工匠為羅紹威在魏州營建宮室,富麗堂皇之處就連朱溫幾個兒子的宮室都頗有不如。後來楊師周繼任為魏博節度使,權傾天下,對這鄴王宮更是花了不少心力。楊師厚死後,魏博分鎮生亂,李存勖乘機入魏,若是沒有出兵在外,便在此地駐節。
鄴王宮門前,一名身材矮小粗壯的漢子被數十名將官圍在當中,卻是李嗣源,眾人吵做一團,便好似一鍋熱粥般。
「李總管,自從大王回師以來,已經數十日未曾外出了,我等想要進宮拜見,你卻攔在宮外,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
「大王平日飲宴之時,必招軍中勇健之士分餐而食,為何這些天來,並未招一人進宮?」
「楊劉一戰已經過去那麼久了,軍中立功將吏的名單早已送上去了,以前大王都會召見其中立下殊功之人,親口慰賞,為何這些天來只是頒布了賞賜,大王卻未曾召見?」
在眾人的圍攻下,李嗣源已經是焦頭爛額,滿頭汗珠,他膽魄極壯,戰陣之上,便是面對槍林箭雨,也毫無怯色,但面對著這些同僚的唇槍舌劍,也不禁有些膽寒,連忙拱手連聲道:「列位,大王回師受了些風寒,臥床不起,是以不能接見列位,請各位再稍候數日,待到大王病好轉了些,自當會讓列位覲見!」
眾人鬧了半天,見李嗣源還是那般說辭,也有些乏了,只得紛紛離去。李嗣源看著眾人離去的背影,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無奈地搖了搖頭正要走回宮中,這時裡間急匆匆走出一個右頰有道傷疤的健壯漢子,卻是李從珂,看到那矮漢,趕忙叉手下拜道:「孩兒見過阿耶!」
李嗣源看到義子從宮內出來,趕忙問道:「大王今日如何了,情勢可有好些?」
「還是那般,只是吃了幾口粥食,便又吐了出來,排出的糞便中還有不少血塊!」
聽到義子的回答,李嗣源的臉上又陰沉了幾分,自從李存勖那日從楊劉受創回來,便是如此模樣,他歷經行伍多年,久傷成醫,對外傷也知道幾分,想這等排出血塊的,有七八分可能是內臟受了重創,古時醫術落後,像這等內臟受創的,十有八九是死路一條。一想到這個,他便是愁容滿面。
李從珂看到義父這般模樣,心下也明白了幾分,低聲安慰道:「義父不必憂心,吉人自有天相,大王有天命在身,定然能熬過了這關去!」
李嗣源聽了義子的安慰,還是愁容不減,仰天歎道:「唉!天命之說虛無縹緲,我等又能知道什麼!只是大軍退回後我推說大王染病,臥床不起,才拖了這些天,若是大王還不能回復,只怕我這邊也再也瞞不下去了!」
李從珂聽到這裡,看了看宮門旁的護衛軍士,確認與之距離足夠遠到對方聽不到自己的話語,才低聲對李嗣源道:「義父,大王傷重,您身為晉軍首將,須得有所準備呀!」
「準備?」李嗣源聞言一愣,隨即才從李從珂詭秘的表情看出了對方的意味,趕忙搖頭道:「且不說大王神武,世間無人能及。便只說大王乃是沙陀貴種,先王功勳蓋世,唐皇賜以國姓,而我不過是個區區塞外胡人,若是有個萬一的消息傳出,只怕大軍便會星散,富貴乃天定,有非分之象,必惹來大禍,豎子休得胡言,否則某家便先斬了你,免得惹來滅族之禍。」
李從珂被李嗣源這一番教訓,嚇得再也不敢多言,拱手便要退下,卻被李嗣源叫住了,吩咐道:「我估摸時日張公就要到了,你快去西門外驛亭處等候,若是接到了,便立刻更換衣衫,趕到王宮中來,決不可讓第三者看到了,知道了嗎?」
「喏!」李從珂趕忙躬身領命,李嗣源看著義子離去的身影,暗自歎了一口氣,轉身快步向宮內走去。
李嗣源過了數重門戶,來到一個清幽的院中,那院子面積也不甚大,但魚池、遊廊、假山、籐木卻佈置的錯落有致,一眼望去既不顯得擁擠,也不散亂,極有層次感,每走一步便有不同妙景,不過方圓數十步大小的一個小院子,竟然好似一座大宮室一般,顯然當年設計建園之人胸中頗有溝壑。李存勖對這園林曲藝之道都頗有造詣,每次到魏州來都住在此地。可此時的李嗣源心情煩亂,半點也看不出其中妙處來,三步並作兩步跑過遊廊,進得屋來,對外間的侍女問道:「大王現在如何?」
那侍女滿臉都是愁容,恭聲答道:「吃了幾口粥便睡下了,現在已經睡著了,總管可是有事,小人便去叫醒大王!」
「不必了,某家在外間看看便好了!」李嗣源趕忙阻止了侍女的行動,放輕腳步,來到門旁,小心的向躺在床上的李存勖看去,只見經過這些天傷痛的折磨,李存勖本來飽滿的兩腮已經深深的凹陷了進去,顴骨高出,他那雙本來就頗大的雙眼就更顯的碩大了,本來被陽光曝曬而來的健康橄欖色現在也變成了病態的蒼白。李嗣源花了好一會兒功夫,才從床上的這個病夫身上找到了過去那個像雄鷹一般剛勇矯健的大王的影子。看到這一切,李嗣源不禁心中一酸,眼角竟然濕潤了起來。
「邈佶烈,你什麼時候來了,站在外面作甚,快些進來!」裡屋突然傳出一個柔弱的聲音,原來不知什麼時候李存勖醒過來了,他看到李嗣源站在外間,便低聲召喚。李嗣源趕忙拭去眼角的淚水,擠出笑容上前道:「臣下方才見大王睡著了,本欲待會再來覲見的,沒想到卻驚擾了,罪過罪過!」
李存勖見到重臣進得屋來,掙扎著想要坐起身來,李嗣源趕忙搶上一步,按住主上道:「萬萬不可,您傷勢尚未痊癒,若是迸裂創口,只怕又有反覆!」
李存勖拗不過李嗣源,只得重新躺下,搖頭歎道:「回來之後,在這榻上也躺了不少時日了,可還是這般躺在榻上,動彈不得,不但沒有好轉,反倒覺得一日不如一日了。邈佶烈,某這次只怕是不成了!」
李嗣源見狀,趕忙勸慰道:「大王千萬別這麼說,俗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更不要說這等重創,您只需在宮中靜養,外間事務自有我等處置,絕出不了差錯!」
李存勖卻好似未曾聽到李嗣源的勸慰一般,自言自語道:「我沙陀男兒,本就是草原上的雄鷹,死於戰陣之上倒也是尋常之事。只是先王所遺三矢,所成者只有其二,尚有梁賊未滅,我即位以來,身先士卒,好不容易才有了這番局面,可現在……」李存勖說到這裡,平日裡堅毅無情的眸子裡也淚光閃動,卻是英雄走到了末路。李嗣源見狀,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屋中一時間靜寂起來。
過了半盞茶功夫,李存勖突然沉聲問道:「邈佶烈,去晉陽請張公的使者去幾天了?」
李嗣源微微一愣,看到李存勖的雙眼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恢復了平日的清明堅毅,趕忙低聲道:「已經去十四日了。」李存勖口中提到的張公便是河東監軍使張承業,此人本為前唐內供奉官,由於多次前往河東李克用軍中宣旨,後來便留在河東軍中擔任監軍。此人雖為宦官,但卻並無唐末時宦官的貪婪、凶險的惡行,為人剛直,對李克用竭忠盡智,李克用對其也十分信重,天復三年時,昭宗下詔書於天下各鎮,令盡誅殺監軍之宦官。李克用便將其隱匿於斛律寺中,斬他罪囚以代之。李克用去世之後,張承業親扶李存勖即位,其功在文臣之中幾為第一,李存勖也對其十分敬重信任,連年出兵在外,根本之地晉陽便由其鎮守,口中提到張承業時也呼其為張公而不直呼其名。此次他受炮傷極重,回到魏州後便立刻暗中遣人將張承業招來,以備不測。
「嗯,信使一路換馬不換人,到晉陽約需五日,算上處置西都的時日,也就是這一兩天就到了!」李存勖歎了口氣,臉上現出一絲焦慮,經過多年在生死間的歷練,他此時對自身狀況已經有了一種超自然的感覺,所以他才毫不猶豫將這個最值得信重的忠臣調到自己身旁,畢竟作為一個不完整的男人,張承業篡奪王位的可能性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正當此時,外間傳來婢女的通報聲:「稟告大王,張特進已至,在門外待詔!」
李存勖聞張承業已至,不由得喜動顏色,急聲道:「速請張公入室!」
片刻之後,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外間一條紫衣漢子,那漢子體型魁梧,纀頭下兩鬢斑白,頷下光滑,容貌甚偉,正是河東監軍,權知軍府事張承業,其進得內室,看到躺在榻上的李存勖,哭拜於地道:「僕受先王之托,誓為國家除汴賊,不意大業未成,而大王如此,百年之後,僕何顏於地下復見大王!」說到這裡,張承業已經語不成聲,伏地痛哭不止。
李存勖見張承業如此,也不禁兩眼通紅,強從榻上起身扶起張承業道:「七哥(張承業家中行七,李存勖以兄長事其,故稱其為七哥)不必如此,吾今日招汝來,所為有二事:其一,梁賊新得火器,威力甚大,吾輩當有所備之;其二我身負重創,只恐時日不長,後繼者何人須得有備。七哥乃先父托孤之臣,不知以為如何?」
張承業聞言,不假思索便答道:「梁軍所得之火器,某也有所耳聞,此乃淮南呂方所制,其聲如霹靂,威力甚大,隨鐵甲數重,也當不得其一擊。然形制沉重,進止不便,若是攻城守寨,自是厲害,但若用於野戰,只恐不能發揮其所長,依臣下所見,當懸以重賞,遣細作扮作客商暗中購買樣品,若是當真好用,則令工匠加以仿造便是,至於大王身後之事,這有何疑問?魏王賢明,自當繼承大業,老臣自當拚死爭之!」
李存勖聞言微微頷首,臉上現出安慰之色。一旁李嗣源看在眼裡,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寒意來,李存勖在楊劉受重創之時,先表示其子繼岌年齒尚幼,不是繼承大位的人選,並且暗示應該由自己來繼承大位;但回到魏州之後,便立即將張承業招來,將自己身後事托付於這個忠心耿耿的老狗,對自己提防的用意是昭然若揭。這時,李存勖轉問道:「那總管以為如何?」
「張公所言正是正理,末將並無異見!」李嗣源沉聲答道,心底卻是一片冰涼。李存勖見狀,便自顧與張承業商量當如何調動諸將,以盡可能減小李存勖亡故之後所產生的巨大影響,李嗣源站在一旁,耳邊傳來兩人的謀劃聲,卻彷彿局外人一般。李存勖畢竟重創之後,身體困乏,片刻之後精力便困乏起來。張承業看在眼裡,趕忙告退,張、李二人走到宮門時,張承業對李嗣源拱了拱手,沉聲道:「李總管,此時正是多事之秋,你我皆受先王大恩,須得同心協力,一同輔佐大業呀!」
「那是自然!」李嗣源答道,他知道張承業多有權謀,方纔那話不過是個開場白罷了,便停住腳步,等待著對方的接下來的話,果然張承業稍一沉吟,低聲道:「依某家所見,如今大王病重,眾心惶恐,當將周楊五(周德威小字楊五)從幽州調回,以重軍威!」
「張公所言甚是,某並無異議!若無其他事,某去巡視軍營去了!」李嗣源對張承業拱了拱手,便轉身離去了,在他的心裡很明白對方這般做的用意與其說是為了凝聚軍心,不如說是為了防備自己。畢竟自己身為晉軍首將,威望地位在晉軍之中唯有蕃漢馬步軍都指揮使周德威所能比擬,而且此人素來與自己不和,若能將其調到魏州,自然能分自己手中兵權,與自己形成互相制衡之勢,的確是一舉兩得。調動周德威這等大將的決定,張承業定然是已經首先得到了晉王的允許,一想到這些,李嗣源的嘴唇上便滑現出一縷自嘲的微笑:「這個年頭,當一個純臣也不是那麼容易呀!」
第064章 高賴子
江陵,大江自蜀東流入荊州界,出三峽,至枝江,分為諸洲,凡數十處,盤布川中,至江津戍而後合為一,故江津為荊南之要會。其地離三峽直線距離不過兩三百里,然由於江道迂迴,幾有六七百里,加之兩岸地勢低下,水易漫流,極易發生水害,且江中沙洲遍佈,兩岸多有湖泊支流,其地多有江賊橫行。唐末時,黃巢、雷彥威先後攻略此地,荊南一帶被這些流賊燒殺的幾乎數百里沒有人煙,之後高季昌赴任此地後,修建城邑,招募流民,由於高季昌長袖善舞,在周圍幾個強大勢力間輾轉騰挪,荊南之地雖然地少兵寡,竟然也在這亂世之中成了一片淨土,加之此地正處南北要衝,商旅往來極多,小小的江陵城居然也有數萬戶口,人煙稠密,經濟繁榮,儼然一副太平景象。
但是這一切在天祐十四年改變了,呂吳大軍在打敗了南方的最後一個強大敵人馬楚之後,開始掉轉矛頭,準備指向中原,而弱小的荊南便橫亙在呂吳大軍前進道路上。他再也不能用所擅長的在三個雞蛋上跳舞的技巧來解決眼前的敵人,現在擺在高季昌面前的選擇題就很簡單了:要麼老老實實放下武器,打開城門,迎接呂吳大軍進城,換了一個虛號,在建鄴的某間宮殿裡養老;要麼放棄自己的原先的半獨立地位,向梁國輸款投誠,換來援兵以擊敗北侵的呂吳大軍。作為一個經驗十分豐富的藩鎮頭目,高季昌在決定性的岳州會戰結束之後,立刻就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在江陵通往襄陽的官道上,久未出現的進貢車隊和使節相屬於道,他們只有一個目的,爭取到足夠的援兵以擊退即將到來的呂吳大軍。
但是這些年來高季昌的狡猾和多變造成的惡果終於表現出來了,他的豐厚貢物和使節只換來了鄙夷和懷疑,他過去的所有行徑在提醒著梁國的高層們,這個用恭順的言辭向他們求援的傢伙是多麼的不可信任。作為高季昌最近的鄰居,梁國的山南東道節度使孔勍大聲的提醒著朝中諸老們,就在不久前,這個不知忠誠為何物的傢伙聲稱要出兵助梁伐晉,可是兵鋒卻指向梁國山南東道的治所襄州,幸好被自己擊敗,自此之後,身為梁臣的高季昌不但自己不輸送貢賦,還卡斷了南方其他忠於梁國的藩鎮朝貢的道路。對於這樣的傢伙,孔勍的建議代表了絕大部分梁國高層的態度:「在名義上表示會派出援兵,使其全力抵抗呂吳的侵攻,以免其不戰而降,讓呂吳不戰而得江陵。而實際上卻屯兵於襄陽坐山觀虎鬥,見機行事。簡單來說就是一句話,絕不為這個卑鄙的傢伙浪費一滴梁軍士卒的寶貴鮮血!」
但是此時身處江陵城中的荊南節度使高季昌本人並沒有感到半點對自己過往行為的懺悔。對於這個出身低微的傢伙來說,採用欺騙、叛逆等各種違反世間道德的手段達到自己的目的沒有什麼不對的,既然強大的、高貴的那些傢伙可以利用自己在力量和出身上的優勢贏得勝利,那麼像自己這些弱小的、出身低賤的人採用一些無關痛癢的小手腕達到自己的目的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嗎?以他的頭腦,高季昌不難從返回的使者的回稟中判斷出梁國高層的意圖:先讓自己在抵抗呂吳大軍的戰鬥中流乾最後一滴血,然後再參加戰鬥,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的戰果。可是這次和以往不同,明瞭一切並不能幫上太多忙,畢竟這個世界上並不是知道了就能解決所有問題的。
「孔勍這個蠢貨,他根本不知道呂方到底有多麼可怕,比起他的新軍,以前的楊吳、馬楚什麼的簡直就是一個笑話,如果我們不乘著他還沒有奪取荊襄上游之地之前,合兵一處,擊敗他,那麼不出二十年,不,也許只要十年,天下都會被他一口一口吃下肚子去的!」高季昌憤怒的抱怨道,眼前的使節畏懼的低下了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以免自己閃爍的目光惹來主公的遷怒,這可並不是沒有先例的。
梁震看了看場中情景,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做了個讓那使節退下的手勢,那使節頓時如蒙大赦,飛快的躬身施了一禮,便快步退下殿去。此時寬廣的殿堂上只剩下高季昌與梁震二人。
高季昌突然停住腳步,來到梁震身前,沉聲問道:「先輩,如今我已經無計可施,水師已經敗於彼手,陸師更非其敵,江陵城郭雖然堅固,但也擋不住呂吳的重炮,又無外援,你可有什麼妙策?」
梁震微微沉吟了一下,右手下意識的撫摸著身上所著的白袍的褶皺,他本是前唐進士。歸蜀時路進江陵,高季昌愛其才識,強留之欲上奏為節度判官,但高季昌本是汴梁城中一富人家奴,梁震深恥為其僚屬,又恐直接拒絕激怒對方,惹來殺身之禍,便托辭道:「震素不慕榮宦,明公不以震為愚,必欲使之參謀議,但以白衣侍樽俎可也,何必在幕府!」高季昌信以為真,便將其留在府中,以為謀主,以先輩相稱(唐人呼進士為先輩)。他抬起頭來,眼簾上投射出高季昌的身影,這個出身低微的藩將倒是生了一副好皮囊,魁梧而又勻稱的體型,威武的國字臉型,在高聳寬大的額頭下面是挺直的鼻樑和明亮的眼睛,豐厚的雙唇下留著精心修剪過的鬍鬚,唯一和平時不同的是,那雙眼睛中閃爍的並非計謀得逞的興奮光芒,而滿是絕望。一時間,梁震的心裡幾乎感覺到一陣快意,對於眼前這個施恩於自己而又將自己強拘在身邊的傢伙,他的感情是頗為矛盾的,但是很快,對於利害的冷靜判斷就佔據了上風,作為高季昌的主要謀士,一旦高季昌完蛋了,自己也很難逃脫池魚的命運,畢竟在這個武夫當國的時代,自己一介文士的命運是難以自主的。
「明公,荊南城小兵寡,位處兩強之間,唯一的一條生路並非兵強城堅,而是擇勝而從。」
高季昌聞言點了點頭,梁震的建議很符合他的口味,這些年來荊南之所以在幾家實力遠勝於荊南的藩鎮夾縫中活的有滋有味,倒不是高季昌在兵法上有什麼獨到之處,而是在站隊上頗有一番功夫。他沉聲問道:「先輩所言頗和我意,只是如今那梁國不發援兵,兩家未曾交兵,我又如何擇勝者而從呢!」
梁震笑道:「這有何難,明公大可遣一使節前往吳軍處,攜重金犒軍,言吾等非不願降,只是襄州未下,若是呂吳大軍入城,只怕梁軍南下,大軍廝殺之處,苦了荊南百姓。請吳軍先北上,先下襄州,那時江陵自當開門歸降。這般一來,明公便可擇勝者而從之!」
高季昌聞言皺眉思忖了片刻,問道:「那吳軍統帥會不會以為這是我方的緩兵之計?」
「明公你想想,江陵、襄州乃是一體,吳軍攻下江陵之後,必當北上直取襄州。遲早要和梁軍決一死戰,如今我方先示好與他,彼便不用在就江陵城下消耗兵力,可全力從夏口逆漢水北上,直取襄州。那時若能擊敗梁軍,拿下襄州,江陵便是一座孤城,他們也不怕我們不實現諾言;若是他們被梁軍擊敗,就是江陵在手也把守不住,還不如大度些。」
「那吳軍會不會以為我們想要騙他們大軍北上而在後面玩些小手腕呢?」
「明公可將公安、石首二縣割讓於吳軍,那兩縣正處長江要衝,而我軍兵少,無力堅守,吳軍統帥得之,必然會信任我方的提議!」
高季昌聽到這裡心中不由得暗自點頭,只是他心思縝密,城府極深,又問了七八個問題,最後方才點了點頭:「此計雖好,但若是得力之人前往,只怕還是不成,一事不煩二主,只得麻煩先輩一次了!」
梁震斂衽行禮道:「某受明公厚恩多年,今日能報得萬一,自當從命!」
殿內二人剛剛議定,殿下突然快步衝上一人來,撲倒在地,急聲道:「大事不好了,吳賊剛剛攻下了沙頭,離城不過十五里了!」
高季昌聽到這驚人的消息,身子一晃,險些立即跌倒在地,幸好被梁震伸手扶住了,他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方才重新睜開,只是方纔還紅潤的臉龐此時卻已是一片慘白,彷彿大病初癒了一般。
「你重新說一遍,到底是什麼回事?石首、公安等地並無軍情傳來,怎的沙頭卻被吳軍攻佔,守將現在在哪裡,定然是吳賊水師前鋒襲擾,守軍疏忽大意才這般的。」此時的高季昌已經全無平日裡的鎮定自若,整個人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
「稟告相公,具敗兵通報,江上吳賊有大船數十條,小船不計其數。吳賊以千餘人登岸,守將倪可壽因城薄牆矮,無所憑借,便督領守軍逆擊之,然吳賊以長槍列陣,吾軍再三突之而不勝,倪將軍身中數彈而亡,全軍大潰,吳賊乘勢佔了沙頭!」
高季昌久經戎行,聽那軍使說道這裡,已經明白吳軍這次只怕不是普通襲擾,否則不會動用這麼大規模的船隊,那沙頭城位於江陵城郭東南十五里,乃是商賈輳集之處,相傳楚故城也。亦謂之沙頭市、沙市。其地本為江邊沙洲,江水漲落沖刷,經常崩塌,後守臣築長堤才逐漸穩固了下來,形成了一個三面環水的半島,由於交通方便,又可以持水為防,地形險固,此地便逐漸興勝起來,此地以南便是沙市南即江津戍,對岸即馬頭岸,都是大江上的重要渡口,是以由湖南進取荊南者,多先攻取此地。在另一個時空裡,楚王馬殷分別於朱梁開平二年和後唐天成三年兩次進軍至沙頭,結果都是高季昌懼而請和,守將倪可壽便是荊南名將倪可福的胞弟,所領也是高季昌麾下親軍,卻被吳軍一鼓而破,也無怪高季昌此時這番失魂落魄的表現。
梁震見高季昌如此,靈機一動,沉聲道:「明公,吳軍行動如此迅速,某自請立即出發,否則若是讓其兵臨城下,只怕便沒有迴旋的餘地了!」
高季昌突然受到這樣的重大打擊,方寸大亂,見梁震這般不顧自身安危,心下也不禁有些感動,不禁伸手抓住對方的手臂,道:「先輩如此恩重,我何以堪之,請受季昌一拜!」說著便要躬身下拜。梁震趕忙讓開,沉聲道:「明公不必如此,如今時間緊迫,我這就回去準備一下,午後便立即出發!」
高季昌點了點頭,親自送梁震下殿,看著北面有些殘破的佛塔,不由得對其低聲祝禱道:「信男高氏季昌此番若能渡過此次難關,定當興建寺廟,重塑金身。往菩薩保佑!」
梁震站在船首,秋日的江風凜冽的很,將他身旁的大旗刮得獵獵作響,可梁震卻一襲白袍,毫無避讓的模樣,讓一旁知道內情的護送將佐也不禁暗自佩服,也怪不得這位先生如此受相公敬重,不說別的,只憑這副膽略也非常人所及。
可此時梁震的心頭卻滿是脫離牢籠的輕鬆,他本出身於陝西大族,又考中進士,卻被迫為出身奴籍的高季昌效力,心中一直以為大恥,只是形勢所迫,不得已而屈身江陵,這次出使便算換了高季昌這些年來厚待的情分,今後便是天高憑鳥飛,海闊憑魚躍了。
梁震座舟過了百里洲,江面豁然開朗,對面便是沙頭市,早有吳軍的巡邏快船圍了過來。船上軍士趕忙放下船帆,落下船錨,升起白旗,以免吳軍誤以為是荊南哨探,發起攻擊。吳軍快船見了,便慢慢靠了過來。梁震乘機將敵船打量了一番,只見這吳軍快船首尾各有一門小炮,兩側伸出八對長槳來,頂部和兩側有覆蓋有鐵片的厚木板保護,兩側還有不少孔洞,應該是用來發射弓弩火銃的射孔,此時兩船相距不過十餘步了,梁震甚至可以看到不少孔洞伸出陰森森的銃管,指向自己這邊,讓人不禁膽寒。
「對面船上人快將兵器丟上甲板來,不然莫怪老爺手下無情!」吳軍船上傳來一個聲音,座船上的校尉向梁震這邊探詢性地看了一眼,梁震微微點了點頭,示意其服從吳軍命令,很快十餘張強弓,三四把火銃,還有一些刀矛標槍散落在甲板上,那校尉高聲喊道:「船上的是荊南高節度的使者,有要事稟告貴軍統領,還望這位兄弟通傳一聲!」
對面船上微微沉默了一會,接著便有一人大聲笑道:「使者?什麼勞什子使者,再過兩日打進城去,將那高賴子捆了來見我家都督,還用的著這般麻煩!」對面吳軍舟中頓時爆發出一陣得意的哄笑聲。
梁震聞言皺了皺眉頭,隨即對那戰船拱了拱手,從懷中取出一副銅符來,對那州中晃了晃,沉聲道:「某便是高相公的使者,既然列位不願通傳,我等回去便是,列位將這銅符轉呈上去便是!」說到這裡,梁震便將手中銅符向對面船上擲去,那銅符落在甲板上,彈了兩下,停在船舷邊上,險些落入江中。
吳軍戰船艙中跑出一個漢子來,正是這船的頭目,撿起那銅符一看,只見這銅符製作的頗為精緻華麗,又看到梁震神態沉靜,儀表非凡,心下倒先虛了三分,趕忙催促手下靠上座船嗎,對梁震唱了個肥喏,道:「這位郎君且住,請將銅符收回,請隨我等來便是!」
梁震倒也不以為甚,伸手收回銅符,笑道:「也好,便勞煩了!」
那頭目見梁震不卑不亢,心下倒是多了幾分敬意,便在梁震船上帶路,一路向沙頭行去。一路上梁震看到江上吳軍舟船巡邏如梭,岸上正修築壁壘長圍,顯然動用的兵力不在少數,不由得暗自心驚,此次吳軍如此興師動眾,對於江陵已是勢在必得,又豈會被自己幾句話輕輕開解去了,心中不由得惴惴不安起來。
第065章 各懷心事(一)
待到座船靠了岸,梁震便被蒙上眼睛,帶到一個帳篷中,讓其在帳中相侯。過了半日方才有一個虞侯過來,引領梁震進了一頂牛皮帳篷,向帳中首座上那人稟告道:「將軍,此人便是荊南高季昌的使臣。」
「嗯,你且下去吧!」首座上那人抬起頭來,上下打量了一會粱震,眼中流露出一絲疑惑之色,眼前這個使臣雖然修眉長目,儀容非凡,但身上卻只是件白袍,連件青衫都沒有,顯然並非官身,這個節骨眼上高季昌派了個白身過來當使臣,到底打了什麼主意?
粱震心思何等細密,已經從對方的表現中揣測出七八分心思來,他也不解釋,從懷中取出令牌,雙手呈上道:「小人粱震,奉高節度之命,拜會貴軍總管,望乞轉通。」
那人疑惑的從侍從手中接過書信和令牌,將那令牌仔細察看一番,果然並非偽制之物,隨手將那令牌擲回給梁震,傲然笑道:「我家世子身份何等尊貴,豈是你一個白身想見就能見的。你且回去與那高季昌傳個話,若是願意解甲歸降,我家大王不吝封侯之賞賜,封妻蔭子自不必說;若是頑冥不化,城破之日玉石俱焚,那時可莫要後悔!」
「喔!」對面明顯的鄙夷並沒有激怒粱震,他小心翼翼的將那令牌收入懷中道:「既然如此,那某便帶話回去便是了,他日將軍被怪罪之時,可莫要後悔!」說罷便對首座拱了拱手,便要轉身離去。
「且慢!」首座那將軍跳了起來,喝道:「好個嘴硬的酸丁,你且說說某家如何會被怪罪?若是有理倒也罷了,若是無理,我便要將你這酸丁吊在轅門外的木樁上,曬成魚乾。」
「無理要被曬成魚乾,有理也只是罷了,半點好處也沒有,天下間豈有這不公平的賭約,將軍大可直接將某家吊上木樁便是,可休想逼某家開口!」
吳軍將領見粱震這般強項,一時間倒愣住了,他自小便在行伍間長大,習慣了令行禁止,如何見過士大夫的這般風骨。本欲下令手下將粱震拖出去打上幾十鞭子逼問一番,又害怕當真這廝身子骨太弱,吃不得鞭子死了,若是有什麼重要使命,可就給自己弄砸了。那時自己受到懲治事小,壞了殿下的大事可是擔待不起。他在心中比較了一會利害,沉聲道:「那好,你要如何才覺得公平?」
粱震聽到那吳將鬆了口,提在嗓子眼的那顆心落入肚子裡,他最擔心的就是這吳將根本不聽自己說什麼,就直接趕自己回去,那任憑自己千般手段,也沒個施展的機會。現在只要他開了口,那就不怕不中自己的圈套。他裝出一副憤憤不平的模樣:「我說的無理要被吊在木樁上成魚乾,那說的有理總得替某家通傳一番吧?除非你根本沒資格替某家通傳!」
「好個狂生,連激將法都使上了!」那吳將不怒反笑:「好,你且聽清楚了,本將軍便是前部督呂宏凱。快說,只要你說的有理,某家自當替你向總管通傳!」
粱震聽到眼前敵將的姓名,心頭劇震。荊南這幾年來和吳軍交鋒甚多,也算是老對手了,粱震作為高季昌的謀主,對敵方的重要將帥、軍隊組織自然也是非常瞭解。呂宏凱作為敵軍統帥呂潤性的重要心腹,出現在相距江陵不過十五里,剛剛結束戰鬥的沙頭市,擔任統領前軍諸部的前部督,這個事實本身就可以說明很多東西了。想到這裡,粱震竭力按捺住心裡的震驚,用盡可能平靜的語氣說道:「呂都督,某雖然在江陵,可也聽說過你是貴軍總管的心腹,今日卻在這裡出現,看來呂總管對這江陵已是志在必得了!」
「不錯,本將軍也懶得瞞你,多則一個月,少則十天,我家總管的靴子定然要踩在荊南節度府的節堂之上。這次我家總管麾下大軍不下十萬,不但荊南,就連襄州、南陽、甚至洛陽的城頭都要插上我大吳的旗幟!」
「是嗎?」粱震並沒有被呂宏凱猖狂的言辭所壓倒,臉上還是一副雲淡風輕的表情,答道:「的確我荊南地小兵寡,並非大軍之敵,城郭也擋不住貴軍的火器,城破也只是時間的問題。」說到這裡,粱震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只是也不是沒有辦法對付貴軍的!」
呂宏凱臉上現出忍俊不住的表情,裝出一副恭敬模樣道:「哦,那本將軍倒要洗耳恭聽了!」
梁震笑了笑,好整以暇的答道:「說穿了也不稀奇,既然打不過,那就只有跑了,高節度已經準備好了快船,若是和議不成,便駕輕舟入蜀,臨走之前,放一把大火,把江陵城燒個乾淨,留給大吳便是!」
呂宏凱一開始還好,聽到放火的時候,勃然大怒,拔出腰刀架在粱震脖子上,怒喝道:「什麼?惡賊,你竟敢威脅某家!」
白刃臨頸,粱震卻是夷然不動,冷笑道:「將軍還是小心些好,若是手抖了,斬了小人事小,讓高公誤以為貴軍斬首示威,不允和議,當真一把火燒了江陵城,那可就是大事了!」
呂宏凱聞言更怒,手上微微加力,鋒利的刀刃割破了梁震脖子上皮膚,殷紅的鮮血立刻從傷口流了出來,染紅了胸前的白衣。可梁震卻好似沒有痛感一般,一動不動。呂宏凱惡狠狠地盯著粱震的雙眼,對方卻是夷然不懼的對視,連臉上的笑容也沒有絲毫改變。過了約莫半盞茶功夫,呂宏凱終於洩氣的收回佩刀,低頭罵道:「好個高賴子,居然以江陵數萬百姓為質,當真是狼心狗肺!」
粱震冷哼了一聲,嘴上卻是絲毫不讓:「不敢,在殺人焚城,離人骨肉這方面,高公較之吳王還是瞠乎其後。若說高公是狼心狗肺,小人可不知道吳王胸中長了什麼?」
呂宏凱聽到這裡,再也忍受不住,口中喝道:「拼著受責罰,也要先殺了你這狂生。來人,將這廝拖出去吊在木樁上,若是讓他十天之內斷了氣,就打斷你們的狗腿!」
「且慢!」正當這時,帳外走進一個人來,來人對梁震長揖為禮,笑道:「小子久聞先生乃是當世名士,方才在帳外聽了,果然名不虛傳!」
粱震打量了一下來人,只見其身上披了一件沒有什麼裝飾的山文鐵鎧,不過二十出頭年紀,生的頗為英俊。正笑嘻嘻地看著自己,露出雪白的牙齒來。正不知是何等人,突然聽得一聲響,回頭一看卻是呂宏凱已經跪伏在地,雙肩微微顫抖,顯然已是恐懼之極。
粱震此時心中不由得一動,顫聲道:「你是,莫非你便是吳國世子,湖南、荊襄諸州大總管呂潤性?」
「不錯!」呂潤性笑道:「我這些手下生性粗俗,平日裡管教的少了,還望見諒!」說到這裡,呂潤性轉過頭來,對跪伏在地的呂宏凱冷聲道:「還不起來給先生賠禮!」
呂宏凱趕忙爬起身來,嘟嘟噥噥的向粱震賠禮道歉,又喚人進來替粱震包裹傷口,待到一切處理完畢後。呂潤性笑道:「先生,高節度說要議和,卻不知條件如何?」
粱震上下打量著呂潤性,這個年輕的有些耀眼的傢伙讓他微微失神。眼前這個不過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雖然一副笑嘻嘻的模樣,在禮節上無可挑剔,但卻給自己一種分外危險的感覺。打個比方的話,如果說方才拔刀咆哮威脅要把自己吊死的呂宏凱不過是頭狼,而笑嘻嘻的呂潤性就是一頭懶洋洋趴在地上的猛虎,自己一不留神就會被他連骨頭都嚼碎了。
粱震低咳了一聲,沉聲道:「高公願意割讓公安、石首二縣,且向吳王稱臣,並出賞軍錢十萬貫,請總管退兵!」
「哈哈!」呂潤性笑了兩聲,道:「高節度這是說笑吧?這公安、石首二縣現在雖然還在貴軍手中,可也不過是兩三日功夫的事情,十萬貫更是區區之數,難道我動員十萬大軍,興師動眾,結果就得了兩個縣加上十萬貫錢,這怎麼說得過去呢?」
「總管,並非高節度吝嗇,只是荊南地小兵寡,能拿得出就這麼點。若說要說得過去,只怕將整個荊南翻個底朝天也做不到吧!這樣吧,賞軍錢再加上十萬貫,這可是要把高節度的老底都翻出來了,還望總管見諒!」
呂潤性低頭思忖,半晌沒有回答,粱震見狀,只得繼續說道:「總管,方才聽呂將軍說,貴軍此番圖謀甚大,不但欲吞併荊南,便是襄州、南陽、洛陽也是兵鋒所向之處。若是在江陵城下消耗了時間銳氣,反不為美,不如乘舟師從夏口逆漢水而上,直取襄州,如今正是秋季,襄州麥收之時較之荊南晚上半旬,此時正是糧遍於野,貴軍正好因糧於敵,無有轉運之苦。若是荊北、襄盡為大吳所有,高公又豈會據孤城而守,那時兵不血刃而下江陵豈不為美?」
第066章 各懷心事(二)
呂潤性思忖良久,終於抬起頭來,沉聲道:「也好,不過高公善變,須先以其子為質,還有餉軍錢也必須再加上十萬貫,若是應允,方得議和!」
粱震見呂潤性鬆了口,心中不由得暗喜,臉上卻裝出一副為難模樣,猶豫了片刻方才答道:「以子為質倒也罷了,不過三十萬貫餉軍錢,只怕要滿城借貸方拿得出來,只怕要拖延幾日!」
「哦,無妨,若是拿不出,某家遣人自來江陵取錢便是!」
「拿得出,拿得出!不敢勞動總管了!」粱震本打算以進為退,免得對方發現自己計謀得逞而反悔。經過一番討價還價,兩人約定,三日之內荊南便要將人質和餉軍錢交給吳軍,而同時吳軍也必須將沙頭和俘虜的數百名士卒交還,商議完畢之後,呂潤性便親自送粱震出賬,返回江陵。粱震剛剛離開帳篷,呂宏凱便上前道:「世子,現在江陵不過是我軍口中之食,那廝分明是使得禍水東引之計,若是我軍得勝,高賴子自然老老實實,若是戰況僵持下來,誰知道那廝會玩什麼花樣,大軍北上,可不能留下個禍根在背後呀!」
呂潤性卻好似根本沒有聽到手下的勸諫,回身坐到賬中首座之上,隨手取了一枚令箭,沉聲下令道:「呂都督,你準備兩千軍士,讓他們好生休息準備,明日天黑之後立刻出發,夜襲江陵!」
粱震被呂潤性的突然而來的命令給驚呆了,呂潤性微笑了一下,道:「怎麼了,你以為那廝區區幾句虛言就能把我糊弄住?我可是呂方的兒子,生於圍城之中,個子還沒有佩刀高就跟著父王出征了。他欺我年少,想用計誆我,我便將計就計,先應允議和,讓高季昌麻痺大意,然後再打他個冷不防。二十三郎,軍中的規矩你是清楚的,我將此事交給你辦,可不能出半點紕漏!」
此時的呂宏凱心中充滿了對於上司的欽佩和感激,他很清楚呂潤性這麼做是要將攻下江陵這個大功勞留給自己,沉聲道:「請世子放心,我放出消息去,只說我軍準備撤兵,夜襲的消息到了出發前才告訴都頭一級的軍官,定然能打高賴子個措手不及。」
「不好!」呂潤性搖了搖頭,道:「高賴子是個老狐狸,那粱震雖然是他的心腹謀士,但就憑這一張嘴也未必能夠糊弄的住他。再說人質和餉軍錢都沒到手,就準備撤兵這也不符合常理,反倒會引起他的懷疑,你明日白天遣兩千兵在江陵城下耀武揚威一番,一來也熟悉一下道路情況,消耗守兵的精力,二來也會讓其以為這是威脅他們答應我的條件,反倒不以為備!」
呂宏凱聽到這裡,連連點頭道:「是,末將這就去準備!」
江陵,荊南節度府。
「吳軍總管當真應允求和?」高季昌問道,臉上滿是不敢相信的神色,隨即他反應過來自己方纔的問話很不禮貌,趕緊解釋道:「先輩,並非某家信不過你,只是這事也辦的太過容易了點!吳軍如此大張旗鼓而來,正是銳氣正盛的時候,就要議和,總覺得說不過去呀!」
粱震微微一笑,高季昌的疑慮在他的意料之中,中國古代將外交的稱為「折衝樽俎」,折衝是一種戰車,代指軍隊,而樽俎則是兩種盛酒肉的青銅器,代之宴席談判。顧名思義,中國古代很早就認識到了外交談判的結果,固然離不開宴席上的唇槍舌劍,更是由雙方的軍事實力對比決定的。既然吳軍佔有如此之大的軍事優勢,除非在戰場上碰了壁,是不會那麼輕易同意談判的,畢竟談判桌上得到的勝利總沒有戰場上得到的徹底。他輕輕的咳嗽了一聲,道:「明公說的是,的確一開始吳軍前部督十分猖狂,拒絕和議。某便說若是達不成和議,高節度便乘輕舟,攜珍寶,西向投奔蜀國,將江陵城燒成一片白地,他們只能得到一座空城!」
聽到這裡,高季昌不由的驚叫了一聲,這是他在梁震出發前未曾知曉的,隨即他就明白了這是梁震談判時的一種策略。高季昌的目光掃過粱震的頸部,那裡用一塊白布包裹著,隱約可以看到裡面透出黑紅色的血跡,他立即明白了過來,上前一步指著傷口問道:「莫非這傷便是當時——?」
「無妨,不過是小事罷了!」粱震微微一笑,將話題岔開,道:「只是答應了要交出明公之子,卻是逾越之罪了!」
「那也是應有之義的,否則他們又豈肯退兵!」高季昌擺了擺手,示意粱震不必在意,在他看來,比起手下頭號謀臣的安危來說,一個兒子並算不了什麼。這時,他低頭思忖了一會,抬頭道:「這般說倒說得過去了,吳賊奪取江陵並非是為了城中百姓財帛,若是只得了一座空城,反而要自己面對上游的蜀軍,有弊無利,還不如留著以後再來處置!」想到這裡,高季昌抬頭問道:「先輩,此番你親眼看到了呂潤性,不知此人是個何等人物?」
梁震聽到高季昌的問話,臉上露出了回憶的神情,過了一會功夫,方才答道:「此人不過弱冠之年,便統領十萬大軍,觀其軍容,行止有序,裝束得法,屬下將吏俯首聽命,雖然是承先人遺業,但也絕非那等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的庸才,呂任之把這個兒子派到荊州來,分明是讓他積累班底,百年之後繼承大業的。只是——」說到這裡,粱震語意一折,卻停住了。
「只是什麼?」高季昌追問道。
「可能是年紀的緣故,此人寬厚有威,但權變卻有些不足,不過這也算不得什麼,只要有幾個謀臣在身旁便能彌補了!」
高季昌聽到這裡,不由得笑道:「先輩這話說得,那廝不過二十出頭,能夠執掌十萬大軍,便已經是了不得了。若是便像呂任之那般,豈不是個精怪了。這般父子二人,還給不給天下人活路了!」
聽到高季昌這般說,粱震也不禁啞然失笑:「明公說的是,可能是我有些多慮了。」
自從吳軍壓境以來,兩人心中都覺得壓力極大,現在和議成功,便只覺得已經去了六七成,頓時覺得渾身上下輕快了不少。高季昌笑道:「雖然和議成功,但這三十萬貫不是個小數目,府中雖然有些數,但軍中夏秋二賜是少不得的,須得留下些背底,便勞煩先輩去向城中富商借些來,先過了這一關再說!」
次日,江陵城中富戶都收到了一封請帖,落款便是高節度,雖然眾人也都知道節度府這個節骨眼上的帖子肯定是筵無好筵會無好會,不是攤派就是拉丁。但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那武夫抓著刀把子,若是敬酒不吃,罰酒的滋味可不好吃呀!於是到了中午,收到請帖的富戶一個不拉,全部都出現在了節度府的大堂之上。
粱震站在堂上,白衫飄飄,笑容可掬的對眾人做了一個團揖:「今天請列位過來,卻是明公有一個難處,想要請列位相助!」
堂上立即升起一番叫苦聲,在座的每一個人都竭力表現出一幅窮苦的模樣,幾個事先有準備的傢伙還特地撩起長袍,露出裡面下襟的補丁,大聲的叫嚷著自己家中口多,負擔中,平日裡大家看到的不過是一個外皮,內瓤裡早就空了,還請先生不要聽外間流言云云,一時間堂上吵成一片。
梁震皺了皺眉頭,對一旁的文吏做了個手勢,那文吏正要向下殿去,這時遠處傳來一陣轟鳴聲,就好像是天邊有無數吶喊聲雜合在一起。粱震疑惑地看了看那文吏,他先前已經預料到這些富戶肯定不會這麼輕易的出血,便預先在隔壁院落中安排了五十名士卒,讓其一接到信號便衝上殿來,來威脅那些富戶,迫使他們老老實實的掏錢。可自己還沒發出信號,怎麼就發動起來了,莫不是出了什麼差錯?
粱震正驚疑間,外間卻有一人連滾帶爬的衝了進來,高聲喊道:「梁先生,不好了,城外有數千吳軍,大聲鼓噪,劫掠城外的百姓,還向城內開炮轟擊!」彷彿是為了印證那人的話語,靠近城牆的家坊裡的望樓被一發鉛彈擊中,斷成兩截倒塌下來,正好砸到一旁的一棟房屋頂上,頓時引起了堂上人的一陣驚呼聲。
「天殺的吳賊,那是我家呀!」一個身著綠衣的中年漢子爬起身來,連滾帶爬的便向外衝去,兩旁人趕忙一把扯住那人,勸阻道:「徐公,那炮彈可沒長眼睛,還是等到安全了再回去吧!」那綠衣漢子不得已,只得伏地痛哭起來。
粱震看在眼裡,他心思機敏,立即反應過來這是個迫使眾人出錢的好機會,趕忙道:「你們可知道高節度要這些錢是作甚的?吳軍要攻打江陵,高公欲與之議和,可需要三十萬貫賞軍錢,府庫空虛,方才向列位求貸,說來是高公借錢,其實這錢還不是花在列位身上?」
第067章 城破
眾人聽著外間傳來的隆隆的炮聲,還有淒慘的驚呼聲,只得一個個無奈地接受了梁震開出的清單,畢竟若是議和不成,吳軍打進城來,便是萬貫家財也不過是別人的囊中之物。看到眾人接受了自己的要求,梁震這才鬆了口氣,暗忖道:「錢這邊是籌到手了,剩下的就只有看老天了?」
江陵城外,數千名吳軍步卒列成數十個方陣,一個個方陣在城下魚貫而過,每一個方陣都是組成作戰狀態的,方陣前方和兩側是手持支架和火槍的火繩槍手,位於其後的是長槍手嗎,十六尺長的長槍如同密林一般,鋒利的槍刃在陽光下反射出奪目的光芒,在長矛的下方則是一片片翎毛,火繩槍手和長矛手的頭盔上都是用這些翎毛裝飾的。當方陣接近城牆的時候,方陣中的所有士兵則停住了腳步,齊聲吶喊。城樓上,高季昌死死地盯著下面的吳軍方陣,彷彿是一塊無形的磁鐵,雖然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但目光中還是不自覺的流露出恐懼,他很清楚,即使是自己最精銳的親兵,也無法與這些吳軍相抗衡,下面這些方陣就好像是一個個巨獸,能夠把江陵城連同自己嚼得粉碎。不過幸運的是,看來這些敵軍的目的只是前來炫耀武力,迫使自己接受和議的條件,想到這裡,高季昌不由得鬆了口氣。
這時,一名軍官氣喘吁吁的對高季昌稟告道:「相公,吳賊用火炮轟擊城內,仁善坊、信義坊都有中彈,百姓多有死傷!」
高季昌眉頭微皺,爬上望樓看了看城內中炮的情況:吳軍的炮擊很沒有規律,而且並非城門等要害區域,顯然這只是這一系列武裝遊行的一部分罷了。
高季昌看了看城外吳軍的動向,確定對方並沒有做好大舉攻城所必須的各種器械後,便下令道:「命令各門守軍,沒有我的命令,不許一人出城,違令者斬!」
高季昌回到府中,便得到梁震籌錢成功的消息,不由大喜,心中一直緊繃著的那根弦才鬆了些,才覺得一股子擋不住的疲憊湧上心頭,幾乎連站也站不穩,只得回去休息。高季昌這些日子來一直懸心於吳軍壓境,神經一直緊繃著,現在和議有了些眉目,便再也硬挺不下去,剛剛躺到榻上,便昏昏睡去。
夜幕籠罩著江陵城,除了黯淡的星光之外,城樓上的幾處燈火便是唯一的光源,但這些燈火是如此的微弱,不但沒有起到照明的作用,反而讓人覺得這黑夜更加黑暗。城外的吳軍在經過白天的耀,早已退去了,守將命令手下的士兵堵塞城門,夜裡也要加緊防備,但神經已經緊繃了一天的守兵們一旦鬆弛下來,便紛紛不顧上司的命令,找個地方休息起來。
北門外的一片雜木林裡,卻是另外一番景象,數百名已經休息了一天的吳兵正等待著命令,在他們的後面,還有十倍於此的軍隊,所有的人都在等待著某個即將發生的事件。
呂宏凱站在雜木林的邊緣,雖然黑夜遮掩了他的面容,但從他急速的來回踱步來看,這個年輕的將軍此時並不輕鬆,顯然他也在等待著。終於,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呂宏凱停住腳步,竭力目力透過夜幕向聲音來處望去,終於,兩個模糊的身影飛快的向這邊移動過來,呂宏凱搶上前去,一把扯住前面那個,低喝道:「如何,成了嗎?」
「成了,準備了雙份的量,萬無一失!」那人已經幾乎力竭了,他幾乎是依靠呂宏凱扶持方才能夠保持站立的狀態。得到了期望中的答案的呂宏凱萬分激動,年輕的將軍快步走回林中,低聲下令道:「傳令下去,所有人披甲,檢查一遍武器,背上自己的柴捆和土袋分為四隊,每隊人都用繩子串起來,前進到壕溝前待命。」
隨著低沉的號令聲,林中的士兵們行動了起來,很快百餘人便到達了江陵城外的壕溝旁。呂宏凱抬頭看了看城頭,兩盞燈籠散發出昏暗的燈光,不遠處的城門洞就好像一張巨口,隨時可能吞噬一切。他深吸了一口氣,將肩膀上的土袋扔入壕溝中,輕扯了一下腰上的繩索,才割斷繩索,讓到一旁,後面緊隨著的吳兵便依次上前,將肩上的土袋或者柴捆扔入護城壕中,一切都在無聲而又迅速的進行著,很快護城壕中便升起了一條狹窄的土堤,直通對岸。
在整個過程中,呂宏凱都在緊張地盯著城頭,哪怕哪個好奇的守兵探出頭來,看到下面正在發生的一切,但當天晚上,幸運之神站在了吳軍一邊,直到最後一隻土袋被扔入護城壕中,城頭也沒有發出一點動靜。鬆了一口氣的呂宏凱從懷中取出一隻哨子,吹出了三長兩短的哨音。
在靜謐的夜空中,尖銳的哨音顯得格外的刺耳,江陵北門校尉警覺的爬起身來,透過女牆的射孔向外間望去:城外的曠野一片黑暗,並沒有什麼異常。校尉疑惑地搖了搖頭,正準備重新躺下休息,這時異變發生了。
一陣劇烈的震動從北門校尉的腳下傳來,將他掀翻在地,幾乎是同時,腳下的城門洞發出沉悶的巨響。那校尉正想爬起身來,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頭上已經挨了一下重擊,頓時昏死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那校尉才漸漸甦醒過來,只覺得頭疼欲裂,口鼻中滿是刺鼻的硫磺味,兩耳中隆隆作響,什麼也聽不清楚。過了好一會兒功夫,才覺得好了點,他伸手在四邊摸了摸,到處都是散落的瓦礫斷木,想來方才自己便是被落下的磚石砸昏了。那校尉剛剛艱難的爬起身來,便聽到城下傳來幾聲慘叫和急促的腳步聲,趕忙拔刀刀鞘裡卻是空的,想必是放在倒地時失落了。這時六七名士卒已經衝上城頭,火把的亮光照在他們身上,看甲冑式樣正是吳兵。
「吳狗!」校尉本能將手裡的刀鞘向敵人擲去,吳兵輕易地避開刀鞘,撲了上來,鋒利的槍刃貫穿了那校尉的軀體,將其狠狠的釘在背後的女牆之上。
呂宏凱走上城樓,上面已經是一片狼藉,散佈著守軍士卒的屍體和被震塌的建築物,吳軍送進城門洞的五百多公斤火藥產生的巨大威力雖然沒有震垮整個江陵北門,但產生的巨大威力也足以轟開城門並使得北門的大部分守兵暫時失去了戰鬥力,於是壕溝外的吳兵迅速沿著土堤越過護城濠,衝進城內,奪取了江陵城的北門。
「將所有的火炮掉轉炮口對準城內方向,換上霰彈,還有與北門城樓相連的城牆上點起火來,免得遭到敵軍的突襲!」呂宏凱飛快的下著命令,雖然在火器的裝備比率和威力上,荊南軍還遠遠無法和吳軍相比,但早已見識了其巨大威力的高季昌還是盡可能的組建了一支炮兵,尤其是在江陵城的四門城樓上,都裝有五到六門銅炮,加上城樓上的優良位置,即使以吳軍的標準來看,也是極為難以攻克的堡壘了,但此時北門的火炮已經落入了吳軍的手中。
呂宏凱的命令被迅速的執行了,所有的銅炮都掉轉炮口,指向守兵可能發起反攻的方向,使用霰彈的它們在狹窄的城內是一種極為致命的武器。城樓上倒塌的建築殘骸成了現成的材料:石塊和屍體被堆在城樓的兩端,作為抵禦沿著城牆進攻的守軍的壁壘,而木材則被點燃:一來可以照亮,防止守兵潛行突襲;二來則可以作為信號,通知後繼的吳軍發起進攻。
守兵的反應比呂宏凱事先預料的要遲鈍的多,可能是白天的緊張防備過多的消耗了他們的精力,也有可能是即將達成的和議麻痺了他們戒備心,在吳軍先鋒奪取了北門之後兩刻鐘,才出現守軍的第一次反撲,這次反撲的路線是沿著城牆的頂端,可能是由於軍情緊迫的原因,荊南軍的指揮官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既沒有先派出少量士卒作為先鋒試探敵軍的實力,也沒有將手中的軍隊分為幾個支隊,從幾條路線同時發起進攻,以迫使吳軍分散薄弱的兵力。他只是衝在最前面,引領著兩百多名部屬沿著狹窄的城牆一股腦兒向北門城樓衝去,想要乘著夜幕的掩護,憑借蠻勇一股腦兒奪回北門。在霰彈的掃射下,荊南軍的攻勢很快就崩潰了,吳軍乘勢反擊,將參與的數十名敵軍士卒逼下城去。隨後,吳軍的後繼接濟了上來,甚至還運來了數門長炮,到了天明時分,不但北門已經穩固的掌握在吳軍手中,連東門也已經被吳軍攻陷了。
荊南節度府,白虎節堂。這座荊南的權力中心已經不復往日的肅穆氣象,往日裡發號施令的地方已經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箱籠,僕役們正忙亂的奔走著,將各種各樣的細軟裝入箱籠中,一聲聲炮響傳進堂來,全然是一副逃難的大戶人家的景象。
高季昌坐在往日的座位上,仰面朝天,彷彿眼前的一切都和他沒有半點關係。突然一聲尖嘯劃過空中,節堂的房頂上頓時多了一個大洞,卻是被北門城樓上的吳軍發射的炮彈擊中,頓時在堂上響起了一片尖叫聲,僕役們本能的趴在地上哭喊起來。而高季昌卻依舊坐在首座上,只是伸手在臉上摸了一把,拂去震落的灰塵。
這時一名身披鐵甲的中年漢子衝上堂來,看見高季昌依舊坐在桌位上,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上前喝道:「主公,你怎麼還在這裡,吳軍已經佔了東、北二門,正在猛攻南門,你若是再不走,可就走不了了。」
高季昌低下頭來,看了看進來的那中年漢子,突然笑道:「可福,走?我們要走到哪裡去?」
那中年漢子正是荊南大將倪可福,他微微一愣,答道:「哪裡?隨便哪裡都行,總不能呆在這江陵城中當俘虜吧,主公,吳軍火器犀利,若是讓他們佔了四門,居高臨下,我軍就是有十倍之眾也不是其的對手。」
高季昌並沒有說話,而是輕輕的撫摸著憑幾和身下的胡床,一副萬般不捨的模樣,良久之後,他突然抬頭道:「我不走了,哪裡也沒有這麼舒服的位子,便是死,我也要死在這座位上!可福,你立即遣使者到吳軍那兒,說我高季昌願降。」
江陵北門城樓上,坐在上首的呂潤性靜靜地看著手中的帛書嗎,荊南軍的信使跪伏在十餘步開外的地面上,面孔緊貼地面,除了不時傳來幾聲炮響,場中靜寂無聲。
「這麼說,高公願降了?」呂潤性隨手將手中的書信遞給在身旁侍奉的韓家進,他此時的舉動顯得矜持而又優雅,這和兩廂渾身血跡塵土的護衛甲士行程鮮明的對比。
「正是,我家主公讓小人傳話,鄙鎮自不量力,妄自尊大,得罪於上國,故上天假貴軍降貨於鄙邑,請總管看在一方百姓份上,息雷霆之怒。鄙人願肉袒而降,罪只及予一人,勿傷百姓!」
呂潤性挑了挑眉毛,笑道:「哦?高公這次倒是謙恭的很,和數日前判若兩人呀,倒不知是某家那時聽差了,還是使者傳錯了話?」
那使者磕了一個頭,恭聲道:「總管英明天縱,自然是錯不了的,卻是上次那使者擅自行事,得罪了上國,主公知道之後,追悔莫及,已經將其治罪,請總管見諒!」說到這裡,那使者對城下喊了一聲,不一會兒便有一人上得城來,雙手呈上一隻木盒來,早有親衛接過轉呈到呂潤性面前,打開一看,呂潤性臉色頓時一變,原來那木盒中居然是梁震的首級。
「殿下!」一旁的韓家進低聲道,臉上微有怒色。高季昌這般做固然有將以梁震的首級給呂潤性洩憤的企圖,卻還有一個更深的原因,梁震作為他的心腹謀士,知道的各種內情實在太多,若是讓他活著落到吳軍手中,只怕並非自己的福氣,不如一刀殺了,一舉兩得,既可以推卸責任,又可以滅口。韓家進作為呂潤性的謀士,卻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只是認為對方無理而已。
「收起來吧!」呂潤性做了個手勢,示意手下收起首級,沉聲道:「既然高公如此誠心,肉袒出降便不必了,你替我傳個話過去,只要他謹守臣節,我便保他一家富貴百代!」
那使者趕忙磕頭謝恩,隨後小步趨退而去。待到其退下了,韓家進便低聲道:「高季昌這廝反覆無常,絕非誠心歸降之輩,殿下定要小心防備!」
「我當然知道這廝絕非善類!」呂潤性點了點頭:「只是我要盡快北上,沒法耽擱,要留著這個傢伙的腦袋來安撫荊南人心罷了,否則等會便一刀斬了那廝。我北上之後,你便在江陵留守,大江以南歸鍾延規,大江以北則歸你,千萬不能出半點差池,否則便是我也救不得你!」面對自己的心腹,呂潤性此時色十分嚴肅。
韓家進聽到呂潤性的命令,頓時精神一振,躬身答道:「喏!若微臣有半點差池,便自裁了事,決計不敢勞動殿下!」
荊南節度府大門外,高季昌赤裸著上半身,跪伏在道旁的塵土中,身後則是一眾將吏,也都解去了甲冑,跪在道路的兩旁,兩旁早就站滿了披甲持兵的吳軍士卒,所有人都在等待著勝利者的到來。
隨著一陣鼓號聲,在鼓吹的前導下,呂潤性終於來到了府門前,精明幹練的他並沒有在接到高季昌的請降書信後就前往節度府,恰恰相反,他首先派遣部將控制了南門和西門,還有南門外港口處的剩餘敵軍船隻,確認一切都沒有問題後,方才前往節度使府,採摘最後的勝利果實。
高季昌看到呂潤性的到來,不敢起身,膝行了幾步,嘶聲道:「季昌受小人所惑,得罪於上國,罪該萬死。今袒衣謝罪,聽憑總管處置!」說到這裡,高季昌又伏地,面孔緊貼地面。
呂潤性跳下馬來,俯身攙扶起高季昌,解下自己外袍,替高季昌披上,笑道:「世人皆有過錯,高公以孤師經略荊南,建城郭,興耕殖,活百姓何止數萬口,這次順應時勢,免去荊南數州百姓的戰禍,光只這樁便能抵去那些小錯有餘。父王對高公仰慕已久,只恨無緣一見,早就為您在建鄴建好了別館。我斗膽暫借高公在軍中參贊軍務,您的家族家眷便先過去建鄴吧,待平定荊襄之後,再在建鄴團聚,豈不為美!」
呂潤性這番話高季昌聽在耳裡,自然對方的意圖,只是現在形勢比人強,也只得強裝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笑道:「大王、總管如此恩德,季昌思之過往,當真慚愧欲死!」
呂潤性笑道:「高公不必如此,某還有一樁事要勞煩高公一番!前日那來我營中的使者雖然言語多有狂謬,但也是紂犬吠堯,各為其主罷了!請高公將屍首交出,合葬一處!也算的表彰士人的忠義!」
「這個——,總管如此寬宏大量,也算是梁震那廝的福氣!」高季昌聽到這裡,饒是他老謀深算,硬生生地吃了這個啞巴虧,臉上也不由得露出一絲苦澀,呂潤性這招擺明是要把自己這招卸磨殺驢的勾當公諸於眾,自己再來做好人。世人看了只會讚揚呂潤性胸懷寬廣,而高季昌卻將為自己出生入死的手下隨便出賣,將來再想找人替他賣命只怕難上加難了。
說到這裡,呂潤性把住高季昌右臂,一同進得府門。次日,呂潤性便以高季昌的名義向荊南其餘州郡發出書信,或以官職誘惑,或以武力威脅,雙管齊下,不過數日功夫,便將荊南州郡盡數收入囊中。隨後便承製以韓家進為江陵留守,行荊南轉運使,遣信使與留守夏口的水軍都督周安國,讓其以大舟裝運輜重,沿漢水逆流而上,指向襄州;而自己則沿著陸路,輕兵北上,趕往荊門軍,準備乘著襄州的梁軍還沒有發現荊南已經歸降自己之前,搶佔這個位於襄、漢之間的要鎮。
第068章 進軍(一)
漢水,古稱沔水,起源於陝西漢中,彙集了秦嶺南麓的許多支流後,流入均州。之後向東流經襄州城北,然後向東南流經宜城、又向南流經安陸府城西、荊門州東、潛江縣北、景陵縣南、沔陽州北、漢川縣南,最後於夏口匯入長江。漢水雖然沒有長江那樣成為分隔南北的天塹,但其由陝西秦嶺南麓向東南流暢,既可以成為南方抵擋中原入侵的屏障,又可以成為南方王朝北向漢中乃至關中、中原的水路。春秋時楚國則以江漢之間為基地,「方城以為城,漢水以為池。」漸漸發展壯大,到了戰國時已經為南方大國。而襄州正好位於漢水的南岸的重要渡口,和北岸的樊城隔江相望,既可以抵禦北來的入侵,又可以扼守漢水,防止上游敵軍順水而下,還可以順流而下,以進攻整個長江中下游地區,自古以來就有跨連荊、豫,控扼南北的說法。朱溫將山南東道節度使的駐節之地設置在襄州,早就有了進取東南,一統天下的意圖。
對於山南東道節度使孔勍來說,天祐十四年的秋天是一個愜意的季節,在楊劉之戰後,隨著晉軍入侵活動的停滯,汴梁方面日復一日催逼糧賦的壓力也小了很多,荊南那個狡猾的高賴子則在拚死抵禦著吳軍的進攻,這個狡猾的鄰居第一次無暇施展自己的那些詭計。就如同一個突然被卸去負擔的騾子,孔勍這些年來第一次覺得如此輕鬆。此時的他就好像一頭已經吃飽的猛虎,好整以暇的趴在地上,一邊消化著腹中的食物,一邊瞇著眼睛觀察兩個對手的殊死搏鬥,尋找著進攻的機會。
山南節度使府,書房中孔勍身著紫袍,正和一名文士對弈,棋枰旁放置著一隻精美的鑲金獸首銅香爐,從獸嘴裡緩緩地吐出一股青煙,整個房間裡充滿了令人愉快的香氣。
棋枰上黑白兩色棋子參差交錯,白子的一條大龍被黑色圍攏纏繞,戰況已經到了最後的緊要關頭,孔勍手提棋子,欲下子,卻又收回,如是者已有其三,額頭上早已滿是汗珠,可還是不敢下子。終於孔勍猛的將棋枰一推,將其上的棋子拂亂,歎道:「孔某本以為在這十九道上已有幾分本事,想不到今日遇到大國手還是不堪一擊,想起往日情形,當真是井底之蛙,可笑之極!」
那文士笑道:「術業有專攻,這棋道說到底不過是小道罷了,小人不過是擅使黑白二子罷了,如何及得上相公牧守一方,統領千軍萬馬,高季昌、呂方等一方梟雄都不過是您手中的棋子罷了。」
這文士的恭維讓孔勍輸棋後的心情好了不少,他正考慮是不是再來一局,外間走進來一名侍衛來,雙手呈上一封書信,沉聲道:「相公,有急使來報!」
孔勍嗯了一聲,隨手接過書信,一邊拆開書信,一邊對那文士笑道:「我敢打賭,這定然是高季昌那廝的求救信,信中那幾句無非是『荊南、襄州乃人之唇齒,豈有唇亡而齒不寒的道理,如今江陵背兵數萬,城中已矢盡糧絕,形勢危殆。以公之大智,當不為坐待友亡的愚行!』那個高賴子當真是不學無術,也不知道換換花樣!」
那文士趕忙結上話茬,笑道:「以相公之高智。定然不會中了高季昌的伎倆!」他正欲再拍上兩句馬屁,卻只見開始看信中內容的孔勍臉色大變,識趣的他趕忙閉嘴,以免惹來禍患。
「該死的高賴子!快召集諸將議事!」孔勍怒喝了一聲,猛地站起身來,長袖將胡床上那副精美的楸木棋枰帶落,無數的黑白子跌落在地,混雜不堪,就好像孔勍此時的心境一般。
「四日前,吳軍已經攻破江陵,高季昌解甲歸降,隨後吳軍傳檄四方,荊南各州縣卷旗而降。如今吳軍已經進佔荊門軍,越過邊境攻佔我之樂鄉了!夏口方向的吳軍也沿著漢水逆流而上,已經過了竟陵,賈塹,直逼石城了……」
節堂之上,山南東道節度判官正大聲的宣佈著剛剛得到的劇情,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聽在眾人的耳朵裡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不過半個月前,吳軍還在長江南岸的岳州,可一轉眼,荊南全境就落入敵軍囊中,惡狠狠的數萬大軍便向自己這邊殺過來了,這哪裡是坐山觀虎鬥,分明是被各個擊破了。
「吳賊猖狂,竟然分兵兩路,兵法云:『勢分則弱』,末將願領萬人前往荊門,迎頭痛擊,只要先破其一軍,彼剩下一路自當膽落。」一名年輕的將佐高聲道,黝黑色的臉龐由於興奮的原因,顯得有些發紫,作為當時的第一大國,梁軍對於那些南方的藩鎮軍隊戰鬥力普遍抱著鄙視的態度,認為他們不過是些難民和當地蠻子的烏合之眾,如何能和中原地區的精兵相對抗,梁吳兩國已經多年未曾大規模交兵的現實更加助長了他們這種觀念。
「吳軍剽輕而不利久戰,彼新勝之後,不可與其爭鋒,何況我軍新集,多為訓練不久的新卒,豈可浪戰?末將以為當持重勿戰,求西京宿衛之師增援,待其兵老士惰,吾師大集,再擊其歸師,當可全勝!」這次說話的是都虞侯劉訓,這是個粗壯的漢子,一道從右額角眼神到左頰的傷疤將他紫黑色的臉龐劃成兩個部分,讓這張本來生的頗為端正的臉龐多了幾分猙獰,由於山南東道的都指揮使和副都指揮使的位置都空缺著,身為都虞侯的劉訓實際上已經是山南東道梁軍的最高將領了,他對於手中梁軍的情況十分瞭解。由於山南東道的周邊沒有強大的敵人,加上承擔著沉重的糧賦負擔,當地梁軍無論從數量和訓練程度相較於河南、山東、關中、河中的梁軍來說,戰鬥力要相距甚遠。只是在吳楚岳州之戰後,荊襄一帶的戰局已經明朗,孔勍這才開始徵集壯丁,編練新軍,準備進取江陵,經略吳楚,由於呂方在淮東的佯動,使得梁國在荊襄方向投入的資源變得相當有限,自然孔勍編練新軍的速度也快不到哪裡去,直到楊劉之戰後,北方晉軍的壓力減小,孔勍才獲准截留部分本來運往西京的糧賦,大舉編練新軍,在這麼有限的時間內,自然練不出什麼精兵。劉訓自然不會用這種軍隊和吳軍進行冒險的野戰。
方纔那發言的青年將領聽到劉訓的意見,大聲反駁道:「可是如今城外田禾茂盛,吳軍根本不需考慮轉運之憂,我若持重不戰,彼大可就食於我,大略四方,攻取漢江諸城,我以饑兵困守城中,便是西京援軍趕到,無糧也不過是等死而已?」
「那我則選精騎為遊軍,尾隨其後,若分兵劫掠,則擊其歸師!」
兩人的爭辯越來越激烈,雙方的支持者也用同樣的熱情相互攻擊,很快,爭論就到了白熱化的地步。但是誰也無法說服對方,因為兩個方案都有著不可避免的弱點,最後,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了一直沉默不語的孔勍身上,等待著他的仲裁。
「傳令下去,各縣焚燬田中尚未收割的糧食,遷徙百姓,堅壁清野,以待吳師!」孔勍揮手制止住還想繼續爭論的手下,沉聲道:「慈不掌兵,兵法之道本就是你死我活,你們快去執行命令,拖延抗命者軍法處置!」
樂鄉城,雖然此城的周長不過二里左右,就算是鄉間有些大點的塢壁面積上都比它大些,但夯土製成的城牆又高又厚,女牆、馬面、望樓、甕城、射塔一應俱全,城外的壕溝裡也引入了流水,這座位於荊州和襄州邊境線上的堅固的小城暗示了先前高季昌和他的鄰居的惡劣關係,它既是抵禦荊南軍侵掠的第一座堡壘,又是梁軍入侵荊南的發起點。現在整個襄州就好像這座小城一般,向新的入侵者敞開了大門。
南門城樓上已是一片廢墟,半天前,吳軍就是從這裡攻入樂鄉城中的,隨處可以看到守軍的屍體和建築物的碎片,這都是長炮轟擊的效果,相對於臼炮,它的彈道更為平直,也更為準確,經過這麼多年的訓練和技術積累,吳軍炮兵可以在兩百步(三百米)以內用實心彈打中一間農舍,在這個距離內,無論是女牆、壁壘都是沒有作用的,實心彈不但可以打穿這些障礙物,而且四濺的碎片還會加大炮擊的殺傷效果,其速度足以將附近那些倒霉蛋送上西天,沒有見識過這種戰術的梁軍守兵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吳軍前鋒的炮兵輕而易舉的將守兵趕下城樓,然後選鋒用雲梯登上了城樓,在付出了微不足道的傷亡之後,樂鄉城內的守兵便投降了,他們的將領在第一輪炮擊中就受了重傷,很快就死了。
呂潤性坐在南門外的一個驛亭中,正狼吞虎嚥的吃著干囊和肉乾,這是他的午飯,雖然樂鄉城就在四五百步外的地方,但他甚至不願意花上一點時間進城去吃上一頓像樣點的午飯,這個年輕人在他嚴酷的父親的訓練下,無論是肉體還是精神上早已習慣了軍隊中的嚴酷生活了,無論是行軍中粗劣的食物,還是背負著被士兵暱稱為「吊桿」的行李架一天行軍五十里,上面裝著頭盔、盔甲,武器、水囊、毛毯、挖掘工事用的鶴嘴鋤或者短鍬等重達四十五斤的物品,他都可以甘之若飴。因此,雖然還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但呂潤性還是很快就贏得了那些身經百戰的新軍士卒的衷心愛戴。對於這次經略荊襄的戰役,恐怕沒有人能夠比呂潤性自己更明白勝負的關鍵就是時間了,在戰爭中,損失的士兵可以重新徵集,丟失的土地可以重新奪回,唯有失去的時間是再也回不來的。隨著時間的流逝,現在那些對自己的有利的條件都會失去:那些現在還精力充沛的士兵會變的疲倦厭戰;堆積如山的糧食和軍資會漸漸用完;敵軍的脆弱的新兵也會逐漸變為堅韌的老兵;天氣也會變得寒冷,草木凋零,只能從後方轉運糧食。最重要的是,來自西京洛陽甚至開封的援兵的到來會改變雙方的兵力對比,將戰爭變得曠日持久,這對於後方還沒有穩定的自己來說,可不是什麼好消息。
而解決這一切的唯一辦法就是盡可能快速的前進,直逼襄州城下,迫使山南東道的梁軍接受一場不情願的野戰,如果做不到這一點,那至少要攻下漢水沿岸的幾個重要城塞,確保大軍和夏口的水路聯繫,這樣即使無法在冬天以前攻下襄州,至少也能有一個補給良好的冬營,先處於不敗之地。想到這裡,呂潤性艱難的嚥下最後一口囊,站起身來,高聲下令道:「出發,天黑前要趕到貓兒關,明天要抵達蠻水!」
但是吳軍行動並沒有象呂潤性計劃的那麼順利,當吳軍中軍於次日抵達蠻水南岸時,出現在呂潤性的是前部督呂宏凱一臉的沮喪,暴漲的河水和已經被拆得乾乾淨淨的橋樑阻攔住了吳軍前進的腳步,梁軍的守兵甚至連打入河底的木樁都拆的差不多了,面對洶湧的河水和對岸的守兵,吳軍數次利用木筏強渡的企圖都失敗了。
第069章 進軍(二)
在呂潤性抵達蠻水的次日凌晨,在與漢水平行的道路上,行進著一支騎兵。大約有四百多騎兵,他們所騎的全是高頭駿馬,時而加鞭飛奔,時而緩奔,以便使冒著汗水的馬匹稍得休息。他們逆著蠻水向上游前進著,右邊是洶湧的蠻水,而左邊則是一望無際的曠野,不時出現一團黑影,那是附近的村落,馬蹄聲在秋末霜凍、寂靜的平原上像一陣兇猛的暴雨,時常從附近殘破的村莊裡激起一陣犬吠聲,一些驚魂未定的守夜人躲在黑影中,憂心忡忡地看著這些路過的騎兵。
李益民從馬鞍上直起身子,看了看周邊的情況,回頭對身後的副將下令道:「傳令下去,歇馬!」
命令很快就被傳遞下去,騎士們跳下戰馬一面取出豆子和麥麩混合而成的馬料餵馬,一面小心的溜著坐騎,直到收完了汗,才輪到自己進食,戰馬可是嬌貴的玩意,如果你在平時虧待了它,戰場上就會受到懲罰。
李益民爬上高聳的河岸,仔細地觀察著眼前的蠻水,他拔出佩刀,砍斷一段樹枝,用力投入江水中,湍急的流水很快就將樹枝帶走了,依稀還可以看到幾個漩渦。
「李校尉,這裡水流急的很,只怕不是強渡的好去處!」一旁的副將搖了搖頭。
「是呀!都督領著步隊就在後面,咱們一定要快些找到好渡河的淺灘,不然軍法可不是開玩笑的!」李益民的臉上滿是凝重之色,原來吳軍在蠻水南岸受阻之後。呂潤性經過仔細觀察,發現不但河水湍急,不利徒步涉渡,而且北岸河堤高出南岸丈許,梁軍躲在河堤後面,吳軍的火炮隔著蠻水很難擊中目標,河灘上泥土濕軟,鉛彈落地後立刻陷入其中,無法形成跳彈。加之梁軍已經將所有的船隻擊中到了北岸,吳軍只有簡陋的木排,短時間內很難強渡。於是呂潤性便一面在南岸收集木材,佯裝準備強渡的準備,吸引當面梁軍的注意力,一面讓呂宏凱分遣部隊,溯蠻水而上,準備從上游水淺處渡河,迂迴攻擊對岸守軍。而李益民便是這支分遣部隊的騎將。
副將看了看四周的曠野,低聲道:「李校尉,咱們人生地不熟的,這般瞎找也不是個辦法,不如派兒郎們去附近抓幾個當地人來,他們肯定清楚何處利於涉渡,豈不勝過咱們在這裡瞎撞!」
「嗯,說的有理!這事便交給你去做了!」李益民滿意地點了點頭:「不過要跟這幫傢伙說清楚了,現在時間緊迫,不得在外面鬧騰,這一仗打完了,老子由著他們胡鬧三天。這次出去,不管找沒找到,一個時辰內必須回來,不然軍法從事!」
「喏!」副將應了一聲,便快步下河堤去了,不一會兒,河堤下便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十幾條騎影便向幾個方向分散而去。
副將的建議奏效了,半個時辰後,就有一隊哨探帶回了嚮導,說再往上遊走兩里地便有一處柳林,河水較淺,平日裡鄉民都是從那邊涉水渡河,若是成年漢子就淹到腰間,由於偏僻的很,除了當地人也無人知曉,只是現在漲了水,不知道情形如何了。李益民聞言大喜,趕緊取錢賞了那嚮導,讓其帶路。趕到柳林一試,雖然水勢湍急了些,但河心處也就淹到手肘處,只要做好準備,還是可以涉水渡河,趕緊一面遣人向呂宏凱稟告,一面砍伐木材,準備渡河。
半天後,呂宏凱統領的步隊趕到了渡河處,越有兩千名步兵,還有六門炮。這時李益民所統領的騎隊已經拉了數條粗索過去。呂宏凱下令騎兵沿著繩索形成兩列防護牆,而步卒則強者和弱者互相扶持,從這兩道防護牆中間沿著粗索渡河,這樣一來可以減緩下流的水速,而來萬一有人或者物質被衝倒,在水中的騎兵也可以起到保護的作用。經過一番艱苦的努力,在天黑前,吳軍的這個分遣隊除了火炮以外,已經全部渡過蠻水了,被河水沖走的只有六七個人還有幾匹駝畜而已。
經過了一夜的休息,天剛剛濛濛亮,李復民便領著騎隊出發了,他肩負著為後續的大隊步卒哨探的任務,分遣隊出發的是如此的緊急,以至於沒有等待還在對岸的火炮,呂宏凱很明白,時間對於吳軍是多麼的珍貴,先前在蠻水南岸耽擱的一天半,在最後勝負的天平上很有可能就是決定勝負的砝碼。在主將的催促下,騎隊的前進速度很快,快到午時的時候,已經走了快五十里路了,眼看以這個速度,再走小半個時辰便可以趕到阻截吳軍主力渡河的梁軍側背了。依照約定,分遣隊將先發出信號,由對岸的主力發起佯攻,吸引梁軍的注意力,再從背後發起進攻,李復民政準備下令讓部屬先停下來休息一下馬力,順便等一會後面的步卒,側前方不遠處的丘陵上的雜木林中突然飛出一大群驚鳥來。
「不對,林子裡面有伏兵!」憑借多年以來的經驗,李復民做出了正確的判斷。他立即下令道:「吹響號角,告訴本陣遇到梁賊了!」
幾乎是號角吹響的同時,岸邊的丘陵上的雜木林升起一面紅旗,無數的梁軍從林中湧了出來,發出震天般的喊殺聲,向騎隊衝了過來,衝在最前面的弓弩手夾雜著少量的火銃,開始居高臨下向行軍中的吳軍開始射擊,剎那間,已經有人馬負創倒地,鮮血滲入黃色的泥土中,現出一種奇怪的紫色。
「軍主,咱們先退吧,粱賊人多,咱們先退到本陣去再來收拾他們!」一名都頭大聲喊道,光是現在出現的梁軍粗粗估算便不下三千人,還不知林中有多少伏兵,憑借李復民手下這點騎兵自然是抵擋不住的。
李復民卻沒有立即回答,他冷靜的觀察戰場的形勢,全然不管身旁不時落下的箭矢和彈丸,突然伸手指向右側的一個小高地,大聲喊道:「兩軍相爭,據地利者得勝,我若退往本陣,粱賊當併力攻我,不如先據險地,待機而動!」說罷便當先向那高地衝去,身後的吳軍騎兵趕忙跟上。
「甲、乙、丙、丁、戊隊向左轉,離開官道,豎矛!火銃手準備還擊!其餘各隊變縱隊,在第二線待命!」本陣中呂宏凱嘶聲喊道,當他得到了前哨的號角聲後,不管有多麼驚訝,他還是盡可能迅速的展開了自己的軍隊。與蠻水平行的官道由於多年車輛人馬碾壓的關係,已經形成了一條低於地面五六尺的深溝,呂宏凱將手下沿著官道平行展開,使之成為了一條天然的壕溝,背後則是洶湧的蠻水,可以保證不會遭到敵軍的迂迴,而且也可以確保己方的士卒沒有逃跑的生路,有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效用。
高地上,李復民正在觀察著戰局,他腳下的這塊高地雖然高出江岸不過二十餘丈,但在這個河岸邊的小平原中卻是一個視野開闊的制高點,在上面,李復民可以清晰地看到大隊的梁軍從不遠丘陵雜木林中湧了出來,向蠻水邊的本陣壓去。他甚至可以看清吳軍陣前噴出的一股股白煙,那是火繩槍齊射的結果,但是這無法阻攔梁軍的畢竟,顯然敵方在數量上佔有相當的優勢。
「軍主,敵我眾寡懸殊,當如何是好呀?」一旁的副將已是臉色慘白,雖然梁軍一時間還顧不上來對付他們這幾百騎兵,但如果本陣潰滅,他們也是死路一條,不說別的,只說主將敗死,隨從各將便是逃回去也至少也是個流三千里,妻子沒入官府為奴的下場。
李復民強作鎮靜道:「莫慌!敵眾我寡,只有先用計洩其氣,方可與之相抗!」
本陣,對射已經進入白熱化的狀態,在第一線,吳軍排開了八個方陣,在方陣的間隙,則用隨軍的各種車輛,牲畜等一切事物堆在一起,形成了一條簡單的壁壘,火繩槍手在壁壘的後方射擊,而雜役、傷兵等一切無法直接參加戰鬥的人員替他們裝彈。箭矢和彈丸如雨點般相互傾瀉,很快壁壘上便到處插滿了羽箭,白色的尾羽到處都是,便好像下了一場雪一般。陣前的白煙也越來越厚,雙方都無法直接瞄準,因此羽箭和鉛彈都稀疏了下來。人們紛紛探出腦袋,向濃煙的對面望去。
漸漸,前面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響,就好像有無數春蠶在同時吞食桑葉一般,人們互相對視著,從袍澤的臉上看到的只有茫然和緊張。呂宏凱做了個手勢,一旁的牙兵傳令下去,隨著一陣隆隆的鼓聲,方陣中傳來一陣淒厲的「放平槍,下面甲」的喊聲。矛手們合上臉頰上的鳳翅護頰甲,放平十六尺的長槍,鋒利的槍尖指向前方,就好像一頭頭被激怒的豪豬。
這時一陣風吹過,將陣前的白煙刮開了少許,吳軍們驚訝地看到不遠處的官道裡黑壓壓的一片全部都是梁軍士卒,最前面的一排已經爬上來了,相距最近的矛尖不過十餘步了。
「放!」隨著一聲淒厲的號令聲,所有的火繩槍噴射出一陣紅光,最前面的一排梁軍身子一頓,便倒了下去,不再動彈。由於發射藥和閉鎖不夠好的緣故,早期火器的彈丸初速無法與後來的步槍相比,所以彈丸往往無法穿透人體,但也因此會把所有的動能全部都傳遞到中彈者的身上,所以被早期火繩槍集中的人往往會內臟迸裂而亡,所以那些中彈的梁軍士卒除非被打中手足,否則一般都是立即死去。
「前進!」隨著鼓聲,長矛方陣開始前進了,方陣中的士卒按照一個節奏,一個步伐緩慢的前進著,後面一排的人將長矛放在前面一個人的肩膀上,由於長槍的長度有十六尺長,最前面一排的士兵可以受到五到六排長槍的保護。和這樣一個恐怖的集體正面對抗是不可能的,雙方稍一接觸,梁軍士捽髮出恐怖的喊叫聲,轉身向後逃去,他們從沒有見過這麼恐怖的情景,幾乎每一個人都要同時遭到五到六支長槍的攻擊,鋒利的槍刃撕裂了肉體。殘缺不全的屍體倒在地上,被一隻隻鐵靴踐踏到泥土裡去,少數倒在地上還在喘息的人,立刻就被長槍的尾刃(吳軍的長槍是雙頭的,尾部可以刺殺攻擊地上的敵人),釘在地上。這些敵人就好像修羅道裡爬出的惡鬼一般,彷彿生來就是為了殺戮一般。
被吳軍擊潰的梁軍前鋒向來路衝去,但是後續的軍隊擋住了他們的退路,由於官道的地面低於兩邊六七尺,從吳軍看過去,就好像腳下擠滿了敵人一般,由於害怕在下坡時隊形混亂,吳軍並沒有衝下官道追擊,他們只是停下腳步,用長槍狠狠的刺殺那些被擋住退路的殘兵們,火繩槍手、雜役、民夫們也衝出了壁壘,用弓箭、石塊,短矛等一切可以找到的東西向官道上的敵兵投擲過去,由於梁軍的擁擠到了一起,無法閃避,那些投擲物幾乎沒有落空的,陷入絕望境地的梁兵開始互相攻擊,想要逃離這個地獄,他們廝殺時是如此的凶殘和勇猛,好像面前的不是自己的袍澤,而是敵人一般。
第070章 進軍(三)
「怎麼會這樣?」大纛之下,梁軍主將黝黑的臉龐上肌肉抽搐,看上去有些猙獰,此人姓易名戎,正是在軍議時堅決主張迎頭痛擊吳軍之人,孔勍雖然沒有採納他的建議,但還是給予他八千兵,讓其盡可能的延緩吳軍前進的速度,爭取時間完成堅壁清野的目的。易戎引兵至蠻水後便立即將橋樑毀壞,對岸的船隻也全部集中到北岸,分遣游哨,嚴加把守,防止吳軍偷渡。結果當日早上,數名在河岸上巡邏的游騎發現河灘上有數具吳兵和牲畜的屍體,經過檢查後斷定是溺水而亡。久經戎行的易戎判斷應該有吳軍分遣隊在上游潛渡,而這些便是渡河時溺死飄流下來的。做出這個判斷後,易戎十分興奮,他立即下令在營中只留下老弱,虛張旗幟,給對岸的吳兵以己方主力尚在營中的假象,自己則率領主力沿河而上,伏兵於河岸狹窄平原左側的小丘陵上,準備一旦吳軍分遣渡河支隊落入埋伏圈,便發起猛攻,將其趕入河中。可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雖然吳軍落入套中,但卻如此難纏,將自己的前鋒打得一敗塗地。
這時梁軍的第一次進攻已經垮下來了,梁軍丟下的屍體幾乎將那段官道填的滿滿當當,與兩邊平齊。擊潰了敵軍進攻的吳軍也不敢反擊,畢竟遭到突然襲擊的他們還不明白敵軍的虛實,與其貿然衝擊,不如佔據有利地形,以靜制動為上,方纔還殺聲震天的戰場一下子靜了下來,只聽見戰場中央傷者的哀號,垂死者的呻吟交雜在一起,彷彿不似人間。
十餘個狼狽不堪的軍漢跪伏在地上,面孔緊貼地面,瑟瑟發抖,易戎在一張胡床之上,黝黑的臉上已經恢復了平靜,只是從他森冷的語音中,還是可感覺到此時他胸中壓抑的怒火。「聞鼓不進,臨陣退卻,棄軍獨歸,爾等說當如何處置呀?」
這些軍漢都是梁軍先鋒拜會的軍官,自然是對「十七斬五十四禁」軍法背的滾瓜爛熟的,聽到易戎這般問話,個個磕頭如同搗蒜一般,連聲道:「吾輩該死,只請軍主看在往日情分上,給吾等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死在戰陣之上!」
兩廂的將佐有與其中交情好的,也趕忙幫忙求情,易戎冷笑一聲道:「死在戰陣之上?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來人,將這些傢伙拖下去梟首示眾,逃回的士卒若是失卻隊目的,一律拔隊斬,讓全軍將士知道,臨陣退卻只有這個下場!」
隨著易戎的命令聲,兩廂立刻衝出一群如狼似虎的牙兵將這些軍官們拖了下去,不一會兒便呈送上十幾枚血淋淋的首級上來,懸掛在旗桿之上示眾。遠處傳來一陣哭喊哀求之聲,卻是正在執行拔隊斬,這本是朱溫訂立的軍法:「凡將校有戰沒者,所部兵悉斬之」,只是後來士卒多有逃匿山中,為禍一方,才將此法廢除,今日易戎惱怒到了極點,竟將此法重新翻出來,諸將佐見狀,也不敢惹禍上身,出言勸諫。
待到處置完了潰兵,易容重新展開兵力準備發起猛攻,這次他親自領主力四千人進攻河邊的吳軍主力,然後遣副將領千人進攻據高地而守的李益民部。高地上的李益民部看到圍攻過來的敵軍人數甚多,數倍於己,紛紛臉色大變,齊聲道:「軍主,粱賊數倍於我,不如棄高地與呂都督合兵一處為上!」
李益民稍一觀察梁軍軍勢,搖頭道:「不可,吾輩多為騎士,乃離合之兵,若退至河邊以就本陣,所在狹促,無迴旋之地,乃自致死地!粱賊人數雖眾,但初戰已被我奪氣,且我已據地利,居高臨下,若諸軍聽我安排,不難破之!」
眾人見主將鎮定自若,也漸漸鎮定了下來,李益民見狀,便將屬下騎兵分為兩隊,自己領了一隊下山,剩下一隊則留守山頭。梁軍見吳騎衝下山來,紛紛停住腳步,持矛相待。李益民只是分遣騎士輪流馳騁,左右略其陣,彎弓張矢,梁軍若前擊,吳騎則退,待到坐騎稍累,李益民則退回高地,與山上守騎交換,若梁軍攻山,山下騎則攻其背,如是者數次之後,梁軍不得休息進食,疲敝交加,行動也漸漸遲緩起來。高地上李益民看的清楚,趕忙下令擊鼓搖動,自領已經養精蓄銳依舊的騎兵居高臨下,直撲攻山梁軍主將所在。梁軍本已苦戰多時,精神懈怠,突然遭到猛撲,隊形大亂,粱將大聲呼喊,想要重新掌握部隊,卻被李益民一箭射落馬下,亂馬踩死。攻山梁軍頓時大潰。
與此同時,呂宏凱處戰事已經到了最緊要的關頭,梁軍在易戎殘酷的軍法威逼下,向河岸旁的吳軍發起了瘋狂的攻勢,據有諷刺意味的是,易戎選擇河岸便的狹窄戰場固然使得吳軍無法逃跑,也使得自己無法發揮自己數量上的優勢,繞過陣線攻擊吳軍的側背。面對吳軍的使用的十六尺長槍和火繩槍,梁軍雖然死傷慘重,但隨著時間的流逝,數量上的優勢也在漸漸起作用,在擊退三波粱軍攻勢後,最前列的八個吳軍方陣已經少了兩個,其餘六個人數也稀疏了不少,呂宏凱不得不將自己的衛隊和雜役都補充上去才能夠維持住戰線沒有崩潰的。
「該死,我明明已經料敵於先,卻想不到啃不下這塊硬石頭!」當看到己方的士卒又一次退了下來,易戎不由得怒罵道:「都是一群廢物,不過兩千多敵兵,兩倍於敵的兵力還打不下來!先退者的都頭、指揮使盡數斬了,以儆傚尤!」
周圍的將佐也看到了前線戰況慘烈,不少部曲已經死傷超過三成,這種情況下退卻實在不是軍官的責任,但主將性情暴烈,無人敢出言勸諫,惹禍上身,只有一個平日裡十分寵信的押衙,強笑道:「那些傢伙臨陣退卻,著實該死,只是現在還是用人之際,殺之不祥,不如責罰一番,讓他們戴罪立功便是!」
易戎冷哼了一聲,目光掃過下首渾身血跡的部屬,最後還是接受了親信的勸諫:「死罪可免,活罪難饒,拖下去打五十鞭子,重重的!」這次再也沒人敢出口勸阻了,不一會兒,小丘下便傳來一陣鞭打慘叫聲,眾將佐臉上不由得滿是惻然。
剛剛行完刑,易戎,發起最後一輪攻勢,一鼓作氣將這支過河的孤軍消滅,從老營方向猛然傳來一陣隆隆的炮聲,他不由得吃了一驚,問道:「怎麼回事?難道老營那邊出事了?」
此時的梁軍老營已是一片火海,成群結隊的梁兵正惶恐的向營外逃去,火光中,一群騾馬大聲嘶鳴著,四處亂跑,更加劇了混亂。原來呂潤性才派出分遣部隊從上游渡河的同時,也沒有閒著,在重金懸賞之下,終於在下游十餘里的一個隱秘河灣內找到了十餘條被百姓隱藏的小船。吳軍連夜運了千餘人過去,準備到時候夾擊梁軍,可哨探卻發現粱營空虛得很,守營的不過是些老弱。吳軍領軍將佐當機立斷,發炮轟擊,縱火猛攻。粱營守軍頓時一觸即潰。
河旁,梁軍已是大亂,老營那邊升起的黑煙直升天際,便是在這邊也看的一清二楚,已經苦戰了兩個多時辰的梁軍士卒已經饑疲交加,現在看到老營失守,紛紛丟下武器,四散逃去,饒是督戰將佐揮刀亂砍,也制止不住潰堤般的敗兵,很快,他們自己也被潰兵所吞沒。擊破了圍攻高地的李益民見狀,便命令手下騎士砍下數十株小樹,綁在馬尾處來回馳騁,捲起股股煙塵。其餘騎兵則大聲鼓噪,揮舞旗幟。梁軍敗兵見了,以為吳大軍已至,更是驚惶,自相踐踏,狂奔而去。
梁軍舊營,大火已經被撲滅了,到處都是被燒的焦黑的人和動物的屍體,它們散發出蛋白質被燒焦後的一種特有的臭氣,讓人噁心欲嘔,食慾全消。一群俘虜在吳軍士卒的驅趕下,垂頭喪氣的搬運著屍體。這些命運未卜的人們惶恐地打量著一旁整齊擺放著的銅炮和師兵肩膀上的火繩槍,還有那些已經被分成兩截的長矛,就是使用著這些奇異的武器,吳兵擊退了數倍於己的敵人的進攻,最後導致梁軍大敗。他們第一次感覺到,眼前的這些敵人和過去遇到的那些完全不同,但至於有哪些不同,一時間又說不上來。
「呂昭武,此番破敵,你以寡敵眾,居功至偉!」營帳中,呂潤性沉聲道,由於呂宏凱已經做到了昭武校尉的散階,在諸將面前,呂潤性便以官職相稱,以示對其的敬重。
「此役得勝,總管廟算在前,將士奮戰其後,末將不過敬守本分,不敢居功!」呂宏凱躬身答道,由於他躬身行禮,又戴著頭盔,看不出臉上喜怒,他稍一停頓,繼續說道:「倒是某屬下騎將李頑石,領騎士與強敵周旋,斬獲頗多,實乃難得的將才!」
第071章 進軍(四)
呂潤性聞言雙眉微微一立,沉聲道:「哦?且傳李校尉上來!」
隨著一陣通傳聲,李益民大步進得帳來,數十道目光一下子聚集在他的身上,只見他身上那副打磨的十分精細的山文鎧上斑斑點點滿是已經乾涸了的血跡,在兩廂的火光下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右肩和左肋的甲片上有明顯的變形,那是遭到猛擊的痕跡,但鐵甲下的軀幹依然腰桿挺直,彷彿長槍一般。
李益民在相距呂潤性還有七八步距離時停下腳步,躬身行禮,朗聲道:「末將前營騎都尉李益民拜見總管!」
呂潤性的目光掃過渾身征痕的李益民,雙目中閃過一絲滿意的神色,旋即沉聲道:「李都尉請起,方才聽前部督說你今日衝陣斬將,所獲甚多。我大吳之軍,有功必賞,有過必罰,是以無敵於天下。說!你到底想要些什麼?」
李益民抬起頭來,雙目直視呂潤性,目光中滿是掩飾不住的功名心,沉聲道:「末將平生所願便是立萬世之功,顯名於凌煙閣上。總管若是要賞末將,敢請下一戰還讓末將為先鋒。」
「好,好一個李頑石!不若你便改作李萬世!」呂潤性讚道,他伸手扶起拜謝賜名的李益民,大聲道:「來人,取我的鐵甲來!」轉眼間,侍從便從後廂取來一副鐵甲來,只見那甲與尋常所見的鎖帷子、明光鎧、山文甲不同,其甲並非是由鋼絲、甲片連綴而成,整套鎧甲便好似一個整體一般,光滑的金屬表面在燈光下散發出銀白色的光。呂潤性指了指那甲,對李益民笑道:「此甲乃是內廷軍作坊剛剛打製出來的,聽說全部也不過七八套,某從壽州回來後,母后特地下賜了一套。我看李都尉甲破了幾處,又與某身材相仿,便贈與都尉,下次臨陣時也好有個遮攔!」
李益民聽說是吳國王后所賜,正要推辭,卻被呂潤性一口截斷,笑道:「李都尉莫要推辭,我現在已是一軍之帥,用不著持刀相鬥,這套甲跟了我也未曾穿上一次,倒是白費了母后的一番苦心,不如給了你也有些用處,母后知道了定然歡喜的很!」說到這裡,呂潤性便不待對方推諉,讓侍從替李益民換甲,半盞茶功夫之後,李益民已經換了那副新甲,果然合適的很,眾人正讚歎間,呂潤性突然反手拔刀,一刀便斬在李益民的左肩上,只聽了一聲響,李益民還是站在那裡安然無事,只是新甲護肩上多了一道數寸長的刀痕。
「好甲!」
「果然好甲!」
帳中頓時爆發出一陣驚歎聲,眾人投向李益民的目光中頓時多了幾分艷羨,這廝得到殿下的寵信倒也罷了,有了這般一副甲在沙場上無異於是多了一條性命,這可是比什麼都實用的。李益民又在呂潤性的催促下作了幾個動作,果然舉手投足輕鬆的很,全然不似眾人想像中的笨拙,帳中諸將都是內行人,看到這裡,無人不是欣喜若狂,投向呂潤性的目光中多了幾分求懇之意。
呂潤性看在眼裡,苦笑道:「你們莫要看我,這也是內廷軍作坊中剛剛試製出來的,工藝繁瑣無比,十套中未必有一套可以用的,聽消息說大規模製造少說也還要個幾年!」
眾將聽到這裡,雖然有點沮喪,但轉念一想,只要幾年後,這等精甲大規模製造出來,軍中戰力無異於翻了一番,不要說進取荊襄,便是混一宇內,也不過是反掌事,那時自己的前途自然是不可限量,想到這裡,眾將不由得個個喜上眉梢。
那邊李益民剛剛解下甲來,便趕忙跪倒謝恩,連連叩首道:「總管如此厚賜,末將當真是粉身難報!」
蠻水旁這一場血戰,不但使得吳軍得以擊破了梁軍的阻截,渡過蠻水,還有一個意想不到的結果,那就是統一了梁軍內部的思想。易戎此戰雖然慘敗與吳軍,在吳軍騎兵的追擊下,輜重盡喪,幾乎僅以身免,但從指揮上來看,無論是戰機、戰場的選擇,戰術的運用,都沒有犯什麼大的錯誤,唯一能夠解釋失敗的原因就是吳軍,尤其是新軍的戰力已經遠遠超過荊襄一帶梁軍的戰力了,那麼面對這樣一支強大的敵軍,在正面進行野戰就是非常不明智的選擇了。
於是吳軍在渡過蠻水之後,很快就感覺到了梁軍策略的應變:吳軍前鋒的前哨遇到梁軍哨騎發生的前哨戰的次數急劇的減少了,在大部分情況下,梁軍哨騎遇到吳軍哨探的反應都是迅速迴避,對於橫亙在吳軍進攻路線上的河流和城市,梁軍並沒有坐堅決的防守,他們只是盡可能的焚燒掉吳軍行軍路線兩側的村莊和田地裡來不及收割的糧食和草場,迫使吳軍不得不派出更多的分隊,走更遠的路線徵集糧食,或者更多的從江陵的陸路運送糧食過來,而且襲擊徵糧分隊和後勤隊伍的事情也極具增多了,顯然梁軍已經將戰略改變為打擊對方補給線的間接路線。
但是這一切並沒有能減緩多少吳軍前進的步伐,在蠻水之戰的第二天,吳軍前鋒已經越過長渠,到了晚上,宜城縣治也已經落入了吳軍的手中,相距襄城已經只有不過一百二十里了,兩地間已經無甚地理障礙,輕騎一日便可至,而且兩者之間還有漢水相連,可用舟船運糧,在軍事上已經可以說是呼吸可至了,可是這個時候,吳軍前進的腳步突然停下來了。
宜城縣衙,和當時大部分縣衙一樣,大體上不過是一個夯土外牆,土木結構的簡陋房屋,只有最後面的幾間用作庫房和縣令住所的房屋才有外磚牆,堅固整潔了些。而吳軍西北招討行營總管呂潤性的幕府便設立在此地,呂潤性本人便住在那間叫做「三省軒」的瓦房中,那裡曾經是縣令的住所。
「我軍連戰連勝,大軍已經進逼襄州,便如同以鋼刀破朽竹,只餘一節,總管卻駐足於此地,豈不是消弭士氣,徒耗糧餉呀!」三省軒中傳出一陣男子的話語聲,聽語氣頗為急躁,院子中戒備森嚴的守兵聽在耳裡,卻連臉也不敢轉動一下。
屋中呂潤性身著一件紫色的錦袍,臉上帶著輕鬆的笑容,對呂宏凱道:「二十三郎,我軍雖然已至宜城,但一日鐘祥未下,漢水未通,吾便不得全力向北,且粱賊據襄、樊二城,跨漢水而建舟橋,隔河而應,我無有水軍,是攻不下襄城的。如今我據宜城而收四境之谷,待周都督統領的水師到了,水陸並舉,襄州不過是我囊中之物罷了!」原來呂潤性此次分兵兩路,一路由自己統領,從江陵出發,沿著陸路出荊門縣,過樂鄉,渡過蠻水、長渠,攻佔宜城,進逼襄州;而另外一路則由水師都督周安國統領,從夏口出發,逆漢水而上,經過沔陽、安陸、鍾祥等地抵達宜城與呂潤性會師,合力進攻襄州,但陸路上這一路吳軍進展十分。由於吳軍為了節約時間,並沒有攻取位於蠻水上游的房州、襄州東南隋州等州郡,一路直撲襄州,這樣一來,在漢水沒有打通之前,其實吳軍的陸上補給線隨時有被留在側後州郡的梁軍的威脅,是十分脆弱的,現在剛剛秋收完畢,鄉里有足夠的糧食可供徵用,倒還不太用擔心糧秣。而且梁軍已經在漢水上架設了舟橋,將分別在漢水兩岸的襄州城和樊城連接起來,可以互相支援呼應,吳軍沒有水師,是不可能短時間內攻下襄州的。若是戰事拖延,到了冬天,頓師於堅城之下,如果補給線不通暢,那便是兵法上的死敵。呂潤性寧可花費寶貴的時間,也要堅持等待周安國打通漢水水路與大軍會師就是因為這個顧慮。
呂宏凱聞言稍一猶豫,還是堅持道:「既然總管顧慮漢水未通,可在這邊乾等著也不是辦法,不如讓我領偏師,掃平房州,去我後顧之憂!」
「不可!」呂潤性搖了搖頭,起身走到一旁懸掛在牆上的地圖,伸出手指在標誌著襄州的那個小點上按了一下道:「襄州比鄰漢水,扼守方城之口,乃荊州之腹心根本所在,粱之援兵若要從中原入荊州,必先至襄州,如今比較雙方軍勢,我強而彼弱,當直取其腹心,迫敵決戰,只需取下此地,形勢便大大不同,周都督所領舟師上有剛剛鑄造好的震天大炮,定然能夠拿下鍾祥,且放寬心等候便是!」
兩人正說話間,外間便有侍衛通報,說水師有急使趕至。呂潤性聞言大喜,猛拍了一下大腿笑道:「快傳進來,定然是拿下鍾祥了,只要水路通了,我大軍便無憂矣。」
呂潤性正欣喜間,一名滿臉塵土的信使已經進得屋來,斂衽下拜道:「小人這裡有周都督的急信呈上!」說到這裡,那信使便從懷中取出一支竹筒雙手呈上,呂宏凱趕忙接過轉呈給主上。呂潤性接過竹筒,熟練的檢查過印記完好後,打開筒口,從中取出一份帛書來,打開一看便大聲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鍾祥已於兩日前被我軍拿下,水師正沿河而上,後天便可抵達宜城。」呂潤性看到這裡,隨手將書信遞給身旁的呂宏凱笑道:「來,你也肯看,周都督信裡還說震天大炮威力極大,鍾祥一役中效用極大,此番攻襄州中定然能立下大功!」
第072章 襄州(一)
漢水上,無數的船隻首尾相連,綿延十餘里,這些各種各樣的船隻在漢水中緩慢的移動著,彷彿一座移動的水上城市,在無數的各種風帆的遮掩下,幾乎連天上的太陽也失去了往日的光芒。兩岸的田間正忙著收割穀物的農人們何時見過,紛紛直起腰來,停下手中的活計,張大了嘴巴,呆呆地看著漢水中的船影。
「娘的,怎生有這麼多船,怕不是天底下的船全來這漢水上了吧?」一個穿著褡褳的農夫咋舌道。一旁的同伴聞言嗤笑道:「呸!好個沒見識的,若是天底下的船都在咱們這兒,只怕都堵得動彈不得了!」
「怎的,莫以為某不知道你的底細,你這廝最遠也就去過二十里外的墟市,莫非還能多出什麼見識不成?」
那漢子被同伴嗤笑,頗不服氣。於是兩人便爭吵起來,兩人正爭吵間,江堤上傳來一陣號子聲,原來竟是一群縴夫,赤裸的身體上青筋暴露,整個身子已經彎成了一張弓形,在土兵的催逼下,拉著江中一條大船,正緩緩上行。原來這段江面收窄,水勢有些湍急,若是小船也就罷了,若是裝載重物的大船,沒有縴夫拉扯,便無法逆流上行。這群農人見那些縴夫十分勞苦,害怕被土兵也拘了去,趕忙丟下家什四散躲藏起來。
周安國站在船首,他這條座船吃水極深,水線離船舷不過尺許,不時有江水濺在他的身上,可周安國卻彷彿全然沒有感覺到一般。突然一陣江風猛吹過來,將周安國身上那件羅紋紫袍吹得緊貼在身上,越發襯出他那圓滾身材,在呂方麾下的這二十年光陰已經全方位的改變了他,如今的周安國已經是伏波將軍,武昌軍觀察使,吳國水軍的第一大將,如果說和二十年前那個錢繆手下的那個小水軍頭目還有什麼相似之處的話,那就是這個圓滾滾的身材了,只是如今在部屬們的口中,這也是威武和福氣的表現。
「太慢了!」周安國判斷了一下船速,微微皺了皺眉頭。作為此次西征吳軍中的高級將領,他對於呂潤性的方略很明白,而且他更明白的是,此次吳王讓自己的世子擔任西征荊襄的深遠政治用意,自己若想將來保住現在功名富貴,乃至在權位上更進一步,就千萬不可以逆了世子的性子,自己現在這條座船上裝的可是那門震天大炮,沒有這門大炮,想要短時間內攻下襄州那等堅城是不可能的,是以周安國以一軍大將之尊,卻蹲在這樣一條慢船上。
身旁的虞候立刻就明白了周安國的意思,他應諾了一聲,便快步跑到船邊,對著不遠處的江岸大聲吶喊了起來,立即江岸上便傳來一陣怒罵和哀求聲,隨之很快,周安國座船的前進速度便加快了。
周安國看了看船速,滿意地點了點頭,便低聲吩咐了兩軍,轉身回到艙中。他略微的估算了一下,以現在的速度,應該次日晚上前就能趕到宜城與呂潤性會師,想到這裡,他黝黑的臉上不禁閃現出一絲得意的笑容。
襄州,由於位於襄水以北,故名襄陽,其地位於荊、豫二州之域,是從南陽盆地進入荊州的重要交通樞紐。三國時,曹操在赤壁敗後,既失江陵,便在襄陽置戍,屹為藩捍,其後關羽圍攻襄陽,水淹七軍,威震中原,逼得曹操幾乎要由許昌遷都至河北鄴城,吳懼蜀過強。便與魏合兵擊破關羽,是以魏得以保全襄陽。其後諸葛瑾、陸遜之師屢向襄陽,而終無尺寸之利。晉以大將羊祜鎮襄陽,積穀練兵,杜預終憑此滅吳,是以可見襄陽此地在北國手中,則南朝無法自保,若是南朝手中,北朝亦無法安居河南,實乃兵家必爭之地。是以朱溫雖然強敵盡在陝西河北,但依然乘破秦宗權之勢,進兵山南,兼有荊、郢,就是為了後來進軍南方,一統天下留下伏筆,只是後來河東坐大,兵火直至河上,無暇南下罷了。
漢水上,有數百條船隻並排下錨相連,橫跨江面,梁軍再用木板搭在上面,形成了一條浮橋。梁軍還在浮橋的前面用竹排木筏相連,用大鐵鏈定於江中,其間用鐵鏈相連,在其上還建有望樓沙壘,可以用輕炮和弓弩射擊,以抵禦敵軍使用火船攻擊。這座浮橋不但可以確保位於漢水兩岸的樊城、襄州二城的梁軍可以互相支援,還可以防止吳軍水師越過二城而上,切斷上游而來的援軍和糧食。由於襄陽城的北、東、南三面都由滔滔漢水環繞,西面靠著羊祜山、鳳凰峰等山,城下的護城河足有百餘步寬,根本不可能用人力填平,這在冷兵器時代幾乎是不可能用攻破的,是以孔勍在得知吳軍北上之後,就立即修築了這座浮橋,確保襄州城和外間的聯繫不會被切斷,做好堅守襄州城以待援兵的準備。
面對襄陽城的高牆深溝,吳軍的前鋒只是發起了幾次試探性的進攻,都被守軍輕易的擊退。雙方就好像兩頭猛獸,在做生死搏鬥前都在小心的觀察對方的虛實,好找到致命處發起攻擊。處於襄陽城中的孔勍在日夜巡視城防之餘,剩下的大部分時間就是在祈禱援兵快些趕到和今年天氣早些變冷,好凍死城外那如螞蟻一般眾多的南蠻子。
浮橋上,夜裡的江風刮得燈籠不住搖晃,彷彿鬼火一般,蹲在望樓上的朱五蜷縮著身子,盡可能減少曝露在空氣中的皮膚,可在刺骨的江風吹拂下,他還是不住的打著擺子。十月的襄陽已經進入了初冬,夜裡呆在江中的望樓上喝著江風,朱五幾乎以為自己的肚子裡都已經結冰了。
「朱五!」望樓下傳來兩聲叫喊,將朱五從睡著的邊緣又驚醒了,他睜開眼睛,想要起身去看看到底是誰在三更半夜喊自己,卻沒想到自己在上面蹲久了,手腳早就麻木了,立即一個跟斗跌倒,險些從五丈多高的望樓上跌下去。他好不容易才爬起身來,沒好氣的應道:「哪個傢伙在下面亂喊你家爺爺!」
「我,武都頭!」下面立刻傳來了一聲怒喝。這時朱五已經完全清醒了,他已經聽出了是自己頂頭上司的聲音,忙不迭爬到扶手處,向下邊探出頭去,諛笑道:「原來是都頭哥哥,俺方才耳拙,還以為是那幾個混小子來耍弄,失言,失言,請都頭見諒則個!」
那武都頭已經從下面爬上望樓來,看了看已經被凍得唇青臉白的朱五,冷哼了一聲道:「這浮橋干係重大,城中數萬將士的性命可都繫於這一線,疏忽不得,我便是來巡視看你這廝有無偷懶!」
「都頭你看我可是清醒的很!」朱五竭力做出一副精神抖擻的模樣,可隨之臉上又苦了起來:「你看這裡四面漏風,便是睡著了都凍醒了,如何還能打瞌睡呀!」
「就你話多!」那武都頭冷哼了一聲,投向自己這老部下的目光卻多了一縷溫情,他從懷中取出一隻陶罐還有一包荷葉,塞給朱五道:「我也知道這寒夜難熬,這裡有點熱湯和烤魚,你且吃下,也好去去寒氣!」
朱五見狀大喜,趕忙唱了個肥諾,接過陶罐和吃食,笑道:「某家這裡先謝過都頭了!」
武都頭看了看正忙不迭吃喝的朱五,又看了看遠處天邊已經有些發白的天色,歎了口氣道:「也罷,反正這夜也快要到頭了,我便在這裡等到天亮與你一同下去便是!」
朱五此時口中已經滿是食物。正嘟噥的隨口應了一句,只怕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方才說了什麼。正當此時,他身後突然傳來武都頭的聲音:「你看,那邊是什麼?」
朱五有些不耐煩地轉過身來,順著那武都頭的指頭望去,只見對方手指的方向模模糊糊的可以看到水面上有一些黑糊糊的東西正想自己這邊漂浮過來,大約有冬瓜大小,一時間也看不清有多少,便隨口答道:「我也看不清楚,可能是江豬吧!」
「江豬?不對,哪裡有這麼多江豬!」武都頭立即否定了朱五的判斷,那朱五口中的江豬乃是漢水長江中的一種水生哺乳動物,學名叫江豚,在當地十分常見,時常漂浮在水面上換氣捕食,在黑暗中倒也和那些黑影模樣差不多。
「那能是什麼?看那樣子也不像是船隻,難道是吳賊,這般天氣,從水裡潛渡,凍也凍死了,還能廝殺不成?」朱五卻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此時的他比起對於那些黑乎乎的東西來說,更感興趣的是手中熱湯和烤魚。
「別吃了,過去看看!」武都頭劈手奪下朱五手中的吃食,提了腰刀便當先下得望樓去,朱五沒奈何,只得嘟嘟噥噥地跟著下去了,兩人在木排上走了幾步,發現正好不遠處的鐵鏈上掛住了一個冬瓜一般的事物,武都頭取了一根竹竿,將那玩意勾了過來,弄上木排才發現是個密封的甚好的陶罐子,大約有二三十斤重。
第073章 襄州(二)
「這是什麼玩意?」武都頭摸索了一會,可在昏暗的月光下也看不太清楚,便對身後的朱五下令道:「快去望樓上把燈籠拿下來!」
朱五應了一聲,便拖拖沓沓的向望樓上走去,他剛剛走到望樓邊便感覺到背後一股熱浪襲來,將其捲入江水中。朱五突然落水,一時間在水中手舞足蹈,著實喝了幾口江水,幸喜他水性還不錯,撲騰了幾下漸漸浮上水面,待到其驚魂未定的向望樓所在的位置望去,只見一片淒慘的景象出現在他的面前:幾秒鐘前還屹立在木排上的望樓已經變成了水面上的一堆碎木,木排也缺了一個大口子,在江流的帶動下,正在不住晃動。這時一陣江風吹過,帶來了一股帶有劇烈刺激性味道的氣體,朱五立即劇烈的咳嗽起來,他這才想起武都頭,趕忙一邊向木排上劃過去,一邊大聲呼喊起來,嘶啞的聲音在江面上飄蕩,可是卻沒有一點回音。
朱五好不容易爬上木排,剛走了兩步,腳下絆到一個軟乎乎的東西,險些又跌了一跤,低頭一看才發現一人橫躺在地上,一看正是武都頭,趕忙扶起連呼其姓名,只是那武都頭已是五竅流血,雙臂軟垂,毫無鼻息,顯然已經不活了。朱五想起他平日裡對自己的好來,不禁失聲痛哭,正當此時,遠處傳來一陣連續的爆炸聲,朱五驚疑地站起身來,向聲音來處望去,在微弱的晨光下,依稀可以看來遠處的舟橋上升起一團團火光,江面上密密麻麻竟然全是方纔那黑乎乎冬瓜大小的事物,正向自己腳下的木排慢慢漂來。
「傳令下去,擊鼓起錨!」望樓之上,周安國看到遠處的漢江上生氣的團團火光,興奮的猛拍了一下大腿,大聲喝道。隨著一陣隆隆的鼓聲,百餘條早已等候已久的快船在長櫓的划動下向梁軍舟橋衝去,在這些快船後面,則是十餘條更加龐大的龜船。原來呂潤性在觀察襄州城的險固之後,也認識到只有首先摧毀梁軍在漢江上的浮橋,切斷位於漢水北岸的樊城與之的聯繫,才有可能攻下襄州城。為了摧毀梁軍的浮橋和木排組成的防禦體系,吳軍連夜搜集了大量的陶罐,在其中填以火藥、硫磺、火油,然後將其運到上游,用小船運入江水中,讓其順水漂浮而下。這些陶罐中都有放置引信,在放入水中前點燃引信,使其在靠上木排或者舟橋後便爆炸開來,吳軍就這般不費吹灰之力,將梁軍苦心經營多日的浮橋防線打開了缺口。
面對突如其來的襲擊,梁軍的反應十分倉促,巨大的爆炸和火焰更加劇了守軍的混亂,不少留守在浮橋上的梁軍士卒在混亂中落入江中溺死。吳軍的快船乘著守軍還沒來得及從混亂中恢復秩序的這個當口,迅速的靠近了木排,燃燒的火光和天邊的晨光照亮了他們前進的道路。很快就有快船靠上了木排,選鋒們輕捷的跳上木排,再清除了殘餘的守軍後,他們開始用事先準備好的油炬灼燒鐵鏈,然後用大斧猛劈,被烈焰灼燒後的鐵鏈變得十分脆弱,很快橫貫漢水的鐵鏈便斷成了十餘條,沉入江水之中,失去了鐵鏈的串聯,殘缺不全的木排很快就在江水的帶動下,順流而下,吳軍巨艦的面前已經再無障礙了。
這時天色已經漸漸亮了,兩岸的梁軍或者乘坐快船,或者憑借舟橋上的土壘,開始向木排和快船上的吳軍開始猛烈反擊,在如雨般的箭矢和鉛彈下,大量的鮮血流入江水中,吳軍也毫不示弱,在清除了木排之後,開始竭力向舟橋靠攏,隨著雙方的距離的靠近,殘酷的肉搏戰開始了。
周安國站在船首的甲板下,饒是他這些年來隨著地位漸高,也越發注意自家城府風度,此時還是不住催促槳手加快划槳,他現在的座船乃是吳軍龜船中最大的一個型號,號曰「余皇」,有三層槳手,可載士卒三百人、槳手四百人,頂層高出水面足有三丈餘高。在百餘條長橈的划動下,船首的包銅沖角劈波斬浪,幾乎要飛起來一般。
「快,瞄準那條大船,開火!」看到「余皇」好似發瘋了一般的向舟橋上衝了過來,舟橋上的梁軍不由得驚慌失措,開始用手頭上能夠找得到的各種射擊兵器向「余皇」號開火起來,企圖阻止即將到來的衝撞,但「余皇」號上的那層鐵甲起到了作用,不但箭矢和鉛彈被輕易的彈開,就連一門最近的銅炮發射出的石彈也沒有能夠擊穿余皇好堅固的外蒙鐵皮的橡木側甲板,只是在表面上留下一個深深的凹印便無奈的彈落入水中。
「快讓開,要撞上了!」隨著雙方的距離越來越近,「余皇號」龐大的軀體幾乎要將整個天空都遮蔽了,舟橋上的梁軍開始絕望的喊叫著,轉身向兩岸逃去,有的乾脆跳入水中,想要避開即將發生的猛烈衝撞。
隨著一聲巨響,連接舟橋的木板在「余皇」號的堅硬衝角下,就好像紙張一般撕裂開來,由於衝力過猛,「余皇號」的船首部分甚至衝上舟橋,將下面兩條船隻壓入水中,發出令人牙酸的木材斷裂聲,撞擊產生的巨大震動,將撞擊點兩側十餘丈距離舟橋上的人和物體掃落江中,水面上到處是掙扎求救的人頭。
船上的周安國也不好受,撞擊產生的巨大震動讓他也跌了個滾地葫蘆,尤其是因為他的體型比較接近圓柱體,滾動摩擦力小於滑動摩擦力這一物理定律立刻在他身上得到了鮮明的體現:他一直從翹起的船首滾到船尾,一頭撞上了側壁才停了下來,若非今天他戴了頭盔,只怕這個開府儀同三司、伏波將軍,武昌軍觀察使,今天便交代在這裡了。四周的侍衛趕忙搶著攙扶,卻被他一把推開,喝道:「快開炮轟擊粱賊,然後砍開卡住船的雜物。」原來「余皇」這次撞擊舟橋固然效果很好,但萬事有利則有弊,若是大船卡住了,進退不得,看到便宜的梁軍小船也圍了過來,若是繼續下去,便是「余皇」號再怎麼堅固,最後也是一個舟毀人亡的下場。
在主帥的驅使下,「余皇」號上的吳兵下得船來,開始劈砍卡住船舷的木板,與此同時,槳手們也開始猛力划動倒槳,想要重新恢復活動。周圍的梁軍小船趕緊靠攏過來,或者對準槳手的所在小孔射擊或者投擲引火物,殺傷槳手;或者用鋒利的船首折斷船槳,想要破壞「余皇」號的行動能力,而船上的吳軍則用火繩槍或者火炮發射霰彈轟擊靠近的梁軍小船,殘酷的戰事以「余皇」號為核心展開來了。
十幾名吳兵士卒瘋狂的揮動這手裡的大斧,劈砍腳下一根根參差不齊的木片,為戰船開出一條退路來,雨點般的箭矢和鉛彈在他們的身邊落下,不時有人悶哼一聲倒下,他們腳下的木板在沉重的壓力下,發出不祥的聲響,隨時都有可能斷裂開來,身披重甲的他們如果落入水中,還沒等解開盔甲,立刻就會沉入水中。可是他們卻彷彿沒有感覺到這一切一般,只是埋頭苦幹。
圍攻的粱軍他們雖然不知道敵軍統帥就在這條船上,但「余皇」號高大的船身,華麗的裝飾,都告訴他們其中定然有吳軍的重要人物,若想扳回戰局,唯一的辦法就是誅殺其首腦。當他們看到隨著那些吳兵瘋狂的努力,「余皇」號開始緩慢的向後移動的時候,開始不再緩慢的從火力相對薄弱的船尾方向靠近,而是從兩側蜂擁而上,想要通過接舷戰一舉奪取「余皇」號。
「快上船!」舟橋上最後那幾名甲士見已經砍的差不多了,周圍的梁軍快船又衝的越來越近了,紛紛丟下家什,跑上船去。船上的吳兵待同伴一上船,趕忙合上甲片,用火繩槍和輕炮射擊衝在最前面的幾條梁船士卒,在霰彈的掃射下,粱船的甲板上血肉橫飛,擊穿了船底的船隻漸漸沉沒下去。而梁軍的船隻太小,無法裝載可以擊穿「余皇」號甲板的重型火器,龜船堅硬光滑的甲板上又沒有搭鉤的用武之地,在數次進攻不成之後,梁軍的小船終於潰退了下去。
經過一番艱苦的努力,「余皇」號終於緩慢的重新滑入水中,船上的吳軍水手們投下火把,早已被潑上火油的舟橋上頓時升起了一條巨大的火柱。在漢江之上,這樣的火柱還有十幾個,梁軍辛辛苦苦搭建而成的舟橋就在這些火光下漸漸化為灰燼,沉入江中。
第074章 親征
汴京,建昌宮。
「吳賊夜襲舟橋,盡焚舟船,如今襄樊二城的通訊已經斷絕,樊城也於兩日後陷於賊手,兵鋒直指宛、鄧。漢水以南,已不復為國家所有!」朱友貞瞪大了雙眼,雙手劇烈顫抖著,幾乎將手中那封帛書撕成碎片,自從八月以來,雖然楊劉之戰後,北寇勢弱,但南賊活動卻猖狂起來,先是淮上郡縣的告急文書如雨一般呈送上來,只說吳酋呂方巡遊淮上,大閱師徒,淮上賊兵調動頻繁,征發民夫修繕道路,清理河道的規模也遠遠大過往年,一副即將大舉入寇的模樣。接著江陵那個「高賴子」也連連上書,說吳賊擊破馬楚之後,也要北上,奪取荊州,可無論是山南東道節度使還是朝中重臣都認為此人反覆之極,不可當真,應當坐觀成敗,再作主張。可時間才過了兩個多月,淮上沒出什麼大礙,荊州那邊卻出了大婁子——吳賊一口氣吞下荊南,接著就包圍襄州,再下去只怕就是東西兩線並舉,逐鹿中原了。想到這裡,朱友貞便恨不得大聲呼喊,發洩一下胸中的驚懼。
站在一旁的趙巖心中卻是暗喜。在他看來吳軍北上不但不是壞消息,反倒是個天大的好消息。原因很簡單,對於他趙巖來說,太原的李亞子、南邊的呂任之固然是大敵,但是更加不共戴天的敵人卻是內部的王彥章、敬翔等人,要知道那王鐵槍可是放出過:「待我成功還,當盡誅奸臣以謝天下!」的狠話,而趙、張等人的態度則是:「我輩寧死於沙陀,不可為彥章所殺。」若論互相的仇恨度,只怕遠遠勝過對於沙陀人的。楊劉一戰後,有消息說晉王身受重創,河上的壓力頓減。從前線王彥章那裡傳來的請求渡河擊賊的奏章一封連著一封,在宣徽院裡面已經堆了厚厚的一疊,眼看再也彈壓不下去了,若是當真讓這個匹夫破了沙陀人,只怕回過頭來就要來對付自己了,這個節骨眼上卻來了吳賊大舉入侵的消息,當真是天賜良機,正好藉機消去那些不順眼傢伙的兵權,順便刺一下在徐州的敬翔沒有看出吳軍的佯動,有失職之嫌。想到這裡,趙巖沉聲道:「襄州乃天下重鎮,控扼南北,今若失於吳賊,則西京不可安枕,臣以為,當以大軍出援,擊破吳賊,飲馬長江,再擇一良將鎮守方可!」
朱友貞點了點頭,歎道:「吾豈不知襄州之重,只是沙陀兵臨河上,兵鋒直指我之胸腹,汴京四境通達,無險可守,若舉兵南向,只怕會出紕漏呀!」
趙巖笑道:「大家見識甚遠,非微臣所及,只是楊劉一戰後,賊酋受創,已不久於人世。晉賊乃多方烏合之眾,迫於形勢罷了。如今賊酋不在,彼自相殘殺尚且不及,如何能害於我。前線諸將已經連連上書渡河擊賊了!」
朱友貞聞言不由得又驚又喜,轉頭問一旁的知宣徽院事張漢傑道:「當真如此?」
這張漢傑乃是朱友貞愛妃的親弟,是以才能掌握宣徽院這等機要之地,他此時已經看到一旁趙巖的眼色,心領神會的答道:「回稟大家,趙相公所言甚是,前線段招討,王將軍皆言楊劉一戰後,晉賊已棄楊劉、德勝諸城,兵勢少衰,河北諸州郡多有逃亡者言沙陀將亡,與我交通消息,正是北上河朔的好時機!」說到這裡,張漢傑從懷中取出一疊文書來,呈於粱帝。朱友貞接過文書,一封封細看,臉上神色越發興奮起來,突然笑道:「既然如此,吾便無憂矣。不過張卿你為何現在才將這些奏章呈送上來?」
張漢傑被粱帝一問不由得一窒,幸好一旁的趙巖反應機敏,笑著借口道:「想必是此事干係重大,張宣徽害怕是晉賊示弱之計,待到多方查證確定無誤之後,才敢呈送上來!」
張漢傑趕忙接口道:「相公所言正是,微臣的確是想要等到確認無誤才敢上奏陛下!」
朱友貞也不是傻瓜,對於趙、張二人的行徑也知道一二,但當時主少國疑,外州諸將刺史多不尊號令,他若是不提拔這些親信至要位,予以重權以牽制諸將,只怕這梁國天子的位子也坐不太穩,在這種情況下,對於有些不太過分的事情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畢竟自己和他們雖然名為君臣,但實際上也是一根線上的螞蚱,誰也離不開誰。
朱友貞思忖了一會,沉聲問道:「雖然出師荊襄之事已定,但抽調哪些軍隊?以何人為帥?二位卿家有何建議!」
趙、張二人聽到這裡,心知戲肉出來了,他們兩人費了這麼大一番心思,可不是為了為他人做嫁衣,辛辛苦苦的從王彥章手裡削去兵權,卻交到敬翔這等人手中,那豈不是去了一狼,又來一虎?既然他們兩人並沒有指揮大軍作戰的經驗,無法直接指揮軍隊,那就應該將兵權交在一個不用擔心的人手中。想到這裡,趙巖看了張漢傑一眼,沉聲答道:「大家,依臣下所見,此番所出之師當從淮上段凝麾下諸軍中抽調左右天武、天威諸軍,再從汴京宿衛之軍中抽出一部分,合為一軍,西京洛陽再抽調留守治軍,然後前往南陽回師,加起來約有十萬之眾,以此泰山壓頂之勢,當可盡破吳賊!」
「嗯!」朱友貞點了點頭,臉上卻是不置可否的神色。趙巖口中所言的左右天武、天威乃是後梁的軍號,後梁篡唐之後,仿唐制,建六軍為皇帝衛士,是由原元帥府的左右長直、內衛等近衛兵改建而成,是梁軍中樞主力,初時設左右龍虎、羽林、神武、龍驤軍;其後又設左右天興、廣勝軍等。開平二年十月重新整編為左右天武、天威、武英六軍。魏博之亂後,沙陀鐵騎直薄大河。作為梁軍中樞主力的六軍也離開汴京,抵禦晉軍的進攻,這些軍隊就是在北面招討使段凝指揮下的主力,作為前任北面招討使的王彥章也在其中,而由於段凝本人的德望和能力都有所不足,他本人很難控制手下這支大軍。趙巖建議抽調左右天武,天威四軍返京,無形之間便將王彥章為代表的梁軍宿將手中實力剝奪的一乾二淨。而汴京的宿衛之軍則是指的侍衛親軍,是由朱全忠任宣武節度使時的「廳子都」親兵發展起來的,後梁建立時稱為「元從親軍」,後來又改稱「侍衛親軍」,常由六軍之一的左或右龍虎軍統軍兼任,只統皇帝的親衛軍「侍衛親軍」。這是一支不大的軍隊,但戰鬥力強又最受皇帝寵信,軍號有天興、控鶴軍等。趙巖要將這支軍隊也抽調南下,自然梁帝朱友貞不置可否,沒有立即表態。
趙巖看了看朱友貞的神色,對粱帝的心理也揣測的差不多了,他仔細的斟酌了一下用詞,小心道:「至於領軍主將,微臣以為如今國中老成凋零,敬相公遠在淮上,王彥章須得防備河上,以微臣所見,請大家自領大軍,御駕親征為上!」
「哦!」朱友貞聞言不由得睜大了眼睛,身體微微前傾,表現出了明顯的興趣。趙巖見狀心中不由得暗喜,繼續說道:「如今正是亂世,若以他人為帥,只恐上下不一,致敗軍之禍;便是勝了,彼領十萬之眾,國中精銳悉在其中,只恐有尾大不掉之禍,只有陛下親征,方為兩全其美之策!」
朱友貞聽到這裡,不由得微微點頭。憑心而論,這趙巖雖然有千般不是,但在揣測人主心意方面,的確是個天才。朱友貞自繼位以來,便面臨內有強臣,外有沙陀的窘境,雖然他也有相當的才能,但在缺乏足夠威望和良好班底的情況下,局勢還是日漸敗壞。對於這樣一個皇帝,對於臣下的猜忌之心幾乎是一種本能。此番趙巖的建議,雖然不能說沒有私心,但既可以剝奪臣下的權力,又可以增加他直屬的兵力,更不要說南下征討吳軍如果獲勝,還可以大大提高自身的威望,這簡直是一舉三得,太祖不正是領軍征討四方,從一個小小汴京,打下了偌大一片江山,自己現在形勢百倍勝過當年太祖,對付不了沙陀賊倒也罷了,難道還收拾不了幾個吳賊?想到這裡,朱友貞心中不禁滿是躊躇滿志。
趙巖見得到了粱帝的贊同,便笑道:「依微臣所見,執政李振輔佐先帝,屢建殊勳,此番陛下親征,當請其同行,以咨詢軍事,必有奇效!」趙巖心知若是朱友貞出師,那留守汴京的必然是自己,如今汴京城中能夠和自己扳手腕的幾個人要麼去了河上前線,要麼去了徐州,剩下的就是這個李振了,雖然此人平時躲在家裡裝病,一副老實模樣,可誰知道皇帝出征之後會不會跳出來給自己一下子,別人倒也罷了,這老傢伙資歷,官位,經驗都在自己之上,當年「白馬之變」時誅殺「清流」的心狠手辣也顯示出他可不是什麼心胸開闊之人,誰知道自己過去有沒有得罪過此人。這等人物若是不能除掉,還是將其踢出汴京為上,也算掃除了一個隱患。
朱友貞點了點頭,笑道:「趙卿家說的不錯,便按你的意思擬詔吧!你身為租庸使,三軍糧餉皆由你處所出,便留守京城,轉輸軍食便是!」
趙巖趕忙斂衽下拜道:「臣下謹遵君命!」
第075章 忐忑(一)
天祐十四年冬十一月,粱帝朱友貞親統左右天武、天威軍,控鶴都、天興都及西京留守部、汝、蔡、許各州軍南下,號稱三十萬大軍,南下救援襄陽,粱之名將王彥章、賀齊、霍彥威皆與之,一時間風雲突變,天下人的目光一下子集聚到了襄州來了。
襄州城,已經是初更天氣,城中早已宵禁,顯得特別的陰森和淒涼。坊間街道不時有成隊的巡邏兵卒走過,除此之外便再無其他人影。坊裡,家家戶戶的大門上偶爾掛著白色或者紅色的紙燈籠,反倒更顯得光線昏暗,在房簷下搖搖擺擺。在微弱的燈光下,依稀可以看見各坊口的牆壁上貼著大張的守城佈告。在又窄又長的街道和胡同裡,時常有更夫提著小燈籠,敲著破銅鑼或梆子,瑟縮的影子出現一下,又向黑暗中消逝;那緩慢的、無精打采的鑼聲或梆子聲也在風聲裡逐漸遠去。
城牆上十分寂靜,每隔不遠便有一處燈籠,以防止護城河外的吳軍偷偷摸城,由於襄陽城的東、北、南,三面都有寬闊的護城河保護,所以西面城牆的燈籠特別稠密。城外的曠野有許多火光,那是圍城吳軍的營地,將天空映成一片奇異的紫色。從遙遠的東面,不時傳來隆隆的炮聲,好像夏天的悶雷一般在天際滾動。但城中的百姓由於宵禁的緣故,不允許隨便出入,並不知曉戰事的真實情況,也不知道這是守城的梁軍還是攻城的吳軍的炮聲。
自從十月以來,襄州的圍城戰已經有快兩個月了,在這段時間裡,雖然吳軍還沒有開始發起突城,但不斷的炮擊也已經將東面城牆上的女牆和望樓摧毀的差不多了,城頭上到處可以看到用木材和沙包建成的掩體,為了抵禦炮擊用的,這種掩體雖然看上去十分簡陋,但有簡單的頂蓋,而且不會像石塊和磚頭會因為被炮彈擊中碎片橫飛造成二次傷害,只要不被實心彈直接擊中,躲在其中的人和武器都能受到很好的保護。梁軍將擁有的火器安置在其中,以躲避城外吳軍的炮擊。相比起城外的吳軍的火炮,梁軍的火炮無論從數量還是質量上都相差甚遠,不過他們居高臨下,護城河又很寬闊,這就扯平了吳軍火器上的優勢,使得雙方達成了一種奇妙的勻勢,彷彿要永遠維持下去一般。
襄州城節度府衙兩旁的街道旁,黑壓壓的躺滿了難民。當時已經是十一月末,作為山南東道的治所,每年這個時節襄州城中本來就有不少災民和乞丐,吳軍北侵之後,從宜城以及城外逃進來近萬人,這些人無處收容,很多人便睡在房屋的屋簷下,為害怕凍死,擠作一堆。他們在刺骨的寒風中顫抖著、呻吟著、歎息著。女人們小聲地呼著丈夫,哀哀哭泣。孩子們在母親的懷抱裡縮做一團,哭著喊冷叫餓,一聲聲撕裂著大人的心。但當巡邏兵卒走近時,他們就暫時忍耐著不敢吭聲。從進入十一月,每天都有數十名的難民死亡,多的竟達到過百。雖然孔勍有拿出少量糧食煮粥放賑,但圍城之中糧食最重,吳軍已經切斷了襄州城於北岸相連的舟橋,無法有糧食運進,當局放賑的目的只不過是害怕難民無路可走,群起而攻罷了,不但拿出的不過是發霉的陳糧,數量也少的可憐。難民的死亡率愈來愈高,特別是老年人和兒童死得最多。今夜刮東北風,冷得特別可怕,誰知道明天早晨又會有多少大大小小的屍體被抬送到亂葬場中?
節度府內,孔勍坐在燈前,眼前放著一疊文書。身處圍城之中的他在燈光下顯得蒼白而又猶豫,眼角已經多了幾道深深的魚尾紋,眼窩也有些發暗,自從圍城以來,他就沒有睡過幾個好覺,唯恐遺漏了哪點事情,導致破城的下場。終於他放下最後一封文書,不自覺地打了個哈切,一旁的婢女正要上前侍奉他起身就寢。外間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在寧靜的夜空中顯得格外刺耳。
此時的孔勍已經睡意全無,看著氣喘吁吁的易戎,他是今夜當值的將領,莫非發生什麼事情了?孔勍的心中不由得咯登一下。
「什麼事?吳賊有什麼異象?」
易戎深吸了口氣,平復了一下自己興奮的心情,沉聲道:「相公,西京有使者到了。」
「快快帶上來!」孔勍立即激動起來,現在的形勢很明顯,如果沒有外援,憑借城中的梁軍根本無力擊退吳軍的圍城,這樣下去城破只不過是時間的問題,在孔勍心中有這樣一個念頭支撐著,汴京不會將襄州這樣一個重鎮丟給吳賊不管的。
「喏!」易戎應了一下,轉身退下,不一會兒便領了一個精瘦的漢子上來,藉著屋中昏暗的燈光,孔勍可以看到那漢子臉色慘白,身上的衣衫是剛換的,一副疲憊之極的樣子,便低聲道:「不必多禮了,你便這般說話吧!」
那漢子此時已經疲敝到了極點,點了點頭,用微弱的聲音答道:「吳賊在江上巡邏甚急,小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機會潛渡至城下,帶來緊要書信!」說罷他伸手在腋下摸索了片刻,取出一粒蠟丸來,易戎趕忙接過轉呈上去。孔勍捏碎蠟丸,從中取出一張帛紙來,走到燈火旁細看,只見上面寫了數十個蠅頭小楷:「天子已經親領二十萬軍南下,卿當堅守襄城,待大軍至後,裡應外合,共破吳賊。崇政李振手書。」讀到這裡,孔勍本能的比對了一下書信的筆跡和印鑒,確認無誤後不由大喜,對天祝禱道:「上天保佑,我大梁天子親征,共破吳賊!」
樊城,位於漢江以北,與襄州隔漢江相對。十月初吳軍用浮雷和水軍摧毀梁軍浮橋割斷其兩岸聯繫之後,便立刻圍攻樊城,在攻破樊城之後,便重新建立浮橋,聯通漢水兩岸的同時,也斷絕了梁軍從水路得到援兵糧食的可能。在此之後,吳軍便分為兩部,以輜重及部分戰鬥力較弱的舊軍對襄州形成包圍,而新軍則居漢水北岸經略鄧、襄等還在粱軍手中之州郡,而地勢重要的樊城就成為了吳軍北岸的老營所在。
吳軍幕府,呂潤性坐在上首,眾將雲集,每個人的臉上都滿是凝重的神色。這裡的每一個人,無論是身經百戰的宿將,還是鋒芒正盛的青年,都沒有遇到過這樣強大可怖的敵人——梁國天子親領的二十萬大軍,屋中的氣氛一時間彷彿凝固了。
周安國咳嗽了一聲,打破了沉寂:「某家年紀癡長些,乾寧三年便已經跟隨大王了,說句托大點的話,在座的哪個也沒我打過的仗多。」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道:「這次便還是先退回南岸,避其鋒芒吧!」
「胡扯!」周安國話音剛落,便聽到人叢中有人厲聲叱呵。周安國的黑色的臉龐立刻脹成了紫紅色,向聲音來處喝道:「哪個說我胡扯,躲在人叢算什麼好漢,出來說話!」
「出來便出來!」說話的人正是呂宏凱,只見其臉上滿是不屑之色:「周都督莫要擺老資格,誰不知道你是怎麼跟隨大王的,還好意思說!」
「無禮!」呂宏凱話音剛落,便聽到上首有人喝道,他這才想起周安國當年是中了大王娘子的色誘之計才著了道兒,那沈麗娘還是世子的生母,自己卻順口提出來,心下頓時大駭,趕忙跪伏在地,連連叩首謝罪。看到呂宏凱這般模樣,呂潤性已經變得有些鐵青色的臉龐才漸漸恢復了常色,沉聲道:「呂將軍,此乃軍議之處,周公位在你之上,你如此無禮,軍中階級法何在?便是夫人在此,也饒不得你!」他此時口中提到的夫人卻是呂淑嫻,她雖是女流,但極識得大體,不但不包庇子侄,反而要求更加嚴格。呂宏凱聽到這裡,已是嚇得魂飛魄散,連叩首也不敢了,只是面孔貼地,一動不動。
「拖下去,先打五十軍棍,發到軍前效用!」呂潤性冷喝道,早有牙兵將其脫了下去,諸將這才鬆了口氣,心知呂潤性還是看在昔日情分上,否則光是「指斥乘輿」一條罪狀,就足夠讓呂宏凱掉腦袋。
周安國見呂潤性對自己親信這般懲治,臉上神色才好看了不少,才繼續道:「世子,並非某家喪沮軍心,只是梁國天子親征,三十萬大軍打個對折也有十五萬,而我軍算起來也不過新軍十一個營,舊軍八萬,去掉戍守各地和損耗的,最多不過九萬,眾寡懸殊。更不要說襄州急切難下,我腹背受敵,且出師已經數月,雖然連戰連勝,但士卒已經疲敝,怎及得上梁軍天子親征,鋒芒正盛呀!」
周安國的話語代表屋中一大部分吳軍將領的態度,只是他們不想周安國資格那麼老,權位那麼高,敢於說的這麼直接罷了。這時聽到周安國開了這個頭,也紛紛附和起來。這些年來,吳軍雖然在南方東征西討,戰無不勝,但在很多吳軍將領心中,北方梁國這個繼承了盛唐威嚴的中原大國的份量,是南方馬楚、淮南楊氏、南漢無法比擬的,更不要說天子親征,從心理上就給了他們一種無形的壓力,讓他們在下意識裡就有一種敬畏的感覺,本能的就想退避。
第076章 忐忑(二)
呂潤性屋內諸將的表現,心中也不禁搖擺起來。從他內心深處,並不願意退回南岸的。常年在軍前效力的經歷,告訴他兩軍相爭,其實爭得就是一個「勢」字,這個「勢」字一旦去了,再想奪回來便是千難萬難,往往便是一敗塗地,梁國此次天子親征,若是自己不戰而退,只怕還沒打麾下將士便已經怯了三分,這仗也就沒法打了。可若是迎戰,眾寡懸殊之下,自己還是第一次指揮這種大軍會戰,自己有能力抵擋住這傾國之師嗎?想到這裡,呂潤性本能的抬頭看了看兩廂,只見數十雙眼睛都炯炯地盯著自己,目光中滿是期待,心底不禁一陣發虛,便沉聲道:「今日已經不早了,此事干係重大,明日再議吧!」
諸將見狀,雖然心中各有念頭,也只得一起恭聲道:「喏!」
深夜,呂潤性坐在案前,察看著眼前的地圖,地圖上用紅黑兩色棋子標記著粱、吳梁軍的方向。呂潤性的手指輕輕的敲擊著文案,他已經在文案前呆了半個多時辰了,整個人已經有些昏昏沉沉,朦朧間彷彿感覺到自己身處沙場之中,四周全是敵軍,不管自己如何奮力衝殺,還是無法突出重圍,身邊的將士也越來越少,最後只剩自己一人,敵叢中的敵軍首領衣甲華麗,彷彿王者模樣,正手指自己,似乎正在與部屬譏諷自己一般。呂潤性此時又氣又怒,大喝一聲便要拚死上前,卻只覺得身下一虛,竟然從馬上跌了下來,他這才醒了過來,原來不過是南柯一夢。呂潤性正要收拾几案上被自己方才弄得一塌糊塗的地圖,卻聽到院外傳來爭吵聲,不由得暗自好奇道:「這麼晚了,還能有誰來自己這兒?」
「外間何人喧嘩!」呂潤性整了整身上衣衫,起身向外間問道。外間的聲響稍微頓了一下,便有一個渾厚的聲音答道:「末將李復民,有要事想要稟告總管,驚擾之處還望恕罪。」
呂潤性皺了皺眉頭,李復民的聲音帶起了回憶,他立即想起了這個蠻水一戰中立下戰功的騎將,自己還賞了他一副盔甲,此人這麼晚了還要見自己作甚,莫非還有什麼緊要事情不成?呂潤性稍一思忖,下令道:「罷了,讓他進來吧!」
片刻之後,李復民便走近屋來,對呂潤性斂衽拜了一拜,呂潤性上下打量了一下來人,只見李復民身上只是披了一件短衫,腰間隨便用一條皮帶束了,顯然此人出來的也頗為匆忙。呂潤性笑了笑,對一旁的胡床指了指,笑道:「私室之中,李校尉便不必拘禮了,坐下也好說話!」
「末將謝過總管!」李復民也不謙讓,在那胡床上正坐了,開門見山道:「末將今夜斗膽打擾,只是為了一樁事:大軍絕不可以退回漢水以南!」
呂潤性聞言,不禁微微一愣,肅容問道:「汝深夜前來便是為了此事,白日裡你也有參加軍議,為何那時你卻不說?」
「請總管恕罪,小人位卑資淺,如何斗膽在軍議中說話!」李復民躬身拜了一拜,沉聲道:「只是南渡有三害,堅守樊城卻有三利,末將斗膽陳說與總管!」
呂潤性聽到李復民說到「三害,三利」,心中不由得生出興趣來,笑道:「也罷,若是你說的有理,本總管便赦免了你今夜擅闖幕府之罪!」
李復民聞言磕了一個頭,答道:「若是末將說的有幾分理。不敢求赦免擅闖幕府之罪,只求免去呂都督軍前效力之罪!」
呂潤性本就不是當真要治呂宏凱的罪,聽到李復民的請求,便做了個順水人情,道:「哦?知遇之恩?好,若是你說的有理,我便免了前部督軍前效力之罪。說吧!」
李復民磕了一個頭,起身答道:「總管,襄州城三面環水,一面背山,我軍雖然火器犀利,但急切之下依然難以破城。兵法有云『攻城為下,攻心為上』。城中賊兵之所以負隅頑抗者,不過是指望援兵將至罷了。如今粱賊空國而來,若能破之,不但襄州可不戰而下,鄧、汝、蔡諸州也不過是傳檄而定,這豈不是不渡河的大利?」
呂潤性微微頷首:「這便算是其一吧,那其二呢?」
「其二,我屯兵漢北,以舟橋相連,隔斷漢水,便能隔絕襄城守兵與援兵之聯繫,且我之水軍可憑舟橋掩護,利則進,不利則退,有勝無敗,陸師則可有樊城可守,我則為主,彼則為客,我以漢水運糧,無缺糧之憂,大可持久以待,彼空國而來,利在速戰,河上還有強寇,時日一久,必生禍患。若退回漢南,則舟橋必失,粱賊大可以舟師饋糧與襄城之軍,同時以快船襲我之糧道,如此則主客之勢大變,與我大大不利。」
呂潤性聽到這裡,臉色已經漸漸生變,正如李復民方纔所言,吳軍佔領樊城,以舟橋聯結漢水兩岸,不但使得自己可以南北呼應,而且切斷了襄州城與外界的水路通道,在這種情況下,缺乏糧食的襄城守軍是沒有能力發起大規模的破圍戰的。更重要的是,由於舟橋的存在,漢水上游的梁國水師是無法攻擊逆流而來的吳軍船隊,這樣一來,吳軍只要能夠確保從夏口到襄陽這一段漢水上的幾個主要據點,即使後方出現某些不穩定,依然能夠保證糧道的暢通無阻。反觀梁軍由於其後勤基地遠在洛陽,雖然也可以通過三鴉道然後由白河轉運,但其河道的水量和載運量就遠遠無法和漢水比擬了,是無法滿足大軍消耗的。在這種情況下,梁軍是很難在相持戰中消耗的過吳軍的。可如果吳軍自己放棄北岸的樊城撤回南岸,那舟橋自然也不在了,雖然吳軍依然擁有水軍的優勢,但要完全控制漢水也不可能,梁軍依然可以將一定數量的援兵和糧食運進襄州城,這樣一來襄州城就由一個被包圍的據點變成了一個發起進攻的基地,吳軍的所處的形勢就會轉變的極為惡劣了。
「那其三呢?」聽到這裡,呂潤性心底已經下定了決心,剩下的問題更多是為了能夠看清眼前這個男子到底有多大的能力,對於呂潤性來說,得到這樣一個將才,也許才是今晚西征最大的收穫吧。
「總管,吾軍此番北上,所向披靡,然沿途郡縣多不過是偽服罷了,彼輩不過是打著坐觀成敗,擇勝者而從的心思罷了。彼天子親征,起傾國之師而來,若是我退回漢南,只怕後方郡縣不日便多有起兵響應之人,那時我前有強敵,後有烽火,雖有漢水為險,但綿延數百里,我兵雖眾,豈可處處設防?若是如周都督所言,只怕吾輩沒有幾個能夠生還夏口了!」
呂潤性聽到這裡,站起朗聲笑道:「頑石所言,正合吾意,吾輩同心一意,定能大破粱賊,那時某定要上書父王,大加褒獎汝之功勞。」說到這裡,呂潤性擊掌招來侍從,低聲吩咐了兩句,上前與李益民把臂一同在自己胡床上坐下,道:「雖如頑石所言,但畢竟彼眾我寡,吾欲遣使返回建鄴,向父王請求援兵,共破粱賊。此事干係重大,汝可願為我走上這一趟?」
李益民聞言大喜,心知呂潤性定然會在信中為自己在吳王面前推薦一番,趕忙下拜道:「末將蒙世子錯愛,便是肝腦塗地,也難報得萬一。」說話間,聲音已經顫抖了起來。
此時外間已有婢女送上美酒,呂潤性扶起李益民,斟滿一杯酒遞給對方,笑道:「此番西征,某不喜得江陵、圍襄城,但喜得頑石這等俊才。汝盡心做事,日後三衙中必有你的位置。」呂潤性口中的「三衙」便是殿前司,侍衛親軍馬軍司,侍衛親軍步軍司的合稱,吳軍中的新軍便是分別隸屬這「三衙」,差使做到那裡已經是吳軍武人的極致,呂潤性作為吳國的儲君,許下這等諾言,其份量之重可見一斑。李益民聽在耳裡,更是感激莫名,深深為自己選擇今夜來訪而感到慶幸。
事已至此,呂潤性便立即招來掌書記,寫罷書信,讓李益民帶了乘快船漢水而下。次日天明,呂潤性召集諸將,立即發佈命令:決定據守樊城,加強舟橋和水師的巡邏,準備與梁國大軍決一死戰。
魏州,鄴王宮,宮門緊閉,宮門外一片肅穆景象,數千名士卒黑衣黑甲排列成軍陣,雖然天空中大雪如同鵝毛一般,連片般飄落下來,不一會兒便將人蓋成了個雪人,但卻無人敢於動彈一下,拂去身上的積雪,就好像是無數製作的十分精細的泥俑,在等待著什麼事情發生一般。
突然,隨著一陣隆隆的聲響,沉重的宮門被緩緩地推開了,從門中漸漸走出一行人來,為首的一人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半大孩子,身著喪服,卻是李存勖之嫡子魏王李繼岌,其後便是一具由六對白色駿馬拖曳的大車,車上放著一具巨大的黑色棺槨。馬車兩旁護衛的便是晉王李存勖麾下的名臣重將,右首第一人便是李嗣源。
第077章 喪禮
經過數月在病榻上的掙扎,晉王李存勖終於沒有逃過死神的魔爪,於半個多月前撒手人寰,在此之前,他已經遣人從幽州調回了大將周德威,還將其嫡子李繼岌也接到了魏州,並將自己死後的晉國的軍政權力做了相應的劃分。這樣做固然確保了自己死後其大權不為手下大將所篡奪,但同時也使得秘不發喪,隱瞞死訊的做法變得不可能,畢竟像這樣將本來留守晉陽的繼承人和幾乎所有大將一下子集中在一起這本身就可以說明很多了。
「奏樂!」隨著略帶尖利的命令聲,沉重的鼓吹聲打破了天地間的寂靜,道旁的河東士卒們舉起了手中的長槍,無數只雪亮的矛尖指向天空,向自己的統帥和君王做最後的道別。在大車兩旁的護送的晉國大將們身著喪服,臉上滿是悲慼之色,部分胡族出身的將領依照他們的民族風俗,脫帽跣足,身著破衫,行走在雪地裡。道路兩旁的魏州百姓跪伏在地,這種壓抑悲痛的氣氛也感染了他們,他們其中不少人都是魏博鎮牙兵的親屬,從當年朱溫對魏博牙兵的屠殺和後來的分鎮來看,他們中很多人都對梁國有著刻骨的仇恨,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就喜歡這些沙陀人,畢竟晉軍在攻略相、貝諸州的時候,也對抵抗的河北百姓進行了殘酷的屠殺,更不要說塞外民族和他們之間的那種巨大的差異,這一切都加深了兩者之間巨大的鴻溝。但這些魏州百姓更知道李存勖的死就意味著粱晉兩國之間的天平會重新向梁國傾斜,這就意味著很有可能數年前分鎮引起的血腥戰爭很有可能會重現,由於這個原因,人群中不時傳出壓抑不住的哭泣聲。
經過一個多時辰的行進,送喪車隊來到了城外的紫陌,此地位於故鄴城西北五里,行旅往來,必經之地也。漳水東出山,過鄴,又北徑祭陌西。戰國時,俗巫為河伯娶婦,祭於此陌。後田融以為紫陌,故以此得名。石趙時,建浮橋於此地,通往晉陽的官道便經由此地。由於魏州離晉陽路途遙遠,雖然此時天氣寒冷,要將李存勖屍首運回晉陽,只怕半路上便會腐壞,於是張承業便決定在這裡焚化屍體,然後將骨殖運回晉陽,安葬於李克用的墳墓旁。待到了葬儀所在地,將領們便將李存勖的用白布包裹好的屍體抬到事先準備好的柴堆旁,又將他平日裡心愛的武器盔甲、以及服侍用具盡數堆放在他身旁,還將他喜愛的戰馬在一旁宰殺了,彷彿生時一般,點火一起焚燬。待到火起了,眾將圍在火堆旁,不少出身胡族的將領便依照胡俗,一面大聲哭泣,一面拔刀割破自己的臉頰,讓血流滿滿面,以示自己的悲慼。直到柴堆燒盡,侍從才上前從火堆中收拾骨殖,放入事先準備好的骨罈中,準備帶回晉陽安葬,就這樣,晉王李存勖在魏州的喪儀結束了,但是對於他手下的那些大將來說,一切才剛剛開始。
鄴王宮中,燈火通明,二十餘名剛剛參加完喪儀的晉國大將們分兩廂坐下,坐在上首的卻是李繼岌,只見他長得修眉長目,皮膚白皙,面容間倒頗有幾分像其父生前,只是神情柔弱,卻無李存勖那股子舉天下英雄莫能與之抗衡的英氣,比起下首那些虎狼之將來,雖然位居上位,顯得有些不對稱。
「先王喪儀已畢,新君即位,軍中將佐皆升爵一級,賞賜有差!」張承業尖聲誦道,他站在李繼岌身前,高大魁梧的身體就好像一具屏風,將其護在其後。
眾將聞言紛紛下拜,依照慣例行禮謝恩。這時卻有一個突兀的聲音打破了禮儀的進行:「臣有過無功,不敢受賞!」
屋中所有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了說話那人的身上,卻是晉軍首將,蕃漢內外馬步軍總管李嗣源,只見其跪伏在地,沉聲道:「某隨先王出征,不能克敵制勝,卻讓先王受重創以致棄世,實乃有過無功,如何還敢受賞。」
李繼岌的目光和張承業稍一交錯,隨即說道:「戰場上刀劍無眼,先王棄世實乃天意,總管何過之有,快快起身。」諸將也上前將李嗣源扶起,低聲勸慰,此人在李存勖受創之後,實際已經掌握了魏州城內外晉國最精銳的一支軍隊,莫說李存勖之死他沒有什麼責任,就算當真有干係,又有哪個敢開口說呢?
