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來自www.abada.cn免費txt小說下載站 更多更新免費電子書請關注www.abada.cn 《天廬風雲》 作者:飛凌 人物介紹 艾裡:凱曼王國的天才劍士,封印魔王的五英雄之一。本名艾德瑞克,在十年前的封魔之戰後,化名艾裡,飄然隱逸,浪跡天涯。   但,常受貧窮與路癡的煎熬,落魄的形象令人難以想像他就是十年前風度翩翩的封魔英雄。現以聖劍士之名,召集創建了黑旗軍。   蘿紗.凱因:在拉寇迪翠雀旅店打工的少女,修雅.艾美拉之女。   對魔法有不可思議的天賦,具有魔族血統。目前被人稱為聖女,與艾裡同為黑旗軍的靈魂人物。   德魯馬:憨直樸實,信賴艾裡的青年。曾是艾裡在天廬武道大賽上的對手,被他擊敗後漸漸敬艾裡如師。   埃夏:艾裡調教中的弟子。平民出身,善於廚藝。不太買師父的帳,時常對其冷嘲熱諷。   比爾:艾裡等人在傭兵團結識的少年。出身農家,個性原本懦弱畏縮,但在村子被戰火所毀後性格大變。一心復仇的他,為了磨練強悍武技而加入黑旗軍。   琉夜:妖精族長老。肉身已在千年前死去,以靈魂形態留存人世。   目前的愛好是……逗弄艾裡等人取樂?   羅炎:原為魔界之王。十年前,率領魔界精英降臨凱曼,大舉入侵人界,但被五英雄中的修雅.艾美拉用生命封印,致使魔族敗退。於日正七年的凱曼天廬武道大賽上重現人間,目前受血冥幻晶控制,聽命於凱曼王。   修雅.艾美拉:封印魔王的五英雄之一。歿於封魔之戰。生前是凱曼王國魔導公會會長,也是公認的王國最強魔法師。   紀貝姆:原是魔族大將,後被羅炎毀去力量,逐出魔界。為補償自己的過錯,決心保護蘿紗而加入黑旗軍。   阿旺:蘿紗撿來的寵物。被沒見識的主人取了一個完全不合其「傳說中神獸」身份的名字,能夠役使風之力漲大身體飛行。其能力究竟能發揮到什麼程度,還是個未知數。   薩拉司坦:修雅的弟子。擊敗蘿紗並繼承修雅的職位後,幫助仁明王讓魔王羅炎復活,並為其出謀劃策,發動了大陸戰爭。   青葉:曾是潛逃出宮的王妃,也曾是殺手集團「青紅黑白」的一員。在離開凱曼時與艾裡等人於商隊中結識,後加入緋羽商社而分別。現在代表緋羽商社,留在黑旗軍基地輔佐艾裡。   維洛雷姆:原名超長的高等魔族。混跡人界,不過僅以遊樂心態在人界生活,並無惡意。偶然發現蘿紗的魔族血統後,抱著戲謔心態接近她,誰料卻不小心反被迷住,從此淪為蘿紗專屬護花使者。   伊裡博蘭多王:巴蘭國王。因為與凱曼勾結而引火燒身,令國家陷入險境。   聖王:原為聖愛希恩特的第三王子,登上王位後在國內推行一系列變革,並統領聖愛希恩特盟軍與南方聯軍協力抗擊凱曼。在進逼凱曼帝都途中,為仁明王派遣羅炎所殺。   仁明王:凱曼國王。悍然發動大陸全面戰爭,可惜未擁有與野心相稱的能力。 第一集 前傳之天廬記事 第一章   天色已近黃昏,一個衣著襤褸的流浪漢孤身走在維布爾森林中的小徑上。破了好些洞的斗蓬包著他的身體,長至肩頭的蓬鬆零亂的金髮,與頭髮一般可以看出多日未整理的絡腮鬍擋住了他的大部分臉。   他的一切外表與一般隨處可見的流浪漢並無區別,如果硬要找出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的話,那麼就只有他的一雙少見的極為漂亮深邃的眼睛和插在背上的與他的破破爛爛的斗蓬十分相稱的破破爛爛的大劍。   「應該不會再走錯了吧?我已經向142個人問了路,應該就是這條路通往貝斯城吧!   雖然走錯了99次路,但明天終於能到達貝斯城了。「流浪漢口中喃喃自語,似乎沒有注意到一頭亞獸人在樹林的掩護下悄悄逼近了他。   天廬大陸上生活著許多種族,而亞獸人則是多數種族望之色變的種族,似乎是人獸結合的產物。它們智能不高,渾身黑毛,樣貌醜惡,高大結實但行動敏捷,戰鬥力強,嗜殺好鬥,多以在野外掠奪旅人,搶劫村莊為生,是名聲相當惡劣的種族。   亞獸人終於忍受不住獵物的誘惑,從藏身的樹叢後一躍而起,如閃電般向流浪漢急撲而下,利爪瞬間已襲至流浪漢的腦袋!!!   亞獸人的瞳孔攸地收縮,明明白白看見就在爪下的獵物,爪子擊下竟毫無擊中的實感!   剎那間,獵物已如鬼魂般倏忽出現在自己胸前,然後心臟傳來一陣麻痺。   這是怎麼回事?!   這是這只亞獸人這一生中最後一個念頭。以它的智力不足以理解所發生的一切,也不會瞭解這次他襲擊的是一個多麼可怕的「獵物」。   輕輕抖落劍上的血,流浪者的表情沒有一絲波動。這只是他旅途中如同踢飛一塊擋路的小石子般的小事罷了。   他繼續向著路的前方走去。   第二天中午,流浪漢的前方終於出現了一座城市,喜悅的笑容開始浮現在他的唇邊(雖然要在一大片絡腮鬍中找到他的嘴唇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   笑意還沒抵達他的眼睛就凍結在他的臉上。   「Oh!Shit!」   高高的城門上端正漂亮的刻著幾個大字:龐洛斯城。大開的城門也好像一張咧開的大嘴在嘲笑他。   流浪漢前往貝斯城的旅途中的迷路次數堂堂邁入一百大關! 第二章   龐洛斯是個相當大的城市,城中不乏達官貴人,而販夫走卒,冒險家,傭兵等等三教九流的人自然更多。而小路旅店是龐洛斯城中彙集了最多三教九流的旅店,在城中也算頗有名氣。   砰!一個衣著邋遢的流浪漢從小路旅店中被夥計一腳踹了出來,以一種很難看的姿勢摔在地上。   「就你這水平,也敢來吃霸王餐?!」店老闆站在台階上怒氣沖沖的罵道,轉身搖頭歎道:「哎!以前都是有點本事的流氓才敢來吃霸王餐,現在連這種打起來毫無還手之力的傢伙也來!這世道啊——還讓不讓人做生意了!」嘮嘮叨叨地走回店裡去了。   「唔,好痛!」流浪漢哼哼唧唧的掙扎著起身,「都說了是跟亞獸人打鬥時弄丟了錢袋嘛!」昨天擊殺亞獸人時冷酷的臉此時毫無形象可言地呲牙咧嘴著。   至於事情為什麼變成這樣,就要說回今天中午他發現又走錯了路的時侯了。   他本來想走回頭路了,但抱著既來了,好歹吃點東西再走的想法,才走進了小路旅店。   沒想到這又是一個更可怕的錯誤!吃完了三份豪華大餐後才發現錢袋不見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大家都可想而知了。而因為理虧而不敢還手的流浪漢,現在自然毫無高手的風範可言了。   當然流浪漢自己不會在意高手風範什麼的,目前比較困擾他的明天的伙食問題。   「你連對付幾個夥計都沒有還手之力,說是跟亞獸人打鬥什麼的會有誰信呢?」   悅耳的話音入耳,流浪漢狐疑地抬起頭。   首先看到的是一雙皮膚細緻,勻稱的美腿,向上,是及至膝蓋上的裙子(唔,質料相當高級,結合靴子的品質,可以推斷出家境不錯),再向上,是纖細的腰身,接著向上,是交叉著的雙手以及在雙臂的壓力下更加高聳的胸部,最後,是一個拳頭的特寫?   「你在看哪裡?!」美女的拳頭毫不客氣地K在流浪漢的腦袋上。   「你到底要幹嗎啊?」捂著被K出的大包流浪漢無辜地問道,終於看清了她的臉。她不過十七八歲,五官俏麗,但是眉梢高高挑起,嘴唇頗為豐滿,一看就知道個性頗為強悍。   美女的嘴唇勾起一個頗具誘惑性的笑容。「想掙錢嘛?」   「啊!我,我可是正經人家——」流浪漢頗不好意思地說道:「但是現在手頭實在拮据——」接著痛下決心般地說道:「好吧!是你的話,我就下海賣身一次也無妨。」   美女越聽越離譜,終於忍無可忍地一腳將他再次踹回地上趴著。   「好啦好啦,叫我做什麼都行啦!」   「那麼,我叫蘭妮婭。」美女伸出手拉起流浪漢。「你叫什麼?」   「叫我艾裡便行!說吧,要我做什麼?」   「跟我走吧,我會詳細告訴你的。」蘭妮婭帶著艾裡離開了小路旅店的門口。   大街上人來人往,自然沒有人會去注意一個流浪漢的去向,更沒有人能想像到這兩個人即將在龐洛斯城掀起多大的風浪。 第三章   蘭妮婭一路帶著艾裡來到了城郊的一座小屋前,轉身道:「這是我住的地方,進來談吧。」   艾裡原先看蘭妮婭的服飾氣度,都似出於大戶人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這間小屋竟極為普通平凡,與一路上所見的龐洛斯城中的其他房屋相比只有更破。   「也許裡面別有洞天呢!這年頭富人不是都喜歡裝窮嘛!」艾裡只得這樣安慰自己。   跟著蘭妮婭走進小屋,艾裡私下一打量,小屋裡的擺設竟比屋外看來還要簡陋。   「難道蘭妮婭把全副家當都穿在身上?這樣的家境能出幾個錢雇我?她看起來挺精明,得小心別被她誆去做白工。平時為美女做白工倒無所謂,不過現在可是非常時期啊……」   心中念頭千轉百轉,艾裡的臉上不由得有些陰晴不定。   蘭妮婭看在眼裡,忍不住又想動手,大聲道:「放心!我也是剛到龐洛斯,這裡是我租下來暫住的。錢少不了你的啦!」   心中的念頭被人看透,艾裡也只有訕訕地乾笑幾聲。   在屋裡隨便找了兩把椅子坐下後,兩人就進入了正題。   「你應該聽說過五英雄中的艾德瑞克吧?」   「什麼……五英雄?」不會就是……   蘭妮婭忍不住翻個白眼:「你到底從哪兒來的啊?怎麼會不知道拯救了我們凱曼王國的五大英雄呢?他們的故事早已成為傳奇被吟遊詩人四處傳唱了啊!」   「十年前魔界大舉入侵凱曼王國,就是五英雄接受國王委託,封印了入侵的魔王……」   蘭妮婭眼中透出崇慕之色,開始講述凱曼五英雄的事跡,並沒有留意到艾裡的思緒已經慢慢飄遠了。   原來大家竟已被稱為英雄了啊……   十年來本以為已經淡忘的往事又在不經意間重新浮現在眼前。   十多年前憑著對手中的劍的執著和信心,僅僅十八歲的我就成為了凱曼王國一帶的第一劍士,被人譽為天才,自藝成後從未遇上敵手。而過於容易的成功,也讓我變得驕傲,天真的以為自己的力量能打敗一切。   魔界入侵後,我接受了那個國王老頭的委託參加了由王國中最優秀的魔法師,神箭手,牧師等五人組成的「皇家討魔團」。哼,「皇家討魔團」!也只有皇室會取這麼老土的名字。要不是抱著希望能遇上能和自己抗衡的敵手的想法,而且也需要魔法師的協助,我還真不想加入。不過名字雖然土,但成員們倒都是值得信賴的傢伙。   回想起往事,這些和我一起經歷過生死考驗的夥伴們的形象一個個又在腦海中鮮明的浮現出來。   最先從腦海中浮現出來的,印象也最鮮明的,便是修雅。艾美拉。   當時年紀不到三十的修雅已經成為凱曼王國魔導公會的會長及首席魔法師。   眾所周知,魔法師的成長是最緩慢的。而修雅在這個年紀就身兼魔導公會的會長及首席魔法師二職,這在凱曼王國的歷史上是前所未有的,所以理所當然地,她也成為了皇家討魔團的一員。   在我的印象中,魔法師都是些臉色蒼白陰沉的老傢伙,所以一向對他們沒什麼好印象。   而當我看見修雅時,才發現過去的觀念多麼可笑。   當年的我在王都是頗受女性青睞的,在我身邊不乏淑女佳麗。但我所見過的美女卻沒有一人能比得上她。她的五官並不是最完美精緻的,但沒有人能擁有像她那樣寧靜柔美,不染塵埃卻又令人覺得親切的氣質。雖然當時她已有了一個八歲大的女兒。   那時沉迷於武道多年的我,已經習慣冷漠對人。初加入皇家討魔團時,我懶得理人,別人看我自然也不會有多順眼。是修雅硬拖著我加入大家的活動,讓我逐漸發現除了劍外,世界上還存在著另外一些重要的東西,例如友情。是她令我終於與大家成為生死與共的夥伴,因此,修雅在我心中有著與其他成員不同的地位。   西夫曾打趣我暗戀她,我不置可否。修雅可以說是我理想中完美的母親與情人形象的結合。我並沒有愛上她,但她身上有令我戀慕的東西存在。   西夫。多曼帝人如其名,出身盜賊,時常說像自己這樣做盜賊也能做成了官方盜賊的,盜賊祖宗如果地下有知,恐怕得氣得跳出墓穴來吧。他精於機關陷阱,見多識廣,或許是因為職業上習慣了鬼鬼祟祟,提心吊膽吧,他總能及時發現敵情讓我們做好準備。只是性格頗有點活潑過頭,我想他就算死到臨頭也不忘和死神調侃兩句,是典型的見了棺材也不落淚的傢伙。   東尼亞。林奇對吃喝玩樂等都是行家裡手,看起來你會覺得他像是個花花公子、紈褲子弟或者說二世祖什麼的,就是不像他的職業:牧師。話雖如此,他作為牧師的才能還是不容否認的。   個性認真、穩重嚴謹的迪卡爾。馮是隊中的神箭手,總能冷靜客觀的對情況做出正確的分析判斷,可以說是我們實際上的隊長。我和西夫曾經合夥趁他睡熟時在他耳旁突然敲鑼打鼓,把他吵醒,而這傢伙的表情居然一點變化也沒有地問我們再做什麼!我常想也只有他這樣性格才能在敵人逼近自己時保持冷靜,箭無虛發地撂倒敵人。隊中有了他,經常沒等我衝到敵人面前,敵人就都已了帳了。   這一點令我對他頗有微詞。   有這樣值得信賴又各具特色的夥伴,自然不時會發生些趣事。而這些事本來都是我生命中最珍貴的回憶,但在那一天後卻成為我不敢輕易觸及的回憶。   一切都在那一天後崩潰。   終於與魔王面對面交鋒的那一天。   其他的記憶已經模糊,深深刻印在腦中的只有——血。   漫天的血。   以及修雅回頭最後看我們的那個像是哀傷,又像是放心的眼神。   「排除了千險萬難後,五英雄終於與魔王展開了決戰。此役被稱為封魔之戰。」   蘭妮婭清脆的話音在小屋迴盪,繼續講述著那場血腥的戰役。   「……物理攻擊對魔王毫無效果,只有大魔法師修雅對魔王的攻擊能產生效果,但是僅僅依靠她一個人的力量,不是魔王的對手。不久,五英雄的身上都傷痕纍纍,處境十分危險……」   勇者一開始落於下風,但靠著正義必勝的信念和超人的鬥志,團結一心,激發出超常的力量,終於打敗了邪惡?哼,像這樣的情節,驚險曲折,自然很投合聽眾的胃口,可以令世人在茶餘飯後津津樂道。但只有你身在其中時,才能看到這聽上去令人熱血沸騰的故事背後的真實。   無論如何努力,也不能對敵人造成傷害時的無力感,面對死亡時令全身毛孔都緊縮起來的恐懼感,又怎是聽別人說說就可以身歷其境的呢?   裂天,是從我學劍起就伴隨著我的寶劍之名。當我揮動它時,就是天上的雲層也能一分為二。對我而言,它早已不只是一件兵器,而是可以信賴的夥伴。握著它,我相信自己能毀天滅地!   魔王長得出人意料的溫文儒雅,看上去和人類青年並無不同,但裂天在魔王面前竟是那麼無能為力。無論使用多大的力量,多麼玄妙的技巧,裂天最多只能在魔王的身體上留下淺淺的傷痕,甚至連血都來不及流出來,魔王便已經在瞬間自愈。而魔王若無其事地接下我最大威力的攻擊時,臉上那抹可惡的冷笑始終都沒有離開過嘴角。   這就是我多年來為之自傲的劍技!十多年來日夜不輟的修煉,究竟是為了什麼呢?十多年以劍為中心的生活究竟有什麼意義?!   我既不能對魔王造成任何傷害,也無法保護任何夥伴,只能像個小丑一般上竄下跳,盡量減少著傷害。   我,什麼也做不到。   唯一能有效攻擊魔王的,只有修雅了。但魔王天生便擁有無限的魔力,而再高明的人類魔法師,也總有耗盡魔力的一刻。   東尼亞還在努力為我們施行回復魔法,但大家都心知肚明,我們的敗亡,只是時間的問題了。   窗外天色漸漸暗了,而蘭妮婭講述的故事也接近了尾聲。   「……在最後關頭,修雅用僅剩的魔力使用了終級魔法,讓風土水火光暗六系的精靈與艾德瑞克締結契約,使艾德瑞克可以用他的名劍裂天劍使出同時具有物理傷害和六大系魔力的劍招!威力大增的艾德瑞克終於有了與魔王抗衡的能力。經過一番激鬥,終於把劍插入了魔王心臟,封印了魔王!五英雄終於獲得了勝利,只可惜修雅傷重不支,離開了人世……」   這只是旁觀者心目中的故事。   害死修雅的,是我。   為我與六系精靈訂立契約後,修雅已經耗盡了魔力,委頓在地上。   獲得了六大魔法力的我雖然逐漸扳回了優勢,但是魔王擁有極為駭人的自愈能力,就算將劍插入他的心臟,不要多久傷口就會癒合,即使將他的頭砍下,他也恍如不覺,不多時又會重生出一個。魔王反而抓住我攻擊的瞬間露出的破綻在我身上造成了不少傷口。時間拖得越久,我的處境就越不利。   是我的無能造成了修雅的犧牲。   在我又一次把劍插入魔王的心臟後,趁著六系魔力的壓力讓魔王無法動彈的短短一段時間,修雅吟唱起了一段我從未聽過的咒語。   「從未向眾生敞開的神之眠地啊,聆聽我的祈求!把我的意志化為鑰匙,開啟那扇萬年不滅的印記之門吧!」   天上厚厚的雲層隨著修雅的吟唱聲開始異樣的流動,雲層的縫隙間不時透射出七彩的光華。地上的草葉碎屑也開始無風而動。   修雅不是已經耗盡了魔力了嗎?怎麼還能施展魔法?   修雅口中繼續念著咒語,蹣跚著走進我與魔王之間:「將羅炎。唐伽洛。金。坎布拉奇亞。特爾維收歸您的領域,以我修雅。艾美拉的生命烙上封印!」   這……這是修雅以生命為代價施展的封印魔法!   羅炎。唐伽洛。金。坎布拉及亞?這是魔王的全名?修雅怎麼會知道?(註:如果知道神族和魔族的全名就可以和他訂立契約,所以神族和魔族都不會洩露自己的全名。)這些疑問都是我事後才想起來的,當時我的腦中只有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看著這一切發生。   修雅平時總是保持著整潔柔順的黑亮長髮,現在正在空中狂亂的飛舞,而在她一貫溫柔沉靜的表情中也埋藏著一絲極少見的波動。她回頭最後看了我們一眼,眼神像是哀傷,像是放心,又像是完成了一個夙願後的輕鬆。我知道終我這一生也不會忘記這一幕,這個眼神。   然後,她將手輕輕放在魔王的眉心上,完成了咒語。   「修雅。艾美拉在冥界一日,羅炎。唐伽洛。金。坎布拉及亞便不會再現於三界之中。」   咒語的最後的餘韻消失在空氣中,天地間的一切也都隨之靜了下來,萬物都在無聲地等待著什麼。   不!   一道耀目的白色光柱猛地衝破翻滾著的雲層,將修雅和魔王籠罩其中。   不!   我向光柱伸出手想抓住些什麼,但光柱一閃即逝。留在地上的,只有修雅失去生命的身體。   魔王被封印了,我們的任務完成了。在遠處關注著這場戰鬥的人類軍隊衝上來向我們歡呼,將我擁抱,像對待一個凱旋歸來的英雄一樣對待我,對待我這個什麼都做不到,只能眼睜睜看著夥伴以自己的生命換取勝利的人。我並不認為自己有做錯什麼,我所做的已經是我的極限。這一刻,我只是覺得過去風光榮耀的日子不過是一個並不可笑的笑話。   我分開狂歡中的人群,走了出去。   從此我不再追求虛幻的名聲,不在乎自己看上去多落魄,我只想體會生活中樸實簡單的快樂,身上有錢就四處遊歷,沒錢時就接點打怪物,抓逃犯的任務掙錢。冷漠高傲的第一劍士艾德瑞克不復存在了,活在這世上的,是快樂的流浪漢艾裡。   突然一個拳頭飛來,把艾裡從椅子上打得摔了下來,也從回憶中被打回了現實。   「喂!我說了那麼久,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啊?!」原來蘭妮婭眼角的餘光不小心瞄到艾裡一副神遊太虛的樣子,自然是怒火中燒。   「有啊有啊!然後呢?」慮及自己的人身安全,剛坐回椅子上的艾裡趕緊配合地追問,順便很識時務地擺出一副渴望知道後續發展的標準聽眾的臉孔。   「後來?封魔之戰後修雅被追封為凱曼的守護女神,西夫、東尼亞和迪卡爾都在凱曼王國擔任了他們各自行業工會的領導者。而或許是不願被名利所羈吧,艾德瑞克在戰後便不知所之了,沒人再見過他。或許他正在哪裡修煉,從一個武學高峰攀向另一個武學高峰呢!」   「……只是從一次迷路走向令一次迷路罷了。」艾裡低聲說出真相。   目前的生活讓艾裡很滿意,不過帶來了一個相當麻煩的副作用。以前被人群圍繞的生活中沒有機會暴露出來的弱點:路癡,現在嚴重影響艾裡的新生活。一般人走兩天的路程,艾裡起碼要花二十天。   「你說什麼?」蘭妮婭沒聽清。   艾裡隨便搪塞了過去:「我只是奇怪你為什麼要告訴我五……英雄的故事?與你要我做的事有關係嗎?」   「當然有關係。我要你做的事,就是冒充艾德瑞克!」   「砰!」艾裡又再度摔回地上。「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當然不是!」蘭妮婭貓一樣的碧眼中閃著興奮的火焰,解釋道:「十年前我曾在王都的人群中見過艾德瑞克一面,當年他是王都中的第一美男子呢!雖然當時我年紀還小,但那天的情形我記得很清楚。艾德瑞克有著與他的威名不相稱的俊秀五官,但同時具有一種冷洌的氣質,並不讓人覺得陰柔。那天艾德瑞克佩著他的名劍裂天,更是威風凜凜,從人群中走過時猶如鶴立雞群。那把裂天劍可真是一把華麗的寶劍!光是劍鞘上綴著的寶石就價值不匪了。」   說到這,蘭妮婭瞄了一眼艾裡放在腳邊的那把破爛大劍,心想這把劍與裂天的形狀倒也有些相似,只是劍鞘、把手上儘是坑坑窪窪。她又看了一眼艾裡,搖搖頭,歎了口氣,也許是想到艾裡與艾德瑞克的相似之處,也就像這把劍與裂天劍一樣,徒具其形,不具其神。   艾裡看見她這般神態,也猜得出她心中所想,不由覺得好笑。自己漂泊了十年,又不願去見認得自己的人,手頭緊時也只有向裂天劍下手了。不管是多華貴的寶劍,如果劍鞘、把手上的寶石都被人挖了下來賣錢的話,大概都會是像現在的裂天劍一樣破爛了。   頓了一下,蘭妮婭繼續講下去:「今天中午在小路旅店中我就注意到除去這把絡腮鬍,你的五官身材都和艾德瑞克很相似。而且艾德瑞克已經十年未露面了,對他的現在的長相誰也不可能很確定,所以只要略微喬裝就可以瞞天過海了!」   「可是,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艾裡問道。   蘭妮婭沉默了一會,像是在想應該怎麼說。   艾裡也在一旁考慮這件事。「喬裝」艾德瑞克對艾裡來說自然是小菜一碟,但艾德瑞克失蹤多年後公然現身,一定會吸引來大批人。而現在艾裡不想見到認識自己的人,也不想重新回到十年前的那種生活。如果蘭妮婭沒有能打動自己的理由,雖然缺錢,艾裡也不會接受這項工作。   小屋中的沉默維持了一會兒,終於被蘭妮婭打破。   「你知道我為什麼會一個人孤身在外嗎?」   艾裡沒有回答,知道這只是蘭妮婭為了方便接下來的敘述而提出的話頭。   確實,天廬大陸上種族繁多,其中不乏嗜血好戰的種族,更不用說野獸,魔物了,一個孤身女子在外旅行是相當危險的。   蘭妮婭接著說了下去:「我是為了找一個人。為了找到我的男友多特,我已經離家一年多了。」   話頭一起,她便流暢的敘說起來。   「我和多特從小一起長大。那次見到艾德瑞克時,多特就和我在一起。艾德瑞克英姿勃勃的形象深深地印在了他心上。從那時起,艾德瑞克便成了多特心目中的偶像。艾德瑞克失蹤後,多特對他依然念念不忘。他和我在一起,談的最多的就是艾德瑞克,有時侯還真讓我有些嫉妒。三年前,多特十七歲時,他終於告別了我,離開故鄉去尋找艾德瑞克,後來就再也沒有回來。一年多前,我再也不想只是乖乖地坐在家裡等他回來,便溜出家來找他嘍!就算他還要繼續尋找艾德瑞克,我也決定陪在他身邊和他一起找!自己的幸福要用自己的手抓住,這是我的信條!」   「但是這一年多來我好幾次都與多特錯過了,這種找法實在太沒有效率了!所以今天發現你後,我就想出了這個辦法。與其追在多特的腳步後跑,不如讓他來找我!只要讓你假扮的艾德瑞克在龐洛斯城一公開露面,這個消息一定會迅速傳到多特的耳中,他就會主動來找我們。」   ……真的是很有魄力和行動力的女孩。   聽到這樣的理由,艾裡還能說不嗎?不管是孤身走遍天涯尋找愛人的少女,還是深深崇拜自己的少年,哪一個理由都非常足夠了!剩下的就是可行性的問題了!   「可是,我作為艾德瑞克出現後,一定會有不少人來找我切磋劍技的,以我的功夫,你不怕穿幫嗎?」   難就難在艾裡也不想讓蘭妮婭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相處半天下來,艾裡還挺享受蘭妮婭對他的這種看不順眼就動粗,完全不會顧慮他的身份的態度,實在不想太早結束這種輕鬆平等的關係。   沒想到蘭妮婭早已胸有成竹:「雖然我本身的功夫也不怎麼樣,不過我出身武學世家,十多年來三天兩頭都能見到高手比試,對於眼力我還是很有自信的。到時候,我會扮成侍女站在你身後。你只要說自從與六系精靈締結契約後,一出手威力太大,恐怕會傷及對手,所以從不下場和人試招,然後叫對方自己比畫幾式。我便在一旁找出他的破綻告訴你,你再以高手的口氣指出破綻,指點幾句就成了。」   「可是,如果有認識艾德瑞克的人找來呢?」   「這也不必擔心,多特這些年來幾乎收集了艾德瑞克的全部資料,只要你把它背熟,就沒問題了。實在不行的話,你就裝出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模樣,以艾德瑞克的身份地位,你不想談的事應該也沒有人能逼你談。」   艾裡倒沒有想到蘭妮婭已想得這麼周全,不過還是有些顧慮,又開口道:「可是……」   蘭妮婭聽他「可是」了半天,再也不耐煩了,丟了一個袋子在桌上。「碰」的一聲,竟是相當沉重!   「這是五千金幣,還有問題嗎?」   「……」   「沒有了。」   艾裡望著袋子呆了一會兒,爽快乾脆的回答。果真是出身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的手筆啊!不知人間疾苦……   「很好!我們現在便開始準備吧!呃,我看看,我先去買些高檔的鎧甲,你把鬍子刮一刮……咦,什麼味啊?我看你還是先把身上的臭汗洗乾淨吧!」   小屋裡的兩人開始忙碌起來……   數日後,蘭妮婭居住的小屋內。   「好了!轉過來讓我瞧瞧吧!」為洗剝乾淨的艾裡修剪好頭髮,蘭妮婭拍拍手,準備驗收成果。   艾裡緩緩轉過身。   明明知道這個艾德瑞克是自己一手炮製出來的,但在看到他的一瞬間,蘭妮婭還是以為自己又看到了十年前在王都大街上所見的貴公子。去掉了遮住面龐的鬍子與亂髮,穿上了白金鎧甲,佩上仿照裂天的樣式打造的寶劍,艾裡與她心目中的那個艾德瑞克並無二致,甚至連看人時那種彷彿已把人看穿的冷冷的目光都一樣。   這個艾裡看上去是個草包,但這短短兩天時間竟然能若無其事地背下了堆積如山的艾德瑞克的資料!自己究竟撿回來了一個什麼樣的人啊?   蘭妮婭瞪著艾裡發怔。   「怎麼樣?是不是很帥?!是不是有點愛上我了?」看見蘭妮婭怔怔地看著自己,艾裡的臉上又出現了招牌的白癡笑容。   「帥你個頭啦!」狠狠一拳打掉艾裡的白癡笑容,蘭妮婭轉身走出門外。   剛才那一瞬間怎麼會以為自己見到的就是艾德瑞克呢?錯覺!一定是錯覺!!   如果這樣的白癡就是拯救了凱曼王國的英雄的話,凱曼也該亡國了!   直到後來,蘭妮婭才發現自己無意中說的這句話,竟然一語成讖。 第四章   秋風颯颯。   龐洛斯城又稱楓城,城內遍植紅楓,入秋之時的龐洛斯,一向被公認是凱曼王國最美的城市。   龐洛斯楓紅葉飄之季,一夜秋風過處,滿城楓樹盡皆化為深深淺淺,層層疊疊的紅,照花了人眼。漫步街頭,踏著落紅如泥,秋風絲絲拂面,不時有繽紛落英零落肩頭,此情此景,不知讓古今多少詩人詩興大發,留下了無數佳句。   雖然今年龐洛斯的秋景一如往年般美麗,但此刻,龐洛斯城中的一條大街上卻沒有一個人在欣賞秋楓的美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街頭緩步走來的兩人身上。不,應該說集中在走在前頭的那個年輕劍士身上。   龐洛斯在凱曼王國可以算得上是一個交通樞紐城市,而便利的交通位置推動了商業的繁榮發展。發展至今,龐洛斯城已經成為凱曼好幾種重要商品的主要集散地。城市的相當大的一部分收入來自往來的商旅繳納的稅金。這樣繁榮的商業城市中,過客每日都有好幾萬,其中的劍士沒有千兒也有八百。在這住的市民什麼樣的劍士沒見過?但是這個人只在街頭一出現,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這個年輕劍士看上去不過二十多歲,一頭略長的金髮被風吹的略有些凌亂,但這絲毫無損於他容姿的俊秀。他的五官完美,如果放在其他人的臉上也許會顯得有些女子氣,但與他的目光透出的冷冽與霸氣相結合,竟顯出一種難以形容的魅力。他身著最名貴的白金鎧甲,腰間佩一把鑲滿寶石的華麗的寶劍,更加顯得英姿煥發。   然而所有人最先注意到,既不是他的容姿的俊秀,也不是他服飾的華貴,而是他造成的令人透不過氣來的壓迫感。這個年輕人也並沒有如何作勢,只是負著雙手,神情淡漠地施施然緩步而行。但那天見到這個年輕人的兩個路人後來閒聊起這件事,發現對方第一個感覺,都以為從街頭走過來了一頭蓄勢待發的獵豹!   此時年輕劍士微微皺著眉頭,側身與身後走著的女子低聲說著什麼,這才讓人注意到那女子。她一身侍女打扮,蒙著面紗,看不清臉孔,走在那光芒四射的年輕人身後,更加不惹人注意。她低著頭緊跟著劍士,看來完全唯劍士馬首是瞻。   「喂,喂,別拖著我的手走這麼慢嗎!走這麼慢很累人的啊!」年輕劍士壓低了聲音,發出了與他的威儀極不相稱的抱怨,不敢被人聽見。   「閉嘴啦!走慢點才有氣勢嗎!」看似柔順的侍女回應以同樣與外表不相稱的斥責。   原來這個「侍女」才是兩人中居主導地位的那一個。   不錯,這就是剛剛轉職成功的騙子二人組,主謀蘭妮婭與從犯艾裡。今天,正是二人的初次出道。   二人「姍姍」而行,不一會兒來到了幾日前慷慨地招待了艾裡三份豪華大餐附送飯後健身運動的小路旅店前。   店主見到艾裡這般的服飾和氣勢,那還不知是貴客上門?趕忙親自趕出店門外,半迎半拉地把艾裡請進店內,吩咐夥計端水送茶,伺候得慇勤周到,這才問道:「大人您是吃飯還是住宿啊?您別看本店小,卻是歷史悠久的名店啊!桔汁牛排和炭燒三鮮都是本店遠近馳名的招牌菜……」   一旁伺候的一個夥計低聲喃喃自語:「老闆三年前才開的這個店,什麼時候變的歷史悠久了?」   以艾裡的耳力,自然是聽得清清楚楚,暗自發笑。   見到店主此時與上次把他扔出店時相差甚遠的態度,他好笑之餘也頗有感歎。今日的自己與上次被老闆丟出門的流浪漢明明都是同一個人,內在並無變化,不過是服飾與儀表有所不同,而受到的待遇竟是天差地別。   艾裡並不是鄙夷老闆的只認衣冠不認人,他是個生意人,開的是旅店不是福利院,這本就是他的生存之道。他只是又一次感到所謂的風光顯赫是多麼可笑的東西。而更可笑的,是世上無數人還在苦苦追求這樣的「風光顯赫」!   「夠了,我住店。」為了符合從前的艾德瑞克的形象,艾裡做出冷冷的態度打斷老闆的自吹自擂。   「好,好,歡迎,歡迎!請您在這登記一下……」   辦好手續的艾裡和蘭妮婭在夥計的帶領下朝著樓上的貴賓房走去。才登上幾級樓梯,艾裡停下腳步,向老闆彈出一枚銀幣,道:「這是欠你的飯錢。」言罷,轉身繼續向上走去,留下摸不著頭腦的老闆呆站在那兒,苦思自己什麼時候招待過這位貴客。   艾裡和蘭妮婭的身影剛剛消失,就有人進來向老闆打聽艾裡究竟是何方神聖。外頭已經有好事之徒為艾裡的身份問題開設了賭檔,猜測他是微服出遊的王儲和最新崛起的劍術高手坎。邦德的人大約各佔四成。   老闆抓住這個大好商機,以十個銀幣為代價,終於「忍受著良心的譴責」,與詢問者一起打開了留有艾裡簽名的住宿登記簿。   簽名欄上赫然寫著艾德瑞克。德。范德拉爾!   兩人面面相覷。   凱曼王國失蹤十年的救國英雄艾德瑞克出現在小路旅店了!這個消息就在不少賭徒的悲歎中迅速傳遍了龐洛斯……   半日後,龐絡斯市政總署。   「什麼?救國英雄艾德瑞克出現在我們龐洛斯?!」   年過半百,鬚髮皆白的市政總長伊奇。特拉在接到這條消息後又驚又疑。從消息中對這個男人的描述來看,確實十分符合傳說中艾德瑞克的形象,但一個失蹤已達十年之久的傳奇人物毫無先兆地突然出現,總是令人覺得可疑。如果他是冒充的,又會有什麼企圖呢?而市民因為艾德瑞克的出現相當激動,如果對這種情況不聞不問,對龐洛斯城的安定必然會產生不良影響。   「當前首先要判明的,就是這個艾德瑞克的真假。」總長自語。   「維拉夫,你對這件事怎麼看呢?」總長詢問待立一旁的參謀維拉夫。傑。   維拉夫與市政總長年歲相仿,頗具謀略,辦事穩妥,一向為市政總長所倚重。他稍作思索,已有所決斷,便向總長進言:「屬下認為,我們可以一併解決艾德瑞克的真假問題以及近來一直困擾我們的那件事。」   「你的意思是……」   片刻後,兩人已商議出結果。   第二天一早,伊奇。特拉偕同維拉夫出現在小路旅店。這可真忙壞了店老闆。三年,三年了!這麼久以來從沒像這兩天這樣,一下子就有三位上流人士接連光臨他的小店,其中竟包含市政總長!他打定主意,回頭一定得邀請龐洛斯最好的畫家來畫下這榮耀的一刻,掛在店中招攬顧客。   不過市政總長以及他的參謀顯然不太搭理老闆的熱情,只是直接了當的要求老闆派人向艾德瑞克通報他們的造訪。   「來了,來了!」接到通報的蘭妮婭衝入艾裡的房間,卻發現艾裡還四仰八叉的睡在床上。蘭妮婭名義上是艾德瑞克的侍女,所以夥計是向她通報的。   「菜上來了?呃,再來半斤牛肉!」艾裡還在期待著夢中的早餐,沒發現怒氣指數狂飆的蘭妮婭已經逼近了自己。   「上你個頭啦!」以相當粗魯的手法(一腳把艾裡踹下床)迅速弄醒了艾裡,蘭妮婭邊整理被褥邊數落:「龐洛斯的市政總長正在外面等你會見呢!我們在做這麼大的事,你居然還能睡得跟死豬似的,我可真服了你了!」   半小時後,市政總長一行終於見到了裝扮整齊的艾德瑞克。   總長見到艾德瑞克,被他的氣勢震懾得一時說不出話,喘過氣後向維拉夫投去詢問的一眼。維拉夫微微搖頭,表示他也看不出什麼破綻。   伊奇見狀,也就開門見山的開口了。   「我是本市的市政總長伊奇。特拉,這位是我的參謀維拉夫。傑。今日冒昧造訪,是希望閣下能回答我們一個問題。」   總長會對艾裡的身份提出詢問,本就在艾裡與蘭妮婭的意料之中。艾裡無可無不可地回道:「總長不必多禮,只要我能回答。」   伊奇緊緊盯著艾裡的雙眼,問道:「請問閣下是五英雄中的艾德瑞克。德。范德拉爾嗎?」   「英雄不敢當,但我確實是那個艾德瑞克。德。范德拉爾。」艾裡直視著伊奇的眼睛,理直氣壯地回答。   站在艾裡身後的蘭妮婭見狀,面紗下的嘴角勾起了一絲滿意的微笑,她原先還怕艾裡露出破綻,此刻不禁在心中對艾裡的演技大加讚賞。   伊奇從艾裡眼中看不到一絲閃爍游移,被他一回視,自己反而頗不自在,不由移開了視線。不過如果這是個騙局,騙子也不可能不打自招,所以艾裡的肯定的回答也是他意料中事。他便按照原先的安排,順著話頭往下說:「既然是救國英雄艾德瑞克,那麼龐洛斯現在正處於困境之中,還望英雄施以援手!」   伊奇也不留給他們思索的時間,毫不停頓的繼續解釋道:「最近一段時間,龐洛斯通往其他城市的主要通路周圍的密林中出現了許多戈布林(較為低級的魔獸的一種),發生了大量過往的商旅被襲擊的事件。你知道,龐洛斯是個商業都市,如果過往的商旅的安全得不到保障,商旅不敢到這兒做生意的話,龐洛斯很快就會衰敗下去!」   聽到這,蘭妮婭忍不住插口道:「難道你們自己都沒有著手解決過這件事嗎?」   伊奇略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畢竟侍女擅自加入主人的談話,是頗為失禮的一件事。   艾裡見狀趕緊瞪了蘭妮婭一眼,斥責道:「我沒詢問你的意見時你不要插口!」   蘭妮婭知機,配合地做出自知失言的樣子,恭順地應道:「是。」背地裡在艾裡背上不重卻也不輕地掐了一把。   那一邊伊奇已開始解釋。   「我也曾派出衛隊試圖清剿這些戈布林,但龐洛斯是商業都市,兵力實在有限,而這些戈布林數量大,又喜歡集體作戰,一個不小心,反而會被它們圍攻。幾次行動下來,我們反而折損了不少人手。目前我們已經無計可施了。但這件事對於您,曾封印了魔王的英雄艾德瑞克來說,應該只是小事一樁。這次聽到您來到龐洛斯,我們就感到這一定是上天安排您來幫我們解決困境的!所以,我代表龐洛斯的所有人民,請求您加以援手!」   後邊剛剛安靜下來的蘭妮婭聞言,急得幾乎又要跳起來。這件事對於真正的英雄艾德瑞克來說,在情在理,都是不能拒絕的,但憑著這個「艾德瑞克」,哪來的本事去掃除那大片連一支軍隊都要吃虧的魔獸啊?這西洋鏡豈不是定得拆穿了?!   蘭妮婭這邊心念電轉,正拚命想著如何不啟人疑竇地推辭掉這個任務的辦法,聽得那一邊艾裡已經「豪氣干雲」地一口應承下來了。然後雙方客套了幾句什麼「果然不愧是為萬民著想的英雄」、「這是我份內之事」之類的客套話後,總長一行便告辭了。   艾裡直把他們送到小路旅店的門口。待艾裡走回店中後,伊奇才向維拉夫說出自己的想法:「這個人擁有令人無法生出反抗之意的氣勢,必定是個絕世高手!我們的試探是否有些多餘呢?我實在無法想像這樣的高手會甘心假冒他人。」   維拉夫長歎一聲,道:「此人的氣勢也是我生平僅見。但不管他是不是真的艾德瑞克,我們現在都只有讓他為我們解決戈布林的問題。哎!我只希望他是真的艾德瑞克,能讓龐洛斯擺脫消亡的危機。」   伊奇略略頜首,歎道:「確實如此。」二老相偕走遠了。   艾裡送完總長,回來一進屋便見蘭妮婭臉色很難看地瞪著自己,含怒道:「好大口氣啊,答應得這麼爽快!為什麼不等我想出個借口回絕了他?!」   艾裡悠然道:「你應該知道這一關遲早是非過不可的,又何必遷怒於我?不經過這個考驗,怎能讓人相信我是真正的艾德瑞克?」   蘭妮婭也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自知無法通過這一關,苦心籌劃的計劃盡成泡影,與多特相會之日又是漫漫無期。一時間,尋找多特一年多來所受的孤寂苦楚全襲上心頭,再加上滿心的失落,忍不住便向目前身邊最親近的艾裡發洩出來。此時,被艾裡一口道破,蘭妮婭怔怔站著,不知要說些什麼,竟是快哭了出來。   艾裡見到她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心中大是後悔:我又何必說破呢?如果讓她罵我個狗血淋頭,發洩夠了,也許就不會這樣。她再堅強,也是個女孩子啊……   「那……那麼,你有什麼辦法嗎?」蘭妮婭心中還抱一絲希望,向艾裡問道。   「唔,這個嘛……」艾裡沉吟著。   蘭妮婭看到艾裡臉上出現了難得一見的正經神色,希望又大了些,緊緊盯著艾裡。   「……還沒有想到!」艾裡臉上的正經之色維持了不到十秒,又恢復了「正常」的嬉皮笑臉,「不過既然我們只有這條路可走,那就放心大膽走下去吧!事情還沒走到最壞的地步,你又何必這麼早開始難過呢?說不定明天我們一醒來,那些戈布林全都自己病死了……」   期待了半天,得到的居然是這麼個答案,蘭妮婭忍不住又往艾裡腦門上K去,大罵:「早該知道問你也等於白問!喂!往哪跑?!」   艾裡邊跑邊回答:「要打好歹也等我吃過早飯再打嗎!你可不能這樣虐待勞工啊!」   蘭妮婭為之氣結,一時也忘了戈布林之事,只顧著追打艾裡起來。好在這貴族套房自成一個院落,也不怕人聽見。   艾裡見她終於又有了精神,這才放下心。   而對於市政總長交付的任務,艾裡的心中已有計較。   是夜,夜深人靜時分,艾裡與蘭妮婭居住的套房的屋頂上地升起一條黑色人影。這條人影一身輕便的黑衣,背上背著一把破破爛爛的大劍,金色的頭髮被夜風輕輕拂動,在月光的映照下彷彿透明一般。正是艾裡。他並沒有穿上那件昂貴的白金鎧甲,對他這種級數的高手來說,如果敵人的攻擊靠手中的劍無法抵擋下的話,那麼再高等級的鎧甲也起不到多少防護作用,反而會影響動作的靈活。   「漫遊於天地間的風之精靈啊,拜託你們遵循契約,環繞在兄弟身邊,送兄弟一程吧!」口中念叨著不倫不類的咒語,艾裡的身體竟也能無聲地慢慢浮起。   艾裡原本是毫無使用魔法的能力的,但在修雅為他與水火風土光暗六系締結了契約後,他的劍招就可以同時具有物理及魔力兩種性質的傷害能力。而在這十年中,艾裡又逐漸摸索出了一些不倫不類的咒語。通過這些咒語,他就能使用使用一些諸如飛行,點火之類的實用性的魔法技巧。但艾裡畢竟是一個劍士,還是無法領會難度較高的攻擊性魔法。不過,對於他超強的武技來說,攻擊性的魔法也實在沒有什麼學習的必要。   漂浮著的艾裡原要飛遠,想想又折回蘭妮婭的窗外,側耳傾聽了一會。以艾裡的耳力,自然能把屋裡的動靜聽得清清楚楚。屋中一片安靜,只聽到蘭妮婭均勻細緩的呼吸聲。   到底還是個孩子啊,艾裡心中暗歎,白天擔心得好像天就要塌下來一樣,晚上還是能睡得死豬一般。想起白天蘭妮婭叫醒自己時說的話,更覺好笑。   確認蘭妮婭已經睡熟,艾裡便飛離她的窗口,向遠方飛逝而去。   片刻後,艾裡已經出現在龐洛斯的郊外,準備尋戈布林的晦氣。   幸虧龐洛斯四面的通道都受到戈布林的威脅,艾裡只要認準一個方向一直飛下去便行,不然以艾裡的認路能力,恐怕飛一個晚上還飛不到地頭。   在郊外的密林略為盤旋,艾裡不時看到遭到不幸,被吃得殘缺不全的商旅的屍體被拋棄在林中,心中殺氣漸盛。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循聲飛去,果然發現了一頭正在啃噬屍體的戈布林,心頭火起,也不多想,在半空中便一劍虛劈而下!   其時艾裡與那只戈布林還相距甚遠,但那幾乎達到了速度的極限的一劍竟造成了一道真空帶,便如劍鋒的延伸一般,瞬間達到了那只戈布林身前,將它撕裂為無數血淋淋的肉塊!   濃重的血腥味在夜風的吹送下,四下散發開來……   輕輕地飄落在戈布林的屍塊旁,艾裡雙手抱劍,靜靜等待被血腥味吸引而來的其他戈布林。   艾裡並不是一個嗜殺之人,本不會用如此霸道的招式對付這只低等魔獸,但他知道戈布林是一種嗜血的魔獸,如同海中的鯊魚一樣,聞到血腥味便會群聚過來,只有用那麼霸道的招式將那只戈布林分屍,製造出大量的血腥味,才能在短時間內將大量其他的戈布林吸引過來,否則是必定無法在短短一個晚上清剿所有的魔獸的。   不多時,林中的暗影中閃爍著無數盞綠油油的明燈,數不盡的戈布林包圍了看上去輕鬆自得的艾裡。   好久沒有活動筋骨了,艾裡扭扭頸骨,抖了抖手腕,握住了裂天的劍柄。可惜這次的對手雖然數量挺大,但質量太次。艾裡頗為遺憾地想。 第五章   秋日的天空總是特別明淨高遠,秋天的月亮也顯得份外明亮,將銀色的月光如水般瀉向人間萬物。   此時的龐洛斯城萬籟俱寂,千家萬戶都沉入甜夢中,在這片銀色月光的沐浴下,更加顯得寧靜祥和。沒人發現,籠罩在同一片月光下的城外的密林中,正發生著一場血腥的廝殺。   不,應該說是單方面的屠殺。   藍色的魔族之血四散飛濺,血腥味污染了森林原本的清新氣味。   戈布林已習慣於用猙獰的臉孔給人類帶來恐懼,而此刻他們的臉孔卻被恐懼扭曲。他們無法想像平日視為食物的人類,此時卻如砍瓜切菜一般斬殺著自己的同類。   一心速戰速決的殺戮者沒有半點留手,如風一般在哀嚎瑟縮的魔獸間穿行。   原本懶洋洋的雙目射出冷利的寒光,總是含著無所謂的微笑的嘴角現在緊緊抿著,使平時看上去憊賴而無害的臉充滿了冷厲蕭殺之氣。   此刻的艾裡心中沒有任何雜念,只是冷靜理智地分析計算著採取什麼行動能在最短時間內給敵人造成最大傷害。裂天劍在手中如同有了自己的生命一般,一轉,再轉,每一個動作都造成了大批戈布林的傷亡。   長吸一口氣,艾裡向裂天劍注入幾分真力,裂天劍芒立時閃爍吞吐著變幻的七彩光芒。   手腕輕抖,裂天無聲無息地沒入一隻戈布林的腹中,停留了一剎那,那只戈布林的全身突然爆成無數血滴,疾射向周圍的十幾頭魔獸。本是輕飄飄的血水,竟如鋼針一般,洞穿了被射中的魔獸堅實如鐵的身體!   艾裡並沒有稍停下來審視自己的戰果,修長的身體騰起,落地,再騰起,幾個縱身之間,已從幾個方位向中心的魔獸揮出了五十七道真空刃斬。真空的鋒刃從四面八方向魔獸交錯盤旋而去,瞬間將被包圍的戈布林切割成無數肉塊。   將劍上的血擦乾,艾裡又恢復了抱劍而立的姿勢,靜靜等待下一批被血腥味吸引來的魔獸。   雖然戈布林的死狀極慘,但在了結它們的生命時,艾裡的心中對這些魔獸並沒有什麼憎恨之意。使用極為狠辣的劍術消滅它們非關仇恨,僅僅是因為這是最為有效、快捷的手段。   魔獸在人界以人為食,在人類看來,當然是殘暴野蠻,十惡不赦,然而對魔獸而言,攻擊人類不過是十分自然的覓食行為,無關道德。正如人類要吃豬肉,屠夫宰豬時,應該也沒有人會認為這是件傷天害理、滅絕人性的事情一樣。今日自己為了保護人類的生命安全而與它們搏鬥,只不過是兩個種族間為了延續自己的生存而進行的競爭罷了。   略一沉吟間,又一批戈布林已經圍攏上來。   不耐煩地皺著眉頭,艾裡只好重複著剛才的殺戮。   月上中天時分,艾裡已經消滅了大小十幾批,總數不下千頭的戈布林。雖然身體上並不疲累,但艾裡的心中卻是疑雲大起。   魔界與人界存在結界,並不相通。通常只有魔力極高強的高等魔族,或是少數偶然陷入結界的縫隙,僥倖穿過時空亂流的魔族才能穿過結界到達人界。這也是魔族雖然總的武力雖強於人族,卻始終無法佔領人界的原因。偶然有魔力強大的魔族侵犯人界,但數量必然不大,往往被人界的眾高手打敗。   而戈布林是比較低等的魔獸,採用的是物理攻擊,本身也幾乎不具有什麼魔力,不可能憑借高強的魔力穿越結界。而且這些戈布林都集中出現在龐洛斯城周圍,數量又相當之大,偶然穿過結界的縫隙這個理由也解釋不通。   從這些跡象來看,只存在一個可能。   這些戈布林是被人召喚出來的。   如果戈布林是被召喚的,那麼附近一定有召喚之門。想到此節,艾裡立即展動身形,對密林展開了仔細的收索。不多時後,果然在隱蔽之處發現了幾個魔力異常的地方,是無形的召喚之門!   艾裡獨自流浪多年,當年的年少氣盛早已被消磨殆盡,但發現這些召喚之門時,還是忍不住怒火上衝。如果這些魔獸是存心來人界生事,或是偶然闖入人界傷害人類,消滅它們當然無話可說,但若是有人蓄意把它們從魔界召喚出來對付人類,那麼不僅是人類無辜受害,這些被自己消滅的魔獸又何嘗不是死得冤枉?   做出這件事的人罪不可恕!而且不揪出始作俑者,也無法杜絕戈布林的繼續出現。   下定了將這件事追查到底的決心後,艾裡強壓下怒火,收斂心神,全心感應這些召喚之門的魔力動向。與六系精靈簽定契約後,艾裡對魔力波動的感應能力也極大增強,對魔力波動的敏感還遠在許多高級魔法師之上。   不多時,艾裡便發現所有召喚之門某一方位上(其實是東南方,不過艾裡東西不分,南北不辨)的水火風土光暗六系的魔力平衡略有被擾亂的痕跡,於是施展飛行魔法,循著魔力波動的來源迅速飛去。   約莫飛了大半個時辰,在艾裡的前方逐漸出現了一個城市。艾裡仔細一看,原來是距龐洛斯城百多公里的一個規模較小的城市,多爾什卡。   多爾什卡的交通也頗為便利,只是形成的歷史不及龐洛斯悠久。由於多爾什卡初具規模時,龐洛斯在商業上的地位已經確立了,凱曼的商人已經習慣到龐洛斯進行交易,所以多爾什卡的貿易一直沒能得到太大的發展。艾裡前不久曾流浪到此,或者說迷路到此,所以對這個城市的情況略有瞭解。   艾裡感覺到魔法波動在城中心的一座滿是霉味,看起來好久沒有人住的三層小樓上達到了最強,便降低高度略做審視,發現這座小樓竟是座落在市政總署官員的院邸內!略一思索,心中對這件事的真相已把握到了一個大概。   艾裡調整高度,悄悄從閣樓的天窗向下窺視,果然看見偌大的一個房間裡除了一個擺滿一些骷髏之類亂七八糟物事的祭壇外便沒有其他的物品了,一個形貌猥瑣瘦小的召喚師正在一個祭壇前搗鼓著什麼。   在召喚師做這些事時,可以感覺到一股魔力向龐洛斯方向傳遞過去。看來,這個召喚師就是通過這個祭壇,將魔力遠程傳送到龐洛斯城外密林中的召喚之門,召喚出戈布林的。   握緊了裂天,艾裡決定趁著現在沒有旁人,闖進去格殺召喚師。雖然沒有找出主使者,但實在不能放任召喚師召喚出更多的魔獸,而且自己剩下的時間也不多了。   就在此時,樓下傳來了幾聲有規律的叩門聲。這幾下門叩得似乎又要發出聲音,又怕被旁人聽見,相當鬼祟。那召喚師聽見了,卻趕緊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急急地下樓開門去了。   艾裡見狀,幾乎要笑出聲。此時深更半夜的,正經人幾乎都在睡覺,而這門敲得這麼偷偷摸摸,再加上召喚師的反應,有八成可能是這個召喚師的主使者偷偷來找他商量事情。怎會有這麼巧的?自己剛上門尋他們晦氣,主謀和從犯便生怕自己沒時間把他們一鍋端般,都湊到了一起。   當下艾裡收好了裂天,悄悄潛入了閣樓,也不下樓,艾裡就盤腿往地上一坐,凝神傾聽樓下的密談。   「不知總長大人現在趕來有什麼急事嗎?萬一被人看見……」這應該是那個召喚師的聲音了。   「我很小心了!」這應該是那個深夜訪客的聲音了,聽上去有些不耐煩,「我實在沒法放心!那件事你到底做得怎麼樣了?再過半年貢金就要上繳了,但是還沒有太多商人改道到我多爾什卡來經商,官庫的空缺還差一大截沒補上啊。」   「總長大人,屬下至少已經召喚出上千隻戈布林,估計再過不久,這種情況一定會改變的。請大人再耐心等待一陣。」應該是那個召喚師的聲音必恭必敬地回答。   聽了這兩句對話,艾裡終於推測出了事情的真相。   凱曼王國將各個城市委派市政總長掌管,任期均為三年。各個城市都有定下一個貢金額度,市政總長在任內三年中要籌集到這筆款項(可以大於貢金額度),任期將近時上繳國庫,再由國家根據繳納金額以及施政表現,來裁定是予以降職、連任或是升職,並制定下一任期的貢金額度。   而這個多爾什卡的市政總長想必是經營不善或貪污,導致官庫空虛,交不出足夠的貢金,又捨不得就此卸任,所以絞盡腦汁想在短期內彌補上這筆資金。而由於多爾什卡的地理上的特殊性,便把腦筋動到了龐洛斯城上。   多爾什卡的交通便利程度與龐洛斯城相差無幾,距龐洛斯城又相當近。所以如果前往龐洛斯行商的商賈受到戈布林的襲擊,不能到龐洛斯城的話,商人們就一定會轉而到多爾什卡來進行交易。多爾什卡的貿易額大量增加,行政總長從中提取的稅金自然也會大副增加,就可以在短期內彌補上貢金的差額,以獲得連任甚至升級。   所以,多爾什卡的總長大人就不顧無辜民眾的死活和龐洛斯城民的生活,指使那個召喚師召喚魔獸襲擊前往龐洛斯的行人!   想通此節,艾裡方回頭注意樓下兩人的談話。只聽得行政總長似乎頗為神經質,一會兒在擔心無法及時籌足貢金,一會兒又埋怨召喚師辦事不力,召喚師只得不停安慰他,向他保證一定會成功。方才雖然艾裡想事情錯過了一段沒有聽到,不過從這後面的對話來看,並沒有漏掉什麼重要的信息。   此時聽到行政總長的聲音說道:「你現在就再去召喚一批戈布林,我一定要親眼看著才安心!」   大概是為了安下主子的心,召喚師同意了。   艾裡聽到這裡,心中一動,決定了怎樣處理這狼狽為奸的兩人。   趁著那兩人走上樓的這段時間,艾裡開始輕聲念誦一段咒語。   「徜徉於天地之間的風之精靈,擎托起天廬的土之精靈,養育生靈的水之精靈,毀滅一切的火之精靈,還萬物本來面目的光之精靈,令萬物回歸同一的暗之精靈啊,請遵循天地間唯一的至理,讓形成彼方之咒的精靈們重新回歸自由,以請你們相同的方式重組在我的面前吧!位移之咒。」   位移之咒是將其他地方事物移動到指定地點的魔法。這是艾裡會的少數正統魔法之一。   當初為了使用這個咒語直接移動到目的地,避免迷路的困擾,艾裡頗下了一番苦功學習它。   不過學會後,考慮到六系精靈在目的地組合出的自己沒準會少了什麼零件,所以一次也沒敢用在自己的身上。   咒語念畢,艾裡略為感應,便察覺到已成功將那幾個無形的召喚之門移動到這閣樓上,以那個祭壇為中心團團圍成了一個圈。   對自己的施法效果感到滿意的艾裡露出相當近似幸災樂禍的笑容,毫無聲息地在召喚師和行政總長登上樓的前一刻離開了閣樓,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彷彿他從不曾在這裡出現過一樣。   翌日清晨。   小路旅店。   「匡!」一聲巨響,打破了小路旅店的貴族套房的寧靜。   「艾裡,艾裡!」無視被自己一腳踹開的房門發出的痛苦呻吟,蘭妮婭神情激動的衝進艾裡的臥室尋找艾裡,卻發現艾裡只圍著一條毯子,赤身露體地躺在床上。   艾裡見蘭妮婭進來,露出了個「含羞帶怯」的表情,再順便附送一個秋波:「蘭妮婭你很寂寞嗎?」   「你這個下流的大叔,睡覺都不穿衣服!人家的眼睛會爛掉啦!」蘭妮婭嚇得捂著眼睛往外奔,居然也沒撞上什麼傢俱。   「快點把衣服穿上,出大事了!」   待蘭妮婭跑遠了,艾裡才噓出一口氣,從毯子下拿出昨晚穿的那套濺滿藍色血漬的黑衣,邊藏邊搖頭:「這小妮子真是有夠毛燥的,差點穿幫。」   昨晚完事後,由於失去了魔力波動的指引,艾裡在尋找小路旅店這件事上花費了大半夜的時間。直到剛才,才「偶然」摸對了路回到自己房間。沒想到才剛剛把血衣脫下,蘭妮婭就衝了進來,差點沒把艾裡嚇死。   穿好了衣服,艾裡推開房門,看見蘭妮婭早已滿臉不耐煩的在門外蹭來蹭去。見到艾裡終於出來了,蘭妮婭一蹦就蹦到艾裡面前,臉上儘是興奮之色地問道:「艾裡艾裡,你知道嗎?」   「蘭妮婭蘭妮婭,你還沒說我怎麼會知道?」看到蘭妮婭興奮得小臉通紅,兩隻大眼亮晶晶的,艾裡忍不住逗她。至於她說的是哪件事,艾裡自是心裡有數。   「今天早晨,在城外的森林中,發現了上千具戈布林的屍體!」   艾裡適時地裝出大吃一驚,追問:「都死了?!不會是真的都病死了吧?」   說實話,艾裡的表情並不是十分到位,但蘭妮婭並沒留意,繼續咭嘰咕咕地解釋道:「說什麼傻話呢?那些戈布林是被人在一夜之間消滅的!沒有人知道是誰做的,而且也沒有人承認是自己做的!真是太巧了,我們的大難題解決了啊!」   「既然這樣一件光榮的事沒有人承認,那麼一定是做這件事的人有著難言之隱,不能說出來。正好昨天市政總長來請艾德瑞克消滅魔獸,只要我們的態度配合的好,他一定會認為這件事是你做的,這樣,就不會再有人懷疑你不是真正的艾德瑞克了!」說到這,蘭妮婭忍不住像個小女孩般,拍著手雀躍起來。   蘭妮婭本也不是如此活潑的女孩,只是昨天本以為自己的計劃必定沒有成功的希望了,正是十分沮喪之時,突然一覺醒來,發現最大的障礙竟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反而增加了自己的計劃成功的可能性,一時喜不自勝,才流露出小兒女的嬌態。   艾裡見她高興得像個孩子,心中也著實替她高興,一時間不覺收斂了平時在蘭妮婭面前的憊賴笑容,目中露出溫柔寵溺之色。   蘭妮婭見到艾裡這般神色,與平時的白癡形象大異,心中不由一動。這個艾裡雖然平時看起來像個一無是處的傻瓜,但有時卻能說出聽上去很有道理的話。   昨天心裡難過時,他惹火自己的那番話,當時聽起來都是鬼話,後來回想起來,竟是大有深意。現在仔細想想,艾裡也許是想藉此轉移我的注意力,不著痕跡的安慰我。也虧了他,我才能很快振作起來。   而他昨天才說說不定那些戈布林第二天就病死了,今天,那些魔獸就莫名其妙的被人消滅了。真的會有這麼巧的事嗎?   想到這,蘭妮婭疑念大起,湊近艾裡,盯著他的眼睛問道:「艾裡,那些戈布林是不是你殺的?」   ※       ※       ※       ※       ※   第五章 裡出現了一個史上最可憐的NPC:多爾什卡的總長大人!   人家好歹也是一個陰謀的幕後策劃者,剛出場就要永遠退場不說,作者連給他起名字都懶得,而更加令人髮指的是,總長大人壓根兒連臉都沒機會露過,自始自終只出現過他的聲音!   NPC也有NPC的尊嚴啊!飛凌簡直是在草菅人命!   不過誰叫他是壞人呢?飛凌理直氣壯地大聲說。   其實是你太懶了吧?一個聲音陰陰地問。   呵呵……今天的天氣真好啊!飛凌望著窗外滴落的雨滴感歎。 第六章   「艾裡,那些戈布林是不是你殺的?」   「你到底是什麼人?」   走到艾裡身前,盯著艾裡的眼睛,蘭妮婭提出了疑問。   蘭妮婭平時雖然常常和艾裡打打鬧鬧,但都有點鬧著玩兒的意思,此時才是真的放下臉來,俏麗的臉上再無半分嬉鬧之色。房中的光線雖然不亮,但她的一雙碧眼卻璨若晨星,定定的看著艾裡。   雖然蘭妮婭的個頭比艾裡矮了半個頭,但她此時的氣勢卻完全把艾裡給壓住了!   料不到蘭妮婭會突然起疑,這樣直接質問自己,艾裡張口結舌,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汗珠開始從他的額頭滲出來,好在被長長的頭髮遮住了。   難道這個遊戲已經走到了結束的時刻?   雖然自己希望能與蘭妮婭保持平等自然的關係,但看著她純淨晶亮的碧眼,卻從沒有起過騙她的念頭。一直以來雖然故意不去糾正她的誤解,自己卻也沒有在蘭妮婭面前說過一句謊話。   但蘭妮婭到底是個聰慧的女子,她既已生疑,要繼續隱瞞下去恐怕是不可能了,而以蘭妮婭的火爆脾氣,會怎麼對付自己呢?   房中一時靜了下來。剛才蘭妮婭一直嘰嘰咕咕地說個不停,一片熱鬧,此時她忽然不再說話,房中愈發顯得靜得突兀。   看來只有老實承認了。   艾裡清了清喉嚨,剛要開口老實交代,爭取寬大處理,蘭妮婭卻噓出一口氣,退了回去,道:「算了,當我沒問。」   原來艾裡目瞪口呆的樣子,實在相當傻氣,映在蘭妮婭眼中,立時破壞了剛才的形象。   蘭妮婭回頭一想,自己最初見到艾裡,正是他被幾個小路旅店的夥計打得灰頭土臉的時候,這樣的一個邋遢流浪漢,又怎會是能在一夜之間消滅上千頭魔獸的絕頂高手?   至於那些似有深意的話,大概只是巧合,其實他的意思就是字面上聽起來的那些鬼話吧!而第二天,戈布林就被消滅的事一定也是碰巧的。艾裡也許倒是個福星呢!   雖然有時候他看上去不像平時那般傻乎乎的,或許也只是因為他有著與艾德瑞克極為相似的容貌吧。有著艾德瑞克那樣冷峻的外表,就算內在是艾裡這樣的草包,也不可能總是一副笨蛋的形象吧。   對自己的解釋感到滿意了,蘭妮婭便把這件事丟諸腦後,這時才想起自己的來意。   「哎呀,差點忘了,伊奇總長正在外面等著見你呢,你快點準備準備吧!」   通知完畢,蘭妮婭趕出去為總長泡茶去了,留下一頭霧水的艾裡呆呆站在那,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過了好一會兒,艾裡方才回過神來,喃喃自語道:「雖然不知道蘭妮婭是怎麼想的,不過好像總算是逃過了一劫了。」   抹了抹滿頭的大汗,艾裡無奈歎道:「哎,這小妮子,大清早的,連著嚇我兩跳……」   接著趕緊穿起那套行頭,去見市政總長大人了。   這次市政總長果然是為了全殲戈布林的事而來,艾裡對此很有技巧地含糊其詞了幾句,顯得此事不值一提,自己不願居功,也不想多說此事,既足以讓總長斷定此事是艾裡所為,同時也不令蘭妮婭起疑。   其間,伊奇總長提起了一個消息:昨晚夜半時分,鄰市多爾什卡的市政總長的府邸原因不明的出現了一些戈布林,總長與另一身份不明的男子遭魔獸襲擊而不幸遇害,並狀似無意地向艾裡問起這兩件事是否有什麼關聯。   艾裡想起言多必失,再說今早已經被蘭妮婭嚇得不輕,也不想再輕啟她的疑竇,便隨便打個哈哈,做出一副莫測高深狀敷衍了過去,還是讓老伊奇自己傷腦筋去吧。   最後,總長代表龐洛斯全體市民表示感謝,向艾裡贈送金幣500枚作為謝禮,併力邀艾裡一行在留在龐洛斯的期間到他的官邸居住。金幣艾裡自然是老實不客氣地照單全收了,至於遷居之事則婉言謝絕。此後,雙方又客套了幾句,總長便告辭了。   總長造訪後幾天內,全龐洛斯人都知道了是艾德瑞克殲滅了城外的魔獸,艾德瑞克封印魔王的事跡已經是十年前的舊事了,而且早已成為了傳奇。對於傳奇,一般的市民總覺得離自己很遙遠,而這次艾德瑞克除去的卻是實際威脅到龐洛斯市民生活的魔獸,所以對他們而言,艾德瑞克除去魔獸反而比他封印魔王的功績更值得令人讚歎稱頌。一時間,城中都把艾裡視為保護了龐洛斯免於覆滅的大英雄,從此也再沒有人對艾裡的身份產生懷疑了。   此後拜訪艾裡的人絡繹不絕,蘭妮婭便蒙上面紗,站在艾裡身後,以觀察來訪者中是否有多特。每次有男性訪客進房,艾裡都會察覺到蘭妮婭的身體因為希望和緊張而微微顫抖,但每次她等到的,都只是又一次的失望。   艾裡頗覺不忍,但蘭妮婭在他面前表現出來的,卻都是堅強開朗的一面,令艾裡想安慰她也無從開口,只有出盡百寶,逗得她整日又好氣又好笑,沒時間傷感難過。   而出乎蘭妮婭與艾裡預料的,是訪客中,女性竟然佔有相當大的比例。原因自然是艾裡的英雄事跡,以及在外人面前表現出來的「英姿勃勃」、「玉樹臨風」(這可能是更主要的原因),令龐洛斯的未/已婚女性,美/醜女子,適齡/不適齡女性都趨之若騖,也令龐洛斯的不少男子對艾裡持排斥態度。每當看見這些女子對艾裡露出傾慕的眼神,熟悉艾裡真面目的蘭妮婭總是憋笑憋得痛不欲生,煞是難受。   訪客中果然如當初艾裡預料的那樣,有不少來向艾裡討教的習武之人,艾裡與蘭妮婭便按照原先的計劃行事,由訪客自行演練,蘭妮婭在艾裡身後將破綻指出給艾裡,再由艾裡以高手的口氣指點訪客該如何改進,好在蘭妮婭蒙著面紗,也沒人看得出她的口唇翕動。   不過倒是原本就沒有什麼人打算請艾裡親身指點。畢竟,城外千多隻魔獸血肉模糊的屍體,不少人都親眼見過,大家都怕他萬一一個不小心……自然沒什麼人敢冒這個險,這倒是省了艾裡不少口舌。   而原先艾裡還擔心蘭妮婭的說法哄不住人,但一段日子下來,艾裡發現蘭妮婭的眼力確實相當高明,他便安心地照本宣科她對那些求教者的指點,樂得自己逍遙輕鬆了好一陣子。   但這一天艾裡卻沒法再這般悠閒自在了。   龐洛斯的溫差甚大,此時雖已入秋,但正午時分日頭正烈時,還是會讓人熱出汗的。而這一天中午,小路旅店中客人寥寥,老闆和一群夥計閒著無聊,都圍坐在櫃檯前抱怨這該死的秋老虎天氣。正在此時,一個劍士打扮的年輕男子安靜地走進小路旅店,店中所有人無論是看到他的還是沒看到的,都無端端地感到從背上竄起一陣寒意。   這個年輕人腰間繫著一把長劍,樣貌俊秀,衣著輕薄光鮮,本應看上去十分悅目,但他直直地站在那樣子,卻讓每一個人都覺得自己看的是一把閃著寒光的出了鞘的利劍!所有人看了他一眼都轉過頭,不敢再看。   年輕人走到老闆面前說道:「請為我通報艾德瑞克。德。范德拉爾大人一聲,劍士坎。邦德求見。」   他的態度可以說是斯文有禮的,嘴邊甚至還掛著親切的微笑,老闆卻沒來由的緊張到出汗,腦中一片空白,只浮現出一個念頭,那就是服從這個人的命令。   本來通報客人這種活,都是由店中的夥計做的,但老闆慌亂之下,竟然自己往艾裡與蘭妮婭所住的貴族套房奔去。跑到半途中,他才對年輕人剛才的話產生反應:「坎。邦德?那不是最近剛崛起的第一劍士嗎?(參見第四章眾人為艾裡身份設賭局一節)難怪給人這麼大的壓力啊……」   想到這,老闆不由得高興了起來:「哎呀!這下子,曾到過我小路旅店的名人又多了一個啊!回頭我得請他簽個名掛在店中,再把店裡的菜都端給他嘗嘗,然後把菜分成『第一劍士愛吃的菜』、『第一劍士不愛吃的菜』和『第一劍士不與置評的菜』來賣。啊!對救國英雄艾德瑞克也可以用這招啊,我怎麼現在才想起來,真笨……以後一定是財源廣進啊……」   (模仿一有關美國總統的笑話,勿怪)   老闆一邊打著小算盤,一邊通報艾裡去了。   不久後,坎。邦德見到了艾裡與蘭妮婭兩人。   坎。邦德還未進門,蘭妮婭便感覺到一股強烈的寒意向自己逼近,等到與他面對面接觸時,這種威脅感愈發的強烈,幾乎令骨髓都要凍結。蘭妮婭抵受不住,只得轉過頭去盡量不去看他,心中暗道不妙,這次只怕要穿幫了。這男子一看就是個絕頂高手,如果他也是前來請「艾德瑞克」指教的,自己連看他都難受,待會兒怎麼指得出他的破綻呢?   側頭看看身邊的艾裡,他卻對坎。邦德的威勢恍如未覺,兀自氣定神閒地坐在那裡喝茶,忍不住又好氣又好笑,現在多虧艾裡傻忽忽的,神經超大條,才沒有當場被坎。邦德的氣勢一下子壓倒,但想想過不多久,這沒有真才實料的「艾德瑞克」終是要露餡,不由得憂心忡忡,只好心中默默祈禱自己能有足夠好的運氣度過這個難關。   其實看似輕鬆的艾裡心中也暗暗叫苦,倒不是為了坎。邦德造成的壓力,而是因為坎。邦德不僅是一個真正的高手,更要命的是他渾身上下無處不在散發的——殺氣!今天肯定避免不了一場實打實的硬戰,這叫自己如何在蘭妮婭面前隱藏實力?   而坎。邦德一進門雖一時被艾裡的氣勢所懾,但及至看見艾裡那一身白金鎧甲時,嘴角不屑地輕輕扯起一個哂笑,心道,原來傳說中的英雄也不過如此。因為只有功夫未臻至化境的一般高手才會穿著護甲,對於真正的絕頂高手來說,憑自己的功夫無法招架閃躲的攻擊,護甲也起不到什麼保護作用,只會降低自己的速度。當下,坎。邦德心中對艾裡的評價就下降了許多。   果不其然,坎。邦德一進房,略為打量了艾裡與蘭妮婭之後,也不多說廢話,直截了當地挑明了自己的來意。   他從還中掏出一張帖子,走上前交給蘭妮婭,朗聲道:「劍士坎。邦德願在戰神塔瓦藍的公正見證下,正式向英雄艾德瑞克。德。范德拉爾挑戰!請您約定時間!」   蘭妮婭一聽,臉色變得煞白,險些連手中的帖子也落到地上,低頭一看,正是挑戰書!   原來這是凱曼王國禮數最周全的挑戰,是劍士間展開爭取榮譽之戰前的儀式。   凱曼王國原則上是禁止私鬥的,但為了促使擔任武職的軍人,如劍士,騎士等刻苦修煉武技,王國也有規定經過正式的挑戰程序,在年齡相差不是太大的武士之間可以為了爭奪名譽而展開決鬥。當然,被挑戰的一方也有權拒絕戰鬥,但就會被視為戰敗而使名譽受損,排名會下降。而武士往往重視名譽甚過生命,所以一向鮮有拒絕挑戰的事情發生。   作為凱曼王國英雄的艾德瑞克當然更不可能會拒絕這樣的挑戰!   出身武林世家的蘭妮婭對這種制度自然很瞭解,所以此刻更加不知所措。   在自己身邊的只是一個沒有什麼戰鬥能力可言的流浪漢艾裡,這個冒牌艾德瑞克靠什麼來與現在王國第一劍士決鬥呢?   現在自己的計劃無法實現已經只是小事,更嚴重的是,如果艾裡沒有意識到坎。邦德的危險性而貿然接受挑戰的話,他很可能會送命!   蘭妮婭與艾裡相處了這麼久,儘管並沒有把他當作一個有本事的人,但在蘭妮婭難過時,艾裡總會自己用的方式安慰她,對於艾裡的內心的體貼善良,蘭妮婭還是能感受到的。因此蘭妮婭雖然口頭上還是對他罵罵咧咧,但這只是因為他們已經習慣了這種相處方式,其實蘭妮婭內心中早已經將艾裡視為朋友了。   此時蘭妮婭急拉艾裡的衣腳,拚命想暗示艾裡別再管什麼計劃,趕快拒絕坎。邦德的挑戰,保命要緊,可是艾裡卻恍如未覺。蘭妮婭在心中不知道將剛剛才慶幸艾裡擁有的粗神經罵了多少遍。   艾裡查覺到蘭妮婭在為自己擔心,不禁心頭一熱。蘭妮婭為了尋找多特,一年多來也吃了不少苦頭,現在卻為了擔心自己的安危而毅然棄成功有望的計劃,想到這,心中大是感動。艾裡原先還在猶豫該不該出手,此時卻下定了決心就算是暴露自己的身份,也一定要幫蘭妮婭到底,渡過這一難關!   心意已覺的艾裡腦中飛快地思索,仍希望能找到一個既能讓別人相信自己是艾德瑞克,又能讓蘭妮婭不發現自己就是真的艾德瑞克的兩全其美的辦法。   這邊蘭妮婭與艾裡正心念百轉間,那裡的坎。邦德等了一會兒不見艾裡回復,已大是不耐,踏上一步道:「難道王國的傳說中的英雄艾德瑞克,竟對一個後生晚輩的挑戰也要考慮這麼就嗎?」   艾裡聞言,心頭火起,心道:「要不是為了顧及蘭妮婭,我還能由得你這般咄咄逼人嗎?咦?……咄咄逼人,咄咄逼人……我想到了!」   「好!好多年沒有碰上敢向我挑戰的人了!」艾里長笑著長身而起,話聲中充滿了壓倒一切的強大信心,「不用再拖延了,現在就動手吧!」   蘭妮婭一聽,險些沒急得昏過去。   話聲剛落,艾裡已走到了坎。邦德身前幾步之處停下,靜靜等待坎。邦德的動作。   坎。邦德原先看艾裡還需要穿著鎧甲,自己向他挑戰又沒有乾脆應戰,心中已認為艾德瑞克是個名不副實之人,此時見他忽然生出一股雄霸天下的氣概,實在不似作偽,不由又驚又疑,對自己原先的判斷產生了懷疑,自己的氣勢也隨之略為一滯。   甩甩頭,坎。邦德迫使自己收起雜念,告訴自己專注於眼前的決鬥才是現在應該做的。   大敵當前時不把全副心神貫注在對手身上,往往只有一個可怕的結果。坎。邦德少年成名,也不知經歷過多少次戰鬥,對這個道理自然清楚的很。   坎。邦德緩緩抽出腰間的長劍,穩定地握在手中,遙遙指向艾裡,一股龐大的氣勢隨之而生。   就在此時,艾裡似乎漫不經心地向坎。邦德踏出了一步。   看到艾裡隨隨便便到走出這一步,蘭妮婭差點嚇得叫出聲。因為高手對峙,任何一個舉動都可能引發對方不可知的攻擊。   然而,坎。邦德並沒有發動攻擊。   其實這一步看似隨隨便便,但艾裡踏出的時機卻十分巧妙,剛好卡在坎。邦德的氣勢將生未生之間。坎。邦德被艾裡這麼一踏,氣息不由一窒,竟是無法增強自己的氣勢。   一般高手交手,都是先力求在氣勢上壓倒對方,迫使對方露出破綻再發起進攻。坎。邦德一生經歷上百戰,卻從沒見過向艾裡這般貿貿然就向對手逼近的。   難道是他自信自己的武藝,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裡?!   坎。邦德看向艾裡,艾裡鬆鬆垮垮地站在那裡,連手中的長劍都沒有出鞘,看上去莫測高深。坎。邦德心中摸不出他的深淺,氣勢上頓時又低落了一些。   以前坎。邦德與人交手,氣勢上從未居於下風,從來沒有遇上現在這種情況。但他畢竟身經百戰,多年的經驗告訴他,現在只有忘卻原先的劣勢,專注於後面的較量。於是他長出一口氣,忘記過去的劣勢,忘記將來的拚鬥,只專注於現在,只專注於與艾裡的對峙。   坎。邦德的反應確實是最正確的,他一凝下神來,身上的鬥氣又開始旺盛起來。   然而,又是在這鬥氣將生未生的要命的時刻,艾裡再次向坎。邦德邁出了一步!此時艾裡與坎。邦德的劍只有一步之遙了。   坎。邦德被艾裡這麼一擾,心神微分,氣勢便又弱了下去。他驚疑不定地看向艾裡,只見艾裡還是那樣無所謂地站著,臉上帶著輕鬆自在的笑容,身體各部分也都很放鬆,看起來全身都是破綻,但是,正因如此,反而顯得全身都沒有破綻!坎。邦德只覺得無論自己攻向對手的任何一處,都會引來令自己萬劫不復的還擊!   此時,坎。邦德想到了退,卻突然有一種感覺,只要自己後退半步,對手的攻擊就會鋪天蓋地,席捲而來,那時自己就是真的一敗塗地了!   坎。邦德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進也不得,退也不得。此時,他只覺的對手的氣勢已完全壓倒了自己,在對手的威壓之下,自己連氣都喘不過來,每一個瞬間都像永恆般漫長!坎。邦德的劍再也無法保持穩定,開始微微顫抖。他的額上滲出了大滴的汗滴,很快沾濕了頭髮,又順著頭髮滴進了眼睛,刺痛刺痛的,但坎。邦德不敢分神擦拭,甚至連眨一下眼睛都不敢!   坎。邦德全身緊繃,不知不覺中腳下的地磚已被他踏裂了!   這時,艾裡又向坎。邦德邁出了最後的一步!   艾裡的腳尖落地的一瞬間,坎。邦德劍尖一揚,似乎要攻向艾裡。蘭妮婭已忍不住要驚呼出聲,但她的聲音尚未來得及從喉嚨中逸出,坎。邦德竟拋下了手中的劍,大聲道:「我輸了!」   然後他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走過的地方,流下了滴滴汗水。其實他與艾裡不過對峙了短短半盞茶時間,但坎。邦德就像與人激戰了幾個鐘頭,渾身的衣物都被汗水浸濕了!   本來艾裡要戰勝坎。邦德雖然不難,但也不可能這樣不戰而勝,其實是因為艾裡的扮相導致坎。邦德對艾裡判斷有誤,艾裡更巧妙地利用了他的判斷失誤,動搖了他的信心與氣勢,從心理上擊潰了這位王國第一劍士。   望著他離去的身影,艾裡心中頗感歉疚,知道今日這沒有交手的一戰,已經在這位劍士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坎。邦德今生若想再有超越,必先克服這個心魔,而一個人內心的怯懦卻是最難打敗的,今日這一戰可能會毀了這個本來大有前途的高手。   正感歎間,蘭妮婭已從後面趕了上來,拉著艾裡追問:「艾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他會自動認輸?」   原來剛才的一戰,對坎。邦德而言,為了與艾裡的氣勢對抗,已經耗盡了所有的精力,而在局外的蘭妮婭看來,卻是隨著艾裡向他走去,坎。邦德莫名其妙地越來越緊張,等到艾裡走到他身前時,便自動棄劍認輸了。   艾裡聳聳肩:「我怎麼知道?他找我決鬥,我就走到他身前,剛想動手開打,他竟然自己丟下劍投降了,鬼知道他是怎麼回事?」   「啊!我想到了!」艾裡突然若有所得地喊出聲。   「是怎麼回事?」蘭妮婭好奇地問。   「一定是他突然內急,憋不住就草草收場出去解決問題了!」   砰!   房中隨即響起了拳頭著肉聲,艾裡的呼痛討饒聲和蘭妮婭的自我反省聲。   「我早該知道向你請教等於問道於盲!」   而這似乎已經成為蘭妮婭與艾裡在一起時最經常上演的劇碼了。 第七章   秋日的早上或許是四季中最宜人的時刻了,金黃的陽光輕柔地灑在身上,伴隨著清涼的微風拂面,令人有一種溫暖卻又清爽的感覺。   然而,此刻在人頭攢動的龐洛斯集市中,卻沒有幾個人有留心感受這秋日清晨的美好。   畢竟,對人類來說,只有在確保身體的其他的慾望得到滿足後,才有餘暇來品味這些虛幻的感覺。   「這位大嫂,看看,看看吧!這上好的東方綢緞,摸上去多順滑啊,您扯幾尺回去做身長裙,包準沒人再說您胖!」   「……」   「你的意思是我現在很胖了?!」   「這個……當然……不……」   「這位少爺,看看這把匕首吧!您瞧,多稱您啊!您配上它,這個威風啊……」   「我哪點像男人了?」   「……哪點都像……」   「你說什麼?!」   「啊,我是說您這樣『美女』,更應該買把匕首防狼啊!」   「這倒是……」   眾商人使出渾身解數,賣力地推銷自己的物品。叫賣聲和著討價還價聲,形成了一片喧囂卻不刺耳的聲浪,令市集顯得十分熱鬧,充滿了人的生氣。   這時一個侍女打扮的女子走出了離市集不遠的小路旅店大門,向市集方向走來。她雖然臉上蒙著面紗,看不清容顏,但從她窈窕的身材、輕盈的動作可以推斷出她還十分年輕。   女子一走進市集,一些老攤主就與顧客交頭接耳,指指點點起來。   「噯,看,看!那就是英雄艾德瑞克的貼身侍女啊!」   「你怎麼知道的?」   「哼,她經常來我這買東西呢!」   「您瞧,連艾德瑞克都用我的東西啊!可見我這的貨色實在是好啊!您不買點嗎?」   「她到底在你這買了啥啊?」   「……手紙。哎,您,您別走啊!」   這女子正是蘭妮婭,此時她也在心中不停向自己提出疑問。   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明明是我僱傭了艾裡,為什麼我還要出來為他買早飯呢?   原先蘭妮婭因為計劃需要而扮作艾德瑞克的侍女,想不到艾裡就藉著「為了不露出破綻,你要做些侍女應該做的活」的借口,把諸如買點心,買衣物之類的雜活都通通順理成章地推到了她身上。等到蘭妮婭覺得不對頭時,已經造成了既成事實,她也無力回天了。   看來艾裡雖然看上去傻乎乎的,在誆人為他服務這方面,其實也許相當狡猾呢!   歎了口氣,蘭妮婭搖搖頭,把這件事放到一邊。   也無所謂啦,我不是本來就討厭當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千金大小姐嗎?以前在家時,我就喜歡往外頭跑,當一個野孩子,也因此認識了多特……   蘭妮婭漸漸陷入了回憶之中。   那一天……   蜷縮在草叢中哭泣的小女孩……   當時的我才只有八歲吧?   我從小就討厭沉悶死板的貴族生活,渴望能與街上能夠自由奔跑嬉鬧的平民兒童一起玩。那一天早晨,我終於成功地從僕人們的監視下溜了出來,跑到平民區,向那些在街上遊戲孩子提出加入的請求。   但因為我身上穿著一看就是貴族家的孩子才穿得起的絲緞長裙,而貴族的聲譽在平民中是相當惡劣的,所以那些孩子都排斥我,拒絕我的加入,還把我推到在地上。   我的雙手擦傷了,最喜歡的長裙刮破了。   受傷的地方刺痛刺痛的,而我心中更是說不出的難受。   當時的我當然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我只知道我想和大家交朋友,可是沒有人接受。   為什麼大家都討厭我,欺負我呢?我真的那麼不討人喜歡嗎?   被孩子們排斥,又不想回到那個沉悶的家中的我一時竟不知該往哪兒去了。   我茫然地走著,走著,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到了哪兒,只知道太陽越升越高,路邊房子也越來越稀疏,而房子與房子間開始出現大片的田地或長得又高又密的一大片野草。   陽光越來越刺眼,也越來越熱了,我覺得累了,便隨便往路邊的野草叢一躺,長長的草葉立時將我掩蓋了起來。   草叢裡出人意料的清涼,長而細密的草葉為我擋住了刺眼的陽光,草葉密密的包圍著我。我想,藏在這,全世界的人都不會找到我吧,也不會有人再欺負我了吧?這樣想著,心裡覺得安全,卻又覺得有些孤單,一時我也分不清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感覺了。   等我回過神來時,才發現臉頰上涼涼的,一摸,都是淚。   突然,一隻手撥開了層層的草葉,陽光又照在我的臉上,我瞇起眼睛向上看去。   一個男孩的身影出現在我面前。逆著正午的強光,我看不清他的模樣。絲絲陽光從他身後透射出來,一瞬間,我以為我看到了前來拯救我的天使。   男孩向我伸出手,把我從地上拉了起來,為我拍去身上的草屑,擦去臉上的污漬。這時我這才看清他的眉目。   男孩看上去年紀只比我略大些,膚色是健康的古銅色,有著飛揚的濃眉、充滿活力的亞麻色雙眼和與眼睛同色的卷髮。此時男孩正用這雙眼睛關切地看著我,柔聲問道:「你為什麼哭?小妹妹?」   也不知為什麼,看著這雙眼睛,本已停止流淚的我竟上前摟緊了男孩的脖子,大聲哭了出來。   這時我才知道,躲在草叢中的我一直都在期盼有人找到我,把我從孤單彷徨中救出來。   是這個男孩把我從草叢中拉出來,重新面對這個世界。   當時的我,固執地把這個男孩認定是上天派來拯救我的天使。而他,就是多特。   我和多特就是這樣相識的。   唉……別再想了吧。對於不在眼前的人,多想只會令自己更加難過罷了。   蘭妮婭歎出一口長氣,像是想把腦海中的思念都拋出腦外般地甩甩頭,不經意間卻似乎在眼角的餘光中看到了那個令她夢牽魂系的背影。她轉過身凝神一看,卻一無所獲。   大概是因為想起了多特而產生的幻覺吧!對自己如是解釋的蘭妮婭又搖了搖頭,趕緊為艾裡去買早餐。那個傢伙雖然平時很好說話,但肚子填不滿的時候,脾氣可不大好呢!   今天,小路旅店外依然排著長龍,都是等著拜訪艾德瑞克的人。由於訪客太多,要見到艾德瑞克常常要等很久,所以許多人都會點幾碟小菜,邊吃邊等,讓老闆著實大撈了一票。   所以老闆對於自己當初眼疾手快地拉艾德瑞克入住小路旅店的英明神武之舉十分得意,時常在夥計面前誇耀不已。   「啊——」又送走一批訪客後,艾裡形狀不雅地伸著懶腰,打出半個哈欠,眼角瞄到身後戴著面紗的蘭妮婭臉色不善,嚇的艾裡趕忙把剩下的半個哈欠又嚥回了肚中,乖乖坐回正襟危坐的姿勢,等待下一批訪客的來臨。   奇怪了,她戴著面紗,我怎麼會知道她要生氣?   艾裡在心中暗暗納悶,隨後自嘲地笑笑。   看來是她積威太重,連我也學會了察言觀色了。   想到這裡,艾裡為了確認一下自己的感覺是否有誤,便轉回頭去看蘭妮婭的神色,沒有注意會客間門外走來的古銅膚色的年輕人。   然而艾裡發現蘭妮婭原本略帶嘲弄之意的眼神在望向來人的瞬間湧起了波瀾。   蘭妮婭的心臟在劇烈地跳動,手腳也開始不聽使喚地輕輕顫抖。   這又是幻覺在戲弄我嗎?   這樣熟悉的古銅色的膚色,輕快的步伐……   來人走近了……   亞麻色卷髮,亞麻色的眼眸,飛揚的濃眉,還是一樣爽朗的笑容……   是……是他!   真的是他!多特!!   我終於找到了他!   狂喜襲上蘭妮婭的心頭,面紗下的嘴唇在顫抖,嚅囁著想喚出那個名字,但喉嚨卻乾澀得發不出聲。   艾裡看見蘭妮婭這般神態,便知道她終於見到了正主兒,自己的任務也終於要結束了。   艾裡心中既為她高興,而想到就要結束與蘭妮婭一起度過的打打鬧鬧的日子,一時間竟有些悵然。看向那多特,約莫二十歲,身材高大,面目端正英挺,有一種不羈的氣質,果然是一個很容易使人產生好感的男人,但艾裡不知怎麼,就是覺得他身上有一種令人討厭的東西。   多特走進房內,先向艾裡和蘭妮婭兩人笑笑,轉頭看了看自己後面,略有無奈地搖搖頭,又走出門外,輕聲道:「都到了門外了,你怎麼突然不好意思起來了呢?」   說話間,多特又已回轉來,身邊卻多了一位羞羞怯怯,面目姣好的女子。   蘭妮婭一見那女子,腦中便哄的一聲亂了。但她雙手緊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嫩肉中,力圖用肉體上的疼痛來讓自己鎮定下來。   多特一定是有什麼原因才會和這女子走在一起,蘭妮婭,一定要冷靜啊!不能胡亂猜想,懷疑和自己相處多年愛人啊!我應該相信多特……   蘭妮婭腦中一片混亂間,多特已開始向艾裡自我介紹。   「您好!我是多特。漢達利。維克多,這是我的妻子麗娜……」   而在看到心目中的英雄露出了與印象中的形象形成強烈反差的錯愕表情時,多特疑惑地停下了自我介紹。   艾裡顧不上理會多特和他的妻子,不安地看向蘭妮婭。一年多來背井離鄉的追尋愛人,得到的卻是這樣的結局,哪一個女子能承受得了這樣的打擊呢?雖然艾裡所瞭解的蘭妮婭是個開朗堅強的女子,但往往表面上越是開朗的女子,一旦受到傷害,受的傷也越深,所以艾裡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接受得了這樣的現實。   多特與麗娜見艾德瑞克神情古怪地回頭看向他身後的侍女,也疑惑地住了嘴看向蘭妮婭。一時間,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本來是最不引人注意的蘭妮婭的臉上。沒有人出聲,諾大的一間會客室突然靜得只聽見眾人的呼吸聲,彷彿在等待著什麼發生。   蘭妮婭並沒有出聲,只是面紗無風而動,胸口起伏不定,看來呼吸十分急促混亂。片刻後,蘭妮婭的呼吸似乎漸漸平復了下來。她面對著艾裡緩緩摘下了面紗,露出面容。往日艷光照人、時喜時嗔的容顏,竟在這片刻之間變得慘白淒清,毫無表情地看著多特。   「蘭、蘭妮婭?你怎麼……怎麼會在這?」沒有料到會在此時此地遇上昔日戀人的多特一時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回過神後,多特似要解釋什麼般踏上前一步,而瞄了一眼身後的妻子,終是什麼都沒有說出來。麗娜見到這般尷尬的場景,似乎也明白了什麼,臉色剎時間也變得難看起來。   摘下面紗時還懷著一分希望的蘭妮婭,此時見多特的這般表現,終於完全絕望。   澀澀一笑,蘭妮婭垂下眼波望著地面,彷彿神遊物外般。片刻後,蘭妮婭失去血色的雙唇輕輕翕動,發出了微弱的語聲。雖然她的聲音很小,但此時房中所有人都沒有做聲,所以她的聲音還是清清楚楚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   「多特,對不起。我騙了你。」   「這個艾德瑞克是我為了引你來而僱人偽裝的,他只是一個普通的流浪漢。這一切都只是個騙局。」   「浪費了你的時間,我很抱歉。」   語氣平淡地用幾句話揭穿了這個騙局,蘭妮婭便如行屍走肉般,目光沒有聚焦地從眾人間穿行而出,靜靜離開了房間,自始自終沒有再看楞在當場的多特一眼。   艾裡所見的蘭妮婭一向都是生氣勃勃,喜怒由心的,從沒有見過她這般宛如冰山的模樣,心中不由十分擔心,當下也顧不得教訓那多特,急急追在蘭妮婭的身後去了。   房間中只剩下麗娜和臉色忽青忽白,神色變化不定的多特怔怔站在原地。   艾裡直追出小路旅店,才追上蘭妮婭。   「蘭妮婭!蘭妮婭?」艾裡連聲呼喚蘭妮婭。   蘭妮婭卻對他直如不見般,直直繼續往前走。   不得已,艾裡握住蘭妮婭的肩頭,用力扇了她一個耳光。蘭妮婭吃痛,這才漸漸醒覺般抬頭看向艾裡,臉上寒冰般的表情漸漸崩潰,這時,蘭妮婭的眼中開始有大滴大滴的淚珠落下。   艾裡見她終於能哭出來,這才舒了一口氣。   蘭妮婭這一哭開了頭,便一發不可收拾,埋首在艾裡懷中淚流不止。這卻苦了艾裡。此時他們正站在小路旅店門外的大路上,本來有人在大路上摟著人大哭已經夠引人注意了,更何況這被摟著的人還是城中最近最出名的英雄艾德瑞克?   不一會兒工夫,兩人身旁已經圍上了大群觀眾,指點者有之,猜測者有之。   不過艾裡此時也無暇顧及這些,蘭妮婭的淚水已經滲透過了他穿的幾層衣物,他現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趕緊止住蘭妮婭的哭泣。   「蘭妮婭,別哭了。我去替你教訓多特那個混蛋,好不好?」   蘭妮婭的哭聲果然小了下去,片刻後漸漸止住了。蘭妮婭在懷中擦乾了眼淚,這才抬起頭來,不好意思地對艾裡笑笑,道:「謝謝你把胸膛借我哭了這麼久。」   艾裡見她哭過後,神色竟然很平靜,心中頗為奇怪,試探著又問道:「要不要我替你去教訓那個混蛋一頓?」   「不,多特不是混蛋。」蘭妮婭臉上竟並無怨容,只是一片黯然之色,幽幽道:「這些年來陪著他走遍天涯的,是那個女子;與他同甘共苦的,也是那個女子。多特最終選擇她,也不能怪他……」   艾裡沒料到蘭妮婭竟是如此為多特著想,不由心下暗歎。世間男女一旦被對方離棄,都是將對方當做無情無義之徒,而覺得自己最是無辜可憐。而像蘭妮婭這樣竟能完全從對方的角度來考慮,為背棄自己的男友找理由的女子,實為罕見。放棄了蘭妮婭這樣的女孩,實在是那個多特的損失啊!   「那麼,你今後打算怎麼辦呢?」   「不知道,或許,會回家吧……」蘭妮婭淡淡地說道。   「艾裡,我的委託就到此為止了,我這就離開龐洛斯了。」   言罷,蘭妮婭慢慢往小路旅店走回。   艾裡看到蘭妮婭這樣鬱鬱寡歡的樣子,心中十分不忍。那個多特就算愛上別人,最起碼應該告訴蘭妮婭一聲,不該讓蘭妮婭在家裡苦苦等待他的歸來啊!   經過這些日子,艾裡已漸漸把蘭妮婭視為自己的妹妹一般看待,今日蘭妮婭為了多特這樣傷心,艾裡心中對多特自然頗為不忿,但這件事畢竟是多特與蘭妮婭兩人間的事,蘭妮婭能原諒他,艾裡這個外人自也不便插手,也只有由得他去了。   歎了一聲,艾裡也只有跟在蘭妮婭身後,向小路旅店走去。 第八章   艾裡回到旅店,發現多特與他的妻子不知何時已經走了,也不多加理會。走入蘭妮婭的房間,便看見蘭妮婭已經穿回了初次見面時的那套華貴的衣裙,正在收拾自己的衣物行李。   艾裡心中暗歎。看來真的到了曲終人散的一刻了。   蘭妮婭見艾裡走進來,略微一笑,向艾裡招了招手,招呼他走近來,輕聲道:「這些日子真是辛苦你了,謝謝你為我找到了多特。雖然……」   說到這似乎不知如何接續,神色一黯,隨即又用笑容掩飾了過去,從窗邊的桌上拿起一個大袋子,接著說下去:「雖然最後的結果出乎我的意料,但你確實完成了委託,你的酬勞我不會少的。這是剩下的尾數。這筆錢夠讓你過上一段好日子了。你拿著這些錢去做點小生意,或者買塊田地,以後就可以過上安穩日子,不用再四處流浪了。」   沒想到蘭妮婭在這個時刻還能考慮到自己,艾裡雖然飽經滄桑,但接過錢袋時竟也吶吶地不知說什麼好。   蘭妮婭話說出口,似乎也不大適應這樣正經八百的說法方式,側頭想了一想,瞄著艾裡,露出個促狹的淺笑,道:「剛才我向多特說出實情後走出房間時,瞥見有個身影在走廊的盡頭閃過。我想,大概用不了多久,全龐洛斯的市民都會知道你是假冒的了。我是無所謂啦,不過你如果不想淹死在龐洛斯人的臭雞蛋和爛菜葉中的話,最好趕緊去收拾收拾,準備跑路吧!」   「另外,我已經結好了帳,先走一步啦!」   言罷蘭妮婭背起行囊,逕自走出房間去了。留下一時還無法消化她的話的艾裡站在那發呆。   事情洩露了?   事情洩露了!   旅店外的人聲開始變得喧嘩,並漸漸向旅店圍攏過來。艾裡終於意識到現狀,猛地跳了起來。   雖然我是貨真價實的艾德瑞克,但以後要想繼續過悠閒自在的日子,就只能避開這些人群,讓他們相信我因為事跡敗露而潛逃!如果被他們抓住了,要麼就得被憤怒的市民折騰個半死不活,要麼就得證明我是真正的艾德瑞克,而這兩種結果都是我不願發生的。   所以,現在,我只能逃!   這次我可慘了,一下子成了過街老鼠!   蘭妮婭這小妮子,真是害人不淺!她當然無所謂了,整天蒙著臉,本來就沒人認得她!   腦中不停地抱怨著,艾裡的手腳也沒閒著,飛速收起錢袋,一路狂奔回自己的房間收拾好行李。回頭不捨地看了看那套價格不菲的白金鎧甲和那把鑲著不少寶石的劍,艾裡心中頗覺可惜。現在自己是逃難,不可能帶著這麼笨重的東西跑路,不然還可以把這套鎧甲和寶劍賣個好價錢呢。心疼地歎了口氣,艾裡還是穿回原先的破舊衣物,拿起了自己那把破破爛爛的裂天劍。   整理好行裝,艾裡側耳一聽,市民已經圍堵住了小路旅店的前後門,看來,靠走路已經無法脫身了。無奈下艾裡只好穿窗而出,又念起了那個奇怪的飛行咒語,以人們肉眼難見的高速飛逝而去。   及至憤怒的市民們衝進小路旅店,早不見蘭妮婭與艾裡的影子了,而四下詢問,都不見有二人經過的痕跡,不禁疑神疑鬼起來。更有人說這是已經歸天成神的艾德瑞克,特意下凡解救龐洛斯的危機,甚至有不少人回家後當即開始供奉艾德瑞克的神位。   這都是題外話,略過不提。   艾裡飛至城外人跡較少之處,便降低了速度,緩緩飛行。好在天色漸暗,也不容易被人看見。   雖然現在已經不虞被龐洛斯市民圍攻,但艾裡心中卻依然不能平靜下來。分手時蘭妮婭太過冷靜的表現,總令艾裡覺得不對勁。   以蘭妮婭這樣重情的女子,雖然能夠諒解多特的變心,但卻不大可能這樣平靜地接受這麼殘酷的事實。而臨別時難得的對自己直接表現出關心,更有幾分訣別的意味。那麼推想起來,蘭妮婭之所以還能保持平靜,恐怕是因為她死志已決!   艾裡想到這裡,就想往回趕,但終究還是沒有回身。   蘭妮婭走時,自己沒有看見她是往哪個方向走的,現在想找也無從找起。而且就算找到了她,又能為她做些什麼呢?蘭妮婭一向都是個意志堅定的人,如果因為不堪忍受今後孤寂的生活而萌生出死意,也必是十分堅決。自己既然無法為她改變什麼,那麼就算阻止的了她一次,也不可能永遠守著她。而且,活著對她而言,或許是更痛苦的事。   再怎麼想,都沒有去找她的理由。   艾裡心中如是想著,身形卻越飛越慢,終於停了下來。   「啊……」艾裡低吼一聲,像是把左右為難的鬱悶在吼聲中發洩出來,然後,掉頭往來路上急速飛去。   放不下,那就去吧!   不知道往哪兒找她,那就地毯式搜索!   就算不知道能為蘭妮婭做些什麼,總比什麼都不做的強!   何必要找什麼理由?自己想這樣做,就是最充分的理由!   此時的蘭妮婭並不知道艾裡在為自己擔心,正慢慢地走在龐洛斯城外的路上。   蘭妮婭不知道這條路通往哪裡,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走上這條路,也並不在乎。她並沒有艾裡所想的那樣一心求死,只是心中一片空空落落,什麼都不願再想,對什麼事都失去了熱情。生也好,死也好,都無所謂了。   左肩上行囊中的東西雖不多,但背久了,便覺得有些沉重,於是蘭妮婭把它換到了右肩。這一回神,才發現自己走的這條路已經蜿蜒進入了曾經出現過大量戈布林的密林中。   此時已是黃昏,天邊的雲彩被夕陽燒得如火,更如血,映得半邊天幕一片淒艷。這個時候行人多已投宿或紮營休息,所以前後都不見人跡,空蕩蕩的林子中只看得見蘭妮婭孤單單一人。蘭妮婭也不在乎,略打量了一下四周,便繼續向森林深處走去。   林中的樹木都至少上百年了,枝葉亭亭如蓋,交錯糾結著遮蔽了林中小路上方的天空。   雖然這時天幕上看起來還很明亮,但光線很難穿過那些重疊著的枝葉,所以小路上顯得相當昏暗,夾著小路的樹林更是陰森森的,彷彿隨時都會從暗處竄出幾隻怪獸。當初艾裡誅殺魔獸後遺留下的遍地的屍體早已被清掃乾淨,但林中依然漂浮著一股甜膩膩的血腥之氣,令人噁心。隨著蘭妮婭的行進,更不時有一兩隻驚飛的夜梟磔磔怪叫著從她頭頂掠過。   如果是平常人,早被這番景色嚇的心神不寧,但蘭妮婭卻恍如不覺。對於一個連對死亡都失去了畏懼之心的人來說,就算出現了怪獸又有什麼可怕的呢?   又過了片刻,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路也看不清楚了。既然無法再走,蘭妮婭便隨便在一根倒在路邊的樹幹上坐了下來。   行囊中雖有引火之物,乾草樹枝也俯拾皆是,但蘭妮婭卻沒有點火,只是靜靜坐在那裡,任由黑暗把自己重重包圍。   恍惚之間,蘭妮婭覺得自己又變回了當年那個把自己藏在草叢中的小女孩,只不過這次她把自己藏到了黑暗的密林中。蘭妮婭並不是個愛哭的女孩子,這次她也沒有落淚,但那份既希望能避開傷害,又希望有人能把自己從這片孤寂中救出去的心,卻仍與多年前的那個女孩一樣。   只是那時有多特來救我,這次會有什麼人來救我呢?   不知過了多久,蘭妮婭被身後不遠處傳來的幾聲聲響驚動,回頭向後望去。   林間閃閃爍爍地出現了一個火把的光芒,刺破了林中的黑暗,逐漸向蘭妮婭移動過來。   在黑暗中呆了太久,眼睛一時不習慣光線刺激的蘭妮婭只好瞇起眼看著火光,看不清來人。火把越移越近,蘭妮婭的眼睛也逐漸適應了光線,終於看清楚了持著火把的人。   古銅色肌膚,飛揚的濃眉、亞麻色的卷髮和雙眼……   又是多特啊……   這次你也是來救我的嗎?我應該相信這是真的嗎?我應該覺得開心嗎?   不過多特你的眼中為什麼看不到那時的關切呢?   不。真正的多特已經有了妻子,是不會再來找我的。那麼在我眼前的這個人又是誰呢?   好奇怪的感覺啊,明明知道眼前的人是多特,心中卻覺得面對的是個陌生人……   多特拿著火把,看著蘭妮婭不出聲。不斷晃動的火光在他線條分明的臉上製造出奇怪的陰影,讓他的臉色看起來陰晴不定,或許也是因為火光的關係吧,他的眼神也顯得閃爍不定。平素帶著爽朗笑容的唇,此刻正緊張地抿著,也許是抿得過於用力了,他的兩頰的肌肉在不停地跳動,看上去有些詭異,和平時的樣子大不一樣。   多特沉默著走近蘭妮婭,把火把架在一旁的樹杈上,轉過身面對著蘭妮婭,輕聲說了一句話。   「蘭妮婭,對不起。」   然後,他拔出了劍。   蘭妮婭沒有動,只是坐在原地,靜靜地看著多特,澄清的碧眸被火光映的更是透亮,卻沒有什麼驚惶之色。   看著多特持劍走近,我完全知道他想做什麼,但湧上心頭的卻不是我想像中的憤怒或是對死亡的恐懼。   心口猛然一痛,隨後便是一片茫然。   我有什麼地方對不住多特嗎?多特為什麼要殺我呢?   而這個滿頭大汗,握著劍兩手卻在發抖,雙眼不敢正視我的人,真的是我心中那個天不怕,地不怕,豪爽任性的多特嗎?   艾裡被樹林中的火光吸引下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景象。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在做什麼?!」艾裡生怕蘭妮婭被多特傷害,趕緊搶上前去。   此時艾裡離他們還有大約六七丈的距離,但情急之下,艾裡顧不上掩飾自己的身法,以自己的極限速度搶進多特與蘭妮婭之間。只見他在幾丈外大喝一聲隨即身影一晃便消失了,而餘音未落,便又如鬼魅般攸然出現在蘭妮婭之前。   聽見喝聲,多特與蘭妮婭才驚覺眼前無聲無息地多出了個艾裡。但兩人都以為是自己心神不寧才沒有留意到艾裡的接近,所以也並未在意。   蘭妮婭有些訝異:「艾裡你怎麼會在這裡?」隨即覺得現在問這個問題已經沒什麼必要了,便略過此事,皺皺眉頭輕歎道:「艾裡,謝謝你,但你還是不要插手吧!多特的劍術高明,你不是對手的。反正,我活著也累了……」   那多特正值自己在做虧心事時,一晃眼間見到從小崇拜的艾德瑞克出現在眼前,不由得有些驚慌失措。不過旋又想起這不過是今天見過的蘭妮婭找來假扮艾德瑞克的流浪漢,多特便放下心來。   定睛看去,見艾裡已經穿上了一身又破又舊的普通衣物,佩著一把破破爛爛的大劍,站在那兒的姿勢亦甚是粗魯,毫無半分氣質,看上去完全是個落魄流浪漢,渾不似白天見時那般威風凜凜,高不可攀的模樣,多特便更多了幾分輕視之意。   多特對艾裡擺擺手示意他走開,道:「這不關你事,你還是閃一邊去吧!」然而心下已決定先哄得他走開,免得礙手礙腳的,而在殺了蘭妮婭之後,一定要將他滅口。   見多特欲加害蘭妮婭,艾裡心中氣憤已極,當下也不屑回答多特的話,只是冷冷看著他。對多特心中轉的念頭,艾裡又怎會不知呢?   十年浪跡天涯的生活早把當年只知武道的貴公子磨練得對人心世情瞭如指掌了。而艾裡也不說破,只是冷眼看他究竟怎麼對付自己這個「落魄的流浪漢」。   多特看著艾裡這般森寒的眼神,不知為何竟從心底竄上一股寒意,剛剛平穩下來的手又開始發抖。多特不禁有些奇怪,自己明明佔據了主動,為何在這應該毫無威脅性的流浪漢之前卻會覺得恐慌?   低吼一聲,多特搶上一步,雙手持劍向艾裡劈出,想藉著攻擊來擺脫這種不適感。只要眼前的敵人被打倒了,還有什麼可恐慌的呢?   所以他全力劈出這一劍!   多特還未外出旅行時,劍術便已相當不錯,在他的朋友中沒有人能抵擋他幾劍。而經過三年的旅行,不時遭遇野獸、強盜甚至魔物的襲擊,多特的劍術在實戰中磨練得更加精湛,也更加簡潔了。   他與敵手往往只在一招間決出勝負,靠的就是這全力一劈。   這一劈中凝聚了他所有的力量與意志,是他最強的一擊。曾有一位見多識廣的旅行家偶然間見識到他這一劈,評價他這一劈無堅不摧,完全超越了那些名家高手。   此時多特這一劍劈出,即在林中捲起一陣狂風,火把幾乎就要被吹熄,地上的草葉亦被風捲起,在三人間漫天飛舞。而多特這一劍便夾著這一股銳不可擋的氣勢,向艾裡襲去!   艾裡的發被風吹的上下飄飛,但他的眼卻連眨也不曾一眨,冷冷地看著多特這一劍劈來,然後,抽出裂天,毫無花巧地向這劈來的一劍擋去。   多特見艾裡如此笨拙地用那把破破爛爛的劍來招架,心中暗暗冷笑。不少曾象艾裡一樣試圖擋住他這一劍的對手都落了個劍毀人亡的下場。因為他這一劍乃是全身精氣所聚,是他最強的一點。而對手若不閃避而採取了守勢,一則處於被動,二則守勢無法具有那種一往無前的氣勢,所以等於是自己最弱的一點。而以最弱的一點對最強的一點,自然是強者勝!而且這次的對手用的還是一把看上去一磕就斷的破劍!   以蘭妮婭的眼力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忍不住發出驚呼,扭過頭不敢看艾裡血濺五步的慘狀。   瞬間多特與艾裡的劍已碰觸在一起,但出乎蘭妮婭意料的是並沒有響起艾裡的慘呼。她驚疑不定地轉頭看去。   那把破破爛爛的劍還是破破爛爛的樣子,卻也並沒有斷成兩截,反而牢牢地架住了多特那把看上去很鋒利的劍。艾裡的臉上依然毫無表情,但多特的臉上卻滿了錯愕、難以置信、慌亂、恐懼等等各種複雜的神色。   隨後,多特的劍突然碎成了齏粉,他也發出了一聲慘呼,鬆開了手再也握不住劍把,雙臂虛垂在身前,痛得身子弓成蝦米般跪在了地上。   蘭妮婭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怎麼可能?連幾個旅店夥計都可以痛扁的艾裡竟然輕易打敗了多特?!   艾裡冷眼看著多特在地上痛呼,心中這才略覺得出了口氣。他知道自己已借剛才的一擊嚴重震傷了多特雙手的主要經脈。多特這一雙手臂以後雖然還可用,但很難再與人搏鬥了。   蘭妮婭從艾裡身後走出來,站到跪著的多特面前,問道:「這是為什麼呢?」   雖然多特要殺她,但蘭妮婭發現自己除了傷心外,對他竟沒有什麼恨意。多特會想殺害自己,必定有他的理由。只是她怎麼也猜不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或許是劇痛已讓多特完全崩潰,或許再也受不了良心的責備,聽到蘭妮婭的問話,多特竟痛哭出聲:「對不起,蘭妮婭!我只是害怕!……你家是貴族世家,財大勢大,我害怕……害怕他們知道我遺棄了你,日後會,會報復我和麗娜!……我,我只想保護自己……」   蘭妮婭還是不明白:「可是你和我在一起時,從沒有在乎過我家的權勢啊?」多特不是一向都不在意權勢,任性豪俠的嗎?   「和你在一起時,只要你站在我這邊,你的家族也不會動我。但現在不一樣了!你回去和家裡一說,他們一定會為你出頭的!那時我和麗娜就再也沒有好日子過了!所以今天看你走出城外,我就跟在了你後面。雖然我對不起你,但我,我這都是為了自衛……我只是想和麗娜好好地生活……」   多特英俊端正的臉龐疼得扭曲變形了,涕淚在臉上肆意縱橫,然後滴落在地上,再沒有往日瀟灑的樣子。   看著痛哭流涕的多特,蘭妮婭突然覺得好笑。   自己多年來究竟愛上的是什麼呢?   在眼前毫無形象地痛哭著的多特並不是自己所愛的多特。   或者多特一直都是多特,只是自己愛上的並不是真實的多特,而是心目中根據他塑造出來的那個叫多特的形象罷了。   哈,原以為是傾心相戀的愛人,卻原來不過只是自己編造出的幻影罷了。   蘭妮婭忍不住輕笑出聲,眼角卻滑落一滴淚。   這滴淚落下,卻似解除了束縛了蘭妮婭多年的魔咒一般,她整顆心一下子輕鬆了許多。   一旁的艾裡聽了多特的理由,卻愈發惱怒。作為男人卻不敢承擔自己的行為帶來的責任,為了自己的安樂竟想殺害自己辜負的弱女子!這樣的男人還配活在世上嗎?!越想越惱火的艾裡轉頭向蘭妮婭問道:「蘭妮婭你要不要先走開一陣子?」   蘭妮婭一聽就明白艾裡動了殺機,想問問自己的意思。她不假思索地搖了搖頭。就算愛上的只是一個幻影,但到底是與自己相伴多年的人啊!   艾裡不以為然地說:「他的心腸如此歹毒,放過他,日後也許他又會對你不利啊!」對惡人,艾裡從來都是抱著斬草除根的態度。而他最討厭的,就是因為一時的婦人之仁,讓惡人得到喘息的機會而在將來給善良的人造成更大的危害。   蘭妮婭還是堅定地對艾裡搖頭否定,艾裡見狀也只有長歎作罷,心道這畢竟是蘭妮婭的事,她既然如此決定,自己也不好再插手。好在剛才的那一擊,算是廢了多特的一雙手,以後就算他再想對蘭妮婭不利,只怕也是有心無力了。想到這,艾裡也算放心了。   此時多特已經熬過最初的劇痛,委頓在地喘著氣,眼睜睜看著兩人就在他面前討論他的生死,卻又不能怎樣。   蘭妮婭畢竟與多特相交多年,見到他這般模樣,心中自也不大好受,便走到多特面前蹲下,淡淡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已經不在乎你離開我了,以後你也不用擔心我會請我的家人報復。讓我們今後都好好地過日子吧。」   多特聞言,默默地垂下了頭,也不知是覺得羞愧難當,還是覺得放心了,或許二者兼而有之。   說完這番話,蘭妮婭似乎把這份糾纏十年的感情終於做了一個了斷,也輕鬆了許多。這時,適才艾裡表現出與平時形象明顯不符的武技之謎,才襲上蘭妮婭心頭。   蘭妮婭不再看多特一眼,回頭尋找艾裡打算問個清楚。   「咦?艾裡哪去了?」蘭妮婭這才發現偌大的林子裡,竟只剩下自己和多特兩人,艾裡竟如他無聲無息地出現一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但其實無須艾裡自己親口說明,他的身份也很明顯了。   「艾裡就是真正的英雄艾德瑞克吧?好快的腳程!這傢伙,把我耍得團團轉啊!」蘭妮婭在心中想道。   回想起與艾裡在一起時整日對他呼呼喝喝的時光,蘭妮婭不禁莞爾。原以為所謂英雄都是正氣凜然,威風八面的人物,沒想到竟會有象艾裡這樣亂沒形象的英雄。或許這樣也算是「真人不露相」、「神龍見首不見尾」吧!   此時她心中多特的陰霾一去,這旅行一年多來所經歷種種事情紛紛湧上心頭。蘭妮婭驀然發現自己這一年來也不是一無所得,這短短一段時間的生活竟比以前的十幾年加起來還要豐富精彩。而多年來苦於被沉悶刻板的貴族生活所束縛的自己,在那段日子中,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如果沒有對多特的思念,那一定是自己至今最快樂的日子!   「或許這就是我該過的生活啊!」蘭妮婭終於露出了今天的第一個笑容,俏麗的臉龐重新煥發出光彩。   抬頭一望,天際已微微發白,只有幾顆最亮的星星在天幕上寂寥地閃著微光。不知不覺中黎明已經開始降臨。   雖然一夜未眠,蘭妮婭的心情卻異常的輕鬆而興奮。整整行囊,蘭妮婭回頭看了多特一眼,確定他不會有事後,便再無留戀地向前開始新的旅途,屬於自己的旅途。   而此時在不遠處的一個深坑裡,跌坐著「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英雄艾德瑞克。艾裡邊揉著腳踝,邊喃喃罵著:「到底是哪個沒公德的,把陷阱設在路旁邊哪?!」    第二集 番外篇 第一章   以此文為暫別網絡的好友RLY送別,希望你能早日戰勝逆境,重返我們身邊,為大家帶來更多好文!相信這也是無限的其他許多作者以及眾多讀者的共同心願。   ※       ※       ※   天朔十八年初秋的某個下午,一個衣著破爛,金髮被塵土掩蓋成了灰色的少年踉蹌著走在路上。走著走著,身子一晃,少年便歪倒在路邊的草坡上,一動不動,似乎無力也不想再站起來了。   少年木然的臉龐依稀可見原本的俊雅秀致,如果此時有個凱曼王國帝都拉蔻迪的人看見他,便會認出這就是在不久前的凱曼封魔之戰勝利後便消失無蹤的進行封魔的五英雄之一,凱曼第一劍士——艾德瑞克!然而現在的他形容枯槁,毫無神采,與昔日光彩照人的貴公子相比,差別之大猶如石塊之與鑽石。   艾德瑞克澄藍的雙眸直視著天空,其中卻只有恍惚的神色,似乎對一切都沒感覺一般。   而遠處的空地上似乎搭建著歌舞團的帳篷,隱約的樂聲還是縹縹緲緲地傳了過來,有些嘈雜,卻也充滿著生氣。   「多麼美妙的聲音啊!」耳邊彷彿又響起了那個總是在讚歎天地間一切的女子的聲音,而他隨即意識到那不過幻覺。   修雅已經死了。   那個黑髮女魔法師總是溫柔地笑著,卻用死纏爛打的方式不讓自己練功,逼自己去做什麼欣賞「露珠從葉尖滑落的一瞬間」,「玉蘭樹在夜風中款擺的悠閒意態」這類的蠢事,或者拖著自己加入那些吵吵囔囔的同伴的無聊話題……雖然自己總是擺出一副很煩的神情,但心中的一角卻漸漸軟化,開始體會到作為一個人的種種感情,也漸漸視她如母,如姊。   然而她現在卻只能像片失去了生命的落葉一樣,靜靜躺在那裡,再也無法睜眼看看這個她摯愛的世界。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   從小就摒棄一切全心鑽研武技,不到十六歲就成為了凱曼的第一劍士,被人稱為凱曼王國建國以來第一天才的自己,以為倚仗手中的裂天劍便足以對抗任何敵人,保護想保護的人,但那最重要的一戰卻證明這些不過是是自以為是罷了!   在那個叫羅炎的魔王面前,自己引以為傲的武技不過似是小孩子的把戲般,無法保護任何人,阻止任何事。直到最後,完全被魔王強大力量壓制住的自己,只能眼睜睜看著修雅以生命為代價換取勝利!   十幾年來拋開一切追求的,不過是無用的把戲。   自己不過是個什麼都做不到的廢人……   那一戰結束後,他便逃離了歡呼著勝利的人群,渾渾噩噩地走了不知多少天,完全忘了吃和睡。經過城鎮時,身上高貴的服飾引起人們不少注目,他便隨手脫下來連著衣袋裡的金幣一併與路邊的乞丐交換了一身破衣;而穿行在山林荒郊時,如果身旁有野果便隨手摘下兩個充飢,沒有便繼續走下去。現在終於到了體力的極限,他再也支持不住倒了下來。   無神的雙眼半瞇著盯著草地,嘲諷逸出乾涸的薄唇:「所謂的凱曼第一劍士,竟是以餓死來作為結束生命的方式,想必出乎很多人意料吧?不過這種死法倒還挺適合我這個廢人的……」   但是,他似乎對這樣的結局也並無不滿,只是靜靜地俯臥在那裡,放任虛軟侵蝕自己的肌體,生命一絲絲被抽離,意識也逐漸模糊……   此時……   「咦?阿霓你看,有個人倒在那邊啊。你等等呀,跑那麼快幹什麼?」不遠處經過一老一少兩個女性,相似的棕髮褐膚,相似的秀美豐滿的輪廓,顯示出相近的血緣關係,大概是祖孫吧。年長的那一位發現了草叢中的少年。   「奶奶你看錯了,只是個乞丐在睡覺啦!」年輕的美貌女子加快腳步企圖忽略這件事,無奈長者無視她的不滿,還走上前仔細察看那個少年的情況,她只好也停下腳步。   「奶奶你幹什麼?不要看到阿貓阿狗都想撿回去,我們也很窮啊!」   「還是個帥哥噢!」   「……助人為快樂之本,我們把他帶回去吧!」女子立刻話風一轉。   協調一致後,兩人開始努力搬動著少年。那年輕女子還有餘力發問:「看不出來你還真是重啊!喂,叫什麼名字?」   少年含含糊糊地應道:「艾……艾……瑞……」   「艾裡?我說艾裡,沒想到你看起來這麼窮困潦倒,懷裡居然還揣著這麼華貴的劍。會不會是哪一國的落難王子啊?」   女子忍不住展開了粉色的幻想,可惜少年已經陷入了昏迷,沒有餘力回復她的美麗憧憬了。   ※       ※       ※   凱曼王國東南方的小國——佐比拉商業發達,商人擁有較高地位,而王室式微,君權薄弱,因而轄下的城市多風尚自由,較少受到國家的干預。在自由得近乎放任的治理下,佐比拉一方面呈現出欣欣向榮的繁榮景象,另一方面也顯得過於混亂散漫。   佐比拉治下的托比克城,雖然規模不大,但也同樣具備這樣的自由風尚。在這裡,只要有勢或是有錢,沒有什麼事是辦不到的,當地的長官也只關心能不能收到額定的稅金,其他的也不管那麼多。所以,前日十幾輛大篷車駛入托比克城時,衛兵也沒有多加盤查,在收取了入城費後便讓他們入城了。   這些人馬入城後,便在城中的一塊空地上,搭起了好些大帳篷,引起了不少人的好奇。   隨後便有不少人四處分發宣傳單,托比克的市民才知道,原來是頗有名氣的「雲霓雜藝團」   行經托比克打算演出,頓時有不少人預定了兩日後的票。今日下午,雜藝團中的人便開始忙忙碌碌地將表演器材搬入最大的一頂帳篷,為晚上的表演作準備。   儘管大家都忙得團團轉,但是仍不時向正在某一處上演的「雲霓名景」投去興味盎然的眼光。   「……」   對身旁女子白癡般的視線一忍再忍後,金髮少年終於盡量維持著平靜的語氣問道:「霓老大,您很閒嗎?」   試圖提醒她身為雲霓的團長應該以身作則。今天霓老大原先還魄力十足地指揮著團員們幹活,自己則一直很小心地避開她的目光,沒想到一時不慎被她瞥到,又出現了這種局面。   「不會啊,我忙著呢。你繼續,小心別太累著了。」被稱為「霓老大」的明媚女子似乎頭腦簡單到聽不出這麼明顯的暗示,依然露出傻呆呆的笑容跟在他身邊理直氣壯地盯著他。   和少年合作佈置舞台的名為塔瓦的粗壯青年見狀,拖著他的手臂把他拉到一邊低聲哀求:「托你的福,我才能這麼近地看著霓老大,艾裡你就幫幫忙,由著她吧?」   艾裡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她盯的是我啊,你那麼喜歡她,難道不覺得難受嗎?」   「只要能這麼近地看著她,我就很幸福了……再說老大就是這樣啦,經常看著漂亮的東西看到發癡,也不見得有什麼別的意思啦!」塔瓦有些酸澀地說道,後面一句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那就隨你啦。」艾裡無奈苦笑應道,讓眾人得以竊笑著繼續觀賞這類似「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景象。   聽著大家的竊笑,忍耐著霓老大的凝視,對艾裡來說實在算不上什麼愉快的體驗,但奇怪的是他對這種境況並不排斥。   這種無奈中又有幾分親切的感覺,就像修雅以前拐自己加入其他夥伴中時一樣……想到這裡,艾裡的心中驀然一痛,痛悔冷凝住了笑容,剛回復幾分神采的臉容黯淡下來,冰藍的雙眸又變得空洞。   十幾天前他甦醒後發現自己身在一個簡陋的帳篷中,原來將自己撿回來的加以治療照料的兩位女性,就是紮營在附近的那個雜藝團的人。年輕的女子是團長兼台柱滄霓,而年長的那位是她的奶奶和實際上掌管團中事務的滄雲,雜藝團就以她們的名字命名為「雲霓」。   好在他只是飢餓過度,心神憔悴,當時看起來奄奄一息,調養幾日後便無大礙了。在生死邊緣走了一趟後,艾德瑞克心如死灰,只覺死了固然沒什麼大不了,活著被回憶折磨卻也算是對自己更大的懲罰。所以他一直不曾向她們道謝,而滄雲和滄霓卻似並不在意。   身體復原的艾德瑞克不知該往哪裡去,滄雲看他體格不錯,便請他擔任雲霓雜藝團的保安兼打雜的閒職,留下了他。反正都是四處飄流,艾德瑞克也不反對。而對於名字被錯當成艾裡,他並沒有多加解釋,就此以艾裡為名在雲霓中生活下去。而那把裂天劍雖然太過顯眼,但畢竟是陪伴了自己十幾年來的東西,早已視同臂膀一樣捨不得丟棄,他便用破布纏著劍身掩蓋住華麗的外表,繼續帶在身邊。   艾裡雖然情緒十分低落,對人的態度總是冷冰冰的,但團中的人都相當熱情外向,待了一段時間下來,他便對這兩位救命恩人有了些瞭解。   滄雲奶奶是同情心氾濫,見到什麼落難的小動物和人都統統揀回來。原先雲霓不過是個十多人的小型歌舞團,而現在人數已經增加了一倍多,而動物的數目竟也差不多持平!   好在滄嫣頗有商業頭腦,讓那些被收留的人各盡其才,有表演才能的便加以培訓,有經營頭腦的便管理團中的事務,體格好的當保安,什麼都不成的就扮演小丑逗引小孩,招攬觀眾。訓練過那些動物後,她更將雲霓歌舞團改名為雲霓雜藝團,乾脆把馬戲表演也納入雲霓的表演範圍。沒想到,觀眾的反響居然很不錯,雲霓的名氣也漸漸大了起來。   而滄霓雖然平素精明能幹,但亦有一個相當恐怖的特(弱)點:一看到美麗的人(不分男女)智力值就直線下降,毫無抵抗力可言。除非她在舞台上,否則看到美人就會黏在人家一旁看到發呆。   自艾裡康復後,他便飽受她視線的騷擾,如是一般人,早就窘得手足無措,好在他一向冷淡慣了,倒也無動於衷。而憨直的塔瓦對滄霓的「明」戀,雲霓雜藝團中人盡皆知,只有滄霓不懂或裝著不懂,塔瓦卻也始終不敢向滄霓挑明。所以如果滄霓看著艾裡發呆,他便會千方百計地在艾裡旁邊窩著,對著滄霓發呆。這種有趣的景象時常在雲霓中上演,已經成為了雲霓的名景了。   今日夜色漸濃時分,大帳篷中燈火通明,樂聲和人聲混合成了一片喧鬧的海洋,熱鬧非凡。觀眾來得差不多後,大帳篷中便開始了正式演出。   在帳篷的門口,站著幾個年青人,穿著統一的服飾,看來是「雲霓」的保安。其中也包括下午演出雲霓名景的兩個主角:艾裡和塔瓦。   聽著帳篷中傳來的陣陣觀眾的掌聲,幾人都一副心癢癢的樣子,不過也只能吹著冷風,側著脖子向裡張望,只有艾裡目光呆滯地望著前方,對裡面的表演渾不在意。不過他自來到雲霓就是這副德行,整天陰沉著臉不搭理人,似沉浸在另外一個世界般,其他人早已習慣。   演出接近尾聲時,聽得裡邊傳來的喧嘩聲和掌聲忽地大了起來,塔瓦一拖身旁艾裡的手臂,興奮地輕呼:「看,快看!演壓軸戲的滄霓上場了!今晚她好漂亮啊!」   「隔這麼遠你連她有沒有鼻子都看不出來,怎知她是醜是美?」艾裡沒精打采的應道。   旁邊幾個同伴都笑了出來。   調侃歸調侃,加入雲霓十多天來,對滄霓避之唯恐不及的艾裡還沒有見過她的舞姿,他心中也頗為好奇,那樣一個時而將全團的男女貓狗都指揮得團團轉,時而又用白癡般的眼神看著美女俊男傻笑的女子跳起舞來,究竟會是怎樣的光景呢?便也回身看向遠方舞台,以他超常的目力,自然將台上的動靜看得清清楚楚。   舞台上只坐著懷抱豎琴為她伴奏的年老的滄雲,一襲長袖長衫的滄霓便如一朵彩雲般在舞台上舒捲蹁躚,滿面皺紋的滄雲更反襯得她光彩照人。   滄霓確實舞技超凡,台上的她便似換了個人般,每個細微的動作都展現出萬種風情。在眾多的觀眾的眼下,她卻似沉醉在個人的世界中,神情隨著舞姿的變化而千變萬化,時而抑鬱,時而奔放,時而嫵媚,時而高貴。她算不上絕頂的美人,但是舞台上的這一刻,她展現出的卻是絕代的風采,便如一朵傾國名花盛放在眾人面前,吸引著所有人的目光。   艾裡雖一向對這些聲色犬馬之事並不在意,但一看之下,也被吸引住了。   似乎平時的她不過是為了這一刻在等待著和積累著,而現在她才將所有的積累在這舞台上的片刻間完全釋放出來,因而這短短片刻的她更顯得明艷絕倫,無人能及。   其實滄霓是個很率真單純的人吧?看著她的舞姿,艾裡不由有了這種想法。   她的精明能幹是為了讓雲霓能好好存在下去,自己才能繼續在舞台上盡情的舞;而對美的注意和癡迷,也是為了將之融合到舞中去。只是她隨性而行,毫不掩飾地表露出來,才會讓人覺得強悍而又古怪吧?艾裡覺得自己開始對滄霓這個奇特女子有了些許瞭解。   一曲舞畢,全場靜了片刻才爆發出熱烈的掌聲。滄霓柳腰微折,以一個優美的躬身向觀眾致意後便欲退場。而此時艾裡卻覺得不對勁!滄霓的神色有些反常,似乎有些訝異,隨後顯出懊惱的神色,終又轉為驚惶。   「出事了!」艾裡喝了一聲,當先排開人群向舞台衝去。身旁其他人沒有他的眼力,根本沒發現什麼不對,但楞了一下,也糊里糊塗地跟了上去。   這時,觀眾席上果然起了一陣騷亂!好些人跟著當頭的男子衝上了舞台圍住滄霓,其他的觀眾也混亂起來,場面眼看就要失控。好在艾裡發現的早,保安們搶在混亂擴大之前擠進了人群。幾個人維持著觀眾的秩序,其他人則全速奔向舞台查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舞台上,在十幾個流里流氣的男子的簇擁下,一個從頭到腳都透著粗野蠻橫的漢子正拖著滄霓想要把她帶走,滄霓邊死命拽著幕布掙扎邊斥問道:「莫瑞先生!為什麼鬧我的場子?!我們可是已經拜過你的碼頭了!」   「哦?是嗎?」那漢子裝模作樣詢問身後的手下,隨後淫笑道:「可那不過是一般表演的價碼。我既然見到了你這樣的大美人,要是就此輕易放過,豈不是太可惜了?你跟了我莫瑞老大,也不委屈了你!還是別掙扎了,乖乖跟了我去吧。」   原來這叫莫瑞的漢子是控制著托比克的一個大黑幫的頭子。雲霓要在托比克表演,自然在到此地第二天便遣人拜會過了他,付過了保護費。只是顯然這人的人格之卑下,在黑幫也屬罕見。此時見滄霓的色藝,起了色心,竟不顧規矩想要強佔她!   滄霓流浪多年,見過了多少世面,聽得此話便知對方之無恥,是說什麼都沒用了。此時哀求顯然是浪費唇舌,要麼乖乖順從他,不然便只能用勢力或實力讓他斷了歪念!當下更加力掙扎,希望能撐到其他人來援。但她的練的是舞而非武,怎抗衡得了在黑道混飯吃的人?   眼見幕布被漸漸撕裂開,再撐不了多久了。   危急之下,舞台上的滄雲顧不得年紀老邁,撲到莫瑞身上阻止他,但莫瑞一甩臂膀便將她撇開。在滄霓的驚叫聲中,滄雲踉蹌著正對著一旁的柱子撞了上去!她那麼大把年紀,哪裡經得起碰跌?!   眼看就要發生慘劇時,一條人影及時跳上舞台扶住了老人,讓一旁的不敢出頭阻止莫瑞暴行的人舒了口氣。雲霓的其他人也緊隨那男子趕到了台上,怒喝著阻止莫瑞。   莫瑞回身看向出頭阻攔自己的人,三角眼一轉就將目光停留在了扶住滄雲的少年身上。   雖然這俊秀男子個頭在趕到台上的雲霓中人中算不得魁偉高大,在眾人怒聲呵斥中他也並沒有出聲,面上的表情沒有其他人那般激憤,只能用陰鬱來形容,但那麼多人中,莫瑞一眼看去便理所當然地覺得他才是這群人中的領袖。   這少年自然便是艾裡。   「大爺我今天是要定這舞孃了!你們若是識相,就不要來囉嗦,以後有我罩著你們,你們照樣掙你們的錢,若是不知好歹……」莫瑞獰惡地盯著艾裡,擠出這幾句凶橫的話。連他自己也沒有察覺自己隱隱顧忌著艾裡,這番話對比剛才直接搶人的行動,氣焰已經收斂了不少。   但艾裡出身貴族,又自幼便被人奉為天才,過去所接觸到的人們的態度,多是恭敬和贊慕,這樣的話語已經足以引起他的憤怒。   「你最好把她放開。」艾裡沉聲道,聲音並不大,卻有股不可忽視的威懾感。   「憑你們小小的雜藝團這麼幾號人,倒要看看你們怎麼攔得住我!」莫瑞一手拖住滄霓,一揮手示意身後的幾個手下上前對艾裡動手,阻住他們。   眼看那幾個人撲向自己,艾裡並沒有放在眼裡。在從前的他看來,這些人不過是上不了檯面的角色,再來上百個都構不成半點威脅。冷哼一聲,本已陰鬱的臉更似罩上了一層嚴霜,藍眸中冷冽的寒芒凝注這幾人,手輕輕搭上了腰邊裂天劍的劍柄。   僅僅是這樣微小的動作,向他襲去的幾個凶蠻的壯漢卻都感到一陣寒意。這些小地方的混混,以他們淺薄的修為自然無法意識到這是他們的本能,在對他們警告潛在的巨大威脅。   艾裡身後的塔瓦等人,看著他高挺的背影,則都無端生出一股信心,相信眼前的這個人一定能阻止那些暴徒!而儘管艾裡並不是針對自己,莫瑞竟也莫名其妙地對這頹喪少年生出幾分懼意,但一定神,對比艾裡偏瘦的身材和己方人的壯碩塊頭,又覺得手下沒可能輸的。   瞬間,那幾個壯漢已撲至艾裡身前,隨之——辟里啪啦的拳頭著肉聲不絕於耳,而大佔上風的,看來很正常的是人多勢眾的一方。艾裡的表現也差得離譜,竟毫無還手之力,片刻間,已經被揍得遍體鱗傷。塔瓦等人不由目瞪口呆,也忘了上前幫忙。   莫瑞啐了一口,暗笑自己剛才竟會把這種膿包當成了對手,雲霓果然無人!隨後扯起滄霓向外走去。   眼看滄霓要被帶走,塔瓦登時急紅了眼,豁出命向莫瑞撲去!情急之下,力量竟然大增,衝過莫瑞的手下,揪住莫瑞將他推倒,兩人滾在地上扭打起來。莫瑞的功夫雖比塔瓦強上不少,但此等貼身肉搏讓莫瑞有力使不出,再加上塔瓦情急拚命力量驚人,連牙齒都用上了,莫瑞竟打得大是狼狽。兩人翻來滾去,莫瑞的手下怕誤傷他,也不敢插手。   看到塔瓦為救自己這般拚命,滄霓露出感動之色,隨即將感動化為行動,趁莫瑞手下一片混亂之際,掙扎拋開,抄起一把拖把便向那幫壞傢伙報仇雪恨去了。   滄霓是雲霓的支柱,她如果被搶走,大家都要散伙了,所以團中所有人不管能不能打的,全都一擁而上,圍毆莫瑞的手下。連老大年紀的滄雲都拿著根椅腿,東一下西一下地放冷箭。雲霓群情激憤,又是人多勢眾,那幾個手下只覺得四面都是棍子,掃帚等傢伙毫不客氣地向自己敲來,哪裡招架得過來?   雲霓的團員們開始還在發抖,打了片刻,竟是越打越痛快,越打越解氣,手法力道純熟不少,一時間莫瑞一夥都毫無還手之力,被修理得灰頭土臉。   帳篷中觀眾早走得乾乾淨淨,偌大的地方裡兩邊的人混戰成一片,只有從那幾個凶漢手下被解救出來的艾裡靜靜地坐在地上發呆。   「自己現在可真是徹頭徹尾的廢人了!」艾裡低聲自語道,神色間一片慘然。   剛才就在他想出劍的剎那,湧上心頭的不是戰意,不是必勝的信心,而是那一戰中自己對魔王毫無反抗之力的場面。被魔王如同貓捉老鼠般肆意戲弄時的屈辱和恐懼感,眼睜睜看著修雅死在眼前時的悲憤和無力感壓得他無法動彈,興不起抵抗之心。那一刻他緊緊握住劍柄,卻無法出鞘,只能咬牙忍受著那些原本對自己來說根本不值一提的莽漢的拳腳。   那一戰在他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當他想動武時便再度發紅,發燙,令他連一根指頭都無法移動。   等他在雲霓其他人的喝罵聲中回過神來時,正看到莫瑞一夥狼狽向門口逃竄去。臨到門前,莫瑞還不忘停步回身惡狠狠地撂下一句:「我會回來的!下次我的幾百號弟兄們絕不會放過你們!」隨即被一堆西紅柿、爛菜幫子打得抱頭鼠竄而去。   「呸!你以為你是施瓦辛格啊!」滄霓拍拍手,意猶未盡地罵道。   「呃……誰是施瓦辛格?」   好在除了塔瓦鼻青臉腫外,雲霓的人都沒有受多大的傷。看著塔瓦的傷勢,滄霓的神色複雜,又像是難過又像是欣慰。不過場子一片混亂,滄霓沒時間說什麼,就忙著和滄雲一起安排大家收拾打掃帳篷中一地被砸爛的東西。諸事安排停當,滄霓望了一眼還呆呆坐在地上的艾裡,叫了雲霓中的醫生查克一起走了過來。   「查克,你給艾裡治治傷。」沉吟了一下,對艾裡道:「艾裡你……明天開始你扮演小丑就好,不用當保安了。」   滄霓這麼安排,自是為了艾裡好,見他武功低微便在這時候安排他做較安全的差使,但對艾裡來說,卻成了莫大的諷刺。以凱曼第一劍士的身份,竟只能夠格扮演博觀眾一笑的小丑!艾裡不語,嘴邊露出一抹自嘲的笑。   忽然醒悟到滄霓的語意,一驚之下艾裡提高了聲音:「難道你明天竟還打算照常演出?!」   「那是當然。」滄霓的回答亦是同樣高聲,充滿堅定。   其他人聽到他們的話聲,紛紛聚攏過來。   「你瘋了嗎?強龍不壓地頭蛇,何況那個傢伙手底下不是有上百號人嗎?應該趁現在趕在莫瑞的人還沒有佈置好前離開托比克!」   「但是我們已經售出了今後五天的票,票既然已售出,當然要演完才能走!」   「把錢退回去!只要人沒事,還怕今後沒有機會賺嗎?」現在已無法用武技保護他們的艾裡真的急了,大聲吼道。單靠這二三十號人,根本無法抵擋上百號流氓!   「不是錢的問題!」滄霓更大聲地吼了回去。隨後深吸一口氣,讓語氣和緩下來。   「那些觀眾是因為想看我們的演出而買票的,除非我死了,任何事情都不能成為我取消演出的理由。」聲音雖和緩下來,但卻遠比大吼大叫更顯堅定。   滄霓看向艾裡,黑眸中閃動著的感謝令他動容,道:「多謝你為我擔心,艾裡你武技不行,身體又剛恢復,還是趁現在走吧?我不想你因為我的固執受牽連。」   「……果然是個率真單純的人啊!將舞台視為生命,其他的便都不放在心上了。」意識到這一點,艾裡歎一口氣,不再試圖改變滄霓的想法。既然大家都同意,本來最不在乎生死的自己為什麼要反對呢?就陪著他們,看看明天的情況究竟會演變成怎樣吧!   「你也知道你固執……反正我也沒地方去。雖然我沒什麼能力,還是想留下來看看能不能幫你做些什麼吧。」   滄霓開心地笑了,轉向其他人,「你們的看法呢?」   「……」帳篷中沉靜了片刻後,突然炸開了鍋。   「霓老大和艾裡看來有戲!」   「剛才很有患難見真情的感覺哦……」   「老大,不要啊——我一直都對你……」發出慘叫的當然是塔瓦了,不過沒人理會他。   「是啊,是啊!這一次難道老大由表及裡,因為對外貌的欣賞而開始動了真情?」   「喂,喂,『由表及裡』不是用在這裡吧?」   ……   回答很熱烈——只是都偏離了重點。   「果然是物以類聚啊!」艾裡挫敗地垂下頭,「一群沒有緊張感的傢伙……」   大家對他和滄霓的臆測更令他哭笑不得。雖然相處久了,他漸漸習慣了甚至可以說開始欣賞雲霓這群人的率直的生活方式,但多年來所受嚴謹刻板的貴族教養,令他覺得自己和這些人間存在著一層無形的隔膜,無法完全融入其中。對於雲霓之首滄霓,他的態度與其說愛慕,倒更像是敬而遠之,雖然今晚她的舞蹈令艾裡對她刮目相看,但也遠不到愛慕的程度。   「大家安靜!」滄雲適時地顯示了管理人的威嚴,制止了這片混亂,「滄霓是問你們對莫瑞這件事有什麼打算?」   「這有什麼好問的!不管霓老大說什麼,我們當然跟隨到底啦!」所有人都沒有多加思索,理所當然地大聲回答道。   「那麼就這麼決定了,明天開始大家要小心行事啊!」   是夜,莫瑞無暇睡覺,忙於調遣人手佈置在托比克城的各條出路上,防止雲霓雜藝團趁夜逃走;而雲霓駐地的帳篷中,應該居於弱勢的一方,除了為這群樂觀的傢伙明天的命運擔心的艾裡和為著自己幻滅的戀情而傷心的塔瓦外,其他人卻都睡得四平八穩。 第 二 章   雖然雲霓雜藝團按照滄霓的意思,決定繼續原定的演出,但是起碼的防範還是有做的。   需要的東西由團中的年輕男子結隊採購,其餘的人留守雲霓的範圍中戒備,保護滄霓。   然而第二天竟平靜得出奇,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這份彷彿暴風雨前的平靜,令人更加緊張,這天雲霓中不少人都向查克醫生要胃藥。表現如常的只有兩人,滄霓仍是像平時一樣為演出前的準備忙來忙去,而艾裡自昨天後便又恢復了往常對身外的事情漠不在意的樣子,甚至神色更加頹喪陰沉。   入夜時分,雲霓的大帳篷中又如昨天般燈火明亮,樂聲悠揚,看來表演很快便將開始。   雖然昨天的表演在結束時出現了騷擾,但是觀眾並沒有什麼減少。一般市民對結果並不瞭解,見雲霓繼續表演便以為事情已經過去,完全沒想到在平靜表面下隱藏著激流。   演出開始前,用油彩畫出笑臉的雲霓的小丑們來到觀眾席中,作出各種搞笑動作博取著觀眾的笑聲。而一個坐在母親膝上的小女孩指著其中的一個,對母親說道:「媽媽,那個小丑好奇怪啊!」   母親認真一看,那個小丑果然和別的不一樣。他的動作呆滯,雖然畫著笑臉,但是真正的神情卻是沉鬱至極,看著非但無法令人有開心,反而有種極為悲哀灰暗的感覺。   此時,後台也有一雙流露出擔心之色的明眸凝注在這個小丑身上。   「奶奶……我有些擔心艾裡。」此時,滄霓在後台皺眉看著艾裡的表現,對身後的滄雲說道:「他似乎有著很傷心的過去啊!和雲霓中其他人不一樣,總是神色陰鬱,就算他偶爾露出笑容,也依然給人一種悲傷的感覺。」   「你不用太擔心。」調整著琴弦的滄雲悠然道,飽經滄桑的臉上有著明悟一切的通達,「那個年輕人就像是只迷途的雄獅,雖然一時陷入迷惑,但終會振作起來的……」   雖然不知艾裡的來歷,但流浪多年練就得過人眼力告訴她,這個頹喪的年青人一旦振作起來,必定能如翱翔天際的蒼鷹般傲視眾生,甚至對雲霓中如自己這樣的平凡人來說,將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世界的人。   「……不行!這樣笑得像哭一樣的小丑,會嚇到觀眾的!我得說說他去!」滄霓一撩幕布,向艾裡走去,完全沒有理解滄雲的話。她一心掛念的,仍是雲霓的演出水平。   看著滄霓急急行去的背影,滄雲苦笑著搖搖頭。雖然是自己的孫女,但滄霓對表演傾注的熱情,仍是時常出乎她的意料。   ※       ※       ※   將艾裡叫到偏僻角落,滄霓開始教訓艾裡。(在門口守衛的塔瓦看到這一幕,瞬間石化成了雕像……)   「艾裡,你現在是小丑!小丑!」雖然平時的滄霓常常看著艾裡發癡,但現在的她不留半點情面,「小丑就是要給人帶去歡笑,而你這是什麼表情?!死神嗎?」然而下一句話中的諂媚便破壞了剛才的威嚴,「雖然你平時這樣酷酷的表情是很好看啦,但是在扮演小丑時拜託你笑一點,好不好?」   「可是我就是笑不出來啊……」艾裡低聲說道。   怎能笑得出來呢?   過去的他不必取悅任何人,也習慣了對一切都保持漠然,而近日發生的一切,帶他初次體會到世間的美好和溫情的人的逝去,深信不疑了十多年的對武的信念的崩潰,甚至連那些武技都已失去,而現在更淪落至只能扮演小丑的境地,這些事足以令他完全崩潰。他有一萬個哭的理由,卻沒有一個笑的理由,哪裡能笑得出來?   見他仍是老樣子,滄霓拖起他的手走到幕布後,指著觀眾道:「你看著他們。你現在不是為了自己而笑,而是為了他們。他們之所以買票來到這裡,都是為了尋找歡樂,而我們的責任便是滿足他們。」   她轉過身,直視艾裡,雙眸如黑寶石璀璨生輝。   「所以不管你有多麼傷心的事,在表演時都應該拋開。因為這一刻你不再是艾裡,而是一個要帶給他們快樂的小丑。做你現在該做的事,不要被過去羈絆。」   「現在該做的事?」艾裡的心中似乎有什麼被這句話觸動了,陷入了沉思。片刻後,他應道:「……好的,我會盡力。」   重新回到台前的艾裡,深吸一口氣,將所有的思緒趕出腦海,努力擠出了自封魔之戰後的第一個笑容,與前排的小孩們嬉戲著。   漸漸地,笑容由生澀僵硬變得自然,艾裡終於稱職地扮演了他的角色,逗得孩子們開懷大笑。絕對沒有人能想到,眼前這個親切可愛的小丑,竟會是威名赫赫的冷酷劍士。而拋開沉重的過往專心地扮演一個小丑,似乎令艾裡多日來被重荷壓得透不過氣的心終於輕快了起來。   「做你現在該做的事,不要被過去羈絆。」扮演著小丑該有的樣子,他心中卻在翻來覆去地回味著這句話。   「不被過去羈絆……」那麼因自己而導致不可彌補的過錯,可以就此拋在腦後嗎?   「做現在該做的事……」自己今後究竟該做什麼,為什麼而活呢?   ※       ※       ※   此時入口處出現一陣小小的騷動,一下子進來了四五十人,一馬當先走在前頭的正是莫瑞,後面的看來全是他帶來的手下。這夥人個個一臉凶相,滿口粗言穢語,讓後排的觀眾人人側目。   難道他打算現在就動手嗎?守衛在那裡的塔瓦等人握緊衣下藏好的兵刃,戒備地瞪著走進來的這群人。   認出了塔瓦就是昨天與自己扭打的人,莫瑞盯著他的三角眼射出陰寒的光芒,而塔瓦的眼神同樣不善,兩人都拽緊了拳頭,局勢似乎一觸即發。周圍的人感到了這股濃濃的火藥味紛紛走避。在場的人都噤了聲,把目光焦點投注到了這裡,帳篷內頓時只剩歡快的樂聲孤單的演奏著,卻反襯得氣氛更加緊張。   然而,莫瑞卻只是獰惡地瞪著塔瓦,一路走到到前排坐下,卻沒有任何行動。   原先雲霓派人拜會他們時,贈送了莫瑞不少每場演出的票,此刻他們這夥人雖個個惡形惡狀,但也沒有太出格之處。而他們這麼多人,雲霓明顯居於劣勢,莫瑞不發難,雲霓的人也不想先挑起事端,只能提心吊膽地戒備著,猜想著他們究竟打著什麼主意。   莫瑞突然認出了扮演小丑的艾裡,與身邊的人嘀咕了幾句,一群人便爆發出一陣狂笑,想必是在嘲笑昨天被打得慘兮兮的艾裡。囂張的笑聲讓雲霓的人紛紛皺眉,又無可奈何。   艾裡也只能充耳不聞,默默忍耐著。現在的自己沒有教訓這幫流氓的能力,便不能為雲霓惹麻煩。這對從前心高氣傲的他來說,簡直是無法想像的,而經過了這麼多事後,這點侮辱對他已不算什麼了。   而出乎大家意料的是,表演中莫瑞一夥居然還算安分,雖然不時起哄幾聲,但並沒有什麼大動作。觀眾很快忘了莫瑞那幫傢伙的存在,投入到精彩的節目中去。   然而對雲霓的人來說,摸不清莫瑞何時會暴起發難,又會造成怎樣慘重的後果,已足以令他們的神經緊繃得快斷了。戒備著莫瑞一夥人的團員,雖然沒有動,整場下來卻已緊張得汗濕了背上的衣物,而在台上表演的,也不時有人出現小小失誤。只有中心人物滄霓,對台下虎視耽耽的莫瑞視若無睹,仍是全心投入表演中,沉浸在她自己一方世界裡。   可是直到眾人捱到演出結束,莫瑞卻沒有採取任何行動,就此揚長而去。   「這傢伙到底在弄什麼玄虛?」站在艾裡身邊的塔瓦把汗涔涔的手心在褲管上擦了又擦,忍不住嘟囔道。   他性子爽直,心裡向來存不住事。昨晚因為艾裡和滄霓的事睡不著,就乾脆把艾裡也挖了出來問了個明白。知道艾裡確實和滄霓實在沒有什麼後,他便能坦然面對艾裡了。   (他原打算若是艾裡和滄霓在一起的話,他便去浪跡天涯的。不過筆者認為他這種粗壯憨直的人,實在不適合「為愛浪跡天涯」的浪漫故事,就……)   依他的性子,要打就打,實在受不了這麼不明不白的情況。   「是貓在捉弄老鼠啊……」艾裡輕聲自語道。有恃無恐的莫瑞想從精神上折磨雲霓,讓大家崩潰吧?   「什麼?」塔瓦沒聽明白。   然而接下來的三天裡,莫瑞的行動便為艾裡的話做了註釋。   ※       ※       ※   雲霓的成員圍坐在表演用的大帳篷中,大眼瞪著小眼。   今日一大早,他們便發現莫瑞的人在雲霓的駐地外徘徊。此後更不時發現器物被破壞,或有貓狗的屍體被扔到駐地上,莫瑞用這種方式顯示著他有隨時將雲霓摧毀的實力,卻並不急於採取實質性的行動。這種我為魚肉,人為刀狙的感覺令雲霓中的人們惶惶不安。為了防止有人受到傷害,大家便都聚集到了大帳篷中。   坐在入口的艾裡從懸掛的布簾縫中向外望去,不意外地又在遠處看到了徘徊著的三五成群的流氓,收回眼光,掃過帳篷中雲霓團員一張張沒精打采的臉,終於無力地垂至地面。   「若是還有原先的武技,這些混混根本不算什麼,很輕易就可以解決掉令大家煩惱的這些禍首,然而現在的自己卻只能和他們一樣龜縮在這裡無能為力。」艾裡懊惱地想。由絕頂的強者淪落為待宰的羔羊,令他的情緒也十分低落。   空曠的帳篷中一片靜默,被圍困著的人們只好圍坐在帳中無所事事,更加萎靡不振。夜晚表演時這個帳篷中雖然燈火輝煌,喧囂熱鬧,但現在對比著外面的碧空陽光,卻更顯得陰暗幽閉,這片沉重的氛圍如塊大石般壓得人幾乎要無法呼吸。塔瓦幾次霍然站起,想衝出去和莫瑞明刀明槍地拼了,但瞄瞄滄霓,卻還是忍了下來。所有人中,只有滄雲滄霓神色如常,滄雲還在咪咪笑,滄霓仍是瞅著艾裡發呆。   「錚,咚……」驀地,清亮的琴聲響起,如一束陽光照進黑暗的角落般劃開了這片死寂。   艾裡抬起頭,見是滄雲拿出琴,調了調弦,開始彈起一首音律奇特的曲子,而滄霓應和著曼聲吟唱。天廬大陸上通用的是凱曼王國的語言,而滄霓此時卻是用一種少有的異族語言在歌唱著。   這首曲子音調簡單,卻有種行雲流水的流暢感覺。滄霓的嗓音也算不上有多曼妙優美,但轉折反覆間,卻透出一股灑脫不羈,無拘無束之意。雖然在座的沒有人聽得懂她的歌詞,但都被她歌中的意境感染,心情為之一鬆,彷彿搬開了壓在胸口的大石,透出了一口氣般鬆快。   聽著這首歌,眾人心中湧起了一股豪氣。儘管帳篷內依然陰暗,黑幫依然層層環伺,但人們的心境已大不一樣,便如身處漂浮於波濤洶湧的江心的一葉小舟般,雖然危機四伏,卻亦有種乘風破浪的豪情。   一曲奏罷,大家呼出口氣,開始談笑起來。   艾裡卻對這首歌產生了好奇,向身旁的滄雲問道:「這是什麼歌?唱的是什麼?」   「……」滄雲沉吟了一下,笑道:「這是我們雲族的民謠,滄霓剛才用的是雲族的語言。」   「雲族?」   「難怪滄雲滄霓的名字外貌和一般人不同啊……」艾裡頓時想起來了。帝都拉寇迪雲集了天廬上許多種族的人,艾裡也知道雲族的一些情況。雲族是個人數不多,能歌善舞的民族。在很早以前,因為歷史的原因,他們喪失了國土,從此後其族人多四處流浪表演。   「這首歌就是我們雲族自古以來浪跡天涯時彈唱的歌謠,歌詞大意是這樣的。」   「天際之雲,無羈無束,任飛揚;由他狂風摧卷,隨意皆成風景,自逍遙……」   「意思是我們雲族的人如天上的雲一樣,沒有任何束縛,不管發生了什麼事,處在什麼樣的情況下,都能隨遇而安,好好把握眼前這一刻,活出最美好的人生。」   「把握眼前這一刻?」艾裡心頭一震,彷彿抓住了什麼,卻又說不上來,陷入沉思的他便沒有留意到滄霓臉上的古怪神情。   「是啊,對我們來說,生活的意義就是追求歡樂。而每個人都只有一次生命,不管發生了什麼事,如果無法改變現狀,就不要把生命浪費在懊悔,抱怨甚至自暴自棄這類沒有實際意義的事情上,而是更要抓緊生命裡的每一瞬間做自己想做的事,體味這天地間的美好,快樂地活下去!」   滄雲看著天邊的雲彩,爬滿皺紋的雙眼滿溢著長者的智慧。   「時間逝去不會重來,便如一個巨大的車輪在我們身後滾動著,驅趕著我們在人生的路上向前奔去。雖然在奔跑中,我們可能丟失一些心愛的東西,但時間的巨輪讓我們無暇去尋找回來,只能向前看,試圖在這條路上收集更多甜美的果實。」   「如果過去讓我們痛苦,就索性忘掉!不能為了丟失的東西痛哭而錯過了眼前可以摘取到的果實,這就是我們雲族的信念。」   滄雲的這一席話如道閃電般照亮了艾裡的心,自己現在不正是為了過去痛哭著,而完全看不見眼前的一切嗎?難道要這樣活在痛悔中結束一生嗎?這樣能改變已經發生的事實嗎?   但是,到底是自己的無能導致了修雅犧牲,怎能當作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哪裡能說忘掉就忘掉?   然而,「體味天地間的美好……」這不也正是修雅以前想教會自己的嗎?但是現在的自己,如行屍走肉般,對一切失去了感覺,怎能體會得到呢?   各種想法在他腦海中衝擊著,激盪著。儘管他認同了滄雲的話,但是這份內疚和悔恨糾纏了自己這麼久,原先的悔疚不可能如此輕易地輕易地拋開。腦海中一片混亂的他,沒有在意臉色古怪的滄霓偷偷將滄雲拉到了角落。   「奶奶,不過是『三隻老虎,三隻老虎』的兒歌,你瞎掰了這麼一大串做什麼?」不想破壞滄雲剛才的智者形象,滄霓用雲族的語言與她竊竊私語道。   「呵呵,直接說出來有些沒面子嘛!就把我們雲族的族訓頂上去了,反正也沒說錯。」   滄雲笑瞇瞇地回答,眼光向艾裡瞟去。   如果自己的這番話能幫助這個年輕人振作起來就好了……   ※       ※       ※   此後的兩日裡每日都有莫瑞的人圍聚在雲霓的駐地外,每晚的表演,莫瑞都帶著大批手下按時報到。雖然他始終沒有挑明了與雲霓發生爭鬥,但類似破壞器物,演出時對女演員毛手毛腳等等的挑釁行為從未間斷。托比克看來果然由莫瑞一手遮天,對他們的所作所為,官府沒有任何干涉。   雖然那天滄雲滄霓的歌曲令大家振奮了起來,但這情緒卻很難保持下去。那些低劣行為像鎯頭一樣終日敲打著雲霓團員的神經,令他們時時刻刻都提心吊膽,無法鬆懈。眼見雲霓的防範對莫瑞的破壞起不了任何作用,雲霓索性放棄了任何守備,只是默默忍受下去,等待著,等待著……等待著最終有一件事來打破這種令人窒息的僵持。   然而這般隱藏著重重危機的平靜,遠比危機本身更令人不安,給雲霓成員們造成了巨大的壓力。因為莫瑞的圍困,為了安全起見,雲霓的人只好終日聚集在駐地內,更令人鬱悶得要發狂。一直處在緊繃狀態下的人們,多數迅速顯出了疲態,而有的脾氣變得更為暴躁,口角不時發生,甚至升格至拳腳相加。   對這一切,滄霓雖然努力掩飾,但漸漸憔悴下來的容色還是洩露了她的憂心忡忡。而塔瓦雖是火爆性子,這一次卻出奇地沒有如其他人般顯出暴躁,時常看著滄霓陷入了深思。   ※       ※       ※   對雲霓的人來說,這幾天是度日如年,而對一般人來說,時光還是按著它自己的步伐向前邁進著。轉眼雲霓雜藝團在托比克的第五場演出已經順利結束,按照他們原先的預定,明天的演出結束後,第二天他們就將離開這個城市。   然而在莫瑞的虎視耽耽下,雲霓是否能安然離開托比克卻是個未知數。   已是夜深時分,艾裡還在為了明天雲霓將面臨什麼樣的命運而憂心,無法入眠。   此時帳篷外一點「沙」的一聲,不過是如落葉般輕微的聲響,但艾裡雖無法和人戰鬥,但功力修為仍在,這點聲音便立時引起了他的注意。懷疑是莫瑞的人潛了進來,他迅速起身拿起劍向帳外看去。   一個高大的身影輕手輕腳地從另外一個帳篷中鑽了出來,明亮的月光下清晰地照出了他的面目,卻是塔瓦。只見他身著一身輕便的黑衣,身配長劍,向四周留戀地環視了一眼,平時溫和的臉上現出決然之色,便欲向駐地外行去。   突然肩上被人輕拍了一下,塔瓦大驚,幸虧還記得不能驚醒旁人,才沒有嚷出聲。回身一看,卻是艾裡,便作出噤聲的手勢。艾裡會意,將他拉到離眾人休息之處較遠的地方。略一思索,他已猜到塔瓦的想法,低聲問道:「難道你要去行刺莫瑞?」   塔瓦點頭承認。   「笨蛋!你那點功夫能頂什麼事!這是雲霓面臨的危機,等明天表演結束後全雲霓的人共同面對,勝算還比較大!」看到塔瓦這麼衝動地鋌而走險,艾裡忍不住有些著急,話語間多了幾分火氣。然而他心中有些奇怪,這幾天塔瓦反常地表現得冷靜,怎會早不行動,遲不行動,偏偏選在這時候去偷襲呢?這不大可能是因為一時衝動。   「不去不行啊!」塔瓦因為壓抑而沙啞的聲音透出憂急,「對表演的執著,對觀眾的責任感讓霓老大不能一走了之,但是這只是她個人的想法。以她的性格,不會讓大家為了自己的想法而面對這樣的危險的!所以在明天表演結束後,滄霓一定會以自己為代價換取我們大家的平安離去!」   艾裡一驚,「那麼你就打算趕在今晚去行刺?」   「前幾日我已經探聽到了莫瑞的住所。他不會想到被他壓制得毫無反抗之力的雲霓竟有人膽敢主動殺到他的老巢,那裡的防禦應該不會很嚴密的!如果今晚能得手,明天他的幫派中便會陷入混亂,雲霓也可以趁此離開吧。」   「應該……」暫且不理會其中的水分,艾裡繼續問道:「如果莫瑞的繼任者為了確保地位,要為莫瑞復仇呢?那時雲霓的處境會更危險的!」   塔瓦淡淡一笑,「如果真是這樣,那時只要我出去,這件事也可就此瞭解了。」   「……」   艾裡不知如何說了,現在說什麼都阻止不了他了。看來塔瓦果然對滄霓用情極深。雖然且不說以他的功夫去行刺能有多少成功的可能,就算成功,他又有多少逃過莫瑞手下的復仇的可能,對他來說,如果自己的犧牲能保護滄霓,只要有一分希望,他也會賭上自己的性命吧?   「不准去!」從暗處閃出一條窈窕的身影攔在兩人身前,取代艾裡出聲阻止塔瓦。   認出來人,塔瓦大驚。艾裡雖已注意到那裡的呼吸聲,但這呼吸較短促,聽來不似身懷武技,便以為是其他無法入眠的團員,卻沒想到那身影竟是一個最不應聽到這番話的人——滄霓。   滄霓的棕髮映射著月光散發著柔和的光澤,或許是月色柔化了她平時明艷耀目的臉龐,此刻夜風中盈盈而立的她顯出一種似水的溫柔和脆弱。她的黑眸瑩瑩生輝,似泛著水光,而眸光中透出的,卻是堅定的意志。   看著這樣一雙眸子,艾裡的心突然劇烈一跳。   然而這雙常常看著艾裡的眼睛,這次看著的並不是他。滄霓凝視著塔瓦,片刻後垂下眼瞼,似在掩飾內心的波動,而塔瓦卻被她的溫柔眼光迷醉了,只懂傻愣愣地站著。   「你怎麼會在這?你不是總是說『演出前一定要睡好,天塌下來都要當被蓋繼續睡!』嗎?」手足無措的塔瓦不知說什麼好,終於想起了目前的狀況。   滄霓輕聲但堅定地說道:「我是雲霓的老大,不辜負觀眾的期望,進行正常的表演是我的希望,而如果因此而令成員陷入危險,這個責任當然是要由我來承擔。」   艾裡心中一震。他這一生中從未見過這樣的女性,在帝都認識的貴族千金們不是整日裝模作樣,搔首弄姿,就是羞羞怯怯,隨時可能暈倒在人懷裡。而眼前的這個嬌弱女子,地位遠不及那些名門淑媛,但她卻完全不在意世人的眼光,只率性地活出真實的自己,在面臨危難時,她不是畏怯,退縮,尋求保護,而是執意用柔弱的肩頭扛起沉重的責任。   她的容貌並不比那些名媛出色,而這份真、純和堅強自立,便足以令她們相形失色。這份忠實於自我的真,艾裡也曾在修雅身上感受過,但是對他來說,修雅更像是個一直引導著他的長者,而滄霓卻是個需要保護的女子,因而更加吸引著艾裡。   看著滄霓堅定的面容,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席捲了艾裡,像是失去了什麼,又像是被什麼填滿,那一刻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想要守護著她,想要她不被任何事傷害,永遠這樣堅定地走下去!   心情激盪的艾裡神色有些怪異,但此時另兩人的注意力卻都放在彼此身上,並沒有注意到。   臉上泛起醉人的薔薇色,滄霓難得一見地現出了羞澀嬌態,繼續向塔瓦說道:「我就知道雲霓中只有你可能會明白我的想法,而在今晚一個人去做什麼傻事,就守在在這裡阻止你。幸好我來了……」   艾裡臉色一白,立時明白了。這兩人平時雖沒有言明,但卻都在默默關心對方,不需要語言已能知道對方的心意。嘿嘿,沒想到自己生平第一次動心,便發現對方和別人兩情相悅,自己已經沒有介入的空間?艾裡臉上露出苦澀的笑容,一顆心卻空空落落,落不著實處。   「啊……」看到滄霓的嬌羞神態,塔瓦張大了嘴難以相信,幾乎以為身在夢中。   「要不然,你這笨蛋還不是去白白送死?!手下偷偷摸摸死在外頭,我當老大的多沒面子啊?」下一句滄霓就恢復了慣常的樣子,也令塔瓦明白這不是夢。   「老,老大,你……你早知道我的心意?」激動之下,塔瓦結巴得厲害。   「我又不是呆子!」   「可,可是……你平時看著的不都是些美人嗎?我,我又不……」   「這說明什麼?欣賞美和喜歡人是兩碼事啊!」   「那,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你又一直不開口,難道叫我先向你求愛不成?都是你自己太笨啦!」   男方期期艾艾,女方氣勢洶洶,這等告白的場面也算少見,但其中卻自有一股甜蜜的滋味。宿願得償的塔瓦掩不住狂喜之色,向滄霓走去,兩人都沒有在意在場的另一人。   剛為一名女子動心,便目睹了她和另一名男子的告白場面,艾裡心中又酸又澀,卻不能做什麼。他別開了頭,不想看見這一幕。忽然聽見風聲有異,艾裡急回頭,竟看見塔瓦一拳擊在滄霓腹部!她身子一軟,暈倒在塔瓦臂彎中。   看著艾裡訝異的眼光,塔瓦似是向他解釋似是自言自語道:「既然知道了她的心意,我更不會放棄今晚的計劃。現在打暈了她,總好過明天讓她落入莫瑞那種人渣的手裡。這一輩子裡有過這樣一刻,我心中也沒有遺憾了……此外再沒有別的辦法了!」   「我呢?我該做些什麼?」一連串的事情令艾裡腦中一片茫然,此時此地,自己該怎麼辦呢?真的沒有辦法了嗎?自己還是像在那一戰中一樣,什麼也無法挽回嗎?難道只能坐視滄霓或塔瓦中的一個走向絕路,或是他們兩個從此都生活在地獄中?   但是喪失了力量的自己能做什麼呢?   「麻煩你幫我把老大送回帳篷……」塔瓦抱起滄霓走向艾裡,想把滄霓交給他。   「還有一個辦法。」艾裡卻沒有伸手接過滄霓,而是打斷了塔瓦的話。   塔瓦看著他,驚訝地發現這個自自己認識以來一直是委靡不振的少年,此刻似乎有些不一樣了,眉目間少了那份頹喪而多了一份堅定,原本黯淡如死灰的雙目似乎重新燃起了火焰,雖然小,卻灼熱。   然而艾裡下面的話卻令他跳了起來,無暇注意這點末節。   「你回去睡覺,明天保護好滄霓,我去刺殺莫瑞。」艾裡淡淡地說道。   如果塔瓦犧牲了,就算事情按最好的方向發展,滄霓也會陷入痛苦中,自己更不可能有快樂的一天;滄霓有什麼不測,更是想都不願想的事!而如果由自己去刺殺莫瑞,雖然自己已經不能用出武技,但拼了命的話,應該能成功。只需犧牲自己這個本已沒有生趣的人,大家都能幸福。這才是最好的辦法吧?   但塔瓦自然不這麼認為:「這不關你的事!現在保護滄霓是我的責任,當然該我去!」   「休想。如果你去,我現在就把大家吵醒!」心意已定的艾裡直截了當地用威脅的方式加以否決。   「如果你去,我也馬上把大家吵醒!」這次塔瓦的腦筋轉得倒快,原招奉還。   「……」   夜色中兩個男人為了保護同一個女子而爭著犧牲自己。對峙了片刻,他們意識到要說服對方,耗到天亮也無濟於事,到時犧牲的只會是滄霓了,終於只得達成了妥協——兩人一起去。   將滄霓送回宿處後,他們便向駐地外摸去。   為防止雲霓的人逃離,深夜裡也有莫瑞的人在駐地周圍巡視。以塔瓦的低微武技,本來是很難不被發現的,幸而艾裡修為仍在,感覺遠比他靈敏,在艾裡的指點下,兩人有驚無險地成功離開了駐地,身影很快融進了黑暗中。 第 三 章   「到底往哪裡走?」   「……不知道!」   「你不是說已經打探好莫瑞的住所了嗎?」   「莫瑞確實是住這裡沒錯啊!」   黑暗的庭院角落中,一個清朗、一個渾厚的嗓音對答著。   「那到底在哪?你帶路啊!」清朗的男聲努力地壓低,卻已壓抑不住其中的焦躁。   「我哪知道他的家會這麼大?!」渾厚嗓音的主人卻比前者更著急,聲量忍不住大了起來。   二人所處的庭院外,是更多的庭院和數不盡的迴廊、樓閣。不知莫瑞搜刮了多少不義之財,竟建造了如此浩大的府邸。   正如塔瓦所料,莫瑞的宅邸戒備並不嚴,二人沒費太多力氣便潛了進來,但也正因為沒什麼戒備,看不出那裡防衛教嚴,根本不知如何下手尋找莫瑞!要在這偌大的宅院中找到一個人不啻大海撈針,談何容易?如果天亮還找不到莫瑞,滄霓就危險了,這叫兩人如何不著急?   「閉嘴!太大聲了!」   「找不到莫瑞,一切都是白費!就算我們沒被發現,安然無事又怎樣?」衝動之下塔瓦的聲音只有更大!   「吵死了!省點力氣去找人吧!」艾裡恨不得摁住他的大嘴巴,「難道我不著急嗎?你對我吼有個鬼用?能把莫瑞吼出來嗎?」   話出口艾裡才驚覺,自己什麼時候也習慣了這種粗魯的說話方式?不過與以前那種優雅而冰冷的貴族式的說法方式想比,該死的!還真是痛快多了!   塔瓦突然一巴掌拍在艾裡肩頭,把他嚇了一跳。   「艾裡你真聰明!」   「幹嘛?」   「我這就把莫瑞吼出來!」不待艾裡多說,塔瓦跳出藏身的假山,雙手叉腰大聲囔道:「莫瑞你個臭小子!你老子我教訓你來啦!」   他這一放開嗓門,整座莊園都震動了,登時各處都響起了守衛的奔跑聲和喝問聲。   「笨、笨蛋!」艾裡險些被這頭大無腦的魯莽傢伙給氣暈!跳出藏身之處猛敲塔瓦腦門,「就算把莫瑞招來了,可那麼多守衛,你的身手要能靠近莫瑞半步,我的頭給你!」   「……」塔瓦一時語塞,隨即抽出腰邊的巨劍,正色道:「那也罷了!戰死在這裡,總好過眼睜睜看著滄霓陷入火坑。現在我能殺幾個就殺幾個,也算先替她報仇!」話雖簡單,但其中的悲烈之氣,令艾裡為之動容。   就在這一刻,艾裡下了決心,就算拼了命,也不能讓塔瓦死在這裡!   然而現在的自己,比一個尋常武夫尚且不及,又能做些什麼呢?   此時人聲已經非常接近,塔瓦背靠假山做好了廝殺的準備,而艾裡不及多思,「颼」一聲——又鑽回了假山上的藏身處!對艾裡的臨陣退縮,原本就不想連累艾裡的塔瓦並不在意,反而希望他能安然躲過這一晚。   「什麼人!」艾裡剛藏好,十多個守衛便已衝入了院子中,見院子中只有一個青年氣定神閒地站著,有些驚疑不定地喝道。   「你爺爺!」反正已是豁出命去,塔瓦索性又把自己的輩份升格了。   衛兵們這才醒悟這年青人是來搗亂的,平時仗著莫瑞的威勢,哪有人敢這般羞辱他們?   不由肝火大冒,也不多話,抄起兵刃一擁而上地衝向塔瓦。   塔瓦一抖巨劍便欲和他們拚個你死我活,卻聽身後假山中的艾裡輕聲道:「踏前兩步,向下方輕刺!」雖然塔瓦腦袋還轉不過彎來,身體已經照做了,直到一劍刺出,方才奇怪:「艾裡這是幹什麼?這樣做有什麼用?」   然而這意義不明的一招,在奔來的衛兵中武藝較好的幾個人眼中卻不一樣了。這毫無攻擊力的一劍,明明刺向得他們前方的地面,但每個人卻都覺得,這一劍的劍勢,似是隨時可能彈起飛射向自己,引發難以抵擋住的攻勢——便如一頭盤旋在地,卻蓄勢待發、隨時都會向靠近它的人發起致命攻擊的毒蛇一般!   這幾人感到這一招大有玄機,紛紛緩下腳步,而較弱的幾人看不出這招的險惡,傻愣愣地繼續衝向塔瓦,立時間十幾人便拉開了差距。   然而塔瓦已是暗暗叫苦,現在劍指向地面,他很難扭轉劍勢來抵擋攻到自己面前的衛兵,而此時艾裡的低語聲又是連珠價在塔瓦的耳邊響起。   「左側身,劍上挑!平劍身,橫掃!……」急病亂投醫,塔瓦也不及多想,一一照做。   艾裡所說的動作連著做起來頗為彆扭,但卻有股連貫的氣勢。塔瓦的身手靈活,順著這勢子居然也將這些動作一氣呵成地完成了,雖然腦袋中還是一片懵然。   然而他的動作間,幾聲慘呼接連響起,血光四濺,待到塔瓦站直身子定睛一看,當先的那幾名衛兵已非死即傷,躺倒一地!而落後的幾名衛兵一臉驚駭地望著他,突然不約而同地摸出警哨,使勁狂吹著召集援兵。他也不禁呆住了。   難道這幾人是自己剛才打倒的?!塔瓦難以置信!卻隱隱知道這近乎不可能的變化,很可能就是完成今晚本已無望的任務的轉機。而其中的變數,就是艾裡。   此時大群的守衛已經趕到,原先那幾個守衛膽氣一壯,便凶神惡煞地又衝了上來。艾裡的指示又已傳到塔瓦耳邊,奇怪的是其他人似乎並沒有聽見什麼,不過他現在也顧不上那麼多了!塔瓦完全按著艾裡的話做,衝入人群,左衝右突,所到之處,與他交手的守衛無人能擋得住他。   片刻間已有十幾人傷在塔瓦手下,情勢略一好轉,他鬆了口氣定神看看周圍,卻見眼前黑壓壓的都是人影、白晃晃的都是刀光,後頭紅艷艷的一片火光,不知多少人拿著火把圍住了自己。他往日打架時的對手最多不過是幾個流氓混混,哪裡見過這般場面,不由有些發毛,險些連手中巨劍也掉了下來。   塔瓦急忙收斂心神,經過剛才,他對艾裡的指點信心大增,索性閉上了眼睛,全心全意跟從艾裡的指示行動。   那些守衛見這貌不驚人的青年的招數也未見如何精妙、步法也沒有什麼玄機、力道速度不過都只是平平而已,然而雖然他的每個動作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但在他使出之前,就是沒有人能想得到,向他攻去的兵刃不是落空,就是互相格架住,甚至招呼到自己人的身上,而他每個動作卻都擊在與他對峙的人最弱的地方,輕輕鬆鬆地結果了對方。明明己方這麼多人圍攻著他,感覺卻像是圍攻著一個幽魂,己方完全不知如何反擊,而只能被對方壓著打!   此時,這身手如鬼魅般的青年在重圍中更好整以暇地閉上了眼睛,完全不把這麼多對手放在眼裡,而招式只有更見流暢,愈發令他們覺得高深莫測。以為他靠的是聽風辨形,便故意不停喝罵,發出各種聲音,企圖擾亂他,但塔瓦卻顯然不受影響。而塔瓦自己也在暗暗奇怪,怎麼艾裡的聲音雖然低,卻很清晰,完全不會被這些雜音干擾?   無人留意的假山陰影中,艾裡冷冷一笑。自己用真力束音成線傳入塔瓦耳邊,憑這一群三腳貓製造的雜音怎能擾亂得了!冷笑隨即又變成苦笑,如果實際動手的是自己,恐怕早被這群三角貓斬成十七八段了吧?   無暇多想,他繼續凝神戰局指示著塔瓦。既然自己無法動手,那就只好借用塔瓦的身體了。   塔瓦沒有什麼真力,速度也不入流,艾裡只好利用自己過人的眼力和經驗,預測出那些守衛的行動,然後引導塔瓦避其鋒芒,攻其弱點,便如棋壇高手讓子於初學者仍能獲勝般,塔瓦便是艾裡的棋子,艾裡借他與那些守衛周旋廝殺,而艾裡與這些原是地痞流氓的守衛的差距又不啻天與地的距離,所以艾裡做來並不甚難,只是塔瓦自身武技實在太次,往往把他的招式使得似是而非,威力大減,讓艾裡不時大歎可惜,奈何自己無法動手,只能乾著急。   然而他心底卻隱隱有個聲音在問:「真的是不能動手嗎?那一次之後你有再試過嗎?不過是你在害怕、在逃避吧?」艾裡刻意忽略掉這個聲音。   纏鬥半晌,塔瓦非但沒有受傷,精神反而更見健旺!而莫瑞的守衛已經倒下了數十人。   守衛們見他這般威勢,怯意漸長,越打越是向後退,攻勢愈發軟弱無力。此時遠處似乎略有些騷動,守衛們的攻勢突然又加緊了。艾裡雖有些奇怪,卻也並不放在心上。   突然「颼」的一聲,一箭疾如流星般射向塔瓦心窩!幸而塔瓦正好一側身,箭尖只是劃破了他臂上一點皮肉,沒有大礙。塔瓦吃痛,睜開了眼看去,立時怒目圓睜。   艾裡也是大驚,沒想到這種混戰中,對方竟有人敢用箭!舉目望去,那一手持弓,一手正從箭筒中抽出一支鐵箭的獰笑著的男子,正是他們今晚的目標——莫瑞!   莫瑞大半夜的被這陣喧鬧吵醒,本是一肚子火,待知道僅僅是敵方一個人,在自己百多號手下圍攻之下竟堅持了這麼久,大為驚訝而趕了過來。走近一看,才發現這膽大包天跑到自己窩裡撒野的,竟是那個雲霓的小子,倒是不怒反笑!   那日後,莫瑞便將與自己扭打在一塊,讓自己的威嚴大受損害的塔瓦恨得牙癢癢,只是為了折磨整個雲霓雜藝團而暫且隱忍下來,此時見他竟自己送上門來,倒是正中下懷。雖然他現在的武技和那一日大不相同,但是這裡百多號人將他層層包圍,不怕他飛上天去,今晚定能一出自己的惡氣!   當下他便取出弓箭,也不怕誤傷自己人,就如同射鳥般悠閒自在地射向塔瓦。而在與塔瓦作戰的守衛雖怕被誤傷,畏於莫瑞的威勢,也不敢怎樣。   艾裡雖看得分明,卻不知該如何是好。相隔這麼遠,片刻間自己根本無法讓塔瓦殺到莫瑞那裡阻止他放箭。而莫瑞何時放箭難以預測,箭一離弦,自己說得再快,也快不過飛箭,憑塔瓦的速度更不可能及時閃避!第一箭僥倖沒射中要害,但是這樣的幸運還能發生幾次?   難道就這樣讓一切都到此為止,讓塔瓦和自己之前的努力都付諸東流嗎?   莫瑞不緊不慢地將箭搭在了弓上,拉滿了弓。   難道真的沒有辦法保住塔瓦的性命嗎?自己又要再一次面對那一幕——什麼都做不到,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決心要保護的人死在眼前,眼看著一切的罪魁禍首就在不遠處趾高氣昂卻無可奈何,眼看著那如陽光般的女子淪入那黑暗的命運中去。   什麼都做不到,無能為力。   與那改變了他生命的一戰相似的無力感再次攫住了無計可施的艾裡。   他呆呆看著莫瑞手中的弓箭,停下了對塔瓦的指導。不知如何應對的塔瓦在層層的圍攻下,片刻間便掛了好幾處彩,幸而那些守衛顧忌莫瑞的箭殃及自己這條池魚,不敢太靠近塔瓦,才讓塔瓦沒有在幾招內橫死當場。   莫瑞瞇細了三角眼,好整以暇地瞄準著塔瓦,握著弓的手隨著塔瓦的移動而移動,終於在塔瓦靜止的瞬間也靜止了下來。   也就在這一瞬間,艾裡眼前閃過了無數的畫面。   ——滄霓爽朗的笑靨。   ——不讓自己練功,硬拖著自己去觀看星空,聆聽天籟的修雅溫柔而執拗的笑容。   ——在冷笑著的魔王面前,做不到任何事,只能如小丑般上竄下跳躲避著攻擊的無能的自己的醜態。   ——「如果過去讓我們痛苦,就索性忘掉!不能為了丟失的東西痛哭而錯過了眼前可以摘取到的果實,這就是我們雲族的信念。」溫和慈祥的滄雲似無意,似有心地說道。   ——「那也罷了!戰死在這裡,總好過我眼睜睜看著滄霓陷入火坑。」塔瓦堅定的神情。   ——緋紅的血,烏黑的發。漫天飛揚的紅與黑中,修雅最後回望的那個似哀傷,似放心,又似完成了夙願後的如釋重負的眼神。   ——望著天際浮雲微笑的滄雲悠然道:「抓緊生命裡的每一瞬間做自己想做的事!」   ——輕柔如情人呢喃般的咒語餘韻漸漸消散,瞬間衝破雲層的耀目的白色光柱又在瞬間消失,短暫得令人懷疑不過是個幻覺,但選擇了與魔王共赴死亡的修雅如凋零的花般靜靜躺臥在地。   這樣慘痛的經歷還要再來一次嗎?!   被過去噩夢束縛住而令悲劇重演?   不!   不!!   不!!!   無數雜亂的畫面、聲響越來越快地在艾裡的腦海中閃過,最後,終結於一片靜止——無聲、空白。   腦海中無數念頭的劇烈衝突令艾裡感覺漫長如永恆,卻不過是發生在彈指一揮間。   塔瓦莫瑞的手指一彈,放開弓弦,利箭離弦而出,直射向塔瓦的頭部。塔瓦眼看著這道寒光飛向自己卻來不及閃避,而就算他想閃也沒有根本地方可以閃!四面都有兵刃拳腳向他攻來,其中除了踢向他腹部的那一腳,劈向他肋下的那一掌外,隨便哪一樣攻擊落到實處都能立時要了他的小命。   「看來還是沒有辦法啊……」哪裡都看不到生機,塔瓦索性閉目就死。心中竟出奇的平靜——已經盡了全力了啊!不甘的是終是救不了滄霓……   然而預想中的痛楚並沒有降臨到身上。一片慘嚎中,塔瓦訝然睜開眼睛,只見身邊剛才圍攻自己的莫瑞手下都躺倒在了血泊中,而那支致命的箭矢則被不知何時出現在自己身旁的艾裡握在手中……等等,那是艾裡嗎?   塔瓦對自己的眼睛產生了懷疑,雖然是一樣的面容,但卻散發著完全不同的氣勢,頹喪被一股似能掌控一切般的霸者之氣取代,便如一柄埋在砂土間的寶劍終於再度映照出日月的光輝,散發出衝霄的劍氣!   莫瑞也還記得這個上次被幾個手下打得毫無招架之力的少年,只是現在,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把這個俊秀少年再當成虛有其表的窩囊廢。剛才自己那一箭離弦的瞬間,少年只一閃便出現在眾人之中,從容的神態彷彿本來就一直站在那裡一般,在場這麼多人竟沒人看出他是從那裡來的!而及至箭飛到他身前,他已以快得無法看見的動作了結了圍攻那個青年的自己的手下,然後從從容容地夾住了飛射的箭!   這,這絕對不是自己惹得起的人啊!無法控制的恐懼扼住了莫瑞的喉嚨,他覺得透不過氣來,雙膝發軟,難以抑止的劇烈顫抖令他全身疼痛。生平第一次,他體會到了平時被他欺凌的弱者任人魚肉的感覺。   自己究竟惹到了個什麼傢伙?死神嗎?   一身黑衣的俊美少年靜靜立於暗夜中,全身散發出的氣息確實如同死神般危險。艾裡從破布包纏著的劍鞘中無聲地抽出長劍,劍身漾出藍汪汪的寒光,令在場的人都打了個寒戰。   不管過去有多痛苦,短促的生命,易逝的時間都不允許人永遠沉湎於過去,否則,他的現在和未來也只會同那段過去一樣悲慘。終於體會到這一點的艾裡,毅然將那段無法承受的痛苦記憶烙上封印,埋入心底最深處不再想起。斬斷了它對自己的羈絆,艾裡終於重新掌握了自己,也知道了今後的方向。   修雅和滄雲想告訴自己的,都是同一件事吧!生命是用來追尋快樂的,做自己想做的事,讓自己痛苦的,就忘掉!   嘴角挑起一抹笑意,艾裡道:「各位,現在輪到我的表演時間了?」口吻中滿是幸災樂禍。   ※       ※       ※   托比克城三十里外的一條蜿蜒延向遠方的山道上。   山澗泉鳴,鳥聲啁啾,應和著車輪的碌碌聲在山林中迴響,更顯得說不出的靜謐祥和。   燦爛的陽光被山道兩旁樹木的枝葉裁剪成斑駁的光影,灑落在道上緩緩前進的十幾輛大篷車上。細看,會發現每輛車上都有「雲霓」的標誌,這車隊正是雲霓雜藝團。其中一輛在車廂後的擋板上狀似親密地並肩坐著滄霓和塔瓦。   前天,也就是在托比克城演出的最後一天,原本所有人都以為莫瑞必定會在這天發難,然而一覺醒來,首先發現艾裡不告而別,大家還在議論紛紛之際,又發現包圍著駐地的流氓都消失無蹤,隨後更傳來了莫瑞的老窩被人挑了,莫瑞死,其餘幫眾也是非死即傷的驚人消息。雖然聽到人家家裡死了人馬上笑逐顏開有些缺德,不過此時雲霓的人當然不予理會。   力量折損大半的莫瑞的幫派忙於對付其他幫派的趁隙併吞,無暇顧及前首領莫瑞的個人私怨,雲霓雜藝團得以順利結束演出並安然離開托比克城。   而自那時開始,雲霓的人發現霓老大和塔瓦時不時黏到一起,大家便都心知肚明了。今日見這兩人又一坐就是半天在那裡竊竊私語,雲霓的人都時不時過來向塔瓦擠眉弄眼一番,恭喜塔瓦終於得償所願。   不過此時塔瓦卻是一肚子氣——如果喜歡的女子和自己在一起,說的卻是另外一個男子的事,誰會覺得開心?就算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也一樣!   然而看著滄霓期盼的眼睛,他卻無法拒絕,只好忍著酸意乖乖地描述那一夜艾裡是怎樣在片刻間收拾掉莫瑞已經他的幾百個手下的。   「唉……」聽罷塔瓦的描述,滄霓仰起頭幽幽一歎,枝縫中漏下的絲絲陽光在她的黑眸中跳蕩著,映射出寶石般的光輝,塔瓦不由看呆了,片刻後才覺得不對勁。   歎氣!她是為了艾裡的離去而難過嗎?難道她其實喜歡艾裡?塔瓦的臉立時皺了起來。   「聽起來那一幕真是美極了!可惜我沒看見……」滄霓惋惜萬分地歎道。   「原來惦記的還是美啊!」聽到這句話,塔瓦放了心,卻也有些無力。   而滄霓柳眉一豎,作出一副惡狠狠之態瞪著塔瓦,又把他剛落下的心吊了起來:「說起來,都是因為你,我才錯過的!那天晚上你竟敢把我打暈?我還沒和你算帳呢!」   「哈,哈哈,這個……」塔瓦只能乾笑而已了。   「罰你以後再也不能將我拋開獨自冒險!今後無論是什麼樣的危難,我們都要並肩承擔。」雖是用著玩笑的口吻,卻更似約定一生的誓言。   「一、一定。」滿溢而出的幸福幾乎要將塔瓦淹沒。心頭湧上無盡的柔情,他只想一生就和眼前這嬌嗔著的俏女子一起這樣走下去,永遠守護著她,守護這份幸福。   「有了這個,我能做到吧!」挺挺胸口,感覺到那本小冊子的硬挺,他回想起了艾裡臨走時的情形。   庭院中一地血污和顫動著的人體中立著靜靜思索的艾裡,如同站在地獄的神祇般,遍地的血污沒有半點能沾染上他。看著這一幕,塔瓦很難想像,與自己朝夕相處的那個沉默寡言的頹喪少年,和這剛以難以置信的方式,在片刻間打倒了上百壯漢的如同天神般的人物會是同一人?!   等到塔瓦終於從震驚中恢復過來時,艾裡似乎已作出了決斷,向他一笑道:「你跟我來。」   這一笑,剛才那股如面對神祇般令人敬畏而又覺得遙遠的感覺已消失不見,艾裡似乎又變回了雲霓中那個普通少年,不,還是不大一樣,似乎多了一股生氣。可以說往常的他像是失落了靈魂的行屍走肉,剛才的他像是神,而現在的他,才像是個真正活著的人。   塔瓦跟隨艾裡進入了附近的一間屋子,艾裡隨便找了紙筆,便開始全神貫注地寫著什麼,怕打擾到他,塔瓦滿腹的疑問竟不敢問出口。   不知過了多久,艾裡終於放下了筆,將小冊子交給塔瓦道:「只要按此勤加研習,以後如果再出現莫瑞這種人,你的能力應該足以保護滄霓了。」略一頓,低聲續道:「你……你好好照顧她吧。」   塔瓦接過一看,冊子是用天廬通用的凱曼文字寫就,自己倒是看得懂,但是艾裡的語氣……他終於提出疑問:「你要離開我們?」   艾裡又是一笑。將痛苦的那段過去埋入記憶的最深處後,心頭鬆快了許多,自己似乎變得愛笑了。   「嗯,剛才忽然想起了小時候的夢想——一個人自由自在地遨遊天下,打算今後便隨自己的心意生活吧。」只是那是久遠得自己幾乎都要忘卻了的夢想了。究竟從何時起自己已經變成只知練武的機器了?好在從現在開始改變也不算太遲。   「但是雲霓不也是隨處流浪的嗎?和我們一起不好嗎?」塔瓦挽留道。   「不了,還是一個人更自在些。」如果自己沒有喜歡上滄霓,呆在雲霓當然很好,但是現在……艾裡自然不會把真正的想法告訴塔瓦,自己本就是毫無立場的局外人,何必在決定離開時攪亂這池清水呢?   「快回去吧,再磨蹭下去,如果被早起的城民看到,會給雲霓帶來麻煩的。」不再多加解釋,艾裡催促道。   滿腹疑問的塔瓦還待多說,眼前一花,艾裡已消失不見,只有艾裡的告別聲在耳邊迴盪,「我也得走了。多謝你們多日來的照顧,希望今後還能有機會再見。」四下張望,哪裡找得到艾裡的半點身影?無奈之下,他只好趕回雲霓的駐地。   而因為這件事令人難以置信,他只告訴了滄霓一個人。   「艾裡你究竟是什麼人?現在又會在哪裡呢?」塔瓦輕輕自語。   而他所想著的這個人,就蹲在雲霓的車隊後不遠的一棵大樹上。繁密的枝葉掩住了他的身形,而他卻能將下面的情形盡收眼底。   「離開托比克這麼遠,應該不會有事了。我也該走了吧。」艾裡自語,但更像是在說服自己。   其實自己原本就知道雲霓不會再有什麼危險了,卻還是暗暗跟在後面保護了兩天,到底還是難以割捨吧?但現在是了斷的時候了。   不再跟隨,就這樣看著車隊漸行漸遠,消失在林蔭道上,艾裡不禁有些恍惚。   遼闊的天廬大陸上,自己和滄霓、塔瓦這群人相逢,各自有所改變,隨後又如兩條相交的直線般分開,向著各自的方向前行,將各自過著自己的生活,也許這一生便再無重聚的機會。而這也就是生活該有的樣子吧?沒有人是世界的中心,所有人都有著自己的人生,都在認真地過著屬於自己的生活。   也該去繼續自己的生活了,這一次不會再為武道束縛,不會再被過去羈絆,只為了自己而活。   「曾聽修雅說過托比克西北方有個翠湖,景色秀美,就先上那兒玩玩吧!」決定了目的地後,艾裡躍下大樹,打算先回托比克城,再取道前往翠湖。   然而落地後,艾裡卻呆立不動,怔怔地想著什麼。   半晌後,林中才傳出一陣哀嚎,驚飛了百鳥:「見鬼的托比克到底是在哪個方向啊∼∼∼」   就這樣,艾裡開始了從一次迷路走向另一次迷路的新的人生。 第三集 帝都篇 楔 子   傳說在神話時代,曾出現過一塊血冥幻晶。   沒有人知道血冥幻晶是怎麼產生的。只知道它具有引發接近它的人的魔性,並能極大地增殖魔力及其他能力的特性。而這一點,是神界與人界都付出了重大代價才得知的。   最初,創世神熔天創造了人界後,眾神時常在人界遊玩,指點當時心智未開的人類生存的技能,世界一片祥和。   而創世神熔天之弟煉地無意間在人間發現了一塊血冥幻晶,顏色鮮紅如血。煉地因為愛其色澤美艷,將之佩帶在身上。在血冥幻晶的影響下,煉地從此神力大增,但性情變得殘暴,嗜血好殺。煉地製造出無數魔族,任意摧殘世間生靈。一時間,生靈塗炭,哀鴻遍野。   熔天無奈之下,與煉地奮戰了七天七夜,但竟不能擊殺能力大為提高的煉地!激鬥中血冥幻晶被熔天打落人界,不知落到哪裡去了。失去血冥幻晶的煉地終於能從嗜殺的慾望中略為清醒,但大錯已成,而且也再也無法變回原先性情平和的自己,隨時都可能再次發狂。   於是熔天製造出一個世界給煉地居住,並將人界中的魔族也傳送到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便被後人稱之為魔界。煉地進入魔界後,與熔天合力製造出將這個世界與人界分隔開來的強大結界。從此,煉地便成為了魔界第一位魔王。   而熔天有感於這次事件給人界造成了巨大的傷害,發現神的力量過於強大,對於人界來說,反而是一種潛在的威脅,一旦失控,便是人類最可怕的災難!所以熔天創造了神界給眾神居住,神界不再干涉人界的事,讓人界自行發展。   而失去了神的扶助的人類,沒有了可以倚賴的對象後,逐漸學會了靠自己的力量征服自然,在人界繁衍生息,發展出自己的文明,漸漸壯大起來。   神、人、魔三界並立的情況便就此出現了,而那塊導致三界分立巨變的血冥幻晶也從此不知下落。   時光匆匆,百萬年的光陰也是彈指即逝。   百萬年間,人界分了又合,合了又分。天廬大陸上也出現了大大小小幾十個國家,其中以位於天廬大陸中部的凱曼王國疆域最廣,國力也最強。   此時統治凱曼王國的是萊安特魯王朝。   位於凱曼王國西北部的塔澤爾山區盛產銅礦,萊安特魯王朝在這開設的藍坎採礦場每年都出產好幾千萬噸銅礦石,是天廬大陸上規模最大的銅礦採礦場。   吉伯是一個在藍坎採礦場工作了近三十年的老礦工,在整個礦場內也算得上是經驗最豐富的了。此時已是正午過一點時分了,平時這個時候吉伯早已在礦坑裡工作了,但今天他卻全身都是血地蹲在礦井入口外,身邊一大堆人圍著他。吉伯的身體一向相當不錯,而此時得他卻臉色青白,全身抖得連手上別人端給他的一杯水也幾乎全灑了出去。   「下,下面……」在旁人的詢問下,吉伯開始講述剛才所遭遇的事情,那一幕幕可怕的景象彷彿又再次出現在眼前……   這幾天來,吉伯一直覺得不對勁。礦坑裡近日來挖出來的礦石顏色都有些奇怪,帶著一點血色。雖說礦石裡含有雜質,帶有其他顏色並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但憑著多年的經驗,吉伯還是覺得這種血色與一般的紅色不大一樣。它是一種近似於乾涸的人血的顏色,閃著一種邪異的色彩。想到邪異這個詞,吉伯當時也楞了一下。顏色有什麼邪異不邪異的?而且自己也並不是個會說出這種文縐縐的字眼的人啊?但是看見那些礦石時,吉伯的心頭浮現的感覺只有邪異兩個字可以形容。   今天吉伯與十多個同組的同伴下了礦坑後,一切還很正常。懷特也像往日般隨口開著黃色玩笑,大家邊笑邊幹活。只是吉伯注意到今天的礦石的血色又深了幾分,心頭的疑懼又深了一層,不大笑得出來。   大概中午時,懷特一鎬下去,突然興奮地叫了一聲,似乎挖出了什麼寶貝。吉伯回頭看了一下,那時懷特背對著他,他看不見懷特手上拿著什麼,只知道那東西似乎散發著紅光,整個礦坑都被照亮了。   大家都圍上去看那東西,但或許是這幾天來吉伯一直心存疑懼的原因吧,看到那片血也似的紅光,突然被一股巨大的恐懼所包圍,就這樣看著圍成一圈的同伴們向後跌跌撞撞倒退著跑去。   這個無意識的行動,讓吉伯保住了性命,也讓他看到了一生中最可怕的夢魘。   剛才還在一起開玩笑的同伴們忽然著了魔一般,臉上扭曲變形,充滿獰惡之色,口中荷荷做聲,拿起放在一旁的鐵鏟、鎯頭什麼的就沒頭沒腦地向其他人身上打去!一個個都似乎變得力大無窮,鮑伯一鏟就穿透了威利的腹部,而威利卻恍如不覺般一錘向懷特的腦袋砸去!懷特一閃,錘子便砸在了他的右肩上。吉伯發誓他聽到了懷特肩骨斷裂的聲音,然而懷特卻沒有感覺般以一種怪異的姿勢扭著身子,用左手掄圓了鎯頭,一鎯頭將鮑伯的胸腔砸得陷了進去!   鮮血四面飛濺,灑了吉伯一頭一臉,他被嚇得不能動彈,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不多時,礦坑中到處都是殘肢短臂,甚至還有人體臟器。在礦坑裡除了吉伯外的其他人都已經受了足以令平常人死個好幾次的傷,卻還在拖著殘缺不全的身體廝殺著。他們的樣子已不能稱之為人,只能說是人型怪物。   吉伯終於受不了了,嘔吐著向出口踉蹌跑去,幸而那些傢伙沒有追上來。   剛才的一切都像是個噩夢,直到吉伯回到了地面上,他才重新有了活著的感覺。   在聽了吉伯斷斷續續的描述後,管理礦場的官員急忙下令停工,封鎖礦坑,並馬上派人回帝都拉寇迪報告此事。   三天後,停工後閒著沒事的礦工們蹲在礦區入口閒聊時,看到從拉寇迪方向來了一大幫魔法師打扮的老傢伙們。奇怪的是,這群鬍子老長的魔法師竟然是由一個年紀看上去不過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在指揮!正無聊著的工人們便跟上去看看熱鬧。   這群人一到,礦長馬上便叫了吉伯去。那個年輕的魔法師首領向吉伯問了一大堆關於那天發生在礦坑的事情的問題。問完話後,他便叫礦長開啟礦井讓他們下去。   吉伯不禁有些擔心,礦坑裡的那個東西能令人瘋狂,這些人還能重新回到地面上嗎?於是他和一大幫看熱鬧的礦工們便蹲在礦井出口等著。但等了大半天,還沒有聽到什麼動靜,這些人便一臉倦容地上來了。吉伯仔細看去,似乎少了幾個人,但見為首的那個年輕人如獲至寶般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銀盒。吉伯心想,盒子裡面裝的該就是那個發出紅光的東西吧?   一行人似乎完成了任務,也不多作停留,直向帝都拉寇迪方向揚長而去。   這些人走後,礦長便通知工人們重新開工,看來那些人已經把那個令懷特等人瘋狂的東西清除了。吉伯不禁有些納悶,這些人究竟是怎麼把那個一靠近就會令人瘋狂的玩意兒帶走的呢?那玩意到底是什麼呢?但這些問題也只在他心頭懸掛了幾天,隨後也不再放在心上,畢竟對他來說,以後的生活依然是日復一日地採礦,只要以後能平平安安的就好了,管那些帝都裡的傢伙在搞什麼鬼呢?   知道這件事的,都是些幾乎終年不出礦廠的礦工,這件事自然沒有傳出去。隨著時間的推移,在這些礦工中這件事的印象也逐漸湮滅。除了偶爾在談起發狂而死的那幾個同伴時,礦工們會作一些猜測外,這件事便似從沒有發生過一般。這些平平常常的礦工,當然不會知道,在礦坑中令那幾個礦工發狂的,便是傳說中具有邪力的魔石——血冥幻晶!   此時沒有人知道,這件發生在凱曼王國偏遠山區的看似不起眼的事情,很快將在天廬大陸上掀起一番風雲變幻……   劃分開神、人、魔三界的熔天恐怕也沒有想到,那塊血冥幻晶竟會埋沒在地底深處,在百萬年後重見天日!這一次沒有了神的介入,這塊幻晶會在人界掀起多大的風雨呢? 第一章 謎樣少女和古怪大叔   日正七年十月底的一天,正是一個秋高氣爽的好天。天空萬里無雲,湛藍的晴空上艷陽高照。此時已是秋天,但人們在這溫暖的陽光的照射下,非但感受不到秋日的涼意,反倒有幾分夏日炎炎的感覺。   這樣的天氣,正是想要去秋遊的人們盼望的好天氣,然而對於走在毫無樹蔭,只有一片長草的山坡上,熱得滿頭大汗的艾裡來說,卻大不一樣了。   「該死的!再過三天就來不及了報名!」艾裡忍不住第一千零一次咒罵著自己的路癡誤事,再過三天就要過了天廬武道大賽的報名期限了,而自己仍然不知道這次的目的地拉寇迪在哪兒。人人都說從貝斯城到拉寇迪只要三天路程,但自己明明是跟著一大堆旅人,沿著往拉寇迪的大道走的,怎麼走著走著,竟然走到這片連路都沒有的山區來了?!   艾裡已經在這片山區轉了兩三個星期了,卻越走越找不著北。雖然身上還有蘭妮婭給的幾千金幣,但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有錢也沒地方花。幾個星期下來,艾裡又是鬍子拉茬,蓬頭垢面的邋遢模樣。想到錢,艾裡順手摸了摸背後背著的錢袋,然後,臉上便露出了苦笑。   原因無他,在迷路迷得頭昏腦漲之際,又把錢袋給丟了。   艾裡搖搖頭,苦笑又轉為輕鬆的笑,心道這樣也好,反正錢本來就是拿來用的,而在這荒山野嶺,錢也沒有用,丟了就丟了吧!還省得自己背它,也未嘗不是件好事。算了,不去理它了!   艾裡心神一鬆,就在路邊的岩石上一靠,坐了下來。抬頭仰望碧藍的天空和飄散的白雲。身邊的野花傳來陣陣的幽香,沁人心肺。   艾裡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真的好香啊!   真沒想到,這些路邊隨處可見的野花也會這麼香。這些年來幾乎每天都可以感覺到一些不同的東西。可是在那一戰以前,為什麼自己卻從沒注意過這些生活中的樂趣呢?自己可以站在草野中年復一年的拔劍,自己可以看清楚清晨劍尖上每一滴正在凝結的露珠,傍晚劍脊上沾染的灰塵,自己甚至可以感覺到那些灰塵給劍增加了多少重量。可是為什麼那時就沒注意到這些草野上的這些野花會這麼香?   艾裡從身邊順手摘過了一朵野花,放到了鼻子邊,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讓那香氣深深的進入自己的五臟六腑。耳邊一個溫柔而悅耳的聲音依稀在耳邊迴響。   「艾裡,你整天練劍不累嗎?為什麼不來吸一吸這草野香甜的空氣。」   「艾裡,你看過天空中的星星嗎?每一顆星都有一個故事的。」   「艾裡,你在小溪中游過泳嗎?很清涼,很舒服的。」   艾裡的心猛的一痛。為什麼她在身邊時這些話在自己聽來幾乎只是過耳清風,而事情都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年了,自己反倒清清楚楚地記起她說的每一句話?為什麼?   他猛地咳了兩聲,坐直了身子。   是啊,這些年來終於感覺到了,這種以前從沒有留意過的快樂。   現在的自己可以站在山頂一整晚,看星移斗轉,很暢快。也可以隨性地將自己投入一條長河中,任激流將自己衝到天涯海角,很清涼。這些行為,以前的他只會斥之為瘋狂,而現在卻可以在其中找到快樂。他再也不想費心去記路,因為路在腳下,走到哪裡都是一樣的人生。他再也不想費心去練劍,因為劍在手中,練來練去都練不出生活的真趣。甩去了第一劍士高貴光鮮的服飾,也甩去了第一劍士無聊無趣的爭鬥。換上了落魄潦倒的外表,也換上了簡單質樸的快樂。隱姓埋名,浪跡天涯,這是新的人生,也是新的自己。   艾裡緩了一口氣,笑了笑,又將背脊靠回了岩石上。   這些日子裡,他已學會了笑對生活,世間又這麼多可愛的事物。為什麼不笑?就是她,想必也會這麼說吧。   忽然,砰的一下,艾裡的後腦重重的撞在了身後的岩石上。   「怎麼搞的?雖然說我比較樂觀,可也用不著這樣考驗我呀。」艾裡揉了揉自己的後腦,嘟囔道。   回頭向給自己後腦製造了一個球狀附屬物的岩石看去,他不禁吃了一驚。整個岩石都在微微抖動。其實不僅是岩石,甚至連周圍的地面也打擺子般的輕輕顫動。   「怎麼回事?這麼怕我嗎,竟然在打抖。」艾裡口中無意識地自吹自擂,心裡可著實震驚。因為這種大地顫動的方式並不像是自然的地震。地震都是先上下震動,再左右晃動,而現在腳下的大地卻是在雜亂無章地顫動!浪跡天涯多年,見多識廣的他很快意識到這是怎麼回事了。   這是撼地術。撼地術是土系中高級魔法,施術範圍內的大地發生劇烈波動,不時有石筍竄出地面,雖然破壞力對高手來說並不強,但是用來對付大面積的能力較低的敵人還是很有效的。   「在這裡,什麼人會使撼地術這樣的高級地系魔法?」艾裡站了起來。想不到在這荒山野嶺竟能碰到此等魔法高手,艾裡不由對這人生出了幾分好奇之心,   艾裡繞著個小圈子踱了幾步,凝神細看。   沒錯,岩石的震動以左後側最劇烈,在其他的三個方向上呈破浪狀遞減。錯不了,那個方向震動最強。一定是那個方向。   艾裡身形移動,疾弛而去。奔不多時,繞過一個陡崖,艾裡停了下來。   「這是在搞什麼東東啊?」   艾裡摸了摸自己的後腦,著實搞不清到底是怎麼回事。   離艾裡不遠處有一個方圓約一丈的淡青色的結界,結界中大地在劇烈的波動著。這正是撼地術的施術現象,並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奇怪的是正站在結界外施術的人。   施術者是個身著乾淨利落的短衣短裙的女子,腰間繫著一個大袋子,長至肩頭的黑髮被風肆意吹拂著,讓艾裡看不清她的面孔,但從她平民少女的打扮以及纖瘦略顯單薄的身材來看,竟不過是個十多歲的少女!而且結界內也並沒有艾裡想像中的敵人,只有幾棵范多姆樹罷了。(註:范多姆樹結出的果實可用於製造傷藥。)   艾裡原以為能施展這種高級的地系魔法的人,必定是個年紀不小的魔法師,而且現在應該是在與敵人戰鬥中,但他眼前的一切似乎都與他的猜測相反。   「為什麼她要使用撼地術?」艾裡搖搖頭,想不清楚。   腳尖輕點,艾裡躍上了一棵大樹,靜靜旁觀。   在大地劇烈的波動下,果實纍纍的范多姆樹在不停地搖晃著,成熟的范多姆果也不停地落下。片刻之後,范多姆果已經落得差不多了,那少女停下了撼地術,發出一聲驚喜歡呼。   「總算好了!把這些范多姆果收好後,就可以回去喝愛琳娜姊姊燉的熱乎乎的土豆湯了……」   艾裡差點沒從樹上摔下來。   真絕!竟有人施展出只有頂級魔法師方能輕鬆施展的撼地術,只是為了把果實從樹上搖落下來,方便自己採集!而這少女魔法修為的深厚,直追當年的修雅,而年紀看來不過十三四歲,遠比當年的修雅更輕。身負如此高深修為,又如此年輕的少女,在重視武道的凱曼王國,應該能取得不低的地位啊,怎麼會在野外做著收集范多姆果這樣一般的工作呢?   「嘿嘿,這女孩,有意思……」艾裡摸摸自己後腦的半球體,不禁覺得有點冤。   忽的,艾裡鼻中嗅到一絲腥臭。是野狼嗎?艾裡轉頭向右前方看去,沒錯,七隻野狼正在向少女逼近!而少女也發現了這些野獸,正緩緩站起身來。   這幾隻野狼眼放綠光,小腹深陷了進去,看來都餓了好些天了。   艾裡饒有興致看著少女。她會怎樣應付呢?艾裡卻並不為那少女擔心。   雖然飢餓的野狼是相當危險的,但對一個能輕易施展高級地系魔法的人來說,就算是餓狼群,也至少有二十三種方法可以輕易消滅它們。他感興趣的是這女孩會怎樣應付。   這麼絕的女孩,還會有怎樣的絕技呢?   還真是絕。看到了少女的表現,艾裡不得不由衷的歎氣。   面對餓狼的逼近,那少女的招術就是——發抖,尖叫,用手摀住眼睛。   「別過來,狼朋友,啊,不,狼先生。」   「千萬別過來,嗚,我給你范多姆果如何?」   「喂,你再過來我就要叫了啊!」   「啊……」   野狼距少女只有一丈多的距離了。艾裡搖搖頭,正準備出手幫一下這個很絕的少女。   然而那少女再一次的讓他出乎意料。   看著野狼鬼火一般綠瑩瑩的眼睛,那少女突然閉上雙眼,雙手一揮,瞬時間出現了上百個火球向四面八方飛射而去!   糟糕!無暇救人,先求自保的艾裡的反應敏捷有效,但形象不雅——直接從樹上摔下來,伏身趴倒在地。三顆火球帶著熾熱從他的頭上掠過。   艾裡站了起來,摸了摸被燒焦的髮梢,抹去頭上的冷汗。   厲害厲害,一次能發出上百顆火球,看來這女孩的魔法修為比自己原先以為的還要高深啊!但是她卻也太誇張了吧。應付幾隻野獸,只要用光箭、風刃之類命中率較高的魔法便行,有必要用這麼大規模的火球術嗎?這可需要耗費很大魔法力啊!不過結合剛才她用撼地術來採集果實的表現,看來她是習慣於小題大做、大材小用、殺雞用牛刀了……   那幾隻餓狼果然已經全都被燒成焦炭了,而因為一下子消耗了大量魔力,少女還站在那兒處於迷離狀態,沒回過神來。在少女身後的有一棵范多姆樹也被火球擊中,燃起了熊熊大火,熱浪逼人。   不好。   艾裡不及思索。疾衝而出,攔腰抱起女孩,向前奔出了好幾步。   那棵起火的范多姆樹便以毫釐之差從他們身後掠過,倒在了地上斷成幾截。原來這棵樹被火球擊中,樹幹已經將斷未斷,被火燒了一會兒,便再也支持不住,倒了下來。燃燒的樹幹濺起了一地火星,隨風四處飛舞,忽明忽暗的,煞是好看。   此時少女終於回神,與艾裡一起呆呆地看著這幕奇景。雖然事出突然,但她也知道儘管景色看起來好看,若不是這個人把自己帶開,現在自己的處境就很可怕了……想到這裡少女不由對這個救了自己的人大為感激,轉過頭來向艾裡感激地一笑,艾裡此時才看清了她的面容。   少女的頭髮黑黑亮亮,卻只到肩頭,顯得很利落,配上她清秀標緻的臉孔和纖細的身材,有種中性的魅力。而最特別的是,她的眼眸是雖是黑色的,但在光線的照耀下卻又泛出藍紫色光澤,非常少見。雖然她現在並不是艷光照人的美女,但再過幾年,卻會成長為讓任何人都移不開雙眼的女子。   而此時艾裡心中並沒有想那麼多,他看著這未曾謀面的少女,卻覺得很面善,似乎早在哪兒便已見過,但遍尋記憶,卻從未見過這樣一張臉孔,不由有些迷惘了。   「謝謝你救了我!」少女清脆的話聲驚醒了艾裡,讓他把視線焦距重新凝回少女笑得毫無城府的臉上。   看著洋溢著青春氣息的少女,艾裡的心情也莫名地變得輕鬆起來。而少女的下一句話,卻把他的心情打落谷底。   「大叔怎麼稱呼啊?」   原來自己已經到了被小女孩叫大叔的年紀了啊……難道自己真的那麼老了?!艾裡開始自怨自哀,卻不想想他在荒無人煙的地方走了半個多月,滿面風塵僕僕,過長的亂髮和鬍渣子早把他的臉弄的亂七八糟了。   「你叫我艾裡就好了!」艾裡努力讓自己保持著和顏悅色,對少女說道。「對了,你知道到拉寇迪怎麼走嗎?嘿嘿,我已經迷路了半個月了……」   「我叫蘿紗,我就住在拉寇迪,你跟著我走吧!」蘿紗走在前頭,為艾裡引路。走了一會兒,她好奇地問艾裡:「大叔你從哪兒來啊?拉寇迪各個方向都有城市啊,每個城市到拉寇迪的行程最長的也不過六七天,怎麼會迷路呢?」   「叫我艾裡吧!」艾裡的臉色有些不自然,也不知是因為蘿紗的那聲「大叔」,還是為了自己的路癡。「我從貝斯城來的,我的方向感有點問題……」   「哦……」蘿紗盡力不讓笑意氾濫到唇邊,但她那微彎的眼角卻洩露了她的心思。三天行程的路走了半個月,誤打誤撞也該走到拉寇迪了。迷路迷成這樣,也算是一絕了!   「那麼大叔你來拉寇迪有什麼事嗎?」蘿紗似乎沒有發覺到艾裡對這個稱呼的不滿,繼續著原來的稱呼。   「我說,你就叫我艾裡吧!我是來參加天廬武道大賽武技部的比賽的。」   聽到艾裡的回答,蘿紗頗為意外地回頭打量了艾裡幾眼,她倒是沒想到這個看起來邋裡邋遢的流浪漢竟也來參加天廬武道大賽。因為這次天廬武道大賽是第一次全天廬範圍的武道大賽,優勝者將不僅可以獲得由主辦的凱曼王國提供的高額獎金,還能得到天廬大陸第一的名頭。如果想要從軍從政的話,只要能在比賽中獲得一個較好的名次,要想在天廬大陸上的第一強國得到一個不錯的職位,也不是難事。所以一時間天廬大陸上各國的高手都雲集到拉寇迪,準備參賽。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沒有真本領而抱著僥倖心理參賽的話,絕對會出醜出得很難看。   在瞄到艾裡腰間的裂天劍時,蘿紗的眼光停駐了片刻。這把劍雖然看起來像根破破爛爛的鐵片,不過好歹也算是把劍。蘿紗這麼一想,便勉強接受了艾裡劍士的身份。   蘿紗的性子本就相當隨性,別人怎麼說,便怎麼著吧,她並不會刻意地去弄清一切,也不一定要別人都接受自己的想法,只要大家都活得開開心心就好了。這是蘿紗一向的生活態度,所以儘管艾裡的行經有些奇怪,她也並不在意。   「這樣啊,那麼預祝你旗開得勝啦!」蘿紗沒什麼誠意地說,隨即想到了一個可以向艾裡略為報恩的事情。「不過武道大賽快要舉行了,這些天天廬大陸上各國的參賽者都來到了拉寇迪,大多數旅店都爆滿了。如果艾裡大叔你還沒有找好落腳的地方,就來我工作的翠雀旅店住吧!」這一次蘿紗對艾裡的稱呼總算向艾裡的要求靠近了一步,但顯然還不能令艾裡感到滿意。   「好啊。但請叫我艾裡!」艾裡仍在試圖修正蘿紗對他的稱呼。   原先蘿紗並沒有在意,現在看見艾裡對「大叔」這個稱呼這麼在意,不由起了玩笑之心。   「咦?為什麼啊?艾大叔?」   「是艾裡啦!」   「哈哈,看來是個古怪的大叔啊!」   開始沒營養的對話的兩人漸行漸遠,逐漸消失在拉寇迪郊外的曠野中。   如果這時艾德瑞克沒有遇到蘿紗,那麼天廬大陸日後的命運是否會有所改變呢?後世不斷有人提出這個問題,當然沒有人能回答。究竟是偶然讓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還是命運導致了偶然的發生,恐怕永遠不會有人能說得清楚。   不論如何,歷史便是已經發生的事,對沒有發生的情況考慮太多,是沒有意義的。後世的史冊上,都記載著:日正七年十月二十三日下午,艾德瑞克和蘿紗初次相遇於萊安特魯王朝的帝都拉寇迪的郊外,掀起了即將席捲天廬大陸的風雲變幻之序幕。 第二章 重返   跟隨著輕快地走在前方的少女,艾裡終於再次看見了帝都拉寇迪的城門。   想到在拉寇迪可能會再見到屬於自己過去的生活中的人,走進城門的一瞬間,艾裡的腳步有些遲疑。   遲疑什麼呢?在決定重回拉寇迪時,不是就決定好要面對過去的一切了嗎?自己的過去,自己總有一天要面對。艾裡呼出一口氣,不再猶疑,大步走進了帝都拉寇迪。   原以為重返暌違多年的帝都會有一番感受,但艾裡發現,自己竟相當平靜。眼前的景物雖然熟悉,但對自己卻彷彿沒有任何意義。   他知道進了城門向右看,就會看到一個供過路人落腳的酒館,他仍然記得從酒館中飄出的酒香和酒徒們的喧嘩聲,再往前,是一個驛站,他也記得驛站的磚牆上總是長滿了青苔,馬嘶聲令附近的住戶頗有怨言。拉寇迪是少數艾裡不會迷路的城市,雖然已經離開了十年,但對城裡的大多數地方,艾裡都還能記得清清楚楚。   但,也僅此而已。   這些對拉寇迪的記憶只不過像似一副立體的地圖一般,艾裡能說出它們的特徵,但對它們卻沒有什麼感情,經過了十年再次面對這些景物,也沒有任何感想。   看來當年的艾德瑞克也許真的只是個只知練武的木偶吧!艾裡自嘲地笑笑,心中這麼想著,對封魔之戰後自己所選擇的路更無悔意。   跟在蘿紗身後,艾裡四處打量,發現拉寇迪在這十年中也改變了不少。貴族們的府邸變得更加奢華,而平民們所住的地方卻更形破敗,對比益發地鮮明瞭。城市的一些主要建築雖然沒有改變,但新建了許多街道,原有的街道也大大地拓寬了,街道與街道間還多了不少巷子小道,一眼看去幾乎完全認不出來了。   艾裡沮喪地發現自己唯一能輕鬆地找到路的那個城市已經消失無蹤了。如果沒有蘿紗的帶路,自己在這生活過十幾年的拉寇迪也要迷路了。   蘿紗帶著艾裡穿過城中心的廣場時,艾裡的視線被矗立在廣場中心越過高高的圍牆俯視拉蔻迪的那座漢白玉巨像給吸引住了。   瑩潤的漢白玉被塑造成一個手執法杖的長髮美貌女子,神情溫柔地望著拉寇迪的芸芸眾生。純白的玉石為女子增添了幾分神聖莊嚴。製作出雕像的,想必是一位大師,才能令無生命的石雕也彷彿在呼吸一般。而艾裡之所以被這雕像吸引住,不是因為雕像手工的精良,也不是因為所雕女子的美麗。   而是因為,這,是修雅的雕像。   看著這在他生命中佔有特殊地位的女子的雕像,一時間,種種情緒紛沓而至,艾裡不禁失神了,沒有注意到身前的蘿紗在看著修雅的雕像的瞬間,也流露出複雜而傷感的神色。但蘿紗轉眼便掩飾住了情緒的波動。   各懷心事的兩人默默而行,不久來到了一座有相當規模的旅店前。艾裡抬頭一看,店門上的匾額上雕著一隻綠色的雀兒,果然是到了翠雀旅店了。翠雀旅店分四層,裝修得簡單卻不失溫馨,艾裡一見之下,大為滿意,卻不反省一下以自己目前身無分文的境況有何立場挑三揀四。   蘿紗走到這裡,似乎已經擺脫了剛才的傷感,又變得開心起來,蹦蹦跳跳地率先跑進店內。艾裡也跟在她身後走進了旅店,見這旅店的格局與一般的旅店無異,一樓是酒館,中心設有供吟遊詩人、歌伎舞者表演的舞台,與酒櫃相對的另一邊還有賣一些傷藥之類的藥品,二樓至四樓,都是提供住宿的客房。   相當奇怪的是,此時已是下午,又不到晚膳時間,本應是酒館生意最冷清的時分,但店堂中卻滿滿當當坐滿了客人,而其中大部分客人的注意力都沒有放在酒或同伴的身上,雙眼東瞄西瞄,不知道在找什麼。   「愛琳娜姐姐!我回來啦!」蘿紗進了店門便大聲嚷道。   蘿紗這麼一喊,不少酒客都看向她。而這時,酒櫃後內房的門簾一挑,伴著一陣幽香,盈盈走出了一名身材修長的女子。蘿紗也是個標緻少女,而那女子只是這麼娉娉婷婷的走出,登時店堂中所有客人的視線都被她吸引去了,再沒有半個人看著蘿紗。   蘿紗轉頭對艾裡介紹到:「這就是我們翠雀的店主,愛琳娜姊姊。」隨後在艾裡耳邊小聲道:「愛琳娜姊姊是拉寇迪公認的第一美人呢,每天都有不少客人是專為一睹她的風采而來的……」   艾裡看向這名女子,也不禁惑於她的美貌。艾裡也曾見識過不少有名的美女,卻從未見過像她這般能將男人迷得不知身在何處的美。原本像她這樣五官與臉型完美無暇的女子,很容易令人覺得不好接近,而她略垂的粉頸,瀲 的水眸,卻輕易帶出了一種柔媚到了極處的風情,足以激起任何男子的保護欲。而配上那一頭柔亮的捲著大波浪的紅褐色長髮,更是令人為之目眩。她應該有二十多歲了,但卻很難分辨是二十一二,還是二十七八。因為她身上既有二十一二的青春嬌媚,又有二十七八的成熟美艷,二者相融合,便形成了令所有男人夢寐以求的美貌。   這女子一出現,廳堂中便再無半點聲息,幾十個客人不知不覺間都屏住了呼吸,過了片刻,「呼」的好大一聲,原來竟是所有人同時長出一口氣的氣息聲。   艾裡一時也有些暈陶陶的,心中卻有些奇怪,這女子看上去柔得似水,怎能掌管得好這麼大一間旅店?   而女子對眾人的眼光卻不以為意,似是早已習慣了,神色自然地走到蘿紗面前,微笑問道:「今天的工作完成了嗎?」聲音柔美悅耳。   「今天採到了很多范多姆果呢!可以夠我們賣一個月的了!」蘿紗獻寶似的將採集到的一大袋范多姆果捧到愛琳娜的面前,討好地笑著。看到愛琳娜露出個嘉許的笑容,蘿紗的笑容更加燦爛了。   在蘿紗身後的艾裡見狀,忍不住笑出了聲。蘿紗和這個叫愛琳娜的女子之間的關係,看來頗像小狗與飼主的關係嘛!   愛琳娜這才注意到艾裡,水眸轉向蘿紗,透出詢問之意。   蘿紗咭咭咯咯地把自己為艾裡所救,並邀請艾裡來翠雀住宿的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愛琳娜。愛琳娜聽罷,頓時向艾裡露出了個足以掀起在場的男士對艾裡的妒恨之心的笑容,嫣然道:「十分感謝您救了蘿紗,也很歡迎你到翠雀住宿!您在翠雀的住宿費,我會打八折的……」   話聲未落,卻見艾裡乾咳一聲,訕訕道:「這個,有些情況我想還是先說清楚比較好。剛才我才發現,在救蘿紗時,我不小心丟了錢袋……」錢袋自然是早就丟了的,不過為了騙吃騙住,艾裡當然要把事情都歸咎到為了救蘿紗所作的犧牲上了。   「……我還是去露宿街頭好了。雖然我可能會因此生病,而無法參加比賽,辜負家鄉父老鄉親的殷切期盼,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艾裡臉上配合地擺出哀怨的表情,眼角卻朝坐在自己身旁的蘿紗瞟去,滿意地看到蘿紗的臉上露出同情與內疚的表情。   「你別說了,你就在這住下吧!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會讓你露宿街頭的!」蘿紗到底年輕,自然不是艾裡這老狐狸的對手,脫口說出這句艾裡等待已久的話。   艾裡一聽到這句話,立時收起淒容,行若無事地問道:「好吧!那麼我住那一間房啊?最好是朝南的啦。啊,對了,有沒有上好的羅姆酒,再加上三斤煮到九成火候的牛肉就可以了,牛肉可別煮過了。