李嗣源勉強地站起身來,躬身道:「縱然無過,亦是無功,邈佶烈長於行伍之中,無功而受賞,便是無法,無法之軍,何以制敵?請大王三思!」
聽李嗣源這般說話,屋中氣氛立即變得微妙起來。在歷史上,這種新即位的帝王往往會給大赦天下,遍賞將士,這固然是一種慶賀,同時也是一種對自身權利的一種宣示。畢竟皇帝只能對自己的臣子賞賜,接受賞賜本身也是對對方身份的一種承認,李嗣源的拒絕舉動是針對李繼岌繼承大業還只是不願意無功受祿,這之間的區別可就是天差地別了。
「邈佶烈,你這是什麼意思?莫非你是要抗命不成?」對面立刻傳來一個渾厚的聲音,眾將立刻讓開來,露出一個人來,只見那人生的身形高大魁梧,豐滿的臉頰甚至有點肥胖,正是剛剛從幽州趕至魏州的檢校侍中、盧龍節度使周德威。此人勇且多謀,屢建戰功,領兵鎮守幽州,抵禦契丹人的進攻,平日裡與李嗣源不和,李存勖生前讓張承業將此人由幽州召回,便是為了與李嗣源相互制衡,使其無法奪取其子的權位。
周德威的話語撕破了李存勖死後那層貌似平靜的畫皮,屋中的氣氛立即緊張了起來,諸將紛紛和平日裡交好的同伴靠攏,手扶刀柄,目光閃動,尋找出路。李嗣源臉上神色還是平靜的很,沉聲答道:「陽五說差了,某並無他意。正好今日諸將皆在,邈佶烈並無非分之想,只是不欲無功而受賞罷了。只有一件事情,想要請大王應允!」
周德威聞言,冷哼了一聲,也不再說話。上首的李繼岌聽了,這才鬆了一口氣,趕忙笑道:「總管有何事,只管說便是,只要是本王做得到的,絕不會拒絕。」
「邈佶烈所求無他,請大王統領六軍,渡河擊賊!」
如果說方才李嗣源的話語是在室中扔下了一隻碟子,那此事就是投下了一枚炸彈,驚得眾人目瞪口呆,他們萬萬沒想到李嗣源會在這個時候要求李繼岌統兵攻梁!
李繼岌的臉色頓時變得慘白起來,他側頭看了一眼身旁的張承業,彷彿要向這個熟悉的老人尋求幫助。張承業低咳了一聲,答道:「總管此言差矣,先王屍骨還未曾下葬,又是冬季,並非進兵的良機呀!還是修養年後,再尋機進兵吧!」
李嗣源抬起頭來,兩頰數道傷痕露出血跡來。他亢聲答道:「昔日先王繼位之時,內外交困,粱賊圍攻夾城經年,形勢惡劣於今日百倍。然先王卻以喪服治戎,引軍長驅,大破粱賊於粱賊,老賊由此喪膽。今先王棄群臣而去,士卒疲敝,盟國離心,正當渡河擊賊,以定人心。粱賊良將精卒皆已南下,餘者不過老弱庸碌之輩罷了,所持不過河險罷了,如今天寒封凍,正是我鐵騎擊敵的良機。先父辭世時,以三矢相贈,言報得仇傂之人方為子孫,如今二矢已報,尚有粱賊未曾授首,先王言及此事,無不痛哭流涕。望大王勿忘大仇,渡河擊賊!」
李嗣源言至於此,張承業也不禁啞然。原來當年李克用病死,李存勖繼位之時,內有叔父李克寧企圖奪位,外有梁軍包圍了河東屏障的上黨潞州,形勢萬分險惡。而李存勖不愧為當世英傑,其剛剛辦完喪事便在張承業的幫助下設計殺死了李克寧,然後立即領兵出發,救援潞州守兵。當世梁軍已經包圍潞州經年,修築了兩道長圍,一道對內,一道對外,駐軍其中,是以稱之為夾城,持其堅固,又以為李存勖剛剛繼位,權位不穩,不可能出兵援救。結果被晉軍乘大霧突襲慘敗,自此粱晉之間的局勢為之一變。朱溫得知後大驚,說:「生子當如李亞子,克用為不亡矣!至如吾兒,豚犬耳!」張承業也是親身經歷此事之人,想起先王李存勖的剛勇果決,再看看一旁唇青臉白的李繼岌,心下不由搖頭。
「李總管所言雖然有理,但如今形勢已變,豈可一概而論?」周德威眼見的李嗣源的話語打動了場中大部分人,趕忙開口道:「當年潞州被圍,先王也是不得不行險,如今晉軍已經兵臨河上,已居地利。如今士心搖動,若是行險渡河,戰況不利,只怕河北諸州分崩離析,先王百戰而得的州郡也會不復為我所有了。」其實周德威反對進兵的最重要兩個理由卻沒有說出口,其一是他不認為李繼岌有其父那樣的指揮才能,在這樣一個統帥下行險渡河,在軍事上實在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其二便是一旦渡河,軍隊中實際上的統帥便是身為晉軍首將的李嗣源,這樣李繼岌就會落入對方的控制之中,成為一個傀儡。而且如果真的打贏了梁國,從中獲利最大的也是李嗣源,從這個角度來說,梁國這樣一個外敵的存在對於李繼岌來說是非常有必要的。
第078章 大戰(一)
屋中眾將見周德威出言反對,一下子便轟然爭吵起來,這些人平日裡本就有些嫌隙,如今李存勖去世,新主闇弱,看到身為首將的李嗣源與周德威爭吵,自然是分邊站開,有仇的報仇,有冤的伸冤,吵做一團,幾個脾氣暴烈的乾脆攘臂捋袖,幾欲要動手起來,一時間這軍議場所幾乎要演起全武行來。李嗣源看在眼裡,心下越發冷了。
「噤聲!」張承業厲喝一聲,這張承業雖然身為閹人,但平日行事剛正,清廉自奉,又久居監軍之職,在河東諸將中頗有威望。諸將見其臉罩寒霜,森然可畏,心下倒也怯了三分,屋中頓時靜了下來。張承業見諸將這般模樣,暗自歎了口氣,轉身對李繼岌躬身行禮道:「大王,時候不早了,今日便議到這裡吧!」
李繼岌早已被眾將的爭吵嚇得呆住了,此時眼前有了根救命稻草,趕忙一把抓住,連聲道:「好!好!明日再議,今日便到這裡吧!」說罷便起身向堂後退去,背影竟給人一種惶惶逃走的感覺。
堂下,李從珂身披鎧甲,站在宿衛的牙兵前,一副惶惶然的模樣,他官職資歷都不夠資格到堂上去參加方纔的軍議,正好當日負責宿衛的正是他所在的從馬直,他便搶著前來宿衛,想到探聽到點風聲,可在階下什麼也聽不到,想要上去聽聽牆根卻被張承業從晉陽帶來的侍衛擋住了,只能依稀聽到裡間傳出的爭吵聲,心下越發焦急。終於等到李嗣源從堂上下來時,李從珂趕忙走到身旁,低聲問道:「阿耶,過河親征之事如何了?」
李嗣源冷哼了一聲,卻不回答,腳下卻加快了三分。李從珂心知義父的習性,也不敢多問,只是跟在身後兩三步的位置。待到出了鄴王宮門,李從珂趕忙牽來坐騎,侍候李嗣源上馬。李嗣源上得戰馬,卻沒有立刻驅馬前行,而是回頭靜靜看鄴王宮半晌,突然策馬而去,李從珂從風中依稀聽到一句低語:「豎子無謀,觀之不似人君!」
襄州,已經是天祐十五年的一月了,連續兩天的大雪下來,城外的已是皚皚一片,只有露出幾顆老樹來,點綴在漫天大雪之中,讓人聽了心底越發生出寒意來。
孔勍騎在馬上,為了抵禦刺骨的寒風,他在鐵甲裡面塞了兩層羊皮襖子,顯得有些臃腫,加之路上的積雪經過多人踩踏,早已成了冰,馬行走在上面越發難行,孔勍坐騎突然蹄下一滑,若非身後的易戎一把扯了一把,孔勍險些便從馬上跌了下來。孔勍喘了兩口氣,苦笑道:「娘的,這地著實滑了些!」
易戎趕緊答道:「相公說的是,末將立刻讓人將這冰鏟了去!」
孔勍本不過是隨口說說,卻沒想到對方如此接茬,這雪下得如鵝毛一般,便是剷去了,不過一個晚上便又是厚厚一層,又有何用。孔勍也不再說話,一行人又走了十幾步,只見前面不遠處數十隻寒鴉正在雪地裡啄食些什麼,看到有人上來,便一哄而散,濺起滿天雪粉來,被扒開的雪層下,血跡斑斑。
「那邊是什麼東西?」孔勍沉聲問道。早有衛兵上前察看,片刻之後回來稟告說是進城逃難的饑民,凍死在街頭。孔勍聞言皺了皺眉,低聲道:「你且去征發些丁壯,將街頭的這些屍首收拾掩埋了,這般被鳥獸啄食有損陰德,再說雪化了也會有疫病!」那衛兵躬身領命而去,一旁的易戎恭維道:「相公菩薩心腸,他日必得福報!」
「福報?」孔勍苦笑了一聲,隨手將長鞭劃了一個圈,歎道:「這襄州城中軍民有八萬有奇,算上逃進城中的百姓只怕有十二萬有餘。當年張巡守淮陽,最後城中所餘兵卒百姓不過數百,不知這襄州城中最後還能剩下幾人!」說到這裡,孔勍心下惻然,也沒有繼續巡城的慾望,做了個手勢制止住部屬的勸慰,便回府去了。
孔勍回到府中,剛剛解下盔甲休息片刻,便有部屬進來稟告,說東城有饑民嘩變,想要打開城門逃出城外去求食,已經被守兵鎮壓下去,拘捕了為首的數百人,問當如何處置。孔勍聞言稍一猶疑,歎道:「罷了,他們出城也不過是為了求一條生路罷了,傳令下去,那些願意出城的便打開東門讓他們去吧,積些德行,也能省些糧食。」說到這裡,孔勍稍一猶疑,繼續說道:「只怕縱然放他們出城,吳兵也未必會放他出去,他們築長圍困城,明顯打了想要餓死我們的打算,豈會讓城內這麼容易省下幾百張嘴?唉!早知如此,便應該出兵援救高季昌那廝,豈不遠遠勝過這般困守孤城!」
一旁的掌書記趕忙勸慰道:「相公也莫要過慮了,天子已經親領大軍救援,大軍一到,便能破圍,相公寬心等待便是!」
孔勍苦笑道:「你也莫要安慰我,這些日子來,吳賊築長圍,建壁壘,漢水上的援兵越來越多,王師也到了十餘日了,江北那邊炮聲整天,雙方前鋒交手了十餘次,可聽炮聲卻王師卻未進一步,只恐情形不妙呀!」
掌書記此時也是啞然,他也是知兵的人。朱友珪此番興舉國之師,分兵兩路,一路出魯陽關,一路出南鄉,共指向襄陽。而吳軍則分兵屯守鄧城、樊城、偃城,修築了利用發揮火器優勢的多面堡壘,囤積糧食火藥,呂方在得到呂潤性的請求增加兵力書信後,也遣殿前司六營並廬州、洪州共四萬人入援,梁軍前鋒與吳軍交鋒十餘次,但皆沒有多大進展,連日大雪來,只等歇兵待天晴再戰。本來梁軍內有堅城,外有強援,從戰略上是處於很有利的位置,但由於襄州城中經過數月的圍困,錢糧皆乏,士卒不得飽暖,並無力出城突擊。而吳軍對襄城已經修築了長圍,又有浮橋可以跨越漢江,反倒處於有利的內線地位。這樣下去,梁軍兵多,吳軍兵少,又有漢水轉運糧食,自然處於更有利的位置。想到這裡,那掌書記歎道:「相公也不必多慮了,勝負自有天定,我等再怎麼勞神也是無濟於事的!」
鄧城,位於襄陽城西北方向,相距二十里,南臨宛口,阻一小山而建,號曰鄧塞,是襄州城北面重要的屏障,同時也是北侵大軍發起進攻的發起點,歷史上多次成為南北交兵的戰場。乾寧五年,朱全忠侵忠義帥趙匡凝,敗襄州兵於鄧城,其後便吞併山南。吳兵攻克樊城後,便分兵北掠,所獲州郡甚多。得知梁軍北下後,便集結兵力於鄧城,準備在此地迎擊梁軍,一時間這鄧城便兩軍對壘,旌旗雲集,重新成為天下矚目的戰場。
山都城,位於襄陽城西北八十里,本南陽之赤鄉,晉時改入襄州,其後因之。梁帝朱友貞便駐駕於此地。粱軍抵達後,對鄧城發起了幾次試探性的進攻,但並未獲得很好的效果,正好這幾天連降大學,大規模軍事行動變得很困難,朱友貞便召集諸將進行軍議,商議下一步應當如何行動。
朱友貞的行宮設置在山都城中的一家大戶人家中,經過隨駕侍從們的努力,這個土財主的家也勉強有了幾分模樣。只是侍從們的苦心並沒有引起屋中眾人的注意,一雙雙沾滿了血水的靴子踐踏在華美的地毯上,留下一個個顯眼的印跡。
「聖人至,諸將接駕!」隨著一個尖利的聲音像唱戲一般說道,眾將站直了,躬身行禮,屋內立刻傳來一陣甲片碰擊的鏗鏘聲。朱友貞快步從裡間走了出來,這時的他只是穿了一件明黃色的緊身裌襖,這是他平日裡出外射獵時候穿的,彷彿是為了應此時軍前的景。他快步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坐下,微抬右手,低聲道:「眾卿免禮坐下吧,軍前禮儀便簡單些吧!」
眾將聞言紛紛分兩廂坐下,朱友貞對坐在左首第一的張漢傑點了點頭,這位皇帝的小舅子擔任了北面行營觀軍容使的差遣,在皇帝親征的情況下,實際上便是這十餘萬梁軍的前敵最高司令官。張漢傑站起身來,先對朱友貞行禮,然後轉過身來,對眾將高聲道:「吳賊據守鄧城,如今天降大雪,不利進兵,且修養士卒,待到天晴之後,吾將舉大軍而下,四面並舉,定當在五日內攻下鄧城,直逼漢水——!」
張漢傑說到這裡,下邊傳來一陣冷笑,打斷了他的話語,笑聲中滿是不屑之意。張漢傑白皙的臉龐立刻漲紅起來,他停止述說軍務,厲聲道:「王將軍,聖人面前,你也敢無禮!」
左廂裡站起一條漢子,正是王彥章,約五十歲的年紀,鐵塔般的身體,兩鬢的虯髯如鐵一般,根根直立,已經花白的頭髮和鬍鬚卻沒有給人絲毫衰老的感覺。他冷笑了一聲,卻不理張漢傑,直接對朱友貞躬身道:「陛下,我王鐵槍子少年時便為大梁廝殺了,如今已經是半輩子了,是什麼人,天子聖明自然知曉。今日如此,實在是因為若按張漢傑這般用兵,我軍必敗!」
張漢傑聽到這裡,已經氣得渾身發抖,轉身對朱友貞躬身道:「陛下,王彥章出言無狀,無大臣體,請陛下治罪!」
朱友貞見狀也頗為為難,這個小舅子的本事他自然是知道的,索賄是一等一的,領兵打仗那就差強人意了,自己讓他來做這個觀軍容使也實在是因為自己手頭上拿不出信得過而又有本事的人了,本以為此番自己就在軍中可以壓得住,卻沒想到軍議還沒說兩句就吵起來了。如張漢傑說的一般懲治王彥章自然是不可能的,且不說別的,此人是梁軍中的名將,智勇兼備,豈有還沒開仗就先處置自己大將的道理。想到這裡,朱友貞只當沒聽到張漢傑的話語,對王彥章道:「王愛卿,你說用張宣徽之策,我軍必敗,那你以為當如何呢?」
王彥章見朱友貞沒有理會張漢傑要求處置自己的諫言,精神一振,恭聲道:「陛下,吳賊火器犀利,擅長守城,我軍多騎士,擅長野戰,若如張宣徽所言,猛攻鄧城,實乃以我之短對吳賊之長,豈有得勝之理。且我軍空國而來,若拖延長久,只怕河上會有大變!」
第079章 大戰(二)
「這個!」朱友貞聽罷王彥章的建議,不由得沉吟了起來,一旁的張漢傑見梁帝有可能接受宿敵王彥章的建議,心中不由得大急,可偏生他腹中一團草包,憋得滿臉通紅也說不出一句有力反駁的話來,心中不由得暗恨為何盟友趙巖不在,若是他在定然能想出辦法來應付那武夫。張漢傑眼見得朱友貞便要同意王彥章的建議,心頭便如同有無數只螞蟻在嚙咬一般。
朱友貞看到張漢傑如此,豈有不知道其心思的,只是他也知道自己這個小舅子有幾分本事,這個節骨眼上可是指靠不上,便溫顏問道:「王愛卿,那你以為當如何呢?」
王彥章見朱友貞垂詢,精神一振,趕忙走到懸掛的地圖旁,用手指著地圖解說道:「用兵之道,當制敵而不制於敵!吳賊屯重兵於鄧、樊諸城,以遏我大軍之鋒,其漢南必然空虛。與其攻其堅城,不如分兵渡過漢水,先解襄州之圍,與守兵合兵一處,夾擊吳賊為上!」
王彥章話音剛落,屋中頓時熱絡了起來。梁軍諸將幾乎都在微微點頭,在楊劉一戰中擊斃李存勖之後,他們對於火器的威力也有了很切身的體會。想吳軍是火器的首創者,所裝備的火器只會數量更多,威力更猛,這在前幾日的交鋒中也印證了這點,殷他們對於強攻奪取鄧、樊城諸城,替襄州解圍普遍覺得難度很大。而王彥章的方略就合乎他們的胃口的多:既不用硬碰吳軍的堅城,又可以發揮梁軍數量和騎兵上的優勢,的確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正當此時,有一個聲音打斷了屋中眾人的熱議:「王將軍,你說要分兵渡河,先解襄州之圍,那請問你打算在何處渡過漢水呢?」
王彥章的目光投向聲音來處,只見說話那人身著紫袍,姿態雍容,卻是執政李振,此人乃是朱溫在世時便極為信重的謀臣,為後梁的建立立下了汗馬功勞,只是朱溫死後,得不到朱友貞的信重,便稱病隱居家中,此番隨朱友貞南下,可能是因為這些年韜光養晦已久的緣故,此次南下途中李振行事說話更加和光同塵,以至於方才軍議中眾人幾乎忘了這裡還有一個老謀深算的老狐狸。
王彥章心知此人可不是張漢傑這等草包,整理了一下思緒,手指地圖上沉聲答道:「稟告太保,某以為當以一軍西向,出武當渡過漢水,再掩襲吳賊腹背,當可奏效!」
「武當?那便是由襄州上游啦?」李振問道。
「正是!」此時的王彥章倒是恭謹的很,全無方才面對張漢傑時的張狂。李振起身走到地圖旁,一言不發的察看起來。原來這武當並非後世聞名天下的武當山,而是武當城,乃是當世均州的治所,其地位居襄州西面,漢水上游,吳軍包圍襄州後,曾遣偏師襲破此城,但由於兵力和時間有限的緣故,周邊郡縣並沒有實際控制住,由當地豪強和梁軍潰卒控制,實際上處於半中立的狀態,梁國大軍南下後,這些地方勢力也蠢蠢欲動,但在兩大巨頭還沒有決出勝負之前,也不敢公然表態,還在兩可之間,王彥章選擇從此地渡漢水,不但是要選擇吳軍防線上的一個薄弱環節,還有一個目的是為了爭取這些地方勢力的支持。
「那為何不由襄州下游渡漢水?若能從下游渡河,不但可以掩擊吳賊的背心,而且可以切斷其水陸的糧道,豈不更勝一籌?」李振查看地圖半晌,突然問道。原來這漢水由漢中流出之後,進入荊州之後一路向東,到了襄州之後轉折向南,形成了一個沒有封口的方框,而襄州則是在這個方框的頂點上,如果梁軍可以從襄州下游渡過漢水,掩擊包圍襄州的吳軍,則不但可以切斷吳軍和後方的陸路聯繫,連漢水上的交通也可以切斷,這無疑是一個有利的局面。
顯然王彥章在進諫前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他不假思索的答道:「末將選擇由武當渡河的原因有三:其一武當位於上游,其水量小而水面窄,利於我軍涉渡,而漢水過襄州之後,有白、築等多條水流匯合,江面變寬,不但不利於我軍渡河,而且吳賊水師強盛,只怕浮梁會被其截斷;其二吳賊進軍迅速,均、房二州豪傑不過迫於形勢,虛與委蛇罷了。若有大軍渡河,稍一招引,必是群起呼應的局面。末將以為渡河之後,不必疾趨襄州,當先分遣騎隊,大張聲勢,招攬義士,讓其不知我之所向,再尋機解襄州之圍。而襄州乃是吳賊進軍的路線,其地控制較嚴,若由下游渡河,若是初戰不利,只怕反倒為吳賊所乘。其三漢水下游,河流漫流,湖泊眾多,吾軍長於步騎而短於水戰,當選其長而避其短!」
李振聽到這裡,臉上浮現出滿意的笑容,回頭對朱友貞躬身道:「請陛下聖斷!」
「嗯!眾位卿家還有反對的嗎!」朱友貞目光掃過眾將。一旁的張漢傑腹中卻滿是怨毒,他本以為李振是反對王彥章的建議的,便樂得躲在一旁看笑話,卻沒想到對方是通過這種辦法暗助了王彥章一把,這個時候自己再想出言反對也來不及了,更何況憑他的見識也拿不出什麼有說服力的反對意見來,此時也只得隨著眾將齊聲道:「微臣並無異議!」
「那好!」朱友貞滿意地點了點頭,顯然他對這次軍議的結果很滿意,也忽略了一旁的前敵指揮官張漢傑,直接對王彥章沉聲下令道:「既然這方略是王卿家所獻,那愛卿以為何人是率領渡河之兵的合適人選呢?」
朱友貞話音剛落,場中的氣氛頓時緊張了起來。在王彥章這個方略中,對於指揮渡河支隊的將領的能力要求是非常高的,因為梁軍這個方略用現代軍事學的術語來描述就是通過支隊的巧妙機動,迫使敵軍放棄有利的地形,對敵軍形成外線包圍,以發揮梁軍的數量優勢,尋求決戰,但這一方略成功執行必須有兩個前提:第一、支隊渡河的行動必須隱蔽而又迅速,否則佔有水軍優勢地位的吳軍一定會做出阻截的舉動以破壞梁軍的渡河行動。第二、在渡河成功之後,支隊和本隊必須有良好的配合,迫使吳軍無法將兵力進行正確機動,利用自己的內線地位攻擊被漢水這一巨大地理障礙分隔開來的兩部梁軍,要做到這一點,渡河支隊的梁軍首先要通過假象隱蔽自己的真實作戰意圖,尋機解開襄州之圍,獲得一個有力的據點,迫使吳軍放棄浮橋這個有力的工具,形成首尾不得相顧的窘境。這個方略對於梁軍渡河支隊的將領的能力有著極高的要求,所以屋中諸將並無一人開口請戰。
「此方略既然是末將提出的,某家自然當仁不讓!」王彥章見無人應當,便昂然道。
「好!」朱友貞聞言大喜:「朕便以王將軍為觀軍容副使,統轄渡河之兵。你所需兵將,任你挑選,便是某家的護駕親隨,也不例外!」
王彥章聞言趕忙斂衽下拜道:「末將定當盡心竭力,不破吳賊,誓不生還!」
軍議完畢之後,諸將紛紛散去,身為執政的李振在最後一個出得屋來,剛走了幾步,一旁便閃出一人來,正是王彥章,只見其對李振躬身拜了一拜,道:「今日之事,彥章感激不盡!」
「王將軍不必多禮!」李振臉上笑得頗為歡愉:「今日將軍的方略確實是上策,遠遠勝過正面猛攻,我身為佐命之臣,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也是分內的!將軍又何必多禮呢?」
王彥章搖了搖頭,臉上現出憂恨之色來,道:「太保有所不知,那張漢傑乃是奸佞小人,唯以貪祿是從,不計國家大事。當年河上之役,我四面圍攻楊劉,若非段凝小人百般阻撓,早已盡破晉軍,復河上之地。然此役之後,段凝那小人卻升為北面招討使,代我之位。今日若非太保出言,只怕又被此賊阻撓了!」說到這裡,王彥章不禁恨恨不已。
李振見王彥章這般模樣,微微搖了搖頭,低聲勸解道:「王將軍,我也知道你忠直過人,那張漢傑、趙巖,段凝都是奸佞小人,但天下事並非如此簡單。今上得位仰仗趙巖之力,豈有不信重之理?且如今內虛外強,君弱而臣強,那張漢傑乃今上姻戚之族,豈有不大加倚仗的?你卻呼其為奸佞小人,稱破沙陀之後,定當回師汴京,盡誅爾輩。像你這般不要說是趙、張之輩,就算是今上只怕也對你有猜忌之心了縱然你有千般本事,萬般忠心,又豈有施展的機會?」
王彥章聽到這裡,心中回想往事果然與李振所說的一般,不由得頹然道:「相公所言雖然有理,但這二人賣官鬻爵,貨賄橫行,使得無能之輩盡居州郡之位,累戰之士卻位居下僚,政事敗壞,國將不國,某家每思之便不由切齒。罷了罷了,如何才能有濟國事,有請相公教我,便是千難萬難,彥章也不敢推辭!」
第080章 大戰(三)
李振苦笑道:「我若是有辦法,又豈會身為執政卻整日裡在家中稱病,百事不理?此事說難也難,說簡單倒也簡單,趙、張之輩所好不過財貨、弄權罷了,你此番事罷,多與些財貨,和光同塵便是了,時間久了,興許便好了!」
王彥章聽到這裡,心中鬱悶之極,隨口應了一聲,便拱拱手退下去了,只剩下李振看著對方離去的背影,微微搖頭。
深夜裡,上弦月已經落去,山影昏黑,樹色如墨。均州,蜿蜒的漢水從武當城北流過,微弱星光照在水面上,反射出晶瑩的光來,彷彿無數粒的小鑽石。城外的渡口旁,是一座不知名的小山頭,三面是懸崖峭壁,唯有一面有曲折的小徑通往山下的渡口,山頭上有一座山寨,正好俯視著山下的這個重要渡口,而山下則是一座荒廢了的大廟。由於吳軍攻取均州武當城之後,得知梁軍南下,便將主力撤回,只留下了近千人駐守,城大而兵少,不利於防守。吳軍將領便放棄了武當城,而將有限的兵力部署在這個山寨中,一來可以利用其險要的地勢;二來靠近漢水,急切間可以通過水路得到己方優勢水軍的支援。
山下的大廟中,如今駐紮著一隊吳軍守卒,控制著這個三岔路口。顯然,在若干年前,渡口旁的這座大廟的前邊原有一條街,幾十戶居民,三四家飯鋪,是南來北往客商行人的打尖歇腳地方,並且隔日逢集,百姓們也買賣些油鹽雜貨。因為連年戰亂,如今這街完全成了廢墟,瓦礫成堆,荒草滿地。大廟的房屋有的被燒燬了,有的倒塌了,剩下很少。百餘名五卒有的住在破爛的大雄寶殿中,有的住在山門下邊。此刻,將士們一堆一堆地聚集在背風的地方火堆旁打著瞌睡,以熬過這刺骨的寒夜。幾匹牲畜馬匹正在啃著半枯的荒草,有的在吃著豆料。鞍□放在馬的旁邊,隨時可以上鞍。火頭軍們正分在幾處做飯。地灶中的木柴在熊熊燃燒,大鍋上冒著煙霧,準備著次日的朝食。
這時,一名吳兵爬了起來,看他睡眼迷惺的樣子應該是起來小解的。被他弄醒的同伴發出含糊的咒罵聲,他卻只當作沒聽見,搖搖晃晃的走出殿門外,在門外的寒冷空氣刺激下,這名吳兵打了個哆嗦,漸漸清醒了過來,向四周打量著,尋找一個適當的小解場所。
很快這名吳兵便達到了他的目的,他快步向廟外走去,原因很簡單,院子中幾隻大鐵鍋正在煮著栗米粥——誰也不會喜歡在自己將來的早餐旁排泄。吳兵盡可能快的跑出廟門外,找到一個擋風的灌木叢旁,解開腰帶,開始暢快的排泄自己的存貨。吳兵愜意的長長舒了一口氣,向遠處望去。突然,他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在離渡口還有不到二十步遠的江灘上,有二十多個騎影正在活動著,那是正在涉渡的騎兵。
「有敵兵,有敵兵渡河了!」那名吳兵的嘶喊聲打破了大殿中的平靜,慌亂中的他甚至還沒有來得及重新紮好自己的腰帶,沒有腰帶的約束,他的下裳滑落開來,露出了兩條多毛的大腿。
睡在裡間的都頭被驚醒了,和任何被好夢中驚醒過來的人一樣,他此時的心情也不會好到哪裡去,在他眼前跳動著的兩條多毛的男人大腿也不是什麼讓人愉快的場景。都頭立即用自己的果斷行動使自己的手下平靜了下來,一記耳光抽在臉上,然後呵斥道:「提好褲子,好好說話!」
挨耳光的熟悉感覺立即讓那個吳兵清醒了過來,他用盡可能間斷的話語告訴自己的頭領外面發生的事情。都頭立刻就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他快步衝出門外,用自己的眼睛來確認警報的真實性。
當都頭衝出廟外的時候,渡口已經有二十多個活動的人馬身影,兩條停在碼頭上的小船正在緩慢的向對岸劃去,其中有四五個人在渡口旁的那兩顆合抱粗細的大柳樹旁忙碌著什麼——都頭很快就做出了正確的判斷,對方在系渡江用的粗索,這樣可以讓更多的人可以涉渡。或者為建造浮梁做準備。
「你馬上上山去通知徐指揮使,說有敵兵渡河!」都頭低聲對尾隨他出來的那名吳兵下令,接著他輕輕地拍了拍手下的肩膀低聲讚許道:「好小子,咱們打他個措手不及,好好幹,這一仗打完了,咱家這個位子便是你的了!」
突然而來的讚許讓那吳兵興奮了起來,他本能的咧開了嘴,俯下身子快步向山上跑去,那都頭又仔細看了幾眼渡口處正在忙碌的敵人,才讓一名手下監視渡口,自己回廟裡去了。
渡口,此時渡河的梁兵哨騎已經將兩根粗索的一端捆在了一旁大柳樹上,正三五成群的聚成團,躲在馬匹的後面,以躲避刺骨的寒風,他們正在等待著那兩條返回對岸的船隻運更多的同伴和粗索過來。此時正是四更時分,正是一天裡最冷的時候,他們在涉渡時身上的衣衫都被江水打濕了不少,此時黏在身上,被寒風一吹,簡直和用小刀在身上割一般。
突然,一陣沉悶的槍響打破了凌晨的寂靜,遭到突襲的梁軍哨探頓時亂作一團,人喊馬嘶聲交織成一片。但是這些精銳還是憑借本能做出了正確的反應,沒有受傷的人跳上戰馬,向火光的方向猛衝過去。剛沖了幾步,荒草中現出一排長矛來,狠狠向衝過來的騎士們刺去,幾個騎士躲閃不及,或者被長矛刺中,或者被驚起的坐騎掀落地上,這些倒霉蛋往往還沒來得及起身就被數只長矛釘在地上,但還是有七八騎越過了長矛的刺殺,鋒利的橫刀劃破空氣,劈砍在吳兵的脖子或者肩膀上,殘酷的混戰終於開始了。
漢江北岸,王彥章站在江岸上,凝視著對岸,其實在他的眼中北岸只有一個極其模糊的輪廓,其餘的什麼也看不清楚。雖然他竭力讓自己表現的鎮定一點,但在他的內心中彷彿有一個沙漏,勝利就好像沙子一般,隨著時間的流逝不斷落入無底的深淵。他抬頭看了看天色,最多再一個時辰就要天明了,可是過江的哨騎還沒有一點消息傳過來。王彥章覺得自己都要瘋了,正當他覺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時候,黑暗的水面上傳來了一陣划槳聲。
「將軍,先鋒已經到對岸的渡口了,繩索捆好了,還弄了兩條船過來!」船離岸邊還有兩丈多遠,船上的梁軍選鋒便已經跳下水中,快步向岸上行來。王彥章笑道:「好,快把東西和援兵弄上船,乘著天色未明,把那些吳狗堵在床上,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這時,一陣微弱的聲響對江對面傳了過來,王彥章臉色突變:「莫非是槍響?不,肯定不是!」他大聲催促道:「快,快!不能耽擱片刻了!」在主將的催促下,梁軍幾乎是以飛快的速度登上了那兩條船隻,重新向對岸劃去。
當粱船重新靠近渡口的時候,天邊已經透出一層薄薄的亮光來,藉著微弱的晨光,船上的梁兵可以看到渡口處一片平靜,繫在那兩棵大柳樹上的粗索還是在老位置,唯一和剛才不同的是留在渡口駐守的同伴們都不見了,無論是人,還是馬,就好像有一個魔法師將他們一下子變沒了一般。
「停止划槳!」前面那條船上的軍官舉起了右手,此時他離岸邊大約還有七八丈,眼前詭秘的情景給他帶來了一種不祥的猜想,他猶豫了片刻,自己是否應該掉頭離開這裡返回對岸,正當他在軍律的懲罰和眼前的危險間猶豫的時候,岸邊的樹叢一陣劇烈的晃動,船上的梁兵們驚恐地睜大了眼睛。在樹叢中站起七八個吳兵來,他們其中的一個手裡正拿著一根一端點著了的短矛,正將點著的那端向一旁伸去,彷彿要點燃什麼東西一般。
「雙倍霰彈,發射!」隨著尖利的號令聲,樹叢中火光一閃,旋即便被白煙籠罩了。近百粒大小不一的鉛丸掃過船隻的甲板,將所有的一切打碎。不少中彈的梁兵還來不及發出慘叫,便失去了生命,更多的人落入水中,大量失血的他們很快就會在寒冷的江水中失去體溫,大量失血而亡。第二條船隻上的梁兵幾乎被眼前的情景給驚呆了,他們幾乎忘了逃走和反擊,直到岸上吳兵響亮的裝彈號令聲驚醒了他們。
「快掉頭!」梁兵們瘋狂的開始倒划槳,但是火繩槍的齊射徹底打破了他們的希望,雖然從效果上遠遠不及方纔的那次霰彈,但足以打破梁兵的勇氣了。隨著一陣求饒聲,岸上的吳兵停止了射擊,接受了梁兵的投降——他們也需要從俘虜的口中獲得對岸敵軍的情報。
「什麼?粱將王彥章便在對岸,至少有五千人?」大廟中,吳軍守將吳璋的臉色大變,作為吳軍的中層將領,他自然是知道王鐵槍的大名,這樣一員梁軍名將出現在對岸本身就能說明很多東西了。他皺了皺眉頭,讓手下將俘虜待下去,揮手招來一名心腹手下,對其低聲道:「你馬上挑六名幹練的手下,都帶雙馬,立即出發,分兩條路趕往襄城,將這裡的事情稟告總管。知道了嗎?」
「喏!」那心腹躬身拜了一拜,答道:「屬下明白,六人雙馬,分兩條路走,無論如何也要盡快將梁軍渡河之事傳到總管那裡!」
「好,現在就走!」吳璋猛的一擊掌。看著心腹離去的身影,他看了看外面已經漸漸發白的天色,暗忖道:「這裡我能做的就是盡量為援兵的到來爭取時間了!」
第081章 大戰(四)
王彥章站在河岸,對岸傳來陣陣不祥的槍炮聲,顯然梁軍夜襲奪取渡口的企圖已經失敗了。他回頭看了看正在江岸邊隨著江水起伏的近百木筏,沉聲道:「準備強渡!」
天色已經大亮,江面上數十條梁軍木筏載沉載浮,正向渡口處行來。他沒有在渡口部署守兵,原因很簡單,渡口一片開闊,沒有任何屏障,一旦梁軍衝上岸來,便會陷入白刃戰,無法發揮吳軍的火器優勢。吳璋將手中的主要兵力都部署在了以廢廟為中心的防禦陣地上,包括所僅有的四門短炮,剩下的一門長炮部署在山頂在寨子中,從那裡長炮就足以轟擊渡口了。吳兵拆除了部分廢棄房屋,用這些材料堵塞了那些廢棄房屋之間的空隙,形成了一道壁壘,房屋的窗戶就成為了天然的射孔,而火炮則部署在房頂等地勢較高的位置,火藥桶都已經打開,彈丸和藥包也已經裝入炮膛,一切就緒,就等待著戰鬥的打響。
吳璋略微估算了一下距離,確認梁兵的木筏已經進入了火炮的射程,對身後的牙兵做了一個開火的手勢。隨著指揮旗的搖動,火光依次從炮口噴射出來,濃厚的白煙籠罩了吳軍的陣地。
隨著一聲尖嘯,一發鉛彈劃過木筏的上空,狠狠的砸入江面,濺起了三丈多高的水柱,鉛彈落水帶起的衝擊力讓臨近的一隻木筏劇烈的搖晃起來,上面的梁兵們驚惶的喊叫起來,拚命地抓住一切可以木筏上抓住的東西,以至於自己被散落的江水淋得渾身透濕都沒有察覺道。
「吳狗這炮也就聽個響,嚇嚇人而已,打不中的。大夥兒在加把勁,快些劃上岸,把他們全部剁成肉泥!」最前面那只木筏上,梁軍校尉大聲的喊叫著,激勵著手下的士氣。在軍官的鼓動下,木筏上的梁兵們加快了划槳的頻率,木筏前進的速度明顯加快了。突然,空氣中傳來一陣尖銳的聲響,就好像被什麼高速運動的物體撕裂了一般,那名方纔還在大聲叫喊的梁軍校尉所在的木筏突然變成了漫天的碎片,它被一發從長炮發射的八斤重的鉛彈直接擊中,擋在鉛彈前進道路上的一切——無論是木材還是人體都被撕碎,漫天飛濺,這一情景是如此的恐怖,以至於發生了十餘秒鐘後,驚呼和慘叫聲才從四周的梁軍叢中爆發出來。
這發鉛彈的命中就好像一個信號,第二次齊射中又有一條木筏被擊中,這些臨時製成的木筏在火炮面前顯得十分脆弱,哪怕只是被鉛彈擦過,也會散列開來,上面的梁兵都有披甲準備登岸後便臨陣廝殺,這些本來用來保護士卒的盔甲在水中卻變成了可怕的索命無常,那些落水的梁兵就算沒有被鉛彈以及四濺的碎片所傷,沉重的盔甲也會把他們拖入水底溺水,只有極少數幸運兒才在沉入水面前被同伴撈起,倖免於難。儘管如此,那些沒有被炮彈擊中的梁軍依然奮力划著槳,向不遠的渡口衝去,水面上毫無屏障,他們掉頭逃跑的話,划槳劃的再快也快不過吳軍的炮彈,就算逃回去也逃不過嚴酷的軍法,還不如拚死衝上岸,好歹也能腳踏實地,死也死的踏實。
在梁兵瘋狂的努力下,木筏和岸邊的距離在飛快的縮短,待到還有六七丈距離的時候,不少梁兵便跳下木筏,在鼓聲中稍一整理隊形,便向那大廟衝去,這些選鋒無一不是梁軍中的精銳,此時一腳踏實地,士氣便憑空漲了三分。雖然不過七八百人,但隊形整齊,長槍如林,如牆而進,竟好似千軍萬馬一般。
看到梁兵登岸了,矮牆後的吳軍火繩槍手們趕緊向其開火,但梁兵行列中雖然不斷有人中彈倒下,但依然保持著隊形前進,當距離縮短到只有四十步左右時,梁軍也開始還擊,箭矢和鉛彈如雨點般落下,甚至還有點著的引火物被投擲過來,吳軍搭建壁壘的材料很多本來就是從廢街中拆下來的,很多都是乾透了的易燃物,此時著了火,頓時便著了起來,一縷縷煙火從吳兵的防線上升起,甚至還有兩個沒有看管好的火藥桶也被點著了,引起了幾次小爆炸,眼看梁兵便要突入了。
「換霰彈,放!」隨著一聲號令,已經停止了好一會兒的火炮又突然轟鳴了起來,一團夾雜著無數小鉛彈的火光從炮口噴射出來,十幾步開外的梁軍陣中立刻傳來一陣淒厲的慘叫聲,被擊中的人丟下武器,撲倒在地,身體垂死的抽搐著,平整的梁軍陣線扭曲起來,出現了數個缺口。
「反衝!」已經將手中的刀柄攥出了水的吳璋大吼了一聲,猛的揮刀虛劈,緊張到了極點的他的右手小指已經被削去了一塊皮肉卻全然未覺,早已在廢街內排成縱隊的三隊吳兵立即推倒一段胸牆,猛衝了出來,遭到突然打擊的梁兵首尾不得相顧,被截成三段,終於崩潰了,紛紛渡口處逃去,途中不斷有梁兵因為體力耗盡而失足跌到,被從尾隨追擊的吳兵輕易的殺死,砍下首級,披著黑色號坎的屍體七零八落的散落在漢水南岸。
北岸,江風將一陣陣喊殺聲傳來,王彥章踮起腳尖,向對岸望去,不時回頭看正在趕製木筏的手下,可是趕製而成的木筏卻寥寥無幾,畢竟周圍可以用來製作木筏的材料都已經用的差不多了,可是四出去搜集渡河船隻的游騎還沒有一人回來,而隨著時間的流逝,對岸的喊殺聲漸漸平息了,顯然又一次強渡行動失敗了,難道這次自己由上游渡河,夾擊吳軍的策略就這樣失敗了?想到這裡,王彥章不禁頹喪的低下了頭。
「都督,外出搜集船隻的胡羊兒校尉回來了,說有要事稟告!」
「哦!快領他上來!」王彥章趕忙收斂心情,表露出一幅成竹在胸的模樣,作為一個統帥,個人的情緒隨時都會影響到軍心,尤其是眼下這個緊要關頭。很快那胡羊兒便快步疾趨了上來,身旁還有一名青衣漢子。那胡羊兒對王彥章叉手行禮罷道:「都督,末將方纔沿河北上,尋找渡河的船隻,碰到此人,他自稱是本地的一個團頭,說有辦法領大軍渡河!」
王彥章聞言,趕忙對那青衣漢子問道:「兀那漢子,快將你姓名報上,若當真能引大軍渡河,本都督當不吝重賞!」
那青衣漢子趕忙拜了一拜,恭聲答道:「小人姓車名明,家父本是當地長老,前些日子吳賊進犯,守官四散,前些日子吳賊下令各鄉將船隻擊中上繳,家父便讓鄉民交了十幾條船上去,卻將剩下的百餘條隱藏在上游的一個灣子中,小心看管。今日得見王師,趕忙遣小人前來帶路,大軍若要渡河,便快隨小人往上游去再行個二十里便是了!」
王彥章聽到這裡,便好似絕處逢生一般,不由得向天默禱道:「今日得聖天子護佑,百姓相助,渡得河去,大破吳賊,弟子自當施捨錢財,修繕叢林,若有食言者,天地神明,當共棄之!」默禱到這裡,王彥章對那車明道:「你且去帶路,此番事成之後,某自當稟明天子,大加賞賜!」
已經是午飯時分,南岸的吳軍擊破了那次梁軍的進攻後,便加緊修繕壁壘,準備火器以迎擊梁軍接下來的強渡行動,但出乎吳璋意料的是,梁軍並沒有如他意料之中的那樣連續發起猛攻,江面上空蕩蕩的,連一條漁船都沒有,看上去詭異的很。感覺到不對勁的吳璋派出幾條小船前去打探對岸的動靜,報回來卻是對岸的梁軍正在收集木材,趕製木筏,做強渡的準備。感覺到一絲欣慰的吳璋心中雖然仍有幾分懷疑,但他手中的兵力有限,此時梁國大軍已經直逼江岸,得到這個風聲之後,本來就很不穩的房、均兩州的情況只會更加糟糕,自己去分兵巡防也是無濟於事,還不如老老實實的守住武當城渡口這個要點,等到襄州那邊的援兵趕到再做主張!
樊城,吳軍大營。
帳中吳軍大將羅列,只見主帥呂潤性端坐在當中,對身旁的那人沉聲問道:「陳公此番從建鄴來,卻不知父王有何旨意,還望告知!」
與呂潤性說話那人身著緋袍,皮膚黝黑,雙目精光四溢,約莫四十多歲,正是男人一生中精力最為旺盛的年紀,正是吳軍大將陳璋。只聽其笑答道:「臨行之前,大王在臣下面前只說了一句話:『將從中御,兵無選鋒者必敗』。此番出兵之前,大王對經略荊襄之事未置一詞,想必就是為了讓殿下無有制肘,全力用兵破敵。」說到這裡,陳璋站起身來,對呂潤性深深做了一揖。肅容道:「殿下,陳某今日在這裡也是麾下一將,只管隨意驅策,某自當效犬馬之勞!」
第082章 說客(一)
「父王掃國內之眾,悉數與我,兩國盛衰,決於一役,潤性德能淺薄,豈敢專斷,還望陳公在兵事上提點一二!」
陳璋本就是不顧猜忌,敢於任事之人,當年武勇都之亂時,杭州為田□與呂方聯軍包圍,形勢危急。錢繆懸以重賞選拔出戰之人,諸將皆無人敢接命,唯有本為陳蔡之眾的他敢於領兵出戰,擊破宣州軍營壘,險些便解了杭州之圍。如今他雖然已經年過四旬,但薑桂之性,到老愈辣,他見呂潤性言辭懇切,並非作偽,便慨然笑道:「既然殿下不以老臣無能,屈尊下問,老臣便斗膽獻芹了!」說罷陳璋來到懸掛的地圖前:「兵法有云:『戰勢不過奇正』,殿下此番圍襄城,據高溝深壘而守,以逸待勞,便已經佔了先手,在這『正』上是不缺了。然梁乃中原大國,天子親征,良將精卒薈萃,若無奇計如何能破之?」
「此言甚是,只是如何出奇卻不知,還請陳公教我!」
「說穿了倒也簡單,最毒莫過斷糧,梁兵有十萬之眾,加上輔兵役夫只怕不下十五萬,如今正是冬春之際,糧草皆需由南陽轉運而來,兵法有云『千里轉輸,士一日不得再食!』若殿下堅壁勿戰,另遣精騎出宛、穰之間,殘均陵,塞黽隘,入方城之郊,焚其積蓄,斷其糧道,不出月餘,梁兵必不戰而敗!」
「好!」呂潤性聞言猛拍了一下大腿,臉頰已經滿是興奮的緋紅色。他在淮上壽州當觀察使的時候用兵風格本就頗為主動,當他得到下蔡城的豪強即將投靠敵國的消息時,身為一州觀察的他竟然冒雨急襲,一舉將這顆釘子拔掉,從而兵不血刃的解除了一次梁軍大舉入侵的危險。但如今統領大軍之後,面對這種大規模決戰反倒有些患得患失起來,此番聽了陳璋這麼合乎自己脾胃的建議,不由得失聲稱讚起來。呂潤性正欲向陳璋說些什麼,帳外突然進來一人,快步走到呂潤性身旁,附耳低語了起來,呂潤性臉色頓時大變,本來紅潤的臉頰立刻變得蒼白了起來。
呂潤性沉聲下令道:「來人,令殿前司丙、丁二營立刻準備,聽侯調遣!」他下完命令後,站起身來,臉色凝重:「粱賊已經搶先了一步,有消息傳來,賊將王彥章已經強渡漢水,佔領了武當城!」
鄴城。上元節。
每年正月十五之時,本名為元宵節,由於唐時皇帝為李姓,奉道祖李耳為宗,所以開國時數任皇帝都篤信道教,依照道教的教規,將每年的正月十五稱為上元節,七月十五為中元節,十月十五為下元節,合稱「三元」。而道教中又有尊崇天官、地官、水官三神,說天官賜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並以三元配三官,於是這上元節變成了天官賜福之日,無論是官府百姓都特別看重。盛唐之時在長安城中,每年上元佳節之時,無論是達官貴人還是黎民百姓都張燈結綵,天子也金吾不禁,與民同樂。如今盛唐時的繁盛氣象早已化為灰燼,但由於今年六月之後,晉軍與梁軍未曾交鋒,鄴城的局勢也就緩和多了,連這一年一度的上元燈節也又開始了。
西從東安門外起,東到現在燈市口大街的東口止,約摸里許長,全是燈市。從正月初八日便開始,到十六日結束,共有十天。白天是市場,晚上看燈,李繼岌新繼大位,為了收買人心,也免去了這塊稅收。在燈市場上,會集著全國各地商人,南至交趾、北至契丹、東至倭國,西至吐蕃,都有商人各省的、以及外國的各種貨物。從年代和範圍上說,有兩京焚燬後宮中和達官貴人敗落後流失出來的各種古董以及珍貴器皿,也有有時興的錦緞、綾羅、刺繡、布匹、手工藝品、家常用具,還有從南方運來的各種稀奇玩藝兒,商肆按行業分類,各佔一段街道。一吃過朝食,大小街道都湧著人流,到巳時後就擁擠不堪。人們有買東西的,有看熱鬧的,有看稀奇開眼界的,也有專為著看人的。人們有時被踩掉了靴、鞋,有時被擠散了同伴或孩子,叫叫嚷嚷,呼呼喚喚,像鍋滾似的。鄴城的百姓們盡情的享受著一點點和平時光帶來的快樂,彷彿將不久前的戰亂遺忘了。
正月十四日是燈市進入高潮的第二天。這天上午,有一個相貌不俗的壯年男子,生著疏疏朗朗的三絡鬍鬚,腰桿挺直,一件七八成新的圓領羊皮袍穿在身上,也掩不住寬闊的肩膀和厚實的胸脯,頭上戴著纀頭,眉宇間滿是好奇的意味,胯下騎著一匹健馬,身後跟著六七個伴當,趕著駝畜或挑著擔子,一副外來殷實商人的模樣。他這一行人一路從東門進來,一路沿著坊街下了,在客棧門前下了馬,自有夥計牽去餵食,那漢子便肚子慢慢地往燈市走去。一邊走一邊頗有感慨地歎道:「某只在書上讀過這『銅雀三台』、『建安風骨』卻想不到今日卻有機會親身遊覽此地!」
此人便是呂方的部將薛捨兒,此人本是廣陵大豪,當年呂方攻伐徐溫,此人與呂方其間頗有戰功,其後便在呂方麾下行事,這些年來已經積功至判點職方司諸事一職。此次來到這鄴城卻是受了呂方的密旨,來這邊執行一個秘密使命。他到了鄴城之後,依照習慣,先在這河北名城中遊覽一番。
薛捨兒越走人越擠,生意越熱鬧,一時間不知道看什麼好。有時他想站在一個店舖前仔細看看,但正在看著,又被人潮推向前去,他走到一個店舖前,隨便進去一看,只見一名頷下無須的男子真個尖聲尖氣的舉著一枚很大的珍珠向一名顧客兜售,幾尺之外,光耀人目。薛捨兒在廣陵時也做過不少沒本錢的買賣,也有些見識,心知這就是古書上所說的「徑寸之珠」,他不敢走近,也不敢問,只是在一旁側耳細聽。只聽那客人問道:「一千貫不能再少了?」
「半貫也少不得了,先生是王府中人,又豈敢多買了?這本是長安宮中的事物,流落到民間,您看看這光澤,這形狀,若是太平年間,便是三千五千貫也是便宜了,今日這個價賣給先生,便算是一點孝敬了!」那尖聲男子對說話的客人態度恭敬,一旁的薛捨兒聽到「王府」二字,心中不由一動,態度又便注意了三分。
那客人又把珠子端詳一陣,說:「好吧,我留下吧。這顆珠子著實還不錯,正好送給我們王爺嵌在帽子上,倒是很好。」
薛捨兒見那客人定下了珠子,便裝作閒逛,綴在後面,一路尾隨其到了一處府邸外,記下了地址方才向住處走去,腦中卻在想著如何才能將呂方交給他的使命完成了。正想事間,突然有人從背後在薛捨兒肩膀上猛拍了一下,倒把他駭了一跳,本能的跳到一旁,回頭一看,頗覺意外,又驚又喜。「啊呀!原來是你!」
「正是在下,想不到能在這裡碰到恩公,當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呀!」說話那人一身褐色圓袍,渾圓臉龐,頭髮微曲,一雙眼睛裡便是平日裡也帶著三分笑意,卻是一個粟特人,正滿臉笑容地看著薛捨兒。
「不錯,不錯!卻不知你如今……」
薛捨兒正問道這裡,一陣人流湧了過來,將兩人擠得站立不住,那粟特人皺了皺眉頭道:「這裡人太擠,咱們出去找個地方暢敘吧。」薛捨兒點了點頭,兩人便一起用力向外擠去,看到一旁的胡同裡行人稍微稀少,便擠了出去,又轉了幾個彎子,到了東街。那粟特人笑道:「小人自從離開廣陵之後,某便在北方做些生意,這幾年來也積累了些錢財,正好有同族在李橫衝麾下做事,便投了去,做些轉易買賣!卻不知恩公現在如何,還在廣陵嗎?今日為何來鄴城?」
原來這粟特人名叫安護陳,十年前行商經過廣陵,為當地豪強所欺,不但錢財被盡數劫走,連自己都被綁了去,有殺身之禍。正好被薛捨兒撞見,覺得可憐,便殺了那豪強救了他一命,連財貨都奪回了,盡數還與他。這粟特人本是胡人的一支,以善於經商聞名,與也是胡人的沙陀人關係頗深,河東軍中整理軍資之人中便有不少是粟特人。薛捨兒正想著如何才能打通前往晉軍高層的通道,好完成呂方的使命,卻沒想到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便笑道:「想不到你如今竟然已經為名滿天下的『李橫衝』做事,當真是了得。我這次來鄴城是替我家主上做一樁事,卻是有勞煩安兄弟的地方!」
安護陳聞言,連忙猛拍胸脯道:「某家這條性命都是恩公所賜,若無當年恩公仗義相助,安某豈有今日,只管開口便是!」兩人說話間,已經到了一間小酒肆旁,薛捨兒靈機一動,笑道:「某家逛了半天燈,腿腳也有些倦了,不如你我去那邊歇會腳可好?」
第083章 說客(二)
「那酒肆邋遢的很,不如恩人來某家中飲酒敘舊便是!」安護陳突然遇到久別恩人,趕忙慇勤延引,卻是正和薛捨爾之意,假作推脫了兩下,便隨其而去,兩人穿過了兩條街,到了一個僻靜巷子,進得一間三進的院子來、那院子雖然也不大,但裝飾的倒是精緻的很,胡人也沒有當時漢人那麼多禮法,薛捨兒剛剛坐下,安護陳便喚來妻子兒女對其一同下拜,感謝當年的救命之恩。薛捨兒見其妻兒身上服飾多為皮毛綢緞,貴重的很,隨口笑道:「看樣子你在那『李橫衝』麾下過得很是不錯呀!」
「這也是多虧了當年恩公的洪福!」安護陳一面吩咐妻子去整治酒餚,一面笑道:「這些年南北交兵,交通斷絕,小人未曾前往廣陵探望恩公,著實罪過,想必恩公家業更是生發了?這次得見,恩公若是不嫌棄鄙宅簡陋,不如便在鄙宅住上些時日,拙荊雖然笨手拙腳的,但也好早晚侍候些,整治的湯水餅餌也還吃的!」
薛捨兒來的路上在腹中早就想好了由頭,此時聽到安護陣的問話,臉上早裝出愁容來,搖頭歎道:「還談什麼生發了,某家也不瞞你,我此番來鄴城說是替人做事,其實是逃禍出來的,否則我在廣陵偌大家業,在家中一呼百諾的如神仙一般,何必背井離鄉的熬這番苦楚!」
此時安護陳妻子已經暖了酒上來,安護陳聞言一驚,趕忙替薛捨兒倒滿了一杯,雙手呈上道:「恩公先滿飲了此杯,到底是何事,若是無甚重大干係,便說與某家知曉,也好派遣一番!」
薛捨兒將杯中酒飲盡,便將自己方才在來路時在府中編好的來由倒了出來:呂吳吞併淮南之後,他便投入軍中,十年來也積功至指揮使一職,麾下也有五百餘人,只是兩年前在市中路見不平,與人相鬥,卻失手殺了人,卻不想那人竟然是呂家子弟,算來還是大將軍呂雄的一個侄兒,薛捨兒只得收拾細軟,棄了家小逃出廣陵,這兩年只是在山東做行腳商人過活。
安護陳聽到這裡,趕忙安慰道:「想不到這些年來恩公竟然有這麼多遭遇,不過天下之大,也不是他們呂家一家的天下。恩公若是不棄,便留在鄴城,定然有報仇雪恥的一天!」
「你也莫要安慰我了!」薛捨兒搖頭苦笑道:「我也是在呂吳軍中做過的,這些年來呂吳開疆拓土,南方已然一統,精兵二十萬,戰船如雲,那呂雄乃是呂方親信大將,要收拾我不過同碾死一隻螞蟻一般,說什麼報仇不過是說笑罷了!」
「話也不能這麼說!天下事又如何說的死的,你說呂吳二十萬大軍,戰船如雲,勢大難敵。可我家主上麾下也有鐵騎十萬,也不差於呂吳了。」
薛捨兒聽到這裡,心中不由得暗喜,趕忙收斂心神,裝出一副猶豫模樣:「你說的倒也不錯,可『李橫衝』雖勇,卻也只是晉王麾下一將罷了,如何做得自己的主。再說他也未必要我呀!」
「恩公莫要擔心,我家主上虛懷若谷,絕非尋常庸碌之人,你在呂吳軍中做到了指揮使,深悉敵方軍情,我家主上又如何會虧待了?再說我家主上乃是先王義兄,軍中首將,又豈是那些閹豎能夠制肘的。恩公且寬心在我家中住下,定有晉身之階。」
薛捨兒心中大喜,臉上裝出一副半信半疑的模樣。安護陳又勸解了幾句,兩人便痛飲了起,薛捨兒一副心事重重模樣,杯到酒干,很快便酩酊大醉,倒了下去。安護陳吩咐家人將其梳洗安置不提。
已經是初更時分,屋外的院子越發顯得寂靜,只有坊外遠處傳來的一下下沉悶的梆子聲。薛捨兒躺在榻上,雙目圓瞪,雙目中並無半份醉意。原來他本來酒量便頗豪,尋常人所飲用的那些薄酒根本醉不到他,方才醉倒不過是假裝罷了。此時薛捨兒不禁回憶起臨行前在吳王宮中的那一幕:
薛捨兒跪在地上,面孔緊貼地面,他保持這個姿勢已經很久了,這讓背部肌肉有些發酸發緊,一股股寒氣也從膝蓋下面的青石地板上傳了上來,這讓他覺得很不舒服,可是上首還是沒有一點聲音傳來。薛捨兒幾乎都要偷偷抬頭看看上首年邁的吳王是不是已經睡著了,忘了還有自己這個跪在下首的小人物。正當這個時候,上首傳來了一身低沉的咳嗽聲,這讓薛捨兒的面孔重新貼緊了地面,恢復了舊有的姿勢。
「薛捨兒你現在已經是殿前龍武軍右廂指揮使了吧?」堂上傳來了一個蒼老的聲音,這讓薛捨兒全身的肌肉立刻繃緊了,他用盡可能恭謹的聲音答道:「正是!」
「你是天啟七年投入我麾下的,算來也有七八年了,便做到了殿前龍武軍右廂指揮使,不少淮上、丹陽便在我手下的,也不及你呀!雖然破廣陵時你立下了大功,陞遷也算得快得了!」
呂方的聲音十分平淡,便彷彿在朗讀一篇敘述文一般,這讓薛捨兒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到最後只得低聲回答道:「這都是大王的恩典!」
從上首傳來一陣翻弄紙張的聲音:「天祐九年,洪州城下,破陣,斬首七級,俘旗幟一面;十一年,楚州,焚糧七百石,獲男女三百,牲口五百;十二年,深入梁軍腹地,探察軍情一次……」念到這裡,呂方笑道:「這是你積由膉膉H蒡舕蒝蓂z功而至,倒也不是我的恩典!只是你的資格太淺,又無什麼奧援,只怕在殿前龍武軍這等地方過得不太如意吧!」
薛捨兒聽到這裡,心底不由得一沉,他所在殿前龍武軍便是呂吳的新軍中也是翹楚,其中的指揮使,虞候許多都是軍中的青銳,不少人乾脆就是天家子弟或者在淮上或者丹陽時便已經投到呂方麾下的人,像他這等天啟七年破廣陵時才加入的傢伙在一堆貴戚子弟中間,顯眼無比,自然平日裡暗虧沒少吃,只是這些話在呂方面前如何說得開的。薛捨兒腦子中正想著如何將這個尷尬的話題推開了去,卻聽到呂方自顧說了下去:「其實這日子我倒是熟悉的很,當年弘農王西征,我用反間計破了濠州,投入淮南,雖然弘農王依功賞了我,但淮南諸將對我也不太看得起,想必那滋味便和你現在差相彷彿!」
薛捨兒聽到這裡,已是滿頭大汗,他自然是知道當年呂方的故事,後來可是取淮南而代之。趕忙連連叩首道:「死罪,死罪!微臣如何敢和大王相比!」
「這又是什麼罪!我提起舊事其實是想告訴你,在這種情況下,要麼就立下大功,讓那些說閒話的傢伙無話可說;要麼離開殿前諸軍,去找個閒散位置去養老,自然就沒人為難你了,無人妒忌是庸才。兩條路擺在你的面前,你自己選吧!」
薛捨兒這才漸漸明白吳王招自己過來是因為有一樁事要自己去做,精神一振,低聲答道:「殿前司瀕臨天顏,微臣不願遠離!」
「很好!」呂方的聲音中流露出掩飾不住的滿意:「你要做得很簡單:你喬裝打扮,前往鄴城,無論你用什麼辦法,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只要讓晉軍盡快南下即可!」
聽到吳王的命令,薛捨兒茫然地抬起頭,在昏暗的燭光下和冉饒的香煙下,身著紫袍金冠的吳王身影有些模糊,聲音也顯得頗為遙遠,不像是個凡人,倒有些像是天上的神明。薛捨兒膽怯地吸了口氣,鼓足勇氣道:「大王,楊劉一戰,李存勖戰死,新王即位不久,自保不暇,如何還能南下?請大王明示!」
上首傳來一聲輕笑,薛捨兒聽了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吳王從接下來的話語中獲取了莫大的樂趣。「晉軍的核心實力乃是沙陀鐵騎,其本源來自塞外苦寒之地,所求者不過奪取富庶的中原,無論是李克用還是李存勖都不過是率領他們攻襲搶掠的頭領罷了,無論是哪一個人當上他們的頭領,都必須足夠強悍,以能夠帶著他們南侵,否則就會被下一個足夠強悍的首領代替。李存勖死後之所以晉粱之間戰事平息,只不過是因為晉軍高層內部相持不下,誰也無法掌握最高權力來主持南侵戰役罷了。你去了河北之後,只要找到一個你認為最強的,然後告訴他只要能帶領沙陀雜胡們南下,獲得足夠豐富的戰利品,就能夠贏得他們的支持,登上最高權力的寶座!就可以打破這種平衡!」說到這裡,呂方微微停頓了一下,沉聲問道:「你知道該怎麼做了吧?」
也許是因為說了太多話的原因,到了後來呂方的聲音有些嘶啞,但是聽在薛捨兒的耳中卻有一種奇怪的魅力。他小心地抬起頭,向上首的那個人影望去,華麗的金冠已經遮掩不住頭顱上蒼白的兩鬢。往日豐滿的兩頰此時也佈滿了老人斑和深深的皺紋,寬大的紫袍下身形也有些佝僂,但在這個看起來蒼老無力的老人身上,卻潛藏著一種可怕的東西,無論你是什麼人,他都能用這種或者那種東西驅趕著你向著他的目標前進,世界上的一切在他眼裡都不過是棋盤上的棋子,而他就是一名棋手。
薛捨兒竭力將壓下胸中那種奇怪的感覺,俯身跪拜,答道:「微臣明白!」
「很好,事成之後,你便是殿前上四廂都指揮使!」此時呂方的聲音又重新變得低沉而又無趣,方纔那種奇怪的魅力一下子從這個老人身上消失了,就好像被什麼精靈一下子給吸走了一般。
薛捨兒從榻上坐起身來。一連串回憶讓他的喉嚨乾渴的很,皮膚上多了一層黏黏的汗,這讓他覺得很不舒服。他站起身來,大聲對外間喊道:「有人在外面嗎?」
「郎君有事嗎?」一個婢女從外間進來了,從她的衣著看應該是安宅中的內奼女。
「有熱湯水嗎?我想擦洗一下!」
「郎君請稍候!」那婢女對薛捨兒斂衽行了一禮,便要轉身去取湯水,昏暗的燈光下,那女子的曲線映在薛捨兒的眼簾裡,他本能的伸出手扯住了對方的手臂,用力一拉,便將其扯入懷中。那婢女的掙扎很軟弱,口中發出不清楚的細微呻吟,這軟弱的掙扎和呻吟反而激起了薛捨兒心底的壓抑著的慾望,他低吼了一聲,便將那婢女按到在榻上,翻身壓了上去。
第084章 說客(三)
次日清晨,薛捨兒站在房簷前,活動著腰腿,經過昨晚的劇烈運動,他的腰背肌肉有點發麻,但精神卻好的出奇。這時安護陳從後院走了出來,看見薛捨兒,拱手笑道:「恩公昨夜休息的可好?」
薛捨兒臉上微微一紅,想起了昨夜的事情,趕忙拱手笑道:「這般『恩公恩公』的也不好說話,不如你我便兄弟相稱如何?」
安護陳笑道:「也好,既然如此,某家便也不矯情了。薛兄你在呂吳軍中多年,對於火器定然熟悉的很,我也不瞞你,現在晉軍中火器倒也還有點,但熟悉火器使用編隊的人才卻是半個也沒,稍微懂一點的便受到重用。安兄不如將那生意的事情了了,便住在我這裡吧!像你這等做到指揮使的,我尋個機會稟告上去,少則十日,多則半月,定當重用。」
薛捨兒聽到這裡,心中大喜,想不到自己苦心尋覓的機會這麼容易便到了自己面前,趕忙笑道:「甚好,那我先去客棧裡和夥計把帳結了,再給那東家寫封書信,交代一番才好!」說罷便要出門,卻被安護陳上前攔住道:「何必這般麻煩,不如你在我這裡將書信寫好,讓我派個夥計帶去,再將薛兄的行李取來,你我兄弟只在家中吃酒便是。」說罷便招來一個僕人,薛捨兒無奈,只得回到屋中手書一封,只說自己在這邊遇到故交,一切妥當,便寄居此地了,汝輩售賣貨物完畢後只管回去,替自己拜別東家,並將寄存在東家處的資財細軟一起運來。他害怕有人半路上察看自己書信的內容,所以在書信中也未曾留下什麼關鍵話語,他此次同行的副手是個精細的,想必看了信中內容便知道該如何應對。
自此薛捨兒便留在安護陳宅中,一時間也沒有什麼事情。他每日裡在鄴城中閒逛,倒在酒肆中得來了不少消息。原來李存勖亡故後,晉王之位由其嫡子李繼岌繼承,繼位之後便返回北都晉陽,只留下其老臣張承業為權知觀軍容使呆在鄴城,與身為晉軍守將、統領河上大軍的李嗣源隱然間成了一種分庭抗禮的局面。只是張承業和李嗣源二人都是識大體的,而且張承業雖然身為監軍,但立身極正,凡事皆從正理出發,對李嗣源並無制肘之處,是以二人自李存勖重創之後,內心中早有芥蒂,但表面上還是一團和氣,這鄴城之中表面上還是一片平和,只要稍微有點見識的,早就感覺到了平靜的表面下的湍急的潛流。
這天薛捨兒剛剛走到安宅巷口,便看到安護陳站在那裡東張西望,一副心神不靈的樣子,他還來不及開口招呼,便看到安護陳快步想自己跑來,連聲道:「左等右等總算把你這個活祖宗等回來了,快隨我去換衣服!」說話間便扯著安護陳胳膊向院內跑去。
薛捨兒見狀心中一動,表面上卻裝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安兄你這是作甚?」
「快替薛郎君換衣服!」安護陳一邊招呼奴僕,一邊解釋道:「還能有啥事,今日正式總管召見的日子,我找到個機會將你的事情稟告上去,想不到竟然立刻就要見你,回來卻說你出去外面了,還不急煞人了!」說話間早有僕役將袍服纀頭送來了,替薛捨兒打扮好了,又換上一雙烏靴,這才上馬一路往李嗣源府上去了。
二人進得府門,一路上薛捨兒小心觀察,只見李嗣源這個晉軍首將,鄴城中的實際最高權力者所居住的府邸雖然面積很大,但裝飾卻十分普通,甚至到了一種簡陋的地步。待到了一處院落外,安護陳便讓薛捨兒在外間等候,自己進院中通傳,薛捨兒注意到雖然這院落守備森嚴,但進出的將佐文吏禮節卻十分簡單,顯然這裡的主人還保持著草原上遊牧武士的那種誠樸剛毅的作風。薛捨兒正考慮著要如何才能完成吳王交給自己的任務,安護陳已經從裡間出來了,對薛捨兒低聲道:「快隨我來,總管要立刻召見你!」
薛捨兒進得院中,只見院中站著十七八條漢子,正圍作一團,看身形氣度應該都是河東軍中的中高級將領,當中一人生的體型矮壯,五短身材,但氣度森嚴,手中正擺弄著一支火繩槍,便是晉軍蕃漢內外馬步軍總管李嗣源。那李嗣源似乎感覺到了薛捨兒的觀察,突然抬起頭來,向薛捨兒這邊掃視過來,便如冷電一般。薛捨兒本能地避開雙眼,斂衽下拜道:「男女薛捨兒拜見總管!」
李嗣源排開眾人來到薛捨兒身前,饒有興趣地打量了一會跪在地上的對方,突然問道:「你為何知道我便是總管?莫非你見過我不成?」
薛捨兒額頭上立刻滲出一層冷汗來,他來之前的確察看過職方司中晉軍幾個重要人物的資料,知道李嗣源身形矮小,是以才一下子認出了此人,卻被想到露出了馬腳,情急之下答道:「總管威嚴深重,是以小人才一下子認出來的!」
「哦?當真如此?」李嗣源卻是不信,他自知自己體型矮小,行伍出身,骨節粗大,粗粗看去不過是一個普通沙陀奇兵,方才自己也不過穿了件尋常袍服,此人一下子認出了自己的確十分可疑。
薛捨兒見李嗣源還是不信,心知自己生死已經繫於一髮之間,一咬牙答道:「總管雖儀容不足以威遠國,然床頭捉刀人,方是真英雄!」
薛捨兒話音剛落,院中頓時一片嘩然,眾將臉上都現出一片怒容,不少人已經拔刀出鞘,要將這個出言不遜的傢伙一刀斬殺了。正當這個節骨眼上,卻聽到李嗣源笑道:「汝以魏武比吾,某家如何當得!」原來薛捨兒方才話語中的「捉刀人」卻是出自《世說新語》中記載的一樁軼事:三國時曹操即將接見匈奴來使,由於曹操自己身材矮小,恐怕為使節所輕視,便讓身形偉岸美須的手下崔季珪代替自己坐在魏王的位置上,自己則換作衛士打扮,捉刀站在床頭侍候。接見完畢後,曹操使人詢問匈奴來使魏王如何,結果匈奴使節回答:「魏王雅望非常,然床頭捉刀人,此乃真英雄也!」薛捨兒這般說卻是辯解李嗣源雖然身形矮小,但卻掩不住真英雄氣概,自己才能如同那個匈奴使節一般認出對方,卻沒想到晉軍眾將多為沙陀胡人,質樸不文,哪裡看過《世說新語》,險些丟了性命。
俗話說「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更不要說是這麼有水準的馬屁。李嗣源被拍了這一下,臉上的神色頓時好看了許多,他伸手扶起薛捨兒笑道:「薛壯士,安衙推說你在吳軍中做到指揮使,對於火器精熟的很,今日招你來便是讓你為我等演練一番,若是得宜,便在我帳下行走吧!」
薛捨兒隨著李嗣源手指的方向看去,直接院中地上擺放著十餘種各種各樣的火器,從單兵使用的火繩槍到短炮都有,新舊程度,製作質量也是參差不齊,顯然這些都是晉軍從各種渠道弄到的,這時他腦海中閃現出臨別前呂方對他說的那句話:「只要能引得晉軍南下,先破梁國,你什麼都可以告訴他們。」
想到這裡,薛捨兒深吸了口氣,從李嗣源手中接過火繩槍,輕聲解說道:「小人是在吳軍中當過指揮使,但對於這火器之道也不敢說精熟,今日解說於諸位聽,若有不對之處還望海涵。」說到這裡,他先將那火繩槍放在地上,又從懷中取出一個小木盒子,放在地上打開了,從中取出幾樣簡單的工具,將那只火繩槍拆解開來,將鐵蚸M污穢處一一清理乾淨之後,方才又重新安裝起來,待到完畢之後,才一邊解說一邊按照吳軍火繩槍發射的流程準備起來:「這火繩槍乃是吳軍中普通士卒所用,可以射殺五十步內的批鐵甲之人,若是齊射,八十到一百步也有效。不過這槍還少了不少部件:裝彈丸的皮盒,定裝藥瓶。通棍和支架做的不好,火繩燃燒的速度也不均勻……」薛捨兒一邊解說一邊裝彈,準備完畢後對準約莫四五十步外作為靶子的一塊木牌瞄準,扣動了扳機,最後閉上了眼睛。那火繩槍發出了巨大的聲響,一股濃密的白煙將眾人籠罩了起來,引起了一陣咳嗽聲。待到白煙散去,眾將們驚異地看到那塊作為靶子的橡木板已經缺了一個角。
「好生厲害!這可比弓弩厲害多了,便是披了鐵甲也擋不住的!」
「也沒啥,你沒看見那廝準備了多長時間,有這麼長時間,十條性命也給射死了!」
「嗯,原來有那麼多竅門,感情這火器也不是點著了放出去就行了的!」
晉軍的將領們興奮的交談著,作為在生死間掙扎的武人們,其實他們並不保守,畢竟李存勖已經用自己的生命為這種新武器的威力打了廣告。而身為晉軍主將的李嗣源從薛捨兒的一系列行動中看到的要多得多。當薛捨兒看到對方臉色的凝重地看著放在地上的那支火繩槍,心中不禁鬆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賭對了。
第085章 說客(四)
「薛壯士,這火器在吳軍中也是這般使用?」李嗣源察看了火繩槍之後,沉聲問道。
「不錯,這火繩槍從裝彈到射擊一共有四十三個步驟,吳軍中的射手都是練習精熟之後方才上陣的!」
薛捨兒的回答在圍觀的晉軍將領叢中引起了一陣吸氣聲,作為在久歷行伍的將領,他們自然知道自己手下都是些什麼貨色,要讓這些愚鈍不堪的農夫學會操作如此複雜的武器,這簡直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一個嘴快的搶先問道:「四十三個步驟?我也見過粱賊用過這家什,也沒有這麼繁瑣吧?那豈不是半盞茶功夫才能發射一次?吳兵竟然用這等家什打仗,還能一統南方,當真是奇怪也哉!」
薛捨兒笑道:「將爺有所不知,你所說的梁兵裝彈迅捷大概是守城之時,有人替其專門裝彈吧!這四十三個射擊步驟乃是吳王親自訂立而成,絕無半個浪費的動作,經過嚴加訓練,吳兵每四十息便可發射一次,動作快的甚至可以三十息。臨陣之時火器射手有長槍兵掩護,可以專心射擊。別看這火器雖然使用繁瑣,但威力遠勝弓弩,便是百戰之士,身著數重鐵甲,五十步內也當不得這火器一擊,吳軍南征北討,所向披靡,與此物的確頗有關係!」
此時已經有人去看過那木耙回來了,正好聽到薛捨兒的介紹的最後兩句,接口道:「那廝說的不錯,兩指多厚的橡木板,被打了個對穿,便是床弩也不過如此,這玩意再麻煩能麻煩過床弩?」
眾將聞言頓時嘩然起來,相比起佔據中原的梁國,位處河東的晉軍在人力物力上都遠遠不如,自然在盔甲還是兵械上都一直處於劣勢。雙方交起手來,晉軍沒少吃梁軍床弩的苦頭,對這等利器的威力和弱點也瞭解的很,與這火器一比較,威力和射程也許佔些優勢,但這火器只需一人便可操作,又不用牲畜上弦,優勢自然是大的不知到哪兒去了。想到這裡,眾將投向薛捨兒的目光立刻熱切了起來,已經有人七嘴八舌的讓其再演示一番,也好看個究竟。
「薛壯士!」李嗣源提高了嗓門,壓下了眾將的嘈雜聲,他走到薛捨兒面前,問道:「你方才說吳兵的射手都將要將這四十三個步驟練的精熟,還能在戰場上依照號令前進後退,操作自如?」
「不錯!」薛捨兒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
李嗣源臉色微變,繼續問道:「那吳軍中這等射手只怕不在少數吧?」
「依照吳軍編制,每營共有射手八百人。吳軍新軍現在有多少營小人也不知曉,不過應該不會少於二十五營,至少有兩萬人!」薛捨兒說到這裡,稍一猶豫,還是將現在吳軍新軍的營數少報了些。
「這麼多?」李嗣源黝黑的臉龐變得有些蒼白,顯然他被薛捨兒口中的數字給嚇住了,一旁的李從珂有些不明所以,笑道:「義父不用擔心,不過兩萬射手,一陣便可蕩平了。」
「小兒懂得什麼?」李嗣源冷哼了一聲:「你想想,用這等火器可不像是長槍橫刀,沒有年餘苦練只怕根本就上不得陣。薛壯士,你可知道吳軍中一個火繩槍射手一年可有多少薪餉?」
「每月足錢四貫,糧二石,冬夏二季更有四匹麻布,兩匹青絹的衣賜!」
薛捨兒的回答讓晉軍眾將立刻睜大了眼睛,晉軍中除了從馬直等少數侍衛親軍之外,大部分軍中士卒除了口糧和醬菜錢是沒有薪餉的,冬夏二季的衣賜要靠人品,簡單地說,大部分士兵的如果想要手頭活絡些,最現實的辦法就是在敵人的土地上搶一把,這對於還未脫雜胡氣息的晉軍將領來說,手下士兵自己給自己發餉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陡然聽到吳軍一個射手就能得到這麼多薪餉,一下子晉軍諸將居然失聲了。
李嗣源卻沒有多麼驚訝,顯然薛捨兒的回答是在他的意料之中的,他繼續問道:「那這火繩槍射手的薪餉只怕要比其他士卒更多吧?」
「總管所言甚是,吳軍中矛手的薪餉只有火繩槍射手的一半,騎兵略多一點,最多的是長,和火繩槍手隊頭相當!」
薛捨兒的回答引起了將領們的爭論,在他們看來,在一支軍隊中騎兵的薪餉應該最多,因為在古代軍隊中他們往往就是一軍的精銳,兩軍的勝負往往也是騎兵戰鬥的勝負決定的。沒有了騎兵的掩護,即使一方的步兵還佔有優勢,也會在接下來的戰鬥中被側背突擊的敵方騎兵所擊敗,並且在潰敗中死傷無數;其次則是第一線廝殺的步卒,畢竟他們必須面對敵方密林般的長矛,白刃相交,浴血廝殺;最後才輪到躲在陣線後面放箭的弓弩手們。吳軍這樣發放薪餉,豈不是虧待了那些突入敵陣的騎兵和步卒,頗為不合乎兵法。
「呂方這般做自然有他的道理,看來吳兵是一隻主要依靠火器的軍隊,騎兵只是起到輔助的作用。不說別的,只看他每年花這麼多錢糧養了這樣一支軍隊,就可以知道這廝絕不會偏安一隅,不然光是這些薪餉就能把他壓垮了,早晚會與之一戰!」李嗣源心中暗忖道。由於古代交通技術條件的局限,像呂方這種遠居江南的對手,李嗣源所能獲得有效信息是很少的,但憑借多年的軍政經驗和敏銳頭腦,他還是立刻從有限的信息中得到了很多有價值的東西。立即便做出了決定,李嗣源抬起頭來,對薛捨兒問道:「薛壯士,安推衙說你現在並無主上,我府中現在還缺一個押衙,你可願屈就?」
薛捨兒心中暗喜,自己花了這麼多功夫就是為了潛伏在這河東首將身邊,他竭力讓自己的面部表情表現出恰如其分的驚喜,斂衽下拜道:「得總管收留,小人敢不盡心竭力,效犬馬之勞!」
漢水流經丹江口後,便與其最大支流丹水匯合,雖然水量大增,但由於地勢平緩,流速反而陡減。平緩的江水滋潤著兩岸肥沃的平原,這便是荊楚文化的發源地——江漢平原。此時已經是暮春季節,濛濛的細雨滋潤著鬆軟的土壤,岸邊的楊柳已經生出了指頭寬窄的葉片,在小丘上,偶爾還能看到些許紅色,那是晚開的桃杏,成群的野蜂和彩蝶,就在這些紅色上面飛舞。
若是在往年的這個時候,平曠的漢水兩岸早已滿是忙碌的農夫,田野裡也會種滿各種各樣的穀物和蔬菜——但是天祐十五年的這個春天就不一樣了。昔日肥沃的土地裡一片荒蕪,往日人煙稠密的市鎮已是空無一人,天空中不時升起一道道煙柱,空氣中瀰漫著火藥和屍臭夾雜的味道,那是吳、粱兩軍鏖戰的結果。呂潤性在得知梁軍遣偏師由上游渡過漢水,攻克武當城之後,立即派出舟師逆漢水而上,發起突襲,焚燒摧毀了梁軍的橫跨漢水的浮橋,切斷了已經渡河的王彥章和北岸梁軍主力的聯繫。呂潤性本以為別切斷了後路的渡河梁軍要麼想方設法返回漢水北岸,要麼全力恢復浮橋,重新和北岸的主力建立聯繫。但接下來所發生的一切完全出乎了吳軍首腦的意料。均、房、襄三州那些畏懼吳軍的地方豪強們看到渡河的梁軍,感覺到風向轉了,紛紛起事,聚集部曲部屬並斬殺縣城中的少量吳軍守兵,並向王彥章所領的梁軍別部輸誠送款。從中得到了糧食、民夫還有嚮導的王彥章並沒有急著向襄州靠攏,解襄州之圍,而是對前來投誠的豪強大發告身,且分兵向南,兵鋒一度逼近襄州和荊南之間的重要關隘——荊門軍,嚇得留守江陵的韓家進連連向呂潤性發出告急文書,後方不穩的吳軍只得從鄧城前線抽出部分兵力,由陳璋統領,想要先將渡河的梁軍別部消滅——至少是將其驅逐回北岸,撲滅側後方的叛亂,但此次的王彥章一反往日剽悍勇猛的作風,只是派出部分輕騎與吳軍交鋒,主力卻始終飄忽不定,身處四周充滿敵意的環境,缺乏足夠情報信息的吳軍陷入了進不得戰,退不得守的窘境。
「都統制。我軍前部已經佔領了前面兩個村落,但百姓都已經逃散光了,也沒有找到梁賊!足跡向西去了,應當如何處置?」軍帳中李復民對坐在上首的陳璋稟告道,此次出兵,屢立戰功陞遷極快的他已經是陳璋手下的騎將了,他剛剛領著踏白騎隊佔領了位於十餘里外的村落——根據情報和足跡,有一支大約三百人的梁軍騎兵昨夜留宿在那村落中。這支騎兵剛剛在兩天前突襲過一個吳軍運糧隊,焚燒了三千餘石糧食還有很多的乾草,還殺死和俘獲了三百多民夫和許多牲畜,這對於後方已經是春耕季節,人力物力漸漸吃緊的吳軍來說是切膚之痛。
「嗯!」陳璋的臉上一片木然,彷彿方才李復民口中說的是:「吃了嗎?熱嗎?」之類的閒話,只是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地圖。李復民也不多言,只是恭謹地站在一旁,等待著陳璋的命令。
第086章 陷阱(一)
「頑石!」此時帳中只有陳璋與李復民二人,於是陳璋便以字稱呼對方:「自出兵以來,粱賊飄忽不定,既不返回漢北,又不解襄州之圍,只是分兵四出,集犬羊之眾,到底有何意圖呢?」
「以末將陋見,粱賊這般做是因為彼後路被斷,軍食不足,是以才分散就食,襲擊我之糧隊也是為了獲得糧食罷了!」李復民的語氣十分有力,顯然不久前運糧隊遭遇突襲的挫敗並沒有影響他的心情。
「嗯!那依你所見,粱賊襲擊運糧隊,召集亂民,都並非敵將事先預定好的計謀,而是不得已的選擇;他們不解襄州之圍,也並非力所不及,而是不為?」
「不錯,眾所周知,我軍的軍食大半都是走漢水水路,走陸路的只有很少一部分,這點粱軍不會不知道。粱賊若要斷我之糧道,就應該奪取襄州和夏口之間漢水上的某個要點,而非由襄州上游的武當城濟漢。那等亂民雖然聲勢頗大,但未經訓練,不過是些烏合之眾,雖然聲勢不小,但在精兵面前不堪一擊,只不過徒然浪費糧食而已,粱賊當日濟河之兵少說也有七八千人,每日耗費的軍糧不在少數,現在他們糧道被斷,只有四處抄掠,才能維持下去,那些亂民不過是被他們搶走糧食的饑民罷了!」
「哦!」陳璋微微點了點頭:「那依你所見,應當如何行事呢?」
「如今已是暮春,若是讓那些傢伙糟蹋下去,只怕襄、房、均三州皆會糜爛,江陵那邊被饑民衝擊,也會不穩,到時候韓家進那個大頭巾定然要上一堆折子彈劾,殿下面前也不好看。以末將所見,當以兵西向,直指鄖縣,斷其歸路。粱賊分散就食,為我大軍所逼,定然不戰而潰!」
陳璋並沒有立即對李復民的建議作出評價,他只是靜靜地看著懸掛在一旁的地圖。李復民方才提到的鄖縣位於武當城的西北方向,位於漢水上游南岸。其地位於《禹貢》中劃分的粱益二州的邊界之上,正好處於狹長的漢水谷底之中,向西可以沿著漢水谷地進入漢中,向北可以進入南陽盆地,南面則是連綿不絕的巴山山脈。李復民建議佔領此地的意圖是一來切斷阻止渡河梁軍向西面和北面撤退的方向,二來也可以將其向乏糧的南面山地驅趕。在他看來,現在房、均、襄三州雖然民變四起,但最主要的根源是渡河的梁軍,只要除了這個禍根,那些佔據州縣的地方豪強只要一紙檄文就能解決掉。
約莫過了半盞茶功夫,陳璋終於從地圖上轉過頭來,問道:「李將軍,如今正是暮春,漢水水淺,過武當之後只怕行不得大船,以陸路行糧,山路崎嶇,軍情也不知曉,你還是以為應答進取鄖縣?」
李復民咬了咬牙,挺胸答道:「我們難,粱賊更難,狹路相逢勇者勝。如今殿下與粱帝正相持不下,王彥章乃梁軍名將,若能將其生擒或者斬殺,我軍定能士氣大振!」
「好一個『狹路相逢勇者勝』!」陳璋擊掌讚道:「既然如此,我便不多說了,李將軍,我與你新軍一營,另加騎兵五百,為大軍先鋒,我領大部為後繼,明日便前往鄖縣!」
古塞山,位於鄖縣以南八十里,戰國時楚國曾在此地築城以抵禦秦軍,據山為城,高峻險峭,又有訛傳為古寒山。千餘年前的古城早已只剩下一堆長滿了樹木雜草的石堆,只有玩耍其間的孩童偶爾撿到形制古樸,生滿銅(W//R\S/H\\U)的箭矢頭,才能證明鄉老的傳說並非虛言。
王彥章站在帳中,魁梧的身體一動不動,靜靜地看著輿圖。此時的他顯得沉靜而又穩重,讓人很難想像他便是過去那個勇猛蓋世,十蕩十決的「王鐵槍」,自從梁軍在武當城的浮橋被吳軍截斷之後,他並沒有像手下建議的那樣退往上游返回漢北,也沒有直撲襄州結尾,而是分兵四出,大發空頭告身,將均、房、襄三州鬧得天翻地覆,他自己卻帶著大約五千兵屯紮在這古塞山,待機而動。
這時簾幕晃動,從外間進來一名押衙,沉聲稟告道:「都統,均縣那邊來人來,送來了六百石糧食,還有四十頭騾馬!」
「嗯!」王彥章應了一聲,身形不動,還是自顧看著輿圖。
那押衙卻沒有退下,稍一猶豫,還是繼續說道:「都統,均縣的來人還沒有走,聽他話的意思是希望都統分些兵與他們,幫他們守城,抵禦吳賊的侵掠!」
「不行!」王彥章立即做出了回絕,他轉過身來道:「你告訴來人,讓他們小心防備,吳賊若是進犯,我自當馳援,不用擔心。」
「喏!」那押衙應了一聲,卻沒有立即退下,咬了咬牙繼續道:「都統,我們屯紮在這裡已經有不短時日了,糧食吃緊的很,軍心也有些浮動,不如便應了那邊的要求,分屯各城就糧便是,不然送來的糧食越來越少,這般下去也不是辦法!」
「分屯各城就糧?這是你的想法吧?」王彥章問道,他的聲音雖然不大,語氣也淡漠的很,但積威之下。那押衙還是嚇得跪倒在地,顫聲道:「小人妄議軍機,罪該萬死!」
王彥章倒並沒有發怒,扶起那押衙問道:「起來吧!軍中還有多少糧食?」
那押衙見狀膽子大了些,小心答道「糧食大概還夠半個月,但草料卻是不夠,不少戰馬已經掉膘了,在這般下去,那騎兵可就廢了!」
王彥章點了點頭,道:「你下去吧,軍糧之事不得妄傳,否則饒你不得!」
「喏!」那押衙趕忙退出賬外,此時帳中只剩下王彥章一人,他坐回几案旁,撫摸著其上的銅符,不由得喟歎了一聲,自從強渡漢水以來,他之所以身居漢南這個險地,戀棧不去,就是因為已經看穿了吳軍的方略,他很清楚吳軍統帥就是打定了利用補給上的優勢拖垮梁軍,梁軍想要獲勝,就得開闢第二戰場,迫使吳軍從正面抽調大量的兵力,如果自己退回漢北,就重新回到了原先那種不利的局面。但在他以偏師渡漢水之後,吳軍快速的派出水師,截斷了浮橋,使得自己所部成為了一支偏師,於是他便隨機應變,分兵四出,並聯絡那些不滿於吳軍的本地豪強和梁國的殘餘勢力,起事叛變,把水攪渾,而自己卻領主力潛伏在鄖縣以南的丘陵地帶中,等待機會。他相信吳軍將領可以從情勢中得出自己缺糧,分散就食的情報,在這種情形下,吳軍很有可能分兵前來攻擊兵力分散的梁軍,以平定後方和側翼,而自己就可以乘機消滅這一部分吳軍,從而扭轉整個局面。在他看來,只要吳軍出動,自己這個計劃得逞的機會還是很大的,而現在的問題是:現在軍中的糧食是否能撐到吳軍出動的時候呢?想到這裡,王彥章抬頭看了看頂部朱紅色的牛皮帳篷,苦笑道:「七分人算,三分天命,能做的我都已經做完了,剩下的就要靠陛下的運氣了!」
正當王彥章在帳中苦心思忖的時候,吳軍的前鋒已經從到達了武當城,漢水再往上河床就會變得很淺,且頗多礁石淺灘,吳軍的水軍船隻無法通行。吳軍前鋒士卒只得將最沉重的火炮留在武當城中,然後沿著狹長的漢水谷地向鄖縣前進,沿途糟糕的道路和毫無人煙的村落給他們帶來了很大的麻煩,百姓們對這支陌生的軍隊十分恐懼,還沒等吳兵到達那裡,他們就跑的一乾二淨了,而且這裡崎嶇的地形和失修的道路讓大車無法通行,又沒有地方徵集到足夠的騾馬和民夫,吳軍士卒不得不背負一部分輜重,並在每隔一天的路程的村落留下五十名士卒,作為存儲轉運軍資的兵站,但即使如此,經過三天的行軍,吳軍前鋒還是佔領了齊興城,也沒有遭到預料中的梁軍有力抵抗,相距鄖縣不過還有兩三日的路程了。
「好舒服呀!」李復民將雙腳放入裝滿熱水的木桶之中,臉上滿是愜意的表情,雖然他已經初步邁入了吳軍高級將領的行列,但在野戰行軍過程中,他的待遇也就比一般的士卒強不了多少,粗陋的食物,讓人疲憊之極的負重行軍,都足以摧垮一個健壯的漢子,更不要說為了不讓敵人有時間將分散就食的軍隊重新集中起來,李復民還發出了急行軍的號令,雖然還沒有遭遇到大規模的抵抗,但扭腳和傷病已經讓吳軍損失了一成半的兵力了。不過在李復民看來,這一切都是值得的,只要能夠佔領鄖縣,封鎖梁軍向西和向北的退路,光是飢餓就能讓渡河的敵軍不戰而潰,比起這樣巨大的勝利果實,眼前的這一點犧牲又算得了什麼呢?
第087章 陷阱(二)
正當此時,帳外傳來一陣嘈雜聲,李復民厭煩的皺了皺眉頭,對在一旁侍候的心腹命令道:「出去看看,外邊哪個不開眼的,先拉下去打二十軍棍再拖上來問話!」
那心腹應了一聲出外,片刻之後又進來了,臉上微有慌亂之色,對李復民附耳道:「稟告都督,是役卒鬧事了,先到的新軍將房子全佔了,沒有給他們留下地方,兩便吵起來了,眼看就要動手了!」
「娘的!」李復民罵了一聲,水淋淋的便從木桶裡站了起來,也顧不得擦腳,直接往麻鞋裡一插,便快步向帳外衝去。原來此次吳軍到達武當城後,才發現當地的百姓都跑的差不多了,更不要說徵集牲畜。吳軍的新軍進行改革之後,雖然戰力大增,但是士卒的裝備和輜重也增加了不少,如果沒有水路或者良好的道路,機動能力就會受到很大的限制。於是李復民只能將部分重炮留在武當城,並將同行的八百名舊軍當作民夫使用,結果今天到達齊興城後,先到的新軍士卒便將城內的所有房屋全部佔了,後到的舊軍到了就只能住在野地裡,本來新軍在薪餉,裝備上就優於舊軍,多有矛盾,此番出兵舊軍士卒被當作民夫使用更有積怨,發作起來,只怕會引起內鬥,也無怪李復民如此慌張。
李復民出得帳外,跳上坐騎,在帳外宿衛的百餘親兵雖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但還是本能地跟了上來。一行人朝著人聲來處趕去,離著東門還有百餘步遠,便聽到人聲鼎沸,不時有三五成群的新軍士卒向那邊跑去,李復民看在眼裡,心中越發煩躁不安起。
東門外的空地中,數百人分作兩邊,對圓而立,數十隻火把將當中照的宛如白晝一般,兩邊的人相互怒目而視,各種各樣的污言穢語雨點般的對噴,倒是兩邊當中兩個為首的倒都是沉默不語,只是一人滿臉憤懣,而對面那人則是不屑的笑容。
那個滿臉煩悶的漢子伸手做了個下壓的手勢,示意身後的同伴噤聲,沉聲問道:「齊頭兒!這麼說來,你今日是不讓我們進城了!」
「呼捨兒,你這說的甚話?哪個不讓你們進城,只是今夜城中已經住的滿了,裝不下那麼多人,某家便是讓你們進去了,也沒地方給你手下弟兄們住呀!」對面那漢子笑答道,臉上滿是譏誚之意。
呼捨兒聽到這裡,黝黑的臉龐幾乎脹成了紫色,他強壓下胸中的怒氣,道:「你只管讓開路,讓我等進城,找不找得到住處使我們自家的事情。」說罷便要向前走去,他身後的舊軍士卒早就等得不耐了,見狀立即湧了上來。
那姓齊的軍漢見狀,臉色一變,趕緊上前攔住呼捨兒,冷笑道:「怎的?要硬闖呀,你當這裡是鄉下的墟市,隨著你牽著叫驢到處走?這可是轅門,聚眾鬧事,擅闖轅門是要殺頭的!」
呼捨兒聞言猶豫了一下,他自然知道對方口中所說的並非虛言恫嚇,如果說自己身後那些同伴還可能法不責眾的話,如果事發了,自己這個領頭的必死無疑。正猶疑間,身後一緊,卻是被身後擠上來同伴們推了上來,待要說些什麼,卻已經來不及了。那些舊軍士卒們搬運了一天卻要住在城外的野地裡,早已怒火中燒,此刻鼓噪起來,個把人又如何攔得住。
那齊姓軍官見狀,也不禁臉色慘白,他也沒想到會是這種後果,事情若是鬧大了,對方固然是死路一條,自己也未必討得好去,最少也是個插箭游營,擼到最低,然後扔到選鋒隊去送死,早知如此,還不如讓這幫子舊軍進城就是,總比那種下場好。
兩邊的兵士雖然手中沒有長矛火銃等軍器,但佩刀棍棒卻還不少,眼看就要發生一場流血毆鬥。斜刺裡卻衝出一隊騎士來,從當中猛衝過來,為首那人正是李復民,只見其揮舞馬鞭,對兩邊的人劈頭蓋臉地抽了過去,身後的隨從也大聲呼喊,眾人還不明白什麼回事,便被分了開來。幾個眼快的已經認出了來者何人,趕忙抽身逃走,眼看一場流血的毆鬥便被制止了下來。
「爾等好大膽子,軍中私鬥者死難道不知道嗎?還不給我跪下,聽候處置!」李復民跳下戰馬,厲聲呵斥道,看到後來的親兵將兩邊分開了,他才鬆了口氣,若是自己來晚了一步,這種毆鬥下來,死傷個四五十人是跑不脫的,一旦被捅到上峰那裡,自己一個「治軍不嚴至軍中私鬥」的罪名是絕對跑不掉的。自己先前拚死在殿下那裡留下的一個好印象可全完了。到了這個時候,李復民才發現自己背上衣衫已被冷汗浸透了,濕冷一片。
在李復民的積威之下,場中人皆跪伏在地,不敢回答,李復民目光掃過眾人,隨手對一個眼熟些的一指,喝問道:「你起來說說,到底是什麼回事?」
被李復民點到的正好是那齊姓軍漢,他爬起身來,臉上露出了一絲狡黠的笑容,旋即便被誠惶誠恐的表情所掩蓋,他對李復民唱了個肥諾,恭聲道:「稟告將軍,並非小人敢於私鬥,只是這些傢伙。」他伸手指了指對面的舊軍士卒,繼續說道:「硬要進城來,小人有把守城門之責,所以——」那齊姓軍漢說到這裡,看到李復民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趕緊停了下來。
「是這樣嗎?」李復民轉過頭去,從他的語氣中不難感覺到被強壓下的煩躁。呼捨兒小心的答道:「稟告將軍,事情不是這個樣子的,依照軍中法度,輸卒民夫都應該由先至之軍劃定營地。他們將城內房屋全部佔據,只讓我們在城外紮營,可城外泥沼遍地,蘆葦叢生,實在不是宿營之地,我們要進城,卻被他們攔住,所以才爭吵起來,請將軍明鑒!」
李復民聽到這裡,心下已經明白是怎麼回事,本來依照軍中法度,民夫的營地一般都在老營等比較安全的所在,以免遭到敵軍的襲擊,產生混亂,造成不必要的損失。而這次新軍倚仗自己勢大,便搶先佔據了城內房屋,而將擔任民夫任務的舊軍堵在城外,而舊軍士卒看在眼裡,也不甘願,於是便起了衝突。想到這裡,李復民抬起頭來,冷聲問那齊姓軍漢:「城內就沒有多餘房屋了嗎?」
那齊姓軍漢心下一虛,低聲答道:「應該還有些,不過——!」
「沒什麼不過!」李復民截口打斷對方的回答,沉聲道:「開門,讓他們進城早些休息,若是不夠,便將我的親兵營地空出來,我今夜便在這東門上休息了!」
「喏!」那齊姓軍漢哪裡還敢多言,只得躬身領命,一旁的舊軍士卒聽到可以進城的消息,不由得齊聲歡呼起來。李復民轉過身來,對呼捨兒道:「你與那廝聚眾鬧事,罪當不赦,現在天黑了,明天你們伙長以上吏士都到軍吏那裡去領罪!知道了嗎?」
齊興城數里外的一個谷地中,刀槍如林,大隊的梁軍士卒正口銜木枚,屏住呼吸,等待著命令。王彥章站在谷口旁的小丘上,目光凝視著天上的明月,估算著時間。自從他得到吳軍出兵的消息,便一面發出消息,讓四出的遊兵重新集中,一面通過當地豪強,注意著敵軍的動向。當得到吳軍分作前後兩隊,沿著漢水南岸前進,指向鄖縣的時候。在梁軍諸將之中有兩種不同的作戰意見:其一為先攻擊前隊,勝利之後然後趁勢攻擊後隊,達到逐個擊破的目的;而另外一個意見則要冒險的多,利用吳軍對當地情況不瞭解,情報獲取能力差的缺點,繞過敵軍前隊,直接攻擊後隊,然後再攻擊前隊。相比起來,第二個方略要冒險的多,因為吳軍的後隊大約有一個半滿編的新軍營加上四千名舊軍,足有九千人;而前隊數量則只有一個缺編頗多的新軍營加上六七百擔當民夫的舊軍,總共還不到三千人。一旦相持不下,吳軍的前隊掉過頭來,梁軍便會陷入前後夾擊的窘境,但第二個方略也有它的好處,因為身處後隊的吳軍往往會有一種虛假的安全感,雖然兵力強大,但警惕性卻與擔當前鋒任務的前隊相差甚遠,突襲很有可能成功;而當前隊的吳軍得知身處自己後方,兵力遠比自己雄厚的後隊已經被打垮,這種精神上的打擊是極其巨大的,甚至可以不戰而勝。經過長時間的比較後,王彥章最後還是決定選擇第一個方略,畢竟身處敵軍後方,迫切需要一場勝利來改變局面的他,實在是經不起一次失利了,不過在此之前,他還是先對吳軍的前隊耍了一個小花樣。
李復民坐在城頭上,經過方纔的一番折騰,他早已睡意全無,不過方纔的事情得到這樣的解決,也不能不說是一場幸事,不過次日還是要把這些刺頭好生收拾一下,不然再鬧出什麼事情來,可不是開玩笑的。李復民正在想著他的那些心事,城下傳來一陣急促的說話聲,他微微的皺了皺眉頭,站起身來,正準備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一名虞候跑了上來,附耳低語道:「將軍,城外的『夜不收』逮到了個可疑的傢伙,要不要帶上來給您看看?」
李復民點了點頭,站起身來,現在他身臨敵前,這個節骨眼上可馬虎不得。不一會兒,一個黑衣漢子便被兩名親兵押了上來,李復民打量了一下來人,只見那人身材並不高,腳上穿了一雙當地百姓常穿的麻鞋,目光閃動,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那虞候看了李復民一眼,便上前厲聲問道:「說,你這廝這麼晚還在城外躲著作甚?要是不說實話,老爺便在這裡活剮了你。」
那漢子看了那虞候一眼,並沒有立即回答,過了一會兒才低聲答道:「小人是便是城中人,為了躲避兵火才逃了出去,也不敢走遠,方才被那兩位軍爺抓住了,這便是實話,還請開恩!」聽到這裡,李復民警惕的注意到那漢子雖然是本地口音,但結尾處還帶著一點洛陽口音,若是不注意根本發覺不了。
「狡辯!看來不讓你吃一番苦頭,你是不會說實話了!」那虞候根本不信那漢子的話,立刻那兩名親兵便將這漢子拖到一旁,狠狠的用皮鞭抽打起來,只是那黑衣漢子十分硬氣,竟然硬生生忍住,並不呼痛。那虞候恨恨地說道:「將軍,這廝定然是梁軍的探子,普通百姓哪有這般硬氣,挨了打連喊都不喊一聲的。」
「不錯,這廝還有點洛陽口音,等會你好生搜查一下他的身上,看看有無夾帶東西,我看只怕這廝在梁軍中的地位不低,王彥章將他派在城外,只怕有所圖謀!」
「是!」那虞候充滿自信答道:「這廝便是鐵打的,末將也能把話從他的肚子裡給掏出來!」
過了約莫半個時辰,那虞候滿臉興奮的來到李復民身前,兩手滿是血跡,躬身道:「將軍,這廝終於開口了,他是梁軍的別部司馬。他這次在城外乃是奉命統和當地的幾個土豪,監視我們前隊。還有一個重要情況!」說到這裡,那虞候得意的停頓了一下,低聲道:「昨天傍晚,粱賊頭目王彥章已經率領主力繞過我軍向東去了,看方向應該是朝後隊去的!」
「什麼!」李復民霍的一下站了起來,臉上滿是驚色。
第088章 陷阱(三)
「那傢伙招認,粱賊頭目王彥章已經率領主力繞過我軍向東去了,看方向應該是朝後隊去了!」那虞候以為李復民一時沒有聽清楚自己方纔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李復民焦躁的在帳內轉了兩圈,突然停住腳步,厲聲道:「將那傢伙帶上來,我要好生訊問一番!」
「喏!」那虞候應了一聲,轉身跑了下去,不一會兒,兩名親兵便拖了一個人上來,遍體鱗傷,鮮血淋漓,髮髻散亂的頭顱低垂著,一動不動,顯然已經昏死過去了。李復民惱火地瞪了手下一眼,那虞候趕忙找了一壺水冷水來,潑在那人頭上,這般一激,那漢子才醒了過來。那虞候一把抓起頭髮,將其頭提起,厲聲道:「我家將軍要問你的話,你若不想皮肉吃苦的話,便實話實說!」
那漢子臉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也不知是聽懂了還是沒聽懂那虞候的威脅,李復民上前一步,走到那漢子面前,沉聲道:「我便是大吳侍衛親軍馬軍羽林右廂都指揮使,你方才說梁軍主力已經繞過直撲我軍後隊,是真是假?」
「你若是不信,大可自己去查證,又何必來問我!」那漢子低聲答道,一旁的虞候聽他言語不遜,剛要上前抽打,卻被李復民制止了,稍一沉吟便下令道:「且將他壓下去,小心看管!」那虞候領命正要退卻,卻聽到李復民補充道:「給他些吃的,敷上傷藥,莫要讓他死了!」
待到虞候壓著那梁軍探子退下,李復民在城頭上獨自思索了起來,從那個探子口中得到的驚人情報破壞了他的好心情,顯然那個梁軍將領王彥章並不打算呆在鄖縣坐以待斃,採取了相當冒險的行動。只是現在已知的情報還太少,難以判斷那探子說的真偽,不過從那王彥章過往的行動來看,此人剛勇自信,果敢勇決,這般行險倒是他的用兵風格。
很快李復民就做出了決定,首先他派出急使趕往後軍,將這個情報通知陳璋,提防梁軍的偷襲,雖然從那探子口中的情報來推測,這個急使趕到的後軍的時候多半戰事已經爆發了,但這起碼可以證明自己已經盡力地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了。隨後他便下令城中一千六百名新軍立即停止休息,準備出發,最後他派出四十名騎兵,連夜出城探察附近的一個隘口有無大量軍隊通過的痕跡。待到天明時分,李復民終於得到了確定的情報,果然那個隘口附近有大量新鮮的人馬足跡,顯然不久前有大量的軍隊通過此處。
「我帶領這一千六百名新軍前往增援後隊,準備夾擊王彥章!你率領這裡的五百人還有舊軍堅守這齊興城,記住,所有的輜重都在城中,你這裡千萬不能有失!」李復民東門城樓上,大聲對一旁的副將叮囑,作為一個久經戎行的將領,他清楚在戰場上什麼都可能發生,所以他還是將部分軍隊和輜重留在了城中,反正如果梁軍真的去襲擊後隊,自己這部分兵力也足以扭轉戰局了,也不用擔心輜重不足;如果情況有變化,只要齊興城還沒丟,自己只要逃回城中,就還有翻本的機會。
梁軍隱藏的那個谷地,天色已明,經過這一夜的折騰,梁軍士卒已經頗為疲憊,不少人已經解下頭盔和部分盔甲,在地上或坐或臥,有的還從懷中出去幹糧和裝水的容器慢慢的飲食,軍官們也沒有干涉他們,無數道帶著疑慮的目光投向小丘上的那個筆直的身影。
王彥章站在丘頂,腰桿筆挺,他幾乎已經有一個多時辰沒有挪動位置了,時間在一分一秒的流逝,小丘上除了戰馬偶爾的嘶鳴聲,沒有半點聲音,顯得分外寂靜,在這個節骨眼上,可沒有人敢於開口去觸他的霉頭。
終於,遠處的傳來一陣馬蹄聲,一名騎士向這邊飛馳了過來,隨著距離的靠近,眾人都已經認出了是己方的探子,所有人都表現出了或多或少的緊張,唯有王彥章還是那副冰冷模樣。
那騎士到了土丘腳下,滾落馬鞍,連滾帶爬的衝到丘頂,急聲道:「吳賊出城了!」
這個聲音就好像一把利刀,割斷了所有人腦海中緊繃的那根弦,梁軍將佐們臉上都現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這次總算沒有賭錯。剩下該做的就是一口將到口的美食一口吞下了。
「吳賊有多少步卒,多少騎兵?」王彥章問道,聲音沒有什麼起伏。
「步卒約有千餘人,騎兵有三百餘人!」
王彥章轉過身來,身前的梁軍將佐們本能的挺起了胸脯,目光炯炯地看著他們的主帥。
「傳令下去,全軍出動,除了後軍千人留下監視城中吳賊,其餘追擊出城的賊軍!」
李復民跳下戰馬,在他前面約莫兩箭遠近的地方,出現了一條深深的山谷,官道在進入山谷之後變得狹長起來。由於地形的變化,隊伍的行軍行列變得有些混亂了,不少人在谷口擠成一團,彷彿一個大腫塊。李復民有些惱怒的皺了皺眉頭,正準備前去呵斥一下,整理一下隊形,身後卻傳來了一陣可怕的驚呼聲。他轉過頭來,臉色立刻變得慘白了起來。在身後的地平線上,一面白色大旗正在緩緩升起,越來越多的梁軍騎兵從地平線下湧了出來,向自己這邊猛衝過來。
「你到後面的步隊去,讓他們加快步伐,準備接戰!」王彥章接過一旁親兵呈上的朱槍,拉下自己的面甲,對一旁的小校下令道。
太陽升得更高了。它照著崗頭上的白色「王」字大旗。旗槍的銀光閃爍,大旗呼啦啦捲著罡風。它照和王彥章和他的坐騎,戰馬在轉動著竹葉雙耳,聽著遠處的馬蹄聲和馬嘶聲,好像它預感到就要投入戰鬥,興奮地噴噴鼻子,發出來蕭蕭長嘶。
王彥章用馬刺輕輕的踢了一下坐騎後股,帶著張鼐等一群偏將和親兵們馳下崗頭,向不遠處吳軍的後衛衝去,在他們的前面,梁軍的數百名前鋒騎兵已經展開隊形,從吳軍的後衛行列中傳來一陣密如連珠的槍聲,一團團白煙噴射出來,掩蓋了道路兩旁的空地。
「讓一切開始吧!」王彥章小聲的自言自語了一句,鐵灰色的眉毛輕輕一聳,隨即在坐騎的右股上猛抽了一鞭,舉起手中的朱槍,提速猛衝了起來。十餘名將佐和三四百名身經百戰、獷悍異常的騎兵緊緊地跟著他。舉在手中的刀和劍在陽光下閃著寒光。千餘隻馬蹄猛烈地踏著山石和堅硬的紅色土地,將泥土和碎石像雨點般向四周濺射,蹄聲像海潮,又像狂風暴雨……
「敵襲!」
「騎兵!」
「開火!」
驚惶的喊叫聲立即充斥了吳軍的行列,軍官們大聲的呵斥著部屬,企圖將他們由行軍的隊列轉變成防禦的橫隊,不少吳軍士卒也忙亂的向突然而來的敵軍騎兵開火射擊,但效果卻很差,不少人甚至連基本的射擊步驟都忘了,只知道胡亂的扣動扳機,卻連火繩都忘記點燃。梁軍的騎兵只受到少量微乎其微的損失,這些精銳的騎兵,或者用長槍和彎刀,或者左右彎弓馳射,將後隊的吳軍沖的支離破碎,只有少量的吳軍完成了隊形的變換,組成了空心方陣。但還是有很多吳軍絕望的丟下武器和盔甲,向四處的曠野逃竄,企圖拜託這些敵人的追擊。
王彥章並沒有理那些四散奔逃的吳兵,他的目標只有一個,吳軍大旗所在的那個小土丘,三百多名吳軍騎兵已經集中在了那裡,在他們的後面,還有數百名在谷口的吳軍正在掉換行軍隊形,向這邊趕回來。王彥章的戰術很簡單:直接斬將奪旗,擊垮吳軍的抵抗意志,以盡可能少的損失解決這次戰鬥,為下一步的行動做好準備。在這點上,他對於自己的勇氣和武藝都有著充分的自信。眼看雙方相距只有不到七十步了,王彥章將手中的朱槍斜指向天空,看到這個信號,梁軍的騎士們放緩了速度,在前進中形成了一個密集的鋒矢陣,有著豐富經驗的他們使得胯下坐騎幾乎是一一個節奏撞擊著地面,這種整齊的馬蹄聲彷彿要將人心踏碎一般。
李復民站在丘頂上,胯下的坐騎不安的打著噴嚏,看到最前面的那名體格尤為出眾的騎士,他幾乎可以確定那邊是敵軍主帥王彥章。他現在已經完全明白從一開始那就是一個圈套,現在擺在他面前的有兩條路:衝下土丘和敵軍死戰一場,其結果幾乎可以肯定是必死無疑;還有一條路是逃回齊興城,這說不定還有一條活路!此時他的額頭上青筋暴跳,終於他咬了咬牙,大聲喊道:「全體上馬,向東!」
小丘上的吳軍騎兵們頓時大亂,李復民帶著數十騎心腹脫離了大隊,背對著梁軍衝下土丘,接著向南疾馳而去,那邊還有一條小路可以通往齊興城。幾乎是下一瞬間,梁軍的騎士便衝了上來,密集的鋒矢隊形將吳軍陣型撞的四分五裂,小丘上頓時一片人嘶馬鳴,亂成一片。
第089章 陷阱(四)
硝煙正漸漸地散去,戰場上四處散落著屍體,戰馬的嘶鳴聲和傷者的呻吟夾雜在一起,顯得更外淒涼。失去了主將指揮的吳軍,在梁軍鐵騎的突襲下,很快就潰敗了,活下來的士卒們丟下武器和盔甲,向四周的曠野逃去,企圖避開敵軍的追擊。由於王彥章收回了追擊的梁軍騎兵,所以大多數逃走的人都保住了自己的性命。對於他來說,現在的時間是如此的寶貴,以至於像往常那樣發起「追擊」都太過於奢侈了。
統計完戰果的軍吏來到王彥章身前,由於過度的興奮,他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了:「將軍,此役斬吳賊甲首四百餘具,生俘三百,火繩槍四百餘支,甲仗無算,我方不過死三十人,傷七十餘人,大勝,開戰以來未有的大勝呀!」
「挑出二十人斷手放了,餘者全部斬首,將首級在道旁築為京觀,全軍回師齊興城!」王彥章的聲音卻平靜的很,甚至可以說是冷漠,和方纔的大勝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那軍吏聞言一愣,一旁的副將見狀,上前勸說道:「王公,方才大破吳賊前隊,看他們也不過如此,我軍現在士氣正旺,為何不直撲敵軍後隊,將其逐個擊破呢?」
「來不及了!昨夜前隊吳將從我的死間口中得知後隊將遭到襲擊後,便已經派出信使了,只怕此時敵軍後隊已經有了防備,已經沒有戰機了!」
+文}「唉!這倒是可惜了!」那副將歎道:「若是能將那信使截下便好了!」
+人}「截住?其實也是可以的,不過那信使是我故意放過去了!」
+書}「啊?」副將聞言吃了一驚,驚訝地看著王彥章,顯然他還沒有明白對方這般做的用意。
+屋}王彥章低聲解釋道:「我故意將那信使放過,讓後隊吳將誤以為自己才是我軍襲擊的目標,吳軍火器犀利,定然會結壘而守,便是有前隊受襲的消息,也會懷疑是否是我軍故意散佈的假情報,引誘自己出媛擊之,行動也會比較遲緩。這樣一來,我便有足夠的時間來吃掉前隊。」
副將聽到這裡,才明白過來王彥章的用意,不由得十分佩服他的智謀,笑道:「果然妙計,饒那陳璋號稱名將,也被王公玩弄於股掌之間。」
王彥章笑道:「這也算不得什麼,待到我拿下齊興城,將那前隊剩下的那一小部分盡數吃掉,不管吳軍後隊情況如何,這一仗我軍肯定是大勝了!有這場大勝做底子,吳軍後方才會真正亂起來,陛下也才會願意支持我的方略,給我們增加援兵,這一場大仗的天平才會開始向大梁這邊傾斜!」
聽了王彥章這番話,副將無聲地點了點頭。在吳軍切斷了王彥章和漢水北岸的聯繫之後,現在吳軍在總兵力上處於劣勢,但由於控制了襄州旁的南北舟橋,便佔據了內線的有利地位,可以利用其內線優勢運用其兵力,逐個擊破敵軍。而王彥章這一仗對吳軍兵力造成的損失其實微乎其微,也沒有失去重要的據點,他將俘虜全部斬殺,也並非單純好殺,只是需要利用這個機會盡可能的擴大此次勝利的影響,對吳軍後方那些本來就有些蠢蠢欲動的豪強們起到一種強心劑的作用,也向梁帝朱友貞證明了王彥章渡漢水方略的正確性,使得朱友貞願意向漢南投入更多的兵力來支持自己,從而推動整個戰略的實現。很快梁軍就收容好隊伍,向西離去,方纔還有數千人酣戰的戰場一下子冷清了下來,只有一陣陣的陰風從道旁的京觀上空嗚嗚吹過,分外攝人。
樊城,吳軍幕府。六七名軍官正在一副足有丈許見方大小的沙盤旁忙碌著,沙盤上用紅色和黑色的小方塊分表代表著吳軍和梁軍的佈置,如果從沙盤的上方看去,在樊城、鄧城附近的狹小區域,黑色和紅色小方塊夾雜在一起,就好像兩隻已經對峙已久的猛獸,都在等待著,尋找機會給對方致命的一擊。
「稟告總管,陳將軍那邊有急使到!」
呂潤性從沙盤上方抬起頭來,揉了揉有些酸脹的眼睛,沉聲道:「讓他到側廳去吧,我馬上就去過!」說罷,他低聲對一旁的呂宏凱吩咐了兩句,便向屋外走去。
當他來到側廳,已經站在屋中的信使趕忙斂衽行禮,呂潤性抬了抬手讓其起身,身後的侍從將書信轉呈了上來。呂潤性一邊拆開書信,一邊用很愉快的聲音對信使詢問道:「陳將軍那邊戰事如何?李頑石那小子如何了?」
那信使吭哧了一下,猶豫了一下才低聲答道:「李副將所部遭粱軍突襲,士卒多死,自己現在也生死不知!」
呂潤性聞言臉色大變,他狠狠地瞪了那信使一眼,彷彿在責怪對方破壞了自己的好心情,飛快的拆開書信,隨著閱讀的進度,呂潤性的臉色也變得越來越難看了,跪伏在地的信使彷彿感覺到了主帥憤怒的情緒,肩膀輕微的顫抖起來。終於呂潤性還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將那書信放入懷中,低聲道:「退下吧!」
當那信使離開屋子之後,呂潤性壓制已久的情緒終於爆發出來了,他猛地一下將几案上的物件掃落在地,怒罵道:「好個李頑石,臨陣輕敵,長驅直入,中了圈套吃了敗仗我不怪他,可竟然臨陣脫逃,將手下將士丟棄這又算得什麼?弄得漢南局面大壞,叛賊四起,待我拿住了,定然要將其碎屍萬段!」呂潤性一邊怒罵,一邊拔刀狠狠的劈砍著那個倒霉的几案,很快那具棗木几案便裂開了一條長縫,斷裂為兩塊。
「總管!江陵那邊有急使。請求覲見!」
「不見!」呂潤性正在氣頭上,怒喝道:「信裡還能有什麼事,不就是『粱賊兵鋒數臨荊門軍,荊南震動,望擊破漢南粱賊,以保荊南安定。』我讓他呆在江陵就是要彈壓地方的,要是一切安好還要他們做什麼,都是廢物!」
門口那個校尉被呂潤性的咆哮給嚇呆了,他從來沒有見過平日裡少年老成,鎮定自若的殿下表現出這個模樣,過了幾分鐘,呂潤性終於能夠重新控制住自己的情緒,重新抬起頭,用微微發紅的眼睛看著那個還呆立在門口的屬下,用略微沙啞的聲音吩咐道:「你讓信使過來吧!還有,你出去的時候讓侍女送點茶湯來,將這邊收拾一下!」
那校尉這才如夢初醒,趕忙如蒙大赦般退了出去,呂潤性疲憊的坐下,輕輕的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多年以來他在眾人面前都是一個優秀的繼承者,沉穩,剛毅,勇武這些良好的品質彷彿天生就長在他的身上,以至於眾人完全忘了他實際上不過是個還不滿二十歲的少年,就擔負著指揮十萬大軍,干係一國興衰的大任,這樣的壓力足以讓一個正常的成年人崩潰。如果不是在唐末五代這樣一個武人橫行,君弱臣強的時代,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一直以來的境遇的順利掩蓋了這一切,此次的挫折一下子讓一切矛盾和壓力突然爆發了出來,讓呂潤性心中不由得暗自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有能力接得下父親留下的基業。
很快侍女無聲的清理了屋內,江陵留守韓家進的信使也進得屋來,將書信呈了上來。呂潤性此時只覺得心力交瘁,也懶得在費力氣去看那千篇一律的告急文書,隨手讓一旁的心腹替自己讀信。果然不出呂潤性所料,這信中開始還是和先前一番抱怨了一段荊南境內發生了多少次民變和暴亂,被自己鎮壓了幾次,還有幾次梁軍越境襲擊,再後面就是千篇一律的要求將渡河梁軍逐回漢北。呂潤性聽到最後,臉上現出了一絲無奈的苦笑,自己這幾個心腹手下忠心是沒問題的,但獨當一面看來還是不行,可父王當年在潤州丹陽要錢沒錢,要糧沒糧,情況和自己現在差的不可道裡去了,可卻風雲聚會,謀臣良將如雨,難道當真是自己德薄,引不來英雄豪傑向從嗎?他正想到這裡,那念信的屬下已經念到了最後一句:「湖南鍾留守有信至,言馬楚舊地今歲大饑,亂民蜂起,其眾不下數十萬,其圍攻郡縣,殺害長吏,其勢極大,請求大兵鎮壓!」
「這個鐘延規越來越不成器了,連幾個亂民也對付不了!還好意思向我要兵!」呂潤性冷哼了一聲,在他這種武人看來,這種春荒引起亂民的力量很有限,雖然人數眾多,但大部分都是沒有什麼戰鬥力的婦孺,又沒有組織,只要少量訓練有素的軍隊,輔之以當地的地主豪強武裝,並不難對付,鍾延規的告急文書只怕更多是為轉運糧食完不成任務而找借口,畢竟此人還擔任著大軍糧料使的差使。想到這裡,呂潤性對那信使道:「你回去對韓留守說,讓他小心荊門軍的防備,渡漢水的梁軍數量不多,只有少數游騎罷了。對於境內的豪強,要外鬆內緊,敢於亂動的,不要手軟!」說到這裡,呂潤性加重了語氣:「只要他把江陵守住了,便是捅破了天大的窟窿,也有我替他頂著!」待到那信使退下後,呂潤性對一旁的心腹笑道:「你去夏口一趟,察看一下那邊囤積的軍糧,只怕湖南那邊轉運而來的糧食短時間是指望不上了!」
第090章 饑民
「遵命!」那心腹躬身領命,隨即笑著附和道:「殿下所言甚是!春荒時有饑民流動求食這也是常有之事,豈有數十萬之多,想必是州縣官吏虛言誇大之辭!鍾相公便這般照樣搬了過來,當真是糊塗的很!」
「罷了,他受父王之命,鎮守湖南馬楚舊地,位高權重,不是你可以隨便分說的!」呂潤性隨口訓斥了心腹一句。待到心腹領命退下,呂潤性獨自在屋中又仔細思忖了片刻,最後決定從自己親軍中抽出四千精兵,增援給陳璋,讓其迅速結束漢南的梁軍,扭轉現在的不利局面,至於心中所提到的湖南民變之事,他並沒有放在心上。
從去年冬天算起,湖南各州縣已經有快五個月沒有下過一場透雨了,道路兩旁的田地裡早已乾涸的到處都是裂開的口子,除了少量枯萎的雜草,連一顆莊稼都沒有,槐、榆等樹木的皮都已經被飢餓難耐的饑民剝食乾淨,露出沒有生氣的白生生內皮來,和道旁隨處可見的白骨連成了一片。當地百姓經歷了馬楚多年與呂吳的鏖戰,早已民窮力竭,無有積儲,本來以為如今戰事平息,可以安享太平了,卻沒想到吳軍進攻荊襄,糧賦征發更為沉重,又陡遇到旱災,吃完了最後一口可以吃的東西的百姓只能離開自己的家鄉,成群結隊的向縣城、州城等一切有糧食的地方遷徙。
衡州,北臨郴州,西鄰永州,瀟湘水系蜿蜒流經其地,可以由水路前往西南腹地,且由五嶺以南向北,取道湖南者,必定以此處為衝要。呂方在從馬楚割讓得此地後,鍾延規擔任湖南留守之後,雖然將自己的幕府設在潭州,但卻讓大將周虎彪領一營新軍駐守此地,一來可以屏護潭州,二來萬一位處西南的馬氏餘孽起事,此地可以迅速出兵抵禦,不至於讓事態擴大。周虎彪來到衡州後,重新修繕了衡州城牆,充實了武庫和糧庫,使之成為呂吳在湖南的一個重要據點。
但是現在的衡州城卻四門緊閉,戒備森嚴,如臨大敵。包圍這座堅城的並非馬楚餘孽,也非西南的蠻族,而是千千萬萬形容枯槁,衣衫襤褸的饑民,這些被飢餓已經折磨的瘦弱不堪的人們拿著石塊和木棍,將這衡陽城圍的水洩不通,城頭上那些吳兵都是身經百戰的勇士,手中的武器更非城外那些饑民所能比擬,但看到城外那片人頭攢動的海洋,也不禁相顧失色。
「旗頭,城外那些傢伙要呆到什麼時候?」女牆旁一名年輕吳兵無聊的向一旁的同伴詢問道。
被詢問的那個吳兵生的體型魁梧,正用通條和布帛清理著自己的火繩槍管,聽到年輕同伴的問話,便將已經清理乾淨的槍管放到一旁,笑答道:「怎的,耐不住性子了,要不等會讓你下城去自己問問?」
「別!」問話的那年輕吳兵忙不迭連連擺手:「前天我受橋頭時候離的還隔著一條城壕,都覺得那些傢伙看著有些滲人,就好像餓狼一般,眼睛都透到你骨子裡去了。要是現在下去還不被給活吞了!」
「你小子知道就好!」那旗頭一邊將已經清理完畢的火繩槍重新上油,一邊答道:「城外那些傢伙看上去是人,其實已經是鬼了,還是一群餓鬼。你總聽過廟裡的大和尚念的佛經吧,若是生前做多端惡事,死後就是這般下場!你問要他們要等到什麼時候?等到他們把所有能吃的東西全部都吃到肚子裡去,就會離開。」
那年輕吳兵聽到這裡,不禁有點不忍:「都吃光?城外現在還有什麼可以吃的?這麼多人早就把能吃的都吃光了吧?」
「還有呀,草根、樹皮、老鼠、觀音土,不是還有人肉,這些還可以吃很久?」旗頭已經塗完了油,一邊小心的檢查自己的火繩槍,一邊冷聲說道,這時城下傳來一陣人聲,他從射孔小心的觀察了一下情況看,沉聲道:「那些煩人的臭蟲又過來了,快把火繩點著。」他回頭看了看還在發呆的年輕同伴,冷酷的目光中第一處流露出一絲同情,低聲道:「如果你不想被這些傢伙撕碎吃到肚子裡去,就快些動手!」
城壕旁,六七百名饑民正擁擠成一團,搖搖晃晃的將裝了土的草袋和柴捆扔入城壕中,想要填出一條通往城門的通路來。對於這些已經被飢餓折磨得瘦弱不堪的人們來說,要搬運沉重的土袋和柴捆是十分艱難的工作,很多人甚至在半路上就突然撲倒在地,再也不能動了,但旁邊的人則一言不發的搬起土袋,繼續向城壕前進。城頭上開始響起密集的火器聲,灼熱的鉛彈將饑民們枯瘦的身體打斷,撕碎,但這並不能阻止人們的行動,饑民彷彿聾了一般,繼續搖搖晃晃的將一袋袋泥土和柴捆投入城壕中,眼看城壕變得越來越淺了。
這時突然一聲巨響,彷彿一個晴天裡打下了一個霹靂,填壕的饑民倒了一大片,原來城頭上的守兵看到火繩槍無法阻止饑民填壕,搬來了一門長炮,這種發射六到七斤重的滑膛炮是吳軍野戰部隊中裝備的最大口徑火器,如果在近距離,發射霰彈可以造成非常恐怖的殺傷。密集的霰彈一下在人頭攢動的城壕邊掃出了四五丈見方的空地,這些麻木的饑民的動作終於變得遲緩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守軍又用那門長炮射擊了一次,又打死了不少人,饑民們終於絕望的退下去了。
城頭上,那名年輕的吳兵呆呆地看著城下那些橫七豎八躺著的屍體,在他右邊六七步的地方,剛剛發射完的銅炮炮口正散發出白煙,幾個炮手正將長柄羊毛刷在一旁的醋水桶裡涮洗著,準備清洗炮膛內沒有燃燒乾淨的火藥殘渣。突然,他轉過頭來,對身後正在將火繩從夾子中取下來的旗頭道:「旗頭,不知道怎麼搞的,我現在心裡很不舒服。不是因為殺了人,你知道我殺過人的……」說到這裡,那吳兵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停下來了。
旗頭抬起頭來,看著年輕同伴的目光裡有一絲同情:「我明白你的感覺,這些人和戰場上殺的那些人不同。戰場上我們不殺他們,他們就要殺我們,我殺他們是心安理得。但這些可憐人只是要有口吃的,要活下去……」那旗頭說到這裡,也停了下來,空氣變得沉重起來。
衡州城外的十餘萬流民並非是完全沒有組織的,他們依照鄉里、宗族結成了人數或多或少的百餘個小團體,雜亂無章的分佈在城外各個村落中。這些村落本來的主人多半已經逃入衡州城內,只有極少數來不及逃走的則被這些流民所殺死。只有極少數地形險要,防禦堅固的塢壁才能逃脫這場劫難,城東宋家莊便是其中之一。
這宋家莊位於城東的清泉崗上,離州城越有四十里,因為崗上有清泉數眼,可灌田數千頃,是以從去年冬天開始的那場大旱並沒有影響村中的居民。這宋家莊中有七成皆為宋氏宗族,本就頗為團結,其中的宋家二郎更是湖南黑道上有名的大豪,家中豢養的賓客便有近千人,自唐末動亂時便結寨而居,若是官府勢力大的時候,也就將兩稅繳納上去,而官府之命不入莊中,此番饑民包圍衡州,攻了兩次莊子,都被打退了,那莊主又送了百餘石糧食給數伙饑民,便也不再有人圍攻,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局面。
宋家莊大堂,一個黑臉胖子坐在首座,兩廂裡坐了十餘條面帶饑色的漢子。那黑臉胖子雖然是個五短身材,但一對眸子卻明亮之極,顧盼之間頗有威勢,正是當日途徑商錦忠的那個神秘的宋掌櫃,也是這宋家莊的主人——宋二郎。這宋二郎滿臉堆滿了笑容道:「這些日子憑諸位關照,約束族人,使得宋家莊上下田宅平安,宋某這裡先謝過各位了!」說到這裡,宋二郎站起身來,對堂上眾人做了個團圓揖。
原來堂上這十餘條漢子都是衡州城外流民的領袖,宋二郎這些日子軟硬兼施,也讓他們看出了自己的手段,前幾日突然說這天是自己生辰,邀這些人來喝杯水酒。這些人也或多或少的吃過宋二郎的好處,也知道他的厲害,得了邀請,大部分便也都來了。此時見宋二郎如此多禮,趕忙紛紛起身還禮,其中年歲最大的那個笑道:「宋莊主多禮了,本來按說今日是宋莊主的壽辰,我們不應該空手來的,只是現在大夥兒逃荒出來,手頭上實在沒有可以送的出手的!」
「莫說了,莫說了!」宋二郎擺了擺手,笑道:「列位今日來,宋某便是足承盛情了,哪裡還敢要什麼禮物。這等年月裡,又哪裡能開心的辦個壽辰,其實也是請列位來,一起喝杯水酒,能快活一日,暫時忘卻了外間那些慘事罷了!」
第091章 起事
說到這裡,宋二郎輕擊了一下雙掌,外間相侯的青衣僕役們魚貫而入,在每個人面前几案上擺上酒餚,待到酒過三巡,場中氣氛也熱絡起來了,宋二郎突然站起身來,走到眾人面前,舉杯祝酒道:「今日過我廬,諸君對座飲。當歌聊自放,對酒交相勸。為我盡一杯,與君發三願!」
眾人此時也都已經有些熏熏然了,見主人舉杯相祝,趕忙依照唐時風俗滿飲了杯中美酒。宋二郎見眾人飲盡了杯中酒,便高聲唱到:「一願世清平,二願身強健。三願臨老頭,數與君相見!」許罷願後,方才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宋二郎的作為本是唐時壽辰飲宴常有的主人祝酒之辭,所發之三願分別為世道清平,自己體健,終壽考且與眾人常相見,本來依照風俗,客人也應當起身作歌應對,祝福主人身體健康,福壽綿長。可此時宋二郎的祝願卻和外間的情形和眾人的心情大相逕庭,一時間竟然冷場了下來,過了半晌功夫才有人勉強應答道:「郎君多行善事,自當千歲,福壽綿長,與世同終!」
「哎呀!倒是宋某失言了!」宋二郎趕忙假作出一副後悔莫及的樣子,道:「今日請諸位來,本是想藉著老朽生辰這個機會,讓諸位暫時忘卻那些愁事,先樂呵一下,卻沒想到方才失言,適得其反,得罪之處,還望諸位見諒則個!」說到這裡,宋二郎躬身對堂上眾人做了個團揖。
眾客人見主人這般多禮,趕忙紛紛起身還禮,一人苦笑道:「郎君也不必多禮了,你說的也本無什麼差錯。『一願世清平』唉!本以為馬公去了建鄴,不再和吳國交兵,世道便會清平了!」說到這裡,那人猛的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突然猛的將空杯往地上狠狠一摔,怒喝道:「誰知道竟是這個樣子!」
這彷彿是一個信號,勾起了眾人心中的怨憤,絕望和憤怒就好像岩漿一般從眾人的心底噴射出來,人們紛紛用最直接的語言發洩這胸中的積怨。
「本以為不打仗了,可以喘口氣了,可沒想到來了吳賊的稅狗子,徵糧收稅比以前還狠,以前瓜菜雜糧還能吃個半飽,可現在連這個都吃不上了!」
「是呀!其實最可恨的還不是稅狗子,是潭州城的那個姓成的,仗著吳賊的勢,將茶價壓得只有以前三成,誰敢私自運茶到北方去,拿住就打殺了,逼得多少人沒了活路,他那是在吸人血呀!」
「吳狗欺壓我們,天氣也不幫忙,從去年冬天算起,已經五個月沒下一場透雨了,地裡連根草都長不了,難道老天爺也要餓殺我們這些窮漢?」
「反正也是個死,就和那幫吳狗子拼了,便是死也要濺他們一身的血!」
「可別胡說,前兩天撲城的你也看到了,被火銃大炮打得漏斗一般,躺的到處都是,可連城牆根都沒碰到一根手指頭。吳狗子的火器可不是開玩笑的!」
這些流民首領所在的集團在衡州城外的十餘萬饑民中是屬於組織的比較嚴密的,也瓜分了糧食較多一點的地盤,屬下流民的狀況也略微好一點的,所以也用不著冒著生命危險去衝撞吳兵把守的衡州城牆。看到連這些人都充滿了對吳軍和倚仗吳軍勢力盤剝百姓的奸商的仇恨,早已蓄謀不軌的宋二郎心中不由得狂喜起來。他強壓下心中的喜悅,對近旁一個比較熟識的流民首領詢問道:「陳捨兒,你手中糧食大概還夠多長時日呀!」
「還能有多久!」那陳姓首領滿臉都是愁容,伸出右手的三根手指比劃了一下。
「哦,只有三旬了?那的確是不多了。」宋二郎心中暗喜,裝出一副吃驚的表情。
「什麼三旬!是三天!算上各家暗地裡私藏的最多也不過七天!」那陳姓首領歎道,臉上已經滿是絕望。
「啊?只有這麼點?那你們那邊是不是好些?」宋二郎轉頭向其餘人問道。
「老陳還有三天,我這次回去就只有樹皮啃了!」
「你還有樹皮啃算是不錯了,我那邊連樹皮都扒光了!」
堂上眾人爆發出一陣叫苦聲,宋二郎待到眾人歎苦的差不多了,雙手下壓做了個讓眾人肅靜的手勢,壓低聲音道:「我倒是有個辦法,能給大夥兒找一條活路來!」
堂上立刻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中都流露出了希冀,那陳姓首領說道:「宋郎君,若是你能出一條明路來,姓陳的這條賤命就賣給你了,隨你手指,火裡火裡去,水裡水裡去,若有半點猶豫,天打五雷轟。」
「好!」宋二郎笑道:「我這辦法倒也不稀奇,殺官造反,破了這衡州城,大夥兒都有飯吃!」
「殺官造反?」
宋二郎的話語就好像一個晴天霹靂,打在眾人的天靈蓋上,這些人都是些平頭百姓,雖然黃巢大起義早已將唐王朝的統治砸的粉碎,但舊秩序在他們的心裡還是有著巨大的陰影,更不要說衡州城內那些裝備精良的吳軍了。方纔那些氣頭上的話語立刻就像烏雲一般被恐懼的風刮的七零八碎。
「那可是要殺頭,滅族的!」有人恐懼的念叨道。
「呸!刀子能殺人,沒有吃的也要死的!」有人憤怒的駁斥道。
「衡州城裡可是有吳兵把守呀,我們手裡只有些木棍,又哪裡攻的進去?」
「城外可是有十幾萬流民,這麼多人便是用牙齒咬,指甲抓,也能把那些吳兵給抓死了!反正也是個死,還不如拼出一條活路來!」
眾人正吵作一團,卻聽到有人沉聲道:「若是列位願意聽某家的安排,我便可擔保打開這衡州城來!」此時這些流民首領最勇敢的也只是想著拚死一搏罷了,此時聽到有人竟然許下破城的辦法來,眾人頓時靜了下來,目光向說話那人投去,只見說話那人臉帶微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正是此間的主人宋二郎。
眾流民首領對視了一眼,那陳姓首領問道:「郎君,這酒可以隨便喝,話可不能隨便說呀!」
宋二郎笑道:「宋某人在道上也行走了二十餘年了,列位可曾聽說過宋某有過半句虛言?」此人行事善惡暫且不論,但的確信義卓著,在三湘之地無人不知黑面宋二郎的大名。
陳姓首領說話的態度又恭謹了三分:「郎君席豐履厚,是個貴人,又何必做這等殺頭滅族的勾當呢?」
宋二郎沒有開口回答,伸手輕擊了兩下手掌,堂下等候的青衣僕役挑了十餘個籠箱上來,擺放在眾人面前,眾人正迷惑不解的時候,宋二郎來到那些籠箱面前,隨手打開一個,只見裡面整整齊齊的擺放了滿滿的銅錢,在銅錢的表面還散落著了二十餘隻銀鋌。宋二郎隨手拿起一枚銀鋌,一邊遞給那陳姓首領,一邊解釋道:「列位都知道宋二郎平日裡也做些沒本錢的買賣,這些便都是所得之物!」那陳姓首領迷惑地接過銀鋌,稍一察看,雙眼立刻驚恐地睜大了,顫聲道:「成泰記的綱運?」
此言一出,座中皆驚。如果說三年前湖南人還有不知道成泰記這家商號,但三年後的現在,在三湘地界上要想找出一個不知道成泰記是什麼的比登天還難。誰都知道這家商號代表著什麼,它就像是一隻巨大的螞蝗,吸吮著三湘百姓的鮮血,供應給呂吳大軍。這宋二郎竟然打劫了這家商號的綱運,簡直是膽大包天。
「不錯,正是成泰記!」宋二郎答道:「也不瞞列位,我宋二郎雖然也做些沒本錢的買賣,但盜亦有道,他成泰記勾結吳狗,壓搾百姓,這等不義之財,取之何傷?這衡州城乃是吳狗在我大楚東南的最大據點,其中存儲的資財和糧食都是我三湘百姓的民脂民膏,我們打破城池,奪回糧食財物,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宋二郎的話就好像一針強心劑,讓眾人激動了起來,很多人黃瘦的臉龐上變得漲紅了,大聲地說著什麼。但膽怯的人低聲道:「你說的雖然不錯,但城中有吳兵把守,潭州還是更多的吳軍,當年連馬王都打不過呂吳,我們不過是些普通百姓,又有什麼辦法對付吳兵?」
「我已經打探清楚,城中只有一營吳軍,守城碟尚且不足,所以才在城中苦守!眼下三湘流民何止數十萬,潭州的吳兵也不敢出城,而且吳軍主力已經渡江北上,攻略荊襄,正是我等舉事的大好時機。這衡州正是吳狗在這邊的重要據點,有武庫、布庫,只要破城之後,擇精壯授兵,便是數萬雄兵,天下間大可去得。如今之勢,舉事死,不舉事亦死,大丈夫不死則矣,死則當有大名,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不錯,吾輩寧可戰死,不可餓死!」
「吾輩願惟郎君之命是從!」
宋二郎的煽動激起了堂上所有人的勇氣,的確,對於在飢餓中掙扎的他們來說,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失去了,與其眼看著自己的妻小活活餓死,還不如拿自己的生命做拚死一搏,宋二郎見狀大喜,便趁熱打鐵,讓屬下取了白酒大碗來,拔出短刀在自己左臂上橫拉了一刀,鮮血立刻滴落在裝滿白酒的大碗中,那陳姓首領接過宋二郎手中的短刀,在自己右臂上也割了一刀。很快,堂上所有人都將自己的鮮血滴落白酒之中。隨後每個人都鄭重的捧起大碗,喝了一口混合了眾人鮮血的白酒,待到最後宋二郎將碗中剩餘的白酒一飲而盡,鄭重的雙膝跪下,高舉那大碗與眾人一起齊聲對天起誓道:「吾輩為吳賊所逼,聚義起事,望上天護佑。若有人存心不仁,削絕大義,暗通吳賊的,便當如此碗一般!」說到這裡,宋二郎便將手中酒碗猛的一下摔在地上。
第092章 破城(一)
衡州城,刺史府,定遠將軍,侍衛親軍步兵司丙營指揮使,衡州防禦使周虎彪坐在案前,正在用自己的晚膳,從他陰沉的臉色來看,這個衡州城內的最高權力者此時的心情並不好。當他將手中的筷子往几案上一放,一旁的婢女頭目看到了這個用餐完畢的信號,趕忙示意手下上前將碗碟撤下,自己將早已準備好的熱騰騰的毛巾呈了上來,用柔美的聲音詢問道:「將軍,可要用些茶果!」
「罷了。」周虎彪用熱騰騰的毛巾擦了擦臉,將上面的油汗和頷下的鬍鬚清理乾淨了,這讓他的心情好了些,他站起身來道:「將外袍取來,某家要去四門看看!」
「是!」婢女頭目斂衽拜了一拜,轉身對一旁的屬下低聲吩咐了幾句,很快就送來了一件青色羊皮襯裡錦袍,還有一副已經烘暖了的籠手,那婢女首領用嬌滴滴的聲音說道:「夜露風寒,還請將軍保重身體!」
周虎彪嗯了一聲,大步向外間走去。自從他被委任為衡州防禦使之後,他便過上了一種完全陌生的生活,舒適的床鋪,可口的飯菜,美貌體貼的婢女,這和他這些年來清苦的軍人生活的差別是如此之大,使得他一開始竟然有些不習慣。但是這種讓人愉快的變化很快就改變了他,周虎彪開始覺得這一切已經是理所當然的了,當生活的改變破壞了他的這種生活的時候,周虎彪便覺得惱怒而又煩躁,當走出府門的時候,一陣冷風吹來,雖然他身上的袍子十分厚實,但還是打了個冷戰。周虎彪下意識的回頭看了看身後的府邸,心情又變得糟糕起來。
東門城樓,雖然已是暮春季節,但從北山上刮來風吹在人身上還是透骨生寒,十餘名當值吳兵在角樓裡弄了一個火盆,正生火取暖,下邊守碟的民夫羨慕地看著角樓上的火光,他們的家小就在這衡州城中,若是被城外的流民衝進城來,其下場可想而知,是以他們雖然有些不滿,但守城還是十分勤勉的。
角樓內只有丈許見方大小,十餘個吳兵加上一隻火盆將裡間擠得滿滿當當,正圍著一隻窄口瓦罐,玩著一種將鉛丸投入壺中的遊戲,連續投中三次的人就可以喝上一口旁邊鐵壺裡的土酒,眾人玩的十分起勁,以至於當周虎彪已經走到角樓下,他們才從民夫們的恭迎聲中驚醒了過來,隊頭趕忙滿臉通紅地站在門口,向正從下面走上來的周虎彪躬身行禮。
周虎彪的目光掃過角樓內,突然在那個裝酒的鐵壺上停住了,用質詢的目光看著那個隊頭,那隊頭的額頭上滲出了一層冷汗,低聲道:「夜裡天氣冷,弟兄們披著鐵甲,喝點酒抵禦一下寒氣!」
周虎彪沒有說什麼,轉身向角樓下走去,那隊頭剛鬆了口氣,便聽到周虎彪低沉的聲音:「喝點酒抵禦寒氣沒什麼,可不許聚眾賭博,城外雖然不過是些流民,但畢竟城中兵少,念你在軍中多年,罰俸一個月!」
「是!」那隊頭垂頭喪氣地應了一聲。
周虎彪又巡視了兩個城門,發現守城的吳軍軍紀越發鬆弛了,心中不禁暗自搖頭,一般古時駐軍軍營都設在城外,以便於管理,但眼下被流民包圍,吳軍人數實在太少,無力出城鎮壓,只能駐紮在城內,自然軍紀就廢弛了,看來擊破這些流民後,便應該將這些傢伙調出城外,好生整治一下軍紀。周虎彪剛想到這裡,突然又想起刺史府中那舒適的生活,又猶豫了起來。他搖了搖頭,暗歎道:「這事還是先別太急了,反正時間還多得是,城外那些流民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敵人!」這時一陣寒風吹來,周虎彪縮了縮脖子,稍一猶豫便下令道:「就到這裡了,回府去吧!」
二更時分,東門城樓上一片黑暗,角樓內的那只火盆裡的木炭已經燒得差不多了,白灰下面隱約著還有點暗紅色的光,藉著這微弱的紅光,可以看到角樓內正橫七豎八地躺著酣睡吳兵。這時角樓下傳來一點細微的聲響,除非特別注意決計聽不清楚。
一個人躡著足尖爬上角樓的樓梯,小心地看了看裡間的動靜,又小心的縮回頭去,角樓下的黑影中蹲著兩個漢子,正延頸望著四邊的動靜,很快上面那人便下來了,望風那人低聲問道:「如何,吳狗都睡熟了嗎?」
「都在,十三個都睡死了!」
「那好,你帶人把吳狗都處置了,然後咱們一起去把城門打開,把大當家的人放進城來!」
從城牆的陰影中鑽出了七八條手持刀棍的漢子,快步向角樓上衝去。很快,角樓中便爆發出一陣低沉的廝殺聲和慘叫聲,約莫過了半盞茶功夫,角樓裡便平靜了下來,一條渾身是血的漢子從角樓上鑽了出來,對下面一個首領模樣的漢子稟告道:「四當家,角樓裡面的吳狗都處置乾淨了!」
「那好,老高你立刻壓著那些民夫去打開城門,那邊的機關沉重,人少了只怕打不開!」四當家低聲下令道:「我帶著剩下的人佔據城樓,防備吳狗反撲!」
「喏!」那高姓漢子應了一聲,便領著自己的屬下向城樓下的門洞跑去,那些在城上守碟的民夫們都被這些來歷不明的人們集中看押在那裡,那個四當家則先取了一隻火把,點著了對著城外揮舞了三個圓圈,片刻之後,當看到城外的空地中也升起了一團火光,晃動了三下,火光照在那四當家的臉上,只見其兩腮凹陷,頷下微鬚,竟然是商錦忠。
這些神秘的黑衣人動作很快,不過半盞茶功夫,東門城門洞內便傳出一陣讓人牙酸的聲響,沉重的大門開始緩緩地打開了,這麼大的動靜立刻驚動了正好經過附近的吳軍巡邏隊,巡邏隊頭目立刻厲聲喝問道:「什麼人,竟敢夜裡擅開城門,快快住手!」
高亢的喝問聲在空曠的街道上迴盪著,但城門那邊沒有回音,但從聲響判斷,城門還在繼續打開,吳軍巡邏隊頭目伸手招來一名屬下下令道:「你快去稟告將軍,說東門有變!」待到屬下離去後,他轉過身來,拔出腰刀,大聲喝道:「全隊呈橫隊,點燃火繩,裝彈,聽我號令,東門方向,前進!」
吳軍的巡邏隊迅速按照軍官的命令變換了隊形,第一排是手持長矛的士兵,在他們身後則是已經點燃火繩和裝好鉛彈的火繩槍手,五十餘步外的城門洞黑沉沉的,就好像一隻巨獸的大口。
「對城門洞開火!」吳軍頭目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並沒有讓自己的手下發起衝擊,而是發出了射擊的命令,隨著一陣響亮的射擊聲,城門洞內傳出一陣慘叫聲,那種讓人牙酸的輪軸摩擦聲停止了。
「不許停下來,都給我上去開門。」高勝揮舞著手中的佩刀,他的右臉頰到處都是鮮血,看上去如惡鬼一般,這是一發鉛彈擦過的後果。城門洞內的地面上到處都是橫躺著的人體,有些是被剛才吳軍的齊射打中了的,更多的則是被嚇得癱軟在地上的。高勝狠狠的用腳踢著地上民夫,還用刀柄敲打他們的腦袋,企圖將這些民夫趕回城門旁。
吳軍頭目也聽到了城門洞傳出的喊叫聲和呻吟聲,顯然方纔的那次齊射打斷了這些神秘傢伙打開城門的行動,他回頭看了看身後正在裝彈的火繩槍射手,由於光線的原因,這些吳軍射手的裝彈速度非常的慢,他皺了皺眉頭,高聲下令道:「火繩槍手拔刀,長矛隊挺矛,目標城門洞!」
城樓上,商錦忠緊盯著在下面街道中正緩慢向城門逼近的吳兵,在他的兩旁,數十名黑衣人或者挽強弓,或者手持火繩槍瞄準城下的吳兵,這些人都是商錦忠依照吳軍條例訓練出來的。商錦忠看了看左右,確認部屬都已經準備完畢,才小心的舉起自己的火繩槍,輕輕的吹了吹點燃的火繩頭,仔細瞄準了最前面的那個吳軍頭目,扣動了扳機。
吳軍頭目此時相距城門洞已經只有十餘步了,他已經可以看清楚裡面的城門已經打開了一部分,露出了可以讓一人側身出入的縫隙,通過這個縫隙,已經可以看到外間擠得滿滿噹噹的都是人,他不假思索的舉起右手,對身後的手下大聲喝道:「衝進去,殺掉所有的傢伙,把城門關上!」這時,他突然覺得身體胸口挨了重重一擊,整個人都飛了起來,接著便沒有了知覺。
商錦忠滿意地看到那個吳軍軍官跌倒在地,在這個距離內,被火繩槍鉛彈擊中的人無論穿什麼盔甲都救不了命。他兩旁的手下在射擊完畢後,便拔出刀劍,向城下的剩餘的吳軍撲去,遭遇到突然襲擊的吳軍雖然已經失去了軍官的指揮,但憑借精良的訓練,他們還是本能的收縮成一團,長矛手在外,火繩槍手在內,抵禦著敵人的圍攻,但是隨著城門的打開,饑民如同潮水一般湧入,這個小小的空心方陣也只多存在了半盞茶功夫。
第093章 破城(二)
隨著「崩」的一聲響,房門被猛地推開,一名氣喘吁吁的侍衛大聲喊道:「將軍!外邊的流民進城了!」
「什麼?」被突然而來的噩耗驚醒的周虎彪猛的從榻上翻身坐起,隨之掀起的錦被露出大片白生生的肉體來,那是周虎彪五天前剛剛新納的一個小妾。那侍衛趕忙低下頭,將視線從那肉體上挪開,低聲道:「正是,流民已經從東門湧入!」
周虎彪跳下榻來,一把抓起牆上的佩刀,又將深衣往身上一披,便一邊大步向外衝去,一邊厲聲問道:「其餘三個城門呢?現在有多少流民進城了?」
那侍衛一邊拿起周虎彪的木屐跟了上去,一邊回答道:「其餘三門還好,夜裡面也搞不清楚進城的流民有多少,只是城外流民有十餘萬,這次破城如此突然只怕城內有內應,由這般看只怕……」那侍衛說道這裡便頓住了,不過話語中的未竟之意很明白,既然這並非是偶然,那麼進城的流民數量只怕不少。
周虎彪嗯了一聲,他所居住的地方正是刺史府中的一座三層小樓上,那刺史府又正好位於城中的高處。他一衝出房門,便只感覺到一陣夜風當面吹來,不禁打了個寒顫,只見已經有半個衡州城裡火光沖天,喊殺聲震動天地,彷彿無間地獄一般。
「傳令下去!」周虎彪微微定了一下神,沉聲下令道:「西、南、北三門守兵不得擅動,其餘城中守兵向刺史府集中,對於流民,只許用火器轟擊,不得出府迎戰!」
「喏!」那侍衛立即傳令下去。雖然遭遇到如此意外的情況,周虎彪還是做出了相當冷靜的決斷,流民數量雖多,但沒有武器和良好訓練的他們並不足為懼,可怕的是隱藏在暗處的敵人,只要將西、南、北三門掌握在手中,進城的流民數量就有限,萬一也有一條退路。而這周虎彪在這段時間內為了防備城內民眾的暴亂,對這刺史府也很花了一番力氣,雖然沒有挖掘壕溝,但也加厚加高了圍牆,並修築了望樓,射孔,突道,並且刺史府的後園中設立了武庫和糧庫,挖掘了水井,以備遭遇圍攻之虞,最為重要的是,由於刺史府的後園中的小山就是衡州城內的最高點,部署在小山上的長炮可以掃射城內的絕大部分坊裡,只要等到天明,周虎彪就可以利用自己地勢上和火器上的優勢,重新奪回東門。
衡州東門,商錦忠站在城門樓內側的女牆旁,在他的正下方,便是貫穿衡州城東西的大道,此時數以千計的饑民正湧了進來,憑借兩邊房屋頂上的火光,商錦忠可以看到下面那些不久前還滿臉死氣的人們臉上閃現出求生的光彩,這些形容枯槁的人們沿著街道向前湧去,將一切阻攔他們的障礙吞沒,而在這條道路的盡頭便是吳軍的所在——衡州刺史府。一想到能夠向毀滅了自己所有一切的敵人復仇,商錦忠的心裡就有著一種說不出來的快意。
「老四!現在城內情況如何?」一聲輕呼將商錦忠復仇的快意中驚醒了過來,他抬起頭來,只見宋二郎正從一個籮筐中下來,原來東城門已經被進城的饑民擠的滿滿當當,以宋二郎的身份,自然不肯去和那些渾身臭氣的饑民去擠的,便坐城上放落的籮筐上城。
「大當家!」商錦忠趕忙對宋二郎行禮:「進城的流民粗粗算來也有三千人,守城的吳軍也沒有什麼反應!」
「好,好,好!」宋二郎聽到這裡,不由得連聲讚好,他拍了拍商錦忠的肩膀,笑道:「若非四弟你的主意,如何能進展的順利,今日之事,四弟你當居首功!」此時又有六七條漢子也從城下上來了,這些人都是這宋二郎的手下,正好聽到宋二郎的贊語,不少人臉上立刻便現出嫉妒之色來。
「大當家!」在城上的眾人中,商錦忠可能是對吳國新軍的恐怖之處最為瞭解的,他冷靜地回答道:「南、北、西三門都沒有拿下來,更不要說吳賊的巢穴了,現在還不是高興的時候!」
聽到商錦忠的話語,人叢中立刻有人接口道:「老四你若是膽小,便讓某家的兒郎接手吧!反正你頭功已經拿下來,總得留塊骨頭給咱們啃啃吧!」說話那人正是三當家,他對商錦忠受宋二郎寵信早就眼紅的很,此時見城已破便出言請戰,為將來的分贓搶上一個好位置。
商錦忠沉聲答道:「三當家,並非我貪功,只是城中吳賊精悍的很,壁壘已成,火器犀利無比,若是不識戰陣之術的,只是徒然傷了弟兄們的性命罷了!」
「這就不勞老四你費心了,這衡州城難道還缺人命嗎?光衡州城外的饑民就有十幾萬,半斗黍米一條人命,要多少有多少,填也填平了!」
「三當家!」商錦忠聞言臉色一變,厲聲道:「那些流民也是和我們一樣的人命,我們為什麼起兵,還不是因為吳賊虐民太過?再說這些流民沒有受過訓練,如何攻得下吳賊,只是白白送死而已!」
「好了,老四!」宋二郎截口打斷了商錦忠的話語,對三當家道:「便依你說的便是!」
「多謝大當家!便靜待聽我的好消息便是!」三當家對宋二郎拱了拱手,便昂首而去,臉上滿是掩飾不住的得意之色。商錦忠正要說話,卻被宋二郎一把抓住右臂,向城樓右角走去,邊走笑道:「老四你折騰了半晚上,也辛苦了,陪我找個地方喝兩杯酒,解解乏可好?」
「這個?」
這時兩人已經離身後眾人遠了些,宋二郎低聲道:「老四,你不必說了,我知道你說的有理!」
商錦忠不禁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驚道:「那為啥你還應允他?」
宋二郎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低聲道:「老四,我雖然是大掌櫃,但也不可能所有的事情都一言而決,若是硬壓下去,這些傢伙定然在背後搗鬼,還不如讓他去觸個霉頭,誰對誰錯自然便一清二楚了,那時候再按你的辦法做才做得好!」
「這個?」商錦忠不由得啞然,宋二郎的做法當然和正道沒啥關係,但在眼前的情況下無疑有足夠的合理性。宋二郎見商錦忠這般模樣,輕輕地拍了拍對方的肩膀道:「老四呀,打仗的事我不如你,但對付這些傢伙,你就不如我了!」
刺史府外的空地上,橫七豎八的躺滿了殘缺不全的屍體,此時已經天色微明,在微弱的晨光下,可以看到地上的屍首衣衫襤褸,幾乎全部都是饑民,這些可憐的人們只有木棒石塊等最簡陋的武器,用來翻越刺史府圍牆的也只有十來具臨時製作的木梯,但是在經驗豐富的吳軍修築的多面堡炮火的側射下,還沒能夠觸摸到刺史府的大門,就潰退的一塌糊塗,任憑三當家和他的手下懸以重賞也再無人應徵。
「一斗粟米,一斗黃燦燦的粟米呀!只要往這邊一站,就是你的了!」東門外的空地上,一個黑衣漢子正聲嘶力竭的喊叫著,在他的腳旁放著十幾個麻袋,袋口敞開著,露出裡面黃燦燦的粟米來。可四周的流民們只是畏縮的圍觀,過來應徵的卻是寥寥無幾。
「招到多少人了?」這時三當家走了過來,皺著眉頭問道。
「稟告三當家,這些窮鬼怕死的很,就那邊幾個。」那黑衣漢子指了指右邊那十幾個正狼吞虎嚥的吃著熱騰騰的粟米飯的漢子,三當家目光掃過,眉頭不由得皺了起來,原來那十幾個應徵的老的老,小的小,正在壯盛年紀的一個也沒有,用這等人去衝刺史府,豈不是和兒戲一般。那三當家轉身來到一眾流民面前,大聲喊道:「兩斗粟米,這可是兩斗粟米,打下刺史府,裡面還有很多糧食,是條漢子的就走出來!」
「三當家,這樣不行的!」這時一旁有人打斷了三當家的話語,他憤怒地轉過身來,只見說話的正是商錦忠。三當家強自壓下心中的怒氣,問道:「老四,你說這樣不行,那你說怎樣行?」
「三當家,吳賊的刺史府並非山裡的土寨子,光靠人多是打不下來的,更不要說大伙手裡連根木棍都沒有。」商錦忠轉身對眾流民大聲喊道:「咱們要打下這吳賊巢穴,不只是為了吃飽自己的肚子,還是為了天底下的窮漢們都不再挨餓!大夥兒想想,若是咱們種出來的糧食不被吳賊征發走,若是農忙時節青壯漢子不被征發走誤了農時,咱們還會挨餓嗎?大夥兒還會背井離鄉嗎?還會為了一斗糧食買掉自己性命嗎?」
聽到商錦忠的話語,圍觀的流民本來被困苦的生活折磨的暗淡無光的雙眼漸漸露出興奮的光芒來,不少人想起了自己過去的經歷,自己的家人,早已乾涸的雙眼中流出痛苦的淚水。那幾個方纔還在大口吞嚥用生命換來的食物的人也停止進食,無聲的哭泣起來。
第094章 破城(三)
這時,空中突然傳來一聲尖利的嘯聲。幾乎是同時,一發炮彈幾乎將東門城樓掃塌了半邊,碎磚瓦片如同滿天飛花一般,當頭落了下來,四周的流民立刻發出一陣驚呼聲,四處躲避,場中頓時亂作一團。
「大家不要驚惶,快到牆根躲避,那邊是炮彈的死角,不會被打中!」商錦忠趕忙大聲喊道,可此時場中已是亂作一團,他的嗓門雖然不小,可又有哪個聽得到?呼吸間又有數發炮彈落了下來,墜落的碎石亂木如雨點一般落下,加上流民們自相踐踏,頓時死傷一片。
「快去閃避,莫要驚慌!」商錦忠還要叫喊,卻被兩名隨從拖到城門洞中,那裡此時卻是最安全的所在。
「老四,這是哪裡來的吳賊炮擊,莫非是有援兵到了?」此時的宋二郎也是臉色慘白,連腳上的鞋少了一隻都未曾察覺,平日裡的鎮靜自若早就不知道到哪裡去了。
商錦忠探出頭去,粗略的判斷了一下炮彈飛來的方向和角度,便沉聲答道:「這是刺史府內的吳賊的炮擊,應該不是有援兵。」
「什麼?是刺史府內的吳賊?怎的可以打這麼遠?」宋二郎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他雖然胸中頗有城府,在三湘豪傑中也是少有的人物,但對於吳軍火器的真實威力,還是知之甚少,此刻聽說吳軍刺史府內的火炮竟然能擊中東門城樓,自然是大驚失色。
「不錯,吳賊軍中所有的長炮在平地用實心彈便能擊中三里左右的目標,加上刺史府後山地勢甚高,吳軍的炮兵陣地定然佈置在後山之上,四門都在他的攻擊範圍之內!」商錦忠說道這裡,臉色突然一變,急聲道:「大當家,吳賊昨夜堅守刺史府不出,天明便猛轟東門,接下來定然是想要出兵奪回東門,我們要想辦法應對才是!」
「什麼,吳賊要奪回東門?」插話的卻是三當家,他此時也是滿身塵土,一副狼狽模樣,半日前的志滿得意早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低聲道:「吳賊火器如此犀利,那我們不如先避一避的鋒芒吧!」
「不可!」商錦忠搖頭道:「好不容易才進城,又被趕出去,士氣就全垮了,這些流民又不是軍士,再想聚起來就難了,到時候吳賊在城中大索,大當家在城中的內應肯定跑不脫,那時候便有覆門之禍!」
「嗯!」宋二郎也是個果決之人,當機立斷道:「那禦敵之事便全權委以你了!」
隨著一陣咯吱聲,刺史府的側門被緩緩地推開了,首先從從門縫裡伸出的是一支矛尖,接著是戴著鐵手套的右手,最後是插著白色羽毛的頭盔。那名尖兵小心的探查著四周的情形,府門前的空地寂靜無聲,如果沒有橫七豎八的屍首和彈痕,這簡直和平日裡衡州的清晨沒有什麼區別。當這名尖兵確認刺史府外沒有伏兵,便回頭吹了一聲忽哨,很快大門便被打開了一隊已經「半金屬化」的吳兵從刺史府中湧了出來,鋒利的長矛斜指向半空中,閃現出陰冷的光,在他們後面的則是只配有胸甲的火繩槍手,這是標準的一個指揮編製吳兵:350名長矛手,150名火繩槍射手,還有四門短炮,當這個指揮的吳兵全部走出刺史府,便展開隊形,沿著直道,向衡州東門行去,在他們的身後,刺史府大門又緩緩地關上了。
一路上吳軍前進的速度並不快,道路兩側的坊裡一片寂靜,彷彿鬼蜮一般,昨夜裡衝進城內的數千流民彷彿一下子消失了。吳兵們警惕地看著兩側,防止隨時可能衝出來的伏兵,但是直到他們抵達東門時,預料中的伏兵並沒有出現。
東門外木內土的城樓無法抵禦長炮炮彈的轟擊,已經是一片殘垣斷壁,下面城門洞前除了一段用沙包壘成的半人高矮牆,便別無他物,幽深的城門洞就好像一張大嘴,隨時都會將進去的人吞噬一般。吳軍指揮使做了個手勢,士卒們停住了腳步。
「去看看!」指揮使指了指那矮牆,兩名吳兵尖兵放下自己的長槍,提刀向前面走去,離那矮牆還有約莫三十步左右時,矮牆後立刻想起數聲槍響,其中一人立刻仰天就倒,剩下那人轉身逃走,這時沙包後又想起一聲槍響,那名吳兵仰天揮舞了一下手臂,終於撲倒在地。
「有逆賊在矮牆後面!」指揮使厲喝道:「火繩槍手上前,目標,矮牆,開火!」
隨著指揮使的命令,吳軍火繩槍手上前開始射擊,濃厚的白煙隨著鉛彈噴射了出來,經過三輪齊射後,白煙漸漸散去,吳軍指揮使皺著眉頭看了看那道沙包壘成的矮牆,他回頭又低聲吩咐了一句,很快,四門短炮都被推了上來,隨著四聲巨響,矮牆被開了四個口子,後面沒有看到任何敵人。
「指揮使,這般猛烈的炮火,那些鼠輩如何熬得住,定然是趁剛才煙大,逃走了!」一旁的副指揮使低聲道,指揮使略一思索,便點了點頭,道:「你帶三個長矛隊上前,先把東門拿下來,然後沿著城牆向北掃蕩,和北門的守兵匯合!」
「喏!」
時震躺在土溝裡,背脊緊貼著溝壁,這是方纔那個說話很大聲,笑起來卻和氣的「三當家」告訴他的,說只要這樣做,就不會被吳狗的火器打中。果然吳狗剛才的火器打得跟炒豆子一樣密,連炮都用上了,可是除了濺了滿頭的土,連一根手指頭也沒有碰到,看來這幫吳狗也沒什麼了不起呀。想到這裡,時震呸了一聲,將濺入口中的泥土吐了出來,臉上浮現出不屑的笑容。
這時,時震的耳邊傳來了一聲淒厲的哨子聲,他趕忙將身旁的數只木桶從泥土中翻了出來,小心的察看了一番,當確定引信無恙的時候,方才鬆了口氣。時震小心的爬上土坑,從矮牆縫隙向外探了一眼,只見吳軍士卒正如牆一般湧了上來,相距矮牆不過三十餘步,趕忙又重新跳回土坑,從懷中取出點著的火繩,正要湊到那木桶旁的引信旁,時震的手顫抖了起來,但此時他的眼前閃現出被征發走後便再也沒有回來的兄長,因為無錢還債而被成泰記奪走的田宅,還有活活餓死的可愛的小侄女。時震一咬牙,猛的一下將引信點燃了。
副指揮使得意洋洋的越過矮牆,在他的眼前只有一條土溝,除了一個骨瘦如柴的少年躺在溝底以外,便再無一人,這讓他不免有些感覺到無趣。他打量了一下那個衣衫襤褸的少年,用一口吳音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只要你老老實實告訴我剛才開槍的賊寇都到哪裡去了,我便饒了你的性命!」
「吳狗!」時震臉上泛出得意的笑容。
副指揮使聽到對方的回答有些錯愕,突然他看到那少年的身後是兩隻木桶,木桶上兩支引信已經快要燒到了盡頭,他的額頭上立即滲出了一層冷汗。
「轟!」隨著一聲巨響,在吳軍叢中升起了一團火山,無數身披鐵甲的吳軍士卒就好像沒有重量的枯葉一般,向四邊飛濺而去。
「殺吳狗呀!」爆炸聲就彷彿是一個信號,從四周的廢墟中,從城門洞,無數的人們揮舞著各種各樣簡陋的武器,向吳軍衝了過來。將這些還沒有從突然而來的爆炸中恢復過來的人殺死。這些受過裝備精良,受過良好訓練的吳兵們,面對這些可憐的人們,卻被打得節節後退,丟盔棄甲。
「向我靠攏,排成空心方陣!」吳軍指揮使大聲喊道,當看到自己的手下被三兩成群的敵人撲到在地,用石塊和木棒活活砸死的時候,他幾乎有了一種荒謬的憤怒感,眼前這些和乞丐差不多的傢伙,居然敢於向自己進攻,不但如此,自己的手下還在這種壓迫下,節節敗退,這實在是太可笑了。
但不管突然的爆炸帶來的混亂有多麼大,在半盞茶功夫後,剩餘的吳軍還是圍繞指揮使組成了一個空心方陣,長矛手居外,炮手居內,火繩槍手位於四角。流民們的數量雖然數倍於吳軍,但也始終無法突破敵人的防線,吳軍的訓練和裝備起到了很好的作用,火繩槍手和長矛手默契的配合,相互掩護,大量的殺傷了對手,而流民手中簡陋的武器卻幾乎對排成行列的吳兵沒有任何威脅,大量的鮮血在流淌,流民們的士氣也漸漸低落下來了。
「大伙沉住氣,再過半盞茶功夫,這些傢伙就要逃走了,到時候咱們就可以把他們像野狗一樣全部吊死在城頭上!」吳軍指揮使大聲的叫喊著,激勵著手下的士氣,他的臉上肌肉扭曲,滿是獰笑。突然,他臉上的笑容凝固住了,在他的眼前,流民的行列讓開了,露出一門銅炮來,一名衣甲整齊的漢子正將火把伸到引信旁,黑洞洞的炮口正指向自己。
第095章 破城(四)
「轟!」隨著一聲巨響,近距離發射的霰彈將數十名吳兵打倒,本來嚴密的空心方陣立刻缺了一個大口子,士氣大振的流民們歡呼著擁進缺口,揮舞著棍棒、石塊、以及少量從守兵手中奪來的武器向驚慌失措的吳兵撲去。正彷彿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這門安置在東門城樓上的短炮在這個節骨眼上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從缺口湧入的流民們短兵相接的時候,吳軍的長槍反倒施展不開,一個個的被流民的棍棒和石塊打倒,整個方陣緩慢的,但不可阻止的崩潰了。一開始是一個人,接著是兩個人,越來越多的吳兵丟下手中的長槍,轉身逃走。
「給我停住,回去戰鬥,混蛋們,給我回去!」吳軍指揮使勉力揮舞著手中的短杖,竭力阻止逃竄的吳兵,他的右肩已經被方纔的霰彈打傷,但他還是盡全力對逃跑的吳兵又打又踢,企圖恢復方陣的嚴密。突然,隨著一聲槍響,指揮使的頭盔飛到了半空中,他沉重的軀體一頭撲倒在地,很快空心方陣的抵抗就崩潰了,除了少數最開始逃跑的吳兵保住了自己的性命,剩餘的人幾乎都死了,身披沉重盔甲的他們無法擺脫流民的追擊,而且對吳兵有著刻苦仇恨的流民們也絕不收容俘虜,他們發出快意的喊叫,狠狠在的敵人的身上發洩著自己的憤怒和仇恨。很快,吳軍指揮使的首級便被砍了下來,被流民挑在矛尖上揮舞著,狹長的道路兩側,到處都是殘缺不全的吳軍屍體。
「老四,果然有了你的,這幫吳狗果然有兩下子,方纔若不是你,咱們怎麼也得丟個幾百條性命才能拾掇下來!」宋二郎大聲笑道,方才商錦忠的指揮簡直是一種藝術,死去的那些流民根本就不算什麼,甚至還節約了不少糧食,眼下只要有糧食,人還不是要多少就有多少,只要他起家的老本錢沒有折就好了。
商錦忠倒是冷靜的很,低聲道:「大當家!吳賊折了這五百人,手中的機動力量也沒多少,眼下流民士氣正高,借勢讓他們圍攻西、南、北三門,牽制那邊,我們正好拿下刺史府,衡州城的武庫和大半糧食都在那裡面,咱們佔了那邊才好有下一步行動!」
「好!便依你說的辦!」此時宋二郎自然是對商錦忠言聽計從,他轉過身來對一旁的數名手下下令道:「你們倆出城將咱們的隊伍拉進城來,再通知城外的諸位當家的,說吳賊的反撲已經被我全殲,斬首數千,現在城中吳賊已經只剩最後一口氣了,他們要是還想吃肉,就別站在城外看戲,快些將西、南、北三座城門拿下來,否則可別怪宋某人不講義氣,吃肉連湯都不給他們喝一口!」說到這裡,宋二郎指了指地上的吳兵屍首,道:「你們倆去之前剝兩套盔甲下來,還有兩支火銃,給那些傢伙當見面禮,免得那些兔崽子還以為某家哄騙他們!」
「喏!」
宋二郎轉過身來,臉上已經滿是笑容,對商錦忠笑道:「老四,既然如此,拿下刺史府的事變勞煩你了!」
約莫一個時辰後,衡州刺史府前,又重新被包圍的水洩不通,和先前不同的是,現在整個衡州城內的其他區域已經全部落入了流民的手中,西門、南門、北門的吳兵在遭到城內和城外兩個方向的夾攻下,很快就垮了下來。由於派出奪回東門的吳軍的突然被殲,加上機動兵力的有限,刺史府內的周虎彪也沒有什麼對策,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可能堅持更長的時間,以等待從潭州的援兵,幸運的是,整個衡州刺史府的圍牆都經過加固,大門也在有多面堡,射塔的側射火力保護,府內還有一千多守兵,糧食、飲水、火藥也充足的很,不久前被俘吳兵的淒慘遭遇也足以讓府內的吳兵戰鬥到最後一口氣。
在相距刺史府三百多步遠的一個院落中,由於這個院落之前是用來存放糧食的地方,所以周圍的夯土牆足有半米多厚,圍攻方再將用裝滿糧食的麻袋加厚外壁之後,足以抵禦刺史府後園高地上的火炮射擊,於是這裡便成為了圍攻方的指揮部院落內,商錦忠正對著一群流民頭目一一的下著命令,儼然一副大將模樣。
「胡當家,你帶五十人去,先將城中的過彎器皿集中起來,在西邊崇仁裡負責燒水煮飯,晚飯前你要準備好兩千人的熱飯,還有足夠的熱水!」
「黃當家,你帶兩百人去,一個時辰內,將城中的大車集中起來,還有木匠,聽候我的發落。」
「徐當家,西門外的河灘地上是沙土,你帶你的手下將後面庫房的麻袋全部裝滿沙土,放置在院外,聽候使用!」
流民頭目們在商錦忠的面前噤若寒蠶,被喊到名字的人趕忙上前斂衽下拜聽命,他們很清楚,就在不久之前,眼前這個男人殲滅了整整千餘吳兵,在隔院裡神氣活現滿是身披鐵甲,手持長矛、火繩槍的漢子,這些鐵甲、長矛、火繩槍可都是從死去的吳兵身上扒下來的,面對這樣的男人,他們難道不應該老老實實聽命嗎?
當流民頭目們一一離去之後,旁觀的三當家的臉色越發難看起來,無論是在三湘綠林道中的名望,還是在宋二郎盜伙的排行,他都在商錦忠之上,可這廝只帶了兩個半大孩子入伙,宋二郎便對其十分看重,力排眾議的便將其放在四當家的位置上,對其的諫言更是言聽計從,專門挑選了六七百最精悍的兒郎讓其操練,這讓不少其他盜賊看的眼熱,於是便有不少人說閒話。可宋二郎二話不說,直接將數名最出格的拖到聚義堂前,狠狠的打了五十鞭子,再讓其向商錦忠磕頭認錯,強自將這些流言鎮壓了下去,讓不少人敢怒不敢言,他自己便是這些人中之一。而從今日的事情看,這商錦忠的確是有能耐,是大當家有先見之明,可三當家看在眼裡,心中偏生像貓爪撓一般,好生難受,忍不住冷笑一聲道:「老四,你好大的威風,只怕連大當家也及不上你了吧!」
三當家此言一出,院中眾人頓時臉色大變,須知這綠林道上,火並奪位乃是尋常事,大當家正要出口駁斥,卻聽得商錦忠笑道:「三哥說的是,軍中無有二主,否則就要壞事。大哥,卻有一件事須得你去辦!」他突然轉頭對一旁的宋二郎道。
宋二郎聞言一愣,隨即會過意來,對商錦忠躬身道:「宋二郎在」
「待會圍攻吳狗,城中不得有閒雜人等,請大當家領兩百人,巡邏城中四門,若有不遵法度之人,以軍法從事!」
「謹遵鈞命!」宋二郎對商錦忠拜了一拜,才轉身出院外去了,三當家看在眼裡,心頭更怒,冷哼了一聲,猛的扭頭也出去了。
刺史府大門的右側一百五十步處,有一個凸出的多面堡,本來過去的衡州刺史府是沒有這個,周虎彪佔領此地之後,就興建了這個多面堡,以加強對刺史府的防禦。從這個多面堡上,可以用火器從側後方向殺傷進攻大門的敵兵,消除了圍牆下的死角,地勢十分緊要,只要這個多面堡還在守兵的手中,流民們就無法全力猛攻大門,即使打開了大門,也無法擴大突破口,守方只要有少量的機動兵力,就可以用反突擊奪回大門,恢復完整的防禦態勢。
約莫午時兩刻,對刺史府的第一聲炮打響了,出乎周虎彪意外的是,比較起夜裡的那幾次進攻,現在流民的進攻要有組織的多了。他們並沒有像一開始那樣,全力向守兵設下的陷阱——大門猛撲,然後像無理智的野獸一樣成排的被火繩槍和霰彈消滅。進攻一方開始小心翼翼的用火炮轟擊大門旁的兩個望樓——那是府中的制高點,從那裡可以鳥瞰靠近刺史府的幾個坊裡的動靜,這給周虎彪的心裡蒙上了一層陰影:顯然流民中有懂得吳軍防禦戰術的人,甚至還有相當數量不錯的炮手,否則是無法操縱那些從吳軍躲到的火炮。隨即他立刻下令後園高地上的火炮和多面堡上的火炮開火還擊,摧毀那些流民的火炮。
隨著炮戰的開始,一股股白煙從多面堡的噴射出來,很快,來不及散去的白煙便籠罩了多面堡,遮掩了守軍的視線,但是他們還是不斷的根據事先設定的諸元開火,在齊射數次之後,為了讓火炮的內膛冷卻到足夠的溫度,吳軍炮手們不得不暫時停止了炮擊,不過讓他們得意的是,對面的炮聲也截然停止了,顯然進攻方的炮火被壓制住了,很有可能炮手也被打死打傷。
「哈哈!一幫連飯都吃不飽的泥腿子,還敢玩火炮,笑死人了!」
「這就是你刻薄了,那些泥腿子也挺不容易的,他們沒把炮弄炸膛難能可貴了!」
多面堡上,吳軍炮手們得意的交談著,他們的反應毫不奇怪,即使在吳軍新軍中,炮手的地位和薪俸也是最高的,原因很簡單,炮手需要掌握的各種知識和受到的嚴酷訓練決定了他們成本十分高昂。因此在吳軍炮手看來,其他藩鎮軍隊中的炮手簡直配不上這個尊貴的稱號,更不要說眼前這些和乞丐無異的流民了,他們一邊用沾了醋水的羊毛刷清理火炮的內膛,一邊不耐煩的等待炮膛溫度降到足夠的溫度,好繼續用炮擊教訓一下那些可惡的流民。
隨著時間的流逝,火炮射擊的白煙漸漸散去。突然多面堡上一名眼力好的射手指著煙霧中的一個黑影驚叫道:「那是什麼?」
第096章 破城(五)
隨著白煙的散去,多面堡上的守兵漸漸看清那黑影到底是什麼了。那些白煙籠罩下的黑影是一輛輛大車,但和尋常車輛不同的是這些大車都是四個輪子的,在大車上都堆上裝滿沙土的麻袋,應該是用來遮擋箭彈用的。原來商錦忠將兩輛大車車轅前後連接起來,然後在上面鋪上木板,這樣一來雖然無法轉彎,但前後行駛還是可以的,而且四輪車的話就可以裝載更多的沙袋,進攻一方的人便可以躲在這些大車後面,不用太大的力氣就可以推著大車前進,同時躲避多面堡上吳軍的箭矢和鉛彈。
多面堡上的吳兵看到流民開始進攻了,反倒鎮靜了下來,開始用火繩槍對準這些大車進行射擊,但讓他們非常驚恐的是,用火繩槍發射的鉛彈在五六十步的距離竟然無法射穿那些車輛上的沙袋,而且鉛彈擊中沙袋後,便如同石沉大海一般,而過去用木板和石牆作為遮掩的情況下,即使鉛彈無法射穿,濺射出來的碎片也能對敵人造成很大的威脅。原來在商錦忠讓流民們在裝滿沙土的麻袋上再澆上水,這樣一來既可以使鉛彈更難射穿麻袋,而且還能防止火攻。躲在大車後面的進攻方當看到吳兵的火器無法射穿自己的遮蔽物,不由得紛紛士氣大振,推動大車的力氣也大了三分,大車前進的速度也更快了。
「蠢貨,火繩槍打不穿就用炮轟呀!換霰彈!」多面堡上的吳軍守將見狀怒喝道。吳兵顧不得火炮還沒有完全冷卻,趕緊清洗炮膛,裝上藥包霰彈,對準最前面的那輛大車,點燃了引信,隨著一聲巨響,火炮好像被一個無形的巨人猛的推了一把,猛的向後跳了幾步,從炮口噴射出的白煙立即擋住了眾人的視線。
「快清洗炮膛,裝藥!蠢貨,愣在那邊幹嘛?」吳軍軍官惱怒的用短杖在炮手的頭頂上揮舞著,發出尖銳的聲響。雖然是暮春季節,光著脊背的吳軍炮手已經忙得汗流浹背。但隨著煙霧散去,多面堡上的吳兵驚恐的發現那輛大車還在繼續前進,顯然方纔的那次霰彈對這些大車沒有什麼效果。
「怎麼連霰彈都沒有用?」多面堡上的吳軍軍官又驚又怒,那大車相距多面堡的距離已經不過三十多步了,在這個距離用火炮發射霰彈幾乎和把刺刀抵在對手的肚皮上一般,幾乎不可能打空,出現這種情況的唯一可能性只有一種:那就是霰彈對付不了這些大車,那守軍剩下的手段只有一個了。
這時,隨著一聲尖銳的厲嘯,一發炮彈從吳軍頭頂上劃過,狠狠地砸在後面台階上,碎石四濺之下,頓時一片哀號聲。吳軍指揮官抬起頭來一看,只見遠處的坊牆上,十幾個人影在一門短炮旁忙作一團,原來進攻方在佯攻吸引守軍的注意力之後,開始開炮壓制多面堡吳軍的火力了。
乘著多面堡上遭到炮擊亂作一團的時候,流民們加快了推大車的速度,根據事先的安排,五輛大車停了下來,攜帶著弓弩和火繩槍的盜匪們開始躲在沙包後面向多面堡射擊,剩下的大車開始向多面堡的尖端退去,當到達牆下是,他們就開始將大車上的沙包堆積起來,形成一個不太陡峭的斜坡。
這時,隨著高亢的號角聲,盜匪和流民們開始揮舞著武器沿著斜坡向多面堡上湧去,守兵們也用長矛狠狠的刺去,被刺中的人們慘叫著倒了下去,後面的人將中槍的人推下土坡,繼續湧了上去,很多流民丟下武器,抓住刺過來的長槍和吳兵爭奪了起來,人們揮舞著刀劍、長槍,棍棒,槍托,不斷有人丟下武器,扭打到了一起,用牙齒和指甲撕咬著對方,甚至挖出對方的眼睛。此時陣法、戰術、還有武藝都已經被遺忘了,多面堡上每一個人都在憑藉著原始的本能廝打著,竭力想要敵人壓倒、殺死。
隨著時間的持續,衝上多面堡的流民越來越多了,形勢也對於守方也越來越不利了,由於這個多面堡是刺史府最突出的部分,而那個斜坡又是多面堡最尖端的部分,所以刺史府其餘地段的守軍無法用火力封鎖進攻方的前進路線。而由於預備兵力的不足,也很難迅速將流民從這個多面堡上趕出去,這樣持續消耗下去,對於人力十分有限吳軍來說是非常不利。終於,隨著一陣鳴金聲,多面堡上的吳軍開始丟下武器,狼狽的向刺史府內退去。臨走之前,他們將連接多面堡和刺史府的木橋砍斷,切斷了多面堡和整個刺史府的通路。
多面堡上爆發出了一陣歡呼聲,獲得了勝利的流民們揮舞著奪來的長矛和火繩槍,他們將吳軍的頭盔挑在矛尖上,向刺史府內的敵人炫耀著自己的勝利,甚至還有人解下腰帶,用那話兒對準吳軍的頭盔小便。這些過去一直被踐踏在塵土裡的卑微的人們,在此時卻爆發出了極其驚人的勇氣,幾乎是赤手空拳的他們將那些過去狂妄的不可一世,以為在這世間沒有什麼不可以征服,沒有什麼禁忌不可以觸犯的敵人打倒在地,這讓他們怎麼能不感覺到揚眉吐氣,興奮不已呢。
「蠢驢!笨蛋!竟然被一群連飯都吃不飽的泥腿子打的節節敗退,你們還配穿身上這件袍子?」周虎彪憤怒的揮舞著手臂,在他面前數名吳軍軍官低垂著腦袋,頭盔上挺立的紅羽現在也像此時它們的主人一般,沒有了往日的神氣。
「將軍!」營虞候恨恨道:「流民中定然有知曉我軍戰術的高人,一開始就轟擊我方的望樓,引誘我軍開炮,好讓真正進攻多面堡的大車靠近。而且用浸水的沙袋抵擋火銃這招除非是熟悉火器的人,也絕不會想到。咱們還是大意了,才中了他的道兒!」
周虎彪擺了擺手,制止了手下的抱怨,厲聲道:「夠了!我不要再聽這種話!現在的形勢你們也都看到了,再也沒有退路了,只要讓這些泥腿子打進來,大家都得玩完!誰還有什麼辦法,快說!」
那營虞候稍一遲疑,答道:「眼下府中也就還有七八百人了,只夠守刺史府,再也沒法出擊。依末將所見,還是緊守便是,他們那大車也就用一次,霰彈打不中,我們可以用實心彈,憑大車那麼慢的移動,還沒靠近院牆就被打中了。敵方人多是優勢也是劣勢,大部分糧食在刺史府內,相持下去,不用多久他們就沒有糧食了,自然會散去!」
「說的不錯!」另外一名吳軍軍官點頭贊同道:「就算有糧食也沒用,十幾萬流民沒個首領,時間一長內部定然會出問題,咱們只要堅守待援,一定會有機會。只是這多面堡離圍牆太近了,雖然已經將木橋砍斷了,但還是要奪回來!」
「不行,就七八百人,守牆都勉強的很,再去打多面堡,死傷多一點,只怕到時候連守牆的都不夠,還是堅守院牆為上!」
「那些流民可是有炮的,要是讓他們架兩門炮上去,這城怎麼守?」
說話間,那幾名吳軍軍官為是否奪回多面堡爭吵起來,一時間也定奪不下。最後還是周虎彪沉聲道:「這多面堡還是要奪回來,起碼不能讓這些亂黨把火炮架上去,不過用不著用兵去攻,來人!」周虎彪對一旁的傳令兵下令道:「讓後園的長炮開火,目標多面堡,將那些逆賊趕出去!」
多面堡上,流民們正從吳軍的屍體上剝下盔甲,並且用沙袋堆成護牆,以抵禦圍牆上吳軍火繩槍的射擊,更多的流民將熱騰騰的飯食和飲水運上多面堡,畢竟奪取多面堡的先鋒已經耗費了非常多的體力,需要進食和休息。在這些思維簡單的人們看來,勝利就在眼前了,畢竟多面堡和刺史府的圍牆相距不過二十多步遠,他們已經要求後面的人趕快將更多的梯子和門板送上來,這樣他們就可以越過圍牆,將那些可恨的吳狗全部殺死。
突然,空氣中傳來一陣尖銳的嘯聲,一發鉛彈將一段女牆打得粉碎,接著又從地面上彈起,擊碎了兩個人的大腿和軀幹,最後才陷在一堆沙袋中,這時,多面堡上才發出一陣哀號聲,這是飛濺的女牆碎片的結果。
這發炮彈彷彿是一個信號,緊接著接二連三的實心彈落在多面堡上,將一切打得七零八落。技術精湛的吳軍炮手們故意壓低了炮口,讓炮彈削過用磚石砌成的女牆,讓擊碎的碎石磚塊造成更大的殺傷。
「快離開這裡,吳狗開炮了!」
正如絕大部分未經訓練的平民一般,流民們的勇氣來的快,去的也快。在突然而來的炮擊下,多面堡上的人們開始慌亂的向堡外跑去,由於斜坡的寬度很有限,很多驚慌失措的人們乾脆從多面堡上直接跳了下來,不少人慌亂間跌斷了腿,淒慘向同伴呼救。很快,剛才還人頭攢動的多面堡上便空無一人了。
第097章 破城(六)
在用炮火驅離了多面堡上的敵人之後,可能是因為兵力有限的緣故,守軍並沒有重新佔領那裡,而是放了一把火,將多面堡焚燬,以免被流民一方所利用。經過烈火的焚燒,多面堡的大部分結構都已經崩塌,少數殘餘的部分也變成了死黑色,看上去分外滲人。
天色已經晚了,經過一天的鏖戰,刺史府上的吳兵們三三兩兩地靠在牆根上,打起盹來,有些膽大的,甚至連鐵甲也解開了,領頭的軍官們也都當作沒看見,畢竟相對於守兵的數量,眼下外面的流民數量幾乎可以說是無限,守兵的每一點體力都是無比珍貴,在這個節骨眼上再去苛求軍紀,那就太愚蠢了,反正方才多面堡內流民們對吳軍俘虜和屍體的行為已經讓刺史府內的每一個人都明白,投降絕對是死路一條,唯一的活路就是拼到底。
崇信坊內,宋二郎、商錦忠、三當家、以及數名流民頭目正圍坐一團,正在商議著如何對刺史府進行下一步的進攻,雖然不久前對多面堡的攻擊最終還是以失敗告終,但屋中的氣氛還是不錯,流民們得到了他們想要的糧食;而宋二郎不但攻下了衡州城,而且已經將十幾萬流民綁上了自己的戰車,自然是得意得很,笑道:「列位,那刺史府中也就幾百人,便是渾身是鐵,又能打幾顆釘,待會咱們便舉火大戰,輪番上陣,累也要把他們給累垮了!」
屋中頓時一番應和之聲,無論是流民頭目和宋二郎手下的兄弟此時臉上都滿是興奮之色,現在三湘之中民變四起,眼看呂吳的統治就要土崩瓦解,可民變雖多,能拿下州府還是第一遭,更不要說像潭州這等有呂吳新軍屯紮的要鎮了,若是得到其間的甲仗,宋二郎只怕便能開府建衙,自立門戶了,他們自然也能雞犬升天了。
「以在下所見,輪番上陣車輪戰是可以,但卻不能倚仗這些!」
這時一個聲音打斷了宋二郎的話語,眾人一看,說話的卻是商錦忠,不禁都閉住了嘴,等待他的發言,原來自從破城來,無論是伏擊守軍,還是圍攻多面堡,商錦忠的謀略都收穫了奇效,不自覺間,他在眾人心目中的份量也重了不少。
「老四,你有什麼好主意,快快說來!」宋二郎捋了捋頷下的短鬚,笑道,顯然他此時的心情相當不錯。
「多謝大哥,刺史府中吳兵人數雖然不多,但都是百戰精銳,若是我們佯攻,他們肯定會分班輪換休息;若是真攻,咱們人手雖多,但多半是婦孺老人,青壯最多不過三分之一罷了,而且多半是烏合之眾,未經操練,像這等圍攻之事,只怕會出現勇者獨進,怯者獨退的局面,到時候死傷甚重,卻殺傷不了對方幾人,這般幾次下來,士氣便垮了,人再多也沒用了。」說到這裡,商錦忠稍微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而且我們現在十餘萬人蝟集在衡州城內外,又無分部節度,一旦吳賊有援兵趕到,內外夾擊,便是全軍覆沒的局面,貌似平安,實為積卵,大哥不可不察!」
宋二郎聽到這裡,臉色凝重了起來,右手下意識的不斷捋著頷下的鬍鬚,顯然他也認識到了自身處境的糟糕,片刻之後,他抬起頭來,對商錦忠問道:「那老四,你以為當如何應對?」
商錦忠也不推諉,沉聲答道:「以在下所見,第一,應當立刻將各家流民整編,將其中的青壯抽出來,分編為部曲,以智略勇健之人為首領,分發軍器,四處掠地,這樣一來可以四處就食,減少糧食的消耗;二來也可以為預警,免得若是吳賊猝然而至,十幾萬人蝟集在一起,連個迴旋的餘地都沒有。」
「說的好,四弟說的著實是要害處!」宋二郎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大聲讚道,一旁的幾個手下也大聲贊同,就是和商錦忠素來不對付的三當家也不例外。倒是幾個流民首領臉色怪異的很,便是開口贊同也是勉強的很,原來這些流民首領麾下都有少則七八百,多則數千的流民,各有實力,與宋二郎也不過是臨時聯盟的關係,若是依照商錦忠方纔所說的,加以整編,他們手中沒了實力,自然只有任憑宋二郎擺佈,自然不情願的很。
「四當家,你說要將各家的青壯年抽出來,那留下的婦孺老幼怎麼辦?還有,這些部曲的頭領由什麼人來當?糧食如何供給?這也是個大問題呀!」一名流民頭目出言為難道。
「青壯和婦孺老幼混在一起,一有風吹草動,肯定是各顧各家,四散逃走,結果誰也跑不了,這些部曲自然要讓懂得行軍打仗的人來當頭目,否則豈不是害人?至於糧食,以某家所見,應當建立一個行台,將所有的糧食集中起來,先清點人數,然後再根據人口數計日發放,否則像現在這樣,大家都把糧食私自藏起來,力氣大的就多吃,力氣小的就挨餓,當頭目的還將糧食私藏起來出賣,可不是什麼好事!」
聽到商錦忠最後幾句話,好幾個流民頭目臉色立刻漲紅了起來,原來城破之後,流民頭目中就有不少人自顧淫樂,忘記了手下還有不少人還在忍饑挨餓,此時被商錦忠當面戳破,臉色自然難看的很。一旁的宋二郎趕緊呵斥道:「老四,你這說的什麼話,還不向列位當家謝罪!」說話間宋二郎又轉過頭來變過笑臉對流民頭目們說道:「我家老四就是這個模樣,嘴上也沒帶把門的,列位別往心裡去。不過他有一句話沒錯,這整編是要盡快進行的,否則吳兵一到,咱們可都是一根線上的螞蚱,誰也跑不了。這樣吧!各家都留五十名青壯,甲仗配齊,便算是各位的護衛。還有行台的設立、各部的將佐人選,列位都可以推薦嘛!每人可以推薦三人,大家看如何呀?」
眾流民頭目見整編已是大勢所趨,不可抗拒,而宋二郎的條件也部分的保證了他們的利益,便紛紛順水推舟,同意了整編的建議,並同意次日朝食後便開始。商錦忠在一旁看了,也不由得暗自佩服宋二郎的本事,這麼多意見各異的人,居然能讓他憑借三寸不爛之舌,硬是捏到一起去了,不說別的,光憑這一樁,就該他坐上三湘綠林道上第一把交椅這個位置。
「老四,那第二樁呢?」宋二郎好不容易擺平了這幫流民頭目,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轉過頭來對商錦忠問道。
「是,大當家!」商錦忠抖擻精神,沉聲答道:「第二,出外掠地的部伍應當放出風聲,言我們的首領乃是馬王庶子,號召三湘豪傑,共起將呂吳賊子趕出湖南,將盤剝百姓,屈膝侍賊的成仁泰等人盡數處死!」
商錦忠一語既畢,屋中頓時靜了下來,宋二郎的臉上第一個現出了驚喜的神情,很快其餘的人也會過意來,臉上紛紛露出了喜悅贊同的神色。三當家的聲音第一個打破了沉寂:「好,這辦法好,馬王對三湘百姓恩澤頗多,卻被呂方那賊子強自拘了去,在建鄴生死不知,三湘百姓有哪個不憐惜他的,打著他的旗號起事,定然是望風景從!能夠將吳狗趕出楚地。」
「不錯!還有那成仁泰,多少人家在他手中破家殞身!三湘百姓哪個不對他切齒,要將他食肉寢皮,所說要殺他,定然是一夫振臂,萬人相應!」
宋二郎點了點頭:「乾脆就將馬家庶子改為馬王自己吧,這般號召力更大,反正這種事情越是離奇,百姓就便越是信得過,到時候說不定還能將南邊那位公子也拖進來,那就更好了!」
「不錯,不錯!」
此時眾人早已興奮起來,紛紛齊聲贊同。大家立刻商定在流民中找出一個年齡身體和馬殷相仿的人來,改作馬殷打扮,到時候用來做模仿之用。宋二郎立刻給自己加了個武安軍長史的頭銜,立刻有人出外去找來工匠,準備製作發佈文書的印璽,頓時屋中忙作一團。忙亂了一番之後,宋二郎才回過神來,問出言的商錦忠還有什麼話要說。商錦忠笑了笑,答道:「我還有最後一個辦法,卻是對付這刺史府的。」
「喔?莫非老四你又有了妙計?」
「妙計倒說不上,不過倒也是應景的很!」商錦忠微微一笑,在宋二郎身旁附耳低語道:「地道!」
次日正午,刺史府外的空地上,數百個流民四散站開,正朝對面的圍牆大聲鼓噪叫罵著,從清晨到現在,流民已經換了三班人,一開始還推著大車進攻了兩次,結果被守軍用銅炮擊毀了兩輛後,便停了下來,只是大聲鼓噪辱罵。算上昨夜裡的擊鼓佯攻,已經折騰了八九個時辰了。饒是府內的守兵是鐵打的身體,此時也睏倦的很。圍牆上的吳兵稀稀拉拉地靠在圍牆上,一個個都是無精打采,神情困頓的很。
第098章 破城(七)
「快起來,將軍巡城了!」隨著一陣催促聲,或坐或臥的守兵們紛紛爬了起來,原來是周虎彪巡城來了。雖然不少人身上的盔甲都鬆鬆垮垮,已經違反了吳軍的法度,但久經行伍的周虎威深知這個時候不能太過拘泥軍紀,否則若是逼反了,弄得個一拍兩散,那可就完蛋了。他察看手下士卒的狀態,不時喊一聲熟識士卒的名字,輕拍一下對方的肩膀,竭力裝出一副不以眼前的困難為意的模樣,待到巡視完了這一段城牆。周虎彪臉上的神色立即變得凝重了起來,低聲道:「反賊分明是要疲敝我軍,傳令下去,讓守兵分作兩班,輪流休息。」
「若是反賊故意示之以弱,引誘我軍鬆懈,然後再突然襲擊——」一旁的副將遲疑道,顯然連續吃了那幾次虧讓他變得有些過於緊張了。
「不太可能,反賊人數雖多,但卻是烏合之眾,若是一擁而上也就罷了,想要玩這些花樣,卻還不行。我打算讓弟兄們好好歇息三四天,等到這些賊子們疲敝了,晚上突然殺出去,直取其首腦,將其一舉擊破!」說到最後,周虎彪右拳猛擊在左掌上,雙目滿是凶光。
「這豈不是冒險了些,何不堅守待援,反正牙城內糧食器械多得很,不用擔心。」
周虎彪搖了搖頭,低聲道:「不行,此番民變規模大的很,只怕潭州鍾留守未必顧得上我們,還是早些突圍出去,和其合兵一處,無論要怎麼辦都好說!」他伸手指了指牆上的守兵,繼續道:「你快去分一半人下來,不能和那些反賊耗下去,咱們人少,耗不起!」
三天過後,刺史府西側的牆外,一群流民還是像過去幾天一樣對著府內大聲漫罵,府內的守兵們已經對外間的動靜完全習慣了,除了兩三個在望樓上放哨的,其餘的人都懶懶散散的斜靠在牆根和女牆上打著盹,牆外傳來的漫罵聲對於這些吳兵來就如同催眠曲一般,毫無妨礙。
望樓上的兩名吳兵無聊地打量著空地上的那些敵人們,一個大嗓門的漢子正一邊指著旁邊用竹竿挑著的紅色女服,一邊對著這邊大聲叫喊,其語意大概是說府內的都是一群膽子比婦人還小的鼠輩,連只敢躲在圍牆後面,卻不敢出來和他們決一死戰。哨兵們自然不會把這些叫罵當回事,兩人一邊無聊地看著敵人的動靜,一邊看著天色,計算著還有多久下一班的人才會來更替他們。正當此時,其中那個正倚靠在望樓護欄的人突然臉色一變,問道:「田四,你有沒有感覺到望樓有晃動?」
一旁的田四滿不在乎的答道:「晃動?不會吧,該不會是你昨晚沒睡夠,現在腦袋發昏了,我怎麼沒感覺到?」
「誰發昏了!」說話那人隨口反駁了一句,又凝神感覺了一下,俯下身去附耳貼住地面,沉吟了片刻,起身對同伴道:「你也來聽下,下面的確有動靜!」
田四半信半疑的俯下身去,附耳聽了片刻,他重新起身的時候臉色也變得凝重了起來,低聲道:「果然有些動靜,這是怎麼回事了?」
「只怕是反賊挖掘地道了,快些向都頭稟告!」
在這兩名守兵的腳下地下,三條地道正緩慢的向刺史府內延伸。在地道裡,數名漢子正汗流浹背的奮力挖掘,後面的人們則將挖掘出來的泥土用籮筐裝了,膝行拖了出去。由於空氣流通困難的緣故,地道裡十分狹小炎熱,所有的人都赤裸著身體,像野獸一般在地上爬行,每挖掘前進一段,人們就得用事先準備好的木樁作為支撐,以防止地道的上層垮下來,將眾人活埋。
相隔刺史府內約莫兩百餘步外的一片坊裡中,商錦忠正緊盯著地道的入口,不斷有人從裡面運出一筐筐泥土,為了防止被望樓上的守軍發現地道的存在,這些泥土全部都被堆放在兩旁的房屋中,等到夜裡,再被運到遠處。
「老四,還要多久能挖到府內?」宋二郎問道,這時數十個渾身赤裸的漢子從坑道裡爬了出來,這些渾身泥土的漢子一爬出坑口便仰頭倒在地上,劇烈的喘息著,身上彷彿剛剛從水裡爬出來一般,滿是汗水。一旁的人們趕忙將其扶到一旁飲水進食休息。商錦忠過去詢問安慰了幾句方才轉身對宋二郎答道:「大當家,最前面那條已經挖過牆基了,還有個把個時辰吧!剩下的兩條也就是兩三個時辰的事情,再打的寬限點,大概二更時分,就能沿著地道進府內了!」
「好!好!」宋二郎臉上立刻露出了滿意的笑容,顯然他對於這個答案十分滿意,他拍了拍商錦忠的肩膀,笑道:「若非老四你懂行,咱們又如何能用上這個法子,不說別的,半路上就塌了。」
「大當家千萬別這麼說,這也是天命,要知道這掘道工程,就算懂行的,兩三條裡也有一條出事的,那還是有老師傅帶著,像今天這般一切順利的,十次裡也沒有一次。定然是吳狗倒行逆施,老天爺也看不過去了,藉著咱們的手來懲罰他們!」商錦忠的語氣十分有力,引得兩旁的眾人紛紛齊聲應和。
正當此時,地道下傳來一陣騷動聲,眾人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從地道下面便連滾帶爬的衝出一個人來。只見那人雙手緊握咽喉,臉上已是涕淚橫流,雙目紅腫,在泥地裡痛苦的翻滾著。商錦忠見狀,臉色頓時大變,搶上前去,一把將那人抱住,厲聲問道:「下邊怎麼了?快說,下面到底怎麼回事!」
那人雙唇痛苦的張合著,可偏生只能從喉嚨中擠出幾聲嘶啞的聲音,根本聽不出是什麼意思。這時,旁人已經送了裝滿了水的皮囊過來,商錦忠抓過水囊,想要倒些到那人嘴裡去,卻一口嗆了出來。可能是水潤了點喉嚨的原因,那人從嗓子眼裡總算擠出了幾個字眼:「吳狗,煙熏……」一句話沒有說完,便昏死過去了。
「該死的!竟然被吳狗發現了!」商錦忠此時已是臉色鐵青,曾經在吳軍中經歷過多次攻城和圍城戰的他自然明白挖掘地道遭到煙火攻勢的下場會如何,由於通道狹窄,空氣不流通的原因,遭到煙火熏烤的進攻一方絕大部分士兵都會因為窒息和自相踐踏而死亡,方纔那人若非位置比較靠後,加上反應十分機敏,否則也是難逃死路。他花了這麼多心思時間,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卻功歸一簣。守兵有了防備之後,只怕這一招便再也做不下去了,不知要死多少人才能攻下這刺史府,想到這裡,商錦忠心中便如同刀絞一般。
「老四,要不要讓其餘兩條地道的人先撤下來?」一旁的宋二郎見商錦忠這般模樣,低聲問道,他雖然已經當上了武安軍節度長史的帽子,但畢竟不如商錦忠嫻於軍事,很多事情上自然說話的底氣就差了不少,雖然位在商錦忠之上,可往往還是徵詢對方的意見。
商錦忠聽到宋二郎的問話,稍一思忖之後,搖頭答道:「不,先撤一條出來,讓剩下一條繼續挖!」
「繼續正常挖?」宋二郎聞言一愣,現在守兵已經有了防備,只需用幾隻大甕放在牆角,選幾個耳力好的,仔細聽,便不難發現地道的方向。商錦忠這般做豈不是要那些人送死嗎?宋二郎想到這裡,腦海中突然閃過一道光,臉色大變,道:「老四,你這是要——?」
「不錯,義不理財,慈不掌兵!」商錦忠臉色陰沉:「今天晚上我親自領人下剩下那條地道,勝負就在此一舉。」
經過了白天的那番折騰,守軍已經是疲敝之極,除了少數哨兵,其餘的早已紛紛倚牆休息了。雖然將佐也想加強防備,但在這個節骨眼上,正是要手下出死力的時候也不好逼得太狠,再說白日裡在發現了兩條反賊的坑道裡,向裡面用柴草煙熏火烤,少說也熏死了百餘名悍賊,應該讓那些反賊膽寒了吧,會消停幾日了吧。打著這個念頭,守軍將佐們也沒有像過去那般嚴加防範,只是指望援兵早些日子來到,裡應外合,擊破這股悍賊。
二更時分,刺史府內的一個灌木叢突然劇烈的晃動了起來,過了片刻功夫,從灌木叢中探出一個腦袋來,小心翼翼的向四周看了看,確認附近沒有吳軍的巡邏隊,才又重新縮了回去。過了片刻功夫,從裡面鑽出五六個手持利刃的漢子來,魚貫而出。向不遠處的一個哨樓行去。
望樓上的兩名守兵早已困的睜不開眼睛了,正有一下,沒一下的打著盹兒,突然下邊一陣響動,其中一人以為是下邊的自家袍澤鬧出來的,探出頭去正想呵斥兩聲這個生在福中不知福的傢伙,卻只看到眼前寒光一閃,咽喉上已經多了一柄匕首,暗啞地喊了一聲,便一頭從望樓上跌了下去。
第099章 鎮撫
商錦忠小心的接住墜落下來的屍體,以免落地的動靜引來麻煩,隨即他對身後做了個手勢,兩個身手矯健的漢子便爬上了望樓,一陣短促的掙扎聲之後,望樓重新安靜了下來,一個人探出頭來,對商錦忠做了個一切平安的手勢。
商錦忠走上望樓去,這個望樓是附近區域的制高點,就算是夜裡,如果地道口那邊動靜太大的話,也瞞不過這上面的守兵,一定要先取下。商錦忠上得望樓,從懷中取出事先準備好的火折子,點著了後舉了起來,對外面劃了三個圓圈,隨即凝神細看了起來,片刻之後,遠處的黑暗中也升起了一團火光,也劃了三個圓圈。商錦忠看到城外的同伴已經看到了自己發出的信號,這才鬆了口氣,轉身對手下低聲下令道:「好,你們五人去放火,剩下的人在地道口四周警戒待命!以火起為號,先奪取大門!」
「喏!」
房間裡,周虎彪早已睡熟了,這幾天來他也著實的累的緊了,有節奏的鼾聲彷彿悶雷一般。突然屋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房門「碰」的一聲被撞了開來。滿臉驚惶之色的親兵嘶聲喊道:「將軍,不好了,府中多處著火了,賊寇已經進城了!」
「啊?」周虎彪猛的一下從榻上坐起,一把抓起放在榻旁的佩刀,光著腳便衝出門外,只見朦朧的晨光下,目光所及之處已經四五處火光,煙柱直衝天空,耳邊滿是喊殺之聲!身邊的吳兵正如無頭蒼蠅一般亂竄,正是城破的景象。
「事已不可為矣!」周虎彪定下神來,厲聲下令道:「快牽馬來,我們趕快突圍!」
八天後,建鄴城。吳王宮內。呂方斜倚在錦榻上,雙目微閉,身旁數名參與機要的重臣正低聲稟告各處來的奏折。
「自去年冬天以來,湖南州縣多未下雨,國中大旱。亂民四起,圍攻郡縣,殺害長吏。八日前,有巨賊圍攻衡州,衡州刺史周虎彪戰之不勝,身死城陷。賊中渠首偽稱馬殷,自署官吏,分遣將校攻掠州縣,其眾不下二十萬,其餘賊首皆受其封敕,尊其為長上。臣延規兵微將寡,只能困守潭州,望主上奮雷霆之威……」
「罷了!便念到這裡吧!」呂方擺了擺手,讓正在為其誦讀奏折的高奉天停了下來,低聲道:「高卿,情況也說的差不多了,說說你以為當如何應對!」
「是,大王!」高奉天稍一沉吟,便沉聲道:「以鍾延規信中所言,此次湖南民變乃是饑荒所致,並非外敵策動。但衡州乃城郭完備的堅城,又有周虎彪這等宿將,還有一營精兵把守,糧械充足,居然也落入賊手,不可以烏合之眾相待!」
「嗯!」呂方微微點了點頭,目光轉向一旁的陳允,陳允會意的答道:「高公所言甚是,馬殷現在正在建鄴城中,自然是不可能在亂賊之中,但賊首知道以其為號召,又知道自署官吏,分遣將校,只怕並非鄉野愚夫,不可小視。而且衡州失守之後,我軍在湖南中南部便再無據點,潭州便直當賊鋒芒。若潭州再失,只怕蜀軍也會妄動,那時岳州、江陵危矣,只怕主上經略荊襄,進取中原的大計也不可復問了!陛下當稱其勢未張,遣一重臣領大軍,將其速速撲滅!」
「嗯,鍾延規上了這份折子,想必也是收拾不了局面!」呂方臉上似笑非笑,全然沒有看出遇到大變時該有的負面情緒,他右手無意識的把玩著腰間的玉墜,突然對眾人問道:「那當如何處置這鍾延規呢?」
呂方此言一出,堂上氣氛頓時凝重了起來。此間人都是精明到了極點的,事先也未嘗沒有聽說過鍾延規在湖南八州之內橫徵暴斂,盤剝百姓的事情,豈有不知道激起這麼大規模的民變,肯定和他先前的作為有莫大的關係。但這鍾延規的妹子鍾媛翠乃是陛下的妃子,鍾媛翠還已經替呂方產下二子一女,便是看在陛下愛妃的份上也不能說;更不要說鍾延規的橫徵暴斂多半都是為了世子的大軍軍需,陛下年事已高,眼看這基業就是世子的了,自己在這裡說了鍾延規的不是,誰知道會不會牽連到世子,在這種事情上若是說錯了話,那可是永世不得翻身的下場,還是少說為妙。
呂方看見手下幾個重臣都這般模樣,心中豈是不明白究竟的?便微閉雙目,低聲道:「我有些累了,你們先下去吧!」
「微臣告退!」幾名重臣趕忙起身行禮退下,堂上便只剩下呂方一人,斜倚在錦榻之上,似睡非睡的。過了半晌,呂方輕輕地拍了拍一旁的桌面,在屏風後面伺候的施樹德趕忙上前,低聲道:「大家有何吩咐?」
「替我將舍人崔先生請來!」
「喏!」
數刻鐘後,崔含之來到門外,自從他和呂方聯姻之後,在朝中便一日三遷,如今已經身居中書舍人之位,掌管傳宣詔命,雖然位置相對於陳允、高奉天等老臣來說還低些,但參與機要,權位極重,正是符合古時「位高則權微,位卑則權重,大小相制」之說,隱然間已經有「隱相」之說了,先前鍾延規的專折到時正好他昨天當了一天的值,回家中休息,剛剛洗漱完畢便又被宮中的使者招了回來,雖然倉促的很,但他依然服侍整潔,舉止得體,讓一旁引路的施樹德不由暗自讚歎,這才是大臣之體。
隨著年齡的增長,施樹德的聲音也漸漸由尖利變為鴨子一般的嘎嘎聲,他伸手延引崔含之道:「崔舍人,聖人便在裡面相侯,快進去吧!」
「那多謝崔公公了!」崔含之對施樹德輕輕一揖,便撩起袍服下拜,跨過門檻,向屋內走去,相距正在閉目休息的呂方還有七八步,崔含之便停住腳步,躬身下拜道:「微臣崔含之拜見陛下!」
「崔卿平身吧!」呂方伸了伸手,對跟在崔含之身後的施樹德吩咐道:「給崔卿家取一張胡床來,坐著也好說話!」
「是,聖人!」
君臣二人坐下,呂方微微一笑,從自己面前的几案上拿起那封奏折,遞了過去,笑道:「崔卿家先看看這份折子吧!」
崔含之伸出雙手接過折子,拆開細看。呂方待其看完後,笑道:「崔卿,你以為此事當如何處置?」
「當以雷霆之威,誅其渠首,然後使民復其業。否則若是曠日持久下來,不但陛下一統大業不成,只怕國家都有覆滅之禍!」崔含之毫不猶豫的答道。
「嗯!卿家之意正與寡人相合!」呂方撫掌笑道:「那卿家可有方略?」
「孟子云『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鍾留守任用貪鄙《.文.》之徒,其署中《.人.》酷吏,無異《.書.》豺狼,利己《.屋.》殃民,剝閭閻以充囊橐,與率獸而食人又有何異?如此這般,豈有不激起民變的。」崔含之說到這裡,激憤之色已經溢於言表,呂方卻還是那副含笑模樣。崔含之繼續說道:「從折子中看,如今賊中已有渠首,若想速速平定,當須軟硬兩手並行方可奏效。」
「哦,寡人願聞其詳!」
「俗話說『能戰方能和』,如今湘中賊氛猖狂,豪民反覆其間,若不能先將其頑賊擊破,渠首懸首示眾,便不能理清賊氛,重整乾坤,鍾留守麾下雖有兩萬兵,但其甲械不精,士氣頹廢,只恐不堪復用,依臣下所見,須得從建鄴抽五營兵入湘,同時讓鎮守南疆的王茂章王老將軍領兵北上,分兵合進,一舉將其殲滅!」
「嗯,那軟的一手呢?」
「將那些貪鄙之徒明正典刑,梟首示眾,其家財沒入官府,將其罪行昭告天下,且發佈文書,聲明馬公仍在建鄴,若有迷途知返之人,赦其無罪,若是斬殺賊首之人,可與其封賞。同時排出使者前往山蠻處,請其出兵助剿!」
呂方聽到這裡,沉吟了起來,崔含之的策略硬的一條很簡單,那就是從一開始就投入大量的兵力,從幾個方向進入湖南,趁叛亂還沒有蔓延開來,外部勢力還沒有來得及做出反應,就迅速的加以殲滅;而軟的那手就複雜的多了,一方面將那些最惹湖南百姓痛恨的那些官商殺掉,以解輕民憤;同時破除對方的謠言,並對敵人加以分化瓦解,最後還利用山蠻的兵力來鎮壓。除了最後一條後遺症較大以外,其餘兩條都是相當有效的策略。
呂方從臥榻上坐直了身子,臉色嚴肅了起來:「崔舍人,準備擬敕。」
「是!」崔含之剛剛將筆墨紙硯準備好,便聽到呂方沉聲道:「一,鍾延規罰俸三月,調回建鄴聽勘。二將建鄴所駐的建武第五營,第七營、宣武第三營;前往洪州,和撫州的玄武第四營匯合,從袁州入湘。」說到這裡,呂方看了看正將主上的話語轉化為典雅文字的崔含之,問道:「統領便用王自生,你看如何?」
崔含之驚訝地抬起頭,答道:「王少將軍乃是軍中良將,當然是不錯的人選,不過此事陛下何必問我?」
呂方笑道:「哦,鍾延規回來了,接替他位子的便是崔卿家,到時候主持三路夾擊叛賊的便是你,將帥不和乃是軍中大忌,這豈能不先問你的意見?」
第100章 中風
崔含之聞言身形微微一震,聽呂方方纔所言,此番接替鍾延規,擔上平定湖南的重擔的竟然是自己。雖然自己出仕以來,陞遷極快,但並無獨立指揮軍隊的經驗,更不要說像這般指揮大規模軍事行動了。自己雖然已有了外戚的額身份,但若想在呂吳政權中更進一步,實現平生抱負,軍功又是絕不可少的,現在這個機會擺在自己面前,是接受還是拒絕,崔含之不由得猶豫了起來。
「崔卿,軍事經驗的事情你不用擔心!」呂方笑道:「亂賊不過是百姓迫於饑寒,多為烏合之眾,破之不難,你只需守住潭州,使局面不會敗壞了即可。王自生和王茂章皆為良將,他們自然會知道如何破敵的,難的是擊破亂賊之後,如何收拾,不讓局面糜爛下去,這才是崔卿你的長處。」
聽到呂方這般說,崔含之已經明白了主上的用意,躬身下拜道:「聖人既然不以臣卑鄙,臣自效犬馬之勞。」
呂方笑著扶起崔含之,笑道:「崔卿此去,定然克服亂賊,使寡人無西顧之憂!」言罷,呂方便讓崔含之草寫敕書委任其為湖南安撫大使,節度湖南軍務,用印之後,便吩咐送往北衙勘行。由於軍情緊急,崔含之立刻告退回家準備行裝。
崔含之離開後,殿中除了站在角落待詔的施樹德之外,只剩下呂方一人。呂方從榻上站起身來,在殿中來回踱步,雙眉緊鎖,顯然正在思忖什麼難決之事。過了半晌功夫,他停住腳步,沉聲道:「招王殿帥來!」他此時口中所說的殿帥便是殿前都指揮使王佛兒。
片刻之後,王佛兒魁梧的身體出現在大殿門前,他此時身穿一件紫色袍服,烏色短腳纀頭下兩鬢已經斑白,但腰桿筆直,神情精悍不輸少年。呂方看見王佛兒的身影,微微一笑道:「佛兒,且進來,寡人有話與你說!」
王佛兒進得殿來,行了一禮,便沉默不語地站在呂方身前。
「佛兒,數日不見,你兩鬢又多了不少白髮了!」面對著自己的這員親信大將,呂方面帶笑容,全無平日裡的上位者模樣,彷彿一個和老友相聚的普通老人一般。
王佛兒有些不好意思的撫摸了一下自己的右鬢,苦笑道:「沒法子,歲月不饒人,臣下已經老了,還是陛下英武依舊。」
呂方聽了撲哧一笑:「佛兒呀佛兒!什麼時候連你都開始哄騙寡人了。我這把老骨頭每逢要下雨便渾身發疼,坐在這兒稍微久了就想打盹,這還英武依舊?好歹你現在還能身披鐵甲,臨陣終日。我們都已經老了!」
君臣二人說笑了幾句,呂方的臉色漸漸嚴肅起來,王佛兒心知要進入正題了,心中正揣測著呂方有何等事,突然間殿外傳來一陣人聲,竟似有人想要上殿被侍衛攔住了,不待呂方出言呵斥,一旁的施樹德便快步走了出去,片刻之後,施樹德便回來了,臉色驚惶,在呂方身旁附耳低語道:「聖人,中宮突有不恙,已經昏迷不醒。」
「什麼?」呂方霍的一聲站了起來,臉上滿是驚色,方才施樹德口中的中宮正是呂方的正妻呂淑嫻,她雖然已經年過五旬,但身子素來健康的很,經年也未必有一次生病,在這個節骨眼上突然病倒,讓呂方如何不大驚失色。
「長樂宮報信的內官正在殿下等候,已經請太醫前來看治,聖人可要前去探望?」施樹德躬身問道。
「立刻便去!」呂方快步向殿外走去,頭也不回的對王佛兒道:「佛兒,你也同去!」
隨著施樹德陰柔的語聲,一具乘輿出現在殿下,呂方剛剛跨上乘輿,便猛力拍擊著扶手,催促道:「快,快去長樂宮!」
在一隊侍衛的保護下,八名體格強健的太監扛著這座紫色的乘輿快速的呂淑嫻所在的長樂宮方向疾行而去,一路上遇到的內官看到這乘輿,趕忙向其跪伏,面孔緊貼著地面,直到走遠了才敢爬起身來。而乘輿上的呂方卻全然沒有注意到這一切,只是厲聲詢問氣喘吁吁地跟在乘輿旁的那名報信的內官。
「到底是怎麼回事,今天早上寡人和中宮一起用膳時還好好的,怎的突然就生病了,可是出了什麼變故?」此時的呂方臉上再無那副鎮靜自若的模樣,厲聲喝問道。
「稟告聖人,中宮午飯時還好好地,還比平日裡多吃了半碗飯,可午睡起來後便有些頭暈,小人們正要請太醫來,卻被中宮制止住了,只說在後花園裡走上幾步便好了,卻沒想到剛下去走了幾步便昏倒了,小人這才趕來稟告聖人!」那太監早已是臉色慘白,唯恐呂方將此事遷怒與自己。
「怎麼會這樣!」呂方聽到這裡,心中越發驚恐,以他後世的醫學知識,像這等沒有來由的突然昏迷,很有可能是心腦血管出了問題,這種病症在當時的古代社會幾乎是不可能治癒的,想到自己身邊最親密的那個人得了這等重病,呂方不由得猛力踩了幾下腳下乘輿,催促道:「快些,再快些!」
聽到上位者的催促,扛著乘輿的那八名太監幾乎是飛奔著趕到了長樂宮前,還不帶他們將乘輿放穩,呂方便從上面一躍而下,險些摔了踉蹌,幸好被身後的王佛兒扶了一把。呂方甩開王佛兒的手,三步並作兩步便從入殿中。兩名在外守候的醫官正要下拜行禮,呂方搶上前去一把扶住為首那個,急道:「罷了,罷了!中宮病勢如何?」
兩名太醫對視了一眼,年齡稍大的那個稍微斟酌了一下語言,低聲道:「稟告陛下,臣下方纔已經為中宮斷過了,中宮目合口張,鼻鼾息微,手撒尿遺,只怕是風邪入中之症!」
「什麼?」呂方聽到這裡,不由得手足發涼,自己方才一路上所擔心的一切竟然變成了現實,那醫官所說的症狀正是中風的症狀,連遺尿的症狀都出現了,只怕是腦血管出了問題,才會使得控制那部分的神經系統出了問題,出現以上症狀,像這種病症,就算是醫學技術的現代社會,治療起來也是難度很大,更不要說呂方所在古代社會了。
呂方雙手緊握著那為首的醫官,抱著萬一的希望說道:「二位可有何辦法,只要能夠治好拙荊的,便是千金之賞,封侯賜爵,寡人也不吝惜!」他雖然已是萬乘之尊,但此時的心情和現代社會那些在急救室外惶急無依的病人家屬並無什麼差別。那年長醫官間呂方這般,趕忙抽出手來,後退兩步躬身道:「中宮仁德,我等自當全力救治,萬不敢奢望非分之賞,還請陛下放心,保重龍體。」
呂方見狀,也只得叮囑了幾句,這時,從屋內走出一名婢女,對呂方斂衽微微一福,低聲道:「娘娘方才醒了,聖人可要進去看看?」
「醒了!好,好!」呂方驚喜道,看那兩名醫官的神色立刻和藹了不少,對身後的施樹德道:「從內庫中取五百匹絹,分賜這幾位醫官!」
那兩名醫官趕忙拜謝,呂方平日裡頗為節儉,除非是立下軍功之人,平常賞賜最多不過絹十餘匹,錢數百文罷了,這樣一下子拿出五百匹絹來,可謂是大出血了。呂方又叮囑了兩句,方才走進屋中。
呂方進得屋來,只見六七名宮女正圍著錦榻,已經頭髮花白的呂淑嫻躺在錦榻上,雙目微閉,微微歪斜的口角正流出一絲涎水來,正是中風的模樣,心中不由得一陣酸楚。呂方趕忙搶上前去,一把握住呂淑嫻的右手,低聲道:「淑嫻,你現在覺得怎麼樣了。」
感覺到被人握住手,呂淑嫻睜開雙眼,她的雙眼一開始有些昏亂,過了一會兒才清明過來,看清了眼前的正是自己的丈夫——吳王呂方。呂淑嫻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艱難的用混沌的聲音說:「任之,你來了!」
看到和自已經歷了那麼多風風雨雨的愛妻現在這般模樣,呂方雙眼不由得濕潤了,低聲道:「嗯,方才一聽到你昏倒了,我便趕過來了,現在你覺得怎麼樣了?」
呂淑嫻皺了皺眉頭,彷彿有些不舒服:「前幾天頭總是有些發暈,眼前發黑,過一會兒又沒事了,也沒當回事。方才睡醒了又是這般,正想在院中走走便好,卻沒想到突然摔倒了,現在手足麻木,躺在床上難受的很,不過現在你來了,我又覺得好多了。」
呂方聽到這裡,不由得又氣又急道:「你為何不早些與我或者醫官說!」他有一句話沒有說出來:「你的那些發暈,眼前發黑都是中風的前兆,若是說了,總不會弄到這般模樣吧!」
呂淑嫻雖然躺在榻上動彈不得,但依然可以感覺到緊握著自己右臂的丈夫雙手在不自覺地劇烈顫抖,感覺到丈夫對自己的關心和緊張,她的心裡滿是柔情和歡喜,連身上的麻木感也彷彿好多了。
第101章 阻礙
正在此時,外間傳來腳步聲,呂方回頭一看,卻是沈麗娘和鍾媛翠二人聞訊趕來了,她們二人見了呂方在此,趕忙躬身行禮,才去探望呂淑嫻的病情。婦人相見,場中抽泣之聲頓起。
呂方站起身來,心中不禁一陣煩亂,他得知湖南有大股民變之後,心中便已經決定讓崔含之代替鍾延規主持湖南,自己在武昌建立大行台,北可以支援呂潤性,向西則可以壓制湖南民變以及抵禦可能沿長江而下趁火打劫的蜀軍,招王佛兒來則是為了代替自己坐鎮建鄴,而呂淑嫻則隱居幕後,和上游的自己內外呼應,確保自己離開京師後整個呂吳內部的權力平衡。但是現在呂淑嫻中風,自己的計劃就被突然打亂了。
「夫君,淑嫻姐病勢如何,要多久才能痊癒呀!」鍾媛翠問道。
「這個!」呂方微微沉吟,還是柔聲安慰道:「醫官方才說了,淑嫻是方才中了風邪,多服幾帖藥,再好生調養些日子,應該就能好了吧!」
「那就好,那就好!」鍾媛翠聽到呂方說到就能好了,破泣為笑道:「姐姐平日多行善事,此刻定當有福報,我馬上回去將存著的那幾顆人參給姐姐送來,再去城外的開元寺那邊去許願佈施,讓寺中僧人替姐姐祈福,早日康復!」說著便要離去。
呂方來自後世,本是個根深蒂固的無神論者,自然對僧人祈福這一套嗤之以鼻,也心知人參恐怕對呂淑嫻的中風症沒有什麼療效。本欲開口阻攔,但話到了嘴邊又縮回去了,妻子的病勢沉重,自己雖然已是萬乘之尊,但也沒有什麼辦法,既然鍾媛翠要去做,那便讓她去做吧,雖然沒啥好處,但至少也沒啥壞處,也算是求個心安吧。
呂方的表情讓一旁的沈麗娘看在眼裡,她可比心思單純的鍾媛翠對呂方要瞭解的多,心中不由得一動:「莫非此次大娘的病勢頗重,連夫君也沒有什麼辦法了?那皇后之位豈不是空出來了?」想到這裡,沈麗娘的心思立即活泛了起來,他深知呂淑嫻在呂方心中的地位無人能及,只要呂淑嫻在一天,將來呂方稱帝,這皇后的位子便是她的。但若是呂淑嫻走了,自己便是離皇后寶座最近的那一個人,畢竟東宮呂潤性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不說別的,「母以子貴」這一點可是穩妥妥的。想到這裡,沈麗娘的強自壓下雜亂的心緒,走到呂方身旁低聲道:「夫君,淑嫻姐的事情自有我來看護,你先回中宮休息吧,若有事,我自會遣人來報!」
呂方從早上操勞到現在,也覺得有些睏倦,對沈麗娘點了點頭,便來到呂淑嫻身旁低語了幾句,告知自己先回去休息,晚飯時再來看望呂淑嫻方才離去。
送離呂方之後,沈麗娘來到呂淑嫻身旁,親自餵服了有煎好鎮靜凝神作用的藥湯,讓其沉沉睡去,方才坐回到一旁的矮榻旁,看著一旁几案上的銅鏡,想著自己的心事。只見銅鏡中瓊鼻紅唇,目如秋水,還是一副佳人模樣,但時間的流逝還是在眼角留下了細微痕跡。沈麗娘不由得輕歎了一聲,她出身世家,飽覽群書,「紅顏易老,李廣難封」的道理自然是明白的,這些年來呂方對自己固然是寵愛有加,但他戎馬倥傯,國事繁忙,又有多少時間和精力花在兒女情長上呢?雖然在呂潤性之後,自己為呂方又產下二子一女,但畢竟並非嫡子,和從小就嚴加培養,即將繼承大業的呂潤性相比,雖然都是一奶同胞,不啻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了。自己這個作母親的雖然看在眼裡,雖然不喜的很,也做不了什麼。歸根家底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自己並非呂方的正室,不管自己出身如何高貴,長得如何天姿國色,多麼為丈夫寵愛,還替其生下了長子,但都一切沒有用。自己還是只是一個妾室,自己的親生骨肉只有過繼到大婦膝下,才有權利成為丈夫基業的繼承人,而自己的其他孩子和他們這個兄長之間則是君臣之分,天壤之別。這一切聽起來很荒謬,但就是鋼鐵一般的事實,不可改變的事實。除非——。
沈麗娘想到這裡,突然被自己心底跳出的那個念頭給嚇著了,她抬起頭來,看著錦榻上正昏睡不醒的呂淑嫻,只要這個人不在了,一切就能翻轉過來,自己就能成為丈夫的正妻,自己的孩子自然也就成了嫡子,那個自己一直只能遠遠看著,卻不會喊自己一聲母親的孩子也會稱「自己」為母后。一想到這些,沈麗娘的整個身體幾乎要幸福的顫抖起來了,而擋在自己和這個天堂之間的障礙物只有她了。沈麗娘無意識地站起身來,向呂淑嫻所在的錦榻走去,一步,兩步,三步。
「娘娘!」一聲低呼將沈麗娘從這種無意識的狀態給驚醒了,她猛的醒過神來,回頭一看,只見一名俏麗的宮裝少女正站在門口,卻是崔珂,正目光驚疑地看著自己。
「是你呀!你這是——?」沈麗娘臉上露出了驚惶的表情,她此時的腦海中一片混亂,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反映極快的崔珂將沈麗娘的奇怪表現看在眼裡,斂衽下拜道:「奴家見過娘娘,方才得知聖人感染風疾,便趕來探望,卻沒想到正好在這裡碰到娘娘!」
「哦!哦!你倒是有心的很,也不枉聖人這般疼你!」沈麗娘已經回復了自己的心情,笑答道:「不過你已和世子定親,說來也是一家人了,探望婆婆也是本分。」
崔珂笑道:「貴妃娘娘教訓的是!」
「聖人方纔已經用了藥,正在休息,要不我們去外間說說話,也免得驚擾了休息!」
「貴妃娘娘說的是,不過奴家也懂得幾分醫理,先探望一眼聖人,再一起出去不遲!」崔珂說笑間便已經走到呂淑嫻榻旁,她是個心細如髮的,唯恐方才沈麗娘已經對呂淑嫻使了什麼手段。她走到呂淑嫻身旁,只見對方雙目微閉,呼吸均勻,長袖下右手微微一探脈象,雖然有些滑滯,但也還平緩的很。崔珂心下這才鬆了口氣,與沈麗娘一同出去了。
崔珂方纔的舉動,雖然有心遮掩,但沈麗娘修習劍術多年,別的不說,眼力自是驚人,加之又有三分心虛,早已看得清楚,心知對方已經對自己生出了疑念,自然是多了幾分惴惴。但看到崔珂笑顏如花,談吐高雅,方才又機敏多智,心中不由得暗忖道:「果然不愧是崔家子弟,也這等嬌女才配得上自家的潤性孩兒,只可惜卻不是自家的兒媳,整日裡提防著自己。」想到這裡,沈麗娘只覺得悲從中來,心緒煩亂。崔珂是何等機敏的人,幾句話便察覺出對方不對,她也不多話,只是微笑著看著對方,閉口不言。
且不說沈、崔二人如何鬥心,呂方在殿中來回踱步,正想著自家心事,到了最後他還是下定決心,軍機之事不得耽擱,自己還是按原計劃出鎮武昌,至於宮中之事,既然呂淑嫻身體不行了,便讓沈麗娘代替吧,雖然沈麗娘對於呂氏族人並無那麼大的號召力,但王佛兒跟自己多年,其忠誠也早已得到了驗證,此番戰事勝負也就是年內便會決出,也不會出什麼大事。想到這裡,呂方也不再猶豫,吩咐施樹德取來紙筆,草草詔書一封,讓其送往學士草詔之處,讓其擬旨不提。
潭州城外,已是暮春初夏季節,這時節本來應該是良田滿地,禾苗茂盛的景象。
但衡州陷落之後,流民暴亂已經影響到了這邊,野地裡到處都是逃避戰亂的流民的茅棚和地窩子,田地也無人耕作了,野草長得比禾苗還高。在湘江旁碼頭,到處都是收買流民細軟的攤子,兩邊的草叢中滿是聚賭和私娼的草棚,一過了正午便穿行的人流如織,他們的主要顧客便是城外的吳軍士卒,只需花上幾十文錢,半袋雜糧,便能換到一個黃花大閨女,對於那些今天不知道明天的軍漢來說,這自然是很受歡迎的,於是在這個被戰亂和荒蕪控制的世界裡,這裡倒是有了幾分畸形的繁榮。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這天太陽剛出來,湘江碼頭四周便多了許多士卒看守,那些私娼和賭攤自然也被掃平了,眼睛亮一點的混子們已經認出了這些士卒都是鍾留守府中的牙兵,連鍾留守本人一大早就換了官袍在屋裡等候,這般準備,只怕是有什麼大人物要來了,紛紛躲到道旁,準備看熱鬧了。剛剛過了午時,江面上便來了數條船隻,當中那條最大的上面竟然打著節旗,在碼頭旁等候已久的鼓吹們趕緊奏起樂來!不一會兒那官船靠了岸,鍾延規領著一眾文武,在棧橋旁躬身行禮道:「微臣鍾延規恭迎上官!」
第102章 罪己
崔含之第一個從跳板走了下來,此時的他身穿一件緋色官袍,身後尾隨著十餘名幕僚隨從,當看到鍾延規時,微微一笑上前兩步將其扶起,道:「鍾留守快快請起!」隨即對兩旁其餘文武官員道:「列位在鎮守三湘辛苦了,快快請起!」
鍾延規站起身來,此時他本來惴惴不安的心才好了點,自己好不容易才被外放出來,獨當一面,卻弄得轄區內戰亂四起,喪師丟地,如果依照軍律,只怕要吃不了兜著走了,不過看這接替者的模樣,應該是呂方看在自己妹子的面子上,饒過自己這一次了。
鍾延規正思忖見,崔含之已經含笑對眾人點了點頭,還慰藉了幾句,他是世家子弟,談吐雋永,幾句話說下來,眾人便如沐春風一般,眾將官本來準備挨上一頓責罰的,此時見新來的天使這般模樣,心下都鬆了一口氣,紛紛竭盡所能拍起馬屁來,一時間碼頭上的氣氛倒十分融洽。
「天使一路上想必辛苦了,鍾留守已經在府中準備了酒宴為天使洗塵,天色已經不早了,不如便請天使進城吧!」成仁泰從眾人中擠出來,對崔含之諛笑道,他現在在鍾延規手下混的風生水起,手上的幾樁生意都是財源廣進,幾可當鍾延規的半個家了。此人人品姑且不論,在政治上的嗅覺倒是頗為不凡,眼下湖南這種亂局,他也感覺到自己先前所靠的這棵大樹有些鬆動了,當得知這次前來的使臣身份非同小可,乃是呂吳太子的未來岳父,像這等人物自然不能放過。是以成仁泰在這場接風酒宴上很是下了一番功夫,誓要緊緊抱住這條更粗更長的大腿,將成泰記的生意更上層樓。
「哦!倒是勞煩鍾留守了!」崔含之轉身對鍾延規拱了拱手,鍾延規趕緊笑道:「薄酒而已,薄酒而已!」說話間鍾延規當先延引,一行人上得馬來,一路進城來了。
一行人進得府來,崔含之眉頭不由得微微一皺,只見一進府門,地上便鋪上了一層紅色的錦氈,兩邊的圍欄上也蒙上了紫紗,端的是奢侈之極。鍾延規笑道:「崔公出自高門,鐘鳴鼎食,建鄴更是榮華錦繡所在之地,潭州是比不得,我輩小心整治了一番,不足之處,還請崔公海涵!」
「不敢!」崔含之鑒於鍾延規的身份,並沒有當眾發作,只是舉步向府內行去,一行人上得堂來,只見堂上珍餚羅列,美酒飄香,明燭高照,數十名美貌婢女兩廂含笑而立。鍾延規伸手揖請到:「崔公,請上座!」
崔含之並沒有移步,他目光掃過滿臉笑容的眾人,突然問道:「鍾留守,這酒宴是何人佈置的,可否為我引薦一下!」
「如何當得引薦二字!」鍾延規伸手招來成仁泰,笑道:「這酒宴便是此人佈置的,他姓成名仁泰,乃是我衙中推官,掌管金谷之事,平日裡做事倒也勤勉的很!」說到這裡,鍾延規轉身對成仁泰喝道:「成推官,崔公乃位居中書舍人之位,乃是大王身邊最為信重之人,還不快過來拜見!」
成仁泰趕忙斂衽跪倒在崔含之面前,諛笑道:「下官見過崔公,潭州乃是偏僻之地,下官又是見識淺薄,這酒宴佈置的若有不合意的地方,還請崔公提點,明日裡下官自當改進!」
「哦?還有明日?」崔含之眉頭微微一皺,隨口問道。
「那是自然!」成仁泰這才抬起頭來,笑道:「小人身份卑微,無福得見天顏,崔公乃是大王身邊的重臣,小人今日得見崔公,便如同見得大王一般,自然要竭盡所能!只要崔公在潭州呆上一日,小人便要盡上一日的心力,這點血誠還望崔公明鑒!」
周邊眾人聽到成仁泰這番馬屁拍的又響又亮,腹中無不破口大罵其無恥之尤,但也不得不佩服其登龍有術,無怪短短時間便已經爬到了推官的位置。眾人也不甘落後,也齊聲阿諛,只是嗓門雖大,但花樣卻遠遠不及成仁泰了。
「好,好,好!」崔含之突然笑道,一邊走到一處几案旁,隨手拿起一隻酒杯,一飲而盡,曼聲吟道:「金樽美酒千人血,玉盤佳餚萬姓膏。燭淚落時民淚落,歌聲高處怨聲高!」
堂上眾人初時還沒會過意來,但當崔含之吟誦到第三,四句時便覺得不對了,正驚疑見,崔含之猛的將手中空杯往地上一擲,厲聲喝道:「來人,將成仁泰這廝給我拿下!」
成仁泰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便被兩名如狼似虎的侍從按倒在地,打落了纀頭,披頭散髮地跪在地上,這才驚魂未定的連聲喊道:「小人無罪,小人無罪,鍾公救我,鍾公救我!」
突然而來的變故將鍾延規弄得如墜五里霧中,還以為是方才成仁泰不知在哪裡得罪了崔含之,趕忙為其求情道:「崔公,這廝雖然無禮,但理財上倒還有幾分本事,還望崔公看在某家薄面上,饒了這廝這次!」
崔含之微微一笑,走到成仁泰身旁,手指著那廝的頭笑道:「鍾留守,你以為是我要殺他?」
鍾延規聽了一愣,遲疑著問道:「那是何人要殺他?」
「是三湘百姓要殺他!是大王要殺他!」崔含之厲聲道:「此人在三湘橫徵暴斂,巧立名目,搞的民不聊生,百姓流離失所,天怒人怨,所以三湘才會多日不雨,穀物無收,弄得這番局面。三湘百姓無不欲食其肉而寢其皮,若不殺他,如何服眾?我此行來大王便說了,亂賊只誅殺賊首,脅從不問,亦不株連,但像這等暴亂之徒,一律盡數族滅,將其剝皮實草,懸首示眾,為後來者戒!」
崔含之這一番話說下來,眾人頓時靜了下來,只聽得咯登一聲響,卻是成仁泰聽到是呂方已經說了要殺他,渾身一軟,已然癱倒在地,如爛泥一般。一旁的鍾延規已是臉色蒼白,成仁泰搜刮而來的財物三成運往軍中,還有三成歸了自家及其他商戶,而剩下的則是歸了鍾延規自己。自己這便宜妹夫一下子派了崔含之這個軟硬不吃的大頭巾過來,莫不是要連自己一起處置了吧!
鍾延規正猶疑間,已經聽到崔含之的念誦敕書聲,當聽到呂方對自己只是罰俸數月,調回建鄴的處置,心頭不由得一鬆,看來呂方還是看在自己妹子的份上,對自己還是輕輕放過了。鍾延規想到這裡,趕忙對崔含之笑道:「下官無能,為奸人蒙蔽,致政事敗壞,當真是羞愧之極!」
「鍾將軍不必如此!」既然已經宣佈了敕書,崔含之也不再以留守來稱呼鍾延規,笑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將軍回到建鄴,自然大王另有重任,倒也毋庸擔心,只是這三湘平亂之事,還請將軍以國事為重,多加提點!」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鍾延規趕忙答道,他此時雖然手中還有兩萬兵,但客軍對付湖南當地的民變都嫌不足,如何還敢自立,是以崔含之帶了幾百人來便輕易的奪了權去,他卻絲毫不敢有怒色。
兩日之後,鍾延規在被剝奪了全部兵權之後,乘一條快船,由岳州進入長江返回建鄴,而成仁泰及與之合作盤剝百姓的商人在當天晚上就被盡數擒拿,財產被全部沒收,本人斬首示眾。崔含之則以呂方本人的名義發佈檄文,列數這些人的諸項罪行,申明自己用人不明的錯誤,並且宣佈:馬殷本人現在還在建鄴,所有被叛賊哄騙暴亂的流民只要放下武器,返回鄉里,官府將不會追究任何罪行。由於旱災的緣故,對於屬於呂吳所屬的三湘八州的,賜覆三年,流民中若有斬殺叛賊首領反戈一擊的,還有重賞,在敕書最後面列舉了一個名單,其內容主要是自稱馬殷在其軍中,攻破衡州的那支流民主力的主要首領,商錦忠、宋二郎等人的化名皆在其中。
衡州刺史府,相距那場圍攻戰已經經過月餘了,但從隨處可見的彈痕、火跡,還是依稀可以看到月前那場激戰留下的痕跡,這座呂吳軍在湘東南最堅固的堡壘現在已經落入了流民軍手中,成為了流民軍的幕府所在。在這段時間內,流民軍雖然不斷四處攻略,從呂吳軍手中奪取了不少州縣,但他們的大本營始終沒有移動,流民軍的靈魂商錦忠一直都留在這裡,利用從吳軍中奪取到的大量軍械,武裝和編練流民,使之成為一支軍隊。
「向左轉,向左傳,向右轉,向後轉,向後轉!」
在校場上,隨著一聲聲有力的號令聲,一隊隊衣衫襤褸的流民拿著代替長矛的長木棒,變換著行列,這些面黃肌瘦的人們在太陽的暴曬下,依照號令練習著,不時有人昏倒在地,這些人立即被人拖走,但訓練卻毫無停止的跡象。
第103章 一奶同胞
「老四!我看這些兵已經識得進退!可以授兵分伍了吧!」校場旁的高台上,宋二郎,也就是現在武安軍節度長史宋治宏,笑著對一旁的商錦忠道。
商錦忠搖了搖頭,緊皺著眉頭答道:「還早得很,現在校場之上一片平地,又是無白刃相逼,看上去還過得去,一見陣仗便漏了餡!」
宋二郎的臉上閃過一絲陰影,隨即即逝,笑道:「那四弟以為還要多久呢?」
「授兵還至少要十五天!」商錦忠答道:「授兵後還要二十天,這是最少的了,再少就不行了,若是依照吳軍之中的規矩,新軍中的戰兵最少也得練上小半年。」原來流民成軍之後,商錦忠便從中挑選精壯,整編訓練,將自己昔日在吳軍中學到的盡數搬了過來。
「那好,便依商司馬你的辦法來吧!我有些睏倦了,便先去休息了!」宋二郎打了個哈哈,便轉身下台去了,商錦忠趕忙送下台,方才回到台上繼續觀看練兵。宋二郎剛剛走出校場,三當家便湊了上來,問道:「大哥,老四怎麼說,還要多久才能成軍?」
宋二郎並沒有立即回答,只是自顧向前行去。三當家察言觀色,見宋二郎臉上並無顏色,試探著問道:「五天?十天,該不會是十五天吧?這老四也太貪心了,說是要練兵,將那麼多甲仗都佔著卻又不發放下去,難道想把新軍變成他自己一個人的?」
「夠了,噤聲!」此時宋二郎已經走到坐騎旁,突然低聲喝道,饒是三當家平日裡跋扈慣了,可見到宋二郎雙目中露出的寒光,也不禁打了個寒顫,低下頭去。
宋二郎並沒有立即上馬,他伸手抓住韁繩,站在那裡聽了半刻,突然低聲道:「老四的親兵隊裡可有嘴巴嚴實,你信得過的人?」
三當家聽到宋二郎這般說,立即精神一振,低聲道:「當然有,張鬍子兄弟的性命都是我救的、還有屈夏,這幾個都手腳麻利,嘴巴嚴實的,大當家有什麼吩咐?」
宋二郎低聲道:「那就好,你給他們提個醒,若是用得著,我自然會找他們!」,說罷躍身上馬離去。只留下三當家站在那裡滿臉都是喜色。
轉眼已是黃昏時分,校場上的新軍在都頭、校尉的指揮下回營去了,商錦忠這才走下木台,準備回去歇息。自從攻佔衡州之後,這支流民軍名聲大噪,加上他們打出了反名復楚的旗號,不但很多其他地方的饑民都假借他們的旗號起事,就連很多地方豪強也紛紛起兵響應,一時間聲勢大振,依照大部分流民領袖和三當家的意見,便應當將這衡州城中百姓掃地為兵,悉數驅使直取潭州,這樣一來必然四方景從,席捲三湘。但是商錦忠卻認為雖然吳軍在湘中不到兩萬人,但若流民直取潭州的話,彼必然集兵堅守,吳軍城池堅厚,糧食充足,甲仗精良,流民人數雖多,但都是烏合之眾,若是久攻不下,很容易一觸即潰;不如先分略潭州四周郡縣,收起甲仗,同時將流民中抽調精壯,編練成軍,以為核心,待到將周邊州縣盡數拿下後,斷其外援,宛如伐木一般,先去其枝葉,再斷其根本,最後再圍攻潭州。由於商錦忠在圍攻衡州的勝利中得到了「知兵」的名聲,再加上主帥宋二郎的支持,他的方略最終得到了通過。於是在攻下衡州後的一個多月時間裡,流民軍開始四處掠地,而商錦忠則從各營中抽出了六千精壯,嚴加訓練,但隨著戰事的順利進展和訓練的持續,流民軍中反對的聲音也越來越多了。很多人垂涎於潭州城中的子女玉帛,希望盡快攻陷此地,獲得豐厚的戰利品;而還有一部分人,尤其是後來加入流民軍中的楚地豪強,則認為商錦忠藉著訓練新軍為由,想要將這支軍隊變成他自己的私軍,並在未來的楚地政權中獲得最大的一塊權力分額。對於這一切,商錦忠也不是沒有耳聞,但他卻並不理會,只是一心一意的將信力都花在那支軍隊上。
商錦忠走到坐騎旁,副將便走過來低聲稟告道:「司馬!三當家還有茶陵的幾個頭領請您晚上去飲宴一番!」
商錦忠皺了皺眉頭,答道:「替我回絕了吧!便說我戎事繁忙,改日在領受他們的好意!」
副將稍一猶豫,小心勸道:「依末將所見,司馬你還是晚上去一趟比較好,現在城中多有流言——」說到這裡,那副將語音突然止住了,原來商錦忠聽到這裡,猛地轉過身來,雙目緊盯著副將,問道:「流言?到底是什麼流言?」
副將此時不禁有些後悔自己說漏了嘴,但商錦忠也不是可以隨便推諉的,只得小心道:「便是說司馬你故意拖長練兵時間,便是為了安插自己人,將這支新軍霸在自己手裡;還說您膽小如鼠,只敢躲在衡州城內,卻不敢和吳軍交手,這些都是小人耳聞而來的,也無什麼實據。」那副將聲音越說越小,到最後已經漸漸不可耳聞。
「哼!無稽之談!」商錦忠冷笑了一聲:「真正的呂吳新軍他們有幾個見過?現在不加以精煉,倒是後戰陣上可是要吃大虧的!莫要理他們胡言,咱們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便是!」說到這裡,商錦忠跳上坐騎,喝道:「回營!」
邵州,春秋時為楚地,屬長沙郡,其地東距洞庭,西連五嶺,位居三湘之上游,與長沙唇齒相依,彈壓西南面的山蠻。呂方攻下潭州,割讓八州之地後,馬殷嫡子馬希聲便遷都與此地,統轄馬楚剩下的殘山剩水。
自從三湘民變四起之後,在這個小朝廷中便升起了一個聲音,要乘著這個機會,重新將吳軍趕出湖南,重興馬氏江山,甚至還有人要聯合蜀、粱,合兵東下,一舉攻下建鄴,奪回馬殷,以雪滅國之恨。而作為這個小朝廷的首腦,馬希聲還是有著比較清醒的頭腦的,畢竟他親身領教過吳軍的強悍戰力的,岳州一戰,他便已經將馬家統轄湖南的本錢輸的七七八八,現在憑借一群饑民就能打敗呂方的幾十萬虎狼之師,帶過兵,上過陣的馬希聲還沒有那麼愚蠢,更不要說什麼和蜀國、梁國合師,共滅呂吳了。呂吳鎮守西南,駐節桂州的大將王茂章離邵州可就隔著一個五嶺,自己若是有個輕舉妄動,對方反掌就打過來了。
但眼前最讓馬希聲煩心的是他的父親當年身體太過健旺,光兒子就生了二十多個,年齡和馬希聲相仿的就有好幾個,這幾位「兄弟」們礙著老父遺位給馬希聲的命令不敢明搶,但在現在這個節骨眼上,便明裡暗裡的和馬希聲唱反調,抬出國仇家恨的大帽子來,要求馬希聲出兵支援「義軍」,最明目張膽的居然還說老父已經潛回湖南指揮義軍,馬希聲若是不出兵救援就是忤逆不孝,不配坐這個位子。誰不知道這不過是個由頭,若是馬希聲要出兵,只怕這些傢伙就會跳出來說馬希聲莽撞行事,非為人主,反正是贊同也吵,不贊同也吵,一想到這些,馬希聲的腦袋便好像要炸開了一般,頭痛不已。
正當馬希聲頭疼的時候,一名親隨從外間進來,低聲道:「大王,親從都指揮使求見!」
「不見,不見!便說我生病了,見不得人!」馬希聲煩躁的擺了擺手,原來求見的那親從都指揮使便是他的一奶同胞——馬希旺,此人掌握的親從都乃是馬家在岳州一役的餘部編練而成,在剩下的楚軍中算得上是精銳了,馬希聲將這支軍隊交在他手中也是希望他和自己兄弟二人同心協力,好壓服其他的馬氏兄弟,卻沒想到此人認為自己和馬希聲乃是一母,自然也更有資格坐上這個位子,這次的事情便多有他的影子,馬希聲自然此時不願意見他。
那親隨出外去了,可片刻之後,馬希聲便聽到門外有個故示爽朗的聲音:「兄長有病,小弟自然要來探望,我和大王一奶同胞,又豈會不願見我,定然是你這小人在其中撥弄!」卻是馬希旺闖了進來。
馬希聲被對方這個舉動弄了個措手不及,根本來不及想著如何應對,便只見一條紅袍大漢進得門來,卻是馬希旺,對馬希聲拱手拜了一拜,抬頭詫異道:「方纔那廝跟我說兄長有貴恙在身,不願見我,怎的兄長氣色看上去還好得很,莫非是兄長不欲見我,是推托之言不成?」
馬希聲聞言一窒,幸好急中生智答道:「你這是說哪裡的話,我的確神情睏倦,惡見生人,非是推脫之詞!」
「那便好,那便好!」馬希旺笑道:「小弟應該不算生人吧,否則卻是衝撞了!」
馬希聲牙齒都要咬碎了,可還是強裝出笑容道:「你自然不是,只是你要見我卻是為了何事?」
第104章 借道
「還能為何?衡、永、郴三州已經鬧翻天了,兄長你還在這裡鎮靜自若,真是好氣量,好修養呀!」從馬希旺的話語中不難聽出譏諷之意,顯然他並沒有將這個身居楚王之位的兄長放在眼裡。
馬希聲強自將胸中的怒氣壓下道:「二弟,現在情況不明,不可輕舉妄動,父親遠赴建鄴,將這片基業留下來,若是葬送了,又如何對得起父親還有小妹呀?」
馬希旺聽到馬希聲提到馬殷,立即蹦了起來,冷笑道:「我就是因為父親和小妹才力主出兵的,若非呂吳入侵,割去我八州之地,我們怎麼會被趕到邵州這個鬼地方?父親和小妹又怎會被強逼了去建鄴當人質?我也知道那些聲稱父親在義軍中的消息是謠傳,但父王治理湖南多年,有恩惠於民,這是肯定的,否則那些義軍也不會打出這個旗號來,若是我們把握住這個機會,將這些義軍掌握在自己手中,便能將吳賊趕出湖南,父王和小妹也才能回到潭州。」
「二弟,你沒有和吳軍見過陣仗,不知道他們的厲害!那些所謂的『義軍』不過是些烏合之眾,趁著吳軍主力北上,湘中虛弱,才一時得逞。若是呂方移師湖南,很快便會土崩瓦解,那時候牽涉其中之人只怕個個都要倒霉,不要你我,便是在建鄴的父親和小妹也要受牽連,反倒是害了他們。」
「呸!」馬希旺冷笑了一聲,臉上滿是不屑的顏色:「瞧你這副模樣,你在岳州一戰給呂賊嚇破了膽子,便將人家是天兵天將,我真害羞有你這樣一個兄長,你不去,我便領著我的親從都去,到時候奪回八州之地,迎接父親回來,看你有無臉面見他!」說罷馬希旺掉頭就要出門。馬希聲趕忙上前一把抓住對方的胳膊,急道:「我卻不許你去,決不能讓你毀了馬家最後一點基業!」
馬希旺被兄長抓住,不由得又氣又怒:「放開,你莫不是怕我打敗了吳賊,威望大增,來奪你這個楚王的位子?我告訴你,若是你同意出兵,我還認你這個兄長,否則我便和馬希范他們幾個一起出兵,你是阻攔不住的!」說罷,便掙脫了手臂,大步向外走去。
「二弟。回來!你給我回來!我不許你去!」馬希聲衝到門口張口大呼,可是馬希范卻好似沒聽見一般,只管大步向外走去。馬希聲看著兄弟的背影,又氣又急,胸口不禁隱隱作痛。原來昔日爭奪楚王之位的一共有兩人,分別為袁夫人之子的馬希聲和陳夫人之子的馬希范,而同為袁夫人之子的馬希旺自然是站在一奶同胞的兄長馬希聲一邊,繼位之後馬希聲也投桃報李,將親從都這支精銳部隊交在這個最信任的兄弟手中,順便監視爭位失敗的馬希范等人,可讓馬希聲萬萬沒想到的是,在這個關鍵時候,這個與自己一奶同胞的兄弟不但不支持自己,還掉過頭去支持那個異母所生的馬希范。
馬希聲氣急敗壞,竟一屁股坐在一旁的遊廊扶手上。這時一名侍從快步從院外進來,相距馬希聲還有四五步遠便斂衽行禮道:「大王,武岡州那邊有急使趕到,說有緊急軍情稟告!」
馬希聲立即站了起來,急道:「什麼?武岡州那邊有緊急軍情,快傳進來!」那侍從趕忙出外去通傳信使,此時的馬希聲臉上露出凝重的神色,自語道:「武岡州有緊急軍情?莫非是那些山裡的蠻子又有異動?」原來這武岡州位於今天的湖南省西南部,雪峰山東南麓和南嶺山脈北緣,正好是丘陵地帶向雲貴高原隆起的過渡地帶,有多條道路可以連接今天的廣西、雲貴腹地,而向內則可以通過資水連接邵陽,乃至潭州,可謂是湖南省的西南門戶。所以自從漢武帝時封長沙定王子於此地為都梁國之後,此地就成為漢族打入西南蠻族的一個釘子,馬殷佔領湖南之後,對此地留兵駐守,鎮撫周邊的蠻族,也無怪馬希聲聽說武岡州有軍情來報,便如此緊張。
不一會兒,那隨從便帶著信使進得屋來,馬希聲看到那信使雖然汗濕重衫,但身上並無戰亂之色,不由得暗自慶幸道:「看來那些蠻子還沒有起事,只要動作快便能將這場大禍消弭於無形!」
「小人拜見大王!」那信使對馬希聲叩首行禮之後,便從懷中取出一封文書雙手呈上,一旁的侍從趕忙轉呈了過去,馬希聲接過書信,察看過封印暗記無誤之後,便拆開細看,讓他萬分驚訝的是,信中的內容並非是說四周的蠻族不穩,而是說吳國靜江軍節度使王茂章親領大軍正在大舉動員軍隊,方向似乎是向武岡州這邊,守將請示對策。
馬希聲將書信收入懷中,詢問信使道:「信中說桂州吳軍將要入侵武岡?你可知道吳軍虛實?還有你離開的時候,武岡城情況如何?」
「稟告大王,小人離開時聽說吳軍乃是靜江軍節度使王茂章親領大軍,雖然還不知道具體兵力多少,但具四周的蠻人傳言,吳軍從十幾天前就開始向四周的部落大舉募集蠻兵,規模之大從未曾有過!往桂州囤積軍需的規模也十分巨大,小人離開時城內已經加固城牆,囤積糧食,但城內只有千五屯兵,只怕——」
「好了,你先下去休息吧!」馬希聲打斷了信使的回答,示意其下去休息。原來呂吳屯兵南漢之後,將其屬地劃分為靜江、建武兩個區域,從大體來說,靜江軍包括今天的廣西壯族自治區和越南北部;而建武軍則包括今天的廣東省、海南省,在打敗馬楚之後,建武軍還囊括了湖南的郴州。由於呂吳的主要軍事壓力和強敵都在北面和西面,所以位於東南的這兩個軍所駐紮的正規軍數量是很有限的,尤其是建武軍因為周邊並無強敵,除了各州有幾十名緝捕盜賊的弓手之外,就只有節度使治所裡的一千兵了。而靜江軍由於西面與南詔國接壤,南面是交趾故地,漢人的人口比例很低,當地百姓經常起事,所以呂方讓王茂章坐在靜江軍節度使這個位置上,還駐有兩營新軍,還有一萬營田兵,不足之處,則臨時向四周臣服的各族部落臨時徵集番兵。也許是並不信任周邊的蠻人的原因,自從馬楚割地之後,靜江軍徵集蠻兵的數量一直都很少。最多不過千餘人罷了,像這般大事聲張,還是第一次。
「難道是呂吳要動手了?」馬希聲自忖道:「若是如此,那也只有與那些『義軍』連成一氣,拚死一搏了!可就算最後將吳軍擊退了,最後這湖南也未必是馬家的,而且呂方不像是那種四面樹敵的愚人呀?」馬希聲自忖道,他也知道在眼下這個節骨眼上,就算自己改變主意同意出兵支持「義軍」,這件事情的主導權也不會在自己手上了,畢竟馬希范已經將其他幾個年長的兄弟都攏到一起了,自己是個後來者,肯定會被孤立起來。更重要的是他不認為以馬楚剩下的那點實力能夠在這樣一場混戰中得到什麼便宜,畢竟那些「義軍」只是嘴上說奉「馬王」為主,真正怎麼做卻不得知,自己要冒的風險和可能得到的收益完全不成比例。
馬希聲正在室中思忖,外間又有侍從來報,卻是「說到曹操曹操就到」,有吳國靜江軍的使節求見。馬希聲稍一猶豫。便吩咐侍從將使節待到正堂等候,自己換過衣服再見。
馬希聲換過袍服,來到正堂,只見來人身著綠色官袍,三十許人年紀,頷下微鬚,看上去幹練的很,那人見馬希聲身著紫袍,趕忙斂衽下拜道:「外臣見過大王!」
「免禮,請起!」馬希聲笑著扶起來人,笑道:「靜江王相公遣你來卻是為了何事?」
「稟告大王,我主遣小臣來卻是為了知會一件事情,不知大王最近可曾得報我靜江軍那邊大舉募集蠻人為兵?」
「喔?」馬希聲心中如同閃電一般,瞬間便已經決定還是裝作不知為上,臉上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神色來,問道:「有這等事,某家倒是不曾知曉,莫非王相公要對南詔大舉用兵不成?討伐那些蠻子?」
「那倒不是!主上募集蠻兵卻是為了夾擊衡、永、郴、潭諸州內的亂事。小臣此次來便是奉主上之命,想要請大王行個方便,讓我軍借道通過,夾擊亂賊!」
「原來如此!」馬希聲應了一聲,心中卻是大亂,自古大軍借道,反倒將他國滅了的事情實在是屢見不鮮。王茂章此時說要借道,其用意是當真要討滅亂賊,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其間的微妙之處倒是難以分辨的很。想到這裡,馬希聲強笑道:「據某家所知,衡、永、郴諸州不過是些饑民烏合之眾,以貴軍之精悍,不過反掌便能滅之,何必還要勞煩王相公越過五嶺北上呢?」言辭中頗有拒絕之意。
那使節微微一笑道:「大王說的是,但聽說聖人對此事大為震怒,令殿前四廂指揮使王小將軍領軍由吉州入湘;王相公由邵州入湘;中書舍人崔相公接替鍾留守之位,自己坐鎮武昌協調諸軍。天子之怒,豈是小干係的!」
「原來是吳王坐鎮,怪不得,怪不得!」馬希聲趕忙應道,使節方纔的話語下分明滿是威脅的意思:「這三路大軍是用來鎮壓亂事的,若是你馬希聲不識相,硬是不讓路,想必吳軍也不會介意順手再把這點殘山剩水給滅了的,那時候可別怪我沒有先警告你!」
「那想必大王願意向我大軍借路了?」吳軍使節笑問道。
「這個,這個!」馬希聲額頭上已經滲出了一層冷汗,眼下形勢比人強,也容不得自己不答應,但此事也實在是干係重大,不說別的,只怕自己那些兄弟就會鬧翻了天,容自己不得。想到這裡,馬希聲突然靈機一動,吳軍借道這事固然是個麻煩,但對自己同時也是一個轉機呀!不說別的,抓住這個機會借用外力好好修理一下自己那些桀驁不馴的兄弟們豈不是一件美事?想到這裡,馬希聲的臉上慢慢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貴使,此事干係重大,並非本王一人能夠決定的,不如你先歇息一夜,容本王與諸將商量一下,再給你答覆可好!」
第105章 老臣
「那是自然!」吳軍使臣起身行禮,笑道:「不過小人出發時,王相公親軍先鋒也已經從柳州出發了,現在只怕已經到桂州了,好叫大王知曉!」
吳軍使臣已經離去,屋中只餘下馬希聲一人,對方臨走之前說的那句話意思很明顯是在提醒馬希聲不要想拖延時間。馬希聲雖然對吳軍使節的驕橫十分氣惱,但方纔還是強忍下來,吩咐手下將其引到驛館去好生招待,自己一個人坐在屋中考慮應當如何行事,良久之後,馬希聲站起身來,換了一身尋常衣衫,只帶了一名親信便從側門偷偷出去了。
府門前的青石台階上一個老僕正打著瞌睡,兩旁滿是落葉,無人清掃,道旁的拴馬柱也光潔如新,並無磨損的痕跡,顯然這府邸的主人平日裡並無什麼賓客來訪。自從馬殷前往建鄴之後,其重臣許德勳便隱居在這府邸之中,雖然他被委以輔佐之任,但此人到了邵州之後,便整日稱病隱,百事不理。一開始馬希聲還經常前往其府上探咨國事,但許德勳卻還是只是推諉,並不發表什麼意見,慢慢馬希聲也就去的少了,時間一久,眾人也就忘了這位足不出戶的老人乃是馬楚碩果僅存的老臣。
寥落的街道上走來兩個做商人打扮的行人,兩人來到府門前,警惕地看了看身後無人尾隨,方才小心的走上台階,前面那人輕拍了兩下那老僕的肩膀。那老僕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人驚醒,頗為不爽,睡眼迷惺的看見眼前兩個人影,便說道:「不見,不見,我家主人身子不適,不見訪客,二位回吧!」
為首那人低聲道:「你看看我是誰,快快開門!」
那老僕聽的耳熟,抬頭一看才傻了眼,原來眼前這人卻是楚王馬希聲,身穿一件黑色葛袍,彷彿尋常商旅一般,趕忙起身下拜,卻被馬希聲搶上一把扶住了,低聲道:「罷了,快開門讓我進去,我有要事要見許公!」
那老僕也是個機靈人,見馬希聲突然微服來見自己主人,其間必然有要緊事,趕忙打開側邊小門,讓馬希聲一行兩人休息,自己在外邊留意了片刻確定無人跟蹤方才也跟了進去。
馬希聲進得許府,才鬆了口氣,低聲對跟進來的老僕道:「你可知許公現在在何處?」
那老僕答道:「現在正是午時三刻,想必主人已經用過了午飯,正在後花園散步消食!」
「好!我今日來訪之事你不許告訴任何其他人!」馬希聲厲聲道。
那老僕忙不迭連連點頭:「老奴知曉!」
馬希聲點了點頭,便帶著手下快步向許府後花園行去,那老僕看著兩人離去的背影,縮了一下脖子,歎了口氣,自言自語道:「看來這邵州城中又要不太平了!」
馬希聲來過多次許府,對於其中的地形十分熟悉,路上遇到僕婦看到他們兩人行色匆匆,以為是有急事的客人,也沒有上前阻攔,於是兩人不過半盞茶功夫便到了後花園,只見假山上小亭中一名緋袍老人正閉目傾聽身旁的姬妾彈琴,正是許德勳。馬希聲留下那名手下在假山腳下把住路口,以免有閒人闖了上來,自己快步向小亭趕去。
此時正好那姬妾一曲奏畢,許德勳睜開雙眼含笑正要讚賞兩句,卻只見一人氣喘吁吁的衝進亭來,一看卻是馬希聲,趕忙站起身來躬身行禮道:「老臣見過大王!」
馬希聲伸手扶住許德勳,道:「許公免禮,某家今日不請自來,卻是有一樁急事要咨詢許公的!」
許德勳早已是年老成精,一見馬希聲這般打扮,未經通傳便來到這裡,必然有什麼時分緊急機密之事,便先示意那姬妾到亭外去,才對馬希聲道:「是何等事如此緊急,大王請講!」
馬希聲定了定神,便將先前馬希旺要求出兵參與三湘義軍遭到自己拒絕,便聲言要聯合馬希范等人反對自己,後來吳軍使臣來到,聲言借道鎮壓義軍,以及呂方出鎮武昌,三路緊逼湘中諸般事向許德勳一一道明。最後馬希聲說道:「許公,某家並非貪戀權位,忘了在建鄴的父王小妹,只是眼下局勢混亂,若將馬家剩下這點實力扔進去,結果必然是丟得乾乾淨淨。」
許德勳點了點頭,道:「大王所言甚是,吳軍的精悍你我都是見過的,那些『義軍』不過是饑民求生而已,烏合之眾如何能與吳軍的百戰之餘相抗衡,我們若是參合進去,必然沒有好結果,便是你父親在這裡,也會贊同你的做法!」
馬希聲得到許德勳的支持,精神不由得一振,趕忙道:「可小弟還有希范他們幾個並不知曉吳軍的厲害,聯合起來,難道要鬧到同室操戈不成?還有吳軍借道之事該如何處置?就怕他們假途伐虢,那可就後悔莫及了!」
「希范公子他們幾個只怕是想藉著這個機會和你爭奪大位,如今君臣名分已定,他們若要胡為,也只有以雷霆手段,顯菩薩心腸了!」許德勳語氣森寒,目露精光,全然不似一個垂髫老人:「至於借道之事,此事後患極大,不可應允!」
得到了許德勳的支持,馬希聲心中不禁暗喜,小心問道:「許公所言甚是,但吳軍勢大,當如何應對呢?」
許德勳站起身來道:「依老臣所見,王茂章那廝要借道只怕七分是假,三分是真。他乃是知曉軍機之人,自然知道這等事我們也不會輕易應允,這等事情兵貴神速,拖延不得。若當真是要借道,只怕是先潛兵直撲武岡州,連城都拿下來了,再向我們借道,那我們就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了,豈會這般將主動權交在我們手上?」
馬希聲一想覺得果然如此,以吳軍往日的作風,的確不會這麼「有禮」,笑道:「許公所言甚是,不過王茂章此番招募蠻兵,動靜頗大,卻是為何呢?」
許德勳捋了捋頷下長鬚,道:「如今吳軍北與梁國鏖戰,西有蜀國虎視瞻瞻,其力也有所不逮,湘中激發民變,還聲言你父親在其間主持,他也害怕我們出兵相應,那整個湘中糜爛,局勢只怕不可收拾了。王茂章大張旗鼓的招募蠻兵,還聲言借道只怕更多是威嚇我方,不讓我們支持民變!畢竟他若是大舉北上,南詔和交趾那邊也會出事的。」
馬希聲聽了許德勳這番分析,才恍然大悟,明白了王茂章派使臣前來的用意,問道:「既然如此,那我明日便直接拒絕了那使臣便是!」
「不可!」許德勳搖頭道:「若是直接拒絕,只怕吳軍會懷恨在心,湘中民變遲早要平定的,等到那個時候,只怕便會對我們不利,不如明日大王見使臣時便說下國百姓疲敝,道路失修,大軍不好通過,糧秣徵集也困難,蠻兵對湘中也不適應氣候,水土不服,事倍功半,只怕誤了大事。不如讓下國出三千兵勤王,自備糧餉,征討湘中叛賊。」
馬希聲聽到許德勳這番盤算,不由得連聲稱讚,這樣既可以避免了吳軍過境的危險,而且還向呂吳買了個好,可謂是一舉兩得。至於三千兵的糧餉,比起蠻兵過境時候的損失,簡直是九牛一毛,再說還可以就地征發,說不定還有賺頭。
兩人議定了次日應付吳軍使臣的辦法,許德勳下令府中僕人送來衣甲,並召集家甲,便直往駐紮在攻城外的親從都軍營,到了營外當值軍官正要上前阻攔,卻被許德勳喝退,與馬希聲二人直入中軍,繳了目瞪口呆的馬希旺的符信,接管了軍權,立即分兵四處,將馬希范等人悉數拒捕,關押在軍營之中,一夜之間,圖謀篡奪馬希聲之位的幾個馬氏兄弟便束手就擒,馬希聲的位置空前的牢靠起來了。
次日清晨,馬希聲便身披鐵甲直入驛館。吳軍使臣顯然昨夜裡也聽聞城中兵荒馬亂的動靜,臉上神色有些驚惶未定,看見馬希聲身披鐵甲,兩廂衛士全副武裝的模樣,臉色不禁發白起來了,趕忙斂衽下拜道:「外臣拜見大王!」
「免禮!」馬希聲笑道:「昨夜城中動靜大了些,可曾驚擾了上國使臣?」
「未曾,未曾!」吳軍使臣趕忙笑道,雙眼卻是不住的向馬希聲身後的甲士望去。
「那便好!」馬希聲笑道:「本王這次來見貴使卻是為了答覆王相公借道之事,請為我轉告靜江王相公,敝國民生凋敝,道路失修,只恐不堪大軍經過,反倒誤了平亂大事,請王相公見諒。至於湘中亂世,下國既為吳國臣子,感同身受,自當領軍協同平叛,共受潭州崔相公節度!」
那使臣本以為馬希聲此番來是要聲明支持叛軍,將自己碎屍萬段,拿來祭旗的,卻沒想到對方雖然沒有同意借道的要求,但也沒有殺自己的頭,更不要說還主動提出協同鎮壓民變,更是意外之喜。他唯恐馬希聲突然轉變決定,趕忙說軍情緊急,自己要趕快返回將此事轉告給王茂章,一副逃出虎口的模樣。
第106章 離間(一)
轉眼間時間已經進入五月,天公終於作美,結束了自去年冬天便開始的乾旱,連續十餘天的雨水消弭了旱情,不少乾涸的池塘重新豐裕了起來,長滿了枯黃野草的山野也多了幾分綠色,看上去恢復了不少生機。連綿的雨水也使得道路變得泥濘,使得軍隊的行動變得十分困難,四出掠地的流民軍的攻勢變得停頓了起來,更換了統帥的吳軍在完成了對岳、郎潭州以北州縣的零星民變的鎮壓,穩定了後方後,並沒有貿然向衡州這個流民軍的中心城市進攻。整個形勢就好像進入了泥潭中的公牛,一下子停滯了起來。
衡州刺史府。宋二郎正在屋中翻閱著一疊文書,這時三當家從外間氣匆匆地走了進來,褐色的外袍下擺和前襟上星星點點的都是暗紅色的血跡,進得屋來便拿起一旁的銅勺在水桶中舀了一勺牛飲起來。宋二郎抬起頭來,眉頭微微一皺,問道:「老三,你身上這些血跡是怎麼回事?」
三當家將銅勺往水桶裡一扔,頷下的鬍鬚上滿是水珠,笑答道:「也沒甚事,有十幾個散佈流言的傢伙被我逮到了,打了兩百鞭子,然後統統全部斬首,在城門示眾呢!」
宋二郎放下手中的文書,沉聲問道:「散佈流言?斬首示眾?到底是什麼回事,快說來與我聽聽?」
三當家趕忙將事情原委細細解釋。原來數日前一小隊流民去攻打潭州的一個叫做花石戍的小據點,卻被守兵打得慘敗,還被俘虜了數十人。本來依照過去兩邊交鋒的記錄,這些被俘虜的倒霉蛋肯定是被吳兵全部斬首示眾的。這次不知道什麼原因,吳兵不但沒有將其全部斬首,反倒將這些俘虜教訓了一番便盡數釋放了。這些俘虜有一部分回到了潭州城,便將吳兵的話帶了回來,說什麼所有參加叛亂的流民只要放下武器,返回故鄉,從事農桑,官府便概不追究,還說先前那個鐘留守壓搾湘中百姓之事,吳王並不知曉,得知此事之後,大為震怒,已經從身邊換了一位清廉的崔先生取代,還將為虎作倀的大奸商成仁泰已經被新來的崔相公滿門抄斬,懸首城門,家中財物也被盡數抄沒,用來賑濟潭州的饑民之用。而且為了讓百姓休養生息,還對湘中賜覆三年(及免稅三年)。潭州的流民們聽到這個消息,頓時人心搖動,畢竟現在下雨,很多人便又想起了家中的田地,雖然現在種植稻米已經過了季節,但只要有雨水,改種些玉米、谷子等雜糧還是可以補充一下,支撐到秋糧的。只要官府不追究,誰又願意冒著滿門族滅的危險去做這沙頭的營生呢。講述完情況之後,三當家道:「這些傢伙傳佈謠言,動搖軍心,我一直到便立刻將這些傢伙全部抓起來,在東門外狠狠打了,再斬首示眾,總算把事情了結了!」說到這裡,那三當家挺胸腆肚,滿臉都是得色,等待著宋二郎的誇獎。
宋二郎聽完三當家的講述,臉色陰沉的好像就要滴出水一般,站起身來在屋中來回踱步。三當家在一旁看了,心下反倒虛了,急道:「大當家,莫非我方才有什麼地方處置錯了不成?」
宋二郎停住腳步,道:「你快去軍中,再找兩個聽過那些謠言的人來,將原話好生再說來與我聽一遍!要快!」
三當家見宋二郎聲色嚴厲,也不知出了什麼事,轉身便往屋外跑去,這一去到黃昏時分才回來,指著身後兩個滿頭白髮的老漢氣喘吁吁的對宋二郎道:「大當家,這人好生難找,誰都說未曾聽過那些混蛋的謠言。只有這兩個老漢是被斬首之人的父親,肯定聽過,我硬拘了來,請大當家問話!」說到這裡,三當家回頭對那兩個老漢呵斥道:「兀那老漢,見到長史還不下拜!」
那兩個老漢顫巍巍的俯身跪拜,大當家待其跪拜完畢後,沉聲道:「起來吧,軍中自有法度,你們兒子妖言惑眾,我三第依照軍法處置,並非挾私報復。你們兩人未觸犯律法,也不用擔心,你們死了兒子,我自會依照軍前戰死撫恤的。現在我問你們,他們從花石戍回來後,都對你們說了些什麼?」
兩個老漢對視了一眼,年輕一點的那個低聲道:「稟告長史,我那孩兒回來後只說吳軍將他們放回,說新來的相公說了,只需回家去種田漬麻,便百事勾銷,還賜覆三年,那個作惡多端的成仁泰也已經被斬首示眾了。還說吳王已經領十萬大軍,出鎮武昌,月底便到,大軍一到,便是玉石俱焚,那時後悔莫及,說如今已經有了雨水,說要和老兒一同返鄉,卻沒想到被——!」說到這裡,那老漢便掩面痛哭起來。
宋二郎聞言安慰道:「你也莫要悲傷,你兒子乃是受了吳賊哄騙,他們見我軍勢大,打不過,便想要散佈謠言,騙的你們各自返鄉,那時你們勢單力薄,還不是任憑他們擺佈?你兒子不知不覺的成了吳賊手中的刀,著實可憐得很!」說到這裡,宋二郎吩咐手下將這兩個老漢放回,還每人賜了十匹絹以作燒埋之用,兩個老漢千恩萬謝的退下了。
三當家見那兩個老漢退下了,大聲笑道:「大哥倒是好心腸!這兩個老兒遇到了大掌櫃,也算是有福氣了。」
「你懂得什麼!」宋二郎冷笑了一聲:「你鞭打砍頭,那些百姓不過是怕你威勢,敢怒不敢言罷了。若不以德行懷人,遲早會卷堂大散,那時候可就後悔莫及了!」
三當家雖然聽了似懂非懂,但本著「千穿萬穿,馬屁不穿!」的格言,趕忙豎著大拇指道:「大當家果然深謀遠慮,非我輩能及呀!」
宋二郎擺了擺手,制止住三當家接下來的諛言,在屋中繼續踱步思忖起來。三當家雖然不知道宋二郎此時心中想的什麼,但還是知機地站在一旁耐心等待。
過了約莫小半個時辰,天色已經全黑了,宋二郎這才突然站住腳步,抬起頭來,雙目直視三當家,低聲道:「老三,你以為我們還贏得了嗎?」
宋二郎聲音雖然不大,但聽在三當家耳力便如同打雷一般,不由得顫聲反問道:「大哥,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宋二郎聞言便明白了三當家心中猜疑自己在故意試探他,趕忙解釋道:「老三,你我獨處一室之中,有什麼話出自你口,進得我耳,便再無第三人知道,有什麼話你儘管說便是,不用顧忌!」
三當家猶疑了片刻,終於低聲道:「依小弟所見,咱們現在擁兵十餘萬,老四操練的那兩營兵也頗為精悍,勝負尚未可知吧!」
「那些都是烏合之眾,老四那兵再精銳能比的過吳兵?」宋二郎冷哼了一聲。
「那大哥你為何當時要起兵?」三當家瞪大了眼睛:「這不是自尋——?」說到這裡,他才發現自己話語不太吉利,趕忙閉住了嘴。
「此一時彼一時而已!」宋二郎冷然道:「當時我想的是若是湖南大亂,四方勢力定然隨之而起,那時吳軍雖然精強,但畢竟樹敵過多,若是多方並起,他應付的了這一頭應付不了那一頭,我們就有機可乘。可是現在已經起事兩個月了,連馬楚都沒有動靜,呂方出鎮武昌之後,又有哪個敢來捋虎鬚,吳軍已經漸漸騰出手來了,卻不急著出兵,還先以懷柔之計散去民心,只怕形勢不妙呀!」
聽宋二郎說到這裡,三當家已是額頭上汗如雨下,低聲問道:「那大當家以為我等當如何行事?」
「如今之計也只有見機行事了!」宋二郎歎了口氣,他本來心中早已有了不少念頭,只是平日裡強自壓制住了,方才從那兩個老二口中的消息便好像催化劑一般將其激發出來。說出來後,才覺得心底一陣恐懼。正當此時,外間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兩人不自覺地抬起頭來,向門外望去,只見外間站了一人,卻是商錦忠,急聲道:「不好了,邵州那邊出事了!」
「邵州?」宋二郎與三當家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出了疑惑之色,邵州乃是馬楚的地盤,俗話說「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雖然馬楚那邊並沒有承認流民軍打出「興復大楚,驅逐吳寇」的大旗,但這兩個月來還是保持著一種善意的中立,而且還有部分楚軍向流民軍出售甲仗。在流民軍的高層對於馬楚起兵反吳是很有期望的,現在雖然邵州方面一直沒有動靜,但一直以來都是流民軍穩固的後方,現在卻說那邊出事了,對於他們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
「不錯,正是邵州那邊出事了!剛剛得到的消息!」商錦忠走近屋來,滿臉都是風塵之色:「邵州馬希聲發出檄文,說有逆賊謊稱其父名義,荼毒生靈,當起兵討伐之!」說到這裡,商錦忠嚥了一口唾沫,繼續道:「聽探子送來的消息,三日前邵州發生兵變,馬希聲將自己的數個兄弟剝奪兵權,盡數拘禁在府中。」
第107章 離間(二)
「怎麼會這樣,馬希聲他與呂吳有不共戴天之仇,怎的反倒掉過頭來幫吳賊了!」三當家聽到這個消息,便好似當頭挨了一棒,在屋中來回走個不停,突然停住腳步,對宋二郎問道:「大哥,你快拿個主意吧!」
宋二郎卻並沒有回答三當家的問題,他先將方纔從那兩個老兒口中得到的消息對商錦忠敘說了一遍,才沉聲問道:「老四,你足智多謀,又在吳軍中呆過多年,眼下情況便是這般,你以為是應該守、降、走?」
商錦忠稍一沉吟道:「守是不成的,如今馬希聲既然已經倒向吳賊,呂方又出鎮武昌,衡州便已經是一塊死地,義軍若是留在這裡就只有死路一條;降更是不可,我輩起兵本就是為了申明大義於世間,討伐呂方這個倒行逆施的民賊,又豈能屈身侍賊?依我之見,如今之計只有走為上策了!」
「走?」宋二郎微微一愣,旋即問道:「那往何處走呢?」
「向東南方向,郴州方向!」商錦忠走到地圖旁,伸手在上面比劃道:「衡州的北面是潭州,東面是袁州、洪州,皆有吳軍的重兵守衛;西面是辰州,地形崎嶇,多為蠻族,不易籌集軍糧,且多瘴氣;南邊是邵州,有馬希聲的楚軍,在後面則是吳國的靜江軍,其大將為王茂章,乃是有名的宿將。唯有東南方向的郴州,乃是吳國新近割去的州郡,還有其後面的建武軍土地肥沃,物產豐富,其首府廣州與海外連年貿易,積蓄的金帛累計如山,卻無重兵把守。正是義軍的用武之地。如今呂方窮兵黷武,與大國勾兵,並無餘力討伐,只要我們佔領了建武軍,據五嶺為險,北抗吳賊,難連蠻夷,以其資財養兵,大業可成呀!」
宋二郎看著商錦忠所指劃的路線,眉頭微皺,臉上陰晴變化,顯然腦中正在做著緊張的思想鬥爭,一旁的三當家聽了商錦忠如此宏大的方略,冷哼了一聲道:「老四你說的倒是輕巧,這衡州城中光是丁壯便有十餘萬人,就憑兩條腿走到廣州,只怕還在半路上就被吳兵趕上殺了個落花流水了,大家一齊做了個孤魂野鬼,不得返鄉。」
商錦忠笑道:「三當家卻是不知,我們從出發衡州,沿著耒水逆流而上,抵達郴州之後,再改由運河便可轉至武水,沿其而下便可匯流珠江,然後直抵廣州。以舟船饋運輜重糧秣,士卒皆可輕裝而行,何難之有?」
「那舟船呢?十餘萬人的船隻,倉促之間如何辦得?」三當家不甘示弱地問道。
商錦忠不假思索的答道:「傳令四境,將舟船盡數集中,若是不夠的,便將城中房屋拆除,以其梁木臨時趕製木筏船隻,又有何難?」顯然他在來時的路上已經有了準備,否則絕不會答的如此順暢。
宋二郎猛的一揮手臂,制止住了三當家繼續政變:「好了,老三別說了,既然起來造反了,哪有那麼多萬全之策。便按老四說的辦吧!說來當年黃巢也是走了一遭廣州,回來還當了大齊皇帝!」說到這裡,他的臉上肌肉扭曲,看上去竟然有些猙獰。
商錦忠見宋二郎同意了自己的建議,十分高興,笑道:「那好,既然已經定策,那事不宜遲,我便立刻出去準備出發的事了!」說罷對兩人拱了拱手,便轉身離去了。
「便勞煩四弟了!」宋二郎將商錦忠送出門外,站在台階上拱手行禮,待到商錦忠走遠了方才放下手來。一旁的三當家冷哼了一聲,對宋二郎低聲道:「大當家,真的要走嗎,須知咱們的根基可都在和湖南,若是離了此地,比的可就是誰的人多了,老四他行伍出身,又將船隊的事情抓在手裡,只怕其志不小呀!」
「敢和呂任之對著幹,膽子自然是不小的!」宋二郎不置可否的答道,卻沒有正面回應三當家的話語。對宋二郎性格十分瞭解的三當家並沒有繼續說話,一時間兩人都各懷心事,沉默不語。過了約莫半晌功夫,三當家對宋二郎道:「大哥,既然要遠徙,那我先去處理幾樁家事了!」言罷便轉身退下了。
衡州茶陵,低矮的城牆上橫七豎八的躺滿了流民軍屍體,鮮血滲入夯土之中,呈現出一種讓人噁心的紫黑色。就在半個時辰前,一支突然出現的神秘軍隊發動突襲,攻佔了這座位於衡州東部,臨近江西吉州的縣城。
王自生站在城門旁,正一邊用馬鞭輕輕地敲打著自己的掌心,一邊仔細打量著堆放在城門兩旁的流民軍屍體,和繳獲的軍器。他身後尾隨的兩名身披鐵甲的吳軍將領站的筆直,面對這個年紀輕輕,卻十分精明強幹,深得吳王信重的上司,他們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這便是亂民的頭目?」王自生用輕輕的用右腳將面前的一具屍體翻了過來,使其仰面朝天,這個死者光著上半身,赤裸的雙腳沾滿了污泥,到處是龜裂的口子;黝黑消瘦的上半身有四五處傷痕,但致命的那一處是在右下胸那處,應該是一支長槍從那裡刺穿了他的肺葉,這從他嘴邊那已經發黑的血跡可以看出。死者雙目圓瞪,臉上還保持著臨死前瞋目大呼的模樣,勃勃而有生氣。
「不錯,正是此人!」王自生身後的吳軍將佐趕忙上前答道,他從一旁的手下手中取過一柄刀柄鑲銀的佩刀,從式樣來看正是吳國新軍的中級將領常用的,雙手呈了上來道:「這柄刀便是從這廝屍首身上取來的,末將破城之時,賊眾已然大潰,唯有此賊頑冥不化,領著十餘人死戰不降,結果那十餘人全部都被斬殺!」
「哦?死戰不降?」王自生重複了一遍手下的對守軍頭目的評價,轉身開始檢查一旁的那十幾具屍體來,只見這些屍體身上衣衫襤褸,體型消瘦黝黑,但都有一個特點,雖然個個身上傷痕纍纍,但絕大部分傷痕都是在胸前和兩肋,在背後的卻只有一人。
那兩名吳軍將佐看這王自生在那邊翻檢著這十幾具叛軍屍體,臉上的神色越來越陰沉起來,不由得面面相覷。他們此行依照主帥的命令,一路從吉州入湘,潛行直撲茶陵,一舉突襲攻破此城,旗開得勝,也算是有功之臣了,可看王自生的神色,莫非自己還出了什麼紕漏不成?