否則就不好吃了。還有,快點準備熱水給我好嗎,我真的累壞了,要洗個澡。」   蘿紗突然有種上了當的感覺。   愛琳娜叫來夥計佛瑞裡給艾裡辦理登記手續,隨後依然帶著那抹美麗的笑容,俯身將自己的臉與蘿紗的臉間的距離縮短至十公分的,居高臨下地用她那溫柔的聲音問道:「請問翠雀的店主是誰啊?」   被太醜或太美的臉這麼近距離地瞪著,都絕不是一件愉快的事。蘿紗立刻被愛琳娜的魄力完全壓倒,冷汗開始爬上她的腦門,她只能答道:「當然是您了……」沒有發現自己不自覺地用上了敬語。   「那麼被艾裡所救的,又是誰呢?」   「是,是我。」更大滴的冷汗開始出現在蘿紗的額頭上。   「那麼該由誰來承擔艾裡的住宿費,應該很清楚了?」   「由,由我啦……」除此之外,蘿紗還敢說什麼呢?   「很好。」對交涉結果感到滿意的愛琳娜直起腰,向內房走回。走到門口時回頭對蘿紗一笑,說道:「那麼艾裡居住的期間,你的工錢便扣下了。不足的部分,考慮到你的經濟狀況,由你每天工作時間延長四小時來支付。現在,喝了廚房裡的土豆湯便快點去幹活吧!」隨即不顧那滿屋子被她臨去的一笑迷暈的那票酒客們,逕自進屋去了。   在一旁登記的艾裡聽到這番對話,不由對愛琳娜重新評價起來。看來這個愛琳娜的個性與她的外表頗有差距啊!她能罩得住這麼大一間旅店,果然有她的道理。   辦好登記手續後,艾裡便揚長而去,留下蘿紗邊喝著土豆湯,邊頭痛著隨後將要面對的工作地獄。自己是不是不知不覺間被兩頭老狐狸給鯨吞蠶食了呢?蘿紗在心中暗暗懷疑。   好在隨著夜晚的到來,一樓的酒廊中的客人越來越多,很快,蘿紗就再也沒有閒暇想這想那了。   翠雀雖然請了好幾個夥計,但客人多時,蘿紗還是忙得團團轉。好容易等到酒店差不多客滿,客人基本都已安頓好,不需要太多的招呼時,她才終於得了個空,在酒台邊找了一個黑暗的角落坐了下來,休息片刻。而忙碌時還沒什麼感覺,這一鬆懈下來,蘿紗才發現全身的骨架都快散開了。   像個老太婆般呻吟了一聲,蘿紗不計形象地伸展著懶腰。愛琳娜時常勸她的舉止稍微像個淑女些,可是蘿紗卻認為自己又不是為別人而活,行為只要不妨礙到別人就行,何必刻意迎合別人的眼光呢?為了無關緊要的旁人的評論而束縛自己,這種事,蘿紗是絕不會贊同的。再說,自己不過是翠雀的一個小 罷了,形象如何無關大局,又不像愛琳娜那樣,可以說是翠雀的活招牌。愛琳娜見她屢勸不改,也只有隨她去了。   蘿紗向四周看看,才發現身邊坐的正好是導致她受罪的元兇:艾裡。眼見他還在事不關己般閒閒地喝著火麥酒,蘿紗卻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象徵性地翻翻白眼,宣洩一下心中的不滿。艾裡卻也沒有什麼愧疚的表情,只是笑笑。蘿紗把頭轉開,沒精力再搭理他。   一定下神來,正在台上表演的吟遊詩人的歌聲便幽幽傳到蘿紗的耳畔。   「……   生靈 在痛苦中呻吟   大地 在血海中浮沉   熱風中傳來了魔物的狂狺   被神所選的五位戰士啊   將在史冊上寫下他們不朽的 傳奇   ……「   原來是五英雄傳奇啊,那個最不想聽的故事……蘿紗睏倦地閉上了雙眼,將頭埋入雙臂中,但歌聲卻不受控制地傳入耳中。   既然擋不住,那便由得他吧。蘿紗索性坐直了身子,就這樣背對著詩人,靜靜聽著。   艾裡淺啜著杯中的烈酒,也在默默地聽著詩人的吟唱。聽著自己的故事在當面被人頌詠,這種感覺真是相當怪異。   二人都不說話,只是靜靜地聆聽。   酒館中喧喧嚷嚷,根本沒有幾個人在看那個蒼老的吟遊詩人的表演。而詩人卻似也並不在意,雙目凝視著前方,撥弄著懷中的豎琴,用沉厚卻略帶沙啞的嗓子吟唱著歌謠。   「……   憑著對人間萬物的 憐憫   修雅以生命為引   召來了天地間的 精靈   令它們在艾德瑞克的劍上 舞蹈   裂天一劍發出了驚天長鳴   ……「   「……   艾德瑞克的鮮血 流淌不停   但英雄的頭顱 依然高昂   默頌著神之名   以劍導引世間所有的力量   化為劃破天際的神之榮光   將萬魔之王烙以神之封印   ……「   「……   陽光終於重現人境   天空終於撒下甘霖   所有人迎接著重臨的和平?   而 修雅卻永眠於冥神的黑色羽翼中   ……「   艾裡一口喝乾了杯中殘酒,不打算再聽下去。不實的故事,美化的英雄,或許這樣的詩歌能令聽眾喝彩,但身為其中的主角,聽起來又是另一番滋味了。   正要離座,身旁的蘿紗忽然輕輕說了一句話,聽上去像是在自言自語,卻留住了艾裡的腳步。   「憑著對人間萬物的憐憫?也許對某個人來說,修雅就是全世界啊!難道修雅對世上的一切都沒有留戀嗎?她拋棄這一切選擇死亡時,是怎樣的心情呢?」   艾裡不由愣住了。   凱曼王國的人們把修雅當作護國女神,每當他們談論起封魔之戰時,自然把修雅在危急時刻,為保護人界而犧牲視為理所當然。   修雅在自己的印象中,雖然不是神,但也是一個安靜溫柔,熱愛著這個世界的一切生命的人。自己對修雅會犧牲自己的事,也並不覺得奇怪。   然而,我們並不是修雅,怎能知道在那個時刻她心中的真正感覺?雖然用生命換得了世界的和平,但卻無法再用自己的眼睛看一眼這個自己最愛的世界,她的心中怎麼能無憾?而那時她臨去最後的一眼,像是哀傷,像是放心,又像是完成了一個夙願後的輕鬆,僅僅是因為保護了人界,能令她有這樣的眼神嗎?如果不僅僅因為這個,那麼,還有什麼原因呢?而修雅竟能喚出最為神秘的魔王的真名,這又隱藏了什麼秘密呢?   為人傳唱的傳奇的背後,到底還有多少不為人知的故事呢?   艾裡搖搖頭,甩開這些紛雜的思緒。這些疑問在自己的心頭已經縈繞了近十年,自己早已決定不再去思索這些無法得到答案的問題了,沒想到卻被這初識不久的少女無心的一句話再次勾起了這些念頭。   轉頭看了一眼蘿紗,卻見她靠著椅背,懶懶地坐在那,微瞇著眸子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在酒館幽暗的光線的映照下,蘿紗眼中的藍紫色光澤更顯閃亮,小小的臉上卻不見了日間的開心,滿是與她年齡不符的沉重。   艾裡心中不由一動。   這女孩似乎越相處越覺得奇特啊!   眼角忽然瞥到一個什麼東西在黑暗中閃著微光,艾裡定睛一看,卻是一塊淚滴形的透明水晶,用根黑線繫著掛在蘿紗的頸子上。蘿紗的服飾很樸素,全身上下只有這塊水晶作為飾物,因而顯得更加醒目。這塊水晶無色透明,瑩瑩潤潤,當中卻似裹著一團煙氣一般,隱隱泛出乳白色。注視著這塊水晶,艾裡的心中竟莫名地平和下來。   像是感應到艾裡的視線,蘿紗也回過神來。見艾裡在看著自己戴著的水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這是我去年在集市上看到的,不是什麼名貴的東西,但我一見卻很喜歡,便買下了。」   「很特別……」艾裡道,他似乎也能體會到她的感覺。   這時酒館內響起了稀稀落落的掌聲,打斷了他們的談話。兩人轉頭一看,原來那吟遊詩人已經表演完了。待得安靜下來時,兩人都已忘了原先想說什麼。   一樓的燈光幽暗,通往二樓的樓梯上更是黑暗。藉著黑暗的掩飾,愛琳娜斜斜倚在樓上的廊柱上看著樓下,看似在照看著整個酒館,她的眼光卻停駐在酒台角落坐著的蘿紗與艾裡身上。   這個男人……雖然沒有什麼破綻,但總覺得並不像乍看上去的那麼簡單。蘿紗和他在一起沒問題嗎?愛琳娜幽幽一歎。蘿紗的身份給她帶來太多麻煩了。也許這只是自己多心了吧。   此時已經有些晚了,樓下的艾裡與蘿紗又閒扯了幾句,便回房休息了。   一夜無話,艾裡重返拉寇迪的第一天便在平淡中過去了。 第三章 混亂   天廬大陸縱橫千萬里,並存著大大小小數十個國家。而凱曼王國便是位於天廬大陸中心位置的一個國家。論疆域,凱曼王國並不是最大的國家,而以國力來看,則無論是軍事力量還是經濟實力都是最強的。強大的實力以及特殊的地理位置,令凱曼王國的不少國人都抱有一種奇怪的優越感,認為凱曼王國是世界的中心,是天廬大陸上天生的霸主。   然而,牽制著凱曼稱霸天廬的霸業的,也正是其地理位置。   凱曼王國西面是天廬大陸上面積最大的國家:塔斯克斯;而另一邊,則是由十數個小國結成的「神聖同盟」。雖然塔斯克斯的國力不如凱曼王國,但勝在疆域廣闊,凱曼王國如果入侵塔斯克斯,沒等凱曼王國攻到塔斯克斯的都城巴博卡,那些小國為了不讓自己成為下一個犧牲者,就會聚集盟軍進攻凱曼王國,令凱曼王國陷入腹背受敵的尷尬境地。而凱曼王國東面的國家,雖然小,但數量眾多,如果凱曼王國向東面發動進攻,在短時間內很難完全征服這些國家。屆時,剩餘的國家集合起來,展開反擊,再加上在背後虎視耽耽的塔斯克斯,凱曼王國也會相當頭痛。而凱曼王國作為天廬最強的國家,也不容塔斯克斯和「神聖同盟」輕侮,所以也成為了塔斯克斯和「神聖同盟」之間的天然屏障,使它們無法產生衝突。   天廬大陸上的三股主要勢力,便保持著這種微妙的平衡,令各國的國民過上了幾十年相對平穩安寧的日子。   凱曼王國的帝都拉寇迪經過這些年,愈發顯得繁榮奢華,但正如有光必有影一般,拉寇迪也有著貧窮破敗的另一面。而在拉寇迪頗有名氣的翠雀旅店則既算不得奢華,也不見得破落,論外觀,在拉寇迪中算是平平無奇,若沒有帝都第一美女愛琳娜,是不可能夜夜客似雲來的。   此時正是清晨,一夜燈紅酒綠過後,翠雀顯得寧靜安逸。   此時還早,住客們都還沒有下來吃早飯,偌大的廳堂中只有一個黑髮少女在用餐。那黑髮少女正是蘿紗,卻見她吃飯的神情十分有趣,每咬一口食物都會露出心滿意足的神情,似乎在潛心享受吃飯的樂趣一般。   艾裡走下樓梯時,正看見她的這般神情,大感有趣。   蘿紗聽到樓梯發出聲音,抬頭一看,看見艾裡,不禁有些意外。沒有想到艾裡看起來憊賴,居然這麼早便起來了。   艾裡也端了盤食物,坐到蘿紗旁邊,邊吃邊道:   「早!今天我想到天廬武道大賽報名處報名,你知道報名處怎麼走嗎?」   「出了翠雀往右直走,穿過一個十字路口,看到一個三岔路口時向左走,然後在下一個有一棵大樹的路口右轉,便會走到拉寇迪的最繁華的街道,沿著這條路向被北走,在經過第三條……」   「等等,怎麼會翠雀離賽場這麼遠啊?」   「不然你以為為什麼比賽快開始了,翠雀還能有空房?」蘿紗翻了個白眼。原來還以為能為愛琳娜姐姐多拉一個房客,沒想到會碰上艾裡這樣的窮鬼,讓自己陷入現在的悲慘境地。也許是真神對自己動機不純的懲罰吧!而自己也實在不是賺錢的料……小姑娘不由有些沮喪。   「……我想,還是請你幫我帶路比較好。」聽到「有大樹的路口」時,艾裡的眼睛已經變成蚊香眼了。   「……」雖然誤工費顯然得由自己承擔,蘿紗猶豫了一下,還是讓報恩的念頭佔了上風,便答允了下來。「……好吧。」   敲定了這件事,艾裡放心地繼續向食物進攻,卻在轉頭的瞬間注意到少女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一絲猶豫從少女的臉上一閃而逝。   二人很快吃完早餐,蘿紗向在內房中的愛琳娜告了假,愛琳娜倒沒有阻止,只是充分利用時機地讓她「順便」繞道去買回店裡剛好用完的香料胡椒之類的調味品。蘿紗答應了便要出門,才到門口,卻聽愛琳娜又吩咐道:「出去前先把大廳打掃一下吧。」   「好吧。」蘿紗答應了,臉上卻有些不耐煩,略想了一下,對艾裡說道:「你先出去等一下,好嗎?」   艾裡突然想起了她一向誇張的工作方法,很合作地走出翠雀的大門,迅速退到安全範圍之外。隨後只見蘿紗將畚箕放到牆角,不知施了個什麼風系魔法,廳堂內立刻捲起了許多小旋風,從各處捲起碎屑紙片什麼的,飛到畚箕的位置即消散無形,當下那些垃圾都紛紛落入畚箕中,居然頗為有效。   對施法效果感到滿意的蘿紗拍了拍手,安排小旋風繼續打掃一會兒,隨後轉身出了門為艾裡帶路去了。兩人都沒有注意到屋內旋風有越刮越大的趨勢……   ※        ※        ※   「秋高氣爽……啦啦……天氣晴朗……」   不可否認,今天的天氣是很好啦,燦爛的陽光下,平常的景色也顯得充滿生氣,令人心情愉悅。然而或許正是因為某人的心情太好了,導致艾裡現在的心情——   非常不爽!   蘿紗這小姑娘看起來靈靈秀秀,說話聲音也清脆悅耳,卻樂感卻差得離譜!偏偏她又沒什麼自覺,心情大好之下唱起歌來,便讓走在她身邊的艾裡成了第一受害人,一路走來冷汗涔涔而下。不願傷害小姑娘的自尊心的艾裡又不能直接指出她歌聲的恐怖,為了自保,他只得拚命找話題和蘿紗說話,以令她暫停製造那可怕的噪音。走到現在,艾裡已經連蘿紗喜歡的小狗叫什麼都瞭如指掌了。   在蘿紗的歌聲的再次壓迫下,艾裡彷彿聽見了自己的神經在咯吱作響,急忙隨口向災難的源頭問道:「蘿紗你能掌握那麼高深的魔法,為什麼不去參加武道大賽魔異部的比賽呢?」   這次天廬武道大賽分為武技和魔異兩個部門進行比賽。武技部門進行的是利用肢體或武器的格鬥,而魔異部門進行的則是使用魔法、召喚術以及異能之類的特異能力的比賽。   蘿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回答道:「這個……其實我雖然能用魔法,但只有在用來幹活或者開玩笑時才使得出來,如果用來戰鬥,就不靈光了。」   「咦?為什麼?」原先只是隨口問問的艾裡這才真正被挑起了好奇心。魔法不是應該像游泳一樣,學會了就永遠忘不掉嗎?   「因為……」蘿紗正欲回答,卻頓了一頓,好像把話嚥了回去。艾裡正覺訝異間,蘿紗又說道:「你應該知道,人類是通過操縱六系魔法精靈來使用魔法的吧?從小魔法精靈們總是圍繞在我身邊,當我開心時,她們便躍動起來,好像在為我高興;我難過時,她們便溫柔的包圍著我,好像在安慰我。所以我早就把她們當作了朋友,無法讓自己為了個人的需要而任意地驅使她們。」   停了一下,有些挫敗地垂下頭,又補充了一句:「其實,別說是與人爭鬥,就是平時在幹活時使用魔法,她們也常常不買我的帳,讓我越做越事情越多呢……」   「哦,是這樣啊……」想到昨日初見蘿紗時,她消滅野狼的戰鬥表現確實讓人不敢恭維,艾裡便接受了她的說法。   艾裡沒有受過正式的魔法訓練,所以對蘿紗的話聽得似懂非懂,而如果此時有個對魔法較有研究的人聽到這番話,一定會大吃一驚。因為人們通過魔法精靈施展魔法時,雖然能感覺到魔法精靈,但象蘿紗這樣精確深刻地感應到魔法精靈的細微波動,甚至能與魔法精靈交流的情況卻是聞所未聞。   這時少女停下了腳步,手向前一指,「那裡就是報名處了。」   ※        ※        ※   彷彿在印證蘿紗的話一般,此時的翠雀旅店——   「我怎麼會蠢到竟然在沒有旁人在場時叫蘿紗在店裡做事呢?早該想到又會有這種結果的……」無奈的歎息迴盪一樓的廳堂之上。   看著被旋風捲起後亂七八糟地堆放在廳堂牆角的,曾經是桌椅的碎木片堆成的小山,愛琳娜小姐皺著柳眉,一邊埋怨著自己,一邊盤算著去哪裡騙些對自己有不軌企圖的廉價勞力來收拾殘局。   ※        ※        ※   原以為天廬武道大會報名期限將盡,除了迷路的自己應該沒有什麼人會在這時才來報名的艾裡,在看到報名處的人山人海時,不由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地方。   「不用懷疑,就是這裡啦!」蘿紗隨後的解釋才打消了他的疑慮。   因為這次大賽是少有的面向全天廬大陸的賽事,所以引起了空前的關注。這份關注不僅來自喜歡觀看比賽者,武技、魔法修習者,還來自賭徒。拉寇迪本就是天廬上數一數二的大城市,而作為凱曼王國的帝都,腰包鼓鼓而閒閒沒事做的貴族極多,因而賭博之風盛行,賭徒的數量更是相當驚人。   這次比賽參賽者眾多,天廬大陸地域廣大,所以到現在仍陸續有人前來報名。而眼前報名者則不過占聚集在報名處的人的不到一成,其他的都是日日守侯在報名處,想獲得有關參賽選手的最新情報的賭客。   「那麼你自己進去報名,我得去買那些愛琳娜姐姐交代的東西了。等會兒我們就在這回合吧。」看看那人山,蘿紗確定艾裡報名的時間,足夠自己買完東西吃頓午飯,再睡個午覺了。   約定好後,兩人便分道揚鑣了。   蘿紗踏著輕快步伐離去後,艾裡轉頭以一種死囚看著斷頭台的眼神望著自己與報名處間的層層疊疊的人群,被蘿紗虐待了一上午的神經終於發出了崩斷的聲音。   ※        ※        ※   其實雖然報名處看起來人多,但當看上去或威武或詭秘的參賽者走向報名處時,旁邊圍觀的賭徒都會帶著敬畏而又有幾分估量的神色,為他們讓開一條路,所以這些報名者不需要費太大力氣就可以到達報名處。   然而這種情況顯然不適用於外型往好聽說,是樸素,往難聽說,是邋遢的毫無威勢可言的流浪漢艾裡。就算有幾個人略微閃開,也是因為怕給艾裡蹭髒了自己的衣服。   看著與報名處間密密麻麻的人頭,艾裡不由懷疑起自己這次來參賽是否是明智之舉。雖然自己需要得到那塊象徵優勝的徽章,但是直接從王宮中偷的話,會不會比現在報名更方便一些呢?艾裡在認真地考慮這個問題。   正頭疼間,眼光從附近維持秩序的衛兵掠過,竟意外地看到了一個高大而熟悉的身影。艾裡一驚,隨即行若無事地背過了身去。   雖已十年不見,但這匆匆一瞥已經足以讓艾裡認出了那個人。那個十年前與自己並肩作戰的戰友,贏得了大家的敬重與信賴,皇家封魔團中實質上的隊長——迪卡爾。馮!   十年前的馮已經四十多歲了,是隊中最年長者,看起來成熟穩重,一張臉總是充滿嚴肅,而現在那份成熟穩重如往,只是雙鬢泛白,增添了幾分滄桑感。看來封魔之役後,他也並沒有怎麼養尊處優啊!   見到十年前的夥伴無恙,心中不是沒有波瀾的。但艾裡卻沒有上前敘舊的意思,反而收斂眼光,不敢向他多看,怕被他認出。   只因為,會牽扯出那段自己不願再有任何聯繫的過往。不想回到那種奢華而無意義的生活,所以,與之有關的一切,都要一刀兩斷。   ※        ※        ※   自天廬各國的高手陸續來到拉寇迪以來,給現任皇家宮廷衛士長的迪卡爾。馮保衛帝都安全的工作增加了不少壓力,所以他時常到大賽報名處等參賽者聚集處巡視。   幾年前他從官高位尊的凱曼王國第一護國將軍的職位上請辭,並主動要求就任這個任務多、責任重,而官位說小不小,說大卻也不大的宮廷衛士長之職時,令朝野中許多人都無法理解。但馮自己卻沒有後悔。   在這個和平的時期,護國將軍根本沒什麼為國效力的機會。雖然國人都認為以他救國五英雄的身份,對凱曼王國給予他的一生的榮華富貴是當之無愧的,但馮自己卻不這麼認為。他無法忍受自己食君俸祿,卻無所事事,所以寧願捨大將軍之職,擔任能為王室做些實際貢獻的宮廷衛士長。   或許有人背地裡說他這樣是犯傻,但他並不在乎,他只想遵循自己「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的信念。   今天照慣例來到報名處巡視的馮像往常一樣,一邊與衛兵們閒談,一邊審視報名處前聚集的人群。突然,他突兀地停下了談話,視線被一個熟悉的背影牢牢吸住。   雖然衣著破舊不堪,頭髮長而凌亂,但那背影,與一個被人們念念不忘,但早已消失無蹤的英雄太像了!   沒有理會與他交談的衛兵的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馮分開人群,直直地向那個人走去。   看來還是被認出來了……聽見馮正走向自己,艾裡的臉上閃過一瞬間的驚慌猶疑,隨即苦笑了一下,終於釋然。既然決定來參加比賽,就已經預見到遲早會發生這種情況。躲得過一時,躲不過一世,該來的就讓它來吧。實在沒辦法的話,大不了就再落跑一次嘍!心念一定,艾裡便恢復了從容淡定的神態。   這時馮的手也落到了他的肩上。「朋友……」   艾裡轉頭面對馮,而馮的話聲在看到他的面孔時停滯。   不,不是他。   記憶中,艾德瑞克是個不苟言笑的少年,眼光象柄出鞘的利劍,滿含著堅定的意志,雖然眼前的這張臉被亂髮和胡茬子埋沒,但這雙眼睛溫和而帶著懶洋洋的意味。不,這不是艾德瑞克。   馮失望地鬆開手。「對不起,認錯人了。」低聲道歉後,便掉頭離開,在心中對自己剛才的激動覺得好笑。已成為傳奇中的英雄的艾德瑞克又怎麼可能會願意站在賽場上讓人指指點點呢?   ※        ※        ※   在艾裡還在人群中苦苦掙扎時,蘿紗抱著一大包採購回來的調味品,向與艾裡約定的地點走去。這時,路旁的圍著的一大群人引起了她的注意。左右時間還早,小姑娘便擠入人群中湊熱鬧。   「放,放開我!」   「別害羞嘛!少爺我有的是錢!你跟了我去,保證你以後吃香的喝辣的!」   「不要!救命啊!」   人群中赫然是以一個貴族打扮的青年為首的七八個惡少,在拉拉扯扯地「邀請」一個美貌的貧窮女子上哪裡去。但看來那女子無意消受他們的「好意」,拚命掙扎。雖然圍觀者的臉上都忿忿不平,但在惡少囂張的氣焰下,都不敢出來阻止。   儘管是老土的調戲民女的戲碼,但已經足以掀起蘿紗的義憤了,袖子一捋便想衝上前理論,卻沒想過靠她打架時特別不靈光的魔法,有何本事管這閒事?   「慢著!」從人群外傳來一聲低沉而充滿威嚴的聲音,讓蘿紗煞住了腳步。   眾人轉頭看去,只見一條威猛高大的大漢分開人群走了進來,五官剛毅,膚色黝黑,一頭銀白色頭髮與膚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更顯得整個人充滿陽剛之氣。站在人群中,彷彿鶴立雞群一般。人們被他的威勢所懾,自然而然地為他讓出一條路。   已有眼尖者認出了大漢的身份,低聲向旁邊的人介紹道:「這是塔斯克斯的第一門派天行門的首領耐特。尤達。伊特博,塔斯克斯數一數二的強者啊!」「咦?你怎麼知道呢?」聽的人訝道。   原先那人露出個「你很老土耶」的神色,解釋道:「你是新來的吧?聽說天行門在塔斯克斯國擁有足以影響朝政的勢力啊!這一次他來參加天廬武道大賽,剛到拉寇迪那天,連王公貴族都去迎接他,在拉寇迪可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啊!」   在一旁聽得清楚的蘿紗,看向那個大漢的眼神中立時閃爍著崇拜的小星星,對這位英雄的出場充滿了期待。有這樣一個大有來頭的人物出馬干預,那群惡少應該不能再囂張了吧?在場對惡少的行徑敢怒而不敢言的圍觀者都這麼斷定。   「姑娘你別掙扎了,這位可是有頭有臉的斯派克公爵的公子啊!我保證,你跟了他就不會再受窮了!」走到惡少與女子之間,在滿場靜靜的期待中,耐特。尤達。伊特博朗聲說出內容與聲音中的威嚴完全不符的話,明明白白傳入所有人的耳中。   乒!砰!四周傳來一片跌倒聲與眼鏡碎裂聲。   耐特面不改色地接著向那貴族子弟道:「閣下請放心,既然你喜歡這位姑娘,又正好讓我碰上這件事,我一定會代為向令尊提出你們的親事。衝著我的薄面,想必他也不會反對。」   這話一出,不僅被調戲的姑娘呆住了,那個貴族子弟也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好。這些人調戲民女,一向只是玩玩就算,哪會真的想與那些女子結婚?但若說並不想與那女子成親,到底是做賊心虛,又害怕會觸怒這位大有來頭的人物。且不說耐特的政治影響力,就是他的一身功夫,也能讓自己死得不明不白!   場面一時陷入了尷尬。在場的人都在靜待著事態的發展,所以沒有人注意到人群中的一個小姑娘的怒氣值已經飆升到了頂點!   哪有這個樣子的強者啊?!這不是把那個姑娘往火坑裡推嗎?不能再坐視不管了!   對耐特的指望變成了絕望後,蘿紗決定自己來搞定這件事!   人群中突然發出一聲巨響,爆出一蓬巨大的水霧,將所有人都籠罩其中。水霧沾到措不及防的人們的眼睛中,頓時導致了一陣夾雜著麻辣的刺痛,讓人涕淚交流!   一時間滿場俱是一片呼爹喊娘與痛哭流涕之聲,僥倖沒有被霧水鑽入眼睛的,也不敢睜眼。不能肯定這是什麼毒霧,還有不少人到處亂摸解毒丸。   一片混亂中,始作俑者——蘿紗早早就閉上了眼睛,認準了那女子的方位衝了過去,拖起了她的手衝出人群。「對不起啊,我知道浪費是很不好的行為啦,但是這是為了救人啊!真神在上,您老人家就原諒蘿紗吧!愛琳娜姐姐,我,我以後再補買給你吧!」利用水魔法,混合著買來的胡椒等調味品製造出「毒霧」,導致了這場混亂的蘿紗一邊為浪費掉的調味品哀悼,一邊頭也不敢回地一路狂奔。   直到奔出五條大街,再躲進一個黑暗的小巷中,蘿紗才略略有些安全感,回身安慰被她拖來的女子。   「這是怎麼回事?!」尖叫隨即從小巷中傳出。   不過這並不是那女子發出的,而是來自那個見義勇為的小姑娘蘿紗。   卻見被她拯救出來的,並不是她所以為的弱質女子,而是一個彪形大漢!此時這名男子正饒有興味地打量這蘿紗。黝黑的膚色,銀白的短髮,兇惡的面目(在蘿紗看來),好死不死地,正是那個惡劣的強者耐特。尤達。伊特博! 第四章 過氣英雄vs頂級強者   「……」踢飛一塊路邊的小石子。   「……」蹲下身欺負了一會兒在身邊徘徊的小黃狗。   「……」捂著臉上被狗狗抓傷的地方蹲在地上劃了半天圈圈。   「……」忍受了路人投來的看傻瓜般的眼神不知道多久。   艾裡終於忍無可忍了!   「蘿紗那丫頭叫我在這裡和她會合,該不會她自己反而迷路了吧?!已經在這裡等了好久了,除了被人當乞丐施捨的幾枚銅幣外,我什麼也沒有等到!」   「都是她讓我在路口傻等那麼久,才會受到這種侮辱!」儘管當時考慮到赤貧的經濟狀況,艾裡面不改色地收下了銅幣,但還是比較正常地把被誤認為乞丐當作一種侮辱。只是他把責任都歸咎到蘿紗的身上,完全沒有反省到其中大半的原因,是因為他襤褸的衣裳和不修邊幅的外貌。   抱怨之外,艾裡的心中隱隱又有些不安。隨著時間的推移,這股不安越來越強烈。   「會不會是蘿紗……」艾裡一向沒什麼正經的臉上難得地出現了凝重之色,擔心之情溢於言表。「……不想付我的住宿費,看準我找不著回去的路,故意把我丟在這裡吧?」   陷入假想中的食宿危機的艾裡,當機立斷地決定不能再這麼消極等待下去了。   事關生死存亡,艾裡卯足全力,一改平時懶洋洋的神色,聚精會神地快速奔走。功聚雙耳,附近幾條街的聲響登時都收錄耳中,他便從這些聲音中分辨著蛛絲馬跡,開始四處尋找自己的衣食父母蘿紗。   ※        ※        ※   最初的錯愕導致的沉默很快便被回過神來的蘿紗打破了。   「你怎麼會在這裡?」   耐特露出一臉無辜,「我也不大清楚呢,好像在剛才的混亂中有人一把拖住我的手,拉著我一路狂奔就到了這兒了。」被耐特的話提醒,蘿紗猛然發現自己還緊緊握著耐特的大手,頓時羞紅了臉,趕緊一把甩開耐特的手,卻用力過大,很不淑女地一屁股跌坐在地。   從坐在地上的蘿紗的角度看來,耐特的身影顯得愈發高大,因為逆著光,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陰影,將蘿紗籠罩在其中。   等等!這是什麼氣氛啊?黑暗偏僻的陋巷,凶神惡煞的壞蛋,柔弱無助的少女……(以上純屬蘿紗的想像。)   蘿紗一向有些粗枝大葉的腦中拉起了警報,眼神變得充滿戒備。   被蘿紗突然地甩開手的耐特有些驚訝:「你怎麼像個姑娘般扭扭捏捏的?」   什麼啊?蘿紗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身上,發現自己今天為了方便走路,剛好穿了一套相當中性化的長衣長褲,而自己的身材本就不是嬌俏玲瓏型的,大概因此被耐特誤認了。   其實蘿紗長得亦是很美,但卻是偏向於中性的一種美麗。雖然她年已十八,但似乎發育得比一般的女孩晚了許多,身形只似個十四歲的少女。此時她穿著較寬大的衣服,身材更顯平板。而這兩年呆在超級美女愛琳娜身邊,或許潛意識裡自知絕對不可能如愛琳娜般柔媚,索性就走向了另一個極端,英氣越來越明顯。(說白了,就是越來越粗枝大葉了。)所以,此時的蘿紗,看上去更像個美少年。   「雖然她原來自己真的這麼沒有女性魅力啊!」蘿紗心道。雖然早就意識到了這點,但蘿紗還是有些受到打擊。「不過幸好如此,不然……」考慮到目前的情勢,似乎還是讓那個惡人耐特繼續誤認自己為男生比較安全些,所以蘿紗並沒有出聲糾正耐特。   人身安全有保障後,一股怒火就燒上了蘿紗的心頭。   「你這個人怎麼能這樣呢?怎能硬把剛才的那姑娘與那個壞蛋湊在一起?!別提那個混蛋的人品如何,那姑娘也許也另有戀人啊!」蘿紗皺起雙眉,仰著頭開始義正嚴辭地訓斥起耐特來。   聽起來是很氣勢洶洶啦,但問題就出在那個「仰著頭」上。耐特的相貌威嚴,個子又高,矮了他一截的蘿紗對他吼起來實在沒什麼氣勢,反倒比較像一頭小貓在懶洋洋的老虎面前揮舞著爪子。雖然如此,但蘿紗從剛才在人群裡目睹耐特的言行起,便積蓄了滿肚子對他的不滿,現在一看到他,忍不住便一股腦兒地發洩了出來。   「我這是為那姑娘好啊。」無視蘿紗語氣的不善,耐特並沒有動怒,輕笑著回答。   「這算什麼?!有錢就了不起嗎?!」蘿紗被耐特無動於衷地態度愈發激怒了,沒有注意到耐特笑意下深深埋藏著的一絲苦澀。 (雲霄閣 http://www.yunxiaoge.com/index.php)   「到底是是天真的小孩……」濃濃的苦澀終於從耐特低沉的聲音中透了出來。   「愛情不過是種虛幻的錯覺。有錢是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是只要有錢就能讓大多數的貧窮女子得到她夢想的一切,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對於一個女子來說,平穩富足的生活才是她最需要的,區區的所謂愛情,又算得了什麼呢?」耐特悠悠說出與他雄偉外貌不符的話語,眼神也變得悠遠飄忽,彷彿想起了一段久遠而傷痛的回憶。   這一次蘿紗終於發現了他神色的異常,不由噤了聲。「難道是因為這個人曾愛過的女子迫於生活,選擇了嫁入豪門而離開了他,所以才令他認為所有貧窮女子只有嫁給有錢人才能幸福?那麼剛才他撮合那女子和惡少也是出於善意的了?」想到這裡,雖然還是對他的觀點無法苟同,但蘿紗對耐特的同情之意不由大增,看他也並不覺得那麼可怕了。   「女人不能信任的……」   「……耐特……」蘿紗大著膽子走上前一步,試著想安慰一下這個憂傷的男人,但他的下一句話又把她嚇得跌回了地上。   「……所以我現在比較喜歡男人。」   「?」以疑惑的眼神盯著耐特,蘿紗在判斷著這句話的可信度。而看了耐特認真嚴肅的臉龐片刻後,這個問號迅速被拉直成了驚歎號!隨即想到自己目前正被這個有……呃,某種傾向的男人當作了男性,蘿紗全身的汗毛迅速立正。   「怎麼會這樣?還以為被他當成男孩會比較安全一些……」現在蘿紗已經無暇同情耐特「為情所傷而走向不歸路」的悲傷經歷,轉而對自己的人身安全大為擔憂起來,趕緊向後移開了一些距離。   「難怪剛才他的眼光怪怪的,看來真的是……」想到剛剛發現拉錯人時,耐特打量自己時饒有「興」味的眼光,蘿紗的頭皮不由又是一陣發麻,向後又退縮了幾步,心中大是後悔:「剛才為什麼怕被人抓住,自己跑到這個人跡罕至的小巷,現在自食其果,就算呼天搶地也不會有人聽得見了!」   「……特別是像你這樣又漂亮又可愛的小男孩!」耐特索性蹲下身,邪笑著邊說邊湊近蘿紗,輕易抹殺了蘿紗拉開距離的努力。   此時二人大眼瞪著小眼地面面相覷,兩張面孔距離不足一個巴掌寬。蘿紗的恐懼被迅速推至頂點,額頭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雖然想用魔法保護自己,但身上的魔力狂亂的流轉,就是不聽使喚。   「怎麼又是這樣?!我可不想當殺人犯啊!」蘿紗暗暗叫苦,冷汗流得更加厲害了。每當情況緊急時,她一緊張,便更加控制不了魔法,要麼就發不出魔法,要麼就像昨天被野狼攻擊時那樣發出破壞性遠遠超過需要的魔法……而不管是那種情況,其結果——   她都會倒大霉!   且不管當事人的感受如何,單從美學角度而言,蘿紗與耐特「脈脈凝視」的畫面還是很有看頭的。蘿紗固然是個小美人,而耐特五官粗曠,也相當有男性魅力。這樣兩張臉湊在一起,扣除掉女主角的滿頭冷汗,還是很能讓人產生詩情畫意的聯想的。   可惜一個冷冷的男聲大煞風景地插了進來。   「這位兄台有什麼傾向,本來不關我事,但是如果放著不管,恐怕我又得受池魚之殃了。」   「是艾裡嗎?」蘿紗如遇大赦,驚喜交加地向巷口看去,正是那個害她陷入工作地獄的流浪漢艾裡!而此時在她眼中,卻彷彿變成帶著光環的天使……   不過從蘿紗以外的人的角度來看,艾裡臉上掛的依然是那副有些欠扁的憊賴笑容,鬆鬆垮垮地站在巷口,沒有什麼特出之處。勉強可以說是特別的地方,就是那副窮困潦倒的流浪漢模樣倒是與這陋巷的背景十分相融吧。   但原先正嬉皮笑臉地逗弄著蘿紗的耐特,在聽到艾裡的話聲的一瞬間,神情立刻變得冷凝。他瞇起眼睛,緩緩站起身看向話聲傳來的方向。在看到艾裡的剎那,黃玉般的眼眸中閃過一絲疑惑,隨即又變得深不可測。   及至站直身面對艾裡,耐特雖然又掛上了輕鬆的笑容,但整個人都散發出一股強烈的霸氣,氣勢迥異於剛才逗弄著蘿紗的那個男人。彷彿……彷彿是一頭終於發現了尋覓已久的獵物的雄獅!   「我是耐特。尤達。伊特博。請問閣下尊姓大名?」   「叫我艾裡吧。」無視耐特散發出的氣勢,艾裡只是淡淡地回應。   區區兩句尋常的對話,卻似乎充斥著不尋常的緊張氣氛。   雖然不清楚事情的始末,但十年間浪跡天涯,見聞廣博的艾裡,已經知道眼前叫耐特的男人就是權傾天廬第二大勢力——塔斯克斯帝國的天行門的門主。而就算這男人是凱曼的皇帝,艾裡也不會被其威勢壓倒,只是對方似乎已經發現了自己決非一般流浪漢,這一點才是讓他傷腦筋的地方。不想和他多作糾纏,艾裡只是平淡的回答,便欲離去。   說話間,蘿紗已經爬起身,躲到艾裡的身後,但對於突然瀰漫於耐特與艾裡之間的奇怪氣氛莫名其妙。「難道耐特對艾裡也……?」以蘿紗的思維,只能作出這種推測。壓抑下良心的小小不安,蘿紗還是暗暗慶幸耐特轉移了目標。   艾裡不再多說,帶著還搞不清狀況的蘿紗揚長而去。黑暗的長巷中,僅餘耐特一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爽朗的長笑聲再度打破了巷中剛剛恢復的沉寂,「捉弄小女孩還真是有趣的事啊!」   雖然一開始確實是弄錯了性別,但以耐特的閱歷又怎麼可能一直誤會下去?至於耐特是否真有蘿紗所以為的那段傷痛的過往,還是那也只是玩笑的一部分,這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笑聲略止,耐特的臉上重新浮現出充滿自信的笑容,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竟能不讓我察覺氣息地走進我十丈之內,修為不簡單啊!而在鬧市中,要聽到這條深巷中的微弱話聲,天聽術的造詣也相當驚人。這個叫艾裡的男人……應該夠格成為我的對手吧!」   「無聊了這麼長時間,終於有能引起我興趣的人物出現了!期待著在天廬武道大賽中和他碰面。這次到拉寇迪參賽,看來還真是來對了!」留下這句話的餘音在巷中迴盪,耐特大步走向了小巷外陽光燦爛的那片天地。   ※        ※        ※   自各國參賽者大批進入拉寇迪後,翠雀的生意一日比一日興旺,愛琳娜自是賺得眉花眼笑。   今天下午翠雀旅店的生意似乎依然不錯,艾裡與蘿紗報完了名走回旅館,離旅店還遠著,就聽見酒客的喧嘩聲。一進門果然是賓客盈門,但有一個男子卻只是筆直地站在店門附近,像是在等人。這個人的穿著樸素而端正,似乎是制服,站在出來尋歡的打扮得隨意的客人間,顯得愈發的不協調,一下子便引起了艾裡和蘿紗的注意。   沒想到艾裡與蘿紗剛找了個位子坐下,還沒來得及喝上口水,那名男子便迎上前來,遞出一張帖子,行動間乾脆利落,可見平時訓練有素。   「敝上天行門門主,耐特。尤達。伊特博向艾裡先生問候!」   酒館中人聲紛雜,這句話也並不大聲,但還是引起周圍一片驚異的低呼聲。現在賽期將至,酒館中有不少酒客是閒閒沒事的參賽者,對耐特的威勢相當清楚。此時見堂堂天行門門主竟然這麼鄭重地向一個看上去落魄潦倒、平平無奇的流浪漢奉上拜帖,自是一片嘩然。   艾裡不動聲色地接過拜帖,心下也是頗感詫異。倒不是為了耐特對自己的重視,而是驚異於耐特竟能在自己回程這麼短的時間內查出自己的落腳處,並趕在前頭準備好人。看來天行門雖然不在自己的地頭上,其勢力還是相當可觀啊!打開拜帖一看,見上面寫著這麼幾行字:   今日得瞻君之風采,深為折服,誠邀兄台共赴天廬武道大賽之盛會。報名之事勿慮,已經安排妥當。盼在賽上再與君重會。   耐特。尤達。伊特博 參上   合上拜帖,艾裡有些頭痛。看來這個耐特是咬定自己了啊!   「哎,早知道有人給我跑腿,今天就不用為報名擠得去了一層皮了。」嘴裡說著無意義的廢話,艾裡卻開始擔心將來在拉寇迪裡的日子,是否還能順利地繼續當一名不起眼的流浪漢。被耐特這種眾所矚目的人物盯上,恐怕自己想不引人注意也難了!   蘿紗在他身旁探頭探腦,看見了拜帖上的字,愈發肯定艾裡成了那個「變態狂惡人」耐特(被耐特一嚇後,蘿紗已經自動將耐特「惡人」的頭銜升級了)的第一目標,看艾裡的眼光頓時充滿了同情。   此時有幾個喝得八成醉的身材魁梧、作武者打扮的酒客神色憤憤的圍攏過來,顯然是因為不忿憑這樣一個毫不出奇的流浪漢,竟然能得到天行門門主的重視。不管怎麼看,自己都該比這個流浪漢強一百倍吧?!   雖然這本不關他們什麼事,但心胸狹窄的人看到不如自己的人獲得榮光,總是容易產生一種自己受到了侮辱的愚蠢想法。這幾個傢伙正是越想越惱火,再加上酒意上湧,就顧不了那麼多了,一定得伸量伸量這流浪漢的深淺!發熱的頭腦卻不及深思,連天行門門主都要鄭重對待的人,憑自己的本事,伸量得起嗎?!恐怕不但測不出深淺,連自己都要栽進去!   「小子,你很行嘛!」   「看不出來啊!難道是『真人不露相』?!」   「咦?現在的『真人』難道都變成這付邋遢模樣?改天我也扮個『真人』做做?」   這幾個人擠眉弄眼地一唱一和,儘是衝著艾裡來的。艾裡還沒有什麼表示,在一旁的蘿紗已經聽得柳眉倒豎,義憤填膺了。這不是擺明了看艾裡好欺負嗎?   然而義憤歸義憤,蘿紗還是有分寸的。艾裡本人都還沒表態,自己也不好出頭。再說,自艾裡表示要參加天廬武道大賽後,她對艾裡究竟有多大本事一直很好奇。這次有人欺上了門,想必能讓艾裡顯示他的真本事,她也樂得作壁上觀。於是蘿紗便瞪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那些挑釁者,等著看艾裡會怎樣對付他們。   等啊等。   等啊等……   等……怎麼還沒動靜呢?   當等得不耐煩的蘿紗把視線移回艾裡的身上,卻見他正在閒閒不關己事般翹起雙腿,喝著羅姆酒,神色自若得彷彿剛才根本沒有發生任何事時,她的眼珠都快掉下來了。那幾個挑釁的傢伙瞇著醉眼,也搞不清楚狀況,難道剛才說的話不過是自己的幻覺?!   艾裡就這麼在眾目睽睽下輕輕嚥下口中的酒,悠悠歎了一聲:「真是好酒啊!」   「好你個頭啦!」蘿紗忍不住一個爆栗敲在艾裡頭上,打掉他悠然自得的神情。   「喂,這是你工作的酒館裡的酒呢!難道有摻水不成?!」   「不是這個問題吧?」不顧艾裡的打岔,蘿紗一把將他拖到一邊,問道:「這些人在侮辱你呢!你怎麼能一點反應都沒有?!」   「我好像記得哪個賢者說過『笑對人生的驚濤駭浪』這類的話,我只是在身體力行吧。對於這種無理取鬧,如果我保持著平靜的心態就能令這場風波消弭於無形,自然是最好的,而如果實在躲不過……我這種態度看起來,也顯得很超然吧?」   雖然這番話說得是頭頭是道,但配合著艾裡鬼鬼祟祟地瞄著那幾個醉鬼,生怕被他們聽到又激怒他們的肢體語言,實在沒什麼說服力。   「……其實是在害怕吧?」雖然這麼想,但蘿紗還是很顧及艾裡面子的,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可是蘿紗面上終究無法擺出類似崇敬、欽佩這一類的表情,艾裡也只有裝做沒看見。   這次回到生於斯,長於斯的拉寇迪,不想被人認出的自己只有盡可能的低調行事,更何況,這十年來,他早已認識到這種無意義的爭勝鬥狠是多麼愚蠢的事情,現在怎麼可能為了幾個不入流的傢伙出手?   此時被兩人晾在一邊的那幾個挑釁者覺得有些沒趣,又不甘心就這麼偃旗息鼓,正想開口在說些什麼,卻聽得一個悅耳的女聲說道:「咦?這兒怎麼這麼熱鬧啊?大家要不要再添點酒呢?」聲音婉轉低柔,聽在耳中說不出的舒服。   眾人循聲望去,見一紅髮佳人提著酒壺款款走來,麗色無雙,柔媚入骨,一身輕柔熨貼的長裙不失端莊而又恰到好處地表現出她濃纖合度的身段。正是翠雀的老闆愛琳娜。   原來這裡的小小騷動已經驚動了總呆在內房中的愛琳娜,她便過來查看情況。那幾個酒客何曾見過這等美女,登時連眼都看直了。或許真是喝酒喝得腦筋短路,把她當成了陪酒女,或許是倚仗著自己的武力,被愛琳娜美色迷倒的這些傢伙立時把艾裡拋在了腦後,轉而神色猥褻地向愛琳娜圍了過去, 嘴裡還不乾不淨地說著不三不四的話。   「真是個美人啊!過來陪陪我吧?保證不會讓你失望的!」   「呆在這種店裡,美人你不覺得委屈嗎?不如跟了我,保證你快樂勝神仙!」   愛琳娜聞言略微一怔,看著這些人向自己圍上來,卻也沒有退縮。被這種人盯上,自己手無縛雞之力,退縮也沒有用。只是自己就是為了避免這種麻煩,才整天都呆在內房裡,想不到今天才一露面,果然就出事了。   一旁的老顧客見這些人孔武有力,均是敢怒而不敢言。   蘿紗一見這情形,可著了急,愛琳娜姐姐文文弱弱,怎麼對付得了這些壞人?!而自己的魔法又不大管用,那包胡椒粉又用光了,也無法故技重施。要是……要是那個人在就好了……   正不知如何是好,看到正在眼前的艾裡,想起他好歹也是個劍士,只好把一絲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艾裡,你不是劍士嗎?快去幫幫愛琳娜姐姐吧?」   「我剛才不是說了嗎?『笑對人生的驚濤駭浪』,在任何情況都保持著平常心……」艾裡卻仍只是氣定神閒地搬出那套人生哲理來應對,險些把蘿紗的肺給氣炸!   「笑對別人的困難?那是幸災樂禍吧?!算了,我再不指望你了!」   小姑娘這次是真的生氣了!雖然艾裡的表現實在沒什麼英雄氣概可言,但蘿紗記得的,總是昨天艾裡在危急關頭不顧危險救了她一命時的英勇,對艾裡她還是抱著敬佩感激之心。然而此刻愛琳娜姐姐處於危難之間,艾裡竟然是這種不管己事的態度,毫無鋤強濟困,保護女性的騎士風度,令蘿紗對艾裡大為齒冷。   「既然你不敢出頭,我,我自己去!」對那幾個體形魁梧的醉漢怕還是怕的,但她絕對無法坐視愛琳娜受辱!不理那個沒骨氣的艾裡,蘿紗勉強控制著正在打抖的小腿肚,轉身向那幾個醉漢走去。   還沒邁出一步,已被人拎著衣領提了回來。還來不及驚呼,小嘴已被一張大手掩上,聽得艾裡清朗的聲音在耳邊低語道:「憑你那亂七八糟的魔法,你是想自己被打扁,還是想毀掉翠雀呢?」被男人這樣碰觸,蘿紗騰地一下紅透了小臉。   聽出艾裡的話還是為自己著想的,蘿紗略微轉頭,以一種訝異而帶著希望的眼光看著艾裡。艾裡有些窘迫,隨即補上一句:「我也沒說我要出手啊。之所以阻攔你,只是因為如果你被打扁,就沒人為我出住宿費了,而翠雀如果被毀掉,我也沒有地方可住,兩種結果對我都是災難!」   希望再一次變成了失望,蘿紗開始憤怒的扭動身體,想掙開艾裡的箝制,但艾裡毫不費力就壓制住了她的反抗。拚命掙扎的蘿紗沒有留意到艾裡臉上估量的神情。   「在這龍蛇混雜的拉寇迪,愛琳娜能讓翠雀安然無事的開到現在,想必應該有她的生存之道,應該不用我來插手。只是她會怎麼處理這件事呢?真有些好奇啊……」 第五章 翠雀女兒心   那些醉漢向愛琳娜圍了上去,愛琳娜卻只是那麼靜靜站著,並沒有什麼驚惶之色,在醉漢粗鄙的形容對比下,更顯得嬌弱不勝,丰姿楚楚。   「還真是沒創意的對白啊!」沒有把心中的不屑說出口,她只是向其中一人看了一眼。那一眼似是著惱,又似含著傷心、失望、哀怨……流轉著千言萬語的明眸,為她的麗色增添了無盡的神韻,美好地令人不忍心破壞這一幕。   那幾個醉漢眼前均是一亮,怔怔放緩了腳步,心中都有種感覺,彷彿這女子便是自己心中夢想的女性,竟不願有所冒瀆。因為酒精而遲鈍的頭腦中開始胡亂猜測:她剛才那一眼,是看著我嗎?她為什麼這樣看我?是我的行為讓她失望了?那麼她原本一定是喜歡我的吧?   幾人都停下了腳步,並打算阻止自己的同伴,不讓他們破壞自己在佳人心中的形象。而在發現同伴不約而同地停下時,倒是吃了一驚。   眼見情勢平緩下來,蘿紗終於舒了口長氣。   這時,一個戴著眼鏡的男子走進店門,見到這邊的情形,快步趕了過來,擋在愛琳娜和醉漢之間,呵斥道:「你們做什麼?!」   那男子斯斯文文,白白淨淨,架著副眼鏡,便似個文弱書生,但只是這一喝,一站,竟有著一股不可輕侮的氣勢!艾裡頗為驚訝,不由多打量了他幾眼,這文弱男子年紀約莫二十出頭,相貌端正而略顯嚴肅,架著一副眼鏡,似乎是個嚴謹刻板的人。而一細看,那副眼鏡卻無法完全掩飾住那雙碧眼中智慧的光彩,神色間有著他這個年紀的人少有的沉靜和堅定。   「似乎是個慣於發號施令的人啊!應該相當有來頭吧。」艾裡下了判斷,然而令他有些迷惑的是,雖未見過這個青年,但他的眉目竟也似曾相識。「蘿紗也是……這個人也是……怎麼最近老是覺得人面善啊?」   「難道年紀大了,記憶力開始退化了?」得出了可怕的結論,艾裡連忙把這件事拋在腦後。   一些原本敢怒而不敢言的酒客見到這年輕人,紛紛道:「原來是諍君大人……」「大人可算來了!」「這下好了……」言辭間似乎那青年一到,便不用擔心了。   那幾個酒鬼原還要繼續撒野,聽得「諍君」這個詞,再定睛一看,認出了眼前的年輕人,頓時一驚,氣焰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我們沒怎麼……」囁嚅了幾句,便訕訕地走了。   「原來如此,翠雀能安然無恙,除了愛琳娜的手腕外,這個人也算重要原因吧。」旁觀了整個事件,艾裡終於弄明白了。   不管尋釁者多麼強橫,還是有些人是得罪不起的。凱曼王國的諍君正是這樣的一種人。艾裡在拉寇迪多年,對「諍君」的由來自是耳熟能詳。   萊安特魯王初建凱曼王國時,為了不讓自己變成一個剛愎自用的庸王,便賜自己最信任敬重的屬下兼朋友卡諾普封號為「諍君」。這既是封號,也是官職,即是勸戒君王,作為君王鏡子的人。萊安特魯王有所疏失時,諍君。卡諾普便加以指出,萊安特魯王也能幡然醒悟,而且並不因此對他有所不快,君臣二人互敬互信,推心置腹,在當時傳為一段佳話。在卡諾普之後,「諍君」的封號便繼續沿襲下來,每代挑選出族中同時兼具品德和智慧的男子繼承。   但是萊安特魯王沒有想到,他和卡諾普雖能互敬互信,他的繼承者卻不見得能和後代的諍君建立這種可貴的關係。而且他自己想作一個賢明的王,繼承者卻不見得。好不容易當上了王,自然是想怎樣就怎樣,又有幾個君王喜歡老有個人在身邊嘮叨?!君王掌握著大權,想怎樣便怎樣,雖因為祖訓,沒有廢掉諍君一職,但歷經幾代下來,諍君的職權則變成了維護國家法令,對國家地方各級的違法行為都有權過問查辦。   雖然諍君的職權相當大,可當初設此職位的原意盡喪。但因為每代的繼承者都是挑選出來的佼佼者,諍君一族倒是日益興盛。時至今日,凱曼王國的貴族世家多數糜爛不振,而諍君一族卻是人才濟濟,歷代的諍君都是朝中的真正的棟樑之材。   話扯遠了,就此打住。總之,那些武人雖然橫霸,但拉寇迪是一國之都,有些人是絕對惹不起的,而諍君絕對是其中的一個!在諍君面前行為不軌,等於是和自己過不去,所以進入拉寇迪後,這些人都會先打探清楚那些惹不起的人的情況。此時那些醉漢一認出那年輕人是這代的諍君,自然老老實實的了。   風波已經平息,艾裡便放開了蘿紗。「傑伊哥哥……你來了!真是太好了!」小姑娘立時開心地喊著跑向那青年,臨走不忘大力踢了艾裡一腳。   那個叫傑伊的青年一邊寵溺地摸著蘿紗的頭,一邊向愛琳娜問道:「你沒事吧?」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但是愛琳娜似乎並不領他的情,時常帶笑的臉反而冷了下來。「本來就已經沒事了,何必你來多事?」言罷,便自顧走開了。   傑伊神色間有些失落,隨即便打起精神和蘿紗聊起天來。   揉著被踢痛的腳,艾裡在一旁還是看得清清楚楚。「看來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啊。愛琳娜外柔內剛,這樣一個自尊自立的女子,受人蔭庇恐怕反而是她無法忍受的事……那個叫傑伊的,看來追她會追得很辛苦了……說起來,他繼承諍君的名號應該是這幾年間的事吧?這麼年輕就能成為諍君的一族之長,想必是個厲害角色吧。」   「而看他和蘿紗好像很熟的樣子……一個在旅店打工的小姑娘竟會和位高權重的諍君有交情,倒真是有些奇怪……」   ※        ※        ※   店裡還住著好些參賽者,雖然其中不少行事橫霸,但知道翠雀旅店有凱曼的諍君關照,在接下來的幾天裡再沒有人敢鬧事。   隨著賽期的接近,其中多數參賽者都變得日益緊張起來,就算一些看來沉著自信的人,參加武技部門的,每日都外出尋覓靜地勤練不輟,而參加魔異部門的,則終日閉門冥想。只有艾裡毫無緊張感地游遊蕩蕩,整日找蘿紗扯皮或者在拉寇迪閒逛。   這幾日裡,閒著沒事的艾裡向蘿紗問起傑伊的事,蘿紗只是說小時侯與傑伊曾在一個學院讀書,結成了忘年之交,到愛琳娜姐姐的旅店工作後,他還經常來看自己。艾裡本想問得詳細些,但想起蘿紗一直是住在翠雀旅店中,似乎父母都不在了,害怕提起往事會觸痛她,便不再多問。   而這幾天裡,艾裡也徹底見識了蘿紗「不凡」的魔法天分。   某日店裡鬧老鼠,她在追打老鼠時用上了乘風術(一種加速魔法),卻控制不住而在店中一路狂飆,弄得店裡地覆天翻,人人自危;廚房中的水用光了,叫她去打水,她便使出漩渦術,倒是一下子就弄來了好多水,可惜那木桶哪裡受得了?!店裡頓時氾濫成災!此類烏龍事,短短幾天中,蘿紗不知做了多少回了。   不過愛琳娜似乎早已習慣那些災難場面,充分表現出臨危不亂、指揮若定的領導才能。店裡地覆天翻,她便指揮手下的夥計整理物品,順便將店堂重新佈置;氾濫成災時,正好叫大家洗地板大掃除,將蘿紗的爛攤子收拾得乾乾淨淨,漂漂亮亮。   艾裡每日便看著翠雀中熱鬧滾滾,風起雲湧,日子過得好不逍遙自在。只是蘿紗的魔法雖然「笑」果十足,但在臨敵方面卻太過危險(對敵我雙方都是如此),這一點令艾裡很不放心。   ※        ※        ※   「蘿紗,蘿……」在翠雀的天台上找到了蘿紗的艾裡,在看到她的神情時,停下了口中的呼喚。   那個給翠雀帶來不少活力和生氣(至少讓夥計每天活動量大增,「生氣」勃勃)的蘿紗,正靜靜坐在天台上,臉上流露出落寞傷感的神色,完全不似平時的開朗活潑,小臉竟顯得成熟多了。   「看來蘿紗的過去,也有著一段故事吧?」認識蘿紗的這幾天來,艾裡已經好幾次見到這看來心無城府的小女孩,露出心事重重的樣子。他心中不禁再次泛起了疑慮,但畢竟是萍水之交啊!艾裡終是再次嚥下了到了口邊的疑問。   「是艾裡,什麼事啊?」蘿紗已經被艾裡剛才的呼喚聲驚動,轉頭看向艾裡,剛才的傷感之色已經消失無蹤了。   「啊,只是找你聊聊。」艾裡一屁股在蘿紗身邊坐了下來。   「其實有件事我一直想問問你。」   「什麼事啊?」   「說實在的……和你呆在一起,我怎麼總沒有安全感?你的魔法力越強,我怎麼就越害怕呢?」   聽了艾裡的控訴,蘿紗一臉內疚,「沒辦法啊,我也想控制啊,但是一使魔法,我就發慌,然後要麼就使不出來,要麼就亂套了……」   「你就沒有想點辦法來改變這種情況嗎?如果你能稍為控制的話,現在應該早就成為一個真正的魔法師了吧!」   「十幾年來都是這樣,我也不知該如何改起……」蘿紗的小臉寫滿了懊喪,眼波一轉,懊喪又轉為歡快,「其實這樣也好啊!反正我只想快快樂樂地生活,如果成為一個真正的魔法師,每天也許就有很多事情要忙,我就沒辦法過像現在這樣這麼悠閒的日子;而現在亂七八糟的魔法也給我的生活增添了許多色彩,讓我每天都很刺激。……或許這是真神對我最好的安排吧!」   「真是容易知足啊!還是應該說太沒上進心呢?」口中開著小姑娘玩笑,艾裡心中卻能認同蘿紗的想法。對生活不強求,不怨天尤人,潛心享受生命中的每一滴歡樂,這正是艾裡這十年來的生活方式。   然而認同歸認同,但是現實的危險性還是要指出的。「但是如果再碰到象上次在郊外遇到野狼的那種情況,你這種魔法可不夠保護自己啊!」   「……」蘿紗無言已對。「可是我除了魔法,什麼都不會啊!……雖然魔法也不能算會啦。」   「你看看這個。」艾裡揚起一抹笑容,變魔術般從背後摸出只弓和一些箭來。   「我對魔法瞭解不多,也無法幫你什麼忙,只能給你做了這個。你的力量不強,但是動作敏捷,我想來想去,還是弓箭最適合你。只要多多練習,以後就可以靠這個自保了。而且通過學習射箭,也能提高你的集中力和控制自我的能力。對你掌握魔法或許也會有所幫助。」   蘿紗又驚又喜地接過來,仔細一看,弓箭都頗為粗糙,顯然是艾裡自己手制的。但是雖然粗糙,握在手中卻相當稱手,想來他花了不少心思。想不到艾裡這麼認真地為自己考慮,蘿紗心中大是感動。   「艾裡雖然本事不大,但是卻真是個善良體貼的人啊!」前幾日艾裡袖手不管愛琳娜的事,令蘿紗一直心存芥蒂,而此刻方才真正前嫌盡釋。   「謝謝你!我會好好練的!」將弓箭擁在懷裡,蘿紗綻出個春花般燦爛的笑容。   「哈哈,沒什麼!這只是舉手之勞罷了。我的住宿費都是你為我出的,為你作點小事也是應該的啊。反正做弓箭也挺好玩的……」聽到蘿紗誠摯的道謝,艾裡不知怎麼竟有些不好意思,開始努力地為自己的行為找理由。   「不過該怎麼射呢?」   「搭箭,張弓,然後拋開一切雜念,將全部的心神集中在一件事上──瞄準。該做的都做完了後,便射出去吧!」   「搭箭?張弓?是這樣子嗎?」   「喂!喂!笨蛋!!別把箭尖指著我啊!」   ※        ※        ※   日正七年十一月一日,拉寇迪最大的中心廣場上人頭攢動,多是武者和魔法師打扮的人,而廣場中心的高台上則坐著一些衣飾高貴的人。原來天廬武道大賽的開幕式正在這裡舉行。   「……鑒於天廬武道受地域分隔所限,少有交流,凱曼王國特舉辦此次全天廬大陸範圍的武道大賽,旨在促進天廬武技界、魔導界人士的交流,宏揚武道,推動……」在台上神情莊嚴地做開幕發言的,正是現在凱曼王國的王──仁明王康賽因。   「呵──」無視國王的威嚴,廣場中的一個男子很沒形象地打了個大哈欠。這男子衣著簡樸,配一把破劍,一副寒酸相與旁邊裝備精良的其他參賽者形成了鮮明對比,正是艾裡。他身旁站著的,是一個竭力作出不認識他表情的黑髮美貌少女,自然是他的活動地圖、便攜式燈塔──蘿紗。   明知道打哈欠是相當不把王室權威放在眼裡的行為,然而聽著國王毫無建設性的官樣文章,艾裡實在很難作出熱血沸騰的反應。在十年前他便對這種旨在顯示王室威嚴的場合相當感冒,現在依然是毫無興致,但因為大賽的進行方式將在開幕式上宣佈,所以不得不站在這太陽下,聽著這些陳腔濫調。   為了不當場睡著,艾裡把注意力轉向對高台上的官員的研究。離開不過十年,朝中的人物已經和自己在時大不一樣了。   自己離開三年後,前王便架崩了。而現任的王,便是台上的這個仁明王,年紀五十多的樣子,長相比溫和的前王威嚴多了,粗壯的身體似乎蘊藏著無窮的精力和堅強的意志,看來便像個有魄力的王。然而雖然他一切的表現都沒有什麼可非議之處,口中說著的也是中規中矩的發言,自己卻不知如何對他就是沒什麼好感。   或許是因為他那雙灰色的眼睛吧!不管他口中說出什麼話,面上是什麼表情,那雙眼睛中的神色始終不曾泛起半點波瀾,彷彿在那兒說話的威嚴國君的形象,不過是那個男人所塑造出來刻意塑造出來的。   國王身後的官員們也沒有幾個是十年前的舊人。雖然每一任王上台,培植出自己的班底是很正常的事,但更換得這麼徹底,還是十分少見的。雖然這讓自己被認出的風險大為降低,但是艾裡心中的感覺總是不大好。   而其中站在國王身後,神態恭謹的一個黑髮年輕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從他的黑色高領長袍,金色衣飾的樣式以及手中的權杖,可以分辨出出他的身份,竟是凱曼王國的首席魔法師兼魔法工會會長!雪白的膚色,烏黑的長髮,俊秀的五官,冷靜的表情,倒是與當年的修雅有幾分相似之處,只是年紀怎麼看也不過二十三、四,比當年的修雅更小了好幾歲!   「難道現在王國的魔法天才越來越多了嗎?當年的修雅在二十八歲當上首席魔法師和魔法工會會長,已經被譽為不世出的天才,而蘿紗也是,這個年輕人也是,一個魔法能力不在修雅之下,一個取得了和修雅一樣的地位,而年紀卻小多了。嘿嘿,或許現在已經是這些年輕人的天下了……」雖然自己的年紀也不到三十,艾裡卻儼然已經把自己看成前一輩的人了。   似乎感應到艾裡的視線,那年青人驀然轉頭向艾裡的方向看了一眼,雙目間神光閃動,渾不似剛才表現出來的沉靜淡定。艾裡不由一驚,沒有注意到身邊的蘿紗黯然垂下頭去。   「……此次參賽者可謂英才薈萃,武技部門有837人參賽,魔異部門有523人。鑒於人數眾多,為節省時間,我們決定大賽採取以下方式進行。」   聽到國王終於說到了正題,艾裡趕緊拉回遊蕩的思緒。   「凱曼王國特挑選了水準相當的150名宮廷衛士和100名宮廷魔法師。武技部門能在100招內打敗宮廷衛士的參賽者,魔異部門能在半個小時內打敗宮廷魔法師的參賽者方能參加下面的比賽。呵呵,希望各位英雄到時對我國的衛士和魔法師下手不要太狠啊!」國王故作幽默地開了個玩笑,台下的參賽者自然配合地發出一陣笑聲。其實不用國王說,他們也不會讓那些衛士和魔法師受到太大傷害。畢竟,因為這種事,與天廬第一大國凱曼王國結下怨仇,是誰都不會做的傻事。   見無人提出異議,仁明王便結束了致辭,由負責組織賽事的官員公佈具體的賽程安排。與衛士與魔法師進行的淘汰賽預計在三天內完成,隨後便由勝出者按照一般賽事的安排進行半決賽和決賽。最後頒布了個人具體的參賽時間,開幕式便結束了。   艾裡的比賽被安排在淘汰賽的最後一天,即十一月四日進行。   ※        ※        ※   「好了吧,艾裡?賽程弄清楚了,我們就回去吧。」蘿紗一邊拉著艾裡,一邊有些急燥地看向四周,催促著艾裡。   「好吧。」艾裡也不想在這聚集了不少朝中官員的地方多呆,便跟隨小姑娘往回走,但暗暗奇怪蘿紗的表現顯得有些匆忙,似乎在害怕著什麼。   「這不是師妹嗎?兩年沒見了,你過得還好吧?」   聽到那把熟悉的聲音,蘿紗的身體一下子變得僵硬。   還是遇到了他……   慢慢回轉過身,看著微笑著走向自己的年輕的凱曼首席魔法師,蘿紗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你好,薩拉司坦師兄。」   如果可以的話,蘿紗真的不想再見到眼前這張俊美的臉。在普通的旅店中像個普通(?)的女孩般生活了兩年,真神還是要安排讓自己再次面對這個人嗎?這個曾帶給自己溫暖,又帶給自己痛楚的人……   看著眼前相視的兩人,艾裡選擇了閉口不言。傻子也看得出來這兩人的關係有些奇怪,不清楚原委的自己當然少說為妙。只是蘿紗竟會與凱曼首席魔法師兼魔法公會會長師出同門,這倒是艾裡根本沒有想到的。   雖然蘿紗掌握著強大的魔法,但是使用魔法的技巧可以說是極為笨拙的,實在不像是受過良好系統的魔法教育。而眼前這位氣質沉靜的首席魔法師兼魔法公會會長,他的魔法技術應該不可能像蘿紗那樣亂七八糟吧?   「不知你的魔法現在有進步嗎?需要我指點你嗎?可不要太貪玩總是什麼都不會,壞了師傅的名頭啊。」平淡的聲音,平淡的話語,青年的表情也是平淡的,眼神中帶著冷漠。就像是戴著一層客氣友善的面具,而面具底下,是潛藏的優越感與惡意的嘲諷。   艾裡眉頭一皺。   「我……我……」蘿紗努力想用和師兄一樣平淡的話語來回答,卻沒有成功。   「我……」第三個「我」字已經帶上了濃重的鼻音。   雖然已經分開了兩年,現在與師兄的再次相遇還是像兩年前的最後一次見面時一樣,讓蘿紗陷入悲傷中。   衝上腦海的回憶在瞬間淹沒了她,蘿紗心頭一痛,喉頭一緊,什麼也說不出來。 ∼∼∼∼∼∼∼∼∼∼∼∼∼∼∼∼∼∼∼∼∼∼∼∼∼∼∼∼∼∼∼∼∼∼∼∼∼∼∼∼   「蘿紗別哭,又是那幾個壞小子笑你的眼睛顏色嗎?你等著,我去打回他們來!」   「蘿紗別難過,等我學好了本事,就不會有人再敢欺負你了!」   「蘿紗妹妹,你喜歡那朵紅花?你等著,我去為你摘來。」   「蘿紗妹妹,今天師傅教會了我風行術了!等我學好了,我帶你飛上天空去採片雲綵帶回家作枕頭。」   師兄總是叫我等他,但是等著等著,那個從小和自己一起長大的,溫柔善良,總是保護著自己的師兄卻不知何時消失了,變成了現在眼前這個言辭客氣有禮,但是不再把我當成最親的小妹妹的人……  ∼∼∼∼∼∼∼∼∼∼∼∼∼∼∼∼∼∼∼∼∼∼∼∼∼∼∼∼∼∼∼∼∼∼∼∼∼∼∼∼   但他卻依然是蘿紗最喜歡的人。她仍然固執地相信,那個疼愛自己的薩拉司坦師兄依然存在,沉睡在眼前這個人靈魂的最深處。   然而聽到他這樣冷淡的話語,蘿紗心中依然難以抑制的酸澀,手足間一片冰涼。溫柔地盤旋在身邊的魔法精靈又在輕輕躍動,像兩年前那一天一樣撫慰著自己。雖然很感激她們,可是沒人能體會自己的痛楚,蘿紗心中的孤寂依然無法抹去。   胸口那塊貼身佩帶的水晶突然有些發燙,像是在溫暖著自己的心。難道水晶也在安慰自己嗎?蘿紗伸手按著那塊水晶,剛才那種奇怪的溫暖感又消失了。是自己的錯覺?   肩頭一暖,回頭一看,是艾裡將手放在肩上,似乎在無聲地鼓勵自己。   艾裡並沒有看著她,而是朝這個叫薩拉司坦的年輕魔法師說道:「我叫艾裡,是和蘿紗一道來的。閣下不自我介紹一下嗎?」   蘿紗心頭一暖,至少這次有個艾裡在身旁支持著自己。感激他岔開話題,打破了僵局,她朝艾裡一笑,隨即低下頭去。   因為眼淚終於奪眶而出。只是她也不知這次的淚珠是因為師兄的態度還是因為艾裡的支持。   看見了蘿紗的淚珠,薩拉司坦依然不動聲色地說道:「我是薩拉司坦。F.利佛斯特,很高興認識閣下。」隨後告了個罪便揚長而去。   望著黑髮魔法師離開的背影,艾裡雖然滿肚子疑問與不忿,但他只是牽著蘿紗的手,帶她大步離開廣場。看見蘿紗剛才流露出的深深憂傷,他知道如果開口問她,必定會牽動她痛苦的回憶。雖然向旁人傾訴能幫助平復傷痕,但是該何時向人傾訴,向何人傾訴,這都是應該由蘿紗自己決定的,所以艾裡並不奢望能解開心裡的疑惑。   除非蘿紗自己願意開口解釋這一切。   手中感覺到蘿紗的手傳來的輕顫,耳中聽見她壓抑的哽咽聲,艾裡不回頭看她,讓她把盡情地發洩出悲傷。   漸漸的,身後的聲響逐漸平息下來。   「艾裡,你等一下……」被他拉著手的蘿紗終於開了口。聲音雖然還帶著些顫音,但已經基本恢復了平靜。   終於決定要說了嗎?   艾裡停下腳步,看著蘿紗,「想說什麼就說吧。」神色間認真誠懇,不再如平常般的憊賴。   「呃……這個……」   「我想說……你走錯方向了。」 第六章 戰幕初啟   魔法師薩拉司坦。F。利佛斯特正走在前往自己府邸的路上。長長的黑髮隨著輕風微微飄蕩,襯得白皙的膚色宛如透明一般,俊秀的臉溫和而沉靜。   「咦?這就是現在的魔法公會會長薩拉司坦。F。利佛斯特?長得和以前的護國女神修雅還真有幾分像呢!」   「不僅象,他還是修雅的弟子呢!你不知道嗎?聽說他的位子就是因為和修雅關係才……」   「哦,難怪他這麼年輕就當上了魔法公會會長啊……」   遠處傳來了路人的竊竊私語聲,薩拉司坦聽在耳裡,平靜的神色掀起了一絲波瀾。自兩年前他作為修雅的繼承者,得到了魔法公會會長的職位後,他便時常聽到這樣的指指點點,卻還是做不到對這種傳言置若罔聞。   儘管後來依靠自己的實力,薩拉司坦擊敗了所有的競爭者,擔任了宮廷首席魔法師,成為比修雅還年輕的身兼首席魔法師和魔法公會會長二職的魔法師。但是人們依然保持著慣有的目光,把他當成依靠與女神的關係爬上來的無能小子。   為什麼?   為什麼所有的人都沒有看到我為了今天的地位付出了多少代價?!   雖然早已習慣聽到人們這樣的評論,但他仍忍不住心中的憤怒。長袍下修長的手緊握成拳,長長的指甲刺入了自己的掌心,但薩拉司坦卻恍如未覺。   「薩拉司坦大人,請稍等一下!」年輕的魔法師被從後頭匆匆趕上來的一個老年魔法師喚住。老年魔法師隨後附在他耳邊輕聲的匯報著什麼。薩拉司坦聽著匯報,迅速恢復了冷靜。   「都準備好了?嗯,做得很好。你去吧。」打發了屬下,薩拉司坦的臉上浮現出一縷滿意的笑容。   與流言的傳播者認真辯駁,只會適得其反,反而降低自己身份。那麼,就讓事實來證明這一切!   「我,薩拉司坦。F。利佛斯特,總有一天會讓後世所有人都記住我的名字!」他在心中暗暗發誓。   ※        ※        ※   在從中心廣場通往翠雀的路上,一前一後走來一矮一高兩條身影。正是交換回正確的引路和被引路者的關係的艾裡和蘿紗。蘿紗低頭在前方帶路,艾裡跟隨在她身後,兩人都只是默默走著,沒有說話。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行人稀少的路上,只有他們的腳步聲在迴盪著。   蘿紗的心情漸漸平復下來,取而代之的,是難以排遣的羞慚和尷尬。最真實,也是最脆弱的一面被身後的這個男子看到,讓蘿紗不知道該以什麼態度面對他,也不知該說些什麼來打破這份沉默。   「剛才的那個叫薩拉司坦的年輕人,他的眼神讓我想起了以前的我……都是只專注於自己的目標,卻傷害著身邊關心自己的人啊!」率先出聲的是艾裡。「不要為剛才的事難過了,我相信有一天,你師兄也會像今天我一樣醒悟後悔的。」   「其實,我也是拉寇迪人。」   「咦?」蘿紗轉頭看向艾裡。對他的話,蘿紗有些驚異,同時心裡湧上一陣感激,感謝他沒有對剛才的事追根究底。   艾裡仰頭看天,彷彿在緬懷著什麼。   「那是十多年前的舊事了。曾經有個女孩子對我很好……那時的我終日沉迷武學中,對她始終是冷冷淡淡,但她只在背後流淚,在我面前卻一直是那麼溫柔。可是她的心意,我卻只是當成了麻煩。」   「後來呢?」雖然從現在的艾裡身上,怎麼也找不到「終日沉迷武學」的痕跡,蘿紗還是艾裡的話中的憂傷所吸引。   「後來……後來因為某件事,我厭棄了過去那種刻板的生活,沒來得及向她說再見就離開了拉寇迪浪跡天涯。但是每到夜深人靜,總會想起當年她背著我偷偷哭泣的聲音,這十年來後悔和愧疚一直啃噬著我的心。總是在想,我這樣不辭而別,她會不會哭泣呢?我好像總是讓她哭泣啊……」   感受到艾裡心中的痛苦,蘿紗不敢做聲,只是關切地看著眼前憂傷的男子。艾裡仍只是仰頭望著天。   「艾裡好像很傷心啊……他仰著頭,是害怕低下頭眼淚會淌下來嗎?」蘿紗垂下頭,不由得為艾裡感到難過。   耳中聽見艾裡低沉的聲音。「……當年的我太不成熟了,一心追求著更高的武道,卻在無意間踐踏了最可貴的人心。如果當時能對她好一些,讓她開心一些,我現在也不會這麼歉疚吧……」   「也曾想過回拉寇迪找她,但是終於沒有成行。經過了這麼多年,她或許早已有了自己的家庭了吧,或許早就忘了我是誰了,我何必去擾亂她的生活呢?就讓我永遠愧疚下去,也算是對我的懲罰吧!」   「艾裡你不要太放在心上了……她既然喜歡當年的你,一定能諒解的……」想不到在艾裡嘻嘻哈哈的外表下,也隱藏著傷心的往事,蘿紗忍不住開口安慰艾裡。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把這件事告訴你嗎?」艾裡突然道。   蘿紗愣了一下,難道他是想用自己脫口而出安慰他的話,來反過來點醒自己嗎?   「因為剛才我說的話——全——部——是——騙——人——的!」艾裡終於低下了仰了半天的頭,卻見整張端正的臉憋笑至畸形,眼中只有有忍笑忍出來的淚水!   「哈哈哈哈!你的反應還真好玩!」艾裡放聲大笑,沒有注意到小姑娘的頭上已經開始噴射出火山灰!   「戲弄我很好玩嗎?!」怒值全滿之下蘿紗竟超水準地將魔法控制得得心應手,一揮手發出了幾十道風刀,一路追殺著抱頭鼠竄的艾裡而去。   幸而兩人走的這條路剛好沒有其他的行人,不然不被誤傷,也會被眼前光刃與風刀同舞,火球共水箭齊飛的奇景嚇得昏死過去!   在這樣的打鬧當中,蘿紗不知不覺已經重新振奮起了精神,原先的憂鬱暫時拋到了腦後。   「或許這才是艾裡的目的?」那夜臨睡前,回想起白天發生的事,蘿紗對自己提出了這個疑問。   ※        ※        ※   自日照七年十一月二日始,天廬武道大賽正式開始,引起了拉寇迪全城各階層的關注。上自王室貴族,下至販夫走卒莫不對賽事懷著不小的興趣。只是這時還沒有人知道,這場大賽將是席捲天廬大陸的風雲變幻的開始。此時關注著這場武道盛事的,多是抱著看熱鬧的態度的人,以及借此設賭為樂的賭徒。   「上啊!老子可押了不少啊!」   「打!打啊!怕什麼?!」   自天廬武道大賽開賽以來,全拉寇迪城的各處都在迴響著這類粗野的吆喝助威聲。   因為這次大賽的規模太大,為了在三天內完成淘汰賽,凱曼王國除了中心廣場外,還在拉寇迪各處較空曠處,搭設了四五十個賽場,同時進行比賽。這也虧得凱曼是天廬最強大的國家了,換個國家,也調撥不出這麼多的人手組織賽事。所以這幾天城中到處可以聽到這種亂哄哄的聲音。   不過為了方便觀眾觀賞較高水平的比賽,組織者將具有較高知名度的參賽者的比賽放在位於城中心、能容納大量觀眾的中心廣場舉行。所以設在中心廣場的賽場,無論是觀眾人數還是吶喊聲都遠遠比其他賽場更為駭人。   今日,天廬武道大賽的淘汰賽已經進入第二日。   「哎呀,真不明白……發出這種噪音會對戰鬥有助益嗎?恐怕只會令參賽者想草草結束比賽,找個沒人的地方讓耳朵休息吧?」站在觀眾中被噪音困擾的蘿紗捂著耳朵嘟囔著抱怨,實在無法理解助威者的想法。   「哎……為什麼我要受這池魚之殃呢?」   惱火的眼睛往身旁坐的「城門之火」瞟去,艾裡連忙陪了個諂媚的笑臉。   為了對日後交手的對手有所瞭解,艾裡從大賽的第一天起,便死乞白賴地求蘿紗帶自己來中心廣場看比賽。雖然蘿紗很感謝昨天艾裡對自己的開導(儘管方式令人不敢苟同),對艾裡的感覺也親近了許多,很願意幫他的忙,但是……想到很可能會再次碰到師兄,面對上次那樣的場面,蘿紗還是猶豫不決。   此時在一旁悠閒自在地喝茶的愛琳娜出了聲。   「你並沒有做錯什麼,為什麼要逃避?」   蘿紗一愣,沉默了片刻,終於點了頭。   看來蘿紗是下了打破心結的決心了……艾裡放了心,但是卻有些疑惑,愛琳娜對自己公然誘拐員工翹班怎麼沒什麼反應呢?   「至於你這些天耽誤的工作時間,由賽後延長工作時間來彌補。」果然……   雖說蘿紗是下定了決心,但是這次來沒見到薩拉斯坦,倒是在人群中擠去了一層皮,耳朵被那些瘋子的吶喊震得嗡嗡作響,不由大是後悔。   此時,觀眾的呼喊聲突然愈發大了,艾裡與蘿紗定睛看去,卻見一個銀髮男子施施然步入了位於廣場中心的賽場,正是天行門門主耐特。尤達。伊特博!   耐特一出場,多數觀眾都興奮了起來,目光俱都投向了中心的賽場,另外十多個賽場中進行的比賽頓時顯得冷落多了。耐特可說是此次大賽中最引人注目的參賽者。作為一個擁有強大勢力的幫派首腦,常人根本不可能輕易見到,武功深淺更是不得而知,所以,耐特自然成為了此次大賽眾所矚目的焦點。而賭徒們對耐特這場比賽所設的賭檔,賭的不是能不能通過,而是耐特會在多少招之內擊敗對手。   耐特對觀眾的呼喝助威並沒有什麼反應,只是舉舉手,示意仲裁者可以開始比賽。他今日身上佩著一把厚背長刀,但他卻沒有出鞘,看來是打算徒手與手持利劍的衛士戰鬥了。以他天行門門主、塔斯克斯頂級高手的身份,也不會有人覺得他過於托大。   與耐特對戰的宮廷衛士神色恭謹地向耐特致意,請他手下留情後,比賽便正式開始了。觀眾席上的聲音也漸漸平息了下來,幾乎所有人都在等待著耐特的動作。   就在此時,蘿紗突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彷彿中心廣場中的上萬人這一刻突然都消失不見了,那震耳欲聾的聲音也驟然間停止了。不,並不是消失,自己依然看見那些人,聲音也依然在賽場上震盪,只是自己對這些景象聲音在瞬間失去了感覺,整個世界彷彿變成了黑白兩色!   心在跳著,血液在激盪著,身體中的魔力在不安地流轉著,蘿紗茫然地向全場看去,尋找著什麼。   視線停駐在一個剛剛走進中心廣場的男子身上。他一身連帽黑袍,看不清面目,只能從高挺的身材中判斷出他的性別,全身透著神秘。而此時全場上萬人的身影彷彿都像是紙紮的般,沒有真實感,只有這個人,蘿紗才真正有「看到一個人」的感覺。   就在看到他的這一刻,時間彷彿停頓了一下,接著無數人聲氣味紛沓而至,世界重新鮮明瞭起來,身上的魔力也恢復了正常,一切都回復了原狀。再看那黑袍男子,蘿紗也找不到剛才那種奇怪的感覺了。   這些感覺說來複雜,但不過是發生在短短一瞬間。   「那個人到底是……」很難形容出看到那男子的感覺,彷彿有種極危險的氣息,而又像是一種虛無的存在,讓人覺得看不到實處……   蘿紗正走神間,被全場突然爆發的一陣歡呼聲震得差點跌到座位下面去。   「發生了什麼啊?」趕緊問身邊的艾裡。   「耐特只用一招就贏了!」   蘿紗定睛一看,只見與那個「變態狂惡人」耐特對陣的衛士一臉懵然地站在場外。仲裁者隨即舉手示意,宣佈:「耐特。尤達。伊特博獲勝!」原來耐特在自己走神的片刻間已經勝出了比賽!   此次大賽的規則如同一般武道比賽一般,凡是被擊倒超過十息(即正常人十次呼吸的時間,由仲裁者裁定),被逼出賽場外以及自動放棄的一方,都被判為落敗。而為了縮短比賽時間,將淘汰賽的優勝者保持在一個較小的數目,被挑選出來的宮廷衛士,俱都是凱曼王國的一時之選,水準相當不俗。從目前其他賽場發來的比賽結果來看,不要說在一百招內擊敗這些衛士,甚至有不少參賽者反而被其擊敗!   「耐特果然不簡單啊!」沒有注意蘿紗嘀嘀咕咕地抱怨自己怎麼在關鍵時候走神的哀歎,艾裡在心中對剛才耐特顯露出來的實力大為欣賞。   雖然兔起鶻落間,勝負已分,在場的觀眾只是見到耐特一出拳,在瞬間就將宮廷衛士打敗,便歡呼起來,根本沒有幾個知道耐特究竟是怎麼把那個衛士毫髮無傷的送出場外的。但剛才那一幕的每個細節都沒有逃過艾裡的眼睛。   原先從耐特佩帶的厚背長刀,結合他整個人的氣勢,艾裡推斷耐特的功夫走的是陽剛的路子。果然,比賽一開始,耐特便直截了當地一拳直筒筒地攻向衛士胸膛,毫無花巧,速度也不算非常快,但是卻充滿著一股摧枯拉朽的氣勢!雖然賽場中人聲鼎沸,淹沒了拳風,但從這拳勢來看,如果被擊中,恐怕當場便會筋斷骨摧!   好在要讓耐特落敗只需堅持到一百招即可,並不需要硬碰硬,那衛士向左騰挪,同時一劍刺向耐特的頭顱,想阻擋住他的攻勢。不管怎麼說,劍總比手長,耐特要避開頭部的攻擊,勢必得停下那一拳。   避其鋒芒,攻其必救,這樣的反應確實是最適當的,不論是哪個武道名校的資深老師來看,也會點頭稱許。只可惜,這樣中規中矩的反擊,放到耐特這樣的對手身上便顯得毫無效果。   耐特豪邁地一聲長笑,非但沒有停止那一拳,反而在瞬間不可思議地將速度提高,如同離弦的箭般疾衝向對手!   衛士大驚,以耐特這樣的速度來判斷,未等自己的劍風碰到耐特的頭顱,自己的胸膛就要開個大洞!若是用劍削向耐特攻來那一拳,以這一拳的速度和蘊藏的力量來看,會斷的只怕是自己的劍!不得已之下,衛士只得急速變換身形,想要閃開耐特的攻擊。但無論怎麼變化,耐特的拳頭卻牢牢鎖住了他,封住了他所有可能的退路?br>?   於是,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耐特碗大的拳頭如流星般飛射而來,擊在自己胸口。衛士閉起了眼睛,耳邊聽得「砰」的一聲大響,接著就是一陣騰雲駕霧的感覺,身上卻也並不覺得很痛。   「這次想必是死了」的念頭剛剛浮上心頭,耳邊卻又聽到如海潮般的歡呼聲,似乎又不像是死了的樣子。睜開眼一看,自己不知怎麼回事已經穩穩站在了場外?深吸一口氣,自己似乎哪裡也不痛?受了耐特那雷霆萬鈞的一擊竟沒有一點傷?!真是想不通……   衛士還在那裡發怔,艾裡卻是聳然動容。前面耐特的攻勢都不算怎麼,依然是陽剛的功夫,但在最後擊中衛兵的前一刻,竟能將勁力完全轉化為陰柔的虛勁,輕輕將那個衛兵毫髮無傷地送出場外,這才是讓艾裡驚佩的地方。耐特看來粗豪,但是功夫已經能剛柔由心,陰陽並濟,而從剛才的表現來看,不知道他還有多少實力沒有顯露出來。   「這個耐特,果然有著與他的名聲相符的實力啊!這對於被他盯上的我來說,可不是什麼好消息……」   「只用了一招!」   「一招就勝出了!」   「果然不愧是耐特啊!」   艾裡為自己的前景擔心的哀歎聲迅即被淹沒在激動的觀眾的吶喊聲浪中。   因為參賽者不願開罪凱曼打傷對陣的宮廷衛士,一般都是在纏鬥中將衛士逼下台去,而衛士們卻不必留手,所以無形中比賽難度大為增加。自開賽以來,雖已有人通過了淘汰賽,但象耐特這樣,在一招之間便決定了勝負的情況卻還未出現,所以此時全場觀眾的情緒都興奮到了頂峰,歡呼聲響遍全場。   此時一陣風吹過,坐在前排觀眾席的觀眾突然都聞到了一陣強烈的血腥味,向傳來味道的地方看去,頓時都噤了聲。後面的觀眾發現前面的人突然間都閉了口看向某個地方,詫異之下也望向那個方向,也吃驚得說不出話來。就這樣,沉默迅速散播開去,片刻間,全場上萬人都靜了下來,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了中心廣場中的某個賽台上。   那個賽台是用於魔異部門的比賽的,賽台上現在只站著一個全身黑袍的男子,衣帽壓得很低,將整張臉遮得嚴嚴實實,給人的感覺是陰暗而神秘,如果硬要形容,那麼只能說是他全身上下都瀰漫著「死」的氣息。   而賽台上除了這個孤傲獨立的男子外,便是一灘血肉。濃烈的血腥味便是由此而來。為了保證觀眾不被誤傷,在觀眾席周圍由凱曼的眾多魔法師合力設立了一個強大的守護結界,能抵消射向觀眾席的魔法及物理攻擊,但是卻無法阻止這股血腥味的飄散。想到這股血肉,大概就是原先與這黑袍男子對戰的魔法師,已有不少人彎下腰連腸子都快嘔出來了。   「嘔……」雖然沒有聞到血味,但蘿紗也忍不住一陣反胃。剛才讓自己有奇特感應的男子,果然有著超乎尋常的魔法造詣。難道那時是自己的身上的魔力感應到了這個人的危險嗎?   大家都在將注意力集中在耐特身上時,因為沒有看到比賽,再加上對「變態狂惡人」心有餘悸,故而蘿紗並沒有多加注意,轉而去看剛才吸引住自己的那名黑袍男子的比賽,所以她是在場少數目睹了那男子全過程的人。   當時進入賽場後,那男子並沒有理會對手的致意,只是冷冷地站在那裡。等仲裁者示意比賽開始時,與他對陣的魔法師未及有何行動,那男子似乎也沒念什麼咒語,也沒怎麼集中意志,只是雙手好像很隨便地一揮,那個魔法師便在瞬間被一團彷彿能吞噬一切光線的黑色濃霧所籠罩。   短短一瞬間,那團黑霧便消失了,而那個魔法師也隨之無聲無息地消失了,他原先所站的地上只留下一灘血肉模糊的東西。   「惡魔的力量……」這句話同時浮現在目睹這一幕的少數幾個人腦中,對這男子的恐懼在瞬間佔滿了他們的心。   黑袍男子不發一言,頭略轉向台下的仲裁者。那仲裁者嚇得退了一步,腿一軟,險些沒坐倒在地。好容易想起了自己的職責,連忙舉手示意,道:「無……無先生獲勝!」   在場的觀眾這才知道這黑衣男子名為「無」。   對於這個無先生出手的狠辣,觀眾最初的驚悸過後,隨即轉為難以抑止的興奮!   開賽至今,進行測試的衛士和魔法師的受傷,多是在與對手的水準相差不是太大的情況下,參賽者為了勝出而不得已用重手。而像這個無先生這樣,擁有著深不可測的實力,卻故意用狠毒的魔法虐殺對手,卻是聞所未聞。可見這個無先生,根本就沒有把自己的行為可能導致的凱曼王國的報復放在眼裡吧?!   本就是為了看熱鬧而來的觀眾,自然是希望越亂越好,對比賽中出現無先生這樣的人當然大感興奮。在無先生走出賽場後,人們還在議論紛紛。   仲裁者的這一聲裁定,讓這個原先默默無名的「無」的名字,在極短的時間內便傳遍了拉寇迪的各個角落。   今日的賽事,讓一招制勝的耐特。尤達。伊特博以及這個魔力深不可測,出手狠辣的無先生成為了此次天廬武道大賽人們關注的熱點。而此時的人們還不知道,明天的比賽中,還將會出現一個以另一種方式引起人們注目的參賽者。 第七章 鋒芒初現   咄!咄!   咄!咄!   清脆的聲音迴響在翠雀旅店草木蔥鬱的後院。綠蔭下,蘿紗正在有一下沒一下地劈著柴。   今日已經是天廬武道大賽淘汰賽的最後一天,人們多被賽事吸引,所以店中冷冷清清連小貓都沒幾隻,沒什麼事做,蘿紗便在後院做些雜活。   「艾裡現在大概正在努力奮戰吧?」少女悠悠地自言自語道。   現在他的比賽差不多該開始了。雖然很難想像總是嬉皮笑臉的艾裡「努力奮戰」的樣子,但既然這麼辛苦地來參加比賽,想必他也會盡力拚搏吧?   倒是自己……永遠都不能把握住自己嗎?戰鬥中也是,生活中也是,雖然想拋開過去,就這樣簡單快樂地生活,但是總是在不經意間,發現自己又陷入了往事的漩渦……   一陣風吹來,身旁的樹沙沙作響,枝葉隨風輕輕款擺,看來有股說不出的悠閒意態。蘿紗停下手上的工作,仰起頭看著滿樹綠蔭半晌,輕歎了一聲。   為什麼不能像樹一樣,不為任何人牽掛,不為任何事煩心,只享受著天地間的陽光、清風、雨露,簡單而自得地活下去呢?現在這種自食其力,無慾無求的生活不是自己一直嚮往的嗎?為什麼還會難過呢?本以為只要離開那個地方,不見那些人,便能擺脫過去的影子,可還是錯了嗎?   心中一陣不甘,蘿紗摸出艾裡送的弓箭開始練習。不能控制自己的生活,至少也要能控制自己的能力吧?幾乎每次用魔法都會出糗,還是聽從艾裡的話,學學這比較容易的箭術吧!   射什麼呢?就射射看那個雞窩旁的那個樹墩吧!   那時艾裡說怎麼射來著?   「搭箭……」   搭箭。   「張弓……」   張弓。   「然後拋開一切雜念……」   蘿紗的心神漸漸寧定下來,不去想所有的事,眼前只有目標和弓上的箭……   「蘿紗!吃點心嗎?」   身後忽然傳來愛琳娜的呼喚,蘿紗心神一分,手一鬆箭便飛射了出去。「咄」的一聲,正中目標……旁的雞窩!頓時一陣雞飛狗跳,幸好沒有造成重大傷亡。   蘿紗轉頭向愛琳娜尷尬地一笑,一邊收拾弓箭,一邊應道「就來!」   好在對蘿紗的頻出狀況早已習以為常的愛琳娜對這點小事,似乎也沒有放在心上,轉身向前廳行去。但是她心中卻有些在意一件事:剛才遠遠一瞥間,好像看到蘿紗手中的箭發出過淡淡的銀光?!而現在仔細一看,卻不過是普通的箭罷了。難道是自己眼花了?   不在無法確定的事上多費神,是愛琳娜的一向作風。將剛才的事拋在腦後,愛琳娜向蘿紗隨口問道:「你今天怎麼沒有去給艾裡帶路呢?」   「他今天的賽場就在附近,用不著我啦。」   因為艾裡的默默無名,再加上毫無威勢的外表,中心廣場的賽場自然輪不到他。巧的是他的賽場,剛好是搭建在翠雀旅店前方一個路口的──菜市場上。雖然和他一樣淪落到使用這個賽場的參賽者都憤憤不平,認為在這種低俗的場地比賽有辱自己的身份,但是艾裡倒是無所謂。   此時,離翠雀不遠處菜市場搭建的臨時賽台上……   「哎……別人不喜歡這個賽場果然是有道理的!」艾裡一臉不爽地站在賽台上抱怨著。   也難怪他會發出這種抱怨,這裡是幾十年的老市場了,雞糞豬屎爛菜葉混合而成的怪味早已滲透到了地底,不管經過怎樣的沖刷,這裡總是瀰漫著那股臭味,這叫他的心情怎麼好得起來?   再加上台下用估量的眼光死死盯著自己的某人,更加讓艾裡的情緒跌至谷底!   那個麻煩的傢伙──耐特正鶴立雞群般佇立在觀眾席的一角!這個大賽的焦點人物對認出他身份的觀眾頻頻投來的好奇視線毫不在意,黃玉般的雙目只是緊緊鎖定賽台上的艾裡。   雖然相隔甚遠,但是艾裡可以肯定,現在那傢伙眼中閃爍著的,絕對是不懷好意的光芒!   「你想借此機會估摸估摸我有多少斤兩是吧?」心情惡劣至極的艾裡,突然齜牙對耐特惡意地一笑,作了決定。「嘿嘿……我偏要讓你沒那麼容易看出我的底細!」   原本艾裡認為,要得到那塊代表優勝的赤龍牌,遲早都要與天廬的各路高手較量,自己的底細恐怕也瞞不了多久。反正只要這件事瞭解後,自己能有辦法脫身,也不見得需要隱藏自己的武技。但此刻像個呆子般忍受著臭氣站在台上,被耐特這樣冷眼評估,卻激起了艾裡的逆反心理,興起了「偏偏不讓你如願」的念頭。   接觸到艾裡那個詭異的笑容,耐特更覺有趣,對艾裡待會兒的表現拭目以待。   「喂!你到底打不打啊?!」艾裡此次的對手,一個身高馬大的衛士不耐煩地喝道。   身為堂堂宮廷一等衛士,卻也得忍受著這種怪味,他亦是不爽得要命,而比賽開始後,眼前這怎麼看都不像個厲害人物的流浪漢居然還對他視而不見,盯著在觀眾席的一角上不知在想什麼心事,更令他肝火上升!   「啊?要打就打吧,著什麼急啊?」聽到這個更讓人冒火的回答,衛士不再多言,劍尖一晃便向艾裡攻去,顯然打算速戰速決,盡早結束和這個討厭傢伙的比賽,離開這個鬼地方。   不愧是凱曼王國精挑細選出來的一等衛士,一進入戰鬥狀態,立時壓下了浮動的心緒,出招間法度嚴謹,完全不被剛才的不快所影響。   「現在的年輕人火氣這麼旺啊,看來修養還是太淺了……」   艾裡還在嘀嘀咕咕間,明晃晃的劍已經攻到他身前!   耐特托著下巴,瞪大眼睛,不放過艾裡的任何動作。而艾裡接下來的表現,卻讓他和見到的所有觀眾為之震驚!   只見艾裡對衛士的攻擊,一不防禦,二不反擊,而是一轉身,撒開丫子──   跑啊!   耐特的下巴立時從手上滑落了下來,看到這一幕的觀眾更是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全場觀眾的注意力也隨即被這個賽場上發生的鬧劇吸引了過來。   「他到底在打什麼主意?」以耐特的眼力,也看不出艾裡葫蘆裡買的到底是什麼藥。這又不是一般的戰鬥,在賽場上逃避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啊……   那衛士從沒見過有人這樣對付攻擊的,愣了一下,才追了上去。艾裡的腳程倒是快極,繞著圈子滿場飛奔,衛士一時卻也截不住他。而他一停下來,艾裡便也停步,就是不與他交鋒。   如此反覆幾次,場上的笑聲越來越大。那衛士平時威風八面,何曾像現在似舞台上的小丑般被人當成過笑料?怒火漸漸上湧。而艾裡一直沒有與他交手,更是連一招也不能算,這樣下去,一百招豈不是永遠打不滿?!想到此節,衛士不由逐漸心浮氣燥起來。   一咬牙,衛士繼續追起艾裡來。   就不信追不到這傢伙!就算他速度快,體力總比不上我,他總會慢下來的!那時看我怎麼收拾他!   衛士心中打著如意算盤,卻正中艾裡下懷。他要的就是這個……   衛士的速度越來越快,緊緊尾隨艾裡卻始終追不上他。難道武技比賽就此變成賽跑比賽,看誰先累倒便算輸不成?!笑聲之外,場上的觀眾們紛紛打起了呼哨。從沒見過這般別開生面的比賽,看熱鬧的人們大為開心,都在起哄。   賽台上的兩人速度越來越快,以尋常人的眼睛漸漸看不清他們的身影了,只有在場的少數武技高手才能看清他們的動作,其中自然包括耐特。此時耐特心中一動,隱隱想到了什麼,但仔細一尋思,卻又找不到頭緒。   這般你追我趕的狀態持續了一會兒,觀眾由開始時的新奇已經漸漸轉為厭倦,就在這時,艾裡以一個出人意料的方式打破了僵局。   卻見他左腳一絆右腳,撲通一聲摔了個嘴啃泥!緊隨其後的衛士眼前一花,艾裡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不禁大驚失色,可是急速奔跑中根本煞不住身子,腳下一緊,已被艾裡的身體給絆住!   剛才為了追趕艾裡,他已將速度發揮至極限,那股前進的慣性是何等強大?!此時受地上的艾裡一阻,衛士的龐大的身體頓時高高飛騰而起。儘管他在半空中揮手踢腳,卻沒有受力之處,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越過邊線,在賽場外吧嗒摔了個結實!   台下的仲裁者雖然覺得這場比賽賽得是莫名其妙,但衛士跌落場外是不爭的事實,只得舉手示意:「艾裡獲勝!」在場的觀眾俱都沸騰起來!   沒有人想到,這個不起眼的參賽者竟會以這種亂七八糟的方式贏得了這場比賽!更為離譜的,是這場比賽艾裡壓根連一招也沒有出過,比昨天的耐特一招制勝的記錄更為驚人!這可真是大開眼界啊!頓時,場上叫好聲,呼哨聲,狂笑聲,罵娘聲不絕於耳。最後那種聲音自然是原先不看好艾裡的賭客因為輸了錢而發出的。   那衛士雖然輸得極不服氣,卻也只得悻悻然下場去了。艾裡哼哼唧唧地爬起來,一手撫著被衛士踢到的大腿,一手揮動著向歡呼的觀眾致意,引來一陣更大的爆笑聲。沒有人注意到他的眼光帶著一絲狡詰向觀眾席一角的天行門主耐特瞥去,唇邊的微笑下藏著些無人看得出來的東西。   耐特皺起眉頭。剛才艾裡表現可以說是笨拙至極,只能說他擁有不錯的速度,根本看不出他有什麼真實功夫。難道他不過是個運氣不錯的笨蛋?不!不可能!我的判斷不會錯的!那麼他是不想被我這麼簡單地看穿,便想出了這種匪夷所思的方式來取勝嗎?   果真如此的話,這個男人就更不簡單了……   這次大賽還真是越來越有趣了啊!心中這麼想著,耐特的雙目發出熾烈的光。   ※        ※        ※   不管人們心中抱著怎樣的想法,天廬武道大賽的淘汰賽終於在人們的議論紛紛中順利結束了。三天來的比賽中,武技部門和魔異部門各有上百名參賽者脫穎而出勝出比賽,而其中更有不少人顯示出超群的實力,成為了眾所矚目的熱點。在等待正式比賽賽程公佈的期間,坊間市裡到處可以聽到人們在談論著這些焦點人物。   若是想在為這次比賽而設的賭檔中撈一把,自然要對這些人的資料有所瞭解。所謂「有市必有商」,為了適應這些賭徒的需求,市面還出現了即時整理刊載參賽者最新情況以及專家評述的小冊子。而小冊子上最醒目的地方,登著此次比賽的大熱門──耐特和無的資料。   「耐特。尤達。伊特博:   所屬部門:武技;   來自塔斯克斯;   身份:天行門創始人,現任天行門門主;   級數:深不可測;   補充:在淘汰賽中僅用一招便勝出。師從多人,卻綜合各家之長,遠遠超出其師。武功走陽剛一脈,霸氣威猛又不失於穩重。下手有分寸。   評析:實力堅強,有領袖群倫之勢。被普遍看好,奪冠呼聲很高,因此賠率也相低。   無:   所屬部門:魔異;   來歷:不詳;   身份:不詳;   級數:深不可測;   補充:比賽中輕鬆使用疑似暗系的不知名魔法消滅對手,出手狠辣。   評析:本次大賽中的神秘人物,魔法修為似乎遠比其他選手為高,賠率尤低於耐特。尤達。伊特博。「   而在介紹參賽者情況欄目的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處,也有著這樣一條信息。   「艾裡:   所屬部門:武技   來歷:不詳;   身份:不詳;   級數:不可測;(註:此處非錯漏)   詳細情況:不用一招便勝出了比賽,卻是很難將之歸結於實力的表現;因為其得勝方式的特殊,還迫使大賽組織者針對閃躲的時限問題修改了比賽規定。   評析:與無一般同為本次大賽的神秘人物,武功方面不曾有過什麼表現,運氣卻好得驚人!賠率倒是極高,如果想買黑馬,是個不錯的選擇。「   看著剛在路上撿來小冊子中對自己的描述,艾裡不由覺得好笑。原先只是想刁難耐特,卻沒想到會造成這樣的效果,或許,這倒是個隱藏身份的好辦法呢!越是以這種惹人注目的反差極大的形象出現,越不會有人將自己與過去那個所謂的救國英雄聯繫在一起吧?只是總要用不顯示自己真實實力的方法來取勝,難度可不小哦……   今日已是淘汰賽結束的第二日,是公佈天廬武道大賽複賽比賽賽程的日子,多數通過淘汰賽的參賽者都簇擁到城中幾處公告欄處觀看自己比賽安排,再加上想掌握第一手資料的賭徒,公告欄前密密麻麻地終日都擠滿了人。艾裡也是為此而來的。而為艾裡引路的蘿紗正在人群外等著他。   仰起頭努力看了半天公告,艾裡總算明白了大賽的安排。   接下來的進行的參賽者間的比賽採取淘汰賽制,一旦落敗便失去資格。近一百名參賽者將被分為赤、橙、黃、綠、藍、靛、紫、黑、白、灰十組分別進行比賽,每組決出一名最強者參加半決賽。再在這十名強者中通過半決賽決出兩名參賽者進行最終決賽,產生冠軍。武技部門的優勝者將得到由凱曼王室頒發的赤龍徽章,魔異部門的優勝者將得到青龍徽章,此外還有豐厚的獎金,以及天廬第一的名號。而只要進入半決賽的十名強者都會受到嘉獎和封賞。   接下來,艾裡開始張貼的賽程表中尋找自己的名字,卻發現這顯然不是件容易的事。不愧是全天廬的賽事,經過淘汰賽,依然每個部門都有近百名參賽者取得比賽資格,黑壓壓寫滿了好幾張佈告。   艾裡盯著佈告邊走邊看,一不小心便撞上了個人體。「啊,對不起。」   「沒關係。」一個粗豪的聲音溫和應道。   艾裡定睛一看,聲音的主人是個長得與聲音十分相符的青年,完全似個成年男子的身材粗壯高大,彷彿藏著無盡的力量,只是臉上仍存有一絲稚氣。看他一身武士打扮,應該也是前來看賽程的武技部門的參賽者。   收回目光,艾裡繼續查看佈告,卻發現自己的名字赫然便在眼前!   「原來在藍組。唔,下一場和我對上的叫德魯馬啊……之後還要再打兩場才能進入十強,真是傷腦筋啊……」艾裡低念出聲,心裡開始盤算在下一場的比賽中應該採用什麼辦法取勝,耳邊突然聽得重重一聲冷哼!艾裡斜眼看去,見剛才撞上的那個青年正上下打量著自己,稚氣未脫的臉上顯出惱火中而又帶著不屑的神色。   「原來你就是那個艾裡,怎麼會讓你這種靠投機取巧得勝的人也進入正式比賽呢?這不是對那些辛辛苦苦練武卻落敗的人很不公平嗎?『之後還要再打兩場』?我倒要看看你要用什麼方法先打敗我!」青年說著說著,激動起來,寬闊的胸膛不停上下起伏。顯然是對艾裡這樣「不學無術」的人十分不忿,又因為艾裡將打敗他視為理所當然的語義而感到大受羞辱。   「咦?原來他就是德魯馬?還只是個大孩子嘛!」艾裡倒是有些意外,沒想到這麼碰巧,下場比賽的對手剛好也在這時來看賽程表,難怪剛才他會停在這裡。雖然這叫德馬魯的青年對他神色不善,艾裡卻並沒什麼放在心上。確實,不少勤練多年的武道家都沒有通過預選,而像自己先前所表現出來的那樣籍籍無名、不學無術的人的卻進入了正式比賽,也難怪他會覺得不忿。如此想著,艾裡倒是覺得這年輕人頗為憨直可愛,挺合他的胃口。   「唔,身高力強,似乎是個直性子人。他能通過淘汰賽,可見確實有著不俗的水準。只是似乎個性浮躁了一些……嗯,如果……這樣也許對他也會有所幫助呢。」略一沉吟,艾裡已經對將來的比賽有所計較。   「那就等到比賽時見分曉吧。」艾裡心平氣和地回答道,隨後轉身向等候自己的蘿紗走去。   看著艾裡離去的身影,德馬魯有些迷惑了。對自己剛才的話毫不動氣,似乎這個男子並不像自己想像中那般淺薄啊……還是這只是他懦弱的表現呢? 第八章 過關斬將   天廬武道大賽的休息室中,德魯馬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平息下胸口的騷動,但似乎沒什麼效果。   今天一大早他便起來了,因為這是他天廬武道大賽正式比賽的第一戰的日子。活了二十年,這是他初次離開家鄉參加這麼大型的比賽。想到再過不久,自己十幾年來的勤學苦練能在比賽中有所表現,他深呼吸多少次也無法按捺住心中的興奮。   然而想到今天的對手,德魯馬的感覺就不大好。雖然沒有親眼看到那個艾裡的比賽,但從別人的口中已經知道艾裡贏得比賽的「特殊」方法。   哼!那種人!德魯馬忍不住從鼻中哼了一聲。   也很難解釋自己為什麼那麼厭惡那個艾裡。或許,是因為他毫無實力,僅靠運氣擠進了天廬武道大會的正式比賽的事吧。   「真功夫是實打實的,沒有半點僥倖。」自從曾教授自己功夫的人告訴他這句話後,德魯馬一直銘記在心,也是這樣做的。德魯馬練功時的刻苦甚至出乎了當初告訴他這個道理的人的意料。在生活中,他也逐漸養成了嚴謹刻板的生活習慣。   而在這種正式的大賽中,竟然會出現艾裡這樣的優勝者,完全違背了德魯馬的信條,似乎是在說他的過去相信的全是錯的!   德魯馬甩甩頭,不再去想有關這個男人的事。畢竟,再過不久,他們就是賽場上的對手了。一切就在比賽中見分曉吧!   此時一個工作人員向他示意比賽就要開始了,德魯馬提起手邊跟隨了他十幾年的戰斧向賽場走去,也看見了從另一頭走來的艾裡。   依然是上次所見到隨性的儀容,痞痞的笑容,還是那麼……看不順眼!並不只是因為他沒有實力吧,艾裡的整個人對自己來說,都代表著另一種生活態度,或許這才是自己看他不順眼的真正原因吧!   隨著艾裡的上場,觀戰的群眾中掀起了一陣不小的波瀾。可以說,上一戰已經讓艾裡引起了觀眾的注意,人們對他都懷著幾分好奇,想看看這個好運的傢伙究竟是什麼模樣,而在接下來的比賽中,他又會出多大的醜呢?在場的觀眾中,大概只有蘿紗在為艾裡擔心。   仲裁者一示意比賽正式開始,德魯馬一聲低吼,便立刻手持戰斧直接衝了過去。   德魯馬身材高大粗壯,揮舞著雙手戰斧向艾裡疾衝過來,沉重的腳步聲震得賽台彭彭震天響,威勢極為驚人!而橫眉怒目的德魯馬威風凜凜,便似神話中的巨人!不過德魯馬卻並不似巨人般有勇無謀,此時的攻勢亦不是不經大腦的衝動之舉。他的心中已有計較。   雖然氣勢看上去威不可當,其實德魯馬仍留有餘力。如果艾裡的實力真像他上場比賽中表現的那樣,必然會被這股氣勢壓倒,只能閃避而無力反擊,而只要艾裡不敢面對自己的攻勢,喪失了主動,下面的戰鬥更將一潰千里。   另外,他也清楚為了避免有人使用象艾裡在淘汰賽中的那種不公平的勝利方法,大賽組織者已經針對閃躲的時限問題修改了比賽規定,所以艾裡這次不可能故技重施。假如艾裡只是短時間的閃避,德魯馬對自己的速度和敏捷還是有信心的。   而在另一種微乎其微的可能:艾裡在上次比賽中隱藏了實力的情況下,德魯馬也確信自己能隨時化攻擊為防禦。   所以這看來雷霆萬鈞的一招也可以說是一次試探,端看艾裡怎麼反應了。   「不錯啊……」艾裡在心中對德魯馬似莽撞,實謹慎的攻擊暗讚了一聲,卻並沒有太放在心上。對於今天這一戰,艾裡早已成竹在胸。   艾裡神色自若地抽出腰邊的裂天劍,頓時一股寒意直逼德魯馬的眉心。德魯馬輕噫出聲,沒想到那破破爛爛的劍鞘中,包藏著的竟是一把寶劍!而他心中又覺得有些不對……對手的神色太鎮靜了,一定是有所恃。僅是因為手中的利劍嗎?   艾裡手中長劍虛指向德魯馬,如水的劍身突然隱隱泛起一陣紅光。   !   驚歎號猛然浮現在德魯馬的心中!他不及多想,本能地一閃身,一道熾熱的火柱從他臉頰旁差之毫釐地掠過!   是魔法劍!!   一團紅色火焰包圍了艾裡手中藍汪汪的劍身,吞吐不定,給艾裡鍍上了一層詭異的紅光。見到這個情景,觀眾中響起了一陣低低的驚呼。   天廬武道大賽雖然分設武技部和魔異部,但是武技部的比賽中,選手如果使用魔法兵器依然是允許的。但好的魔法兵器雖然威力巨大,卻是可遇不可求,而真正的武技高手本身就擁有可怕的破壞力,也不屑於借助器物的力量,所以目前大賽中還很少出現魔法兵器。   「從剛才的表現看來,那把劍擁有風系和火系的能力,是相當有攻擊力的武器啊!可大意不得。」在心中默默做著評估,德魯馬迅速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凝神盯住艾裡的一舉一動,整個人頓時由極動變為極靜,充分顯示他果然擁有不俗實力。   對抗魔法是修習武技的人都感頭疼的一件事,德魯馬對艾裡手中的魔法劍不敢有絲毫大意,但同時他心中的石頭也落了地。魔法劍雖厲害,卻也不是沒有辦法對付的。而艾裡還在使用魔法劍,可見其實力並不會太強。既然現在已經知道對手的實力,就好辦了。   看到自己手中的裂天劍成功地吸引住了德魯馬的心神,艾裡滿意地一笑。雖然這一笑在其他人看來,怎麼看怎麼像小人得志。   其實裂天劍根本不是什麼魔法劍,當年修雅讓六系的精靈與艾裡締結契約後,他便可以使出同時具有六大系魔力的劍招,現在在裂天劍上玩弄風系魔法和火系魔法的小把戲,不過是小菜一碟,用來糊弄眼前的這個年輕人自然是綽綽有餘了。   現在,第一步已經完成了,該進行第二步了。   艾裡略為揮動手中的長劍,裂天劍立時幻出一片淒艷的紅色火幕,捲起的熱氣連前排的觀眾都可以感受到。透過閃爍不定的火幕,德魯馬隱隱看見艾裡臉上神色肅穆,深邃的雙目亮如晨星,不由一懍。這一刻,眼前這個不起眼的流浪漢似乎突然變成了一個極為可怕的對手,全身散發出危險的氣息!   不容他多想,艾裡已經一劍向他攻來!   「真功夫是實打實的,沒有僥倖可言。」對手再強,要取勝總是要交手的,將他最強的一點擊敗,對手自然便敗了。自己的巨斧也不見得鬥不過魔法劍,在淘汰賽時,自己還不是用這把巨斧與對手硬碰硬,在三十招內打得對手因為脫力無力再戰?!   心念一決,德魯馬一咬牙,一斧格架住艾裡的劍,斧尾順勢一拖……   錚——  一聲龍吟,艾裡手中的裂天劍竟脫手而出,翻轉著高高向上飛起。   場上的觀眾發出一陣低低的嘲笑聲。包括德魯馬在內,都沒有想到剛剛還看起來威勢不凡的艾裡竟如此不濟,一個照面兵器就被打脫手了。   原來還是只是個泛泛之輩啊……心中暗暗嘲笑自己剛才的神經過敏,德魯馬的手下可沒有絲毫放鬆,毫不留情地向失去兵刃的艾裡攻去。巨斧呼呼生風,卻沒有一般使用重兵器的常有的笨重感,充滿了凌厲蕭殺之氣!   手無寸鐵的艾裡自然只有不停閃避。德魯馬站住上風,攻勢大盛,明晃晃的利刃直在艾裡身旁揮舞,驚險之極。台下觀戰的不少觀眾為德魯馬吶喊助威,蘿紗則看得屏住了呼吸。   而接下來短短片刻發生的事,卻讓所有人目瞪口呆。   艾裡左晃右晃退避著德魯馬的戰斧,滿頭大汗,狼狽至極,似乎完全沒有還手之力。戰局進行得如此順利,卻讓德魯馬心中隱隱覺得不妥。猛然省起一事,他心中忽現警兆,眼光疾向上一瞥,果見前方上空一道閃亮疾落下來!   「難道他剛才的退避是想引我去擋落下來的劍?」德魯馬現在才醒悟到艾裡的用意,「可惜已經被我看穿了!」不及多想,提氣向後躍去,想脫離這個險地,沒有注意到一直一臉狼狽的艾裡露出一絲狡詰的笑,輕歎一聲「來不及了……」   然後艾裡輕輕一肘掃向猶在半空的德魯馬肋下。   原本這樣力道輕微的攻擊對德魯馬而言不過如清風拂體一般,但他此時正在提氣,肋下卻正是氣脈運行的要緊之處,可以說是要害所在,如果被傷及,不但可能經脈受傷,而且氣脈受阻,也無法再移動身形。無奈之下,只好以戰斧格擋。   艾裡卻在此時變掃為壓,猿臂伸處,在斧面上重重壓了下去!本來戰斧就是相當沉重的武器,德魯馬在後躍間匆匆變招,重心已是不穩,被艾裡這麼一壓,再難保持平衡,向前栽倒!   德魯馬已算身手敏捷,一落地便左腿半跪支地,立住身子,戰斧一揮便欲站起再戰。卻聽「咄」的一聲,右邊一汪藍電明滅閃爍,轉頭一看,正是從空中落下的那柄利劍,斜插在塞台上,擱在自己頭頸邊!而自己的對手一搶身握住了劍柄,一邊抹去一頭大汗一邊問道:「認輸嗎?」   這一切說來繁複,但不過就在電光火石之間,轉眼間勝負便已逆轉,德魯馬還弄不清一直由自己掌控著的戰局怎會演變成這樣的結果。   怎麼會這樣?艾裡不是一直沒有什麼還手之力嗎?他最後的出手也沒有什麼威力可言,在平時根本不需當回事,怎會扭轉了戰局?自己的一身技藝根本都沒有施展出來的機會啊!這樣的比賽,根本不是光明正大的較量!   而在被劍架在頸子上的情況下,是輪不到他表示不滿的,德魯馬不甘地閉上眼睛。「我輸了。」   「艾裡獲勝!」隨著賽台下的仲裁者一聲裁定,艾裡把劍抽離德魯馬的頭頸,蘿紗放下了懸了半天的心,而觀眾則再度沸騰了!   在場的人都無法相信,這個不起眼的叫艾裡的參賽者竟然又一次在極端的劣勢下,再度以運氣好到了極點的方式取得了勝利!如果那把劍落下的時機、地點稍有偏差,如果那一瞬間德魯馬不是神差鬼使地失去了平衡,結果就完全不一樣了。   德魯馬失去平衡的那一刻,因為那時兩人相距極近,艾裡的動作又不大,在外人看來不過是艾裡在德魯馬的戰斧上碰了一下,而其中的微妙,則只有德魯馬有苦自知。   「艾裡!」「好運艾裡!」瘋狂的呼聲響徹全場,人們都在為這個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奇跡而歡呼。聽到自己新出爐的綽號,艾裡頗為好笑,揮手向觀眾答謝。身後依然半跪在地的德魯馬黯然垂下頭。   「我……輸了!」挫折感吞噬著德魯馬的心。雖然對手始終沒有與自己正面交鋒,讓自己空有一身力卻使不出來,輸得極不甘心,但失敗已是鐵錚錚的事實。   「真功夫是實打實的,沒有僥倖可言。」沒有真功夫的人照樣能取得勝利!難道自己一直信奉著的這句話竟是錯的嗎?這一點是比失敗更令他難以接受的。   艾裡施施然向台下的蘿紗走去,經過迷惘中的德魯馬身邊時,淡淡地說了一句話,明明白白傳入了他的耳中。「取勝有很多方法啊,年輕人。力量、速度並不就是實力的全部。」   「他這是在嘲諷我嗎?還是……」想到另一種可能性,德魯馬渾身一震,陷入了沉思。   直到仲裁者不耐煩地示意,回過神來的德魯馬才走下賽台,猶在驚疑不定。「剛才在我狂猛的攻勢下他雖然左支右絀,卻一直沒有傷及分毫。我明明已經看出了他的意圖,卻還是無法改變局面……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難道所有的局勢都是他刻意安排的嗎?如果是這樣的話,他真的能算是沒有實力的人嗎?但他擊敗我卻沒有用到任何可以說是實力的東西!那我究竟是輸在什麼上呢?」   「……他最後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呢?難道他在點醒我?」   在離開賽場的路上,德魯馬一直在回想剛才那一戰,似乎其中有什麼東西是自己以前從未想到的。雖然自己敗了,但德魯馬卻覺得面前敞開了一扇通往廣闊天地的大門。   ※        ※        ※   「唐,那件事調查得怎麼樣了?」   「稟告門主,還是沒有什麼發現。帝都方面沒什麼異動,只是近來凱曼各地的魔法師都被徵調入拉寇迪這一點有些可疑,但如果解釋成為了組織天廬武道大賽的緣故,也無不通之處。」   「……再繼續察探吧。我可不相信凱曼王室真會為了『推動天廬武道的進程』而大費周章地舉辦這個大賽,一定另有原因的。吩咐帝都附近的弟兄不要掉以輕心。」   「是。另外,這是今天艾裡的比賽報告。」雖然唐的心中不明白這個怎麼看都不像有來頭的艾裡,怎麼會引起首領的興趣,但他並沒有問出口。屬下只需完成首領的命令,至於為什麼,則是不必要知道的。   「唔,很好。……唐,你實在無需如此拘禮的。」雖然明知說了也是白說,耐特還是忍不住勸了眼前這個忠誠、能力都無可挑剔,只是把主從之禮看得過重的部下一句。   「主從之矩不可逾越。如果沒有其他吩咐,屬下告退了。」   「哎,果然還是這句回答……你去吧。」挫敗地歎口氣,耐特放棄了嘗試。   看過報告之後,耐特忍不住輕笑出了聲。   原本為了探察凱曼王國這次舉動的目的而決定參賽時還覺得會很無聊,沒想到竟意外地發現了這麼個有趣的人物……這個艾裡可真有辦法,竟然又在不洩露真實本領的情況下贏得了比賽,讓人忍不住對他下一場的表現充滿期待啊!   ※        ※        ※   當知道下一場比賽的對手,竟然是那個在淘汰賽中因為好運而勝出的無名選手艾裡時,海恩並沒有放在心上。雖然在大賽中有好幾個值得自己注意的強大對手,但其中絕對不包括這個人。   所以今天贏得比賽後,為了慶賀,他毫無顧忌地上酒館喝到了深夜,直到現在才打算回住所,絲毫不擔心會影響明天的比賽。   為了讓自己所屬的門派在武學上贏得與實力相符的聲譽,他才不遠千里地來到拉寇迪參賽,希望能得到一個較好的名次。如果在這裡就敗給這樣一個籍籍無名,唯一出眾之處只是運氣極好的人手裡,自己還有何面目回去呢?而他也相信這是根本不可能發生的!   夜已深,明月當空,長街無人。   雖然喝了不少,但海恩還是沒有什麼醉意。感受著迎面吹來的夜風,想到可期的美好未來,他心中漲滿豪情。已經年過四旬的他,空有一身本領,卻一直沒有機會發揮。天假其便,王國舉辦了天廬武道大賽,他相信憑自己的實力,進入十強是沒有問題的,到時門派的名聲便會在自己的手上發揚光大!   在經過一個暗巷時,一名黑衣蒙面男子將他攔了下來。   以為是碰上了沒長眼珠的搶匪的海恩沒有多想便出手了,想不到這個「搶匪」竟沒有用任何武器,隨手便輕易化解了他的攻勢,而手法之高妙,更是海恩生平僅見!   「閣下究竟是誰?有何用意?!」海恩停手退了一步喝道。這種身手,絕對不是一個一般的搶匪所能擁有的!   「……」蒙面人似乎猶豫了一下。   「唔……扮酷果然不適合我的風格,我還是直話直說好了。」說著與高明的身手不相符的對白,蒙面人摘下了面罩,露出端整俊秀的面容。海恩訝然發現這個擁有如此驚人身手的男子,竟然不過二十多歲,而從他久未休整的長髮,滿面的胡茬來看,也不像是哪個有地位的高手。   「我想請你放棄明天的比賽。」   出口的竟是荒謬的要求。都已經打到這個地步了,海恩怎麼會放棄呢?如果不是看出黑衣人雙眼中的堅定,海恩幾乎要以為他在說笑。   「閣下為什麼要管這個閒事?」   「不是閒事,因為我就是明天將要和你交手的艾裡。」   「什麼?」驚訝於這個艾裡顯然與傳聞中不符的實力,但是此行的目的卻不容自己只憑陌生人的一句話便打退堂鼓。   海恩斷然拒絕,「不行!如果你有足以打敗我的身手,我們便在賽場上見分曉!」言外之意自然是如果閣下無法打敗我,更不要想我會放棄了。不打算跟他蘑菇下去,海恩繞過艾裡繼續向住所走去。   「哎,別急著走啊!雖然聽起來很奇怪,但這是有原因的。我這也是為你好啊……」艾裡絮絮叨叨地跟了上來還待繼續說服,海恩轉過身,一揮手打住他的話頭。   「如果真要我放棄,除非你現在打敗我。」如果對方真的擁有足以打敗自己的實力,自然是強者說了算。   「果然還是要動手才行……那就來吧。」艾裡的回答出乎海恩意料的乾脆。   如果對方真的比自己強的話,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來求取勝利?難道其中有詐?想到這裡,海恩不由提起了精神小心防範,取出了從不離身的長槍,卻發現對方並沒有什麼應戰的準備,連腰邊的長劍也並未出鞘。   「拔劍!」海恩喝道。   艾裡沉吟了一下點了點頭,手向劍柄伸去,低聲自言自語道:「既然要打,乾脆就速戰速決吧!」聲音雖低,海恩卻已經聽見了,不由怒上心頭。   而艾裡的手一握上劍柄,便收斂了剛才平和的神色,原先溫和無害的容貌轉為冷酷凌厲,彷彿在瞬間換了一個人!艾裡沉靜冷利的雙目凝注海恩身上,一股無可匹敵的氣勢立時鋪散開來,海恩一驚,怒火已無影無蹤,氣息一窒,竟抵擋不住而想往後退避!   情知這一退,氣勢便一潰千里,再難興起戰意,海恩不得已只好率先發起進攻。   艾裡冷凝的神色未掀起一絲波瀾,身形也未有半點變動,海恩卻突然感到自己被一股柔和而強大的氣勁包容住,空氣彷彿變得無比黏稠,身體無法隨心行動,便如身在夢魘之中般,前進一步都要花上千鈞之力!而在這股包容一切的氣勁中亦難以生出抵禦之心,便彷彿是要和天地自然的威力抗衡般難有勝算。   海恩輕歎一聲,還未動手已經知道了勝敗。   眼前人影一閃,還在前方的艾裡已鬼魅般出現在自己身旁,冰涼的長劍不知何時已經出了鞘抵住了自己的前胸。雖然這些動作令人難以置信,但艾裡的身形神色卻自然瀟灑如同理所當然般,彷彿不過是在自己庭院中邁出一步,摘下了一朵花。   艾裡收回裂天劍,道:「你參賽的理由我已知道,你的身手可以輸給我,卻不能輸給武功低微的無名流浪漢艾裡。你還是回去吧!」   這般難以想像的氣勁,這般匪夷所思的動作,海恩輸得無話可說。   海恩黯然道:「好的。……多謝了。」為了維護門派的聲譽,這是唯一可走的路了。而這聲謝,是謝謝艾裡在私下解決這件事,如果在正式比賽中自己輸給了艾裡,門派的聲譽必定會遭到極大的破壞。   「……你到底是誰?」臨走,海恩提出了心中的疑問。這樣的氣勢,這樣的身手,只有在早已銷聲匿跡的那個傳奇英雄的傳說中曾聽聞過,他會是那個人嗎?   「我是……流浪漢艾裡啊!」片刻的猶豫,艾裡以堅定的聲音回答道。所謂的英雄艾德瑞克早已消失,現在自己只是流浪漢艾裡罷了。   海恩又是一聲長歎,何必問那麼多呢?這些已經和自己沒有瓜葛了。   看著海恩離去的背影,艾裡的心中有幾許愧疚。   「不過凱曼突然舉辦這種全天廬的大賽,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他提早離開也許也比較好吧。」他自言自語道,借此驅走愧疚之意。   隨後,他也消失在黑暗中。拉寇迪的夜重歸寧靜,彷彿不曾發生過任何事。   第二日,發現艾裡一夜未歸的蘿紗四處尋找,終於發現了在拉寇迪大街上繞了大半夜圈子的艾裡。面對蘿紗疑惑的眼光,艾裡只好搪塞說自己因為興奮睡不著而出去散步,就此找不著回翠雀的路了,然後打著哈欠趕往比賽賽場。   為艾裡的不良狀態暗暗擔心的蘿紗,很快發現自己的操心太多餘了。   因為今天一大早,艾裡的對手海恩聲稱另有要事,自動棄權,離開了拉寇迪。因為沒有人相信他會畏懼艾裡的實力,所以並沒有什麼閒言閒語。而艾裡不戰而勝,順利進入決定藍組最強者的比賽,對手將是出身貴族的騎士:瑞森。德。伊諾蒙斯。   縱觀其他九組競爭十強資格的選手,不是聲名遠播的名宿,便是快速崛起的新秀,就是沒有一個象艾裡般默默無聞,又表現得極為肉腳。所以艾裡便成為了此次大賽的異數,引起了普遍的關注,至於綽號,已由「好運艾裡」升級為「奇跡艾裡」了。所有人都很好奇,他的好運究竟會維持到什麼時候,在下一場中,會不會再次以難以置信的方法取得勝利呢? 第九章 最弱的強者   位於拉蔻迪中心附近的一個天廬武道大賽的分賽區中,比賽繼續進行著。一個賽場似乎其中一個參賽者遲到了,先到的騎士打扮的另一參賽者不耐煩地打著拍子等待著。這男子正是要與艾裡爭奪藍組最強的貴族瑞森。德。伊諾蒙斯。他瘦高個頭,眉梢斜飛,眼角上挑,透著一股涼薄狹隘之氣,但總體來說,他的儀表還是有著與貴族身份相符的高貴優雅。所以,坐得滿滿噹噹的觀眾席上不時有少女因為瑞森的一個眼神而發出尖叫。   今天的這場比賽相當引人矚目,不僅因為瑞森是深得凱曼國王寵幸,本身亦有不俗造詣的貴族,而且他的對手也是一個重要原因。那個「奇跡艾裡」,可以說與瑞森是完全相反的另一個極端,身份卑下,默默無名,外形邋遢,武技低微(?),卻靠著超常的逃跑本事和令人難以置信的好運一路順利過關。在這場比賽中,究竟是瑞森將結束艾裡的奇跡,還是艾裡的運氣會再一次派上用場,讓他以弱勝強呢?所有人對這場比賽都抱著很大的好奇,令門票的黑市價一路狂飆。   而雖然今天觀眾眾多,不過觀眾席中秩序井然。因為大家知道,在最尊貴的貴賓席中,凱曼的仁明王康賽因也到場觀看自己愛臣的比賽。   隨著觀眾席裡發出一些喧嘩聲,賽場另一頭他的對手艾裡終於在時限之前趕到了。只見他衣飾凌亂,氣喘吁吁,連靴子上的搭扣都鬆開了,顯然來得匆忙,更與衣冠整潔,玉樹臨風的瑞森形成了鮮明對比,便如天鵝旁站的一隻火雞,頗具戲劇效果。他一上台,觀眾席中便傳來一陣口哨聲。   瑞森原本就對這種身份、武技俱低的無名劍士不屑一顧,此時見他不整的外表,更是嗤之以鼻。   「艾裡加油啊!」在口哨聲和笑聲中,混雜著蘿紗清脆的聲音。   「……」不過艾裡似乎並不領情,無視瑞森不善的臉色轉頭狠狠瞅了蘿紗片刻,讓蘿紗燦爛的笑臉僵硬成化石。而視線落到蘿紗身旁的人身上時,艾裡有一些驚訝,但並沒有表現出來。   「嘿嘿……」蘿紗乾笑幾聲。也怪不得艾裡有這種反應。自海恩棄權令艾裡自動晉級以來,艾裡三番四次的好運讓他成為了大賽的熱點人物,收集選手信息的賭徒以及編寫賭檔指導手冊的人紛紛來探問情報。艾裡自己當然是不想見啦,但是愛琳娜卻以「彌補艾裡食宿費開支並提高知名度」為名,以一枚銀幣為代價向那些閒雜人等大開方便之門,而蘿紗也是小小幫兇,令艾裡這兩日不勝其擾,剛才也是為了擺脫那些狗仔隊而險些遲到。   隨著仲裁者一聲示意,觀眾逐漸靜下來,凝神觀看艾裡和瑞森的戰鬥。   以艾裡前幾場的表現來看,由他搶攻是不可能的。這一次他依然擺出了守勢。   瑞森見狀,優雅地抽出佩劍,卻不急著進攻,道:「為公平起見,我先說清楚。此劍名為延風,具有風系魔法能力,能延長攻擊距離。」一笑,「好在你用的也是魔法劍吧?你還是小心點吧。」不知他是出於騎士精神還是看不起艾裡,太過自信,竟將自己兵器的秘密公之於眾。   蘿紗聽見瑞森的話,吁了口氣,自言自語道:「聽說用魔法劍的都不會是太強的高手,艾裡如果還能像以前一樣好運的話,應該不會太危險吧。」   她身旁的青年卻應道:「聽說瑞森的延風劍是家傳的,是在家族中地位的標誌,和實力並沒有什麼關係啊。又聽說這個瑞森實力僅在不久前銷聲匿跡的凱曼第一劍士坎。邦德之下,是年輕一輩貴族中數一數二的強者啊!艾裡這次可麻煩了……」這番解說讓蘿紗頃刻白了臉,屏著呼吸盯緊了賽場的動靜,沒有留意到那青年稚氣未脫的臉上流露出的,卻是與語意不符的信心。如果她有去看艾裡正式比賽的第一場,就會認出這帶著三分憨態的健壯青年,就是敗給艾裡的德魯馬。   「這一戰艾裡應該不會輸的!」儘管他不知艾裡真正的實力如何,德魯馬心中卻篤定地這麼認為。   本來與艾裡的一戰落敗後,他便該回鄉了,但那一戰中的每一個畫面卻時時在他眼前浮現。雖然艾裡勝得匪夷所思,德魯馬卻從中隱約領悟到了什麼以前從未慮及的武學至理。   越想,德魯馬越是覺得艾裡不像是自己原先以為的武技庸碌。儘管還是不知艾裡真正的實力是怎樣的,他就是無法漠不關心地一走了之,反而熱切關注著艾裡的比賽。連他自己也沒有查覺,他看著艾裡的眼神便似在看著自己的師長般。   「艾裡最終能做到什麼地步呢?這次比賽中他會以什麼方式取勝呢?」盤旋在德魯馬心中的疑問令他無法將視線從艾裡身上移開。   「延風好像是當年在帝都和我的裂天齊名的劍啊!只是一直沒有親眼見過。究竟有什麼特異之處?」艾裡還在回想,瑞森已經用行動證明了延風劍的能力。   瑞森並未有其他動作,只是持劍向艾裡的方向虛刺一擊。他與艾裡分立賽場兩端,中間間隔甚遠,這一刺看起來根本對艾裡構不成威脅。觀眾都認為瑞森只是在做勢,艾裡也並沒有放在心上。   突然艾裡心中湧上一股很不妥的感覺,自己和對手間空氣中的魔法似乎有一股異常的波動!沒等他反應過來,頰邊一熱,一股暖流已經順著臉龐流了下來。   瑞森收回劍勢傲然而立,看來這一劍旨在示威。   觀眾一時嘩然。這就是瑞森的延風劍的威力嗎?竟能在遠處傷人於無形?   這一擊帶給艾裡的驚訝遠遠大於其他人。在與瑞森對峙時,他並沒有感到很大的威脅感。瑞森的修為雖然不錯,但艾裡還沒有把他放在眼裡,沒想到他竟然能在轉眼間讓自己受傷?其中一定有其他原因!   他開始細思剛才的一幕。   瑞森那一劍出劍並不很快,不可能是真空斬;自己沒有聽到破風聲,而以他的修為來看,也不大可能達到匯聚真力如實質,延伸至幾丈外凌空傷敵的程度。而剛才空間中的那一陣魔法波動……   沉吟一下,艾裡終於明白了,原來「延長攻擊距離」是這個意思!延風劍的風系能力便是令劍前方的空氣能按照持劍者的意願傳遞劍的勁道!如此一來,瑞森僅僅站在遠處揮動延風劍,便能攻擊到敵手,等於是擁有了一把可隨心意控制長短的寶劍!   延風劍能從遠距離攻擊,而且劍風無形,令對手難以捉摸,確實是攻守兼備的一把寶刃!但是一體總有兩面……既然明白了延風刃的奧妙,艾裡便有了應對之策。   艾裡時而瞪大眼睛,時而因為沉思而顯出迷茫的神色,瑞森冷眼看來,實在是有夠蠢的樣子,更是覺得艾裡礙眼,不耐煩道:「明白了吧?那就開始吧。」言罷,便直接在原地向艾裡揮劍進攻。   艾裡卻靈活得緊,也不急著進攻,如柳絮隨風般,與瑞森離得遠遠的順著劍勢上下翻躍騰挪。兩人在賽台上便如對舞般各比劃各的。   瑞森品貌高貴,姿態瀟灑而不失嚴謹,顯見經過多年的刻苦修煉,而艾裡的招式卻務實得緊,怎麼可以避開瑞森的劍鋒便怎麼做,各種奇怪粗魯的招式層出不窮。蛤蟆跳有之,懶驢滾有之,扭腰擺臀等古怪造型更是不在話下。兩人一似貴公子,一似野猴子,對比鮮明,讓觀眾看的樂不可支,均覺得看艾裡的比賽果然超值得很,總會有不少驚奇。   而艾裡的姿勢雖然難看,但不論瑞森的劍法如何精妙快速,卻也始終傷不到他。初時在場觀看的武人頗覺驚奇,懷疑艾裡是不是在扮豬吃老虎,但仔細一看,卻也並無不合理之處。   正因為瑞森和艾裡相距甚遠,所以瑞森的劍揮動一指長的距離,到了艾裡的位置,便會擴大至雙手大張的距離,雖然相對來說,劍招的速度增加了不少,但同樣的,劍勢轉換的靈活性大大降低,招式間的空隙亦被放大了。此外,由空氣傳遞劍勁,到底會比真劍慢上一瞬。艾裡身法靈巧,看準了劍勢閃避瑞森的劍招並不難,正如用雙丈二長的筷子很難夾住一條跳來跳去的泥鰍。   眾人一明其理,便不覺得怎樣,卻沒人想到這實是艾裡經過無數場戰鬥鍛煉出的眼力和定力的體現。如果和瑞森對敵的換作是他們,恐怕早就被那無形的劍鋒嚇得心膽俱寒,無從招架起,哪能想得出應對之法?   瑞森與艾裡對戰了好一陣,總是差那麼一點無法砍中艾裡。而艾裡一直在閃避,滑溜得似條魚,手中據說有火系和風系能力的魔法劍連火苗也沒冒過一個,而看他一臉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神情,似乎再過多久也沒有讓手中的劍派上用場的打算。大賽雖對閃避時限作了規定,但是只適用於另一方進行追擊的情況,艾裡這般應對並不觸犯規定。   眼見情況要這樣僵持下去,一直無法和艾裡正式交鋒的瑞森漸漸怒火上湧,怒喝道:「為何不用劍?你這種畏首畏尾的賤民也配被稱為劍士?!」看來怒火讓貴族對平民的鄙視如水泡般浮上水面,無法再被教養矜持掩飾了。   「賤民?看來貴族的專橫跋扈比十年前有增無減啊!」艾裡面上沒有什麼表示,但心中卻翻騰起一股對這種自恃出身而覺得高人一等的貴族的厭惡。   十年前的艾裡終日沉浸武道中,對貴族間的這種情形雖然知道,卻不在乎。但這十年的流浪裡,艾裡不時得到這些普通百姓的熱心照顧、幫忙,與貴族間的有禮而冷淡,表面和睦,背地相互算計大不相同。而這十年間他拋棄浮名,潛心享受簡單的人生,漸漸覺得世間的人所真正擁有的,無非一人一個人生,所謂地位財富,亦不過是生命中的浮光掠影。現在的艾裡見到瑞森對平民的輕賤,只覺可笑又可惡。   「那麼,什麼樣的人才配是劍士?」在閃避中,艾裡仍有餘暇反問。   「真正的劍士當然須如救國英雄艾德瑞克般,冷靜、孤高、無畏、全心投注武道中。怎會如你般持著劍卻上竄下跳,不思反擊,簡直是在侮辱你手中的劍!」   聽到了意想不到的回答,艾裡一分神,險些被劍鋒掃中。   「艾德瑞克可不見得比我高明多少。」回應以一句聽似吹牛的實話,艾裡趕緊收斂心神。   「想不到過去的自己竟是貴族心目中的典範啊!……看來以前做人還真失敗。」儘管專注於戰鬥,艾裡還是擋不住唇邊洩露的笑意。「那樣冰塊一樣的又冷又硬的思想和生活,回想起來,真覺得那是自己不是個活人。那就是所謂的完美的劍士的話,我還是願意做個平庸但快樂的流浪漢艾裡。只是假若瑞森知道他心中的完美劍士和眼前的這個劍士中的恥辱就是同一個人,他的表情想必精彩得很!」   「你!你這……」不需要瑞森得知真相,他現在的表情已經很精彩了。艾裡回了那句屁話後,便用那雙賊眼似笑非笑地瞄著自己,不知在轉什麼念頭,令瑞森更是惱火。   這骯髒的人!這骯髒的一切!都讓瑞森覺得無法忍受!賽場雖然搭建得光鮮,但戰鬥稍久,板磚間的灰土都飛揚起來,鑽入鼻間又乾又癢,讓瑞森的心情越發惡劣。而這一切都是眼前那個可惡的平民引起的!而自己居然和這種低賤的人糾纏了這麼久!   瑞森臉上的優雅氣質被殺氣扭曲得蕩然無存,劍招上的勁道越發大了,恨不得在艾裡身上捅出十個八個窟窿。   此時他也發現了距離過長令自己的劍招不夠靈活,便放棄遠攻,縱身向艾裡撲去,打算不利用延風劍的優勢,而依靠本身的劍技戰勝艾裡。就算近身搏鬥,他不相信已艾裡前幾場比賽中表現出的毫不驚人的實力能對自己造成什麼威脅。同時他劍招中的勁道更加狠辣,招招都指向艾裡的要害,艾裡只要有一招沒有避開,就會橫屍當場!   瑞森現在已經不把這當成是比武較量,而是真的想格殺眼前這個討厭的對手。以他深得國王寵信的貴族身份,殺幾個賤民算什麼,更何況是在武場之上?   這一次,他絕不允許奇跡再次發生!   見瑞森改變了戰法,艾裡也不能再像方才般輕鬆,只好祭出那一千零一招:逃跑。觀眾看了幾場,已經習慣了這種場面,也沒有太大反應,都在猜測艾裡逃跑中會發生什麼事。   「好傢伙!出手這麼辣!」見到瑞森的出手,艾裡心中也不禁有氣。只為了自己看不順眼,便欲置對方於死地,這就是貴族的驕狂吧?   那麼就讓他自食其果吧!   心中計較已定,艾裡加快身法,身形漸似化為一道輕煙,但在瑞森眼中這種速度也不算什麼,咬牙緊追不捨。兩人的速度都漸漸提至相當驚人的程度,普通人看去便似兩團灰影在賽場上盤旋追逐。   台下的仲裁者忽然打出了倒數的手勢,口中念道:「最後時限:十!九!八!七!六!……」原來艾裡閃避的時限眼看就要到了!   台上的艾裡卻依然沒有反擊的意思。   「……五!四!」   他身後的瑞森的攻勢也更加猛烈,似乎要趕在時限之前擊殺艾裡,不想讓他全身而退。   「三!」   此時瑞森的身形忽然如遭雷擊,劇顫了一下,速度緩了下來。   「二!」   瑞森的身體再次劇震,彷彿被無形的利刃重創。他眼中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腳步踉蹌起來。   「一!」   眼看艾裡就要超過時限而落敗,瑞森卻搖晃了幾下,頹然倒地,失去了意識。隨即鮮紅的血跡開始在身下緩緩蔓延開來。   艾裡冷冷看著倒下的瑞森,心中沒有半分憐憫。這不過是把瑞森企圖加諸與己的傷害由他自己來承受罷了。如果當時瑞森出手有半分仁厚之意,他也不會傷得這麼重,說到底是他咎由自取。   雖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仲裁者還是盡責地停下來時限倒數,開始瑞森倒地時間的倒數。十息之後,瑞森始終沒有站起身來。仲裁者轉身宣佈:「艾裡獲勝!」隨即便有幾個魔法師衝上台為瑞森七手八腳地療傷,亂成了一團。   太過突如其來的變故讓觀眾噤了聲,沒人想到剛才還佔盡上風的瑞森竟會在艾裡眼看就要落敗的瞬間重傷倒下。自始自終都沒有看見艾裡還擊過啊!   貴賓席中原先一直微笑地看著比賽的國王在瞬間變了臉色,握緊了拳頭。愛臣的生死未卜讓他一向少有感情的灰眸中透出了凌厲的殺意。   沉寂片刻後,觀眾中終於有人明白過來,叫出了聲:「是瑞森自己的劍鋒傷了自己!」   觀眾席上一片喧鬧,人們都在詢問究竟是怎麼回事。幾個明白過來的人的解釋在全場迅速流傳。   「因為那把延風劍傳遞劍勁會稍慢上一瞬。剛才那兩人的速度太快,已經不低於劍傳遞劍勁的速度。所以瑞森無意間撞上了自己的劍鋒!」   「啊?什麼意思?」   「怎麼還不明白呢?」解釋者都會乘機擺出一副「朽木不可雕」的神色,然後一邊比劃一邊解釋。   「就像這樣,瑞森劈出一劍,真劍攻向向A處的艾裡,而延風劍的無形劍鋒則向B處延伸而出,此時艾裡向C處逃避……」解釋者在B點旁指出一個C點,「因為二人的速度已經近似於延風劍傳遞劍勁的速度,所以瑞森在追擊艾裡的途中經過B點時,剛好迎上了剛才傳遞過來的劍鋒!」   「看來這種情況發生了兩次,所以瑞森就……」解釋者看看周圍沒有凱曼的士兵,做了個完蛋的姿勢。   「那這麼說……艾裡這次的運氣又是好得離譜了?」   「誰知道?不管怎樣,這個傢伙手指頭都沒動就成了藍組的最強者,還真是有趣!」   疏疏落落的掌聲開始從觀眾席的各個角落響起,越來越大聲,終於變得震耳欲聾。人們都在為艾裡又一次匪夷所思的勝利而歡呼。   在這片歡呼聲中,艾裡擺出勝利者的pose走下了賽場,國王臉色鐵青地離開了貴賓室,而天廬武道大賽武技部門的十強之一也就此正式出爐了。在一片對艾裡那有如神助的好運的讚歎聲中,只有少數有見識的人在深思,如此多的巧合,真的可以說是巧合嗎?   這一天太陽落入群山間時,天廬武道大會武技部和魔異部都各自順利決出了十位強者。除了艾裡的實力有待商榷外,其他的人選都無愧強者稱號,在各場比賽中展現出了驚人藝業。而在這些強者中,又以三人最為引人矚目,賭檔指導手冊上關於他們的預測報道連篇累牘。   這三人便是耐特、無和艾裡。   武技部中的耐特和魔異部的無依然是所有人最為看好的參賽者。而武技部中的艾裡可算是另類了,接二連三地依靠驚人的逃跑技術和好運氣取得了各場比賽的勝利,令看好他的人也增加了不少。畢竟一個人如果總是有著足以扭轉勝負的好運,也可算是實力的一種吧!   耐特的每場比賽均是僅憑一雙肉掌,便在數招之內輕取強敵,雖然走的是剛猛的路子,卻都點到為止,沒有讓對手受到任何傷害,顯然修為遠遠高出對手。   為此編寫指導手冊的采編人員排除萬難,採訪到耐特時(其實是耐特看他被自己的手下欺負得很可憐,起了惻隱之心而讓他採訪。)問道:「為何都沒有傷及對手,是否是為了顯示自己的實力而故意為之?」   耐特一臉的理所當然:「當然是為了省力啊!只要對手認輸就行,何必多費那份力氣做吃力不討好的事?」   「果然不愧是天行門的絕頂高手啊!耐特的思維方式和一般人不一樣。」做了如上結論後,採訪者直奔下一個目標:本次大賽中最神秘、最酷的魔異部白組最強者無。   無的出手與耐特正相反,不管對手的實力強弱和戰鬥意志,總是瞬間便用不知名而威力驚人的血腥魔法消滅掉對手,時間短得甚至連對手主動認輸都來不及!這與一般魔法師使用越高等地魔法,便需要越長的凝神時間的常理完全不符。狠辣的出手,詭秘的魔法,再加上無將自己的真容掩蓋得嚴嚴實實的神秘行徑和他一身的陰寒氣息,令人想忽視他都難。相比之下,魔異部的其他強者雖然也不乏驚人表現,但看來其中並沒有足以和無抗衡的人。   而當採訪者壯起膽子問無:「請,請問您為,為什麼將所有的對手都殺死呢?是為了顯示您的實力無,無人可及嗎?」時,無保持著一貫的沉默,只是略略舉起蒼白的手,這名勇敢的採訪者便心膽俱喪,抱頭鼠竄而去,也無從得知無是否回答了。   而採訪艾裡可以說是最容易的了,只要出一枚銀幣,他住宿的旅店老闆就會大開方便之門。只是……看到他在旅店中與賽場上一樣毫無形象可言的表現,採訪者實在不知有什麼可問的了。   不管如何,這風起雲湧的三天比賽終於塵埃落定,決定出了二十名天廬大陸上最頂尖的魔法、武道高手。而這些人將在明天的半決賽上雲集一堂,展開天廬最高水平的比賽,決出天廬真正的最強者。   至少到目前為止,幾乎所有的人的心中都是這麼認定的。他們心目中對明天的預期充其量只是將要看到精彩的比賽而已,沒有人想到明天的比賽將成為即將降臨到天廬大陸的風暴的起點。 第十章 圖窮匕乃現   清晨甫一睜眼,映入艾裡眼簾的,是一片觸目驚心的紅光,如血幕般鋪陳了整個眼界。他一懍,隨即便發現,那不過是朝霞在對面白牆上的反光罷了。窗外啁啾的鳥鳴和著旅店中漸漸喧鬧起來的人聲,營造出一片祥和,沖淡了剛才一瞬間給艾裡帶來的那股不祥的感覺。   從床上坐起身,艾裡甩甩頭讓自己清醒一些,今早還要參加凱曼王在天廬武道大賽半決賽前的講話哪。雖然艾裡覺得這個仁明王未免也太過喜歡舉行這種無聊的集會,與自己當初對他陰沉精明的印象頗不一致,但作為參賽者,也只得由著主辦方怎麼安排了。   一邊起身穿衣,艾裡一邊看向窗外,漫天彩霞給放眼所及之處都染上了一層血色。「朝霞夕雨,看來遲些時候會有場風雨吧。」   ※        ※        ※   早上的天色還算不錯,大朵的雲塊雖然在聚攏,但陽光依然頑強地從雲縫中探出頭來,射出縷縷金黃的絲線。斑駁的雲影投射在拉寇迪寬大的中心廣場上。   中心廣場是拉寇迪人引以為傲的建築,這裡不知舉行過多少次王室的大型慶典。美輪美奐的主席台,建造在廣場的正東方,取「最先沐浴到太陽的恩澤」之意。慶典多在早晨舉行,王室人員便是站在這之上,讓子民們瞻仰,台後光明萬丈的朝陽更襯托出王家的威嚴,令人不敢逼視。以主席台為軸心,按扇形建造出宏偉的圍壁和立柱,都是以巨石為材,雕刻著精美的取材自神話故事的浮雕,雖歷經百年,依然堅固如昔。沿著四壁,由高到低搭建著可容萬人的觀眾席。十年前封魔之戰勝利後,凱曼王室又在廣場的中心樹起了護國女神修雅的塑像。出自名匠之手的雕像美麗莊嚴,更令廣場顯得宏大而不失華美。   蘿紗帶著艾裡來到拉寇迪中心廣場時,那裡已經聚集了不少人。雖然今日上午在正式比賽前要進行王室的講話,但仍有不少熱衷賽事的民眾一大早就來到了中心廣場看熱鬧。眾所注目的中心,就是待立在修雅的塑像下等待著凱曼王到來的天廬武道大賽二十強。   這些參賽者中只有兩三個穿著凱曼王國的服飾,其他人的裝束都有異邦色彩,可以看出是來自天廬大陸上其他各個國家的頂尖高手。有些有交情的正在攀談,其他的便各自站著不知想些什麼。艾裡對大賽其他選手的瞭解不多,也沒認識幾個,不過他們像是都認得艾裡,看到艾裡過來,多數眼睛一瞄,又轉了開去,顯然不把他當成個人物,少數幾個卻是死盯著他看,似乎想摸清他的深淺。   那個大賽中最為神秘的無也已經到了。魔異部其他的參賽者似乎對他深有懼意,自然而然地與他保持了一段距離,一身黑袍的他便孤伶伶地獨自駐足一角,抬頭靜靜仰望著雕像。艾裡從側面望去,見他寬大的帽簷微微向後滑落,露出了鼻尖至下頜的堅毅線條。從露出來的這些部分,已可看出這是一張年輕而清俊的臉,與眾人原先以為的蒼老陰森大相逕庭。   「哈哈,艾裡你終於來了!」一聲長笑拉回了艾裡的注意,見一個銀髮威猛漢子向自己迎了上去,正是天行門門主耐特。艾裡微笑應道:「門主別來無恙?」   「我果然沒有看錯人,終於在這裡和你再會了。」黃玉色的眼中閃著熾熱如火的光,讓人感受到耐特再見艾裡的欣喜發自內心。   「嘿嘿,這可是差點丟了老命的成果哪!」   這樣如同老友久別重逢時的寒暄,從兩個第二次見面的男人口中說來確實有些奇怪,而艾裡卻頗能體會耐特的感覺。   久居人上,難逢對手,這種寂寞是位高權重也無法排遣的。對於耐特來說,當維持權勢變成了日常必做而又毫無挑戰性的工作時,生命便不再多彩,而每一個令他捉摸不透的敵手的出現,都像是命運給他的一個驚喜吧?曾經自己也有過這樣的心境,只是現在已經找到了更加簡單而快樂的生活方式。   「我想再過不了多久,我們終於可以一較高低了。只希望那個囉嗦的傢伙待會兒能快點說完廢話。」似乎耐特與艾裡一樣,對仁明王的囉嗦十分感冒。一旁的兩三個參賽者聽見了他對凱曼國王如此不敬的言詞,露出不滿之色,但耐特的地位卻讓他們嚥下了口邊的話。   相對於耐特的熱切,艾裡的表現就顯得冷淡多了,或者說有些無奈更合適些。在武學上的爭強鬥勝,對他早已沒有多少吸引力。而這次前來參賽,不過是為了完成一件想做的事罷了。   越過耐特,他的目光落在修雅的雕像上,純白的雕像栩栩如生,與艾裡記憶中的印象相差無幾。   「想不到過了這麼多年,我還要在你面前和人打鬥。」艾裡低下頭,心頭湧上一種說不出是感傷還是緬懷的感覺。   入口處傳來一陣喧囂,眾人看去,見是仁明王康賽因在眾臣的簇擁下走進了會場。   ※        ※        ※   將艾裡帶到場後便坐在觀眾席等待的蘿紗,看似平靜,一顆心卻是忐忑不安。雖下了決心要坦然面對師兄,但她自大賽開幕式後那次之後便再沒有見到薩拉司坦。今日國王的講話,薩拉司坦作為凱曼德重臣是一定會出席的,這次會怎樣呢?聽到入口處一陣喧嘩,蘿紗一抬眼,就看到了跟隨在國王身後的薩拉司坦。   儘管做了很久的心理準備,但看見師兄,蘿紗的心緒還是波動起來。似是感應到蘿紗的視線,薩拉司坦轉過頭與蘿紗四目相接,而這一瞬間,他露出一種複雜的神色,彷彿心中想拋開什麼,又難以割捨。片刻猶疑後他與仁明王低語幾聲,便向蘿紗這裡走了過來。一旁的觀眾見這國王身邊的高官竟在一個平民裝束的少女面前停了下來,都投以驚異的眼光。   「蘿紗近來身體還好吧?聽說你現在在小旅店做女招待,可別累壞了。」冰寒的聲音說著似關懷,實嘲諷的話語。「這裡是你該來的地方嗎?難道你來參加比賽?啊,是來拉客人的吧?……」   與冷淡優雅的外表不符的刻薄話,不斷從薩拉斯坦口中說出。他的態度比往日更尖刻,一句句話如同刀子般紮在蘿紗心頭。剛開始她還感覺得到痛楚,漸漸就變得聽而不聞。她想轉身逃開,腦中卻迴響起愛琳娜的那句話:「你並沒有做錯什麼,為什麼要逃?」   是啊……為什麼?為什麼自己就一定是受傷害的那個?!   硬生生壓下了逃開的衝動後,更從蘿紗心底湧上一股憤怒。   「我靠著自己的雙手生活,當然過得很好。」她終於能在薩拉斯坦面前完整地表達出自己的意思,聲音雖帶著哽咽,卻堅定,往常只能垂下眼瞼掩飾淚光的雙眼這次直視著薩拉斯坦,透出倔強和自尊。   沒想到蘿紗這次不像過去一樣,被自己說幾句就落淚離開,反而開始反擊,薩拉斯坦開始重新打量蘿紗,眼光中有些驚異,甚至有種近乎讚許的意味。   此時國王那裡已經基本準備就緒,一個侍從小跑過來對薩拉斯坦行禮道:「大人,陛下請您過去。」那種複雜的神色又一次在薩拉斯坦臉上一閃即逝,終於還是向國王那裡走去,臨走最後向蘿紗丟了一句:「這裡不是你該呆的地方,你還是回去吧。」   然而在激動中的蘿紗根本沒有聽進他最後這句話。為了保護自己而反抗,對師兄情誼仍存有的眷戀,在她心中翻騰著,攪亂了往常平靜自得的心情。滿漲心中的紛亂的情緒如同一座不安定的火山,隨時可能噴薄而出。   ※        ※        ※   廣場中央,艾裡靜靜看著女孩。他還認得上次那個令蘿紗落淚的師兄,當那個魔法師和蘿紗說話時,看著蘿紗受傷而無助的表情,他很想過去給蘿紗一點支持,但終還是沒有移動腳步。   「所有的事總要靠自己來面對,她總有一天要邁出這一步。看來這次小姑娘終於開始成長了……」露出一絲欣慰的笑意,艾裡心道,然而想到了自己,笑意頓時凝結成了苦笑,「我又何嘗能真正面對一切?那段記憶至今都不敢去觸碰。我的勇氣,比之小姑娘尚且不如嗎?」   正失神間,仁明王的話聲驚醒了他,他趁此再度將這些難以面對的問題拋諸腦後。   「首先本王對進入了本次天廬武道大賽前二十強的各位武道家和魔法師致以誠摯的祝賀!你們是天廬大陸上的……」儘管聲音威嚴,但仁明王的發言果然還是陳腔濫調。艾裡聽了沒兩句就把國王的話歸於和蒼蠅的嗡嗡聲類同的雜音,注意力更集中在國王身前兩張台桌中擺放的赤龍牌和青龍牌上。   儘管相隔較遠,艾裡看不清兩塊牌的樣子,但從陽光照射下呈現半透明,各自輝映著赤紅和青碧的柔和光芒的景象來看,他仍可以分辨出龍牌的質材很可能是來自遙遠東方的另一個大陸的玉石。如果如此的話,且不算它們作為天廬武道大賽優勝的附加價值,單就其本身而言就是無價的寶物。   突然艾裡臉頰上隱隱感到一陣刺痛,抬眼一望,正對上仁明王森寒的視線。國王隨即移開了視線,但這一瞬間,他眼中閃過的寒芒已讓艾裡為之一懍。   是為了上一戰那個重傷的貴族騎士嗎?身為一國之君還真小家子氣啊!艾裡滿不在乎地一笑,並沒有把這放在心上。反正正常情況下,大賽結束後自己大概就得跑路了。   艾裡總算把注意力收回到國王的話上。「……從現在起,青龍牌和赤龍牌會被收藏在耀榮神殿,等到大賽結束後,本王將很榮幸地將之頒發給天廬第一的武道家和魔法師。」   這時國王的話被打斷了。一個士兵小跑到國王后的薩拉斯坦身旁,小聲報告什麼,薩拉斯坦點了點頭,隨後來到國王身旁,附耳小聲說了幾句。仁明王微微一笑,但是力持平靜的面容下有著一絲難以被人察覺的興奮。他轉頭繼續剛才的講話,但話鋒卻突然一轉,不再繼續剛才的廢話。   「眾所周知,我凱曼王國是天廬大陸的中心,集中了天廬最傑出的人才、最精銳的軍隊、最多的財富,真神早已以此昭示了凱曼王國理當是天廬的霸主,應該擁有天廬最廣袤富饒的土地!」   此話一出,全場頓時一片寂靜。這種觀念在凱曼可以說由來已久,但是沒人想到作為一國之君竟會在這各國高手雲集的場合堂而皇之地說出,這簡直就是在昭告天下凱曼王國準備發動戰爭!   仁明王並不在意人們的反應,逕自慷慨激昂地說下去:「然而,凱曼受限於狹小的國土,無法充分應用真神賜予的人才、財富時,許多國家空自擁有著肥沃的土地,無能的統治者卻不懂得善加利用。各位英雄們,睜開你們的眼睛看看!多少國家的人民在挨餓時,稗草卻在田間生長,糧食卻在富人的倉庫裡霉爛!是時候改變這一切,解救這些受苦的萬民了!」   國王的眼神漸漸如烈火般熾熱,語氣一句比一句急迫。然而,卻並不是人人捧場。國王會在這種場合說這番話的舉動雖然令人驚異,但是這番話本身卻依然是陳腔濫調。艾裡雙目無神,眼珠子隨著身子周圍嗡嗡飛過的蒼蠅轉來轉去。而耐特則無所謂的不斷打著哈欠,撓著自己的脖子。站在他身旁的艾裡聽見他的低聲自語,「下面他大概要說自己是天賦的救世主,前來解民倒懸吧?」   「我仁明王今生最大的願望就是完成這個壯舉,令太陽能照耀到的地方都能人盡其材,萬千子民在我凱曼的領導下富足安康!相信這也是真神讓我成為凱曼的王,所賦予我的使命!……」果然國王的話很沒創意地按耐特的預想響了起來,令艾裡忍俊不禁。   冗長的陳述自己將如何令天下富足,這又是何等不朽的功業後,國王低下頭略頓了一頓,像是在平定自己的情緒。片刻後他抬起頭,眼光凝注神像前站立的二十名天廬頂尖的武道家和魔法師,緩緩問道:「各位都是天廬的精英,得一人都勝過得十萬大軍!你們願意襄助本王,完成這個神聖的使命,成就這不朽的功績嗎?願意的人,請站到這台上來。」   「哼!將天下視為己物,只想著如何指手畫腳,卻何曾問過那些所謂等著被解救的民眾要不要他多事?當婊子就不要想立牌坊,想侵略還偏偏一副救世主口吻!」耐特雙手抱胸,皺起了濃眉,「招徠人才,這就是他大費周章召集這次武道大會的目的嗎?但是這種事,不應該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啊……這大叔到底想幹嘛?總覺得不會這麼簡單……」   片刻後,便有四人越眾而出站到台上,其中兩人是凱曼本國的參賽者,還有另外兩人竟是其他國家的。明知凱曼王招徠自己是為了對付包括本國在內的其他國家,他們仍然願意加入,顯然是衝著仁明王那句「成就不朽的功績」,其他參賽者多面露不屑。   而此時從眾人中又擠出一人,竟是艾裡!正欲向主席台走去,國王卻一揮手阻住了他腳步,毫不掩飾厭惡地說道:「這位『英雄』就不必了,我凱曼大概沒有適合你的位子!」   「英雄」二字特別加重了語氣,顯是嫌艾裡不中看更不中用,連繡花枕頭都算不上。台下新投效的四人配合地發出嘲諷的笑,神像下其他人也多露出鄙夷之色,一半為了那四人的奴相,一半覺得艾裡太不成樣子了,本事不濟,品格也猥瑣得可以。   「真是小氣的傢伙……」本想混進去看看國王究竟打什麼主意,卻因國王的記恨而失敗,艾裡只得嘟囔兩句不滿,訕笑著停下了腳步,心中卻越來越覺得不對勁。   原先的國王行事中規中矩,一直克制地掩飾著自己真正的面目,而就在這片刻間他的態度大變,像是吃了定心丸一樣無所顧忌,毫不隱藏他的真實想法。剛才的士兵究竟向國王報告了什麼呢?   見再無人出來,仁明王笑笑,道:「正如本王剛才所說,你們一人足以抵十萬大軍。既然各位不願支持我,若是讓你們活著回去,會給我的大業造成不小阻力。」   「所以只有請各位犧牲一下了,本王把拉寇迪人最引以為傲的中心廣場作為你們的墳場,也算盡了地主之誼了。」   國王一臉理所當然地說出令在場各國高手為之愕然的話,右手做了個手勢,最後留下一句話:「無,下面就拜託你了。這裡的人你愛殺多少就殺多少!」   話音剛落,在主席台上的眾人突然向下陷落!隆隆聲中,地表迅速合起,台上卻哪還有半條人影?只聽得地下如悶雷般的機括聲迅速遠去,隨後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大地震得人站立不穩,主席台的方位之處石塊橫飛,捲起絲絲火舌。瀰漫的滿天煙土掩蓋了人們的視線。炸飛的碎石鋪天蓋地射向四面,雖奈何不得神像下眾高手的護身氣勁或防護結界,但近處的觀眾有不少被擊傷。人們如無頭蒼蠅般胡亂閃避,恐懼在他們間迅速蔓延開來。他們無法明白剛才的事,無法相信王竟毫不顧及他的子民,發動這樣的災難。   待得煙塵散去,只見整個主席台已坍塌下去,變為一地亂石。顯然國王早在此設立機關,他一發動便將台上的人轉移到台下的通道,迅速傳送到遠處,隨後更引爆安置好的炸藥將通道炸毀。   轉眼之間,巨變陡生,但卻沒有時間讓眾人驚歎和喘息。國王既然早有安排,不打算讓不投向他的人生離此地,不知後面還有什麼可怕的安排。腦筋較快的幾人展動身形掠向已成為亂石堆的主席台,想探察通道是否還有利用的可能。   然而黑影一閃,無高挑的人影已出現在亂石堆上,阻住了他們的前進。自入場來只是靜靜站著凝望雕像,對所有的巨變彷彿無知無覺的他,終於第一次有了行動。   漸厚的雲層完全遮蔽了日光,以陰霾的天空為背景,無靜靜佇立著,寬大的衣袍被風鼓蕩,如一團不祥的黑色火焰般舒捲飄逸。不需任何動作,便有股令人喘不過氣來的壓迫感。想起國王臨走的話,神像下的各高手紛紛將敵意的眼光投向了他,但心中都有些疑惑。   從無開賽以來的表現來看,魔法表現遠超越其他選手,確實是個可怕的高手。但要說單靠他一人來對付在場的十五個天廬武道和魔法的頂級高手,也未免太不現實了。難道其中有詐?   來自自由都市培德爾的「黑日」達森踏上一步說道:「如果閣下真的以為憑你一人之力,就能收拾了我們這些人,未免太小瞧我們了!勸你不要被凱曼那狗王利用了,白賠上性命,還是讓開……」然而話音卻在驚愕中嘎然而止。   殺意。   狂暴的殺意!   瞬間所有人都感到全身的血液幾乎都要冷凝起來,而這股寒意的源頭,就是正從無身上源源不斷散發出的強烈殺氣!   「哈哈哈哈!」無突然仰頭狂笑起來,笑聲中沒有半分歡喜,卻滿溢出對一切的恨意和毀滅一切的慾望!   原先無給人的感覺一直如一潭深水般,雖然足以湮沒任何生靈,但只要不接近就不會有什麼危險,然而現在似乎這種危險失去了禁制,一潭無波的深水化為怒哮的大海,捲起了滔天巨浪,鋪天蓋地地襲向每一個人,要將他們拖入致命的深淵。   達森已忘了自己原先想說的話,只覺得難以反抗眼前的黑衣人。不,與其所是人,那更像是無所不能的神。   而且絕對是邪惡的神!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魔?   像是回應人們的恐懼,毫無徵兆地,也完全沒有聽見咒語的吟唱,無身邊瞬間出現了一層流轉著如波光般的火焰之色的紅幕。緊接著黑袍袖口處露出一雙光澤如玉石般的強健手腕,輕揮中,紅幕上便凝結出無數火球,如流星般帶著灼人的熱風射向四方!近處的十五名高手首當其衝,更有許多火球疾射向遠處的觀眾席。   「真、真是眼熟的技倆啊!」艾裡不期然想起了初遇蘿紗的畫面,但是這次的規模何止大上十倍!想到蘿紗,他無暇多思,向她所在的觀眾席疾衝而去。   從剛才的爆炸起便陷入混亂的觀眾們便爭先湧向出口,想離開這危險之地,但狹窄的通道梗塞了擁擠的人潮,過多的人堵在了門前致使向內的門無法打開,無序的混亂導致一個人都無法逃出。此時見到漫天的火流星四下飛射,人們紛紛驚聲尖叫起來,相互推擠著、踐踏著,宏偉的廣場頓時成了恐怖的人間地獄。   這就是蘿紗所目睹的混亂景象。明知正是對死的恐懼令每個人都想搶先逃離,導致所有人都擠在一起而無法順利撤出會場,但是當少女抬頭眼看著一個火球正對著這邊飛射過來,而自己卻被夾在人群中無法閃避時,也同樣無法克制住那股從骨子裡顫抖出來的恐懼。無法動彈的少女只能閉起了眼睛尖叫著「不要!」。   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條人影出現在觀眾席前。發揮至極限的速度超越了飛射的火球,令艾裡後發先至,趕在了火球的前頭!他再顧不得掩飾身份,一聲龍吟,裂天出鞘。灰色的身影化為閃電,在空中幾個轉折翻覆,長劍舞出一片天羅地網,滴水不漏地將襲來的火球盡皆撥落!   人們停止了掙扎,瞪大眼睛驚愕地望向半空中騰越著的劍士的英姿。這真的是那個一路靠著好運混到現在,大賽中的活寶,「奇跡」的艾裡嗎?驚呼聲如浪潮般席捲了看到這一幕的人們。   難得有以英雄之姿出場的場合,擊落了火球後艾裡又一個空翻,裂天劍在身前漂亮地一個虛揮,正打算以個帥氣的姿勢落地,卻意外地落入了一片水幕中。驚嚇之下以嘴啃泥之式著了地的英雄,如落湯雞般狼狽不堪地爬起身來,才發現這又是那位總是使出「笑」果驚人魔法的小姑娘為了保命情急之下的傑作。   無奈地甩甩頭上的水滴,艾裡把閉著眼睛發抖的蘿紗從人堆中裡挖出來,輕輕拍拍她粉嫩的小臉讓她睜開眼睛。看到自己的魔法又一次造成烏龍效果,驚魂未定的少女慚愧地低下頭。不過受害者並沒有打算責怪她。   「唔,以水結界對付火球……雖然時機沒有掌握好,但是總還算有效的魔法。待會兒如果又遇上危險要記得用出來呀!」   艾裡邊說邊回望場中,卻在驚異下住了口。   只見耐特等武技部的高手正纏著無貼身攻擊,而魔異部的魔法師們則站在後方頌唸咒語,用魔法攻擊。這是最合理的戰法,再加上雙方人數懸殊,本應是耐特這方大佔上風,但事實卻全不是這麼回事!   無的身手靈活敏捷,完全不似一般魔法師的體弱。往往耐特等人好不容易抓住他攻擊的空隙對他發起攻擊,卻被他隨手一個魔法給逼了回去。而他更隨心所欲地使用著威力巨大的高級、頂級魔法,還有些更是無人知曉的失傳的魔法,完全壓著眾天廬高手打。片刻間,已有一個人死狀奇慘地屍橫就地!   眼看情勢危急,拖下去耐特這邊再多死幾個,蘿紗等平民更沒有時間逃離了,艾裡再顧不上和蘿紗多說,只丟下一句話便向場中急奔而去:「趁著那個黑傢伙還被我們纏著,你快跟著大家逃吧!」   「逃?怎麼逃啊?」   明知自己不頂用的魔法在下面頂級高手的戰鬥中起不了作用,蘿紗倒是沒打算要為著什麼英雄氣概留下來送死,也想趕快離開,但看著在出口處擠作一團的人群,她打從心底湧上一股無力感。   ※        ※        ※   「派兵監視所有參賽者的門人、弟子,如果有異動當場格殺。這裡事情一結束,全部加以剿滅!」   「遵命!」   從暗道出來後的國王立時向待命的將領下令,轉頭又向皇家宮廷衛士長迪卡爾。馮命令道:「立即包圍中心廣場,禁止任何人接近!在無之前出來的任何人格殺勿論!」   「……是!」瞬間猶疑後,馮順從地接受了命令。王的行動正確與否不是自己應該考慮的,身為屬下,職責就是完成王的命令。   看著領命而去的將領的背影,首席魔法師薩拉斯坦有些恍惚,心中似乎有什麼無法放下。   這一切不都是在按著自己的安排順利進行著嗎?還有什麼放不下心的呢?   是為了那個丫頭嗎?   原以為自己已經完全拋開了這些無用的情感,但是今日看到她出現在即將成為屠場的中心廣場時,還是忍不住上前故意用惡言逼她離開,想保住她一條小命。而看到她今日終於變得堅強起來,心中也不是沒有欣慰的感覺的……   難道自己又變得軟弱了嗎?因為那個不光彩的出身而從小就遭到的白眼和羞辱,不是老早就教會了自己,軟弱的心只會令自己受傷,永遠也無法抬頭做人嗎?拋棄了那些軟弱的情感之後,自己不是如願地爬到這個人人稱羨的地位了嗎?   「薩拉斯坦,你在想什麼?我們的計劃有什麼紕漏嗎?」安排好事情的仁明王回頭見魔法師深思的神色,走過來問道。這次為將來的霸業掃除障礙的行動,提議和實施的人都是眼前的這個年輕魔法師,所以國王很看重他的意見。   「沒什麼,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陛下無需多慮,計劃不會失敗的。臣下這就去那裡看看。」   薩拉斯坦給了王一個安撫的笑,撇開心中的不安,不再去想蘿紗的安危。   ※        ※        ※   「再這麼下去,誰也走不掉!請冷靜下來,相信我,只要按我的安排一步步做,大家都可以離開這裡的!」蘿紗的聲音在風之精靈的吹送下清晰地傳送到每個人耳邊。柔和的話音彷彿有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人們漸漸從歇斯底里的狀態回復了神志。   剛才的火流星雨造成了不少觀眾的傷亡,殘存的人們更陷入了恐慌中,擁擠中摔倒被奪路而逃的人踐踏受傷的人也不在少數。哀嚎聲、哭喊聲匯成的聲浪更增加了人們的驚恐。   如此悲慘的景象漸漸讓蘿紗再也無法承受,心中有個聲音越來越大聲地吶喊著:「一定要做些什麼,一定要阻止這一切!」正是這個聲音迫使她拋開自己的恐懼冷靜下來。   之後,少女開始繞著觀眾席奔走,用猶在微微發顫的嗓音大聲呼喊,企圖讓人們平靜下來,恢復秩序。這也是她現在唯一能做的。   似乎感受到了少女內心的願望,並沒有刻意地召喚,風之精靈自然而然地助了蘿紗一臂之力,將她的聲音輕柔地傳至每個混亂中的人的耳邊,令她的身體浮游於空中把握全局。   「媽媽,那個……好像神像呀!」一個被母親擁在懷中的孩子稚真的眼望向母親背後的空中。   「什麼?」惶急中的母親隨口應道。   「那個姐姐呀……」   順著小手的指向,母親看到了空中的少女,終於明白孩子指的是什麼。飛揚的黑色短髮、猶帶稚氣的美麗面容並不相似,但卻散發出和護國女神修雅的神像相仿的溫柔而聖潔的光輝,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信賴她。透過少女,母親彷彿看見了守護著眾生的護國女神。宛如就在耳邊輕柔響起的安撫和引導聲,令她瀕臨瘋狂的心逐漸平定下來。   「是女神來拯救我們了!」顫抖而狂喜的聲音逸出她的喉嚨,讓更多人注意到了蘿紗。   「女神!」、「護國女神顯靈了!」的呼聲在廣場各處響起,陷於狂亂的人們終於看到了指路的明燈,別無選擇地全心信賴心中認定前來救贖自己的女神,情緒慢慢安定下來。   儘管不知人們為何喊著女神,但是看到大家漸漸回復了常態,蘿紗趕緊組織人們恢復秩序。在蘿紗的協調下,眾人終於砸開了出口的大門,有序地奔出了中心廣場。   累得滿頭大汗的蘿紗終於放下心,落回地上跟在人群的最後本想那道通往安全的大門。   然而走出門外她所看到的景象卻令她剛安下的心寒了半截。   在她之前奔出門外的人群並沒有四散離開,而是被困在一個籠罩了整個中心廣場在內的透明球型結界中。結界外在她的視線內,已看見了上百個宮廷魔法師圍坐在一個巨大的魔法陣上,向內的掌心源源不斷地將魔力注入結界。試圖闖過或打破結界的人都被反彈了回來,只能在結界上引起一陣五顏六色的光華變幻而已。   雖然魔法成績一團糟,但過去所受的多年的魔法教育至少讓蘿紗明白這個結界究竟是什麼——有籍可查的最強力防禦結界——絕對平衡彩虹結界!   這是需要六的倍數以上分屬不同屬性、魔力相仿的魔法師共同示威的防禦結界,魔法師數量越多,防禦能力越強。其原理事用魔法陣將注入的各系魔力協調均衡起來,形成一個蘊涵水火風土光暗六大系魔力,魔力相生相剋,達到一個穩定的平衡狀態的結界。一旦受到外力攻擊,處於平衡狀態的巨大魔力就如一面無法打碎的鏡子般將力道忠實地反射回去;而如果魔法攻擊,因與攻擊屬性相同的魔力增長而打亂了平衡,另五系相生之下也會同樣增長,將附加的魔力原樣反彈回去而再度回到平衡狀態。   所以,任何類型的攻擊都無法破壞它,可以說是最強的防守結界。而現在這樣反轉施用方向,就變成了最強的封鎖結界!   努力了那麼久,還是無法讓人們逃離這裡嗎?絕望的蘿紗一陣無力,幾乎要坐倒在地。   ※        ※        ※   千辛萬苦捉住破綻靠近無,還沒等自己的刀碰上他的衣角,往往就被對方隨手扔出的一個風刃斬給逼了回來,再精湛的武技都沒有用。從沒打過這麼辛苦的戰,一向從容不迫的天行門主耐特的頭上也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無似乎有用之不竭的魔力,超強的魔法一個接一個地使出,完全沒有應有的凝集魔力的時間,應對著十幾個強手依然輕鬆自如。幸而己方人多,在付出一條生命的殘酷代價後,大家的配合總算較為默契起來,一人危急時總有他人掩護,才暫時沒有更大的傷亡。但這種狀況還能維持多久呢?   而那個自己寄予厚望的艾裡,竟然敢一開打就消失了人影!   「這戰簡直不是人打的!」儘管心中不滿地嘀咕,但他卻也只能硬著頭皮上。因為眾所周知,拉大戰鬥距離只會對魔法師更有利。   正在叫苦不迭的當兒,眼前灰影一閃,一條人影竟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首次突破了無的防守圈。看那背影,不是艾裡是誰?好傢伙,自己果然沒有看走眼!   其他眾人也發出噫歎之聲。沒想到傳聞中一路靠著好運混進了半決賽的落魄劍士竟是深藏不露的絕頂高手!單是他晃過圍攻的數人,又抓住無瞬間破綻搶進他防守圈的身法之神奧,就非自己所能及!   而艾裡自己卻沒有半分得意,之所以能突入無的防線,一時眾人的圍攻牽制了無,二是利用了無對自己的忽略,在他措不及防下方才成功。抓住這個機會,裂天劍刺向敵人黑衣下的身體。   然而預期中的利刃入體聲並沒有響起,取而代之的是兵刃相交之音和一片奪目的光芒。光華閃過,從無的黑袍下現出一柄由雪亮的銀芒構成劍身的細劍,似是以魔力構成。正是這柄有形而無質的劍,格架住了艾裡的攻擊!   寬帽下傳出無淺淺低笑:「呵呵……真不簡單,你是百年來第一個能讓我動搖魔真劍的人類!」   不待艾裡細思他的話,魔真劍身一亮,傳來一股無匹的勁道,以艾裡之能竟也抵受不住!龍吟聲中,裂天和魔真掙了開來,艾裡更倒退三步!   魔真劍趁勢攻向艾裡,艾裡格架,抵擋不住,只有退。   魔真劍再攻,艾裡再格架,再退!   似乎無被艾裡激發了興致,竟拋開其他對手,咬定了艾裡直追擊過來。瞬間二人已與圍攻的其他人拉開了距離。   耐特等其他人全力趕來,但艾裡退得比他們更快!   不是艾裡不想得到他們的助援,而是無藉著劍攻來的氣勁根本不似體弱的魔法師應有的力量,而有如天地自然之威般人力難以抗衡!艾裡拼盡全力也抵擋不住,只能不斷地向後退!退!退!   艾裡越打越不安。無給他帶來的這種令全身毛孔都緊縮起來的威脅感、無論自己如何努力也不能對敵手造成傷害時的無力感,竟是似曾相識。   被封存已久的那一段記憶如決堤洪水般奔瀉而出。眼前輕鬆自如地將自己逼得毫無還擊之力的黑衣魔法師的身影,漸漸與艾裡深埋腦海中不願回想的另一個如夢魘般的人影重疊在一起……   背心突然頂到了硬物,迫使艾裡停下了腳步,醒悟到這是修雅的雕像擋住了自己退路。   看著逼近的魔劍,艾裡並沒有太多的恐懼,反而覺得好笑。十年前靠著她的犧牲,自己才能苟延殘喘至今,沒想到十年後還是要死在她面前。這一劍大概能把自己和修雅的雕像一併擊碎吧。   已經有了死的覺悟的艾裡,卻發現無的劍勢突然停頓了下來,似乎在顧忌什麼。不畏死並不意味著沒有求生的慾望,艾裡抓住這個機會一劍揮向無,同時心中在疑惑著無為何停下劍。他並不認為無對自己會手軟,那麼……   難道是為了顧及自己身後修雅的雕像嗎?   劍光閃出,正攻進無因為劍勢停頓而出現的破綻中,自下而上地劃過他的頭胸之間,將寬大的黑袍劃開。   破碎的布片如黑蝴蝶般紛飛而落,現出無一直隱藏著的真容,令艾裡目瞪口呆。   無外表同給人的恐怖印象完全不符的清俊儒雅並不是艾裡震驚的原因,被利劍劃過的由下顎至前額的可怖傷口流出的藍色血液,也不是艾裡震驚的原因。他的震驚是因為,眼前的這個男人,是個不該存在於現世的人——   追趕而至的其他高手在這片刻間終於趕到了,合力攻出的足以排山倒海的氣勁嚴嚴實實地印在無的背上!骨裂聲中,無的身體便似個被打爛的偶人,血肉模糊地斜飛了出去。   眾人大喜,正待繼續攻擊,讓無死得乾淨透徹,卻聽艾裡一聲大喝:「快退!他能重生!」   眾人疑惑中停下了腳步,而一個不信邪的人還是衝了上去,手中兵刃向躺倒在地的無身上招呼了下去,頓時一片血光飛濺。然而慘呼聲中身體被利刃切割成無數肉塊的,並不是受了足以致命的傷的無,而是那個衝動的高手。   從橫飛的血肉中,無以劍支地緩緩站起來,近乎瘋狂的血紅色瞳孔,從披散下來的冰藍色長髮掩蓋下的秀長的眼中狠狠掃視眼前的每個人。上身血肉狼藉的傷處流淌著藍色的血液明示了他魔族的身份,而肌肉蠕動片刻後,便將本已變形的身軀回復原狀,再片刻後,從重生的玉石般的肌膚已經完全想像不到剛才這副略瘦而精壯的身軀受過怎樣的創傷,而艾裡在他臉上造成的劃傷更是早已消失不見。   在場的人看到這副景象,心中都掠過一陣寒意。   「大家找機會逃吧。」艾裡一字一字緩緩說道:「這是十年前被封印的在凱曼境內入侵人界的魔王羅炎。」   儘管十年前因為地域相隔,其他這些高手沒有親眼見過那個魔王,但是從人們的傳說中已經瞭解那魔王之能,再加上親眼目睹了剛才的一幕,擁有那麼強的力量的魔王居然還有打不死的體質,心中戰意更減。   而受到最大衝擊的,還是艾裡。   眼前的魔王和十年前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大一樣……紫色的雙眸變成了充滿殺意的血紅色,額間多了一塊血紅的晶石額飾,而最大的不同,是他的氣息變得更加危險和狂暴。   但是,他能肯定,這就是那個令修雅付出了生命代價加以封印的魔王羅炎!   他竟然在十年後好端端的出現在人世,難道修雅的犧牲白費了嗎?   封魔之戰的十年後,魔王和艾裡又一次重會在修雅的雕像下。如果修雅仍在世不知有何想法,然而現在她的雕像只能用著一成不變的溫柔神情,靜靜俯視著自己腳下的芸芸眾生。 第十一章 最強的弱者   過了晌午時分,拉寇迪上空的雲層愈發濃厚了,如同被淡墨染過似的。天地變得陰暗,似乎隨時都可能落下雨滴。   眼見天色不善,市集中的攤販紛紛收攤回家,街上的行人也少了很多。但通往拉寇迪中心廣場的幾條道路上仍走著不少市民。正打算去觀看天廬武道大賽的他們興致勃勃地談論著大賽的點滴,完全沒有顧慮隨時可能到來的風雨。   然而沒等他們看到中心廣場的外牆,各條道路上的人們就都被把守著這些路口的皇家衛隊攔了下來。盤問幾句後,衛兵們沒有多加解釋便將他們帶到附近較大的幾座房舍院落中看守起來。   不解的市民們不斷發出抱怨,忙著喝斥他們的衛兵們沒有注意到遠處街角處一晃而過的身影。   「到底出了什麼事?」已遭淘汰的前參賽者——德魯馬閃進隱蔽的巷角,背靠著石牆低聲自語。   雖然比賽結果如何已與他無關,德魯馬還是前來觀看預定下午開始進行的天廬武道大賽半決賽正式比賽。他也很難說清到底是為什麼,只知道那個擊敗自己的艾裡一刻還在參賽,自己便一刻無法漠不關心地收拾行李回鄉。   剛才遠遠瞥見前頭的情況有些不對,他立時閃身躲進了衛兵視線難及之處。仗著多年習武練出來的矯捷身手,也沒有被衛隊發現。隨後他遮遮掩掩地跟蹤著押送被扣留民眾的衛兵來到了這裡,發現皇家衛隊竟將前來觀看大賽的民眾都監禁了起來,不由大為奇怪。   凱曼為何要扣留觀眾?不讓他們前往中心廣場,是那裡發生了什麼事嗎?不讓他們回去,是防止消息走漏嗎?   現在中心廣場一定有什麼非同尋常的事發生了!   敏銳地感覺到這一點的德魯馬很想潛進去查看個究竟,但是靠近廣場守衛愈加森嚴,而輕身潛行的功夫他又並不擅長,如果貿然行動必定會被發現。然而現在又怎能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般地回去呢?無奈之下,他只有在安全範圍之外漫無目的地打轉,全神注意中心廣場方向的動靜。   ※        ※        ※   此時,天行門下榻的黃金冠冕旅店中。   靠在舒適靠椅上的耐特的左右手——唐抿了口芳香四溢的上好紅茶,輕輕把茶杯放回茶托中,拿起膝頭的書靜靜看了起來,神態動作間說不出的優雅悠閒。   這就是幾個藏身旅店附近的幾座樓房中,奉命監視著天行門人的騎士守了半天所看到的景象。在他們看來,安靜地看書的唐並沒有什麼可疑和危險性。唯一讓人疑惑的,是他作為耐特唯一隨行的門人,卻不去觀看自己門主的比賽。但從先前的情報來看,他自到拉寇迪以來每日都只是待在房中,也就不足為怪了。   可是如果他們看到唐手上那本書的內容,就不會這麼想了。   看似平常的書上,記錄的卻是拉寇迪大大小小各方面的情報。天行門安插在這裡的暗線每日將收集到的凱曼的動向報告偽裝成書冊,利用整理客房的時機不露痕跡地送到耐特和唐的房中。   耐特此行本就不是為了比賽,而旨在探察凱曼突然舉辦這種大賽是否潛藏著什麼真正目的。故而來到拉寇迪後,便只有耐特每日出去裝個樣子,唐則整日留守房中分析暗線送來的情報。   天行門不同於普通的幫派組織,而與統治塔斯克斯的蒂優勒王朝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在塔思克斯甚至有天行門主與國王實是親兄弟的流言。姑且不論有多少真實性,天行門與蒂優勒王朝確實存在著默契是不爭的事實,「天行門在塔斯克斯國擁有足以影響朝政的勢力」的傳言,並非毫無根據。蒂優勒王朝統管光的一面,而天行門則主管暗的一面,處理那些無法放上檯面和用法規命令無法解決的事。在二者的協作下,塔斯克斯近年來日漸強盛。   而因為天行門與蒂優勒王朝有著密切聯繫,如果王朝有了什麼震盪,也會對其產生重大影響,所以天行門不同於一般門派地對天廬各國間的局勢保持著高度的關注。   看完剛送來的情報,唐合上書放回書架,背向著監視者們的本已略嫌刻板的面容更顯出凝重之色。   從情報上看,今日凱曼的行動不同往常。儘管面上仍保持著平靜,但今天凱曼卻一直在進行這大規模的魔法師和軍隊的調集,而扮作觀眾去查看比賽情況的人一直未有回音,中心廣場附近更出現大量軍隊據守,無法潛入調查。   再加上,突然出現的這些鬼鬼祟祟地探頭探腦的雜碎……   唐狀似無意地向窗外瞥了一眼,監視者們趕忙縮回窗後。   這些傢伙跟蹤暗查的技術爛得可以,但動作輕捷,目光有神,個個身手都不弱。而且他們的皮膚都還保養得不錯,大概是直接聽命於國王的地位不低的騎士吧?   僅僅向那些隱藏在暗中的人掃了幾眼,唐便能注意到各個細節。「如果愛開玩笑的耐特在這裡,想必又會打趣自己的觀察力比戀愛中的女人觀察情人時的眼力還要恐怖吧?」想到這個,一絲笑意如春風般掠過他嚴肅得近乎冷漠的嘴角,然而他臉上的線條隨即又變得冷硬。   「看來局勢真的發生變化了,而風暴的中心,一定就在中心廣場!」唐以驚人的敏銳迅速把握到了大致的局勢。   想到門主在中心廣場不知遭遇到什麼,他一時有些慌亂,但隨即鎮定下來準備採取行動。   ※        ※        ※   風暴的中心——中心廣場上出現了暫時的平靜。人們被眼前難以置信的現實所震驚。   「原來是十年前向我挑戰的那個小子啊。」名為羅炎的魔王的聲音率先打破了凝滯的空氣。驚訝於艾裡一口便道破自己的身份,羅炎略加思索,便認出了樣貌大變的艾裡的身份。   雖然情勢緊張,但眾人醒悟羅炎的語義後,還是發出了驚訝的噫歎。儘管剛才艾裡已經展示出大大出乎他們意料的超凡身手,在情勢稍微緩和的當兒,眾人都開始猜測艾裡的真正身份,但還是沒有人想到這個一直表現的像個活寶的落魄流浪漢他竟會是那個已冷酷優雅著稱的失蹤已久的傳奇人物!   不過片刻後,大家便接受了這個現實。畢竟,連早被封印的魔王都活生生地出現在他們眼前,還有什麼不可能發生的呢?而現在大敵當前,更不是去為某人的過去分神的時機。   而艾裡卻是無心顧及他們的感受。   原以為已經永遠埋葬的記憶竟隨著這不該再出現在人間的羅炎的出現而破繭而出。一幕幕畫面仍然如發生在昨日般鮮明,輕易打碎了艾裡維持多年的平和心境。十年前的驚恐與挫敗感又重新席捲上他的心頭。   十年前那一戰令過去十八年奉守的信念完全崩毀,讓艾裡過上了一段如行屍走肉般的日子。歷經艱辛後,他終於決定將那段記憶冰封起來,以全新人生態度和信念生活下去。然而此刻,依舊是強大的魔王,依舊是無能為力的自己,還有成為了雕像在身後默默注視這一切的修雅——繞了一個大圈子後,老天卻再度把十年前相似的處境擺在了自己目前。   這時艾裡才發現,雖然這十年努力忘卻那段記憶,但心中的創口卻始終不曾真正癒合,而這與十年前相似的一幕立時牽動了這道血淋淋的傷口,痛徹心肺。   僅僅在一瞬間,千般思緒掠過了艾裡心頭,最後攫住他的,卻是一股如火般燃起的憤怒。   應該在十年前被永遠封印的魔王,怎能這樣行若無事地再度出現在世人面前?修雅的死竟是毫無意義嗎?那個摯愛著生命的女子,放棄了自己的生命所換來的,不過是區區十年的和平?!   他略微抬頭,矗立前方的修雅的雕像便映入他眼中,溫柔的神情卻似在向他傾訴無盡的哀傷與不甘。殺氣和狂暴漸漸取代了艾裡一向的溫和憊賴,將他的面孔扭曲得近乎猙獰。   過大的衝擊和憤怒令他喪失了平時過人的自制力,變成只想消滅掉眼前那個令自己痛苦的根源——魔王羅炎的狂戰士。他一聲狂吼,騰身向羅炎疾撲過去,裂天劍如狂風暴雨般攻向一臉冰冷的魔王。縱是一旁的天廬最頂尖的高手們,也沒有人能看清他的劍勢。   這就是奔回廣場的蘿紗所看到的景象,她疑惑地停下了腳步,嚥下到了嘴邊的話。對絕對平衡彩虹結界束手無策,又掛心艾裡的安全,她便索性跑了回來求援。下意識地,她相信艾裡會有辦法,然而現在她所看到的艾裡卻不再是往常所熟悉的那個總能在微笑中解決所有事情的溫和大叔。   艾裡如同瘋虎般近身攻擊著一個有著冰藍色長髮和血紅色雙眸的男子。而從在場的人來看,與艾裡對戰的男子就是那個神秘而可怕的無。   而此時的艾裡似是變了一個人,逼人的氣勢、矯捷的身形,讓蘿紗乍一看沒有認出他來。罩上一層嚴霜的面容有著蘿紗不熟悉的冷峻、森寒的眼神透出如出鞘的寶劍般刺骨的殺意,無疑這一刻的他回復了作為絕世劍手的風采。但是儘管眼前的這個艾裡看起來比原先總是嘻嘻哈哈的艾裡厲害多了,但看著這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蘿紗卻感到一陣不安。但她隨即拋開這毫無緣由的感覺,轉注到場中的戰鬥中。   與艾裡旋風般迅疾的身法相反,無的身法簡簡單單,看起來毫無玄奧,只是有一種很和諧的感覺,但是艾裡多完美的攻擊卻都被他輕輕鬆鬆的擋開了,便如多麼強勁的暴風也無法撼動巍然高山。而他右手中由光華凝聚成的劍和隨手發出的魔法卻輕易便能突破艾裡的防線。僅從這方面來看,高下已判。蘿紗看清了局勢,擔心地皺起了眉頭。   其他眾人看著他們的劇鬥,不由為之驚歎。羅炎的一個攻擊突破了艾裡的防守,眾人看在眼裡,都覺得如果是自己必無幸理,但艾裡卻往往在看似不可能的情況下扭轉身形,令無只能在他身上造成較輕的傷痕,甚至藉機反擊,而艾裡的反擊雖然足以開山辟石,對羅炎卻構不成多大危險,縱使造成了傷害也迅速平復。眾人一面覺得艾裡果然有著與傳說相符的實力,另一面更體會到羅炎的可怕。   這二人的修為都不是在場的人所能及,纏鬥中快捷變幻的身法讓想上前相助的高手毫無介入餘地。雖然艾裡這方的人數較多,但情勢卻變成了只有艾裡一人與羅炎貼身硬拚。   這般近戰對無需唸咒又有不死體質的羅炎自然無甚影響,卻對艾裡更為險惡。羅炎對艾裡如疾風暴雨般的劍法毫不在意,隨手便將凌厲的殺招消弭於無形。他似乎能隨意運用天地間的一切力量,彷彿只是心念一動,便形成了風盾、水幕等擋住艾裡雷霆萬鈞的一擊。不論多強的殺招,如果無法落到敵手身上,有何威脅性可言呢?何況這個敵手就是受了怎樣可怕的傷,也能在片刻間復原。而羅炎向艾裡的魔法攻擊卻是實打實的,片刻間艾裡縱是身法輕捷奇幻,身上也已是遍是大大小小的傷痕,鮮血點點滴濺如鮮花般盛放在地,眼看再無法支持多久了。   只能旁觀的其他人見到這等慘烈的惡鬥,都不禁心生寒意,心道如和魔王對戰的是自己,在這等絕對居於劣勢的戰鬥下必然戰意盡喪。然而艾裡受了這般嚴重的傷,卻仍是毫無退意地與羅炎戰成一團。   激鬥中無數道劍氣掌力、魔法的餘波等向四面飛射,其強大的威力令旁邊眾高手無不為之驚心!他們非但無法插手,更要全力閃避。蘿紗虧得耐特照應,才沒有受多大傷。   而片刻後艾裡和羅炎踏出的每一步更如踏進麵粉堆中般,在磚石地面上留下深深腳印!原來二人相爭之下,勁力相外擴張激盪,竟將周圍的磚石暗暗壓成了齏粉。艾裡乃是傳說中的超強劍士,有這種修為並不奇怪,但沒想到魔王非但有著不死之身和驚人魔力,本身還具有一般魔法師完全不可能修成的這般超凡的功力,讓眾人更為艾裡擔心。   明眼人都看得出,這一戰艾裡毫無勝算,但是他的身手仍是高出眾人甚多,己方沒有人能壓制住他。除非他自己退卻,否則這場戰鬥只能繼續下去,並以艾裡的死亡告終。儘管眾人與艾裡原本並無交情,但此時同仇敵愾,都不願見到這種悲慘的結果。   其中耐特的臉色也是陰晴不定。除了對艾裡戰況的擔憂之外,這短短一個上午所發生的巨變也對他有著巨大的衝擊。   原本他只是認為艾裡是個不可小視的對手,但是現在看來艾裡的武技竟比自己高上不止一籌。而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魔王,更令他覺得原先的自己不過是井底之蛙。然而這些固然是對他強大的衝擊,但他現在更為憂慮的卻是另外一件事:凱曼王既然挑明了對自己等人大開殺戒,怎會放過眾高手的門人呢?凱曼王此次的舉辦武道大賽的目的,就是借此聚攏天廬各國的武道人才,能用則用,不能用的就加以剿滅以免日後開始戰爭時成為阻力,既然如此,自然是消滅得越乾淨越好……   此時的艾裡身上好幾道深可見骨的創口在汨汨淌血,可以想見他每動一下會引起怎樣的劇痛,而面對羅炎的反擊便如要抵抗天地萬物之威般令人難以抗衡,但狂亂中的艾裡卻似乎對此漠不在乎,完全無視肉體的痛苦和承受的壓力,毫不顧惜自己身體地瘋狂攻擊著眼前的敵人。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殺!殺!殺死眼前的敵人!   也多虧這種瘋狂而執著的意志,艾裡發揮出了超常的水準,方能與羅炎單挑而堅持到了現在。雖然這十年來心境日漸寬和的他逐漸超脫至一個更廣闊的境界,武技也在不知不覺中更上一層,但與這不能算是一個層次上的非人對手——魔王羅炎,仍是相距甚遠,便如一頭最有力,奔跑最迅速的羚羊,仍不能對獅子造成任何危險。但也是這股意志,令艾裡不顧雙方實力的差距,完全不知退卻,終會將他導入死地!   就在此時,耐特突然仰天一聲清嘯。這有著奇特的節奏的嘯聲高亢而不刺耳,便似在耳邊響起一般,蘊涵著充沛真力的嘯聲雖然聽起來音量雖不大,卻綿綿密密地遠遠傳揚了開來。   ※        ※        ※   徘徊在皇家衛隊封鎖區域之外的德魯馬聽見嘯聲疑惑地看向廣場方向。   黃金冠冕旅店中,原準備有所行動的唐停下腳步,側耳傾聽這嘯聲。隨後沉吟了片刻,他便走出了房間。監視的騎士們顧不上去尋思剛才的嘯聲,在旅店內監視的人趕緊跟了上去。只見唐施施然走到了一樓大廳的酒廊中點了杯酒,獨坐著飲完,便又回到樓上的房間中。   騎士們雖覺得他這番舉動有些突兀,但並沒有看見他和任何人接觸,也沒有什麼特異的行動,只得在疑惑中又跟了上去。沒有如唐般的過人眼力,也缺乏豐富的閱歷,慣於養尊處優的騎士中沒有一人發現唐在喝酒的間隙中在桌子底面刻上的小字。   這陣嘯聲拉蔻迪全城的人們都明明白白地聽見了。不少人走出門外查看發生了什麼,驚訝地相互詢問,拉寇迪平靜的表面終於泛起了小小的漣漪。   而此時還沒有人知道,這場小小的騷動只是這一天將要降臨的動盪的序曲。   那嘯聲片刻後便止歇了,拉寇迪很快恢復了平靜。   ※        ※        ※   嘯聲入耳,艾裡一震,瀕臨瘋狂的神志頓時為之清明了些。   與羅炎的交手不敢稍有放鬆,但艾裡終於開始重新看到了魔王以外的人。   十幾個人影圍繞在自己附近,應該是那些參賽的高手。   頭上的傷口不斷淌下的暖流滲進眼睛,模糊了他們的面目,並將艾裡所見的都蒙上了一層紅色。他眨眨眼,紅色褪去了些。   發出長嘯的,是眾人中的耐特,正是這嘯聲讓自己從剛才的渾渾噩噩中醒來。   艾裡的眼界漸漸清晰起來,頭腦也開始冷靜下來。   然後,目光落在耐特身旁的蘿紗身上。看到她纖細的手臂與小腿上好幾道殷紅的傷口,艾裡終於意識到這有一半是自己造成的。儘管有耐特的照顧,她仍是被自己和羅炎戰鬥中橫飛的劍氣魔法輕傷了不少處,但執拗的少女忍著痛出來的淚水就是不肯離開。而周圍的眾人明知敵不過羅炎,卻也不願拋下自己而逃。   自己一敗,這些人敵不過羅炎很快也會喪命,但他們若是抓住時機逃離這裡,倒還有一線生機。可是他們顧著自己,竟無一逃走。而自己卻又一次被那段回憶所左右,不自量力地為著已經消逝的人而陷眼前這些活生生的人們於險境!   危急關頭我卻無法自控的代價,將是這些人的生命!難道我又要如十年前那次一般連累旁人?   我到底在做什麼?!歷經十年磨礪,心志卻還是如當初一般脆弱……   我始終還是個弱者嗎?!   忽然間幾聲土石剝落之聲打斷了艾裡的自責,巨大的修雅石雕全身竟出現了無數裂紋。剛才艾裡和羅炎在雕像下的片刻激鬥中,已有不少激盪的真力以及四射的劍氣魔法落到了雕像上,無聲無息間雕像已被破壞得四分五裂,現在終於再支撐不住了。   正面向雕像的艾裡見狀,不及多思,也顧不得正和羅炎激戰中,口中大喝著:「大家快退!」自己足尖一點地疾撲向還一臉茫然的蘿紗,竟將整個背心對著羅炎!羅炎本非人類,自不顧忌什麼規矩道義,魔真劍忽地光華暴漲,劍鋒伸長數尺,劍尖處更凝結出一個奪目光球,漲縮著由小而大。正待將光球射向那個麻煩人類男子的背心時,修雅的雕像終於整個碎裂開傾坍下來,無數大大小小的碎石劈頭蓋腦地壓向地面上的眾人。   被這突然的變故驚呆的蘿紗傻傻站著無法移動一根手指頭,五感中除了視覺外似乎都消失了,而時間的流逝似乎變得緩慢下來。   她怔怔看著巨石鋪天蓋地地砸下,怔怔看著耐特等人各自格擋閃避著石塊,怔怔看著剛剛恢復常態的艾裡焦急地衝向自己。奇怪的是,自己並沒有太多恐慌,心中想的居然是剛才浴血而戰的艾裡雖然很酷、很帥,但是自己還是比較喜歡原來那個總是笑瞇瞇,又有些狡猾的不良叔叔艾裡。看到他恢復了正常,真好……   隨後艾裡衝到了身前,摟著自己繼續飛奔。越過艾裡的肩膀,她看見落下的石塊在無身外三尺外便被彈開,他原本指向艾裡背心的光華凝成的劍垂了下去,劍尖的光球閃動兩下便消失了。而劍的主人卻如自己剛才般呆呆站著,仰天望著雕像化成的滿頭落石,竟顯出一種像是哭,像是笑,又像是無比孤寂的表情。   慢慢的,無的眼光下落,和少女的目光對視。   蘿紗的眼神坦然、平靜,而呆望著少女的無的神情卻轉為一片怔忡和恍惚,原先那種陰寒和血腥的殺氣似乎已經消失不見。而這一瞬間,無額間那塊寶石在冰藍長髮的掩映中似乎閃過一道紅芒,他立時顯出一絲掙扎和痛苦之色垂下頭去,長長的頭髮垂下遮掩住了容顏。再度抬起頭時,無又變回了原先的無,但是儘管他剛才的脆弱神情只是一閃而逝,蘿紗此時再看他卻覺得他並不像原先那麼可懼可厭了,反而滋長出一種奇特的同病相憐的感覺。   似乎有什麼地方,這個人人畏懼的男子與自己這一無所長的人是一樣的——都似是被命運捉弄,掙扎得痛苦不堪的人……   艾裡架著蘿紗衝出落石範圍後不敢稍作停留,一邊徑直向出口奔去,一邊向其他高手趕到:「大家趁現在衝出這裡!」眾人均知與羅炎實力相距甚遠,便是合力也難以取勝,早有退意,此時見艾裡終於恢復冷靜主動退卻,紛紛全力跟了上去。   羅炎卻只是冷冷笑,並不急著追擊阻攔。北艾裡架著的蘿紗拚命想說什麼,但偏偏嘴被艾裡的手臂擋住了,只能發出些咿咿唔唔的聲音,而在這緊要當兒哪有閒暇放開她讓她說話?   順利奔出大門後,眾人尚來不及慶幸,便驚訝於眼前亂作一團的理應已經逃出的人群。人們認出他們都是這次大賽的前十強,而那少女便是不久前安撫並引領大家掏出廣場的少女,紛紛靜了下來投以希冀的眼光,為他們讓開一條路,於是那阻住人群的超強結界便出現在眾人的面前。   魔異部前十強中自然不乏瞭解這絕對平衡彩虹結界的人,一看臉色立時變了,對其餘人略作解釋後,鐵青色很快便擴散到這些人的臉上,大家終於明白魔王為何並不急著追趕,讓大家輕易跑出廣場了。蘿紗好容易掙開艾裡的手臂,終於能開口說話。「我剛才回去也正是要告訴你們,大家被這絕對平衡彩虹結界困住了!」   ※        ※        ※   而此時,拉蔻迪的平靜再度被打破了。滾滾煙火從拉蔻迪各處重要建築處同時竄起,軍隊和平民亂哄哄地在街上奔走救火,城中一片混亂。接連出現奇怪的聲音和原因不明的失火,讓城民們隱隱感到了不安。   德魯馬聽著四面傳來的喧鬧,猶豫片刻後還是決定留在中心廣場附近。他有種感覺,城市中騷亂的緣由還是與中心廣場中發生的事有關。   ※        ※        ※   眾高手各展所長嘗試攻破絕對平衡彩虹結界,但無論是魔法還是武力攻擊,都沒有什麼效果,只是在結界上激起一陣絢爛美麗如彩虹般的光華變幻。   艾裡抱著一絲僥倖向蘿紗問道:「會下毒的,當然也會解毒。你既然知道這鬼玩意兒的名稱,應該也知道破解方法吧?」   「沒辦法!」一旁的魔異部的奧尼瑪插口進來,老實不客氣地打破了艾裡的妄想,補充解釋道:「也不能說是沒有辦法,只是這個辦法我們不可能做到。要破解這個結界,單是以某幾系的魔力來攻擊是毫無效果的,它會自動反彈來回復原先的魔力絕對平衡狀態,所以必須需要同樣分屬六系的強大魔力來抵消結界,破壞其絕對平衡。如果我們的魔力壓過施行結界人的魔力,就能打破結界了。」   雖然這些魔法理論聽得艾裡一頭霧水,但他還是很樂觀地問道:「聽起來好像不會很難啊?」   奧尼瑪頓時有種對牛彈琴的感覺,但想到對方畢竟是傳說中的英雄,只得努力不在臉上表現出來。他沮喪地搖搖頭。「且不說我們這裡懂魔法的並沒有人懂得光系的魔法,你看看,」他指向結界外瞑目端坐著向結界灌輸魔力的魔法師們,「凱曼這次大概把全凱曼較高等級的魔法師都調集來對付我們了,這幾百個魔法師匯聚的魔力,我們區區幾個人怎麼能抗衡得了?」   蘿紗看著外面的魔法師,思緒飛了開去。「師兄是首席魔法師,又是魔法工會的會長,這些魔法師都是他指揮調集的吧?」   「他從前是個見到受傷的小鳥都會帶回去給他治傷的人,為什麼現在會變成這樣?毫不顧惜這麼多人的生命施行這樣可怕殘忍的計劃!」儘管師兄的性情早已變了,但蘿紗心中總是認定師兄只是用冷漠的言行掩蓋了真正的自己,記憶中那個溫柔善良的男孩依然是他真正的內在。然而眼前所見的景象卻逼著她正視這樣的事實——薩拉斯坦就是令廣場中幾百個無辜民眾陷入危險恐慌的禍首。   想到薩拉斯坦今早的言行,蘿紗猛然一震。「今天的行動他也是知道的,那麼今早他特別尖刻的態度,難道是想逼我離開這個將要成為戰場的地方,不願讓我死在這裡?師兄……師兄對我還有一些些情誼嗎?」   一股不知是悲是喜的感覺籠罩住了她,渾然忘了眼前的危境。待得回過神來,方才面臨怎樣的危險都沒有流出的淚水已經淌了下來。而周圍突然靜了下來,只聽身旁的艾裡喃喃自語:「這傢伙倒是六系的魔法都厲害得要命!如果是他的話,想必可以打破這見鬼的結界吧?」   順著他的眼光望去,卻見人群畏懼地自動分開,從中施施然走出了嘴邊噙著一絲冷笑的無,看向艾裡等人的目光便像是在看著拚命掙扎卻逃不出獵人的羅網的獵物。 第十二章 生離   拉蔻迪上空的雲層越發濃厚,如同被飽蘸了水的墨筆塗抹過一般。彷彿灰濛濛的天空再也負荷不起雨雲的重量,無數雨滴終於飄飄灑灑地落了下來,在中心廣場的硬石上敲打出淅淅瀝瀝的細密音符,將石面洗出青灰的原色,折射著暗淡的天光顯出冷硬的色澤。   聚集在中心廣場外的人們都感到了一種澀重的寒意,卻很難說清這是冰冷的雨絲帶來的,還是源自於那渾身散發出死亡的氣息,沉默地分開人群步向天廬大賽眾高手的男人。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羅炎身上,全場一片靜寂。因此,當結界外一聲驚呼響起時,便顯得份外清晰。   「這、這不是修雅會長的女兒蘿紗嗎?」   艾裡和蘿紗都是一驚,轉頭看去。只見幾名魔法師裝束的人眾星拱月般尾隨著薩拉司坦向這裡走來,其中一個年老的魔法師瞪著蘿紗驚訝地張大了口,顯然剛才便是他一口喝出蘿紗的身份的。老魔法師話一出口才醒悟到什麼,不安地瞄了身前的現任魔法公會會長一眼,低下頭回復了與其他人相同的平淡表情。   薩拉司坦雖沒說什麼,但微微抿起的嘴角還是洩露了他的不悅。自己執掌魔法公會以有兩年之久,但老魔法師脫口而出的「修雅會長」卻分明表明他心目中真正的會長還是那個十年前就已去世的人!   「沒關係,很快歷史將證明我才是最偉大、最足以被載入史冊的魔法師,這些小事是無法阻擋我的腳步的。」他在心中自我排解,看向蘿紗,「而這……也同樣不過是不足掛齒的小事。」薩拉司坦的眼光再度變得冰冷,在來時路上一直啃噬著他內心的不忍終於被完全抹滅。   蘿紗的身份對大多數人並沒有什麼意義,雖有些驚異於與十年前的封魔之役有關的人在今天的接連出現,但眾高手隨即便把注意力放回眼前的大敵身上,然而對艾裡來說,就完全不一樣了。   原本蘿紗對他來說,只是個萍水相逢的少女,便如這十年來結識的其他人一般,而此刻知道了她是修雅之女後,關係立時密切多了。艾裡苦笑了一下,重返拉寇迪結識的第一個人,竟然就是十年前因為自己的無能而失去了母親的那個八歲女孩……這賊老天也未免太愛捉弄人了吧?還是這命運編織出的無形之網,總要一步步地拖著人去面對過去拚命逃避的事呢?   看向逼近的羅炎,艾裡一咬牙。賊老天!來就來吧,大不了不過一死,怕你不成?!此時的他更下定了決心,就算拼了命也一定要保護好蘿紗!也算是對修雅的補償吧。   雖然他對蘿紗作為為了凱曼犧牲而被神化為女神的修雅的孩子,為何沒有得到王國的贍養而流落到翠雀打工之事一肚子疑問,但現在顯然不是細問究竟的好時機。艾裡與眾高手互相交換了個眼神,點點頭,然後同時向羅炎衝了上去。   一場血戰就此再度展開。   因為原定早晨進行的並不是正式比賽,所以進入十強的高手多是只帶了最貼身的門人弟子前來。這幾人自觀眾席大亂起就被捲入混亂中,一直幫不上師傅的忙,剛才更被師傅嚴令不得不自量力地貿然上前礙手礙腳,只得與其他的民眾一起屏息等待著這場決定眾人生死的大戰的結果。而蘿紗卻並沒有注意到這個,只是直直地望著結界外的薩拉司坦。   師兄的到來讓本已悲喜不定的蘿紗的心緒更加紊亂。「你今早的話是不想讓我捲入這場屠殺嗎?你為什麼要幫國王做這麼殘忍的事?你真的變了嗎?!過去的溫柔善良真的已經消失了嗎?!」無數疑問在她心中反反覆覆地翻騰,她很想就這麼大聲地向薩拉司坦問出個答案,但看著師兄又恢復先前的沉靜而不帶任何感情的眼神,卻怎麼也開不了口,只能與他默默對視。   薩拉司坦的眼神卻閃爍了一下,游移開來。蘿紗的心似乎被重重錘了一下,沉了下去。雖然沒有說話,心中的疑問似乎已有了答案。   隔著有形無質的結界,兩人不過距離十幾步遠。然而在兩人間飄落的細細密密的雨絲卻給薩拉司坦蒙上一層朦朦朧朧的灰紗,模糊了他的輪廓,看來又似遙不可及。   或許是沿著髮梢低落的雨水淌進了眼眶,蘿紗的眼睛又有些發澀。   記得第一次見到師兄也是在這樣的一個雨天……   ※        ※        ※   「蘿紗,這是薩拉司坦。以後,他就是你的師兄了,也要和我們一起住。」   那個雨天,母親從門外領進了一個男孩,向女孩介紹道。男孩清秀的臉上略帶不安,那雙沉靜而充滿戒備的黑眼給女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從小便只有母親陪伴身邊,今後卻可以多一個親人了,雖然不大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女孩還是覺得十分高興。她試探地向男孩微笑,男孩有些羞澀地回應一笑。   這是蘿紗與薩拉司坦的初次見面。當時她六歲,薩拉司坦十一歲。因為未婚生子而遭親友唾棄的母親染病過世後,薩拉司坦便無人可以依靠。一直接濟他們母子的修雅便將他收為自己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弟子。   ※        ※        ※   「醜女生!醜女生!」   「眼睛黑不黑、紫不紫的,難看死了!」   一群頑劣的小孩圍著五、六歲的小女孩起哄。   遭人欺負,女孩一臉氣惱,卻沒有象多數小孩般哭出來,小臉突然向上一偏,擺出一副不屑的樣子反唇相譏:「沒品味!我在王宮裡看到的最美的天鵝絨的顏色就是黑色泛紫,像我的眼睛一樣。哼!你們可真土氣!」   那幾個小孩倒是被唬住了,愣愣地不知該說什麼。此時突然跑來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一邊大喝著「不准欺負蘿紗!」一邊向這裡跑來。   這些小孩看到男孩,頓時轉移了欺負的目標,開始向他扔石塊,齊聲喝罵道:「不潔的女人生的骯髒小孩!」可見平時經常欺負這男孩,已有默契。   聽到他們的罵聲,男孩露出屈辱和受傷之色。女孩知道男孩去世的母親沒有結婚就生下了他,可是為什麼這是「不潔」就不明白了,但見到男孩被欺負,哪還管得了那麼多?馬上撿起石塊衝過去和男孩一起回擊那些小孩。   儘管回家時身上的傷痕淤青隱隱作痛,但想到男孩跳出來維護自己的一幕,女孩還是覺得很開心。而男孩溫和笑顏下隱藏的陰鬱,卻不是她這個年紀所能看得出來的。   ※        ※        ※   那是蘿紗的母親去世幾個月後的事了。   「陛下已經追封你母親為護國女神,還要在拉寇迪最大的中心廣場上修建它的塑像,讓全國的人們瞻仰!」前來傳達國王旨意的官員如是說,蘿紗卻並不覺得榮耀。母親已經永遠不會再回到自己身邊了,什麼「女神」的虛銜有何意義呢?   從記事時,母親便說自己的父親去了很遠的地方,小時候還常常憧憬著某一天會有個親切的男子說著「我是你父親。」推門而入,但現在的自己已經明白了,「去了遠方」就代表著死,像現在的母親一樣。   蘿紗下意識地握緊坐在身旁的師兄的手。現在,就只有我們兩個相依為命了。   「因為護國女神的聲望和功績,陛下決定將他生前的職位——凱曼魔法公會會長之職由她的孩子和弟子接任。」大臣用一種施恩的口氣說道,「但是該由你們哪一個來繼承呢?」   察覺到師兄的手微微緊繃了一下,一種不安的感覺襲上蘿紗心頭。   「為從你們中選出最適合接任的人,也因為你們的年紀都還小,魔法造詣也還不足勝任,所以我們將會把你們送到王國最高等的魔法學院,由最博學的老師分別教導你們。等到八年後蘿紗年滿十六時,通過魔法魔法考試決出你們中能力較強的,來擔任魔法公會會長。」大臣停了一下,向他們倆問道:「你們有什麼意見嗎?」   「請代我感謝陛下的仁慈,這樣的安排十分合理周全,薩拉司坦一定不負陛下厚望,努力成為一名優秀的魔法師。」薩拉司坦恭謹有理地起立回話,又向蘿紗道:「蘿紗你也要加油啊!師父不在我們身邊了,我們自己更要奮發努力,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由著性子玩樂了。」   薩拉司坦這句話讓蘿紗到了口邊的拒絕繼承的話又嚥了回去。   是啊,薩拉司坦哥哥一向很勤勉的,如果自己一開口就拒絕為了將來的比賽而和他分開各自修行,會被他看不起的吧?既然這是薩拉司坦哥哥你的想法……好吧,蘿紗也會照你的希望去做的。   只是你知道嗎?如果代價是與你分開,我根本不想接任母親的位置啊!   在蘿紗的沉默中,事情便這樣定了下來。   大臣顯然對薩拉司坦進退合度的答話和恭謹的神態十分讚賞,相形之下,蘿紗只是呆呆坐在一旁,便顯得失色多了。   而看似平靜的女孩,搭在椅背上的另一隻手卻緊攥至發白。   為了凱曼,母親已經獻上了她的生命,而現在,連自己身邊唯一的親人也要被帶走!   蘿紗心中對凱曼王朝隱隱起了一股恨意。   ※        ※        ※   為了各自進行修行而分開的那天,對比蘿紗的憂鬱,薩拉司坦更多著一份對未來的憧憬和昂揚的鬥志。   在學院中的T型路口,兩人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蘿紗時時不捨地回望薩拉司坦離去的背影,也期望著他也能回頭看自己一眼。   但是他沒有。   就在那一刻,蘿紗心中隱隱有種感覺,似乎有什麼就在這一刻改變了,破裂了,再難挽回。   ※        ※        ※   在學院學習的最初一段日子裡,蘿紗和薩拉司坦還是經常往來。   和蘿紗在一起時,薩拉司坦依然是像以前一樣溫柔地笑著,只是不知何時起,他的笑容中多了些她看不懂的東西,在一起時,也時常若有所思。他心中終日所想的,漸漸完全被怎樣研習更高深的魔法所佔據,此外的一切,對他似乎都失去了吸引力;而蘿紗在他眼中,也漸漸由親人變為競爭的對手。   漸漸的,兩人的見面變得多是蘿紗去找薩拉司坦。   終於有一日,隔著窗戶看著屋內的薩拉司坦心無旁騖地研習著魔法的身影,蘿紗停下了腳步。   ※        ※        ※   原本魔法感受性之高令所有教導她的魔法老師咋舌的蘿紗,卻在後來正式的魔法學習上表現得一塌糊塗,對魔力的控制近乎沒有。而這與其說是能力問題,倒更像是她自己並不想在這上費心思。   不希望蘿紗這樣糟蹋掉驚人的魔法天賦的老師苦口婆心地規勸她,她卻總是帶著歉意的笑說自己根本做不到,然後繼續每天悠哉游哉混日子,成為學院中著名的懶散學生。   看似開朗貪玩的她沒有洩露出自己真正的想法。   自見到師兄那樣刻苦地為將來決定繼承者的比賽作準備後,蘿紗便不想再學習魔法了。對於師兄來說,能否得到那個魔法公會會長的職位,將影響到他一生的前程。就算師兄對自己不再親近,他依然是自己最在乎的人,自己始終不想與他爭鬥,更不希望成為他美好前途的阻礙。   所以,兩人中出色的應該是他。   於是她放任自己虛度時光,始終視魔法精靈為友,而不試圖控制它們。就算一生毫無所成也罷,就算唯一的親人和自己日漸疏遠也罷,有了這種天地間無所不在的朋友已經夠了——這是這八年歲月中蘿紗唯一的安慰。   ※        ※        ※   只是,蘿紗沒有料到薩拉斯坦對自己的態度會演變至如此決絕的地步。   十六歲時那場最終決定繼承人選的考試,薩拉司坦取得了學院史上少有的高分,而蘿紗的成績則慘不忍睹,完全不似受過八年正統魔法教育。   在會場外等候公佈成績時,薩拉司坦與蘿紗面面相對卻默然無語。從他俊秀的臉上看不出半分久別重逢的歡欣,過去的情誼似乎沒有留下半分痕跡地消逝了。當得知成績時,薩拉司坦並沒有什麼喜色,反而像是在生氣般毫不留情地嘲諷落敗的蘿紗。而這,也成為後來他們見面時對話的唯一內容。   師兄已經得到了他想要的,為何還會對自己有這麼深的敵意?蘿紗不知道。   ※        ※        ※   我做錯了什麼嗎?為何事情會演變成現在這樣?   一幕幕過往在蘿紗眼前快速閃過,心越來越痛,她再也負荷不住閉上了眼睛。   胸口的水晶似乎又在微微發熱,魔法精靈也圍繞在身邊輕柔地撫慰她,卻沒有任何效果。而隨著心情的劇烈波動,蘿紗身上的魔力也在不安定的跳動其中,一部分甚至完全脫出了她的控制,化為幾股熱流在身上狂亂地奔走。蘿紗卻也不去理會它,逕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多希望這一切能夠逆轉啊!   戰鬥的聲音將她帶回了現實,她猛然睜眼。在艾裡、耐特等人的圍攻下,無仍是輕鬆自如,而眾高手身上卻都已傷痕纍纍,至今尚無人被殺與其說是眾人實力的結果,更像是無在享受著虐殺的快感,捨不得太快結束這個遊戲。   結界外的薩拉司坦忙於調遣魔法師替換魔力接近透支的第一批維持結界的魔法師們,對結界內羅炎與眾高手的戰鬥並不在意。他絕對相信曾給天廬帶來無比恐怖的魔王的實力足以收拾掉這十多個天廬高手,所以並沒有注意到艾裡出人意料的超強水準。   此時羅炎施放出一道白色凍氣,艾裡閃躲不及,左手立時被凍僵成了青白色,其慘狀讓人一望而知這隻手的主人得忍受怎樣的痛苦,但嚴峻的戰況卻不容艾裡退下休養療傷,只得齜牙咧嘴地勉力支持。   艾裡的奮力拚殺讓蘿紗從心底感到一陣羞恥,她眨掉眼中的薄霧質問自己:我這是在幹什麼?不是早下定決心擺脫那無用的軟弱嗎?現在大家正面臨著生死關頭浴血奮戰,自己卻站在一旁沒有幫任何忙,只顧著沉浸在對過往的感傷中!   儘管艾裡以驚人的意志忍住傷痛繼續戰鬥,但原本眾人的配合就是以艾裡的進攻為主,其他人進行掩護或乘隙攻擊,現在艾裡的一隻手派不上用場,左半身的真力運轉業因之凝滯,戰力和靈活性都是大減,戰況更是險象環生,幾次嚇得蘿紗的心都要跳了出來。   她咬咬牙,竭力拋開所有紛亂的思緒。愛琳娜說的沒錯,自己既然沒有做錯,又無法改變,何必再無謂地多想什麼?現在需要考慮的,應該是現在的事,應該是如何幫助大家擺脫所面臨的絕境!   想起自己正好隨身帶著幾日前艾裡送的弓箭,她連忙將之從背上取出。這是自己現在唯一能給大家幫上點忙的方法了。   雖然蘿紗年紀尚輕,但對於這把他們引導出廣場的少女,被困在這裡的民眾都有一份莫名的信賴感。周圍的人們見蘿紗有了行動,紛紛期待地注視著她。   強抑著魔力的混亂帶來的眩暈和噁心感,少女回想著艾裡那日教自己的射箭方法一步步照做。   「搭箭……」   搭箭。   「張弓……」   張弓。   「然後拋開一切雜念,將全部的心神集中在一件事上──瞄準。」   蘿紗調整呼吸,什麼也不想,全神貫注於被高手們包圍著的無,持弓的手隨著無的移動而移動。心漸漸寧定,躁動的魔力也變得平和。   在無騰越而起,超出眾人的瞬間,蘿紗的世界忽然靜了下來。天地間似乎只剩下了她和她的獵物——無。所有的思慮被抽空,心如明鏡般澄澈,不受任何情緒的困擾,片刻前的心痛已消失無蹤。這一刻的她不為過去羈絆,只專注於自己要做的事——射中瞄準的目標,按自己的意願改變現狀!   原先已脫出她的控制,在身體內橫衝直撞的那幾道魔力竟似乎隨著她的意念的集中而漸漸匯合到了一起,更融合成一股蘿紗自己也從未感受過的陌生的力量,流向四肢百骸,也經由手指流入了那支箭中。   此時周圍看著她的人們響起了一陣低低的驚呼。眾人的矚目下,蘿紗手中的箭通身竟逐漸亮起銀色的光芒。凝神瞄準的蘿紗對此並沒有察覺,箭身的光芒也越來越盛。眾人都情不自禁地屏著呼吸期待著她展現神跡。   「該做的都做完了後,便射出去吧!」   蘿紗右手一鬆弓弦,利箭「颼」地飛射而出。