此時王自生已經將這十餘具屍體翻檢過了一遍,抬起頭來問道:「這些叛賊所使用的軍器在哪裡?」
「便在門內!」吳軍將佐忙不迭引領著主將向城門內走去,只見城門內的空地上橫七豎八的堆滿了各種各樣亂民所使用的武器,這些武器的種類繁多,有竹槍、木弓、棍棒、鐵叉,唯一共同的特點就是十分粗陋。一旁的吳軍將佐笑著解釋道:「這些亂民拿著這些家什還敢造反,待到大軍一到,自然是化為糜粉。鍾留守也當真無能的很,居然被這種貨色打得龜縮在潭州不出,還勞動少將軍走一趟——」
「閉嘴!」王自生一聲厲喝打斷了手下的話語,他轉過身來,臉上已是鐵青:「你們懂得什麼?這些叛賊眾寡懸殊之下還死戰不降,這等厲賊又豈是可以小視的?他們有十餘萬之眾,你們若是因為他們甲仗粗陋而小視他們,肯定要吃大虧!」
「是!」那兩名吳軍將佐被王自生這一番訓斥,臉上那自得的笑容立刻消失了,躬身聽命。王自生冷哼了一聲,隨手將右手的皮鞭虛劈了一下,下令道:「傳令下去,你們前部出發,目標耒陽!」
「耒陽?」那兩名將佐聞言一愣,但在王自生的威嚴下也不敢多言,趕忙躬身領命退下準備去了。原來此番吳軍總得進軍方略乃是分兵三路,先由崔含之接替鍾延規,加強對潭州的防禦,將民變控制在湖南省西南部;同時讓王茂章從桂州出發,壓制馬楚餘部,防止其與流民軍合流,同時威脅其的側後方;而王自生則領軍乘船抵達吉州之後,再沿陸路入湘,佔領茶陵後,沿淶水進取衡州,三路圍攻一舉撲滅叛亂。但王自生現在卻臨時改變方略,去進攻位於衡州南部的耒水上游的耒陽,在古代的技術條件下,三軍進行這麼複雜的協同是非常困難的,這樣一來很容易出現互相配合失誤,戰局出現不利。雖然這個方略這兩名吳軍將佐也事先知道,但王自身身為軍主,威勢是何等之重,他們兩人又哪裡敢多言呢?
待到兩人退下,王自生又仔細地看了看那具死戰到底的流民軍頭目屍體,良久之後,對身後的親兵吩咐道:「來人,將此人擦洗一番,再去給他找副棺材,好好葬了。這等勇士的屍體,又豈能成為野犬腹中之物!」
「喏!」那親兵應了一聲,不一會兒,便有十幾名吳兵進來將那流民頭目的屍體抬了出去。王自生走出城門外,他突然改變行軍路線也不是沒有理由的:本來此番吳軍這番分兵合進,便是先以其他兩路吸引叛軍的注意力,而他則領輕兵從敵方屬於防備的江西方向長驅直入,直搗腹心,以流民軍的烏合之眾,倉促之下必然大潰,如此便能盡快平定此番變亂。但經過茶陵之戰,王自生不由得重新評價了流民軍的戰力,雖然他們裝備粗陋,士卒也並不精煉,但那種死戰到底的氣魄的確震撼了他。如果這十餘萬人都是這般模樣,縱然自己能夠依據擊破衡州,其部也必然四出潰逃,到時候荼毒四方起來便如同黃巢一般。與其這般,不如先取耒陽,切斷流民軍南下的出路,將其封鎖在衡州附近,一舉屠滅更為有利。王自生又思忖了片刻,招來軍中書記將自己的想法寫成書信,由隨行攜帶的信鴿發往建鄴,然後再從建鄴分別發往武昌和潭州。
第108章 離間(三)
流民軍軍營,傍晚,士卒們依照自己的部伍,圍坐在火堆旁,等待著自己的晚飯。穀物的香氣瀰漫在空氣中,人們的臉上露出了滿足的笑容,空氣中不時傳來低沉的笑語聲。對於這些容易滿足的人們來說,只要一點點東西便能讓他們感覺到歡樂了,但是在人們臉上的歡笑下,不難看出難以掩蓋的隱憂。
這幾日來,衡州城內流傳著這樣一個消息:流民軍即將離開這裡,遠徙他方,城外水邊堆積如山的依靠拆除城內建築獲得的木材和大量船隻證實了這個消息。這對於這些剛剛擺脫了飢餓威脅的人們來說可不是什麼好消息,古代中國的農民幾乎可以說是世界上最為安土難遷的一個族群了,除非是沒有其他選擇,絕大多數人都寧願在家鄉沉默的忍受貧窮和飢餓,而不願意離開家鄉去承受未知的命運。無疑這對於這些集中訓練的流民軍士卒也有一定的影響,畢竟就在不久前他們還是些樸實的農家子弟,他們的田宅就在衡州附近的州縣之中。
這時,士卒人群中傳來一陣聳動,就好似有條小船划過了平靜的水面。商錦忠走過軍營中,巡視著兩邊的正在等待進食的士卒,碰到熟識的,他還叫出對方的名字,開上幾句玩笑。這位「武安軍」行軍司馬,實際上的流民軍的核心力量的最高指揮官,穿著一件粗麻製成的黑色短袍,腳上也只有一雙草鞋,頭上戴著黑色纀頭,唯一能夠將他和四周的士卒區分開的,便是他腰間掛著的那柄銀柄佩刀。在攻破衡州之後的這些時日裡,商錦忠處於一種非常亢奮的狀態,每日裡最多不過睡上一兩個時辰,餓了便啃兩口乾餅,白日裡要訓練士卒,而夜裡則要巡閱軍營,整個人就好似一個高速旋轉的陀螺一般,忙得不可開交。但是他卻並不覺得這有什麼苦的。過去的苦難就好像熔爐,將這個曾經的吳軍逃兵的靈魂淬煉的像鋼鐵一般,充滿勇氣和力量。在訓練之餘,他用自身的經歷作為例子,告訴流民們呂吳是他們所有苦難的根源,只有將其消滅,天下窮苦百姓才能過上人一樣的生活。
正當商錦忠快要走到軍營的西門,右邊火堆旁一人站起身來,對其喊道:「將軍,可是要開拔了?」
「喔?」商錦忠有點詫異地打量著眼前的這個人,三十出頭的年紀,略微有點佝僂身體,粗大的手足,眸子裡卻透出來莊稼人所特有的一種孩子般的天真和坦然。他微微一笑,問道:「你怎的知道?」
那士卒得意地笑了一聲,道:「水邊那麼多船,還有木筏子,城裡還拆了那麼多房子,肯定是要開拔的樣子,只是不知道去哪裡,我又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出來!」說到這裡,這個中年男子的臉上露出了一種孩子氣的得意,有著一種奇怪的感染力。
商錦忠並沒有直接回答那軍漢的問題,他敏銳的從火堆旁的人們的臉上感覺到了希冀和隱藏的不安,他並沒有像他昔日的上司一般用呵斥和皮鞭來強壓下這種不安,而是微微一笑,走到火堆旁,像他身旁的那些人們一樣一屁股坐了下來,舒服地吐了一口氣,笑道:「走了許久,肚子也餓了,晚上便和大伙在同一個鍋裡舀勺了!」
看到商錦忠的行動,火堆旁的人們發出一陣輕微的歡呼,他們很清楚這是對方一種表示善意和交流的行動,像這樣的交流商錦忠在過去的日子裡已經有很多次了。這時鍋裡的粥已經好了,方纔那個軍漢笑嘻嘻的用自己的碗盛了一大碗粥,雙手遞了上來,笑道:「將軍你嘗嘗,這粥味道還不錯吧!」
商錦忠接過粥碗,對熱氣騰騰的粥吹了幾口氣,才小心翼翼地吃了一口,他閉上雙眼,彷彿在品味碗中粥的味道,火堆旁的眾人都緊張地看著他的表情。終於商錦忠睜開雙眼,滿意的砸了砸嘴,笑道:「不錯,這粥倒是香的很!」
看到商錦忠的表情,火堆旁的人們發出了一陣歡愉的笑聲,那軍漢一邊為同伴盛粥,一邊得意地笑道:「不是咱家自誇,當年在鄉里,咱家的粥飯便是有名的,每次趕墟的時候,憑著收益可沒少掙!」
「哦?當真如此?那我今日可要多吃一碗了!」商錦忠笑著將已經空了的粥碗又遞了過去,這種親密的表現贏得了人們的好感,那個分粥的軍漢用一種幾乎可以說是炫耀的姿勢接過粥碗,盛滿後又遞給了商錦忠。
商錦忠接過粥碗,喝了幾個便將粥碗放下,道:「大夥兒可是對離開家鄉,有些不安嗎?」
人們聽到首領突然的發問,紛紛放下了手中的碗,臉上露出了猶豫的神色,過了片刻,還是那個分粥的軍漢說道:「是有點,大夥兒都是鄉下人,最遠也就去過縣裡,幾十里地便是出遠門了,這一下要遠行,拋下祖宗陵墓,的確都為難的很?」
商錦忠點了點頭,笑道:「說的不錯,若非是不得已,誰都不願離開拋妻別子,離開祖宗陵墓。不過列位可知曉某家是哪裡人?」
那軍漢看了看旁人,稍一猶豫答道:「聽將軍口音應該不是本地人,具體是哪裡人氏卻不知曉。」
「某本是廬州人氏,在家中行二,相熟的都喚我二郎!家中也有百餘畝薄田,也算得上是中產之家,我少小時便好武事,後來便從軍在吳軍炮隊中當個伍長。」商錦忠說到這裡,看了看周圍眾人臉上驚疑之色,才笑著繼續說道:「天祐十年時,呂吳討伐南漢,我兄長被征發為民夫,得了疫病便喪在南方,連屍骨都拋在異鄉。天祐十二年,馬楚與梁國合攻呂吳,呂方大發淮南、江東、兩浙、江西士眾迎戰。本來我兄長已經喪於戎事,父母身邊只剩下我小弟一人,可以免役的,但我家在村中乃是小姓,村中豪右便賄賂了小吏,將其又強自征發了去。我老父本已年近五旬,氣病交加,在榻上纏綿了半旬便去了,我妻子只得帶了孩兒改嫁他人。我氣不過便當了逃兵,投了楚軍,在呂師周將軍麾下,後來呂將軍兵敗,我不得已便逃止宋當家……」
「就這樣,我來到了衡州,直至今日!」
周圍眾人不禁惻然,不少人已經眼圈微紅。商錦忠的苦難經歷可以說是唐末五代時期無數下層百姓的縮影。黃巢之亂在推翻了唐王朝的腐朽殘酷壓迫的同時,也將整個帝國舊有秩序全部摧毀,在帝國的屍體上生長出來的大小藩鎮們無所顧忌的壓搾著下轄的百姓,以獲得資源進行殘酷兼併戰爭,呂吳就是大小藩鎮中的一個典型的例子,呂吳大軍東征西討,不斷擴張重新建立秩序的過程,同時也是千千萬萬百姓的鮮血和眼淚匯成海洋的過程。這些不久前還是流離失所的流民的人們很容易就從自己的過去中找到了和商錦忠的苦難經歷相似的東西,不能不感覺到相通的同情和憤怒。
終於商錦忠講述完畢了自己的經歷,他的目光掃過四周每一個人的臉上,用一種平穩的語氣道:「我也想留在廬州,和自己的妻子孩子在一起,對父母盡些孝道。但官府不讓我留在家中,我只得去吃這兵糧;我也想放下刀劍去自耕自食,過些安生日子,可家中兄弟死於戎事,老父早亡,妻子改嫁,又讓我歸於何處?無家可歸之人並非我商錦忠一個,這衡州城中十餘萬人,哪個不是實在熬不下去了,才不得已做這掉腦袋的營生?那呂方領著他那些貪官污吏,恨不得把天下百姓的骨頭都給嚼碎了吞下去,若是留在家中,大家遲早都是一個死,不如起來拿起刀仗,將世間不平之事,不平之人盡數斬除,才能共享太平!」
「將軍說的對,殺盡不平方太平,不講這些豺狼虎豹全部斬盡殺絕,咱們這些受苦人就活不下去!」
「對,我算是看透了,這天下早就沒種田人的活路了。禾苗還沒長高,官府便來徵稅,那些奸商便來強逼我們借那七分、八分的閻王債,谷子還沒進倉便全是他們的了。一年從頭忙到尾,腿桿都忙爛了,可種出來的谷子、布匹,又有多少能落到自家呢?還不如起來將這些狗官、奸商全部殺光了,再過天平日子!」
憤怒的咒罵聲從眾人的口中噴射出來,漲紅的面孔,劇烈起伏的胸脯,暴露的青筋。商錦忠的話語就好像一顆火星,將所有人的多年一來淤積在心底的積怨點燃了,正義的憤怒迅速的驅散了對離鄉的疑慮和未知未來的恐懼。這些淳樸的人們決心用生命來換得一個更加公平的世界。
商錦忠輕輕地拍了拍手掌,去掉方才手掌上沾上的灰塵,對於自己語言的效力,他很滿意。他正準備起身離去,卻注意到不遠的營門跑進來六七個人來,為首的那人正是三當家,看他們神色慌張,東張西望的樣子,好似在找什麼人一般。
第109章 離間(四)
商錦忠站起身來,正要向其打個招呼,三當家已經看到了他,趕忙一邊高聲叫喊,一邊快步跑了過來。
「司馬,司馬!有要緊事,大當家讓我來找你!」三當家一把抓住商錦忠的胳膊,便拉著他向外扯,向營外去了,只留下一群還沒有完全平息激動情緒的軍漢們。
「長史見召到底是何等事!」商錦忠坐在馬上問道。一旁的三當家做了個手勢,讓身旁的隨員離得遠了些,方才策騎靠近了商錦忠,低聲道:「大事不好了,耒陽那邊敗兵來報,吳軍已然攻佔了那裡。」
「什麼?」商錦忠耳邊彷彿晴空裡打了個霹靂,身子一晃,險些從馬背上跌落下來,一旁的三當家趕忙伸手扶住,低聲道:「大哥得到消息後就下令立即將敗兵禁閉起來,以免走漏了消息,讓我立刻來找四弟你商量。」
「嗯,大當家處事果然老練,這消息的確走漏不得!」商錦忠點了點頭:「不過耒陽失守的消息也隱瞞不了多久,我們得盡快拿出個對策來!」說到這裡,商錦忠狠狠的踢了一下馬肚子,驅策著坐騎向刺史府飛奔而去。
一行人到了刺史府堂前,商錦忠跳下戰馬,只見堂前站滿了披甲持兵的衛士,戒備森嚴,細看竟然都是當年跟隨宋二郎在江湖上闖蕩的部曲賓客,族中子弟。商錦忠暗想這個大當家平日裡不顯山不露水,但實際上是個極為厲害的人物,現在強敵壓境,他這般準備應該是為了壓制流民軍中的其他潛在不穩定式力,若非有這樣一個後台在後邊支撐自己,自己也沒有辦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大展拳腳,打下這樣一個局面來。想到這裡,商錦忠心中不禁暗自對宋二郎生出一股感激之情來。
「老四,你總算來了!」宋二郎站在堂前來回踱步,看到商錦忠進來了,趕忙上前一把抓住對方右臂,便向裡間帶去,一邊走一邊說道:「老四,那幾個敗兵便在後院,除了你便再無其他人見過,快快拿個主意,咱們這副擔子可就全部壓在你肩膀上了。」
「大當家可別這麼說!錦忠不過是做了些份內事罷了。」商錦忠趕忙遜謝道,一行人來到後院,只見地上蹲坐著六七個衣衫襤褸的漢子,正圍著一個陶罐的吃著什麼,看他們狼吞虎嚥的模樣顯然是餓的緊了。宋二郎咳嗽了一聲,一人抬起頭來,趕忙站起身來,躬身道:「小的見過長史、司馬!」
宋二郎嗯了一聲,沉聲道:「軍情緊急,你們快將耒陽那邊的軍情一一道明!莫要耽擱了。」
那些漢子趕忙你一言我一語的敘說起來。商錦忠凝神細聽,原來自從他準備沿耒水南下,進取吳國建武軍(大體為今天廣東省所轄地域)之後,就先派遣了一千兵到耒陽打前站,並預先將部分糧食輜重通過水路運往耒陽,以免十幾萬人一下子行動起來,自相堵塞。這幾日商錦忠忙得跟陀螺一般,眼看諸般事宜已經大體完成,潭州方向的吳軍和聲稱要討賊的馬楚軍都沒有什麼動靜,眼看再過了兩三日等那些船隻從耒陽回來就要動身了,卻沒想到不知道從哪裡蹦出一支吳軍了,將這耒陽城給佔領了,那些輜重糧食還有不少船隻自然都落入了敵軍手裡。只有一個詞可以形容此時商錦忠的感受,那就是「飛來橫禍」。
商錦忠強打起精神,又詢問了那些敗兵一些問題,確認了這支攻破了耒陽城的武裝乃是呂吳的正規軍,並且攜帶有數量眾多的輕重火器,而且通過旗幟來判斷,數量不少於兩個營,六千人。這樣大的一支軍隊在這個節骨眼突然出現在耒陽這個地方,顯然呂方早已預料到了自己遠遷兩廣,避其鋒芒,以求發展的策略,先前潭州方向呂吳軍隊的遲緩行動不過是為了麻痺義軍主力留在衡州,而派出一支偏師迂迴切斷了義軍唯一的逃生之路(商錦忠過高的估計了呂方的策略,攻擊耒陽,切斷流民軍南逃道路其實是王自生的自作主張),而大意的自己卻在潭州浪費了這麼長時間。一想到這裡,商錦忠心中不禁悔恨不已。
宋二郎看到商錦忠站在那裡呆呆出神,臉上神色變幻,還以為他發癡了,小心地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沉聲道:「老四,你沒事吧?」
商錦忠打了個靈醒,才看到宋二郎關切的眼神,臉上微微一紅,低聲道:「大哥放心,小弟沒事,方才只是想事情出了神。」
「那就好,那就好,咱們義軍現在可少不了你這個司馬!」宋二郎笑道,隨即他靠近商錦忠低聲問道:「現在該如何處置?」
「立刻出動,奪回耒陽!」商錦忠毫不猶豫的答道:「吳狗剛剛攻破耒陽,立足未聞,且其兵不過六千,與潭州之敵相距數百里,緩急不得相救;馬楚雖言伐我,但其與吳賊各有私意,必不會出力死戰。若我焚其歸路,示士卒以死意,以十萬之眾臨之,必能大破,打開通往建武軍的通路!」
「攻耒陽?」聽到商錦忠的主戰建議,宋二郎的神色立刻猶豫了起來,顯然他對於攻克耒陽的信心並不充足。一旁的三當家插口道:「老四,當真要攻耒陽嗎,吳賊佔了此處,咱們繞過去不就行了?」
商錦忠耐心地解釋道:「三哥有所不知,那耒陽乃是耒水上的要衝,我們若是要沿耒水而下就避不開此地。」
「那我們走陸路不就可以了?」
「我義軍十餘萬,其中老弱眷屬便有四萬,輜重更是無算,若是走陸路,加之道路崎嶇,只怕一日也行不了十五里路,很快就會被身後的吳賊追上。而且繞過耒陽路途更遠不說,在耒陽的吳賊也可遣輕銳尾隨其後,侯隙而擊,義軍成軍未久,如何抵擋的住。是以唯有拿下耒陽才是唯一出路。」
商錦忠語畢,屋中頓時靜了下來,宋二郎和三當家都各懷心事,默然不語,商錦忠等了一會兒,急道:「大當家,大哥你快些下令發兵吧,小弟願為前鋒!」
「莫急!此事干係重大,豈可倉促發兵!」宋二郎擺了擺手,臉上神色倒有些怪異。商錦忠見狀道:「兵貴神速,可是耽擱不得的,此時潭州那邊吳兵還沒有動靜,只要拿下耒陽大事尚還可為,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呀!」
宋二郎並沒有立即回答商錦忠的問話,而是做了個讓屋內其餘人退下的手勢,待到屋中只剩下三當家、商錦忠與他三人的時候,宋二郎壓低聲音問道:「老四,你覺得拿下耒陽你有幾成把握?」
商錦忠一愣,隨即答道:「大哥為何這般說話!」
宋二郎微微一笑,道:「我的意思是,若是沒有八成把握攻下耒陽,我們不如就撫吧!」
宋二郎的話語就好像當頭一棒敲在商錦忠的頂門上,商錦忠頓時目瞪口呆,耳邊傳來宋二郎慢條斯理的話語聲:「我們現在麾下有十萬之眾,老四你訓練的精兵也有六千人,若是就撫的話,少說也能給個知縣什麼的當當,便是刺史、知州也不是不可能,也是享不盡的富貴榮華,俗話說『殺人放火被招安』,這也是尋常事,咱們有實力在手,也不怕呂吳那邊有啥花樣。反正我們幾個也都是用化名起事的,若是上邊追查禍首,便將那些流民頭目砍些個腦袋送過去,那些吳軍將領的戰功也不少了,他們又何必和我們拚死拚活呢?我平生做事情講的就是一個穩妥,若是老四你沒有八成以上把我,不如便聽我這招吧!」
「夠了!」一聲斷喝打斷了宋二郎絮絮叨叨的話語。商錦忠上前一步,伸出右手想要直指宋二郎,又放了下來,搖了搖頭,用一種苦澀的聲音說道:「大哥,當日你我在山中,聲言鍾延規雖名為官,但殘民以逞,其實為賊;我雖為賊,但取不義之財,以濟百姓,其實為官。那是何等英雄,今日我們起兵反吳,雖然遭遇挫折,但比起那時來豈不勝過千百倍,大哥卻這般模樣,叫小弟好生小看了?」
商錦忠這一席話下來,宋二郎臉色微變,正欲開口說些什麼,一旁的三當家上前一步喝道:「商錦忠,若非大哥,你豈能有今日,竟然敢如此和大哥說話,還不快快下跪謝罪!」
商錦忠冷哼了一聲道:「大當家衣我食我,恩同再造,我商錦忠自當報答,但這是私恩。大丈夫生於世上,豈可以私恩而廢大義。我若是降於吳賊,豈不是拿那些死在槍炮刀劍之下的弟兄們的血來染紅官袍?大當家,你做此不義之事,縱然不死,夜裡又豈能安枕?今日之事,我商錦忠頭可斷,血可流,而膝不可彎!」
商錦忠這一席話說的擲地有聲,三當家聽得有些又羞又怒,他得知吳軍攻陷耒陽之後,早就搖動了,見宋二郎力主就撫,更是又驚又喜,商錦忠這般堅決反對,讓他如何不惱火,他正欲開口反駁,卻只見宋二郎臉上滿臉羞愧道:「老四,你說的不錯,我一時糊塗,竟然說出這等不義的話來,還是你腰桿子硬,要不然就釀成大錯了!當真是慚愧無地,請受我一拜!」說話間,宋二郎竟然真的向商錦忠斂衽拜了下去。
「拜不得!」商錦忠又驚又喜,趕忙上前伸手扶住宋二郎,不讓他拜下去。正在此時,他突然覺得小腹一涼,接著便是一陣火辣辣的疼,抬頭一看,只見那宋二郎跳到一旁,右手提著一把匕首,鮮血淋漓。
第110章 恫嚇
「你!你這是為何?」商錦忠瞪大了雙眼,戟指指向宋二郎,剛向前邁了兩步,只覺得傷口處一陣絞痛,腳下一軟,竟跪了下來。
「老四,你不要怪我,是你逼我要殺你的。」宋二郎沉聲道,他此時的臉上滿是悲慼之色:「如今吳軍已經三面包圍,我們已是死地了,若不就撫,只有死路一條。可你還固執己見,若是你只是個尋常頭目,我最多將你軟禁個十幾天,待到事成之後,再放你出來,向你陪個禮,也算是全了你我兄弟間的義氣。可偏偏你在軍中極有聲望,若是不殺你,稍有變故,大夥兒都落得個沒下場。」說到這裡,宋二郎轉身對一旁的三當家道:「老三,給四弟一個痛快!」
「喏!」喜出望外的三當家來到商錦忠側後,拔出腰刀,大喝一聲便一刀將其頭顱斬落,落地的首級在地上滾了兩圈,停了下來,只見其雙目圓瞪,彷彿生時一般。
宋二郎走到首級旁,蹲下身子,低聲道:「四弟,你且放心,你那兩個孩兒我便當作自家孩子一般看待,絕不會虧待了他們的。」說到這裡,宋二郎伸出右手將其雙目合上。
數日後,潭州城刺史府。崔含之坐在首座之上,兩廂將佐肅立,當中一人跪伏在地,正是三當家。崔含之看完了呈送上來的書信,將其放到一旁,用一種矜持的聲音問道:「這麼說來,衡州的亂民是要求撫啦!」
三當家在地上磕了兩個頭,才高聲答道:「回相公的話,吾等受奸人蠱惑,犯下了滔天罪行。正悔恨不已,得知聖主下旨寬撫,只誅首惡,脅從不問。我輩便將起事的奸人盡數誅殺,解甲以待王師,各返家鄉,還望相公恩准。」
崔含之點了點頭,問道:「奸人的首級和名單呢?」
「首級便在殿下!」三當家從懷中取出一卷帛書雙手呈上,早有一名軍官接過帛書轉呈了上去,崔含之接過一看,卻是一份名單,以及各自在流民軍中的官位。這時堂下有人流水般的送了數十個個木盒上來,打開一看,裡面卻都是一枚枚用蠟封了的首級,一一擺列開來,右邊第一個便是商錦忠的首級,木盒的側面刻了五個大字「賊梟商錦忠」。這時旁邊傳來崔含之的聲音。
「汝等反戈一擊,斬殺賊首自信,本官頗為欣喜,來人!賞這位壯士布帛百匹,銀鋌二十!」
「多謝相公賞賜,多謝相公大恩!」三當家又驚又喜,他本來對於此行還有些忐忑不安,但卻想不到一切如此的順利,不但這位崔相公接受了自己的歸降,還給予他這麼多賞賜,這種突然而來的幸福讓他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這是你應得的,本官素來有過必罰,有功必賞。光看這些首級便知道這些都是窮凶極惡的巨寇,若非你這等壯士,如何能將其斬殺!此番事了之後,本官定然要上書吳王,委任壯士州郡之位,才算得人盡其才,酬其大功呀!」
三當家此時面孔緊貼節堂上的青石地面,路上心中的忐忑早已被以外的狂喜和感激一掃而空,他狠狠的用磕了幾個頭,抬起頭來,露出涕淚橫流的臉,高聲道:「罪臣敢不盡心竭力,效犬馬之勞,以報吳王大恩!」
夏口,其地正處江、漢匯合之處,襟帶吳、楚。自古以為變為要衝之地。楊行密破杜洪之後,其地便併入楊吳,其後呂方攻入廣陵,併吞楊吳,此地便落入呂吳手中。呂吳定都建鄴,下游三吳、兩浙、淮南為其根本之地,其敵國馬楚、荊南、梁國皆處其上游之地,上游若有事,夏口便為其必爭之地,呂方在此地設為武昌軍,駐有精兵良將,修建巨倉堅城,以存儲軍實。此次呂潤性領大軍北上,主要的軍資糧秣便是由此地沿著漢水轉輸至前線的,馬楚舊地民變之後,呂方領大軍出鎮此地,為的就是坐鎮後方,既可以隨時支援前線,也可以震懾四周居心叵測的其他勢力。
節堂之上,呂方錦袍寬帶,儀態舒閒,手中正拿著一封書信細看,身旁一人身形魁梧,滿臉虯髯,雙目如電,雖然年近五十,但腰桿卻挺得筆直,絲毫不顯老態,整個人便如同一頭正值盛年的獅子,威武而又雄壯,正是呂方麾下大將朱瑾。
「朱公!請看!」呂方看罷書信,將那封書信遞了過去,笑道:「那『賊王八』遣使來了!」
「哦?那廝有何勾當!」朱瑾接過書信,細看起來。原來呂方口中所稱的「賊王八」便是五代時前蜀的開國開國皇帝王建,此人乃是陳州人,未發跡時乃是個鄉里無賴,以偷屠宰牛驢和販賣私鹽為生,是以鄉里有個諢號「賊王八」。呂方此時用這般稱呼他,顯然心中對其輕蔑之極。
那書信心中內容頗為簡單,朱瑾很快便看完了書信,將其放回几案上,冷笑了一聲道:「這廝信中說什麼要替兩家講和,他哪裡有這般好心,分明是居心叵測,看到我方有亂起,想要從中撈些好處!」
「那是自然,這廝豈會做沒好處的事情!」呂方笑了笑:「不過我看他心中也無甚把握,這使臣只怕是來探我方虛實的,看看有無好處可撈!我先見見那使臣,也探探那廝的底!」
「大王所見甚是!」朱瑾笑道。呂方高聲喚來屬下,吩咐召見蜀王使臣。半晌功夫之後,一名緋袍男子,對呂方斂衽下拜道:「外臣張格拜見吳王!」
呂方打量了一下來人,只見來人生的修眉長目,皮膚白皙,儀容舉止頗為得體,覺得頗為眼熟,只是一時間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稍一猶豫笑道:「張公儀容俊偉,果然是名士風度,只是眼熟的很,不知在哪裡見過了。」
張格微微一笑,又斂衽對呂方拜了一拜笑道:「臣下有個兄弟在大王麾下為官,臣下與他生得有些相似,大王眼熟想必是因為我那個兄弟的緣故吧!」
呂方聞言一愣,問道:「竟有此事,寡人怎麼不知道,那是何人?」
張格笑道:「先父本是先朝左僕射!」
「原來是他!」呂方腦海中一閃念,這才反應過來。原來呂方麾下的李儼本是唐之左僕射張浚之子,因護駕有功,才得唐昭宗賜姓為李,後來奉昭宗密詔,沿江而下,宣諭各鎮節度一同討伐宣武軍朱溫,便留在了廣陵,後來投入呂方麾下。而張浚致仕之後,隱居長水,參與了青州王師範起兵反抗朱溫的密謀。朱溫在即將篡奪大位時,唯恐此人又勾連天下藩鎮反對自己,便讓張全義密遣部將楊麟喬裝為盜賊,密襲張浚。永寧縣吏葉彥與張浚素來交厚,得知楊麟將至,便密告張浚。張浚知道自己不可免禍,便將其子張格托付給葉彥,葉彥帥義士三十人將其送渡漢進入荊南而還,張格遂自荊南入蜀。王建佔據蜀地後十分喜愛儒士,張格出身宰相世界,家學淵源,很快就得到了王建的寵信,擔任了翰林學士的官職。
呂方聽到這一段曲折的敘述,不由得笑道:「原來如此,想不到竟然是李金吾的同胞兄弟。張僕射對朝廷盡忠竭智,二子雖分居二國,但都居高官,也算是一段佳話了!李金吾現在和州刺史任上,離這裡也不遠,張郎君待到諸事完畢,大可一聚,以敘別情。」
「多謝大王!」張格躬身行禮,謝過了呂方的好意,起身道:「我主的書信想必大王也看過了,不知大王以為如何?」
呂方並沒有立即回答張格,他轉身看了朱瑾一眼,微微一笑。朱瑾立即領會了呂方的意思,沉聲道:「蜀王信中要我歸江陵與高氏,還襄州與梁國,各還各國,與民休息!卻是好大口氣!」
張格笑道:「我主並非只修書與吳王一人,也有修書與粱國。如今諸國交攻,天下紛紛,我主便想解開仇怨,大伙共享太平,豈不為美?」
朱瑾冷笑了一聲:「篡國巨奸未死,何談太平?」他兄、妻皆為朱溫所害,對於梁國乃是切齒痛恨,此時的口氣自然不客氣的很。
張格微微一笑:「吳王若是不允,那四五月間,正是春水當生之時,一舟可載兵五十,並載兩月之糧,數萬大軍,沿江而下,不過旬日之間便至武昌城下。那時只怕便不好看了!」
張格說到這裡,已是赤裸裸的威脅了。屋中氣氛頓時緊張起來了。
「郎君所言甚是!」呂方伸手制止住雙目圓瞪的朱瑾,笑道:「只是沿大江而下,易進而難退,如今江陵、岳州皆在我手,蜀王雖然兵精,倉促之間未必能勝吧?蜀中空虛,若有一二不豫之事,只怕後悔莫及,這豈是智者所為之事?」
「大王與大國構兵,耗竭民力,新得馬楚之地民變四起,烽煙四起。以臣下所見,還是先退一步,持盈保泰的好!」張格口舌十分便利,一步也不退讓,與呂方針鋒相對,屋中氣氛一時間僵住了。
第111章 大進軍
正當此時,外間有一名侍從輕手輕腳的來到呂方身旁,附耳低語了幾句話,又雙手呈上一封帛書。呂方接過深信,起身走到屏風後,避開張格看信。張格見呂方這般舉動,心中不由暗自揣測著帛書中到底寫了些什麼。
過了片刻功夫,呂方又從屏風後走了出來,臉上滿是喜色,跪坐下來後,呂方便大聲笑道:「張郎君,你回去告訴蜀王。我與粱賊有弒君之仇,不共戴天,非我滅彼,則彼亡我,蜀王大可擇一而從,無需多言!」說到這裡,呂方便擺了擺手,做了個示意讓其退下的手勢。
此時兩名侍從看到呂方的手勢,已經來到張格的身後,伸手抓住他的手臂,準備將其強制帶下堂去。張格心中又是驚訝又是疑惑,他已經猜想得到呂方態度發射這麼大轉變的原因便是在那書信之中,只是不知道其中究竟,他此次來是向王建毛遂自薦的結果,如果這般被趕回去,只怕在其心中的和朝中的地位都會大受影響。情急之下,高聲喊道:「此事干係兩國禍福,還請吳王三思呀!」
呂方微微一笑,做了個示意侍從暫停的手勢,起身走到張格面前,看著對方略帶驚惶的面孔道:「汝回去之後,替我轉告王光圖(王建的字光圖),多則五載,少則三載,我呂方自會領兵來成都拜訪他,讓他好好準備吧!」說罷便一甩長袖,那兩名侍從趕忙將張格連拉帶扯的帶下堂去。
朱瑾見呂方如此,心中不由暗喜,若論吳國君臣之中,與梁國仇怨最深的便是非他莫屬。他本是個心思頗為縝密之人,已經對那書信中的內容猜出了七八分,此時堂上只剩下他與呂方二人,也無甚拘束,便笑問道:「敢問大王一句,莫非是崔安撫那邊有好消息過來了?」
「不錯,果然瞞不過朱公!」呂方此時的心情顯然非常不錯,他將那封書信遞給朱瑾,笑道:「崔含之果然是個棟樑之才,無論是在中樞還是鎮撫一方都能勝任。上任才不到兩個月,便逼迫賊眾斬殺首領歸降,使得潤性孩兒的後方穩定了。更重要的是,他殺戮不多,生俘青壯婦孺二十餘萬,然斬首不過千餘級,沒有傷湘中元氣,不留後患。實在是人才難得,人才難得呀!」
「這也是大王慧眼識人,又委以重任,崔安撫才能大展拳腳,將亂民一舉平定。」朱瑾笑嘻嘻的又拍了呂方一個馬屁。也無怪呂方如此歡喜,俗話說「匪過如梳,兵過如篦。」古時絕大部分軍隊的紀律都不敢恭維,像這等官軍追剿流寇,兩邊若是來往過幾次,只怕兵鋒所到之處,只剩下一片白地,沒有個三五十年是恢復不過來的。像崔含之這般迫使流民內訌,斬首來降的,不但這二十餘萬人口都活了下來,而且房屋田地也沒有收到破壞,只要稍加賑濟,便能恢復生產。
朱瑾讀到信的末尾,突然問道:「嗯?崔公信中說要淮鹽五千引,去其陪犢帶牛,以為安民之用,這是何意?」
呂方笑道:「崔舍人在信中前面提到山蠻多以畜牧為業,牛馬蕃茂。而湘中大變之後,軍器流入民間甚多,百姓習於剽掠而不事耕作,是以一夫倡亂,則萬人景從。崔舍人便欲效漢代名臣龔遂故智,以淮鹽與山蠻互市,換得耕牛,再用耕牛交換流失在民間的軍器,使民安於本業,以求長治久安!」
朱瑾這才明白了崔含之在信中的含義,點了點頭道:「大王得此賢臣,當真是可喜可賀,不過那賊王八位居上游,若是如那張格所言,乘春水而下,不可小視呀!」
呂方冷笑了一聲:「那廝不過一自守賊而已,若我湘中民變未平,倒還要讓他三分,如今湘亂已平。蜀軍若順水而下,易進而難退,若是不能一戰而勝則由傾覆之危。且王建多收勇士為義子,皆位處高位,對其外寬和而內猜忌,與兵多則恐其作亂,與兵少則不足以克敵,這等國中不和之徒,又有何懼?待我領兵先破朱友貞那小兒,進取中原,修養士卒數年,再去找那王建老兒的晦氣。」
呂方這一席話說的意氣風發,充滿了感染力,朱瑾聽了也不禁激動了起來,起身拱手行禮道:「吾與朱溫老賊有不同戴天之仇,此次便請為先鋒,破陣斬旗,以報得兄長大仇!」
呂方上前一把握住朱瑾的右臂,沉聲道:「正要憑借朱公鐵臂,為我殺賊!」
三日後,在裝載著二十四斤重炮的四條大船抵達武昌後,呂吳御營便在吳王呂方的指揮下,開始向北進發。晨光照射在漢水兩岸的茂盛的茅草上,發射出金色的光芒。蘆葦叢團隊接著團隊,那密密麻麻的兵馬簡直賽過群集在蘆葦叢中的蝗蟲,正在飛向漢北,宛洛之地,乃至整個中原。在漢水中,巨大的戰船好似移動的城池,連綿的船帆遮蔽了半邊天。其中最大的一條戰船的船舷上裝飾了美麗的花紋,船帆更是使用了華美的黃色錦布,吳王呂方本人就在這條船隻上,呂方本人身披金甲,站在船首上,陽光照射在華麗的金甲上,反射出萬道金光,彷彿神人一般。兩岸正在行軍的數萬吳軍齊聲高呼「萬歲」,喊聲直衝雲霄。
吳軍御營的行軍隊列十分整齊,大軍的兩翼是輕騎兵,他們擔負著偵查和掩護的任務,中軍則是由呂吳的殿前上四廂組成,這些身經百戰的勇士排成了密集的縱隊,背著一個十字形的木頭架子,架子上面整齊有序的放著毯子,行囊、水袋,分成兩段的長槍或者火繩槍,腰間還有佩刀,他們的皮膚被太陽的暴曬和狂風變成了一種黝黑色,彷彿鋼鐵一般。重騎兵們也在步行行軍,他們的戰馬是如此的高大雄壯,其肩部一般都超過了他們的主人的肩膀,馬甲、騎兵甲還有馬料都由一支專門的馱馬裝運,尾隨在重騎兵的後面。留在後面的是野戰炮兵和他們的火炮。絕大部分輜重糧秣都在吳軍戰船後面的無數運輸船隻中。
這時,漢水突然拐了一個彎,本來靠近岸邊的丘陵上的雜木林變成了寬廣的平原,御營的各路團隊嘩的一下湧上了開闊的平川。晴空萬里,清風徐徐的吹向江面,陽光溜過鋒利的矛尖,臨照著曠野的爛漫鮮花。大片的原野出現在士卒們的眼前,無數面大旗不時傾斜旗桿,旗面掠過草葉,發出摩擦聲,便好似有無數人在鼓掌喝彩。
御營的各個團隊隊形展開了。鼓吹手們行進在大軍的前面,不時發出渾厚的軍樂聲。心情愉悅的士卒們也不時齊聲高歌,歌聲迴盪於天地之間。彷彿整個原野都被樂曲的旋律所感染,和著人的腳步聲、馬蹄的踐踏、旗幟的漂浮,在震盪起伏。受驚的鳥群,不時從草叢中飛起,在大軍的前方,振翅高飛,彷彿是一隻特殊的飛兵。當音樂聲和歌聲停止的時候,只能聽到旗幟飄蕩的拂拂聲,馬蹄聲、馬匹的嘶鳴聲、輜重車的咯吱聲,彷彿鸛鶴的鳴叫。
呂方站在船首,凝視著兩岸的大軍,這是他二十年來心血的結晶,他的目光越過最前面的一隊騎兵,穿過地平線。整個大軍在緩慢的開向北方,就像那滾滾江河,惡浪滔滔,漫淹過田野、樹林。城池,在什麼地方都能感覺到這樣一支大軍的喧囂。但在漢水的北岸,還有一支大軍正企圖抵擋吳軍的前進;而在梁軍的後面,黃河的北岸,還有勇悍善戰的沙陀鐵騎;在沙陀鐵騎的後面,塞外萬里無垠的大草原上,則是還沒有完全成長起來的契丹人。
「你們都要被他所擊敗、壓倒、粉碎!」彷彿是在向冥冥中的某個事物發誓,呂方狠狠的自言自語道。
在另一頭,粱帝朱友貞和呂潤性的戰事已經進入了僵持的階段。在伏擊打垮了李復民的救援部隊後,王彥章終於得到了夢寐以求的援兵——五千名步兵和兩千騎兵,雖然這比他預想中的要少了一半,但他還是盡可能大的利用了這個好消息。王彥章讓這支援兵白天到了後,晚上又偷偷離開大營,第二天白天又進來了一次。就這樣向那些正暗中注視著他們的那些土豪們誇大了他所得到的援兵數量,加上剛剛獲得的那次小勝利。大量的土豪倒戈轉向粱一邊,接下來湘中民變的消息讓這一切變得更嚴重了。為了節約兵力,呂潤性不得不收縮防線,他放棄了鄧城,撤回了樊城。吳軍在漢水北岸就只剩下一個據點了,它通過那道浮橋與南岸的吳軍相連。兩邊都陷入了相似的處境,各自在對方的腹地擁有一個據點——樊城和襄城;而這個據點都在對方的圍攻之中;所不同的是襄城的地勢更加險要;而樊城的守軍糧食充足,器械精良,和外界還有一道浮橋相通。
梁軍大營帥帳。在朱友貞的兩旁,十餘名重臣正圍在地圖旁,進行軍議。王彥章站在地圖旁,相較於幾個月前,他的臉龐已經消瘦了不少,更顯得一對顴骨突出來,但那雙眼睛卻還是那樣精光四射,魄力驚人。
「陛下,自大軍抵達以來,已經三個多月了,我軍渡河破敵,取鄧城後,吳賊已經疲敝,而且漢水以北只有一座孤城,無有呼應,正是我輩大舉出擊,殺敵報國的時機!」王彥章的手指猛力的戳了一下地圖上的樊城,大聲說道。
第112章 賺城(一)
「陛下,自大軍抵達以來,已經三個多月了,我軍渡河破敵,取鄧城後,吳賊已經疲敝,而且漢水以北只有一座孤城,無有呼應,正是我輩大舉出擊,殺敵報國的時機!」王彥章的手指猛力的戳了一下地圖上的樊城,大聲說道。
「哼!王鐵槍你朝說破賊,夕也說破賊,可你渡河也月餘了,只是要兵要餉,卻何嘗與吳賊大戰一場?分明是在玩寇,今日又說要大舉出擊,豈不是可笑得很。」出言反駁的卻是觀軍容使張漢傑,原來王彥章渡河初戰得勝之後,對面的陳璋領教了梁軍鐵騎的彪悍之後,用心立刻謹慎了許多,吳軍進則結陣而行,退則深溝壁壘,王彥章見無隙可乘,便也只得一面長大聲勢,爭取當地豪強的支持,而陳璋則攻擊那些投靠梁軍的土豪,以滿門屠滅作為恐嚇,但是雙方都保持了避免沒有把握的決戰的默契。是以這一個多月來,在漢水以南的戰場反倒並沒有發生大規模的戰事,是以張漢傑責斥王彥章玩寇。
「豎子豈識兵事!」王彥章冷笑了一聲,卻沒有和張漢傑爭吵,他對坐在上首的朱友貞和李振斂衽行禮:「末將敢情陛下讓無關人等退下,某有機密軍情相報!」
朱友貞看到王彥章臉色嚴肅,便對一旁的控鶴都指揮使點了點頭,立即帳中的普通軍官和侍衛、奴婢們都退下來,帳中只剩下七八個梁軍能夠參與機密的最高層人員,王彥章走出賬外,輕擊了兩下手掌,隨後便領了兩名黑衣男子進來進得帳來,指著這兩個正對朱友貞下跪行禮的漢子道:「陛下,這兩人都是吳軍軍官,昨天夜裡逃至我營中,他們對吳軍內情頗為瞭解。」說到這裡,王彥章轉身對那兩名吳軍軍官道:「上面便是大梁天子,你們兩人還不將所知軍情一一道明!」
那兩人趕忙又躬身下拜,三呼萬歲。朱友貞溫顏笑道:「二位壯士棄暗投明,可謂明斷。來人,取錦墩來,讓二位壯士坐下說話!」
那兩人趕忙拜謝,將自己所知之事一一道明:原來這兩人都是吉州人氏,個子高些的在州軍中當個都頭,個矮的那個當個隊正。吳軍包圍襄城之後,他們兩人所在的黃州州兵便擔任襄州西面的長圍的守衛。隨著粱帝御駕親征的到來,前線的形勢漸漸對吳軍不利起來,不但漢水以北丟棄了鄧州,漢水以南的梁軍的聲勢也越發高漲起來,大有截斷吳軍後勤,將這吳軍這近十萬大軍盡數殲滅在漢水之畔的模樣。看到這番局面,這兩人的心思就漸漸活泛了起來,開始注意從往來的友軍口中收集情報起來,當前日他們從經過的驛卒口中得知今年春天湖南大旱,發生大規模民變,亂民有數十萬,蔓延十餘州,圍攻郡縣,多有長吏被殺,連周圍的蜀國、馬楚都有不穩的跡象的時候,這兩人終於下了決心,決定改換門庭賭上一把。
朱友貞聽到這裡,不禁和一旁的李振交換了一下興奮的眼神,這對他們的確是一個天上掉下來的好消息。這些日子以來雖然梁軍拿下了鄧城,漢南也鬧得聲勢極大。但吳軍的主力未損,襄城之圍也沒有解開,吳軍依然可以通過漢水運送補給。而近十五萬梁軍的補給光靠當地和南陽的那幾個州縣自然是不夠的,相當一部分軍糧必須從八百里外的洛陽運送過來,其間消耗的民力簡直是個天文數字。更不要說在大河以北還有虎視瞻瞻的十幾萬沙陀鐵騎,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梁軍都更加迫切的要求迅速結束這場戰役。卻想不到吳國的內部卻突然鬧出了這麼大一個亂子,當真是天上掉下個大餡餅來。
張漢傑打仗不行,但看眼風的水平倒是強的很,趕忙抓住機會,轉身對朱友貞下拜道:「恭喜聖人,賀喜聖人,定然是聖人至德,感動天地,吳賊才會天奪其魄,不戰自亂!」
帳中其他人見狀,不得已也只得紛紛躬身下拜,一時間帳中諛詞如潮。幸好朱友貞也並非那等昏主,趕忙道:「罷了,罷了,自古仁君豈有以他國之殃而相賀的,此乃吳賊多行不義,才致如此,我輩還是躬身自省為上!」
帳中眾人聞言趕忙對朱友貞的德行又稱頌了幾句,才聽那兩名降將繼續講述起襄州圍城的情況來。原來自從吳軍包圍了襄州之後,由於襄州三面環水,一面背山,地勢極為險要,護城河的寬度在180米以上,最寬處足有250米,在這個距離外,想要用吳軍現有的火炮摧毀城牆是不可能的。所以吳軍便修築了兩道平行的城牆以為夾城切斷襄州與外界的聯繫,並將相當一部分軍隊駐紮在夾城之中。但隨著外圍梁軍的壓力越來越大,呂潤性不得不將越來越多的軍隊從夾城中抽出,來抵抗敵軍的進攻,到了這兩人決定投靠梁軍的時候,夾城中的吳軍新軍已經被抽光了,剩下的只有各州的州兵了,這些軍隊無論從裝備,士氣,和訓練程度都和吳軍新軍有相當的差距。而深悉夾城其中內情的兩人對照著几案上的襄城地圖,將各段夾城中的吳軍數量,火器大概數量,士氣如何,乃至換崗時間,城牆堅固程度都一一說明,讓帳中眾人的臉上都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好!」朱友貞笑道:「二位壯士立下如此大功,若無重賞何以酬之!李相公!」
「臣在!」李強站起身來,對朱友貞躬身行禮。
「以這二位壯士為許州刺史、判官!官碟告身三日後便發與!」朱友貞道。
「喏!」
這兩名降將由區區隊正都頭一躍而至大州刺史、判官,可謂是一步登天,當即瞠目結舌,喜昏了頭,若非旁人提示,連下跪謝恩都忘了。朱友貞寬厚地笑道:「對於有功之臣,朕自然不吝重賞。王公昔日亦出身低微,如今不也服朱紫,登玉堂,爾等且勉力辦事,勿憂不富貴!」
兩日後的清晨,襄陽城外的吳軍夾城就像每年的這個季節一樣,從黎明開始就開始起霧,在白霧和曙色的交融中,夾城中一片寂靜,只偶爾有城牆上守兵的詢問聲,卻不見人影。城門上邊的火把和燈籠在晨風中搖動,也很朦朧。城中的絕大多數吳軍士卒還在酣睡,既沒有黎明的號角聲,也沒有操練的馬蹄聲和呼喊聲。實際上,經過幾個月的圍困,襄州城內的梁軍由於缺糧已經無力突圍了,而外圍的梁軍也只是騷擾而已,並沒有對夾城發起進攻,夾城內也沒有較為寬闊平坦的地方可做校場,駐紮的州軍在訓練上也遠不及新軍嚴格,所以守軍上下都樂得好生休息,不再在寒冷的早晨操練。
突然夾城西門外的守門士卒聽到遠處的濃霧中傳來一陣馬蹄聲,趕忙叫醒了坐在火堆旁打盹的兩個同伴,一起走出擋風的窩棚,憑著女牆下望,但是什麼也看不見,只覺得馬蹄聲越來越近了。一人向旁邊問道:「會不會是粱賊來突襲呀?」
「不會吧,一來粱賊前面幾仗都不過是虛張聲勢,離著這夾城還有幾十里地便退回去了,陳大將軍還領著幾營新軍和他們對峙著,怎麼會突然打到這裡來了?二來、四里外黃家屯那邊咱們還有一隊弟兄,若是粱賊總該有些動靜,總不能是飛過來的吧?」
第三個人接口道:「沒事,依我看,應該是又一隊徵糧的弟兄來了。要不,咱們打個賭?」吳軍雖然有漢水運糧,但十餘萬士卒民夫所耗用的物資也太過驚人,是以像駐守夾城的那部分州兵所得到的軍糧就有些缺乏,所以不時派出小隊人馬外出打糧,順便也可以懲罰那些倒向梁軍方面的當地土豪。
第一個人連連點頭:「對,對,又一隊打糧的回來了,不管怎麼說,先把隊頭叫起來再開城門。」
負責當值的夾城西城門的隊頭被從被窩裡叫醒了,他一邊邊揉著惺忪睡眼邊打哈欠,來到城門上,憑著女牆下望。幾個剛驚醒的手下簇擁在他的背後。他聽見了眾多的腳步聲,馬蹄聲、還有人和牲口的喘氣聲,向寨門走來,並且看見了走在最前邊的模糊人影,這時他完全清醒了,向寨下大聲問:「誰,幹啥的?」
城外傳來兩下擊掌聲,城上也回了兩下掌聲。
「天寶?」城上問。
「元和!」城下答。
「誰的小隊?」
一個黃州口音答道:「區捨兒的打糧小隊。啊!是陸大柱子嗎?對不住,驚醒了你的回籠覺!」
聽到熟悉的家鄉口音,城上的隊頭陸大柱子口氣立刻親熱了起來,他一面吩咐手下打開城門,一面大聲問道:「這次出去運氣如何,那許家寨子打破了嗎,傷的弟兄多嗎?糧食有多少?」
「還行,咱們抓了十幾個當地人,賺開了寨門,也就傷了十來個兄弟。弄到了不少糧食,自己牲畜不夠,還抓了兩百多個民夫,幸好路上沒有碰到粱賊的騎兵,緊趕慢趕總算回來了!」
說話間,大隊已經到了城門下,在霧氣中擁擠著,站了好長一隊,城門上也看不清楚。那個綽號叫做陸大柱子的隊頭一面催促著笨手笨腳的開門的手下,自己也下了城牆,站在城門洞裡準備迎接這支滿宅而歸的打糧隊。當他看見進來的吳軍士卒們每三五個都夾著幾個衣衫襤褸的民夫,都背著糧食口袋,隊伍中的牲口背上也馱著糧食,便高興地說道:「弟兄們都辛苦了,辛苦了。你們這般辛苦,弄了這麼多糧食回來,將軍定會重賞!」
偽裝區捨兒的便是那兩個投降梁軍的吳軍軍官之一,他對於夾城內守軍的情形十分瞭解,又從已經被消滅的吳軍打糧隊的俘虜口中得到了口令和頭目的姓名,便巧妙的賺開了夾城西門,他害怕被城內的守兵認出來自己的真實身份,便一直留在城門外,裝出忙著指揮打糧隊伍進寨的樣子,而另外一個降將則進城後一直站在陸大柱子身旁沒動。
第113章 賺城(二)
過了一會兒,打糧隊進來的差不多了。一個沒有背著糧食口袋的大漢夾在隊伍中間,走過陸大柱子面前,那陸大柱子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因為那大漢形容魁偉,站在眾人中便好似鶴立雞群一般,比自己還高上半個頭,若是同行伍中的袍澤自己不會毫無印象,趕忙厲聲喝道:「站住,你是哪個營隊的,我怎麼從沒見過你?」
那魁偉漢子停住腳步,緩慢的轉身過來,好似在猶豫什麼一般,卻沒有回答陸大柱子的問題。陸大柱子見狀,心中越發起疑,反手抓住腰間刀柄,喝問道:「快說,你家軍主是何人?」
「我是你爺爺!」
陸大柱子剛剛拔出腰刀,便被那大漢一腳踢倒,接著便被站在他身旁的那名降將一刀砍死。站在西門旁的吳軍守兵措手不及,頓時都被一一砍倒。那魁偉大漢便是率領賺營的梁軍先鋒,他立即率領著手下人吶喊著殺向夾城內的吳軍老營,喬裝成民夫的那部分梁軍士卒紛紛脫去外面的破衣脫掉,露出裡面的盔甲和梁軍外袍來。所有的梁軍士卒為了和吳軍相區別,在自己的右臂上都用一塊白布包裹著,大聲狂呼著:「大軍破城了,大軍破城了,王鐵槍來解圍了!」向四處投擲火把,以長大聲勢,通知襄城內的梁軍。
很快,夾城上的吳軍也發現了進城的敵軍,他們一面敲打鑼鼓,以發出警報,一面居高臨下,使用弓弩和火銃射擊下面的敵軍,殘酷的戰鬥立即開始了。
吳軍夾城的老營位於夾城的西南拐角處,是兩間相距很近的大宅院。守軍將這兩間宅院的側門用兩道高牆連接起來。擔任指揮圍城吳軍統帥黃州團練使許無忌和他的五百名親軍便住在這裡,正好今天早上他便要前往樊城參加軍議,所以雞打了第二遍鳴便起床準備。此時住在同院中的兩百名親兵已經用過早飯,正在院子中列隊,在另一個院子中的三百人也已經準備停當,後院裡的伙夫、馬伕則在忙亂的準備早飯,給馬上鞍,準備出發。
一聽到喊殺聲,許無忌立即爬上房頂,此時的濃霧已經散了不少,可以依稀看到大隊的梁軍正在夾城西門湧了進來,已經有不少地方起火了,有不少吳軍正在奮力抵抗,但這些抵抗都是零星和沒有組織的,很快就被突襲的敵軍所壓倒。
許無忌,他立即就明白了自己的險惡處境。他三步並作兩步,從房坡上跳了下來,高聲下令道:「快,擊鼓升旗!讓弓箭手和火銃手上房,還有,準備戰馬,披甲!」他的命令很快就得到了執行,所有能夠射箭和發射火繩槍的人們都爬上了房坡,居高臨下對下面的梁軍猛烈射擊,即使是馬伕和伙夫也承擔了協助裝彈的任務。受到傷害的梁軍不得不散開隊形向這宅院撲了上來,當他們相距大門還有二十餘步的時候,側面突然傳來一陣戰馬的嘶鳴聲,二十多名騎兵從側面向他們猛撲了上來,為首的那個揮舞著長矛的正是許無忌。
原來許無忌乘著在房頂上的親軍猛烈射擊吸引梁軍注意力的時候,偷偷的帶領著二十餘騎從老營側門出來,繞過來正好遇到梁軍,措不及防的梁軍士卒被甲騎橫衝過來,頓時大亂,被騎兵掩殺了一陣,丟下了數十具屍體,潰逃而去。
許無忌抖了一下自己的右手,連續射了十餘箭的右手有些發麻。他的長矛在刺穿第一個梁兵的時候就已經報廢了,巨大的衝擊力在撕裂對方身體的同時,也折斷了矛桿。他忽哨了一聲,召回了還在追擊敵兵的手下,重新整理了隊形,等待一隊火銃手出得老營,才向戰場的核心區域行去。
在老營西北方向半里處有一大片空地,平日裡用來堆放輜重和列隊檢閱之用,現在這塊空地上進行著激烈的混戰。在最激烈的中心反而不再有吶喊聲和喊殺聲,只有沉重的用力聲,短促的怒罵聲,混亂的腳步聲,刀劍的碰擊聲,以及狼牙棒、骨朵等鈍器猛然打在人身上和頭部的悶響聲。戰鬥的人群在不斷移動,好像激流中的漩渦,有時有人流加進去,有時又有負傷者退出來。那處在激流和漩渦中的人們,不斷地踏著血泊,踏著死屍和重傷的人,前進,後退,左跳,右閃,有時自己倒下去,被別人踐踏。除老營大門外是主戰場之外,夾城中還有許多地方都發生混戰,戰鬥的方式各有特色。
許無忌觀察了一會兒戰況,但並沒有貿然投入戰場。一路上他搜集了不少被打散了的吳兵,便將自己的親兵升作隊頭,都頭,算下來也有步兵四五百人,騎兵四十多。這點兵力相較起空地上的兩千多梁兵來說差之甚遠,而且更多的敵軍正在從西門持續的湧入,夾城被破已經是定局了,自己現在應該做的就是盡可能的將更多的散兵帶走,以備再戰。
「傳令下去,待會騎兵隨我上前,步兵便在這裡鼓噪,沒有號令不許上前接戰!待會我一吹號角,你們就鳴金」許無忌很快就發出了軍令。他踢了一下馬肚子,坐騎低聲嘶鳴了一聲,便快步向空地衝去,後面的吳軍騎兵也跟了上來。許無忌並沒有直接衝進戰場,而是到了相距那空地還有二十餘步距離的時候便調轉馬頭,向斜刺裡跑去。他坐在馬背上,側過身子,取下彎弓,張弓撘箭,瞄準四十多步外的正在馬背上大聲呼喊的一名梁軍軍官,一箭射去。
隨著一聲淒厲的慘叫,那名梁軍軍官摀住了臉,鮮血從指縫間湧了出來,許無忌的箭矢從他的右塞貫入,一直貫入咽喉。那廝的左手在空氣中揮舞了兩下,彷彿要抓住什麼東西一般,終於從馬背上摔了下去。吳軍騎兵們倣傚許無忌,一邊大聲鼓噪,一邊紛紛張弓對準不遠處的梁軍射去。
突然而來的打擊造成了不錯的效果,激戰中的梁軍有些慌亂,開始緩慢的向西門後退。其實這四十多騎的造成的實際傷害微乎其微。但騎兵鬆散的隊形誇大了他們實際的數量,圍牆後面的鼓噪聲和煙塵預示著更多的敵軍正在趕來。援兵即將到來也激勵了空地上苦戰已久的吳軍,堅持到現在的都是軍中的骨幹,他們一邊大聲歡呼,一邊兇猛的向自己面前的敵人猛撲。
「鳴金!鳴金!」聽到了許無忌的號角聲,躲在圍牆和帳篷後面的吳軍頭目趕忙下令道,隨著一陣清脆的銅鑼聲,空地上的吳軍停住了腳步,開始緩慢的向後撤退了。許無忌本人則率領著騎兵落在後面,以防止敵軍尾隨追擊,對於他來說,能夠挽救這千餘名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加上他現在手頭上的五百人,總算掌握住了一隊人馬了,下一步無論是固守待援還是回頭死戰都有個憑借了。
樊城。呂潤性起得很早,自小在軍營中長大的他,每天雞打了第二遍鳴便起身,在院中錘煉身體,練習槍術劍術。通知夾城被攻破的急使衝進院落的時候,呂潤性已經晨練完畢,正準備換身衣衫,去屋內用早飯。
「什麼?梁軍賺開了夾城西門,正放火燒城,我軍正在苦戰?」聽到這個驚人的消息,呂潤性本來紅潤的臉頰立即變得慘白起來,他雙手的手指無意識的絞在了一起,急聲問道:「許團練現在如何,他手頭上現在有多少人?」
「稟告總管,許團練安然無恙,今天正好是軍議的日子,粱賊賺城時,許團練已經起身,正在準備出發,親兵也都準備好了。小人出發前,許團練已經擊退了一股粱賊,還救了千餘人回來。但粱賊勢大,只怕漢南之軍已經悉數在此。許團練讓小人帶話,說圍城之兵中多為各州州兵,不夠精煉,還請殿下速遣殿前、侍衛馬步二司精銳,擊破強敵!」
「嗯!你先回去吧,讓許團練堅守待援,援兵馬上就到!」呂潤性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沉聲答道。但當使者退下的時候,他臉上的平靜立刻消失了,滿是沮喪和懊惱,顯然這段時間來王彥章在漢南爭取豪強,攻襲江陵都不過是佯動,都是為了隱瞞了為襄城解圍的真正意圖,而自己竟然被這麼一個簡單的花招給耍了,從夾城中抽出了兩營新軍給陳璋,讓他加緊進攻,將漢南的梁軍趕回漢北去或者將其殲滅,確保後方穩定和江陵新佔領土的安全。如今夾城被破,襄城之圍被解,不但襄城中的近兩萬梁軍可以解放出來,而且吳軍就陷入了兩面受敵的窘境,十分被動。
「該死!」呂潤性猛的一拳打在一旁的廊前圍欄上,鮮血立即從傷口處流了出來,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覺到自己的無力。
第114章 解圍
正當此時,周安國從外間快步走了進來,臉上滿是喜色,相距呂潤性還有四五步便高聲道:「殿下,殿下,好消息呀!大王已經平定湘中之亂,引領御營沿漢水北上,五日後便能抵達襄州了!」
「這麼快?」呂潤性聞言大喜,急問道:「周都督,這可是當真?」
「這等緊要事,老夫豈敢做戲的。大王的信使便在外間相侯,老夫的方才正好碰到!」
「那好,快傳他進來!」呂潤性連忙說,可他臉上喜色立即褪去,現出愁色來。一旁的周安國看了,心中生疑,便問道:「殿下,大王御營趕到,兩軍合力定然能大破粱賊,我看你臉上卻又愁容,卻是為何?」
呂潤性輕歎了一聲,便將方纔信使送來梁軍出奇兵襲破夾城之事告知周安國,敘述完畢之後歎道:「父王以國中之半與我。可我苦戰半年,勞師動眾,靡餉無數,卻連遭敗績,逼得他這把年紀還要披甲上陣,哪裡還有顏面去見他!」
周安國趕忙寬慰道:「殿下,話也不能這般說,你出兵以來,破荊南,圍襄州,也算的是大勝了。粱乃中原大國,以傾國之兵來援,便是吳王在此也未必能做的更好。至於夾城被破,也不過是遭受小挫,勝負還未定,殿下又何必煩惱?」
呂潤性聽了一愣,問道:「聽周都督所言,莫非我軍還有勝機?」
「那是自然!」周安國沉聲道:「王彥章隨襲破夾城,但我主力無損,浮橋也在,大軍可自由縱橫與漢水兩岸,亦可通過漢水輸糧,最多棄圍屯兵待援,彼分兵於漢水兩岸,交通不便,形勢還不如我們呢!」
「那襄城之圍被解,只怕其內外合成一股,只恐其兵力大增!」
「這又有何妨?殿下你也知道襄州城中是兵多食少,被我們圍了這半年,城內只怕已經是人相食的地步了,憑險守城也就罷了,能拉出來野戰的又有多少?反倒是個拖累,以某家之見,那王彥章不是想要衝進城去嗎?乾脆就讓他們進城,然後再卡住要道,不讓他們運糧進去,讓城內多他幾千張嘴,餓也餓死他們!」
呂潤性聽了這番話,眼前不由的一亮,的確正如周安國所言,去年吳軍進軍極快,襄州城外的秋糧基本都進了吳軍士卒的肚皮,這襄州本是治所所在,戶口繁盛,算上守城兵卒城中只怕不下七八萬口。這麼多人被困了大半年下來,城中存糧只怕早就緊張的很了。在這種情況下就算王彥章打開夾城,解了圍,還是要面對缺糧的問題,和過去不同的是,除了解決自己所轄的軍隊,要塞滿襄州城中那七八萬張嘴巴,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對!打不過他們也要餓死他們!」呂潤性大聲笑道:「我立刻傳令下去,讓陳將軍領兵將許團練所部接應回老營即可,再以遊兵切斷王彥章的糧道,讓其無法往城中運糧!」
周安國低咳了一聲,道:「以老臣所見,與其敵前退兵,不如讓陳將軍領所部前置襄城旁,與許黃州所部成犄角之勢,與梁軍對峙即可,相機而動。讓陳將軍節度漢南諸軍,老夫再遣水軍巡遊江上,最多不過十日,那王彥章便得吃不了兜著走。」
「嗯,便按周都督的辦吧!」呂潤性點了點頭,心中不得不承認比起這些跟著呂方東征西討在沙場上滾了幾十年的老行伍來,自己還是太嫩了,很多時候用兵的手腕還是不夠圓滑。
周安國待到傳令的軍官退下後,沉聲道:「殿下,以老夫所見,漢北的梁軍只怕會和漢南的敵軍相呼應,王彥章破夾城之後,漢北這邊的梁軍也會發起猛攻,以牽制我軍回援,殿下還得預先提防!」
呂潤性一邊讓親兵替自己披甲,一邊點頭應道:「嗯,我立即去巡查諸營!襄城那邊的事情便煩惱都督你了!」
襄州城,已經被包圍了半年有餘,糧食、青菜和柴火等生活物質一天比一天困難起來。一般小戶人家簡直沒法過生活。大戶人家想盡一切辦法囤積糧食。越囤積,糧食越恐慌,糧價越上漲。少數幾家還有糧食的糧商因為糧食的來路已斷,不願把全部糧食賣完,往往借口沒有糧食而把大門關了起來,哄抬市價。雖然孔勍一開始三令五申,嚴禁糧食漲價,要糧商一定得按官府規定的價格出售。不但禁止不住,反而促使家家糧店閉門停售,沒有糧食的百姓圍聚在府衙門前,親兵好不容易才將其驅散。孔勍無法,只得將為首的幾名糧商斬首示眾,沒收了他們囤積的糧食,但他並沒有將這些糧食發出來放賑,而是囤積起來作為軍糧。這樣一來,每天還是有人餓死,一開始是升斗小民,到了後來,便是殷實人家也一個個的餓死了。城中到處都可以聞到焚燒屍體的焦臭味,整個襄州城都沉寂在死氣之中。
孔勍面前的几案上放著一碗雜糧粥,幾塊胡餅,這便是他的早飯,即使一方牧守,在這圍城之中也逃不開飢餓的籠罩。這時,外間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孔勍抬起頭來,只見部將易戎的臉上滿是喜色,大聲喊道:「相公,解圍了!解圍了!」
只聽到一聲輕響,孔勍手中的筷子跌落下來,他站起身來,全然沒有意識到長袖已經將粥碗帶翻了。孔勍長大了嘴,無聲的張合了兩下,問道:「什麼?」
「解圍了!」易戎大聲喊道:「末將方纔巡城時看到吳賊西邊夾城有火光升起,派出哨探去探察,回報說是有一支軍打開了夾城,正在和夾城中的吳賊激戰。」
「好,好,好!」此時才反應過來的孔勍連續說了三聲好,旋即他才叮囑道:「快遣兵去接應!」
易戎得意地笑道:「相公請放心,末將已經派了千人去,如今西邊已經打開一個口子,解圍的乃是王鐵槍王彥章的兵,吳賊見形勢不利,已經退到東邊那個小城去了,估計再過一會兒,王太尉便要進城來了!」
「果然是他!也只有王鐵槍才有這般膽量,本事!」孔勍連讚了兩聲,他此時才發現自己的衣袖上已經滿是殘粥,趕忙道「來人,快將我的官袍取來,替我換衣迎接王將軍!」
夾城西門城樓,王彥章站在望樓之上,遠眺著戰場,如今已經過了午時,經過一上午的激戰,梁軍已經奪取了夾城的西門和南門,吳軍的老營也落入了梁軍的手中,許無忌率領著剩下的七千殘兵退到了東門附近的,在那裡有一個倉庫。經過一上午的苦戰,梁軍前鋒也損失了兩千餘人,剩下的也十分疲憊,王彥章正猶豫著是否將後隊投入戰場,一舉將參與的那部分吳軍擊潰或者消滅。
一名軍官從下面快步跑了上來,對王彥章低聲道:「都督,城內的孔相公的使者來了!」
「哦!快請他上來!」王彥章轉身坐下,很快一名小校上來,斂衽下拜道:「末將拜見王太尉!」
「起來吧!」王彥章問道:「孔相公可好?」
「有勞將軍垂詢!」那小校又磕了一個頭,道:「我家主上安好,他遣小人來便是請太尉領軍進城!」
「嗯!」王彥章點了點頭,問道:「先不忙進城,我且問你,城中還有多少存糧?」
「存糧事關機密,小人不曾知曉!」那小校答道:「不過城中十分缺糧,守城士卒都是一日一餐。城中不少百姓人家已經斷糧多日了!」
「什麼?」王彥章雖然也猜想襄州城中應該缺糧,但卻沒想到缺到這種地步,連守城士卒都只能日食一餐,如果自己再晚來個把月,城頭上的大旗就要換成「呂」字了。
「怎會如此?襄州乃是山南道的首府,多年未曾戰亂,各州縣的糧食都轉運道此處,怎會半年就這樣了?」
「太尉有所不知,本來這襄州城中存糧還甚多的,但去年春天便調了不少糧食去徐州那邊,聽說是呂吳要在那邊大舉用兵。本來秋糧下來可以補上的,可呂吳沒幾天就破了荊南,一路北上殺到了漢水邊,秋糧也就進了他們的口袋——」
「不用說了!」王彥章打斷了對方的話語。現在擺在他面前的這樣一個糟糕的情況:好不容易解開了襄州之圍,不但不能指望裡面的軍隊,還要想方設法填飽裡面的幾萬張嘴巴,還有什麼能比這個更糟糕的呢?
王彥章來回踱了幾步之後,突然停住腳步,沉聲道:「傳令下去!後隊上前,給我拿下吳賊控制的最後那個城門!」王彥章的手指指向了許無忌的殘軍所在,既然城中缺糧,那擺在自己面前唯一一條路就只有窮追猛打,速戰速決了,勝負就在這一鼓之間了。
夾城東門,兩邊的城牆根一排排的躺滿了傷兵,一群群蒼蠅爬行在他們身上,每當有人從旁邊走過的時候,便嗡的一聲驚起了一大片,待到人走遠了,又落在了傷兵上,享受著傷口上的血跡。
第115章 激戰
許無忌走下城樓,牆根邊躺滿的滿身血跡、精疲力竭的士卒都在喘著粗氣,連動都懶得動一下,更不要說起身向自己的上官行禮了。許無忌看了看四周的軍士,輕歎了一聲,回頭詢問身後的軍吏道:「現在我們手頭上還有多少兵?」
「稟告將軍,現在城裡一共有十七個步隊,三個騎隊。」
「才這麼點?」許無忌微微一愣,轉身問道:「我方才在上面粗略看了一下,至少有六千多人,一個步隊就算滿編了也就百二十而已,這也差的太多了吧?」
「將軍,這裡人雖然多,但多半是打散了的,隊頭,都頭都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所以——」那軍吏說到這裡停了下來,語意已經十分明白。吳軍被突襲打得一塌糊塗,指揮序列受到很大的破壞,大部分士卒已經完全被打散了,是以人數雖然不少,但絕大部分不過是毫無戰鬥力的散兵罷了。
許無忌來回踱了幾步,突然停住腳步,厲聲道:「傳令下去,所有的步隊都給我分成兩個步隊,副隊頭當隊頭,副隊頭戰死的首席旗頭補上,依次類推。缺額便從這些人中抽,我給他們兩刻鐘,在我面前要有三十四個滿編的步隊。誰少半個人的,全部都給我滾去當大頭兵!」
那軍吏微微一愣,旋即明白了許無忌的意思,趕忙躬身領命道:「是!」很快,許無忌的命令便開始被執行下去了,吳軍軍官們開始大聲吼叫著,揮舞著手中的皮鞭,將坐在地上的潰兵踢打起來,驅趕進自己隊伍的行列中。許無忌皺著眉頭看著手下忙亂著,他心裡很清楚,自己唯一的生路就是在這夾城中死守待援,畢竟吳軍是新敗,若是跑的話,被梁軍的騎兵追上來,只怕能活下來的也沒有幾個,還不如賭一把運氣。
過了約莫半盞茶功夫,西面便傳來一陣戰鼓聲,許無忌心中咯登一下,爬上城頭一看,果然梁軍沿著夾城向這邊壓過來了,顯然敵方準備一鼓作氣把自己擊垮。他回頭看了看城下自己的部隊,最多只有十來個步隊已經整編完畢。許無忌咬了咬牙,回頭看了看身後空蕩蕩的地平線,還是下令手下各隊展開隊形,準備迎戰。
由於梁軍已經攻破了夾城,所以他們可以沿著夾城內進攻,吳軍將一些雜物堆在地上,形成了一道和夾城城牆垂直的壁壘,用以抵禦敵軍的進攻,這道壁壘的寬度只有四十多步寬,最多也就能擺開兩三百人,這樣雖然利於防守一方節約兵力,但是一旦被敵軍衝開缺口,就會形成自相踐踏的局面,守軍也沒有足夠的空間重新組織抵抗,所以許無忌只在壁壘後部署了四個步隊,其餘的大部分兵力放在東門附近比較寬敞的地方。為了防止部屬逃走,他還事先用土袋和石塊將東門堵死,做出背水一戰的準備。
戰鬥最開始出現在壁壘旁,吳軍的少量火繩槍剛剛射過兩輪,梁軍的選鋒便衝到了壁壘前。這些精選的士卒個個身材魁梧,身披重甲,揮舞著骨朵,長柯斧、橫刀等短兵勇猛的爬上壁壘。躲在壁壘後面的吳兵用長矛猛刺露出頭的敵軍,不斷有人中槍倒下,但是梁軍選鋒還是像瘋了一般跟著衝了上來,戰鬥迅速進入了白熱化。在壁壘兩邊的城牆上,吳軍的選鋒優勢更加巨大,只見他們揮舞著短兵和盾牌,戰鬥立刻進入了最殘酷的白刃相接的階段,血光四濺,不斷有人慘叫著從城牆跌落下來,吳軍的陣型開始鬆動起來,早上的慘敗顯然影響了他們的鬥志,梁軍的選鋒很快便擊垮了城牆上的守兵,逼得他們節節後退,跟在選鋒後面的梁軍開始居高臨下,用弓弩和少量的火器射擊壁壘後的吳軍,遭到兩側火力壓制的吳兵無法抵抗三面夾擊,開始組建向後退去,一開始一兩個人,接著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轉身向後逃走,壁壘後的防線終於崩潰了。
這時,吳軍的本陣發出一聲建立的號角聲,接著便傳出一個高亢的喊聲:「臨陣脫逃者,全部處死,家中妻小,沒入官府為奴!」緊接著,吳軍陣前閃過一陣紅光,逃在最前面的十幾名吳兵彷彿被雷劈了一下死的,撲倒在地。接著吳軍第一線步隊放下長槍,鋒利的槍尖在陽光的照射下,反映出一陣刺骨的寒光。
在吳軍將領的威逼下,潰逃的吳兵不得不轉身死戰,這時從吳軍的本陣也衝出了數十騎,追擊的梁軍先鋒措手不及,一下子便被衝倒了數十人,攻勢不由得一挫。梁軍的前陣將領趕忙將第二隊替換了上去,讓這些已經消耗了很多體力的士兵先退到後面喘口氣。一時間,戰場上突然平靜了下來。
許無忌穿行在行列中,不時拍打著熟識士兵們的肩膀,叫他們的名字和綽號,他有一個特別的能力:只要見過一次面的人,哪怕只是交談過一句兩句話,便是多年未見,也能交出對方的名字。當許無忌穿過最前面一排,他走到陣前,面朝著所有吳軍士卒,大聲喊道:「吾等從黃州出師,南討馬楚、平定荊南,圍襄城,屠城略地,實為不少;君等殺人父兄,略人子女,又為無算。梁軍之眾,並是仇讎,今日若敗,豈可得活?汝等身後城門已閉,夾城之中道路狹窄,唯有死戰,方為出路!」
吳軍殘兵聞言,同聲鼓噪,向主帥表達自己必死的決心。正如許無忌所言,他們出師以來,所殺掠的梁軍士卒不計其數,圍城中餓死的百姓更是數以萬計,現在孤師在外,又不可能獨自跑回家鄉去,若是打了敗仗,絕對是死路一條。許無忌翻身跳上戰馬,將頭盔向地上狠狠一摔,便縱馬當先向梁軍衝去。
梁軍輕易破了壁壘,本以為勝券在握,卻沒想到吳軍突然一下子猛殺過來,頓時大亂。吳軍壁壘所在處乃是夾城中最為狹窄的一段,兩道平行城牆之間的距離不過四十餘步寬,大隊梁軍走到這裡,本來就擁擠了起來,正面被吳軍一衝動,頓時擠作一團,隊形大亂。吳軍本就存了必死之心,眼見得露出勝機,士氣更是大振,更加奮力猛攻。許無忌見狀,趕忙讓一旁的親兵舞動大旗,陣後的數十名嗓門大的吳軍看到信號,趕忙依照事先約定的大聲喊道:「援兵到了,龍武軍到了!」
原來那龍武左右二軍乃是吳國殿前親軍中的精銳,此番隨呂潤性北征,立功尤多,在梁軍中威名甚著,梁軍士卒在夾城之中,又根本看不到城外的情況,亂軍之中聽到這等消息,軍心頓時大亂,立即有人棄兵而逃,雖然梁軍軍官竭力彈壓,但這般擁擠之下,根本無法維持正常的秩序和組織,梁軍中立刻自相踐踏殘殺起來。
不過半盞茶功夫,進攻東門的梁軍便大潰敗回,遺屍千餘具,其中絕大部分都是自相踐踏殘殺而亡。吳兵追殺至南門老營處,方才退回東門據守。梁軍受次挫敗,士氣頓時大墮,一時間也無力進攻在東門的吳兵,兩邊一時間僵持對峙了起來。
西門外,孔勍滿臉感激的對王彥章道:「王將軍,此番你領大軍來援,解了襄州城之圍,滿城百姓都受了將軍大恩,請受孔某一拜!」說道這裡,孔勍斂衽就要下拜,王彥章趕忙伸手攔住:「此乃盡忠王事,孔相公何須多禮。」說到這裡,王彥章將其拉到一旁,低聲問道:「孔公,我且問你,城中還有多少能戰之卒,糧食還有多少?」
「糧食還有千餘石,至於能戰之卒!」孔勍看了看左右,伸出了一根手指在王彥章面前輕輕晃了一下。
「還有萬餘人?還好還好!」王彥章頓時露出喜色。
孔勍連忙搖頭道:「哪有這般多,不過帥府的牙兵,不過千餘人罷了。為了節約糧食,其餘的吏士一日不過一餐,守碟倒也罷了,出城野戰只怕一觸即潰,如何能上得陣!」
王彥章聽到這裡,心中已是失望之極。他方才將第二陣軍隊去突襲吳軍,卻不分兵圍攻,就是為了圍三缺一,逼吳軍放棄夾城東門的屏障,這樣無論是以騎兵追擊,還是掩護襄州城中的殘軍撤離都可以自由選擇,卻沒想到吳軍竟然窮鼠反噬,將追兵擊垮,現在唯一的出路只有先打垮吳軍殘兵,然後再領城中殘兵離去,畢竟現在城中只有千餘石糧食,軍隊卻有三萬多人,算來不過數日之糧,這襄州城已經不是堡壘,而是撲鼠的籠子,須得趕快離去。
這片刻之間,王彥章已經思忖明白,沉聲對孔勍道:「孔相公,軍無積蓄必亡,如今城中無糧,我若領兵入城反而有害。如今之計,不如孔公領大軍先退,以我殿後,城中只留千人據守內城,以為後踞。不知孔公以為如何?」
第116章 車陣(一)
孔勍也是梁軍宿將,知曉這襄州城並非久留之地,趕忙自己回城中準備撤退事宜,一時間襄州城中滿是哭爹喊娘之聲,震動天地,城中百姓饑卒見孔勍領了牙兵和財貨先退,紛紛也要尾隨而去,將城門堵得嚴嚴實實,卻被牙兵馬踏鞭抽,硬生生的開出一條路來。城外的王彥章也知道這番動靜瞞不過夾城東邊的吳兵,便讓輜重傷兵先退,將大軍朝著吳軍列陣,自己領了兩千騎兵登臨高處,以為掩護之用。
許無忌看到動靜,也知曉敵軍是要退兵,但他手下士卒已是疲敝之極,騎兵又少的可憐,也只有眼睜睜地看著城內的梁軍逐次退去,徒呼奈何!
約莫離晚飯還有一個時辰,城內的梁軍已經走了五千餘人,唯有最後一批財貨和孔勍的牙兵還落在後面。王彥章見了,正準備下令全軍逐次撤走,前面的梁軍士卒突然發出一鎮躁動聲,他抬頭一看,只見襄城西南面的地平線上突然升起了一面大旗,正是吳軍的黑底紅邊大旗,當中用白布縫了一個大大的「陳」字!
原來這正是陳璋所領的漢南吳軍主力,月前王彥章擊破吳軍李復民所部之後,並沒有乘勝為襄州解圍,反而領主力向西而退,分出偏師大張旗鼓一路向南,直搗吳軍剛剛攻下的江陵等荊南故地,房、均等州縣有不少土豪起兵相應,弄得留守江陵的韓家進一夕三驚,發往襄州吳軍大營的告急文書跟雪片一般。陳璋沒奈何,只得領了所轄的四營新軍連同部分輔兵一路向南,以防止梁軍南下。但陳璋也是老成持重,他雖然沒有猜到向南的那支不過是梁軍偏師,但南下的速度並不快,到了相距襄州城三十里的虎尾洲便不走了,立下了老營,只是派出一營兵向南去荊門軍,主力卻留在老營不動。王彥章待陳璋南下之後,用計賺開了吳軍夾城,解了襄州之圍,陳璋得到消息之後,也趕忙領剩下的三營新軍和其他輔兵共一萬八千餘人,趕往襄州,正好和王彥章碰了個正著。
「傳令下去,擊鼓!列陣!」王彥章迅速做出了決斷,如果說東門內那幾千殘兵還不足以威脅梁軍的敵前撤退的話,眼前這支新的生力軍出現之後再玩敵前撤退那就是愚蠢了,擺在自己面前的唯一選擇就是進行決戰。雖然因為忌憚吳軍精良的武器和強悍的戰鬥力,王彥章自開戰以來一直謹慎的避免與其精銳正面交鋒,但當最後的時刻來臨的時候,他也並不欠缺足夠的勇氣來面對。
隨著一陣陣的戰鼓聲,梁軍開始井然有序的佈陣起來,他們的左翼緊貼著夾城的城牆,這樣他們其不會受到敵軍的迂迴和側擊,為了防備東門的殘餘吳軍,他們在夾城內還保留了四千人的後備隊。而主力則部署在中軍,和右翼上。尤其是騎兵,王彥章此時麾下足足有五千騎兵,這個數量幾乎是荊州戰場所有吳軍騎兵的一半了,對吳軍據有二比一的優勢。他準備先反覆的騷擾攻擊吳軍的右翼,使其疲憊。待到出現縫隙後,則用騎兵發起猛攻的,擊垮右翼後再迂迴中軍,從而獲得全部的勝利。
與敵軍相反的是,吳軍並沒有將自己的右翼緊貼著夾城的城牆,原因很簡單,現在夾城除了東門附近一小段,都已經落入了梁軍的控制之下,如果太靠近城牆,反而會遭到城牆上的敵軍的火力傷害。吳軍的右翼相距城牆有大約兩箭遠的距離,和過去不同的是,在最容易遭到敵軍猛攻的左翼,吳軍並沒有擺出過去常用的那種「西班牙大方陣」來,既長矛兵為核心,四角則是火繩槍射手,空心方陣內則是輕炮的陣型。在左翼,吳軍佔據了一個約高處地面兩丈多的小高地上,在高地的邊緣,則是百餘輛大車,這些大車傾斜擺放著,以側面對著敵軍,大車的空隙則用櫓盾擋住,王彥章可以清晰地看到櫓盾後面晃動的金屬頭盔,火繩槍手的頭盔上的那個金屬尖頂在陽光下反射出強光,顯然在櫓盾和大車後面,有很多吳軍射手。在大車的外側,由於時間倉促的關係,並沒有挖掘壕溝,而只是插入了一排當作拒馬使用的木樁。吳軍左翼所有的步兵、騎兵、火炮全部都隱藏在這個用大車臨時擺成的堡壘中。
「這是為何?用大車加強防禦?敵將也猜到了我會先從左邊先開刀?」王彥章一邊瞇著眼睛,仔細打量著敵軍的佈陣,企圖從這些異樣的表現判斷出敵軍將領的意圖。「不對,可這也擋住了自己步兵長矛方陣的前進道路了呀!就憑這道大車防線,只守不攻是頂不住的!」
「王太尉,吳賊列此怪陣,必有陰謀,不如讓我手下先去試探一下,再做主張!」一旁的孔勍心中感激王彥章為自己解圍,便自己主動來做這個踏地雷的人,來報得解圍之恩。王彥章點了點頭,道:「那便煩請孔相公了!」【TXT小說下載:www.uu158.com】
隨著有節奏的鼓聲,易戎率領著那千餘牙兵,開始緩慢的向吳軍左翼所在的小高地前進,梁軍中絕大部分人都沒有騎馬,很多人帶有長柯斧,繩索,鐵鉤,這些是用來拆除大車外面的柵欄的,在他們的後面,還有兩千多騎兵,待到牙兵們為他們清除了道路上的障礙,這些騎兵便會衝上高地,將那些吳兵一掃而空。
當牙兵的前鋒相距吳軍還有八十步左右的時候,吳軍陣前噴射出一陣白煙,接著便傳來一陣槍響聲。牙兵的行列中立刻就有部分人撲倒在地,這些倒霉的傢伙被鉛彈擊中了,他們痛苦的在地上翻滾著,企圖重新站起來,但灼熱的鉛彈已經擊碎了他們的骨頭,撕裂了肌肉,生命隨著鮮血從他們的軀體中流了出來,死神的翅膀很快便掩蓋了他們的眸子。但剩下的牙兵還是盡可能的保持著秩序,向前大步移動著,這些襄城守軍中的精銳,早已習慣了吳軍的火器的威力,並不會像一開始那樣害怕了。這時他們相距木柵欄還有不到五十步了,梁軍的鼓聲變得急促起來了,牙兵們發出一陣狂熱的吶喊聲,便用盡可能快的速度向柵欄衝去,當衝到柵欄邊的時候,他們便用長柯斧猛力的劈砍著柵欄,還有人則用繩索套住木樁,然後用騎兵將木柵欄給拉倒,其餘的人則用火器和弓弩對準大車和櫓盾的縫隙猛烈射擊,掩護自己的同伴。
在櫓盾和大車的後面,火繩槍射手們和輔兵們用弓弩和火器對準破壞柵欄的牙兵猛烈的射擊著,鉛彈和箭矢就好像冰雹一般,劈頭蓋腦的向這些可憐的傢伙頭頂上灑下,在柵欄旁的地上響徹了傷員的呻吟,不消半盞茶功夫,一半的人已經被打倒了,但剩下的只要還活著的,都在堅持著破壞著木柵欄活著向吳軍射擊。他們的臉被煙火嗆得的墨黑,他們的雙手因為勞累或者失血而變軟,他們的雙眼也充滿了血,視線變得模糊了,連二十來步開外的大車都變得模糊搖晃,大部分火器也因為連續的射擊而變得滾燙,燒焦了手,但這些瘋狂的人們只要還有一口氣,都沒有停下來。
這時,隨著一聲恐怖的響聲,一大排柵欄倒下了,濺起了漫天的煙塵。在後面早就等得不耐煩的那兩千名騎兵發出粗野而又恐怖的吶喊,猛撲了上來。無數隻馬蹄踐踏著大地,發出可怕的聲響,彷彿整個大地都在下沉。這些梁軍中的精華,兇猛的衝近了大車,開始一邊平行著繞著大車馳騁著,一邊嫻熟的瞄準大車上的射孔和櫓盾的縫隙射箭,吳軍陣中立刻發出一陣慘叫聲,相較於步弓,這些騎士用的騎弓相比步弓弓稍較大,箭矢也比尋常的箭矢更長,更重,很多人乾脆使用的是方頭箭或者鏟形頭的箭矢,這些箭矢在二十步以內可以輕而易舉的貫穿鐵甲,切斷肌腱,甚至斬斷骨骼,威力十分驚人。
在騎兵的鼓舞下,剩下的牙兵兇猛的衝近梁軍車陣,開始用長柯斧和骨朵等重兵器劈砸著櫓盾和大車,許多騎兵也跳下馬來,來幫助他們,企圖打開一條通道來。但他們很快就發現吳軍已經把很多車輪都用土埋住了,短時間內是不可能移動的。經過了半刻鐘,梁軍終於打開了幾個缺口,衝進車陣而去,在他們眼前,又是一排同樣的戰車,在戰車的縫隙,站滿了手持各種武器的吳兵。
殘酷的戰鬥接著展開了,在兩排戰車的狹窄空間內,隊形和騎兵都失去了效果,吳兵們揮舞著長柯斧,骨朵,和兩頭包著鐵皮的長木杖猛衝了過來,他們竭力保護著大車上的弓弩手和火繩槍射手,衝入車陣的梁軍展開激戰,有時吳兵還用鐵鏈將相鄰的幾輛大車連接起來,形成一個小型的防禦單元,以防止梁軍騎兵的衝擊。
第117章 車陣(二)
易戎大喝一聲,一刀刺入敵兵的小腹,還沒等他將橫刀拔出,又一名敵兵跳出大車,揮舞骨朵向他猛撲了過來。情急之下,易戎猛的向前一撲,將敵人攔腰抱住,發力將其掀翻在地,順手從地上抓起什麼就猛的向對手臉上猛砸,一開始那廝還竭力掙扎,但挨了易戎四五下後,終於不再動彈。
收拾了這個對手,易戎站起身來,才覺得自己左臂有點不對,一動便覺得痛入骨髓,想必是自己方才在摔倒對手時,也被對方的骨朵砸了一下。他看了看地上的屍首,臉上已經血肉模糊了,自己方纔若是動作稍慢點,只怕躺在地上的便是自己了。想到這裡,饒是易戎在刀尖上打了十幾年的滾,也不禁打了個寒顫。
此時這輛大車已經被梁兵拿下了,梁軍士卒們挖開車輪,費力的將這輛大車推開,讓缺口變得更大一些。外面的梁軍騎兵跳下戰馬,兇猛的衝了進來。易戎從一旁屍體身上撕下了兩根布條,用牙齒幫忙給自己的左臂綁了一下,掛在頸子上,這樣那條傷臂的感覺就好多了。他滿意地看著梁軍沿著他拚命打開的缺口湧入車陣,依照他過往的經驗,只要一支軍的陣型被打開缺口,離失敗就不遠了。但這次車陣的情況卻不同,第二列的大車間都用鐵鏈相連,無法移動,作為射手掩體的同時,也起到了阻礙吳軍逃跑的障礙物的作用,在這種情況下,吳軍的抵抗十分激烈。梁軍雖然不斷發起猛攻,但始終沒有達到擊垮抵抗的目的。
梁軍大旗之下,王彥章的眉頭緊鎖,他對吳軍左翼的進攻已經開始了兩三刻鐘了,雖然很快就衝開了車陣的口子,但卻始終沒有奪取高地,而且吳軍的中軍也始終沒有動靜,連傳聞中十分犀利的火器都沒有出現,靜寂無聲的中軍和殺的熱火朝天的左翼,對比起來給人一種十分詭異的感覺,雖然在兵力上己方還有很大的優勢,但王彥章的心中始終有著一種不祥的預感,彷彿要發生什麼事情一般。
一旁的孔勍低聲道:「太尉,前陣的士卒已經有些疲憊了,可以讓第二陣上前了!」他的牙兵此時已經死傷過半,自然是心疼得很,雖然不好直接開口要求將其輪換下來,但稍微提醒一下還是可以的。
「嗯!」王彥章點了點頭,他也明白孔勍的心思,不過這也是應有之義,冷兵器時代正攻法的精髓也就是輪替士卒,保持第一線軍士的旺盛體力。他正準備下令手下擊鼓,讓待命的第二陣上前,對面的吳軍中軍陣中也傳來一陣有節奏的鼓聲,顯然在這個問題上,雙方的統帥都是有共識的。
車陣中的易戎也聽到了吳軍的鼓聲,他跳上大車頂部,站直了身體,這固然有被吳軍射手幹掉的危險,但也能看的更多更遠,只見吳軍的大車後人頭翻動,不少精赤著上身的漢子正用力推著炮車,陽光照在他們的滿是汗水的背上,反射出有金屬色澤的光。更多的吳兵正沿著車陣的外圍向己方的後路迂迴過去。顯然,他們的目的是切斷梁軍的退路,將這些梁軍關在車陣中。
車陣內的吳兵聽到鼓聲,第二列大車間的鐵鏈一下子都鬆開了,吳兵開始沿著大車間的縫隙後退。梁兵們見狀,興奮的發出鼓噪聲,猛追了上去,大車上的吳兵向追擊的敵人射箭開槍,企圖挽救更多的袍澤性命,這稍微阻止了一下梁兵追擊的勢頭,但很快他們便以更加兇猛的勢頭衝上來了,勝利彷彿已經落到梁軍的掌心了。
「小心,吳賊有炮!」易戎嘶聲喊道,但是他的聲音在數千人的吶喊聲中根本就顯不出來,梁軍最前面一排人相距大車只有十餘步遠了。這時,隨著嘩啦一響,第二列大車中有二十餘輛面朝梁軍的擋板翻轉開來,露出一門門黑幽幽的炮口來。面對眼前這恐怖的情景,易戎身上的血液幾乎都要凝固了。
「轟!」隨著十餘聲巨響,無數霰彈從炮口噴射出來,梁軍士卒就好像蘆葦一般被一排排割倒,在後面的梁兵還沒有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就看到前面的同伴紛紛倒下,接著前面便出現大量的白煙,籠罩了車陣內的狹窄空間。突然的打擊和煙霧摧毀了梁軍的意志,很多因為高度緊張而失聰的士兵們根本沒有聽到炮聲,他們還以為這是妖法的結果,丟下武器開始逃走,場中亂作一團。
易戎見狀,跳下大車,一面揮舞著手中的長刀,威嚇著逃兵,一面大聲呼喊著:「膽小鬼,混蛋,給我滾回到行列去,我要把你們的脊背用皮鞭抽爛,然後全部吊死在轅門外的木牆上!」但很快吳兵進行了第二次炮擊,和火繩槍的齊射,在狹窄的空間內,火器的威力得到了充分的發揮,造成了極其恐怖的效果,煙霧也阻礙了梁軍軍官重新恢復指揮的努力,忍受了很久的梁兵終於被火器的威力所壓倒,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丟下武器轉身逃走。易戎在砍倒了三名逃兵之後,終於被憤怒的逃兵撞倒在地,無數只腳從他身上踩過,斷裂的肋骨刺穿了內臟,鮮血從易戎的嘴角湧了出來,他伸出右手想要抓住一旁的車輪,好借助其站起身來,但一陣致命的眩暈抓住了他,使他撲倒在草叢中。
王彥章的眉頭緊鎖,他也沒想到就在這麼一會兒,戰場上的形勢就發生了突變,高地上的大車遮擋了他的視線,但從隆隆的炮聲和大量的白煙中不難猜測出發生了什麼。顯然敵軍利用大車作為誘餌,將大量的梁軍吸引到利於火器發揮威力的地方,加以殺傷。現在第一陣的梁兵被擊潰,吳兵湧出車陣,開始反擊,這些敗兵看到第二陣的梁軍,也開始向這邊逃過來,尋求袍澤的保護,但他們的行動也衝亂了本軍的陣型,這在戰場是十分危險的。高地上的吳軍也開始搬開大車,將一門門火炮推出來,顯然他們要開始用炮火攻擊了。
陳璋滿意地看到第二陣的梁軍混亂的陣型,正如他事先所預料的,梁軍的主將將主攻點放在了自己的左翼上,想要在左翼達成突破,然後用騎兵迂迴取得全勝。所以他先列出車陣,擺出一副死守的模樣,然後將戰鬥力最弱的州兵佈置在車陣中來消耗敵軍的銳氣,同時將火炮隱藏在大車後,突然發作,一舉擊垮了梁軍的先鋒。現在梁軍損失了接近半數的騎兵,士氣又受了挫,勝負的天平已經輕微的向吳軍的方向傾斜了。
「傳令,中軍騎炮隊前進那座小丘,側射!」陳璋手指位於自己左前方的一座約莫高出地平面三四丈,高聲下令道。
很快就有四輛四馬拖曳的炮車在步卒的掩護下向陳璋手指的方向疾馳而去,當他們趕到小丘之後,便飛快的將炮口對準正在向吳軍左翼高地逼近的梁軍,裝彈射擊。灼熱的實心彈將成排的梁兵撕成碎片,受傷的人倒在地上痛苦的呻吟著,甚至連大旗也在炮擊中倒下。梁軍的隊形頓時大亂了起來。
「萬勝!」高地上的吳軍發出歡呼聲,新軍的長矛隊開始挺進了,他們組成了十餘個小方陣,在他們的前面和兩側則是火繩槍手們,密集的長矛斜指向天空,彷彿移動的密林一般。方陣移動的並不快,士兵們按照著有節奏的鼓聲邁著75公分的步伐,向梁軍第二陣逼去,當相距還有三十步距離的時候,火繩槍手進行了一次齊射,這時鼓聲開始急促起來,吳軍放平長矛,開始快步衝擊,一切都像是在校場上訓練時那麼完美。
頓時,長槍和長槍,鐵甲對鐵甲,猛地撞到了一起,無數雙筋肉虯結的雙臂,緊握住手中的長槍向對方狠狠的刺去。兩座刀山槍林,形成血肉的城垣,相互猛烈的撞擊著。鮮血就好大河一般流暢著,以至於腳下的泥土都來不及將其吸入其中,到處流暢。兩邊的士兵們就在這血泥中進退,廝殺著。不斷有人中槍倒地,受傷的人在地上呻吟著,發出求救的哀求,但是人們好像聾了一般,只顧著廝殺,渴求著敵人的鮮血,遺忘了地上的袍澤。人的生命就好像地上的野草一邊,任人踐踏。
第118章 潰敗
「吹號,讓侯將軍出陣!」王彥章猛揮了一下右臂,下令中軍的號手向隱藏在梁軍右翼步兵後,等待已久的最後三千騎兵發出預先約定的信號,這一信號的意思就是下令指揮剩下騎兵的騎將侯溫裕對吳軍的左翼發起最後的進攻。在發完信號之後,梁軍的中軍也開始向前緩緩移動,最後的決戰開始了。
隱藏在步兵後面的三千名梁軍騎兵,在聽到號聲後,就開始向右疾馳,繞過己方陣線的右翼,猛衝了出去,他們在相距己方陣線大約三百步遠的距離展開了隊形,然後向左拐彎全力飛馳,準備對吳軍的左翼進行猛攻。
在吳軍的中央陣線上,陳璋一面大聲激勵著手下士卒的士氣,一面密切觀察著戰局的變化,當他看到粱軍的中軍開始向前移動的時候,他趕忙下令中軍所轄的一千名騎兵轉去增援自己的左翼。
在吳軍的左翼高地上,黑火藥燃燒後產生的白煙將炮手們的臉熏得彷彿燒炭工人一般幾乎□黑分辨不出人形來。連續的射擊使得火炮的管壁幾乎都發紅了,指揮官不得不下令暫時停止射擊,並用醋水清洗火炮的內膛,給火炮降溫。
「騎兵!」一名吳兵發出了不似人聲的尖叫聲,只見在煙霧的籠罩下,梁軍的騎兵已經衝到相距高地百餘步的位置了,眼力好的吳兵甚至可以看清楚騎兵身上甲冑的裝飾紋路。只見梁軍的高舉橫刀,鋒利的刀刃在陽光下發射出刺骨的寒光。
「快,雙倍霰彈!距離五十步!」炮兵指揮官一面聲嘶力竭的叫喊著,一邊用短杖狠狠的抽打著被嚇呆了的手下。炮手們手忙腳亂的開始調轉炮口,將藥包捅破,將火藥倒入炮膛中,然後放入擋板和霰彈,平時的嚴厲訓練起到了作用,吳軍的炮手們幾乎是憑條件反射完成了工作,雖然由於炮膛過熱,有兩門炮發生了火藥自燃,但剩下的十二門火炮還是完成了發射準備。
「開火!」指揮官猛的揮了一下右手,與此同時點燃了自己面前的火炮,炮口噴射出一團紅光和白煙,沉重的炮身好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向後猛推了一般,猛的向後退了一下。
幾乎是同時,梁軍騎兵的隊形中發出了一陣人馬的嘶鳴聲,密集的霰彈擊穿了盔甲,折斷了筋骨,中彈的人跌落在地,隨即被後面的戰馬踏成肉泥,侯溫裕大聲的呼喊著,後面的騎兵立刻又補了上來,因為炮擊產生的缺口轉眼之間便又被填平了。
「方陣,排方陣!」吳軍的營官高聲喊道,吳兵士卒們肩並肩的排成密集的空心方陣,將長矛對準外面,火繩槍手們則躲在長矛手的後面對外射擊,炮手們忙亂的丟下武器向方陣逃去。騎兵們衝入炮兵陣地,將來不及躲入空心方陣中的吳兵砍倒在地,然後就開始圍攻起那些空心方陣來。方陣第一排的吳兵半蹲下身子,將長矛的末端插入泥土中,讓矛尖指向斜上方,以防止敵軍騎兵衝入陣內,第二排的矛手則按照俗稱「鬥牛位」的方式高舉雙手,使得矛尖指向斜下方,準備攻擊敵方騎兵的胸口。面對密集的矛尖,梁軍的騎兵一時間也無法衝開方陣,他們就好像圍攻野豬的獵犬一般,一邊圍繞著方陣大聲叫罵威脅,一邊向方陣內的吳兵彎弓射箭和投擲標槍,而方陣內的吳兵也用火繩槍和短矛還擊,雖然方陣中不斷有人中槍中箭倒下,前面的人倒下,陣內的人立即接過長矛補了上來,梁軍騎兵雖然衝上了高地,但一時竟然取之不下。
「一半人下馬步戰,一半人掠陣。」侯溫裕第一個跳下馬來,數次衝擊不成之後,他就明白只有通過肉搏戰撕開缺口才能打開方陣了。隨著將領的號令聲,不少梁軍騎兵跳下戰馬,舉起盾牌和橫刀,排成密集的隊形準備衝開缺口,而其餘的騎兵則繼續圍繞著空心方陣放箭掠陣。
正當此時,吳軍陣後傳一陣隆隆的馬蹄聲,侯溫裕臉色不由得大變,他很清楚這裡就是梁軍的最後一隊騎兵了,那麼此時出現的不速之客的來歷也就不問可知了,他趕忙大聲喊道:「所有人上馬,快上馬,重整隊形!」
不待梁軍從將主反覆無常的命令造成的混亂中恢復過來,大隊的騎兵便從吳軍陣後衝了上來,如同從崩潰的堤壩噴湧而出的洪水,這些騎兵的戰馬異常雄壯,肩膀相較於梁軍的同行普遍高出一個半到兩個手掌,因為騎士們不但配有頭盔,鎖帷子和半身甲,連戰馬都有馬甲以保護戰馬的胸口和頭部。這些雄壯的畜生鼻孔噴出粗氣,粗壯的肌肉,大聲的嘶鳴著,翻飛的馬蹄下泥土橫飛,身上的金屬片和馬背上主人身上的鐵甲連成一片,彷彿神話中半人半馬的怪物,從吳軍的方陣間隙中噴湧而出。
「砍呀,殺呀!」梁軍的騎兵大聲叫喊著,迎頭猛衝了上來,企圖為還沒來得及上馬的同伴爭取餘暇。戰旗在呼啦呼啦的作響,騎士們頭盔上的羽飾颯颯做聲,碰撞的刀劍,鏘鏘鏗鳴。吳軍的鐵甲騎士們夾緊肋下的長矛,衝向對面的敵人,他們就好像一團風暴,所過之處,吞沒一切,毀滅一切。梁軍第一排的那些最勇敢,最敏捷的小伙子都被這個由鋼鐵和肌肉緊密結合的風暴吸了進去,然後撕成一片片散落在地,彷彿這個暴風眼裡隱藏著一個巨大的怪獸,正在吞噬和撕咬,勝負就在一瞬間就決定了。
「跑吧!逃吧!」梁軍士卒嚇破了膽,丟下頭盔和武器,調轉馬頭,發出野獸般的哀號,失魂落魄的向後逃去,將那些還沒來得及上馬的同伴丟下。
「混蛋,懦夫,你們還不如家裡的娘們!活該被吊死在柵欄上!」侯溫裕憤怒的吼叫著,他的眼睛幾乎噴出火星來。他踢著坐騎的側腹,率領剛剛集結起來的兩百多騎兵向那些鐵甲騎士猛衝過去。他並不指望能夠擊破眼前的這支敵人,他只想抵擋一會,爭取一些時間,讓更多的同伴能退回梁軍本陣,保住最後這隊騎兵,這對於這場戰役最後的勝負是至關重要的。侯溫裕躍馬持刀,身先士卒,雙眼冒火,殺向前去,此時的他簡直不像是一個帶兵的主將,而只是一名勇猛的騎士,他大聲的呵斥著,揮舞著手中的橫刀,衝進鐵甲騎士的行列中,梁軍的騎兵們揮舞著橫刀,叮叮噹噹的砍在胸甲,鎖帷子上。勇士的怒吼,驚天動地,但他們還是擋不住鐵甲騎士的推進,在鋼人鐵馬的壓力,被打得節節後退。但侯溫裕還是如同一團烈火一般,在鐵甲騎士的行列中穿插,剩下的十幾名親隨就好像跟著頭狼的狼崽子一般,緊緊的跟隨著他。
「去死吧!」侯溫裕大喝一聲,手中的橫刀猛劈而下,不想他手中的這柄橫刀在先前的砍殺中已經受了傷損,或者是對面那個吳兵的頭盔格外堅實,被砍中的吳兵固然在強烈的衝擊下墜落戰馬,那柄橫刀也折作兩段。侯溫裕微微一愣,右邊的吳兵看到空隙,一骨朵便砸到他的後腦勺上,他頓時覺得一陣眼前發黑,跌落在地,他身旁的親隨趕忙圍了上來,想要將將主救回,但鐵甲騎士們已經圍了上來,很快,侯溫裕的首級便被砍了下來,用長矛高高挑起,在陣前揮舞著。
吳軍的鐵甲騎士們擊潰了梁軍的騎兵之後,稍微整理了一下隊形,便如同旋風一般追殺過去,他們繞過己方步兵的左邊,向敵軍的側翼和背後猛撲過去。敵將侯溫裕的首級被一根長矛挑著。在兩面的夾擊下,右翼的粱軍很快就崩潰了,就好像一棟房屋一般,嘩啦啦的便壁崩牆塌,梁軍的步兵們狼奔豕突,慌慌張張的向自己的中軍方向逃去。鐵甲騎士們追了上去,將一個個梁兵砍倒在地,大量的旗幟和梁兵的號衣被散落在地,地上花花綠綠的鋪的到處都是。這些慌不擇路的逃兵們衝進了梁軍的中軍,將那裡也攪的一塌糊塗。
王彥章站在中軍大旗下,往日裡黝黑的臉龐已經變得灰白,雖然他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但從他微微顫抖的雙唇不難看出他心中的劇烈感情。在他的眼前,梁軍的中軍和左翼已經一敗塗地,那些不久前還是梁軍第一等精銳主力的團頭,騎隊已經被殺的喪魂失魄,他們發狂的四處奔逃,沒有一個人肯落在後面。吳軍的騎兵正緩慢的從右邊翻轉過來,顯然他們要切斷梁軍逃走的道路,把他們趕進襄城這個飢餓的地獄裡去。
「軍主,快走吧!晚了就來不及了!」王彥章的親兵統領大聲喊道,他的右頰上有一道傷,隨著他的話語聲,鮮血正從傷口裡湧出來。
「走?走到哪裡去?」王彥章的表情有些恍惚,和他平日裡剛強果決的口氣大為不同。
「哪裡都行!再過一會兒吳兵就打過來了,我領了弟兄們就是拼卻了性命,也要將軍主護送出去!」那親兵統領是王彥章的一個遠房侄兒,對他忠心之極,他看到王彥章這種異常的模樣,繼續大聲道:「叔父,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回到漢北官家那裡,整兵再戰便是!」
第119章 佞臣
「漢北官家?」王彥章苦笑了一聲:「數萬精銳一夕喪盡,便是聖上寬宏,不責罰我,張漢傑那等小人又豈會輕易放過?此戰若敗,宛洛之地便不復為國家所有,罷,罷,罷!拼卻這條性命,還了先帝的簡拔之恩也就是了!來人,取我鐵槍來!」
那親兵統領待要繼續勸說,王彥章卻只是不聽,這時親兵已經去了他平日裡慣用的鐵槍來,這王彥章由一介匹夫積功而至北面招討使這樣的武臣頂峰,憑借的就是過人的勇武,他壯年時在朱溫麾下統領侍衛親軍,常使兩條鐵槍,作戰時一條掛在馬鞍上,一條握於手中,陷陣時縱橫如飛,擋者披靡,是以有了「王鐵槍」這個外號,只是如今官位高了,像過去那般親臨戰陣的機會少了而已。
王彥章放下頷下的護甲,取過鐵槍,猛踢了一下馬腹,驅使著戰馬向高地下的吳軍戰陣衝去。那方陣中的吳軍都頭看到他身上盔甲華麗,心知來者應該是梁軍中的中高級將領,趕忙用短杖直指王彥章,大聲指揮火繩槍射手對其集中射擊。隨著一陣雷鳴般的槍響,王彥章本能的伏地了身體,只覺得右肩好似被人擊了一下,旋即麻木了起來。他咬牙忍住,一面猛力抽打胯下坐騎,一頭撞入吳軍陣中,只聽到一陣戰馬的嘶鳴聲,那戰馬胸前中了六七槍,頹然倒地。而王彥章也趁著這個縫隙衝入吳軍陣內,一手持槍,一手持刀,他的雙眼閃著怒火,聲音彷彿雷霆一般,閃電般迅捷的揮舞著手中的長槍和橫刀,將敢於逼近他的吳兵砍倒和刺死,他一面兇猛的戰鬥,一面大聲喝道:「吾乃梁國上將王彥章是也,何人與我決一生死!」
終於,一名火繩槍手擊中了王彥章右大腿,使他受了重傷,不支倒地,但四周的吳兵懾於他的雄武,雖然這個強悍的敵人已經無法移動,但還是不敢過分畢竟,只是用長矛試探著他,大聲恐嚇,吳軍都頭謹慎的上前兩步,大聲喝道:「逆賊王彥章還不卸甲歸降,我殿下寬厚,定然會赦你前罪——」
正當此時,王彥章猛的將右手的鐵槍向那都頭投去,只是他肩部受傷,又力戰已久,已是強弩之末,那鐵槍竟然短了數尺,一頭扎入那都頭面前的泥地裡,嚇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又驚又怒的戟指指向王彥章,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王彥章見投矛不中,臉上泛出一絲苦笑,大聲道:「汝等代我傳話與吳國殿下,王某竭盡心力,與殿下苦戰多日,如今兵敗力窮,且受梁國大恩,非死無法報答,豈有朝為粱將而暮為吳臣的道理,如今之計,唯有一死!」說到這裡,王彥章轉身對北面拜了三拜,便一刀割斷了自己的咽喉,屍體撲倒在地。
鄧城,位於襄州城東北二十里,本為春秋時鄧國地,乃是漢陽諸姬之一,楚文王滅其國而有其地,故名為鄧城。其城背山扼水,乃是襄城漢北的重要城塞。吳軍圍襄城之後,呂潤性便領兵守鄧城、樊城二地,抵禦梁國的援兵,後王彥章從上游渡過漢水,擊破吳軍支隊之後,由於後防不穩,呂潤性不得不分兵回漢南據守,放棄鄧城,退守樊城。梁帝朱友貞趁勢進佔此城,以此城為後踞,與漢南的王彥章軍相互呼應,進攻樊城主力。
從梁軍對襄州發起突襲那天算起已經第三天了,在這三天裡,漢北的梁軍主力依照事先軍議約定的方略,對樊城的吳軍主力發起了兇猛的攻勢,賀齊、霍彥威等梁軍名將輪流上陣,就連身為梁帝親軍的控鶴、龍虎、天興諸軍亦不例外,但面對吳軍在樊城外修築的大量多面堡、土壘、壕溝組成的堅固防禦陣地,還是一籌莫展,雖然梁軍也擁有一定數量的火器,但無論是火器的數量、質量、使用人員的素質、乃至使用火器的理念,都相差不啻雲泥。
鄧城府衙,朱友貞坐在首座之上,他身上並沒有穿平日裡那件明黃色的袍服,而是披了一副精緻的鱗甲,打制盔甲的匠人巧奪天工的利用不同質地的甲片在這副明光鎧的胸前製作出了一頭五爪金龍,這頭活靈活現的金龍表明了穿著者的尊貴身份。但此時的朱友貞臉上卻滿是掩不住的焦灼。
「報——!」,隨著一聲拖長到有點誇張的通報聲,一名滿臉都是汗水的傳騎衝入堂上,剛剛跪下,朱友貞便做了個讓其快些稟告的手勢,顯然這位尊貴的人此時的心情並不耐煩。
「稟告陛下,霍都督遣人來報,控鶴軍左廂攻城南塗冉塞失敗,士猝死傷過半!」
「什麼,又失敗了?」朱友貞臉上立即露出了失望的神色,這幾天來這樣的消息他已經聽到了無數遍了,無論是外州州兵還是中樞精銳,在吳軍的壁壘面前都撞得粉碎,不得寸進。不需要多軍事常識,他也知道如果自己這邊不能給漢北的樊城足夠的壓力,漢南的王彥章對襄州的解圍作戰是不可能取得勝利的。朱友貞緊閉了一下雙眼,將胸中的怒氣和失望強壓下去,片刻之後重新睜開雙眼的時候,他的聲音已經恢復了平靜。
「你回去後告訴霍都督,不要在乎士卒傷亡,明天中午前一定要把塗冉塞攻下,知道了嗎?」
「喏!」那傳騎應了一聲,便又磕了一個頭,用小碎步倒退著下了大堂。朱友貞低咳了一聲,對兩旁的群臣問道:「列位愛卿,如今我軍戰事不順,若有什麼高見的,快快說來!」
堂上並沒有人回答,雖然這些隨同朱友貞一同南下的臣子們有不少都是朱溫留下的有能之人,但面對吳軍這樣一個從未見過的敵人,他們一時間也拿不出什麼有效的辦法來。朱友貞見狀,臉上不禁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陛下,微臣有些許陋見!」
朱友貞驚喜地抬起頭,只見說話那人白面長鬚,滾圓的臉龐就好像一塊發酵的很好的麵團,卻是梁帝的小舅子,此次梁軍名義上的統帥——觀軍容使張漢傑。
朱友貞的臉上閃過一絲詫異,自己這個小舅子的本事他其實心裡也有數,攬功貪賄是一把好手,領兵打仗那就不敢恭維了,若非自己夾囊中實在是沒有信得過而且有能力的人,哪裡輪得到他去當這個觀軍容使。這樣一個人在軍議上發言,倒是少見的很。
「張愛卿請說!」朱友貞說道,隨即他壓低嗓門提醒道:「此乃軍國大事,汝請慎言!」
「微臣曉得!」張漢傑低聲答道,隨即他高聲道:「以微臣所見,如今之計應當退兵,現在情況很清楚了,吳賊城防堅固,難以猝下,繼續硬攻,不過徒然多死人罷了。陛下此行帶來的都是百戰之餘,若是傷損多了,拿什麼去抵禦河上之寇?拿什麼保衛汴京?」
「這個!」朱友貞聽到這裡,不由微微一愣,出乎他的意料,張漢傑的意見雖然說不上十分高明,但也中規中矩,在眼前的形勢下也是一條出路,這和他平日裡的昏庸模樣倒是大有長進,只是這等重大決定自己倒是不能一開始就定調子,還是先多聽聽其餘臣子的意見為妙。想到這裡,朱友貞對張漢傑點了點頭,道:「張愛卿你先退下吧!你們以為如何呢?」朱友貞對其他臣子問道。
張漢傑退回了行列中,他低下頭,好不讓旁人看到自己臉上得意的笑容。如果說這些天來梁軍最開心的那個人,那一定就是他張漢傑莫屬了。雖然梁軍屢攻吳軍壁壘不下,損兵折將,但自己的死對頭所獻的方略在現實面前撞的粉碎,這難道不是一件大喜事嗎?此役之後,那個王彥章從漢南輸了個灰頭土臉回來,還能像以前那樣手握重兵,橫行霸道嗎?自己也再也不用擔心這廝領著兵殺進汴京城找自己的麻煩了,不,到那時候自己想要弄死這個不合時宜的敗軍之將,還不是跟捏死一隻螞蟻一般,若非現在在大堂之上,張漢傑幾乎要笑出聲來。
這時李振走出行列,沉聲道:「陛下,老臣以為不可退兵。依照先前擬定的軍議,陛下領大軍圍攻樊城,王將軍領兵在漢南伺機解襄州之位,兩軍夾攻吳賊。若陛下獨自退兵,那王將軍在漢南便是孤軍深入,必敗無疑,吳賊便可併力於漢北。襄州之圍不解,城中守軍糧盡之後也只有出降,那時主客之勢轉易,只怕荊襄之地便為吳賊所有,那時彼北可直上河洛,西可進取關中,只恐中原雖大,無一安枕之地了!」
「李公所言甚是!」朱友貞點了點頭,李振的話已經將退兵的危害剖析的十分分明,一旦荊襄落入吳軍手中,不但使得整個長江中下游都落入吳國手中,吳國再也不用擔心自己的腹心區域遭到上游敵軍的進攻,而且荊襄本身也是一個極為重要的跳板,從那裡出發可以直接打擊到關中、宛洛、淮蔡等地,在失去了河北之地之後,梁國幾乎所有的腹心區域都直接暴露在吳軍的打擊下,荊襄落入吳國這樣一個強敵的手中,對於梁國來說幾乎就是亡國的代名詞。
第120章 趕到
張漢傑站在一旁,看到李振侃侃而談,將自己的建議駁斥的體無完膚,心中不由大怒。但他畢竟只是一個憑借裙帶陡然至高位的佞臣罷了,方纔那番話已經是他的極限了,現在又不能像過去那般從姐姐那邊向朱友貞耳邊猛吹枕頭風,朝堂之上又如何能和李振這等久在中樞,胸有韜略的人物爭辯,張漢傑只得站在一旁暗中咬牙切齒,恨恨不已。
張漢傑正在一旁暗恨的時候,堂下突然一陣通報聲,又有一名傳騎快步跑上堂來,眾人的說話聲一下子停了下來,目光一下子積聚到了這個帶來了最新消息的人身上。
「稟告陛下,漢南有緊急軍情報來!」
「什麼?漢南?王大將軍那邊有消息來了?」朱友貞聞聲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向前邁了一步,似乎要直接向那傳騎詢問一番,旋即他發現自己的舉動有些失態,趕忙重新坐回位置上,用一種比較舒緩的語氣問道:「嗯!你且將文書呈上來吧!」
這時早有侍衛上前從那傳騎手中接過文書,又呈送到朱友貞面前。朱友貞接過書信,小心的察看了火漆的封口沒有破損,這才拆開書信,打開一看,剛看了兩行,不由得鬆了一口氣,舉手加額道:「列祖列宗護佑,兩日前王公清晨趁大霧攻破吳賊的夾城,已經解了襄州之圍!」
堂上頓時傳來一陣輕微的歡呼聲,幾乎每一個人的臉上都露出了真誠的笑容,只有一個人例外——張漢傑竭力在肌肉扭曲的臉上擠出一些笑容來,這讓他那張肥胖的臉看上去有些怪異。
「恭喜主上,賀喜主上!襄州城之圍一旦解開,吳賊兩面受敵,勢必不能久守,只要我軍加緊進攻,大勝可期,這都是陛下厚德所致呀!」一名臣子反應十分機敏,第一個跑到朱友貞面前恭賀道。
「哪裡,哪裡,這都是諸位愛卿籌劃有功,將士用命,祖先護佑,寡人德薄的很,如何敢居功!」朱友貞的臉幾乎要笑成了一朵花,語氣也是言不由衷的很。此時在朱友貞的心裡,李亞子的中炮而死,眼前的大勝,各種各樣的好事不斷的出現,他幾乎要覺得自己真的有天子命,德配天下了。
「李公,你且將這戰報讀於諸位愛卿聽聽,讓大家都高興一會!」朱友貞笑著將手中只看了兩行的文書遞給一旁的李振,他此時的心情好的出奇。
「喏!」李振恭敬地接過文書,轉身面對眾人抑揚頓挫的大聲朗讀起來,他剛念了兩行,臉色突然大變,語音竟然停住了,正微閉雙眼聽信的朱友貞睜開雙眼,看到李振那震驚的臉色,這才感覺有些不對,問道:「李公,怎麼了?」
「陛下,您且自己看看吧!」李振雙手將那文書重新遞回朱友貞,臉上的神情萬分嚴肅。
朱友貞接過書信,從自己方才看完的地方接著看了下去,突然他的目光停住了,只見書信上面赫然寫道:「然襄州城中只有數日之糧,王公不得已,接引孔山南所部讓城別走。吳軍大至。我師回軍大戰,不勝。王公自刎,孔山南以下將吏數萬皆為吳賊所獲,襄州城亦落入賊手!」
朱友貞的手指劇烈的顫抖起來,信紙在他的手中扭曲變形,就在這一瞬間,朱友貞就嘗到了進入天堂,又從天堂跌入地獄的滋味,這種命運的巨大反差讓他感覺到胸中有一種想要辱罵、砍殺、毀滅的衝動,但是一種巨大的力量控制住了他,讓他除了手指顫抖和臉色變得極為蒼白以外,外面竟然沒有什麼變化。
過了半晌功夫,朱友貞低聲道:「傳令下去,讓各軍退兵,停止進攻樊城!」他說話的聲音和腔調和平時沒有什麼區別,但不知道為什麼,眾人聽在耳裡卻感覺到聲音中少了點什麼東西,彷彿其中的生氣被什麼東西吸走了一般。
「喏!」作為觀軍容使,張漢傑莫名其妙的上前領命,突然而來的好消息讓他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他心中也在猜想著那封神奇的書信裡到底寫了什麼,但現在朱友貞顯然不是一個好的詢問對象,想到這裡,張漢傑的目光投向了站在對面的李振。
「寡人有些累了,今天就到這裡吧!」朱友貞站起身來,有氣無力地做了個讓眾人退下的手勢,便向堂後行去,他身上那副精美的盔甲現在彷彿也變得暗淡無光了。
張漢傑看了看朱友貞的背影,稍一猶豫,結果還是轉身向李振那邊走去,此時堂上的群臣已經有不少人向李振那邊圍過來了,李振拱了拱手,道:「列位,你們不要問了,我現在什麼都不會說的,反正很快你們就知道了,見諒,見諒!」說著便第一個向外走去,眾人見狀也不好攔他,張漢傑見狀,稍一猶豫便還是尾隨了上去,當看到李振快到了自己的馬車前時,他才加快腳步,一邊趕過去,一邊喊道:「李公,且住,且住!」
李振聞聲轉過身來,看清來人是張漢傑後,眉頭微微一皺,還是拱手行禮道:「張宣徽!」
「當不得,當不得!」張漢傑趕忙回禮,一邊回禮一邊用一種很熟絡氣笑道:「李公是前輩,還是稱漢傑為三郎吧!」
「這個!」李振微微一愣,彷彿有點不適應似地,隨即道:「張宣徽你是為了方纔那封書信的內容來的吧?其實告訴你也無妨,那信中說的乃是漢南的戰情,我軍先勝後敗,王彥章利用晨霧襲破了襄州城外的吳軍夾城,解了襄州之圍,但城中無糧,無法固守,王將軍不得已只得接應城中守軍別走,這時吳軍的援兵趕到,大敗我軍,如今襄州城已經落入吳賊手中!」
「原來如此,怪不得陛下如此!」此時張漢傑的臉上是掩不住的喜悅,旋即他才意識到自己流露出了不該有的表現,趕忙尷尬的咳嗽了一聲,竭力裝出一副悲痛的模樣,問道:「這當真是可惜的很,信中可有提到王將軍現在如何了?」
李振目光凝視張漢傑的雙眼,對方彷彿無法承受這種重壓,低下了頭。
「王將軍戰敗自刎,也算是為國盡忠了,至於孔山南一下數萬將吏皆落入吳賊之手,漢南之事已經不可復問,眼下情形已經糟糕之極,若是一個不好,便是亡國破家之禍,我輩身為梁臣,既食君祿,自然要同心協力,共度難關呀!」說到最後幾句,李振的語氣十分沉重。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張漢傑連連點頭,但語氣卻頗有些言不由衷,李振看在眼裡,心中不由得暗自搖頭,但事以至此,自己能做的也就這麼多了,便拱了拱手,道:「老夫有些倦了,若無別事,便告別了!」
「李公請自便!」張漢傑趕忙拱手回禮,待到李振走遠了,他冷笑了一聲,自言自語道:「李振你這個老東西,從剛才便幫著那王瘋狗說話,現在看到人家死了,又裝出一副一心為國的樣子。哼!君子報仇,從早到晚,王瘋狗死了就算完了?部屬親族一個都別想跑!看回去了一個個收拾掉!」說到這裡,他才一甩袖子,轉身離去。
漢水之上,大隊的樓船正在逆流而上緩慢行駛,在其中一條最大的,也是裝飾的最為華麗的戰船艙中,呂方斜倚在錦榻上閉目養神,一名青衣婢女正在輕手輕腳的替他捶著腿,另外一名婢女則在替他打扇。地上鋪著最好的波斯地毯,一旁的几案上放著一隻精美的嵌金飾銀獸首銅香爐,一縷淡青色的檀香煙從裝飾成獸口模樣的香爐出口流出,使得艙中充滿了一種十分舒適的香氣。除了微微的晃動以外,你簡直無法想像這是在一條戰船之上。
這時,艙外傳來兩下輕微的敲門聲,那名打扇的婢女小心的放下團扇,無聲地走到門旁,將艙門微微的打開了一條小縫,只見陳允正站在外間,低聲問道:「主上可醒著?」
那婢女微微一福,低聲道:「剛剛才睡過去不過兩刻鐘!」
「哦!」陳允稍一猶豫,旋即用一種打商量的語氣問道:「那可否叫醒一下主上,襄州那邊有緊急軍情!」
那婢女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來,旋即低聲道:「陳相公,並非奴家與你為難,只是這些日子來主上脾氣不太好,前兩日有個姐妹做的不如意,便拉下去打了三十棍子,丟了性命——」
陳允聞言一愣,這幾年來,隨著呂方位置日高,那種人主的不測之威的感覺也日盛,饒是他是朝中重臣,站在呂方面前也感覺到有些惻惻,不似過去那般君臣相得。他正猶豫間,裡間的呂方睡得本就淺的很,已經聽到外間的聲響,坐起身來,沉聲道:「外間是何人說話?」
陳允聞言身形一震,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陛下,是微臣,襄州那邊有緊急軍情!」
「是陳公呀,進來說話吧!」呂方聽出了陳允的聲音,聲音和緩了些。
第121章 退兵
陳允聞聲趕忙快步進得船艙,便看到呂方斜倚在錦榻上,也許是剛剛被醒來的緣故,臉上神情有些臭臭的。陳允心中不由得咯登一下,趕忙斂衽下拜道:「驚擾聖駕了!」
「起來吧!軍情要緊!」呂方伸出手做了個虛扶的手勢,對一旁的婢女道:「替陳公取副錦墩坐著說話吧,這私室之中便不必如此拘禮了!」
陳允趕忙拜謝,小心在錦墩坐下,待到那兩名婢女都退下了,艙中只剩下呂、陳二人。陳允才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雙手呈了上去,低聲道:「陛下,世子那邊傳來消息,我軍大勝,梁軍大將王彥章戰敗自刎,斬首萬餘,孔勍以下三萬餘人皆為我軍生獲,襄州城已下,漢水以南已無憂矣!」
「哦!」呂方臉上立刻露出了興奮的神情,從陳允手中接過書信,細看了起來,看完了一遍還嫌不足,又從頭到尾看了兩遍方才放下書信,笑道:「小兒輩竟已破賊!」
陳允看到呂方此時的心情相當不錯,起身斂衽下拜道:「世子賢明,主上大業後繼有人,可喜可賀呀!」
「罷了,罷了,潤性他還嫩的很,這一仗也是陳璋打的!」呂方擺了擺手,他口中雖然在謙虛,但任誰都能看出他此時的自豪,這時呂方話鋒突然一轉:「不過這次他還是長進了點,信中對自己用兵的差池之處一一點明。誰也不是生下來就會打仗的,錯了不怕,就怕錯了不知道自己錯了,知道長進就好!」
「陛下所言正是至理,世子天資聰穎,還懂得採納雅言,將來定然是一代明君!」陳允附和道,原來在信中呂潤性並沒有隱瞞吳軍先敗後勝的事實,還將自己準備不足,被王彥章擊破夾城,解了襄城之圍的事情仔細複述了一遍,狠狠的自我批評了一番,兒子這種勝不驕的態度讓呂方十分得意。
陳允又恭維了幾句,「陛下,既然漢南已經無事,世子那邊短期應該沒有問題了,粱賊天子親征,精兵良將悉在軍中,今雖挫其鋒芒,但仍不可小視,不如以偏師出義陽三關,入申州,取汝蔡之地,彼必然回師救援,我以大兵附尾擊之,必然大獲全勝,不知陛下以為如何?」
呂方聞言點了點頭,道:「制人而不制於人,你這招倒也是兵法正道。不過現在大軍到哪裡了?」
陳允心領神會的答道:「晚上就到宜城了!」
呂方嗯了一聲,起身走到牆壁懸掛的地圖旁,仔細揣摩起來,陳允沒有說話,站在一旁靜靜等待。原來陳允方纔所說的義陽三關,乃是指武勝關、九里關、平靖關三座關隘,位處今天河南省信陽市南豫鄂兩省交界處,乃是大別山脈的主要隘口是南北交通要道,軍事地理位置十分重要,而義陽又是淮河上游所在,駐紮在這裡的梁軍是位處下游的壽春、合肥的吳軍的重要威脅。如今粱帝朱友貞領大軍南下,此地守軍空虛,若是吳軍出一偏師越過三關,佔領義陽,向北就可以直接進攻梁國的根本重地,解除了上游威脅的壽春守兵也可以北上與之呼應,梁國立刻就是滅國之禍,在樊城下的朱友貞必然倉皇回師,在這種情況下很可能被呂潤性打得全軍覆沒。
呂方在地圖旁查看了半晌,突然轉身問道:「那你以為偏師須多少兵為宜!」
「三個營,還要加強重炮和騎兵!不能再少了!」陳允顯然早已有了準備,不假思索的答道:「沒有重炮無法下堅城,沒有騎兵則徵糧麻煩,畢竟此番是入敵境,又是孤軍深入,需要強大的騎兵打糧和巡邏!」
「那主將呢?」
「屬下以為劉少將軍兵法嫻熟,乃是最好的人選!」陳允口中所提的劉仁規乃是淮南名將劉金之子,故以少將軍相稱,呂方的少子與劉金之女結親,算來此人也是呂家的外戚了,關係自然不同,加之自己也精明強幹,這些年來積功也升到了和州刺史的高位了,這次讓他獨領一軍,若是事成,只怕便有資格進入殿前、侍衛馬步二司了,成為吳國軍方的上層了。
「那便是他了吧,陳公你傳他到我這裡來,晚上到了宜城便讓他領兵向西,直取信陽。」
「喏!」
自從襄城陷落,王彥章自刎已經過去五六天了,梁軍停止了對樊城的猛攻,吳軍也並沒有從堅固的工事中出來,在兩軍陣前出現了一塊大約有十餘里長,三四里寬的中間地帶,雙方形成了誰也不輕易越過這個中間地帶的默契。
鄧城府衙,梁軍眾將齊聚一堂,賀齊、霍彥威等名將也在列中,這些平日裡趾高氣揚的武將們此時卻個個臉色蒼白,形容憔悴,彷彿剛剛從什麼苦難脫身出來一般。文人小說下載
「列位愛卿!你們對現在的戰局有什麼看法,今日堂上言者無罪,都說說吧!」坐在上首的朱友貞目光掃過眾人,雖然他竭力裝出一副鎮靜自若的模樣,但從他的黑眼圈和浮腫的眼袋,不難猜出他這幾日夜裡都不好過。作為梁帝國至高無上的統治者,朱友貞無疑是這裡最直接感覺到悲痛的人,但這個時候他必須表現的足夠的鎮定,以穩定臣下們的情緒。
賀齊、霍彥威兩人對視了一眼,作為不久前圍攻樊城的梁軍的前線指揮官,他們兩個切身體會到了對面的敵人是多麼的可怕。霍彥威站起身來,走出行列,對朱友貞躬身下拜道:「陛下,微臣以為是應當撤兵的時候了!」
朱友貞微微一愣,他沒有想到霍彥威竟然這麼快就出來表態了,畢竟相比起文臣來,武將一般都是主戰派。連霍彥威這等名將都這麼說了,難道自己御駕親征的結果就是這樣灰溜溜的跑回去。想到這裡,朱友貞的目光轉向賀齊的臉上,想從這個和霍彥威齊名的勇將身上得到與之不同的建議。
「陛下,臣亦贊同霍將軍的意見。吳軍火器犀利,士卒精煉,又已經攻下襄城,以漢水運糧,無後顧之憂。我軍喪王將軍後,士氣已衰,再留在這裡亦是無益,不如先退兵以圖再舉,不然再晚只怕就走不了了!」
梁軍最重要的兩名武將的共同表態的份量是很重的,畢竟他們才是真正和吳軍交戰的人。朱友貞失望的移開目光,用求助的語氣向右邊的李振問道:「李公,你以為如何呢?」
李振躬身道:「微臣之見與霍、賀二位將軍相通,陛下此行來為的是解襄州之圍,並無與吳軍決戰的意圖,如今襄州已經落入吳賊手中,主客之勢已變,留下亦是無益,不如退兵為上!」
文武方面的重臣都要求退兵,朱友貞的眼神一下子灰暗了下來,即使他是大軍統帥,梁國皇帝,也很難違逆重臣們的意見,他的身體立刻被一種無力感所充斥著,突然間朱友貞有一種厭倦了一切的感覺。他猛地站起身來,揮了一下衣袖:「便依你們的意思辦吧,退兵,我有些累了,今日便到這裡吧!」說罷便自顧轉身往堂後去了。片刻之後,堂上才傳來一聲尖利的聲音。
「退朝!」
張漢傑看著正在向堂下走去的群臣們,心中滿是說不出的歡喜。作為一個靠姻親關係上位的佞臣,朱友貞方纔的鬱悶和失望並沒有逃脫過他的雙眼。對於張漢傑來說,退兵和不退兵哪一個正確都無所謂,最重要的是能夠保持住聖眷,並通過聖眷獲得越來越多的財富,這些才是他真正關心的東西。由於張漢傑在軍政方面的無能,在朱友貞親征,不需要監軍的現在,他在梁軍中的位置已經被無力化,邊緣化了。他在和宿敵王彥章的戰鬥中連戰連敗,在粱帝朱友貞心目中的地位也越來越低——一直到王彥章突然兵敗自殺。一想到這個,張漢傑在心裡甚至有點感激吳兵,畢竟是他們替自己幹掉了宿敵。一直到今天,老天保佑,雖然自己依然不懂軍政,但這些丘八和李振這個老狗觸怒了聖上,如果不抓住這個機會去聖上那裡上上眼藥,自己才真是個傻瓜呢!張漢傑想到這裡,便故意放慢腳步,落在所有人的後面,待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突然轉身向後院行去。
張漢傑進了後院,他本是朱友貞愛妃張氏的親兄弟,跟隨在朱友貞身邊的幾個太監自然不敢得罪他,於是張漢傑一直走到朱友貞的屋外,方才由貼身太監通傳了進去。片刻之後,那太監出來對張漢傑做了個請進的手勢,張漢傑趕忙上前,從腰間解下玉珮,塞到那太監手中,壓低嗓門道:「徐公公,來得匆忙,未曾準備,這點意思,還望笑納!」
那太監眼見那玉珮乃是極品的羊脂白玉雕成,鑲有兩粒手指大小的珍珠,心知價格不菲,口中道:「郎君何必如此,倒顯得生分了!」手上卻把那玉珮不著痕跡的納入袖中。
第122章 秩序(一)
張漢傑進得屋來,只見屋內未曾點燈,光線昏暗,朱友貞坐在榻旁,一旁的矮几上散落著酒壺杯盞,顯然方纔正在自斟自飲,借酒消愁。他不動聲色的上前一步,斂衽下拜道:「微臣張漢傑拜見聖人!」
朱友貞抬起頭來,看到是自己的近臣,臉上泛起一絲苦笑道:「起來吧,你也不是外人,這私室之中便不必如此拘禮了,來陪朕喝上一杯!」
張漢傑卻沒有立即起身,依照禮儀一絲不苟的行罷了禮方才爬起身來,笑道:「聖人乃萬乘之君,與我有天野之隔,便是在這私室之中,也不能失禮呀!」
朱友貞聽到張漢傑這般說,再聯想起方才軍議時群臣的表現,心中不由得百感交集,歎道:「也就是你還記得,其他人心中哪裡還有我這個皇帝!」
張漢傑聽到朱友貞流露出對群臣不滿的意思,心中暗喜,口中卻為其說話道:「陛下,方才霍、賀二位將軍還是李公力主退兵也是為了大局著想,這些都是先帝留下的老臣,嫻於軍事,陛下還是多聽聽他們的意見的好!」說到這裡,張漢傑裝出一副羞愧莫名的樣子,道:「可惜微臣無能,身居高位,卻不能為陛下分憂,實在是慚愧無地!」
朱友貞心中本就對這些朱溫留下的老臣有些芥蒂,唯恐他們資格老,勢力大,自己指揮不動他們,現在被張漢傑一挑撥,心中更是怒氣勃發,眼下在這私室之中,又喝了些酒,更是按捺不住,猛地站起身來,怒聲道:「事事都要聽他們的,到底這大梁是我們朱家的,還是他們的?若是聽了他們的能打贏也就罷了,可自從出兵以來,事事都是依照他們做的,可還是連戰連敗。依我看這些老匹夫這些年沉溺酒色,早就老朽無用了!」
張漢傑看到自己的伎倆得逞,心中暗喜,趕忙裝出慌張的樣子上前勸說朱友貞,朱友貞罵了一陣子,頹然坐回位子上,低聲道:「自從我繼位以來,外鎮軍州本來就不甚心服,本想此次親自領兵出征,擊破吳軍,也好給那些看風色的傢伙一點威風看看,可現在半年下來,靡費錢糧無數,卻損兵折將,荊襄之地也落入吳賊手中,若是就這般回去了,只怕宮中號令連汴京四門都出不去了!」
張漢傑在一旁聽到,心中也不禁黯然,可他也拿不出什麼主意,只能溫聲勸慰,朱友貞酒量本來還不錯,但此時滿腹愁緒,沒喝多少便頭暈目眩,竟然便仰頭昏睡過去了。張漢傑只得喚來外間的太監婢女服侍其休息,他出得門外,本來此行給李振等人上眼藥的目的已經達到,但張漢傑心中卻並無半點得逞的快感,他心中第一次閃現出這樣一個念頭,自己所在的大梁是不是一條正在沉沒的大船,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不是正在加快這條大船沉沒的速度呢?張漢傑回頭看了看忙做一團的裡間,轉身離去。
襄州城南門外,大軍雲集,戒備森嚴,附近的住戶早已被驅趕出去,往來經過的行人也被禁止通行。城門外的官道兩旁,披甲持兵的精兵站的如同木樁一般,紋絲不動。呂潤性和數名吳軍的高級將領在一大群將校和幕僚的簇擁下,在道旁的望亭中等待著吳王呂方的來臨。
到了約莫中午時分,遠處的官道上出現了一道騎影,呂潤性趕忙站起身來,快步出得亭來,那些將校幕僚也趕忙跟了上來,很快那騎便到了望亭,騎手翻身下馬,快步趕到呂潤性面前,躬身下拜道:「末將拜見殿下!」
呂潤性認出這是一個在呂方身旁當差很久的校尉,他不敢托大,趕忙將其扶起,笑道「起來吧!父王還有多久到這裡!」
那校尉答道:「稟告殿下,陛下還有半個時辰的路程,末將臨行前,陛下有旨意言他此行乃是微服潛行,不欲令粱賊知曉,令汝等將儀仗撤去,在城中相侯即可。」
呂潤性聞言一愣,還有些莫名其妙,一旁的周安國跟隨呂方多年,已經猜出了幾分深意,附耳低聲道:「殿下,只怕大王是不欲粱軍知曉我方有援軍趕到,先行退兵了,否則直接走水路即可,何必走陸路。」
呂潤性立刻會意過來,趕忙點頭道:「那好,我立刻照辦!」說罷呂潤性立刻下令讓吳兵撤回大營,解除城門的警戒狀態。
天色已黑,襄州城內卻沒有多少燈火,半年多的圍城已經嚴重的損害了這座城市的元氣,黑沉沉的一片死寂,唯一有些光亮的地方便是前梁國山南東道節度使府,吳軍攻佔了此地之後,便將這裡清理乾淨,作為呂潤性的居所,他平日裡都在樊城那邊指揮大軍,這次得知呂方領援兵趕到,回到這裡還是第一次。
後堂裡兩排兒臂粗細的牛油蠟燭將屋內照的如同白晝一般,但偌大的後堂卻只有呂方與呂潤性父子二人。只見呂潤性正襟危坐,與其說是父子相見,相見一般。
「此番你獨自領兵,也算的是經歷良多了,也有些受益吧,且說來聽聽!」
「是,父王!」呂潤性點了點頭,稍一猶豫答道:「孩兒此番獨自領兵,多有感觸,其中最多的便是大軍出征,錢糧耗費巨大,騷擾地方,為將者須得慎重行事,不戰則已,戰則勝!」
呂方點了點頭,道:「你這般說是因為湖南民變之事吧?」
「正是!」呂潤性跪下磕了個頭:「此番楚地激起民變,牽涉極大,鍾留守雖有失察之責,但歸根結底,還是為了前線轉輸,兒臣從中脫不了干係,不能速戰速決,還望父王明察!」
「嗯!」呂方點了點頭,卻並沒有立即回答,他用手指關節輕輕的敲擊著面前的几案,敲擊聲在空曠的大堂上迴盪著,呂潤性也沒有吭聲,還是保持著正襟危坐的姿勢,等待著呂方的回答。過了半晌功夫,呂方突然問道:「潤性,《孫子》裡面說的將有五德你可知曉?」
呂潤性微微一愣,不過《孫子》他早就背熟了的,不假思索的答道:「故將有五德,智、信、仁、勇、嚴。智則不妄,信而得勢,仁可獲情,勇故無畏,嚴必服眾!」
「不錯,不過下面幾句呢?」
「蓋專任智則賊,固守信則愚,懷施仁則懦,純持勇則暴,一予嚴則殘。」呂潤性背誦到這裡,心中一動,顯然父親現在並非在考校自己兵書讀的如何,他這般做顯然是為了提點自己什麼。
呂方做了個手勢,示意呂潤性停止背誦,站起身來,一邊在堂上來回踱步,一邊沉聲道:「《孫子》你是背的熟了,可惜還沒有讀透。領兵作戰,知曉民間疾苦,知兵非好戰的道理是好的,但說什麼速戰速決,免得靡費民力就是懦了。兩軍交戰,就是無所不用其極,能打贏才是一切,你先有了速戰速決以愛民的心思,首先就暴露了弱點,簡直是自尋死路!」
「父王教訓的是!」呂潤性點頭道,但從他的神情來看,好似並不是十分接受呂方的見解。呂方看在眼裡,歎了一口氣,道:「你這孩兒,雖然生在亂世,但卻沒有經歷這麼多苦楚,到底心腸還是軟了些!」
呂潤性聞言睜大了眼睛:「父王此話怎講?」
呂方轉過身來,凝視著一旁跳動的燭火,臉上露出正在搜索記憶的神情。
「我和你母親是在淮上濠州七家莊認識的,那時候我只是個孤身一人,沒有依靠,只得投到莊中做個田客,與人幫傭為生。那時朝廷剛剛平定黃巢之亂。淮上那裡到處都是亂兵,官府的逃兵、黃巢的餘部、秦宗權的蔡賊,淮南高駢的兵、當地的流民、還有私鹽販子、攔路的盜賊。誰來了都要糧食,要牲口,要人;實力強的就殺光搶光,實力弱的勒索一筆走路。莊子沒有辦法,只好組團結寨自保,為父練兵有幾分本事,當了團首,這才娶了你母親!」說到這裡,呂方低頭看了看呂潤性,目光中流露出少有的溫情。
「孩兒受教了,不敢忘了先人創業艱辛!」
呂方點了點頭,繼續說道:「那時大夥兒介甲而耕,餓著肚子操練,在淮上掙扎求存,其實大夥兒以前也覺得官府賦稅勞役沉重,但比起當時朝不保夕的樣子,大夥兒寧願去交那重的壓死人的稅賦,只要官府能把那些亂兵趕走,也不願意過那種朝不保夕的日子。後來七家莊勢力漸漸大了,威名遠揚,四周的流民土豪也紛紛依附,送糧食,派出壯丁,以尋求保護。其實當時的賦稅比起現在重的多,他們送了糧食之後,家裡根本就吃不飽,可是那有什麼辦法呢?沒有這些糧食,就養不起那些兵士,糧食也要被亂兵盜賊搶走,大伙都得活活餓死,半飽總比餓死強吧!」
第123章 秩序(二)
呂潤性聽到這裡,已經隱隱約約的有幾分明白了父親的意思,他剛要開口說話,卻被呂方伸手攔住,繼續道:「對於老百姓來說,最重要的是能夠白天能夠安心種地,晚上能夠上床睡覺。只要能夠這樣,哪怕打下的糧食十斗被拿走七斗八斗,只要有個規矩,剩下的能夠勉強餬口,他們就能過。否則像是那時候,倒是沒官府來徵糧了,可今天張三打過來,明天李四打過去,哪個都要拉丁拉夫,徵糧燒屋,老百姓沒法安心種地,到了來年都是個餓死的下場!」
呂方的話語讓堂上的氣氛變得沉重起來,呂潤性臉色慘淡,以前讀過的儒家經典在他雙眼上塗上的那層美麗的油彩被一下子抹去了,亂世的殘酷一下子出現在他的眼前。呂方憐惜地看著他,輕輕地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蹲下身子,直視著對方的雙眼:「所以要想結束這個可怕的時代,就要重建帝國,讓農民可以安心的種田,商人可以安心的經商,士人可以安心讀書,每個人都能夠安心依照自己所在身份生活。如果有人擋在我重建帝國的道路上,不管他是什麼人,哪怕他是我呂方至親之人,只有死路一條,潤性你懂了嗎?」
聽罷了呂方這一番話,呂潤性的目光閃動,雙唇緊抿,顯然他的內心深處也在為這番極有衝擊力的話而掙扎。而呂方並不著急,只是靜靜地等待著。半晌之後,呂潤性突然跪伏在地,大聲道:「父王,孩兒一定秉承您的志向,重建帝國!」
「好,好!」呂方扶起兒子,臉上第一次露出歡喜的光彩,道:「我已經年近六旬,時日不久了,這番基業遲早是要交在後人手上。潤性你自奉簡樸,善納雅言,若是在太平年間,定是個賢君。但這等亂世之中,人心敗壞,為人主者只憑良善是不夠的,既要有獅子般的勇猛來震懾豺狼,又要有狐狸的狡猾來對付虎豹,不但要對付外敵,還要對付內敵,否則這基業交在你手上也只是害了你!」
於是呂方父子二人又交談了幾句,呂潤性看呂方遠途而來,言談中露出些許倦色來,便勸其先歇息了。待到將呂方恭送至住處,呂潤性獨自走出院外,此時一陣涼風吹過,他不禁打了個哆嗦。突然想起方才和父親單獨交談時聽到的那些話語。
「如果有人擋在我重建帝國的道路上,不管他是什麼人,哪怕他是我呂方至親之人,只有死路一條!」
「否則這基業交在你手上也只是害了你!」
呂潤性突然顫抖了起來,此時雖然早已是初夏,但他還是感覺到一陣無端的寒意,父親對自己說這些到底是什麼意思,如果自己方纔的回答沒有讓父王滿意,那會落得個什麼下場呢?自己的答覆真的能讓父親滿意嗎?還是方纔那一切只是父親故意偽裝出來的一種假象。這時,呂潤性想起傳聞中父親的那些利用詭計破敵的故事,突然感覺到手足冰涼,整個人都籠罩在無形的恐怖之中。
正好這時周安國從一旁路過,看到呂潤性呆呆地站在那裡出神,趕忙過來低咳了一聲,呂潤性這才驚醒過來,看見周安國站在面前,趕忙向其見禮。周安國笑著打趣道:「殿下這般呆呆站在這裡,莫非建鄴崔姑娘有什麼消息?」
呂潤性聞言一愣,旋即才明白對方是在和自己打趣,苦笑道:「周都督說笑了,父王在後堂單獨考校了我一番,方纔我正在回想交談的內容,有無說錯了什麼!」
「原來如此!」周安國臉上露出尷尬的笑容,作為一個臣下,上位者父子之間的私談自然是極為忌諱的,趕忙強笑著搪塞了幾句,便告別離去了。呂潤性看著周安國匆忙離去的背影,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廖寞之意來。
時間過的很快,自從梁軍軍議,轉眼又過了七八天。雖然在當時的軍議中,文武諸將一邊倒的支持盡快退兵的意見,但梁帝朱友貞的態度卻頗為曖昧,他既沒有表示同意退兵,也沒有表示反對。每日裡都躲在院中,不知做些什麼。無論是哪位將領臣子要求覲見的,那太監只是推說陛下身有貴恙,不宜接見,唯一例外的就是觀軍容使張漢傑,每日晚飯後都有出入院中,行蹤詭秘的很。梁軍高層中表面上一片死氣沉沉,底下卻是暗流湧動。
鄧城官衙後院,梁帝朱友貞的行在便在此處。身為九五之尊,雖然無法與汴京的宮城那般富麗堂皇,但也戒備森嚴。擔任宿衛之責的控鶴都軍士多半都是從汴京富戶子弟精挑細選出來的,個個身材高大,白面長鬚,衣甲鮮明,戰力暫且不提,賣相的確是第一等的,著實讓鄧城中不少富家女神魂顛倒,有些膽大的女子居然還專門跑到院外大門旁的一家土地廟進香,順便看看這些威武雄壯的美男子,直至十幾年後這些汴梁來的控鶴都軍士還是當地閨中長盛不衰的談資。
這天晚飯時分,那土地廟人影搖動,二三十個女子裝作進香模樣,目光卻不離不遠處的宿衛軍士。此時正是換崗的時候,那些控鶴都軍士興許是知道有女子偷看的緣故,越發賣弄身段,只聽到號令聲聲,甲葉鏗鏘,更惹得那幫進香的女子雙目放光,恨不得傚法紅拂先賢。
正當此時,街道那頭趕來一副乘輿,離院門還有十餘步那乘輿便放下了,從上面下來一名紫衣老人,腰間懸掛一隻金魚袋,正是李振。李振快步走到門前,對當值校尉道:「快通傳一下,本官有要事要立即面聖!」
那校尉趕忙上前賠笑道:「李相公稍待,小人立刻便去通傳!」說罷便快步向門內跑去。李振便在院門前來回踱步,臉上滿是掩飾不住的焦急。
片刻之後,那校尉便轉回來了,一旁卻多了個太監。只見那太監遠遠的便對李振拱了拱手,道:「李相公,聖人身子不適,正在休息,要不您在廂房那邊喝杯熱茶等候!」
李振皺了皺眉頭,強自壓下胸中的厭惡之情,強堆起笑還禮道:「徐公公,軍情緊急,耽擱不得,還請通融則個!」
那徐公公回頭看了看裡間,與李振壓低嗓門道:「相公,並非小人不通融,只是聖人這幾日身子不適,痰氣大了點,若是叫醒了,發作起來,只怕我這些做奴才的,個個都是杖斃的下場呀!」
看著對方滿是虛假笑容的一張肥臉,李振強自壓下胸中的怒氣,再三懇求,又許下賄賂,可那徐公公卻只是不允,饒是李振為相多年養成的那點雍容氣度,也差點維持不住了,他正想乾脆硬闖進去。正當此時,身後突然有人道:「今日倒是巧的很,這不是李相公嗎?你也是來面聖的?」
李振回頭一看,身後說話的卻是張漢傑。雖然自從朱友貞繼位之後,李振和敬翔就被架空,手中的權力也被趙巖、張漢傑等佞幸所奪取,但和敬翔不同的是,李振的為人要圓滑的多,每日裡只是躲在府中裝病,過著醇酒婦人的優裕生活,與張漢傑等人在表面上也維持這不錯的關係。他自然也知道這些日子來能夠見到朱友貞的唯有張漢傑,現在梁軍已經處於十分危險的境地,為了擺脫這個處境,唯一的辦法就是借助眼前這人的力量。想到這裡,李振一咬牙,竟然對著張漢傑雙膝下跪,口中喊道:「張宣徽,李某有一事相求,請萬勿推脫!」
張漢傑一下子被李振突兀的行動嚇了一跳,趕忙一把抓住對方雙臂,不讓對方跪下去,口中連聲道:「當不得,當不得,李公有事直言,張某萬萬不敢推辭!」
「好叫張宣徽知曉,我方才得到緊急軍情,吳軍兩日前已經越過義陽三關中的武勝關,只怕此時義陽已為其所有了。」
李振連珠炮般的一番話弄得張漢傑有點糊里糊塗,以他腦海裡貧乏的軍政知識很難理解李振那一番話背後的意思,臉上不禁露出茫然的神色來。李振看在眼裡,只得繼續解釋道:「眼下陛下領大軍在外,腹心空虛,若是吳軍取下汝蔡之地,淮上諸軍並起,只怕中原便非我所有!必須盡快退兵呀!」
「必須盡快退兵!」張漢傑無意識的重複了一遍李振的話語,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剛才從自己口中說出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他整個人都被一種茫然的呆滯所控制了。李振看在眼裡,只得繼續說道:「我本想將此時稟告陛下,請其定奪,但徐公公卻說其正在休息,不便通報——」
這時張漢傑總算會過意來了,他開始意識到梁國大軍——尤其是自己本身已經處於極度的危險之中了:吳賊在與己方對峙的同事,派出了另外一支軍隊深入了自己的後方。他那白皙的皮膚下立刻露出了惶恐的神色。
「快,快,徐公公,快替我通傳,我要立刻面聖!」
張漢傑的惶恐立刻就傳染給了徐公公,他忙亂地點了點頭:「好,好!我立刻就去!」轉身向院內跑去,慌亂之間,連手中的拂塵也失手落在地上。
第124章 決戰(一)
不一會兒,那徐公公便從裡間重新出來,連聲道:「二位請速進,聖人便在屋中。」
李振點了點頭,便與張漢傑快步進得院來。二人進得屋中,只見朱友貞衣著整齊,正坐在几案旁,並非剛剛睡醒的模樣。李振心中一陣歎息,斂衽下拜道:「老臣拜見陛下!」
朱友貞有點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道:「罷了,速速將軍情報來!」
「喏!」李振重新站起,看到朱友貞臉上滿是掩不住的焦慮之色,暗歎道:「若是你不偏聽偏信,又豈會弄到這般田地。」李振強自收斂精神,將吳軍已經越過義陽三關,攻陷義陽的消息細細敘述了一遍。敘述完畢之後,李振便退到一旁,一聲不吭。
「什麼?吳軍已過義陽三關?怎麼會這樣?」朱友貞恍然的將目光投向自己的寵臣,可在張漢傑的臉上也是無計的惶恐,他只得將目光轉向李振。李振低咳了一聲,道:「陛下義陽失守,淮上的吳賊便無有後顧之憂,一旦大舉,只怕局面就不可收拾了!」
「那李公可有對策!」
李振皺了皺眉頭,道:「若是十幾天前,老夫還有些辦法。現在這個時候,老夫才能淺薄,還請陛下另請高賢吧!」
「你!」朱友貞霍的一下站起身來,白皙的臉龐一下子漲得通紅,他被李振這顆軟釘子頂得差點暴跳起來,這個圓滑的老臣在朱友貞面前第一次表現出骨鯁之態來,讓其感覺到又是憤怒又是詫異。
「李公!」朱友貞強自壓下自己的怒氣,用盡可能平靜的語氣說:「你是先朝老臣,先帝歸天時以重任相托,如今國家危難,你又怎麼能卸挑子呢?」
李振抬起頭來,臉上神色萬分誠懇:「陛下,並非老臣意氣用事,老臣也知道現在國家危難,但人力有盡時,若是十餘日前,我軍主動退兵,就算吳軍破了義陽三關,猶有對策。可現在大軍已經師老兵疲,孤懸在外,只怕便是孫子復生,也沒有辦法了。」
李振話音剛落,彷彿是為了印證他話語的真實性,南面傳來一陣隆隆的炮聲,那炮聲是如此的密集,都連成了一片,幾乎都聽不出點來了,而且那炮聲相距這裡也比過去近得多。自從擊退梁軍對樊城的進攻後,可能是因為火藥消耗太大的緣故,這些日子來吳軍只有偶爾開上幾炮,像這般猛烈的開火還是第一次。
「這是怎麼回事!」朱友貞站起身來,反手從牆上摘下佩刀握在手中。李振趕忙搶在朱友貞身前,低聲道:「陛下,只怕是吳賊有動作,速至軍營再說!」
「嗯!」朱友貞點了點頭,推開房門便向外間走去,卻只見外間已經亂作一團,隨行的宮女和太監四處奔走,失聲尖叫,便好似吳兵已經殺到了院外似的。
「徐伴當,這是怎麼回事!」朱友貞怒喝道。
那徐公公已經滿臉油汗,連頭上的貂鐺也歪倒一邊去了,一邊喘氣一邊急道:「稟告聖人,方才突然有炮聲傳來,這些賤婢受了驚,於是——!」
正當此時,一名宮女一聲驚呼跌倒在朱友貞面前,不待徐公公出言叱呵,朱友貞已經一刀將其砍倒在地。尖利的慘叫聲一下子就將所有的人凝固住了,驚恐的凝視著朱友貞那張鐵青色的臉,朱友貞冷哼了一聲,將沾滿了鮮血的佩刀遞給徐公公,厲聲道:「有哪個再敢喧嘩的,立即處死!」
「喏!」徐公公躬身接過佩刀,雪亮的刀鋒上映出他慘白的面容,十分滲人。
漢水北岸,浮橋旁的高台上,呂潤性與呂方父子二人並肩而立,在他們的腳下,大隊的吳兵正從浮橋上通過,在不遠處,數十名軍士正從一條大船上將一門門重炮卸下岸邊,這些重炮乃是專門從建鄴運來的24斤大炮,這本來是專門運來摧毀襄城的堅固城牆的,但呂方的御營還在半路上,襄城便被攻陷了,便乾脆用在即將到來的和梁軍的決戰之上。
「潤性,你覺得還有多久御營兵方能全部渡過漢水?」
呂潤性看了看下面的浮橋,沉聲答道:「稟告父王,從今天清晨開始,已經渡過了八個營,未曾渡過的還有三個營,算來如果連夜強渡的話,明天天明前一定能全部渡完!」
「嗯!」呂方點了點頭,轉身向江北望去,只見廣袤的漢北平原上,一面面吳軍的大旗迎風招展,每一面大旗都代表著一營新軍。看著這壯麗的情景,呂方心中不禁生氣一股豪情來,這就是自己奮鬥了近三十年的成果,現在離最後的勝利已經不遠了,他幾乎可以感覺到登基時「萬歲」的歡呼聲。
呂方輕輕地搖了搖頭,將這種輕微的眩暈感趕出腦外,笑著對兒子道:「潤性,這一戰後,我就登基稱帝,而你就是我的太子,朕百年之後,這天下就是你的了。」
呂潤性被這驚人的消息弄得目瞪口呆,好一會兒才會過意來,趕忙躬身對父親跪拜,口中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是該向父親道賀還是謝恩。呂方伸手將兒子扶起,溫聲問道:「潤性,你怎麼了,莫非你聽到這個消息不高興?」
呂潤性搖了搖頭,答道:「並非如此,只是這個消息太過驚人,孩兒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是好!」
「原來如此!」呂方笑道:「這也是遲早的事情,只不過以前我呂吳偏處一方,硬要當那個草頭天子只是徒然惹人恥笑,某家不願要這個虛名罷了。如今梁國主弱臣強,又是天子親征,只要我大吳打贏了這一仗,就算那朱友貞能夠逃回汴京,梁國也會分崩離析。那時我舉大軍北伐,中原便是我囊中之物,天下一統可期呀!」呂方越說越快,他此時顯得異常的興奮,指點著遠處的群山,大聲笑道:「孩兒,翻過了那道山脈便是南陽盆地了,過了南陽盆地就是神京洛陽,待我平定中原之後,便定都那裡,定要重現盛唐風貌。本來大唐覆滅之後,天下間少說也要混戰五六十年,生靈塗炭何止百萬,說不定河北之地還要被胡人佔據,若非我呂方出世,百姓如何能享太平!」說到這裡,呂方不禁忘形的大笑起來。
呂潤性呆呆地看著父親,平日裡威嚴自重的呂方這時卻有些忘形了。呂潤性很難理解父親剛才說出的有些話語:父親是怎麼知道天下間本來要有五六十年的戰亂?河北之地會被胡人佔據?他怎麼知道如果沒有他天下百姓就不能安享太平?這時,呂潤性突然對眼前的這個熟悉的男人產生了一種陌生的感覺,他本能的向後退了一步,彷彿這樣讓他覺得要安全點。
這時,高台下一名親兵快步跑了上來,在呂方父子二人跪下道:「稟告大王、總管,陳大將軍已經督領前軍抵達鄧城外,準備攻擊了,請示下!」
呂方點了點頭,道:「開始吧!」
「喏!」那親兵應了一聲,便快步向台下跑去,片刻之後,不遠處便傳來數聲炮響,這是通知前軍的信號聲,隨後,十餘里外邊傳來一陣隆隆的炮聲。呂方興奮地走到高台便,瞇起眼睛向遠處的炮聲傳來處望去,但是灰濛濛的天空下,什麼都看不清。只能依稀聽到遠處啊傳來的隆隆的炮聲,彷彿雷擊一般。
「傳令下去,渡河諸營開始緩慢前進,抵達相距前軍半里處停止待命!」呂方高聲下令道,一旁靜候的參軍記室迅速的將其記錄下來,隨後,高台下的傳騎們便帶著命令向各營方陣疾馳而去。片刻之後,一面面旗幟便開始緩慢的向戰場移動了。
呂方饒有興致地看著向前移動的大軍,彷彿是一個孩子在觀賞自己喜歡的玩具。片刻之後,呂方轉過身來,對他的繼承人說:「現在輪到我們出發了!」
呂潤性嗯了一聲,剛走到高台邊,天空中突然劃過一道閃電,隨即便是一聲霹靂劃過長空,綠豆大小的雨滴便落了下來,打在人赤裸的皮膚上,讓人有些生疼。
「好大的雨!」呂潤性抬頭向天上望去,只見天空中好似開了一個口子,雨水好像天河倒瀉一般潑了下來,自己頓時便淋了個透濕,他趕忙來到父親身旁,想要將呂方攙扶到一旁避雨,呂方冷哼了一聲,將呂潤性的手一把撥開,喝道:「避什麼避,不過是些雨水罷了,如是上了陣,便是箭雨也是避不得的!」
「父王,這雨下的如此之大,只怕對我方火器不利呀,還是擇日再戰吧!」呂潤性大聲喊道。
「梁軍已經得了劉仁規破了義陽的消息,正在驚慌失措的時候,若是拖延時日,只怕會有變化。天上下雨固然不利我軍火器,也不利敵軍的弓弩,我方火藥都已經顆粒化處置,只要小心遮蓋,雨天也能打響一半!」在雨水的沖刷下,呂方的臉色有些發青,打濕了的頭髮黏在他的兩頰和額頭上,看上去彷彿惡鬼一般。呂潤性畏縮的退了一步,嘴巴微微張開,彷彿還要說些什麼。呂方果斷的一揮左臂,喝道:「傳令下去,前軍依照計劃繼續進攻!」
第125章 決戰(二)
吳軍前陣,相距鄧城下的梁軍大營只有一里多的距離。一尊尊火炮就好像一頭頭排列整齊的巨獸,在火炮的後面,則是排列成縱隊的步兵,在縱隊的間隙,則是大量準備柴捆、土袋,還有竹排門板的輔兵,這些是用來越過梁軍營地外圍的壕溝的。壕溝後面的木牆已經有多處倒塌了,這是兩輪炮擊的結果,也許是因為太過突然的原因,梁營裡只有零星的炮響聲。
「傳令下去,擊鼓進軍!」陳璋低聲下令道,正當此時,天空中突然下起雨來,猛烈地雨滴落在地面上,空氣中立刻瀰漫著一股土腥味。吳軍的隊形一下子混亂了起來,最前面的炮兵飛快的將炮門口和火藥桶用油布遮蓋起來,兵卒中的火繩槍手也趕忙戴上斗笠,並用油布套包上自己的武器。傳令官猶豫地看著陳璋,本來下雨會讓土地變得泥濘,難以行走,這對於進攻一方來說都是很不利的,更不要說吳軍最為強大的火器在這種雨天受到的影響更大。
陳璋抬頭看了看天色,沉聲下令道:「傳令下去,全軍士卒用稻草綁在鞋子上,以防滑倒!」
副將許無忌低聲道:「都督,雨天路滑,又不利火器,不如待到雨停再攻吧!」
陳璋側頭看了自己的副將一眼,沉聲道:「今日我軍出其不意,若是過了今天,只怕粱賊便有準備了。粱賊長於弓弩,騎士,雨天對他們也不利。」
這時後方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陳、許二人轉頭向馬蹄聲來處望去,只見一騎飛也似的冒著瓢潑大雨疾馳過來,依稀正是吳軍的傳騎,那騎士相距二人還有十餘步處便勒住戰馬,大聲呼喊道:「傳吳王令,前軍繼續進攻!」
「喏!」陳璋高聲應道,旋即他意味深長地看了許無忌一眼,對傳令兵高聲下令道:「擊鼓,進軍!」
隨著隆隆的戰鼓聲,一隊隊吳軍步卒開始緩步前進,纏繞了麻繩或者草繩的鞋子踩在地上,泥水四濺,輔兵們飛快的推著裝著柴捆和土袋的獨輪車,向土壕衝去。對面梁軍營中也傳來一陣陣雜亂的鼓號聲,顯然守軍也已經從遭到突襲的慌亂中恢復過來,開始組織抵抗了。箭矢劃過天空,落在輔兵的人群中,開始有人慘呼倒地,但是很快,由於雨水的緣故,很快梁軍的弓弦便變得沒有彈性了,射出的箭矢也不那麼有力了。吳軍輔兵的人浪沖到了壕溝邊,將獨輪車上的柴捆和土袋倒入壕溝中,將其填平了好大一段,還有些人將竹排支起來,以用來抵禦營內梁軍的弓弩。
接著,梁軍新軍的縱隊衝到了壕溝邊,他們從填平的那一段越過了壕溝,吳軍陣中的鼓聲變得更加急促了,吳軍步卒們放低了長矛,發出了野獸般的吶喊,向粱營衝去。彷彿是為了應對吳軍的鼓聲,梁營中突然響起幾聲炮響,數發鐵彈落入吳軍的行列中,將人的四肢或者軀幹撕碎,但是吳兵並沒有被突然而來的炮擊所擊垮,而是加快腳步上土壘,企圖越過木牆的缺口衝進營內,牆後的梁軍們也一躍而起,揮舞著刀槍撲了上來,在木牆的兩邊,雙方展開了白刃戰,長槍巨斧,對砍對殺,鏖戰雙方,怒目對視,咬牙切齒,流血滿面。地上躺滿了痙攣的死者和傷者的軀體,人們就在這些軀體上廝殺,吆喝的軍令是聽不見的,緊張和憤怒已經把士兵變成了聾子和瞎子,他們除了眼前的敵人以外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見,耳邊只有可怕的喊殺聲,混合著天空中的雷聲,傷者的嗆咳,臨死者的呻吟以及偶爾炮彈劃過頭頂的呼嘯,這一切所匯成的恐怖的聲音。
戰鬥持續了半個時辰,吳軍已經更換了三四波人,木牆兩邊的屍骸堆積到竟然接近木牆的高度,阻塞進攻者的通道,但是吳軍依然無法突入營內。天空中的雨水已經漸漸地停止了,但是夜幕也漸漸降臨,只有慘白的月光照耀著戰場,給死去和活著的人們身上籠上了一層銀紗。
梁軍前營帥帳前的高地上,霍彥威正氣喘吁吁的大聲呼喊著,調配著麾下諸軍抵禦吳軍的猛攻。高地的兩側,或坐或臥,滿是從前線輪替下來的梁兵,這些梁兵幾乎個個帶傷,精疲力竭的模樣,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一個個彷彿剛從地獄裡爬出來的一般。
「陳校尉、李校尉,你們二人領千人去西邊營門,增援那邊的守兵,聽呼延副將節度,知道了嗎?」霍彥威大聲對面前的兩名屬下下令道。
「喏!」那兩人拱了拱手便快步退下去執行命令,這時旁邊有人插口道:「彼攻我守,這般下去也不是辦法,遲早會出問題,須得出去衝突一番才可!」
「賀將軍來了!」霍彥威臉上滿是驚喜,吳軍進攻時正是他當值,於是他一面調配兵馬抵禦吳軍的進攻,一面派出急使到城中求援,畢竟他指揮的前營只有不到三萬人,主力御營駐守在鄧城城中。
「子重!」賀齊用霍彥威的字相稱,沉聲道:「吳賊今日突然大至,其鋒甚銳,久守必失,不如讓我領千騎衝陣,稍挫其鋒芒,以待御營出援!」
「也好!不過你先稍待片刻,待吳賊再攻兩次,軍士疲憊些,那時城中的御營兵想必也出城來了,那是你領鐵騎突然出其側背,御營軍正面猛攻,必然大勝」霍彥威稍一思索便表示贊同,賀齊在梁軍中是有名的騎將,麾下騎兵也十分驍勇,面對騎兵較弱的南方藩鎮,在營盤中死守自然是下策。
賀齊聞言點頭贊同,正當此時,對面的吳軍陣前傳來一陣鳴金聲,兩人知曉這是要求退兵的信號,心中頓覺詫異,難道吳將是自己二人肚子裡的蛔蟲,自己這邊剛剛商定策略,那邊就先退兵避己鋒芒。賀、霍二人對視了一眼,從對方眼中看到的都是驚疑。
「萬歲!萬歲!」
兩人正驚疑間,吳軍陣中突然爆發出一陣歡呼聲,十萬人的歡呼聲直衝雲霄,便彷彿驚雷一般。兩人都知曉吳國中當得起「萬歲」這個稱呼的只有一人,可是這人現在應該在建鄴,莫非是自己耳朵出了問題,聽錯了不成?
「且去營門處看看!」霍彥威低聲道。
「好!去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賀齊點頭贊同。
兩人走到營門旁,只見木牆內外遍地橫屍,木牆上到處都是缺口,大隊的梁兵已經正好奇地看著一里外的吳軍大陣。霍、賀二人爬上一座望樓,向吳軍陣前望去,只見吳軍陣型綿延,星星點點的火把在夜幕中竟然擺開了有六七里開外。大陣中央火光最明亮處,依稀可以看到數面大旗,其中最顯眼的一面竟然是吳王呂方御營的字號。
「定然是吳將虛張聲勢,誆騙我軍的!」賀齊急道。
「但願如此!」霍彥威臉色十分凝重,便是方才被吳軍猛攻時也未嘗如此。
這時,吳軍的陣前閃過一排火光,隨即二人耳邊傳來一陣密集的炮聲,實心彈如雨點般落了下來,將木牆後的梁兵成排的打倒,更恐怖的是,在前營後的鄧城南門城樓上也傳來一聲巨響,霍、賀二人轉身一看,只見巍峨的城樓正在緩緩倒下。
「吳賊的火炮竟然能打這麼遠?還有這麼大的威力?」賀齊驚恐地瞪大了雙眼,常年和沙陀騎兵打交道的他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麼大威力的火器。這時,吳軍的第二排炮擊開始了,霍彥威感覺到一股灼熱的氣流從自身的右側劃過,幾乎是同時,他身後不遠處傳來一片慘呼聲,數名梁兵已經倒在血泊中。
「快退,這裡已經不安全了!」霍彥威拉扯著賀齊從望樓上跑了下來,在吳軍的猛烈炮擊下,梁軍的前營已經亂作一團,得到了御營中軍重炮加強的炮兵迅速的摧毀了梁軍的抵抗意志,成群的人們丟下武器,轉身向鄧城逃去,在漆黑的夜裡,空中不斷落下帶來死亡的灼熱鐵球,簡直就像是噩夢一般。
「快到城中去覲見陛下!」霍彥威拉扯著賀齊,在親兵的保護下,他們弄到了幾匹馬,一路向鄧城西門趕去,南門現在肯定已經被潰兵堵得嚴嚴實實了,守軍肯定不敢開門。顯然吳軍隱藏了得到增援的事實,然後突然發起猛攻,很有可能吳王呂方本人都已經到了襄城,而梁軍上下都被瞞在鼓裡,這一切就好像烙鐵一般灼燒著霍彥威的胸口,讓他覺得一陣陣的刺痛。
兩人伏在馬背上,快馬加鞭。一路上沒有人開口說話,都在想著自己的心事。轉眼間一行人相距西門便只有半里多路了,霍彥威突然拉住馬韁,指著前面向賀齊問道:「賀將軍,你看那邊!」霍彥威右手所指的方向一片火光,赫然是一大隊車馬正在從鄧城西門湧出來。
「天黑,太遠,看不太清!」賀齊細看了一會,低聲答道:「不如且近些看看!」
「嗯!」霍彥威點了點頭,輕踢了一下馬肚子,便向那隊車馬靠攏過去。可離得越近,他便覺得眼前這隊車馬越發眼熟,待相距只有百餘步的時候,他終於認出了眼前的車隊竟然是梁帝朱友貞的御營。
「那邊什麼人!快快下馬,不然就放箭了!」
這時車隊那邊也發現了霍彥威這一行人,發出了警告聲,十餘名騎兵拔出刀劍向這邊衝了過來。
「是我!」霍彥威跳下戰馬,舉起雙手,表示自己並沒有敵意。這時靠攏過來的那隊騎兵的頭領也認出了霍彥威,趕忙跳下戰馬,驚道:「怎麼是你,霍將軍!還有賀將軍?」那個騎兵頭領回過頭對身後的同伴大聲喊道:「沒事了,是自己人!」
「你們不是在陛下身邊的嗎?怎麼現在出城?」霍彥威看了看那些騎兵,只見他們鞍旁的乾糧囊都是鼓鼓的,一副出遠門的裝扮。
小頭領臉上露出了一絲尷尬的笑容,他看了看左右,低聲道:「陛下就在車隊裡!」
「什麼?」霍彥威臉色頓時大變,立刻他便明白了對方話語中的含義,朱友貞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裡只可能有一個解釋,他的胸口立刻被一種苦澀的液體所充滿。
「聽說吳軍已經過了義陽三關,拿下義陽了!還有,沙陀賊又渡過黃河了!」那小頭目走到霍彥威身旁,附耳低語道。
第126章 選擇
「什麼?」霍彥威身形微微一晃,臉色慘白。這時賀齊也靠了過來,粗聲大氣地問道:「怎麼亂哄哄的,到底是怎麼回事?」
「子重噤聲!」霍彥威看到身後的騎兵已經跟上來了,趕忙制止住賀齊的詢問,對那小頭目道:「陛下在哪裡,我等要立刻面聖!」
那小頭目稍一猶豫,便指著不遠處一輛看起來十分尋常的馬車道:「便在那邊!」
霍彥威點了點頭,便轉身跳上戰馬向那邊行去,若是在平日,像霍彥威這般硬闖過來,早就被隨駕的兵將給攔住了,但此時朱友貞突然倉皇出逃,隨行的護駕兵馬人心惶惶,無有依靠,霍彥威在梁軍中頗有威望,其義父霍存又是梁軍宿將,控鶴都中多有舊部,此時看到他和賀齊二人直衝過來,不但無人上前攔阻,反倒齊刷刷的讓開一條道來,讓霍、賀二人一直衝到朱友貞所在的馬車前。
「微臣霍彥威(賀齊)求見!」
霍彥威和賀齊跳下戰馬,對馬車躬身下拜道,四周的梁軍已經停住腳步,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那輛普通的馬車上。車內靜了片刻,從車內走出二人來,前面那個身穿紫袍,頭戴金冠的青年男子來,正是朱友貞。霍彥威與賀齊二人斂衽跪拜在泥土裡,將吏們也隨之下拜,四周頓時矮了一截,眾人齊聲道:「吾皇萬歲!」
「都起來吧!」在火光的映照下,朱友貞的臉色顯得格外慘白,雖然他竭力掩飾,但不難從其閃爍的目光中看出他心中的驚惶。朱友貞環顧了一下四周,確認隨性的兵將並沒有起事的跡象後,對霍彥威與賀齊二人低聲道:「二位愛卿來車中說話吧!」
霍彥威進得車來,才注意到方才與朱友貞一同出車的乃是張漢傑。這車輛空間有限,容納四人便有些狹窄了,但霍彥威卻故意放開手足,並不給張漢傑讓開位置,張漢傑只得半邊身子露在車輛外邊,隨著車輛的前進一晃一晃,頗為尷尬,朱友貞看在眼裡,一時間卻也不好開口。
「陛下!您星夜出城,卻是為何?」賀齊性子頗為急躁,搶先問道。
朱友貞稍一猶豫,正想著應當如何回答,一旁的張漢傑搶先答道:「賀都督有所不知,方才汴梁有急使趕至,言沙陀賊已經於楊劉渡河,而且吳賊也已經越過義陽三關,形勢萬分危急,陛下星夜回師,便是為了趕回京師,居中主持!」
賀齊怒喝道,被接二連三的不順弄得極度憤懣的他顧不得禮節,對張漢傑怒叱道:「閉嘴,某家是在問陛下,你這庸奴插甚嘴!」
張漢傑大怒,但在賀齊的強勢下,卻絲毫不敢發作,只是盯著賀齊,口中卻期期艾艾的不敢說話。一旁的霍彥威趕忙打圓場,一把扯住賀齊,對朱友貞問道:「陛下,張宣徽方纔所言是否屬實!」
「張愛卿所言句句是實!」朱友貞沉聲道:「朕這般也是為了趕回京師,主持大局!」
「陛下!」霍彥威深吸了一口氣,答道:「臣乃一介武夫,朝廷大計,不敢置喙。但現在這裡兩軍對峙,我軍初戰不利,正需要陛下身披介冑,激勵三軍。若是陛下突然離去,便是土崩瓦解之勢,便是孫吳復生亦無可奈何了。國中精銳盡在此處,便是陛下能夠趕回汴京,孤身一人又能何為?臣懇請陛下留在城中,明日出城擊破吳賊,再返師回京!」說到這裡,霍彥威對朱友貞俯身長拜。
「這個,這裡有李相公主持,定然能抵禦吳賊!汴京中尚有精兵數萬,只是缺乏一人主持而已。再說祖宗陵寢皆在西京,若被沙陀賊驚動,寡人便是到了地下也無顏見先帝。」
霍彥威聞言急道:「陛下,徐州留守敬相公相距汴京快馬不過兩日路程,他跟隨先帝多年,嫻於軍事,陛下只需委以留守之位,定然能將晉賊趕回河北!」
車中頓時靜了下來,朱友貞閉口不言,而一旁的張漢傑臉上露出譏誚的神情。霍彥威立刻明白了自己方纔已經說錯了話。繼位之後便將敬翔、李振等朱溫所留下的老臣投閒置散的朱友貞又怎麼會在這個節骨眼上讓敬翔坐上京師留守之位呢?在他心裡,相比起沙陀人、呂吳等外賊,敬翔這些老臣只怕是更直接的威脅吧!明白了這一切的霍彥威低下了頭,目光陰沉。
「二位愛卿!」朱友貞打破了車中寂靜,沉聲道:「現在的情形你們也都知道了,是要隨寡人返回汴京還是留守鄧城,你們自己選擇吧!」
「微臣願意跟隨陛下!」賀齊立即答道,他也不是傻瓜,現在梁軍的形勢十分險惡,若是朱友貞留在城中激勵士氣,還有拚死一搏的機會;可現在朱友貞已經臨陣脫逃,留在鄧城肯定是當俘虜的下場。自己家小還都在汴梁,沒必要留在這裡同歸於盡。
「甚好!」朱友貞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神情,像賀齊這樣老於行伍的勇將他當然不希望葬送在這個死地,他的目光轉向霍彥威,問道:「那霍愛卿呢?」
賀齊這才發現霍彥威還沒有回答,他趕忙輕輕扯了扯搭檔的衣角,幾乎是同時,霍彥威恭聲道:「微臣的部曲都在鄧城,不忍棄之不顧,再說李相公手下也需要將領,微臣願意留下來!」
「哦?」朱友貞臉上露出了一絲可惜的神情,旋即答道:「那也好!來人呀!取我的佩刀來!」朱友貞從張漢傑手中取過自己的佩刀,遞給霍彥威道:「愛卿你如此忠勇,寡人便以此佩刀相贈,進位檢校尚書!」
「微臣謝主上加恩!」
車隊旁的小丘上,霍彥威與賀齊二人並肩而立,賀齊臉上滿是焦急的神色,急問道:「彥威,你幹嘛要留在這鄧城?方纔你也是見過吳賊的軍威的,陛下一走,李相公就算再有本事也是抵擋不住呂方的大軍的!你留在這裡是死路一條!」
霍彥威笑了笑,道:「子重,人各有志。如今世事無常,去未必安,留未必危。你我別後各自小心便是!」
賀齊看了看霍彥威,只見對方面上滿是高深莫測的笑容,並無瘋癲的模樣,他晃了晃腦袋,歎了口氣道:「也罷,你在這邊小心便是,你留在京師的家眷我自會看顧,你也不用擔心!」
「多謝子重了!」霍彥威顏色一整,對賀齊斂衽下拜,旋即低聲道:「子重,你性子衝動,如今亂世,還是明哲保身,小心為妙。」
「知道了,那邊各自珍重吧!」賀齊點了點頭,翻身上馬,便下得小丘,隨車隊去了。小丘上只剩下霍彥威和隨行的數十名親兵。霍彥威站在小丘上凝視著正在遠去的車隊,半晌之後,一旁的親兵問道:「軍主,現在咱們進城去吧!」
「不!」霍彥威斷然否定了手下的建議,他翻身跳上戰馬,大聲道:「向南,我們去投呂方去!」
鄧城下,梁軍前營。夜幕已經降臨,不知什麼時候,雨完全停了。在吳軍的猛烈炮擊下,梁軍的前營已經完全潰散了,營地裡到處都是燃燒著的帳篷和軍械,火光映照著地上的屍體,彷彿鬼蜮一般。為了防止吳軍隨著潰兵入城,鄧城的守軍將南門緊閉,前營的潰兵不得不沿著城牆向西和東兩個方向潰逃,天空中不時傳來沉悶的巨響,那是吳軍的重炮正在轟擊鄧城,這些特別為襄城準備的重炮是重達兩千斤以上的龐然大物,吳軍不得不用十餘對公牛拖曳,在它們的猛烈轟擊下,鄧城的城牆不時發出恐怖的崩塌聲,彷彿天崩地裂一般。
「父王,天色已晚,夜露深重,您先去帳中歇息一下吧,這裡有我盯著便可以了!」
小丘上,呂潤性對一旁的呂方低聲道,不遠處已經搭設好了一頂帳篷,雖然看起來不大,但地上鋪有木板和地毯,足以隔絕濕冷的地氣,各種傢俱也是一應俱全,是專門為呂方準備的。
「也好!」呂方點了點頭,目前戰況一切順利,再者畢竟他年近六旬,身子骨比不上年輕時候了。還是保重些好。呂方正準備起身回帳,小丘下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他站住了。
「稟告大王,粱將霍彥威來降,聲言有緊急軍情來報!」一名傳騎跪伏在地,高聲道。
「哦?連這廝都來歸降了!」呂方臉上露出了譏誚的笑容,他點了點頭,坐回胡床上,道:「且帶他上來!」
「喏!」
很快,霍彥威便走上小丘來,此時他只穿了一件黑色深衣,這是武人們經常穿在盔甲下面的,顯然呂方的侍衛已經嚴格的對他搜了一遍身。他走到呂方、呂潤性二人身前,便斂衽對二人下拜道:「敗將霍彥威拜見吳王、世子!」
呂潤性看了看呂方,沉聲道:「霍將軍請起!」隨後他用一種好奇的目光打量著這個在淮上曾經和自己打了不少交道的敵將,只見對方身形魁梧,頷下微鬚,鼻直口方,若非盲了一目,乃是一個少見的美男子。現在雖然已是敗軍之間,但站在那裡軀幹挺直,讓人情不自禁生出好感來。
「中原人物,果然不凡!」呂潤性不由得自忖道。這時他聽到呂方問道:「霍將軍來的如何之晚!若是早來月餘,侍中、僕射如等閒事耳!」
第127章 亡故
霍彥威沉聲答道:「梁王與我父子兩代厚恩,食人之食,衣人之衣,自當盡心報之!」
「喔?」呂方眉尖微微一挑,笑道:「那霍將軍現在又為何過來了呢?」
霍彥威不卑不亢的答道:「粱王方才從西門逃離鄧城了,將末將與城中十餘萬將士棄之不顧,並非我霍彥威背主,如今梁軍敗局已定,末將只是來這裡為那十餘萬將士求一條生路而已!」
「朱友貞已經棄城別走了?」呂方猛的一下站了起來,一時間場中眾人都被這個突兀消息所驚呆了。「此事當真?」
「絕無半點虛假!就在一個時辰前,某家親眼看到朱友貞的車隊從西門出城的。聽隨行護駕軍士說,晉軍渡河,貴軍也過了義陽三關,奪取了義陽,汴梁震動,粱王留下李振領軍堅守鄧城,自己輕裝簡從,星夜趕回汴梁!」
「原來如此!」呂方與呂潤性交換了一下眼神,霍彥威的消息聽起來可信度很高,分出偏師進攻義陽三關的方略呂方父子二人都很清楚,粱軍主力南下,河上空虛,晉軍也很有可能過河撈一把,在這種情況下,朱友貞獨自逃回汴梁的可能性很大。
「來人,給霍將軍看個坐!」呂方的語氣變得溫和了起來,霍彥威對呂方唱了給肥諾,小心坐下。這時一旁的朱瑾出列道:「大王,朱友貞還沒走遠,末將懇請領鐵騎千人追擊,定能將其生擒至宇下!」他與朱溫有殺兄奪妻之仇,切齒之恨,現在正是報仇雪恥的大好時機,自然不願放過,其餘將領都知道內情,也無人與他相爭。於是便第一個站了出來。
「朱公且稍待!」呂方微微一笑,轉身向一旁的呂潤性問道:「潤性,你以為現代應當如何處置?」
呂潤性稍一思忖,便沉聲答道:「父王,孩兒以為不若放過那朱友貞,讓其返回汴梁為上!」
呂方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問道:「為何而這般說?」
「如今朱友貞已喪師北遁,其國中精銳已經十喪五六,荊襄之地又為我所有,其已無力與我大吳爭鋒。若我引兵將其擒獲,其國中無主,河上之兵必然分崩離析,反倒為晉國做了嫁衣。不如縱其北歸,領殘軍當沙陀兵鋒,而我則休士養銳,徐取淮上諸鎮,待機而動,方為上策!」
「好,好,好!」呂方大聲笑道:「看來這一年來你獨領一軍,著實還是長進了些!」周圍諸將也紛紛道賀,待到賀聲漸低,呂方對一旁滄然若失的朱瑾沉聲道:「朱公且安待,最多不過三年,我大吳定當興師北伐,直取汴京,那時朱家人還能飛到天上去?大丈夫報仇,十年不晚,你這麼多年都等了,難道連這三年還等不得了?」
朱瑾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立刻放下心事,沉聲答道:「大王所言甚是,那便讓朱友貞這賊子再苟活三年,倒是便宜他了!」
呂方滿意地點了點頭,轉而對霍彥威道:「既然朱友貞已走,勝負已定。天明之後,便請霍將軍進城一趟,與李相公剖明利害,以免多傷士卒!」
「喏!」
暖帳之內,數只明燭將裡間照的通明。呂方斜倚在臥榻之上,面前放著一對杯盞,一面淺酌美酒,一面低聲哼著不知名的小曲,竟然有些忘形了。呂潤性跪坐在對面,在他的記憶中,父親一直表現的城府深沉,崖岸甚高,這般忘形還是第一次,這讓他有點不知所措。
呂方突然將一杯酒抵到呂潤性面前,笑道:「潤性!來,你也來陪為父喝一杯!」
「這個!」呂潤性接過酒杯,臉上卻露出為難的神色:「父王,戰事未息,軍中不可飲酒。」
「一杯而已,算得什麼!快喝,快喝,今天為父開心的很,便替你開了這戒!」此時的呂方拿著酒杯的手不住顫抖,杯中酒灑了不少出來,顯然他此時已經有了四五分酒意了。呂潤性無奈,只得接過酒杯,一飲而盡,一股火辣辣的滋味頓時充滿了喉管,他不禁劇烈的咳嗽了起來。
呂方看到呂潤性滿飲了杯中酒,拍著對方的肩膀,高聲笑道:「好,好!這才是我的兒子!」正當呂潤性以為父親已經醉了的時候,呂方突然一把抓住對方的肩膀,緊盯著對方的雙眼,低聲問道:「假如為父明天亡故,國中何人可以信任?」
呂潤性聞言一愣,一開始他還以為呂方是在說酒話,可隨後他發現對方眼神清明,顯然神智十分清醒,便遲疑的答道:「陳樞密、高尚書、范長史、朱相公、王大將軍皆跟隨父王多年的老臣,應當可以信賴!」
呂方搖了搖頭,道:「這幾人立功甚多,位高權重,非現在的你可以驅使的了的。」
呂潤性稍一思索,答道:「呂氏宗親中人,有骨肉之恩,想必能夠信重!」
呂方又搖了搖頭:「汝非爾母親生,對於宗親之人還是提放三分為上!」
呂潤性聽到這裡,額頭上已經滲出一層汗珠,低聲問道:「那崔公呢?」
呂方笑道:「此人乃累世高門,城府極深,連我都看不透他,更不要說你了,便是你娶了他的女兒,他也未必會和你同舟共濟。」
呂潤性聽到這裡,臉色已經大變,顫聲道:「那又有何人可以信任?」
呂方笑了笑,低聲道:「賤者貴之,貧者富之,以恩祿悅之,以刑罰服之,天下人皆可為忠臣。你說的這些人現在皆已富貴之極,你又怎能加恩其上?不能加恩於他,又如何能使之忠誠於你?此番破粱之後,我自會將這些老臣慢慢貶退,讓你所信重之人代替,這些才是你真的可以信任之人。」說到這裡,呂方擺了擺手,制止住呂潤性的話語,笑道:「若說有一個人我不在了還可以信任,那便是你的母親了,她見識深遠,看人極準,當年我還是一介田客的時候,她便看重了我,後來我從她身上也獲益匪淺,若沒有她,便沒有今天的吳國了!」
呂潤性趕忙連連點頭應承。正當此時,帳外傳來一陣人聲,聽到這個節骨眼上有人,呂潤性正要起身去外間看看,帳門簾突然被掀開了,一陣冷風從外面吹了進來,將那數只蠟燭吹得劇烈搖晃,帳內頓時暗了下來。
「什麼人!」呂潤性敏捷的躍起,攔在呂方身前,右手已經順勢拔出了腰刀。
「微臣叩見大王,殿下!」
呂潤性這才看清來人,一身的泥水,連衣服本來的底色都看不出來了,顯然是這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從服飾依稀可以看出乃是建鄴宮中侍衛,他上前一步,沉聲問道:「你這般匆忙,建鄴出什麼事情了嗎?」
來人磕了兩個頭,抬起頭哭道:「稟告大王,殿下,中宮駕崩了!」
呂潤性茫然的回頭看了呂方一眼,彷彿還沒有明白方才話語的含義,片刻之後,帳中傳出一聲尖利的哀號聲。呂方以一個年近六旬老人所能允許的最敏捷的速度衝到來使面前,一把將其揪了起來,嘶喊道:「你剛才說什麼?再說一遍!再說一遍!」
那個使者被呂方卡住了咽喉,連氣都喘不過來,哪裡說得出話來,一旁的呂潤性趕忙上前將父親拉開,急忙勸解道:「父王,快放開,你這樣他說不出話來的!」
呂方這才放開手,那使者一屁股跌坐在地,跪在地上哭喊道:「稟告大王,殿下,五日前中宮病勢突然加重,連湯水都進不了,雖然延請太醫診治,但並無效果,中宮病勢也是越發沉重,昏睡不醒,兩日前晚上突然在榻上翻滾,連聲呼痛而亡。小人並無半句虛言呀!」說到這裡,那使者跪在地上連連叩首,腦門和地面碰擊的吭吭作響。
「母后去世了!」呂潤性站在那裡,手足冰涼,他雖然並非呂淑嫻親生,但近二十年的養育之恩,與生母又有何異?方纔還在和父親談論到母親,轉眼之間便陰陽永隔,想到這裡,呂潤性心中不由得大慟。正當這時,一旁閃過一道人影,那使者一聲慘叫,便已經慘呼倒地,呂潤性定睛一看,卻是呂方手中提了一柄刀,正舉過頭頂,向那使者砍去。
「他說淑嫻死了,淑嫻不會死,他一定是在撒謊,一定是在撒謊!快放開,讓我殺了他!」呂方嘶吼道,他瘋狂的揮舞著佩刀,想要將那使者斬殺,呂潤性抱著父親,可呂方此時的力量大得出奇,呂潤性吃力的很,好幾次還差點被佩刀劃傷。這時呂潤性突然看到外間跑過來一人,正是陳允,呂潤性趕忙大聲喊道:「陳公快過來幫我一把?」
陳允趕忙上前奪下佩刀,小心的呂方後頸輕擊了一下,呂方頓時昏迷過去。陳允小心的將呂方放下,低聲對呂潤性解釋道:「大王年歲已大,大喜大怒最是傷身,先讓他睡會比較好!」
呂潤性點了點頭,他也知道陳允一身氣功修為頗深,對於醫道也頗有研究,看到呂方此時呼吸均勻,臉色紅潤,知道並無大礙。趕忙喚來軍醫替那使者包紮傷口,詢問了現在建鄴的情況,得知現在建鄴正在大將軍王佛兒的控制之下,派往壽州招還呂雄的使者也早已出發,現在想必已經到了。聽到諸事安排妥當,呂潤性這才鬆了口氣。
第128章 輸誠
「殿下,末將臨走之時,王大將軍親口叮囑小人,請大王盡快返回建鄴!」那使者臉上慘白,他方才肩膀上挨了一刀,幸好呂方當時神智昏亂,那一刀砍歪了,否則只怕已經橫屍當場了,不過也流了不少血,好不容易才強撐著回答完呂潤性的問題。
「嗯!你辦事得力,賞絹五十段,你現在可以下去休息了,不過母后駕崩的消息和方纔所發生的一切一個字也不得洩露出去,明白了嗎?」
「小人明白!」使者顫抖的低下了頭,他自然清楚亂說話的下場。
呂潤性看著兩名親隨將使者扶出賬外,轉身向陳允問道:「陳公,現在應當如何處置?」
陳允做了個手勢,帳中的其餘人都退出賬外,他小心的放下門簾,此時帳中除了躺在臥榻上昏迷不醒的呂方之外,只剩下他與呂潤性二人。此時帳篷中的蠟燭大半都在方纔的混亂中熄滅了,只剩下邊角還有幾隻還亮著。昏暗的燭光照在陳允醜陋的臉上,呂潤性突然覺得眼前這個熟悉的臉龐突然變得陌生了。
「殿下,如今之計最重要的是不得顯露消息,先將鄧州城中的梁軍給解決了,不然若是消息顯露出去,只怕戰局又有反覆!」
「陳公說的是,受降如受敵的道理我也明白!那具體應該如何處置呢?」
「加緊攻打,明天天明便先讓士卒將粱帝北遁的消息散佈出去,同時以炮火猛轟南門、西、東三門,留下北門不攻。」
呂潤性點了點頭,答道:「圍三缺一,這個我明白,但為何不讓霍彥威入城勸降?這樣豈不更快!」
「殿下,人心難測,此人家眷又不在此地,現在說得好好的,回到城中又變了主意的,也是大有人在,軍國大事豈能寄托在一個降將身上。」陳允沉聲答道:「再說李振手中還有十萬大軍,若非將其打到無路可走的地步,李振也絕不會那麼容易歸降。如今這天下,任你嘴皮子多有能耐,若是沒有刀把子在後面,還是頂不得事的,咱們還是多做些準備好。」
「陳公所言甚是!」呂潤性點了點頭:「那天一亮就加緊猛攻,打得差不多了,再派那廝進城說項如何?」
「如此甚好!」說到這裡,陳允看了看躺在榻上昏睡不醒的呂方,走到呂潤性身旁,壓低聲音問道:「殿下,攻下鄧州之後,下一步你打算怎麼做?」
呂潤性訝異地看著陳允,反問道:「自然是趁勢進取宛洛之地呀,這不是過去計劃好的嗎?陳公你也是知道的。」
「可現在中宮駕崩,情況已經大變,殿下你還要在外領兵嗎?」
「那是自然,使者也只是請父王回建鄴,再說大軍在外,總得有人指揮吧!」
「殿下!」陳允整理了一下思緒,低聲道:「你可知道為何中宮駕崩,王大將軍便遣人請大王回京,呂大將軍也從淮上趕回?」
「這個?」呂潤性微微一愣,答道:「父王與母后伉儷情深,母后駕崩大王返京去見上最後一面這也是人之常情吧,呂大將軍便和母后親弟弟一般,回京這不也是理所當然的呀?」
「殿下你天性純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陳允搖頭歎道:「大王出鎮武昌,便以王大將軍為留守。大王與呂大將軍乃是貧賤之交,又是同族,為何不將建鄴這個根本之地交給呂大將軍,而是交給王大將軍這個外姓人呢?」
「這個?」呂潤性猶豫了片刻,小心答道:「想必是王大將軍雖然是外姓人,但卻對父王忠心無比,二十多年來辦事都沒有出過什麼差錯,大王對他信重的緣故吧?」
「大王信重王大將軍,就不信重呂大將軍了?而且殿下可曾注意到,當年大王在安潤州麾下時,每次出征就是以王大將軍為留守,難道這是偶然嗎?」
「這個?那陳公你以為是何原因?」
「這是因為王大將軍不姓呂。」陳允一個字一個字的從口中吐出這句話:「大王乃是贅婿出身,起家根本就是呂氏一族,呂氏族人在親軍中的潛力非同小可,夫人又是呂氏宗女,在軍中也極有威望。大王出征,若是留守將領也是呂氏族人,若是和夫人加在一起,其勢力就太大了!可若是王大將軍,他並非呂氏族人,無法控制中低層軍官多為淮上人士的殿前司宿衛親軍,而夫人也無法控制王大將軍,兩者之間正好形成了一個平衡,這樣一來,大王才能安心出征呀!」
聽了陳允這一席話,呂潤性默然了半晌,雖然從感情上他很難接受陳允方纔所說的,但稍一思量,他就明白對方所說的相當一部分是事實,至少說非常接近事實。過了半盞茶功夫,呂潤性重新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低聲問道:「你跟我說這些是為了什麼?」
陳允回頭看了一眼呂方,據他自己估計,呂方至少還有半晌才回甦醒過來。在確認了呂方還處於昏迷狀態之後,陳允低聲道:「我說這些是希望殿下隨陛下回建鄴。俗話說『母以子貴,子以目貴!』這次擊敗梁軍之後,大王就要稱帝,那時便要冊封皇后,本來夫人若是健在,皇后之位自然是非她莫屬,可現在夫人不在了,皇后便會在沈夫人和鍾夫人二人之間產生,無論是哪一個,她們都有自己的子嗣,難道她們就眼睜睜地看著太子之位落到殿下你的頭上?殿下你也是讀過史書的,可曾記得太子無母,領兵在外,屢立戰功而有好下場的?」
呂潤性聽了這一席話,臉色慘白,彷彿剛從棺材裡爬出來的死人一般。陳允也不再說話,只是站在一旁靜靜當代。過了好一會兒,呂潤性低聲問道:「那陳公你以為應當如何?」
「隨陛下回建鄴,趕快探望沈夫人,支持她登上皇后寶座。雖然你並非她撫養長大,她還有其他兒子,但畢竟你是她親生骨肉,而且她其餘數子無論文略武功都遠不及你,要想奪嫡風險太大,她應該願意和殿下結盟。只要沈夫人在你的支持下登上了皇后寶座,殿下的太子之位便是泰山之靠。」
「那這裡的大軍交給誰?」
「交給朱太尉即可,他對梁國仇深似海,能夠指揮大軍攻粱,肯定會感激萬分!」
呂潤性點了點頭,他抬起頭凝視著陳允,只見對方靜靜的與自己對視,目光清亮,顯然心中並無異見。
「陳公,你對我說這番話,到底有何目的?」
「殿下,從公心說,這吳國雖說是大王一手創立,但也凝結了我陳允的半生心血。如今陛下年歲已大,在這亂世之中,須得一個有德有能的繼承人,才能將這番基業發揚光大。在陛下諸子之中,並無一人及得上殿下,支持殿下也就是保護了我這些年的一番心血!從私心說,大王時日已經不多,俗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殿下繼位之後,自然會用自己心腹的那一撥人,在下對這尊榮富貴還放不開,若想繼續保住這位子,自然就要乘著殿下還沒繼位之前,向殿下輸誠一番。這便是臣下的目的,殿下可滿意嗎?」
呂潤性看著眼前侃侃而談的陳允,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過了好一會兒,呂潤性低聲道:「你的心意我明白了,今後你好生做吧,我繼位之後虧待不了你的!」
「多謝殿下!」陳允一揖到地。
這時,陳允身後傳來一聲呻吟,兩人回頭一看,原來是呂方已經醒過來了。呂潤性趕忙上前將其扶起,忙亂之間,他下意識的回頭看了陳允一眼,只見陳允站在自己身後,意味深長的對自己一笑。
鄧城府衙,已是一片忙亂,各種各樣的貴重服飾隨意丟棄在地上,卻無人收拾,軍士們來回奔走,將這些衣服踏入泥濘之中。
李振坐在堂上,面前的几案上放著一副杯盞,正自斟自飲,他本出身世家,富貴尊榮的日子又過了這麼多年,平日裡就是隨便吃頓飯也要十多名俏婢環繞,珍餚羅列,像這般一個人獨自枯坐飲酒,實在是少見的很。這時,外間突然一聲巨響,李振手臂一晃,杯中酒頓時灑出來不少,他面前衣襟頓時濕了一大塊。
李振苦笑了一聲,臉上滿是自嘲之意,隨手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將杯子重新倒滿酒,正要繼續飲酒,外間衝進來一人來,大聲喊道:「相公,這裡呆不得了,吳軍的重炮剛才擊中了府外的一棟三層小樓,裡面死傷無數。相公快隨我走吧!」
「走?」李振將手中酒杯放下,苦笑著反問道:「走到哪裡去?」
那將佐沒有聽出李振回答中的譏諷之意,答道:「城中東、西、南三門都有遭到吳賊的炮擊,唯有北門安全,相公還是先去北門,若是戰況不妙,便可先退!」
第129章 巧遇
「北門安全?」李振苦笑了一聲,指了指自己的雙眼道:「若我這雙老眼沒瞎,北門那邊才是最危險的地方,呂方肯定在北門外挖了坑等著咱們往裡面跳,圍師必闕的把戲,誰還看不出來呀!」
那將佐頓時啞然,片刻之後,方才低聲問道:「那現在應當如何是好?」
李振聞言長笑道:「我若是知道,又怎會在這裡喝悶酒?不如你也坐下和我一起喝酒,看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這倒是個不錯的選擇。」說到這裡,李振又倒了一杯酒,向那將佐遞了過去。
那將佐看到送過來的酒杯,一時間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正左右為難間。外間傳來一陣嘈雜的人聲,好像是出了什麼變故。他趕忙對李振拱了拱手,道:「外間好像有什麼事,末將先出去看看。」說罷便如腳底板著火一般跑了出去。李振獨自一人坐在堂上,目光凝視著左手的杯中美酒,目光深沉,突然,他一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李公,李公!」霍彥威大聲叫喊著上得堂來。當李振看清來人的面容,臉上不禁泛起一絲激動的神色,站起身來便要相迎,但邁出兩步後突然又停住了,臉上露出了懷疑的神色。
「霍將軍,你這是為呂方做說客的嗎?」
李振此言一出,霍彥威臉色一變,旋即便恢復了常態,笑著對李振拱了拱手道:「不錯,李公好眼光,不過可以問問是從哪裡看出來的嗎?」
「這有何難!」李振冷哼了一聲:「眼下形勢如此緊張,可你卻神采奕奕,毫無敗軍之將的頹然慌亂;還有城外我軍大潰,你從亂軍之中逃得出來,身上盔甲卻如此整潔,天下間豈有這等道理。我若是連這都看不出來,這雙眼睛就該讓老鴉叼了去了!」
「果然高明,不愧是先帝爺的股肱大臣!」霍彥威翹了翹大拇指,大聲讚道,心底卻在打閃般的權衡利害,他本來打算先探探對方的口風底線,然後再尋機開口說和,但卻沒想到一上來就被李振揭了底牌,已經沒有了退路,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了,但也猜出了李振不準備死心塌地當純臣,否則方才就直接一聲令下把自己拉下去砍了。霍彥威心思轉的極快,轉眼之間便已經盤算停當,強擠出一絲笑容,對李振道:「李公,既然你已經知道了來意,那某家也就不繞圈子了。吳王呂方不欲多傷士卒,若是李公讓諸軍解甲歸降的話。政事堂上有李公的一個位子!」
「那個稀罕那個位子!」李振冷笑了一聲,突然問道:「若是歸降,那梁軍降兵當如何處置?」
「這個!」霍彥威稍一猶豫,先前與呂方交談時並沒有提到這個方面的問題,他咬了咬牙,低聲道:「梁軍將吏家小都在北方,留也留不下來,若是要回鄉的,允許其自行返鄉。」
正說話間,天空中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尖嘯聲,隨後整個房子劇烈的震盪起來,房頂上的瓦片一片響聲,蠟燭倒地熄滅,屋內頓時一片黑暗,過了好一會兒,堂上才重新平靜下來,升起了兩團燭火,重新驅走黑暗。李振這才在旁人的攙扶下站起身來,拂去臉上浮塵,才發現右頰上火辣辣的疼,卻是自己方才慌忙中不小心擦破了的。
「李公,這屋子現在已經不安全了,說不定隨時會倒塌,咱們還是到外面說話吧!」
李振這才發現扶自己起來的卻是霍彥威,只見對方現在也是灰頭土臉,和方纔的盔明甲涼迥然不同。突然,李振覺得感覺到一種無力感充滿了整個身軀,他歎了一口氣,問道:「霍將軍,你也是累世在梁國為將,為何這般輕易的降了呂方?」
「這個?」霍彥威微微一愣,思忖了片刻之後答道:「非我降吳,是粱棄我,這個答案李公滿意了吧。」
李振沒有吭聲,他看了看四周驚魂未定,滿身灰土的梁軍將佐,半晌之後,突然歎道:「罷了,天命如此,夫復何為!你出城去告訴吳王,停止炮擊,天明之後,我軍便出南門歸降!」
建鄴,未央宮。往來的每一個人都穿著用粗粗剪裁而成的黑色粗麻布製成的孝服,人們低垂著頭,不時可以聽到低沉的抽泣聲,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悲慼餓氣氛。
呂雄穿著一件粗麻孝服,跪在呂淑嫻的棺木旁,在他的身旁則是呂方的幾個子女,還有沈麗娘、鍾媛翠二人。這個粗豪的漢子雙目紅腫,神色恍惚,顯然呂淑嫻的突然去世給了他非常沉重的打擊。為了確保呂方趕回來還能看到妻子最後一面,存放呂淑嫻屍體的棺木和棺木的房間裡放了很多冰塊,以防止屍體的腐化。在冰塊的作用下,呂淑嫻的棺木上方依稀有霧氣漂浮,更增添了幾分詭異的氣氛。
這時外間進來一人,卻是范尼僧,他留鎮杭州,得知呂淑嫻亡故之後,安排完政務後方才趕來建鄴,所以落在呂雄後面。范尼僧對呂淑嫻的棺木行禮叩拜之後,來到呂雄面前,這兩人跟隨呂方都已有二十年了,現在都已經位極人臣,要麼在中樞為高官,要麼出外為一方守臣,數年也未曾能見一次面,好不容易一碰頭,卻只見對方都已兩鬢斑白,已是垂暮之年,心中不禁感慨萬千。
「呂太尉,你年紀也不小了,一路趕過來也累得很,不如先去休息會兒,這裡自有我和高公看守便是!」范尼僧低聲道,他口中所說的「高公」便是身為吳王掌書的高奉天,此時他正在外間主持呂淑嫻的喪事,已經忙得如同轉陀螺一般。
呂雄搖了搖頭:「我不累,還是在這裡送我姐姐最後一程吧!她一生辛苦,好不容易大王大業將成,可以登基為後了,卻這樣走了!」說到這裡,呂雄已經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幾乎要落淚下來。
范尼僧在一旁趕緊攔住,低聲勸慰了幾句。這時,外間傳來通傳聲,兩人趕忙讓到一旁,進來的卻是一個十六七歲的玄衣女子,生得雪膚紅唇,瓊鼻杏眼,卻是呂潤性的未婚妻子崔珂,呂淑嫻平日裡最是喜歡這個未來的兒媳婦,每隔個三五日便將其招入宮中,聊天說話,便是親生女兒呂潤華只怕也有幾分不及。崔珂來到呂淑嫻棺木前,叩拜過後,便走到一旁沈麗娘與鍾媛翠身旁,低聲說起話來。呂雄不欲打擾這些女兒家的小話,便拉了范尼僧到外面去了,順便透口氣。呂雄剛出來片刻,便聽到身後有人說道:「呂太尉,可否借步和小女子說上兩句話。」
呂雄轉過身來,說話的卻是崔珂,他雖然對這女孩兒並不熟悉,但也知道若是沒有什麼大變故,只怕此人便是未央宮的未來的主人,便向一旁的范尼僧拱了拱手,便隨崔珂走到一邊,崔珂看了看四下無人,回頭低聲道:「小女子敢請太尉發一個誓,等會與小女子交談的事情決不能洩露出去,讓第三者知曉。」
呂雄看到對方神色十分嚴肅,顯然並非說笑,雖然心中有些詫異,但還是沉聲道:「待會從崔家小娘子口中所說出來的事情,呂某決計不會洩露出去,若讓第三者知曉,神人共誅!」
崔珂見呂雄依照自己所要求的發了誓言,心下鬆了口氣,低聲道:「此事干係重大,若是洩露出去,小女子性命事小,只怕有千百人要丟了性命,還請太尉見諒。小女子說與太尉聽,也是因為太尉現在是呂氏族中官職最高之人!」
呂雄聞言一愣,暗想若說現在呂氏族中官位最高的自然是吳王呂方,就算去了呂方,你的未來夫君呂潤性是一國儲君,官位也在自己之上。只是呂雄這些年歷練多了,也不再像過去那般言語衝動,便將胸中的疑惑強自壓下,且聽崔珂接下來的話。
崔珂稍微停頓了一下,彷彿在回憶一些往事,旋即低聲道:「老夫人憐我本是北方人,來到建鄴,老父又不在身邊,每隔三五日招我入宮相聚。小女子自小時便有一樁本事,行路毫無聲息,便如那貓兒一般,父親以為如此會驚嚇到他人,便在我衣帶上掛了兩塊玉珮,行走之時便能發出點聲響,免得無意間驚動了別人。」說到這裡,崔珂來回走了十餘步,只見她落足輕穩,行走十分迅捷,果然除了腰間衣帶上的兩塊玉珮發出的脆聲外,便再無半點聲響。
呂雄聽到這裡,知曉後面定然有十分重要的事情,他回頭仔細看看四周,確定無人偷聽,方才回頭對崔珂道:「崔小娘子莫非是在宮中看到了什麼事情?」
「不錯!」崔珂微微一笑,旋即笑容便消失了:「老夫人這幾年來身子骨都不太好,都是宮中的吳大夫看護,那吳大夫祖上是洛陽人氏,祖父與父親都是名醫,中原戰亂後才逃至淮南避難,一身醫術小女子在中原時便有耳聞。可是兩個月前的晚上,我從老夫人那裡出來取一件東西,卻在宮中走迷了路,無意間撞到那吳大夫和一個黑衣女子說話,那黑衣女子對吳大夫言辭激烈,彷彿在逼迫他做什麼事情一般。而那吳大夫卻一副十分為難的模樣!口中只是說『莫要逼我了,便讓我一人死了便作罷吧!』」說到這裡,崔珂壓低嗓門,用自己清脆的聲音模仿那吳大夫中年男子的口音,聽起來十分滑稽,但呂雄聽在耳力,卻只覺得陰惻惻的,渾身滿是寒意。
第130章 裝病
聽到這裡,呂雄臉上已經滿是森寒之色,目光露出殺機,低聲問道:「你的意思是中宮之死與吳大夫有關?」
「小女子不敢這麼說,但老夫人的病症的確也是差不多那個時候開始轉重的!」
「那你可看清了那黑衣女子是何人?」
「此事干係重大,某也不敢靠近去看,具體是何人小女子也不知道,看吳大夫當時模樣,那黑衣女子應該在宮中地位甚高!」崔珂低聲答道。
呂雄點了點頭,對方的回答也是在他意料之中,如果崔珂方纔所言屬實,呂淑嫻果真是被人暗害而死,若是讓呂方知道真相,定然要掀起一番腥風血雨,背後的主謀之人無論是什麼人,都要落得個滿門族滅的下場。那人冒了這麼大的風險,定然所謀極大,說不定便牽涉到了皇后之位和奪嫡之事中去了。如果自己揣測的沒有錯的話,這黑衣女子應該就是吳宮中地位最高的那幾位之一。自己雖然已經是位極人臣,但貿然牽涉到這等事情裡去,一個不小心,被滿門抄斬也不是不可能的。想到這裡,呂雄低聲對崔珂道:「崔小娘子,此事干係甚大,沒有確鑿證據之前,你還是莫要洩露出去的好!」
「小女子明白!」崔珂點了點頭,她突然對呂雄福了一福,低聲道:「老夫人生前對小女子極為看顧,若是當真為奸人所害——」說到這裡,崔珂突然抽泣起來,再也說不下去,呂雄趕忙接過口道:「若是當真如此,呂雄拼卻這條性命,也要手刃此獠,為中宮報仇。」
兩人言罷,崔珂收淚拜別而去,只留下呂雄獨自一人站在那裡,沉思半晌之後,轉身向停放呂淑嫻棺木的未央宮正殿走去,此時的他心中除了先前的悲痛之外,又多了幾分憤怒和茫然:自己跟著吳王辛苦半生,總算打下了這半壁江山,眼看形勢一片大好,宮中卻突然生出變亂來,呂氏一族的首領,未來的皇后突然為人所害,眼看京中就是一番腥風血雨,千百人人頭落地,無論結果如何,對於本來欣欣向榮的吳國的大業都不是一件好事,難道這些年來千萬人的血淚和努力,都只是鏡中花,水中月,到頭來都會化為一場空嗎?
「呂太尉,呂太尉?」范尼僧一邊喊著,一邊朝這邊走了過來,他剛想說話,卻看到呂雄臉色慘白,額頭上滿是冷汗,不由得一愣,放低聲量問道:「你莫不是一路趕來太急,受了風寒?」
「不是!」呂雄本能的否認,旋即他又反應了過來,這不正是一個接近那個吳國手,探察事情原委的大好機會。他趕忙伸手附額,呻吟道:「范公你不說倒也罷了,這一說我額頭還真疼起來了,難道是真的生病了不成?哎呦!」
說話間呂雄搖搖晃晃的竟似要馬上倒下去一般,范尼僧趕忙上前一把扶住,大聲喊道:「快,快來人,將呂太尉攙扶下去,請大夫來好生看護!」早有數名近侍趕來,要攙扶呂雄,卻被呂雄一把推開,連聲喊道:「某家沒事,某家沒事,要替夫人值上最後一班宿衛!」他力氣不小,一時間那四五個近侍竟然近不得身。范尼僧趕忙在一旁勸慰道:「宮中自有空房,太尉只需在旁屋歇息便是,也算得替中宮宿衛!」呂雄這才放鬆手腳,讓眾人扶了下去。
呂雄被扶到相距大殿不遠的一件廂房中,那幾名近侍剛剛離開,呂雄便從榻上做了起來,看他雙目精光閃爍的模樣,哪有半點生病的模樣。他正想起身去看看四周環境,窗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呂雄趕忙重新躺回榻上,裝出一副病人模樣。只聽的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進來兩個人來,前面那人身披綠袍,乃是宮中近侍,那近侍手指呂雄對後面那人道:「這位乃是檢校侍中,振武軍節度使呂相公,身有惡疾,你要小心看治!」
後面那人身穿長衫,約莫四十多歲年紀,頷下長鬚,手中提著青囊,面容古樸,也不多言,逕直走到呂雄身旁,先伸手搭在呂雄手腕上,替其切脈。可過了半晌功夫,那大夫臉色頗為古怪,又讓呂雄張開眼睛和嘴巴,仔細觀察了對方的舌苔和眼珠,口中嘖嘖稱奇,道:「呂相公脈象沉穩有力,臉色、舌相、眼色也都正常的很,並無什麼病症,想必是一路趕來有些疲憊,過於哀傷的緣故吧,小人便開一副寧神溫補的藥物,再好生休息幾日便好了!」說著便要從一旁取出筆墨紙硯,準備替呂雄開藥方。
呂雄聽到那醫生的診斷,暗想自己這裝病果然瞞不過這宮中太醫,只是不知眼前這人是否便是崔珂方才提到的吳國手,若不是此人,自己豈不是白白裝了這一場病。想到這裡,呂雄急中生智,故意低聲問道:「敢問這位大夫名諱!」
那大夫受寵若驚,還以為呂雄想要感謝自己,趕忙起身答道:「不敢勞動相公垂詢,小人姓區名端,字任宏,久聞相公大名,今日得見,果然聞名不如見面。」
呂雄聽到這裡,確定了眼前這人並非那吳國手,立刻從榻上跳了起來,搶過那硯台便一下砸在那大夫頭上,將對方打得頭破血流,滿身都是墨水,口中大罵道:「哪來的庸醫,老夫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痛,你卻偏偏說並無病症,只需吃些鄉下大夫便能開的吃不死人的爛藥,還不給我滾出去,快快換那吳國手來。不然老夫便要奏明大王,徹查中宮駕崩之事有無庸醫傷人之處!」
那大夫飛來橫禍,劈頭蓋腦的被硯台砸了一下,當即跌倒在地,正尋思自己哪裡得罪了眼前這位大佬,成了洩憤的對象,莫非當真是自己學藝不精,剛才診斷有誤,可聽到呂雄最後一句話,當即嚇得魂飛魄散,連連伏地叩首哀求不止。他雖然在宮中供奉,也算的是一個官,但和呂雄這等封疆大吏,宗室成員比起來,不啻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呂雄想要弄死他,比弄死只螞蟻困難不了多少;若是讓吳王覺得呂淑嫻的死和他們的救治不力有半點關係,全家上下立刻就會化為糜粉,成為呂淑嫻的殉葬品,這個節骨眼上,他哪裡還有心思回想自己方才切脈、察舌時有無差錯。
呂雄甩了一下衣袖,冷聲道:「快快滾下去,換吳國手來替老夫診治,這等厭物,看著便煩心的很!」
那近侍趕忙將那大夫扶起,帶出屋外。呂雄躺會榻上,看著地上血跡斑斑的硯台,他心底也有一絲惻然,那大夫也是一個良醫,細心為自己治病,卻稀里糊塗的挨了一硯台,吃了皮肉之苦倒也罷了,還被嚇的魂不附體,這次回去只怕就要生一場大病,自己這事情做得的確有些過分。但呂雄眼前立刻閃現出呂淑嫻的溫婉的笑容,想起自少年時起呂淑嫻便將自己如同親弟弟一般看待,讓自己從淮上的一個農夫漸漸成長為吳國重臣,可現在呂淑嫻卻被奸人所害,為了替她報仇,莫說是委屈了一個大夫,就算是殺千人萬人又有何妨?想到這裡,呂雄心中的那一絲惻隱之念又消失了。
約莫半盞茶功夫後,那近侍便又帶了一名大夫進來,呂雄仔細打量了一下來人,只見此人生得五短身材,黝黑的臉龐,若非頷下留了三縷長鬚,倒有些像是個粗鄙的農夫。呂雄害怕自己弄錯了,便沉聲問道:「這位可是祖籍東京的吳大夫,吳國手?」
那醫官對呂雄斂衽拜了一拜,笑道:「國手不敢當,不過宮中醫官只有小人一人姓吳,祖籍也的確是東京洛陽,不知何時小人之命有辱尊耳,實在是惶恐之極!」看他臉上笑容,倒是得意的很,哪裡有惶恐之意。
呂雄點了點頭,對那近侍道:「你出去吧,也清淨些,免得打擾吳國手替老夫看病!」
那近侍早就被方才呂雄的發作給嚇住了,此時得到呂雄讓他離開的命令,趕忙唱了個肥諾,快步退出屋外。屋中此時只剩下呂、吳二人。那吳大夫屏氣凝神,伸手搭上呂雄的右手手腕,細心診脈,可過了良久功夫,他還是從脈象中感覺不出什麼病症的兆頭來,他又查了幾遍呂雄的舌苔、眼珠,可無論吳大夫怎麼診察,還是無法從呂雄的身體中找出什麼病症來,最多也就是有點因為疲累而產生的虛火,和自己的同事剛剛的診斷無異,一想起方纔那同事回來時的那幅狼狽模樣,吳大夫方纔的得意早已盡數化為冷汗,從他的背心裡滲出來了。
呂雄冷眼看著眼前這人,突然冷聲問道:「吳大夫,老夫病勢如何呀?」
「這個——」吳大夫話到了嘴邊,又縮了回去,方才同事的那幅慘狀又出現在自己眼前,吳大夫不禁哆嗦了一下。這時,他急中生智,趕忙答道:「相公在淮上經年,風邪入裡,中宮駕崩,又悲慼過分,內外交征,病的著實不輕。待小人開一個方子,好生煎了,先服了一個月,那時小人再看看!」吳大夫心下已經打定了主意,先開張溫補的方子,好人吃了也沒事的那種,先把眼前這局面應付過去了再說,他痛恨呂雄故意為難他,便故意在方子裡多開了幾味黃連,準備讓呂雄好生吃一番苦頭再說。
第131章 威逼
呂雄斜倚在榻上,冷眼看著吳大夫在一旁替自己開藥方,心中卻是且怒且恨。片刻之後吳大夫開好了藥方,正要喚人來區區拿藥,手腕卻是一緊,已經呂雄一把抓住,那方子也被呂雄奪過。耳邊便聽到冷聲道:「這方子當真治得老夫的病?」
吳大夫一愣,硬著頭皮答道:「自然是治得的!」
呂雄冷笑一聲道:「只怕未必吧,以老夫所見,這藥是給死人吃的吧!」說罷手上猛的發力,他在雖然不及王佛兒、朱瑾這般天生神力,但數十年在軍中歷練,披鐵甲,挽強弓,一身筋骨早已打熬的如同鋼鐵一般,那吳大夫不過是個大夫,頓時只覺得右手手腕上落入了鋼鉗手中,眼前一黑,立即大聲慘呼起來。
此時屋中只有呂、吳二人,呂雄沒有了顧忌,手上只是發力,那吳大夫再也忍受不住,突然大叫一聲,已然痛昏了過去,癱軟在地上。呂雄站起身來,走到門外,對那近侍冷聲道:「你且道遠處候著,若有來人,將其攔住,此間的事情不是你該知道的。」
那近侍也是個曉事的,趕忙躬身領命,退到一旁。呂雄回到屋中,隨手取了一杯冷茶潑在對方臉上,片刻之後那吳大夫才悠悠醒來。呂雄冷哼了一聲,沉聲道:「我有幾樁事要問你,你須得照實回答,若有半句虛言,老夫便在這裡斬了你,想必吳王也不會怪我。」
那吳大夫此時的右手手腕處已經腫起了寸許高,一片紫黑色看上去極為駭人,他通曉醫術,心知自己只怕已經被對方捏碎了腕骨,早已被呂雄狠辣的手段所懾服,趕忙伏地叩首道:「小人定當知無不言!」
呂雄點了點頭,沉聲問道:「某家已經問過,夫人臨死前兩個月的都是你開的,其中可有什麼蹊蹺?」
吳大夫聞言一愣,臉上立即現出一副極為恐怖的顏色來,接著他便連連叩首道:「中宮駕崩之事,與小人無關呀!小人所開的藥方都是醫書中的驗方,絕無半點問題呀,還請相公明察!」也無怪他如此害怕,若是和呂淑嫻之死有半點干係,呂方遷怒下來,絕對不是自己一條命就能了結的了,只怕家族也要牽涉其中,實在是彌天大禍。
吳大夫叩頭極為用力,額頭撞在室內的青石地板上砰砰作響,依稀可以看到石板上的斑斑血跡。看他這般模樣,呂雄心中不禁暗想眼前此人是不是當真無辜,是崔珂搞錯了,但此時他眼前又閃現過過去呂淑嫻的音容笑貌,心腸一下子又硬起來了,就算是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也決不能輕易放過了。想到這裡,呂雄硬起心腸,冷聲道:「不必裝了,實話跟你說吧,有人已經看到你在宮中與人私謀,光這一條,就足夠治你的死罪,我要找的是你背後的那個人。今日之事,不論你承不承認,你自己都是要死的。不過你若是將實情說出,還可以保全家人,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吳大夫聽到這裡,抬起頭來,血跡斑斑的臉上現出極為恐怖的神色,目光裡滿是底牌被揭穿的賭徒心態,如果說方才呂雄還對於崔珂的話有三分懷疑的話,現在他已經對呂淑嫻之死還有隱情毫無懷疑。他強忍住心中的怒火,低聲威脅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自以為處事嚴密,現在還不是洩露出來了?現在吳王還沒回來,你出來首告,還能保住家人;若是吳王回來,嚴加拷掠,自然總能查出真相,那時候你就是說實話只怕也晚了!」
吳大夫聽到這裡,心理防線終於崩潰,跪伏在地上痛哭道:「小人年近四十,卻只有一個兒子,和不該沉浸青樓與人爭鬥,誤傷了人命,被打入大牢,問了死罪,秋後就要問斬。小人無奈,四處求懇,建鄴府尹卻要八百貫的財貨,小人不過是一介醫官,俸祿微薄,如何拿得出來這麼多錢來,此人卻有人以此為要挾,小人和不該,和不該——」說到這裡,那吳大夫已然泣不成聲,大聲痛哭起來。
呂雄聽到這裡,已經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心中還有一事不明,沉聲問道:「夫人所有藥物皆有太監宮女嘗過之後,看到無事方才服用,而且夫人臨死前也並無中毒跡象,你是如何得手的?」
吳大夫抬頭答道:「小人並未用毒,自然嘗藥的太監宮女都沒有事,也沒有中毒跡象」
「並未下藥?那是夫人怎麼會死的?」
「相公有所不知,得了中風之症的人,舌苔膩脈滑。治宜通腑化痰。尤忌甘滑肥厚,我與反倒行之,又多開燕窩人參厚補,時日一久,病人虛不受補,自然病發亡故!」原來從現代醫學上說,中風是一種表象,而產生的原因主要有高血壓、高血脂、糖尿病、肥胖等,而呂淑嫻中風的原因也就是年齡大了以後,攝入的營養太好,運動不足,而得了這個富貴病。古代中醫對中風的治療辦法是蘇合香丸和滌痰湯等藥劑,同時用清淡的飲食調養。而這吳大夫則反其道而行之,不但不讓呂淑嫻忌口,反而給她開了很多燕窩、人參等大補之物,這般幾個月下來,呂淑嫻果然發病而亡,他這藥方是滋補的好方子,讓那些太監宮女吃了自然是無事,可在呂淑嫻身上卻不啻是殺人的利器。
呂雄聽到這裡,才模模糊糊明白了過來,胸中不禁大怒,一腳便將那吳大夫踢倒在地,怒聲喝道:「好,好,好!我且問你,是什麼人讓你這麼做的?」
吳大夫挨了一腳,也不敢呼痛,趕忙爬起身來急道:「我也不知那人是誰,只是有次我入宮時,一名黑衣蒙面女子在我面前突然出現,替我解了這個難題,後來又幫小人解決了幾件難事,宮中女子甚多,小人實在分辨不出。最後她要我謀害中宮,小人本欲拒絕,但她威脅小人說,能幫小人救出兒子,自然就能再將其送回獄中,既然小人知道了,要麼將此事辦成,要麼滿門族滅,小人無奈,只得應允!」說到這裡,吳大夫臉上已經滿是無奈。呂雄此事倒是相信他說的是實話,畢竟自古牽涉到這等宮內鬥爭的,就算是名臣大將,也少有落得個好下場的,更不要說他區區一個醫官,若非被人挾持,他又怎麼做這等事。呂雄稍一思忖,沉聲問道:「你說那黑衣蒙面女子,每次都能在宮裡找到你?」
「不錯!」吳大夫答道:「我好幾次有為難事,進宮之後這黑衣女子便自己找過來了,主動替我解決。」
「嗯!」呂雄點了點頭,臉上神色凝重起來,顯然那黑衣蒙面女子在吳王宮內地位不低,應該是呂方嬪妃的心腹侍女或者宮中的管事,否則也不能那麼容易在宮中製造與吳醫官單獨相見的機會;而且對方只怕在宮外也有不小的勢力,而且準備很長時間了,在吳醫官家中說不定還有眼線,否則他家遇到難處,那黑衣女子也無法立即知道。這樣的謀劃,這樣的勢力,呂雄的心中不禁升起一股寒意來,自己不知不覺間只怕已經踏入了一個蜘蛛網中,惹來無盡的麻煩。但旋即呂雄眼前閃過崔珂向自己求懇時的模樣,人家不過受了呂淑嫻數年疼愛,便記得知恩圖報,自己受恩深重,還是呂氏同族,這個時候還能猶豫不成?想到這裡,呂雄的心中已經堅定下來,他低頭看了看地上正忐忑不安地看著自己的吳大夫,沉聲道:「今日之事便到這裡了,你回去後什麼也別說,什麼也別做,只當作什麼也沒發生過,那黑衣女子若再出現,你便查出她的來歷,立刻告訴我。你死罪難逃,但至少可以保住你家人性命,明白了嗎?」
「小人明白!」吳大夫苦笑了一聲:「相公請放心,小人自會處置!」他犯了害死王后呂淑嫻這等大罪,就算呂雄蘇秦再世,張儀復生,也沒法讓他相信能免去自己死罪,保住家小便已是繳天之幸了,多說反倒讓其生疑。
吳大夫起身收拾好藥囊,正要出門,呂雄突然問道:「且住,你臉上和手上的傷勢怎麼說!」
吳大夫一愣,趕忙答道:「那是小人失足跌傷的!」
呂雄滿意地點了點頭,對對方迅捷的反應很滿意,沉聲道:「你回去之後,便將你兒子送到我府上來,對外說是出外遊學去了,明白了嗎?」
吳大夫聞言一震,心知這是呂雄防止自己讓兒子逃走,但自己已經沒有選擇了,只得低頭道:「小人遵命!」
呂雄出得屋來,便叫了兩名心腹,讓其跟著吳大夫回家將其獨子帶回。他唯恐驚動了暗中的敵人,挑選的手下還是剛剛從淮上帶回的,在建鄴城中是個臉生的,以免被有心人認出。待到手下將吳醫官的獨子帶回府中,呂雄才放下心來,回到臥房中呼呼睡去。
第132章 峰迴路轉
呂雄這一覺睡得極為香甜,次日快到中午方才醒來,洗涮罷了正吃早飯,門外便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抬頭一看卻是自己派去監視那吳醫官的心腹,神色惶恐的衝了進來。呂雄心中不由一動,起身低聲道:「有什麼事情,到裡間說話!」
兩人進得裡間,那心腹不待呂雄發問,便急道:「稟告主上,那吳醫官死了!」
「什麼?」呂雄睜大了雙眼,不禁站起身來:「當真是死了?」
「小人與同伴奉了主上將令,便將吳醫官隔壁院中租了一間房子,那房子與那廝在一坊裡,只隔著一堵牆。今天早上天剛濛濛亮,小人便聽到隔壁傳來一陣哭聲。細聽卻是說家中有人在昨夜裡懸樑自盡了。小人喬裝是前來探望的街坊,確認死的正是那吳醫官!」
聽了手下的這一番陳述,呂雄的眉頭深深的皺了起來,他萬萬沒有想到不過一夜工夫,呂淑嫻死因的唯一線索又這樣斷了,自己已經許諾只要那吳醫官和自己合作,便不會牽連他的家人,他若是懸樑自盡,難道不怕自己殺了他的兒子?還是說此人並非是自盡,而是被那幕後人所殺,裝作是自盡模樣,如果是這麼說,自己昨天逼問那吳醫官的一切都已經落在背後那人的眼中了。呂雄不禁打了個寒顫,這個隱藏在幕後的黑手未免也太過於神通廣大了吧!
「走,去看看那屍體,還有,把那吳醫官的家人控制起來,看看有沒有什麼可以追查的線索。」呂雄站起身來,喚來一名與自己身材相仿的家將,自己換了他的衣服,便帶了十幾名親兵往那吳醫官的住處去了。一行人到了目的地,遠遠的便聽到一片哭聲,院子外面人頭攢動,都是看熱鬧的街坊。呂雄一行人好不容易擠出一條路來,進得院門來。那名留下盯著的呂雄手下早已看到,趕忙靠了過來。呂雄目光掃過院內:只見一名中年婦人伏在門旁,身旁還跪著三四個女孩,門前的台階上放著塊門板,上面躺著一具屍體,正是那吳醫官。那名中年婦人帶著那幾個女孩子正圍著屍體放聲哭泣,四五個衙役站在一旁,正大聲呵斥些什麼。
「你過去叫個衙役過來!」呂雄低聲吩咐道,那手下趕忙跑了過去,片刻之後,便帶了一名衙役畏畏縮縮的過來。呂雄止住那衙役行禮,沉聲道:「罷了,那吳醫官到底是怎麼死的?」
那衙役聞言,精神為之一陣,他在這建鄴城中已經多年,別的不說,一雙眼睛認人的功夫倒是厲害的緊,方纔那人向自己亮出的腰牌便是個致果副尉,這已是正七品下的武階了,放在軍中至少是個團頭了,而這樣的人物卻只是個跑腿的,向自己開口問話的身份已是可以呼之欲出了。那衙役對呂雄唱了個肥諾,將自己方才看到的低聲說道:「稟告郎君,那吳醫官眼睛凸出,舌頭出口,臉色青紫,被人發現時屍體被懸掛在半空中,腳下有被踢翻的胡床。看上去是懸樑自盡而死。但其實卻不然,據小人方才勘察屍體時所見,死者懸樑用的是麻繩,可咽喉上的壓痕卻比麻繩要寬得多,而且連後頸也有被擠壓的痕跡。以小人所見,死者是被人先用布帶勒死,然後再掛在樑上,假作自盡的模樣!」
「果然如此!」呂雄冷哼了一聲,他快走走到那屍首旁,伸手將那屍首翻動,果然正如那衙役所言的,死者的後頸也有一條被擠壓過的紫紅色痕跡,顯然是被人勒死的,否則若是懸樑自盡,麻繩只會在頸部兩側和正面的皮膚留下痕跡,絕不會在後頸留下這麼長一條傷痕。那吳醫官果然是昨夜被人勒死的,動手最大的嫌疑人自然是那謀害呂淑嫻的背後主持者。
「死者的屍體還有他的遺屬我帶回府中!」呂雄抬手制止住對方那衙役的話語,從懷中取出一枚銅牌來,遞給那衙役,沉聲道:「你回去後告訴你家上司,這案子牽涉重大,本相公先帶回去了,處置完了,自會轉交給他,此物便是信物,明白了嗎?」
那衙役已經看清了那銅牌,哪裡還管多言,趕忙連聲稱是,呂雄也不多言,派手下將吳醫官屍首還有他的妻女、家中物件一同帶回自己府上,衙役則將圍觀的群眾盡數驅散,以免礙事。
呂雄回到自己府中,他害怕方纔那衙役出錯,又調來建鄴城中的老仵作,重新查驗了一遍屍體,果然正如那衙役所言,這吳醫官乃是被人所勒殺的。他又喚來那女子,可一連問了一個多時辰,那女子卻是對那宮中黑衣蒙面女子的事情一無所知,想必是這吳醫官也知道這宮中黑衣蒙面女子來歷神秘,若是讓妻子知道,萬一失口流傳出去,只怕便是一場大禍,乾脆連自己老婆也一併瞞了。
呂雄在家中問了那婦人多次,又帶了建鄴府中的老吏去那醫官家中勘察,可都沒有半點頭緒。呂雄這半輩子最擅長的便是拔刀殺人,攻城野戰,像這等緝兇拿盜的勾當可是從來沒有幹過,眼看著吳王呂方就要回來了,可自己還沒有半點頭緒。現在吳醫官已死,呂雄關於呂淑嫻被害之事手頭連半點確鑿的證據都沒有,難道到時候跟呂方說宮中有個黑衣蒙面女子指使吳醫官害死了呂淑嫻?這等毫無根據的控訴呂方自然是不會理會的,呂雄一想到這些,便覺得頭疼欲裂。
這天呂雄正在家中苦思,親兵通傳府外有人求見。呂雄本想不見的,但轉念一想,便當是換換心情也好,便讓管事的將來人帶入。
「小人拜見呂太尉!」來人下跪對呂雄磕了兩個頭,站起身來。呂雄一看,只見來人是個乾瘦漢子,形容倒也尋常,目光狡黠的很,看上去頗為眼熟,只是一時間記不起在哪裡見過了。
「你是——」呂雄正欲開口詢問,那乾瘦漢子已經接過話頭,答道:「小人便是那日在吳醫官府上的那個衙役,得見太尉尊顏,實在是小得祖上積德!」接著便是諛詞如潮,幾欲將呂雄說成是當時孫吳,白霍復生。
「罷了,原來是你!」呂雄這才想起此人,這衙役當時辦事頗為幹練,給他留下的印象還不錯。呂雄的臉色轉好了些,沉聲問道:「你今日來有何事呀?」
「小人昨日尋到這個物件,尋思與吳醫官被害一案有關,便趕快送到太尉府上,還請太尉收納!」那衙役說到這裡,便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布包來,小心翼翼的雙手呈上。早有一旁的侍從接過布包。呂雄接過布包,打開一看,臉色大變,低聲問道:「你這是從哪裡得來的?」
那衙役恭恭敬敬的磕了個頭,起身答道:「自從那天吳醫官之死後,小人知道這案子十分緊要,便經常在附近巡邏。昨日小人經過附近的曲家當鋪,遇到當地的無賴施大出當此物,那施大說此物乃是他家祖傳之物,可小人看此物材質、式樣都絕非尋常人家所能有的,那施大更不可能。將那施大訊問一番,才知道那廝便在那天晚上去吳醫官家中行竊,正好遇到吳醫官的屍首,驚恐逃走,這物件便是從吳醫官的地上得到的,小人得知之後,知道事關重大,便將此物送至太尉這裡,還望太尉明察!」
呂雄此時已經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小心的將那物件重新用布包好,納入懷中,沉聲道:「你做得很好,這次的事情我不會忘記的!」
那衙役聞言大喜,趕忙跪下連連叩首道:「多謝太尉!」呂雄輕擊了兩下手掌,門外進來兩名親兵,呂雄指著那衙役道:「將此人帶到後院去,好生招待,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都不能進出後院,明白了嗎?」
「喏!」
呂雄坐在案前,眉頭緊鎖,面前的几案上放著一件羊脂白玉簪子,在燭光下反射出圓潤的光。這簪子式樣並不複雜,但品質和工藝都是一流的,絕非尋常人家能夠擁有,出現在吳醫官家中,莫非是暗殺吳醫官那夥人無意中遺失的?想到這裡,呂雄的胸口頓時火熱起來,大聲下令道:「來人,將那吳醫官的妻子帶來!」
片刻之後,一名中年婦人便被帶進屋來,她瑟瑟抖抖地看著端坐在案前的呂雄,眼神中滿是對未知未來的恐懼。呂雄取出那枚玉簪子,問道:「兀那婦人,這可是你家的東西?」
吳醫官的妻子抬頭細看,呂雄怕她搞錯了,便將這簪子交與手下送過去讓對方細看,片刻之後,那婦人抬頭答道:「回稟太尉,這玉簪子並非小人家中的東西。」
呂雄聞言心中大喜,他唯恐對方搞錯了,強壓下心中的喜悅,沉聲問道:「你且看清楚了,到底是不是你家的東西,這干係到你丈夫的死因,不可馬虎了!」
婦人聞言大驚,趕忙又仔細看了一遍,回想了片刻方才用肯定的口氣答道:「回稟太尉,小人方才看清了,確實並非小人家裡的,這麼貴重的簪子小人這等家境如何有的。」
「好!」呂雄再也控制不住胸中的興奮,從手下接過那白玉簪子,大聲道:「這簪子便是從吳醫官自盡的那件屋子裡找到了。好叫你知道,你丈夫並非是自盡而亡,乃是被人謀害!」
第133章 返鄉
那婦人聞言跪在那裡眼神呆滯,兩行清淚從目中流了下來。片刻之後,突然撲倒在呂雄面前連連叩首不止,大哭道:「還請青天大老爺為民婦做主呀!」
「那是自然!」呂雄隨手將其扶起,心中暗忖道:「你丈夫運氣倒也不錯,反正就算他這次不死,到頭來也逃不過那當頭一刀,說不定還要牽連你們!」
呂雄將府內事處置完畢後,便乘著祭奠呂淑嫻的機會,來到宮中。呂吳畢竟建國時間很短,宮中各種制度尚未嚴密,為了確保安全,不少宮中侍衛女侍都是從呂方起家的班底人家選拔出來的。呂雄暗中將自己信得過的宮女太監一一招來,取出這白玉簪子讓他們辨認,想要從中找出線索來。可一連四五天過去了,熟悉的宮女太監也問的七七八八了,卻連一點頭緒也沒有,呂雄心中不禁越發煩躁起來,難道這唯一的一條線索也這樣斷了?
這天呂雄將這玉簪子與一名太監察看,他此時已經沒抱什麼希望了,正坐在那裡閉目養神,突然聽到那太監用一種頗為懷疑的口氣答道:「這玉簪子好生眼熟,奴婢好似在哪裡看過。」
「當真?快說,到底是何人?」
那太監閉目思忖了片刻,小心答道:「小人好似在雲女官頭上見過,也是這般材質,也是這般模樣。」
呂雄下意識地站起身來,低聲問道:「你能確定?」
那太監看到呂雄如此看重,心知此事干係重大,又不禁猶疑了起來,呂雄看出對方此時心裡所想,低聲道:「你好生回憶一下,慢慢想清楚,不必著急!」
那太監猛的一拍手,道:「咱家那對食正好是替雲女官梳頭打扮的,她肯定清楚,這簪子讓她一看就知道了。」
「好,好!」呂雄的手指都激動的顫抖起來了:「你且去將你那對食招來,不過不要多言,只說讓她過來坐坐,知道了嗎?」
「小的明白!」那太監趕忙磕了個頭,便往外邊去了。小半個時辰後。他便領著一個四十左右的素淨婦人進來,對呂雄唱了個肥諾,指著那婦人道:「這便是咱家的對食。」
「起來吧!」呂雄從懷中取出那沒玉簪子,沉聲道:「兀那婦人,你且來看看,這玉簪子你可認得?」
那婦人接過玉簪子,一看便驚道:「這不是雲女官的那枚簪子嗎?數月前雲女官丟了簪子,找了許久都沒有結果,怎生在太尉這裡?」
「你沒有弄錯?」
「當然錯不了!」那婦人語氣肯定地笑道:「小人是替雲女官梳頭的,這玉簪子是雲女官的心愛之物,每日裡都看熟了的,太尉請看,這簪頭有一個紅點,與他物不同,豈會弄錯了。」
呂雄接過玉簪子,果然正如那婦人所言,簪子頭部有一個紅點,宛如硃砂一般,鮮紅欲滴。他強壓下心中的激動,用盡可能平靜的語氣問道:「那雲女官在宮中做什麼差使?」
「雲女官是沈夫人身邊的人,最得沈夫人喜愛,聰穎美貌,在宮裡也是極出挑的!宮內都傳說,若是大王登基,廣納後宮,雲女官只怕便是第一個。」那婦人翹了翹拇指,笑著讚道,顯然她自己服侍的這個女官頗為喜愛。
「這就對了!」呂雄暗中喟歎了一聲,呂淑嫻若死,無論從太子生母還是呂方的愛慕程度來看,沈麗娘都是最接近皇后寶座的那個人。雖然呂雄沒有學過犯罪學,但他很明白從犯罪行為中獲益最大的人就是最大的犯罪嫌疑人這個道理。他深吸了一口氣,對那婦人問道:「今日之事,你不可洩露於他人,否則我定要取你首級。」
「小人遵命!」那婦人被呂雄突然而來的威脅給嚇到了,趕忙跪伏在地上,渾身瑟瑟發抖。
呂雄從懷中取出一隻小布包,丟在那婦人面前,布包在地上滾了兩下,散了開來,裡面露出數枚金餅來。那婦人和太監臉上都露出貪婪之色來。
「這些是給你們倆的!只要你倆老老實實依照某家吩咐行事,事成之後再給你倆這麼多。」
「奴婢拜謝太尉!」那婦人又驚又喜的將那布包納入懷中,對呂雄連連叩首。呂雄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一絲厭煩的神色。那太監與婦人都是宮中作久了的,最是懂得察言觀色,趕緊起身小步退出門外。呂雄起身走到窗前,精立良久,臉色神色變幻,突然轉過身來,自言自語道:「便是天王老子,做了這等事,我呂雄也要取了他的性命,為夫人報仇!」
呂方坐在船艙之中,陽光透過窗紙照在他的臉上,反倒給他的臉上更增添了幾分陰鬱。從襄州趕回建鄴的一路上,呂方幾乎一直將自己關在艙中,一聲不吭地坐在那裡。吳軍攻陷襄州,俘獲十餘萬梁軍,贏得從未有過的巨大勝利也沒有在他的臉上增添幾分喜色。呂淑嫻這個在呂方窮困潦倒的時候嫁給了他,給他帶來幸福和權力的女人,在離開人世的同時,彷彿也將幸福從呂方的身邊給帶走了。
「淑嫻!」呂方輕歎了一聲,口中突出一聲細不可聞的歎息,從袖中取出一枚玉珮來,輕輕的撫摸著,這是呂淑嫻與他的定情之物,雖然由於當時的家境所限,這枚玉珮無論是從質地和做工來說,都是很一般的貨色。但呂方還是珍而貴之的帶在身邊。可現在玉珮猶在,人已不在了,睹物思人,呂方只覺得胸中彷彿有一把小刀子在攪動一般,痛側心扉。
這是門外傳來幾下輕微的敲門聲,呂方沉聲問道:「誰?」
「父王,是孩兒!」
「進來吧!」呂方將玉珮收好,轉身坐下。呂潤性進得艙來,躬身行禮,雖然艙內的光線有些暗淡,但呂潤性還是不難從父親的臉上看到悲傷的痕跡,他暗歎了一聲,低聲道:「阿耶,船還有一會兒就到燕子磯了!」
「知道了!」呂方站起身來,正要去取一旁的佩刀,這時船身突然一晃,呂方一個踉蹌險些跌倒,一旁的呂潤性趕忙搶上前扶住。呂方這才站穩了,輕拍了一下兒子的手背,低聲道:「為父已經老了,今後這吳國就看你的了!」
燕子磯上,戒備森嚴,留守建鄴的吳國將相們坐在涼亭中,身披麻衣,儀態儼然;但心中卻各懷心事,呂淑嫻的突然亡故對於吳國的權力高層來說是一顆重磅炸彈,由此帶來的權力真空,由誰來填補,即將到來的吳王呂方對此有什麼樣的腹案,自己所在那個派別能夠從中獲得多少利益,這些都是每一個人此時在心中考慮的。但表面上,每個人臉上都是一副悲慼的表情,彷彿是他們而非呂方剛剛亡故了老妻一般。
「吳王座船到了!」隨著一聲通傳聲,所有的人趕忙從亭子中走出,依照官職大小在棧橋兩側展開,與此同時,不遠處的馬車上下來兩名黑衣女子來,在一群太監宮女的簇擁下走了過來,正是沈麗娘與鍾媛翠。這些臣子們趕忙讓開通往棧橋的路來。
呂雄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從不遠處走過的沈麗娘,已經年近四十的她依然保持著苗條的身材和白皙光潔的皮膚,時間在她的身上彷彿停滯了一般。相比起她來,一旁的鍾媛翠雖然也是少見的美人,年紀還小了幾歲,但還是相形見絀了。
「毒婦!」呂雄暗罵了一聲,此時的他胸中充滿了憤怒,下意識的向前邁了一步,右手也握住了懷中的匕首。正當這時,一隻有力的右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將其扯住了。呂雄回過頭來,充滿怒氣的雙眼向那人瞪去。
「做甚?小心失儀!」范尼僧低聲道,抓住呂雄的右手如同磐石一般。呂雄這時也發現了自己的失態,退回行列中,范尼僧也鬆開了手,低聲道:「小心些,不久之後她便是皇后了,君臣之間,天野之隔,可千萬疏忽不得。」
呂雄冷哼了一聲,並沒有做出回答,不過緊握著懷中的匕首的右手出來了,他冷眼看著沈麗娘邁著優雅的步伐,走到棧橋的盡頭,在第一排等待著呂方的到來,他的右手不住握緊,直至手指關節發出咯吱的聲響。
座船划破水面,緩慢的滑向棧橋,甲板上水手們忙作一團,降下船帆,下錨,放下跳板。呂方站在船首,此時的他臉上已經恢復了平靜,雖然不難看出憔悴,但還是那副精明強幹的模樣。披甲跨刀的呂潤性站在呂方身後,由於母喪的緣故,他的盔甲上並無什麼裝飾,彷彿一個普通隨從。
「臣妾拜見大王!恭賀陛下大敗粱賊!」沈麗娘對剛剛從跳板上走下來的呂方斂衽下拜,此時的她雖然一身麻衣,未施脂粉,但更顯得儀態萬方。
「罷了,起來吧!」呂方扶起沈麗娘,又對在其側後的鍾媛翠做了個讓其起身的手勢,低聲道:「回宮吧,我想再見淑嫻一面!」
第134章 真相
沈、鍾二人趕忙讓到一旁,呂方便上了馬車,沈、鍾二人也上了同一輛車,呂潤性則上馬在車旁一路隨侍,其餘接駕群臣則或騎馬或乘車跟在後面。一行人往宮城去了,道路兩旁跪滿了身著麻衣的百姓,馬車所過之處,一片寂靜。
呂雄坐在馬上,死死地盯著不遠處的那輛馬車上,一雙眼睛好似要噴出火來一般。從呂方下船那一刻開始,他就在尋找機會上前將沈麗娘這個毒害中宮的美女蛇揪出來,可呂方一下船就鑽進了那輛馬車中,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總不能直接上去蠻幹。一想到這些,呂雄就覺得胸中火燎燎的,好似就要脹裂開來。
呂方站在冰棺前,由於屍體四周的冰塊的原因,呂淑嫻的屍體上空飄蕩著一層霧氣。呂方看著這個靜靜地躺在棺材裡的女人,是她在他最卑微,最困頓的時候愛上了他,嫁給了他;這幾十年來他從一個田客成為整個南方的主人,如果說有誰在其中起到了最大的作用,那就是這個躺在棺木中的女人,可是現在眼看著大業將成,她卻獨自走了。一想到這些,呂方就覺得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
「你們都出去吧,讓我一個人在這裡靜一下!」呂方背對著眾人,低聲道。眾人靜靜的退出殿外,最後一個人還小心的掩上了門。待到所有的人都離開了房間之後,呂方突然跪倒在妻子的棺前,無聲的痛哭了起來。
約莫過了半盞茶功夫,呂方哭聲漸止,經過一陣感情的發洩,他感覺到好多了。呂方擦了擦臉上的淚水,站起身來,突然他感覺到本來應該空無一人的殿內還有另外一個人的呼吸聲,呂方本能的拔出腰刀,猛的轉身冷喝道:「誰在這裡?」
「是微臣!陛下!」呂雄從一旁的帷幕後走了出來。呂方看到並非別人,才鬆了口氣,一邊還刀入鞘,一邊問道:「原來是你,方才寡人不是說所有人都出去嗎?」
「請陛下恕罪!」呂雄斂衽下拜道:「微臣有一件大事要單獨面稟陛下,所以——」
「好了,起來吧,有什麼事情你便說吧!」呂方已經有些不耐煩了,制止住了呂雄的話語,此時的他整個人非常疲倦,只想早些打發了呂雄,回去歇息。但隨著呂雄的話語,呂方的臉色很快變得凝重起來。
「你方纔所言全部屬實?」
「絕無半句虛言!」呂雄沉聲道:「那衙役和吳醫官現在便在我府中,太監和宮女也可招來,陛下一問便知真假!」
呂方半晌無語,臉色黑的就好像外面的天色一般,呂雄也不催促,只是一聲不吭地站在一旁,默默等待。終於,呂方快步向殿外走去。
殿外,沈麗娘、鍾媛翠、范尼僧等十餘人正靜靜地等待著,突然殿門被推開,呂方從裡面走了出來。眾人正想上前見禮,卻聽到呂方沉聲道:「你們都退下吧,麗娘,你那裡有個雲女官吧,讓她立刻來見我!」
「是!」沈麗娘錯愕地應了一聲,她也不知道呂方一回來就要見那雲女官,雖然那雲女官容貌俏麗,性格乖巧,在宮中也是拔尖的。但以她對自己丈夫的瞭解,呂方也絕不是那種在正妻剛剛去世,就忙著找漂亮女人的好色之徒。這時,呂雄也從殿內走了出來,看到對方並沒有依照呂方剛才吩咐的那樣退出殿外,沈麗娘不禁一愣,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從呂雄的眼裡她感覺到一種刻骨的仇恨。
崇化坊。馬宣華靜靜的走著,在她身後七八步遠的地方,一名中年僕婦懶懶散散地跟在後面,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就在三個月前,就在湖南民變鬧得最厲害的時候,她的父親馬殷突然病勢轉重,雖然宮中派來了大夫,也開了藥方,但馬殷卻任憑女兒如何哀求,還是不飲不食,只是閉目等死,這般在榻上挺了數日。臨死前,馬殷拉著馬宣華的手低聲道:「我一日不死,宮中便一日放不下心,反倒牽連了你,走了反倒乾淨。我死了之後,你一定要忘了自己是我馬殷的女兒,找個好人嫁了,好生過日子,千萬不要再有其他念頭,知道了嗎?」
「孩兒明白!」那時的馬宣華已是淚如雨下,死死抓住父親的手,彷彿這樣能夠拉扯住老父的生命一般。但方纔那番話已經耗盡了馬殷所剩的最後一點精力,當他看到女兒答應了自己,了卻了最後一點心事,手掌一鬆,便去了。任憑馬宣華千般呼喚,馬殷的雙眼再也沒有睜開。果然正如馬殷所料,他死後,對馬宣華的監視立即就鬆弛了不少,尤其是湖南民變被平之後,不但監視的人手少了很多,每個月還能出坊外透上一次風,相較於過去那般如同囚犯一般的日子,現在的生活不啻是天上了,但失去了與自己相依為命的老父,馬宣華獨自一人在這囚城之中日子也是難熬的很。
「胡家娘子,胡家娘子!」一名婦人快步跑來,上氣不接下氣的叫喊著。監視馬宣華的那名僕婦轉過身來,疑惑地看著那名同伴。那婦人一把將其扯到一旁,連聲道:「出大事了,可出大事了!」
「大事?」那胡家娘子疑惑地問道:「前幾天不是中宮駕崩了嗎?還能出什麼事情?」
「哎!哪裡說的那事!你可知道沈娘娘嗎?她被打入冷宮了,便關在房東邊的那間院子裡!」
「什麼?你說的可是吳王身邊那個沈娘娘?那怎麼可能?中宮駕崩之後,她不是要當上皇后了嗎?怎麼被弄到咱們這裡來的?」
「不是她還有哪個,那邊的管事的便是我族中姐妹,她親口跟我說的,哪裡有假。」那婦人看了看左右無人,壓低了嗓門道:「聽說那沈娘娘和前些日子中宮駕崩有些干係,才被關到這裡來的。」
「阿彌陀佛!那沈娘娘俺也曾見過一面,生的如同菩薩一般,看上去好生可喜,怎生做了這等事情!」胡家婦人驚訝地睜大了雙眼,滿臉都是不敢相信的神色。那同伴不屑的扁了扁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面皮生的好看,一副蛇蠍心腸的多得是。你想想,害了中宮,她便是一國之後,兒子便是當朝太子,滿門富貴,這等買賣如何做不得!」
兩個婦人一開始還提防點馬宣華,聊到得意時早就忘得一乾二淨。倒讓一旁的馬宣華倒是聽了個七七八八。馬宣華雖然表面上一副木然模樣,心底早已翻了天,她生長於楚王宮中,見識自然是這兩個粗使婦人比不上的。呂淑嫻的突然死亡,沈麗娘被打入冷宮,在宮內是巨大的變故,而且這種宮內鬥爭,往往會牽涉到外廷的權力變化,這會對整個呂吳上層權力結構造成的多麼巨大的衝擊,這是不難想像的。這時,馬宣華耳邊又想起老父臨死前說的那番話:「死了之後,你一定要忘了自己是我馬殷的女兒,找個好人嫁了,好生過日子,千萬不要再有其他念頭?」想到這裡,她不禁猶豫了起來。
這時,那兩個婦人已經交談完畢,看到馬宣華呆呆地站在那裡,若有所思的模樣,那胡姓婦人冷哼了一聲,道:「小娘子,你今日可逛完了,若是完了便請回去吧,天色也不晚了,某家還要回去給漢子煮飯呢!」
突然而來的話語將馬宣華從幻想中扯了出來,她一邊點頭向自己住處走去,一邊在心中自嘲道:「你顯然不過是個階下之囚,就連這個粗使婦人也能對你呼來喝去,就算呂吳高層真的出了變故,難道你一個弱女子還能翻身不成。」
建鄴城東崇德坊,相距宮城只隔著兩條街,住在這裡的無不是吳國的高官顯宦,此時天色已經晚了,由於呂淑嫻剛剛去世的緣故,在城中實行宵禁,禁止宴飲,娛樂。這些深宅大院都早早的熄滅了燈火,只有不時從上空飛過的夜鳥發出一陣陣鳴叫聲。
屋中只有一隻蠟燭,借助微弱的燭光只能依稀看到一個高大的男子坐在胡床上,面容在陰影裡模糊不清。那男子坐在胡床上一動不動,從粗重的呼吸聲中不難猜出他此時的心情十分緊張,彷彿在等著什麼重要消息。突然,門外傳來兩聲輕微的敲門聲,那男子身形一動,彷彿要站起身來,旋即又緩緩坐了下去,沉聲道:「進來吧!」
隨著輕微的摩擦聲,門被打開了,一名身著黑衣的男子進得門來,跪在低聲,低聲道:「稟告郎君,宮中傳來消息,事情已經成了!」
「嗯!」陰影中的男子點了點頭,問道「這麼說來,沈娘娘已經被趕出宮城,送到崇化坊去了?」
「正是!」跪在地上那人低聲答道。他等待著對方進一步的命令,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屋中依然寂靜無聲,終於再也耐不住性子,抬頭道:「可要小人傳話給宮中那位!」
「不!」陰影中那人立即回絕道。
「不?」
「對,什麼也不必做,現在這個節骨眼上,做的多,就越容易錯的多,什麼都不做才是最好的。你回去後什麼都不必做,也不要來我這裡,你懂了嗎?」陰影中那人的語氣斬釘截鐵,十分堅決,顯然已經有了定見。
「是!」跪伏在地上那人雖然還不是很瞭解主上的意圖,但還是恭敬的磕了一個頭,退了出去。此時屋中只剩下胡床上那一人,突然,那男子猛地站起身來,走到窗邊仰首向天,冷聲道:「呂方你看著吧,某家豈是食祿終老之人!」月光照在他的臉上,只見其虯髯闊面,正是鍾延規。
第135章 老奴
自從呂方回京以來,整個建鄴城籠罩在一種詭異的氣氛裡,呂淑嫻的突然病逝,接著沈麗娘被打入冷宮,宮中並沒有發出明詔對事情的原委做出明示,各種各樣的流言依然在人們中流傳著。雖然眾人對這兩件事情的原因眾說紛紜,但在一件事情上是有共識的——那就是這一切僅僅是一個開始,接下來還有更為重大的事情要發生。就這樣,在贏得襄城之戰勝利之後,建鄴城中的人們並沒有感覺到勝利的喜悅,在他們的心裡充滿了對未來的迷茫和恐懼。
而身處暴風眼中心的呂潤性,也感覺到巨大的無形壓力,母親的突然去世,生母又被突然打入冷宮,這突然而來的變故讓他的本來篤定的儲君之位又變得未知了起來。作為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不管在他短暫的生命中經歷了多少磨練,有多麼出色的才能,在這個陌生而又飽含著敵意的世界面前,呂潤性還是感覺到了茫然和恐懼,畢竟以前不管他面對的敵人有多麼強大,在他背後都站著一個巨大的影子——呂方和強大的吳國;而現在一切都顛倒過來了,誰也不知道未央宮中的那個老人現在心裡在想些什麼,要知道近三十年來,即使在天下群雄中,呂方都是以行事出人意表而聞名的,但結果只有一個,敵人的毀滅和自己的興旺。
「殿下!前往宮中的人回來了!」
「快,快讓他進來!」呂潤性忙不迭道,這幾日來關於呂淑嫻突然亡故,沈麗娘被打入冷宮的各種流言到處都是,一個比一個聽起來還要離奇,但宮中一直保持著沉默。呂潤性只得讓自己的乳母去宮裡一趟,此人原是呂淑嫻的好姐妹,兩個兒子,三個女兒都在宮中當差,在宮中人頭極熟,便是呂方本人見了她也要叫一聲五娘(在族中行五),此時去宮中最適宜不過了的。
此時屋中只剩下五娘與呂潤性二人,呂潤性低咳了一聲,道:「阿娘,你從宮中打聽到了什麼消息?」
「郎君!」五娘對呂潤性福了一福,她是個打扮的頗為素淨的婦人,雖然已經年近五旬,但還保留有幾分年輕時候的風韻:「老身去了宮中,向幾個宮中管事的、老姐妹打聽過了。聽說此次沈娘娘被逐出宮來是和中宮突然駕崩之事有關!」
「什麼?」呂潤性這幾日雖然也有耳聞過類似的消息,但畢竟是些沒有根據的謠言,和此時五娘口中所說的大大不同,他強壓下心中的驚惶,低聲問道:「那可有什麼憑證?」
「郎君,這等宮闈之事哪裡會有憑證?否則沈娘娘又豈止被逐出宮外,拘禁在崇化坊就作罷了?」五娘低聲道:「只是沈娘娘出宮前的那個晚上,她屬下的雲女官突然被施總管帶走了,然後就再也沒有消息了!」
「那可有從施總管那裡打聽一下詳情?」呂潤性話剛出口,就感覺不對,果然五娘搖頭道:「那條老狗口風嚴的很,這等事情決計是半個字也不會漏出來的,還是算了吧!」
呂潤性點了點頭,正如五娘所言,這施樹德這十餘年來,在呂方身邊扶搖直上,做到宮中總管,靠的就是口風嚴,做事嚴密,像這等事情更是不會露出半點風聲來,若是讓父親知道自己派人入宮打探,反而不好,還是作罷的好。想到這裡,呂潤性強壓下心中的煩悶,笑道:「五娘,這次進宮辛苦你了,先下去歇息吧!」
五娘稍一猶豫,低聲道:「郎君,現在外間情況亂得很,你身份不同,說啥做啥都不合適,還是在府中靜養的好。大王是個有宿慧的,他膝下子嗣雖然不少,但能及得上郎君你的,一個也沒有,這個位子始終是你的!」
「我明白的,五娘安心!」呂潤性點了點頭,臉上露出感激的笑容來。
匡啷!隨著一聲響,一隻茶盞被從屋內扔了出來,落在地上摔得成四五塊,如果仔細觀察的話,不難看出這只茶盞乃是浮梁新平官窯所產的上品青瓷,製作的極為精美。黃巢之亂之後,浮梁的官窯工匠早已逃散的七七八八,呂吳佔領江西之後,雖然官窯生產有所恢復,但要生產出這等上品青瓷,還是力所不逮,是以這等青瓷茶盞更是罕見,價值只怕不下百餘貫。
「你們將某家拘在這裡作甚,我要見大王!」沈麗娘站在屋中,臉上滿是激憤之色,兩名太監站在面前,一臉的惶恐和無奈。她被拘禁在這崇化坊裡已經有半個多月了,卻一直無人來見她。一開始的惶恐已經發酵成為憤怒,在她那張美麗的臉上,肌肉扭曲,更顯出三分的猙獰來。
「沈娘娘!」這時一名緋衣老者從外間走了進來,只見其頷下無須,雙眼微瞇,聲音尖利,腰間掛著金魚袋,正是內侍監施樹德。
「老奴拜見娘娘!」施樹德斂衽下拜道。沈麗娘雖然此時十分激憤,但也只得強笑道:「公公無須多禮,快快起來吧!」這施樹德雖然遠不及前代的同行那般權勢熏天,但在呂方身邊這些年辦事得力,又重來不亂說話,此番前來定然是代表呂方本人,怠慢不得。
施樹德站起身來,目光掃過那兩名太監,那兩人會意,趕忙如蒙大赦一般退出屋外。施樹德微微一笑,顫巍巍的俯下身子,將地上的青瓷碎片一一拾起,納入袖中,笑道:「娘娘在這裡可是飲食起居有不如意的,惹得不快,老奴自當處置!」
沈麗娘搖了搖頭,閉口不答。
「娘娘,那可是奴才們辦事不力,惹得娘娘不快,老奴自當換上得力的便是!」
沈麗娘冷哼了一聲,道:「到底是為何,公公知曉,又何必明知故問,我且問你,任之為何自己不來。」沈麗娘積鬱多日,此時竟然對呂方直呼其字了。
施樹德笑了笑,將那幾塊碎瓷放到一旁的几案上,小心的拼合起來,道:「娘娘,這青瓷茶盞本來價值數百貫,可現在已經一文不值,就算是重新粘起來,也只能值個貫許了。人和人也是如此,數十年的夫妻情分,若是打碎了,也就再難如初了,娘娘你可千萬莫要胡語,做些後悔莫及的事情。」
呂淑嫻聽了施樹德的話,心裡不由得一凜,她何嘗聽不出對方話語中的警告之意,低聲道:「公公,自古以色事人者,色衰則愛弛,大王若有情分,如何會將我趕到這個禁閉罪人的地方?連見我一面都不見。麗娘有今日,倒也是尋常!」
「娘娘休得胡言!」施樹德語氣突然嚴厲了起來,厲聲道:「陛下是什麼人物,難道您還不清楚,這二十餘年來,陛下以萬乘之尊,一共才納了三房妻妾,豈是好色之徒?中宮駕崩,娘娘又與此有牽連,若非陛下與你情深意篤,老奴此次帶來的就是一杯毒酒,三尺白綾了!」
「中宮駕崩與我有關?」沈麗娘聽到這裡,已是驚的目瞪口呆,那天她稀里糊塗的被關到這裡,也不知道自己那雲女官給帶走了,這崇化坊看守她的太監宮女又是特別挑選的,她與的外界消息就被斷絕了,自然沒有聽到那些流言。她也是出身世家,對歷朝歷代的宮闈爭鬥自然不陌生,將前因後果聯繫起來一想,立即明白了自己的境地,不禁嚇的唇白臉青,一屁股呆坐在胡床上。
施樹德也不顧忌沈麗娘的感受,繼續說道:「中宮一旦駕崩,沈娘娘你便是皇后的第一人選,現在中宮死因未明,而逐條線索又都是指向娘娘你,你說陛下會怎麼想?群臣會怎麼想?呂氏族人會怎麼想?」
聽到這裡,沈麗娘一下子驚醒了過來,膝行了兩步,一把抓住施樹德的衣襟,連聲道:「公公!公公!中宮之死和我無關呀!你一定要替我與陛下分說,一定要替我分說呀!」說到這裡,沈麗娘已經涕淚交加,全無方纔那副美麗尊貴模樣。
「娘娘快快起身!折煞老奴了!」施樹德趕忙讓開,低聲道:「娘娘莫要驚惶,陛下將你貶到這裡來,其實是為了保護你。娘娘你想想,中宮與陛下乃是結髮夫妻,軍中諸將多有蒙中宮舊恩的,這基業可以說是陛下和中宮共同打下來的,中宮死於非命,逐項證據又多指向你,陛下若沒有一番舉動,在眾將面前如何說得過去?現在娘娘你雖然在崇化坊裡,但飲食起居與宮中無異,這裡看守嚴密,其實也是一種對娘娘你的保護。這樣對外也說的過去了,再說您的封號、品位絲毫未動,待到時機一到,還是能回宮的!」
聽了施樹德這一番話,沈麗娘驚魂稍定,她本來身負劍術,可此時竟然手腳酥軟,在施樹德的扶持下才站起身來。沈麗娘擦拭了一會臉上的妝容,低聲問道:「妾身見識淺薄,讓公公見笑了,不過還想多問一句,不知這時機到底是什麼時候呢?」
施樹德躬身道:「天威之下,世人皆是如此。至於這時機,老奴有一點淺見,不知娘娘可否願意拔陋俯聽。」
「施公公請講!」沈麗娘此時也感覺到了對方與自己的結好之意,心下大定,低聲道:「麗娘若能回宮,此生此世也不敢忘了公公的這番心意!」
「不敢!老奴刑餘之人,當不得,當不得!」施樹德拜了一拜,低聲道:「陛下行事,往往出人意表,世間常人初時不解其妙,往往事後才歎服不已。依老奴看來,陛下將娘娘逐出宮中,禁閉在這崇化坊中固然有保護娘娘,緩解外部壓力的用意。還有『引蛇出洞』之意,娘娘請想,中宮之死既然和娘娘無關,那必然是另外一人所為,再將水攪渾,使那借刀殺人之計,將娘娘除去,從中取利。那陛下便佯裝不知,將娘娘逐出宮外,讓那廝自以為得計,露出痕跡來,再將其一網打盡。那時真相大白天下,娘娘自然洗去冤情,重進宮中!」
第136章 崩潰
說到這裡,施樹德走到門旁,輕擊了兩下手掌,外間五六名粗使婦人搬進來十餘個大小包裹,他指著這些包裹道:「娘娘,陛下擔心你在這裡住的不習慣,本欲將你在宮中用慣的器皿送來,但又怕那隱藏在暗中的賊人在宮中有耳目,誤了大事。便又暗中遣人重新挑選了一套一模一樣的,遣老奴這次帶來!」
「奴家愚鈍,誤了郎君之心!」聽到這類,沈麗娘已是淚盈雙眼,先前對呂方的滿腔怨尤完全化作了自責,她走到案邊,取來筆墨,揮毫寫下數行文字,待墨干了,小心折作一條鯉魚狀,轉身來到施樹德身旁低聲道:「勞煩公公將此物帶與陛下,麗娘在這裡謝過了!」
施樹德鄭重其事的雙手接過信箋,納入袖中,低聲道:「娘娘且放心,老奴自當省得!請娘娘在這裡安居一些時日,諸事必當有所轉機!」說罷便躬身離去,他出得屋來,臉上立刻又恢復了先前那股冷峻神色,在旁人眼裡,哪裡還有半點屋中模樣,全然是剛剛受呂方之命來這裡呵斥有罪嬪妃的欽使模樣。
在此之後,建鄴城中還是老樣子,呂方躲在未央宮中,沒有任何表示,只是發出旨意,將呂雄任命為權知陵墓使,擔任監造呂淑嫻的陵墓的任務,本來呂方自己就有在鍾山腳下選了一塊墓地,也有開始動工,呂淑嫻的突然死亡,使得工程進度必須加快。呂雄得到詔命後,當天夜裡就搬出建鄴城,到工地上吃住去了。朝中群臣見狀,誰也不知道上意如何,正當群臣莫衷一是的時候,突然宮中有使節趕到,吳王要立即召見群臣。
未央宮,內殿,十餘名文武重臣分兩廂站開,雖然他們竭力壓抑住自己的情緒,裝出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不讓自己的臉上流露出內心的激動,但每個人都在小心地觀察著別人,想要從別人的舉止中猜測是否這次召見的目的,是否和自己的前途相關。但每個人都是一無所獲。
「吳王到!」隨著一聲拖長了的通傳聲,群臣趕忙抖擻精神,肅立起來,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呂方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坐在當中的那張矮榻上。和往日不同,此時的他身上穿著一件明黃色的錦袍,胸口和袖口的金絲龍紋在燭光下閃著光,分外耀眼。
「微臣拜見陛下!」隨著整齊的聲音,群臣向矮榻上得呂方下拜行禮,站在矮榻旁的施樹德用尖銳的聲音答道:「眾卿平身!」
呂方的目光掃過每個人的臉上,他稍微停頓了一下,最後用平靜的聲音說道:「有消息傳來,四天前晉軍大將李嗣源由鄆州出發,疾行數百里,攻破粱都汴梁!梁帝朱友貞下落不明,鎮守徐州的梁國重臣敬翔已經遣使來,請求內附!」
呂方話音剛落,群臣稍微靜了一下,旋即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了呆滯的表情,雖然這些年來眾人對於梁國都貶稱為「逆賊」、「亂臣賊子」、「黃巢餘孽」,但事實上,在唐帝國崩潰之後,在諸藩鎮當中,梁國據有了最大,也是最重要的一塊領土,不但長安、洛陽東西兩京在其控制範圍之內,而且下轄的人口、資源都是其他藩鎮無法比擬的。如果從過往的歷史來看,梁國在後世會被稱為「中國」,中原、正統;而呂吳則只能和偏安、南朝、江東之類的詞彙相關。即使在贏得了襄州之戰,俘獲了十餘萬梁軍;吳臣中最樂觀的人也不認為北伐中原,一統天下是短時間內就能達到的目標。而突然之間,梁國這個龐然大物突然崩潰了,通往中原的大門已經敞開在眾人的面前,這幾乎讓他們有些不敢相信。
「大喜,大喜呀!」高奉天第一個反應了過來,他上前一步,腳下卻被地毯絆了一下,險些摔了一跤,他的上身晃了一下,旋即站穩了身子,高聲道:「陛下有天命在身,天賜良機,天賜良機呀!」
「是呀!陛下有天命在身,微臣為陛下賀!」
「萬喜,萬喜呀!」
內殿頓時充滿了狂喜的氣氛,即使是互不想讓政敵,這個時候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了真誠的笑容,每個人都意識到了這一切意味著什麼,他們大聲的歡笑著,以至於都忘了此事的禮儀。呂方也沒有打斷他們,只是坐在矮榻上微笑著看著他們。
范尼僧大聲道:「陛下,此乃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淮北諸州,徐州為大,當年楊行密雖然橫行江淮之間,但未得徐州,不得窺中原之地,敬翔歸附,正是北上中原的大好時機呀!」
「范長史所言甚是,梁國瓦解,若我以輕軍出泗口入徐州,一軍由襄州越義陽三關,經葉縣直指汴梁,大發檄文,中原各軍州定然望風而降,臣敢情大王立即發兵!」陳璋也出列大聲道,襄州之戰後,他也隨著呂方一同返回建鄴,作為一名武將,他對於現在吳軍的態勢更為瞭解。在襄州之戰後,吳軍的大部分機動兵力都已經在以襄城為中心的漢水中游廣大區域,只有隸屬殿前司的部分軍隊隨呂方返回建鄴。在這種情況下,如果要沿著廣陵——楚州——徐州——汴梁這個方向發起進攻,以吳軍現有的態勢是不現實的,但如果要進行調整,則需要相當的時間。以現有的情報來看,晉軍已經攻陷了汴京,而且朱友貞本人的情況不明,很有可能已死或者落入晉軍的手中。如果吳軍的行動遲緩,中原的大部分還在觀望中郡縣都會投入晉軍的陣營,甚至已經投靠己方的也會改變主意,轉而投靠晉軍。這種後果對吳國是無法接受的。而陳璋的建議則是立即從建鄴派出一支輕裝部隊,沿著運河而上,直入徐州,先控制住這個淮北重鎮,同時讓襄州的吳軍主力通過義陽三關,越過大別山脈,然後向北進軍。
呂方點了點頭,但對於陳璋的意見卻並沒有立即表達意見。原因很簡單,從理論上講陳璋方才提出的方略是很不錯的,兩路吳軍協同進軍,出義陽的吳軍主力可以牽制佔領汴京的晉軍,使其不敢貿然南下,進攻兵力空虛的徐州;而佔領了徐州的吳軍則可以利用敬翔對梁國殘餘地方勢力的號召力,不戰而獲得淮北眾多郡縣的支持,使得由西而至的吳軍主力免去轉運糧食的困苦,使其進軍的速度更快,而現在這個時候,速度往往就意味著勝利。但兩路吳軍相距近千里,想要有效的協同極為困難。更重要的是,晉軍和梁軍不同,對於吳軍來說這是一個陌生的敵人,敵軍的數量、已經控制的範圍,粱國各個郡縣對其的態度等等情報都一無所知,在情報如此匱乏的情況下,發動大軍分兵合進是非常冒險的行為。
呂潤性站在下首,卻有些神不守舍,一條條深深的皺紋刻在了他本來光潔的額頭上——這是這些天來的苦悶和打擊給他留下的留下深深地痕跡。四周眾人的激動和興奮好似和他都沒有什麼干係。
「如果在一個月前,自己也會像其他人一樣歡呼雀躍,大聲要求父王將最困難的任務交給自己,滿懷著信心帶領大軍,去征討敵人吧!」此時他不禁有些羨慕起王自生來,自己的這個好友不用像自己這樣苦惱,只需要打敗戰場上有形的敵人就可以了,然後就可以獲得功勳和恩賞。而自己則還要對付那些在自己背後的無形的敵人。這可就太困難了。想到這裡,呂潤性的嘴角微微翹起,露出一絲自嘲的苦笑來。
「殿下!」
呂潤性耳邊傳來一個細不可聞的聲音,他驚訝地轉過頭來,只見陳允站在他身旁,正和其他人一般面朝著呂方,滿臉都是激動,不像是有話和自己說的樣子。呂潤性本以為是自己耳朵出了問題,耳邊卻又傳來一聲:「殿下,你何不請戰!」
這時呂潤性已經很確定聲音是來自陳允這邊,但陳允還是面朝著呂方,嘴唇也是閉合,並無說話的樣子。這時他突然想起父親呂方曾經和自己提起過陳允以前曾是一名隱士,會很多奇異之術,其中就有一種奇術,可以口齒不懂,而從腹中傳出話語,想必現在自己聽到的便是這「腹語」之術了。
「殿下可曾記得重耳、夷吾故事?」陳允看到呂潤性已經聽到了自己的腹語,第三次用腹語低聲道。
「重耳、夷吾故事?」呂潤性一愣,旋即他便反映了過來,他低下頭去,做出整理自己衣袖的樣子,低聲道:「在內則亡,在外則生?」
陳允並沒有回答,只是點了點頭。呂潤性頓時感覺到一股涼意,他咬了咬牙,上前行禮道:「父王,出兵徐州之事,孩兒願服其勞!」
殿中頓時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了呂潤性的身上。呂方撫摸了一下右手的憑幾,沉聲道:「潤性,眼下敵我情況不明,出兵之事風險甚大,你可想清楚了?」
第137章 報仇
呂潤性咬了咬牙,抬頭直視呂方的雙眼,道:「我們不清楚晉軍的情況,晉軍也是一樣。李嗣源破了汴京,已經搶了先手,若是咱們不緊跟上,只怕便步步落在後面,再也趕不上了;再說那敬翔乃是第一個遣使請求內附的,若是兒臣領兵前往,梁國各州縣就明白了父王進取中原,一統天下的決心,而不是偏安之輩,這樣他們才會願意選擇大吳!」
「好,好!」呂方聽到這裡,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有勇有謀,這才是我呂家的好兒郎。不過現在建鄴只有兵力空乏,算來算去也只有新軍三營,算上淮上可以抽調的也不過兩萬餘人,你看可夠?」
「兒臣以為至少要五萬人,『受降如受敵』,那敬翔與我大吳並無恩義,只是欲借我之力抗晉寇罷了,若是我兵少了,只恐其會輕視於我,反倒生出事端來!」
「嗯!你能想到這些就好!」呂方欣慰地點了點頭:「這樣吧,你先領殿前司三營兵北上,廣陵周邊郡縣多為兵家子弟,驍勇善鬥,明日陳大將軍便去廣陵募二萬人,廬州募兩萬人。多則十五日,少則十日,自會沿河隨你北上!」原來呂吳這些年來戰事不息,為保證有足夠的兵員補充軍隊,便在建鄴、廣陵、杭州、武昌、越州、洪州等要地設有大行台,大行台在周邊州縣分轄折衝府,負有組織兵戶操練之責,一旦到了需要的時候,便依照名冊抽調軍士,便是萬人也不過數日間便能徵集。雖然在新軍中已經募兵的數量已經漸多,但絕大部分士卒的來源還是從各折衝府上送的征士中挑選出來的。
「多謝父王!」
汴京城。雨下得好像瓢潑一般,斜飛的雨線將天地相連,目光所及之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城門外不遠的汴河暴漲了起來,河裡已經不復往日的平靜,在大雨中,即使站在城牆上,也能夠聽到一陣陣濁浪拍打在河堤上的駭人巨響。
高大的東門洞內,兩廂滿滿噹噹的跪著十七八個人,從他們滿身的朱紫來看,這些人在朝中的官職都相當高。雖然高大的頂拱遮擋住了大部分雨水,但是一陣陣大風還是將雨水從外面捲了進來,將人們身上的衣衫打得透濕。這些平日裡養尊處優的人們跪在滿是泥水的地上,一個個凍得瑟瑟發抖,但卻沒有一個人起來換件乾衣服,在他們的心中,就好像外面的天氣一般,籠罩在晦暗的雨霧之中,誰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從這場毀滅梁國的暴風雨中倖存下來。
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這些已經被雨水和寒冷弄得筋疲力盡的人們強打起精神,俯下身體,讓自己的面孔緊貼地面,做出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樣來,所有的人都明白,自己的命運現在已經掌握在即將到來的征服者手中了。
「吁!」
李嗣源猛的勒住韁繩,坐騎發出一聲嘶鳴,人立而起,馬蹄猛力踐踏在泥水裡,濺起好高。李嗣源凝視著不遠處在雨霧中巍峨的汴京城樓,目光悠遠,彷彿在努力回憶過去的事情一般。
「父親,雨水這麼大,咱們快些進城吧!」李從珂大聲喊道,這時一陣急雨打在他的臉上,幾乎睜不開眼睛,看上去有些狼狽。
「三十年,有三十年了!」李嗣源喟然歎道:「想不到我還能在回到這兒!」
「什麼?」在風雨中李從珂根本聽不清楚義父在說些什麼,正要細問,李嗣源猛的踢了一下坐騎的側腹,沉聲道:「走,讓某家看看這汴京城中還有什麼人物!」
隨行的騎士趕忙跟上李嗣源的步伐,自從一個多月前李嗣源領十餘萬晉軍從楊劉渡河以來,晉軍連戰連勝,一連攻取了鄆州,德勝等要地,又在汶上擊破了梁軍大將謝彥章,斬俘梁軍六萬餘人,領軍直逼汴京,汴京城中守將彷徨無計之下,只得開城歸降。看到與自己苦鬥了三十餘年的強敵終於覆滅,李嗣源不禁百感交集。
李嗣源策馬進得城門,在他的兩邊跪滿了歸降的梁臣,他們的面孔緊貼著地面,身上本來十分華麗的朱色或者紫色的官袍被雨水打濕,黏在身上,透出一種噁心的暗紅色來。李嗣源的目光掃過眾人,問道:「城中梁臣都在這裡嗎?」
最前面的那人抬起頭來,已經凍得鐵青色的面孔擠出一絲笑容來,正是趙巖。
「啟稟大將軍,城中三品以上官員皆在這裡!」
「那偽帝朱友貞呢?」
趙巖趕忙答道:「那廝不識天命,以螳臂當車,領著少許頑賊在太廟之中據守!」
李嗣源臉上閃過一絲厭惡的表情,冷哼了一聲問道:「那你是何人,在梁國擔任什麼官職?」
趙巖趕忙小心答道:「小人姓趙名巖,忝居租庸使一職!」
「原來是你!」李嗣源冷笑了一聲:「來人,將這廝給我拿下!」話音剛落,身後便有數名如狼似虎的晉兵跳下戰馬,將趙巖按到在泥水裡。趙巖驚惶之下,沒口子喊道:「小人無罪,大將軍饒命,大將軍饒命!」
李嗣源跳下戰馬,走到趙巖面前,冷聲道:「你可知道我為何要拿你?」
「小人不知!」驚魂未定的趙巖答道:「這汴京城門便是小人力主打開的,小人無罪呀!」
「好,老夫便讓你做個明白鬼!」李嗣源冷笑了一聲:「汝父便為粱國重臣,你自己更是尚長樂公主,為駙馬校尉,年紀輕輕的就入典禁軍,朱友貞繼位後,更是對你恩寵無比,將租庸使這等要位也交在你手上,可你又做了些什麼呢?依勢弄權,賣官鬻獄,嫉賢妒能、離間舊將相,弄得國事日非。國有危難,你不但不盡心竭力以報人主,反倒開城降敵,像你這種小人,我豈能饒過了你!」說到這裡,李嗣源大喝道:「來人,將其拖下去,亂鞭打死!」
「喏!」隨著一聲應喝,數名晉兵便將趙巖拖到一旁,綁在一旁的一顆槐樹上,狠狠的抽打了起來,趙巖一開始還有力氣大聲慘叫,但隨著鞭打的繼續,很快他的慘叫聲就停了下來,整個人被打得如同血葫蘆一般,昏死過去。行刑的晉軍見狀,便將其繩索解開,將其丟棄在路上,縱馬踐踏,一陣沉悶的骨肉折斷聲後,趙巖已經化成了一團血肉。
「這等小人,活該這等下場!」李嗣源冷哼了一聲,跳上馬背,目光掃過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梁臣,揮鞭輕擊了一下馬股,策馬向城內行去,李從珂趕忙跟上。一行人走了一會兒,李嗣源突然停住坐騎,凝視著左邊的那片房屋,李從珂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風雨中依稀可以看見大門前的招牌上寫著三個大字「上源驛」。
「便是這裡,便是這裡了!」李嗣源跳下戰馬,向院門走去,目光閃動,似有淚光。李從珂趕忙跟了上來。
李嗣源站在院門前,輕輕的撫摩著門廊,口中喃喃自語道:「那是中和三年,那時我才十七歲,武皇剛剛擒殺了黃賊,那朱溫假作慇勤,便在這上源驛宴請武皇,為其慶功。夜裡卻遣兵包圍此地,放火圍攻,好不容易才護著武皇殺出重圍!那時我便發誓,定要斬殺朱溫老賊,為死去的兄弟們報仇,想不到這一過去就是三十三年,三十三年呀!」說到這裡時,李嗣源已是滿臉水跡,分不清哪些是淚水,哪些是雨水。
看著李嗣源在這裡痛哭流涕,李從珂站在一旁,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種刻骨的仇恨,經過數十年的醞釀,早已化為了一種攝人的苦酒,讓人一飲則醉,若非是局中之人,是難以知曉其中滋味的。
過了半晌,李嗣源哭聲漸停,他轉向西北方向跪下,磕了三個頭,滿臉肅容的禱告道:「父皇、大弟在上,歷經多年苦戰,邈佶烈終於入得汴京,定當覆其宗廟,掘墓鞭屍,以報大仇!」禱告完畢後,李嗣源霍的一下站起身來,大聲道:「走,進宮城!」
李嗣源一行人沿著汴京中軸大道一路而來,道路兩旁到處都是梁軍丟棄的軍器盔甲,這些汴京城中的守軍,大部分都不過是城中的富戶子弟,為了炫耀,而從軍的。這等人物最是貪圖逸樂,晉軍離汴京還有數十里地,他們便丟棄武器,躲到家中去了,有些還乘機四處剽掠,放火殺人,幸好有大雨,火勢才沒有蔓延開來。李嗣源一路上遇到這等盜賊,一律斬殺,懸首在坊門始終,很快就控制了汴京城中的局勢。
待到李嗣源一行人來到宮城前,只見宮門大開,一人被吊在門前,素袍赤足,披頭散髮,情形十分詭異,待到晉兵上城頭砍斷繩索,將那人屍體放了下來,早已都硬了,顯然已經死了好一會兒了。
李嗣源打量了一會那屍體,只見死者容貌生前倒是長的頗為俊雅,只是現在雙眼凸出,舌頭暴突,自然難看的很,這時,李嗣源突然發現死者胸口鼓鼓囊囊的,伸手一摸,卻是有個一錦囊,掛在頸子上,李嗣源正要打開看看,不遠處的門廊人影一閃,趕忙喝道:「快,拿住那廝!」
第138章 黃袍加身
話音剛落,李從珂便催馬衝了過去,那人剛跑了兩步,便被李從珂從後面趕了上來,一把揪住背心,提了起來。李從珂打馬趕回,將其摜在地上,頓時摔了個七葷八素,呻吟不止。
「你是何人,為何在那邊窺探!」李嗣源沉聲問道。
「奴婢乃是宮中內侍,不合衝撞了軍爺,還望列位饒命呀!」地上那人抬起頭來,只見其面白無鬚,說話聲音也頗為尖細,身上衣衫正是宮中太監打扮,李嗣源冷哼了一聲,一旁的李從珂會意上前,扒下那廝的下裳,察看之後回頭低聲道:「義父,的確是個閹人!」
「你過來看看,這是何人?」李嗣源指著那屍首對那閹人問道。那閹人爬了過來,將那屍首翻過來一看,駭的大叫一聲,跌坐到一旁,好似看到什麼極為恐怖的事情一般。
「你認得這人?此人到底是誰?」李嗣源見狀,趕忙問道。那閹人卻好似瘋了一般,撲在那屍首旁,一邊連連磕頭一邊嘶聲哭喊道:「陛下,陛下呀!」
「陛下?」李嗣源聽到這稱呼,不由得大吃一驚,他趕忙打開手中的錦囊,將裡面的物件取出一看,竟然是一枚金鈕盤龍玉璽,翻過來一看,只見玉璽表面上用篆書刻著八個大字「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形同龍鳳鳥之狀,竟然是秦始皇時製成,千餘年歷朝歷代相傳的傳國玉璽!