而隨箭而飛逝的,似乎還有心中的陰霾和軟弱。   在眾人的期待中,利箭削斷了眾高手中離羅炎最遠的艾裡的幾莖頭髮後,斜斜飛了出去,無論準頭還是速度都令人咋舌的——差勁!   受到池魚之殃的艾裡一臉無辜的看向暗箭「嚇」人者,好氣又好笑地發現蘿紗竭力擺出「不關我的事」的表情,努力用身體掩飾藏到身後的凶器——那套自己親手打造的弓箭。   然而不及眾人從對蘿紗那聲勢與結果落差太大的表現的驚愕中恢復過來,真正的變化卻開始了。   那支斜飛開去的箭輕飄飄地射到絕對平衡彩虹結界上,並不像原先攻向結界的其他攻擊一樣被反彈回來,而像是被什麼吸附住般粘結在這有形無質的結界上。而下一瞬間,以這支看起來平平常常的箭為圓心,一道銀白的光波如閃電般向結界四面飛速擴散開來,只一閃便消失了。   隨後,如同清晨第一縷陽光照到大海的瞬間,整個海面由黯淡而至輝映出萬道波光的景像一般,結界的弧面上突然閃爍著無數耀目的七彩光華。而圍坐著向結界灌輸魔力的魔法師們面上都露出吃力的神色,雙手顫抖不止,似乎在與一股難以抗衡的力量對抗,結界也開始起伏變形。   僵持片刻,結界終於爆裂開來,千萬片七彩斑斕的碎片如同鮮花怒放般四向飛射。   ※        ※        ※   因為雨水的緣故,拉寇迪城中各處的火頭漸漸弱了下來。   在城民們鬆了口氣時,受國王之命監視控制正在中心廣場進行剿滅的眾參賽高手的門人弟子的將領卻暴跳如雷。   「你說什麼?再說一次!」   「屬下辦事不力……負責看守的『黑日』達森的三個弟子不、不見了!」汗滴從低頭半跪的貴族騎士頭上滴了下來,「當時因為附近的火災,城中到處是人,一片混亂。他們三人出去看看發生什麼事,我們的人就在人群中失去了他們的蹤影。」   「沒用的傢伙!」將領怒斥屬下,微微顫抖的聲音並不僅是因為震怒,還為了擔心國王將給自己怎樣的責罰。   只是一組人弄丟了目標也就罷了,但事實卻是所有的小組都在混亂中跟丟了人!而那幾處火頭起得亦是詭異,自己卻沒有半點線索。   正急惱間,他見半跪在身前的屬下訝然望向自己身後,反射性地轉身,只見遠處天際閃著星星點點奼紫嫣紅的光華,美得難以形容。   這一刻,蘿紗讓拉蔻迪城中各處的人們目睹了一場盛放在白晝卻同樣眩目的最美麗的煙火。   ※        ※        ※   原本被認為無望打破的絕對平衡彩虹結界竟然就這樣破滅了,在場所有人都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就連蘿紗自己都不明白怎麼會這樣。   剛才到底是怎麼回事?蘿紗呆站著努力回想當時的感覺。   瞄準時體內的魔力亂流融匯成一種奇怪的力量,灌注入手中的箭。難道就是那股奇怪的力量破壞了結界嗎?   但那到底是什麼?很難形容那種感覺,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但仔細體會時,卻又如水如風般難以捉摸,而那種空空落落的感覺……似乎能消解一切。   還在苦思的當兒,蘿紗便被飛撲過來的耐特一把抄起。其他高手也各自帶著門人飛躍過剛才結界崩壞時被震倒一地的魔法師們,沒命地向外闖去。一隻手不頂用無法帶著蘿紗的艾裡見耐特主動幫手,用眼神表示謝意後,兩人護著蘿紗並肩向外衝去。   原來眾人均知何羅炎再打下去只是死路一條,見結界一破,大家默契十足地同時攻擊,將羅炎逼退幾步,便抓住機會向外突圍!   只見人影如流星般一閃即逝,守衛在外頭的士兵們因為剛才的變故而反應稍慢,而這十幾個人無一不是天廬的強者,只是這片刻的延誤他們便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而剛才唯一有能力追趕上他們的羅炎,卻閒閒地站在原地,一點追擊的意思都沒有。   決不可能被破解的絕對平衡彩虹結界,竟被蘿紗這原本不該捲入此事的人所射出的亂七八糟的一箭給打破而破壞了計劃,這是薩拉斯坦始料未及的事。他急忙傳令士兵用特定的哨音通知奉令在外圍封鎖廣場的迪卡爾。馮進行攔截,隨後怒氣沖沖地走向羅炎。   「你為什麼不追?!」語氣中毫無對這擁有君臨魔界力量的男子應有的畏懼和尊重。   「你們說的只是要我在中心廣場殺掉那些人,可沒說要我追殺他們。」羅炎也不生氣,只是冷淡地回答。   艾裡等人一離開,羅炎的殺氣似乎也隨之消散,現在他已經不見了剛才的狂暴,雕像般優美的面容上一片冷漠,而這冰冷到了極處的神色竟顯出一種說不出的悲哀。   「你!」薩拉斯坦為之氣結,但隨即冷靜下來。此時人已去遠,追也來不及了,何必多說呢?算了,本也不奢求羅炎會怎麼配合自己,以他的力量來說,只要能按自己說的去做就已經是莫大的助力了。   薩拉斯坦轉而去詢問一個躺倒在地的魔法師,剛才結界究竟是怎麼被打破的。   「不、不知道……」魔力消耗過大的魔法師失神的眼看向天空,囁嚅著竭力表達出那一刻自己的感覺。   「那是一股能吞噬消融一切的力量,但又不屬於暗系魔法……應該說不屬於六系中任何一系!這股力量並不能說很強大,但無論我們灌輸了多大的魔力,只要一與它交匯,就好像落入火堆中的冰雪一樣被消解於無形……」   「逆反之力!應該說是一種逆反之力!那是將所有力量都加以逆轉回原狀的力量!」   「逆反之力?」薩拉司坦喃喃重複,「那個丫頭竟會有這樣奇異的能力?」   思慮片刻,他轉頭喝令一旁的衛兵:「傳我的令,將那個破壞結界的叫蘿紗的小姑娘也列入緝殺名單!」   有可能妨害到自己的人,不管是誰,都要除掉。薩拉司坦抿緊了嘴唇,面上一片冰冷。   ※        ※        ※   原先國王和薩拉司坦都沒有料到這次天衣無縫的計劃會出現艾裡與蘿紗這兩個變數,令天廬眾高手非但從羅炎手中逃出,更沒有折損太多的人手。所以在外圍封鎖的軍隊主要是為了防止外人接近中心廣場和截殺少數可能的漏網之魚,並沒有做好對付齊心協力向外突圍的眾高手的準備。再加上眾人來得太過迅速,薩拉司坦雖用哨音傳訊還是來不及調遣人力,因此衝出第一層包圍的眾人雖然迎面遭遇了一些衛兵,不過卻對他們構不成威脅,一路砍瓜切菜般很快突破了幾層的封鎖。   眾人被羅炎壓著打了半天,早窩了一肚子悶氣,現在終於碰上了軟柿子,打得大是暢快,鬱悶不由為之一消。然而耐特眉宇間卻仍隱現憂慮。   在一條街上眾人又碰上數十個衛兵,正打得熱鬧,街的另一頭也隱隱傳來一陣騷動。眾人驚訝望去,卻見片刻後從街角轉出一行人與他們夾擊那隊運氣不佳的衛隊。兩方合力,很快便令那些衛兵只能躺在地上哼哼。   見到這行人,耐特眉宇間的憂慮頓時為之一清。眾人仔細一看,這些人中竟有原本被各自留在住所的門下,而領頭的一位約摸三十多歲的男子大步迎向耐特,嚴肅的面容也難掩欣然之色。   「門主你平安無事,屬下總算可以放心了。」雖是欣喜之下,唐仍未忘了禮數,行了個禮恭敬道。   耐特卻不管他的恭敬有禮,直接上前一個大大的擁抱。唐有些不自在,但還是不自知地現出微笑。   一旁的蘿紗見狀露出怪異的臉色,大概又想起了耐特的「怪癖」。   沒想到在這時候會得到門下的接應,眾高手均是又驚又喜,而此時才有人醒悟過來,凱曼王既然苦心籌備了這個大賽將眾人集中起來加以剷除,怎會放過自己帶來的門下?現在他們非但逃過大難,還能與自己重聚,可以說是奇跡了。   而這個奇跡的發生應該與那個剛才走在眾門下最前頭,現在正與耐特交談的男子大有關係,只是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達森代表其他人向耐特問出了心中的疑問。   「我看情況不對頭,猜想凱曼王大概會對付大家的門人,便在嘯聲中以早已約定的特殊節奏、音調傳訊給唐,叫他想辦法。剩下的,唐你自己說吧。」   輕描淡寫地一句話說明自己所做的,耐特便把皮球踢給了唐。但眾人都明白在事情還未露端倪前,便防範未然地做好應變準備是極不容易的事,由此可見天行門行事之周密。而耐特在那般緊急的情勢中,仍保持敏銳明晰的思慮,遠早於眾人考慮到了這件事,把握住了全局,也令眾人大感佩服。   唐轉向眾人,那絲難得的笑意已經隱沒不見,恢復了嚴肅。「我聽到門主的嘯聲,便傳令潛伏在設在拉寇迪的暗線通知潛入拉寇迪附近的天行門下屬準備接應,並在城中各處引燃火頭,製造混亂擾亂監視的眼線,趁此聯絡上各位的門人,隨後便集合大家趕過來會合了。」   「果然上行下效,都是一句話搞定……」艾裡喃喃自語。   當然,一個是天性不愛多話,一個大概是懶得費唇舌……   耐特忽然驚訝向唐問道:「咦?不對啊!我嘯聲中是叫你想辦法帶著大家的門人先逃出拉寇迪,你跑到這來幹嘛?」   唐額頭忍不住滑落一滴冷汗:「門主,這些音調、節奏代表的意思不是你制定的嗎?怎麼你自己會記錯?」   「我記錯了?」   「你最後一段明明是……」   「是這樣的?兩長一短帶一個上滑音難道不是……」   兩人開始就暗號的解釋討論起來。   「看來果然是人無完人,耐特的性格似乎也有些大大咧咧……」在一旁看戲的艾裡由衷如是感歎。   雖然唐說來簡單,但眾人都明白這顯示了天行門在拉寇迪也擁有相當驚人的潛在實力和強大的情報收集網,天行門的盛名決非虛致。而這名沉默寡言的男子在門主不在的緊急時刻,能當機立斷,如此迅速有效地採取正確行動,也證明其獨當一面的驚人才幹。天行門除了耐特外,還有如此傑出的人材,怎能不興盛呢?   眾人此時才真正體會到天行門的實力。   感激耐特挽救了自己門人的性命,他們紛紛向耐特道謝。   耐特豪爽笑道:「大家同坐一條船上,守望相助是應該的。而這次凱曼王撕破了臉,想必不久就會正式向大家的國家開戰,大家若能如今日般同心協力,凱曼雖然勢大也討不了多少便宜!」   眾人紛紛點頭。   艾裡對耐特的表現大感佩服。這幾句話不僅不以恩人自居,而且有意無意地提出了大家共同的立場,無形中拉近了天行門與眾人的距離,無疑會令眾高手對天行門好感大增。而塔斯克斯一直是凱曼最大的對手,今年來國力大增,在將來戰爭中勢必是凱曼王的眼中釘,一旦戰爭爆發,自然是首當其衝。耐特這一席話,無形中為塔斯克斯增加了不少潛在的助力。   耐特一揚眉,「今次只要我們能離開凱曼,凱曼王的計劃就失敗了,因為我們每個人都將成為他野心的阻力!所以,我們現在要做的,不是爭一時之勝敗。只要我們能保持實力生離凱曼,就是我們的勝利!」   唐走上前補充道:「現在天行門的部屬應該已經接近了拉寇迪了,只要我們出得了城與他們會合,逃離凱曼就不難了。趁現在我天行門的暗線尚未被發現,還可起些作用幫助大家離開,請各位抓緊時間吧。」   原先眾高手一直被羅炎打得沒有招架之力,只能為保命而逃,心裡都大不好過。耐特這番話卻扭轉了這種「逃」的意義,而唐的話更令逃離凱曼顯得不是那麼遙不可及的事,眾人精神都為之一振,士氣大增!   「那麼,我們走吧!」耐特一聲喝,舉步前行。眾人正要跟上,卻聽隊伍後一人道:「我私人還有些事,就不和大家一起走了。」   眾人看去,卻是艾裡。   蘿紗一直猶猶豫豫地想說什麼,現在見艾裡不隨眾人走,便也出了聲:「我也不想現在就走,我至少要和愛琳娜姐姐商量一下。」   耐特皺眉道:「你破壞了結界,國王不會放過你的。不能留下來。」   艾裡身份、修為都與蘿紗大不相同,他自己不願走,別人也無法說什麼,但蘿紗就不一樣了。耐特想勸服蘿紗不要為了一時捨不得走而丟了性命。   艾裡卻說道:「既然如此,我來照顧蘿紗,等我們各自處理完這裡的事,我會護送她離開這裡。」   耐特知道艾裡的武技在眾人之上,而單獨行動目標也小,不是沒有有利之處的。既然他這麼說,便也不再多說了。將幾個可以得到天行門幫助的地點和聯繫方法告訴艾裡後,耐特便帶領眾人與他們兩人分道揚鑣了。   「好,我們也抓緊時間行動吧!」艾裡用還能動的右手拉拉蘿紗道。   「行動?哦,好。」蘿紗應道。想了想才發現還不知艾裡要進行什麼行動,又問道:「要做什麼呀?」   「好不容易才到了拉寇迪,怎能兩手空空地離開呢?」   「你要買些土產嗎?」沒有反應過來的小姑娘傻傻地問。   「當然不是!我為了赤龍牌而來,既然現在靠堂堂正正的方式得不到……」艾裡一臉嚴肅地說道,「只好用偷的了!」   小姑娘嚇得險些栽了個跟頭。   「那個國王說過放在耀榮神殿……請你給我帶路吧!」   「你說的私事就是這個?!難道就為了偷那塊看起來很值錢的玉牌,你就和大家分開,還要冒這麼大險?」   「……」片刻沉默後,艾裡回答:「我認為國王不會想到被追殺的對象竟然有膽去神殿裡偷東西,那裡的防衛一定會比較松,我們藏在那裡可以暫避風頭。再加上耐特他們的大隊人馬吸引了國王的主要注意力,我們只有兩個人目標不大,要逃出拉寇迪就比較容易了。」   「……好狡猾!」少女驚歎。   停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剛才的沉默是什麼意思?我怎麼覺得你更像只是純粹的貪財?」   「這個就不要深究了……」   對話中,兩人的身影逐漸遠去。 第十三章 生機   自中午開始滴落的秋雨在街上的凹處積蓄出大大小小的水窪,毫不見停的雨滴又在其中敲打出點點漣漪,渲染出秋日午後的寧靜。   翠雀的二樓臨街的房間內,愛琳娜斜倚窗台癡癡凝望著這些水窪。幽暗的窗欞後若隱若現的倩影,雖在暗處亦令人難以忽略的溫柔中帶著幽怨的眼波,不知曾令多少路人沉醉其中,迷迷糊糊地走進了翠雀旅店的大門。   這也是美貌的老闆娘愛琳娜有事沒事擺出一臉幽怨靠著窗戶發呆的真正原因。而在她纖柔感性的外表下掩藏著的與外貌截然相反的堅韌意志和現實的思想,只有和她最親近的蘿紗才明白。   此時數雙大腳奔跑過來,粗魯地將水窪踏得水沫四濺,驚擾了愛琳娜的視線。她顰起眉頭,不悅地看去,只見街上過來了一隊兵士神色緊張地奔向城中心方向,嘈雜的聲音劃破了大街的安靜。   被噪聲驚動的酒客不滿地走出酒店質詢,卻在得到了令人驚訝的回答後被推回屋內。   「因為暴徒潛入帝都,所以緊急戒嚴,任何人不得隨意外出!」   安定了多年,今天卻又是爆炸的巨響,又是詭異的火災,又是奇怪的煙火,現在更是出動了軍隊實行戒嚴,整個拉蔻迪毫無先兆地陷入緊張的局勢。這令在場的人們都不安起來。   這般情況在城中各處都在發生,拉蔻迪終於捲入了動盪之中。習以為常的和平表象一被打破,不少市民都陷入恐慌中。   「既然戒嚴,今天是沒生意可做了。」而翠雀的老闆娘愛琳娜只是頗為遺憾地這麼輕歎一聲。   普通的只為求財的不法之徒在帝都早是數見不鮮,可沒見官府如此緊張過,想必這次的事是與王權的爭奪有關吧。既然如此,倒是可以放心。反正不管誰掌權,總要靠自己這種普通百姓來供養,也不至於大開殺戒,只要小心不遭受池魚之殃就行了。   她漠不關心地放下窗簾離開窗台,準備關了店門靜待一切恢復平靜。聰慧如她,此時也想不到這場風波卻已經牽連到了翠雀中的兩個人身上。 (雲霄閣 http://www.yunxiaoge.com/index.php)   凱曼士兵所說的「潛入」帝都的「暴徒」,實際上卻是在努力潛出軍隊的包圍,不過其中一組顯然不太成功。   迎面遭遇了一群士兵後,由暫居翠雀的暫時性傷殘人士和不諳武技的酒店女侍組成的暴徒二人組只好奪路而逃。艾裡背著蘿紗東奔西逃之下,驚動了更多士兵加入追趕,在他們身後形成了一條長長的尾巴。   數百名人高馬大的士兵呼喝著拚命狂追,聲勢著實驚人!不少趕不及回家的行人被衝撞得東倒西歪,震天的腳步聲震得沿街住戶的窗口嗡嗡不已,揚起的半天高的塵土惹得不少從窗口看熱鬧的人噴嚏不止。   好在艾裡的逃跑速度還真不是蓋的,往往迎面遇上一隊衛兵,卻能在對方還沒反應過來時就轉入另一條街道,甚至直接插縫穿過他們的隊伍。雖是險象環生,二人至少目前還是有驚無險。   「喂!用剛見面時你使的『撼地術』對付後面那串尾巴!」   「早說過我的魔法一緊張就使不出來啦!」   「真是太沒用了!」   「我、我也不想啊……但不是你說兩個人目標比較小,不容易被發現嗎?現在怎麼會變成我們兩個在吸引衛兵的注意了?」   「沒辦法啊!都是凍住我左手的冷凍魔法害我著了涼,實在憋不住打了個噴嚏,才驚動了這些傢伙。」   艾裡一邊飛奔,一邊尚可與背上的蘿紗相互抱怨,看來情況似乎並不像表面上那樣驚險萬狀。而兩人的眼光在掠過路旁的一個人時,都略為一頓,這人看著他們亦露出驚訝之色。   這個人並不能算是毫無關係的路人,乃是前不久敗於艾裡之手,與蘿紗也有一面之緣的德魯馬。在徘徊了一上午後,他終於與令他疑惑不已的中心廣場發生的變故中的重要角色相遇了。   現在不是為了這種小事發呆的時候,艾裡腳步不停,背著蘿紗向左轉入一旁的小巷中。德魯馬卻望著他飛逝的身影怔在當場。   儘管只是驚鴻一瞥,德魯馬已發現艾裡似乎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便如蒙塵的明珠終於拂去塵埃般,雖然仍是沒幾分正色,但他整個人卻散發著耀目的光芒,那是一種能令人為之震懾的王者之風!   只這片刻間,後頭響起無數腳步聲和嘈雜的喝阻聲,也不知有多少人,光聽聲音便夠嚇人的了。德魯馬人魯直,腦筋卻不慢,雖還不明白原委,已看出艾裡的處境。   他不及多思,身體已先於腦袋下了決定。   「糟了!」   跑到巷尾,艾裡和蘿紗才發現慌不擇路間竟跑進了死路,前方和兩邊都是難以攀越的高牆。   前無去路,後有追兵,也顧不得會給住民帶來困擾了。艾裡一咬牙:「對不起了!」抄出劍正打算在牆上開洞硬打出條路來,卻聽得幾聲「看!在那!」「別讓他溜了!」迅速接近的人聲竟穿過巷口直接向著前頭又迅速去遠了。   抹去額頭的汗,艾裡和蘿紗同時舒了口氣,心中又都覺得疑惑,追兵怎麼會追錯方向呢?艾裡猛一拍大腿:「一定是剛才的德魯馬幫我們引開追兵!」   「啊!」背上的蘿紗也是一聲驚呼。   「你也覺得奇怪嗎?國王要殺的應該只有進入十強的人,德魯馬只算是普通參賽者,只要不插手是不會有危險的……他為什麼要趟這渾水?」   「不是啦,你拍的是我的腿!」   「……對不起。」心不在焉地道過歉,艾裡又帶著蘿紗向外疾衝。   以德魯馬的身手,是沒法擺脫那些追兵的,一被追上他就是死路一條了。雖然不知他為何往這一池渾水裡跳,但既承他的情引開追兵,自然不能撒手不管。一定得在他被追上之前趕到!   雖然艾裡認為一般的士兵只是聽命於王室的工具,本身不見得有什麼大惡,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刻實在不想與他們兵刃相見,但由此時的情況看來,與他們面對面的交鋒是很難避免了。   出了巷口,追兵已經趕到了前頭,倒是沒人注意到他們。艾裡的耳力遠勝常人,從喧鬧聲大致推斷出德魯馬大約的方位,蘿紗指點小路近道,二人很快便截到了前頭,藏在屋舍隱蔽處看著德魯馬向這裡奔來的身影。   德魯馬今日的穿著服色正好與艾裡相似,背上也背著個白晃晃的物事,遠看確實容易被誤認為背著蘿紗的艾裡。待他奔近之後,艾裡帶著蘿紗從藏身處竄出,奔跑著貼近德魯馬身邊,二人才看清他背上竟是一頭縛住了尖嘴綁在身上的白豬,大概是他剛才隨手從街邊住家的豬圈中抓的。眼見那頭豬被顛簸得大不舒服,正拚命掙扎,想到這竟是用來代替自己的,蘿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急奔中的德魯馬見從屋角陰暗處突然竄出兩條人影貼近了自己,以為是終於被追上了,不由亡魂大冒。仔細一看,幸好這兩人是艾裡和蘿紗,德魯馬才鬆了口氣。   「多謝你的幫忙了,不過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艾裡也不多廢話,直接問道。   「我,我……」德魯馬張了兩次口,卻說不出話。不是為了「為善不欲人知」之類的高尚原因,而是因為在這等劇烈的奔跑中實在很難順暢說話。而對比高速奔跑中仍行若無事的艾裡,二人修為的差距終於明顯地體現了出來,德魯馬臉上愈發顯出了敬佩仰慕之色。   此時一支如閃電般穿過二人之間的箭令艾裡為之震驚,也止住了德魯馬的窘境。   這支箭雖是從身後發射的,但能夠察覺到十丈內接近的任何東西的艾裡卻直到箭身掠過自己耳邊時才發現。這等達到極致的速度的箭技他只曾經在一個人身上見到。   而這支箭之所以沒有命中,恐怕是為了警告自己而故意射偏的吧。   他停下腳步,轉身。   一名持弓長者示意身後的士兵停步,然後越眾而出。他一現身,兵士們都將敬仰的目光凝注到他身上,他號令一出,所有人都立時遵從,可見這長者在士兵中威望極高。原先喧鬧的長街上瞬時間靜了下來,突兀的靜令剛才的混亂氣氛一轉而變為凝滯。   十年前聞名於世的弓箭手,現在的凱曼皇家宮廷衛士長迪卡爾。馮終於趕到了。   眾人的視線都集中在迪卡爾。馮身上時,沒有人留意馮身後一個的騎士——在馮到來之前指揮著隊伍的副衛士長佐拉看著他的背影的眼光十分陰沉。   見艾裡停步,德魯馬也停了下來。喘了幾口,他才說得出話來:「我、我只是覺得您、您是個值得我敬仰的大師,所以想幫上你一點忙。」   艾裡將視線收回,先處理德魯馬的事。   「啊?大師?嘿嘿!」似是自嘲般笑笑,艾裡問道:「你沒想過這麼做會把你扯進多大的麻煩嗎?」   「沒關係,反正我本來就想今後能跟隨在您身邊修行。」   「……」艾裡呆了一呆。沒想到現在還有這樣只因為對某個人的敬仰便可以不計厲害,不惜令自己陷入後患無窮的威脅中來援助他的人。不過不問問當事人的想法就硬將自己的命運與他們聯繫在一起,這倒底算是英勇還是魯莽也不好說。   而且,他的幫忙並沒有起到多大作用。   剛才若是被堵在小巷中,硬拚一場也不是不能脫身,而現在自己卻不得不面對更麻煩的迪卡爾。馮。與舊識在這般情況下見面比跟百多人硬拚更令艾裡覺得棘手。   「也行。」艾裡略作思索,用爽快得有些過頭的態度一口應承德魯馬。   「真、真的?」德魯馬很意外。原先為艾裡引開追兵,只是自己一廂情願地想為艾裡盡些力。他按著心中的意願行事,也並不期盼艾裡能有所回應。此時艾裡真的這樣輕易答應了自己的請求,頓時令他喜出望外。   喜色尚不及擴散到德魯馬的嘴角,艾裡又在他耳邊低聲道:「這樣吧,待會兒開打我顧不到兩個人,趁現在我拖住他們,你先走!等我脫身後再與你會合,地點是……」   德魯馬明白,敵我雙方實力懸殊得不成比例,若是要硬拚,多自己一個實在和沒有一樣,若是要逃,自己倒會令艾裡礙手礙腳。能幫的忙已經幫了,在這種時刻,什麼「絕不能一個人先逃」、什麼「同生共死」之類的話全是只會給大家添麻煩的鬼話,一向務實的他是不會做這種蠢事的。   德魯馬點點頭,向街的另一頭疾奔而去。   蘿紗見他去遠了,才向艾裡低聲道:「喂,你說的那地方不是耐特說的……」   「是啊。」艾裡目光凝注在德魯馬遠去的身影上,笑道:「他到了那裡,自然會得到天行門的指引,與耐特一行人一起離開拉蔻迪,比跟著我可安全多了。」只是笑意有幾分勉強,目光似是刻意不與蘿紗的視線交會。蘿紗見他這般怪異的神態,狐疑地看著他。   不再多說,艾裡將注意力收回到與自己遙遙相對的迪卡爾。馮身上。   一直只是沉默著注視艾裡的馮,見他這裡終於安排妥當,方才發話。   「是你嗎?」   「……是我。」   此刻,在這匯聚了上百人的長街上,只有他們自己才明白這短短兩句話的意思。而在場數百人中,他們所看見的也只有彼此。   畢竟是十年過去了,歲月給生活較穩定的馮也添了幾分滄桑之色,艾裡更是早非昔年神采飛揚的貴公子,然而二人眼神中卻仍有著往日的堅定。今日的劇變,對艾裡的衝擊遠大於其他人,慣常的笑意已從他唇邊消失不見;而四伏的危機,令收斂已久的銳氣終於再度回到艾裡的身上。此刻的他,雖然成熟內斂多了,但已經可以重新看出往日的風采。   「那天我果然沒有看錯。」馮目光中有著疑惑、感慨,想開口問艾裡這十年究竟怎麼了,但在現在這種時刻細究這個有何意義呢?還是沒有問出口。   「看錯的是我。沒想到凱曼會因為新王而變成這樣一個國家;一次簡單的比賽,會演變成現在的情況。你我一定要為了這個而敵對嗎?」   「當年萊安特魯王初舉義旗創建凱曼時,不是也被稱為逆臣賊子嗎?今日所謂的邪惡,往往百年後便人人傳頌。是善是惡,有誰能辨得清楚呢?」馮的眼光黯淡了一下,又回復淡然,「既然為人臣下,我不想多談善惡,只要盡了自己的職責便罷了。」停了一下又道:「隨我回去吧!以你在凱曼的地位是不會有事的。」   「是我問得多餘。馮,你還是老樣子啊!但我也沒變,你該知道我的答案的。」艾裡突然一笑,「呃,有點變吧。以前只有強敵能讓我奮戰,現在美女、金幣也可以啦!不過裝模作樣的老傢伙,可自始自終都不在我的服務範圍之列哦,更不要想我會為這種討厭的老頭賣命了!再說,過去在帝都的日子太沉悶,我早過膩了。現在的生活寫意自在,我可捨不得回去。」   「嘿……看來我也問了多餘的話。」馮歎道。   「但你大可放心,我也沒興趣介入那個老頭的事情。他想稱霸天廬便去稱霸吧!只要不擾到我的生活,我可懶得摻和進來。」話風突然一變,酷酷的表情一轉而為諂媚:「所以你也不要為難我,放我走吧?」   「……最後一句才是重點吧?」依照以往對艾裡的瞭解,蘿莎哭笑不得地這樣想。   「你……似乎變得活潑不少呢!」馮顯然有些不太適應這樣的艾裡,不過隨即正色答道:「對不起,陛下命我攔阻從中心廣場出來的任何人,我不能讓你走。」   「你還是……」   「不如你……」   兩人同時開口想繼續說服對方,又同時閉上口放棄這念頭。無人作聲的長街上又是一片靜默。   他們相交多年,都深知對方同樣是堅持己見的人,而馮一直最重忠義,艾德瑞克則是隨心而行,一向只做自己想做的而不在乎權勢。這兩種個性本各有值得稱許之處,現在卻將他們推上了相對立的立場。   當年的同伴在多年後重聚,兩人雖歷經風雨都不改初衷,這本該是把酒重敘往日的情誼的人生樂事,而此時卻迫得兩人不得不兵刃相見。   兩人相視苦笑出聲。乾澀的笑聲卻化不開空氣中的凝重。   在場的人,都看得出馮與艾裡間有著奇特的關係。艾裡身後的蘿紗聽得一頭霧水。羅炎指出艾裡身份時蘿紗並不在場,她還不明白艾裡的底細,所以聽得半懂不懂。「馮?剛才聽那些士兵叫他衛士長……這長者應該就是母親昔日的同伴,傳說中的英雄迪卡爾。馮吧?他好像是艾裡的舊識,但氣氛卻怎麼這樣怪怪的?艾裡的地位?他這樣的流浪漢有什麼地位?」她搖搖一片混亂的腦袋,「……好亂!」而馮身後的佐拉則露出深思的神色。   「那麼只有動手了。」馮無奈歎道。雙方立場既已確定,也無需多言。他一聲令下,環伺已久的士兵再度衝向兩個逃亡者,轉眼便接近了二人。   短暫的平靜終於結束,長街上的畫面在瞬間由極靜變為極動,如同傾盆豪雨打破了暴風雨前壓抑的平靜狂瀉而下。令人稍覺好過一些的,是爆發的喧囂總算打破了剛才的沉重。   沒有時間讓蘿紗多加思索艾裡到底是什麼人,一場逃亡再度開始。   「沒事先打個招呼就搶先起跑,不公平!」情勢自然不允許艾裡多嘴說出這等沒建設性的抱怨,他大聲囑咐了背上的蘿紗一聲:「抓緊我!」隨即尚完好的右手抽出裂天劍護身,一個旋身,身形便如陀螺般飛速自轉,只一瞬便猶如沒有重量般輕飄飄地斜掠而起。   高速的自轉不僅令斜立胸前的長劍形成了一道光幕,護住艾裡和蘿紗,而且也令人難以把握他騰越的方向。跟隨在艾裡身後的追兵始終無法正確判斷他會向哪裡奔去,不時撲向錯誤的方向,不少人甚至互相撞跌在一起,倒成一團堵住了街道,驚呼哀嚎此起彼伏。   幾次騰越後,艾裡便脫出了四面圍攏上來的士兵形成的包圍圈。接下來只要全力奔跑,想必就可以拉大與追兵的距離,慢慢甩掉他們。   雖然以這些追兵的修為並算不得多麼厲害的高手,但勝在人多,如果被纏上了倒也麻煩得很,另外艾裡也沒有興趣為著這本來與自己無關,自己也不想介入的事而大開殺戒,所以與他們硬碰硬的對戰還是能免則免吧。   然而事情會這麼輕易地解決嗎?   如果這裡沒有馮在,艾裡就會放心。但現在卻不一樣。   腳步不停,他的眼光向馮掃去,不由暗暗叫苦——高速旋轉的身法看來絲毫不能影響馮,他手中的弓箭始終鎖定了自己,箭在弦上,弓已拉滿!   他這一箭會射向我的心口嗎?   十年前作為弓箭手參與封魔之役的馮的箭技,自然不是不入流的蘿紗可比的。艾裡十分清楚曾有多少魔物喪生在他箭下。馮的箭擁有強大的魔法力,破壞力遠超一般弓箭,自己的劍能擋得住嗎?   在左臂不能動彈的情況下,艾裡並沒有多少信心。   正在他一次躍起之後,身在半空中之時——   弦鳴!   箭發!   如黑色光芒一般疾射而至的箭矢瞄準的並不是艾裡,而是他的下一個落腳點!眼看若是艾裡的去勢不變,那支箭勢必要紮在他腿上。艾裡暗自叫苦,但身在空中難以挪移,只得硬生生蜷起身子,縮起腿腳,險險避過箭矢。   但是以這樣的身姿,艾裡再難在落地的瞬間繼續騰越,終於被阻了下來。只是這片刻停滯,便陷入了從後頭再度趕了上來的衛兵之中。   「馮果然還是留了情,只打算生擒我……」   剛才那一箭如果設想自己的身體,後果只會更嚴重,但看著周圍眾多衛兵形成的肉牆,艾裡實在很難有什麼感激之情。   此時此地,沒什麼可說的,艾裡終於與人數多得不成比例的敵人展開了苦戰。   ※        ※        ※   滴答。   滴答。   雨滴自屋簷滴落在草葉上,又自葉間滑落至庭院中的水池中,敲打出淙淙樂音。草木掩映下層層疊疊的殿堂迴廊,日光下想必宏偉華美至極,而在夜色的渲染下卻顯得幽暗靜謐。   城中為追緝參賽者正鬧得沸沸揚揚,傳到這裡只剩隱約的喧嘩,更反襯出殿中的寧靜平和。周圍雖不時有衛兵例行巡視,但人們並沒有多大戒心。畢竟這裡並非王宮也非軍機重地,只不過是侍奉神靈的神殿,並沒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值得保護。而城中雖然混亂,但料想那些為了保命自顧不暇的參賽者也不會跑到這有官兵駐守的神殿來送死。   庭院角落一間不起眼的偏殿中,濃濃的黑暗庇護著兩個人體。   「好好的牆壁,幹嗎非花那麼多錢來弄得凹凸不平?」靠牆席地而坐的艾裡發出低得只有身旁的同夥才聽得見的抱怨。   對以華美著稱的耀榮神殿的批評,並不是出於建築美學的角度,而是因為靠在牆壁上的頭被滿是浮雕的牆面硌得很不舒服。而且艾裡的心情很不好。   縱以艾裡之能,下午為了帶著蘿紗甩掉追兵,也受了幾處不輕的傷勢。好容易潛入了耀榮神殿找到藏身之所後,他便只能癱坐在地閉著眼睛靜靜積蓄體力。但疲乏傷痛並不是影響艾裡心情的主要原因。   這短短一天中發生的事,揭起了他的陳年傷疤,令他的心情一時間難以平復,而知道蘿紗是因為自己的無能而死的修雅之女後,也實在不知該用何種面目面對她。下午一直在逃命,緊張之下倒也無暇顧及這個,而現在平定下來與蘿紗呆在這靜室中大眼瞪著小眼,這股尷尬頓時鮮明瞭起來。   「牆壁本來就不是用來給人靠的嘛!」蘿紗替神殿辯護道,並代艾裡的失禮向殿堂中央的神像合掌道歉。學習魔法的人本來就更相信神明的存在,相對艾裡在神殿中的滿不在乎,蘿紗就顯得惶恐多了。   「今天下午那麼多追兵,我還以為死定了。能逃出來,真要多謝真神保佑……」她順便向神致謝。雖然不知道這個房間裡供的是哪座神像。   「謝神還不如謝我!拚死拚活的可是我啊……」艾裡咕噥一聲,然而想到歸根結底,自己的命卻是靠著眼前女孩的母親的犧牲而保住的,咕噥聲便消失在喉間。   感覺到艾裡情緒的低落,蘿紗察言觀色地恭維道:「說的是,也要多謝你了!沒想到艾裡真的這麼厲害啊,今天可真是威風!……和往常大不一樣。」   這算是恭維嗎?好在艾裡並沒有注意到這個。   「啊?哈……」還不知該如何面對她的艾裡胡亂應道,隨即把話題岔到別人身上。「其……其實應該謝馮,今日他有好幾次機會把箭射向我的致命處,但都沒有出手,只發箭阻止我逃離。看來雖然決裂,他手下還是留了情。」而下午艾裡也正是利用馮那出手一瞬的不忍而製造機會逃離,現在才能活著逃到這裡。   「……」   這一次蘿紗沒有作聲,只是默默注視著艾裡,黑眸在黑暗中仍是出奇的閃亮。艾裡全身更不自在了。   「能告訴我你和馮的故事嗎?」   「啊?」艾裡有些措手不及。沒想到話題還是被扯回了自己身上,而且是自己最在意的那段過去。他垂下頭,讓過長的頭髮擋住自己的眼睛,好像這樣便能逃開蘿紗澄澈明亮的雙眼。「那只是一段很無聊的過去,沒什麼好說的。」   「就算這樣,我也想聽。我想多知道一些馮的事情。」   「啊?你該不會……年紀也未免相差太大了吧?」艾裡信口像過去一樣與蘿莎開著玩笑。   「什麼呀!別瞎猜!」沒想到艾裡會扯到那裡去,蘿莎紅了臉,壓低著嗓音嬌嗔。   「母親在我八歲時就去世了,在我腦中的印象很模糊。」如水般包容兩人的黑暗中,蘿莎的聲音幽幽傳來。「我也曾讀過凱曼王朝為紀念她而編撰的許多傳記。但從那些書中,我只看得到一個王朝所需要的只知守護凱曼的陌生神祇。母親的形象依然是一片空白……」   感受到聲音中的傷感孤寂,艾裡向她望去,縱是在黑暗中,他仍能清楚地看清少女臉上的憂傷。這一刻的她有著一份與天真面容不符的成熟。   「她喜歡什麼?討厭什麼?發起脾氣來時嚇人嗎?我想知道的,是活生生的母親是怎樣的人,而不是那個被神化的偶像。」   艾裡想起遇見蘿莎的第一天晚上,她在聽吟遊詩人唱起《五英雄傳奇》時的那段自語,不由恍然。   「所以我只能通過瞭解母親以前交往的人,來拼湊出她的點滴。我知道馮曾經是母親的同伴,所以……」少女低聲道,滿是懇求的黑亮大眼讓艾裡為之動容,「拜託,請告訴我。」   在情在理,自己都不該瞞她。蘿莎是修雅的女兒,那一段過去的真實情況她有權利知道。艾裡咬牙做了決定。   而她將會怎樣看待自己這個累母親犧牲的無能者?能原諒我嗎?   艾裡驚訝地發現,不知何時起,自己對與蘿莎間那份輕鬆的情誼已有了一份眷戀。   ……也由不得自己了,該怎樣便怎樣吧!   他以一種近乎悲壯的心情開始講述那段過往。   ※        ※        ※   「什麼?只交手一次後,就失去那些刁民的蹤跡?!混蛋!真是沒用!」   「屬、屬下……」   王宮中,在接到圍剿中心廣場參賽者的軍隊的回報後,凱曼王暴怒地訓斥著發抖的臣子。而他自己也知道這只是在遷怒而已。   原本回到王宮中準備暢飲慶功的美酒,卻接連收到不好的回音。   參賽者非但沒有死於羅炎之手,還令人難以置信地打破了封鎖突圍而出。他們的門人弟子,也莫名其妙地擺脫了己方的監視,更匯合到一起接應突圍的參賽者!在這樣脫軌的局面下,原本只為剿滅漏網之魚的軍隊自然完全發揮不了作用,僅僅一交手便被逃亡者甩開。之後這些逃亡者便如同蒸發了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精心籌備良久、本應萬無一失的計劃怎麼會接連出紕漏?到底是哪裡出錯了?   當時在中心廣場的只有羅炎一人,所以國王無從知道具體情況,也不會知道艾裡和蘿莎便是他與薩拉司坦沒有預估到的變數,正是這兩人的能力令他們的計劃功虧一簣。   「陛下請息怒。以我凱曼的實力,就算這次計劃的目的沒有達到,也無大礙。」薩拉司坦從國王身後走出來道,相比國王的暴躁,他顯得從容鎮定多了。「現在還是考慮眼前的事吧。……」   冷靜的話語如有魔力般令國王漸漸平靜了下來。   「能這樣輕易地消聲匿跡……沒想到他們在這裡也伏有內線。天行門的勢力果然不容小覷。」清冷的聲音劃破了華麗宮殿中緊張的氣氛,也稍微解除了惶恐中的臣子的窘境。   「你們回去繼續搜尋那些人的蹤跡,同時注意加強城中的戒備,防止那些內線在帝都搞破壞讓他們趁亂逃走。」完美掩飾著對面對突變情況只知發火的仁明王的輕蔑,他超越了自己的地位代替國王下達了行動指示,而早已習慣依賴薩拉司坦出謀劃策的國王也並沒有對此顯示出不滿。   薩拉司坦在短短兩年中迅速為國王所倚重,而國王也在這兩年裡變得越發喜怒無常。跪在地上的那幾個滿頭大汗的重臣平日雖然私下對薩拉司坦頗多微詞,但此時倒都真的感激他的解圍。   方欲退下,其中一個騎士囁嚅著道:「陛、陛下,那些逃犯和我們交手時,裡面少了兩人。一個是藍組的最強者艾裡,還有一個一直與他在一起的小姑娘……」   聽到艾裡的名字,國王一愣,神色陰晴不定地低頭思索了片刻方道:「不用管他,反正那個艾裡本事低微,並沒有什麼威脅,還是把搜索重心放在耐特那群人上……」   在這樣的大事上,國王總算暫且拋開了對艾裡個人的憤恨,以大局為重。   正說話間,仁明王抬眼見宮廷衛士長迪卡爾。馮走進了宮殿,便問道:「衛士長你帶的隊有什麼情況嗎?」   進來時馮正聽見那個騎士的匯報,沉吟了一下方回道:「沒有什麼情況。屬下帶領的部屬曾經與艾……艾裡和那女孩遭遇,不過他們滑溜得狠,被他們逃了。」他輕描淡寫地用這一句話便掩飾了艾裡孤身帶著一個不諳武技的女孩從幾百名精銳衛士的圍追下逃出的驚人事跡。   「艾裡曾表明立場,並不打算介入凱曼的這些事,那麼就不要把事情牽連到他身上了。這樣做,也算為自己能為他盡的一點力。而能不平白招惹上這個大敵,對於凱曼來說也比較好吧。」並不是對凱曼不忠,馮心中只是這樣想。   ※        ※        ※   她會怨恨間接害死她母親的我嗎?還是會嘲笑我的無能?   向蘿莎講述完自己與修雅的過往,艾裡沒有勇氣去看她的表情,垂下頭不安地等待著她的反應。不論蘿莎是哭、是罵、是譏諷,艾裡都準備好承受,只希望不要發出太大的聲音招惹來守衛。   片刻靜默後……   「初次見面時,我叫你大叔還真沒叫錯呀!原來你真的是我媽的朋友。」   「啊?」   枉費自己做了半天心理準備,蘿莎冒出的只是這樣的感歎?艾裡為之愕然。   「嗯……」蘿莎突然若有所悟:「說起來,你……」   艾裡低下頭不敢看她。是啊,我就是令你母親不得不犧牲的人……   「……實在沒有一點像凱曼第一劍士耶!整天都是邋裡邋遢,又窮得要命。」   「嘎?!」艾裡瞠目結舌。就這樣?   看到他一臉錯愕,蘿莎倒是有些摸不著頭腦,「有什麼不對嗎?」   「啊……不……」   「真的多謝你……」   「啊?」從剛才起發出的一直是「啊」這類單音節,艾裡自己都覺得自己像個傻瓜,但他實在做不出其他反應了。而現在蘿莎的思維回路他更是無法理解。   謝?謝自己什麼?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讓我知道媽媽是這樣一個溫柔慈愛的人。我真的很開心!」   艾裡不自覺眩惑於蘿莎明艷的笑容,那確實是發自心底的歡愉。   忍受不了這樣糊里糊塗的對話,艾裡直接問出了口。「但……但不正是因為我的無能,你母親才會……」   「艾裡你到底想說什麼呀?怎麼樣子怪怪的?」蘿莎莫名其妙地問道,「你和我媽,還有剛才那位馮伯伯是十年前一起努力過的同伴,你們為完成同一個任務而都拼盡了全力,因為那個魔王太過強大,我媽為了完成這個任務而失去了生命。有什麼不對嗎?」沒有多加思索,她一臉理所當然地反問。   聽到這番話,艾裡呆住了,兩眼發直地望著前方的黑暗。   「喂,喂!你沒事吧?難道傷勢加重了?」艾裡呆滯的表情繼續維持著,時間長到令蘿莎開始擔心起來,用手在他眼前晃來晃去,試圖招回他的魂。   「嘿!嘿嘿!是啊,沒什麼不對!」艾裡突然笑了起來,呆滯的表情被豁然所取代。   困擾我這麼久的苦惱,被蘿莎一說,竟顯得如此之可笑!自己那時已經盡力了不是嗎?只是能力所限罷了。我竟為自己沒有做到自己沒有能力辦到的事而痛苦了這麼久!而十年前妄自尊大,以為武能做到一切,以為武就是生命中唯一追求的艾德瑞克不是早已消失了嗎?現在的自己早已不是那個傻小子了,為何要為著自己過去的愚蠢而背了這麼多年包袱?   「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他不能自己地越笑越厲害。雖然還不算太大聲,但這笑聲在這靜夜已顯得夠響的了。   「喂!你瘋了?!」蘿莎愈發斷定艾裡不正常,著急地想摀住艾裡的嘴巴。   「我沒事。」艾裡擋住蘿莎的手,止住了笑霍然站起身。不知是與蘿莎的這番交談,還是半天調息的功效,身上的傷勢已經穩住,精力也恢復了大半。他終於正視蘿莎,雙眸精光四射,在黑暗中仍然如藍色水鑽般爍爍生輝。「蘿莎起來活動活動手腳吧。」   「啊?」對艾裡突兀變化反應不過來的蘿莎呆呆應了一聲,站起身來。   「夜已夠深,現在該是我們出動,報復報復那個老頭國王的時候了!」   發出豪語的同時,艾裡卻做了與「出動」、「報復」云云截然相反的行動——拉著蘿莎躲到了殿堂的大門後。   蘿莎正迷惑不解中,從外面長廊傳來了逐漸接近的腳步聲。   「我剛剛明明聽見這裡傳出鬼哭聲……」   「卡、卡爾,別瞎說!這裡是侍奉真神的神殿,哪兒來的鬼!」   不想第一個聲音抖的更嚴重了:「可是那麼難、難聽,應該是鬼哭!能、能在神殿中呆得好好的鬼,一定厲害……厲害得要命……」   (竟然敢說大爺爽朗豪邁的笑聲是鬼哭!艾裡眼冒寒光,很陰險地抖著手腕。)   「別、別胡說!我說一定是你這小子怕黑怕得厲害聽錯啦!」雖然氣勢十足地喝斥著那個卡爾,但這個人似乎也被卡爾影響得有些腳軟了。   顯然剛才艾裡詭異的笑聲已經驚動了附近的兩個守衛過來查看情況。蘿莎聽得鄰近的幾間房室的大門由遠而近依次吱呀作響,想必是那兩個衛兵一間間地查看過來。   終於腳步聲停在了艾裡和蘿莎藏身的神殿外,和他們一板之隔的蘿莎甚至聽得見他們鎧甲撞擊的聲音。她緊張地屏住了呼吸,卻仍擔心怦怦作響的心跳聲被他們察覺。而她身後的艾裡則氣定神閒。   蘿莎並不是對身後的艾裡沒信心。艾裡作為傳奇中的英雄,搞定這種小場面自然不在話下,但她還是止不住額頭冒出的冷汗和手腳的顫抖。   「到底是安分守己了十幾年的善良百姓啊!這種事對我來說太刺激了!」蘿莎有些自憐地在心中哀歎。「惹上了這次的事,雖然是所謂『護國女神』的女兒,也逃不過被追捕的下場吧。難道今後都要過著這麼緊張的生活嗎?」   「希望在凱曼官府抓到我前,我還沒有因為心臟病而死掉……」門外衛兵推門而入時,少女在心中這麼祈禱著。 第十四章 生天   「什麼也沒有啊。」   卡爾手中昏黃不定的燭火將殿內略微照亮。沒有人,一片寂靜,殿中神像被黯淡光線映出的陰影隨著火光的搖曳跳動不斷晃動,猶似在緩緩呼吸一般,顯得份外陰森。   一高一矮的兩個衛兵掃了幾眼,更是膽顫心驚。   「大概剛才真是聽錯了?」卡爾低聲自我安慰。   在兩人身後,向殿內打開的大門令他們忽略了門後掩藏的東西。顯然這兩人的警覺性和閱歷都不足。或許是長年的和平生活麻痺了無所事事的士兵吧!不過真是如此的話,也應該算是件好事。   至少對於藏身門後的蘿紗和艾裡來說是如此。   蘿紗屏息看著身前艾裡的背影。「現在他會怎樣做呢?」儘管緊張,好奇心卻仍如水泡般一點點冒了上來。   原先蘿紗眼中的艾裡,只是個有些奇怪的流浪者,而僅僅過了一天,他的身份卻成了傳說中的絕代劍士,她看他的眼光自然大不相同。雖然是與艾裡同為傳說中的英雄的修雅的後人,但自喪母后便在全封閉式的學院中度過了近十年,蘿紗並沒有什麼機會見到這類威名顯赫的英雄人物,所以此刻對艾裡的出手她更是充滿期待。   艾裡終於有了動作。如同出柵的猛虎,他縱身撲向前方的兩個獵物。矯捷的身形充滿力量,而優雅。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甚至連一絲風都沒有帶起。   他無聲地落在衛兵身後,兩個衛兵仍懵然不覺。然後,艾裡抬起了左手。   隔著門縫,蘿紗期待地瞪大了眼睛。   「等等!艾裡的左手不是被那個羅炎凍住沒法用了嗎?他怎麼……」疑問才竄上蘿紗的心頭,便見艾裡將左手輕輕落在那個站在後頭掌著燈的抖得最厲害的衛兵後頸上,至少從表面看來沒有任何攻擊性。   事實上也確實沒有攻擊性。   卡爾忽然覺得脖頸間一片冰寒觸感,驚恐之下轉頭一看,只見陰森一片的背景中(門把光擋住了),一名渾身浴血的男子無聲無息地出現在自己身後,散亂的頭髮中陰惻惻的眼神瞪視著自己,而他的手……正直挺挺地叉在自己的脖子上!   還未及震動聲帶發出驚呼,卡爾突然醒悟到一個更可怕的事實——這支手……是沒有溫度的!不、不能說是沒有溫度,而是比冰還寒冷……   總之,這絕不是一個活人應有的溫度!   殭屍!殭屍!!   這項認知一傳達到這倒霉衛兵的大腦,他連驚呼都發不出來了,兩眼一翻直截了當、乾淨利索地昏死了過去。手中的燈燭亦隨之跌落在地熄滅了。神殿頓時被黑暗再度吞沒,只可隱約辨出人形。   「卡爾你、你怎麼搞的?」被突如其來的黑暗搞得心驚膽戰的另一衛兵轉身喝問。然而發生在卡爾身上的事重演了,而有了黑暗的協助效果似乎更好。等神殿中再度恢復光明時,蘿莎所見到的便是正點燃從地上拾起的蠟燭的艾裡和昏倒在地的兩個衛兵了。   「幹嗎用這麼奇怪的眼神看我?」被蘿莎詭異眼神看得挺不自在的艾裡問道,「是不是我剛才很帥?」   默然片刻後,蘿莎道:「你還真是奇怪,對付兩個衛兵竟然還要耍詐取勝,用被冰凍的手來嚇人!」   「有省力的方法就不用浪費力氣嘛!再說這樣也比較好玩。」   「哈哈!」蘿莎為之失笑,「你真的是那個英雄艾德瑞克嗎?」姑且不論外表,單就行事風格而言,艾裡也實在很不符合「傳說中英雄」的形象。   而在忍受著一隻手被凍結造成的痛苦時,他非但沒有象常人般盡力保護受傷部位,居然會想到利用受傷的手來嚇唬人,這種思維回路也只能用恐怖來形容了。但不可思議的是,艾裡亂七八糟不按牌理出牌的行為卻奇異地讓蘿莎有種認同感。大概是因為她自己也是一個行事很少按照常理的人吧!   「蘿莎,走吧!」   「啊?要離開這裡了嗎?」蘿莎的反應照例慢半拍。   「你還真是遲鈍啊!剛才不是說要去報復那老頭嗎?」這一次,他連「國王」二字都省略了。   「你說的報復……」   「讓那老頭破財呀!」   「不會吧?你還惦著那玉牌啊?!」   「當然,我早說過這次來拉蔻迪正是為了那赤龍牌啊。」   當時蘿莎以為偷赤龍牌只是艾裡隨便說說,真正的用意也不過是躲進這耀榮神殿以避開追兵罷了。畢竟現在全拉寇迪中到處都是凱曼的軍隊在追緝自己等人,正常的話,應該是盡量收斂行跡避免被發現,怎麼會有人在這種時刻主動去捋虎鬚呢?   「不過艾裡好像本來就算不得正常人……」蘿莎有些挫敗地想到這一點。   「當然。雖然我是喜歡安樂日子的和平主義者,但也沒有被人欺負後只會忍氣吞聲逃開的自虐傾向。」艾裡站在門邊等蘿莎過來一邊隨口解釋道,「不過不巧欺負我的惡劣老頭正好也佔據著凱曼的王位,和他硬拚可麻煩得緊,只好偷偷摸摸地讓他破點財消消我心頭的惡氣啦!」   其實要讓凱曼王心疼,在拉寇迪的華麗宮殿放火能達到更好的效果,也可以製造混亂方便自己偷摸出城,但艾裡並沒有打算這麼做。並不是要留什麼餘地,艾裡只是覺得拉寇迪中的建築是歷代凱曼人心血的結晶,現任凱曼王一人的過錯不應該牽連到這些凱曼民族的瑰寶。對比天行門為脫身而在拉寇迪四處放火分散凱曼軍注意的行為,到底艾裡對自己出身的凱曼的感情深厚多了。   「嘿嘿,這也叫量力而行。」艾裡往自己的臉上貼金,卻被蘿莎一點面子不給地奚落道:「我覺得比較像欺軟怕硬……」他也只有繼續乾笑。   「不過,聽起來挺有意思,我們干吧!」艾裡剛才近乎嬉戲的行動似乎激起了蘿莎的興致,她熱情高漲地說道。   「走吧!」   「走吧!」   同樣的話語從二人口中說出,動作也毫無二致——都停在門邊等著對方先行。呆了一下,艾裡的額頭隱約顯出汗珠的反光,試探道:「不要告訴我你不知道路。」   「我以為你知道呢!兩年以前我都只是待在學院裡,後來雖然出來了,但只是一般平民,進不了這禁止一般人進入的神殿啊!我怎麼能知道這內部建築的具體分佈呢?」   連目的物的所在地都不知道,怎麼下手?——正計劃客串盜賊角色的二人發現自己陷入了這樣一個尷尬境地。   想了片刻後,二人又走回殿內合上了門。不一會兒緊閉的門內隱約傳出被壓抑著的呻吟聲。   又過了一會兒,傳出了和著衣物摩擦的沙沙聲的低語:「真、真的要在神殿中做這種事嗎?褻瀆神靈啊!」   「不要廢話了,快點脫呀!」   「可是我、我還是覺得很不好意思……」   「算了算了,我來就好,你不要動……」   「……」   又是片刻後。   「我、我覺得很重呀……」   「別抱怨了,我也不好受……好、好緊啊!」   門終於打開了,兩個衛兵,不,是蘿莎和艾裡走了出來。剛才那兩個衛兵的一身裝束現在則分別穿戴在蘿莎和艾裡的身上。從兩人的間隙望向殿內,隱約可見兩個被剝得只剩內衣的衛兵手腳被縛地捆綁在一起,眼睛、嘴巴亦被布條蒙住無法視物和出聲,只能如同兩條白色肉蟲般微微蠕動。   艾裡一邊為不熟悉男性衣物穿法的蘿莎整理衣冠,一邊沒什麼誠意地向那兩條肉蟲道歉:「真是對不住,因為私人恩怨讓兩位受累。另外多謝兩位提供的消息了。」不過立場不同,也顧不得那麼多。沒有用最安全省事的方法讓他們不能洩露自己的行跡,已經很對得起他們了。   毫不客氣地不告而取二人的衣物來偽裝自己之前,艾裡沒費多大勁便從他們口中逼問出了收藏赤龍牌的殿堂所在。也幸虧今天早上兩塊玉牌送至耀榮神殿時排場甚大,所以二人才知道這個。當然在弄醒他們逼問之前,經驗老到的艾裡蒙住了他們的眼睛以免日後麻煩。   兩套衣物都不是很合身,體弱的蘿莎被沉重的鎧甲壓得走起路來搖來晃去,幸而她身量較高瘦,本身外形就偏中性化,而這身裝束的前任主人個子又較矮,並不會顯得太怪異。艾裡穿的那身雖然比蘿莎的更大套,但在他身上仍顯得緊繃,更勾勒出挺拔的身姿。   為了不引人注意,艾裡整理了一下儀容,用劍刮乾淨了胡茬,將散亂的頭髮向後梳攏紮起,去了那身襤褸的衣服斗篷換上這身普通的騎士裝束。而僅僅是這樣簡單的修整,在他身上便現出了一種超凡的威勢,優雅的容貌、炫目的金髮、從容的氣度都似在向人宣示艾裡高貴身份,無言地駁斥著蘿莎片刻前對他身份的置疑。   蘿莎看著這樣的艾裡呆了一會兒,才冒出一句:「一點也不像你。」   「……謝謝誇獎。」姑且把這當成恭維,艾裡推推蘿莎後背道,「走吧。」將大門關上,又從外扣好門鎖顯示其中不會有人藏匿,二人就開始了盜寶之行。   既已明白玉牌的所在,又有了與神殿其他守衛相同的裝扮作偽裝,後來的事便非常順利了。在蘿莎的引導下,兩人迅速接近了收藏玉牌的擷英宮,其間雖碰上了不少巡視的衛兵,不過這耀榮神殿相當大,幾乎沒有人能認全所有的守衛,所以對這兩個生面孔並沒有多加留意。更有不少在亮處看到艾裡的面容的,還沒有注意到他的服飾不過是一般的侍衛便被他的氣度所懾,以為這是個巡視監察的大人物而恭恭敬敬地低頭行禮,不敢多看。   艾裡倒是行若無事,連帶享受到這個待遇的蘿莎卻是大感興奮。長這麼大,還沒見過有人對自己這麼恭敬呢!   在擷英宮外,艾裡將蘿莎安置在隱秘的灌木叢中,自己又念起了那段久違了的飛行咒語:「漫遊於天地間的風之精靈啊,拜託你們遵循契約,環繞在兄弟身邊,送兄弟一程吧!」聽到這麼古怪的咒語蘿莎不禁笑出了聲,而更古怪的是,這樣的咒語竟然有效!艾裡的身體不能說很穩,但總算是成功地飛了起來,沿著牆壁冉冉上升,然後鑽進了開啟在高處的窗口。   等到艾裡再次從那個窗口出現,他身上已經多了一個布包。向蘿莎打出個「一切搞定」的手勢,他隨即躍回地面。蘿莎好奇地湊上去看艾裡打開那個布包,熒熒柔柔的紅光瞬間映紅了蘿莎的瞳孔,布包中赫然便是赤龍牌!   讚歎聲還未及從蘿莎口中發出,艾裡把赤龍牌一挪,下面又現出了青龍牌,青龍牌再挪開,下面又出現一堆寶石珠玉。   「這些是什麼?你不是只是為了赤龍牌而來的嗎?」   「順便嘛!再說都是國王害得我今後得逃命,拿他一些跑路費也是應該的。」反正都是國王的寶貝,不拿白不拿。   「總而言之,還是個財迷……」聽到這樣的回答,蘿莎有些無力。   然而奇怪的是,就是這樣完全沒有英雄氣概的艾裡卻能讓她覺得安心。雖然全城都在追捕自己,但跟在艾裡身邊卻幾乎感覺不到什麼被動感和憂慮感。似乎不管面對怎樣的困境,艾裡身邊的空氣總是輕快的,充滿活力的。   「雖然今後都得過著逃亡的日子,但身邊的人若是艾裡,也許並不像想像中那麼可怕……反倒會很有趣吧?」蘿莎不自覺地露出笑容。   自兩年前那場考試負於師兄後,她便拒絕了王室因為修雅的關係給自己的奉養,離開了那個已經沒有任何親人在的家獨自流落在外。這固然可以算是她對那些不願回想起來的往事的一種逃避,但蘿莎並不是在自暴自棄。   過去的事情縱然悲傷,但這世界上仍有無數美好的事,便是為了這些事,也值得好好享受自己的人生——這是蘿莎一貫的想法。當然,她心目中「美好的事」並不是多麼高尚的情操,僅僅是「蘋果很好吃」、「吃著剛出爐的烤麵包有種很幸福的感覺」、「冬天泡熱水澡好舒服」等待非常簡單具體的事情。生命本身對她而言,就是一個無盡的寶藏。但過去為了國王那道命令她一直待在沉悶的學院中,很多事都被嚴格的學院紀律所束縛,這種按照別人要求的方式的生活並不是她自己想要的,所以一旦有機會脫離,她便毫不猶豫地離開了。   後來她流落到愛琳娜的旅店,作為普通的平民少女蘿莎,靠著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這段日子雖然不再像原先那樣錦衣玉食,但一切都是靠著自己的雙手得來的,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決定生活,這才是屬於自己的生命!蘿莎對此很滿意。   而現在因為介入了中心廣場發生的事,這樣的日子眼看要結束了,但奇怪的是蘿莎並沒有覺得太難過。儘管只是短短半天,與艾裡一起進行的冒險雖然剛開始時令還沒適應這種危險境況的她非常害怕,但很快她便嘗到了那份隱藏在危險後的甜美滋味。不管環境如何惡劣,總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和對手周旋,不畏懼,不強迫自己順從別人的意志,靠自己的力量來打開一條生存之路,這樣的生活同樣充斥著蘿莎最嚮往的自由的氣息,而危險帶來的刺激多彩更使它充滿了誘惑。當然,這也多虧著艾裡有著能確保自身安危的實力。   現在對蘿莎來說,過去的生活唯一令她不捨的,便是愛琳娜。兩年來,她與愛琳娜間已經形成了如姊妹般的情誼,將自己所有的過去和心事都毫無保留地告訴了她。愛琳娜可以說是蘿莎多年孤寂生活中最親近的人,被她視為第三個親人,怎捨得就這樣分離呢?而且這一離開,很可能這一生就再也沒有機會見面了……   「艾裡?」她試探地問道,「……愛琳娜姐姐會不會因為和我的關係受到牽連呢?」   正在收拾布包的艾裡瞄了她一眼,似乎便已知曉她心中的念頭。動作停頓一下,他繼續收拾著包裹:「也有可能吧!反正一個也是累贅,兩個也是累贅,如果她願意,帶你們兩個一起離開拉寇迪也行。」反正愛琳娜又是美女,又精明,帶著既可以賞心悅目,又可以省不少錢……這些考量艾裡自然沒有說出口。   「謝謝!太好了!」多虧還記得現在的狀況,蘿莎才沒有雀躍起來,但心中已經開始勾畫將來與愛琳娜、艾裡共同遊歷天涯的美好畫面了。實在是個樂天派的女孩。   殿中的寶物被盜,侍衛發現時這裡必定會鬧翻天,再不是藏身之所,所以二人打算現在便前往翠雀旅店找愛琳娜。擷英殿的失竊一時尚未被發現,神殿中的守衛並未警覺,另外也托了那身士兵裝束之福,兩人順利離開了耀榮神殿。而在街上來來往往的兵士更多了,兩人的形貌裝束又與原先大不相同,所以並沒有多生事端地抵達了翠雀旅店。   店門如其他店舖般關閉了,不敢出聲打門的蘿莎和艾裡只有偷偷摸摸從旅店在陰暗處開的窗口爬了進去。不想驚動其他住客,他們又悄悄摸進了愛琳娜常待的房間。愛琳娜果然正在桌邊喝茶。   「愛琳娜姐姐……」蘿莎興奮地小聲呼喚著。   「蘿莎你們這是?」愛琳娜見二人的這副打扮,疑惑地問道。原來對外頭的騷動並沒有太在意的她現在開始有些不安了。「到底外面出了什麼事?你被牽扯進去了嗎?」對艾裡的轉變並沒有多加在意,她關切地拉著蘿莎詢問。   艾裡招呼了一聲:「我先回去換套衣服。」便走向自己的房間,留蘿莎和愛琳娜獨自交談。換回合身的衣物後,估計蘿莎沒這麼快解釋清楚今天發生的事,艾裡便在房中坐著休息一會兒。   忙亂了一天,現在總算能定神考慮一下以後的事了。   這十年來,自己偶爾也曾為了掙錢而與人結伴完成任務,但與這些傭兵的關係都只維持到任務完成時,隨後便各自分錢走人。自十年前原先的信念發生了翻天復地的變化後,便很難再和那些整日只知戰鬥、博取更響亮的名聲的戰士深交了。但這次將要共同逃難的蘿莎卻與那些人截然不同,與自己更有著深厚的聯繫。將來的旅途中,和她的關係應該擺在什麼樣的位置上呢?   來帝都時並沒有料想到會有這樣的發展,毫無準備的艾裡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雖然嘴上不願承認,但自己已經是年近三十的大叔了,對這十八歲的小女生實在有些不知如何應付……」艾裡一聲苦笑。「罷了,罷了。想那麼多幹嗎呢?畢竟欠修雅太多,今後就盡心盡力保護她唯一的女兒,也算對她的一點報答吧……」   料想蘿莎那邊應該差不多了,而翠雀是自己住宿的旅店,官兵隨時都有可能找上門來,應該盡早離開這裡,他便過去看看情況。才走到門邊,耳目靈敏的他便聽見了愛琳娜的話聲。   「我不打算離開拉寇迪。」   推門進去,便見蘿莎不能置信地看著愛琳娜,愛琳娜雖然慣有的微笑消失了,卻還是很平靜。   片刻後蘿莎才突然醒悟過來般拉著愛琳娜急切地說道:「愛琳娜姐姐你是說真的嗎?你……你要知道這一次我如果離開了拉寇迪,就沒什麼可能回來了!我們可能再也見不到面了!」   「難道……」說到這裡,疑問卷上了蘿莎心頭,令心情由興奮的高峰落至谷底。「難道你並不願意和我在一起?」   「這些我都明白……」愛琳娜神色不變地回答。   滿心期待的未來瞬間化為泡影,這種感覺頓時令蘿莎如遭雷擊,腦中一片空白。難道與愛琳娜姐姐間的感情也不過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的認定嗎?猶似被絕對信任的人背叛,她一時間完全亂了方寸。   愛琳娜張口還欲說些什麼,突然旅店大門處傳來的叩門聲打斷了她的話頭。她走到窗邊,略一張望臉色有些變了,回頭用唇型示意艾裡和蘿莎先找個地方躲藏起來,自己則出去應門。   小小的旅店有什麼地方可以藏身的?無奈之下,艾裡拖著還失魂落魄的蘿莎躍上了房梁。   愛琳娜打開店門,門外的正是常來自己店裡的「諍君」傑伊。他隻身一人,並沒有帶著士兵。   怔了一怔,愛琳娜垂下眸子似在思索什麼。雖然她的反應顯得怪異,但能令人忘記呼吸的美貌讓傑伊如著魔般靜靜等待,不忍驚擾她。愛琳娜再抬起頭時,她還是沒有說話,讓出一條路讓傑伊進店。傑伊方纔如夢初醒,尾隨而入。   二人來到剛才的房間,愛琳娜才出聲:「請問有何貴幹?諍君大人應該知道今日戒嚴,小店沒有營業。如果你找蘿莎,她還沒回來。」   傑伊默然凝視愛琳娜片刻,終於應道:「……愛琳娜你不要裝了,其實你已經知道拉寇迪發生了什麼事了對嗎?如果你真的不明白,怎會讓我進來?你是有話想和我說吧?」   樑上的蘿莎這才注意到了傑伊的到來,將注意力轉向下方兩人的對話。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來做什麼。」似是不想被傑伊看到自己的表情,愛琳娜背轉身含糊地否認。上方的蘿紗卻看得見她的神情,那是……決斷前的深思。   「那麼如果蘿莎回來,請轉告她如果她和中心廣場的事沒有關係,請來找我,我會盡力為她洗脫干係的。」   「如果有關係呢?」轉過身,愛琳娜直視著傑伊質問他隱藏的語義,略為提高的音量似是特意要讓蘿莎聽個明白。「你便會按照國王的命令捉拿蘿莎,是不是?」仍是如常的柔美嗓音,卻透出凌厲。   但傑伊並沒有因為這份凌厲動搖,一向近乎溫吞的柔和面容反而顯出了少見的堅定,坦然道:「是。」   「哼,」愛琳娜冷笑,「雖然蘿紗是你的朋友,但在這種時候,你便將她作為你仕途上的踏腳石……」   「我為什麼單獨來這裡,你不明白嗎?正是來看這件事是否有轉圜餘地,只要有一絲希望,我會盡力保住蘿莎!」受愛琳娜嘲諷,傑伊的聲音也激昂起來。近乎嘶吼出這一句,他很快便恢復了平日的冷靜,只是神色更加沉鬱。「但如果蘿莎真的是那個打破了封鎖結界、破壞了王的計劃的人,我也只有遵從王命。我有自己要顧及的責任,作為維護法令實施和治安維持的『諍君』所背負的職責不容我徇私放人。」   蘿紗無聲的輕歎。連傑伊也是這樣……是自己太天真了。以前總以為他們一直陪伴在身邊、對自己好都是理所當然的,這實在太一廂情願了。傑伊哥哥也好,愛琳娜姐姐也好,他們都有自己各自的生活,當有事件發生時,他們自然應該選擇自己想走的路。   那麼,我選擇自己想走的路,也沒有錯。   蘿莎平靜地接受了即將與愛琳娜分離,與傑伊敵對的將來。   不同於少女的心緒翻騰,艾裡考慮的事情則具體多了。他明白傑伊手握實權,在拉寇迪一帶影響力尤其大,而如果自己沒看走眼,傑伊本身的才幹也不容小視。他既然不站在自己這方,就會是一個相當讓人頭疼的對手。蹲在蘿莎身旁,他開始盤算把傑伊抓作直接人質來要挾出城會有幾成勝算。   與艾裡一樣明瞭這一點的愛琳娜亦是皺起了眉頭。   「但是……這次仁明王發起的動亂,對你不也是一次機會嗎?」片刻思索後,似乎終於下了決心,愛琳娜嫣紅的唇中吐出足矣蠱惑人心的話音。   「這是什麼意思?」   「需要我說的太明白嗎?」愛琳娜淺淺一笑,似是讓傑伊更加領會她的語義,她刻意放緩了語速。   「雖然與你並沒有深談過,但從蘿莎的口中,我已明白你是怎樣的人。私下你不是一向對仁明王近年來愈發嚴苛的暴政很不滿嗎?對早已腐朽的萊安特魯王朝貴族仍然流淌著膿血佔據著凱曼的高位,只知壓搾著平民作威作福,你不是很看不慣嗎?」   艾裡看了蘿莎一眼,決定今後不能告訴她任何重要的事情。   「就算不提這些,你也不是個甘於平淡的人吧?在朝中,縱然你處事手段圓滑,但你這樣不願與那些奢靡墮落的貴族同流合污的人還是遭到排擠吧?難道你願意永遠守著這到處充滿著令你厭惡的污垢的王朝而不能改變什麼,就這樣過一輩子?還是你期待有一天自己能與這些污垢同化,成為其中一分子?」   其實這些話只有一些是愛琳娜從蘿莎口中知道的,多數都是她平日在酒館中收集的情報加上自己的推斷。   「你到底要說什麼?」傑伊戒備地看著愛琳娜。剛才那些話都是不能入第三人耳的忤逆之言,然而卻該死的命中紅心!這番話已成功地勾起他的注意。   「王發動了這次狙殺他國高手的行動後,全天廬範圍的戰爭已經是箭在弦上了,這塊大陸上即將掀起前所未有的動盪,亂世……終於要降臨了!」   愛琳娜一臉肅穆,模仿著那些巫師神官預言時神神秘秘的樣子,不過發現以酒館的擺設為背景實在大大影響效果便只好放棄,直話直說道:「也許戰爭的初期,軍力強盛的凱曼看起來擁有壓倒性的優勢,但待到其他國家聯合起來,建立默契時,位於天廬中央、四面被塔斯克斯和神聖聯盟包圍的凱曼便會陷入腹背受敵的僵局。雖然王敢於發動這場戰爭自然有其王牌,但我認為一場戰爭的勝敗終究不是單靠某個王牌能決定的。」   「就目前凱曼的實力來看,雖然軍力強盛,國內的資源也自給自足,足以支持長時間的戰爭,但仍有著不安定的因素。目前凱曼的強盛軍力全是仁明王繼位後,通過橫徵暴斂收集民間財富發展軍力而來,可以說仁明王是吸取凱曼的血液來鑄造戰爭的利牙。這近十年間凱曼的國之根本實際上已經受到了損害,雖然目前還沒有衰竭的繼續,但戰爭如果持續長久,血液終有一日會被抽乾,那時戰局便會陷入僵持,各方面的勢力爭執不下,成為一個標準的亂世……」想起每年翠雀被徵稅官刮走的大筆稅金,心疼不已的愛琳娜柳眉微顰,更似憂國憂民。   傑伊雖愛慕愛琳娜,但見她作為一個小小的旅店老闆卻能有這般見識,將未來的戰局分析得頭頭是道,與自己的想法不謀而合,不由大為出乎意料。   「在這樣的亂世中,只要善於利用各方勢力衝突造成的機會,你便有機會按著自己的想法改變凱曼,不是嗎?」愛琳娜終於說出結論。   「你在煽動我叛亂?」傑伊眼鏡下的碧眼閃過深思之色,揣測著愛琳娜這番話到底有什麼用意。「可惜就算能成功,卻往往會令凱曼受制於他國。歷史上想倚仗他國勢力建立自己的霸權,卻導致自己的國家最終被他國瓜分蠶食的例子可不在少數。雖然我並不在乎統治凱曼的是哪個王室,但我絕對不會容許凱曼整個國家的利益因我受損的事發生。……不過,你為什麼說到這個?這和蘿紗的事並沒有關係吧?」   「有關係。」對傑伊的否定不以為意,愛琳娜笑道,「和蘿紗在一起的艾裡,你知道他是誰嗎?」   「怎麼!要揭我的底牌?」艾裡嚇了一跳,「她到底想幹嘛?」   愛琳娜果然揭了。   等傑伊從驚訝中恢復,愛琳娜方續道:「以艾德瑞克的身份地位,再加上今日在中心廣場的各國頂級高手可以說是虧得他和蘿紗的力量才能逃脫,自然對他們心存感激,而在將來戰爭開始時,這些高手還會成為國王的靶子,處於劣勢的他們以及他們背後代表的組織和勢力自然也希望能得到傳奇中的英雄艾德瑞克的襄助,所以艾裡不難和他們達成聯盟。得他們之助,另外,仁明王這方面似乎仍未察覺艾裡的真正身份,不會將重心放在對付艾裡上,所以艾裡定能以遠比一般情況下快得多的速度培養和壯大自己的力量。」   傑伊若有所悟,聽得入神。   愛琳娜終於說出她真正的要求:「所以,只要你現在與艾裡結成盟約,暗助他和蘿紗離開拉蔻迪……今後,他們在野,你在朝,結集所有能應用的力量。等到時機成熟時,艾裡建立的這股力量便會是你改變凱曼的根本。」   傑伊一震,愛琳娜所說的辦法確實有百利無一害,如此培養的勢力完全屬於凱曼本身,不虞有凱曼遭他國控制的危險。將來縱有紛爭,也不過是誰稱王的問題罷了。而只要能改變凱曼日趨頹廢的現狀,誰稱王傑伊倒不很在意。   「但是這麼大的事,你能代替艾裡做決定嗎?」此話一出,各人便明白傑伊實已心動。   愛琳娜悠然答道:「想我不過是一個小旅店的老闆,怎會說得出剛才的大道理?這個計劃完全是他想出的,但現在的局勢太亂不方便面見你,所以由我轉告,徵詢你的看法。」   樑上蘿紗疑惑地看向艾裡,顯然奇怪艾裡怎會有這樣大的雄心,而他又是什麼時候和愛琳娜說了這些。艾裡滿面無奈地搖頭否認,肚中則大罵愛琳娜的自做主張。自己壓根就不想介入這些事情啊!奈何現在跳到傑伊面前否認此事無異送死,只得眼睜睜看著愛琳娜把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   此時傑伊低頭陷入了沉思,愛琳娜趁隙向樑上的艾裡飛了一個眼色,用唇形說道:「先糊弄過去,溜出拉蔻迪他可管不著你們了。」艾裡方才恍然,也暗暗佩服她只在片刻間便瞎掰出這套似模似樣的道理和計劃。既然只是權益之計,他便也坦然。反正任她瞎掰得天花亂墜,自己卻並沒有真正說過這樣的話,日後離開拉蔻迪繼續過著閒雲野鶴的日子良心也不會太過不安。   「那麼,就此約定。」傑伊終於起身,肅然道。   「約定。」愛琳娜也正色道,暗裡卻舒了口氣。蘿紗應該可以安全離開拉蔻迪了。雖然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和她在一起只會拖累她,但今後有艾裡在她身邊保護,大概沒有問題吧!雖然艾裡雖然看起來不大可靠,不過看他的身份和與蘿紗的關係,應該靠得住吧!   ……等等!這樣動不動弄丟錢袋、時不時迷路的不良中年真的靠得住嗎?愛琳娜忍不住又開始擔心。   艾裡與蘿紗交換了個眼色,蘿紗隨即在艾裡的掌心寫了幾個字:「走自己的路」。艾裡點點頭,明瞭蘿紗的心意與自己一樣,都不想被這個所謂的盟約束縛,今後仍是隨自己的心意自由自在地生活。   這項對天廬大陸的歷史產生了深遠影響的盟約的產生,在史冊上被描寫為「危難之際,日後將給已漸垂暮的凱曼王國帶來新的曙光的傑伊。德。古特拉謝。吉尼奧和艾德瑞克。德。范德拉爾,同為即將降臨於天廬萬千子民身上的苦厄而憂心,為了挽救日漸逼近的危難而走到了一起締結了盟約,約定由傑伊。德。古特拉謝。吉尼奧凝聚政客謀士方面的力量,而由艾德瑞克。德。范德拉爾結集武勇軍隊方面的力量,在時機成熟的將來合力肅清凱曼腐朽的部分。史稱『文武之盟』。」而事實上,此時這所謂的「文武之盟」卻是在在場四人各懷心思的情況下形式上地結成了。   雖然此時認真把它當回事的,只有傑伊而已,但日後的發展,又怎是此時的艾裡與蘿紗能預料的呢?   ※        ※        ※   清新的晨風吹在臉上,其中蘊涵的幾分秋日的寒意使人精神更加振奮,身上的衣物被風吹拂得微微鼓蕩,令人幾乎產生了種可乘風飛去,自由翱翔天際的無拘無束的感覺。   對好不容易安然無恙地離開了危機四伏的拉蔻迪,重新踏在自由的大地上的人來說這份,感受尤其明顯。   艾裡與蘿紗並肩行在一條大道上,腳步都十分輕快。因為傑伊的幫忙,二人喬裝成士兵混跡在出城搜索的軍隊中離開了拉蔻迪,傑伊還順便請了牧師治癒了艾裡的左手。而從他那裡二人得知,凱曼的軍隊搜遍全城也沒有找到耐特等人的蹤跡,看來天行門果然神通廣大,神不知鬼不覺地將眾高手運離了拉蔻迪,二人就更沒有什麼掛心的事了。   此時他們正往拉蔻迪東方的一個叫南卡的小村落行去。出城後艾裡便請蘿紗幫自己指引方向,打算到這個村落去。蘿紗好奇地問他此行的原因,他只是說到了就會知道了,這也是他這次到拉蔻迪爭奪赤龍牌的原因。   「等、等一下!」   後頭突然傳來呼聲,二人轉頭看去,只見一青年自不遠處呼哧呼哧地趕了上來。細看之下,卻是本該隨耐特一行人一起出城的德魯馬。   艾裡覺得頭開始隱隱作痛。   「啊,蘿紗,總算看到你了。我在城外已經等了好久了……咦?艾裡老師呢?……不、不會吧?難道……」德魯馬一張口就冒出一大串。為避免被王軍認出,艾裡換了個形象,整理清楚了儀容,換上了簡單但整齊的衣物,形象頓時大變,令德魯馬一時認不出。他左顧右盼了一會兒尋找艾裡的蹤影,沒有看見後便開始朝悲觀的方向猜測了。   「我在這裡。」艾裡無奈的承認。   片刻的驚訝後,德魯馬開始對自己看人的眼光大加讚賞,隨後便理所當然地跟在艾裡的身後。   回想起自己在拉蔻迪時為了敷衍他先離開,確實應承了讓他跟在自己身邊修行,艾裡也不知該用什麼話推托了。而想到他在出城後仍留在險地附近,冒著被搜索的王軍發現的危險等著自己,對這份心意艾裡也不能毫無感動。便如不久前為了愛琳娜而說的「反正一個也是累贅,兩個也是累贅」,他也默許了德魯馬的跟隨。   ※        ※        ※   「唉,聽說了嗎?帝都好像發生了大事件了呀!」   「是不是那個……什麼什麼大賽的事啊?」   「是喲!我外甥那時正好在那裡,聽說鬧得可厲害著哪!城中又是起火,又是有人殺人什麼的,鬧得滿城都是王軍在搜人呢!連那麼大的比賽都給沖得取消了!」   暖洋洋的陽光下,平靜的南卡村落中,一群農夫農婦正圍坐著閒聊。帝都中的動盪在這有如遺世獨立的村落中只成為了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是嗎?那有抓到人嗎?」另一人好奇問道。   「嘿嘿,抓沒抓到誰知道呢?國王當然是抓了些小偷小摸的,充作門面,真正要抓的人嘛……我看未必拿住了。」突然農婦神秘兮兮地靠近聽者的耳朵,「其實……聽說那些人不但沒讓國王抓著,反而膽大包天地把國王放在一個神殿的寶貝給拿走了!」   「是嘛?」聞者驚訝地大叫出聲。響亮的聲音讓正從附近的路經過的三人也回望了一眼。   村中少有生人進入,閒聊者不由多打量了幾眼,見是走在前頭的是一個稚氣未脫的美貌少女,隨後是一個俊美金髮青年,還有一個看著挺憨厚的小伙子。   只看了幾眼,三人便已走遠了,那人便又把注意力拉回聊天上來。「唉,你說,有能耐把寶貝從國王的守衛森嚴的宮殿中偷走的傢伙,會不會長著三頭六臂呀?」   ※        ※        ※   「就是這裡!」在一家小食店前艾裡停下了腳步,開始呼喚一個人名。「埃夏?埃夏?」   他身後的蘿紗、德魯馬好奇地看著。   「來了。」店中有人應道,隨即門簾一挑走出來一個夥計打扮的十一、二歲左右的少年,見到艾裡怔了一怔便站在那裡不動了,也不招呼客人。艾裡緩步走上前,神情激動道:「是我。」   蘿紗與德魯馬見這二人神情古怪,偷偷在後頭交頭接耳地猜測這少年的身份。德魯馬說是艾裡的弟弟,蘿紗則認為從年紀上看,這少年比較像是艾裡的兒子。但看那少年的面貌雖然也甚是文秀,但一頭火紅的短髮和碧綠的眸子卻與金髮藍眸的艾裡不像有相同的血脈。   片刻後,少年似乎終於認出了艾裡,神色大變。艾裡又向他靠近了一步,沉聲道:「按照約定,我來了!」   「什麼約定?」蘿紗和德魯馬又在交頭接耳,並開始猜測接下來會看到怎樣的亂灑狗血的場面。   「不、不要再來煩我了!算我拜託你了好不好?」卻聽少年一聲大喊,雙手合什做出拜託的守勢,腳步卻向著和艾裡相反的屋後飛奔。「上次你來糾纏,嚇跑了幾個顧客,害我被訓了半天!我實在沒興趣當你的徒弟呀!」   「別跑!我帶來了約定的東西啊!」艾裡從包裹中摸出赤龍牌狂追了上去。   蘿紗和德魯馬對視了一眼,隨即也追了上去看個究竟。   跑到屋後,卻見那少年已經停了下來,接過艾裡手中的赤龍牌仔細查看。半晌後,排除了這是假貨的可能,少年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艾裡:「想不到你真有這樣的本事啊!」   「呵呵,按照約定,你願意當我的徒弟了吧?」   「雖然那時只是情急下用來擋你的借口,不過你既然真有這樣的本事,應該還算夠格做我的師父。」接受了這現實後,少年淺淺一笑,卻說出非常爽快的話,「好吧!反正我無父無母,這就跟你走吧!老闆見我走了,自會僱傭新人,倒是給他省了我這個月的工錢了。」   「喂!你們不要打啞謎了!照顧一下聽眾好不好?」聽得糊里糊塗地蘿紗終於忍無可忍。   在出村的路上,埃夏帶著簡單的行李與艾裡一行走在一起。   艾裡邊走邊向蘿紗和德魯馬解釋著事情的由來。「幾個月前,我路經這個村落,在那家小食店中遇到了埃夏。我一眼就看出他有著極好的稟賦,便動了收徒之心。」   「幾個月前,這個人一身破衣爛衫,滿門灰塵地跌進門來,似乎在山上迷路了幾年一般狼狽。我見他可憐,便下廚做了幾樣小菜給他吃,沒想到他吃完竟死拉著我,非要收我為徒。」埃夏在一旁對艾裡的話做另一角度的註解。蘿紗自然比較相信埃夏的這個版本,總覺得他的遭遇與自己初遇艾裡時頗為相像。   對埃夏的說法裝作沒聽見,艾裡繼續道:「但是埃夏怎麼也不相信我的實力,不願投入我門下。最後他與我約定,如果我能取得那塊象徵天廬武道大會武技部門的第一名的赤龍牌,便足以證明我的能力,他就願意做我的弟子。所以,我便不辭辛苦地趕去帝都參賽。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   「當時他那一副窮得要命的流浪漢的樣子,怎能讓我相信他所謂的實力呢?我怎麼看都覺得他比較像騙吃騙喝……」埃夏又道。   「深有同感……」聯想起自己的遭遇,蘿紗羞愧地發現自己的眼力還不如這十一二歲的孩子。   「我這都是愛才啊……」見二人似乎都對自己沒什麼敬意,艾裡急急地表白。   「等等!」蘿紗忽然若有所悟,向埃夏問道:「他是吃完才要收你為徒的嗎?」   「是啊!」   兩人都是一震,看向艾裡。「難道……」   「難道他是因為你(我)的菜做得好吃才非要將你(我)帶在身邊?」異口同聲地說出這句話,兩人對視一眼,大生知己之感。   「不要這樣臆測艾裡老師吧,他不是這種人……」德魯馬可算是艾裡的忠實追隨者,為他辯護道。然而,見艾裡一臉「你們怎麼知道?」的張口結舌狀,不由也失了信心……   「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啦!」艾裡急忙打起了哈哈,不過顯然大家都不大買帳。他沮喪地發現雖然自己是這群人中年紀最長者,不過看來要在隊友中建立威信是件相當困難的事。   四人向前的腳步不停,其中兩個年少者開始合夥嘲弄最沒長者風範的年長者,而剩下的不善言詞的一個只好硬著頭皮充當著和事佬。斜陽將四人的投射在路面上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有如一串跳動著的音符,熱鬧的話聲令安靜的路上顯得頗不寂寞。   不把艾裡的感受計算在內的話,這趟旅程可以說是相當有趣的。而從目前看來,這段旅程還將繼續很長時間。這被種種緣分牽扯到一起的四人,也將就這樣吵吵鬧鬧地一直走入天廬上漸漸捲起的風暴中。   那時,又將發生什麼呢? 第四集 四海篇(1) 序 章   凱曼歷日正七年的冬天,是維持了多年和平的天廬大陸在大亂前所擁有的最後一段安定時光。   從表面上看,大陸各地並沒有掀起什麼戰事,然而自凱曼舉辦天廬武道大會始,不安定的潛流已經在某些地方悄悄湧現,相互撞擊著,企圖將整個天廬大陸的形勢朝向他們各自的希望推動。這些事的發生,絕大多數生活在天廬上的人沒有意識到,仍是沉浸於和平安樂的日子中。   但是,也有明明觸摸到了這些潛流的存在,卻依然和平安樂地生活的人。   不理會即將發生的大變,只是希望照著自己的心意悠哉游哉生活的艾裡、蘿紗兩人,協同另外兩個半大不小的孩子正向凱曼的東部邊境潛逃,希望盡早離開這是非之地,從此能置身各國紛爭之外,繼續原先那種平淡而愜意的生活。   正是為了這個理由,儘管同與凱曼王為敵的天行門在西方的塔思克斯帝國擁有龐大勢力,且與官方關係密切,若是去那裡可以得到較安全的保障,甚至得到塔思克斯王的重用,但艾裡一行還是選擇去凱曼東方的神聖聯盟諸國遊蕩。那裡各國勢力均衡,一同逃離拉寇迪的知道他身份的參賽者也沒有在任何一個國家裡掌握大權,被人拉去對抗凱曼王的可能性會小很多。   因為遭凱曼通緝,為混淆官兵耳目艾裡略為整理了儀容,雖不如身為艾德瑞克時那般引人注目,總也比先前邋遢流浪漢形象好多了;蘿紗亦留長頭髮,兩人形象變了不少,短時期內不虞被人認出。再加上在拉寇迪時從神殿順手牽羊來的不少財物,在艾裡的預想中,這次行程應該是悠哉游哉且手頭寬裕的安逸之旅。   只是……若世事都能按照人們的預想發展,命運女神還有什麼樂子呢? 第一章 陰雲   流雲疊錦的層層宮幃之內,一個體形癡肥的錦衣男子斜躺在大堆的綾羅錦緞中有氣無力地問道:「消息確實嗎?」   「啟稟陛下,那內線是可靠之人,而其他渠道傳來的消息也證明了緋羽之人確實極有可能藏身那商隊之中。」跪伏於他腳下的人恭謹回報。層層帷幔之外,一名綠衣宮裝麗人倚柱而立,凝神傾聽廳內的動靜,秀媚美目中閃動的是與她絕美姿容不相稱的精悍之色。   「那便按之前大臣們商議的去辦吧。」帷幔之內,錦緞中伸出只肥短的手頒下王令。本該是威勢十足,卻因些微的顫抖而更像是溺水者為求生而伸向救命浮木的手。跪伏的那人叩拜後躬身從正門去了,那隻手掌在虛空中揮了兩下,最後落在矮几上鑲金嵌玉的酒壺上。「愛妃,愛妃快來!」從男子滿是酒氣的油膩厚唇中發出大聲的呼喚。   那綠衣女子以非常人能有的輕盈姿態躍到廊道另一端,方放重腳步碎步奔向前廳。厭惡鄙夷之色在麗容上一閃即逝,撩開宮紗步向那錦衣男子時她的面上已是足以傾國之笑顏。   ※       ※       ※   天廬大陸地域廣博,存在著不少人類難以穿越的地方,如大陸中南部那形如三角的魔翼山脈便是一例,是數千年來少有人能安然穿越的神秘之地。   位於凱曼東南面的魔翼山脈自天廬大陸南部海岸線開始隆起,呈三角狀刺入大陸中部,角尖蜿蜒經由佐比拉等數個神聖聯盟的小國邊界,最後探入與凱曼東部接壤的法謬卡王國境內。雖然山脈在形式上被劃分入各國疆界,卻不在任何一國的管制之下。   沒有活人能在這裡生活,自然就不存在歸不歸屬的問題了。   魔翼山脈籠罩的三角區內,遍佈延綿百里的瘴氣林、難以攀越的險峰、千年迷沼、萬丈毒潭,更有不少的危險種族隱跡於此,而這,只是人族所瞭解到的很少一部分而已。千百年來少有聽聞有人能安然穿過此三角區域。這片山脈之所以被人稱為「魔翼」,即是指「進入這片山脈,便等若進入了魔王的羽翼之下,生死都不是自己能操控的了。」   因其奇險,令天廬中部大國凱曼通往東方聯盟諸國的通路,實際上只能從位於魔翼山脈北方,唯一與凱曼東面接壤的國家:法謬卡王國經過。這種地域上的特殊性,也導致了一些天廬國家經濟乃至政治上的影響,暫且不提。   雖然魔翼山脈延伸入與凱曼毗連的法謬卡王國境內的部分地勢略緩,危險之地也較少,但在通往其他國家的路上仍存在著些不可逾越的地帶,因而一向少有旅人經過,這片四季常青的森林仍保持著一如千萬年前的蠻荒景象。綠得發暗的葉子常年將山坡裹得嚴嚴實實,林中腐朽倒下的枯木成為黴菌菇蘚的樂園,隱隱散發著霉味,令森林更增陰森。   然而這日晨曦如往常般照在這片黑沉沉的森林上時,也照亮了一副對於這片森林來說極為少有的景象:林中稍空闊之處,支著數十座大帳篷,隨著天色漸明,一些人走出帳篷開始為今日的行程做準備,漸漸喧鬧起來的人聲將林中的陰森之氣沖淡不少。從這些人各不相同的打扮上來看,像是有商人、平民,也有為數不少的武人、魔法師等,身份相當龐雜。   這樣的景象,在平常的交通道路附近並不少見。天廬大陸並不是一塊安寧祥和的樂土,城鎮間往往流寇山賊橫行,更不要提那些棲息在荒郊野林中的魔獸之類的危險種族,故而為保安全,商人們進行長距離的運送貨物時,通常會合力僱傭傭兵武人結成商隊上路,神聖聯盟內甚至出現了專門保送商旅往來的保全行業。然而,本是為求平安而結成的商隊卻出現在魔翼山脈,這塊大陸最危險的地區,就很不合理了。   林中一角,一些僕役裝束的人生起好幾個火頭,支起了大鍋正在準備早餐。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也在其中忙裡忙外,雖然衣物裝飾與旁人並沒有太大不同,但搶眼的紅髮碧眼,清秀聰敏的相貌以及溫雅親切的氣質仍令他相當引人注目。   「埃夏早!」一個濃眉大眼的青年走過來問候道,「真是辛苦你了,每天都這麼早起做事。」   「還好啦,在以前的小食店做久了,已經習慣了。……倒是那位大叔,」埃夏停頓了一下,露出個「真拿他沒辦法」的神色,「這一路來我都沒見過他早起過,每天也都是在摸魚打混。這種懶鬼怎麼看也實在難以想像到他竟會是那個……」說到這裡,少年見四周人多便住了口,不過那青年已經明白他的意思。   「艾裡老師不是說過,不做超出酬金以上的工作嗎?再說他那樣的高人,有些異於常人之處也不奇怪吧!」   「……可他好像連酬金份內的工作都沒認真做吧?現在這個時候一般傭兵都在收拾整理東西了,可剛才蘿紗去看過,他還在睡大頭覺呢。」   「老師是為了不惹人注意故意裝得平庸吧!」   「那也裝得太傳神了。我比較傾向認為那是原形畢露。」埃夏資優生般文靜而聰穎的神情下透出隱約的嘲諷。   「……咦?怎麼不見蘿紗?」雖是一向維護艾裡的德魯馬也有些詞窮,只得轉移話題。蘿紗和埃夏在商隊中的身份相同,本該也在這準備晚餐,此時卻不見蹤影。   「她又去叫艾裡了。」   一路東行至今,半個多月來,這原本並不熟悉艾裡的二人終於見識到了所謂「傳說中的英雄」的真面目——吃和睡是這位「英雄」生活中最重要的內容,除了迫不得已的趕路外,他睜著眼的其他時間便是逗著蘿紗玩,或是指導德魯馬和埃夏的武技。不過從艾裡指導武技時嘻嘻哈哈、沒幾分正經的表現看,他多半不過是把拿這當成另一種方式的消遣方式罷了。   這樣的表現,落在原先對艾裡的印象就大相逕庭的德魯馬和埃夏二人眼裡,所得出的評價卻是截然相反。   原本在拉寇迪還不知艾裡身份時便對他心生敬仰的德魯馬,在得知這流浪漢竟是那年少時便已成為天廬大陸上有數高手,更在參與過封魔之戰後飄然隱去的傳奇英雄後,便將他這毫無高手風範的行止全都一股腦兒地高估到「真人不露相」、「深不可測」上去了。   而在先見識到艾裡窮困潦倒、騙吃騙喝的一面,本來便對他就沒什麼正面評價的埃夏看來,這「前」英雄壓根不過是個好逸惡勞不思進取的懶惰大叔罷了,說到艾裡的事自然客氣不到哪裡去。以他的理解,艾裡決定向東離開凱曼時那套「要客觀評判誰是誰非以決定今後的立場,便需先保持超然,不應該太早被捲入其中。」的說詞,純粹是他懶得做事,只想不背上責任,也不受人約束地悠閒度日的借口罷了。   ……可悲的是,他的看法似乎更與事實相符。   然而現實卻像是故意在和艾裡作對,原本期待的「悠哉游哉、手頭寬裕的安逸之旅」沒多久便成了泡影。   這十幾天來,儘管沒有被官府發現,他們卻也碰上了不少流寇劫匪。以艾裡、德魯馬的身手自是不在話下,埃夏一路上受艾裡教導頗有進益,自保也是綽綽有餘,問題在於蘿紗。   她倒不是弱柳扶風的纖弱少女,魔法雖不大靈光,在攸關生死的危機前還是能爆發些亂七八糟的魔法出來保身的,只是……容易造成比敵人還嚴重的破壞!艾裡等人一個搶救不及(當然不是救她,是搶救行李),在她附近的行李通常都成為了那些倒霉匪徒的陪葬品。幾次下來,造成的損失已經達到令艾裡肉痛不已的程度。但到底在拉寇迪時已決定要保護好蘿紗,他只得把怨氣都發洩到那些倒霉的毛賊身上。   為免遭更大損失,艾裡只得把容易損壞的財物收藏至隱秘之處,而身上攜帶的現錢為購置被蘿紗毀壞掉的那些物品,也漸漸折騰得沒剩多少了。於是,「手頭寬裕的旅行」又變回艾裡習慣的寒酸之旅,每每看見通緝榜單上自己的賞格時,窮瘋了的艾裡實在很想把自己捆了去領賞。   而在抵達凱曼邊境,知悉凱曼王竟以「緝拿盜走神殿內國寶的盜賊」為名封鎖國境,許進不許出後,「悠哉游哉的旅行」也變成可望不可及了。   身為始作俑者的艾裡一行自然明白神殿中的寶物只是一些珠寶而已,雖然價值不匪,但卻絕對不值得凱曼王這般大動干戈。而稍加思索他便明白,凱曼王這是借題發揮,為即將發生的戰爭做準備!藉捉拿盜賊之名,將可能在將來的戰爭對別國有利的物資扣留在境內……   本來若是天廬大陸交通便利,這種做法是不現實的,需要花費遠超過所得好處的人力物力,而且如此大動干戈也會令其他國家起疑。然而凱曼東有魔翼山脈,西有大片的沙漠戈壁,將凱曼與神聖聯盟諸國、塔思克斯帝國相隔開來,這些難以穿越的地帶令凱曼與其他國家實際接壤的地方變得相當少,以凱曼的強盛軍力要控制住國界並不難。   而明白歸明白,艾裡一時卻也想不出獨力帶著三個功夫高低不等的少年闖出被軍隊層層封鎖的邊境的辦法。他在邊境城市中哀歎著「為什麼我總碰上這麼麻煩的事」時,卻結識了一個為商隊招募傭兵的自稱紅姨的胖大嬸。從紅姨那裡他瞭解到,因為凱曼的封鎖邊境,一些有合約在身,拖延不得的商人無奈之下,結成了商隊僱請傭兵,打算依靠兵團護送潛離凱曼,她便是受商隊委派來挑選應徵傭兵的。   反正一時沒什麼好主意,艾裡便只得姑且抱著「人多力量大」的希望,托紅姨介紹加入商隊,希望商隊的行動能成功,讓自己一行也順利混出關去。當然,盤纏即將告罄也是一個原因啦。   加入傭兵團很順利,艾裡和德魯馬表現出合乎水準的武技通過了商隊的資格測試。但,也只是合乎水準而已,還湊合,卻不至讓人敬佩。以他們的處境,多引人注意只會招來危險。而埃夏、蘿紗雖然功夫不過關,也托艾裡、德魯馬的福,以燒水做飯的傭人身份加入了商隊。接下來的日子,蘿紗扮作艾裡的侄女,埃夏號稱是德魯馬的表弟,四人便以這樣的身份隨商隊進入了這片魔翼山脈。   ※       ※       ※   在埃夏和德魯馬談論著他們不負責任的領頭人時,艾裡正如他們所說在帳篷中睡得正沉。   「艾……艾……瑞……」恍惚間,似乎聽見了女子熟悉而溫柔的呼喚,令艾裡的意識從黑暗沉靜的深眠的水潭中慢慢浮起來。   微風將一陣陣食物的暖香送入鼻翼。東尼亞那傢伙這麼早就起來準備早餐了?虧得那個完全無法讓人聯想到禁慾、克己這類字眼的牧師對吃喝二字挑剔得緊,每天才能享受到這般美味的食物。雖然還未清醒,艾裡已微微笑了起來。   「艾……瑞……」女子的呼喚聲又輕輕傳入耳邊。是修雅嗎?   她一向起得早,總是說著什麼「晨風是大自然每天的第一聲歌唱」、「劃破黑暗的第一縷陽光是太陽每天給人們最美的饋贈」這類奇怪的話而日日早起,在外頭閒逛遊玩。真是不知道這女人在想些什麼,既然早起了,去練功不是更值得嗎?這不是浪費時間嗎?   但是,雖然很不想承認,這樣古怪的她,卻讓自認沒有虛度過時光的自己隱隱有些羨慕。對於她來說,活著本身便能帶給她很多快樂吧?   而我,只有劍。有時甚至不能肯定,劍的世界真的是我最喜歡的嗎?還是只是因為習慣,才認定這是自己唯一在乎的事?因為如果不這麼認定的話,過去十八年的生活就會變成一片空白。   面上有些熱烘烘的,應該是陽光透過帳篷簾子的縫隙正照在臉上了。好暖和……就像是在她身旁時總能感受到的暖意。   「艾……瑞……」   又來了……那個女人。那麼大的眼睛,卻看不懂拒絕。每天欣賞完晨景,必定笑瞇瞇地把自己生拉硬拽地拖去餐桌上和大家一起吃早餐。不過是填飽肚子罷了,各吃各的不也一樣?這麼大人了,還像小孩子一樣排排坐吃飯?真是可笑!她卻總是說餐桌是人們互相交流的最重要的地方,吃飯決不能草草了事。真是沒她辦法。   艾裡的眼皮跳了跳,意識終於漸漸清醒。   「唔……又來了……」心中還在抱怨著,帳篷簾子一掀,一個女子娉婷的身影走了進來,喚道:「艾裡,起來吃飯咯!」   艾裡的眼睛睜開一線,看著上方俯視著自己的那張猶帶稚氣,卻與記憶中的那張面容有幾分神似的少女面孔,聞著相近的女子體香,一時竟不能分辨出是真?是幻?自己現在究竟是十八歲的少年劍客,還是已經人近中年的落魄流浪漢?   「唔……雖然睜著眼,但眼神這麼呆,看來還沒醒啊!」少女嘴裡嘟喃著推斷出這個結論後,打了個響指。一個小小的水球驀地出現在艾裡頭部上方,白色的蒸汽騰騰而上,看來竟還是熱的?一陣飛珠濺玉過後,水球崩裂開來,淋了艾裡一頭一臉。   「哇咧!燙!好燙!!」被褥中的人如觸電般彈跳起來,捂著臉哀叫。「蘿、蘿紗你幹什麼?!」   「很、很燙嗎?對、對不起!」顯然少女也沒料到會有這個結果,不住道歉著拿了布帕給艾裡拭臉。「人家只是想變些水讓你清醒起來……現在天冷,怕害你著涼才特地換成熱的,沒、沒想到……對不起!」   「下次麻煩你還是用冷水,總比被燙熟好些…」捂著快被燙得快掉下來的面皮,艾裡無奈道。與蘿紗在一起真是件相當危險的事,總是難以預測她何時又會冒出個半吊子魔法來殘害他人。好在為了不引人注意,蘿紗不敢在商隊其他人前展現太過犀利的魔法,破壞力已經收斂許多。在旁人眼中,她不過一個普通傭兵所帶的正在研習低級魔法的小姑娘而已。   此時艾裡不需留意少女垂瀉至胸口的黑亮直髮,只憑她這一手風格詭異的魔法,便能分辨出她並非夢中那人,而是蘿紗,來自凱曼帝都拉寇迪的孤女,記憶中的那人唯一的女兒。   「那、那個……早餐已經準備好了,快起來和大家一塊吃吧。埃夏、德魯馬都在等你呢!」心中有愧,蘿紗趕緊表明來意,想盡快逃離現場。   「不過是填飽肚子而已,各吃各的也一樣啊,你們先吃吧。」可以說是故意的,艾裡這麼回答。   「這怎麼行?餐桌是大家相互交流的最重要的地方,吃飯決不能草草了事啦!」少女努力板起臉,像是在講多了不起的大道理般教訓道。「再說,大家也都還在等你接著講昨天說到一半的你在風之島時的故事呢!」可惜說到這裡,語氣變得大大的諂媚,前面的效果立時大打折扣。   「噗!」艾裡忍不住笑出了聲,心情不知為何忽然變得很好。看著蘿紗有些迷惑卻仍滿溢著生氣的面容,夢中那種陽光般溫暖的感覺奇異地再度縈繞在身邊。   「真像回到了十年前啊……」儘管這次的三人與十年前的夥伴們並沒有太多的相似之處。   少女離去後,艾裡抹拭著濕發低聲自語。   蘿紗雖是修雅的女兒,但與沉穩溫柔的母親相比,女兒明顯不可靠得多,其餘人除了埃夏有著與東尼亞相近的好手藝這一點外,便沒有其他相似點了。十年前,自己作為隊中的最年輕者,平日是被大家照顧著的,而如今卻是相反,自己彷彿成了保父般帶著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走向未知的旅程。   可是,和他們在一起卻能感受到如同記憶中與修雅等戰友們在一起時的溫暖。   這一次,不會再有悲哀了吧……   ※       ※       ※   看情形,帶這群晚輩安然離開凱曼並不需要艾裡本人費多大的力。   這些天商隊都是按上頭的高層人物決定好的路線行進,隊伍前頭也自有安排人探路,艾裡每日所做的,不過是護衛著商隊默默趕路。偶有不長眼的野獸魔物撞上商隊,他也只需隨著一眾傭兵揮動兵刃衝上前去虛應故事一番,實在是份領乾薪的優差啊!當然,前提是得平安突破凱曼的封鎖。   選取這看似更為危險的魔翼山脈為行進路線,商隊實在有逼不得已的理由。商隊向法謬卡進發不久,便從一個來自法謬卡王國的傭兵處得到可靠消息:法謬卡王已下令嚴密監視邊境動向,一旦發現任何商隊的行蹤,所有鄰近的軍隊全力搜尋,務必加以捕獲!後來從其他渠道陸續得到的消息,也只是證明了這個消息的正確。   而令商隊陷入這般麻煩境況的重要因素之一,法謬卡王會做出攔截商隊這樣古怪的決定,卻是為了得到一個人……或者說是為了得到這個人背後的勢力。   緋羽商社,神聖聯盟最有財有勢的財團。不單是見多識廣的艾裡,便是對蘿紗這原本未到過拉寇迪以外其他城市的小女孩來說,「緋羽」也不是個陌生名詞。   那是天廬最有勢力的一個財團,當然,在凱曼並沒有太大的影響力。原本不問天下事的蘿紗,是從將緋翎的創始人蕾德奉為偶像的愛琳娜口中知道這些的。晚生了十多年,沒可能與蕾德並肩賺錢,是愛琳娜時常引以為憾的事。   而蕾德以女子之身一手創建緋羽,依靠以女性居多的經營班底將緋羽發展成今天的規模的經歷,已成為充滿傳奇色彩的故事。據二十多年前曾見過她的人說,蕾德還是個絕代佳人,不過緋羽的經營漸入軌道後,這十幾年來她轉而隱身幕後,所有的行動都是通過貼身的人進行指示,幾乎不曾在人前現身。   目前緋羽商社的財力已經發展到控制了神聖聯盟好幾個國家的經濟命脈,而其真正實力並不僅僅在於其龐大的財力。它為保護本商社貨物的運送而設立的保全社,經營範圍覆蓋了神聖聯盟的多數國家,十幾年來發展成為一股聯盟各國都不敢小覷的力量。甚至有傳言說,控制了緋羽商社便等若控制住了半個神聖聯盟。   據帶來法謬卡王動向的傭兵所說,對於前些日子開始在各地流傳的凱曼王即將發動戰爭的流言,雖然多數國家都不當回事,但因為邊境問題與凱曼素有紛爭的法謬卡王國對凱曼的戒心一向相當高,便一直留心著鄰國的異動。得到凱曼封鎖邊境的消息後,法謬卡王更加確信凱曼有不軌意圖。後來不知他又從何處得到消息,知道緋羽商社的重要人物會在近期內隨商隊偷潛出凱曼,於是便想利用此良機,得到這緋羽商社的重要人物,從而得到緋羽之助甚至控制緋羽。這便是法謬卡王想走的迅速壯大本國力量的捷徑了。   一下子要同時面對凱曼和法謬卡王國的封鎖,況且法謬卡還是凱曼進入神聖聯盟必經之國,平安逃離凱曼似乎變成了不可能的任務。正一籌莫展間,商隊卻從一個傭兵口中得知一條重要情報:位於凱曼、法謬卡國界與魔翼山脈交匯處,這一帶本有難以飛渡的天險隔離各國,成為一道天然藩籬,故而兩國都在那一帶極少駐兵,但哪裡卻存在一條不為人知的秘徑可以穿越天險進入法謬卡,再往南方行上五十里,便可進入向來比較和平的佐比拉。用這種方法突破國境所受到的阻力將是最小的,只要這條秘徑真的存在的話。   無力改變凱曼王抑或法謬卡王,別無選擇的商隊只得小心翼翼地進入這片惡名昭著的森林。所幸這一帶山脈只是魔翼山脈的外圍,危險度本就低得多,又正值隆冬,瘴氣之害大為減輕,一路走來雖不知斬殺了多少魔物悍獸,這段行程卻還算順遂了。當然,大顯神威斬殺魔物的戲份,是不會由某好逸惡勞的前英雄擔綱演出的,這些戰功多是由傭兵中最主要的戰力——灰鷹戰團立下。   灰鷹戰團在天廬頗有名氣,商隊倉促間能網羅到它,也可算是幸運了。商隊傭兵團總數約莫五百多人,其中四百人便屬於灰鷹戰團,戰團的主要幹部也順理成章地成為傭兵團的重要領導人。與之相反,十年前曾呼風喚雨的某人則在傭兵團中不過是個最普通的下級傭兵,他本人對此現狀卻相當滿意,每日快樂地領著乾薪,放心地看著自己的逃脫凱曼計劃在旁人的勞心勞力下漸漸實現。   ※       ※       ※   這日黃昏時分,商隊停下來紮營休息。這種時刻,身為雜役的埃夏、蘿紗等人開始忙得不可開交,而傭兵們則三五成群地四散休憩,享受勞碌一天後的閒暇。上進青年德魯馬一得空又跑到空闊處練功,艾裡便逕自在林中覓了個清淨處,跳上枝椏打起了盹。沒睡多久,舒服得差點掉下樹來的艾裡突然被一陣風聲驚醒。   「……還真的來了。」看著輕輕落在肩頭的灰鳥艾裡無奈地歎出口氣。   這種看起來灰撲撲的鳥兒,卻是種少見的異鳥:戀血鴛。   之所以被命名為「戀血鴛」,乃是緣自這種群居鳥類的一種特性:雄鳥對族群中唯一那只雌鳥的血液氣味極為敏感,就算被放置在千里以外,也能循著氣味找到雌鳥。後來有人從雌鳥身上提煉出散發吸引雄鳥氣味的液體,稱之為「血引」。「血引」的氣味歷久難消,再加上戀血鴛不喜近人,若是下方人多,便是聞到血引的味道也不願靠近。因為這兩個特性,人們能利用戀血鴛傳遞一些不能被外人察覺的絕密信件。   不過一來戀血鴛實在難得;二來馴養一個族群只能用以與某一個人傳遞信息,代價未免太高;三來戀血鴛飛行能力並不出色,傳遞信件要花費相當長的時間,所以很難用於軍事聯繫上,也未被民間廣泛採用。   「說起來,這鳥兒倒比許多人更有情意。一生都在追尋著雌鳥的氣息而奔波,可惜只是被人欺騙,永遠見不到真正的雌鳥。」發著少有的感歎,艾裡捉住鳥兒。果然在鳥兒腿上縛著一卷羊皮紙卷。   艾裡身在拉寇迪時,為助他們脫身,翠雀女老闆愛琳娜代為與凱曼萊安特魯王朝重臣「諍君」傑伊締結了「一在野,一在朝,結集所有能應用的力量,以備將來合力對抗萊安特魯王朝」的盟約。雖然三個當事人中的兩個都只把這當作權宜之計,可傑伊卻是很慎重地對待這份盟約,苦心準備了這個聯繫方法。對於傑伊本人艾裡並無惡感,見他為了盟約這般勞師動眾,雖說事出無奈,偶爾也會略感內疚。   然而內疚歸內疚,他卻不是那種會為了遷就他人,為了這種不能算自己折騰出來的責任而勉強自己的濫好人。本想不做理會,但好奇心起,他還是展開了羊皮紙卷。鳥兒四顧不見雌鳥,又未被束縛,啁啾幾聲便振翅而起,再度追循數百里外的「血引」而去。   羊皮紙上,以娟秀的女性筆跡密密麻麻地寫著蠅頭小字,應該是傑伊為了掩人耳目而請愛琳娜寫的。相比朝中重臣府邸,人們對普通酒館自然更不會留意。   「艾德瑞克閣下如晤:   以下是某位先生托我轉告的目前凱曼大致情況。   此次逃離拉蔻迪的其他十三名參賽者得天行門之助,已趕在仁明王有所動作前回到各自的國家,致使仁明王的計劃洩露。但仁明王聽從魔法公會會長薩拉司坦的獻計,在外散佈「這些參賽者為爭寵於仁明王而相互私鬥,引起帝都混亂致使大賽取消,招致仁明王的憤怒而被取消資格、趕出拉蔻迪。」的消息,並讓歸順於他的四人出面證實,從而令十強所屬的各國對十強產生猜忌,認為他們在散佈不實消息以掩飾被大賽除名的恥辱,並藉以報復凱曼王。「   「真是有一手啊!那個魔法師……」看到這裡,艾裡輕輕讚了一句,「輕輕鬆鬆就讓那一票高手拚死把消息帶回國的努力打了水漂。」   看著紙條,心中泛起一種奇異的感覺。過了十多天安穩日子,感覺上與這些參賽者同心協力從凱曼王掌中逃生的經歷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接下來看到的聯盟諸國盲目又充滿傲慢、猜疑的種種表現,也令他難以對它們將來的安危抱有多大的關切。   「另一方面,神聖聯盟諸國本就不見得信任那些並非出身貴族的武人,又為長期的和平所麻痺,再加上聯盟國家數目眾多,聯絡不便,各國間頗多猜忌,所以目前雖然有些國家有所警惕,卻沒有進行緊密的聯盟,參賽者所傳出的消息除了令塔思克斯帝國聽取天行門的報告開始調動兵馬,防範凱曼王國外,只引起了小範圍的流言。當前凱曼王國實行外馳內張的做法,對內避開各國耳目化整為零地調軍至往東部邊境,對外則聲稱緝拿盜走神殿中國寶的盜賊而……」   ……而封鎖邊境。艾裡一陣苦笑,現在自己可不正是受困於此嗎?可惜傑伊也沒提出什麼對策。……仁明王打算先從聯盟諸國下手?難道他已做好同時防範西面的大國塔思克斯與聯盟夾擊的準備?腦中略想了一想,艾裡也沒放在心上,畢竟對只想置身事外的他來說,大陸的霸主之爭是與他無關的事。將紙條翻轉至背面,見上面還寫著幾行小字:   「前英雄大人,你用什麼辦法離開凱曼我不管,但蘿紗若是受了什麼損傷,沒了替你償還住宿費的人,我以愛琳娜。伊蓮。德卡妮亞之名起誓,定會把這筆錢加上你拐帶我員工造成的損失利滾利地向你討還!」   看著這顯然是愛琳娜風格的幾句話,被威脅的一方不覺莞爾。她還記掛著那筆蘿紗不及以工作償還的住宿費哪!而雖未有「珍重」、「擔心」這類字眼,卻仍能從字裡行間看出她對蘿紗的掛心。   被這麼一擾,艾裡睡意全消,掌心一合將紙條化作齏粉便想躍下樹走走,卻聽得下方草木由遠而近地一陣喧嘩。他穩住身子定睛望去,只見不遠處三個傭兵推搡著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傭兵行了過來,漸漸靠近自己這棵樹下。   「怎麼?裡茨大哥抬舉你,讓你給他洗腳,你有什麼不滿嗎?居然敢燙著裡茨大哥?!」當先的猥瑣漢子凶神惡煞地拍著少年的面頰,一下比一下重,片刻間少年的右邊臉頰已經紅腫,那少年卻不敢有絲毫反抗,只是涕泣不已。一個高瘦男子叉著手興致盎然地在後面看著,高鼻削腮,眼神似蛇盯著青蛙般令人發毛,應該就是先前漢子口中的「裡茨」了。   聽得這名字,又見他衣領上的黑色鷹鷲領章,艾裡認出他是誰了。裡茨,那個灰鷹戰團中地位僅次於團長的重要人物,他的武技在團中位列前茅卻沒什麼高手的品格,最喜虐殺比自己弱的人,而不論對手是戰士還是伙夫。   不遠處的營地上也有些人發現這邊的動靜,雖然裡茨的人緣並不好,但在劍與血中求生的傭兵,本就遠較其他行業者崇尚實力,兼且傭兵人品良莠不齊,軟弱者為其他傭兵欺負的事情屢見不鮮。因此,那些人都只是漠不關心地掉頭做自己的事。   而見那少年軟弱表現,艾裡也只是微微皺眉,無心下去阻攔。一個人受人欺辱,總是由他自身某些弱點招致的,若是他能從中得到教訓,痛加改之,對他也算一件好事;若是為了一時不忍而橫加插手,就算救得了他一次,也不可能永遠顧著他,徒然令這弱者更加依賴他人罷了。   不過這些人阻在下方,又是這樣的情形,艾裡一時也不好下樹去,只得把姿勢調整得舒服些,等著下頭的戲碼結束。 第二章 混水   跟隨裡茨的兩個傭兵正待上前盡情折辱少年,裡茨突然止住了二人,詭笑道:「不要這樣體罰小孩子嘛。只要他今後能明白浪費是不好的行為就好,那盆洗腳水就被他這麼浪費了多可惜啊!」一個手下會意,笑嘻嘻地跑回營地,將那盆洗腳水端了過來。   那盆洗腳水本就色如泥漿,臭氣熏人,那猥瑣漢子背過身在盆中撒了泡尿,另一人又順手抓了幾把泥沙進去,再端過來時這盆水更是色澤詭異,正好擱在艾裡下方,熏得他幾欲作嘔。   欣賞著少年劇變的臉色,裡茨靠近他陰陰地說道:「小子,若是你把這全部喝掉,沒有浪費了這盆水,這次我們就原諒你。」兩個手下一人抓著少年頭髮令他動彈不得,一人端著水走過來,便要硬灌下去。   「哎喲喲!」忽聽一聲驚呼,眾人頭上一暗,抬頭便見一條人影從上頭的樹枝跌落下來。裡茨等人後退半步,狐疑地看著這不速之客。   「好、好臭……」穿著打扮只是下層傭兵的金髮男子唧唧歪歪地站起身。五官雖扭曲成奇怪的形狀,仍看得出其容姿的端整。但這原應是引人注目的外貌被一股平和之氣掩盡鋒芒,看上去只覺悅目而不覺耀眼,令人奇異地難以興起防範之心。正是艾裡。   那猥瑣漢子見他服色不過只是下層傭兵,又見他摔落時身法著實不高明,自是不把他放在眼裡,便毫不顧忌地放話道:「你是哪根蔥?最好少管裡茨老大的閒事!」   聞言,艾裡困擾地搔搔頭。他倒不是因為看不過眼而出頭,只是剛才被熏得頭昏腦脹,受不住去捂鼻子時腳在樹枝上的青苔上滑了一下才摔落下來。但既然已經下來了,他也不想當沒看見般走開。   這些傢伙的伎倆是太過分了。受臭氣所苦,艾裡感同身受地這麼覺得。   「我是哪裡的蔥不重要,可是那盆東西要是喝下去,恐怕會出人命啊!這孩子也吃了不少苦頭,大家還是就這麼算了吧?」單是聞就受不了了,何況是喝?艾裡滿臉和氣的笑容,一副和事佬狀。   「這傢伙和閣下並沒有什麼瓜葛吧?奉勸閣下還是走開為好。」   若在平時,裡茨早就不問緣由連著擾他興頭的傢伙一塊揍了。然而這男子身為下級傭兵卻敢阻攔在傭兵團中地位顯赫的自己,可能是有所恃仗……而之前自己竟沒有察覺到一開始便潛伏在樹上的這人,也令他有幾分訝異。雖然將之歸結於自己剛才心神都放在那少年上之故,但裡茨還是存了幾分顧忌,所以這句話仍留了些餘地。   「我走開當然沒問題,不過也請你們放過這孩子。」   金髮男子的笑臉上並沒什麼懼色,還是打定主意為比爾這小子出頭,莫非他真的有什麼過人之處?一念及此,裡茨瞇細了眼在心中估摸著艾裡的份量。那少年原本並不奢望有人能從團中地位頗高的裡茨手中救下自己,此時不禁燃起了一絲希望。   摸不清艾裡的虛實,裡茨一時沒有發難,而艾裡這邊卻也同樣顧忌重重。為什麼自己總會碰上這種麻煩事啊!他忍不住在心中哀歎。且不說他原本就不喜招搖,迫於目前情勢,至少在凱曼境內更須凡事低調行事,因此艾裡也不願和這些人動手。   「你是傻的啊?要為這傢伙出頭?!有那能耐就上啊!」身邊向來沉不住氣的查特跳出來喝道。   「我怎麼敢跟各位動手呢?」艾裡笑著回答,而這副笑容在裡茨看來,卻又好像很白癡,又好像深不可測。   「那就閃開!」   「我閃開可以,你們也請放過這孩子。」   「你這小子有這份能耐嗎?」   「不敢不敢……」   「那就閃一邊去!」   「沒問題啊!可是……」   雙方的顧忌,讓情況處於一個微妙的平衡點,令這種無聊的對話還有循環進行下去的趨勢,眼看這場路見不平的戲碼甚至越來越有淪為鬧劇一場的危險,忽聽一聲暴喝:「囉嗦死了!」跟隨裡茨的猥瑣漢子終於沉不住氣猝然出手。   看著那漢子猙獰的面孔向自己逼近,艾裡卻毫無緊張感,反而開始覺得無聊。   也許當年沉迷於武的自己在與人相鬥時,也曾有過這樣猙獰的神色吧?以武力來證明自己比任何人都強大,在十年前認為是理所當然的,現在看來卻顯得如此膚淺。便是贏了,也只是個莽夫罷了,有什麼值得自得的呢?……而眼前這些人,什麼時候才會明白呢?   在他眼中,這些還在炫耀武力的傢伙與從前那個自己的身影漸漸重疊了,心頭突然湧上一股倦意。一則因為這股倦意,一則也不想因為自己的身手而受人注目引來麻煩,他放鬆了身體,不打算出手。   裡茨原本便打算借手下一探他的深淺,此時看他神色古怪,心中更是警惕。而那少年也期盼地瞪大了眼。畢竟,天降的救星顯示出非凡的本領,從強橫的惡人手中救出弱者,這是無數英雄故事中都有的橋段。然而,彷彿在證明故事中的事永遠不會發生在現實中,這一拳正正落在這「救星」的臉上,將他端正的臉打得變了形,整個人斜飛開去。   ……原來真的不過是個笨蛋而已!那麼會被這種草包唬住的自己豈不也像個傻瓜一樣?裡茨見狀反倒有些錯愕了。這下還有什麼好客氣的?三人圍上前對地上的艾裡拳腳相加,倒把原先那少年晾在了一邊。   少年不跑開,也不敢上前幫忙那代替自己被打的人,只是垂頭站在一旁看著。眉宇間,除了不忍外,還有一份莫名的失落,也許是為了心中期待的英雄的幻滅。   騷動的擴大雖再度引起了營地那邊一些人的注意,但地位低的人不敢管裡茨的事。灰鷹戰團中資深的幾個傭兵都知道裡茨以前的事。   裡茨還是菜鳥傭兵時也曾受其他傭兵的欺辱。後來他本事漸強,將平時欺負他的對頭一一殺死,從此便再沒人敢欺負他。但之後他像是要讓所有弱者都常常自己當年受過的苦,開始欺負比自己弱的新丁,手段還比當年他所受之欺辱更狠上幾分,實在是個狠辣角色。眾人瞄了一眼便都冷淡地轉過頭。被欺負的不過是無關緊要的小角色,誰會為了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而去開罪裡茨?   而正抱頭在地上哀嚎的那位傭兵自然不認為這是小事,被揍得青腫的嘴巴呼痛之餘,還在哀求他們住手。「別……別打了!哎唷!有位哲人說過,嗚!……將心比心,各位大哥若是處在我這樣的情況,會是怎樣的感覺?所謂己所……啊!……不欲,勿施於人。暴力雖能帶來一時暢快,但不能讓任何人幸福啊!大家還是互助互愛、和和睦睦、和平共處、和氣生財……嘔!」卻是裡茨聽得火大,狠狠一腳踹在他肚子上讓他閉了嘴。   裡茨正要接著凌虐那廢物傭兵,一個如冰凌輕擊般冰冷而悅耳的聲音冷喝道:「住手!」興奮中的裡茨一怔,停止動作回頭看去。艾裡也努力將青腫的眼眶睜開一線,只見一個文秀男子凜然獨立,冷然傲視裡茨等人。   ※       ※       ※   「看!看呀!是青葉大人!」   「好帥啊!」   「而且那麼慈悲,會為了那樣兩個跟他比起來像是地上的泥巴一般的角色挺身而出……哎呀,怎麼辦?人家越來越喜歡他了∼∼」   「別傻了,人家怎會看得上咱們這種鄉下出來打工的女孩。」   「吉絲你真是的!人家滿足一下幻想總可以吧?」   因為所在的地勢較高,本該忙著準備商隊晚餐的侍女們將不遠處的鬧劇盡收眼底。原本只是當作笑話看,可當那俊美男子一登場,立時唧唧喳喳地鬧成一團。在這群吵吵嚷嚷的女孩子中,蘿紗和埃夏只是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那位大叔到底在幹什麼啊?」埃夏皺起了眉頭咕噥著,「這麼窩囊,丟臉死了。」蘿紗也在奇怪艾裡怎會忍受這樣的委屈,記憶中的他可是為了達到目的不在乎用坑蒙拐騙等一切手段的。當初他為了騙吃騙喝毫不知恥地敲詐純真少女(自稱)的惡行,至今歷歷在目。   但不管怎樣,艾裡寧願忍受皮肉之苦,挺身維護那少年的行為,讓她心中也有些感動。這平時看來很不可靠的大叔,看來真的擁有與傳說中劍士身份相符的高貴品格啊……不再看下去,她轉身去準備藥箱。雖然艾裡應該懂得保護自己不受太重的傷,但皮肉傷總是免不了。   若是她知道促使某人跳出來的最初原因,並非什麼高貴品格,而僅僅是嗅覺受到過大刺激而導致的肌體控制失常,大概這剛剛提升的評價又會大打折扣吧!   ※       ※       ※   來者略顯瘦削卻不覺柔弱的身材有股武人少見的文雅氣質,漆黑的柔順短髮被風吹得似有生命般輕輕飄飛著。髮絲下,是一雙晶瑩深碧如翡翠的眼眸,鑲嵌在瑩白如雪的面龐上愈發顯得澄澈惑人。黑、白、綠,三色強烈的對比令他精緻的容貌更增幾分虛幻之感。而沉冷的眼神、微抿的薄唇給他平添了冷傲和英氣,令他美麗得過分的面容不致顯得柔弱。   以艾裡的角度只能仰視他,滿天紅霞更是將他的風采襯得翩翩絕世。被扁得近似豬頭的艾裡相較之下,更是狼狽。雖不甚在意男人品貌的艾裡也忍不住暗讚道:「真是好風采!可怎麼覺得我好像變成陪襯男主角出場的丑角了?」   雖然是第一次接觸到本人,卻早聽聞過這文秀男子的事。他便是離開法謬卡宮廷,將法謬卡王的消息帶給商隊的那個名為青葉的傭兵。一些出身平凡的傭兵往往會捨棄原先的平凡名字而以公認的外號為名,這青葉大概也是這種情況。   因其所帶來情報的重要、本人不俗的才幹能力以及出色的外貌,青葉在傭兵團成為相當引人矚目的人物,並頗受灰鷹戰團團長魯弗瑞的倚重。而同為魯弗瑞手下的裡茨,地位或多或少受到鋒頭正健的青葉的威脅,因此這兩人間一向暗潮洶湧,關係絕不能歸之為友好。   但青葉會為自己這樣的小角色出頭,倒是艾裡始料未及的。……那雙碧眼雖美,閃耀的卻是野心的光芒,實在不像是以助人為樂的熱心人啊!   像是在證明艾裡觀人有誤,青葉擋在艾裡與施暴者之間,沉聲道:「此次任務並不輕鬆,正是大家需要合力協作之時。裡茨兄若有多餘精力還是準備著應付前頭的對手吧!」   見裡茨等人終於停手,滿臉怯意的少年默默跑到艾裡身側扶他起來。   發洩過後,裡茨沒再把艾裡和少年放在眼裡,雙眼凶光閃動,只是不服氣地瞪著青葉。知曉這二人的暗鬥會否擺到檯面上來,在這片刻間便要分曉,剛爬起身的艾裡對傷勢毫不在意,只是瞪大了眼看熱鬧。   神色變了數變,裡茨終是沒有發作出來,冷哼一聲,終於向營地走回。經過青葉身邊時,裡茨似有意似無意地往他身上一撞,隨即身體晃了一晃,再次以陰狠目光看了他一眼方恨恨而去。那兩個跟班匆忙跟上。   儘管眼如熊貓,一旁的艾裡仍是看得分明。裡茨方才有心試量青葉的深淺,滿蘊勁道撞去,卻被他不動聲色間略擺肩頭以柔勁化開,借力打力還讓裡茨吃了點虧。這等身手,便是在能人頗多的傭兵中也算是一把好手了。   雖然稍嫌遲了些,不過這美男的出場總算讓自己少受了些罪,艾裡正打算向他道謝,卻覺得大地隱隱一陣顫動,隨即響起了一把洪亮的聲音,猶似大鐘在艾裡耳邊轟鳴。   「哎呀呀∼∼艾裡你怎麼變成這副德行了?沒事吧?怪可憐見的,挺俊的一張小白臉怎麼被糟蹋得跟煮糊了的馬鈴薯似的……」伴隨著這讓艾裡有些無力感的驚呼,來人聲勢驚人地向他跑來。側頭一看,果然是在商隊中僅此一家,別無分號的重量級人物,也是介紹自己加入這商隊的胖大嫂紅姨來了。   紅姨似乎是商隊中一個女商人的伴婦。所謂重量級,非指其地位,而僅針對她的體形而言。如果將她身軀的寬度減至三分之一的話,便可以用高挑來形容了,可惜多餘出來的這三分之二令她的體重達到了驚人程度,體形也頗有遮天蔽地的氣勢,不過紅光滿面的面容、終日笑容可掬的好脾氣令她顯得頗為可親。自艾裡等人加入商隊以來,她便對他們相當照顧。   正欲離去的裡茨對紅姨這等下層角色自然沒有放在眼裡,然而眼光瞥見她身旁少女微皺起眉頭後,臉色則變得很難看地快步離去。艾裡看向那少女,正是紅姨所陪伴照顧起居的那位女商人菲歐拉,不由感歎今日為何話題人物紛紛出現在自己身旁。   菲歐拉看來不過十五六歲,面目間稚氣尚存,完全不見商人的精明之氣。靈秀纖麗的五官,清瘦而不失窈窕的身段,令她一如精緻的人偶般美麗。然則她美則美矣,一雙盈盈若水的幽藍大眼,卻缺乏神采有些呆滯,看來更似無生命的人偶,但卻自有一種奇異的惑人之處。自她出現後,許多傭兵都往這裡看個不休。對這些眼光,菲歐拉統統視而不見,玉顏上未見半分窘迫。從外表完全看不出來,這秀美少女竟會被商隊中眾傭兵猜測為那個令法謬卡王大動干戈的緋羽商社的重要人物!   緋羽商社的高層領導多為女性,而商隊中少數幾個女性商人都來歷清楚,不可能與緋羽有關,只有她背景相當模糊不清,再加上一路見來,商隊的組織者,大商人姬桑又對她頗為禮遇,可見這稚齡少女來頭相當不簡單,這「緋羽商社的重要人物」,除了她還可能是誰?當然,看她的年紀自是不可能是蕾德本人,但從法謬卡對她的重視程度來看,她極有可能是緋羽的高層人物,甚或是下任接班人。畢竟蕾德本人便是絕色,續任者擁有一等一的容姿也極為可能。   一介無名傭兵要想出人頭地,不知要付出多少血與汗水,相比之下,若是能得聲名遠播的緋羽商社賞識,成為其延攬對象,不僅能獲得不菲的酬勞,更是成名的捷徑。因此,這些天來每日都有不少傭兵在菲歐拉周圍晃蕩,高明一些的,似有意似無意地顯露兩手真功夫,差勁的,便大肆自吹自擂,甚至還有人賄賂紅姨在她跟前多說些好話。艾裡雖無意招惹這種大人物以「飛黃騰達」,但看這些人表演倒是樂事一樁,因此也一直抱持著看好戲的心態關注著此事。   雖然有幾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但見到菲歐拉後,艾裡還是認為青葉應該是看她往這裡過來,為了引她注意才出面的吧。   青葉向菲歐拉溫文一笑,微微頜首致意,菲歐拉也淺笑回應。笑意雖淺,但之前菲歐拉一向如偶人一般少有表情,除了對著照顧她的紅姨外幾乎沒向旁人笑過,這番她對青葉溫顏相向,自是青眼有加了。其他亦想借她平步青雲的傭兵們不由大悔錯過如此良機。   轉頭看看正被紅姨查看傷勢的艾裡,菲歐拉的笑意愈發深了。眾人只當她見艾裡狼狽不堪之狀而發笑。青葉心中雖感訝異,只是不動聲色地略為招呼後飄然遠去,身姿說不出的瀟灑好看。不遠處彷彿又傳來了女子的尖叫。   艾裡也是一陣愕然,心下嘀咕道:「難道被痛打一頓反倒變得更有魅力,令這小妹妹一見便顯露好感?可一般漂亮女孩突然示好,不是有陷阱就是要利用人……呃,蘿紗那笨女孩除外。」   尚不知是該繼續自我陶醉,還是該細思其中是否有什麼緣由,耳邊聽紅姨哀歎道:「怪可憐見的,衣衫都破成這樣了!待會兒我扯幾尺這趟捎的布,吩咐下人給你們做件新的吧?」為同伴所累,剛轉職不久的傭兵近來囊中羞澀,趕忙回神婉拒:「不用了,我回去補一補,能穿就行啦!」明白他財務窘況的紅姨忙道:「只是一般的布料,費不了多少錢的……」   「提花絨,質料中等,平價每丈二十二銀幣五十銅幣。」出人意料的,一直緘默的美少女開口了。「成人外套一般樣式所需布料約在五尺六寸左右;若以最廉價的平價每丈十四銀幣三十銅幣的布料做襯裡,費布約五尺五寸;其他飾物鈕扣等約花費三銀幣。人工不計,每件外套至少需花費二十三銀幣四十六銅幣五基爾。」菲歐拉櫻唇翕動,毫不停頓地報出一長串數字,頃刻間將衣服的價錢計算得清清楚楚。   「果然不愧是商人!」艾裡暗暗咋舌:「可這麼美麗的女孩子也太市儈了些吧?……不過跟愛琳娜比起來還算好些了。」而不遠處留意這邊的傭兵們見狀,更篤定她便是緋羽商社的人。   紅姨原意是將衣服送給艾裡等人,但被菲歐拉這麼一說,便不好出口了。她無奈道:「菲歐拉……」卻沒再說下去,因為明白她並無他意,只是單純對數字的反應罷了。   ※       ※       ※   「哎喲喲喲!」僻靜的林中一角迴盪著慘嚎聲。   「不是說男人流血不流淚的嗎?這麼大人還流眼淚,真是太難看了!叫那麼大聲,丟不丟人啊!」   雖然各種屬性的魔法蘿紗都會,但對治癒、療傷這種對魔法控制技巧要求較高的魔法卻一竅不通,只能以最原始的方法——包紮敷藥為艾裡治傷。被艾裡救下的少年坐在一旁看著。   「會痛就是會痛,為什麼要死忍著不叫?……可、可是為什麼你給我包紮後,傷口反而熱辣辣的更痛了?」   片刻沉默後,為他包紮傷口的黑髮少女回答:「不好意思,剛才準備晚餐時在切辣椒,忘了洗手了。……反正辣椒也能消毒,忍忍就過去啦。喂,喂!別昏倒啊!」手中動作不停,蘿紗繼續低聲碎碎念:「既然怕痛,幹嘛還光挨打不還手?我可不記得你是那種忍氣吞聲的老實人啊。」   「……只是突然懶得動手了,反正要不了命就隨那些人吧。」   懶病的突然性發作而導致被扁成豬頭?蘿紗實在無法理解,而艾裡下面的話馬上讓她怒火填膺。「可蘿紗你剛才好像大嬸一樣囉嗦呀。哎喲!……蘿紗你真是溫柔的女孩子,所以可不可以下手輕一點?」   這蘿紗真的是那個溫柔寧和的魔法師的女兒嗎?艾裡苦笑著無語長歎。不經意間,修雅的音容笑貌又浮現眼前。雖然已不再將她的死全歸咎於己,但那仍是深銘心中的一段悲傷過往,他默然了。   驀然一陣劇痛再度從傷口處傳來,把他從過往的世界裡拽了回來,對上眼前少女慍怒的眼神:「幹什麼啊?包紮傷口需要用這種勒死人的力氣嗎?」   「人家這麼認真地給你療傷時,你居然一臉饞相地在想女人?太失禮了!」少女卻回以更加理直氣壯地質問。   「我、我哪有?」雖然字面上是這樣沒錯,但這根本不是一回事嘛!   「就有!就有!」   「……」艾裡發現場面越來越有淪為小孩子鬥嘴的趨勢,剛才的感傷氛圍早蕩然無存。這個蘿紗啊!似乎莫名其妙地有著破壞氣氛的本領,在她身邊想消沉一下都不容易呢……   心情莫名地昂揚起來。他努力克制著不讓笑意氾濫到嘴邊。如果一邊爭論一邊詭異地笑,大概又會被這傢伙諷刺成面部神經老化麻痺吧!   而看似精神十足地抬槓的蘿紗,心情卻並不如艾裡輕鬆。這些日子來,偶爾也曾感到艾裡的行動有些異常,一反過去的灑脫而變得消沉,而剛才聽到他那句「懶得動手」,她終於明白了原因。   回想在拉寇迪時,雖然不是很明白,卻能感到似乎有個困擾他多年的心結被解開了。但曾是心靈重要一角的心結猝然消失,也許也會讓人一下子失去重心。擁有過權勢名望,經歷過生死離別,曾是匯聚人們欣羨目光的英雄,也曾是不起眼的流浪者,在經歷過這些後,他還會想要什麼樣的生活呢?正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他才會顯出迷茫和消極退縮。跟著他的這些日子,有時便曾見他這樣對身上的事心不在焉,就像個一時不知該做什麼好而在發呆的小孩。   ……咦!居然能體會到這些心境的細微變化,自己果然心思細膩啊!想著想著,蘿紗又自鳴得意起來。   坐在一旁看他們抬槓的少年自然不明白他們吵鬧下的真正想法,只是奇怪著為什麼那位大哥還能這麼輕鬆自在地跟女孩鬥嘴呢?這看來並過得並不得意的劍士卻絲毫不受遍身傷痕的影響,剛才的折辱毆打似乎完全沒有在他心中投下陰影。兩人周圍那股輕鬆的空氣,令這多日來一直忍受裡茨欺壓的少年暗生羨慕。   治療完畢,略為自我介紹後,艾裡開始向這少年探問究竟。這少年膽子甚小,剛開始說話時結結巴巴,但好在胸無城府,有問必答,聊了片刻後艾裡蘿紗便大致清楚了他的事。   少年名叫比爾,一如外貌般平實普通的名字,出身亦普通得緊,本是法謬卡邊境山村的農家子弟。家中赤貧如洗,田地不多,他年紀稍長便來凱曼打工幫補家用。他加入傭兵團的動機倒是和艾裡等人相差無幾。今年賺了些錢,比爾便想趕在年底趕回家探望家人,可是沒想到凱曼突然封鎖國界,不知什麼時候才能開禁,心急回鄉探望親人的他便加入這個傭兵團,想借助傭兵團盡早離開凱曼。   本來以他這點粗淺的武技,是沒資格進入傭兵團的。只因為小時候比爾在村莊附近遊玩時偶然發現了一條秘徑,從這條路可以從凱曼和法謬卡兩國力量最薄弱處通往佐比拉,憑借這一點方能成為商隊傭兵團的一員。   然而他雖名為傭兵,但知情者都明白他平凡農家子弟的底細,不管面上是否有顯露,心下都並不把他當回事。裡茨見他軟弱可欺,更是不時使喚他做事,稍不順心便辱罵責打。比爾無力反抗,又盼著返家不願多生波折,便隱忍至今,短短十數日下來,身上已頗多青腫。想起多日來所受的委曲,說到後來少年抽泣不已。   「喂喂喂!男孩子別哭哭啼啼的。」艾裡粗聲道。   「對、對不起……」比爾怯怯地道:「還要多謝艾裡先生捨身救了我。」言罷,認認真真地鞠躬致謝。雖然他們並不是自己期待的強者,但那位金髮先生用身體護著自己的一幕,他是永遠不會忘的。艾裡的表現和他的隨和平易,令比爾下意識地認定他們也是如自己一般的平凡人,不自覺地覺得親近,所以在傭兵團中變得越來越沉默瑟縮的少年才會將自己的事一股腦兒地向他們傾訴。   「我也該回去了。」見時候不早了,比爾轉身向營地走回,又停步道:「對了今天艾裡先生因為我的事而引起裡茨的注意,他可能也會找您的麻煩,請您千萬小心。」   「回去後,那個裡茨還是會欺負你啊,你今後打算怎麼辦呢?」蘿紗追上兩步問道。比爾的話激起了少女的義憤。那裡茨這般欺凌弱小,實在可惡,不能讓他再這麼逍遙!艾裡的安危?明顯是無須多慮的問題。   少年回頭努力擠出笑容:「沒事的,只要再忍耐十幾天,大概就能回到家鄉了。不要緊。」   「忍什麼忍?狗咬人時如果不狠狠踹回去,惡狗只會越來越囂張!裡茨這種傢伙太可惡了!」蘿紗不由義憤填膺,但怒容很快轉為笑臉:「其實也好啦!比爾你也不用難過,這麼長的旅途正無聊呢,沒事鬥鬥這種傢伙才更有趣啊!」   「」更有趣「?真是個沒緊張感的傢伙啊!」艾裡哭笑不得地想,「也許壓根就沒什麼事會讓她氣餒悲傷。」   「沒可能的,我這樣的鄉下小子,哪有本事鬥得過裡茨啊!」少年惶恐地擺著手。   「這不用擔心!」蘿紗自信滿滿地答道,手卻一指艾裡:「他幫你就好了!」   「……原來是慷他人之慨啊!」艾裡這回真是哭笑不得了,卻並沒有斷然撇清干係。雖說不願多生事端,但不平之事既然已經發生在眼前,他也不想當作沒看見。儘管一向和個性軟弱的人不大投緣,比爾為與家人團聚而不惜踏上危險旅程的勇氣與決心卻已令艾裡頗為動容。雖然那也許是他這輩子唯一的冒險了。   那麼,就在這段旅程中盡己所能地幫幫他又何妨?畢竟如果不是有他的帶路,自己也難有機會逃離凱曼。   如少女所願,艾裡終於微笑道:「今後,你多跟我們待在一起吧,我會盡力幫你。」   聽到傳奇英雄慨然承諾,蘿紗頓時心中大石落地,喜上眉梢。不過比爾聞言,浮上面龐的笑容卻怎麼看怎麼覺得勉強,只差沒直接問出來:「怎麼幫?用今天的那種方式嗎?」礙於艾裡一片好意,他還是道謝著答應下來。對他而言,願意和艾裡、蘿紗在一起,更多是出於希望與和善的人相處而不是尋求保護者。   「但是,」一向溫和的面上隱現著難得的嚴肅,艾裡續道:「要不被當作軟柿子捏,自己便先不能軟得像柿子。別人的幫忙是不可能為你解決所有問題的,不管別人怎麼幫你,最後都要看你自己。」   對於這段話,比爾雖點頭表示受教,卻只作為泛泛之談來聽。沒有力量,怎能堅強得起來呢?現在的他還無法想像。 第三章 波瀾初興   「埃夏你怎麼了?幹嘛邊走邊冷笑?」   「我只是不明白……」   靜謐的深山中,一行旅人踏著很難稱其為路,不知山夫還是走獸踩出來的小徑趕著路。在僕役的隊列中,蘿紗和埃夏小聲地交談著。   「身為堂堂的封魔英雄,就算不想洩漏身份,要隱藏實力扮個普通的劍術強手也可以啊,有必要柔弱到這麼好欺負的程度嗎?」對前幾天的事,少年仍然一臉不以為然。剛知道艾裡的真正身份時,還曾期待著艾裡至少偶爾展現點英雄的風采,現在這個希望自然是完全破滅了。   「等他發現想要的東西,就會好些吧。」   「你說什麼?」埃夏聽不明白,蘿紗也不想多說,便道:「沒什麼。對了,好端端為什麼突然說起這個?」   埃夏指向前方:「因為那邊又開始了呀。」   前方,步行的下級傭兵隊伍中,一匹高頭大馬插在其中隨同行進,顯得相當惹眼。馬上的騎士裡茨正居高臨下地斜睨著隊伍中走在一塊的比爾和艾裡,矮他一大截的兩人明顯應歸於弱勢一方。裡茨的職責就是維持隊伍的秩序和正常行進,他一直跟在這裡並不算奇怪,但他泛黃的眼中閃動著的陰惻惻的光芒,圈在手上晃來晃去隱含威脅之意的長鞭,卻令人無法將之視為尋常。見到這幕,蘿紗擔心地皺起眉頭。   而看似謙恭地走著的艾裡心中卻冷笑不已,心道這以欺負人為樂的傢伙想必本來也想討好菲歐拉,卻因昨日之事在菲歐拉前丟了不小的臉,便遷怒於比爾與自己吧!明白裡茨來意不善,艾裡懶得去想太多,打算隨機應變。但既然昨天的忍讓並不能息事寧人,那自己也沒理由非得受這廝的氣。   側頭見比爾滿頭是汗,顯然十分在意裡茨的存在,艾裡連連以目光示意他放鬆,他卻仍僵直得像塊石頭,也只得由得他去。藍眼左瞄右瞄,見周圍其他傭兵都因為事不關己而顯得漠不在乎,只有德魯馬一臉的擔心,他便低聲吩咐他幾句要他放心,待會兒也不要插手以免將事情鬧大。過了不久,短暫的平靜被打破了。   一直心神不寧的比爾一不留神,腳下被樹根絆到,頓時踉蹌衝出幾步令隊形稍亂,裡茨立時藉著督促隊伍行進之名舉起馬鞭向他背上抽了下去!看來很合乎情理地,比爾的痛呼聲伴著皮鞭著肉聲響起。   艾裡竟然袖手旁觀!蘿紗目瞪口呆。就算再消極,以前的他也不可能真的坐視無辜者受傷害啊!已從蘿紗那知道艾裡前幾天所做承諾的埃夏、德魯馬也為之動容。   三人驚愕間,裡茨又是接連幾鞭落在比爾身上。比爾只是流淚呼痛卻不敢反抗,而艾裡仍是坐視這一切,只在比爾因為疼痛跪倒在地,裡茨也停下手來時上前扶起比爾走回隊伍中的位置。見艾裡不再如昨日般強出頭,裡茨斷定那頓痛毆已經令這無能的傢伙不敢再忤逆自己。彷彿在宣示自己的強者地位,也是料定了對方不敢反抗,他再度揮鞭。而這次的目標,是艾裡。   料想艾裡為了隱藏身份應該也不會反抗的蘿紗等人都撇轉了頭,不願再看下去。艾裡果然只是輕哼一聲,咬牙躬身以脊背接下了這一鞭。然而接下來的行動,卻又再度出乎他們的預料。   趁裡茨尚不及收回鞭子,他反手捉住鞭梢借力起身,挺拔的身軀瞬間挺直如槍直逼向裡茨!雖然騎馬的裡茨比他高出甚多,但此刻艾裡散發出來的凌厲氣勢卻令人完全忽視了這個差距。身體不自禁的向後傾了一下,裡茨怒斥:「你幹什麼?!」被艾裡威勢所懾,他的斥責聲中隱藏著連自己也未察覺的忌憚。   「為什麼?」溫和的語氣,絕對不帶一絲火氣。艾裡鬆開鞭子退開一步,一臉無辜:「我做錯什麼了?大人為何打我?」   短暫的錯愕之後,見艾裡並無反抗之意,心落回實處的裡茨方驚覺剛才的失態,惱羞成怒之下愈顯凶暴,喝道「囉嗦什麼?大爺打你這種垃圾還需要什麼理由嗎?!」手腕振處,又揮出一片鞭影落向艾裡。   而這次,艾裡卻閃開了。長鞭不及收回,落在了艾裡後頭的一個傭兵身上。那人猝不及防下吃了一鞭,想發作又不敢發作地呆愣當場。   一旁艾裡又跳出來,若無其事地煽風點火著:「大人您怎能這麼說?!我們雖是您的下屬,卻也同樣是在戰場上以賭上生命追求勝利的傭兵,並不低誰一頭!裡茨大人,我們知道您的職責是維護隊伍的秩序,如果我們做錯了事自當認罰,但毫無情由地將我們視為牲口般鞭打,卻是誰也無法容忍的!」   動輒「我們」,有意無意地將自己與在場傭兵們的立場聯繫在一起,又刻意忽略掉與裡茨原本的過結,這幾句聽起來義正詞嚴的回答,順便起到了很好的挑動效果。數經生死的傭兵本就頗有傲氣,艾裡的話大合他們胃口,一旁不少人暗自點頭,在那無辜被波及的傭兵聽來,更是熱血上湧。可惜盛怒之下,裡茨並沒有留意到情勢的微妙變化,仍是喝罵道:「你這種沒本事的下級傭兵也配和我們比?這點本事連做我的牲畜都還不夠格!」   這句話說的雖是艾裡,在旁人聽來卻是連所有的下級傭兵都罵進去了,一眾傭兵的神色頓時都很難看,向裡茨這邊圍攏上來,那被打到的傭兵更是目光灼灼地瞪著裡茨,場面竟似一觸即發!   裡茨這才發覺情形不對,慌忙將未及出口的惡言吞了回去,略帶倉惶的眼神四顧游移估量著情勢,卻忽略了近在眼前的艾裡眼中一絲嘲諷的笑意。   雖是酷愛弱者受欺的哀鳴,但若身處弱勢的一方是自己的話自然完全不一樣了。眼見眾怒難犯,裡茨顯出幾分畏縮之態,乾咳兩聲交代了幾句場面話敷衍過去,便策馬趕往隊伍前頭,打算以這勉強還算體面的姿態逃之夭夭。   然而在眾傭兵餘怒未平的視線中,裡茨胯下的健馬卻突然人立而起長嘶不已,將還在強作從容的主人摔下馬來,饒是裡茨身手矯捷也受了些擦傷,而相比皮肉傷更令他痛楚的是後頭傭兵中揚起的低笑聲。狼狽之下,又找不到發笑者,他只得灰頭土臉地罵著這匹給主人搗蛋的畜生,翻身再度上馬匆匆離去。   以這樣的結果為這場小風波的終結,停滯下來的隊伍又恢復了流動,繼續向山中行進。   站在傭兵隊伍最前的艾裡以微不可見的動作將掌中剩下的一粒碎石彈回土中。因其位置,身後的傭兵們沒人看得到此時他面上的笑容,也沒人留意到方才從馬兒後臀掉落的那粒碎石。   報復過後心情轉好的艾裡回到原先的位置,見身旁的比爾眉頭微皺地思索著什麼,心下更是欣然。   昨日艾裡已決定不再刻意壓抑自己,要讓裡茨吃癟自是再簡單不過,但為了讓比爾明白保身之道他刻意選擇了這個方法。只要凡事佔住了理,造成有利於自己的情勢就不會太難,便很容易借此保身甚至反擊對方!只要自己不因恐懼畏縮不前的話。而比爾現在欠缺的,正是勇氣和信心。   「艾裡先生,」想了半天,比爾惶惑地出聲:「今天您又是為了幫我……裡茨這次出了這麼大的醜,恐怕會更加遷怒給您,您……對不起……」再次令這善良大叔捲入自己是非,少年心中的不安和擔心已難用言語表達。   「這就是樂觀者和悲觀者思維方式的差異嗎?他想了半天都是把時間浪費在這沒建設性的事上?」艾裡兩眼上翻,原本的好心情正如頭頂上那被林木枝葉裁剪成碎片的青空般,頓時被無力感破壞得七零八落了。   「知道為什麼同樣沒用武力反抗,對手同樣是裡茨,我和你的結果卻不同嗎?」艾裡乾脆直說了。   形式上停頓了一下等待回答,盯著比爾迷惑的眼睛,艾裡直接告訴他聽來相當詭異的答案。「聽著,如果有人想打你,就把左臉伸過去讓他打一下。等對方落下了這口實,你佔住了個」理「字,再想辦法借題發揮,要打耳光也好,要踢胯下也罷,把你吃過的虧全討還回來!讓他再也不敢動你。只要你有這份勇氣,辦法總是有的!」   ※       ※       ※   這場發生在下級傭兵中的小紛爭,前頭騎馬而行的上級傭兵和頭領中並沒有什麼人多加注意。畢竟對他們來說,亟待考慮的是如何對抗前路上未知的危險,如何從兩個國家的封鎖圍堵中找出生路,不是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而一個有著翡翠般晶瑩綠眸的俊美男子卻是個例外。冷眼看著裡茨狼狽地從那些二三流的傭兵中逃走,掠過水色唇瓣的是一絲輕蔑的冷笑,嘲諷著在傭兵團內和菲歐拉前同為自己競爭對手的裡茨的醜態。   在看到正與身旁少年傭兵說著什麼的艾裡時,青葉的目光停駐了下來。還記得這男子……昨天被裡茨踩在地上打得像只奄奄一息的蟑螂,今天卻還敢和那個引發事端的比爾待在一起。而這次,從結果來看卻是裡茨吃了虧。   雖然沒察覺證明是他令裡茨吃癟的跡象,他又是一副溫和又無害的模樣,但直覺卻隱隱警告著自己,不可輕忽這個男人。   分析著目前的狀況,他陷入了深思。   ※       ※       ※   不論天穹下的是窮山惡水還是繁華人境,日落之後,夜之女神總是一視同仁地將之納入自己的胸懷。凱曼邊境的這片山林日間行走時雖然險峻,但當籠罩在這如鑲滿碎鑽的深藍星空之下時,也顯出幾分難得的空靈靜謐。   而密林下的景象卻和外面看來大不一樣。略經清理的地面上的數十堆大大小小的篝火發散著橘紅的火光,從籠罩著整片森林的濃重夜色中割裂出一個溫暖熱鬧的空間。篝火旁眾多粗豪漢子吵吵嚷嚷地飲酒作樂,商人所帶僕役中的少女們或和那些漢子打情罵俏,或圍成一圈說著悄悄話兒,有些更拿出琴箏彈唱娛人娛己,引得不少人下場起舞,哨聲不斷。這樣的景象實在算不上靜謐,倒更像是一場嘉年華會。   商隊中的人們對這次的任務並沒有太多的緊張感,倒更像是把它看成了一次遠足旅行。雖然此行看來困難重重,但能避開那些險阻的安全通路已經找到,路上那些猛獸魔物對這五百餘傭兵來說根本算不上什麼,難怪眾人會這麼輕鬆了。而裡茨自墜馬那日吃了虧後心存疑忌,一直沒再找比爾艾裡的麻煩,艾裡他們此時也正放開心懷,盡情享受著這盛會。   蘿紗剛從場中彈唱的吟遊詩人那裡買了本破爛冊子,正湊在篝火旁邊吃著零嘴邊看得津津有味。她身旁的埃夏探頭看了看書冊的封皮:「《愛與勇氣——英雄們閃光的生涯》?好俗爛的名字。為什麼不看些詩集之類有點氣質的書?」   書本後露出蘿紗亮晶晶的眼睛:「愛與勇氣有什麼不好?這才是讓人嚮往的勇者們該有的樣子啊!比旁邊那個成天摸魚打混的傢伙好多了。」   埃夏道:「後半句我認同。好歹他們有做些事,不像某人那樣只是浪費糧食。」   被說成「摸魚打混」的傢伙並沒有像往常一樣絮絮叨叨地抱怨「現在的年輕人都不懂得尊敬長輩」什麼的,一旁的德魯馬不由暗自讚歎:「艾裡老師果然是好涵養!」而事實上,艾裡只是看前頭的熱鬧看得太入神了。   在他們前方幾丈外的一堆篝火周圍人頭最為密集,也更是熱鬧,究其原因,乃是為了靜坐於火邊的那個銀髮女子。螓首微垂,令長長的銀髮披垂下來掩住了那本如晴空般明澈的明眸,但秀美的輪廓已顯現出連她的華貴衣飾也難掩的奪目秀色。   她周圍密集的傭兵的行動與其他作樂嬉鬧的人們沒多大差別,但仔細看去,可發現他們大多神色鄭重,一點不像在玩樂,而就在他們那些本屬尋常的行動中,竟展露出驚人的藝業。有的作出醉態,搖搖晃晃間將撞上的木枝岩石撞成碎片;有的用匕首叉取食物時以完全沒必要的嚴謹架式運刃如飛,將盤中的烤兔切割成相當影響食慾的慘狀,彷彿那可憐的兔子是他生死對頭;更有甚者,借點煙之機誇張地召喚出一條火龍,成功點煙後鬚髮也焦黃捲曲,種種形狀不一而足。   這些絕技若在戰場上足以令對手大皺眉頭,可惜在菲歐拉周圍一丈之內擠了太多人進行表演,魔法武技的聲光此起彼伏,亂作一團,給人的感覺倒更像場馬戲表演。人多難免衝撞,而對競爭對手人們又很難抱寬容之心,因此不時有人鬥毆起來,顧忌著菲歐拉才沒鬧大,場面在旁觀者看來更加淪為一場蹩腳失敗的馬戲表演。   久久地面對著這不知說是壯觀還是爆笑好的景象,菲歐拉卻分毫不為所動,仍是呆呆垂首而坐,一如沒有生命的美麗人偶。正在艾裡暗自讚歎這小姑娘好定力,果然不愧是見慣大場面的緋羽商社的人時,一陣微風揭曉了謎底。少女前額的秀髮一瞬間被風兒略微拂起,再無法遮擋住她的眉目,而不巧這瞬間艾裡的視線落在她身上,不巧他的視力超乎常人的好,於是……   「嘿嘿,呵呵,哈哈哈!」從他口中蹦出的笑聲嚇了蘿紗等人一跳。原來前頭混亂的起因——菲歐拉劉海覆蓋下的眼睛竟是閉著的,她根本就是在打瞌睡!眾傭兵的博命演出,正主兒卻一眼沒看見,只有身邊隨侍的紅姨忍著笑看好戲。大家聽艾裡一說,也笑作一堆,連一向陰鬱的比爾也忍俊不禁。   再可笑的戲碼看久了難免乏味,艾裡以臂為枕平躺下來,仰視上空。參天的古樹間,星光寂寥地閃著。寒星明滅搖曳,彷彿在用它們自己才明瞭的語言無聲交談著,渾不在意天幕下上演的是哪一齣戲。艾裡驀然發現,剛才一直注視著地上的篝火,卻忽略了這天地間最純粹自然的小小光華。   沐浴在清冷的星光下,不遠處人們的喧鬧聲聽來顯得疏離了。在流逝過不知多少歲月的天地萬物看來,那不過是一局無聊而無謂的鬧劇吧?也許,便是國家的衰榮、人類的變遷,對於身下靜默的大地來說,意義也只等若於一群蟻螻的生死而已。   驚訝於自己會冒出這種不著邊際的感慨,艾裡自嘲地笑笑,但心念卻仍停在方纔的念頭上。反正最終都無法令這天地有什麼改變,不,就算能改變什麼,又怎樣?世間忙忙碌碌的人們到底……是為什麼而活呢?自己又為了什麼而身處此地?到底想要什麼呢?這一陣一直陰魂不散地盤踞在心中一角的這個疑問,又再度跳了出來。   「艾裡,我想吃蘋果,你幫我拿一盤來好不好?」隨著話聲,蘿紗遞過來一個盤子,為艾裡的思考畫上一個休止符。剛才艾裡眼中隱約的迷惘和近於寂寞的冷淡,令近在身邊的他竟似相隔萬里般遙遠,蘿紗匆忙尋個事端喚回艾裡的思緒。   「想吃蘋果」,想做某些事,也許活著的理由就這麼單純吧。艾裡豁然一笑,把這想不明白的疑問先拋諸腦後,起身為少女效勞。正要舉步,卻見人群中,特別是少女群中,像是被風拂亂的水紋般隱約起了騷動。探究騷亂的源頭,他不意外地看到了那個有翡翠眼眸的美男子。   青葉今晚似乎一直呆在自己的帳篷裡,聰明地沒有去趟菲歐拉那邊的渾水,這時才首次出現在人群中。只是拉開帳子,走出帳篷這般平常的動作,他做來便是份外優雅動人,連他那一身普通的藍衫,給人的感覺也像是名貴的宮廷盛裝,引得一眾少女臉紅心跳。   「好帥哦∼∼」這回連蘿紗都跟著摻和了。不知怎麼心裡一陣不是滋味的艾裡酸溜溜地哼哼:「這算什麼,當年我也是拉寇迪中的萬人迷啊。」   「艾裡大叔,好漢不提當年勇啦!」蘿紗自然不理會。埃夏則淡然分析道:「吹噓過往的輝煌是老化的徵兆。」比爾也道:「艾裡先生,我覺得不能用外表來衡量人,您是那麼好的人……」「艾裡師父,不用在意,你在我心中永遠是最值得敬重的!」德魯馬這句比不說還糟。   還能說什麼呢?艾裡只有乾笑著托起盤子去給小姑娘拿水果。走了幾步,腳下微微一滯,艾裡也未在意,稍一用力便提起腳來繼續向前走去。回頭一看,幾葉亂草鋪散在剛才被絆到的地方,應該就是被這亂草所絆吧!   不遠處,被眾女包圍的青葉面上掛著不變的微笑應付那些興奮的女子,目光卻追隨著托著果盤懶洋洋走著的金髮傭兵。不同於前些日子看艾裡時疑慮的眼光,這一刻深碧眼眸中閃動的是警戒的光芒。垂在身側的左手,指縫間可以隱約瞥見細長草葉的一截。以得體的說辭輕鬆打發掉那一眾女子後,他似是隨意地走向場中一角在一堆篝火邊坐下。「巧」得很,坐在相鄰篝火旁距他不足三尺的,正是前些日子和他因為艾裡而有過小小紛爭的的裡茨。   裡茨自知因那件事已給菲歐拉留下了壞印象,現在去表現也是白費力氣,今晚一直只是安分地坐在火堆旁瞪著菲歐拉,若不是間或喝口酒,幾乎要讓人以為他是座石像了。他雖沉著臉,一雙眼卻明如燭火,燃燒的是不甘和野心,令猝然和他眼神接觸的人都一陣發寒。   「你的女人緣還真不錯啊!剛才那群女人中有幾個還真不錯,咋不帶些過來陪你一起喝酒呢?」   身後傳來旁人艷羨的話語,對像自然是剛從女人堆中脫身的青葉了。沉浸自己的世界的裡茨並未在意。   「嗨,算了吧。」苦笑一聲,青葉道:「女人這東西麻煩得緊,別看平時扭扭捏捏的,一旦跟她們有了什麼關係,鐵定死纏著你不放,一副死活都是你的人的架式!我還是這樣自在些。」   「你小子得了好還賣乖……」男人們的話聲仍繼續傳來,但裡茨卻已聽而不聞。   一旦……有了關係……混雜著憤懣、不甘、怨恨、野心的不安定心緒,因青葉的無心之語而有所觸動。裡茨垂下眼算計著什麼,片刻後,他斜眼瞟向菲歐拉清麗的姿容,漸漸地嘴邊泛起一絲邪笑。 一旁的青葉仍在與其他人閒扯,狀似無意地瞥見裡茨的異常神態後,笑意更加深了。那句話,真的是無心的嗎?   場中的人們仍縱情享受著歡樂,菲歐拉身前的傭兵們仍咬著牙暗自較勁著,喧鬧的人聲輕易湮沒了角落中的微瀾。荒僻深林中,這數百人構成的小小群落中也上演著人世百態。群星無言,仍只是靜默地旁觀著這一切。   ※       ※       ※   作者語:   廢話幾句:昨天真是大衰日!陪伴近四年的隨身聽被人不小心一腳踹到地下報銷了帳,還在心痛之際,外頭突然電閃雷鳴,一道閃電亮過,就聽我的筆記本電腦「啪」一聲輕響,就此玉殞相消。見鬼,那還是別人借給我的!~0~這兩個都是我寫作時必不可少的,這下慘了……這個月我走的是什麼運啊?   不幸中的萬幸,第七集前兩天剛拷貝出來。   萬幸中的不幸,後面情節的一些構想設定沒有備份…… 第四章 因禍得福   「嗯……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呢?」幾天後的傍晚時分,一個金髮傭兵看著手中的鋤頭茫然自問。「我應該覺得生氣嗎?」   站在一大片的荒草間的艾裡手握鋤頭,再加上那太過平和的氣質,怎麼看都像個農民多過劍士。當年的英雄艾德瑞克的崇拜者們如果看到他這副形象大概會哭吧。   艾裡呆在傭兵團中的時光都是在混日子的說法並不恰當。白領薪水的逍遙時光沒有維持多久,在本職工作上過度的懶散,令艾裡在注重實力的傭兵團中的地位日益下滑。而前些日子裡茨自吃了悶虧後,雖不再正面與艾裡衝突,卻開始惡意刁難,不時故意分派他沒有傭兵願意做的雜活。隨著時日的流逝,甚至平級傭兵也開始對他呼來喝去,總叫他做諸如「清理宿營地面」、「清除不方便商隊行動的籐蔓」之類的與傭兵身份不配的活計。原本就對目前傭兵身份沒什麼自傲,對瑣事又漫不經心的艾裡也沒什麼意見。等到他意識到時,自己已經快淪為雜工了,每天拿鋤頭的時間似乎比拿劍更長。就工作量而言,他倒不能算是無所事事了。   「光是發呆這些雜草也不會消失掉啦!快點把地面清理好,我們等著搭灶做飯呢!」炊事班的女傭們笑嘻嘻地叉著腰在一旁催促著,完全看不到對其他傭兵的敬畏。蘿紗那丫頭在後頭偷偷做了個鬼臉,取笑著毫無尊嚴可言的前英雄。   「好,好吧……」搔搔頭,艾裡放棄了思考。事已至此,過多深究起因也沒什麼意義,好在拿慣劍的手握起鋤頭倒也是駕輕就熟。他有氣無力的揮起鋤頭,卻聽一聲「這些小事我來做就好!」德魯馬已飛奔到身邊,以百倍於他的勤勉開始鋤草。這小伙子心中大概又將艾裡的得過且過美化成了能屈能伸吧!   有人主動幫忙,艾裡自是沒有拒絕的理由。正要丟下鋤頭找個地方偷懶,老天卻似乎存心不讓他清閒,又有一人分配給他新的工作。「十八號至二十二號帳篷搭得不大穩當,你過去看一下。」   好脾氣的「雜工」傭兵,呃,也許「傭兵」雜工是更恰當的說法,應聲而去後,那傭兵微帶訝異地自語道:「不過,倒真是沒想到青葉大人會注意到這種瑣事呢……」   ※       ※       ※   「沒什麼大問題嘛!」只是固定帳篷支架的木樁有些鬆動罷了。憑艾裡的腳力,挨個踹一腳就把它們嚴嚴實實地打入地中。完事之後四顧無人,艾裡便盤算著藉機找個沒人的地方偷懶,才要舉步,隱隱約約聽見了一聲女子的驚呼。只能算半聲吧,後半段似乎被人摀住了。全神傾聽下聲音變得清晰起來,艾裡便循聲尋去。   「你……你做什麼?!」聲音從一座帳子內傳出。稚嫩的少女嗓音驚怒地斥責,但似乎被人脅持著不敢大聲。其實就算是大聲也沒用,這個時刻這商人居住的地帶並沒有什麼人,再加上商隊的帳篷外層是熟牛皮,內層是棉與石棉混紡的料子,保暖又隔音,若非艾裡聽力過人又恰巧在附近也不會注意到。   「在下一見便十分傾慕菲歐拉小姐,望您接受在下的愛慕之心……」聽起來是愛的告白,不過感覺不到男子的半點愛意,其中的居心叵測倒是一聽就明。   貼近帳子的艾裡聽到這,不由眉頭大皺。隔著帳篷在做不合宜的告白的,應該是哪個巴望著上爬的傭兵,見自己難以得到菲歐拉的青睞,眼看要與平步青雲的捷徑失之交臂,便狗急跳牆,想用霸王硬上弓的方法拉近自己和菲歐拉的關係吧!   「快出去!不然我要叫人了!」   「這裡沒人的,叫也不會有人聽見。不用白費力氣了。」   ……真是老套的對白啊。是不是每當出現這種情況時,惡人都得照例來這麼一句呢?沒時間讓艾裡感歎了,帳內隨即傳來的女子怒罵聲,器皿的破碎聲表明情況開始緊迫起來。   想到在這顯露實力,自己很可能會被商隊委派以更需要自己發揮武技的工作,簡單說就是麻煩的工作,艾裡就滿心不情願,但別無選擇下他只得一邊抱怨一邊揭開帳篷衝了進去。   燈火大概剛才被菲歐拉掙扎時推倒熄滅了,帳內一片黑暗,只能看見人形而分辨不清面目。艾裡心中又燃起了希望:手腳快的話,也許在別人認出自己之前就可以脫身吧!   雖然暗,還是可以看清高瘦的身影已將嬌小的女孩推拉至臥榻邊,而同時對方也發覺了闖入者的存在,低喝一聲「什麼人?!」便抽出佩刀向艾裡衝過來。艾裡也不答話,揮起手上的兵刃迎上前去……手感的異常令他一愣,才想起現在握著的不是裂天劍而是鋤頭。不過敵人逼近自己三尺之內才收手換兵器顯然不是明智的做法,他也就將錯就錯地用鋤頭擋開對方的刀。   ……出乎意料地順手。大概是這些天摸慣了吧!他自嘲地一笑。   細一想,用這「奇門兵器」還可以混人耳目,讓人不易辨出自己的武功路數,艾裡便索性一把鋤頭用到底,臨時依著鋤頭的形狀特質和敵方的攻勢即興發揮了。儘管是威力大減,但對手的武技雖也算不錯,到底與艾裡間的差距還是難望其項背,他一邊想著怎樣不太過惹人注意地擺平此事一邊隨手招架,也足夠對付著了。只是若說艾德瑞克的崇拜者們見到他先前站在雜草從中幹活的景象會哭出來的話,他們看到心目中傲視塵寰的英雄這麼一本正經地用把爛鋤頭與人對打,大概會直接昏死過去吧!   帳篷的空間不大,兩人的惡鬥令滿室都是刀光,菲歐拉不敢奔出求救,只是縮在角落發抖。斗了數合,對方越打越是疑懼,每與對手的奇門兵器交接一次,自己的手就麻了一分,商隊中幾時出了這麼功力深厚的好手?見一時難以收拾下艾裡,而此時又是萬萬不能驚動旁人的,便道:「閣下究竟想怎樣?若是咱們的目的一致大可先罷手再說,這事又不是只容一個人……」   斷定對方懷的是和自己一般齷齪的心思,那人口裡說著語義猥褻的話,心中打的卻是先讓對方放下戒心再行暗算的如意算盤。縮在床角的少女呆呆地看著兩人這邊。黑暗隔絕了她的視線,驚恐地睜大的美目因為沒有焦點而更顯無助。   「這種事我可沒興趣和人一起摻和。」艾裡毫無停手的意思。「我怎麼捨得把這樣的美人和你這種垃圾分享呢?」   聽到這樣的回答,那人自是怒不可遏,殺氣又濃上了三分,可是就連應該是說話一方的艾裡也是莫名其妙。「剛剛我有說話嗎?」一邊應付對方的瘋狂攻勢艾裡一邊納悶,「而那又算是什麼回答啊!」   「阻礙我的傢伙,我都會讓他死得很難看!」奇怪的話語繼續響起,並以令艾裡也為之發毛的詭笑作為結尾。這次他完全可以肯定這不是出自自己口中!然而奇怪的是,雖然並未開口,這段話聽起來確實像是從自己身上傳來的,聲音也與自己的嗓音相仿,只是有些渾濁含糊。   心中微微一動,似乎曾經聽說過……艾裡努力翻動腦中不多的有關魔法知識的記憶,幸而很快便找到了。   曾聽說古時曾流傳過一種傳音魔法,能操控風之精靈將聲音存儲於微小的魔法結界中,等施術者解除結界時,聲音便會釋放出來。古時的魔法師們多用這項魔法來留言、傳遞信息。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這項秘技早已湮沒失傳。難道剛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便是這種秘技嗎?如果真有人在自己身上施展這種法術,放出的又是這種話……那麼他的目的,難道是……陷害?!   猛然醒悟的艾裡大聲呼道:「剛才那些不是我說的!」   雖然對真實情況還是糊里糊塗,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向誰澄清,但就是有種很不好的感覺!自己似乎正落入了一個精心設計好的圈套中,什麼都不做就必死無疑,雖然不知有沒有用,總得盡力做些什麼來扭轉局勢!   不過他的否認並沒有用。原本他暗自慶幸的黑暗,此時卻成了施術者的幫兇。黯淡的光線令人人面目模糊,根本難以看清旁人是否開口,帳內又只有三人,在旁人看來那些話自然都是出自艾裡口中,先入為主之下,任由艾裡怎麼否認對方也只把那認定為敵人迷惑自己的手段,根本不加理會。   艾裡心中不妥的感覺越來越盛,手下加勁,想盡快制服對手離開這是非之所,然而為時已晚。   室內陡然一亮,一聲怒喝隨之響起:「你們這些狂徒想做什麼?!」帳篷的幕布已被人打開,日光中晃動著好幾個人影。   搏鬥中的二人心中一震,同時停下手。那意圖非禮少女的傢伙自知絕不能被人認出,立時掩住面目身形如離弦之箭般飛射而出,卻不是奔向出口而是直直向後疾退,想直接撞破帳篷脫身。有人在場,自然無需艾裡出頭,他便袖手旁觀,眼光向帳幕處新登場的人們那掃去,看他們怎麼處理此事。   這一切變化和心念起伏說來繁複,不過只在片刻之間,因而難得做了像樣點的英雄行徑的艾裡理直氣壯地站在那兒看好戲,還沒有醒悟到自己的處境其實並不比那逃跑者好……   入口處當先喝問之人並非生面孔,那彷彿非人類的中性的美貌傭兵團中只有一個人擁有——青葉。從外射入的光線投射在他身上,刻劃出端秀的輪廓與纖細勁瘦的腰身,令他此刻沈冷下來的面目更增凜然的風采。大概所有的少女被這樣的英俊男子所救,都會芳心暗許吧!   青葉身後是個大胖子,圓鼓得快滴下油來的面上一片惶急之色。艾裡記得他是商隊的組織者姬桑,初入商隊時見過一次。後頭人頭攢動,都是護衛的傭兵,領頭的是個不起眼的粗壯漢子。   見那人向後脫逃,青葉並不追趕,只是奇快地念了段話語,那脫逃者還不及撞上帳篷身形便陡然一頓,摔倒在地再爬不起來。十幾個傭兵隨即從帳外蜂擁而入一擁而上,將他拿了個嚴嚴實實。艾裡湊近人堆一看,那人雙手被反剪再掩不住面目,現出一張陰沈容貌,卻是自己的老對頭裡茨。   身為傭兵團重要人物的裡茨,竟欲對保護下的商人做出這般為人不齒的事,更被當場逮住,縱然不是良善之輩他也自覺羞愧,一向盛氣凌人的眼光現在只敢瞪著地面。似乎感應到艾裡的視線,他猛然抬眼瞪視著艾裡。認出這壞了自己好事的高手竟是那曾被自己踩在腳下毆打,而又曾莫名其妙地令自己出醜的傢伙後,原本的羞愧頓時轉化成了驚訝和憤怒,裡茨再度掙扎著向艾裡衝去,但在十幾人的壓制下,那不過是毫無作用的蠢動罷了。不過由此可見裡茨並未受什麼傷。   對沒有危險性的蠢動毫不在意,艾裡暗自思忖青葉是怎麼攔下裡茨的:「是魔法麼?……不像。除了那個跟蟑螂一樣打不死的魔王和蘿紗以外,自己並不曾聽說過其他能在瞬間發動強力魔法制伏裡茨這樣的強手的魔法師啊。」 眼光在裡茨身上轉了幾圈,最後落在他衣袖上掛著的一截草莖上。帳篷邊角處地毯未鋪及的地方,粗經整理的地面顯露著同樣的雜草,但艾裡並不認為衣袖上的草會是裡茨不小心蹭到的。   莫非……青葉便是傳聞中的操控師?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他的能力應該是操控植物。能將柔弱的草葉瞬間強化至鋼索般堅韌以縛住裡茨,他的能力確實不簡單。   雖知道大陸上存在著少數被稱為操控師的能操控自然界某些物質的異能術士,但這還是艾裡初次見識到。   自古來正統的魔法分為兩大系,一系為利用魔力共鳴,操控自然界的魔法精靈來施行各類魔法,術者稱為魔法師;一系為從神、魔界召喚神、魔獸或使役魔(較低級)的召喚系魔法,術者稱為召喚使。而在正統的兩系魔法之外,還存在著少數具有異能的異能者。人們把一切普通人類不具有的特殊能力,如念動力、預知、心靈控制、操縱某類物質等能力都歸類於異能。   異能術士多數是生具異稟,後天稍加以開發磨練便擁有令人生畏的力量,但多數也受制於天賦,往往到達一定程度後便難有突破,因而極少出現聲名顯赫的出眾人物。但異能者所擁有的能力多樣,難有固定的應對之法,有些異能者的特殊能力甚至令真實實力遠勝他們的高手也難以應付。對於以正統的方式增強實力的魔法師或戰士來說,異能術士是令人頭疼的存在,再加上他們的修煉方法與正統的魔法、武技修習方式完全不同,久而久之,他們便漸漸被視為異端。如今的異能術士或隱藏能力作為普通人隱身市井,或相互集結為夥伴,自成一族隱跡山林。人們雖知道他們的存在,卻很少能真正見到。   裡茨被擒下後,帳篷中已經鬧哄哄地亂成一團。姬桑緊張兮兮地跑進房中安撫受驚的菲歐拉幾句,又訓斥一旁因為未能照顧好少女而愧疚不安的紅姨幾句。雖然多是無益事態的廢話和責問,但從他對菲歐拉的看重來看,她確實是大有來頭的重要人物。此時帳篷外聚集了不少聞聲而來的人,蘿紗、德魯馬等也在其中。見艾裡居然被捲入此事他們大為驚訝,卻被傭兵攔在了外面無法進來探問。   一個粗壯漢子沉默著走到魯弗瑞面前。裡茨無顏以對別開頭去。那漢子膚色暗黑,五官平實,久看之下他自有一股沈穩氣度。灰色的鷹鷲領章證明了他的身份:灰鷹戰團首領魯弗瑞。   出了這種事,身為傭兵團的領袖自然要做出交代。   魯弗瑞略一沉吟,做了個手勢,滿室的傭兵都圍攏上來,將裡茨和艾裡堵了個嚴嚴實實。   「請菲歐拉小姐指認吧!這兩人誰曾經對您無禮,我們都會加以嚴懲。」   艾裡張口結舌,驀然記起前事,這才醒悟到大事不妙。   終於明白那個在自己身上施放傳音魔法的人的用意了。按照這些人衝入之前的情況,艾裡辛苦搭救的少女聽了那些被栽贓到自己頭上的「奇怪」的話,應該是將他與裡茨歸為懷著同樣心思的一丘之貉了。那麼,指認的結果也就無需多言了。   自知完全落入某人的算計中,艾裡臉色臭得要命,偏偏事到如今也無計可施。不論作為埃德瑞克還是艾裡,過去這近三十年來他從未陷入過如此被動的窘境。   ……倒也算個新奇的體驗吧!反正事已至此,再惱火也是無用。無奈到了極處,艾裡反而笑了出來,坦然的一笑。他平靜地看著菲歐拉嬌怯怯地走近身前,準備面對最壞的結果。   「是他,是他想要欺負我。還有……」纖纖玉指一指裡茨後,菲歐拉轉向艾裡,隨即展臂擁抱住了屏息等著她宣判罪狀的他。眾目睽睽之下,原本應該陷他於困境的櫻唇輕輕印上艾裡的面頰。   「這個,是好人。」菲歐拉回頭向眾人淺笑嫣然,完全無視在場眾人的錯愕。   而最迷惑的人便是艾裡了。旁人只是驚訝於菲歐拉超乎常態的大膽行徑,而艾裡更加不明白菲歐拉為何會站在自己這邊?還留在頰上的溫潤觸感與縈繞鼻端若有還無的一縷女子馨香更讓他的腦袋亂得像團漿糊。   老天還是滿公道的,做好事果然會有好報啊!漿糊中到最後只浮現出這麼個毫無用處的念頭。   在場眾人都是一臉錯愕,隨後事不關己的便露出看好戲的眼光,那些一直為贏得美人青眼而較勁不已的傭兵們的目光中則更混雜了太多的驚怒和嫉妒,假如這些「熱」度是真實溫度的話,艾裡大概早被燒成一縷輕煙了。   還被菲歐拉擁抱著的艾裡心中突然有些不安,倒不是為了那些太過「熱情」的眼光。他飛快地瞟了帳篷外自己的同伴們一眼,見德魯馬放心地吁著長氣,蘿紗則在和埃夏咬耳朵。耳尖的艾裡自然聽得清楚。   「……《愛與勇氣——英雄們閃光的生涯》裡的英雄們一不小心就會救到美女,然後很快美女們便會愛上或是恨上他。果然寫得不錯呀,連艾裡也碰上這種事!看來我以後得多研究這本書,作為我的冒險指導!」見蘿紗的眼中又開始冒出小星星,艾裡哭笑不得。   「可是通常這些英雄們的身邊,不是都會有一位美女不時陷入危險中等著被他們拯救,好讓英雄們不斷打敗強敵、積累經驗值嗎?怎麼我左看右看都找不到這種角色?」埃夏打趣道。   少女隱隱有發飆的跡象,「什麼意思?我很醜嗎?!」埃夏趕忙一轉話風:「我的意思是,蘿紗姐美麗又能幹,完全不像那種只會闖禍和扮可愛的女人呢!」   「埃夏你還真有眼光呢!」   看到蘿紗立時轉嗔為喜,埃夏和艾裡都不由感歎:「果然是單純的傢伙!未免太好哄了吧?」這時帳內再次響起的話聲喚回了艾裡的注意力。「菲歐拉小姐,您確定沒有遺漏什麼嗎?」   「事情就是這樣啊。」菲歐拉總算放開艾裡篤定地回答,神色間大見親暱。   艾裡回頭一看,是青葉正溫言向菲歐拉求證。他面上的笑容溫煦如春風,艾裡心頭卻猛然一緊。   是他。   那個在自己身上施下傳音之術,想陷害自己的人。   只有他才會對當時唯一在場的菲歐拉的話有所疑慮,因為她的態度出乎他的意料;只有他才知道當時的情況,並帶著眾人「及時」趕到英雄救美。青葉,就是他。   而他的目的也很明顯。大概便是他先煽動裡茨自己跳進這個陷阱,然後用我拖住裡茨不讓他得逞;再用那個傳音魔法陷害我,以免平白便宜了我這小人物真成為救美英雄。於是等到他自己出場時,在嚇壞了的菲歐拉看來他自然是救命恩人了。以青葉的心計,接近菲歐拉後,自然容易討得她的歡心。   只需這一個計策,就能令勁敵裡茨再構不成威脅,同時又能博得菲歐拉的好感,得以藉機接近她,這一石二鳥之計果然好用得很!   只是當自己不幸就是那塊被犧牲的石頭時,實在叫不出好來。艾裡直直瞪著青葉,卻說不出話來。他心中自是憤怒至極,但這一切只憑推測而完全找不出證據,能拿他怎樣?到底哪裡招惹到他,偏偏拉自己當那個倒霉的石頭?!   青葉瞥見艾裡的神態,已明他的想法,卻只是似不在乎似嘲諷地淡淡一笑。斷定他是在嘲笑自己的無能為力,艾裡立時怒火上衝。   他並沒有明白這一笑下青葉真正的想法。   裡茨那種程度的傢伙何足為慮?他不過是為了對付你而順帶扯進來的犧牲者罷了。正主兒是你才對啊!   這裡二人「眉來眼去」,那裡魯弗瑞也向屬下詢問過艾裡的事,向他笑道:「艾裡先生一身好本領,魯弗瑞忝居團長之位卻一直未察覺先生高才而令先生埋沒不聞,未能盡展其才,實在慚愧得很。」   艾裡一懍,心神從青葉身上收了回來。他明白這番話雖是動聽,這團長實則已對自己之前的隱匿實力動了疑心,若不能拿出個過得去的答覆,今後必然麻煩得很。可是一個平時並不起眼的下級傭兵,為何能力敵團中的好手的說詞,實在是不好編排啊!   無暇深思下,他只得信口胡吹:「團長過獎了!那些只是以前在田里做慣了自己琢磨出來的一點鄉下把式,平時用劍時使不出來,剛才正好用著鋤頭,倒是使得順手,便自然而然地使了出來。能派上用場,艾裡自己也沒想到呢!」   自古來偶然也曾有過平常人別闢蹊徑,在日常生活中悟出絕藝的傳聞。如三百年前「神錘」瓦雷羅原先便在鄉下做了幾十年默默無聞的鐵匠,直至某日土匪劫掠他的村落,迫不得已下他與賊人動起手來才發現常年打鐵所練出的力道與錘技在戰場上竟是威力驚人,終於擊退了賊人。後來瓦雷羅更成為一代錘術大師。因此眾人聽了艾裡的話雖然大奇,卻也未直斥為胡言,見艾裡身上本就沒幾分武人氣質,心下已信了幾分。   魯弗瑞請艾裡一展身手,艾裡用劍隨便比劃幾式,又用鋤頭試了幾招。扮作低手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戲,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眾人見他的劍術平平無奇,而使鋤頭時倒是招穩力沈,中看多了,但也並非如何的絕藝,料想他那時也是趁著黑暗方能抵擋住裡茨,當下也就不再放在心上。   「想不到先生原來是如此奇才。」魯弗瑞笑笑,「既然如此,為令先生盡展其才,我隨後便命人精選一把趁手的上好精鋼鋤頭贈與先生為兵刃。」   「嘎?真要用鋤頭?!」沒想到隨口瞎掰會引發這樣的結果,艾裡啞然,「……這要是讓人知道我的來歷,鐵定會成為所有英雄故事中最爆笑的一章!」到底是劍士出身,要正經八百地使把鋤頭,他也覺得有些丟臉,只得下定決心絕不能被人發現真正的身份!一瞥魯弗瑞,卻見他笑得客氣,看不出他到底是知道自己並非無名之輩,想以此激激自己,還是真是為自己好,也只得強作笑臉道謝。   將裡茨押下聽候懲處後,魯弗瑞褒勉賞賜過艾裡,這件事總算暫且罷了。帳中眾人魚貫走出帳篷,圍觀的人也各自散去。   總算把事情糊弄過去,艾裡卻無法鬆快下來,胸口仍是悶悶地堵著一口氣。出了帳子,見走在前面的青葉淡定的神色,心中莫名湧上一陣衝動,竟難以再隱忍下去,他快步上前拉住了青葉的手腕:「能借一步說話嗎?」手中觸感竟是意外的纖細。   青葉鎮定的面上拂過一絲驚慌。將艾裡的手甩開,他恢復了常態道:「請。」便走到較空闊的地方說話。   艾裡微一躬身:「前些日子在下與裡茨糾紛之時,承蒙閣下出手相助,一直未曾道謝,這裡便先說聲謝謝了。」青葉本以為艾裡是為著剛才陷害之事,一時有些錯愕。   「恩已謝過,怨也自當回報。」艾裡又直起身,昂然直視青葉的眼睛:「雖不知閣下為何為難艾裡,但今日之事我也記下了。閣下日後若再有指教,我一一候教。」一向和悅的面容難得地嚴肅下來,立時現出一股軒昂凜然之氣。   青葉默然片刻,扔下一句:「隨便你。」轉身就走。快步離去的身影依稀有一絲倉惶。   他確實有些慌亂。青葉第一次發現,艾裡的雙眼不帶笑意時原來是可以銳利如寒刃的。   那一晚他以施術後強韌過牛皮繩的草葉絆住艾裡,卻被他在不經意間提腳便將之掙斷,經過這一試青葉已經明白艾裡絕非表面上看來那麼簡單。而想到他忍辱負重隱藏實力潛伏傭兵團中,必定有所圖謀,青葉便認定他會為了所謀之事而繼續藏頭露尾下去,卻料不到他會這樣堂堂正正地向自己宣戰。此刻艾裡身上這份坦蕩磊落之氣,令他驚詫之餘也不由為之心折。   但他隨即壓下佩服之念。會妨礙自己的人,不管是什麼樣的角色都應該盡早除去。 第五章 愛與勇氣   「昨天又翻了一遍《愛與勇氣——英雄們閃光的生涯》,我發現——」和比爾、艾裡兩人一起走向林中偏僻所在的蘿紗像是有了多了不起的發現般大聲宣佈著:「英雄們的隊伍中常有一些小鳥啊、小魔獸之類的寵物,又能體現英雄們的愛心,關鍵時又常常能派上用場耶!」   艾裡撇撇嘴沒搭理她,這丫頭最近好像對那本名字噁心巴拉的書著迷了。走在前頭的比爾捧場地回頭接話:「那又怎麼了?」   「所以啦,人家也想養只寵物!」   「拜託不要盲目摹仿好不好?養寵物很費錢的。」剛剛還不以為然的艾裡突然話風一轉:「……啊,那麼想要的話,前面這個怎麼樣?」他停下腳步直指比爾前方。比爾懵然轉頭。   只見一條兒臂粗細的蟒蛇自頭上的樹枝懸垂下來,蛇頭昂起正對著他的臉,如燈火般的兩眼瞪著三人,細舌舔動間絲絲聲不絕,一股腥臭之氣迎面撲來。它作為蟒蛇來說雖說不算太大,但不論大小,正常人都不會覺得蛇類可愛。   「夜路走多了終會遇到鬼」、「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腳」,千百年來人們總結出的這些俗語自有其道理在。他們一行人沒事都往無人的地方鑽,又是在這蠻荒野莽,會碰上這種事並不能算太過突兀。   「啊呀∼∼」猝然受驚的驚叫聲劃破了寧靜,蟒蛇頭微微往後一縮,似乎反被嚇了一跳。   不過驚叫並不是女孩的專利。發出叫聲的是被嚇得變了臉色的比爾,蘿紗卻沒什麼異狀,打量了大蛇幾眼,撇嘴道:「冷冰冰的摸起來不舒服啦!」看來對艾裡的提議不感興趣。   艾裡並不上前,叉著手臂悠閒自在地在後頭鼓勵比爾:「不用害怕。想想我和德魯馬教過你的方法,這條蛇並不太大,你能對付得了的。」   自十幾天的鞭打事件後,比爾雖也想按艾裡教的應對辦法對付裡茨,但總是臨陣膽怯,關鍵時刻腦袋一片空白,身上反而又多了些傷痕。德魯馬看不過去,乾脆每日直接教他一些保身的功夫。艾裡雖知道,也只是順其自然,有時也會指點兩句。(原本蘿紗也躍躍欲試地想教他魔法,但在眾人駭然目光和死命勸止下只得作罷。)   雖然比爾沒有武學根基,他們傳授的只是入門的運氣方法和施力的技巧,但他資質並不駑鈍,這些天下來也應有所成就。只是比爾見艾裡平日那副窩囊模樣,對那些傳自他們的武技很難抱有多大信心,同時也是自身畏畏怯怯的性格所致,明明他的體內已有了那種力量,自己卻全然不信,出手時猶豫畏縮而始終無法將力量發揮於體外,於是艾裡便想趁這機會讓他練練手。   可比爾對他的話置若罔聞,滿頭大汗淋漓而下,腳都嚇軟了。聽得後頭艾裡還在逗蘿紗:「可是女人看到蛇啊、蟲啊這種軟綿綿冰冷冷的東西,不都是該尖叫著躲到男人懷裡嗎?你怎麼這副德性?一點女人味都沒有。」   蘿紗嗤笑一聲:「那是你太不瞭解女人。有喜歡的男人在身旁時女人才裝得嬌柔無力,讓他們有機會表現;否則就算多來幾條也一樣能自己搞定!誰叫我身邊的男人是大叔級的,十歲的差距代溝都有兩條半了,根本不需要人家費勁扮柔弱。」   「代溝?!我、我有那麼老嗎?」   「……我不算男人嗎?為什麼忽略我?」比爾欲哭無淚。「……啊!現在是研究這些的場合嗎?!」見蛇頭越來越靠近自己,怕得狠了,比爾將心一橫,發一聲喊便向左邊飛奔。那蛇頓時從樹枝上飛竄下來,蜿蜒游向他。   回身見蛇身落地,比爾一晃左手引開蟒蛇的注意,右手握拳直搗向它的七寸。經過這些日子的訓練,他的反應和身手變得敏捷不少,後面的艾裡和蘿紗停止了無意義的爭論看著他表現。   然而就在拳頭觸及蛇鱗之時,比爾的手一陣微顫,再度懷疑起自己的拳頭究竟能有多大用。自知一向不是孔武有力之人,這一拳若是不能阻住大蛇,反而恐怕會被它纏死!心中顧慮之下,一股原本已通到手腕的熱氣又退縮了回去。比爾自練武來體內偶爾會感到這種熱氣,他一時也未在意。   這一拳落下,當真如他方纔所想並無大用。雖是落在了七寸上,卻從滑膩的蛇鱗上滑到一邊,蛇身稍一停滯旋即回身向自己再度撲來!比爾亡魂大冒,說什麼也不敢再出拳,只得回身拔腿沒命地跑。艾裡見狀挫敗地搖搖頭。看來這只鴨子是怎麼趕都不上架,只有等下次機會了。   蘿紗見比爾滿場跑來跑去,早覺不耐,俟他跑近身邊時便一腳將他踹翻。艾裡知機,早閃得遠遠的,看她兩手一合便向追在後面的蟒蛇推出一大片火幕。蛇性本就畏火,那蟒蛇大概也和這些兩條腿的動物玩膩了,吞吐了兩下細舌便掉頭蜿蜒游進林間草叢。比爾噓出一口氣癱軟下來,對這平日總是笑瞇瞇的小姑娘刮目相看,對自始自終都龜縮在後邊的艾裡倒不覺怎樣。   事情平息後,他們總算得回安寧。蘿紗躺在巨樹枝幹上又開始研究那本《愛與勇氣——英雄們閃光的生涯》,艾裡和比爾則在樹下如往日般教習武技。   教了沒多久,艾裡見有幾人向這裡走了過來便住了口。走到近處,當先一人開口道:「想不到剛救了菲歐拉小姐的『英雄』,會這麼閒地窩在這裡啊!咱們兄弟幾個陪你聊聊吧?」   艾裡暗歎,知道麻煩事又上門了。這也是意料中事。昨日在眾目睽睽下上演了那樣一場激情戲,雖然菲歐拉之後便不曾有什麼表示,已經足以令妒恨之人決定向自己下手了。向比爾蘿紗示意不要插手後,他打著哈哈迎了上去。走得近來,藉著月光看清了那幾人的面目,倒是面帶笑容和善得很。   「我是巴特,今後咱們多親近親近。」當下之人邊說邊伸出手,艾裡不及多想便與他相握。兩手分開,手中卻多了一件物事,低頭一看,是一小小錢袋。那原先笑著的幾人猝然變了臉色,罵道:「好賊子!連大爺的東西都敢偷!」「到底是見不得世面的鄉下人!」紛紛掏出兵刃向艾裡攻來!刀風霍霍,刮面生疼,一招一式都是勁道十足,竟是當真要取艾裡性命。   這種下三濫的伎倆雖曾聽聞,卻從未想過有一天會真個落到自己身上,艾裡怒極反笑,只覺得荒謬得可以。心念轉動間已明白這些人若只是因妒恨而想給自己點苦頭,是顧不得耍這種小手段的,他們這般做作尋了個名目,恐怕真是想借題發揮置自己於死地!   不過是想和平度日方潛身商隊中,卻被人當病貓欺到頭上了?!艾裡心中難得地燃起怒火。閃過幾下攻擊,他怒哼一聲亮出兵刃護住身子,架式頗為威風,可惜敵手很不捧場地嗤笑起來。也難怪他們,因為艾裡一本正經地橫在胸前的,不過是柄沾著不少泥土爛葉的爛鋤頭,未免與擺出的架式落差太大。   然而沒多久,他們臉上貓戲老鼠般的笑容便再也掛不住了。   對付這種雜魚,自然不需用多強的武技,艾裡仍只是用些尋常的招式。雖然鋤頭仍未用得順手,許多劍術上的精妙變化都使不出來而威力大減,但此刻他怒火充盈間自然而然身貫其意,力道漸漸充沛精純,招式間一股宗師氣度也開始顯露出來,招式雖平實卻無懈可擊。那幾人雖是圍攻,卻還是落在下風。   而他們的親身感受,遠比看上去的更辛苦十倍。幾人的虎口都被艾裡鋤頭上的勁道震得漸漸發麻,片刻前的戰意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偏偏對方不停手他們也不敢先行罷手,只得暗自叫苦不迭。   那巴特心下大悔,為何剛才聽了青葉的幾句話便被撩撥起妒火,自己跑來招惹這瘟神?早該想想這男人能對付得了裡茨自非弱者,自己卻一心認定他是一時僥倖,真是蠢到家了!那麼,先前他的庸碌表現,真的只是因為用劍不順手嗎?他……他到底是什麼來路?!   比爾也是目瞪口呆,難以想像這便是那個平日時常與自己一起被人輕視欺辱的人。然而驚訝過後,心情便低落了下來。   艾裡先生原來竟是這樣厲害的人,根本與自己這般平凡的人完全不同。也正是因為他已有了能保護自己的力量,才能好整以暇地不在意武技高低,笑著說出「各人自有各人的長處,有什麼高低之分?」這種話吧。只有已經擁有之後,才有資格說這是好是壞,自己這樣只會種菜的鄉下小子,哪裡夠格說這種話呢?   而他們又為什麼接近自己呢?自己這樣無用的人……那樣強的人怎會在意?是一種施捨嗎?就像腰纏萬貫的巨富,卻因為閒極無聊而隱藏身份與街邊的窮人稱兄道弟,懷著戲謔的心態施捨他們一些好處以打發時間,享受那種優越感?想到連艾裡他們對自己的好也可能並不是出於真心,比爾又感悲傷又感羞辱,在沒人注意下微微紅了眼眶。   樹上的蘿紗雖瞧見下頭情況不對,但對武技一竅不通的她哪裡阻止得了瀕臨暴走的艾裡?正著急間,遠處一人喊道:「這是怎麼了?」走了過來。寬廣的身軀令蘿紗一眼辨出了來人的身份,便似是招呼似是提醒艾裡地叫道:「紅姨你來了?」   艾裡怒火稍平,手下放緩令那幾人得以脫身。那幾人已是精疲力竭,將兵刃拄在地上方不致癱軟下去,邊劇喘不已邊驚疑不定地瞪著他。艾裡也不多和這些傢伙廢話,用只有他們聽得清的音量低喝道:「要是我在外頭聽見什麼有關我的閒言閒語,第一件事就是找你們晦氣!明白了嗎?」眼光冷如電光般一掃,那幾人都是一顫,雖不明就裡也明白他絕不是自己招惹得起的角色,不敢多說什麼倉惶去了。   艾裡裝出氣喘吁吁的模樣,轉身迎向紅姨:「虧得紅姨你來解圍,不然還不知被這些人糾纏到何時。」紅姨待己雖親厚,但自己等人處境尷尬,因而在她面前也要作戲作到十足。   紅姨看了那遠去的幾人一眼便已心中有數,問道:「這些人是為了菲歐拉的事來找你麻煩的吧?」。見艾裡微笑不語,她歉疚道:「昨日你救了菲歐拉,一直未好好謝過你,現在又累你遭人妒恨……」艾裡忙客套幾句,請她無需放在心上。兩人在樹下坐下細聊,比爾、蘿紗也靠了過來在旁聽著。   紅姨歎了一聲:「菲歐拉那孩子,自小因某些原因極少機會與人接觸,完全不知如何與人交際,心也像初生嬰兒般純淨明澈,能如一潭清水一樣映出接近她的人的真實心意。對方若是心性不正,她便會瑟縮恐懼,對方若是善心,她自然會親近於他。從菲歐拉往日的表現看,艾裡你和那些只想利用她向上爬的人並不一樣,是個極好的人,相信今後還有不少請你幫忙之處……」   昨日青葉的詭計為何會落空,艾裡一直疑惑不已,現在終於明白過來了。幸虧菲歐拉這樣特殊自己才能倖免於難,那青葉算得再精,也算不到她並非用耳目而是用心來判斷人的好壞。想來紅姨從菲歐拉口中知道了昨日的經過,便藉機向自己說清楚。   忽又想到一事,艾裡打斷紅姨的話問道:「紅姨你剛才說對方若是善心,菲歐拉才會親近他。菲歐拉好像也對那青葉不錯,可我看他似乎也只是為了向上爬才接近菲歐拉啊?」紅姨卻一笑:「不見得想往上爬的人,心地都不好啊。」   話是這麼說啦,但剛被青葉陷害過的艾裡實在無法將他和「善良」這類詞聯繫在一起。   「菲歐拉的特殊身份,今後想必還會給她帶來災禍,若真到了那麼一刻,還望艾裡你能盡力幫她呢。」摸了摸蘿紗的頭,紅姨歎道:「拋開身份來歷不談,她和蘿紗一樣只是個十幾歲的女孩,本該是只為了打扮和約會煩惱的年紀,實在不該受這些罪的。」蘿紗吐了吐舌頭,不好意思說自己可不曾為了打扮和約會煩惱過。   艾裡道:「紅姨你過慮了吧,傭兵團這麼多能人,哪裡需要用上我這半吊子的本事。」   「那可不見得。有些事可難說得很了。」紅姨壓低聲音道,「前天我隨菲歐拉參加商隊的高層會議時得知,灰鷹戰團在法謬卡王國的眼線傳來消息,凱曼已經向法謬卡宣戰……」   「戰爭已經開始了?」   「是啊。凱曼和法謬卡因邊境劃分素有積怨,隔三岔五便有些小紛爭。這次凱曼也是因為這類事而跟法謬卡開打。」   艾裡默然。他知道凱曼王的野心,自然明瞭所謂邊境糾紛應不過是他挑起戰端的借口,今後戰火定會不斷蔓延擴大,將更多國家捲入其中,不知要再過多久才會熄滅……   紅姨繼續道:「所以,法謬卡更急於抓到『緋羽』的人,又派遣了三個高手來攔截我們。這三人若攔住了商隊,尋常傭兵再多恐怕也不頂用。而且法謬卡王會知道商隊的事,我覺得很可能是商隊中隱藏著奸細才走漏了風聲。只要這奸細沒找出來,我看咱們和那三人對上的機會可不小……」   「三人?到底是誰這麼厲害?」蘿紗好奇問道。   「難、難道是……『紅黑白』?」比爾照例有些結巴,但這次不是因為怯懦而是因為驚懼。他過去雖是生活在法謬卡邊境的荒僻山村,卻也聽過這三人的威名。紅姨點點頭,眉間憂慮重重。   「紅黑白」是三個人因各自的特徵而得來的名號。在法謬卡,他們是虛無飄渺的存在,因為並沒什麼人清楚他們的形貌,只知道他們的胸口都有個五星烙印,但這三人的名號帶來的恐怖卻是確確實實的。自六年前他們投入法謬卡王麾下,成為王室的御用殺手後,短短幾年時間,他們便聲名大噪。被他們盯上的目標無論請了多少護衛,躲到多麼安全的所在都難逃生路。   本來不少國家為方便治國,或多或少都有利用這類黑道的力量。艾裡在凱曼帝都接觸過的天行門便與天廬第一大國塔思克斯帝國的蒂優勒王朝有著密切聯繫。王朝司掌光的一面,天行門執掌暗的一面,這已是廣為人知,卻也不致令人聞之色變。實則因為這些年法謬卡國王日益荒淫無道,國家頗不安定,需要這紅黑白做的事大為增多,這三人最活躍之時甚至有一日間出現在五個地方大開殺戒的記錄。頻繁出沒的這三人漸漸成為法謬卡國人的一個噩夢。這三人要是真的截住了商隊,那些平庸傭兵便不頂用了。   「可法謬卡王為什麼不一開始就派他們來,卻偏要拖到現在?」聽艾裡介紹了「紅黑白」的名頭後,蘿紗問道。   紅姨面上現出似笑非笑的古怪神色:「因為前些日子法謬卡王的後宮走了個叫碧妃的寵姬,法謬卡王前一陣子便是令紅黑白三人到處找她呢!不過似乎一直沒有下落,這裡的事又急,他只得抽調他們來了這裡。」   艾裡暗歎一聲。素聞法謬卡王好色無道,卻未想到如此離譜。在邊境動盪不安之時還為了寵姬之事如此大動干戈,現在凱曼已經宣戰,這樣的法謬卡國能撐得了多久呢?想到這裡,他心中突然一動:「她為何要我幫忙?若這三人真的出現,只會耍鋤頭的艾裡又濟得了什麼事?是剛才的打鬥已經被她看出深淺?還是她不過隨口說說?」   正疑慮間,紅姨忽然長出一口氣道:「不想這些煩心事了!」轉頭問眾人:「對了,你們前兩個月去過龐洛斯城嗎?」   正疑神疑鬼的艾裡心裡咯登了一下。   「聽說凱曼封魔英雄之一的艾德瑞克曾在那裡出現啊!要是他也在咱們商隊裡,對付那紅黑白也許就不是難事了。」   艾裡的臉色還來不及變,紅姨又道:「不過後來好像又聽說那個只是假冒的,那騙子被整城的人追打,看來是沒什麼希望了……」   艾裡才舒了口氣,卻聽「噗嗤!」一聲,原來是蘿紗見他神色變得有趣,忍不住笑了出來。   ※       ※       ※   「呼……」艾裡呼出今晚第一百二十六口氣,翻了個身。   已是夜半了,還是沒有睡意。索性起了身,他小心不驚動帳篷內其他熟睡著的傭兵,隨便穿戴好出了帳子。   今晚並沒有月光,天幕上黑沉沉的都是厚雲。仍是如常的靜,只有間或傳來的遠方的鳥獸鳴叫和守夜人的腳步聲,但今夜的靜卻不知為何給艾裡一種不安感。彷彿是黑夜中無聲流淌的河面下卻隱藏著急流般,這股寂靜似乎醞釀著什麼巨大的動盪。   搖搖頭,他暗笑自己太過多疑了。也許是這些日來在這傭兵團中遇上的事接連讓自己出乎意料而變得疑神疑鬼了吧!原本以為這趟旅行會很單純平淡,但因為比爾的事而令自己對上青葉這等難纏人物,連紅姨今日也讓自己開始拿不準她到底是怎樣的人物了。種種變故,令自己心神難安竟失眠了。   正思前想後,猛然全身不由自主地一震。艾裡一驚,凝神感應。自修雅為他與六系魔法精靈締結契約後,艾裡對於察覺魔法施用時引起的魔法波動的靈敏度便遠勝常人,此時遠方猝然傳來的一陣魔法波動便如一個重錘冷不防錘在他胸口,令他險些跳了起來。   從不曾感應到這麼大規模的魔法波動!必定是有人在施行一個強到不可思議程度的巨型魔法!可究竟誰又如此驚人的法力來推動這麼大的魔法?這魔法又有什麼功用?難道會是為了對付自己這商隊?!   無數疑問瞬間從他心頭閃過,艾裡摸摸裂天劍正好帶在身邊,便念起那段久違的飛行咒語,打算循著魔法波動的來源飛去看個究竟。突然一隻小手牽住了他的衣角,令剛離地的他失去平衡,很沒面子地一屁股摔回了地上。轉頭一看,原來剛才心神不屬時,蘿紗已走到了自己身邊,他問道:「你怎麼來了?也失眠?」   「不是啦!」惺忪的睡眼,散亂的秀髮證明了少女不久前的好眠。「人家本來睡得好好的,可突然全身一陣不對勁就醒了過來。」   「不對勁?」   「嗯。突然喘不過氣來,全身血流得好快,耳邊就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蘿紗迷惑地形容著當時的感覺,「不知該怎麼說。以前也曾有過這種感覺,那時在拉寇迪的賽場上初次見到那位『無』先生時也是這樣。所以我出來看看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就正碰見你了。」   「和見到『無』時一樣的感覺?」艾裡心中警兆大起,面上卻不動聲色地向蘿紗道:「沒什麼事,你還是回去睡覺吧。」   蘿紗卻不是那麼好打發的,牢牢捉住他的衣角不放:「剛剛你就是想去看出了什麼事對不對?我。也。要。去!」口氣固執得很,小嘴微撇的神情,就像是好動的小妹硬扯著懶散的哥哥陪她逛街似的。   但她並非在鬧嬌嬌女脾氣,那東西早在她失去所有親人後不知丟到哪兒去了。執意要和他同去,是因為那一夜艾裡在星光下寂寞疏離,彷彿身在不同世界的神情突然在腦中浮現出來,似乎……似乎放他一人這麼一去,他便會不再出現在自己眼前。   「又沒什麼事,幹嘛這麼執拗?」艾裡還想充作無事。   「睡眠不足是美容大敵耶!破壞人家好夢的元兇,我當然要弄個明白嘍!」在以胡言亂語掩飾真實心意上,蘿紗也似乎漸得艾裡真傳。見艾裡還在支支吾吾,她眼珠一轉又道:「你不肯,我自己去便是了。反正飛行魔法我也還搞得定!」言罷身周忽地捲起了一陣旋風托起了她的身子。聲勢倒是不俗,不過看她晃晃悠悠,隨時都會掉下來的樣子,實在令人難以對其安全性抱有多大信心。   「好吧好吧,不過得答應我一件事。」艾裡無奈道。   「小心照顧自己,不要礙手礙腳是不是?知道啦,知道啦!」蘿紗有些不耐。   「我是說,你得負責記回來的路。」   艾裡很清楚她自保的能耐。再三警告她不得用那半吊子的魔法來荼毒自己後,他便攜著她的手小心避開守夜護衛的視線,一同飛入那黑沉的天空。   飛到發散著魔力波動之處並沒有花太多時間,但艾裡只覺全身都處在那股魔力波動的包圍中,卻弄不清源頭到底在哪。胡亂兜了幾個圈子仍是一無所獲,下方只是黑茫茫一片遍山的密林,並未見什麼可疑之處。   蘿紗忽道:「艾裡你飛得高些看看。」艾裡雖想著:「連飛得低尚且找不到什麼可疑之處,飛得高了豈不是更加什麼也看不清?」但找不到頭緒下也只好姑且試試,便依言飛至高處俯瞰下去,然而所見到的景象卻令他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森林仍是森林,但見林中有些地帶隱隱透出淡淡的白色魔法光芒。在低處時自是難以察覺那淡薄得如霧一般的白光,此時身在高處看來,這大片大片的白光連綴成規則的線條,竟在地上勾畫出一個若隱若現的巨大的六芒星陣!不需蘿紗再說,艾裡與她落向星陣的中心區域。著地後,兩人開始了搜索。   剛才身在半空時很容易被看見,要是這林中真有其他人物在,可能已經發現了自己,所以他們並沒有刻意收藏形跡,也做好了隨時面對意外的準備。然而當奇貘雷牙出現在前方時,艾裡還是嚇了一跳。   並不是第一次和這傢伙打交道了。十年前魔族入侵時,它便曾是其中相當讓人頭疼的高等魔獸。   奇貘雷牙是人族給它的名字。奇貘,如貘般的短尾長鼻,皮厚毛少,在這近乎可笑蠢笨的外形下卻有著驚人的破壞力和再生力。雷牙,雷神之牙。經歷過與魔族的戰爭的人們,至今都記得它放出的蒼藍閃電撕裂沙場上的天空,將無數人體化為焦炭的景象。   有著優異的抗魔法力和迅捷行動的奇貘雷牙,是人族相當難以對付的敵人。當時若不是修雅。艾美拉用「聖域天涯」壓制住它們的行動,人族還不知要增加多少傷亡。「聖域天涯」是光系的上古魔法,聖光照耀下的一切都會被淨化。魔族多數屬性黑暗,這「聖域無痕」對付他們極為有效,便是魔王羅炎也曾受其牽制。   那麼自己感到的那陣巨大的魔法衝擊,難道是這頭奇貘雷牙無意間穿越魔界和人界間結界夾縫時所產生的嗎?但這並不能解釋那巨大的魔法陣……艾裡決定還是要再往林中一探究竟。   魔獸呼哧作聲,凶暴地盤踞在往林中的通路上,像是在守護著什麼不讓人靠近。但它越不讓人靠近,艾裡卻越想看個究竟,而這種闖入人界的魔獸本就該盡早收拾,以免傷害人類,於是他抽出劍,順便向同伴問道:「喂,你媽有沒有教過你『聖域天涯』?」   「香芋填鴨?她沒教過我做菜啊。」   「當我沒問。」   那只有修雅一人掌握的魔法,在這當時才八歲的丫頭身上重現的希望確實不大。雖然沒有「聖域天涯」的牽制,現在的自己也不見得就收拾不下。   奇貘雷牙可沒有耐心等他人結束談話的好涵養。低吼聲中,它周圍的空氣有了微妙的變化,光象玻璃細絲一樣隱約閃爍著,艾裡知道這是它召來閃電的前兆。一把將蘿紗推到後頭,他弓下腰,身影隨即消失。不,應該說是蘿紗的眼睛捕捉不到他的影像。   速度。快到極致的速度,就是決勝的關鍵。沒辦法用「聖域天涯」令奇貘雷牙行動遲緩,那麼相對地加快自己的速度,效果也是一樣的。   最神奧的武技也只是如何避開敵人的攻擊,突破敵人防守距離,殺傷敵人的方法而已。十年的時間讓艾裡的修為更加精純,也擁有了駭人的速度。他的身體像是穿行在時間的縫隙,奇貘雷牙召來的落雷電幕雖是迅捷無倫,但總在擊中艾裡的瞬間被他以毫釐之差避開。被落空的閃電擊中的大樹化作了枯木,劈散的碎木橫飛,卻阻止不了艾裡。他從容地逼近魔獸,揮劍!   奇貘雷牙想靠輕捷的行動閃避,但跟艾裡相比他的速度太慢了。如鐵甲般厚實的皮擋不住艾裡灌注真力的劍鋒,不多時魔獸已是遍體鱗傷,藍血灑了一地。雖是哀鳴不已,但它卻仍是死守著不肯逃去,左右奔突著想找出艾裡的破綻。艾裡漸覺不耐,一聲暴喝,長劍便如潑雨般向魔獸攻去。   魔獸眼看避無可避之際,黑暗的林子深處傳來幽幽一聲歎息,雖低沉,艾裡的喝聲卻壓不過它。「這不是你能應付的對手,退下吧。」話聲未落,魔獸驀然消失無蹤。   「是召喚獸?」只有召喚獸才能在不施用位移魔法的情況下攸然消失。林中那人應是這奇貘雷牙的主人,見擋不住自己便把它收了回去。   追尋著聲音,艾裡和蘿紗踏入了林中,沒多久他終於見到了他們今晚追尋的對象。這人既能收服高等魔獸奇貘雷牙為召喚獸,艾裡心中已有準備,知道他必非等閒人物,甚至可能跟魔界也有關係,但當親眼看見這人時,艾裡還是忍不住心頭一震。 第六章 似是故人來   林子中心,一個小型的魔法陣與那巨大的六芒星相連,散發著淡淡光芒。陣中心有位白袍藍發男子卓然而立,一身白衣如劍般割開了周圍的黑暗。男子微闔著雙目,似乎沒發現艾裡一般繼續緩緩揮動雙手施行著什麼魔法,修長的身姿說不出的優雅好看,然而艾裡一見之下卻頭皮一陣發麻。   不好的預感果然成真了。   羅炎!那個在拉寇迪令自己等一眾參賽者疲於奔命的魔王,怎會出現在這凱曼最為荒僻的魔翼山脈中?   隨著羅炎的動作,一股股強大無儔的魔力從他手上湧入他身處的位於巨型六芒星陣中心的小型的圓形魔法陣中,又從小魔法陣中沿著與六芒星陣連接的線條流入星陣中。漆黑深林中的一身白衣的羅炎似乎凝結了天地間所有的光芒,冰藍色長髮無風而動,額間那塊紅石閃動著邪譎的光澤,身上所散逸出的魔法能量化為無數白色的小小光球,在他身周飛騰跳動著令光線明暗變幻不已,更增虛幻之色。艾裡眼前的這副畫面充滿著邪異而動人心魄的美。   羅炎驀然睜開雙目,閃爍著如血鑽般凌厲而妖媚光芒的眼睛向艾裡瞥了一眼。艾裡心頭猛然一顫,全身勁力瞬間提聚到頂點,右掌中疾吐的勁力將扶著的樹上巴掌大的一塊樹皮無聲無息地震成齏粉。羅炎卻視而不見,轉過頭去重又閉上雙目催動魔法。   「他這到底是什麼意思?……管他什麼意思,還是當作什麼都沒看到,馬上轉身回宿地安心失我的眠好了……自古來不幸撞破旁人什麼秘密的傢伙,多半都沒什麼好下場的……」艾裡不斷警告著自己。倒不是他性子怯懦,只是羅炎與自己實力上的差距是鐵錚錚的事實,並不是如小說中情節般光憑「無畏」和「一腔熱血」就能彌補得了的,不能力敵的敵人,自然是避得越遠越好。   然而儘管理智上想走人,他卻挪不動腳。難以抑制的好奇心卻讓他無法離開。   背上微有所感,是蘿紗靠了過來。艾裡猛省過來,自己冒險便算了,卻不應連累別人,轉身拉著蘿紗便要離開。就在此時,魔法陣開始了異變。   原本在六芒星圖上緩緩流動的魔法能量的速度變得越來越快,也越來越強,終於貫通了整個星陣。整個六芒星開始放出強光,在地表上明晰地顯現出來。就在這一刻,六芒星的六個星尖上同時出現顏色各異的光柱,分為藍、黃、白、紅、綠、黑六色,六道光柱齊齊射向六芒星陣的中心!黑色的光本是難以想像之事,但看那黑色光柱,既是黑色,又有著光的通透明亮,黑亮亮地與周圍的黑暗區分開來。   艾裡對魔法雖是所知不多,但目睹這異象也驚得瞪大了眼睛一時忘了反應。而蘿紗好歹在魔法學院混過八年,一望之下已知這六色光柱實則乃是六大系魔法能量所聚合而成的巨大魔力柱,從這聲勢看,這六芒星陣必定是個功用驚人的頂級魔法!只是這六芒星陣從未在她所看過的任何一本魔法書內提及過……   眨眼間六道光束正正匯聚到六芒星陣正中心羅炎身前小魔法陣的正中那一點上,混合而成一道巨大的灰色光束,轉而直直打入地下。這一瞬間被光束籠罩的那塊圓形地面變得透明,當中隱隱可看見些如流雲般流動的景象。   此時蘿紗胸前貼身佩戴的那塊水晶墜子忽地輕輕跳動了一下,她腦中驀然如閃電劃破黑夜般靈光一閃。掩住險險脫口的驚呼,她急忙拉起艾裡的手,在掌心匆匆寫下幾個字:「快阻止!」   「不是吧?難度太高了吧?」艾裡用眼神表示疑惑。沒理由平白無故自己去招惹這樣的強敵吧?   十年前只執著於武的他處事冷淡,本就不是那種夢想著在王命或是其他什麼高尚使命的感召下斬盡一切魔物的熱血英雄。當時會與魔王對戰,不過是抱著希望能找到能和自己抗衡的敵手以磨練自己武技的想法,而對於魔族本身,他向來只認為他們是與人族不同的另一類生靈而已,只要兩族沒有根本上的衝突,何必非要趕盡殺絕?   他並不覺得只要出身魔族,其存在就是天地不容的,而自羅炎在拉寇迪重現後,並不曾有大肆殺戮平民的跡象。自然也沒有非跟魔王作對不可的理由。而修雅的死雖然令他耿耿在心,但回想起來,不知為了什麼原因,羅炎那時只是適當地反擊,始終沒有下殺手,是她自己選擇跟對方同歸於盡,嚴格說來魔王還應該算是受害者……因而艾裡一直沒有為她報仇的念頭。   見艾裡不動彈,蘿紗神色惶急地再次寫下:「這是打開魔界通道的魔法!」   就在水晶震動的那一瞬間,不知為何蘿紗的腦中突然湧入些不知從何而來的魔法知識。她明白了。   自創世神熔天與魔界首位大魔王煉地將人界與魔界分隔後,也流傳下打開兩界間通道的方法。但這個魔法需要強大到近乎神的力量來支持,就連煉地之後的歷代魔界之王也沒有一位擁有打開並維持通道以令大量魔族進入人界的修為。至今進入人界的魔族只有兩種:一是自身修為強大到足以穿越人魔兩界間的結界的少數高等魔族;二是以召喚術一類的法術召喚至人界的較低級魔族。因此,進入人界的魔族雖強大但勢單力孤,孤掌難鳴之下自是難以敵過人界眾多高手的圍攻。這也是自古來魔族本身實力雖勝過人界高手,卻始終在與人界的戰爭難以佔得上風的原因。   然而雖不知這些知識從何而來,蘿紗卻能肯定眼下羅炎施展的,便是那打開魔界通道的上古魔法!自然無論如何都得阻止。   雖未親歷,她對十年前羅炎率部入侵人界之事也略有所知。那時的羅炎還沒有能力打開這通道,否則大批魔族潮水般湧入人界燒殺屠掠,人族哪有可能抵擋得住?可在被封印十年後離奇重現人世的他,魔力怎會反而增強到這個地步?……會是因為他額上新增的那塊紅石的緣故嗎?   看看艾裡,他的表情很古怪。……就好像那一次他小心翼翼避開路當中的糞堆,卻在旁邊的泥坑中踩了一腳泥時的神情。   他千方百計地不想捲入各國的戰亂而選擇了在這商隊隱姓埋名,卻反而因此撞上了這種可以說攸關人類存亡的大事。如果自己不是也身在其中的話,蘿紗會覺得這件事很搞笑。但也知道他將怎麼做:雖然會暗自抱怨個沒完,但該做的他還是會去做。   「這麼大的事,為什麼只能靠我一人來阻止?高危險性不說,更是連委託人都沒有,僥倖成功了也沒半分好處,還得倒貼醫藥費!」艾裡滿腦子都是這些亂七八糟的不滿,但這樣的情況實在不容他猶豫退縮,只得硬著頭皮握住了腰間的長劍,看向自己的敵人。   然而胸口驀地一緊,竟是不能呼吸!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原來對他的恐懼已經到了這樣的程度。便如螞蟻不會去想撼動大山,深知前方的儒雅男子高瘦的身子裡蘊藏著自己無法企及的力量,艾裡也無法想像自己能對他揮劍。   但,沒辦法。不能退啊!   勉力調整呼吸,他凝神於手中的裂天劍。如同呼應主人的呼喚,裂天的劍身在劍鞘中微微顫動不已,便似急欲脫鞘而出一飲敵人之血。艾裡左手輕按劍身,借寶劍躍然的殺意激起胸中戰意。驀然長劍出鞘,他的身子便如奔雷、如疾電,挾著一抹輕虹向羅炎飛射而去!人跡已逝,方才掠過的地面才捲起狂風,將地面上的枯草殘葉捲得漫天飛舞。他打算如對付那頭魔獸一樣,以快取勝!   劍光順利地沒入羅炎的身體。不,是身影。在劍身觸及羅炎的一瞬,他的身影突然虛化為一個幻影,長劍沒半分受力之處地穿了過去。原也不指望著偷襲真能得手的艾裡立時回劍、護身、飛退,方有餘暇抬眼看去。   羅炎的身影出現在方纔所在的三尺之外,冰藍長髮與白色長袍此時才來得及被帶起的大風吹拂得飄舞不止,直有出塵之姿。他卻並不搶攻,只是不帶感情地注視著自己,令艾裡冷到了骨髓裡。相形之下,微顯狼狽的艾裡氣勢上已經輸了一大截。   「不論過了多久,與他的差距總是大得無法計算。這一生都沒可能拉近這距離嗎?」艾裡暗歎一聲,卻也只能咬牙再攻。身體騰挪跳躍,環繞著羅炎揮出千百劍影罩向羅炎全身,每一劍都滿含勁力,足以削金斷玉。   羅炎卻並不出手抵擋,只是身子好似沒半分重量的浮絮般隨著劍風飄來蕩去,任艾裡如何揮劍就是碰不到他一片衣角。但羅炎的身體雖不斷變幻方位,以各種似乎不可能的角度姿勢閃避著劍鋒,雙手卻始終虛懸在較小的魔法陣上。看來這魔法正是停頓不得的緊要關頭。難怪以他的力量,還需要召喚奇貘雷牙為自己護法了。   艾裡心頭頓時一喜。只需令他停手抵擋自己的攻擊,多半就可令這魔法功虧一簣!而這般大規模的魔法耗力必巨,成與不成都會大耗羅炎的魔力,今晚若是被自己破壞,應該要再休養好一陣才可能施法,那便有轉機了。要令他停止施法來應付自己自然比正面打敗他容易上千百倍!   想趕在羅炎完成魔法前結束戰鬥,艾裡的攻擊愈發凌厲,卻也顯出浮躁之氣,與羅炎的從容悠然相去甚遠。羅炎在他之前發現了這一點,他懶懶道:「未戰已心怯,汲汲於憑借詭道取勝,豈是勝者之道?」   似乎敵人的毫無威脅令他失望,在這生死之際,他竟指導起自己的敵人。艾裡心中泛過一股怪異的感覺,猛然醒悟到自己的急躁,垂下劍尖躬身道:「受教。」言罷立定身子,不再急著搶攻而是先定下心來。   拋開了雜念,心緒頓時為之一清。   驀然間艾裡查覺自己的知覺變得更加開闊了。原先的自己彷彿是關在一間密閉的屋子內,所見所感無非是屋內之物,而屋外的世界則懵然不知,而此刻在巨大的壓力下,屋子四面牆壁硬被推倒了,整個世界頓時進入了自己的感官中。面臨此生唯一的大敵,五感靈敏程度被這股壓力迅速提升至極限。   他能清楚感覺到林中微風拂過面頰的輕柔觸感,林木草葉隨著風輕輕搖動,星月的微光正透過雲層的縫隙向天地間灑下清輝。   自己與羅炎同樣沐浴在這片清輝中。   自己與羅炎也不過是同樣沐浴在這天光下相對而立的兩個人罷了。對方強也好,弱也好,那只是過去,與和他相對的這一刻又有什麼關係?既已確定與他相敵的事實,多餘的思緒又有何用處?唯一重要的便只是與他交手的那一瞬而已。   艾裡心中驀然變得一片空靈,除了自己與眼前的敵手別無他物。而此時羅炎亦只是個自己將與之交鋒的對手,而不再是人人聞名喪膽的魔界之王。憂慮、疑懼和取巧之念都無影無蹤,他全身自然而然地發散出一股冰冷鋒銳的劍氣,整個人似已化作了一柄無情無慾,只有傷人之鋒刃的利劍。   自離開拉寇迪後,艾裡過的日子相對平凡,身邊的事充其量也不過是傭兵間的傾軋紛爭,與不久前在拉寇迪時接觸的多是大陸上的頂尖人物、各國的風雲人物的生活自是大不相同,在拉寇迪時被磨出的鋒芒,又漸漸在渾渾噩噩的日子間隱沒不見。直至此刻再度與羅炎對峙,他方才再度變回那人界的絕頂劍客艾德瑞克。而經歷過數次與魔界之王的對戰,艾裡「心、體、技」中的心幾經磨礪,終於漸漸進入了新的境界。   不再多耗時間,艾裡再次揚劍攻向羅炎,劍尖直取他眉心的那塊紅石。在拉寇迪時他便覺著這紅石古怪,甚至可能是羅炎復生的關鍵,現在便乾脆賭上一把,先破了它再說!就算這劍不能將羅炎怎樣,若能逼得他停手,破了這魔法,也便夠了。   不同於前一式的迅捷無倫,這一劍不徐不急地刺向羅炎,但這「不徐不急」中的奧妙卻遠勝方纔的快劍。劍速雖緩,劍勢看來也只是平平實實地直刺而已,但劍尖卻是隨著羅炎的些微動彈而跳動不已,竟是封住了羅炎所有可能的應對之法。   羅炎眼中一絲嘉許之色稍閃即逝,雙手卻仍沒有收回應戰。但猝然間,艾裡只覺自己與羅炎間的空氣似乎變得猶如泥水般凝重,每前進一分這股阻力更增加倍餘,顯然羅炎在以他的力量化為屏障以防禦自己的攻勢。   知道羅炎一時不會還手,同時還得分散力量維持魔法陣,這可能是這輩子對付羅炎最好的戰機了!雖然在旁人看來有些卑鄙,但此時已經沒有別的選擇。咬咬牙,他將全身力道灌注入劍身,傾力與羅炎的護身力壁相抗。   劍尖一寸寸接近羅炎,艾裡身上的汗水也涔涔而下。兩人間裂天劍的光華吞吐不定,彎成了圓弧形,若是尋常凡鐵,夾在這兩方巨力對抗中早已炸裂成無數碎片了吧!,   看著與劍尖越來越接近的羅炎仍是一如原先般淡然,艾裡再次感受到與他的巨大差距。然而羅炎那種神態……難以單純以「從容」來形容,倒像是對自己生死並不掛心。無暇細思,他全力對抗劍上越來越巨大的阻力。他知道,自己快到極限了。   場面靜得近乎凝滯,沒有震耳的金鐵交鳴,沒有耀目的如虹刃影,甚至連煙塵都沒有捲起半分,但一旁窺看的蘿紗知道此戰的凶險實在剛才那刀來劍往的戰鬥之上。若是艾裡能支持到劍尖傷及羅炎,這一戰便是勝了;而若是羅炎搶在他突破護身力壁之前完成魔法,一旦還擊,艾裡便危險了!可羅炎為力壁所護,自己只能乾著急,幫不上忙。雖只是旁觀,蘿紗也不知不覺滿頭大汗。   僵持了不知多久,艾裡所滴下的汗珠已經打濕了他腳下的地面,劍尖終於距羅炎不及一寸,羅炎俊秀孤傲的面容也近在咫尺之間。驀然他與羅炎眼神相交,心中一震。   因為那雙眼睛。   那是雙怎樣的眼睛啊!盈滿其中的,竟是深深的哀慟和痛楚。那絕不是該出現在戰鬥中人的眼中的神色!艾裡因為這奇異的眼神而分心,長劍險些又被逼回。   然而勝負終於到了揭曉的時刻。   六道光束匯聚而成的灰色光柱突地擴大,旋即所有的光束同時消失無蹤,似乎都被吸納入了那原先被灰光籠罩的方圓丈餘的圓地中。一切都靜默了下來,像是在期待著什麼的發生。彷彿只在彈指一揮間,又彷彿過了很久,圓圈內的地底射出了七彩的光芒,地面的顏色也變為不斷變幻著的灰白色,像是柔軟的雲團,雲縫間則是深不見底的空間。   魔界通道終於打開了!   羅炎的雙手終於得回自由,隨手便撥開了額前的劍鋒。艾裡只覺一股大力自羅炎手上排山倒海般衝來,全然抵擋不住,踉蹌著倒退出幾步坐倒在地,嘴角滲出血絲。欲提劍護身,雙臂卻是一麻,竟是動彈不得,手中長劍「嗆啷」一聲落在地上。方才與羅炎的相持已耗盡了他全身的氣力。艾裡心中暗歎:「到頭來原來這片荒山便是我的埋骨之處。」   抬眼看羅炎,卻見他並不急著上前了結自己,剛才的奇異神色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淡淡的失望。雖是得勝一方,但羅炎挺拔的身姿卻透出一股蕭索淒清之意。沒有想過這數次與自己相敵的魔王身上會流露出這樣人性化的一面,艾裡有些呆了,一時忘了自己的處境,竟開始覺得他只是個失意人罷了,哪裡像是可懼可惡的魔王?   驀然艾裡眼前微微一亮,羅炎上方的空間竟出現了一個慢慢旋轉著的七彩漩渦,便似是那個空間陡然塌陷出一個空洞,所有的光線都從中漏出去一般。彩光的映射令羅炎的神色看來變幻不定,而未及他有何動作,流轉七彩的漩渦瞬間爆開,所有的顏色最後化為藍色,天空般清澈的藍色。藍光穹幕狀向四周延伸,所過處空氣中的陰鬱為之一清,光幕內籠罩的所有草木如同沐浴在雨露下煥發出光采,整個空間都似乎在一瞬間潔淨了起來………   「聖域天涯!」艾裡為之一震。   然而此時的羅炎已非十年前的他,在聖光的照耀下他身子只是微微一僵便恢復行動能力,卻並不上前了結艾裡,也不還擊施術者,只是負起了手向樹林的一角看去。藍光消逝後,現出了一臉尷尬不知所措的蘿紗。   自不久前在拉寇迪中心廣場見過羅炎在母親塑像崩塌那一瞬的感傷神情後,她便對他抱有一絲親切感。並沒有什麼理由,只是那一刻他的神情,令當時也是心情低落的她有種「是同一類人」的感覺。因此便是當時處於直接敵對的情況下,她對羅炎也並沒有多大的敵意。這也是她心無塵垢,不為定見所拘,換作旁人,哪個會對這殺人如麻的魔王有什麼親切感?   剛才眼見艾裡危險,胸前的水晶再度輕震,蘿紗腦中又湧入些未曾知曉的魔法知識。她週身魔力旋即感應著衝入腦中的那些亂七八糟的魔法圖形、符號鼓蕩起來,便連自己也糊里糊塗地使出了「聖域天涯」。然而現在見羅炎並沒有多少敵意,她卻再提不起鬥志,一身魔力也退潮般消退得一乾二淨,只得呆在當場不知該做什麼了。   小姑娘是不知所措,羅炎卻也不動彈,就這樣靜靜看著她。不,應該說盯著她胸口。   「幹什麼啊?」