「義父,義父!」李從珂看到李嗣源站在那裡,看著手中的物件,一動不動,好似中了什麼邪法一般,趕忙一面大聲呼喊,一面搖著對方的胳膊。李嗣源這才從剛才的驚詫中回過神來,向那閹人問道:「躺在地上便是梁帝朱友貞?」
「正是萬歲!」那閹人抬起頭來,他額頭早已磕破了皮,臉上血淚交織,糊成了一片,一邊痛哭一邊答道:「昨天夜裡汴京城中便傳言沙陀賊已經過了虎牢,離汴京只有半日路程了,可城中精兵早已喪盡,控鶴、龍虎諸軍中只剩下些市人子弟,都棄了兵甲四出劫掠,城頭上連守碟的人都沒有。陛下敲鐘召集群臣前來議事,商討對策,可卻無一人前來,奴婢本以為陛下已經出城逃走了,卻想不到,想不到……」那閹人說到這裡,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放聲大哭了起來。
李嗣源走到朱友貞屍首旁,只見死者雙目圓瞪,臉上肌肉扭曲,舌頭突出,臉上滿是臨死前的絕望和恐懼。李嗣源輕歎了一口氣,低聲道:「朱溫一生作惡多端,倒行逆施,雖然名為全忠,卻對上不忠,對友不義。待下不德,自己也不得善終,報應還落在子孫身上,足以為後來者戒!」說到這裡,李嗣源大聲道:「來人,取下粱賊朱友貞的首級來,收拾好了,和這玉璽一同送往晉陽!」
李從珂卻沒有向往日一般立即從命,他激動地盯著李嗣源手上的玉璽,問道:「義父,你手上的莫非便是那傳國玉璽?」
「不錯,正是此物!」李嗣源將那玉璽拿到李從珂的面前,指著上面的一角道:「前漢末年,王莽篡位,此璽由其姑母漢孝元太后代管。王莽派其北陽侯王舜進宮索璽,孝元太后怒斥之,以璽投地,才缺了這一塊。你看,這裡缺了個角,後來用黃金補上的,便是當年孝元太后摔壞的地方!」果然正如李嗣源所言,玉璽的左上角有一小塊色澤和質地都與一旁的玉質不同,乃是用黃金鑲嵌而成的。
「義父!」李從珂將李嗣源拉到一旁,低聲道:「孩兒聽說當年武皇去世之時,以三矢交付先王,其一復劉仁恭之忘恩,其二便是懲朱溫之篡國;其三乃是罰耶律阿保機之背義。若不能復此大仇,復三矢於家廟之中,便不為李氏子孫,不知是否有此事?」
「是有此事,那又如何?先王創業未半則中道崩殂,我無論為人臣還是為人子都應該將餘事做完呀!」李嗣源有些莫名其妙的答道。
李從珂扯來一名手下,低聲吩咐了兩句,那手下臉上立刻滿是興奮,跳上戰馬就往宮城內去了。李從珂轉過身來,答道:「依我沙陀舊習,從子雖非骨肉至親,但與親子並無大異,當年武皇去世,晉陽城中莫衷一是,多有異心之人,若非義父全力支持先王,先王也沒有那麼容易登上晉王之位。現在義父攻陷汴京,斬殺粱酋,以矢復於家廟,武皇在泉下有知,也必當瞑目,義父您才是真正的李氏子孫,才最有資格登大寶之位!」
李嗣源聽了李從珂這一番話,不由得大驚失色,趕忙叱呵道:「一派胡言!若非義父簡拔,某今日也不過是一塞上牧羊兒,沙陀乃貴種,又得前朝賜姓,非分之想,切莫有之!」
「義父,神器本無主,有德有能者居之。若說家世,蜀中之王建,淮上之呂方、鳳翔之李茂貞,哪一個是高門出身的?若是義父您不是天命在身,為何這汴京城不戰而下?朱友貞懸樑自盡?這傳國玉璽自己沒長腿,卻出現在您面前?」
兩人正爭執間,先前那騎已經回來了,手中多了一塊黃布,看那破破爛爛的樣子,也不知道是從哪來扯過來的。李從珂眼疾手快,一步搶過玉璽,又將接過黃布,強行披在李嗣源身上,高高舉起玉璽,對身後的眾沙陀騎士大聲喊道:「吾輩披甲挽弓,臨陣廝殺,歷經萬死,主上年幼處深宮之中,如何知曉我等功勞。太尉久經戎行,深知我等辛苦,又有吉兆在此,不如便立太尉為天子吧!」
眾騎士都是李嗣源的心腹,跟隨他征戰多年,早就看不上那個整日躲在晉陽享樂的幼主了,巴不得李嗣源當上皇帝,自己也能跟著陞官發財,此刻看到玉璽,紛紛齊聲喊道:「太尉做天子,太尉做天子!」
李嗣源見狀大急,一面取奪玉璽,一面喊道:「小兒輩欲滅族乎?」
李從珂也不和李嗣源爭奪玉璽,大聲道:「義父,天予不受,反受其咎,您立下這般大功,就算一心想當忠臣,只怕晉陽那小兒也容不下您了!您看看將士們,難道現在還有退路嗎?」
李嗣源聞言目光轉向正對他大聲歡呼的晉軍將士們,每個人的目光都流露出貪婪和狂熱的光芒,他立刻明白了李從珂方纔所說的正確,如果現在拒絕屬下推舉自己稱帝,不待晉陽的張承業和幽州的周德威來對付自己,這些現在還對著自己高呼「萬歲」的將士們就會立刻砍掉自己的腦袋,拿來作為向晉王李繼岌作為洗脫罪名的憑證。正如李從珂所言的,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
「他日若失計,吾當食汝之肉!」李嗣源一面對眾將士揮舞著手臂,一面低聲罵道,顯然他已經面對現實,接受了義子的自作主張。
李從珂笑道「義父他日為九五之尊,食膏粱甘肥尚且不及,孩兒皮肉腥騷,哪裡入得陛下尊口!」
李嗣源冷哼了一聲,他也知道這時並非和李從珂計較的時候,他低咳了一聲,對眾將士大聲道:「汝輩隨我李家已經數代,立功彌多,今日破敵巢穴,吾自當重重酬謝於汝等,汴京城中土地、人口為我所有,金銀玉帛盡數賞與爾等!」
「萬歲!」聽到李嗣源的賞賜,眾沙陀騎士發出一陣震天的歡呼聲,比起方才黃袍加身時候的呼喊聲,這時的歡呼聲要更加熱烈,也要更加真切的多了。這正是晚唐乃至五代時期通行於藩將和士卒們之間的規則,藩將只有用越來越多財富填滿手下士卒無厭的胃口,才能保持住士卒的忠誠。既然士卒們將黃袍披在了李嗣源的身上,將他捧上了至高無上的寶座,那李嗣源就必須拿出足夠的財物來回報這些士卒們,否則他很快就會被從寶座上踢下來,摔得粉碎。
一陣陣粗野的歡呼聲迴盪在汴京城的上空,這是晉軍在向自己的皇帝和荷包歡呼,連漫天的大雨也阻攔不住這聲音。居民們躲在自己的家中,一陣陣的馬蹄聲和呼喊聲從門外傳了進來。每個人都將所有的或多或少的財物隱藏在自己以為安全的地方,將自己的妻子和女兒關在內室之中,而自己則瑟瑟發抖地看著大門,向祖先和神佛祈禱自己能夠安然度過這場劫難。但是他們的希望很快就破滅了,粗野的晉軍撞開房門,奪走自己能夠拿走的每一件東西,任何一點抗拒都要付出生命的代價。當財物不足以滿足他們貪婪的胃口時,他們就用暴力來逼迫百姓交出隱藏的財物,無論那些臆想中的財物是否真的存在。搶劫很快變成了殺掠和縱火,慘叫聲和黑煙交織在一起,升上天際,遠遠望去,一股黑氣直衝雲霄,好似地獄之門在汴京打開了。
第139章 情報
魏州,校場。
「手持叉架前進!叉架靠槍前進!放下叉架,槍下肩!」
隨著一聲聲有力的號令聲,校場上數隊身著黑衣的晉軍士卒依照口令的指揮,一個動作一個動作的練習著使用火繩槍,看他們笨拙的動作,顯然他們對於這種新武器還使用的很不習慣。
校場旁的高台上,一名年輕將佐皺著眉頭看著校場上正在操練的兵卒,一邊向一旁的薛捨兒問道:「薛押衙!這些射手還要操練多久才能上陣呀?」
「回石將軍的話!」薛捨兒恭敬的對那年輕將佐答道:「這些兵卒都是各營中挑選而來的,聽金鼓,識旗號,知進退都已經有了,火繩槍的操作使用須得兩個月,再花上半個月和長矛隊合練也就夠了!」這年輕將佐姓石名敬瑭,便是後世無數憤青切齒痛恨的那個將燕雲十六州割讓給契丹人的兒皇帝,他此時雖然不過二十出頭,但性格樸實穩重,寡言笑,喜兵書,行事彷彿李、周。貞明元年(915),李存勖得魏州,梁將劉鄩急攻清平(今山東清縣),李存勖急往馳援,為劉鄩所圍。石敬瑭率十餘騎突破粱軍包圍,救李存勖於危難之中。李存勖拊其背而壯之,由此聲威大振,在軍中名噪一時。他還數次解救李嗣源於危急之中,從而得到器重,逐漸成為李嗣源之心腹。李嗣源遂把女兒永寧公主嫁給他,並讓他統率「左射軍」的親兵。此次李嗣源領大軍渡河,便將魏州這根本之地交在他手上,可見對其的信重。
「嗯!」石敬瑭點了點頭,他眉頭微皺,顯然對薛捨兒的回答不甚滿意:「想不到這火銃手成軍竟然如此之慢!」
薛捨兒笑道:「石將軍有所不知,這銃手成軍便同蓋樓一般,要挖地基,打樁子,一開始最難。只要成了伍,只需將新兵稍加訓練,將其撥入隊中,歷練月餘,便也勘驅使了!」
石敬瑭也是久經行伍的,一聽便明白了薛捨兒的意思,滿意地點了點頭。原來薛捨兒投入李嗣源麾下後,頗得其信重,讓其專門負責操練火器,此次渡河伐粱,他的火器部隊還沒有成型,便留在魏州,必要時也可幫助守城。此時校場上傳來一聲號角,原來是已近正午,士卒們解散隊形,準備吃午飯了。石敬瑭正準備下去看看士卒們的情況,校場入口卻有數騎飛馳而來。薛捨兒聞聲望去,臉色不由得微變,那騎士身著紅色外袍,背上的認旗被風刮得獵獵作響,竟然是晉軍中最為緊急的金牌傳騎。
轉眼之間,那數騎已經到了台下,為首的騎士滾鞍下馬,連滾帶爬的衝上高台,跪在石敬瑭面前,嘶聲道:「汴京有急信到!」
石敬瑭臉上閃過一絲激動,但旋即就恢復了往日的平靜,他伸手接過書信,拆開一看,臉色不由得一變,冷聲道:「你起來說話!」便將那信使拉到一旁問話,薛捨兒也不敢靠過去,只能竭力將注意力集中到雙耳上,依稀聽到些諸如「破城、登基!」之類的零碎話語。正當薛捨兒竭力將這些零碎話語拼湊起來還原其原意的時候,石敬瑭已經問完了信使,快速低聲吩咐了幾句,便轉身向高台下走去,剛走了幾步,便轉過身來對薛捨兒大聲道:「薛押衙,傳令下去,讓火器營停止吃飯,披甲持兵,準備應戰!」
薛捨兒趕忙應了一聲,跑下高台發出號令,經過短暫的混亂,五百多火器營的軍士已經準備停當,列隊待命。薛捨兒快步跑到石敬瑭身旁,沉聲道:「火器營軍士準備停當!」
石敬瑭坐在馬上,目光掃過排列整齊的軍士們,突然高聲喊道:「全營將士,目標,監軍府!」
「監軍府?」薛捨兒一愣,晉軍各部都有監軍使臣,以確保各軍對晉王的忠誠,李嗣源這裡也不例外。石敬瑭居然向那裡進兵,難道李嗣源已經反了嗎?可這樣一來,他豈不是腹背受敵,他總不會背叛晉王,歸降梁國了吧?薛捨兒跟在石敬瑭身後,腦海中卻亂成了一鍋粥。
「薛押衙!」石敬瑭突然低聲道:「大總管已經在汴京登基了!」
「什麼?」薛捨兒聞言大吃了一驚,他是南方人氏,馬術遠不及石敬瑭這些沙陀將佐,險些從馬背上跌了下來,幸好被石敬瑭扶了一把。
「不錯!怎的?大總管便不能當皇帝了?」
「那倒不是,那倒不是!」薛捨兒此時頗為尷尬,趕忙解釋道:「大總管功高蓋世,自然做得皇帝,只是這也實在太過突然了,讓末將吃驚的很!」
「不要說你,便是我也吃驚的很!」石敬瑭平日裡古板的臉上突然露出一絲諷刺的笑容來,看上去頗為詭異:「汴京不戰而下,朱友貞懸樑自盡,大總管黃袍加身,登基稱帝,這一連串事情湊在一起,都不像是真的了!」說到這裡,石敬瑭抬頭看天,彷彿在和某個不知名的存在說話:「這個世界,還真是不會無聊呀!」
監軍府外,薛捨兒看著火器營的軍士發出一陣陣的歡呼,在他的身後,一名士卒正身手敏捷的爬上旗桿,好將監軍使臣怒目圓瞪的首級掛在上面,這個張承業的親信言辭激烈的拒絕了石敬瑭的招降,並對李嗣源的謀篡行為痛斥了一番。石敬瑭則乾脆的砍掉了他的腦袋作為回應——既然不能招攬你,那麼砍掉監軍的腦袋來表明自己起事的決心也是一種不錯的選擇。
薛捨兒看了看左右,確定沒有人注意到自己,便小心地走到一旁,跳上自己的戰馬,飛速的向自己的住所奔去。進得屋來,便快速的取出白紙,在上面寫道:「汴京已破,李嗣源已登基,魏晉已有嫌隙,捨兒字!」書寫完畢之後,薛捨兒待到墨干了,將其捲好塞入一個特製的細竹管中,用蠟封好,走到後院,鄭重其事的從鴿籠裡取出一隻信鴿來,將那竹管牢牢的綁在信鴿的腿上,猛的將那鴿子往天空一擲。那只灰白色的信鴿猛的撲扇起翅膀,在院子上空盤旋了一周,向南方飛去。
薛捨兒看到鴿子飛遠了,這才回到屋中,將筆墨蜂蠟等器物收拾完畢了,這才出來上馬重新回到監軍府那裡,確認無人發現自己離開過,這才鬆了口氣。
楚州,三國時稱臨淮,西晉因之。東晉時建為重鎮。義熙中,分廣陵立山陽郡。劉宋因之。泰始中,僑立兗州治淮陰縣。齊曰北兗州,亦為重鎮。梁因之。太清中,沒於東魏,改置淮州,又分置淮陰郡。隋開皇初,改置楚州。其地正處於京杭大運河和淮河的交界上,延泗水北上則可直取青徐,而沿運河南下則可直取廣陵,進入大江。實乃南北對峙時的必爭之地,呂吳建都於建鄴,以江東淮南為其腹心之地,楚州若是有失,只恐大江兩岸皆有烽火,是以在此地留有重兵守衛。
呂潤性站在船首,一陣陣江風從岸邊刮來,將他身後的大旗吹得獵獵作響,而他此時的心中,也好似身後的大旗一般,在風中激盪。不久前在建鄴城中的巨大變故給這個年輕人帶來了巨大的衝擊,雖然從小呂方便將其作為自己的接班人培養,讓其在行伍中磨練,雖然呂潤性只有二十出頭,但在軍事和民事上已經有相當的經驗了。但是在一切都是在呂方的安排下進行的,由於呂淑嫻只有一個養子,實際上在呂吳太子這個位置上,呂潤性是沒有競爭對手的,也就是說雖然呂潤性在很多方面都經歷過磨練,但唯一在爭奪帝位這個古代皇子最重要的專業技能上反倒是毫無經驗。這也是呂方故意造成的局面,這個亂世野心家實在太多,實在沒有多餘的政治資源來玩諸子爭位的把戲。但是呂淑嫻的突然死去改變了這一切,沈麗娘的突然被逐出宮去,呂方的曖昧態度,這對於那些潛在的野心家來說都是最美味的誘惑,還有什麼能比皇帝的寶座更大的獎賞呢?不需要多麼敏銳的感覺,呂潤性就能感覺到周圍的人對自己態度的微妙變化,雖然他按照陳允的勸諫,主動出外領兵以避禍,但一種從未有過的無助和失落感,充滿了這個年輕人的內心。
「殿下,離楚州還有二十里了!」一旁,呂宏凱沉聲道。呂潤性點了點頭,轉身向船下走去,呂宏凱憂心地看著他,像一隻忠誠的狗,但什麼也沒有說出口。
呂潤性回到自己的房間裡,當房門關上了的那一刻,他似乎覺得一直籠罩在自己身上的那股無形的壓力消失了,他輕鬆地吐了一口氣,躺在自己的臥榻上,如果說這次變故給自身帶來的最大變化那就是自己變得喜歡獨處了,一個人讓他覺得更加安全,更加鬆弛,更加舒適,馬上就要到楚州了,這種獨處的機會變得越來越少了,自己還是好好享受一下吧。
第140章 降臣
呂潤性躺在榻上,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在微弱的燈光下,天花板上斑駁的紋路也活動了起來,幻化成一頭頭魔獸在相互廝殺、吞噬。突然,門外傳來輕微的敲門聲,魔獸又恢復了成了斑駁的木紋,呂潤性站起身來,沉聲問道:「什麼事?」
門外傳來呂宏凱的聲音:「殿下,楚州防禦使高許帶著敬翔乘小舟來了!」
「什麼?讓他稍待片刻!我馬上出來!」呂潤性大大吃了一驚,他趕緊收拾了一下身上衣著,片刻之後從艙內出來時,臉上已經滿是自信而又溫和的笑容。
「降臣拜見殿下!」敬翔一絲不苟的對呂潤性行禮下拜。呂潤性待其行罷了禮,笑著將其扶起道:「此次潤性領兵北上,事物繁多,不解之處,還望敬使君多多提點!」趁這個機會,呂潤性目光掃過這個梁國重臣,只見其一身皂衣,滿頭白髮,顏色枯槁,一副老朽衰頹之貌,站在那裡便如同一根枯木一般,心中不由生出輕視之心來。
「罪過,罪過!敬某才智愚鈍,老朽不堪重用,生死操於人手,如何及的殿下年少英銳,如何敢當提點二字。如有一得之愚,自當盡心竭力!」敬翔說到這裡,便站到一旁,高許上前一步低聲道「殿下,汴京有急信傳至!」
呂潤性點了點頭,便與高許進得艙來,待到了艙門口,呂潤性回過頭來,笑道:「敬使君也進來吧!」敬翔這才跟了進來。
高許從懷中取出一支竹管,雙手呈上。呂潤性接過竹管,小心的打開封蠟,取出裡面的絹書來,湊到蠟燭旁細看。剛看了兩行,呂潤性手上一抖,若非他這年餘經歷的變故頗多,養氣功夫大有長進,險些將這絹書丟在蠟燭上了。待到將其看完了,呂潤性稍一思忖,將絹書遞給敬翔,低聲問道:「敬使君,你以為這消息如何?」
敬翔接過絹書,打開一看,身形不由一震,臉上枯槁的神情終於生了變化,眼中流出兩行清淚來,呂潤性心知是看到朱友貞自殺的消息,心中也不由得一動,對敬翔的觀感改善了幾分,沉聲道:「使君,不如你先且去隔壁艙中歇息片刻可好?」
敬翔搖了搖頭,擦去臉上淚水,答道:「罪臣雖名為粱臣,實為朱氏老奴,今見主家亡故,叫罪臣如何不悲慼。還望殿下體諒。但若要為主上復仇,便在這幾日間,老朽還撐得住!」說到這裡,敬翔將書信看完,閉目思忖片刻之後,抬頭答道:「殿下,李嗣源登基之事利害牽涉極多,現在所知甚少,一時間也解說不清。不過依老朽所見,這對於殿下來說,是一個機會!」
「嗯?怎麼說!」
「殿下,李嗣源輕兵襲破汴京,隨即登基稱帝,顯然這並非是先前預謀的,而是臨時起意的,甚至是手下將吏臨時推舉,否則這等大事絕不會搞的如此倉促。」敬翔冷靜的分析道。
「不錯!」呂潤性輕擊一下手掌,臉上露出興奮之色。的確正如敬翔所言,古時皇帝登基有一套很複雜的儀式,像李嗣源這般的,就連隋末唐初那等亂世中的草頭天子只怕也不如,顯然是臨時起意的結果。
「既然如此,其倉促登基,就算為了酬功,也得給麾下將士一大筆錢財,不然只怕李嗣源屁股底下那張龍椅只怕坐不穩!」敬翔說到這裡,臉上露出一絲得色來:「而這便是殿下的機會了!」
「機會?」呂潤性微微一愣,旋即會過意來,探詢道:「相公莫非是說汴京中的梁國重臣會被勒索財物?」
敬翔笑道:「不錯,殿下,梁國版圖遼闊,如今汴京雖破,先帝棄世,但各地郡縣尚在。李嗣源既然登基稱帝,自然與河東的舊主關係惡劣,豈能不重賞手下將士,以忠其心的。且不說經歷連年征戰,汴京府庫中財物早已空虛,根本不夠他花使,只說這幫驕兵悍將,在這個節骨眼上豈有不侵掠汴京中富戶高門的道理?難道李嗣源還能懲治這些有擁立大功的手下?梁國那些郡縣守臣本來就和汴京高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他們見了,豈有不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之感?若是殿下沒有動作罷了,他們迫於兵威雖然心中懷恨,但最後還是會向李嗣源降服,可若是殿下舉兵北上,彼輩只怕就不會繼續任沙陀賊宰割了吧?」
「對,對!」呂潤性大聲笑道:「敬公所言甚是!」隨著交談的進行,呂潤性對敬翔的稱呼也在不斷改變,由使君變為相公,又從相公變為敬公,端的是越來越尊崇,這個從梁國投降過來的老臣在他心裡的地位也是越來越高。呂潤性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笑道:「我此次只有三營兵來,所征發的新兵編練成伍到這裡來至少還需要三十日,待到新軍一到,便立刻出發,敬公以為如何?」
「殿下!」敬翔微皺了一下眉頭,低聲道:「那李嗣源也是打老了仗的,這些老臣看出來的,他自然也看得出來,只恐其一穩住了汴京的形勢,便會分兵收取四周郡縣,那汴京乃是道路輻輳,水路縱橫之地,無論是到河洛、河內、山東、淮北都無名山大川隔限,不過六七日便可到,以當地郡縣的守兵,如何能與沙陀鐵騎相抗?必然望風而降。那時主客倒轉,再想進取中原可就難了!」
呂潤性點了點頭,但看他臉上為難之色,顯然還在權衡利害,還沒有下決心。敬翔趕忙繼續勸說道:「殿下所慮無非是沙陀鐵騎精悍,若是兵少了,一旦大軍受挫,後果不堪收拾。但老臣卻以為沙陀兵雖精,但其最可怕之處乃是其本身的那一股子凶悍之氣。彼君臣上下生於朔北之地,習於苦寒,尋思南下,以求富飽,頗有剽銳之氣,是以難當。如今其兵已入汴京,上下所獲何止億萬,將士皆成富家,自保所獲子女玉帛尚且不及,其志氣已盈滿,如何還勘驅使?是以其兵雖眾,但卻不可畏,若能稍挫其鋒,彼部自然退兵。」
聽到這裡,呂潤性與高許對視了一眼,自從僖宗年間龐勳之亂,這數十年間沙陀鐵騎縱橫中原,或為唐皇,或為藩鎮,雖然偶有敗績,但最終都為他們所覆滅,隱然間已是天下第一強兵,吳軍雖然自成軍以來,也未嘗一敗,但畢竟都是在南方,面對的敵人遠非沙陀軍可以比擬的,呂潤性等吳軍將佐雖然嘴上不說,心裡對河東軍都不無畏懼。但聽了敬翔這番解說,心中不由得豁然開朗,正如敬翔所說的,古代北方遊牧民族由於所處環境艱苦,物質貧乏,所以相比起中原百姓來,這些遊牧民族更能夠忍耐饑寒困苦,而且遊牧遷徙生活本身也使得他們有更高的組織性,進入富庶的中原改變自己命運的強烈渴望,加上在戰馬和組織方面的優勢,這些少數民族組成的軍隊往往在短時間內能夠爆發驚人的戰鬥力。但是一旦進入中原,得到了大量的戰利品,他們的慾望得到了滿足,這種驚人的戰鬥力又會迅速衰退掉,這在中國歷史和世界歷史上是屢見不鮮的。亞歷山大大帝在東征時曾經下令燒燬手下士兵獲得的所有戰利品,也是這個原因。
「敬公,此事干係重大,我須得先與眾將商議,你一路辛苦,先去休息一下吧!」呂潤性對敬翔笑道。敬翔趕忙躬身退下,呂潤性將手下將佐召集起來,將方纔敬翔的建議複述了一遍,沉聲問道:「你們也來說說,如今應當如何行事!」
「殿下,末將以為應該北上!」呂宏凱第一個應聲道,他現在才二十四五歲,正是功名心最旺盛的時候,聽得說有這個一個好機會,渾身的血液都要沸騰了:「李嗣源稱帝,必然和晉賊決裂,最多能拿出個四五分力氣來。咱們兵少,他們未必知道咱們兵少呀,再說也就個把月時間,大軍就上來了。殿下提萬人便抵定中原,這是何等的武功呀!」
「不錯!」
「正是,末將願為先鋒!」
呂宏凱的話語就好像一顆火星,將眾人心中的慾望點燃了,艙中頓時熱鬧了起來,每個人的臉上都漲紅了,就要噴出血來一般。呂潤性也不禁被這種氣氛所感染,整個人熏熏然,彷彿灌了兩壺老酒下肚。正當此時,突然有人沉聲道:「微臣以為此事還需商榷!」便好似一盆冷水,澆在眾人頭頂上。
眾人的目光一下子向聲音來處望去,說話的那人正是高許,他已經四十出頭,在一眾年輕的面孔中顯得格外顯眼。
「殿下,這敬翔說的雖然在理,但焉知此人不是將我軍誆過去,和那晉軍做那兩虎相爭,自己做那卞莊子呀!」
「卞莊刺虎!」呂潤性臉色一下子變了,剛剛離開建鄴的他對於這些陰謀伎倆,實在是敏感到了極點。
第141章 麻煩(一)
「不錯,我大吳與李嗣源,一個在襄城大破梁軍,一個剛剛攻陷汴京。對於敬翔來說,都是敵國。現在汴京失陷,朱友貞自殺,群龍無首,憑區區徐州之地是絕對無力抵抗的。如果能引得我大軍北上,與李嗣源拚個你死我活,說不定梁國還有復國之望。須知此人素來以狡黠多智而聞名天下,方纔那些也只是他一面之辭,焉知不是他故意來誆騙殿下的!」
高許這一番話言罷,艙中頓時一靜,旋即又爭論起來。呂潤性眉頭緊鎖,坐在首座沉思半晌,伸出右手做了個下壓的手勢,眾將頓時靜了下來。呂潤性站起身來,沉聲道:「朱友貞已死,我大吳與李嗣源遲早必有一戰,我離開建鄴前,父王便以定下東西並舉,進取中原的方略。敬翔也不是沒有腦子的,只要我大吳能夠擊退李嗣源,他也只有死心塌地地跟著我們,這種事情歸根結底還是靠咱們自己!」說到這裡,呂潤性轉身對高許沉聲道:「高府君!」
高許趕忙站起身來,躬身道:「末將在!」
「明日我便領兵由泗水北上,前往徐州,據我所知,這些年來淮上戰事繁多,河流久未清理,淤積甚多,我水師大船無法通行,只能換乘小舟。還有不久之後,後續大軍也會隨之北上,也需要大量船隻,這換乘還有清淤之事,便由高府君一肩擔了!」
「末將遵命!」高許趕忙應道:「末將得到消息後,已經征發了各種船隻六百餘條,民夫四萬餘人,楚州民間船坊也都被徵用,以打制船隻,以供大軍驅使,轉運之事,還請殿下放心!」
呂潤性點了點頭,目光掃過滿是臉上滿是躍躍欲試神情的手下們,大聲道:「眾將聽令,明天出師,目標,徐州!」
「末將遵命!」整齊而又有力的聲音迴盪在狹窄的艙室中,幾乎要將房頂掀飛了一般。
公元919年十月,吳軍大發師徒,分兩路並舉,東出楚州,西出信陽,並指汴京,舟船車馬綿延百餘里。自古由南伐北者,師徒無有如此之盛。
汴京。李從珂走出屋外,伸了一個懶腰,赤裸的上半身曝露在空氣中,十月的汴京已經有些寒意了,但是他還是渾不在意地走到天井的水缸旁,這是用來防備宮中走水的。李從珂一頭扎進水缸裡,宿醉帶來的那種不爽利立刻消失了,他甩了甩腦袋,又從水缸中撈出水來擦洗自己的身上,擦洗乾淨後,李從珂回到房內,對榻上低聲抽泣的婦人喝道:「兀那婦人,莫在那裡哭哭啼啼,聽的煩人的很,快起來替某家更衣!」
那婦人爬起身來,披上衣衫,只見其容貌艷麗,皮膚白皙,乃是個少見的美人,只是現在滿臉淚痕,淒苦的很,也不知是宮中女儐還是汴京城中那個達官貴人的侍妾,被李從珂擄了過來,據為己有。那婦人忍住心中悲苦,替李從珂穿衣,她身上外衣早就在昨夜的昏亂中被李從珂扯破了,胸前背後數處破口,露出大片大片白皙豐滿的肌膚來,看在李從珂眼裡,不禁食指大動,伸出手去撫摸揉捏,那婦人又不敢反抗,只得強忍,結果花了小半個時辰,李從珂才穿好了袍服盔甲,出門去了。
李從珂出得門來,便聞到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焦臭的味道,這種兵火之後留下的氣味,他倒是熟悉的很。李從珂滿不在意的打了個噴嚏,大步向院外走去,刀鞘和裙甲發生碰擊,發出有節奏的聲響。
「怎麼只有你們幾個?其餘人呢?」
李從珂看著院外空地上稀稀拉拉的十幾個牙兵,不禁氣不打一處來,太陽已經曬屁股了,可是還缺了一小半人,來了的也裝束的亂七八糟,不是馬沒有喂足,就是胡祿裡只有六七支箭。他咬了咬牙,大聲呵斥道:「狗崽子們,都一個個皮癢了嗎?軍中法度都忘了?擊鼓,老子要給這幫狗崽子一個好看!」
咚咚的鼓聲響了起來,片刻之後,一個個衣甲不全的漢子連滾帶爬的從四面跑了過來,李從珂臉色鐵青地看著他們,冷喝了一聲:「全部給我拿下,狠狠用鞭子給我抽!」
「喏!」那十幾個牙兵應了一聲,一擁而上,將其一個個按倒在地,狠狠的抽打了起來,場中立刻傳來一陣慘叫聲。那牙兵頭目看了看地上的手下,又看了看李從珂,靠上去低聲道:「將軍,這些狗崽子固然該死,但念在這些年他們為將軍衝鋒陷陣,也不無微功,好不容易才打進汴京來,高樂了些,且饒了他們這一遭吧!再說,眼看馬上又要出師了,若是打殘了幾個,誰替將軍拚命呀!」
李從珂冷哼了一聲,擺了擺手,鞭打的親兵趕忙停止了鞭打。他走到那些在地上呻吟的牙兵旁:「你們幾個進了汴京城,就整日裡抱著女人胡混,小心軟了筋骨,上不得馬,開不了弓,讓別家再打進來,到時候你們自己也和那朱友貞一般下場!」
「喏!」躺在地上的牙兵們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
李從珂跳上戰馬,數名手下趕忙上馬跟了上去。一行人出了門,一路向宮城行去,屍首和焚燒的余跡隨處可見,道路兩旁不時可以看到喝得酩酊大醉的胡兵跨馬橫行,馬背上馱著掠奪來的婦人和財貨,連宮門前皇道兩旁的溝渠也有十幾個打著赤膊的胡兵在飲馬洗浴。
「該死,也太不成體統了,看來是要砍幾顆腦袋好生整治一番!」李從珂口中喃喃低語道,不需要多少見識,也能知道這樣的軍隊是不會有什麼戰鬥力的,若不整治一番,只怕要出大問題。
「孩兒拜見父皇!」李從珂躬身下拜。坐在胡床上的李嗣源站起身來,他面帶笑容,看起來心情相當不錯。
「起來吧!」李嗣源扶起李從珂,他笑著揮了揮手中的信紙,道:「來,你看看!」
李從珂接過書信,剛看了兩行便笑道:「父皇洪福,想不到河上的梁軍竟然這麼容易就解甲歸降了,這段凝還真是無膽鼠輩,五萬精甲竟然不戰而降,朱友貞儘是用的這種鼠輩,豈有不懸樑自盡的道理!」
李嗣源笑道:「嗯,不過若非如此,咱們也沒這麼容易穩住汴京。這段凝領五萬大軍,據守高陵渡,無論是回師汴京,還是投靠晉陽那邊,都是一個大麻煩,現在倒是好了,粱國剩下諸將中就屬他所領兵力最多,連他都降了,其他各地就能傳檄而定了!」原來這高陵渡又名盧津關,位於黃河北岸臨黃縣東南三十五里,乃是黃河上的要津。梁國在失去了魏博六州之後,和晉軍的前線已經被壓到了黃河,梁國的腹心區域直接曝露在晉軍的兵鋒之下。為了抵禦晉軍的進攻,身為北面招討使的段凝則統領五萬大軍,在此處屯守。晉軍由下游楊劉渡河,長驅直入,襲破汴京。段凝得知晉軍攻汴京的消息,趕忙由高陵渡渡河,返回汴京救援,前鋒至封丘時得知晉軍已經入城,便頓師於此地,猶豫不決。其實晉軍長驅直入,所有的只是一部分輕兵,只佔領了汴京城,四周郡縣還都在忠於粱國的官吏手中,而且汴京城池廣闊,李嗣源現有的兵力不足以無法防守,一旦段凝領軍還攻汴京,只怕城內百姓立刻就會群起應和。那時李嗣源唯有狼狽退出汴京。即使段凝所部呆在那裡什麼都不做,也會像一根骨頭卡在李嗣源的喉嚨裡,讓他難受的要命,現在段凝一下子歸降了,這對於李嗣源自然是個天大的好消息。
李從珂聽到這個消息,心情也立即好了起來,方才在外間看到的那些讓人不快的事情也拋到腦後去了,笑問道:「那父皇以為當如何安置這個段凝?」
「這個!」李嗣源稍一猶豫,笑道:「本來讓他就地當滑州防禦使就可以了,也少些波折,但現在某家登基稱帝,只恐河東那邊有些舉動,這滑州扼守黃河要津,放在這等貨色手中,倒是不放心的很!」
「父皇所言甚是!」李從珂點頭道。在此時李嗣源父子眼中,他們主要的敵人方向已經不是南面,而是位於河東的晉王李繼岌,還有幽州節度使周德威,尤其是周德威,此人善於用兵,麾下精兵數萬,一旦和河東連成一氣,對於根據地在魏趙之地的李嗣源眼裡,就是極大的威脅。所以對他們來說,要迅速的消化梁國的剩餘勢力,以抵禦北面來的強敵,至於更南面的吳國,還根本不在他們的考慮範圍內。
「那受降之事便讓你去吧,將降軍中挑選精壯,獨立成軍。這些人和我軍交戰多年,多有仇怨,一個不小心就會鬧出事端來,千萬不可大意了!」李嗣源沉聲吩咐道:「還有,段凝這廝在汴京如有宅邸,你去看看,莫要讓人糟蹋了!」
「孩兒曉得!」李從珂額頭上立刻冒出一層汗來,進城以來這幾日沙陀兵幾乎將汴京翻了個底朝天,多少達官貴人的宅院都成了他們的馬廄,誰知道其中有沒有一家是段凝的,這下可就糟了。
第142章 麻煩(二)
李從珂出得宮來,立刻讓手下找來幾名熟識汴京城中情況的太監來,引領他前往段凝的住所。李從珂一行人一路趕來,相距段宅還有百餘步便遠遠的聞到一股熟悉馬騷味,李從珂暗叫不好。待到了段宅門前,他匆忙跳下戰馬,向裡面一看,頓時氣得滿臉發青。
只見段宅大門敞開,透過大門,可以看到裡面寬闊的中廳內稀稀拉拉的點著十餘堆還沒有燒盡的篝火,在篝火旁的空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數十個已經喝得爛醉,正酣然大睡的騎兵,在他們的四周到處都是馬糞和人嘔吐的遺跡,本來這段宅大門的庭院兩邊種滿了修飾的十分漂亮的灌木,但現在這些灌木早已被十幾匹拴在一旁的戰馬啃食的七零八落,便如同生了癩痢的腦袋一般。
「快,快,給我把這些韃靼狗全部打醒,狠狠的用皮鞭抽,狠狠的抽!」李從珂氣急敗壞的大罵起來,雖然沙陀人起源於西突厥,也是塞外遊牧民族的一支,但他們早在唐太宗就已經和漢民族有了密切接觸,唐永徽四年其首領就因為征討西突厥阿史那賀魯叛亂立功而受封李姓。其後雖然有所波折,但至公元808年,其酋長朱邪盡忠和長子朱邪執宜領三萬帳部屬投奔唐王朝,唐王朝將其分別安置在河東的定襄川和神武川的黃花堆,成為唐王朝的外族僱傭軍。在這個過程中,整個沙陀部族的漢化程度也越來越深,尤其是部落的中上層,更是如此,自詡為貴種,對於塞外的其他不那麼開化的胡人,反而更加鄙視。李從珂也不例外,李嗣源的軍隊中就有大量的從塞外招募而來的雜胡騎兵,這些雜胡雖然勇猛善戰,善於騎射,但也兼有未開化民族的那種凶殘和野蠻,平時有軍紀制約還好,眼下攻破汴京之後,軍紀暫時放鬆之後,這種獸性也立刻發作出來了。
在皮鞭和冷水的伺候下,那些喝得爛醉的雜胡騎兵們很快就被弄醒了,李從珂也懶得和他們多說,讓手下親兵將他們立刻驅趕出去,自己則自顧往裡面走去,只見每個院子門口都有四五頭裝的滿滿噹噹的駝畜,在駝畜的背後,十幾名被捆成一串的男女正一臉驚惶地看著李從珂,顯然這些本都是段凝宅院中的奴婢和家人,這些雜胡騎兵進城後就像過去一樣,劃分了各自的地盤,然後將自己地盤內的財物和男女搜羅好,準備悉數搬走,在他們看來,這些戰利品屬於他們是天經地義的。
「把人全部放了,財物全部沒收,人全部給我趕出去!」李從珂連珠炮一般的下著命令,心中暗自祈禱道,段凝的家人可千萬別有什麼損傷,否則倒是麻煩了。隨著一陣咒罵聲和兵器的撞擊聲,李從珂的手下終於將那些雜胡趕出府外,李從珂調來一隊親兵看守段府後,方才鬆了口氣,開始準備前往封丘梁軍受降的事宜。
封丘,位於汴京以北九十里,相距黃河的重要渡口延津騎兵不過半日路程,乃是汴京的北大門,段凝得知晉軍突襲汴京之後,趕忙領大軍渡河,自滑縣向南行軍,前鋒杜晏球得知汴京已下,朱友貞自殺,震怖不知所從,解甲待命,此日,段凝便暗中遣使節向城中李嗣源請降。
封丘縣衙內,首座上坐著一人,皮膚白皙,頷下微鬚,目光頗為靈動,不過四十,生的十分俊雅,相比起四周個個皮膚黝黑粗糙的梁軍將佐來,顯得格外顯眼,正是梁國北面招討使段凝。此人本是開封人,少時十分聰穎,善於察言觀色。為澠池主薄時,頗得朱溫歡心,其後其姐為朱溫侍妾,因此成為懷州刺史。此人在懷州刺史任上,盤剝百姓,以獲得財物供奉朱溫,朱溫以其為能吏,是以扶搖直上,一路陞遷。朱溫死後,他又以重賄討得趙巖、張漢傑二人,是以取代梁國名將王彥章,登上了北面招討使的寶座。
「都督!」一名粱將沉聲道:「方纔末將在城外遇到不少從汴京城中逃出的流民,據他們所說,晉軍進城之後,便四出劫掠,搜羅財物子女,城中火光四起,情形慘不忍言!」
「國破家望,這可真是國破家亡呀!」
「可惡的沙陀狗,恨不能盡食其肉!」
「哎,聖人大行,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如今可是全完了!」
這粱將話音剛落,堂上便引起了一陣議論聲,每一個人的臉上都露出了憂慮和憤怒的神色。這些將領大部分屬於梁國侍衛親軍的編制,他們的家小都在汴京城中或者郊外,如今汴京城中這般模樣,他們豈有不擔心的。
「都督,沙陀狗殺我家人,毀我家園,末將請為先鋒,立即回師,與之決一死戰!」一名粱將突然大聲喊道,十餘人也隨之附和道:「正是,哀兵必勝,定能擊破晉賊,奪回汴京!」
段凝歎了口氣,道:「本都督受先皇簡拔,受恩深重,豈有不想回師汴京的,為先皇報仇的?只是汴京已失陷,現在敵眾我寡,且將士們家小都在城中,稍有不順便是土崩瓦解的局面,反倒害了大家。我現在領數萬將士,肩膀上的擔子重的很,不得不慎重考慮呀!」
聽到段凝這一番話,眾人立即靜了下來,正如段凝方纔所說的,他們麾下將士的家人現在都在晉軍手中,一旦對方放人前來招誘,立刻就會土崩瓦解;而且現在朱友貞已死,也沒有任何一個皇子逃出,他們根本沒有效忠的對象,段凝也沒有足夠的威望能夠整合全軍,即使能夠將晉軍逐出汴京,梁國作為一個政治集團也已經土崩瓦解了,在這種情況下,勝利又有什麼意義呢?
正當堂上眾人爭論不下的時候,堂下一人快步跑上堂來,在段凝耳邊低語了幾句。段凝臉上的愁雲立刻消散了,他站起身來笑道:「列位,汴京那邊有使者前來,不如先聽聽再說吧!」
「汴京?使者?」堂下眾人頓時一愣,一個個臉上露出了驚疑之色。原來段凝得知汴京失陷,朱友貞已死的消息後,由於他本人全憑賄賂拍馬才登上北面招討使之位,在軍中並無什麼根基威望,朱友貞一死,他自然也就無法繼續控制這支大軍了。他便決定向李嗣源請降,那這五萬大軍作為自己保持榮華富貴的晉身之禮,但他害怕軍中那些主戰的將佐不願意歸降李嗣源,便暗中派出心腹趕往汴京請降,自己表面上卻裝出一副持重的模樣,待機而動,現在得到汴京來使的消息,他自然心中歡喜的很。
李從珂跳下戰馬,昂首走上堂來。他不難感覺到四周那些矛盾的目光,既有仇恨、又有恐懼,還有幾分討好。李從珂深吸了一口氣,竭力在表面上顯示出一副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的樣子。
李從珂上得堂來,昂首高聲道:「某家突騎指揮使李從珂,奉父皇之命,前來招降列位!」
「父皇?」李從珂的話語一下子激起了堂上眾人的驚歎聲,作為晉軍中出名的勇將,李從珂和堂上的晉軍將佐也是老相識了,從他口中突然冒出一個「父皇」來,叫他們怎生不又驚又疑。
李從珂低咳了一聲,高聲解釋道:「好叫列位知曉,我義父數日前已經榮登大寶!」
堂上頓時嘩然,粱將們一個個長大了嘴巴,他們萬萬沒有想到,轉眼之間,粱帝朱友貞剛死,李嗣源便又登上了寶座。雖說唐王朝崩潰後,劉仁恭、朱溫的先後稱帝已經將皇帝寶座的神秘感破除了不少,但五代最混亂的時候還沒有來到,大唐三百年的漫長時光還給至尊寶座保留了一些神秘的力量,這越發讓粱將們目瞪口呆。
堂上眾人之中段凝第一個清醒了過來,作為一個聰明人,他立刻從李從珂的話語中提取了極為重要的信息。對於他來說,李嗣源的突然登基其實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原因很簡單:向一個將軍投降總比向一個剛剛登基的皇帝投降要有前途的多,更不要說李嗣源登基之後,就會和河東原有的晉軍決裂,盡快吞併消化梁國的舊有地盤就十分必要了,那麼率領著五萬大軍向其投降的自己一定會得到十分優厚的待遇,如果李嗣源能夠一統天下,自己甚至可以在原先梁國的位置上更進一步。到了此時,段凝已經下定了決心,歸降李嗣源。
「殿下請上座!」段凝笑容可掬地站起身來,讓出自己旁邊的那個位子。看到段凝對李從珂如此相待,堂上的粱將們不僅睜大了眼睛。
李從珂大模大樣的坐上了那個位子,現在也不是謙讓的時候,他傲慢的目光掃過眾人的臉上,不少人的臉上露出了羞憤的表情。李從珂收回目光,大聲道:「各位請放心,你們的家財妻小都安然無恙,某家已經派出親兵保護看守,只需你們解甲歸降,某家保證你們不但不會有損失,還會另有賞賜!」
李從珂粗魯的話語在粱將中激起了一陣漣漪,他的話語雖不文,但的確觸動了所有粱將最擔心的地方。所有人的目光交織著,即使是剛才最激烈的反對者,現在臉上的表情也變得緩和了起來,畢竟對於他們來說自己的家人才是最重要的。
第143章 大進軍(一)
段凝見眾將對于歸降並不反對,心中不由得暗喜,趕忙對李從珂笑道:「陛下如此寬厚,我等罪臣實在是感激不盡,只是數萬大軍,無論是遣散還家還是分編易幟都不是倉促間能夠搞好的,還需些時日,還請殿下見諒,在陛下面前提我等分說!」
李從珂見段凝如此回答,心中也不禁暗喜,他也沒想到招降之事這般順遂,趕忙笑道:「那是自然,不過黎陽、延津二地彷彿,段公須得快些交接,免得生出變故來!」這兩地乃是黃河上的重要渡口,若不將其控制在手,李嗣源在汴京只怕睡覺也睡不安穩。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段凝趕忙應道,說話間便招來軍使,派其趕往李從珂所說的兩地,讓其與晉軍交接,此時完畢之後,段凝便親自引領李從珂察看部伍,輜重,只見數萬梁軍不戰而降,甲仗堆積如山,李從珂看在眼裡,心中不由得暗忖道:「朱友貞任用段凝這等鼠輩為將,其國豈有不亡之理!」
段凝在前面帶路,如何知曉身後的李從珂心中所想的,他心中早已打定主意,一定要想方設法討得眼前這沙陀漢子的歡心,待到清點查閱完降軍之後。段凝諛笑道:「殿下忠於王事,一路來想必辛苦了,末將備得薄酒,還望賞個薄面,讓末將為諸位接風洗塵!」
李從珂心中冷笑了一聲,但他也知道「受降如受敵」的道理,若是崖岸自高,搞的對方惱羞成怒,反倒壞了義父的大計。想到這裡,他拱拱手笑道:「也好,那邊叨擾了!」
「請!」段凝趕忙伸手延請。一行人回到府衙,只見後堂上早已佈置停當,段凝讓李從珂坐了首座,自己在一旁打橫作陪。李從珂的隨員和粱將們在兩廂坐開了,段凝見眾人坐下了,輕擊雙掌,酒餚便如同流水一般送了上來,李從珂為了活絡氣氛,第一個站起身來,舉杯道:「列位,雖然以前大家各為其主,多有仇怨,但以後便是一家人了,也是萬千之喜,來,某家先滿飲了此杯!」說到這裡,李從珂便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堂上眾人也紛紛滿飲了杯中酒,所不同的是,李從珂的隨員們個個臉帶傲色;而粱將們則一個個動作遲緩;唯有段凝一人滿臉喜色,倒好似當真覺得是大喜事一般。
酒過數巡之後,場中氣氛也漸漸活絡起來了,李從珂與段凝二人都存了拉近距離的心思,在他們兩人的努力下,在粱晉雙方的隔閡也漸漸消融了。這時段凝遣人搜羅的十餘名女樂上得堂來,載歌載舞,在美酒和女色的烘托下,堂上眾人也漸漸熏熏然,一時間忘了坐在對面的不久前便是生死相博的仇敵。
次日,李從珂便遣人返回汴京向李嗣源通報自己受降成功,自己留在封丘收編粱軍,而段凝則緊隨其後,百般慇勤,幾天下來,李從珂對其的印象也大為改觀,覺得這傳說中的佞臣也不是那麼可惡,處事幹練,言語可喜,處處都想在前面,將自己捧得舒適無比,比起自己原先那些言語粗魯,一身馬糞味的手下,是要強上百倍了。
五日後,李從珂已經將梁軍整編的事情弄出了一個眉目,也完成了酸棗縣內黃河岸邊要點的控制,便準備依照他出發前李嗣源佈置的方略,一路向西,經過滎陽、成皋、鞏縣所在的低山丘陵。進入洛陽盆地,控制西京洛陽,然後控制洛陽城北的重要渡口孟津,尤其是河陽三城,以控制浮橋;向西則佔領宜陽,硤石,澠池、新安等要點,如果有餘力,則繼續沿著黃河南岸向西,攻取陝城,函谷,完成對整個函谷通道的控制。以利於下一步對關中的經略。這樣一來,李嗣源本來據有的河內、冀南、粱地、洛川這幾大塊便完全連成一氣了,李嗣源本來是晉軍首將,對於河東所據有表裡山河,居高臨下重要戰略優勢十分明了。他現在據有的地盤,幾乎和當年朱溫所有的地盤重合,所計劃的方略則是效仿朱溫故智,先經略關中,然後從河內出軹道、關中渡蒲津兩路夾擊進攻河中,佔領河中之後再多路並舉,從太行山兩側同時進攻河東,使人口兵力較少的河東無力抵抗。對於開封以南、淮河以北的大片土地,李嗣源不準備投入大量兵力進攻,而是只打算派出使者招撫,滿足於地方勢力的表面臣服即可,這樣一來可以專心於西北面的強敵,二來也可以避免和南面的吳國直接接觸,節約兵力。在李嗣源看來,現在的第一要務就是爭奪關中、河東,以取得對河東的夾擊之勢,至於一馬平川的黃淮大地,完全可以緩一步再說。
封丘縣衙,李從珂坐在首座之上,下面兩廂站滿了將佐,他剛剛得到了李嗣源的新任命——西京留守、西北安撫使,督領歸降他的五萬梁軍佔領洛陽,進而經略關中。第一次執掌方面的他竭力壓抑住心中的激動,表現出一副鎮定自若的大將風度,心中暗下決心,要抓住這次大好機會,做出一番事業來。
「陛下令我等西向,佔領洛陽,汝等新投我軍,須得全力奮戰,多建戰功呀!」李從珂沉聲道。
「喏!」兩廂的將佐沉聲應道,幾乎所有歸降的粱將心情都很矛盾,作為一個武人,在這亂世裡陞官發財的唯一途徑就是殺人建功,既然已經降了李嗣源,自然要為將來的功名富貴搏一把,這般說來,進軍洛陽是個好機會,但對方真的能像說的那樣不計前嫌,公平相待嗎?
「嗯!」李從珂滿意地點了點頭,猛地站起身來:「兵貴神速,馬上出發!」
在李從珂帶領著收編的梁軍西向的同時,留在汴京的李嗣源得到了一個驚人的消息,梁國原徐州節度使,老臣敬翔突然發出檄文,歸附呂吳,為故主報仇,並聲稱吳國已經舉師北伐,號召梁國其他州郡起兵響應。
建昌宮,大殿之上,李嗣源身披黃袍,端坐在寶座上,氣度儼然:「眾卿家,徐州敬翔起兵之事,你們都以為當如何?」
中門使安重誨出列答道:「敬翔昧於天命,抗拒天師,當以兵討之,以儆傚尤!」
李嗣源點了點頭,目光轉向其餘人,其餘將領也紛紛出列發言,絕大多數人的意見都是出兵討伐,在這一點上眾人都形成了共識,只是出動兵力多少,派遣何人為將還有些爭議,不少晉將都要求出兵,在他們看來,這是個十分輕鬆的美差:敬翔雖然是有名的謀臣,但他在徐州只是相當於半流放,麾下既沒有精銳的士卒也沒有勇武的將領,而且汴京被破後,徐州守兵必然也是人心惶惶,如何能與剛剛攻破汴京的沙陀精兵相抗衡?至於檄文中提到的吳軍援兵,他們更是沒有放在心上現在已是十月份,秋水已過,河流水淺,不利於行舟,吳軍強大的水師根本無法北上至徐州,在這種情況下,吳軍又怎麼會投入大軍來到一馬平川,利於車騎衝突的徐州呢?就算有少量吳軍北上,也濟不得什麼事。
眾人正在殿上掙得不可開交,突然聽到一聲響,卻是兩旁的宦官敲響了雲板,幾個懂得些禮儀的知曉這是宮中肅靜的儀仗,趕忙停止爭論,回到列中。只見李嗣源沉聲道:「敬翔如此頑冥不化,寡人當親領大軍討之!」
殿上頓時大驚,安重誨第一個勸諫道:「一個老匹夫,如何勞動聖駕,老臣領一軍前往即可,至尊在汴京安坐即可,且待佳音!」
李嗣源笑道:「獅子搏兔亦用全力,徐州乃淮北重鎮,敬翔又是梁國老臣,若是拖延時日,引得周邊郡縣相應,來年呂吳北上,便是大禍。從汴京至徐州不過六百五十里,可以汴水運糧,大軍徐行,十五日可至,十日破城,十五日返回,算來不過四十日即可,算來河東幽州也來不及出兵,汴京必安如泰山。」
眾將聽到這裡,心知他已經下了決心,只得齊聲應諾!
徐州,經過十餘日的行軍,呂潤性率領的三營新軍已經趕到徐州,拜敬翔的檄文所賜,一路上的州縣並沒有抵抗,並且提供了足夠的糧食,泗水兩岸,隨處可以看到正在清理河道的民夫,這是為來年吳軍水師由淮入泗所做的準備,從這一切來看,敬翔的歸降是有誠意的。沿途的風景都讓呂潤性萬分興奮,隨著離戰場越來越近,空氣中瀰漫著火藥顆粒和鋼鐵的味道,呂潤性逐漸從先前的那種灰暗情緒中走了出來,那種熟悉的緊張和興奮代替了先前的無力感,他磨掌擦拳的準備應對即將到來的大戰,彷彿一隻即將入場的鬥雞,興奮不已。
「降臣敬翔拜見殿下!」
呂潤性看著眼前這個頭髮斑白的老人,面容枯瘦,顯得顴骨格外突出,灰褐色的皮膚上滿是老年斑,那件紫色的官袍穿在身上,顯得裡面空蕩蕩的。眼前的這個人就是父親在自己面前屢次提到的那個老謀深算的敬翔?呂潤性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也見過與之齊名的李振,相比起眼前的這個衰頹的老人,李振就要顯得氣度雍然,形容俊雅的多了。
第144章 大進軍(二)
「敬公請起!」呂潤性上前扶起敬翔,相比起不久前在楚州時,敬翔形容又衰頹了不少,呂潤性感覺到對方的手臂就好像就好像一棵根系受傷的老樹,枝幹已經枯槁了。他小心的扶住敬翔,低聲道:「年老為尊,敬公這把年紀,這跪拜之禮,以後便免了吧!」
敬翔臉上閃過一絲感激之色,旋即沉聲道:「多謝殿下厚恩,只是上下之禮不可輕廢!」
「某家說使得便使得!」呂潤性笑道,心中暗忖道:「你這般模樣。說不定一跤跌倒便沒了性命,若說對於晉軍和中原兵要地理,只怕吳國上下也沒有一人能夠和你比的,若是有個閃失,那時誰幫我招撫粱臣,參謀進軍中原之事呢?」想到這裡,呂潤性臉上神色又多了三分笑意。
跪在地上的其餘粱軍將吏見呂潤性對敬翔如此,心中都鬆了口氣,看來這吳國世子謙恭下士的名聲果然不虛,這次的選邊看來沒錯,選對了個好主子,行禮更是恭順了幾分。呂潤性與諸降將見了禮,兵馬自有各部將校安頓,一行人進得徐州府衙坐下。呂潤性顧不得其他,逕直問道:「敬公,這幾日來汴京那邊可有消息?」
敬翔低咳了一聲,沉聲道:「依老朽派出的哨探和昔日在梁軍中的故交傳來的消息,屯紮在河上的北面招討使段凝已經向李嗣源解甲歸降了,李嗣源派遣了其義子李從珂前往封丘,收編了這支梁軍,聽說是要往西,進攻西京洛陽。」
「那段凝麾下有多少兵馬,可是精兵?」
「段凝身居北面招討使之位,河上梁軍悉數歸其節制,此番從高陵渡倉促回援,麾下應該也就五六萬人,不過應該與晉軍打交道多年的老兵!」
「該死!」呂潤性低罵了一聲,臉上滿是失望之色:「這段凝當真是鼠輩,麾下有五萬精兵,居然束手降敵,李嗣源不戰而得了這支大軍,當真是走了狗屎運了!」
敬翔搖了搖頭,歎了一口氣:「這段凝本就是庸才,能夠身居此位不過是結好於趙巖、張漢傑二人,麾下將吏對其並不心腹。如今汴京已落,陛下大行,他又如何能控制的住大軍,將這五萬大軍獻給新主子作為進身之階也是自然的。我當年便苦諫陛下儼此人乃是庸碌小人,決計不能讓其擔當北面招討使這等要職,可陛下卻說……」說到這裡,敬翔再也說不下去了,歎息不止。
聽到這裡,呂潤性不禁好奇,低聲問道:「那朱友貞如何回答?」
「陛下言;『凝未有罪,待其有罪免之!』」
呂潤性聽到這裡,不禁啞然失笑,那北面招討使,指揮著河上的十餘萬梁軍,等到他有罪,只怕晉軍都打到汴京城下了,哪裡還有機會免職問罪,朱友貞那回答分明是推諉而已,想必朱友貞臨死前回想起自己說過的這句話,也是後悔莫及吧。
「敬公,李嗣源以降軍取洛陽,想必是為了解除自己西面的威脅,同時與河內連成一氣,為將來進取關中、河中做準備。看來他登基稱帝之後,對其故主顧忌頗深呀!」
「殿下所言甚是!」敬翔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絲訝色,眼前的這個年輕人不過二十出頭,但已經大軍統帥,本以為只是因為其呂方嫡子的身份,現在看來自身也有相當的才能。想到這裡,敬翔想起自己的舊主朱溫,與呂方都是出身低微,憑借自身的才略,從亂世中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打下好大一片基業來,但朱溫傳位不得其人,自己被害,諸子自相殘殺,梁國的實力中衰,最後為河東所滅。看眼前這個年輕人,顯然呂方在選擇培養繼承人上花了好大一番心血,要遠遠勝過自己的舊主了。
「敬公,那你以為李嗣源下一步當會如何呢?」
呂潤性的問話將敬翔從自己的感慨中驚醒了過來。他從複雜的目光看了眼前的年輕人一眼,沉聲道:「以老夫所見,李嗣源下一步定然要出兵南下,如果老夫沒有猜錯,他此時兵鋒所向,只怕便是指向徐州了!」
「什麼?」呂潤性臉色頓時大變,手上一抖,險些將几案上的水杯碰到地上,他麾下所轄只有三營新軍,再加上從楚州帶來的六千多府兵,加起來滿打滿算也不過一萬六千人,從丹陽、廣陵募集來的援兵現在只怕還在運河上,要到徐州少說也得二十四五天,而李嗣源擊破汴京,吞併了梁軍的中樞兵力,去掉在河北提防河東和幽州的,麾下少說也有快十萬人,這樣的實力對比,也難怪呂潤性這般。他趕忙問道:「何以見得?」
敬翔低咳了一聲,好整以暇的答道:「先帝當年建節於汴州,掃平群雄,登基之後,先定都於汴京,其後卻遷都於洛陽,殿下可知道為何?」
「這個!」呂潤性聽到敬翔口中一口一個「先帝」,雖然他{:文}也知道對方{:人}是這般稱{:書}呼朱溫順口{:屋}了,一時也改不了,心中還是感覺到頗為不快,只是現在也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呂潤性強笑一聲,道:「朱宣武這般做必然有其道理,某家倒是不知道了!」
敬翔是何等機敏的,如何聽不出呂潤性的意思,不過對方沒有直呼「朱賊」、「朱逆」也算得給他面子了。他在臉上擠出一點笑容,繼續道:「汴京之地四平,襟帶河、汴,控引淮、泗,舟車所會,便於漕運,朱宣武建節於此地,以其資財養兵,征討四方,是以建成基業。但汴京卻是建功之地,卻非守成之所,其地藩鎮四通,條達輻輳,無有名山大川之限,故戰場也。不及洛陽東有成皋,西有崤澠,背河鄉伊、洛,有四塞之險,是以朱宣武雖起事於汴京,登基後卻以洛陽為西京,待其宮室興建完畢之後,便遷都至洛陽。朱友貞奪位之後,由於根基淺薄,故又將都城遷至自家舊地汴京的。」
呂潤性點了點頭,他也在兵要地理上花了不少功夫,敬翔方才洛陽與汴京二地的優劣之處他也深以為然,當年朱溫被委任為宣武軍節度使,他很好的利用了此地交通便利,人口稠密,而且可以控制漕運的優勢,擴大了軍隊,逐漸吞併了周邊勢力;但當他登基之後,卻離開了自己起家之地,將都城前往洛陽。因為在他未登基前,是處於進攻一方的時候,可以採用以攻代守的方略,彌補汴京無險可據的缺陷,但登基之後,攻守之勢就逆轉了,誰也不能保證在他的後代中都有足夠的能力來執行以攻代守的方略。這一點在朱友貞身上也得到了印證,如果當時梁國的中樞還在洛陽,李嗣源在沒有拔除完洛陽外圍要點之前,是根本不敢採用這種輕兵突進的方式的。
「李嗣源自然知道汴京無險可守,所以他肯定不會呆在汴京等著挨打,而是主動出擊,以攻代守,就如同當年朱宣武一般,他讓義子李從珂去取洛陽,便是為了穩定自己的右翼,汴京的北面便是黃河,河上的殘餘梁軍已經歸降晉軍,東面已經被他佔領,唯有南面還未定,徐州乃淮上重地,離汴京不過六百餘里,我又發出檄文,號召各州郡討伐他,若我是李嗣源,第一個要討伐的就是徐州!」
聽到這裡,呂潤性不得不承認敬翔所言有理,自己輕兵疾進,卻一頭撞上了這個大頭,他不禁想起了先前在楚州時高許的懷疑,冷哼了一聲,道:「敬公先前在楚州時為何不這般說,該不會是像那段凝一般,將某家這萬餘人當作向李嗣源的進身之階吧!」說到這裡,呂潤性右手已經按在腰間刀柄上,雙目中滿是殺意。
敬翔卻是恍然未覺,笑道:「殿下,老臣也沒想到那段凝能夠將五萬梁軍這麼容易的交在李嗣源手中,若非如此,李嗣源又豈能這麼快南下?汴京失陷之後,吳晉兩強各持一端,梁軍餘部皆擇強而從,殿下早到一步,便搶了一分先機,這殿下應該是知道的吧!」
呂潤性冷哼了一聲,敬翔說的也有道理,他又不是神仙,怎麼知道汴京一破,周邊的梁軍就稀里嘩啦全垮了,換了旗號就全變成李嗣源的手下,只是心中氣悶,好似被敬翔擺了一道般。
「敬公以為當如何迎敵?」
敬翔也不謙讓,逕直走到牆壁旁,將帷幔拉開,露出一張輿圖來,指著上面的圖案沉聲道:「徐州三面被山,獨其西平川數百里,李嗣源麾下沙陀鐵騎,天下聞名,定然由此面來。城壁三面環水,唯有樓堞之下,以汴泗為池,惟南面可通車馬,有戲馬台在彼處。其高十仞,廣袤百步,老夫已治城郭其上,久聞呂吳火器犀利,請殿下屯千人其上,列重炮以其上,與城相表裡,而積三千糧於城中,李嗣源雖有十萬人,不能取也!」
聽到這裡,呂潤性緊皺的眉頭總算舒展了些,問道:「城中軍士、戶口有多少,城壁可曾完好,糧食,器械、資財、藥子可充足否?」
「城中有軍士萬五,戶口四萬,戶抽一丁,便有四萬,可立即補入軍中,妝婦、老弱可為轉運、守碟之用,糧食可支三年,器械、資財、藥子充足,城牆樓堞完好,殿下等會可去察看!」
呂潤性聽到這裡,越像越覺得奇怪,他也知道敬翔當年被派到這裡來是政治鬥爭失敗被趕出汴京的,可現在城中守備嚴密,連壯丁都經過良好訓練,不但城牆整修完好,連城外的要點都做好了抵禦進攻的準備,這一切聯繫起來給人一種好生怪異的感覺。
第145章 大進軍(三)
敬翔臉上露出一絲自嘲的苦笑,他已經看出了呂潤性心中的疑惑:「殿下,老朽出汴京的差遣本就是判兩淮軍務。」
「原來如此!」呂潤性點了點頭,敬翔雖然未曾直說,但呂潤性已經猜出了他這判兩淮軍務的差遣自然對付近在咫尺的呂吳的,只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番本來用來對付呂吳的準備到頭來卻成為了對方的防禦晉軍的憑借,當真是世事弄人。
呂潤性想到這裡,站起身來道:「事不宜遲,便煩請敬公領某家出城看看地形!」
汴水。河堤上,一群縴夫正吃力的拉扯著纖繩,他們傾斜的身體幾乎要和地面平行了,纖繩割破了單薄的衣衫,深深的勒進肩膀,彷彿要將其勒斷了一般,但在逆風下,漕船前進的速度還是很慢,在這段狹窄的河面後面,已經有不少漕船排隊等候了。一旁的沙陀騎兵在一旁大聲呵斥著,在縴夫的頭頂上甩著鞭子,皮鞭擠壓著空氣中發出清脆的響聲。在騎兵們的催逼下,縴夫們發出沉重的呻吟,壓搾出身上最後一點力氣。
「到底是中原的錦繡河山呀!若是在朔北塞上,現在這個時節早就已經積雪數尺了,便是走百餘里也未必能人煙,哪裡能有這般氣象!」站在船首上的李嗣源眺望著汴河兩岸的風景感歎道,也無怪他這般感慨,而唐朝雖然定都於關中,但卻仰給於東南財賦,汴河這條貫通南北大動脈一日也是離不開的,在這汴河兩岸遍植楊柳以固堤防,著實花了不少心力。由於交通發達,灌溉方便,這汴河兩岸也是極為富庶繁盛的地帶。後來在唐末的大規模戰亂中雖然受到了巨大的破壞,但隨後朱溫建節於汴州,更是離不開汴河,經過這些年的修生養息,如今雖然已是初冬十月,但唐代的氣候較現代較為溫和,兩岸的楊柳還有不少綠色,其間隱約可見田莊處處,雞鳴聲聲,端的是太平景象。相比起李嗣源長大的塞上風光,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我輩苦戰數十年,終於能入住中原,這錦繡河山,現在是陛下的囊中之物了!」一名站在李嗣源身旁的沙陀將佐用胡語大聲道,此人乃是馬坊使康福。晉軍起於河東,而唐代牧馬諸監多在並、代。李存勖在河上與梁戰,置馬牧於相州,以此人為小馬坊使以鎮之。李存勖死後,此人立即依附李嗣源,並將場中所有的五千餘匹戰馬悉數交出,立下大功。此番南侵,他又立下不少功勞,李嗣源對其頗為信重。
「只願能早日息了兵戈,讓河東、河北、關中百姓也能過上這般太平日子!」李嗣源歎道,在本時空歷史上,李嗣源在後唐莊宗李存勖死後登上了皇帝寶座,此人雖然有胡人武將的殘酷好殺的共性,但同時也有罷宮人、伶官,廢內庫,注重民生疾苦的行為,他在位幾年時間裡,百姓稍得安息,在五代的諸帝中,李嗣源這樣的皇帝是極為少有的,是以死後被稱為唐明宗。
康福聞言笑道:「陛下,為何您只說了這麼幾個地方,還有淮南、江南、荊州、蜀中那些地方呢?」
李嗣源聞言笑道:「嗣源本胡人,豈足以治天下,身掌神器,有中原之地,已屬非分,世亂久矣,願天早生聖人,某自當讓賢,若是貪得無厭,必遭天報!」
康福見李嗣源這般說,一時間也不好再說什麼。李嗣源看了看天色,轉身詢問一旁的粱之降臣道:「現在到哪裡了!」
那降臣對李嗣源躬身行禮道:「稟告陛下,這裡離雍丘不遠了,若是順利的話,晚上就能到雍丘,然後再經過宋州、永城、甬橋。在甬橋下船,再向北,就能到徐州了。」
「嗯!取地圖來!」隨著一聲令下,早有隨從取了輿圖來,李嗣源攤開輿圖,口中念叨著方纔那降臣所說的地名,指尖在地圖上划動,突然他的手指停住了,沉聲道:「這甬橋乃汴河要口,我欲以萬人屯守此地,以轉運糧食,康馬坊,你可願意擔此重任?」
「末將遵命!」康福滿臉興奮的答道。
「你且來看!」李嗣源指點著地圖,低聲解釋道:「敬翔乃梁國老臣,他必然對於由北面來有防備。且徐州三面環水,唯有南面一面可攻。我便先沿汴河而下,至甬橋折而北上,截斷泗水來路,攻其不備。只是這裡是我軍根本所在,猶忌吳軍的水師,萬萬疏忽不得!」
「末將理會得!」康福沉聲道,方纔那降臣聞聲笑道:「陛下有所不知,汴河自甬橋以南,早已潰決,悉為沼澤,不能行舟,倒是不用擔心吳軍水師了!」
李嗣源又驚又喜喜,問道:「此事當真?」
「這等軍機大事,微臣如何敢胡言,至甬橋後,陛下遣人察看便是了!」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李嗣源聞言仰天祝禱道,半晌之後,他猛地轉過身來,對康福道:「破徐州後,你便為徐州防禦使,抵禦吳師北上!」
「喏!」康福躬身應道。
唐州方城。伏牛山脈蜿蜒綿延近千里,橫亙在漢水流域和淮河流域之間。作為秦嶺山脈東段的一支,其西接熊耳山,南接南陽盆地,東南遙接桐柏山,使南陽盆地形成了較為獨立的地理單元,唯有與桐柏山之間露出了一個缺口,這便是方城隘口,春秋時,以江漢之間為根本之地的楚國在吞併了漢陽諸姬之後,便在此地囤積重兵,以為北上中原,爭霸天下的基地,春秋中楚國謀臣屈完與齊桓公對答中的「方城以為城,漢水以為池」中的方城便是說的此處,其後近百年的晉楚爭霸,絕大多數楚軍都是由此處前出中原的。
「這裡離葉縣還有多遠?」朱瑾騎在馬背上,遠眺著左前方的山脊,在他的身後,蜿蜒的行軍隊伍一眼看不到盡頭,從高處看下去,就好像神話中碩大無比的巴蛇來到了這裡,正在蜿蜒爬行。
「大總管請看!」一名騎士手指向山脊線上,從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依稀可以看到有殘缺不全的城牆和巖砦。
「那便是楚長城了,再走四五里便是仙翁關,過了仙翁關便是葉縣地界了!縣令已經準備停當,準備迎接大軍紮營!」
朱瑾點了點頭,沉聲下令道:「那好,傳令下去,讓三軍加緊行軍,趕到葉縣一起休息!」
「大總管果然體恤部下,乃當世名將呀!」那騎士低聲阿諛道。原來此人便是原先的唐州刺史,襄城之戰後,梁軍慘敗,接著又傳來汴京失陷,朱友貞自殺的消息,位於南陽盆地的梁國鄧、唐諸州向吳軍不戰而降。於是朱瑾改變了原先的方略,領軍直入南陽盆地,一路蜿蜒向東北,經過方城隘口進入中原,同時分出一支偏師,由周安國統領,出三鴉道,直取洛陽,一路上勢如破竹,梁國守臣紛紛開城歸降,竟然未發一矢便到了葉縣。在這裡向北經過許州,就可以兵臨鄭州,抵達汴京的左肋,而轉向西面,經過轘轅關,便可進入洛陽盆地,直逼西京洛陽。相比起走義陽三關那條路來,要更加迅捷的多。就這樣,悄然之間,十萬吳軍已經踏入了中原。
「都統!」葉縣府衙內,數十名吳軍將吏分站兩廂,身披甲冑,向端坐在上首的朱瑾齊聲行禮。
朱瑾坐在上首,臉色如鐵,已經五十有餘的他雖然在纀頭的邊緣露出些許花白的發腳,但腰桿筆挺,目光如電。彷彿還是當年那個勇冠三軍的關東第一猛將。從當年從北方逃至淮南算起,已經二十多年了,眼見得仇人的勢力不斷擴大,連當朝天子的大位都被其篡奪了,自己報仇雪恨的希望也越來越渺茫。但誰知道世事變化無常,自己歸降呂方之後,逐漸一統南方,實力不斷壯大,反觀仇人朱溫卻走了下坡路,不斷在和河東的戰爭中連戰連敗,最後連自己的性命都丟在了不肖子的手中。現在汴京失陷,朱友貞已死,自己麾下卻統領十萬大軍,正揮師北上,想到這裡,饒是朱瑾心志堅定,也不禁暗自感慨。
「列位,如今葉縣已下,依照先前方略,我大軍出義陽三關,但現在我們走方城隘口,較原先方略要快上四天,列位以為當如何呢?」朱瑾渾厚的聲音在堂上迴盪著。一名吳軍將佐出列道:「末將以為,大軍應當向東,越過汝、穎二水,直取汴京!」
「末將附議!」
「末將附議!」
堂上眾將的意見空前的一致。朱瑾捋了一下頷下的鬍鬚,眾將空前一致的意見其實有背後的原因:由於汴京被破十分突然,吳軍來不及重新部署兵力,結果就是呂潤性所統領的東路兵力只有五萬人,其中相當一部分還是剛剛招募的新軍,相比起精兵宿將雲集的西路要薄弱得多。而東路的出發點楚州地理上和汴京之間一馬平川,並無大的山脈河流阻隔,而且有河道相通,結果就是呂潤性所領的東路軍很容易獨自面對晉軍主力,所以呂方先前的方略是讓呂潤性先在楚州觀望一段時間,而讓西路軍加快行軍,從而形成配合。所以西路軍一出了方城,所有的吳將就一致要求向東直取汴京。
第146章 大進軍(四)
朱瑾見眾將的意見空前一致,正準備出言定奪,卻只見那帶路的梁國降臣快步上得堂來,滿臉急色,心下一動,話到了嘴邊便停住了。那降臣走到朱瑾身旁,唱了個肥諾,低聲道:「大總管,某家有個本在控鶴都中當差的遠方堂弟逃出來了,說有緊急軍情稟告!」
朱瑾頓時大喜,下意識地站起身來:「什麼?他在哪裡,快傳他上來!」此次吳軍大舉北上其實十分倉促,雖然一路上梁國各郡縣望風而降,並沒有遇到激烈的抵抗,但對於真正敵人晉軍的情況可以說是兩眼一抹黑,就算得到部分傳聞,也是自相矛盾,難辨真偽的居多,根本無法採信。在這種情況下,突然得到敵軍第一手的情報,無異是天上掉下個金元寶,也無怪朱瑾如此狂喜。
那降臣趕忙應道:「那廝便在堂下等候,小人立即帶他上來!」說罷便轉身下堂,不一會兒便帶了一條漢子上來,離朱瑾還有十餘丈便斂衽下拜道:「小人控鶴都左廂丙軍兵馬使洪建德,拜見大總管!」
「起來吧!」朱瑾目光掃過洪建德,只見此人身材不高,但形容精悍,一張國字臉上黑□□的滿是塵土,汗水從兩頰劃過,現出數條汗痕來,顯然他這一路上吃了不少苦頭。這洪建德站起身來的同時,小心地抬起頭來,看了朱瑾一眼,兩人目光相遇,洪建德趕忙低下頭去。
朱瑾沉聲道:「你且將所知道細細說出,莫要漏過了,本官自有賞賜!」他轉過頭,對身後的侍從吩咐道:「給洪校尉取張胡床來,讓他坐下說話!」
「多謝大總管!」洪建德趕忙對朱瑾唱了個肥諾,小心坐下後,稍一思索說道:「小人本是屯守在高陵渡,在粱之北面招討使段凝麾下當差,得知晉軍渡河,急攻汴京的消息後,段凝趕忙領大軍渡河,還師救援汴京。大軍前鋒至封丘時,得知汴京已陷,聖人大行,段凝不知所措,屯軍於封丘前後失據。兩日後晉賊李從珂前來說項,段凝竟然讓河上之師解甲而降。小人一家與晉軍交戰二十餘年,父兄皆亡於沙陀馬下,不欲屈身侍仇,且聽聞汴京家中遭到兵火,妻小亡故,便伺機逃出,本想投奔堂兄,不想遇到總管大軍!」
「段凝麾下降軍有多少,是否盡數歸於晉軍?你離開之前,晉軍可有什麼動向?」
洪建德不假思索的答道:「稟告大總管,段凝麾下精兵便有五萬,加上河上各地屯守之軍,不下十萬之眾,我逃走時大部分已經降於李從珂。我離開前,李從珂已經率領降軍向西,準備進攻洛陽,已經過了滎陽,我便是乘行軍時逃走的。」
「過了滎陽?那洛陽已經門戶洞開了。奇怪了!」朱瑾突然皺眉道:「朱友貞已死,晉軍已據有河東、河北、河內、汴京之地,洛陽、關中並無強藩,且已無險可據,不過唾手可得?李嗣源不先南下江淮,那麼急著去那邊作甚?」
那洪建德咬了咬呀,抬頭道:「稟告大總管,小人在軍中聽聞,李嗣源已經登基稱帝,段凝等人皆稱李從珂為『殿下』。」
「什麼?李嗣源登基稱帝!」這個驚人的消息讓朱瑾一下子長大了嘴巴,他自然聽出了洪建德話語中的意思,李存勖死後,繼承其晉王之位的便是其嫡子李繼岌,作為前晉軍首將,李嗣源與李繼岌的關係十分微妙,他以魏州為自己的霸府,指揮著魏趙之地近二十萬大軍,與梁國這個大敵接壤,名義上他雖然還是承認李繼岌為自己的主上,但自從李存勖死後,他便再也沒有踏入晉陽一步,哪怕是李繼岌繼位大典,他也以身體有恙,且梁軍調動頻繁為由推掉了,君臣之間的嫌隙實在是昭然若揭。現在李嗣源渡河攻克汴京,登基稱帝,與河東還有河北幽州的周德威扯破了臉,那麼他以降軍進攻洛陽的意圖就很容易解釋了:佔領洛陽,堵住函谷關,防止河東軍由蒲阪渡河出函谷關,如果順利則進取關中從側面威脅河東,為即將到來的爭霸戰做準備。
朱瑾沉吟不語,堂上眾將紛紛屏息,唯恐出聲都打擾了他。半晌之後,朱瑾開口問道:「那李從珂受降之時,帶了多少兵馬來?」
「小人不知,但並不多,看其營盤大小,最多不過兩千人!」
「兩千人!」朱瑾點了點頭,對那洪建德道:「你且先下去好生休息!」
洪建德趕忙起身跪拜,小心退下。此人退下之後,朱瑾端坐在首座上,臉色陰沉,吳軍眾將都感覺到堂上的氣氛變得凝重了起來,半晌之後。朱瑾站起身來,一字一句的念道:「兵之形,避實而擊虛。汝輩以為如何?」
堂上諸將被朱瑾沒頭沒腦的一句話給弄得糊塗了,幾個機靈點的已經猜到了他的心思,但想到所幹系的事情,又紛紛低下了頭,相互交換著顏色。朱瑾也看見了那幾人的舉動,心中暗歎了一聲,道:「李嗣源新破汴京,麾下馬騰士飽,又正是冬季,正適合朔北之士,若直取汴京,正當其鋒,只恐難勝。今李從珂驅狐疑之眾,進取西京,若我領兵向北,直取洛陽,彼難當我鋒。取洛陽之後,我便可與河東聯兵,我由孟津渡河,彼下太行,夾擊河內,李嗣源雖強,腹背受敵也只有敗亡的下場!」
朱瑾這一席話說完,堂上一片靜穆,諸將無一人出聲應和。憑心而論,朱瑾這番謀劃在軍事上是非常出色的:依照先前的方略,朱瑾所部將向東北方向,和東路吳軍合攻汴京,行軍的路線要越過多條河流,和敵對的區域,並且兩路軍隊要做到協同機動,最後還要擊敗擁有騎兵優勢的沙陀大軍,這在軍事上是十分困難的;即使能夠做到這一切,也很難對李嗣源取得決定性的優勢,擁有騎兵優勢的李嗣源大可退回汴京再戰,最多退回河北,冬季會封凍的黃河並不足以阻礙北方騎兵的衝擊,吳軍最多能夠在黃河南岸獲得一些據點罷了;但若是依照朱瑾的方略,主力轉向西北,經過轘轅關,進入洛陽盆地,行軍路線上並無什麼大障礙。只要擊敗麾下幾乎全是新降梁軍的李從珂部。就能夠控制洛陽盆地,那時只要渡過孟津,就可以進入李嗣源的腹心區域,根本遭到威脅的李嗣源就唯有放棄汴京退回河北的選擇,這時河南之地就可以不戰而下了。更重要的是,已經和河東舊主撕破了臉的李嗣源那時就會陷入四面受敵的下場,這種情況下的他自保都來不及,又哪裡有餘力去和呂吳爭奪河南之地呢?但是這個方略執行有個前提,那就是呂潤性所領的東路軍將會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單獨面對李嗣源的沙陀大軍,若是有個閃失,只怕呂方會遷怒於擅自改變方略的朱瑾及西路軍將佐;縱然一切順利,身為呂吳儲君的呂潤性只怕也會因為自己被置身於如此險惡的處境而懷恨在心,就算現在沒有發作出來,將來登基之後,堂上的這些人只怕都沒有好果子吃。
一名將佐終於期期艾艾的勸諫道:「大總管,此事干係重大,以末將所見,還是先稟明陛下,再做主張的好!」
「不錯!應當先稟明陛下!」
「此事干係到儲君的安危,還是慎重一些好吧!」
「正是,反正周都統領了一萬人走三鴉路了,他們也是進西京的,大軍還是走東路的好!」
堂上頓時響起了一片附和聲,顯然所有人都有一個共識,打勝仗固然好,可要是得罪了儲君,那可就得不償失了,反正依照預先規定的方略行軍,就算敗了也是所有人一起擔責任,若是擅自改變方略,贏了也沒什麼,萬一輸了,那下場可就淒慘無比了,誰也不願意當這個出頭鳥。
「一派胡言!」
一聲冷喝打斷了眾人的話語,只見朱瑾的目光掃過眾將,臉色如鐵。
「這裡離建鄴便是快馬往返也要二十日,兩軍對壘,戰機稍縱即逝,豈有遣使者回京師請示的道理?兵法唯利而進,何用多問?出師之前,陛下授某家以斧鉞,明日大軍折向西北,若有不遵軍令之人,當某家行不得軍法嗎?」
朱瑾這一席話下來,眾將頓時肅然,齊聲應諾。其實眾人心中何嘗沒有感覺到一陣輕鬆,朱瑾這般強壓下眾人的反對意見,一意孤行,將來呂潤性知道了,自然怪不到他們這些手下頭上,吳軍軍功封賞極重,若是依照朱瑾先前所言,一舉平定中原,只怕這堂上又要出六七個緋袍來,這等有實利的事情,他們又豈會不願意。
朱瑾看著眾將精神抖擻的背影,心下也不禁鬆了口氣,他豈不知道其中的利害,若是堂下諸將一哄而起,不遵軍令,他也無法強壓下去,不過總算挺過去了。這時,他突然想起決定的後果來,眉頭不禁緊皺。
「陛下聖聰,定然能懂得某家這番苦心!」朱瑾暗忖道。
第147章 初遇(一)
徐州城,流過城旁泗水的河堤已經被挖開了十幾個口子,河水從口子裡漫了出來,敞流在城外的空地上,河水淹沒了城外肥沃的田莊和菜圃,形成了一大片齊腰深的水泊,只有木筏和小船才能在水上通行。城外的空地上只有六七個高地露出水面,吳軍在上面修築了炮台,這是守軍這些日子來辛苦的結果——用來抵禦即將到來的沙陀鐵騎。
「看來敬翔這老匹夫倒是花了不少功夫呀!」李嗣源跳下戰馬,水面上升起了一層薄霧,這讓他很難看清遠處城牆上的動靜,只能依稀看到黑色的輪廓,水面上傳來一陣陣人聲,那是水面土丘上守軍傳來的。
一旁的副將笑道:「是呀,不過這也難不住陛下,當年在楊劉謝彥章不也挖了黃河自守,結果還是被陛下打得一敗塗地!」
李嗣源目光閃動,想起楊劉一戰時的往事,臉上不由得露出一絲笑意,但那笑意便如同冬日的陽光,一閃即逝。「是呀,在楊劉咱們打得謝彥章一敗塗地,可晉王也是在那一役受了重傷才大行的,現在——」李嗣源的聲音越來越小,到了幾乎消失在喉嚨裡。
那副將低下了頭,現在在李嗣源軍中,李存勖的名字幾乎已經成為了一個忌諱,雖然從政治上說,李嗣源一直以他的繼承者自居,但畢竟這位「先王」的嫡子還好端端的呆在晉陽,他卻自稱皇帝,這怎麼說也有點過不去吧!
正當此時,空氣中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尖嘯聲,眾人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一發炮彈狠狠地砸在相距李嗣源四五丈開外的泥地裡,濺起滿天泥土,受驚的戰馬撂撅子,發出驚恐的嘶鳴聲,護衛們盡可能敏捷地避開馬蹄,抓緊韁繩,控制住自己的坐騎。
「陛下快離開這裡,到安全的地方去,這是守軍的炮擊!」侍衛頭目一面大聲叫喊著,一面用身體護住李嗣源,將其往河堤上面拉去,其餘的護衛也在忙碌著掩護其餘的隨行將領,這時遠處的水霧中又閃過一團火光,幾乎是同時,一發炮彈飛了過來,這次炮彈的落點距離李嗣源這邊又近了兩丈,高速飛行的炮彈打斷了一匹戰馬的脖子,那匹戰馬還沒來得及發出一聲嘶鳴,沉重的無頭屍體便倒在了塵土中,四濺的血肉將一旁的主人變成了一個血人。
「快走,快,快!」侍衛頭目幾乎是將李嗣源扯下了河堤,直到高聳的河堤擋住了炮彈的來路。驚魂未定的侍衛頭目才鬆了口氣,他趕忙對李嗣源斂衽下拜道:「微臣失察,置陛下於死地,還請陛下治罪!」
「罷了!」李嗣源扶起侍衛頭目:「臨陣探察,哪裡有完全的。朕是馬上天子,生死自有天命!」說到這裡,李嗣源喃喃自語道:「方纔那炮擊距離這裡至少有五百步,這麼遠居然能打得這麼準,梁軍恐怕沒有這麼犀利的火器!」說到這裡,李嗣源的臉色變得陰沉了起來。
「陛下,只怕是吳軍,敬翔那老匹夫一定勾結了吳軍,這一定是吳軍的火器!」一旁的副將答道,他的聲音低沉而又急促,彷彿是為了不讓一旁的兵卒聽到似的。
李嗣源沒有回答,他站起身來,向南方望去,目光陰冷。
「混蛋,剛才是那個蠢貨開炮的,本將軍不是下過軍令,沒有我的軍令,誰也不許開炮嗎?這不是明擺著告訴那些沙陀蠻子我軍已經進城了嗎?」城樓上,呂宏凱扶著女牆,遠眺著炮聲來處,他的臉色氣急敗壞到了極點,可是兩旁的粱軍士卒一個個臉色慘白,看著那些新兵畏畏縮縮的模樣,他冷哼了一聲,心知定然是土丘上的那些未經戰陣的梁兵看到敵軍出現,便催促土丘上的吳軍炮手開火,由於淮東的吳軍一直處於守勢,對當面的徐州並無什麼威脅,所以當地的梁兵多半是多年未曾發過一矢的了,自然無法和呂潤性帶來的那三營新軍相比。
呂宏凱氣哼哼的走下城樓,跳上戰馬,臉上滿是懊惱之色。為了避免被遠來的李嗣源所部發現來援的吳軍已經進城,呂潤性和敬翔商定城外的土丘和戲馬台上的守兵全部都用梁兵,只有少數炮手是從吳軍中抽出,好給敵軍一個冷不防。卻沒想到這些從沒有經歷過戰陣的傢伙竟然剛看到幾個探子,便胡亂開炮,暴露了己方軍情,實在是事先意想不到的。
堂上,敬翔指著几案上的輿圖解釋道:「殿下,這徐州城地勢三面背山,唯有西面平川數百里,既然已放水阻敵,東、北兩面也是如此,唯有南面地勢甚高,則戲馬台便是爭奪的要點,只要守住戲馬台,晉軍便無法直薄城牆。」
呂潤性凝視著几案上的輿圖,上面用木塊和麥粒堆成了城牆和山脈的形狀,徐州城外的攻防形勢已是一目瞭然。他下意識的抿了抿嘴唇,問道:「戲馬台上我留有兩千精兵,炮十五門,糧彈充足,晉軍火器遠不及我大吳,便是有十萬人,短時間內也攻不下此地。只是那李嗣源也是百戰宿將,只怕也有奇計!」
敬翔笑道:「若論計策,晉軍眾將倒也平常,只不過那股子塞外胡人的剽悍之氣,倒是難對付的很。想來無非是重新挖開溝渠,將積水排去,可這樣一來,少說也要七八日,再加上讓地乾硬了,又要二十日加起來都有一個月了。大吳的西路軍就算是爬,那會兒也爬到汴京了,殿下又擔心什麼。」
呂潤性笑道:「敬公所言甚是,倒是某家多慮了!」兩人正說話間,呂宏凱氣哼哼地走了進來,對呂潤性唱了個肥諾。呂潤性此時心情甚好,見呂宏凱這般模樣,調笑道:「十七郎怎麼了,莫非是看上了誰家的小娘子,被人拒之門外。」
「誰這時候還有心思想這事!」呂宏凱將方纔城外守兵開炮的事情向呂、敬二人複述了一遍,道:「殿下,土丘上那個將佐當真是稀爛,竟然一看到敵軍就開炮,待會定要好生處置!」
敬翔臉上露出尷尬的神情,對呂潤性躬身謝罪道:「老朽治軍不嚴,請殿下恕罪。」
呂潤性扶起敬翔道:「罷了,梁國精兵盡在河上,這也是眾所周知的,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也怪不得敬公!十七郎,你將那廝打上一百軍棍,插箭游營,以正軍法!既然李嗣源已經知道我們來了,今天夜裡,你就派一隊精兵前去拜訪原來的客人一下,莫讓他們說我們是南方的蠻子,不懂禮數!」
「喏!」
夜幕籠罩著水面,黑夜彷彿一塊濃的化不開的墨,月亮在烏雲的籠罩下,顯得格外的慘白。河堤下的避風處,數十名晉軍士卒圍聚在火堆旁,鼾聲四起。雖然已經是十月天了,但對於這些生長於塞外苦寒之地的壯士們來說,徐州的初冬算不了什麼。他們用牛皮毯鋪在被篝火烤乾了的泥地上,裹著披風或者各種各樣的衣物,便能舒舒服服地進入夢鄉。
河堤上,兩名哨兵正盡力睜大眼睛,和越來越猛烈地睡意抗衡,但他們的頭還是不住的向下點著,剛剛結束的行軍讓他們十分疲乏。不過他們也看不到什麼,一旁的篝火的光線最多只能照到二十步遠,再遠就只能看到一片灰濛濛的,分不清是水面還是別的什麼。這隊晉軍是全軍的前哨,由於晉軍還沒有來得及完成修築大營,為了防止城中的敵軍出城偷襲,李嗣源在河堤上部署了數十個哨卡,以作為預警之用。
水面上,十餘條小船慢慢滑行,船上的人們小心地握著船槳,好一會兒才放入水中劃一下,以免發出水聲引起數十步外的河堤上哨兵的注意。
「下船!」隨著船上伙長的低沉命令聲,兩名旗頭小心的滑入水中,這裡的水並不深,只能淹到他們的腰部,旗頭開始在水中涉水而行,拉著身後的小船。船上的吳兵們屏住了呼吸,他們的嘴裡都含著防止出聲的木枚,火繩槍手的手腕上纏繞著點著的火繩,他們小心的將槍口對準河堤上的晉軍哨兵。
隨著一陣輕微的震動,小船靠岸了,伙長做了個手勢,一個個吳兵敏捷的跳下船頭,向河堤上面爬去。這時一個哨兵彷彿是醒了,他打了個哈切,又伸了個懶腰,這時他的動作突然僵硬住了,就在相距不到二十步遠的地方,一條小船靠在河堤上,一個個身穿黑衣的軍士正從船上跳下來,在更遠的地方,影影綽綽的還有更多的船隻正在滑向河堤。
「來人啦!粱賊出城了!」那哨兵剛喊了一聲,船上便傳來一聲槍響,他便感覺到胸口被人猛地撞了一下,仰頭便倒,眼前一黑,便昏死過去。
「混蛋,誰讓你開槍的,這不把所有的晉賊都吵醒了!」伙長狠狠的打了一下射手的腦袋,轉身大聲喊道:「大伙快衝,把這些沙陀狗砍成肉醬,讓他們看看我們大吳精兵的厲害!」
吳軍們兇猛的衝上了河堤,剩下那名哨兵剛剛拔出佩刀,就被一擁而上的吳兵捅成了馬蜂窩。這時河堤下面休息的那些晉軍已經被槍聲驚醒了,這些在戰場上廝殺了半生的老兵反應的確快的驚人,就在這一瞬間,他們幾乎是本能的就拿起了武器,跳上戰馬,向河堤上衝了上來。
第148章 初遇(二)
「下蹲,開火!」隨著一聲叫喊。黑暗中閃過一陣火光和轟鳴聲,最前面的十幾名晉軍彷彿遭到雷擊一般,身軀劇震著倒地,但這些生長於塞外的胡人幾乎生下來就是在生死線上掙扎著長大,悍勇之極,依舊怪叫著撲了上來。發射完火器的吳軍士卒趕忙退入身後的矛手行列中,由於黑暗中裝彈困難,他們也不再裝彈,而是拔出佩刀轉向兩翼,準備包圍敵軍。
「站穩了!」吳軍的軍官大聲叫喊著,由於涉水偷襲的緣故,這些吳兵並沒有攜帶平日裡使用的那種兩根套接起來長達十三四尺的長矛,而只是九尺長的短矛,俗話說「一寸長,一寸強。」戰陣交兵與單個廝殺不同,千萬人列成陣型,白刃相交,箭如雨下,無法騰挪躲閃,比的就是甲堅兵利,這數尺的差距往往就是生死之別。只聽到一陣人馬的嘶鳴慘呼聲,最前面的六七騎晉軍已經跌落馬來,有的已經身中數槍,眼見的不得活了,不過在他們的衝擊下,吳軍陣中也倒下了十餘人,撕開了一個口子,後面的晉軍雖然黑暗中不辨前方如何,還是向前猛衝,兩邊殺成了一團。
隨著戰鬥的持續,從河堤上來的吳兵越來越多了,開始猛攻晉軍的側翼,這些擔當夜不收的晉卒都是老兵,眼看得情況不對,紛紛轉身逃走,雖然不少人都背後中槍而亡,但還是有六七個手腳快捷的,搶了戰馬飛馳而去。吳兵都是步卒,追趕不及,只得眼看著他們逃走。
「校尉,現在當如何行事?」先登的旗頭的向指揮此次夜襲行動的校尉稟告道,他生的五短身材,生的十分壯實,站在那邊便好似一個石墩子,臉上黑紅黑紅的滿是煙塵和血跡,也不知道是敵人的還是他自己的。
那校尉向遠處望去,只見遠處的晉軍前營傳來一陣號角聲,在夜空迴盪,顯得尤為淒涼,顯然方纔的槍聲已經驚動了晉軍的前哨,雖然作為不熟悉當地地理的客軍,晉軍將佐不太可能派兵出來攻擊,但想要繼續執行夜襲的計劃顯然不太現實了。校尉看了看四周,在火光下,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四五十具屍體或者受傷者。吳軍士卒正將受傷的同伴扶到水邊去,至於晉軍的傷員,自然是一刀結果了,還有六七個人在隊頭的監督下,在晉軍的屍體上摸索著,看看有無隨身的錢財,依照吳軍軍法,這些隨身財物都歸軍士和低級軍官所有;不遠處還有六七匹無主的戰馬,這是逃走的晉軍來不及帶走的。
「將受傷的弟兄們搬上船,死了的也帶走,別留下給晉賊糟蹋了!把首級割了,還有這幾匹馬!咱們回城!」
那旗頭聞言,臉上立即滿是笑容,趕忙應道:「喏!」吳軍戰功最重,方纔他是先登,又斬首兩級,算來至少能遷轉一級。隨著命令的傳達,吳軍加快了動作,半盞茶功夫之後,這裡便又恢復了平靜,只留下地上一具具無頭的屍體。
晉軍帥帳,李嗣源坐在當中,下首一名軍吏跪在地上,高聲稟告道:「陛下,昨夜前營丙哨遭到吳賊夜襲,亡人二十一,馬十三,逃回八人,甲仗也都盡數遺棄!」
「哨長呢?」李嗣源問道。
「回稟陛下,哨長已經戰死!」
李嗣源站直了身子,沉聲道:「哨長雖寡不敵眾,但臨陣斗死不降,賞帛五十段,家中賜覆三年,蔭子一人為陪戎校尉;其餘戰死士卒皆賜覆三年,賞物減半。」說到這裡,李嗣源停頓了一下,向一旁的軍吏問道:「依照軍律,這些逃回者當如何處置?」
那軍吏趕忙躬身答道:「依照軍吏,將佐沒於陣中,所屬吏士逃回者悉斬,妻子沒入官府為奴!」
李嗣源點了點頭,道:「便這般辦吧!」
帳外很快傳來一陣慘叫聲,那是八名逃回的軍士正在帥帳前的廣場上鞭打,鞭打完畢之後,他們將被押送到轅門外斬首示眾,以儆傚尤。
「大可汗還是太心軟了,若是依照咱們族中的舊例,這等軟骨頭的都要一個個用木槌槌死方才合粘罕的心意!」
這時,一個吐字十分生硬的話語聲傳來,眾人向聲音來處看去,只見說話的是一個耳戴金環的胡人,他身形魁梧,身高足有八尺,光著腦袋,前半邊腦袋剃的光禿禿的,後半邊梳了兩條辮子,垂在肩上,在一眾戴著纀頭上顯得格外扎眼。
「粘罕!休得無禮!聖上面前豈有你這莽漢胡言亂語的地方!」那胡人身旁的晉將趕忙叱呵道,晉軍中雖然胡人頗多,胡風也很盛,但帳中的將佐基本都是已經有了相當漢化程度的胡人,穿戴打扮與北地漢兒並無什麼差異,對於這個還處在半野蠻人狀態的同僚來說,只怕這些沙陀子比漢兒出身的還要鄙視三分。
「粘罕是真正的勇士,大可汗正需要勇士作為鷹犬,又怎會怪罪!」粘罕亢聲道,他走出行列,對李嗣源一甩袖子,躬身行了一禮,大聲道:「聽說有幾萬南軍進了徐州城。依粘罕看這些南蠻子就和草原上的老鼠一般,白日裡只敢躲在洞穴中,到了夜裡才敢出來,像這等懦夫,我粘罕部落裡的好漢子一個可以打倒一百個,若是大可汗將多多賞賜子女玉帛給粘罕,最多三天,粘罕便能讓可汗的大旗插在徐州的城樓上!」
粘罕話音剛落,帳中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晉軍的將佐們一個個漲紅了臉龐,憤怒的叫嚷起來,粘罕目中無人的言語激怒了每一個人,不少人按在腰間的刀柄上,目光兇惡地盯著粘罕,但粘罕卻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站在當中,一雙眼睛盯著上首的李嗣源。
「肅靜!」李嗣源做了個手勢,帳中漸漸安靜了下來。他一雙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粘罕,沉聲問道:「粘罕,你方纔所言當真?」
粘罕昂首答道:「勇士的話語就好像開弓的箭,只要出了口就再也沒有回頭的。粘罕這次帶來了十個一百人,每個勇士裡都能打敗一百個南蠻子。只要大可汗一聲令下,就算徐州的城牆有索岳爾濟山那麼高,可汗的蒼鷹們依然能越過城牆,將南蠻子們的心挖出來呈現在大可汗面前!」
粘罕正說話間,一旁便有人嗤笑道:「什麼十個一百人,明明是一千人都不會說,這蠻子只怕都不知道天底下有比一百更大的數吧!」
一旁人迎合道:「正是,我看這蠻子只怕也就在咱們面前穿衣直立,在家裡恐怕還是光著屁股地上爬吧!連話都不會說,還想帶兵打仗,當真是笑死人了!」
李嗣源稍一沉吟,問道:「你可知道吳兵火器犀利,中者必死!」
粘罕滿不在意地笑道:「火器粘罕也是見過的,聲音倒是挺嚇人的,多聽幾次也就是了。粘罕會彎弓射箭,也不比他差。懦夫就是懦夫,就算再好的兵器馬匹,在懦夫手中也是給勇士準備的。」
聽到這裡,李嗣源臉上露出喜色來,笑道:「好,好!你要什麼條件!快快說來!」
粘罕昂首道:「吳賊們夜裡來,咱們也夜裡去,我那些勇士們在水裡就是水獺,在岸上就是猛虎,便是城牆再高他十丈,也爬的上去。只是甲仗差了些,還請大可汗賜給!」
「那容易!」李嗣源笑道:「來人,領這位勇士去後營,軍中甲仗任他挑選!」李嗣源破汴京之後,梁國武庫中的精甲利兵悉數落入他手中,若說天下精甲利兵所在,只怕便是在這裡了。粘罕聽了,不由得大喜,趕忙下拜道:「粘罕拜謝大可汗!」
李嗣源起身走到粘罕身旁,將其扶起,拍了拍對方肩膀道:「破城之後,你麾下每個勇士都可以拿走兩匹馬馱著的財物,為朕苦戰的勇士,絕不會貧困!」
聽到李嗣源的慷慨許諾,粘罕膝蓋不由得一軟,跪倒在地,親吻了李嗣源的鞋底,高聲唱道:「勇士們為了大汗,越過高山,跨過流水,粉碎岩石,挖出心臟!便是粉身碎骨,也心甘情願!」
五日後,徐州城頭一片寂靜,城中傳來一聲聲梆子。守碟的軍士一個個疲憊不堪,斜倚在女牆和城下的窩棚裡鼾聲大作,這幾日來的連續苦戰已經將他們的體力和精力壓搾的乾乾淨淨。
城頭上,守兵恆護縮著脖子,探頭探腦地看著城下的水面上。他本是徐州本地人,家中早已敗落了,只能在城外的碼頭買些苦力過活。敬翔來了徐州之後,便投軍吃了這碗斷頭飯,這幾日苦戰下來,眼見一開始是被驅趕百姓,後來則是得城外滿山遍野的晉軍,就好像不要命一般,猛的往城下湧,屍體鋪陳的到處都是,雖然徐州城牆堅固,吳軍也火器犀利,但守軍中被城下的箭矢火器打死了的也不在少數,更不要說精神和體力上的折磨了,白日裡打仗的時候還不覺得,到了夜裡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鼻中滿是一陣陣的屍臭味,耳中不時聽到若有若無的呻吟聲,有時恆護簡直懷疑自己已經身處鬼蜮。
突然,恆護聽到一陣悠揚的樂聲,他側耳聽了聽,依稀是從城外晉軍營那邊傳過來的。恆護是個貧家子弟,哪裡聽得出這便是胡笳的樂曲,只聽得那樂曲又是哀傷,又是淒婉,好似有人在揉弄他的腸子一般。待到一曲終了,恆護才如夢甦醒,一摸臉上已經滿是淚水,原來他為這胡笳樂曲所感。不知不覺間已然涕淚橫流。
第149章 夜襲(一)
「娘的,本以為城外那些胡狗都是些無父無母,沒心沒肺的畜生,想不到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恆護正自忖道,突然聽到城下傳來一陣聲響,彷彿是有人在挖掘摸索些什麼似地。
「偷城?城外可都是齊腰深的水呀,白日裡都不好走,今夜可是連個月亮都沒有呀!城外的胡狗難道長了翅膀不成?」恆護幾乎以為是自己的耳朵出毛病了,他側耳聽了一會兒,那聲響越來越清楚,夜裡風大,將聲音帶到高處,他已經可以清楚的分辨出金屬的碰撞聲。
恆護不敢怠慢,趕忙轉身將在避風處打盹的伙長弄醒,一同察看。那伙長本以為是恆護聽差了,口中罵罵咧咧的說要給他一個好看,到了城頭一聽,臉色立刻凝重了起來,趕忙從一旁的火堆取了一根帶火的木頭,從女牆間探出頭去向下一看,只見城下黑乎乎的滿是身披鐵甲的晉軍士卒。
「啊!」隨著一聲慘叫,那伙長仰天便倒,險些將一旁的恆護帶倒。待到恆護站起身來一看,只見那伙長仰天倒在地上,一隻箭矢穿喉而過,小孩巴掌大小的箭矢幾乎將其喉嚨半邊都割開了,鮮血正從裡面湧了出來。
「頭兒,頭兒!」恆護見伙長這般模樣,早已嚇得驚慌失措,胡亂將纀頭扯了下來去堵傷口,可轉眼之間血便透了出來,那伙長眼見得臉色變得慘白,氣息混亂,拼盡最後一口氣,伸出右手指向恆護身後,恆護回頭一看,只見女牆邊掛著一副報警用的銅鑼。
「鐺鐺鐺!」城樓上傳來一陣淒涼的銅鑼聲:「快起來守城呀!晉賊偷城了!快起來守城呀!晉賊偷城了!」
粘罕抖了一下右手的鐵鑭,甩去上面粘著的血肉,相比起刀劍,他更喜歡鐵鑭、骨朵等鈍器,一來這類重兵器更利用發揮他的雄渾臂力,其二這類兵器不像刀劍砍殺了一會兒就會卷口,碰上披甲的對手殺傷效果也要好得多。他看了看四周,橫七豎八的躺滿了血肉模糊的守軍屍體,身後一個個身披重甲的手下正從繩索和長梯上跳下來。他冷哼了一聲:「來人,吹號點火,通知後隊,咱們得手了!」
「殿下,殿下!」
呂潤性正在榻上睡得迷迷糊糊,突然感覺到有人在叫喊著自己,他也是在軍中長大的,本就睡得極淺,猛的一下便醒了過來,只見門外當值的中軍滿臉驚惶地看著自己,心裡不由得咯登一下,強自鎮靜下來問道:「怎麼了?」
那中軍嚥了口口水,答道:「殿下,晉賊偷城了!其先鋒已經登了西面的城牆!」
呂潤性一個骨碌爬起身來,一面取下掛在一旁的鐵甲往自己身上披,一面沉聲道:「那小市門可曾失守?」
中軍一面幫呂潤性披甲,一面答道:「還沒有,呂將軍已經帶了兵去了!」
「那就好!」呂潤性拉近束緊盔甲的皮帶,拿起佩刀,一邊出門一邊答道:「傳令下去,讓十七郎不要妄動,守住城門,隔斷失守的那段城牆和其他地段城牆的通道即可。城外都是齊腰深的水,只要城門不丟,能進來的只能是小股的敵軍。等到天明用炮一股腦兒便把他們掃平了,犯不著和這些亡命之徒拚命!」
那中軍得到命令精神不由一振,趕忙傳令去了。呂潤性裝束完畢,便自顧向外間走去。
粘罕粗略的算了一下,已經登城的手下約有快兩個百人隊了,他雖然在李嗣源面前表現的狂妄而又粗魯,但到了真正見陣仗的時候,他還是表現出了相當的冷靜,無數次的廝殺和狩獵早已教會了他一個真正的勇士是要懂得忍耐的。在冷靜的觀察了地形之後,粘罕制止住了暴躁的手下向數百步外的城門發起衝擊的要求,在他看來,城牆頂端的寬度只容得十來個人並行,在這種情況下,防守的一方會更佔優勢。所以他等待著城頭的守軍先發動進攻,然後擊敗敵軍之後,再驅趕著敗兵衝垮守軍的防禦,奪取城門。
但隨著時間的流逝,粘罕意料中的敵軍進攻並沒有出現,在開頭的兩次規模只有二三十人,顯然是守軍自發性的反撲之後,城門上的守兵便沒了動靜,這種詭異的平靜讓粘罕感到一種莫名的焦躁,作為一名身經百戰的勇士,他很清楚這種焦躁可不是一個好兆頭。
「粘罕汗,已經上來三個百人隊了!」一名光著腦袋的胡兵恭聲道。粘罕回頭看了看,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上滿是求戰心切的興奮表情,已經登城的胡兵將這段城牆塞得滿滿當當。
雖然城下還有不少勇士,但所佔領的區域也不足以容納那麼多人了。粘罕雖然沒有讀過兵書,但數百次部落間的廝殺早已告訴了他兵力的多少要和戰場的空間相配合,再上來更多的人,就太過於擁擠了,太過於擁擠和太過於稀疏都會導致失敗。現在應該是進攻的時候了。
「雄鷹和蒼狼的子孫們!」粘罕大聲道:「你們在塞上要忍受著冬天的暴風雪和夏天的酷暑,辛苦勞作和奮勇廝殺,可是貧瘠的土地出產的卻很少,連果腹都很難。而現在到了收穫的時候了,你們腳下的這片土地肥沃而又富饒,卻屬於那些軟弱而又膽小的南蠻子,只要你們奮勇廝殺,他們的土地和財富都將成為你們的。我們現在只有三百人,而城內至少有三萬人,可是他們有這麼多人卻不敢來攻打我們這麼少的人,他們高聳的城牆和堅固的盔甲只不過表明了他們的懦弱罷了,只要我們越過他們精心修建的城牆,這些懦夫就會跪在地上,向勇士們求饒!」說到這裡,粘罕爬上女牆,好讓所有的勇士們看到自己的身影,大聲用胡語喊道:「不要害怕死去,受到上天護佑的勇士即使在箭雨中也是安全的,連一片油皮也不會被擦破,即使上天注定某個勇士要今天戰死在這裡,他火葬的柴堆上都會放上十個最漂亮的女人還有數不清的財富,即使到了地下他也能生活的像帝王一樣。而永遠不會失誤的命運之神卻會讓箭射穿無恥求饒的敗類的心窩!」
「我,完顏部的粘罕,將站在第一行,射出第一支箭!」粘罕指著自己大聲道:「哪個可憐蟲要是不肯照他的汗一樣行動,就會必死無疑!」說到這裡,粘罕跳下女牆,站在了眾人的前面。
這些野蠻人的士氣,由於他們勇敢無畏的頭領在場,被粘罕的聲音、的榜樣立即給鼓動了起來。他們依照各自的勇氣、力量、以及身份的高貴和粘罕的親疏關係,列成了戰陣,最勇敢、最有力量、最高貴的勇士們獲得了站在靠近頭領身旁作戰的榮譽。隨著一聲尖利的骨哨聲,野蠻人齊聲發出粗野的喊叫,向城門上的守兵撲了過去。
小市門城樓上,守兵們已經用沙袋和裝滿泥土的柳條筐築成了一道臨時的矮牆,十餘支火把插在矮牆上,藉著昏暗的火光,守兵們依稀可以看見不遠處的那些蠻兵們,黑暗更增加了那些蠻兵外觀上的可怕。無論是身經百戰的吳兵還是徐州兵,都是第一次面對面的和這些陌生的敵人相遇,這更增添了他們內心中的恐懼。
這時,遠處傳來一陣粗野的喊叫聲,那些蠻兵撲了過來,一開始他們移動的速度並不快,只是有節奏的大聲叫喊著,在行進的過程中用刀背或者骨朵敲擊著盾牌,發出隆隆的聲響,這些聲響就好像敲在守兵們的心臟上,不少守兵的身體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
此時雙方相距只有不到百步了,粘罕舉起右手,停住了腳步,取下背上的弓,彎弓搭箭對準對面的一處火光,大聲道:「我射第一箭,你們也都對準火光處放箭!」隨著他鬆開手指,對面的一處火光熄滅,幾乎是同時,傳來一聲慘叫。
蠻兵中頓時發出一陣歡呼,他們也拉開彎弓,射出了第一排箭。隨即他們便隨著粘罕猛衝了上去。
守兵在土牆和盾牌的保護下,其實受到箭雨的損失很有限,但黑暗和緊張增加了造成的混亂,讓人們覺得損失比實際大得多,以至於當蠻兵衝到七十步的時候,第一排火槍射擊的時候,很多人慌亂中都打高了,後面第二排注意到了,才打的准了些,打倒了二十多個蠻兵。
粘罕的頭盔已經不知道到哪裡去了,方纔的一發鉛彈擦過了他的臉頰,讓他的半邊臉滿是鮮血,看上去分外猙獰。但是這反倒讓他變得更加凶狠,他一面猛衝,一面大聲喊道:「南蠻子的火器也就是聽個響,沒啥了不起,衝上去就沒事了!」蠻兵在他的激勵下,轉眼之間已經衝到土牆邊了。
「上喔,上喔!」蠻兵們揮舞著兵器,用手指爬,疊羅漢,企圖衝上土牆,而土牆後面的守兵們則用長槍向下猛刺著,竭力抵禦著一浪高過一浪的衝擊。由於攜帶不方便的原因,蠻兵們大部分都使用橫刀、骨朵、鐵鑭等短兵器,很少有長矛的,在這種肉搏戰中,十分吃虧,不少蠻兵殺的興起,乾脆丟下武器,用手抓住守兵的長槍,用力折斷,好近身廝殺。
第150章 夜襲(二)
面對蠻兵兇猛的衝擊,小市門城樓上的守兵開始逐漸動搖了,守兵們中相當一部分都是沒有經過什麼陣仗的新募的梁兵,面對這些蠻勇的敵人,紛紛慌亂了起來。即便是吳軍,也是第一次碰到這樣的敵人,由於蠻兵是按照所在部落和親疏關係組成百人隊的,所以身邊的袍澤幾乎都是有血緣關係的同伴,或者乾脆就是兄弟子侄,而百人隊長往往就是部落的酋長或者貴族,相互之間的凝聚力和向心力絕非募集而來的梁軍和新軍所能比擬。加上黑夜中守軍的將校指揮所屬的軍隊十分困難;而這些蠻兵相互之間十分熟悉,完全可以通過熟悉的口音來傳遞號令,是以在半刻鐘的激戰後,蠻兵已經佔領了大約三分之一的矮牆。
呂宏凱氣喘吁吁的爬上城頭,身披重甲的他有些氣喘,在他的身後,是一片白羽——這是吳軍中殿前司精兵的特殊標誌。眼前的情景讓他不由得一窒。
「快,快列陣!」呂宏凱氣急敗壞地喊道,在蠻兵的沉重壓力下,已經開始有守兵轉身逃走,雖然軍官在竭力的阻止潰逃的發生,但就如同崩潰前四處溢水的大堤,崩潰只是時間的問題了。
「快,加把勁!那些南蠻子就快完了!」粘罕大聲叫喊著,已經衝上矮牆的他看到了敵軍援兵的到來,但這並沒有讓他慌張,塞外艱苦的生活和無數次的廝殺早已將他的神經鍛煉的如同鋼鐵一般。他只是大聲的叫喊著,不時鼓勵手下,不時大聲的責罵他們,已經打敗了最勇敢的那一部分敵人,卻連剩下的那點殘敵都打不倒,用自身的行動和語言不斷鼓勵、催促著蠻兵們,企圖在援兵趕上來前,衝過矮牆。
終於,守兵們再也抵擋不住了,相比起對面那些在生死線掙扎著長大的蠻兵們,這些三個月前還拿著鋤頭的前農民們還是要「脆弱」的多,還活著的守兵們一個個丟下武器和盔甲,轉身逃走,很多精疲力竭的人們剛剛跑了兩步,便跌倒在地,被後面追趕上來的蠻兵殺死,這些蠻兵依照部落的風俗,割下被自己殺死的敵人的首級,血淋淋的便掛在腰間,以炫耀自己的勇武和戰功。更多的蠻兵則發出勝利的歡呼,在敵人的屍體上剝下盔甲和搜索財物,作為自己的戰利品。
「起來,給我起來,追上敵人,別讓他們再整理好隊伍,你們這群愚蠢的山羊。這點東西比起你們將要得到的獎賞來,就像野鼠和駱駝一般!」粘罕大聲的呵斥著,用皮鞭和拳腳踢打著低頭割首級和搜集戰利品的蠻兵,但他的行為並不成功,絕大部分蠻兵都對他的i命令充耳不聞,只顧著自己的事。因為對於這些蠻兵來,平時是沒有任何軍餉的,武器和糧食也要自備,軍隊的首領根據自己的勇武、慷慨以及好運的名聲,從相鄰的部落裡募集或多或少的士兵,而士兵則通過劫掠和戰利品來發財致富。對於這些蠻兵來說,一次軍事行動和一次搶劫是沒有什麼明顯的分界線的,統帥的權威也只是在行軍和作戰的時候有效,但是當戰鬥結束,士兵們各自發財的時候,統帥的權威也就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謝天謝地!」蠻兵的行動呂宏凱看在眼裡,不由得舉手加額,他趕忙下令身後的援兵變成縱隊,讓潰兵從行列的間隙退下去,以免衝垮自己的陣型。待到退得差不多了,他立即下令身後的士卒恢復陣型,放下長槍,開始緩慢的前進。
這時蠻兵們也搜羅完了屍體上的東西,粘罕讓這些搶了不少東西的蠻兵退後,換上剛剛登上城,手頭還空空如也的新兵,一來他們體力還很旺盛,二來一無所有的他們沒有什麼科顧及的,更有搶劫——也就是作戰的勇氣。
「收緊隊形,放下面具!」呂宏凱大聲喊道,吳軍士卒放下了臉上的面具,側過身子,好讓單位面積有更多的長矛指向前方,開始一步一步的向前挪動。對面的蠻兵開始彎弓射箭了,他們使用的弓和中原的弓有些不同,相比起中原的弓,這些蠻兵的弓更長,弓稍更大,所使用的箭也更重,射程更近,但在近距離,即使是對披甲的敵人也有著相當驚人的殺傷效果,這些特製的前大後小的鏟形箭頭,只要前面打穿了盔甲,就不會卡在缺口處,可以造成十分驚人的創口。在蠻兵的箭矢下,吳軍陣中不斷有人倒地,但吳軍還是緩慢的向前移動。
「前排下蹲!」呂宏凱大聲喊道,前三排的吳軍士卒齊刷刷的蹲下了,露出了他們身後的火繩槍射手。吳軍的火繩槍射手分作兩排齊射,矮牆前的蠻兵頓時倒了一地,即使他們很多人身上披了兩重甲,但十五步開外發射的鉛彈已經不是任何盔甲可以抵禦的了,即使鐵甲能夠擋住鉛彈的貫徹,但巨大的沖量也足以像錘子一般將披甲者的內臟震碎。蠻兵們雖然也見識過火器,但像吳軍這種用長矛方陣逼近,再突然使用火器密集射擊殺傷的戰術還是第一次遇到,有些被打蒙了。
「衝呀,把這些傢伙全部扎死!」隨著呂宏凱雷鳴般的吶喊聲,吳軍的長矛隊開始向前湧去,雖然剩下的蠻兵還在拚死抵抗,但毫無組織的他們作為一個整體已經無法和吳軍相抗衡了,轉眼之間幾乎所有的蠻兵都被捅死在矮牆前,倒是粘罕看到情況不妙,在幾名手下的拚死保護下,翻過矮牆逃了回去。
「停止追擊,把這些蠻子的腦袋砍下來,屍體全部丟下城去!」隨著呂宏凱的命令,吳軍士卒停止了追擊,加固了矮牆,並將砍下的首級用長矛挑了,立在城牆上。此時天色已經濛濛亮了,東邊的天邊露出了一絲魚肚白色。藉著微弱的晨光,可以看到不遠處城牆上黑糊糊的一大片,都是已經登城的蠻兵。
這時矮牆後面傳來一陣刺耳的摩擦聲,一門短炮退了過來,炮手們迅速將炮口對準了城牆上的蠻兵,隨後將藥包撕破,將火藥倒進炮膛,搗實之後擦上引信,從炮口放入實心彈。
隨著一聲巨響,銅炮猛的向後一跳,炮車的輪子幾乎越過後面三角形的墊木,翻下城牆去。實心彈劃過城牆,狠狠地砸在遠處的水面上,激起漫天的水花!
「該死的,打高了,快壓低半分!」
炮長趕忙壓低了半分,其餘的炮手們用沾了醋水的毛刷清理炮膛,並用長柄的鐵鉤子將炮膛內沒有燃燒乾淨的藥袋和火藥殘渣勾出來,隨後開始裝藥填彈。這次炮手裝入的是霰彈,因為蠻兵們遭到炮擊之後,又開始向矮牆這邊衝過來,企圖在炮手下次射擊前奪取火炮。
「砰!」矮牆後噴射出一陣火光和白煙,接著又是第二次齊射,不少蠻兵中彈倒下,但是後面的蠻兵還是繼續猛衝了上來,每個蠻兵心裡都清楚,如果他們想要從繩索和長梯下城的話,兩側城牆馬面上的守軍可以像打鴨子一樣把他們全部幹掉,除非在天色大亮前奪取小市門,讓城外的晉軍進城,已經進城的近千名蠻兵只有死路一條。
「上呀,上呀!」粘罕第一個跳上牆頭,三支長槍幾乎是從他的腳下擦過,為了行動便捷,他脫下了外面那層盔甲。方纔的臨陣逃走已經讓他的名聲掃地,除非他能夠用自己的勇氣洗刷自己的剛才怯懦行為,即使他能夠活著回到晉軍大營,他也會被那些憤怒的士兵們用石塊活活砸死。野蠻人的法律總是簡單而又公正,而且非常殘酷。
「該死的,你們這些蠢貨,快一些,動作快一些!」呂宏凱一面看著矮牆上的廝殺,一面大聲的催促著身後的炮手,由於城牆上空間十分有限的緣故,能夠直接投入戰鬥的士兵數量很有限,無論哪一邊被擊垮,逃跑的潰兵也根本不會有機會重新組織起敗兵重新抵抗了,呂宏凱可不會相信自己有這麼幸運,蠻兵這次還會停下追擊的腳步,搜羅戰利品。在呂宏凱的大聲催促下,炮長手忙腳亂的將兩袋包裹著霰彈的布袋塞入炮口,但吳軍的士卒的脊背已經擋住了炮口,雙方此時已經殺的眼紅,絕不可能重施故技了。
呂宏凱靈機一動,大聲喊道:「蠢貨!快將炮推倒矮牆邊上,然後突然捅開一個口子就行了。」得到號令的炮手趕忙將火炮又向前推了幾步,那矮牆本就是守兵臨時用土袋和裝滿泥土的柳條筐堆砌而成的,後面的十幾個吳兵一用力,立刻便倒下一大塊。對面正莫名其妙的蠻兵們睜大了眼睛,看著正指向自己黑洞洞的炮口。
「轟!」幾乎是零距離發射的霰彈好像一把巨大的鐮刀,將蠻兵密集的隊形割倒了好大一片,屍體就好像沉重的木頭一般,倒了一地。炮擊好像一把無形的剪刀,一下子將戰場上嘈雜的喊殺聲給剪短了。
第151章 相持
清晨,一隊隊民夫爬上小市門附近的城牆,開始清理昨夜苦戰留下的痕跡。這些淳樸的人們在城牆下聽了一晚上的廝殺聲,早已嚇得心驚膽顫。他們很明白,自己的命運和城牆上戰鬥的勝負息息相關,如果偷城的晉軍成功了,覆巢之下豈有完卵,他們的命運也可想而知。所以當他們爬上城頭的時候,心中充滿了緊張和欣喜。
「快,把打爛的女牆修補好,把將士們的屍體搬下去,還有這些蠻子的屍體,把腦袋砍下來,掛在城頭上,屍體丟到城下去,免得疫病傳播!」隨著守兵的命令聲,民夫們開始忙碌起來。他們驚駭地看著那些奇形怪狀的蠻兵屍體,火繩槍和長矛造成的創口讓他們的面目變得更加猙獰可怖,不少民夫嚇得手足酥軟。結果足足花了小半個時辰才將城頭上八百多具蠻兵屍體清理乾淨,一串串用髮辮捆在一起的首級掛在小市門城樓的旗桿上,彷彿樹木豐收的果實。
「殿下,這些便是昨夜襲城的蠻酋首級!」呂宏凱氣喘吁吁地走到階前,對堂前的呂潤性躬身行禮,身後數名隨從將十幾枚首級放在階前,最前面的那枚首級滿臉血污,怒目圓瞪,正是指揮這次夜襲的粘罕。
「殿下請看!」呂宏凱指著粘罕首級右耳的三枚金環道:「好像他們是用耳朵上的金環多少來區分地位高低的,此人便是最大的那個蠻酋,其餘的便是些小頭目!」
「原來如此!」呂潤性走下階來,彎下腰仔細地看了看這些首級,果然這些首級右耳上或多或少的戴著金環,不過多則兩枚,少則一枚,再也沒有三枚的。呂潤性站起身來,道:「看來這些蠻兵部伍倒是簡便的很,近千人的隊伍最多也只有三級。」
「不錯!」呂潤性點了點頭,答道:「不過蠻賊指揮倒是便捷的很,看來都是煉熟了的精兵!」
「若非精煉之眾,也不會派來偷城了!」呂潤性笑道,從他臉上的表情看,他此時的心情不錯。
「宏凱,可有擒得活口?」
聽到呂潤性的問話,呂宏凱臉上露出一絲尷尬的神色:「稟告殿下,稟告殿下,這些蠻賊十分悍勇,便是身負重傷的,也是死戰到底,最後眼看形勢不利,那蠻酋領著幾十個隨從斷後,逃走了百餘人,剩下地看到這廝中槍而亡,盡數躍城而亡,盡然無一生口!」
「什麼?沒有一個生俘?」呂潤性眉頭不禁一跳,這個結果可大大出了他的意料,這些奇怪的蠻兵的作戰意志也太駭人了,如果城外的晉軍都能達到這種水平,那也太恐怖了。這時敬翔也走了出來,看他疲憊的面容,顯然昨夜而是一宿沒睡。
敬翔上前察看了會首級,笑道:「殿下,這些只怕並非晉軍,應該是其從塞上招募的雜胡,其貴青壯惡老弱,剽悍之處,更勝沙陀。只是部勒鬆散,只需以利誘之,不難擊破!」
「敬公所言甚是!」呂宏凱接口道:「昨夜這些蠻兵雖然凶悍,但上下號令不一,有小勝則羅致財物,要不然昨夜小市門那邊還真危險!」
「若是如此,那倒也還罷了!」呂潤性這才鬆了口氣,轉而問道:「敬公,你與晉軍交戰多年,可否分說其長短一二!」
敬翔稍一思忖,沉聲答道:「晉軍多為塞北雜胡,士卒習於勞苦,其遇敵,則登高眺遠,先審地勢,察敵情偽,專務乘亂。故交鋒之始,每以騎隊輕突敵陣,一衝才動,則不論眾寡,長驅直入。敵雖十萬,亦不能支。不動則前隊橫過,次隊再衝。再不能入,則後隊如之。方其沖敵之時,乃遷延時刻,為佈兵左右與後之計。兵既四合,則最後至者一聲姑詭,四方八面響應齊力,一時俱撞。此計之外,或臂團牌,下馬步射。一步中鏑,則兩旁必潰,潰則必亂,從亂疾入。鏑或見便以騎蹙步,則步後駐隊馳敵迎擊。敵或堅壁,百計不中,則必驅牛畜或鞭生馬,以生馬攪地,敵陣鮮有不敗。敵或森戟外列,拒馬絕其奔突,則環騎疏哨,時發一矢,使敵勞動。相持既久,必絕食或乏薪水,不容不動,則進兵相逼。或敵陣已動,故不遽擊,待其疲睏,然後衝入;待其兵寡,然後則先以土撒,後以木拖,使塵沖天地,疑兵眾,每每自潰;不潰則沖,其破可必。或驅降俘,聽其戰敗,乘敵力竭,擊以精銳;或才交刃,佯北而走,詭棄輜重,故擲黃白,敵或謂是城敗,逐北不止,沖其伏騎,往往全沒。或因其敗而巧計取勝,只在乎彼縱此橫之間,有古法之所未言者。其勝則尾敵襲殺,不容逋逸。其敗則四散迸,追之不及。是以我大梁與晉軍戰,初始不無小勝,然終多喪敗!」
呂潤性聽到這裡,連連點頭道:「聽敬公這一席話,受益良多,北方突騎,果然難纏的很,看來還是堅守城郭,待其疲敝為上,幸好城中糧秣充足,這多虧了敬公事先籌劃了!」
城外,河堤上大隊晉軍列陣,水面上數百條臨時徵集來的木筏和小船,彷彿在等待著什麼。大旗下,李嗣源遠眺城頭,他自小便眼力甚佳,極善騎射,如今雖然已經人過中年,但依然可以看清數百步開外的鳥獸。如今天色已經微明,依稀可以看到遠處的徐州城樓上人頭聳動,大旗飄揚,但始終沒有看到預先約定的得手信號。李嗣源的心頭不禁生出一股焦躁來,他胯下的戰馬彷彿也體察到了主人的焦躁,打了一個響鼻,鐵蹄挖掘著泥土。
「陛下,陛下!您請看!」一名晉軍將佐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身後數名士卒抬著一句無首屍體,那屍首濕淋淋,顯然是剛剛從水面上撈起來的,看起打扮,應該是昨夜襲城的蠻兵之一。
「從徐州城那邊飄過來,水面上還有不少,應該都是守兵從城頭上扔下來的!」
李嗣源一聲不吭地打量著那屍首,半晌之後沉聲道:「回營,還有,派三百軍士將屍首收集了,依照粘罕他們部族的規矩火化了,回去後好好葬了,免得讓人說跟著我們落了個沒下場!」
「喏!」
看著大隊回營的晉軍,由於不戰而退,士卒們普遍有些蔫頭蔫腦的。馬背上的李嗣源心頭思緒萬分,自己先前計劃的速戰速決看來是不現實的了,敬翔行事十分老辣,不但掘河淹沒城外土地,而且得到了吳軍的支援。如果自己在這邊拖延不決,只恐河東的張承業和幽州的周德威都會有動作。李嗣源權衡利害了半晌,最後還是決定留下來,先分兵四掠周邊郡縣,徵集民夫來修築長圍,排掉城外的積水,準備對徐州進行長期的圍攻;同時派使者前往魏州,讓石敬瑭將霸府遷到汴京,這樣即使周德威或者張承業南下,也有黃河之險可以憑借。只要自己把徐州的事情了了,李嗣源很有自信回師擊退河東和幽州的軍隊,畢竟相比起河東和幽州那等貧瘠的地盤,河南之地要富庶的多,收編了梁軍之後,他手頭的兵力也遠遠多於河東和幽州的兵力,而且幽州山外便是契丹人,初冬正是胡人南下侵掠的季節,周德威能夠拿得出的南下的兵力也很有限。
轘轅關。
朱瑾坐在馬背上,只見眼前的山路曲折,兩側山峰壁立,轉身向一旁洪建德問道:「洪校尉,這裡是何處呀?」
洪建德趕忙答道:「稟告大總管,這裡便是轘轅關了,在往東北走70里鞏縣了,兩邊便是太室、少室二山,其阪有十二曲,將去復還,故以此得名。」由於熟識道路,又深悉梁軍內情,這洪建德在朱瑾手下頗得寵信,他也極有自效之心,十分慇勤。
朱瑾點了點頭,歎道:「好一個轘轅關,只是破敗了些,李從珂不知兵,他若在此地留千人把守,我豈能這般容易過此處!」
洪建德笑道:「大總管所言甚是,當年黃巢之亂時,這裡便歷經兵火,未加修繕。朱友貞遷都汴京之後,此地便更受梁軍重視,畢竟梁國的主要的敵人是來自北方!」
「那倒也是!」朱瑾點了點頭,笑道:「這倒方便了我們!」說到這裡,他猛擊了一下馬鞭,喝道:「來人,遣使至周都統處,讓其先驅洛口倉城,據其糧谷!」
「喏!」
宜陽城,位於宜陽縣城東北四十里,即戰國時韓國之宜陽城,澠池、二崤都在其附近,乃是陝南豫西通道上的一個極為重要的節點。李從珂領梁國降兵佔領洛陽之後,分出一步佔領孟津,控制黃河渡口之後,打通和河內方面的聯繫的同時,自己便親自領大部向西,沿著陝南豫西通道,一路向西,途中的梁國守兵紛紛不戰而降,但宜陽城的梁軍守將卻閉門不降,李從珂只得包圍攻打,但由於器械不足,這宜陽城又十分堅固,打了兩天沒有打下來,反倒死了四五百人,只得暫且停下來,打製器械不提。
第152章 奇襲
李從珂看著光著脊背,喊著號子搬運木材的士卒,皺著眉頭催促道:「再增加人手,輪班幹活,明天天明前定要將沖車建好!」
一旁的段凝趕忙躬身應道:「喏!」一旁傳來一陣人和牛的慘叫聲,和士卒們的歡笑和叱呵聲夾雜在一起,顯得分外怪異。李從珂皺了皺眉頭,問道:「那是怎麼回事?」
段凝回頭看了看,小心答道:「稟告將軍,那些耕牛是徵集來剝取製造器械的牛皮和筋角的,想必和當地百姓起了些衝突,末將立刻去處置一番。」
李從珂渾不在意地點了點頭,在很多古代攻城器械中,牛皮和筋角都是必備的材料,是以一旦圍攻或者大舉製造裝備,附近的耕牛便倒了霉,而耕牛是當地的百姓的命根子,是以大戰之後必有大饑荒,不過這在李從珂眼裡不過是些許小事罷了,反正晉軍當年在李克用時代,即使在河東軍紀也是不敢恭維,更不要說現在在敵人地盤上了。李從珂在工地旁巡視了一圈,抬頭向宜陽城的方向望了望,冷笑道:「這宜陽城中守將好沒眼色,洛陽周邊那麼多城塞都老老實實的開門歸降,唯有他閉門死守,等到攻城器械一打制完畢,便是玉石俱焚,難道這個時候還會有救兵不成?」
段凝稍一猶豫,低聲道:「將軍,以末將陋見,救兵未必有,但我等還是早日破城為上!」
李從珂一愣,聽出了段凝話語中的未竟之意,趕忙問道:「有話請直言?」
「將軍,朱友貞從襄城大敗,逃回汴京的半路上,便將大將賀齊遣往長安,節度關中、河中諸軍事,汴京被破之後,關中、河東這些日子卻沒有半點消息傳過來,這宜陽位處崤山要道,說不定便是此人已經遣將封鎖函谷關,整合關西勢力,準備仿黑獺故事,自成一體了!」
聽了段凝這一番話,李從珂臉色頓時大變,段凝方才提到的「黑獺」乃是西魏大權臣宇文泰的小字,北魏末年,群雄四起,權臣高歡擊敗了契胡爾朱氏之後,控制了以關東為中心的北魏中央政權,但賀拔岳則和侯莫陳悅聯合,割據關隴,與其抗衡。高歡用計誘使侯莫陳悅火並了賀拔岳,並派出手下大將侯景前往關中,企圖乘機收編賀拔岳麾下的殘餘勢力,卻想不到賀拔岳麾下的殘餘勢力迎立當時不過是夏州刺史的宇文泰為主。宇文泰領軍消滅了侯莫陳悅之後,便堵塞函谷關,割據關隴,並以自己所屬的武川軍鎮為核心,建立了關隴集團,其後憑借關隴地區優越的戰略位置,與高歡苦戰百餘年,終於掃平北齊,完成了對中國北方的統一。西魏、北周、隋、唐諸朝的中央統治集團,其核心都是關隴士族。賀齊也是梁國名將,若是讓其統和關中、河中勢力,儀仗山河之險,對於李嗣源來說可是莫大的威脅。
「段公!」李從珂對段凝改變了稱呼:「汝好生辦事,我李從珂也是長眼睛的,到時候回稟陛下,定然會給你一個好下場!」李從珂原先雖然對段凝也頗為倚重,但他畢竟出身以豪勇著稱的沙陀武人,加上自從攻破汴京後,諸事順遂,早已志滿意驕,對於段凝這等領軍能力爛而且無節操的降將,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些鄙視,直到方才才感覺到形勢緊迫,像段凝這等瞭解梁國內情的降將還是不可多得,好好好籠絡。
段凝趕忙斂衽下拜道:「將軍垂愛,末將感激涕零,定當盡心竭力,效犬馬之勞!」
「段公請起,段公請起!」李從珂趕忙將其扶起,只見段凝臉上已經涕淚橫流,心中不禁一動,趕忙溫言撫慰。片刻之後,李從珂才轉身回營去了,段凝看著李從珂離去的背影,臉上露出一絲譏諷的笑容:「牧馬小兒,幾句話便被糊弄過去了!」畢竟李茂貞還割據鳳翔的情況下,賀齊所有的只有半個關中加上河中之地罷了,能自立的可能性不大,段凝方纔那番話其實是為了誇大外部威脅以自固而已,李從珂雖然勇武,但在這些細微人心的地方還是差了很多,一不小心便著了段凝的道兒。
李從珂剛剛回到大營,剛剛解下身上的鐵甲,便有校尉進帳稟告,說有洛口倉城已經陷落。
「洛口倉城陷落?」李從珂霍的一下站起身來,驚問道:「你莫不是搞錯了,那洛口倉城乃是在洛陽城的東面,新安、澠池、孟津都已為我軍佔領,無論是賀齊還是河東軍,怎的洛陽沒有軍情傳來,洛口倉倒先出事了!」原來洛口倉城位於洛陽城的東北面,正好處於汴京前往洛陽的交通線的重要節點,隋大業二年,官府於鞏東南原上築倉城,周回二十餘里,穿三千窖,窖容八千石。亦曰興洛倉。十二年,以盜賊充斥,命移兵守洛口倉。後李密與王世充、王世充與李世民的大戰中,有多次圍繞爭奪此處重要倉城的戰役。李從珂的主要假想敵是關中的賀齊還有河東的張承業,他們進軍的方向無非是從出關中函谷關或者由出太行,下河內,渡過孟津進入河洛盆地。但無論是走哪一條路,洛口倉城都應該處於後方,怎麼會先落入敵手而孟津、洛陽等地毫無警訊傳來?