察覺到他眼光的異樣,蘿紗微紅了臉。但她自知堂堂魔王若看上自己這種黃毛丫頭,簡直可以說是三界最大的奇跡,再說也不覺得他的神色有什麼猥褻,所以她沒有著惱只是覺得奇怪。   眼神沿著羅炎的視線落在自己胸口,看不出個所以然,除了增大了一個號碼外並沒有什麼不同啊!(雖然還是不怎麼樣!)瞥見衣襟中水晶墜子的微光,聯想起剛才水晶奇異的顫動,她才想到:「難道他在看這個?這在地攤上用笑容哄得老闆送給我的墜子,難道會是什麼異寶?……難道他想要?」不由有些擔心地摀住了墜子。雖然不知道價值,自己卻就是很喜歡這墜子,說什麼也不想給人。   眼中閃過一絲了悟,羅炎終於收回了視線,和顏道:「放心,這次並沒有受命為難你們,我也沒興趣做這多餘的事。若你們擔心的是這通道,更是大可不必。命我這麼做的那老傢伙想要的是稱霸大陸,自然不會要我放出些厲害傢伙來跟他搗亂,人界化為焦土對他也沒有好處。」   在他看來,自己不過是不值得在意的小角色罷了。艾裡的唇邊浮出自嘲的微笑,卻說不出心頭的感覺是放心還是不甘。   安全有保障後,新的疑問隨即冒了出來:剛才羅炎的眼光到底意味著什麼?而從羅炎的語氣與眼中的嘲諷看來,他對凱曼王並沒多少忠誠心,對他的霸業成敗也漠不關心,否則早該取了可能洩漏他行蹤的我們二人的小命了,那麼他為何要對凱曼王的命令絕對服從呢?惟我獨尊的魔王怎會落到身不由己的境地呢?   「身為魔界之王,為什麼甘心受那老兒差遣呢?」從未想過與魔王會有這樣和平對談的一天,一時衝動下艾裡乾脆問出了口。   「不關你們的事。」可羅炎直截了當地截斷了話頭,「你們走吧。」   這種狀況自然是強的一方說了算,蘿紗走過去扶起艾裡,面向著羅炎一步步退遠。羅炎忽向艾裡道:「心無一物雖是不易,但萬物存在便是存在,何必強要抹煞?」艾裡心頭如遭重物撞擊,隱隱約約地悟到了什麼,卻又空空落落地抓不真切。   羅炎又轉向蘿紗,口唇微啟似乎也想說些什麼,但沉吟片刻還是沒有說出來。蘿紗迷迷糊糊地眨眨眼,不解其意,攙著艾裡飛上空中。好在這次倒沒出什麼紕漏。   仰望半空中二人漸漸變小的身影,羅炎輕輕歎了一聲:「過強的力量徒然遭忌而已。這樣也好……這樣也好。」   在這再度沉寂下來的暗林中,天地間似乎僅剩下他孤身一人,無邊的靜謐猶如海水般包圍著他。悄然獨立的他久久未有動作,風吹過,一襲白衫鼓蕩不已,勾勒出衣下瘦削高挑的身姿,竟透出說不出的孤寂頹然。   ※       ※       ※   回去的路上,艾裡的心思還在羅炎最後那句話上,一直沒有說話。是蘿紗打破了沉默:「奇怪啊,羅炎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呢?」   艾裡猛然一驚,姑且把那句話放到一邊先行考慮羅炎的事。   凱曼地域廣博,適合他施法的無人的開闊之地自然很多,他卻偏偏挑中了距拉寇迪甚遠的這裡……若說僅僅是巧合,實在很難相信。那麼,也許他也是和商隊一樣是衝著這一帶特殊的地理位置而來?想到這裡,艾裡猛然倒抽一口冷氣。   看來在自己隱身商隊混日子的這段時間裡,凱曼仍在按著它的步調想著稱霸大陸的目標邁進。   既然羅炎是受凱曼王之命,只要將事情聯繫到凱曼王身上,一切就很容易解釋了。假設凱曼要向東面的聯盟諸國下手,必須先控制唯一聯接聯盟諸國與凱曼的通道——法謬卡王國。然而法謬卡現在正列兵西境,嚴陣以待,從正面開戰,凱曼是很難在短時間內拿下法謬卡的,聯盟諸國便會趁這時間結成聯軍共同對抗凱曼,那便十分棘手了。   於是凱曼王便想出了這招奇兵吧。   魔翼山脈本是凱曼與東南方鄰國間的天然藩籬,人類軍隊難以穿越。有天險相隔,各國在這一帶幾乎沒有駐軍防守,法謬卡王國自然也不例外。羅炎打開魔界通道傳送至人界的魔族,應該是以能長途飛行的有翼魔族為主吧!當這支魔族部隊飛越過魔翼山脈,凌空飛降於法謬卡軍力最為薄弱的後方時,可以想見將給法謬卡的軍心帶來多大的衝擊,給戰況造成多大的改變!以這支戰力遠勝人族軍隊的奇兵配合正面戰場直取國都或是樞紐城市,凱曼大概便能在極短時間內輕取法謬卡。   蘿紗聽了他的分析後,遲疑道:「那要把這事告訴商隊嗎?或是想辦法將消息透露給法謬卡?」她對這些打打殺殺的事不感興趣,便唯艾裡馬首是瞻。   若是法謬卡事先得到消息有所防備,戰況便將大不一樣。想到現在自己的決定可能是決定戰爭局勢的關鍵,艾裡一時也有些興奮,但隨即便被一股更深的厭倦所取代。   「不用了。就算告訴商隊的人,他們也做不了什麼,再說我看這事不會與商隊有什麼關係。對將來的戰爭,我們就作個純粹的旁觀者好了。」   雖然不贊同凱曼挑起戰爭,但根據他這些年來的見聞,那法謬卡王荒淫無道,好大喜功,也不是什麼好東西,而縱觀聯盟各國得知那些參賽高手帶回的消息後的反應,或是沉迷安樂,或是執著於參賽武人的地位、等級而不予採信,各國間更是猜忌重重、短視自利,同樣令人難有好感。   艾裡苦笑一聲道:「要找到讓人想熱血以報的正義一方,或是能什麼造福蒼生的崇高目標,在現實中本就不是容易的事啊。」說到後來忍不住抱怨起來:「可這些坐擁一國財富的王公貴族們,自己爭權奪利便罷了,卻累得我到這窮鄉僻壤受罪,真是好沒來由。」   沉默了一下,身邊的蘿紗輕輕道:「跟那些傳說故事裡寫的不一樣啊……」   「打來打去,不過是大陸各個王族間的爭奪而已,我們何必摻和其中呢?再說,就像那羅炎所說,凱曼王要繼續控制魔族部隊,應該不會召喚出高等級的厲害魔族,雖然這魔族部隊會是不小的戰力,也還不至於破壞整個大陸的勢力平衡,不用我們操什麼心。而且這支魔族部隊意在奇襲,應該不會冒著被法謬卡軍方發現的危險去騷擾民眾,而這場戰爭維持時間越短,兩國民眾所受戰亂之害自然越低。凱曼要真奇襲成功,倒也不錯,我們便由得它吧!」艾裡一笑,結束這個話題。「對了,倒是你剛才的魔法是怎麼回事?」   「你是說」香芋填鴨「?」雖然莫名其妙地會用這來路不明的魔法,她顯然還是沒弄明白名字。「我也不大明白,好像是這墜子……」   蘿紗向艾裡述說墜子的事時,時間很快過去,營地已經在望。為免守衛發現囉嗦,兩人小心避開守衛視線在遠處落了地。艾裡叫蘿紗取下那水晶墜子,看了半天卻也沒看出什麼名堂。墜子中感覺不到魔法波動。應該不是什麼魔法道具。   想不明白就不管了,反正看來沒什麼壞處。兩人先放下此事,打算趁著夜色先摸回營地再說。然而沒走多遠,一個清冷的嗓音在身後響起:「這麼夜了,兩位在這裡做什麼?」   糟糕!   兩人硬著頭皮轉過身,黑暗中浮現出青葉白皙俊美的面容。艾裡暗暗叫苦:「慘了!怎麼偏偏被這個難纏傢伙逮個正著?這下麻煩了!」 第七章 危險的告白   「嘿嘿,這個……呵呵!啊!自來到商隊後,我和我侄女各有職責在身,好久沒聯絡感情了。乘著今晚夜色不錯,我就帶她出來一起賞賞月色談談心。」打了幾個哈哈,艾裡終於編出詞來。   「賞月色?」蘿紗抬頭找了半天也不見月亮在哪兒。正常人會在這陰森詭譎的魔翼森林中賞月?彷彿是應和她的想法,遠處隱隱響起了狼嗥。「再說哪個女孩子會半夜跟」叔叔「跑到沒人的林子裡」賞月「?」想到這,蘿紗一陣羞赧,偷偷在信口開河的傢伙背上狠狠掐了一把,虧得他還能面不改色地繼續瞎掰下去:「唉,現在孩子的心思多著呢!一不小心就說有代溝,也只好盡量多陪陪他們了……唉,作大人真不容易啊!」   青葉自然不信,曬笑一聲:「賞月?是見什麼人去了吧?」   想起紅姨曾說過的商隊中可能藏有奸細之事,艾裡便知他定是把自己和蘿紗當成那奸細了,不由暗自叫苦:「這兩日怎麼老是被冤枉啊!」雖然剛才確是去見了羅炎,可這跟商隊根本沒關係啊!但自己本身來歷便有問題,這又如何說得清楚?就算商隊信了,若是他們定要到那裡查看個究竟,碰上羅炎可不見得他還會放水。   還沒個主意,便聽青葉冷冷喝道:「廢話少說!先把你拿下再說!」緊接著口中低吟了什麼。艾裡心中警兆忽現,一把將蘿紗拋到後頭大樹的枝杈上坐著,自己則飛撲向另一邊。幾莖長草閃電般射向他方纔所在之處,撲了個空後又猝然伸長半丈,如靈蛇般再度捲向他。   他果然是能操縱草葉的操控師!   儘管不想和他打,但這時若是被他逮住實在麻煩得很,因此雖還不知道該如何解決此事,艾裡也只得先招架住青葉再說。經過裡茨之事,艾裡心知這原本稍扯即斷的草莖在青葉手下卻可堅韌勝過鋼絲,自然不敢讓它們纏上自己,東騰西挪下令它們悉數落空。   「哼!果然好身手!」青葉冷笑一聲,「虧得你隱忍了這麼久。」俯身拔起一根細草,迎風一抖便陡然延長丈餘,抽動間隱有破空之聲。那草葉本是細細軟軟,但青葉輕輕揮動間,竟將波及的樹幹抽出一道道深痕,威力實勝精鋼長鞭。草葉在她手上隨她心意變幻著長度與方向,難以依常理推斷它下一刻會攻向何方,更是比尋常長鞭難對付多了。   青葉向艾裡疾衝而去,草鞭揮動間,地上的草葉被捲起半空,又被草鞭帶起的勁風吹捲得無法落回地上。捲起的草葉越飛越多,漫天飛舞的亂葉間,一縷青影迴旋其中,身形飄逸有如謫仙。   這副畫面雖是說不出的好看,但後頭觀戰的蘿紗也知道,青葉手中的鞭子固然可以削金斷玉,便是那飛舞著的無數草葉,在他的催動下恐怕也已化作了無數利刃!這樣輕飄飄的草劍,難以捉摸它的去向,又該如何對付?有這千萬柄草劍護身,連近青葉的身都難,又怎能制服得了他?   「有點……奇怪。艾裡面臨強敵,我為什麼竟然能這樣冷靜客觀地思考著破解的方法?這樣的時候,我應該擔心吧?……我這是怎麼了?」蘿紗抿住了唇。自開始旅行後,漸漸將過去的不愉快拋在腦後,任何事都從好的角度去看,用笑容面對每一天,這樣的日子確實過得自由愜意,可現在回想起來……自己竟好像漸漸淡忘了悲傷、失落、憂慮這些負面情感。看什麼都像隔著一張紙,不論什麼樣的情況下都能自得其樂,卻再也沒有能觸動心弦的事了……到底怎麼了?   不過看到樹下的艾裡大敵當前卻回身向自己比了個「V」,蘿紗又覺得也許只是因為為這傢伙擔心壓根就是多餘的事吧!   說時遲,那時快。青葉距艾裡已只有丈餘,捲起的草葉將觸及他之時,艾裡突然腳一蹬,身子如個陀螺般團團轉著閃躲著青葉的攻擊。高速的自轉令青葉難以看清他下一步會閃向何方,只能被動地追在他身後,幾次撲擊都徒勞無功,只給林木多添了幾道傷痕。艾裡這式自創身法曾讓他在拉寇迪街巷中百餘人包圍下也令人難以把握他的行動,此時用來應付青葉一人自然是綽綽有餘。   這時青葉的攻勢忽然略緩了下來,艾裡心中反而現出警兆,腳步不敢稍停地斜躥出去。便見方纔他腳下草地的草葉如活了般挺刺向上方,若非他見機得早腳板恐怕早被刺穿!現在幾乎整片地面都成了傷人武器,艾裡能立足借力的地方只剩下地面上幾塊岩石和上方的樹枝。   「異能術士果然不好對付!」騰躍於岩石和樹枝間的艾裡切實體會到這一點。異能與武技、魔法性質不同,對付起來就像叫人拿著劍去滅火,劍再利、武技再好也難以發勁,難怪說便是武道、魔法好手也可能敗在最初級的異能術士手下了。艾裡雖還未被青葉傷到,但完全陷於被動的他已是額頭微汗。   但心中仍保持著如面對羅炎時體會到的空靈心境,毫不焦躁地觀察著青葉。雖處劣勢,劍上劍氣卻更加激昂。正估算著自己的護身勁力能抵消掉多少草劍的傷害,而自己的怎樣的一擊能有更大的威力,心頭卻一動,羅炎最後那句話驀然浮現腦中。   心無一物雖是不易,但萬物存在便是存在,何必強要抹煞?   似乎明白了什麼。   在對戰中,腦中隱約浮現出什麼,艾裡不自覺地讓心思順著腦中的感悟走,那點感悟漸漸變得明晰。心不在焉下,他只是憑著本能讓身體如柳絮般在狂暴如風般的攻擊中飄蕩穿插,更是險象環生。但看來仍是一面倒的局勢中,艾裡身上散發出的氣息卻悄悄改變了。   不再只是屏蔽掉對手散發出來的壓迫感,而是試著用更加廣博的胸懷包容。心神似有意似無意,冷靜而鉅細無遺地體察著對手的一切。他明白了,萬物有正必有反,沒有任何事物是完美無暇、無懈可擊的,想攻擊對方的人,便會打破自身原有的平衡而形成防守的空隙。不必太過在意對手,只需放寬胸懷,包容、正視對方的攻擊,總能找到那一點關鍵的破綻來將局勢扳向對自己有利的方向。   體察著青葉的動作,艾裡腦中驀然閃過一道靈光,他毫不遲疑加快自身旋轉的速度,接著腳在一根樹枝上一蹬,逕直向青葉撲去。   「哼!孤注一擲嗎?」青葉身邊飛舞著那麼多草劍,艾裡這一撲不啻是自殺。他冷笑一聲,只把這當作困獸臨死前的反撲,然而冷笑卻在中途化為驚駭。   看來有勇無謀地一頭衝進青葉護身劍陣中的艾裡非但沒有被割得遍體鱗傷,他身邊的草劍反倒環繞著他的身體開始旋轉起來,沒有傷及他分毫,護身草陣頓時被撕開了個大口子。樹上的蘿紗一擊掌,已明白過來其中的原因。   那草葉在青葉的施法下雖鋒利如刀劍,但本身仍是輕飄之物,青葉催動它們便是倚靠風力。自剛才始,艾裡的高速自轉已令身邊漸漸捲起小小的旋風,這些草葉一觸及他身周旋風便被捲入其中隨同旋轉,卻無法觸及風眼中的艾裡分毫。   蘿紗大聲讚道:「別看你平時那副模樣,打起架來腦筋轉得倒快嘛!」   「你不知道嗎?異能術士雖難以對付,但往往簡單到爆笑程度的辦法便可以打敗他們。」長笑聲中艾裡毫無遲滯地飛撲向青葉。「鏗鏘」一聲,手中那柄破爛長劍已出鞘,直指青葉胸口!   未曾想過自己的護身草陣竟會被這麼輕易地破去,青葉面現驚駭,手中草鞭仍如靈蛇捲動襲向艾裡。可惜青葉雖能力特異,本身的武技卻未臻化境,在身經百戰的艾裡看來實在有太多破綻可鑽。他三閃兩閃,不知怎地便繞過了層層鞭影,青色的劍光仍直指青葉的胸膛!青葉大駭,鞭長莫及下只得一仰身,劍光便以毫釐之差險險掠過他胸膛,卻仍是射向他咽喉。   青葉心膽懼喪,自忖必死,閉上了眼睛。而劍光卻猝然凝滯,收斂為原先的劍形,在他咽喉前一分處。兩人都停下了動作,身形瞬間凝固成一副靜止的剪影。   「只一招便敗了,所有的雄心壯志終究只是幻夢而已……」青葉挫敗地閉上眼睛。手中草鞭又變回一支普通草葉無力地飄落在地。頓失憑依的漫天草葉飄飄悠悠地輕輕落下,紛紛揚揚地灑在林中的枝杈上、地面上、如虹長劍上和仍凝立不動的兩人身上。   片片落葉掠過艾裡眼前,他的視線卻不曾因之有半分漂移,只是定定地停在青葉胸前。   青葉的衣襟被劍鋒劃破,裂開至胸前。那塊白皙肌膚上浮現出一個清晰的五星烙印。而再往下,是一副在束縛的白布破損後,回復了曲折起伏的成熟女子的軀體。   現出纖薄肩頭,玲瓏的鎖骨和胸線,劍下青葉容顏的俊美便柔化成了女子柔中帶剛的英氣之美。任何人見到此時的她,都會認為她是個女人,還是個美極的女人。艾裡不由暗奇自己怎會如此有眼無珠,居然會把不輸自己曾見過的任何美人的絕色看作男人。   其實倒也不是艾裡眼力差,而是青葉本來身高腿長,偽裝下的身材與男子無大異,平日行事果決,神態也毫無女子嬌柔忸怩之態,嗓音也是男女皆宜的低柔,難怪整個商隊的人都未發現異常。   凝視著她胸口的五星,想起法謬卡「紅黑白」三人的傳聞,艾裡一字一字緩緩道:「原來真正的奸細是你。為難我是為了轉移商隊的懷疑吧?現在可以請教小姐的真名嗎?」青葉這才發現胸口的異狀,臉色忽青忽紅,但在艾裡的劍下並不敢稍有動彈。   「艾裡你流鼻血了喲!」兔起鶻落間竟有這麼大變化,看得大是過癮的蘿紗跳下樹來涼涼地說道。她倒也能理解艾裡的感受,雖然和愛琳娜生活了那麼長時間,按理也應對美色有些抵抗力了,但剛才青葉那特殊的氣質風華仍是令同為女性的她也為之心動。   艾裡尷尬地抹掉鼻血:「沒法子,女人運太差了,難得見到這種香艷場面。」隨手將外衫扯下,掩住青葉的胸口。青葉神色微動,默然片刻終於開口道:「我的真名便是青葉,並不是什麼奸細。」   「可你身上的五星……那不是」紅黑白「的標誌嗎?不知你是哪一位?」蘿紗插嘴問道。   「我並不是其中任何一位,只是……也許現在沒人知道了,紅黑白原本是四人的,那時大家被稱為」青紅黑白「……」艾裡本也不指望她會回答,但見青葉笑笑,竟自己開始說下去。只是這一笑大見感懷之意,似有不少隱衷。艾裡雖制住了青葉,但看她身份似乎還蠻複雜,一時間也還不知該如何處置,便與被煽起好奇心的蘿紗一起聽下去。   「我、黑巖和紅鏡三人小時都是從小身具異能而不得父母親愛,受村人排擠的孩子,多虧白星收留我們,督導我們練出一身本事。」想來這青葉、黑巖、紅鏡、白星便是他們四人的原名,那外號也是由之縮略而成。   「那也不錯啊。既然能有所成就,有異能也不壞嘛。」艾裡隨口接話,沒想到卻引起青葉的激動,瞪大雙眼怒視著他:「你知道什麼?!」艾裡一時噤了聲,嘀咕道:「到底誰是贏家啊?」   「……雖有異能,但我能操控的,不過是最不起眼、最柔弱無用的草葉而已。」青葉的聲音帶著一絲自嘲。「遇上白星之前也曾有別的異能者發現我,但他們都斷定我這種無用的能力再怎麼修練也沒有半點用處。」   「可以讓草自動編成草蓆啊、手工業品什麼的賣錢,省事又省力……」艾裡又在瞎掰。不用青葉說什麼,光是蘿紗的瞪眼就讓他乖乖住嘴。   「受常人排擠,又不被異能者接納,年幼時還不懂得隱藏力量的我只能以乞討為生,一個人從一個城鎮流浪到另一個城鎮。無論在哪裡都是異類,這種無處歸依的孤單沒有經歷過的人是不會明白的!」像是鬆了口氣,青葉急促的語氣又緩了下來,「直到那一日,被野狗追咬的我被白星救下,收留了我……」   ※       ※       ※   「你看。」在初識白星的第二天,他牽著她的手,立於山顛,指著山下被晚霞染的血紅的河山。「看到了什麼?」   「天空,晚霞,夕陽,山巒,草原,河流,還有城市。」山頂的強風吹得她單薄的身子微微搖晃,胸中卻莫名地有股欲展翅隨風翱翔於天地間的衝動,一股豪氣充溢胸臆間,長久來遭人白眼而鬱結於心的憤懣之氣亦為之一清,不由歎道:「好美啊!」   「是很美。」雖是贊同,但聽起來倒像是嘲諷。他的聲音又傳入耳中,強風也無法吹散。「你須明白,這天地雖美,主宰者卻是那城市中的人。而這城市看來怎樣宏偉,主宰其中所有人的,是一個字——權。所有人的生活都是受制於它。」白星轉過頭來朝向她。   在仰視他的女孩看來,夕陽正懸在他身後,逆光令她看不清他的面目神情,只記得陽光映在他雪白長髮上耀目得很。他的話一字字敲入她心中,再無法忘懷。   「我們現在雖一無所有,遭盡白眼,但若有一天擁有了強大的力量,以此在這權利之塔中佔據高位,便再沒有人敢對我們有所不敬,那便是真正的揚眉吐氣了!」   那一刻起,她就決心跟隨他,忘掉原先的名字而以青葉為名開始了新生。   ※       ※       ※   「為了等到揚眉吐氣的一日,我不管以前那些異能者怎麼說,只是拚命苦練本領。也不知花了多長時間,流過多少汗水,才能將細弱的草葉操控到強韌如鋼,收發由心。……時日流逝,漸漸地我們的本領越來越好,還因為各自的特徵而得了」青紅白黑「的外號,也算闖出了點名頭。」說到這裡,她眼中煜煜生輝,唇邊微帶笑容,想來那段又弱到強的日子雖苦,回想起來卻實是她最美好的回憶,聽入神的艾裡蘿紗兩人都感染到了她話中的歡欣。   「……我十六歲那年,我們四人終於被法謬卡王召見,眼看很快便會得到皇家的重用。」   聽到他們終於熬過困境,眼看壯志得籌,蘿紗也不禁為他們高興,而艾裡卻暗自惋惜:「依靠自身力量在人世站穩腳步,固然令人欽佩,但被法謬卡王任用為排除異己的殺手,反而辱沒了原先的不屈風骨,可惜啊!」但想到各人處境自不相同,對他們來說,那確實是對他們能力的肯定,也是得到地位的最快方法,自己也不好妄加評論。   「這能改變我們命運的會面,果真改變了我的命運。」說到這裡,青葉的神色卻變得古怪,有著不甘,也有著自嘲的笑意。「卻不是以我原本以為的方式。」   「法謬卡王見到我後看上我的美色,便強將我納為姬妾,而任用了紅白黑他們三人。苦練多年武技,到頭來原來都是白費,只憑著天賦本錢而進了後宮成為國王的寵物!真是可笑。」   「那前些日子從法謬卡王宮中逃走的碧妃,便是你吧?」艾裡立時明白了,又道:「可是貴為寵妃,同樣也沒人敢對你不敬,不也合了你的心願?」   「哼!你以為是那哄小孩的故事,只要讓王子、國王娶回家,便能從此過上幸福快樂的日子嗎?」青葉卻冷笑道:「努力多年,終於擁有了能飛的翅膀,卻不及展翅便被收入鳥籠的遺憾你怎會瞭解?不能照自己的意願來爭取想要的,只能每日在宮闈間和那些只知爭寵邀艷的後宮嬪妃勾心鬥角,這種滋味你怎會瞭解?!我想要的權位,決不是這種寵物般的地位,只能肉體取悅君王,等他施捨來得到我想要的!」   說到激憤處,她的聲音越來越大,艾裡蘿紗卻都是憐憫之意大起,只覺得眼前的敵人卻也沒什麼可惡的了。   然而就在他們心神動搖之時,地上驀然伸長出幾莖草葉,環繞著艾裡、蘿紗的腳、腿、腹、胸,如蛇般迅速盤旋而上!這時才想起腳下踩的是草地的兩人已反應不及,頃刻間被縛個嚴嚴實實。鐺啷一聲,裂天劍掉在了地上。   艾裡忙運勁掙脫,卻發現全身空蕩蕩提不上一絲勁力!他這才醒悟到今晚他與羅炎之戰雖不過兩招,卻耗力甚巨,一時還未恢復,剛才一直沒用上多少真力還未查覺,卻在眼下這要命的時刻使不出力。勉力掙扎之下,只令緊繃的草葉勒入肉中,煞是疼痛。這下可真是要命了!   「勸你別亂動,否則只會多吃苦頭。」青葉撿起長劍反抵住了艾裡的喉嚨。   轉眼間已是主客易位,艾裡再看她面上已是一貫的鎮定,剛才的激動像是不曾出現過一般。他苦笑一聲明白過來,那番聲情並茂的說辭大概就是為了引自己兩人分心吧,其中能有幾成是真的實在有待商榷。   蘿紗卻沒想那麼多,只是故事聽到一半心中實在癢癢,忍不住問道:「後來你怎樣了?為什麼會來到這個商隊呢?」   艾裡本想現在青葉無需再為讓自己分心而瞎掰,應該不會回答,可出乎他的意料,青葉一邊整理著割破的衣物一邊接著往下說,話中帶著絲笑意,卻顯出說不出的頹喪。「後來?後來很簡單。我無力反抗一國之君,只得乖乖入了宮當了個什麼」碧妃「,一晃就是六年。也不是沒法子逃出那後宮,但就算一時能逃出去,我又能上哪裡去呢?白星他們已是那國王的屬下,我再沒有容身之處了……漸漸也死了心,待在宮廷作一個行屍走肉,日子也就一天天過去了。」   「本也以為自己已麻木了,想著這一世就這麼經歷得寵、失寵,在和那些妃嬪的勾心鬥角中老死宮中。可不久前,我服侍法謬卡王時無意中聽到了他想對商隊中緋羽商社下手的事,我便知道這也許是這輩子唯一可以再次改變命運的機會了。」青葉的神色隨自己的敘述變幻著,此時眼神中彷彿燃起了一絲火星,從剛才的頹喪變成了希冀。   看著她,艾裡終於明白了。會向自己兩人坦陳過往,也許是因為她在深宮多年,沒有貼心人可以傾訴真心話,這些事本就悶在心裡太久了,她自己便或有心或無意地借此機會一吐胸中塊壘。……但說到這麼詳細的份兒上,她要麼就是認定這些話不會對自己有不利的影響,要麼……就是確定自己兩人絕對沒可能洩漏給他人!想到那個最傳統最保險的封口方法,艾裡心頭一陣發毛。   「我若將法謬卡的計劃洩漏給商隊,法謬卡王抓到他們的機會便只有五五之數。要是緋羽的人真能逃脫此難,自然承我的情,如果能以我的才幹得到他們賞識,應該能成為緋羽的一員。緋羽中女子佔了不小的數目,如果是在那裡,我的女性身份應該不會再是阻礙。那裡,應該是最適合我的地方。於是我便把賭注都押在了這上面逃出了宮。為方便行事,我削短長髮女扮男裝,幾經周折終於找到了商隊。」   整理好衣裳的青葉冷然看著不能動彈的兩人說道:「為得到我想要的,不管是奸細,還是對我有威脅的人物,我都會全部剷除。」聽到這句,艾裡和蘿紗同時打了個寒戰,感覺到夜風的冷峭。   「可我們不是奸細啊!我們只是想借加入商隊離開凱曼而已,並沒有什麼企圖啊!」蘿紗大喊。艾裡苦笑著盡最後的努力:「我們只不過是完全不重要的路人甲和路人乙啊,真的!」   「真的假的都對我不重要了。」青葉淡然道,轉向艾裡:「說實話,你是令我摸不清深淺的人物。這種危險人物有機會還是盡早收拾了才能放心。」心中已經有數的艾裡惟有苦笑以對。   「……不對……不應該是這樣的……」   聽到身旁的低語聲,艾裡側頭見蘿紗低下了頭喃喃自語著,劉海投下的陰影令自己看不清她的神色。……心中隱隱有種不妙的預感,就像……就像每次要倒霉之前一樣!   他的身體開始盡量不著痕跡地向後蠕動,卻還是被青葉發現了,再度把劍擱上他的脖子警戒地喝道:「你想耍什麼花樣?別動!」   「我只是想離你們兩個都遠些。」   「什麼?」青葉一時沒明白過來。   可惜艾裡的努力只是徒勞。   「怎能不管別人,只要可能妨礙到你的就要剷除?!這樣太自私了!」伴隨著蘿紗的怒斥聲,艾裡猝然間一陣眼花繚亂,眼前五光十色地竄出一大片魔法光芒,一時間場面可說是亂七八糟、不知所謂。   蘿紗發出的火球一半在風鐮的煽動下愈加熱氣襲人,另一半卻被水龍卷所熄,而水龍卷閃著電爆擊的絲絲藍光,更是致命。有些魔法性質相剋下威力大減,有些魔法相輔相成下則威力倍增,這一片混成一團的魔法便向著青葉席捲而去。可惜在蘿紗不過關的控制下,這些魔法的準確性和範圍控制著實有待提高,幸而青葉離蘿紗並不遠,根本不及閃躲便被那水龍卷捲了進去。   但!糟糕的是艾裡也在青葉旁邊。   哀嚎著「我就知道又是這樣!」的艾裡仍是逃不過遭蘿紗半吊子魔法荼毒的宿命,也很不幸地同樣被捲入水龍卷中。不甘的慘嚎聲久久迴盪在這片荒林之中!彷彿在應和他的慘叫,不知何處的野狼再度嗥叫了一聲。   水龍卷消失後,終於落回地面的青葉雖沒有致命傷卻也是動彈不得了,脫力之下束在艾裡蘿紗身上的草葉也鬆脫下來。而艾裡大概是一路來常受蘿紗魔法的折磨,抵抗力頗見長進,此刻還能爬起身撿起長劍再度抵住了青葉。這回學聰明了,他瞧準了一塊大點的岩石站著,應該不會再失手了。   局勢終於再度逆轉!   「下手吧。別磨磨蹭蹭的了。」喘息片刻,終於能說出話來的翡翠偏過頭去,晶瑩剔透如翡翠的雙眸暗淡下來,「從離開法謬卡王的那一天起,我已經有隨時殺人或被殺的覺悟了。」   「你走吧。」艾裡卻收回了劍,將劍入了鞘,過去攙扶因短時間內接連施用大型魔法,消耗過巨而有些失神的蘿紗。   自忖必死的青葉怔怔看著他。一旁蘿紗的低語喃喃響起:「為什麼?為什麼動不動就說什麼殺不殺呢?人與人又不是只能是敵人……」   見青葉仍是呆立不動,艾裡又道:「不管你信或不信,我們並不是法謬卡王或任何人的奸細,誰勝誰敗也根本不關我們的事。我們只是想安安穩穩地過自己的日子的普通平民罷了。會來到這商隊純粹是巧合,不過是想搭順風車離開凱曼而已。呃,也順便掙點盤纏吧。」   青葉碧眸中的瑩光微微閃動,盯著艾裡看了片刻,垂下眼簾思索著什麼。這一刻的她不再以那般剛強的眼神與人相對,便有了一股楚楚的風姿,幾乎可以溺斃沉溺其中的人。艾裡不由也看得有些入神,暗道:「難怪法謬卡王會為她迷醉了六年。」   「便相信你們不是奸細。但既然在菲歐拉那裡你仍是我的勁敵,今後便仍是我的敵手。」青葉再抬眼時,眼神再度變得頑強。丟下這麼一句又是囂張得弄不清誰是勝者的話後,她幾個縱身消失在林木掩映中。   因為她猝然變化的眼神而呆愣了一下,艾裡頭疼地搖搖頭,苦笑道:「……真是個麻辣美人。被她這麼看重,我該感到榮幸嗎?」挾著蘿紗,他也漸漸隱沒林中。 第八章 痛苦的艷福   第二天商隊行走的依然是十幾天來所走的莽林,樹木林葉屏蔽了看向任何方向的視線,眼光所及的除了樹木籐蘿便是地面的爛葉雜草,偶爾可見的受驚閃避的鳥獸便是這裡唯一生動的事物。濃密的樹蔭令所有景物都呈現出曖昧的暗色調,更顯單調。對於這樣雷同的景象,便是最沒見過世面的蘿紗、埃夏也早已看膩了,所有人都只是低頭默默趕路,諾大的林子中只聽見混雜著鳥獸驚飛聲的沙沙腳步聲。   「阿嚏!」   「乞嗤!」   在下級傭兵隊列和上級傭兵隊伍中同時響起了兩聲噴嚏聲,在這安靜的環境下顯得愈發明晰。   「怎麼好端端地一早起來就感冒了?」和艾裡一起走的德魯馬探問道。比爾也關切地看著他   「大概被子沒蓋好吧。」不想讓他們想太多,艾裡吸著鼻水敷衍道。   「還真巧,跟那位青葉同時感冒啊。」   「本來就是同時著涼的啊……」艾裡嘀嘀咕咕著。   昨晚這兩人同時遭蘿紗魔法蹂躪,同時感冒也很正常。沒聽清艾裡的話,比爾說道:「一定是走了這些天太累了吧?不過再沒多遠就到我說過的那條秘徑了,應該很快就可以結束了。」抬手指向前方。「你們看,已經看得見索美維峰了。」   隨著隊伍的行進,頭頂上層層的綠蔭漸漸變得稀疏,而此時前方的枝葉空隙間顯現的,不再是天空的顏色而是山巒的黛青色。一座巨大的山峰逐漸展現在他們眼前,如筆般突兀地直插入雲霄,令人難窺全貌,但顯露出來的部分已是飛鳥難渡了。   「山峰那面便是法謬卡的土地了。這索美維峰如你們所見,非常陡峭,幾乎是直上直下,根本無法翻越。而除此外就是大片大片的連木片都會被吞沒的沼澤,分隔開了法謬卡和凱曼,所以自古來兩國都沒有在這裡駐兵巡防。」比爾道,「我是在索美維峰那一面的索美維村土生土長的,要不是小時候在山上遊玩時偶然發現了一條穿透了山腹的山洞,也想不到原來居然是可以到山的另一面去的。」   他們說話間,一騎自前方疾馳向商隊,正是商隊安排在前頭探路的精悍兵士。兵士翻身下馬後便直奔傭兵團長魯弗瑞馬前。遠遠看見那兵士匆忙的行止,一種不好的預感湧上艾裡心頭。   「前方秘道出頭二十里外發現有法謬卡軍隊埋伏!所有下索美維峰的路都被包圍了!」   兵士向傭兵團長稟報的從前方傳來的驚人情報,令聽到的人們都變了臉色。魯弗瑞急問:「敵軍有否發現你們的行蹤?」   「沒有!我們不敢驚動他們,小心撤回來先行回報。」魯弗瑞神色稍緩,但眉頭已緊緊皺到了一起。   這日還只是正午時分,商隊便覓地紮營,暫且駐紮下來。沒多久,前方的消息便傳遍了整個商隊。所有人都明白唯一的出路被封死對商隊意味著什麼,憂慮的陰影開始籠罩到商隊中所有人頭上。   ※       ※       ※   當天,一眾上級傭兵領導和商隊中心人物便聚集於議事大帳中商量了一宿,可仍沒有找到可行的對策。隨著時間的流逝,議事大帳外的許多人開始現出躁動不安。   第二天一早,那些上層人物依然聚集在議事大帳商議。寬大的帳子中,圍坐著魯弗瑞、青葉、姬桑、菲歐拉等人,外層是一些隨侍的僕從。心細些的僕從發現,原本一向有列席這類會議的裡茨並不在其中。不過這也是當然的了。他因對菲歐拉無禮之事受了鞭打和降職之罰後,團長並沒有完全罷黜他,應該還是相當倚重他的能力,但為免激怒菲歐拉,自然不會讓他與她碰面。   大帳中心的火盆熊熊燃燒著,辟啪作響,帳中的人們卻都不作聲。眾人已經枯坐大半天了,但誰也提不出好主意。商隊唯一的去路已被封死,且按探子回報,敵人的兵力應在三千左右,任傭兵團這五百餘人怎樣驍勇善戰也不可能完全抹消這數量上的巨大差距。就算一時不會落敗,若與這些伏兵僵持下去,待驚動法謬卡後方大軍便更是插翅難飛了。這樣的困境下,也難怪眾人都還想不出什麼好主意了。   魯弗瑞團長正想讓大家先行散去,回去細思對策,卻見隨侍菲歐拉的那位胖大嬸附在菲歐拉耳邊說了些什麼,便問道:「菲歐拉小姐是否有什麼建議呢?」   「我們只是商人,對這些行軍打仗的事一竅不通,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少女回答道,語調有些呆板,倒像是背出來的。「但也許有人能幫得了我們。」   等級之矩在傭兵團中本不如正規軍團中那般森嚴,菲歐拉這麼一說便有好幾人同時搶著問是誰?青葉暗自揣度,難道她要舉薦艾裡嗎?   「身為商人,我們平時比較留意收集各地的情報。剛才紅姨告訴我……」說到這,她索性轉向紅姨,「你來說好了。」紅姨一點頭,站到前面道:「距這數十里外應該有個叫做墨河的小鎮。前些年我們曾聽說,這附近村鎮的人們要是遇上什麼難解的麻煩,都會到墨河鎮找一位智者幫忙決斷。只要他經手,沒有辦不成的事。所以我想,不妨試試請他幫我們想辦法?」   在場的人多顯出失望之色。一個小山村中的「智者」能高明到哪裡去呢?多半是那些蒙昧村夫沒見過世面,將某個稍有些腦筋的人抬得太高了吧!   魯弗瑞本也有此念頭,但左右尚無良策,這提議又沒多大風險,試試也無妨,便道:「也許真有些隱跡山林的高人也說不準,便試試看吧!只是務必小心行事,不能引起鎮上守衛的注意,還須得請那位智者守密。哪位願意去拜訪這位智者?」   紅姨又道:「我倒是想推薦些人選。」   ※       ※       ※   雖然商隊處境不妙,但飯還是人人要吃的,所以蘿紗埃夏仍是照常忙著準備飯菜。德魯馬又帶著比爾躲到角落裡教他功夫,而艾裡這回手上握的終於不是鋤頭,改握著一把柴刀在蘿紗、埃夏身邊幫忙劈柴。   抬眼見遠處議事大帳眾人魚貫而出,看來會議已散了,艾裡正想著不知他們是否定下了什麼決議,便見青葉向著自己這邊走來。她早已恢復了男裝打扮,挺得筆直的身板儘是男兒的精悍和躍然的活力。艾裡忍不住找尋著與前夜驚鴻一瞥的婉約身段的相同之處。   不過她這次到底又是為了什麼事?艾裡有些緊張地看著她走向自己,呃,走過自己,在蘿紗面前停下了腳步:「魯弗瑞團長請你和比爾晚飯後到他帳子一趟。也請代為轉告比爾。」   「我?」蘿紗愕然。   ※       ※       ※   「要我們去請教那個智者?」   魯弗瑞的帳內,只有帳篷的主人、紅姨、蘿紗和比爾四人。魯弗瑞將事情向二小解說完後,兩人都跳了起來。   「是的。紅姨說的對,這次派去的人不需要高強的本領,反而是越平凡越好,你們三人看起來都不像是會武的人,應該是商隊中最合適的人選。」這裡的三人,一個是胖得走路都喘的四十多歲的大嬸,一個是土得掉渣的農家少年,還有一個在酒店做了兩年女侍,確實是扮演路人甲乙丙丁的最佳人選。   比爾瑟縮道:「可我從沒做過這麼重要的事,又經常笨手笨腳的,我怕會壞了大家的事……」可這微弱的異議旋即被蘿紗興奮的話語完全蓋過。「太好了,放心吧!沒問題的,這點小事罷了!」   在商隊的這些天來,每日所見的只有望不到邊際的森林,所做的只是燒水作飯,連魔法在艾裡等人的嚴令禁止下也不能玩(也只有她會在「魔法」之前用上「玩」這個動詞),實在早把她悶壞了,聽到自己居然可以到有城鎮的地方透透氣,自然是喜出望外。   見他們應允了,魯弗瑞又交代道:「此次法謬卡軍會圍堵在索美維峰外,恐怕真是商隊中的奸細將消息洩了出去,只是幸而那奸細看來還不知道那秘洞出頭的確切所在,否則若被法謬卡軍堵截在那秘洞中,咱們也只有束手就擒了。」魯弗瑞的眉頭擰成一團,十分困擾,「所以為保險起見,今天我已下令增強守衛,商隊中所有人都要相互監視,以免再走漏消息。你們若是問到了方法,便直接向我回報。明白了嗎?」   見三人都點頭應許,魯弗瑞道:「為免你們路上受猛獸襲擊,我會抽派一個身手不錯的傭兵護送。你們明天便出發吧!」   ※       ※       ※   「說你不引人注意?!」聽了從魯弗瑞那回來的蘿紗解說這次的任務,艾裡等人都是一臉駭異。埃夏歎道:「千挑萬選,卻選到最糟的那個。造化弄人啊!」艾裡更一把拉過蘿紗低聲道:「絕對不能用魔法!不然商隊真的前途渺茫了!」蘿紗雖作暴怒狀,卻也聽進了艾裡的話。自八歲喪母后她便自己照顧自己,雖然性子純真,還是明白自己的斤兩,分得清事情輕重。   「墨河鎮?」稍放下心的艾裡忽然想起他們剛才所說的目的地,覺得有些耳熟,想了一想拍手道:「墨河鎮!那不是你母親以前出身的地方嗎?」   「咦?」知道蘿紗身份的埃夏、德魯馬都好奇地靠過去。   「我記得十年前曾聽人說過,她是生下你後才到拉寇迪的,之前都生活在位於凱曼東南方山腳下一個叫墨河的小鎮,看來可能真的是你要去的那個鎮子了!」   「真的嗎?」蘿紗更是樂上了天,在帳中蹦來跳去,樂個沒完。一直希望能更瞭解母親,卻沒想到能有機會到母親出身的地方去看看,也許還在那能遇上看著母親長大的鄉鄰,知道母親更多的事。   見她這般模樣,不明就裡的紅姨、比爾都莫名其妙,艾裡便掐頭去尾地解釋說她是因為亡母的故鄉正是墨河,可以順道看看才如此興奮。紅姨笑道:「既然如此,反正這趟並不需我們出什麼力,應該比較閒,在墨河那抽空問問你母親的事,或是到故居看看也不妨事。」蘿紗更是喜笑顏開。   忽然小姑娘想起了什麼,拉著艾裡走到一邊,神秘兮兮地說道:「差點忘了,我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要告訴你,你想先聽哪個?」   艾裡倒是奇怪了,這整日都在燒火做飯的小丫頭會有什麼消息?「先說壞消息吧。」   「剛才魯弗瑞團長告訴我們,為防奸細外傳消息,明天起商隊中所有人都得相互監視。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位青葉明天起應該會看得你死死的。艾裡大叔,你有的受了!」   想到那晚青葉臨去那如火焰般不馴的眼神,艾裡的頭隱隱作痛起來。抱著一絲希望,他又問道:「那好消息呢?」   少女眨眨眼:「能和那樣一位大美人朝夕相對,這不是無數男人的夢想嗎?你的艷福不淺喔!」艾裡為之氣結。   ※       ※       ※   再美麗的臉,要是老這麼面無表情地對著自己,也是件難受的事!   在被青葉用老蛇盯青蛙的眼神盯了一上午後,渾身不自在的艾裡得出了這樣的結論。清晨蘿紗走後艾裡便接替了她的工作,被炊事班那群女孩子們差來守在火邊燒水,而青葉便也呆在水鍋旁直到現在。德魯馬和埃夏本來還陪著自己,後來也招架不住,亂沒義氣地逃之夭夭了。   艾裡霍然起身,青葉也站了起來。「上哪兒?」   「出恭、如廁、五穀循環。你也要跟去嗎?」   青葉臉一紅,啐了一口,自然沒跟上去。縱然她扮的男人再像,有些事還是不方便做的。   艾裡走到灌木叢中,見好不容易擺脫了她的視線,便想轉手開溜。可還沒走兩步,腳上一緊,已被灌木間的雜草牢牢纏住。知道這是青葉的拿手好戲,他只得放棄這徒勞的努力,解決完問題回到原處。   「我知道我很英俊啦,但你這樣盯著我,我偶爾也會不好意思啊!所以啦,能不能勞駕您偶爾也欣賞欣賞這麼藍的天、這麼白的雲、這麼綠的樹?」左右無事,他便試試以語言說服。不過青葉還是毫無反應,看來也是沒用了。   艾裡大大歎了口氣,仰躺在地放鬆全身。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不能改變青葉,那只得改變自己了。管他有沒有人瞪著我呢?反正天這麼藍,雲這麼白,樹這麼綠,冬天的太陽曬在身上那麼溫暖,風兒吹在身上那麼柔和,還有什麼可抱怨的…… 呼……嘶……呼……嘶……   太過放鬆的結果,他睡著了。   青葉狐疑地盯著眼前呼呼大睡的男人。這個人,竟然就這樣毫無防備地睡著了!明知身邊還有一個懷有敵意的人還能睡得這麼死!他是太過自信還是沒神經?前日只用一招便擊敗自己的人,真的就是這個睡得一臉幸福,口水都快滴下來了的傢伙嗎?   正午的陽光在他的發上耀出炫目的光澤,好像是他的金髮將所有陽光都吸納了進去,又發射出十倍的光芒。   驚覺自己的手竟然撫向他的頭髮,想摸摸那是不是也有著陽光的溫暖,青葉趕緊住了手。手掌轉而向下移動,虛懸在艾裡的脖頸上。雖然沒有直接碰觸,但仍可以感到體溫的熱度,他的生命能量就在這距自己手掌不足一寸的肌膚下躍動著。呼呼大睡的他毫無防備,只要自己掌力一吐,這充滿生命力的溫暖軀體立刻就會變成僵硬冰冷的屍體。   這想法無疑極有誘惑力,但想到沒拿到他的把柄就在商隊中無故殺人,對自己也無益處,青葉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她移開了視線,收回手抱住膝頭想自己的事。   還是「青紅黑白」中的青葉的時候,白星是嚴師,教導著自己和紅睛、黑土三人。他再三告誡過:能完全相信的只有自己而已,對任何人都要有戒心才能活得長久。這句話後來也確實救過自己好幾次。於是對任何人都抱有戒心已經成為習慣了。呆在法謬卡後宮的這六年,宮廷中雖遍佈侍衛,自己卻愈發不能安心。身邊如果有人,是無論如何也沒法睡著的。若是法謬卡王留宿,便只能睜著眼睛數著帷幔的流蘇到天明。從來不曾想過,會有象眼前這人一樣隨隨便便、毫無高手風範可言的武者存在。   這樣痞痞塌塌的傢伙,實在想不出他為了什麼而發奮的樣子。但修行之道並無捷徑,是什麼支撐他練出一身本領呢?於是試探地伸手推推他的肩膀,見他開始清醒過來,她問出了疑問。   「不為什麼啊。」敷衍的成分很明顯。醒過來的艾裡立時想起了還在火上的水鍋,怪叫著撲過去一看,趕忙手忙腳亂地往快燒干的鍋子裡添水,然後才吁了口氣慶幸道:「幸好鍋子沒燒壞,不然炊事班那群丫頭們非嘮叨死我不可!」   「我就是被這種人打敗?!被這種什麼信念也沒有,只是隨便練練的傢伙一招打敗?」這種為了一鍋水忙成一團的傢伙?青葉深深吐出一口氣,勉強牽動嘴角,「也許……是我的本事太差,以前不過是只井底蛙而已。我居然還想靠這個闖出名堂……」   察覺她語氣不對,艾裡陪笑著安慰:「呃……你別這麼想啊,你的本領算是很不錯的了。我的功夫其實很好的,一向難逢敵手啊!敗給我沒什麼大不了的!」   這叫什麼事啊!為了安慰自己的敵人,居然還得自吹自擂?!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心中雖然大叫詭異,但艾裡嘴裡還是繼續安慰著:「也不算是隨便練練啦,以前我曾經練武成狂,這十年來雖然沒那麼誇張了,還是一直挺喜歡練武的。功夫好是應該的啦……但不算是有信念吧,只是單純因為喜歡學便學了。」   「只是因為喜歡?」她低聲重複。不是為了得到什麼,只是出於本心去做自己想做的,這是她這些年從未嘗試過的活法。對過去的信念從未有過動搖的她,回想起艾裡片刻前那閒適的睡態,不禁對這種活法起了一絲嚮往。   艾裡沒想到打個盹醒來,青葉的態度竟有些不同,雖有些莫名其妙,總比原先的冰冷好過太多。若是與這樣的她談談天而不是冷眼相對,倒真如蘿紗所說算是艷福了。正想誘她多說些話,卻聽得有無數腳步聲遠遠響了起來。   循聲看去,只見菲歐拉一臉不知所措地呆站在遠處,身邊圍攏了一大堆人,正爭相向她大獻慇勤,但菲歐拉的眼光四處游移,顯然並不喜歡這狀況,只是不知如何脫身。看來應是紅姨走後無人護駕,那些獻慇勤的傭兵們便像蜜蜂見了蜜一樣越圍越多。   落難中的美少女驀然與艾裡目光交會,眼睛頓時一亮,隨即便如迷路的孩子見到親人般,奮力排開眾人向艾裡這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含著淚光的盈盈大眼好不楚楚可憐!可當後頭的傭兵們自然緊追不捨,不過人數太多之下眾人互相推擠,各扯後腿,一時倒沒追上拚命奔跑的少女,只在她身後形成了長長一串尾巴,捲起了半天塵土,如悶雷般的腳步聲夾雜著呼喚聲、哀叫聲,聲勢煞是驚人!   眼看菲歐拉越來越接近自己,一時也被那聲勢嚇倒的艾裡一手擋在身前大叫著: 「別過來啊!」開玩笑!這股萬馬奔騰般的勢頭,本事再厲害都會被踩扁!   可慌亂的菲歐拉哪裡理會得?她本是如孩子般的心性,此時紅姨不在,找不到可以依靠的人的她早被那一大群人嚇著了,直至見到艾裡,記起他曾救過自己便大起依賴之心,直將他視作自己的保護傘了,當下逕自躲到他背後畏縮地看著蜂擁而至的大隊傭兵,身子抖得像雨中的小鳥般,讓這位臉色都變了的大哥替自己出頭。   眼見那串尾巴趕了上來,艾裡急中生智,甩手抽出團長「御賜」的鋤頭,勾起水鍋的把手順勢向眾人身前圓圓一掄。畏懼鍋子的熱度,前排的人死命剎住腳步,後頭的人便也無法上前,更有不少跌成一堆,人群一時都被擋在了艾裡三尺之外。   艾裡還來不及擦擦大汗,身後的青葉走上前朗聲道:「團長嚴令,不得對商人無禮。你們都昏頭了嗎?!」聲音並不大,卻自有一股威儀。慣於發號施令的人,是不需靠音量來顯示權威的。她在宮中多年,早已有了這股貴氣。   那些傭兵被她迎頭一斥,發熱的腦子開始冷了下來。有裡茨的前車之鑒,他們本也知道不可對菲歐拉失禮,只是剛才人越擠越多,爭擠下頭腦一發熱,局面便失控了。此時有青葉擋著,眾人不敢放肆,不多時便都乖乖散去。   艾裡呼出口氣,心道幸虧青葉處理得宜,不然這麼多人自己怎麼招架得住?回頭見菲歐拉仍抱著自己的手臂抖得篩糠似的,看來是被嚇壞了,一雙大眼木愣愣地呆視著前方好不可憐。他只得貓著腰,弓著膝,以與高大外形全然不相稱的溫言軟語安撫她。青葉在一旁只是冷笑不已。   哄了半晌,菲歐拉才恢復過來,放開艾裡微一躬身:「多謝……嗯,多謝……」 因為還不知道艾裡的名字而說不下去。   「艾裡,我叫艾裡。」   道過謝後,菲歐拉也向青葉一點頭,「也謝謝你了,青葉。」雖是恢復了常態,但她一隻手仍是揪著艾裡衣角不放,艾裡掙了幾下她也不放手,他也只有無奈地笑笑了。但當眼光落到一旁的青葉面上時,還未完全浮出的笑容又被凝結了。   見菲歐拉這麼親近艾裡,顯然對他的好感越來越深,青葉的面色黑得跟鍋底似的,又擺出了原先那副冷口冷面。   鬧了半天,怎麼又回到原地啊!看著死黏在身邊的菲歐拉,艾裡可以預見這樣的局面還將在紅姨蘿紗她們回來前持續下去。雖然蘿紗她們剛走了一個上午,他已經開始想念她們了。非常想念!   蘿紗!你們到底什麼時候才回來啊! 第五集 四海篇(2) 第一章 萬金一計   某人整日哀嚎著盼望蘿紗等人早日回來之時,身在數十里外的蘿紗他們感應不到他的半分痛苦,心情反而好得很。   墨河鎮一帶本就是魔翼山脈的外圍,遇上什麼厲害角色的機會跟中大獎相差無幾。魯弗瑞團長調撥來保護他們的傭兵並沒派上用場,蘿紗他們一路上連只小兔子都沒碰上便到了墨河鎮。   進鎮也很順利,鎮上守衛雖對那個身形壯碩的傭兵盤問了幾句,但紅姨稱自己等人是外出遊歷的一家人,那漢子是雇來的侍從,守衛們便不再多問。   「快點去那邊看看嘛!那邊好像很好玩!」   「等、等一下,我想再看看。大弟最喜歡這種小刀小劍了!啊,啊!還有這個,二妹十三了,是喜歡打扮的年紀了,一定喜歡這把梳子……」   踩在墨河的土地上,蘿紗東瞄瞄西看看,腳蹬個不停,恨不得馬上就逛遍全鎮,而一向靦腆的比爾也像換了個人似的,踏入集市後便在各個攤頭挪不動腳了。他進商隊時比較倉促,不及買齊帶回家的禮物,此時自然抓住機會大買而特買。   紅姨見兩個孩子心不在焉的樣子,便提議乾脆分頭行事。隨行護衛的那個傭兵原本不贊同,但她堅持眾人聚在一起目標大,行事反而不方便。紅姨看來和氣好商量,但龐大的身軀向人靠近時的氣勢也不是蓋的,在這股危壓下,似乎總會讓人不自覺中按她的想法去做。被她嘰嘰呱呱一陣炮轟過後,那位大叔就再也想不出反對的理由了。   約定好傍晚時分在鎮口那家酒館匯合後,三人便分道揚鑣了。比爾自個兒逛集市,蘿紗去尋訪母親的故舊,而紅姨則去打聽智者的居所。   與同伴分手後,蘿紗一時倒沒想好該往哪兒去,便隨意在街上逛逛,看看鎮上的景色。   這墨河鎮雖不大,倒是相當繁榮,街道整潔乾淨,石磚砌成的屋舍雖簡樸倒也雅致。街上行走的人們想來都是相熟的街坊鄰里,見了面都會微笑地嘮嗑幾句。而因為女神故居在這裡,不時有遊客來此遊覽,所以墨河鎮民們見慣生人也不會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生面孔,讓人覺得很自在。   小鎮上方盤旋的鳥群不時在青石路面上掠過一閃而逝的影子,舒緩的鳥鳴聲為小鎮更增幾分悠然。在這裡,似乎連空氣都特別的溫和澄澈。知曉了母親就是在這樣一個平和寧靜的地方長大的,蘿紗不由笑了起來,覺得好像又靠近了母親一步。   正在遐想著也許二十多年前的這樣一個午後,母親便和自己踩在同樣一條街道上,街邊圍著的一堆人中傳來的喧嘩聲喚回了她的注意力。到底是少年心性,她也擠過去湊熱鬧。   人群中,原來是一位年輕的魔術師正在表演。魔術師與魔法師雖然聽起來差不多,卻大不一樣。魔法師是通過操控魔法精靈來施展魔法,而魔術師所表演的只是用一些小技倆瞞過人們眼睛的把戲,能力實與常人無異,因此魔法師為人們所敬畏,而魔術師的地位只與歌伎、舞者一類藝人無異。   眼下在表演的魔術師看來不過二十出頭,身上的長袍層層疊疊地打著好些補丁,又是隻身一人,並沒有魔術師身邊常見的搭檔,頗有些寒酸相,不過他輪廓分明的相貌倒是相當出眾,又是笑容滿面,頗為討喜。   他正將張紙牌在手中轉來轉去,一時變出一疊,揮揮手又消失不見,反手一甩又抖出一疊。雖只是普通的小把戲,但他的表情活潑多變,時而作神秘狀,紙牌消失時又故作著急迷惑狀,倒也生動有趣,被吸引來的不少觀眾不時被他逗樂,蘿紗也看得喜笑顏開。   魔術師眼光轉動間留意到人群中這小姑娘笑得最是燦爛,便收了那副牌,從行囊中摸出一頂禮帽,先持帽向蘿紗一躬身:「能讓這麼可愛的小姐綻放笑容,是維洛雷姆的榮幸。」   那人抬起頭來,蘿紗便在近處和他打了個照面。見他的眸子竟是一藍一灰,令他在俊逸之外又添了幾分邪魅之色,她的心跳一時也略為加速。年輕的魔術師便一邊用那少見的金銀妖瞳向眾人放電,一邊向蘿紗笑道:「這麼可愛的小姐,自然應該配上最美的鮮花。」說著便伸手在帽中掏著什麼。知道這是藝人的噱頭,蘿紗吃吃而笑,等著他變出花來。   當那隻手抽出來時,眾人看到的卻不是花而是一束草,魔術師自己也是一呆,笑道:「失手!失手!」又伸手進帽中掏摸。   這回摸出根爛草繩來。   年輕,且可以初步判定水準是二流以下的魔術師也不著急,向蘿紗抱歉地笑笑後繼續在帽中努力。大摸特摸之後,樹枝、鴿子、白兔之類會動的、不會動的東西在地上堆成了堆,就是不見一朵花。最後一次還從帽中揪了支角出來,下面更連著一大片黃不黃、綠不綠,覆著有如蛇鱗般硬甲的東西,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魔獸!魔術師見勢不對,趕忙將它又按了回去。   觀眾先前只道是他故意耍的噱頭,還彩聲不止,後來噓聲笑聲便漸漸大起來。也虧得那魔術師好厚面皮,仍是笑嘻嘻地絲毫不見窘迫,掃向觀眾的眼光倒坦然得令人分不清誰才是這場蹩腳戲碼中的角色。……也許,是他早已習慣被人喝倒彩的場面了吧。   蘿紗卻開始覺得不對勁。魔術師所變出的東西都是自己準備好的道具,怎會如他這樣弄出些草繩、樹枝之類不知所謂的垃圾呢?她好奇心起,細查之下,竟發現從魔術師的帽子中隱隱發散出魔法波動!她對魔法波動雖不如艾裡敏感,但對魔法精靈似乎先天就有著超乎常人的感受性,凝神注意便可以察覺魔法波動的存在。但雖然感到了魔法的存在,她還是無法理解眼前的狀況。   魔法波動的唯一解釋,就是他在帽中做出小小的位移之門以取得別處之物。要將位移之門控制得這麼小,又在如此短的時間裡完成,這個魔法看似簡單,卻有很高難度,至少是中級以上的魔法師才有這種能力。但是,怎麼可能會有這種用真正的魔法表演不入流的魔術,呃,還經常失敗,甘心受人嘲笑的魔法師呢?   ……雖想不明白,但可以肯定的是,這位大哥,絕對是個有趣的傢伙!   儘管不明原委,蘿紗已對這位奇特的魔術師頗有好感。不想見他繼續為難,略一思忖後她上前撿起魔術師一開始變出的那束草,爽朗笑道:「鮮花是送給美女的,我這樣的小姑娘送草就好啦!」   那魔術師眸光一閃,面上現出些訝異,隨即灑脫地笑笑,向蘿紗略一點頭以示領了她這份情,也不多囉嗦什麼便繼續他的表演。見這人行事乾脆,不多費唇舌道謝而是有份心照的默契,蘿紗對他更增好感。   看夠了熱鬧,她便從人群中退出來,自去逛街。沒走幾步,人群推擠下蘿紗的手臂擦到一個小販挑著的擔子,被劃破了一道小口子,幾滴血滴在地上。那小販一迭聲地道歉,蘿紗自是沒把這放在心上,興致高昂地繼續尋訪母親的故舊去了。   這件小事激起的漣漪很快便平息了,墨河鎮的小街恢復了原有的景象。流浪藝人仍在進行著二三流的表演,人們仍在悠閒地消磨時間,享受這冬日的暖陽,一切都安寧得似乎連時間都停下了腳步。   過了一頓飯時間,那位半吊子魔術師的表演終於到了尾聲。雖然紕漏連連,技術實在難稱高明,不過認真的態度還算可嘉,善良的鎮民還是向魔術師的帽子中扔了不少錢幣。觀眾散去後,不入流的魔術師笑瞇瞇地收集著地上零落的錢幣,然而陽光般的笑意在他的眼光停駐在地上的幾點乾涸的血痕時慢慢凝固了。   隨便將錢幣收入囊中,年輕人踱了過去,貓下腰,纖長的手指輕輕抹過地上的血痕。低頭看看指尖上暈開的隱藏在紅艷下的一抹深藍,片刻後他勾起嘴角笑了起來。仍然是原先那種似乎毫無心機的親和笑容。   「看來……會很好玩哪!」低語聲消失在午後的輕風中後,他終於抬頭,看著蘿紗離去方向的金銀妖瞳在陽光下煜煜生輝。   ※        ※        ※        ※        ※   大名鼎鼎的修雅。艾美拉的故居自然不難找,蘿紗沒有花費太多時間便看到了那被修整得寧馨幽雅的院落,然而她也看見了院門上掛著的"御賜護國女神故居"的牌匾。通過門廊,可以看見幾個王國公職人員在院中走動。   蘿紗立時明白,這裡不過是又一處王國為了塑造護國女神形象而打造出來的地方,母親遺留的氣息早被破壞殆盡了,心中一陣失望。不想在這樣的地方浪費時間,她轉身離開,卻和一位住在附近的老人搭上話聊了起來。當然,談的是修雅的事。   年過六旬的老翁可以說是看著修雅長大的,蘿紗相信,從他口中得知的修雅應該比那堂皇的故居塑造出來的真實得多。   「修雅?當然記得啦,那個艾美拉家的小妮子!六歲就是讓所有大人笑著罵個不停的淘氣鬼,七歲懂得割我家的蜂蜜去逗山上的熊瞎子,八歲已經是鎮裡的孩子王,帶著一幫小鬼玩瘋了!看她玩鬧的那個勁頭,好像這世上的一切都很有趣,都是她最好的玩具!這種女娃再過三十年都不會忘。」   雖然不相信王室塑造出來的母親,可老人口中的這個版本也未免落差太大了吧!看著黑髮少女那與曾令自己頭疼不已的女孩有幾分神似的容顏露出錯愕的表情,老人帶著扳回一城般的得意笑了起來。   「呃,等一下。我們在說的是那個護國女神的修雅嗎?」雖然蘿紗痛恨什麼「護國女神」的名號,這時也不得不搬出來求證一下。   「我們住在山裡的人,不知道外頭人說的什麼女神不女神。"老人的笑容變得溫和,"修雅對我們墨河鎮來說,是顆最珍貴的寶石。」   「也許是因為過了嬉戲的年紀,長大後的她不再那麼愛搗蛋了,卻還是那樣熱愛著身邊的一切事物,不吝用她的魔法幫助任何人。靠近她身邊,總可以感到一份平和溫暖,讓人忍不住想微笑。從這點來說,她確實像是女神。當年,鎮上不知多少小伙子在想著這朵花,卻都覺得修雅與其說將屬於他們中某一人,更像是屬於全墨河鎮的瑰寶,結果一直沒人敢對她有所表示。」   「直到修雅十七歲時,有一天從山上帶回來了個長得滿俊的迷路的外鄉人,後來那叫羅爾的年輕人在這住了下來。才過了一年,羅爾便娶了修雅。呵呵!」想起了有趣的往事,老人張開沒剩幾顆牙的嘴笑了。「婚禮上,傷心的小伙子們問她為什麼偏偏選擇了那外鄉人,她卻回答,因為鎮上沒有一個男孩子喜歡她,只有羅爾熱情追求她,嫁他自然是理所當然了。那些男孩子們差點沒後悔死!」   羅爾……是父親?蘿紗愈發目瞪口呆,除了因為知道了父親的名字,也為了母親這段近乎誤會的羅曼史。   「修雅結婚後,除了那些嫉妒的孩子偶爾和羅爾斗上幾句嘴,一切都仍像從前一樣平靜美好。他們是人人稱羨的一對。直到有一天,羅爾上山打獵,再也沒回來。修雅在山上瘋了般地找,都沒發現羅爾的蹤跡。短短幾個月,她瘦了一大圈,鎮上最美麗的花朵一下子憔悴了。」   「直到她發現自己已有了身孕,才不得不停下尋找休養身體。就這樣半年多過去了,她生下了一個女嬰,也漸漸接受了丈夫不會再回來的事實。雖然笑容重新回到她臉上,傷痛似乎已經過去,但我總覺得她的內心深處,還是有什麼已經改變了。每當看著她抱著小孩,靜靜坐在門廊邊望著鎮門的方向,連老被老伴說是木頭的我心裡都一陣發澀。」   「後來,也許是不想觸景生情,她接受了帝都魔法公會的邀請,抱著襁褓中的女兒孤身到拉寇迪研修魔法,卻再也沒有回到這個鎮上來……」   蘿紗明白了。對於這鎮上的人而言,修雅不是什麼萬人景仰的女神,不是什麼高深莫測的魔法大師,她只是一個在這裡長大,在這裡歡笑,在這裡戀愛,在這裡經歷了人生給她的悲歡離合的女孩罷了。   相比國王宣揚的那個滿心忠義的「護國女神」,蘿紗更喜歡這個版本的修雅。只為了對王室的忠心,就可以拋下所有的情感和親友選擇死亡,那不是崇高只是無情,不過是個為王家效力的機械罷了。發覺自己對王室好像越來越不以為然,她卻無意糾正。   「老頭你又在胡說八道了!」驀地一聲怒罵打斷了老人的話。幾個看服色應該是看守那「御賜護國女神故居」的守衛罵罵咧咧地走了過來。「再在外頭亂造女神的謠,老子非逮你進牢房不可!」王國傾力將修雅。艾美拉塑造成聖潔慈愛的神,自然容不得人宣揚完全不同的另一個她。這老頭年紀大了,頭腦不大好使,常常不理他們的命令向觀光客囉嗦當年的事,早讓這些守衛看得老大不順眼了。   「幹什麼嘛!……我說的都是實話啊……這年頭,說實話都犯法啊?」老人絮絮叨叨地不平著,卻被守衛狠狠推了一把。「老東西……」   未及出口的污言穢語在看到滿天燦爛星光時縮了回去。好漂亮啊!等等,不對啊……星光?!現在不是白天嗎?   可惜還來不及探究這難以解釋的天文現象,滿天星光便轉為一片黑暗。幾個守衛身子一陣搖晃後紛紛栽倒在地。場中只剩下顫巍巍的老人呆望著氣呼呼的蘿紗。   「過分!怎麼這麼大人了還不懂得尊重老人家!」蘿紗本來看這些專門給修雅塑造「完美」形象的人就一肚子火了,現在他們的行為更是火上澆油。當年在課堂上怎麼練也學不好的「風石壓」,憤慨下莫名其妙便使得這麼順溜,風結集成的無形硬塊敲在這些人頭上,效果果然跟用石頭敲差不多。   消了火氣後,她才猛然記起艾裡臨行前千叮嚀萬囑咐的「不可用魔法」的禁令。   「嗯……不知者不罪嘛!只要艾裡他不知道就不會來責怪我了。」給古代賢哲的名言加上了新註解,蘿紗胡亂安慰自己。抬眼見老人古怪的眼神,蘿紗暗道糟糕!那些昏過去的傢伙剛才根本沒看清自己,應該沒什麼關係,可這位老人全看到了啊!   老人忽然轉身走開,邊走邊歎道:「唉,年紀大了,真是越來越不中用了!眼也花得看不清了,事情也老記不住……」   向著老人的背影說了聲謝謝,小姑娘趕緊溜之大吉。一心以為這件事就這樣了結了的她,並沒有發現目睹剛才一幕的,並不只有自己和老人。而這給她的未來帶來的影響,是此時的蘿紗完全預料不到的。   ※        ※        ※        ※        ※   傍晚時,蘿紗與紅姨等人會合後一同前去拜訪那位智者。照顧這位名為紀貝姆的智者的,是曾受過他恩惠的村人。村人問明他們的來意後便請他們在門外等候,由他進屋通傳紀貝姆。片刻後,緊閉的門終於開了,那位村人探頭道:「客人們請進,先生在廳裡候著。」眾人便魚貫而入。   紅姨行商多年,見識遠非蘿紗、比爾等人可比,進門後略一打量,便覺院內的氣象格局竟與院外看起來的平易大不相同。雖是尋常不過的烏瓦白牆,但院中一草一木,家什擺設,看似漫不經心中卻隱隱透出種刀劍般的森然之氣。房舍乃是極能體現主人胸懷氣度的所在,由此看來,這位智者恐怕確實非一般村夫所能及。   回想起今天打聽到的情報,這位叫紀貝姆的智者自九年前來到這鎮子定居下來,後來偶然排解了鄉里糾紛而漸漸有了名望,僅在短短一年間便得到了附近村鎮人們的推崇,更有受其恩惠的村人主動為其修建屋舍並服侍他。之後他便很少在人前露面,看來性子有些冷僻,但這並沒有影響到他的地位,現在村人遇到什麼糾紛、難題,都會信服他的決斷,他可以說是附近鄉鎮實際上的領主。   原本來找這位智者不過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但……也許這位紀貝姆果真並非尋常人物!踏入廳門前,紅姨開始對這位任務增添了些信心。   廳內簡單的擺設令人一目瞭然,卻並不見人影,只在正中垂著一副長長的竹簾,隱約勾畫出一個人影。看來主人並不想和人面對。跟隨紅姨的傭兵哼了一聲,看不順眼一個鄉下人擺這麼大排場,被紅姨瞄了一眼後才收斂。   簾後傳來話聲請眾人落座,聲音略帶沙啞,聽起來年紀已不輕了。雙方自我介紹後,簾幕後的人便問道:「客人遠道而來,不知有何請教?」他的話聽來謙和平淡,但一句也不解釋為何不讓客人見到面,在有禮中顯出強勢。   「早聞先生的大名,今天冒昧造訪,便是想借重先生的智慧幫我們擺脫困境。」   為人出謀劃策本是紀貝姆吃飯的營生,紅姨既然開門見山點明來意,雙方便不多客套開始細談。接下來,紅姨留心不洩露真實情況,一張利嘴謹慎地潛詞用句,以「強盜」代指阻擋商隊去路的法謬卡軍,向紀貝姆先生大致說明商隊面臨的困境。   只聽了幾句,蘿紗便掩著嘴巴悄悄打起了哈欠。這些大人曲裡拐彎的說話方式,聽著實在很累!就在她懨懨欲睡時,簾幕後蒼老的聲音再度響起,喚回她的注意力。   「客人無需再說了。」紅姨還未將事情說出一半,便被打斷了。「紀貝姆不過是一介山野村夫,平日調解的只是村人們的小小紛爭,而客人要的,卻是對抗萬千兵馬的方法。紀貝姆不才,對此實在無能為力。」   他的話聽來頭頭是道,但紅姨卻能肯定這是推托之辭。自己尚未將事情說清,他已推斷出商隊敵人的真實身份,便出口打斷不再傾聽詳情,應是不願為了陌生人而牽扯進與國家軍隊的糾葛中吧。畢竟,作為一介平民,那是太過麻煩而危險的事。   但愈是這樣,紅姨愈發肯定他能想得出商隊需要的求生之策,只是自己還沒有提出能打動他去想的代價而已。   「不瞞先生,商隊現在是束手無策。我們行商之人,為的只是更好的生活,實在是最貪生怕死的。如果先生能有助我們脫出困境之策,我們這些商人願意以萬枚金幣相謝……」   就算是在大都市過最奢華的生活,萬枚金幣也足夠應付兩三年了,實在是令人心動的數目。聽聞這巨額的酬勞,簾幕後的身影看來沒有什麼動搖,蘿紗卻差點滑下椅子。一萬枚金幣耶!要是這話是對著愛琳娜姐姐說的,大概她拔光了那一頭紅髮也會拚命想出點子吧!   簾幕後的人靜默了下來,也不知是不是在考慮紅姨的條件。廳中眾人屏息以待,蘿紗卻覺得臉上隱隱有些發麻,似乎自己剛才的騷動引起了那簾幕後的人的注意,有道銳利的視線在自己臉上逡巡。她試圖探究,但密密的竹簾隔絕了一切。   「可以請問這位小姐芳名嗎?」片刻後紀貝姆的發問,證明了她的感覺無誤。   「我叫蘿紗。凱因。」   「蘿紗小姐也是商隊的人麼?」   「是的。」   「請靠近竹簾些,行嗎?」   蘿紗疑惑地走近簾幕。隔著細密的竹條,她感到那股視線愈發銳利的審視著自己。   「有血腥味,受過傷?」不是疑問而是確認。   蘿紗暗自咋舌,捲起衣袖露出臂上的傷口。「是啊,今天逛街時不小心被小販的擔子刮破了。先生的鼻子真比……真比什麼都靈……」失禮的說法也差點衝口而出,在場的人都聽得出她的原話應是什麼,臉色都有些尷尬,她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簾幕後的人倒不以為忤,仍是溫和問道:「在鎮上逛了許久嗎?」看著小女孩高興地點頭,他又道:「看來墨河鎮對你來說是個有趣的地方?」   「是啊。我過世的母親也是這裡的人,這是我第一次回來看看呢!」想到今天的收穫,蘿紗放鬆地笑起來。那股視線似乎仍定在自己臉上,但她卻沒有覺得不自在。片刻後,她聽見簾後微微的氣息聲,那老者似乎也笑了。   「好吧。請將你們的情況說得詳細些,紀貝姆願盡綿薄之力。」   同意幫忙了?一萬枚金幣果然有效果!   開始接著往下講述商隊情況的同時,紅姨有一絲疑惑。讓紀貝姆改變主意的,並不像是自己提出的高額酬勞,倒像是蘿紗的話。但這只是女人的直覺罷了。   ※        ※        ※        ※        ※   第二天,蘿紗等人再度穿行於魔翼山脈的密林間。   這一趟三人可以各有斬獲。蘿紗得知母親的事,比爾身上多了一個裝滿禮物的包袱,而紅姨懷中則揣著紀貝姆交與的信函。   昨天紀貝姆聽完商隊的狀況,片刻後便從竹簾後將這封短信交與他們,又道:「我在信中已寫下了能助你們脫困的大致方法,你們的首領應能因應情勢採取最適宜的行動。」   「多謝先生了。」   雖看不見信函內容,但紅姨決定相信他。將信函納入懷中後,她將萬枚金幣的飛票遞給簾後之人。那是半月後大陸各大銀莊都可兌現的飛票,若是屆時開票人的財產未因物主的死亡等重大事件而遭凍結清算,他便隨時都能提取。   至此貨銀兩訖,此行任務圓滿達成,於是他們今天便心情愉快地踏上了歸程。雖仍是原先的密不見頂的莽林,走起來卻輕快多了。然而才到中午時分,走在前頭的蘿紗便突然緩下腳步。從她警戒的神情看來,這並不是出於疲累。   對於危險,蘿紗有著近乎野獸般靈敏的感覺。常人往往被煩雜的心緒淹沒身體本能的感覺,心靈明澈的她卻能注意到。而對天地間無所不在的魔法精靈超乎尋常的敏感,也能警告她周圍環境的異樣。此刻便有一股異樣感攫住了她,甚至令她的脖子上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蘿紗怎麼了?」比爾不解地催促,卻被紅姨以手勢制止……   從表面上還看不出什麼異狀。但山林中依然流動著的微風,卻隱隱有著危險的躁動。蘿紗左右四顧,等待著危險源頭的出現。被她的凝重神情所懾,另三人也四下打量。   風猛然大了起來,讓眾人都忍不住瞇起眼睛,而就在這一瞬,一頭白色的魔獸出現在他們視線範圍內。   細白的長毛隨風捲動,被樹蔭間洩下的光束照到的毛髮耀出妖異的森藍光澤,而更妖異的,是瞪著眾人的那雙如燈火般閃動光芒的深藍獸眼,長毛間齜露著的尖銳獠牙和額部金色的尖角,都在滿懷敵意地威脅著眼前的異族。   「該死……真中大獎了!」紅姨喃喃自語。這可是難得一見也最好不要碰見的獬猞王啊!   「好……」看到魔獸,蘿紗一時也呆住了,隨即高呼一聲——不是驚呼是歡呼,撲上前去,「好可愛!」這不就是她夢想中的寵物嗎?雖然尖牙和瞪人的圓眼好像有點凶,但擺在這不到人膝蓋高的毛絨絨的小身子上,真是怎麼看怎麼可愛!   片刻前的警惕早拋到九霄雲外,她飛奔過去想抱抱它。紅姨來不及拉住她,更來不及告訴她這小狗狗般可愛的小獸的來頭。   獬猞王,傳說中的魔獸,不,應該說是神獸。據《神幻奇物考》上的記載,它是眾神遷居神界後遺落在人界的珍獸,能御使風之神力,有很強的戰鬥力。因角能御風,皮毛是御寒奇寶而受世人覬覦,漸漸獬猞王對一切異類都有很高敵意。踏入它勢力範圍的動物都會被它撕為碎片,是極危險的異獸。自古來極少聽聞有人能生擒或收服它,死在它快逾閃電的攻擊之下的人卻是不計其數。   也許,這毫無戒心地跑過去的女孩就是下一個。 第二章 萍水再相逢   隨著蘿紗的靠近,獬猞王弓起背,頸毛倒豎,神情愈發凶暴,猛然化作一團白光直撲向蘿紗面門!後方各人大聲驚呼,但紅姨、比爾不諳武技,根本無力救人,那個傭兵也只是張大了口呆看著。也怪不得他,原本團長是派他來對付的不過是山貓之類的猛獸,這種程度的神獸根本就超過他能力範圍!   然而就在這千鈞一髮之刻,從樹叢中跳出一條人影擋在少女身前。獬猞王那惡狠狠的撲擊被這人以手臂擋了下來。   「好痛∼∼」「好可愛∼∼」兩聲語氣截然相反的喊聲同時響起。原本不忍看蘿紗受傷而閉上眼的紅姨比爾等人定睛一看,一個流浪藝人打扮的年輕人挺立蘿紗身前,為她擋下了攻擊,代價是他的左臂。獬猞王的利齒深深陷入那人左臂的肌肉中,鮮血淋漓而下,染紅了那打著好些補丁的長袍。   可是……雖然看上去是很英勇的捨身救人的架式沒錯,但配上那人殺豬般震天響的呼痛聲,就很難讓人有多少感佩之心了。而本該負責尖叫的被救下的「柔弱少女」呢?雖對情況的突變有些驚訝,蘿紗還是伸手抱住那頭喉間猶在嗚嗚不已的「小狗」,一邊撫摸它的頸毛一邊柔聲安撫:「不可以這樣哦,不可以隨便咬人,來,乖乖,鬆口好不好?」   大概那「小狗」也被她的反應嚇到了,圓眼疑惑地瞅瞅她興奮的臉,居然真的鬆口了。蘿紗心滿意足地將「小狗」整個抱在懷中親熱,獬猞王居然並不反抗,只是喉間嗚嗚不已,而那男子則捧著手臂蹲在一旁哀嚎去了。看著少女在獬猞王頭上猛親,其他幾人驚訝過度,一時也沒人想到理會那男子。   最後親了一口「小狗」,蘿紗便想給救了自己的男子包紮道謝,但懷中的異變拉回了她的注意。獬猞王額間開始放出柔和的金光,那只尖角在金光中慢慢縮回額間,終至消失,不留一絲縫隙。金光漸漸淡去,眾人卻都收不回驚異之色。   稍有見聞的人都知道,這是獬猞王被人收服的現象,縮回的角只有在它面對敵人時才會再度伸出。但蘿紗根本不曾制服獬猞王,它怎會認她為主呢?   眾人雖詫異萬分,但蘿紗本人還不明就裡,想的只是那小獸沒了尖角愈發像頭小狗,今後養在身邊便不會讓人覺得奇怪,也沒放在心上。聽得那受傷男子叫得愈發慘烈,她趕忙上前一邊道謝一邊為他包紮。   其間兩人打了個照面,蘿紗有些訝異:「是你?」那個弄不清耍的是魔術還是魔法,但肯定是二流以下水準的魔術師?   對一個還在流血的人來說,年輕的流浪魔術師的笑容實在太過燦爛:「是啊,小姑娘。咱們真是有緣。」   眨眨眼,蘿紗覺得他好像有什麼地方與昨天不大一樣,歪頭看了片刻,終於發現了。「你的眼睛怎麼了?昨天不是一隻藍一隻灰嗎?今天怎麼兩隻都是灰色的?」   「昨天是我用祖傳秘方染的啦!金銀妖瞳好像很受現在的女孩子們歡迎,說是『酷』、『憂鬱』、『理想和現實的對立』、『悲哀的宿命』什麼的,我這走江湖混飯吃的就討個巧啦。表演時這麼一打扮,女孩子們總是特別捧場呢!」   是、是這樣嗎?蘿紗滑落一滴冷汗。他說的也有理,看他現在的模樣,怎麼也和那三個詞聯繫不到一起,難怪要用這一招了。這半路跳出來的年輕人雖有著俊朗的容貌,但那沒什麼氣質的笑容,卻令在場的人不約而同地聯想到某人……   「茫茫天地間有緣與諸位相遇,維洛雷姆不勝榮幸。」傷口包紮好後,以充滿江湖味的老練姿態向眾人行了個禮,美貌的年輕魔術師自我介紹道。   ※        ※        ※        ※        ※   「飄泊是流浪者的宿命。墨河鎮雖美,也不能讓我停下腳步。」   用流浪藝人們特有的詩般的語言,維洛雷姆解說著他為何會出現在這裡。「今天一早我便離開墨河鎮,踏上新的旅程,可真沒想到這麼巧碰上你。剛想向你打個招呼,卻正巧為你擋下了那隻畜生的尖牙。大概這是上天特意給我安排的機會,讓我回報你昨天的解圍之情吧!」   「還真是巧。」那傭兵以和維洛雷姆的熱情成反比的態度應道。   凱曼語中「維洛雷姆」和「無名」的發音相同,是最明顯的化名,顯然這魔術師不願吐露真名,再加上蘿紗對他的描述又是不清不楚,實在難以令人信任。在執行重要任務中,突然蹦出來這麼個人物,自然是啟人疑竇。   「你們打算上哪兒去?」無視對方的冷淡,維洛雷姆熱絡地問道,「如果不麻煩的話,我能跟你們同行嗎?雖然以前都是一個人旅行,但現在手臂受了傷,我想和你們結伴更安全一些。反正我並沒有一定的目的地,跟著你們上哪兒去都行。」   維洛雷姆是為眾人擋住獬猞王才受傷的,之後獬猞王便不再攻擊,雖然不知道是為什麼,但大家總算是被他救了,衝著這份人情,照顧他至傷癒本是理所當然。但紅姨等人現在要回到商隊,而商隊所處的狀況並不合適被外人,尤其是這樣來路不明的外人知道,所以大家都覺得為難。   紅姨咳了一聲,取出幾十枚銀幣交給維洛雷姆,道:「連累你受傷,我們非常抱歉。但我們這次有很重要的事,實在不方便帶著旁人。不如這樣吧,這些錢是給你治傷的,你拿著回墨河鎮再住些日子,養好傷再走?」   很合情合理的提議。年輕的魔術師臉上卻現出古怪的神色,如簧巧舌好像突然生了蛂A囁嚅道:「可……這個……其實,好像……不大方便……」   「什麼?」大家都沒聽懂他在說什麼,正想問個明白,遠方傳來的聲響回答了他們的疑問。   「絕不能讓那小子跑了!」   「居然敢偷溜!這幾天的酒錢、房錢一個子兒都沒付!呼!呼!大爺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我手下姑娘貪那小子長得俊,居然都沒收他錢!呼哧!呼哧!賴帳也就算了,有的姑娘還倒貼私房錢!簡直沒把我芭莉爾大娘放在眼裡!」   摻著氣喘的怒罵夾雜著腳步聲、兵器撞擊聲漸漸向這裡逼近。維洛雷姆無法回鎮上的理由很充足了。   飄泊是流浪者的宿命?想起他片刻前說的浪漫理由,眾人狠狠瞪視著維洛雷姆,他苦笑著做著拜託的手勢。這種狀況,實在沒有多少其它選擇,只有帶著他先離開這險境再說。   一邊暗罵維洛雷姆的荒唐一邊拔腿飛奔的眾人,並不知道墨河鎮的智者紀貝姆也在這個時刻悄悄離開了小鎮。雖然幾天後才察覺的鎮民們議論紛紛,但墨河鎮畢竟只是凱曼王國的廣袤轄域下一個不起眼的小地方,這件事便在時光的流徙中慢慢淡去。   ※        ※        ※        ※        ※   向智者求計的特別行動小組,出發四人,返回五人外加一「狗」,應該算是平安歸來了吧。紅姨等人的腳才踏上營地的泥土,馬上就被魯弗瑞團長請到他的帳子中查問結果。   「為什麼把那個來歷不明的外人帶回營地?他說不定就是凱曼或法謬卡派來探察我們的奸細!在我們現在的情況下,更應該小心行事啊!」在場的幾個傭兵團的領導人都覺得紅姨的行動太過輕率。   「可我認為,一個可疑的人物,安置在自己能控制的地方,不是比任由他潛伏在暗處更安全些嗎?」紅姨坦然道。   魯弗瑞點頭道:「有理,就讓那個維洛雷姆留下來吧。青葉你安排一下,派哈羅西兄弟留心監視著他,別讓他將消息傳遞給外界。」   「好了,這件事就到這。現在看看這封信裡到底寫了什麼。」魯弗瑞轉回原本的議題,拆開紅姨呈上的信封,抽出一張紙。紙上沒有字,只畫了四幅畫。筆劃寥寥,已將畫中之事表現清楚。   第一幅是一個人走在路上,路的一頭有獅,另一頭則有一隻猛虎臥於遠處,雖然獅虎都還沒發現人,但人的出路都已被堵死;第二幅是人向遠處猛虎走去,引起虎的注意;第三幅是人轉身又走向獅,猛虎被引得緊跟在後;第四幅是獅虎相搏,而人則安然走過了路口。   一看完畫,魯弗瑞便明白智者的意思。並不是太複雜的方法,但先前眾人都只是考慮如何闖過法謬卡軍包圍的方法,卻沒人想到回頭去引誘好不容易擺脫的凱曼軍,此時魯弗瑞一被點醒立時恍然大悟,不由感歎那智者看來並非常人,只在這短短時間內便能跳出定見,想人所未想。隨後他將畫卷給帳內眾人傳閱。大家思路一明,擬訂具體的對策自然不在話下。   蘿紗等人進帳呈報之時,原有編制之外的一人一「狗」在帳外空地等候。往來經過的人們時不時好奇地打量幾眼,維洛雷姆常年四處流浪表演,早已習慣人們的目光,只是笑瞇瞇地逗弄著蘿紗的寶貝寵物。   「阿旺,你也覺得那丫頭有趣?」蘿紗怎麼也聽不懂獬猞王這麼拗口的名字,索性給它取名「阿旺」,跟沒了角後更像狗的獬猞王倒挺配的。   無視魔術師的笑臉,阿旺藍汪汪的圓眼戒備地瞪著他。而維洛雷姆也不在乎它不友善的反應,繼續說自己的。   「不過你的眼力實在也做不得準。這麼多年沒人接近你,早寂寞得要死了吧?只要是靠近你時沒被當場咬死,神經又粗得敢繼續去抱你的傢伙,不管是什麼樣的角色你都會認他為主。」隨口說出了讓眾人不解的疑問的謎底後,他唇邊的笑紋更加深了。「嘿嘿,這麼渴望與異族親近,有必要嗎?身為傳說中的珍獸,卻是這麼沒品的悶騷,傳出去真會笑死人啊!」   「嗚……」被嘲弄的異獸忿忿地低哼。   「話說回來,這次你撞上的傢伙倒真有些不簡單呢。跟著她應該有一陣好戲可看吧!」   獬猞王的低鳴變成了咆哮,齜著利牙,敵意愈發明顯,但卻始終不敢靠近他一步。維洛雷姆仍是滿不在乎地笑著:「這副模樣還真夠笨的,有趣,有趣!果然天生是當寵物的料啊!」   「你就是跟蘿紗她們一起回來的人?」維洛雷姆逗弄阿旺正逗得開心,卻被一個男聲打斷,抬頭見一個金髮男子從遠處走近,友善地向自己微笑。看來只像是個不得志的普通傭兵,面目卻依稀有些眼熟。   「是啊,我叫維洛雷姆。這位大哥看起來很面善啊,咱們以前見過嗎?」維洛雷姆起身,帶著一臉人來熟的笑容向來人招呼。   「我是艾裡。」搜尋過記憶,艾裡確定自己並沒有見過他,「應該是初次見面吧。」這男子似乎天生有著吸引旁人目光的特質,雖然身上的衣衫補丁疊補丁,但給人的感覺不知為何卻並不寒酸,倒像是喬裝打扮微服出巡的王子。自己如果見過這種引人注意的角色,不可能沒印象的。   「大概是我記錯了吧。」維洛雷姆也不堅持,笑著附和,但雙眼仍是盯著艾裡的臉,像是想挖掘出什麼。艾裡心中惴惴,暗道難道十年前這人年幼時曾見過還是艾德瑞克的自己?面上卻也還是擺出慣常的笑容。兩人雖都是笑顏相向,場面看似熱絡,但他們間的氣氛卻有些發僵。   此時前頭大帳一陣喧嘩,會議已經散了。他們看去,便見蘿紗等人正夾雜在人群中走了出來。   雖然蘿紗她們只去了三天,但對被夾在青葉和菲歐拉兩女中的艾裡來說卻是度日如年。想到今後終於可以不再受那份罪,艾裡跟迎接久別重逢的親人似的迎了上去。然而欣喜之色在看到比爾發白的臉色時凝住了。   「怎麼回事?」   「他們要把法謬卡和凱曼的軍隊都引到索美維峰對面的林子裡,放火燒他們!」蘿紗憤憤道。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艾裡自然聽不明白這和比爾的異樣有什麼關係。「聽起來是不錯的計策啊,有什麼不對?」。   「這是剛才商隊想出的辦法。」紅姨解釋道:「索美維峰的那一面多是灌木叢、草坡和石壁,只有一片樹林。魯弗瑞團長剛剛決定先派一個隊伍回頭將凱曼軍引過來,然後商隊趁夜色引著凱曼軍通過秘道,再驚動法謬卡軍,將兩軍都引入那個樹林後。黑暗中兩國軍隊自然容易混戰起來,我們便趁亂脫身,放火燒林,一舉滅了兩邊的敵人。」魯弗瑞令商隊中所有人都相互監視後,確保奸細無法外傳信息,所以也容許蘿紗等人將信帶到後繼續在旁聽著。   「我們村就在林子邊上,大家打獵撿柴都靠這片林子……就算火不會燒到村子,林子燒了,大家怎麼過活?」雖然比爾平時的樣子已經夠沒精打采,現在卻可以算是面無人色。這兩句話並不是在向艾裡解釋,全是心神混亂下的自言自語。   ※        ※        ※        ※        ※   接下來的一整天,艾裡、蘿紗等人便見比爾保持著反常的平靜,如行屍走肉般做著往日的事。   當在帳房看到自己買給家人的大包禮物,比爾腦中就有一根無形的針在穿刺著。很痛,卻流不出血。漸漸痛楚變成了麻木。   「……只是平常人,卻不和別人一樣做平常的事,事情才會變成現在這樣。我,真的是蠢到極點的廢物。」   「為什麼當初不和普通人一樣,乖乖等開禁後再回家?那樣不就沒事了嗎?卻偏偏知道了商隊的事,就膽大妄為地想藉著暗道的秘密加入商隊,進入這個平凡人不該進入的世界,才弄出這樣的事來!秘道的所在,早已詳細告訴過魯弗瑞團長,他們不需要我也可以找得到那秘道,現在,什麼也阻止不了。」   「到最後,我仍是什麼也做不了……」   這一天裡,比爾對蘿紗艾裡等人的關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只是不停責問著自己,對週遭一切都心不在焉。聽旁人跟自己說話,便支吾應付;到吃飯時間,便隨大家坐下胡亂把食物往嘴裡扒;天色晚了,便渾渾噩噩地睡下,雖然行動看來與平時沒有大異,但在極度的憂慮,強烈的自責和自卑下,他已是心神不屬,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不知睡了多久,身體突然一陣搖晃。他睜眼起身,見推醒自己那人以指抵唇示意自己噤聲。轉頭看去,帳房中其他傭兵鼾聲四起,睡得正香,帳外仍是黑暗一片,看來還沒天亮,遠不到起床的時候啊。雖不明白,他也不去多想,只是糊里糊塗地順從那人的示意,起身披了衣服跟著他出了帳篷。   月光下,他才看清那人面目,原來是艾裡。艾裡也不跟他多說,拉起他的手便騰身而行。這些天為防範奸細,營地的守衛極嚴,不僅留意著是否有人接近營地,營地內的人也難以外出。而艾裡每接近崗哨時身形一晃,快到極點的速度令他和比爾的身形都似化作了虛影般難以看清,藉著陰影的掩護,竟沒人能查覺。片刻後他們已經避開守衛耳目離開商隊宿地。   出了宿地後,艾裡沒了顧忌,放開了奔跑的速度。被他挾著的比爾只覺如身在雲霧間浮沉,迎面撲來的強風逼得自己幾乎無法呼吸。雖然對武道所知不多,他也明白了艾裡絕非自己原先以為的平凡之輩。比爾雖然有些驚訝,但此時心志頹喪,也無心理會,只是隨波逐流般全身不用一絲力氣,任由艾裡帶著自己飛奔。   漸漸地腳下的地面變得陡峭起來,前頭已經是索美維峰延綿出的山巒了。艾裡帶著他拐進了山峰間的一個山谷中才放他下來。   比爾茫然四顧,這山谷呈葫蘆狀,口大肚深,沒有出口,是一個死谷。雖不明白艾裡為何帶他來這,他也無意主動發問,只是垂下了頭繼續發呆。   「發什麼呆啊!」突然一個巴掌重重蓋在他後腦勺上,他再心不在焉也不由驚怒地跳了起來。「艾裡先生你幹什麼?」   「幹什麼?我倒要問你幹什麼!」艾裡的火氣似乎比他還大,比爾從沒見過他這副樣子,畏怯地縮了縮身子。   「自己的親人和村莊有危險,你倒悠閒自在得很,照樣吃好睡好?!」   「我、我沒有……」   「沒有個鬼!你不就是這樣做的嗎?」不理會他無力的辨白,艾裡破口大罵:「以為擺出一張無辜的臉,就可以安心地作為受害者博取桂人的同情嗎?我受夠了你這種不懂分寸,專門闖禍卻不懂得承擔後果的小鬼!」   乞嗤!遠方營地內安睡床上的蘿紗突然打了個噴嚏。她哼哼兩聲,翻了個身繼續睡去。   死谷中一面倒的爭執仍在繼續。比爾仍是被壓制得連一句話都說不完。   「捅出漏子就縮回烏龜殼作出一副可憐相,你以為你是那些嬌滴滴的千金小姐,自然會有騎士做冤大頭幫你擺平一切嗎?」   「你到底是為了什麼加入傭兵團的?害死你的家人嗎?」   「我沒有!」比爾終於大吼出聲,打斷了艾裡的叱責。只見他雙眼怒睜瞪著艾裡,拳頭在腿邊握緊了又放開,放開了又握緊,情緒激動已極。   家人本就是比爾最看重的,今天這事一直梗結在心讓他心緒難平,現在被艾裡這麼毫不顧忌地大揭傷疤,比爾終於爆發出來,只覺胸口一股憤懣之氣直衝腦門,無處發洩,恨不能找人狠狠打上一架。   想到艾裡雖然現在嘴巴毒辣,但事情變成這樣卻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一路上他反而都是在維護自己,自己實在不應衝他發火,比爾索性轉身面對山谷的巖壁,以免衝動之下將這股無名火出在恩人身上。   「我根本沒想到會變成這樣啊!」猛喘了幾口,比爾試圖平定激動至發顫的嗓音,卻變成了哭腔。「我只是想回家看看爸媽,看看弟弟妹妹啊……他們是這世上我最重要的,我怎麼可能願意讓他們受半點傷害?但、但是……要放火燒山的是那麼多傭兵,他們每個用一根手指頭就可以對付十個我,我……我靠什麼阻止他們?!」   巖壁並不能讓他冷靜下來,反而像是看到實體化了的阻止了他與親人相聚的重重障礙擋在身前,比爾變得越發激動,「是我給大家帶來危險,我卻什麼本事也沒有,什麼也做不到,可惡!」忍不住一拳捶向巖壁,顧不得岩石的堅硬,只想向這心中的障礙發洩,又或是藉著肉體上的痛楚分散心態的痛楚。   嘩!   拳頭落處,石屑橫飛,煙塵散去後現出的巖壁竟凹陷進碗口大的一個坑,碎石還不斷自坑邊緣的裂紋上剝落,掉在地面上發出輕響,向比爾證明這並不是他的幻覺。   什麼時候自己有這種力量的?!比爾張大了口,半晌說不出話來。不知過了多久,心底有一個角落震動了一下,極度的驚愕開始變成狂喜。   「你真的什麼都做不到?」轉頭是艾裡溫和的笑容,像是早已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   「可我……我怎麼會……」   「你又不是笨蛋,跟著我學了這麼多天還是什麼都不會的話,不是存心砸我招牌嗎?」   比爾啞口無言。回想從前些日子,出拳時往往有一股細細的熱流在自己體內流動,湧向手臂,但以前自己總在出拳的前一瞬膽怯猶疑,那股熱流便縮了回去,而剛才那一瞬,心情激憤之間全忘了其它,並沒有猶豫停頓,那股熱流終於順暢地湧入了手腕。而明明是擊在硬石上的拳頭,竟沒有想像中的劇痛,合著熱流奔湧的勢頭揮出的一拳,反而像擊入了麵粉盆中,勁力到處無不隨之塌陷,感覺暢快難言。   比爾暗自思忖,大概那熱流就是跟著艾裡他們學了這麼多天的成果吧。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走,在傭兵團中待了這麼久,他也明白這種力量就是那些習武傭兵擁有的超越常人的力量,也是自己這些日子暗自嚮往的力量。   「這麼說來,這些日子我做夢都想要的力量竟然一直就在自己的身體裡,只是因為自己懦弱的性子而沒有發揮出來?」   比爾咬住下唇,眼睛卻在發亮,以前艾裡說過的話這時才真正進入他心中。膽怯畏縮沒有半點用,遇到事情想那麼多做什麼?拿出勇氣盡自己最大努力去做,便是最好的應對方法。也許拋開了畏怯,自己真的也能有所作為,讓人刮目相看!   震驚於新發現的力量,又為新想法而激動,比爾心跳個不停,恨不得立時大幹一番,卻又不知該做些什麼該怎麼做,一時只是呆呆站著。   「要是想救你的村子,就快點過來幫忙。也許我能讓商隊改變計劃。」無心開導還處於混亂狀態中的少年,艾裡丟下這麼句話便縱身至山谷盡頭。   比爾雖個性扭捏,對家人的心意卻足以打動艾裡。幫一個少年實現心願,這並不是多值得人感佩的大事,但這卻成為自加入商隊以來一直無所事事的他第一件真心想做的事。他不再掩飾身手,抽出那柄破破爛爛,砍人切菜倒都還靈光的劍,蘊足真力向那堅實山壁旋削而下。巨響過後,碎石土塊塌了一地,山壁已被開出一個丈餘深、一人高的大洞!   比爾目瞪口呆。雖對武道認識尚淺,但也知道商隊眾傭兵中應沒人能有這樣強悍絕倫的力道!   「喂,別再發呆了!」不甘一個人勞碌,艾裡回頭叫比爾,「今晚只剩大半夜了,要把這死谷打通一條隧道,時間可夠緊的。想救你家人的話,就別光眨眼皮子,快過來幫點忙!」比爾方從震驚中回過神,雖不明白艾裡打的是什麼主意,但那句「救你家人」卻是聽得明明白白,他也顧不得細問,飛奔到艾裡身邊一起共鑿山壁。   雖然剛開始時比爾常常心念不純,手掌擊不碎山石,反而被震得生疼,但漸漸地他將所有疑慮驅之腦外後,不再有任何彷徨猶疑,慢慢學會如何運用起那股熱流。   他的力量與艾裡相比,自然不可同日而語。艾裡劈出丈深的凹坑,他卻只能打陷碗口大小的山壁。要將山谷打通,至少需開出二、三十丈的山洞,比爾能幫上的忙著實有限,但在這小小的努力,他的出拳變得越來越堅定,心也越來越寧定。   是夜,沉寂了千萬年的荒谷中土石崩塌聲此起彼伏。黝黑的山谷之上,明月高懸天穹,將清冷的月光遍灑大地,也照出了兩人傾力改變著這自亙古來便未曾變更過的地貌的身影。   而月光雖明,天空卻並非晴朗無雲,卷舒的浮雲被高空的狂風撕扯成千姿百態,令這晚的夜色在幽寧靜謐中隱現著風雲變幻的預兆。   水銀般的月光也同樣灑在山谷邊高峰峰巔上一株孤樹之頂。維洛雷姆盤膝而坐枝梢之上,邊啃著雞爪邊俯瞰著山谷內的動靜,身子隨著枝梢的顫動上下晃蕩,意態悠閒自得至極。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果然晚睡的鳥兒也有蟲吃。這款養成遊戲不知道會被他玩出什麼樣的結果?還真是讓人期待啊!」一張油嘴忙著啃著從炊事班A來的雞爪之餘,還掙扎出含糊的低語,「真沒想到認識了蘿紗,還買一送一碰上這傳奇英雄。這樣的組合,應該會很有趣吧!這趟還真沒白來。」   商隊傭兵的帳營內,原本負責看守維洛雷姆的哈羅西兩兄弟死豬般躺成一堆,致人昏睡的黑魔法精靈善盡職守地讓他們沉浸黑甜鄉中。直到該回來的人回來後,本是負責值夜的老大才醒轉過來,看看維洛雷姆仍是在床上睡得正香,便不把自己剛才打瞌睡的事放在心上了。 第三章 驅虎吞狼   兩天後,凱曼與法謬卡交界附近的魔翼森林看起來依然如往常般平靜,而穿過層層濃密枝葉的遮蔽,顯現出來的商隊宿地上卻到處可見來去匆匆、神色嚴肅的人們,令營地充斥著與周圍環境截然不同的緊張感。   在休憩了近一周後,商隊終於要有所行動了,人人都在忙著出動前的準備工作。   然而當人們手頭忙碌時,嘴巴作為少數空閒著的器官往往更喜歡發揮它的作用。雖然傭兵這職業一向被認為與「婆婆媽媽」這類形容詞絕緣,但嚼舌根的嗜好應該與性別沒有太大的關係。負責整理兵器的兩個傭兵正用行動證明這一點。   傭兵甲將話頭轉到傭兵團中的事中來。「那個叫艾裡的新丁可真是不得了,這一陣子菲歐拉小姐好像都很親近他。」   「艾裡?就是那個讓……」話聲突然消音,傭兵乙以眼瞄了瞄後頭的一座小小的黑帳篷示意,壓低聲音道,「被關黑帳的人吧?上回裡茨隊長可是丟了不小的面子啊!」   那黑帳篷位於營地中較為安靜的一角,是傭兵團用來禁閉那些犯錯傭兵的地方。自企圖對菲歐拉不軌後,裡茨便被禁錮在這裡反省。   昏暗的帳中,一雙半閉的眼睛霍然睜開。雖然傭兵乙收斂了話聲,但這黑帳並沒有太好的隔音效果,外頭的私語聲仍是傳入了裡茨的耳朵。被關了這些日子,並沒有改善他的脾氣,聽了這些,他自然是怒火中燒。   「是啊,聽說這一次行動的計劃也是他向團長提出的。原先團長好像已經有了計劃,但這傢伙自告奮勇地提出建議,據說比原先的計劃更穩妥,團長大加讚賞地採用了。」   「嘖!嘖!這小子!夠團長看重,又跟『緋羽』的菲歐拉拉上了關係,真是厲害!平時看他一副和氣的樣子,人不可貌相啊!」   「我看這趟任務一結束,他大概馬上就會進入緋羽,從此就算飛黃騰達了……」   外頭的話聲不知不覺又大起來,鑽入裡茨的耳中。聽到讓自己吃癟的對頭在自己禁閉的日子裡居然這麼風光,他越聽越是火大,一雙眼閃著妒恨的光芒,終於忍不住重重哼了一聲,將外頭那兩個碎嘴的嚇了一跳。   「神氣什麼……」一個傭兵不忿的咕噥著。都被團長關起來了,還這麼囂張!同伴趕緊示意他住嘴,低聲道:「咱們還是小心點吧!裡茨雖然在受罰,但團長一向倚重他的能力,現在讓他反省夠了,一有事情還是要用他的。沒準待會兒就會放他出去。要是得罪了他,等他出來咱們可是吃不了兜著走!」   正在說著呢,便看見幾個人從另一頭走向那小帳子,看來團長果然要放人了。   ※※※   在距商隊所在地數十里處,有一個緊靠著魔翼森林而設的凱曼軍哨站。經過一天的急行軍,近兩百多號人馬在密林的掩護下接近了這個哨站。休憩一晚以恢復體力後,他們即將展開行動。   這些人馬隸屬「翔鷹」二隊。「翔鷹」是傭兵團為實施艾裡的計劃而臨時組成的傭兵分隊的稱號。「翔鷹」分為兩隊,都是由商隊中的精銳組成,身負著誘敵的重任。一隊負責回頭誘引凱曼軍,二隊則經由秘道進入法謬卡,吸引包圍了秘道出口的法謬卡軍。兩隊都奉命對兩國軍隊一沾就走,將追兵引向約定會合的那個山谷。這次任務最難之處,便在於會合的時間差不得半分,出發前商隊高層領導協商安排了大半夜方才確定下計劃。   依照艾裡的計劃,魯弗瑞命隊伍成員分別偽裝成商人和傭兵,讓「翔鷹」一隊看起來便像個普通小商隊一般,接近凱曼軍哨站遠遠地弄出點響動引起對方注意。凱曼早已通令全境禁止任何人越境,這出現在邊境附近的商隊自然會引得凱曼軍派兵追捕。一旦凱曼軍被引出哨站,「翔鷹」就立刻策馬回頭狂奔,再利用森林的掩護不即不離地吊著凱曼軍,將他們引向約定的地點。   估算好與哨站的距離,各隊員遵守隊長的號令,很快便各就各位做好行動準備。艾裡也在其中,他扮演的是護衛「商隊」的傭兵的角色,獨自在離隊伍稍遠的地方做出巡查的樣子。   從方位來看,艾裡是隊伍中離哨站最近的人。雖然看起來比較危險,其實也和其他人差不多,因為隊中有人守在高處用遠視鏡窺看哨站的動向,凱曼軍一有動靜便會通知所有人跑路,並不需要真正和凱曼軍短兵相接。因而他作一臉警覺狀地巡查時,其實並沒有多少緊張感,只等著人招呼自己撤退。   瞥瞥樹頂的青空,他開始喃喃對老天發牢騷。   雖然前一陣子都是在混日子,但這次,艾裡真的是很認真地想要幫比爾的。他很用心地籌劃出一個不用燒樹林的新計劃;很積極地用自己的見識和口才說服團長接受了新計劃;甚至不辭辛勞地加入這計劃中危險最大的「翔鷹」一隊,還決心執行這次任務不再偷懶或打馬虎眼……   連他自己都想誇讚自己這難得的勤勉幾句,但是,現實生活中似乎總是充滿各種變數,越是想做的事卻往往越可能出現障礙。而且老天似乎越來越有給他開玩笑的嗜好。   「翔鷹」一隊的隊長竟然就是裡茨!一想到昨晚出發前裡茨剛看到自己時的陰狠眼神,艾裡頭皮就一陣發麻。   開始行動後,裡茨總是走在艾裡身邊,刻意給他壓力。艾裡煩不勝煩,索性跟他挑明。   「裡茨大人你在團中是什麼身份地位,何必非找比爾和我這種小角色的麻煩?平白讓人當笑話看了去,不是反而折了你的身份嗎?」   「哼!」裡茨冷笑道:「反正傭兵中強者說話,誰要招惹了我,除非他能贏了我,不然都不會好過,誰在乎他們心裡怎麼想!」也就是說比爾和艾裡都是「招惹了他而沒好日子過」的活生生的範例了。   「原來是這樣。」艾裡針鋒相對地嗤笑一聲,「要論輸贏,其實比爾也不見得便會輸你!」   「哈哈哈哈!」裡茨像是聽到荒謬絕倫的笑話般大笑。「那就叫他來和我一決高下吧!他要是能贏我,我自然不會再找他麻煩!」   艾裡一口應承:「沒問題!不過比什麼由我們定。」   「隨便你們劃下道來!」裡茨傲然道。他自負騎射搏擊甚至魔法都有所成,絕不可能輸給那畏縮少年。   「好啊。這次事情了結後,給你和比爾一人一塊地,一袋麥種,等秋收時便比比看倒是你種的地好還是比爾收的莊稼多。」   「開什麼玩笑!哪有人用這個決鬥!」   「誰開玩笑。有的人擅長使劍,有的專精劍術,比爾便擅長種地。一決高下可以比劍術,可以比弓箭,比種地又有何不可?」艾裡曾在魯弗瑞前聲稱自己的功夫是由農活中演化而來,自然不能對自己的「本行」一無所知,只得找農家出身的比爾為自己惡補。一學之下,方知何時施肥、如何灌溉都是輕忽不得,這農活亦是大有講究。要比種田,比爾自是勝出裡茨甚多。   裡茨幾乎肺都氣炸,半天才反駁道:「決鬥都是比拚武技,種地算什麼!沒有半點用的本事!要比這個,怎麼不乾脆比吃飯喝酒算了!」   「武技就真的比種地了不起嗎?他能種得好的菜,你就不見得養的活。要是將你們兩人各自扔到無人荒島上,我看倒是他活得久些。」艾裡一番話又將裡茨堵得說不出話來,他便接著滔滔不絕地說下去。   「只敢用長處去比別人的短處,然後便趾高氣昂,根本是懦夫的行徑罷了。各人自有各人的長處,有什麼高低之分?武力並不能解決所有的事,以善意待人才是相處之道啊。」   裡茨半晌找不出話來辯駁,憋得臉都紅了,甩手離去。   此後枉費艾裡打點精神小心防範裡茨的報復,但這一路走來他居然沒有藉機給艾裡穿小鞋。或許是因為這趟行程很緊,裡茨忙於趕路,或許是任務重大,他不願橫生枝節,或許是這次談話讓他良心發現,終於改變了想法。   「還是相信人性本善吧!」艾裡衷心希望是因為後一個原因。正這麼想著,突然覺得前頭有些嘈雜聲,情況好像有些不對。轉過一棵樹,驀然面前出現了好幾騎戎裝的人馬。   凱曼士兵?!   太過突然的會面讓兩方一時都呆立不動。艾裡更是驚訝。怎麼會這樣?!不是有人在監視他們動向嗎?怎麼可能這樣讓對方這樣接近還沒有發出警告?   士兵們也有些摸不著頭腦。眼前這男人看打扮像是傭兵,不過手中握的卻是把鋤頭,看起來不倫不類。(執行魯弗瑞團長的任務,當然得用他特地贈與的「兵器」。)到底是傭兵還是農民啊?   不過他們旋即反應過來。管他是什麼,會出現在這邊境荒林中的就是可疑人物,先逮住再說!幾人嚷著:「在這裡!」策馬向艾裡奔去。隨即後頭隆隆之聲大作,馬蹄聲將森林的靜寂敲得粉碎,也不知還有多少兵馬向這裡奔來!   發覺只有自己一個人面對著後頭的大隊人馬,一股孤立無援之感油然而生。個人的本領再高,要招架住千軍萬馬的衝鋒陷陣也實在不是件輕鬆的事,而艾裡既不想大開殺戒也沒興趣被殺。顧不得多想為什麼會遭遇凱曼軍,艾裡趕忙回頭向不遠的隊伍集合處狂奔而去。   得趕快通知大家!而且馬匹都在那裡,只要到了那取了坐騎和大夥兒一塊走,便安全多了!   雖然艾裡只能靠兩條腿,而後頭的追兵都有坐騎,但繁茂的林中馬兒難以放開馳騁,短程之內艾裡的速度倒是不至於被凱曼士兵追上。拚命跑到了集合處,艾裡停下腳步,心涼了半截。   只見林中空蕩蕩的,只丟著幾架掩人耳目用的車架,卻哪有半個人影?那些傢伙,竟然不先招呼自己,就悄沒聲息地先撤了!用腳趾頭想也知道,自然是裡茨藉機公報私仇,把自己一個人丟到凱曼大軍中!這招可比找碴刁難自己的小伎倆狠多了!   「果然不該對人性有太高期待!」艾裡恨恨地咬牙。這下可精彩了,自己該怎麼辦?   當然是看著辦!越來越響的馬蹄聲告訴他敵人的迅速逼近,哪裡還有餘暇讓他繼續生氣,艾裡只得拐個彎跑向另一邊。   從哨站出來的近千騎兵在這裡停了一下,觀察樹枝的折損、草叢踐踏的痕跡,判斷出剛才遠遠發現的商隊是朝東南面去後,凱曼軍便策馬追去,只分出五個人追向艾裡的方向。   凱曼士兵只把艾裡當作普通傭兵,用五個騎兵去收拾一個徒步的傭兵,自然是綽綽有餘了,這五人顯然也這麼認為,抱著貓戲弄老鼠的輕鬆心態嘻笑著一路追趕,不知不覺便離部隊遠了。   然而當繞過幾個彎,他們卻發現失去目標的蹤影。眾人驚訝地停馬,戒備地圍成一個圈子四顧搜尋艾裡的影蹤。   驀然一道黑影從五人上空的樹枝上落下,他們還來不及抬頭,每人便重重挨了一下,昏死過去跌落馬下。一個拳打,一個掌擊,一個飛踢,一個膝撞,一個頭錘,艾裡利落地落地拍了拍手:「數目倒剛好,五個一塊料理。」   解決了追兵,他並沒有趕回「翔鷹」的意思。反正這次任務重在團隊的力量,少他一人也沒差,而既然裡茨存心報復自己,回去自然不會好過,艾裡自然無意辛苦趕回去受罪。   不如自己先趕到商隊約定的山谷附近美美睡一覺,等「翔鷹」跟追兵鬧騰完了經過那裡時再歸隊,不是輕鬆得多?如意算盤打得噹噹響,正想就此辦理,艾裡卻突然火燒火燎地跳了起來。   等一下!離了「翔鷹」,誰來告訴我那個山谷該怎麼走?   雖然那天發現那個死谷後,艾裡在山谷和商隊宿地間沿路留下標記以免迷路,但現在在這離宿地幾十里的地方,這路是無論如何記不得的了。   發現了這個難以解決的技術性難題,艾裡只得無可奈何地放棄了原先的完美計劃。眼睛向倒在地上的幾個凱曼騎兵瞄去,他有了新的打算。   既然自己的隊伍不可靠,那就找更可靠的人帶路吧!   ※※※   喬治。夏柏,二十一歲,凱曼東南邊境培拉達邊區邊防軍中一名普通中士,現在正在執行追捕出現在邊境的可疑商隊的任務中。   急馳在這種密林中的騎兵很難保持穩定的隊形,而騎兵營一千多人喬治自然不可能全認得,因而當一個看來眼生的凱曼騎兵出現在他右側時,他並沒有在意,只當是其他中隊的士兵。   山路多折,凱曼軍可以看見逃跑的「商隊」就在前頭的山路上時隱時現,但他們速度倒是不慢,凱曼軍一時倒也追它不上。追了大半天,士兵和馬匹漸漸顯出疲態。此時前頭出現好幾道岔路,「商隊」的蹤跡卻再也沒看見,凱曼軍一時拿不定商隊究竟往哪條路去了,便命些追蹤好手探察痕跡,推斷商隊去向,期間全軍將士休息待命。   喬治在馬上顛簸了半天,嗓子早幹得冒煙,下得馬來急匆匆摸出隨身的水壺,直著脖子咕嚕嚕一陣猛灌,半晌,才覺得活過來了。喬治噓出一口長氣,捶著酸痛的大腿,大歎一聲:「呼——真是累死人!」轉頭見自己右邊坐了個金髮士兵,眼睛盯著自己的水壺,便將壺朝他遞去,笑道:「兄弟你忘了帶水壺?可真夠馬虎的!」   不是忘了,是那士兵被打倒落馬時摔破了水壺。艾裡自然不會說出真正的原因,接過水壺猛喝了幾口,向著那熱心士兵苦笑:「可不是嗎?」   「唉!也難怪你,這趟任務也是夠突然的。」喬治啐了一口,「大夥兒一直只都把平時的操練當作是鍛煉身體,誰想得到在這種小地方當兵,居然還真的得打仗!」   不打仗的兵,那是兵嗎?艾裡忍笑問道:「那你是為什麼當兵?」   「這還用問?!大家不是都一樣的嗎?我們村裡男孩多的人家,田地用不著那麼多人手,多半就會送些男孩送去當兵。」見艾裡一臉不解,喬治接著解釋道,「這麼多年都沒有戰爭,在咱們這偏遠山區當兵,更是安全又清閒。只要每天當是鍛煉身體一樣按時參加操練,就會有國王給我們按時發薪水,當然是個好工作啦!」   艾裡啞然。   「大家也比較敬服退役軍人,回家後要在鎮上找個保安守衛之類的活計謀生也不難。等做幾年攢了些錢,我就可以把麗莎娶回家了!」喬治張開大嘴呵呵而笑,彷彿美好的將來已經觸手可及。   這也就是普通人的一生吧。找份安穩的工作,娶個喜歡的女孩,然後在剩下的幾十年裡專心賺錢養孩子,再為了孩子的事情煩惱……戰爭,並不在他們對未來的預計中。   「我叫喬治。夏伯。」士兵說得高興,伸手與艾裡相握,算是結識了。「你叫什麼?還有多久退役?」   「我是艾裡。唔……大概再過不久就要離開了。」   「是嗎?兄弟你退役後,要是到我們培拉達鎮上住的話,幫你介紹老婆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不……不用了……」艾裡氣勢低弱的推辭對興致勃勃的喬治根本起不了什麼作用,他繼續口沫四濺:「咱培拉達的女孩子,那是有名的俏!不是吹的,我隔壁家的珍妮,她的皮膚啊……」   幸而再次出發的命令打斷了越來越有做媒傾向的喬治的話頭,眾士兵翻身上馬,沿著商隊的蹤跡追去。   奔馳中,隊形再度開始散亂。不知不覺喬治新結識的男子從他旁邊消失了,他自然還是沒有多在意。   ※※※   裡茨的小心眼雖令人不敢恭維,不過領軍能力確實不錯。「翔鷹」一隊忽遠忽近地吊著近千名追兵,終於在約定的黃昏時分,在約定的山谷前與商隊會合。隨後,商隊開始向山谷內移動。   當凱曼軍趕上來時,正看到商隊進入山谷的這一幕。從谷口探察,後方陡峭的山壁將山谷包得嚴嚴實實,明顯是一個死谷。料想是商隊慌不擇路,竟走入這死路,凱曼軍不由大喜,整合隊伍準備進谷甕中捉鱉。正在此時,一陣隆隆馬蹄聲如隱動的雷鳴般自前方向他們壓了過來。戰馬不安地踏動馬蹄,士兵們戒備地暫緩行動,齊齊望著前頭山坡頂上的林子。   驀然一騎穿林而出,接著,越來越多騎兵從林中急馳出來,彙集成流的軍隊如流水般迅速向山坡下蔓延。當他們發現凱曼軍時紛紛勒住了馬,戰馬嘶鳴聲響成了一片。天色雖有些暗了,仍可以分辨得出兵士服色和旗幟。那是鄰國法謬卡的軍隊!   片刻後,法謬卡軍的人馬基本到齊了,黑壓壓地擁在對面山坡上。這一帶雖仍是地形起伏,但已經出了魔翼森林,地面低矮的灌木和雜草無法遮蔽軍隊,可以看出法謬卡軍的數目約在兩千之眾。   不時有戰馬輕嘶,兩邊的人卻都保持著靜默,都在盤算該如何處理這意料外的局面。谷中商隊中的人們知道兩軍隨後將採取什麼樣的行動,決定著商隊的命運,自己的生死便取決於接下來的短短片刻,都忍不住屏住了氣息。   谷內谷外都是一片詭異的安靜,不安的靜。   很快局面便發生了變化。雙方的傳令使才相互傳了幾句話,兩邊的領軍者便都失卻了耐心。一聲令下,兩軍便向對方衝殺過去。一時間金鐵交擊、戰馬嘶鳴,士兵呼吼交織出一片殺戮之聲,山間的寧和之氣完全被血腥淹沒。   凱曼軍裝備精良,而法謬卡軍勝在人多,法謬卡軍考慮到在這凱曼境內隨時可能有凱曼軍前來增援而全力撲殺凱曼軍,力求速戰速決,凱曼軍也知道這點而咬牙苦撐著,兩邊人馬殺得難捨難分。廝殺場面的慘烈,便是谷內身經百戰的傭兵們也為之驚心。   想到要不是事情忠實按著商隊的計劃走,與眼前這數千戰士生死相拼的便是自己了,許多人慶幸地喘出口大氣,互相交頭接耳低聲感歎,整個商隊捲起了些微的波瀾。在計劃的提出者艾裡身邊,比爾見事情終於順利進展,自己的村莊終於沒有受波及的危險了,激動得眼淚汪汪。而艾裡相對旁人,則顯得平靜得多。   在他看來,狹路相逢的兩軍拋下商隊開戰,本就是理所當然的發展,其中並沒有僥倖之處,有什麼可感歎?   凱曼和法謬卡已經正式開戰,兩方軍隊對對方的敵意本就很高。這一帶距法謬卡國雖近,但有天險相隔,從不曾有法謬卡軍在此出沒,因而凱曼軍自然不會放過這神秘出現在本國防守薄弱地帶的法謬卡軍,拼了命也得抓些俘虜回去,慢慢問出這天險的漏洞到底出在何處。   另一方面,法謬卡應該對經由商隊引他們進入凱曼而得知的秘道有更大的企圖心。只要是稍有頭腦的將領就應該想到,如果封鎖住這條秘道存在的消息,那麼便可調派軍隊出其不意地攻入凱曼兵力薄弱的後方,在戰爭中發揮更大的用處。為保住這個秘密,法謬卡軍應會利用這次兵力倍於對方的大好機會,全殲這支凱曼軍隊。   兩邊算是一拍即合,這戰是非打不可了。   至於商隊,雙方雖都不會放過商隊,但親眼見他們進入了三面為山峰包圍的死谷,已是無處可逃,再加上商隊先前故意示弱,都只派了不到半數的兵力誘引雙方軍隊,他們都不會把這點兵力放在眼裡,因此法謬卡和凱曼軍都必然作出這樣的決定:走入死路的商隊大可先放在一邊,等收拾完敵軍再來處置。   兩國軍隊以為商隊是走頭無路下闖進山谷,便想當然地將三面環山的山谷看做是死谷了。但看來是死谷的死谷,早已不是死谷。前幾日艾裡和比爾忙活了大半夜的成果,便是將死谷打通了一條通往谷外的小通道,在谷外自然無法發現。   所以,事情的必然發展便是兩軍谷外廝殺,商隊隔岸觀火。   谷外的廝殺場面雖然動人心魄,但現在卻不是看熱鬧的時機。計劃仍未完成。   團長傳下號令後,青葉、裡茨等上級傭兵指揮協調著傭兵團開始行動。商隊盡量維持安靜以免引起谷外軍隊的注意,將事先準備好的草扎的假人排放好。此時天色已暗,谷外的人遠遠望去,商隊原先的位置仍是有不少人影待著,根本看不出什麼破綻來,然而真正的商隊卻悄悄進入山谷深處,經由艾裡那天開出的通道潛出谷外,溜之乎也。   「一切都很順利,都按著原先的預想在走。」艾裡和其他傭兵一起邊做著自己的工作時邊想。「唯一的意外是被裡茨擺了一道,不過自己在會合前準時趕回」翔鷹「一隊時,在裡茨臉上看到的驚訝之色也算是夠本了。」   明明事情辦得很順遂,自己為什麼並不覺得高興呢?心中反而沉甸甸的……   雖然過去在封魔之戰時也曾在軍中待過,可多是倚仗個人的力量單獨行動,軍隊只不過是從旁輔助。這次算是自己第一次籌劃這種真正意義上的軍事行動,能這麼順利,也許自己還算有些天分吧!   艾裡想用自我誇獎讓心情變得輕鬆些,但看來沒什麼效果。   「發什麼呆?!還不快幹活!」裡茨低聲呵斥心不在焉的艾裡。好在顧忌著不能驚動谷外的人,裡茨才沒多刁難。   最後看了一眼谷外廝殺的場面,昏暗的天色雖然能掩飾住濺灑在地上的鮮血,但那股戰場上獨有的血腥酷烈之氣仍是黑暗無法湮滅的。艾裡轉回頭做自己的事,腦海中卻不期然浮現出那個談過幾句的喬治。夏柏淳樸熱情的笑容。   谷外那些血淋淋的屍體中,是否有他?那個期望回家後能得到份好工作,夢想著攢夠錢把叫一個叫麗莎的小鎮女子娶回家的士兵。   也許,在這一戰中死去的人中,還有許多和喬治一樣,只想當個不用打戰的兵的平民。   艾裡曾經歷過不知多少次戰鬥,雙手沾染的鮮血也不少。過去每次廝殺,他都確信自己所殺的,都自有其該殺之處,所以能坦然面對,久而久之已習慣了血的味道,對那些血腥場面並沒有什麼感覺。然而此刻他突然覺得反胃,喉頭一陣乾嘔卻吐不出什麼,習劍多年穩如磐石的手竟然有些發顫。   就像第一次殺人後的感覺,雖然這次他並沒有殺傷一個人,沒有沾上半滴血。   ※※※   且不管計劃的提出者艾裡本人的感受,商隊卻對這個計劃相當滿意。原先將兩國追兵引入林中,商隊趁亂脫身縱火燒林的計劃,有著太多難以把握的因素,商隊也很難完全避免傷亡,而艾裡的計劃不僅能達到同樣的效果,而且實行起來簡單得多,又能最大地減少人員傷亡。   計劃果然實施得很順利,商隊開始按計劃進行下一步。潛出山谷後商隊全速前進,將仍在混戰的兩國軍隊遠遠拋在後頭,穿過索美維峰山腹的秘洞,終於踏上了法謬卡的國土。   接下來,便輪到傭兵團上場了。   法謬卡軍大部分被青葉帶領的「翔鷹」二隊引到山谷前與凱曼軍廝殺,但秘道出口外還留守有上千兵力。將商人和非戰鬥人員護在中心,傭兵團排成錐形,接著夜色象法謬卡軍發動迅猛的突襲。   傭兵團本就驍勇善戰,又是有備而來,而法謬卡軍一則吃虧在措手不及,二則因為分散在好幾處出口,兵力不集中,傭兵團很快便佔了上風。   埃夏、蘿紗都屬於非戰鬥人員,和商人們呆在一起,那個來歷不明的維洛雷姆也在這裡。為防這可疑人物臨陣在背後搗亂,傭兵團仍派哈羅西兄弟將他看得嚴嚴實實。   自傭兵團開始進攻法謬卡軍始,他便心癢難搔地動個不停,恨不能到戰場上湊熱鬧,卻礙於哈羅西兄弟而動彈不得,只能在嘴裡不停咕噥著:「好熱鬧!好……好想上去看個清楚啊!」不一會兒,又向哈羅西兄弟說情:「大兄弟,讓我上去吧!我孤身流浪多年,好歹也有些防身之技,不會拖累各位大哥啦!」哈羅西兄弟自然板著面孔不加理會。   「維洛雷姆大哥,你怎麼這麼喜歡湊熱鬧啊?」蘿紗笑著問道。「艾裡平時老說我會惹事,你看來比我更愛招惹是非呢!」這幾天艾裡、德魯馬等傭兵忙得團團轉,她和維洛雷姆同為閒人便經常在一起聊天。維洛雷姆見聞廣博,說話風趣,很對小姑娘胃口,幾天下來兩人已經頗為熟稔。   「嘿嘿,職業需要吧!魔術表演生意清淡時,我也兼差當吟遊詩人的,當然得多長些見識,將來也好編到歌裡混口飯吃。這種難得的大場面,要是錯過太可惜了!」   戰場上的景象確實可謂壯觀。戰士系傭兵與法謬卡士兵以血肉相拼,躍動的人體展現著人體力量之美,而隨隊的魔法師則在傭兵的護衛下施放著破壞力較強的火系、風系魔法,青藍紅各色的光芒交相輝映,就像燦爛的煙花般不時照亮了戰場。魔法攻擊主要針對遠處的法謬卡軍隊,令近戰法謬卡士兵得不到援助,陷入孤軍作戰的境地,很快被傭兵團的戰士包圍、分割、剿滅。戰圈向前穩步推移,將法謬卡的封鎖慢慢削薄。   但,這並不是維洛雷姆真正想看的。帶著幾分無聊的眼光掠過大群廝殺著的士兵,尋找著那個引起他興趣的人。而當他終於找到時,卻現出失望之色。傭兵群中,金髮的傭兵只是隨大流地和大家並肩作戰,表現雖然不算差勁卻也精彩不到哪裡去。魔術師小小地哀歎一聲:「真不好玩……」 第四章 變生肘腋   戰況繼續向著對商隊有利的方向變化,傭兵排出的錐形陣形如釘子般眼看就要穿透法謬卡的堵截。   法謬卡最近的守軍也在二百里外,自然是遠水救不了近火,領軍的軍官急得哇哇大叫,直罵先前帶著大部分軍力追趕「商隊」而去的軍官無能,怎會追人追得沒影,卻放出這麼一支厲害隊伍來。可惜他口中雖然罵得威勢十足,卻是奈何不得勇猛如虎的傭兵團半分,傭兵團終於將法謬卡的封鎖撕破一道口子。   只要衝出這條封鎖線,前方再無可以阻擋商隊的軍隊,再往南行上五十里,便可進入一向和平保守的佐比拉,只要到了那裡商人們便可以自由地前往各自要去的地方,傭兵團的任務也算完成了。可以說,這一刻勝利女神便在距傭兵團不到三十丈的地方向他們露出微笑,商人們都開始放下心來,而傭兵們也覺得可以鬆口氣了。   青葉一心以保護緋羽的菲歐拉為重,一直守在商人近處。突然間她聽到從傭兵團中心的商人群中穿出一聲哨聲,尖利得直可穿雲裂石,響遏天際,戰場上震耳的嘈雜聲也不能掩蓋分毫。環顧周圍其他傭兵,卻並沒有人顯出訝色,似乎根本就沒有聽見。   青葉暗道不妙,騰身猛撲向商人。她的眼光從商人們一張張不解地望著她的臉上掃過,最後落在了一個商人身上。她猛然撲向這人,拖出他籠入袖中的手腕。那商人頓時變了臉色,肥臉上每條橫肉都在顫動。只見那只肥短的手中赫然握著一個黑色小哨!   「原來你才是法謬卡派來的奸細。姬桑先生!」   這黑哨是「紅黑白」專門用來傳遞信息的工具。它能發出常人無法聽見的頻率極高的音,只有曾受過特殊訓練的「紅黑白」聽得見。青葉曾是他們中的一員,所以才能查覺笛聲。   姬桑一定是在通知他們商隊的所在!想到這一點,青葉隨手將地上拔來的草葉化為繩索將姬桑捆住,自己則四顧尋找菲歐拉的蹤跡。「紅黑白」他們恐怕頃刻即到,一定得在他們之前趕到菲歐拉身邊!   沒時間理會身為傭兵團重要委託人之一,更是商隊組織者的姬桑為何做了法謬卡的奸細,青葉奔到菲歐拉身邊,握緊手中草鞭守護著她,目光灼灼留意著任何異動。   明知「紅黑白」六年前已是不可小覷的強者,現在更不知成長到何種地步,她的目光卻沒有分毫憂懼疑慮。   她早已決意不再退縮,就算得和昔日的同伴兵刃相向。因為這次是她重新掌握自己命運唯一的機會了。   這輩子她只在法謬卡王權勢前退縮過一次,而那次退縮令她這六年生不如死。這一次,說什麼也絕不再退!   正在此時,一直抱怨著看不到熱鬧的維洛雷姆突然住了口向天際看去。查覺他的異狀而轉頭看去的蘿紗,視線也被所看到的景象定住了。隨即,戰場上越來越多人不分敵我不約而同地被遠方的景象吸引住了視線,慢慢停下了戰鬥。原本打得熱火朝天的戰場上出現了突兀的和平。   在這已經難以稱為戰場的戰場的東北面山峰上,捲起了漫天的塵土。煙塵翻滾著,一路直向這戰場延伸過來。眾人相顧色變,雖不知那究竟是什麼,但是都感到了不安。   煙塵迅速近了,隱約看見煙塵中的物事的幾個眼尖的人失聲驚呼,紛紛走避。接著,悶雷般的奔跑聲傳入人們耳中,煙塵中現出數不清的獅虎豹狼,還有許多說不出名字的魔翼森林特產猛獸的身影。這些原本很少有和平相處機會的猛獸卻聚合在一起,挾著銳不可當的氣勢向戰場上眾人猛衝過來!   對身經百戰的戰士來說,一頭猛獸並不足慮,但這樣彙集在一起的獸群就很可怕了。聽著猛獸的嘶吼聲震耳欲聾,聞著空氣中瀰漫的腥騷味,許多人已經嚇得失了人色,慌亂地與最接近的人背靠著背抵擋越來越接近的猛獸。不少片刻還在拚個你死我活的敵人,現在卻成了互相倚靠的戰友。   維洛雷姆看著這一幕,語帶嘲諷地低聲自語:「真該讓那些和平倡議者看看這個!培訓大群野獸也許是消彌戰火最好的辦法呢。」   而奇怪的是,猛獸似乎被無形的鞭子驅策著,並沒有因為戰場上的血腥而獸性大發,只是穿過人群繼續向前奔去而並不攻擊人類。人們驚訝地看著無數猛獸從自己身邊川流而過的奇景。   雖然沒什麼人受傷,但被獸群這樣一衝,人群也分散得七零八落,青葉始終緊守在菲歐拉身邊。   煙塵雖大,她卻不敢瞇眼,警戒地瞪著奔騰而來的猛獸。除了她外,其他一路上討好菲歐拉的傭兵都被猛獸的聲勢所震,自顧不暇,這種時候哪裡想得到菲歐拉?嚇得不輕的菲歐拉縮在紅姨和青葉圍成的小圈子中,握著紅姨衣角的小手抖個不停。   一匹魔翼森林特有的角馬正奔到紅姨身邊,一道黑影驀然從馬腹下翻上,竟是一條黑塔般的大漢。角馬奔跑不停,那膚色黝黑的漢子從馬背上弓身一抓,繞過紅姨擒住了菲歐拉的手臂,將她順勢向前拖拉!驚覺的青葉疾旋回身,奈何被紅姨寬大的身軀擋著,竟無法對那人出手!   菲歐拉驚叫聲中,已被那人拖上馬背帶走。紅姨死拉著菲歐拉的手不放,也被兩腳著地地拖帶而去。那角馬的腳程甚快,變生肘腋間眾人還不及有所反應,已經奔出老遠。   青葉臉色沉的似水。正巧一頭豹子經過,她縱身撲去摟住躬頸,提氣伏在豹背上追趕而去。剛才雖只是驚鴻一瞥,她已認出擄走菲歐拉的,正是「紅黑白」中的黑巖!他們果然來了!   片刻後百獸終於散盡。彷彿是中間被人抽走了一段時間,一段停頓過後一切又接續著原先的步調發展下去。凌亂的戰場上眾人終於回神,開始繼續原先的戰鬥。曾短暫相依的人們再度廝殺起來。   菲歐拉雖被擄走,但當務之急是保護其他商人們離開這裡,魯弗瑞忙重整隊伍,繼續護著商人向法謬卡軍的封鎖線突破。而被百獸這麼一衝,法謬卡封鎖更是散亂,原先撕扯出的口子變得更大,這次商隊很快便衝出了法謬卡軍的封鎖,隨即快速逃逸而去。   一衝出圍堵,那些想攀上「緋羽」商社的傭兵們紛紛向離隊向菲歐拉被掠走的方向追去。想到那日在林中紅姨的托付,艾裡搶過一匹馬追了上去,德魯馬、蘿紗也跟著他追去。   營救菲歐拉的眾傭兵尾隨著獸群向西南方追去,而百獸很快便四散逃逸,令他們失去了追索的方向。幸而有個擅追蹤術的傭兵辨出一路蹄印特別深,應是那載了兩人的角馬,而蹄印旁還有一行雜亂的拖痕,不用說,這是那掙扎著被一路拖去的紅姨留下的了。   原本他自然也起過撇下眾人自己偷偷追去的念頭,但想想自己一人之力恐怕非但救不到菲歐拉以邀功,反而得陪上一條命,只得告訴其他人。眾人都是精神一振,順著蹄印追去。   追了不多時,前頭傳來呼救聲,洪亮有力的聲音一聽便知是紅姨的。眾人轉過一道彎,聽聲音便在這左近,卻沒發現半個人影。   「上面終於來人了嗎?快救……救我!」眾人正在奇怪,呼救聲再度響起。一個人探頭到山路臨崖的一面一看,只見紅姨就掛在山腰的一棵歪脖子樹上。樹枝被她沉重的身軀壓得彎了,似乎隨時可能斷裂,情況頗險。樹在半山腰,山勢陡峭,要攀爬下去得費不少功夫,而那棵樹本身看來也再受不得多少力了,要救她頗為麻煩。   「到底怎麼回事?菲歐拉小姐呢?」   「走到這裡時,又有兩個人從旁邊趕來與那一身黑乎乎的傢伙會合,一個是滿頭白髮的帥哥,還有一個紅色眼珠的傢伙。那紅眼珠的傢伙見我死不撒手,拖在馬邊累贅得很,就抽出刀來要砍斷我的手!我只好鬆手,結果就從山路上滾落下來了……」深吸一口氣,她開始破口大罵:「那混帳傢伙!不知道愛惜、保護弱女子是男人應有的美德嗎?」   上頭的傭兵聽著她中氣十足的喝罵,十個倒有八個暗自嘀咕:「這粗壯婆娘哪點像是弱女子?」   「那菲歐拉小姐呢?」傭兵繼續問道。   「那三人會合後,黑傢伙把小姐交給了那白髮帥哥。我摔下來時,半空中曾聽他們提到什麼……好像是『月見山』這名字……喂!你們去哪裡?!先把我拉上去啊!」   月見山是西面一座小山的名字,「月見山」這三字剛從她口中說出,所有的傭兵都爭先恐後地上馬疾馳而去,生怕慢人一步,菲歐拉便給別人救了去,竟將紅姨就這麼丟在半山腰了。這當兒,哪個還有空去慢慢營救這吊在樹上既無地位又無魅力的中年胖大嬸?   紅姨氣得大罵:「這群臭男人,沒一個好東西!那大黑炭本來就是敵人,害我摔下來也就罷了,這些傢伙竟然撒手不管,一個個都只知道先去討嬌滴滴的小姑娘歡心,居然把老娘丟在半空!懂不懂什麼叫敬老愛幼啊?!」接著她開始很慇勤地問候那些見死不救的傭兵的歷代宗親。   後來又有若干批傭兵經過,紅姨的遭遇卻一次次重演。傭兵們問出菲歐拉的去向後便急匆匆地追趕去了,沒人願意把時間花在這毫無投資價值的紅姨身上。她罵得口乾後,聲音終於越來越小。   慢人半拍的艾裡等人趕到時,就是這樣的情況。聽到下面有些異聲,艾裡一探頭見紅姨被掛在半空,忙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聽到短短一段時間裡不知聽了多少遍的問話,紅姨連抬頭看都懶得,懶洋洋地直接說道:「菲歐拉被帶往西面月見山去了,要英雄救美請趕早……」反正沒人救我這胖婆子,乾脆省些口水吧!   上頭一時沒了聲音,她只當這些人也走了。而片刻後,感到一個軟軟的東西輕觸她的腦袋,她抬頭一看,卻是根繩子。   上面蘿紗、德魯馬忙著將一根長繩牢牢結在山路邊的大樹上,而艾裡牽著繩頭歪歪斜斜地飛了下來。飛行術是少數人才會的難度較高的魔法,艾裡因為修雅而和六系魔法精靈訂有契約,才能以劍士之身摸索出這飛行魔法。他技術不好,飛得不大穩當,所以平時很少用這飛行術,但這時候用來救紅姨倒是方便。   艾裡停在紅姨的高度,將繩子捆紮在紅姨腰間。呃,試圖捆在紅姨腰間,但失敗了。以紅姨的腰圍,艾裡雙臂大張也無法合圍,要想綁住難度實在太高,只得叫紅姨自己抓緊了事。艾裡返回上面後,三人合力拉著繩子,慢慢將紅姨拉上來。   盞茶時間後,她的腳終於踏在了實地上,三人這才圍過來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麼。紅姨沒有馬上回答,反而神色怪異地反問:「為什麼花這麼多時間救我?你們不知道菲歐拉就在前頭等著人救嗎?」   「救你也是救人,救她也是救人,你這邊情況比較緊急,當然優先!這還用得著說嗎?」艾裡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似是對艾裡的回答感到滿意,紅姨爽朗地笑了起來,大力拍著艾裡的肩膀:「年輕人,大嬸早就知道你是好樣的!我相信你一定能救回菲歐拉小姐!」   以一個剛從懸崖下被救上來的人來說,紅姨的狀況實在好得過分。在德魯馬護送她先回商隊去後,艾裡猶在撫著肩頭讚歎著女人不可思議的耐力。隨即他和蘿紗馬不停蹄地趕去月見山,看看救菲歐拉的事需不需要自己出力。   山中開始起霧了。霧氣便像是有形有質之物,遮蔽了人們的視線,令夜路更加難走。但前去營救菲歐拉的傭兵們沒有一人因此而退縮。跟似錦的前程比起來,這點小障礙算什麼呢?   到了月見山,山路變得狹窄陡峭,越來越難行馬。當傭兵們看到山坡上前頭一匹悠閒地吃草的角馬時,都一陣歡呼。看來擄走菲歐拉的人正是從這裡經過,而在這險路上他也只能徒步而行了。帶著一個女子,一定走不了多快!眾人也紛紛下馬,繼續向前搜索而去。裡茨也在其中。   路漸漸沒了,只能攀爬著枝杈石塊前進。撲面的霧氣帶來的陰冷濕重的感覺,無論如何都算不上愉快,而裡茨的心卻是昂揚的。終於得到了扳回一城的機會,這一次他不會讓任何人搶在前頭!   傭兵中突然響起一聲慘叫,大家都停頓下來。片刻後,才發現是有人摔落山崖。不知不覺中,山嵐已將山石路面浸得濕滑,在這陡峭的險路上,一失足便是萬劫不復。眾人打點精神,份外小心腳下。   霧氣越來越濃重了,漸漸地,便連前頭的人只能看見模糊的影子。也有人暗自嘀咕,這麼大的霧,能找到菲歐拉嗎?但只要有一絲希望在,便沒人捨得在這時候放棄。   裡茨喘著粗氣,終於爬上一個極陡的山坡,方才抹了把汗,卻開始覺得不對勁。什麼時候周圍的傭兵已不見了?看來是剛才小心留意著腳下,霧氣又大得難以看清其他人,不知不覺中就分散了。   忽然遠處傳來聲聲慘呼,此起彼伏,聽來是走散的其他傭兵遇到了襲擊!裡茨緊張地四顧,但濛濛的白霧讓裡茨雖在高處也無法看到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無論往哪個方向看,都只是一片灰茫。整個人便像是浮游在一片空蕩蕩的空間,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又有淒慘的呼喊和著隱隱的獸鳴從四面八方傳來,有如鬼哭,恍然間,便如同身處死者往生的冥界。裡茨雖向來膽大,也不由一陣膽寒,原先的興奮漸漸被驚懼取代。   「呸!……想嚇唬老子,還早十年!老子可不是那些會被人暗算蠢材。」罵罵咧咧地給自己壯膽,他繼續小心向前走去。   忽見前面的霧氣中有一團人影,看那人身上並沒有扛著人,應該也是一同來的傭兵。終於見到同伴,他暗自鬆了口氣,上前拍拍那人肩膀。   剛要開口,鼻翼間卻嗅到一股腥臭味,他心中警兆一閃,往後疾跳,便感到一股帶著腥味的勁風從自己鼻端掠過,隨即將旁邊一棵小樹打成兩截!裡茨不由驚出一聲冷汗。仔細一看,那哪裡是個人?竟是一頭高大的黑熊!   被招惹的黑熊不斷向他撲擊,但對有了防備的裡茨來說已算不上什麼。黑熊幾次攻擊無功,身上反而被傷得不輕,終於膽怯,扭身逃入林子深處。裡茨這才坐在山石上喘氣。他身經百戰,一頭黑熊本不放在眼裡,但卻因為這濃霧而險些喪生熊掌之下,回想起來不由後怕。   環視周圍,剛才和黑熊一番撲鬥,似乎跟眾人離得更遠了,連聲音都聽不到。被濃霧密密纏繞的景物朦朦朧朧。若是詩人,沒準會詩興大發,但在此時的裡茨看來,這濃霧後不知藏著多少不知名的山獸,只覺得膽寒。   遠處似有悉索之聲,裡茨立時跳了起來,小心追索響動而去。運足目力查看林子深暗處,似乎有個人影在動,懷中還橫抱著一件物事,裡茨大喜,心道:「定是天降的好運,讓我誤打誤撞碰上了這廝!也該我裡茨發達了!」   一時間,似乎錦繡般的前程,無盡的名利都在眼前,他跟著那人影摸進了林子深處,卻不知自己的眼已發直,行動已有些發僵,正是心志受迷惑的徵兆。他走著走著,只覺得腳下軟綿綿的,已經迷糊的神智並未警覺,還道這便是平步青雲的滋味了,腦中儘是來日飛黃騰達的景象。   直到兩腿越來越沉,再也動彈不得時,他才驀然醒覺,卻發現自己已身陷一片沼澤中,濃黑粘稠的泥水正緩慢而無可抗衡地將自己慢慢吞噬進去。拚命掙扎只加快了下陷的速度,轉眼泥水已淹至胸腹之間,他不敢再動彈。   抬頭看看,哪有什麼「人影」?不過是纏繞大樹的籐蔓罷了。這才明白,剛才已被人迷了心志,自蹈死地。方從美好的幻夢中醒來,卻已死到臨頭,裡茨忍不住掉出淚來。一生之事走馬燈般從腦中掠過,卻記不起哪一刻曾真正開心過,心中變得空空落落。   「……我、我沒有錯!」想排出那股空落落的感覺,他在心頭大喊。年少被人欺辱時便明白這世上強者為尊,發誓定要成為強者。後來終於如己所願,而每次看著比自己弱的人哀嚎討饒時,便更加感受到成為強者的威嚴和安全,於是便如吸毒般漸漸上了癮。   可現在再想起自己欺負旁人的事,卻也並不覺得愉快。什麼強不強,到頭來一堆爛泥便能把自己埋了……   「武力並不能解決所有的事,以善意待人才是相處之道嗎?」當盡力仰到最高的口鼻也被淹沒時,不知為何,艾裡的話卻在裡茨腦中閃現,成為神智沉入黑暗前的最後一個意識。   艾裡和蘿紗一路行來,不時發現傭兵的屍體橫陳林中,有的是從高處跌落,摔得血肉模糊,有的是被猛獸襲擊,只剩下少許殘肢,都是慘不忍睹。經過幾處沼澤,有些兵器頭盔滾落在旁,看來其中也吞噬了好些人命。若不是靠著蘿紗對危險的敏感和艾裡豐富的經驗,恐怕也死過不少回了。   「唔的機結高司唔,英嘎挖喲賓足!」(我的直覺告訴我,應該往右邊走!)從大口罩中鑽出含糊的話聲。老江湖的艾裡發覺到這濃霧中含有致幻作用的藥物,便和蘿紗戴上了這熏過醒腦香的口罩。效果不錯,唯一的副作用是厚厚的口罩令兩人的話聲變得荒腔走板,好在聽習慣後兩人也能溝通。   「臘就系嘎挖足賓足勒。」(那就是該往左邊走了。)蘿紗毫不客氣地加以否定。對艾裡的路癡,她早不抱任何信心。「嗚嗚!」雖然蘿紗懷中的「狗兒」小腦袋上套著個大口罩的樣子十分趣怪可笑,但它還是堅持用變調的叫聲贊同蘿紗對艾裡的不信任。   好過份……但心靈受創的艾裡還是乖乖按她的話做。雖然追蹤跟路癡應該沒什麼必然關係,但一路上蘿紗似乎胸有成竹,對認路也沒什麼自信的艾裡便以她的判斷為準。   其實當擄走菲歐拉的人策馬經過蘿紗附近時,蘿紗靈機一動,隨手做出一個小小的防護結界附在她飄散的髮絲上。那小結界自然沒有什麼保護效果,但只要菲歐拉不離太遠,便可以追蹤著聽命於己的魔法精靈的波動感應到她的大致方位。   二人忽然查覺前頭隱隱傳來打鬥之聲,間或夾雜著幾聲慘哼,艾裡蘿紗對望一眼,一同急奔向聲音來處。   只見偌大的一片林子竟被削平成白地,斷木草葉四處散落,地面上許多處被開出尺許的大坑,一片狼藉。空地中央,青葉側臥在地,以手支地想要起身卻力不從心,口角滲出血來,已是傷得不輕。而她身前,立著一條黑色岩石般黝黑的大漢,肌肉高高隆起有如半截小山。醋缽大的拳頭,正向青葉當頭砸下。   「住手!」   顧不得多想,艾裡的身影攸然如疾風般向大漢掠去,劍光從腰間閃現,逕自化作一抹電光削向那迅速落下的拳頭。那大漢的拳頭毫不停頓,被長劍斬個正著,在這股大力阻礙下才停了下來。   但是,預期的血光並沒有出現。且不論長劍本身的鋒銳,單只是那飛快的速度,這一劍就應該足以斬金斷玉,然而劍光過處,只在漢子皮膚上留下一道淺淺白痕。而刀劍與肌膚相擊的一瞬發出的鏗鏘之聲,聽來竟似斬在了磐石之上。看來像岩石般堅硬的身體,有著比石頭更堅硬的硬度。艾裡能將岩石擊碎的力道,卻奈何他不得。   「他就是『紅黑白』中的黑巖。他的異能是將全身肌肉石化,刀劍難傷,無堅不摧!而且石化的皮膚沒有感覺,令他戰鬥時能發揮出更大實力。」青葉艱難起身,退至一旁說道。晶瑩碧眼中除了死裡逃生的餘悸外,還閃著一絲複雜的光。雖然不甘心,但這已經是第二次在這個男人的劍下保住性命了。   對黑巖的情況不感興趣,艾裡摘下口罩往嘴裡丟了一顆藥丸,探問道:「你自己還好吧?」   雖然與青葉迄今有過的接觸一直少有友善的場面,但知道她的經歷後艾裡卻很難對她產生敵意。而對於眼前的大個子,他倒並不怎麼放在心上。青葉會被打得那麼慘,應是她的能力正好受黑巖克制所致。她擅長的草鞭和護身草陣對這刀劍難傷的軀體難有作用,其他武技皆屬中流的她自然敵不住黑巖。但對艾裡來說,肌肉男從來都不會太難對付。   「要不了我這條命的。」看著前方艾裡寬廣的後背,青葉囁嚅半天,終於蚊子叫般小聲道:「你……你自己小心了。」   艾裡一怔,又聽蘿紗問道:「艾裡你吃了什麼,怎麼不帶口罩了?」(直譯版本)   「醒腦丸。作用和口罩一樣。」   蘿紗大聲抱怨起來:「那幹嗎不早點拿出來,口罩憋氣死了!」   「醒腦丸吃完就沒了,價錢也比口罩貴三銀幣二十五銅幣。你以為是拜誰之賜咱們得過得這麼拮据啊?」艾裡沒好氣地回答。要不是待會兒打鬥時帶著口罩不方便,還捨不得用呢!   「廢話扯完了沒有?」被晾在旁邊半天的黑巖不耐煩了。艾裡才把注意力轉回他身上:「老兄你可真狠呢,居然忍心向美麗的女士下重手。不管怎麼說,你們也曾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夥伴,不是嗎?」   「白星教過,凡是擋了我們的路的人,就不再是夥伴。」黑巖冷然回應。這種信條看來早已深入他的內心。   「不當的教育果然容易導致人格不健全。」在閃避黑巖隨之而來的攻擊時,艾裡這麼念叨著。戰鬥就此開始。   黑巖能成為遠近馳名的殺手組合的一員自非幸致。他的體型雖龐大,卻有著意料之外的敏捷,而石頭般堅硬的軀體則有著意料之中的驚人破壞力。他沒有使用兵器,因為他的肉體本身便是最有效的凶器。   他的破綻很多,他也不在乎有破綻,當任何攻擊都無法傷及他時,破綻也就不是破綻了,他只需潑雨般將拳腳向對手招呼,毫不顧及防守自身。黑巖的拳頭、腳板如流星雨般不斷在地上砸出一個個觸目驚心的深坑,激起的煙塵瀰漫著整片林子,襯得他更是神威凜凜。   看著黑巖將艾裡完全壓在下風,青葉心頭一陣黯然。看來這六年的宮闈生活的影響比想像中更大。六年前黑巖還不過身強體壯耐打些,是四人中最弱的的一個,真沒想到現在會厲害到這個程度。見昔日實力相近的同伴在自己荒廢掉的日子裡已經成長得遠勝於己了,她心中一陣發澀。   艾裡的速度仍是凌駕於黑巖之上,尚能游刃有餘地閃避開黑巖的攻擊。但以劈刺斬削各種方式招呼在黑巖身上的長劍,只留下了一道道白痕,始終無法傷及他半分,艾裡只能一直處於被動地位。   黑巖有石膚護身,又是受什麼打擊都不痛不癢,自然有恃無恐,而艾裡卻大意不得,只要有一次閃避不及,便會受不輕的傷。剛和黑巖苦戰一場的青葉自然最清楚這點,既不願見艾裡戰勝,更得菲歐拉青眼,又情不自禁地為他擔心,心念一息數變,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而蘿紗的想法卻單純多了。在她眼裡,艾裡是最強的戰士,他定能找出致勝辦法的,為他擔心純屬多餘。   艾裡突然劍路一變,長劍抖出朵朵劍花,直點向黑巖的眼珠。蘿紗大聲叫好:「他怎麼變也不可能把眼珠變成石頭的!」   是不能變成石頭,不過眼睛上還有一層眼皮。   黑巖仍是不閃不躲,只是合上眼皮,艾裡的劍便奈何他不得。而他雖不能視物,但達到一定程度的武技高手都能憑風聲辨別方位,睜不睜眼並沒太大差異。蘿紗的歡呼聲立時卡了殼。   攻擊黑巖的眼睛雖然無效,艾裡的劍尖仍盡往他面門招呼。黑巖也索性便一直閉著眼和他戰鬥,如暴風驟雨般的攻擊卻不曾緩上半分。   青葉暗道艾裡定是已無計可施才這樣胡亂對付,不由憂形於色。而這時,仗著黑巖不能視物,艾裡面上卻露出詭異的笑意,沒有持劍的左手變幻出幾個奇異的手勢,口中低頌著什麼。如果耳力足夠好的話,可以聽見:「火精靈們,到你們顯身手的時候了……我承認上次召喚你們來烤山豬是我不對,不過現在千萬請幫忙……訂了契約就不要耍賴……」等等語意不明的語句。   如果黑巖對艾裡有深一些的瞭解的話,就應該提高警惕了。艾裡會使的少數幾個魔法的最大特徵,就是那「個人風格強烈」、不倫不類的咒文了。   星星點點的紅光開始從暗夜中閃現,如螢火般流向艾裡的劍,旋即化為一條火龍,以長劍為軸吞吐不已。逼人的熱浪讓青葉、蘿紗都不由後退出幾步。   同時精通武技魔法的人物向來少有,青葉見艾裡然還會魔法,大為訝異,而蘿紗卻知他因和六系魔法精靈訂過契約,這種變火變水的小把戲自然是不在話下。   施術者本身自動會產生結界以隔絕自己魔法的效果,所以艾裡並不受熱氣侵襲,揮舞著火劍繼續和黑巖纏鬥在一塊。黑巖皮膚沒有感覺,又是閉著眼睛,並沒有發現面對的是一柄火劍,與艾裡貼身近戰時身體不時被劍上的火舌舔舐。但看來他的皮膚真的跟岩石無二,被火烤了半天仍是安然無恙。   「刺眼睛也不行,火烤也不行,難道這傢伙真沒弱點嗎?」看黑巖越打越是精神,戰況絲毫沒有轉向利於艾裡的趨勢,蘿紗懊惱地輕歎。剛才青葉看她憋得可憐,給了她一枚醒腦丸,她現在總算能正常說話。   「大個子,我勸你還是認輸吧!我和你們並沒有什麼過節,實在不想傷人。」艾裡卻以與戰鬥中的劣勢完全不協調的自信態度向敵人勸降。黑巖自然不理會:「少囉嗦!」   艾裡歎了一聲,像是惋惜對手的執迷不悟:「……好吧。那我就動手了。」   接下來的一句話四人中倒有三人聽不懂。「我看時間也差不多了。」   「新鮮雞蛋煮熟後殼通常很難剝,你知道這時候人們會怎麼做嗎?」激鬥中,艾裡把話題扯到了更不相干的廚藝上。這次黑巖連理都懶得理,只當他在用些毫無邏輯的話擾亂自己。   艾裡猛然退後幾步,快速念了句什麼,一揚手,空中突然落下大盆清水,將兩人都劈頭蓋腦的淋了一身。   詭異的笑容再次浮現,艾裡朗聲道:「只要把雞蛋趁熱放進冷水裡,冷熱相加下蛋殼變脆,就會很好剝了。」 第五章 酣戰   艾裡的話音猶在,黑巖的身體便僵住了。靜靜的林中,四人都清楚地聽見了嗶嗶撲撲的一陣脆響。隨後,細密的裂紋出現在黑色岩石般的軀體之上,紅色的細流開始從裂紋中汨汨流出。原來石頭般的外殼下,到底也是有血的。蘿紗轉過頭不忍多看。   黑巖仰頭,發出一陣裂人心肺的慘叫。他這一動,就有大塊的石頭肌膚剝落下來,轉眼間,他已是血肉模糊。砰地一聲,他終於摔倒在地,再也起不來。   「為、為什麼?」黑巖雙目大睜,仍是不明白為何會變成這樣。當殺手,對這一天也有所準備,只是不甘死得糊里糊塗。   「人會維持現在的樣子,自然有其道理在。皮膚的觸覺、痛感,也是為了保護我們不受傷害。改變人體自然的樣子,在得到一些的同時,也許失去了更多。」艾裡覺得自己像在給人上生物課,「另外,熱脹冷縮是很普通的常識。異能術士雖然不好對付,但往往簡單得可笑的方法就能打敗你們。」   將施在劍上的火魔法收回,艾裡轉身想問青葉菲歐拉的去向,卻見她垂首看著地上的屍體怔怔出神。心道她定是為了昔日同伴的橫死而神傷,他想上前說些什麼,卻還是停下腳步。   雖然剛才乃是形勢所迫,但黑巖到底是為自己所殺,自己並不適合在這時候說任何話。他揮手向蘿紗示意,留青葉在這裡獨自整理心情,兩人悄悄走開,繼續追蹤菲歐拉。   〔黑巖死前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站在屍體前,青葉喃喃問道。   黑巖死時的場面,在青葉心中掀起不小的波瀾。並不是因為艾裡所以為的憂傷。到底和黑巖同樣是白星一手帶大,青葉對情感也相當淡漠,對已非同伴的黑巖的死,她並不在意。   只是覺得迷惑。黑巖這六年就是按自己夢想的方式生活,但剛才冷水澆下的這一瞬,也就這麼死了,一切雄心就此煙消雲散。不會有什麼因他的死而改變,法謬卡王應也只是當作死了條供他驅策的狗吧!   如果六年前並沒有入宮,而仍是象黑巖一樣繼續作為「青紅黑白」的一員成為法謬卡的御用殺手,是不是自己就會覺得開心?青葉第一次這樣自問。因為痛恨以美色事人的生活,便一直理所當然地認定自己嚮往的是白星的「以強大的力量在這權利之塔中佔據高位」的生活方式。但這一刻,她開始不確定了。   「覺得死得其所?恐懼?遺憾?還是只是麻木?」她設想著黑巖的感受,而屍體自然不會回答她。   「而我要做什麼,死的時候才不會後悔?」依然是沒人能回答她的問題。   她猛然發足向艾裡蘿紗離去的方向奔去。   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回去!   艾裡應該會跟白星交上手,只要跟著他們就能再見到白星。「以強大的力量在這權利之塔中佔據高位」,這是白星教給她的。她想,也許再見到他,便能弄清究竟這是不是自己想要的。   ※ ※ ※ ※ ※ ※ ※ ※ ※   艾裡從青葉那兒知道,紅鏡的異能是能以心靈如鏡子般感知對手的想法,從而避其鋒芒,攻其要害。而其「紅鏡」之名,則得之於他血一般紅的眸色。白星則有著一頭醒目的銀白長髮,青葉只知道他胸羅萬象,深不可測,黑巖、紅鏡和自己都是他教出來的,卻從沒見過他出手,不知究竟有何異能。   當一個有著血色眼睛的瘦高男人在他們面前現身出來時,不需要青葉介紹,他們也知道他就是紅鏡了。看來應是白星見黑巖久久沒有趕上來便派他來看看情況。憑著感應人心的異能,他已經明白了黑巖發生了什麼事。   「老三真是沒用,居然這樣就折在你們手中。」過於瘦削的下巴令紅鏡原本還算端整的相貌顯得刻薄,也讓話中的不屑更加地刺耳。紅鏡有一雙眼角上吊的眼睛,血色的眸子閃著讓人不快的光芒。視線放肆地在艾裡三人身上打轉,最後在青葉身上停下。   「原來是小妹?真是意外的收穫!就算這趟沒帶回那個叫菲歐拉的小妞,找到了你王也會滿意了。……不過,你怎麼把頭髮剪成這樣亂糟糟的?碧妃最出名的就是一頭及地的烏髮了,王要是見你這樣,必定心疼死……」   想起法謬卡王曾命他們找尋自己的下落,青葉身子微微瑟縮了一下,冷冷打斷他的話,話音有著冰石般冷硬的堅決:「我不會再回去的。你叫那死肥豬別做夢了!要我再當他的妃子除非我死。他佔了我六年還不夠嗎?」   「嘖嘖!」紅鏡話中嘲諷的意味更濃,「當初進宮時你可樂意得很不是嗎?」   「我怎麼可能……」   才說了一半,青葉的臉色驀然變得青白。紅鏡和自己多年相處,又能感知人心,他的話往往一語中的。   現在回想起來,當初真是那麼不想入宮的話,也並不是全無其他路可以走。大可以逃走或是以性命相挾,儘管成敗難測,卻也有可能改變這一切……那麼那時為什麼全沒想到呢?   直覺地不想繼續想下去,害怕得出的結論會讓自己更加不堪,但青葉逼著自己往下想。一定要弄明白自己的想法,沒有再退縮的餘地了。   ……打打殺殺的生涯真的很辛苦,也許那時,自己也存著借此逃避的念頭吧……這麼說來,讓自己這幾年過得生不如死的罪魁禍首,不是命運的捉弄,不是法謬卡王的好色無恥,不是當時同伴的冷漠旁觀,卻是自己內心的軟弱……   片刻的沉默後,青葉輕輕一笑,雲淡風輕。笑中卻含著對自己更多的了悟和無悔的決心。   「六年是不短的時間,那時怎麼想的我早忘了。我只知道現在我絕不會回去了。」這些年受的苦楚無須埋怨任何人,該為自己的過去負責的只有自己而已,既然已經為當年一時的軟弱付出了這麼大的代價,就不要再重蹈覆轍。青葉從未有一刻如此時這般明確自己的心意。   紅鏡紅眸中異彩閃動,已明白這次她的決心全然不可動搖。「不管你想不想,以你現在的身子,是沒可能反抗我的。」與黑巖一戰,青葉已是傷痕纍纍,雖能行動,卻已不剩多少戰鬥力了。   「終於到我出場了。」被晾在一旁很久的艾裡擋在蘿紗、青葉二女身前:「喂,別把旁人當空氣。不要把如意算盤打得太遠了,希望越大,失望也會越大。三角眼,你的對手是我!」   「很快就是『曾經是你』了。」   紅鏡毫不把艾裡放在眼裡。展動身形,瞬間已經逼近艾裡身前五尺,一抹寒芒乍現,電光也似地直奔艾裡咽喉!艾裡有些意外,不僅因為他過人的速度,也想不到他會搶攻。   艾裡聽青葉解說他的異能時,他並不覺得很難對付。感知人心在異能者中算是比較多見的能力,艾裡過去也曾與這類異能者交手,他們通常是先待對手有所行動,感知對方的意圖後才採取相應的應對辦法。對付他們並不難,只要速度夠快,讓他們就算感知到自己的念頭也不及應對便穩操勝券了。   但紅鏡的行動完全跳脫了艾裡的預估,看來原先的辦法可能行不通了。   艾裡一擺頭,閃過那點寒芒,原來是一支鏈槍。鏈槍可及遠及近,又難以捉摸變化方向,是相當難對付的兵器,只是相對的也比一般兵器難練。看火鏡手中的鏈槍收發由心,應是浸淫多年,單憑這一手槍技他已算得上一把好手了。   但只憑這個,還奈何不得艾裡。他側身閃過鏈槍,劍尖順勢一點槍頭,將鏈槍遠遠盪開,而長劍藉著反作用力更增速度,向紅鏡激射而去!   然而劍到中途,艾裡卻覺得腦後生風,不得已回劍格擋。那應該已經被自己盪開的槍頭又襲了回來!艾裡心中納悶,卻無暇細思,先應付紅鏡如潮水般延綿而來的攻勢,轉眼已過了幾十招。   兩人分分合合,身形如蝴蝶翻飛,打得煞是好看。艾裡的劍法如流水,如行雲,而在流暢的節奏感下,蘊藏著強悍的勁道。然而原本凌厲的殺招,卻總是無功而返,不知為何總是還未碰到紅鏡時便被迫收劍,以應付紅鏡出乎自己意料的詭異攻擊。   又拆了十數招,艾裡越打越是縛手縛腳。若說劍招如流水,這水便漸漸被寒冷凍結;若說劍招如行雲,這雲便附著了太多水氣,沉甸甸地再也飄不動。彷彿有一張無形的網將他籠罩其中,慢慢收緊,讓他越來越施展不開手腳。   此時,艾裡方才明白這紅鏡高明出以前所遇的有感知能力異能者不知多少!   紅鏡並不是單純倚賴感知對方心念來被動應對,而是先發制人,預估了對手可能的幾種反應而有所準備,一旦感知對手採取哪種反應,立時便能採取相應行動,將戰局導向有利自己的一面。   便如起手那一招,紅鏡出槍時便已盤算出艾裡可能的應對,在以異能感知艾裡將以劍撥開槍頭攻向自己時,他得以及時在槍上留有餘力,令艾裡篤定能盪開槍頭的這一劍並沒有起到效果。當鏈槍出人意料地兜回,攻向艾裡後腦迫使他回身自救,艾裡便陷入了被動,原有的節奏一下子被打亂。   艾裡雖明其理,一時尚想不出破解之法。紅鏡已經不僅僅是單純地在戰鬥中應用異能,而是將之融入武道之中,輔以水準之上的武技,形成了最適合他自己的一套獨特的戰鬥方式,因而很難從中找出明顯的弱點或是破綻。   艾裡越打越不痛快,就像舞者翩然起舞時,卻總有人拿了塊木頭在一旁胡亂敲打,打亂了節奏,但一時尚找不出對策,只得咬牙苦撐。他功底深厚,劍技精純,雖落下風仍是守得嚴密,也不至於吃虧,但這樣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蘿紗看得皺起眉頭,對艾裡信心大失。終於在艾裡險險避過紅鏡的鏈槍時,她忍無可忍地站了出來:「艾裡你閃開,讓我試試!」   基於過往的慘痛經驗,艾裡近乎條件反射地從紅鏡身邊飛躥逃開。但他馬上查覺不妥,魔法師利於遠戰,與紅鏡正面對戰本就不利,而紅鏡善於預先查覺人的心意,要閃避蘿紗那本來就沒什麼準頭可言的魔法自然是小菜一碟,但貼身近戰蘿紗可是一竅不通,怎麼可能對付得了紅鏡?   剛要回頭,便感面上一熱,一陣紅光從面前掠過,飄起的半綹髮絲赫然化為焦炭,灰粉撲簌簌自被燒卷的髮梢上落下。艾裡被驚出一身冷汗。定睛一看,大面積的火牆已將剛才與紅鏡戰鬥之處化作一片焦地。   可惜紅鏡高高躍起半空,安然無恙。果然還是對付自己必然有效,對敵效果則有待商榷的半吊子魔法啊!艾裡險些失去了上前阻止的勇氣。   抓住紅鏡身在空中的良機,蘿紗取出一副長度不及一尺,如玩具般的小小弓箭,引弓搭箭,煞有介事地向紅鏡射出一箭。   自在凱曼帝都中心廣場一箭破了封鎖眾人的結界後,蘿紗發現自己雖沒多少射箭的天賦,但借助射箭時的凝神聚氣倒是能藉以提高魔法控制能力。於是她便請艾裡為她做了一個不足半尺尺寸的小小弓箭隨身攜帶,但將魔力附著於箭支上,以之為介質來施行攻擊類魔法,十次倒有八次能成功。此時終於有了派用場的機會。孩童玩具般的弓箭本身的攻擊力自然可以忽略不計,小小箭支旁卻有十發火球驀然凝聚成形,疾射向紅鏡!   可惜紅鏡早已感知到蘿紗會這麼做,游刃有餘地甩動鏈槍,巧妙的旋勁令十發火球中的三發沒有炸裂而是反折而回。只撥回三發並不是因為他的能力不足,只是蘿紗糟糕的準頭讓他距離其他八發太遠了,實在鞭長莫及。   三枚火球分頭向蘿紗和艾裡直奔而去,兩枚成功阻住了艾裡回身援助蘿紗,而另一枚雖被蘿紗以手忙腳亂做出來的水靈護壁擋下,但當火鏡攜著寒光閃閃的鏈槍親身來襲,借落地之勢飛撲向蘿紗時,這薄薄的水壁自然頂不了用。青葉已無力戰鬥,也擋不了紅鏡這氣勢如虹的一槍,饒是蘿紗平時膽子再大,現在也嚇得放聲尖叫起來。   「蘿紗小心!」   驀然一個人影也不知從哪裡躥出,搶在蘿紗身前。一聲金鐵交鳴過後,紅鏡的槍尖已被擋飛。落下地的紅鏡站起身來,三角眼中紅光閃動,估摸著這半路殺出的程咬金的深淺。   「原來又是被你救了啊!」蘿紗高興地靠近微笑回視她的俊美青年。「多謝你,維洛雷姆!」   「能為可愛的女士效勞是維洛雷姆的榮幸。」流浪的魔術師將剛才格架紅鏡鏈槍的一枝短杖收於背後,一派騎士風度的躬身回禮,小女孩更是開心。而艾裡和青葉看著笑瞇瞇的維洛雷姆卻微皺起了眉頭。   後頭那麼多傭兵不是迷路便是死在路上,這人孤身一人能安然追到這裡,絕對不簡單!而他又怎會正好在這關鍵時刻跳將出來?若是他是一早就在旁窺視,那就更加可疑了。   像是完全沒發現艾裡、青葉二人的懷疑,維洛雷姆熱心地拍胸脯道:「你們先趕去救人,這只紅眼兔子就交給我來對付吧!」一向有些嬉皮笑臉的面上正氣浩然,全然一副仗義助人,不惜犧牲自己的標準的熱血英雄的模樣。   身邊從未有人表現出過如此俠氣,蘿紗一雙大眼晶晶亮,盈滿對維洛雷姆救了自己的感激和對他英雄氣概的感佩。但想起紅鏡的厲害,她還是反對道:「不行,這個傢伙厲害得很,你一個人對付不了他的,太危險了!」   「相信我,我自然是有些把握才會這麼說的。不用為我擔心。」   「可是你前幾天才為了救我而受傷,還沒康復,怎麼能去戰鬥呢?」   「我走南闖北這麼多年,自然也有些本事防身,他奈何不了我的。放心吧,就算敵不過他,至少能拖住他一時半伙,等你們過去了,我可以隨時逃走啊!」維洛雷姆微笑著安撫少女。他自信下隱現的一絲悲壯讓少女更加感動。   「可是……」猶豫片刻,最後選擇了相信他,少女眼中的憂慮化為信任,低聲道:「謝謝……維洛雷姆大哥你一定要保重!」   千言萬語盡在無語凝視中。   艾裡青葉同時轉過頭去,都有些忍受不了這麼狗血的場面。簡直是照搬那些英雄傳奇小說中的戲碼嘛!也虧得蘿紗天真,居然能和他一搭一檔地唱下來。   雖不明白維洛雷姆到底有何用意,但實在看不出他這麼做會造成什麼威脅。也許他真的是個熱心俠義的高人,也許他是和蘿紗一起處得久了,被她那本「愛與勇氣」什麼的英雄小說給洗腦了……   免費的勞力自然是不用白不用,再說紅鏡的能力特殊,跟他對戰的滋味好像空有一身力氣卻就是使不上,實在不大好受,艾裡也樂得有人主動接手。「那就拜託你了。」   「喂,別自說自話了!我可沒打算讓任何人過去!」紅鏡陰陰一句話,提醒在場各位折騰了半天的安排不過是一廂情願而已。   維洛雷姆擋在紅鏡前,讓艾裡、青葉和頻頻回望的蘿紗得以離開。維洛雷姆背對著他們,他們不可能看見此刻他的神情,但長於武道的艾裡和青葉都感覺到一股讓人無法忽視的威懾感開始從他身上源源散發出來。看來這年輕魔術師應有著至少足以自保的能力。   首當其衝的紅鏡當然更不好受,在這股逼人的殺氣之前,縱然自負無人能破解自己戰法,他也不敢分神阻止其他人離去。而對白星的信心也打消了他冒險攔阻艾裡等人的念頭。發出一聲約定的長嘯以知會白星後,他便索性專心對付維洛雷姆。   紅鏡一雙紅眸緊盯著對手,想要感知他的深淺,然而這次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從他腦中的念頭中推測出他的能力。這叫做維洛雷姆的傢伙長得清清楚楚,心裡的念頭卻是龐雜得很,什麼「今早忘了刷牙」、「哈羅西兄弟都有啤酒肚」、「芭莉爾大娘院子裡的姑娘沒幾個能看的」、「倒是她的烤鵝做得不錯,那天跑路時真該多帶上一頭」、「今晚該吃什麼呢?」……   各種與武鬥全不相干的雜念如亂麻般亂七八糟地交纏在一起,卻就是找不到跟武鬥有關的念頭。怎會有這種臨敵時還滿腦垃圾信息的人呢?   紅鏡努力和那團亂麻作戰,試圖從中剝離出有用的信息,一時幾乎連自己的腦子都要亂了,自然無暇搶攻;而維洛雷姆也沒有動彈,不知在等著什麼。林中僅剩的兩人陷入了彷彿沒有盡頭的對峙。   ※ ※ ※ ※ ※ ※ ※ ※   「維洛雷姆應該不會有事吧?」走在前頭追蹤菲歐拉身上的魔法波動的蘿紗不時問道。   「不要問我。」艾裡猛然太陽穴一陣抽痛,終於失去了回答蘿紗這種明顯不可能有人給予保證的問題的耐心。   三天前和比爾挖了大半夜的山洞,前天又是和傭兵團的高層領導人連夜協商如何讓傭兵分隊保持行動時間上的配合,昨天防著裡茨暗害也沒敢睡塌實,這幾天可以說沒睡過多久,現在又到了夜裡,早已困得要死了,還得受蘿紗的疲勞轟炸,實在忍無可忍!   「蘿紗你不用擔心啦。」還是青葉出聲勸慰。這些天的事磨平了她不少銳氣,她變得好相處多了。「我看那位維洛雷姆並不是會衝動行事的人,他一定是想到了什麼辦法才會主動為我們擋住紅鏡的。」   蘿紗感謝地向她笑笑。然而笑容驀然被驚駭取代。她一聲尖叫,整個人忽然向下陷落!幸而艾裡反應得快,反手一把拖住她的手臂拉住了她。   只見蘿紗腳下現出一個深陷的凹坑,應是天然形成的,面上被人架以樹枝,鋪上爛葉,看來與林中其他地面無二,但一吃重便斷裂開來。坑底積了水,掉落坑中的枝葉一觸水便化做了淡淡藍煙,什麼也不剩了,也不知到底是什麼厲害毒水。看來這是白星因地制宜,設下陷阱以阻敵。   蘿紗、艾裡相顧色變。   「蘿紗你真該減肥了,每天吃那麼多。很重啊!」這句話足以抵消艾裡拉住蘿紗的功勞。   「請不要用中年人喝水也發福的趨勢推測其他人。」在蘿紗的反唇相譏中,她被拉了上來,終於踏上了陷阱邊緣。還不及鬆口氣,蘿紗的臉色又變了。   腳底的觸感有異。一根細細的黑色絲線圍住了陷阱邊緣,被這麼一踏立時斷裂。「也許我是該減肥了。」   不及她發表自己的感想,尖利的破空聲響起,幾十支頂端削尖的短枝從上、左、右、前、後各個方向飛射向陷阱方圓三尺,瞬間已經飛臨他們身前。來勢之急之密讓人難以格擋,而且角度之刁,則封殺了陷阱旁的人從任何方位逃離的可能。青葉看得清楚,這些短枝上布著淚痕般的細密紋路。   她年紀尚小時總喜歡在白星讀書的時候撲到他背上搗亂,白星總是眉毛也不動一下地繼續讀自己的書。嬉戲時眼光從他手裡的書頁上溜過,久了也記了些下來。記得曾看過這種樹木的介紹……   歎息木!魔翼森林中特有的毒木,停落在歎息木的枝杈上的禽鳥都會在不足一聲歎息的時間內倒斃樹下。   未死於積有毒水的陷阱的僥倖者,也無法避開陷阱邊緣肉眼難見的黑線,陷入佈置更是精巧第二層機關,一觸致命的毒箭,沒有一個方向能讓人逃生。真正實用,斷絕獵物一切活路的完全殺人陷阱!   不!還有一個方向!   艾裡用拉著蘿紗的左手回臂攏住青葉,輕輕向上一跳,旋即貫力於腿腳,以千鈞之勢踏落,竟硬生生將地面壓陷,踹出了個深達兩人身長的窄坑!三人一起落入坑裡。   青葉被艾裡攏入懷中,心頭猛然一跳,原本因毒箭而滿溢胸懷的恐懼突然全被拋到一邊。這本是女子與男性接近時最尋常的反應,但她自少年入宮,當了這些年禁臠,對男人的碰觸早當做和碰到塊死豬肉無異,卻是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看著艾裡右手持劍在頭頂上方舞得密不透風,將射入窄坑的箭支格出坑外,青葉雖明知身在險境,卻有股安全感油然而生。察覺自己反應的怪異,她忽然垂下頭,面上浮現羞赧之色。   撥打單從上方落下的箭枝,艾裡自然覺得輕鬆許多,還能分神留意到青葉的異常神態。因被黑巖所傷,青葉面色有些蒼白,但此時她面上紅雲初起,眼中波光流轉,眉梢嘴角都像在傾訴什麼,說不出的嬌羞可人。她容色本是絕美,艾裡平時看慣她板著臉的冷硬模樣也不覺得如何。然而原本冷淡如冰的女子現出這少有的羞澀柔婉時,便如霜雪初晴時寒梅迎風新綻,更有一番醉人風華。   原來青葉不找我麻煩時,也是這樣一個動人女子。艾裡心中一動,暗道:「這些年來身邊的女性不是比自己大得多,就是小得多的丫頭片子,要麼就是別人的愛人,女人運實在背得很……難道現在終於要轉運了?」   可惜,他現在就想這些未免放鬆得太早。樂極往往生悲。白星的機關還沒結束。   坑外響起的震天爆破聲打斷了艾裡的竊喜。足以致命的毒箭還不是最後的殺招,其中一支箭又觸發了不知什麼機關,引爆了白星埋下的火藥。一時間整個大地都在顛簸,大團的火混雜著砂石壓向窄坑中的人,而更加致命的,是足以融化鐵石的高熱,他們藏身的淺淺土坑完全不足以保護其中的人。   片刻後,終於塵埃落定。   一片狼籍的地上,有一小片土鬆動了一下,地面開始隆起一小塊。隨即,泥土撲簌簌向四周滑下,現出一顆頭顱來。腦袋四面轉動,看看沒什麼危險了,艾裡終於從鬆軟的泥土中爬出來,又從土中拉出了蘿紗和青葉。   蘿紗懷中的小狗已成為一個泥團,三人也都是滿身泥粉,顏面灰撲撲的,髮梢衣角都有些燒焦的痕跡,樣子頗有些滑稽,但他們互相打量著,只覺得恍如隔世重見,全都笑不出來。   剛才艾裡武技雖高,卻也擋不住熱量,幸而危急之時,突然三人身周捲起一陣小旋風護住了他們的身體,隔絕開那一瞬間撲來的火焰沙石,三人方能死裡逃生。艾裡省起蘿紗糊里糊塗收下的寵物獬猞王能御使風之神力,剛才定是它救了大家。作為它主人的蘿紗反而是莫名其妙,只當又是自己來去詭異,不可捉摸的魔法奏效了。   頃刻之間,數經死劫,三人都是餘悸猶存,小心打點起十二分精神,繼續向前追去。   ※ ※ ※ ※ ※ ※ ※   爆炸的巨響傳到時,維洛雷姆以短杖為兵器正和紅鏡鬥得激烈。   紅鏡原本還道對方是個莫測高深的角色,不過交上了手後也不覺得有何了得。感知到對方有魔法方面的能力,紅鏡便用潮水般的攻勢讓他抽不出身來使用魔法。而論及近戰,他的反應也和以往交手過的人物差不多,不需多費什麼腦筋便能讓他全然處於被動。   紅鏡有把握,最多再過上十招就能收拾了他。聽到爆炸聲傳來,料想定是剛才那班人已被白星的佈置搞定了,他手下加緊,打算早些了結趕去與白星回合。盤算著該用什麼辦法收拾了對手,他忽略了維洛雷姆被爆炸的回音蓋過的低語聲。「哎呀,跟這紅眼兔子混得忘了,居然錯過了前頭的熱鬧!可惜!可惜!」   回音低下去的時候,他笑瞇瞇地向敵人問道:「知道我為什麼要『捨身』為他們擋住你嗎?」面對紅鏡越發巧妙凌厲的攻勢,他似乎並不在意,還有這份心思說起閒話來了。   「打就打,廢話這麼多!」討好小女生而已,有什麼好說的?   維洛雷姆卻給出了另一個答案。   「因為那位大哥可不是一般人物啊!若是在你這種二流人物身上耗費太多時間體力,未免太浪費了。」維洛雷姆俊容上完全是小孩子擺弄心愛玩具時的專注和興奮。「我對你們的老大倒是比較期待哦!要是他對上白星時卻因為你而體力不濟,可就浪費了這場好戲了!說不得,只好讓你得到和我交手的榮幸啦!」   能作為聽過維洛雷姆說老實話的少數人之一,某種意義上也算是種榮幸吧!可惜紅鏡一不瞭解維洛雷姆,二來也不會在乎這種榮幸,倒是被一聽即明的輕視撩起心火。   感測出下一瞬維洛雷姆將躍至自己左側,紅鏡在鏈槍中使上暗勁,在維洛雷姆身形初動時便算準一點,鏈槍突刺而出。以維洛雷姆的去勢,這一槍必將準準刺入他的心臟!   然而,維洛雷姆隨即腳尖一蹬躍到了紅鏡的右方。先前的左移竟像不過是個幌子!紅鏡一槍落空,心中更是驚駭莫名。竟然料錯了對手的行動!自己的異能從未出現過這種失誤啊!   而隨後,更讓他無法接受的事發生了。維洛雷姆的心忽然消失了。   並不是指肉體上的心消失了,而是紅鏡怎麼也感應不到他心靈的存在。眼前這嘻笑如常的男子,似乎突然變成了一個空殼,內在完全沒有了半點情緒的波動。   無法感應到對手的心念,紅鏡頓時章法大亂。又見維洛雷姆將那支黑色短杖遙對自己,猛然向自己疾衝過來。不,不是單純的疾衝。   像是他不動,只是四周的景物猛然化為流光向他身後流去。僅在一交睫間,流光再度化為實體,而維洛雷姆已經出現在自己身前。而那支如通火棍般不起眼的短杖前方,竟有淡淡白氣凝結成為一把細劍,直指向自己!   紅鏡懵然沿著這細劍往回看,才發現細劍已經貫穿了自己的心臟。   「無心無情,凝闇成劍……」紅鏡呆滯地瞪著維洛雷姆仍在微笑的俊容,艱難吐出散亂的氣息,「你……你不是……你是……!」   所有種族都生而有心,只有魔族和早已從這大陸消失的神族才是無心無情……   魔族天生擁有遠較其他種族純粹的闇氣,只有魔族才能將之聚化成殺戮之魔劍。闇氣未達火候者氣息較為散亂,凝聚成的魔劍劍身較寬;反之,魔劍越細者魔族的能力越強。當然也有魔族不喜歡魔劍,懶得在這上頭費神,做出的魔劍也可能較寬,並不能只憑此來判定魔族能力的高下,但卻可以確定,細身魔劍的主人必定是魔族中的強者!   「是什麼?」維洛雷姆一腳架在紅鏡身上,毫不客氣地抽出細劍。「死就死了。你不覺得心臟插了把劍的人還能說這麼多話,想這麼多有的沒的,實在是很詭異的事嗎?」   細劍一抽出,紅鏡鮮血狂噴,已是不活了。大睜的紅眸化為僵硬的暗紅色,映出維洛雷姆興致勃勃地去追趕艾裡一行的身影。 第六章 力竭   艾裡等三人一路上又碰上了數個陷阱機關,雖然數量不算多,但質量卻都是一等一的。雖然若是用飛行術的話,便會少很多危險,但被大霧阻隔,也無法找到白星的確切位置,他們只得苦哈哈地應付一個個陷阱機關。   這些機關都是因地制宜,應用這森林可以找到的材料佈置而成,但都各逞機巧,更是巧妙利用了人們的思維定勢,殺傷力著實不俗。如果不是飽受機關威脅的不巧正是自己的話,艾裡幾乎要大聲稱讚起白星了。   幸而青葉對白星的習性有所瞭解,能略為推測他的做法,再加上艾裡的經驗、武技,蘿紗的魔法,三人合力之下總算活著闖過來了。但並不能算是全無損傷,蘿紗青葉得艾裡傾力相護並沒受什麼傷,該受的傷都轉到艾裡身上去了,一路下來,他已是全身浴血。   青葉與艾裡本是敵對的立場,卻得他數次以身相護,見他渾身是傷,心頭滋味更是難言,最終只是默默為他加倍留心四周,盡量讓他避開危險。   終於在苦追了半夜後,他們發現前頭的白霧中閃動著一絲銀亮。再靠近些,可以看清前方那中等身材的白髮男子的身影,他肩上挎著行囊,背上還負著一個被縛住了手腳的女子。   青葉身子微顫:「他就是白星!」   就是這個身影,從追咬青葉的野狗群中救出她,給她夢想,教她如何修行。   「若有一天擁有了強大的力量,以此在這權利之塔中佔據高位,便再沒有人敢對我們有所不敬,那便是真正的揚眉吐氣了!」她耳邊彷彿又響起那句話,明明是大霧之夜,她眼中見到的卻恍然仍是那一日雪白長髮被陽光耀的亮眼的那個背影。   從側方超到白星前頭,那張熟悉的面孔再度映入青葉眼中。只能算是端正的相貌稱不上很出色,但醒目的白髮、冷靜淡定的氣質和眼中的清明睿智卻讓他自有股獨特的吸引人的味道。   青葉初識白星時,他只二十多歲便已是一頭白髮,顯得老相,而也許是可以白的頭髮本就已經白了,這十幾年過去他也不顯得更老。看著這張如父如兄,陪伴教導自己長大的面容,青葉的心緒起伏難平,幾乎想立即上前問他,到底那時告誡自己的話,究竟是不是正確的呢?   此時眾人距白星已不足三丈,不諳武技的蘿紗和受傷的青葉步履較重,以法謬卡首席殺手的能力,白星理應察覺到了,但他卻始終沒有回頭,也不曾加快步速遁離,仍是以常人的步速前進,似是全不在乎追兵,讓人莫測高深。   面對這法謬卡的頂尖殺手,艾裡不敢大意,一邊接近白星,一邊暗自調整身體狀態以備與他一戰。   白星能利用這場大霧,以某種方法將致幻毒物散入霧氣中,令追兵無法順利追蹤,其中的急智與用毒能力都非尋常。而這一路上在機關中他與白星較智較勇,以這種特殊的方式,也讓艾裡開始瞭解到其他方面的他。白星心機之巧,見識之廣,對人性瞭解之深,都令艾裡暗自欽服,也讓他越來越期待與白星本人的真正交鋒。   深吸一口氣,艾裡終於現身攔住了白星。「站住!留下你背上的人。」一邊說一邊好笑地發現,明明是來救人,但要是將「人」替換成「錢袋」的話,這些話卻也很適合剪徑的毛賊。   白星停下腳步,面上微露訝色,竟似現在才發現他們。艾裡剛覺得奇怪,就見他從挎在肩上的大袋子中取出一張紙符似的東西,咬破手指將血塗抹其上後向上一拋,紙片便在半空消失了。   隨即,艾裡感到自己和他之間開始浮現出魔法波動,而且還是相當大規模的波動!   上空濃濃的白霧彷彿成了一塊巨大的白色幕布,隱然折射出流動的光影。閃了幾下後,光影凝定為一個身高十丈,面目猙獰的半透明的巨人樣貌!三人立時明白了白星剛才拿出的紙片究竟是什麼,都是一驚。   那是非量產的召神靈帖!   召神靈帖出自天廬大陸東面臨海的魔法大國──聖愛希恩特帝國。聖愛希恩特帝國古代曾是雄霸天下的魔法王國,掌握大陸最精深的魔法、最頂尖的魔法人才,可惜時至今日已漸趨沒落。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聖愛希恩特因襲過去的歷史地位而成為大陸東部神聖聯盟的核心國,稱為「聖王」的國王可算是神聖聯盟的領導者。另外,它仍然擁有著完備的魔法教育系統,培養出的魔法人才雖難算最頂尖,至少數量上卻可稱第一。   可惜縱然背負的過去再光輝榮耀,也不能拿去折現以支付王公貴族的花銷。經濟實力漸漸衰退的聖愛希恩特或許是在手頭拮据的王室的威逼下加緊研究,終於在數十年前開發出了新的賺錢行當,便是生產這召神靈帖了。   由國家集合大量的賢者、術士、魔法師,以彙集的大量魔法力向九天神魔交換來神能,並將之封存於咒符之上留待將來使用,所製成的咒符便是召神靈帖,效能從降伏野獸至開山裂石不等,就是普通人也能使用。如此好東西,價格自然不菲,一些無法量產的極品靈帖的價格更是會讓普通百姓瞠目結舌。靠著這個,這些年聖愛希恩特賺入了大把金錢。   而白星現下使用的這張靈帖,從魔法波動的強度、聲勢看來絕對是極品!對比自己赤貧的經濟狀況,艾裡自然眼紅。「當殺手真的這麼好掙啊!」   巨人出現後停留了一會兒,接受白星的指令後便開始向艾裡快速移動過來。白星似乎沒有和巨人聯手夾擊的打算,只是站得遠遠地看著。菲歐拉雖不能動彈,神智卻是清醒的,一雙大眼期盼地看著艾裡。   這巨人的身形雖只是由靈帖的魔法能量聚合而成,他的力量卻是實打實的。為免波及青葉蘿紗,艾裡也拔劍迎了上去。雙方很快便接近了。   藍白的強光撕扯著黑暗,巨人雷鳴般的怒吼聲中,不斷有閃電向艾裡擊下,卻被他以靈活的身法一一閃過,腳步停也不停地向巨人接近。   戰鬥中磨練出的氣度,令艾裡在對手巨大的身軀,強到誇張的威勢前並無畏怯,仍是保持著平常心,像對付以往其他對手一樣對付這龐然大物:閃避敵人的攻擊,找出敵人的弱點,然後反擊!   飛奔下,艾裡將與巨人的距離一下子縮到了極短,令他再無法用雷電攻擊。藉著在奔跑途中便暗自頌詠的飛行魔法的幫助,艾裡腳在地上一蹬,彷彿沒什麼重量的身體便飛騰向巨人的頭顱。帶著大氣的撕裂聲,長劍毫無花巧地直劈向巨人的頭部。   以劍勢來看絕不會落空的一劍,卻落空了。裂天劍雖劈入了巨人頭部,但空蕩蕩的手感卻表明長劍只是劈入了空氣中。艾裡這才明白巨人的形象全是魔法所化並無實體,根本傷不了到他!   然而巨人隨即揮出的拳頭則證明了他並不只是單純的空氣。在巨人攻擊的一瞬,魔法便賦予了他實際的傷害力。   「糟糕!」招式用老的艾裡不及閃避,被比他身體還大的巨型拳頭擊中,立即像斷線風箏般朝後飛去,接連撞斷了幾棵樹才滑落在地。   青葉、蘿紗見他口中滴下血來,都忍不住驚呼出聲。吐血乃是內腑受創的現象,說不定他連肋骨也撞斷了幾根。看來雖然艾裡有真力護身,又向後飄飛抵去了一部分勁力,但這樣的重擊還是給他造成了不輕傷害。   真他媽……痛啊!   雖然全身像剛被大象碾過,艾裡還是忍痛在巨人再次出手前掙扎起身。抹去口邊的血沫,他再次騰身迎戰。見他還能繼續戰鬥,在場三女都鬆了口氣。   巨人的拳腳如雨般落下,將地面砸得凹凸不平,樹木倒成了一片,但艾裡身手仍舊敏捷,現在他已有防備,巨人便不再有機會擊中他。   可是,這巨人簡直可以說與幽靈一樣沒有肉體,單純物理攻擊自然無效,而他也不像幽靈一樣可以用淨化性質的魔法消除……一時找不出對付巨人的有效方法,艾裡只得東閃西躲,跟他大兜圈子。   游鬥片刻,終於有所收穫。仔細觀察下,艾裡發現半透明的巨人的左胸心臟部位,有一塊淡淡白影隱隱閃現。猜想到那就是化出巨人的靈帖後,他腦中飛轉……巨人是由靈帖化出,那麼靈帖應該算是巨人真正的實體,也許只要破壞靈帖巨人便會消失?如果這樣的話,隱藏靈帖的左胸心臟部位,就是巨人唯一的要害!   雖然沒法證實自己的推測,但反正也沒有別的辦法,就死馬當作活馬醫吧!看準巨人動作的空隙,他再次騰身而起。巨人扑打蚊子般揮掌想打落他,卻都被他閃過,然後他再次揮劍,刺向巨人的心臟!   就在此時,他過人的耳力捕捉到一聲低微的機簧鳴響,一路上屢次遭逢白星的機關,對這類聲音已成驚弓之鳥,艾裡顧不得揮劍,立時條件反射地左掌大力虛擊左方,將身子硬生生向右挪開三尺。幾乎便在同時,一陣風聲從他身體左方掠過。   奪奪幾聲,一蓬黑色鐵針釘在後頭的樹枝上。成了替死鬼的樹枝快速萎黃下來,葉子凋零一地,也不知那鐵針上究竟淬了什麼歹害毒藥。轉頭見白星手中多了個一個細長針筒,那些鐵針自然是他發的了。   艾裡暗冒冷汗,心知剛才已在鬼門關上轉了一圈。這鐵針染成黑色,在夜裡肉眼難以察覺,又是劇毒無比,確實是殺人利器。但是他也有一絲喜悅。白星會出手,說明那白影確實是巨人的要害!   既然知道了巨人的弱點,事情就好辦了。就算有白星以暗器相伺,艾裡也不放心上。將身形移動的速度提至絕頂,他的身影便化做難以看清的一大團虛影,令白星根本無法捕捉到自己真實的位置。   見白星果然皺起眉頭,艾裡一聲長笑,再度抓住巨人動作的破綻飛躍向他的左胸。   「打不著你,她們應該閃不過吧?」掉轉了針筒對準青葉她們,白星不慌不忙問道。   他心機靈敏,既然打不著艾裡,索性以她們的性命相脅。青葉、黑巖、紅鏡的冷酷果然是其來有自,他與青葉久別重逢,竟是未談過一句便毫不在乎地準備射殺她。   青葉受傷,蘿紗不會武技,自然不可能閃過毒針。艾裡無奈,只得飄身下地,繼續和巨人繞圈子。而得到這好用的人質,白星當然物盡其用,又冷冷道:「丟下你的劍。」   艾裡皺眉。這白星,真是卑鄙得夠徹底的!這麼任他予取予求,只會大家一塊完蛋……但自己能坐視蘿紗青葉被殺嗎?也許獬猞王會跳出來救主,但這以強力機簧發射的黑色鐵針速度極快,在黑暗中難以看見,它不見得能對得了……該怎麼辦?   僅在頃刻間,他腦中念頭飛轉,往日所學的每一點滴都在心頭飛閃而過,找尋著脫困方法。白星見他仍在猶豫,催促到:「扔劍!」   「艾裡你不用顧慮我們……」蘿紗喊到一半,聽到艾裡隨後的話立時噤了聲。   「我最討厭被人威脅了!」艾裡終於爆發,「蘿紗、青葉,我會為你們報仇的!」隨即,不顧白星先前威脅,再次以令人難以捕捉的身法躍向巨人的胸口。   「喂,也別真的這麼聽我的話啊……」蘿紗吶吶道。   白星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無法阻止艾裡,至少殺了兩女擾亂他心神!手指一扣,大蓬黑茫茫的毒針飛射向蘿紗青葉。艾裡身在半空,毫不猶豫地一劍揮向巨人胸膛,全無回身相救的意思。   只是劍上突然閃現出藍色電光,呈圓圈狀環繞長劍而上。當這柄電劍穿透巨人左胸時,巨人的身影果然驀地消散。而原本應該為毒針所傷的青葉蘿紗,仍是奇跡般的安然站在原地。   原來剛才毒針竟悉數中途轉向,射往艾裡的劍尖,她們二人才保住了性命。劍尖穿著靈帖,粘著一大蓬毒針,艾裡輕鬆落回地面。   「嗯……是電磁現象啊!」略為沉吟,白星便明其理,好風度地撫掌讚道:「不錯啊,虧你急切間想得出。以巨大電流環繞金屬流動,令金屬兩端產生巨大磁力,輕飄飄的鐵針自然被其吸附,那便破帖救人兩不誤。雖然很多人都知道這個現象,但會想得到把這個用在打鬥上的,我倒是從未見過哪!」   「過獎了,幸虧小時侯學到這課時沒開小差。」   艾裡將毒針抖落,歪頭打量著那張靈帖想著什麼。蘿紗不愧和他相處了這麼久,立時猜到他在想什麼,惱他剛才嚇自己一跳,一開口便戳破他的夢想:「別做夢了。就算這靈帖沒被弄破,用過一次後也就失效了。想轉手倒賣是不可能的啦!」   「可惜……」艾裡突然咳了幾聲,身子一陣搖晃,隨即搖搖頭強自振奮精神。   「你沒事吧?」蘿紗青葉擔心地看著他。一路上他本就受了不少傷,又被巨人一拳打中,看來已是傷得不輕。站都站不穩的身子,怎能和白星對抗?!   「我沒事。真的沒事。你們退遠點,免得待會兒受傷。」見艾裡強打笑容起安撫自己,她們更覺不安。但兩人不會治癒類魔法,都幫不上忙,只能空自擔心。   「白星,現在終於到你了。」艾裡轉身向白星走去。   「真是厲害!這麼快便破了我最強的道具。一個小小的灰鷹戰團裡竟會藏有這樣的人物,真是出人意料。」白星好整以暇地鼓掌嘖嘖稱讚,一派輕鬆的表現讓人難測深淺。「敢問閣下尊姓大名,究竟是何方高人?」   「閣下謬讚了。在下艾裡,目前受雇商隊的一個傭兵而已。怎比得上閣下聲名遠播……」艾裡口中與白星對答,卻不敢有半點分神,留神著周圍任何動向。白星狡詐機變,剛才的戰鬥原本並不難,但被他在旁算計,卻能讓自己迭逢險境,艾裡自是不敢有半分輕忽。   離白星還有丈餘,他忽然停下了腳步。白星面色微動:「怎麼?」   艾裡不答,凝神盯著兩人間地上的一點。白星循他視線望去,見是一隻蚱蜢落在地上,只蹦了一下便肚皮朝上翻倒,腿腳不住抽搐。艾裡立時取出防毒藥丸服食,又胡亂撕下衣袖包裹肌膚外露之處,好不忙碌。   白星知道自己灑在身前一丈地上的奇毒已是白費,苦笑道:「罷了,罷了。你的運氣也真夠好的,竟然被只小蟲子救了。既然這樣……」   隨後,他很乾脆地說出了出人意料的三個字。   「我。投。降。」   ※        ※        ※        ※        ※   「什麼?」飽經機關之苦的三人都在懷疑,這不會又是他利用人的思維盲點安排的陷阱吧?   「能闖過我設下的那些機關,可見你們在武技、魔法方面都有很強實力。現在我賴以防身的法寶都擋不住你,召神靈帖被你破了,『隨風春雨針』派不上用場,用毒又被你察覺,完全不會戰鬥的我還能有什麼方法來對抗你們?」白星坦然道。   「不會戰鬥?!」三人都嚇了一大跳。殺手的首腦不會戰鬥?!蘿紗代他們問出了疑問:「可你不也是異能術士嗎?你的異能呢?」   「可惜我的能力是占星術,沒法用於戰鬥。」   青葉記得過去行動時,白星都是負責出謀劃策,以及以機關、陣式等各種古怪法門協助大家行動,確實不曾見他親自出手過。但那時大家也只當他不屑輕易出手,而把磨練機會留給自己等人。誰會想到身為殺手的老大,他的異能卻和戰鬥無關?   「可是……」青葉還是覺得奇怪。白星對異能的修行方法瞭解很多,那些年自己、紅鏡和黑巖都是在他指導下修行的。「你的異能既然是占星術,怎麼會知道那麼多戰鬥型異能的修行方法呢?」   「我告訴過你的,我出身於一個異能術士部族,這些方法自然是從族人那裡知道的了……在他們被殺光之前。」白星就是棄械投降也一直是那號淡定神情,此時五官卻突然有些扭曲。便是與他相處過多年的青葉,也幾乎沒有見過他這種表情。   不,記憶中似乎曾有過這樣一幕。   從青葉的記憶深處,隱隱閃出一些畫面……   ※        ※        ※        ※        ※   十二歲時第一次獨立完成了任務後,青葉買酒為自己慶祝。在房間喝到一半,白星走了進來。   酒的效力超出青葉的預計,腦袋越來越昏沉。那時好像和白星聊了些閒話,也記不清了。惺忪醉眼中,覺得白星閃亮的白髮很好看,醉得迷糊的她便一把抓住白髮,呢喃著:「好漂亮哦……」   「漂亮嗎?」面對醉態可掬的少女,白星平時的冷淡壁壘似乎鬆動了少許,破天荒地說起自己的事:「這可是幾十條人命換來的啊。」   「什麼?」本就迷糊了的青葉更是迷糊。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嗎?異能者主要的生活方式有兩種,一種是隱藏能力,裝作普通人隱身市井;另一種是集結成部族隱跡山林。我原本就是生活在一個異能者族群中,一直待在某國的深山裡,像普通人一樣過著平和的生活。」   「後來有一日王國偶然發現了我們的真實身份,幾次招納我們,但大家只想過原先的安寧日子,幾次都拒絕了國王。不想讓我們變成他的心腹之患,國王集結了許多人類軍隊,偷襲了村莊。」   「當時我正好在五十里外的一座高山頂上觀察星象,才免去大禍。當我回到村中時,剩下的只是斷壁殘垣。離村前在我包袱裡偷塞了一大包肉乾的鄰家大嫂,一起長大的玩伴,暗暗喜歡過的女孩,不管是誰,全都成了看來差不多的焦黑屍體……之後我不知道在村裡坐了多久,等回過神來時頭髮已經白了。」   由始至終白星的語氣都像是在說別人的事般淡然,而他的神情卻是扭曲的。完全不協調的表現,令人有種不真實的感覺。而對比他平時的從容淡漠,此時的白星顯得太過詭異,更讓醉熏熏的青葉難以相信。在第二天醒後,她的記憶本就被酒精弄得模糊不清了,又見白星仍是熟悉的那副沉靜模樣,便一直只把那當作酒醉時發的怪夢罷了。   ※        ※        ※        ※        ※   「原來那天的事不是我在做夢……」青葉恍然道。   白星淡笑:「那之後,我放棄了占星術。機關、毒術、驅獸之術、陣式……我開始研究一切能殺人的學問,才有了現在的白星。」   「到底是哪個國家害了你的族人?」   「你無需在意這個。」白星搖頭道:「不用因為曾受我教養而有什麼感激之心,你們只是我用來在法謬卡取得權勢的工具罷了。自己的仇,自己去報。在掌握能與他對抗的勢力前,我不想告訴任何人。」   見大勢已定,艾裡心氣一鬆,身子又有些搖搖欲墜。他努力把持不讓白星察覺,強打精神問道:「你認為你還有繼續報仇的時間嗎?」這並不是威嚇,只是對白星話中潛藏的語意覺得疑惑。   「當然。」白星胸有成竹地一笑,一指菲歐拉:「你們贏了,這小姑娘自然可以帶回去,不過我在她身上下了點藥。要是她再過三個小時還沒服下解藥,就是神仙也救不了她了。」艾裡細察下發現菲歐拉面上微泛青碧,果然是中毒之兆。   從青葉和白星的對話中,他大致明白了白星的經歷。儘管復仇的理由並不足以為他手上沾的鮮血開脫,總是其情可憫,艾裡本已無意再對這樣一個並無抵抗之力的人下手,但現在白星卻再次煽起他的敵意。知道他要的是什麼,艾裡咬牙切齒道:「解藥呢?交出解藥,我們會讓你安然離開。」   「沒有。」白星兩手一攤,斬釘截鐵。見艾裡被撩撥得要撲過來了,他方不慌不忙道:「但是很快就有。這裡是解藥的配藥。」拿出幾樣古怪藥材,又取出一隻小鍋,「買一送一,附送你們一隻藥鍋。將這些藥在其中熬上兩個半小時,解藥便成了。但熬這藥有些講究,需用真力扇風以鼓動火勢,就比較辛苦你了。」   「你們忙,請恕我不奉陪了。」從容一笑,他轉身欲去。   「等一下!」艾裡喝住他。白星淡然轉身。兩人對峙片刻,艾裡終於敗下陣來:「我怎麼知道這解藥是假是真?」   「任務失敗,又失去黑巖紅鏡,法謬卡也不是我容身之處了,這件事我已沒有插手的必要。而對於閣下這種厲害角色,說不定何時還有碰面一天,現在我要是做到那麼絕,不是平白為日後埋下隱患嗎?」見艾裡無言,他再度欲行。   「等一下!」這次是青葉喊住了他。   「告訴我,當年你告訴我應該在權利之塔中佔據高位,這是對的嗎?」   白星回轉身,定定看了她片刻。「這是我的想法罷了。我有這麼想的理由。而你,自己覺得對就是對,不對就不對,為何要問我?」   青葉怔住了,就這樣看著白星向前行去。漸漸消失於迷霧之中的身影,似乎也帶著某些東西走出了青葉的心。直至白星的身影完全消失後,她仍是呆呆站著,腦中各種念頭轉個不休,渾然忘了旁邊的人。   ※        ※        ※        ※        ※   「啊∼∼啊∼∼好無聊啊∼∼」   與此同時,藏身遠處樹上目睹全過程的維洛雷姆發出了不滿的抱怨。「枉費我這麼賣力地跟了一晚上,還親自出面收拾紅鏡,幫他節省體力……居然是這麼個結果!真是失算。什麼『法謬卡頂級殺手』,簡直是虛假廣告嘛!」   「算了,只要跟著他們,以後一定會看到有更有趣的場面的。何必急在一時?」轉念一想,維洛雷姆旋即釋然。伸個懶腰,他歪頭打算著接下來該怎麼辦。   這件事高潮已過,估計暫時是不會有什麼看頭了。要是再回商隊那裡,還得忍受一大堆人的盤查,而單是戲耍那一對笨蛋哈羅西兄弟,實在也沒什麼成就感……那就不回去了!還是一個人隨便逛逛,等艾裡他們有了行動再跟著吧。   計較一定,維洛雷姆起身跳下樹,身影很快消失在叢林中。   ※        ※        ※        ※        ※   明知用真力催動火勢熬藥可能只是白星用來拖住自己的方法,但事關人命冒險不得,艾裡只得無視身體的哀鳴,苦哈哈地出大力扇風熬藥。雖然不是戰鬥,但持續不斷的使用真力卻比打鬥更耗精力。蘿紗不會武技,自是乾著急幫不上忙,而青葉幾次要替換下他,他念著青葉傷重,真力也較自己單薄得多,死活不讓。   在看著青葉將藥汁端去給菲歐拉喝下,菲歐拉面上青氣果然褪去後,艾裡終於松出大氣,接著身子便是一陣劇烈搖晃。   「艾裡先生你怎麼了!」   聽到菲歐拉的驚呼,青葉急忙轉頭,便見艾裡已一動不動地倒臥在地。   「艾裡!艾裡!不要嚇我啊,你不是一直超強耐打的嗎?怎麼會因為這點小場面就不行了?!快點起來啊!」蘿紗大力搖著他的身體,艾裡的身子仍是毫不動彈。只見他雙眼緊閉,頭無力地耷拉下來,那一頭原本象聚斂著陽光的金髮,現在只是隨著蘿紗的搖動而毫無生氣地搖晃著。   青葉突然發現,他口邊的血漬,一路上受的纍纍傷痕,原來是那麼觸目驚心。也許……在被巨人擊中時,他的傷勢已經難以支持了,卻硬撐著救菲歐拉,照顧、保護自己和蘿紗,直到事情都結束了才終於倒下。   在自己意識到之前,青葉的兩腿已經奔到他身邊。看著他寂然不動的面容,臉上突然感到一片微涼。伸手接住從臉上滑下的幾點晶瑩,她驀然發現,這竟是淚。那自從成為青葉後的十幾年裡,從未再有過的東西。   為什麼哭?這傢伙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在哭什麼?我到底在哭什麼?   然而無視青葉的迷惘,眼淚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淌個不停。   ※        ※        ※        ※        ※   幾經艱險,商隊終於闖過了凱曼、法謬卡的雙重攔截,前途再無阻礙。長時間緊張憂慮後,這份難得的輕鬆讓許多人哼著小曲,相互開著玩笑,商隊營地上一片喧鬧。   大家都在忙碌。商人們在整理行裝,進入五十里外的佐比拉後他們便要與傭兵團分道揚鑣,走向自己的目的地了。傭兵團的人多在忙於戰後的清點工作,卻有一部分人卻開了小差。   那些為營救菲歐拉而在山中迷路了一夜的傭兵們好不容易回到商隊,卻發現菲歐拉已經被人捷足先登地救了回來,頓時大感喪氣。現在眼看傭兵團和商團分離在即,要見到菲歐拉也再沒有多少機會了,便有些人盡最後的努力,想和菲歐拉當面談談,卻撲了個空。菲歐拉居住的帳篷中空蕩蕩的,一個人都不在。   此時,一個帳篷內是一片與外頭形成鮮明對比的凝重。青葉和蘿紗、比爾、埃夏等跟艾裡有關係的人憂心忡忡地圍在一張床邊,等待為床上的艾裡診療的醫師開口。昨晚艾裡倒下後,青葉她們合力將他帶回商隊。他的心還在跳,但始終昏迷不醒,大家都很擔心地守在他旁邊。現在總算盼來了隨隊的醫生。   「多給他加條被子吧。」磨蹭半晌,鬍子花白的老醫生才回頭對眾人說道。   「什麼意思?」蓋被子是剛出爐的療傷新法嗎?   「今天天冷,別讓他睡得著涼了。」   「睡?!」眾人張口結舌。   「害大家擔心了半天,他只不過在睡覺?」蘿紗率先跳了起來。「可怎麼會有人睡得跟死屍似的?!」   「他好像連著好幾天都沒什麼休息,體力又有些透支,自然睡得沉些吧。」   「但是,吐血不是內臟受傷的現象嗎?我親眼見他吐血了啊!」青葉也難以相信,「還有這滿身的傷,怎會沒事?」   「吐血?」醫生疑惑地皺眉,又在艾裡身上折騰半天,還是沒摸出頭緒。最後,扳開艾裡的嘴瞧了瞧,「喏,這就是他『吐血』的原因了。」   原來當時艾裡一劍劈下,卻發現巨人並無肉體,一時驚訝地張大了口。不巧這當兒被巨人一拳命中,震盪之下……牙齒咬破了口腔內壁。這就是出現悲壯的吐血畫面的真實原因。他真力充沛,挨了那一拳雖痛得很,卻沒受多重傷。   「至於他身上的傷雖然多,但看來他很善於自我保護,多只是些淺口子,既沒傷筋動骨也沒傷到要害,現在自己都結痂了,還治什麼治?別老想著浪費商隊的藥物好不好?!」專業權威受到置疑的老先生收拾好藥箱,忿忿走人了。   原來白白擔心了半天,卻只是守著一個健康寶寶在睡大頭覺?!   在大家憤怒的眼光下,艾裡的睡臉仍如嬰兒般無邪,不過這顯然不足以平息眾怒。大概是睡飽了,某個即將倒霉的人不知死活地偏在這時候睜開了眼睛。   滿足地伸了個懶腰,他看清了滿屋子的人,帶著一臉心情好到極點的笑容跟大家打招呼:「大家好啊?幹嗎都一臉嚴肅地擠在這裡?看起來好像一群孝子賢孫在守靈啊!不覺得這樣很悶嗎?」   連青葉都忍不住和眾人一起圍毆他的衝動了。片刻後經過帳篷的人不時聽見裡頭傳出陣陣慘叫,還混雜著些奇怪的道歉聲。「對不起!對不起大家,算我不對。我不該這麼健康的∼∼哎,我也寧可當初多受點傷……」 第七章 踏歌行   跟著大家一起圍毆了半天,青葉才訝然發現一向自持的自己,居然也會做出嬉戲打鬧這樣的事……感覺卻也不壞。不自覺地,粲然笑意充盈了碧眼,給冰冷的翡翠色染上了暖意。   總算等到大家出夠氣,艾裡終於鬆了口氣。瞥見青葉如雪肌膚隱現紅暈,澄澈碧眼因為其中的溫暖笑意更顯動人的明艷神態,他心中一動,暗道:「若是她也能成為夥伴,就這樣一起旅行下去,倒也不錯啊!」   想到就做。艾裡便問她:「不久後傭兵團的任務就結束了,到時候你想上哪兒去?」   青葉側頭想了想。回法謬卡王那是不可能的,漫無目的地留在灰鷹戰團也沒多大意思,而經過這些事,看來加入緋羽也成泡影……奇怪的是,她並沒有想像中那樣失望。也許是因為已經沒有非要往上爬的想法了吧。   她還沒想出個結論,蘿紗已代替艾裡提出了邀請。「沒什麼目標的話,不如跟我們一起去旅行吧?」   青葉一愣,見艾裡也向自己點頭,神色甚是誠懇,她溫顏一笑,認真考慮起來。這一笑,頓時滿室生春,態度迥異於初識艾裡時的冰冷敵對。   艾裡心中流過一陣暖意。回想這兩日與青葉相處的點滴,艾裡覺得她對自己就是還扯不上多深的情感,至少也有著一定程度的好感,不由大喜,暗道:「多謝老天!看來這輩子背到極點的女人運真的要轉運了!」   正想再敲敲邊鼓,卻有人打開了帳門。「對不起,能打擾一下嗎?」   眼看形勢大好,青葉就要點頭了,卻被大殺風景地打斷了,艾裡大感沮喪。及至回頭發現來者原來是紅姨,菲歐拉也跟在她身後,沮喪立時轉為歡喜期待。   「當然,請隨便坐。」她們一定是來酬謝被自己救了的事的……肥得流油的緋羽商社啊!出手絕對是大手筆!   紅姨點點頭,走進來當先坐下,菲歐拉仍是靜靜站在她身後。艾裡疑惑地感覺到,這兩人間似乎有什麼和往常不一樣了。   紅姨先向艾裡道:「這次你救了菲歐拉和我,緋羽商社上下都很感激你的。」隨後從衣袋中掏出一件物事。讓艾裡失望了,不是錢票,而是一支紅色羽毛。「這是緋羽商社的信物,如果今後有敝社幫得上的地方,可以持這個到任何緋羽的分社讓他們幫忙。」   緋羽商社的勢力雄厚,其觸手幾乎伸展到了大半個大陸。紅姨這麼一說,這支紅色羽毛的身價立時勝出尋常財物許多。艾裡也不客氣,道了聲謝,喜滋滋地接過紅羽毛小心收好。   想想又覺得不大對,他疑惑地問道:「為什麼這麼重要的信物會放在紅姨你手裡呢?這些話你說頂用嗎?」也許聽來不大入耳,但這種事還是事先問清楚的好。交付信物這種事理應由地位高者來做,菲歐拉既然在這裡,為什麼會讓身為侍從的紅姨來說呢?……再說,這支紅羽毛怎麼這麼眼熟……越看越像炊事班帶的那頭公雞尾巴上的毛啊……   不會是先用紅姨哄哄我,回頭就翻臉不認帳吧?艾裡的思維忍不住朝著不好的方向而去。   紅姨也不生氣,笑瞇瞇地回答:「緋羽的當家說的話,你說管用嗎?雖然這支羽毛是來的路上剛從只公雞尾巴上拔下來的,但既然我說是信物,從此後這支雞毛就是信物了。」   菲歐拉終於開口道:「紅姨就是緋羽商社的創建者、大老闆,蕾德。」   「不可能!」帳篷裡所有人都跳了起來。   傳說中的絕色,以魅力與魄力令十數年前眾多風雲人物為之心折的麗人啊……就是眼前這個腰圓十圍,聲若洪鐘的大娘?雖說古時曾有個王朝以胖為美,可是這才是十幾年前而已,與現在的審美觀應該不致有這麼大落差吧?   面對眾人的疑問,紅姨訕笑道:「嘿嘿,都已經過了十幾年了嘛!誰說美女就不會發胖?早先創業時比較辛苦,自然瘦些,後來有了點錢,生活一好,年紀一大,身材就比較容易走樣啦!」   是啊……當秋水明眸被肥肉擠成小圓眼,如花笑靨淹沒在層層肥油中,尖秀下頜懸掛起三層下巴,窈窕的曲線被肥肉填平成弧線後,天仙絕色也就和街頭刷馬桶的大媽們沒什麼差別了。   蘿紗猶豫地推測:「難道說……這些年蕾德隱身幕後,就是因為身材走樣才不想見外人?」   「還是給別人留個美好的記憶吧!」紅姨樂呵呵地肯定了。「所以這些年我不會輕易向外人表明身份。」蘿紗幾乎可以想像到愛琳娜姐姐若是知道這些時心中憧憬破滅的聲音。   眾人花了些時間接受這出人意料的角色大調換,隨後同時爆笑起來。鬧了半天,原來這一路上衝著菲歐拉猛獻慇勤的傭兵們,全都表錯了情啊!   「那菲歐拉到底是……」   「她……」紅姨看著菲歐拉的目光很柔和,「她並不是掩護我身份的幌子。她是我女兒。」   緋羽商社的老闆之女地位不啻於公主。菲歐拉理應是被人捧在手心呵護的千金小姐,她究竟經歷了什麼樣淒慘的遭遇而變得難以和人正常交流?雖然眾人對此都覺好奇,但想到象蕾德這種與金錢牽扯甚多的人物背後,往往有不足為外人道的灰暗一面,便也知趣地不刨根究底。   「我來這兒還有件事。」紅姨又向青葉正色道,「青葉,我們很欣賞你,緋羽很需要你這樣的人才。不知你有興趣加入緋羽嗎?」   「我?」青葉驚訝地瞪大了眼。   讓緋羽的人招納自己本是她此行的目的,但這一路來幾乎都是艾裡在表現,相形下她顯得黯淡許多,因此連她自己都不報什麼希望了,卻沒想到她們會捨艾裡而向自己說這番話。   紅姨正色道:「我直話直說吧。我們察覺凱曼最近的動向很不尋常,也許過不了多久戰火就會擴大到整個神聖聯盟。若真是這樣,緋羽必然受池魚之殃。雖然緋羽下設的保全社擁有一定的武力,但以目前的規模顯然不夠。所以,我們這段日子也一直在吸收具有魔法、武技或是謀略方面的人才以壯大緋羽這方面的力量。那麼,你願意加入嗎?」   儘管表面上沒有什麼徵兆,但凱曼的異動其實已在大陸上開始引發各種反響,各個勢力都開始蠢蠢欲動,壯大力量以備將來的大亂。雖明白了這一點,但艾裡現在卻懶得理會這些,只是提心吊膽地瞥著青葉的側容乾著急。   片刻後,青葉抬頭道:「多謝你們的賞識,青葉很樂意……」   「等一下!」艾裡匆忙阻止她說下去,將她拖到帳外討商量。   「你決定要去緋羽?」不待青葉表示,他又以手勢阻止了她回答。「算了。你還是先別說。」要是她明白說出要去,自己就更難開口勸她了。   「你跟她們去,那、那我……我以為我們……」發覺這不是個好開頭,他換了問法。「你真的想過那種爭權奪勢的日子?我本以為送走白星時你的想法已有些改變了。」   從青葉要求跟著自己去救人時異常的堅持,以及與白星最後交談時心潮澎湃的樣子,艾裡猜得到她正借此重審自己的信念。雖然她沒說什麼,他已從她後來如釋重負的神情上猜出她已找到了自己的答案,卻沒想到最後她的決定仍是和當初一樣。   「沒錯。那時我是改變了想法。」青葉坦然地望著他的眼睛。「而艾裡你對我的影響,也比你想像的更大。」   「一直暗暗羨慕你自由自在,隨心所欲的生活方式。做任何事不是為了獲得什麼,只是因為喜歡,我過去這二十多年中從未嘗試過這種滋味……所以當白星告訴我,什麼是對的應該自己去想,讓我真正拋棄被灌輸的以名利為目標的信念時,我終於知道了今後該怎麼辦。」   「剛才也是真心想答應和你們一起快快樂樂地旅行,做自己想做的事。但是,聽到紅姨的邀請後,我還是想和她們一起去。」   看著靜靜聽著的艾裡又露出困惑,她微笑道:「因為對我來說,我現在最想要的事,就是讓自己變成一個更好、更強的女人。過去我已經浪費了太多時間,甚至連自己都嫌惡自己,現在我最希望的,就是把握一切機會磨煉自己,不但要追回失去的時光,還要讓自己成為值得自己驕傲的女人。而相比沒有目的的流浪,我想緋羽會是更適合我磨煉自己的舞台。」   營地上仍是一片鬧哄哄的,太陽不緊不慢地灑下金色光芒,照在遠處的人們奔來跑去忙碌著的身體上。他們跑動時帶起的塵土給如鍋沸粥般鬧騰的營地蒙上了一層朦朧,有種如在夢境中的虛幻感。而眼前的女子,陽光下顯得剔透晶瑩的笑顏有著與周圍喧囂截然不同的寧定和堅決。   那是明確了心意後特有的堅定之色。明悟到這一點,艾裡覺得再沒有話語可勸。她是懷著和自己同樣的想法,只是因為心意的不同而選擇了與自己不同的道路……心中卻有一絲悵然。比爾做這一切是想和家人團聚,青葉也找到了她的路,要變得更強,自己所做的,到底是為了什麼?   「那麼,祝你一切順意吧。」   「謝謝。」青葉似乎變得愛笑多了,「也許今後還會有碰面的機會呢!」   像好朋友一樣為將來的分別道別,笑著祝福,兩人相偕走回帳篷。雖然沒能讓青葉改變主意,艾裡卻發現自己並沒有想像中的失望。儘管她今後不會在自己身邊,但既然知道她已找到自己的路,心中只有更加地放心。   ……只是自己的女人運,果然還是一如既往地背啊!   敲定了青葉的去向,紅姨和菲歐拉起身告辭。走到門邊,她回頭道:「艾裡,不介意送我們一段吧?」   ※        ※        ※        ※        ※   「以往自負精明,總覺天下並沒有多難的事。但這次親身經歷了真刀實槍的戰鬥,才明白大場面的戰爭全然不同於保全社的生意。有些事並不是我們商人想做就做得了的。」   在艾裡陪伴下走回帳篷的途中,紅姨感歎道。   「如果能有人能幫我們分管這些事就好了……」   艾裡一瞥身旁的胖大嬸,她的一雙圓眼賊溜溜地瞄著自己,笑嘻嘻道:「……比如你就不錯啦。你願意來幫我們嗎?」   「我聽菲歐拉說過昨晚的事,你的本領應算是第一等的了,從這次的突襲計劃也證明了你有著不俗的謀略能力,而更讓我們中意的,是你的人品。」紅姨接著道。   「這次故意讓所有人誤會我和菲歐拉的地位,也是想瞭解到人們更真實的性情。昨天你沒有趕去救菲歐拉而先行救我,我相信你是個看輕名利,而對人命不分貴賤都重得很重的人。緋羽雖然在擴張武力,但只是想在亂世中靠這個來保全我們普通庶民,而不是藉機成為霸主。野心太大的人,我們無法放心讓他掌管統管的大權,但我想,對你,我想我們可以放心。」   對人命看得很重嗎?在死谷內坐視兩軍廝殺,想著不知有多少個喬治。夏伯因此死去時的那種噁心欲嘔的感覺,不期然又籠罩住艾裡。不理會有多少人夢想得到這個機會以掌握大權,借此於隨後的亂世中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他只是很確實地知道,自己絕不想再經歷一次那樣的感覺。   「紅姨,不,蕾德夫人。」艾裡刻意選擇客氣些的語氣來表明自己的堅決,「我覺得我並不適合。我一向閒散慣了,還是閒雲野鶴的日子比較適合我。」   紅姨看了艾裡片刻,多年商場打滾的經驗讓她明白了艾裡的堅決。「既然這樣……那麼好吧!」伸手與艾裡交握,她灑脫一笑,「雖然很遺憾拉不到你,不過還是很感謝這些天來你給我們的幫助。今後如果有需要幫忙之處,別忘了找我們。」   臨別,紅姨又問道:「我個人很好奇,你今後到底有什麼樣的打算呢?我看你雖然有一身好本事,卻似乎並不打算為任何人所用。」   艾裡恢復了笑容,「沒什麼了不得的志向,只想不被人傷害,也無須傷害任何人,輕輕鬆鬆地過我自己的生活。」既然明白了自己只想過自由自在,無需傷害任何無辜者的日子,那今後就按著自己想法做。   「這樣麼?那便祝願一切都能遂你的心意吧!」   ※        ※        ※        ※        ※   兩天後,傭兵團的任務順利完成,終於將商人們安然送到大家能繼續各自旅途的佐比拉。   此行可以說是波折重重,到最後甚至重要委託人之一兼商隊組織者的商人姬桑反成為了敵方安插的奸細。有時候現實似乎與一些小說傳奇中「被害人最好的朋友就是兇手」、「受害者就是幕後黑手」的橋段一樣有戲劇色彩。   姬桑聽命於法謬卡王的理由很簡單:他有很大一部分資產在法謬卡境內。   最初,法謬卡王得到羈留凱曼緋羽的商社的人正在設法離境的情報時,便以這些資產脅迫姬桑按他命令行事。便在法謬卡的授意下,姬桑組織起越境商隊吸引到緋羽的人加入,此後還不時將商隊情報洩露出去,協助法謬卡軍堵截商隊。幸而多了青葉、艾裡這些意料外的變數,法謬卡才沒能得逞。   雖然沒人出面懲戒姬桑,但商隊眾商人記恨他陷大家於險境,在此後的生意往來中紛紛孤立排擠他,姬桑因此而受的損失更勝今日法謬卡用以要挾他的財產了。這是題外話,略過不提。   商人臨與傭兵分別時,紅姨挑選了一部分有才能的傭兵,準備引薦他們進入緋羽,在這些傭兵的歡慶中為這次旅行劃下完滿的句點。之後,大家便分道揚鑣,奔赴各自的目標。   而比爾與艾裡一行人此時正走在回頭路上,往索美維峰方向行去。他們兩天前便與商隊分手了。   比爾的家需往法謬卡方向走,便提早脫隊。對艾裡這一路來的援手十分感激,他以鄉下人的質樸勁兒力邀艾裡等人到他家住幾天。艾裡知道這最後兩天商隊不會再有什麼危險,自己這幫人本也是閒著沒事兒,便答應了他。   兩天後的現在,他們已經越來越接近索美維村。沒讀過多少書的比爾並不懂近鄉情怯這個詞,這個詞也完全不適合他的表現。越靠近村子,他越是興奮,將把行囊撐得鼓鼓的禮物一件件掏出來,嘰裡咕嚕地將家裡的事向同行者囉嗦個沒完。   「你們看,這是給媽媽的圍巾,給爸爸的煙斗,他沒什麼嗜好,就喜歡抽兩口。大哥老念叨著家裡的犁頭爛得不成樣了,附近又買不到,我這次就帶了個上好的回去……」包裡居然真的塞得下這麼大的鐵傢伙。   「還有啊……看,這是我買給大弟的連鞘匕首。這小子從小就最崇拜那些勇士英雄,看到這個一定開心得不得了!……還有這個,這個,是小妹嚮往得要命的,山外頭『傳說中一打開就能自動唱歌的魔盒』!小妹老以為是情人巖後頭的妖精住在盒子裡,真是個傻丫頭。這次她該無話可說啦!」這次他炫耀的是一個平凡無奇的音樂盒。   「雖然我家的小孩們看起來都有些笨笨的,不過他們笑起來時,都是可愛得不得了……真想早點看到他們得到禮物時的高興樣子啊!」   看著比爾興奮的樣子,大家不覺莞爾。察覺到的比爾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管不住嘴巴繼續著家人的話題……或是獨角戲。而在大家輕鬆地談笑時,艾裡的笑容下掩藏著沒有形諸於外的詫異。   傭兵團突破法謬卡軍包圍不過是三天前的事,按理在這戰場附近應該還殘留著些整理善後的法謬卡士兵。為免再度與他們迎面撞上,他一直都留意著隊伍周圍的動向,然而出乎他意料,這山似乎已變成了一座空山,竟沒有半個士兵的蹤跡。一行人順利地抵達了索美維村。   索美維村依山勢建在地勢較緩的山坡上。遺世而立的村裡的煙囪中飄著淡藍的炊煙,間或響起的狗吠更顯出小村落中的寧靜平和。當比爾引著艾裡等人進村後,這股寧靜立時被打破了。一路上遇到的鄉鄰都是看著比爾長大的,熟得不能再熟,每個都會招呼離村一年回來的比爾幾句。從村口走到自己家,比爾應對得嘴巴都快干了。   而一回到家,一個弟弟兩個個妹妹立時撲了過來,像考拉熊一樣掛滿了比爾一身,又是對他體力的大考驗。比爾的大哥親熱地捶著他的肩,以往這總會讓他疼得齜牙咧嘴,不過經過了一年,他身子骨結實許多,更修習了武技,已可以不當回事兒了。因為常年勞碌容貌顯得蒼老的父母,看著家裡的孩子鬧成一團,笑出來的魚尾紋中滿滿的都是欣慰。等到比爾分派禮物時,土屋破舊的屋頂更是快被孩子們的歡騰聲掀翻。看著這副和樂景象,艾裡深感先前為他所做的沒有白費,心裡也自是高興。   為免父母擔心,比爾對這次回來的經過隻字不提,只說是跟著旅隊來的,介紹艾裡他們時也只說是旅隊的同伴,一路上給了自己不少關照和幫助,自己便邀他們上來小住。   索美維村與世隔絕,對凱曼封境,法謬卡攔截商隊的事都懵然不知,前幾天雖有村民發現外頭多了不少軍隊,自也想不到其中會有這許多關係,家人對比爾的話全然相信,熱情地為艾裡一行四人收拾房間。他們便在這小村逗留了下來。   ※ ※ ※此時是日正八年的二月間,天氣雖仍如隆冬時節般寒冷,但山間初現翠色,蛇獸出行,從這些細微處已可聞到春的氣息。   一年之計在於春,索美維村也是一派新景象,到處可見農人們忙碌的身影。為方便幹活,頂著日頭在田地中幹活的農民們的打扮都差不多,都是頭披頭巾,褲腳高卷,算不上好看,與環境卻十分協調。   中午時分,一個白淨斯文,看來不似村裡其他農家孩子的清秀少年提著食籃來到了田埂邊,疑惑地向田里的農民們看去。當他在一塊頭巾下發現他所熟悉的臉龐時,頓時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這張臉,曾讓無數敵人望風披靡,曾讓萬千人投以景仰的眼光,而剛才,這張臉的主人卻頂著那引人發噱的頭巾,一臉肅然地……在鋤地!   雖然他來路上已有些心理準備,但真實目睹時還是有不小的衝擊感。自我調整了片刻,他才喊道:「大家吃飯了。」田里的農人紛紛停下手裡的活計,向他圍攏上去,分食籃中的麵包。   「拜託,不要用那麼認真的臉揮舞一把沾滿泥巴的鋤頭!」少年一臉挫敗地向大口咬著麵包的艾裡道。回想起還不知其真面目時,聽過詩人吟唱中的「被神所選的戰士」啊、「長劍一揮,天上的雲層也會為之開裂」啊、「如同蘊藏著神的力量的雙臂」啊……他就頭皮發麻。不要再挑戰別人的接受能力了好不好?!   「嘿嘿,埃夏你瞧,魯弗瑞團長送我的鋤頭總算派上用場了!」可惜艾裡本人並無自覺,還樂呵呵地閒扯著。   「這可沒什麼值得自豪。」埃夏無力道。雖是一臉無奈,他清秀的臉仍顯得十分溫和,與原本可算是出自名門,卻經常做出自毀形象表情的某兩位大相逕庭。   說到艾裡為什麼出現在這田里,自然是出於經濟上的考量了。春耕時節各家各戶都忙得很,許多人丁少的農家根本忙不過來。艾裡估算著今後四人繼續旅行需要的盤纏自然是越多越好,便抓住時機給各家需要人手的農戶打工掙錢,幾天下來也有不少進帳。   他們吃午餐時,幾個村裡的小孩在不遠處吵吵鬧鬧,不時地偷看艾裡這邊。一會兒後,他們終於跑了過來,其中一個小女孩用盈滿同情的一雙水靈大眼望著艾裡。他認出她是比爾的小妹珠兒。   「艾裡大哥哥,你一個人帶大這麼多弟妹很辛苦吧?一定是象很多故事裡那樣,經常自己忍饑挨餓,把好容易買來的麵包給弟妹們吃?冬天時,是不是自己在發抖,還用身體擋住破屋子缺口吹來的風……」珠兒感動地說了一大串。被自己想像的場面引發同情心氾濫,她將一塊蛋糕放到艾裡手裡,「喏,這是約翰給我的小蛋糕,給你吃吧!」   艾裡知道村子少見外人,大家看自己等人的眼光一直帶著好奇,卻也沒想到他們會自行揣測出這麼離譜的劇情。驚訝過後……   「咳!咳!對不起,大哥真沒用,沒辦法好好照顧你們……」配合他們認定的含辛茹苦帶大蘿紗那班「弟妹」的苦情大哥的劇情,艾裡拍著埃夏的肩繼續娛樂大家。可惜講到一半,終於爆笑出聲,向珠兒道:「對不起,辜負你的好意了,可事情不是像你們想像的那樣……」   「艾裡兄弟,幫我一下!把這些麥種分給各家。」一聲呼喊截斷了艾裡的話。農田上頭的路上,一個青年推著一輛堆著五六袋麻袋的小車走了過來。他是比爾的兄長漢克。比爾的家裡有推車,所以幾戶鄰居也把麥種托他們的車帶到田里。   嫌一袋兩袋背太麻煩,艾裡讓漢克把六袋麥種全堆上自己的背上和肩上。漢克猶豫著勸阻他:「艾裡兄弟,別逞強啊。慢慢來,不趕的。還是分幾次慢慢來吧?」村子裡的小伙子們一次才能背兩袋而已,漢克怎麼看艾裡也不覺得他能背得了這麼多袋,反而擔心這副瘦高身板會不會被壓折。   「沒關係,來吧!待會兒我得趕到奎貝寧大娘家。要是誤了工,那二十銅幣工錢可就泡湯了!」   在艾裡的堅持下,漢克只好將兩袋麻袋紮在他身上,又幫他每支手各夾上兩袋,被堆得如座移動的小山般的艾裡便在圍觀孩子與農夫們的瞠目結舌中,步履輕捷地奔向各家的田地。而當他回身跟大家打招呼時,大家發現他的面上仍是一派輕鬆,連汗都不流,無不嘖嘖讚歎他的神力,艾裡在他們眼中的形象立時高大了許多。   「比爾帶來的朋友……真是個很不得了的人啊!」   很強!雖然這金髮青年看起來很溫和,高瘦的身體甚至有些單薄感,可是這個人絕對非常強!   村民們終於開始有了比較接近事實的認知。可惜好的開始不見得會導向正確的結果。沒過一天,對艾裡等人新版本的身份猜測開始獲得較多人認同。而不幸的是,這個版本向著更荒謬的方向而去。   ——斯文清秀的埃夏乃是流亡國外的亡國王子(雖然近年沒聽說有哪個國家滅亡,但消息閉塞的村民就算有也不知道,就不把這列入考量的範圍了。反正為了故事的動人,國是一定要滅的。),身在困境中依然保持著翩翩的風度和高貴的心。而艾裡乃是忠心護主的戰將,雖然看來落拓潦倒,但卻有著深不可測的實力,護送少主四處流浪奔波,追尋著復國的夢想……蘿紗和德魯馬,則一個是侍女一個是貼身護衛。埃夏雖是亡了國的王子,自然還是得有一定氣派嘛!   艾裡的來到,為這個平靜的山莊帶來了新鮮和熱鬧(猜謎遊戲),而村民們的猜測也同樣娛樂了艾裡。當他知道這新版本流言時,他以完全欠缺亡國悲憤感的誇張笑聲摒絕了村民的詢問,跑到角落繼續偷笑去了。   然而,這個版本的流言很快又被推翻了。原因是當蘿紗聽到這些傳言時,憤怒地爆發了。   「誰是侍女了?!我怎麼會是服侍那種小鬼頭的婢女?」緊接著怒吼而來的,是她憤怒下魔法失控而爆發的滔天火焰。幸而在她吼人時村民們已經被嚇退好遠才沒人受傷。路經的艾裡在打工的忙碌行程中抽空狠狠教訓了她一頓,作為她濫用魔法的懲罰。   因為蘿紗出人意表的表現,流言很快又推陳出新。   ——邪惡的女巫蘿紗在大陸上橫行肆虐,無惡不作,英勇的勇者艾裡雖因為某種原因無法消滅她,但為了阻止她作惡,只得牢牢跟隨她走遍天涯海角……其中是不是還牽扯到某段禁忌的戀情,還在村民們的探討中。埃夏和德魯馬自然就是侍奉勇者艾裡的弟子嘍!   平心而論,這一版流言有多半是真的,因而埃夏和德魯馬都沒有否定,艾裡則再次抱以更誇張的笑聲而不與置評。當然,有關蘿紗這種身份的揣測是不會有人膽大到去告訴蘿紗的。   當第二天有人目擊蘿紗言笑款款地教授埃夏一些魔法常識(深的她也不會),而他們吃了午飯後,由蘿紗誇讚埃夏廚藝並向他討教開始,嚴肅的話題很快演變成三姑六婆的對話,蘿紗全然沒有想像中的邪惡表現,與埃夏又是一副感情很好的樣子,村民們對蘿紗的認識又發生了改變,流言再度有了新進展!   ……再次離現實更遠的進展。   這次,蘿紗和埃夏成了女長男少的一對戀人(可能也摻雜了門戶地位的因素。埃夏自然是門第高的一方……)在家長堅決反對、百般拆散下,他們仍是堅貞不渝。這份情感動了埃夏的家庭老師艾裡,他決定成全他們,終於幫助這對小情人成功地私奔了……德魯馬,依舊不幸地被定位成不是隨從就是馬伕的身份。畢竟粗壯而還不具備英雄氣質的年輕人,既不適合羅曼史也不適合勇者傳奇。   自然,這個版本的流言又會激起某些當事人的憤慨,又讓村民們發現了新東西。   流言繼續傳、傳、傳,變、變、變……   雖然流言不斷,但艾裡他們中並不覺得困擾,反而在其中也得到了不少樂趣。村人們的眼光固然帶著好奇,但這些流言並不帶著惡意,反而可以從中感受到農家人特有的憨實厚道與淳樸的善意,與山外頭充斥的爾虞我詐、弱肉強食截然不同。   空氣中似乎總是充斥著草木的清新氣味,天空似乎總是明朗的,就是陰雨天也不給人沉重感,日子就在這雲淡風輕中悄悄流逝。   在這裡逗留的十幾天,艾裡享受到了逃亡開始後難得的安閒和愜意,也越來越喜歡上了小村的生活和這裡的人們。當然,打工後略為充盈的荷包也是讓艾裡高興的原因之一。   「其實,說不定艾裡是出身卑微但身懷絕技的武士,因此受到貴族裡那些不學無術的紈褲子弟的嫉恨欺壓,在家鄉待不下去了,只好帶著家人四處逃亡……」   「哇……好過分!他好可憐……」   話題中的主角靠在半空的樹枝上,忍著笑容聽著下頭經過的兩個村婦在孕育下一版本的流言。   察覺一根鳥羽自他上方緩緩飄下,他微皺了皺眉,一抬手便有一隻灰鳥撲喇喇落在他臂上。   戀血鴛帶來的羊皮紙捲上,只記著寥寥兩句話,其中的份量卻比第一次那封長信重得多。   「在凱曼正規軍隊與羅炎突入後方的魔族部隊的交攻下,日正八年二月九日,法謬卡都城陷落,王族全部殉國。一周內,法謬卡大部淪陷,併入凱曼版圖。」 第六集 四海篇(3) 第一章 情人巖   「大家平時就是在這條河打水洗衣的,有的地方水流很急,不要在那些地方下河游泳。那座山峰後春秋時經常有瘴氣的,最好不要過去……其實只要不走得離村子太遠都不會有危險的。」   這一日,在偏僻得無法在天廬大陸地圖上找到的索美維村中,比爾的十歲的小妹珠兒為新來的客人解說著村子附近的情況,以免他們不明地形踏入險地。   「對了,還有一個地方。看到河對岸那座懸崖了嗎?……就是那座。看懸崖下不遠處的兩塊靠在一起的巨石,一塊很像個窈窕的姐姐,一塊像個粗壯的哥哥吧?」順著珠兒的指引艾裡他們果然發現了狀如人形的兩塊大石。「那兒被叫做情人巖。情人巖還有個傳說呢。」   「什麼傳說?」蘿紗好奇地追問。   「傳說千百年前,有一位叫做琉夜的姑娘,就像月亮一樣美麗。一天她從山上來到了我們村。經過村頭那座橋時,她失足摔了下來,正好落進了當時正在橋下洗衣的財主家的長工湯姆的懷裡。在兩人眼神交匯的那一瞬間,兩人一見鍾情。後來琉夜就在村裡住了下來,兩人過了一段幸福的日子。」這傳說大概在村裡流傳已久了,語句經過千百張口的錘煉,顯得生動而精練,由珠兒稚嫩的童音講來顯得有些不協調。   「可惜有一天,財主看中了她的美貌被村莊財主看上,想要強佔她,但琉夜不願意。財主有很多僕役手下,琉夜和湯姆勢單力孤,難以反抗,二人只好逃入深山。財主的手下滿山地找他們,他們終於被在那個山崖上被截住了。雖然身後是絕路,他們卻不願分開,二人一起跳下了懸崖。天神被他們的真情所感,便把他們化為了兩座巨石。後來財主家像是被天詛咒了一樣,接連發生意外和災禍,很快就衰敗了……」   憂傷的故事。也許自古有不少善感少女在聽到這個傳說時流過傷感的眼淚,但艾裡他們走過的許多地方都有因地形而演化出的相似傳說,大家聽過也未在意。只有蘿紗撇了撇嘴,不以為然道:「『真情所感,化為巨石』?這更像是詛咒吧?戀人近在咫尺,卻永遠無法碰觸到,不是更殘忍嗎?本來就算這一生無法在一起,來世還有可能,但老天在他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袖手旁觀,現在卻跳出來多管閒事,不是連他們來世的希望都剝奪了嗎?」   大家呆了一呆,覺得似乎也有些道理。   「不過是個傳說罷了,不用想那麼多啦。」艾裡問珠兒:「情人巖有什麼不對嗎?」   「那後面的山林被大家稱為妖精之森,那是妖精族的領地,自古來就沒有人能安然進入那裡,大人經常囑咐我們不要靠近那裡。」   妖精?那已經從人境消失的種族?艾裡有幾分驚訝。   妖精族女性貌美善歌舞,許多權貴都喜歡將之蓄為奴僕以炫耀財勢,因此甚至衍生出專門捕捉販賣妖精族女子的行業,即為妖精獵人。妖精族男子為保護女子而時常與人類衝突,然而他們雖擅長魔法、弓箭,數量終究遠遜人類,漸漸被逼迫得在人類的範圍銷聲匿跡,隱跡與深山大川之間。這人跡罕至的魔翼森林自然是妖精族最好的棲息地。   危險之地就離家沒多遠,艾裡留意到女孩的小臉上並沒有多少畏懼,倒是有著嚮往之色,便問道:「妳不怕嗎?」   珠兒笑了起來,搖搖頭道:「不會。以前我在那兒附近拾柴的時候時,曾聽到裡頭飄來斷斷續續的歌聲……真的是好好聽,我從沒聽過那麼好聽的聲音!」小孩子不知道如何形容出當時聽聞的天籟般的仙音,只知一個勁地說好聽。「我想能唱出這麼好聽的歌的人,一定不是壞人。要不是大家都說不可以,我真想過去看看他們究竟是什麼樣子的。」   當然不是壞人,他們是妖精又不是人。唱歌好聽就是好人,果然是小孩子的邏輯。擔心珠兒太過好奇而出事,大家都叮囑她不可冒險,她答應了後才放心。   艾裡抬頭遠眺河那方的山林。歷經歲月侵蝕,爬滿籐蔓苔蘚的石巖隔絕了他探視的目光,像是兩扇堅實的門,又像兩個忠實的護衛守護著後方的大片幽林。要探尋妖精之森的秘密,只能以生命為賭注踏入其中親身感受吧。   數日後。   比爾家的一間房間傳出了年青男子的語聲。   「要走?!」看著埃夏沉著臉收拾著自己的行李,德魯馬試圖把這解釋為玩笑。「埃夏你不是認真的吧?」   「我不喜歡開玩笑。」埃夏手中的動作不停。   「可是為什麼呢?這裡的人對我們都不錯啊,大家不是都過得挺開心的嗎?為什麼要走呢?」雖然德魯馬發現埃夏這幾日話語越來越少,但卻沒想到他會這樣堅決地要與大家分手。   「是啊,住幾天是很開心沒錯,但是一輩子住在這裡,我可不要。」他望望窗外暗下來的天空,「等明天一早我就走。」   德魯馬一時說不出話來。艾裡和蘿紗看來很喜歡這裡的生活,自己只想跟著艾裡修行,對於住在哪裡倒也不在乎,但不能否認,山村的生活確實單調沉悶。原本住在偏僻山村的埃夏會和大家一起流浪,應該正是因為對多彩的冒險生涯和山外瑰麗世界的嚮往吧,讓他安心再待在山裡頭過原先的平淡日子,確實不合他心意。   「但是跟著艾裡老師能學到很多,為什麼不再待久些多學點東西呢?」德魯馬仍嘗試說服他。   埃夏的動作停了下來。正在德魯馬以為自己的話起了效果之時,埃夏抬起頭看著他:「你真的這麼喜歡和他待在一起嗎?」   德魯馬不明白他的意思。埃夏的一向清澈的綠眸此時有著一抹難以捉摸的晦暗色彩,他看不懂。   「艾裡和蘿紗都是所謂的天才,出眾的天賦讓他們不用下太大的苦功就能擁有超群的實力。像我們這樣的常人跟著他們學再久,也無法到達他們的那個程度……」一直以來,埃夏都是溫文聰敏,像個優等生的少年,但現在強掛著笑容的他令德魯馬覺得陌生。「我倒是一直奇怪,為什麼你對艾裡就能一直保持這麼單純的崇敬?明知道在他們身邊,我們這樣的人只能做顆陪襯的不起眼的石頭?」   「……我根本沒想過這些啊。」德魯馬搔著頭,「我只是喜歡通過修行讓自己越來越強的感覺,跟著艾裡老師這樣了不起的人修行,我覺得這個經歷本身就很讓我滿足,倒是沒去考慮過能不能達到他的成就。」   「……果然是單純的傢伙。」埃夏撇了撇嘴角,不再說話繼續整理包袱。   他也知這大概就是嫉妒,是不應該的,雖然也想拋掉,但心裡的真實感受不是想壓抑就能壓抑得住的。德魯馬這樣能全心景仰信賴一個人而全然沒有負面想法,一直是那麼淳樸磊落的性格,讓他覺得有層隔閡,甚至……有一絲自卑。   「哎,我不會說。你先別走,我去找艾裡師父來和你講。」自知口拙的德魯馬衝出屋去。然而各個屋子都找遍了也不見艾裡的蹤影,只在院子見到了比爾和他父母大哥圍攏著商量著什麼。奇怪的是他們沒帶農具,並不像是出工回來。德魯馬沒多在意的問道:「知道艾裡師父現在在哪兒嗎?」   「他?應該輪到去舵手酒屋打工吧。」比爾撇頭回答後又神情憂急地和父母兄長商量起來。終於留意到他們的行動異於往常,德魯馬問道:「發生什麼事了?幹嘛這麼著急?」   「珠兒昨晚一夜沒回家,今天大家四處找過,村裡沒人見到她,也不在那些她常去的地方!」   比爾的小妹失蹤了?德魯馬愣了一下,拖著比爾不由分說便往外走。「我正要找艾裡,乾脆你也一塊去,請他幫忙想想辦法吧!」   舵手酒屋是村裡唯一的娛樂場所。村民們淳樸歸淳樸,酒杯卻似乎是天下的男人都喜歡沉溺的地方。在辛苦勞作後,他們總喜歡揣著兜裡不多的錢來舵手喝兩杯。一入夜,酒屋中總喧囂著男人們爽朗的吆喝和放縱的談笑聲,擁擠的客人讓店裡招了多少侍應似乎都不夠用。   「艾裡你可不准偷客人的酒喝!」酒屋老闆將客人的酒交給新來的侍應手中時警告道,對方仍是一派老神在在:「我像會這麼做的人嗎?」   「好小子!忘了昨天被我逮個正著了嗎?」   看著裝著沒聽見,神色自若地端著托盤走開的不良員工,老闆啐了一口,抖動胖臉上肉條想顯得凶橫些,可惜自己先忍不住笑了出來,變回一張和氣的臉。坐在吧檯附近的酒客紛紛笑了起來,調侃著這對員工擺不出臉色的老闆。這酒屋並不像一般的酒館般龍蛇混雜烏煙瘴氣,而是溫馨得多,是村裡人聚在一起哈啦閒扯的好地方。   村裡的人就是這樣,大家都是熟得能相互說出對方族譜的老鄉鄰,跟一家人般,村中到處充滿了人情味與輕鬆和樂的氣氛。   已經跟村裡人混得頗熟的艾裡也在笑。走過了許多地方,這個村子是他最喜歡的地方。索美維村是個自給自足的小村,封閉的經濟讓村子彷彿與世隔絕,然而不知不覺自己已在這逗留了十多天,卻仍不覺得煩悶。也許就在這住下來也不錯。   也許是親手拋棄過繁華榮耀,而又漸漸厭倦了這十年居無定所,不時捲入種種的紛爭的生活,他發現現在自己最嚮往的正是這份平靜寧馨。生活在人們溫情的包圍中,沒有煩心事糾纏,也許雄心勃勃的年輕人會憋悶到暴走,對年近三十,已沒有什麼雄心壯志的自己來說卻是神仙不如的日子了。   幸而蘿紗也頗為享受這種生活,和村裡的孩子們每天玩得不亦樂乎。或許應該說她在任何一種生活中都能找到自得其樂的方法吧。   蘿紗今晚也被艾裡以「有真正工作經驗的人材自然不能浪費」的理由一同拉來這裡打工。這也是艾裡安心把她抓來打工的原因。在這裡蘿紗果然表現出了職業水準,招呼酒客、上菜、結帳,她打點得分毫不亂,不愧是經歷過翠雀老闆娘兩年的虐……調教。   忽然酒屋一角起了些騷動,好像出亂子了。想起蘿紗剛才正在那邊,艾裡匆忙趕過去。走到近前,便見蘿紗掛著職業笑容向身前的客人陳述著店裡的規定:「對不起,我們只對熟客賒帳。」   圍著她的是六個生面孔,都是一身冒險打扮,應該是路過此地的冒險團隊。艾裡記起這幾人自進店起就是一副趾高氣昂的模樣,旁若無人地用過大的聲音吹噓著自己以前戰鬥的英勇。典型的半桶水,光鐺響,不惹人好感的角色……   「妳是什麼意思!我們像是付不出這點酒錢的人嗎?!」六人紛紛大聲喝道,蘿紗卻見多了場面,不為所動地繼續微笑,微笑:「當然不是啦。那麼請付帳吧。」   「砰!」一個大漢大力拍著桌子,接著寒光一閃,抽出背上的闊刀將桌子一劈兩半。「老子的大刀不知砍過多少敵人怪物,妳這小丫頭膽敢對我們這麼說話!區區幾個酒錢而已,等老子接一趟任務還怕給不起嗎?!」另一個男人也喝道:「大爺可是騎士,你們這些平民還不都是靠著大爺們斬殺盜匪猛獸才能安穩開店的,應該以接待過英雄為榮啊!還囉嗦什麼!」艾裡暗嗤一聲,打量他身上。確實是騎士裝沒錯,不過領口的徽章已被刮去,大概是哪裡的被剝奪身份的敗德騎士罷了。   「酒錢十二個銀幣,另加一張酒桌……」蘿紗探頭向櫃檯方向:「老闆,酒桌一張算多少?」   老闆一看這場面就嚇住了,沒有答話,大感尊嚴受侮辱的大漢卻不會保持沉默。喝一聲「臭丫頭!」,他掄起碗大的拳頭向蘿紗揮去。   蘿紗身子一縮正要用魔法保命,腦子卻突然一陣空白,竟是一個護身魔法都想不起來。關鍵時刻魔力再次罷工!「要糟!」心中大罵自己神出鬼沒的魔力,她認命地閉上眼睛抱住了頭。   然而預期的疼痛並沒有降臨,蘿紗睜眼一看,是艾裡擋在前方攔下了大漢的拳頭。艾裡回頭看著她直搖頭:「怎麼總是妳最容易出狀況啊?」   「想管老子閒事,最好先掂量清自己的份量!」大漢斜覷著他喝道。不過是個酒店侍應而已,堂堂的戰士怎會放在眼裡?   本還想威嚇幾句,然而氣息在看到男侍眼中陡然閃現的精光時陡然一窒,竟接不下去。酒館的景物並無變化,艾裡也並未有何動作,但是大漢只覺得酒館驀然靜了下來,一瞬間眼中他的身影變得高大偉岸,壓迫得自己難以喘息!   大漢呆怔片刻方才回神。是剛才酒喝多了吧?不過是個鄉野小店罷了,自己身後又有五個人,這種小人物怎會讓自己感到壓迫感?   艾裡擰起眉頭正要開腔,老闆終於趕到了,拱著手打起了圓場:「對不起,對不起啊,這女孩是新來的不懂事。各位大爺都是大人物啊,別跟小孩子較真,這一頓就算小店招待各位的吧!」這些外地來的惡霸,惹事後拍拍屁股就走,實在惹不起啊!店家只能自認倒霉。艾裡蘿紗心中雖是不平,但一心息事寧人的老闆在背後死拉著他們的手臂,也不好再做什麼。   「嘿嘿嘿嘿,還是老闆懂得做人!夠朋友!」另一個闊眉狹目的冒險者得意大笑,沒有離開反而慢悠悠地把腳擱上了桌子。「大爺幾個這一陣子運氣不大好,幾次任務眼看要完成卻砸鍋了,鬧得手頭有點緊……嘿嘿,咱們路經這裡也算跟你們有緣,朋友有難,是不是該幫幫忙呢?」   這幾個傢伙見老闆可欺,捨不得就此輕易放過,非但不見好就收反而趁機勒索起來。老闆頓時變了臉色。正不知拿這些無賴怎麼好,卻見艾裡靠了過來。   「老闆,工錢翻倍的話,我幫你擺平這些傢伙?」   「你小子趁火打劫?」   「按勞取酬而已。做不做?」   「……」   「成交!不准砸壞東西啊!」   飛快地與老闆達成協議,艾裡立時衝上前地擋住了這些人。   「朋友別在這裡鬧事好嗎?」伴隨著溫和笑意伸出的,是蘊藏著外表看不出來的力道的手臂,一抓就再次擒住了領頭大漢的手臂。大漢頓時無法再前進分毫。   見艾裡竟能阻住隊伍中以蠻力見長的大漢,憶起適才大漢大力擂向那女孩的拳頭也被這侍應輕鬆擋下,大漢的同伴們對望幾眼,不由都有了幾分顧忌。   「這裡是村裡人聊天喝酒的地方,還請各位消消氣,手下留情吧?你們看咱這店裡,都是些山裡人自己獵的種的,這鄉下地方,要找出現錢卻難,各位既然吃飽喝夠,就別難為我們了?」   展現適當的力量令對方有所顧忌,再給他們一個下台的台階,剩下的便看他們怎麼反應了。如果實在不識相的話,艾裡也不介意以武力擺平這件事,他有自信能在最短時間裡制服這些人而不損傷店裡陳設。他好整以暇地等他們的反應。   那幾人交換著視線,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猶豫。訝異於一個鄉下小子處理這種事的手腕怎會這麼老練,這讓本想由著脾氣大鬧的他們氣焰不自覺的收斂了下來。   場面還在膠著狀態,突然兩個人衝進店門,看到艾裡便直奔過來:「總算找著你了,艾裡!比爾家有事請你幫忙。」正是德魯馬和比爾。   本已收斂了氣焰的冒險者順勢將剛才的事不了了之。大家的注意力隨後都轉移到比爾、德魯馬的話上來。   「珠兒……會不會跑去情人巖了?」聽比爾說完,回想起前幾日珠兒在情人巖前的話,艾裡立時提到了這個可能性。   「情人巖?」圍觀旁聽的村人中傳出驚詫的吸氣聲。因為對妖精森林的畏懼,也因為他的猜測確實有可能,大家都知道珠兒對妖精的嚮往。   至少,搜尋的方向定了下來。但從沒人能穿越的妖精族領域,一般村民是不可能進行搜索的。對艾裡極具信心的比爾當即拜託他們進山尋找珠兒的下落。本就無法坐視珠兒出事,更何況還加上酒屋中大家現場集資湊出的不菲酬勞的誘惑?艾裡自然答應了下來。   「這種任務當然是交給我們這種專業人士來做才可靠了!請外行人做這種事不過是浪費援救時間而已!」出人意料的是,旁聽的吃霸王餐的冒險隊也開口提出要接受這個任務。囊中羞澀他們應該是衝著那份報酬而來的。   「酬勞就由找到那小孩的一方獲得如何?」領頭的大漢胸有成竹地提出。   「就這麼辦吧。」艾裡一臉的無所謂。反正酬金絕不可能落到別人的袋裡。   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個把時辰後,準備就緒的兩隊人馬便彙集於情人巖前。   兩扇巨岩依舊靜靜矗立著,青灰的石面映著淡淡的紅光。   艾裡抬頭,今夜的月亮原來是暗啞的紅銅色,孤寂地懸在幽藍的天幕上。白天看來清幽的風景被詭譎的月色蒙上了一層玄異的色彩,讓人難以聯想起那個淒美的傳說。岩石之間,可以窺見後頭晦暗幽深的妖精之森。林外一片清朗,而不過十幾丈之遙的林中卻是迷霧繚繞,更增詭秘莫測之感。   完全不為景物所動,另一支冒險隊想的只是不久後便可以到手的酬勞。而想到這裡可能是妖精族棲息的地方,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可以抓到妖精族的美女,甚至得到他們收藏的寶物,隊員們的血液都為之沸騰了。看著艾裡這方有長有幼,參差不齊的陣容,冒險隊眾人嗤笑一聲,攀過巨岩率先走入深林之中。   艾裡這邊仍是原先的四人。原本想離開的埃夏,因為這突如其來的任務而決定暫時繼續跟大家一起行動。比爾本也想跟他們來,但還是聽從艾裡的吩咐,往村子周圍其他地方找找,以免有什麼錯漏。大家約好有一方找到珠兒,便點放煙火知會其他人。   「走吧!大家各自小心,發生什麼情況都不要分散了。」艾裡告誡過夥伴之後,也大步踏入了林中。   行前他們已從村人那裡瞭解到,過去也有不少想尋找妖精的人或是迷路的旅人曾進入這片森林,但卻沒有一個人能穿越林子到達妖精的駐地。據回來的人的說法,林子裡指南針胡亂轉動,完全無法指向,他們很快被林中常年縈繞的大霧迷失了方向,怎麼也走不到另一頭,也有人曾看到了許多不可思議的奇景……通常在林子裡轉了幾天後,這些闖入者才發現又回到了情人巖下。所幸除了那些對妖精族的美女和寶藏有著太大貪慾而不肯離開的人外,並沒有多少人因此傷亡。由此看來,妖精似乎無意傷害人類,村人們方能毗鄰妖精之森安然而居。   然而近日來,一些想尋找妖精族寶藏的人進入了那裡後就再沒有出來,村裡有時會聽見幾聲慘叫。據僥倖逃出森林來到村子的人的說法,有一個魔女盤踞森林深處,誘惑人們靠近後便以強大魔法攻擊,反抗的人都死了,只有被嚇得癱軟沒有動手或是一開始就轉身逃跑的人才活了下來。村裡人紛紛在猜測妖精終於發怒開始將闖入者用來血祭。   一踏入林中,艾裡便有些不尋常的感覺,濃重的霧氣似乎像有形有質的泥水般令身子有些滯重的感覺,諾大的林子中靜得異常,竟連蟲鳴鳥叫之聲也全然沒有。看來,妖精族果然依就天然地形設下了某種陣勢。   幸而今晚夜色明亮,透過林子上空的霧氣仍可分辨出星辰,艾裡索性不管腳下道路如何,直接躍上樹頂認定了星辰方向後,帶著大家邊呼喚女孩邊向林子深處行去。   從理論上說,這種方法沒可能走不出這林子。但艾裡自知這種方法並不出奇,過去應也有人嘗試過,但卻並不曾有人揭開妖精族的秘密……他料想這次任務不會像看上去那麼簡單地完成。   艾裡的預感果然得到了證實。   他們在林中走了整整兩天。這兩天中曾幾次與那支冒險隊照面,初時冒險者趾高氣昂地嘲諷這支雜牌隊伍,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篤定自己的隊伍必能先找到小女孩,然而到了後來兩隊始終都是一無所獲,冒險隊漸漸再無狂言,氣焰越來越是低落,只是蔫蔫地瞥艾裡等人一眼。若是平時,艾裡定會磊落他們幾句,但珠兒的杳無蹤跡令人憂慮,他也無心理會這些人。   緋紅之月三度升上了中天,這森林仍是完全沒有到頭的跡象。兩天裡大家輪班著呼喚珠兒,嗓子還是累得嘶啞不堪,卻仍是沒有發現女孩的蹤影。緊繃的神經和長時間的疲累讓他們的腳步越來越重,森林卻仍是幽暗寂靜,不變的環境令大家都有些恍惚,有時還會因錯覺而讓大家虛驚一場。   「那是什麼?」埃夏的叫聲劃破了沉默。   然而這次並不是錯覺。大家沿著埃夏指的方向看去,都看見有奇異的景象浮現在暗林的背景之上。   在這明明是高山上的森林中,卻有條海鯊虛懸在空中游弋!   「奇怪!」德魯馬喃喃道,撿起石塊拋擲過去。   石頭穿過鯊魚砸在了後頭的樹幹上。是幻影?   「別管它,不要被幻影迷惑,按著我們自己的方向走。」艾裡鎮定囑咐大家,但其實對自己的判斷他心裡卻也沒底。儘管一直是朝著同一個方向走的,但走了這麼久森林仍是看不到頭,說不定大家是在不知不覺中兜起了圈子。   沒走多遠,伴著蘿紗的驚呼,又一副奇景出現在他們身邊。   靜謐的暗林突然消失了,夜晚變成了白晝,他們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怪異的都市中。街道兩旁是直插雲霄的造型奇特的石頭、玻璃箱子,箱子下的道路上身穿怪異短衣的人們神色匆匆地走著,而自己所在的路中央,許多四個輪子的奇形怪狀的鐵皮箱子在飛奔。   「糟!撞上了!」還不及從這怪異處境反應過來,便見一個鐵箱向他們迎面飛撞上來,眾人無不失聲驚呼。然而,沒有疼痛,鐵箱從他們身體中穿了過去,彷彿他們只是沒有肉體的遊魂。   艾裡急步上前拉住大家,吼道:「還是幻影!大家抓住各自的手,不要散開了!」幸虧他反應及時,否則心神震盪下,大家早被衝散。   拉著彼此的手,盡力不為這真實到了極處的幻影所惑,眾人向原先的方向摸索前進。走了不知多久,都市終於消失,身邊的景象終於再度變回原先的森林。   喘出大氣,眾人發現極度緊繃下身上已是一身冷汗。然而剛回神打量四周,又被驚訝於新的發現。   前方,攀滿籐蔓的兩塊巨岩巍然聳立,大家竟又回到了情人巖下!看來剛才果然在不知不覺中兜圈子。這也還不算奇怪,奇怪的是從情人巖那頭向這邊攀下來的四個人影。   那四人的面目裝束都與他們無異,就連動作姿態也無二致,便是艾裡、蘿紗、埃夏和德魯馬本人也看不出他們與自己有何不同。四人都驚得目瞪口呆,而那與他們一模一樣的人卻對他們視若無睹,呼喊著珠兒的名字向林子深處去了。   看著「自己」的身影去遠了,眾人都有些混亂。   他們是誰?   自己又是誰?   接連出現的奇景令眾人驚異難言,本就疲憊的精神亦受到極大考驗。若是一直遭遇這種異象,也許大家真的會承受不住。這片森林能令那麼多人迷失,果然有其道理。   艾裡忽然發覺那個「自己」上樹查看星辰方向、邊走邊沉思、阻止蘿紗亂跑,所有的行動都與自己剛如林子時做過的全然相同,便是對話也不差半分,這是再如何模仿也假不來的。   那麼便只有一個解釋。   「別想太多,一定是妖精設下法陣擾亂了時間!剛才看到的,就是我們剛進林子時的情形!」艾裡大聲道。   「難道是時之流嵐?」蘿紗忽地感覺到胸口晶墜輕顫,一如上次面對魔王羅炎時的情況,腦中再度閃現出一些零碎的魔法知識。「上古魔法中的時之流嵐確實能擾亂施法範圍內的時空,讓進入的人始終只是穿行於在不同的時空之間,難以找到真正的出口。但是……」解讀著腦中閃現的知識片段,她露出訝色。   「但是什麼?」艾裡追問道。蘿紗正要回答,藏在她懷中的獬猞王忽然探出圓圓的腦袋左右張望,口中嗚嗚吠叫。已熟悉它行動的蘿紗立刻警告大家:「有什麼就在附近!」   此時不遠處突然響起一聲慘呼,眾人向著聲音來向飛奔而去。 第二章 月華佳人   緋紅之妖月高懸中天,正是逢魔之刻。   穿過枝葉間隙的月光在地上布下點點蒼紅光斑,這是唯一可見的光了。林木間傳來草木悉索聲,幾縷月光照出了幾張驚惶失措的面孔。   在林中迷失了數天,令原本自信滿滿前來尋找女孩的冒險隊員們銳氣全失。層出不窮的古怪影像、連日跋涉的疲乏和隨時警惕妖精出現的緊張令他們的神經繃緊到了極點,就連林中的安靜也成了種折磨。如同身處深海中的寂靜緊緊包圍住他們,就算故意發出聲響,聲音消散後安靜卻又如潮水般圍攏過來,這種無力抗拒的感覺幾乎要令他們窒息。什麼失蹤少女,什麼妖精族美女、什麼寶藏一時全拋諸腦後,他們彷徨著摸索著道路,只求離開這裡。   但是,叢生的芒草牽絆著他們的腳步,交錯糾結的枝杈拉扯著他們的衣角,這暗夜的密林中,似乎一切都化作了噬人的妖魔。冒險者越走越是迷亂,雖然完全不辨東西,想盡快逃離這鬼域般深林的衝動卻驅使著他們的腳步越邁越快。   而慌亂的腳步驀然停下。   金色雙眸被淡紅月華輝映出琥珀般的奇異色澤,比人類略長的雙耳如玉般玲瓏剔透,不遠的地方,妖精看著他們輕輕淺淺地微笑著。那是美艷而不顯輕浮,冰冷清澈宛如月神一般的絕俗容顏。女子有著與東方大陸稀有瓷器般質感的肌膚被月光映得似乎微微透明,彷彿可以透過這美麗的容顏看到她身後深黛色的夜空。   虛幻而脫俗的美將疲憊冒險者的眼和心都層層束縛住,吸引他們不自覺地向女子接近。而女子也顯出期待喜悅之色,甜柔的聲音響起:「遠方的來客,歡迎你們。」   「……你在等我們?」   「一直在等啊。等了這麼久終於又有人來了。」   為女子的微笑所目眩神迷,冒險者們走到她近前,顫抖著伸出手想要觸摸這月光佳人。女子微顰雙眉退出幾步,強忍不悅的神情也依舊動人。「請不要這樣。先聽我說好嗎?」   「說什麼?」冒險者中的領頭大漢如夢初醒,喊道:「一定是妖精族的美人了!」醒悟過來的同伴和他一同向她逼近。運氣好撞上了落單的妖精族女子,怎能輕易放過!   柳眉皺得更深,女子向後退卻著,「不要這樣好嗎?我是想請你們……」而看到他們貪婪獰惡的神情,明白此時跟他們說什麼也是白費,終於放棄。冒險者散成扇形將她圍在了中心,一雙雙污濁的手迫不及待地向女子抓去。   對他們的冒犯女子似已怒極,一字一頓道:「我叫你們住手!」冒險者們卻仍是充耳不聞。   「聽不懂我的話嗎!為什麼沒一個人肯好好聽我說完?」忍無可忍,青蔥般的指尖一指最靠近她的大漢。   「——風絞!」吟唱出簡短咒文的甜美嗓音變得帶著令人不寒而慄的音韻,應和而起的,是大漢的慘呼。   就在他的同夥面前,大漢的身體猝然扭曲變形,像是一塊抹布被無形的手用力擰著,下一瞬便迸裂四散,化做一灘模糊的血肉。   「魔女!」邪念立時被驚懼所覆蓋。想起從村人那聽過的傳聞,他們醒悟到這不是什麼落單的妖精,而是那誘惑人們以血祭的邪惡魔女!冒險者們飛快抽出兵器攻向她,會魔法的人則站到後頭在同伴掩護下開始頌唱咒語。這是個已有默契,頗具戰力的團隊。   然而他們的努力只是徒勞。   見他們攻擊自己,妖精輕蔑地笑著,一邊閃身不讓他們碰到自己,口中一邊飛快地吟唱咒文,隨著她指尖輕點,冒險者們逐一化為殘破的屍塊。幾聲慘呼響過,只剩下她卓立於一地血肉中,衣裾飄飛,不曾沾上半分血污。   當艾裡等人趕到時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血腥的畫面。察覺到聲響,妖精轉頭面對他們,依舊是清華雍容的容顏,在滿地血污的襯托下卻顯出如盛放罌粟般的妖異。   德魯馬、埃夏立時戒備地取出武器朝向女子,還有一個人反應比他們更快。一見到屍橫遍地的景象,那女人又是一代妖姬的架勢,她想都不及想,身體快於頭腦地丟了十幾個最拿手的火球出去。這一招可算是蘿紗的得意之作。火球集中於一點,就算以魔法護壁防禦,同一點上接連遭強力火球轟擊,護壁也會產生裂縫直至崩潰。   那女子見蘿紗一照面便攻擊,面上顯出薄怒,卻並無懼色。「風刃!」如鋼刃般鋒銳的勁風攸然閃現在兩人之間,並不是攻向蘿紗而是橫向閃現,火球接連被這風刃擊打得斜飛出去。   她竟活用攻擊類的風刃魔法用來防禦!要準確撥打開火球,對風刃的準確度和力度都有極高的要求,這女子對魔法隨機應變的能力與高超的魔法控制技巧頓時令蘿紗刮目相看。而隨後,女子毫不客氣地反擊。   「風刃!」依然是風刃,這次便是直飛射向蘿紗的真正攻擊魔法了。   難得碰上如此高明的魔法對手,蘿紗也起了爭勝之心。興奮之下,魔法使得得心應手,她一拍地面,身前的土地中驀然有數塊籮筐大的石塊疾射出來,迎著風刃飛去。這是土系魔法中相當平常的一個中級魔法,但要產生這樣堅實碩大的石塊卻並不是普通魔法師能做到的。   如此戰法可以說是硬碰硬了,只看究竟是風刃鋒銳還是石塊堅實,弱的一方必然受傷。   然而她們並沒有機會分出勝負。一道劍幕在蘿紗與女子之間攸然閃現,將石塊以巧妙手勁挑撥向風刃,二者相撞後殘餘的刃風和石塊都只是飛向了不可能傷及蘿紗與那女子的方向。   出劍的竟是艾裡!   「艾裡你做什麼啊?」蘿紗不高興地質問。   「不用這麼急,先問清楚再說吧。」艾裡安撫生氣的女孩和迷惑的同伴。剛才驚鴻一瞥間,他只覺這女子雖立於屍塊中,面上卻並沒有什麼煞氣,反而隱現幾分失落與憂慮,因而現場的情形雖一面倒地不利於女子,艾裡卻並沒有太大的敵意,而他們本就沒有捕捉妖精女子的念頭,實在沒有動手的必要。   見他們並沒有撲過來,女子緩了一口氣,綻出一個放鬆的笑容。   「太好了。等了這麼久,終於等到了肯好好聽我說話的人。請幫幫我們,救救我的族人!」   好不容易找到了能聽自己求救的人,但女子幾次張口卻都沒有說出話來,終於困擾地微微偏著頭,「嗯……事情有些複雜,一時不知道怎麼說了。」   「那我先問個問題好嗎?」蘿紗舉起一隻手插話。在妖精優雅地點頭後,她問道:「這一帶是不是施用了『時之流嵐』?」   妖精頗有嘉許地肯定道:「是啊,沒想到你年紀輕輕也知道這個古魔法。」   古魔法不同於一般的六系魔法,並不是單純由魔法精靈施行的,難怪艾裡和蘿紗一直都沒察覺到魔法波動。   「既然你問到這個,那就從『時之流嵐』說起吧。」   妖精用簡單的地系魔法讓地面隆起幾塊石墩請眾人坐下,趁這段時間整理了一下思路,開始流暢地述說。   「千年前,正是狩獵妖精最盛的時期。為避開人族的圍捕我們舉族遷到了這裡。因為不想再受妖精獵人、冒險者的騷擾,我就用『時之流嵐』將妖精族居住範圍封鎖了起來。這千年裡,族人們也習慣了在『時之流嵐』結界範圍內避世而居,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極少踏出外界。」   「千年前?」艾裡知道妖精的壽命比人族長,但也不可能長至千年,何況這妖精看來不過是人類二十四、五歲時的形貌。   蘿紗與他同時插話,卻是為了另一件事:「『時之流嵐』是你施的?!那不是……」   妖精笑笑,略帶幾分感傷。「是這樣,這其中另有原因。不過跟我要說的事情沒什麼關係,就先略過吧。」   蘿紗本對這神秘妖精戒心頗高,聽了她的話後態度不知不覺有些軟化,看她的眼光也多了些敬服。其他人卻都聽不明白短短的對話中隱藏了什麼。   妖精接著敘述:「可是不久前一種無名疾病感染了整個部落,所有的人每天上吐下瀉,萎靡不振,身體日漸虛弱。族裡的醫生研究過,治這病不難,只是有一味草藥我們的領地中沒有,必須請人幫我們採回來。於是我便來到林中日夜等候,希望能找到人幫忙。」說到這裡,她有些氣憤有些無奈,「可是每次碰上的人,要麼就是看到我就撲上來的心懷邪念的傢伙,要麼就是嚇得轉身就逃!只是想找個可以與我們這些異族好好談幾句話的人,想不到竟這麼難。」   「幸好今天遇上了你們,請千萬幫忙!」收斂了怒容,她用金色眼眸凝視眾人,眼中的懇求遠比話語更令人難以拒絕。   「是很珍貴的藥材?」艾裡皺起了眉。如果只是需要勞力的忙幫幫無妨,要費太多錢的話就有些有心無力了。   「不,只是很普通的雄苓草。」   雄苓草確實很普通,艾裡記得在索美維峰下就曾看到過。「雄苓草的話,我們可以幫忙。」   「萬分感謝你們!」有著高貴風華的女子深折柳腰,傳達最深的謝意。「你們把藥帶到部落裡後,我們願意將等量的金塊作為謝禮。」   聽到有報酬,艾裡精神大振,生怕她反悔似的急忙揮掌欲與她相擊。「一言為定!」   女子反射性地舉掌相迎,面上卻露出錯愕之色。蘿紗大叫:「笨蛋,住手!」   只見艾裡的手從女子的身體中穿越而過,估力有誤的他狼狽地踉蹌出幾步才站定,驚愕地看著自己的手。不是錯覺,剛才確確實實地從她的身體中穿過了,沒有任何東西,只是空氣。   「她……她不是活人,沒有身體的啦!」蘿紗的警告慢了半拍。   「對不起。」妖精露出有點不好意思的笑容,「其實我千年前就已經死了。」   「『時之流嵐』和當年修雅封印羅炎的『神之永眠』一樣,都是需要以施術者的生命力為代價的究級古魔法,這種干擾到天地運行或是神魔領域的魔法由神魔以外的生命施用,施術者都是必死的。」   「是的,雖然當時我是族裡自古來魔法成就最高的長老,也沒有足夠的魔力施展這種魔法,必須以生命力為代價。」   「我還是不大明白。為什麼你沒有了身體靈魂還不散去呢?」   「當時我身上佩戴有妖精族秘寶,讓我雖然肉體死亡,精魄仍能不散,也就是俗稱的『鬼』了。在我埋骨的妖精領地這一帶,我還是能使用生前能力的。」   妖精和蘿紗你一言我一語,將事情解說出大概。剛才她們語意不明的對話便是在談這個了。   難怪她有這麼強的能力卻不自己去採藥。先前隱約想到的疑問終於有了答案,而想到自己剛才將手伸進了鬼的「身體」中,艾裡一時毛骨悚然,聽了半天方有機會插口的埃夏疑惑道:「那個時之什麼的結界是防外人進入的,你的族人沒理由自己出不去啊!他們就算再虛弱,走下山採藥總該撐得住,為什麼還要找外人幫忙?」   妖精的笑容帶上了些尷尬:「大家都太久沒下山,幾百年前時就沒人記得穿越結界的方法了……」   眾人都有些哭笑不得。用結界防備外人進入,卻反過來把自己也給關在了裡面,這算是悲劇還是笑話?   「可你不是施法者嗎?你可以在他們出入結界的時候暫時停止結界的運作啊。」   妖精回應以更加尷尬的笑容。「真是的……事情都過了上千年了,又是那麼又臭又長、拗口得要咬到舌頭的無趣咒語,忘得乾乾淨淨也是很正常的啦!」原本具有壓迫感的美貌此時卻有些虛張聲勢的感覺,像是個被人踩到痛腳後急吼吼跳起來為自己開脫,力圖保住顏面的鄰家大姐。艾裡有種大笑的衝動,原本給人高不可攀感覺的月下妖精在他眼裡立時顯得人性化多了。   「可是,你並沒有肉體能攜帶實物,那豈不是說,就是我們採來了藥你也無法把藥送到你的族人那裡?」埃夏可以說是艾裡等人中頭腦最為縝密的,很快又發現了漏洞。   「有辦法。要讓人穿越結界,其實還有一個辦法。時之流嵐對於施術者無效,所以只要我護住你們是可以帶你們穿過結界。」知道他們又會奇怪為何既然有這種穿越結界的辦法,為何不送族人出去自己找藥,女子直接說明道:「但是被攜帶者會遭受到時間亂流的衝擊,對體力的損耗是很大的,我的族人現在身體都很虛弱,無法承受得住,所以我只能求助於你們。」   埃夏沉思片刻點點頭,再無疑問。   雙方約定艾裡等人將藥帶來時用石頭敲擊情人巖五下,她便會現身來帶他們穿越結界。聽從妖精的警告,大家相互抓緊跟著她向前走了幾步,身周景物忽然變得模糊,每個人都覺得身子像是被許多股力量拉來扯去,說不出的難過。等周圍再明晰起來時,他們已再度置身情人巖前。喘息了一陣,大家才恢復過來察覺妖精太久沒有出聲,艾裡回看她一眼。只見她凝眸看著情人巖,似有些癡了,移步上前輕輕觸摸大石,艾裡隱約聽見輕輕的歎息。「……真令人懷念啊……」站在她身後,他無從判斷是否是誤聽,只看到她梳成馬尾垂至腰際的棕色髮絲輕輕顫動。   想起珠兒的事,臨別時艾裡問道:「對了,昨天有沒有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進入這片林子?如果有的話,能幫我們把她帶出來嗎?」   妖精神色茫然:「小女孩?沒有啊。」   此時,在索美維村。   「珠兒你上哪兒去了?」   比爾一家擁著剛剛走回家門的珠兒問道。   「對不起,昨天上山采野菜時不小心在樹林裡睡著了,到天亮醒來後又有些迷路,直到現在才回來。」   「你沒有去妖精之森?」比爾驚問。   「妖精之森?你們不是不讓我靠近那裡的嗎?」   比爾等人啞然。   珠兒回來是好事,不過想到白跑一趟的艾裡等人,比爾就頗感歉疚。說起來珠兒算是自己回來的,去妖精之森搜索的哪一方都得不到酬勞……   出了妖精之森,見大家都顯出疲態,艾裡便讓孩子們在情人巖前就地點火休息,由他去採藥就夠了。   他先回到村子一趟,知道珠兒已經安然回來後便放了心。至於那筆無法拿到的酬勞,有大筆買賣在前他已不放在眼裡。將事情略微交代,讓比爾無須等他們,他便再去採摘藥草。   天明時分,正在打盹的蘿紗被懷裡的阿旺拱醒,揉著眼向來路看去,眼睛立時瞪大至極限。德魯馬等同伴被她喚醒後,大家全都張大了口看著眼前的奇景。   山路上一座足有三人高的草堆成的小山向著情人巖這裡緩緩移動過來。草山漸漸接近,他們終於發現了被埋在巨大草捆下,相形下渺小得不成比例的一個人影。   「嗨!我回來了喲!」艾裡容光煥發地打招呼。   「嗨什麼嗨!怎麼帶這麼多回來啊?」   「我想妖精全族都病倒了,一定要用很多藥草。我辛苦些不要緊,還是多給他們帶點藥草吧!」   「看你這麼有精神的樣子就知道你是為了什麼!」雖然艾裡一臉凜然,可惜蘿紗已經太瞭解他了。如果真是為了這種高尚理由,他做是會去做,可一定是抱怨嘮叨不休,絕不會是這麼生氣勃勃的模樣。   「雖然人家說用等量的金塊回報,你也未免太誇張一點了吧?」   艾裡充作不聞,撿起石頭敲擊情人巖。片刻後妖精果然如約現身。在見到草山的瞬間,她也有些愕然。艾裡突然開始憂慮對方能不能付出這麼多報酬。   妖精彷彿知悉他的念頭,轉頭向他微笑道:「原先居住的地方盛產金子時族人們收集了不少,但對我們來說,金銀只能擺好看,並沒什麼用處。把這些無用之物送給恩人,大家都不會反對的。」艾裡放下心中大石,背上的草山也彷彿輕了許多,喜滋滋地跟著她第二次走入妖精之森。   再度經歷時空亂流的衝擊後,大家很快發現自己已穿越了妖精之森。   展現在他們眼前的是寬廣明亮的山脊,初升的旭日給星羅棋布的樹林和湖泊染上一層薄紅,掠過大片井然有序的農田的晨風帶來了清新的草葉清香和啁啾的鳥鳴聲。   風兒吹散了山谷中的薄霧,谷中現出一座頗具規模的村落。村中的房舍懸空架設在粗大的樹木之間,有的甚至是直接利用天然樹洞改裝而成,大異與人族的建築。   那就是妖精避世而居的樂園。   解決了族裡的大問題,走在前面為他們帶路的妖精輕鬆地哼起了歌謠。雖是聽不懂的妖精語言,依然如仙樂般美妙。簡單的旋律由她輕靈甜美的聲音哼唱來,就是不識音律的德魯馬也能從中感受到叢林特有的幽靜靈秀之感。回想起珠兒說過的話,眾人心道小孩子也許真的擁有察覺本質的直覺,一早就從妖精的歌聲中發現他們並無惡意。   想問問她唱的是什麼,艾裡才想起還沒有和她互通過姓名。   「我是琉夜。瑤。」在艾裡他們稍嫌遲了些的自我介紹後,妖精也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琉夜?艾裡覺得好像在哪裡聽過這名字,一時卻想不起來。   在妖精美妙的歌聲中,到村子的路程似乎顯得短了許多,他們很快便看到了村口。   那裡立著許多條人影,長長短短的髮絲在晨風中飄飛糾結,一雙雙眼眸映著晨曦閃著期盼的光彩。全村尚能動彈的妖精都等候在村口迎接他們的到來。   因為帶來了藥草,艾裡一行受到了貴賓級禮遇,被安頓在村裡最好的房子裡休息。藥師立時開始用這些藥草煉製藥物,幾天後妖精們服用了藥物果然止住了病症開始好轉,只是虛弱的身體還需要調養。   在村裡待了兩天,艾裡等人發現琉夜在族中實有著近乎守護神般崇高的地位。從族長那裡知曉,這一則是因為她為保護族人而犧牲生命施用「時之流嵐」,二則是因其死後仍繼續守護族人。   族中每隔幾代總會出現身體的適性與琉夜協調的女孩,能成為琉夜的寄魂者。寄魂者並不是身體被佔據,失去自己意識的傀儡,而是由寄魂者本身意識與琉夜共同掌管身體,琉夜往往只在需要使用力量時出現。她附身女孩身上便等於擁有了肉體,能使用需要肉體支持的魔法,在妖精之森外也能使用魔法。這千年來,琉夜便與女孩共用身體守護族人,曾化解過好幾次足以滅族的天災人禍。   後來艾裡聽她本人的說法,她是死後閒著無聊,族裡一有事自然「義不容辭」地去湊熱鬧殺時間。   且不論動機如何,琉夜的功績總是不可改變的。她因此被視為守護族人的女神,而與琉夜共用身體的女孩被族人稱為聖女,也擁有卓然的地位。這一代也出現了一位聖女,乃是族長的女兒月炎。琺藍。眾人對聖女有些好奇,但卻一直沒見到她,想是她的病未好便沒出來露面。   那日向艾裡等人說到琉夜與聖女的事時,族長面上現出愁容,大家只當是他在憂慮藥是否能順利製成,也未在意。村裡妖精們忙得團團轉,艾裡等人不知如何幫忙,每天只是在村裡隨便逛逛打發時間。妖精領地中風光優美,妖精們也對他們恭敬有禮,日子倒也過得逍遙。   「對、對不起……」   這一天艾裡閒著沒事坐在村邊大石塊對著天邊的雲朵發呆時,身後怯生生地響起一個聲音,回頭一看,三個妖精族少年全身僵硬地站在不遠處。看他一臉緊張,好像一有不對便要撒腿開跑的模樣。   「你們好啊,過來坐吧。」艾裡忙以笑容安撫他,向他們招手。   見他友善的回應,少年們壯著膽子靠近他坐下。他們和其他妖精一樣剛從病中恢復,還是面色萎黃、瘦骨嶙峋,但仍可看出俊秀的容姿。妖精族的容貌果然出色,雖然沒有與琉夜相當的美女,但全族總體水準仍在美人標準以上。   在這裡待了兩天,艾裡只和族長、長老交談過,這還是第一次有普通妖精主動接近自己。他們一向都只是偷偷打量著這少有的稀客,每當眼光與艾裡他們相對卻都害羞地轉開。雖然沒有和他們交談過,但從行動神態已可看出妖精族性子溫和良善,給人的感覺與索美維村那些樸實山民們頗為相似,艾裡對他們也頗有好感。   「請問……請問,能和我們說說,外頭人族的世界究竟是怎麼樣的嗎?」互相攛掇了半天,終於有一個少年率先開口。   「幾百年前族裡就失去了離開結界的方法,幾代人都只能在這塊小小的地方裡打轉,除了族人外山中只有鳥獸,從來都見不到與我們想法不同的人,真是悶死人了!我們一直很想知道外頭究竟是怎麼樣的。」   「聽說我們妖精族在很久很久以前曾在人族的世界裡居住,妖精王也曾經和人類的英雄攜手擊退肆虐人界的魔族,締造了許多傳說……」   「真想到外面的世界看看!也許我們也能成為能讓後代仰慕的英雄呢!現在外面還有邪惡的龍嗎?還有需要大家一起討伐的魔族嗎?殘暴瘋狂的半獸人呢?」另外兩個少年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道。從他們興奮的眼中,閃爍著對妖精領地外廣闊世界的嚮往。   對年輕的妖精來說,這裡太過狹小,讓他們無法伸展拳腳,而妖精曾受到的人類殘酷對待的記憶,歷經千年已變得模糊了。   艾裡笑著答道:「龍族被人族清剿了多年,早就銷聲匿跡了。魔族十年前曾經進犯人界,被擊敗後還沒有什麼動靜。至於會危害人的半獸人、魔獸什麼的,現在都退縮到了荒僻少人的地方……」   ……就和妖精族一樣。   攸然住了口,艾裡不知該怎麼告訴他們人族對妖精族的態度。現在,人族依然視妖精族為奇貨可居的獵物,只有在這與世隔絕的地方才是妖精們能過著平安日子的天堂。   他只得揀著外頭世界中有趣的一些事說了,卻越說越覺尷尬,很快便扯不下去了。幸而這時族長走了過來,少年們不好再扯著他聊天,便紛紛散去。   「現在族裡的年輕人們,越來越受不了這種平淡的日子了。」望著少年們離去的輕捷身影,族長捋著花白的鬍子輕歎道。他應是聽到了少年們的話。   艾裡才鬆了口氣,聽了這話剛才的尷尬感覺又轉回心上,正不知如何接話,族長又道:「唉,其實不止是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我們這些老人雖然知道人族對我們……並不友好,但是也一樣希望能走出這裡,重新與其他種族多做接觸。」   面對艾裡困惑的神情,他接著道:「我們族不過數千妖精,這千年來都是只在族中婚配,現在族裡所有人都有或遠或近的血緣關係。近親的婚配已經開始敗壞我們的血脈,特別是這兩百年來,嬰兒的出生變得越來越少,體質也一代比一代孱弱……我們必須得走出這裡,尋找新鮮的血脈延續種族。被關在這結界裡只有慢慢消亡。」   「等一下,不是只要有琉夜相護就可以穿越『時之流嵐』嗎?」   長老搖頭道:「是這樣,可是一般妖精有幾次機會拜託族中的守護女神帶他們離開這裡?在這寥寥的機會中找到合意對像婚配的可能性就更小了。過去只有少數人與外界女子婚配,所起作用實在有限。」   艾裡說不出話來。時之流嵐本是妖精族用來防範人類迫害的結界,它果然成功隔離了人族,反過來卻也阻絕了他們與人族接觸,成為封鎖他們的牢籠。當時聽琉夜說起只覺可笑,現在聽了族長的話卻覺得可悲。   妖精們之所以會落入如此困境,歸根結底應歸咎於人族出於私慾對妖精的圍捕。自己卻也是人族的一員……   明知自己對此並無責任,艾裡心頭還是為人族做過的事感到歉疚。看著族長蒼老的容顏,艾裡能做的也只有在口頭上安慰。「結界既然能做出來,就能被打破,大家一起想想,一定會有辦法的!」   「是啊!有辦法啊!」一個聲音突然蹦了出來,嚇了艾裡一跳。「……只要有你這位大英雄的幫忙,什麼事辦不到呢?」   琉夜神出鬼沒(這是當然的了)地在他們身旁現身,緊緊握住剛轉過身來的艾裡,用雙晶瑩大眼誠摯地望著他,其中依稀閃爍著信賴的光芒。   這絕對是預謀的!這樣的眼神,足以令許多男人為她做任何事,不過依這些日來對她的瞭解,艾裡立時意識到剛才八成是她和族長合夥套自己話,心中油然生出即將有麻煩事上門的不祥預感。但他對妖精族正感愧疚,又是剛剛才安慰過族長,無論如何也無法在這時候說出拒絕的話。   「我不算什麼英雄……是什麼辦法?」問出這句時,艾裡已無奈地做好聽她差遣的準備了。   「只要你幫忙取回我封印起來的魔法書就好了。拿回魔法書,找回『時之流嵐』的咒語後,我一定能知道如何撤消魔法或是研究出改進魔法的方法。那天你能輕鬆化解掉我和那個小姑娘的魔法,我就知道你很強,一定能幫到我們的!」   充盈美麗金眸中的崇拜眼光非但沒讓艾裡沉醉,反而不寒而慄。毫無身為大魔法師的傲氣,不在乎地用輕佻的話套住自己,這樣的女人真的很可怕!   凝聚造詣高深的魔法師心血的魔法書乃是修行魔法者眼中的至寶,琉夜身故後遺留下的魔法書很可能成為族人爭奪的目標,為部族埋下禍根。琉夜是族裡少見的魔法奇才,當時並沒有其他修為足以承受她衣缽的人,她也並不能預知自己的靈魂會得以留存,因而在施用「時之流嵐」前料理後事時便索性用最強悍的魔獸和強力的魔法把魔法書封印在一個洞穴裡。   ……最強悍?!最強力?!   落入他們觳中的艾裡心中大聲哀號,卻完全無法拒絕。   也罷,在索美維村過了這麼久安生日子……就當是鍛煉身體吧!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這麼自我安慰。 第三章 情人巖的真相   被洞穴中的魔獸和魔法剝去半層皮,艾裡好不容易才取回了魔法書,妖精們終於找回了自由進出結界的方法,琉夜冥思苦想了三天後,終於成功改進時之流嵐,令結界只是在有外人侵入時向妖精們發出警告,他們可在觀察情況後決定是否將其拒之門外。   看起來終於一切都好了……疲憊不堪的艾裡以為終於可以放心地休養一陣,誰知沒過幾天,琉夜又出現在他面前。   歷數了半天當年女妖精被人類捕捉販賣時的慘境,將他對妖精的同情和身為人類的愧疚感撩撥至頂點後,她幽幽歎道:「我好擔心月炎……她被人類捉去,不知現在在哪裡哭泣呢?」   「有人被捉了?妖精原先不是都被結界關在這裡嗎?」也在旁聽著的蘿紗果然傻傻往她陷阱裡跳。   「月炎。琺藍是族裡的聖女,與我共用身體時就能不受時之流嵐阻礙地進出人境。她一向負責採辦部落所需的物品,但在不久前一次下山後她就失蹤了。我們都好擔心她……」   難怪艾裡等人住了這幾天一直都沒有見到聖女。   琉夜難過地垂下頭:「沒有附身在聖女身上,我就無法到妖精之森以外的地方,根本沒法尋找她。族裡其他人幾乎不曾踏足外面的世界,完全不諳世事,貿然下山恐怕難以隱藏身份。一旦洩露身份,要營救的人就更多了……月炎是我的寄魂者,但是這些年我和她朝夕相處,早把她看作了姐妹般!她不知在哪裡受苦時,我卻偏偏沒辦法出去救她……」   德魯馬等人為她的淒婉之色所動,大起同情之心,紛紛小聲勸艾裡:「不如我們幫他們去救聖女吧?」懇求的眼神讓艾裡覺得自己若是不答應相助,簡直和冷血惡魔沒兩樣了。   當艾裡答應琉夜去營救聖女時,分明看到那雙原本哀戚地垂斂的美目飛快地閃過得意的光芒。……看來是又被她設計了一次。女人本就難纏,這經過千年風霜磨煉的女人果然份外難纏!   不過她使的小小心計全是為了妖精族,艾裡雖身為受害者,卻也並不討厭她。妖精族的遭遇本身令人同情,這次他又用在山外便宜得丟在路邊也沒人撿的藥草跟他們交換等量的金子,難免有一點點良心不安……就算是衝著那些金子給他們多辦些事吧。   「那大概是一個月前的事了。那時我和月炎跟往常一樣到山下不遠處的城市維耶拉買東西……」琉夜開始詳細解說當時的情況。   以人族的歲數來算,月炎是個正當花季的少女。她為了買村子需要的物品經常來到維耶拉,兩年前,她在一次集市中對一位俊秀人類青年一見鍾情。隨後她纏了琉夜好幾天,終於讓琉夜為她施行了能暫時性掩藏妖精族體貌特徵的障眼魔法,然後她便裝作一名普通的人族女子對那名叫弗瑞澤的青年展開愛情攻勢。以她妖精族的美貌、熾熱的愛情和熱情又不失端莊的好個性,自然沒有男子能拒絕得了她,月炎很快便如願以償和弗瑞澤成為情侶,兩人交往日漸密切。   弗瑞澤是在維耶拉城中一所知名學府研修中的學生,斯文俊朗,博學多才,一向受城中年輕女子歡迎,但「活」了千年的琉夜沒那麼容易被他討人歡心的形貌舉止所迷惑,她始終不大喜歡他,總覺他的心太冷,並不像是會將心意專注於某個女子身上的人,月炎恐怕很難從他身上得到幸福。但跟月炎說過幾次月炎仍是心意不變,多說徒傷感情,她便不再插手。畢竟感情的事當事人才明瞭,她也沒有立場干涉。   月炎掩藏了妖精身份,又熟悉人境的風俗,人也聰慧,所以琉夜一向很放心她。當月炎和弗瑞澤約會時這種閒人勿近的場合,琉夜都是知趣地離開,讓這對小情人獨處。   然而一個月前的一天,月炎將事情辦好後晚上如常般去赴弗瑞澤的約會,卻直到天亮也沒有回來。琉夜一向能感受到作為寄魂者的月炎的所在,就算她昏迷死亡也有感覺,但這次她卻怎麼也發現不了月炎的半分氣息,聖女就像在人間蒸發了一般。   當時她在城中搜索了一遍,沒有發現月炎的蹤影。而她發現弗瑞澤在傍晚時就離開了維耶拉,去向不明。沒有寄魂者可憑依,琉夜無法在妖精領地以外的地方久待,不及找到月炎她的魂魄便被撤回到妖精領地中。   「會不會她被能封印妖精氣息的法陣困住了?」聽完琉夜的敘述,艾裡提出了猜測。妖精間有著一種玄妙的感應能力,人族捕獵妖精女性時為了防止她被同伴營救,常常會用一些隔絕妖精氣息的法陣封印她們。   琉夜點頭道:「我也是這麼猜的。如果月炎出了意外而喪生,我應能有感覺的,失蹤的唯一解釋,就是有人帶走了她,又用法陣封印她的氣息。」她又道,「我覺得她出事的原因,可能是因為她妖精的身份。現在買賣妖精依然存在,而且妖精部族紛紛隱跡到人跡罕至的地方後難以捕捉,美貌的女性妖精奴隸的價格更是天價。我給她施行的障眼魔法是依附在她的項鏈上的,如果項鏈丟失或是毀傷了她就會洩露身份,很可能就這樣被奴隸販子抓住擄走了。」   「這樣啊……」沉思片刻,艾裡似乎理出了頭緒,抬頭向琉夜正色道:「請先回答我一個問題。……月炎她長得漂亮嗎?」   這種時候居然還有心思扯到這上面去!聽到艾裡這令人氣結的問題,本就對他信任度不高的蘿紗、埃夏都對他怒目而視,蘿紗更是敲著他腦門罵:「這時候還在轉什麼歪念頭啊!」   「美得不行的那一種。」琉夜卻露出了然之色,似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心念一定,她玩心大起。向氣呼呼的人族女孩微笑著搖頭,她用告誡不懂事的小孩般的口吻道:「不可以對艾裡這麼失禮哦!不要因為艾裡的寬容,就對這樣有著真本事的勇者毫無禮數。」   「是他不對嘛!艾裡你有什麼不滿嗎?」平白被教訓的蘿紗瞪視艾裡。   怎麼會扯上自己?艾裡胡亂敷衍道:「沒、沒有……」   「真正的勇者當然不屑和小女孩計較。可是能否反省自身的卻是成熟與幼稚的區別所在哦。」琉夜繼續撩撥著蘿紗。   「艾裡自己都沒有意見,你憑什麼插手別人的關係?不用你教訓我!」   「嘖嘖,好凶的小姑娘!」並無實質的白皙玉臂虛纏上艾裡的脖頸,琉夜笑盈盈地瞥著蘿紗,「艾裡咱們不要理她,我可比她溫柔多了,以後多跟我在一起吧。」   「這個……不害臊的女人!」蘿紗快要抓狂了,被怒火填塞得滿滿的腦中完全看不出那妖精掩著口吃吃而笑,分明是故意在逗著她玩。   艾裡心中哀嚎。誰來阻止這兩個女人啊?女人間的戰爭本就讓人頭大,何況還是這兩個危險係數極高的女魔法師的戰爭?發現埃夏、德魯馬都縮到了一邊,看來靠他們是沒指望了,艾裡只得親自上陣引開兩個披著美麗女性外衣的火藥桶的注意。   「別鬧了,說回正題吧。目的地定下了,我們這就到聖愛希恩特帝國的倫達芮爾去看看吧!」   倫達芮爾位於大陸最古老的國家聖愛希恩特帝國南部。貫穿聖愛希恩特的艾遜河是大陸上最早孕育出文明的地帶,聖愛希恩特很早便擁有了高深的魔法水平。魔法古國聖愛希恩特過去也曾是大陸最繁華的國家,因而妖精奴隸交易興起時,交易中心也很自然地選擇了彙集了當時大陸上最多財富的聖愛希恩特的重要城市倫達芮爾。頂級的妖精奴隸最終都會被送到倫達芮爾尋找最好的買主和價錢。興盛的妖精交易甚至令倫達芮爾得到了一個美麗的別名——妖精之榭。   據說妖精奴隸交易最盛之時,妖精之榭隨處可見絕色的妖精美姬,城中終日迴響著歌姬的歌聲,舞姬的儷影讓整座城為之生輝,而妖精的淚水則匯成了那條護城河。雖然後來隨著妖精族隱跡人界,妖精之榭盛況不再,但還是作為貌美女奴的販賣中心而延續至今。那裡聚集了天廬最美貌的女奴,每年六月舉行的年中拍賣都吸引了眾多名流富商雲集於此,而偶爾在拍賣會上出現的妖精奴隸,總會在那裡引起轟動。   月炎既是難得一見的美麗妖精,要是被奴隸販子捉去,一定會被送到這場拍賣會去以求得最高的出價。只要在拍賣會前趕到倫達芮爾,八成就能發現月炎的下落!   藥草換來的大堆金子沒法隨身攜帶,艾裡將之暫存妖精部落中,只帶了妖精準備給他們路上花費的金銀下山。經過索美維村時,艾裡順路進村向比爾一家告別。   村民們已跟艾裡頗有交情,聽聞消息後紛紛出來挽留他們。直到他們繼續走在下山路上,已離開村子老遠後,艾裡眼前還儘是珠兒不捨自己走拉著他的衣角的小手、比爾挽留自己在這裡長住的誠摯眼眸。   回頭遙望山腰隱現的村子,恍然竟有種正在離家的感覺。   直到離去的時刻,才驀然發現對這小村已有了深深眷戀。這二十多天裡,自己已習慣了村子裡的恬淡生活,村民們淳真質樸的情感,一切都像呼吸一樣自然,而離去時才發現,它也像呼吸一樣難以放棄。這十年來四處流浪,本也有些倦了,想到不久後各國必定戰火延綿、動盪不定,避開外頭紛擾隱跡於此的生活更顯得誘惑。於是出村前他應諾比爾等人,等自己身上的事一了便回索美維村長居。   對於他的決定,同伴並沒有什麼反對,蘿紗、德魯馬也都願意到時和他一起回索美維村長住,只有埃夏表示等他們回村時就要和大家分道揚鑣,打算自己闖蕩。   「好久沒見到城市了,好激動哦!」反觀蘿紗在村裡時看來也很喜歡這種簡樸生活,而現在卻也沒什麼不捨,又對馬上將踏入的都市充滿期待。小孩子的適應力真是強!艾裡忍不住想笑。   看看德魯馬和埃夏都在為即將展開的冒險激動不已,他將目光放在了眼前還很漫長的道路上。在這山中磨蹭了這些時日,外頭不知變成了什麼光景呢?   出了妖精領域沒多久,艾裡接連收到了好幾封戀血鴛的傳書。想來這些戀血鴛被妖精領域的結界所阻,都已在外頭徘徊了好些天了。   「凱曼以法謬卡為據點,向法謬卡旁的聯盟諸國先後展開侵襲,但卻始終用尋找失蹤官員、洗雪王室仇怨等等借口加以掩飾。」   「聯盟諸國各懷心思,不相信凱曼會發動戰爭者有之,仗著距凱曼路途遙遠而覺得事不關己者有之,甚至還有些國家幸災樂禍地看著跟自己有仇怨的國家為凱曼侵吞……」   「聖愛希恩特帝國的聖王未及立儲君便為一黑衣神秘男子行刺身亡,此後三個皇子為爭奪王位在國都黎盧鬥得焦頭爛額,國政處於半停擺狀態。附帶一提,從我國與法謬卡開戰後,直接聽命仁明王的魔王就不曾再露臉過,不知此事是否與其有涉。」   ——凱曼果然是要大幹一場了。   雖然對戰爭沒有興趣,但看到這條消息時,艾裡仍然敏銳地意識到這點。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魔法古國聖愛希恩特帝國雖然無復千年前鼎盛的國勢,卻還是成為了神聖聯盟的核心國,國王亦依仗千年來的傳統而被稱為「聖王」,儼然是正統的聯盟領袖,數百年來聯盟的行動多數是由聖愛希恩特的聖王領頭召集的。刺殺掉聖王,利用這個國家微妙的政治行使挑動王位之爭,令聖愛希恩特自顧不暇,自然便無人出來召集形同散沙的聯盟諸國共同防範凱曼。阻力少了一分。   「塔思克斯帝國集結的討伐凱曼的大軍才出發三日,統領位於與凱曼交界處塔思克斯最富饒的達魯地區的王叔雷瑟夫親王舉旗反叛,宣稱塔思克斯的伊索爾王當年乃是弒父篡位。討伐大軍不得不調頭先應付本國內戰。」   ——不錯的策略,削減了來自西方塔思克斯帝國的壓力,凱曼的阻力又少了一分。   「凱曼公開宣稱支持雷瑟夫親王,切斷了一切物資流入塔思克斯,卻大肆提供物資甚至暗中借調兵力給叛亂的達魯王領。雷瑟夫親王得凱曼之助,得以與討伐軍相持不下。」   ——塔思克斯工礦業發達,但廣袤的領土卻有超過三分之二是無法耕作的冰原、荒漠,維持民生的食品、紡織品需要依靠進口。凱曼位於大陸中心,無論是陸路還是海路,神聖聯盟的物資運往塔思克斯的路線必定得通過凱曼,凱曼是有能力控制塔思克斯商品進口的。可以想像得到,生活日益艱難的塔思克斯人徒然擁有佔優勢的兵力,卻難以剿滅得到充足供養,兵強馬壯的王領叛軍。塔思克斯自此完全無法牽制凱曼。   「塔思克斯和神聖聯盟都無法提供助力,且我方羽翼未豐之際宜潛伏待機。朝中幾位大臣數次勸告仁明王不應再輕佻戰端,遭仁明王斥責貶職。兩位大臣醉後流露不滿,觸怒仁明王而入獄。我會暗中盡力保全,藉此吸納反戰、反王室人才,壯大我方以待良機。」   「多封信皆杳無回音,不知閣下那裡是何狀況?能否勞駕回信言明閣下日後有何打算?」   發給艾裡的信全如石沉大海,沒有半分回應,最後一封信中身在拉寇迪的諍君。傑伊終於不耐質問。艾裡卻仍是看完信就將戀血鴛放飛,全不打算有所回應。   雖然有些對不起諍君,他還是只想作為局外人看看熱鬧就好。一旦回信對他有所回應,便表明自己有意參與其中。盼著早日找回月炎回索美維村享受安閒日子的自己,怎會吃飽撐著去趟這混水呢?   這些戀血鴛,大概永遠不會有從自己這裡帶回信件的一天吧!   而不過在山裡待了這些日子,大陸各處已是風起浪湧,形勢大變,隱現眾多不安定的徵兆,世道恐怕很快便要大亂,也許這趟下山也難得太平……   艾裡忽地覺得好笑。擔心什麼呢?以自己的能力,天下又有幾人能阻擋自己去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真要發生了什麼,靠自己的能力也能搞定,何必現在浪費精力想那麼多?!   就當是在歸隱前好好幹一場吧!早一日找到那失蹤的妖精少女,便可以早一日返回這世外桃源。他振奮起精神,快步率著大家下山。   在他們面前展開的,是充斥著人類紛爭的廣闊天地。   在荒僻的山林中跋涉了幾日,周圍的地形變得趨於比較平緩,零星出現了田地和農舍。他們知道已經越來越接近人群聚居的地方了。   「再往前走,很快就要到洛桑了。」   走在大路上時,艾裡身上忽然發出了柔婉的女聲。   「別在人多的大路上隨便出聲好不好?別嚇到了旁人。」蘿紗皺著眉頭。   艾裡自然沒有變性,聲音是從他掛在腰間的一個香囊樣的小袋子中傳出來的。小袋中裝的不是香粉,而是琉夜的一點遺骨。……當然,這也不是艾裡有什麼特殊癖好。   要尋找月炎,自然最好是有個知道月炎長什麼樣的人跟艾裡等人一塊去。無形無體,又是魔法大師的琉夜不但不會造成麻煩,還能提供不少助力,自然成了最佳人選。琉夜的魂魄需要憑依著自己的遺物或是寄魂者的身體才能顯現,那個小袋中就是她請艾裡到她埋骨的墓穴中取來的遺骨。憑藉著這點遺骨,琉夜也能在妖精領域之外使用部分魔法能力。   琉夜從小袋中現身出來,依然是能讓人屏住呼吸的夢幻般的美貌,只是一頭棕髮披散下來遮蓋住了妖精族特有的長耳,以免現身時被人看出妖精身份惹來麻煩。   如瀑布般垂瀉的棕色髮絲因為主人的搖頭而晃動著,流動著閃亮的光澤。琉夜狀似親暱地靠在艾裡身旁。不想體會身體與鬼魂靈體重疊的詭異滋味,蘿紗憤憤地挪出位置。   琉夜不緊不慢道:「放心,我做事不會那麼莽撞。你看這前後,哪有半條人影?」   確實沒人。艾裡覺得有些奇怪。他過去曾到過這一帶。記得佐比拉的洛桑地區的布料遠近聞名,往昔這條路上不時可以看到運銷布匹的車隊,然而這一路行來卻沒看見幾輛車,很是荒涼。張望了半天,蘿紗無法反駁,只得不服氣地撅著嘴。   這一路走來,琉夜老是撩撥蘿紗,又總愛跟艾裡靠得極近,然後便以一種挑釁的眼神瞅著蘿紗,令蘿紗越看她越不順眼。明知琉夜並無實體,她的誘惑並不會有什麼實質性的後果,蘿紗就是看這副輕佻樣大大的不順眼,一有機會兩人往往就會唇槍舌戰起來。而在其他同伴看來,琉夜這麼喜歡撩撥蘿紗跟她鬥嘴,也許也算是她對蘿紗感興趣的一種表現吧。   看著蘿紗生悶氣的樣子,琉夜抿著嘴淺笑著。而看著她很開心似的粲然笑顏,艾裡腦中卻浮現出前些日子去取她遺骨時在她墓旁看到的一幕。   那天她盯著旁邊的一座墳墓定住了腳步。面上浮出悠遠的笑意的她像是完全沉湎於思緒中,與身週一切都隔絕了一般,出神了好一陣才繼續做事。   艾裡猜測那幕中也許掩埋著她生前重要的人吧。忽然又想到,如她這樣生前所有的親友一一逝去,僅有她一個人孤零零地永遠留在這世上,那究竟是什麼樣的滋味呢?   「那天在你的墓地,我看見你對著旁邊的墓地發了半天呆。那是誰的墓?」記掛著她那時的異樣神情,艾裡忍不住問道。   「那裡沉睡著我的人類愛人。」   「咦?」   「那大概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奇怪的是,忘了很多事,與他有關的事情卻都還記得清清楚楚呵!」   同伴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來後,琉夜帶著懷念之色開始追憶往事,向他們娓娓道出她的羅曼史。   「當年我偶然來到了一個離部族不遠的人族的村莊。那幾天運氣不好,一直沒找到多少充飢的食物,在過進村的小橋時我餓得頭昏眼花了,腳一軟就摔下橋去。幸好橋下有一個在洗衣服的倒霉蛋當了我的墊背……他就是我後來的愛人啦!」   唔,落橋砸到愛人……這個橋段好像在哪兒聽過。幾人都有這種感覺。   「我正好砸在他身上,自然沒受什麼傷,他卻被砸得頭昏,那幾件破破爛爛的衣服也就順水流走了。他見衣服找不回來了,立刻死死抓住我,非要我賠他那幾件破衣爛衫!我也不是不講理的人,賠就賠吧!……只是身上正好沒什麼錢,就只好在他家暫住,做工抵債了。」   唔……與浪漫開端完全背道而馳的發展……好像又沒聽過這樣的故事。   「這傢伙真是不解風情,根本沒把我當女人看,完全不懂得珍惜和美女相處的機會,只懂得支使我做這做那……不過他人倒是挺好的,每次我把事情弄砸後他一邊收拾殘局,一邊還會照顧我。那時他溫柔的樣子,現在想起來還覺得心動呢……」琉夜的笑意變得甜蜜。   「在他家比較脆弱的東西幾乎都被我折騰壞之後,他就不再指望我能用幹活來抵還我欠得越來越多的債了。本以為他會要我走,可是他卻任我白吃白住,仍是讓我住在他家。原來這傻木頭也開竅了,識貨地喜歡上我這麼可愛的女子。……還是第一次碰到這麼實心眼的人,我覺得自己也滿喜歡他的,就和他在一起嘍!」   和落橋撞上的男子相戀……好像又有聽過來類似的故事。   「啊!想起來了!跟那個情人巖的傳說有點像啊?」邊聽邊想,蘿紗終於想起來了,「情人巖那個傳說中的女子,也叫作琉夜呢!」被點醒的眾人紛紛贊同。   妖精露出好奇的神色。好奇心讓蘿紗忘掉了敵意,向她複述那個傳說。聽完後,琉夜的表情變得有點難以形容,沉默了半晌,突然轉過頭忍不住似的噗哧一笑。   「有什麼事這麼好笑?」   「對……對不起,只是想起了……有趣的往事。」琉夜調整著呼吸。   「咦?」   「其實,那個琉夜應該就是我吧。」   大家的嘴巴張得更大。   「那個時候……真是讓人難以忘懷的日子啊!」妖精仰起了頭,金色的眼眸凝視天邊,悠然神往。柔順的髮絲在風中輕柔卷舒,便如微起波瀾的心緒。   「跟索美維村裡的那個叫……叫什麼來著的長工相愛的那個琉夜就是你?」艾裡無法想像。   一個是姿容絕俗,魔法能力也可稱得上是宗師級的妖精,一個是偏僻山村中的長工,還是叫湯姆這麼俗的名字,二者間幾乎是天地雲泥的差距……相戀?   「他叫湯姆啦,是最棒的情人喲!過了這麼多年,我還常常想起他呢!」妖精露出與普通少女說起情人時的一般無二的沉醉表情。   「……真是難以想像。」   對艾裡口氣中對愛人的失禮覺得不悅,琉夜風情萬種地一瞪眼:「怎麼?我就是喜歡他不可以嗎?」   她理直氣壯地這麼一說,那些好像確實又構不成理由了。   「那事情到底是什麼樣的?」蘿紗難耐好奇,直接追問傳說的當事人之一。   前面的故事雖然勉強相差不多,但以琉夜的魔法能力,應該不至於被一個土財主給欺上頭去,而她是因為施行了時之流嵐,耗盡生命力而死的,怎麼也和傳說的那個「化身為石,永世相依」的結局搭不上界。   「……故事的前半段沒錯,後半段就不大一樣。」   他們一邊繼續向洛桑城行進,一邊聽琉夜述說。   「那個財主惹人討厭至極,喜歡我又不敢用光明正大的方式來追求,只會利用手裡的勢力和財力刁難我們,想逼我投向他。幾次我都想做掉那個傢伙算了,但是湯姆堅持不讓。他老是說『自己愛上了妖精,便希望能看到兩族和睦共處,不想看到妖精族和人族廝殺的景象』,真是個溫柔的人啊……」   說著說著眉目間笑意嫣然,不知是想起了與愛人的什麼甜蜜往事,盞茶時間後她才回神接著說下去。   「那傢伙越來越過分,最後竟指使人殺害湯姆,幸而被我及時阻止了。明白我們終是不能在村裡安穩度日,湯姆終於決定和我一起逃入山中和我的族人一起生活。為斷了那財主的妄想,我們兩人便假裝無力反抗他,被逼到了絕路上。然後,他眼睜睜地看著我們攜手跳入山崖『殉情』。」   說到這裡,傳說中寧死不從惡財主的仗勢欺壓,與愛人雙雙捨身跳崖殉情的悲情女主角樂不可支地大笑起來。「哈哈哈,他當時又是心痛又是憤恨的神情,真是很有趣!」   「我最擅長的就是風系魔法,當然不可能有摔死這麼丟臉的死法。我們從崖下脫身就來到了妖精部落。當然,雖然湯姆那麼說,我可不想再有女孩子被他逼迫,後來便不時抽空下山『照顧』他家的事業,沒過多少年他便被我整垮了。」   「記得落崖時湯姆說做戲便做到十足,讓我隔日弄來兩塊巨石堆在山崖下。他當時說『這樣沒準大家會以為老天感動於我們的真情,將我們變成了石頭。說不定我們的事還會成為世人口中的淒美動人的愛情傳說,一直流傳下去喲!』,想不到真的製造了個傳說出來!」   果然真相往往是最好永遠不要知道的東西……原來傳說就是這樣炮製出來的。那些曾因為這個傳說流下的純情少女淚算是白流了。聽完來龍去脈,故事的美感立時破壞殆盡。在場的眾人都是哭笑不得。   蘿紗忽然想起一事,爆笑的衝動漸漸消失了。琉夜剛才說過,她和湯姆是在千年前……她施用時之流嵐而身故的時間也差不多是在那個時代。難道是湯姆去世後她便選擇用這種方式結束生命嗎?這個經常做出輕佻言行的女妖精,難道真實的一面卻是非常專情的?   「你真的很愛你的情人啊!」蘿紗暗受感動,對她的敵意不由降低了許多。   「當然,我最愛的就是他了。」琉夜毫不隱諱。   「那你為什麼還要裝出對艾裡很有興趣的樣子呢?」   「我沒有裝啊!」琉夜一挽艾裡的手臂,「過去的戀情再美好,也不能老是沉湎其中,那只會越來越寂寞的。既然還得在這世上待下去,當然要勇於尋找新的戀情了!」   ……也就是說死去的愛人完全不妨礙她對新愛情的追求了!   「這個死女人……」蘿紗的臉立時又開始發綠。這死女人真的是浪費人家感動的專家!   埃夏、德魯馬兩人在一旁竊笑。艾裡則大感遺憾:「可惜,可惜,要是你不是鬼的話就太好了。」他年紀不小,差勁的女人緣卻令他一直未能遇上可以順利交往的女性,有時難免寂寞。可惜琉夜再美,卻是看得見卻摸不著,對於崇高的純精神戀愛他還是敬謝不敏的……此時,艾裡再次體認到自己女人緣的差勁。   在蘿紗和琉夜難得的和平會話終告夭折,兩人再度開始鬥嘴中時,艾裡忽然放慢了腳步。   道路右邊的山壁上方的林子裡,傳來被壓抑著的呼吸聲。有人潛伏在裡面!   不會這麼快就被凱曼的爪牙發現了吧?艾裡握住了劍柄。 第四章 浮雲聚散   聽呼吸聲……應該有二十三個人。呼吸雜亂,身體沉重,不會是什麼高手。   傾聽著正常人不可能分辨的聲響,艾裡迅速判斷出敵勢,神色開始放鬆下來,而再聽下去,他的神色卻開始變得奇怪。   「哥哥,我,我好怕……」   「堅強點,別跟個娃兒似的。大夥兒還等著我們帶錢回去呢!」這個強作鎮定的聲音抖得不比第一個聲音強多少。   「好、好重哦!」   「我也是啊。平常挑百多斤的擔子也不當回事,這刀卻好像特別沉啊,我的手直抖……」   「你們別吵了,再怕也得做。托爾你不是再過個把月就要把潔妮取回家嗎?不做哪會有錢?」   「哥你餓了沒?早上出門前媽在我兜裡塞了兩個飯團,你吃一個吧?我看你快抓不住刀了……」   「囉嗦。¥%!#∼*……(嚼飯團聲)」   怎麼聽都不像是職業級匪徒的話。艾裡開始有些期待他們的襲擊了。   小聲將大致情況告訴同伴,讓他們做好準備後,艾裡交代蘿紗不要衝動地亂髮魔法,留下這些匪徒的性命。   然後在被劫者的期待下,業餘匪徒們終於堂堂登場!   「要命就交出你們身上的錢!」   聲音還算凶狠啦,但匪徒們身上的衣服只是普通的平民裝束,而不是武人通常穿著的護甲,若不是以黑巾蒙面,根本就不像是來行搶的亡命之徒,微微發顫的腿更令威懾的效力降到最低點,全無半分專業水準。   看著匪徒們因為握姿不正而搖來晃去的刀刃,艾裡幾乎忍不住要搖頭歎息。把手伸到背後,打手勢讓同伴們不要亂動後,他上前答話。   「對不起,我不能把錢給你們。我們的一位朋友被人擄走了,我們得盡快找到她!為了湊夠旅費,我們打工了好久才掙到這些錢。如果把錢給了你們,就沒法去找那個人了,她可能就會遇到危險……真的不能把錢寄交給你們。」回想起在索美維村打工掙錢的辛勞,他的說辭更是情真意切。   匪徒中出現了動搖,幾個人走到後頭圍攏著竊竊私語。艾裡聽見他們居然在說:「他說得也有道理,人家那麼辛苦打工掙來的血汗錢,不應該搶吧?」   「他們好像也很可憐。」   「可是村裡……那些傢伙大概這幾天就又要來了啊!」   「但再交不出錢,被他們抓去的女孩們就……」   「可我看這些人身上好像也沒多少錢啊。」   當中一個領頭的匪徒聽同伴的意見相左,一時也委決不下。原本應轟轟烈烈的搶劫,陷入了僵局中。   在艾裡等人腳站得有些發酸,蘿紗開始想磕瓜子打發時間的時候,領頭的匪徒終於揮了揮手,聲音中大是沮喪:「你們走吧!既然你們也有難處,我們就不為難你們了。」   聽他們這麼說,艾裡反而更不想走,正想掰個理由問問他們究竟有何難處,為什麼要出來搶劫?看他們的舉動,並不像是兇惡貪財之徒啊。   「不好了!不好了!」忽然又有一個匪徒從林子裡跑了出來,大喊道:「我看到那些傢伙又往村子去了!」   「什麼?!」   「快回去吧!」   匪徒們立時慌亂起來,也顧不上艾裡等人,轉身往後就跑。看他們拐進前方一條岔路上,被丟下的受害人互望一眼,一起追了上去。   匪徒們慌慌張張,全沒留意到躡在後頭的艾裡等人。不多時他們便跑到了一座村莊前。   難道這就是匪徒的據點?   匪徒們腳步不停地摘掉了蒙面頭巾,跑入村裡。一個個果然都是樸實憨厚的鄉下人的相貌,毫無獰惡之氣。   艾裡等人走上前去,見村口的道旁插著塊木牌,上面寫了村名:扎伊村。在這裡便可以聽見從村中傳來的震天喧鬧聲。他們循聲走進村子,一路上只見村裡人忙忙亂亂,也沒人去詢問這些外人。   喧鬧聲越來越大了,可以分辨出粗暴呵斥聲和女子的低泣聲。不一會兒艾裡等人終於找到了騷動發生的地方。   屋舍前的街上圍滿了村民,靜靜地看著中心的十幾個身著一色制服的人。地面上放置了十幾個籮筐,其中裝的都是還能值點錢的木刻壁掛之類的擺設品和一些首飾,穿制服的人還在從沿街其他院落中拖出籮筐。一個女人拖住一個穿制服的男人哭喊著:「你們不能拿走我的項鏈∼∼那是我媽媽生前唯一留給我的東西啊!」   穿制服的不耐煩地掙開她,她卻一次次撲上來。在穿制服的失去耐性用腳把女人踹開之前,女人的丈夫沉默地把妻子拉開。   見再沒有可以搜刮的東西了,穿制服的一個看來級別較高的人命其他人將籮筐裝上車後,趾高氣昂地對沉默的村民呵斥道:「不管今年出了什麼事,該上交領主的稅金,一個子兒也不能少!剩下的稅款,下次我們來時一定要交上!否則你們村那些姑娘就繼續當奴僕為你們還錢吧!」   艾裡冷笑。這些人竟是稅官?搶起東西可是有著真正土匪的專業水準啊。   村人依舊沉默著,憤怒的火焰只能在眼中燃燒而不能噴發出來。要是反抗,村裡被擄去的姑娘就完了。   領主的稅官們帶著「稅金」揚長而去後,村人們象霜打的茄子一樣蔫了下來。一個老者看見「匪徒」領頭的那個青年,顫聲問道:「今天……怎麼樣?」見青年喪氣地搖頭,他歎了口氣。   「能問一下這是怎麼回事嗎?」   青年身後傳來話聲,他回頭一看,正看見剛剛行搶(未遂)的苦主。他驚得大叫一聲:「你們怎麼在這?!」   「……我們錯過了宿頭,經過這個村子,便想進來借宿。」隨便糊弄過去,艾裡繼續追問剛才的問題。   老人看來是村長,他像是解釋又像是訴苦地答道:「唉,剛才那些人是我們的領主戴恩的稅官。他們來過好幾次了,但今年大家都沒錢,一直交不上稅金。前些天他們就把我的女兒和村裡幾個女孩抓到領主的府邸裡做工抵稅,說是直到收齊了稅款才會放她們回來。」   「村裡真這麼窮嗎?」艾裡看這村子的房舍和人們的衣著都還算不錯,不像是窮到一點錢都沒有啊?   「哎,沒辦法啊!我們村都是靠製作布匹為生的。洛桑的布挺有名氣,每年都有很多被賣到國外,以前我們的日子過得還不錯。可是自從前一陣子凱曼在各條路上設點盤查,禁止一切貨物賣到塔思克斯那兒後,日子就一天天難過了。哎,我們的布料多數是賣到塔思克斯去的,現在被凱曼這麼一折騰,大堆的布匹堆在家裡發霉,卻換不回買糧食的錢……」   青年在旁補充道:「戴恩領主規定交納稅金不是不按賣多少,而是按我們生產多少。但今年大家都沒賣掉多少布,哪裡有錢交稅金?大家雖然把布料降價拍賣,最好的布比往年最差的布的價錢還低,可是還是賣不了多少……再這麼下去真不知怎麼過呢!誰勝都好,只希望塔思克斯那邊的戰快點打完吧!」   聽完他的話,四個外鄉人心情都低落下來。雖然他們沒有言明,大家也可以猜出剛才那些「匪徒」的目的了。為了交齊稅款換回被帶走的女孩,走投無路下,被逼急了的村裡的年輕人便只得鋌而走險,向行經村子附近的旅人行搶。   在看到諍君送來的凱曼封鎖物資進入塔思克斯的消息時,艾裡只是客觀單純地推算這將令塔思克斯、凱曼的勢力產生怎樣的變化,並沒有想到這會對平民有什麼樣的影響。而現在親眼目睹人們因此而受的苦楚,他的感受便大不一樣了。   村子到處都是一團混亂,人人都忙於整理被稅官翻得亂七八糟的家,村長便邀請艾裡等人到他家住宿。   村長的女兒被抓走了,家裡只有他和妻子兩個老人,說不出的淒清。到了傍晚,兩老整頓出晚餐招待客人,雖然粗陋,已是盡了這被稅官搜刮得差不多的家最大的努力了,但兩老自己卻沒吃下多少,不時地長噓短歎。艾裡等人的心情也被感染得沉甸甸的,有心說些話安慰主人,沒有實際助益的言語卻顯得那麼無力。   鄉下人睡得早,入夜後不久扎伊村所有的燈火便已熄滅,再聽不到人聲,只有野狗偶爾發出的吠叫聲劃破了寂靜。   明日起床後人們仍得面對嚴峻的生活,沒有人知道這一刻究竟有多少人真正睡得安穩。但至少從表面上看來,小村已經沉入安眠。   艾裡輕輕推開客房的門走了出來。回頭看看因為連日旅途勞頓而呼呼大睡的埃夏和德魯馬,他悄悄掩好門。剛想邁步,卻覺得不對,他的眼光直射向另一邊廂房屋簷下的陰影。   「果然被我等到了呢!」暗影中現出白生生的一張俏臉,本該在村長女兒的房間休息的蘿紗一臉得意地走了出來:「我就知道你不會什麼都不做就這樣離開這裡的!」   艾裡微微皺眉。有個太瞭解自己想法的人,有時候反而是種麻煩。今晚要做的事行動必須隱秘,多一個不懂武技的蘿紗就麻煩多了。   蘿紗撅起嘴:「喂,你那是什麼臉啊!不要老把人當累贅可以嗎?我又沒說我要和你一起去。」   「那你等我做什麼?」   「你知道洛桑城往哪裡走嗎?」   艾裡不吱聲了。知道憑自己的方向感,就是問了洛桑城在哪也是白問,所以他一早就放棄了,打定注意就在村子附近瞎轉悠,碰上的比較大的城鎮應該就是洛桑城了。這個笨辦法雖然費時,但總能找到地頭。   「我幫你打聽過了,洛桑城是在村子的東南面,戴恩領主住在城正中央最大的那座府第裡,很好找的。待會兒我會用夜光術往那個方向打出一道光束,你順著光束的方向去就不會迷路了。」   「凝光術?」   「只是讓一條直線上的光精靈發光的小法術啦,只要我沒出什麼事,它就可以一直維持著。這是我以前玩兒時琢磨出來的,沒什麼實用價值,不過現在正好可以派上點用場。對了,到那兒後你有什麼計劃?」   「……見機行事。」   「……也就是沒有計劃了?」   艾裡沒有否認。因為事情倉促,沒時間查清情況,所以艾裡對具體該怎麼做也還沒有打算。反正這種不顧百姓死活的領主,能要挾他的把柄應該一抓一籮筐,總會有辦法的。   「那你自己小心點吧。」想想艾裡的經驗怎麼也比自己豐富得多,做事也比自己周全,蘿紗放棄了思考。   商量好後蘿紗爬上屋頂,取出弓箭向東南方射出一箭。箭支搖搖晃晃地沒飛多遠就掉了下來,卻有一道細細的淡白光束從箭支上繼續向前延伸,沒入無限的夜色。暗淡的白光仔細查看才能分辨出來,不易被人發現。艾裡向蘿紗點點頭,施出飛行術追尋著光線漸漸遠去。   「好啦!沒我的事了,我也回去補眠吧……」蘿紗咕噥著走回房間。不同於遇見羅炎那晚,她並沒有那種強烈的不安感,所以覺得可以放心他去。而自己確實在多數時候都是個麻煩,最好是乖乖縮在後頭不要出去添亂……嗚嗚,還是有點不甘心。   「原來艾裡你是路癡啊!真想不到。」琉夜含著笑意的聲音忽然響起,一時沒反應過來的艾裡差點嚇得掉下地去,這才想起她棲身於腰間那小袋中,應該將剛才的話全聽見了。   「唔。」暴露弱點的艾裡含糊以對。   「沒關係啦,不用放在心上。人有缺點才更加可愛啊!今後有我在你身邊,隨時都可以給你指路。呵呵,看來咱倆真是天作之合啊∼∼」   艾裡沒精打采的應道:「謝謝你的安慰……」還是調侃?對上這年長自己千年以上的女子,他總是經常有種無奈感。「只是今晚不要再突然冒出一聲行嗎?要是被守衛發現就糟糕了。」   「哼,我琉夜自學成後就沒被人當成累贅過!今晚我在裡頭睡大頭覺就是,才不插手你的事!」也不知是真生氣還是假生氣,琉夜再不出聲。   順著光線的方向飛到深夜時分,他果然發現了一座城鎮,在城市上空盤旋了片刻,終於找到了領主的府邸。府邸佔地廣大,頗為堂皇富麗,有一處燈火輝煌,傳來鼓樂之聲,看來領主大人的夜生活還沒結束。   向燈火最盛處飛去,見那一帶有許多衛兵來回巡視,看來領主果然就在這裡。為免被守衛發現,艾裡不敢太過靠近,在附近庭院的花木之間輕輕落地。到了這裡,樂聲和人們的嬉笑叫好聲更大了,聽起來領主好像正在觀賞一場雜藝表演。艾裡小心避開守衛向人聲最盛的地方摸索過去。   可是……為什麼明明聲音離得不遠,中間卻隔著那麼多大大小小的庭院假山,迴廊花徑又是七拐八折,走了半個多小時,自己卻還在外頭繞來繞去,聲音倒像越發遠了?!   ……所以我討厭貴族!好好的家偏偏要修得跟迷宮似的,每天吃飽撐著,玩鑽迷宮打發時間啊?!艾裡的耐性終於告罄,在心裡不斷暗罵。而想到琉夜正在生自己氣,他也不好在這時候求她出來幫忙指路。   好在他尚沒有被火氣蒙住心智,察覺有人向自己這裡小跑過來,及時藏身在樹後。待那人跑過身邊,他窺看那人背影,服色和府中守衛全然不同,而是一身花哨誇張的衣服。憑著昔年在雲霓雜藝團流浪表演的經驗,他認出這身服裝應該是表演翻跟頭、疊羅漢一類雜藝的表演服裝。   前頭傳來另一人的招呼聲:「塔瓦,快點!我們馬上就要出場了!」   塔瓦?這名字好像很熟……   「趕上就好!嘿嘿,今天有點拉肚子。」   這粗嗓子怎麼也聽著有點耳熟……   沒時間細細思索,他心中一動,悄悄跟在兩人的後面。他們大概就是正在給領主表演的雜藝團吧,跟著他們一定能找到領主!   跟著兩人,果然來到了一個大園子,園子一端搭了個檯子,兩個訓獸師正在上面讓兩頭溫馴得像小貓般的猛虎蹲在木樁上擺出各種姿勢,而在檯子不遠的地方,一個壯碩身材上裹著錦緞,全身除了兩眼無神外全都光彩照人的男子偎靠在眾美貌女子中。   終於找到正主兒了!   然而在戴恩領主身周有眾多侍衛層層圍繞著守衛他,只讓開了他對著舞台的那一面,以免擋住領主欣賞表演。這些衛兵的本事雖高不到哪裡去,但以肉體築成的圍牆也足以成為突襲領主的障礙,第一擊不得手,領主立刻會被人護著退走,那時便大大麻煩了……   分析情勢,艾裡迅速拿定了主意。無心再看表演,他貓著腰借助陰影的掩護靠近停在台後的一輛大篷車。此時觀眾的注意都被表演所吸引,而藝人們忙於準備各自的節目,艾裡沒費多大勁便摸進了那架篷車之內。車子果然如艾裡所料是放置演出服裝的。他找出和剛才那男子一樣的一套服裝換上。   在他換衣服的時間裡,鼓樂之聲漸漸歇了下來。樂聲再起時,變成了清亮的琴聲,彈奏的是音律頗為特殊的一首曲子。艾裡心頭猛然一震,一瞬間手抖得扣不上紐扣。這種特殊的音律節奏……好熟悉!   側耳聆聽了片刻,他飛快穿好衣服,將裂天劍藏在背上,下了車潛伏在不遠處一個能看到全場動靜的樹上。深吸了口氣寧定了心情,他才將目光投向舞台之上。   一瞬間,時光遽然倒流十年。   舞台上坐著一個懷抱豎琴為舞孃伴奏的老婦,彈奏出熟悉的帶著獨特風味的曲子。而在她身前,一位棕髮褐膚,具有異國風情的舞孃身著一襲長袖長衫,如一朵彩雲般在舞台上舒捲蹁躚。   原本算不上絕色美人的舞孃在台上的每個姿態、每個眼神都傳遞出萬般風情,時而抑鬱,時而奔放,時而嫵媚,時而高貴,令她展現出絕代的風華,便如一朵傾國名花傲然怒放,讓人移不開眼。所有人都看得忘我。   十年前曾令自己震動的美妙表演重現眼前。舞姿如昔,人未老。   耳邊,恍惚間響起那曲「天際之雲,無羈無束,任飛揚;由他狂風摧卷,隨意皆成風景,自逍遙……」(可憐過了這麼多年,他還沒明白這首歌的真相。)   在為戴恩領主表演的,竟是昔年令陷入頹喪的艾德瑞克變成嶄新的艾裡的雲霓雜藝團!十年後在這意外之地重會,艾裡一時心潮澎湃。   一曲舞畢,滄霓行禮後走下舞台。艾裡細看她,十年時光令她眉目間增添了些成熟大方,而灑脫開朗依舊,相比過去她愈發的耀眼了。她與站在舞台另一端等待上場的塔瓦目光交匯後,以靈動的眼波無聲地索求著他的讚美。塔瓦回以一笑,笑容中滿滿的都是沉醉和自豪,向雲霓比了個大拇指。雲霓的笑容愈發明艷。   十年的相處,他們之間的默契已到了無須言語的程度。兩人面上都閃耀著幸福的光彩。看來滄霓當年的選擇果然是正確的。   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回憶起往昔的時光,艾裡心中又覺安慰又是感傷。   歡騰的樂聲再起時,塔瓦和一眾身著鮮艷服裝的男子接連躍上舞台,借助圓環、旗幟等道具演出種種高難度的動作。艾裡見他步履紮實,身法卻輕捷,演出翻越、騰躍等動作舉重若輕,看來他從當初臨別時留給他的那本冊子中獲益不少,已經成長成有能力保護雲霓的強者了。   沒有時間讓他繼續回憶。見時機差不多了,他從藏身的樹上騰身出來,不是襲向戴恩領主,而是撲向明亮的舞台。他從暗處飛快跳到亮處,根本沒人注意到他是從何處來的。   再度置身於雲霓的舊夥伴中,艾裡一時覺得自己變回了十幾歲的少年,玩心大起,骨碌碌地在半空中翻著跟頭跳入台上。以他長期習武的輕捷身體來說,這種動作自是如兒戲般容易。這個節目上台表演的有十幾個人之多,而且也不重配合,多是讓大家自己即興發揮,所以眾人一時都沒發現台上多了一個人。   不想被台上眾人馬上看出自己並非表演同伴而引起侍衛的警惕,艾裡落地後並不稍停,而是順著剛才翻滾的勢頭繼續翻著跟頭。他興頭上來,所翻的跟頭更是花樣百出,讓人眼花繚亂。單手撐地側翻幾個跟頭來到舞台中心後便是幾十個快速的原地後空翻,翻膩了便以驚人跳躍力跳起,在半空中再空翻七八個跟頭。動作一氣呵成、乾淨利落,令台上其他人也暗自訝異。   「這究竟是誰啊?團裡什麼時候有人的跟頭翻得這麼好了?」   眾人心不在焉地做著自己的動作,一邊往艾裡這兒瞟,不過艾裡的身體如風車般飛轉,一頭過長的金髮隨之舞動掩住了臉,讓大家更難以看清他的面目。   「好、好棒的身材,好漂亮的金髮……」台下的滄霓盯著眾人注目的中心人物兩眼放光,口中喃喃不休。「好……懷念的感覺啊……」   習武後塔瓦眼力勝過雜藝團的夥伴許多,能看清急速旋轉的艾裡的動作,只覺得這副精悍身軀的每個動作都有一股熟悉的氣質,從容沉穩,絕無多餘……彷彿像是十年前某一個月夜下的散發著危險氣息的身影……   在只懂看熱鬧的觀眾中,艾裡的表演更惹得台下觀看的領主和姬妾們一片彩聲。領主興致頗高地吩咐下人:「打賞!」跟在身旁的管事站直身,大聲道:「領主有賞!」   艾裡停下了動作站直了身,飛散的金髮重又落回腦後,現出英氣勃發的面容。在雲霓雜藝團的眾人露出訝色之前,他笑嘻嘻地向戴恩領主回道:「多謝!不用太多賞金,把領主大人借我一用便行。」   在人們反應過來之前,從他背上現出一截驚虹。艾裡與長劍化身為一向觀賞台疾射而去,只在一彈指間便將與戴恩領主的距離縮至最短。侍衛們的驚呼未及出口,主子已經被這男人挾持了。他們頓時投鼠忌器地不敢靠近,只是慌亂地圍住了他。   慣於以官威來壓人的領主一時尚未能接受情勢的轉變,怒沖沖地呵斥身後的暴徒:「你做什麼?!好大的膽子!不過是個卑賤的藝人,竟尊貴的領主無禮!不怕株連全家嗎!」   可惜暴徒笑嘻嘻地不當回事。「我可不覺得對你無禮,需要多大的膽子哦。」暴徒輕輕以劍在領主「尊貴」的短脖子上拖出一條淺淺血痕,提醒領主目前誰是握有主導權的一方後,戴恩領主立時哆嗦著噤了聲,原本無神的雙眼倒是迸出了光彩,可惜這恐懼的光彩對讓他的下屬鎮定下來找出對策並沒有什麼助益。   剛才兔起鶻落間奇變陡生,眾人都不及細看,這時才看清挾持領主的是個俊秀青年。俊美容貌通常會給人以壓迫感,而一股平和之氣卻掩盡了這人的鋒芒,看上去並不像是擁有在電光火石間從眾多護衛中直取目標之厲害身手的人物。   「是艾裡嗎?」塔瓦試探地叫出聲。這人的身形面目是與記憶中的艾裡差不多,不過艾裡留給他的印象,不是成日板著張苦瓜臉,就是臨別那夜凶巴巴砍人的模樣,跟眼前這個樂呵呵的他氣質迥異,令塔瓦一時難以確定。   見艾裡朝他眨了眨眼,塔瓦張大了嘴,嘴角漸漸往上咧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滄霓亦走到塔瓦身側,笑得花般燦爛:「我看了沒多久就知道是你了。這麼多年我沒再見過像你一樣好的身材呢!」   「多謝你的記掛。」艾裡苦笑道。滄霓對美麗的事物還是那麼執著啊……兩人神態親暱,看來相處得不錯呢!而或許是心境變化了吧,昔年的情愫似乎也化作了一股如水般純淨的親情。   也許當年會對滄霓有所嚮往,是源自那時精神瀕臨崩潰的自己對她身上風般不羈灑脫,開朗樂觀的特質的憧憬吧!而現在心理已經平復,那份嚮往也就煙消雲散了。   侍衛頭領聽他們談話,暗忖這些藝人與挾持領主的歹徒就算不是合謀,也是頗有交情,要是能成功拿下他們,也許可以交換回領主!救回領主,自己將來可就……他向下屬一使眼色,眾侍衛會意,轉身向圍聚在舞台邊的雲霓的人們惡狠狠地急撲了過去。   雲霓的人卻並不驚慌,似乎早已習慣這種場面般聚攏到一起免得落單,而塔瓦操起剛才表演時用的一桿彩旗縱身擋到同伴之前,將彩旗揮得獵獵生風,足有四五尺長寬的旗幟如一團火般在奔來的衛兵奔騰。輕飄飄的布片在他手上擁有了刀劍般的鋒銳,輕視它而沒有退避開的衛兵被飄飛的旗幟邊緣掃過之處,立時劃出一道血痕!而柔軟的布料遇堅即折,令刀劍也難以格擋。   才知道厲害的衛兵慌忙後退,塔瓦神威凜凜地將彩旗在地上一插,叉腰大聲喝道:「不要再過來了。」   「喂,塔瓦!這時候應該說『想過來的就要有付出生命的覺悟!』、『不怕死的就放膽過來!』之類的話比較威風吧?」在他身後的雲霓的夥伴中發出調笑聲。這些年來塔瓦武技漸長,雲霓流浪演出期間遇到的騷擾刁難漸漸都由他出頭應付,大家對他深具信心才有閒心開玩笑。   「嘿嘿,我就是不會說話啦!」塔瓦不好意思地搔搔頭,將剛才的威風形象破壞大半,但他展現的實力已經令那群衛兵不敢再越雷池半步。   「……全部、全部退到園子外。沒、沒我命令,不准、不准再擅自行動了……」在艾裡的脅持下,領主顫抖地發出命令,宣告了營救行動的失敗。衛兵們垂頭喪氣地退了出去。   「承你們情了。」艾裡向滄霓塔瓦等人道。   「跟我們客氣什麼!」滄霓塔瓦同時道。   相對一笑,一幕幕過往流過心頭,三人身上都是一陣暖意。   滄雲抱著琴走了出來:「你變了不少啊,我這雙昏花老眼差點沒認出你來。看來你過得不錯啊!」   「托您的福。」抓著領主不方便躬身行禮,艾裡點頭致意。對這位老人,他一直心懷敬意。「要是再愁眉苦臉,就太對不起奶奶當年的開導了。」   「你現在在做什麼呢?」   「跟一片雲一樣東飄西蕩,喜歡哪裡就上哪裡去嘍。好在過得還算開心。奶奶你放心吧。」故意迴避了滄雲真正要問的,他只以這個答案告訴滄雲自己已經再無心結。   滄雲知他不願讓雲霓的人捲入這件事,點點頭道:「那就好。滄霓塔瓦他們一直盼著有一日再遇上你時能和你好好聊聊,可惜今天看來是不大方便了。只是不知道下次見面又是什麼時候了……」   艾裡亦感遺憾,但是牽連進此事的雲霓不能在這個城再待下去,得趁著領主在自己手上的時間讓他們盡早遠離。「奶奶你們大家先離開這裡吧,我還有點事得跟領主大人『談談』。借一句老話,只要有緣總有一天還能重聚的。」   「期待著那一天。」   他們笑著道別,因為知道為了等待那一天到來,大家都會好好地生活下去。 第五章 夜襲   高聳的城頭強風凜冽,像只無形的手般將端坐垛牆上的艾裡的直髮扯向腦後。他的目光不因風兒有所動搖,牢牢停駐在城下正準備出城的雲霓車隊上。戴恩領主在艾裡手上,城中士兵只有乖乖遵令打開城門放雲霓雜藝團離去。   目送著雲霓的車隊消失在城外的群山之間後,為免尚未走遠的他們被軍隊追擊,艾裡又在城頭坐到第二天傍晚以監視是否有軍隊調動或是傳遞出什麼信號。身為護身符的領主大人自然也被拖在一旁作陪。   這一趟意外與故人相逢雖然多耽擱了許多時間,可能讓蘿紗他們為自己擔心了,但能見到故人無恙已是意外之喜,因而雖是連夜未曾休息,艾裡的精神仍然振奮。只可憐本就被酒色掏空身子的戴恩領主早已支持不下,雖在驚懼中仍是不時靠在城牆上打起了瞌睡。對他艾裡自然不會有半分留情,覺得雲霓已難以被追上後便一腳踹醒領主,命他帶自己到他府邸中各個主要居室轉轉。   如原先所預期的,這魚肉百姓的領主果然有不少見不得人之事。憑著昔年身為貴族時對高官顯要習性的瞭解,艾裡沒費多大勁便在戴恩領主的書櫃中找到了一個隱秘的暗格。抬頭看戴恩領主面色如土,全身抖個不停,艾裡心中暗笑,知道已經抓到他要害了。   暗格果然是用來存放領主最隱秘的文件的,其中不是能證明他收受賄賂的帳簿就是與佐比拉外敵暗通款曲的信件。這些文件要是有任何一件落到佐比拉國王手裡,戴恩就再坐不住這領主的位子了。   「這些都是了不得的機密文件啊!怎能放在這麼不安全的地方?還是讓在下幫您保管一部分吧,絕對萬無一失!」艾裡老大不客氣地取了最要命的幾件塞入懷中。「放心,當我發善心,不收閣下保管費的。當然你要給的話,我也不反對。」   「多、多謝英雄了……」戴恩頹然坐倒在地,垂頭喪氣道:「英雄這次來到底是為了什麼?」若他是為了仇殺,應該早就下手了;若是另有所圖,現在弱點全被對方掌握在手,就算對方要自己把女兒嫁給他,自己也沒法說不。   「您放心,我個人跟您並沒有什麼仇怨,只要你不做蠢事我是不會把您怎麼樣的。只是這次路經洛桑,發現今年貴地因為向塔思克斯的銷路被封鎖,布料銷售大受影響,而您卻依然按產量而不按銷量收稅,百姓承受不住,過得很艱難,便斗膽為民請命,請您改按銷量徵收稅款,並退回稅官先前強征去的部分。」說是為民請命,艾裡蹺著二郎腿鬆鬆垮垮地癱坐在領主大人最寶貝的紅茵木雕花大椅上的囂張模樣,哪裡有半分恭敬模樣?   領主抹去額頭大汗,取出紙筆:「好說,好說,我這就擬訂新稅令!」只要留住性命、保住位子,去點錢財不過是小事。   「要是你廢除了新稅令,我可不保證還能好好幫你保管這些秘密。」   「不會……不會……」領主巴望著盡早送走這瘟神,運筆如飛地擬好了新稅令。艾裡看得滿意了,便令外頭候著的人拿去頒布實行。   「還有一件事。前些日你們從扎伊村抓來的女孩們,全部好好送回村去。別忘了把人家這些日的工錢付清!」   「是!是!一定,一定……扎伊村?」聽到這個名字,領主似乎想起了什麼,面部肌肉不自然地跳動起來。察覺不對的艾裡正坐起身:「怎麼?有什麼不對?!是不是你把那些女孩怎麼了?」擔心已經出現了什麼無法彌補的遺憾,他狠狠瞪著領主,逼人的氣勢讓領主抖了一下,好容易才說出話來:「沒、沒有,我們沒對那些女孩怎麼樣……」   「那到底是什麼意思?最好不要有瞞騙我的打算,要是我發現有什麼不妥,可不會再客氣。」   「這……這個……」囁嚅了半天,知道那件事遲早都會被著煞星知曉,戴恩領主戰戰兢兢地說了實話:「因為前一段那附近接連發生了搶劫過往行人的事件,這幾日終於查明就是扎伊村的人做的……所以……」   「所以什麼?!」不好的預感明顯地浮現。   見挾持自己的暴徒露出前所未見的難看臉色,領主抖得篩糠也似,生怕這人狂性大發之下一劍將自己殺了,戰慄著接著道:「所以昨天下午,清剿扎伊村匪徒的軍隊已經出發,準備夜襲村子……」   「胡說!如果查明了扎伊村民是匪徒,昨天你的稅官怎麼可能還敢去收稅款?!」   「軍隊出發前對這件事是保密的。而且稅官什麼時候去收稅都由他們自己決定,他們不知道才會去的。」   艾裡兩顎的肌肉繃得死緊,幾乎是咬著牙問道:「清剿的軍隊有多少兵力?」   「五……五千……」   話音未落,艾裡眼冒凶光猛地站起,一把揪住領主的衣領將他又拖回書桌前:「派快馬追去立刻收回命令!以後也不准再騷擾扎伊村!」   「是!是!」領主匆忙寫下命令,顫抖的手讓字變得扭曲變形。看著命令被人送出後,艾裡再度提著領主的衣領把他拎到自己跟前,低沉的聲音滿溢出危險的肅殺之氣:「要是扎伊村……裡的人有什麼意外,我要你百倍償還!」神經繃到極處的領主終於受不了,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艾裡把領主當死豬般一拋,念起咒文穿破屋頂飛上半空。   在洛桑城上空盤旋數次,他卻再沒找到來時蘿紗為自己指路的那道白色光束。   「只要我沒出什麼事,它就可以一直維持著。」   臨別時蘿紗隨口說的這句話在腦中浮現。光束消失所代表的意義令艾裡不安到了極處。   「不要想太多,也許只是那笨蛋女孩的烏龍魔法又失敗罷了。」他強笑著安慰自己,卻連自己也覺牽強。五千正規軍絕不是只有七八百人的小村子對付得了的!   蘿紗、埃夏連人都不曾殺過,還只能算是些孩子,也不可能抵抗這麼多的士兵!不管怎麼想,他們都沒有勝機。而以他們的性格,很可能不忍獨自逃離而成為村子的陪葬!   為什麼偏偏在這時候?偏偏在自己不在的時候!   如果這世上真有神的話,請求你,請讓我趕上吧!   眼前一一浮現的蘿紗開朗的笑容,德魯馬信賴的眼光,埃夏安靜的面容,不知何時起已經變得那麼親切。萬一這一切真的就此消逝,他不知道在強烈地自責下,今後是否還能心無窒礙地過自己喜歡的生活。   ……絕對不想再嘗一次眼看同伴陷入危險,自己卻無能為力的滋味了。   他心急如焚地取出腰間小袋,大吼道:「琉夜!出來指路!馬上!」   時間回溯到昨夜。   天還未白,蘿紗感到身體被什麼拉扯著而醒了過來,一看原來是阿旺叼著自己的白色睡衣在拉扯。見主人醒來,獬猞王跳上她胸口嗚嗚低鳴不休,通人性般的藍眸傳遞出焦慮的信息。   「怎麼了?有什麼東西靠近嗎?」幾次要再睡,都又被阿旺鬧得沒法躺好,無奈,蘿紗只得順它的心意將它抱在懷裡起身走出屋外。「飛到半空看看周圍有沒有什麼不對好了。」   片刻後依然站在原地的搔搔頭:「糟糕。腦子睡迷糊了,飛不起來……既然沒辦法,還是回去睡覺好了。」有了偷懶的理由,她理直氣壯地往屋裡走回。不料阿旺忽然跳下地擋在她身前。   「阿旺你要幹嗎?回去睡……」話聲因為驚訝而中止了。夜風吹過,如小狗般大小的獬猞王彷彿將風吸吶入體內,身體竟以明顯的速度在漲大!   「阿旺你怎麼了?到成長期了嗎?」蘿紗曾聽艾裡等人說過阿旺是能御使風之力的神獸,因而對此異象也還能接受,托著腮幫子好奇地看它究竟能長成多大。「哎,恭喜你長大嘍!長這麼快身體受得了嗎?皮膚會不會繃得很痛?不會嗎?那就好……可惜你變大了,以後就不能把你抱在懷裡玩了。」   在她的胡言亂語中,獬猞王的身體終於不再漲大,此時它的身子已與馬差不多。它前腿跪地,側頭靜靜看著蘿紗等待著什麼。   「要我坐上去嗎?」見阿旺點頭,蘿紗大喜,「阿旺你好聰明哦,這樣我們還是能在一起玩了!」一把抱著它的脖子騎了上去。當然是完全不合淑女形象的跨騎,不過她才不會在乎這個。   獬猞王的腿虛踏了幾下,便似被股清風托著向上漂浮起來,移動間快速而平穩,與一般的飛行魔法頗有差異。「好棒!我們去逛一逛吧!」蘿紗開心地任獬猞王將自己馱到村東南面。   她的笑容在看到正蜿蜒著接近村子的軍隊時僵住了。   灰暗的光線中蠢動著的士兵隊伍,彷彿冥神伸出的觸手,很快將令村子陷入血與火的煉獄。   蘿紗駕著獬猞王全速趕回村子,落地後獬猞王的身體又再度回復成原先嬌小的模樣,但此時蘿紗根本無暇對此感到驚訝。她急匆匆地把鄰屋的德魯馬和埃夏叫醒,將發現敵蹤的事大略一說,三人便一同去叫起村長。   「出什麼事了?」村長問道。   村長妻子剛想點起燈火,卻被埃夏阻止。「別點燈!蘿紗說看見有軍隊向村子這裡過來了。萬一他們是來夜襲村子的話,我們不要點燈以免讓他們發現我們已經察覺。」埃夏年紀雖小,三人中心思卻以他最為細密。   「軍隊!」村長大驚,抱頭道:「一定是領主發現了那些劫案是我們村……一定是衝著我們來的!村子後面就是很險的山地,周圍沒有別的村子了!怎麼辦?!」   「偏偏這時候艾裡不在……」埃夏皺起眉頭。艾裡一直是眾人的主心骨,在這種非常時刻他不在,更讓人感到無措。   蘿紗打斷了他的話:「別慌。先想想有沒有辦法吧!我是在高處發現他們的,離村子至少還有十多里,沒這麼快到的。」   見蘿紗面上並沒有和其他人一樣的無助,德魯馬有些意外。平日裡見蘿紗最粘艾裡,他一直以為她對他的依賴最強,但此時卻似是她最為鎮定。正在想著,聽蘿紗又問村長道:「你說村後頭是山地,那你再想想周圍有沒有什麼峽谷之類易守難攻的地方?」   也許見蘿紗年紀不大卻都如此沉著,村長開始恢復了冷靜:「峽谷……有一個!五里外有一個山谷肚大口小,足可容下我們全村人,出口的山路卻很窄,也許可以……」   「好!那我們分頭去叫醒全村的人,立刻趕到那個峽谷!叫大家注意不要點亮燈火,以免被軍隊發現不對而加快速度……還有帶上能當武器的傢伙!」   見蘿紗沉著有條理地作著決斷,與平日單純的模樣不大一樣,德魯馬有些驚異地看了她一眼。蘿紗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神色卻沒有任何變化,果決道:「抓緊時間,開始吧!」   出了村長家,定好各自負責的區塊後大家便分頭散開了。   在跑到另一家的途中,蘿紗的心才不可抑制地越跳越快。她邊跑邊壓住胸口:「不怕!不怕!還有很多事要做呢!」   艾裡不在,所以凡事更是都要靠自己撐下去。而對一直都不甘心只是被艾裡守護的自己來說,這不正是試煉自己的時候嗎?正是體會到這點,剛才蘿紗才能努力維持著與閱歷不相符的沉著心態應變事態。在那一刻,她心中確實得到了某種滿足感,但是到底還是第一次經歷這種事,在事情已定,繃緊的神經稍為放鬆後,原先強自壓下的恐懼、緊張、迷茫等情緒全都反撲上來,令她心跳加速,腿肚不住打顫。   而當她開始一家家通告事情後,心情就不可思議的平靜了下來。在一次又一次地安撫慌亂的村民,讓他們按自己的指示行動的過程中,她甚至開始感受到一種能以自己的意圖操控局勢的快感。   說不定自己是個權力慾很強的女人呢……一邊忙碌著,蘿紗一邊模糊地感到,好像有另一個自己正在破土而出,而以往所習慣了的那個能從尋常生活中得到許多樂趣,無慾無求的蘿紗正在漸漸消失。   當洛桑的軍隊挾著無堅不摧之勢衝入扎伊村時,村子只剩下了個空殼,早已是人去屋空。還留在村中的活物只有小貓兩三隻,咪咪叫著回應殺氣騰騰的入侵者。   這些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竟能事先察覺,避開自己!領軍的大將對此極感憤怒。原本期待著進村大開殺戒,而此時這股殺氣鬱結在他胸口,令他只能靠砍劈著身邊能砍的一切東西洩憤,渾不知自己的行為和一個頑劣不懂事的小孩沒有什麼差別。   當搜索村子的士兵回報說村子的另一個出口有許多新鮮鞋印,懷疑是村民們剛才那條路逃離不久,大將終於笑了。那是充滿暴虐之氣的獰笑。   跟隨著村民們匆忙逃離留下的痕跡,大軍在中午時分找到了村民藏身的山谷。   五千軍人黑壓壓地鋪散在漏斗般陡然變得狹窄的山道上,而山道另一端,是人數完全不成比例的扎伊村守衛者。   「真壯觀啊……」蘿紗在德魯馬身側感歎道。前方大軍隊伍因為狹長的地勢而排列成縱隊,一眼看去竟似看不到盡頭。數千人的呼吸聲匯在一起,產生一種低沉的聲響,連隔開一定距離的他們也能聽得清晰。想到要和這麼多人對抗,就令他們有些兩腿發軟。   村民行進速度慢,大家才逃到這沒多久追兵就趕上來了,他們只來得及把村民安頓在後面不到半里處的山谷中便趕到前面應敵,根本沒時間做些陷阱之類的佈置阻敵。現在,便等於只以他們兩人對抗全副武裝、殺氣騰騰的千軍萬馬。   換個角度想,這也算是難得的體驗了。蘿紗苦笑。   「是啊!沒想到一下山就會碰上這樣的場面……」德魯馬的聲音也微帶顫音。別說他們只是不滿二十的大孩子,依靠寥寥幾人與大軍對峙的壓力本就不是普通人承受得住的。   「我們大概真的會死在這裡耶……你有什麼感覺?」   「蘿紗別說了,我的胃好像都開始疼了……」德魯馬苦笑,「反正現在也沒路可逃。對了,蘿紗你會不會什麼可以讓我刀槍不入的加護魔法,或是瞬間治癒傷口的魔法什麼的?」   「治療魔法和加護魔法都複雜得很,我不會啦!」   「……這種令人沮喪的消息不要用這麼開朗的語氣來說好嗎?」   他們可以說是無端端捲入扎伊村的這場災難,但是強烈的是非感和對弱者的同情,讓他們無法拋下村民自己逃生,只得豁出性命與大軍對抗。而到了正式對峙這一刻,恐懼感一點點地壓過了原先的正義心,不過大勢已定,也只得硬著頭皮按原先的安排做了。   蘿紗知道埃夏的武技、魔法修習時間尚短,未有所成的他在戰場上發揮不了多大的作用,而他性格中的冷靜有條理的一面卻在安撫惶恐的村民方面可以發揮出不小的作用,便讓他和村民們一起留在山谷內,而自己和德魯馬則都出來鎮守山道。   這條山道非常狹窄,寬度只夠兩人並列揮動兵器,人多反而礙手礙腳,所以蘿紗安排眾人單列地守在山道上。山道夾道是高聳陡峭的山崖,倉促間難以攀越,只要洛桑軍沒有配備能使用飛行術的魔法師,便只能以打倒山道上守衛者的方法靠近山谷。料想來對付一個村莊,洛桑軍不會動用寶貴的高級魔法師,所以應該無須擔心這個。   蘿紗安排武技最強的德魯馬鎮守在最前端。將獬猞王寄放在谷內的村長那裡後,她也來到德魯馬身後,等開始戰鬥後她可以給德魯馬提供魔法支援,互助互補。一些自告奮勇與他們一起守衛的村民被她安排在德魯馬稍後的地方,萬一德魯馬擋不住便由他們來抵擋,但蘿紗衷心希望不致於出現這樣的情況,德魯馬和自己若是擋不住了也就意味著大勢已去了。   「你站到我身後。他們待會兒大概會用弓箭。」德魯馬警告道。蘿紗趕緊乖乖站好。她唯一所長(?)就是魔法,要是不小心超出德魯馬的格擋範圍,絕對會變成一頭人面箭豬。   洛桑的領軍大將也看得出這裡的地勢極不利於群攻,無論擁有多少兵馬,也只能一個接一個地和那守在路當中的青年戰士單挑,但除此之外也想不出別的辦法。好在己方人多,任是再強的戰士也不可能堅持太久。而對於不時在戰士身後探頭探腦的少女,他只當做是戰士的情人因為放心不下而不願遠離,並沒有太過警惕。   蘿紗年紀幼小,外型又與一般人認知的神秘、古怪的魔法師形象相差太多,另外在這偏僻山村出現少見的魔法師的幾率也是很小的,難怪大將會對蘿紗作出錯誤判斷。而等到付出了沉重代價,他才明白自己犯下的這個錯誤。   果然如德魯馬所料,洛桑軍以一場箭雨拉開了戰鬥的序幕。   可惜他們以弓箭了結戰鬥的希望破滅了。德魯馬揮舞戰斧,輕鬆將靠近身邊的弓箭一一撥落。洛桑軍射了半天,弓箭耗費了不少,德魯馬卻連氣都不喘一口,連體力都沒消耗多少。洛桑軍只得放棄弓箭向他逼近。   當兩邊的距離縮短到一定距離時,從德魯馬身後忽然射出幾顆火球,轟在夾著山路的山壁上方,炸出數個大坑,四散飛射的碎石片劃傷了一些士兵。   「是魔法師!」洛桑軍出現了短暫的混亂,隨即在領軍大將的指揮下恢復了秩序,向德魯馬這裡快速逼近。魔法師不擅近戰,遇上他們要麼就逃得遠遠,離開他的攻擊範圍,要麼就是盡快縮短與他的距離抓住他。這是基本常識。   「不用緊張,對準一些。」德魯馬安慰蘿紗。   「知道了。」蘿紗咬住唇,再次引弓搭箭,小小的箭支旁很快再次凝結出數枚火球。然而火球並沒有發出,而是閃爍幾下便掙扎著熄滅了。   蘿紗知道這次魔法失敗不是和往常一樣只因為操控魔法技術太臭,而是自己心意出現了動搖。   「魔法精靈是依照施術者的心靈體現力量的。」這是學習魔法第一課時老師必講的一句話。而現在自己正是不敢去想,自己希望將眼前那些活生生的人體變成怎樣。感受不到強烈的意志,魔法精靈們自然也變得軟弱。   其實剛才的第一發也並不是她準頭太差,而是在發射的一瞬,看著那一個個活生生的人體,知道只要自己手指一彈,這些人中的一部分就會化為焦屍,她的手指就無法抑制地顫抖起來才失了準頭。然而依然有人被碎石割傷。   當受傷的人的慘呼響起,蘿紗竟恍然覺得叫聲竟是有形的刀刃割在自己身上,幾乎要掩耳往回逃跑。這第二箭,是說什麼也發射不出去了。   直到陣前這一刻,蘿紗才真正感受到自己學了這麼多年的魔法,原來並不只是有趣的遊戲。雖然扎伊村的抵抗是由她一手安排,但臨到上陣,她才發現自己本人卻沒有做好殺人的準備。   見洛桑軍已經到了近處,後頭依舊沒有魔法支援,德魯馬以為蘿紗的魔法又不靈光了,便道:「你還是回谷裡去吧,免得被誤傷。」原本對蘿紗的魔法就不抱多大希望的他並沒有責備蘿紗,而是掄起戰斧開始了肉搏戰。蘿紗沒有再出聲,他便以為她已經回去了。   但她沒有離開,只是靜靜站在後方看著。德魯馬武技本強,這幾個月來受艾裡教導後進境甚是可觀。憑借有利的地形和過人的武勇,他一人左右騰挪,阻住了蜂擁湧上的敵兵,真正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尋常士兵只擋得住他一兩招便被砍倒。隨著他戰斧揮落,潑灑出一蓬蓬血花,浴血的他威武有若戰神,大異與平日的老實憨厚的模樣。   飛散的零星血沫也濺到了蘿紗臉上,她卻並不擦拭,任由血腥味侵蝕自己的呼吸。她迫使自己睜大眼睛看清楚眼前的每一幕,盡快習慣殺戮的感覺。   這就是戰爭,為了保護自己和要保護的人,就要讓眼前的敵人倒下,沒有別的選擇。不要去想那些倒下的人是否有愛人等待著他,不要去想他有著什麼樣的夢想,所應該想的,只是如何才能用最小的損耗讓向自己揮劍的人變成屍體。   雖然有利的地形讓德魯馬不至於被敵人圍攻,但砍倒一個士兵立刻便又有一個填補而上,令他根本無暇停手回力,對體力的消耗相當大,不多時,他身上添了不少道血口,動作也漸漸遲緩下來。察覺到這點的敵兵膽氣復萌,攻勢越發猛了。   一個士兵被德魯馬砍中,垂死時抱住了嵌在他胸腹之間的戰斧,令德魯馬收回斧頭時緩了一瞬,就在這一瞬的空隙,兩柄闊劍向他身上招呼過來,德魯馬已是不及閃避。   就在千鈞一髮間,一道白色風刃從他身側閃出,直飛向偷襲德魯馬的兩個士兵。慘叫聲中,士兵身上血箭飆飛,眼見是不活了。風刃餘力未消,更將他們的身體向後帶飛,巨大的衝力硬生生把士兵向後推擠出數尺的距離。   德魯馬鬆了一大口氣。終於得到喘息的空隙的他邊喘邊回頭問道:「蘿紗你終於用得出魔法了?」   眼見情勢緊急,想救夥伴的心意終於壓過了其他一切念頭,風之精靈終於響應了蘿紗的意志。   而一旦開了殺戒,接下來的事便順理成章了。蘿紗施用魔法向來無須頌唸咒文,完成魔法所需時間極短,此時她連發十多個風刃,轟得洛桑軍向後退開好幾丈,在地上留下了一大片屍體。   「就是這樣,不要想太多。戰場上死的不是敵人就是自己的夥伴,沒有餘地猶豫不決了。要憐憫敵人,首先得讓自己活到戰鬥結束。」然而雖是這樣不斷告訴自己,魔法也連珠價毫不留情地發出,蘿紗仍是止不住來自身體深處的顫抖。   領軍大將憤怒地大吼:「用弓箭射死魔法師!」   在箭雨中蘿紗無法現身施放魔法,只能躲回德魯馬的防衛範圍後。洛桑軍再度逼近。然而才進到德魯馬的近前,一層方圓約三丈的淡青色球形結界籠罩住了靠前的洛桑軍。在被籠罩其中的數十個士兵們意識到那是什麼之前,腳下穩固可靠的大地突然變成了殺人利器。   結界中大地開始劇烈波動,碎裂的石塊彈射而起,重重擊打在結界內士兵的身上。更為致命的是不時竄出地面的銳利石筍,穿透撕裂著不幸處於其上方的士兵,瀝瀝而下的鮮血滲入石縫中,散發出濃厚的血腥味。   「這就是撼地術嗎?」回想起艾裡說過的他和蘿紗初次見面時的情形,德魯馬意識到這個魔法的名字。那時被她用來搖落范多姆果實的無聊法術用在人身上竟這麼厲害!結界外的洛桑士兵見此威力更是青了臉,領軍大將更是不停咒罵著「該死的!」,奇怪著不知從哪兒竟冒出這樣厲害的魔法師。   這一帶的地表之下似乎相當鬆脆,當青色結界終於散去,撼地術施用範圍內的地面經受不住,完全崩塌下來,形成一個三丈來長的陷坑,將洛桑軍和蘿紗等人隔絕開來。坑中遍佈屍體和參差的巨石,難以行進,要在防範扎伊村攻擊的同時穿過這個陷坑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洛桑軍的攻擊因而一時停頓下來。   雖然不可能以此阻擋住洛桑軍,但總算是可以稍微喘口氣,也多拖延了些時間,德魯馬鬆了一口氣道:「蘿紗,做得好!說不定能等得到艾裡趕回救援哩!」   搭檔對艾裡無限度的寵信讓蘿紗相當驚訝:「你這麼相信他?這麼多軍隊,我看他來也沒什麼用吧?」德魯馬只是笑笑。蘿紗也不禁揚起些希望。原本暗自覺得不可能對抗這麼多軍隊,只是在拖延時間而已,現在卻忍不住想著也許只要等到艾裡回來,大家便有救了。   蘿紗和德魯馬並沒能休息太久,中午時分新一輪的攻擊開始了。   洛桑軍製成了臨時木橋,搭放在陷坑兩端,隨即以鋪天蓋地的箭雨壓制住對面的二人組,讓二人忙於格擋躲避,無法騰出手來破壞木橋。洛桑軍飛快地衝過橋來,兩邊再次展開了肉搏戰。   「艾裡怎麼還不回來!」蘿紗喃喃抱怨著。現在沒有任何人可以指望,這麼多敵人只能靠自己擋了!   木橋凌駕於地面上空,木橋另一端又距離太遠,超出了施法範圍,撼地術再也派不上用場。在敵人衝近,沒有使用弓箭時,蘿紗只得老老實實地使用屬性較傾向於破壞方面的風系、火系魔法配合德魯馬迎擊敵人。默契的配合給洛桑軍造成了遠超乎他們預估的傷亡。   防守、攻擊,就在這單調的拉鋸中,戰鬥延續著。   雖然蘿紗和德魯馬給洛桑軍造成了不小傷亡,但洛桑軍倚仗懸殊的人數優勢結成人牆衝擊二人,扎伊村的防守不得不一步步後退。到了日落時分,戰場已經移到山谷入口處附近。入口處的道路比前方寬些,已難以再靠個人抵擋。現在扎伊村的防守以德魯馬和蘿紗為主,突破他們防線的漏網之魚由內層的扎伊村民收拾。   知道這是最後的防線,蘿紗、德魯馬和扎伊村民們都死守著不敢再退;而料不到對付這小小的村莊竟折損了近千名下屬的洛桑軍大將的怒火則燃燒到了頂點,更是不肯罷休,驅動大軍瘋狂地進攻。戰況演變至最酷烈的程度。 第六章 暗之心   天色黑下來後,山裡的溫度降很快,戰鬥中流出的汗水冰冷地包裹著身體,蘿紗的身體因為寒冷而戰慄。空氣中甜膩的血腥味越來越濃了,這讓她想吐。   無論如何這些都算不上愉快的感覺,而現在她只能靠它刺激自己保持清醒。   體內的魔力還未到枯竭的地步,風系、火系精靈依然環繞在自己身周接受自己的驅策,奮戰至今也幸運地並沒有受什麼重傷,但一直重複著感應精靈,向它們傳達殺人的意志,看著人體變成屍體這樣單調而殘酷的行為,蘿紗的神經已經累到麻痺。   雖是在戰鬥中,思緒卻漸漸轉移到了另一個與戰鬥無關的地方去。心靈像是一剖為二,一個自己在機械地殺人,另一個自己卻回到了幼年時尚不知世上艱辛的年代。   懷念地回想起,從有記憶以來,魔法精靈們便一直陪伴在自己身邊。當覺得寒冷時,火精靈會給自己帶來溫暖,當夏日炎熱時,水精靈讓自己感到清涼,心情低落時,暗精靈以它靜謐的胸懷安撫自己,而光精靈以它的明朗鼓舞著自己。過去自己也一直只把它們當作是無時無刻不溫柔地陪伴自己的好朋友,從不想利用他們去做什麼。那麼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自己也開始象世人一樣把這些好朋友當作殺戮的工具呢?   仔細想想也知道,長大了的自己遇到了越來越多的事,也越來越需要精靈的力量來保護自己,所以也就漸漸習慣以精靈的力量達成自己的意志。相較以前,自己掌握魔法的能力已比動不動就鬧出個烏龍魔法的過去的自己好得多了。在不遠處便躺著許多因為自己的魔法而死的敵兵,在戰場上的敵軍看來,自己也是個擁有令人畏懼的力量的魔法師吧!   也許這就是人們所謂的成長。   討厭這樣的成長。如果可以,她寧願回到每日無憂無慮地與魔法精靈嬉戲的那段日子。   但是已經沒有退路了。如果不殺死敵人,死的就是自己。   ……好累。   風、火系精靈都是屬性很不安定的精靈,長時間地與它們共鳴,自己的心也越來越躁動不寧。   感受到了自己內心的疲弱,精靈們發揮出的力量也相應低落下來,敵人越來越逼近了。   不知是第幾次了,敵兵又壓到近前。蘿紗再無力將敵軍逼退,而身邊的夥伴也早已露出疲態。德魯馬劇喘著勉強應付潮水般的攻勢,出手的力量比剛開始時弱了許多。兩人都有感覺,也許這是最後一次抵擋敵方大軍了。   蘿紗抬眼遙望東南方完全黑沉下來的天際。以往總在身前保護自己等人的大叔仍不見蹤影,看來是等不到他趕來了。   如果他回來看到自己和大家的屍體,一定會難過的。但是已經再撐不下去了。對不起……胸口湧起深沉的憂傷,她知道這並不只是因為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將結束。   然而從另一個方向卻傳來了出乎她意料的聲音,以與酷烈的搏殺場面相當不協調的開朗口吻與她打起了招呼:「嗨,可愛的小姑娘,沒想到咱們這麼快又見面了!」   蘿紗抬頭看去,只見有著假冒偽劣金銀妖瞳的流浪魔術師出現在一側山壁之上,向著她粲然而笑。   「維洛雷姆!」蘿紗高興地喊出魔術師的名字。   那一日維洛雷姆「挺身而出」擋下紅鏡,後來大家回返時便只見到紅鏡的屍身,周圍鮮血灑了一地卻不見維洛雷姆(血其實都是紅鏡的)。雖然擔心他,但那時趕著將艾裡送醫而無法四下尋找。帶著維洛雷姆已經先回去了的希望回到營地後,卻發現維洛雷姆並沒有回來,蘿紗暗自擔心難過了好一陣,卻沒想到會在這裡再見到面,自是喜不自勝。   「上次……你怎麼……」又想問上次他怎能打敗血鏡,之後究竟又去了哪裡,又想問他為什麼會在這裡出現,卻發現此時並不是敘舊的好時機,蘿紗終於吼出最務實的話:「快點下來救命啦!」   「這就來!」乾脆利落地回答後,維洛雷姆從背包中抽出一把大概是夏天擺攤時用的大傘,撐開大傘直接從山崖上縱身躍下。便在戰場上眾多士兵的注視下,大傘飄飄悠悠地向蘿紗那邊落去。   領軍大將發出了「射箭!把這傢伙射下來!」的命令。幾十支弓箭接連射向維洛雷姆,可惜被他身子左搖右晃地閃掉大半,實在沒法閃開的,維洛雷姆將傘反轉到身下當作擋箭牌。箭支將傘面穿破幾個破洞便失去了力道,無法傷害到傘的主人。傘破後下墜速度加快,幸而此時魔術師已經離地面不遠,索性便放開傘,安然落於蘿紗身後。   「幫幫忙,我快撐不住了!」蘿紗大喜叫道。上次維洛雷姆能收拾掉紅鏡,足見他擁有不凡的實力,自然是一大臂助。   然而維洛雷姆只站在原地為難地搓著手:「這個……你叫我『下來』我是做到了,可是要打架的話……我有點……不大方便……」   「……不大方便?」見來了援手,德魯馬精神一振,斧上威力大增,蘿紗才有餘暇回頭狐疑問道:「有什麼不方便?」   「就是……就是……那種日子啦!」   「那種?」   聽到他的話的人,不論敵我都用古怪的眼神瞪著他。這年輕人相貌雖出眾,卻並不是陰柔之美,而高挺的身量、寬闊的肩膀、平板的胸膛怎麼看都應該是男人啊!……不會真是女人吧?   「別誤會。那種日子……就是那種好幾天找不到食物,餓到發軟,露宿在外又受了寒,全身發熱,燒得沒了力氣的日子啦!」   再強的魔法師,又病又饑也剩不下多少戰鬥力。蘿紗挫敗地搖搖頭:「既然不能打,你還跳下來幹嘛?這不是白白送死嗎?」   「朋友有難,我怎麼能坐壁上觀,置身事外呢?就算幫不上多少忙,也應該下來和大家一起共患難吧!」維洛雷姆面上誠摯的表情讓人很難不為之感動,蘿紗心頭也不由流過一陣暖意。然而這番聽起來十分仗義的回答之後究竟隱藏著什麼用心就很耐人細思了。   因朋友出現在蘿紗心中產生的振奮並沒有維持多久。承受著洛桑軍越來越狂暴的攻勢,蘿紗的反擊再度變得無力。   想到自己的防線一旦崩潰,德魯馬、山谷中的埃夏和數百名村民,還有維洛雷姆……大家都難逃大難,但自己的力量卻越來越不足以維持防線,蘿紗覺得心越發躁動不安。躍動著的精靈彷彿一點點滲入自己心中,意識隨著它們而浮動。當精靈們再次活潑地躍動起來時,蘿紗忽然一陣心悸,有股讓自己的意識隨著精靈共同舞動的衝動。   跟它們化為一體,身上就不會再有寒冷遇嘔的難受感覺吧?   當一部分的意識放棄思考而隨著魔法精靈起舞的時候,不愉快的感覺開始變得模糊,身子彷彿輕飄飄地陷在了雲裡。這種美好的感覺讓蘿紗立時沉醉進去,想讓意識完全融化於那股與魔法精靈共鳴的快意中。   忽然胸口那塊水晶墜變得寒冷如冰,如劍鋒般的冷意直穿入自己的胸膛,也讓正在渙散的意識略為聚斂。在心智清明起來的瞬間,蘿紗意識到自己所面臨的危險。   自己的意識險些就被魔法力量侵吞!及時勉強把持住心緒不受魔法精靈的誘引,蘿紗身上已是冷汗密佈。   剛才心靈承受能力已經到了極限的自己險些就反被風系、火系魔法精靈所駕御。任何魔法學校的第一課必定說過,要是施法時魔法師的心反被魔法精靈的力量壓倒,被它們入侵操控,魔法師便會陷入癲狂失去自我。   「算起來,這個墜子已經救過自己幾次了。不過看來也是白費,我再撐不了多久了……」   正想要放棄,蘿紗耳畔響起維洛雷姆的話聲:「一直都在用精靈屬性比較躁動的風系火系魔法啊,難怪你這麼累了。不過要說攻擊力最強的,應該是暗系魔法,為什麼不試著換用黑暗屬性的魔法?」   「你怎麼知道我也能召喚暗精靈?」蘿紗驚訝地看著趨近自己的維洛雷姆。記憶中自己並不曾向別人宣揚過自己也能感受暗系魔法精靈啊。   「是同一類人的話,只要一看就能明白。」今天維洛雷姆的眼眸是普通的灰色,然而其中閃動的是比金銀妖瞳還更妖異的光彩,彷彿能看穿蘿紗的靈魂。   「同一類?」蘿紗有些迷惑。   「我們和一般人不一樣。在我們心底隱藏著黑暗殘酷的東西。或者可以說,我們沒有心。」維洛雷姆依然在微笑。那是屬於惡魔的誘惑的笑。開朗活潑的年輕人向少女露出了面具下的另一張面孔。「黑暗的靈魂自然最適合用黑魔法。」   腦海中有什麼東西砰一聲斷裂開來,震得蘿紗一時說不出話來。   如果是在離開帝都之前,蘿紗想都不想就可以大聲否認,然而現在她不確定了。維洛雷姆的話明白揭露出她這一陣子隱隱出現的感覺。   過去在拉寇迪時因為她特殊的身份和經歷,身邊並沒有多少朋友,除了愛琳娜、傑伊外沒什麼人在意自己,所以對自己不在意他們以外的人也視作理所當然的事。可是開始這次旅行後,有幾次眼看著艾裡等人有危險,她卻發現自己並沒有為他們擔心憂慮,自己似乎漸漸對什麼都不大在意了。   總是提醒自己,無論是什麼樣的情況,也要盡量讓自己保持快樂,不為了無力改變的事難過……可是久而久之,自己雖然能感受到悲傷、憂慮、憤怒等等情緒,卻這些情緒卻越來越難以觸及自己內心深處。   也許最後便會成為維洛雷姆所說的沒有心,沒有感情的人吧?   「等一下。現在不是整理少女情懷的時間哎!」對自己腦中浮現的想法感到害怕,蘿紗強自轉開念頭。雖然已經認同維洛雷姆的話,她仍為難道:「可是……雖然我能召喚暗精靈,但黑魔法我只會昏睡之類的低等魔法,派不上什麼用場啊。」   「沒關係。我雖然自己使不出魔法,但是我可以教你啊。放心,我耐心完美的教學方式可是廣受女孩們的好評哦!」   「……」   雖然對他「廣受好評」的究竟是那一方面的教學懷有疑問,快忍受不了風火系魔法精靈共鳴的蘿紗也只能點頭接受他的提議。   「我就教你一個殺傷力極強的高等黑暗魔法——黑暗波吧!」   「黑暗波?還真是老土又沒創意的名字。」   「別抱怨了,好用就行。」從維洛雷姆略帶狼狽的語氣聽來,他的自尊心似乎有些受到傷害。   「先沉下心感受最深沉陰鬱的黑暗精靈,讓心沉沒於晦暗、無望、冰冷之中。好,現在將它們招集到你的身邊……」   維洛雷姆一向明亮輕快的嗓音變得低沉緩慢下來,像是擁有奇異的催眠能力。隨著他的話語,蘿紗身邊的空氣似乎變得沉重冷澀,靠近她的人們都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雖然肉眼看不見,人們卻都可以感覺到她身邊凝聚了眾多的暗精靈,心中紛紛暗生畏懼。   但為暗精靈簇擁著的蘿紗本人卻沒有任何不適感。這些年蘿紗總是盡量避免讓人發現自己能感應暗精靈,就連像現在這樣沒有顧慮地感應暗精靈都幾乎沒有做過。除了因為在世人眼中黑暗魔法是屬於心靈邪惡者和魔鬼的魔法,人們對會使用暗系魔法的魔法師抱著嫌惡畏懼的態度外,還有另一個原因。   過去每次嘗試召喚出數量較多的暗精靈時,蘿紗的身體就會漸漸變得與它們一般冰冷暗沉,彷彿自己的身體開始與暗精靈化為一體,而且自己總是奇異地感覺到如果再繼續下去,就會出現無法挽回的改變,所以她很少召喚大量暗精靈,也一直沒有去學習高等級的暗系魔法。   此刻她第一次體味到與召喚其他精靈時截然不同的融洽感。全身被暗精靈溫柔的包裹著,竟像是回到母體內般感到安全平和,原先對臨時抱佛腳學習黑暗魔法的緊張感全被拋到天外。   蘿紗無奈地淡笑。看來自己的屬性真的是更適合黑暗陰邪的暗之魔法。果然不是好人。   「跟我一起頌唸咒文,全心感受咒文的含義,將這份意志傳遞給暗精靈就可以學會了。等你用熟了,不唸咒文應該也能用的。」   「包容萬物之負者……為光所棄者……與我為敵者身中暗藏之黑暗,亦回應我之訴求……匯聚在我身邊,集結成無堅不摧的毀滅之刃向前突進。驅逐光,吞噬阻擋者之靈與肉,合我之力賜與其永遠之黑暗……黑暗波!」   雖然黑暗波是「老土又沒創意的名字」,但咒文聽起來囉嗦又費解,確實滿像個少見的高等黑暗魔法。蘿紗一一依他所言而頌。   隨著咒文的頌念,緊擁住她的暗精靈起了一陣波動,漸漸彙集在她身前。蘿紗輕輕抬起手臂,掌心朝向前方。暗精靈凝結得愈發緊密,在她掌前漸漸形成如有實質的一片黑幕。見此異象,洛桑軍中流竄著不安的暗流。士兵本能地感到畏懼,爭相向蘿紗攻去,想在蘿紗發出魔法前格殺她,可惜他們的攻擊被德魯馬一一擋下。   當「黑暗波」三字從嫣紅唇瓣中吐出,原本靜如止水的黑幕如滔天巨浪般劇烈波動著向前方的洛桑士兵席捲而去。驚駭之色才剛剛在士兵們的面上浮現,黑浪已經覆蓋住他們的身體,隨即如同具有硫酸般的強烈腐蝕性一樣,開始銷蝕他們的肉體。   前排的士兵在幾個眨眼的時間內便被溶化為烏有,不知是內臟還是血水的混濁液體攤了一地。後面的人們意識到大難將至,驚呼著相互推擠著四面逃竄,然而狹窄的山道、擁擠的人群讓他們的掙扎變得徒勞,只是讓摔倒在地的人們在被黑浪吞噬前就因為同伴的踐踏而失去了生命。   雖然對蘿紗魔法的誇張早有心理準備,但這次的威力仍是超出過往許多,德魯馬連嘴都合不上了。   無論是洛桑軍還是扎伊村民,都被出現在眼前的活地獄所震懾。景象的淒慘幾乎超出了人心所能承受的限度,就連許多久經沙場的老兵也側轉了頭閉上眼睛不敢再看。在場平靜地直視這一切的只有一個人——蘿紗。   以往她看見流血總會覺得不忍,而這次竟奇異地沒有任何感觸,只是對黑暗波遠超自己想像的威力有些訝異而已。   在旁人的注意力都被黑暗波的威力吸引,蘿紗尋思著自身的異變時,沒人注意到維洛雷姆的眼光興味盎然地審視著蘿紗表情的每一個變化。   對他來說,蘿紗是目前他正在進行的遊戲的寶貴主角。   自那日在墨河鎮發現她流下的血液會漸漸轉便為魔族特有的藍色後,他便明白這個女孩身上一定有著屬於魔族的血統。能碰上擁有魔族血統的人類已是難得,而她自身尚未察覺的例子就更是難得了,於是他便盯上了她。眼看著蘿紗面臨危機,他靈機一動現身出來幫助他重要的玩具不至於死在這裡,同時因應時勢推動情況按著他的意願發展。   魔族沒有心,只要用黑暗魔法引導加強她身體中屬於魔的那一部分,她屬於人類那部分的感情便會消失……當天真的小姑娘發現自己竟然像惡魔一樣殘酷無情時,她是自我厭棄?驚恐?精神崩潰而讓魔的戾氣主導了意志,變成殺人魔?   讓人無法不期待她的反應。多有趣的遊戲啊!維洛雷姆的瞳孔因為興奮而微微收縮。   蘿紗再次產生了身體融入了環繞身周的暗精靈中的錯覺。這次已經來不及停止了。   暗精靈特有的寧靜晦暗的感覺滲入了心中,結成了一個厚厚的護盾,將自己的意識守護在其中。眼中的一切慢慢失卻了色彩,褪成冰冷的黑白兩色,或許是因為靈魂正漸漸被暗精靈同化,變得冰冷而透明。所有熾熱的奔騰的情感都凝結成為無機質,外界的一切再無法撼動內心。   再可怕的畫面也不過是一副畫面罷了,為什麼一定得產生恐懼、憐憫之類的感覺?就這樣漠視一切也沒有什麼不可以的吧?   明知道自己變得異常,然而蘿紗並不感驚慌。因為有一種感覺,這樣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而過往那個活潑善良,充滿同情心的蘿紗卻只是培養出來的虛象。   被誇獎時,應該開心地笑;看到人們受苦時,應該安慰幫助他們;無論發生什麼事,應該樂觀快樂地笑著生活;不應該有殘酷邪惡的念頭,保持心靈的純潔善良才是好孩子——這些是成長時感受到的這個世界的規則。按著人們的期望去做就會有人喜歡,所以自己就按著這些規則塑造出一個人們會喜歡的自己。當發生某種情況時,就自然而然地對號入座,表現出應該有的反應。   過去從沒有想過,這些真的是自己內心最真實的反應嗎?還是只是多年來形成的條件反射?   而現在為暗精靈所影響的心靈便是切斷了聯繫著「情況」和「反應」的線。什麼感情也沒有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吧。像是冷硬的石塊怎麼敲擊也不會流出水來一般,心裡擠不出真正發自心底的感情。無論發生什麼事,其實想開了也就都沒什麼大不了的了。   一點點美食,一本有趣的書,哼一首歌,睡一個好覺,這樣簡單平凡的事便足以讓自己覺得快樂。沒有什麼是絕對不能失去的,情況變得怎樣都不要緊,只要還活著,便可以開心地一個人過下去。真實的自己,就是這麼是個冷酷無情的人。   要是表現出這樣的真實性情,還會有多少人能接納自己呢?   幸而這十幾年養成的性子雖不是真性情,也已經習慣了隨遇而安的生活方式。雖然體認到自己並不是過去以為的純真善良的女孩,也就這麼淡淡地接受了這個轉變。   反正內心變不變,日子還不是都一樣往下過唄!只要過得自在就好。現在仍是在戰場上,沒時間胡思亂想,先應付眼前的事再說吧。   「你還好吧?與暗精靈屬性不夠調和的人很容易受魔法反噬,你不要太勉強了。」身後傳來維洛雷姆的探問。原本與德魯馬對敵的洛桑軍士兵被清場,閒下手來的德魯馬也回身關切地看著蘿紗。察覺她的眸色有異,他驚問道:「你的眼睛怎麼變成紫色的了?」蘿紗的眼睛竟由黑色泛著紫色光澤變為妖媚的紫色。   蘿紗怔了一怔,對友人們的關心回以如往常般開朗的笑容。「放心,我沒事的。別忘了我是低等魔法可能出紕漏,可越高等的魔法我使得越順溜啊。眼睛大概是受魔法影響,過一會兒就沒事了。」   反正這種變化不會有什麼實質上的危害,蘿紗決定不讓他們知道。沒有必要讓朋友平白為自己擔心。她縱身飛上半空,借助風的力量將自己的聲音傳送到戰場上每一個人耳邊。「不想死的就回去。」   黑魔法在人們眼中是邪惡的魔法,剛剛見識到蘿紗強大的黑魔法的人們無論是洛桑軍還是扎伊村民都充滿了恐懼之心。雖然領軍大將從一開始就留在最安全的部隊後方,並沒有生命危險,但他仍是渾身抖個不停。也許是因為恐懼而失去了理智,他抖著聲音嘶喊著:「魔女!放箭!把她給我射下來!」可惜他屬下的士兵都提不起勇氣將箭指向這個擁有如此可怕能力的魔女,因而無法執行他的命令。   虛浮半空的少女轉向還在叫囂不已的領軍大將。比密佈濃雲的烏黑天幕更沉暗百倍的漆黑髮絲被風吹得四散飄飛,襯著愈顯雪白的小小臉龐,有如白心黑瓣的蓮花於風中靜靜綻放。那是一種脫俗而異態的美。就算相隔甚遠,大將也明白看見一雙紫熒熒的眸子鎖住了自己。他陡然一窒,再不敢再有妄動。   紫色眼眸,那是惡魔的眼睛。   「維洛雷姆你怎麼也有些不對勁?」德魯馬推推魔術師。維洛雷姆呆站著盯著蘿紗的神態著實有異常態,連眼神都呆滯了。   「沒事,發呆而已。」維洛雷姆心不在焉地回答,聽起來卻不像沒事。   自剛才起,他的心就以異於平常的頻率跳個不停,眼睛也離不開蘿紗,這是過往從沒有發生過的事。一向習慣掌握事態變化的維洛雷姆,一時弄不清自己究竟是怎麼了。   蘿紗的髮絲如有生命般舞動著,現出往常被遮掩住的脖頸,纖白挺秀,給人高貴超然的感覺。雪白的面容平靜、淡漠,完全封鎖住內心的動盪。原本嬌俏的容顏現出幾乎壓迫得人無法呼吸的女王般的凜然風姿。   這就是她屬於魔族的無情冷酷的真實面目吧。   而她在承受自身心靈巨變的同時,仍然顧著同伴,不想讓他們擔心而隱藏住自己內心的動盪。她仍保留了些不合魔族的性子的溫柔麼?原本還是普通人族的女孩,為何會擁有這樣的毅力和自制力?在內心變得無情後,依然能留存著對他人的溫柔和善意?   另外,既然已是魔族的內在,為何她仍沒有魔族的邪譎之氣?凜然風姿中亦含著純淨高潔的氣息,似是冰般鋒銳寒冷,卻不會主動傷害旁人。這過往不曾在任何魔族身上發現過的氣息,令維洛雷姆有種趨近她探尋究竟的衝動。他從沒想到這個世界竟有這樣特殊的女孩,能對如此強烈地吸引他。   「想殺我就自己上來,不要只會叫人送死,自己躲在後面吠個不停。」蘿紗淡然向大將開口道。平淡的語句中透出肅殺,她沒有自覺自己的說話口氣已經有所不同。   原本已被震懾住的大將身體劇顫。當他看到那魔女舉臂對著自己的方向,濃厚的黑幕再度開始在她掌前凝集時,趕忙喚回幾乎要被凍結的神智,匆忙下令全軍撤退。洛桑軍後軍轉為前軍,大將自然由身處隊伍末端變成身先士卒,沖在隊伍前面逃離了戰場。   如果蘿紗想的話,可以讓洛桑軍全滅,但何必呢?她將掌前的黑幕散去,疲憊地落下地來。相較身體,這一天飽受波折的心更覺疲累。   回視後方的扎伊村民們,雖然村子保住了,他們卻並沒有雀躍著歡呼著慶祝勝利。一些走出山谷的村民們想來也看到了蘿紗施用黑暗波的一幕,都只是站在遠處神色戒慎地看著她。戰場上瀰漫著一片比先前的廝殺聲更讓蘿紗覺得難捱的沉默。   果然被人害怕排斥了呢。蘿紗唇邊現出一絲苦笑。   不想再看被自己保護的人對自己露出的懼色,她轉頭看向一片狼藉的戰場。此時已不見半個活人的影子,黑暗掩蓋了無數屍體,只有刀劍和血反射著光。黑與白的強烈對比帶來的冷冽感覺,幾乎要穿入她的骨髓。   「蘿紗你真行!」沒能悲情多久,蘿紗忽然被人兜頭一把攬住。德魯馬一邊揉著她的頭髮,一邊笑道:「今天可多虧你了!我還以為這次是死定了,沒想到你的魔法還真能幫上忙!」   「對不起,以前都是在幫倒忙。不過你可不可以不要說得這麼直白?」蘿紗翻起了白眼。她的眼眸終於恢復原先的顏色。   聽著德魯馬真誠爽朗的笑聲,蘿紗的心情開始明朗起來。   被別人討厭也沒所謂,反正身邊有能接受自己的同伴在就好。   就讓一切還像過去一樣吧!好在要裝得和以前一樣,並不是件多麼困難的事。只要面上表現得大大咧咧,作出象小孩一樣的直接的反應,內心的無動於衷不是那麼容易被人看穿的。   當戰場上塵埃落定,遲到的救援者終於接近了這裡。   一路上從半空俯視地面的艾裡見屍陳遍地,血水淌得到處都是,他的心情越來越沉重。這些屍體無言地訴說著不久前進行的戰況有多麼慘烈,讓艾裡的眉頭擰得死緊。   「死了這麼多士兵,說明蘿紗他們還有力量保護自己,別太擔心他們了。」身旁同樣一臉凝重之色的琉夜安慰道。但她的安慰並沒有什麼效果。就算同伴們幸運地沒有受太大傷害,他也憂慮著這場折損了太多人命的戰鬥會給這些沒傷過人命的孩子們心靈上會留下多深的傷痕。   歷練較多的德魯馬還好,埃夏本領不強,大概不會上戰場,讓人擔心的是蘿紗。以她的個性,是一定會站在前頭為村民抵擋洛桑軍的,而她的魔法也確實有強大的威力。只是當她的手上沾染了鮮血,她還能像過去一樣開朗地大笑,沉迷充滿「愛和勇氣」的傳說故事嗎?也許就算和他們平安重會,一切也都再無法回到像以前一樣了……   腦中出現這個念頭,艾裡就不願再往下想。   蘿紗的開朗與修雅的沉靜並不相似,然而卻有著和她母親相似的豁達,和她們在一起同樣能讓自己安下心。要是像當年自己沒能保護修雅一樣,蘿紗也出了什麼意外,自己真是苟活人世這麼多年了。   「我們來晚了。已經幫不到他們了。」   心緒紛亂的艾裡被琉夜充滿不祥意味的話嚇得心一沉,以致沒有發現她話中的輕鬆之意。隨即,他便看到夥伴們的身影安然出現在他視野中。艾裡顧不得怨身邊的女鬼故意消遣自己,吁出一口氣向他們飛去。   因為德魯馬、蘿紗擋住了多數敵人,扎伊村民不過傷亡了區區幾人,這與洛桑軍付出的代價相比小到可以被忽略了。而大家看來也都很好。除了德魯馬受了些不嚴重的外傷,同伴們都沒事,神態也沒有什麼異樣。看來先前是自己過慮了。   艾裡終於放下心,心頭卻隱隱有股難言的滋味。   蘿紗他們自己就可以對付如此的危機,完全不需要依賴自己。一直以來他覺得是自己在照顧蘿紗他們,現在卻覺得也許反而是自己更為依賴他們……察覺自己的心理頗似眼看兒女離開身邊的老父,艾裡不由感歎保父當久了,果然心態都有些扭曲了。   蘿紗言語神態一如往常,令艾裡沒有察覺到她已經有所變化。唯一讓他掛意的,就是那又「碰巧」遇上的維洛雷姆。維洛雷姆教授的黑魔法救了大家的事實依然不足以瓦解艾裡對他的戒心。   在隨同村民們返回村莊的路上,艾裡便向他問起上次失蹤後究竟是上哪兒去了。   「那時我解決了那紅眼兔子以後,想想傭兵團裡的人都不相信我,身邊老有人監視,回去也是自找罪受,就不打算回去了。反正當時出境的障礙已經被商隊掃清,獨自行走也不是問題,我就尾隨在商隊後頭離開了凱曼。」   「這些日子一直在這一帶徘徊表演,掙點小錢。前幾天我打算到洛桑城表演,本想抄小路省點時間,結果卻迷路了,在山裡打轉了好些天。今天聽到這邊有人聲便往這邊摸索過來,想不到卻碰巧遇上了你們。」   「那可真是巧啊!」艾裡皮笑肉不笑,「還很好奇一件事。身為魔術師的你,怎麼會懂得高等黑魔法呢?」   「我常年走南闖北,一次碰巧與一位黑魔法師結為忘年之交。他臨終前將他的魔法書傳給了我,所以我才對黑魔法有所涉獵。」   「那麼身懷絕技的黑魔法師甘心當一個經常被人嘲笑的二流魔術師,也是碰巧嗎?」   「嘖嘖!不要歧視魔術好嗎?魔術可是很深奧的技巧,要學得好可不比學魔法簡單呢。演藝事業多麼精彩有趣,是我熱愛的事業啊!每當看到人們因為我的表演展現出高興、嘲笑、無聊……各種各樣的神情總是能給我很大樂趣呢。」   見他毫無誠意地將所有的事情都推到「碰巧」上,艾裡放棄再問下去。畢竟他的所為並不曾給大家帶來什麼危險,自己所不爽的只是他行為的動機不明和那一雙似乎什麼都在他掌握中,居高臨下地看熱鬧的欠扁眼神。   見問不出個結果,眾人的話題便轉移到艾裡身上來。艾裡以迥異於某可疑魔術師的誠實態度一一講述他昨晚在洛桑城的經歷,順便也說了他和雲霓雜藝團間的緣分。聽他說完,大家明瞭那可惡領主有把柄在艾裡手中,應該不敢再對扎伊村下手,新的計稅方法的實施也無問題,自此徹底放下心來。   心情放鬆,便不會放過開玩笑的機會。「嘿嘿嘿嘿……」蘿紗奸笑幾聲,促狹地趨近艾裡,「過了十年,居然還對人家的舞姿念念不忘……可疑哦!」   「不要瞎猜,哪有這回事!」心中暗自抱怨蘿紗這傢伙怎麼這時候這麼敏感的艾裡口中自然是矢口否認,可惜微紅的臉皮令效果大打折扣。   「不承認?臉紅了喲!是不是看到人家就臉紅心跳,眼珠子死盯著人家流口水?」本是隨口說說,但從艾裡的神態看來竟似真有問題,蘿紗緊咬住不放。艾裡大感頭疼,搖頭歎道:「胡說什麼啊?現在的女孩子都這麼難纏麼?」   大家笑嘻嘻地看著蘿紗調侃艾裡,看熱鬧看得開心,沒有人留意到維洛雷姆的面色突然發紅,隨即由紅轉白,像是想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紅白兩色以令人驚異的速度在他面上迅速交替幾次,最後固定為鐵青色,一種人們在極度驚嚇下常現出的臉色。   隨即,他猛地跳起來,逃命般拔腿向與眾人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夜色中難以視遠,維洛雷姆轉瞬已經消失於眾人視野之中,速度之快令人咋舌,與他先前自稱的疲病交加的虛弱身體狀況完全不吻合。   「他是怎麼回事?」   被遠遠拋在後頭的艾裡等人交換著疑問的目光,最後得出的結論是:這傢伙果然是行跡詭異之極的可疑傢伙!搖頭拒絕去分析這不可理喻的傢伙,大家拖著向維洛雷姆離去方向眺望不已的蘿紗繼續前行。 第七章 落荒而逃   維洛雷姆在陡峭的山路上以驚人的速度飛奔著。神色之倉皇,更是大異於平日,就像是屁股後頭有一群瘋牛追著。蘿紗艾裡等人早已被遠遠甩到後頭,他依然沒有放緩腳步。   心怦怦跳個不停,分不出是因為狂奔還是因為頭腦中那個響個不停的念頭。他忽地停步,仰天大喊:「開玩笑!我怎麼可能會喜歡上人!」   「是不是看到人家就臉紅心跳,眼珠子死盯著人家流口水?」蘿紗調侃艾裡時所說的那些話,竟恰恰說中他先前對蘿紗的奇怪反應。這麼說,自己的那些異狀竟是喜歡上蘿紗的表現?!   太過離譜的結論嚇得維洛雷姆一下子跳了起來,腦子亂作一團之下,腳就像是自己有意識一樣拚命逃了出來。   蘿紗總是很有精神似的天真小臉又在腦中浮現出來。過去逗得她團團轉時總是在肚裡暗笑,然而同樣一張臉,在今天見過她施用黑暗波時冰寒凜然的模樣後,給他的感覺就有了不可思議的改變。清純的面容下隱藏著的混雜著光和暗的靈魂,眩目到令人有觸摸的慾望。   他也知道人類間常常發生愛情,剛來時人界還對這相當好奇,花時間觀察研究後卻發現那多半只是人類一時的衝動,難以長久,而能長久的不是欺騙就是誤會,現在早把愛情當作笑話來聽。這種玩笑怎會開到自己身上?!魔族無心,本就極少動感情,自己怎麼可能也動這種不知所云的念頭?   惱怒地一腳踹向旁邊的樹幹出氣,沒想到那木頭早已朽爛中空,這一腳嘩地一聲竟從樹幹中穿了過去,他的一條腿便狼狽地架在空洞中。一股力沒落到實處,維洛雷姆胸中鬱悶之氣不減反增。一邊低聲咒罵著哪個不知名的神魔一邊抽出腿來,他的心情壞到極點。   就算真的要喜歡誰,為什麼偏偏是蘿紗這種又笨又好騙的傢伙?!自己的品味何時下降到這個地步了?   「錯覺!一定是錯覺!玩遊戲玩得太興奮了,一時失常也沒什麼好奇怪的。」維洛雷姆強自恢復一臉輕鬆,但從來天不怕地不怕的他,這回確實是有些怕了。「算了,這種有害身心健康的遊戲還是不要再玩了。再去另找有趣的事做吧!」   心情寧定後,他向著與蘿紗等人相背的方向而去。走了片刻,從另一方走來一個灰衫男子。一頭發白的散亂灰髮披散下來蓋住了他大半張臉面,給人以頹喪蒼老的感覺。   瞥了他一眼,維洛雷姆皺了皺眉,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當他察覺那是什麼時,他迅即又將眼光移回這個上上下下都是灰白色,並不引人注意的人身上。維洛雷姆想起來自己最近好像已經看到這個人好幾次了,不是對方走到他前頭,就是自己從後面超過他,倒是挺巧的。   但如果不是巧合的話……   那人與他擦身而過時,維洛雷姆戒備地盯緊他每個表情。然而並沒有任何事發生。那人對維洛雷姆只是稍一打量便低下頭走自己的路,反應一如一般路人遭遇時的神態。維洛雷姆全神體察他的所有動向,甚至連心跳都加以監聽,仍未發現任何可疑之處。   維洛雷姆兜著雙臂看著那人遠去的身影漸漸被黑暗淹沒。「看來應該不是衝著我來的。」   那麼巧會和自己走差不多的路線,還有一個可能。那就是他和自己都跟著相同的目標。   「唉,算了,理他呢!我不是不打算再和蘿紗那些人玩下去了嗎?他們的事我管那麼多幹嘛?還是多想想明天表演什麼騙口飯吃比較實在!」像是要斬斷心中的牽念,維洛雷姆大聲地告訴自己,轉身走回自己的路。   無人的山中終於恢復了靜默,低低的蟲鳥鳴叫聲漸漸籠罩了一切。密雲無月的夜晚,山林中一片混沌,難以看清林中景象。而對於未來的事,同樣也沒幾人能看得清。   雖然蘿紗他們救了扎伊村,但自目睹過蘿紗強大的黑魔法後,村人看蘿紗的眼光總是在恭敬中摻雜著令人不快的畏懼。當她走過去後,村人們便在她背後開始竊竊私語,這種滋味任是再好脾氣的人也會有當場爆發的衝動。   德魯馬等人過去對黑魔法的認識也與常人無異,但已經很熟悉蘿紗性格的他們就是無法把那個做事脫線,又喜歡看「愛與勇氣」的英雄故事的女孩和魔鬼或是邪惡者之類的角色聯繫起來。他們最後得出的結論,便是蘿紗的魔法能力一向神鬼莫測,因而她不合魔法的常規地能夠使用黑魔法,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感受到遭村人側目的蘿紗在這裡並不好過,因而儘管扎伊村人慇勤挽留他們多住幾日以謝他們救助村子的恩情,他們還是在被擄走的村女安然返回村子後向他們告辭。領主的軍隊雖然折損不少,但艾裡既然持有那要命的文件,他應該不敢再對村子有所妄動,所以他們走得也安心。   離開村子後,他們一路蜿蜒向東行進。在他們漸漸接近目的地倫達芮爾的日子裡,大陸的形勢也在發生著迅速的變化。   凱曼迅速地攻陷了周邊幾個小國,而這些並不足以滿足凱曼的胃口。當凱曼繼續向其他國家伸出了觸手後,凱曼的野心再無法掩飾。醒悟過來的神聖聯盟諸國終於有所反應,各國派遣軍隊結成盟軍共同對抗凱曼入侵。   然而這並不代表凱曼的氣焰得到遏止。原本塔思克斯、凱曼、神聖聯盟三大勢力互為牽制,方能長期維持和平,然而現在塔思克斯忙於平定達魯王領內亂,無暇東顧,對凱曼的牽制作用完全喪失。神聖聯盟集結的盟軍確實對凱曼是股強大的阻力,但那是指在盟軍能較好地協作的情況下。   一早已預測到今日之發展的凱曼,遣人刺殺了聖愛希恩特的聖王。聖王一死,國內因為三位皇子爭奪王位而亂作一團,政務處於癱瘓狀態,令神聖聯盟諸國也成為了一盤散沙。一向為聯盟領導者的聖王一歿,聯盟中較有實力的各國誰也不服誰,國王們都想借此機會登上神聖聯盟領導者的寶座,提升自己在大陸的地位。由此而在盟軍內部引發了許多明爭暗鬥,一旦有事發生,各國的領軍者都各持己見,爭鬥不休。   領袖位置的虛懸令盟軍對凱曼的動向難以統合出快速有效的反應,而在實際行動中,各國軍隊也難以協作,實際上是處於各自為戰的狀態,難與數戰連捷,軍勢如虹的凱曼軍抗爭。各國非但不能共禦大敵,在明爭暗鬥中反而嫌隙叢生,進而矛盾愈演愈烈,到了後來許多國家甚至將參加盟軍的軍隊抽調回本國,盟軍實已名存實亡,除了一些關係良好的國家會結成盟友抵禦外敵入侵,各國多是各自為戰。   而可怕的是,現在的外敵已經不單單是大舉東侵的凱曼王國了。本有宿怨的國家間也開始利用凱曼的威脅趁火打劫或落井下石。各國人人自危,難以相互信任,神聖聯盟實際上已是分崩離析。一些局勢不穩的國家中重臣篡位叛亂,平民自立旗號之類的事也時有發生。一時間天廬東部大陸上風捲雲湧,陷入數百年未有過的混亂狀態。   大陸上事件頻頻發生,如推骨牌般引起一系列反響,而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個後果,就是戀血鴛捎給艾裡的信件雪片似的飛來,有時上一隻鳥還來不及打發走,又撲過來兩隻,搞得他應接不暇。有幾次手忙腳亂之際被不遠處的同伴察覺動靜,惹得艾裡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索性將那衰鳥說是獵來的,交給埃夏料理,給大夥兒打了牙祭了事。至於回信給身在帝都翹首期盼的諍君,他仍是全無此打算。就這樣,一行人繼續向聯盟東部行去。   昔日艾裡也曾旅經聯盟中數個國家。聯盟諸國地處大陸東南部,氣候溫暖濕潤,物產豐盛,商業發達,所經城鎮中隨處可見身著輕柔服飾的女子低噥軟語,店家熱情地招呼叫賣,精心照料的花木從街邊人家的庭院中吐露著芬芳。與凱曼國都拉寇迪相比,壯觀大氣雖然不及,然而綺麗繁華卻更勝一籌。   而此次眾人一路東行,所見的神聖聯盟各國風景已大異往日的平安繁華。他們一路上看到了不少被戰火焚燬,成為一座廢墟的昔日的繁華都市,而一些尚未直接捲入戰爭的城鎮受戰禍波及,也是物價浮動,市面一片蕭條,人們的神色失去了過去的安然,眉宇間隱現對未來的憂慮,過去的安寧富足感已全然消失。   戰亂間眾多百姓流離失所,一些地方盜匪橫行,讓過往商旅人人自危。為避免麻煩,他們盡量繞開那些危險區域,再者大陸東部多山,所走的路線迂迴曲折,在地圖上看並不很遠的路途他們竟花費了兩個多月。好在一路上雖有些波折,到底還算平安地接近了他們的目的地,只是在穿越聖愛希恩特西面鄰國格林坦恩的一個山區時惹了點小小麻煩。   那一日在蜿蜒的山道上行進時,原本待在存放遺骨的小囊中的琉夜忽然現身出來。「在前方有人潛伏,大家注意了。」眾人停下腳步,等艾裡做決定。   琉夜在妖精之森中生活的時間,恐怕便是大陸上資歷最老的山賊們加起來也比不上,因而在查知森林變化推測林中情形方面自是箇中高手,一路上有遇上山匪路霸的場合她都能派上大用場。   艾裡略一思忖道:「還是繼續走吧,附近沒有岔路,改走別的路要繞很遠。」   如果方便的話,這種麻煩當然是能免則免,但要為此花費太多時間的話就不值得了。畢竟擁有艾裡、蘿紗、琉夜這樣強大的魔法武技實力的隊伍,一般盜匪也難以對他們構成多大威脅。眾人也仍舊安然向前方行進。   走了不多時,數十個山賊果然如琉夜所預告地猛地跳出樹叢擋在了路中間,氣勢洶洶地大吼道:「要過路的都留下買路錢!」巨大的音量震得人耳朵發麻。   宣告目的的話語簡明扼要,音量和語氣都在水準以上,配合他們凶神惡煞的肢體語言和手中寒光閃閃的利刃,應該說相當具有威懾力。然而他們眼中肥羊中卻並沒有如他們預想的一樣驚惶失措。   看來是這幾人中首領的站在前頭的金髮青年興致缺缺地掃了山匪們一眼,轉頭看著身邊的高個子棕髮美人:「能者多勞,既然你先發現他們的,也就麻煩你一塊收拾了?」   棕髮美女以一種看吊在肉架上的豬肉的讓人不快的眼光上下打量著山賊們,在山賊們眼看就要暴發時不屑地撇開頭。「我懶得。」她一臉無聊地對青年另一側的黑髮少女道:「太沒難度了,我沒興趣。小孩子程度的叫小孩子來對付就可以了。」   黑髮少女立時像是被踩了尾巴的野貓一樣跳了起來:「誰是小孩子?我為什麼要聽你安排?我今天絕對不會出手的!」   「行了,行了。我上就是了。」知道這兩個女人要是吵起來,耳朵一時半伙是沒法清淨的,這對艾裡來說比跟盜匪打鬥更煩人許多,他只得在爭吵尚未升級前趕緊出來平息事情。   自覺完全被忽視的匪徒們心頭怒火翻騰,開始鼓噪起來。而其中一些人則隱隱感到了一絲不安。肥羊們的反應太過平靜,如果他們不是傻瓜,就是有恃無恐。   一個山賊小聲向他們中一個身形尤為壯碩的漢子道:「老大,這些人會不會是官兵清剿的誘餌?總覺得他們很可疑!」   山賊首領略一思忖搖頭道:「應該不會。下面的弟兄沒有發現有官兵埋伏。」但他也同樣覺得這次的獵物有些不對勁,但對方大大小小地加起來不過五個人,怎麼看都是有好幾十弟兄的自己這邊占的贏面大得多。雖然仍然覺得不妥,但買賣既然開張,自然不能因為疑神疑鬼就此陪著笑臉給他們讓路。   見手下兄弟愈發躁動,老大猛一揮劍,將旁邊一棵樹砍出一道深痕,再次以巨大的吼聲凌虐艾裡等人的耳朵:「別再囉嗦!快點把身上的錢都拿出來!」看了對方隊伍中兩個女子一眼,他又補充道:「我們也不想傷人。要是你們乖乖聽話,我們可以保護你們通過這一帶,也不會對女眷怎樣的。」   對於劫匪而言,這簡直可以算是仁至義盡了,可惜這次的肥羊並不買帳。   「我拒絕。這些成長期小孩吃得多,最近物價又上漲,單是他們的生活費已經是很大負擔了。就算殺了我,也別想讓我再掏出任何額外支出!」   在艾裡說出戰亂時所有家累沉重的男人的痛苦心聲之後,和平對話宣告結束。   艾裡的同伴很沒義氣地退得遠遠地袖手旁觀。山賊老大一聲號令之下,所有男人都抽出武器撲向站在當先的艾裡。對手只有一人,相比之下這幾十人簡直可以稱是人海了。黑壓壓的人潮迅即將艾裡淹沒。   然而站在後面的山賊老大很快見到了奇跡般的畫面。人群忽然炸裂開來,在艾裡原先站的位置,山賊們接連被飛甩出幾丈才落回地面,哼哼唧唧地直不起身來。轉眼間人群中心清空出一塊,現出那金髮男子飛快地旋轉的身影。一團白影護住了他的身子,因為速度太快看不出究竟是什麼。手下漢子的兵刃若是遞向他,便立時被白影絞飛,若是身體碰到了,便被甩出老遠。   「大家退開!」聽到老大號令,山賊停下了手。艾裡也好奇地等著看這位老大究竟要幹嘛。他停下手來,眾人才看出剛才的白影是一把把手、劍鞘上坑坑窪窪,寒酸得緊的長劍。長劍並沒有出鞘,所以剛才撞到劍網上的山賊只是飛出而沒有被肢解。   眾山賊明白這男子已是大大留手,而他真正的實力究竟有多強根本無法想像,不由都是一身冷汗。現在,他們只能寄希望於老大身上了。   人群起了波動,眾人紛紛向兩邊退開。就在人海中分出的這條路上,老大神色肅然,緊緊盯著艾裡緩緩走向他。   威風是挺威風,不過山賊首領自知自己雖勝過手下一籌,仍是完全沒有制勝之法,他的兩腿止不住地微微發顫。但他眼見對付這種程度的對手,兄弟們一起上也只是徒然增加傷亡,自己儘管想不出辦法,但既然被推舉為老大也只有硬著頭皮出面了。   「我也不想當老大的啊!都是寨裡都找不到厲害人物,才被趕鴨子上架的,為什麼我要受這份罪啊∼∼」因為恐懼,老大在心中無聲地哀號著。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呀啊∼∼」他大聲嘶吼,懷著必死的覺悟向艾裡衝去。   戰鬥在最短的時間裡結束了。看出這位老大和他的手下一樣只有一身蠻力,艾裡連戰鬥的架勢都無須擺出,沒等山賊奔到身前,他隨便一腳踢出一根木枝射向山賊右腳。在手下的驚呼聲中,腳步虛浮的山賊立時被絆了個嘴啃泥。才剛從滿地爛葉中抬起頭,便見冰涼的刃鋒向自己迎面而來。   「完了!早知道當時死活不作這見鬼的老大就好了!」老大嚇得閉上了眼睛。   然而劍鋒到達的時間似乎比他預想的長了許多。他戰戰兢兢地睜開眼睛,卻見明晃晃的劍尖在自己面前輕輕顫動,一時似乎並沒有刺下的意思。向上看去,那鬼一樣強的男人輕蔑地看著自己,似是在想如何處置自己。在生死線上轉了一圈,老大的膽氣已是存貨出清,全部告罄,顫抖道:「好漢饒命!我們是活不下去才上山的,也從來沒有輕易傷人啊。」   艾裡環視諸匪,眾人早已膽寒,也紛紛告饒。   「我們原也是附近的農民,幹這營生沒多久的!」   「都是因為戰火毀了我們的田地村子,我們除了一身力氣外沒別的手藝,靠什麼養活一家老小呢?」   「我們一向都只拿取夠我們用的財物,如果沒受到反抗都盡量不想傷到人的。」   憶起了先前的扎伊村的境遇,艾裡對眼前的山賊再提不起怒氣。如果當初自己沒能幫到扎伊村,村民們為了謀生,遲早也會像眼前這些人以劫掠為生,但卻很難說他們就真是些殘暴兇徒。   雖然為生活所迫的理由並不能改變眼前這些山賊曾犯下的罪,但他們的遭遇卻令人同情。自己既然並不是以正義和王權為己任的騎士,自是無須以執法者自居,非要裁定一切罪行不可。於是他收回劍,招呼蘿紗他們準備走人。   沒想到他就這麼簡單地放過了自己,一眾山賊都傻楞住了。當艾裡他們走開數丈後,山賊老大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大呼著「英雄!請等一下!等一下!」追趕上去。其他山賊雖不明其意,也紛紛跟了上去。   「有什麼事?」   「請問該怎麼稱呼您?」   「艾裡。怎麼了?」   面對艾裡的疑惑的目光,山賊老大忽然倒頭就拜:「艾裡大哥!請當我們的老大吧!」   「什麼?」不止是當事人的艾裡,蘿紗琉夜等人也都驚詫地張大了口。而其他山賊像是被他們老大的話提醒,也撲通通拜倒一地,紛紛懇求道:「是啊,請您留下來當我們的寨主吧!」   「讓咱們跟著您也行啊!您要我們做什麼咱們就做什麼!我們寨子數百號人全聽您的!」   「你們這是幹什麼?」艾裡忍不住要懷疑自己的理解力是不是退化了,怎麼一點也不明白他們這是在幹嘛。可是……哪有行搶不成就要當人小弟的?!   山賊老大抬起頭,滿臉的希冀之色:「咱們都是世代種田的農夫,只有蠻力,根本沒有當山賊的本事。如果沒有一位象大哥您這樣的強者帶領我們的話,大夥兒一定撐不了多久的……求求您,留下吧!」再說自己再也不想當什麼老大了!現成的最佳老大人選,絕對不能放過!   「是啊!二哥說的沒錯。」這位自動把原老大降級了。   「大哥您不能拋下我們啊∼∼」這聲淒切的哀號幾乎要讓艾裡以為自己真當過山賊頭子了。   幾十個樣貌粗豪的大漢眼中淚花閃爍的景象,沒見過的人難以想像其噁心恐怖的程度。艾裡有些招架不住:「別這樣啊!我沒法幫你們的。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忙啊……我跟你們又不是很熟,一下子就稱兄道弟的不大合適啦……再說我對當山賊也沒有經驗,派不上什麼用場的……」囁嚅著找了半天理由,艾裡終於不耐煩地大吼:「見鬼,我有什麼理由非得要和你們一起當土匪啊?!」   「老大∼∼」對方卻依然不依不撓。   「不要再叫了!我和你們根本一點關係也沒有!」   淒切的呼聲有著魔音穿腦般的效果,被一聲聲「老大」轟得頭大如斗的艾裡終於受不了了,拖著竊笑不已的同伴飛也似地落荒而逃。   「老大別拋下我們,我們不能沒有你∼∼」   「別再追來!不然別怪我動粗了!」   「老大,等等我們!」   「你們怎麼還跟來?不要命了嗎?!……算我怕了你們好不好?惹不起我還躲還不成嗎?」   艾裡這時的感覺就像一不小心踩上了粘人的糖紙,黏呼呼地粘在身上難以撇開。盼著拋開那群尾巴,他越逃越快,兩腿的勤快與平常的懶散勁頭形成鮮明對比。   好不容易甩脫了那群莫名其妙的山賊,天黑時分艾裡等人來到了前頭的一個村鎮。住宿了一晚後,第二天早晨他們正在大堂用早餐,從旅店外走進來氣喘吁吁的兩人。如果艾裡他們不是背對著店門沒有看到他們的話,便會認出他們就是昨天的那個山賊頭子和他的一個手下。   兩人在店裡一打量,看到艾裡等人時疲憊的臉上立刻放出光來,興奮地跑了過去,一把抱住艾裡的腿大聲道:「艾裡大哥!終於找到您了!今天請您務必答應我們的請求!」異常熱情的行動令店裡所有人為之側目,也讓艾裡在驚訝之外增添了尷尬。他好不容易掙扎著抽回腿問道:「你們怎麼會在這?」   兩名山賊回以熱切得讓艾裡起雞皮疙瘩的眼光:「昨天見識過您的身手和氣度後,大家都對您十分欽服,覺得再沒有比您更合適的首領了。我們就是代表大家來繼續請求您當我們的老大的。在您點頭之前,我們是不會回去的!」   「我說過了,我的人生目標不是當……」看了周圍好奇地注意這邊動靜的人們一眼,艾裡壓低了聲音,「……山賊頭子。而且我也還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不可能留在你們那裡。你們要麼改行,要麼還是另請高明吧。」雖然覺得這些山賊纏人,但這並不是厭惡,艾裡不忍用當眾洩露他們身份引來官兵追捕的方法來擺脫他們。   昨天的山賊老大也壓低了聲音:「您要是不願意到我們山寨的話也沒問題,請讓我們跟隨您吧!現在天下這麼亂,很多地方早已有人自立名號創立自己的隊伍,這也沒什麼不好的。要是我們能跟隨您,一定比當個山賊強多了!」旁邊看來內向一些的小個子山賊附和道:「是啊,不管是多麼危險的事我們都會跟隨的您。大伙都很勇敢的!」   「喂,不要擅自決定別人的人生好嗎?我又為什麼非得去起兵造反啊?!」   一直只是忍笑聽著的琉夜將艾裡拖到一旁打商量:「等一下,倫達芮爾城在年中拍賣會前後的守衛是有名的森嚴。如果月炎真的在那裡,有一支幾百人的隊伍也許會有很大幫助。不如……」   「不行。月炎的事我們會盡全力,但我不想利用他們。我對起兵或是當山賊都沒有興趣,要是把他們捲進來卻又在不需要用到他們的時候放手不理,我做不了這種事。」   「對不起,是我失言了。」存在千年的妖精垂下頭顯出慚愧之色。察覺到剛才自己只站在妖精的立場考慮,忽略了為這些人類著想,她心中默念:「真對不起……你希望看到兩族和睦相處,我一時卻只想著妖精族的利益而拋在腦後……」具有陽光透過琥珀時散射的金色光澤的眼眸,溫和地看著艾裡走回去的身影。   「要是遠在拉寇迪的那個諍君傑伊也在場的話,大概也想讓自己點頭吧。」在回去繼續與那兩個山賊理論時,艾裡這樣想著。那個為了脫身而和他在拉寇迪締結的盟約,自己這幾個月來從沒有過半點行動。而這次卻是送上門來的絕好機會,只要接受山賊的請求,立時可以掌握一定的勢力,再以此為根基慢慢吸收力量擴大發展,也許真的有一天能實現和傑伊的約定吧。   但他就是不願意。從一開始他只喜歡過閒雲野鶴的日子,而不願意照著別人的想法做事,這次旅行的經歷更堅定了他的想法。那次策劃商隊引誘凱曼和法謬卡兩國追兵在山谷前相互殘殺時所感受到的罪惡感和對戰爭的厭惡,他再也不想體驗。   從來就自認不過是一介武夫,以前能吸引他的是武道,現在則是無拘無束的生活。和多數普通人一樣沒有安邦定國的抱負或是使命感,也沒人能指責自己有什麼不對吧?現在早已不在凱曼為臣,天下人的命運自己沒能力也輪不到自己來操心。   就這樣游離於一切之外,做自己想做的事,便是他目前唯一的希望。所以他知道無論山賊們怎麼請求,自己也絕對不會同意山賊的請求的。   「你們聽好了,」回到餐桌前,艾裡正色向兩個山賊道:「我對什麼有關打打殺殺的提議都沒有興趣,你們不要浪費時間,趁早放棄回去吧!」   小個子山賊著急道:「可是沒有您,我們一群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人也不可能撐多久的。」   前山賊老大也道:「來的時候,我們已經在大家面前發誓過,如果您還是不願意,我們就跟在您身邊繼續勸說直到您改變主意!除非您點頭了,否則我們絕不回去。」隨即,兩人開始絮絮叨叨地說服艾裡。   「老天……怎麼會讓我碰上這種怪人?」見他們意志堅決,艾裡無力地翻起白眼。不能堵住他們的嘴,那就堵住自己的嘴吧!艾裡埋頭大嚼眼前的食物,盡量把他們喋喋不休的說服當作耳邊東風。然後,一覷準機會,他立時帶著同伴跑得飛快,將兩個山賊甩得遠遠。   看著艾裡等人快速變小的身影,前山賊老大大聲呼道:「艾裡大哥,我們不會放棄的!我叫班內特,他是基爾夫,今後請多關照!」   山賊的毅力和追蹤能力顯然超出了艾裡他們的估計。雖然一時可以甩開他們,但他們毫不氣餒地繼續打探著艾裡等人的行蹤,隔了一陣時間後總能再次出現艾裡的面前。然後,開始新一輪的說服、逃跑、追趕的循環。   雖然對艾裡來說很煩人,好在這並沒有危險性。與艾裡同行的夥伴們則是以輕鬆得近乎幸災樂禍的心態,看著艾裡又著惱又拿對方沒轍的模樣的。   就在這小小的麻煩的困擾下,艾裡等人終於在五月中旬見到了他們的目的地——倫達芮爾城,聖愛希恩特帝國最繁華,也是天廬大陸上最富盛名的都市之一。   從距倫達芮爾尚有幾十里的高山上俯視這座城市,艾裡等人雖然不能算是沒見過世面,一時也為倫達芮爾的華美所震懾。雖然距離甚遠,仍可以看出城市中的建築造型繁複精巧,建築上綴貼的奢華的琉璃飾片在陽光照耀下折射出明亮的光彩,整個城市猶如一顆璀璨的鑽石。   「一看就知道是屬於有錢人的地方。」艾裡由衷感歎。妖精族為他們準備的旅費雖然夠用,但可以想見,在富豪雲集的倫達芮爾他們絕對顯得寒酸。   「很熱鬧的樣子,一定很好玩!」蘿紗雀躍道。   「我們去吧。」琉夜瞇起了燦爛的金眸,短短的話中有著山雨欲來的危險氣息。千年的沉寂讓她不喜歡在太多人類面前展現力量,但這次為了月炎,她不會有任何保留。   隨後這群沒有太多錢卻有著不俗破壞力的人們向著美麗的倫達芮爾疾行而去。 第七集 四海篇(4) 第一章 倫達芮爾的入場券   倫達芮爾,被稱為妖精之榭的大陸最繁華的都市。每年六月的年中拍賣會上,雲集了大陸最多的名流富豪和美麗女奴。拍賣會期間,這些名流顯貴爭相佩戴最名貴的奇珍異寶以彰顯自己的財勢,各種眸色和髮色的各族美女們放射著比奇珍異寶更令人目眩的艷光,歌姬的輕柔歌聲終日在城中迴盪。華麗的妖精之榭,聚斂了整個大陸最絢麗的光彩。   大量財富和美女的聚集很容易引來匪徒的覬覦,而拍賣會的貴賓們不是聞名的富豪,就是一國的貴族重臣,都是不能出半點岔子的,這段期間倫達芮爾的守衛自然極為嚴密。在到達倫達芮爾之前,艾裡等人對此已有所準備,但是當他們來到城門前時還是傻眼了。   「請出示您的身份證明。」守城衛兵攔住了他們。見他們一頭霧水的模樣,衛兵便知道這群人的來頭絕對大不到哪裡去。如果是有資格參加拍賣會的客人,應該會知道進入倫達芮爾的規矩。   雖然守城士兵算不上多了得,但經常見到身份不凡的拍賣會貴賓的他們自覺高人一等,看艾裡等人的眼光中立時帶上幾分輕蔑,不耐煩地解說道:「自五月開始,倫達芮爾開始實行嚴格的出入控制,除本城居民外的所有人要入城都得必須出示足以表明自己的身份的證物,不能證明身份和不夠格成為年中拍賣會客人的普通人都不能入城。」   隊伍中雖然半數以上的人來歷不凡,可惜都不適合洩露,也跟金錢權勢扯不上多少干係。眾人相視半晌都拿不出上得了太檯面的身份證明。艾裡笑容僵硬地問道:「觀光客能不能進城參觀?」   「不能!」毫無商量餘地的拒絕。   艾裡向城門中望去,已可看見城內繁華的市容,不遠處衣著鮮亮的婦人們向自己的方向輕輕訕笑,大概是見多了這種無權無勢還妄想進入倫達芮爾的不自量力的人吧。華美的妖精之榭只對特權者開放。意識到這一點的艾裡喃喃自語:「我開始討厭這個地方了。」   「閃開!閃開!」   從他們身後發出呼喝聲。他們側身讓出道路,便見一隊豪華車列緩緩經過身邊。不客氣地吆喝他們讓道的,是護送車隊的聖愛希恩特官員打扮的男子。擦身而過時他投過來的不屑眼神,讓艾裡等人對這城市的惡感急速颮升。   在他們面前經過的車輛帶起一陣暗香。女子姣好的側影投射在車窗低垂的簾幔上。伴著馬蹄和車輪滾動聲,隱約可聽見配環的叮咚聲。車中應該就是運往妖精之榭拍賣的女奴了。   艾裡忍不住猜測月炎是否便坐在其中某輛車上,和自己只有一板之隔。然而現在有所妄動的話只會讓倫達芮爾提高警惕,他們只是靜靜看著車隊進入城中,隨後無奈地先離開了倫達芮爾,慢慢想進城的辦法。   ※        ※        ※        ※        ※   艾裡等人來到距倫達芮爾幾十里外的一個小城,隨便找了間旅館落下腳來。   「上次紅姨不是給了我們一根紅羽毛,說需要幫忙時可以去找他們嗎?」   休息一夜,第二天商量辦法時德魯馬一拍腦門,突然想到這個辦法。   「我們可以假借緋羽的名義入城啊!以緋羽的財力,一定不會有問題的。」   「我們去搗亂搶人,又不是去做好人好事。怎能讓他們背咱們的黑鍋?」艾裡一口便否決了。琉夜空自煩惱,但對人世情形瞭解到底不如真正的人族,也提不出別的想法。   枯坐半晌大家都沒再想出什麼可行的方法,早悶得發慌的蘿紗提議道:「既然來這裡了,不如先到城裡玩玩吧?順便也打探些消息,也許會想到什麼辦法呢?」   「喂,理由的重點順序說反了吧?」艾裡搖頭糾正道。   一時也沒有別的辦法,大家同意了蘿紗的建議。不多時蘿紗和艾裡一路,德魯馬和埃夏一路,各自出了客店。琉夜心情不好,便自在店裡守著。   昨天進城時天色已晚,小城看來很平常,而白天看起來卻大不一樣。小城人口不多,卻是相當繁榮。或許是受倫達芮爾年中拍賣會將至的影響,街上人來人往的多半是服飾、口音各異的過路的外地人,街邊有許多攤販向他們兜售南方的香料乾貨,北方的毛皮玉石,叫賣聲和砍價聲此起彼伏,煞是熱鬧。手中握滿各式當地小吃,蘿紗開心得嘴都合不攏。   「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這裡的東西不便宜,你別什麼都想要啊!」負責買單的艾裡跟在後頭,喃喃著抱怨這完全非必要的開支。   蘿紗忽然停下腳步,眼光停留在街邊某處。視線穿過人群,落在了一些佝僂著身子站在人群中的鎖著鐵鐐、衣裳破爛的年輕男女。商人們隨意擺弄他們的身體,盡量展現給聚集的圍觀者看,人們象評估貨物一樣對他們評頭品足,估量著價值。這些男女有些神色麻木,有的現出屈辱之色,卻都任人擺弄不敢反抗。   終於猜到這就是所謂的奴隸的蘿紗斂去笑容,現出悲憫之色。見她神色有異,艾裡猜得到是為了什麼。安慰之詞在這裡派不上用場,他只有試圖引開她的注意。一隊適時行駛過來的車列幫上了他的忙。「你看,好華麗的大車!」   蘿紗轉頭看去,真的是很華麗的車。車隊不過四輛車,後兩輛應是裝運財物的,前兩輛車的質料是昂貴的紅茵木,還未到身前已可聞到沉鬱的香味。精巧的雕花和車頂橫欄上嵌有各色寶石,長長的金線流蘇在車窗前輕拂飄蕩。兩輛車的樣式略有差異,當先一輛車的式樣較為粗獷,而第二輛較為纖巧,其中乘坐的應分別是一男一女。   看車隊去往倫達芮爾方向,又是如此的富貴氣派,艾裡猜測他們十成倒有九成便是前往參加年中拍賣會的富豪,心下暗自一動。雖然一時還沒形成什麼想法,他們還是跟在車隊後面,看看是否有機會可以利用。然而跟在車隊後頭走了一陣,他開始覺得這個車隊有些怪異。   如此豪華的車輛,非是普通人能用得起的,而富貴之人出遊,身邊通常有不少侍從隨侍,可是這個車隊的人卻嫌少了些。除了趕車人之外,只有五六個侍從跟隨車旁,相比車輛本身的氣派,未免顯得寒酸許多。   正在猜測其中有什麼玄機,車隊忽然停了下來,接著最前一輛車上,一個黑衣男子探頭出來跟車邊一個侍從吩咐幾句,那侍從一點頭從男子手上接過一個紙捲向街邊一堆人中走去。人群中豎著一塊貼滿招工告示的招工榜,那侍從將手上的紙卷打開往板上一貼,周圍的人們紛紛圍了上去。艾裡和蘿紗對視一眼,匆忙也擠進去看個究竟。   「誠聘體健貌端……嘻嘻,好像徵婚哦!」發表完感受,蘿紗接著讀下去:「……有一定武技或魔法造詣男子為侍衛,有意者請於明日中午至螺旋旅店面試。」   艾裡頓時兩眼一亮:「找到了!去倫達芮爾的入場券!」   回到旅店,四人再次碰面。埃夏、德魯馬也帶回了一些收穫。他們從旅店和街頭巷尾打探到一些有關倫達芮爾的情況。   為了保護參加拍賣會的各國貴客人身安全,免除紛爭,倫達芮爾自古來就禁止一切人攜帶兵器入城。按理這種規定易招致那些身份尊貴的客人的排斥,但古代聖愛希恩特是大陸最興盛的國家,無人敢有異議;而延續至今,雖然聖愛希恩特風光不再,但這已經成為了約定俗成的規範。   所有想進入倫達芮爾的人都要經過衛兵的檢查,城門入口還設有強力磁石,可以讓任何武器無所遁形。雖然對頂級高手來說徒手亦可致人死命,但對於未到達那個層次的一般武者來說,沒有兵刃就像是拔了牙的老虎,威力大減,難以與護衛倫達芮爾的大批武士和魔法師抗衡。   為免護衛的兵器被奪,倫達芮爾將防禦外敵之用的武器收藏在封鎖嚴密的地窟之中,並培養護城武士專精於徒手搏擊之術。另外,數百年前聖愛希恩特還曾延請傳說中的大魔導士達略內特,以強力的魔法禁制封閉了倫達芮爾城,城內以及城上空的魔法精靈被驅逐至相當稀薄的程度,魔法師在此範圍內魔力會受到強力抑制而難以施展魔法,若是有人企圖以飛行魔法偷偷飛降城內,也會因飛行魔法的突然解除而摔得粉身碎骨。   但長期生活在此的護城魔法師習慣了魔法禁制,能施展一些中低級魔法。雖然僅是中低級魔法,但對攻擊力大減的外城人來說已經是相當懸殊的力量差異了。如此嚴格的管制,將威脅倫達芮爾客人生命的危險因素降到最低。   而此外,所有想在倫達芮爾有所妄動的人就算一時得手,也必須考慮今後得如何對抗接踵而來的報復。倫達芮爾隸屬的聖愛希恩特帝國在聯盟中仍有相當大的影響力,會是一個相當麻煩的敵人。與聖愛希恩特合作,從大陸各處進行奴隸搜集、運送的奴隸買賣集團,有著儼然幫派組織的性質,勢力延綿至十數個國家,作為奴隸交易的獲益者自然也會全力維護倫達芮爾的穩定,不會放過任何尋釁者。   「……這也許是倫達芮爾能保持近千年未出大亂的最重要原因。」   埃夏條理清楚地說完倫達芮爾的情況,又補充上自己的看法:「不過我看連城門都進不去的我們,還不夠格為了怎麼下手、怎麼應付報復的事傷腦筋。」琉夜聽了這些,眉頭擰得更緊了。   「那可不一定哦!」   不明情由的三人疑惑地看著艾裡賊忒忒地笑。   「倫達芮爾的防守真是不好對付呢……算了,先混進去再見機行事吧!」   「又是完全沒有計劃的行動!」蘿紗搖著頭,感歎艾裡為何跟山雞的習性如此類似,見一步行一步的思維方式實在難以給人多少安心感。   ※        ※        ※        ※        ※   三天後的中午時分,艾裡等人落腳的旅店中飄散出陣陣勝過往日水準許多的誘人的菜香。   「今天飯菜的味道變好了許多呀!」   「這兩天找了個新的燒菜師傅,手藝還算不錯。」店裡的夥計樂呵呵地回答好奇詢問的老客們。   這時,兩個衣物破爛骯髒的年輕人走了進來。這兩人身子頗為結實壯健,走起路來卻是步履蹣跚,一身風塵僕僕,看來是經歷了相當艱苦的旅程。   猜想著這一看就是沒多少錢的兩人說不定是來吃霸王餐的,夥計的臉色不大好看,冷淡地招呼道:「吃飯還是住店?」冷不防卻被當先那個直眉楞眼,似非善類的青年一把拖到近前,他頓時嚇得聲音都變了,「大哥您、您這是?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問你件事!這幾天有一位神威凜凜,有如戰神的英雄,帶著三個,呃,有時是四個閒雜人等到你們這裡住過嗎?」   「沒有啊。」   看夥計的表情像是有聽沒有懂,一旁那個瘦弱些的,看起來也溫和些的細長臉年輕人重又問道:「有看到一個一頭亂蓬蓬的金髮,臉上的神氣又像溫和又像無賴,二三十歲的男人經過這裡嗎?他身邊跟著一對少年男女,還有一個年紀大一些的健壯青年,可能還會有一個棕色長髮的美女在旁邊。」   「咦,這倒是有。不過……」   兩人大喜,追問道:「不過什麼?」   「不過你們來遲了,艾裡已經走了幾天了。」   從後堂傳來的聲音回答了他們。兩個年輕人轉身看去,旅店新雇的廚師端著幾盤菜走了出來。紅髮綠眸的清秀少年,正是一直跟隨艾裡的埃夏。艾裡不方便帶他們一同進城,便要他們在這裡等他回來,順便打點工賺取食宿費,所以這兩日他便利用家事特長,在所住宿的旅店謀了這個臨時職業。   埃夏打量著兩人的狼狽形狀:「你們怎麼變成這樣了?」才幾日沒見,這兩人怎麼淪落到這個地步?   這兩人正是誓言定要說服艾裡當山賊頭目的班內特和基爾夫。在狼吞虎嚥埃夏請的飯菜的間隙,他們向少年和聞訊過來的德魯馬講述了自己的遭遇。此時已不是太平年月,他們一路上的經歷只能以坎坷來形容。   上次被艾裡甩掉以後,他們好不容易才打探到他們的大致方向,卻先遭遇到了同行的劫掠。本事低微的他們自然不能像艾裡那一隊一樣從容應付,好不容易逃走後卻發現迷失了方向。在山裡頭過了幾天茹毛飲血的日子,終於摸到了有人居住的地方,可歎那些無良村民竟趁火打劫,以救命的食物衣服索取天價,搾乾了他們所帶的銀錢。回首來路,真是血淚斑斑啊!   看著以令人驚異的速度解決食物的兩名山賊,埃夏和德魯馬都有幾分同情。因而當班內特滿足地放下餐盤再次問起艾裡的去向時,他們都沒有隱瞞。   「他三天前去倫達芮爾了?」班內特這些天都在這一帶打轉,也曾從倫達芮爾城外經過,故而知道它的大致情況,立時傻眼了。像他們這樣的人自然不可能夠格入城。   他又疑惑道:「可是艾裡大哥怎麼能進得去?」   「他……有他的辦法。」埃夏避而不答。   兩個山賊沮喪地趴在桌上半天說不出話來。唯班內特馬首是瞻的基爾夫垂頭喪氣道:「艾裡大哥果然厲害,能進得了城,我卻想破頭也想不出辦法……二哥,咱們現在又沒有多少錢了,以後該怎麼辦?」班內特也答不上來,耷拉著眼皮的模樣著實可憐。   埃夏和德魯馬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搖頭微笑。   對這兩個山賊的目的感到困擾的,一直只有艾裡而已,其實艾裡成為山賊頭子的前景似乎比他預定的退休計劃還更合喜歡變化和冒險的德魯馬、埃夏的胃口。   「師父讓我們在這裡等他事情辦好回來。要是你在這裡和我們一起等的話,一定能等到他的。」德魯馬的話驅散了籠罩在兩個山賊上空的灰暗氣氛。   埃夏也友好地微笑著提出了建議:「如果不介意的話,也可以和我們一起在這裡打點短工掙些錢。我看今後你們和艾裡還有的耗呢,沒些準備可不行啊!」   「是啊!」兩個山賊眼睛恢復了神采,互相拍打著肩膀:「我們可不能因為這點小事就垂頭喪氣啊!要感動艾裡大哥只有這麼點毅力可還差得遠呢!啊,今天還得多謝你們,不僅招待我們吃飯,還這樣鼓勵我們……」後面的感謝之辭是班內特代表他的同伴向埃夏、德魯馬說的。   「不用在意,有困難時互相幫忙是應該的嘛!」   「我們也一直很佩服你們的堅持的。請繼續努力吧!」埃夏笑得好親切。「不要說這些了,先到我們房裡去,我拿兩件好些的衣服給你們換吧?」   「啊,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們一定會加油的!」   單從表面看來,根本很難猜出這四人間的真正關係。   於是,班內特和基爾夫在埃夏和德魯馬的幫助下在這裡住了下來,勤奮地為了籌措將來的說服資金而在旅店涮洗碗盤,幫埃夏打打下手。四人相處得頗為相得,簡直成了關係不錯的朋友。   就這樣,以艾裡想不到的方式,他的夥伴和勸誘他當山賊頭子的山賊間產生了奇異的親和關係。   ※        ※        ※        ※        ※   艾裡想到的進倫達芮爾的方法很簡單。那一日所見的豪華車主很可能就是前往倫達芮爾的富豪,要是艾裡能順利被收為他們的侍衛,自然就可以順順當當地進入倫達芮爾。   而在他去應試之前,他和蘿紗間發生了一場爭執。爭執剛開始,棲身艾裡身上小袋中的琉夜現身出來,以女王般高貴氣度表示「不想受噪音騷擾」後昂首離開了,留下他們自行溝通。   「我也要去!」   窩在牆角打盹的獬猞王被主人的音量驚得微微縮了一下身子。抬起頭,它的圓眼中映出主人堅決地向金髮男子要求的身影。   「別傻了。人家招收的是『男』侍衛!」艾裡不甩她,專心地以笨拙的動作試圖用一段黑繩束起滿頭亂髮,不過總有些髮絲倔強地溜出他的手掌。他不斷用「這都是為了能順利入選」來安撫越來越焦躁的心情。   大來頭的人招募部屬,本領固然重要,外表卻也佔有不低的分數。曾是貴族一員的艾裡自然知道,很少有貴族願意僱傭形容猥瑣的手下來給自己丟臉。為了能順利進倫達芮爾,我忍……真見鬼!不知道十年前的自己究竟是怎麼做到每天頭髮整齊,滿是貴族派頭的?   「可是妖精之榭這麼大的名頭,肯定很好玩啦!人家一路上一直想著到了以後一定得玩個痛快的……」蘿紗不滿地撅著嘴走過來,很自然地拿過被艾裡蹂躪得快要斷掉的梳子幫他梳頭。梳頭應該是太過親暱的事,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的兩人卻構成了和諧的畫面。   「都到了城外卻不能進去,我才不要!反正我會魔法,又有阿旺保護我,再怎麼樣也不會拖累你啦!」   艾裡懶得去指出蘿紗的魔法在倫達芮爾應該派不上什麼用場,直接用最致命的理由回絕她:「他們只收男侍衛,這可不是我說了算的,你跟我講也沒用。要想進城,你自己找辦法。要是你自己就能找到辦法,我當然沒有立場阻止你。」   訕笑的口氣聽在蘿紗耳中愈發刺耳,立時成為了破壞了剛才和諧畫面的導火索。蘿紗猛力一扯他的頭髮,在他的哀號中生氣地跑出了房間。「我就不信自己找不到辦法!」   艾裡聳聳肩,也未在意,摸摸被蘿紗扯痛的頭皮,好在頭髮總算梳得有了個樣子。換上最威風的一套行頭,對鏡一照果然儀表堂堂,蠻有幾分青年俊彥的味道,他終於滿意地前往螺旋旅店。   聚集在旅店前的空地上等待應試的人比艾裡預計的更多。從座車可以看得出車主非富即貴,他的侍衛的酬勞自然應該相當豐厚,因此雖只是小城,這份美差仍吸引了數十個武者。艾裡大略掃了一眼,其中有不少人還頗有根底,看來待會兒的競爭將會相當激烈了。   等到正午時分,艾裡昨天所見的乘車的黑衣青年終於在一個隨從的伴同下走出店門,空地上的人們紛紛靜了下來。昨日一晃而過看得不大清楚,今天艾裡才看清未來老闆(如果順利的話)的模樣。   他的身材修長,肩頸部的線條稍嫌不夠挺拔,但這並沒有影響他的風度,反而給他增添了一種書卷氣。他的五官大體端正卻並不出眾,本來應該是張看過幾次也記不清楚的面孔,但他的眼睛卻改變了這這一切。   他的睫毛濃黑卷長,在它們的圍繞襯托下,一雙藍灰眼眸如寶石般閃耀著靈動的光彩,似乎隨時在傳達著話語。人們見到他,首先便為這雙眼眸的魅力吸引住心神,青年那平凡無奇的面目倒像是襯托畫面的留白,並不覺得是種缺憾,而良好的服飾品位和優雅的舉止更增加了他的魅力。   文雅、多情、聰明、知性、風度翩翩,這就是他給人的感覺。這樣的風度就是在上流社會中也並不多見,果然是世家子弟該有的樣子。不會錯的,這樣的富家子弟會在這種時候出現在這種普通的小地方,應該是往妖精之榭去的。   得出這個結論,艾裡覺得很滿意。妖精之榭的大門似乎又向他敞開了一些。   「各位是前來應徵侍衛的嗎?」見無人有異議,那青年點點頭,「那我們就開始了。請各位先排成幾排站好。」   眾人原想著選侍衛應該就是要大家展現技藝或是互相比試,這之前排隊未免有些多此一舉,但老闆說話最大,大家還是排好隊列。那青年卻再不說話,只是負著手站在高出空地一些的店門前靜靜張望,略為打量過眾人的外貌後,他手指隨便指點:「你。你。你,披著斗篷的那位。還有你。你,就是你了。金髮的這位。你也留下。我點的這幾位站到前面來,其他的人可以離開了。甄選結束。」   就這麼完了?!   大家都大為出乎意料。怎麼光用眼睛瞄了幾眼就選定了,根本不要驗看本領的?而被選中者都是看來儀表比較出眾的,這是選護衛還是選美啊?   如果艾裡沒被選中,一定也有怨氣,不過托他修整過便滿有氣派的外型之福,他成為那七名入選者之一,自然就沒什麼可抱怨的。他一邊向前方走去,一邊讚歎著自己知道事先塑造好形象的先見之明。   而在他身後數十個落選者中,太令人錯愕的甄選方式和對眾人技藝的輕忽態度令他們開始響起不滿的鼓噪。一個膀闊腰圓的大漢甚至憤然向青年衝了過去,怒喝道:「小子你耍我們不成?哪有這樣選人的!老子這兩柄圓斧不知道砍翻過多少人了,你沒見識過就認定了老子不行?!」明晃晃的鋼刃搖來晃去,很快隨主人的步伐接近了青年,而在它們與青年的距離縮短至五尺之前,一直站在青年身後的那個隨從攸然出現在青年之前。   「不得對少爺無禮。」   流星般的劍芒一閃即逝,大漢手中剛剛還晃得很帶勁的斧頭卻像被一根看不見的絲線擋住般停頓了下來。在大漢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之前,厚實的斧刃竟平平地與斧身份離開,鐺啷一聲砸在地面的石板上。   大漢眨巴兩下眼睛,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麼,卻對剛才發生的事一時難以置信。隨從手中那柄細劍竟能削斷厚沉的斧頭,這大大超出了大漢對武學的認知。他呆呆地看向眼前的人,卻瞬間被震懾得後退幾步。   一直只是默默垂頭站在黑衣青年身後的隨從,存在感比青年的影子還更淡薄,此刻那張平凡的臉上卻燃燒著一雙充滿蕭殺氣息的危險眼神。這樣一雙眼睛,適合屬於一位極為危險的殺手,或是一位令敵手望風披靡的沙場名將,然而他卻只是青年的隨從。在以逼人氣勢將那莽夫逼退後,他垂下眼,又恢復成原先不起眼的模樣退回青年身後,但眾人已懾服於他的氣勢。   艾裡亦為之動容。這人的力量、準頭和速度都相當不錯,對付這莽漢自不在話下,只是步履滯重,還算不上是真正的絕頂高手。令艾裡吃驚的,是他出手時那一股雄壯酷烈之氣,竟有著一代名將揮刀沙場的風範,這並不是武技修為可以練得出來的。   青年以信任的笑容看著身後沉默的隨從:「有西撒在我身邊,什麼樣的侍衛也派不上用場,自然不需要看你們的功夫。你們對此還有什麼意見嗎?」   丟下這句不像說明的說明,他便帶著入選者進入旅店中他們居住的院落。這番言辭對入選者和落選者都有些無禮,然而青年瀟灑坦然的行動帶出一股旁若無人的氣勢,而見過那叫西撒的隨從的身手,技不如人也是事實,眾人再沒人敢有異議。   「這麼說,招我們這些人不過是當花瓶充個場面嘍?」跟在他後面進了店門的艾裡樂得嘴都合不攏。   身為男人,又是年紀一把了,卻還能被人用來當花瓶的機會可真夠難得!這麼輕易就能進倫達芮爾!安心當花瓶就行,有事也輪不到自己上場勞累,還有人管飯!簡直舒服到讓人有罪惡感呢…… 第二章 舞會   青年進店後便回到自己房間,由剛才那位西撒對即將成為他同僚的入選者講話。   「少爺是聖愛希恩特船業巨亨貝裡歐。托洛裡夏的第七子希爾迪亞。托洛裡夏,這次是前往倫達芮爾參加年中奴隸拍賣會的。因為路上與覬覦少爺所帶財物的匪盜的戰鬥,跟隨少爺出來的侍衛折損了不少,才招募了你們。你們好好做,盡心保護少爺,更不可以讓少爺丟臉!」   聽到自己的僱主竟是托洛裡夏家族的人,入選者都有些驚異。   托洛裡夏家當家的貝裡歐。托洛裡夏被人們尊稱為船王。家族把持著聖愛希恩特,甚至可以說是大陸東部海岸的海岸運輸業,擁有的各類船艦若是一同聚集到臨海的聖愛希恩特首都黎盧的港口中,十里內便看不到多少海面了。這樣龐大的財力在聖愛希恩特可以算是首屈一指的了,當然夠格去參加年中奴隸拍賣會。   而西撒的講話也證實了艾裡剛才的想法。這位希爾迪亞少爺知道倫達芮爾中富豪雲集,排場一個比一個講究,要是他只帶那麼幾人隨侍定然會招來輕視,所以儘管從使用角度來說沒什麼價值,他還是補了這幾名侍衛進來。既然原本就是為了觀賞價值才找的人,所以他選侍衛自然只看外貌是否上得了檯面。   可是,有一點有些奇怪。按西撒的說法,他們是遭遇了盜賊而令侍衛有所傷亡,但這幾輛車都沒受到多少擦損。車上是有一些刀劍劃痕,但在艾裡這樣的用劍行家眼裡卻看得出其中並沒有蘊涵太大力道,倒比較像是為了弄出傷痕而劃上去的……   雖有些疑慮,但自己本身便是來路不正、動機不純,對方也許也有什麼難言之隱吧!看到什麼蛛絲馬跡都懷疑半天,遲早會過勞死,艾裡也沒多想下去。   出門應試前,艾裡已把裂天劍交與德魯馬和埃夏保管並把事情交待過了,所以便直接在這裡安頓下來。歇息了一夜,第二天艾裡便被喚起整頓車馬,希爾迪亞的隊伍準備起行了。   艾裡備好車馬,見希爾迪亞也梳洗罷打開了房門,從房中攙出一位佳人。女子依偎在希爾迪亞的肩頭,似是嬌弱無力,似是親密柔順,略顯蒼白的麗容引人生憐,和俊美的希爾迪亞猶似畫中人物般相襯。從兩人神態的親密看來,她應是希爾迪亞所帶的姬妾吧。   貴族女子多是與這女子這般柔柔弱弱,動輒暈倒的神氣,艾裡一向對這種女子不感興趣,瞧了幾眼也不再看,不過和他同期招募的侍衛們都看得目不轉睛。留意到希爾迪亞自若的神情,艾裡微覺得奇怪。屬下對自己女人這麼露出這麼露骨的眼光,老闆這麼好涵養?……也許他能從中得到某種滿足吧,某些心態自己難以理解也沒什麼大不了。   希爾迪亞扶她上了第二輛車,自己上了第一輛後,車隊往城門方向行去。   今日城裡的景像一如昨日,仍有各種各樣的攤販包括人口販子在路邊兜售貨物,不過今天艾裡的身份已有所轉變,跟在西撒後面在希爾迪亞的座車旁護衛的他自然無暇像昨天和蘿紗在一起時一樣愜意地逛集市。   相同的場景讓他想起了蘿紗。「不知道她氣消了嗎?現在應該回去和埃夏他們在一起慢慢等我回去吧?」不過依以往的相處經驗,他總覺得自己的想法似乎太過理想化了。   正在這麼想著時,一聲很有精神的呼喚傳入他耳中。聲音正是屬於腦海中想的那人的。轉頭看去,蘿紗笑嘻嘻地向自己大力揮著手。   「好像心情很好的樣子,消氣了嗎?居然還來送我……」   剛覺得有點感動,他的眼光落到蘿紗周圍的人群上,立時大叫一聲跳了起來。   西撒停下車隊回頭訝異地看著他。希爾迪亞亦從窗中探頭問道:「怎麼了?」可惜艾裡震驚到無法回答他們疑問的地步,只是死瞪著蘿紗的方向。   人群圍攏之處乃是販賣奴隸的地方,這也就罷了;更可怕的是蘿紗她不是圍觀者,而是!而是站在台上,站在待販賣的奴隸中間!   那個、那個傢伙!居然把自己賣了!   ……讓我昏過去吧。   看到艾裡看到自己了,蘿紗興高采烈地從奴隸的後排跳出來,蹦蹦跳跳地跑向拍賣主持人,拍著他的肩膀讓他轉向自己。「對不起,可以幫個忙嗎?」   「什麼?」主持人眼神茫然,看來根本沒搞清狀況。   「對不起,我趕時間,可以先拍賣我嗎?」   「啥?!」主持人從業二十多年了,還是第一次碰上這麼積極主動地要求拍賣自己的奴隸,傻楞楞地回道:「好像……也不是不行。」   得到首肯,蘿紗立時搶過他手中的喇叭筒,向台下瞠目結舌的群眾喊道:「現在先行拍賣來自大陸中部的美女一名,芳齡十九,活潑可愛漂亮大方蘭心蕙質冰清玉潔秀外慧中溫柔賢淑勤勞善良機智勇敢,千年一遇的極品貨色現在只要一銅幣起價!各位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對啦,就是說那邊的各位大哥啦,這麼好的貨色不買可惜哦!」順帶將懷中的獬猞王舉起來,「現在就買還買一送一,附贈超可愛小狗狗阿旺一隻!心動不如行動,行動就不要落後啦!」   這丫頭到底在發什麼瘋!艾裡忍住口吐白沫的衝動,硬把自己從昏迷邊緣拽了回來,向希爾迪亞道:「希爾迪亞少爺,能稍微等一下嗎?」   「艾裡你認識那女孩?」   艾裡有些意外,只過一夜希爾迪亞已記住了新來侍衛的名字,這樣的能力在一個錦衣玉食、一出世便習慣了旁人服侍的世家子弟身上倒是不多見。不過看到他投注與自己和蘿紗身上的玩味眼光,他也沒心思尋思這種小事,苦笑道:「那是我的……同鄉,不知道她怎麼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希爾迪亞微微點頭道:「沒關係,挺有趣的,我們也不趕時間。」他似乎看得挺樂,並不急著走,反而下了車靠近些看熱鬧。第二輛車中的女子亦透過細密珠簾窺看那裡的動靜。   人群中開始響起了出價聲。大概是難得碰上這麼有趣的奴隸,出價很快攀升到了相當高的位置。不能眼看蘿紗被什麼來路不明的人買走,艾裡只好硬著頭皮忍著心痛跟著出價。   然而價格很快飆升到了他無法承受的高處,他只得放棄出價,轉而開始轉起如何在半路上偷偷去把蘿紗從買走她的變態老頭之類的傢伙那兒劫回來的歪念。   「挺有趣的女孩子。」希爾迪亞若有所思,舉手報出超過前一個出價者一倍的高價。場上立時靜了下來。蘿紗像是生怕別人出更高價一樣,抓住時機快速喊道:「一次!兩次!沒人出價了?」   「砰!」她重重一棰敲在桌上。「成交!恭喜那位英俊大方的先生!」   在奴隸拍賣處的後台,統計金額和核算奴隸的工作人員對著手上帳薄納悶。   「剛才那個女孩,到底是誰的貨?」   「奇怪,她的編號根本沒有在奴隸名單上啊!」   「她到底怎麼上台的?」兩人面面相覷。   結算人員的困惑並沒有影響交易的進行,前台很快交付好銀貨,蘿紗被帶回希爾迪亞的車列。她笑吟吟地向優雅斯文的新主人躬身行禮:「我叫蘿紗,十分感激您買下我的明智決定。」   「呵呵,有意思的女孩。」希爾迪亞愉快地笑道,「我希望你繼續保持這樣有趣的性子。」他指著第二架車告訴蘿紗:「車裡的是安妮塔小姐,我買下你就是要你服侍好她。用你的笑容給她帶去快樂吧!」   「我會盡力的。」再次躬身後,蘿紗跟隨西撒走到隊列中。經過艾裡身側時,她停了下來,抬起頭斜瞟著他眨眨眼:「這回我可是靠自己找到了進城的辦法。記得你說過的話,你可是沒有立場阻攔我的哦!」   原來這就是她拍賣自己的用意!   艾裡一時氣結。這小丫頭,居然向我示威!   但事情已成定局,無論艾裡個人情緒好惡,希爾迪亞的隊伍繼續向著妖精之榭而去。   ※        ※        ※        ※        ※   第二次來到倫達芮爾的門外,艾裡沾僱主的光,得到了與上次迥異的禮遇。當希爾迪亞出示代表聖愛希恩特船業巨亨貝裡歐。托洛裡夏的印信時,衛兵們立時以貴賓之禮相待。   雖是禮遇有加,衛兵仍按規矩檢查了隊伍,將所有可能作為武器的物品收走代為保管,並通傳拍賣會的接待使迎接他們到專為預備給貴賓居住的豪華宅院。拍賣會雖只在六月五日晚上舉行,但參加的賓客來自大陸各地,行程時間往往難以把握,所以許多人會提早一些時日抵達倫達芮爾。為方便這些賓客,倫達芮爾修建了一些豪宅,專門用於招待他們。   妖精之榭的大門,終於在艾裡和蘿紗面前敞開。   如果說上次從高處俯視妖精之榭,它就像一顆璀璨鑽石,那麼走進城裡看它,它就是一朵一瓣瓣地向觀者綻放開來的玫瑰。明艷、華麗,散發出的奢靡氣息濃烈至發膩。每向城內多走一步,艾裡的這種感覺便愈發鮮明。   建築精美華麗,街道工整潔淨,走在街上的人也衣著鮮麗時尚,舉止得體,整個城市看起來沒有任何窮困晦暗的痕跡,但這一切財富都是歷經長期的奴隸買賣而積累起來的,不知有多少奴隸在這裡淌下過淚水。想到這一點,這個城市的美麗潔淨只會令人聯想到開在屍體上的鮮花,艷麗,卻隱隱發散著屍體的惡臭。艾裡很快便確定自己一點也不喜歡這個城市。   在走過一座巨大的圓形建築時,隊列中許多人都被這座大樓奇特的結構吸引。   艾裡目測大樓高度應有十幾層之高,房間恐怕會有四五百間之多。大樓的房舍全數朝向大樓中心,面向外面的是平坦的白牆。整座樓只有一個被幾層鐵門深鎖的出口。一路上眾人所見的建築都極盡豪奢之能事,在樓面上雕飾滿各種各樣的壁畫雕塑,而這座樓的樓面卻一片平白,沒有任何可供攀爬的凹凸之處。   「那裡就是暫時安置拍賣會上重要商品的地方,因為裡邊暫住的大半是動人的美女,所以大家都乾脆把這座樓叫做美人樓。再過幾天,客人們就可以盡睹樓中美人們的風采了!」   接待使向大家介紹道,還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道:「聽說今年拍賣會的壓軸貨是位很特別的美人,那可是好多年都不曾在拍賣會上出現過的珍貴貨色哦!建議客人不要中途退場,看到最後您一定會覺得不虛此行的!」   懷有別樣目的而來到倫達芮爾的兩人立刻猜測,這壓軸貨大概就是月炎了!   「那個壓軸的美人也是住在這裡嗎?」蘿紗作出少女天真嬌態問道。   「是啊。」   艾裡蘿紗無聲地交換眼神。   ※        ※        ※        ※        ※   年中拍賣會之前,城裡也有進行一些小型的拍賣會,但貨品檔次比年中拍賣會的自是差上一級,主要是面向各地轉手倒賣奴隸的奴隸商人的,真正想要上等品的權貴都不屑參加。   為讓這些先行抵達又無事可做的貴賓們打發時間,每隔幾天城裡就會舉辦些諸如舞會之類的活動。希爾迪亞一行人到的這一天是五月二十八日,晚上便正好有一場盛大的舞會,他們自然也在舞會的賓客之列。   日落之後,千萬盞燈火漸次亮起,將倫達芮爾中心的一棟宏偉白色殿堂前的廣場映照得比白晝更加明亮。   盛裝打扮的人們在廣場中央的舞池跳著高雅的宮廷舞步。仕女們纖細的腰身、絢爛的裙裾在舞池中搖曳飛旋,流麗明眸比天上真正的星辰更加醉人。男士亦是衣著鮮亮,舉止優雅。在黑夜和燭光的柔化下,所有一切都顯得那樣優雅美好,酒香、花香、女人的香味,匯合成一種讓人心跳的浪漫氣息。   在廣場一角的餐桌邊窩著一男一女。同樣盛裝的他們都有著出色的容貌氣度,可惜他們辜負了一身華服和舞會的浪漫氣息,很專心地致力於食物的清掃工作。人們不時對他們毫無矯飾,與周圍人們翩翩風度形成鮮明對比的動作投來訝異不屑眼光,他們仍是泰然自若地快速充實自己的肚子。   抱歉。這種場合本就不是適合自己的天地,自己沒有必要偽飾自己去適合它。再說肚子餓扁的時候,風度之類無關緊要的東西自然先拋到一邊。   自進城後就忙著打掃屋子、整理行李安頓下來,還要備車送主人來這裡,艾裡早已餓到了底限,一進場就直撲餐桌而來。肚子裡終於有些充實感後,他從食物堆中抬起頭呼出一口氣,留意到身邊的蘿紗。   「對了,你不是得陪伴服侍安妮塔小姐嗎?」   「相比我的陪伴,她更喜歡待在老闆身邊吧!我不去打攪人家了。」   蘿紗和艾裡都自由自在慣了,叫人「少爺」、「主人」什麼的總覺得很彆扭,因而在背後都直接叫希爾迪亞作「老闆」。   他們看向的方向,希爾迪亞和安妮塔方才舞罷,正倚在舞池周圍的軟椅上小憩。若是在他們之前放上一個畫框,也就是一副美麗的圖畫了。   希爾迪亞今晚一身不起眼的灰色禮服,在盛裝打扮的安妮塔身邊顯得比較黯淡。安妮塔則身著一襲來自東方大陸的上等純白絹絲所製,出自名匠剪裁的輕薄長裙,依她玲瓏的曲線流瀉下的褶皺處反射出夢幻般的銀光。