「將軍,絕無錯處,報信的人便在外面,乃是鎮守洛口倉城的督軍!」
「什麼?快讓他進來!」李從珂喝道,由於他手中絕大部分都是梁國降軍,為了確保對降軍的控制,在各個分守的軍中都留有數名親信軍官,以為監督之用,稱之為督軍。李從珂對他們的信任當然遠遠勝過對那些降兵了。
「喏!」那校尉起身出賬去了,不一會兒,便有帶了一人進來,那漢子進得帳來便撲倒在李從珂面前,連連磕頭,頭也不敢抬。
「抬起頭來,快說!洛口倉城那邊到底是怎麼回事!」李從珂一腳將那漢子踢翻,怒喝道。
「將軍,不知道哪來的敵軍,甲仗十分精良,還有許多火器,本來末將倚仗城牆還可以守的,卻沒想到敵軍出來了一名姓霍的漢子,在城牆下轉了幾圈,大聲勸降,城內那些狗雜種就搖擺起來,末將看情況不妙,趕忙開了西門跑了,若不然也陷在裡面了!」那漢子說到這裡,大哭起來,只見他滿臉塵土,嘴唇和臉上一條條皸裂的口子,顯然一路上吃了不少苦頭。
「甲仗精良?火器?還有姓賀的漢子勸降?」李從珂臉上疑雲重重,思忖片刻後問道:「那姓賀漢子生的什麼模樣,還有,叫甚名字?」
「那漢子離得甚遠,容貌看不太清楚!不過好像戴了個黑色的眼罩,應該是盲了一目!至於姓名?」那漢子低頭回憶片刻之後答道:「那時頗為慌亂,一時間也搞不太清楚,應該是嚴章,還是延戰之類的吧!」
「盲了一眼?姓霍?嚴章,還是延戰?」李從珂立刻反應了過來:「娘的,定然是霍彥章,那廝不是在襄城一戰中已經降於呂方了嗎?怎的會在這裡出現?莫非是吳軍北上了?」李從珂頓時臉色大變,他現在手中都是新降不久的狐疑之眾,乘著梁軍混亂收編餘部倒也罷了,但和北上而來的吳軍精銳較量,實在有些勉為其難。
「那攻洛口倉城的敵軍到底有多少?你路上還有沒有聽到其他方面的消息?快說!」李從珂猛的一把揪住那廝的胸口,將其從地上提了起來。從現有的情況看,吳軍的意圖十分明顯,從隋代開始,洛口倉城便是轉運往長安的漕運的重要倉儲,唐末戰亂之後,雖然漕運斷絕,不復往日的盛況,但此地依然是梁國東西兩京交通上的重要節點,擔負著轉運糧食的責任,倉中平時都有存有數十萬石存糧,吳軍佔領此處,不但可以斷絕汴京和洛陽之間的聯繫,保護了自己的側翼,可以專心向洛陽進攻;而且在相當長一段時間不用考慮轉運軍糧的問題了,這對於長途遠征的吳軍來說可是一件大喜事。
「這個,這個——」那督軍正在結巴中,顯然他逃跑的時候太過匆忙,連敵軍的旗號都沒弄明白,更不要說敵軍的數量了。李從珂正又急又氣,考慮是否將這個廢物拖下去砍了洩憤。帳外又有校尉跑進來稟告道:「洛陽遣使來報,吳軍前鋒已經過了孝義橋,與洛水旁擊破官軍,城外含嘉城、士鄉聚、石樑塢、豆田壁諸壘皆降,賊軍現已屯兵於津陽門外,連營十餘里,軍勢極盛,城中守將彷徨,遣使來問當如何處置?」
「什麼?」壞消息來的如此突然,讓李從珂眼前一黑,幾欲昏倒,趕忙伸手扶住一旁的憑幾才站穩了身子,其實也怪他自己,將主要注意力都放在了西面和北面,哨騎幾乎都派到了這兩個方向。而洛陽南面的大谷、轘轅這樣的要隘竟然連一兵一卒都沒有派過去,結果守關的梁軍自行散去,有降將帶路的吳軍長驅直入,先切斷了汴京和洛陽的交通,現在李從珂等於是被關在了洛陽盆地中,身邊除了那些新降不久的梁軍之外,就只剩下那三千晉軍了。
第153章 落城
「快,快傳令下去!」李從珂勉力站直身子,按捺住心中的慌張情緒,下令道:「傳令下去,三軍立刻拔營,返回洛陽!」
「那?那些攻城器械呢?可要留兵守衛?」那校尉目瞪口呆地看著李從珂。
「還管那些作甚,全部燒掉!全部燒掉!」李從珂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臂,眼下的局勢很清楚,吳軍從南面而來,已經切斷了東面的來路,而西面關中的是抱有敵意的賀齊,而洛陽城雖然城防堅固,但由於城池的面積過大,留下的守軍根本不足以守衛那麼長的城牆,更不要說這些剛剛歸降自己的前梁軍的忠誠心是極其有限的,誰知道他們會不會那洛陽城作為晉身之階,投降吳軍,那時自己和這數萬降軍被堵在宜陽和洛陽之間,腹背受敵,可只有死路一條。自己唯一的生路就是趕在陷落之前趕回洛陽,憑借堅固的城牆抵禦吳軍的進攻,就算抵擋不住,也可以出城由孟津渡河退往河內。如果自己留兵繼續圍城,不但分散了兵力,更重要的是一旦這些圍城軍隊得知自己不會回師的消息,恐怕立刻就會和城內的守兵合流,那可就麻煩了。相比起來,燒燬攻城器械讓宜陽城內的守兵發現自己的退兵所造成的麻煩就微不足道了,畢竟雙方兵力的十分懸殊,守兵敢於出城追擊的可能性並不大。
「喏!」那校尉看出了主將命令聲下的慌亂,忙不迭應了一聲,快步跑了出來。片刻之後,外間便傳來一陣陣的號令聲,李從珂煩躁的在帳內來回踱了幾圈,突然停住腳步,猛的一腳將旁邊的几案踢翻,歎道:「娘的,辛苦了這麼久,竟然是白忙活了一場,全是為了呂方那廝做了嫁衣!」
洛陽,津陽門外,成群剛剛徵集來的民夫和梁軍降兵正在吳軍士卒的監督下挖掘壕溝,修築營壘,旌旗招展,連綿十餘里。這津陽門乃是漢魏晉洛陽城南面四門中最靠西面的那個,因為洛水正好由此處入城,故稱之為津門,又稱津陽門。由於當時的洛陽城乃是大業年間建立的隋唐洛陽城,位於漢魏晉洛陽城的西面約十八里外,規模十分宏大。經黃巢之亂後,人口大為減少,城中有許多坊市根本沒有人煙。守軍便在規模小一些的漢魏晉洛陽城設壘堅守,以節約兵力,但漢魏晉洛陽城雖然不如隋唐洛陽城那般規模宏大,但環繞有十二城門,東西二十里,南北十五里,以萬餘殘兵守衛,還是捉襟見肘,尷尬的很。城牆上的守兵看到洛水上一艘艘轉運人員軍械的船隻連綿不絕,幾乎將河面塞滿了,再回頭看看自己這邊,個個不禁膽寒。
這時,吳軍營中出現一隊騎士來,飛馳到相距城牆還有約莫一箭半地的距離,停下腳步,城牆上的守卒正好奇的對著這邊指指點點。一名黑甲騎士踢了踢馬肚子,上前數十步,對著城牆上大聲喊道:「城內可有個能管事的,出來說話!」
城頭上守卒聽了,也不敢怠慢,將校尉尋來。那校尉看了看那黑甲騎士,大聲應道:「來者何人,某便是這津陽門的守門校尉,有甚要說的!」
那黑甲騎士也不答話,隨手將頭盔取下往旁邊一擲,喝道:「便是某家,城上的可認得?」
那校尉也是個眼力好的,定睛一看,便覺得眼熟,仔細又看了幾眼,只覺得額頭上滲出一層冷汗來,顫聲道:「莫不是霍彥威霍相公,你怎的在這兒?」
「倒是個長眼的,不錯,便是某家!」霍彥威大聲喊道:「當日襄城一戰,朱友貞棄大軍獨自逃走,某家不忍棄下將士們,便歸降了吳王呂方。今日形勢已明,汝等萬餘敗兵,如何抵擋的住吳王十萬大軍?快快開門歸降,某家擔保你們都有個好下場!」
那校尉正要本能的開口叱呵,城外吳軍的龐大勢力給了他莫大的壓力,他回頭看了看身後的手下,一個個目光中都流露出膽怯懇求的神色,話到了嘴邊又嚥了回去。
霍彥威見城頭沒有立即回應,也猜出了幾分,打馬又上前了幾步,大聲道:「汝等本是梁國軍士,與沙陀胡寇本是生死大敵,汴京失陷之後,反為其驅使,與奴僕何異?此番莫說你們打不贏,就算打贏了,吳軍南撤,你們的家園田宅只怕便為沙陀人所有,難道你們拚死苦戰就是為了這些?」
聽到霍彥威這一番話,城頭上立刻騷動起來,如果從上源驛之變算起。宣武軍和沙陀人已經苦戰了三十多年了,連李克用的親子落落都落在朱溫手中,死於魏博鎮節度使之手,其他的大大小小血仇更是不計其數。此番李嗣源破汴京之後,他手下那些沙陀人自然不會客氣到哪裡去,這些梁軍迫於形勢,歸降於李從珂,李從珂雖然對於中高級將來頗加以籠絡,但絕大部分低級將佐和士卒還是顧不過來。遭到嘲笑欺辱,打罵苦役那是尋常事,便是被人尋機一刀砍了,也只有自認倒霉,忍氣吞聲。但最讓這些梁軍士卒恐懼的是,在軍中傳言李從珂在攻佔了洛陽後,便將驅使他們經過函谷關,討伐關隴之地,對於這些家鄉都在關東的將吏士卒來說,離鄉遠戍,前往苦寒之地的關西,那簡直就是宣佈了他們就連屍骨都無法返鄉,只能當個孤魂野鬼了,若非周邊的沙陀騎兵看的緊,早就有人當逃兵回鄉去了。眼下聽到霍彥威這一番話,正好觸動了他們心中的痛處。
城頭上眾人正猶豫間,晉軍監軍帶著十幾名手下上得城來,看到眾人這般模樣,不由得大怒,指著城外的正喊話的霍彥威大聲喝道:「殺才們,快將那吳賊射死,快動手,不然將你們這幫狗奴才個個綁在馬尾巴上活活拖死!」那監軍一邊呵斥,一邊指令身後的手下上前揮鞭抽打梁軍守卒,驅趕他們去射殺喊話的霍彥威。
突然城頭上傳出一聲慘叫,幾乎是同時,梁兵中一條壯大漢子一把奪過晉兵手中的皮鞭,一鞭便抽在對手臉上,他一邊抽打,一邊喊道「娘的,這幫沙陀狗也欺人太甚了,連一條活路也不留給我們,反了吧!」
「反了,反了!」
「殺了這幫直娘賊!」
人群中立刻爆發出一陣怒吼聲,那十幾個晉兵還來不及拔刀,便被眾人一擁而上,七手八腳的提了起來,從城頭上丟了下去,立刻摔成了肉餅。晉軍監軍眼見得不對,轉身便要逃走,卻被那壯大漢子一把抓住衣襟,摔倒在地,一刀便砍下了腦袋。那漢子將血淋淋的腦袋挑了起來,大聲喝道:「大夥兒給霍相公開門,咱們降了吳軍,一同去打沙陀狗去!」
眾人齊聲應道:「同去打沙陀狗!」便一湧而下,開了城門,城頭上的守兵也將晉軍的大旗放了下來,點火燒了。霍彥威見了,趕忙領了那隊騎兵衝進城來,後面的吳軍魚貫而入,城內的梁軍守兵紛紛棄甲而降,少數晉軍監軍不是亂兵殺了邀功,便是眼見不對,腳底抹油逃走了,不過小半個時辰,這萬餘梁軍便盡數歸降,洛陽也落入了吳軍手中。
從宜陽通往洛陽的道路,乃是崤山南路的一段,相比起以險峻聞名天下的崤山北路,南路的道路要迂迴繞遠,但也平坦易行的多,而且旁邊就是洛河,也不用擔心大軍飲水,這對於正全力回師的李從珂來說,不啻是件幸事,否則光是那險峻的山路,就能把這支大軍活活堵死、渴死在山路上。
驛站裡,李從珂正狼吞虎嚥的吃著乾糧,外間也滿是正在打尖餵馬的士兵,他雖然心急如焚,但也是戰陣上滾大的漢子,知道越是這個時候,越是不能將士卒趕得太急,否則把人馬累垮了,趕回去也只是給吳軍迎頭痛擊的機會,是以他趕了二十多里路便讓士卒停下來休息進食,這崤山南北兩路自古便是軍事要道,道路兩側每隔一段距離便有設置有驛站,李從珂進軍時便在驛站中存有糧食作為轉運的兵站,現在退兵倒是用上了,倒是僥倖的很。
「將軍,將軍!」
李從珂正吃得起勁,外間一名晉軍校尉氣急敗壞地跑了進來,喊道:「將軍,後隊有不少粱狗跑了!」
「什麼?」李從珂站起身來,急問道:「跑了多少人?」
「少說也有千五之數,我剛才粗粗看了一下,還不是零散逃走,很多乾脆是成伍成伙的沒了!」那校尉罵道:「將軍,我帶一百騎兵去,定然要抓些回來,全部吊死在道旁的樹木上,好好震懾一下這幫叛奴!」
「罷了!」李從珂冷喝一聲,制止住了手下的行動,他稍微沉默了一會,道:「時間緊迫,莫要耽擱了行軍,等會注意些便是了!」
「喏!」那校尉微微一愣,便轉身離去了,他並不知曉突然回師的真正原因,為了防止軍心生變,李從珂封鎖了吳軍來到,後方失穩的消息。他很清楚自己身邊的這些梁兵是多麼的不穩定,他們就好像一群狼一般,只要繫著他們頸的鎖鏈從自己手中一脫落,自己就會被這些餓狼撕成碎片。
第154章 逃走
「要加快行軍速度!顯然現在軍心已經不穩,只有乘著消息還沒有完全走漏,快些趕回洛陽才是上策!」李從珂咬了咬牙,自忖道:「只要回到洛陽,自己戰則戰,不戰則走,主動權就掌握在自己手中了,反正孟津便在洛陽北面,實在不行,自己便渡河去河內便是,只要自己將浮橋燒了,吳軍身上有沒有長翅膀,又飛不過黃河去!」
李從珂打定了主意,將手中的乾糧往地上一扔,站起身來,大聲喝道:「帶馬來,傳令下去,三軍出發!」
隨著號角聲,大軍又開始向東移動了,可是隨著行軍的繼續,逃散的士卒越來越多,一開始還是落在後面的後軍,後來連中軍和前軍也開始有士卒逃走。大軍就好像一塊放在水中的乾泥塊,在水流的沖刷下,飛速的變小。
「堅持,再堅持一會,只要回到洛陽就是勝利!反正那些逃走的也都是些不穩的傢伙,留下來也只會壞事!」李從珂咬緊牙關,在心中鼓勵自己道。他也沒有派出晉軍士卒去收容隊列,只是將那三千兵抓在身邊,李從珂心裡清楚,現在千萬不能再分散兵力了,到了關鍵時候,說不定這三千人就是救命的稻草了。
待到了相距洛陽城還有十五里的時候,天色已晚,李從珂趕忙一面收容諸軍,一面派出探騎去打探周邊情況,畢竟現在敵情未明,連洛陽城在誰手中也不知道,若是稀里糊塗的一頭撞上去,只怕就是個全軍覆沒的下場。
李從珂剛剛坐下喘了口氣,清點部隊的手下便來回稟,聽到結果之後他不禁大吃了一驚:現在他手中大概只有三萬出頭的軍隊,相較於出師的時候少了一半,幾乎全都是回師時四處逃散的,饒是李從珂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心中也不禁肉痛不已。
「吩咐下去,將軍糧財帛都分發下去,只要留下來的,人人都有一份,無論是哪一邊的士卒!」李從珂沉聲下令道:「還有,告訴三軍將士們,只要能夠奪回洛陽城,城中財帛我李從珂一文都不要,全部都分給將士們,若有半句虛言,天打五雷轟!」
「喏!」那校尉趕忙退了下去,可李從珂並沒有聽到預料之中的歡呼聲,他心中不禁咯登了一下,顯然麾下的軍士們對於現狀極度悲觀,連這般重賞都無法激勵他們的士氣,看來這一戰想要打贏的希望激起渺茫。
這時,前去打探軍情的探騎回來了一支,李從珂趕忙傳他上來。那探騎上來躬了躬身,稟告道:「將軍,洛陽舊城(漢魏晉城)已為吳軍佔領,聽聞說守城的梁軍已經盡數歸降,洛陽新城(隋唐)城大門四開,卻沒有被吳軍佔領的跡象。」
「什麼?你是說吳賊只佔領了舊城,卻對新城棄之不顧?」李從珂問道。
「正是!」
「你且下去休息吧!」李從珂擺了擺手,低頭思忖了起來:他心裡清楚守軍的主力都在舊城之中,而且新城防禦空虛的很,而且外圍的幾個要點都已經被吳軍佔領,現在新城的防禦比剝光了殼的雞蛋強不到哪裡。吳軍留下新城不攻是不願而非不能。這麼來說只有一種解釋,吳軍主將很瞭解自己的內情,有信心擊敗自己,所以讓開洛陽新城不佔領,請君入甕,然後全殲自己。
「來人!請段將軍來!」李從珂下令道。很快,段凝便應召而來,他那白皙豐滿的臉龐遮掩在鐵盔之下,顯得有些滑稽可笑,目光游動,打量著李從珂身邊的情況,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
「段公,快快坐下,快坐下!」李從珂的態度顯得分外親熱,這種意外的熱情或多或少的舒緩了段凝的緊張情緒。他有些疑惑地看了李從珂一眼,堅持的退讓了幾下,但最後還是被李從珂按到了胡床上。兩邊坐穩之後,李從珂臉上便笑道:「此番請段公來,乃是有一樁事,有勞段公了!」
段凝趕忙弓了弓腰,小心答道:「李將軍但有吩咐,末將定當盡心竭力!」
李從珂笑道:「好,好,好!說來此事還真非段公莫屬。段公也知道,我手下那些兔崽子都是些粗胚。騎得劣馬,拉得強弓,但讓他們撫民守城就不行了,眼下吳軍來犯,我打算讓段公領兵進洛陽城,以為居守,我領精兵在外,以為冊應。使敵首尾不得兼顧,段公以為如何呀?」
段凝臉色頓時大變,他領軍打仗雖然不行,但勾心鬥角的功夫可並不差,也知道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的道理。李從珂這個節骨眼上將自己單獨招來,一頂頂高帽子不要錢的送過來,定然是要自己去送死。正想開口推諉,卻只見對方嘴角含笑,目露凶光,右手有意無意間已經按在腰間刀柄上,到了嘴邊的話語又縮了回去,趕忙笑道:「李將軍如此厚愛,末將雖然無能,也只有勉力一試了!」
「好,好!以段公之能,此戰我軍定當大勝!」李從珂聞言笑道:「來人,取酒來!」早有隨從取了一袋馬奶酒來,李從珂倒了兩杯,將一杯遞給段凝,笑道:「段公此去,定當大勝,某家這杯酒,便是為段公壯行的!」
「末將謝過將軍了!」段凝接過酒杯,強裝出一副感激莫名的樣子,將杯中的馬奶酒一飲而盡,不知是什麼原因,他只覺得往日醇厚的酒此時卻變得無比的苦澀難嚥。
李從珂待到段凝飲完了酒,便親自送他出賬,領兵去洛陽新城。當段凝的身影剛剛從他的視線消失,李從珂的臉色便立刻變得陰沉起來。
「來人,傳令下去,親軍士卒上馬,直驅孟津!」
孟津,位於洛陽新城東北五十里,周武王伐紂,至於此地渡過黃河,八百諸侯不期而至,會盟與此,此地以此得名為盟津,後世音訛為孟津,自古以來便是黃河上的重要渡口。對岸便是河陽城,隋唐時在此地建立了浮橋,溝通黃河兩岸,乃是當世第一大橋,乃南北交通之樞紐,渡橋而北,可直上天井關,趨上黨、太原;東北經臨清關,可達鄴城、燕趙;西北入軹關,至河中之晉、絳。地勢極為緊要,自古就有「天下之腰膂、南北之襟喉,都道所輳,古今要津」之說。隨著晉粱戰爭的情況對梁國越來越不利,沙陀鐵騎的兵鋒逐漸靠近黃河北岸,梁軍也在孟津浮橋兩端和當中沙洲上三城上屯紮精兵,以抵禦北岸敵軍的兵鋒。李嗣源破汴京之後,李從珂領軍西向,進入洛陽,守衛河陽三城的梁軍也棄甲投降,由於這裡地勢的緊要,李從珂專門從手中緊缺的兵力中抽出了千人去堅守此地,現在回想起來,可謂是一招妙棋了。
「將軍,讓弟兄們歇歇馬吧,離富平津只有不到十里路了,再趕下去,就算人撐得住,馬匹也撐不住了,夜裡趕路,摔傷了人可不是開玩笑的!」一名騎士趕到李從珂身旁,大聲喊道。
李從珂看了看四周的騎士,只見一匹匹戰馬身上都已是汗如雨下,雙足顫抖,馬肚子都已經凹陷下去了,這馬是吃草的畜生,最是存不住食,便是吃的再飽,跑上三四十里路,馬肚子也要陷下去,不說別的,不緊緊馬肚帶子,就容易出事。
李從珂冷哼了一聲,大聲喝道:「好,大夥兒下馬。馬歇人不歇,給馬喂點料,就半刻鐘,餵好了咱們就上路,這個節骨眼上耽擱不得,過了黃河,咱們在好生歇息!」
眾人都是馬背上滾大的,從李從珂現在的表情也猜出了六七分現在的情形,齊聲應諾了一聲,便各自忙著餵馬遛馬去了,那些馬兒早就餓的緊了,看到口糧袋裡的精料,趕忙大口吃了起來,那些騎手們趕忙將坐騎身上的汗水擦去,免得讓馬受了涼,這時候馬的命就是人的命,可半點也輕忽不得。
過了約莫半刻鐘功夫,李從珂見眾人的馬都喂的差不多了,正要打個呼哨,讓眾人上馬趕路。這時北面傳來一陣隆隆的聲響,便好似打雷一般。
「怎麼回事,莫不是打雷了?」
「你可真是個傻子,這可是冬天。哪來的雷!」
「北地裡自然冬天無雷,可這裡是河南,你怎的知道冬天沒雷!」
眾人正吵做一團,李從珂與眾人不同,他可見識過多次火炮的發射,已經聽出這並非是雷聲,而是炮聲,臉色頓時大變。趕忙帶了十來個隨從,跑到高處,向富平津那邊望去,只見黃河岸邊的已是火光沖天,依稀正是河陽三城中南城所在的位置。一陣陣的炮聲從那邊傳來,顯然這南城已經處於圍攻之中。
「點火,開炮!」隨著一陣整齊的號令聲,吳軍的陣地上炮手們依次點燃了引信,炮口噴射出火光和白煙,沉重的炮身隨之後退。一旁的炮手們一擁而上,開始井然有序的清理炮膛,準備裝藥裝彈,進行下一輪炮擊,三百多步外的南城城樓上已是火光沖天,夯土堆砌而成的女牆就好像被狗啃了一般,少了一大段。在炮兵陣地後面,長矛手和火繩槍射手列成空心方陣,正等待著進攻的命令。在方陣的最外側,數百名騎兵正游弋四周,警戒城中守兵突出反擊。
「再轟一輪,打開城門,就讓短炮上前,換上霰彈,和步卒攻城!」大旗下,吳軍的指揮官下令道,對於進攻這種小城,吳軍已經形成了規範了:先用實心彈清掃城頭,然後讓火繩槍手和短炮用霰彈消滅已經沒有遮掩的城頭守兵,並用密集的火力射殺突出城來肉搏的敵軍,最後打書友開城門,用長矛隊突入城內,殲滅城內守兵。
第155章 渡河
「吹號,第一營甲乙丙指揮上前!」指揮官大聲下令道:「傳下去,讓騎兵上馬,等打開缺口就衝進去佔領橋頭!」
隨著一陣響亮的呼應聲,吳軍的步卒開始緩慢向前移動了。遠處高地上,李從珂回過頭來,對身後的副將下令道:「全體上馬,咱們就乘著這個時候衝過去,過了這個時候,就是死路一條了!」
李從珂此時手下的都是身經百戰的老卒,對於現在自己的處境十分瞭解,只要吳軍拿下了南城,封鎖了浮橋,自己要想渡河的唯一辦法就只有去其他渡口尋找渡船了,可是經過這些年的戰亂,黃河上的渡船早已被守軍控制的差不多了,就算能找到一兩條船,急切間又如何能將這數千人馬全部渡過去呢?
吳軍陣前,隨著一聲炮響,高速飛行的實心彈將南城的大門撕開了一個大口子,接下來是第二發,第三發,用鐵皮包裹的橡木大門變成了一堆散落的碎木板,露出後面臨時堆砌起來的土袋和木桶,在木桶和土袋的縫隙,透出火把和兵器的閃光,顯然城中的守兵正躲在門後,準備做最後的殊死搏鬥。
「開火!」隨著一聲尖利的哨響,吳軍陣前噴射出一層白煙,無數的鉛彈打在土袋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城門後發出一陣慘叫聲,顯然有不少鉛彈透過縫隙,擊中了後面的守兵。
「擲彈兵上前!」
數名身材高大的吳軍士卒衝了上前,他們將兩隻木桶放到了塞入土袋的縫隙,然後迅速點燃了火繩,然後退了出去。片刻之後,一團火光從城門處升起,旋即被濃密的白煙淹沒,待到白煙散去,城門洞開,方纔的土袋和木桶早已不見蹤影,地上只留下少許碎片。
「萬歲!」吳軍發出一陣震耳的歡呼聲,騎兵們打馬猛衝了進去,跟在他們後面的則是已經變為縱隊的甲指揮。正當此時,吳軍的陣後傳來一陣劇烈的馬蹄聲,正是李從珂所領的騎兵。
「怎麼會這樣,哪來的敵軍!」吳軍的指揮官怒罵道,若是平常,這些騎兵在遠處就被發現了,但方纔連續的激戰吸引了吳軍的注意力,也掩蓋了騎兵的馬蹄聲,結果當晉軍騎兵衝到只有百餘步的距離的時候,吳軍的哨騎才發出了尖利的信號聲。
「不要管那些吳軍,大夥兒只管衝過去,先過河才是要緊的!」李從珂大聲喊道,他用腳後跟的馬刺狠狠的刺著戰馬的後股,坐騎已經被搾出了最後一點的精力,以驚人的速度向城門口衝去,吳軍指揮官被這支突然而來的敵軍給驚呆了,只有少數火繩槍手反應過來向晉軍騎兵開火,其餘的大部分吳軍本能的向空心方陣退去,以防止敵軍騎兵的衝殺。晉軍乘機向南門衝去,至於少數中彈的騎手,立刻淹沒在戰馬叢中。
「該死的,蠢貨,開炮,開槍!瞄準那些騎兵,射擊!」吳軍指揮官終於反應過來,眼前的敵軍只是在逃竄,而並非突擊自己。他一面踢打著手下親兵,一面大聲呼喊道。吳軍的炮手們趕忙給火炮裝上用於射擊人馬的霰彈,對準晉軍的人流齊射。隨著一聲聲炮響,晉軍騎兵就好像霜打了的落葉一般,成群結隊的落馬,騎士的慘叫聲和戰馬的嘶鳴聲連成一片,即便有少數晉軍騎兵想要衝擊吳軍炮兵陣地,掩護己方大股撤走,也在吳軍火繩槍的槍口和長矛隊面前成群倒下。吳軍的炮手在軍官的呵斥下,機械的執行著命令,待到晉軍的騎兵隊形漸漸稀疏散去,吳軍軍官下了停止炮擊的命令,南城門前已經到處都是人和戰馬的屍體,尤其是城門前,已經堆成了一座小丘。
「小心警戒,不許上前,準備迎敵!」心有餘悸的吳軍指揮官連續下了三個命令,這支敵軍的舉動好生奇怪,倒像是送到炮口前找死來的,否則己方也不至於贏得這般容易,說不定後面還有大隊。他打量了半晌,耳邊只傳來一陣陣傷者的呻吟聲和戰馬的垂死的哀鳴聲,想像中的敵軍大隊人馬也沒有出現,那吳軍指揮官總算確定自己現在的處境安全,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那指揮官正疑惑間,一旁的副將笑著湊過來低聲道:「統領此役指揮若定,不但攻下南城,還擊破敵軍近萬大軍,斬獲極多,只怕在諸將中首功第一,定當超遷,小將這裡先恭賀了!」
「近萬鐵騎?」那指揮官聞言一愣,他眨了眨自己的眼睛,只見地上躺滿了人馬屍體,粗粗算去,最多也就八九百騎罷了,方才逃走的差不多也就六百騎,再加上後來看到情況不對,自行逃逸的晉軍騎兵,撐死也不過兩千四五罷了,怎的有萬騎,這也太離譜了吧。那指揮官皺了皺眉頭,答道:「周副將莫要胡言,若是有萬騎敵軍,咱們兩個豈能活到現在?」
那副將笑了笑,道「統領,這裡至少有八百甲首吧?」
指揮官點了點頭,道:「不錯,那又如何?這和萬人也差的太遠了吧!」
「統領,我軍多為步卒,和晉軍打起來,一次就算打贏了,能夠斬首十分之一就不錯了,沒法子,他們四條腿,我們兩條腿,趕不上他們呀!現在光是城外就有八百甲首,再加上城內的,怎麼也能湊個一千首級了,拿出去說遇到一萬人。誰會不信,誰又敢說不信?」
吳軍統領聽了副將這一番話,心思也活泛了,他看了看左右,副將猜出他的心思笑道:「統領可是怕有人多嘴,大夥兒出來打仗,為的就是恩賞,打的勝仗越大,自然得的恩賞越多,又有哪個敢多嘴?若是您怕太過駭人聽聞,咱們將先進城的那百騎全部報戰亡,然後再打個八折也就是了!八千敵軍也是足夠超階的大功了!」
聽到這裡,那吳軍統領心頭大定,正要點頭應允,突然一名親兵跑了過來,大聲道:「統領,有十幾個晉賊騎兵過來了,打著白旗,當如何處置?」
吳軍統領一愣,趕忙打馬過去,只見遠處十幾騎正慢慢悠悠的靠了過來,為首的那人用長矛挑著一副白色的外袍,正向這邊搖晃,更遠處依稀可以看到四五百騎兵正聚成一團,看著這邊。
「你找個大嗓門的,問問他們要作甚?」吳軍統領對身旁親兵下令道,很快,一名吳軍士卒便對那十幾名騎士大聲叫喊起來,片刻之後,便有人來稟告,說那些晉軍騎士走投無路,想要投降,不過有兩個條件:一個是不願放下兵器,另外是不願被打散混編。
吳軍統領聞言大喜,他萬萬沒想到天上掉下這麼大個餡餅來,這下無論他怎麼吹噓,也無人敢質疑他的戰功了。斬殺千騎,有俘獲五百騎,說有八千敵軍怎麼也不過分呀?想到這裡,他志滿得意的答道:「你告訴他們,兵器可以不收繳,不過肯定要被打散混編,否則那還算什麼歸降!」
那士卒應了一聲,趕忙回去答話,那些晉軍騎兵聽了之後,商議了片刻,便答應了要求,他們此時已經是人心惶惶,窮途末路,沒有其他的選擇了。
那統領見大局已定,心下大喜,轉身對副將道:「待會你去找個筆桿子熟點的先生,再從俘虜中找幾個機靈點的對對口徑,替我擬一封好點的報捷文書,進南城後便報到朱總管那裡去!」說罷,他哈哈一笑,便徑直打馬向南城行去。
那副將應了一聲,統領這般做分明是讓自己在文書中也可以多提幾句自己。吳軍軍功賞賜極重,他們兩人現在已是營統領一級,再往上升就是都統制,可以統領數營新軍,獨當一面了,放在地方上也至少是個州留後,刺史之類的官了,勉強也可以算是進入了吳國官吏中層了。
「來人,你領二十人去清點首級,你帶丙指揮去清點俘虜人馬甲仗!待會報數字過來!」那副將待到統領走後,便立刻換了一副模樣,待到處置完畢,他才施施然的進城去了。
副將進得城內,才得知又一個好消息,那先進城的百餘騎竟然安然無恙,原來李從珂進城之後,便立刻直撲橋頭,狂奔而去。吳軍騎隊首領眼見得情況不妙,趕忙讓到一旁,竟然未曾損失一人一馬。副將得知之後,自然是讓書記將報捷文書好生潤色一番,將統領和自己指揮若定,大破晉賊八千大軍,斬獲無算,己方不過死傷數十人的情形道明,後面還列上長長一串保舉立功人員名單,方才讓快使送往洛陽大營不提。
洛陽,吳軍大營,朱瑾坐在首座,兩廂的將佐披甲頂盔,站的紋絲不動,帳內滿是大將的森嚴殺氣。
「報!」隨著一聲拖長的稟告聲,帳外疾趨進來一名信使,跪伏在地道:「丙營許統領率領所部已經攻下澠池,兩千守軍已經不戰而降,獲得軍資無算,特此遣小的前來稟告!」
第156章 退兵
「罷了,你先下去用些酒肉,回去後讓許統領守住澠池,守住崤山北道即可!」朱瑾沉聲道,那信使趕忙行禮退下。此時已經接近正午,軍中體力消耗甚大,不像尋常百姓只有早晚兩餐,有早中晚三餐,此時已是午餐的時間,帳外已有士卒魚貫送入餐食來,擺在每個將佐面前,朱瑾面前也有一份,由於戰事進展的十分順利,帳中一直緊繃的氣氛也漸漸鬆懈下來了,吳軍將佐們也紛紛交頭接耳私語起來。
周安國喝了一口淡酒,將口中的食物嚥了下去,對一旁的朱瑾笑道:「這般算來,洛陽周邊只剩下南道的宜陽,還有北面的孟津那邊沒有消息傳過來了,不過從俘虜那邊得來的消息,李從珂所部幾乎全是梁國降兵,所部晉兵只有三千,如今洛陽城外要點已經降了十之七八,歸降的梁兵粗粗算來也有兩萬多人,看來李從珂還沒有掌握住那些降兵,就憑那三千兵,他也翻不起什麼大浪來了。看來大總管這步棋是走對了!」
朱瑾低咳了一聲,低聲答道:「宜陽、孟津一日未下,李從珂的消息一日沒有著落,我這顆心就放不下肚。周公,咱們這步棋實在是已經險到了極點,不但要打贏,還要贏得快,不然關中、河內的敵軍叉手進來,那可就麻煩了。而且光咱們這邊贏了還不行,要是徐州那邊敗了,殿下出了事,咱倆還是脫不了干係!」
周安國無言地點了點頭,他作為朱瑾的副手,對於如今吳軍的形勢自然是十分瞭解。如果打個比方的話,洛陽盆地就好像一個房子,東南西北四扇門就是虎牢關、大谷關、轘轅關、函谷關、孟津渡口。通過這幾個渡口關隘,洛陽盆地分別和豫東平原、南陽盆地、關中、河內連通。吳軍從轘轅關進入洛陽盆地之後,首先分兵攻佔了洛口倉城,一來獲得了倉城中的大量存糧,而來也切斷了洛陽和汴京之間的聯繫,防止東面的敵軍進入洛陽盆地。由於南面的南陽盆地已經被吳軍所控制,所以有可能威脅吳軍的只有西面的關中和北面的河內兩個方向的敵軍,現在雖然戰局對吳軍很有利,但是只要李從珂一日沒死,這兩個大門一日沒有控制在吳軍手中,朱瑾就一日無法安枕。還有他此次擅自改變方略,領大軍直入洛陽,卻將儲君呂潤性領著兩萬人丟在徐州面對李嗣源的主力,如果一切順利也還罷了,若是有個萬一,就算朱瑾在這邊贏得再漂亮,只怕呂方也會遷怒在他們頭上也說不定。
周安國靜默了半晌,勸慰道:「殿下乃國之儲君,有百神護佑,定然是無事的,大總管不必多慮了!」聲音低沉,是在安慰朱瑾,又彷彿是在安慰自己。
朱、週二人正各懷心事,帳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名軍使快步衝進帳來,大聲稟告道:「稟告大總管,侍衛馬軍丙營來報:我軍受命攻取孟津河橋南城,進軍至南城時,正逢晉賊大部,不下萬人,正渡河中。晉賊見我兵少,意甚輕我,以鐵騎衝陣。將主令諸軍嚴守陣形,待五十步內方許開火,殺傷賊眾頗多。賊騎反覆衝突再三,皆被我軍擊退,賊勢方得小挫。將主見機令矛隊反衝,晉賊措手不及,諸軍大潰,投水而死者不計其數,賊首見狀不妙,渡河逃走。將主審問俘虜,方知賊首李從珂便在軍中,已經渡河逃走。斬獲甲首千餘,器械甲仗無算,另有五百餘敵騎勢窮來投。今孟津渡口已在丙營控制之中,下一步當如何舉措,還請大總管下示!」
「恭喜大總管,大事定矣!」周安國的反應最快,第一個對朱瑾拱手笑道,兩廂的眾將也紛紛站起身來,起身道:「為大總管賀!為大吳賀!」
朱瑾黝黑的臉龐上升起了一層紅暈,突然而來的好消息讓久經世事的他一時間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他強自壓制住自己的情緒,右手下壓,示意眾將坐下,對東南方向拱了拱手道:「仰仗陛下洪福,將士用命,此役僥倖得勝,只可惜走了李從珂,後事麻煩了些!」
「大總管多慮了!」周安國笑道:「依照信使所言,那李從珂雖然走脫,但也差不多是僅以身免,到了河內也做不了什麼事情了。以末將所見,當先佔領宜陽,控制崤山南道,洛陽城中的敵軍倒是不用急,那段凝本就不得軍心,現在降了李嗣源,又成了棄子,在城中也翻不出什麼花樣來,早幾日晚幾日的問題!」
「周公所言甚是!」朱瑾贊同地點了點頭,他此時胸中壓著的一塊手頭已經落了地,一直緊繃著的黑臉也多了一絲笑容:「想必再過個兩三天,李嗣源那邊便會知道此廂消息,那殿下的壓力就小多了。」
「大總管善言善禱!必當如此!」周安國笑著應和道。
徐州,已經隆冬季節,寒風似刀鋒一般刮過,夾雜著細密的雪粒,打在人的臉上微微生疼,道旁的樹木葉子已經盡數落光,枯槁的枝幹指向天空,便好似一根根枯骨一般。
李嗣源站在土坡上,一旁的坐騎低頭啃食著地上的枯草,不時輕微的打著響鼻,遠處十餘條溝渠蜿蜒曲折,通過這些溝渠,先前徐州守軍製造的城外濕地的積水已經排泄的差不多了,只剩下少數水窪,隨著天氣的寒冷,濕軟的地面也將很快變硬了,加之晉軍的攻城器械也完成的差不多了,正式的圍攻戰很快就可以開始了。
但是李嗣源心中卻並沒有表面上那麼平靜,在排水工程的這些天裡,他也沒有閒著。經歷了舊主李存勖的戰死,他對於火器十分重視,薛捨兒投入他麾下後,他也曾詳細的向其詢問過吳軍火器的編制和戰術,並仿照吳軍的編制建立了一支小規模的火器部隊。但是和有大規模火器部隊和豐富實用經驗的吳軍交戰,這對於李嗣源來說還是第一次,更不要說他集重兵於堅城之下,後方卻有大敵威脅,作為一個經驗十分豐富的將領,李嗣源有一種如芒在背的感覺。
這時,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李嗣源轉過身來,只見數騎正向自己這邊飛馳過來,看裝束依稀是晉軍的傳騎,他心中頓時咯登一下:「莫非後方出了什麼變故?」
李嗣源身邊的護衛趕忙迎了上去,檢查過了符信之後,便將使者帶到李嗣源面前。為首的那個從肩上的褡褳中取出一封書信,雙手呈了上去,大聲喊道:「陛下,汴京有急信傳到!」
李嗣源接過書信拆開一看,眉頭頓時緊皺了起來,他急匆匆的看完了書信,便將其塞入懷中,沉聲道:「回營!」
帥帳中,李嗣源獨自來回踱步,眉頭緊鎖,信使已經被禁閉起來,以免消息走漏了。雖然沒有讀過什麼書,只能粗粗認得幾個字,但李嗣源本人十分聰穎,方才信中的內容彷彿刻在他的腦海裡一般。
「吳軍北上,洛陽失守,李從珂北走河內,段凝所部已降於吳軍,形勢大壞!肯定陛下返京,以定大局!」李嗣源口中喃喃自語道,信中那寥寥數語,便已經勾畫出了眼前糟糕的形勢。顯然北上徐州的這支吳軍只是呂吳整個宏大攻勢的一小部分,另外一支吳軍已經出南陽,直入洛陽,擊破李從珂,直逼汴京,河東的張承業和幽州的周德威知道後會怎麼做呢?誰也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頓兵徐州城下的自己已經成為了一支孤軍了。
「如果自己留守汴京,如果李從珂能夠不敗的那麼慘,如果……」李嗣源猛地抱住自己的腦袋,這個世界上沒有那麼多如果。李嗣源猛地轉過身來,正好面對一面銅鏡,鏡面反映出了他的面容,肌肉扭曲,目中滿是猩紅色的血絲,一副窮途末路的樣子。李嗣源猛的舉起銅鏡,狠狠的摔在地上,將其摔了數塊,狠狠的用腳在上面踐踏著。
這時外面的親衛聽到動靜衝進帳來,正好看到李嗣源這般模樣,被嚇了一跳,呆呆的答道:「陛下——」(文*冇*人-冇-書-屋-W-R-S-H-U)
「出去,都給我出去!」李嗣源失態地吼道,親衛們不知所措的對他躬身拜了一拜,手忙腳亂的退了出去。李嗣源氣喘吁吁地站在那裡,過了半晌功夫方才頹然的坐下。現在能做的就是盡可能快的將大軍撤回汴京,只要能夠保住軍隊,在這個亂世裡,就還有機會。
「來人!」李嗣源大聲道:「傳令下去,今天晚上開始,退兵!騎兵先走!我三日內必須返回汴京!」
「三日?」一旁的行軍司馬目瞪口呆地看著李嗣源:「陛下,這也太匆忙了吧,不說別的,汴京離徐州有六百多里路,步卒肯定是趕不回去的,就算是騎兵,回去馬也都廢了!請陛下三思!」
李嗣源強壓下心中的煩躁,道:「好,那就五日吧,再也不能晚了!」
第157章 時運
行軍司馬嚥了一口唾沫,他看了看李嗣源的臉色,心知他的耐心已經到了極限,若是自己再開口勸諫,只怕倒霉的就是自己了。只得躬身道:「喏!」便轉身退下。行軍司馬退出賬外後,李嗣源一個人站在帳中,臉色便如同鍋底一般,他豈不知道這般狂奔回汴京,輜重器械要盡數捨棄不說,就連步卒只怕都要損失不少,和打了一場大敗仗都差不離了。可如果不盡快趕回汴京,後路一旦出事,那就是滿盤皆輸了。想到就在不久之前,自己登基稱帝,志氣滿盈,以為天下事無不可為;而轉眼之間形勢便急轉直下,當真是世事無常呀!
正當李嗣源在帳中慨歎世事無常的時候,徐州城上的守兵也注意到了城外敵軍的異常行動。待到呂潤性與敬翔等人上得城來,遠遠望去,只見城外大隊晉軍正在緩慢集中並向遠處移動,有些營地升起黑煙和火光,一副突遭大變的模樣。
「敬公!」呂潤性向敬翔問道:「看晉賊這般模樣,莫非是援兵到了?」
敬翔凝神看了半晌之後答道:「殿下,依老臣看,還是持重為妙,說不定這是城外晉賊的詭計,想要引守兵放鬆警惕,而有機可乘。再說現在城外的泥土還沒濕軟的很,士卒也無法出城,不如靜觀其變的好!」
呂潤性點了點頭:「敬公所言有理,想不到這放水之計現在倒是便宜晉賊了!」
「殿下請放心!」敬翔笑道:「看這天氣,地面最多再有個三兩日便凍硬了,晉賊偌大的營盤,又豈是三兩日就能走完的,到時候以輕騎附尾追擊,定然會有不少斬獲!眼下城中兵不過三萬,殿下身負一國之望,還是莫要弄險為妙!」
「敬公高明,果然是老成謀國!」周圍的吳軍將佐趕忙齊聲應和,這些人雖然也立功心切,但都知道只要這次呂潤性沒出事,就憑著自己和其共處圍城之中的情分,將來也不愁沒有陞官進爵的機會。現在城外的李嗣源也是打老了仗的,這種敵前退兵只怕都會留有厲害的後招,為了些許小利追上去要是萬一儲君有個閃失,那可就因小失大了。
呂潤性見諸將意見都一致,他歷經行伍多年,深知兵凶戰禍,也點了點頭,下令道:「緊閉城門,各門加雙崗,嚴密監視城外晉軍動向。還有,讓騎兵把馬餵好了,隨時準備出城!」
「喏!」
夜裡,一陣陣寒風掃過樹梢,發出尖利的呼嘯聲,彷彿啾啾鬼鳴一般,讓人聽了為之心寒。李嗣源站在大營門前,凝視著身後的大營,大隊的晉軍正從營門湧出,沿著大路向汴京進發。李嗣源雙目出神,一言不發,身旁的將佐無人敢出言打擾他,只有兩旁的戰馬不時發出響鼻聲。
這時,一名騎士趕到李嗣源面前,滾身下馬稟告道:「陛下,前軍已經出發了有小半個時辰了,上路吧!」可李嗣源卻好似完全沒有聽到一般,還是一動不動的凝視著大營,彷彿這半隱在黑暗中的營盤裡有什麼魔物,吸走了他的靈魂一般。那騎士見李嗣源這般模樣,正要再開口,卻被一旁的將佐伸手攔住,晉軍眾將彷彿也感覺到黑暗中這種詭異的氣氛了。
營盤中突然升起了一團火光,接著又升起了五六團,火勢蔓延的速度很快,翻騰的火光很快就撕裂了黑暗,連成了一片。明亮的火光和四周的黑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眾人的眼睛下意識地避開了火光,彷彿這讓他們的眼睛不舒服。這是晉軍正在燒燬無法帶走的糧食和輜重,由於晉軍撤退過於倉促,有大量的輜重和糧食來不及帶走,為了不將這些留給敵軍,只有在臨走前將其盡數燒燬。饒是晉軍將佐個個身歷百戰,但看到這般情景,也不禁個個神氣沮喪。
「走吧!」李嗣源突然道,他猛的扭過頭,跳上一旁的戰馬,向一旁的侍衛叢中行去,隨行的眾將佐被他的突兀行動弄得有些不知所措,隊形竟然有些稀稀拉拉了的。
李嗣源坐在馬上,胸中滿是悲涼,他心中很明白,自己爭奪天下的宏圖已經在離開徐州的這一瞬間完全幻滅了,命運就好像一個頑童一般,上一瞬間還將天子的寶座放在自己面漆那,彷彿觸手可及,但一轉眼這距離就又變得咫尺天涯。此時的他彷彿回到了楊劉之戰後,將重傷垂死的李存勖送回魏州的那個晚上,也是這樣的對於前途一片茫然,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但唯一不同的是,自己身邊已經別無他人,先前的戰友同伴已經變成了敵人。李嗣源第一次感覺到「寡人」這個詞實在是用的太絕妙了,皇帝難道不是天底下最孤獨的人嗎?掌握了天底下最大權力的他同時也是天底下最孤獨的人,舊日的同伴都變成了臣子或者敵人,不會再有人再和他並肩而立,因為他手中的絕對權力已經消滅了這種可能。他唯一能夠憑借的就是手中的權力,來抵擋四面八方,明裡或者暗裡對自己的進攻,而且這一切會一直持續到自己死去。突然,李嗣源感覺到一陣悔意,也許自己不該登上這座用燒紅的鋼鐵打製成的寶座,那天晚上披在自己身上的並非是一件黃袍,而是一件燒紅了的鐵甲。但是現在一切都晚了,這時,李嗣源的眼前突然閃過那天在汴京宮城門外看到的朱友貞蒼白的面孔,只是那死者的可怖面孔上多了一絲諷刺的笑容,彷彿在諷刺自己現在的處境。
「吁!」晉軍行列中突然傳出一聲戰馬的嘶鳴聲,李嗣源只覺得屁股下面一軟,多年的戎馬生涯讓他本能的一提馬韁,但他的戰馬還是向側面翻倒過去,在他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將其右腿壓在下面。行列中頓時大亂,數名隨從趕忙跳下馬來,察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莫亂,我沒事,是馬失蹄了!」李嗣源沉聲道,不過火光下,眾將佐可以看到他黝黑的臉龐已經變得慘白,汗珠正從他的額頭上如雨般的冒出來。
「快,快把戰馬抬起來!」侍衛頭目額頭上的汗珠也不比李嗣源少,他聲嘶力竭的大聲叫喊,作為生下來就在馬背上長大的漢子,他自然知道被戰馬失蹄,將騎手大腿壓在馬下意味著什麼。他一面喊著號子,讓手下將戰馬抬起,好讓李嗣源把右腿從戰馬身體下抽出,腦海中卻突然閃現出一個念頭:「難道陛下的時運當真是盡了,否則這戰馬怎麼會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失蹄呢?」
片刻之後,李嗣源的右腿總算從戰馬身下抽出來了,藉著火把的光亮,可以看到鮮血正從大腿部位湧出來,將佐們趕忙將衣襟撕開,將傷口的上方紮緊,以阻止鮮血繼續湧出。李嗣源靠在一具馬鞍上,他黝黑的面容此時已經因為失血過多而變成了灰白色,四周的將士們用擔心的目光看著自己的皇帝。
「陛下,路上有個洞,您的戰馬前蹄踩入裡面了,結果就——」剛剛檢查過戰馬的侍衛首領低聲道,這種情況在白天很少見,因為戰馬會避開,但是夜裡就得憑運氣了。李嗣源苦笑了一聲:「馬失前蹄?看來我的時運也就到這裡了吧!」
「陛下!」
「陛下!」
人叢中立刻爆發出一陣驚呼聲,李嗣源這番話說出了眾人心中的隱憂,這些晉軍將佐也不是傻子,雖然李嗣源竭力封鎖消息,但晉軍敵前突然退兵這一行動本身就能代表很多了。
李嗣源舉起右手,將佐們的聲音低沉了下來,他沉聲道:「去找兩匹馬來,還有一張繩床,我要用!」
「陛下!」一旁的醫官趕忙勸諫道:「您這傷勢不輕呀,若是在繩床裡面顛簸只怕會加重傷勢,還是找輛馬車來,慢慢靜養的好!」
李嗣源強撐起身子,笑道:「現在豈是靜養的時候?現在每一刻時間都是萬分寶貴,又豈能耽擱了!列位!」李嗣源抬起頭來,目光掃過四周熟悉的面孔,沉聲道:「邈佶烈本不過是個塞上牧羊兒,今日能至此位,皆與諸公死戰而來。如今縱然時運不濟,大丈夫豈有臥榻待死的?自當拚死一搏,若是成了,自當與諸公共富貴;若是不成,列位大可取我項上人頭,去新主那裡換富貴,邈佶烈也沒有什麼好怨恨的!」
諸將多跟隨李嗣源多年,都深孚其處事公允,神勇過人,所以李存勖死後,才擁立其為天子。方才雖然心思有些搖動,但也都是身經百戰的鐵漢,經歷過的艱險不計其數,心志早已打磨的如同百煉精鋼一般,聽了李嗣源這番話,感覺到那個沉默寡言,豪勇過人的晉軍首將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信心頓時大振,齊聲應道:「吾等自當為陛下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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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進言(一)
洛陽(這裡指的是隋唐的洛陽城,後面如果沒有特指,所說的洛陽城指的都是隋唐洛陽城),這座梁國的西京在短短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已經換了三個主人,城頭上剛剛換過的牌匾漆色尚信,就又得翻過來,在背面寫上新字,幸好不用換第四個主人,否則還得找塊新牌匾來。不過幸運的是,這麼頻繁的易主,洛陽城卻沒有遭到兵火之災,無論是晉攻粱,還是吳攻晉,洛陽城中的守將都是乖乖的放下武器,結果在這樣的亂世裡,洛陽這等雄城兩番易手,可連城頭的女牆都沒掉一塊土頭,當真是異數。
而和這洛陽城一般異數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前梁國北面招討使段凝,他就像一條滑不留手的泥鰍,先是投晉,接著降吳,接連兩場毀天滅地的大禍,卻連他一根汗毛都沒傷到。現在他已經搖身一變,成為了吳國的武寧軍節度使,不過是遙領,主要工作就是跟在朱瑾身旁,以為參謀之位。雖然無論是先前投降吳國的梁國同僚,還是吳國的將佐,對這個有名的佞臣都是十分鄙視,不乏冷言冷語,但段凝的臉皮的厚度堪比洛陽城牆,無論是什麼當面辱罵還是巧言嘲諷,他都權當甘之若飴,混當是誇獎,一律笑臉相迎。若是呂方在這裡看到了,定然稱其為耶穌再世——「有人打你的左臉,就把你的右臉給人打,有人要你的外衣,就把你的內衣也給他!」
太微城,又名內城、皇城,位於洛陽城內城的西北角,周十八里二百五十八步,唐時由於關中人多地狹,而砥柱轉運糧食困難,是以每逢糧荒天子往往帶著達官貴人往東都就糧以減輕關中的糧食負擔,當時的行在的宮城便在其內。這東都城乃是隋代大業年間所建,當時主持此工程的便是隋代著名權臣楊素,其耗用民力極為巨大,山川巖壑之奇,都邑宮闕之盛,號稱前世所未有,只有長安大興城才能與其比擬。吳軍進城之後,朱瑾為了避嫌,並沒有將自己幕府設在宮城,而是設在其外的內城的五鳳樓旁,以明自己的人臣身份。
堂上,朱瑾正襟危坐,沉聲道:「如今西京洛陽四周的據點已經悉數歸降,形勢對我方十分有利。現在便與列位商議下一步當如何進兵,今日堂上請眾將暢所欲言,無須顧忌!」
朱瑾語畢,目光掃過兩廂諸將,眾人的臉上滿是掩飾不住的興奮,自從吳國西路軍出師以來,出方城,入轘轅、奪洛口、摧大敵、克名都,屢戰屢勝,絕大部分敵軍稍遇不利便土崩瓦解,現在陸續投降的敵軍就有近六萬人,東都洛陽這樣的這些偉大城市又已經踏在他們的腳下,可以說吳軍將佐遇到的困難程度和獲得戰果大小是極為不成比例的,這讓他們對於未來充滿了幻想,他們中間不少人已經在談論著勒石燕然、留名凌煙的事情了,當聽到朱瑾的詢問時,絕大部分人都沒有立即發言,而是矜持的保持著沉默,等待袍澤的發言。
「大總管,以末將所見,擒賊先擒王,自然先拿下逆首李嗣源的好,大軍應該出虎牢,直取汴京為上!」一個頷下短鬚的吳將第一個出列道,他的回答得到了大部分人的贊同,其原因一個是因為消滅李嗣源所在的敵軍主力自然有最多的立功機會,而且汴京作為梁國的舊都,還是漕運的中心,梁國的財貨只怕有六七成都在那裡,若能拿下此地,他們這些武夫自然能夠狠狠的撈上一筆,也不無小補。
朱瑾靜靜地看著兩廂的將佐一一發言,並沒有表現出什麼傾向來。作為吳國西路軍的統帥,他對於現在自己的處境很清楚。現在吳軍的進軍路線只有三條:向西經過函谷關,進攻關中的梁軍殘部;向北渡過黃河,進入河內,追擊李從珂殘部;向東進攻汴京,和東路吳軍夾擊李嗣源。如果依照原先的計劃,夾擊李嗣源無疑是最好的選擇,畢竟依照吳軍最早的進軍計劃,其最高的作戰目的就是擊退或者消滅李嗣源所部,滅亡梁國,控制黃河以南的大片領土;而最低要達成的目的則是控制淮北、南陽之地,以屏障淮南、荊襄,扶植某個有一定號召力的粱室後裔,在邊境線上建立一個緩衝國;如果做不到的話,至少將其控制在手中,為將來進取中原做好準備。從現在來看,形勢對吳軍非常有利,李嗣源連戰連敗,吳軍已經形成了對其的兩面包圍之勢,不但將李嗣源驅逐到黃河北岸,控制黃河以南的大片領土即將成為現實,甚至利用北方多個割據勢力內部矛盾,將吳國的勢力拓展到關中、河中、河內等區域,為下一步統一全國做好準備,也不是不可能的。
「大總管!」一旁的周安國見朱瑾坐在那裡彷彿在發呆,輕輕的扯了下對方的衣袖。朱瑾這才回過神來,有些尷尬的咳嗽了一聲,這時諸將已經基本都表達了自己的意見,大約有七成左右的人認為應當先東進,夾擊李嗣源,與呂潤性所領的東路軍會師之後,再做下一步的決定,而剩下的三成人則認為應當同時分兵渡河進攻河內,追擊李從珂,使李嗣源首尾不得相顧,一舉將其消滅。只有極少數人覺得應當分兵經略關中,在絕大多數吳將看來,關中的梁軍殘部在李茂貞和河東晉軍的壓迫下,能夠自守就很了不起了,無法做出什麼大的舉動來,等到解決了李嗣源,派一支偏師就能收拾了他。
「既然如此,那大家便各自回營,擇日東向吧!」
「喏!」眾將齊聲應答道,甲葉碰撞聲和雄壯的應答聲連成一片,幾乎要將屋頂上的瓦片掀翻了。
朱瑾剛剛回到自家宅院中,正要解衣休息,外間便有侍衛通傳說霍彥威求見,說有要事稟告。朱瑾雖然筋骨強健,但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這些日子戎馬勞頓下來,整個人已經乏的很,正想讓其明日再來,但轉念一想,這霍彥威入洛陽以來立功極多,但今日軍議中卻一言不發,現在又獨自私下求見,想必有什麼不好在眾人面前說的,便沉聲道:「傳他進來吧,走後門,莫要讓人看到了!」
片刻之後,那侍衛便引了霍彥威進來,霍彥威見朱瑾已經解了外袍,心知對方已經要休息了,趕忙躬身請罪道:「末將打擾總管歇息,罪該萬死!」
「罷了!霍將軍免禮!」朱瑾伸手將其扶起,示意身後的侍衛拿了個錦墩來,道:「你有什麼要緊事吧,坐下說話!」
「多謝總管!」霍彥威也不推讓,坐下便開門見山道:「末將此次是為了關中的事情來的!」
「關中?」朱瑾聞言瞳孔不禁一收,他回頭看了看身後的侍衛,那侍衛便會意的退了出去,帶上房門,此時屋中只剩下朱、霍兩人。朱瑾沉聲問道:「霍將軍莫非在關中那邊有什麼消息?」
「消息倒是沒有!」霍彥威答道:「只是末將以為出虎牢,夾擊李嗣源固然重要,但關中位居上游,有山河之固,乃霸王之業,不可棄之不顧呀!」
「喔?」朱瑾聽到這裡,笑道:「這裡只有你我兩人,霍將軍盡可直言!」
「大總管,雖然經歷多年戰亂之後,關中已經殘破,不及開元、天寶年間豐足,且有李茂貞、王建盤踞秦鳳之地,勢力大衰。但截長補短,加上河中之地,仍有地八百里,戰兵不下四萬,賀齊乃梁國名將,領這四萬兵,雖不足自立,但附晉則晉強,附吳則吳勝,舉足輕重。」說到這裡,霍彥威停頓了一下,小心地看了看朱瑾的臉色,當看到對方臉色凝重,才繼續說了下去:「大總管習於戎事,自然是知道關中的地勢緊要之處,只是還有一樁,大吳據有中原之後,下一步的大敵便是河東,彼已有河東、河北兩地,相對於河南據有高屋建瓴之勢,易進難退,若是出河內,越太行之道,地勢險要,道路崎嶇,車不得方軌,騎不得並行。晉陽乃天下雄城,以梁國太祖之雄武,舉中原、關中、山東、魏趙之兵數圍晉陽而不下,實其乃用武之地。但若大吳有河中之地,便可以先集大軍渡河而上,晉軍必積重兵守太行諸隘口,再以河中出兵出平陽,逆汾水而上,過汾水關、經雀鼠谷,過千里徑,直取晉陽。兩路並進,晉賊必首尾不得相顧!」
朱瑾聽了霍彥威這一席話,不禁暗自頷首,自戰國以來,晉陽便號稱天下肩背、河東根本之地。如果說位於中華第二階梯帶的山西高原俯瞰燕趙大地的話;那麼晉陽就是整個山西高原的核心,不但是中原王朝阻擊草原遊牧民族入侵的屏障,同時也是遊牧民族入侵中原的先遣站,控制了這裡的遊牧民族無不成為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這點在五代表現的尤為明顯,可以說從唐末到宋初的五十餘年裡,整個中原的歷史就是汴京和晉陽兩座城市的爭霸史,這段歷史的結局就是宋太宗在費勁全力攻下北漢都城晉陽之後,將這座跨越汾水,共有三城的周長四十餘里的雄城盡數廢棄,才結束了這段歷史。
第159章 進言(二)
「那霍將軍以為當如何呢?」
「大總管,汴京陷落後,賀齊所領的梁軍身處數強之間,無法自存,唯有擇一善者而從之。末將與那賀齊相交莫逆,願入關將其說服,解甲降於大吳!」
朱瑾聞言大喜,霍彥威的這個提議對他來說是最好的結果,就算失敗了最多也就失去了一個降將,無關緊要;可若是成功了,一下子就能不戰而獲得關中、河中的大片地盤,實在是穩賺不賠的買賣。想到這裡,朱瑾笑道:「好,好,那霍將軍此行有什麼需要的,就算我的坐騎,也雙手奉上!」
霍彥威躬身道:「不敢,據末將所知,那賀齊有個侄兒在段凝麾下當差,若是在降軍中,請讓末將領了去。還有現在兵荒馬亂,路上只怕並不平靖,末將想從降軍中選三百騎兵來同去,以為壯行之用。」
「好說,好說!」朱瑾笑道:「不過三百少了點吧,老夫在這裡做個主,翻一番六百人馬吧!人馬甲仗都要精選,以壯行色。還有,待會我讓宮中內監去府庫中好生挑選,給那賀齊背上一份厚禮,霍將軍以為如何?」他此時倒是爽氣的很,反正現在光是降於吳軍的梁軍就有五六萬,當年張全義留守洛陽多年,府庫中積蓄的財貨甚多,正好拿來送禮,正是慷他人之慨,惠而不費的很。
「末將這裡先謝過總管了!」霍彥威趕忙起身拜謝道:「若是總管允許,末將待會就去挑選士卒,爭取明日便出發!」
朱瑾微微一笑,伸手示意霍彥威坐下,沉聲問道:「霍將軍忠於王師,老夫佩服的緊,不過某家這裡還有一個問題:賀齊的處境我們看出來了,王建、李茂貞、張承業他們也看得出來,也會派出使者來勸降。若是事成自然一切大好,若是那賀齊一意孤行,不願歸降我大吳,霍將軍此行必然危殆,當如何處置呢?」
屋中頓時靜了下來,朱瑾的問話指出了一個嚴酷的事實,霍彥威的出使其實是非常危險的,一旦賀齊決定投靠其他勢力,那麼代表吳國出使的霍彥威一行人就成了最好的投名狀,被賀齊砍掉腦袋送給所投靠的勢力就是最好的結局,在這件事情上,賀齊和霍彥威的私交有多好也是沒有用的。
「大總管!」霍彥威的聲音不大,但一字一頓,彷彿是從牙齒縫裡擠出來的一般:「若是那賀齊執迷不悟,那末將便帶領同行壯士,將敵軍使節突襲殺死,迫使賀齊降吳!」
「好!」朱瑾聽到這裡,情不自禁的猛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大聲讚道:「霍將軍果然氣概非凡!我再從麾下挑選一百壯士給你,都是善於使用火器的精銳,以補償梁軍不擅火器的缺失!霍將軍以為如何?」
霍彥威躬身拜倒道:「多謝大總管,只是末將此行隨行人員總數最好控制在五百人以內,若是再多只怕便會引起賀齊注意,適得其反!」
「嗯!這些都由你自己決斷,來人,取酒來,我要為霍將軍壯行!」
汴京,這座雄城已經漸漸從一個多月前陷落所造成的混亂中恢復過來了。被任命為留守的石敬瑭將軍隊從城中撤出,安置在城外的軍營中,加上宵禁制度,總算恢復了汴京城中的秩序。相比起塞外和河東貧瘠的土地來,汴京附近要溫暖和富饒的多了,城外的軍營中的那些雜胡們愜意的享受著周圍肥沃的田野所產出的出產:酒、油、蔬菜、米面以及大量的豬肉和羊肉,換上用精美的綢緞製成的衣服,清點著自己獲得的恩賞和劫掠而來的財物,對於他們來說,天祐十五年的冬天真是從未有過的幸福。
但是對於汴京城內城外的居民來說,天祐十五年的冬天卻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作為梁國的都城,雖然人口和城市規模無法和大唐的長安、洛陽相比,更無法和後世宋之汴梁相比,但也有大量附麗於梁國中央政府的非農業人口,其中最大的一塊就是軍士的家眷和工匠、奴僕。這些人口平日裡都是依靠直接或者間接服務梁國的中央政權極其官員為生的,這樣多的非農業人口是如果只是依靠當地的農業出產,即使汴京四周土地肥沃,也是很難滿足要求的,他們糧食的主要來源是通過水路從各地轉運而來的,但是自從晉軍破城之後,和四周郡縣的大部分交通都已經斷絕,自然不會再有糧食轉運而來,加上汴京原有的達官貴人和政府機構已經不復存在,這些人的生計也自然斷絕了。雖然在城外的官倉裡還有相當多的糧食,但是晉軍早已將這些官倉接管,作為軍糧之用,他們在這個時候自然不會拿出來賑濟百姓。這些升斗小戶在苦熬了一個多月後,終於吃完了最後一口存糧,不得不想盡一切辦法,獲得食糧,渡過這個可怕的冬天。
石敬瑭站在帳前,精赤著上半身,正就著眼前的石漕裡的冷水,用粗糲的氈布擦洗著他肌肉纍纍的軀體,雖然是冬日,他的肌膚卻是健康的暗紅色,熱氣從頭頂上一陣陣冒出來,彷彿是熟銅鑄造而成的一般。這時兩名親兵從帳內出來,將石敬瑭的袍服放到一旁。石敬瑭一邊撿起袍服穿上,一邊問道:「馬都備好鞍具了嗎?」
那親兵趕忙躬身答道:「稟告留守,都準備停當了,都喂足了料!」
「嗯!」石敬瑭點了點頭,下令道:「讓親兵隊準備一下,出外巡營!」
「喏!」那親兵趕忙小心退下。
石敬瑭騎在馬背上,百餘名身披鐵甲外裹披風牙兵簇擁在兩旁,顯得格外威風,但在石敬瑭心裡卻是憂心忡忡。李嗣源南下攻徐州之後,便派信使要求留守魏州老巢的石敬瑭將霸府轉至汴京來,作為李嗣源的心腹,石敬瑭自然知曉主上這麼做的意圖:位於冀中平原的魏州無險可守,自從李存勖死後,李嗣源與河東和幽州的關係就十分微妙,既然現在已經拿下汴京,撕破臉稱帝,那還是趕快將霸府遷至有黃河天險可以憑借的汴京為妙。但數日前洛陽那邊傳來消息,吳軍已經進入洛陽,李從珂大敗,僅帶數百騎逃回河內,而徐州那邊卻遲遲沒有傳來落城的消息,自己這邊雖然還有數萬大軍,但要面對河東、幽州、洛陽三個方面可能到來的危險,還是有些捉襟見肘。
「該死的阿三,輸的這麼快,便是多堅持個十來天,等我到了汴京便可與你連成一氣了,又豈會弄到現在這般田地!」石敬瑭忍不住低聲罵了一句,雖然聽說李從珂到了河內後便大肆搜羅丁壯馬匹,號稱要打過黃河去,重新佔領洛陽,但知道內情的石敬瑭卻對其不抱什麼信心,且不算吳軍精銳,就憑那些已經歸附吳軍的五六萬梁軍前身可都是精銳,可不是李從珂臨時搜羅來的那些土雞敗犬能夠比擬的,若是這般容易就讓他打回黃河去,那才是天下最大的笑話。
正當石敬瑭在馬背上憂心忡忡的時候,不遠處傳來一陣笑罵聲,他抬頭一看,只見不遠處三四條漢子正從一旁的樹叢中走出來,為首的一個猶自紮緊自己的腰帶,看他們的打扮,應當是軍中士卒,口中猶自罵罵咧咧不停。
跟在為首那人身後的漢子一臉諛笑道:「怎麼樣,頭兒,昨夜那小娘不錯吧,只要半口袋黍米,便任你揉搓,比起那些渾身羊膻味道的娘們,要強上百倍吧!」
那為首的一邊束緊腰帶,一邊笑罵道:「就你小子心眼多,拉弓持矛不行,這些鬼門道倒是精明的很。」他將紮好腰帶,打了個活結,拍了拍肚子笑道:「不過這次過河咱們倒是賺到了,吃的喝的就不必說了,帳篷後面金的銀的,綢子布匹弄到了不少,女人也睡了個夠,便是立刻上陣死了,也沒白過這一輩子!」
眾人聞言紛紛點頭贊同,原來晉軍破汴京之後,周圍很多衣食沒有著落的百姓不得已在晉軍營外搭上地窩子,尋找機會獲得充飢的食物,在飢餓的威脅下,很多百姓不得不讓妻女成為半掩門來換取食物。而現在的晉軍士卒幾乎個個手頭都有不少銅的、銀的,久戰之後滅亡大敵,無論是軍官還是士卒,一股子久繃的弦鬆下來了,更是格外的貪圖淫樂,於是乎兩廂一拍即合,在晉軍營外不少避風處都三三兩兩的佈滿了地窩子,茅屋,天剛剛一擦黑,就有很多晉軍士卒偷出營外享樂,上面的軍官自己高樂都來不及,也懶得約束。不知不覺間晉軍的紀律便鬆弛了下來。
「你們是那個營伍的?在這裡作甚?」一聲斷喝將這幾個還在回味昨夜的溫柔鄉滋味的晉兵給驚醒了,才發現自己太過得意忘形,竟然迎頭撞上這隊騎兵。這幾個晉兵雖然沒有認出石敬瑭的身份,但這隊騎兵裝束的如此齊全,本身就能說明很多了,他們趕忙紛紛斂衽下拜,行禮如儀。
第160章 演講
方纔那個引領同伴私出快活的漢子心知若是洩露出來了,其他幾個倒也罷了,自己肩膀上吃飯的傢伙鐵定不保,剛忙搶著答道恭:「稟告郎君,我等是受了軍主之命,前往西面探察軍情,不意回來的時候得遇,方才失禮之處,還請郎君見諒!」其餘幾個人聽到這裡,也都會過意來,趕忙齊聲附和道:「正是!」
「探察軍情?受軍主之命?那你們身上的酒氣是怎麼回事?怎麼個個不曾披甲,沒有兵刃?」石敬瑭在馬背上早已看得清楚,冷笑道:「那好,你們軍主是哪個?在哪個營盤?去探察哪裡的軍情?可有符節憑信?」
那漢子本想撒個謊將其敷衍過去也就是了,卻沒想到石敬瑭這般打破沙鍋問到底,頓時支吾起來。畢竟只要石敬瑭與他們上司一對質,事情便立即水落石出。這幾人的神色石敬瑭看在眼裡,哪裡還不明白究竟,冷笑一聲道:「來人,將這幾個賤奴給我拖到一旁,分開盤問,若有半點欺瞞,便給我狠狠的打!」
那幾人聽到石敬瑭的命令,頓時慌了手腳,為首那人趕忙撲到在地,連聲哀求道:「郎君且慢,小人並非受命外出,乃是夜出耍子才回,還望郎君恕罪則個,恕罪則個!」說到這裡磕頭如搗蒜一般,其餘幾人也是連連磕頭。石敬瑭的臉色早已氣得如鐵青一般,冷喝道:「私出軍營,當重責一百二十杖,插箭游營,示眾三日。欺瞞長上罪加一等。來人將這幾個賤奴拖下去,依照軍律處置!」
石敬瑭話音剛落,十幾名親兵便如狼似虎一般湧了上去,將那幾個漢子按到在地,那幾人聽到石敬瑭的宣判,早已嚇得手酥腳軟,須知古時軍中杖責本就是極重的,往往二三十杖便能結果了一條性命,便是極健旺的漢子,一百二十杖下來也是死路一條了,更不要說插箭游營,示眾三日,便是天上神仙下凡,這一遭走下來也要丟了性命。石敬瑭這般處置而不直接處斬分明是為了讓他們多吃一番苦楚,同時殺雞給猴看,震懾軍心之用。
片刻之後,這幾名漢子便被親兵用皮索綁了,拖在馬後面,就如同他們昔日劫掠而來的奴隸一般,這些親兵也知道這幾人反正是活不成得了,下手也特別的重,捆綁的時候連筋骨都折斷了不少,那幾人被拖在戰馬後面,步履蹣跚,沒幾步便被拖到在地,一路滾來,連聲慘叫,眼見得不到他們軍營就要沒命了。
石敬瑭臉色鐵青,他領兵從魏州渡河來到汴京還只有小半個月,雖然也有聽聞說汴京這邊的晉軍軍紀鬆弛,大不如前,但也沒想到已經到了這種地步,軍士夜不歸營,在外間廝混,那一旦敵軍發動襲擊,豈不是全軍覆沒的下場?現在看來李從珂在洛陽那邊一敗塗地一點也不奇怪了。自己要立刻整肅軍紀,重新恢復晉軍強悍的戰鬥力。想到這裡,石敬瑭握緊了拳頭。
很快,石敬瑭便到了一處晉軍營地,他立刻趕到軍主的帳篷裡,將這個正抱著兩個赤條條女人的傢伙從臥榻上抓了起來,然後迅速擊鼓召集全軍,計數點卯。然後將全營士卒集合在轅門前的空地上。
近兩千名士卒依照各自的部伍,站在轅門前的空地上。在轅門旁已經用木板臨時搭成了一個高台。其中一名昨夜私自出營淫樂的兵卒正被綁在高台上,兩名石敬瑭的親兵正揮舞著木杖對其行刑,隨著報數聲的持續,受刑者的慘叫聲越來越微弱,到了最後只剩下極其微弱的呻吟聲。無論是站在高台下等待行刑的犯禁軍卒還是剛剛被從床上抓起來的軍主,臉色都慘白的和死人一般。石敬瑭站在高台上,整個人就好像鋼鐵鑄成的一般,連雙目也一瞬不瞬。圍觀的軍卒都屏住了呼吸,靜靜地看著高台上的情景,整個軍營一片死寂,只能聽到木杖擊打在肉體上的沉悶聲響。
轉眼之間,已經到了最後一個,前面幾個受罷了杖刑的漢子只剩下最後一口氣,正躺在木台下的草墊上,一群蒼蠅在他們的上空嗡嗡的飛行著,不時落在他們血肉模糊的軀體上,除了胸口的微微起伏和肌肉微微的抽搐之外,很難將這些人和屍體區分開來。
「留守,那廝已經斷氣了!」行刑者走到石敬瑭身旁,低聲稟告道。石敬瑭目光掃過那個躺在地上的受刑者,慘白色的面容濕淋淋的,這是方才用冷水潑在身上的結果,無神的雙目看著天空,胸口連一點最細微的起伏都沒有,這個人正是那開口哄騙石敬瑭,罪行最重的那個。
「已經行了多少杖了?」石敬瑭問道。
「稟告留守,已經行了八十七杖!」
「此人夜裡私出軍營,當行刑一百二十杖!」石敬瑭的聲音很大,足以讓空地上的所有軍卒聽清他的話語:「軍法如山,無論是活人還是死人,都不例外!還有三十三杖,你去將其行刑完畢!」
「喏!」那行刑者微微一愣,旋即躬身領命。很快石敬瑭的命令就被一折不扣的繼續執行下去了,木杖擊打在已經死去的人的屍體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迴盪在轅門前空地的上空。
很快,所有的杖刑執行完畢。依照石敬瑭的判決,那個罪行最重的受刑者被砍下腦袋,掛在轅門前示眾,剩下幾人則被插箭游營,此時剩下這幾人也基本沒氣了,但有了前車之鑒的行刑者們沒有再去煩擾石敬瑭,而是機械的執行命令——哪怕是死人也必須插箭,把屍體繞軍營一圈才得安葬。一開始空地上的士卒們還有一些騷動,但是高台上石敬瑭冷靜的態度懾服了他們,士卒們變得平靜了下來。
「士兵們,你們中間某些人可能覺得我過於冷酷了,不但不放過活人,連死人也不放過!」石敬瑭突然大聲說道:「的確,我石敬瑭的行為很殘酷,但是你們現在的處境更加殘酷,使得我必須用殘酷的行動來恢復你們的紀律,只有這樣,你們才能從現在的危險處境中生存下去!」
石敬瑭突兀的話語一下子讓人群中出現了一陣聳動,士兵們驚訝的交頭接耳,洛陽李從珂慘敗的消息還在封鎖之中,就連營中軍主也一無所知。石敬瑭一聲不吭的靜待著,直到人群中重新靜下來,方才繼續說道:「就在十一天前,吳軍已經攻佔了洛陽,李從珂李將軍帶著兩百騎兵逃回河內,洛陽的敵軍據說有十萬之多;徐州久攻未下;由於陛下稱帝,河東的張承業和幽州的周德威也有領兵北下的跡象;你們現在實際處於三面包圍之中!」
石敬瑭的這一席話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他手下的親信萬萬沒想到他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將這一系列消息告訴所有兵卒,這簡直是一種瘋狂的行為。但是石敬瑭是一個極為聰明的人,他深知只有激烈的情緒可以讓人做出非常不可思議的偉大事業來,既然現在無法用希望來鼓舞,那就用絕望來恐嚇,只要運用得好,也能讓手下的軍士爆發出驚人的戰鬥力來。
「是的,現在情況很糟糕,但最糟糕的是你們自己!」石敬瑭大聲喊道,他的渾厚的嗓門輕易的壓倒了士兵們的聲音:「看看你們自己,脫掉了羊皮和麻衣,換上了輕柔的綢緞;不再吃稗子和粟米,而喝著屠蘇酒,吃著羊羔肉,摟著漂亮女人,還用那些香膏塗在屁股上;睡覺睡到日上三竿,連自己的戰馬都交給別人去替你照料,連弓弦都忘了塗蠟,盔甲忘了清理,卻記得自己的背囊裡有多少銅錢和金銀。難道到了陣上,你們能用這些銅錢和金銀殺敵求勝嗎?到時候,你們這些肚子裡塞滿了黃粟米和羊羔肉的蠢貨會連馬背都爬不上去,連弓弦都拉不開,然後一個個被敵人大卸八塊,然後他們會從你們的屍體上拿走那些你們珍若性命的金銀,你們那些漂亮女人也會投入他們的懷抱。這是你們這些蠢驢應得的下場!」
石敬瑭這一番連珠炮般的怒罵讓場中的軍士們紛紛低下了頭,像一群剛剛被閹掉的公驢。石敬瑭走到高台邊緣,一把將自己的一個親兵扯上高台,指著這人大聲喊道:「看看他,看看他。是的,這個傢伙窮的除了屁股下的馬還有身上的甲仗弓箭之外,就只剩下他的影子了。但這漢子行軍的時候可以就靠腰間的水囊和幾塊干餅一口氣走四百里路,上陣則可以彎弓挺矛殺他十幾個來回也不歇息,只要腔子裡還有一滴血,就不會後退一步。這就是咱們晉軍的好漢子,那種油光亮滑的汴梁子拿一百個來換他一個我也不幹!」
石敬瑭的話語一下子被人群中爆發出的歡呼聲打斷了,那個親兵興奮地滿臉通紅,激動地看著石敬瑭。空地中的晉軍士卒向高台上的那個親兵揮舞著手臂,發出各種各樣的歡呼聲。不少人羞愧地看著自己身上的綢緞衣裳,盡可能地躲到別人的身後。石敬瑭方纔的演講成功的激起了這些野蠻人或者半野蠻人胸中的那種樸素的高貴感情。
第161章 北道
「軍營裡面只能留下士兵和軍官,所有和軍隊無關的人員都必須離開軍營,軍營的每一雙手都必須用來揮舞長矛和拉開強弓,這裡不是妓女和商販可以呆的地方,而且在此之後,只有出售糧食和其他必需品的商販才被允許接近軍營。」石敬瑭待到歡呼聲平息了下來,大聲道:「每一個人都必須清理他的行裝,將多餘的東西全部處理掉,每一個士兵除了他的盔甲、武器和各種紮營用的工具之外,只容許攜帶一床毯子、水囊、一隻木碗、木勺、還有切割食物用的小刀和烤肉用的鐵釬,其餘任何東西都不允許攜帶,那些多餘的東西只會讓你們變得軟弱和行動笨拙。三天,我給你們三天時間!讓你們出售身邊的東西,三天之後軍主將親自檢查每一個人的行囊,所有膽敢違抗的人將像他們一樣被杖責以後處死,因為他們是一些軟弱的蠢貨,在戰場上這些蠢貨會拖累他的同伴,把他們一起害死!」
晉軍士兵們用響亮的聲音回答了石敬瑭的回答,依照野蠻人的風俗,不少晉軍士卒用刀柄撞擊盾牌或者護心甲,發出有節奏的聲響,這是他們向主帥表示贊同的表現。石敬瑭滿意的下令全軍解散,一旁的營官已經被他方才雷厲風行的行動嚇得臉色蒼白,渾身顫抖,方纔那幾個被處死的傢伙只是私自離開軍營的話,他竟然把女人留在帳中,自己違反軍法的程度和處罰都要沉重的多,他可不認為眼前這個活閻王會忌諱自己的官職,畢竟以方纔那些軍士對他歡呼的程度來看,石敬瑭只要將自己的罪行公諸於眾,不用他自己動手,那些軍士就會立刻一哄而上,把自己處死。
石敬瑭待到回到賬中,突然對那營官喝道:「你方纔的行為已經嚴重觸犯了軍法!」
話音未落,那營官已經撲倒在地,連聲道:「小人該死,小人該死,請留守饒命,饒命呀!」
石敬瑭臉上露出了厭惡的表情,但他還是壓抑住了自己的情緒,沉聲道:「但是現在形勢緊急,我饒你一命。方纔的話你都聽見了,三天後我回來的時候,我要一支重新恢復紀律的強軍在這裡,否則你的腦袋就會和那幾個傢伙一樣掛在轅門外,知道了嗎?」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那營官聽到這裡,才如釋重負的鬆了口氣,趕忙連聲磕頭謝罪。
石敬瑭冷哼了一聲,轉身向帳外走去,到了帳門口,他突然停住腳步,沉聲道:「還不快點動手,還賴在地上作甚?」
就這樣,石敬瑭就像一股旋風,在兩天內刮過了汴京附近所有的晉軍軍營,用各種激烈的手段,迅速的恢復了留守晉軍的軍紀,準備迎擊即將到來的敵人的進攻。
由洛陽往西,自新安、陝縣而至潼關一帶,包括崤山、函谷的廣袤秋林山地,是豫西走廊之中地形複雜、最難通行的地段,近四百里的山路,重巒疊嶂,連綿不絕,終日走山峽中,車輛不可方軌,騎馬不得並行,其中硤石、靈寶、尤為險要,古人所說的崤函險地、百二秦關所指的便是此地。而崤山峽谷縱橫深邃,難以通行,又分為南北二道:自洛陽到新安後,沿著谷水河谷西行,過缺門山、澠池、東崤、西崤而至陝縣,便是北道;而南道則是自洛陽沿洛水西南行,至宜陽折向西北,沿今天的永昌河谷、雁翎關河谷隘道,穿越低山丘陵,於南道匯合於陝縣。
崤山北道,狹長的山谷曲折蜿蜒,谷底的長滿了灌木和小喬木,只有路邊的厚厚的落葉間偶爾露出的殘垣斷壁才能看出這裡曾經有人活動的痕跡。由於已是冬天,山間的大部分樹木已經落盡了葉子,露出了光禿禿的枝幹,只有少數松柏等常綠木還為山谷保持了一些綠色。一隻松鼠輕快的從樹上跳到地上,在落葉間搜索著落地的樹籽。突然,這個機警的小傢伙站直了身體,抬起頭,然後敏捷的跳上一旁的一顆橡樹。
半晌之後,山谷入口處傳來一陣人馬聲,聲響打破了山谷的寂靜。樹梢上的松鼠好奇地打量著這些奇怪的侵入者,和平日裡零星出現的山民不同,這次的侵入者人數很多,而且他們有大量的戰馬和駝畜,還有閃亮的盔甲和鋒利的武器,顯然這是一支組織的很良好的軍隊。
「霍將軍,這裡便是崤山北道了吧?怎的這般荒涼,倒好似多年沒人行走了!」一名吳軍校尉向牽著戰馬前進的霍彥威問道,由於多年無人行走和修繕,道路上已經長滿了灌木和小喬木,人們不得不下馬步行,以免戰馬被鋒利的枝杈戳傷。
「不錯!」霍彥威笑道,他一邊說話一邊揮舞著砍刀,將擋路的灌木和小喬木砍斷。
「隋代大業初年開位於南道的莎冊道而廢除了北崤道,自此之後,北道的不少驛站和關塞都被廢除了,加上有好走的莎冊道在,行人商旅自然不再走北道,時日一久這條道路自然就廢了。」霍彥威突然停住腳步,用柴刀指著道路右側上方,那邊的山坡上有一個土堆,從四壁夯土層次上不看出曾經是一個人工建成的壁壘,幾個眼力好的士卒甚至可以看到土堆上有幾點銅綠色,那應該是深深嵌入其中的銅箭頭。
「其實秦漢時崤山的主道是在北道,史書上所記載的主要戰事往返躲在北路一線,如秦末周文、項羽與王莽末年的赤眉軍入關,東漢光武帝西巡及董卓挾持獻帝從洛陽遷至長安,都是走的這裡,想必是北道雖然沒有南道好走,但較為近捷,兵貴神速嘛!倒是北朝後期東西兩魏及齊、周兩立,戰事雖然繁多,但大軍多多走宜陽所在的南道,想必是後世兵力更多,只能走南道的緣故吧!」
霍彥威這一席話下來,將崤山南北兩道的由來優劣一一道明,那個吳軍校尉聽在耳裡,也不禁暗自佩服此人對於軍要地理所知甚多,原先將其當降將看待的輕視之心也去了不少,便收斂容色,低聲問道:「那霍將軍捨南道不走,而走北道,想必也是為了搶時間的緣故吧?」
「正是如此!」霍彥威低聲答道,眼前的這個吳軍校尉雖然只不過統領一百火槍手,但卻是出身殿前司的班直,在平日裡乃是負責呂方宮城之外宿衛的,千萬不可小視了,自己以降將之身,出嫌疑之任,若是在這方面馬虎了,就是取死之道。
「我此行的任務陳校尉你也是知道的,眼下幾家勢力只怕都有拉攏賀都督的意圖,我們早到一步就搶了先手,後面便步步順手了。若是走南道,浪費時日不說,那宜陽城還在梁軍手中,通傳起來耗費時日。還是走北道,可以直接到陝城,那裡被屏關中,外維河洛,北臨黃河,一定有大將領重兵防守,說不定連賀都督本人都在那裡,我們到了那裡就可以直接通傳,可以節約不少時間!」
聽到這裡,那陳姓吳軍校尉已是心悅誠服,躬身道:「霍將軍高見。」
兩人正說話間,遠處突然傳來兩聲槍響,霍彥威皺了皺眉頭。原來這次他所領的人馬主力雖然是梁軍中的精騎,但崤山道路險阻,並不利於騎兵衝擊奔馳,所以擔任前哨任務的並非梁軍騎兵,而是那一百吳軍火槍手中的尖兵,這兩聲槍響,想必是擔任前哨的尖兵遇到了敵人,才開槍示警,可這荒無人煙的崤山北道中,又會有什麼敵人呢?
「末將馬上去看看到底是什麼回事,霍將軍請安心等待!」陳校尉躬身對霍彥威拜了一拜,便轉身帶了十餘個手下向前跑去,這些從殿前司挑選出的銳士個個身手輕捷,在山路上奔跑如飛,不一會兒身影便在樹叢中消失了。
「這些南蠻子倒是傲氣的很!」梁軍的騎將湊到霍彥威旁邊低聲道,作為降眾的一員,他們對於吳軍的心態是十分矛盾的,雖然和晉軍不一樣,吳軍和他們並沒有什麼積怨。但作為中原大國的頭等主力,在內心深處這些梁軍對於以江淮之眾為主力的吳軍是不太瞧得起的,畢竟自古以來,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南方的軍隊很難和中原的軍隊抗衡。可是就是這些南蠻子,將那些在自己面前耀武揚威的沙陀人打得屁滾尿流,逃過黃河去了,這讓他們這些梁軍軍官的心裡頗有些酸酸的。
「你若想保住腦袋,嘴巴上就乾淨些!」霍彥威的聲音冷若冰霜,隨即他的語氣變得和緩了點:「現在已經沒有梁國了,吳王乃是一世梟雄,眼看馬上就要平定中原,登基稱帝,我們的功名富貴都著落在他身上,你若是管不住自己這張嘴,可莫怪我不念舊情!」
「是,小人明白!」那騎將低下了頭,他也不是不清楚眼前的事實,只是心裡面總有個坎子過不去罷了,霍彥威幾句狠話下來,立刻變服軟了。
眼見得回來報信的吳兵已經出現在前面山谷的轉折處,霍彥威趕忙低聲喝道:「那還不快讓士卒列陣,我挑你們來是給你們一個機會,可不要讓我難做人!」
「那是自然!」那騎將趕忙唱了個肥諾,回頭大聲喝道:「該死的,還不快些下馬列陣,老子平日裡都白教你們這些蠢驢了!」他在霍彥威那裡觸了霉頭,自然要在手下的兵卒那裡找回來,同時也在霍彥威面前賣弄一番本事,免得被人看輕了。
第162章 阻礙
這些梁兵都是在河上身經百戰的老卒,不待頭領多言,前面兩排的士卒跳下馬來,立刻列成橫隊,長槍斜指向前方,後面是弓手和火繩槍射手,在橫隊中預留了一條通道,以備騎士尋機衝出。只聽得甲冑鏗鏘聲聲,六七個呼吸後,這邊便佈置停當了,一片靜默,殺氣騰騰。
這邊剛剛佈置停當,那報信的吳兵已經跑回來了,氣喘吁吁的對霍彥威叉手行禮道:「將軍,前面路上有人設壘據守,隔斷了交通,看旗號應該是梁軍!前哨的兄弟有人碰到了陷阱,腿上受了傷,被巖砦裡的守兵發覺了,兩邊起了衝突,還請將軍速派援兵!」
霍彥威點了點頭,對一旁的一名十將道:「你帶二十騎去,把人接回來就是了,不得耽擱了!」
「喏!」那十將是個紅臉膛的漢子,早就等得不耐煩了,忽哨了一聲,便帶了二十騎兵沿著山路疾馳而去,他這些都是梁軍的銳士,馬術嫻熟,不少人見山路狹窄,乾脆就打馬沿著谷道兩旁平緩一點的坡地疾馳而去。
那十將越過山口,便看到先前那十幾個身著黑袍的漢子正沿著谷道向自己這邊撤來,正是方才前出的那些吳兵,其中數人用火繩槍交叉起來,做成了一個臨時的擔架,上面放著一個漢子,想必就是那個中了陷阱的吳兵,剩餘的幾名吳兵落在後面,正一邊向追兵開火,一邊撤退。在大概相距四五十步外,數倍吳兵的追兵綴在後面,也許是顧忌吳兵火器厲害的緣故,這些人追的並不很緊,只是不斷向吳兵放箭鼓噪,並沒有追上來進行肉搏戰。
那十將立刻做出了決斷,大聲下令道:「你們兩個快過去,把馬讓給那個傷兵,接應那些蠻子回來!其餘的人,跟我上!」隨著他的號令聲,梁軍騎士們分成三隊,兩翼散開隊形,衝上谷道兩邊的山坡,大聲鼓噪,而那十將便帶著七名手下,排成了一個最簡單的鋒矢陣,沿著谷道向追兵衝去。那些追兵正得意間,突然遇到敵人的騎兵,不由的驚慌失措。為首的軍官大聲呵斥,讓手下列陣抵抗,卻不像兩邊坡上的騎兵衝到,居高臨下便是一陣箭矢下來,立刻便倒了四五人,追兵頓時大亂,那十將趁勢衝開陣去,一刀便將那為首的軍官砍倒在地,其餘人見了,紛紛棄兵逃走,被梁軍騎兵追在後面,射倒砍翻了不少。
那十將砍翻了兩人,眼見得手下追的興起,想起方才霍彥威的叮囑,大聲喊道:「罷了,莫追了!」又用頷下的銅哨猛吹了兩下,梁軍騎士這才意猶未盡的退了回來,回到被自己砍倒的敵兵屍體面前,割下血淋淋的首級,懸掛在馬頸旁。自從汴京被陷以來,這些梁兵的精銳在段凝的麾下,先降晉軍,又稀里糊塗的輸的一塌糊塗,降了吳軍,雖說是兵隨將主草隨風,但上下也是憋著一肚子的火,這次總算可以在那些趾高氣揚的南蠻子面前露一手,實在是揚眉吐氣的很。
「頭兒,一共斬首二十一級,咱們連油皮都沒擦破一點,怎麼樣,活兒不賴吧!」一名梁兵得意洋洋的對那十將說道,他的嗓門特別的大,目光還不時飄過一旁的那幾名吳兵,炫耀和示威的意思臉上滿噹噹的。
「可有抓到活口?」
「這個!」方纔那梁兵臉色立即難看了起來,他回頭看了看,只見山路上橫七豎八的躺滿了無頭的屍體,只得回頭苦笑道:「頭兒,弟兄們憋得緊了些,那些追兵也忒不經打,所以——」
「好了好了,也怪我事先沒說清楚!先回去將情況稟告將軍再說!」那十將看來心情還不錯,擺擺手便示意手下一同退回去。
半晌之後,霍彥威站在壁壘前。這道壁壘的主體結構是一條橫亙谷道,約莫一丈半高的矮牆,在這裡,山谷變得寬闊了,形成了一個不大的小盆地,而矮牆就位於盆地的入口處。矮牆並不是平直的,而是鋸齒形,這樣可以用側射火力攻擊在矮牆的後面,在鋸齒的底部還留有守兵出擊的出口,在矮牆的後面有三座箭塔,可以用弓弩或者火器射擊進攻的敵兵;在矮牆的前面,是一條壕溝,在壕溝的外面還有少許陷阱,陷阱和壕溝裡都有竹籤,這是前哨的吳兵發現的。壁壘的後面有一條蜿蜒的小路,伸向谷道右邊的山坡,半山腰上是一座巖砦,那巖砦並不大,最多可以容納百人罷了,但從巖砦上可以俯瞰整個小盆地,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制高點。從霍彥威所在的地方望去,不難看到矮牆上人頭攢動,顯然守兵通過逃回的同伴已經知道了他們的到來,已經做好了迎戰的準備。
矮牆後傳來一聲炮響,但是炮彈的落點離霍彥威還有三四十步的距離,又偏又遠。一旁的親兵趕忙扯住主將的馬韁,想要讓其先退。一旁的吳軍陳校尉笑道:「不必擔心,就看那升起的煙霧就知道守兵用的是劣質火藥,又離的這麼遠,看他們這炮術,讓他再打個十炮,只怕也打不中的!」
霍彥威推開親兵扯自己韁繩的手,笑道:「論炮術,那些守兵自然是不及陳校尉,不過你看這壁壘佈置的如何呢?」
陳校尉凝神看了看守兵的佈置,臉色凝重了起來,小心答道:「看這工事設置的正好在盆地的進出口處,又層次分明,考慮了射界和突出的通道,佈置的算是相當不錯了!」說到這裡,那陳校尉的臉色突然現出得意之色:「不過若是給小人兩門炮,就憑現在這四五百兵,最多半日,便能拿下這壁壘。」
霍彥威聽到這裡,臉色不變,心中卻微微吃了一驚,吳軍善於使用火器他也是親身體會過了,但他更知道相比起其他的純粹冷兵器部隊,吳軍的火器與冷兵器雜編軍隊的組織、佈陣、隊形變化要複雜的多。但眼前這個陳姓校尉不過二十三四歲年紀,在吳軍中最多也就是個指揮使級別的軍官,就能指揮如此複雜的作戰行動,那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兩人正交談間,方纔那個十將已經打馬上前,他特意在同伴面前炫耀,驅馬直到離壁壘只有七十步的距離,大聲將己方的來意喊出,壁壘上的守兵雖然向他射箭,但他混當沒事,只是用長槍撥去箭矢,大聲向壁壘後叫喊。
「牆後的人聽到了,咱後面的軍主是大梁檢校侍中、忠武軍節度使霍彥威,你們是哪個營盤的,還不快開門讓我們進去?」
矮牆後面聞聲一陣攢動,隨即傳來一陣叫罵聲:「放屁,把你家老爺當傻瓜了,霍相公早就在襄陽之役沒於軍中了,這裡又是哪裡來的鳥霍相公。再說方纔那些拿火槍的傢伙分明是南面來的吳狗子,還想哄你老子我,再在這裡胡咧咧,小心老子一箭射穿你脖子上那吃飯的傢伙!」說到這裡,壁壘上便射來一箭,深深的扎入那喊話的十將面前的泥地裡,顯然是在威嚇他。
那十將卻是不懼,大笑道:「哪個龜兒子哄你了,霍相公並非沒於軍中,而是投了大吳,如今大吳北伐,已經去了洛陽。霍相公正是奉了大吳朱總管之命,前往關中的,那些吳兵是通行的隨從。」
矮牆那邊頓時靜了下來,片刻之後,一個聲音喊道:「霍相公又怎麼了,這年頭相公、太尉的多了去了,哪個認得這麼多。就算當真是他,現在他跟了姓呂的,領著南蠻子來打我們,更是可恨。要想過去,就一刀一槍的殺過去,想要空口白話,卻是休想!」
那十將聽到這裡,也有些著惱了,調轉馬頭道:「打便打,哪個還怕了你們不成,只是聽的鄉音親切,不願意下刀子罷了!」說罷便要回頭,卻看到霍彥威打馬向這邊過來了,正要阻攔,卻被霍彥威一把推開,解下頭盔大聲喊道:「某家便是霍彥威,裡面來個能主事的出來說話!」
矮牆後一陣聲響,片刻之後,一條黑臉漢子爬上矮牆,對霍彥威拱了拱手,道:「便是某家主事,不過霍相公現在投了南邊的吳王,想必得意的很,未必記得我牛存這等苦哈哈的廝殺漢了。」
「怎的不記得?」霍彥威混私沒聽出對方話語裡的譏諷之意,笑道:「當年某家在河中當營官時,便是你身中數箭,還死戰不退,那一指揮五百多將士能活著回來。我霍彥威也是個有人心的,你這般鐵打的漢子如何忘得了!」
那牛存聽到霍彥威這番話,臉色稍微和緩了些,拱手道:「多謝霍相公垂念,不過現在你我各為其主,我受賀總管之命,把守這裡,關東來的一律不得通過,還請相公回去吧!」
「牛存,我此次來並非為了打仗,而是奉了大吳朱總管之命,與賀總管商議事情的。你且讓我過去,你知道賀總管和我相交多年,他定然不會怪罪你!」
第163章 折衝
守兵那邊並沒有立即做出回答,片刻之後,那牛存大聲答道:「賀總管雖然與你是故交,但現在形勢不同,各為其主,我若是這般放你過去了,便是觸犯了軍法,必死無疑!霍將軍你若是當真要見我家總管,便讓手下軍士解甲去兵,只著單衣,末將便為你擔了這個干係,讓你過去!」
那牛存話音剛落,霍彥威這邊將佐便被激的跳了起來,先前那十將便喊道:「屁股大個寨子,一腳便邁過去了,還敢和咱們談條件!相公與我兩百騎,某家一個時辰便踏平了這破寨子,將牛存那廝的腦袋擰下來給相公當尿壺!」
吳軍陳校尉也上前道:「霍將軍,萬萬不可應允他的條件,現在兩邊戰和未定,若是解甲釋兵,便生死操於人手,一童子亦可將我等處置了。以末將所見,還是先拿下這寨子,一來可以前往陝城,二來也可以讓賀齊那廝見識一下我大吳的軍威,接下來霍將軍也好說話!」
霍彥威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但內心卻暗自點頭,自己這次出行,足足帶了五百精兵,作為一個使團,其兵力實在是太過強大了些,而如果霍彥威自己沒有主動提出限制人數的要求,這個「使團」的兵力還要更加強大些!而背後的原因則是朱瑾和霍彥威的一個默契:如果勸說賀齊的計劃失敗,賀齊決定投靠其他勢力,那霍彥威就應該便宜行事,將關中、河中徹底攪亂,使其他勢力無法在短時間內控制關中這個重要基地,確保吳軍西面的安全。而要完成這麼一個複雜而又艱巨的計劃,光憑霍彥威一個人,是肯定完成不了的。所以朱瑾不但從軍中盡可能多的挑選了一批精銳給霍彥威,還從洛陽宮府庫中拿了價值五十萬貫的珠寶財物來,藏在使團的車隊中,作為必要時收買之用,準備軟硬兩手,雙管齊下。所以霍彥威絕對不可能同意牛存的要求,不說別的,光那五十萬貫財物讓其發現了,都是個麻煩事。
這段思量說來長,但在霍彥威心中其實只是一轉眼的事情,他抬起頭來,對粱寨那邊喊道:「牛存你也是武人,現在是什麼時節,豈有放下兵器的道理。不過我也不願意與你兵戈相見,壞了與賀總管的情誼。這樣吧,我便在你們寨外紮營休息,你立刻派人回陝城,向上司請示如何?」
牛存聽了霍彥威的話,正猶豫間,霍彥威臉色一虎,大聲道:「若是這也不行,那就只有兵戈相見了。傳令下去,吹號,準備攻寨!」
隨著一陣號角聲,早已躍躍欲試的吳軍展開了隊形,兩翼是張弓布矢的披甲騎士,翼護著中軍的緩緩前行下馬騎士和火槍手,吳軍閃亮的盔甲和兵器在陽光下發射出耀眼的光芒。看到這種情景,雖然是冬日,牛存額頭上不禁滲出一層薄薄的汗珠來,如果從數量上看,兩邊的兵力都差不多,都是五百人左右,但素質和裝備就差的太多了,吳軍這邊人人披甲,尤其是中軍的下馬騎士,人人披的都是山文鎧、明光鎧等鐵甲,這等甲片都是經過冷鍛而成,防護力十分驚人,尋常弓弩三十步外都未必能夠射透了,上陣之人穿在身上就權當多了兩三條性命,反正洛陽城的武庫和河上梁軍主力的甲冑都落在朱瑾手中了,在這支使團身上他也是花了血本。像這等鐵甲,全寨守軍全湊齊了也不過二十領,再加上下馬騎士後面的那些火繩槍,就算守兵有工事可以憑借,只怕也抵擋不住。牛存舔了舔有些乾裂的嘴唇,又回頭看了看兩旁有些惶惶不安的手下,一咬牙大聲喊道:「不打了,不打了,霍將軍且住,某家立刻便派人送信到陝城去!」
霍彥威聞言揮了揮手,身後的親兵敲擊金柝,清脆的金屬撞擊聲立刻迴盪在戰場的上空,聽到停止進攻的號令,吳軍停住了腳步。看到對方停止行動。牛存如釋重負的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強笑道:「霍將軍請在遠些地方紮營,免得起了誤會!」
「那是自然!」霍彥威笑道,他其實也不願意大動干戈,不然守兵已經有了屏障,就算拿下來,少說也得丟下個百把條人命,他手下這五百兵可是個個都要頂用場的,這裡死一個可就少一個了,再說就算打下了這裡,和賀齊扯破了臉,反倒不好說話,現在已經顯示了武力,又迫使對方為其通報,剛剛好。
霍彥威領軍退後四里路,找了個附近有山泉的山坳宿營,他麾下都是些老行伍,雖然表面上有些鬆鬆垮垮的,但遠攔子、暗哨、夜不收樣樣不少。軍中剛剛收拾停當,便有人通報,說寨子那邊有使者拜訪,送了十頭羊,兩口豬,作為犒勞。本來以霍彥威的身份,這等事情隨便派個十將、押衙去處置一下也就是了,但他轉念一想,便吩咐將來人帶到自己這裡來。片刻之後,便看到一名四十多歲的老軍在親兵的引領下過來了,身上瑟瑟發抖,也不知道是嚇的,還是凍的,離霍彥威還有五六丈,那老軍便跪倒在地道:「小老兒拜見霍相公!」
「起來吧!」霍彥威臉上滿是笑容,方才陣前那股子森嚴的殺氣在他身上全然消失了。他指了指火堆旁一個靠近自己的位置,笑道:「山裡天寒,在火堆旁好說話,來人,給他拿點酒來,暖暖身子!」
旁邊的親兵應了一聲,遞了一隻皮囊過來,那老軍小心接過,喝了兩口,路上被山風刮得鐵青的臉總算多了點血色,趕忙對霍彥威拜謝道:「小老兒多謝相公賜酒!」
「罷了!今日在這裡碰到也算是有緣,聽說話你是許州那邊口音吧?」
「相公好耳力,小老兒正是葉縣人氏,就在許州邊上!」那老軍答道:「是光化二年(AC899)從的軍,算來快有三十年了。」說到這裡,那老軍突然臉上現出悲慼之色來:「說來老兒在老家還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聽說吳軍便是由葉縣出方城的,這兵荒馬亂的年頭,也不知道他們安好否!」
霍彥威聽到老軍這番話,心中也不禁有幾分淒然,便笑著安慰道:「據我所知,葉縣並沒有抵抗,吳軍只是經過那邊,並沒有發生大戰,最多征發些糧食,想必你的兒子女兒應該沒有什麼事情。」
聽到霍彥威的安慰,那老軍笑道:「憑相公這句吉言,小老二家中定然無事。」說到這裡,那老二目光流動,轉到一旁那只酒囊便再也不動了。
霍彥威看在眼裡,心知這老軍頗好這杯中之物,本來他就打算從來人口中打聽些梁軍中的消息,見這老軍這般模樣,哪裡會不遂了他的意。霍彥威使了個顏色,早有親兵替那老軍倒了一碗,那老軍趕忙稱謝,一飲而盡,就這般喝了四五碗。那老軍也有了四五分醉意,突然歎道:「小老兒從軍之時,年歲尚幼,連纏頭都是裡正幫忙才弄好的,這幾十年來風裡來,雨裡去,替老朱家打了不知多少仗,頭髮也白一半,牙齒也掉了不少,時日眼看不多了。就是不知道這把老骨頭能不能死在家鄉,和老妻共處一穴,別稱流落異鄉的野鬼呀!」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老軍的這番話可以說是古代中國軍人的共同心願,中國人思鄉戀土可以說舉世無雙,死不怕,但就怕死後屍骨不能還鄉,入得祖墳,成為無人祭祀的孤魂野鬼。有無數詩詞詠歎此事,也引起了無數古代中國人的共鳴。霍彥威也不例外,聽到這裡,饒是他一門心思憋著想打探消息,也本能的勸慰道:「我此番來便是為了與賀總管商議止干戈成玉帛之事,若是成功,你便可回鄉安享晚年了!」
聽到這裡,那老軍眼神一亮,笑道:「那敢情好!若是能看到我家後院的那棵老桑樹,小老兒便是馬上死了,也心甘情願!」
說到這裡,霍彥威趕忙打起精神,向那老軍詢問梁軍的消息。原來汴京陷落之後,河東張承業遣將領兵進攻河中,企圖奪取黃河以東的大片土地。賀齊自己領關中之兵渡河抵禦晉軍的進攻了,當他得知李嗣源遣兵進攻洛陽,無力出關抵禦,只得下令守軍加強對函谷關的防禦,抵禦即將到來的進攻,他所在的這支兵也是臨時抽調出來,剛來到函谷北道不久的,由於這裡時間緊迫,道路失修,軍中糧秣,醬菜,衣賜都不是很充足,想必梁軍也以為關外的敵人應該從較為易行的南道來,所以主要的資源都給了南道,對於北道的這支兵就薄待多了,對於這種情況,守兵頗有怨氣。
聽了這些,霍彥威對於那守將牛存的印象倒是好了許多,雖然受到薄待,函谷北道也不太可能有敵軍過來,若是平常人可能就懈怠了,但他還是小心謹慎的修築了完備的工事,手下兵卒也統領的不錯,倒是一個可以造就的人才。至於守兵中的這種怨氣,倒是可以利用一把。
想到這裡,霍彥威笑道:「這麼說倒是生受了這些豬羊了!來人呀!」霍彥威轉身對身後的親兵道:「你去取兩百貫錢來,給這位帶回去,就算是這些豬羊的償值。還有,每個送羊來的弟兄也送他們兩貫錢,去買件過冬的衣服!」
第164章 奪營
那老軍趕忙下拜謝恩,雖說北方連年戰亂,百物騰貴,但一身冬衣上下算起來所需撐死也不過一貫半便足夠了,更不要說那兩百貫的豬羊錢了。霍彥威受了他這一拜,待其退下後,又招來兩名原籍許州的軍士,低聲叮囑了幾句,便讓其隨老軍去營中,作為回拜。
牛存營中巡視了一圈,回到自己帳前,已經是初更時分,靜謐的夜空傳來一陣有節奏的金柝聲外,這表示營中的情況一片正常。他長長出了一口氣,清冷的空氣湧入胸腔中,讓他覺得整個人精神不由得為之一振。
「娘的,快幫某家解甲,著實是累得緊了!」牛存大聲喊道,他只覺得渾身上下已經累得散了架,雖然未曾動武,但他這一天精神緊繃到了極點,唯恐哪裡著了對面霍彥威的道兒,倒好似白日裡和外面的吳軍廝殺了十幾個回合一般。一旁的親兵趕忙上來幫他解開甲冑,一邊笑道:「軍主今天應付得當,就連霍相公親身前來都沒奈何,陝城那邊將主爺知道了,定然會大加獎賞,想必軍主爺又得遷轉一番了!」
牛存的甲冑已經解下了,他舒了口氣,歎道:「什麼遷轉獎賞是不指望了,只求能夠安生過了這個坎,便是謝天謝地了。說實話,今天看了那邊的甲冑兵刃,我心下就涼了,就算能守住這裡,這裡的弟兄也至少有一大半沒了性命,但願陝城那邊讓霍相公過去,上面的事情就讓上面的人定,咱們這些下面的能夠平安度日就好!」
那親兵接口道:「軍主說的是,大家都是舊日袍澤,能不打還是不要打的好!」
牛存無聲地點了點頭,他隨便吃了點,便一頭倒在臥榻上,呼呼大睡了起來。他這一覺睡得頗為香甜,知道次日日上三竿方才悠悠醒來。這牛存本是個治軍極為勤勉的,平日裡都是天剛濛濛亮便起身巡營了,想必是昨天實在是太累了,連牛存這般精壯漢子都熬不住了。
牛存剛剛坐起身來,卻聽到外間傳來一陣爭吵聲,倒好似有人在大聲爭吵一般。他趕忙一個骨碌爬起身來,連鞋都來不及穿上,提著佩刀便衝出賬外,大聲呵斥道:「那個混球趕在營中嘈雜,皮癢了嗎?」
只見帳外人頭攢動,怕不有六七十人,都是營中士卒,個個臉色激憤,當中的兩個正大聲說些什麼,看到牛存出來,為其積威所懾,不自覺後退了兩步,但臉上還是掩不住的鬱憤。
牛存心知要盡快將為首的壓服了,否則便是一番大禍,強裝出一副鎮定的模樣,大聲喝道:「劉大,韓四,你們兩個居然敢聚眾鬧事,難道不知道這是殺頭的罪過,還不快給我散去,老子這次便饒了你們的死罪!」
那兩條漢子對視了一眼,個子矮些的那個上前一步,強聲道:「軍主,我等並非聚眾鬧事,只是自從四月以來弟兄們便沒有見過半文錢的餉錢,已經有七個月沒有發餉了。不要說餉錢,連醬菜錢也沒有,弟兄們只能吃淡食。這些咱們還能強熬過去,可連衣賜都沒有,多少兄弟們身上只有一件單衣。」那漢子抬起自己的右腳,指了指腳底板上的那個大窟窿,道:「軍主請看,某家連雙鞋子都沒有,這寒冬臘月實在是熬不下去了,還請軍主將衣賜發下來,讓弟兄們能夠有件衣服蔽寒!」說到這裡,那漢子斂衽拜了下去,身後的軍卒也隨之拜了下去,齊聲道:「還請軍主發下衣賜,讓我等有衣服蔽寒!」
原來當時,全天下軍中能夠準時發餉的恐怕只有各國的侍衛親軍,欠個三五個月餉完全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只要能讓士卒吃飽肚皮就不錯了,但像這般連醬菜錢和夏冬兩季衣賜都發不下來的的確是少有,畢竟沒有鹽吃,士卒會四肢無力,沒有冬衣,人會凍傷,襄城之戰後,賀齊被朱友貞委任為關西大總管,這關中之兵也有相當參與了襄城之役,損失慘重,賀齊為了重建大軍,對地方上盤剝的頗狠,把河東鹽池的鹽、還有衣賜都拿出去換馬了,搞得關中鹽價飛漲,連手下軍士都吃不上鹽了,換不了冬衣。牛存這支守北道的雜牌軍的待遇更是不堪,由於崤山北道太過荒涼,周邊都是荒山野嶺,想搶都沒得搶,手下兵卒過得也就比乞丐好上幾分。但這個節骨眼上突然起來鬧餉,背後定然有人煽動,想到這裡,牛存不禁又氣又急,上前一步大聲道:「你們七個月沒見到餉錢,老子也七個月沒看到餉錢,你們吃淡食,老子也吃的是淡食,你韓四腳底下破了個大窟窿,老子身上的衣服也滿是補丁。你找老子要錢,老子沒有,若是不信,你一刀將老子腦袋砍下來,流出來的只有血,沒有半個大子兒!」說到這裡,牛存拔出佩刀,插在韓四面前。
一副任憑對方處置的光棍模樣。
若是平日裡,眾人見牛存這般模樣,也就散去了,畢竟只要苦樂平均,人就能熬得下去。但這次卻與平日不同,那韓四回頭看了同伴一樣,沉聲道:「軍主,我知道你沒有拿黑心錢,上頭沒給你,你也拉不出錢來給大伙買鹽和冬衣。但有人願意出這個錢,就看您讓不讓大伙拿了!」
牛存聞言一愣,還沒回過神來,只見一人從那韓四身後走了出來,對牛存唱了一個肥諾,笑道:「我家相公說了,只要列位高抬貴手,這七個月的餉錢還有醬菜錢,冬衣都著落在他身上,都用上好的足陌銅錢。若是有人願意在相公手下當差,先發三個月的餉錢,都是雙餉!」
那人話音剛落,圍觀的眾兵立即發出一陣驚歎和議論聲,原來唐宋時由於通貨緊縮,銅錢缺乏,所以一般一貫銅錢其實並非當真有一千枚銅錢,一般約定俗成只有八百枚便可當作一貫了,而足陌則是說這貫錢是實實在在的一千文銅錢,等於是平白又多發了四分之一的餉錢。這些兵卒本來都不太指望餉錢能到手了,所爭的不過是醬菜錢和冬衣罷了,現在聽了這個好消息,叫他們如何不驚歎歡喜。
牛存此時已經認出了說話那人正是來回拜的霍彥威的手下,心下已經完全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不由得又氣又恨,急道:「好大膽子,膽敢蠱惑軍心,快將這廝給我拿下!」
牛存聲音雖大,但圍觀的眾兵只當沒聽見,幾個親兵剛要上前,卻被圍觀的兵卒上前攔住,紛紛回頭看牛存的臉色。牛存見狀,眼前一黑,險些當場氣昏了過去。
那漢子聽到牛存要將自己拿下,也不著惱,笑道:「這位太尉,要將某家拿下簡單,可那餉錢可就沒了。列位,俗話說吃糧當兵,當兵吃糧,這邊的將爺連醬菜錢和衣賜都發不下來,這兵當得還有甚麼滋味呀!」
眾兵卒聽到這裡,對視了一眼,齊聲道:「罷了,咱們便隨了霍相公了!」說話間便向牛存這邊圍了過來。牛存眼見得若是自己敢於違逆,立即就要成了這些亂兵的投名狀,只得大聲道:「罷了,罷了,某家便遂了你們的意便是!」
半晌之後,這寨子已經換了主人。依照事先的承諾,吳軍一進寨子,霍彥威便將欠下的軍餉、醬菜錢、衣賜悉數發下,守兵們拿著黃橙橙的足陌通寶,一個個笑的合不攏嘴。吳軍將佐乘機將這幾百人打散了編入自己隊中,霍彥威麾下一下子翻了一番,足有以前掛零的戰兵。
軍帳中,霍彥威坐在當中,兩廂站滿了隨行將佐,將這頂普通大小的軍帳擠得滿滿噹噹的。牛存坐在角落裡,臉上滿是悻悻然的神色,他此時的身份尷尬的很,若非性命操於人手,他乾脆就找個地方躲起來生自己的悶氣了。
「牛軍主!」霍彥威笑著指了指一旁的一隻木盤:「這些是你的!」
牛存站起身來,只見那木盤上滿滿噹噹的擺了二十多枚銀鋌,散發出誘人的光芒。他艱難的嚥了一口唾沫,低聲道:「無功不受祿,小人當不起這等相公這等重賞。」
「這些並非是給你的賞賜!」霍彥威笑道:「那是付給你的性命錢,待會我便要領兵去陝城,路上你便將那邊的消息一一說出來。還有,那營兵還是你統領,當然都頭,十將都必須是我的人!」
牛存詫異地抬起頭,營寨已破,自己這等頑抗到底的不被砍掉腦袋便是異數了,居然還被加以重任,難道霍彥威以為就憑這二十多塊銀鋌就能把自己買了去,就不怕自己耍手段把他拐到坑裡去。怎麼看霍彥威也不是這麼傻的傢伙吧?
「牛營主!」霍彥威彷彿看出了牛存心中所想,笑道:「我這次來不光是為了自家的功名富貴,還是為了梁軍弟兄們的安康。賀總管雖然是勇武,但他四面皆敵,如何能重整河山?唯有擇強者而從之。而大吳是他最好的選擇,我此次來就是為了不讓梁軍的舊日袍澤反目成仇,白白的將鮮血流盡。這仗能不打就不打的好,你幫我早一日見到賀總管,弟兄們就少流一天無謂的血!」說到這裡,霍彥威站起身來,對牛存深深一揖,沉聲道:「霍某這裡先拜託了!」
第165章 陝城
牛存趕忙也躬身下拜,不敢受霍彥威的大禮,襄城之戰後,賀齊將關中、河中羅致一空,以補充襄城一戰中的損失,這一切關中的士庶都看在眼裡,梁國的政權在南北兩個強敵的夾擊下,便好像風雨中的燭火一般,明暗不定。汴京陷落,朱友貞殉國之後,梁國已經滅亡已經是所有人的共識,之所以關中地區沒有出現土崩瓦解的現狀只是因為當地各方勢力都有一個共識:需要賀齊來領軍抵禦外部勢力的入侵,好讓百姓免遭刀兵之苦。但是現在賀齊已經領主力渡河抵禦河東張承業的晉軍進攻,關中已是十分空虛,已經難以抵抗第二個外部勢力的入侵,那麼擺在眾人面前唯一的選擇就是選擇其中一個較強的外部勢力投靠,來抵抗其他外部勢力的入侵,繼續保持內部的安定,那吳軍就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了,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吳軍是不是足夠的強,足夠贏得這場爭奪戰,畢竟,在這個世界上,勝利者是不會受到指責的。
那麼,剩下的只有一個問題了:吳軍是否能贏得這場爭奪戰,或者說吳軍願意在這場爭奪戰中付出多大的代價。牛存並不是傻瓜,他很快就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霍相公!」牛存字斟句酌地問道:「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牛校尉請講!」
「如果一切順利,賀總管願意歸降大吳那自然是一切都好。但如果萬一賀總管不願意,或者形勢已經不允許賀總管願意歸降大吳,您將如何處置呢?」牛存說完之後,目光炯炯地盯著霍彥威,等待著對方的回答。
霍彥威不假思索的答道:「私交為下,公義為上,若是說和不成,霍某自當領軍與賀總管周旋,必當護得關中百姓安堵!」
「那大吳呢?」
霍彥威不假思索的答道:「朱總管已領十萬之眾虎踞洛陽,以為霍某後繼,若是不夠,吳王自當舉荊楚之眾北上,與晉賊一決雌雄。這又有何疑問的嗎?」
聽到這裡,牛存跪倒在地,一連磕了三個響頭,沉聲道:「牛某若不盡心竭力,天地不容!」
霍彥威趕忙上前將其扶起,笑道:「此番若是平定關中,牛校尉當居首功!」
在此之後,牛存也不推諉,將所知道的關中梁軍內情一一道明,他已經身居一處守捉使,已經是梁軍中的中層軍官了,所知道的情報相較於那些普通梁兵自然強的不知道哪裡去了。他將現在賀齊遠在河中抵禦河東晉軍的進攻,關中兵力空虛,人心惶惶的情況一一向霍彥威道明,然後提出了自己的建議:駐守陝城的粱將張郎自持勇武,待下十分苛刻,且為人狂妄,雖然已是冬季,但麾下各軍軍食、衣賜、木炭都給的不夠,唯有屯守城內的牙軍待遇十分優厚。而且麾下各軍稍有違逆者,便加以殘殺,是以各軍對其怨聲載道,只是畏其勇武,不敢起事罷了。不如先傳出守北道的梁兵發生兵變,劫掠四方,此人定然會親自領牙軍出外鎮壓,霍彥威在尋機破之,然後再加以撫慰,便不難控制陝城附近的梁軍。只要佔領了陝城,便打通了函崤通道,洛陽的大軍便可沿著通道進入關中。同時再封鎖蒲阪,賀齊所領軍便無法渡河返回關中,那時關中變成了吳軍的囊中之物了。
霍彥威聽了牛存這一番謀劃,心中不由得暗喜,沒想到自己本來只打算從對方口中弄到些軍情,卻撿到這麼一個活寶,本來就憑自己這五百人,要想吃下陝城實在是難於上青天。可有了這個通曉內情的牛存,打下陝城就大有指望了,只要能夠打開陝城,洛陽那邊的大軍就能魚貫而入,趁著空虛佔領關中,就算朱瑾要急著東進,拿不出多少吳軍來,打發個兩三萬降軍來還是沒有問題的,這些都是原先梁軍的一線主力,稍一部勒就是精兵,拿來對付關中那些剛剛招募來沒多久的新軍,還不是隨隨便便的事情,到了那個時候,再和賀齊談投靠吳軍的事情,就好談的多了。自己帶著五百人就平定關中,這樣的大功,恐怕在吳國諸將中也是頭一份了,自己這身降將的皮也就洗脫的乾乾淨淨了。
霍彥威正暗喜間,外間卻報從陝城那邊有使者來了。原來霍彥威進入壁壘用的是詐術,而非強力,這營寨表面上也沒有什麼變化;而且霍彥威麾下大部分本來就曾經是梁軍,衣甲旗號都和關中的梁軍差不多,那使者來的匆忙,竟然沒有發現營寨已經變了主人,逕直衝進營來,在帳外等候哨兵的傳達。
霍彥威此時的心情很好,笑嘻嘻地說道:「讓那廝進來,看看那張郎有什麼花樣!」說罷便將牛存扯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自己站在一旁看熱鬧。
那使節進得帳來,大聲對坐在上首的牛存道:「稟告營主,張將軍傳下號令:只需堅守壁壘,無須與敵軍交戰,此地無處尋食,水源也十分缺乏,只要他們攻不進來,沒幾日便會餓走了!」
「張郎這廝倒也還懂得幾分兵法,看來賀齊倒是沒有挑錯人!」霍彥威笑道。那使者聞言一愣,勃然大怒道:「你是什麼東西,竟敢直呼將軍和總管的名諱。牛營主,你怎的也不處置?」
「不敢,某家姓霍名彥威,你說我能不能喊賀齊那廝的名號!」
那使者反應倒快,也不說話,掉頭就走,剛到了帳門,便看到賬簾一掀,刀光一閃,那使者便撲倒在自己的血泊之中。
「傳令下去,大家飽餐一頓,準備出兵!」
陝城,《春秋公羊傳》曾有云:「陝以東,周公主之;陝以西,召公主之。」此地在當時就是中國東西的分野點。春秋是虢國地,所謂北虢也,後屬晉,晉據有此地之後,便扼守住了函崤通道的節點,將秦國隔絕在中原之外。戰國時,三晉分裂,此地先屬魏,後屬韓,秦國奪取之地之後,建三川郡,秦師東出,十有六七都是由此地作為進攻基地的。此地北臨黃河,南靠山原,東匯崤山南北二道,西面便是名聞天下的函谷關,實在是函崤通道上最為重要的城塞。
陝州府衙,張郎高踞在堂上,面前的几案上放著一碗酒,數方肉,下首兩名軍中健兒精赤著全身,只在胯下紮了一條搭檔布,正作對相撲。此時兩人已經扭作一團,鬥到酣處。張郎看的青筋暴露,雙目圓瞪,連口中的肉都忘了嚥下去,實在已是看的出神了。
這兩名軍中健兒體型本就健碩,此時又鬥得肌肉繃張,粗粗看去倒好似廟中的金剛一般,都分不出來,只是一人背後紋了一頭黑虎。另外一人頸中紋了一隻朱雀兒。隨著皮膚下肌肉的抽搐,上面的紋身也在輕微的顫動,彷彿這兩隻動物,也在與主人並肩相鬥。
這時,那背上紋了黑虎的健兒已經漸漸佔了優勢,漸漸將對手推的漸漸後退。只是那紋了朱雀兒的健兒也在全力抵禦,但力量上的差距還是逐漸體現出來了,眼看朱雀兒的上半身已經漸漸後移,眼看就要被對方推出圈外了。那朱雀兒急中生智,手上突然一鬆勁,向後就倒;那紋了黑虎的健兒面前一空,收不住勁,本能的向前一撲,腳下又被對手一絞,竟然騰雲駕霧一般飛跌出去,當即摔了個七葷八素,再也爬不起身來。
「好一個鯉魚翻身,好一個朱雀兒!」張郎看的興起,猛的擊掌讚道,那朱雀兒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走到張郎面前躬身下拜。
「你且去廊下領五匹絹!」張郎笑道,那朱雀兒趕忙俯身下拜。這時堂下有人上得堂來,將那跌昏了的黑虎壯士扶了下去,又將場地清理乾淨,這時又有兩名同樣打扮的健兒上得堂來,準備開始下一場相撲。
眼看下一場相撲就要開始了,堂下上來一人,對張郎稟告道:「稟告將軍,把守崤山北道巖砦的守兵發生兵變了。守兵聲稱欠餉太多,將派出的使者和監軍殺了,擁立校尉牛存為主,四出劫掠,朝陝城這邊過來了。」
「娘的!」張郎罵了一句髒話,站起身來,其實這也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事情,冬日裡在外屯守,沒有餉錢、沒有犒賞、連醬菜錢和衣賜都沒有,這要是不發生兵變這倒是奇事了。只是賀齊為了組建新軍,彌補空額,已經將關中各州郡刮得天高三尺,地薄了一丈。他張郎再有天大本事,也沒有辦法憑空變出錢財和布帛來,也只能將有限的資源集中在自己的牙軍身上,確保他們的忠誠和戰鬥力。憑借這支軍隊,他有信心能夠鎮撫其餘軍隊,以控制陝城到賀齊領軍擊退晉軍的進攻,返回關中。
「快讓右廂的軍士們準備一下,本將軍要出城討賊!」張郎大聲下令道,隨即他坐回几案旁,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三下五除二便將几案上的酒肉吃的一乾二淨。
第166章 伏擊
綿延的崤山在靠近陝城的地段變得漸漸向西南方向偏移,在它和黃河之間形成了一條狹長的走廊,雖然這條走廊的土地肥沃程度無法和八百里秦川相比擬,但較之相鄰的函崤通道的那些山地還是強上百倍了,再加上黃河就在附近,灌溉方便,加之這些年來這裡也沒有受到多少兵火之災,是以陝城附近的人煙還是比較稠密的。
大陽村,由相距十里外的大陽津而得名,這大陽津本名茅津,又名陝津,正對黃河北岸的茅城,是陝城附近最大的渡口。這大陽城由於靠近這個渡口,佔了商旅往來的便宜,村莊的人口和規模較之平常的村莊要大得多,雖然唐末的連年戰亂已經使其不復往日的盛狀,但村口那幾排原先裡充作旅店的兩層房屋和屋後足有兩畝大小的牲口棚都在訴說這個村莊往日的盛景。
「軍爺,村中實在就只有這點糧食了,您留一點給村中老小過冬吧!你發發慈悲吧!」一個頭髮已經斑白的老者在地上連連磕頭,向面前的一個持刀披甲漢子苦苦哀求道,在這漢子身後二十餘名服飾相若的漢子正將三十餘頭馱著糧食和布匹的牲畜趕了出來,看他們臉上滿是笑容,顯然對此次的收穫很滿意。
「大膽!」那漢子大聲呵斥道:「本官是奉了將主的命令來征發軍需,你膽敢阻撓本官的軍務,想作死嗎?」一邊說話,那漢子右手的橫刀在跪在地上哀求的老者頭頂上的揮舞著,彷彿隨時可能劈下來一般。
那老人膽怯地看了看那持刀漢子,又回頭看了看身後跪的滿地都是的婦孺老少,咬了咬牙繼續懇求道:「小的也知道軍務緊急,只是村中就只有這點糧食了,軍爺若是全拿走了,村中老小這個冬天就會全部餓死,那明年就沒人種田了;再說軍爺還帶走了這麼多牲畜,就算大夥兒熬過了這個冬天,沒有牲畜,也沒法種田呀!還請軍爺開恩!」說到這裡,那老人又連連叩首。
老者的哀求並沒有打動持刀漢子的鐵石心腸,他回頭看到手下已經將牲口都準備停當了,便自顧轉過身去,大聲下令道:「都準備停當了吧,咱們回寨子,晚上殺一頭牛,好好樂呵樂呵!」
眾人聞言大喜,齊聲應和,那跪在地上的老者眼見得熬過冬季的糧食就要被拿走,情急之下跳起身來,以他這種年紀少有的敏捷一把抱住那持刀漢子的右腿,大聲喊道:「軍爺,走不得呀,走不得呀!」
那持刀漢子猛的一驚,旋即大怒,罵道:「你這老賊,還不放開,不要命了嗎?」眼見那老漢還是不放,那漢子便用刀柄上的鐵環猛擊老者的頭部,老人的頭上立即血流如注,但那老者發了性子,咬緊牙關,也不呼痛,只是死死抱住不放手,那漢子反手一刀,便砍在老者右臂上,老人頓時痛昏了過去,這才鬆開了手。
後面的人群見狀騷動起來,無論是婦孺老幼,紛紛撿起石塊木棍,湧了上來。那持刀漢子見狀,又驚又怒,大喊道:「反了,反了,與我將這村子洗了,不留一個活口!」
那些漢子轟然而應,拔刀彎弓湧了上來,只見這些人動作齊整,顯然是受過訓練的軍士,精於群戰之術,村中的百姓人數雖然遠遠多過,但手中的木石又如何能和鋼刀強弓相比呢,一交手便倒了一地,紛紛逃散,那為首漢子大聲喊道:「給我殺,狠狠殺,讓這些傢伙知道造反的下場!」
眼看一場慘劇就要上演,村外傳來一陣馬蹄聲,一名軍士衝了進來,對那為首漢子大聲喊道:「稟告都頭,城中的守兵出城了,看旗號是張將軍的牙兵,相距這裡不過數里了!」
「啊!」那為首漢子大吃一驚,回頭看了看那些牲口背上的糧食布匹,一咬牙大聲喊道:「別殺了,快走,城裡張將軍的牙兵就要到了!」
眾人正殺的眼紅,那漢子喊了六七聲方才收攏了起來,糧食布匹是來不及帶走了,一行人趕忙出了村口,便向東逃去。
「將軍,那邊應該就是大陽村了!」一名牙兵指著里許外的村莊,數股火光濃煙正從村中竄起,顯然村中正遭到襲擊。
「嗯!傳令下去,加快行軍,一定要把那些亂兵全部逮住!」張郎冷聲下令道,此時的他臉色黑青,就和他身上那一身鐵甲一般,讓人望而生畏。
「喏!」那牙兵正要退下傳令,遠處大陽村村口衝出了二三十人,向東逃去,這些人應該就是方才劫掠的亂兵,看來他們已經發現了張郎的到來,正準備逃走。
「將軍,請讓小人領一隊前往追擊,定然不會走漏了一個!」方纔那牙兵請戰道。
「罷了,你帶二十人去村中救火,我領兵綴在後面,看看他們的巢穴在哪裡,一網打盡比較省事!」張郎沉聲下令道,這些亂兵雖然在逃走,但組織並沒有混亂,隱然見可以看到後衛和主力的分別,這樣的亂兵應該只是其中一支,與其在這裡吃掉,還是順籐摸瓜,將其渠首一網打盡為上。
「喏!」張郎麾下的牙兵平日裡訓練有素,也不待主將下令,自然便分成兩股,前面的三十多騎散開隊形大聲鼓噪,追擊那些亂兵。張郎自己領著大隊拉後了一里多路,免得被敵軍發現自己的企圖。
在牙兵的追擊下,那些亂兵沿著官道一路向東逃去,張郎幾乎可以確定這些便是探子報上來的那支把守崤山北道的作亂守兵,他心中已經打定了主意,擊破亂兵之後,將軍官和為首作亂的盡數處死,其餘的打散編入其他部伍中,不能再讓他們把守崤山北道了,只是再從哪裡抽人來擔這個苦差事,倒是個傷腦筋的事情。
張郎正為調配兵力傷腦筋,前面的地勢陡變,右手方向山勢陡然變緩,滿是灌木和小喬木的山坡一直延伸到官道旁。張郎正要下令派尖兵察看一下,前面的騎兵已經派人回來通報,說亂兵的巢穴就在前面,約有三百餘人,正在列陣準備迎戰,請後隊趕往支援。張郎此時也顧不得這麼多了,高聲下令道:「大夥兒加快行軍,打那些傢伙一個措手不及!」牙兵們轟然而應,張郎一馬當先,向前衝去。
山坡的灌木叢中,數列吳軍火繩槍手或站、或半跪於地上,在他們的身後,百餘騎兵手持兵刃,站在自己的坐騎旁。無論是人還是馬匹,口中都銜了木枚,以免發出聲音,驚擾了準備伏擊的對象。
「瞄準最前面那人,就是那個黑甲騎士!」陳校尉低聲下令道,他身旁的四五個射手無聲地點了點頭,他們手中的火器和其他吳軍的所使用的火繩槍頗為不同,並沒有長長燃燒的火繩,而在火藥池的上方有一個雞頭模樣的鐵椎,高高拉起,彷彿隨時可以砸下。
「開火!」陳校尉猛的揮下手臂,那幾名射手扣動了扳機,幾乎是同時,那名黑甲騎士在馬上搖晃了兩下,跌落馬來。那幾名射手不待軍官下令,就趕忙清理槍膛,準備重新裝彈,不過看他們裝彈的模樣與其他射手迥然不同,將鉛彈放入前膛口時竟然要用一根細長的鐵棍和小鐵錘猛力敲擊,才能送入槍膛,不像是裝彈,倒像是石匠。原來這是吳軍最新製造出來的燧發線膛槍,雖然射程和命中率相較於火繩槍有了巨大的提高,但要將鉛彈塞入刻有膛線的槍管中實在是極為麻煩的事情,以至於這種新式槍械裝彈射擊的速度比火繩槍還要慢上許多,成本的昂貴更是不用提了。所以吳軍中也只裝備了少量,以供尖兵特殊用途。
張郎地躺在地上,右臂以一種奇怪的形狀扭曲著,臉色慘白,他的親兵們將其圍在當中,以保護他的將主不會在受到槍擊。山坡上的小樹林中還在不斷的發出槍擊聲,遭到突然襲擊的梁軍有些混亂,一部分人自發向山坡上的敵軍用弓箭和火器還擊,但並沒有進行有組織的反擊。
「扶我起來!」張郎晃了晃腦袋,低聲道,一旁的親兵鬆了一口氣,看樣子將主的頭部沒有受傷,起碼神智是清醒的,趕忙跳下戰馬,小心地避開他受傷的右臂,將其扶著坐起身來。張郎深吸了一口氣,正要說話,口中卻湧出一股鮮血來,將要出口的話語又塞了回去。眾親兵大驚,仔細一察看才發現張郎肋下和右胸有兩處傷口,看上去那兩處傷口並不大,用手指一探,才發現深的很。
張郎只覺得一陣心虛氣喘,鮮血一陣陣的從喉管裡湧了上來,他感覺到自己就像一個被打破了的瓦罐,力量和精力正在從破口處流出去。這時,他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難道自己就要死在這裡了嗎?」
第167章 與兵
霍彥威站在官道旁,一群垂頭喪氣的梁兵正在吳兵的看押下向東走去。在相距他十餘步開外的地方,近百具屍體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鮮血和屍體散發出的味道已經吸引了不少烏鴉在道路兩旁盤旋,期待著這頓美餐。
「霍相公,我將槍手和鐵甲騎兵埋伏在那邊的樹林中!」陳校尉指了指道旁長滿灌木和小喬木的山坡,繼續說道:「待到敵軍追擊到這裡時,我軍突然開火,將張郎擊落馬下。敵軍很快做出了反應,派兵向山坡進攻,我先令步卒且戰且退,引其上了山坡,再以騎兵從側翼橫衝,將其一舉擊潰,然後趁勝追擊。敵軍大潰,唯有其親兵百餘人圍在張郎身旁死戰不退,被我軍全部消滅!」
霍彥威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逕直向屍體最密集的地方走去,只見張郎橫躺在垓心,胸前已經一大片血液凝結後的黑色。在他的四周滿是戰死的梁軍士卒,受創處幾乎都是胸前和腹部,顯然在戰鬥中被從正面殺死的。
「這裡的抵抗十分激烈吧!」
霍彥威突然而來的問題讓期待著主帥稱讚的陳校尉有點失望,小心答道:「正是,這廝的親兵十分頑固,先後擊退我軍鐵騎三次衝陣,我怕損失太大,令以步卒包圍,再以火槍攢射方才將其全部消滅!」
「這些都是張郎的親兵,自然不同!將他們在這裡處置了,陝城那邊便方便了!」霍彥威微微一笑,道:「此役你調度得利,陣斬敵軍酋首,當居首功!」
陳校尉心中暗喜,趕忙躬身拜謝道:「卑職職責所在,不敢居功!」
「你派人將那張郎首級取來,屍體和其餘親兵都好好掩埋了。」霍彥威下令道:「我們對關中要恩威並施,斬殺張郎已經有了威,接下來就是恩了!」
「喏!」陳校尉現在對霍彥威的手腕已經傾心佩服,言語中是再恭謹也沒有了。
洛口倉城。這座位於洛水和黃河匯合處附近的重要倉城現在已經成為了一個大兵營,在平定了洛陽之後,吳國西路大軍這個巨大的戰爭機器又開始隆隆的運轉起來,將兵員、糧食、軍資向這裡運送,準備沿河而下,和東路吳軍夾擊位於汴京的李嗣源所部。
朱瑾站在城頭,看著洛水上首尾相連的糧船,道路上大隊的民夫和軍隊,心中不禁生出一股豪情來,這所有的一切都是聽自己的命令。相比起現在來,當年自己在北方所有的區區兩州之地,數萬人馬,簡直是就是個玩笑了。
「朱公,陵墓那邊你就不去了?」突然一旁有人問道,朱瑾轉身來,說話的正是周安國,臉上帶著微微的笑意。
「罷了,我與朱溫雖有殺兄之仇,但他已死,我去掘他的陵墓名聲也太不好聽,再說現在沙陀才是我大吳的對頭。掘了朱溫的墓,只是一時的痛快,若是將那些粱將都嚇到沙陀人那邊去了,反倒壞了吳王的大事!」原來周安國方纔所說的陵墓乃是粱太祖朱溫的陵墓,便在洛陽郊外。那朱瑾兄弟與朱溫當年在北方共抗秦宗權,還聯了宗。但朱溫擊破秦宗權之後,便以朱瑄、朱瑾兄弟偷偷招誘他麾下壯士為理由,反戈相向,經過多年的激戰,朱氏兄弟兵窮財盡,朱瑾領殘部投奔淮南楊行密,妻子皆為朱溫所獲,其兄朱瑄為朱溫部將生擒,斬首於汴橋之下。兩人可謂有不共戴天的大仇。如今風水輪流轉,朱溫所建立的梁國已經土崩瓦解,而朱瑾反倒成了吳國西征軍大總管,瞭解內情的人個個都以為朱瑾要掘墓鞭屍,以報當年的大仇。
「朱公不以私廢公,周某佩服的緊!」周安國的語氣十分誠懇。在古代血親宗族的關係遠比現代緊密的多,朱瑾對仇人掘墓鞭屍實在是理所當然,就算吳王呂方也沒有什麼可以指責他的。在歷史上,李存勖滅粱之後,就曾經將朱溫的屍體從墳墓中挖出來,斬首焚燬。而朱瑾在這個節骨眼上加以忍耐就實在是難能可貴的了。
兩人正說話間,一名傳騎從城下快步跑了上來,雙手從懷中取出一封文書呈上,高聲稟告道:「稟告大總管,霍將軍有急信傳來!」
「哦?這麼快就有信傳來!」朱瑾饒有興致地接過親兵轉呈上來的急信,拆開蠟封後細看,剛看了兩行,不由得失聲驚歎道:「好一個霍子重,某家倒是小瞧他了!」
周安國不解地問道:「總管為何這般說!莫非關中那邊出什麼事了!」
朱瑾指著這書信笑道:「我與他五百兵馬,本只望他與關中梁軍交好,以免其勾連張承業、李茂貞、王建等賊,威脅我軍西邊。沒想到他就憑這五百人,沿崤山北道而進,一路招誘梁軍各部,已經拿下了陝城,現在麾下已有步卒四千,騎六百,正直取蒲阪,隔絕河東、河西交通,準備經略關中了,這信中正是向我請求將歸降的梁軍與他萬人,這獨眼龍就要憑這萬人平定關西之地呀!」
周安國已經被霍彥威大膽的行動嚇得呆住了,顫聲道:「這個也太過莽撞了吧,霍彥威那廝出行前不是說只是說服賀齊歸降,怎的就直接動起到刀兵來了,他只有五百人,就算趁著賀齊一時不提防佔了陝城,可賀齊主力尚在,他手下除了那五百兵都是些烏合之眾,稍有挫折便是一敗塗地。他打輸了是小事,若是將賀齊推倒敵人那邊可就糟糕了。大總管,你可千萬不能讓他任著性子胡來呀!」
「安國,你且看看再說!」朱瑾將已經看完的書信往周安國手裡一塞,笑道:「霍子重也不是傻子,賀齊已經領兵去了河中去抵禦河東的晉軍了,關中只有些新募的兵,空虛的很。他只要佔了蒲阪,將浮橋一燒,賀齊面對著晉軍的壓力,又斷絕了交通,在河東一時間是回不來的,等到賀齊跑到上游的龍門或者找到船隻強渡河,霍彥威也早就將關中給吃下來了,他可算計的精的很呢?」
周安國一邊看著書信,一邊聽朱瑾的解釋,總算將事情原委弄得明白了。原來黃河出禹門之後,由於彙集了發源於呂梁山南坡的三川河、汾水、渭水等支流,使得流量劇增,又使河道極不穩定,所以有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說法。自龍門以下到蒲津數百里間,是黃河中游最容易改道的地段,兩岸多有淤沙、淺灘、洲渚,船隻難以靠岸停泊,所以在這段黃河,只有龍門(夏陽)、蒲津兩處理想的碼頭。一旦霍彥威攻佔了蒲阪,燒燬浮橋,那賀齊要麼繞到上游的龍門渡河,要麼只有搜集足夠的船隻強渡,無論哪一種選擇都要消耗大量的時間,而時間對於雙方來說都是非常寶貴的。更不要說正抵禦河東進攻的賀齊還未必能抽得出兵力來回師關中了。
「不錯,不錯!」明白過來的周安國興奮起來:「霍彥威是在冒險,不過這險值得冒。他要一萬梁兵,就給他一萬人,這個買賣划得來!」
「什麼一萬人!」朱瑾豪爽地笑道:「傳我的號令,從中軍中先抽八千人過去,在洛陽城外貼出告示來,只要願意隨霍將軍平定關西的,他們先前的罪行去全部免去。都可以應募從軍!」
「對,還是你這招厲害,一舉兩得呀!」周安國點頭贊同道,原來李從珂所領的梁國降軍中大部分歸降了吳軍,但是還有不少散去隱藏在山林中,成為盜匪。這些梁軍對於吳軍還抱著懷疑的態度,但對於原為梁軍名將的霍彥威就不同了。將這些人募集去征討關西一來可以增加霍彥威的兵力,二來也減少了吳軍內部的麻煩,實在是一舉兩得妙招。
汴京,宮城。
兩名宮女正在臥榻旁侍立,帳幕低垂,一縷香煙從鎏金獸首香爐的口慢慢飄出,地龍散發出的暖氣將屋子裡哄得暖融融的,讓人完全感覺不到外間現在正是數九的寒天。這時,帳簾後傳來一陣低咳聲,一名宮女趕忙從地上拿起唾壺,另外一名則揭開簾幕,小心的將正在咳嗽的李嗣源扶起,讓其將濃痰吐在製作的十分精美的唾壺中。
李嗣源吐了痰,又喘息了幾下,才覺得好了些。他看了看兩名宮女俏麗的容顏,有些不適應地搖了搖頭,低聲問道:「現在幾更天了?」
生的鵝蛋臉的那名宮女柔聲答道:「啟稟聖人,已經是四更天了!」
「這麼晚了!」李嗣源聞言一愣,就要從床上爬起來,那兩名宮女趕忙伸手阻攔,低聲道:「大夫叮囑過了的,聖人創傷未癒,還是要好生將養的好!」
李嗣源雙手一掙,他一身筋骨打熬的如鋼鐵一般,那兩名宮女如何當得住,早已驚叫一聲跌開去,李嗣源低喝道:「生死自有天命,豈是藥石能夠救治的?快過來幫我更衣,傳當值的過來商議軍事!」
第168章 初遇
那兩名宮女趕忙忍痛爬起身來,幫李嗣源穿好衣服,當值的宦官趕忙前去通傳,半晌之後,中門使安重誨便從外間進來了,躬身行禮道:「微臣拜見陛下!」
「坐下說話吧,現在這個時候,禮數能省便省了吧!」李嗣源揮了揮手,示意一旁的宮女替安重誨取個錦墊來,安重誨也不退讓,逕直坐下。
「現在戰況如何了?」李嗣源示意宮女和宦官退下,低聲問道。
「西邊沒有什麼大的動向!」安重誨答道:「吳軍正在向洛口倉城轉運糧食軍械,顯然是為下一步的進攻做準備,但軍隊的行動很緩慢,三郎在河內發起了幾次試探,但效果都不大。」安重誨說到這裡,微微停頓了一下,繼續道:「再就是許、蔡、陳等本來觀望其間的原梁國軍州,現在都易幟了,遙奉吳王為主!」
「嗯,就憑河內那萬餘兵,北面要應付張承業就差不多了,要他牽制洛陽的吳軍,那就是強人所難了。至於那些梁國軍州,就是河灘上的蘆葦,風朝哪邊吹,就往哪邊倒,做不得數的,不必太在意!」李嗣源倒是鎮定的很,低聲問道:「那徐州那邊的吳軍呢?」
安重誨精神一振,聲音也不自覺的高了幾分:「總算從前天開始出城向西而來了,我方游騎挫其前鋒,斬獲甲首百餘級,戰馬八十多匹,總算是出了一口惡氣!」
「哦?傳令下去,與役將佐要賞,要重賞!」李嗣源聞言精神也為之一振,原來自從他從徐州城下退師以來,雖然在戰場上沒有受到大的挫敗,但光是在營中毀棄的軍資糧食便不計其數,更不要說一路從徐州狂奔至汴州,沿途逃散的步卒民夫不計其數,道路兩旁累死的人馬屍體相屬,這對軍隊的士氣產生了非常糟糕的影響。在這個節骨眼上,能夠擊破吳軍的前鋒,對於重建軍隊的士氣是極為重要的。
「是陛下,微臣省得!」安重誨自然也明白李嗣源的用意所在,低聲道:「不過徐州而來的吳賊前鋒雖然受挫,但十分穩健,穩紮穩打,看他們的行軍方向,顯然是要先和西路的朱瑾合兵一處,再與我方決戰。」
李嗣源點了點頭:「敬翔也在軍中,有這隻老狐狸在,咱們是佔不了什麼大便宜的!」
「那這般下去也不是辦法吧,若是讓吳軍南北兩路會師,連成一氣,只恐我方難以取勝呀!」安重誨咬了咬牙,低聲道。
李嗣源點了點頭,道:「不過現在也只能這樣了,阿三丟了洛陽,逼得我回師汴京,我軍便失了先手。現在能做的只有靜待良機了。」原來李嗣源領軍破汴京時,渡河奔襲之師不過五萬之眾,破城之後,隨之而來的後繼兵力,加上收編梁軍汴京禁衛、及河上之師,總兵力膨脹到了二十萬以上,這是個相當驚人的數字,即使是已經整合了全部南方的呂方發動北伐南北兩路大軍加起來也沒有這麼多,加上佔領了唐末中國精華地帶的中原地區,李嗣源才有了登基稱帝的資本。但是在接下來的戰鬥中,先是帶領梁國降軍進攻洛陽、關西的李從珂先勝後敗,將六萬精銳降軍全部丟給了朱瑾,更糟糕的是,吳軍佔領洛陽盆地之後,就據有了一個可以攻擊敵軍根本的出發基地,迫使已經完成了對徐州包圍的李嗣源狼狽逃回汴京,不但損失了很多兵員器械,更重要的是喪失了一直以來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戰略主動權。現在他總兵力雖然還有十五萬,但並不足以同時打敗東西兩路敵軍,只能夠靜待敵軍犯錯誤,兩面受敵的他就好像一頭受傷的棕熊,躲在自己的巢穴中,靜待著敵人的靠近,隨時準備撲出來做最後一搏。
安重誨和李嗣源又說了幾句,發覺對方神思睏倦了起來,心知對方大傷未癒,經不得操勞,便起身告退了,只留下李嗣源一個人坐在錦墊上,閉目思索。他由一介連漢姓都沒有的牧羊兒奮戰至今日,生平遭遇的困難險阻不計其數,但都憑借驚人的智勇和不錯的運氣挺過去了,這次面對的吳軍雖然也是強敵,但在他看來卻並非是最難的一次。
「若是論兵力強弱,自然是西路強於東路!」李嗣源閉目自忖:「但弱則自慎,強則驕狂,自慎隨弱實強,驕狂隨強實弱!」李嗣源想到這裡,突然睜開雙眼,低語道:「到底是先西後東,還是先東後西呢?」
正當李嗣源在汴京左右為難的時候,呂潤性所領的東路吳軍已經沿著汴河經過了甬橋,永城,直指宋州,沿途的梁國軍州望風而降,送來質子和糧秣軍資的使節車隊相屬於道、絡繹不絕。在得到了從後來送到的三萬新兵之後,東路吳軍的數量已經達到了九個營的新軍,總兵力已經超過了五萬,這樣一支大軍加上民夫和輜重車船,光是行軍隊列就綿延十餘里,實在是壯觀之極。
作為大軍的統帥,呂潤性並沒有乘坐更為舒適的船隻,而是騎在馬上行軍,這給他的威望帶來了不小的加分,河上和岸邊吳軍不時對代表著呂潤性的那兩面大旗發出歡呼,歡呼聲連成一片,響遏行雲。吳軍中稍微有點腦子的人都知道此番若是能夠擊敗李嗣源,黃河以南的土地就是吳國的囊中之物,呂方就必然會登基稱帝,而早已是一國儲君身份的呂潤性就是未來的大吳皇帝,當然現在要把馬屁拍足,拍響。至於不久前呂淑嫻突然亡故帶來的各種傳言,也早就被眾人當作浮雲給無視了,畢竟現在呂潤性指揮著東西兩路大軍,還有什麼能比這個更能表明吳王呂方的態度呢?