她的一頭如雲長髮結成繁複的髮髻,髮飾則很簡單,僅以綴有一顆碩大黑亮珠子的髮簪固定。   這身裝扮與她纖柔出塵的氣質分外合襯,此刻她平時顯出病態的蒼白面頰泛起血色,更是嬌美難言,成為吸引人們目光的焦點。她不時與希爾迪亞低語幾聲,希爾迪亞一直是斯文地微笑,而安妮塔的笑靨因為他的淺笑而愈見美麗。   脆弱得不經一碰的美麗。   這是安妮塔給蘿紗的感覺。她的神態雖然歡愉,蘿紗總覺得這朵耀目笑容的背後並不是幸福,而是在失去前全心投入這最後一段美好時光的哀淒。也許只在片刻之後,這種異態的美麗就將終結,但此刻,她只為眼前的希爾迪亞綻放。   雖然和她相處的時間沒有多久,蘿紗已明白她的脾性。很單純的一個人,情感纖細脆弱,令人不由得想要呵護照顧她,希爾迪亞就是她的一切,為他的離開而蹙眉,為他的靠近而微笑。在蘿紗看來希爾迪亞只是個文雅有禮的富家子弟,人不錯,卻並不特別,而在她眼裡大概卻是能左右她生命的存在。   有一點羨慕呢。能這樣在乎一個人……蘿紗隱約這樣想。雖然像她這樣心意依托在別人身上,很容易因之受傷,但心裡總是只有自己,也會寂寞呢……   這時,一個華服老者進入蘿紗的視線範圍,走向希爾迪亞和安妮塔。   「我能在這裡坐下嗎?」華服老者的儀態笑容都尚稱得體合度,可是那一雙在安妮塔和希爾迪亞身上不停打轉,閃爍著如爬蟲類目光的冰冷光澤的狹長眼睛,卻顯露出他的內在絕不如外表體面。   安妮塔並沒有拒絕,半垂粉頸拘謹地坐直了身子。希爾迪亞面色有些不自然,不直視對方的眼睛勉強笑道:「當然。大人請坐。」   留意到情況有些不對,艾裡蘿紗走了過去,但希爾迪亞並未傳喚他們也不好上前,便在能看清狀況的地方守侯。   「我是聖愛希恩特左丞相,哈林拉夫。德。維耶拉爾齊。索芬。往年我也常來這倫達芮爾的拍賣會,兩位卻是眼生得很,今年第一次來嗎?不知是哪家俊彥?」老頭問的是希爾迪亞,他的眼睛卻不時瞟向安妮塔,顯然他真正想知道的是她的事。   希爾迪亞欠了欠身:「原來是左丞相大人,久仰大人盛名了,今日才有幸拜見。」艾裡看他的樣子卻並不甚驚訝,應是先前已經認出對方身份,只是他的神色高興不到哪裡去,更像是畏怯顧忌。   希爾迪亞停頓了一下,見對方仍在等著下文,只得接著道:「我是希爾迪亞。托洛裡夏,托洛裡夏家的第七子,常年旅居在外剛剛回到國內。這是第一次來倫達芮爾。」   「哦?貝裡歐。托洛裡夏家的少爺?」哈林拉夫笑了起來,神態間有股說不出的輕佻無禮,「我和你們家一向頗有交情,你可以說是我的世侄了,也算不得外人。」   「是啊,家裡以前的生意多蒙大人關照,父親經常教我不可以忘記大人的恩典。」   「呵呵,好說,都是為了聖王的榮耀嘛,我辛苦些也是應該的。」口中說得謙遜,哈林拉夫的笑容卻十分得意。   艾裡走南闖北多年,眼光自是犀利,從他們的表現已將情形猜了個大概。托洛裡夏家的生意似乎必須仰賴那色老頭的勢力,就算有什麼不滿也不能表露出來,反而要加意巴結,因而左丞相大人才這麼高高在上,不把托洛裡夏家放在眼裡。看著原本一派瀟灑倜儻的希爾迪亞少爺在這跋扈老兒面前只是唯唯諾諾地應和,深怕得罪了他壞了家族的生意,艾裡不由感歎當個世家子弟有時也滿辛苦的。   「世侄你還沒為我介紹這位美麗的女士呢!」   「這是……我的朋友,安妮塔。史曼泰羅小姐。這次陪我一起來倫達芮爾遊玩的。」   「左丞相大人安好。」安妮塔欠身行禮,艾裡注意到她低垂的臉蒼白得發青。   「安妮塔小姐嫻靜淑雅,只是在你身邊,我便覺得如沐春風,心情分外暢快。我有意邀安妮塔小姐到我的居所暫住,那便可以時常和你長談,不知安妮塔小姐可否賜予我這樣的榮幸?」   安妮塔抬起頭,唇瓣輕顫,可見心中紊亂到了極處。   艾裡聽她名姓只是平民女子,難以拒絕一國重臣的邀請。可是那老頭甫自見面便提出這種邀請,先前目光又在她身上亂轉,擺明了是對她心存邪念,以她目前和希爾迪亞的關係,自是不願意去,卻不知如何拒絕才好。   「我……我……」囁嚅了一陣,她只得求助似的看向希爾迪亞。哈林拉夫便知他的好事成不成,只看希爾迪亞的態度。他以銳利目光斜覷希爾迪亞:「西爾裡亞世侄,你不幫我勸安妮塔小姐幾句麼?還是覺得我才剛見面就邀她小住的行為太過失禮了?」   他連名字都叫錯,分明沒把希爾迪亞放在眼裡,但此時希爾迪亞看來全沒留意到這一點。先前他幾乎都是很沒精神般垂著頭,這時他僵直了身子凝視安妮塔,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哈林拉夫這才真正看到他面貌,眼中又有邪光閃動。   艾裡只覺心頭一陣發毛,總覺得這老兒的目光怪異,好像和常人不大一樣。正在想著到底是哪裡不對,耳邊聽得蘿紗忿忿不平道:「什麼輕佻?根本是無恥嘛!竟然叫人勸自己的愛人去供他糟蹋!欠扁的老頭!」   蘿紗捋起袖子就要上前,卻被艾裡一把拉住,轉身見他搖頭輕道:「這似乎關係到他家族的利益,怎麼選擇是老闆他自己的事,我們沒有立場插手的。真要插手也要安妮塔自己表示不願意再說。」蘿紗停下腳步,屏息等待事情的發展。   希爾迪亞躊躇片刻,再說出話來已是連貫流暢,毫不遲疑:「安妮塔,左丞相大人一向很關顧我們托洛裡夏家,是個仁慈可敬的長者。他和你投緣也是你的福氣,你就不用想太多,放心到他那裡暫住一陣也好。」   「……」安妮塔深深凝視她的情人一眼,垂下了眼瞼。依稀有兩滴晶瑩隕落在地。「那麼希爾迪亞你請多照顧好自己,安妮塔不能再陪你了。」她提起裙擺向哈林拉夫一躬身:「這幾日就叨嘮左丞相大人了。」   「太好了!」哈林拉夫得意長笑,瞇細的眼睛似有所指地瞄著希爾迪亞,「我看世侄相貌堂堂,亦是人中龍鳳,改日務必也到我那裡坐坐,好好聊聊。難得這次有機會在倫達芮爾相會,咱們有空多走動走動!」   希爾迪亞一怔,臉色陡然白了,避開和他眼神交匯再度低下頭:「大人過獎了。」   事情確定後,三人繼續扯些言不及義的客套話,只有哈林拉夫的笑容是真正出於愉悅。在離他們不遠處,蘿紗和艾裡進行著更為激烈的交談。   「竟然把安妮塔小姐推給那個死老頭,希爾迪亞真不是好東西!」看完整幕戲,蘿紗心裡堵得慌。   艾裡則顯得平靜得多:「男人為了顧全責任,有時候必須犧牲掉個人的東西。也許他自己心裡也不好過。」為了顧全家族而必須犧牲情人,這富家子弟還真不好當……   「可是這樣安妮塔太可憐了!那是希爾迪亞的責任,為什麼卻是她受苦……難道只能這樣麼?」   「……也許成全希爾迪亞就是她最想做的事。如果因為她而讓希爾迪亞遭到災禍,她會更加痛苦。」艾裡感歎道,「有時候擺在人們眼前的路沒有好和不好,只有壞和不那麼壞。這大概對他們來說就是最正確的決定。不要插手。我們沒有立場。」   理智上認同艾裡的話,但是情感上蘿紗仍然難以接受。安妮塔身上具有她嚮往的某種東西,她不想看到她遭遇不幸。但是正像艾裡所說,沒有足以從根本上改變狀況的權勢而胡亂插手,也許只會讓安妮塔和希爾迪亞都陷入更大的痛苦之中……   憤懣之氣在胸中衝撞著,她對舞會和美食都失去了興趣,轉身回希爾迪亞的車上一個人安靜一下。反正本來要陪伴的安妮塔已經被人帶走了,也沒有必要留在這裡。   她離開後,艾裡的耳邊終於清淨下來。夜風將附近其他旁觀者的議論聲送到他耳畔。   「那個年輕人竟然將自己的女人拱手讓給哈林拉夫,真不知是大方呢還是無能……」   「看來哈林拉夫果然是喜歡這種柔弱型美女的了。嘿嘿,要是哈林拉夫的另一個喜好的傳言也是真的話,我看這年輕人自身難保呢!」   「咦?什麼傳聞?」   「你不曾聽說過麼?除了對柔弱美女的喜好外,聖愛希恩特暗地也有這樣一個流言,這位左丞相大人對美男子也有非比尋常的好感呢!聽說他在黎盧的府邸中還蓄養了不少臠童……」   「哈哈,竟然有這種事!我看這位聖愛希恩特的左丞相說不定對這年輕人還滿有興趣的……」   艾裡將視線轉回那一邊,三人終於結束了尷尬的場面話,哈林拉夫帶著安妮塔神采奕奕地走了。只剩下希爾迪亞一人後,他窩回軟椅,疲累地合上了眼睛。原本是兩人對坐而談的軟椅少了一人,另半邊空空落落。   當哈林拉夫從艾裡附近走過時,居然也用那種越想越讓人發毛的詭異眼光上下打量著他,艾裡立時全身一陣惡寒,趕忙繞道走開。   從那些人事不關己的風涼話,他終於明白過來。希爾迪亞應也是聽說過類似的傳言,神態才總覺有些不自然。如果真是這樣,他又會怎麼做呢?難道象獻出安妮塔一樣把自己也獻出去?   ……眼看自己老闆被人欺負,滋味卻也不大好受。那老兒也實在是猥瑣得讓人想狠踹他一頓。他的性向如何倒不關旁人的事,但利用自身權勢力量去脅迫弱者滿足他的獸慾,這就可惡至極了。若有機會,不妨幫自己的現任老闆對付這個老頭。 第三章 醉鬧不醉屋   通過奴隸交易,倫達芮爾每年都從各國貴賓身上獲取大量收益,用來招待這些金主的宅院自然十分豪華,便是貴賓所帶來的隨從也各自擁有單人房間。   深夜,希爾迪亞所居的院落中已是一片漆黑寂靜,一天的勞頓後幾乎所有人都已早早沉入夢鄉。   然而此時依然有人不得安歇。   一間房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艾裡閃出門外悄悄掩上門。他來到另一間房前在窗格上輕輕一彈,懷抱小狗的蘿紗立時打開窗子探出頭來。四下打量無甚異狀,她便跳出窗來,艾裡以手護住她腰際減緩她的衝勁,避免發出落地聲。從兩人行動的默契看來,他們是早已約好的。   不過這兩人並不是在浪漫的月下幽會或是私奔,相反的,他們此行卻充滿暴力氣息。要在倫達芮爾武士和魔法師的保護下探查關押著拍賣會重要貨物的美人樓,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說不定會演變成一場大亂。   悄沒聲息地拎著蘿紗攀上屋頂,悄悄離開宅院之時,艾裡回頭見後院老闆的房間依然還亮著燈,不由心下感歎。安妮塔離去後,希爾迪亞便只有一個人孤寂地度過夜晚,現在他遲遲未能入眠,是為了無力保護的美人而感傷,還是在為了來日而憂慮呢?   然而如果艾裡現在有暇窺看僱主的房間,便會發現事實跟他想的大相逕庭。希爾迪亞的房內並不非他一個人。   「如何?今晚我表演得還不錯吧?還像個怯弱可欺的草包貴公子嗎?」希爾迪亞悠然靠於躺椅之上,向坐於身前的男人道。明亮靈動的藍灰眼眸半闔著,卻並未減弱其懾人光芒。   「左丞相應該沒有起疑心。只是安妮塔雖順利送到了他身邊,不過他似乎對您也心懷不軌。果真如此的話,現在情勢微妙,不好正面反抗,不知……少爺是否有何應對之策?」平凡的外貌,卻有著精悍沉冷的氣質,答話的男子是他的隨從西撒。說到「少爺」時他略微停頓了一下,因為這並不是他習慣的稱謂方式。   「這老傢伙果然惹人厭之至!垂涎美女也就罷了,偏偏還有這種癖好,給我們多添麻煩……但是這件事對我們太過關鍵,不能有誤,也只好我親自來這一趟。」希爾迪亞不快地擰著眉頭。一反舞會上的軟弱形象,此時的他看來竟有著不可輕侮的氣勢。   看著西撒認真為自己擔心的樣子,他輕笑起來,「不用為我的貞操擔心成這樣吧?忘了我以前的綽號嗎?」   西撒一怔,也笑了。他知道主子在外進學時曾有個「貞操殺手」的外號。   「咱們走著瞧吧,總會有辦法對付那老兒的,我可不是那麼容易被人欺負的角色。」希爾迪亞笑容未消,已生出一股睥睨天下的傲氣。為主上的這股自信所懾服,西撒終於釋然。   主上過去雖飽受壓抑,難以在世人前盡現其才,卻實是一條藏身深淵的潛龍。他的智謀足以掌控任何人,自然能保護自己,何需自己為他擔心?   ※       ※       ※   和蘿紗來到了較安全的黑暗角落,艾裡向她問道:「你感覺怎樣?」   「唔,肚子有點餓了。」   「……不是問這個。你的魔法怎樣?」   「從進城後確實有一股奇怪的空落感,集中同樣的精神力能驅使的魔力少多了。要我發個火苗生火還行,火球術之類的就辦不到了。」   蘿紗雖然經常打破魔法常規,這一次卻同樣受到魔法禁制遏制,看來大概是幫不上什麼忙了。艾裡轉而詢問另一位魔法師:「那琉夜你呢?」   在他們面前由淡到濃地現出妖精長老微蹙眉頭的身影。「我也不行。這位人族魔導士所下的魔力禁制確實相當厲害……」旋即低笑道:「不過再強的禁制也有個上限,如果超過這個上限,禁制就會失衡崩壞。」   說到魔法,蘿紗的興趣立即被勾起:「你的意思是?」   「我現在沒有寄魂者,魔力難以完全發揮。但要能找回月炎發揮出全部能力,我與你同時召喚魔法精靈時,魔法精靈產生的巨大共鳴與禁制的阻力相對抗,也許便可以沖毀這個禁制。」   艾裡雖然不大明白,還是把這個記在心裡。看來關鍵就在月炎,只要能順利救出她,隨後要打破魔法禁制逃離這裡並不是太難的事,那便大功告成,可以回去過自己的安生日子了。這麼一想,任務似乎變得簡單許多。   艾裡接著問琉夜:「白天在美人樓前你能感應到月炎嗎?」   「……還是不行。看來真的是有法陣封住了她的氣息。」   「不會要我們一間間找吧?!」艾裡哀嚎。那裡至少有四百間房啊!   「那就多跑幾趟。」在這件事上琉夜不會有任何讓步。   只是靈魂的琉夜能自由在空中飄蕩,可以方便的觀察周圍的防衛情況,讓艾裡他們及時閃避開崗哨巡邏。於是一邊進行著討論,一行人還算順利地漸漸接近了美人樓的所在。   一路上,艾裡為了潛進美人樓的方法煞費思量。現在他們既沒有兵器,又無法使用魔法,可以發揮出來的實力可以說降到了最低點。相反地,姑且不論倫達芮爾嚴密的守衛,僅是美人樓那一片平坦、難有著力處的白牆,要想無聲無息、不留痕跡地攀爬進樓就不是件容易的事。   幸而船到橋頭自然直的老話果然沒有說錯。托獬猞王的福,他們不需象壁虎一樣在牆壁上爬。   似乎是感受到主人蘿紗的想法,獬猞王象上一次在扎伊村發現洛桑軍那夜一樣,吸納著風的力量而將身體漲大,隨後載著他們輕輕鬆鬆地飛越過高聳的樓壁進入大樓內部。看來神獸運用神力並不是通過魔法精靈,而是另有道理。雖然搞不清究竟是什麼道理,但毋庸置疑,在這無法動用魔法力量的地方,獬猞王可以成為營救行動的重要助力。這讓艾裡振奮多了。   然而後面的事就沒有這麼順利了。   從外頭看大樓是個簡單的圓筒形,而內裡的結構則相當複雜,走廊迂迴曲折,沒有內部人員的帶路很快就難辨東西。樓道走廊兩邊分列著眾多房間。每個房間的大小式樣看起來都差不多,房門都是緊鎖著的,門上鑲嵌著一小塊堅硬透明的水芯片,可以由此窺看裡頭的景象。艾裡他們看過許多個房間,其中關押的女子都不是月炎。這裡幾百個房間中要在短時間內找到月炎的房間需要很好的運氣。   他們摸索半天,都沒有找到看來稍為特殊,適合關押拍賣會押軸貨物的房間,現在又是夜半時分,美人們和管理服侍她們的人都在睡夢中,也無從他們的行動來判斷那壓軸美人的房間。而大樓的守衛相當嚴密,守衛們相互監視,如果有人發現異狀或失蹤很難不被其他守衛發現,這令艾裡很難下手擒拿逼問他們。   眼看月落西山,搜索仍是毫無頭緒,潛入者們也只得暫且離開美人樓。回去住所的路上,艾裡瞥見黯淡月光下身旁琉夜低垂的面容也有些黯然,看來今晚一無所獲對她是個打擊,便勸慰道:「今晚才是我們到這裡的第一晚,後面的時間還多著呢,這個辦法不行,我們還可以試試其他辦法啊!你放心吧!」   妖精聞言抬起臉來,艾裡才發現自己好像根本是表錯情了,剛才大概是昏暗的月光造成的錯覺吧!琉夜女王樣神氣的美麗面容依然和平時一樣氣勢十足,完全沒有氣餒的樣子。   ……不,有一點不同。她的眼眸中依稀閃爍出每次利用自己當苦力時出現的狡譎光芒。   「既然艾裡你這麼有心,我當然可以放心。接下來我們該怎麼做,就拜託你想辦法了!」   ……果然!艾裡苦笑。不自量力地去同情高高在上的女王是會遭報應的。   「艾裡你真是溫柔體貼的好男人,我會報答你的……」剛剛說她像女王,這女鬼又像蛇一般纏了過來,一雙媚眼卻從眼皮底下瞄著蘿紗。蘿紗的兩眼果然噴射出比城中瞭望塔上的燈火更亮的光芒,只是知道跟這女鬼鬥嘴皮子只會被她壓得死死的而強忍著沒有發作。   艾裡的苦笑愈發深了。琉夜似乎很樂衷於「勾搭」自己,從她聲色俱佳的表現,實在很難判斷她到底是真心還是在逗弄蘿紗(附帶自己)。在這種情況他也只好一徑苦笑了事,不敢當真。   ※       ※       ※   「真是頭疼啊!偏偏我剛到任的這一年就出這麼多事……只求真神保佑,今年千萬別出問題!」   在艾裡等人無功而返的第二天,倫達芮爾城主納魯窩在他寬大舒適的軟床裡一邊啜飲著香馥的紅酒,一邊向隨侍的輔政參事道。這句話與其說是對參事說的,不如說是無意識的慨歎。   倫達芮爾上一任城主去年因為侵吞稅款入獄後,納魯花費了巨額金錢到處通融,終於坐上了倫達芮爾城主的位子。但這位子並不像他想像中那麼好坐。每年雖然奴隸貿易利潤高得驚人,但這卻是由國家把持的,錢再多也只是經他的手流入國庫罷了,自己根本撈不著多少,這令巴望著盡早從這個城中撈回血本的納魯十分失望。   而更加讓他不忿的,是拍賣會不僅弄不到什麼好處,如果出了什麼岔子,責任卻得自己來背。要是真出了什麼事,他的前途也就此完蛋了,這叫他怎麼能不擔心?   參事給城主的杯子斟滿酒,迎合道:「城主放寬心吧,倫達芮爾的防衛一向密不透風,這麼多年都不曾出過什麼事,今年自然也不會有問題吧!」   納魯因為參事的沒有見識而皺起眉頭。「不可大意!今年的情勢和往年怎麼會一樣!」參事馬屁拍到馬腿上,不敢再多說。   納魯凝視著眼前酒杯中搖曳蕩漾的紅光,思緒則沉浸到對目前國內變幻不定的形勢的思索中去。   自從年初聖王遇刺身亡後,聖愛希恩特的國政便陷入混亂之中。聖愛希恩特擇立國君是以賢能為標準,沒有嫡子繼承的傳統,而正當壯年的聖王未及立下儲君,三個王子便為了爭奪國君之位而在國都黎盧爭鬥得如火如荼。   但王位之爭主要是在大王子亞歷威爾德和二王子葉卡特留希之間展開。   大王子亞歷威爾德精明沉穩,頗具王者風範,要不是因為聖王的猝逝,他便是理所當然將坐上聖王傳下的王位之人。儘管他有著出眾的能力和手腕,卻並不想做太多的改變,他傾向於維持聖愛希恩特的現狀,保證國家的穩定和上位者的既得利益,從而贏得許多執掌重權的大臣、政見保守的老臣、文官的支持,可以說是追逐王位者中最具實力的一位。   但這並不代表亞歷威爾德王子便篤定將成為勝利者。性如烈火的二王子葉卡特留希雖沒有大王子那樣龐大的勢力,卻也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   葉卡特留希性情豪邁暴烈,樣貌酷似數千年前的一位聖王鐵血王。   昔年鐵血王憑借蓋世豪勇將聖愛希恩特的疆域從艾遜河流域一帶拓展到現今大半個聯盟大小,雖然後來他所打下的土地大半再度分裂出去,他仍為國人世代敬仰。對後來越發缺乏這種剽悍的武力和魄力的聖愛希恩特國人來說,鐵血王時代的輝煌榮耀更是令他們嚮往。   而葉卡特留希王子似乎非但具有鐵血王的外貌,內在也頗有相似之處。他有著強大的武勇和武者的氣概,生性好戰,時常向大臣們暗中宣揚聖愛希恩特應發動戰爭,吸收周邊其他國家的財富以增強國力、擴大王國的勢力,並成為一個新的大國與凱曼、塔思克斯三足並立。   聖愛希恩特多年和平,武官難有建立功業的機會,在朝中地位遠不如文官,他的這番論調很快得到了這些武官,以及希望國家有所變革以從那些老臣手中分出權力的低層官員的支持,也形成了一股不可忽視的勢力。王位最終會落入哪方手中,目前仍是未知之數。   而當三王子弗裡德瑞克在聖王身故不久後回國,表示要參與王座之爭時,立時成了最荒謬的笑話。   三王子弗裡德瑞克一向不為聖王所喜,很早就被以留學名義流放到國外學府去,這些年幾乎沒有人見過他,宮廷中的人們幾乎要忘記曾有過這麼一位王子。在聖愛希恩特幾乎沒有形成自己的勢力的他,要與兩位各有優勢的兄長爭雄,簡直是瘋子的行徑,手握權力的大臣們自然不會選擇他作為自己賭下政治籌碼的一方。   而相對兩位兄長間相互傾軋、明爭暗鬥,這位王子成日只是找些根本沒有權力的商人首領談話,不見有什麼具有威脅性的行動。至今尚未被兩位兄長剷除,只是因為兩位王子各自視對方為勁敵,不願分神對付這個不具危險性的弟弟,以免被對方趁機抓住把柄大做文章罷了。   倫達芮爾城主納魯隸屬亞歷威爾德王子的派系,在此多事之秋仍需按慣例舉辦年中拍賣會,自是生恐有人趁此各國要人雲集之時挑起事端,藉以給亞歷威爾德王子製造麻煩。這份壓力的煎熬,令他這些天來食量大增,當然日趨肥胖的身體並不是他發愁的主因。   倫達芮爾雖然防範措施嚴密,但卻也並不是全然安寧的。前來參加年中拍賣會的賓客個個都身份顯赫,因而許多他們身邊的隨從侍衛在各自的地盤上素來自視甚高,驕狂橫傲,當他們彙集到這一個小小的城市中,抬頭不見低頭見時總會在有意無意間相互炫耀主人的顯貴,大家誰也不服誰之下往往不時發生些衝突紛爭。更何況今年聯盟各國形勢大亂,時有紛爭,來自敵對國家的人間更是火藥味十足,一言不合可能就會動起武來。幸而大家身上都沒有兵器,又顧忌到倫達芮爾的守衛,所以一般都只是小打小鬧,弄不出多大的事,但在這非常時刻已經夠納魯城主捏把冷汗了。   不過目前倫達芮爾的防守已經是最嚴密的狀態了,再想小心也沒有什麼可做的,納魯城主也只有每日祈禱真神,保佑他一切都像往常一樣,不要出什麼紕漏,平平安安地等到亞歷威爾德王子登基……   然而事與願違,沒過多久,在倫達芮爾一個酒館中便發生了騷亂。   ※       ※       ※   招待拍賣會賓客的酒宴舞會一般是在晚上舉行,換而言之,有一個行事低調,幾乎都待在宅邸的僱主的艾裡和蘿紗白天也就沒什麼事可幹了,閒著沒事的他們被允許在不輪值的時候城裡隨便遊玩。這些天蘿紗便抓緊機會,有事沒事就拖著艾裡到集市中閒逛。   大城市的繁華遠勝蘿紗一路來所經過的所有城鎮。大陸東部城市的商業本就比較發達,再加上各行的商人都知道每年這時候倫達芮爾可以說是滿街大半都是富豪,都提前準備了最上等的貨物在此販賣,更是熱鬧非凡。每次逛街蘿紗都被琳琅滿目的物品迷花了眼,不過艾裡錢包攥得死緊,說什麼也不肯買貴一些的東西,她也只有干吞饞涎。   艾裡走多了地方,對逛街根本沒什麼興趣,拗不過蘿紗才陪她出來,自是腳下大步流星,巴不得早早逛完。   這一次艾裡走了一陣,忽然發現原本在身邊的蘿紗沒影了,忙回頭找了半天,終於在一個算命攤前發現了戀戀不去的她。他鬆了口氣,想把蘿紗拉走。   「走吧走吧!算命這種東西沒什麼意思。」   「看看嘛!好像很有趣耶!」蘿紗卻不想離開。   算命分有占星、觀相、測字、預知等不同門類,總的來說算是從魔法派生出來的奇門技能,會的人遠較正統魔法為少,市間出現的所謂「神算」倒有大半是江湖騙子。   蘿紗出身的凱曼乃是泱泱大國,魔法水平自然有很高水準,但凱曼為了在相對短的時間內趕上歷史悠久的魔法大國聖愛希恩特的水準,一直是從實用角度來選擇發展魔法,如算命這樣奇門技能卻幾乎是一片空白。因而蘿紗還是來到這裡後,才第一次見到真正的算命師,也難怪她這麼感興趣。   艾裡轉頭打量這個算命攤子,在他眼中映出攤主的身影。那是個一襲灰色斗篷的瘦削男人,臉面雖被灰白的頭髮和鬍鬚覆蓋看得不甚清楚,嘴角下垂的線條仍給人蒼老落泊的感覺,再加上那佝僂瘦弱的身軀,應該是個飽經風霜的老者。   看了半天,好像也沒看明白他到底長什麼樣,不過他給人的感覺就是那種放到人群中便難以再認出來的不顯眼的人。走得近些,更有股熏人的酒氣衝鼻而來,老頭耷拉著的腦袋左搖右晃,不時還打個酒嗝,看來醉得不輕。   算命攤子上擺放著水晶球、星象儀之類的算命常用的道具,一旁插著一塊寫著「神算」的破破爛爛的幡旗。雖然算命人經常都會打出這種招牌,不過在這裡待了這些時日,艾裡也瞭解了些倫達芮爾的規定,知道在這拍賣會期間能進入妖精之榭的業者,除了受過嚴格的檢查證實其確無魔法與武技攻擊能力外,從業資格也受過調查,這「神算」之名恐怕並非全是他自吹。   但不管是不是自吹,他對算命一向不以為然。   「別在這裡浪費時間了。」艾裡不耐煩地搔搔頭,繼續勸著蘿紗。「如果將來的事跟他說的一樣,那就算你現在知道也無法避免它的發生,只是白白多擔心罷了;如果將來的事和他所說的不一樣,那又叫什麼預言?!按照自己認為對的事去做就是了,被這種毫無根據的預言之類的鬼話迷惑就太可笑了。」   「可是……」蘿紗還是很好奇,捨不得離開。   「可是就算無法避免,要是知道後做好心理準備,事情發生時心裡也會好過些啊。」   算命人抬頭看向他們,發出沙啞的話聲。眼見他要拉走上了門的客人,老頭也不大著惱,只是原本頗顯淒苦的嘴角突然上翹,沒精打采的臉上掛起一個沒有笑意的笑容。「就像年輕人你那其差無比的戀愛運……要是早些知道,一開始就不抱期待,至少心裡會好過些吧?」   「你……!」艾裡一時氣結,卻也無法否認老頭的話。回首這半生,他真的很沒有女人運。雖然曾在他身邊來來去去地出現過不少美女,可惜似乎全都和他無緣。   修雅年長他十歲,已婚,還帶著個孩子;滄霓對塔瓦芳心暗許;愛琳娜的內在實在太過膘悍,令人敬而遠之,免得身上銀錢都被她搾乾干;蘿紗也不用提了,她是修雅的女兒,又比他小十歲,感覺上不過是個長不大的孩子;跟青葉好不容易有那麼一點點跡象,兩人就天各一方。   雖然對情感之事艾裡一向相信順其自然,但是偶爾想起時還是會有些寂寞,暗罵這故意和自己作對的惡劣天神。   此時胸口永遠的痛被這老傢伙一口戳破,他心中自然不爽,卻又不好對個落魄老人怎樣,只得暗罵:「……真是個討厭的老頭!」然而心下也暗自奇怪這老頭是怎麼知道的。   趁艾裡一時不備,那老人將他的左手抓過來又捏又掐,上下端詳。感覺抓著自己的手又乾又瘦,像隻雞爪般,艾裡頸後汗毛倒立,急忙搶回自己的手。「你幹什麼!變態啊?」   「既然你不相信,不如就讓我為你算一算吧!」   「……免費的。」他旋即補充,似乎還蠻瞭解他的性子。   艾裡這才明白剛才他拉著自己的手便是在算命了,也不知是哪門子的古怪算法,但他依然沒有興趣。   「免費也不做。」拉著蘿紗正要走人,老人再次扣住他的手臂。乾瘦的手並沒有多大力量,但卻抓得很緊,很堅持,似乎就算身子被甩出去也絕不放手一般。艾裡一怔,便沒有大力掙開他,只在口中喝道:「喂!老頭你喝多了嗎?放手!」   老頭對他的怒喝充耳不聞,仍是一副要睡不醒的模樣,低著頭自語般喃喃道:「大地……猶在傳唱著你的傳說……不想接受虛幻的光環的……來自西方的英雄啊……請不要吝嗇您的時間,與我這行將就木的人談談吧!」   艾裡驚愕地停下腳步,和蘿紗面面相覷。雖然這老人用的是算命師常用的不確切講明的說話方式,仍聽得出他已明白艾裡的身份!這件事只有少數人知道,這些人應該和這算命人沒有交集啊?   「讓我看看你的將來吧……」老人繼續審視艾裡被他拖住的手掌。   「啊,我看到了。充滿了傳奇色彩的生命……雖然現在黯淡了許多,但終有一日將展現更耀眼的光芒……啊,轉機就在不久之後……整個大陸所矚目的事件將把你捲入其中……你將漸漸成為會影響大陸千萬人命運的重要變數……聲名將日益為人們所知……」   「……哇,聽起來很刺激耶!」蘿紗的驚歎道。   算命師的這番語言能令任何有夢想的年輕人或是野心家為之振奮鼓舞。然而艾裡不是二者之一。   巴望早日回小山村安享餘生的他越聽下去,眉頭越是緊皺,心情越是不爽,終於忍無可忍地打斷了算命人的喋喋不休。「夠了,不要再瞎說了!我才不想對大陸的命運起什麼作用,這麼麻煩又無聊的事誰有閒心理會啊!拿這套來哄我你找錯對象了!」   他要自己相信,老人的預言不過是為了從自己這裡騙錢而妄加揣度自己心意的騙術,死活不願去想這究竟有多少真實的可能,因為那和他對將來的期望實在背離得太遠。   「都是騙人的!騙人的!」一邊做著心理建設,他不顧蘿紗的留戀拖了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被撇得越來越遠的算命老者看著兩人消失於人群中的身影,仍是一副木愣愣的模樣。街頭人們來來去去,嘈雜喧囂,似乎都沾染不到他身上。   靜坐半晌,他搖頭輕笑。無人能窺探出他此時內心的想法。   「雖然說是預言是騙人的,這只能算是預測,不過我紀貝姆的預測卻很少有落空的時候。傳奇的劍士艾德瑞克……除非你死了,否則有著這種超凡的力量和身份,就算你本身再想當只鴕鳥,在這越來越亂的時世上也很難不顯露光芒……」   「蘿紗小姐跟在這樣的人身邊,也會過得很精彩吧?」   ※       ※       ※   「逛街就是逛街,千萬不要多管閒事,惹是生非啊!」這倫達芮爾到處都是達官顯貴,要是惹出什麼事可不容易擺平,因此在分別前艾裡向蘿紗千叮嚀萬囑咐。   「知道了,知道了。」蘿紗揮揮手,漸漸走遠。因為不滿艾裡對自己行動的干涉,她終於決定和艾裡分道揚鑣,自己一個人逛街。   被拋棄的艾裡原想直接回住所,注意到前頭的酒館時卻停下了腳步。   眼前的建築堂皇得像座宮殿,若不是招牌上的「不醉屋」四字,根本讓人無法看出它是一家酒館。才兩層的建築卻顯得高大恢弘,造型繁複,層次分明,所有可能的地方都裝飾著了花朵、天使之類的雕飾,巨大的廊柱上刻有奢華的浮雕。華麗卻讓人感到冰冷疏離,散發著妖精之榭特有的奢靡氣息——也是艾裡一進倫達芮爾就覺得反感的地方,所以他一看就同樣不喜歡這個酒館。   他皺了皺眉,但還是走了過去。因為現在他很想找個地方喝兩杯,一則安撫一下因為剛才老頭那些奇怪的話而有些波動不寧的情緒,二則趁這段時間好好想想搜索美人樓無結果後接下來還有什麼辦法。   推開門扉,一股喧囂人聲和酒氣撲面而來。各國來客雲集的這段日子,酒館之類的休息場所的生意總是相當好,這家酒屋也不例外。艾裡略一打量,在場不少酒客形貌口音服色各異,應是來自各地的拍賣會賓客的隨從侍衛,其中許多擁著女人吵吵嚷嚷地也不知在鬧些什麼,甚是煩人。本已因為那老頭有些心煩意亂的艾裡又是一陣不喜,但既然來了,還是在角落尋了個面壁的位子坐下。   隨便點了杯酒後他便陷入自己的思緒之中。想了半晌,月炎的事仍是毫無頭緒,只覺完全無處著手,酒屋中的嘈雜又是有一下沒一下地撞擊著耳鼓,吵得他越來越焦躁。   忽然一股濃烈而不失芳醇的酒香傳入鼻中。侍者在他桌前放下酒水。「先生,你點的酒。」艾裡精神立時一振。   看來妖精之榭不負繁華之名,雖然依舊讓人討厭,酒倒是大陸上一等一的!很長一段時間艾裡都是在深山僻嶺中打轉,根本喝不到這麼上好的酒,此時光聞到酒香就幾乎要醉了。   雖然這裡的酒價格不菲,不過從老闆那也掙到了不少薪水,偶爾奢侈一次不算過分吧?抱著這種想法,幾乎從骨子裡散發出窮酸味的艾裡也難得的放縱一次,點了一大瓶酒。他索性將其他的事暫且拋諸腦後,悠然自得地仰靠在椅背上專心品味美酒。   這一仰頭,方才留意上方陽光穿過鏤花的高窗窗格照入一道光柱,被映得金黃的灰塵在光柱中活潑地跳動著,與酒館冰冷無生氣的感覺格格不入。艾裡饒有興致地看著這有趣的景象,品味著芳冽的美酒,心情漸漸寧和下來。   靜下心後,昏暗酒屋的這一角便似乎自成了一方天地,廳堂內的雜亂喧囂也可以擯棄到一邊。他自得其樂地抿著酒,不知不覺已有微醺之意。他喜歡酒,但喝不了幾杯就會醉,也許是因為喜歡的就是似醉非醉時那種飄飄然的感覺吧。   享受著暈陶陶的感覺,欣賞著陽光中粉塵的舞蹈,不知不覺已經完全將先前惡劣的情緒拋開。心想著在怎樣討厭的地方,仔細看也能找到些可愛的東西呢。艾裡輕鬆地微笑起來。   當然,這副樣子落在別人眼中,也就是個半仰著頭盯著空無一物的地方傻笑不已的標準的醉漢模樣吧!艾裡自然不會在意這個,逕自搖頭晃腦地沉醉在美酒的醇香中。   忽然一陣吵鬧聲打擾了艾裡對美酒的專注。他轉頭看去,不遠處兩幫人大概是喝多了,推搡著桌椅相互大聲對罵起來,其中一方依稀有些眼熟。好像最近見過,但到底在哪裡見的呢?喝得昏沉之際,頭腦不大靈光,他回想了一下沒有結果便宣告放棄。   事情一開始時還很單純。艾裡覺得眼熟的那夥人好像是聖愛希恩特來頭不小的地頭蛇,態度相當驕狂而引發了鄰座另一國賓客侍從的不滿,雙方便在言語上衝突起來。兩邊人馬各有人去勸解,但非但沒有緩和局面,反而令這場風波複雜化,擴大化了。   此時聯盟各國因為凱曼的入侵而關係混亂,仇怨漸生,屬於不同勢力的勸解的人之間往往有著大大小小的糾葛。混雜在一起就像一鍋沸油,滴入一滴水便立時炸開了鍋。酒酣耳熱之餘,言辭行動往往容易衝動過火,很快連那些勸解的人也火氣上揚,成為了鬧事者,並將更多人捲入其中。   不知是哪一方先動手的,口角終於升級成武鬥,場面亂作了一團。幾乎酒屋中所有客人都擠在廳堂當中扭打成一團,呼喝痛叫、拳腳相交聲響成一片,不時還有酒瓶、杯子甚至桌椅飛出人群在牆壁上砸得粉碎,乒乒砰砰地為打鬥聲作伴奏。   「哎喲喲!不要打了∼∼」店老闆從後堂跑了出來,看著店裡的一片狼籍哀哀叫。打鬧者多是各國權貴的侍衛,個個都是好手,雖然沒有武器不致於鬧出人命,但拆了這個店應沒有問題。店老闆已經差人去通報城中衛兵,但看這架勢,等衛兵趕來時酒店大概只剩下碎片了,直心疼得齜牙咧嘴卻無計可施。   眼見勢頭不對,沒有捲入打鬥的其他酒客紛紛走避,有些順帶「忘了」付帳,酒店招待拉住這個跑了那個,氣得破口大罵,為酒店的混亂再添一筆。卻有一人仍是安坐角落的位子,翹高了腿邊看熱鬧邊自斟自飲,好不悠哉。   這些人為了那些無聊理由愛打便打罷,又關我何事?艾裡美酒在手,喝得正舒服,管他旁邊天翻地覆,反正自己待在角落,鬧不到自己身上就好。   剛做如是想,驀然一支酒瓶從人群中飛來,不偏不倚地擊中他才喝了小半的酒撙。玻璃砸玻璃,結果只有一個。看著酒撙在自己眼前迸裂,美酒淌了一桌,艾裡目眥欲裂,怒不可遏。   值十八個銀幣的酒啊!難得狠下心買來的好酒,才喝了這麼一點就……!   不可原諒!   也有部分原因是因為他喝多了酒腦袋有些迷糊,總之艾裡在心痛和憤怒的驅使下霍然起身,大喝一聲「哪個傢伙砸了我的酒?!賠我酒來!」隨即飛躍到人群之中,手上碰到誰便揪住對方領口拖到眼前:「剛才是不是你扔的酒瓶?!」見對方茫然搖頭便當垃圾般往後一拋,扔到場外。眾人見他來勢詭異,也有拚力反抗的,但這醉漢的手兩眼發直,身手卻極為靈活有力,無論如何也無法擋開他的手。   混戰的人群中難免有拳腳揮向艾裡,他隨手應付便格擋開這些拳腳,攻擊者更被他大力彈開,也飛到了場外。不多時混戰的人群越來越稀薄,大半都是糊里糊塗地被扔到了大廳各處,摔得七葷八素,再也打不起來。剩下還站著的人驚訝地發現身邊的人怎麼越來越少,看清情況後也被紛紛艾裡的力量所懾,一時忘了再打。   雖然動機怪異,但不管如何,總是艾裡將這場風波平息了下來。酒館內一片安靜,所有的人都呆望著他。   此時門外的人聲由遠而近,衝入了大批衛兵。帶隊的隊長原本以為會看到一片混亂的場景,發現這裡的怪異情景後自然大為意外。他從慶幸不已的老闆口中知道事情大致經過後,便上前向兀自暈頭漲腦地找尋糟蹋了他美酒的兇手的艾裡表示謝意和欽佩。   聽了一會兒,艾裡眨眼,又眨眼,終於發現事情好像有點不對頭。剛才一陣「運動」過後,酒意也開始漸漸退去,他終於明白自己剛才做了什麼,冷汗一點點滲了出來。   「先前才叮囑蘿紗不要惹事,怎麼惹事的反而是我?」在這權力者雲集的地方大出風頭,引起那些顯貴的注意,可能會招來麻煩的後果……   此時,一個華服老者排開衛隊長來到艾裡面前,衛隊長躬身行禮後便退開去處理善後。   「年輕人,感謝你平息了這次的事。不然這裡的客人有什麼損傷,我那幫廢物手下闖的禍可就大了!」老者那雙令艾裡聯想到爬蟲類的眼睛,讓他立時認出這老者的身份。   他便是奪走自己僱主情人安妮塔小姐的聖愛希恩特左丞相哈林拉夫。先前覺得眼熟的那幫人,應該是前日在舞會上時曾經見過哈林拉夫的手下吧。   他勉強控制自己不顯露厭惡之色應付道:「這不算什麼,大人不必在意。」   「前些日城裡舉辦的舞會上我也曾見過你,你是哪位來參加拍賣會的賓客的下屬麼?不知如何稱呼?」   「在下名叫艾裡,乃是希爾迪亞。托洛裡夏的護衛。」   「啊,原來是希爾迪亞的人,那就好辦了!」   艾裡根本不敢問「究竟是什麼好辦了」,哈林拉夫自己卻說了出來:「他應該不會拒絕將你這樣人才讓給我罷!」   「在下不才,當不起大人的厚望。」   「哈哈,不必過謙!你有一身如此好本領,定然能成為我有力臂助,前途不可限量啊!」哈林拉夫上下端詳艾裡,神色說好聽是「關愛」,說難聽就像是「色迷迷」,艾裡這回真是冷汗涔涔。   最不希望的事果然發生了!   自己根本沒興趣為了這些權貴效力啊!更何況是這個惡毒的變態老頭!不要啊!   不期然想起了先前集市上那算命老人的話,事情好像真的在朝他所說的方向發展……以希爾迪亞讓出安妮塔的軟弱來看,不消說自己落入這老頭手中只是時間問題了。   該怎麼辦?! 第四章 盛宴   在不醉酒館,左丞相向艾裡表露延攬之意後,艾裡敷衍道:「承蒙大人厚愛,但在下眼下侍奉的是托洛裡夏家的希爾迪亞少爺,去留但憑希爾迪亞少爺做主。」   將事情推到僱主身上後,他匆忙開溜。但他自己也知道,事情並不會就此沒有下文。   就在兩天後,哈林拉夫便得到機會向希爾迪亞討人。   六月三日這一天倫達芮爾再度為拍賣會賓客舉辦了盛大的晚宴。晚宴上,希爾迪亞的席次便在哈林拉夫的左邊。倒不是兩方有什麼交情,而是哈林拉夫一見他們入場,便十分熱絡地迎上來,硬拉著希爾迪亞的手要他們在自己席位旁坐下。希爾迪亞不好甩開他的手,只得僵著笑容隨他安排。   宴會所設的桌席相距甚近,可以與鄰桌的人方便地交談。雙方坐定後,哈林拉夫便帶著詭異的滿意笑容打量著希爾迪亞,正待開口,卻見納魯城主手捧酒杯邁動肥腿向這裡走了過來,用熱情過頭變成諂媚的語調敬酒。「哈!哈!哈!左丞相大人難得翌臨小城,納魯終於能與大人共飲,實在是萬分榮幸啊!」左丞相可算得上是權傾朝野,更深得大王子倚重,同屬大王子派系地位卻低微許多的納魯城主自然抓緊機會著意巴結。   左丞相的反應卻相當平淡,只將酒水在唇上一沾:「哪裡,這一陣是我得城主關照了。」   納魯趨近左丞相小聲道:「倫達芮爾沒什麼有趣的地方可以讓人消遣,拍賣會開始前恐怕會有些沉悶,納魯已經差人將一些玩物送到大人的座車,以讓大人無事時慢慢賞玩,還望大人笑納……」   左丞相的神色頓和,笑道:「城主真是太客氣了!我見倫達芮爾這兩年愈發繁華,城主功不可沒啊。」   納魯察言觀色,知道剛才送出的大禮果然沒有白費。雖然有些肉痛,但若是和左丞相攀上關係,今後飛黃騰達,這點財物很快就可以成百倍千倍地收回……他趁勢與哈林拉夫拉近關係:「大人過獎了。小小的城主能做的不多,也只有在這城裡說得上話。如果納魯有什麼可以幫得上大人的忙的地方,還請大人儘管開口。」   這些都是官場上的應酬話,想那哈林拉夫官拜左丞相,手掌朝政重權,權力遠高於一個地方領主,怎會需要求助於納魯。不過哈林拉夫卻道:「不用勞煩城主了。……只是前些日進城時,一位接待使跟我介紹過,說是今年壓軸貨非同一般。這幾日我一直心氧難搔,好生好奇這位美人究竟有何玄奇……」   納魯對左丞相的好美色也早有耳聞,暗道若是能在此事上討他歡心,效果恐怕遠勝今日送的大堆珠寶。「呵呵呵呵……」陪笑幾聲,他道,「耳聞不如目見,事先透露恐怕會減弱大人親眼看到的震撼。既然大人有興趣,不如明日我便帶大人到那美人樓先睹為快吧?」   「那便有勞城主了!」哈林拉夫展顏道,看來心情極是愉悅。「我看城主才幹過人,足以擔當大事。明日我們也趁會面時好好談談吧。待我回到黎盧,定會在殿下面前為你美言。」   「納魯先行謝過大人提拔的恩典了!」   周圍各席賓客見倫達芮爾城主如此諂媚,都面露不屑。坐在附近的艾裡和蘿紗卻聽他們談話聽得入神。他們對納魯的前途當然毫不在乎,但聽得他說這兩日會安排哈林拉夫進入美人樓,兩人都暗自留上了心。   不久後在納魯主持下,盛宴開始。宴會上山珍海味流水般送上席來,又有美姬輕歌曼舞,著實熱鬧,不過見慣這些場面的哈林拉夫今晚似乎沒有放多少心思在這些上面。宴會開始不多時,他終於向希爾迪亞開口道:「希爾迪亞世侄,我有一事想與世侄討個商量。」   果然來了!艾裡知道他要商量的大概就是自己的事,暗道糟糕,心中盤算著要是老闆真的同意轉讓,就乾脆將這可惡老頭痛毆一頓出氣,然後再在城裡找地方藏身,伺機尋找月炎下落。他這邊想著如何對付這老頭才算解氣,那邊的對話仍在繼續。   「大人請講。」   「昨日我見世侄手下一位叫做艾裡的侍衛英勇過人、武技超凡,不由起了愛才之心,很想將他延攬至麾下,為我國效力。只不知世侄是否願意割愛?」   然而出乎艾裡的意料,希爾迪亞這次並沒有輕易答應哈林拉夫轉讓艾裡的要求。   「艾裡確實是很優秀的家將,一向很得我信任。得蒙大人青眼是他的榮幸,我本來不該阻攔,只是前一陣我把一件重要的事交與他辦理,現在事情尚未完結,不好放他離開,請大人諒解……」希爾迪亞深感歉意似地深深躬身,態度仍和上次舞會時一樣謙卑,婉拒之意卻很明顯。   知道要事云云根本是子虛烏有,將情人雙手奉上的希爾迪亞竟為了自己扯謊拒絕左丞相,艾裡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忙勉強肅容以免被哈林拉夫看出破綻,但神色仍是有些怪異,幸好左丞相也沒有留意。   同樣驚訝於希爾迪亞會拒絕,哈林拉夫風度翩翩的笑容一時有些發僵。不過僵掉的笑容旋即恢復了生氣,他展現適度的遺憾:「既然這樣,我也不好強人所難,反正這也不急於一時。等以後他身上事了,我在向你討人了吧!」   「大人開口,自然不成問題的。」希爾迪亞回以謙和文雅的笑容,艾裡卻越看越覺虛偽老練。   「不說這事了,上次舞會我誠心邀請世侄到我那裡坐坐,可這幾天空自相候卻不見世侄到來,心中好生悵惘。你說,我該怎麼罰你呢?」   「小侄體弱,來了這幾天卻因為身體不適難以外出,令大人空候,十分慚愧……」   「我看今晚世侄的氣色不錯,身體應無大礙,我想明日應可以與你促膝暢談吧?」   蘿紗輕蔑地撇撇嘴,在艾裡耳邊輕道:「這麼盼著『談天』,他幹嘛自己不來拜訪少爺,非得讓人家去他那裡?一聽就知道不懷好意!」   艾裡盯著希爾迪亞微微頜首,頗為好奇他會怎樣應付。今晚老闆的表現頗不一般,令他在艾裡腦中留下的軟弱貴公子的形象一片片碎裂開來,艾裡覺得他應該不會像上次那樣對哈林拉夫俯首貼耳。   「大人胸羅萬機,如能有幸一談自是獲益非淺,小侄也很嚮往能與大人一談,只是我的家將……」希爾迪亞略一停頓,坐在他旁邊的西撒馬上離席向哈林拉夫一躬身,默契良好。「少爺向來體弱,稍受風寒勞累便支撐不住,臨行前老爺吩咐小人好好照顧少爺身體。就算少爺心中不喜,小人也要挺身阻攔,不敢令少爺的身體有所閃失。」   哈林拉夫沒想到他們會以這種理由婉拒,也不好指摘什麼,乾笑道:「哈,哈哈,世侄有這般忠心的家將,實在是福氣……」然而心中邪念難以就此消退,他轉了轉眼珠,又道:「看來要邀請到世侄,非得過你的家將這一關了?」   「小人職責所在,望大人諒解。」   「那麼,若是我的人能打倒世侄的家將,世侄便不會再有阻礙了?」   沒料想他這麼執著,希爾迪亞一怔,苦笑道:「說起來是這樣。但還是不要傷和氣吧?」   「不如我這裡出一人,世侄的家將中出一人各為代表出來比試,大家點到為止,也不致傷了和氣。若是我的下屬僥倖得勝,明日世侄便到我宅邸中一敘;若是你的下屬得勝,今後來不來便隨便你們,如何?這場比武也算為今晚的晚宴湊個興吧?」   希爾迪亞知道在此情勢擁有實力者方能決定自己命運,只得應許。他的眼光從護衛們身上一一掠過,最後與西撒眼神交匯。   他口中卻道:「艾裡,你可願意代表我們出戰?」   艾裡著實吃了一驚,本以為這種關鍵場合,老闆定會命最信任的西撒出戰的,卻沒想到會指命一直沒跟他有過多少接觸的自己。旋即腦中靈光一閃,終於恍然大悟:「我真是笨噯!昨天酒館裡的事鬧得不小,他們一定是聽聞後對我信心大增,派我出戰便沒什麼奇怪的了。今天老闆接連拒絕那死老頭的要求,態度好像強硬了些,說不定也是因為發現自己多了一個強力臂助的緣故。」   自覺弄明白了事情原委,艾裡心中終於釋然。他原本就頗為同情希爾迪亞,對哈林拉夫也是有志一同的厭惡,此時自然是義不容辭了。   「少爺放心,在下一定盡力而為。」   哈林拉夫捋鬚而笑:「世侄好眼力,挑了這麼個厲害的人。」隨即點了一個人名,「塔坦!為我一戰吧!」   一個壯漢轟然應諾,站到哈林拉夫身後。艾裡個頭已算頗高,而這壯漢卻比他還足足高上兩尺,一身肌肉高高賁起,雙手血脈分明,一看即知他魁偉的身軀中蘊涵著巨大力量。雙方人選確定,哈林拉夫喚來了納魯城主囑他暫停歌舞,整理出對決的場所。   納魯不敢怠慢,很快整理出一個方圓十丈左右的平坦地面。為免賓客被誤傷,納魯還將周圍酒席後撤出很遠。參加宴會的賓客連日來看厭軟綿綿的歌舞,對決鬥都顯示出極大興趣,也無心吃喝而紛紛聚集到視野較好的宴會會場周圍房舍的陽台上,居高臨下眺望場上的情況。   「今晚,老夫與西爾迪亞世侄賭了個小小的東道,看誰的下屬能贏得此次決鬥,也趁此給各位助助酒興!」哈林拉夫交代的場面話引起不少客人們捧場的掌聲。   決鬥正式開始。   艾裡和塔瓦分從兩端走上場來。觀戰的賓客交頭接耳地議論著這兩人究竟誰會得勝。悶了這些時日,不少早已習慣一擲千金的富豪們為尋刺激,也紛紛為比賽的結果押下賭注。   「我賭那個大個子的贏!看他那副鐵鑄一般的拳頭,那個瘦高個恐怕連他一拳都當不了!」   幾個隨同父兄來的名媛千金用檀香扇掩著小口,銀鈴般地輕笑,也可簡稱淫笑:「我們壓那個金髮武士。英雄怎麼可以長得跟熊似的,還是金髮的武士比較合高手的形象啦!」   「聽說昨天不醉酒屋中一大夥侍從鬧事,打成一團,就是這個艾裡一個人獨立阻止了所有人,看來不大簡單。我也覺得他的贏面比較大!」   「可是那種黑乎乎的地方,鬧事的人恐怕也喝得快不行了,可能只是僥倖吧!」   因為耳力太好,艾裡不得不忍受這些聒噪的議論聲,只得在心中暗罵這些富人真是窮極無聊,錢多得沒處花嗎?別人打架關他們什麼事?偏偏要在那邊瞎摻和!這麼有興趣,你們自己上來打打看嘛!   被人們當馬戲表演的猴子一般品頭論足,這給艾裡帶來很大的不快,至於對面漸漸接近的對手,他倒沒放在心上。這種一看即知道只是徒具蠻力的莽漢,對一般的武士或許是個威脅,但在達到一定程度的行家眼裡他根本稱不上敵手。力量再大,碰不到對手就沒有意義了。   雖然是正式場合進行的決鬥,卻也不能打破妖精之榭的武器禁令。決鬥者都只獲准使用一根八尺來長的堅實木棍。塔坦以粗魯的手法拎著木棍一步步走向敵手,雙方很快都接近了鬥場中心,在相距一丈多的安全距離處一齊停下了腳步。   哈林拉夫和希爾迪亞兩方的人就在最靠近他們的場外觀戰。納魯調派來了若干倫達芮爾專屬的魔法師,施用防衛魔法保護他們。艾裡將視線移向他們那裡,希爾迪亞、西撒、蘿紗,他們都關注地盯著這裡。   這些日來,希爾迪亞對哈林拉夫忍氣吞聲甚至將情人雙手奉送的事漸漸流傳開來,艾裡在街上市間聽到的人們的議論中,頗多對自己老闆的輕視譏諷,心中暗自不平,今天便打定主意趁此機會為老闆掙臉出氣。至於在這裡大出風頭,會不會導致各國權力者覬覦他的力量企圖招納他,招來更多的麻煩,一時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反正已經有一個哈林拉夫,再多一些也糟糕不到哪裡去。   艾裡三指拈著棍子中央將棍子漂亮地掄舞著,遙遙向希爾迪亞那邊行禮致意。他的動作身姿瀟灑流暢,遠比對手笨拙地單手提著木棍的模樣威風帥氣許多,引來周圍陽台上不少彩聲。   像是被這些彩聲鼓動,塔坦瞪著艾裡的呆滯眼睛中有一絲躁動瘋狂的光彩開始閃動。他額上血脈暴起,雙手握拳聚集力量,本就相當誇張的壯碩身軀上肌肉更加漲大,將上衣撐得緊繃。「嘩」地一聲,衣物陡然化做殘破的碎片,鐵石般堅硬的肌肉終於掙脫束縛,向在場所有人誇示著它的存在。   塔坦驀然仰頭,駭人的咆哮從他喉嚨深出迸了出來,強悍,粗野,暴戾,如獸嚎,如雷鳴,卻完全不似一個人類所發出的。隆隆的回聲在廣場迴盪不已,觀者中響起震懾於這野獸般男人強壯的低呼聲。   這一刻,大多數人信心的天平都傾向了塔坦那邊。只有蘿紗不服氣地竊竊私語:「叫兩聲有什麼了不起的!這傢伙不會傻到以為脫了衣服就會變厲害吧?」   「沒必要這麼誇張吧?又不是做秀……」像是心有靈犀,場內她的同伴也嘲諷著塔坦,「兄弟你該閉嘴了吧?知不知道你口臭很厲害啊?上次刷牙是什麼時候?」   聽不明白對手拉拉雜雜的抱怨,塔坦的吼聲開始低落下來,傻呆呆地望著艾裡。艾裡也不想多延續被人指指點點的時間,向對手打了聲招呼:「我上啦!」便開始了決鬥。   將棍尖在地面一點,艾裡就藉著這股力騰身而起,飛撲向兀自傻愣愣呆立著的塔坦,木棍挾著一股勁風掃向他的肩頸。   擁有強大優勢,卻過分輕敵而招致敗亡的例子並不少見。雖不認為這莽漢夠格成為自己的敵手,但既然開打,艾裡便會慎重對待眼前的敵人。這一招看來威猛,卻不過是艾裡用以試探塔坦深淺,觀察他是否隱藏實力的虛招。   動手前看向場外唯一那群觀戰者的一眼,讓艾裡有些掛意。哈林拉夫的臉從沒能給人好感過,但這一次給他的感覺尤為惡劣。那張洋洋自得的臉,讓人覺得太有把握了……   艾裡並不認為哈林拉夫會淺薄到只從身型體重斷定塔坦必勝,更何況昨天他在不醉酒屋分明已經知道自己並不是普通角色,他為何還能如此自信?這令艾裡很懷疑塔坦是否隱藏了實力,故作笨拙以麻痺自己,因而這試探的一棍的去勢雖疾如流星,卻仍留了回力,隨時可以收回或改變方向以應變。   然而塔坦並沒有任何有威脅的反擊,電光火石間,長棍已經掃至距他身旁三尺之內。艾裡不由懷疑是不是自己太過審慎了,塔坦沒有任何應招的舉動,他索性便將虛招化為實招,勁力貫注於棍上猛力擊向塔坦脖頸。這一棍若是擊實了,任他再如何健壯一時也不要想爬得起身來。   塔坦仍是沒有閃躲,亦沒有反攻艾裡以迫他收招,長棍結結實實地擊在他身上。可是,卻沒有達到艾裡預想的效果。   隨著「砰」地一聲,長棍前半截竟就此斷裂,遠遠飛了出去,而剩下半截的另一端被塔坦牢牢抓在手中。承受了艾裡足以開碑裂石的一擊,他卻像是沒有發生任何事,依然好端端站在當場,只有他肩上散落的一些木屑和艾裡手中剩下的半截棍子證明剛才他確實受過重擊。   塔坦趁著艾裡一瞬間的驚愕發動反撲。他將與他巨大身軀相比起來像是牙籤般可笑的棍子丟開一旁,直接使用更有力的武器——拳頭進行攻擊。巨大的力量使之足以成為殺人凶器。   他一手拉扯著斷棍的另一端將艾裡扯近,另一手便毫無花巧,甚至可以說是毫無技巧可言地擊向艾裡。艾裡未料到這實打實的一棍竟未起到任何效果,猝不及防下吃了一擊,雖然及時運力護身,仍是通徹心肺。   「咳!」吐出一口微帶腥甜的唾沫,他鬆手放開已經沒有用處的木棍向後退去。塔坦在後緊追不捨,艾裡大兜圈子閃避他的攻擊,看來完全落於下風。   事實上艾裡並不像看上去的那樣狼狽。怪獸男人的力量驚人,攻擊方式卻相當拙劣,艾裡並不難閃躲開,同時還有餘裕在腦中冷靜地評判著對手。   「是強化型的戰士?」   強化型戰士多數並不靈巧,於是注重增強本身的攻擊力和防禦力,以求延長自己所能堅持的時間,尋隙將敵人一擊即倒。他們算不上很難對付。艾裡在魔翼森林護送商隊時曾遭遇的法謬卡殺手黑巖,便可算是這類戰士中的佼佼者。   黑巖那非人的石頭皮膚和堅硬拳頭是因為其異能而形成的,可是眼前的塔坦外型看來並無異狀,實在難以理解他為何同樣能擁有如此強韌的抗擊打力。   艾裡只是一個勁地閃躲,這在戰場上孰不光彩的表現引來觀戰賓客不少的嗤笑和噓聲,只有希爾迪亞和他的從人在為艾裡鼓勁。   「打倒他!」   「堅持住!」   「加油啊,別怕他!」   從這些嘈雜的聲音中艾裡分辨出一把亮麗的少女嗓音,喊的是:「艾裡小心!」追尋聲音來處,眼前閃現的是蘿紗憂急的面容。   這一刻他腦中突然浮現出這樣一個認知,此刻近百關注這場決鬥的人中,大概只有她是真正為自己擔心的人。   就算是希爾迪亞等人,雖然因為自己的失利而皺眉,但他們所真正關心的其實是決鬥結果而並非自己的死活。為了這些人而戰,實在有些沒意義。   但不忍讓蘿紗為自己多擔心,他決定盡快解決對手。既然知道對手的實力,找出對付的辦法並沒有用掉他太多時間。   艾裡一邊繼續閃避敵人接踵而來的暴風雨式攻擊,一邊不露痕跡地將他引回戰場中央。塔坦落空的拳腳在地面一路砸陷出令人觸目驚心的深坑。   「神啊……明天得掏不少錢來修整廣場了……」納魯發出聽來可笑的感歎,這只是他為塔坦非人般力量震驚下無意識地亂語。除了他以外,其他人也都滿面驚異,只有哈林拉夫信心十足地拈鬚而笑。   臨下場前,他給塔坦服用了從藜盧帶來的亞歷威爾德王子命人剛剛研發出來的秘藥。本只是以備不時之需,想不到真的有機會派上用場。看來秘藥神傚尤在當初的期望之上,就讓自己趁這個機會看看它究竟會有多大威力吧!   此時艾裡已退回了鬥場中心的位置,塔坦的力氣彷彿永無衰竭之時般向他猛撲過來,野獸般「荷!荷!」地不斷呼喝,氣勢更是駭人。而這次艾裡並沒有再閃避。腳跟一旋,他以幾乎不可能的速度完成了轉身,毫不停頓地向對手俯衝而去。   見獵物自投羅網,塔坦渾濁的眼神中迸發出狂暴的笑容。「嗚喝喝喝!」震耳欲聾的嘶吼聲中,他雙手居高臨下地捶在瞬間已衝到他身前的對手身上。   然而凌厲的一捶並沒有發出著肉的鈍響。塔坦的拳頭從艾裡留下的殘像中穿了過去。在他意識到這一點時,一塊陰影籠罩住他的臉。真正的對手已如飛鷹般竄上半空,飛騰於他之上。   艾裡手上多了一截短棍。那是先前一擊便告折斷,掉落在這裡的棍子,被他在俯衝之時悄悄拾起。   斷棍參差不齊的斷口形成尖銳的鋒刃,艾裡反手將斷口那端向前突刺,重重撞擊在塔坦鼻樑上。   塔坦的鼻骨發出清脆的折斷聲,尖銳的木棍連著碎裂的骨頭碎片戳入他面龐中,讓他的臉看來像個插了根牙籤的麵包,血腥中又顯得有些可笑。   血箭隨著艾裡抽回木棍而標濺出來,艾裡飛越過塔坦上方,背對著塔坦輕輕在他身後落地。見戰況突然扭轉,觀眾中吸氣聲和驚呼聲響成一片,旋即為艾裡漂亮利落的反擊爆發出一陣陣叫好聲。   對付強化型戰士,無目的地胡亂攻擊他的身體或強行對抗他的力量只會讓手疼得厲害,起不到多少效果,要攻擊就要準確攻擊他們最脆弱的地方。   雖然塔坦皮堅肉硬,鼻子的軟骨卻與常人無異,自然當不住這一擊。鼻子是人體相當脆弱的部位,想練也無從練起。鼻部受撞擊時的疼痛幾乎能令人呼吸停頓,受了這種傷,一般人立時便會倒下。因而無需回頭檢視,艾裡便可以斷定塔坦短時間內是沒有再戰的力量了。   然而耳邊突然響起琉夜的聲音:「小心!」同時感到一股異樣的氣流吹拂過自己的頸背,艾裡不及多想,頭也不回地向前竄去。以毫釐之差,一雙手互握形成手錘狠狠砸在艾裡剛所站的地面,砸陷一個方圓兩尺的深坑。虧得琉夜示警,不然他不及運力護身,挨上這一下必定重傷。他駭然轉身,飛揚至半天的煙塵中現出那個怪獸般男人的身影。   塔坦的鼻骨依舊凹陷,鮮血還在汨汨向下淌著,而他卻毫無所覺般大步向自己跑來。這種傷勢常人本應倒地不起,他非但沒有倒下,動作也根本沒有因為劇痛而有半分遲鈍。   「這傢伙是什麼怪物啊!」琉夜不便在人前現身,仍忍不住小聲驚歎。她此時無法用魔法,也不能暗中出手幫忙。   「他是不死之身嗎?根本不像是人類!」艾裡由衷贊同。他雖膽大,此時也不由頭皮發麻。   在這片刻間,塔坦已經奔到近前,艾裡可以感覺到腳下的大地無法負荷那沉重腳步一般微微震顫著。他將斷棍向怪獸男眼睛擲去,塔坦偏頭閃開,腳下略有停滯,艾裡抓緊時間轉身沒命地奔逃。   這次不是為了避免正面衝撞以節省體力,也不是為了引誘對手,而是真正沒有對策下無奈的逃跑。但這一次觀戰者中沒有人再發出噓聲。見過剛才血腥駭人的一幕,每個人都隱隱覺得在這超越常識的野獸面前,任何戰士也都只有轉身逃命一途。   恐怖的身體強度,巨大的怪力,感覺不到痛苦,有如不死身的強韌生命力……依常理而言,不死身只有魔族中的魔王才擁有,人類只有被施與了最強的加護魔法才能在短時間內保持不死狀態,但這兩種情況顯然都不符合塔坦的情形。魔王羅炎斯文清俊,怎麼看也不大可能與這怪獸男有血緣關係,而妖精之榭難以施行魔法,也不可能有人能在這種地方使用頂級的加護魔法。   艾裡這些年不曾打過這麼窩囊的戰,居然被一個武技並不高明的怪獸在後頭追打,心中很是不服氣,腦中不斷思索著應付之法。然而雖然他相信萬物有正必有反,沒有任何事物是無懈可擊的,但面對這根本不畏傷害的怪物,卻根本看不出他的破綻。   到底哪裡才是他的弱點?   閃躲中艾裡不時回身與塔坦拼上數招,嘗試尋找他的弱點。澎湃的氣勁擊在塔坦身上,轟然巨響不絕於耳,場上砂石橫飛、勁風迴旋。落空的氣勁從地面掠過,便犁出一道深溝。僅從勁力來看,已並不遜於塔坦的蠻勁。觀戰的人們看得咋舌難下,此時自然都明白艾裡並非一開始時表現的那樣窩囊,實有著超群的實力。   塔坦皮肉之堅實,剛才已是有目共睹,在艾裡的拚力反擊下依然接連受重創。   艾裡以輕捷巧妙的身法閃開對手防守,趁他雙臂不及回轉時搶進塔坦身邊,重重一掌轟在他胸腹間軟肋處時,分明感覺到他的肋骨在自己掌下折斷。塔坦週身亦有許多地方的大塊肌肉被艾裡徒手打爛翻起,有些創口的模糊血肉下甚至可看見白花花的骨頭。   這樣嚴重的傷如果是常人早已倒下,可是卻仍然無法讓塔坦倒下。他持續向艾裡撲擊,連速度都未見有半分遲緩。像是有著另一種力量支持著他的生命,肉體上的傷害根本動搖不了他。   他毫無所覺般拖著鮮血淋漓的身體,翻起的大小肉塊顫動不已,折斷的骨頭碎片格格作響的模樣,令人不由聯想起腐爛的殭屍。被這樣一個怪物纏著追打,恐怖中帶著噁心的滋味實在不好受。   「真是活見鬼!」艾裡搓著手罵道。除了心理上受的罪外,正面硬拚讓他的手也被震得很痛,身上也添了些血口。虧得他本身藝業不凡才沒受大的傷害,一般高手恐怕早就被塔坦撕成幾截了。艾裡恨恨地想:「要是可以用劍的話,把他斬成十幾二十段,看他還能不能活!」   他對自己的劍術遠比肉搏有自信,可惜在現在這種情況下不過是空想罷了。   「艾裡!趁收重傷之前認輸吧!」哈林拉夫遠遠喊道。雖然無暇回頭看,艾裡已可想像他那副居高臨下施恩於人的可厭嘴臉。   哈林拉夫或許是想借這個機會讓艾裡欠他一份人情,可惜他找錯對象了。艾裡非但不承情,反而從心底湧上一股強烈的怒火。   認輸?!就算面對最強的魔王羅炎,我至不濟也只是逃走,絕對不會靠投降保命!   要我向這樣一個只有蠻力沒有頭腦的野獸投降?!   這野獸男真有那麼強?!!   那就讓我看看你到底強到什麼程度吧!!!   怒火燒灼之下,艾裡的氣勢大盛,出手也不再是試探性的,而是狀如瘋虎般全面反擊。雙手不斷擊出強大氣勁,身體圍繞塔坦前後左右騰躍。頭錘、肩頂、掌劈、拳打、肘擊、臂砍、膝撞、腳踢,所有與對手肢體接觸的部分都化成武器,所有的攻擊方式都用上。   能挨打?那就不停地打,看你到底能撐到什麼時候!   「咦?暴走了啊?」蘿紗驚訝道。艾裡一向頗為自制,除了在拉寇迪和羅炎對戰的那次外還沒見過他這樣發狂呢!   短短時間裡塔坦承受著艾裡來自各個方向而來落於各個部位的強力攻擊,雖然依舊沒有造成嚴重的傷害,他一時也被巨大的壓力壓迫得動彈不得,仰天張開大口如離了水的魚般喘息著。   艾裡知道一停手,他大概又是一副無事模樣,索性毫不間斷地繼續攻擊。怒火翻騰的他,存心想比比看究竟是塔坦還是自己撐得更久!   蘿紗期望著艾裡的攻擊能奏效。瞄了哈林拉夫一眼,他的神情卻讓她沒有信心。哈林拉夫依然是自信滿滿的模樣。在他看來,艾裡的困獸之鬥根本無法給塔坦造成傷害,而等到艾裡力竭停止之時便再無力反抗塔坦,這場決鬥也就結束了。   然而他臉上輕鬆的笑容漸漸凝結了。   場上塔坦顯得有些不對勁。他的面色顯得蒼白,嘴唇毫無血色,不顧對手持續不斷的攻擊,仰起頭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艾裡察覺對手的異狀,遲疑地停下手來,可是塔坦的面色卻顯得更為痛苦,氣越喘越快,猛地一抽搐……   「砰」的一聲,沒有受到艾裡的任何攻擊,塔坦巨大的身軀重重倒在了地上,再沒有爬起身來。   場上一片寂靜,只聽見艾裡粗重的喘息聲。所有人,包括艾裡,都不明白塔坦到底是怎麼回事。過了良久納魯才醒悟過來,命人上去探察。那人檢查後宣告塔坦的呼吸已經停止,這場決鬥的勝利者是艾裡。   艾裡並沒有因為這意外的勝利而表現出欣喜。塔坦死得太過突然,死前的一刻並沒有受到足以致命的傷害,好像只是他的心臟突然無力跳動了。   看著塔坦呆呆望著黑沉夜空的失去光澤的瞳孔,艾裡浮現出一種感覺。   塔坦像是以生命力換取來那神秘的不死之身的力量。當身體無法再負荷時,那種力量便無聲無息地在眾目睽睽下帶走了他的生命。   以死亡為代價的不死之身?好怪異的說法。艾裡甩甩頭,暫時將這件事拋到腦後。 第五章 決定   晚宴上的原本顯得喧鬧的樂聲傳到廣場後頭幽靜的園林裡,已被層層枝葉過濾得飄渺柔和。繁茂的棕櫚樹在清涼晚風中款擺搖曳,有種說不出的閒適意態。   寬大的葉片縫隙間,可以看見一對男女藏身樹叢後不顯眼的暗處。貴族的宴會上並非像表面上看來的堂皇體面,衣冠楚楚的男女們看對眼了便相約花前月下纏綿,因而這並不是多出奇的場面。只是這對男女並不屬於這種情況。   「今晚虧大了……還沒吃到多少東西,就被……怪物追殺……還要陪這麼多人喝酒……我又不是陪酒女!」男子一邊把女孩偷渡給他的食物往嘴裡塞,一邊嘟嘟囔囔地發出和風花雪月全然無關的抱怨。   先前艾裡與塔坦之戰結束後,納魯城主命人重新整理過場地,晚宴繼續進行。   哈林拉夫雖然輸了賭約,卻出人意料地沒有表現出多少懊喪的樣子,也沒有再向希爾迪亞挑起事端。原以為服過秘藥的塔坦無人能夠抗衡,沒想到竟然因為艾裡的密集攻擊而敗亡他在苦思著什麼,   而眾賓客的心思大半還放在先前的惡鬥上,在重新開始的晚宴上談的都是這個話題。艾裡也成為眾所矚目之標的,不時有人向他敬酒,酒量不好的他不多時便被灌得暈頭暈腦,不得不中途偷溜到這裡來喘息片刻。   ※        ※        ※        ※        ※   「別抱怨啦,能在好好地坐在這裡偷吃東西,已經算很好運了!」想到先前艾裡在戰場上險象還生的情景,蘿紗現在還心有餘悸。「不知道死掉的那傢伙究竟是什麼來頭,怎會這麼可怕……」   「我也不明白……從沒有見過這樣的情況……」艾裡吞噬食物的間隙回答道。整理著塔坦給自己的感覺,他緩下咀嚼的動作。「他好像根本不知疼痛,泯不畏死,身體又強韌得難以折斷手腳或遭受致命傷,簡直是一部殺人機器!只是他本身並沒有多強的武技,要是敗在這種人手下我真是丟臉得要去跳河自殺了……唔,還有沒有?」最後一句是問蘿紗還有沒有吃的。   「沒有啦!我的衣服窄窄小小的,藏不了太多東西。」蘿紗身上是侍女打扮,穿的是褲子,不好藏東西。   「要是妳也是個名媛千金就好了。」艾裡頗感遺憾。今晚那些大小姐們中任何一個,寬大的蓬蓬裙下頭藏下一桌的酒菜都沒問題。   「當大小姐好給你偷酒菜啊?這種大小姐還是免了吧!」   「我這裡還有一隻烤鵝,不介意的話請先享用吧。」   「啊!太好了!多謝!」艾裡聞言正要拿燒鵝,才發現面前的人並非蘿紗。   現任僱主長身玉立於自己前方,風度翩翩地微笑著,可惜瀟灑的氣質被他手上那支盛著燒鵝的托盤破壞不少。   「今晚多虧你了。」希爾迪亞將托盤遞給艾裡,在兩人身邊坐了下來。   艾裡狐疑地窺看他神情,總覺得此刻的他和先前在哈林拉夫和其他賓客面前表現出來的平庸軟弱的形象有些不大一樣。   「我想我應該先向你道歉。先前招納你時我並沒有給你應有的尊重。你的能力值得最高的禮遇,我卻完全只把你當作湊數的角色。請接受我的歉意。」   聽到這番話艾裡和蘿紗兩人更是訝異。艾裡茫然應道:「不必放在心上。」   「太好了!」希爾迪亞釋然而笑,「那麼我在這裡正式邀請你成為我的夥伴,輔佐我成就大事。你的膽識、力量,都是我們非常需要的!」   「啥?!」艾裡張口結舌。   他突然明白過來剛才為何覺得老闆的樣子與往日不同了。   現在的希爾迪亞文雅英俊依舊,只是神色間多了一股霸氣。每個動作、每個笑容都有著能令常人懾服的從容、自信,讓人忍不住有追隨他的衝動。現在的他哪裡像個養尊處優、軟弱無能的富家公子?根本是個胸懷雄心的領袖!   這麼說,先前他一直是刻意表現得軟弱了?究竟有何圖謀?   希爾迪亞見他神情已明白他想法,又道:「我知道沒有人願意追隨一個軟弱無能的人,其實我先前表現得那副樣子乃是另有隱情。我這次來倫達芮爾並不是來玩樂,而是另有所圖。為了完成一件大事,我必須作出那副樣子以麻痺眾人……」   「等一下!」   要是知道了對方的秘密,要想置身事外就困難了。   「唔……怎麼天上的星星轉個不停啊……嘿嘿,嘿嘿,我好像在雲上走哦,輕飄飄的!啦啦,啦啦啦……」艾裡開始作出一副暈頭暈腦模樣,更索性扯著嗓子唱起歌來,將五分的醉意誇大成十二分,藉以打斷希爾迪亞的話。   什麼「大事」?了不起不過是托洛裡夏家想擺脫哈林拉夫的控制吧!不管是或不是,艾裡確定自己都沒有半點興趣。   老實說希爾迪亞的話是讓他很吃驚,而驚訝過後,更多的就是厭煩和失落的情緒。   鬧了半天,原來又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物,看到強者便起招攬之心。此時他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身上而對一旁的蘿紗不理不睬,但要是他知道蘿紗的魔法能力,肯定又會對她改顏相向。   對這種只以能力來評判人的做法,艾裡已經覺得厭倦,甚至想作嘔。   他自然可以為他的夢想努力,但自己可沒有追隨的義務。   希爾迪亞還待再說些什麼,向這裡接近的腳步聲阻止了他。認出這不速之客的身份後,他覺得現在不是說服艾裡的好時機,暫時停下了努力。   「那麼,酒醒之後,請你認真考慮一下我的話吧!」言罷,他轉身快步離去。   在他身後,艾裡收斂了醉態,噙著一絲冷笑等待另一位可以影響自己食慾的人物登場表演。   希爾迪亞的身影剛被花木掩沒,他的對頭,左丞相哈林拉夫便從另一條小路上現出身來。   「剛才在酒筵上遍尋不著你的蹤影,原來是在這裡休息啊!」   一見艾裡,他熱絡地招呼道。不久前部屬死於和艾裡的決鬥中的事,似乎完全沒有在他心裡留下半點芥蒂。只是那他那張頗具紳士氣質的老臉上擺出的笑容熱情得有些過頭,反而令人覺得很不舒服。   蘿紗看到這老頭就討厭,見他來了,便轉身從希爾迪亞離去的路上走了。   艾裡對他的惡感雖不下於蘿紗,卻不能也一走了之。他心中另有打算,換上一副恭敬面孔起身行禮。「原來是左丞相大人!今晚在下出手不知輕重,以致大人的下屬遭遇不測,心中著實惴惴……」   「不必放在心上。我雖不是武人,也知道決鬥本來就是生死相拼,哪裡有留手的餘地?死傷只能怨自己學藝不精,怪不得別人。」哈林拉夫大度地揮手開導道,艾裡嘴上迎合「大人真是通情達理!」,心中自知他會這麼說不過是因為覺得自己的武技值得利用罷了。   在聖愛希恩特境內待了些日子了,他也曾聽說過這位左丞相的一些事。一般平民若是稍有忤逆或是礙到他手下的人,往往很快就被那些爭著逢迎他的官員們羅織各種罪名以搾取金錢或是送入牢獄。   「雖然失去了塔坦,但以這為代價能一睹艾裡你超凡的武技,我覺得已很值得了。過去我看過的成名武者也算多了,卻少見像你這麼好的身手。」哈林拉夫捋鬚而笑,微瞇的眼洩露出他內心的冷酷和算計。   「跟你相比,塔坦這莽漢根本不足掛齒。徒有一身死力卻學不會思考,他能幫我做的事太有限了。而我從你的戰鬥方式便可以看出你和他完全不同,有著和過人的力量相匹配的智慧……」   艾裡輕笑:「大人你太看得起我了,今晚被打得滿場亂竄的可是我啊!」   「那怎能算得……咳!咳!那個……咳!隨後勝利的人是你,這就證明你比他強。」哈林拉夫用咳嗽掩飾自己,隨即含糊其詞敷衍過去。艾裡也不追問,卻留上了心。   論理,塔坦雖然如哈林拉夫所說沒什麼智慧,但憑著那一身銅皮鐵骨和近乎不死的身體,已足以成為所有人都盼望得到的部屬。為什麼哈林拉夫對他的態度卻似乎並沒有把他放在眼裡,失去了也毫不可惜?   他不及防備下說的「那怎能算得」是什麼意思?塔坦的本領不算數?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也可以解釋作「那並不是塔坦真實的能力」。依這個推測,哈林拉夫對塔坦的冷淡也就可以說得通了。   可是,究竟有什麼東西可以讓一個原本可能非常普通的武者變成能打得自己狼狽不堪的怪物?   資料不足,無法推斷。但可以肯定的是,能在短時間裡能將身體強化至如此地步,這大概便是武人們和野心家們夢寐以求的寶物了。   然而他旋即回想起塔坦死去時那雙空洞地望著夜空,被掏空了生命力的瞳孔。   艾裡本能地覺得,無論那東西是什麼,都絕對是人類不應該觸碰的。   「……今晚親眼目睹過艾裡你的身手,我對你愈發欣賞了!只可惜希爾迪亞說你尚有任務在身,還不能放你現在就跟著我,真是非常遺憾啊……」   哈林拉夫的聲音喚回艾裡有些走神的神智。前頭還說了些話,不過從聽到的這些猜測,應該也都是些對艾裡大加讚揚的話,沒什麼可聽的。   「好在大家還都會在倫達芮爾待上些時日,趁這些日子咱們多親近親近吧?難得能認得如你這般英雄人物,老夫很想多瞭解你一些事情!」   希爾迪亞背後有船王作為強硬後台,哈林拉夫是權傾聖愛希恩特的重臣,能得到他們中任何一人的重用,都可以算是飛黃騰達了。一般人物若能有幸接連蒙他們的青眼,多半都是大感榮耀,欣喜若狂。   但對艾裡來說,他們的財勢權力全是不值一提。若是他有心弄權或是揚名,早在十年前封魔之戰後他便大可以趁勢成為大陸上聲名最隆的英雄。既然那時他選擇了飄然離去,此時怎會因為把這放在眼裡?   但他面上卻做出一副受寵若驚狀,只在暗裡冷嗤不已。   哈林拉夫果然是見自己的武技超出他原先想像,價值立時大大升高,便抓緊時機大套近乎,向自己示好。   要知道倫達芮爾此時乃是各國要人雲集,慢人一步,說不定這難得的好手便被更擅長籠絡人心的權貴拉攏過去,哈林拉夫自然得表現得積極些。   看著哈林拉夫那張虛偽的老臉,眼前卻不由浮現出希爾迪亞俊挺的面龐。單從面貌上來看,這兩張臉並沒有什麼相似之處,而在他腦中,這兩張面孔卻漸漸重疊起來。   不過是一丘之貉罷了……   艾裡心底由衷湧上一股厭煩之意。   ※        ※        ※        ※        ※   說起來,哈林拉夫和希爾迪亞雖然立場微妙,各懷心機,不過從本質上看卻是同一類人,他們的所為都不會跳出吸納力量壯大自己,夢想以此實現野心的框框。   昨日那算命老人說的話,仍然記得清楚。恐怕他說的,還都是真的。也許所謂的「捲入重大事件」,便是捲入哈林拉夫和希爾迪亞間的紛爭吧……   就算是這樣,我為什麼要乖乖接受那鬼知道是什麼東西的所謂「命運」的擺佈?該做什麼,該怎麼做,都還掌握在我的手上!   我就不信,自己的將來不是由自己的心意決定,而是由那些根本看不見的東西決定!想過什麼樣的生活,是我的自由,有什麼管得了我?!   轉念間,他決定了自己今後的應對方法。   希爾迪亞他們有他們的野心,我卻也有我的目標,只想盡快找到被綁走的妖精,然後回索美維村完成退休大計!   隨便他們咬來咬去罷,自己且周旋其間,卻不見得非得幫扶哈林拉夫或是希爾迪亞或是任何一方權貴。為了實現自己的目標,大可充分利用其中一切可趁之機!   好吧!咱們誰也不必客氣,各自照著自己的遊戲規則來吧!   ※        ※        ※        ※        ※   心念已定,艾裡順著哈林拉夫話風,故作興奮不已:「承蒙大人錯愛,在下……實在感動不已!老實說,在下還真有件事……」   「唔?」哈林拉夫微微挑眉,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其實……在下出身佐比拉這種小地方,少見世面,跟隨少爺後又多半在外辦事,還沒有機會見識到這妖精之榭的拍賣會。早就聽說這拍賣會上彙集大陸最美貌、才藝最佳的女奴,在下一直很好奇她們究竟會美到何等程度……」   艾裡一邊說還一邊露出色迷迷眼神。哈林拉夫原本就對他無甚戒心,一個侍衛而已,能得人賞識已是他的運氣,還能搞什麼怪?立時就上鉤,將艾裡引為同道,大笑道:「好說!好說!明日不妨到我那裡一會,待納魯來訪時我們便一同去吧!咱們還可以好好切磋交流一下哪!」   最後還自以為是地向艾裡眨眨眼,引得艾裡一陣反胃。   跟你這老色鬼有什麼可交流的啊?   口頭上卻裝做不勝欣喜的樣子,躬身道:「多謝大人!」   終於有辦法光明正大地進美人樓找尋月炎下落了!   ※        ※        ※        ※        ※   第二日日上竿頭時分,哈林拉夫果然如約派人來請艾裡。   見自己有心延攬的人竟私下和哈林拉夫有往來,希爾迪亞的臉色自然十分不好看。艾裡一口咬定乃是昨晚酒後昏沉之際,被對方拿住話柄而糊里糊塗地定下了今日之約,他儘管心中仍是不悅也不再說什麼。艾裡自不在乎他怎麼想,逕自赴約去了。   艾裡走後,蘿紗閒著沒事幹,不覺又想起了前日所見的那算命攤。那時她被艾裡阻擾未能看個明白,此時一得空,又再沒艾裡管著,便又心癢癢地想去看看。那老人真的能算出艾裡的過去,這麼厲害的人當然不能這麼輕易錯過!   腳步臨要跨出房門,又遲疑了。   「可是艾裡好像不喜歡我去看算命噯……」明知故犯,好像不大好喔……   「但是他現在正在為了調查月炎的事而努力,我也不能什麼都不幹啊!我……我去請算命先生算一下月炎可能會在哪裡好了!」   為自己的行為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她輕快地躍出房門,向大街上跑去。   算命的攤位依然沒變,她老遠就看見了那塊破破爛爛的寫著「神算」的幡旗。算命老人也還是老樣子,身披灰色斗篷垂頭靜靜坐在攤子後,還是那麼沒有存在感,給人的感覺淡薄得幾乎像是算命攤的影子。   看到活潑地跑向自己的少女,他似乎一眼就認出了她。瘦削灰白的臉轉向蘿紗,灰白凌亂的鬍鬚遮掩下的嘴角向上揚起,和她打了個招呼。   「今天沒人管妳了麼?」   老人蒼老的聲音像是夾雜著鐵砂,而蘿紗這次再聽,卻覺得粗啞的破聲下本來的嗓音似乎相當低沉柔和。她不由分心猜想,他的聲音若不是因為年邁而變得沙啞,會不會是象絲綢般柔滑的迷人嗓音呢?   「那位大叔有事出去了。嘻嘻,那天你好厲害哦!你到底是怎麼算出他身份的?」   打過招呼,算命人沒精打采地縮回自己的位子上,有氣無力地答著蘿紗:「這可是商業秘密呵。」   「那你後來說他會成為一個重要人物的那些話,真的會實現嗎?」   「我算的是命,並不是確定的未來。人們自己怎麼選擇,還是可以影響他的命運的。他的將來會怎樣,依然取決於他自己的選擇。」   「這麼說來,不是沒有必要算命了嗎?」蘿紗露出困惑之色。他告訴自己這些,不是等於自砸招牌嗎?   老人輕輕笑了起來,拉她過來在自己身邊的椅子坐下,而不是一般客人算命時坐的與他相對的位子。蘿紗看了老人一眼,並沒有排斥。   按理這才是第二次和這位老人見面,不過短短幾句對話間,她發現對他似乎並沒有什麼陌生感。這種感覺便像是與很少碰面的家中長輩相見,雖然對他的一切都還不瞭解,但一見面自然而然地便會有一種親近感。   眨眨眼,她可以感覺到老人正從亂髮下看著自己。這種視線凝定在自己臉上的感覺好像也有些熟悉……   「就像我那天說過的,推算出將來的事情後,雖然無法避免,但心中有所防範準備,也許就可以將傷害減少到最小,或是因勢利導,將事情導向更好的方向。算命真正的用途也僅在於此。」   老人輕歎道:「也許生命的樂趣,便在於不知道結果,滿懷期待地慢慢探究、發現的過程吧。……不過來找我算命的,許多都是單純出於無聊的好奇心想窺知未來,我要是說的好,便滿心歡喜;我要說的不好,便灰心喪氣,完全不相信自己的努力。隨便說兩句騙騙這些傻瓜的錢,倒也是不賺白不賺。」   蘿紗噗嗤笑了出來。這老人好像並不把自己當外人,連騙錢這種話也毫不隱晦。看來對對方有親近感的不只是自己一個呢。   「啊,說了半天,倒忘了問妳有什麼事想問我?」老人終於想起了自己的本業。   原本蘿紗只是想順便問問月炎的下落,不過跟老人聊了一陣心防漸漸撤下,此刻被他突然這麼一問,在內心深處盤桓許久的好些問題便一齊湧了上來。   自己的父親當年為了什麼失蹤?他究竟是生是死?自己的身體是否隱藏著什麼秘密?為何會出現越來越邪惡冷漠的一面?自己該怎麼辦?自己的將來又會怎樣?   然而話到口邊又嚥了回去。   他不是說了嗎?「生命的樂趣,便在於不知道結果,滿懷期待地慢慢探究、發現的過程。」這些都是自己的事,便應該由自己一步步發掘,找出答案,而不是寄希望於別人來回答。   「我想問,一個人如果對一切都漫不在乎,失去了身邊最親近的人依然可以好好地活下去,這樣無血無淚的人還能稱為人麼?她還可能真正的開心起來嗎?」   最後問出的,是不能算是問卦的問題。   老人久久凝視著她,沒有回答。   這也是需要自己找答案的問題吧!蘿紗歎一口氣,正待起身回去,老人的聲音停住了她的身形。   「魔族被稱為沒有心的種族,不會有愛恨。但即便是魔族,其中也不乏找到真心的例子。如果沒有真心讓自己覺得痛苦,那就去找回來啊,這還用問?」   蘿紗呆望著老人灰暗頹唐的身影,眼前卻覺豁然一片開朗。   過去這兩個多月來,她面上開朗如昔,暗地裡卻一直在為自己的冷漠自責,或是擔心偽裝出來的天真無邪會不會終有一日被同伴拆穿。要是被他們排斥,便再無安身之處了。她每一日都在為此擔心,心思都只朝著這個方向轉,卻從沒有想過改變這讓自己覺得不快樂的狀態。   既然不喜歡這樣的情況,那就改變它啊!這是很自然的,為何一直沒有想到呢?   「但是……心該怎麼找呢?」   「這只能靠自己吧。一點點地真正去感覺一切,也許慢慢便會構建出自己真正的心。」   「謝謝你。」許久的迷惑後終於找到方向,蘿紗嬌小的臉龐綻放出明亮的光彩。突然想到什麼,她將視線投注在老人臉上。   一個素昧平生的老人,竟然隨口便解答了自己困擾多時的疑問。自己起碼應該記住他的名字。   「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   「當然可以,我的小公主。」   他對蘿紗的稱呼和先前的沉穩內斂不大協調,而他接下來的話旋即給蘿紗帶來更大的驚訝。   「我叫紀貝姆。胡因。伊利亞姆……呃,後面的妳不用記了。」   紀貝姆?   蠻熟的名字嘛!   習慣性地偏著頭,蘿紗在腦中搜索記憶。   「啊!紀貝姆!那個默河鎮的智者好像也叫這個名字呀!」   「就是我。」   「咦?!咦?!咦?!咦?!咦?!」蘿紗連嘴都合不攏了。難怪覺得熟悉,原來果然是見過的!「可你怎麼會變成一個算命的了?」   「在默河鎮待了好些年,骨頭都要懶散了,便趁著還能走動時再出來歷練歷練。也想借此完成一個昔年的心願吧。」   「什麼心願?」   「如果有緣相見的話,我希望能為一位故人所留下的女兒做些什麼,以彌補我過去的一段憾事。」   紀貝姆微笑著看著蘿紗,眼光幾乎可以稱得上是溫柔了。因而蘿紗完全有理由懷疑他所說的故人之女會不會就是自己。她不確定地指指自己,見紀貝姆果然點頭,這下心裡可炸開了鍋。   沒想到!真是沒想到!!   母親竟然還有一段艷史!   雖然老人只用「故人」這彈性極大的詞來概括和母親的關係,但是這「故人」肯定是關係非淺的故人!擁有卓絕才智的他會選擇母親出身的偏僻小鎮住了這麼多年,又對自己——修雅的女兒著意照顧,要說他和母親之間沒什麼糾纏曖昧,恐怕連三歲小孩都不會信。   往前推十幾二十年,眼前的老者也許就是個三四十正當年的瀟灑男子,和年輕貌美的母親……   再想下去似乎對過世的母親有些失禮,蘿紗趕緊把思維從這上面調開。直接追問老人當年和母親的羅曼史也蠻尷尬的,她也不好明著開口問什麼。忽然想到另一事,她問道:「難道自從我在墨河鎮拜訪你後,你就一直跟著我們?!」   「是啊。我不想讓你們感到不自在,所以盡量收斂了行跡,你們沒留意到也很正常。這期間我以算命為生,沒想到倒也漸漸薄有聲名,讓我這次進入倫達芮爾便少了許多困難。」   蘿紗暗自駭然,雖然紀貝姆看起來跟路人甲乙丙丁一樣沒什麼存在感,混跡人群中確實很不惹眼,但被人跟了這麼久依然毫無所覺,回想起來不由有些發毛。如果他是敵人,自己等人不是早就不知遇險多少次了。幸而他向自己展現的笑容溫和無害。   「若是妳有什麼煩惱,或是需要人幫忙出主意,不妨來問我吧。我會一直在妳左右的。」老人從衣袋中掏出一把線香道:「妳需要我幫忙時,只要燃起一支,我便會來找妳的。」   ※        ※        ※        ※        ※   艾裡隨哈林拉夫遣來的僕役到得他宅邸,哈林拉夫慇勤將他迎入內廳,兩人隨便閒談起來。   左丞相說的不外是他在官場上經歷過的風光和一些趣事。艾裡雖相當厭惡此人,也不得不承認他的口才是不錯,和他嘮嗑打屁間時間過得倒快。感覺上並沒有等很久,下人便進來通傳:「大人,納魯城主到了。」   哈林拉夫向艾裡告了個罪,道:「我先去招呼納魯城主。昨日他說有些事想與我商量,我估計可能會費些時間。老弟若是覺得悶,可以隨便走走逛逛。這裡的庭院園林倒是修得頗為不俗。」   「大人請便。」   哈林拉夫走後,艾裡便走到廳外花圃中打發時間。   妖精之榭為招待這些貴賓可算是落足本,而哈林拉夫更是城主著意巴結的對象,他所住的宅邸自然是城中最高檔的了。屋舍的恢宏華貴姑且不說,庭院內花圃亦是遍植名貴花木,流水山石點綴其中,虛實得宜,相互掩映,確實相當講究。   「這裡還真是不錯呢!」琉夜神出鬼沒地突然冒出一句感歎,嚇了艾裡一跳。   她這千多年來都只在深山和附近的小城中轉悠,許久沒見世面,此時忍不住現身出來,親身感受周圍美景。   可惜艾裡枉費出身貴族,但當貴族的時間裡純粹武癡一個,根本沒有在意這些享樂之事,後來的經濟狀況則一落千丈,也沒條件研究這些。園林師的一番苦心,他完全不懂得欣賞,對琉夜的感歎只是隨口應和。   前方的廂堂前遍植花木,鬱鬱蔥蔥的一大片,樹冠上各色鮮花盡態極妍,奼紫嫣紅。艾裡對眼前美景卻是牛嚼牡丹,興致盎然地欣賞著一棵木芙蓉嫣然生姿的粉白花朵……上的毛毛蟲賣力蠕動的樣子。   琉夜是久居山林的妖精一族,天性便喜歡親近草木。她輕歎一聲飄身而起,凌空花海之上足不沾地地不住旋轉。金色眼眸微闔著,絕俗容顏上一片心神俱醉的陶然之色,更增添了迷離慵懶的風情。   長髮如她身上輕紗般飄飛,半透明的裙裾如白雲般卷舒,其下隱現的曼妙身姿尤比花嬌。一陣風兒吹來,捲起片片亂紅在她身周飛揚,為這副畫面更增添了幾分虛幻脫俗之感。艾裡一時也為之目眩神迷。   「啊!」   突然傳來一聲女子驚呼,琉夜瞬間隱沒身形。透過琉夜方纔所在的位置,艾裡和坐在前方廂房窗後的一個掩口而呼的女子四目相對。   女子面色頗為憔悴,但這並未減其麗色,反而突出了那股嬌柔恬淡的氣質。艾裡原是認得她的,她乃是前幾日被希爾迪亞讓予哈林拉夫的安妮塔,發上依然戴著舞會那晚的那只黑珍珠髮簪。   艾裡原先並沒有什麼在意她,現在才想起這裡是哈林拉夫的府邸,看見她自是很正常的事。   安妮塔略一思忖也認出了艾裡,輕移蓮步出了廂房向他行來。「剛才究竟是怎麼回事?你也看到了吧?一個女子在花上……」   穿幫了!   「什麼女子?我只看到你一個人啊!你是不是看到幻覺了?」   事到如今,艾裡也只有睜著眼睛說瞎話。反正只有兩人在場,自己一口咬定是她的幻覺,也許會令她動搖。   幸而安妮塔性子似乎較為軟弱,並沒有堅持自己所見。「幻覺?……也許是我太想他了吧。」她的眼神飄忽,聲音低落,這並不是對著艾裡說的,而是她的自語。   艾裡暗自吁了口氣。琉夜的存在實在很難對外人言明,而且他們此次倫達芮爾之行本就心存不軌,怎可為外人道?   安妮塔終於回神問道:「你怎會來這裡找我?」眼中忽地放出粲然光芒,「……可、可是他有什麼話要你帶給我?」   「……」艾裡一時沒反應過來「他」指的是誰,隨即明白了。   安妮塔大概誤會是希爾迪亞差自己來找她,方纔這樣大喜過望。他梗住了,不知該如何回答她。   安妮塔看起來比在希爾迪亞身邊時憔悴了幾分,可以想像她在這裡過得並不開心。然而她對狠心將她拱手讓給哈林拉夫的希爾迪亞看來仍是無怨無尤,情意未減,這讓艾裡不忍心告訴她實情。   忽然想起昨晚希爾迪亞說過的話。希爾迪亞並非自己原先所以為的軟弱之人,對哈林拉夫的順從示弱不過是為了掩飾他的某個計劃……那麼,眼前這被送予哈林拉夫的女子,是不是也是希爾迪亞實現計劃的犧牲品呢?   見艾裡默然不語,安妮塔便知道自己的期望落空了。小鹿般柔和的眼中蒙上了憂傷的色彩,靜靜凝視著身旁盛放的鮮花。   「我真笨……不是自一開始,就已經知道他是個行事乾脆的人了嗎?」低徊的歎息聲中,失望和哀傷之意愈發濃厚。   艾裡忍不住想問她和希爾迪亞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她是否知道所愛的人的真面目?知不知道自己的情意並不為希爾迪亞珍惜,她為了成全愛人而犧牲掉自己,卻不過是被希爾迪亞用作麻痺對手的手段而已?   ……但這樣的問題太過殘忍,他問不出口。   沉默的兩人身畔,鮮花依舊開得熱鬧。嬌嫩的花瓣在清風中輕輕顫抖,猶未消失的晨露凝結花芯中晶瑩欲滴,花兒更顯得嬌弱純淨,渾不知塵世中的愛恨哀愁。   艾裡看著安妮塔,而安妮塔則癡癡望著身邊的花朵,心神似已飛到旁人無法觸及的地方。 第六章 月炎   「在認識他之前,我不過是個平民女子。」   安妮塔一直沉默著,艾裡又覺得沉悶,又不好意思就這樣撇下她自顧自走開。幸好她終於開口了。也許是為了派遣心中的苦痛,她講起自己以前的事。   「我自幼聰慧,長大後也以才識和美貌自負。但可悲的是,我每天卻不得不擠進菜市場,和那些俗氣的家庭婦女一起討價還價買些廉價的菜。買完菜回家後又有做不完的家事在等著我。」   「……那時真的很難過。我的品貌才學無一不勝過眾多閨秀名媛,卻只因出身卑微便只能終日做這些粗俗瑣事,看著嬌嫩的手掌因為操勞漸漸粗糙。」   「我每天都夢想著,若是出生於富貴人家,自己將會有著怎樣不同的生活。憑我的才貌,一定會成為人們目光的焦點,社交界的寵兒。也許我整日便只需風雅地喝茶吟詩,唱歌跳舞,身邊則眾星捧月一樣圍繞著彬彬有禮的貴族紳士。」   艾裡用手擋著嘴,盡量不露痕跡地打了個哈欠。   這種貧家女與富家子一見鍾情,懷著麻雀變鳳凰的期待和富家子共墮愛河的故事,當事人說來雖是激動,在旁人聽來不過是個很老套的故事。   好在安妮塔很快說完了。   出身寒微的她要擁有這樣的生活,只有寄希望於找到一個出身上流的丈夫或是情人。終於有一天她遇到了希爾迪亞。他文雅聰穎,風度翩翩,完全是安妮塔夢想中的愛人……   和希爾迪亞交往後,安妮塔卻發現他在心中占的位置很快便比她想像的更加重要。如果被他用厭棄的眼光看待,她寧可去死!為了他,她什麼都願意去做……   「唉……現在的我已經過上了當初所嚮往的那種生活。身上穿的衣裳,可以夠普通人家一年的花銷;住的地方,都華麗得像是宮殿;想要什麼便會有人為我雙手奉上;有什麼事連說都不用說,自有僕人伺候得周全……就像這些花,生長在優美的環境中,永遠被人細心照料呵護著。」   安妮塔眉宇間輕愁無限,伸手撫弄花朵。花朵嬌弱不勝地顫動,似是輕輕點頭歎息。   「……可是,為什麼我卻沒有當初想像中一分的快樂?」   可惜女兒家的百轉愁腸,艾裡能理會得幾分?聽她以花喻己便隨口漫應:「要是我是花,我還寧可作一棵野花。就算是棵狗尾巴花,每天在外頭看看雞飛狗跳,鳥鳴貓叫,潑婦罵街,小孩撒尿,也是熱鬧自在。總比這些種在院裡,整天只能對著圍牆發悶,等著主人賞臉欣賞的『名花』好得多。」   「雞飛狗跳……」聽見這居然還押韻的四句粗俗話語,安妮塔一時愕然。而細思其中含義,不由對艾裡言語中野花悠然不羈的風範心嚮往之,而眼前曾得自己幾度讚歎的嬌麗花朵,彷彿一下子失卻了顏色。   她輕聲感歎:「真想再看一看野花……」   安妮塔身前的名花若是有靈,知道她居然捨己就野花,大概會羞憤至死吧!   然而她自知現在自己成為哈林拉夫的禁臠,輕易不能邁出這個大門,園丁又每日盡責地將庭院收拾得乾乾淨淨,野花野草是沒什麼可能見得到了。   被她眼中的遺憾所動,艾裡慨然應諾:「想看的話,我改天摘一大把給妳吧!」反正野花野草又不用花錢買。   「真的嗎?多謝了!」   今日見面以來,她第一次展露出歡欣的笑容。古時曾有荒唐君王為博美人一笑而自毀江山,今日的安妮塔只為一把野花而展顏,而艾裡卻發現這樣的她更對自己的胃口。   有心說些笑話逗她多笑笑,此時卻聽得庭院外傳來僕役沉重的腳步聲。艾裡心道若是被哈林拉夫發現自己在他的後院勾搭安妮塔,麻煩可不小,急忙向安妮塔示意。她立時會意回到自己房間關上窗子,而艾裡則若無其事地向外頭踱去。   在快到院門處,僕役終於看到了他,通報道:「艾裡先生,主人請你到廳前一敘。」   艾裡知是哈林拉夫和納魯城主已經談完,大概便要出發去美人樓了,應一聲便往前院行去。   哈林拉夫和納魯果然在前頭候著。艾裡昨晚上大出風頭,納魯自然記得。三人寒暄奉承幾句,便出發前往美人樓。到了美人樓前,負責管理的官員已八字排開站好,恭迎貴客蒞臨。   前幾日夜裡艾裡進樓是偷偷摸摸、鬼鬼祟祟,而這次跟隨哈林拉夫身後,卻是在人們畢恭畢敬的迎接中光明正大、大搖大擺地踏入大門,心中不覺好笑,好不容易才收斂住表情。   前頭納魯和哈林拉夫談笑風生,後頭艾裡專心東張西望,四下打量樓中的防衛情況。理論上說,防衛最周密的地方,應該就是安置最重要貨物的地方,毫無頭緒下要找月炎,這是比較可行的方法。   不過今天情況特殊,防衛最周密的地方,正是自己——來訪的貴客周圍。完全不能作為依據來推斷。雖然如此,艾裡卻也不著急。哈林拉夫此行便是為了見識這次拍賣會的壓軸貨,只要跟著他大概便可以順順當當地見到月炎。   大樓一層是管理保衛人員住的,二層以上才給女奴們居住。大樓管事直接引他們上樓。一路上樓,納魯和哈林拉夫一路心癢難搔地湊到經過的房間前,透過房門上的水晶前窺看裡頭的女子,不時還嘖嘖讚歎,品頭論足一番,行進的速度直比老牛拉破車還慢。艾裡心中大是不耐,但既然自己也是和他們一起來尋芳攬勝的同道中人,也只得和他們湊做一堆虛應故事一番。   來到大樓中央的一間房間前,管事停下腳步回身道:「這裡就是將在拍賣會上最後登場的姑娘住的房間。」   「哦?這就到了?」哈林拉夫大感興奮地湊前窺看。艾裡亦是精神一振,當然是為了與他不同的原因。   他們自水晶中看去,房間中只有一些傢俱擺設,卻是空蕩蕩的一片,哪有美人的身影?   難道是弄錯房間?還是美人逃走了?   納魯也不曾親自到這裡巡查過,也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正要責問管事,便見管事從腰間取出一大串鑰匙,拿其中一把開了門鎖推門而入。三人狐疑地互視,隨後魚貫而入。   「請大人們稍候,馬上就可以見到她了。」管事來到室內一張方桌前,伸手至桌底下按了動什麼機括。   眾人聽到一陣隆隆作響,似是滑輪齒鏈滾動的聲音,便見前方的牆壁分開兩半向兩邊縮了進去,現出一個小小的暗室來。原來竟是室中有室。若是有人想要劫持她,這房間從外頭看與樓中許多空房無異,自是難以發現其中暗藏天地。   暗室中央畫著一個小小的法陣,四面昏黃的蠟燭搖曳著朦朧的黃光。一個女子被鋼鏈鎖著手腳,背對他們坐在法陣中心。   為聲響驚動,女子轉頭看向他們。只見她雖神色委靡,但仍可看出姿容之出眾。習慣光線刺激後睜開的杏仁大眼滿含慍怒地瞪著進入者,自有一股野性火辣的難言風味。   最吸引人目光的是那一頭披散在她背上,又流瀉了一地的淡藍色卷髮。髮絲如有生命般服貼地勾勒出她身形的玲瓏起伏,外頭射入的光在卷髮的每個轉折處耀出銀白透亮的光澤,直如一條靜靜流淌的月光之河。   藍色是普通人族不可能有的髮色,僅從這頭秀髮便可知她並不是一般人類女子。自藍發下挺立出來,延伸向兩側的細長雙耳果然證明了她妖精族的出身。   琉夜隱著身形低聲道:「她就是月炎!」艾裡便明白那圈鬼畫符大概就是封禁妖精氣息的法陣了,他留意觀察月炎,發現她脖頸、手腕和腳踝處的雪白肌膚上有一些奇怪的黑色條紋,心中暗自奇怪。   「妖精……這就是傳說的妖精?」哈林拉夫聲音微帶顫抖,一時難以相信眼前所見。   妖精族自千年前便從人們視線中消失。妖精們日漸小心地避開人類的捕捉,因而美貌的年輕妖精一直是富豪權貴們渴望能得到的最珍貴的收藏品,數百年來奴隸市場上卻鮮少聽聞有妖精出現。而出現在他們眼前的妖精年輕貌美,更是珍品中的珍品。   哈林拉夫可以想像得到當她出現在拍賣會場上時,人們為之震驚感歎的場面,今年拍賣會必定可以創下驚人的收入。他原本還想先嘗些甜頭,但現在見這美女乃是如此珍貴的貨物,胡來下有個閃失損失就大了,不得不打消念頭,心下不免有些失望。   納魯拍馬功夫做足,怎會不留意到他心中所想?在哈林拉夫走出月炎的房間後便將他們引到一個大廳,那裡已經備好了酒宴。宴席中,納魯擊掌後,數個事前精心挑選出來的美女上前獻舞。   美女們身披輕紗,似露非露,姣好胴體白皙得令人目眩,水蛇腰以最撩人心魄的方式隨著音樂聲扭動著。哈林拉夫很快便忘掉了那沒法到手的妖精。舞畢,舞姬們更直接坐到眾人懷中身側,燕語鶯聲響成一片。   艾裡也沾光分得兩個舞姬。納魯和哈林拉夫一個胖,一個老,相形下他自然吸引人多了,那兩個女人都拚命往他身上挨挨擠擠。濃郁香粉味熏得艾裡直想打噴嚏,實在不大好受,但他在哈林拉夫面前需得保持好色德性方不致穿幫,只得在面上強撐出表現出十分受用的模樣。   宴罷,眾人各自摟著美姬到管事為他們準備好的房間中「休憩」。   來到房間,面對美女們明顯的挑逗,艾裡很沒情調地說了一聲:「對不起,我想先去上廁所。」美女們有些受打擊,不過還是滿懷期望地說道:「我們等你,請快點來啊!」   「我把門鎖上,免得被什麼人趁虛而入。你們乖乖等著我。」艾裡點頭微笑,彬彬有禮地在她們期待的目光中掩上門。   可惜她們是注定要失望了。好容易得到和哈林拉夫等人分開,正是營救月炎的好時機,怎能錯過?就算這兩個女人等太久覺得不對而吵鬧起來,這附近關押女奴的房間中也經常有人哭喊捶門,聽到的護衛也不會當回事,一時應該不會驚動樓裡的警衛。事後只需說是去廁所時迷路了,也沒人能說什麼。   避開樓中侍衛僕役的視線來到無人處後,琉夜現身出來。知道憑自己同伴的方向感,就算畫好地圖給他他都會走錯,因而剛才她一路默記路線,此時便帶著艾裡向月炎房間行去。   艾裡原本認為在這些直統統的樓道裡,旁邊的房間又多數上鎖,可能用不了多久就會被警衛撞上,他還想著反正已知道月炎的位置,實在不行就乾脆硬闖搶人,然後出去找到蘿紗一同跑路。沒想到這裡侍衛對昨晚艾裡那一戰也有耳聞,對他頗為敬佩,又知道他是城主今日招待的貴客,全都對他恭敬有禮,見他在樓中亂逛也只當是他剛才還沒有看夠,都不曾阻攔。   艾裡很順利便來到了月炎的房間前。倉促間不好弄到房間的鑰匙,乾脆蠻幹吧!   覷得周圍沒人留意這邊,他將手掌貼在鎖眼上透入一股陰勁。只聽「格」一聲輕響,門鎖中的鋼簧機括已被震壞。   「得手了!」艾裡心中歡呼一聲。滿懷信心一拉門,門卻仍是紋絲不動。他這才醒悟過來,暗罵自己真是有夠笨的。剛才只想著破壞掉門鎖,竟沒想到此時門已經是鎖著的,鋼鎖被破壞後可能反而卡死,照舊開不了門。   瞪著門看了一會兒,他猛地一拍腦門。   沒法開門,那就不要從門進去啊!誰說裝了門就非得從門裡過的?   他走開幾步蹲下身,再將手掌置於牆面之上。將陰勁束成如刀刃般薄薄一線穿透牆壁,這對尋常高手來說並非易事,但艾裡此時已達收發由心的境界,自是不在話下。   被勁力切削出的白色灰粉自艾裡掌中不住沙沙落下,手掌的所過之處,果然留下了一道細縫。雖然並不顯眼,但內裡牆壁已經被一條縫隙分割成兩段。在艾裡切割期間,侍衛曾兩次經過這裡,幸得琉夜示警,艾裡都從容避過。   片刻後,他成功用手掌在牆壁下部切出一個尺來高的半圓。輕輕將切下的牆塊拖拉出來,身體隨即從洞口中鑽入,又伸手出來將牆塊拖回原位。牆壁被切割處極為細薄,又是選在不當眼的牆角,須得很細心觀察才能看出,應不致為侍衛發現。   進門後他學那管事一般操作,果然打開了暗室。月炎仍是保持著初見時的模樣坐在魔法陣中,見這男子去而復返,神情也頗有些鬼祟,不由戒備地瞪著他。   「你是誰?想幹什麼?」   然而戒懼的眼神很快變為驚訝,她立起身來。   艾裡身旁閃現出琉夜的身形,顫聲道:「是我!」   艾裡見她神情激動,一向頗具神秘氣息的金眸竟是眼淚汪汪,直如兩隻水泡一般。隨即張開雙臂象小孩撲向母親懷抱一樣撲向月炎,哽咽著呼道:「別擔心,我們來救妳回家!」   她平常女王般的成熟高貴氣質此時蕩然無存。艾裡終於體認到這妖精長老根本就只有外表象女王,越相處下去,便越發覺她內在個性根本是與外表背道而馳。   不過月炎見到她的反應卻顯得冷淡多了,她也伸出手來,卻不是回應她的擁抱而是阻止她靠近。「不要過來!」   「月、月炎!」大受打擊的琉夜如遭雷亟,臉一下子垮了下來。這副神情哪裡像是來救人的一族長老,倒更像是急於討好主人卻被一腳踹開的可憐小狗。她嗚咽道:「月炎妳對我好冷淡……人家這麼著急地來找妳的……」   「喂……」月炎和艾裡的額頭都浮現出些許冷汗。   月炎只得溫顏安慰道:「妳先聽我說。他們知道我會魔法,為了不讓我逃走,給我下了毒藥讓我手腳無力,才一集中精神就頭疼,根本沒法用魔法,而且每隔三天都必須服食緩解的藥物。」   她將手腳脖頸上的黑紋現給他們看。「不然……這些黑氣就會開始從內部腐蝕我的身體,誰也救不了。所以我現在不能逃。」見琉夜知道她竟然被下了這麼歹毒的藥,眼睛都憤怒得有些凸出來,忙又道:「但也不要緊,等到拍賣那天,他們為了不讓這些黑紋影響貨物的『賣相』,會給我真正的解藥的。」   「妳知道解藥在誰的手裡嗎?」艾裡插口問道。   月炎搖搖頭,「這種藥是他們用來控制不聽話或是有本領的奴隸的,它和解藥都是一起放在一個封閉的秘密藥櫃中,鑰匙由管事的幾個首腦人物輪番看管,誰也不知道今天放在誰手裡。」說話時她有些驚訝地看了他一眼,暗自奇怪這人類男子為何會聽命於琉夜。   「……這樣子,也只有等到拍賣會上正面搶人了。」時間太過倉促,艾裡也無法可想了。   既然不能現在就救人,時間就顯得充裕了。琉夜便問道:「那妳去約會的那天晚上到底出什麼事了?妳身上有我施的掩飾外表的魔法,怎麼會被人抓走呢?」   沒想到這一問,竟把月炎問得淚光盈盈。   「那天是星期五……」   回憶起那天的情形,她再次想起了那種幾乎要撕裂心肺的悲傷。   ※        ※        ※        ※        ※   維耶拉城郊的小河邊有一片幽靜的樹林,這裡是城裡的情侶們見面時最經常去的地方,也因此被城裡人叫做相思林。   每個星期五晚上,是月炎和情人弗瑞澤約定在相思林見面的時間。   每次約會,她總會提前一會兒到約定的地方。因為她喜歡看著情人發現她時眼睛一亮,然後抱歉地笑著招呼自己的樣子。這總讓她有種弗瑞澤自茫茫人群中發現自己,選擇了自己的甜美感覺。雖然弗瑞澤是城裡有名的花花公子,曾交往過不知多少的女友,但這一刻的他像是只屬於自己一個人。   在等弗瑞澤來到時,她翻來覆去地回想過去約會時他的風度,他的談吐,並不覺得時間過得慢。然而當她發現月亮已升到樹梢頂上,附近的情人都已經和伴侶相偕離開時,她終於意識到弗瑞澤失約了。   這在過往是從沒有過的事。就算弗瑞澤有事無法赴約,也會事先將一條絲帶結在他們約定見面的樹下,告訴月炎他今晚沒法來了,讓她不必苦等。   他是不是生了急病?還是在來路上出了什麼意外?各種各樣的不祥的猜測在月炎腦中一一閃現。填滿她心中的不是對情人失約的不滿,而是對他的擔心。   月炎的魔法造詣亦有中級以上水準,雖然她在維耶拉城是以普通人類女子的身份出現,但此時情急之下也顧不得許多。她用起飛行魔法和加速魔法,在人們驚訝的目光中向弗瑞澤的宿舍趕去。   月炎在他的門前落地。他的住處並沒有上鎖,虛掩的門裡是一片死寂。強抑著心中越來越盛的不安,她上前推開房門。   房間裡什麼也沒有。沒有他的身影,連傢俱物什也全都搬走了,只剩下一片空闊。他的一切都從這裡消失了。   一室冷風捲起幾張凌亂散落在地的紙片,飄飄悠悠地飛過她身側。她茫然地伸手接住,期待著上面有弗瑞澤留給自己的隻言片語。   這當然不可能。那只是殘破的書頁罷了。   她衝到鄰近的宿舍,弗瑞澤在學府中的同學告訴她,弗瑞澤家中好像出了什麼事,他不打算繼續在這裡讀書,昨天便收拾好東西回鄉了。月炎失魂落魄地離開了那裡,腦中一片空白,好一陣後才重新開始運轉。   弗瑞澤把東西搬得徹底乾淨,他走得並不匆忙,可是他卻沒有花一點時間告訴自己一聲。自己的地位應該很清楚了,只是他在這小城中打發時間的伴侶之一吧。   其實一早和他見面時,她便有所感覺。   雖然他經常說些甜言蜜語逗得女孩們心猿意馬,但她覺得,這只不過是他蟄伏時用來消磨時間的遊戲罷了。這小小的城市中,並沒有值得他展現鋒芒來對付的厲害人物,於是他便以浮華輕佻的舉止來掩飾自己真正的鋒芒。   他不會是甘心待在這算不上繁華的城市中過完平淡一生的平凡人物。以他的才智、見識和抱負,更廣闊更多風浪的天地才是他的舞台。   等到時機來到,他大概便會拋棄這裡的一切,奔赴自己的舞台。   過去總安慰自己,他明白自己的心,也喜歡自己,就算到了那一天,他也不會拋下自己。   但是今天,結果揭曉。自己,同樣是他可以輕易拋棄的東西。   然而,心中並沒有多少怨恨。也許是因為一開始已經知道他是這樣的人,所以現在並不怪他,只是遺憾自己還不夠好,不能在他心中佔到足以令他改變的份量。   雖然心裡明白,但被遺棄的痛楚仍如利刃般割著她的心。胸口彷彿要窒息了一般的疼。不知道如何消解這份痛苦,她用力捂著胸口,漫無目的地遊蕩在深夜的街上,一時也不知該往哪兒去。   去追弗瑞澤肯定是沒有意義的,而且這時才發現,交往這麼久,竟不知道他究竟是從哪裡來的,如何追起?琉夜還在旅館中等著自己回去,而想起她一早就告誡過自己弗瑞澤並不是自己的良配,她便不想馬上回去面對她。   迷迷糊糊地想著這些,月炎沒有察覺成串的淚珠正在不斷地自眼眶中無聲滑落。深夜的街頭只有寥寥數個行人,經過月炎身邊的人都對她投以詫異的目光。   兩個在黑暗的巷子裡商量什麼的男子也留意到這滿面淚痕的俏麗女子,交換過陰狠的眼神,他們起身悄悄跟在月炎後頭。   那時月炎並不知道自己已經被負責從各地搜集貌美奴隸的人販子盯上了,依舊心神不屬地向前走著。思緒激動中,她按在胸口的手不知不覺越來越用力,胸口上的項鏈鏈子竟被扯脫開來。   這條項鏈並不是普通項鏈,琉夜為月炎施用的暫時掩飾妖精族形貌的障眼魔法便是以這條項鏈作為憑依。項鏈一脫落,琉夜立時離開魔法的屏障,顯出真實的樣貌。   細長的雙耳伸出了頭髮的遮掩,而尋常的金髮化為亮眼的藍色。就在跟蹤其後的鬼祟男子的眼前,月炎由人類女子的形貌瞬間變幻成為妖精族女性的模樣。   短暫的錯愕之後,男人們的眼中都放出狂喜和貪婪的光芒,悄聲追了上來。然而茫然看著前方的月炎並沒有留意到自己外貌的變化,也沒有警覺到危險的接近。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都快得只在電光火石之間。   月炎突然被人以一塊布片摀住口鼻,只覺布片上一股甜香直衝入腦際,立時頭腦發暈,身子發軟。或許是因為體質與人類不同,她並沒有立刻失去意識,但這並沒有令她的處境有所改善。那人將布團堵住她的嘴,一個大布袋隨即兜頭將她罩住。有人利落地紮好袋口將她背上了肩。   她在袋中只覺手足越來越酸軟,腦中越來越暈眩,眼前又是一片黑暗,又驚又怕之下沒過多久便完全失去了意識。   醒來以後的數月間,她便在人販子手中轉手來轉手去。所幸好歹算是價值連城的極品,倒也沒人折磨欺負她。知道單憑一己之力,難以從人販子嚴密的監守中逃脫,她也沒有進行無謂的嘗試,以免徒然招來皮肉之苦。   只是有時候憶起弗瑞澤的事,心中隱隱有些自暴自棄的念頭,覺得既然被弗瑞澤所棄,怎麼樣也都無所謂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便這樣默默地等待自己的命運。   ※        ※        ※        ※        ※   「竟然這樣對待我家月炎!那個小子果然不是好人!」聽完月炎的講述,琉夜危險地瞇起了金眸,眼中閃動的光芒冷得讓人不寒而慄。可以肯定,若是再碰到弗瑞澤,她絕對會整得他家雞犬不寧!   可惜復仇女神的莊嚴形象沒維持多久,她又自毀形象,可憐兮兮地抱住月炎哀號。「可是月炎妳不要對我這麼見外嘛!要是那天妳回來找我,也不會遇上這種事了。有什麼事都可以對我說啊,我絕對會站在妳這一邊的∼∼」   「知道啦,知道啦∼∼」月炎很受不了地推開她,「你們先回去。現在又做不了什麼,如果被守衛發現,反而惹來麻煩。還是等到拍賣會那天再來吧!成就成,不成也就算了。」   雖然擔心得要命,但想想也沒有其他的辦法,琉夜只得按她說的去做。臨走猶在淚汪汪地三步一回頭地關照。「那妳自己小心照顧自己啊……」   出了暗室,艾裡撥動方桌下的機括將機關復位,轉頭見琉夜微垂螓首若有所思。吸取過往多次教訓,這次他再不敢自不量力地去同情女王。然而琉夜卻突然趨近他身邊,一雙金眸笑意盈盈,嫵媚如絲地瞄著他。   艾裡寒毛一陣倒豎,本能地退開一步的安全距離再說。「妳幹什麼?」   「我知道直接在拍賣會上搶人比偷偷救人是危險得多了,如果妳有顧慮,我不會勉強妳一定得幫我的。我雖然用不出魔法,又不會武技,但是我一個人去也不要緊的……」   「您不要顧慮我了,遇上這種事,我幫點忙是理所當然的!」艾裡翻著白眼吐出義薄雲天的對白,心中卻在暗罵。   琉夜話說得漂亮,不過說什麼「一個人去也不要緊」,擺明了在以自己的性命作威脅。要是在這時候讓她這妖精族的長老去送死,用腳趾頭也可以想得到,寄存在妖精部落中的那大堆黃金就別想再拿回來了。   月炎曾經對琉夜為何能令人類男子幫忙她感到疑惑,事實上這就是維繫他們關係的最有力的因素。現實果然是醜陋的。   見艾裡果然識相,琉夜笑得更加甜蜜,溫柔地靠在他肩頭道:「艾裡你真是善良又可靠,人家覺得越來越欣賞你了呢!」   隨後,她提出了讓艾裡目瞪口呆的建議。   「等我們救回月炎後,我也就有了可以寄魂的真實身體。啊,你放心,寄魂後我看起來依舊是現在這樣的美麗模樣。不如這樣吧?到時候你也不用理會那個沒發育完全的小姑娘,我們兩個成為人人稱羨的一對吧?」   這簡直就是明目張膽到了極處的求愛了!琉夜好歹也算大美人一個,屢遭她算計的艾裡也不得不承認,在她不算計人時相處起來也頗為可人。因而這在任何單身男人看來都會是個相當有誘惑力的建議,對女人運背到極點的艾裡來說,更是令人心動。   他以前不敢把琉夜列入考慮的原因,小半是因為她的怪異個性,大半是因為她只是一縷幽魂,這種「愛情」完全沒有物質基礎。但等到救回月炎後,這最大的障礙果然不復存在了,那點心動立時轉為大動而特動。   不過琉夜的言行一向是半真半假,讓人捉摸不定,艾裡拿不定她到底是認真還是新出籠的戲耍自己的把戲。只得強壓下心猿意馬,告訴自己還是不要抱多少期待的好……   「再說吧!現在得先盡力想辦法救出月炎。」艾裡道,隨即蹲下身忙著扒拉那塊鑿出的牆塊。說是「不抱多少期待」,不過難免有些興奮,他的動作還是比先前有幹勁多了。   見自己的建議果然有效,妖精在他身後咪咪笑。   艾裡再次從那形似狗洞的小洞中爬回走廊。姿勢未免難看了些,好在外頭沒人看見。琉夜自然是不屑做這種有損她雍容氣質的動作,直接隱身回小袋之中跟著艾裡出去。   待得來到外面,她協助艾裡避開侍衛來到安排給他享樂的房間附近,在那裡大搖大擺地晃蕩了半天。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哈林拉夫和納魯果然從他們各自休憩的房間方向走了過來。   哈林拉夫是在美女身上過足了癮,納魯則是看左丞相很滿意自己安排的節目,兩人看來都是神清氣爽、精神振奮。   哈林拉夫見艾裡在這裡晃蕩,奇怪地問他是怎麼回事。艾裡便搬出事先想好的那套說辭,說是上廁所走失了方向,又不好意思向侍衛詢問方向,結果便在外頭晃蕩了半天。哈林拉夫和納魯都是哈哈大笑,好生打趣了他一陣,也未啟疑竇。   隨即,各自達到目的的三人道別後分道揚鑣,返回各自居所。   今天的冒險,總算告一段落。   這一天已是六月四日,年中拍賣會將在明晚舉行。   很快,尚曖昧不明的一切都會有一個明確的結果。 第七章 與拍賣會無關的插曲   年中拍賣會開始的前些天,在鄰近倫達芮爾的一個小城裡,發生了一段沒什麼人在意的小小插曲。   埃夏、德魯馬等人一邊打工一邊等候艾裡他們的旅店中,這一天突然發出了覺醒的吼聲。   「我們不能再這樣乾等下去了!」   前山賊頭子班內特一手握尖刀,另一手握個削了一半的馬鈴薯,鏗鏘有力地向他的跟班基爾夫道:「老待在這裡放心吃喝,什麼都不做,怎麼能早日找到大哥?!就算等到了大哥,他也看不到我們的堅持,怎麼會被我們感動?!」   老實說基爾夫是覺得在這裡打打工、沒事和埃夏他們聊聊天的日子過得蠻愜意的啦,但二哥既然這麼說,一定不會錯的。他也慨然道:「那我們再去找大哥吧!……可是二哥你想出進城的方法了?」   「還沒有!」班內特斬釘截鐵道。「雖然還沒想好怎麼進城,但憑我們的堅強決心和堅定意志,一定會找到辦法的!」   「那好吧!二哥,我們就出發吧!」   為二哥的豪氣干雲所激勵,基爾夫的滿腔熱血也沸騰起來了!   兩人打了這些時日的工也積攢下一些錢,比剛到這裡時的落魄好得多了,信心大增的他們不甘心繼續毫不作為地混日子。於是他們就在埃夏和德魯馬的祝福中雄心萬丈地再次踏上征途(徵求「大哥」的旅途)。   這一次,他們吸取了上次慘痛遭遇的教訓,一路上留心以職業眼光分析路線地形,特意選擇了全是荒山野嶺的路線。根據他們的實踐經驗,在這種人跡罕至的地方,就算有匪徒盤踞也因為無處發市,早窮死餓死了。   因此,他們便披荊斬棘、披星戴月地在荒山莽林中艱難行進。雖然辛苦是勿庸置疑,速度又可比蝸牛,不過想到辛苦能換來安全穩妥,他們覺得值了。   從大路走只需不到兩天的時間,而他們已經在深山老林裡花了三天時間,卻依然還在和鋪天蓋地的籐蔓灌木搏鬥,饒是他們意志再堅定也有些後力不濟了。   「堅持!基爾夫!呼……呼……現在放棄的話……呼……哈……我們……我們以後……哈……呼……怎麼有臉去見還在……哈……哈……哈……還在山寨等著……呼……呼……好消息的兄弟們?」   「二哥你好堅強!我一定會頂住的!……不過二哥你怎麼好像越喘越厲害了?」   「我沒事!呼……呼……雖然我們現在辛苦一些,但……呵……呵……這樣走肯定碰不上什麼……哈……哈……哈……強盜了,放心……」   班內特累得兩眼發黑,又只顧撥開攔路的草木,一時沒有注意同伴的異狀,直到基爾夫抓住他的手臂,顫聲問道:「那是什麼?」他抬頭一看才發覺不對。   從擋在前方的籐蔓間隙,兩人清楚地看到就在前方並不很遠的林中,竟盤踞著數十騎人馬。周圍散落著篝火和營帳,也不知其中究竟還藏著多少人。   「二哥,你不是說肯定碰不上強盜嗎?他們……他們應該只是過路的商旅吧?」   「可能是吧?」班內特也試圖這麼說服自己。   然而前方馬匹膘悍如戰馬,「商旅」們個個身佩銀亮利刃。還有一個膀闊腰圓的光頭大漢蹲坐在地默默地擦著一把闊斧,不小心割傷手指時連眉頭都不皺一下,隨便吮了一下就以一種變態般的執著眼光盯著闊斧繼續擦拭……怎麼看都不像是干正當營生的人。   「現在的『普通商旅』都這麼酷嗎?」基爾夫膽戰心驚。   「……可能是吧?」班內特繼續嘗試說服同伴和自己。   忽然,那個在擦拭闊斧的光頭漢子似乎感受到他們的視線,猛地抬頭與他們視線交接。班內特和基爾夫做了半天的心理建設全告白費,兩人齊齊跳了起來撞到樹幹上。樹木劇烈搖晃起來,發出嘩嘩的聲響。   光頭大漢霍然起身,闊斧直指班內特的方向:「那裡有人!」   「滅口!」   不知哪個人一聲吼,登時數十個大漢都操起兵刃,跟在光頭大漢後以洪水奔騰之勢向班內特兩人的方向湧了過去。   至此,對方的身份再無粉飾太平的餘地。   「二哥你不是說這種荒涼地方不會有強盜的嗎?」   「不要問我!先逃再說吧!」   兩個前山賊亡魂大冒,連滾帶爬地沒命奔逃。驚懼之下渾然忘了先前的疲累,更激發出未知的潛能,兩雙腿車輪般轉得飛快。   然而背後的腳步聲還是漸漸越逼越近,甚至連呼哧呼哧地呼吸聲都可以聽見了。班內特回頭一瞥,猝不及防對上一張猙獰面孔。那光頭大漢竟已緊追至自己後邊,明晃晃的大斧在自己背後不足一尺處劈來砍去。他後邊還跟著一大群凶神惡煞的漢子。   基爾夫亦回頭看到了這幕畫面。他落草的這段時間,雖然也經常打架,但都是以眾凌寡,從沒有真正見識過這種場面。太過強烈的視覺刺激令他驚得魂飛天外,腳下一軟便倒了下去,連帶拖得班內特也跟他摔成一片。   滾倒在地的兩人本能地抱頭,驚聲大叫:「這下死定了!」   沒想到這太過窩囊的表現倒救了他們一命。光頭大漢原本滿打滿算能在五步內攔住他們,腳下全力追趕,毫不留力,沒想到這兩個笨蛋好端端地竟會跌倒,想收腳已是不及,被絆得向前直飛出去。   也算班內特和基爾夫兩個傻人有傻福,飛在半空的光頭大漢被前頭一棵大樹攔胸撞個正著,越過兩人頭頂又彈回他們後頭。被這強力一撞,大漢當時便昏了過去,好巧不巧地,落地時手中闊斧竟正正對著自己,身體一落地斧刃便嵌進了胸口,登時鮮血噴湧,眼看是不活的了。   而他身體這一向後摔落,跟在他後頭的追兵們措手不及,又被這滾地葫蘆絆倒。大家起步時間和速度都差不多,這一倒就推骨牌般倒了一大片,你的手壓住了我的腳,我的腿又纏住了他的頭,一時間喝罵聲此起彼伏,就是很難爬起身來。如此一來,在更後面的追兵也被擋住了道路。   見自己一摔,竟會有這麼驚人的效果,班內特和基爾夫都是目瞪口呆。隨即意識到此時不跑,更待何時?!兩人手腳並用地爬起身來,繼續發足狂奔。   「看來這次能保住性命了,二哥!」   「我早就說過嘛!憑我們的堅強決心和堅定意志,這點障礙怎麼能阻擋得了我們呢?」   基爾夫開始努力回想二哥究竟是什麼時候說過這麼有先見之明的話,當然腳下也不忘飛也似地跟緊班內特。   不過說現在就脫離了險境尚嫌太早。追兵被緩了一緩,讓他們又逃了好遠,過了不多時,零零散散又追到近處。班內特和基爾夫不敢奢望剛才的好運會重演,只得靠本事保命。   說是本事,也只是好聽的說法。他們武藝粗淺,根本不指望能以此阻敵,多是以當山賊時摸索出的適合在山道密林中用的耍賴戰法應付。追兵追得近時,前頭若有樹枝擋路,便趁經過時將樹枝向前扳住然後猛地放開,令樹枝強力向追兵彈回,沒有樹枝,便用腳將腳下的砂土草葉一併向追兵面目蹬去,手段之多變下流,倒也令追兵頗為忌憚,漸漸落遠了。   班內特正喜後頭追兵漸少,前頭一黑,一個手握巨錘的大漢突地從前路上跳將出來,擋住了他們。原來他見這兩人滑溜無比,阻敵方法毫無武人風範,防不勝防,便乾脆從另一條路抄到了他們前頭。此時見終於攔下了他們,大漢得意地獰笑起來,而被他攔住的兩人則嚇得臉都白了。   大漢的巨錘如暴雨般不斷向他們辟頭蓋腦地砸下。如此近的距離,他們再沒有投機取巧的餘地,只好拔出劍來抵擋。雖是以二敵一,但憑他們那三腳貓的功夫,怎會大漢巨錘的敵手?可以想像,只消他們的劍碰到巨錘,就算不立時被砸斷,也會被格飛到半空去。兩人不敢力敵,只是一路逃一路閃躲。   兩人都是毫無武者尊嚴的角色,危急之際,大漢的胯下也照鑽不誤,惹得大漢火氣漸起,巨錘攻得更是凌厲,兩人被逼得連氣都喘不過來,眼看再撐不了多久了。   大漢覷準班內特立足為穩時一錘擂來,班內特只得以劍格擋。錘劍一交,可憐一柄長劍立時被砸成了扭曲的鐵尺。班內特虎口劇痛,手一鬆,「鐵尺」便掉落在地,大漢的第二錘又毫不停頓地向他飛快揮來。   他無法用劍格擋,只得向後猛一仰身,大漢雷霆萬鈞的一錘便以毫釐之差險險掠過他額際。冷汗還來不及流出來,巨錘轉個圈又兜了回來,班內特搖晃著後退兩步,腰身再仰得低些才避過巨錘。   一旁基爾夫見他危急,一劍劈向大漢逼他收回錘子自救。   班內特才直回腰,還不及喘氣,卻又見巨錘向自己轟了過來。原來大漢一錘就把基爾夫的劍砸飛,又攻了過來。他只得再度後退仰身避過錘頭。身體仰得太過急一時收不住,他一邊後退一邊向後倒了下去。   此時,他聽基爾夫一聲驚呼,不顧大漢飛撲過來拉自己。正覺奇怪,便感到腳下一空,登時嚇得腦中一片空白。   原來他一直後退,不知不覺竟已退到了一個極陡的山坡邊緣,這一倒便要摔下山去了!基爾夫雖飛身來救,不過他力氣太弱,反而被一起拖下。兩人摟作一團,骨碌碌地直滾下山崖去了。   大漢在崖邊看了一陣,猶豫著要不要下去看個仔細,終是覺得太過陡峭而作罷。反正那兩個小子也不是什麼厲害人物,大概只是正好碰上的山民獵戶,不需要太過在意吧!   班內特和基爾夫實在很好運,長劍一早已經丟了,便不致被自己的兵刃誤傷,而一路滾下山去,也沒撞上什麼樹木山石之類。   不知滾了多久,地勢漸平,他們越滾越慢,終於停了下來。   翻滾了這麼久,雖然身上只添了些割傷、劃傷,腦袋還是被轉得暈頭暈腦的。兩人互相攙扶著,過了好一陣子才搖搖晃晃地站直身。   班內特向周圍轉來轉去看了半天,終於可以確定已經沒有追兵,高興地跳了起來:「萬歲,那些傢伙終於不見了!我們算是撿回一條命了!」   「二哥?那個好像是……」   聽到基爾夫的話聲,他轉頭向他看的方向看去。   東面不遠的地方,壯美的瑩白色的城池在金黃的陽光下熠熠生輝,美得彷彿是天神居住的境地。……只是那股豪華富麗得有些臭屁的調調,好像有些眼熟?   「我們好像到地頭了?」   這一摔,竟然直接摔到倫達芮爾城下!   班內特只覺得從遇上那伙強盜起的一切,都像是一場荒謬透頂的惡夢。忍不住回望一路滾下來的那座山頭,但見大片鬱鬱蒼蒼的草葉林木籠罩了整個山頭,看不清內裡究竟隱藏了什麼。   基爾夫見他神色,知他在想什麼,也道:「那些凶神惡煞的傢伙到底是什麼來頭,撞上他們可真倒霉!不過這樣還能逃出命來,也不知道到底該算好運還是壞運。」   逃命時兩人心神不屬,便想當然地認定他們是強盜,現在安定下來就覺得不對了。那些漢子個個強悍精壯,行動間整齊協調,和一般烏合之眾的盜匪亂砍亂殺的打法不大一樣。   既然不是強盜,他們為什麼看到自己兩人就要滅口?他們守在這鄰近倫達芮爾的密林中,難道是為了什麼不可告人的計劃嗎?   他們一邊向城子走去,一邊胡亂猜測了一陣,都沒個結果,最後班內特做了結論。   「不管他們是什麼來頭,總之不會是什麼好人就是了!管他們的!只要我們不再撞上這些傢伙就好!」   摸摸腰帶裡的錢幣還都在,他放心笑道:「現在先好好想想進城的法子吧!」   雖然和上次一樣倒霉,被強盜在後頭好一陣子追砍,不過這次的錢都保住了,可說是大有長進。是個好兆頭!看向前方的城子,他覺得這次一定能成功!   傍晚時分,他們到了城前。見守衛盤查果然如聽說的森嚴,自己定然是進不去的,兩人便縮到路邊商量。   「這城牆這麼高,不知道有沒有辦法趁夜裡翻進去……」性子粗些的班內特轉起了蠻幹的主意,基爾夫忙勸阻道:「可是二哥你看牆頭也有很多衛兵啊,上去穩死的!」   「那挖個地道通到城裡好了!」   「那得多久啊!恐怕沒等我們挖好,大哥自己就先出來了……」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倒是也說個辦法啊!」班內特有些急了。   基爾夫搔了半天腦袋,遲疑道:「我想……人都愛財。我們編個理由,然後私下找門衛通融一下,讓他們偷放我們進去,說不定能成?」   「看不出你還真能想啊,好辦法!就這麼辦!」班內特高興地一拍他的肩膀,將瘦弱的基爾夫打了個趔趄。   兩人編排好說辭後便守在可以看見城門動靜的僻靜角落,俟人少時快步跑向城門。   「停下!你們是幹什麼的?」   被守衛攔下後,基爾夫向守衛哀求道:「這位大哥,我們家老大跟著人在這裡當差。今天我們家給人拉車運貨時馬匹突然發了瘋,車子翻了,把我們幾個都摔了下來。爸爸傷得很重,我們是來找大哥回去見他最後一面的!」   兩人都做出一臉惶急相,配上摔下山時的滿頭滿身的傷痕和因為奔跑冒出的滿頭汗水,倒也蠻像那麼一回事。   他越說神情越激動,拉起了一個衛兵的手懇求道:「請兩位大哥幫幫忙放我們進去吧!」暗中卻將裝著打工掙來的錢的小袋塞到他手中。   衛兵一怔,掂掂手中份量不輕,和另一個衛兵交換了一下眼色,原先的一臉冷淡出現了些許動搖。   當然衛兵是把袋裡的銅幣當銀幣了,不然憑那兩人打的零工掙的那點錢哪裡夠收買人?   基爾夫和班內特見他們意動,表演得愈加賣力,硬擠出兩泡眼淚。淚眼迷濛中,他們忽略了衛兵神色突然發生了變化。   城門內他們的隊長帶著一隊衛兵,向城門走來。衛兵雖有心發點橫財也不敢在隊長面前明目張膽地做啊!不由暗罵這兩個鄉巴佬遲不來早不來,怎麼偏偏在交接班時過來?   心裡又捨不得放棄這送到手邊的「銀幣」,索性將錢袋一把納入懷中,跟一同當值的衛兵使個眼色。對方會意,和他一起將班內特和基爾夫兩人推遠,喝道:「去去去!現在禁止入城!」   班內特和基爾夫見他們收了錢卻態度大變,都傻眼了。班內特怒道:「可你不是收……」   不等他說出收受賄賂之事,衛兵大聲截斷了他的話。「可是什麼!快走開,別擋住路了!再囉嗦就對你們不客氣!」說著便拿劍在他們面前晃蕩威嚇。   班內特心中暗罵:「他媽的!當兵的倒比我們山賊還橫!老子辛辛苦苦做了這麼些天掙來的血汗錢,就這麼搶了去!」   心中雖是忿忿,不過今天在山裡已經被人追砍半天,實在不想再嘗到這滋味。眼看城門後又轉出一列士兵,料想官兵都是一夥,對方聲勢更增,也只得灰溜溜地去了。   「二哥,怎麼辦?」一邊往回走,基爾夫一邊哭喪著臉道,「還是進不了城,而且連錢都沒了,回去的路上連吃的都買不了……都是我出的餿主意……」   班內特拍拍同伴的肩膀,勉強笑道:「怕什麼?做事情總是會有些難關,就算失敗了千百次,是男子漢的話也不可以垂頭喪氣!只要有堅強的決心和毅力,我們總有一天會成功!困難只是暫時的……」   話雖這麼說,不過他自己也不禁覺得洩氣。「唉……我們先回去,慢慢再想辦法吧……」   「二哥……你這麼一說,我怎麼有種我們還會失敗上千百次的預感啊……」   「閉嘴!」   雖是艷陽高照,在這落魄的兩人眼中看來卻是一片愁雲慘霧。兩人淒涼疲憊的身影漸行漸遠……   至於冒著風險搶了他們錢袋的衛兵回去一看,發現鼓鼓囊囊的袋子裡全是銅幣,根本就不值多少錢,氣得跳腳不已,大罵鄉下人果然又小氣又狡猾,這是題外話,不提。   ※        ※        ※        ※        ※   失望而返的班內特和基爾夫並不曉得,其實在他們背轉身離去後沒一刻鐘,他們所追尋的人便來到了城門口,他們只以這片刻之差擦肩而過。   艾裡猶自記得昨天對安妮塔的承諾。估算著今晚拍賣會散後,她被哈林拉夫那老頭帶走就再見不到面了,便打算趕在今天帶些野花野草給她。想不到在城裡走了一圈,這妖精之榭到哪裡都是堂皇富麗,到處都修得跟公園似的,種滿了名花異草,竟是尋不到半根野草,只得出城到城外摘花。   「大人要出城麼?」衛兵老遠就發現了艾裡和他身邊的蘿紗,熱情招呼道。   昨日回去後,艾裡將事情始末告訴了蘿紗,也說了遇見安妮塔的事。蘿紗服侍過她一段時日,一直掛念著那癡情柔弱的女子被哈林拉夫帶走後究竟過得怎樣,便吵著要和他一起去看她。艾裡也不反對。他正覺得自己一個男人去摘些花花草草的,有些不好意思,樂得拿她當幌子。   「是啊,老在城裡悶得慌,出去透透氣。」   艾裡隨便應道,守衛便慇勤地打開了城門,沒有半分留難。他們對班內特之流的小人物是毫不客氣,而艾裡前些日子晚宴上一戰揚名,重武的士兵中早將他傳得神乎其神,因而他們見了艾裡都是敬服有加,讓他在城中過得頗為風光。那場決鬥帶來的這種好處,倒是挺方便的。   在城外,艾裡和蘿紗採了滿把的狗尾巴草和許多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沒有多待便返回城中。見蘿紗抱了滿捧的花回來,守衛笑得曖昧。知他們定是誤會了自己和蘿紗的關係,艾裡只得苦笑著納悶自己哪點會像戀童癖,卻也不好分辯。   回到城中,兩人直奔哈林拉夫的府邸。昨日臨別時,哈林拉夫曾力邀艾裡今日到他住處做客,被艾裡婉言謝絕,現在他們卻偷偷摸摸地從後門潛入哈林拉夫的住處。   二人算準這時候哈林拉夫應該在清點錢物,為參加晚上的拍賣會做準備,大概不會叫安妮塔陪著,果然在後院見到她獨倚窗邊,怔怔地在想著什麼。防著被哈林拉夫的隨侍發現,他們藏身後院樹叢中隱蔽處,撿起一顆小小石子扔到她面前。她一驚回神,從石頭飛來處見到兩人身影,便行若無事地裝作散步走過來。   蘿紗看她容顏清減了幾分,面上笑容也是輕輕淺淺,似乎隨時會消失,便知她到這兒後過得並不快樂。   蘿紗心中不禁為她難過,卻得作出歡喜之色以免觸動她傷心。安妮塔重見蘿紗,也頗為歡喜。兩人拉著手說了一陣子話,艾裡便把帶來的花草拿出來給她。   安妮塔一怔才伸手接過,也忘了向艾裡道謝,垂首癡癡望著懷中的野花。   野花若是置於花瓶,便難以再有動人之處,此時它們在她懷中逕自挺立搖曳,仍保持著扎根大地時的頑強姿態。   「還是還它們自在的好。」安妮塔低聲道,輕輕將它們放在地上。她後退一步,不管會否弄污衣裙直接坐在地上靜靜地看著。   此時起了一陣風。野花葉莖雖纖細卻柔韌,不會輕易為風兒所折,小小的花朵在風中輕輕顫動,看來雖不若一旁的庭花美麗富貴,卻自有一股傲然自在的感覺。   安妮塔全神貫注地看著,似乎將靈魂也寄放在一朵野花之上,感受任風吹拂的自由感覺。艾裡看她眼中神色,說不清是嚮往還是傷懷,又或是二者兼而有之。   片刻後,她終於笑了出來:「野花真的比這些家花耐看多了呢!多謝你們為我採來,我很開心。」   她這次的笑容,是真的頗為開懷,初時的悒鬱淒然神色沒留下半點痕跡。艾裡便放下心來。然而這變化太過劇烈,卻讓蘿紗隱隱有種不祥的感覺。   「你們兩人是一早就認得的嗎?我看你們兩人感情很好似的,不像是希爾迪亞說的只是同鄉的關係啊?」   安妮塔的話令蘿紗暫時拋開了這感覺,急匆匆否認道:「誰跟他感情很好啊!這種懶散又不可靠的不良中年大叔!」小臉衝著艾裡做了個鬼臉,「花錢摳門得要命,還老喜歡管東管西。」看來她對上次去算命時被艾裡阻攔還懷恨在心。   「喂,嫌我管得多的話,那以後妳的零花錢我就放手不管了?」   「怎麼可以這樣以大欺小?別忘了那時你身無分文地住進愛琳娜姐姐的旅館,是誰替你付住宿費的!」   「也別忘了一路上是誰把大家的行李毀了幾十次,損失的錢又有多少,給我這負責家計的人帶來多少煩惱,害我添了不少皺紋!」   「……男人就別在意皺紋之類的小事啦!善待旁人可以讓人心境平和,年輕上十年,所以不如這個月就增加零花錢吧?」   「想都不要想。少些花用更能平和我的心境。」   不知不覺,兩人吵的東西已經完全轉到和最初完全無關的地方去了。   聽他們吵得生動,安妮塔「噗哧」一聲笑了起來。還說感情不好,吵起來分明很有默契。不過這樣輕鬆自在的相處方式,也真讓人羨慕呢!他們一定是一起經歷過了不少事吧?   艾裡沒想到這也能讓她開懷,便揀著些一路上經歷的趣事跟她說。蘿紗不時打岔幾句,揭露出艾裡的真實德性,換來他幾個白眼。   兩人說的事本就新鮮有趣,又是一搭一擋,簡直跟唱戲似的,引得安妮塔嘻笑不已,一掃往日陰霾。拍賣會之前的時間,便在溫馨輕鬆的氣氛中飛快流逝。   直到見時間不早,希爾迪亞他們差不多要準備出發了,艾裡才和蘿紗從安妮塔那裡趕回來。   到住處後,便見西撒已經在找他們了。西撒見他們回來,也沒什麼時間斥責臨動身前他們究竟上哪裡晃蕩,趕緊叫他們準備準備,大家馬上就動身前往會場。 第八章 妖精盛會   倫達芮爾全城遍飾綵帶花燈,到了六月五日晚上便悉數點亮,照得整個城市內外一片輝煌。若是自城市上空俯瞰,環繞於群山之間的倫達芮爾便似顆放在純黑天鵝絨布上的晶瑩剔透的夜明珠。不負「妖精之榭」之名,今夜的倫達芮爾果然似真似幻,若仙若夢。   城中心有一座佔地甚廣的堂皇富麗的大樓。這座大樓平時會上演些戲劇歌舞,而每年的這一天它都成為著名的年中拍賣會的會場。   大樓前的廣場上冠蓋雲集,難得一見的眾多寶車名馬爭奪著人們的眼光,來自各國的貴人們穿戴著他們最華美的衣飾談笑風生。對他們來說,這並不僅僅是個拍賣會,還是他們炫耀身份誇示地位的場合。   一座紅茵香車緩緩駛入廣場,十幾個從人分列兩旁車子兩旁。其中一個侍女打扮的少女胸腹間鼓囊囊一堆,不時有個白色毛茸茸的東西探出她衣襟。她正是蘿紗。今晚救了月炎後馬上得跑路,她便將阿旺放在懷裡。艾裡站在她前幾位。   停車後,希爾迪亞自座車中步下,從眾侍從的隊列中穿行而過,西撒依舊緊跟他身後。經過艾裡身側時,希爾迪亞停了下來。   希爾迪亞本就明亮的眼睛映著周圍的燈火,更是亮如寒星。艾裡便坦然地望著這樣一雙眼眸。   「那天晚上我的邀請,你考慮過了嗎?」   艾裡聽見僱主低聲的問話。   「對你這樣的人物,我不會用金錢來打動你。你若在乎這個,相信早已是富豪了……」   聽到這兒,艾裡不由暗自嘮叨:「我很在乎錢的啊!退休前沒攢到一筆退休金,晚年會過得很淒涼的。只可惜掙錢哪有那麼容易?給妖精族打點工都辛苦得要命!」   希爾迪亞倒沒說錯,要是艾裡心裡只有錢,依仗武力當然很容易聚斂財富。艾裡經常散發出貧窮的氣味,問題不在於他良心有多好,多半應該歸咎於他懶得在賺錢上費太多心思而已。   「……我也不會說什麼『請你為我而戰』這樣的話。」希爾迪亞繼續道:「一個有本領的男人,自然不會不甘心和普通人一樣碌碌無為過完這一生。我能向你承諾的,也就是提供你一個充分展現你力量的舞台。你不是供我驅策的下屬,而是共同努力的夥伴,我將量才而用,永不疑忌。跟隨我吧!不是為我而戰,而是為了你自己而戰!」   艾裡一邊聽一邊暗中點頭:「嗯,這次的說詞比上次動人多了。不知道那個厲害的跟班西撒,說不定就是因為這些理由而對他效忠的?」   但這仍是無法打動自己。   他說的是不錯,有本領的男人是不甘心碌碌無為過完一生,不過自己十年前又是「凱曼第一劍士」,又是什麼「封魔英雄」,該風光的也算風光過了,夠交待得過去了,現在還是讓我好好過些安生日子吧!   「對不起,但我還有自己的事要做,只能辜負您的盛情了。」還要靠他把自己帶進拍賣會場救月炎,現在可翻臉不得,艾裡客客氣氣地拒絕。   「那真是太遺憾了。」希爾迪亞收回眼光再不多言,轉頭向大樓大步行去。   ※        ※        ※        ※        ※   整座大樓就是一個大廳,大廳東面正中是一個大舞台,被觀眾席三面環繞著。觀眾席逐級升高,上方還有豪華的包廂。觀眾席周圍和一些沒有安排客人就坐的席位中,有數十個孔武有力的戰士以及魔法師,他們肩負著維持拍賣會秩序和貴賓們安全的重任。   組織拍賣會的工作人員一早已經按賓客名單分派好席次。一些來自勢力較大的國家的重要賓客才能享用包廂。希爾迪亞只是富商之子,卻還不夠格有包廂,只在普通觀眾席中分派了一片座位。艾裡和蘿紗坐下後四面一張望,倒覺這樣視線也開闊,還比憋悶的包廂舒服。   「艾裡你看,安妮塔也來了!」蘿紗一拉艾裡衣角。他抬頭看去,見右側的一個包廂中坐著哈林拉夫的人。納魯著意巴結左丞相,自然分派了好席次給他。哈林拉夫身邊坐的果然是下午剛見過的安妮塔。   盛裝的她美得不可方物。今晚她的打扮與舞會那晚相似,頭上依然插著那只黑珍珠髮簪,只是面上卻不見那晚原先的歡笑。直到看到艾裡和蘿紗,才微笑點頭,隨即眼光便被艾裡前排的希爾迪亞吸引住,半天都沒回神。   蘿紗歎道:「安妮塔好可憐……不如等救出月炎時,一併把她也從那死老頭那裡帶走吧?雖然她不見得能回老闆身邊,總也比陪著那老頭好!」   艾裡微微點頭,還沒說話,廳內的光線突然暗了下來,只餘下大廳中心數盞燈,將舞台照得纖毫畢現。   納魯城主端著肥胖的身軀走上舞台,做了開幕致辭。眼看再過不久拍賣會便可以平安結束,他的心總算放下大半,講話時神情也比往常輕鬆許多。而隨後開始的拍賣會,也如他所願的順利進行下去。   年輕貌美的女奴們依次被帶上台。她們個個都非庸脂俗粉,秀麗的姿容外氣質風度也頗為不俗。其中不少人根本就是出身貴族,只是因為家道敗落或是戰亂才變成奴隸。   然而不管她們願不願意淪落到這個境地,經受過數月來奴隸商人的管教和懲罰,她們似乎都已經接受了命運。因此現在站到台上的少女們都盡力展現自己最動人美麗的一面,以期望贏得未來的主人的珍愛,能得到好一些的對待。   有才藝的女孩們在拍賣官員的主持下,賣力地表演著,這令拍賣會像是一場精彩的表演,本應遍灑少女血淚的拍賣台上出人意料地洋溢著歡快的氣氛。只是台下觀眾的眼光是不同一般的挑剔,登台的表演者在觀眾的競價聲中逐一淪為某個人的所有物。   拍賣進行了深夜,台下的權貴們有些已經露出疲態。但是平素嬌慣慣了的他們幾乎沒有人退場。因為他們早聽說這次拍賣會的壓軸貨非同尋常,不親眼見到究竟是怎麼個非同尋常便不甘心。   而月炎也不負他們所望。   最後一個女孩被人買下後,照亮舞台的燈一盞一盞漸次熄滅。整個大廳完全被黑暗所籠罩,主持的官員也不再說話,場上一時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適才的繁華綺麗,暖玉溫香像是場海市蜃樓般消失得無影無蹤。觀眾中出現了些微的不安,人們四顧耳語著,猜測究竟是怎麼回事。   忽然,一道微藍的光束自舞台後方漸漸閃亮起來,立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哦?」人群中發出輕輕的驚訝聲。原來在片刻的黑暗中,舞台上已不知以什麼方法施放出大團的煙霧。藍光穿不出層層繚繞的煙霧,被暈染成一片朦朧的藍幕。   看清台上景象後,人群中再次發出噫歎聲。被映成藍色的雲霧上竟隱約現出一個窈窕的身影。而雲霧織成的幕布並不如真正的幕布平整,濃淡變幻間那誘人身影搖曳飄蕩,捉摸不定,令眾人都有一種撥開迷霧,看清霧中究竟是何等佳人的衝動。   煙霧漸漸淡化,散去,女子的身影由模糊漸至清晰,然而美感並沒有半分削減。她的容顏、身形、氣質無一不是上上之選,髮色竟和剛才被映成藍色的煙霧同色,似乎她令那飄浮不定的雲霧停駐下來,化為那一頭如雲秀髮。一雙細長的耳朵自發下挺立出來。   愣了片刻,人們才意識到,這竟是自大陸上絕跡多年的妖精。震驚的觀眾紛紛向前湧去,想看清楚些這傳說中的異族,場面一時出現了些許混亂。   這種小混亂,乃是組織拍賣的官員們一開始知道月炎身份時所預料到的。人們越混亂,說明他們對這妖精越有興趣。因此納魯城主安心坐在觀眾席前排,得意地品著美酒,等待騷動平靜後人們瘋狂的競價聲。   也因此,事情剛開始時並沒有引起護衛們的注意。   希爾迪亞身邊的西撒趁亂離席而起,混在騷動的人群中走向前排。直到他離納魯城主不過一丈的距離時,一個戰士才留意到這個以凶狠眼神盯著納魯城主,整個人散發出強烈殺氣的男子。意識到情況不對,他馬上喚上周圍的十幾個衛兵向城主那裡跑了過去。   誠然這個戰士的洞察力已算是相當不錯,但全神關注西撒行動下,他並沒有察覺西撒瞥見他們的反應時臉上浮現出的一絲嘲諷。   西撒快步跑到納魯身邊,便飛身撲向人。他身上佩劍早在進城時便已撤下,他人在半空就掄起拳頭,毫不留情地揮向還一臉茫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麼的城主大人。重重的一拳打在納魯臉上,將他整個打飛出去,厚厚的肥油被擠壓出詭異的形狀。   終於明白過來的納魯見西撒走過來還要再打,驚惶失色地胡亂喊叫著:「護衛呢?快來保護城主!」、「快把這人拿下!」幸而那戰士發現及時,終於趕到了,立時有人攙扶城主離開,其他人將西撒團團圍上擒拿。周圍的無關賓客恐受池魚之殃,紛紛走避。   艾裡等人發現一向如影子一樣沉默不引人注目的西撒,竟做出這種驚人舉動,都是驚訝地站起身。周圍的幾個衛兵記得西撒是他們這邊的人,立刻上來圍住了他們。他們個個肌肉賁起,蓄勢待發,顯然艾裡等人一有異動,立時便會一擁而上地壓制。一時間,希爾迪亞的人都不敢輕舉妄動。   台上也有戰士護住月炎,艾裡本想趁亂救她,此刻卻不方便動彈,只得先看看情況再說。眼睛一轉,瞥向自己的老闆,卻見他並沒有驚慌的樣子,而是冷眼看著這一切,像是在等待著什麼……   倫達芮爾中的衛兵雖和賓客一樣都是徒手或僅用根木棍,但他們自幼便是專攻這類武技,而大陸上普通武人多是修習刀劍斧槍一類的武技,自然難以抵擋。往昔拍賣會時偶有人搗亂,衛士們一出馬便控制住了情況。因而見城主和周圍的貴賓都已經避開,不虞被這人脅持或傷害後,圍住西撒的衛士們都放下心,覺得接下來的事很簡單了。   不過這次的搗亂者卻沒那麼好對付。西撒獨對十幾人卻仍是勇猛異常,絲毫不露怯意。趁著護衛們尚未合圍,他靈活地左衝右突,便等於只需對付所到之處的幾個護衛,每一招間那股酷烈橫霸的氣勢更壓迫得他們忍不住想閃避,令護衛們圍攻的優勢難以發揮出來。   片刻間西撒已打倒數人,領頭戰士見圍攻的優勢越來越小,再這樣下去自己這邊幾人恐怕連壓制都壓制不住他。城中的衛士以他閱歷最廣,經驗最深,此刻卻也忍不住滿頭冷汗。   因為他明白這男人太危險!魔法師施用魔法時,圍攻他的戰士必須避開以免被誤傷,如果魔法不足以致他死命,可能反而讓他逃竄傷人!只有用一擊必殺的強力魔法了!他轉頭命令遠處待命的魔法師:「用攻擊魔法擊殺!」   數個魔法師在幾個衛兵護衛下站成一列,後面的人將手覆蓋在前面的人的背心,站在最前方的魔法師雙手在胸前結成怪異的手勢,口中低聲吟唱咒文。倫達芮爾中魔法精靈稀薄,不容易施展出強力魔法,但若是幾人合力,便可以施展火球、閃電之類足以致命的魔法。   當然,要融合各人力量共同施行魔法,並不是聽起來那麼簡單,但倫達芮爾的魔法師們訓練有素,很快第一個魔法師手前出現了跳動的火焰,漸漸擴大凝聚成球形。另一個魔法師站在他們旁邊,頌念的是鎖定咒文,能令火球跟隨被鎖定的目標,不會落空。只要火球發出,西撒便是跑得再快也逃不過。   西撒手上沒有可進行遠距攻擊的武器,又被衛士們絆住無法脫身,眼看等火球發出便大難臨頭,但他卻仍是不慌不忙,似乎根本沒把那些魔法師放在眼裡。領頭的戰士雖然覺得有些奇怪,但想來想去都不覺得有什麼破綻,便只把他的鎮定看作是虛張聲勢。   而與此同時,艾裡瞄了老闆一眼。眼看西撒情勢危殆,希爾迪亞非但不擔憂,反而浮現淡淡的笑容。一種眼看成功在望,難抑心中興奮的笑容。   火球終於凝聚成型,魔法師周圍的衛兵大喊一聲,圍攻西撒的戰士向兩邊散開。幾乎就在同一瞬,火球飛射向西撒。   直到這一刻,情況還按著人們預想的發展,然而下一刻,事情卻演變得令人難以理解。   只見射向西撒的火球中途轉向,以不正常的軌跡向上斜飛,直奔一個包廂而去。施放火球的魔法師張大了口,顯然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何會這樣。   艾裡眼光追隨著火球,面色陡然一變。蘿紗也驚呼起來。   火球竟是準準對著安妮塔飛去的!而安妮塔的行動也極為怪異,一手緊緊攬住哈林拉夫那老頭不放,另一手擋在自己和哈林拉夫身前,掌中緊緊攥著發上那只黑珍珠髮簪。   火球似是被她髮簪上那顆黑珠子所吸引,朝著珠子直飛過來,去勢疾如流星,轉眼距安妮塔不過兩丈,已是不及救援,艾裡只能無能為力地看著。心如火焚間,所有知覺都似被擯棄在外,眼中只剩下安妮塔一人,她的每一個動作都變得分外明晰。   她面對襲來的火球毫不在意,目光凝注在希爾迪亞身上,竟露出滿足的淡淡笑容。在火球襲上身體前,她的櫻唇翕動,說出短短一句話。眼下大廳內一片喧嘩,艾裡與她距離又不近,應該不可能聽到她說什麼,但看她唇形,又或是感受到她的心意,他分明聽見了她輕柔的話聲。   「這便成了你的事,也遂了我的願。」   這便是她留在人世的最後一句話。   「安妮塔!」蘿紗和艾裡同時張口,但這名字並沒有喊出口,只是在他們腦海中如海潮般不斷迴響震盪。他們和她並沒有很深的交情,此時卻都難以抑制住一股痛惜之情席捲心頭,而艾裡離她太遠,蘿紗尚無法使用魔法,只能眼睜睜看著慘劇發生。   哈林拉夫一向給人虛偽狡詐感覺的臉扭曲得毫無形象,恐懼地歪嘴慘叫不已,和安妮塔形成了鮮明對比。任拔去髮簪後披散下來的秀髮被風吹得不住飄飛,安妮塔被火光染紅的雪白容顏上卻是一片平靜從容。她微笑著闔上眼睛等待烈火的擁抱。   納魯已被衛兵層層護衛著逃到安全之處,不再受西撒老拳的威脅,然而聽得一聲轟然巨響後,回頭便發現帝國的左丞相竟在自己的城裡死於護城魔法師的魔法之下,臉色立時變得比剛才更加青白。他跌坐在地,口中喃喃道:「完了!真出事了……就差幾天啊……」接著兩眼一翻,直接昏死過去。   見所有人,包括看守自己這邊的戰士們的注意都被這出人意料的變故吸引,艾裡無暇平復自己內心的震撼,先抓住時機完成原定的計劃再說。   低聲向蘿紗道了聲「開始救人!」,他猛然從座位上騰身而起,扛著蘿紗一起躍向舞台。雖是徒手,又背著個人,但以他的身手仍是輕鬆收拾下了看守月炎的衛兵。他細一端詳月炎,見那些黑紋果然消失,毒已解了便放下心來。   今晚可以說是倫達芮爾的衛兵們最操勞的一天。西撒那邊的騷動還沒有平息,便有貴賓莫名其妙地遇害,更冒出個人來劫持貨物!出了人命,一開始鬧起事端的西撒所屬的人自然需要扣押起來聽候審查處理,而貨物也不能眼睜睜被人劫走,忙碌的衛兵們只得兵分三路,一部分仍在拚力制服西撒,一部分向艾裡這裡跑來,還有一部分則去和監察希爾迪亞等人的衛兵會合,準備將他們完全擒拿。   此時場面混亂,難以同時敘及。且先說說艾裡這邊的情況。   衛兵們還沒趕到舞台前,台上又起了變化。一名美得高貴凜然,令人聯想到月光女神的妖精毫無先兆地出現在台上,隨即向原來正要被拍賣的那名妖精身上撲去。看見這一幕的人們原本以為她們會撞得跌作一團,可是一陣耀眼光芒令他們閉了一下眼後,再睜眼時台上便只剩那如月光女神的美麗妖精,儀態萬千地站在原地。   琉夜微一躬身,含著神秘的微笑向還沒搞清楚狀況的眾多賓客道:「各位,恭喜你們!很快你們便將觀賞到一場盛大的魔法盛典!表演者是數千年來最偉大的魔法師之一,琉夜。瑤大師和……她的助手A。」   「誰是助手A啊?」一旁的蘿紗猛翻白眼,艾裡則頭疼地揉著額頭:「這個女人!什麼狀況下都可以沒事人一樣地開玩笑嗎?」   琉夜繼續道:「……而且,你們將見證到的,是令妖精之榭開始毀滅的歷史性的一幕……」   「是時候給這裡留點紀念品了。」輕聲向蘿紗示意,琉夜便開始進入冥想中。   身為妖精族一員,她對這浸透無數妖精血淚的妖精之榭十分厭惡,決心趁這個機會毀了這害人的地方。蘿紗見她已經開始,也配合她進入冥想狀態。她們平時已經商量過該如何做,此時便同心協力地一同召喚兩人都比較擅長的風系魔法的精靈。   與其分散力量召喚不同屬性的魔法精靈,不如兩人合力召喚同種精靈,當吸引魔法精靈的力量強過驅逐精靈的魔法禁制的力量時,禁制便會崩潰。現在大陸上局勢混亂,沒有了魔法禁制的倫達芮爾便再難保證參加拍賣會人士的安全,今年的拍賣會恐怕就是最後一屆拍賣會了。   城內的風精靈漸漸完全被吸引到兩人身邊,隱隱的風在會場中每個人身邊流動,變得越來越強。雖然還不明白她們到底要做什麼,每個人卻都感到了不安。終於趕到的衛兵們想衝上台去要阻止她們,艾裡卻將舞台守得嚴嚴實實,哪一個人的腳一踏上就被他一腳狠狠踹飛,十幾個人同時踏上便十幾人同時被踢飛。他身法迅速,明明只是一個人,倒像是分出了十幾個分身一同守著舞台般,看得人眼花繚亂。   台上鬧得亂糟糟,台下也是一片糟糟亂。再回頭說說希爾迪亞那邊的情況。   眼見向自己這邊本來衛兵來意不善,希爾迪亞忽然向右方人群一角使了個眼色。在那裡,有一個一開始便跟從他的隨從。在拍賣會開始前,希爾迪亞便讓他獨自坐開,因此他並沒有被衛兵留意到。接到主人的示意,他微點了點頭,便藏身到本已經頗為混亂的人群中大喊一聲:「好個亞歷威爾德!居然趁拍賣會下手剷除我們!」   他這一聲吼,立時如巨石墮湖,激起千層浪!   倫達芮爾屬於聖愛希恩特第一王子亞歷威爾德的派系,這是盡人皆知的。亞歷威爾德王子目前在聖愛希恩特的王位爭奪中佔優,實際上目前是由他操控對外國事,在這大陸上各國紛爭不斷的時候,他不免和不少國家有許多厲害糾葛。   這些國家權貴之所以斷定第一王子應該不會輕舉妄動,放心來參加拍賣會,一則因為妖精之榭拍賣盛會的名頭千年不墮,如果因此毀於一旦的話,對聖愛希恩特也是個很大的損失,二則因為隨後而來的整個大陸的譴責和各國的報復,也是聖愛希恩特難以承擔的。   剛才的混亂中,看明白事情始末的終究只是少數人,多數看到的只是事件的一部分——就是倫達芮爾護城魔法師發出魔法,攻擊了一個包廂中的賓客!那句吼聲很輕易地將眾人的想法引導到這一個方向:莫非亞歷威爾德真的要借拍賣會之機,除去可能擋住他前路的人?   會場內立時沸騰了,混亂在極短時間內擴大至守城衛兵們難以收拾的地步。所有人都害怕護衛們的劍鋒下一個指向的就是自己,紛紛召集自己的人向出口逃去。衛兵們的喝止沒有起到絲毫穩定場面的作用,只是給亂哄哄的會場再添上一分嘈雜。   在這片混亂中,西撒撇開那些侍衛,且打且走,向希爾迪亞那邊靠近。而希爾迪亞和一開始就跟隨身邊的那幾個原班護衛也趁亂擺脫看守的衛兵,混入人潮中向會場出口快速攻去。此時會場中亂成一團,衛兵們束手縛腳,竟截不住他們。沒多久他們便消失在門外茫茫夜色當中。   再看回台上,蘿紗和琉夜仍在持續不斷地召喚著風精靈。然而到後來召喚風精靈越覺困難,感覺便像是從一個密封的瓶子中抽取空氣,越到後來瓶中空氣越是稀薄,任抽引得力量再大也難以再抽出分毫。   「喂,號稱最偉大的魔法師之一的傢伙,你的方法到底成不成啊?召喚了半天,外頭的風精靈根本一點也衝不進來啊?」被介紹為助手A的女孩有些沉不住氣了。   魔法禁制內的風精靈已經完全被蘿紗和琉夜召喚。她們兩人都是具有罕見實力的魔法師,強大的精神力仍絲毫不見減弱。魔法禁制外的風精靈也感應到她們的召喚要衝入城內,正不斷地衝擊著魔法禁制。   這就是琉夜提出的方法。這是一場蘿紗和琉夜的精神力與魔法禁制力量的對抗。一旦她們召喚的力量壓倒了禁制的力量,魔法禁制就會被由外絕堤而入的魔法精靈完全衝垮。只是目前為止,這個辦法還沒成功。   「我的方法不可能有錯的。只不過沒想到那個叫達略內特的過氣傢伙設的禁制,過了幾百年倒還相當牢靠的!」   「……過氣傢伙?我好像記得某人比他更古早幾百年呢?」   一邊冥想,一邊還能閒扯,兩人都可以算得上是魔法修行者中的怪胎了。   「開玩笑!我們可是二對一啊,要是這樣對付不了這陳年發霉的古董魔法,那不是太丟臉了嗎?」   琉夜眼中寒芒陡盛,氣勢大增。喝聲剛落,城市上空響起了滾雷般隆隆的沉悶聲響。眾人側耳傾聽,這聲音竟在漸漸向這裡接近。   「是風聲!」終於有人聽出這聲音到底是什麼,大吼了一聲。像應和他的話,大風從四面八方的窗子門戶同時湧入大廳。激盪翻騰的風兒吹亂了人們的頭髮,將零碎輕浮的東西捲上大廳半空。而所有修習過魔法的人都發現可以和平時一樣容易地召集魔法精靈了,驚訝地張大了嘴。   魔法禁制終於被打破了!   達略內特雖是傳說中的大魔導士,但琉夜的魔法造詣在妖精族中也是近於神的存在,而蘿紗的魔法雖然粗糙,卻有著難以估測的潛力,古往今來也找不出幾人能正面對抗她們聯手進攻。   官員們好不容易救醒了納魯城主,可惜他見這般光景,竟連確保奴隸貿易進行的魔法禁制也毀了,兩眼一翻又昏了過去。   成功衝破了禁制,琉夜並沒有想像中的高興。妖精之榭算是完蛋了,不過人族居住的地方,依舊不是我們妖精一族的安身之所呢。湯姆,你那個人族和妖精和平生活在一起的願望,單憑我一個人好像很難有實現的一日呢……不過現在可不是感傷的時候啊!   「走吧!」琉夜招呼蘿紗一聲,兩人頗具默契地同時上前一人一邊拉住艾裡的手臂。她們用起飛行魔法當然比艾裡這半吊子快得多,很快便拉著他向大廳的天花板直衝上去。   向上疾升中,艾裡的眼光在下方那些奴隸身上停駐了一瞬。他們中有的因為這場變故而畏縮地顫抖著,有的則似乎已經放棄了一切,只是呆呆看著會場中的混亂。而那空洞的眼神卻在一瞬間令艾裡的心為之震顫。   大陸上各國情況差異不小,艾裡出身比較開明沒有奴隸制的凱曼,因而他以前雖知道有些國家中有奴隸存在,也並未如何在意。直到這次因為月炎的事,他才真正感受到身為奴隸的人的痛苦。在這一瞬間,一種想救這些人也逃離這裡的衝動讓他拽緊了拳頭。然而,隨即他便鬆開拳頭,繼續配合著同伴向上衝去。   因為他明白,眼下自己救得了一個月炎,卻難以安頓這麼多人,更何況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還有更多人處在更淒慘的境地,能救得了多少?   心下隱然浮現一種遺憾,但現在卻不是他細思的時刻。疾衝而上的三人眼看要撞上天花板,艾裡猛然以被拉住的手臂為軸心倒翻上去,順勢一腳狠狠將天花板踹出一個大洞,三人毫不停滯地從洞中如大鵬鳥般衝上天去。   從亮堂的會場中一下子投身於黑暗的夜空,三人眼前一黑,一時什麼也看不見。等視力恢復,他們叫了出來:「那是什麼?!」   一個足有三層樓高的巨大氣球就飄浮在他們前方,在倫達芮爾上方常年吹拂的西風的吹送下向西方延綿的山脈飄去。氣球下吊著一個大籃子,其中站著希爾迪亞和西撒等最初跟隨他的幾個從人。看見艾裡,希爾迪亞輕輕揮手頷首致意,面上的笑意自信歡欣,像是剛剛成功完成了一件大事,不久前舊情人的慘死眼前對他似乎絲毫沒有影響。   西撒向他的主子低聲稟報道:「接應的人馬在西面山中等候,還是盡快過去,免得多生枝節吧?」主人似乎很在意這個叫艾裡的,令他有些擔心會不會因此影響計劃,忍不住出言提醒希爾迪亞。   希爾迪亞轉頭看了他一眼,已知他想法,不以為意道:「由你安排吧。」當熱氣球開始向西飄去,他好風度地再次向艾裡等人躬身道別。只是見他這副不痛不癢的神態,艾裡等人都是暗生怒氣,沒有理他逕自飛離。   飛了不遠,艾裡見下面的空曠處有一處火堆,旁邊還有些架子繩索,料想定是希爾迪亞事先差人點火加熱大氣球內的空氣令氣球升空,見他們離開會場就前來接應。他心中隱隱一動,像是把握到了什麼,在接下來的飛行途中沒有說話靜靜地思索著。   陸續也有護城魔法師飛上天來,卻都是來追艾裡等人的。艾裡劫走拍賣會貴重貨物的事相當嚴重,而希爾迪亞他們莫名其妙的行動頂多只算是鬧事打架,就算抓住了憑他家的財勢也不好拿他怎樣,因而雖然他們乘熱氣球移動較慢,魔法師們也由得他去,只認定了艾裡三人。不過琉夜和蘿紗的飛行速度卻不是這些中級魔法師比得上的,不多時便被遠遠甩開。   見已經離倫達芮爾甚遠,應該已經安全了,琉夜便決定落下地來休息。   艾裡本來心不在焉,腳落到時處方才回神。而這一回神,立時發覺一副軟綿綿的身子貼近自己,轉頭便見琉夜的千嬌百媚的笑臉大特寫,不由有種怪異感。   跟琉夜相處這麼久了,也漸漸看慣她飄來蕩去,神出鬼沒的狀況,卻是第一次接觸有真實肉體的她。雖然知道這副肉身是屬於月炎的,但不知為何琉夜與她合體時顯現的就是琉夜本人的樣貌,感覺便似琉夜復生了一般。   「艾裡,多虧你才能救出月炎,語言根本難以傳達我的感激之情!」琉夜道。   (蘿紗在一旁忿忿不平:「至少有小半是我的功勞吧?」)   「不用客氣,這也是應該的。」真的不是客氣,艾裡是怕這些話又是她用來陷害自己再為她賣力的陷阱,言詞間份外小心。   「艾裡你真是我見過最好的男人了,又強壯,又溫柔,還有一副好心腸……」(蘿紗身上一陣惡寒,雞皮疙瘩陣亡無數。)琉夜竟現出少見的含羞帶怯的神情,下面的話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我、我不會忘記那天在美人樓裡我說過的話的……」   一邊說一邊靠得艾裡越緊,柔軟香馥的肉體在艾裡手臂上留下令人銷魂的彈性觸感。回想起那天她的建議,他一時忘了剛才在空中時想到的事情,迷醉於她溫柔的笑顏中。此刻,那個建議的吸引力膨脹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半信半疑道:「你是認真的?」   琉夜羞澀地垂頭不語,半晌才抬起明亮的金眸滿蘊笑意地瞥著艾裡,欲語還休的風情足以打動任何男人。不需要她說,這一眼已經傳出一股柔情,熏得他腦袋一暈。   (「喂!當我不存在啊?」蘿紗不知是走開好,還是裝著沒看見自然些,深深佩服這兩人居然就當著別人的面也能眉目傳情。)   琉夜輕輕偎到艾裡胸口,輕輕道:「我一直都是認真的啊……咦?這是怎麼回事?」   柔情蜜意的情話突然變得有些奇怪,艾裡正覺奇怪,突然懷中女子大叫一聲:「非禮啊!離我遠點!」手一揚,「啪」一聲狠狠給了艾裡一個耳刮子。   事情太過突然,艾裡竟沒有閃開。捂著紅腫的臉頰一看,琉夜竟已不見了,站在身前的卻是月炎,正一臉恚怒地瞪著自己。   發現自己打的竟是和琉夜一起救了自己的人,月炎有些不安,卻不想道歉。畢竟剛醒來就發現被一個陌生男人摟著,只給他一個耳刮子還算很淑女的反應了。   艾裡茫然問道:「琉夜呢?」   「她睡著了。每次借我的身體用過大型的魔法,她就要沉睡幾天才能恢復。」   也就是說琉夜這傢伙開了張空頭飛票,一到要兌現的時候就縮回別人身體裡耍賴?!艾裡心中大罵這老妖精果然狡猾,竟然又耍了自己一次!   「還沒多謝你們的幫忙,謝謝你們救了我!」月炎躬身行禮,道謝的誠意看來要比她那狡猾的先輩強得不少。隨後三人正式介紹過彼此,艾裡問道:「你和琉夜現在就打算回妖精森林吧?我還有件事要辦,不能護送你回去,不過我想有琉夜在,你們應該不會有事的……」   蘿紗不解地看了他一樣,暗自納悶:「艾裡不是老盼著早點回索美維村退休嗎?還有什麼事要辦?」   月炎卻道:「請不用操心我回去的事,我也還有些事,暫時不想回去。」   「什麼?」   「……我要去找他。」她的聲音不高,卻很堅定。   「他?」艾裡茫然重複?隨即醒悟到月炎會說的「他」,只可能是一個人,那個拋下她離開的戀人。「可是你不是說過不知道他的來歷嗎?怎麼找?」   「剛才,我看見弗瑞澤了。現在就去追,也許能趕上。」   「他也有來參加拍賣會?!」   「是的,就是乘著大氣球,向我們點頭招呼的那個人。」   艾裡吃了一驚。「不會吧?那是托洛裡夏家的少爺啊,他就是你的情人?」想想又覺得不對,「不對啊!琉夜是見過弗瑞澤的,如果希爾迪亞是弗瑞澤的話,她早該認出來啊?」   「他化了裝,臉看起來完全不一樣了。我當時只覺得這個人有一點駝背的身形很眼熟,也沒有馬上認出他來。直到後來回想起他跟你打招呼時的樣子,才肯定他就是弗瑞澤!他有一個可能連自己都沒發現的習慣,就是招呼完會微微瞇起左眼,右手垂下後會摸摸上衣第四顆鈕扣,不會錯的。」月炎不禁暗自感傷。過去約會時著迷於他招呼自己的樣子,這小動作自然記得清清楚楚。   「所以你想去找他?」   「嗯!我想知道他究竟是為了什麼拋棄我。」月炎的口氣沒有艾裡他們想像中的哀怨,一甩長髮,看起來竟灑脫得很。她接著道:「如果只是為了家產,或是家裡給他安排了妻子之類的庸俗原因,我就可以完全對他斷念,安心去找下一個更好的愛人。不然心裡悶著這口氣,反而沒法徹底忘了他。」   不知道她會這麼想是受琉夜那個「結束的的戀情再美好也不能老是沉湎其中,要勇於尋找新的戀情」的想法的影響,還是她影響了琉夜。不管是誰影響的誰,這種異於世間許多女子哭哭啼啼地非在一棵樹上吊死的灑脫態度令人們和她們相處時覺得輕鬆許多。   「那麼我和你一起去。……我也找他有些事。」艾裡向月炎道:「不管他是希爾迪亞還是弗瑞澤,他乘氣球離開我們很難找到確切位置。但他既然是住在國都黎盧的船業巨亨貝裡歐。托洛裡夏的兒子,與其在這裡漫無目標地胡亂尋找,不如上黎盧去吧!就算見不到他本人也一定可以得到有用的線索。」   月炎略一思忖,點頭表示贊同。   於是他們下一個目的地就此決定。聖愛希恩特帝國的都城——黎盧。   而望著艾裡的蘿紗則是一臉駭異。這傢伙怎麼回事?最怕麻煩的他竟會自告奮勇地要幫月炎找人?天要下紅雨了嗎?   當發現艾裡一向溫和的眼睛中竟似有怒火翻騰其中,她更是訝異。以他的性子,暗藏的怒火肯定比眼神中洩漏出來的還要強烈得多!   ……希爾迪亞有做過什麼讓他這麼憤怒的事嗎?蘿紗想了半天也不明白。薪水在一開始就已經預付了啊,還有什麼事會讓他氣成這樣?   ※        ※        ※        ※        ※   直到他們上路後,有一天他們說起安妮塔時,蘿紗才明白其中的緣故。   「安妮塔可以說是被希爾迪亞害死的。利用安妮塔殺死哈林拉夫,就是希爾迪亞去倫達芮爾的真正目的。」   這是艾裡被蘿紗和琉夜拉著飛離倫達芮爾時推想到的。他將進入倫達芮爾經歷的一切串起來仔細一想,終於明白了事情的大致始末。在想通的一刻,立時一股許久未曾嘗到的強烈憤怒湧上胸口,恨不得將希爾迪亞扔在地下狠狠踹他個幾百幾千腳!   希爾迪亞定是要為了家族的利益必須除掉哈林拉夫,於是他事先打探到他喜歡什麼類型的美女,便安排正是這一類型的安妮塔出現在他面前,隨後便順水推舟地將她送到哈林拉夫身邊。   安妮塔一直佩戴的那只髮簪上的黑珍珠,可能是某種可以吸引魔法能量的魔法道具。等到拍賣會高潮時出現混亂,他先派西撒掀起事端,引得護城魔法師發出可以致命的強力魔法。這時安妮塔便拉住哈林拉夫,並用那只黑珍珠將魔法師的火球往自己這裡吸引過來,與哈林拉夫同歸於盡。   如此便可以解釋得通他們車上那些奇怪刻痕了。人多自然不易脫身,所以這次行動希爾迪亞只能帶幾個親信的得力手下,為免從人太少引人疑慮,他才隨便編排說詞招募自己等幾個侍衛,作為掩人耳目的幌子。   儘管應是安妮塔心甘情願捨身為希爾迪亞刺殺左丞相,但回想起昨日她看著野花時那朵艷羨的笑容,她心中豈能無憾?就算她無怨無悔,希爾迪亞一開始便打算犧牲他人生命以實現自己計劃的行為,也絕對無法原諒!   一定要為這可憐女子討個公道!   ※        ※        ※        ※        ※   今晚出了這許多變故,夜晚才過了不到一半。天空仍是黑沉沉的一片,看不出它和暗黝的大地間的界限。天和地融成了一片,天地間所有的一切都被它們擁在懷中。有誰知道,就在這天這地的懷抱中,一縷芳魂消逝無蹤。她的愛恨喜悲都化作了塵土重歸於天地。   此時艾裡只覺心中一片沉澀,什麼東西漲得胸口發痛。遙望黎盧的方向,他輕歎口氣,低聲道:「希爾迪亞你等著吧。可以滿不在乎地犧牲別人的傢伙,我也不會讓他過得太舒坦!」   「呃,如果你是在看黎盧的方向的話……」蘿紗打岔道:「據我所知,黎盧的方向是在我們的東北方,你看的方向正好是西南啊?」   「……你太多嘴了。」   對白雖和以前開玩笑時差不多,但話說完他便抿口不言。他面上無復平日輕鬆怡然的神色,心中則儘是對安妮塔的哀痛和對害死她的人的憤慨。   艾裡自己也知道,自己之所以這麼執著於報復希爾迪亞,也許有著遷怒的因素存在。似乎這樣,回想起安妮塔時心態才能平和一些。   自離開索美維村後,所經歷的儘是些美好的事物被毀壞,善良的人受苦難的事。溫和的妖精為了躲避人族的傷害而陷於困境,城鎮為戰火所毀,平民亦為戰亂擾得不得安生,柔弱女子成為男人野心的犧牲品……一層層不快累積起來,不知不覺中,一開始逃離開凱曼的紛爭時的輕鬆心情已經消磨殆盡。   現在,他更加想念在索美維村時安寧有趣的日子。那個與世無爭的平靜村落,就算外面天翻地覆,也不會有絲毫變化吧?如今想起來,更加美好得猶如仙境一般。   等到希爾迪亞的事情了結,就馬上回去吧! 第八集 四海篇(5) 第一章 故人何在   凱曼帝都,拉寇迪。   一個窈窕的女子身影俏立街頭,微抬下頜凝望著上方的樹蔭。蟬兒趴在枝上有氣無力地吱吱叫著,枝頭的葉子在微風中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被日頭映出明晃晃的白光,有些刺目。女子微瞇起眼,若有所思地輕歎一聲。   不知不覺已經到夏天了啊,蘿紗他們也走了半年多了,不知道他們現在怎麼樣了?真希望他們能早日平安回來……畢竟像蘿紗那麼賣力的員工沒地方找了,還有,艾裡欠的那一大筆住宿費連利息都沒收到!   腦中轉著勢利念頭,她的外表依然柔媚艷冶,而這也是她著意表現出來的。她很清楚微微仰頭的姿勢可以強調自己修長柔和的頸部線條,表情再適度地顯出幾分迷茫,二者結合的效果便是楚楚動人,惹人憐惜。如果這時候有風掠起幾綹髮絲拂過面頰,就更是點睛之筆了!   雖然目前的微風尚無法配合愛琳娜表演出最佳效果,已經足夠迷人,看得她身旁眾星捧月般環繞的四五個男人心癢難掃,有兩個還傻張著嘴,差點沒流下口水。   時值夏日,拉寇迪的風光與艾裡蘿紗兩人狼狽逃離時大不相同,不過總有些東西是不變的。愛琳娜依然是艷冠帝都的第一美女,個性依然不見改善,她的身邊也依然時時圍繞著為她美色吸引的男人們。   她身邊一個留著漂亮小鬍子,風度翩翩的中年男子關切道:「有什麼事煩心嗎?就算你想要天上的星星,佐拉也願意為你摘下,請告訴我究竟是什麼事讓你皺眉?」   「佐拉勳爵您太好了。只是今天店裡幾個夥計不是有事就是生病,想到待會兒要採辦的東西都得自己拿,手都有些發抖了……」愛琳娜微笑道,心中則暗笑。這鬍子男長得體面,又有世襲的勳爵頭銜,還是皇家宮廷衛士長的副衛士長,一向頗受帝都女人青睞,真沒想到情話說得這麼沒新意又噁心。   「這種粗重的活怎麼能讓你親自做?我吩咐僕人待會兒買好直接送到你店裡去吧!」佐拉抓緊機會獻慇勤。愛琳娜另一邊的年輕貴族面顯懊惱,後悔居然被他搶先一步。   愛琳娜聞言果然欣然而笑,推辭幾句便列出一份長長的採辦清單。原本不過想買夠一周用的,現在索性要了一月用的量。想也知道鬍子男不可能收自己錢,這種送上門的廉價勞力兼金主,不用簡直是暴殄天物!   看到她的笑容,一位年輕貴族不甘心,也討好道:「其實愛琳娜小姐何必為這種小旅店的瑣事費神呢?您這般仙女一樣的人物,沒有一個男人能拒絕你的要求!我安德拉寇就願意把我的所有都獻給你面前……」   這位安德拉寇子爵爵位雖不高,不過他父親是頗得國王寵信的羅蒙西尼侯爵,掌管著帝都地區五萬守備軍,他本人談吐得體,出手大方,算是帝都社交界中相當受歡迎的人物。   他自認這番話充分傳達了自己的情意,但看到幾位情敵都用種幸災樂禍的眼光看自己,不由有些困惑。他新近才加入愛琳娜追求者的行列,所以並不知道自己剛才的話正是極不對愛琳娜胃口的那一類。   果然她臉色一下子冷了下來,淡淡道:「店裡的事是瑣碎了些,卻也能讓我衣食無憂。小店在大人眼裡雖然是不入流的地方,愛琳娜自己倒很喜歡,不勞安德拉寇大人費心了。」言罷便不再看安德拉寇一眼,逕自向前行去。平日對於男人們的示好,愛琳娜多半會回以一個(故作)羞澀笑容,這種冰冷態度表明她真的很不爽。安德拉寇愣愣站在原地,又是尷尬又是不解,不明白怎麼得罪了她。呆了一陣,見愛琳娜要走遠了,趕忙跟了上去,卻還是不敢和餘怒未消的愛琳娜說話。   他的情敵當然不會好心到告訴他,雖然愛琳娜出身並不高,但要是把她等同那些巴望著有一天攀附上個闊氣男人,靠他的供養過奢靡日子的輕浮女人來對待,那立刻會踢到鐵板的。她是不可能放棄自己的生活,依附某個男人的。   也正是這份清高自傲讓她在帝都如雲美女中更顯超凡出眾,令男人們更加為她沉迷。當然,他們自然不知道形成她這種獨立個性的原因,卻光彩不到哪裡去。愛琳娜此時便在想著:「我可不會笨到去做某個男人的專屬物!只奴役一個男人,哪裡比得上眾多男人供我驅策?」   眾男士緊緊圍繞著愛琳娜,不斷送上甜言蜜語,而佐拉勳爵卻放慢了腳步和安德拉寇子爵並排走。兩人低聲說著什麼。鬍子男的臉上是嘲諷的神情,而安德拉寇則怒目相向,一看就知道定是佐拉得意之餘,跑去嘲弄安德拉寇,兩人便在後頭爭風吃醋起來。察覺到這一幕的愛琳娜一面繼續和其他人說話,一面拔尖了耳朵留神聽他們在說什麼。   這時,從另一方隱約傳來了刺耳的聲音。   「嘖,嘖!那個女人……」   「……人家可和我們不同,厲害著哪……」   微微側頭,便見幾個中年婦女在街邊竊竊私語,不時瞥向自己的眼光透著鄙夷不屑。她們的聲音並不大,但既然已經留上了心,不管愛琳娜願不願意聽,風兒都固執地將這些長舌婦的話音送到耳邊。   「……去年底城裡不是亂成一團嗎?聽說她的旅店也牽扯在裡頭!可後來多少人都被扔到牢裡去,她的店還是開得好好的。」   「人家靠她那張臉,就能讓那些貴族公子一個個爭著出面為她開脫,這份能耐啊……」   愛琳娜繼續若無其事地和身邊的貴族青年們談笑,眉毛卻輕輕跳了一下。誰說我只靠一張臉?還有一副修長窈窕的好身材啊!   「就是啊!記得以前她店裡的一個小姑娘老是跟在她身邊,兩人親熱得跟姐妹似的。前一陣去買菜時我才發現,市場門口的賞金榜也掛著那小姑娘的畫像耶!你們看她,跟了她那麼久的姐妹被通緝,她卻跟沒事人似的,整天還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跟那些公子哥兒調笑!」   「這種女人!」   「還是老一套嘛,真無聊。」發現這次人們背後嘀咕的內容也沒有什麼新鮮的,愛琳娜失去興趣,懶得再聽下去,神色仍是淡淡的,看不出半點受到打擊的沮喪或是憤怒。   自從去年拉寇迪的天廬武道大會之亂後,愛琳娜的風評便越來越壞。當時翠雀旅店因為收留過通緝犯艾裡和蘿紗,一些早就對她心存覬覦的官員趁勢要挾她。愛琳娜一方面依靠諍君傑伊德幫助,另一方面索性將自己的魅力利用個徹底,頻繁出入貴族社交場合,很快吸引了一大幫貴族追求者。   當對她心存不軌的官員發現自己時不時被上級派去沖廁所,住所三五不時地受帝都的騎士團「關照」,乃至家裡僕傭去買菜也經常被稅官以做抽樣調查的名義扣留,導致家裡有上頓沒下頓……從此便再沒人敢刁難愛琳娜。   然而愛琳娜原本便艷名遠播,大異於普通女子的保守拘謹,本就是頗受爭議的人物,如今在帝都的平民的眼中,更成為了「情同姐妹的朋友遭通緝也無動於衷,反而靠美色依附權貴以撈得好處的輕浮女子」。而另一方面,許多貴族(其中多半是被她的光芒壓得黯然失色的貴族女子)又不屑於她的平民出身,相當敵視這闖入上流社會的美貌女子。結果她現在是兩頭都遭人排擠,像這樣被人戳脊樑骨的情況頻繁如家常便飯。   一般人如果處在這種境地,恐怕早就承受不住這份言論的壓力了,不過至少從面上看來,愛琳娜並沒把這當回事,仍舊我行我素。   夜晚,終於結束一天忙碌的愛琳娜(事情倒都是那些有錢有勢爭搶著幫她做了,她忙的是加深他們的迷戀,以及適當平息他們的爭風吃醋)回到了自己的小店。   耳邊被追求者吵鬧了一天,自己房間裡的黑暗和安靜讓人覺得格外安心。進房後點起燈,愛琳娜才要喘口氣,卻察覺有異。她轉身鎖上門,然後回頭看向坐在房中圓桌邊的身影,靜靜等著對方發話。燈光照亮坐在圓桌旁的人的臉,那是一張書生氣十足的面孔,小圓框眼鏡下卻是一雙堅定沉毅的眼睛。他便是這一代執掌維護國家法令之責的諍君,傑伊。   不過在愛琳娜目光的衝擊下,諍君平時處理公事時的鎮定從容已經潰不成軍。傑伊不大自然地問道:「有什麼收穫嗎?」   愛琳娜故意擺出一副傾國妖姬的架勢,微瞇眼,翹起一邊唇角媚笑道:「佐拉勳爵的皇家宮廷衛隊與安德拉寇子爵的父親羅蒙西尼侯爵轄下的守備軍一向相互看對方不大順眼,經常發生衝突。現在再加上鬍子男對安德拉寇子爵的敵意,如果我多費些心挑撥,激化皇家宮廷衛隊合守備軍的矛盾並不是難事。」   從白天佐拉和安德拉寇的口角中,她發掘出的東西遠超出當事人想到的許多。   「怎樣?需要我這麼做嗎?」   「不用了,現在還不需要。」   「另外,皇家宮廷衛隊裡的一個叫勞爾的衛士前幾天被佐拉支使去找安德拉寇的麻煩,不過那個人好像滿有抱負,說自己是為國效力而加入衛隊,可不是為了幫隊長爭女人的。佐拉大怒之下,找了個借口把他趕出衛隊了。你可以留意看看這個人。」   這就是愛琳娜真正在做的。旅館酒店之類的地方本就是收集消息的最好地方,愛琳娜可以從圍著她打轉的眾多貴族那裡摸出更多秘密。自從艾裡他們離開這裡後,傑伊便開始依照與艾裡訂下的盟約,為將來的推翻國王暴政作準備。而愛琳娜便一直在協助他,一方面利用種種手段收集各方的情報,另一方面,利用自身的魅力在追求她的貴族間興風作浪,製造矛盾。   如果艾裡還在帝都,一定會問她既然明知那個盟約是她自己一手搗鼓出來的,根本做不得真,為什麼還這麼投入地幫助傑伊?而她的回答大概會是這樣:「反正是順便,再說做這些事也挺有趣的。」   「我明白了。多謝你。」傑伊回答道。沉默了一下,他又道:「你現在你被所有人誤解,受的壓力不小吧?其實我們還有其他路子的,你不用這麼辛苦地收集情報,更不用犧牲自己去……」   愛琳娜打斷他的話:「喂,請你搞清楚,我可不是你的屬下哦。我想做時你攔不了我,我不想做時你請也沒用。」   她交叉手臂,靠著牆斜瞟著他。剛才魅惑蒼生的笑已經變成含著嘲諷的淡淡冷笑。「我知道靠搬弄是非並不能從根本上撼動王朝的根基,但能給它製造點麻煩還是蠻有趣的,我現在喜歡這樣做,你可管不著。」   「……」傑伊無言以對。愛琳娜和他結成一夥後,在他面前便不再虛飾,令當初她在傑伊心中的形象大半破滅。以前的她像是帶刺的玫瑰,美麗卻無法碰觸,而現在看來,仙人掌才是更適合她的比喻。花朵的美麗只是附加,滿身的硬刺才是重點。對於新認識的她,原先的愛意實在很難原樣繼續,目前傑伊還在調適中。   「別再說這種話了。對了,蘿紗他們有消息了嗎?」   「有。」   「別在意,大概等時機到了他們就會……耶?」愛琳娜早就知道以艾裡的性子是不大可能會回應傑伊的,這大半年來事情也確實證明了這一點。問起他們只是想轉開話題而已,並沒有預期會有肯定的答覆,還在順口按著過去講習慣的話安慰兩句。因而當醒悟到傑伊剛才說了什麼後,她倒吃驚地張開了口。   「剛剛得到的消息。六月初在聖愛希恩特的倫達芮爾,有幾個身份不明的人在奴隸拍賣會上搗亂。其中的一男一女,一個是武道高手,一個是很強的魔法師。消息中對他們的形貌的描述跟艾裡和蘿紗很相似。」   「搗亂?」愛琳娜很驚訝。她本想這兩人都是無意功名的人,不想被捲入越來越動盪的各國紛爭中的話,應該會盡可能低調行事才對,怎會去搗亂?不過她隨即釋然。也許事實不關他們本人意願,而是不得不演變成那樣的。蘿紗本來就是容易引起事端的人物,就算是和平年代好好地待在自己的店裡,都會時不時惹出些事來「豐富」大家生活,何況現在旁邊還多了一個艾裡?   「當時場面很亂,在場的人說法不一。有的說是聖愛希恩特想趁拍賣會大肆屠戮,不過後來調查發現,扣除混亂中誤傷的若干人,真正死亡的只有一個人,而且是聖愛希恩特本國的左丞相,所以這種說法應該不對。另一種說法是有幾個人在拍賣會中途擾亂會場,像是艾裡和蘿紗的一男一女趁機搶走了拍賣的貨物……」   「搶貨物?」愛琳娜訝然。那兩個傢伙不會已經窮到要當搶匪的程度了吧?   「嗯。」傑伊續道:「雖然現在還查不出拍賣會上的混亂究竟是怎麼回事,但當時有不少國家的王公貴族在場,他們兩人出眾的能力已經引起其中一些人的注意。嗯……」沉吟片刻又道:「會不會這就是艾裡的目的?他終於開始實行那時立下的盟約嗎?」   他苦苦等待了半年多,戀血鴛始終沒有從艾裡哪裡捎回隻字片紙,雖然他還沒想到當時那個盟約的始作俑者正是身旁的愛琳娜,也已經開始懷疑艾裡是不是為了脫身瞎掰來糊弄自己。只是大陸上的情況正向自己當初預想的方向演變,而且情勢惡化的速度更超過自己的估計。不管艾裡是否真的打算遵照盟約去做,他都沒有退路了。   仁明王內有薩拉司坦出謀獻策,外有羅炎的魔族部隊和強大的人族軍隊衝殺戰場,巧妙的部署和強大的武力結合之下,戰況完全按著他們的安排在發展。在節節勝利的掩蓋下,為了發動戰爭而對國內民眾大肆徵兵、橫徵暴斂的後果尚沒有顯現出來。但是戰況順利時還感覺不到的負擔,情勢一旦惡化就會以更猛烈的勢頭爆發出來。   傑伊知道要保護凱曼,就必須在足以令國家崩潰的危機爆發前做好準備。就算只有自己一個人孤軍奮戰,他也必須這麼做。而現在終於得知艾裡也在行動,他心中頗感振奮。   「也許吧。」愛琳娜不敢看他,轉頭敷衍道。雖不知艾裡他們究竟為什麼這麼做,但怎麼想也不會是傑伊所想的那個原因。見傑伊如此振奮,饒是她臉皮再厚,也不免有些心虛。   當初並沒有想到,為讓蘿紗脫身而隨口扯出的約定會令傑伊和自己的生活都發生了切切實實的變化,更不知道今後還會變成怎樣。是福?是禍?……不管是哪個,總之自己的生活,已再不可能回到過去那個只需考慮如何賺錢的單純的女老闆。   但現在這種新生活,倒也蠻好玩的。正是不知道結果會怎樣的不確定感,反而令將來更讓人期待。   而蘿紗和艾裡就是讓事情變成今天這樣的起因,他們兩人後來究竟有過什麼樣的經歷?他們現在過得怎樣呢?   水盈盈的美眸遙望東方,似乎要穿越千百里的距離,看到他們的身影。   ※        ※        ※        ※        ※   在遙遠的另一方,也有人留意著艾裡的消息。   塔思克斯首都巴博卡,天行門的議事大廳中響起一聲輕歎。   「終於又露面了。」語氣平淡,認真分辨卻可以找出一絲欣然。只是大廳中數十個人來來去去,忙成一團,吵鬧程度跟菜市場有一拚,這句話也只有說話者本人聽得明白,就連站在他身後的部下都沒聽清。   唐微微躬身傾向門主問道:「您剛才有說什麼嗎?」   「哦?沒有。我們繼續。」   耐特可沒有時間像愛琳娜一樣悠閒地眺望遙想,等待他處理的事情堆得山一般高。他沒空多說什麼,再次一頭紮回公事中。   這大半年來,凱曼仗著地理上的優勢掐斷航路和陸路運輸路線,斷絕一切物資進入塔思克斯,背地裡卻向雷瑟夫親王提供大量物資,甚至直接以兵員武器支援,其險惡用心可想而知。拜凱曼之賜,達魯王領的叛亂非但沒有迅速平息,戰火反而燒得更加旺了。如今帝優勒王朝和天行門已經正式攜手合作,合力平定帝國的內亂。   只是凱曼的封鎖令塔思克斯的狀況變得很不利。塔思克斯的工礦業和冶煉業是大陸上頂尖的,但土壤貧瘠,糧食產量不足以滿足國內需求,過去每年都要進口大量糧食。對外貿易被迫中止後,雖然還有往年儲備的存糧撐著,國內也都實行了糧食配給制,但戰爭的時間拖得越久,糧食不足的問題就會越來越尖銳,必須速戰速決。因此,負責正面戰事的國王承受的壓力相當大。   當然,天行門也閒不到哪裡去。這種特殊時期,等於大半個國家的事務都歸耐特處理了,眼前要做的事實在是千頭萬緒。   每天得聽取的匯報數不勝數,得安排的事情不勝枚舉:要打聽達魯王領的情報;要派遣間諜配合正面戰場行動;要揪出達魯王領派過來的間諜;要監控、懲治哄抬物價發國難財的奸商;北部饑民搶糧事件國王沒精力管,也只好天行門來調解;甚至皇后思念在前線指揮作戰的國王陛下,自己也得安排人替她送情書……天啊∼∼這是人做的事嗎?!   一大堆事情壓得耐特幾乎沒時間喘息,仰天長歌當哭的衝動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但是令他身邊的唐奇怪的是,這個一向不喜歡正正經經辦事情的主子除了抱怨兩句「越來越難買到好酒了」之類的話外,居然沒有多少怨言。   汗水自耐特額頭輕輕滑落,滴落在他手上的卷宗上。他連擦都來不及擦,便將這份處理好的報告交給等待批復的下屬。   其實自從凱曼回來,耐特的想法便漸漸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昔年一次情場失意後,他便決心要變得更強。憑著過人的天賦、信念、一點點機緣,特殊的出身背景也助了他一臂之力,他年紀輕輕便成為塔思克斯最大幫派的領袖。事業上的順遂,卻漸漸消磨了最初促使他奮發的動力。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漸漸找不到可以讓自己認真起來的東西,一切都變得只是一場不會輸的遊戲。   然而拉寇迪一行,讓他的眼睛開始看到了新的目標。老實說,那次的經歷實在算不上愉快。莫名其妙復生的魔王,還有消失十年後形象大壞的艾裡,都是自己尚無法企及的人物。和他們相比,過去那個老感歎著「高手寂寞,對手難求」的自己實在淺薄得可笑。   有些奇怪的是,自傲摔成碎片時並沒有覺得很難堪。也許是因為眼睛裡只看得到想要追逐的目標吧!懶散了許久後,一旦發現了新的目標,腦海中就只剩下了「一定要追上」的念頭。偏偏回到塔思克斯後沒能潛心研修武技多久,那個該死的凱曼國王便開始行動了,從此後一大堆的事情壓得他連睡覺的時間都沒剩多少,哪裡可能靜下心來練功?   只是有時經過練功房時,心中也不免失落。在自己雜事纏身的時間裡,不知道別人又有了多少長進?……但現在塔思克斯可以說是處在百年未有的危難時刻,總不能在這時候放手不管啊!   不過,一日日地把時間耗在複雜繁瑣的國事上,久而久之想法又有些變了。對於武技的強弱,已經不像原先那麼在意。   誰說強者的定義,就一定是天下無敵?能在史冊中綻放光芒的英雄,往往並不見得就是歷史上武力最強的人。他們會被人們記住,應該是因為他們對當代甚至後世眾多人的影響。如果把強者理解為能左右眾多人生活的人,那麼自己現在在做的,也可以說是為了邁向更強境界而付出的努力。統御眾人,讓這個國家擺脫逆境,同樣也是強者力量的一種吧?   當自己對於這個國家來說是不可缺少的最重要人物時,自己也同樣可以稱為一個真正的強者了!何必非得和人在武技上爭長短?   艾裡,我在以自己的方式追趕著你啊!相信下次見面時,你會看到一個更加成熟的我。   而你,又會有多大改變?   ※        ※        ※        ※        ※   艾裡將來會有多大改變尚是未知數,可以明確的是他現在的變化……他又變成了通緝犯。   擾亂倫達芮爾拍賣會,搶走拍賣貨物的事,令艾裡他們在凱曼的通緝榜單外,還榮登聖愛希恩特的賞金榜。因為得隨時準備著逃跑,艾裡到小城接了埃夏等人後便咬牙買下了幾匹馬,一行人乘馬北上,前往聖愛希恩特國都黎盧追查希爾迪亞的去向。   順帶一說,當艾裡等人到埃夏他們暫住的旅店接他們時,那兩個跑去倫達芮爾尋找艾裡的前山賊因為速度不及飛回來的艾裡他們快,所以還在艱苦的回程中。當他們回到旅店看到德魯馬好心留下的紙條,知道因為自己的「不懈努力」而錯過了艾裡,本已累得搖搖欲墮的身體頓時在地上倒成了一堆。   為方便行走,琉夜給月炎再次使用了掩飾妖精特徵的障眼魔法,並寄身在她身上。月炎被人販子囚禁多日,身心俱疲,也可以趁機好好修養一陣。按理來說,這應該是比較合適的做法,但艾裡卻因此受了不少罪。具體來說……   剛買回馬的那天,琉夜跟坐騎搏鬥了半天,依然爬不上馬背。橫看是一匹叫做馬的笨畜生,豎看還是笨畜生馬一匹,怎麼就是騎不上去?!大感沒沒面子的琉夜狼狽地低聲咒罵:「真見鬼了!我明明會騎馬的啊!」   她的同伴倒是可以理解其中原因。不算太大的妖精領域中並沒有馬,由此可以推斷她上次騎馬至少也是千年前封閉妖精領域之前的事了。事隔千年,琉夜連解除自己魔法的方法都會忘記,誰還能對她的騎術抱有信心?   為節省大家時間,艾裡乾脆直接上前幫她上馬。琉夜扶著他手臂,終於借力跨上馬背。還沒鬆口氣,馬不安分地躁動了一下,她嚇得花容失色,整個人都掛在了艾裡身上。好容易穩住身子,琉夜終於醒悟到自己正緊緊摟著艾裡。一怔之後,只見她非但沒有不好意思地放手,反而更加偎向他,面孔距離艾裡的臉不過兩寸多距離,凝視著他眼波幾乎稱得上含情脈脈了。   「多謝你,艾裡。你真體貼。」   「這是應該的。」艾裡柔聲應道。   「要是一直能這樣在一起,也很好呢……」   懷中美人如花,鼻端幽香淡淡,耳邊鶯聲嚦嚦,艾裡一時有些暈頭暈腦。隨著琉夜向他越靠越近,兩人間的曖昧氣氛越發濃厚。   「那兩人不會是要當眾KISS吧?」埃夏在一旁好奇地瞪大了眼。蘿紗忙摀住他的眼睛,自己紅著臉偷瞄,口中卻憤憤道:「肉麻的傢伙!也不看場合,毒害未成年少年啊?」   「……艾裡老師果然是性情中人。」德魯馬努力給所尊敬的人做出一個比較好聽些的評價。   然而「啪」一聲響亮的巴掌聲,結束了所有的羅曼蒂克。艾裡捂著紅腫的臉頰向後跳開叫道:「幹嘛打我?」只見在馬背上的已經不是琉夜,而是月炎。   剛才潛藏在琉夜體內的她察覺不對,便立時跳出來取代了琉夜,一巴掌把差點佔到她便宜的艾裡打到一邊去。她餘怒未消地收回手,怒喝道:「你剛才想幹什麼?!告訴你,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以後不准再對我動手動腳!」激憤之下,她的騎術倒是無師自通,當先策馬而去。   「可是,明明是她自己先……」艾裡很無辜地撫著臉頰。   明知道看到同伴出醜卻幸災樂禍,實在是很沒道德的行為,但是蘿紗等人還是忍不住憋笑憋得滿臉詭異。艾裡呆了片刻,終於翻身上馬招呼大家追這月炎而去。   幾人嘻嘻哈哈地跟在他後頭,蘿紗口中與埃夏調侃著艾裡剛才的窘態,心中卻敏感地覺得有些不對。   依他過往的表現,在被自己等小輩取笑時,艾裡多半會惱羞成怒地找些托詞為自己辯解,無可辯駁時便大歎現在的小孩都不懂得尊敬長輩了。那也是他和大家鬧著玩的一種方式,不過今天他好像無心和大家廝鬧,看起來有些消沉。   回想起來,離開倫達芮爾後的這幾日,他雖然照舊做著往常該做的事,言談間有時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偶然會瞥見他神色沉凝地遙望著遠方,這時的他,感覺和往日那個無牽無掛,只想著辦完眼前的事就可以安心去退休的他完全不一樣。   是為了死去的安妮塔吧。   這一次,他好像真的……火大了。   平時沒什麼脾氣的人,發起火來往往更嚇人。真不知找到希爾迪亞時,艾裡究竟會用什麼手段來對付他?   蘿紗不知道該不該提醒他,如果把事情鬧得太大,可能真的會影響到他的退休大計喔。 第二章 無功而返   「很臭屁的一個國家,倚老賣老的典型。」   在剛來到聖愛希恩特時,艾裡曾向蘿紗等人這樣簡明扼要地介紹過聖愛希恩特帝國。   聖愛希恩特是大陸上最古老的國家。八千年前現在的強國凱曼、塔思克斯都還只是遊牧民族出沒的蠻荒之地,聖愛希恩特民族就已經在他們的母親河艾遜河流域定居下來集合成國家,發展出大陸上最古老的魔法文明。其間歷經數個王朝更替,但聖愛希恩特「最強的魔法王國」的名聲維持數千年不墮。一直到了一千年前,聖愛希恩特才漸漸沒落。   到底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聖愛希恩特依然算是大陸上魔法力量最強的國家。雖然凱曼、塔思克斯兩國數百年來一直致力於發展魔法實力,但它們的研究都偏重於實戰性的魔法,聖愛希恩特的魔法研究則更加完備系統,全面精深,因此就總體水平來說,凱曼和塔思克斯仍是比不上它。只是對比千年前獨佔大陸上最精深的魔法技術和最強大的魔法師的全盛時期,如今聖愛希恩特勿庸置疑已經不再有過去儼然領袖群倫的地位了。   但這個國家的王族仍有種莫名其妙的自傲,認為聖愛希恩特帝國才是正統的王者之國,如凱曼、塔思克斯不過是暴發戶。聖愛希恩特無法超越諸如凱曼等強國的成就,便常有聖愛希恩特的學者把大把精力拿去論證「此物原是源自我國,只是我國文化源遠流長、博大精深,古人未將其用於實踐而已。」一類的論調,著實引人發笑。不過能慰藉聖愛希恩特人虛榮心的是,聖愛希恩特的疆域之大在神聖聯盟的國家中算是數一數二,再加上稟承自過去的地位,聖愛希恩特自神聖聯盟成立後便是聯盟的中心國,自古來聯盟若是有什麼舉動,一般是由它發起的。   在黎盧宏偉的城門前,五個用斗篷包裹住頭面的行人都情不自禁地發出讚歎聲。這幾人便是艾裡和他的同伴們。   琉夜在倫達芮爾拍賣會上現身時是以妖精形象出現,現在她用魔法改變了妖精的特徵,便較不容易被人認出,不過依舊美得令人側目——不是魔法水平不夠,而是她堅持不肯破壞自己的美女形象。艾裡和蘿紗等人沒有她那麼惹人注意,只以斗篷紗巾之類掩面便無大礙。   黎盧不愧是大陸歷史最悠久的國家的國都。一置身城內,便有一股沉厚的古樸氣息撲面而來。不同於拉寇迪建築的恢弘,也不同於一路行經的神聖聯盟其他都市的華美,這裡的建築無論原本是什麼顏色,都被歷史蒙上了一層灰色,但卻奇異地並不顯得陳舊破敗,而是給人一種沉厚的歷史感。牆飾、窗格、屋簷等一切可以展現工匠技藝的地方,都裝飾以獨具特色的精巧雕花,令城市在古樸渾厚的總體感覺外,細節處也盡現古國精深的技藝。   這樣一個城市,本是值得人細細品味她獨特風味的,但是細一看便會發現城市中瀰漫的不協調感。艾裡還記得過去經過這裡時,黎盧人特有的悠閒中隱含自傲的個性給他留下過深刻印象,而這一次進來,城裡人人來去匆匆,行色倉惶,古城那種舒緩悠閒的步調完全被打亂了。   艾裡一行人一路上從落腳的旅館飯店中聽說過不少有關聖愛希恩特當前局勢的傳聞,因而也能理解為何會出現這種現象。   目前神聖聯盟局勢混亂,聖愛希恩特本應發揮其中心國的作用,重新聚合神聖聯盟的力量對抗凱曼,不過凱曼遣人刺殺了聖愛希恩特國王后,三個王子就為了王位在國都裡明爭暗鬥個沒完,沒有餘力顧及聯盟的事。反正聖愛希恩特位於大陸最東部,凱曼一時還攻不到這裡,當然是先排除掉國內的對手,再去對付外敵了。   鬥爭主要在各有支持者的大王子和二王子之間展開,三王子力量最薄弱,他的兩個兄長除了留心著不讓他漁翁得利,一時倒也沒有費力去對付他,以免被競爭者趁隙而入。成為兩個王子鬥爭戰場的國都黎盧,面上水波不驚,底下卻已是暗湧橫流。   昨天還是身居高位的顯貴,今天也許便被另一陣營的人抓住弱點而落得身敗名裂的下場,而接收他的地位和權力的,可能是因為密告或是其他緣由而被重用的無名之輩。在這樣混亂的時期一旦不小心捲入了王子們的爭鬥,要是沒有足以保護自己的力量,便很容易成了王子們爭鬥的炮灰而屍骨無存,因而除非迫不得已,一般人都不會在這段時間裡去黎盧。   雖然明知黎盧這種情況,艾裡在踏入城門時倒並沒有太在意。此行的目的只是到托洛裡夏家打探希爾迪亞的去向,費不了太長時間,應該不致於被牽連,只是見城中人心惶惶的樣子,他也不由有些感慨。   「現在哪裡都是這麼亂糟糟的。」蘿紗一邊張望打量一邊抱怨。城裡一片蕭條,沒看見幾家攤販,讓想買點當地特產的她很是失望。   「亂世就是這樣啦,沒有當街打架廝殺,已經算是不錯了。」德魯馬應道。   他們沒走兩步,身旁的小巷中突然竄出一人,正向艾裡身上跌撞過來。在這種不安定之地,艾裡本就倍加警惕,立時伸手扶住了那人。   那人也不道聲謝,抬頭看了艾裡一眼,回頭又向跑來的方向看去,神色極是倉惶。似是情急無奈,他猛地將一個紙團塞入艾裡手中,低聲道:「請千萬替我送到黑石頭街269號。人命攸關啊,那的人一定會重重酬謝你的!」   「唉?」艾裡呆應一聲,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那人已與他們擦身而過,飛快跑遠了。   沒多久,從那男人跑來的巷子中傳來好大聲響,十幾個手持劍槍的兵士奔了出來,看來應是追著剛才那男人來的。   「是王城護衛軍!」   「快閃!」   路邊的行人驚惶呼叫著閃到路邊,生怕擋了他們的路。倒不是黎盧的人多熱心配合士兵行動,只是因為這一陣來城裡因為捲入護衛軍的行動而死傷的不在少數,此時見他們來勢洶洶,哪個敢靠近他們?艾裡等人也跟著行人閃到一旁。這些兵士便如發狂的公牛般的勢頭從人們閃開的空隙中疾奔而過,捲起了半天塵土,撞倒行人若干。「站住!」、「抓住他!」之類的呼喝聲喧鬧震耳。洶洶的氣勢讓街上的人都保持著不敢吱聲,只有琉夜附在艾裡耳邊嘀咕道:「剛才那個好像是危險的東西喲!要留著嗎?」   「先看看是什麼再說。」   待騎士去遠,他們走到僻靜角落,艾裡展開握在掌心的紙條。紙條上的筆跡潦草,應該是匆忙寫下的,內容很簡單:二師傅正在準備大餐,二十八日中午由他親自上菜。   「這是什麼?」   「餐館的廣告嗎?」   大家小聲議論著。雖不懂話中含義,但他們都可以肯定的是,沒有哪個國家的王城護衛軍會閒到為了餐館公告而大動干戈。   知道一時也想不出結果,艾裡將紙條收好道:「先不管它,做我們自己的事吧。」   要管閒事,也得先算過希爾迪亞的帳再說!   ※        ※        ※        ※        ※   艾裡的心意堅決歸堅決,但當他們站在也許是聖愛希恩特最富有的家族的門口前時,氣勢不由自主地收斂不少。   緊閉的大門是鮮艷的朱紅,富貴的顏色,卻透出一股難以接近的冰冷氣息。守在門前的門衛的神情更是高高在上。主人家的地位,其實從下人的表現就可以看得很明白了。   或許是窮人的劣根性作祟,艾裡原先還覺得有些腳軟,但見他們這般趾高氣昂的模樣,腳軟的感覺立時被一股無名火沖得無影無蹤。有錢了不起啊?有錢就可以不把別人的命當命麼?!憑什麼讓安妮塔為了他們的利益而犧牲她年輕美好的生命?   「你們是幹什麼的?!」見這幾個人大夏天的還裹著斗篷,明顯是可疑人物,門衛很忠於職守地上前查問,打算趕走他們。不料其中一個高個子男人突然上前一步,門衛一對上斗篷的陰影下那雙直瞪著自己的眼睛,亮得似剛開鋒的劍刃,他不知為何打了個寒戰退了一步,再開口口氣已有些軟化:「你找誰?」   「希爾迪亞。托洛裡夏在嗎?」   「希爾迪亞?沒這個人。」   「你說什麼?!」   艾裡的聲音變得陰沉,卻可以隱隱感受到其下開始翻騰的怒火。那雙眼睛中的寒意陡然擴散到他全身,整個人都向外散發著一股冰冷懾人的氣息。門衛抵受不住,向後退了幾步,心中暗自罵娘:「見鬼了,這傢伙要殺人麼?怎麼這麼可怕?」   本能地感到對方來意不善,更不是好打發的人物,他急忙偷偷做手勢叫後頭其他門衛趕緊叫些人來助陣,自己壯著膽子再次擋在艾裡等人身前道:「我們這兒沒有叫希爾迪亞的,閣下找錯地方了吧?」   「以為這樣就能打發了我嗎?」艾裡危險地瞇起眼斜睨門衛,看得他心裡發毛才不緊不慢地說道:「沒有希爾迪亞這人,那我就見你們的當家人。」   那日進倫達芮爾城時,希爾迪亞明明拿出了托洛裡夏家的印信,他和托洛裡夏家必定有關係!自家人當然維護自家人,艾裡原也沒指望托洛裡夏家會萬分配合地雙手奉上希爾迪亞的消息。他們不配合不要緊,可以打到他們配合!   蘿紗等人在後頭暗自咋舌。懶得跟爛泥似的艾裡很少有這麼奮發的時候呢……在安妮塔的事上,他出人意料地堅決啊。看來希爾迪亞的行為,是真的挑起艾裡的正義感了……   「貝裡歐老爺怎是想見就見的?閣下不如說明身份和來意,我們可以替你通傳看看?」   門衛為他的威勢所懾,心想這人似乎並非等閒人物,沒準真的有要事來找老爺,說話已是客氣多了。可惜艾裡並沒有表示出合乎門衛推測的顯赫身份。   「我啊……目前是流浪漢,找你們老爺是為了打聽希爾迪亞的消息。你去通報一聲吧!」   「開什麼玩笑!」門衛大怒。   此時從門中又躥出十幾條大漢,一字排開擋在艾裡等人前方,正是門衛先前找人叫來的人。人一多,門衛膽氣壯了不少,說話也踏實了,大聲道:「去!去!去!這裡可不是一般人撒野的地方!」   「沒見到人,我是不會走的。」   「看來不給你吃點苦頭,你是不懂得進退了。」   爭執不下的結果,事情便只能靠力量來裁決了。門衛不耐煩地上前,伸手向艾裡推去。過去也不乏些地痞小混混之類的上門挑釁,耍賴使潑是挺能耐的,真動手起來卻不過是紙老虎一隻,一戳就破,更何況後頭還有十幾個護衛護著!要是這樣還被這個流浪漢唬住,今後自己也不用再在托洛裡夏家待著了!開玩笑,托洛裡夏家雖然只是沒什麼地位的商家,薪酬可優厚得狠哪!   然而事情並沒有照他的預想進行。後頭給他撐腰的護衛們都清清楚楚地看見了,門衛推搡的手落了空,那男人身子一轉,竟貼著他的手臂內側滑近他身前!   以門衛二三流的身手,恐懼還來不及反應在他臉上,喉嚨上陡然一緊,他已被艾裡整個人單手叉起。他完全可以肯定,脖子上那只有力的手只要稍用力便可以扭斷自己的脖子!門衛被驚駭完全佔據的眼中,映出敵手邪魅的半側面,斜瞥他的眼角洩漏出不屑的寒光。   艾裡淡淡道:「不吃苦頭便不懂進退?那你現在可以乖乖去開門了嗎?」   趁著艾裡說話時,十幾個護衛一擁而上,想救下門衛。艾裡也不屑以門衛的性命相脅,冷哼一聲拋下門衛,騰身在人堆中翩躚來去,將大漢一一擊倒。以往除非自保,艾裡是不願意與這種三流人物認真打鬥的,然而這次他惱火希爾迪亞行徑的無情卑劣,連帶著對他出身的托洛裡夏家的人也很看不順眼,將這些護院門衛打得腿瘸手拐、鼻青臉腫。   對托洛裡夏家的惡感,令艾裡已經不打算留下情面,打定主意乾脆就藉機鬧事,鬧到貝裡歐出面為止!   短短一頓飯工夫,從門內出來了兩三撥護衛,都被艾裡毫不客氣地一一打倒在地。街邊圍觀的人也越來越多。看著富人家出醜遭殃,普通人多半會有些幸災樂禍的心理。觀眾們簡直把這當作了擂台般,每當艾裡又打倒一人,人群中打氣叫好聲便轟然大作。   如此熱鬧的場面,果然如艾裡預想地有人出來干涉了。不過,並不是他原先希望的那一位……   「誰在鬧事?!」隨著喝聲跑近的,是進城不久後便照過面的王城護衛軍的士兵。艾裡被對希爾迪亞的怒火沖混的頭腦中終於開始意識到——在城裡最繁華的街上鬧事,會引來的不一定是被騷擾的主人,負責保安的衛兵也大有可能出現!   他正猶豫著要不要暫且收工,先撤再說,便聽從街道另一頭傳來紛沓的馬蹄聲,又有一批乘馬的士兵趕到。這下兩邊出路都被堵死,艾裡暗暗叫糟,心道看來鬧事這一招非但沒招出貝裡歐。托洛裡夏,反倒先給自己招來牢獄之災了!   後來的那隊士兵都是一身騎士行頭,服飾和王城護衛軍不一樣。圍觀群眾認出他們的身份,響出一片低呼:「糟了!是皇家騎士團的人!」隨即,原本還高高興興地看熱鬧的人們立時作鳥獸散,紛紛躲進附近的商家店面。那勢頭哪像是維持國都安定的軍隊來了?倒更像是馬上要發生黑幫火拚似的。   艾裡等人雖覺有異,但馬上就大禍臨頭的人哪有心思理會那麼多?幾人心中都不斷盤算著待會兒是該逃之夭夭還是舉手投降,只是情勢未明,一時尚還沒什麼行動;另一邊,那些被艾裡打倒在地的護院門衛們哼哼唧唧地還爬不起來;街道一端,先趕到的王城護衛軍的領隊並沒有起到任何調解事態的作用,只是對著皇家騎士團的方向虎視眈眈;而街道的另一端,皇家騎士們奔到近前看清了情勢後,也如鬥雞般跟護衛軍的人對峙起來,對引發問題的艾裡等人卻是不聞不問。   四方人馬一時都沒有任何行動之下,原本鬧哄哄如菜市場的場面頓時安靜下來,而且是相當詭異的那種安靜。   艾裡嚥了一口唾沫,有些緊張這些軍士待會兒會如何對付自己。   「哈!護衛軍的鄉下佬也來了!」皇家騎士團領頭的小隊長先開了腔,卻不是針對艾裡等人。隊長自馬上居高臨下地嘲諷王城護衛軍的領隊,驕縱的臉上寫滿不屑。「維持治安當然是由我們騎士的任務,鄉下來的土包子只要負責築城修路什麼的就行了!」說完得意地仰頭哈哈大笑,他帶領的騎士也哄笑起來。街那頭的護衛軍士兵的臉個個都是青一陣白一陣。   在國都裡待過一陣的人都知道,皇家騎士團和王城護衛軍向來頗有宿怨。騎士團的騎士多數出身貴族,而護衛軍則是由從各地軍隊挑選出來的精銳士兵,多半是從下層打拼上來的平民子弟。騎士覺得護衛軍士兵的出身卑微、言行粗俗,護衛軍則看不慣貴族子弟的虛浮和高高在上,再加上兩支軍隊在都城內的職權範圍有所重疊,從以前起二者間便摩擦不斷。   而近來隨著大王子和二王子王位之爭的激化,兩支軍隊的衝突更達到白熱化程度。以皇家騎士團自命正統的立場,自然是擁立大王子的,而豪勇好戰的二王子則得到了憑著軍功一步步爬上來的護衛軍士兵的擁戴,兩位王子間的爭鬥令皇家騎士團和王城護衛軍越發敵視對方。   為各自擁護的主君爭取優勢,雙方軍隊不時發生激烈的械鬥,不小心被捲入他們戰鬥而傷亡的平民不在少數,因而現在黎盧的市民們看到騎士團或是護衛軍的人過來時,都會加倍小心,而如果看到這兩方人馬同一個時間出現在同一個地方,大家的反應就是抱頭鼠竄,直接尋找掩體藏身了。   此時騎士團的隊長自負騎士原本就比護衛軍的普通兵士強,又見護衛軍那邊不過十幾二十人,而己方有三十多人,便肆無忌憚地大肆嘲弄對方。對方若是被他挑起怒火, 便正中隊長下懷。有此良機,不趁勢打一場削弱對方的力量,不是太浪費了嗎?   至於鬧事者,倒成了小事一樁。托洛裡夏家族雖然富有,但在重視血統家世的聖愛希恩特,僅僅有錢的商人的社會地位並不高,因而無論是皇家騎士團還是王城護衛軍都不怎麼在意。   護衛軍士兵經歷過戰場廝殺,多數性子莽烈,便是明知騎士團的用心也按捺不住,紛紛鼓噪起來,粗俗的市俚粗話響成一片。騎士團本是存心挑釁,卻也被這些粗口挑起了怒氣,雙方都罵得越發難聽。而口舌之戰很快便如騎士團隊長所願地升級成了武鬥。   「嗯……那個……我們怎麼好像完全被忽略了?」艾裡錯愕地看著事情發展成皇家騎士團和王城護衛軍對轟,呯呯砰砰打得熱鬧,而應該是事件正主兒的自己卻被晾在了一邊。   「也就是說,至少目前,我們要做什麼還是沒人管的。」琉夜在他耳邊提醒。   「那就繼續干吧。」   艾裡回頭見宅子裡再沒有出來新的護衛阻攔自己,上前便要推門進去。手還沒碰到門扉,大門自己向內打開了,從裡頭走出幾人。   當先一人一雙眼亮如明燈,眉須如針般根根硬挺豎立,彷彿這男人的精力旺盛得要溢出來了。艾裡只覺便是把先前打倒的護衛們給人的壓迫感全部加起來,也及不上這男人的十分之一。而從他的氣息,身形來看,卻是個不諳武技的尋常人。   艾裡吁了口氣,壓抑下激動的心情。要找的人終於出面了,他必定就是貝裡歐。托洛裡夏本人。終於可以問出希爾迪亞的消息了!   貝裡歐掃了躺了遍地的護院一眼,皺皺眉頭,大概是不滿於他們並沒有發揮出對得起他們價碼的作用。艾裡猜測這些人沒多久便要失業了。   「閣下為何在我門前鬧事?」   「我是來找人的,可他們都不願意為我通傳。不得已才起了衝突。」   「閣下找誰?」   「希爾迪亞。托洛裡夏。」   說出這個名字時,艾裡沒有漏過貝裡歐任何一絲表情。然而托洛裡夏家主的面上是全然看不出作假的詫異。「希爾迪亞?我家沒有叫這個名字的人。」   艾裡反覆套問幾句,貝裡歐仍是不露半點口風。琉夜有些不耐煩,索性挑明了說:「上個月在倫達芮爾,你的第七子希爾迪亞憑借你們家的印信進入倫達芮爾,參加了那次拍賣會。貝裡歐先生,你還堅持你家沒這個人嗎?」   貝裡歐的神情更是訝異萬分:「可是我總共只有六個子女,哪來的第七子?這事只要到城鎮公所查查戶籍帳冊便可證實。至於印信……嗨,說來真是慚愧。前一陣子我才發現印信不知何時竟被人掉包了,這些天也正忙著到處公告作廢哪!前些天治安官也曾因為拍賣會的事來我這裡調查過,他最後認為那件事並不是我托洛裡夏家的人做的,如果你還有什麼疑問,不妨去向他瞭解。」   艾裡一顆心從峰頂滑落谷底,一時空空落落地不知該說什麼,半晌終於掙扎著說出簡短的語句。   「打擾了。再見。」說完他便和同伴乾脆地轉身離去。另一頭騎士團和護衛軍還打得熱火朝天,依舊沒人理會他們,而身為苦主的貝裡歐也沒有多加留難,只是以難以捉摸的神色目送他們離開。   看不見托洛裡夏家和軍隊的蹤影后,蘿紗很無聊地戳戳走在前面的艾裡的脊背。「喂,現在怎麼辦?希爾迪亞的事難道就這麼算了吧?」   她越想越不甘。她和安妮塔還稱不上有多深交情,但私心中一直相當敬佩她的深情。溫婉的安妮塔,下場卻如此悲慘,蘿紗也為她難過。而自從由艾裡口中得知這事完全是希爾迪亞一手安排後,難過便轉成了對希爾迪亞的憤怒,實在不願意就這麼放過他。   走在艾裡旁邊的月炎也側頭看著他。至今她心中仍是放不下弗雷澤,也不願就這麼放棄,回去妖精部落。   艾裡沉吟片刻,道:「先不急著走。既然都來了,就多待兩天,查查看貝裡歐說的是不是真的。」   說是這麼說,他自己也不抱什麼希望。貝裡歐就算要扯謊也不會說這麼容易被拆穿的謊言,他應該不會騙自己……唉,難道尋找希爾迪亞的線索就這麼斷了?雖然覺得不甘心,一時卻無法可想,只有死馬當做活馬醫地查查看了。   第二天,在城鎮公所翻閱了一天的資料,還是一無所獲的艾裡揉著脹痛的太陽穴,在蘿紗的陪同下往落腳的旅店走回。   事情果然如原先猜想的那樣,並沒有出現什麼轉機。無論是向曾在托洛裡夏家幫傭的人打聽,還是到城鎮公所查閱材料,情況都完全和貝裡歐說的一樣,完全沒有破綻。只有一點令艾裡覺得在意。   死去的左丞相的權責範圍中,有一項是管理全國商賈的事情,托洛裡夏家正是受他管轄。而且有傳聞說哈林拉夫利用手中的職權,有事無事都脅迫商人們向他進獻財物。船業巨亨托洛裡夏家算是國內第一富豪,受難也最深,二者間確實有潛在的矛盾。先前在倫達芮爾時,自己認為希爾迪亞的目的乃是令托洛裡夏家想擺脫哈林拉夫控制。托洛裡夏家和左丞相的關係,倒是和自己的猜測相當吻合。   但只是從動機來臆測,並不能說明什麼,自己根本查不出希爾迪亞跟托洛裡夏家有何關係。月炎曾說過希爾迪亞的容貌經過偽裝,那麼畫圖尋人這一招也派不上用場。這下真是無計可施了。   只是心中仍是不平,不願眼看著希爾迪亞在殘酷地利用別人的犧牲達成目的,卻可以逍遙自在下去。他很希望自己能為安妮塔做些什麼,但現實卻似乎並不給他這樣的機會……   查覺憤懣之氣在胸中漸漸鬱結,艾裡雙臂叉腰仰天深呼吸,努力平復情緒。好容易覺得胸口鬆快些了,他低下頭,便見身旁蘿紗一副很丟臉的樣子,經過身邊的路人看自己的眼神則都像是在看瘋子。   搔著頭苦笑一聲,他趕忙收斂行跡,小聲自我解嘲道:「這段時間裡,脾氣似乎變得暴躁了……大概是夏天到了,天氣越來越熱了吧!」   「是更年期到了吧?」   對少女的嘲諷,他一笑置之,提不起興頭跟她鬥嘴。有心想做點別的事換換心情,正好插在口袋中的手碰到個什麼東西悉索作響。摸出來一看,原來是進城時那個被護衛軍追著的男人塞給自己的紙條。   他叫住蘿紗:「蘿紗等一下。反正天色還早,我們順便替那個人跑一趟算了。」   對於紙條上餐館公告般的內容,不可否認艾裡也有些好奇。當然嘴上還是抓住機會給自己戴高帽的。「嘿嘿,現在像我這麼熱心腸的人可是越來越少了啊!」   蘿紗也不反對去送信,只是懷疑地撇著他:「你確定你真的不是衝著人家說的『會重重酬謝』的話去的?」   「喂,我的形象沒那麼糟糕吧?」 第三章 餐館廣告   如所有大都市一樣,黎盧在華麗輝煌之下也隱藏著黯淡破敗的一面。轉進高閣華樓隔壁的小巷,沒走多遠,看到的景象可能就會讓人以為這裡跟外頭的華美街市並不是同一個城市。   一路打聽著那人說的「黑石頭街」的位置尋找而去,不知不覺中艾裡和蘿紗走的地方越來越荒涼。   街邊的房子很難稱為房子,都是古董級的木板拼搭起來的棚子,從外頭幾乎可以看到裡面的人在吃飯還是睡覺。街面上散落的垃圾是蒼蠅蚊蟲的樂園,風吹過,飄起來的不僅是酸臭味,還有髒破的紙片和垃圾碎片。身邊的行人也幾乎都是面黃肌瘦、髒兮兮的模樣,經過巷口時,經常可以看到裡頭躺著個人,也不知是醉鬼還是屍體。怎麼看,都不是個令人愉快的地方。   艾裡遊目四顧,越走越覺懷疑。「住在這種地方的人,有能力『重重酬謝』嗎?」   「你還真惦記著這個啊?」   「都是你一說我才想起來!」   聽艾裡猶自強辯,蘿紗嗤笑出聲。不過話說回來,她的感覺也和他一樣。這裡的環境太糟糕了,而更令她在意的,是人們的神情。這裡所有人的表情都很相似,都是一片惶然、憂慮。   又走了一陣,兩人來到一間木屋前。門牌號被一大團污漬蓋住,也看不清下面的字是不是「269號」,但前面是270號,後頭是一大片空地,應該是沒有錯了。木屋挺大的,從外頭看起來大概有七八間房,在這一帶應該還算不錯的房子了,至少木板還算嚴絲合縫,沒有太大的窟窿。   艾裡試探地上前敲門,蘿紗忍不住提醒他輕點,生怕搖搖欲墜的門板就此壽終正寢。艾裡笑道:「沒有這麼誇張吧!」手才拿開,門板便吱呀響了一聲。兩人幾乎要以為是門真的要掉下來了,好在只是有人開門而已。門內一個彪形大漢上下打量了艾裡幾眼,艾裡剛想解說事情原委,便見大漢讓開路道:「進來說話吧。」   送封信而已,有必要進去嗎?艾裡猶豫了一下,問道:「請問你是……」大漢忙應道:「我是新來的,今天大哥讓我過來幫忙。」   艾裡和蘿紗更覺奇怪,只是問問如何稱呼而已,這人幹嘛解釋這麼多?   大漢再次以手示意,請他們進來:「快進來吧。」待他們終於進屋,大漢隨即把門掩上。   艾裡打量著四周,眼前是一段窄窄的過道,過道兩旁開有通往各個小房間的門,大廳應是在過道的盡頭。現在大漢便在把自己引向大廳。他總覺得情況有些奇怪,暗自警惕著跟著大漢往內屋走。   才走了幾步,艾裡立刻發現不對勁。前頭裡屋方向,竟傳來二十幾人的呼吸聲!這裡是別人的屋子,有人在那裡是不奇怪,奇怪的是這些人刻意壓抑著呼吸聲不想被人察覺的行為。   是伏擊!   艾裡面上不動聲色,腦中迅速推算著。   會是哪個國家為了抓捕自己而特意設下的圈套嗎?奇怪了,不管是在凱曼還是在聖愛希恩特,自己雖是通緝榜上的人物,犯下的事卻也沒嚴重到需要處心積慮地安排這樣的圈套吧?而且先前那麼久都沒被人追捕,怎麼可能一下子行動得這樣積極?   不過從呼吸聲判斷,裡頭人雖多,卻都只是二流水準,自己有備在先,不可能會吃虧的!他輕鬆地想好對策,並付諸實行。   有意地以身體擋住蘿紗,艾裡停下腳步向前頭的大漢道:「算了,我想起還有點事兒,就不進去了。」大漢臉色微變,強作自然地笑道:「既然來了,先休息一陣吧。」   艾裡心中又是一動,立時明白這些人不會是那日的漢子要自己去找的人。如果說這是為了抓捕自己而設的圈套,這大漢的態度卻表現得自己和這地方很熟,這明顯就是個破綻。唯一的解釋就是,現在準備伏擊自己的人成為這座屋子的新主人並不久,而且他們也不清楚自己的身份。   「不了,我趕時間。」艾裡道,身體往後退。   那大漢知道他已發現情況不對,是不可能進屋了,便從後腰拔出把匕首向艾裡撲了上來。聽到外面的響動,裡頭埋伏的人也衝了出來。   可惜這裡的過道太窄,他們的人數優勢根本無法發揮。艾裡在前頭輕鬆將引路大漢擊倒,正想把他笨重的身體扔過去阻擋他的同夥,自己便可以逃之夭夭,忽然一陣風聲自後方急掠過來,艾裡嚇得趕緊彎下腰閃過。   僅以毫釐之差,強風從艾裡背上掠過,刮得皮肉隱隱生疼,這時他才聽到蘿紗慢半拍的警告聲:「閃開!我來對付他們!」原來蘿紗見勢頭不對,趁著艾裡拖延的時間發出了氣彈魔法。   艾裡大汗……「你這丫頭!要是我這時候才躲,早被你轟倒了!」虧得在蘿紗身邊時他的警覺性都比較高,才能倖免於難。   而他的對手就沒這麼幸運了。擠在狹窄通道中的十幾個大漢豎排成列,氣彈的威力正好能發揮到最大。被蘿紗這麼一轟,二十幾條大漢倒骨牌般一個撞上一個,全都向後飛出,疊羅漢般跌成了一堆。看樣子不死也得暈上半天。   蘿紗的魔法既然發揮了意料之外的威力,艾裡便暫且打消原本逃走的打算,四周搜索看看能不能找到線索弄清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果然在廚房下層的貯藏室中發現了三個被綁得嚴嚴實實,口中塞著抹布的男人。   這幾人衣著都破舊襤褸,完全是市井之徒的打扮,見走進來的是一男一女,顯然不是和抓住他們的人一夥的,都露出驚訝之色。艾裡才取下他們口中的抹布,其中一個大個子連起身都還沒起,啐了兩口便破口大罵:「操他奶奶的護衛軍,竟然用抹布堵他老子的嘴!……」接下來又是連串的污言穢語。   這大個子無論體形還是相貌都粗壯得令人很難不聯想到熊,連串的罵聲更像是大熊的咆哮。後來艾裡等人才知道他的外號還真叫作「大熊」。聽得剛才打倒的那些人竟是王城護衛軍的人,艾裡暗自納悶。   罵了一陣熊男悶氣稍解,才站起身來向艾裡等人道謝,自稱叫卡特爾,艾裡等人也說了姓名。艾裡見卡特爾言談粗俚,形貌也是五大三粗,看來出身不會有多高貴,卻也直率可愛。雖然沒頭沒腦地便因為他們惹上了護衛軍,倒並不讓人覺得如何懊惱。   另兩人應是卡特爾的下屬,趁他們說話時自去找了根繩子綁那些士兵,處理善後。卡特爾取了幾張椅子請艾裡他們坐下,雙方終於正式開始溝通。   「我們以前好像沒有見過面啊,不知你們怎麼會來這裡?」熊男先發話。這時的他粗眉下眸光閃動,倒不大象熊了。艾裡知他大概正懷疑自己會不會是假借救人來接近他們的奸細。這人看來性子粗豪,卻不是沒有心機的魯莽之人。   艾裡向卡特爾講明事情原委後,將那張紙條遞給他。卡特爾看過後,點頭道:「是索普的字。」這時他才真正相信艾裡並不是敵方的人。   「索普?是昨天給我紙條那人的名字嗎?」   「是。索普是為我們傳遞王室消息的人。」卡特爾臉色一黯,「我今早才知道他在逃跑途中被護衛軍殺死了,沒料到他還是想辦法送來了消息……是條好漢子,實在可惜了!」   沉默延續了片刻,艾裡道:「……我想我們既然已經被牽扯進來了,應該有權力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吧?」   「好吧。你們能打倒那些抓住我們的士兵,應該本事不賴。我們也希望能有你們幫忙。」大概卡特爾本就有把艾裡等人拉攏過來的打算,沒等艾裡開口澄清自己並沒說要幫忙,他便接著說下去:「索普和我們都是安幫的人,我算是幫主吧。」說完,他挺起胸膛,頗有幾分自豪地看著艾裡他們,似乎在等著看他們驚訝敬佩的樣子。   然而艾裡和蘿紗都只是無所謂地「哦」了一聲,無動於衷地盯著他等他繼續解說,心中反倒有幾分失望。他們本以為其中會有不少玄虛,卻原來不過是王城護衛軍整頓不良幫派而已,自己為了這種事而得罪護衛軍人,真是不值。   卡特爾有些錯愕:「你們是外地來的吧?」見他們點頭後釋然道:「果然。如果是在黎盧住了一陣的,應該都聽說過安幫。」   「安幫名氣很大?你們很厲害嗎?」蘿紗奇道。   「我們中許多人都只是普通人,沒有你們的好本領,算不上厲害。大家記住的是我們做的事。」卡特爾笑道,「你們就算剛到黎盧,應該也聽說過現在大王子和二王子為了王位爭得很厲害吧?」   見二人點頭肯定,他接著道:「皇家騎士團和王城護衛軍算是國都地區的兩大軍力,皇家騎士團擁護大王子亞歷威爾德,王城護衛軍則是二王子葉卡特留希的人,至於外頭的八省駐軍,除了搖擺不定,尚未決定立場的兩省領主外,餘下五省中有兩省領主宣誓效忠大王子,二王子則得到三省軍隊支持。」   「雖然皇家騎士團的力量勝過王城護衛軍一籌,不過要是正面決裂,皇家騎士團不見得能立刻消滅王城護衛軍除掉二王子,屆時三省大軍圍攻黎盧,大王子就絕對沒戲唱了。反過來,如果二王子潛離國都集合三省軍隊叛亂,也是自尋死路。因為國法歷來規定,分裂國家就是叛國罪,失去繼承王位的資格,還在搖擺不定的三省領主是一定會站到第一王子那一邊的,到時五對三,二王子必敗無疑。所以兩個王子雖然各擁重兵,一時也不敢擺明陣營正面對戰,只能很有默契似地窩在黎盧中小打小鬧。」   說了一長串口有點幹,他喝了口水歎道:「雖說不是大規模的戰爭,但對黎盧這一個城市來說已經夠嗆了。這幾個月來,騎士團和護衛軍的戰鬥就沒怎麼停過,分裂成兩派的魔導公會和公爵王侯們也時常設計對付另一派的人,大大小小的事件把黎盧攪得沒有一天安寧!」   「等一下。」聽得暈乎乎的蘿紗打斷了這場「聖愛希恩特政局評析」:「說了半天,這些跟你們有什麼關係啊?」   「別急,馬上就說到重點了。」卡特爾展開笑容安撫小姑娘,然而這份笑容漸漸為沉重取代。   「本來這些人鬥就鬥吧,跟我們也沒多大關係,反正哪個國王上台都一樣要我們供奉。但是這些鬥爭常常把無關的人也捲入其中,這段時間裡普通平民的傷亡越來越多。特別是我們窮苦人家,那些傢伙經常特意選擇在窮人居住的地區開打,這樣就不會給有錢人造成多少損失;而且窮人命賤,死再多人也不會有人為他們出頭抱怨。」   說到這些事時他的神色又是憤怒,又是沉痛,給人的感覺大異於初見時那個粗魯直率的傻大個,果然頗有擔當大事者的風範。蘿紗回想來時所見路人的神色,終於明白其中原因,不由深覺同情,恨聲道:「窮人也一樣是王國的子民,王子們搶王位也不能這樣對待他們啊!」艾裡雖不言語,想法和蘿紗也是一樣。   卡特爾一拍大腿笑道:「小姑娘說得不錯!安幫也正是為了這個組建的。沒人為我們窮人出頭,我們就只有靠自己保護自己了!安幫所做的,就是組織大家一起行動,想方設法地避免有人被捲入鬥爭中當炮灰。要是他們有虐殺平民的行動,迫不得已下我們也會採取行動反擊。幾個月下來我們也做下了不少大事,現在黎盧中已經幾乎沒人不知道安幫了。」   他正色道:「不過,大家記住安幫,並不是因為我們多有錢有勢,也不是因為我們的武力有多強大,只是因為我們做的事都是為了保護大家。我們之所以取名安幫,也正是希望咱們窮人都能過上安生日子!」   「好樣的!正該如此!」蘿紗拍著掌大聲喝彩。   這時先前出去處理那些護衛軍士兵的其中一人走了進來道:「頭領,善後我們很快就會處理好。只是這裡被護衛軍發現,已經不安全了,我們還是盡快離開吧?」   卡特爾一點頭,對艾裡蘿紗道:「我們到那裡再說吧?」兩人自無異議。   幾人出了房子,向另一個據點行去。不過從沿路越來越破敗的景象可以猜想到,那個據點的環境應該沒比先前那個好多少。   路上蘿紗幾次欲言又止,終於忍不住問卡特爾:「剛剛那些士兵,你們究竟是怎麼處理的?……難道全殺了丟到山裡喂狼?澆硝鏹水毀屍滅跡?」迅速蔓延開去的想像令她的聲音忍不住發顫。動手時想不了許多,但要是在制服對方後活生生殺害,這就令她很難接受。   「不是啊。把好端端的人殺掉太浪費了。我們都是把他們用藥製住,監禁在附近我們的人控制的農場裡幹活,順便也可以掙點錢補貼我們的活動經費。等到黎盧平靜下來我們便放了他們。」   窮人的行事方式果然和一般權力者頗有差異。不過這也讓蘿紗放下了心。   不多時眾人來到另一所同樣破爛的房子。門邊靠著牆坐著捉虱子的乞丐,見他們來了以幾乎讓人難以察覺的幅度向他們點頭致意,在牆上敲了一下,應該是給這個據點望風的。艾裡和蘿紗跟在卡特爾身後進了門,見屋裡已經有十幾個人在。卡特爾一進門,這幾人立時圍了上來,你一言我一語地向他稟告事情,堵得跟在卡特爾身後的艾裡蘿紗也無暇打量四周。   「這一陣克魯連區陸續有好幾個人失蹤了,頭領覺得是否有調查的必要?」   「……大王子的府邸也在那附近,如果跟這件事有關聯的話就值得注意了……你們往這個方向查查。如果只是單純的偶然,就不必理會。」   「昨天夜裡幾個騎士醉酒鬧事,幾個酒店裡的客人被砍傷。負責監察那一區情況的弟兄們出手教訓了那些騎士一頓,招待他們到陰溝裡躺一晚醒酒……」   「做得好。不過他們暫時是不好在那一帶出現了,你安排一下善後,叫別的人接替他們的工作,讓他們離開一段時間。」   「上頭傳來消息,二王子這幾日似乎要有大行動,咱們要不要作些防範?」   「這件事我已經知道了,待會兒我會安排。」   卡特爾頭腦敏銳,指揮若定,邊想便說,很快便把七八件事處理得妥帖,是個粗中有細,獨當一面的人才,能當上安幫頭領果然不是靠運氣的。處理好幫務,卡特爾方有機會說自己的事。「你們通告下去,黑石頭街那個據點已經被護衛軍發現了,大家千萬不可以再去那裡。」   「怎麼回事?」   在部下的追問下,卡特爾大致講述了事情原委。   「護衛軍的人不知逮到了什麼蛛絲馬跡,盯上了那裡。上午我找托爾他們談事情時他們衝了進來抓住我們,然後埋伏在那裡守株待兔,打算把去那裡的人一鍋端。」   眾人「噫」「哦」聲不斷,明知頭領現在好端端站在眼前,但想到就在不久前頭領曾陷入危險中,仍是覺得後怕。卡特爾忙接著說:「幸好這兩位正好受索普所托送信到那裡。護衛軍也要抓他們,可是他們本領高強,反而制服了那些士兵。」   情況是說得沒錯,不過卡特爾當時被關押在地下室中,沒有親眼看到當時情形,如果他知道這兩人只在片刻間就讓二十幾個士兵倒下,便不止是這麼輕描淡寫的說法了。   安幫的人感激他們救了頭領,幾乎都圍上去熱情地問候道謝,把艾裡和蘿紗兩人圍得水洩不通。艾裡還好,以前當英雄時不時遇上這種場面,還應付得來,蘿紗就不行了,被眾人的話弄得又是得意又是不好意思,一張小臉上時而羞怯時而歡笑,忙碌得很。   人群之外,在房間角落孤零零坐著一個戴眼鏡女子,她從一開始就專心於眼前堆得一人高的資料簿籍中,對發生的一切只是用耳朵聽,卻沒抬頭看上一眼。此時人群將艾裡等人包得密不透風,左右都看不清情形,她索性專心於自己的工作之中。   趁著大家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卡特爾溜出人堆外蹭到她面前,粗壯端方的鐵漢面上現出不協調的溫柔羞赧,期期艾艾道:「其實,其實被綁在地下室時,我一直都在想……如果就這樣再也回不去,是不是過了些日子,你就只記得身邊有過一個叫卡特爾的傻瓜,卻記不得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了……剛才,剛才你聽到我被抓住的時候,會有一些擔心嗎?」   「笨笨的傢伙,運氣都很好啦!」可惜那女子卻不似他的柔情款款,頭也不抬地丟出這麼一句便敷衍了事地打發了他。卡特爾大熊般生氣勃勃的面孔一下子塌了下去。好在他習慣了女子的態度,在被下屬們看見導致權威崩毀之前成功收拾回了平常的表情。   覺得房中鬧得差不多了,也該接著說正事了,卡特爾揮手示意大家安靜下來。「據點被挑的事還好,以後注意不要靠近那裡就是,現在有一件事更要緊。」   剛才安幫的人情緒激動之餘,一時忽略了卡特爾說的艾裡他們是去送信的這件事,被他一點,幾個頭腦靈活的人出聲問道:「難道是索普探聽到重要消息了嗎?」   卡特爾神情沉重,點頭道:「他昨天得到了二王子的新情報要來向我們報告,不幸被王城護衛軍發現……不過他還是設法請到這兩位為我們送來了信,倒沒想到我還因此撿回一條性命。」   「那張紙條到底是什麼意思?」艾裡忍不住問道。從卡特爾的神色看來,這自然不是什麼餐館公告之類的東西了。   「對了,你們應該還不大清楚黎盧前些天的事,我先簡單說一下好了。」想起艾裡蘿紗兩人都是剛到黎盧的,卡特爾解說道:「前一陣城郊曾有流寇出沒,至今還沒有抓到。護衛軍和騎士團都借口流寇在對方的部隊中安插奸細,互相羈留關押對方的高等軍官,算是乾柴遇上烈火,沒幾天就又打得熱火朝天。」   卡特爾的用詞顯然有些不倫不類,不過沒人去糾正,眾人都只是靜靜聽著。   「西城貧民區,是不用顧忌造成損失的最佳戰場。那兩派已經在西城那一帶打過好幾次了,現在是王城護衛軍的損失大些。索普的紙條就是說二王子終於狗急跳牆,準備發飆了,後天他會有一次大行動。皇家騎士團的團長每週末回家一趟,途中會經過西城一帶,而且騎士團長的妹妹和王子關係頗為密切,最近臥病在家,大王子打算週末去騎士團長家探病,這次也會和團長同行。二王子就決定在後天中午騎士團長經過西城時,動用剛剛研發成功的秘密武器對付他們。他應該是打著如果能一併幹掉大王子自然最好,至不濟也剪除了他一條臂膀的主意吧!」   蘿紗插話道:「究竟是什麼秘密武器啊?很了不起嗎?」   「好像是叫什麼『魔核光炮』的……」講到具體情況,卡特爾也記不大清楚。這時剛才和卡特爾說悄悄話的女子代替他,向大家作更詳細的解釋:「十多年前,好戰的二王子希望能在將來的對外戰爭中戰無不勝,命令他手下的法師們研發威力強大的魔法兵器。我們得到消息,前一陣這被命名為『魔核光炮』的武器終於研發成功,正在最後調試階段。」   「我們先前調查並不能完全肯定魔核光炮的確切威力,只知道它波及範圍廣,對爆炸範圍內的人有著很可怕的殺傷力,而且效能與普通魔法或火藥爆炸有著相當大的差異。至於這究竟是怎樣的差異,威力又大到怎樣的程度,還沒有收集到相關的情報。」艾裡聽這女子的聲音有些耳熟,探頭看看,可惜一大本記錄幾乎把她的腦袋全遮住了,看不見面貌。   女子又道:「幸好因為魔核晶石價格昂貴,大規模應用在戰場上的可能性不大,但是不能排除出現在其他場合的可能。據說,魔核光炮的原理將幾種魔法屬性不同的魔核晶石蘊藏的魔力以某種方法同時激發出來,利用混合大量屬性相沖的魔力引發的大爆炸來傷敵。而混合的魔力似乎引發了某種不可思議的變化,從而令魔核光炮的殺傷力有異於一般……」   女子還待滔滔不絕地繼續引述記錄中的有關資料,見卡特爾示意她打住便停了口,又一頭埋進了資料中。重新掌握了發言權的卡特爾神色凝重:「魔核光炮的殺傷力太過強大,如果在西城使用,必定會有許多當地居民死傷,所以我們必須阻止慘劇發生!」   若不是怕太過大聲找人懷疑,恐怕屋內所有人會齊聲應和起來。不過滿場人都是面色肅然,這無聲的景象反而更透出一股堅定的決心。   卡特爾滿意地點頭,接著道:「我們就只有從現在到後天中午這麼短的時間,必須抓緊了。」隨即,他立刻開始具體安排調查魔核光炮的所在、運送路線以及人手調集等事宜。領了任務的人馬上著手去辦,一個一個魚貫而出,看得艾裡蘿紗都有些眼花繚亂。不多時卡特爾已經安排停當,屋裡的下屬各自領命去了,只剩下寥寥幾人。   卡特爾今天的生活可算是夠多彩了,又是被抓,又是被救,又得馬不停蹄地計劃行動,神經繃著這麼久,精力再旺盛的人也會累。事情處理得差不多,他便根爛泥似的癱倒在椅子上。不過,嘴巴仍是可以動彈的。   「對了,還沒向兩位道過謝。今天多虧你們救我,不然我現在大概就得坐在天牢裡捉虱子了!」敷衍了事地向艾裡蘿紗道過謝,他馬上轉移了話題:「怎麼樣?兩位願意好事做到底,也幫我一起去破壞魔核光炮嗎?老實說二王子的近身侍衛隊非常厲害,可我們中大部分人原先都是普通市井小民。這次行動能有越多高手幫我們,成功的機會越大,我很希望你們也來幫我。」   「好啊!這種事當然得幫忙!」蘿紗想都不想地應道。先前卡特爾說出「沒人為我們窮人出頭,就靠自己保護自己」那番話時,便令她深受觸動。剛才看他們分配任務時人人肅然領命的模樣,一股熱血更在她胸口湧動不已,恨不能自己也能為那些受苦的窮人做些事。被卡特爾一說,她立時衝口答應。   然而話出口,她突然想起什麼,回頭看了艾裡一眼。這人一向懶散,而且好像越來越不喜歡和人動手,他不見得願意平白無故跟這種打打殺殺的事扯上關係……不想讓他為了照顧自己的責任而勉強去做不想做的事,卻又無法對這種事袖手旁觀,蘿紗一時不知該怎麼說才對。   艾裡閱歷遠非蘿紗可比,他這幾十年所見識過的所有幫會無不是為了獲得某種利益而聚攏在一起,怎會因為卡特爾一面之詞就全盤相信?他心中思忖,這些人口上說得好聽,恐怕也是打著「為民」的幌子做些利己的勾當,自己早就不想再捲入那些閒事,何苦淌這趟混水?而對於安幫本身,他也還有疑問。   「我想先問一個問題,你們的情報究竟是從哪裡得來的?」艾裡盯著卡特爾。一個幾乎全是由社會底層的平民結成的幫派,如何能及時地掌握到王室的機密消息?如果說僅僅在王子們開始爭奪王位的短短幾月間,他們就能派人滲透到王國高級官員周圍的話,未免太不合理。   「雖然這是秘密,但我想你們是值得我信任的人。」卡特爾知道如果隱瞞掩飾艾裡是不可能同意幫忙的,索性咬牙賭上這一把,將重要的機密向他們吐露。   「王室中有人為我們搜集情報。他就是三王子弗裡德瑞克。」   「你們是為三王子做事的?」艾裡的語氣帶上了些許不屑。先前聽他說得慷慨激昂,原來也是為王子賣命的。皇室中的鬥爭最是黑暗,他一點也不想跟它扯上關係。   卡特爾否認道:「不。三王子生性善良仁愛,不願看到無辜平民遭災,一直以來都提供消息給我們,卻從沒有要求我們對他效忠,幫助他登上王位。而這,也算是我們間的默契吧……雖然我們幾個知情的人都很敬重三王子的為人,但我們幫裡的兄弟多半是有家累的普通人,就算他提出這種請求,我也不可能要求幫裡的兄弟為了他去打戰廝殺。」他再度請求道:「我們只是為了保護平民才請求你們幫忙。我們失敗不起!只要一次出了紕漏,恐怕就有好多人因此喪命。這次的事更是重大!艾裡兄弟,蘿紗小妹,請務必幫幫忙!」   艾裡對於聖愛希恩特的情況還不十分瞭解,一時也很難判斷卡特爾的話究竟是否是真的,還在猶豫該不該答應他。忽然耳中傳來一聲女子歡呼。   「艾裡?是那個艾裡?果真是艾裡?!」最後一句口氣已由疑惑變成了欣喜。他驚訝地循聲望去,那個一直安靜坐在屋角書簿中的女子三步兩步跑了過來,笑容明艷無比。   「沒想到會在這裡碰見你!怎麼樣?近來還好吧?還經常丟錢包嗎?有沒有又迷路?」   短短幾句問候語,蘿紗便可以斷定這女子一定是艾裡的舊識。看她唇豐顴隆,給人的感覺俏麗中不失個性。一雙碧眼中閃著的卻是如火焰般熾熱靈動的光芒,鼻樑上的眼鏡非但不顯老氣,反而更增俏皮。艾裡什麼時候認識這等美女的?   艾裡也是一臉懵然,一時不記得自己幾時認得這麼個女子。   熱情地和偶遇的舊識打招呼,對方卻已經完全不記得自己,這大概算是最令人尷尬的事情之一了。女子燦若春花的笑容凍結成了冰劍,憤憤摘下眼鏡讓他看清楚自己,順手在他腦門上狠K了一下:「過分的傢伙!才不到一年,就把我忘光光了?!」   摘去眼鏡後熟悉的面容和令人印象深刻的拳頭喚回了艾裡的記憶,他脫口呼道:「你……不會是蘭妮婭那小騙子吧?!」   女子又給了艾裡一拳。「什麼『小騙子』?這麼稱呼你的老搭檔太失禮了吧!」艾裡卻沒有生氣,只是傻笑著向她打招呼:「嗨,蘭妮婭!真是好久沒見哪!」   和蘭妮婭搭檔招搖撞騙的日子雖然不長,艾裡卻似乎已經習慣了她不爽就扁人的對待。此刻再次嘗到她的花拳秀腿,疼還是有點疼的,卻更有一股親切感在心頭緩緩流過。   眼前的蘭妮婭一如初次見面時那樣神采飛揚,魄力十足。美目中流轉的光華有如初升陽光般耀目,彷彿從來沒有被人傷害過。那時發現男友背叛後的悲傷神色已經完全找不出了,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自信和充實感,令她整個人好似脫胎換骨了一般,難怪一照面自己沒認出她來。   看來這大半年來她過得不錯啊!已經恢復了剛認識時的堅強開朗,不,不止是這樣。那種從她全身散發出的滿足和喜悅,只有可以遵循心中信念生活的人身上才會有。這個來路不明的安幫,似乎能帶給她想要的東西……   艾裡覺得很高興。一則是為了能在這裡意外地與蘭妮婭重逢,一則是因為見她在這裡似乎終於找尋到了她想要的生活。   ……不過話說回來,她都能稱心如意地去混幫派了,我明明沒有什麼了不起的願望,只不過想找個安靜地方退休而已,怎麼就這麼困難?!總是有七七八八的事冒出來,讓自己沒法撒手不管。由自己的心意過日子,竟是這麼難的一件事嗎?   可以想見,這次也很難對安幫的事置身事外了。且不說蘿紗的希望,蘭妮婭的個性為人自己是知道的,她既然也參與了安幫的行動,自己更加難以拒絕卡特爾的請求了。 第四章 黃雀在後   王宮周圍的地段,多有豪門貴族的居所,沿路所見的建築房舍都是大量財富和無數巧匠工人心血的凝集。不過,聖愛希恩特第二王子居住的映月宮,卻仍是它所在的街區中最醒目的建築。   葉卡特留希王子是個火焰一般霸氣的男人,性情暴烈張揚,永不安定,勃勃的野心彷彿要吞噬一切。追隨他的屬下,還有他的敵人,無不給他冠上了「火獅」的稱號。葉卡特留希王子入住映月宮後不久,便按著自己的喜好翻修了宮殿。豪華宏大自是不必說了,從頭到腳還弄成醒目的大紅色,囂張地在所有人的眼中燃燒,與它主人給人的感覺驚人的相似。   這樣的宮殿本就不是個讓人感覺親切的地方,自從兩位王子間爆發王位之爭後,這裡更成為了都城中的動盪不安的源頭之一,普通老百姓就更鮮少有願意靠近這裡的了。夜晚時分,人氣稀薄的映月宮如其名地映著月色發出淡淡紅光,頗有幻想故事裡反派策劃陰謀的巢穴的味道。而其中一間房間中,應景地響起了頗具陰謀色彩的對話。   「日間測試的結果怎樣?」   「恭喜殿下,魔核光炮不愧是我國頂尖煉金術師、魔導師十年心血的結晶,其發射的威力足以令方圓一百米內的生物化為烏有!而且更奇妙的是,把魔核光炮對空發射,爆炸範圍內的建築物就不會受多少破壞,爆炸的景象也不顯眼,但爆炸範圍內的所有生物就算當場不死,也會在一個月內陸續死亡,這一點無論是大魔法師還是巨量的爆炸物都無法比擬的……」   葉卡特留希王子一邊聽取武官的報告,一邊帶著近乎膜拜的虔誠神情愛撫著房間中央陳設的巨大機械。金屬的外殼映射著青藍的無機質冷光,而在男子眼中,這卻是能助他實現雄霸天下夢想的珍獸。就像武將總是喜歡自己擦拭保養心愛的兵刃一樣,如果不是每日都要花費大量時間和王兄相互算計周旋,他恨不得由自己來親手調試它的性能。   沒耐心聽完武官鉅細無疑的綜合報告,二王子截斷了他的話問道:「魔核光炮的穩定性怎麼樣?」得到屬下肯定的答覆後,他滿意地笑道:「那還有什麼好說的?讓他們馬上投入生產!」   然而武官遲疑了一下,面有難色地答道:「……可是,根據研發人員的報告,這一台魔核光炮是在一次偶發意外中試驗成功的,同批的其他實驗機型都失敗了。而且之後再怎麼研究,也找不出令這台機型成功的原因,因此……至少目前,尚無法再生產出同樣的機型。」   匯報完畢,那武官平日雖大膽,此時也不由冒出冷汗。他很明白主上很看重這光炮,自己卻必須得告訴他這是僅此一家,再無分號,十年的巨大投入只換來一架偶然成功的機子,根本無法量產以用於大型戰場上……火爆的「火獅」發起怒來,自己能保住一條命嗎?   片刻沉默後……   「哈哈哈哈!」不料,武官卻聽見二王子厚實的胸腔中傳來快意的笑聲,他詫異地望向主上。   「在偶發意外中試驗成功的?反過來講,也就是原本不會成功的事因為意外而成功了!」王子仰天長笑,竟是豪情萬丈。「這是真神祐我啊!這次一定可以把那個亞歷威爾德扳倒了!」   葉卡特留希王子現年三十四歲,正是精力充沛,盼望大展宏圖的年紀。王國裡的武官對他少有不欽佩歎服的。王子雄壯偉岸的身體中非凡的精力和武勇,強悍霸氣的處事風格,無不合乎武官們對心目中能夠威懾天下的王者的憧憬。而他本人也正有意將武官們對他的憧憬化為現實,國王猝然薨斃後,他便全力投入與第一王子的激烈的王位爭奪戰。   只是他的實力不及一向被視為正統,在王朝中的勢力可說是根深葉茂的第一王子甚多,一直都被壓在下風,難有作為。甚至連他與開發魔核光炮並列進行的另一個重要項目,也在眼看就要有成果的時候被對方破壞了。葉卡特留希的劣勢一直持續著,直到上個月發生倫達芮爾拍賣會事件。原本第一王子亞歷威爾德已經掌控了國王的大部分職權,但倫達芮爾拍賣會上左丞相哈林拉夫的猝死令他的權力根基發生了動搖。   幾乎所有的聖愛希恩特人都知道,左丞相是第一王子最強有力的支持者。亞歷威爾德王子的整個權力階層,可以說有大半是依據左丞相手上的人脈和實權建立起來的,他可以說是亞歷威爾德派系中至關重要的角色。葉卡特留希王子也曾打過除掉他以動搖王兄勢力的主意。知道哈林拉夫好色,他派過兩個美女殺手,打算讓他死在床上,不過最後死在床上的卻都是自己派去的殺手。   看來他知道左丞相的重要,對方當然也知道。哈林拉夫那老頭就算是上床的時候,也被保護得滴水不漏,根本無機可趁。因而當哈林拉夫的死訊從倫達芮爾傳來時,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有魔法禁制和嚴格的保安制度保護的倫達芮爾,本可以說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了,可哈林拉夫偏偏就是死在那裡。不是死於事故,也不是死於刺客劍下,而是莫名其妙地被守城護衛一顆拐了彎的火球擊中,至今人們仍說不清他究竟是怎麼死的。   葉卡特留希王子同樣也不知道哈林拉夫的死乃是有心人所為。不過這對他來說也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經死了」的這個事實。雖然二王子平時的信仰並不虔誠,不過當他收到哈林拉夫的死訊,不由得有頂禮膜拜真神的衝動。   這是神給自己扳回劣勢的最好機會!   葉卡特留希立刻意識到這一點。而後,情況也確實向著他預料的方向發展。   哈林拉夫的猝死不僅令第一王子少了一個老奸巨猾的智囊,流失的人脈更是急劇削弱了他的力量,而且突然出現的權力真空引發勢力大洗牌,一消一長之下,葉卡特留希王子終於站到了與亞歷威爾德王子對等的位置,王位之爭不再是一面倒,開始變得激烈。   葉卡特留希的形貌個性都酷似千年前的聖王鐵血王,坊間市裡一向有傳言說他是鐵血王轉生。他本人亦頗受這類流言影響(或者說他的野心令他相信這種說法),原本就有些「自己並非尋常人」的自我膨脹的想法。因而對這兩次將自己向霸主之夢更推近一步的偶然,他很快便將之全部歸結於「天命」,更加篤信自己才是真正能夠君臨聖愛希恩特,不,也許是更加廣袤的大地的主人……   在國都黎盧一帶,第一王子握有皇家騎士團、魔法公會這兩支強大力量,得到王國大半的老臣和文官的支持,二王子掌握王城護衛軍,實力相對較弱;而在黎盧之外,二王子卻佔了上風。全國八省駐軍是站在二王子一邊的,只有兩省支持第一王子。軍人靠軍功才升得快,若是平和守成的第一王子上台,大家恐怕都只有論資排輩來慢慢晉陞了,而二王子豪快武勇,在戰陣上經常沖在士兵前頭的性子本就很合軍人的胃口,他們自然多半捨第一王子而擁護二王子。   這也是第一王子雖然在黎盧的實力壓過二王子,卻不敢直接對他動手的原因。二王子有王城護衛軍的支持,很難在短時間內制服,而只要時間稍一拖長,外省支持二王子的駐軍必定叛亂反攻國都,屆時第一王子的戲也就到了退場落幕的時候了。相反的,二王子雖然在外省的力量勝過第一王子,但他人在黎盧,如果輕舉妄動,想調動外省駐軍回都對付第一王子,他也無法保證在駐軍抵達之前自己能頂得住第一王子的反撲。   就這樣,兩方保持著微妙的平衡。黎盧中的兩位王子一時也不敢擺明陣營正面對戰,只在暗地裡想盡各種手段削弱對方,擴張自己的勢力。朝堂之上的明槍暗箭自然不用說了,王城護衛軍和皇家騎士團同樣也是兩位王子鬥爭的武器,這一段時間來都是紛爭不斷。護衛軍的人數上佔了優勢,不過騎士團平素研習的是上乘武技,單人的實力勝過護衛軍人,十幾次爭鬥下來,卻是誰也沒佔著便宜。   僵局延續到現在,葉卡特留希王子已經不耐煩了。而上天很體貼地為他安排好了後天的大好機會。   武官在短暫的錯愕之後,很快領會了王子的意思。官場上的人,自然都有幾分阿諛奉承的本事,他趕忙拜服於地大聲道:「殿下果然是天命之王!亞歷威爾德王子一向把自己保護得很好,我們的人很難近得了他的身。難得他這次自己出了宮,又會經過西城這種不需要顧忌的地方……這一定是真神的恩寵,先是令哈林拉夫左丞相亡故,又令殿下得到了魔核光炮這樣的神器,現在更給我們安排了絕佳的行刺機會!屬下萬分榮幸,能在有生之年跟從殿下這樣天生的王者!」   葉卡特留希王子心中更是暢快,撫著手下冰冷的殺人武器縱聲長笑。「好吧!後天就讓王兄見識見識這魔核光炮的力量!他大概想不到,那時候的炮聲就是為他鳴響的喪鐘!」   四壁的燭火似乎被王子渾厚的笑聲所震動,明滅搖晃起來,房間內奢華的陳設被拉扯出變幻不定的暗影,華麗感完全被詭秘陰森的氣氛所蓋過。……果然很合乎「反派策劃陰謀」場面的感覺。   王子笑聲止歇後,武官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倒是有一點……這幾個月來貧民區一帶安幫的行動越來越猖獗,而且他們似乎有著不錯的情報來源,能查知我們的計劃,已經屢次干擾到我們的行動了。不知道到時候他們會不會又跳出來搗亂?」   對於下屬的擔心,二王子不大放在心上:「按著先前的安排去做,應該就足夠應付了。那群小老鼠中沒什麼了不起的角色,鬧不出多大事!現在還是多想想怎麼對付隨行護衛王兄的騎士團吧。」   隨後兩人開始專心商議後天行動的具體安排。他們誰都沒有查覺,就在他們上方,天鵝絨帷幔的一角以一種非自然的形狀微微扭動著,帷幔下隱約響起女子嬌甜的氣息。   如果將無形的事物化為有形,帷幔下就會現出一雙交疊著的修長美腿懸在半空,還在不耐煩地輕輕搖晃,光亮的棕髮隨著身體的晃動如有生命般輕輕飄蕩,其中的一綹則被它的主人無聊地抓在手中把玩,再向上,一張有著妖精族特徵的美麗容顏正一臉的鬱悶。   換了誰都會覺得鬱悶。整個晚上都待在這種俗麗沒品的房間也就罷了,還得躲在這種滿是灰塵飛蟲的骯髒角落裡;待在骯髒角落裡也就罷了,還得眼睛不眨、耳朵不閉地監視下面那野獸一樣的惡漢……為什麼我堂堂妖精族長老得受這份罪?!   琉夜越想越不滿,不過拜託她這件事的是艾裡,他既然幫忙月炎尋找弗瑞澤,自己也不好回去對他出氣。於是憤怒就轉向了累她受罪的另一個目標。瞪著下頭的葉卡特留希王子,琉夜嘀嘀咕咕地抱怨:「真是囉嗦的傢伙!害人家等了一整天才講到正題……浪費美女寶貴的青春可是很大的罪過哦!」   雖然她的真實年齡跟正常人理解的「青春」有著很大的差距,不過她本人好像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這就是他們行動的路線?」   「是啊。」把根據探聽來的情報繪成的路線圖交給艾裡後,琉夜心不在焉地擺擺手,直接轉身走人。在那個蛛網灰塵密佈的旮旯角里待了這麼久,雖然沒有身體,她還是覺得自己又累又髒。「我要去好好洗個澡,再睡個美容覺,沒事別吵我。」   艾裡暗歎一聲。看她一副很累的樣子,他也著實不好受。   當然不是心疼,是惶恐。琉夜可是個沒去招惹她都會陷害自己的人物,這次讓她受罪,不知道以後會給自己招來怎樣可怕的「回報」……只怪昨天一時口快,竟為了安幫的事而欠下她人情。   昨日他答應了蘭妮婭卡特爾他們幫忙此事後,卡特爾面帶難色地說起一向負責在三王子和自己間傳遞消息的索普已死,恐怕消息會有延誤,沒法在短短一天內得到魔核光炮的消息。艾裡想起自家琉夜乃是幽魂一縷,雖然她在妖精領域以外的地方不寄魂在月炎身上魔法能力便大打折扣,但她來無影去無蹤,卻正是做間諜的大好人才,於是他脫口便說可以拜託她幫忙打探消息。當時說得痛快,一時竟沒想到會有什麼後果。唉,所以說最不想被捲入別人的爭鬥了啊!   艾裡憋著一肚子不爽快,將路線圖帶給卡特爾等人,大家很快制定出計劃。也算不上什麼計劃啦,反正重點就是埋伏在魔核光炮行經的地方,等到時候到了便跳出來搞破壞,現在所能做的,也只有選好適合伏擊的地方和安排好參加行動的人。雖然昨天不少人等琉夜帶回消息等了一夜沒睡,但除了不瞭解情況,乾等著明天一起去砍人的艾裡閒得這裡轉轉那裡轉,東拉扯一句西拉扯一句外,安幫所有人都在為明天的行動忙得團團轉。眾人行動的熱情,令艾裡有些驚訝。   那不是因為利益或是權勢而激發出的熱情,憑著近三十年的人生閱歷,艾裡感覺得出來。   他們既不是第一王子,也不是二王子的人,去襲擊二王子的軍隊不會給他們帶來什麼好處,他們更像只是出於某種本能而去做這件事的。跟他們接觸的一天來,艾裡終於弄明白那是什麼了。   那動物守護親族的本能。他們是在保護自己的家。   負責傳遞消息的里拉克,是前兩條街街尾那家快倒不倒的剃頭店的老闆,一輩子沒讀過書也沒有任何驚人之舉,就靠著家傳手藝和那個破爛店面老老實實地混口飯吃。這樣的人,連最多疑的治安官也看不出他有什麼不軌之處。然而一個月前,二王子和大王子的部屬在他家附近發生糾紛,其中一個士兵大打一場後想找個女人消火,正好看到了他的妻子在河邊洗衣……   在河邊發現妻子洗到一半的衣物的里拉克察覺不對,驚惶地四處尋找她的蹤跡。安幫就在此時進入了他的生活。聽聞此事的安幫組織人員為他找回了傷痕纍纍的妻子,讓那個士兵得到了應有的懲戒。此後,他也成為了安幫的一員。   艾裡聽完里拉克這段經歷後,明白了金會在百忙中把自己這段並不愉快的過去告訴自己的原因。   親人受難而沒辦法保護,心會有多痛?里拉克加入安幫就是因為知道這種痛苦,所以想盡自己的力量,讓更多人不要嘗到同樣的痛苦吧?而他告訴自己這些,應是希望能讓自己接受安幫。   明白到這一點,艾裡發現自己無法再以過去的眼光看待安幫。與其說是安幫在聚集民眾反抗權貴們殃及平民的爭鬥,不如說是民眾為保護自己而行動時自然而然形成安幫。這樣組織全然不能等同於艾裡過去所接觸到的為了牟取名利而集結的幫派。對於明天協助安幫的行動,他漸漸不像剛開始那麼排斥。   翌日。   黎盧的人都知道這幾月來捲入大、二王子們爭鬥而死傷的人不是一個兩個,因而第二天上午,當街上有人看見皇家騎士團的人向這邊過來的時候,紛紛奔走相告躲回自己家裡,只從窗縫裡偷看外頭的動靜。   今天騎士團的隊伍格外龐大,隊伍當中是策馬而行的費德拉蒙團長,他緊緊護衛著旁邊第一王子專屬的黃金車駕,前後還有大群全副武裝的騎士隨行護衛,「得得」的馬蹄聲將空曠長街上的安靜敲得七零八落。若是從高處看下來,便會看出騎士的行列延伸向的街道一段段地變得安靜,實在是相當奇異的景象。   這就是護送皇家騎士團的費德拉蒙團長回家的隊伍。兩位王子爭鬥正熾的時期,皇家騎士團長作為大王子方重要人物自然也是重點保護對象。他平日往返家中就有大隊騎士護送,而今日有大王子同行,護送的隊伍自然更是龐大。雖然龐大的隊伍導致行進速度緩慢如龜爬,要走到費德拉蒙團長位於城外西方的家中大概要花上大半天,不過現在是非常時期,也只有盡量小心了。看騎士隊浩浩蕩蕩行進的架式,幾乎所有人都確信他們能夠擋住最強大的襲擊者並支撐到援軍到來吧!   然而,並不是所有人都這麼想。至少安幫的人就知道,這種確信已經失去了根據。騎士們的防守再嚴密,如果敵人根本不需和他們交手也是白搭。二王子只要遠遠開一炮就可以送第一王子去和上任國王團聚。幸運的是,他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悄悄多了一群臨時盟友。   雖然第一王子死活無所謂,安幫卻不能讓西城的平民當王子的陪葬。依據琉夜昨天帶回的情報,安幫的人一早就埋伏在魔核光炮將經過的地段準備伏擊。有的扮作賣水果的,有的扮作挑著剃頭擔子沿街給人剃頭的,都是最尋常的人物,一眼看去這一帶和平常絕無不同之處。也難怪,這些人多半本來就是幹這些營生的,自然是怎麼看怎麼像了。   艾裡扮什麼都不像,乾脆本色表演,以貧窮流浪漢的形象待在街邊茶鋪和蘿紗喝茶聊天,坐看雲起潮落……呃,錯了,是蚊子起,巴掌落。與蘿紗早已聊不出什麼有趣話題,再打了好一陣蚊子後他已是無聊到了極點,再加上個性本就散漫,實在是有些坐不下去了,暗道自己果然不該在這件事裡摻和。   唉,真想念在索美維村的日子啊!以自己的這副身板,在那裡隨便打些零工就可以掙到足夠填飽肚子的錢,其他的時間就是和那些淳樸的村民們輕鬆自在地嘮嗑拉呱。輕鬆,自在!哪裡像這裡,雖然才到不久也明白這大概是這些年來最動盪不定的時期了,就在這麼小小一個都城中,各方的力量進行著激烈的爭鬥,稍不小心就可能被捲進去脫不了身。所以,現在是事事都得小心謹慎,免得自己的力量被人利用來殺戮破壞,造成自己不願意看見的後果。   此時街那頭傳來些動靜,打斷了艾裡的感歎。所有人面上不動聲色,暗中都警醒地偷偷觀察那邊的情況。   街那頭,一輛破舊的騾車吱吱呀呀地駛了過來,車上用麻繩嚴嚴實實地捆紮著七八個舊箱子櫃子。兩個人坐在車頭趕騾、兩個人坐在車尾看貨,他們的粗布上衣上都印有「省事搬家」的字樣,看來像是哪家搬家專店在給人搬家。   化身茶鋪外豬肉鋪老闆的卡特爾細細察看,那些箱子疊放得平整,下頭不可能暗藏什麼;每個箱子都不大,也不可能把諾大的一門光炮藏在哪個箱子中。而且現在離皇家騎士團到西城一帶還早得很,二王子應該不會這麼早就把重要的秘密武器拉出來,還只用區區四個人保護。   這個應該不是目標。卡特爾收回目光,手中砍刀在豬骨頭上剁了兩下。這是約定的「繼續等待」的暗號。於是一切維持著平靜地表象,騾車就在眾人環伺中搖搖晃晃地過去了。   白緊張了一陣,艾裡更沒心思再坐下去,索性起身和蘿紗一起向卡特爾打過招呼後便自行四處溜躂去了。反正扮演的是流浪人,流浪流浪也沒什麼奇怪的,只要有情況時來得及趕過來就行。   這條街上大半是安幫的人,沒什麼好逛的,艾裡便帶著蘿紗快步跟著那騾車去的方向跑去。出了這條街,雖然景象看起來和剛才那條街並沒有什麼區別,但心裡的感覺就是大不一樣。老實說,離開那些磨刀霍霍,準備大打一場的人讓不喜歡跟人動手的他覺得輕鬆許多。呼出一口大氣,他抬眼見剛才那輛騾車正在前方。   接下來的事可以說相當偶然。也許是太過無聊,也許是心下不自覺地有些在意這輛騾車,艾裡趕上前去向趕車的大漢問道:「這位兄弟,這些東西要搬到哪兒去啊?」那大漢沒防備突然有人跳出來,手中韁繩一緊,車子猛然剎住了,便聽後頭箱子中「砰砰」幾聲,大概是箱子因為慣性而撞擊出聲音。那大漢神色自如地笑道:「難得有生意上門,老闆讓我們把這些櫃子送到再前面三條街的帕吉森寡婦的新家去。怎麼,老兄想打零工嗎?」   「啊,不……」艾裡話說到一半,後頭那條街上忽然傳來喧嘩聲。他一張望,遠遠看見了和安幫的人打得正歡的王城護衛軍鐵灰色的軍服。二王子的人竟正在這時候到了!他轉身便往回跑去。   他背後那趕車大漢說了聲:「老兄有事要忙?那沒什麼事的話,我們就送東西去了。」一抖韁繩,車駕緩緩起行,繼續向前駛去。   艾裡跑出兩步,驀然停住了身子。心急著回去幫忙的蘿紗拖著他的手臂催促道:「艾裡你幹嘛呢?快點過去啊?」他卻是動也不動。   前頭可以看見安幫情況危殆。安幫實戰能力不強,本打算利用設置的幾個小機關破壞魔核光炮後立刻撤離,不過現在看來他們卻被王城護衛軍給纏住,完全落在下風。後頭,看來很平常的搬家專店的騾車的車□轆碌碌作響,開始向著另一方駛去。二者的緩急輕重程度自不需多言,按理應該不理會這騾車趕快救援安幫才是,然而艾裡心中卻隱隱覺得某件事大大的不對,就是無法邁動腳步。   在猶豫的瞬間,他終於明白心中究竟覺得什麼事不對勁。突然他再度邁開腳步,卻不是回去而是攔住了騾車。趕騾車的漢子緩下牲口腳步,不悅道:「老兄你到底要幹嘛?做什麼擋我的路?」   「如果讓你們過去,回頭我可是會被小丫頭和小騙子修理得半死噢!」艾裡苦笑道:「所以,拜託你們留下箱子裡的魔核光炮可以嗎?」   「魔核光炮」四字一出,車上大漢們已知事情敗露,臉色陡變,一個人發出尖利哨聲,四人齊齊擋在艾裡身前。   「果然沒錯。你們是把魔核光炮拆開分放在幾個箱子裡,打算到地頭再組裝起來吧?」艾裡道:「可惜被我攔下,你們的如意算盤是打不響了。」蘿紗聞言也明白過來,轉身和艾裡一起盯牢那幾個大漢。背對著安幫埋伏那條街的他們沒有發現,一些護衛軍士兵聽到哨聲後擺脫對手,向這裡飛奔來援。   先前那大漢從容問道:「你是怎麼發現的?」   「怪你剛才剎車太急了。那時車廂上的木箱中傳來撞擊聲,但這些以繩索扎得嚴嚴實實的箱子並沒有鬆動,箱子間不可能相互碰撞,那麼傳出撞擊聲唯一的解釋就是箱子裡的東西撞上了箱壁。而一般人搬家時都是把箱櫃裡的東西倒空整理,再交給搬家專店搬運。那麼,箱子裡究竟是什麼東西發出聲響?」   「原來如此!」大漢哈哈大笑,片刻後方才止歇。面上並沒有半分懊惱或惶恐之色。「你的判斷力不錯,可惜……你們只有兩個人,能把我們怎樣?」   應和他的話聲,數十個精銳士兵趕了上來,團團護住那大漢和車廂。這下子,至少從數量上看,雙方的優劣之勢逆轉了。   「我以前就說過,故事裡頭逮到對手卻不痛痛快快動手,反而囉嗦了一長串廢話的時候,通常會突然冒出對方的援兵,或是被對方想到辦法反咬一口哦!果然是這樣吧?」蘿紗向艾裡抱怨。   艾裡苦笑道:「可那多半是適用於壞人抓到主角的時候吧?我們就算不是主角,至少也不是壞人啊!」 第五章 行動得手   為防有人搗亂,葉卡特留希王子一早便安排好計劃。出發時他將隊伍分為兩隊,用大隊人馬當幌子吸引人注意力,真正的魔核光炮卻是放在不起眼的騾車上先走一步。他倚仗過人的武勇,向來喜歡親身上陣,此次點選了三名最強的手下和他一同護送魔核光炮,卻不想被這兩人給撞破。不過也無妨,魔核光炮沒有離隊伍太遠本就是為了應付這種情況,萬一出了紕漏大隊人馬也能來得及趕過來救援。果然,情況很快又回到了掌握中。   他一向喜歡觀察被自己逼到絕境的敵人還有什麼樣的反應,這也是他上陣喜歡衝在前頭的原因。通常他們的反應總不出驚駭、恐懼、緊張、絕望等類似情緒的範圍,偶爾也有想多拉幾個做墊背的狂暴型,看到逃不出自己掌心的人表現的種種困獸之態,總能帶給他很大的成就感。   而眼前這對男女毫無緊張感的言論無疑算是相當特別的,這讓葉卡特留希覺得很有趣。他很好奇他們還能故作鎮定多久?他在等他們支撐不住露出馬腳。   真是麻煩。   艾裡皺起了眉頭。本想這次行動只要幫安幫打打下手,減少人員傷亡就行,不過看眼下情況,安幫的正主兒被護衛軍纏得死死的,攔截魔核光炮的任務只能著落在自己和蘿紗這極不可靠的同伴身上了。這裡可是市區,蘿紗的魔法要是暴走可不是鬧著玩的,實在算不上是有效戰力。   低聲囑咐蘿紗不要動手,蘿紗也有自知之明,猶豫一下也答應了,艾裡便放心地挺身而出。   他性子雖懶散,好在亦有隨遇而安的一面。如果令人不快的情勢是不可能改變的話,就反過來調整自己的心態,在其中尋找快樂之處。橫豎都是非打不可,索性就打得痛快些吧!   心念一變,艾裡的行動便從被動變為主動。葉卡特留希還在貓戲老鼠似地想著怎麼逗弄這兩個落到自己手心的安幫的小老鼠,艾裡卻率先打破了暫時的平靜。   「難得今天這麼熱鬧,大家聚到了一起。怎麼樣?要不要打個賭?」   周圍的行人見這裡氣氛不對,早就躲得遠遠的,大氣也不敢出;王城護衛軍紀律嚴明,更是沒有半點喧嘩。在這一片安靜中,艾裡的話聲清晰地傳入了每個人耳中。不少人被挑動起好奇心,一時忘了恐懼探頭窺視事情的發展。葉卡特留希揚起濃眉,也想知道他到底要幹什麼。   「賭一賭今天究竟是你們被打得落花流水?」口中說話,艾裡的手上也沒閒著。一眾士兵只覺他剛才所站之處攸然一空,竟沒人看出他向哪兒去了,下一瞬站在前排的八個士兵每人都看到他的身影驀然在自己前方閃現。超乎尋常的快捷身法令艾裡如魔法師施展了分身魔法一般化出十幾個分身,而每個分身卻全不像魔法分身那樣一碰就消失,而是毫不客氣攻向士兵們。   四個士兵還沒反應過來,便被一擊即倒;另三個士兵強一些,不過他們揮至中途的兵器還是沒有改變他們的結局——一擊即倒;剩下先前那個趕車大漢知道來不及以武器反攻,本能地出拳格擋,反擊的勁道強得令艾裡也有些驚訝,卻依舊無濟於事,艾裡輕易繞過他的攻擊找到了破綻——一擊即倒。此時艾裡還不知道這人就是葉卡特留希王子。如果他下手重些了結他的性命,黎盧的王位之爭就會提早完結,聖愛希恩特將來的走向也將整個改寫。   情況說來繁複,卻只在短短片刻間。艾裡上半句話說完,前頭八人已經全被打倒。後方士兵見王子倒下,紛紛上前救援,騾車的防護頓時動搖了。艾裡雖不明其理也沒理會那麼多。先抓住機會再說!   「……還是你們的寶貝魔核光炮……」   他口中毫不停頓地說下去,身體則以一種自然曼妙的方式轉折方向,閃過十幾個士兵的阻攔突入防護圈,騰身跳到拉車的騾子背上,拔劍高舉欲落。   「……被我砸成破銅爛鐵?」   長劍挾開山辟石之勢,向騾車車板上堆放的箱子縱劈下去。「鐵」字響起,箱子同時爆出轟天巨響,被劍上勁力劈得七零八落,木片散了一地。   灰塵揚起,翻騰,緩緩落下。葉卡特留希王子胸口遭艾裡一擊,大概斷了兩根肋骨,痛得幾乎閉氣過去,一時動彈不得也無法發號施令。其他人亦被這以寡敵眾的男子流暢如流水行雲卻威不可當的一連串動作震懾住,忘記了動作呆呆看著那男子。   而那男子隨即以毫無片刻前威勢的粗魯姿式蹲在地上,開始在碎木堆中翻翻揀揀地尋找魔核光炮的部件。   上空傳來話聲打破了短暫的沉寂。不知何時飛上半空的少女咯咯笑道:「這個賭局沒有輸家呢,怎麼賭得起來?」   「攔住他!」葉卡特留希王子終於回神,忍住胸口被艾裡擊中的傷處傳來的痛楚大吼,喝令護衛軍阻止艾裡。葉卡特留希精擅衝鋒陷陣,在戰場上是一名驍勇的武將,但對真正的武道卻沒有太深造詣。從艾裡打倒自己和其他士兵的方式,還有剛才這一劈的驚天氣勢,二王子很快醒悟到這男人很難對付!絕對不能讓他碰到光炮!   士兵們如夢初醒,向艾裡圍了上去。艾裡本指望趁他們沒反應過來,趕快找到光炮就可以拔腿走人,看來這個希望是破滅了。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可說的,只有硬拚了。   凱曼士兵的強悍首屈一指,聖愛希恩特的士兵多有不及,艾裡曾在凱曼帝都的軍隊的追殺中穿梭來去,對付眼下這二三十個護衛軍自然不在他話下。蘿紗又已乖覺地飛到半空,艾裡更無後顧之憂,可以放手施展本領,不一會兒護衛軍的士兵已經倒下大半。那一邊安幫的人雖然無法支援艾裡,但見他有望完成任務,人人咬牙發憤,死命拖住護衛軍不讓他們分出人手過來救援。原本是二王子方大佔上風的情勢,竟越來越傾向安幫!   眼看這樣下去,大概真的會被自己原先沒有放在心上的小老鼠得手,二王子恨不能平添千斤之力親手拿下艾裡。奈何胸口的傷讓他動彈不得,只得咬牙切齒地苦思挽回頹勢之法。   銳利的鷹目在掠過街邊驚慌又好奇地看著這邊的市民時陡然一亮。他想到了一個辦法。   「扶我起來。」   在身旁士兵的扶持下,二王子挺直了身體。感覺平日顧盼生威的凜凜風采又重回身上,他以一個王族應有的高傲姿態,向街邊的市民大聲喝道:「我乃第二王子葉卡特留。朵爾夫蘭。克魯典亞!在此以王室的名義命令你們,為我拿下那個男人!如有不從者,必給予嚴懲!」   聖愛希恩特是個王室地位十分尊崇的國家,而且現在這先王故世,新王未定,新政未上軌道的混亂時期,王子的權力更是無所不包。所有人都知道,葉卡特留希王子是完全有能力實現他的威脅的。葉卡特留希王子盯視著眾人的目光如有實質般逼人,被他盯著的人都不會再有「也許他記不清我樣子」的妄想。   雖然他們親眼看到街心那男人比鬼還強,但如果順從心中的畏怯轉身逃走,王子的懲戒恐怕會全家都再不得安生。於是,一個,兩個,越來越多人走了出來,形成一圈厚厚的人牆向艾裡逼近。   「哈哈,哈哈哈哈∼∼」二王子得意笑道:「你們安幫是為了救人才來搶光炮的吧?那你能對這些平民下手嗎?」   「糟糕了。」半空中的蘿紗喃喃道。卑鄙的傢伙,還真用對了法子!   艾裡環視逼近的人群,空有一身力量,卻無處可施。他並非多高尚的道德家,從不認為自己的生命就比別人輕賤。如果受到生死威脅是自己,不管敵人是小孩還是女人,他都會選擇保住自己的性命,狠下心對付敵人。但現在的情況卻並非如此。   他隨時可以飛奔逃走,自己的安危並不是問題,但卻無法逃開這樣一個選擇。西城的住戶,眼前的市民,應該保護哪一方的安全?擺在他眼前的都是第三方的生命,他無法評判別人的生命孰重孰輕。   怎麼辦?   怎麼辦?!   市民眼看就要逼到近前,艾裡仍是不知該作何選擇,心氣浮動下險些被一個護衛軍士兵傷到。有些狼狽地解決了危境,轉頭間見那自稱葉卡特留希王子的趕車大漢笑得囂張,他更是氣惱,口中暗罵:「是王子很神氣嗎?用得著得意成這模樣?!」想來想去,又怨上了安幫。要不是安幫,自己也不致於非做這選擇題不可!卡特爾那傢伙不是在自己面前狂吹大氣,說得他的幫派跟平民救世主似的,現在卻鬧到這個地步……那麼能耐的話,安幫的名號能頂得過王子的名頭嗎?   一半是不忿葉卡特留希拿王子身份壓人,一半是不滿安幫先前吹得好聽,關鍵時刻卻不頂用,艾裡索性也抬出安幫的名號跟二王子抬槓:「王子又怎地?我們還是安幫的人哪!」   話說到一半,他已經覺得自己的話很沒意義。一個王族至上的國家裡,王子當然比一個小小的不良幫派派頭多了!   然而,這句話卻引發了他沒有料想到的反應。   「安幫?」   「他們是安幫的人?」   如蟲鳴般低沉的交頭接耳聲在市民中響起,人們的腳步開始遲緩下來。發覺不對的葉卡特留希王子大聲催促:「你們磨蹭什麼?快點上啊!」然而一向霸氣十足的聲音,卻因為添上了不確定的色彩而顯得有些倉惶。   「他們做的都是救人性命的事,幫著王子對付他們會遭天譴的啊!」   最先是一個老人率先停下了腳步慨然長歎道,這句話立時如魔咒一般引燃了越來越多人心中的猶豫,迅速蔓延開來。   「我認得那幾個人!」有人看著另一邊的幾個安幫的人輕呼道,「那次護衛軍和騎士團的人打架引燃的大火燒了我家,就是他們救了我全家人!」   「我兒子也被安幫救過……」   「他們這次一定也是要救人才跟二王子打起來的!」一個四十多歲的壯漢似乎下了什麼決心,忽地把帽子往地上一摔,「我老婆孩子要是知道我因為怕二王子懲罰,竟然去幫他們害人,我這一輩子都不要想在他們面前抬頭挺胸了!」他非但停住腳步,更縱身撲向身旁一個護衛軍士兵,揪住他的領子廝打起來。人們紛紛群起效仿,能打的不能打的統統向身邊的士兵撲上去,有的拉手,有的拖腳,有的抱腰,合力拉扯住這些士兵。   「你們!你們!!反了嗎?!」二王子怎麼也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局面,眼前卻無人可供調遣,除了破口大罵外根本不能把他們怎樣。   蘿紗驚喜之餘,心道這些人違逆王子命令,日後必定遭到王子的處罰,須得想個辦法才好。不過自己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只有去請救兵了。「去找琉夜來幫忙好了。」她向住宿的旅店快速飛去。   見這些並不相關的平民們竟奮不顧身地纏住護衛軍,艾裡也受到很大震撼。而現在卻不是發呆感慨地時候。趁著士兵被平民纏住,自己壓力大減,他抓緊時間掃除障礙。揮劍將身邊最後一個士兵敲昏後,見再沒士兵阻攔,他專心翻找光炮。移開上層的碎木片,下頭的木屑間果然有著銀亮的金屬光澤。   「這個大概是炮管,沒用……炮座?無關緊要……」他很快便找到了不少光炮的零件,但這些都是可以替換的,王子隨時都可以複製出一大堆。他要找的,是光炮獨一無二、無法替代的「核心。   「是這個嗎?」翻到最下面,一個與先前找到的金屬部件完全不同的物事露了出來。   精巧的導管線路層層疊疊地迂迴成巴掌大的菱形,通體都是以半透明的魔法水晶為質材,仔細看去,菱形的中央並非實物而是一個晶瑩的光球。光球透出柔和的七彩異光,映得他的手掌忽明忽暗,竟有種不屬於人間之物的動人心魄的美。艾裡的心神一時也被它的美所吸引,捧著它凝視了好一陣才回神,卻很難下得了手摧毀這東西。下手破壞這麼巧奪天工的事物,就像搗毀絕世的明珠美玉一樣讓人有種暴殄天物的罪惡感。   「這玩意兒威力太大,是個禍端啊!」艾裡努力提醒自己,劍上蘊力,咬牙一劍刺下。   「咯」的一聲,他意外地發現劍尖並沒有如預想地刺穿光炮核心。這東西竟是超乎想像的堅硬,更似乎由內發散著一股圓融的力場保護自身,緩衝了劍上的勁力。艾裡不知這魔核光炮究竟是何原理而制,但依琉夜帶回的情報,它既然有著傷人而不傷物的奇異威力,本身有何異常之處也算不了什麼了。   「是打它不爛,可不是我沒盡力。」總算交待得過去,艾裡也不想挖空心思想辦法毀掉這東西,將光炮核心收到衣袋裡就算了事。現在需要考慮的,是現下的爛攤子該怎麼善後。   艾裡以口哨聲通知隔壁街安幫的人已經得手,讓大家準備撤退,自己卻並沒有馬上拔腿走人,而是對著眼前平民和士兵扭打成一團的景象皺眉頭。已經有人受傷了,再拖下去事態必定更加惡化,萬事待停下了這場混戰再說!   只是該如何入手?現在兩邊的人加起來至少有百十人,單靠自己一個人很難讓他們罷手啊……思忖間眼光溜到坐在後方的二王子身上時停住了。   察覺到他目光的二王子臉色一白,心頭湧上不好的預感。果然便見那男人向自己跑了過來,最後幾個護衛他的士兵也被他隨手敲敲打打便倒地不起,受傷在身的二王子省悟到今天大概是他的倒運日,被不聽話的刁民反咬一口,魔核光炮的核心部件被搶,連自己都要被挾持了!這身手高絕的傢伙竟令自己蒙受幾十年來未曾受過恥辱!安幫以往的行動記錄從未顯示他們竟擁有這等高手!他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不過現在掌握主動的人明顯是對方而不是他,因而二王子的疑問暫時還無從得到答案。艾裡的劍擱在脖子上,他只得黑著臉按著他的要求叫部下停手。艾裡也向平民們大聲道:「已經可以了,我們的事情已經辦成,請大家停手吧!」   兩邊都沒有什麼戰鬥的意願,自然再打不起來,局面終於得到控制。艾裡卻仍是皺著眉頭。   眼前的問題是解決了,可是如何讓他們日後免受王子報復,他仍是一點概念都沒有。安幫只保護民眾,並不主動介入王位之爭,自己作為外國人,更沒立場影響這個國家的將來,因而殺了二王子和在場官兵的辦法不列入考慮。雖然二王子現在在自己手上,但就算逼二王子立誓也無用。沒有抓到重要把柄控制他,只要他一得回自由,隨時都可以反悔對這些人下手。   正不知如何是好,便見半空中兩道人影飛駛而來。人還沒到,聲音已經到了:「嗨,我找了琉夜來幫忙!」到了近前,兩人飄身落地,果然是蘿紗和琉夜。   琉夜聽蘿紗說過情況,心中已有計較,人剛到便吟唱出一段咒文,召來一道落雷將街邊一課老樹劈斷半截。半截樹冠倒落街上,茂盛的枝葉令安樂盟所在那條街上的人再無法看到艾裡這一邊的情況。隨後,她不停口地接連發出命令,叫艾裡讓平民散去,再把這裡的士兵和二王子聚集到一處。   於是出了半天風頭的男主角一下子淪為跟班,被琉夜呼來喝去地差遣。 天生女王風範的琉夜實在太適合發號施令了,導致艾裡一照面就被她的氣勢壓倒,按她的話一一照辦後才想起……自己至少應該先問問她到底要用什麼辦法吧?他便就著挾持著二王子向琉夜問道:「然後要怎樣?」   「然後你閃邊去。」   「噯?」   「如果你想試試看失憶的滋味的話,我個人是不反對你繼續和他們同進退。」   艾裡這才明白她大概是要用魔法消除這些人的記憶,忙乖乖退到一邊方便她行事,便見琉夜掏出條鏈子對著士兵們晃啊晃,口中還念叨什麼,施展著她在千年的無聊歲月中研究出來的詭異法術。艾裡和蘿紗不敢多看,趕緊走開去找那些被牽連的平民串供。   「大家記得,萬一有人問到今天發生了什麼,就說二王子他們全是被一個英偉出眾、氣宇軒昂、神勇蓋世、俠骨仁心……」還想趁機給自己多戴幾頂高帽,不過手臂被聽得快吐出來的蘿紗用力一掐,艾裡不得不作罷。「……的神秘男子給打倒的,你們雖然上前幫忙卻也擋不住他,被他把東西搶走了。」   他接著道:「大家記好了!你們身上的傷也都是被我打的,誰都沒有跟士兵動過手。後來我來了會魔法的幫手,二王子那夥人全部被打倒,摔到了頭。沒有問題吧?」料想先前後街上的護衛軍人遠遠地看不真切,後來又被倒下的樹擋著視線,這樣的說辭就算有疑點,也還應付得過去。   眾人知道這幾個安幫的「英雄」大費周折,就是不想連累大家受難,都十分配合。很快善後便安排完畢。當那一頭的護衛軍士兵搬開巨木趕來時,艾裡等人已經溜得不知去向了,只剩下倒了一地、不省人事的葉卡特留希王子和護衛軍士兵們。   深夜,貧民區一家破舊酒館中仍是燈火通明,屋頂幾乎要被男人們粗豪的狂笑聲和划拳聲掀翻。這裡也是安幫的據點之一。窮得丁當響的安幫一向都是在這裡辦慶功宴的。不過原因究竟是為了保密,還是這裡的劣酒全城最便宜,倒也不好說。   這一晚,幾乎所有在場的漢子都來向今天的大功臣艾裡說話敬酒。好容易一一招呼完後,他只覺得被握個沒完的手隱隱作痛,不知道被多少人大力拍過的肩膀大概有些青腫了。   但,心中卻是痛快得很!   他原本就喜歡和沒什麼深重機心的下層人物交往,而且今天白天的事也令他對安幫的觀感起了很大改變,和安幫的漢子們相處起來再不覺勉強。   當時看到被二王子脅迫的平民們聽到安幫的名字後,竟然倒戈相向對付起二王子的人,雖然情勢緊急下艾裡面上並沒有什麼表示,心中卻著實受了不小的震撼。他從未想過,竟真會有一個幫派的影響力會大到令最為鬆散、明哲保身的普通百姓起來反抗軍隊。這樣的號召力,不會是因為利益和權勢產生的,必定是由他們一貫全力救助平民的行為一點點累積起來的。能得到這麼多平民擁護支持的幫派,值得自己以不同的眼光看待。   而且,老實說,雖然他的力量很少有需要依賴別人的時刻,雖然普通百姓的戰鬥力近乎零,但……看到有那麼多人堅定地站出來支持自己,感覺還真是棒透了!幫助平民原來竟可以這麼讓人感到滿足!   蘿紗和最後插了一腳的功臣之一琉夜也和艾裡一道參加今晚的慶功宴。不過宴會開始沒多久,作為貴賓的這三人便各自被熱情的安幫人拉走,結果蘭妮婭理所當然地以重逢舊友敘舊的名義霸住艾裡身邊的位子。只是她酒量竟比艾裡還差,不多時便已喝得醉醺醺,把頭倚在他肩上搖晃著杯子胡亂向他敬酒:「敬你!今天的英雄!」   艾裡左一瞥,卡特爾熊目怒瞪,一副快要跳起來的樣子;右一瞥,蘿紗一邊推托身邊醉鬼大叔們的敬酒,一邊衝自己笑裡藏刀;往前一看,琉夜正風情萬種地向自己舉杯致意,不知為何竟一陣膽寒。他忙把蘭妮婭的腦袋扶正,又趁她迷迷糊糊之際把她杯子裡的酒換成白水。蘭妮婭一口喝下竟也沒覺得不對,看來真是醉過頭了。   「噯,感覺不錯吧!」她把玩著空杯低聲道。染上酒意的聲音有幾分沙啞,卻依舊悅耳。   「啊?」   「我說,幫助人的感覺不錯吧?」蘭妮婭重複了一遍,艾裡這才明白她在說白天的事,隨口應道:「是不錯。」   「嘻嘻,我就知道你會懂的。」她看起來很開心,咭咭咯咯地繼續往下說:「幾個月前我還是抱著遊歷天下,見識更多事的想法來到這裡的,沒想到結識了安幫這些傢伙後,先前的想法就不知丟到哪裡去了,一直留在了這裡……嘻,想不到救人也會救上癮呢!感覺真的很好……」   「我好像跟你說過我家是大貴族吧?從小的教育中就沒有『我們應以守護民眾為天職,為了保護人民不惜犧牲一切』之類的論調,我也不是那麼純潔高尚的傢伙。只是全心為了百姓做事,當得到他們的感激欽佩時就會覺得很開心罷了……每當想到他們是因為我而保住了幸福,我們改變了他們一生,就會覺得自己的生命是有意義的,虛榮心膨脹到極點。於是,就上癮了……嘿嘿,覺得我很惡劣嗎?」   「……當然不會。每個人做事都可以有各自的理由,只要不會傷害到別人,誰有資格說自己的理由就是高尚,別人就是惡劣?」艾裡的回答並不只是出於安慰。他發現經過白天之事,自己的感受竟和蘭妮婭所說的差不多,自然不會自打嘴巴。   「嗯!就是……就是……」蘭妮婭大力點頭,大概搖太厲害搖昏了頭,居然就這麼順勢栽倒在桌上呼呼大睡。   「這傢伙!」艾裡失笑出聲。昨天剛見還覺得她多了些幹練氣質,現在喝了酒就原形畢露,還是一年前那個需要人照顧的半大不小的女孩。   呆坐在位子上想了一陣,他越想越覺得蘭妮婭說的「救人也會救上癮」恐怕是真的。安幫做的事確實很吸引自己,現在自己似乎已經對他們以後的事產生了超過預期的關心,並不想就這麼一拍兩散。只是自己卻不像蘭妮婭那樣自由。自己已經決定了要陪月炎尋找那個叫希爾迪亞或是弗瑞澤的混蛋,既然在黎盧找不到線索,很快就得離開這裡了吧!   「艾裡你跟我來一下。」身後傳來卡特爾的聲音,艾裡轉頭見他向自己招手示意,讓自己跟他走。他疑惑地跟上去,心中暗自嘀咕:「我可沒對蘭妮婭有什麼舉動啊!應該不致於這樣就找我單挑吧?」   不過他隨即放心了,應該沒有人會選擇地下室作為決鬥地點。他和卡特爾進了裡頭一間有人把守的小過道,卡特爾在過道一個櫥櫃中摸索了一下,便聽一陣吱呀響動後,過道間現出一段樓梯延伸向下。他跟著卡特爾步下樓梯,來到一間中等大小的房間,見裡頭已經有幾個安幫的首腦人物在等著自己,蘿紗琉夜也在其中。   眾人各自找地方坐下後,卡特爾道:「這麼急把大家叫進來,是因為收到了新的消息。」   「這麼快就有新情報?索普不是剛剛……」其中一人疑惑道,「……難道是三王子親自來了?」語氣中頗為驚喜。   卡特爾點頭肯定:「索普出事得突然,他沒人可差遣便自己過來了。」一直依賴遊學國外剛剛回來的三王子在黎盧是弱勢的存在,身邊可放心調遣的心腹不多,而且幾乎都已經有任務在身。   欣喜很快傳染到其他的人,幾乎每人面上都透出高興之色來。艾裡察言觀色,想起卡特爾曾跟自己提到過知道三王子和本幫關係的幾個高層頭領都很敬重三王子,看來事情果然是這樣。   卡特爾也知自己下屬希望能多見見三王子,待大家平靜下來後便道:「三王子現在在外間休息,咱們先把事情說清楚了,就請他出來和大夥兒聊聊。」他們商量行動時三王子從不在場,一則是他信任卡特爾的能力,另一方面也是為了避免有影響操控安幫行動嫌疑。安幫的人因此更加欽佩他的君子為人。現在,三王子雖然在幫中沒有掌握任何權力,安幫中人上上下下卻無不敬服他。   「今天的事情還算順利。二王子回去後並沒有想起什麼,應該不用擔心今天那些幫我們的人的事了。只是……」卡特爾一陣苦笑:「二王子把今天的事視為奇恥大辱。他很在意為什麼自己和當時在場的士兵都記不清後來的事情,聽過艾裡你編的全部被打到頭而導致失憶的說辭後,他就把注意力都放到我們安幫身上了。按二王子的話說,在短短片刻間打倒數十個精銳士兵,而且力道控制得恰好能令每個人都剛好失去部分記憶,這簡直不是人類能做到的。有這種駭人聽聞的高手坐鎮,再也不可以對安幫等閒視之。」   葉卡特留希王子執著於安幫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想奪回被魔核光炮的核心。不過王子並沒有聲張此事,所以三王子帶來的情報中便沒有包括這一點。卡特爾理所當然地認為艾裡已經把它毀了,艾裡也並沒有特意講明情況。反正那東西毀不掉,安幫的人拿了也沒用,他便順手A了下來。   卡特爾無奈笑道:「所以呢,很榮幸地告訴大家:在二王子看來,咱們已經從陰溝裡的小老鼠升級成怪獸級的對手了。明天開始,王城護衛軍會開始徹查我們的行蹤,大家回去馬上把一些比較公開的據點收了,最近行事盡量收斂些,別被抓到把柄。還有,二王子打算在我們下次行動時安排陷阱引我們往裡跳,並且調來武技、魔法水平最高強的手下,再有行動時咱們得事先防著些。」   該對大家講的都講完了,他轉向艾裡道:「現在二王子高估我們的實力,調集強手來對付我們。如果我們沒有你在恐怕撐不住幾次。」他歉然道:「我知道你原本大概沒打算久待黎盧,也知道不該向單純幫我們忙的你們多要求什麼,但是我更知道如果你現在就走,被二王子當作正式的對手來對付的安幫恐怕非但再無法救人,可能沒多久大家更都要上絞架了!所以,我也只有厚著臉皮請求你在黎盧多待一段日子,幫助我們,等到風頭平息。」   艾裡聽罷,無言看向身旁的琉夜。雖然事先並沒有料想到會引發出這樣的結果,但安幫確實因為自己的行動而招來了危機,自己也不好就這樣惹出麻煩後就拍拍屁股走人。再說,經過白天之事,他已喜歡上了安幫的熱血漢子,也開始有些放不下黎盧中受苦的窮人,因此他個人是願意答應卡特爾的請求的。唯一的問題,是他已經先答應了陪同月炎尋找她情人。   琉夜不大高興地別開眼,卻道:「月炎說反正事情還沒有頭緒,現在也不知該往哪兒找那人,既然他們需要你幫忙就先待在這裡好了。」對她而言,月炎的事比那些沒什麼關係的人類重要多了,自是很不情願艾裡在這裡耽擱,但此時醒著的月炎的意識不願太過麻煩艾裡,非要她說出違心之言。   於是艾裡再無拒絕的理由。得到艾裡的應諾後卡特爾終於放下心中大石,神情輕鬆地起身走出密室去請三王子。安幫的人開始興奮不已地小聲交談,說的無非都是他們如何尊敬景仰三王子之類的話。房中雀躍的氣氛感染到艾裡、蘿紗等人,他們也開始對這久仰盛名的三王子有些好奇。   終於,他們聽見有交談聲混雜在腳步聲中,向這裡漸漸接近。   「……他們聽說你來了,個個都想見你一面。虧得你不嫌他們粗俗,不然我非被他們念叨死!」   「別這麼說。大家都是很直率的人,和他們相處我也很高興啊。」   回應卡特爾的男子聲音斯文有禮,讓人幾乎可以想像出其主人的翩翩風度。艾裡和蘿紗亦被勾起了興致,也想看看這位為大家推崇的「善良仁愛」的三王子,究竟是怎樣的出眾人物?   兩人都沒有注意到坐在旁邊的琉夜一聽見這聲音,臉色頓時變了,身體顫動幾下,竟由琉夜變回了本尊月炎,呆呆望著密室入口。被震離月炎肉身的琉夜並沒有詢問月炎,也和她一般眼也不眨地盯著門口。不過此時每個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將要出現的三王子身上,也沒人發現房間中多出了一個人。   很快,腳步聲來到了密室門口。卡特爾當先而入,他身後的青年男子身材修長,略顯佝僂的脊背並不難看,反而給人成熟穩重的感覺。這奇特的身姿,令艾裡和蘿紗都感到莫名地眼熟。再細看他的容貌,俊朗而氣質高華,那雙明亮的藍灰眼眸有著奇異的吸引人心的魅力,令他身上那股王族特有的尊貴氣勢並不至於成為壓迫感。這樣獨特的容貌同樣也令艾裡和蘿紗有熟悉感,但他們都確信自己並沒有見過如此顯眼的人物。   想到艾裡他們是第一次和弗裡德瑞克王子見面,卡特爾熱絡地為他們介紹。「來,來,大家認識一下!這位就是弗裡德瑞克王子……」發現艾裡身後,琉夜旁邊不知何時竟多了一個美貌女子,他的話因為驚訝而停頓了。這個密室是不可能輕易放人進來的啊!   而此刻有人的驚訝遠甚於他。   琉夜和月炎以很不禮貌的方式直盯著三王子,面上是極度震驚的神情。三王子看到月炎的一刻,神色也有些怪異,不過旋即恢復了正常,微笑著招呼道:「嗨,月炎,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語氣清淡得如同只是在散步時偶遇到一個舊朋友一般。   然而,月炎和琉夜卻都無法這樣淡然地看這件事。   琉夜咬牙切齒道:「終於又讓我見到你了!」而月炎則一時百感交集,分辨不出心中滋味是喜是悲,是怒是怨?只是茫然地應道:「你好啊,弗瑞澤……不,是不是該叫你希爾迪亞?或是尊貴的王子殿下?」   希爾迪亞?!   這個名字入耳,艾裡和蘿紗立時醒悟到先前的熟悉感由何而來。三王子在倫達芮爾時有喬裝打扮,但身材和眼睛卻很難改變。   「善良仁愛」的三王子,原來就是那可以冷眼看安妮塔為自己赴死的希爾迪亞?!   想起希爾迪亞的所作所為,洶湧的怒意席捲艾裡心頭。 第六章 弗裡德瑞克王子   「還是還它們自在的好。」   輕輕柔柔,像是隨時可能消散的聲音。   纖纖弱弱,像是隨時可能消失的身影。   靜靜看著風中搖曳的花葉,玉顏上笑容如風中輕顫的花朵般柔美出塵,卻有種一碰便會消失的脆弱感。拍賣會前的傍晚,安妮塔凝視著野花微笑的畫面在艾裡腦中鮮明如昔。   當時只道她是見自己如約為她帶來野花而歡喜,後來細細想來才發現笑容下流露的懷念、欣羨、感傷。那時的她,也許是藉著野花懷念著那個曾經如野花般堅韌自得的自己吧……可是,對希爾迪亞的愛,還是讓她選擇把自己的生命依附於他,按著他的希望結束生命。   只為了這麼個無血無淚的男人!   「你這傢伙!」   怒吼一聲,艾裡猛撲上去,揪著三王子的衣領將他猛向後摜,直到牆壁狠狠撞上他的後背。「老闆,終於找到你了。」艾裡的面孔因為激動和憤怒而扭曲,聲音卻是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起伏,極大的反差更給人一種山雨欲來的感覺。   密室內眾人驚呼聲中三王子微皺起眉,不過神情隨即平復,眼神澄清地看著他招呼道:「沒想到這麼快就再見面。上次分別得太過匆忙,一直掛念著什麼時候能再見到你呢。」   艾裡看他若無其事的神氣更是火大,懶得多說,便待一拳打掉他那副看了就有氣的從容神情,然而回過神來的安幫的人立刻上前死命拉住他,你一言我一語地勸解。「艾裡你別衝動呀!」「你認錯人了吧?他是弗裡德瑞克王子啊?」   他這才想起了希爾迪亞就是為安幫人所尊崇的三王子弗裡德瑞克。這心性涼薄的傢伙哪一點和「善良仁愛」、「品行高潔」之類的詞沾得上關係?竟在安幫人面前裝出一副高尚嘴臉,真是虛偽到家了!艾裡怒火更熾,拳頭的力道沒有放鬆半點。待要掙開這些人接著對那傢伙飽以老拳,一雙纖白柔荑也拉住了他的手臂。這雙手並不大力,但認出這是月炎的手,艾裡緩下動作轉頭看去。只見月炎向自己微微搖頭,眼中露出求懇之色,他心中一軟,終於緩緩放下拳頭,鬆手放開弗裡德瑞克。   他得回自由,躬身狀甚痛苦地嗆咳不已,安幫眾人紛紛圍上去,有的攙扶,有的順背,有的擋在他和艾裡中間免得他再受傷害,亂成一團,待他的態度簡直跟侍奉心中聖人一般。艾裡冷眼看著,不悅到了極點。   卡特爾不解地將艾裡帶開幾步:「你怎麼了?幹嘛對三王子動手?你是不是把他錯當成什麼人了?」   「認錯人?也許吧!」心情惡劣的艾裡懶得多和對事情完全沒有概念的他多解釋,推開他再度走向弗裡德瑞克。三王子身邊的人保護地站到他前方,看向艾裡的眼神都透出了敵意。畢竟對於他們來說,艾裡只是個剛剛認識的來路不明的人,弗裡德瑞克王子才是一直給予他們很大幫助的值得敬重的朋友。   然而恢復過來的弗裡德瑞克王子走了出來,向大家擺了擺手安撫道:「不要緊。看來他好像對我有些誤會,讓我跟他談談就沒事了。」他伸手向艾裡做出「請」的姿式,從容道:「我們到那個房間單獨說話可以嗎?」   艾裡瞪著他半晌,他臉上的從容笑容仍是紋絲不動,實在看不出他肚裡賣的是什麼藥。左右在月炎面前也不好動手揍他,便跟他去好了。   進了房間三王子不緊不慢地把門關嚴實,才回身向艾裡笑道:「怎麼過了一個月再見面,就好像跟我有仇似的?記得在倫達芮爾時我就希望能延攬你成為我的夥伴,一直對你禮遇有加啊,應該沒有做過什麼會讓你這麼厭惡我的事情吧?」   艾裡知道他如此精明的一個人,從剛才月炎的話中便推想出自己已經知道了他曾化身的身份。可是,他卻不能理解自己的憤怒由何而來。看來他對自己在倫達芮爾做過的事,竟是絲毫沒覺得於心不安!   「還記得安妮塔嗎?那個被你利用她對你的感情,犧牲性命幫你做事的女人?」憤怒過了頭,反而能讓人平靜。艾裡收斂了情緒的波動,冷靜地提醒他曾做過什麼。   「當然記得。她可是幫了我很大忙,我怎麼可能忘了她?」   跟聰明人講話是很省事的。提到安妮塔,弗裡德瑞克便明白過來,卻仍是沒有什麼愧疚的表現。似乎覺得很有趣地笑了起來,他坦然對自己怒目而視的男人道:「原來你是在為她抱不平。你憑什麼?又是為了什麼?」   簡單的兩個問句卻把艾裡逼得一時說不出話來。弗裡德瑞克的氣勢立時強了起來,滔滔不絕地說下去:「我和她的事難道有損害到你什麼?如果沒有,這關你什麼事了?」   停了一下,像是想到什麼可笑的東西,他帶著嘲諷的口氣接著道:「好吧,就算是為了『為弱者討回公道』之類的理由……她有向你抱怨過什麼嗎?我從來沒有強迫她,也沒有用她什麼親人來威脅她,所有一切都是她自己心甘情願的。」   「你知道她為什麼願意這麼做嗎?她知道我是不可能把心思長久地放在任何一個女人身上,她說與其不久後被我只當作一個有過短暫戀情的女子忘記,不如以以這種方式永遠在我心裡佔據一個位子。她本人認為這樣比較幸福,你又為她不平什麼?」   一連串話下來,竟把艾裡逼得無法反駁。誠然他說的都是事實,但安妮塔本人來說還行,作為受益者卻理所當然地說出這些話,還算是人嗎?!艾裡怒極反笑:「說得好,說得對!難怪你在安幫的人面前,也能裝得出一副關心黎民疾苦的聖人模樣!其實也一樣是想利用他們吧?不知道這次他們又能幫上你什麼忙,弗裡德瑞克王子?」   「我和安幫也算是各取所需吧!」仗著安幫據點中密室的隔音保密條件好,三王子也毫不避諱。「我自小不為父王所喜,十二歲便被他送到國外遊學。說是遊學,實際就是放逐,如今我的勢力自然完全比不上兩位王兄,跟他們正面對抗根本就是雞蛋碰石頭。安幫從我這兒得到情報多救一些平民;我也可以通過他們的行動平衡兩位王兄的鬥爭。」   「平衡?」艾裡立時明白過來,「也就是打著救助平民的幌子,利用安幫來控制兩位王子的戰況嗎?當一邊的力量過強時,就用安幫牽制削弱它。盡量減小兩邊實力的差距,讓他們保持勢均力敵,他們就會在持續下去的鬥爭中消耗對方的力量。然後,你這藏身暗處的操控者就可以漁翁得利了?啊,這麼說來,你設計在拍賣會上殺死哈林拉夫,也是為了這個吧?」   三王子坦然道:「變態老頭不死,二王兄就沒有出頭之日,那可就傷腦筋了。大王兄解決了二王兄後,我的下場也好不到哪裡去。」   艾裡冷笑道:「所以尊貴的三王子才會紓尊降貴和安幫的窮漢打起了交道,讓他們心甘情願地為了救人奔波,卻是在幫你爭王位?」   弗裡德瑞克笑了起來,完全看不出不愉快。「不用說得這麼難聽吧?安幫救的人也是我國子民,能力所及的範圍內我也願意幫助他們。跟安幫更算是合作吧,只是附帶也得了些好處罷了。」   眼光偶然一垂,瞥見艾裡垂在腿邊的拳頭握緊又鬆開,鬆開又握緊,顯是心中對自己的不滿累積到了極點,恨不得把自己暴打一頓,他又不緊不慢說道:「現在安幫上上下下都認定我是他們值得尊敬的同伴。就算你把這些話全部告訴他們,你想他們是相信你多些,還是相信我多些?所以,如果你對我動手,他們是寧可豁出性命不要,也要跟你決裂的。到時候他們就只有依靠自己的人來對付二王子手下的強手了。憑他們自己那幾手三腳貓的功夫,遲早得全軍覆沒。問題是,你忍心為了一時快意令他們死去嗎?」   艾裡臉色變得更難看。因為知道他說的正是事實,他雖滿腔義憤卻不能拿他怎樣。自己極是鄙視他這種毫無血性的人,但為了安幫、為了黎盧的貧民,卻不得不為他效力!這種諷刺至極的現實,令他簡直要被憤懣之氣漲破胸口。   「哈哈哈!」弗裡德瑞克心中卻歡暢至極,忍不住笑道:「真神待我不薄呢!在倫達芮爾時你不願為我效力,讓我一直很覺得可惜。沒想到你居然自己來到了這裡,更主動來幫我做事!這一定是上天的安排了!」他仰首長笑著向門口走去。   一切都很好!情況完全在掌握中,談話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了。他可以肯定艾裡不能對自己不利,而且雖然不情願,他還是會乖乖地給自己辦事。   忽然,他眼中的景象急速旋轉,直至定格為黑乎乎的地板。在眩暈襲來之前,一股從腹部傳來的劇痛就吞噬了他的神經,隨後又是幾下重擊狠狠落在他身體被衣物覆蓋的地方。在他抵受不住失去平衡向地面倒去時,那雙毆打他的手卻扶住了他。他暈乎乎地望向扶著自己的艾裡,根本沒明白這怎麼回事。   艾裡輕輕撣去他衣衫上沾到的灰塵,再將被那幾下重擊弄出的衣折撫平,斯文有禮的樣子似乎剛才的毆打跟他全無關係。看著弗裡德瑞克難以置信地瞪著自己,想不明白自己為何敢對他動手,他很好心地提醒他:「記得嗎?安幫可也是對你很重要的幫手哦。所以他們看出你被我打了便會跟我決裂,然後便會被二王子剿滅,到時候你還能利用什麼人呢?等你的兩位兄長爭出個結果,你的下場恐怕也不會太好吧?」   「所以呢,剛才我已經很配合地只打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也留了手讓你除了淤血外不致於受重傷,接下來便輪到你賣力表現出什麼也沒發生過的樣子了。」艾裡難得地以斯文口氣說話,其中卻充滿顯而易見的惡意,冷冷看著弗裡德瑞克彎腰忍耐著疼痛和腹部受擊引起的嘔吐感。隨後他丟下他,自己當先推門而出。   等三王子痛楚減輕直起身,他站在原地想了一想,突然笑了出來。自己用來威脅他的事實,他居然能這麼快就想到如何反過來威脅自己。這人還真是有趣啊!   而已經先走一步的艾裡臉色依舊難看,並沒有因為想到法子揍了他而稍解胸中悶氣。因為自己仍是完全落在下風,並沒有改變任何事。事實上自談話一開始,一切便都在弗裡德瑞克的掌握中。   想到這樣的情況還要繼續延續相當一段時間,他就覺得自己的前景跟外頭的天色一般灰暗。自己大老遠地來到黎盧,到底是來整他,還是來被他整的啊?!   與艾裡一行入城幾天後,他們經由進入的那個城門又迎來了新的客人。兩個年輕男人相互扶持著顫顫巍巍地走進了黎盧。一路上他們的打扮惹來不少行人注目,破爛髒污的程度連路邊的乞丐都投以同情的目光。   不過,他們的衣著似乎還比不上臉上的神色淒慘。那是……經歷過太多磨煉、打擊、煎熬、摧殘之後的死魚般的神情。以前的山賊同伴如果看到他們現在的模樣,恐怕也認不出來他們就是前去追尋艾裡的班內特和基爾夫。不過大多數人若是處在他們的境地,恐怕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   或許是物以類聚吧!原職山賊的他們,似乎也特別與同行有緣,一路上頻頻遭強人匪徒關顧,其間的艱辛非外人可以想像。和艾裡走相近的路線卻遇上十倍於艾裡一行遭遇的匪徒,他們可算衰到家了;而本事平平的他們能在這麼多次危難中平安無事,運氣也不知究竟該算壞還是好。危險和貧窮的煎熬,讓一開始誓言要拉到艾裡入伙的他們漸漸越來越喪氣。支持他們走到這裡的,大半是行動上的慣性罷了。   班內特突然在街邊牆腳上看到了什麼,叫了一聲「看,這兒有記號!」他立刻撲到那裡細看,眼睛立時有了光彩。他的同伴也是精神一振。自從在倫達芮爾附近的小城中和埃夏、德魯馬形成了怪異的親和關係後,埃夏他們便盡可能在沿路留下一些暗號為他們引路,不然他們怎麼到得了這裡?   木炭畫出的記號上加了一個向下的箭頭,這表明艾裡會在這裡待上好一陣子。班內特立刻振奮許多,高興地大力拍著同伴的肩膀:「兄弟,他就在這個城市裡!提起精神來!開工了!!」   知道艾裡個性……節儉,一路上兩人都是明智地決定以平民區價格低廉的旅店為搜查重點。不過,黎盧作為一國之都卻遠遠比他們一路所經過的城市大得多了,找到平民區已經花了他們快半天時間,問過兩家旅店酒館之後出來,他們連自己身在哪裡都有些搞不清楚了。人生地不熟的他們兩人想要在短時間內查過所有的旅店,實在是不大可能。   意識到這個現實,基爾夫洩氣哀歎:「二哥,這個城這麼大,咱們得找到什麼時候去……」   「還沒試過的事怎麼可以洩氣?!再大的城只要去查總可以查遍的!」   見二哥如此堅決,基爾夫只敢把他的顧慮化為喉嚨裡含糊的咕噥聲。「可是如果我們還在一家一家慢慢找,艾裡大哥就已經離開這裡了怎麼辦……咦?!」   悲觀的話語在看見前方的一堆人時變成了驚訝聲。在那裡他好像看見了幾條熟悉的身影?揉揉眼睛再看,依舊覺得是他們!讓他們尋尋覓覓,找得淒淒慘慘慼慼的艾裡!他們專心地站在那堆人群中看著裡頭的情況,並沒有發現自己。   班內特高興的大笑聲也證明了基爾夫所見的並不是他的幻覺:「我就說不要那麼早洩氣吧!老天爺不是自動讓他出現在我們面前了?!」   兩人向那裡飛奔而去。距離拉近後,他們漸漸看清楚了人群中的狀況,腳步不由自主地放慢了。原因是人群中,竟有不少讓出身山賊的他們一看就覺兩腿發軟的天敵——軍人!   「二、二哥,怎、怎麼辦?」基爾夫抖抖索索地向班內特拿主意,班內特咬牙道:「去!他們又不是衝著咱們來的,也不見得會發現我們,怕什麼!……咱們小心點,先裝作看熱鬧的,擠到艾裡身邊就好。」   兩人小心繞到艾裡背後的方向才開始往人群裡擠,免得被艾裡看到自己拔腿跑得沒影。艾裡心情不大好地皺著眉頭專注地看著前方,沒有察覺出異樣。怕被他甩開跑掉,班內特和基爾夫一挨到他身邊便一人一邊死命抱緊他的手臂,幾乎整個人都巴了上去。   艾裡身體一震,顯是被嚇了一跳。發現原來是他們後,他卻並沒有像以前一樣火燒屁股般跳起來,反而好像鬆了口氣的樣子,只是向他們小聲警告道:「閉嘴。現在場合不對,敢在這時候跟我囉嗦什麼當山賊的話壞了我的事,我乾脆回去挑了你們山寨!」凶狠的目光是兩人自跟隨他之後從未見過的。他是認真的!兩人都本能地噤了聲。   剛才光注意著避開艾裡視線,現在才留意到周圍情況。只見人群包圍中,剛才遠遠看到的軍人團團圍堵在一家剃頭店前,幾個人正在和領頭的軍官辯駁什麼,看他們的打扮都是剃頭店的店員。聽了一陣,他們便明白這些軍人都是王城護衛軍,他們指稱這剃頭店是一個叫「安幫」的專門跟王國作對的幫派的據點,現在正要把老闆店員都抓起來。   一股緊張氣氛瀰漫在在場的每個人之間。作為當事人的剃頭店員和士兵們固然都是神色肅然,周圍的旁觀者卻也多半一臉凝重……通常一般人碰上這種事都會很開心地看熱鬧吧?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心生好奇的山賊們開始留心聽周圍的人壓低了聲音的議論,卻發現他們似乎都是站在那個「安幫」那邊,言談中不時對那叫里拉克的剃頭店老闆大為欽佩以及為他擔心的話語。   情況僵持了一陣,軍官不耐再聽剃頭店老闆的說辭,直接下令士兵動手抓人。剃頭店的人也不肯坐以待斃,事情終於演變到兵刃相見的局面。基爾夫還道這麼幾個人怎麼可能是那二三十正規軍人的對手,真是自己找死,忽然見外頭圍觀的人群中、周圍的房屋小巷中躥出好些都是平民打扮的人來,衝入戰圈中跟護衛軍乒乒砰砰打了起來。雖然這些援兵的本事跟護衛軍人相比差了一截,但勝在人多,一時護衛軍也奈何他們不得。剃頭店的人開始在援兵的護送下向外移動。   「別想走!」突地一聲大喝,一名威風凜凜的壯漢突然自街邊一座樓房的二樓陽台上出現。口中喝道:「安幫的老鼠們果然不出二王子殿下所料!不過有我守著,你們今天完蛋了!」他向裡拉克以蒼鷹搏兔的架勢凌空撲擊而下,身手矯捷迅猛,絕非在場一般士兵可比!眼尖看到這一幕的人已經有忍不住驚呼起來。   此時班內特和基爾夫忽覺手臂一空,便見艾裡已將他們被抱得死緊的臂膀如泥鰍般輕輕鬆鬆地脫出,向前飛躍而出。難怪先前他任他們抓著,原來根本就沒用,他想走就可以走啊……兩人暗叫不妙,心道艾裡定是覷準自己走神的時機又要跑了!   然而艾裡所躍向的方向,卻是那正撲向剃頭店老闆的壯漢。迅捷無倫的速度和精準的力量控制,讓他在半空中截下了那漢子。   察覺有人突襲,大漢顧不得抓人先求自保,回身和他在空中連拼數招,兩人雙雙落地。大漢感覺從對方劍上傳來的勁力沉厚內斂,餘力無窮,立刻明白怠慢這個對手的代價,恐怕就是自己的生命!顧不得里拉克,他全心應付突襲者,兩人乒乒砰砰地打成一片。里拉克知道以艾裡的本事應付這種狀況應無問題,點了點頭便趕緊逃走。   艾裡不想多傷人,輕描淡寫地化解二王子手下的武者的攻勢後並不還以凌厲的攻擊。這個武人的技藝不弱,如果讓他過去跟安幫的菜鳥們混戰,恐怕一會兒功夫就得倒下一片。只要不緊不慢地纏住他,過不久那邊的安幫就能擺脫護衛軍糾纏,到時候再由自己斷後,這件事情就算搞定了。   見半路跳出個人來救下了剃頭店老闆,圍觀者中發出輕輕的歡呼,令護衛軍士兵和那埋伏守候的武人惱恨不已,但一眼看去哪裡分得出剛才究竟是誰笑的?而艾裡的出手,對人群中的兩個人有著更大許多的衝擊力。   班內特呆呆望著前方艾裡略有怠工嫌疑的戰鬥身姿,低聲不知說給自己聽,還是對同伴道:「艾裡老大……好像,好像跟以前不大一樣了……」   基爾夫怔怔應道:「我也覺得,二哥。跟著他這麼久,從沒有見艾裡大哥主動跟人打過架……可是,現在的他,感覺好像真是一個很正統的戰士,在率領他的部下跟他一起拚殺一樣……」話是說得有些古怪,班內特卻能理解他說不出來的意思。   他率領眾人的樣子威風是很威風啦,戰鬥的姿式也很漂亮,但是卻讓他們覺得他很遙遠,覺得他不像是個最後會和自己這樣的山賊同流合污的人物……   戰況沒有出現意外,順利地按著艾裡的預料進行著。里拉克等人既已逃離便沒有多跟護衛軍糾纏的必要,安幫的人且打且走,由艾裡掩護著迅速撤離這裡。待他們跑出一定距離後,艾裡也丟下對手轉身跟隨而去,幾個起落之間已經和先行的安幫人會合,旋即一起拐入遠處的一個巷口。等到士兵們追到巷子的另一頭,人來人往的大街象條奔流不止的河流,早把那些人的行蹤沖得什麼也不剩。   如一場熱鬧的武打戲,觀眾還眼花繚亂之際便攸然落幕。此時,班內特和基爾夫才突然醒悟到……居然又被艾裡跑掉了!   被失望再度打擊的他們,在人群散去後好一陣才能提起勁來繼續努力。班內特有氣無力地當先邁開腳步,準備繼續未竟的事業——到城市中各個旅店查找。走了幾步之後,他聽到身後的基爾夫歎道:「二哥……我好想山寨。」   他隨口應道:「我也很想啊!等說服艾裡大哥我們很快就可以回去了。」   「我想念山寨裡的大家。出來這麼久,不知道他們怎樣了……」   「嗯……」班內特也被勾起了念家的心思。   「記得那次大家搶了了山下那個竹竿領主的糧車後,他就經常派人上山對付我們。我們在外頭這麼久了,也不知道他有沒有什麼舉動。有時半夜裡醒來,突然會覺得很怕……」   「怕等我們好不容易把艾裡大哥帶回去,大家卻都不在了……是吧?」班內特歎著氣。他也常有這樣的恐懼。而且離開得越久,那種恐懼就變得更深、更有真實感。   兩人都沉默了下來。良久之後,基爾夫再度響起的話聲帶著濃濃的不確定:「二哥,如果這次還是不成,我們回去好不好?」   班內特的腳步一頓。太多次的磨難已經將他們初時的決心消磨大半,而剛才艾裡給他們的距離感,讓他們更覺得希望渺茫。現在,他們格外地懷念起在山寨裡的日子。如果最終都不可能拉到艾裡,也許是該早些回去和大家一起同甘共苦吧?   見班內特掙扎半晌,終於重重地點頭,基爾夫鬆了一口氣。突然頭頸一緊,班內特摟住他的頭頸,拖著他一起向前大步跑去,大聲道:「既然是最後一次機會了!兄弟,盡咱們最大努力吧!」   「嗯!加油!」   重燃鬥志的兩人,向著黎盧的漫漫旅店森林再次發起衝擊。 第七章 刺殺   也許是上天保佑,這次他們也沒花費太多時間就又發現了艾裡的行蹤。   在一家旅店裡,他們迎面碰上剛從帳台結帳出來的埃夏,忙上前拉住他打探艾裡的下落。埃夏見他們又比上次分手時落魄了好幾分,頗覺同情,便把他們拉到僻靜處偷偷告訴他們現在的情況:「這一陣子我們在幫這裡一些人的忙,所以正搬到他們提供的住所去暫住。我正是回來把結帳,把最後一點行李帶過去的。」   兩人大喜過望:「那你肯帶我們一起去吧?」   埃夏卻板起了臉:「這可對不起了。我們這次幫的人因為有些麻煩,要保持行蹤的隱秘,我是不能帶外人進去的。」   「啊?」兩人立時傻眼。猜得出來艾裡是跟安幫那些人一起住了。從剛才的事看來這個什麼「安幫」好像惹了麻煩在被追捕,自然難怪他們要禁止洩露行蹤了。   不過埃夏突然狡猾一笑:「但是,萬一有人跟蹤我,我只是一個本例不濟事的半大不小的孩子,沒有發現甩掉他們也怪不得我。」隨即當沒看見他們一般,轉身先行。班內特和基爾夫一愣,馬上反應過來,輕聲道了聲謝便開始樂呵呵地「跟蹤」埃夏。   埃夏七拐八拐,左轉右轉,漸漸走進平民區的一個不算熱鬧也不算冷僻的巷子,推開一座普普通通的院落的門走了進去。看來就是這裡了!班內特和基爾夫趕忙要跟上去,不料才走到巷口便被個蹲在巷口捉虱子的乞丐攔下了他們問道:「你們找哪裡的?」兩人看他們神色戒備,似乎一答得不對就要動手,戰戰兢兢答道:「我、我們找、找艾裡……」   話出口他們便擔心艾裡在這裡是不是叫這個名字,或是他有沒有跟別人說過不想見他們……幸好那男人略一打量他們,便讓他們進去了。推門而入,便看見埃夏正在院子那頭的過道等著自己,待他們跟上便領著他們一路往裡走。這院子從外頭看不大,裡頭的房屋卻一座連一座,一戶通著一戶,竟向裡走了好一陣也沒到頭,如果不是埃夏領路,恐怕更是不知得在裡頭兜多久的圈子。越往內走,與越多人插身而過,個個都是行色匆匆的模樣。   走過一個過道,兩人眼前豁然一片開朗,已經置身一個廳子中,而一股喧鬧的人氣也同時迎面撲向他們。班內特和基爾夫眼睛在廳內一掃,很快發現了艾裡的身影。   廳中來來去去的人們都是向廳中心一個壯健如熊的大漢報告情況,艾裡便坐在這大漢的不遠處。廳裡人來人往,他也沒注意到班內特等人的到來,大概是剛才去救那剃頭店老闆累了,正懶洋洋地坐在那裡大口喝水。   他的旁邊,有幾個人圍在那熊男身邊一起商量事情,此外還有些人則待在周圍聽候他差遣。整個大廳一眼看去一片忙碌景象,而忙碌之外,還有一股緊張肅然的氣息在空氣中流動……就像是那種在片刻間就決定大事的宮廷殿堂之類的地方會有的氣氛。為這股氣氛所制,班內特和基爾夫都開始感覺,這安幫似乎和他們原以為的小幫派頗有差距啊……班內特迷惑地問出聲:「這裡……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埃夏向他們略為解釋了安幫的來由和在王位之戰中扮演的角色,又說了現在的狀況:「這幾日來二王子開始在城中四處掃蕩安幫的據點,大肆搜捕幫眾。雖然安幫事先也得了消息有所防備,不過對方好像以前就已經知曉了不少安幫的事,還是挖出了不少人,這些天護衛軍每天都要鬧出幾回事。大概二王子過去只是專心第一王子才沒有對他們下手……」   這幾日安幫上下都保持高度警惕,一收到有兄弟被攔截的回報就立刻可以派出人手救援,至於二王子派遣出的武將,艾裡、琉夜和德魯馬的本領都可以獨當一面,再加上三王子替他們花大價錢請來了一些本領不錯的傭兵,也還對付得來,因此至今安幫還沒受到多大損失。   埃夏在向他們解釋時,卡特爾接到了新的消息,向艾裡道:「艾裡,發現黑轆轤街的據點附近有可疑人物監視包圍,可能過不久就要出事。你過去招呼招呼那些監視的傢伙吧?」   「我才剛回來噯!」艾裡很不滿休息被打斷。看看周圍,明明還有好幾個人可以用嘛!「叫別人去吧?」   「可是交給你辦我比較放心啦!」   「但是這麼大熱天的……」出去打打殺殺很累人的耶!   不過這句抱怨艾裡才說到一半便卡殼了。因為他不耐煩地轉來轉去的眼光正好對上了門口的班內特等人。   眨眨眼,還在,再眨眼,是他們。   想不到埃夏居然跟他們一個陣線!被徒弟引狼入室的艾裡深感受傷……不過現在不是哀傷的時候。不想再被班內特和基爾夫纏住,聽他們那沒完沒了的洗腦式勸導,艾裡生硬地一扭先前的話風:「……這麼熱天,我出去走走運動運動也好。救人如救火,我失陪了!」隨即他飛身直撲向另一個出口,轉眼就人影不見。   卡特爾實在有些摸不著頭腦,怎麼他突然變得這麼積極啦?按剛才他發愣的瞬間視線方向望去,看到了埃夏帶進來的兩個陌生人身上,他笑了起來。   聽了埃夏的話,一向都比較粗線條的班內特和基爾夫都陷入少有的茫然。事先完全沒料想到,艾裡現在所在做的竟是牽扯到大臣、王子、王位、王國命運之類了不得的東西的大事……跟這、這相比起來,當山賊頭子的事層次實在相差太遠了!做過那樣的大事的他,怎麼可能會答應呢?   挫折感之外,不久前目睹艾裡救人時的那種距離感也再次翻騰而上,片刻前找到艾裡住所得興奮感已經消磨得半點不剩了。站在這安幫的地盤上,到處都是陌生人,垂頭喪氣的他們一時鼓不起勇氣去找人交涉以留在這裡。埃夏和他們相交不深自不可能知道他們感受,看他們兩個呆呆站著,不知他們究竟想怎樣,也不懂該如何為他們安排。   「他們是來找艾裡的朋友嗎?」忽然,卡特爾的聲音在他們身旁響起。   是來找艾裡的,朋友嘛,好像就……埃夏含糊地點頭了事。班內特小聲道:「我們是來請艾裡大哥……幫忙的。」   「這樣啊……」卡特爾也不細問,作思考狀片刻後道:「現在艾裡在幫我們很重要的忙,這一陣應該都沒法走開的。不如這樣吧,我給你們安排地方,你們先在這裡住下,直到事情了結,可以嗎?」   這還有什麼不好的?可以就近對艾裡緊迫盯人了。不過剛受過打擊的他們也並沒有多少雀躍的心情。   笑得跟偷猩得逞的……熊似的,倒是卡特爾。雖然不清楚這兩個小伙子和艾裡究竟有什麼瓜葛,不過只要知道可以像剛才一樣,透過他們讓怠工傾向嚴重的艾裡變得積極起來就夠了。   埃夏也是個聰明人,看卡特爾這副德性也大致猜得出他的如意算盤,不由暗自覺得好笑。跟著艾裡有一些時日了,知道他的本領應該算是少有敵手的,只是自己的這位師父卻似乎很容易被本領並不比他強的人使喚,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道理?   與葉卡特留希王子火紅的映月宮完全相反,第一王子亞歷威爾德王子所居的輝月宮是沉冷淡漠的青灰色調。曾造訪過這座宮殿的人私下論及,都覺得輝月宮就像是它主人個性的實物化,平淡安靜的表象下卻似乎暗藏威脅,讓人隱隱感到不安。   大多時候,亞歷威爾德王子都是不動聲色,很少主動去做什麼事,但因此就以為他沒有想法不難對付的人多半已經在墓地或是天牢裡後悔自己的愚魯。這麼多年來,人們漸漸知道第一王子的行事風格就是這樣。他如冰塊般平靜沉穩,從不急躁冒進,但是當等到時機時,他也會以冰塊鋒銳的一面刺傷與他為敵者。他的擁護者們認為他的內斂又不失強硬的作風,正是天生的王者風範,而二王子的擁護者則把這認為是他沒有膽識的表現,和只在確信不會被夾子夾到時才偷取食物的狡猾老鼠沒有什麼差別。   對於這一陣子葉卡特留希王子和安幫之間的爭鬥,他依然保持著一貫的冷靜觀望態度,靜靜地觀察,靜靜地計算,靜靜地等待。這幾日葉卡特留希王子一方的動向,都被鉅細無遺地傳遞到他的手上。從材料可以中看出,二王子手下的強手確實都大量投入到搜捕安幫的行動中去了。   從鼻翼間哼出冷淡笑聲,亞歷威爾德王子心中嘲諷著自己少有機會見面的王弟。那火爆性子的傢伙果然經不起撩撥,和對方正面交手時吃了癟就完全被個人憎惡主宰,竟在王位之爭正熾的時期裡去多豎敵人。該讓這太毛躁的王弟受點教育了。   一個很有誘惑力的想法日益在他腦中鮮明:如果集中己方強手以刺殺為目的直搗他的本營……   雖然論起少數對戰的精銳武人的實力,自己這方一向不如王弟,但現在原本護衛王弟的有名強手大半被調配到王城護衛軍中協同對付安幫,那麼也就表明對他本身的防衛必定比平常薄弱不少。如果傾己方全力,成功的機會是相當大的。而假若成功的話,便再沒有什麼可以阻止自己戴上王冠的了。   至於那個一開始不自量力地放話要參與王位之爭後便一直龜縮著,沒有什麼動作的三弟?都已經成為上流社會中笑柄的傢伙根本無需列入考慮。   亞歷威爾德王子善於等待,並不等於他會無限期等待而坐視機會錯失。那只是遲鈍、碌碌無為而已。相反,當機會來臨時,他遠比普通人來得果決。   這一日,二王子與安幫的鬥爭仍在繼續,城中好幾處都有二王子手下的武者在和安幫開打。   第一王子已經耐心地等待了數天,探查到這幾日每日葉卡特留希王子手下有名的武將幾乎都被派遣至城中各處搜捕安幫,而從安幫的反擊來看,可以相信這種狀況還將持續下去。這令他終於放心,決定採取行動。   他身邊最強的軍官都被召集起來,蓄勢待發著等待最佳時機。在收到二王子的得力手下分別出現在外城一帶的消息後,可以確定短時間內他們是不可能回返葉卡特留希王子身邊,二十精銳武者便奉令立刻向二王子的宮殿出發。   為避免驚動二王子耳目,令他撤回人手防備,他們作各式商人、平民的裝扮分頭行進,在二王子宮殿旁的約定地點會合後再進行潛入。一切都很順利,扮裝並沒有露出破綻,也沒有受到任何阻攔,參與行動的人都在約定的時間內一個不拉地集合了。眾軍官將身上衣物整理得方便行動,認真檢查過武器後,領隊的軍官一個手勢揮下,眾人便迅速展開行動。   接下來的情況也同樣非常順利。映月宮內的守衛確實變得薄弱了,替換掉以前守衛這裡的精強武者的護衛,都不過是水準一般的普通士兵,要在不驚動他們的情況下穿進宮中的防線雖然費了他們一些時間,但並不是太困難的事。   根據過往搜集到的資料,潛入者們知道二王子日間通常是在讀書室中處理事情。當然,王子居住的宮殿不似一般房屋,所謂的讀書室並不是一間房間,而是比普通人全家人住房子還大上許多倍的一棟獨立的大樓,裡頭的結構亦相當複雜。不過在行動前,每個潛入者都已經把這座大樓的內部結構記得滾瓜爛熟。   不多時,潛入者們已經逼近了那裡。掩藏好自己後,他們開始以手勢商議不任何人地潛入讀書室搜尋二王子的方法。因為如果二王子不這裡,驚動守衛後要完成任務就只有靠硬拚,難度便大大增加了。   而當他們透過廊道的彩繪高窗,看見葉卡特留希王子在裡頭走動的身影時,討論就變得多餘了。他們悄悄卸下不顯眼處的窗戶玻璃,安靜無聲地潛入了房中,以各種方式跟蹤在二王子身後不遠處。   在四個衛兵的隨同下,二王子正以特有的豪邁步態大步穿過迴廊,向大樓底層走去,對於正在逼近自己的厄運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他行經的路上不時出現衛兵,而且在沒有徹底搞清情況就出手有些太過倉促,因此亞歷威爾德王子派遣來的殺手們都只是暗中跟著他,看他究竟會在哪裡停下,尋找著更好的機會。於是,二王子便在他們的環伺中安然地下到了一樓。   穿過幾個有衛兵看守,大概是存放資料的房間,他最後在最內的一扇門前停下來,向跟著他的那四個衛兵命令道:「你們不用跟我進去了,在外頭好好守著!」隨即推門而入。不過門外的衛兵並不能擋住所有窺視他的眼光。   有幾個潛入者飛快從二樓的窗台倒掛下來,正看見他在房間中一座大書櫃上連續將幾本放在不同位置書向內推壓。他們都是為亞歷威爾德王子所倚重的千里挑一的精銳,二王子手法雖快,他們仍是將他推壓書本的順序位置記下了。接著,並沒有聽到機括之聲,書櫃旁的石牆卻裂開了一個黑乎乎的入口。在二王子進入後,黑洞無聲地合上,一切都恢復原狀。   密室、機關、二王子隱秘的行動……這一切都在說明他正要進行某種秘密的事。好奇心令潛入者很想跟下去一探究竟。而且,二王子遣開從人單獨進入密室,這正是絕佳的狙殺。潛入者們很快達成共識,展開了行動。   守在走廊上和門外的那幾個守衛都是普通士兵而已,幾乎都在一瞬間就被偷襲的潛入者們扭斷了頸骨。潛入者以這種不見血的殺人方式防止血腥味引起人們注意。隨後,大半潛入者都進了房間,餘下幾個與死去守衛身材相仿的人藏好守衛的屍體,扒下他們的衣物穿上後便代替他們守在門邊,既防止旁人起疑,也為同伴望風。   照著二王子先前的方法,果然再次打開了那道暗門,潛入者魚貫進入秘道中。   在封閉的空間中,一點點聲響都會被回音放大,知道這一點,潛入者們小心地收斂自己的腳步聲以免被下面二王子察覺。昏黃燈火的照耀中,秘道蜿蜒向下,彷彿永遠沒有盡頭。領隊的軍官開始考慮如果遇上岔道是該統一行動,還是該分頭尋找。幸而,他的思慮並沒有派上用場。秘道只有一條,而且很快變得寬敞起來。他們快步追趕了不久,葉卡特留希王子的身影終於出現在秘道盡頭。   還算寬敞的空間中什麼也沒有,只有當中擺放著一張石桌,一張石椅。葉卡特留希王子獨身一人,坐在椅子上就著桌上的燈翻看著手中的書。到了這麼近距離,他終於察覺到了後方小小的響動,轉身面對這些眼中閃著不懷好意的光芒的未受邀請的客人。   諾大的空曠屋室中,一邊是安坐椅上的一個人,另一邊是第一王子下屬的十多名精銳軍官,強弱之勢不言而喻。然而,或許是跳動的昏黃燈火拉扯出的詭異陰影在變魔術,或許葉卡特留希王子的態度太過安閒,葉卡特留希王子一個人產生的威壓感,卻並不遜於那十幾個入侵者。   領隊軍官心中掠過不祥的感覺。事情進行得未免太順利了!居然這麼巧地遇上二王子獨處,而他面上現在的神情沒有半點慌亂,也未免太過鎮定……雖然二王子以豪勇聞名,但他所長的只是戰陣廝殺,與武人之間的戰鬥大不相同,己方這十幾個強手不可能制不住他一個人的。他究竟倚恃什麼,才會這樣毫無忌憚?他莫測高深的反應,甚至讓他油然生出了自己才是落入絕境的獵物的感覺……   領隊軍官評估著情勢,沒有急於號令同伴上前圍攻,局面勉強維持著平靜。卻是葉卡特留希王子好整以暇地出聲,率先打破了沉寂。   「我知道你們那派中的老臣文官,一向都認為我葉卡特留希烈火似的性子太過毛躁,不是能擔當大事的人,不像王兄沉穩內斂,深思遠慮。不過我這個人啊,也就是這樣了,就算強壓著我去裝出王兄的那幅陰沉模樣也裝不像。」   第一王子的軍官們都不明白二王子為何會在這種時候提起這完全無關的事,領頭軍官開始懷疑這不過是他的緩兵之計,那份鎮定也是為了拖延時間裝出來的。不過二王子接下來的話卻令他剛才的不祥預感越來越強烈。   「雖然我是比不上王兄的可靠穩重,不過我也有適合自己的行動方式。像火就像火,什麼適合我就怎麼做吧!」葉卡特留希王子整個人突然散發出一股令人無法忽視的危險感,「可是,王兄卻好像忘了,火除了浮躁暴烈外,也有狂霸囂烈的一面哩!主動出擊才是比較適合我的方式。」   「你到底想說什麼?!」領隊軍官狐疑喝道。沒有自覺在這種情況下和對方對話,實是自己的步調已經受對方影響了。   「簡單說,我性子或許暴躁了點,可頭腦還不至如他想像那樣簡單。安幫確實讓我火大,不過想到可以反過來用他們引誘我那比泥鰍還滑溜的王兄上鉤,我的氣就消了大半了。」葉卡特留希王子張狂地大笑起來。   覺得二王子的態度不似作偽,軍官色變:「你、你是說……」   「哈哈,是啊!從一開始,我的目的就是引出你們這批精銳武官而已。現在你們守在外頭的同夥,大概已經先在亡者之路上等你們了!你們現在就算折返,也不可能從裡面打開那暗門。」   雖然還不明白二王子究竟有什麼安排,軍官已經為他的話震驚。隨即想到無論他說的是不是真的,當下都只有先抓住二王子才是出路,他一聲令下,所有的武者都向他撲去。葉卡特留希以寡敵眾,卻無半點畏怯之色,只是從容後退著翻出一把短刀在指上抹出一道血痕,隨後從懷中取出幾張薄薄紙片,將鮮血抹在紙上。   「召神靈帖!」在場的都是聖愛希恩特人,哪有不認得聖愛希恩特特有的召神靈帖的道理?   來執行此次任務前,也有預料到可能會有召神靈帖的出現,事先已準備了對付靈帖的物具。趁著靈帖尚未顯現效果,有人趕緊將一張浸過油的網撒向靈帖,把火絨扔向油網點燃火焰,火網燒著了罩在其中的靈帖。大量封存於靈帖上的魔法力流逸出來,催得火勢燒到一人多高,更散發出大量白煙遮蔽了人們的視線。待火熄煙散眾人再看,二王子已經不見蹤影。   軍官這才醒悟過來,價值足夠平民吃喝十輩子的貴重靈帖,原來一開始就只是被葉卡特留希王子用來當作障眼之物。秘道的入口就是個可以無聲無息打開的暗門,出口大概也是如此,二王子定是趁亂打開暗門逃走了!   「快找出機關!」軍官令大家在二王子先前的位置附近搜尋。二王子已經逃離,他們又是處於封閉的秘道中,等於是甕中之鱉!軍官可以猜到,不盡快找到出口,自己等人的下場必定十分糟糕!   然而二王子脫離時他們都被煙火所擋,完全看不到他是如何打開暗門的,雖然這裡統共只有一套桌椅,他們一時卻也還是找不到機關所在。每個人,都已經聽到了死亡女神向自己走來的腳步聲。   在秘道中的入侵者們著急地尋找機關的適合,葉卡特留希王子已經來到暗道出口,由幾個事先安排好的護衛將他拉上了地面。一邊拍掉身上的灰塵,他向身邊的人問道:「讀書室裡他們守出口的人都料理了嗎?」   「已經結果了,讀書室裡我們的人也都撤出了。」   葉卡特留希王子滿意地點點頭,抑不住心中的愉悅大笑起來。「好,我親自點火!」侍從送上火媒,他燃起火頭,湊近露於地面的半截引線。知道只要自己輕輕一揮手,亞歷威爾德王子的手邊可用的精銳好手便要被埋於暗道之下的火藥炸成灰燼,他刻意放慢動作,享受迎來成功果實的一瞬的甘美滋味。   雖然葉卡特留希王子過去一向極少顯露智謀,卻並不代表他沒有智謀。只是在從小到大的火爆個性掩蓋下,許多人都看輕了他,其中也包括第一王子。這次適逢安幫的事,他便利用了亞歷威爾德王子對他的錯估,策劃了目的為剷除亞歷威爾德王子身邊強手的行動。   佯裝被憤怒沖昏頭,派出大量武人去緝捕安幫,令第一王子推測出映月宮防衛薄弱的錯誤結論。實則當第一王子派人進犯映月宮時,那些出現在城中各處的武官中有些只是替身,真身卻在映月宮守株待兔。   替身只能在最後一次使用才能不露破綻,因而此事的關鍵在於要能把握到亞歷威爾德王子什麼時候會行動。幸而這並不難做到。事實上,可以說是他在操控第一王子進攻的時刻。他很瞭解王兄的行事風格,他總是在一開始靜觀其變,那便留幾天時間給他觀察,隨後,第一王子終於確信己方精銳盡出,是刺殺自己的好機會,但是他依舊會耐心等待最好的時機,於是,就在今天特意安排手下的武將和他們的替身在相近的時間內在城中各處亮相,王兄果然便上鉤了,派來了他最精銳的下屬。   接下來的事就很簡單了。自己現身表演一場,把他們引到臨時弄出來的秘道中,再讓守候多時的武官們收拾掉望風的,他們便被關在裡頭任由自己宰割了。   想像著亞歷威爾德在聽到志在必得地派出去的精銳反被自己全部消滅時,會出現多麼難看的表情,他得意地大笑著點燃了引線。   映月宮內一聲巨響後,亞歷威爾德王子和葉卡特留希王子的實力對比由此出現了某種變化。雖然單從數字上來看,僅僅二十名精銳軍官的死並不能對雙方的實力對比產生多大改變,但事實上卻會對兩位王子間的爭鬥有不小的影響。亞歷威爾德原本佔有的相對優勢自哈林拉夫左丞相歿後便大幅削弱,經過此事後,將更加向不利於他的方向發展。   而事情演變至此,雖說自有其內在原因,但不可否認的是,一開始時糊里糊塗地幫助安幫的艾裡也是觸發這些事件的一大誘因。當然,這個誘因本人並不知道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因為自己的無心介入而連帶引起了這些事。現在,他正在安幫的秘密處所中抱頭鼠竄,逃避班內特兄弟永無休止的遊說,日子過得也不舒坦。 第九集 四海篇(6) 第一章 聖劍士   「離開維耶拉時為什麼不告訴我一聲?」   在弗裡德瑞克王子來安幫通傳消息的那晚,三王子離開前,月炎終於找到機會和他單獨說話。   「是想讓我們的關係在那時結束吧?如果我被拋棄了,請當面告訴我,好嗎?」   她先前設想過許多次與弗雷澤見面時的質詢,也覺得自己可以平靜地做個了斷,但是話出口時,卻發現根本無法維持想像中的平淡的口吻。或許投放在這個人身上的感情,比自己想像的還要更多許多。   之前在倫達芮爾的那次短暫重逢,弗裡德瑞克王子並沒有認出台上尖耳藍發的妖精就是自己不久前的戀人。他面上的神情十分歡欣,輕輕擁住了月炎,動作親暱得一如過往。   「不,怎會呢?離開後我一直想著你啊……只是當時事情太突然,我來不及找你。正想著差人去告訴你一聲呢。」   說謊。   月炎心中輕歎。   如果自己不是親眼見到他走前從容收拾得乾乾淨淨的房間,必定是聽他這麼說便會輕易相信他的話。而現在這些話聽在耳中,心卻是愈發痛了。靜靜看著弗雷澤,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問:「那麼,現在我自己找到了你,你希望我怎麼辦呢?」   他的眼中估摸的色彩一閃而逝,「你和艾裡他們怎麼會走到一起的?」   呵,在看我有多少利用價值吧?如果把艾裡說成是為保護自己而來,他為了牽制他,定是要我留下來吧?   「艾裡和我家有些淵源。我出來找你的這一段日子,都是他在保護我……」   他果然表現出恰到好處的心疼模樣。「這一路來,想必遇上了不少風波,真是辛苦你了……能這麼快就再見到你,我說不出有多高興呢!就這樣留在我身邊,不要走了,好嗎?」   溫柔的話語,此刻聽在耳中卻讓她更覺心痛。她強笑著故作輕快地問道:「可是,才多久沒見,你怎麼會變成了什麼王子呢?」   「唉,我也不是有心要瞞你。我母親是被父王亡國的公主。母親在世時,父王十分寵愛她,但他卻始終覺得我是母親故國的皇族血脈,總有一日會反叛而對我存有忌心。我十二歲時母親過世,他便將我送到偏遠小國遊學。」三王子自嘲地輕笑,「說是遊學,放逐倒是更恰當些的說法。如果不是這次父王被刺,我大概終生都再沒有回到這個國家當王子的機會,又何必在外頭炫耀這個王子的虛名呢?」   「幸好,還真如父王所害怕的那樣,有一些忠心我母親故國的殘部留存下來。這些年效忠於我的他們,一直在為我培植勢力,希望我能登上聖愛希恩特的王座。那一日他們傳來父王遇刺身亡的消息後,我們便立刻動身趕回黎盧,參與王位之爭。當時時間緊急,又怕兩位王兄在途中對我不利,所以走得匆忙,沒法向你告別。你不會怪我吧?」   一向對女人很有辦法的弗裡德瑞克,這時忽然覺得有些不確定。因為,他發現月炎看著自己的眼光太過深邃,並不像她或是其他女人以往聽自己說話時的迷醉神色。而隨即,月炎靠在他胸膛上柔聲道:「當然不會怪你。你也是無奈啊……」   她的話掃清了他的疑慮,他放心地覺得剛才是自己多慮了。沒什麼不對的,她還是像以前一樣柔順。懷擁麗人,他的心思卻已經轉開,開始思考今後的安排。   然而此時,靠在他胸口上的那張端麗容顏上並沒有如他所想像的陶醉之色,而是明悟之後的淡淡哀傷。因為她知道,在維耶拉時自己喜歡上的,就是這麼個心志高遠的男子,他依舊是他,任何女人都不能在他心中佔據一席之地。   罷了,罷了。原本喜歡的就是這樣的他,他要是為了兒女情長而猶豫踟躇,反而不是自己所喜歡的那人了。既然如此,何必計較他騙沒騙過自己?   於是,就在剛才,她決定忘記過往種種,不再去想這份感情有沒有回報。他想得到聖愛希恩特,那自己便按他的希望留下來,盡己所能地助他實現夢想。縱然明知這份沒有回報的付出會讓自己的心不斷流血,也不想改變想法。什麼時候血流乾了,對他的感情耗光了,也就是自己離開的時候了。   兩人依偎於風中的身影看來親密無間,但是兩人心中所想,卻全不是表面上看來的柔情蜜意。夜未深,晚風依舊含有白日的炎熱,熨燙著它所經過的每一處,然而風中的暖意卻絲毫溫暖不了兩人間隱然的寒意。   八月正是一年中最炎熱的時候,而今年的這個月,整個黎盧卻籠罩在一片陰抑沉冷的空氣之下。   彷彿過去被隱沒在暗處的爭鬥一下子都浮上了檯面,本就算不上安定的黎盧這一陣更是事件頻頻。上午剛發生某大臣被狙殺於鬧市,下午沒準又有哪處高官的府邸遭人縱火,三天兩頭地發生恐怖事件。   自上次在映月宮設計全殲亞歷威爾德王子手下精銳武官,葉卡特留希王子看準亞歷威爾德王子身邊可以應用的武者力量被大大削弱,索性採取粗暴手段來充分利用這得來不易的優勢。   亞歷威爾德王子身邊可以應用的武力雖然已經大不如葉卡特留希王子了,但是黎盧中執掌王國重權的文官大臣,卻多半是擁立第一王子的。連日來二王子便不斷遣人製造暴力事件,針對的目標就是這些官員,對那些不可能改變立場的官員加以剷除,用各種各樣威脅那些官員和其家人自身安全的手段逼他們考慮改變立場。   第一王子所剩下的那點戰力,不要說保護他的人,就連報復反擊的能力都沒有,只能集中保護自己以免被刺殺,因而二王子方可以放手大幹,短短十幾天便鬧得城中的人心不定,雞犬不寧。   今日午間,城中一角又起了騷動。   街心一棟豪宅,乃是王國的稅務大臣的府邸。往日不時傳出悠揚的絲竹之聲的宅院中,今天卻響起了不一樣的樂章。幾聲轟然巨響過後,宅院內的屋舍坍塌了一角,冒起沖天的火頭。時值夏日,又是好幾日不曾下雨,正是炎熱乾燥的時候,火頭迅速蔓延開來。   稅務大臣一家在僕從的保護下狼狽地逃了出來,大臣本能地計算著每個舔著自己產業的火頭大概有多少含金量,心痛得哀嚎不已。從他的哀嚎中夾雜的零散咒罵聲中,可以聽出這一切的禍首乃是不久前潛入他府邸的幾個蒙面人。他們將護院打倒後往房子裡投擲爆炸物,還順手縱了幾把火的野蠻行徑,令稅務大臣這一向注意維持斯文的文官也不顧斯文地詛咒連連。   而不久之後,順著風勢飄散的火團將毗鄰豪宅的民居點燃起熊熊火光,局面變得更加混亂了。居民們從著火房屋中驚慌逃出,救火的人提著水桶在街上奔忙,好事者們興奮地擠向出事的地方想看個究竟,而膽小者怕被波及受傷而趕著離開,眾多逆向而行的人們混雜在一起,原本還算寬敞的大街也因此顯得狹小混亂不堪。   「快看!裡面還有人沒出來!」   圍觀者中有個眼尖的突然大聲驚呼,他手指向的被大火包圍的一座四層房屋頂層的閣樓上,果真有一個孩子的身影在窗口晃動。看到這幕景象,一個才從那座房子中逃出不久的婦人整個人怔住了,忽地放聲哭號:「那是我的孩子啊!我還以為他跑出去玩了,他什麼時候跑到閣樓上去睡覺的?救命啊!這位大哥,救救我的孩子吧?!求求你們……」   瀕臨瘋狂的婦人胡亂地向身邊每一個人求救,人們雖同情地看著這婦人,卻沒有人敢站出來救她的孩子。因為火勢實在太大了,火舌雖然尚未還沒有舔到閣樓,但下方的房屋已經完全是一片火海,整座樓隨時都可能塌下來,更不要指望上樓的通路還能走了。而比較有本領的稅務大臣的護衛保鏢們,則忙著為自己的主人撲滅火勢,搶救財物,哪有空理會這邊平民的死活?   就在那婦人的求救化成了絕望的哽咽,人群中再次爆發出驚異之聲,大家的視線集中到了天空的某個區域。在那被黃色煙雲遮蔽的天空中,出現了一個奇怪的影子,並以極快速度向這裡飛近。   「那是什麼東西?」人群中有人發出不解的疑問聲。半空中的黑影形狀古怪,是一個扁平的直角,既不可能有這種形狀的風箏,也不像是使用飛行魔法的人,那究竟會是什麼東西?   等黑影很快飛近到可以看清楚的距離,答案揭曉了:原來那黑影是由兩個人影組成的,一個人以水平的方向飛在上頭,雙手則拉著另一個人的衣領,提著他一起飛行。出奇的是,上頭那人提著下頭頗重的一個人,還能保持這樣的高速。更出奇的是,按常理,提著人的那一方應該是體型健壯的,不過此時提著人的那一個雖看不清面目,仍可分辨出是個身材纖細的女子,而下頭跟個麻布袋般被女子拎在手中的,倒是個身高體壯的大男人。   而最最出奇的是,當這奇怪的二人組飛到失火的樓房上空時,那女子竟然就這麼一鬆手,真把那男人給當成了麻布袋一般扔了出去。那男人直直墜向火海,眼看就要葬身火窟,人群中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驚呼。   然而,那男人卻並沒有像人們想像的驚慌失色,而是成竹在胸地摘下腰間大劍,在身體就要落入閣樓前的火海時,他伸劍連鞘在下方一塊突出的木柱上一撐,身子借力向上輕飄飄飛起,如大鳥般輕捷地穿入閣樓的窗口。   圍觀者這才明白這兩人是來救人的。看那窗口不斷冒出濃煙,房間中的空氣也定是被下頭的火烘烤得滾燙,下頭的不少人都忍不住屏住了呼息,為困在裡頭的那小孩和那男人擔心。短短的片刻時間,在眾人感覺上卻似乎很漫長。當看到那男人再度出現在窗口,手裡還抱著一個小孩時,眾人爆發出震天的歡呼。   那男人似乎向下頭眾人笑了一下,不過顯然他也不敢在那高熱的地方多停留,一個翻身跳了下來,將孩子交到他母親手裡。小孩只是被煙熏得昏過去,倒是沒受什麼灼傷,咳了幾聲便醒了過來。那婦人感激得便要下跪,卻被男人輕輕閃過。   「磕頭的話,倒不如用物質、金錢來表示謝意更實在。」以這男人平日的性子,很可能會說出這種大損先前捨己救人行為的格調的話來。不過這次他看人家家都燒了,可以想見「物質上的謝禮」是沒指望的,也就沒說出口。在大家看來,倒是做好事不求人感激的高尚品格了,感動之下,場上劈劈啪啪響起了掌聲   幸運的是,在他再做出什麼破壞形象的言行之前,大家的注意力又被新的變化吸引了去。   因為男人本身飛行技術太菜,若是靠他自己飛行,在他磨磨蹭蹭地飛到閣樓上方前就會被火場上空的熱氣給烤熟,所以剛才便由那少女帶他飛過來的。自把艾裡扔下火窟後她就一直懸在火場前方上空沒有下來,不過那時眾人的視線都集中於男人身上,沒人留意她在幹嘛。而現在再看,懸在半空的她雙臂張開上舉,兩臂上空位置不知何時已現出一個巨大的水球,與下方的小小身影形成巨大反差,構成一副怪異的畫面。原來在男人去救人的片刻間,少女不斷聚集水之魔法精靈,從這一帶空氣中抽取出水份形成了這個大水球。   這些普通平民一聲中何曾見過這樣的魔法奇景,都睜大了眼呆呆看著這一幕,片刻後才醒悟這水球可以滅火,大聲歡呼起來。在這片呼聲中,纖細的手臂像是不能負荷水球的重量般顫抖了一下,少女隨即把水球砸向火場。   水球在空中迸裂為奔騰的波濤,厚厚的水波一下子將火頭壓了下去。焦黑的火場上到處滋滋作響,冉冉升起的濃厚白煙讓火場上空變得朦朧不清,難以視物。至此雖還有些零星火頭未熄,火勢已算是控制住了。女孩依法施為數次,終於可以不必擔心火勢復燃。   這時,突然有人醒悟過來,指著男子喊道:「聖劍士!是聖劍士又來救人了!」   「那她一定就是那位聖女了!」被那人點醒,立時又有人向著那半空中的少女大叫。   「聖劍士!聖女!」   越來越多人大聲呼喊著這兩個名字,朝站在地上的男人圍上去,拍著他肩頭七嘴八舌地向他表示敬意和感激之情,鋪天蓋地的讚歎聲幾乎要把那男人給淹沒。這「聖劍士」似乎不大擅長應付這種場面,露出困窘的笑容胡亂應對大家的話。   「聖女」因為還浮在上空而免受身陷重圍之苦,看這架勢也聰明地不敢輕易落地。只是她看那「聖劍士」窘迫的樣子,忍不住嘻嘻而笑,換得男人一個白眼。「聖女」也不在乎地回他個鬼臉,因為知道這位大叔頂多嘴上抱怨幾句,是不可能把自己怎麼樣的。   這所謂的「聖劍士」和「聖女」,赫然就是正在幫忙安幫做事的艾裡和蘿紗。   這些時日來,二王子組織的恐怖活動增多,波及的無辜傷者也不在少數,需要安幫出動的場合自然大大增多,這些時日安幫的人都忙得不可開交。幸而二王子現在正抓緊時機,在第一王子從外地調來援兵前盡量削弱第一王子政治上的力量,不像前一陣那樣把矛頭對著安幫,卡特爾也可鬆口氣,把心思專注到救人和阻止二王子的破壞活動上來。   而這段安幫的頻繁活動,令它聲名日盛。在王子們的武力前沒有力量保護自己的民眾,當遇到危難時,便只能寄希望於安幫的救助,而安幫也沒有讓他們失望。這一段密集行動下來,安幫在黎盧平民間的地位已是十分尊崇。相較於原本應守護國家的兩位王子,安幫對於民眾來說才是他們真正的守護神。   艾裡等人這一段日子一直都在幫安幫救人。蘿紗和艾裡經常搭檔行動,兩人引人注目的出眾外貌和擁有的駭人技藝,很快便使他們在平民中聲名鵲起。艾裡的不凡武技和救人時表現的英勇無畏(其實是常人眼中的危險,以他的本領來看往往算不得什麼),令他被平民們視為擁有聖潔心靈的英雄,竟為他贏得了「聖劍士」這與他真實面目落差甚大的名號。而蘿紗以稚齡外貌,卻展現出強大得簡直非人類能有的魔法能力,她也因此被感激他們恩德的人們神化成了為救助亂世中受難的民眾而降世的聖潔神女來膜拜。   兩人每出動一次,總令「聖劍士」和「聖女」的聲名為更多人所知。現在,「聖劍士」和「聖女」已經成為黎盧平民中最富神秘色彩的英雄人物,有關他們的傳聞在坊間市裡到處流傳著。當艾裡本人聽說這傳言後,差點笑斷腸子,蘿紗倒還好,她母親本來就是凱曼的「護國女神」,當女神之女已是駕輕就熟。   見到傳聞中的英雄,大家對他們的態度立時變得又是尊敬又是親熱,只是如此熱情的表現反倒讓艾裡很不自在,想走,又被大家堵得水洩不通。蘿紗本還想多看看他發窘的樣子,但見另一邊稅務大臣的人也開始留意這邊的喧鬧,她知道自己和艾裡還是聖愛希恩特通緝榜上的人物,不宜引起官面上的人的注意,再看看艾裡的樣子也挺可憐的,終於大發慈悲地飛身下去拉了他一起快速逃離現場。   兩人脫身後在城中隨便繞了幾圈,確保後頭不會有人盯梢,便向安幫大本營走回。走到那條巷子鄰近的幾條街,便不時有人向他們打招呼。   「年輕人,今天也辛苦了?」麵包店的老闆向艾裡樂呵呵道,順手扔來兩大塊麵包,「吃點大伯的麵包,做事有力氣!」   艾裡還沒道完謝,路邊賣水果的阿婆又塞了好幾個大蘋果在蘿紗口袋裡:「多吃點水果,皮膚水靈!這麼小年紀就在外頭跑,得多照顧自己啊!」   「姊姊加油哦!」蘿紗才謝過阿婆,突然一個擦鞋的小弟也躥到她跟前大聲道。天真的眼中儘是崇拜的光芒,額角上都是汗滴,大概是之前做了好久的心理準備,才鼓起勇氣親口為心目中的偶像加油。   被嚇了一跳的蘿紗有些心虛地向他點頭微笑。艾裡見了,在一旁笑道:「你的魅力好像越來越大了嘛!連這樣的小弟弟也迷上你了。」   「彼此彼此吧?」蘿紗笑嘻嘻地回敬被一位賣花拉住送了朵鮮花的艾裡。   這一路上經過的許多賣菜擺攤的人都熱絡地跟他們打招呼,幾乎讓他們應接不暇。走了兩條街,艾裡和蘿紗的懷中已被硬塞來的肉菜雞蛋之類的東西塞得慢慢的了。   安幫的人雖是盡量不洩漏行蹤,但對這些常年在這裡討生活的人來說,仍可以從他們出入的異常猜到些端倪。只是大家都十分敬服安幫的行事,知道它是城中真正為自己這樣的普通人出頭的,如果出賣他們,不僅是丟了良心,更是一輩子都不要想在家人鄰里前抬頭做人了。艾裡等人這陣子因為出任務而頻繁進出安幫據點,有人更親眼在一些出事現場看到他們救人,因而大家對他們做的事也是心中有數。   欽佩他們的本領和品德,大家都對他們十分友善。蘿紗樣貌稚氣純美,更是人氣直升,幾乎成了這裡的偶像人物了。每次兩人出去轉一圈,總能帶著許多吃的用的回來。   「真是讓人感動啊!看到大家的這份心意,就覺得那麼多次的辛苦都有意義了,沒白忙活!」艾裡喜滋滋歎道。   蘿紗轉頭看看抱著一大堆贈品的他,臉上的笑容可以用幸福來形容了。儘管自己一向被人說長得幼齒,不過他此時的笑容卻比自己還要孩子氣幾分,她忍不住出言打趣:「不知道讓你覺得辛苦變得有意義的,究竟是大家的尊敬感激,還是……為了他們送給咱們的東西?」   「咳……這個……意識以物質為基礎的,何必分那麼清楚呢?」   話雖是這麼說,艾裡卻真心覺得歡喜。他原本便喜歡和這些勤勤懇懇討生活的普通人相處遠甚於和多數恃武而驕的輕浮武人打交道。真正和他們相處過,才知道屬於平凡人的平凡幸福雖然看來渺小,他們每個人卻都是很用心地在經營著。   自己做的事能幫他們中的一些人守住他們的幸福,這本身就已經令他覺得很高興了。而看到他們直率地表達對自己的感謝,總讓他有種自己的生命變得有意義了的充實感覺。當然,虛榮心上的小小滿足也確實令人心情愉悅就是了。   兩人說笑中,很快回到了安幫的據點。這些日來,艾裡他們多次出動,安幫的人漸漸瞭解他們的能力,艾裡在他們中的地位也日漸升高。一路上遇到的安幫幫眾都親近地和他們打招呼。走到日常議事的房間,本在書桌邊看報告的卡特爾一見他們,便丟下手邊的工作走過來道:「剛才已經聽說了你們這趟的英勇表現了。我就知道這事派你們倆,就比派三四十人過去還頂用。果然厲害啊!哈哈哈哈……」   「你這壓搾免費勞力的狠毒傢伙!」艾裡憤憤地嘟囔。他早就知道,太能幹的話,多半就會招來一大堆難事往自己身上壓。卡特爾長得像熊,算計人給他做事時卻狐狸般精!   「這叫能者多勞嘛!」卡特爾笑得沒有半點歉意。「前幾日我和弗裡德瑞克王子見面時,跟他說起外頭到處傳的『聖劍士』和『聖女』就是你們兩個,他也很高興,說能得到你們的幫助真是幸運得很,還叫我向你們傳達他的謝意呢!」撓撓頭,他好奇道:「不過,你們以前到底是怎麼認識的啊?我怎麼都想不明白……」   卡特爾話還沒說完,艾裡已是氣得臉色鐵青,先前的好心情破壞殆盡,再也聽不下去。   傳達謝意?他知道那該死的三王子真正謝的是什麼!那根本是對自己的最大諷刺!   安幫抗暴救人的行動,實際上卻是在被他利用來平衡他的兩位王兄的勢力,以讓他從中漁翁得利。而自己明明痛恨他入骨,但在幫助安幫遏止二王子的破壞活動時,卻是在間接地為他效力!而他甚至不需花費一毫一厘的代價,只需繼續在安幫眾人面前裝出那副憂國憂民、道貌岸然的嘴臉,以提供他們情報的方法讓他們按他所指的方向去賣命就行了。向來弗裡德瑞克王子他每次想到這一點,暗地裡都會把嘴巴給笑歪吧?!   「對不起……」   耳邊響起低低的道歉聲,他轉頭看見月炎不知什麼時候也已來到旁邊。應是看見了自己剛才提到弗裡德瑞克那傢伙時的憤怒,現在她正歉然望著自己。和她一起出任務回來的琉夜飄在她身旁,臉上的神色,擺明了就在說「你要是敢讓她難過,我就讓你好看!」。   他歎口氣,擺擺手道:「不關你事……」卻也說不出比較有說服力的話來開導她。事情會變成這般狀況,一方面確實是因為月炎。   當那日月炎向大家表明她非但不打算報復三王子,更堅持一定要留下來幫助他時,所有人都吃驚得幾乎把下巴掉在地上。每個人都在納悶,那個兩面三刀,自私冷酷的傢伙除了一張臉蛋外到底還有哪點好,值得月炎這樣死心塌地對他?還是戀愛中的女人真的沒長眼睛、不帶大腦,怎麼也看不清真相?   艾裡更曾在私下感歎,月炎曾因弗瑞澤的拋棄而陷入那麼慘的境地,也親眼看過他是怎麼對待另一個喜歡他的女子的,按理早該對他死心。可他只在三言兩語間,便讓她忘掉了所有事情,重新投入他的懷抱。自己要是有他一分的好口才,也不至於到今天還是孤家寡人一個了吧……   大家怎麼勸也勸不動月炎改變想法,如果放她一個人留在弗裡德瑞克,沒準哪天也像安妮塔一樣去當他的犧牲品,也只好留下來陪著她一起幹。這樣的狀況,究竟得持續到什麼時候,誰也說不上來,若不是安幫的人,所做的事,本身很合艾裡胃口,黎盧百姓對他們的感激也帶給他不少慰藉,他恐怕早就要發狂了。   雖然見月炎因為自己的回應而露出更加不安的神色,他也想不出什麼好聽些的說辭來安撫她,心中又是一陣煩躁。現在事情尚未牽連進太多的爭權奪利、勾心鬥角,已經這麼讓人心煩……他不由又想念起遙遠的索美維村。   外頭的事情再煩雜惱人,總有這麼個地方是乾淨簡單的。等到瞭解了眼前這些事,便可以再回到那裡,過上自己憧憬已久的舒心的退休日子……別人說我窩囊也好,喜歡逃避也好,反正本人就是對整天和人鬥來鬥去,或是頂著英雄的名號讓追隨自己的人為了虛幻的功業去拚殺、丟掉性命的生活完全沒有興趣。再說,又不會有人給自己管飯、發薪水,我幹嘛得理會他們怎麼看我?   「喂,喂,你們到底在說什麼?我怎麼都聽不懂啊?」卡特爾迷惑地眨眨眼。他們說的好像和三王子有關,而他也始終弄不明白,為何每次見到甚至是說到弗裡德瑞克王子,艾裡他們的神色語氣就變得相當怪異。   「沒什麼。」艾裡推說出完任務有些累,想回房休息,便轉身走開。把弗裡德瑞克的真面目說給卡特爾聽他們也不可能會相信,只會反過來破壞他們對自己的信任而已。   正向自己的房間走去,琉夜從後頭追了上來,跑到他身側。   「謝謝你為月炎做了這麼多。月炎哪丫頭雖然嘴上沒說過什麼,但我寄身在她身上時可以感覺到她的情緒。她心裡一直為了拖累你們而覺得很愧疚……」   「我並沒有怪她的意思。」沉默了片刻整理自己的想法,艾裡接著歎道:「性格雖然一個堅強,一個柔弱,不過在癡情這點上,月炎和死去的安妮塔兩人很相像。癡情本身並不是錯。算來算去,唯一錯的,應該是弗裡德瑞克那小子而已。」   琉夜釋然笑道:「你這麼想太好了。艾裡真是通情達理,很溫柔的一個人呢……」   艾裡聽她話聲竟是少有的柔婉,心中一動。轉頭見她一雙光采瑩然的美目深深望著自己,其中似乎蘊涵無數說不明的情意,身子更是軟軟地偎了過來,鼻翼間頓時隱隱流動著她身上散發出來地淡淡女體馨香,真正是溫香軟玉,活色生香,一時不由有些目眩神迷,任她向自己靠了過來,只是腦中隱隱覺得有一件事很不對勁!……   等等!體香?!自己居然聞得到她身上的香味?雖然是很好聞沒錯,不過……琉夜這女鬼哪裡來的身體?!糟糕!!   慢半拍的腦子這才明白琉夜現在是寄魂到了月炎身上,而這意味著……   可惜,這警訊發出得太晚了。一記響亮的巴掌粉碎了所有緋色迷夢,回復原貌的月炎早把先前的歉疚拋到九霄雲外,怒沖沖地丟下一句:「不准靠近我!」便掉頭離開。在她身後,剛從她身上分離出來地琉夜回身沖艾裡做了個鬼臉。   艾裡這才明白這女鬼大概是因為剛才自己沒有安慰月炎,讓她難過了,她便用這個方法來月炎出氣,讓自己想報復都不知該向誰報復。琉夜?她只是小小地展現了一下她的魅力。月炎?她更無辜。不過是打了一個吃她豆腐的男人一巴掌而已……   但是,明明我也是無辜的啊——艾裡內心的哀號,就只有他自己聽得見了。   聽聞艾裡回來而出來尋找他,打算嘗試第一千二百四十一次說服的班內特和基爾夫所見到的,就是這樣的畫面:他們心目中的大哥此時卻是一副調戲未遂的登徒子模樣,被月炎狠狠掌摑後當場石化了。不過,這無損於他們繼續擁戴艾裡當山大王的熱情,呼喊著向他奔去。   不過艾裡一發現他們,立時從剛才的石化狀態回復過來,發足向來路逃命般奔回,任他們在後頭怎麼呼喊追趕,竟是連頭都不敢回一下。   跑到先前議事的房間,卡特爾一見他眼前的狀況,立時笑瞇瞇地迎頭塞給他一張報告。「這麼快就休息好了?來得正好!又有新狀況了……」   若在平時,艾裡必定抱怨些「剛出完一趟任務,總得讓人休息一下。」、「強迫勞工進行高強度連續勞動,是嚴重虐待勞工的罪惡行徑!」之類的話,而這次卡特爾還未說完,他便一把搶過那份報告。   「我接了!這就去……」聲音傳來時,他人已經在十幾丈之外了,只留下笑得狐狸般狡猾的安幫之主和再度懊惱又沒追上艾裡的兩個山賊。   「這樣欺負艾裡,不太厚道哦!」在一旁整理文書的蘭妮婭抬頭托托鏡框,皺起了精緻的眉頭。看得出來,卡特爾一開始留下那兩個人,就是打著這個如意算盤。   「能者多勞嘛!」卡特爾還是抬出了這個理由。   蘭妮婭忽然覺得自己可以理解艾裡這麼多年來為何甘願隱姓埋名,當個無名流浪劍士的理由了。不過立場使然,現在的她也確實希望能多借助艾裡他們的力量,也就不再多說什麼。   總之,不久之後將以「聖劍士」之名,在大陸上打響名號的艾裡,在最初得到這一名號的這段日子,過得並實在不能算是很愉快。 第二章 他鄉故舊   國都黎盧之中是被王子們的爭鬥鬧得地覆天翻,而黎盧之外,在聖愛希恩特帝國的西部國境,也因為一直深入動部聯盟的凱曼先鋒部隊的入侵而烽煙四起。   此時凱曼軍雖節節勝利,但戰線也還未推進至此,離聖愛希恩特本土還有一段距離。這支孤軍深入的隊伍,能在眾敵包夾之中保持不滅,甚至對聖愛希恩特造成一定威脅,乃是因為它實際可算是凱曼軍隊中擁有最強戰力和最大機動力的一支。   它的領導者,是曾率魔族大軍蹂躪人界大地、令十年前人界損失慘重的魔王羅炎,而它的全部成員,都是羅炎從魔界召喚來的具有中等智能、生命力強韌、能輕易飛越高山大河的有翼魔人。雖然不是足以對人界安危造成威脅的高等魔族,但在羅炎率領下,已經是人類普通軍隊難以阻擋的堅強戰力了。   這支魔族部隊在聖愛希恩特邊境諸省中不斷游擊騷擾,對第一王子和二王子的外省駐軍力量都有所牽制。這兩方軍力相互間沒有發生大的衝突,除了忌憚這中立的三省駐軍外,這也是一個重要原因。   在黎盧西面百里之外,有一塊土地剛經歷過人族與魔族部隊的戰火的煎熬。被烈火燒焦的黑色大地上,躺著的多半是聖愛希恩特士兵的屍體。   不久之前,這裡發生過一場魔族部隊與聖愛希恩特第三軍團的遭遇戰。雖然雙方都不想打這場意外的戰,兩軍一觸即分,羅炎麾下的強悍的魔族部隊還是讓第三軍團在這裡留下了上百士兵的生命。   戰事過後,先前激烈的廝殺呼喊聲早已消逝,戰場上一片死寂。戰火產生的蒼黃色濃煙佈滿天空,穿透煙霧照射下來的陽光似乎也染上了這種色彩,令陽光下的事物浮現出一層如死人肌膚般的不祥的蠟黃色。天幕下,紅色的人血和未熄的火焰,讓焦黑的大地看來彷彿在沉默地淌著鮮血。   煙火熏炙著人肉,散發出引人作嘔的焦臭味。烏鴉和禿鷲在天空中盤旋,焦躁地等待著享用下方的美食。   而令它們不能立刻下來大快朵頤的,是下頭眾多佝僂著腰在地面上蠢動的身影。他們是鄰近村落的居民,每當一場戰事過後,他們便從藏身的地方跑出來,到戰場裡翻找屍身,搜刮一切可用的東西的人們。   這一帶的村莊原本還算富足,但魔族來了固然要殺人搶東西,本國的軍隊來了同樣也要他們供奉食物用品,幾經戰火蹂躪後,一些家境不好的人的生活已經艱難到令很重顏面的聖愛希恩特人做出劫掠屍體的行為來。   「唔……在關係到自己生存的時候,人族可以拋棄掉平日掛在面上的尊嚴,也顧不到什麼『物傷其類』的悲哀,可以完全和上頭那些扁毛畜生一樣,冷漠地從同類的屍體中尋找能讓自己活下去的東西……呵呵,等級低一些魔族如果看到太多同類的屍體,倒是很容易暴走,不顧後果地胡亂攻擊敵人。他們倒是反該好好學學人家人族的冷血哪……」   平日在旁人聽來清澈而充滿活力的嗓音,吐出帶著淡淡嘲諷的話語。此時聽來,那種清澈竟更加讓人覺得這聲音缺乏人性氣息。   灰暗陳舊的衣襟被風吹得鼓蕩不已,非但無損於其主人姿容的端秀,反而更增一股超脫俗流的氣韻。維洛雷姆依舊是一身流浪藝人打扮,靜靜立於戰場之中看著這一切。   懾人的金銀妖瞳,冷冷地映出黃、紅、黑交織成的淒艷畫面。血腥恐怖的畫面,在他眼中,似乎只是一出不甚精彩,聊以打發時間的戲而已。   而如果是不知道他這異色眼眸底細的人看到這副畫面——在瀰漫著死亡氣息的戰場上,出現這麼個有著傳說中是惡魔標誌的「金銀妖瞳」的詭異俊美男人……這樣的情況下,很難不令他們以為是撞上了從冥府之國度降臨人世的妖魔。   因而,當翻找屍體的幾個村民接近這裡,猛和他打了一個照面時,都嚇了一大跳。緊張地握住了身邊任何可以作為武器的東西,借助喝聲為自己壯膽:「你是什麼人?!」   「等一下,別緊張!」那個「妖魔」立刻高舉起雙手表示自己沒有威脅性,以和善地笑容化解村民的戒心。   「我是正巧經過這一帶的流浪藝人。請問,這裡附近有可以讓我表演,好混口飯吃的村莊嗎?」   哪裡都總還是有貧富差異的存在的。雖然一些村民窮到去搜屍,村莊中依舊有些做小買賣的,也有些人有閒錢給流浪藝人的表演捧場。   「最後獻給大家看的,是小弟從天神那偷來的諸神的禮花。它帶有無數天神的祝福,能帶給所有看到的人好運……」   裝模做樣的說出這番話的時間裡,維洛雷姆已經聚斂起大量的魔法精靈。把空空的手掌示給觀眾看過後,握拳往天上一拋,其實卻是催動魔法精靈在上空顯露他們的光芒,無數各色小光球在離人們數十尺的空中閃爍著,碰撞間又閃耀出更多斑斕的色彩,煞是好看。   雖然維洛雷姆無法做到魔王同時召喚六大系魔法精靈的程度,不過就一個禮花的色彩而言也已經足夠了。觀眾看得開心,紛紛向他拋擲錢幣。人們猜測著他剛才的魔術究竟是怎麼搞的玄虛,三三兩兩地散去了。   拋擲著掙得的錢幣,維洛雷姆卻並不見得如何歡喜,只是淡淡地看著正四下散開的人群的反應。有的人一口咬定那是幻覺,有的人則認為觀眾中一定有替他放煙火的「托兒」,有的人怎麼也想不明白,乾脆相信了他「諸神禮花」的說辭,以為自己也受了神的祝福,丟下了更多錢幣後高高興興地回家。   當然,沒人想到會有這樣變態的魔法師,施用原本可以產生強大破壞力的魔法,單取其聲光效果來炮製出旁人眼中不入流的魔術,自然也就不會有人猜到這個魔術的真正玄虛。   幾星散發著微光的魔法精靈飄落魔術師身側,似在好奇這個人為什麼大動干戈地把大家召喚來,卻只要大家發點光做做樣子。維洛雷姆輕輕彈動手指,將它們彈走。   他不會無聊到對沒有靈魂的魔法精靈解釋,以真正的魔法能力來表演不入流的魔術,甚至還馬馬虎虎地讓表演失敗,不過是因為他覺得觀察人們因此表現出來的千姿百態,倒比這個世界大多數人熱衷的謀取權勢名利來得更有意思許多。因為只要他有意願,憑他的力量要達成那些有形的目標,不過是如運作機械般簡單必然的過程,有何樂趣可言?反倒是人性千奇百怪,借表演的機會觀察人們形形色色的反應,讓他可以沉迷許久。   ……只是自從不敢再跟蹤蘿紗、艾裡他們之後,這一向帶給他很多樂趣的娛樂似乎也變得有些乏味了。他把原因歸結為那件事沒個了結便中途放棄,心裡大概有些放不開吧……不過眼下可能令自己動了感情的蘿紗,實比魔鬼還恐怖(他倒不覺得魔鬼有多恐怖就是了)。再放不開,他也不想回去面對她。   收拾好攤子,觀眾也散盡了。他突然發現,不知什麼時候旁邊多了一個算命攤。一個披著灰白斗篷的男人耷拉著腦袋靜靜坐在「神算」的幡旗之下。   眼熟。好眼熟的傢伙。   維洛雷姆皺了皺眉……雖然這人實在不起眼,但就是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   他突然想起來了。一個一身灰白,幾乎沒半點存在感的傢伙,不就是那個在自己跟著蘿紗他們時看到過好幾次的另一個跟蹤者?自己不再跟著蘿紗後,也就再沒見過他,這還是第一次他主動出現在自己面前,會有什麼用意嗎?   再度潛心感應老頭的氣息,仍舊是一如最普通的人類,他體內沒有什麼力量,甚至連一個合格的占卜師應有的魔力都沒有,看來是個江湖騙子……應該不會對自己產生威脅,只是心裡總覺得這老頭不會那麼簡單。   權當是無聊時的消遣,他走到算命攤前隨意問道:「老兄也是剛來的嗎?現在生意不好做吧?」   「呵,是啊。」算命師如同被砂紙磨過的沙啞嗓音令維洛雷姆微微皺眉。「老弟今天的收穫倒是不錯。不如請我去酒館裡喝上一杯?」   維洛雷姆仔細盯這算命師被前發遮去大半的臉孔看,卻發現他的皮膚上並沒有多少皺紋,下撇的嘴角也沒有衰老的人固有的紋路。雖然還是看不清楚,但可以肯定這實在不能算是一張老人的臉。他給人的蒼老感覺,與其說是來自他的相貌,毋寧說是從他整個人身上散發出來的垂暮之氣造成的。   有意思。   維洛雷姆必須承認自己已被他挑起了興頭。於是這往常必定認為是老酒鬼藉機討酒喝,一口加以拒絕的請求,破例得到了他的應許。   「好啊!難得碰上,咱們哥倆好好聊聊。」   鄉下的酒館自是簡陋,兌過水的酒喝起來也淡而無味,倒是舞台上不停扭動腰肢的年輕舞孃,雖然容貌帶著些許土氣,那股青春悍辣的風味倒還頗有幾分看頭。   「我們不是第一次見面了吧?」盯著舞孃的腰肢,維洛雷姆首先開口試探。隨即他便覺得自己的話挺好笑,先笑了出來:「嘿嘿,這句話聽起來怎麼這麼像搭訕女人的老套技倆?別介意啊。」   「我差不多是和你同一個時間開始跟在蘿紗他們後頭。追著同一個目標,要想完全碰不到面也不容易呢。」   算命師的話肯定了維洛雷姆先前的懷疑。隨即,他把事情反過來想,便產生了新的懷疑。   既然現在自己沒有再跟著蘿紗一行,按理就沒有再和他碰面的理由。那麼他這次再次出現在自己面前,是不是就可以推斷,他根本是有心地前來尋找自己?   而隨後算命師對他後一句純粹只是調侃的話的應答,對他來說太過震撼,令他一時放下了這個疑問。   「呵呵,如果這真是你搭訕女人的方法的話,我也不會介意。離開魔界轉眼已經十年了,可我還記得當年魔界中不知有多少女子巴望著你對她們說這句話呢。能得到貴為魔界最具實力的德拉古達家的家主,年紀輕輕就以橫溢的才華享有盛名的維洛公爵的垂青,可是無數魔界女人的夢想啊……呃,或者還有男人?」   和兩百年前依靠力量將前王拉下王座取而代之的出身平凡的魔王羅炎不同,德拉古達家族是擁有最悠久歷史和最高貴血統的家族,在魔界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若不是身為當代家主的維洛公爵本就看那暮氣沉沉,只知發號施令要下屬奉養他的前王不順眼,決定只要羅炎不侵犯到德拉古達家便袖手旁觀,羅炎何時才能登上魔王寶座還是未知之數。   那之後,德拉古達家族便成為在魔界中有著超然地位的一族,除了確立最基本的從屬關係外,羅炎也從不多加插手他們勢力範圍內的事。   但維洛在魔界雖是大人物,人界卻不應該有人認得他!   沒有理會最後那句玩笑,維洛雷姆的灰眸中精光乍現,迫人的威勢陡然自他身上如怒濤般向四面澎湃而出。   正跳著舞的舞孃,奏樂的琴手,聊天的客人,給客人倒酒的酒保,甚至躲在櫃檯角落偷偷往酒裡兌水的店老闆,幾乎每個人都感受到這股無名威壓,被逼得打了個寒顫。有比較敏感的人看向維洛雷姆這裡,幸而緊盯著算命師的他背對著眾人,沒人看得到那如芒刺般幾乎可令被看的人肌膚刺痛的目光。所有在場的人不約而同地噤了聲,停了動作,整個店一瞬間出現了詭異的沉寂。   在這寂靜中,維洛雷姆向坐在他身邊的男人低聲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怪異的寂靜一閃而逝,店裡畢竟都是普通人,沒有人明白剛才究竟是怎麼回事,大家一回過神便繼續著原先的喧鬧。店裡的氣氛又恢復了原先的平和。   而算命師也彷彿絲毫不為維洛雷姆剛才激動之下洩露出來的威勢所動,仍是以原先那副不緊不慢的神氣答道:「我啊,說了大概也不會有人記得了吧……」看維洛雷姆一副要暴走殺人的架勢,他忙笑著揮手安撫:「好,好,既然你想知道,我也不瞞你。我是十年前被魔王陛下毀掉力量,驅逐到人界自生自滅的那個人……」   「你是……那個紀貝姆?」維洛雷姆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變了很多嗎?」紀貝姆苦笑起來,摸摸花白的發,沉默良久。   「已經不是當年在魔界時的那個紀貝姆了,樣子變了一些也不算什麼罷……」   維洛雷姆默然看著他。十年歲月對於人類來說算是很漫長的,但對於有著數百甚至數千年長久生命的魔族來說,不過是轉瞬即逝。十多年前,他曾隨同羅炎來說服德拉古達家協同出兵,加入對人界的戰爭,那是維洛最後一次在魔界見到他。那時的紀貝姆給維洛留下的印象,至今依舊鮮明。   在那沉默而讓人難以忽視的魔王身後,他曾是何等耀目的存在?他是日正中天的魔王羅炎最為倚重的大將,風華正茂,能言善道,魔族中少有的絕頂智慧讓他白皙優雅的外貌更具有蠱惑人心的力量,與其說是魔族,倒更近似早已絕跡的神族,引得多少美女曾為他癲狂。而皮相下隱藏的在羅炎陣營中僅次於羅炎的力量,令膽敢輕視他的魔族都嘗足了苦頭。   當年自己對入侵人界沒有興趣,婉拒了他們的邀請。他們記得當年自己不阻撓他們同前王的戰爭的情面,也並沒有報復,逕自召集強者侵入人界向人族發動攻擊。那之後沒過多久,事情便全都變了。   原本應是不敗的魔王,竟然被小小的人族女魔法師所封印。而在那之前,更傳來令人難以理解的消息:紀貝姆大將竟會因為忤逆魔王的罪名,被羅炎毀掉頂上魔角後放逐人界。自己便再沒有見到他。想不到區區十年過後,當年的風采竟然完全消逝了。   魔角是魔族難以掩飾的標誌,也是蓄積魔力的根源,一旦被拔除魔族便會失去力量。但是,單純失去力量,應該不會對他的形貌有如此大的改變,這種改變,只有從內心受到巨大影響才可能發生……   「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維洛雷姆忍不住問道。   「我自作孽罷了,沒什麼好提的……」紀貝姆仰頭猛灌下一口酒,像是要衝掉腦中不快的事。把玩著酒杯,他似是不經意地問道:「倒是你,剛發現你也來到人界時,真是很吃了一驚。怎麼?一向懶得管事的維洛公爵,當年拒絕了我們一起攻打人界的邀請,不可能現在倒起了興趣吧?」   「哈,怎會?」知道紀貝姆不想說的,逼他也沒用,維洛雷姆便不再多問。「只是在魔界呆了那麼久,可以有點意思的事都玩遍了。前兩年實在悶得不行,索性就跑到人界來玩玩而已。你該知道,穿越人魔界間的結界對我來說早不是問題。」   雖然許多魔族對用力量讓人們臣服的事樂此不疲,但維洛雷姆並不會是其中一員。   「屠殺人族有什麼意思?不過是用體力不用腦力的事,在魔界隨時都可以做,何必巴巴地大老遠跑到人界來做?倒是現在正趕上人界難得的大亂,隨便轉轉都可以看到不少好戲,這可比單純打打殺殺來得有趣多了。」   換而言之,他就是那種喜歡干湊熱鬧看白戲的無聊男子。時機湊巧時,還會興風作浪、推波助瀾上一把,好讓戲更精彩些。   既是舊識,在這裡見面也算是他鄉遇故知了,而且談話的對象是不可能回到魔界的人,維洛雷姆索性無所顧忌地說起心中的想法。   「前些日子聽到魔王陛下重現人界,還召喚出魔族部隊與人族軍隊開戰的傳聞,我怎麼能漏過這麼有趣的事呢?當然就跑來這裡看個究竟了。」   故意在紀貝姆面前提起他過去曾效忠的君王,他果然如維洛雷姆所想的無法再保持淡然。他傾身向他問道:「先前那場戰爭你看到他了嗎?有什麼想法?」   「唔……魔族部隊不過是些上不得檯面的有翼魔人而已,這場戰沒什麼看頭。領軍的看來確實是羅炎本人,只是他好像懶懶地挺有些怠工。今天這一戰,如果他有心出手,至少可以把那支人族部隊留下一半下來。不過,或許是他受命故意有所保留,倒也難說……」   一邊說,維洛雷姆一邊留意觀察紀貝姆的反應,見他神色木然,看不到什麼有趣的反應,心下頗有些失望。直到聽到他輕歎道:「看來果真是如此了……」不由拔尖了耳朵,十分好奇紀貝姆的「如此」究竟是怎麼回事,偏偏他又什麼都不說了,只是陷入沉思中。   冷場了一陣,正當維洛雷姆開始覺得無趣,考慮要不要結束這次談話時,紀貝姆打破了緘默。   「喂,你應該也有所察覺吧?」   「唔?」盯著台上舞孃的維洛雷姆一尋思,亦發現了一事,「你這麼一說,我也看出來了……」   「果然不愧是德拉古達家主維洛公爵。」紀貝姆的聲音陡然沉冷下來,半側了身肅容面對他,準備進入正題。   「你也發現魔王陛下轉移目標,撇開第二軍團,轉而對付第三軍團的用意……咦?」   「這舞孃腰雖細,其實定是生過孩子的婦人了。身材恢復得再好,肚皮總沒有少女的光滑細柔……啊?」   兩人同時講起心中所想,在發現對方說的話跟自己所想根本是南轅北轍時,同時以驚異聲作為收尾住了口。隨即兩人都悶笑出聲。   「好,好,還是你說吧!究竟是什麼事?」維洛雷姆忍笑問道。他感覺得到,紀貝姆剛才在講的,大概才是他專程來見自己的目的。   「凱曼國王派這支軍隊到聖愛希恩特境內騷擾,是為了什麼,你應該看得出來吧?」   「哈,考起我來了?雖然剛才想的方向錯誤,那只是一時疏忽啦!我不至於連這都看不明白。」   維洛雷姆笑道:「聖愛希恩特乃是神聖聯盟的核心國,它如果無法統合聯盟各國,聯盟就只是一盤散沙。凱曼國王派羅炎刺殺了聖愛希恩特國王,目的就是引起內亂,讓它無暇對付凱曼。現在那兩位王子哪一位登上了王位,都會開始打破凱曼各個擊破的如意算盤,凱曼王派出軍隊,自然是為了牽制協調兩位王子的力量對比,盡量延長他們鬥爭的時間。」   「不錯。先前這支部隊主要在第一軍團和第二軍團所轄區域活動,就是因為國都之中第一王子的力量比第二王子佔優,而第一、第二軍團長卻是擁立第一王子派系中最強的兩員大將,號稱帝國雙聖,在聖愛希恩特有著守護神一般地位。如果不將他們牽制在邊境,第二王子哪還有戲可唱?」   維洛雷姆心中暗歎,這紀貝姆雖是失去了一身力量,不過頭腦中的智慧卻是沒有減少半分。看他過得頗為潦倒,卻能對情況變化瞭如指掌,對國家大勢看得通透,果然不簡單。這樣的男人雖沒有了力量,以這等智慧,也足以在人界有所作為吧……只不過,他為何要向不相干的自己說這些?   一邊猜測,一邊思索著紀貝姆的話語,維洛雷姆腦中有所領會:「……即是說,這次魔族部隊南下數百里,離開第一、第二軍團的轄區,開始騷擾第三軍團,就表明……」   「正是。據說黎盧中現在是二王子的勢力佔了上風,凱曼王便打算讓那帝國雙聖回去赴援了。」   「哦,原來如此。不過……小弟想不明白,雙聖回不回去,跟我有什麼關係?」   「你應該聽說過光、明兩位賢者吧?」   維洛雷姆神色微動。他自然聽說過他們。三十多年前,在魔界,光、明賢者的名字是可以用來嚇唬不聽話的魔族小孩的。   這兩人簡直是專為除魔而生,各自修煉的功法能敏銳地感知到魔族身上的暗黑之氣,更會在接近魔族時自動地迅速銷蝕暗氣。兩套功法配合施用時更成為魔族最難招架的聖力。偏偏那兩個老頭還正義感過剩地以除魔為己任,不小心在人界撞上他們的魔族幾乎都沒能生還。   少數幾個運氣好的逃回魔界後,消息漸漸在魔界傳開。先後有不少頗有實力的魔族強者去找他們麻煩,卻都是成為他們手下的犧牲品,反而給對方平添不少經驗,將功法磨煉得愈發精純,對魔族更具傷害力。後來兩個瘟神除魔除得興起,竟還追著逃回的魔族殺到了魔界,死在他們手下的魔族不在少數。最後還是被激怒的魔族們群起圍攻,他們耗盡氣力,魔族的噩夢才宣告終結。   近千年來,魔界都不曾有過這麼屈辱的歷史,至今提起這光、明賢者的名字,還是讓魔族中人頗覺忌憚。   紀貝姆續道:「帝國雙聖,就是他們當年遺留在人界的傳人。他們也正是因為擁有聖力,令當年入侵人界的魔軍不敢在未在人界佔到優勢時貿然進犯聖愛希恩特,而在聖愛希恩特得到守護軍神一般的尊崇地位。」   維洛雷姆依舊不明白。「光、明賢者的傳人,確實挺危險。不過他們在轄區也好,在黎盧也好,離我們都有好幾百里呢。這到底和我們有什麼相干?」   「和你是沒有什麼相干。」紀貝姆的上半句話讓維洛雷姆有吐血的衝動,下半句話卻有讓他震驚得忘了吐血。   「有相幹的是蘿紗。她現在就在黎盧。她連收斂暗氣的辦法都不知道,那點未經修煉的暗氣也根本經不起消蝕,雙聖一到恐怕就危險了。」   維洛雷姆不知道自己現在瞪圓眼睛、傻張著嘴的樣子,已經完全毀了平時賣藝時假冒「金銀妖瞳」刻意塑造出的憂鬱、冷漠、優雅形象。紀貝姆卻也沒有半分異色,只是靜靜看著,等著。   然後,維洛雷姆一句話也沒說便從座位上猛跳起來,身影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高速向門口逸去。一衝出門外,他完全忘了周圍有不少村民在場,直接施展出高級魔法師才會的飛行術飛上天空,急速向黎盧方向飛去,留下地面上許多人指點驚歎。   直到飛出數十里,他才突然醒悟到自己在做什麼,煞住身子納悶地喃喃自語:「奇怪了……我幹嘛往黎盧跑?不是早就決定不再和那小丫頭有半點瓜葛了嗎?她有沒有危險關我什麼事?為什麼我要巴巴地趕去救她?」   沉吟一陣,仍是想不出有什麼去的理由。「……還是自去找些有趣的事玩吧。」   他掉轉方向,朝另外一面飛去。   「唔……表演時聽說西南方五十里外的一個村子出了件稀奇事,不如就去那邊看看……」   然而口中雖是嘀嘀咕咕地這麼說著,當他留意到時,卻發現自己竟又在朝著黎盧那兒飛。他驚恐的吶喊聲驚飛了許多下方山林中的鳥兒。   「咦∼∼究竟是怎麼回事?明明知道沒理由去的,身體為什麼卻自作主張地往她那裡跑?!……我這到底見的是什麼鬼啊∼∼」   雖然他一再掉轉方向,列出一個個計劃誘惑自己去別的地方,然而蘿紗遭遇不測的模樣一在眼前浮現,便總是不由自主地向黎盧趕去,再無法象平日一樣灑脫地想去哪裡就去哪裡。體會到這個事實後,他終於放棄掙扎,加快速度箭也似地飛向黎盧,轉眼便去得遠了。   在先前和維洛雷姆談話的酒館,紀貝姆望著他消失的方向,欣然地微微點頭:「我果然沒有看錯,他果然對她有情。有他相護,她應該不會有大礙了吧。」   事情已了,便該回去了。蘿紗周圍和她本身的變數都很多,一陣子不在她身邊,就讓人忍不住擔心她會不會出什麼新狀況……辛苦雖然辛苦,而且大概也不會有人知道自己付出多少心力,但這是自己欠下的,沒什麼可說的。   正要飄然離開這裡,再度隱身暗中守護那人,一隻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轉頭看去,見酒店老闆逼近過來的臉孔隱隱透出幾分猙獰。   「客人,你的朋友已經跑了,你不會『也』忘記付帳吧?」   智慧如他,也在一愣後才醒悟到嚴峻的事實——原本要請客的維洛雷姆已經被自己帶來的消息給逼得匆匆忙忙走了,沒顧得上付帳……這幾天忙著尋找維洛的蹤影,算命生意根本沒怎麼開張,正是囊中羞澀之時……   看來為了保護蘿紗,紀貝姆所需付出的,還不僅僅是大量的心力。 第三章 帝國雙聖   黎盧之中,王子們的爭鬥雖然激烈,卻還不到王不見王的程度。同為王室成員,又沒有打出各自旗號把鬥爭公諸天下,便總會有些他們不得不直接碰面的場合。   八月二十三日,乃是伊莎貝拉王后,也就是亞歷威爾德王子的生母的六十壽辰。國王新喪,不宜大宴群臣大張旗鼓地慶祝,便只在宮中設了僅邀請王室成員參加的私宴。   夜晚時分,慶壽的宮殿中燈火輝煌,前來祝壽的遠近皇親濟濟一堂,送來的名貴禮品堆滿了後頭存放禮物的房間,藝人們賣力地彈奏喜樂,表演歌舞雜技。歌聲,樂聲,慶壽貴族們的談笑聲,交織出一片喜慶熱鬧的氣氛。   而在殿堂之外,殿內的燈火再明亮也照不透籠罩整個皇宮的黑暗,喧鬧聲再響也傳不了多遠,驅不散皇宮中的陰沉氣氛。   細看之下,就會發現端送菜餚的僕役神色僵硬,分屬亞歷威爾德王子派系和葉卡特留希王子派系的貴族們言談中劍拔弩張,笑容不過是沒有多少效果的掩飾,連宴會的主角,伊莎貝拉王后也沒有多少喜色,反而像在緊張著什麼,保養得宜的身子微微顫抖,令她身上佩帶的珠寶發出輕輕的撞擊聲。由此可見,宮殿中的喜慶亦不過是一層淺薄虛假的表象。   所有人都看得出,王室的權力中心正是極為不穩的時候,兩位王子為了爭奪王位,彼此都是狠不得置對方於死地的,待會兒他們見面時的氣氛,怎麼想也不可能會適合壽宴這種喜慶場合的。   生母的壽宴,亞歷威爾德王子自然是一開始就陪著伊莎貝拉王后,而葉卡特留希王子則還沒到,倒是那個一直被王室視作透明人的掛名王子弗裡德瑞克王子一早便坐到了他的位子上。不過人們的心思都放在那兩位兄長上,誰也懶得理會他。   「葉卡特留希王子到——」   隨著這聲通報,葉卡特留希王子以獨特的豪邁步態大步踏入宮殿內。在他身後,一群護衛神色冷峻戒慎,似乎只要在場的人一有異動,他們就會拔劍把這裡化為戰場。   他們一進來,便有股冷冽蕭殺之氣一併進入宮殿中。貴族們都住了口,無論是哪個派系的,看著他們的眼光中都不由自主地帶上了幾分敬畏。只有被請來表演的藝人,還在盡責地賣力演出,但他們製造出的樂聲在一片靜寂中顯得十分突兀,更讓人感到不安。   伊莎貝拉王后抖得更厲害了。她是依靠高貴的出身和美貌成為王后的,沒有很強的手腕和過人的威儀,每次見那個一向囂張粗野的二王子,都讓她覺得格格不入,很難在他面前維持王后的威嚴,更何況是現在這樣的非常時刻?   「葉卡特留希祝母后壽辰快樂,長壽康健!」二王子躬身向王后祝壽,毫無自覺自己就是令她壽辰不快樂的原因。伊莎貝拉王后胡亂應了,顫抖著手請他入席。   三位王子的席位是列在一起的,葉卡特留希王子的位子便在亞歷威爾德和弗裡德瑞克之間。第一王子陰沉著臉,冷冷看著他的兄弟走過來,經過自己的席位時,甚至輕鬆地向自己笑著點了點頭。   二王子就坐後,壽宴繼續維持著平靜的氣氛進行著。而其中不少人都已是食不知味。   「王兄,我聽說最近黎盧中好像很不太平啊,好幾個大臣都遇到襲擊。不知王兄是否也有所聽聞?」   第一王子沉著臉應了一聲。他當然知道,被襲擊的大臣都是他的人,他怎會不知道?   二王子開懷笑道:「呵呵,王兄平時出入也還是小心點好。這種混亂的時候,什麼事都可能發生啊……」   亞歷威爾德王子的臉色更沉。自從那次低估了葉卡特留希,中了他的計,令手下的精銳武者折損大半後,他就一直被葉卡特留希壓在下風,只能任他為所欲為而沒有足夠力量反擊。今天他更借拜壽之機,公然到自己的地頭來耀武揚威,嘲諷自己,真是囂張到了極點!   他也算計過如果趁他赴宴之時加以格殺,會有幾成勝算。奈何葉卡特留希飲食十分小心,在身邊護衛的又儘是他手下最強的精銳,而己方最缺乏的也就是強大的戰士。可恨那些魔法公會的老頭們雖是傾向自己這邊,卻多半只懂搞研究,剩下幾個會實戰的,又堅持不願以魔法力對付本國之人。僅靠一般士兵圍攻必定無法在短時間內解決他們,到時發覺不對的王城護衛軍在城裡鬧起來,局面就很難收拾了。   眼下並不是好時機,且任他再囂張一陣吧,很快情況便會有變化的……那時他恐怕再也笑不起來了。在那個時刻到來之前,因為這種程度的口舌撩撥而發火未免太不智了。   亞歷威爾德王子像是聽不出葉卡特留希話中的挑釁,淡淡地向他點頭道:「多謝你的關心了,我自然會小心的。」只是點頭時,在沒人能看見他眼光的瞬間,怨毒的光芒從他眼中一閃而過。   葉卡特留希並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心中仍是暢快至極。這一陣主動權都在自己這一邊,完全壓制得王兄無力反抗。連日的暴力事件已經開始收效,不少原本是王兄那方的官員大臣為了保住自己和家人安全,完全倒向自己這邊,更多還沒有行動的人也已經動搖了。這怎能叫他不得意呢?   現在,他只希望應該還在邊境的帝國雙聖不要那麼快趕回救援。只要再給自己一點時間,一點點時間就行,兩邊勢力此消彼長之下,就算帝國雙聖回來,王兄也無力挽回頹勢了。   這一頓飯就在僵硬的氣氛中進行著。王后吃了幾口,就因為胃痛而回宮休息了,第一王子和二王子交換著暗藏機鋒的對話,其餘的王公貴族們則小心關注著他們的動向。雖然御廚們費了不少心血,可惜幾乎沒有人吃得出盤中佳餚究竟是什麼滋味。   不,有一個人例外。   弗裡德瑞克王子毫不理會旁邊兄長們的暗潮湧動,專心地品味宮中御廚的好手藝。如果御廚們看到他那副投入的吃相,多半會感動得流下淚水。他十二歲被扔到國外自生自滅,現在雖然回來了,不過備受宮人冷遇的他平素也沒有多少機會吃到這等好料。不趁這機會吃個痛快還等什麼?   ……更何況,現在在大家的眼中,三王子應該是個頭腦簡單卻不知天高地厚,不足為道的小子。在這種場合,王兄們也不可能洩露什麼重要的情報,那還理會他們什麼?   吃得太過投入,因此他在二王子連著喚了他幾聲後才察覺。忙不迭地放下手中汁水淋漓的龍蝦,他胡亂拿起餐巾擦著手應道:「啊?二王兄,你叫我?」   下邊不少王公貴族看到他的表現,大搖其頭,暗道這三王子少小離開宮廷,看來非但沒學到什麼長處,竟是連基本的宮廷禮儀都丟掉了,實在不是能有作為的人。   二王子亦微微皺眉,不過還是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   「我剛才在說,那個經常煽動民眾騷擾護衛軍和騎士團的什麼安幫,幕後恐怕有人指使他們來對抗我們皇家。不然那些沒讀過多少書的蒙昧之徒,怎可能懂得安排行動計劃讓我們吃了不少虧,而且還有辦法網羅到高手助陣,現在還冒出了什麼『聖劍士』和『聖女』……」   看似隨意地說到這個話題,臉上笑容也沒有變化,葉卡特留希的眼睛卻緊緊盯著王弟表情的每一絲變化。「弗裡德瑞克你常年在國外,或許跟那些平民窮漢比較有接觸,你怎麼看呢?」   這是一次試探。   安幫從一開始時的烏合之眾,變得越來越難以對付,已經讓他感到很頭疼了。先前護衛軍因為安幫的報復和騷擾吃的不少小虧,自己忙著對付王兄還可不作理會,但那次自己親自押送魔核光炮,竟也被他們中途劫走,便讓自己再無法忽視他們。現在正是自己和王兄之爭的要緊時候,他們竟變本加厲地搗亂,事事跟自己作對,大扯自己後腿,不僅折損了自己不少人手,也令行動的效果頗受影響。還有那什麼「聖劍士」和「聖女」似乎很受民眾愛戴,不留心防範說不定以後也會出什麼亂子。   在進行王位之爭的特殊時期,快速崛起了這樣一個幫派,他很難相信這只是民眾單純的自發行為,後頭沒有什麼人在培植、指使這股力量。而回想起弗裡德瑞克初回黎盧時宣稱要一同爭奪王位,之後卻沒有什麼動作,他不由有些懷疑這二者間是否有什麼關聯?   「二王兄你不知道,我去的國外學府都是實行封閉教學的。整天看到的不是同學,就是老師。偶爾有機會到城鎮裡去,大家當然抓緊時機喝酒玩樂了,哪有閒工夫去理會那些窮人想什麼啊?」   ……只不過我通常會曠掉一半以上的課,跑到鎮上閒逛就是了。   心裡作著補充,弗裡德瑞克的表情卻是無懈可擊,活脫脫一個單純的菜鳥學生。   葉卡特留希也曾聽說過弗裡德瑞克就讀的學府確實是這樣的管理制度,當下便相信了弗裡德瑞克塑造出來的淺薄形象,暗笑是自己杯弓蛇影,想得太多了。   懊熱的下午,人們多半在家納涼,但黎盧市區一個市集中仍是頗為熱鬧。商販們搖著扇子,有一聲沒一聲地吆喝叫賣,顧客們討價還價的熱情絲毫不因天氣的炎熱而有所降低,柔和的聲浪如午後的清風一般穿行於集市中。   市集中的商店攤鋪多半只有低矮的一、二層,因而市場旁邊那棟五層高的鐘樓便鶴立雞群地高出一大截,是這裡視野最好的地方。若是從鐘樓上向下俯瞰,在下午明亮陽光的照耀下,市集中每個人的動作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卻很少有人想到那頂上掛著大鐘,沒什麼立足處的鐘樓上有沒有藏著人。   平常確實沒人會待在鐘樓上,不過今天卻是例外。蘿紗正頂著一大片荷葉盤腿坐在吊在大鐘的鐘樓頂層之上那小小的平台上,一邊磕著瓜子,一邊看著下頭夥伴的行動打發時間。   參加今日行動的人,除了守在鐘樓上的她外,還有包括艾裡在內的九個夥伴偽裝成小販、行人、乞丐等,分散在下方的市集裡。   這些日來黎盧城中依舊事件不斷。長時間持續下來,市民們幾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每天若是沒聽說哪裡出了事,反倒覺得異常了。前日安幫又得到消息,今日傍晚時分二王子的人將會在北城一個鬧市中伏擊返家經過那裡的政務大臣。這位大臣是第一王子的支持者,二王子數次派人遊說未果,反而被他罵個狗血淋頭。被觸怒的二王子勢必要殺之洩憤,以他的下場來威懾第一王子的其他支持者。   安幫並不在乎政務大臣的安危,但二王子在鬧市中伏擊,必定會傷及無辜路人,自當加以阻止。而在鬧市中阻止那些武技不凡的戰士,若是本身沒有足夠高的造詣,恐怕反而會造成更多無辜傷亡,於是,重任理所當然地交付到了艾裡等人和若干弗裡德瑞克王子撥劃來幫他們忙的本領出眾的一些戰士手中。   今日還不到中午,參與行動的人便偽裝混入市集中,監視事先調查出的最可能進行刺殺的路線上的一切蛛絲馬跡,以發現誰是二王子的殺手。   至於蘿紗,因為對魔法的控制不好,估計守在現場也派不上多少用場,可能還會把災難擴大化,大家便安排她守在這座可以俯瞰全場情況的鐘樓上。假如有需要的話她可以隨時提供魔法支援,殺手如果逃離了人群,她也可以放手施為。   從中午等到現在,大家似乎都有些煩躁,扮作乞丐的盧索顛起了二郎腿,還越抖越快,裡維也閒著無聊吃起了自己攤上賣的西瓜……呃,艾裡呢?   蘿紗很快找到了他的所在。因為城中不少人記得聲名大躁的「聖劍士」的長相,為了避免被人察覺,可憐他這麼大熱天的,又是斗笠,又是斗蓬地包裹得嚴嚴實實,還把前發披散下來擋住面目,邋裡邋遢的樣子讓蘿紗不由想起了當初見面時的狼狽樣。   大概是頭髮擋住眼睛,不好看路,這傢伙連路都走不大利索,晃來晃去地,忽然和一個在人群中亂竄的小女孩撞個正著。看他手忙腳亂地又得拉小孩,又得扶斗笠,扯斗蓬的模樣,蘿紗忍不住笑倒。   「咦?你一定是聖……」小孩剛被艾里拉起身,摸著他的手突然叫了起來。   艾裡聽得話頭不對,趕緊摀住了她的口。看看旁邊沒大人在,大概是到附近店舖賣東西了,便拉到不惹眼處惡狠狠地威脅:「小鬼,叔叔在做要緊事。妳不要亂吵哦!不然把妳拖去賣掉!」   「我知道了,不說就是。」女孩壓低了聲音道。像是因為能和心目中的英雄分享秘密而感到高興,灑著幾點淡淡雀斑的小臉露出燦爛笑容。「可是,我才不相信劍士叔叔會賣掉我呢!」   艾裡詫異不已,自己這副模樣應該是連德魯馬、琉夜他們都認不出吧?「妳怎麼會認得我?」   「我認得叔叔的手啊!」拉著艾裡的手,她把臉輕靠在他掌上:「那天我在閣樓睡覺,家裡突然著了火,就是叔叔的這雙手抱著我,把我救出去的。雖然那天眼睛被煙熏得看不見,不過我絕對會記得救了我的這雙手的!」   話剛說完,她想起什麼,利索地從背著的小包中拿出筆和小本子,遞到艾裡面前:「叔叔,簽名!」想了一想,又從包中摸出四五本本子:「這是替我媽媽要的,這給我爸爸,隔壁的哥哥也很崇拜你,也替他要一個好了……」   原來她是稅務大臣府第著火的那天,自己從閣樓裡救下的那個女孩。知道自己的外表沒出紕漏,艾裡終於放心。再看看小女孩熱切的笑臉,他苦笑著搔搔頭。哪裡想得到自己給安幫幫忙,居然會因此而一嘗當偶像的滋味?他接過這一大堆本子提起筆,筆尖卻遲遲落不到紙上。   簽名,說起來簡單,他卻不知道自己該簽哪個名字。艾德瑞克,艾裡,現在又冒出個「聖劍士」……回想擁有這三個名字時所經歷的迥然不同的生活,不由深深感歎人生際遇之奇,遠非自己事先所能料想得到。   在鐘樓上的蘿紗看著這一幕,心情忽然變得灰暗下來。   她知道艾裡雖然看上去一副為難的模樣,心中其實是高興的。每次有黎盧的平民向他表現出感激之情時,他雖然會有些不好意思,卻都很開心。他忍受著對被三王子利用的憤怒留在黎盧這麼久來,大家對他的感謝恐怕是最令他覺得慰藉的了。   然而對於她而言,每次遇上這種情況,感受得更多的卻是壓力。   老實說,這些陌生人生活得好不好,跟自己有什麼關係呢?他們過的好,我也是這麼過,他們過得不好,我也是這麼過。當他們滿懷感激地說著因為我,他們才沒有陷入不幸時,自己怎麼也無法像艾裡那樣發自內心地為他們覺得高興。   但是,在那種情況下,大家都在笑,自己卻冷著臉不耐煩地想離開,別人看自己的眼光會變成怎樣?同伴們往日所知道的蘿紗,應該是純真善良,活潑愛笑的,一旦表現出真實的醜陋一面,大家怎麼可能接受這樣冷漠無情的我?他們是自己重要的夥伴,她不想被他們鄙棄……而如果連艾裡都無法接受自己的話,可能走到哪裡都找不到能接受自己的人了,這裡是自己唯一的容身之所。   於是,只有隱藏著真正的感受,在人前擠出歡欣的笑容,彷彿自己真是一個關懷他人,溫柔博愛的好女孩。只是每當一個人獨處時,便十分厭惡這個表裡不一的虛偽的自己。但自己卻也不知道會變成這樣,究竟是誰的錯。   艾裡他們的善良不會是錯,那些平民只是想傳達他們的謝意,也沒有錯。而自己只是內心中無法為這些不相干的人產生波瀾。非關道德,也不是不懂得道理,只是情感是怎麼勉強也無法做出來的。這一切,也不應是自己的錯吧?   她不知道這一切該歸咎於誰,不知道該怎麼改變,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究竟要持續到什麼時候。   鐘樓上陽光燦爛,清風徐來,頭頂上就是毫無遮蔽的清澈藍空,鐘樓周圍飛翔的鴿群傳來陣陣鴿哨聲。身處如此宜人的環境中,蘿紗卻頹然低垂著頭,沉浸在陰鬱的思緒中。   恍惚中,下頭的大鐘響起震耳鐘聲喚回她的神志。原來已經將近傍晚了。想起自己的任務,她忙回神站起身來四下打量看看情況如何。幸好下方還是沒什麼動靜,她的走神沒誤什麼事。   剛吁口氣,忽然感覺周圍有些不對勁,她猛然抬頭瞪視前方,便見兩道黑影自遠處向鐘樓這裡直衝了過來,速度快得令地上的人根本不及察覺這兩條疾掠而過的陰影。預先設想的情況中沒有這麼一條,她一時不知道該做何反應,猶豫了片刻,兩條黑影已經落在了鐘樓上。   大鐘頂上不過兩尺來方的立足地,小小的地方竟一下子擠著三個人,蘿紗跟那飛來的兩人面對面,肩碰肩。只見那兩人竟是長得一模一樣,連一身長袍的打扮都毫無二致,只是一個是黑色,一個是白色。   猝然間眼前冒出兩個怪人,近得衣角相觸,鼻息可聞,那種感覺實在怪異難言。而更怪異的是,這兩人一靠近,蘿紗竟突然有種身體內變得空蕩蕩的古怪感覺。準確地說,是力量正從體內流瀉出去,身體空虛綿軟使不上勁,小腿也開始打顫。   太過怪異的感覺令她心中震驚萬分,發抖的小腿突然一軟,原本就站在樓頂邊緣的身子搖晃兩下就要掉落下去,虧得那黑衣人一伸手拉住了她。她剛鬆口氣,竟覺得他的手和自己相觸的地方,力量以百倍的速度流失,心中大駭。正想讓那人放手,那人卻已先一步猛地甩開手。   蘿紗疑惑地盯著他們。黑衣人那一甩手的勢子太過無禮,畢竟是自己先待在這裡的,這兩人平白撞了過來,險些讓自己摔下去,甩開自己的態度惡劣異常。更不要說讓自己力量流失的怪事了。   他們長相頗為威武,年紀約在四十左右,整個人給人聖職人員般莊嚴自律的感覺。嘴角大概是因為慣常嚴肅地抿嘴,已經出現淡淡的紋路,更顯出幾分嚴厲。黑衣人甩開蘿紗的手後,白衣人也輕噫了一聲,對視一眼兩人明白對方的感覺和自己一樣,隨即都冷冷看著蘿紗,像是在看什麼污穢之物。   蘿紗畏縮地全身微微顫抖起來。一直隱藏著不讓同伴發覺的醜陋一面,卻彷彿在這兩個陌生人的冷厲的目光下無所遁形。他們身上那股高潔端方的氣質,更突顯出自己內心的污濁。在這兩個人面前,她的感覺就像自己是一片滿是泥污的髒雪,在明亮的陽光下的燒灼下漸漸融化的什麼也不剩。她本能地感到,這兩人將會對她不利,顫聲問道:「你,你們是誰?」   那兩人卻似並不想和她多說,只是齊齊向她踏上一步。蘿紗立時感到強大的威脅感向自己逼來,但這窄窄平台上退無可退,而心理上,她已經對這兩人產生極大的畏懼,再加上本已全身無力,根本興不起抵抗的念頭。一瞬間,心中想的竟是:「我這般污穢的靈魂,在這樣的人物手中了結也算不錯了……」   白衣人一揚手掌,向蘿紗前額輕輕按去,一股勁風卻在手掌之前便迫得她難以呼吸,頭髮四散飛揚。勁風中可以感覺到溫煦的暖意,這一掌還未擊實,暖意觸碰的地方已經覺得像是要融化了一半,卻也並不難受。蘿紗閉目待死。   然而下頭突然起了一陣喧嘩,白衣人攸然收住手掌。黑衣人看著下方市集道:「果真出現了!」   白衣人一點頭:「先帶人趕過去吧。」一瞥蘿紗,輕蔑一笑,又道:「不過是只未成氣候的小小魔族。雖然能藏起角,修為卻不怎樣。這次算她好運,下次再取她性命也不遲。」兩人隨即騰身而起,並肩向市集飄飛過去。   鐘樓上又只餘下蘿紗一人。睫毛輕顫,她慢慢睜眼,已經沒了血色的唇瓣微微翕動。「他,他剛才,說了什麼?!」   以潦草得看不清究竟寫的是什麼的簽名打發了小女孩,艾裡扮作走累了停下來休息的路人,蹲在路邊的角落中。全身放鬆下來後,夏日傍晚殘留的淡淡暑氣包圍著全身,身體內部湧上一股慵懶的感覺,讓人覺得很舒服。   不知過了多久,前方鐘樓上傳來六聲鐘鳴。被距離過濾後,清朗的鐘聲更顯得輕遠悠揚。薄薄暮色中,附近的房子上的煙囪開始冒出淡藍的炊煙。不算多美麗的風景,但一種寧靜安逸的感覺,讓艾裡懷念起幾個月前還在索美維,那個恐怕在地圖上找不到標記的山中小村中的平靜日子。   閉上眼睛,忽略旁邊鹹魚攤的氣味,他想像自己已經回到了索美維。不再有煩人的王位之爭,沒有擔驚受怕的平民,當然,更不用受那可惡的三王子利用,只是享受單純的生活……等等,現在可不是能閉著眼睛想心事的時候。   想起二王子的人隨時可能出現,他趕緊睜開眼。還沒調好焦距的眼睛,恍然間在前方人群中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比爾?」他猛地站起身再看向那個方向,卻被走過去的人群擋住了。他想了一想,搖頭失笑:「一定是看錯了。」比爾當初回到村子後說過不會再離開那裡的,怎麼可能跑到這千里之外的國家來?一定是想起了索美維村,便把有些相似的臉看成了比爾。   剛放鬆下來,突然聽到前半條街那邊傳來一陣吵鬧聲。一個賣西瓜的小販大聲責罵他老婆多找了客人錢,老婆則破口大罵他自己看年輕姑娘看花了眼才弄錯。   聽起來沒什麼出奇,但對參與這次行動的安幫的人來說,卻不能當作平常。那是扮作西瓜販的裡維和化妝扮作他老婆的琉夜約定的暗號,表明他們那裡有情況的!每個埋伏於市集中的安幫成員都不動聲色地快速向那裡圍攏過去。   艾裡還未趕到那邊,街道另一邊衣冠鮮明的一行人馬正向街心行去,正是那政務大臣和四個隨身侍衛。忽然間,人群中異變陡生。一個在假邊賣藝樂意下午的表演團中的一條大漢,猛然掄起手邊一桿鐵槍,向騎馬走在前頭的政務大臣擲了過去。   沉重鋒利的鐵槍呼嘯著向大臣飛射而來,大臣身後一個侍衛眼看勢猛力沉難以招架,忙將自己的兵刃,一柄鏈錘向鐵槍拋去。鐵槍被鏈錘纏住失了准心,斜斜向驚呼推擠著的人群落去。   眼看一幕慘劇就要發生,忽然半空中突然急旋起一陣旋風,外圍的風力並不太大,內圈卻捲起了其中鐵槍並著鏈錘近百斤的重量飛向上空。兩個鐵傢伙被強風送到街邊一棵巨木上方方開始下落,穩穩卡在了枝杈之間。原來是在場的琉夜及時以魔法救了急。   扮作賣藝人的七八個殺手見大漢的那一槍落空,紛紛向大臣衝去。琉夜忙大聲招呼大家快點過來幫忙。她魔法威力雖強,但這種近身纏鬥,閒雜人等又多的場合卻很不利於魔法師。   幸好等候多時的安幫眾人早有準備,很快從各處趕到了那裡,出手阻擋殺手們會波及周圍路人的攻勢。擁擠的街中,刀光劍影閃個不停,又有許多路人驚恐地抱頭鼠竄,場面混亂之至。   以艾裡的功底,不要說壓制身邊那殺手,就是幾招之內將他拿下也是小菜一碟,但知道三王子之所以讓安幫阻攔二王子的行動,就是為了削弱二王子的力量,他自不願費力氣讓三王子稱心如意,便不緊不慢地逗弄著那殺手。   玩了片刻,他忽然在人群縫隙間看到一個人晃閃過,身材個頭都頗似先前在集市中錯眼看到的「比爾」,心中不由一驚。混亂中人影晃動,一直看不真切到底是不是他,很想過去看個究竟,只是此時各人應付各人的對手,實在不好抽身。   此時那些殺手見大臣的護衛纏鬥不休,威力大的殺招又被安幫的人出手搗亂,眼看難以在片刻間打倒侍衛完成目的,都萌生退意。一聲呼哨,殺手們便向各個方向逃離。安幫的人本來事不關己,也不阻攔,任他們逃走。只有艾裡心中始終掛著那個人影,便向著剛才看的那方向追去。   忽然又是十幾條人影從街道一道巷子中衝了出來。安幫眾人初時還道二王子難道安排了兩撥人,正想上前阻擋,卻見這十幾人卻緊追著正在四散逃逸的二王子的殺手,兩邊動起手來。他們便明白,這後來的十幾人應該是第一王子的人。看來隔了這些時日,第一王子的援兵終於趕到了。   先前戰鬥停息的片刻間,路人已抓緊時機逃得精光,安幫眾人自然沒必要插手兩隊王子人馬的拚鬥,便悄悄退場,自去找了個偏僻角落坐下看熱鬧。   第一王子的人人數上佔優勢,本領也都不弱,尤其是領頭一對長相驚人相似,只是一作黑衣,一作白衣打扮的男子,兩人身手更是高絕,又是並肩對敵,出手合作無間,被他們追及的殺手便如摧枯拉朽般被輕易擒下。其餘人服色蕪雜,看來像是召集來的傭兵,身手亦各有可觀之處。   這一幫人來的迅速,行動也是勁疾如狂風暴雨般。殺手們雖先一步逃走,卻仍是轉眼間被打倒了好幾個,剩下那些人自知不敵不敢應戰,逃得更加快了。那兩位男子留下幾人將擒下的殺手押送牢房關押,其餘人和他們分頭追去,轉眼便沒了蹤影。   安幫人邊看邊七嘴八舌地議論,都說這次第一王子的人還真厲害,看來以後兩位王子更是有的鬥了。   幾個聖愛希恩特本國出身的人,更告訴大家那一黑一白兩個男子,應該就是聖愛希恩特最負盛名的兩位武將,就任帝國第一軍團長和第二軍團長的「帝國雙聖」。   大家猜測,「雙聖」定是知道第一王子的困境後便從駐守的外省趕回,還帶回那些傭兵以彌補武力上的薄弱。大概他們從哪裡得到情報,知道二王子今日的行動,卻趕不及通知那位政務大臣,或者他們根本是想將計就計地剿滅二王子的戰力。總之,力量大增的第一王子是不可能再像前一陣那樣任人為所欲為,二王子風光的日子恐怕就到此為止了。   眼看人都走了,大家也該收工回家了。清點一下人數,琉夜疑惑道:「咦?蘿紗怎麼搞的,今天從頭到尾沒見她下場幹活,不會在上面睡著了吧?哎,有人看見艾裡去哪裡了嗎?」   「艾裡?我剛才看他往那邊追人去了。憑他的本事不會有問題啦,放心吧!」 第四章 真實的噩夢   追了一陣,艾裡終於趕上了那疑似比爾的殺手。那人不高的身材十分靈活,盡往人多的地方鑽,個子大的艾裡被人流拖住,耗了這麼久才終於追到。   此時艾裡已覺得這人多半不會是他,因為以比爾的性格,行動不可能變得如此機變,但是既然已經追了這麼遠,他也憋了一口氣,定要先把那傢伙攔下來看看再說。   追到伸手可及之處,他正要出手抓住他,忽然聽見前頭一把稚嫩的童音驚訝道:「聖……叔叔,你在幹嘛?」   艾裡心中大叫糟糕,卻是無計可施。那殺手立刻一把抓住了那孩子,用匕首抵住她脖子,回身面對艾裡喝道:「站住!不然要她小命!」   他無奈停下腳步,看那小孩,果然就是先前在集市碰見過的那個曾救過的孩子,長著雀斑的可愛小臉已經因為害怕而哭出來了。帶她來的婦人的尖叫聲幾乎要穿透耳膜,幸好被周圍的人拉住才沒有莽撞地撲上去。   再看那殺手,果然不是比爾,而是個目光陰狠的青年,艾裡不由暗歎都是自己想太多了,才多惹出這番事端來。事已至此,總得想辦法解決。他舉起雙手安撫那殺手:「把小孩放下,我不會再追你了。」反正不是比爾,本就沒必要追。   那殺手卻不相信艾裡的承諾,只是拖著那小孩一步步戒備地往後退,緊張得發顫的手中的匕首把小孩白嫩的脖頸割出道道血痕。艾裡擔心沒等他走遠,那把匕首會不會已經讓小孩失血過多而死,皺眉道:「快把小孩放下!你弄傷她了!」   「不要過來!」殺手歇斯底里地大喊,手中的匕首晃動得更是玄乎。艾裡不敢再有動彈,毫無辦法可想,只能空自著急。   猝然間,空氣震盪出「啵」一聲輕響,那殺手的表情突地一僵,竟不再動彈,隨即向前方頹然倒下。艾裡忙搶步飛撲上前,把孩子在被刀鋒傷及之前奪了過來。砰地一聲,殺手的身體重重摔在地上,激起一片灰塵。向上的後腦勺上多了一個血洞,汨汨地流出紅白之物。   轉眼間兇徒伏誅,小孩得救,圍觀的群眾為那誅殺殺手之人和及時救下小孩的艾裡的配合無間響起一陣掌聲。艾裡抱著小孩站起身向前方看去,亦很好奇究竟是什麼人物,能有此勁道和準頭擊中那殺手要害?   只見前方有一輛馬車,打開的車窗中現出一個人,手中拿著一個亮晶晶的金屬圓筒,看來打入殺手後腦的東西便是從這圓筒中發出的。待艾裡看清這人面目,一時驚訝地說不出話來。原來他竟是那讓自己恨得牙洋洋的弗裡德瑞克!   有人認出這車駕,大聲道:「原來是三王子!多謝三王子了!」人群中又響起一陣歡呼叫好聲。三王子謙和地向大家微笑點頭示意,歡呼聲更大,甚至連「三王子萬歲!」之類的話也有人喊了起來。   王國的三位王子中,只有這位王子不曾為了爭王位騷擾到民眾,長相亦是俊朗文雅,在大家眼中自是比他的兩位兄長可親多了。此時見他出手誅凶救人的英雄行徑,在場平民對他更是好感大增,有不少甚至覺得王位要是給這位王子坐,倒也不錯。   只有知道他真面目的艾裡臉色沉了下來,將小女孩交給她家人後便大踏步向馬車衝去,毫不理會車架旁護衛的阻攔硬闖入車廂中。弗裡德瑞克擺擺手,讓護衛不用理會,便放下車窗的簾席向他笑道:「真巧,不是嗎?」   「你怎會在這?」   「一個朋友弄到了這個,」他揚揚手中的圓筒:「讓我拿去玩玩,回來便正巧碰上了。據說這東西反震力小,發射穩定,箭矢勁銳鋒利,剛才試試果然不錯。」   「你以前學過弓弩箭術?」   弗裡德瑞克搖頭搖得坦然無比:「我學的是社會、歷史、財論等學科,不過都是經國之學,對武技涉獵不多。」   「那你知不知道那個殺手手上正有一把匕首抵在一個小女孩喉嚨上,如果沒在一瞬間斃命,那把匕首就可能割開小女孩的脖子?」只要一個不好,剛才的歡喜結局就是以一片血腥收場。   「事情經過我都看見了。那又怎樣?」三王子依舊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艾裡努力維持著的冷靜終於碎成粉末,悶聲低吼:「也就是說,你用不清楚性能的武器,以一點把握也沒有的準頭,隨隨便便地向正用匕首架著一個小孩的殺手攻擊?!開什麼玩笑?!」   「那又怎樣?」弗裡德瑞克卻仍是平靜從容,「我的目的只是殺死那個殺手,削減一分我的二王兄的實力也好。為什麼非得保住那小孩的命?」   艾裡雖然自認這些年脾氣算是不錯,很少發火,不過面對弗裡德瑞克,卻已經至少兩次令他有殺人衝動了,得花很大力氣壓抑自己,才不至於立刻把他掐死在這車廂裡。這傢伙根本是個不在乎旁人,只關心自己能不能爬上王位的自私人物,偏又虛偽地在人前扮出一副心繫民眾疾苦的高尚模樣!多瞭解他一層,對他的反感便愈深一層。   而弗裡德瑞克卻對他的憤怒視若無睹,逕自說著自己的看法:「多消耗一分我兩位王兄的實力,這場王位之爭便會早一日結束。那樣一則不會再有國民被殃及傷亡,二則國內受兩位王兄勢力對峙影響的生產、貿易也會開始恢復,另外,全國也可以團結一心應對漸漸逼近的凱曼王國的大軍,或許可免去亡國大禍,屆時受益的何止千萬人?為了這個,犧牲一個普通小孩的性命,代價已算小了,我有什麼可猶豫的?」   他感慨地歎口氣,惋惜道:「艾裡你有一身好本領,才智心性都出眾過人,本是可以創出大事業的人物,只可惜心腸軟了些,對身邊的人太過仁善,無法放開。如果不是這一點,你應該也會理解我的想法,心甘情願地站在我這一邊,和我並肩闖出一番事業。」   犧牲別人的性命,來成就自己所謂的事業,他自認自己不可能會有變成這樣的一天。和三王子待在一塊,空氣都彷彿被他的毒氣熏染得難以呼吸。想法不同,他不想在這裡多待下去。   「沒什麼可惜的,我倒覺得可以不和你並肩闖什麼事業,才是我的幸運。」艾裡冷然回應。   「另外,我很好奇一件事。如果要犧牲的是你自己,你還能輕鬆自在地說出這番大道理嗎?」   丟下這句話,也懶得看弗裡德瑞克臉上是什麼表情,他逕自下車離去。   回到安幫據點後,艾裡一個人悶了好一陣,才感覺消解了在三王子那沾染來的毒氣,恢復心情回到議事的房間與安幫的人笑鬧。   想起今天的行動一直沒看見蘿紗,便向旁邊的琉夜問起。琉夜卻皺眉道:「那小丫頭,也不知怎麼回事。今天一直沒出手也就算了,我上鐘樓叫她回去時,看她兩眼無神,失魂落魄的。原以為會不會是給曬得中暑了,不過看著也不像,問她究竟出什麼事了,她卻呆呆的什麼都不說,一回來便鑽進自己的房間反鎖了門,不知到底在裡頭做什麼。哎,難道這就是所謂的代溝?」   艾裡心道,如果真是代溝的話,也不至於等到今天才突然爆發出來吧?算了,她這千年的代溝差距太大,且試試自己這十年的代溝會不會好些。來到蘿紗的房門前敲了敲門,問道:「蘿紗,沒事吧?怎麼大白天就窩在房裡呢?還把門窗關得嚴嚴實實的?」   房中過了一會兒才傳出蘿紗的聲音。「今天下午太陽太大,被曬得有些頭暈,我就先躺下休息了。」   艾裡關切道:「中暑了?中暑該多吹風喝水,別悶在房裡了。把門窗打開透透氣,我去找點水給你喝。」   「不,不用了。我只是有些累,只想睡一睡,開著門窗太亮了。讓我再一個人休息一陣就沒事了。」   「現在好些了嗎?那你再睡著吧,等晚飯時我來叫你。」   「嗯,好點了。謝謝了。」   蘿紗怔怔坐在床上,機械地說著謊言,聽著艾裡的腳步聲離開了,才吁了口氣。忽地苦笑起來,她喃喃道:「謊話也越說越流利了呢。」那個心無塵埃的蘿紗已經只存在記憶裡,無法向別人袒露的事變得越來越多。   小狗阿旺像是能感受到她的心情,在她腳邊不安地繞來繞去,低聲哼叫著安慰主人。蘿紗隨手撫摸著小狗,心神卻不在它身上。木然的眼光,直直盯著床邊的櫃子。   櫃子上,擺放著不可以被別人發現的東西。一張白紙上滴了幾滴血。原本是鮮艷的紅色,而隨著時間的過去,紅色漸漸變暗變沉,她的心也越來越陰暗沉重。現在,血色已經完全轉變成了藍色。   魔族血液的顏色。   她回來的路上,便向出身聖愛希恩特本國的夥伴打聽到了那「帝國雙聖」的情況。知道他們的力量乃是魔族的剋星,他們臨走時最後丟下的那句「不過是只未成氣候的小小魔族」也在耳中迴響不已,一回來她便把自己鎖在房間裡,顫抖著扎破手指將鮮血滴在紙上,等待著結果。   現在,終於有了答案。為什麼從小見不到父親,為什麼有著特異的魔法天賦,為什麼使用黑魔法會如此得心應手,為什麼很難激起情感,冷漠得不像普通人……   過去雖然也曾受傷流血,但是從沒有觀察這麼久,母親也從未向自己說過什麼。人族與魔族的混血,讓自己沒有魔族特有的尖角,血液不會立刻呈現藍色,也讓自己直到今日才發現自己並不是人族。   自己和母親長相相似,血緣關係無可置疑。那麼,與魔族戰鬥至獻出生命的母親,是怎麼與魔族結合而生下自己的,她已不願再去深思其中有什麼奧妙,因為害怕找到的答案會更令自己難以接受。   只是過去以為母親是因熱愛這個世界,才會為了保護它而獻身,她在自己心中的形象是純然高潔,相對對女的愛,對天下萬物之愛在她心中佔了更重要的地位,真如女神般博愛無私。而知道自己的父親是魔族後,這個形象便徹底崩毀。母親的過往有太多猜測的空間,而不管她有怎樣的過去,可以肯定的是,她都不會是如自己曾認定的那樣光明單純。   算了。蘿紗歎出口氣,拿起那張沾有藍血的白紙,掌中竄起小小的火焰,將這會洩漏自己秘密的證物化為灰燼。被閃爍不定的火光映亮的臉龐上終於有了表情,只是這份表情卻是那樣灰暗空洞。   過去的是反正已是不可能改變,不去想它也就算了。將來卻該怎麼辦?   艾裡他們這裡是她唯一的容身之所,她也不想離開他們。但越是在乎他們,便越無法忍受他們把自己當作異類,也只有隱瞞下去吧。反正這些日來,自己也漸漸習慣在人前戴著假面具了。   雖然知道虛假的事總有一天會被揭穿,但是在那一天來臨之前,她願意付出一切代價來隱瞞下去。能瞞到什麼時候就瞞到什麼時候,等到被發現時再想該往哪裡去吧。   原本在決心跟艾裡一起逃離拉寇迪時,以為這不受束縛,隨心所欲地闖蕩冒險的生活會是簡單又快樂的,但是現在她前望自己今後的日子,卻只看得到一片晦黯不明。   晚飯時,艾裡他們終於見蘿紗從房中出來。艾裡見她臉色如常便放下心,只隨口問道:「身體沒事了吧?」   「沒事了,什麼事也沒有。」蘿紗的笑容依舊如往日般活潑開朗。先前的陰鬱晦暗,已經被小心地掩藏在心底。   聽聞帝國雙聖攜眾多僱傭戰士回到黎盧,二王子惋惜地感歎上天終於還是吝嗇得沒有給自己足夠的時間,要想扳倒王兄,還得經過許多波折。   二王子原先依靠使計好不容易得來的優勢已經不復存在。至此,靠暴力活動脅迫大臣支持他的方法不能再用,兩位王子的爭鬥又恢復到艾裡初來黎盧時的僵持不下,以拉鋸戰互相消耗對方實力。   當然,王子們的爭鬥不休,安幫就仍有事可做。艾裡的勞碌生涯依舊無法終結,依舊在任務和逃避班內特他們的說服中奔波不休,幾乎整日都可以聽到他的抱怨聲。   而蘿紗雖然從沒有表露出來,這段日子其實卻過得比艾裡更加難過。   一向如小孩般好眠的蘿紗開始經常做噩夢。那日帝國雙聖臨去時丟下的那句「這次算她好運,下次再取她性命也不遲。」,她一直沒有忘記。每個噩夢,都是以被他們殺死作為終結。   雖然第一次見到雙聖時,她可以坦然等待死亡,但那只是一時心情受到震撼所致,既然當時沒有死,求生的慾望便又佔了上風。現在每一次想起那時的情景時,都害怕得發抖。她知道,以消滅魔族為己任的二聖,一定不會任由自己這「魔物」在聖愛希恩特的國都中逍遙,若是再遇上他們,自己的小命就難保了。   而現在因為兩位王子都不時有所行動,安幫的行動便從前一陣的針對二王子,轉為也指向第一王子。如此一來,便大有可能與第一王子得力臂助的雙聖碰面。蘿沙對雙聖是躲都來不及,更何況是送上門去?但是,卻又很難找到借口不參加行動。   她幾次推說身體不舒服推辭了沒去,大家都已經開始覺得奇怪了。因為以前她非但很少生病,而且對安幫的事更是艾裡這幫人中最熱衷的。因而這一次,接到消息說兩位王子的人馬又在西城打起來了的時候,她再也找不到理由推托了。   心中承載著對雙聖的巨大恐懼,她卻得強迫自己點頭,表示可以參加這次行動。   「你真的沒問題吧?不要勉強啊。」   「是啊,反正有我這種絕代魔法大師壓陣,你也沒什麼出場表現的機會。如果身體不舒服,還是乖乖在家休息的好。」   面對艾裡和琉夜以不同方式表達的關心,她強打精神,像過去那樣和琉夜笑著抬槓:「我現在狀態好得很呢!今天,你就別想再一個人出風頭了。」   那邊在清點裝備的埃夏在叫蘿紗過去幫忙,她輕快地跑了過去。琉夜笑罵道:「這丫頭,前幾天那副病蔫蔫的樣子,還讓我有些不忍心欺負她。今天一恢復精神,居然自己上門挑釁了!」   艾裡有些擔心地看著蘿紗的身影,漫應了一聲沒多說什麼。他總覺得蘿紗好像有什麼心事。這一陣,她雖然言笑如常,但是在她以為沒人看見她時,有時候會發呆上好一陣子,神色恍然,給自己的感覺陌生得不像自己認識的那個破壞力超強的開朗魔法師。   可是,想來想去,也想不出有什麼事會讓她這樣心事重重。最讓人頭疼的財政家計都是自己掌管,她從來都不用為了大家的經濟收入操心……以他的思維,實在想不出此外還有什麼好讓她煩惱的。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少女情懷?   最終他得出了這麼個推論,自知年近三十的男人是不可能理解這個,也就宣告無能為力,不去多管她。   艾裡他們趕到現場時,發現情況已經基本被控制住,好像不需要安幫的人出場了。原本打得熱火的皇家騎士團和王城護衛軍,大半已經停手開始散去。只有一黑一白兩條人影還在快速移動著,壓制還在動手的人。   蘿紗一見那兩人醒目的打扮,立時頭皮一陣發麻,嚇得臉都白了。不過其他人並沒有留意到她的異狀,圍著一直留在這裡察看動靜的安幫人探聽事情經過。   據他們說,幾個騎士和護衛軍人一開始又是因為小事起了衝突打起來,後來騎士團和護衛軍得到消息,不斷有人加入戰局,事情越鬧越大。雙方各有傷亡後,更是殺紅了眼,場面亂得難以收拾。沒想到剛剛帝國雙聖一趕到,便震懾住了局面。   當時雙聖一看清情況,便拉著對方手臂飛身離地,如風車般團團轉了起來。在他們周圍的人,不管是騎士還是護衛軍人,全都被打倒,轉眼便清空了一大塊圓地。兩邊的人看見是他們,紛紛停下手來。雙聖大聲訓斥他們同為帝國軍人,外敵當前之時,限於職責不能上陣禦敵也就算了,在後方卻反倒自己人打起自己人來,簡直毫無軍人的自覺!   雙聖為人清正不阿,極重軍人應有的剛直風骨,之所以選擇支持第一王子也不是為了私利。前王在世時原本是篤定會由第一王子繼承王位的,因此他們認為亞歷威爾德王子是正統的王位繼承人,便堅定地站到了重文輕武的第一王子這一邊。   正是因為他們在擁有超凡武技之外,也擁有高潔的品格,他們在聖愛希恩特的軍人中,實有著如同武神一般的尊崇地位,威信早已深入軍人心中。雖然此時立場不同,但是兩方的人多半為他們這番訓斥所觸動,羞愧得不敢再動手,開始按他們的話散去。剩下少數沒聽見他們講話或是冥玩不靈還在廝殺的,雙聖親身過去,輕鬆將他們制服。不多時,原來亂糟糟的場上已經沒有多少人還在動手了。   問清事情經過,安幫眾人再看場上,雙聖也已經走了,有幾個應是他們帶來的軍士在處理最後一些還在鬥毆的軍人。看來情況已經全部控制住了,沒有自己出場的必要,大家便準備打道回府。   這時,艾裡突然發現原本在自己周圍的蘿紗竟不見了,四下一張望也沒有看到她的人影,看來是偷偷溜走了。他不由頗覺納悶,蘿紗什麼時候變得比自己還能偷懶怠工了?   將時間倒回蘿紗剛看到雙聖的時候。她一見到令自己噩夢連連的這兩人就在自己幾丈之外的地方,嚇得動彈不得,隨即跳了起來轉身就逃。   雖然艾裡一向都能保護她,她也覺得他的本領不會輸給雙聖,但是這一次情況不一樣。自己的力量會因雙聖的靠近而流失,如果自己在他面前和雙聖打起來,流露出身體無力的異狀,大家很快便會明白自己是魔族!因此她一明白這點,便沒命般向後飛快逃走。   正在轉身迴旋飛踢向一個頑抗軍人的黑聖,眼光在捕捉到這個快速離去的身影停頓了一瞬。雖然對外形偽裝得與人族無異的高等魔族,他們是在靠近它們時感受到暗氣,或是看它們顯現出無力的神態來辨別的,這麼遠的距離本不足以讓他們發現蘿紗的暗氣,不過距離初次見面的時間並不久,他一眼便認出了她來。   一腳準確地踢中眼前的軍人的頭頸,精確的力道令軍人立時昏了過去,黑聖穩穩落回地上,向同時料理了另一個騎士的白聖道:「我看到那天撿回一命的小獵物了。」白聖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向跟隨而來的幾個部下丟下一句:「剩下的你們來處理。」兩人的身影已向蘿紗逃走的方向疾射而去。   發現雙聖發現了自己並緊追在後,蘿紗更是魂飛魄散,不辨東西地胡亂逃竄,一路上也不知撞到了多少人,掀翻了多少水果攤子來阻擋雙聖。雖然她的魔法一向能令敵我雙方都膽戰心驚,從效果來說算是很了不得的,但是對於雙聖,她便像是遇上天敵一般只想到落荒而逃,根本不敢有和他們拚鬥的想法。   如果以飛行術逃跑,目標便很明顯,更難以甩掉雙聖,她只能以自己全然不擅長的體力來逃跑,喘得幾乎要斷氣。幾次以為雙聖被自己扔的東西阻擋,已經甩掉了,而稍一停步,那兩人便又出現在後頭,簡直像是能追蹤自己的氣息一般。跑了好久,她邊跑邊開始胡思亂想起來。   