「殿下,前部督呂將軍派人稟告,前鋒一隊游騎與敵軍相遇!」
呂潤性看了看半跪在地上的傳騎,低聲問道:「結果如何?」
「初戰不利,我方喪兵百二十三人,騎百六十匹,呂將軍讓小人替他向殿下請罪!」那傳騎大聲答道,他的臉始終低垂著,不敢抬頭。
「嗯!」呂潤性並沒有立即做出回答,看了看一旁的敬翔,這個老人顯然已經不太適應長時間在馬上的顛簸,臉上是掩不住的倦容。他低聲對呂潤性道:「晉人長於馳突,吳軍長於陣戰,以短敵長,輸了也是正常,殿下無須掛懷!」
呂潤性會意地點了點頭,沉聲道:「你回去轉告呂將軍,讓他好生安撫受傷將士,將屍體也好生葬了便是。勝負乃兵家常事,無須掛懷。晉兵長於騎射,讓哨探小心防備,莫要浪戰便是!」
「喏!」那傳騎得了命令,趕忙翻身上馬,飛馳而去了。呂潤性轉過臉來,臉色已經頗為凝重,低聲道:「敬公,沙陀長於騎射,此地地形平坦,無險可以據守,我方多步卒,當如何克制!」
敬翔笑道:「其實殿下無須太過掛懷,晉軍騎兵隨利,其實用法亦不過傚法匈奴故技,先大張騎陣,多加馳突,以詐計惑我,斷我水源糧道,我欲戰則退,我退則擾,使我士卒不得休息立營,待疲敝之後,再以生力軍擊之,是以無往不勝。今我延水路行軍,水源糧食無虞,又有火器犀利,軍士訓練嚴格。只要殿下不為其所惑,雖不能大勝,但亦不至大敗!」
「不能大勝,亦不至大敗?」呂潤性皺眉問道:「敬公為何這般說,莫非這便夠了嗎?」
敬翔笑道:「那是自然,兵法有云『先為不可勝,再求勝人!』,晉賊多騎,進退便捷,戰與不戰操於他手,自然難勝。但這也是他的缺點,彼軍中多馬,便是一般多的兵力,其馬兵所消耗的糧秣便勝過步卒數倍,所以除非其有後路有大軍轉運糧食,其軍在一地便不能多呆,否則馬匹就會大量餓死,所以只要我軍把守嚴密,晉軍數日不得手,便得退兵,這時他們戰馬往往已經掉了膘,瘦弱,我以養精蓄銳已久的精兵追之,必然大勝!」
呂潤性聽了敬翔這一番話,不由大喜,笑道:「傳令下去,三軍遇到晉軍偵騎,無論如何挑撥,都不得妄出浪戰,否則雖勝亦斬!」待通傳下去之後,呂潤性低聲對敬翔道:「此行來得敬公相助,勝過十萬大軍。」
「不敢!」敬翔道:「不過晉賊現在得了河北之地,步卒也十分精悍耐戰,加之太祖晚年之後,猜忌好殺,良將多死,否則早就將河東小兒滅了,何止遺禍今日!」說到這裡,敬翔已是眼角含淚。此人出身低微,全憑朱溫的信重才得以施展一身才幹,執掌軍國之事,做下了好大一番事業,早已將自己和朱家當作一體了,並非五代後期那些毫無節操,換皇帝如走馬燈一般的文臣。可偏偏世事弄人,他被弄臣陷害,趕出汴京,結果汴京陷落,主君殉國,他自己反倒投了新主呂潤性,領大軍為主上報仇,活的是無比滋潤。這一切給他帶來了一種莫名的負罪感,如果不是借師助剿、為故主報仇這樣一個念頭支撐著他,恐怕他早就自殺殉主了。
第169章 斗計
兩人正說話間,早有將佐通報,說西路有使者趕到,呂潤性聞言大喜,趕忙快快傳上來,轉身對敬翔笑道:「敬公,若是與朱總管回師,此戰便贏了七八成了,這次北伐還是多虧了朱總管隨機應變,直取洛陽,大破李從珂,才有現在這番局面。」
敬翔微微一笑道:「這也是殿下襟懷寬宏,非常人所能及,否則朱總管雖有大才,只怕也不敢如此行事吧!」
呂潤性聽了微微一愣,隨即明白了是敬翔拐著彎拍了自己一記馬屁,也覺得頗為受用,便微微一笑,也不答話。這時朱瑾的使臣已經來了,對呂潤性行罷了禮,便躬身呈上信札。呂潤性接過信札,細細看過了,將信紙遞給敬翔,笑問道:「敬公,你也看看吧!」
敬翔接過信札,細細看了,並沒有立刻說話,思忖了片刻之後,低聲道:「殿下,看來朱總管是欲行那驅狼吞虎之計呀!」
「怎麼說!」
敬翔小心的將那信紙重新疊好,納入袖中,低聲道:「朱總管建議我軍將行軍方向折向西,先至亳州、然後至宛丘、然後向北至許州、與他在長葛會師!這樣一來,李嗣源最大的應對可能是退回河北,而不是和我軍決戰!」原來西路吳軍的前鋒位於滎陽,主力屯於鞏縣附近的洛口倉城,而東路吳軍則在亳州的永城,正沿著汴水向汴京進發。而李嗣源的主力則主要在鄭、汴、宋、曹、滑、等黃河下游幾個州郡。如果在地圖上將吳軍東西兩路用一條直線連接起來,那汴京就正好位於這條連接線的上,在這種態勢下,兩路吳軍相互之間是不太可能相互支援的。李嗣源就必須利用自己內線的有利地位,集中優勢兵力攻擊東西兩路吳軍中的一路,然後再去對付另外一路。而勝負的關鍵就是遭到攻擊的這一路吳軍是否能夠抵禦敵軍的猛攻,便堅持足夠長的時間,給另外一路吳軍創造進攻敵軍腹地的機會。但是如果按照朱瑾的意圖,則是讓東路吳軍轉而向西行軍,然後折而向北,繞過位於東西兩路當中的李嗣源部,先實現會師,這樣一來,在總兵力上吳軍就佔有優勢,更重要的是,李嗣源的背後還有周德威和張承業這兩個強敵,雙方相持起來,顯然李嗣源要吃力的多,最大的可能性是其不戰而讓出汴京,退守河北。施行這個計劃對吳軍來說有兩個好處:第一避免進行冒險的決戰,基本來說可以全師而取汴京激起附近州郡;第二李嗣源回到河北後,同時也會成為一道抵禦晉軍南下的屏障,這樣可以避免出現經過苦戰擊敗李嗣源之後,晉軍大舉南下,接受李嗣源在河北的遺產,直薄黃河的局面,這也就是敬翔方纔所說的「驅狼吞虎」的真實意思。
呂潤性皺了皺眉頭,心中微微感覺到不快,畢竟他才是都統東西兩路吳軍的統帥,而朱瑾作為一路統帥,又一次建議改變計劃,怎麼說也是對他的一種冒犯。但是在軍中多年鍛煉出來的城府讓他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笑道:「敬公,朱總管這番改動倒是大得很,不說別的,淮北這邊的河道多半是南北走向,大軍折而向西就得越過數條大河,所有船上的軍資都得改用牲口車輛運輸,還要修建浮橋,這可是麻煩得很呀!」
「這些州郡都已經歸附我大吳,讓當地守臣徵募民夫船隻,舟橋應該不是什麼難事!」敬翔想到這裡,正要開口話到了嘴邊又突然停住了:呂潤性雖然年齡不大,但絕非那等不識軍機的紈褲子弟,豈會連陳、許等州郡已經歸附呂吳,渡河不是問題都不明白。他這個時候說出來,肯定是別有用意。難道他這是不滿朱瑾又一次擅自作出決定更改,才表現出這種態度來?
「殿下!」敬翔仔細斟酌了一會詞句,笑道:「東西兩路相隔數百里,為將者當臨機制變,不可拘泥。再說殿下為君,朱總管為臣,其間有天澤之別,朱總管固為天下名將,但若無殿下的雅量高致,又如何能破敵制勝呢?」
呂潤性沒有說話,微微點了點頭,默然半晌之後,問道:「那敬公認為當折向西行軍,先與朱總管回師啦?」
「不錯!」敬翔答道:「如今之勢,李嗣源四面受敵,利於進取而不利於自守,破之不難,但我得其地後,守之不易,畢竟河東、幽州直到現在還屯兵不動,實在是詭異得很,不如留河北之地與之,讓其為我司戶犬,守北面之寇,更何況殿下的敵人也不只是在朝外,還是將眼光放遠一些,全師為上呀!」
呂潤性聽敬翔說到這裡,想起母親的突然亡故,以及後面朝中所發生的一切,不禁默然。半晌之後,呂潤性道:「就按朱總管說的辦吧!」
汴京,又經過數日的修養,李嗣源的腿上終於好了六七分,雖然還無法獨自行走,但只要上了馬,憑借他精熟的馬術,便能驅馳如常。於是李嗣源便立即出了汴京,直趨陳留,他麾下大部分軍隊都屯紮在那裡,附近的倉庫裡有足夠的糧食和草料,以供應這十餘萬大軍。
「明天,大軍出動,進攻西路吳軍!」
軍帳中,大聲下令道,除了由於腿傷的緣故,不得不半躺在錦榻上以外,李嗣源聲音洪亮,神態剛毅,完全沒有剛剛受過重傷的模樣。兩旁的將佐受其影響,士氣也高昂了起來。
「陛下!」石敬瑭進諫道:「朱瑾領十萬大軍屯於滎陽,我若去攻西路吳軍,必然來攻汴京,當如何是好?」
「那便讓他來攻好了!」李嗣源笑道:「這些日子我已經下令康福將城中資財人口轉運往鄆州,他若來攻,我便讓守軍一把火將汴京燒了,再將河堤扒了,退往鄆州便是,諒吳軍也無法追擊。無論攻西路成與不成嗎,二十日內必見分曉,憑借軍中糧食也足夠了,到時候便直接退往鄆州便是!」
李嗣源的方略也許對於汴京乃至河南百姓來說十分殘酷,但從軍事上來講卻十分高明,首先他將自己的後勤基地由汴京轉移到了吳軍兵鋒不及的鄆州,從而擺脫了左右為難的窘境,然後集中兵力攻擊較弱的一支敵人。這樣一來,即使他攻擊西路不成,他依然可以退兵至鄆州再戰,只留給一片被戰爭破壞的焦土留給敵軍,順便拉長對方的補給線,為下一次戰役做好準備。
帳中頓時一靜,隨即熱鬧了起來,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滿是興奮的神色。對於這些從刀兵間長大的武人來說,取得勝利就是最重要的,至於河南百姓的安樂那是安民文官的事情,更不要說就在半年前這裡還是敵國的領土,無論對他們怎麼做,心裡都是沒有什麼罪惡感的。
一個黑色臉龐的漢子大聲笑道:「陛下聖明,咱們本就是草原上的雄鷹和蒼狼,這些日子卻成了抱著錢財和女人的土財主,早就該將這些罈罈罐罐丟到一邊去,反正只要打敗了吳人的軍隊,財帛和女人還不是咱們的!」
「說的對,這才是咱們沙陀人的打法,進退自如。要是依陛下這般打法,早就把那個鳥朱瑾的腦袋擰下來當尿壺了!」
數十個強壯漢子的歡呼聲彙集在一起,幾乎要將牛皮製成的頂棚給掀翻了。李嗣源舉起右臂,帳中很快就靜下來了。
「各自回營,整治兵馬,明日出發!」李嗣源的臉色如鐵,就和他的聲音一般。
「喏!」
蒲阪,賀齊站在城牆上,數里之外,黃河就好像一條長蛇,蜿蜒而過。從城牆上,依稀可以看到河邊渡口一片片殘垣斷壁,還有水邊已經被燒成黑色的一片木樁,那是被吳軍突襲焚燬掉的浮橋的殘餘。就在數日前,霍彥威親領兩千精兵,攻破了位於黃河對岸的蒲津渡口,然後縱火焚燬了溝通黃河兩岸的浮橋,切斷了山西南部和關中的聯繫。
這時一旁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響,原來是負責守衛蒲阪的守將跪在地上,已經渾身顫抖,上下牙床發出輕微的碰擊聲。賀齊轉過身來,目光掃過跪在地上守將,那廝彷彿能夠感覺到那種無形的壓力,將自己的面孔更加緊貼地面,彷彿這樣就能躲避懲罰一般。
「起來吧!」
那守將彷彿沒有聽到賀齊的聲音,繼續趴在地上。賀齊冷哼了一聲,走到他身旁,一手抓住對方的衣領,便將其提了起來,低喝道:「給某家站穩了!」
那守將本能地抬起頭來,但看到賀齊那張黑臉,有趕快低下頭去,低聲道:「末將失了浮橋,罪該萬死,敢情大將軍處置!」
「本來若是往日,某家早就將你處死了!」賀齊的聲音十分平靜,但不難感覺到其中壓抑的力量。那守將本能地縮了縮頭。
「但是現在每一個人都很重要,每一個人!」賀齊重複道:「只要你能夠證明自己還有用,我就饒了你這一次!聽懂了嗎?」
第170章 歸降
「明白,明白!」那守將連聲應道,死裡逃生的狂喜和惶恐混雜在一起,讓他有些不知所措。賀齊厭煩地看了那廝一眼,問道:「如果給你十天時間,你能籌齊多少船隻來?」
「五天?」守將嚥了一口唾沫,開始在心裡盤算起河邊那些被燒的七零八落的破船,片刻之後,他一邊小心看著賀齊的臉色一邊低聲答道:「如果有五天時間,大概可以準備好六十條條,不八十條條船!」
「好了!」賀齊一擺手,打斷了手下的話,沉聲道:「五天之後,我要在這裡看到一百條船,知道嗎?一百條,如果少一條,你就不要來見我了!」
「喏!」那守將又趕忙跪在地上,等到他重新抬起頭來,眼前已經空無一人了。
「傳令下去,新絳那邊嚴密關防,封鎖消息,一定不能讓晉軍那邊知道吳軍入關的消息!」賀齊一邊走下城牆,一邊低聲對緊隨在身後的虞候低聲道。
「喏!」
與表面的平靜相反,賀齊此時的心中卻是躁動到了極點。方纔他給守將的五天時間並不是隨口說的,因為從新絳前線將主力調回蒲阪所需的時間大概也就是五天,他要乘著河東的晉軍還沒有完全瞭解吳軍進入關中之前,迅速奪回渡口,然後整合關中的勢力將入關的吳軍消滅,畢竟從現有的情報來看,入關的吳軍數量並不多,只要自己能夠迅速渡河成功,應該不難穩定關中的局面。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應該可以在晉軍發現這一切之前,回到新絳前線!」賀齊自忖道。在他看來,張承業是一個很不錯的後勤總管和治民官,但作為大軍統帥,對於軍隊的威望還是差了些,本人也太過優柔寡斷了些,如果面對的是李存勖或者李嗣源這樣的人物,他肯定是不敢行這招險棋的。
「但如果不順利呢?」賀齊的腦海中突然閃過這樣一個念頭。對面的霍彥威也不是傻子,既然知道先攻襲蒲津浮橋,就自然會防備自己從這裡強渡,就憑這點船隻,想要強渡成功其難度可想而知。至於想要從其他地方渡河就更不用提了,這段黃河可以供大軍渡河的地點屈指可數,光是把軍隊和船隻轉移過去所花費的時間就花不起了。想到這裡,賀齊臉上現出一絲苦笑:「子重呀子重,你這是給我下了一個好局呀!」
轉眼已是晚飯時分,賀齊剛吃了兩口,當值的軍官便快步走了進來,對賀齊低聲稟告道:「有使者從對岸來,說帶了霍彥威的親筆信,要交給總管!」
「霍子重的親筆信?」賀齊將手中咬了一口的胡餅放回到盤子裡,沉吟了起來,這個節骨眼上派人來送信,莫非還要和自己談什麼私誼不成?
「將其趕回便是!」賀齊話到了嘴邊,又改了口:「將來使帶來!」
約莫半晌之後,當值軍官推門進來,沉聲道:「稟告總管,人就在外面!」
賀齊點了點頭,道:「讓他進來吧!」
一名黑衣男子進得屋來,躬身對賀齊拜了一拜站起身來。賀齊目光掃過對方,只見來人身材雖然不高,但氣度沉凝,一雙大手筋骨畢露,正是廝殺漢的模樣,本能地產生了一股好感,沉聲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末將洪建德,奉主將之命傳信與賀總管!」那黑衣漢子沉聲答道,竟然是汴宋一帶的口音,賀齊聽在耳裡,心中不由一動,問道:「聽你口音乃是京下人氏吧!」
「正是,末將以前在大梁北面招討使段凝麾下當差。段凝降於晉賊後,因為不願屈身事敵,便逃出軍中,投奔南方的親戚,正好遇見朱總管北上,便投了吳軍。」洪建德坦然答道。賀齊聽到這裡,心底也不禁暗自黯然。作為和晉軍打了幾十年交道的梁國名將,他自然對領著五萬大軍段凝不戰而降的段凝嗤之以鼻,像洪建德這種不願屈身事敵,寧可私逃的行為,在他的內心深處,不能不本能的生出一股好感來。至於其後來投靠吳軍,這也怪不了他,畢竟那個時候汴京已經陷落,梁國已經不復存在,他一個中級軍官,就算是想效忠也沒出效忠去了。想到這裡,賀齊的臉色微和,從一旁的侍從手中接過書信,一邊看信一邊問道:「我未曾進犯吳軍,為何吳軍卻先來犯我?」
洪建德昂然道:「無他,總管據要害之地,卻無自保之力,若不先取,只恐為他人所取,反為大吳之害,故先以兵取之!」
賀齊聞言臉上頓時現出怒色,旋即又現出無奈的神色。正如方才洪建德所言,賀齊所據有的關中、河中之地地勢十分緊要,但偏偏自身實力太弱,不足以自保,如果吳軍不先搶佔了,就會成為其他勢力進攻己方的基地。這在身處和平年代的現代人看來簡直就是強盜邏輯,混蛋邏輯,但在身處唐末群雄爭霸年代的賀齊聽來,卻是理所當然,弱質小兒持千金而過鬧市,就是自找死路。自己勢力不強而據有關中之地,就算朱瑾大發善心不想打自己,也不能讓關中為他國所得,所以兩軍交戰實在是勢所必行。
賀齊的臉上現出一絲譏諷的笑容,看著洪建德道:「那你家將主派你來作甚?想要說降某家的?」
「信中已經寫得明白,總管又何必問末將!」洪建德沉聲答道:「既然無法自立,總管只有擇一而從,非晉則吳。且不說總管和晉軍廝殺了幾十年,結下仇家無數。難道總管願意屈身於張承業一個閹人之下不成?」
賀齊臉色微微一變,洪建德的話語觸動了他的心弦,倒不是因為張承業是閹人的緣故,畢竟自安史之亂之後,唐代宦官執掌禁軍,勢壓外庭,武人奔走閹人門下,早已習以為常。只是自從李存勖亡故之後,其子繼位,闇弱無能,其母劉妃又貪鄙好財,若非張承業這個老臣盡心竭力,李家祖上數代打拼下來的這番基業,早就被這母子二人糟蹋光了,李嗣源的自立門戶,也不無不滿上位者的緣故。只是張承業再怎麼有本事,畢竟是個閹人,沒有後代,不可能篡位,若是賀齊投靠過去,張承業在的時候倒也還罷了,若是張承業亡故,換上如今的晉王親政,那可就不堪設想了,與其那時候再找新上家投靠,還不如現在就找個好主家投靠了。
想到這裡,賀齊將那書信納入懷中,沉聲道:「你回去與霍子重說,若我現在解甲降吳,對他反而沒有什麼好處,不如就這般模糊,反倒對大家都有好處。」
洪建德知機的很,立刻聽出了對方的言下之意,趕忙笑道:「末將明白,回去後一定會將總管的原話帶給我家將主。」
長安城下,章門外,吳軍大營,已經得到了洛陽方面的援兵的霍彥威勢力大漲,或用武力攻取,或用使者說服,一連拿下了華縣、霸陵、南陵、杜陵等多個要點,吞併於長安城外,城中只剩下數千殘軍,正和吳軍的使節商討歸降的事宜。
帥帳中,霍彥威站在几案旁,兩名侍從正按照軍侯的指揮,將代表吳軍的紅色棋子放在已經佔領的位置,只見長安城旁東南兩面密密麻麻的滿是紅色棋子,西邊和北面也有稀稀拉拉少數幾個,顯然形勢對吳軍非常有利。
「恭喜將主,估計再過個三五天,這長安城就要落城了!」一名將佐對霍彥威笑道,此人本是隨段凝歸降的河上之軍的一員,在洛陽時整日裡神色鬱鬱,哪像現在這般笑容滿臉,好似整個人要放出光來一般。
「不得大意了!」霍彥威擺了擺手,道:「王建和李茂貞得知我軍入關,必然也會有些舉動,這關中之地沒有這麼容易到手的!」
那將佐微微一笑,道:「李茂貞是自守之賊,將吏不整;王建兵雖多,但並無可以信任,獨當一面的大將,又有何懼?若是二賊來了,將主正好向朱總管請援。如今麾下兵越多越好,這豈不是大好事嗎?」此人看來與霍彥威關係極為親密,帳中又都是梁國的降兵出身,說話也脫略了起來。
「休得胡言,這話是可以亂說的嗎?」霍彥威趕忙厲聲喝斥道,那將佐也知道自己說的過了,趕忙低頭賠罪。霍彥威冷哼了一聲道:「呂氏父子二人都是當時的英雄,根基又打得極為穩固,我們身處嫌疑之地,還是小心些為好,不然只恐家門不保!」
帳內正說話間,外間有人通報,說前往河中新絳的洪建德回來了,霍彥威趕忙吩咐讓其進來。看著風塵僕僕的洪建德,霍彥威問道:「你怎的這麼快就回來了?」
洪建德唱了個肥諾,答道:「我剛剛渡河,正好碰到賀齊就在蒲阪,所以見了他便回來了,所以這麼快!」
第171章 錯過
「原來如此!他的動作倒是快得很!不過還是晚了點。」霍彥威點了點頭,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就在六七日前,朱瑾派給他的援兵到了——一萬五千人的大軍,全部都是身經百戰的老兵,甲仗也十分精良,為了加強他們的攻城能力,朱瑾還專門撥給了他一支包括四門重炮和十二門輕炮的炮隊,這支炮隊在圍攻長安城外好幾個梁軍壁壘時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要不然霍彥威的進展也沒有這麼迅速。憑借現在手頭上這支大軍——算上依附歸降他的各路雜牌軍,霍彥威現在手頭上的全部兵力已經超過了五萬人,只要能拿下長安城,即使賀齊渡河成功,他很有信心擊退乃至擊敗對方。
「此乃大勢所趨,非人力所能抵禦。賀將軍也是明眼人。」洪建德笑道,接著他便將賀齊的回答向霍彥威重複了一遍。霍彥威聽罷了,稍一思忖笑道:「原來如此,這賀齊還打算擺張承業一道,他倒是滑頭的很!」
「賀齊會不會是緩兵之計?」洪建德突然問道。
「緩兵之計?」霍彥威一聽倒是樂了:「現在急的是他,又不是我們,拖得時間越長對我們越有利,等到拿下了長安,就算他賀齊降了張承業,最多隔河而戰就是了,又怕什麼?」
洪建德一想果然不錯,笑道:「聽將軍這般說,小人便放心了。」
「只要那邊打贏了,咱們這邊就可以坐享其成了!」霍彥威說到這裡,伸出右手指了一指,洪建德沿著主將手指的方向望去,赫然正是東面。
永城,河堤旁,李嗣源臉色鐵青,在他腳下,一隻粗糙的瓦罐落在沙土中,這個瓦罐底部破了一個大窟窿,這也是被主人丟棄的原因。在離瓦罐不遠處,沙土有挖動的痕跡。李嗣源用馬鞭指了指,一旁的侍從趕忙上前用佩刀挖開沙土,很快挖開的沙土下面露出了沒有沒有燒盡的黑色木炭,還有少許食物的殘渣。
那個侍從用手抓起幾塊木炭,用力搓了兩下,木炭就輕易的變成了碎片,他仔細看了看,抬頭對李嗣源道:「陛下,吳軍已經離開這裡至少三天,不四天了!」
李嗣源無聲地點了點頭,在他目光所及處,到處都是吳軍不久前宿營留下的痕跡。顯然他從徐州解圍之後,那支東路吳軍便沿著汴河向汴京推進,而且從宿營的規模來看,這支吳軍還得到了從相當數量的援兵,但奇怪的是這支吳軍推進到了永城之後,並沒有繼續向汴京前進,而是突然消失了,難道那呂潤性得到了自己自己引兵南下的消息?但他們四五天前就離開永城了,那時候自己還沒發出南下進攻東路吳軍的消息,難道呂潤性還能未卜先知不成?
李嗣源正疑惑間,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他抬起頭來,卻是指揮右射軍的石敬瑭回來了。石敬瑭從馬上滾鞍下來,向李嗣源拱手行禮道:「陛下,吳軍向西走了,就在四天前,呂潤性折轉向西,往亳城方向走了,現在估計前鋒都已經到了陳州了。」
得到了確定消息的李嗣源臉色變得更加凝重了,自己傾巢而出,拼著丟掉汴京,準備先打垮吳軍一路,卻沒想到撲了個空,那形勢就非常危險了。
「陛下,不如讓我以騎兵追擊,吳賊輜重眾多,就算先走了四天,也不難追上,正好打他個措手不及。」石敬瑭的目光炯炯,他還沒有和吳軍打過交道,胸腔裡滿是求戰的慾望。
李嗣源並沒有立即做出回應,一般來說,胡人出身的將領往往更喜歡冒險,利用麾下騎兵多,士卒有更好的忍耐力,可以短時間忍耐缺少補給的環境,使用長途奔襲等戰術,給敵軍出奇不意的打擊。但李嗣源卻是其中的異類,他雖然是以騎射勇武得到李克用的賞識提拔,但在登上中高級指揮官的崗位後,性格卻變得尤為穩重起來,領軍作戰更加謹慎,即使在冒險之前,也要盡可能詳細的收集翔實的情報,再加以行動。因此,在經過仔細的考慮後,他還是做出了和石敬瑭相反的決定。
「罷了,我軍長驅至此,兵馬已經疲累了,再長驅追趕已經離開四日路程的敵軍,這也太過冒險了!」李嗣源沉聲道。
「陛下,四日又如何了,當年在塞上破契丹時,這不是很尋常的事情嗎?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呀!」石敬瑭大聲爭執道。
「那是塞上!不是中原!」李嗣源沉聲道:「兩處各異,豈是可以一概而論呢的?塞上空曠無人,任你馳騁,且無險可據,利攻不利守,只需擊破敵軍,便可追亡逐北,大獲全勝。而中原人煙稠密,河流縱橫,城邑相望,你數萬騎兵長驅數百里,豈能瞞得過人的耳目?再說若是交鋒稍有不利,便可拒城而守,倉促之間豈可破之?我領十萬大軍,豈可這般浪戰?」
李嗣源嚴厲的語氣讓還有些不服氣的石敬瑭閉住了嘴。其實他心中還有一個沒有說出口的原因,東路吳軍這般西進一個很大的可能性是和西路匯合,若是兩路吳軍是相向而行,自己領軍追擊就很有可能和兩隻已經匯合的吳軍打一場遭遇戰,這是他很不願意的,因為越是向西,自己的補給線就會被拖得越長,只要戰事數日間無法結束,在他身後的那些州城中已經歸附吳國的粱將就會群起而攻之,這可不是什麼好結果。與其這般,還不如先退回汴京,尋機再戰為上!
「傳令下去,退兵返回汴京!」李嗣源立刻下了命令,在這個時候,最忌諱的就是猶豫不決,大軍曝露於外,遠離自己的補給基地,多呆一日就多一日的風險。
「喏!」傳令兵的聲音有點有氣無力,這也怪不得他,這般興沖沖的撲過來,卻撲了個空,任誰都會洩氣的。
鄭州,秦屬三川郡。漢屬河南郡。晉泰始二年,分置滎陽郡,一直沿襲至隋開皇初年,改為鄭州,其後雖有變革,但之唐乾元初年,定為鄭州,其地州雄峙中樞,控御險要。正好位於洛陽和汴京這兩個中原的重鎮的中間,名聞天下的虎牢關、便在鄭州轄內。朱瑾實現了對洛陽周邊要點的控制之後,便以主力屯守洛口倉城,前出一軍擊退了佔領鄭州的少數敵軍,將這個重鎮控制在手中,使之成為吳軍東向的重要跳板。
城中府衙,已經破敗的不成樣子,晉軍的撤退時,將其中稍微值錢的東西全部帶走,剩下帶不走的也全部敲壞砸碎了,還放了一把火,幸好吳軍也不慢,才沒讓火勢蔓延開來,但即使如此,府衙也裡也只有偏院的幾間屋子有完整的房頂的,而吳軍前軍統帥牛知節的幕府便在這裡。
「你的意思是晉賊已經大舉南下了?」
牛知節的臉上滿是不相信的神色,近二十年的軍旅生涯在他的額頭上刻下了一道道深深地溝壑,而懷疑彷彿洪水一般,都要從這些溝壑裡面漫了出來。
「這怎麼可能?若以輕兵急進,這裡到汴京不過一日一夜的路程。在我後面還有朱相公的十餘萬大軍。李嗣源竟然領大軍南下,他就不怕被我軍端了他的老巢?」
擔任哨探的校尉昂首答道:「小人不知這些,但的確汴京的敵軍大舉南下,光是行軍的行列便綿延二十餘里,這是決計騙不了人的,將主請明鑒!」
牛知節點了點頭,這個手下已經跟了他十餘年,平日裡行事一向穩重可靠,再說這麼大的軍事行動是瞞不了人的,不說別的。光是轉運糧食軍資的民夫和船隊,帶起的煙塵,隔四五里外就看得到,難道李嗣源當真失心瘋了,丟掉自己老巢去打西路吳軍,殿下可也在軍中,還是趕快轉告朱總管的好!
想到這裡,牛知節已經做出了決定,大聲下令道:「你再多派探騎,再去好生探察一番,無論如何也要把敵軍的動向搞清楚!」待到那軍官退出屋外,牛知節招來在外等候的掌書記,口述起給朱瑾的信箋來:「今得前鋒哨探所報,賊似有大舉南下犯我西路軍之跡象,末將已多遣游騎打探,若得實情,當立即上報。如今如何行止,乞總管明示!」
信箋寫好後,牛知節看了看,沉聲下令道:「你再抄一份,一份留底,一份你親自走一趟,送往洛口倉城給朱總管,記住,一定要有拿到回持!」
「喏!」還有些不明白的掌書記應答道。
那掌書記出發後,牛知節便扳著指頭,等待著上面的指示,可朱瑾那邊的指令沒有回來,倒是打探敵軍軍情的探騎一個個回來了,所有的情報都說的確兩日前開始,駐守汴京的敵軍大舉南下,其數量不下十萬。也就是說,對面的汴京城,已經是十分空虛了。
「該死的,洛口倉城還沒消息過來?」
這已是今天牛知節第五次催促了,可從他用過朝食算起,才就將將過了一個時辰而已,侍候的牙兵都看出將主的心焦,分外小心,免得將邪火惹來自己身上。
第172章 空城
可是任憑牛知節急的跳腳,期待中的回使還是沒有回來,眼看一旁的副將灼熱的目光,牛知節咬了咬牙,大聲喊道:「擊鼓,召集眾將議事!」
「探騎傳來軍情,賊軍已經大舉南下,應該是襲我東路軍去了。」牛知節站在上首,臉色掃過兩廂的將佐,臉色如鐵:「你們都知道誰在東路軍中!」他那已經十分高亢的嗓音突然又提高了半截。
兩廂的吳將都明白將主話語中的未竟之意,本能的豎起了耳朵。牛知節大聲道:「現在,我前軍當進擊汴京,先覆滅其巢穴!甲營胡校尉,你為前隊,先攻中牟,此乃汴京西面的門戶,我將前軍屬下騎隊全部派給你,護衛你的兩翼,你無須擔心,盡可全力攻打,知道了嗎?」
胡校尉趕忙出列躬身大聲應道:「末將自當盡心竭力,拿下中牟,否則自甘當處置。」
牛知節滿意地點了點頭,隨即分派其餘諸將,他久聞沙陀突騎飄忽不定,自李國昌時便是天下有名的強兵,吳軍中又少騎兵,唯恐對方是故示南下,引他出兵破之。所以他將麾下各隊部署的十分嚴密,諸隊間相互掩護,唯恐著了李嗣源的道兒。
牛知節領軍走了兩日,已近晚飯時分,相距中牟還有十餘里路,正準備紮營休息,卻只見前面路上一騎飛馳而來,看打扮依稀正是吳軍的傳騎,牛知節心中不由一慌,莫不是著了對手的道兒。他正忐忑間。那傳騎已經跑得近了,那傳騎也不下馬,便在馬背上對牛知節唱了個肥諾,大聲道:「稟告將主,甲營已經攻下中牟,遣小人來報,如何進止當請將主明示!」
「什麼?已經攻下中牟了?」牛知節在馬背上一晃,險些從馬鞍上跌了下來。這也太快了吧,算來甲營到中牟也就兩三個時辰,怎的就攻下此城了。想到這裡,牛知節在馬背上大聲問道:「這是怎麼回事,怎的這麼快?」
那傳騎大聲答道:「稟告將主,我軍離中牟城還有里許時,那城中守軍便倉皇逃走,臨走前還放了一把火,胡校尉趕忙下令趕快進城救火,此時已經將大火撲滅,城中的倉庫裡還有千餘石沒有燒掉的糧食!」
「傳令下去,讓胡校尉多派探騎,不得妄進,小心有詐!」牛知節大聲下令道。輕易而來的勝利反而讓他越發謹慎小心來,他立即下令麾下的部屬加緊修築營壘,還將土壘比平時多修高了數尺,以備敵軍夜襲。
牛知節這一晚躺在榻上,連盔甲都沒有脫下來,可謂是枕戈待戰,可一早起來,莫說是晉軍夜襲,連個游騎都沒碰到半個,正疑惑不解的洗漱了,準備朝食,卻又有傳騎來報,說中牟城遣使來報,說派出的探騎回來稟告,附近的萬勝鎮、陽武縣等城塞的敵軍皆棄城遁走,臨逃走前縱火的火光沖天,在中牟城中都看的一清二楚,請示將主當如何行事。牛知節聞言不禁啞然,他也不是傻瓜,自然聽得出胡校尉在話語後面的求戰之意,但敵軍的行動也太過詭異了。這中牟城相距汴京不過七十里地,若是丟了,吳軍幾乎可以直撲城下了,這汴京城本就無險可守,以吳軍的重炮威力,只要攻到城下,最多十天半月就能破城。那時黃河以南,淮河以北這塊天下最富庶的土地便屬於吳國所有,呂方也會成為天下群雄之首了。
牛知節咬了咬牙,沉聲下令道:「傳我的號令,讓胡校尉堅守中牟,待我前軍主力與之匯合!」不過他還是給了自己的愛將一點甜頭:「胡校尉可派少量兵力前出偵查,不過不能超過一個指揮!」
「喏!」那傳騎大聲應了一聲,便調轉馬頭,向來時路上疾馳而去。牛知節看著傳騎遠去的背影,擦了擦額頭上並不存在的汗水,對一旁的部將下令道:「快遣使趕往朱總管那裡,將這邊情況通報於他,請他快派援兵前來!」
此時的汴京本是唐建中初,節度使李勉所築。周長二十里有餘,共有十門。西面有兩門,靠南面叫閶闔門,又因為其面朝鄭州,故名鄭門,朱溫篡位之後又改為開陽門,平日裡西面而來商旅百姓多半都是由此門進入汴京,是以十分繁盛,城外的望亭外已經自發的形成了一個小集市。而此時的開陽門外卻是一片蕭條,平日裡那些依靠往來商旅過活的茶鋪、餅鋪自是不用說了,就連道路兩旁的楊柳也被砍倒了不少,道路兩旁隨處可見倒斃的人馬屍體,唯有那處望亭還剩下半邊牆壁上那一行行詩詞還能猜測出幾分昔日的繁盛。
一隊軍馬沿著官道向開陽門行來,看甲械旗號,正是東來的吳軍,粗粗算來馬步足有七八百人,後面還拖著四門輕炮。原來那胡校尉貪那攻下汴京的大功,又不敢違背將主的命令,便耍了個花樣,從其他幾個指揮中抽出兵卒,加入那個指揮中,便硬生生將牛知節口中的「一個指揮」變成了七八百人。
這一隊人馬到了那望亭旁,眼看相距那開陽門不過三四百步,只見城頭上無人把守,城門洞開,透過城門洞依稀可以看到城內整齊的坊街。吳軍指揮使看了看左右,喚來身後的嚮導,指著那城門問道:「這裡便是汴京城了吧?」
那嚮導唱了個肥諾,小心答道:「稟告郎君,那便是開陽門,進了這門,便是汴京城了!」
「那怎的一路上連半個賊兵也沒有看到?」指揮使的目光掃過四周,四邊的荒地除了薄薄的一層積雪外,便空無一物,根本沒有可以用來遮蔽軍隊的東西,他指了指城門,對嚮導下令道:「你且進城看看,若有個活口,便帶來問話,某家重重有賞!」
那嚮導看了看遠處的城門,那洞開的城門就好像一張大口,隨時會將敢於靠近的人一口吞噬掉。但看到吳軍指揮使目中的凶光,他也只得強嚥了一口唾沫,拱手強應了一聲,便向城門跑去。吳軍指揮使待其走開了,做了個手勢,身後的吳軍立刻以望亭為中心擺開陣型,一副嚴陣以待的模樣。
過了約莫半盞茶功夫,那嚮導又從城內跑了出來,右手還扯了一個半大的孩子,一邊跑,一邊還朝吳軍這邊興奮的揮著手臂。待他跑到吳軍指揮使面前時,已經跑得氣喘吁吁了。
「城內情況如何?」
那嚮導指了指一旁的那個半大孩子,笑道:「郎君問他便知。」
吳軍指揮使上下打量了那半大孩子,只見對方衣衫襤褸,冬天裡腳上卻只有一雙木屐,整個人已經凍得渾身青紫,正蹬著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渾身發抖地看著自己,也不只是凍得還是嚇得。也不知是怎麼了,他的心中一軟,大聲道:「來人,給他弄件衣服披著,再弄點吃的喝的。」
他話音剛落,身後就有人弄了件長袍來,披在那孩子身上,又取了些乾糧和酒來。那孩子看了看四周,一把猛的將乾糧搶過,吃了幾口就噎住了,幸好旁人在他背上猛拍了幾下,又灌了幾口酒進去,才緩了過來。過了半晌,吳軍指揮使見這孩子吃的差不多了,才沉聲問道:「你是哪裡人,城內的晉軍了?」
那孩子聽了問話,還沒開口,眼圈就微紅,眼淚湧了出來,痛哭起來,片刻之後,那孩子哭罷了,才低聲敘說起來。原來他本是城中人,家裡也算是中產之家,李嗣源破城之後,晉軍在城內大肆搶掠,他家中就遭了罪,父兄又被抓去軍中做民夫,只剩下他這一個孤兒,在城中四處乞食。至於晉軍,昨日裡便離城去了。
「那城中百姓呢?汴京城中怎的只有這麼點人?晉軍撤走了,難道他們也走了不成?」吳軍指揮使問道,語氣中滿是懷疑之意,也難怪他如此,汴京作為朱溫的發家地,可以說是當時最為繁盛的城市,城中的戶口應該不下十萬戶,這麼多人口一下子是無法離開的,更不要說遷徙這麼多人口的巨大動靜,吳軍怎麼會一點都不知曉呢?
那孩子抬頭說了幾句,語速飛快,那吳軍指揮使乃是丹陽人,一時間沒有聽出對方的語意,倒是那嚮導聽的真切,趕忙解釋說晉軍從很久以前就開始從汴京城中遷走人口和財物了,算來已經有二十餘天了。
「原來如此,難道從一開始晉賊就沒打算堅守汴京?」聽到這裡,吳軍指揮使已經依稀有幾分明白了,他雖然還不知道這一切意味著什麼,但也明白這是極為重要的軍情,趕忙轉身對身旁的親兵下令道:「你快些回中牟去,將晉賊撤離汴京,並早已將人口資財全部遷走的消息告知營主!」然後對身後部屬下令道:「進城!」
吳軍進了城,沿著大道向宮城——也就是過去的宣武軍節度使府衙前進。只見道路兩旁的坊市規劃整齊,建築宏偉,雖然多有破壞的痕跡,但不難想像不久前其作為最強大帝國首都的壯麗。只是這些坊市房屋裡已經沒有了人,都是空蕩蕩的,就算偶爾道旁出現幾個人影,也是要麼鬼鬼祟祟地看著吳軍的行列,要麼艱難的走出向其乞食,此時雖然明明是白晝,可吳軍士卒卻分明有置身鬼蜮的感覺。
第173章 段落
吳軍士卒並沒有用長槍驅趕這些乞食者,他們中的絕大部分都被眼前的情景給驚呆了,道旁建築的宏偉和荒涼形成了一個鮮明的對比,這些粗魯的漢子雖然沒有讀過《詩經》,並不懂得什麼「黍離之悲」,但壯麗的都城轉眼之間就變成這樣,還是給他們帶來了巨大的衝擊。
「你帶一都人前去東門,看看那邊還有沒有殘餘的敵軍!」指揮使沉聲對手下下令道,他現在發愁的就是手頭的兵力相對於巨大的汴京城來說實在是太少了,所以他決定先到宮城中去,那裡的面積要小得多,比較適宜他現有的兵力。
吳軍剛剛進了宮城,所有的人便感覺到遠處傳來一陣聲響,那聲音並不大,就好像天邊的雷聲一般,十分沉悶,地面也傳來一陣輕微的震動。眾人正面面相覷,不知所以的時候,那個嚮導臉色卻變得慘白起來,嘴唇哆嗦的對指揮使道:「軍爺,怕是不好了!」
「不好了?怎麼不好了,晉賊又殺過來了?」指揮使詫異的反問道。
「若是晉賊就好了!」嚮導答道:「聽這動靜,只怕是決堤了,你不是本地人,不知河水決堤的厲害,小人十餘年前見過一次,那可是慘呀!」
「我怎的沒見過河水!」那指揮使正欲反駁,卻看到前面一群人向這邊跑過來,正是不久前被派出探察東門動靜的手下,只見那都頭離得還有數十步便邊跑邊喊道:「校尉,咱們快跑吧,該死的晉賊掘了河堤,河水盡數倒灌下來,已經淹進城了!」
那指揮使見手下這般模樣,也不禁有些慌了神,按說這些人生長於江淮之間,所遇到的水流遠比北方大,但卻不知道黃河與其他不同,其中下游的河床由於大量從上游黃土高原沖刷下來泥沙沉澱,逐漸抬高,已經形成了「地上河」、「懸河」的狀態,一旦被決口,黃河水便會倒灌下來,將兩邊的田園郡縣淹沒。是以黃河的水流雖然遠不及南方的長江大,但在中國古代歷史上造成的危害卻遠遠勝過長江。
「快說,哪裡地勢較高?」那指揮使一把揪住嚮導的衣領,大聲問道。
「宮城,宮城那邊地勢高!」那嚮導這才醒過神來,大聲喊道:「宮城城牆也很堅固,只要將城門關緊,就能抵禦洪水!」
「好!你帶路!」指揮使回頭對手下大聲喊道:「快走,快走!」
待到一群人趕到宮城,那指揮使趕緊下令手下將各處城門關上,幸喜在城頭還看到不少土囊,想必是原先用來守城用的,正好用來在城門內側堵塞漏水處,剛剛忙完,便看到一股黃褐色的濁浪沿著街道衝了過來,直薄城門,還好這梁國宮城修築的十分堅固,將這洪水擋在了城外。城上的吳軍們這才鬆了口氣。
那指揮使逃得一條性命,回想起剛才的險境,不禁破口大罵道:「娘的,定然是那朱友貞不理政事,連汴京旁邊的河堤都修不好,這等昏君不忘何待!」
一旁的嚮導聞言苦笑道:「依小人所見,這洪水來的蹊蹺,只怕並非河堤修的不好。這個季節黃河並非汛期,而且朱友貞雖然昏庸,但在巡河上卻是十分在意的,只怕是晉軍退兵後,故意挖開河堤,以阻止敵軍追擊的!」
「這些殺千刀的胡狗!」吳軍上下聽到這裡,也回過神來,個個破口大罵起來。黃褐色的洪水沿著城牆起伏,水面上漂浮著雜物,還有人和動物的屍體,一想到自己方才一不小心就會落得一般下場,眾人便對撤走的晉軍多了三分恨意。
那指揮使想的更遠一些,向那嚮導問道:「那大營那邊呢?會不會有什麼事情?」
「大營那邊倒是沒事,汴京這邊地勢西高東低,洪水定是往西南那邊淹的,大軍還在西邊,定然是沒事的!只是苦了千萬的百姓!」那嚮導說到這裡,臉色已經是慘淡之極,顯然想到了這般洪水之後的慘狀。
吳軍上下聽到這裡,個個臉色也不好看,他們大部分家鄉都是在江淮之間,自然明白這等洪災之後,必有大疫,加上對農業基礎設施的破壞,一場大洪災下來,便數百里渺無人煙,昔日雞犬相聞的肥沃田園變為荊棘遍地的荒蕪之地,往往數十年都恢復不了。其破壞力甚至比兵災還要厲害得多。李嗣源這一招絕戶計使出來,在阻止了吳軍追擊的同時,也廢了汴京附近當時人煙最稠密、最為富裕的一塊區域。畢竟這麼大的洪水之後,損失的人口財富也就罷了,吳軍也不可能抽出人力物力來重修堤壩,那麼黃河就會接二連三的反覆決口,甚至發生大的改道,在這種情況下,是根本不可能恢復正常的農業生產的。更談不上其他的了。
鄭州府衙,吳軍帥帳。
「好個李嗣源,好辣的手,好狠的心!」朱瑾猛的一拍面前的几案,几案上的物件被震的落了一地,但兩廂的吳將都被晉軍決堤的消息給驚呆了,竟然無人去撿。
過了半晌,一旁的周安國才回過神來,歎道:「這等絕戶計他都使得出來,果然是蠻夷呀,豺狼之性呀!這般一來,和他們的戰事恐怕停下來一段時間了,幸好殿下移師西向了,否則正好撞上這洪水!」
朱瑾無聲地點了點頭,正如周安國所言,這樣一來,吳軍和李嗣源的戰事恐怕要告一段落了,兩邊的西段戰線被黃河分隔,東段則是大片的黃泛區,這種綿延數百里毫無人煙的半沼澤帶根本無法進行大規模的軍事行動:沒有道路,被淤積的河道,也沒有可以征發的民夫,所有的糧食和輜重都要靠人力搬運,任何將領都會被沉重的補給負擔給嚇倒的。
「那也只好如此了。」朱瑾歎了口氣,不過心中還是有幾分如釋重負,這樣也就不用再和李嗣源交手了,畢竟他出師以來立下的戰功已經足夠驚人,沒有必要再冒險和李嗣源這等宿將再冒險了。
「其實總管也不必憂心,李嗣源雖然抵擋住了我軍的進攻,但他稱帝之後,與河東的關係已經破裂,有更大的麻煩等著他呢!他能決了下游的堤,我們就從蒲津、孟津渡河就是了。又有何懼?」
「周公所言甚是!」此時朱瑾的心情已經好了不少,笑道:「也好,那便請掌書來,向建鄴報捷吧!」
在天祐十五年的冬天中,建鄴城中的居民可能是當時整個中國最為幸福的一群人了。除掉那些在死亡線上掙扎的農民以外;洛陽和長安這兩座昔日帝國的偉大都城就在這一年裡已經遭遇了不止一次敵軍的包圍,汴京則乾脆被洪水吞沒;幽州與其說是一座城市,更不如說是一座抵禦契丹人的堡壘,每年的冬天對於城中百姓來說都是一個難熬的季節——會有大批因為饑寒而南下的契丹騎兵南下打草谷;即使是成都、晉陽這兩座暫時擺脫了兵火直接威脅的城市,沉重的負擔也將城中百姓的腰壓得直不起來。而吳軍的節節勝利已經將戰爭的威脅驅除到了地平線以下的距離,雖然呂吳的賦稅也很重,但畢竟從廣袤領土上運來的大量稅賦和戰利品也給城中百姓帶來的相當的繁榮,即使是最貧窮的人,也不難憑借出賣自己的勞力換得衣食所需,這在那個時代的中國已經不能不說是一個相當偉大的成就了。在這個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亂世裡,難道不應該及時行樂嗎?所以到了天祐十六年的上元節,建鄴城就變得更加熱鬧了。
未央宮,依照過往的舊例,群臣要與至尊飲宴,以示慶祝。不過今年的上元節有點特殊,前線已經傳來好幾個好消息,朱瑾所領的西路吳軍連戰連勝,不但佔領了洛陽,還將勢力滲入了關中。東路的吳軍也擊退了李嗣源的圍攻,形勢對吳軍相當有利。眼看平定中原就是眼前的事了。這些平日裡看起來十分穩重的吳國重臣們現在卻一個個目光閃動,彷彿再期待著什麼重大事情的發生一般。
高奉天將杯中酒抿了一口,抬頭看了看對面的陳允,對方卻低垂下眼睛,避開了他的目光。
「老狐狸!」高奉天暗罵了一聲,顯然對方和自己的看法一樣,覺得現在還不是說話的時機。他有些不滿的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美酒通過食道,滑入胃中,頓時產生了一股灼熱,彷彿胃裡立即著了一把火。
鍾延規坐在右邊第三個位置,冷眼看著眾人的表現。這個外表粗豪,內心精細的男人今天晚上一來就感覺到了那種微妙的氣氛,他低下頭,裝出一副惘然不知的模樣,只是吃著面前的精美酒餚,心中卻暗自冷笑道:「跳吧,盡力的跳吧,你們這些皮影,在你們在台上的時候,一定要好好地跳個夠!」
第174章 勸進
呂方坐在上首,此時的他身披錦袍,頭戴金冠,斜倚在錦榻之上,身旁坐著一名紫衣貴婦,正在與他低聲說些什麼,卻是鍾媛翠。呂淑嫻死後,他並沒有續絃,去掉被關在冷宮中的沈麗娘,這鍾媛翠便是這位至尊身邊唯一的女人了。
隨著酒宴的進行,在酒精的刺激下,殿上人們也變得越來越活躍了。終於,已經喝得六七分的范尼僧再也按捺不住,霍的一下站起身來,對上首的呂方斂衽下拜,大聲道:「陛下,微臣有事啟奏!」
呂方目光轉到范尼僧身上,擺了擺手笑道:「今日是上元佳節,我君臣同樂,范愛卿不必拘泥,直言便可!」
范尼僧大聲道:「我主自從淮上起兵以來,弔民伐罪,攻無不克,戰無不勝,迄今已有二十餘年。今粱寇授首,大軍直抵黃河,我主之功高天地,非一吳王能與之相配,臣敢請即皇帝位!」
「臣附議!」
「臣附議!」
范尼僧的進諫彷彿是一粒火星落入了火藥桶中,殿上頓時沸騰了起來,文武群臣紛紛起身大聲附和。俗話說功勞之大莫過於從龍,這些人披堅持銳,拋妻別子,跟隨呂方數十年,為的就是封妻蔭子,公侯百代。原先呂方實力不足,不敢稱帝以招來禍患,但隨著呂吳實力的增長,不但長江以南已經盡為其所有,連黃河以南除了蜀地以外也成為了他的地盤,已經取代了梁國,成為當時諸國中最強的一個,稱帝已經是水到渠成的事情。這樣一來,眾人就算是為了自己的高官厚祿,也要出言勸進了。
聽到眾人的勸進,呂方一時間有點錯愕。與歷史上許多改朝換代不同,這次的勸進完全是群臣自發的行動,而並非是一場由篡位者主導的荒誕戲劇。一旁的鍾媛翠趕忙伸手捅了捅丈夫的衣袖,呂方這才回過神來,笑道:「列位愛卿,寡人德行微薄,如何當得這至尊之位,且作罷,作罷!」
陳允昂首出列答道:「陛下,竊聞尊位不可久虛,萬機不可久曠。今唐德久衰,萬民無主久矣!大王社稷為計,萬姓為心,生死而肉骨。神人獲安,無不幸甚。今國家久無繼嗣,天下無所繫心。陛下雖欲逡巡,其若宗廟何,其若百姓何!」
高奉天見慢了陳允半步,讓同僚搶了先,心中暗悔,只得待陳允說完後起身道:「陳相公所言甚是,人主之行異布衣,布衣節小行,以自託於鄉黨,人主惟社稷固爾。以黔首為憂,不以克讓為事。陛下請早即大位,上以慰宗廟乃顧之懷,下以釋普天傾首之望!萬民幸甚!天下幸甚!」
呂方看著階下群臣羅拜,各種各樣讓自己半懂不懂的話語連珠炮一般的轟過來,幾乎將自己活埋了,心中暗想篡位奪權也是一門技術活,自己比起朱溫來,肯定文化程度肯定是要高上不少的,可聽起這幫手下的話來,還是費力的很,想必那朱全忠也廢了老鼻子的力氣。不過想必這些傢伙也是不知從哪裡剽竊來硬記下來的,否則自己一介贅婿出身,連親生父母都留在異世了,哪來的什麼「宗廟乃顧之懷」,不過現在已經是登上那至尊之位的恰當時機嗎。
過了約莫半晌功夫,呂方抬了抬手,群臣靜了下來,目光聚集在吳王的身上。呂方整了整袍服,站起身來,沉聲道:「今天下之事,豈如卿等所謂?豈是寡人所勘哉?諸卿指論,未若孤自料之審也。夫虛談謬稱,鄙薄所弗當也。且聞比來吾多年征戰,所經郡縣,歷屯田,百姓面有饑色,衣或短褐不完,罪皆在孤;是以上慚眾賢,下愧士民。由斯言之,吾德尚未堪偏王,何言帝者也!」
到這裡,陳允正要開口繼續堅持,呂方擺了擺手,制止住對方的發言,沉聲道:「今天下未定,百姓不寧,宜止息此議,無重吾不德,使逝之後,無為後世恥笑!」言至於此,呂方便自顧轉身由殿後離去了,留下階下錯愕的眾人。
鍾媛翠見呂方就這般走了,留下群臣呆在那裡,趕忙對侍立在一旁的施樹德使了個眼色。那施樹德會意,趕忙高聲道:「宴罷!恭送吳王!」群臣趕忙對已經空無一人的首座躬身下拜。
未央宮前門,群臣正魚貫行出,在那邊等候的隨從護衛趕忙上前迎接主人,服侍其上馬或者乘輿。但是今天卻與以往不同,這些位高權重的人們並沒有像平日一般立即分手各自回家,而是三三兩兩的聚首交談,彷彿在商量什麼難解的事情一般。
「陳公,你看今日吳王到底是什麼意思?莫不是——」駱知祥低聲問道,作為一個技術官僚,他今日也就是隨大流,跟著眾人齊聲勸進,但是呂方堅決的拒絕態度讓他有些迷惑了。
陳允笑道:「妄自揣度人主之意便是大罪呀!這豈是老夫豈敢做的,駱侍郎這話問的有些過了吧!」
「在下失言了,失言了!」駱知祥臉上有些尷尬,趕忙苦笑道,他知道自己平日裡和其他官員關係都一般,並不屬於陳允一黨,對方自然也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和自己說真心話。陳允笑著看了駱知祥一眼,便拱了拱手,道:「駱侍郎且慢行,老夫先走了!」說罷轉身上了自己的乘輿。駱知祥看著陳允一行人遠去的背影,臉上露出悵然若失的神色來。
陳允坐在乘輿上,默然不語只是低頭思忖。一旁的心腹家人看到主人模樣,也不敢出言打擾,只是默不出聲的行路。走了約莫半盞茶功夫,乘輿上突然傳來陳允的聲音:「先不要回家,先去鍾將軍府上!」
鍾延規回到家中,更衣沐浴了,剛剛回到裡屋,便聽到外間通報,說陳相公星夜來訪。鍾延規暗笑道:「想不到這矮子倒是第一個來,無怪人說矮子拐,肚子裡也能轉三道彎!」想到這裡,鍾延規沉聲道:「快請,快請!」
陳允剛剛進了正門,便看到鍾延規站在階前,躬身道:「不意相公星夜來訪,未曾遠迎,還望恕罪!」
「哪裡的話!」陳允趕忙上前扶住鍾延規,笑道:「老夫今夜來做這個不請自來的惡客,實在是惶恐的很,還望鍾將軍見諒!」
「相公這等貴客,末將平日裡請也請不來,今日得相公來訪,當真是蓬蓽生輝!」鍾延規起身笑道,便要讓陳允先上階來,自己跟在身後。陳允卻只是不允,兩人退讓了片刻,最後還是把臂並肩上得堂來。
二人進得書房,早有僕役上了茶來。陳、鍾二人喝了兩口茶,又說了些建鄴城中的閒話,一時間二人微笑而對,房中氣氛漸漸冷了下來。鍾延規看了看陳允臉色,暗地裡做了個手勢,一旁的侍從趕忙退下,帶上房門,書房中只剩下鍾、陳二人。鍾延規見陳允手拿茶杯,目光低垂,倒好似在專心鑒賞手中的茶杯一般,腹中不由暗罵道:「這老狐狸,現在倒是篤定的很!」只得拱手笑道:「陳公星夜來訪,卻不知有何要事垂詢在下的?」
陳允放下手中茶杯,笑道:「方纔鍾將軍也是在宮中的,以為吳王到底是為何拒絕登大寶之位?」
鍾延規微微一笑,道:「吳王目光高遠,這般做自然有他的道理,末將只有個白領俸祿的寄祿官在身,並無差遣,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說!」原來他從湖南敗回後,呂方便將他的差遣官扒了個乾淨,只留下領俸祿的散官來,這年餘來也升到了冠軍大將軍,檢校侍中,正三品的高官,可惜只是個空名頭,沒有什麼用處。
陳允笑了笑,道:「鍾將軍也莫要這般說,勝敗乃兵家常事。吳王用法嚴峻,湖南之敗,若是旁人,只怕未必還能在這建鄴城中呆著,只是這般便看得出鍾將軍在吳王的心中份量不一般,他日定有再起之機!」
鍾延規目光閃動,笑道:「多謝陳公吉言!若真如陳公所言,某家還有再起之機,定當附陳公驥尾,為陛下效力!」
「不敢當,不敢當!」陳允見鍾延規領會了自己的意思,也表示了聯盟的意願,心中不由得暗喜,此人雖然現在並無權柄在身,但自己那計劃卻離不開此人,原因無他,現在呂方身邊唯一的女人便是此人的妹子,若要揣度人主的心意,還有什麼比從呂方的身邊人下手更方便呢?想到這裡,陳允也不再隱瞞自己的意圖,沉聲道:「今夜來見鍾將軍,卻是為了一件事,離不開鍾將軍。」
鍾延規笑道:「若是某家猜得不錯,陳公此次只怕是要找舍妹吧!」
陳允聞言微微錯愕,旋即笑道:「鍾將軍果然是明白人,既然如此,某家也不廢話了!」接著,陳允便將自己方才勸進不成,不知呂方真實心意,想要通過鍾媛翠這條線瞭解呂方的真實意圖,以達成勸進大功諸般事一一道明。說完後,陳允伸手抓住鍾延規小臂道:「鍾將軍,這勸進大功非同小可,如今吳王事業走到這一步,已是百尺竿頭,只有更進一步,才是成正果。你我的子孫後代的富貴也才有了保證。只是今日宴會上吳王這般,不知他心中到底想如何,煩請鍾將軍走一趟宮中,偏勞了,偏勞了!」
鍾延規趕忙裝出一副凜然模樣,沉聲道:「陳公言重了,待到明日末將便去宮中一趟,將其中利害說與舍妹聽便是,請陳公靜待佳音便是了!」
陳允見此行目的達到,便起身告辭,鍾延規趕忙起身相送,一直將其送到大門口,方才作罷,看著陳允一行人離去的背影,鍾延規臉上露出一絲冷笑。
「猴子們果然跳起來了!」
第175章 夜探
鍾延規這個晚上過的並不輕鬆,陳允是第一個,但絕非唯一一個突然想起他有一個妹妹正在吳王呂方身旁的人。雖然吳王身旁並非只有鍾媛翠一個人,但有資格說話,而且可能被影響的卻只有鍾媛翠一個。而鍾延規則像一個優秀的商人一般,向每一個懇求者都表示會答應他們的要求——得到呂方的真實想法,將他們一一應付了過去,雖然無法確定這些人是否心中是否真的像他們表面上那麼滿意,但有一點是確定的:這個夜晚,對於建鄴城中的許多人來說都是一個不眠之夜。
未央宮,已經過了宵禁的時刻,宮門早已緊閉,擔任宿衛任務的殿前司精兵披甲持兵在宮中的要害巡邏,沉重的腳步聲在空氣中迴盪著,不時傳來交接崗哨的號令聲。由於呂方並無多少妻妾,自然也不需要多少伺候他和妻妾的宮女和宦官,所以這座宮城中人數最多的倒不是宮女和宦官,反而是擔任宿衛任務的殿前司兵卒,未央宮與其說是後宮,更不如說是一座大兵營。
崇化坊與宮城的距離並不遠,但氣氛卻迥然不同,如果說未央宮是威嚴和富麗,那麼崇化坊則滿是淒苦了,畢竟這裡的主要功能是關押有罪的嬪妃和一些不好關押在監獄中的特別人物,說白了就是個比較高級的監獄,自然氣氛不會好到哪裡去了。雖然是上元佳節,但這裡還是一片冷清,就好像時間在這裡凝固了一般。
沈麗娘坐在窗前,兩眼出神地看著一旁的燭台,火光在燭台上跳動著,映射在她皎潔光亮的臉上,現出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麗來。屋中的擺設十分精緻,除了空間小了些,幾乎和她昔日在宮中的用具並無兩樣,顯然這是呂方特別吩咐的,但這裡不自由的生活還是在她的臉上留下了痕跡,在她的臉上不難看出憂愁和擔心來,這在過去是沒有的。
也許是感覺到又幾分冷,沈麗娘站起身來,走到牆邊摘下懸掛在那裡的長劍,一邊撫摸著劍鞘,一邊低聲吟誦道:「錦裡開芳宴,蘭紅艷早年。縟彩遙分地,繁光遠綴天。」她剛吟誦到這裡,突然聲音哽咽了起來。這時外間有人接口道:「接漢疑星落,依樓似月懸。別有千金笑,來映九枝前。」
「呂郎?」麗娘驚道,臉上滿是不敢相信的神色。只聽得咯吱一聲響,外間門便被推開了,進來了一名紫袍金冠男子,正是呂方,笑道:「麗娘,寡人來看望你了!」
沈麗娘臉上閃過一片又驚又喜的神色,旋即又恢復了平靜,她將佩劍放到一旁,斂衽下拜道:「罪婦拜見陛下!」
「你這是作甚!」呂方搶上幾步,一把將沈麗娘扶了起來,看著眼前麗人的容顏,柔聲問道:「麗娘,這些日子在這裡苦了你了!」
聽到呂方熟悉的聲音,感覺到熟悉的氣息,沈麗娘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一頭埋入呂方的懷抱,低聲哭訴了起來,呂方一面撫摸著她的頭髮,低聲安慰,一面對外面的施樹德做了個手勢。施樹德會意的將婢女趕了出去,自己退出是也帶上房門,在外間守候。
沈麗娘哭了半晌,倒將胸中的怨氣去了七八分,心情好了不少。呂方將其扶到榻旁,柔聲道:「我今日來卻是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估計麗娘你不久就可以回宮中去了!」
沈麗娘聞言大喜,趕忙坐直了身子,問道:「此事當真?」
呂方笑道:「自然是真的,君無戲言嘛!」
沈麗娘這才想起眼前這人的身份,趕忙行禮賠罪,呂方擺了擺手,制止對方的賠禮,沉聲道:「我將你逐出宮中,呆在這崇化坊中,一來是為了阻人口實,畢竟淑嫻之死與你身邊的人有些關係;其二卻是為了讓那躲在幕後,操持這一切的傢伙以為得計,好將其一網打盡。所以才讓你在這裡受些委屈,待到真相大白,再補償你。」
沈麗娘點了點頭,柔聲道:「我也知道呂郎的難處,我在這裡少見你,其他的倒也還好。不過呂郎今夜來,莫非幕後的那個傢伙露出頭來了?」
「那倒還沒有!」呂方笑道:「不過也差不多了。那廝謀害淑嫻,又將淑嫻的死扯到你的身上,一下子將你們兩人打倒,所為的不過是我身後的那至尊之位。今日我宴飲群臣,眾人齊聲勸進,欲以我為帝。我若為帝,自然要冊封太子皇后,達到他的目的。我卻故意推辭,躲在幕後的那個傢伙見狀,必然又會在其中大做文章,露出痕跡來,這豈不是將其一網打盡,將真相大白於天下的好機會?」
沈麗娘聽到這裡,不禁又驚又喜,她跟隨呂方多年,甚至這個男人行事深謀遠慮,很多不經意間做的事情往往便是他留下的後手,多少厲害的對手最終都著了他的道兒,心目中早已將其當成了不可戰勝的偶像,現在他向自己許諾說不久便能讓其回宮,幾乎就是篤定的事情。趕忙起身對天祝禱道:「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信女此番若能回宮,必將對大慈恩寺重塑金身,寺中僧俗人人佈施,若有違誓言,天地萬般不容!」
呂方在一旁聽了,不禁啞然失笑,讓她回宮的自己就在一旁,可沈麗娘卻向菩薩許願,當真是可笑之極,想到這裡,呂方不禁笑出聲來了。
沈麗娘聽到呂方的笑聲,回頭一看,立即就明白了呂方發笑的原因,嬌哼了一聲,一把將呂方扯起道:「呂郎你也莫要坐在那邊,也來向菩薩祝禱,早日抓到幕後黑手,讓我夫妻團圓。」說罷便扯著呂方一同下跪祝禱。
呂方沒奈何,只得隨沈麗娘跪下祝禱,只是他已經是知天命之年,又比不得沈麗娘一身劍術在身,拜了兩下便覺得筋骨酥軟,肌肉僵硬,竟好似哪裡扯傷了一般,一旁的沈麗娘覺得不對,趕忙將其扶起,柔聲詢問。
「年歲大了,稍一動彈身上便有些支撐不住!」呂方苦笑道,他這些年戎馬倥傯,又思慮極多,襄城之役後便覺得很多事情力不從心,所以汴京陷落之後,也無法親自指揮北伐大軍,只能留在建鄴休養。沈麗娘見狀,一邊在呂方腰背按摩,一邊低聲勸慰道:「呂郎休得這般說,只是你現在肩膀上擔著千斤擔子,舒坦不得,此番待潤性孩兒回來了,便傳位給他,自居太上皇之位,與妾身悠遊歲月,安度餘年,豈不為美?」
沈麗娘按摩技術甚佳,對於郎君身上又熟悉的很,按了片刻功夫,呂方便覺得舒服了不少,笑道:「麗娘說的也有道理,此番看潤性孩兒行事倒也穩妥,待他回來便讓他監國半年,只要諸事順遂便將這副千斤擔子交給他挑了,我與你便去東府(杭州)養老便是!那邊景致暖和,我倒是喜歡得很!」
呂方夫妻二人在屋中溫存說話,時間不知不覺間便已經過去了,眼看已經四更時分,外間傳來了施樹德低沉的咳嗽聲,這是提醒呂方回宮的信號。呂方站起身來,低聲道:「麗娘,天要亮了,若是露了痕跡,讓那幕後之人看到,只怕壞了謀劃!」
沈麗娘也是個識大體的,雖然心中不捨,還是站起身來,柔聲道:「妾身恭送呂郎回宮,望我等早日如願,奸人伏法,讓淑嫻姐姐冤屈得雪!」
呂方點了點頭,便轉身出門去了。沈麗娘走到窗邊,微微推開窗戶,露出微微一條縫隙來,看著呂方一行人離去的背影,心中又是悲傷又是歡喜,待到呂方一行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夜色中,她才悵然所失的放下窗戶。
也許是因為過了頭,也有可能是因為過於興奮,沈麗娘在榻上翻來滾去,許久都未能入睡,直到天色已明才混混睡去,這一覺到了中午方才醒來,自有貼身的婢女宦官服侍她起身洗漱用餐。也許是因為昨夜呂方來訪的干係,沈麗娘的胃口頗為不錯,比平日裡都多吃了不少,餐後便出外散步消食。這崇化坊面積雖然不小,但畢竟是個高級點的監獄,自然遠不及宮中華麗,只是沈麗娘此時心情好,便是一旁的柴門蓬戶,蒿草屋頂,在他看來也是野趣橫生,不錯的景致。她一身劍術這些年也沒有擱下,本不是弱質女子,今天興致又高,這次消食散步竟然已經到了崇化坊的西邊,那西邊頗為荒涼,沈麗娘這些日子心情不好,也懶於出門,算來竟然是第一次來到這裡。
沈麗娘走到這裡,還有些意猶未盡,倒是身後隨行的兩名婢女有些受不了了,她們在宮中時就是沈麗娘的女官,也是芊芊弱質的女子,麗娘出了這樁事,便被呂方一同遣出宮來,自然對沈麗娘的性格極為瞭解。兩人眼見沈麗娘還有繼續走下去的意思,對視了一眼,年紀大點的那個笑道:「娘娘今日興致好高,莫不是昨夜大王有甚歡喜事?」
女官的問話正好撓到了沈麗娘的癢處,她正要開口,卻又想起昨夜裡呂方提到的那個幕後人,便又將話頭縮回去了,笑答道:「也沒甚歡喜事,只是大王心裡還念著妾身罷了!」
「娘娘說差了,這豈不是最大的歡喜事!」那女官笑道,於是兩名女官交口稱讚娘娘深受吳王寵愛數十年不衰,實在是天大的福分,腹中卻指望沈麗娘不要再走下去了,也讓她們兩個酸麻的腿腳歇歇。
主僕三人正說笑間,一旁的院中卻傳來一陣高亢的叫罵聲,主僕三人聽的清楚,正是建鄴本地的土白:「哪裡來的賤婦,賊囚一般的東西,還以為自己是天上的嫦娥,還有再起的機會!哪一天買到教坊裡去,才知道這裡的好處來!」
那罵聲中所說的教坊便是唐時官妓的所在,不少罪婦的下場就是打入教坊之中為妓,最為淒慘。沈麗娘與那二女官聽得院內一陣陣污言穢語不住傳出,倒是讓這三人大開眼界了。片刻之後,便只見兩名崇化坊中僕婦打扮的中年女子從院內推門出來,都是一臉的怒色,口中猶自罵聲不停,想必方纔那番穢語便是從她們兩人口中出來的。
那兩人出門看到沈麗娘,趕忙斂衽下拜,這等僕隸小人,最是知機,懂得趨炎附勢。沈麗娘雖然進了崇化坊,但諸般衣食用度樣樣還是宮中的標準,施樹德(其實是呂方)還不時前來探看,這些小人又豈是看不出來的,自然是不敢有半分失禮的。
第176章 相憐
「這院中住的是什麼人?」
兩名僕婦對視了一眼,年齡大點的那個戰戰兢兢地抬起頭來答道:「稟告娘娘,這裡間住的便是昔日的偽楚王馬殷,前些日子馬殷病死,只有他女兒還住在這裡!」
「哦?」沈麗娘眉頭一挑,她自然知道馬殷是誰,卻沒想到這個與自家郎君較量了十餘年的大敵的暮年竟然是在這個崇化坊中這個不起眼的小院子裡渡過的,還留了個女兒在這裡,一時間倒生出興趣來了,便柔聲笑道:「喔?那我倒要進去看看。」
那兩名僕婦不敢阻攔,只得跟在沈麗娘後面。只見庭院中衰草遍地,門窗院牆也多有未曾修補過的,破敗的樣子連尋常的中等人家都遠遠不如。想到馬殷也曾經是執掌數十州縣,縱橫天下的梟雄,到老了卻落得這般下場,沈麗娘此時心中也多了幾分對世事無常的感歎。
「你這囚婦,這是大王的沈娘娘,還不跪下見禮!」
沈麗娘正感歎間,卻聽到身後傳來那兩個僕婦的呵斥聲,抬頭一看,卻只見一個年方雙十的美貌女子正站在台階上看著自己,想必便是馬殷的女兒。沈麗娘正感慨著馬殷的身世,對這女子無形之中已經多了幾分憐意,又見她生的十分顏色,趕忙笑道:「好個俊俏的小娘子,按說你也是楚王之女,你我在這崇化坊中相遇,也是有緣,這禮數便免了吧!」
馬宣華這些日子從看管僕婦的口中也知道了些許沈麗娘的事情,心知眼前這女子雖然被貶斥到了崇化坊中,卻與其他人大大不同,並未失去吳王呂方的寵愛,是個十分要緊的人物。今日見了,只見其雖然已經年近四旬,但依然膚如凝脂,修眉長目,粗粗望去不過三十許人,無怪呂方對其如此寵愛,心知自己若不想在這崇化坊中待上一輩子,關鍵就在眼前這個美婦人身上,便下階對其斂衽下拜道:「馬宣華拜見沈娘娘,方才小女子在屋中忙些瑣事,未曾出門遠迎,還望沈娘娘見諒!」
馬宣華雖然身著素衣,但俗話說:「女要俏一身孝」,她本已是十分的顏色,在一身素衣襯托下,更宛如一朵白蓮,分外惹人憐愛。沈麗娘看了分外歡喜,笑道:「好個惹人憐愛的小娘子,快快起身,我今日是個不告而來的惡客,有甚失禮的!」說話間,她便上前將馬宣華扶起,可手指一接觸到對方的裸露的肌膚,便發現馬宣華的皮膚便冷的嚇人。沈麗娘不由得驚問道:「你怎麼了,怎的手這般冰涼!」
馬宣華垂首不語,沈麗娘立刻反應過來,搶上幾步進得屋內,只見屋內空蕩蕩的,除了屋角有一件臥榻和一旁的一隻火盆以外便什麼都沒有了,看那火盆裡的冷灰,只怕也是有相當長的時日沒有點過炭火了。當時正是寒冬臘月,雖然建鄴在長江以南,比不得汴京、洛陽那般寒冷,但南方濕氣重,那種濕冷只怕更加難熬。看屋中這般簡陋的擺設,也不知馬宣華冬夜裡都是怎麼熬過來的。
「這是怎麼回事?怎的屋中連木炭都沒有?」沈麗娘如旋風一般衝了出來,對著兩個僕婦厲聲喝道。那兩名僕婦不敢回答,只敢撲倒在地,連連叩首。馬宣華在一旁看了,輕歎了一口氣,轉身對沈麗娘低聲道:「沈娘娘莫要怪她們,這不是她們的事情!」
沈麗娘冷哼了一聲,她也不是傻瓜,自然知道馬殷父女在這崇化坊中自然不是什麼受歡迎的客人,雖然不至於連冬天的木炭都不給,但下面的那些下人也不是瞎子,自然會從中剋扣獲利,反正也不會有誰替他們說話。這時,沈麗娘觸景生情,想起自己未曾遇到呂方之前,因為族中得罪了潤州安仁義,全族覆滅,自己一介孤女,卻流落江湖,尋機刺殺安仁義復仇,若非自己後來遇到了呂方,只怕下場和這馬宣華一般。想到這裡,沈麗娘投向馬宣華的目光又柔和了幾分,彷彿眼前這個身著素服的女孩就是二十多年前那個彷徨無依的自己。
「阿瓊!」沈麗娘喚來身後女官:「你回去將我屋中的暖爐木炭、還有其他家什都給馬姑娘這裡搬些來,還有跟管事的說一聲,這院子太破了,讓人過來修補整治一番。」
「喏!」那女官斂衽拜了一拜便轉身退下了。沈麗娘對跪在地上那兩個僕婦道:「我也不來為難你們,馬姑娘這裡若是缺什麼,只管去我那裡去領,知道了嗎?」
那兩名僕婦趕忙連聲稱是,沈麗娘冷聲道:「若是將來再讓我看到這般,我便拿你們倆是問?」
那兩名僕婦聞言,已是嚇得渾身亂顫,伏地叩首不止。馬宣華在一旁看了,趕忙過來斂衽下拜向沈麗娘稱謝。沈麗娘笑著將其扶起道:「你這花朵一般的人兒,在這裡呆著實在是難為你了,待下次我見了大王,便將你的事情說說,為你許個好夫家可好!」
「全憑娘娘安排!」馬宣華垂首答道,腦海中卻閃過了當年舟上呂潤性的身影。
依照唐時風俗,上元節乃是最為重要的幾個節日之一,上元節後的幾天便是外戚拜見宮中貴婦和宮中貴婦省親的日子。如今吳王呂方正妻呂淑嫻已死,沈麗娘被貶斥到了崇化坊,宮中剩下的唯有鍾媛翠一人。這鍾媛翠老父鍾傳早死,唯有兩個兄長,分別是大兄鍾延規和次兄鍾匡時,只是這兩人在鍾傳死後,為了爭奪老父留下的基業無所不用其極,早已成了死敵。其後兩人先後都投入呂方麾下,鍾匡時因為沒有什麼軍政才能,便在東都杭州領了俸祿豐厚的閒差悠閒度日,每年幾個節日才來建鄴探問舍妹。只是有一端,只要鍾延規來了,這鍾匡時定然掉頭就走,絕不碰面,所以這些年來,任憑鍾媛翠磨破了嘴皮,他這兩個兄長還是未曾和好。
天祐十六年的上元節也是這般,彷彿有了默契一般,鍾匡時在上元節後的第二天上午進宮拜見了鍾媛翠,到了下午,鍾延規便帶著妻兒進宮拜見舍妹了。例行公事的行過禮儀之後,鍾媛翠與鍾延規一家人在後院中亭子裡擺開茶點說些閒話,那亭子裡有地龍,四周又垂下厚厚的簾子,雖然是寒冬臘月,但亭中卻暖烘烘的彷彿春日一般。
鍾媛翠喚來自己的二子一女見過鍾延規,其中大的那個呂潤府已有十四歲,面容繼承了母親的特點,生的十分俊俏,看上去就彷彿一個玉人一般,兩邊見過禮後。鍾延規笑道:「時間當真是如流水一般,我記得我去潭州前潤府才只有這般高,想不到年餘不見,都有我肩膀高了,卻不知兵法騎射學的如何了?來來來,讓舅舅來考考你!」
「潤府未曾學得兵法,弓矢也才只能用一斗的軟弓,大哥還是考校他些其他的吧!」
「什麼?」鍾延規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據我所知,大王對世子要求十分嚴格,八九歲便帶在身邊行軍打仗,兵法騎射,槍棒橫刀都是嚴加調教,潤府這個年級的時候,世子早就已經出陣十餘次了。怎會對潤府如此?」
鍾媛翠臉上滑過一絲黯然之色,低聲讓自己的二子一女先退下,亭中只剩下鍾延規和她兄妹二人,低聲道:「大兄,你有所不知,大王對潤性極為不同,其餘諸子都是一般,只有沈家姐姐的長子呂潤曲特別些,不過也是十二之後才開始學習兵法騎射。」
「大王這是為何呢?」鍾延規裝出一副詫異模樣來,問道:「大王雖然春秋鼎盛,但天下畢竟未定。就算世子神武無敵,多兩個有能耐的兄弟幫把手總還是好些吧。前朝高祖若無幾個有能耐的兒子侄兒,這天下也不是這麼容易取的吧!」鍾延規口中的「前朝高祖」說的便是唐高祖李淵,他取得天下多奈太宗李世民、太子李建成以及河間郡王李孝恭之力。
「罷了!」鍾媛翠輕歎了一聲,道:「大王不欲諸子相爭,反倒壞了大事,是以只以兵法授以世子一人,他日其他兄弟便是欲行不軌之事,亦無能力,反倒是全了父子兄弟骨肉之情的好事!」
「大王遠見卓識,非我等能及,那定然是不錯的!」鍾延規笑道,目光卻掃過妹妹的臉龐,看到鍾媛翠的眉角眼梢中不無怨尤之意,心中不由暗喜。便裝出一副沒有察覺的模樣笑道:「娘娘,我今日來還有一樁事,還望相助!」
鍾媛翠皺眉答道:「卻不知是何事,只要不違法度,我自當相助!」
「那是自然!」鍾延規笑道:「娘娘可記得昨夜飲宴時群臣勸進,望大王登基大寶之事!」
「嗯!」鍾媛翠不解地點了點頭,她昨夜就在呂方身旁,自然知道,只是不知道自己兄長此時提到這些作什麼。
「事情是這麼回事:昨夜裡有不少大臣到我家中相托……」鍾延規便將昨夜裡陳允等人到家中請他去宮中托鍾媛翠探聽呂方心意之事與鍾媛翠說明了。說到這裡,鍾延規笑道:「按說此時我也不該來勞煩娘娘,只是愚兄想大王稱帝也是早晚的事情了,反正昭宗皇帝早就死了十幾年了,大王這個天子之位是硬生生的從朱友貞那廝手中打下來的,任誰也說不出什麼閒話來。大夥兒勸進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想必大王也不會怪罪,便將這事攬在身上來了。若是愚兄哪個地方弄錯了,娘娘也只管說,最多回去再推了便是!」
鍾媛翠聽到這裡,鬆了一口氣,她也不是沒有見識的女子,自然知曉呂方攻佔洛陽之後,登基稱帝就是早晚的事情,他昨夜裡沒有當場表態想必是心中還有什麼計較沒有說出來而已,群臣拜託兄長前來也是正常的事情,誰叫滿朝文武就他有親眷在宮中呢?
「昨夜的事情大王心裡怎麼想小妹也不知道,他昨夜裡一回來就在自己屋中睡了,沒和我在一起,這樣吧,過兩日我找個機會向大王說說,到時候再派宮女到大兄府上傳話便是,你看可好!」
「甚好!」鍾延規裝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樣,笑道:「其實某家這次來,還有點私念,妹子,你想想,要是陛下登基稱帝,你不就是皇后了,咱們鍾家也能沾上不少光吧!」
第177章 一擲
「唉!」鍾媛翠歎了口氣,道:「什麼皇后不皇后的,大哥你也想得太遠了,這等事乃是看天命的,莫要胡言!」
鍾延規笑道:「小妹,天命之說虛無縹緲。不過吳王不是好色之人,這麼多年來身邊也只有先夫人、沈夫人和小妹你,現在他已經年過五旬,先夫人已經仙去,沈夫人又被貶斥到了崇化坊裡,剩下的只有小妹你一個,難道這皇后還能是別人不成?」
鍾媛翠聽到這裡,臉上滑過一絲陰影,低聲道:「宮中情況大哥你有所不知,沈夫人雖然去了崇化坊,但諸般衣食用度較之宮中並沒有少半點,宮裡的貼身僕役女官也隨之去了崇化坊,大王還不時在夜裡暗中前去坊中探望的。」從鍾媛翠此時的話語中,不難聽出一股酸意來。
鍾媛翠的聲音雖然不大,但聽在鍾延規耳裡,卻好似當頭打了一個響雷,震的兩耳隆隆作響,幸好他也是經歷過生死的,才沒有露出破綻來。原來他先前使技害死呂淑嫻,又嫁禍沈麗娘,一箭雙鵰消滅掉了小妹的兩個對手。這樣一來,只要呂方稱帝,鍾媛翠就是當然的皇后,那時子以母貴,自己的兩個侄兒就有了競爭帝位的資格,自己作為他們的舅舅,娘家最有能力的將領,肯定會被給予大權,若是奪嫡成功,自己必然成為監國重臣的最優先人選。由於害怕自己的計策引起呂方的懷疑,沈麗娘被貶斥到崇化坊後,鍾延規整日裡深居簡出,不理外事,免得讓別人懷疑到自己,加之呂方探看崇化坊的事情也頗為小心,竟然到了現在鍾延規才從鍾媛翠口中得到消息,一時間竟然呆住了。
「大哥,大哥,你怎麼了?」鍾媛翠見鍾延規呆坐在那兒,趕忙出聲探詢。鍾延規這才回過神來,急中生智掩飾道:「我聽說吳王對沈夫人極為愛寵,竟然想不到到了這種地步,想必不久就會降旨讓其回到宮中吧!」
「唉!」鍾媛翠歎了口氣,道:「不錯,其實我們三人裡面,大王最寵愛的便是沈夫人了,就是大夫人也及不上。若非大夫人是大王的結髮妻子,又是一同起家的情分,只怕這正妻之位早就換人了。只是這次牽連到了那件事情,實在是麻煩的很!」
鍾媛翠在那裡感歎,鍾延規腦海中卻是如那海潮一般,翻滾不已:「莫不是呂方已經生出疑心來了,將那沈麗娘貶斥入崇化坊中只是為了假作不知,引暗中那人出頭,再翻過來一網打盡?」一想到這裡,鍾延規便覺得渾身上下滿是不自在,坐立不安,也無怪他如此,近二十年來,呂方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南方的各路英雄豪傑喪在他手中的不計其數。這名號已經成為了勝利和詭計的代名詞,鍾延規早知自己所犯下的事情何等之大,若是敗露了一星半點,不用呂方自己動手,光呂吳政權下龐大的呂氏宗族就能把自己滿門族滅。想到這裡,饒是他歷經生死多年,也是不禁一陣心驚肉跳,和鍾媛翠說起話來更是顛三倒四,鍾媛翠看他這般模樣,以為他身體不適,小心問候。鍾延規趕忙自稱胸中煩悶,想必是舊病發作,便告病先退了。
鍾延規回到府中,便躲回書房中屏退下人,獨自思忖起來。他將諸事前後細細考慮一番,越想越是害怕,自己已經做下了這麼多事情,已經沒有回頭路,只有盡快讓鍾媛翠的兒子登上帝位,自己大權在握才能確保安全,否則看呂方的樣子,短時間是不會打算登基的。何況就算登基了,也將鍾媛翠扶上了皇后的寶座,以呂方的雄猜,只要有一點痕跡將呂淑嫻被害之事指向自己,呂方也會毫不顧忌的廢了鍾媛翠的皇后之位,將自己處死。想到這裡,鍾延規心中不禁生出幾分悔意來,自己不應該這般行險。但轉念一想,從湖南敗回後,手中便無一兵一卒,自己又不願意在建鄴當個空領俸祿的富貴閒人,那就只有行險拚死一搏了,這等政治鬥爭,都是華山一條路,勝了固然可以登上權力的頂峰,輸了就跌入兩側的萬丈深淵屍骨無存,沒有回頭路可以走的。自己既然走上了這條路,就沒有什麼好後悔的了。
鍾延規站起身來,在書房中來回踱了幾圈,便已經想清楚了現在的關鍵是在崇化坊中的那個沈夫人,只要她一日還在,鍾媛翠就一日難以登上皇后的寶座,自己後面的謀劃就更不用說了。一句話,這沈麗娘已經成為了他鍾延規通往權力頂峰道路上的一塊絆腳石。
想到這裡,鍾延規推開房門,穿過兩重院落,來到一個府中半獨立的小院落前,輕擊了兩下青銅門環,片刻之後門內傳出一聲來:「誰,都這麼晚了,還來打擾!」
「是某家!」
「是郎君!請稍待!小人這就來開門」
很快,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那院門便被無聲地推開了。鍾延規進得院門,只見門內有站著一個手裡提著燈籠的黑衣漢子,鍾延規返身關上房門,低聲道:「把所有人都召集起來,我有事讓他們做!」
「喏!」那黑衣漢子唱了個肥諾,轉身便回到院內兩廂房屋前低聲呼喊,不一會兒便有十餘個精壯漢子出得屋來,這些漢子個個都是青衣小帽,一副尋常奴僕廝養打扮,但體型魁偉,神色凶悍,倒好像是亡命之徒。這些漢子見了鍾延規,個個神色恭敬,行禮唱喏不迭。
「罷了!」鍾延規抬了抬右手,示意眾人免禮,沉聲道:「我今日來,是要讓你們去辦一件事情,殺一個人。某家也不瞞你們,這次十分危險,你們只怕沒有幾個能夠活著回來,若有什麼未了的心願的,便請直言,只要某家做得到的,定然為你們做到!」
這十餘人聞言稍一對視,旋即一個為首模樣的漢子上前兩步沉聲道:「若無郎君,我等的性命早就沒了,更不用說這年餘來的好日子了,我等的性命已是郎君所有的了,何必再問?要殺何人,郎君只管明說便是!」
其他人也紛紛齊聲應和道:「不錯,郎君只管明說便是!」
鍾延規擺了擺手,沉聲道:「你們也不必現在便答我,我再給你們三天時間,你們好好想想,若是不想去的,只管與我一人說,我便贈他一筆路費送他出了建鄴城,讓他自己過活,大夥兒好聚好散一場便是!」
說罷鍾延規也不管那些正在表忠心的漢子,便轉身自顧出院去了,留下院中眾人不提。原來這些人都是鍾延規在湖南任上收容的死士,待遇十分優厚,專門替他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他卸任後,便從中挑選了十餘個最為忠心且各有異能的帶回建鄴,平日裡便豢養在自己的後院當中,平日裡便喬裝做尋常僕役,深居簡出,準備關鍵時候用上。現在他決定孤注一擲,便將這些壓箱底的手腕也拿出來了。
鍾延規回到書房中,將管事的喚來,吩咐其到崇化坊附近去租兩個院子來,只要四周荒僻,面積夠大即可,價錢不論,不過不能直接用本府的名義,只能用找個和府中沒有什麼牽連的商人的名義去租。那管事的雖然不明白鍾延規的用意,但還是領命去了。到了次日中午,那管事的便回來稟告,院子已經租好了,價錢也不貴,不過每月六七貫罷了,畢竟離著崇化坊這個高級監獄,風水也好不到哪裡去。鍾延規打發了那管事下去,便走到自己臥房內,看看四下無人,便走到牆角的書櫥上用力的一推,那本是書櫥滑開,露出黑乎乎的一條通道來。鍾延規點著燈籠,走入通道,下面是一條向下的石階,走了十餘級,兩邊變得寬敞起來,現出一個地下室來。鍾延規將燈籠掛在一旁牆壁的掛鉤上,走到牆邊,那裡整整齊齊的擺放著十幾個木箱。鍾延規打開了最上面的一個木箱,木箱內塞滿了防止衝撞的稻草,他伸手右手在稻草中摸索了一會,猛的一提,手中竟然多了一桿火繩槍,在一旁燈籠的微弱燈光下反射出金屬質地的暗光來。
鍾延規的手指劃過扳機、槍管等部位,指尖傳來微弱的油膩感,這是為了防止生蛈荈謅W的油脂。這支火器維護的非常好,雖然儲藏在較為潮濕的地下室裡,但卻一點繡也沒有,他又嘗試了幾下裝彈和擊發,確認完全無誤後方才將檢查完畢的火器放回木箱,又從中取出另外一支火器。當所有木箱中的火器檢查完畢後,他又仔細檢查了火藥和鉛彈,當確認一切都一切正常後,鍾延規才小心的將木箱搬回原位,躊躇滿志地看著這十幾隻不起眼的木箱,自言自語道:「是成是敗,就看這一博了,呂任之呀呂任之,我倒要看看你這次到底是不是真的天命在身,能逃過這一劫!」
第178章 刺殺
轉眼又過了十餘天,已經是天祐十六年的元月底了。這天天氣不好,一大早天上便彤雲密佈,寒風大作,到了日昳時分天色已經昏暗的彷彿戌時了一般,不一會兒便下起夾雜著雪籽的小雨來。建鄴城坊間道路上行人稀少,便是偶爾有行人也是快步疾行,無暇他顧,臨街的店舖掌櫃的見到這般景象,也紛紛早早的打發夥計將門臉關了,回到裡屋去烤火烤火飲酒去了。到了晚飯時分,天上下的已經不再是雪籽和小雨,而是連成片的鵝毛大雪,不過轉眼工夫,地上已經白了一片。
宮城西門,門前六名披甲持矛的殿前司精兵站的筆直,為了保暖,在鐵甲的外面又披了一條紅色的長襖,這長襖在領口和肩背還縫了一層鹿皮,以為防水之用,看上去分外威武,建鄴城中人往往稱其為「使臣」,以和其他吳軍士卒加以區別。這些使臣都是殿前司中的佼佼者,無不是身經百戰的熊虎之士,吳王呂方出征時,這些擔當宿衛的殿前司精兵就是吳王的中軍侍衛,承擔這攜帶御器械和最後突擊隊的職責,絕非後世那種只能擺樣子好看卻上不得陣的「御林軍」。不過在這大雪天氣裡,宮城門前燈光所及數十步內都沒有人跡,這些訓練有素的使臣也不自覺地有些鬆懈了,不時輕輕的跺跺腳,好讓已經凍得發麻的手腳血脈活動開來,暖和一些。
一個二十四五,右頰上有一道傷疤的漢子看了看天色,向年級最大的那個老使臣問道:「都頭,換崗的時辰到了吧,怎的那些傢伙還不出來,莫不是忘了不成?」
那老使臣冷哼了一聲,低聲道:「雲家老二,你給我站直了,換崗的事自有校尉處置,這裡可是宮城西門,往來的哪個看到了,都不是你當得起的。」
「這個天氣,這個時候,連鳥兒都知道躲在巢裡避避風,還有誰來咱們這兒!怕甚,怕甚!」那雲姓使臣嘴上雖然說的硬,但身形還是本能的站直了,顯然那都頭在這幾人中的威望甚著。
彷彿是為了印證老使臣的話語,宮城內傳來一陣人聲。幾名崗哨不禁面面相覷,這個時候,這個天氣還有誰要出宮?莫非有什麼要緊事不成?
正在這幾人思忖時,一陣說話聲從城樓上傳下來,幾名使臣都聽出了是掌管門禁的黃校尉,這守衛宮門的校尉位階雖然卑微,但崗位卻極為重要,是以都是特別挑選的耿介之士,是以這黃校尉平日裡對什麼人都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
「什麼人,這個時間要出宮,可有令牌符信!」
「這裡便是,快些開門!」這個說話聲音頗為尖利,卻並非女聲,應該是要出宮的是宮內哪個太監。
「原來是您!請稍待,末將立刻開門!」黃校尉的聲音裡少有地露出了一絲驚訝,很快城門就被打開了半邊。那六名使臣便看到一行人馬護送著一具乘輿從門內走了出來,幾個眼尖的還看到門縫內那黃校尉正對著這人馬的背影一絲不苟的躬身行禮,這可是極為少有的事情,平日裡就是陳樞密、高尚書這等高官進出宮城,也沒見他這般。那幾個使臣不禁猜想起那乘輿中的那位大人物到底做的是誰了。
呂方斜倚在乘輿中,這乘輿製作的十分精緻,厚厚的簾幕將風雪擋在了外間,裡面柔軟的貂皮和暖爐形成了一個十分舒適的小世界。由四名健壯的漢子挑著前進,隨著挑夫前進的步伐,這乘輿有節奏的顫抖著,彷彿是一種特殊的催眠器,讓呂方陷入了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態中。
突然,這乘輿突然停住了,呂方也從這種半夢半醒的昏睡狀態醒過來了,他坐直了身體,撩起百葉窗內的簾幕,低聲問道:「怎麼回事?到哪裡了?怎麼停住了?」
乘輿外施樹德彎下了身子,貼著百葉窗答道:「稟告陛下,前面就是崇化坊了,路上倒了一棵樹,擋住了路,想必是被雪壓倒的吧!」
「嗯!」呂方點了點頭,沉聲道:「待會你給建鄴府尹發一封敕書,讓他明日募集些百姓,將城內道路的積雪清理一下!」
「喏!」施樹德應了一聲。乘輿內呂方重新躺下下去,耳邊傳來一陣人聲,顯然是隨行的護衛使臣正在挪開橫倒在路中間的樹。呂方微閉的雙目突然睜開,猛的坐起身來,一陣不祥之兆閃現在他的腦海中。下一瞬間他明白了是哪裡不對。
「才不過下了兩三個時辰的雪,樹怎麼就會被壓倒了,分明是有人故意砍倒了樹木,放倒在路中間的!」
呂方一把推開乘輿的側窗,大聲喊道:「小心,有人行刺!」
幾乎是同時,一旁的坊牆上傳來一陣排槍聲,密集的鉛彈將正在挪開倒樹的呂方護衛打倒了一地。呂方正好看到坊牆上噴射出得火光,強烈的火光烙在他還沒有完全適應強光的視網膜上,造成了一種類似於黑白照片曝光的感覺,讓呂方一時間淚流滿面。
「全部殺掉!一個活口都不留!」鍾延規第一個跳下坊牆,向那支小小的隊伍衝去,在他的身後,是十幾名彪悍的死士,襲擊者的右臂上綁著一條白色絹布,作為區分敵我的印記。這些人衝到倒樹旁,就倒樹旁殘餘的幾個還沒有倒下的人撲上去,無論是站著的還是躺下的,一律亂刀齊下,砍成肉泥方才罷休。
「快,快先把陛下送到崇化坊去!那裡有坊牆,可以抵擋一陣!」施樹德大聲喊道,說話間,數名侍衛已經扶著從乘輿裡鑽出來的呂方向不遠處的崇化坊衝去,正如施樹德所說的,作為高級監獄使用的崇化坊的坊牆比建鄴城中的其他坊市要高得多,有兩丈高,足以抵禦外面的進攻,加上坊內還有些奴僕,臨時組織起來也可以抵擋一陣,現在已經有槍響了,只要堅持一會兒,建鄴城中的城防軍就會趕來。
鍾延規費力的把橫刀從一名護衛使臣的肋骨間拔了出來,這個使臣用雙手握緊了刀身,死者臨死前爆發出來的力量是如此的大,以至於鍾延規要割斷對方的手指才能夠將橫刀完好弄出啦。在他的身後,十幾名手下也正從受害者血淋淋的屍首上站起身來,渾身血跡的他們就彷彿從地獄爬出的惡魔一般。
「郎君,你看,那些傢伙想跑!」一名刺客指著正向崇化坊們跑去的呂方一行人,大聲喊道。
「不對,他們是想進坊!截住他們!」鍾延規立刻做出了正確的判斷,他大吼一聲,便領著手下趕了上去,兩邊相距坊門的距離都差不多,但是鍾延規這邊都是身手輕捷的好手,另外一邊則多了呂方這個累贅,眼看就要追上來了。隨行護衛首領一咬牙,大喝一聲道:「吳王平日豢養汝等,便等今日了!」說罷便帶著四個手下回身死戰,只留下兩三個人扶著呂方向坊門衝去。
鍾延規本欲繞過這些斷後的護衛,繼續追擊呂方,免得生出變數來,但這些隨行護衛本就以一當十的壯士,又是起了拚死一搏的心,便是多出數倍的人手也未必能討的好去。鍾延規只得忽哨一聲,圍了上去,先殺了這五人再繼續追殺逃進坊內的呂方。
呂方一行人衝到坊門前,此時早已入夜,坊門緊閉,任憑隨行手下大聲喝罵,也無人來開坊門,眼見的不遠處刺客憑借數量上的優勢,已經漸漸將斷後的那五人擠成一團,再也堅持不了多久了。呂方簡直成了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正沒奈何間,最後一名隨行護衛突然看到不遠處坊牆上有個缺口,離地面只有一丈四五尺高,指著那個缺口大聲道:「陛下,快到那邊去,我倆搭個塔,你和施公公從我們身上爬上越過坊牆吧!」
呂方聞言一愣,道:「那你們兩個呢?」
為首的那個護衛急道:「顧不得這麼多了,我倆本就是護衛陛下的,只要陛下逃生後,多看顧點我倆家人便是了!」說罷便推著呂方趕到缺口處,連托帶拽的將呂方和施樹德弄過牆去,那兩名護衛便持刀向已將那五名斷後者全部斬殺的刺客衝去。
坊牆內呂方和施樹德二人灰頭土臉,身上的華麗袍服也沾滿了雜草泥土,看上去就彷彿兩名被武侯捉拿的盜賊一般,哪裡能夠看出是建鄴城中最尊貴的人物。這時牆外傳來的廝殺聲漸漸平息了,顯然刺客們已經將斷後的所有護衛全部殺死,很快這些刺客就會銜尾追來,他們兩人只有堅持到城防軍趕到後,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這時,呂方和施樹德的腦袋都轉的飛快。
施樹德低聲道:「陛下,快去北邊吧,沈夫人的住處便在那邊,她有一身好劍術,也能保護您一下!」
呂方搖了搖頭道:「不可,不能去麗娘那邊,這些刺客明顯是蓄謀已久,衝著我來的,自然知道麗娘在坊中的住處,會猜到我進坊就會往那邊去。麗娘的劍術多年未曾見過血了,哪裡抵擋的住這些如狼似虎的刺客。」
「那?那我們該往哪裡去?」施樹德問道。
「去南邊,他們往麗娘那邊去,我就去南面,起碼可以爭取點時間!」呂方一邊說話一邊站起身來向南邊走去,施樹德正想跟上去,呂方卻將其攔住,低聲道:「你不要跟過來,我們兩人在一起目標太大,不如分開走,你先去麗娘那裡,讓她避一避,莫要被這些刺客害了!」
第179章 角逐
「喏!」此時的施樹德腦中已是一片空白,本能的按照呂方所指的方向跑去。呂方看著對方遠去的背影,咬了咬牙,竭力用最快的速度向西邊跑去,他之所以這般,就是防止萬一施樹德被刺客活捉,吐露出自己的方向來。
呂方剛走了十幾步,突然右邊大腿根部傳來一陣刺痛,原來他方才從坊牆上跳下來時,由於多日未曾運動,手腳僵硬,慌亂間竟然拉傷了大腿內側肌肉,方才過於緊張竟然未曾發覺,現在稍一走動,便發作起來。呂方扶著牆站了片刻,剛要走,又只覺得大腿根部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額頭上頓時滲出一層冷汗來。這時不遠方才自己翻進來的坊牆缺口外傳來一陣人聲,呂方回頭一看牆外火光閃動,顯然那些刺客已經將牆外的護衛盡數殺死,就要銜尾追來,呂方看了看四周,前面三四十步外依稀有一個院門,好似沒關嚴,只得一咬牙,手足並用的向那個院門撲去。
馬宣華此時已經上床了,自從那天和沈麗娘相見之後,她的居住環境得到了很大的改善。門窗破損漏風的地方都被仔細的修繕過,在後院還多了兩大堆上好的棗木炭,足夠他渡過這個冬天,只有庭院還沒有清理完畢,這將在未來幾天完成。屋角的火盆裡散發出溫暖而又讓人愉快的空氣,馬宣華躺在床上,睜大眼睛聽著窗外的寒風,卻怎麼也睡不著。
「真是賤骨頭,以前沒有木炭,凍得徹夜難眠,現在好了,卻又睡不著了!」馬宣華自嘲道。正當此時,院中傳來一聲響,好似什麼重物墜地了一般,在靜謐的夜裡聽起來分外清晰。
「有盜賊?」馬宣華坐起身來,這個念頭讓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這崇化坊雖然冷清破敗,但平日裡卻盜賊絕跡,原因無他,這個地方晦氣的很,平日裡就算是行人都少,盜賊根本沒有什麼可以搶的,至於坊內的人物,個個來歷都是說不得的,稍微有點眼色的也不會為了些許財貨跑到坊內來。
不管如何,馬宣華還是盡可能迅速地站起身來,穿上外袍,在一旁找了一根木棍,輕手輕腳地走到房門旁,正想湊近門縫向外看個究竟,便聽得一聲響,卻是一個重物撞到門上,趕忙向後一退,險些被門撞到鼻樑。
「快開門,快開門,讓寡人進去,某家是吳王呂方!快!」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聲音。被門外人的話語弄得大吃了一驚的馬宣華本能的後退了一步,舉起手裡的木棍,準備給衝進來的那人當頭一棒,但是外間那人並沒有用蠻力撞門,而只是壓低嗓門催促,倒好似不欲把動靜弄得太大的樣子。
馬宣華強壓下心中的驚懼,低聲喝道:「休要哄騙我,吳王是何等身份,豈會這個時候跑到這裡來。快快退去,不然我就要大聲喊人了!」
聽到屋內的動靜,門外稍微安靜了片刻,旋即便聽到外間那人低聲道:「寡人當真是吳王呂方,方纔我微服出行來探望坊裡的沈妃,遇歹人暗襲,與護衛失散。小娘子快讓寡人進屋避一避,只要這次寡人能脫得此難,必有重賞!」
馬宣華聽得門外人說話聲音雖然急促,但言語中還是掩不住那種常年執掌生殺大權的上位者的自信語氣,她在馬殷身邊長大,對這種語氣實在是再熟悉不過了,再加上此人提到了沈妃,想起前些日子遇到沈麗娘時對方的權勢,顯然並非一個已經被打入冷宮的失寵妃子所能有的,心下對對方的身份又多信了幾分。這時從門縫裡掉下一個物件來,接著便聽到外間那人道:「這時某家的隨身璽印,小娘子一看便知,快快開門讓寡人進來,不然若是讓刺客發現了,只怕會玉石俱焚。」
馬宣華彎下腰去,撿起那間物件,入手便只覺得溫潤舒手,乃是極為上等的好玉,心下已經信了屋外人的身份,趕忙將門打開,只覺得一陣冷風撲面而來,馬宣華不禁打了個寒顫,便看到一人衝進屋內,轉身便將房門關上,接著一屁股便坐在地上,喘息不止。
「陛下!」馬宣華低呼了一聲,此時的她對地上的這個男人充滿了好奇心:聞名天下的梟雄;擊敗自己的父親並毀滅了自己幸福生活的仇人;幫助自己的那個沈夫人的丈夫;那個在舟上清晨舞槍的英挺少年的父親。現在就坐在相距自己數尺外的地上,呼吸可聞。馬宣華本能地轉過身,準備用火盆中的火種點燃燈燭,看看這個奇男子到底長得什麼模樣。
可馬宣華剛剛轉過身,便被地上那人拉住裙角,聽到那人道:「小娘子,你這是要作甚?」
「取燭火來,替陛下照亮一下!」
「不可!」呂方沉聲道:「那些刺客只怕現在就在坊內,你若舉燈,豈不是告訴他們我就在這裡!」
馬宣華聞言一愣,旋即臉上現出羞愧的紅暈來,想不到這呂方處在這等緊迫的時候,還這般冷靜如恆,自己相比他來,還是太嫩了。馬宣華正思緒萬千,卻聽到地上的呂方低聲道:「我方才翻牆時拉傷了自己的腿,煩請小娘子扶我起來。」
馬宣華趕忙俯身抓住呂方的右臂,將其扶起身來。呂方坐定了,又低聲問了些坊中情況,方才低聲道:「還不知小娘子名諱,失禮了!」
馬宣華稍一躊躇,低聲道:「在下乃是楚王馬殷之女,隨老父遷至建鄴,困居於此地!」
馬宣華話音剛落,屋內便立刻靜了下來,陷入了一場無言的尷尬中,直到被外間的坊道間的人聲所打破。
鍾延規手提橫刀,敏捷的從牆上缺口處跳了下來,剛剛落地,一旁的死士頭目便上前低聲道:「郎君,看地上的痕跡,那廝應該是往北面去了!」
鍾延規點了點頭,道:「不錯,沈夫人住處便在北面,那女子劍術超群,身邊應該還有幾個人,那廝應該是往那邊去了。」說到這裡,鍾延規獰笑了一聲,道:「正好一網打盡!」
「走!」鍾延規低喝了一聲,五六個死士便衝入黑暗中,快步向沈麗娘所居住的宅院衝去。他們這些日子住在崇化坊附近,早就將坊內的地形道路摸得一清二楚,就算是在昏暗的夜裡,也如同白晝一般。原來鍾延規從妹妹口中得知呂方經常暗中到崇化坊裡探看沈麗娘,便心知呂方根本就沒有中自己的計策,相信呂淑嫻的死與沈麗娘有關。而他將沈麗娘貶斥出宮,打入到這罪人居住的崇化坊中最大的可能性是故意偽裝中計,引誘隱藏在背地裡的真正主謀跳出來,再一網打盡。自己謀害呂淑嫻雖然十分隱秘,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自己謀劃的再怎麼隱秘,但只要時間一長,以呂方的頭腦加上掌握的龐大資源,隱情暴露是不過是時間的問題。既然如此,擺在自己面前的只有一條路了,呂方既然不願讓人知曉自己並沒當真貶斥沈麗娘,自然不可能大張旗鼓帶上許多護衛前往崇化坊,時間也只能是夜裡,這就給了自己伏擊的機會,否則平日裡呂方身邊至少有數百親軍護衛,要想行刺根本是天方夜譚。至於時間,既然自己已經知道呂方會來崇化坊探望沈麗娘,那只需遣人在宮門外伺探,只需看到形跡可疑的行列,便用信鴿向守在崇化坊附近的自己發出信號即可。反正這崇化坊平日裡也沒什麼人前來探望,往來的不過是些運送糧食蔬菜和生活用品的車隊,和宮中出來的殿前司使臣迥然不同,不用擔心弄錯了。從現在來看,整個行動執行的十分順利,雖然還沒有殺死呂方本人,但從方纔那十幾個拚死抵抗的使臣身上已經搜出了殿前司指揮使的腰牌,這已經從側面印證了呂方的身份,只要在城衛軍趕到之前,將呂方和沈麗娘殺死,自己便大功告成。以自己對呂方的瞭解,此人平日行事十分隱秘,像懷疑呂淑嫻死因這種事情,在最後抓到幕後兇手之前,絕不會告訴其他人。只要自己殺死呂方,自己就不用再擔心有人將自己暗害呂淑嫻的事情再度揭開了;而沈麗娘死掉後,鍾媛翠就成為了唯一一個還在世上的呂方的女人,無論繼位者是誰,自然而然的登上了皇太后的寶座,自己作為皇太后的兄長,只要不被當場抓個現行,自然不用擔心被人指控為殺死呂方和沈麗娘啊的兇手,而且介於呂方突然亡故留下巨大的權力真空,無論是誰成為繼承者,呂吳的內部都不會立即穩定下來,各個勢力肯定會為分享最大的一塊權力蛋糕而角逐,而自己作為皇太后之弟,卻無差遣在身,肯定會成為各方勢力競相拉攏的對象,只要善加利用,進入呂吳的權力核心並不是太難的事情。至於這十幾個死士,反正他們平日裡從沒有在建鄴城中露過臉,待會事成之後,就用自己早就準備好的家丁將其滅口,也不用擔心有哪個多嘴的會洩露出去。想到這裡,鍾延規目光掃過兩旁剩餘的五個死士,暗想:「也許都用不著家丁那一步棋了,等會若是沈麗娘再殺一兩個,剩下的自己就能全部處置了,少一個步驟,便少一分暴露的風險!」想到這裡,鍾延規不禁嘴角上翹,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來。
第180章 佳人
鍾延規正思忖間,前面不遠處便是沈麗娘所住的宅院,一名身手便捷的死士三下兩下便爬上牆頭,接著向下一躍,便消失在牆頭上,眾人正等待先進門的同伴打開院門,放他們進去,卻聽見院內傳來一聲極為短促的慘叫聲,依稀正是方才跳下的牆頭的同伴的聲音。
「小心,院內有人暗襲!」鍾延規低喝了一聲,腦中卻急速的旋轉了起來,此次隨他來的死士都是精銳,下牆時也不會沒有地方,而聽方纔的慘叫聲,顯然是未經抵抗便被殺死了,雖說對手佔了偷襲的便宜,其武藝也不可小視了。按說呂方身邊應該已經沒有衛士了,那出手的應該就是沈麗娘本人了,本以為這個久居宮中的女子不過是會些供觀賞的劍舞罷了,想不到還當真是殺人的劍術。想到這裡,鍾延規不但沒感覺到害怕,反而胸中升起一股莫名的興奮來。
「沈麗娘在裡面,那呂方應該也不遠了!」鍾延規目光掃過路旁,一段大腿粗細的木頭被遺棄在地上,他低咳了一聲,指了指地上的斷木,會意的兩名手下俯身抬起斷木,抬到院門旁,猛的向院門撞去。
「娘娘,我們快走吧!」院內,施樹德焦急的哀求道,在不遠處的牆根上,一名黑衣男子正用雙手摀住自己的咽喉,在地上翻滾著,他的嘴唇在張合著,但被切斷的氣管卻使得他發不出一點聲音,大量的鮮血正從他的指縫間湧出去,就彷彿他的生命一般。
「公公,你走吧!」沈麗娘用絹布細細的擦拭著佩劍,月光照在雪亮的劍鋒上,更顯得清冷無比,隱隱可以看到劍面上細微的美麗花紋,這是多層疊鋼打製而成的百煉鋼的特徵。沈麗娘擦拭完絹布,隨手將其往空中一拋,右腕一抖,長劍在空中劃過兩道劍光,將絹布劃成了四塊,破碎的絹布彷彿花蝴蝶一般落在地上。
沈麗娘輕撫劍身,低聲道:「這些刺客是衝著呂郎來的,若是我逃走,他們就會發現呂郎不在這裡,會回頭去繼續追殺呂郎;而我在這裡斷後,他們必然會以為呂郎棄我先逃,我在這裡多拖得一刻,呂郎便多一份逃走的希望,這劍是呂郎與我定情時贈給我的,我今日便用這劍斬殺刺客,便報答了他對我這麼多年的寵愛。」
話音剛落,門上傳來一聲巨響,顯然門外的刺客害怕有人在牆內伏擊,不敢再從牆上翻越,而用重物撞門而入。沈麗娘轉身對施樹德催促道:「施公公,你留在這裡也沒用,反倒讓刺客知道呂郎不在這裡,快走吧!」
施樹德見狀,只得躬身拜了一拜,低聲道:「那老奴先走了,娘娘保重!」說罷便轉身疾行而去。沈麗娘看了看施樹德離去的背影,轉身躡步走到門旁,持劍靜待。
那院門本不過是用幾塊柳木隨便釘誠的,哪裡經得住這等猛撞,剛挨了四五下,門板便已經四分五裂,散落開來。那兩名撞門的刺客正想放下木樁,便見門內衝出一人來,劍光一閃,前面那人咽喉已經中劍,慘呼倒地,後面那人頓時被失去平衡的木樁壓倒在地,動彈不得,場中頓時大亂。
「大夥兒散開來,莫要走了一人!」鍾延規立刀一推,擋開了沈麗娘當面刺來的一劍,便只覺得眼前一花,劍光如流水一般向自己大腿刺來,趕忙揮刀下劈,卻沒想到沈麗娘手腕一轉,長劍點地,隨即以更快的速度反彈直指鍾延規面門,此時鐘延規長刀已經出了外門,收刀不及,只感覺到一股寒氣撲面而來,本能的大喝一聲,仰頭就倒。
鍾延規打了兩個滾,剛剛站起身來,便覺到頭頂一涼,伸手一摸,頭頂上已經少了一大塊頭髮,想必是被沈麗娘方纔那一劍掃落了,想起方才險境,鍾延規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自己平日裡也有聽說過沈麗娘劍術超群,卻以為不過是供呂方觀賞取樂用的劍舞罷了,卻想不到這般可怕,自己方才動作若是慢了半分,已是動腦穿候之禍了。
鍾延規正驚歎間,被廝殺聲驚醒,原來剩下那兩名死士見主上危急,趕忙上前抵擋沈麗娘的追擊,三人斗作一團,這兩人也算是精銳了,但以一對二,還是被沈麗娘逼得遮攔多,進手少,眼看就要不敵了。
鍾延規見狀,不禁暗自心驚,趕忙從懷中取出一支手銃來,這是呂吳剛剛試製出來,裝備給高級將領自衛用的,鍾延規此次刺殺呂方,便呆在身上,此時便派上用場了。鍾延規手忙腳亂的給手銃上好藥子,舉銃瞄準之後,扣動了扳機。此時沈麗娘正好一劍刺倒一名對手,沒有注意到鍾延規正在瞄準自己,正好被一槍擊中了左肋。
被火銃近距離擊中的巨大衝擊力一下子將沈麗娘撞倒在地,一種麻木的感覺控制了她的身體,一時間沈麗娘都沒有感覺到疼痛,只是有些眩暈感,這是失血過多的結果。
沈麗娘躺在地上,有些好奇的想到:「難道這就是人要死之前的感覺?」
鍾延規撿起佩刀,惡狠狠的衝到沈麗娘面前逼問道:「快說,呂方在哪裡?」
沈麗娘眼前就好像升起了一層薄霧,一片模糊她好不容易才認出了眼前這個惡狠狠的對著自己吼叫的男人,笑道:「原來刺客是你,可憐的鍾家妹子,呂郎根本就沒有來我這兒,呂郎知道刺客肯定會以為他會逃到我這裡來,就偏偏不來我這兒,想必此時他已經從逃遠了。你和呂郎作對,肯定輸的是你!」
「什麼?」鍾延規就彷彿當頭被劈了一個響雷,頓時呆住了。「呂方沒有來這兒,他已經逃遠了,自己的這次刺殺行動已經失敗了,一切都全完了!」一種巨大的絕望感頓時把鍾延規籠罩了起來,彷彿一隻巨大的手掌將他握在手心要將他捏碎一般。
「你騙人,呂方不在這兒,你幹嘛不逃走,你分明是留在這兒替他斷後!」鍾延規厲聲喝道。
沈麗娘苦笑了一聲,張了張嘴想要說話,可是從口中流出的鮮血將話語又擋回去了,鮮血沾在她的下巴上,被她因為受傷而顯得慘白的臉頰一襯,顯得越發刺眼。這時,遠處坊外的街道上傳來馬蹄聲。剩下的最後一名死士低聲道:「郎君,咱們快走吧,不然城衛軍來了,就都走不了了!」
鍾延規恨恨地點了點頭,走到沈麗娘身旁,一刀刺入對方的左胸心臟部位,狠狠的絞了一下,方才拔出佩刀,對那死士道:「你不必隨我回府了,等會你就直接從這條路出城,密道出口處有些財物,足夠你下半生富貴的了,我事先都有安排……」鍾延規的說話聲越來越小,那死士聽不清楚,只得走近傾聽,卻只覺得胸口一涼,低頭一看,卻是被鍾延規一刀刺入。
「只要你死了,這世上便再也無人知道今夜刺殺呂方的是我!所以,你還是死了的好!」鍾延規冷笑道,接著手腕猛的一轉,那死士掙扎了兩下,便不動了。鍾延規拔出匕首,快步走開,很快便消失在夜幕中。
過了約莫半盞茶功夫,一陣人馬聲向這邊戰場快速移動過來。從聲音中不難辨認出施樹德尖銳的嗓音。
「陛下,就在這邊,再拐個彎就到了!」
火光映照在呂方的臉上,此時的他臉色慘白,額頭上都是冷汗,這是強忍劇烈疼痛的結果。但是此時的呂方臉上更多的是擔心和驚恐,這個無數次面對死亡都面不改色的男人現在卻表現得這般,讓四周的士卒十分驚訝。
很快,一行人便到了沈麗娘所住的宅院前,也就是戰場的所在,借助城衛軍士卒手中的火把,呂方不難看清戰場的情況。數具刺客的屍體倒在地上,在這些屍體的中間,躺著一具女子的屍體,身上穿的衣服正是沈麗娘平日裡練劍時所愛穿的綠色武士服。呂方頓時覺得胸口被重物猛擊了一下,眼前的世界頓時失去了顏色。
「陛下,陛下!」施樹德看到呂方雙目地看著不遠處沈麗娘的屍體,目光呆滯,趕忙大聲喊道,他唯恐呂方現在悲傷過度出了什麼事兒。呂方雖說可能因為自己逃走而遷怒於自己,但以他平日裡處事的風格看,也有可能會對自己免於處罰,畢竟是沈麗娘自己堅持要留下來斷後的,何況自己不懂武藝,留下來也無法保護沈麗娘不死。但如果呂方若是出了個什麼毛病,隨行侍奉的自己肯定是死路一條,一個保護不周就可以治他一個死罪。只有呂方好好地活著,才能保住他施樹德的性命。深刻明白這一點的施樹德猛烈搖擺著呂方的手臂,已經淚流滿面。
「來人,扶寡人去沈妃那邊去,寡人要看看她!」呂方低聲道,聲音暗啞,此時的他整個人已經了無生氣,彷彿就像一棵已經枯槁的老樹一般。兩名士兵趕忙小心的將呂方從一個用長槍和胡床臨時扎制而成的乘輿上扶起,半抱半攙的扶到了沈麗娘屍體旁。相距沈麗娘還有丈許遠,呂方便不耐煩的掙脫了士兵的攙扶,撲到在地,爬到沈麗娘的屍體旁。
第181章 怒氣
呂方伸出右手想要撫摸沈麗娘的臉頰,可指尖剛剛要接觸到妻子光潔的皮膚,又縮了回去,彷彿是害怕將沉睡中的佳人驚醒,隨即從懷中取出一塊細絹,小心的擦去沈麗娘臉上的灰塵和血跡。此時的沈麗娘神色安詳,臉帶微笑,彷彿只是在安睡中一般。
「麗娘!」呂方見亡妻宛若生時,不禁悲從中來,低呼了一聲,隨即便哽咽抽泣了起來,一旁的部屬見狀,也不敢出聲打擾。這時一名士卒來到帶隊的城衛軍校尉身旁,低聲耳語了兩句。那城衛軍校尉稍一思忖,還是走到施樹德身旁,低聲稟告道:「稟告公公,下邊軍士說抓到了一個活口,可能是刺客!」
「什麼?」施樹德頓時大吃了一驚,稍一猶豫,還是走到呂方身旁,俯身附耳道:「陛下,有抓到一個活口,可能是刺客。」
呂方抬起頭來,目光如冰,冷聲道:「帶上來!」
施樹德趕忙將呂方扶起,同時對那校尉點了點頭。那校尉趕忙躬身離開,返回時身後多了兩名軍士挾持著一名被五花大綁的黑衣漢子,只見那漢子右腿奇怪的扭曲著,顯然是被折斷了的。原來此人先前與另外一名刺客扛著木樁撞門的,卻不防被沈麗娘趁著院門被撞破的一瞬間殺出門來,一劍便殺了前面那人,那木樁本來是兩個人扛著的,一下子少了一人,頓將此人壓倒在地,連右腿也折斷了,動彈不得。慌亂之間,鍾延規也以為他已經被沈麗娘殺了,其後逃走時竟然忘了將其滅口,隨後呂方領著城衛軍殺到,此人被木樁壓在地上,又折了一條腿,無法逃脫,正好被搜索四方的軍士生擒。
「跪下!」那校尉一腳踹在那黑衣漢子的左腿膝蓋內側,迫使其跪倒在呂方面前。呂方從一旁的軍士手中奪過一桿長槍,推開施樹德的扶持,用那長槍做枴杖踉踉蹌蹌地走到那黑衣刺客身旁,狠狠地盯著對方,就好像要一口將其吞下去一般。饒是那刺客早已有了必死之心,在呂方的逼視下還是禁不住低下了頭,不敢與其對視。
「寡人知道你不怕死!」呂方低聲道,嗓音嘶啞的很。
「但死絕不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寡人有足夠的辦法讓你在死之前受盡無數的苦楚!」呂方猛的一把抓住那刺客的領口,強迫對方的頭抬起來,於自己對視:「把幕後的主持者說出來,寡人可以給你一個痛快,快說!」
也許是因為迫於呂方的強勢目光和威脅,也有可能是因為齒冷鍾延規逃走前殺死同伴的狠辣手段,那刺客稍一猶豫,便低聲答道:「我的主人是鍾延規,他暗中謀劃了一切,也是他方才親手發銃射殺沈娘娘的,現在應該還沒有逃遠。」
「鍾延規!很好!」呂方的臉上肌肉一陣抽搐,他點了點頭,對那校尉沉聲道:「傳我詔令,立即捉拿鍾延規,城衛軍全部聽你調遣!」說到這裡,呂方從腰間取下那枚從不離身的玉珮,遞給那校尉道:「你可憑此為符信,記住,鍾延規要活的,知道了嗎?」
那校尉趕忙斂衽下拜,高舉雙手接過那玉珮,大聲答道:「末將領命,生擒鍾延規!」
呂方點了點頭,做了個讓其退下的手勢,那校尉小心地站起身來,躬著身子倒退了十餘步,方才轉身離去。呂方轉過頭來,指著那個刺客道:「至於他,將其帶到殿前司衙門裡,請來醫生為其看傷,好生看待。你死罪難逃,但看在你說了實話的份上,死之前的那番苦楚便可以免了!」
一旁的施樹德見呂方處事明斷,不像是受到刺激,精神失常的模樣,不由得鬆了口氣。見其將諸事處置完畢,小心的上前低聲道:「陛下,天色不早了,您龍體欠安,不如先回宮,等候佳音吧!沈娘娘的貴體躺在這裡也不是個事,也應該趕快收斂了為上吧!」
「罷了!」呂方搖了搖頭,沉聲道:「寡人便要在麗娘身旁等著,要讓麗娘看到殺害她的兇手在她面前受盡萬般苦楚,為她償命,方才罷休!」
「那,那總不能讓沈娘娘的貴體這般躺在地上吧!還有陛下您的傷勢也要趕快處置一番才是!」施樹德趕忙說道。呂方點了點頭,施樹德轉身吩咐了幾句,片刻之後,便有十幾名僕婦搬了一副不知從哪裡弄來的棺木來,裡面鋪了從她房中取來的上等貂皮和綢緞,將沈麗娘的屍體置於其中。至於呂方也有大夫替其處置了傷勢,斜躺在一個搬來的錦榻上,四周也臨時搭起了一個竹棚,四周放置了幾個大火盆,以供取暖之用。
轉眼已是四更時分,此時正是一天裡最冷的時候,一陣陣夜風吹過,將四周的火盆中的火焰帶的奇形怪狀,跳動影子映射在四周的牆壁上,彷彿鬼魅一般。在夜風的吹拂下,饒是侍立在竹棚四周的城衛軍士卒饒是一個個年青力壯,也只覺得到一陣陣徹骨寒意,不時跺腳取暖。施樹德看了看斜倚在錦榻上的呂方,幾次想要開口勸說呂方先回到屋中歇息,但看著呂方冰冷的面容,話到了嘴邊又嚥了回去。
這時,牆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只見那個領命前往捉拿鍾延規的城衛軍校尉滿臉興奮的向這邊疾行過來,在竹棚外便向呂方叉手行禮道:「陛下,鍾延規已經就擒,就在外面,聽候陛下發落!」
呂方的雙目寒光一閃,侍立一旁的施樹德借助一旁的微弱火光,可以依稀看到呂方頸後的兩根青筋暴起,那一瞬間他幾乎要以為呂方會從那錦榻上跳起,但這只是一種錯覺。片刻之後,施樹德清晰地聽到一旁的吳王呂方用平靜的聲音下令:「帶鍾延規到寡人這裡來!」
「喏!」那校尉應了一聲,便躬身後退了兩步,旋即轉身退去,片刻之後,數名精悍的軍士便將一個渾身被綁的如同粽子一般的男子推了上來,正是鍾延規。借助火光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渾身上下除了臉上的幾道擦傷之外,完好無損,顯然剛才被追兵找到後,鍾延規並沒有做無謂的抵抗。
呂方目光掃過鍾延規的身體,最後停留在對方的臉上,而鍾延規並沒有迴避呂方的凝視,用一種很坦然的目光與其對視。隨著時間的流逝,呂方的目光變得越來越凌冽,以至於站在一旁的施樹德也禁不住感覺到有些難以忍受,本能的向一旁挪去,好離呂方遠一點,但鍾延規卻還是繼續保持著那種與呂方對視的狀態。
過了約莫半盞茶功夫,呂方的肩膀終於劇烈的顫抖起來,他那凌冽的目光逐漸像瘋狂轉變,但是鍾延規還是保持著那副平靜的表情。一旁的施樹德正要上前勸說,呂方雙手猛地一用力,從臥榻上坐直了身軀,怒喝道:「恨不早殺賤奴,遺禍至今!」
鍾延規微微一笑,答道:「楊公若地下有知,定當頷首稱是!」
聽到鍾延規的回答,呂方蒼白的雙頰上頓時升起了一層病態的嫣紅,剛要開口,便感覺到胸中一陣翻滾,便覺得一股熱流從口中湧了出來,卻是殷紅的鮮血,頓時昏死過去。一旁的施樹德見狀,趕忙上前將呂方扶住,帶著哭聲喊道:「陛下,陛下,你沒事吧!」他急喚了好一會兒,呂方才幽幽醒了過來,低聲道:「先送我進宮,速招陳樞密,高長史,范留守還有呂大將軍進宮。還有,讓十五郎快馬趕往洛陽,招潤性孩兒回建鄴,記住,要潤性孩兒一定要領兵回都,知道了嗎?」
「老奴記住了!」施樹德趕忙從一旁取來紙張筆墨,將呂方方纔所下的詔書寫就,將墨吹乾了後送到呂方面前,呂方藉著一旁的火光勉力看罷了,又從懷中取出玉印和印泥,蓋上了印章之後交給施樹德。隨後,他對施樹德低聲道:「坊中有女名為馬宣華的,乃是馬殷之女,她今夜與我有救命之恩,待會你將其帶入宮中,好生看待,至於此獠!」呂方的目光轉向對面的鍾延規,一下子變得森冷了起來:「派精幹人手看好了,千萬莫要讓他死了!」
「老奴明白!」施樹德低聲問道:「那鍾娘娘那邊呢?還有這廝府中當如何處置?」
呂方稍一猶豫,低聲道:「媛翠那邊須得封鎖消息,先別讓他知道真相,至於這廝府中,統統收押,打入獄中,莫要走了一人!」說到最後,呂方已經是咬牙切齒,滿臉都是殺氣。
「喏!」施樹德應了一聲,站起身來,拖長了聲音道:「來人,先將此犯送到皇城司去,好生看待,莫要讓其死了!」他話音剛落,便聽到那邊鍾延規突然大聲喊道:「呂方,你休想折磨某家來取樂!」接著鍾延規猛的一掙,竟然從身後兩名士卒手中掙脫,接著便撲倒在地,抽搐了兩下,便不動了。一旁的士卒趕忙將其翻過身來,只見鍾延規雙目圓瞪,口中流血,竟然已經嚼舌自盡了。
慌亂中,施樹德趕忙大聲喊道:「快,快把大夫叫來,不能讓這廝這麼容易就死了!」他剛喊了兩聲,突然覺得身後有些不對,回頭一看,只見呂方已經雙目緊閉,臉色慘白,歪倒在錦榻上不省人事了。
第182章 購買
慌亂中,施樹德趕忙大聲喊道:「快,快把大夫叫來,不能讓這廝這麼容易就死了!」他剛喊了兩聲,突然覺得身後有些不對,回頭一看,只見呂方已經雙目緊閉,臉色慘白,歪倒在錦榻上不省人事了。
施樹德趕忙將呂方扶起,在鼻下一探,只覺得呼吸急促的很,又扶了一下呂方的右手腕,只覺得脈象浮滯,他也懂得幾分醫理,知曉這是呂方已經年過六旬,身上本就受創,又受了夜裡風寒,方才驚怒哀傷過度,才發作起來,諸般交攻實在是非同小可。趕忙吩咐宿衛軍士護送呂方入宮,至於鍾延規,無論死活先帶入宮中,請大夫一同治療,千萬不可讓其這般容易便死了。
回到宮中,早有太醫候著,替呂方診斷之後,太醫剛剛出來,剛剛受詔趕到宮中的陳允、范尼僧、高奉天等人趕忙圍了上來,低聲詢問。那太醫滿臉苦笑,卻不敢說話。這幾人都是何等厲害人物,見太醫這般模樣,便知呂方此番的病情非同小可,臉上立刻顯出極為沉重的神情來,場中一時默然。
「哎,要是夫人還在世就好了!」范尼僧第一個打破了沉默,他雖然沒有說出名字來,但眾人都知曉他口中的「夫人」乃是呂方的正妻呂淑嫻而非剛剛去世的沈麗娘。
「長史,現在說這些又有何用!我等食君祿多年,便是為了今日,依我之見,在陛下還沒有甦醒的這幾天裡,便由老夫、高公、范長史、王大將軍四人在宮中處置諸般事宜,同時遣人召回儲君,以備萬一,列位以為如何?」說話的是陳允,他這些年來身居樞密使之位,跟隨在呂方身旁,隱然間已經是吳國第一重臣,現在呂方病重之時,他便第一個站出來說話了。
「陳公所言甚是!」
「老夫附議!」
陳允見眾人都贊同他的意見,正要發話,卻只見施樹德從裡間走了出來,趕忙對其拱了拱手,低聲問道:「施公公,今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陛下怎麼會突然發病?」
施樹德微微一愣,卻沒有直接回答陳允的問話,從袖中取出一份文書來,遞給陳允道:「這是陛下在昏迷前所發出的詔書,請諸公看看!」說罷便將那文書遞了過去。陳允趕忙雙手接過絹書,打開細看,看罷之後便將那絹書遞給一旁的高奉天,心中暗想那詔書與自己方纔所說的大體一致,唯一不同的唯有在宮中主政的重臣多了一個現在還在楚州的呂雄,少了一個殿帥王佛兒,顯然呂方這般做是為了確保自己病重這段時間內呂吳政權的政治平衡。呂方起家的根本雖然是隨他南下的淮上豪傑,但發展壯大,真正成為一個獨立的割據勢力還是在兩浙江東,在這個過程中,呂方依照唯才是舉的態度,吸取了很多當地的人才,這在現在堂上這幾名進入呂吳最高權力中樞的人的籍貫就可以得到證明。除了王佛兒是出身淮上,其餘幾人全部都是三吳人氏。作為對呂方起家幫助最大的呂氏宗族,也只有呂雄一人進入中樞,其餘的雖然多半身居要害,但卻並沒有進入中樞。這樣一來既可以讓外來的優秀人才發揮其能力;又能夠通過與呂方有宗親地緣關係的呂氏以及淮上部屬來制衡這些外來的人才,而且呂氏宗親由於只有極少數進入高層,也不會形成一個尾大不掉的既得利益集團,妨礙呂方的獨攬大權。這一權力架構在呂方在世的時候運行的很好,但在呂方病重,新上任的呂潤性威望較弱,對於中樞重臣們權力控制力減弱的情況下,呂方硬要把遠在楚州的呂雄塞入重臣之內,而把王佛兒單獨拉出來,其中的用意就很難說了,畢竟作為跟隨呂方二十餘年的重臣,陳允實在是太清楚自己的主君在權術上有多麼厲害了。
此時眾人已經都看完了詔書,最後一個看完了詔書的范尼僧抬頭道「既然有陛下的詔書,那便按陛下的詔書辦吧!」
「不錯!」
「正是!」
看到眾人都出言贊同了,陳允雖然心中有話要說,但也只能點頭贊同,於是王佛兒立刻遣人招來在殿前都任職的呂慶生,此人在族中行十五,便是呂方在詔書中提到讓其趕往洛陽招呂潤性回建鄴的呂十五郎。將詔書諸般事宜交與其後,便立即出發,另外遣人招鎮守楚州的呂雄返回建鄴。諸般事了之後,已是次日天明。
陳允、高奉天、范尼僧三人便在呂方平日裡辦理政事的文德殿擺開了攤子,將各自的僚屬佈置在左右偏殿,若是小事,則一人斷之,若是大事,則三人合計之後再共同處置。這般七八日後,有小宦官趕來通知三人,說吳王呂方已經甦醒,招三位前去覲見,三人趕忙放下手中事情,隨那小宦官趕往呂方所在的未央宮。
三人穿過數重殿閣,還在呂方門外,便聞到從屋中傳出一陣苦澀的藥味,三人本能的放輕了腳步,早有小黃門替三人挑起門簾,屋中立刻傳出一股熱氣來,三人額頭上立刻多了一層汗珠。
「老臣參見陛下!」三人進得屋來,對床上的呂方斂衽下拜道。
「起來吧!」呂方低聲道,只見他臉色枯黃,躺在錦榻上,身上蓋著數層厚厚的氈被,整個人幾乎陷在皮毛和錦緞中。可能是因為傷病的原因,本來渾圓的臉型也變成了長條臉,顴骨突出,整個人彷彿小了一圈。陳允雖然一路上各懷心思,但畢竟跟隨呂方二十餘年,見到主上這般模樣,心中都不禁惻然,顫聲道:「陛下,您萬金之軀,可要保重呀!」
呂方搖了搖頭,推開一旁替他餵藥的宮女,苦笑道:「罷了,自家事自家明白,若是寡人還在這個位子上坐著,最多也就幾個月的命了,此番潤性孩兒回來,我便立即傳位於他,說不定還能再活個幾年,你們幾個都是跟隨我幾十年的老傢伙了,待我傳位於潤性後,便一同退下來陪我釣釣魚,下下棋,享兩年清福,將那些煩心事交給後輩去操心可好?」
陳允聞言一愣,沒想到呂方招他們三人來竟然說這些,聽他話中竟然有讓他們三人退下來的意思。雖說陳允年紀比呂方還大上個四五歲,但陳允養氣攝生的功夫甚好,又沒有像呂方這般操勞,身子骨反倒遠比呂方好。加上此人掌握吳國大權多年,一下子便要放手,頓時感覺到心中一陣空鬧鬧的,十分難受。
陳允正思忖間,耳邊聽到高奉天、范尼僧二人齊聲道:「微臣拜謝陛下厚恩!」趕忙也躬身下拜道:「陛下厚恩,微臣粉身難報!」卻已經拉後了半拍,顯得頗為突兀。
呂方目光掃過地上的三人,笑道:「來人,將東西拿來給三位卿家!」話音剛落,早有一名小黃門過來,送了三張紙與三人。陳允接過紙打開一看,不由得一愣,原來那紙上寫的一行行卻是十餘處田莊,都是在三吳、江西、江北等廣陵附近之處,總共加起來怕不有六七千畝,在每一處田莊下面還註明了莊中的田客、牲畜等,十分詳細,看一旁范、高二人臉上神情。想必他們手中的紙上寫的也是這些東西。
「陛下,這是?」
陳允正驚疑間,只見呂方沉聲答道:「三位愛卿,紙上的那些田宅是寡人賞賜予你們的,你們三人隨我二十餘年,隨名為君臣,但實有骨肉之恩,現在寡人即將傳位於潤性,有一句話說與你們三人聽:居高位,掌大權,貌似尊榮然甚危。人生苦短,猶如白駒過隙,轉眼即逝。你們不如蓄財貨,置田宅,以傳子孫後代;家中多置歌妓舞伶,日夜飲酒相歡以終天年,豈不遠勝像現在這般?」
聽到這裡,陳允心中已經雪亮,吳王呂方方纔那一番話的意思是以這些田宅厚賞換取自己、高奉天、范尼僧三人在呂潤性繼位後主動放棄權力,歸老林泉,從而掃清呂潤性掌握最高權力的障礙。他拖了這麼久,今天突然招自己三人過來,想必是鎮守楚州的呂雄已經回到建鄴,如果自己沒有猜錯的話,呂雄還帶了相當數量的軍隊,以防止掌握殿前都的王佛兒可能變心,確保對建鄴城的控制。
「呂方呀呂方,你已經到了這般田地,做事情還是這麼滴水不漏!」陳允心中暗忖道,目光掃過躺在錦榻上的呂方,只見其雖然臉色蠟黃,臉龐消瘦,但一雙眼睛還是像過去那樣明亮,充滿了意志的力量,正靜靜地看著自己。
「微臣多謝陛下厚恩!」三人又重新跪在地上,對躺在錦榻上的呂方磕了三個頭,方才退出門外。呂方看著三人離去的背影,過了好一會兒,方才疲倦地閉上雙眼,方纔他身上的那種令人生畏的力量一下子又消失了,重新變成了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蜷縮在錦緞和毛皮之中。
第183章 結束(大結局)
「陛下,看方纔的樣子,陳樞密好似不太情願退隱林泉!」
三人剛剛離開房間,呂方身後的簾幕內走出一名紫袍男子,正是呂雄。呂方並沒有立即開口回答,只是躺在那邊閉目養神,半晌之後方才答道:「這又有什麼奇怪的,權位雖說終是一場虛幻,但古往今來英雄豪傑又有幾個勘的破的,哪個不是能抓在手裡多一刻也不肯放手的。」
呂雄默然地點了點頭,靜靜地站在呂方臥榻旁,屋中只剩下兩人,過了約莫半晌功夫,突然呂方開口問道:「阿雄,你可記得你第一次認識我是什麼樣子?」
呂雄聞言一愣,稍一回憶便答道:「若是臣下沒有記錯,第一次與陛下相遇乃是在田中犁田,陛下連扶犁都不會,犁出來的溝歪歪扭扭,臣下當時還出言呵斥了陛下一番,實在是無禮的很!」
「是呀!」呂方的臉上泛起一絲微笑,此時的他也陷入了回憶之中:「那還是我第一次做農活,被你呵斥得啞口無言,我記得你當時是這麼說的『你當自己是什麼貴人,連犁田都不會,活該餓死!』」呂方模仿著呂雄的口氣說道。
「微臣無知,不識真人面目,還望陛下恕罪!」呂雄臉色微紅,對躺在榻上的呂方躬身行禮道。
「罷了,你我兄弟之間回憶些舊事,休得當真,休得當真!」呂方指了指榻旁的錦墊,示意呂雄坐下,笑道:「不過話說回來,寡人在到莊中前倒的確未曾做過農活!」
呂雄笑道「那是自然,陛下乃是世家子弟,如何做過這等粗活!」也難怪他這般說,呂方對自己身份的解釋就是原本姓張,洛陽世族,因為秦宗權之亂流落至淮南。
「世家子弟!」呂方聽到呂雄的話語微微一笑,道:「哪裡是什麼世家大族,充其量是個武侯罷了!」
呂雄聽到這裡,不禁愕然,當年七家莊中也不是沒有人懷疑過呂方自稱的世家身份,但隨著時間的過去,這種懷疑也變得越來越小了。畢竟呂方隨時表現出來的淵博知識和修養絕非當時社會中下階層出身的人所能擁有的,唐時雖然已經開始了科舉制度,也有部分出身寒門的知識分子通過科舉制進入帝國的中樞,但是這種出身低微的知識分子往往只是在一個或者兩個領域有豐富的知識,而像呂方在很多方面尤其是生活享受方面的知識都有著相當的瞭解,這是不太可能的,畢竟一個人再怎麼天才,也很難在三十不到的時候就從整體上脫離自己出身的社會階層。還有一個更加重要的原因:呂方基於充足營養的高大身材和白皙皮膚,這也是整日裡在田間地頭勞作,半饑半飽長大的勞動人民不可能擁有的。但是呂方這時卻突然說自己原先不過是一個武侯——後世的片警,這和他的談吐和見識也相差的太遠了吧。
呂方看到呂雄的模樣,心知對方並不相信自己方纔的話,不由得自失的一笑,自己的一生已經差不多有一大半時間在這個世界渡過,前世的那些點點滴滴早已變得模糊了,可是自從那天晚上之後,突然前世那些情景又不斷的在自己眼前浮現,難道這就人們常說的「迴光返照」?那個喜歡弓獵,快活度日的小警察和現在躺在臥榻上,已經奄奄一息還在潛心謀划算計別人的老人難道是同一個人嗎?難道這幾十年從淮上起家、征戰三吳、併吞淮南、席捲天下都不過是一場幻夢?想到這裡,呂方突然感覺到一陣疲倦,眼前的情景也越來越模糊,耳邊傳來呂雄一陣陣越來越微弱的呼喊聲。
「滴答,滴答!」
一滴冰涼露水落在臉上,張雄翼睜開迷糊的雙眼,黑暗的巖洞頂壁映入他的眼簾,他伸出右手在地上摸了摸,指尖碰到一個光滑的片狀物體——那是他心愛的BEAR公司的thetruth2滑輪復合弓,又向另外一邊摸了摸,指尖碰到一個動物的軀體——那是自己的獵物,一隻山麂。張雄翼拿起滑輪弓,把獵物放到自己的肩膀上,站起身來,額頭上立刻傳來一陣劇痛——他的腦袋撞到洞頂的石頭了。
「該死的,忘記彎腰了。」張雄翼喃喃地罵了一句,小心的彎下腰,正想繼續往前走,這時前面傳來一陣微弱的呼喊聲,他趕忙側耳細聽,那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楚,依稀正是自己的名字。張雄翼不禁興奮的大喊了一聲:「老子在這裡!」便快步向外聲音來處摸索前進,走了約莫數百米,他看到前面露出幾縷亮光,心知出口就在前面,心中不由大喜,趕快加快了腳步。幾分鐘後,洞口便出現在張雄翼面前,幾張熟悉的面孔正看著自己,臉上滿是關切之情。
張雄翼興奮的將獵物舉到他們面前,向同伴誇耀道:「看看,這是老子打的,肥吧!這次的第一老子拿定了,晚上到了村子裡,讓老鄉剝了皮,大蔥炒麂子肉,咱們好好喝幾杯!」
一個同伴紛紛伸手接過獵物,在手中掂量了幾下,不服氣的嘲笑道:「老張你這次也就是走了狗屎運,這麂子瞎了眼撞到你箭上來了,不然就憑你那兩下,再讓你打兩輩子獵,也就是打打山雞兔子的命。剛才哥幾個找不到你,還以為你穿越了呢,不過也好,麗君那邊哥幾個不是都有機會了嗎?」說到這裡,幾個同伴齊聲哄笑起來。
「我呸,麗君能看上你們幾個廢柴!」張雄翼得意洋洋地拍了拍自己的獵弓,笑道:「要是真的穿越了,憑老子這一把弓,一壺箭,還有這一身王霸之氣,怎麼說也要打下一個大大的帝國,開一個大大的後宮,什麼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啥的,統統要加倍再加倍!Doubledouble!」
「我呸!就憑你這個小體格,還doubledouble,我看要真穿越了,也就是一廢柴,說不定還入贅給人家,成了奴才,連祖宗姓氏都沒了!」
一行人提著獵物,沿著山路向山下走去,隨著距離越來越遠,他們的說笑和爭吵聲也變得越來越模糊不清。這時一陣山風吹來,帶起了一陣霧氣,彷彿是因為霧氣的原因,方才張雄翼走出的那個山洞也變得模糊不清,一會兒過後,當霧氣消散的時候,那個山洞已經消失了——只剩下一片堅實的花崗岩壁。
天祐十六年(公元919年)元月二十三日,吳王呂方病逝於建鄴城長樂宮中。檢校侍中,楚州團練使呂雄秘不發喪,待到儲君呂潤性領軍返回建鄴後,方才宣佈了呂方的死訊。呂潤性繼位。三年後,呂潤性稱帝,國號為吳,年號為大統,追封呂方為武帝,史稱吳武帝。同年呂潤性起兵伐李嗣源,在楊劉一戰大破李嗣源軍,李嗣源負傷逃走,逃到相州時為其婿石敬瑭襲殺,以其首降於吳。此時關中、河南、山東、河北南部的州郡已經紛紛歸降吳國。呂潤性以王自生為魏博軍節度使,以賀彥威為河中節度使,積蓄糧秣軍資,同時遣使節聯絡契丹的耶律阿保機,結盟共擊晉國。大統二年八月,呂潤性發兵兩路,一路由河中絳州北上,出臨汾,過汾水關,經雀鼠谷直逼晉陽。另外一路則由相州出發,經羊腸阪越過太行山,進入上黨,攻破壺關,進攻晉陽。同時契丹騎兵也大舉南下,鎮守幽州的周德威無力南下,只得坐看吳軍節節勝利包圍了晉陽城,張承業雖然拚死防守,但在兩個月後,還是被吳軍用重炮轟開了晉陽城的南門,晉王李繼岌領殘部從北門逃往雲州,張承業自殺殉城。於是河東的首府晉陽便落入了吳軍手中,三個月後,晉王李繼岌及其通行的李嗣源諸子在從雲州逃往幽州的途中遭到塞外雜胡襲擊,全部被殺,自此盛極一時的沙陀直系血脈就此斷絕。次年七月,周德威接受呂潤性的招降,以所轄的七州地盤,六萬大軍降於呂吳,呂潤性封其為燕國公,知樞密使。大統四年八月,呂潤性以呂吳攻荊南時,蜀王王建以出兵相威脅為有理由,發全國之師分兵四路伐蜀國,三個月後,吳軍包圍成都,蜀王王衍肉袒出降,至此,天下一統於吳,史書中為了和三國時孫權建立的孫吳和唐末楊行密建立的楊吳相區分,稱其為呂吳。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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