突然想到,從小母親就對自己寵愛有加,母親過世後,不管自己喜歡與否,都少有人會對自己無禮,到翠雀旅店打工後,愛琳娜姐姐雖然很會算計,卻一向很護著自己,之後更是一直都有艾裡、德魯馬等同伴保護,自己這一生中何曾嘗過這般狼狽滋味?   心中又是慌張,又是害怕,又是委屈,這些日子來一直頂著面具做人的難過也湧上心頭,蘿紗忍不住邊跑邊大哭起來。路人見後頭兩個衣裳骯髒殘破的中年大漢(先前與騎士和軍人對打時弄的)追趕著個哭哭啼啼的女孩,都當作他們是欺負少女的惡漢,站在旁邊的便故意擋住他們去路,更有伸腳絆他們的。   以雙聖的為人,自也不能對這些人動粗。眼看著那魔物鑽入一條小巷中,他們卻被阻攔他們的市民們弄得多費了些時間才趕上。只見巷中一個人影也沒有,只有一個前面堆放著垃圾和裝貨物的大木箱的門戶,看來是一家酒店的後門。奇怪的是,一直可以感覺到的那女孩遺留下來的暗氣到這裡便嘎然而止,無法再追蹤下去。   雙聖略一商量,便一個穿過巷子到前面的街上,另一個進入酒店後門尋找。來來回回找了幾遍,卻都沒有找到女孩的蹤跡,他們回到巷子碰頭發現對方也沒有頭緒,商量一陣後終於決定暫且作罷,反正都在黎盧,一定還會再碰見的。   雙聖離去後,巷子仍是靜靜的沒有動靜。   回到安幫據點發現蘿紗沒有回來,艾裡等人便分頭找尋她。雙聖離開後過了好一陣,艾裡也找到了這一帶,他呼喚蘿紗的喊聲也傳到了巷子中,聲音越來越近了。   酒店後門堆放的一個木箱忽地咯吱響了一聲,接著箱蓋向上打開,整個箱子突然翻倒,嘩啦啦倒出一地碎冰。蘿紗的身體也混在冰塊中一齊倒在地上,皮膚已經被凍得青白,一時根本沒有力氣站起身來。   先前她跑進這條巷子,看到箱子下不斷滲出水來,知道其中裝的是店家用來保鮮用的冰塊,腦中突然靈機一動,決定賭上一把。她把其中一個箱子中的冰塊倒了一部分到旁邊陰溝中,自己鑽入箱中掩上箱蓋,用冰塊埋住全身。當雙聖進入小巷時她屏住呼吸,全身的氣息被冰塊凍得降到最低,果然逃過了雙聖的跟蹤。   全身被冰凍的感覺實在不好受,人幾乎也要成為一塊冰塊般無法動彈,但是害怕雙聖回來察看,她咬牙苦撐著不敢離開。   隔著木箱,外面街道上的喧嘩聲變得低柔,從冰塊的縫隙間和著冰冷的氣息流入耳中,遙遠得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而自己則是被隔絕在這個小小的空間。身體雖凍得疼痛欲裂,但不知為何,這隔離一切的感覺卻讓她覺得心安。直到聽到了艾裡的呼聲,她才想要出來,卻發現全身上下都凍得僵直了。打開箱蓋這麼簡單的動作,竟用盡她全身的力氣。   聽到響動趕來巷子的艾裡,見到的就是倒在冰塊中凍得唇青臉白的蘿紗。他忙搶步上前扶起她,一邊揉搓她四肢,一邊問道:「究竟怎麼回事?你這是怎麼了?為什麼一個人跑到這裡來?」   能活著再見到艾裡,蘿紗說不出地感動,恨不能把自己先前所受的苦都向他哭訴。但是,就是不想讓他知道真相,才會去受這番苦的,因此她非但什麼都不能說,更是連悲傷的神色都不能流露。   蒼白的嘴唇勉強綻出一朵笑容,她佯作輕鬆道:「沒、沒什麼,只是剛才趕路……熱得厲害,我看沒什麼事就、就先跑了。經過這裡時……看、看到這麼一、一大堆冰,就坐在冰裡涼快一下……」   艾裡啞口無言。   他當然不至於會相信這漏洞百出的說詞。但他想不出究竟有什麼事,會令一向沒有什麼機心的蘿紗為何要向他隱瞞?然而看她臉色青白,似乎隨時都可能昏倒,卻仍強笑著掩飾,他覺得既然她如此在意這件事,她不想現在向自己說,自己也不該硬逼他說。   突然之間,他發覺蘿紗似乎不再是以前那個可以把一切事往自己身上推的天真女孩,而是個有秘密的少女了,感覺一下子長大了許多。他心中的滋味也不知是欣慰多些,還是感傷多些。   他抱起蘿紗向外走去,邊走邊向她柔聲道:「蘿紗你記住,你可以有不想告訴別人的事。但是不要忘了,我們依舊是夥伴。如果有事會威脅到你的安全,不管那是什麼,都記得不要再藏在心裡,一定要告訴大家。我們是值得你信賴的。」   靠在他懷中,原本已昏昏欲睡的蘿紗聞言,張開眼睛看了他一眼,低聲道:「我知道了。」便又低頭閉目不語,終是沒有告訴他實話。   艾裡的尊重體諒是很令她感動,但是如果真說了,也許這一切美好的感情就會變質。越是重視,便越發不能說。 第五章 同伴   從雙聖手下逃過一次,並不代表便就此了結了他們的追殺。一切都沒有改變,蘿紗仍是得經常參加安幫的行動,仍可能再遇上帝國雙聖,她的日子依舊過得提心吊膽。   沉重的壓力,讓蘿紗消瘦了幾分,雖著意隱藏,平時仍是不自覺地會在無意中流露出些許憂鬱,倒是給她增添了幾分少女的楚楚風韻。她彷彿在短短時日間成熟了許多。琉夜、德魯馬等人也能感覺得到她的變化。   一日琉夜和艾裡閒聊時便提到此事,問他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我也不知道啊。」艾裡歎道,「雖然我跟她說過,不想說的是可以不用說,可沒想到她竟然真的什麼口風也沒跟我漏過!」言下頗為感傷。   「你也不知道?」琉夜看來十分驚訝,「我原還以為她的煩惱必定和你有關,你該知道的呢!」   艾裡好奇道:「你原先以為她在煩惱什麼?」他很好奇,自己毫無概念的事,琉夜會猜作什麼?   「這還用說嗎?」琉夜丟過來一個「你真的很遲鈍!」的眼神,「一下子讓女孩變成少女的煩惱,多半是戀愛的煩惱啊!這還用說嗎?」   「她戀愛的煩惱,怎會和我有關?」艾裡沒好氣地應道。從她的話來推想,她先前會「明知故問」地提起這個話題,必定又是打著逗弄自己玩的主意了。不過,她的猜測好像還真有些道理……難道?!   「我還以為你們兩個朝夕相處,會日久生情呢!」琉夜沉吟道:「如果不是你……難道?!」   兩人得到同樣的推論,面面相覷,異口同聲道:「蘿紗愛上了哪家少年嗎?」   「不會吧~~」艾裡猛地慘叫起來,感覺像是發現乖順的女兒爬窗去和野小子約會的父親一般震驚。琉夜偷眼瞄著他的反應,吃吃笑了起來:「好像很好玩……」   「蘿紗呢?蘿紗現在在哪?」艾裡跳了起來,打算去問問蘿紗是不是真是這麼一回事。路過的德魯馬遠遠應了一聲:「先前我看她帶著阿旺出去了,好像是去溜狗的樣子。」   「阿旺又是不真的是狗,溜什麼狗啊?」琉夜抓住機會,在艾裡心中散播下懷疑的種子,並得意地看著艾裡臉色變得青一陣白一陣。剛剛才懷疑蘿紗是不是有情人,被琉夜這麼一挑撥,艾裡果然如她所願產生了不好的聯想:蘿紗會不會是找借口跑去和情人幽會?   其實,蘿紗現在的狀況,非但不羅曼蒂克,反而是狼狽不堪。她好一陣子都怏怏不樂,阿旺似乎也被她的心情感染,好幾天都無精打采的,今天更是懶洋洋地連飯也沒吃下多少,看的蘿紗好不心疼。想起自己這一陣都有些忽略了它,便打算帶它出去玩玩作為補償,好讓它振奮起精神來。   雖然還是害怕雙聖,但想想這麼大的黎盧,應該不至於一出門就碰到他們吧!只要路上小心一點,應該不會有事……   但世間之事,好像越害怕的事,便越可能發生。戰戰兢兢地走了兩條街,突然在前頭看見一黑一白兩條並排走的男子身影,已是驚弓之鳥的她嚇得心膽俱裂,沒頭沒腦地抱起獬猞王向後就跑,邊跑邊哀歎自己為什麼這麼倒霉啊?難得出來一次也會碰上那兩個煞星!   她卻不知雙聖和他們的師傅一樣,個性都是除惡務盡,他們所遇見的魔物一日沒有剷除,便一日不得安心,所以當年光明二賢者才會不計危險地追殺逃走的魔族進入魔界,終於喪生。為了找到那日逃走的小魔女,他們一得空閒便在城中四處尋找。排除了一些魔族不可能藏身的地方後,他們每日便花許多時間在剩下的地段逛來蕩去,蘿紗碰到他們,倒也不能說是全靠碰巧。   這次又被他們兩個追在後面,蘿紗卻一時上哪裡找冰櫃保命?心道這一次恐怕難逃劫數,不由又是慌亂又是害怕。剛轉過一個拐角,猛然間被一隻手臂拉了過去。她以為是雙聖分頭攔截,終於抓住了自己,嚇得心格登一跳,只道是死定了,卻發現被對方抓住的手臂並沒有流失氣力。   疑惑地抬起頭,她望進一雙笑得瞇了起來的金銀妖曈,呃,假冒的金銀妖曈。維洛雷姆看起來很高興地向她打了個招呼:「嗨,好久不見了。」   蘿紗瞪大眼睛,與舊友重逢的喜悅爬上了她的眉梢,開心笑道:「維洛……」旋即想起現在根本不是敘舊的時候,她忙要甩開維洛雷姆的手,急匆匆道:「對不起,我現在沒時間,回頭再找你聊!」   維洛雷姆卻緊緊抓住她,一副哀怨的苦相:「這麼久沒見,你怎麼對我這麼冷淡了?花點時間跟我說說話都不成?」   但是現在後頭有雙聖在追著啊!她也不願維洛雷姆知道自己是邪惡的魔族。蘿紗急得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打發他。「快放開!我得趕快,現在真的不行,我……」維洛雷姆卻不由分說,把她拉過來兜頭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久別重逢,我好高興!擁抱一下吧!」   蘿紗臉埋在他胸前衣物中,被堵得無法出聲。維洛雷姆披在身上的斗蓬,將她嚴嚴實實包裹在其中,再加上他身上本就背著大包演出時的行頭遮擋著,從外頭根本看不出斗蓬中藏了個人。他便這般攬著她,斜靠在牆角邊打起了瞌睡,完全是一副走累了休息片刻的流浪藝人模樣。   就在這時,雙聖趕了上來,前後一張望,自然找不到被維洛雷姆包裹起來的蘿紗。試著感應她的暗氣,他們卻疑惑地發現就像上次一樣,那魔女的氣息又是憑空消失了?!兩次都被蘿紗以這麼不可思議的方式逃脫,他們已無法像最初見面般輕忽,而變得越來越在意她。   決心一定要抓住那小魔女,看看她究竟有什麼本事,兩人四下搜尋未有發現,便繼續向前跑去查找她的蹤跡。   雙聖轉身離開後,維洛雷姆喘了口氣睜開眼睛。身為魔族,雙聖靠近時他同樣會流失力量,只是他修為高深,事先又有所準備,短時間內還可以強撐著不流露出異狀。冷冷看著他們的身影逐漸消失後,他終於鬆開手,被憋得半死的蘿紗忙鑽出他的斗蓬大口呼吸。   喘過氣來後,蘿紗凝視她的朋友,疑惑地問道:「你是怎麼做到的?」   盤旋在她腦中的疑問還有很多。她現在當然明白,維洛雷姆剛才的舉動是在幫她擺脫雙聖的追殺。難道他知道了自己的處境?他又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更不可想像的是,他是如何掩藏掉自己的氣息,讓雙聖察覺不到的?   「魔族身上有著不同於其他種族的獨特的暗黑氣息,被稱為暗氣。暗氣對於魔族來說,就像血液對於人類一般重要,如果被過度損耗,再強大的魔族也一樣會衰竭而死。」   維洛雷姆耐心地給蘿紗上起了魔族常識的啟蒙課程。雖然這是魔界中每一個有智能的魔族都知道的事,但是從沒被人教過這些的蘿紗卻聽得入神。   「暗氣本是魔族本身才能感覺得到的,不過雙聖修習的功法,令他們也能感應到暗氣的存在,他們就是依靠感應暗氣才能追蹤你的。」   「從暗氣的強弱,可以看得出魔族力量大小。但是,修為高深的高等魔族多半知道怎麼收斂暗氣,讓對方看不出自己的深淺。」他笑了起來,「我既然有辦法收斂自己的暗氣,要隱藏你的暗氣也不是太難的事。」   聽起來簡單的一句話背後,隱藏的意義卻非同尋常。蘿紗更是目瞪口呆,半晌才囁嚅道:「你,你也是……」   「這還用說?不然你上哪兒去找能教你那種高級黑魔法的人?」維洛雷姆理所當然地回答。   「可,可是,你沒有角啊?血也不是藍色……」蘿紗記得他為救自己曾被阿旺咬傷,當時他流的血明明和一般人無異啊。   「笨!有隱藏暗氣的方法,當然也就有隱藏這兩個特徵的方法了!」他說來簡單,其實從實質上改變身體,隱藏這兩個源於魔族本質的特徵需要極為高深的修為。有能力做到這點,安然混跡人界的魔族實在屈指可數。   見維洛雷姆竟然就這麼毫不掙扎地承認了魔族身份,非但不以此為恥,態度更囂張得彷彿自己是神的使者一般,蘿紗張大口愣了好一會兒,才能合上嘴巴。   他的坦然態度,令她開始隱隱有種「是魔族也許並不是件那麼糟糕的事?」的感覺,原本抑鬱恐懼的心情不知不覺好轉了許多。而眼前有一個和自己處境相同又能指導自己的人,也讓她覺得自己不再是孤立無援,對維洛雷姆又多了幾分親近。   突然想起,到現在還是只知道他「維洛雷姆」這一聽便知的假名。過去和他相識未深,他不願意說她也不想勉強,但現在在蘿紗看來,自己和他都是流落人界的魔族,感覺上便似很親近的同伴。對於同伴,至少應該知道他的名字吧?她便開口問道:「對了,你到底叫什麼名字?認識這麼久,總該告訴我真名了吧?」   「我說過了,維洛雷姆(也可解釋作」沒有名字「)啊。」   「什麼嘛,還是不肯說!」   維洛雷姆從眼角斜瞄著嘴裡嘟嘟囔囔著抱怨的少女。如同風在河面捲起波浪,顯露出薄薄水面掩蓋下的礁石般,有一瞬間一種複雜的情感波動從他開朗的外表下洩露了出來。這一刻的他似乎有些失神。隨即他又恢復了往常的神情,快得似乎剛才那種異樣的神色從未出現過。   唇邊揚起一絲微笑,他整個人突然靠向蘿紗。   「幹什麼?」嚇了一跳的蘿紗正要推開他,他卻在她耳邊柔聲道:「好吧,既然你想知道……我的真名就告訴你一個人,希望你能好好記著。」   維洛雷姆向來是一副輕鬆開朗的神氣,蘿紗突然聽他用這種溫柔語調說話,嚇得全身僵硬。隨後她聽他深吸一口氣,做足了準備,便從他嘴裡辟哩啪啦蹦出一大串音節。   「我的全名是——維洛。雷姆維亞。傑隆法德爾。愷撒。格拉比索……」   「呃?等等……」   「……。拉修坦普爾。奧比拉弗尼亞。達尼揚。薩梅爾隆……」   「等一下,我前面的記不住了!」   維洛雷姆沒理會她,一個勁地往下說:「……。巴薩拉寇爾。阿瑟拉菲。夏盧姆。……」   「……」蘿紗已經放棄了,任由他去滔滔不絕,口若懸河。幾乎過了頓飯時間,這一場名字脫口秀才終於到了終結篇:「……。拓比洛。德拉古達。費拉索馬。」   最後,笑容可掬的青年還在聽得張口結舌的女孩耳邊補充道:「我的全名只對你一個人說過,這可是你的榮幸啊!千萬不要把這名字告訴別人喔∼∼」   「……什、什麼嘛!」蘿紗青筋暴現地低吼回去,「誰記得了這麼長的名字?這麼一大串,我哪有本事複述給別人聽啊!」   「哈哈,哈哈哈哈——」維洛雷姆笑得彎下了腰,「所、所以我才說,取名字的前幾個音,叫我維洛雷姆就好了啊!哈哈——」   自覺被維洛雷姆耍了一場,蘿紗氣鼓鼓地嘟起了嘴,別轉頭不理他。自然她也就看不出維洛雷姆實是在用拿手的歡暢笑容,來蓋過一絲無法克制住的苦笑。   蘿紗她自然記不住那麼長的名字了,那只有魔界中的高等貴族才可能有的超長名字。為紀念家史,魔族會將族中一些地位顯赫者的名字編入姓氏中代代傳下去。不同於原本籍籍無名,靠著個人際遇、非凡天賦和過人的心性才智才在短短百年間崛起的羅炎,德拉古達家族有著顯赫的家史,一代代傳下來,姓氏也越傳越長。   但是一般魔族聽到這麼長的姓名時,卻沒有一個笑得出來。與人界的習俗不同,魔界中家族的姓氏只有成為族長的人才有資格繼承。雖非絕對,但通常名字越長,也代表了它的主人越強大。   可是這能令低級的魔族聽見便會露出敬畏之色的名字,在這丫頭聽來卻只是個很難記的麻煩名字。她當然更不可能明白,魔族將自己的全名親口告訴他人,意味著什麼……   笑過之後,他又回復了平時的樣子,不耐煩道:「不說這些閒事了。現在最要緊的是,你有沒有地方可以招待我吃上一頓?趕了這麼遠路都沒怎麼吃東西,現在肚子快要餓穿一個洞來了!」   蘿紗聞言,忽然醒悟維洛雷姆是原先便已知道自己的狀況,那麼他來黎盧應是特意趕來救自己,連飯也沒好好吃……明白其中心意,頓時為之感動,便把剛才被捉弄的氣惱全拋開了,她笑道:「我知道一個可以包吃住的地方,跟我一起來吧。」   正準備出去找尋蘿紗的艾裡,剛打開大門便迎面碰上了維洛雷姆。暌違數月後的重逢,他的反應卻遠不似蘿紗的友好。瞪著維洛雷姆,他戒備地問道:「你怎麼會來這裡?」   安幫據點周圍有不少民眾監視護衛著,並不是一般的來路不明的人能夠接近的。這古怪藝人過去行蹤可疑,他完全有理由懷疑他如何找到這裡,又抱有什麼樣的意圖。   「是我請他來這裡暫住的。」一人站到他們之間開口道。   聽到這句話,艾裡才注意到那礙眼的維洛雷姆身旁還站著蘿紗,笑得還很開心的樣子……他的腦袋轟然一響,立時浮現出一個可怕的推測:難道早上蘿紗借口出去溜「狗」,其實是為了和他約會?她喜歡誰不好,偏偏喜歡上這個不可靠的傢伙?!   蘿紗忙著去找卡特爾商量留宿之事,沒留意艾裡的震驚,隨便打了聲招呼便帶著維洛雷姆逕自進了門。走開幾步,她便聽後面艾裡喃喃道:「也許他們只是碰巧遇上吧?一定是我想太多了……」隨即,又聽到不知何時竄出來的琉夜的聲音道:「可是你看蘿紗的神情,在那年輕人身邊好像很安心,再沒有這些日在和我們在一塊時的那般心不在焉的樣子,可見他對她來說有多特別了……」   然後艾裡便再沒作聲。蘿紗回頭一望,他已經當場石化了。   知道他們是誤會了自己和維洛雷姆的關係,她卻也無意解釋。一則自己現在厄運纏身,無心理會這些瑣碎小事,另外,她也想不出該如何在不說出自己魔族身份的情況下,向他們解釋清楚自己為何會與維洛雷姆這樣親近。   卡特爾對初見面的維洛雷姆並無成見,印象還不錯,一口便答應在可以任由維洛雷姆住在安幫中。當然,他也不是會做賠本生意的人物。   雖不知維洛雷姆究竟有何本領,但盤算著艾裡他們中大半人都是高手,這人既然和他們相熟,看蘿紗的神態又似對他頗為倚賴,他大概也是有兩下子的。他若是為幫助蘿紗他們而插手安幫的行動,與得到的助力相比,支出的一點食宿費用大可忽略不計……這筆交易多半是賺多於賠。   不過,後來艾裡等人和維洛雷姆離開後,他才發現這筆買賣好像並不如他想像中的划算——維洛雷姆利用空閒時的表演拐走了據點中不少女人的芳心和私房錢,而她們男人們的荷包則因為他開設的賭局而消瘦許多。   既然卡特爾本人同意,艾裡、德魯馬等人雖認為維洛雷姆不可信任,卻也沒有立場阻撓他留下。畢竟,維洛雷姆也沒有做出過什麼確實威脅到旁人的事可以證明他的危險性。於是,維洛雷姆就此堂而皇之地留了下來。   雖然艾裡一方的人對維洛雷姆基本都沒什麼好感,但他似乎毫不在意這個,一有空時便若無其事地往蘿紗房裡鑽。蘿紗也不像話,非但不懂得更這種危險人士保持距離,好幾次見維洛雷姆來,反而眉開眼笑地帶他進房,更是把門窗關了個嚴實,也不知道兩人究竟在裡頭搞什麼鬼。   「一個年輕女孩子怎麼能維洛雷姆那來路不明的傢伙整天關在一個房間裡?蘿紗越來越不像話了。」這一天,艾裡看見那兩人又鑽入房中去,他在外頭不安地兜來轉去自言自語。「唉……都是她母親過世得太早,沒人能好好教她……唉……」   他每次想來想去的結果,都是將她變壞的重要原因歸結到自己當年沒能保護修雅上。艾裡更覺得自己有教導蘿紗的責任。但是跟她講過幾次了,她只是靜靜地聽他說完,全不反駁,回頭仍是我行我素,沒半點改進。為了這個,他已經不知搖頭歎息過多少次了。自己只算是她的夥伴,說話的份量自然不能跟母親比。   「不行,就算她不願聽我的話,我也得一直勸,勸到她聽為止。」他猛然向蘿紗房間衝去。   衝出兩步,想起琉夜曾搖著頭勸自己:「對這樣的小孩,一遍遍重複她已經聽過的大道理,大概只會有反效果。試試不要一直追著她。對她冷淡一些,讓她知道你因為她的任性而生氣了,或許還比較有用。」   艾裡微微苦笑。扮酷雖然個人感覺不錯,不過能因此讓對方幡然悔悟的只是少數,多數情況下卻是令兩人漸行漸遠,隔閡更大。   此時頭腦已冷靜下來,也明白自己再去向蘿紗說一遍道理也是無用,卻還是不知道該怎麼做,只是悶悶地守在蘿紗房外,萬一維洛雷姆有什麼異動好馬上衝進去。   房內,維洛雷姆和蘿紗倒是坐得規規矩矩的。這些天他們躲在房中,維洛雷姆不過是在教授蘿紗一些她應該學會的魔族的基本技能,比如如何隱藏暗氣,為免被旁人發現才將門戶關得嚴實。   在教導過程中,維洛雷姆發現蘿紗果然如自己所料想的,具有著很高的魔族資質。若非如此,一個普通的小女孩怎會有那樣彷彿永無盡竭的不可思議的魔力?只是她過去不知道適合魔族的修煉方法,單是按人族的方式來學習控制魔力,還學得不用心,當然無法駕御那深如浩海的魔力,施用魔法時才會那樣不知所謂。   既然以她本身的資質並不需象普通魔族一樣從無到有地修煉魔力,現在一找對方法,便像是找到了藏寶庫的鑰匙,稍加點撥便觸類旁通,很快便不僅掌握了大半魔族技能,也漸漸地越來越能夠控制住魔力。他發現自己十分期待看到今後的戰鬥中,蘿紗會展現出什麼樣的風采。   「嗯,你做得不錯,已經可以控制暗氣了,接下來試著把它壓到身體的最深處……喂,我說的最深處不是指腳底。你自己慢慢感覺一下吧。嗨,嗨,專心一點,別老是從窗縫裡往外偷看了。」   蘿紗怏怏地轉回頭,向他抱歉一笑後繼續練功,沒過多久卻又忍不住往外張望。這一次維洛雷姆沒再說話,只是靜靜望著她,眼光中有一絲無奈悄悄流瀉出來。   在趕來黎盧的路上,已經明白自己大概真的被這小丫頭吸引,這些天他也沒有浪費機會,學著人界的示愛方法向她明示暗示了不少次。不過,蘿紗在艾裡身邊還算挺敏感的一個人,偏偏對這種事神經大條得要命。收到他送來的花,她只當是他覺得關著門窗房中的空氣不好,想改善空氣;聽著他花前月下吟誦的情詩,她只當他是在練習吟遊詩人的技能,以備日後表演掙錢;就算當面傾吐心意,她也只當是一貫談吐帶有詩化的誇張的他,在訴說清白的兄弟愛。   維洛雷姆已在魔界渡過三百多年歲月,早不是初識情事的毛頭小子,自然看得出來她對自己是根本想不到情愛方面。換而言之,也就是她對自己沒感覺,這場追求大概是還沒開始就已經宣告失敗了。然而有經驗歸有經驗,但過去向來都是女人倒追他,該如何應付這種情況,他卻是和一般毛頭小子一樣不知所措。   他一人獨處時,想到這些,偶爾會笑出來。自己一向最喜歡看著別人的苦難在一旁幸災樂禍,但沒想到這一次因為她,卻讓自己也成了苦難中的一人……後來習慣了,倒也釋然。如果從「維洛」這個身體中抽離出來,以第三者的角度來旁觀自己的事,倒也挺有趣的。他索性就連自己的苦難也以旁觀的心態來當作一場好戲看待了。   跳出事外來看,眼光便變得通透起來。從蘿紗的一些神態,輕易可以看出來艾裡規勸雖是文不對題,蘿紗既不能改變,也無法解釋,心中卻因由此而生的隔閡而十分不安難過。自己的到來可以緩解她對自己學徒和雙聖的恐懼,但對此卻是無能為力。因為,他感覺得到,或許是因為淵源,或許是因為性格都有隨遇而安的一面,他們兩人間有著一種難以形容,卻又無法斬斷的牽絆。他們之間領域,是自己或任何外人都無法插手的。   他不知道他們間的那種牽絆是不是愛情,但是,至少目前,他還看不到他們之間有任何容納旁人介入的空間。這令他悵然若失,但是,卻又不能放下她不管。他最後也只有決定就這樣守在她身邊,等著老天發落下一個結果。   差不多是吃飯的時候,房中兩人修煉便告一段落。見兩人走出房門,艾裡也站起身來,默然望著蘿紗。本以為他又要來一頓教訓的蘿紗有些驚訝,但見他望向自己的沉重眼光,心中卻忽然比被他痛斥一頓還更難受。她的眼波低垂下來,流露出淡淡哀傷。   察覺到她的異樣,艾裡更是茫然。   不是她自己執意不聽大家的勸告嗎?為什麼還要流露出這樣的悲傷眼神?而我又該拿你怎麼辦才好?   「維洛雷姆,和你談談可以嗎?」   不知該那蘿紗怎麼辦,艾裡就轉向維洛雷姆下手。這句詢問字面上看還算有禮,不過結合他說話的口氣卻顯得相當粗魯,也不待維洛雷姆回答便拉住他的手臂往另一條過道走去。不過維洛雷姆似乎也願意一談,不悅地掙開他的手叫蘿紗先走一步後,便配合地跟著艾裡來到過道中。   「你究竟是為了什麼目的,老是刻意接近蘿紗?」艾裡怒瞪著他質問。從一開始,他就不知道他究竟為何接近自己一行,還陰魂不散地不時出現在大家眼前。   「沒什麼,我喜歡而已。」   有時候,真話聽起來反而像詭辯。   雖認定他仍在敷衍自己,不過艾裡一開始也沒指望他會說實話,森然道:「不管你有什麼目的,如果你讓蘿紗受了什麼傷害,我會讓你付出你付不起的代價。」剛才語氣中的怒意已經化作隱然的殺氣。   艾裡平素性子溫和,這般沉下臉來威嚇是十分少見的事。但難得嚴肅的人一旦嚴肅起來,散發出的壓迫感更是讓人無法輕忽。然而維洛雷姆卻神色從容,絲毫不為所動,反而用平淡卻暗藏機鋒的言辭反擊。   「該怎麼待她,我自己知道。倒是你,老是一副保護者的模樣,但你真的知道如何待她,才是對她好嗎?如果真是這樣,她為什麼還會不快樂?」   在艾裡是維洛觀察目標的時候,維洛還覺得他相當有趣,不過現在情況不同了,他自不會對情敵抱有多大好感。艾裡對蘿紗的態度,讓有苦難言的她更加難過,早讓他對艾裡積了不少氣了,雖礙於蘿紗與艾裡的關係不好發作,此時卻也忍不住小小諷刺了一下。   艾裡本以為自己會勃然大怒,但是腦中忽然浮現出蘿紗近來不快樂的樣子,還有剛才的哀傷神色,一時間竟說不出話辯駁。看著維洛雷姆逕自離去的身影,他喃喃道:「難道真的是我的錯嗎?」 第六章 蟄伏之殺者   隨著黎盧中亞歷威爾德王子方實力的增強,為了奪還二王子一度佔到的優勢,他們的行動很快變得猖獗,安幫與他們的衝突也日益尖銳。雙聖雖只是因亞歷威爾德王子的正統繼承地位而支持他,並不贊同他的擾民行為,但他們終究是第一王子重要的追隨者,就算不熱衷,也必須站在第一王子這邊。這一日,安幫便和他們對上了。   雙聖的本領對付人族雖不像對魔族那般天生相剋,仍是十分強大。安幫的人既不得不和他們對抗,卡特爾便事先交代一些本領較弱的遇上他們要盡量游鬥,不要硬拚。不過艾裡隱約聽說,卡特爾曾在背地裡說過「這種危險的高手,交給艾裡他們來對付」這類的話。   然而卡特爾的安排似乎顯得多餘了。雙聖才和安幫的人碰面,還沒交手幾合,不知看到了什麼,原本不是很專注的他們神色一振,甩開眼前對手向安幫眾人的後方撲去。此時被內定來對付雙聖的艾裡此時還在陣營中央,根本還不及趕到前頭與他們交鋒,便眼看他們飛過第一王子的陣營,飛過安幫的陣營,繼續向遠處飛去,轉眼消失在曲折的街巷之中。   「這是在幹什麼?」第一王子方負責指揮這次行動的軍官和安幫的人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不過雙聖對魔物的除之後快,在軍界也是很有名的。若是在打戰時發現魔族蹤影,只要己方戰況尚可應付得來,他們以往也曾有過丟下激戰中的大軍,逕自追逐魔族而去的記錄。料想他們定是又發現魔族了,兩方人都很快把注意力轉回到眼前的敵人上。瞬間的停滯後,戰場上的廝殺又沸騰起來。   只有艾裡被另一項發現弄得心神不安。不知何時,蘿紗又不見了!這一陣時間來她的異常,更讓他擔心她會不會出了什麼事。無心戀戰下去,他也離開了戰場去尋找蘿紗。   ……不過他很快就發現,他最需要找的,應該是回去的路。而尋找蘿紗的去向,對於一個路癡來說是多麼不可能的任務。   蘿紗雖在維洛雷姆的指導下學會如何隱匿暗氣,但是雙聖早已認住她這個人。一旦她的身影落入他們眼中,他們就像吸血的水蛭一樣緊吸著不放。儘管她小心躲藏,但是該來的終究是躲不掉。   多日來困擾噩夢中被雙聖追殺的場面再度化為現實,被他們追趕的經驗沒有讓她習慣,而更加深了她的恐懼。她已經按維洛雷姆教授的方法收斂了暗氣,但他們利用軍人的追蹤本領,依舊緊咬著她不放。甩不掉他們的蘿紗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因為驚慌恐懼而變得恍惚的神智只剩下一個念頭:逃,快逃!   周圍的景象隨著奔跑時身體的起伏不斷搖晃,彷彿是虛浮的幻象向她蜂擁逼來,壓得心都要緊縮起來。眼光慌亂地從沿路上一張張陌生的面孔上掠過,看到的卻都只是事不關己的驚異和好奇。   誰?誰來幫我?   當她跑到一個小廣場上時,突然感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訝然望去,魔族同伴的身影正向她快步而來,臉上那副見慣了的輕快笑容讓她的心情一下子安定許多。   「維洛雷姆?你怎麼在這裡?」   「你現在這樣的狀況,出任務時我一直都跟在你附近,果然讓我趕上了。」   蘿紗過去拉住他,便要他跟自己一塊跑。「趕上有什麼用?快一起逃吧!雙聖現在正追在後面呢!上次那招用一次還可以,再用一次他們發現兩次我不見後你都在場,一定會生疑的,不能用了。」   「我就是為了幫你才來的,現在我要是只能跟你一塊逃,沒有半點用處,不是白來這趟嗎?」   蘿紗驚訝地回頭,「你是說……」   維洛雷姆停下了腳步,向她溫笑道:「你先逃吧,我留在這裡擋他們一陣。」   「討,討厭!說什麼呢!別開玩笑了。」蘿紗愣了一下才明白他在說什麼,強笑著硬要拉他走:「這種時候沒有必要像那些老套故事裡那樣,非要犧牲自己保護別人啦,維洛雷姆你不是那種喜歡自虐的變態性格吧?不要磨蹭了,快跑吧!」   「我沒開玩笑。」維洛雷姆卻仍是站得紋絲不動。他不想走,自沒人拉得動他。蘿紗急得要哭出來了。   「咱們的體質一樣,一接近他們就會流失暗氣,你也不可能擋得住他們。留下來根本是送死啊!算我求你了,一塊逃走就好了?」   「對我有點信心好嗎?你以前也不知道我會黑魔法,也不知道我能教你隱藏暗氣的方法,你怎麼知道我還有沒有藏著什麼本領呢?」維洛雷姆笑得一如往常般輕鬆,「相信我吧。以前在魔翼森林遇上那個紅眼兔子時我就說過,我在人界走南闖北這麼久,都能過得好好的,自然有些保命的功夫。」   他輕鬆自信的態度,讓蘿紗的堅決開始有些鬆動。或許,維洛雷姆真的有什麼厲害手段還沒使出來?他一向都讓人看不出深淺,以自己的情況來推測他,或許是低估他了?   「他們快追上了,你快點回去吧。沒準你回去幫我泡好一壺紅茶,我後腳也就到了哪!」   「……那,好吧。」蘿紗終於點頭。臨去時她緊緊握住維洛雷姆的手:「但是,你一定要小心啊!如果情況不對,就立刻逃命,不要硬撐。」   想起在魔翼森林時,他也是說著類似的話,開朗地笑著為自己擋下強敵,她只覺心中澀澀的。認真地直視他,她傾吐出平時絕對不好意思說的話。   「這個世界上,你是唯一和我有相同處境,瞭解我現在內心感受的朋友。失去你我就再沒有可以說心裡話的人了,我會非常難過的。請千萬保重你自己。」   重要的朋友嗎?雖然這不是他想聽到的,但為了這句「朋友」與雙聖一戰,也算值了。一向如同容貌一部分般浮在維洛臉上的笑容,瞬間為真正溫暖的笑意所取代。他拍拍蘿紗的肩,「快走吧,我不會有事的。」   蘿紗離開後,他走到廣場中一棵周圍居民平日納涼聊天的樹下坐下,從隨身攜帶的施有時空之門魔法,什麼都放得下的包袱中取出一套茶具,悠閒地泡著茶,靜候雙聖的到來。   對於與雙聖的交鋒,他事先已經預想過應對的辦法,但是究竟能不能成,卻也沒有太大把握。雙聖的情報,都是他還在魔界時所搜集到的,而最為關鍵的一點:雙聖對接近他們魔族的暗氣的消融,究竟會有多快?沒親身和他們接觸過,是無從掌握的。   可是,明明前景難料,心境不知為何卻偏偏出奇的平靜坦然。相比上次從蘿紗他們那裡逃走後,每日雖都按著過去的方式取樂,心裡卻牽掛著什麼似的,悶悶地心神不屬,好像什麼事都沒什麼趣味,現在的感覺簡直要好得太多。   天空被夕陽的餘暉渲染得呈現淡淡紫紅,卻依舊有著晴空的澄澈感,歸巢鳥群疏懶的叫聲稀稀落落地劃過天際。傍晚時人們多半回家吃飯了,沒什麼人在的廣場顯得分外空闊幽靜。一切看來都那麼令人心情舒暢,維洛雷姆愉快地哼起了小調。   當雙聖趕到時,蘿紗已經跑得沒影了。他們四下打量,樹影稀疏的簡易廣場中,只有一個衣著簡樸卻風采翩然的年青男子獨自倚樹品茶。雙聖只當他是住在附近,到樹下納涼的住戶,看他的樣子應已經在這裡待了好一陣了,也許看到那魔族的去向,便走過去想向他打聽打聽。   走到近前,一股清幽茶香如有還無地縈繞身側,令人心神為之一清。雙聖出身微寒,又是常年習武,不通風雅之事,但憑這香氣也知道這必是茶中佳品。普通平民喝茶多是喝粗茶以解渴,這種好茶卻只有真正懂得品茶的人才會喝。兩人頓時覺得這人恐怕並非俗流,再就近一看,果然是個出眾的人物。   那清朗溫和的眼神(這種時候維洛雷姆自然不敢再搞「金銀妖瞳」這種跟妖魔沾得上邊的噱頭),淡定自若的笑容都不是見識才智淺薄之人能擁有的。年青人輕聲哼著小曲,於晚風吹拂中悠然品茗,淡雅茶香襯著他全身上下散發出來的恬淡安適的悠閒意態,直至不似凡俗中人。   雙聖都暗喝一聲采,感歎市井中竟有這等人物,心下都暗生好感,若不是現在趕著追那魔族,倒要上去結交結交。兩人客客氣氣地上前將蘿紗的衣著打扮向他形容了一下,問是否有見她從這裡經過。   「唔……」維洛雷姆作態沉吟了一下,便「想起來了」,道:「有啊,不久前正有這麼個女孩子急匆匆從我身邊跑過去,揚起的半天塵灰還白白糟蹋了我一杯茶。」   他邊說邊搖頭苦笑,一副自認倒霉的樣子,神色十分自然。實則雙聖一接近,維洛雷姆便覺得四周的空氣似乎變得灼熱,燒灼著身體,令體內的黑暗陰冷的暗氣迅速消散,但仗著修為深厚和刻意地壓抑,他在外表上不洩漏半點痕跡。   雙聖果然沒有發現不對,急急追問:「那她往哪裡去了?」   這時,若是維洛雷姆隨便說個方向,雙聖今日就必定抓不到蘿紗了,但是這還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蘿紗還要在黎盧駐留,雙聖一日不除,她便一日不可能展露開懷笑容。更何況先前他從艾裡等人那方輾轉聽說了前些日蘿紗莫名其妙被冰塊凍傷的事,明白蘿紗之事的他自然猜得到事情大概。當知道雙聖讓她受過那許多苦之時,他便已決心要讓他們付出生命作為代價!   心中轉的是殺人的念頭,他面上神色仍是一如剛才的恬淡自然,笑道:「你們要找那個女孩子嗎?她做什麼了?」   雙聖本來是不會在事情未了之時和無關的人多說的,但這年青人給他們的印象很好,向他說一些也無妨。只是魔族與聖力之類的事三言兩語說不清楚,就算說了一般人也很難相信,白聖便隨便找了理由應付。   「她是在路上偷了我們兩兄弟東西的小偷,我們追到這裡就找不到她的蹤影。如果小哥知道她往哪裡去了,還請指點一下?」   「原來是這樣,那當然應該幫忙。」維洛雷姆煞有介事地點頭,右手放下茶杯,往一個方向指去。「我剛才看她向那邊跑了。」雙聖剛要開步追趕,他又伸手攔住了他們:「兩位稍等,能聽我說完嗎?」   雙聖頓生疑惑,警覺地看著他。維洛雷姆恍如未覺,誠懇地笑著說道:「剛才我惱那女孩糟蹋了我的茶,順手便把弄髒的茶灑向她,她的衣物上也濺上了些茶水。這茶香淡馥悠遠,能維持相當一段時間,我的鼻子又特別靈,如果那女孩真的不是好人,我想我能追尋茶香,幫兩位找到她的去向。」   雙聖這一段街區追下來,小巷岔道變得越來越多,七拐八彎的岔路讓他們耗費了許多時間,才會延遲了這麼久沒追上蘿紗。聽這年青人說得似有道理,心想若是帶上他能節省花在搜尋上的時間,那是再好不過了。兩人以眼神交換意見後,黑聖向維洛雷姆道:「那女孩確實是壞人,不抓住她不知以後她還會做什麼壞事。這位小哥願意幫忙,真是太好了!」   在雙聖看來,他們並不是在說謊。魔族都是想危害人族的萬惡之徒,當然要見一個殺一個了。   維洛雷姆想到蘿紗並沒做過什麼人族意義上的壞事,只因為血統就成了壞人,自己這真正的惡魔,倒要和雙聖一起去追殺她,不由有些好笑。幸而這股笑意剛萌生,已完全被暗氣消融的強烈不適壓過,不必擔心洩漏出來。   他慨然起身:「我身體不大好,跑得不快,就麻煩兩位拉我一把了。」   雙聖先前還對維洛雷姆能尋茶香的說法有些懷疑,對他也頗有戒心。後來和他一起經過岔道時,他都是到幾條岔路上分別閉目細辨氣味後,信心十足地指出其中一條是那女孩經過的路。兩人過去細細辨聞,確實也覺得隱約有股茶香,只是若不是他先說破,一般人絕對難以察覺。幾趟下來,兩人都覺維洛雷姆並非虛言,對他戒心漸消。   卻不知維洛雷姆是蘿紗走後才開始泡茶的,哪曾在她身上潑過什麼茶水?他根本就是隨便亂指,哪裡僻靜往哪裡走,以便待會兒的行事,只要不轉回蘿紗走的那個方向就好了。   至於雙聖為何會在他指出的路上感覺得到淡淡茶香,說穿了也不過是掩人耳目的小把戲,不值一哂。   維洛雷姆在各條岔路上裝做分辨茶香時,便藉機在他決定要指向的那條路上把身上帶著的一點茶葉搓成粉末,藉著寬大袖袍的掩飾灑落在地。黑色的茶末灑在黑色路面上,誰能看得出來?向雙聖指稱就是這條路後,他們細心嗅聞,自然會發覺那新鮮出爐的茶香了。   雙聖雖是聲名赫赫的武將,心性卻端方正統,算不得靈活,自然不是詭詐機變的維洛雷姆的對手,糊里糊塗便被他牽著鼻子走。   只是維洛雷姆雖將雙聖戲弄於股掌之上,自己卻也無心享受其中樂趣。   雙聖一人拉一手,維洛雷姆幾乎是半掛在他們手臂上,任他們拖著一起追趕著前方不存在的目標。他稍為趨近白聖,白聖立刻回頭問道:「怎麼?」   「該死的!雖然沒刻意提防我,武人身體上本能的警惕還在!還要撐到什麼時候啊!」維洛雷姆心中暗罵,嘴上卻做出副無辜的模樣。「沒、沒什麼,剛才腳稍微、稍微崴了一下。」   他裝出未習武之人文弱經不起這番快速奔跑,氣喘吁吁的樣子化解白聖的疑心。不,憑他現在的虛弱狀況,倒也不用花什麼力氣偽裝。與雙聖身體接觸時,暗氣消耗的速度大得超乎他的預估,還沒等到他們戒心消除,讓他有從背後暗算的機會,他的力量已經被削弱得很厲害。   更難熬的是,暗氣一開始流失時體內的那種空虛感如漩渦般越來越擴大,更出現一股如漩渦般的巨大力量,在體內上上下下地翻攪著,內臟好像早被這股力量絞成無數碎屑,又被這力量絞混成一團,胡亂地砸向身體每一寸骨肉。維洛雷姆總算明白,為什麼當年偽裝人族接近光明二賢者的魔族,都必定會被他們發現真面目。不管是高等魔族還是低等的低智能魔獸,也無關修為深淺,只要是還有感覺,都無法忍受這種把肉體摔碎成無數片,隨便揉捏起來再狠摔般的無休止的痛苦!   但是,現在怎能露出馬腳?雖然維洛雷姆相信自己有脫身的能耐,但是再要接近雙聖就很難了。正面近身對戰,他並沒有把握置這堪稱魔族剋星的雙聖於死地,雙聖平日都在城市中,若是遠距離以強力魔法轟擊,必定死傷甚眾,蘿紗必定怨恨自己。   因而明知接近雙聖對自己很不利,也得苦撐著這麼做。心中不斷重複著「要替蘿紗向他們報復回來,這可是僅有的機會了!」這句話,他苦苦忍著巨大的痛苦,並讓臉上一直掛著輕鬆的笑容。   因為雙聖為了查知是否有魔族接近自己,早已養成觀察他們周圍的人神態的習慣,維洛雷姆的表現雖還沒有引起他們的疑心,仍是習慣性地不時探查他的神色。對維洛雷姆來說,體內的劇痛還在其次,最辛苦地就是在忍著痛楚地時候還要表現得若無其事。連他也是第一次發現一向受不了被人勉強地做事的自己,居然有著這麼強的意志力做到這一切。   只是在雙聖查看前路,沒有留意到他時,他臉頰的肌肉會因為牙關咬得太緊而微微顫抖跳動。劇痛像一把鈍刀,一寸寸割削著全身的神經,不多時神經似乎變得麻木了,到了後來,有時甚至連他自己也不能肯定剛才是不是曾經昏倒,下一刻又會不會再度昏倒。好在他裝做不諳武道,奔跑時身體的重量多半負擔在雙聖拉他的手上,就算暈著也一樣被拖帶著走。   只不過,他得不時找理由應付一些雙聖的問話。   「嘿,你剛才怎麼了?」雙聖感覺手上突然一沉,便問道。   立時從眩暈中回神的維洛雷姆回答:「被地上的石頭絆了一下,還好你們拉著我才沒摔倒。」   「……你怎麼滿臉都是汗?」這是白聖偶然回頭,發現維洛雷姆汗流滿面時問的。   「太久沒運動了,稍微動一動就這樣,讓兩位見笑了。」他只有希望飛奔中的風兒盡快吹乾痛出來的冷汗。   「你的眼睛怎麼閉上了?」   「被你們拉著跑得飛快,像是在騰雲駕霧一般,太舒服了。我閉著眼睛感覺一下。」剛剛從短暫的昏迷中醒來的他回答。   在辨認完一個岔路後,雙聖終於發現他的臉色變得相當難看。   「你的臉色不大好。」他們慢慢放慢奔跑速度,然後停下腳步讓他喘息片刻。   維洛雷姆喘著粗氣,坐倒在地,垂下的面孔趁著雙聖不可能看見,扭曲得變了形。喘息了片刻,他再抬起頭來,神色便只是普通的疲累。他抱歉地一笑:「平日都只坐在家中,身體比較弱,跑了這一陣便受不了了……拖累兩位了。」   畢竟人家是義務來幫忙自己的,人都累成這樣了,雙聖也不好說他什麼。白聖想了想,便提議乾脆由他背著維洛雷姆追趕,反正本來兩人拉著他跑也不大好配合,可能反而拖慢了速度。到現在還不見蘿紗的影子,雙聖都有些急了。   白聖的建議,卻也正中維洛雷姆下懷。人們很難察覺伏在自己背上的人的每一個舉動。   伏在白聖背上,他努力在與體內暗氣銷蝕的痛楚的抗衡中保持神志清明,同時,以一條直起脖頸盯視著獵物,隨時準備暴起傷敵的毒蛇相似的耐心,他的眼光在雙聖間來回轉動著,估算突襲的最好方式。   與白聖貼身接觸,隨時都可是暗算的機會,但他必須要找到能同時制服兩人的方法。現在暗氣被大量消耗的情況下,他能全力一擊的機會只有一次!   「要是手邊有兵刃就好了。那在準備發動魔法攻擊前的瞬間,料理掉白聖就成了。」盯著近在眼前的白聖脖頸上充滿誘惑力的血管,他遺憾地想。   但這只是妄想而已。雙聖並不是初出茅廬的菜鳥,自然不會輕易把後背朝向持有武器的不清楚底細的人。在帶上他追趕蘿紗之前,他們便以不著痕跡的方式碰觸過維洛雷姆身上可能藏匿武器的地方。正是事先預料到這一點,為免除他們的疑心,維洛雷姆也沒有在身上隱藏任何能傷人的東西。   他現在只有發動一次魔法攻擊的機會,但是所有能傷及他們兩人的魔法,伏在白聖背上的自己必定也落在攻擊範圍內。以單個為攻擊目標的魔法只能幹掉一個,對剩下的那一個自己就全無反擊之力了。   還沒想出個頭緒,便聽黑聖向他道:「你指的路如果沒錯的話,已經追了這麼久,早應該追上那女孩了吧?」久追未果,他的口氣中透出疑慮,已經開始有所懷疑了。維洛雷姆知道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容不得再慢慢考慮,必須立刻決定該怎麼做。   是放棄,坦承不小心走錯了路,任雙聖離開?   還是拼著元氣大損的身體,跟他們一起承受魔法攻擊?   不需要考慮太多,他便有了決定。   「應該是不會走錯的。或許那女偷兒跑得很快?但是我可以問得到她遺留下的香味,就算慢,也一定可以找到她的。」   維洛雷姆這麼一說,雙聖想起那個小魔女已經不止一次以奇怪的方式消失無蹤,這次追趕會有什麼特殊之處也是正常。而相比前兩次的無處入手,這一次總算有辦法找到她,已經是好得多了。他們便打消了疑慮,打算多付出些耐心。   他們並不知維洛雷姆以言詞緩解他們的疑心的同時,卻在悄悄集中精神,在腦中默誦一個許久沒有動用過的咒文。身上的魔力隨著咒文的吟誦而開始流轉時,感覺上已經被先前的疼痛搞得千瘡百孔的身軀各處,又是一陣如同被沉重的車輪緩緩碾過的痛楚。   至今數百年的生命中,對戰過無數魔界強者,維洛公爵卻從未試過如此痛苦的施法,但機會只有一次,不容有所差錯,本就痛到極點的身體任由它再痛一些,也要不了命。他依強韌的意志忽略痛苦,推動著魔法。   被召集而來暗黑精靈漸漸集結成濃厚的黑雲,籠罩在三人上空。等雙聖有所察覺時,魔法已經發動,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怎麼回事?!」先發現這怪異黑雲的黑聖大聲招呼他的同伴。   「是很強的暗黑魔法,小心!」白聖察覺出黑雲中詭暗沉謐的波動,立刻意識到這是暗黑精靈的波動。單是懸爾未發時暗黑精靈給人的壓迫感,已經令人對這魔法的真正威力不寒而慄。   白聖的警告顯得有些多餘,因為一眼看到黑雲,還來不及意識到禍根就是自己背上的那人,他們便本能用最快速度飛奔,試圖逃離黑雲籠罩的區域。不過他們的努力是徒勞的。他們移到哪裡,黑雲如影隨形地跟到哪裡。   「沒辦法避開嗎?!」性子略為急躁一些的黑聖情急大喊。白聖還保持著冷靜的頭腦。他突然意識到一點,疑惑地皺起眉頭。施行針對特定攻擊目標的魔法,魔法師必定在場!那麼魔法師的人呢?在哪裡?!   環視四周,他發現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荒僻的郊外,四面一片空闊,看不到半個人影。   不對,除了自己和黑聖外,還有一個人在場……   白聖剛剛意識到這一點,便聽背後傳來那個「文弱」男子回答黑聖的聲音:「有一個辦法可以躲開魔法的轟擊。」   「什麼?」雙聖都十分驚異。卻聽維洛雷姆的聲音中蒙上了薄薄笑意。   「搶先一步自殺了就行,幽冥法陣是沒興趣攻擊屍體的。」   話音剛落,暗黑精靈終於醞釀結束,法陣正式發動。黑雲中的暗黑精靈突然集結成觸手般形狀向下延伸,萬千纖細的黑色絲帶將黑雲與所籠罩的那片地面連接起來,從遠處看猶似一個之間粘結著無數黑色細絲的橄欖形狀,地面上的三人也被黑色細絲籠罩在其中,彷彿被無數柵欄圍住了一般。   維洛雷姆明白用這盡有一次的機會使出的魔法如果不能強到殺死雙聖,那不管魔法結束後自己還有沒有命在,都只有死路一條,他索性便選擇了幽冥法陣。雖然如果蘿紗聽到這個名字,大概又會評價說「老土又沒創意的名字」,不過這卻是他目前殘餘的能力能使用的魔法中相當強悍的一種。   對自己的魔法,維洛雷姆當然最熟悉不過。他知道下一步暗黑精靈就會以迅猛地勢頭轟擊下來,以強大的壓力擊毀法陣中的一切生靈。魔界中威名赫赫的維洛公爵曾以這個法陣收拾過數以百計的敵人。不過他突然想到,若是那些早已腐朽為塵土的敵人知道這一次幽冥法陣很有可能把身為施法者的自己也送去和他們作伴,恐怕會笑到再斷一次氣,唇邊也忍不住漾起一抹苦笑。   黑暗旋即擋住了照亮笑容的所有光線。巨大的轟擊並沒有造成想像中的巨響。   暗黑精靈,本就是空、無的精靈。為它們籠罩的一切都被歸結於虛無。包括聲音。   靜寂之中,時間的流逝令人難以把握。   彷彿穿越了漫長的時光,但看天空的色彩,卻不過由未入夜的青藍漸漸變為靛藍。孤寒的星光慢慢亮了起來。   在曾經發生過無聲戰事的地方,女子呼喊聲結束了比黑暗更能吞噬一切的靜默。   「維洛——維洛雷姆——維洛——」   清亮的少女嗓音,因為憂急而多了些脆弱的顫音。蘿紗一路小跑著四下尋找她呼喊的那人。   回到安幫據點後,一直也沒有等到維洛雷姆回來,她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焦急出來找尋他的下落。到處找尋、詢問過幾個看到過維洛雷姆和雙聖的市民後,她終於漸漸摸索到了這裡。當看到幽冥法陣在地面留下的異樣的焦黑,和躺在上面的人影時,驚愕扼住了她的喉嚨,再發不出聲音,顫抖的雙腿幾乎要支撐不住身體。   一能控制住身體,她便跌跌撞撞地快步跑了過來。   地面上隆起了三堆被塵土埋沒的事物。扒開其中兩個上面的泥塵一看,都是殘破不全的人類軀體。黑紅的色塊佈滿難以分辨原形的肉塊上,粘連在肉塊和地面上的半凝結的體液,有著如醬汁般的黏膩感。本來是能令看到的人反胃嘔吐的血腥景象,但心繫維洛雷姆安危的蘿紗卻視若無睹,也完全沒去想那兩具殘軀就是一直令她寢食難安的雙聖的遺體。匆忙拍去第三個物體上的塵土,現出的果然是她要找的人。   看清情況,蘿紗懸著的心略為安定下來。維洛雷姆的身體並不像那兩具屍體般殘缺,看起來並沒有太大傷害。然而再看他緊閉雙眼,平時生動的臉上沒有半分表情,無復往日的活力,全身上下更是衣物殘破傷痕纍纍,靜靜地躺在那裡的樣子似乎生機全無,她又嚇得差點哭了出來,只知道抱起他的身軀輕輕搖晃,大聲呼喚他的名字。   喊了許久,在幾乎要放棄希望之時,她終於欣喜地發現他睫毛的微微顫動。屏息看著他又眨動幾下眼皮,終於睜開眼來。見他終於醒轉,她又是開心,又是後怕,又是擔心,本就噙在眼中的淚珠頓時滾滾而下。既已流出淚來,她索性縱聲而哭,珠串般的晶瑩淚水順著兩頰滾滾而下。   依舊亮如星辰的灰眸看著女孩,維洛雷姆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卻因為牽動傷處而皺了皺眉,抬手想擦掉她的淚水,卻發現全身又痛又虛軟,竟是連這麼簡單的動作都做不來,忍不住低聲咒罵了一聲。   蘿紗將他的情形看在眼裡,痛惜他為自己竟傷得這麼重,更擔心他能不能支撐得住,哭得更是厲害。不忍看她再哭下去,維洛雷姆只有動用唯一還能聽使喚的嘴巴。   「嗨,蘿紗……我這麼費力,可不是想看你這種哭哭啼啼的醜臉哦……來笑一個。」   不過看著她強忍著淚擠出的笑容比哭還難看,他又有些後悔。   蘿紗的淚珠又掛了下來道:「看你傷得這麼重,我怎麼笑得出來……維洛雷姆是個笨蛋!為什麼要跟那兩個老傢伙打嘛……只要逃走不就沒事了嗎……」   「我不要緊……我想讓……你以後過著開心的日子。只、只希望等……等你變成了白頭髮的老奶奶……逗孫子孫女玩時,不要連我的名字都想不起來了……」   「……不、不會的!」蘿紗哽咽著回答。   「那麼,說說看我叫什麼?」   「……」   蘿紗愕然,忍不住笑了出來。   「都這種情況了,你還有心情戲弄人家!」那麼長的名字,怎麼可能記得住嘛!   悲淒的氣氛一下子被他破壞得七零八落了。   蘿紗突然醒悟,他傷得這麼重,卻還想出這種方式來開解自己,不要自己太難過。心中的感動已非言語能描述,她悶悶地說了一句「維洛雷姆你……你真討厭……」終於還是潸然淚下。   其實維洛雷姆的傷並沒有蘿紗想像中那麼嚴重。在承受幽冥法陣轟擊的時候,他拼盡身體中最後一分魔力護住身體,幸好魔族中人對暗黑性質的魔法具有一定抗性,肉體沒有受到致命的損傷,受的外傷在魔族強韌的自愈能力下也回復不少。無法動彈是暗氣因為的過度損耗,導致身體處於極度虛弱狀態。   蘿紗本來要送維洛雷姆去看醫生,但他堅持一般醫生不可能治得了這樣的傷,而消耗的暗氣只有慢慢修養才能回復原先水平,沒有其他辦法,也根本沒必要去看醫生,她便聽從他的話帶他一起返回安幫據點。   回到安幫,眾人難免奇怪他為何白天生龍活虎地出去,晚上跟死魚似的躺在車上被拖了回來,蘿紗只得敷衍說他出去逛街時不提防被人打劫了,受了點傷,得休養幾日。於是,當夜安幫之中,不免有女子心傷落淚,咒罵黎盧糟糕的治安,也有不少因為嫉妒或是被他贏走太多錢而對他不滿的男子頗感快意,猜測著會不會是哪個和自己遭遇相似的人幹的?   艾裡等人自是很懷疑一向只有他算計別人,更能教授蘿紗高等暗黑魔法的維洛雷姆,怎麼會「一時大意」被人傷得這麼重?但是問他肯定不會有答案,蘿紗這一陣又是怪怪的,死咬著不肯吐實,他們也只有繼續抱著疑惑。好在自打認識維洛雷姆這人以來,便從沒弄明白過他的任何事,也算習慣了吧!   直到幾天後,帝國雙聖的死訊傳揚開來,他們便開始把雙聖的死與維洛雷姆的重傷做了某種聯想。雙聖死狀很慘,人們是從他們隨身攜帶的腰牌上才能認出那兩具殘缺屍身的身份的,在他們遇害處,殘留有施行過高等暗黑魔法的痕跡。而推算出的雙聖出事的時間,正是維洛雷姆「遇劫」受傷的那一晚。   但猜測畢竟是猜測,沒有任何實證能證明。而艾裡他們和雙聖談不上有什麼淵源,就算真是維洛雷姆做的,他們也不會有為他們復仇之類的念頭,只是需要重新估量維洛雷姆的實力深淺了。   對於艾裡他們來說,雙聖的事便到此為止,對自己不再有任何影響。然而,無論是亞歷威爾德王子一方,還是葉卡特留希王子一方,事先誰也料想不到。在這種非常時刻,這意料之外的死亡事件對於聖愛希恩特帝國的意義,遠遠超出了帝國兩位軍團長死亡本身。 第七章 危機·轉機   聽聞雙聖死訊,最開心的莫過於葉卡特留希王子了。   當帝國雙聖初回黎盧之時,他便為了他們這麼早趕回而扼腕不已,若是再遲一些時間,王座便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沒想到,他正被雙聖逼得越來越難以喘息時,帝國中地位有如軍神一般的最強武將,居然悄悄被人殺死在荒郊外!雖然想像不出是什麼人,怎麼做到的,但更重要的是「雙聖已死」的事實。王兄等於被砍斷了一條臂膀!這大概真的算是真神襄助了!   幾日後,他丟下任何事都不得打擾他的命令,把自己關在書房中一夜,第二天中午終於帶著一份滿意的計劃走出房門。就在二王子滿懷雄心地計算著這個計劃可以利用這次力量拉平的時機為自己贏得王位爭得多少籌碼時,一個神色顯出幾分慌亂的青年軍官跑了進來,驚擾了他的思路。   他不悅地斥責那冒失的軍官:「慌什麼?平常都沉不住氣,真正在戰場上和敵軍面對面時,還能有什麼用?!」   「是,是……可是,有許多軍人現在圍在宮外示威!」對還未上過真正戰場的青年軍官來說,這和在戰場上與敵軍對壘也沒什麼區別。   「什麼?!」   「今天早上,一些第一軍團長和第二軍團長回都的部將,還有黎盧中崇敬他們的軍人就結伙來到門外……」   葉卡特留希王子急急趕去查看情況。在接近映月宮宮門的建築中,便可以聽到宮外的騷動。   「葉卡特留希王子殿下出來!給大家一個說法!」   「憑什麼殺害兩位軍團長?!」   「雙聖為帝國建立過許多功勳,葉卡特留希王子殘害無罪功臣,是什麼道理?!」   「我們軍人是為了聖愛希恩特帝國效命,不是王子殿下想殺就殺的狗!王子殿下出來說個明白!」   聽到騷動的軍人中不時響起的呼喝聲,二王子不需要聽取更多調查報告也知道了他們的來意。雙聖因其難逢敵手的本領,更因他們端方清正的品格,不管是不是他們自己的轄下的軍隊中都有許多軍人們十分崇敬他們。圍在映月宮外的軍人們正是因為他們的死,要來討個公道的。   「混帳!」二王子怒喝道。以雙聖的本領,就算他想殺也找不到能殺得了他們的人啊!他是很高興聽到雙聖的死訊沒錯,但這件事怎麼會被扣到自己頭上了?!莫名其妙背了這個黑鍋,外頭還堵了這麼些人,什麼事都不方便……他轉頭問隨侍在側的書記:「查過事情是怎麼鬧起來的嗎?」   書記翻閱了一下手上的簿冊,答道:「第一軍團長、第二軍團長死訊一經傳開,便在軍隊中引發不小的震動。接連幾日來,軍人們談論最多的就是這件事。三日前,開始出現葉卡特留希王子殿下為了爭奪王位,一直在打壓亞歷威爾德王子的勢力,雙聖的死必定也是殿下幕後謀劃的傳言。這個謠言很快在軍中越傳越烈。今日早上,原屬雙聖麾下,和他們一起返回黎盧的幾個部屬決定來向殿下當面質問,一路上事情傳揚開來,越來越多軍人加入了他們來到這裡。加入者大半是皇家騎士團的騎士。」   一邊聽書記解說,二王子一邊從窗簾縫隙中張望外面的情況。鬧事的軍人們被王宮的衛軍死死頂在宮外,幾個衛兵在大聲向軍人喊話,應是在說服他們離開,但他們的聲音完全被軍人們的喧嘩蓋過。群情激憤之下,前排幾個軍人還和王宮衛兵打了起來,後排也不時有人向衛兵和宮內拋擲石塊。雖還沒造成傷亡,但場面已是相當緊張。   聽到書記說到加入者多半是騎士團的騎士,他皺起了眉。大半是騎士,即是說還有部分居然是自己這邊護衛軍的軍人了!好個雙聖,影響力可真不小啊!死就死了,還要再給自己製造一次麻煩!   二王子轉念又問道:「王城護衛軍現在在做什麼?還有亞歷威爾德王子的皇家騎士團又在哪裡?」   「護衛軍很快就趕來了,一開始只是勸導他們離開,這些軍人卻怎麼說都不理會,護衛軍只好決定強行驅散他們。兩邊眼看就要衝突起來時,聽說鬧事的軍人中騎士佔了大半,皇家騎士團也趕到了。騎士團不想把事情鬧大,就……」   心情有些暴躁起來二王子不耐煩打斷了他太過詳細的描述:「現在,他們在哪?」   書記遲疑了一下,選擇了最簡潔的回答。「……現在,兩方正在距離這裡幾百米外的地方對峙著,哪一方都動彈不得。」   良好的宮廷禮儀教養讓二王子忍住了衝到口邊的咒罵。「我就知道會這樣!」   不過鬧事的軍人沒有與王宮衛兵正面衝突起來,讓皇家騎士團趁機衝進映月宮廝殺,與王城護衛軍全面開戰,打得兩敗俱傷,把事情鬧至不可收拾的地步,已經還算是不錯了。眼下的事情並沒有鬧大,還不算難解決。   他起身大步向外行去。書記忙跟了上去:「殿下打算怎麼辦?」   「他們要見我,就讓他們見見好了。」   本來雙聖之死便有許多疑點,最關鍵的一點,就是仔細一想便可以知道葉卡特留希王子這一方,甚至黎盧中任何一方勢力中都沒有能夠在雙聖尚不及召人救援時就將他們殺死自己的人物。葉卡特留希王子確信只要自己出面令場面鎮定下來,憑自己的口才必可以輕易說服軍人散去。   當葉卡特留希王子出現在鬧事軍人的視線範圍時,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他身上,場面果然如他所料地變得安定了些。二王子邁向軍人們的步伐果決利落,不見半分猶疑膽怯,一股凜然威勢令眾人紛紛住了口。   為達到最好的震懾效果,他揮手令攔住軍人的衛兵散開,反正他身後有八個武技高超的武官護衛,就算有人試圖對己不利,這八個護衛也足以支持到後面的衛隊上前救援。   躁動不安的軍人們果然為他的從容不迫所懾,衛兵散開後也沒有擁擠上前。二王子對此很滿意,舉手示意大家注意後,便開始朗聲講述自己對雙聖的敬重,言稱他們雖與自己對立,自己卻是一向欣賞這樣勇猛忠義的武將,對他們為帝國立下的功勳,身為聖愛希恩特的王子也向來是心存感激云云,言辭懇切,聲情並茂。   說了一陣,原本憤恨不平的軍人們念起二王子本就喜歡與軍人結交,這番話倒不像是敷衍之辭,態度漸漸和緩。二王子講得連自己都要相信,已經完全進入了角色,見聽眾的情緒被自己掌握只覺得成就感,而周圍一眾擔心隨時有人對王子不利的軍官見狀,漸漸放下心來,一直緊繃著的神經開始鬆弛下來。   眼看這場風波就要就此消解,從軍人中驀地跳出一條壯漢。明晃晃的鋼刀映著日光耀出森寒凶光,狂吼聲直要震破人耳膜,他直衝二王子撲去。   事發突然,早就在提防這種事的王子身邊的武官卻也不慌亂。三人挺身護住葉卡特留希王子,其餘五人衝上前攔截那刺客。刀劍斧錘槍,各種兵器以最有效率的方式攻向那持刀凶漢。他們都是二王子手下最傑出的武將,合作對敵也配合得十分默契,五人的戰力組成一張綿密的網罩向凶漢。每個武官都有信心,沒有人能找到破綻突破或是閃避他們的夾擊。   那凶漢果然既不能突破,也無法閃避,呆滯的眼神竟對罩向自己的刀劍之網視而不見,只是揮舞著鋼刀悶頭繼續向葉卡特留希王子方向猛衝。武官們雖覺得有些奇怪,手中的兵刃卻不留情,重重向他招呼。   利刃如預期地斬擊在大漢身上,但是切割皮肉時卻有種相當怪異的沉澀感覺。這大漢的皮膚竟像是天生的皮甲半堅實強韌,就算在強力斬擊和鋒利兵刃下被割裂,皮肉也緊拖住刃鋒令它難以深入,大大降低了傷害力,更令武官們的武器一時都被他的身體咬住了。   而大漢的行動更沒有因為傷處的疼痛而有半分遲滯,竟全無感覺一般向擋在他前方的兩個武官疾撲而去。沒料到會有這種情況的武官猝不及防,已被他欺到近身處,武器急切間更收不回來,心中終於浮現出驚恐。   純粹以蠻力揮動鋼刀,大漢的出手沒有多少可取之處,但瞬間突變的形勢足以令它發揮可怕的破壞力,一個斜劈便令兩個武官重傷倒地,無法再戰。大漢似乎全然不在乎對手的死活,眼中只認定了葉卡特留希王子,打倒武官後連看都沒看一眼,毫不遲疑地繼續向二王子方向猛衝。另三個剛剛匆忙收回武器,拉開距離的武官已是來不及攔住他。不過,在大漢和葉卡特留希王子之間,還有三個武官嚴陣以待。   見這人這般驍勇,他們更加警醒。待他衝到近前,一個武官繼續擋著王子,另外兩個相互協調著對方的行動使出各自最得意的絕技。   凌厲的刀劍光影可以令最膽大的武人卻步自保,但這大漢卻仍是看也不看,繼續如莽牛般直撞過來。這種時候,自然沒得留手,三把兵刃結結實實招呼在他身上。   記取先前武官的遭遇,兵刃一接觸他的身體兩人都以威猛力量催動兵刃,任那大漢如何皮堅肉厚,這一次終於造成了可怕的創傷,他的身體頓時一片血肉模糊,斧頭和槍尖更分別帶走了他側肋和腰間的大塊血肉。   側肋被連著肋骨挖走一大塊,幾根白色的斷骨觸目驚心翻露出來,腰腹凹陷了一個拳頭大小的洞,邊緣看得到顫動的臟器,瞬時間鮮血便淋漓了半身。每個看到這一幕的人都可以肯定受此重傷這人必無生理,親手締造這戰績的武官們當然更加確信這一點。然而事實卻與他們的想像大不一樣。   任何一處都足以致命的傷勢,竟似對那大漢沒有半點影響。任由武官們的武器撕裂他的身體,他非但沒有當場倒地,更是毫無知覺一般繼續向前直衝,從兩個武官中硬擠了過去,完全沒有與武官對戰的意思。兩武官力道用老,已被他大步甩在身後,追趕不及。   想不到會有這種泯不知死的人,並不出眾的武力,竟能闖過了七個武官,二王子終於恐慌了,喝令身前的武官:「快!快殺了他!」   武官應了一聲,迎上前去。他見這人來勢詭異,還未交手心中已有些吃不定,眼見大漢轉眼已衝到近前,他咬咬牙,手中長劍向大漢頭顱削去,心想再強韌,沒了腦袋總該活不了了。這一次大漢果然偏頭閃避,看來武官的想法確實沒錯。   只是,武官顧忌著不要讓兵器被他身體卡住,便盡量避開他的身體攻擊。如此一來,大漢健碩的軀體反成了最好的盾牌,只要隨便遮擋便能護住頭顱,武官竟變得沒處下手,反被大漢抱頭輕易衝過。武官急忙轉身,情急之下撲身砍向他小腿,只求能阻住他的腳步。   撲的一聲,大漢的左腿已被生生砍斷,只吊了層皮掛在腿上,然而那張呆滯的臉上沒有流露出半分痛苦,身體晃了一下恢復平衡,繼續大步單腳向前蹦跳,躍向二王子身前。   在大漢經過之處,鮮血沿路淌了一地。而他的所為,實則也是以血肉為代價來衝破所有阻攔。   如果曾在倫達芮爾與左丞相手下那名叫塔坦的大漢對陣過的艾裡在場,便會發現這大漢的戰法和塔坦如出一轍:本領不見得多高,但強韌的生命力讓他無懼一切攻擊,更似乎沒有痛感般能在承受對方攻擊的同時不受影響地反擊對手。他的對手卻不見得有那種怪異的蟑螂般打不死的生命力,能當得起他的回擊。   這一切說來繁複,其實大漢速度迅猛,武官們的阻攔沒有拖延住他半分,整個過程不過只發生在短短片刻間。周圍人們的驚呼才剛剛響起,趕來救援的衛兵距這裡還有近一丈。   大漢斷腿處鮮血如水喉般噴灑了滿地,他卻毫不在意,混濁的眼神始終只鎖定了葉卡特留希王子。他的表現實已超出了人類所能,事情變得不像是普通的刺殺,而有種超現實的怪異恐怖。所有人一時都為之震駭,更不用說首當其衝的二王子內心的驚怖了。   但他畢竟是以勇聞名的葉卡特留希王子,不會束手待斃。身邊沒有人能護衛自己的時候,他不懼由自己來應對敵人!   在大漢堪堪要落到他身前,他算準時機,抽出佩劍狠狠砍向大漢頭顱!身形尚未落地的大漢果然不及應變,看這一劍的去勢,必定是躲不過了。眼看疾削而至的劍刃只差分毫就要斬上那人面門,葉卡特留希心下一陣欣喜。   揮劍的一個瞬間,自二王子的角度看去劍身正遮住了大漢的上半張臉,這一瞬間葉卡特留希忽見劍身下那張闊口張嘴詭異一笑,頓時有一股不祥的電流流竄遍他全身。   下一瞬間,大漢的半顆頭顱便被二王子的利劍削飛半空,紅白混雜的血雨有如混雜著飄散風中的櫻花花瓣。二王子吁了口氣收劍於腿側,心道剛才那股不祥預感真是沒來由。這不是解決他了嗎?這只是一次小小的刺殺事件而已,不會對我的將來有什麼影響。   而自己宏遠的未來,又怎會被這卑賤的殺手阻撓?再過不久,我就會讓亞歷威爾德再也無法在聖愛希恩特立足。多年沒有戰爭軍隊頗有些鬆懈,需要好好操練了,等我登上王位後就要著手整頓國內的軍力。凱曼越逼越近了,在和它開戰之前必須把我國的軍隊整頓出一個新面貌。   同時,還要著手以聖愛希恩特國王的名義把神聖聯盟的那盤散沙重新聚攏起來,不能再這樣任由凱曼個個擊破!還可以派艦隊試著突破凱曼在海上的封鎖線去塔思克斯,如果能和塔思克斯取得聯絡,配合作戰,那過不了多久,現在氣勢熏天的凱曼就會在我手下大敗。   對了,在統帥聯盟聯軍將凱曼驅逐回本國國境的過程中,可以順路作些安排,日後便可藉機把手腳伸入這一帶小國,鯨吞蠶食……總有一日,數千年前鐵血王的榮耀會在我手上重現!   轉瞬間他的腦中閃過許多念頭,想要做的事實在太多太多。然而胸口忽然傳來一股沉悶的鈍痛,打斷了他的思路。一股像是渴望著永不能得到之物時心悸般的痛。   他緩緩地低下頭,難以置信地瞪著插入他心口的利刃。   這是什麼?不!我還有很多事要做……不可以這樣就死……   他茫然抬起頭看向天空,喃喃道:「再……再給我多一些時間……」   然而生命的氣息趁他開口時大量地流瀉出來,他眼中所見的天地萬物,很快全都化為一片黑暗。   行刺的凶漢現在確實死了,然而頭顱離體時,似乎有一股奇異的力量令他還能繼續動彈,將手中鋼刀送入了葉卡特留希王子的心口。兩個人影很快就再沒有動彈。   一位尊貴的王子。   一個低賤的無名殺手。   以那把鋼刀為連接,兩個身份相差極遠的軀體並立著凝立不動,竟像是兩個親密的朋友。在場所有人瞪著這幕,都驚愕得說不出話來。不僅是因為畫面的怪異,更是震撼於這件事本身。   葉卡特留希王子就這樣死了!   死亡者便是失敗者,令聖愛希恩特帝國混亂了半年多的王位之爭,到此就該結束了!今後馬上要上演的,應該是亞歷威爾德王子對落敗的葉卡特留希王子派系的清算削貶了。   在場目擊的人們,這時候都還沒有察覺到王位之爭中另一個隱蔽勢力的存在。   在刺殺事件發生之前,幾乎沒有人能料到亞歷威爾德王子會想到將本是對他重大打擊的雙聖之死,反過來作為剷除王位競爭者的契機。但事情發生之後,雖然被推到曾與王室對抗的叛逆勢力上,在城中也裝模做樣地搜過幾趟,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內情:二王子的死必定是他的王兄利用雙聖之死,在軍中煽動軍人起來鬧事以逼他出面,同時命不知從哪裡找到的怪異殺手藏身軍人之中行刺,終於要了他的命。   王家內的爭鬥本就殘酷,兄弟相殘的事實並不能阻擋亞歷威爾德王子登上王位。   二王子生前顯赫,葬禮卻顯得有些寒酸。亞歷威爾德王子既已得勝,當然不必在這種小事上做得難看,所以葉卡特留希王子的的葬禮上一國王子該有的排場自不會少,但他生前本是呼風喚雨的人物,追隨者甚眾,葬禮上卻相當冷清,前來弔唁致哀的人並不多,只有一些和二王子關係太深,自知亞歷威爾德王子怎樣都不可能放過自己的人前來。   皇宮有一處面向城中大廣場的陽台,淡綠的石壁上奢華地點綴著許多綠色玉石,光線照射下會映射出猶如翠玉般的瑩潤光采,被人們成為碧玉台。王室中人通常都在這裡觀賞慶典,若有重要事情要向民眾演說,發表公告,也都是選在這碧玉台上。   葉卡特留希王子葬禮後的第二天早上,亞歷威爾德王子便出現在碧玉台上發表講話。   台下廣場上雲集著眾多被傳喚來的平民,人們都在安靜地聽著碧玉台上第一王子的講話。這時,八九個平民打扮的人走進廣場,在不惹眼的角落處停下來聽王子的演說。   其中一個大半張臉都被氈帽遮住的男人鬱悶地嘀咕著:「大清早的,為什麼我們也要來這?」   雖然他所謂的大清早,已經是日上三竿。   前一陣兩位王子鬥得激烈時被安幫操勞太過,現在死了一個,艾裡總算可以安心補一補消耗掉的體力,這幾日他都是睡到快中午才起來的,這麼早起讓他有些睏倦。而且雖然王子還沒說幾句,他也猜得到他大概會講些什麼,不過就是昭告天下他對手的失敗,讓大家知道從此後第一王子便是身負帝國國運的人吧!有什麼必要犧牲寶貴的睡眠時間來聽?   想起硬被卡特爾拖出門時,琉夜惡毒地扔給自己的那句:「快到中年的人睡眠不足的話,會老得更快哦!」他就有些哭笑不得。   艾裡發出疑問後,旁邊幾人也頗有同感地問起卡特爾來。上午卡特爾一得到消息就不由分說地把安幫裡幾個主要人物都拖了過來,大家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算是我們的告別式吧。」卡特爾抱著雙臂靠著牆感慨道。眼光雖是看著陽台上的王子,卻像是穿過他看著更遠的地方。   「告別式?」   聽他一說,同來的幾個安幫人想到了什麼,都靜了下來。這幾日安幫一下子清閒下來沒事情做,讓幾個月來習慣了奔波忙碌的大家好好喘了口氣。休息得舒服是舒服了,只是安幫據點中似乎總瀰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悵惘氣息。   「我們當初都是在市井中打混的人,是兩個王子的爭鬥逼得我們走出來弄出了個安幫。一開始只是不爽我們這些普通人的性命被這些王公貴族們當草芥一樣踐踏,不過後來加入的人越來越多,也認識了許多好朋友。這段日子雖是過得以前當個普通小老百姓時想像不到的驚險,不過倒也刺激有趣,學會了一些過去想都沒想到的事……」   台上亞歷威爾德王子的講話果然和艾裡想像的差不多,大家沒怎麼在意聽,都靜靜地聽著卡特爾述說。   「現在二王子死了,王位不用再爭了,安幫的使命也結束了。對第一王子來說,今天的演說是宣示勝利,對安幫來說,就代表黎盧不再需要安幫了。雖然我不覺得這個王子是什麼好東西,但不管怎麼說……事情結束了。所以把大家都拖過來,算是一起見證安幫的終結吧!」   大家的心情像是鬆了口氣,又都有幾分說不明白的不捨。   台上王子演說得正激昂,陽光照耀下,身著盛裝的第一王子身上每一分似乎都閃耀出光彩,面上亦是神采煥然,真有如被神祝福的王者。作為王室鬥爭的勝利者,可以堂皇地站在高台上接受榮耀,而反觀他們,當事情了結,黎盧的民眾不再需要他們的時候,卻是悄無聲息地退場。   見氣氛好像有些沉重,卡特爾岔開道:「今後大家有沒有打算?傑弗,你好像說過以後要開個……開個限時什麼商社?」   「是限時快遞商社!」負責傳遞情報的傑弗經過這段時間,對黎盧中所有道路對他已是爛熟於胸,又訓練出了好腳力,給人跑腿送東西掙錢是再合適不過。   「我也早想好了。我要開個小茶鋪。茶泡得不大好喝不要緊,我把咱們這些日子的故事編成故事來講,憑安幫的人氣一定可以招徠不少客人!」   「大哥你想做什麼?」   「我殺豬的老本行先做著。不過現在搞幫派好像搞得上癮了,將來有機會也許去混幫派吧!」   「大哥我也是啊!如果你去參加哪個幫會,別忘了叫上我啊!」   「嘿,混幫派又不是去逛夜市,還要呼朋引伴啊!要不要再買點零嘴吃吃?」另一人打趣道。   「小子,敢拿我尋開心!」   大家開始七嘴八舌地說起將來,興致漸漸高昂起來。結束安幫人的身份後,他們依舊還有很長遠的未來。或許不再輝煌,卻依舊有著許多希望。   沒有察覺廣場角落小小一撮人的不大專心,亞歷威爾德專注地向台下的平民們發表著演說。作為王子,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登上這個陽台向民眾講話,然而今天台下站得密密麻麻的人們仰望自己的情景,卻令他特別激動。也許是因為今天是他宣示自己即將成為這些人的王的特殊日子吧。二王子已經永遠失去了和他爭奪王位的資格,再過不久,他就可以如願戴上王冠。   「……不幸先王薨逝,王弟又為奸黨所刺,實是聖愛希恩特帝國多年未遇之痛事。然而現今聯盟內外烽火四起,凱曼大軍已日益逼近我聖愛希恩特帝國,若是任由形勢發展,必將危及我國!外患當前,尚不是哀痛之時。我亞歷威爾德定會擔負起王室之責,全力抗擊任何會威脅我國的敵人,守護我國萬千子民!只是來日之大戰必定會對我國力有所消耗,我也在此懇請舉國上下所有國民,屆時盡大家所能地協助我……」   亞歷威爾德王子說到這裡,下方的群眾中突然響起了一個不協調的聲音。   「殿下大可不必這麼早就為王室之責操心。我國尚有一位王子,他也有資格繼承王位的。與殿下相比,我們寧可是由他來統御聖愛希恩特帝國。」   第一王子周圍的官員臉色立刻都變了,竟然有人敢在這種場合挑戰第一王子!亞歷威爾德王子神色看不出變化地住了口,平靜地向出聲的地方看去。那人夷然不懼,自人群中昂然而立,毫不迴避王子的目光。   他是個身形樣貌都沒什麼特出之處的中年男人,只是眼光鋒銳,鬚髮如針般硬直挺立,給人個性強悍,精力旺盛的感覺。第一王子盯視著他問身後的官員們:「有人知道他是誰嗎?」   稅務大臣忙靠上前來道:「臣下認得他。」   「他是船業大亨貝裡歐。托洛裡夏。」   艾裡一眼便認出了那個男人的身份,向同樣為碧玉台下發生的事驚訝不已的同伴介紹道。想當初來到黎盧,就是想到他家詢問那個不存在的「希爾迪亞」的下落,他怎麼可能輕易忘掉?   卡特爾撓著下巴納悶道:「船王貝裡歐?他只是個商人而已,怎麼會跑來插手王家的事?」   聖愛希恩特的傳統將商業視為盤剝他人的行業,向來輕視商業。再富有的商人地位也比不上一個沒落的貴族,更不要說政治地位了。王室緊緊把持朝政,政治之事向來沒有商人介入的餘地。因而船王貝裡歐家在整個國家也是數一數二的,卻不得不忍受包括左丞相在內的一眾官員的壓搾。也難怪眾人都很奇怪船王會膽大到做出形同向第一王子挑釁的行為。   而艾裡更是因船王的話而疑惑。船王與,至少曾經與三王子有過某種聯繫,但是他為什麼在這種場合公開支持三王子?   雖然現在仍是毫無概念,但知道弗裡德瑞克真面目的他,隱隱覺得有一件很驚人的事就要在眼前發生了。   亞歷威爾德王子自是不悅,也決定要好好查查他究竟有什麼目的,不過現在正在進行重要的演說,卻不能因此中斷。他示意士兵將貝裡歐帶離這裡,準備繼續先前的講話。然而遵令而去的衛兵卻受到了阻攔。   一些站在前排的商人四下推擠,令士兵難以擠到貝裡歐身邊,貝裡歐朗聲接著道:「我們希望聖愛希恩特帝國的王位,由弗裡德瑞克殿下來繼承。而這並不只是我一個人的想法,而是黎盧商人們共同的意見。」   「你……」亞歷威爾德王子手撐在台沿上傾身向前,臉色不愉地狠狠盯著貝裡歐。假如貝裡歐的行動真的是代表商人群體的意思,那就不能等閒視之了。   而見到亞歷威爾德的舉動,下方許多人都站了出來,防備地看著周圍的軍人。   王子為了演說而召集來許多是名流商賈。黎盧中聚集了全國多數的大商人,而廣場中此時則聚集了黎盧中大半商人,數量也不少。此時這些人聚集到一塊,同仇敵愾地戒備著王子和附近軍人,令人難以忽視,頓時廣場上顯出一股緊張的氣息。商人中更有不少人大聲叫道:「我們要弗裡德瑞克王子!」「支持弗裡德瑞克王子!」之類的話,表明他們的意願。   亞歷威爾德王子的神色更形沉暗。他沒想到一直安分的小弟,竟然悶聲不響地拉攏了這些人!難怪他回到黎盧後經常與一些商人會面,原來從那時他就在準備著這件事了!   當時所有人都覺得為了爭奪王位,卻會去找沒有半點政治勢力的商人,簡直是愚不可及的行為,而亞歷威爾德並非蠢人,事情到了現在他終於明白小弟的想法。   正因為商人地位不高,屢遭貴族官員等的欺壓,他們便愈加希望能介入權力階層。但是自己和葉卡特留希受聖愛惜恩特的輕商傳統影響,並不打算讓他們得到這樣的機會。於是他們只能選擇把賭注壓在弗裡德瑞克身上。現在趁著和葉卡特留希爭鬥結束後自己實力最低弱的時候,他們終於發難。   只是他過去從沒有想過這種情況,直到現在商人們站到了自己的對立面,才驚覺聚攏在一起的商人手中竟也掌握著足以動搖黎盧的力量。   假如糧食、日用品、武器等的來源被截斷,陸路運輸、船運被斷絕,原本是利於大陸東部最繁蓉地帶的黎盧立時成為一座孤城,支撐不了多久。只是一兩個商人還可以憑借武力制服,但是當所有的一切都被斷絕時,軍隊就像再得不到血液供養的手,力量還能維持多久?就算將這些商人全部投入牢獄,沒有這些掌握商業脈絡的人的調度,運輸、貿易仍是無法恢復。屆時,全國都會為之震盪!   且不管以後,眼下又該怎麼處置這些人?   下方喧囂中,身後一個武官趨近他低聲道:「殿下,要不要把這些人擒下?」   亞歷威爾德王子沉吟未決。先不說拘捕這些大商人會對黎盧乃至王國的商品供應和貿易往來造成多麼嚴重的後果,王國並沒有確定自己正統的繼承地位,這些商人只表示希望三王子繼位的行為沒有犯下什麼罪名。在公開場合沒有罪名地拘捕這麼多人,無疑十分不智。若是被尚是中立的三省駐軍聽說,可能會認為自己不是能繼承王國的人而倒向弗裡德瑞克那方。只是,下方鬧成這樣,演說如何繼續?   此時除了原先的大批商人外,場上更多平民也加入商人們的行動。他們多半是曾因亞歷威爾德王子與葉卡特留希王子之爭而失去親人,蒙受損失的人。一時間廣場上就有大部分人都揮動著手臂,大聲喊著弗裡德瑞克王子的名字,民眾抗拒亞歷威爾德王子的意志如有形的潮水般高漲起來,直逼陽台上的王子。   看著台下振臂如林,聲如海嘯,王子從未有一刻這般直接地感受到大眾對自己的排斥。在往昔驚心動魄的宮廷鬥爭中一向沉穩鎮定如山的他,生平第一次感到腿腳有些發軟。   人們的吶喊聲忽然靜了下去,人群紛紛回首張望的方向,緩步走來了一行人。卡特爾等一眾安幫的人立時認出了當先那人,驚訝地低呼:「弗裡德瑞克王子?!這究竟是……」   與他們往常接觸的隨和不同,今日身著宮廷服飾的三王子平添了一股高貴卓然之氣。雖然一照面就知道這人是弗裡德瑞克,但是看清楚些後他們卻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了。這真的是自己認識的那個三王子嗎?   而在場的王公貴族們的震驚也不在安幫之下,往昔他們看到弗裡德瑞克,常常背轉身去嘲笑幾句,而此時,再沒有人覺得他可笑。   面上帶著自信的微笑,弗裡德瑞克從容行至陽台之下,仰首望向他的王兄。亞歷威爾德王子卻覺得仰望自己的三王子,氣勢並不因之低落,自己反而像是被他俯視般覺得氣勢矮上一截。   「王兄,我當初回來時就說過了,我會參與王座之爭。」   只說了一句話,他便轉身離去。   一句也就夠了,目的已經達成。它已向亞歷威爾德王子,向聖愛希恩特全國宣示,此後弗裡德瑞克王子便接替葉卡特留希王子,正式與第一王子對立。   「老天,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包括卡特爾在內,安幫的人都對剛才的事難以置信。那個隨和仁愛,一直和他們並肩救助平民的弗裡德瑞克……也要出來爭王位?!   艾裡冷冷看著弗裡德瑞克一行離去的身影,嗤笑出聲:「他不過是終於露出了本來藏得很好的利牙而已。」安幫眾人兀自合不攏驚愕地張大的嘴巴。   三王子離去後,廣場上的人再不想聽什麼演說,開始四散離開。亞歷威爾德王子原定的演說至此也完全失去了意義,根本不必進行下去了。他恚怒地瞪著人群四散而顯得混亂廣場,沉默半晌,終於收拾好情緒,猛轉身大步走進宮殿內。   怒火對事情毫無助益,徒然自亂陣腳而已。新的鬥爭已經開始了。   知道若是第一王子為王,自己和家族必定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碧玉台事件後幾日之內,那些原本追隨葉卡特留希王子的官員貴族紛紛投向弗裡德瑞克王子。而這,應該本就是弗裡德瑞克王子策動碧玉台事件揭掉偽裝,正式與亞歷威爾德王子對抗的目的之所在。   平時便注意在黎盧百姓面前塑造形象的弗裡德瑞克王子,相比曾給平民帶來許多災禍的亞歷威爾德王子,自然是更得人心許多,又有全國商人的支持,現在更得到了這些助力……在短短時間內,他便成功匯聚到足以與第一王子對抗的實力,如彗星般迅速上升成為有資格左右王國將來命運的人物之一。   就連厭惡他至極的艾裡也不得不承認,弗裡德瑞克從半年前回到黎盧時就能預估形勢演變開始著手佈置,而後巧妙地利用安幫制衡第一王子和二王子的鬥爭,令他們在沒有自覺的情況下削減對方的實力,等到其中一方倒台後他便倚靠一開始拉攏到的商人的力量趁勢而起,順便接收落敗一方的勢力站穩腳跟,這樣的才智遠識確實令人佩服。   而原定今日碧玉台演說後就散伙的安幫,自然不能如預定地就此解散。安幫中人都對弗裡德瑞克的轉變十分震驚,但大家都在等著卡特爾決定該怎麼對待此事。   卡特爾並非表面上看那般沒心眼的粗漢,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原本篤信三王子人品的他也不由開始起了疑心,懷疑弗裡德瑞克當初介入安幫的事,究竟是不是為了利用大家。有了這樣的想法,原先對三王子的欽服敬佩越深,轉化成的憤怒鄙視也就越深。   艾裡等人見弗裡德瑞克的真面目終於開始漸為安幫察覺,便也不急著離開這裡而是繼續留了下來。看著卡特爾這幾日的深思和安幫中其他人的焦躁,艾裡不能否認心中有些期待,希望能看到他們反擊弗裡德瑞克,讓那傢伙吃點苦頭的一天。 第十集 四海篇(7) 第一章 開誠佈公   時間回朔雙聖身歿之後的幾日,那時軍人間正為亞歷威爾德王子派人散佈的「雙聖是被葉卡特留希王子派人暗算」的謠言而躁動不安,連一般的市井小民眾,談論最多的也同樣是雙聖之死。而在安幫據點中的一個房間裡,卻總是一派與外頭的風浪大相逕庭的旖旎氣象。   窗口射入的日光,被精心調整至明亮卻不刺眼的程度,窗台上玻璃杯中的幾支百合,吐露著馥郁的香氣,令屋內的氣氛更顯幽雅。那是蘿紗記得維洛雷姆愛用花裝點房間而帶來的(她還是沒明白……維洛雷姆明白她帶花來的理由時,全然哭笑不得。)   迴盪在房中的清亮嗓音,令房中更增幾分安謐。蘿紗文靜地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正在為病臥榻上的維洛雷姆朗讀手中的詩集。維洛雷姆舒適地偎在綿軟的枕頭堆裡,闔眼聽著。   英雄救美過後,總少不了美女報恩的情節,當然這次也不例外。自雙聖死後,兩位王子間就沒有什麼大的行動,安幫也就無事可做,她便每日過來這裡悉心照顧為刺殺雙聖而受傷的維洛。   雖然闇氣虛耗過度的維洛短期內難以動用魔力戰鬥,生活卻還能自理,但難得蘿紗會如此溫柔,也就不客氣了。想吃什麼喝什麼,動動指頭蘿紗便會料理清楚送到他嘴邊;悶了就讓她唱歌解悶,不過領教了那曾讓艾裡汗如瀑下的歌聲後,他便改讓她讀書念詩了。   念了一陣,蘿紗無聊地放下詩集,皺眉道:「維洛雷姆你真的能明白這東西在說什麼?」   「不明白。」或許同為魔族,對人類詩歌中隱隱約約的纖細情感難以領會,維洛雷姆也一向是把詩歌當催眠曲來聽的。「不過這是吃飯的營生嘛!現在我沒法動用魔力,要表演掙錢的話只能當吟遊詩人了,得趁現在空閒多記些下來。它在講什麼不重要,只要唱起來好聽就行。」   「念得困了?」看蘿紗念詩念到快睡著,他道:「那咱們就說些別的好了。」   「唔?說什麼?」   想起不久前聽過的一個似乎在人族流傳很廣的話題,他心中一動,隨口問道:「如果我和你艾裡大叔兩人同時掉到一個湖裡,你會先救誰?」   「你們好像都會游泳啊?兩個都是很會照顧自己的人,應該用不著我來救吧?」   「我是說如果,假設我們都不會游泳,眼看要溺水了,周圍也找不到人可以幫忙,你會先救誰?」   在經過雙聖之事後,維洛和蘿紗的關係親近許多,他忍不住想試探試探兩人在她心中的位置究竟怎樣。並不奢望她會捨艾裡來救他,但只要她猶豫片刻,相較艾裡認識她的時間與關係已是不易,他便覺得很滿意了。   「旁邊沒人看著嗎?」卻不料,蘿紗不假思索地張口就答:「那好辦啊!用火流星術很快就可以把湖水蒸乾,那就兩個人都不會淹死了!」   「……」維洛雷姆啞然。半晌才掙扎出聲音:「你沒想過火流星一轟,湖水蒸乾了,在湖裡的我們兩個也一塊烤熟了?」   「……噢,是啊!」   「……」 (http://www.yunxiaoge.com/index.php 雲霄閣)   蘿紗後知後覺的答案讓維洛雷姆頓時有深深的無力感,不想再問下去了。不,也不需要再問下去。儘管不是他預想的任何一種回答,已足夠讓他推想出想知道的答案。   雖然聽起來是「兩個都要救」的答案,但自己現在正是病弱之時,他倉猝間忘記了這一點,而仍是下意識地選擇了和那個能經受得住她「煎熬」、為她收拾爛攤子的艾裡在一起的行為方式。這份心靈上的契合,不是他為她犧牲多少次就能夠取代的。   取捨之間,已經很明顯了。   而這也讓他頓然醒悟到一點:現在虛弱的自己是無法守護她的。而以黎盧當前混亂的局勢看,他更可能會拖累她無法施展手腳……   維洛雷姆淡然一笑,沉澀的表情只在瞬間便已隱沒。隨即他大聲道:「啊,說了這麼多話,口渴得很。幫我剝點葡萄吧?」聽到他「旨意」的蘿紗開始細心的一顆顆剝淨葡萄皮,一顆顆送到他口邊,忙得不亦樂乎。   「哎喲,躺得腿都發麻了,幫我捶一捶……」   維洛雷姆愜意地享受著她的服侍,毫不客氣地盡情差遣她。   因為他知道,能享受她這樣溫柔相待的機會恐怕不會再有了。那就趁現在享受個夠本吧!   第二天,蘿紗如平日般來到維洛雷姆的房間,房內已是空無一人,只在桌上放著一封信,上面寫著「蘿紗親啟」。   「致親愛的蘿紗:   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   好吧,還是換個沒這麼俗濫的開頭好了。   (「……」蘿紗繼續往下看,卻被後面太過聳動的語句給嚇到。)   我喜歡你,不是兄長對妹妹的喜歡,而是男人對女人的喜歡。   (寫下這段時,維洛不由感歎自己的臉皮一向不算薄,為何在蘿紗面前就說不出這些話,非得用筆才能寫得流暢。)   可是我知道以我現在的狀態,並不能對你有什麼幫助,反而可能拖累你,所以我決定先離開一段時間。不用為我擔心,等我養好了傷,能夠為你做些事時,我自然會再回到你身邊的。   Ps.不用太想我啦!   yours維洛雷姆   寥寥數行字,片刻便可以看完,而為信中內容所震動的蘿紗卻無法把信放下。默默想著這些日來維洛雷姆維自己所做的,和他這一走背後隱藏的心意,她竟癡癡站了半晌方才回神,想起該攔下他。他現在的虛弱身體,一個人流落外面太危險了!   她匆忙衝出房間尋找,但心中卻也知道維洛雷姆行事一向有決斷,他既然要走,定會走得乾淨利落,不會讓自己找到。還未跑到門口,迎面遇上了艾裡。見她神色惶急,艾裡訝然問道:「怎麼了?」   「維洛雷姆走了,可……」蘿紗脫口說了半句,便不安地住了口。不明白事情原由的艾裡一直對自己親近維洛雷姆的事相當感冒,這一說大概又要招來他一場說教了。   艾裡見她皺眉屏息的神態,只是歎了一聲。「你想去找他回來?」   「……嗯。」她愈加緊張。   「我幫你一塊去找吧。」   「……呃?」   蘿紗錯愕地抬頭,卻見艾裡神色平和,並不似偽裝,伸手便拉著她一起往外行去。並肩走了一陣,她終於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嗯……被人教訓過一次。後來回頭想想,你並不是不懂事的小孩,我也不是你的父親兄長,並沒有資格教訓你什麼。」   蘿紗還道他是在生氣而變得冷淡,便見他笑道:「我們是同伴,如果我覺得你有什麼地方不對,我會提出我的看法給你提個醒,你卻也有自己思考判斷,決定聽不聽的權力。如果你有自己的理由,堅持要按你的想法去做,作為同伴也該學會相信你的判斷。等到你真的需要我們幫忙時,才是同伴該出場的時候啊!」   不知不覺停下腳步,蘿紗愕然看著艾裡。片刻後,驚訝之色漸漸為會心的笑意所取代。她轉身繼續和他並肩前行。   雖沒有說什麼,她心中卻著實覺得輕鬆許多。這段時間來與艾裡之間因為隱瞞血統而生出的隔閡感,只因為這一番話而消失無蹤。和他相處的感覺,又回復到一開始時的輕鬆。   不,不僅僅只是回到過去的感覺。   轉頭看看身旁的艾裡,她第一次感到自己真的可以和他比肩而立。在過往的親切之外,還多了一分能自由呼吸的自在感。這全新的感受,讓她如沐春風。   維洛的離去令卡特爾突然發現手下人中有不少錢財被他捲去,安幫人不由感歎留他下來真是趟賠本買賣。除此之外,並沒有引起大家更多的注意。因為很快就發生了碧玉台事件,他們面臨了更加重大的問題。   大家都以為看到了三王子截然不同的面目後,卡特爾會憤怒地很快就去找他理論,然而他卻一直安分地留在安幫據點中遲遲沒有行動。   卡特爾在等著弗裡德瑞克自己來這裡向他解釋個清楚。   他雖然也很想立即質問弗裡德瑞克,但是卻必須顧忌如果主動到三王子的地盤上興師問罪,三王子會不會反將自己扣下作為人質脅迫安幫聽他號令。在看到碧玉台下弗裡德瑞克的遽然轉變後,他已經不能再信任他了。   壓抑著憤怒,卡特爾的臉色黑得可比鍋底,一望而知他心情之惡劣。安幫中人一則沒膽去招惹暴怒中的熊男,二則也對三王子形同背叛的行動不能諒解,安幫據點上空一直籠罩著低沉的氣氛。   碧玉台事件三天之後,這股壓抑的氣氛終於起了波動。弗裡德瑞克喬裝成平民,只在兩個精銳武人護衛之下踏進了安幫據點的大門。   當然,他們是向據點附近守衛的安幫人表明了身份才能進安幫的門。得到手下通傳的卡特爾命人將他們帶往前廳的會客室,自己快步趕往那裡。他一張臉黑得一如往常,看不出情緒有多大起伏,卻讓他身邊的人更加感到山雨欲來一般的緊張感。   而當大家知道卡特爾安排的會面地點時,紛紛向那裡趕去。那前廳會客室靠著大家進出必經的通道,又是窗戶多多,擺明了是打算讓這次會面的內容向所有安幫人公開。大家既對三王子不滿,又想知道卡特爾究竟會以怎麼態度對待三王子,那還有什麼好客氣的?   於是當兩方人馬會面時,會客室中已聚集了不少人,過道上還不時有經過的人向裡頭瞄上幾眼。   算起來,三王子上次到安幫據點來,也不是多久前的事。但這次再見面,雖然他一身的謙和從容不變,每個人卻都覺得他陌生了許多。承受著這麼多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異樣眼光,弗裡德瑞克依舊可以泰然自若地向大家點頭招呼,只在看到混在安幫人中坐在房間角落旁聽的艾裡時眼光略為停頓下來。   他的神色似是並不覺得處理與安幫的關係有多困難,倒是對該拿艾裡怎麼辦比較傷腦筋。敏銳地察覺到這一點的艾裡本能地覺得厭惡。   轉回視線,弗裡德瑞克從容與卡特爾凌厲的目光相對:「自前些天和大王兄決裂後,不時有二王兄的舊部屬投靠我。忙著處理這些雜事,到現在才抽得出時間過來,讓你們久候,對不起。」   「何必道歉?總算還是來了。」卡特爾嗤了一聲,「我還想著你再不來,我乾脆就直接投靠大王子了。左右都是被人利用,自己選擇被誰利用還好些。」   「呵……怎麼這麼說呢?」   三王子的神色絕對稱得上無辜。   「哦?你是說正在和第一王子爭奪整個國家的三王子,會紓尊降貴來和我們結交,真的只是為了搭救那些無權無勢的平民百姓嗎?」   卡特爾忽地大笑起來,猛然一拍兩人之間的桌子,砰然巨響令房中眾人都為之一震。三王子身後幾個護衛把手搭上了兵刃。   卡特爾渾沒在意他們的反應,放肆狂笑道:「弗裡德瑞克王子殿下,你不要太小瞧人了!過去雖被你團團轉,但到現在如果還是一廂情願地相信你,看不出你是拿我們來牽制消耗另外兩位王子的勢力,我卡特爾未免太過白癡了!」   笑聲震耳,旁觀的眾人卻都覺得房中的情勢實已如繃緊的弦般一觸即發。然而,三王子卻淡定如故,示意護衛放下兵刃,不用緊張,隨即向卡特爾正色道:「不錯,卡特爾。確實過去瞞了你許多事。我想,現在也該是開誠佈公地談一談的時候了。」   眾人沒想到他毫不辯駁,卻也不見羞慚之色,神色之誠懇坦然,倒像是其中另有光明正大的理由一般。大家一時且按捺下不滿,先聽他說個明白。   「和你們合作,確實是為了牽制兩位王兄以贏得時機。如果兩位王兄分出勝負,無論那一方是勝利者,我都難有生路。就算再關心黎民疾苦,我依舊也是要為了自己的性命打算的。更何況這麼做並沒有有傷害到半點平民的利益。相反地,有人能否認不少平民因此獲救的事實嗎?既然是兩利的事情,你們為什麼如此不滿?」   弗裡德瑞克侃侃而談,依舊是一派斯文謙和,在眾多神色不善的大漢對峙下卻平添了一股豪強氣勢。艾裡明白記得,這就是他在倫達芮爾夜宴上試圖延攬自己時的樣子。這才是真正的、沒有掩飾的他!   而縱然三王子的話沒錯,依舊無法去除安幫眾人因為被利用而生的不快。弗裡德瑞克往日在大家心中塑造出的仁愛無私的形象已破滅殆盡,眾人只覺得他與他兩位王兄都是一路貨色,同樣只在乎他們個人的權位。雖然單從效果上講,他所做的確是幫了平民不少,被他利用之事倒還不至於得大加報復,但要和他親睦友好卻也大可不必。   卡特爾的神色沒有什麼改善,冷哼道:「三王子殿下說的不錯。不過,既然現在兩位王子的爭鬥已經結束,安幫也就不用再和殿下有什麼瓜葛了。今後如果三王子和第一王子的爭鬥也開始傷及到平民,我們恐怕更要站到敵對的位置上了!」   言盡於此,他起身送客。   「殿下如果沒什麼別的事,就請回吧。我安幫也會另找落腳處,殿下不用再來見我們了。」   弗裡德瑞克並沒有離開的意思,無視包圍著他的不友好氣氛安然道:「如果這是最後一次談話,那麼讓我把話講清楚,應該不算是過分的要求吧?」   ……這就是政客的厚臉皮嗎?   在場的人都有這種感歎。且由得他說,看他還能說出什麼來!   大家並沒有阻攔,三王子得以從容陳詞。   「各位應知道我是靠著得到商人的支持,才能令王兄視我為敵手。但大家知道我為何能得到黎廬中眾多大商人的支持嗎?」   弗裡德瑞克清明的眼光掃視下,卡特爾略一思忖開口應答他的問題。   「商人在我們國家地位低微,如果能成功扶持你上台,便可以借此在世襲貴族中站到一席之地。亞歷威爾德和葉卡特留希都各有實力,不會把沒有兵權、政權的他們放在眼裡,他們別無選擇,只能選擇實力虛弱,同樣也別無選擇的你了。」   不知不覺間,局面已經是在被弗裡德瑞克牽著走了。艾裡冷眼看他表演,對他掌控局勢的手段心中也頗為歎服。   回想過去和他幾次交涉的經歷,沒有一次不是他佔據著上風……只是這一次情況不同,三王子的真面目曝光,以往賴以控制安幫的偽裝不管用了,他倒想看看弗裡德瑞克到底還能用什麼手段收服安幫。因此艾裡也不打岔,平靜地看下去。   弗裡德瑞克向卡特爾點頭道:「你說的不錯。聖愛希恩特注重血統出身,平民才智再高,財勢再大都難有作為,把持著國家命運的,依舊儘是些驕橫愚魯的貴族。」   「商人也是平民,不僅無法取得地位,更是一直遭受官員貴族的壓制。船王貝裡歐把持全國大部分船運,是何等的財勢?但在黎盧中,他卻一直得忍受各層官員的盤剝。他的小女兒更被前左丞相哈林拉夫以手中權力脅迫強娶,後來不堪凌虐而死。貝裡歐手中掌握著全國各地上萬人的生計,卻保不住自己的女兒。不要說不能為她報仇,甚至在人前聽到仇人的名字時連不豫之色都不能露出!」   三王子面現嘲諷之色,歎道:「可笑聖愛希恩特自負是大陸上擁有最悠久文明的國家,一向視後來崛起的強國為暴發戶,說穿了自己不過是一群沒落腐朽得早該進棺材了的貴族在死死霸佔住國家而已。身上沒有流著他們血統的人,就算勝過他們千倍,也只能被他們踩在腳下。」   卡特爾後頭坐的安幫眾人中響起嗤笑聲。艾裡終於忍不住冷哼道:「說得倒清高!你自己不也煞費苦心地想當上國王,還不照樣是想死死霸住這個國家的狗屁貴族中的一個?」   對這尖銳的指責,三王子並不打算迴避。看向聲音發出的方向,見說話人是艾裡,弗裡德瑞克面向他肅然道:「我確實是流有聖愛希恩特王族血脈,但對滅了我母親的國家,強佔我母親,令她鬱鬱而終的王室,我的厭惡遠大於感情!」   三王子的出身並不是秘密,他一說,眾人也想起情況確是如此。三王子因為生而為男,身上流有的敵國血統便令先王十分顧忌。待唯一維護他的王妃過世,便立刻被放逐到小國去。   只是或許他確實憎恨王室,但這和想不想坐上王位並沒有什麼關係啊……   正這麼想著,眾人耳中便聽他凜然道:「所以我這次回來,並不是想當聖愛希恩特的王,而是要讓王室從聖愛希恩特帝國中永遠消失!」   「什麼?!」   不少安幫幫眾脫口驚呼。消滅王室,這會被送上斷頭台的叛逆之言,竟會從處心積慮爭奪王位的王國三王子口中說出,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眾多駭然的眼光集中到了他身上。弗裡德瑞克似乎不知道自己剛才說了多名聳動的話,昂然承受眾人的眼光。   雖然艾裡還不知道弗裡德瑞克究竟想出什麼辦法來對付安幫,但必須承認,他已經成功地令在場所有安幫人為之心神震撼。   「你說什麼?」卡特爾沉聲道,等待他的下文。   「算起來,還得多謝父王將我送到國外讀書,不用受宮廷陳腐的教育,讓我可以看清王族血統究竟是什麼。不過是先輩中一個做強盜的運氣好,搶到了國家坐上了王位,再之前不也只是普通平民嗎?只憑這一點,就想永遠踩在所有人的頭上?」   弗裡德瑞克的言辭辛辣,看起來確實是完全不以王室中人自居。   「看看現在的王公貴族們都為帝國做了什麼?不要說保國衛民,就是一個木偶在他們的位置上也還好些!至少一具木偶還不至於掠奪平民,打壓人才,不會互相傾軋,把國力消耗在內耗上。這樣的貴族,只比一向被他們鄙視輕忽的平民更加低賤罷了,有什麼存在的價值?社會最底層,才是合乎他們水準的角落。我想做的,就是讓他們待在他們該待的位置。」   鋒銳犀利的話,從他口中如冰劍一樣不斷射出。如果有貴族在這裡,恐怕會被激怒得立刻提出決鬥,不過在場的都是因為不滿當權者而集結反抗的人,聽在耳中卻是對胃口得很。他們過去雖隱然覺得不滿,卻還不如他所說的這般通透,此刻聽他這麼一說,十個倒有九個想到「說的對!這樣也不錯啊!」   「你是怎麼做的?」   卡特爾目光灼灼地逼視他,肅然問道。帝國的兩位王子都不能令他甘心擁戴,但過去並沒有什麼別的路可選,頂多只能組織大家遏止他們傷害百姓的行為,這實在是無奈之下的被動舉措。推翻踩在平民頭上的貴族的想法一閃現,便如在他眼前的唯一的死路之外,平添了一條可以走向光明處的道路。   然而他並非蠢人,已經被三王子利用過一次,自然不可能聽他說什麼就相信什麼。弗裡德瑞克現在雖是說得慷慨激昂,卻難說他是不是又是以此來騙得大家幫助,待登上王位後將大家一腳踢開自去當他的王,又有誰奈何得了他?   說得天花亂墜,比不上切實的行動。因此,卡特爾雖已意動,卻仍要等待弗裡德瑞克證明先前那番話不是信口開河。   「事先打探過商人們的一些情況後,事情並不難。船王貝裡歐是全國屈指可數的富豪,又幾乎控制了全國的航運,隱然是商人之首,而且又對左丞相哈林拉夫積怨很深。當我找上他時,他提出只要我能殺了哈林拉夫替他報仇,托洛裡夏家族便會全力支持我。」   「哈林拉夫是你派人殺的?」   房間中又是一片驚異之聲。左丞相的死,不僅是使兩位王子鬥爭白熱化的導火索,而且發生在防禦完美的倫達芮爾的兇殺事件本身也十分神秘,一直以來都是人們談論的焦點話題之一,想不到這也是三王子所為。   弗裡德瑞克點頭道:「從船王那裡借來印信混入倫達芮爾後,事情還不算太難辦。之後貝裡歐便作為中介,開始聯絡商人。要不了太久,我和他們便達成了共識。他們會全力擁立我,等到我擊敗其他王子掌握重權時,便可以從上至下地下放貴族的權力。」   「下放?放給誰?」   「把決定國家命運的權力,還給國家的人民。我要讓國家中再沒有貴賤之分,所有人站在同一個起點上。貴族不再能把持人才的培養、選拔,平民也能有同等的機會接受教育、掌握權力。」   這些可以說是大逆不道的想法似乎在弗裡德瑞克胸中埋藏已久,一旦能在人前說起,便滔滔不絕毫無窒礙地傾瀉出來。   「新生的聖愛希恩特將選拔有能力的人,不論出身,只問能力,來共同處理國事。而為了避免掌握國家權力的這些人變成新的貴族,對他們也要有相應的法律制規來制約。聖愛希恩特不再是以國王的命令作為法律,而必須制定出嚴密公平的法律來規範所有人的行為,沒有人能不受法律的制約,唯有這樣,國家才有平等可言,平民才能得到保障……」   講述著自己心中的打算,弗裡德瑞克的眼中閃耀出熱切的光芒。此刻他的樣子,迥異於過去在安幫幫眾面前表現的仁善溫和,也不同於在艾裡所知的冷酷功利本性。彷彿他靈魂中所有的熱度都集中到了這理想上,當說到這些時,才會展現這發自內心的熱忱。   忽然察覺自己有些忘形了,弗裡德瑞克停了口,收斂了眼中光芒笑道:「我好像扯得太遠了。總之,新的國家勢必要從很多方面作根本性的改變,至少要耗費十幾年甚至更漫長的時間,也許到我壽命終了還無法完成。不過不要緊。」   他從懷中掏出本書冊一晃,「我把我的構想都寫下來了。就算沒有我,也會有人接手下去,直到建成新的聖愛希恩特。雖然我也很難說事先這一切後我們的國家會變成怎樣,但我相信至少會比現在沒落陳腐的聖愛希恩特要好得許多。」   這傢伙,居然把自己的想法寫成書了……真不知該說是認真,還是自大?艾裡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不過不管弗裡德瑞克的個人性格問題,這本書已可表明他剛才所說的並非臨時信口開河。理論雖然說來簡單,但要系統地整理成具有可行性的制度綱領,卻需要大量的時間精力。   安幫中人有學識的不多,蘭妮婭代他們接過那本書略一翻閱,便肯定書中內容嚴謹精深,絕非短期內能生造得出來的。   蘭妮婭向卡特爾點頭示意,卡特爾終於開始接受三王子的話。然而,他還有一個至關重要的疑問。   「我想問一下,你是怎麼讓商人們相信你?他們為什麼能確信你不會背信棄義?」   只憑這本書,份量絕對不夠。多少一開始胸懷壯志的人,一旦得到權位後很快就在權力侵蝕下完全將一開始的理想拋開一邊,更何況他們要支持弗裡德瑞克登上的,是一國至尊的位置。屆時他翻臉不認,甚至動手剷除這些對王族有異心的商人,也大有可能。   「很簡單。」   弗裡德瑞克坦然笑道,轉身背對大家,撩起披散在後背上的頭髮。後頸上赫然有著三點紅色小痣,整齊地排成一列。白皙肌膚襯著殷紅的痣點,甚是嬌艷,但明白這代表著什麼的人,不約而同倒吸一口氣。   「纏綿入骨?」   纏綿入骨,情詩般動人的名字,卻是秘傳的劇毒。一旦中毒,毒性便緊緊依附於骨上,纏纏綿綿難以驅除。若是按時服用解藥,倒不會有什麼危害,而一旦超過期限未服藥,毒性便會侵入心肺間,令中毒者呼吸困難,心跳極快,一夜之間便會衰竭而死。   每份「纏綿入骨」,依據原料的不同,解藥的藥方也不一樣。只是這纏綿入骨要發揮效用,需在服下之後馬上按特定的方法調整呼吸靜坐半天,若不是服藥者心甘情願,倒也大為不易,再加上原料名貴,調製不易,因而多是貴族富豪者為了控制已向他們效忠的人時方才派得上用場。   而中毒者毒性未發作前唯一的症狀,就是頸後會浮現出三點豎排的紅點!   堂堂三王子,竟是以自己的性命作為擔保,來得到商人的信任!   不管是為了什麼樣的理想,願意為之賭上生命的人,總會令人生出敬意。至此,安幫眾人看弗裡德瑞克的眼光,終於完全消除了一開始時的憤怒和敵意。   當看到大家眼光的變化時,艾裡已經沒有了一開始看好戲的心情。   該死的傢伙!他竟然這麼輕鬆便將安幫人對他的看法,再次扭轉回對他有利的方向!   或者,一開始計劃找上安幫時,他就預計到會有這樣一刻而做好了準備?   這一次,一切依舊是被他牢牢掌握在手中。 第二章 不該出現的人   弗裡德瑞克的話,為安幫眾人描繪出一個全新的理想國度。聽他述說時,許多人都露出神往的神情。因此,當三王子證明他的誠意後,談話的氣氛變得平和下來。   「這次來,不是為了求得你們原諒。我所做的一切,仍是為了平民,我並沒有太多愧疚。我是來請求你們成為我的夥伴,一同開創新的聖愛希恩特。以安幫在民眾心目中的地位,你們如果願意幫助我,會令民心更加傾向於我。在和王兄相持的情況下,這對我們的事業會有不小的助益。」   弗裡德瑞克向安幫人提出的誠懇邀請,深深打動了安幫眾人。卡特爾請他稍候,便和安幫眾人退到裡頭另一個房間認真地討論起來。艾裡一則非安幫之人,二則不想參加,就留了下來沒有進去。以他的決定來決定行動的蘿紗等人,自也沒有參加。   而不需要參加安幫的討論,艾裡也猜得到最後的結果。來自平民的安幫,是不可能拒絕如此有誘惑力的邀請的。這令他很是不忿,卻又無可奈何。   原先擠得滿滿的房間中一下子只剩下了寥寥數人,弗裡德瑞克的存在不可避免地變得更加顯眼。艾裡不愉快地將視線對著別的方向,盡可能不讓三王子的身影污染他的視界。不過,當三王子毫無自覺自己的不受歡迎地走向艾裡時,這小小的抗拒行動便成了徒勞,艾裡的不悅更是急劇膨脹開來……   儘管生性並非刻薄,但三王子一走到他面前,他不想掩飾自己的敵意,冷笑道:「果然是好手段!一切都按著你希望的發展,安幫轉眼又可以任由你驅策了。只是不知道你的這些『新同伴』,會不會又變成你新的犧牲品呢?」   「別開我玩笑了。」   弗裡德瑞克彷彿察覺不出其中的諷刺之意,神色自若地一言帶過,卻沒有接下去說話。艾裡本就沒有談話意願,場面便又冷了下來。三王子一徑沉吟著,卻說不出話來。以他的無礙辯才,實在是少見的情形。   坐在艾裡近處的月炎,顰眉看向他的神情說不出的黯然,卻並沒有說什麼。而艾裡冷眼看著他的沉默,只是暗暗嗤笑。   他猜得出三王子為了什麼而感到為難。自己和蘿紗等人,可以說是安幫中重要的戰力。如果自己一行人離開了,安幫的力量便要弱上許多。弗裡德瑞克自是希望自己能和安幫一起為他所用。但是,這怎麼可能?   或許三王子真的有著他所說的崇高理想,沒有親身感受過他所為之冷酷的安幫人可以很快便重新接受他,但艾裡自認不可能認同他的做法。   他也知道成大事者,多半需有如三王子這樣不在乎旁人性命的犧牲的冷酷特質,否則落敗喪命的就可能是自己。但理解並不等同於認同。正是厭惡為了在某些野心家發起的鬥爭爭出個勝敗而必須眼看無辜者喪命的生活,他才會自發現凱曼王的野心後小心壓抑自己的能力至今。弗裡德瑞克這樣輕視旁人生命和幸福的行事手段,和他的性子是截然相反,這令艾裡本能地厭惡排斥他。   而看到這樣的人,卻總能稱心如意地掌控局勢走向他希望的方向,就更讓人不爽至極了。要不是三王子在進行的事確實有利於平民,不好加以破壞,他恐怕已經上前對他飽以老拳了。又怎麼可能會乖乖留下來聽他使喚?   安幫很快就要和三王子結成真正的同盟,自不需要他來操心安幫的安危。幫忙幫到現在,對蘭妮婭、對月炎、對黎盧民眾都算交代得過去了。在黎盧已經待得夠久了,也差不多是該走的時候了。   怎麼想,都沒有能讓自己無法離開的理由,任弗裡德瑞克巧舌如簧,也很難想出什麼說詞說服自己留下助他。   誠如艾裡所想,三王子確實不知該如何勸服艾裡。思索一陣,仍沒有頭緒,再看看艾裡和他夥伴們的神色,分明大家都心裡有數,他索性也不多矯飾,直奔重點算了。   「事到如今,你也知道我並不是為了個人慾望才去爭奪王位。」弗裡德瑞刻苦笑著拉了把椅子坐下,「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還是對我這麼排斥?這是為了帝國中數百萬平民謀利的千秋大業啊!這一個月來,你幫安幫救了不少百姓,應也是站在平民這一邊的,究竟為什麼不願與我合作呢?」   「哼,去他的什麼千秋大業!」艾裡含怒笑道:「我只知道如果連身邊人的生命幸福都不願保護,還說什麼為民眾謀福利?那只不過是虛偽的政客用來掩飾個人野心的借口罷了。」   「如果你是因為無法接受我的行事手段而拒絕,我很遺憾。」三王子以陳述一項事實的口氣淡然道。「但我希望你明白,為了顧全大局,往往不得不以局部犧牲為代價。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儘管他每次犧牲別人以達成目的的時候,從沒流露半點類似無奈的表情,這句話本身倒說的確實沒錯。   艾裡收斂了怒氣,語氣卻更顯堅決。「我知道,所以我更不想參與其中。」   他也明白三王子的話是事實,但自己的情操沒有高尚到非要兼濟天下的層次,他知道自己絕對不想為了什麼「兼濟天下」而犧牲眼前活生生的人……   「想不到你雖有如此本領,卻完全沒有匹配得上才能的宏遠志向!如果成就大業,便足以留名史冊,你難道只為了婦人之仁而甘心碌碌無為地過這一輩子?」   請將不行,三王子改用激將。可惜艾裡性子早磨得圓滑,不吃這一套。「隨你怎麼說。名聲又是什麼?不能吃不能用的,只會惹麻煩!」   經歷過許多風雨,他現在只求能有一個安寧之地作為歸宿。不一定要多繁華,不一定要很舒適,但是和自己每天見面的人們,都有著安適的笑容,無需考慮犧牲的問題,沒有戰爭陰謀的陰霾,在那裡可以單純地享受生活本身的樂趣。誰說非得擁有聲名權位,才算成功的生活?安心享用一頓家常飯菜,夏夜中清茶為伴,與三五友人聊天打屁,遠比整天不是提防別人的陰謀,就是設計陰謀對付別人的生活更有滋味許多……   默然片刻,三王子似已領會了艾裡的意思。雖見艾裡十分堅決,他仍不死心地作最後的努力。「但這只是在逃避罷了。逃避不是面對事情時應該採取的行為。」   艾裡皺眉道:「我並不是什麼偉人。如果我不喜歡做,就沒有興趣和義務非要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拉。我不露面,太陽照舊升起,天下事自有天下人擔當,何必非要我來強出頭?」   「人人都只想讓別人來做事的話,又怎會有人來做?」   艾裡噗一聲笑了出來:「這不是有你嗎?還有安幫。自然還會有別的胸懷壯志的仁人志士來做。」揚手示意自己不想再就這個話題多說了,他最後道:「天下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也可以有很多種生活方式。既然是我自己的生命,我想我有按照自己的心意選擇喜歡的生活方式的權力吧?」   銳利的眼光直逼弗裡德瑞克,剝除平日的溫和後,顯現出來的是堅決的意志。   在黎盧見識過本是血親的王子們竭盡才智以求消滅對方,艾裡更加懷念那個僻靜的魔翼森林中的小小村莊。終於等到可以離開黎盧的時候,他便恨不得能生出雙翼飛回索美維村,開始嚮往已久的寧靜的退休生涯。   那個遺世獨立的小村子,就算外頭再多紛爭,它也能永遠保持它的單純吧……對比這兩個月間經歷的陰謀鬥爭的血腥殘酷,索美維村中的安寧平和的氣氛更顯得如天堂般純淨。那才是適合自己安身的地方。   見艾裡這般神色,弗裡德瑞克終於明白他是不可能說服艾裡留下的,多說也是白費唇舌,只得歎道:「既然這樣,我也無話可說了。」言下頗有憾意。   正當三王子轉身離去之時,奇變陡生。   破窗之聲轟然響起,房間屋頂和幾個窗戶同時被轟破。四下飛散的木石煙塵中幾條黑影夾著雪亮刀光穿射進來,飛撲向弗裡德瑞克。沒有徒然會讓被襲者警醒的喊殺,行動直接,狠辣精準,沒有冗余。   是第一流的殺手!   三王子隨行的兩個護衛的反應很快,馬上上前護住他們效忠的對象。衝進來的殺手只有四人,然而此刻安幫的好手都還在隔壁商談,尚不及趕來。儘管這裡是安幫老巢,選擇了恰當的時機發動的殺手仍在這片刻間佔到了數量上的優勢。雖然這優勢不能維持很久,殺人卻已經足夠了。   轉瞬間,先前因為不投機的談話而顯得僵硬的氣氛急劇轉變成了全武行的火爆激烈。鋒利的刀劍映出的寒光,隨著兵器的揮動在室內疾掠跳蕩,金鐵交鳴聲不絕於耳,如密集的鼓點敲擊在心頭,幾乎要迫得人要喘不過氣來。   殺手們顯然事先已經達成了默契,一和護衛交上手,兩人並不強攻,卻用糾纏不休的打發緊緊纏住護衛,另兩人晃過護衛直撲三王子。寒光閃處,先趕到三王子身前的一個殺手手中利劍已向他迎頭劈下!弗裡德瑞克行事手段強悍,體能方面不過是個文弱文人,只能眼看著利刃加身而動彈不得。   幸而在血腥場面出現之前,殺氣騰騰的凶刃被穩穩地擋住了。   一柄坑坑窪窪,看起來不用人砍,自己都衒o快要斷掉了的劍鞘。也不見如何作勢運力,只是靜靜地擺在那裡,然而殺手勢如奔雷的一劍在與劍鞘接觸的一瞬,給人的感覺卻似乎變得虛浮得沒有一絲力量,別說砍斷劍鞘,就連撼動分毫也是不能。   而劍鞘的主人不會僅止於擋住殺手便罷。發生在咫尺之間的攻擊,令艾裡本能地擋住攻擊,並反射性地還擊了。   劍鞘驀然伸前又停頓,令鞘內的劍受慣性作用向前猛衝。趁著這股勢頭,艾裡按下機簧,長劍拖出一聲龍吟離鞘飛出。隨即他旋身轉至劍鞘另一邊,右手穩穩握住了離鞘之劍的劍柄,順勢回轉斜削向殺手。   艾裡的動作一氣呵成,有如流水行雲,煞是好看,然而看在那殺手眼裡卻不啻催命的惡鬼。知道這人絕不簡單,他忙不迭地收回兵器自保。不敢對對手稍有怠慢,他以全力格擋攻來的劍。忽聽對手一聲輕笑:「防守需防人,而不是防劍啊!」   這聲警告實在有些馬後炮的意思。因為才聽到頭幾個字,趁殺手注意力集中在抵禦對方劍勢的時候,一隻大腳便老大不客氣地從另一方向以令人眼花的速度印在他右胸之上,以橫霸強絕的力道將他向後遠遠踹飛。   這精準地落在第三條與第四條肋骨交接之處的一腳壓迫到那殺手的心肺,令他呼吸困難,手腳麻痺,一時竟無法控制身體,無力地任由自己撞向另一頭的牆壁。   身在半空,殺手聽到後半段話,頗覺不甘。其實也怪不得他,以他的造詣,自也知道該防範對方整個人的所有行動,而不是只針對身為死物的劍。但是單是對付那支可將他開膛破肚的要命的劍已竭盡他全力,就算明知對手還有別的動作,他也沒有餘力顧及,只能兩害取其輕者罷了。   而所有的不甘心,很快就為黑暗吞噬。向後飛出的他頭部先撞上了牆壁,雖不致腦漿迸裂,已足以令他陷入昏迷。   條件反射一般以流暢的動作解決了他,艾裡才猛醒過來。   自己竟然隨手救了三王子?!他一時有些猶豫接下來是不是應該隨便剩下的三個殺手盡情發揮,想起現在弗裡德瑞克做的是攸關改變一國民眾將來命運的事,在成事希望頗大的時候任他這個關鍵人物就此橫死,又覺得不大好……   局勢卻不給人猶疑的時間。艾裡還沒做出個決定,緊隨在那殺手後的另一個殺手也趕到了。同伴被一擊而倒,這人卻未有半分遲疑,雙手兵刃寒光閃動,直向他上下交攻而去,艾裡只得不大熱衷地應付他。   不過交上手後,他倒起了些興趣。誠然這殺手的身手不夠沉穩,甚至生硬稍欠圓熟,然而出手間隱然有一股泯不畏死的悍辣彌補了這些不足,更產生一種令對手下意識地不想攖其鋒銳的威懾力。這樣的打法,不是心性堅毅勇狠的人是永遠不可能練成的。因而雖然他的武技還相當粗糙,艾裡卻頗覺欣賞。   對方的兵器相當特殊,左右手各持一支打磨得極為銳利的……   ……再銳利也不能改變那不過是割草用的鐮刀的事實。有些武人是有使用和傳說中死神的兵器相似的巨鐮,但是以這完全是農民用的農具為兵器著實有辱如武人尊嚴,艾裡還從沒聽說過有人是用鐮刀的。不過,回想起自己也曾用過一把鋤頭,他倒是對這殺手頗有些親切感。   對方的身形還殘留著些許少年的青澀,稱不上高壯卻給人結實精悍感,這也令艾裡隱約覺得熟悉。不過眼下正是激鬥之時,不容他打量清楚對方樣貌,雙方的兵刃便交擊在一起。   艾裡的神情不似對付他的同夥時的淡定,閃現出幾分訝色。並不是為了這人的身手,他雖然強勝先前的第一個殺手,依舊不足以撼動艾裡分毫。原因在於艾裡忽然發現,從鐮刀上傳來的氣勁竟有著熟悉的波動,那是……那不是和自己性質很相近的真力嗎?   雖然每個人心性、體質、境遇不同,會給體內的真力烙上各自的烙印,但還是可以從氣息流動、運力方法等痕跡辨認出是否是同宗的真力。他現在就察覺到對方身上,流動的是與自己很接近的力量。   無從得知對方是否和艾裡一樣感到驚訝,但既已交上手了,就沒那麼容易只因為交戰者的迷惑而停下來。   少年殺手一知道自己的力量不可能壓過對手,一反左腕,鐮刀刃轉向內鎖住艾裡的劍,另一手旋轉刀柄令刀刃向外,利刃撕裂空氣發出輕嘯聲,勾向對手胸膛。鐮刀刃閃著青白寒光,如果被它割實了,艾裡毫不懷疑它會以一點也不浪漫的方式勾走自己的心。   可惜戰鬥通常是不按著實力虛弱者的腳本上演的。   正如水能滅火,但一滴水滴入火堆中反而會被蒸乾,世上本沒有絕對的克制關係。當原本受克制的一方佔到絕對優勢時,就可能反過來變成可以克制另一方。艾裡手臂一振,裂天劍上力道如怒濤般向鐮刀衝去,原本是鎖住長劍的鐮刀反而被劍架住,將少年整個人帶起向側摔開,少年凶狠的殺招自然不再有何威脅性。   在意對手和自己真力的相近,艾裡只將他摔開,並沒有趁機按對待前一個殺手的方法如法炮製,但這已經足以震懾少年。沒料到自己和他會有如此大的實力差異,少年瞬間有些失措,不過旋即控制住自己重新掌握了平衡。身在半空,他便舞動雙鐮護住身體防止對手襲擊,待落了地看清艾裡仍站在原地,他方將雙鐮收回至便於隨時攻擊的位置再次發足疾奔。   而這次知道艾裡不是自己能對付得了的對手,他聰明地避開艾裡方向直接衝向退開站到另一邊的弗裡德瑞克。於是,不再首當其衝的艾裡又開始為了該不該救三王子而煩惱。   在場除了三王子被纏得脫不開身的護衛外,只有月炎一個人真正為三王子的安危焦急。但她就算讓琉夜寄魂到自己身上,在封閉的室內魔法師很難不誤傷傷己方地阻擋殺手,卻也幫不上忙。而其他人對三王子都無好感,聽憑艾裡如何決定,艾裡不想救他的話,他們也不會主動上前幫忙。   轉眼間,少年已經欺到距弗裡德瑞克五尺之處,身體因為急速奔跑而前俯,飄動的劉海間露出一雙有著獵豹般危險眼神的眼睛專注地盯住三王子,如同獵豹盯著自己的獵物。難道弗裡德瑞克竟會就這樣命喪於此?!   然而,舉棋不定的艾裡在看清少年收回雙鐮後顯露出的面容,心中猛然一震,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一個不可能、也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人啊!   顧不得三王子到底該不該救,他全速飛奔向前阻止那少年殺手。不是為了救弗裡德瑞克,而是不想要讓這少年手上沾染上血!   少年的鐮刀還不及落到三王子的身上,艾裡已經後發先至,身影鬼魅般擋在三王子身前,口中叫道:「比爾住手!你怎麼會在這裡?!」   聽到熟悉的聲音,少年微抬頭,把瞪著弗裡德瑞克眼光移向艾裡臉上。艾裡也怔怔看著少年的面目。   這原本是一張端正而平凡的臉,厚實的嘴唇給人鄉下人特有的樸實感覺,一雙圓眼總是那樣淳樸溫順,可是時隔數月後重逢,變得晦暗的眼,冷硬如石刻的表情,幾乎要讓艾裡馬上懷疑自己是不是認錯人了?   不過對方的反應證明他並沒有認錯人。少年顯然也認出了他,冷厲神色為之一鬆,立時現出幾分憨態,一時間彷彿又回復成為過去艾裡所知的那個比爾,與他們在魔翼森林中相遇相識的憨厚農家少年。   難怪剛才交手時會感到他的力量和自己同源,比爾的功法根本就是艾裡教出來!只是現在比爾的身手,卻比上次分手時精進了不知多少倍,出手間的狠辣更是和他老實溫厚的性格全然不符,這令艾裡想不明白。   正想問他究竟是怎麼回事,突見比爾神色一沉,竟又回復了先前的陌生神態,緊接著身體再度彈射而起,繞過自己要從另一邊襲向弗裡德瑞克,出手並不因意外的重逢而有半分遲疑。   艾裡又驚又怒,既驚異於比爾怎會變得如此古怪,又慍怒於他不知自重,明知自己在阻止他殺人,還是執著地非要取人性命!他怎麼就不知道手上一旦染上罪惡,要用多長的時間,多大的努力來清洗償還?   現在他腦中唯一的念頭,就是阻止比爾殺人!   一掃剛才不甚認真的應付態度,艾裡全力施為。比爾畢竟是他教出來的,對他出手的招式習慣都心中有數,比爾雖仗著他不會出手傷他,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盡把兵刃往艾裡身後躲躲閃閃的三王子身上招呼,艾裡還是在數合之內打飛了他的鐮刀。   一手扣住比爾的手腕,另一手提起他衣領把他揪向自己,艾裡臉上的神色難看得近乎猙獰了,大聲喝道:「你到底在想什麼?!這麼想讓手沾上鮮血嗎?」   比爾並不為他的怒吼所動,怔怔望著他的眼睛一陣,臉上空洞地沒有一絲表情,然後他無力地垂下頭。雖然高過他的艾裡只能看得到他的頭頂,但不知為何,比爾低垂頭顱的樣子卻讓他覺得他在靜靜哭泣。   一個小小的聲音傳了出來,沒有艾裡想像中的哭腔,卻有些許自嘲的語調。   「我的手早就已經被血染紅了,還怕什麼?」   「你說什麼?」   艾裡感到一股濃厚深沉的悲哀,從比爾的話語、神態中散發出來,如有實質般壓迫得他一時竟難以喘息。   不對,自己認識的比爾不應該是這樣子的啊!   心中震撼莫名,艾裡的手勁不由鬆了。比爾猛一掙便得回了自由。此時外頭傳來紛沓腳步聲,聽到響動的安幫人終於趕了過來。   刺殺未成的殺手知道時機已過,這次行動已是失敗了,不敢再多滯留。比爾和原先纏住護衛的兩個殺手一同撇下三王子、艾裡等人,從來時擊破的窗口又跳了出去。如果帶那個昏迷的殺手走會拖累大家,所以他被他們捨棄了。   比爾一逃,艾裡便尾隨追了出去。然而一追到街上,他就繼上次找蘿紗未果,再次體會到一個真理:路癡在城市中追到人的機率,不比瞎貓撞上死耗子大多少。胡亂追了幾條街,放眼見街上都是冷漠來去,忙自己事的人,再找不到比爾的半點蹤跡。   無奈下,他只得叫了輛載客的無蓬馬車,讓它載自己回安幫據點所在的那條街去。這是他對付在城市中迷路的解決辦法。當然,馬車的費用不貲,也就難怪他經常比較窮了。   一路上,他難得地浪費了坐馬車觀光市容的機會,沉浸于思索中。   他明白記得比爾當初好不容易回到索美維村時,曾經說過從此後再也不離開他們,一直守著家人安安心心過日子就好。他不應該會這麼快就再次離家啊?何況是作為殺手出現在千里之外的黎盧。看他的神態,更似乎完全變了一個人……他到底有什麼打算?短短數月時間,又怎麼會變得這麼厲害?   心思紛亂間,時間過得特別快。待艾裡回神,馬車已經到了據點附近。心不在焉地付過車資,走向據點時,他對這些問題依舊完全找不到答案。   只是越想,就越覺得隱隱有股不安的暗流在心底翻攪著。   索美維村,是他心中最純淨的一塊淨土。而比爾的出現,卻讓艾裡開始憂慮這背後會不會隱藏著什麼令他害怕聽到的事……   不,不會的。深山老林中與世無爭的村落,只在這幾個月間不好有什麼變化的。現在根本還無從推斷起,擔心未免太早了些。   艾裡這麼安慰自己。   眼下之計,只有盡快找到比爾問明白事情原委,其他的多想也無益。   只是不知為何,回想起比爾哭泣般低垂著頭時自己感受到的深重悲傷,他的心情總會又沉重下來。 第三章 鬼鐮   艾裡心神不寧地走回安幫本部後,發現安幫中一反這幾日來的閒散,顯出幾分忙碌來。前廳中一些人在修補被破壞的房間,幾個人在安撫受驚的三王子,一些人在查問事情究竟是怎麼發生的,卡特爾和另幾個人則將那昏迷被擒的殺手提走審問。   在忙碌來去的人們腳下,一柄黑色的鐮刀靜靜躺在地上,間或閃出幽光。艾裡走過去,俯身撿起這把比爾剛才還在揮動的鐮刀把玩著。   偏開光線折射,鐮刀看起來沉暗無光,這不過是一柄充其量鋒利些的尋常的鐮刀,普通農家中都會備著幾把。他記得武器中比爾當初對刀的興趣還大些,怎麼會想到用鐮刀作兵器呢?那時雖然他還沒怎麼和人交手,但從他心性推想,打法應是穩重方正的那一型,沒想到現在他卻是全走迅捷狠辣一路,難道這只因為他選擇使用偏門的鐮刀?   鐮刀不過是死物,自然不能回答他任何疑問,不過倒另有人出聲叫他。   「艾裡,卡特爾請我們一同過去。」   轉頭看去,見是弗裡德瑞克示意自己跟著他走。他哼一聲,放下鐮刀隨他走去。   「先前聽你和那使鐮刀的殺手說話,好像你們認識?」   走到略為靜一些的地方時,三王子果然不失時機地發話了。艾裡瞥了他一眼,知道他仍未放棄,想試探看看能否從中發掘出可以說服自己的理由。   「不用王子殿下多費心了。我已經決定繼續留下來幫助安幫。」艾裡淡然道。   他現在急於找到比爾。比爾既然成了第一王子那方的人,那麼留在和第一王子針鋒相對的陣營中,就很可能再次在爭鬥中和他碰面。這至少比茫無頭緒地在諾大城市中找人現實多了。只是平白便宜了弗裡德瑞克。   沒想到不需再費力說服,艾裡就輕易同意留下來,三王子一時有些錯愕。不過他一笑,也不去追根究底。艾裡定是有他自己的目的,這一點上和自己倒是一致。大家各取所需便罷,至於對方有什麼私人的理由,何必理會那麼多呢?   「那麼真是太好了,今後還請多幫忙了。」   「無需客氣。」   幾句話之間,兩人已經來到卡特爾約定議事的房間後。不一會兒卡特爾和其他幾個安幫首腦也到了,卡特爾便開始發話。   「那刺殺者只是被僱傭的傭兵,沒有太多忠誠心,沒審多久就說了。他是第一王子的人,是那時雙聖回來時帶來的戰士中的一員。」   果然是亞歷威爾德王子的人。大家都沒有什麼意外之態。   「他說是監視弗裡德瑞克王子的人發現了他喬裝離開府邸,身邊沒有多少人護衛,第一王子得到消息後馬上派遣一批人試圖刺殺三王子。還好因為跟蹤三王子行蹤的人怕被察覺而不敢跟得太緊,所以沒有摸清確切位置,他們只得分頭搜索而分散了人力,只有這四個找對了方向,刺殺打昏了幾個守衛的弟兄潛了進來。」   艾裡不知為何就是覺得,被擊昏而未死的護衛一定是出自比爾的手筆。   卡特爾接著道:「現在逃走了三個殺手,我們這裡已經暴露了。以前我們就壞了第一王子不少事,再說就算第一王子一時不對我們報復,等我們正式宣佈支持三王子時,他也一定不會放過我們。所以這裡已經是不能待了,我們得馬上換一個地方落腳。」   看來之前的商議結果已經出來了,安幫果然是要和三王子站到一邊了。   對卡特爾的決定,眾人自無異議。老百姓搬家已經算是麻煩了,安幫搬家的麻煩程度更是不可同日而語。接下來又要大忙特忙了。   安幫的事說得差不多了,卡特爾轉向弗裡德瑞克關切道:「你以後也要小心些,最好不要再外出。有什麼情況差人知會就行,不用親自過來。」   三王子今天嘗試說服安幫和艾裡花費了不少心力,又受刺殺事件驚嚇,臉色有些蒼白,一直只是靜靜聽著,聞言向卡特爾點點頭。   今日才是和三王子結盟的第一天,便出了這樣的事,大家已經可以感覺得到將要面對的壓力。現在,還沒有人知道這將要持續多長時間,須得做好長期對抗的準備。   房間內一時靜了下來。   弗裡德瑞克放鬆身體,倚靠在椅背上悠然道:「如果只是針對我個人的刺殺行動,那還好對付。但我看王兄並不會只有這麼簡單的技倆。黎盧今後的鬥爭,只會比先前二王兄在時更加激烈吧……」   在艾裡被弗裡德瑞克詢問比爾的事後不久,回到亞歷威爾德王子所居的輝月宮的比爾,也被人問到相近的問題。   因為其主人的習性,輝月宮中的氛圍一向是莊重肅穆的。因而安靜的迴廊中,堅硬的靴底叩擊大理石地板的聲音更形突出。回來後沒有休息多久,就接到亞歷威爾德王子傳喚的比爾快速穿行於長廊之上,不久後便來得了謁見大廳外。   侍從進去通傳後,比爾在門外等候的時候,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向他恭維笑道。「你和我們一樣都剛來不久,王子殿下就單獨傳喚你,看來很快就要發達了!真是厲害啊!」   那是今日當值守衛的查理,他和比爾都是一同由雙聖帶入黎盧的傭兵。比爾被單獨傳喚,意味著他引起了王子的注意,沒準不久之後,他就是自己的頂頭上司了,查理當然是能套近乎就盡量套近乎。   但恭維的笑容下,隱約嗅得到幾分酸味。比爾不過是個入行沒多久的毛頭小子,查理的傭兵資歷比他要長十幾年,自認經驗、處事手段都要高過比爾,得王族青眼的卻不是他,自然心有不甘。   不僅僅是查理會這麼想。傭兵四處遊蕩,為錢賣命,終究難以成大事。若是能為未來的國王重用,將來混到個官位,那才算出頭了。不少傭兵都懷著這種想法,所以知道這次召見的人都對比爾懷有嫉妒之心。   相對於查理的熱絡,比爾的表現很冷淡,連笑容也吝於展露。「殿下應該只是有些事要問我而已。」   說了一句,他便懶得開口似的沉默下來。在查理看來,就無疑是得勢後的傲慢表現了,臉上訕訕地頗不好看。   傭兵相當重視顏面,若是被人輕視便就代表著成為弱者而再難混下去。這裡若非王子的宮殿,也許會引發一場惡鬥。而除了環境的因素外,查理心底也隱隱忌憚著和比爾動手。   認識比爾來,他陸續在傭兵界聽來一些他的事。比爾以十幾歲的年紀成為傭兵,這並不算出奇,奇怪的是另一點。   據傳比爾是在去年年底在魔翼森林一個護送商隊的人物初次進入傭兵界。當時和他同行的傭兵說那時的他本領低微又軟弱至極,任人欺凌也從不敢反抗。然而事隔幾月後,人們在魔翼森林邊緣看到他走出森林時,他簡直完全換了個人。剛看到他的那人,一時幾乎以為自己看到了魔翼森林隱藏著的嗜血惡獸。   他身上衣物幾乎只能算是布條了,虧得被遍身混著泥塵的乾涸的鮮血粘結在他身上才沒有掉落。他全身散發出的,是如同要毀掉一切的惡鬼般的神情,手上緊握著一對血跡斑斑的鐮刀,那就是現在已在傭兵界頗有名氣的「鬼鐮」。   相比剛當上傭兵時,比爾的武技簡直是天壤之別,而且更有種相當特殊的打法,如鬼般輕捷飄忽,也如鬼般狠辣絕情,當他揮動雙鐮時,人們眼前活生生是個自冥府回歸的惡鬼,漸漸他的鐮刀為他贏得了「鬼鐮」這個名號。   比爾再度現身傭兵界後,曾有一些知道他的過往表現的人以為他依舊好欺負而去撩撥他,卻都在這雙「鬼鐮」下非死即傷。   一個敗在他手下的人,曾駭然道:「搞什麼啊?!這傢伙……打起架來,簡直一副『不是你死,就是我跟你一起死』的架式!」這句話,成為對比爾戰鬥風格的最恰當的形容。   豁出性命的打法,往往令真實武技高出他的對手也很難應付,若不是迫不得已,是絕對不想和這種人物對上的。所以,之後就很少人再去惹他。人們暗中在猜測,是不是他在魔翼森林有過什麼奇遇或是經過了嚴酷的修行,才能有如此脫胎換骨的變化。這些猜測之詞,給比爾增加不少神秘色彩。   而比爾本人,渾沒在意人們眼中的自己地位的變化,自走出魔翼森林後一直保持著孤僻冷淡的態度。那雙冷暗的眼中映出的一切,似乎都與他無關,他唯一在意的,就只有不斷地接受任務以磨煉殺人技巧,賺取更多報酬。   本是心有不滿的查理,在與他那雙晦暗眼光相對時忽然覺得心怯,完全不敢洩漏出怨意。產生畏意後,和比爾站在一起就令他週身不自在。幸好很快侍從就讓比爾進了謁見大廳。   「今天那救下弗裡德瑞克的男人,和你是識得的嗎?」   顯然亞歷威爾德王子是聽人稟報過這次任務失敗的經過後,才會想到找比爾問話。高坐寶座上的亞歷威爾德王子一開口便向他問到這個,聲音中聽不出喜怒。站在台階下的比爾看去,寶座上的王子高高在上,面目隱藏在帷幔陰影下,看不清是何表情,心下不由咯登一聲。   一路趕過來時,他並沒有查理以為的為了召見而興奮,反而有些不安,不知王子會不會因是聽說自己遇見艾裡時的異態後疑心自己和他有什麼勾結。現在這份不安更加擴大了。   但知道和自己一起行動的兩人必定看到了自己和艾裡的交談,不可能瞞得過,比爾也不虛言矯飾。   「是的,在過去一次護送商團的任務中認識的。」   「唔……那你知道他是什麼身份嗎?」亞歷威爾德沉吟道,看神情又不似在懷疑他。   比爾神色木然,心下暗自斟酌著答道:「據他說,不過是個出身凱曼的流浪漢。」   「我說的不是他過去的身份,而是現在……按你們描述的形象,他應該就是最近城裡名聲很大的那個什麼『聖劍士』。」   「聖劍士?」   雖然比爾到黎盧時間還不久,不過平日生活中難免和平民有接觸,對「聖劍士」的事也略有耳聞。卻沒想到自己認識的那個懶散閒散的艾裡,會和跟「聖」字打頭的名號聯繫在一起。隨即他又想到那和「聖劍士」一道出現的「聖女」,不會就是整天拿魔法亂射,叫「魔女」還更貼切些的蘿紗吧?   亞歷威爾德王子點頭道:「你應也聽說過他的事,前些時日他相當活躍,幫著安幫給我和葉卡特留希都搗了不少亂。據說他的本領相當強,甚至葉卡特留希本人都曾吃過他不小的虧。現在在黎盧中,他已經是平民們十分尊敬感激的英雄了。」   比爾沉默著。他本就不是善於言辭的人,現在摸不透王子的意思,索性就不胡亂說話,等著王子自己說明白。   「有如此本領,又在民眾中有這麼高聲望的人物,如果能為我所用,將是很大的助力。」亞歷威爾德王子從寶座上傾身向比爾,移出陰影的臉上神色平和,語氣中卻充滿殺意。「如果不行,為免他幫助我的敵人,也要將他毀掉。」   「……」比爾這次的沉默則是出於震撼。   「我聽說過你在傭兵中是個狠角色,為了獲取酬勞和更高評價,再困難的任務也不在乎地接下。」第一王子退回身輕笑道:「我一向很欣賞能果斷處理事情的人物。眼下就有一個簡單又能帶給你豐厚回報的任務。如果你能利用和聖劍士的關係,誘他跳入我們準備好的陷阱……金錢上的報酬我一定會令你滿意,如果你想在我國紮下根來,我也可以讓你手中掌握住權力。」   「!」   如果能掌握權力,離心中所想的那件事無疑又邁近了一大步。可是,明明知道這一點,比爾卻沒有什麼欣喜的感覺。   儘管離開魔翼森林的時候,他就已經決定什麼都不在乎。拋開恐懼,丟掉仁慈,機械地完成一切,只要能為達成那個目標多掙得些籌碼。   但是這一件事……   比爾躬身,狀似遺憾地回答:「多謝殿下賜給我這樣的機會。只是那次同行的人很多,他只是幫我結過圍而已,和我並沒有深交。今天大概只是他突然認出我,驚訝之下才被我掙脫逃回。要誘他入陷阱,比爾並沒有這種份量。」   就外人能知道的事實而言,比爾這番話並沒有錯。所以他說的很坦然。就算亞歷威爾德王子曾從參與那次護送商旅之行的傭兵那裡瞭解到些當時的情況,也沒有可以證明他所言不實之處。   這一段時日黎盧中三不五時地會出些大事,住在黎盧中的人漸漸都要習慣了。王室間的紛爭到底都是王家的人打來打去,剛看時熱鬧,看多了也乏味。   然而當一個新事件發生時,卻在平民中捲起了與過去不同的軒然大波。   三王子到安幫據點密談的第二天早上,在城中的一個大菜市場正是聚集最多買菜的平民的時候。在幾個男女陪同下,一個大熊般粗壯的大漢突然跳上一個空著的攤位,掏出個鐵三角敲了起來。   經過的市民們都把他當作是要賣藝表演的,紛紛投來好奇的眼光。賣藝不新鮮,不過大清早在菜攤上賣藝的倒是少見。   見被吸引來的人差不多了,大漢把鐵三角一收,朗聲道:「打擾大夥一會兒了。本來只是我個人的事,不過想著還是最好和大家說一聲的好。」   怎麼?不是賣藝啊?   觀眾開始覺得是這漢子大清早喝多了發酒瘋。剛想離開,便聽大漢又道:「忘了自我介紹了。我是安幫的老大卡特爾,不過我過去很少在外露面,大家應該也不認識我,也不用多囉嗦了。現在就說重點吧!」   安幫的名號,拖住了多數人的腳步了。聽大漢自稱是安幫老大,大家雖覺懷疑,卻也好奇地想看個明白。   「今天我上台來,就是代表安幫宣告,我們希望由三王子弗裡德瑞克殿下來主導我們聖愛希恩特今後的命運。今後,安幫將全力支持他!好了,事情就是這樣,多謝大家耐心聽我說話。如果大家有什麼疑問可以提,如果沒有的話,這次發佈會就到此結束。」   原本喧鬧的菜市場出現了短暫的沉寂。在明白過來這自稱安幫老大的熊男話中的意思後,現場爆發出超過原先數倍的噪音。許多人都激動地喊著什麼,但許多人只見身邊的人嘴巴開闔,卻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   台上的熊男耐心地等待著。等到場面變得安靜一些時,他便發現民眾間有三種反應。   第一種是因為對安幫的敬意而相信三王子會是更適合聖愛希恩特的王者。   第二種是對一向中立於王子間的戰爭,只保護民眾的安幫竟然倒向王子,也摻和進禍害平民的鬥爭而指責不斷。   第三種,也是最多的一種,就是認定這是個瘋子在搗亂。   人群中因為卡特爾「侮蔑」安幫的行為而極為光火的人大有人在。群情洶湧之下,再加上地點是取材方便的菜市場,一時間不少人直接從菜籃中拿出西紅柿、雞蛋之類的東西就要往台上砸。   「大家別衝動!」卡特爾連忙阻止:「我很少自己出任務,你們不認得我不奇怪。不過你們仔細看看,應該有人會認得他們是誰吧?!」他伸手指向台前簇擁著他的那幾人。   眾人暫緩下糟蹋糧食的行為,按他指的方向看去。那幾人中,有一對個頭高挑、相貌出眾的男女相當醒目。   其中的少女有一頭黑緞般的過肩長髮,充滿靈性的黑眼晶瑩閃亮,襯得皮膚更白得透明一般,給人雪山般聖潔純淨的感覺。   而男子的金髮輝映出陽光般燦爛的光采,眼眸比晴空更加湛藍,溫和的氣質彷彿有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   「是……聖女和聖劍士?」   遲疑著,有人問出這句話。很快,遲疑變成了確信,越來越多人認出了他們。聖女和聖劍士在黎盧中的人氣鼎盛,因王國的畫師畫技不錯,甚至有人把城中通緝他們的畫像偷偷撕回家珍藏,能認出他們的自然不在少數……   立刻興奮起來的人們呼喊著他們的名號蜂擁上前,想和他們更近距離地接觸。場面一時竟變得有些失控!   「這就是偶像崇拜的力量嗎?」身為當事人之一的艾裡也不由為人群的激動場面咋舌。承受太多人同時爆發的熱情,絕對不是件輕鬆的事——為了避免自己和後面的蘿紗等人被擠扁,他得費好大力氣阻擋人群就是證明。   吸引群眾的目光,這並非他性格所喜。他之所以得站在這接受眾多熱切目光的洗禮,卻是為了幫助弗裡德瑞克那傢伙。想到這一點,他就只有苦笑了。   群眾認出了艾裡和蘿紗,再看看旁邊另幾人,也是過去安幫行動時曾看過的熟面孔。有聖女和聖劍士,還有這些人為那熊男出場助陣,自然夠份量證明這安幫老大並非假冒。   在平民中有著很高聲譽,又一直保持著神秘低調的安幫,終於在人前正式登場!好一陣喧嘩過後,人群才漸漸安定下來。   激動過後,人們重新想起熊男老大聳動的宣言。人群的情緒漸漸從聖女和聖劍士身上轉開,對安幫此舉不滿的聲音高了起來。大家對安幫自不會像對官員貴族般顧忌,質問聲此起彼伏。   「為什麼你們也要投靠那些王子,替他們賣命?」   「難道闖出名堂了,就賣身給權貴當打手,以後也一起來禍害我們?」   「是不是一開始就只是打著幫我們的幌子,其實是想引那些高官的注意?那不是在利用大家嗎?!」   「請大家鎮靜一些。」卡特爾耐心地等待所有的聲音平息,方不慌不忙地開始辯解。   「我們安幫的人,多半夜都是些沒錢也沒權的普通百姓,當初也只是看不過眼我們平民老是任由人擺佈才出來跟他們作對的。到最後能保住性命就算不錯,從沒指望能靠這個發達。」   「那你們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   「但是!弗裡德瑞克王子和他上頭兩位王子並不一樣!從很早開始,三王子就主動找上安幫,及時傳遞另外兩位王子的情報給我們,安幫才能及時制定計劃,採取行動。如果不是有他提供消息,等到我們趕到現場,情況早就不可收拾了,還能做得了什麼事?如果安幫有為黎盧人建下些功勞的話,三王子也應居一份大功!」   場中眾人一想便明白他的話有其道理,應非虛言。回想起來,三王子以前在公眾場合的表現一向引人好感,聽說他還曾經親手救過一個小女孩,看來確實和另兩位王子大不一樣。   驚訝於卡特爾所說的三王子的「真面目」,大家不再躁動,而是安心聽下去。   「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卡特爾接著道:「安幫救人只救得了一時,不能從根本上改變什麼,但我們相信如果把國家交到三王子手裡,他能從根本上改變平民沒有出頭之日的現狀。」   接下來,卡特爾大致解說了弗裡德瑞克的想法,只是考慮到現在就宣揚根本的變革必會招致舊貴族的合力反對,他將徹底廢除王統變成了改革王國風氣。雖然這令弗裡德瑞克原本的主張平淡許多,在一直無力反抗王權的平民看來,已經是夠好了。市民的不滿,漸漸轉化成了對三王子的認同和擁護。   見人們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被卡特爾所說的話所吸引,艾裡為自己終於可以從人們過度的熱情中拜託出來而鬆了口氣。靠在台下,看著人們臉上的神采因為三王子為他們描繪出的美好未來而一點點亮了起來,他突然有些感歎。   就是這樣簡單。只要給人們他們想得到的,很快就能得到他們的衷心擁戴。然後在人們眼中,三王子的形象多半就是崇高美好的了,人們不會去想他本身的脾性是否真如他們一廂情願以為的那麼高尚。   細一想,三王子只求達到目的,不在乎手段的行事方法,也許正是最適合民眾需要的了。有效,犧牲最小,能給大家帶來他們想要的結果。至於三王子的品性,還有達到這個結果所用的手段,人們不瞭解,也不需要瞭解。   當第一王子的人聞訊趕來之前,卡特爾等人早已消失了蹤影。整個宣示的過程,不到一頓飯時間而已。   然而經由這日在場的民眾口耳相傳,安幫支持三王子的消息如擴散的水波般迅速傳開了。安幫的聲譽、三王子協助安幫救助民眾的義舉和即將改革國家的宣言,令民心迅速傾向了弗裡德瑞克王子。   亞歷威爾德王子與弗裡德瑞克王子王位爭奪戰的天平上,弗裡德瑞克的那一邊又添上了一個砝碼。 第四章 意外   安幫的宣言,給經常出入輝月宮的人們帶來不小衝擊。   他們是高高在上的達官顯貴,過往人們看他們的眼光都是敬畏欣羨的,而眼下每次出門,他們總會聽見滿街的人都在大讚對手,卻看自己的眼光卻像是在看過街老鼠一般。他們毫不懷疑,如果這些人知道自己要採取什麼不利於弗裡德瑞克王子的行動,會一起撲上來將自己撕成碎片。   而每日吃的菜餚,也越見粗劣,因為同樣的價錢,他們只能買到些劣質品。菜農肉販們在以他們的方式發洩他們的不滿。   一次兩次還沒什麼,幾日下來,便漸漸形成了越來越沉重的壓力。民心向背,說起來雖不是一股切實可用的力量,卻也不能忽視。   再難忍受下去的貴族們紛紛來到輝月宮向他們擁立的亞歷威爾德王子訴苦,請求他盡快想出應對之策。   「殿下,現在黎盧中三王子的氣焰越來越高了。只是坐著不還手,他們只會更加張狂下去啊!」   「請殿下下令吧!只等殿下說一聲,卡爾伯特立刻就帶人去查,發現任何說三王子好話的人統統抓起來!」皇家騎士團團長卡爾伯特伯爵慷慨請命。   「卡爾伯特伯爵,衝動是不會對事情有所幫助的。」   把站在弗裡德瑞克那邊平民統統抓起來?除非把整個黎盧都化為牢獄才夠吧!   亞歷威爾德王子面上沒有顯露什麼,心底卻有些遺憾。比較有才能的軍官,多半先是支持葉卡特留希,現在又被弗裡德瑞克接收去了,自己手邊的軍官只有卡爾伯特這樣頭腦簡單的傢伙。這種時候,連恪守傳統的第一王子也忍不住想抱怨聖愛希恩特以出身限制官員選拔的傳統。   「卡爾伯特,民心朝向是簡單的武力打壓所不能改變。就算能得到表面上的一時順從,他們心底的想法仍是沒有改變,等到再爆發出來時,勢頭就會更加猛烈。」   另一個官員茫然道:「那我們該怎麼做?難道任由他們行動,我們卻不回擊吧?」   亞歷威爾德王子從容笑道:「眾卿放心吧。我已有動搖弗裡德瑞克立足之根本的方法,不需要太久,弗裡德瑞克的陣營就會分崩離析。」   亞歷威爾德所說的辦法很簡單,就是逐一暗殺支持弗裡德瑞克的商人。   之後每隔上數日,黎盧中就會傳出某位大商人遇刺身亡或是受傷的消息。而在第二天,第一王子都會造訪其他一些商人,言語中暗示如果他們現在改換陣營,他可保證既往不咎。   不需要殺得太快,否則商人的繼承者們同仇敵愾,也會更加支持弗裡德瑞克跟自己對抗。而且若是執掌經濟命脈的商人死得太多,會對亞歷威爾德將要得到的國家造成太大破壞。他也不希望得到一個衰敗的聖愛希恩特。   就像這樣,以幾天殺一個的穩定速度一個一個地殺,方能給商人們足夠的時間品味死亡的恐怖,以達到最佳的效果。   商人最是重利貪生。從行會之事便可以看出。本是為了行業謀取最大共同利益而制定的價格標準,總會有些商人為了取得比同行更豐厚的利潤而相繼私自調低價格,使價格標準形同虛設。只是為了贏取眼前利益,就可以令他們背棄盟約,更何況是遠遠重要得多的生命?   亞歷威爾德確信,就算他們為了贏得將來的重大利益而結成的同盟比行會要緊密許多,以商人的本性,在死亡的威脅下也仍是不能維持太久的。過不了多久,一定會有商人想到未來的利益再多,如果自己沒命分享也是枉然,更何況現在他們雖然沒什麼地位,會受貴族欺壓,但擁有大量財產的他們已算過得還不錯了,如果放棄三王子的話,至少還能保住眼下的生活……   雖然商人中還沒有人作出明顯的回應,不過亞歷威爾德王子一向最有耐心。慢慢地以死亡的威脅來消磨商人們的堅決意志,只要有一個人堅持不住,就像在沙塔的底部挖開了一個洞,很快就會引起更大的崩塌,直至整座沙塔傾洩為一灘散沙。   弗裡德瑞克接到第一個商人遇刺的消息後,他很快便推想出第一王子打的是什麼主意,神色凝重下來。亞歷威爾德確實抓住了弗裡德瑞克陣營的弱點。雖然明知他的計劃,自己卻也無計可施。   黎盧中可以作為下手目標的大商人實在不在少數。弗裡德瑞克要令王城護衛軍保持在最佳狀態以防皇家騎士團發動突襲,就不能動用王城護衛軍,於是他手中可以調動的武力就相當有限,就算有艾裡等從安幫得來的高手助陣,也無法保護到所有的商人。   而且,按目擊兇案的人描述,刺殺商人的殺手多半和那次刺殺葉卡特留希王子的那個殺手相似,同樣沒有痛覺,生命力強得怪異。雖然亡靈法師役使的殭屍、骷髏之類的死靈也不畏懼自身受傷,但智能低下、行動不靈活的它們跟這些殺手根本沒得比。   他們不在乎己身傷害的打法,根本不是商人們原本僱用的保鏢護院抵擋得住的,反而造成不少傷亡。隨著商人的傷亡消息不斷傳出,奇異的殺手日漸成為黎盧中人們談之色變的話題。   商人為抗議對商人的迫害,曾舉行過罷市,不過這仍是消極的手段,短時間內是威脅不到亞歷威爾德王子的,並不足以阻擋事態惡化。   隨著接到的壞消息的增多,弗裡德瑞克的神色越來越難看。   雖然目前商人中尚沒有人退出盟約,但這終究支撐不了多久。必須做些什麼來改變,可是,該做什麼呢?   一直都掌握一切的三王子,第一次陷入了束手無策的窘境。   而他的陣營中,還有另一個人對現狀十分不滿。   刺殺商人既然是行之有效的手段,亞歷威爾德王子便都將力量投入到這方面上,對弗裡德瑞克本身倒是都沒再有任何行動了。本是為了找到比爾才留在三王子陣營中的艾裡,眼下既然沒有機會和第一王子方的人照面,自然也就更無從尋找起比爾的蹤跡。   那一天比爾的表現讓艾裡非常放心不下,若不能盡早找到他,心中便十分不安定,偏偏眼下這不陰不陽的情況又看不出終了的時候,整日只能閒著沒事幹,真是鬱悶至極,憋得一向涵養甚好的艾裡也想揍人出氣了。   熬了幾日,到了這天晚上,艾裡終於不願再虛耗時間下去了。   反正不行動也一樣是繼續漫無目的的等候,還不如試試看運氣,索性主動出擊,潛入輝月宮看看有沒有線索!雖然也只是漫無目標地瞎碰瞎闖,但是總比什麼不做的好。說不定會有什麼意外收穫!   想到就做。換了身黑色衣物,他便趁著夜色離開了房間。雖是不認識路,艾裡自有方法前往輝月宮。   催動飛行術,他黑色的身影緩緩上升,融入一色的天空。旁人難以分辨出他的身形,而下方的城市,在他眼裡則變得簡單明晰,要在大片比較小的建築中找出那座青灰色的華美宮殿,還不算費力。認準宮殿的方向,他便加速飛去。   飛到地頭,艾裡趁著夜色的掩護,在宮牆內一角輕輕落地。他沒有選擇落在太靠近主殿的地方。那一帶防範必定嚴密許多,而且比爾如果只是第一王子僱傭的一個普通武人的話,應該也不會讓他住在太中心的地方。   周圍儘是繁花密樹,都是艾裡藏身的好地方。躲躲閃閃地繞開守衛的目光,他胡亂往裡頭瞎逛。不過即使如此,還是有幾次他繞了一陣,發現自己又繞到最外層的宮牆低下。   在他開始憂慮這一夜會不會就耗費在兜圈子上而一無所獲時,他聽到一個方向上在守衛發出的聲響之外,還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和低低的交談聲。他連忙藏身至暗處。   過了一會兒,兩個侍從打扮的男子各提了一個食盒走了過來。他們見著這裡沒人,聲音也大了起來,卻不知還有艾裡這隔牆之耳將他們的話聽得清清楚楚。   「……真累人哪!雖說不要做什麼事,不過整天都要留神在意那小子在做什麼,有沒有異狀,簡直不比幹了一天力氣活輕鬆。」   「就是就是。也不明白王子為什麼要這麼在意這小子。監視他到現在,我看他每天都挺老實的啊!平白勞累我們這些做下人的。」   「我說,別看著沒事就大意啊!雖然我也不知道那小子的出身來歷,不過聽說他原先好像和王子殿下的對頭有什麼關連的,王子才這麼提防他。殿下行事一向嚴厲,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是大意出了什麼紕漏,我看咱倆誰都別想有命在了!」   聽到這人的話,艾裡精神頓時一振。不知道出身,又和亞歷威爾德王子的對頭有牽連,聽起來和比爾的情況倒是很吻合啊!莫非那一天他和自己打鬥時的交談引起了王子的疑竇,才派人監視他?   「我知道啦!只不過今天輪到我們值夜班,又不能睡了,我發發牢騷而已。」   「再累也得看著。嘿嘿,頂多明天多找兩個姑娘來解乏……」   「好主意。聽說肉玫瑰那兒又進了一批姑娘,我那天看見有一個皮膚嫩得水似的……」   兩人的談話漸漸由抱怨走向色情方面,聊得好不開心。不過就算他們小心翼翼地走路,憑他們的本領,也發現不了他們後頭已經多了一個同行者。   尾隨著兩人,艾裡來到了一個獨立的院落之前。院子裡是一座三層的樓房,院外守著四個護衛。只見那兩人從腰間取出什麼讓護衛驗證後便進去了。   艾裡小心避開守衛的視線,跳上院落入口附近的一棵樹,躲在濃密的枝葉間向院子內打量。細看之下,他發現院子裡的幾棵樹,幾從草偶爾會出現異常的震動,立時明白院門的四個守衛還算簡單,更難纏的是裡頭埋伏的暗樁。   想不到第一王子連手下人住的地方也這麼守衛森嚴,艾裡暗暗咋舌。院裡頭的暗樁相互監視,只要一踏入院子,沒有可能不驚動任何暗樁的。   不過既然找到了這裡,哪有半途而廢的道理?總會有辦法的……好好想想……   在他凝神考慮突破防衛的方法時,聽得院裡頭幾聲響動。他抬頭看去,見先前那兩個侍從已經上了院子裡那座樓房,走到二樓一間房門外輕輕叩門。裡頭一個和他們服飾相仿的人開門讓他們進去,便和原先房中另一個監視者一起離開了。看來那一間房就是比爾的住所了。   記下那間房間的位置後,艾裡腦中繼續盤算,不過仍是苦無頭緒。   想得入神,腦袋不小心在樹幹上叩了一下,發出些聲響。院門的門衛立刻警覺,一人向這方走了過來。   艾裡暗罵自己大意,忙從衣上扯下一枚扣子,彈入另一端一棵樹中。扣子敲擊樹幹,發出的聲響比艾裡剛才弄出的更引人注意。樹上棲息著的一隻飛鳥,受驚下撲喇喇飛起直衝入夜空。那人見狀,只道是鳥兒弄出的聲響,罵了一聲又轉回去了。   艾裡剛鬆了一口氣,望著鳥兒飛去方向,腦中忽然靈光一閃。   會驚動守衛又怎樣?只要能趕在他們之前找到、帶走比爾,甚至連和他們交手都不必。   有了辦法,他便耐心地等待門衛的視線都不在自己這個方向時快速溜下樹來。在地上抓了把泥土,把臉、手等露在衣物外的皮膚都塗黑,他小心不弄出聲響地飛上空中。   在夜色掩護下,全身灰黑的艾裡並不容易發現,當到達一定高度的空中後,便只有占星師和浪漫少女才會去留意去觀察。然而艾裡似乎仍嫌不夠,依舊繼續往上躥高。直到飛到那座樓房上空將近十丈處,他才停下身形。   調整了一下位置,他嘀咕道:「嗯……這樣應該差不多了。接下來……大概會很痛,得忍一忍了!」   深吸一口氣,做好思想準備,他以手臂護住頭,猛然就在半空撤去飛行魔法。隨即,他整個人就頭上腳下,如隕落的流星般地直直往下墜去。   不同於真實的流星會劃出明亮的軌跡,普通人的肉眼幾乎難以分辨出急速下墜中的一身黑衣的艾裡。而另有一點卻是和真的流星相同的——那就是艾裡砸向下頭樓房的力道,也像隕石撞擊地面般巨大。   院內院外樓上樓下的守衛,忽然聽得主樓上傳來轟然巨響,便見三樓樓頂上有大量塵煙飄散開來。   「怎麼回事?」   「隕石嗎?」   「呆什麼呆!快上去看看!」   一個職位較高的守衛命令道。這時候還顧得了什麼明樁暗樁?守衛們個個提著兵刃往樓上趕去。   不過他們動作再快,也不可能趕上空投至小樓中的某人。   如果是修為低一些的人,從艾裡先前的高度墜落大概得摔成肉泥。然而,在落到樓頂的瞬間,艾裡催動全部力量護住身體,以將傷害降到最低。這一瞬間,他全身堅硬勝過鋼鐵,加上墜落的衝力,下方就算是鐵板也可以被他轟穿。   樓頂幾層木板卻不像他能運力護體,自是當不住高空墜物的巨大衝擊,直接被砸出個大洞。而這還不足以抵消掉全部力道,艾裡更是在墜落之勢外又加力往下猛壓,終於再度砸穿三樓的地板。轉眼間,他就從半空直達樓心,進樓速度之快,可以說是無與倫比。   不過快是快,這般又砸又摔的,滋味也絕不好受。艾裡只覺得受力最多的上半身熱辣辣的,也不知被木片劃出了多少道口子,嘟囔著發誓再也不會用這種方式上樓。身上雖痛得恨不得再地上多躺一陣,他卻明白這裡可不是能安心休息的地方,一落到二樓地板上便立刻彈起身來。   剛起身,他便見先前那兩個侍從喝問著他的身份,向自己撲過來。他很高興地由此推斷出自己的視力顯然很好,落點很準確。這兒正是他想去的比爾的房間。   樓上雖也有守衛,但一時還趕不過來。那兩個侍從本就不是護衛而只是負責監視的內侍,身手並不怎樣。艾裡雖是骨頭都快摔散架了,隨手拳打腳踢也在一照面間將這兩人全部放倒。解決了礙事的傢伙,他轉向站在後面的房間中唯一和自己一樣直立著的人……   「你……是誰?」   相對而立的兩人同時發出了驚訝的疑問。   那人自是驚訝於這從天而降的意外訪客,而艾裡則驚訝於這人根本就不是比爾。   這是一個有著憂鬱面容的青年,膚色似是常年不經陽光的蒼白,栗色的長髮隨意在腦後結成一束,本來可能給人邋遢的感覺,幸好眼鏡下一雙總像是在深思的棕眸提升了整個人的格調。從相貌上看他的年紀不會比艾裡大太多,但是眉宇間卻已經有了一條常年苦思才會形成的豎紋。   他那一身白色長袍已經被星星點點的顏色染得難以再稱其為「白袍」,手中還拈著一支裝著些綠色液體的玻璃管子。從他的氣息觀察,只是個普通人,應該沒有修行武技或魔法,不具有什麼危險性。   艾裡四下打量了一下房間,發現這裡到處擺著些奇怪的儀器和瓶瓶罐罐,自己剛才倒下的地方也壓碎了一地玻璃,弄得自己身上沾上不少顏色怪異的藥液。顯然這裡是這個人進行什麼研究試驗的地方。   再回想一下,剛才掉落時經過樓上的房間,自己驚鴻一瞥間看到的,好像也儘是些箱子布袋的雜物,根本不像是住人的地方……   得出的結論就是——自己找錯地方了。這裡壓根兒就不是王子給招攬的武者居住的地方。   花了些許時間從挫折感中恢復,他立刻察覺到從守衛們的腳步聲已經近了。顧不得想太多,他上前一掌擊暈了青年。反正看第一王子似乎很著緊這人,將他弄走準不會錯!青年身體一軟,艾裡順勢把他抗到肩上就從撞開的破洞中躥了上去,直衝入天空。   當守衛們終於趕到時,艾裡的蹤影早已消失,只剩下一地被搗爛壓碎的瓶罐玻璃,和青年被擊暈時掉落在地的那雙眼鏡。   「那個人竟然……竟然被帶走了!」   「完……完蛋了……」   駭然看向上方破口中閃爍的星星,守衛們的神色當然既不會是占星師的超然,也不會是純真少女的浪漫。相互對視,他們發現每個人面上,都是由於畏懼亞歷威爾德王子將給他們的懲戒而導致的一片慘白。   其實這件事也不應怪罪他們,畢竟他們的防衛,本就不是針對能從高空墜落而安然無事的那一等級的高手的。只是失去樓中那人,亞歷威爾德王子怒火沖腦之下會不會體諒他們這一點就不知道了。 第五章 秘藥   艾裡依舊用老辦法,向安幫據點所在方向飛回去。不過還沒到半路,他肩上的青年醒轉過來,不斷叫嚷著要艾裡放他下去。見艾裡無動於衷,他開始激烈地掙扎。這令艾裡惱火地發現,他的舉動令自己看起來就像是個強擄少女的採花賊……   本不想理會,但是青年的掙扎令身子半空的艾裡東搖西晃,很難保持平衡,對艾裡半吊子的飛行技術實在是個嚴峻考驗。幾次告誡過他的舉動可能令他自己摔成肉泥,對方卻依舊不依不撓。   最後算是艾裡敗給他了。剛剛才摔過一次,他一點也不想再嘗嘗當隕石的滋味,只得如他所願先降落再說。   一落到實地,那青年就跑離艾裡。以為他是要逃,艾裡正想上前抓住他,卻見他回頭向自己很抱歉似地道:「對不起,你多忍耐一下。應該很快就好。」接著又貓著腰在路邊的草叢中仔細尋找什麼。他的眼鏡先前已經掉了,看東西只得吃力瞇著眼睛,神色卻很認真。   艾裡有些摸不著頭腦。忍耐什麼啊?是為了耽誤我回去休息而抱歉?作為被抓來的人,這也未免太客氣了。   不過被這麼一說,他倒愈發感到身上的痛楚一陣陣發作起來。只是看這人言行古怪,又不像要逃走的樣子,他不由也有些好奇他到底是想幹什麼,便交疊著手臂站在一邊,看他究竟在找什麼。   一會兒後,青年終於找到了要找的東西,欣喜地從地上拔起了什麼,向艾裡快步小跑過來。   「找到了!好在能中和這種藥力只要用這種隨處都有的草藥就好了,一會兒就不會痛了。」顯然,這位青年有自說自話的習慣。   艾裡依舊不知道他到底在搞什麼:「……你到底在說什麼?」   那青年也露出不遜於艾裡的疑惑:「我有些奇怪……你背上沾到這些藥水,你都不覺得痛嗎?」   「痛?藥水?」   青年指了指他衣服上的污漬道:「你掉到房間裡時弄到的。這種藥水有輕微腐蝕性,雖然不會造成大礙,不過對皮膚刺激很大,按理你現在應該痛得很啊?」   「……」   難怪覺得越來越痛!原來不止是摔下來受的皮肉傷啊!一明白過來,便覺得傷口痛得如在燒灼一般。   見艾裡忍痛的樣子,青年忙安慰道:「不過不要緊,你運氣不錯。這種藥水,只要用這種到處都有的九葉草就可以中和藥性,我給你敷上,一會兒就不會痛了。」   想不到這青年掙扎著要下來,竟是為了給不明不白抓走自己的人療傷?驚訝之外,艾裡也頗為這青年的善良所感動。   看他手上的草,艾裡雖對藥物沒什麼研究,是不是叫九葉草不知道,卻也常在藥鋪中看到,肯定是沒有毒性的相當普通的藥草。再看他文弱的樣子,艾裡覺得後背對著他也不會有什麼危險,便坐到地上扯開衣服,讓那青年將搗爛成糊狀的藥草均勻地敷上衣服破裂處沾到藥水的地方。   敷藥的時候,艾裡開口打聽這青年究竟是什麼來歷。   「我是艾裡,你叫什麼?」   「莫林。」   「被我抓來還這麼好心幫我治傷,一點都不怕我會殺你嗎?」   艾裡感覺到背上的手指抖了一下,又繼續抹藥。   「怕還是會怕的……不過我想我不會這麼容易被殺的。」   「嗯?什麼意思?」   艾裡正覺奇怪,他已經塗好了藥拍拍手站起身來。「好了,很快就不會痛了。」   待艾裡整理好衣服,他問道:「感覺怎樣?現在已經不會痛了吧?」   「……」剛才只是燒灼的疼痛,現在傷處的感覺卻像是用燒紅鐵條烙著。艾裡痛得齜牙咧嘴地跳了起來:「你到底給我塗了什麼?……難道你下毒……」   莫林卻一臉的無辜,納悶道:「怎麼會?不可能啊……」低頭仔細翻看剩下的幾片草葉,他恍然大悟道:「對不起,我眼神不好弄錯了。這是和九葉草樣子相近的火焰草。不過你放心,這種草也是藥草,一樣能解毒,只是在化解毒性時會比較痛罷了。」   「◎#¥%※×……」   好在痛是痛,莫林倒並沒有說謊。過了一陣後,疼痛漸漸散去,傷處變得清涼,已無大礙了。艾裡擦去忍痛時流的滿頭大汗,對這馬虎的人罵也不是,感謝也不是,都不知該怎麼說了。   莫林見他已經沒事,便起身道:「你的傷不會有什麼問題了,再過兩天被燒傷的皮膚就會結疤癒合。那我也該回去了。」儼然是一派醫生的口氣。   艾裡險些要回聲「麻煩你了」,突然想起自己可不是在請醫生出診。   看來自己表現得太和善,才讓這莫林一點被抓的人的自覺都沒有。他伸手攔住他,擺出一副惡形惡狀:「我可沒說要放你回去啊!」   莫林看他忽現凶相,果然現出驚懼,顫抖道:「你,你是二王子的人?!」   「二王子?」艾裡錯愕道,難得擺出的威勢也忘了撐下去。   「你不是二王子派來捉我回去的嗎?」   「你在說什麼啊?二王子不是已經死了嗎?」   棕眸突然大張,莫林一臉的難以置信。「二王子……已經死了?」   艾裡疑惑地瞪著他:「你到底是不是亞歷威爾德王子那邊的人啊?就算是大街上隨便找個人來問,也都知道二王子前一陣遇刺身亡的消息。」   「遇刺?」   看來自己真的碰到了個與世隔絕的怪人。艾裡耐心道:「那天一個生命力強得跟蟑螂似的怪異殺手,趁亂刺殺了二王子。你真的不知道?」   「……怪異殺手?」莫林似是受了很大衝擊,神色變化不定。想了一陣,他又迷惑問道:「那現在亞歷威爾德王子是在和誰鬥?」   「二王子死後,三王子接收了他的大部分力量,又得到全國大商人的支持,現在他才是大王子的勁敵。」   「……這麼說,二王子真的已經死了?……怪異殺手?」莫林抱著頭喃喃重複,思維似乎陷入了混亂中。   「啊,我知道了!到頭來,他原來是死在人儡手裡!哈哈哈哈……」他忽地仰頭大笑,心情看來極度歡暢,而笑了幾聲,又放聲大哭起來。那麼大一個人,竟哭得孩子似的傷心。哭了一陣,漸漸收淚,他又困惑地皺眉自語:「……可他為什麼沒告訴我?」   片刻之間他的神色變化劇烈,艾裡也被他搞得混亂了,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麼。終於忍不住大叫一聲喚回他的神志問道:「你到底是在王子身邊是幹什麼的?」   「我?」這時莫林的神色終於寧定下來,更隱隱有種了結了心事的超脫。「……我是為亞歷威爾德王子的藥師。」   這就難怪他先前一副醫生口吻又懂藥理了。不過想起在他房間看到的東西,艾裡又有些疑惑……當醫生需要用那麼多古怪的藥物和儀器嗎?   「但我做的不是治病的藥,而是可以令人變成人儡,也就是你說的那種怪異殺手的藥物。」   「你說什麼?!」艾裡震驚!在倫達芮爾和自己對打的塔坦和那些殺手,都是因為藥物才變成那樣的?!   「正常人當然不可能是那樣。我做的藥物能最大限度地激發出人體潛力,減輕痛感,並令精神亢奮,不知恐懼。就算是個普通人,服用這藥物後也會變成強大的戰士。而且,不像那些將人類魔化獸化的藥物會破壞人的智能,服用這種藥的人依舊能保留自己的意識和智能,懂得迴避攻擊,隨機思考行動方法,比那些沒有腦子只知道盲目攻擊的肉塊強大得多。只要在行動之前施加一些催眠暗示,人儡就會忠誠地為主人完成任何任務!」   說起自己的研究,莫林的語調中多了一分狂熱,滔滔不絕地說下去。   「只是有一點缺憾,人儡的力量遠遠超出他的肉體原本所承載的範圍,對他的身體造成相當大的負擔,漸漸會傷害自身,令用藥人漸漸衰竭致死。另外在戰鬥中,如果在同一瞬間承受太多、太大的攻擊,力量過度透支,心臟負荷不起,就會導致暴斃……」   「住口!」聽得忍無可忍打斷他的話,艾裡揪起他的衣領吼道:「你竟然研究這種害人的東西?!」   虧自己先前還覺得這人心地不壞。難怪他斷定自己不會那麼容易被殺,看來他也很瞭解能做出這種藥,他對任何一方勢力來說都是無價之寶吧!   艾裡原本打算莫林如果不是什麼重要人物,看在他為自己治傷的份上便放他回去算了。卻沒想到這次竟然抓到了這麼一個厲害角色!   怪異殺手在城裡不斷地殘殺無辜,也是倚靠他們,亞歷威爾德王子現在才能佔到上風。雖然心理上他並不認同三王子,卻若從這個國家的將來考慮,他也不願看到亞歷威爾德王子得逞。這下是說什麼也不放的了!   「你以為憑著會做這害人東西的本事,到任何一方都能過得得意嗎?」   艾裡身上形諸於外的怒氣忽地完全收斂,語氣中卻透出一股莫名的寒意。   「可惜得很,你現在卻是還在我手裡。你做的藥再好用,我卻不希罕。你沒有想過會碰到有人不需要你的技術,可以將你一刀兩斷的情況嗎?」   他知道,儘管三王子的治國思想和大王子不同,不過以他的脾性必不理會害不害人,這麼好用的東西絕對是要留下來的。這莫林不論到哪一方,都絕對是個禍害,乾脆宰了了事!   「你不想得到這藥?」莫林訝然抬眼,然而神色並不如何震撼,卻不像畏死的樣子。   「……也好,你動手吧。」   對方有意赴死,艾裡倒不急著動手了。「怎麼?這麼放得開?」   「二王子既死,我的仇就算了結了。你說得對,我掌握的技藝是害人的東西,早一天死也就少害一個人……」   聽起來裡頭似乎有些隱情,艾裡索性鬆開劍找了塊石墩坐下,道:「喂,反正都是要死的話,不如把你的事說來聽聽?」   原本閉目待死的莫林聽他這麼說,睜開眼歎了一聲。艾裡和他雖是初見,身上一股正直坦蕩的氣概卻不知為何令他覺得欽服。他既然想知道,將事情說過他聽也無妨。也當是死前對這一生的回顧吧。   「我原是一個醫生,有賢惠的妻子,可愛的女兒,日子雖不富裕,也還算安樂。可是我卻不甘於平淡的日子,鬼迷心竅地開始開發能提高人潛能的藥物。有了些進展後,有一日我不小心和一個朋友說到這件事,後來再過沒多久,二王子就帶了許多人把我全家人都帶走了。他用我妻子和女兒來威脅我,要我替他繼續開發出藥物。」   「是二王子?」艾裡有些奇怪。他現在不是在為亞歷威爾德王子工作嗎?   莫林點頭道:「是的。二王子一向好戰,他希望把我開發出的藥物用在將來的戰爭上。」   仔細一想,艾裡也覺得有道理。論理,第一王子不是好戰分子,早的時候也預料不到日後得和弟弟們爭王位的,應該不會主動去開發這種藥物的。   「之後,我就在二王子那裡工作了幾年。不過幾個月前我的研究眼看快要有成果時,正是兩位王子鬥得厲害的時候。有一次亞歷威爾德王子派人襲擊了研究室,把我抓走了。他本來是要殺了我的,不過知道我的研究項目後,他覺得這藥他應該也有用,就留下我的命,要我為他繼續開發。」   「到了這時候,我也知道自己做的藥落到他們手裡太危險了,一直不肯為他工作。亞歷威爾德王子手上沒有把柄能威脅我,我不怕死,他也沒法逼我研究。僵持了幾日,王子卻帶來了我妻女的死訊!原來二王子以為我私自潛逃,搜尋威脅都沒有結果後,竟把我的老婆孩子都……」   回想起傷心事,莫林幾乎又要滴下淚來。稍停了一下以平復情緒,他接著道:「世上我最在乎的兩個人都死了,我也什麼都無所謂了。此後我放棄和亞歷威爾德王子對抗,乖乖留在他那邊繼續研究,很快就開發成功藥物提供給他。明知道這藥做出來是會害人的,我也不想管,只要能替她們報仇就行!」   情緒宣洩之後,是沉默。片刻後莫林再說話時,聲音變得無力下來。   「這藥應該已經害了不少人命了,我知道我有罪。現在仇既然報了,我願意用這條命來償罪,總比再被人利用得好……亞歷威爾德故意封鎖消息不讓我知道二王子的死訊,就是想繼續利用我。只要我死,他就不會再得逞了。」   「請幫我個忙,動手吧!」他面向艾裡跪下。不過艾裡知道他跪的不是自己,而是向天而跪,希望以這種方式減輕些罪業。略一沉吟,他問道:「那間房間裡還有藥嗎?除了你之外,還有人知道藥的製法嗎?」   「放心。我知道王子要是得到藥的製法,我就沒有多少利用價值了,所以從來沒有洩漏藥方和製法。只是在那房間裡還有些做完的藥,但數量不太多,用不了多久的。」   莫林說完,見艾裡仍是站在那兒發呆,好像沒有動手的意思,催促道:「請幫幫忙,讓我死得利落點吧!」   見艾裡終於放下交叉的手臂,起身向自己走來,他安心地閉上眼睛等待終結的一刻。恍惚間,他似乎看到了妻女的笑容,她們從另一個世界來迎接他了。   不過幻想中的感人重逢也就到此為止了。   閉著雙眼的莫林突然挨了大力一踢,再難保持跪姿摔倒在地。茫然睜眼,他見艾裡向自己冷笑。   「死了多條人命,那麼嚴重的罪,你以為是簡單一死就可以償還得了的嗎?一有什麼事,就想著死!如果連死都不怕,還有什麼不能面對解決的?能在世上活一趟也不容易,為什麼非得為這個活,為那個活,卻不知道為自己活?」   說到這,他有感己身身不由己的狀況,也忍不住有些激昂。「各人自有各人的人生。既然作為一個個體降生在世,本就該按著自己的心意去活。就算遇到再麻煩、再不幸的事,就算最親近的人死去,也只是生命中的一個過程,不該拿來作為放棄自己生活的理由啊!想死的話,只是因為自己的軟弱膽小,不敢面對以後罷了,少把理由推到你親人身上去,免得人家死不安心!」   「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要是怕被王子抓住的話,那就滾!滾得遠遠的!沒了你的藥,大王子再撐不了多久就自身難保了,哪裡還有餘力抓得到你?你的死又不能換錢,又不能頂吃穿,有什麼用?倒是憑你的醫術多救些人命,還算能抵消些你的罪!」   被劈頭蓋腦地教訓了一頓,莫林愕然看著他好一陣,眼光卻漸漸亮了起來。   艾裡本想就此撒手走人,轉念又想大王子應該會派人追趕,這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夫憑自己的本事大概跑不了多遠就被抓回來。索性再勞累一次,他再次扛起莫林飛上空中。現在時間還不算太遲,先送他到城外找個偏僻地方藏身應該還來得及。   安頓好莫林,艾裡再折回頭,天差不多已經亮了(其間經過多少「波折」,自也不必說了)。一入了城,果然見不少騎士神色嚴肅地來來去去,應是在搜尋莫林。   昔年封魔之戰後,多少人到處尋找失蹤的英雄卻都找不到艾裡,他藏人技術自然頗有一套,因而雖看眾騎士忙碌來去,也不擔心莫林會被找出,逕自攔了輛車坐回安幫。   亞歷威爾德王子失去秘藥來源,眼下他所倚仗的人儡以後的數量就很有限了,今後與三王子對抗的策略必定會有很大變化……莫林的下落可以隱瞞,不過事情原由還是要盡快和安幫的人通個氣。   他突然發現,這就意味著令三王子束手無策的刺殺商人行動,竟然會因為自己帶走了莫林而無法再繼續了。一不小心,竟然又幫了弗裡德瑞克的忙,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自安幫正式站到三王子一邊後,正巧據點的位置洩漏必須另找據點,便索性搬到了三王子那裡。弗裡德瑞克少小離宮,尚沒有封賜王子府,因而回黎盧後一直是居住在年少時與母妃共居的別宮中。艾裡來到別宮後,便向三王子一方的首腦人物大致說過事情原由。   三王子果然還想向他打探出那藥師下落。艾裡眼帶鄙夷地應付他,一口咬死藥師當時就已經自殺身亡,自己已按他「讓河水沖刷自己身上的罪孽」的遺願,將他屍身投入河中順水漂去……也就是說生不要想見人,死也別想見屍了。   再說回正事,三王子的神色立刻凝重下來。思索片刻,他向身後的從人下令道:「通知所有人整頓好狀態,隨時備戰!」   從人應聲去了。房中人都感受到一股緊張的氣氛,一時靜默下來。   一個幕僚問道:「這麼快就要正面對戰了?」   弗裡德瑞克思索著搖頭。「不,軍團之戰應該還不至於。畢竟外省依舊還有三省駐軍在制約著,沒法在最短時間內全殲我的軍力的話,王兄就得自食其果。不過,我想他很快就會令手下所有的武者、魔法師,向我們發動最後的進攻。」   遺憾地歎了一聲,他續道:「事實上,如果來得及的話,我倒更希望是由我方搶先主動進攻,趁對方未做好準備時進襲,佔得贏面便更大些。只是他已比我早了一步得到消息,手下戰士又不像我們這邊分成幾個派系,調撥指揮起來必定比我們更快……若是強趕在他們前面發動攻擊,忙亂不穩中反而會給他們可乘之機,倒不如以逸待勞,隨機應變吧!」   (弗裡德瑞克手下的力量主要分為三派,他母親遺國部屬和招募來的人馬為其一,安幫的勢力是其二,此外還有投靠而來的原葉卡特留希王子的部屬。三派之間各成派系,負責領導的人都不同,原二王子派系的人對另兩派更存有矛盾嫌隙,因而調撥起來會比較拖延。)   「我們現在能做的,就是趕在他們進攻之前,盡快調集好人力做好準備以應戰……這是決定我們生死的最後一戰了。」 第六章 決戰之前   亞歷威爾德王子獲悉莫林的失蹤時,不啻是受了重重一擊。重重跌坐在椅子上,他機械地下令讓人前去搜索,心中卻不抱什麼希望。他自知能找回莫林的希望實在渺茫得很。   無論是弗裡德瑞克或是其他哪方勢力劫走了他,必定會以將他嚴密看護起來。如果雙聖還在就好了,現下自己這方卻沒有修為高到能如闖入輝月宮那人一般以匪夷所思的方式劫人的強手。而就算他沒有落入任何一方勢力手中,以他對莫林的瞭解也猜得出,只要他一知道外頭的真實情況,失去復仇目標的他必定會選擇自殺結束生命。   命人將莫林工作室中遺下的藥全數呈上來,總共也不過數十顆。亞歷威爾德把玩著手中的藥瓶,陷入了深思。   瓶中的藥用一顆就少一顆,能生產的人儡只會減少不會再多了。如果還繼續原先刺殺逼迫商人的策略,假若剩下的藥物耗盡時商人們還未屈服,自己便再無可以抵禦弗裡德瑞克之力!   亞歷威爾德王子的身影如石雕般維持著一動不動的坐姿,只有比平常微駝的脊背洩漏出他曾受到的打擊。往日沉穩的眼神,此時卻如鬼火般閃爍不定,透露出不穩的徵兆。在他周圍服侍的下人,都不由自主地感到全身發寒。他們的主子雖一向嚴厲,卻從未有一刻像眼下這般令他們膽戰心驚。   他真是沒有料想到情況會演變到今日的地步!一向是被理所當然將成為聖愛希恩特新王的自己,竟會和誰也沒當回事過的王弟鬥得如此辛苦。現在更是落到這樣狼狽的境地!究竟是哪裡出了差錯?   開始漸漸狂亂的亞歷威爾德,雖然外貌並沒有什麼變化,然而此時的他卻給人一種「空」的感覺,彷彿他身體裡有一團黑色的火焰,正在自內而外地吞噬他,將靈魂和思想化為灰燼。而靠近他的人,也可能會捲入其中,被這股火焰吞沒。   驀然砰一聲響,一個戰戰兢兢地端酒水過來的侍女失手打碎了手中的酒瓶,酒水玻璃撒了一地,有些更濺到王子腿腳上。以亞歷威爾德王子平日的脾氣本是不會介意這種小事的,今日卻像被踩著尾巴的貓一般跳起來大聲責罵,更令人將那侍女拖下去鞭撻。   沒有察覺侍從們的懼意和自己的反常,王子猶自沉浸在混亂的思緒中。心情再找不回往常的寧定,而是因為各種各樣的混亂想法而越來越惶恐。   ……是我太無能,還是王弟太深藏不露?從一無所有到和我並立,不過用了短短他到底得到了多少能人的幫助?!還隱藏著多少實力?   他既然能找到能人從我這裡劫走莫林,那……那會不會也能輕易地殺了我?!說不定……我身邊的人就有他安插的?!對了!剛才那個女人,為什麼在我旁邊打碎酒杯?也許……也許她本來想趁我不備用玻璃碎片襲擊我,見我警覺才不敢下手?!   猛然跳起身,他的視線從眾侍從面上掃過。他們的畏懼之態,在他眼中,卻都變成心虛,一時只覺得個個都像是奸細刺客,令他心神不安。   不,不……不可能身邊所有的人都是叛徒……現在正是緊急的時刻,我不能自亂陣腳。   幸而殘存的理智令他勉強控制住自己,只是呼喝著令他們全都退下。只留下他一個人繼續在房中思索接下來該怎麼辦。   越拖下去,藥越剩越少,情況只會對自己越來越不利……與其漸漸被耗弱,倒不如趁現在還保留著最大實力時,集合所有力量孤注一擲,和弗裡德瑞克拼了!   隨著想法的漸漸明確,亞歷威爾德王子無意識地四下游動的眼光漸漸變得閃亮異常。如果房中有別人在場的話,都可以看出他已經陷入了病態的亢奮。他猛然離座打開房門,大聲命令外頭聽命的部下。   「天亮之時,召集所有武人至中庭集合!」   比爾隨著其他被召集來的武人趕到中庭時,亞歷威爾德王子已在四個人儡護衛下站在中庭前房舍的台階上等候著了。   王子一向重視做派,過往謁見王子時,他總要等到所有人都準備好了之後才會現身,因而大家都覺得有些異常。再看亞歷威爾德王子的神態也與往日有異,身上似乎有一股不安定的氣息……軍士傭兵間有人開始竊竊私語地猜測是不是要發生什麼事了。當然,尚不清楚昨晚發生的變故的他們中,還沒有人能猜到王子召集他們的意圖。   見己方有一定水準的幾十個武者都已經到場,亞歷威爾德抬手示意眾人安靜,終於開始講話。   「今日,將是我與弗裡德瑞克的最後一戰。我要集合你們所有人的力量,向他的總部發動總攻擊。」   此言一出,下方便一片嘩然。   有人質疑道:「可是不是不能動用軍隊攻擊嗎?」   正是因為視用軍隊來消滅其他王位繼承者為分裂國家的叛國罪行,中立的各省駐軍會不承認其繼承王國的資格,所以第一王子一直不敢真正動用騎士團的兵力進行正面戰爭。難道亞歷威爾德王子已經什麼都不顧了?   「我並不打算動用皇家騎士團,決定只倚靠你們武者的力量突破三王子的防衛,擒殺三王子!」   如同被風吹皺的水面,騷動立刻在下方的人群中蔓延開去。顧忌著王子的威嚴,原就是王子部屬的人不敢吱聲,但招募來的傭兵之間不少人低聲交頭接耳起來。   「怎麼可能?!」   「我們不能動用騎士團,三王子為了自衛卻可以不用顧忌地動用王城護衛軍來防守啊!」   「就咱們這麼幾十號人,這不是雞蛋碰石頭嗎?」   「不,王城護衛軍不比騎士團,只不過是會用刀劍的平凡人而已,人數再多也擋不住你們。」見他們一副「怎麼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模樣,亞歷威爾德取出藥瓶。「只要你們服下一粒,就能將你們身體的潛能激發至極限,片刻之間就會擁有極大的力量。」他一笑,笑容中有著惡魔般的誘惑。「你們會強到自己都不敢相信。」   「這裡的藥正好夠你們一人服一粒,你們把它服下後再加上原已服過藥的人,就可以在短短時間內組成一支最強的戰隊!沒有什麼人能攔得住你們!只要你們中有人能抓到、砍下弗裡德瑞克小兒的腦袋……縱然他的陣營再強大,部下再能幹,沒了腦袋他還能構成什麼威脅?!」   似乎看到了理想中的情形,亞歷威爾德扯動嘴角大笑起來,眼中再度散發出瘋狂的光采。他忽地住了笑聲,銳利的眼光掃過台下每一個人身上。   「當然,等到我加冕稱帝之日,你們也都會論功行賞,受封為榮耀的貴族。此後,你們便是這個國家中地位高貴的統治者中的一員!現在,該是為了你們的將來而拔刀的時候了!」握著藥瓶的手往前一推,「現在,請上來取藥吧!」   聽到王子的許諾,在場的武者們已有不少開始熱血上衝。然而包括比爾在內的更多人,則生出更多戒懼。   比爾記得,自己認識的人中,就有人被亞歷威爾德王子召去後就完全變了。數天後再見到他時,他的本領突飛猛進的程度簡直只能用脫胎換骨來形容。但是,此後他便被編入了特別行動小組中,從此與大家隔絕。偶爾在任務中和他接觸,只覺得他言談間冷淡遲鈍,有異常態。   而且特別行動小組的人武技雖高出大家一大截,但戰鬥時那股不管身上少了什麼都誓要擊殺目標的勢頭,卻令他們往往成為傷亡最重的人。   大家都在私下猜測,王子一定是用某種會破壞人心智的方法來增強這些人的能力。這種有如行屍走肉、不顧自身的「高強」法,實在讓人敬謝不敏。而今日看來,亞歷威爾德王子就是用這種藥讓他們變成那樣的了!   其實這倒是大家誤會了,人儡的異常表現,並不是因為心智受破壞所致。亞歷威爾德王子為免人儡倒戈反噬,或是被人利用來反擊自己,專門研習了催眠術來控制他們只服從自己的任何命令,才令他們表現有異,倒和藥本身並不相干。只是藥會致使力量增長過大而損及自身的事,王子卻也隱瞞下了不說。   此時王子口頭上說得動聽,但其下眾人交頭接耳一陣,卻連原先有些熱血沸騰的人也生出懼意,哪還有敢上去領藥的?王子又催了幾次,已有些不豫之色。   忽然下方一人喊道:「吃了那藥就算變得強大,但跟木頭一般沒有了靈魂,還不是等於真正的自己已經死了!我才不想吃這鬼東西!」其他人也紛紛贊同,顯出抗拒的姿態。   「不,這藥並不會改變你們的心智,你依舊是你。」亞歷威爾德否認道。然而親眼見過那些人儡的模樣,他這保證卻是空口無憑,眾人自是很難相信。   力量。   幾乎每個人都在激動地喧嘩著,比爾卻並不是其中一個。他的眼光,被王子手中的瓶子緊緊吸引著。   那裡面的東西,可以讓人得到力量……   比什麼都更實在,能藉以一步步達成自己希望的力量!現在的自己還不夠強,好想得到更強的力量……   縱然明知這是會吞噬掉自身靈魂的東西,他還是忍不住為其吸引。   見眾武人執意不肯服藥,亞歷威爾德王子的神色驀然沉冷下來。   雖然他習有催眠術,但要在剛集合這些人時就實施催眠讓他們照自己的指示服藥,卻也是不能。催眠對像懷有敵意、排斥等不良情緒時,是不利於實施催眠術,特別是想要傷害別人的催眠的。所以,他只有採取說服的辦法。然而說服的無效,令他終於覺得不耐。   「我已經耗費了太多時間了。看來早該先告訴你們,你們並沒有其他選擇。」   他一揮手,武人們驀然覺得光線一暗,轉身四顧,幾乎人人變了臉色。   只見中庭四面出口、屋舍上陡然現出眾多士兵,手上弩箭之鋒矢寒光凜凜,全對準了中庭內的他們。看來只要稍有異動,即刻是萬箭穿心的下場。   王子手下原先的那些人儡也分散在持箭兵士之中,面無表情地俯視昔日同僚。如果向任何方向闖去,也必會遭到他們中一部分人的攔截。   一時間,森寒的殺意籠罩到中庭中每個人頭上,原本的喧嘩聲陡然靜了下來。   有些人想到抓王子作人質,但亞歷威爾德所戰之處離他們尚有一段距離,他身後又有四個特別小組的強手守護,恐怕就算不被弓箭射殺,在碰到王子半根頭髮前也會被這四人分屍。   無計可施之下,被威脅的人們越來越躁動不安。   吃藥也等於一死,不吃藥,也是一死,索性大家團結起來和他們拼了,或許還能硬闖出條生路!雖然有不少人有這樣的念頭,然而看那箭矢的鋒銳,卻一時誰也提不起勇氣亂來。局面就在緊張的氛圍中僵持著。   就在亞歷威爾德等得不耐,決心先殺幾個立威之時,一個少年分開人群,直直向王子行去。武者們不由收了聲,都以驚異眼光追隨著他的身影。   少年走到王子近前,一個人儡正要上前阻攔,卻被王子阻止了。審視著這幾天前會過面的少年,亞歷威爾德問道:「你是叫比爾吧?你打算如何?」   比爾伸出右掌,掌心向上。「請給我藥。我願意服藥。」   「哦?」亞歷威爾德見他神色從容,卻並不像是怕死才願意服藥。他取出一枚藥上前放到他手心,順口問道:「為什麼?你不怕嗎?」   短暫的沉默後,是聽不出絲毫動搖的回答。   「怕,但我更想要力量。」   亞歷威爾德微覺驚異,不再說什麼。眼前的少年嘴角微抿,眼神堅定異常,樸實的面孔,卻讓人感覺到一股能壓倒一切般的堅毅意志。   比爾退回中庭,手中緊握著那粒藥丸。這小小的藥丸中,也許藏著他夢寐以求的力量,也許也能吞噬掉他的靈魂。但是他顧不得了。   回想起特別行動組的人雖然行事有異,但平日仍能對答如常、戰鬥時也依舊有智謀,他由此推測這藥並不會對大腦造成什麼物質上的傷害。既然如此,若是以堅強意志全力抗衡對精神的破壞,或許就能即守住了自己的意識,又得到秘藥帶來的強大力量……   他知道這不過是「或許」而已,但他只有這條路可以走。   他習武太晚,又受限於天資,目前的本領雖還算不錯,他卻知道這已是他的頂峰,再難有所進步。憑現在的本領作為一個普通傭兵還可繼續混飯吃,但離他心中所要的,卻還有著太大差距。如果沒有奇跡發生,這一生多半就這麼苟延殘喘下去而已,要完成唯一在意的那件事卻是沒什麼可能。   沒有力量,便什麼都無法做到。如果能得到更大的力量,靈魂給惡魔也沒有關係。比爾在心頭默念,下決心賭上這一把。   他攤開手掌,拿起那粒藥丸。鮮亮的綠色,看來像是看小孩吃的糖丸。而這一吃下去,自己究竟是得到了力量,還是丟掉了性命?   雖然已下了決心,還是忍不住心跳加快。他不怕死,這條命能活到現在已經算是奇跡,他更怕的是一旦輸了,便沒有人能替自己完成那份責任了……   閉了眼,他將藥丸投進嘴裡一口嚥下。   一時間,中庭內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看著他喉結滾動嚥下藥丸,不少人也緊張地吞了唾沫。每個人都想知道這藥究竟會引發什麼後果。不過比爾自己,卻沒法想那麼多。他閉著眼,全副精神都集中在感覺體內是否有出現任何異狀,準備著和任何可能吞噬自己意識的東西對抗。   驀地他身體一震,似乎從內湧現出一股洪流,暖融融地衝往四肢百骸。身體像是個充足了氣的氣囊,皮膚甚至覺得被氣脹得有些緊崩。整個人有種輕飄飄的感覺,彷彿隨時就會飄離地面,一跳就可以躥上青空攬月摘星。體內的力量飽滿得要溢了出來,頭腦亦覺得清明不少,以往武道修行中想不通的一些關竅,現在很快便能明白過來。   這就是這藥帶來的力量嗎?   然而比爾又等待了片刻,直到氣脹感消失,身體開始習慣新生的力量,卻依舊沒有感覺到精神出現任何異狀。   疑惑地睜開眼,他動動手腳。隨後他也沒怎麼作勢,隨手往石地上擂了一拳。輕響中煙塵四散,他拳下已陷落個一尺方圓的坑洞,拳頭卻絲毫沒有感到疼痛。   力量果然增加了!   比爾強抑住心頭狂喜,隨手拉過來旁邊一個人問道:「我沒有什麼不對吧?我還是我嗎?」   沒頭沒腦的問話,周圍的人卻都聽明白了。他依舊是他,心智並沒有被摧毀!眾人紛紛歡呼起來。   既然無害,這能平添實力的藥便是求之不得的寶物了。大家怎還會拒絕?很快便取了藥物各自服下。周圍的士兵也在王子示意下散去。   再過片刻,眾人服下的藥性發作出來,每個人都為身體內躍動的能量而歡喜雀躍不已,對亞歷威爾德王子亦是感激不盡。見眾人已經消除了一開始時的敵意、疑慮等不良情緒,王子微笑著示意他們安靜下來。   「過不了多久,大家就可以盡情發揮自己的力量去屠宰敵人。請大家靜下來。現在,請先看過來,專心聽我說話。」   眾人沒有戒心地將注意力集中回王子身上。然而他們的一接觸亞歷威爾德的灰色眼眸,只覺得他的眸色似乎變得愈發淡了,空靈悠遠、如有水光流動的眼眸,將他們全副心神都吸入深不見底的漩渦深處。 第七章 人儡戰隊   黎盧臨海而建,只要不是在風雨季,天氣通常都是不錯的。這一日,黎盧的天色與常日也並沒有什麼不同。   天空碧藍,有著如大塊無瑕的藍水晶般的澄澈透明感。時近中午,原本溫和的太陽已經變得炫目囂烈。這時候如果有人閉著眼仰頭承受陽光,便會發現眼前的黑幕也被陽光照亮成了艷紅色。太陽揮灑下的無數道金色光箭,彷彿具有能洞穿一切陰暗的力量,普照著古樸的城市。無論是紅牆還是黑瓦,在這片陽光的照射下都顯得鮮亮生動起來。   然而,縱然是如此強烈的陽光,卻照不亮城中某一塊區域。那裡與外頭的明朗天氣截然不同,籠罩著一團灰濛濛的濃厚霧氣。而且霧氣還在變得越來越濃,同時更以很快的速度向四面擴散開來。日光被屏蔽在外,霧中的景物都是一片朦朧黯淡。   如果這場大霧僅僅是自然的產物,在這樣熾熱的陽光下早該散去了。這片迷霧顯然是以魔法製作出的,刻意用來阻礙人們視線。   大霧遮蔽了人們上方青空的同時,也給他們帶來了恐懼和不安。一座民居中,小嬰兒因為感覺到詭譎的天色和越來越怪異的氣氛而不安地啼哭起來,他的母親趕忙摀住了他的嘴,驚懼地從窗口望向屋外。   外頭雖是一片灰白,連對街的房子都看不清楚,卻還是可以發現霧氣中不時閃過一條條黑影,隱約可以聽見鐵器與衣物摩擦的沙沙聲和偶爾兵器在鞘內輕輕撞擊的聲音。一股說不出的肅殺氣息蔓延到了這個平凡的家中。   孩子的父親忙上前關上了窗子,插上門閂。雖然如果真的有什麼事,這並不能起到多少作用,但男人知道反正自己並沒有保護家人的能力,乾脆不去看,不去聽,好歹也能心安一些。   「親愛的,究竟是怎麼回事啊……」明知丈夫也不會有答案,婦人還是抖索著抓住他的衣袖。   「不知道啊!看來還是王子們在斗吧。不過這次事情好像鬧得比以前大上許多……」男人的神色卻也不比婦人鎮定多少,「只希望我們家不會被牽連進去吧……」   此時,三王子所居的別宮內無復妃嬪之居的綺麗安寧,而是一片忙碌緊張的景象。護衛軍人和武者們在長官、頭領的指揮下快步來去進行警備,他們的領導者也忙於相互協調分工,整頓部下。倒是主事的三王子閒閒沒事做,第一個發現了天色的變化。   「唔,起霧了啊!」   「霧?」   眾部屬都是一愣。今天絕對不是會起霧的天氣,一定有古怪!有人很快推導出結論。「一定是他們的魔法師弄出來,用來掩護突襲的!」   弗裡德瑞克笑道:「他們有魔法師,我們這邊的魔法師可不會輸給他們呢!」   他把眼光投向琉夜。魔法師不利於近戰,便和其他一些沒什麼戰力的人一起作為需要保護的人和三王子待在一處。除了在外頭守衛的艾裡和德魯馬外,蘿紗等同伴都留在這裡。   人群中,弗裡德瑞克只望著琉夜,因為現在她是有能力助他的人。她為安幫做事時展現出的超強魔法實力已經為眾人所知,他亦十分器重她,到了需要魔法師的場合,他第一個便想到她。   而時常在琉夜身邊的月炎不知何時已不見蹤影,弗裡德瑞克卻並沒留意到。   知道今日應有不少硬戰要打,所以琉夜一早便寄魂到月炎身上,兩人已合為一體,現出的是琉夜的外形。歷經千年歲月的琉夜閱歷何等豐富,自然看得明白,微微撇嘴,心中老大不爽他的態度。   然而她感受到月炎的心因為他的態度而震盪出哀傷的波動之外,依舊還是堅持向自己傳遞出求懇的意志。琉夜歎一口氣,向心底的她暗道:「你這是何苦?雖然為他付出這麼多,為他做事的人是你,但是以他的眼睛看來,為他效命的人卻是我啊!」   月炎的意識沉默了一下,傳遞出一股黯然笑意。「有點像那個愛上王子的人魚公主呢……」   她為他做的,卻被他以為是別人所為。失去了聲音的人魚公主無法告訴他真相,只能忍受這雙腿的劇痛,直到化為海中的泡沫消失……月炎雖有聲音,卻同樣不能說什麼。因為她的王子更是無心之人,如果洩漏妖精的身份,更加不知會引來怎樣的災禍。   想起這個傳說的悲傷結局,琉夜皺起了眉頭。「呸,呸,說什麼不吉利的話呢。再說,我哪點像那個藉著人魚對王子的救命之恩跟王子勾三搭四的女人了?唉,別想那麼多了!我幫他就是。」   琉夜走上前去,按弗裡德瑞克的希望,開始施展可以克制迷霧的魔法。她知道如何製造出濃霧的方法,反向施為便可以消融霧氣。對方應是有好幾位魔法師合力才弄出這麼大的霧,琉夜卻沒必要和他們硬拚,只要消掉三王子府附近的霧氣就夠了。   不久後,濃霧已經擴散包圍了大半座城。但是霧氣一侵入三王子所居宮院的上空,便像是冰遇上火一般不斷消融,重新被化解為澄淨的空氣。   濃霧再不能為潛藏其中的襲擊者提供掩護,他們只得倚靠真實本領展開突襲。在府內外守衛的護衛軍人和武人們早已做好準備,都打點起精神全神防備著。雙方終於要正式交鋒。   艾裡也被分派在三王子所在附近的庭院內護衛。不過他算不上是個很合格的護衛。雖然能力方面是勝任有餘,但是內心底卻滿心歡喜地期盼敵方的攻擊來得更快些吧,好讓他盡快找到比爾。   至於三王子的死活,他倒是沒怎麼放在心上,私心裡甚至希望那兩位王子乾脆鬥得兩敗俱傷,讓人民另行推舉明君,倒是更理想的結果。   好在除了他之外的衛兵們都比較忠心。他們知道如果三王子有個閃失,自己也絕沒什麼前途可言了。在艾裡身旁一同戍衛的幾人,都不自覺地流露出幾分緊張。當外頭傳來第一聲嘶吼聲時,年紀最輕的托比全身一震,顫聲道:「來了!」   他們所在位置是比較接近三王子的中心地段,防守圈的外圍主要是王城護衛軍的軍人。普通軍人的身手雖不足以和精於武技的武人對抗,但勝在人多,指揮配合得宜的話,應能消耗掉不少敵人。   打鬥呼叫聲陸續自前方傳來,其中不時夾雜著人臨死的慘叫聲,只不知究竟是哪一方的人發出的。然而,這些聲音是在以很快的速度向裡層推進而來,哪一方佔據優勢已不需贅言。   艾裡身邊的護衛們相顧失色。對方來勢簡直是勢如破竹,似乎護衛軍絲毫不能阻撓。他們怎可能這麼強?!   敵人的來勢快到他們還來不及得到消息。不清楚外頭究竟是怎麼一番狀況,只聽到戰鬥的聲響越來越靠近這裡,更不時就在附近處響起幾聲淒厲慘呼……不安的氛圍越來越濃厚,眾護衛不自覺地環顧著四周向同伴靠近,藉以得到些許安心感。   驀然間幾道身影自庭院入口處閃現,也不隱匿行蹤,就這麼光明正大地衝殺過來。在他們之後,尾隨著三十幾個一身黑衣的闖入者。給人死神般不祥感覺的黑衣人以楔形的隊形向這裡直釘了進來。   自闖入者出現後,護衛們便出聲召喚附近的同伴過來支援。待黑衣戰士殺到時,集合起來的士兵護衛人數已是對方兩三倍。人數上佔得絕對優勢,大家的心也寧定下來。大聲呼喝著,勇氣也隨之從護衛們的心底直衝上來,他們手中的利刃劈開空氣,揮向闖入者。   至此的一切尚屬正常,每個人都知道將有一場硬戰要打,他們的熱血也因之而沸騰。然而當雙方人馬接觸到對方,真正開始捉對廝殺起來時,情況卻以三王子的人始料不及的速度迅速倒向他們的敵人那方。   在內圈守衛的護衛,多半是曾在過去的任務中和亞歷威爾德王子的人交手過的人,也都知道對方的大致水準並不比己方高出幾分。既然是在自己的地頭開戰,己方已經佔到了熟悉環境的便利,更何況眼下己方是以逸待勞,人數上更是絕對壓過對方,那麼這一戰無論如何都沒有理由會落敗的!   篤信這一點,三王子方的守衛已經將先前的不安都拋到腦後,溢滿胸懷的都是殺敵致勝的衝勁,僅有艾裡等少數比較老成的人記得先前敵方勢如破竹地怪異來勢而心懷戒備。因而三王子的護衛們當看到自己的同伴被侵入者以秋風掃落葉般的狂猛勢頭迅速斬殺時,受到的震撼尤為驚人。   闖入者的利刃如同雷雨之夜不時照亮天地的閃電一般,挾著銳不可當的威勢不斷掃蕩著阻擋他們的對手。無論是速度、反應、力量、還有應敵的技巧,都要高出原本和他們實力相當的對手不少,往往在護衛們還沒有反應過來時,他們的利刃已經送進了對手的要害,而對手臨死反撲而落在他們身上的兵刃卻像是割在堅韌的皮革上一般難以深入。   「怎、怎麼回事?!」   年輕的托比被眼前鬼神般的一眾敵人驚嚇得一時失去戰意,手足酸軟,而就算他狀態最好的時候,也不會是眼前任何一個敵人的對手。眼看一個闖入者的砍刀就要在他胸膛上開道大口子之際,一把劍以難以想像的速度橫穿了過來格擋開了砍刀。   說起來並不怎樣,但托比剛才還看到這把砍刀隨手一劃,便將一面石牆畫出數寸深的口子。這樣的力道卻被那倉猝間發出的一劍擋了下來!   剛救了他的艾裡沒有回頭地呵斥道:「在戰場上害怕,只會死得更快!」   托比驚魂未定地應了幾聲,終於清醒,重新振奮起來。隨即,他看見艾裡以更甚於對方的力量和速度,一劍斬下了敵人的頭顱。那人脖頸鮮血噴湧如柱,而身體卻如有自己的意識般又向對手狠狠撲擊幾合才緩緩倒下,詭異的生命力不似正常人類。   艾裡小心避開屍身的最後攻擊。就算是對他來說,對付這種對手也不敢大意。   這是和前些日肆虐黎盧,人人談之色變的怪異殺手一樣的人!   環視四周,所有的闖入者都是這樣的人。原本不過鳳毛麟角般偶然出現的人儡,現在卻一下子出現了數十個!   想不到亞歷威爾德那王八蛋狗急跳牆之下,竟逼手下的武人都服用了那遲早會要人性命的藥物!   艾裡忍不住罵起人來。想起莫林曾告訴自己這藥會傷害自身,令用藥人衰竭致死,他很擔心比爾會不會也服了藥!   他估計以比爾現在的本領,亞歷威爾德王子不可能會將他排除在這次行動之外。再三確認過這裡的闖入者中並沒有他,而假如他服了藥,應該也不至於在闖到這裡之前就掛了,艾裡推測出一個結論。   這裡的入侵者並不是第一王子派來的全部力量,只是用來打亂三王子的防守,並製造混亂牽制住防衛力量,另外應該還有一或兩支小隊在這些入侵者的掩護下潛入刺殺弗裡德瑞克。比爾便是在那支隊伍裡吧!   「要想解決他們,就直接斬斷他們的身體,或者砍斷他們的四肢讓他們動彈不得!」艾裡大聲把他所知的對付服藥人的方法喊給眾人知道。同時攻擊他們的要害,難度對這些護衛來說未免太高,也就省下了不說。   他自認不是博愛天下的高尚之士,當不認識的人和自己所關心的人都面臨危險時,縱會有些不忍,還是毫無疑問地選擇先保護自己關心的人。給三王子的護衛指明方法,算是對自己的良心交代過了之後,艾裡也顧不得這裡的護衛已是招架不住闖入者的攻勢,逕自離開去找尋比爾。   他往外闖時也有不長眼的入侵者找上他。不過這些入侵者靠藥力短時間內暴增力量,運用尚不能得心應手,本身實力仍是遠勝他們的艾裡自然看得出不少破綻。再加上已知道對付他們的辦法,他數合之內便能斷其肢體。解決了幾個之後,其餘的闖入者已經沒有敢擋住他去路的了。三王子這方雖有人勸阻艾裡不要臨陣脫逃,他哪裡去理會?   然而比爾既是隱藏行蹤地潛入,艾裡要找他卻也沒什麼頭緒,只得隨便轉悠著希望能瞎貓碰上死耗子。但他的運氣顯然不怎樣,繞了好一陣仍是沒有什麼收穫。   正在著急時,從府裡頭出來幾個人,艾裡認得他們是三王子身邊的衛士。他們看見艾裡,露出喜色跑了過來。「你怎麼會到這來了?正好要去找你呢!」   「有什麼事?」   「三王子請你到他那裡幫忙護衛。」   艾裡正想著這弗裡德瑞克還真當自己是他手下不成,使喚得這麼理所當然,不打算搭理他,忽然轉念想到比爾既然以三王子為潛入刺殺的目標,自己守在弗裡德瑞克身邊不就可以守株待兔了嗎?當下便改顏相向,欣然答應了。   和他說話那人也聽說過艾裡不大認路的毛病,便讓身後幾人各自去找三王子要找的其他人,自己帶著艾裡往三王子的所在行去。   領路的衛士提防著被人跟蹤,一路上走得十分小心。艾裡倒是巴不得能被比爾那一方的人發現,便可以提早找到比爾,可惜這一路倒走得安穩,什麼事都沒發生地平安到了三王子等人藏身的房間。   之前艾裡還在外頭瞎轉悠的時候,弗裡德瑞克那裡已經收到了戰況的情報。知道敵方出乎意料的強,布下的防衛恐怕很難完全阻住他們,房內眾人都神色凝重。   而身為那幾十個人儡刺殺目標的三王子,倒是一派輕鬆悠閒,一直安靜地窩在沙發裡看他自己寫的那本書。見眾人憂心忡忡的樣子,他抬頭笑道:「撐不住了?那就撤吧!」   「撤?」   「反正他們的目標是我而已。如果殺不了我,他們的戰力再強也是輸家。」弗裡德瑞克道:「既然我們的人擋不住他們,那就換我避開他們,也是一樣的。」   「可是現在才想走,怎麼走得了?」   沒有留意少數幾人露出恍然的表情,其他人還摸不清三王子究竟有何打算。他們都不認為他們的主君會是個頭腦簡單的傢伙,但還是不明白他為什麼會提出這樣的提議。現在第一王子的人到處在找他的蹤跡,如果要走的話得一開始就有所安排,臨渴才掘井的行為無疑會給對方可乘之機。   「王宮通常是藏有很多秘密的……」弗裡德瑞克若有深意地笑道:「我母親和舊國部屬一直有接觸,為方便往來,他們很早的時候便偷偷挖掘了一條通往宮外的暗道。」   他轉頭又向正在施法抵禦大霧入侵的琉夜道:「既然我們要跟他們玩捉迷藏,他們弄出來的霧氣也正好給我們作掩護,就讓它進來好了。」   見主君胸有成竹的神情,眾人暗生欽佩。看來一切都還在三王子掌握中,也許……他一開始便把事情可能的發展都考慮到了。   待艾裡等十幾個三王子手下最強的武者陸續到了之後,三王子便傳令下去,讓外面守衛的所有軍人武人們只需糾纏住敵人即可,不需硬拚,盡量避免傷亡。隨後,卡特爾等頭領分頭去指揮他們的部屬對抗入侵的人儡隊伍,弗裡德瑞克就和琉夜等魔法師,還有一些沒有戰力的人,在艾裡等二十幾個最精銳的武者護衛下悄悄從暗道離開了王宮。   白茫茫的濃霧很快瀰漫了整座宮廷,兩三丈開外的景物就只看得到模糊的影子。身處霧中,似乎連聲音也變得澀重渾濁。闖入者在得到掩護的同時,他們也發現這大霧同樣令搜索變得更困難了。   耗費了不少力氣和時間,更犧牲了一些人儡同伴後,當人儡戰士們終於確定三王子已不在宮內,懊惱已經不足以形容他們的感覺,幾個脾氣暴躁些的更把暗道所在房間砸了個稀巴爛。   亞歷威爾德很快便得到了消息,卻也沒有令他手下的魔法師撤去大霧,只是傳令人儡隊伍分作幾個小隊分頭搜尋追擊。   因為那裡還是弗裡德瑞克控制的地方,人儡隊伍雖強過那些普通人許多,但沒有大霧的掩護,恐怕走不了多遠就要打上一戰,一則會消耗戰力,另外也等於己方的行蹤都被三王子方掌握了,在對方刻意避開的情況下怎麼可能抓得到弗裡德瑞克?   於是,在微妙的均勢下,弗裡德瑞克本人所在的小隊、第一王子方的闖入者和三王子方的守衛者三方於濃濃白霧的掩飾下,開始玩起了捉迷藏。   三王子一行人進入的暗道簡陋狹小,個字高的人還得貓著腰行走才不會撞得頭破血流,兼且透氣不良,令空氣中瀰漫著霉味,實在算不上是令人愉快的地方。但在這裡至少不用像在上頭那樣提心吊膽,隨時小心提防著人儡戰士衝過來砍人。想到這一點,環境給眾人生理上帶來小小不快感便顯得微不足道了。   暗道一時尚不至被發現,現在可以算是整座黎盧城中最安全的地方了,因而三王子便決定在這暗道中多休息一陣子。等到推算著闖入者該發現三王子已經自宮中不翼而飛,可能將要搜索出暗道所在時,他才帶著大家走出暗道。   走出暗道,眾人發現自己身在在距離別宮不遠的一條偏僻的巷子內,外頭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此時眾人聽到附近有打鬥的聲響並漸漸向這裡靠近,便藉著黑夜和濃霧的掩護,從巷子另一頭小心潛離。   走到街上,眾人都不由感覺到一種脫離現實般的荒涼怪誕感。市民唯恐禍延自身,雖然這裡是市區,延街都是民居商舖,又才入夜,本應正是熱鬧的時候,現在卻家家門戶緊閉,街上竟是一個人都沒有,靜得如同夜半時分,只聽到遠方零零碎碎地傳來呼喝和兵器交擊聲。   忽地轟然一聲響,眾人回望,見別宮方向冒出了沖天紅光,隨之又有木石倒塌的巨響傳來,看來敵方有相當強的魔法師在進行破壞。   「走吧。」弗裡德瑞克轉回頭低聲招呼眾人,帶著大家繼續前行。一行人躲躲閃閃,瞻前顧後地走了好一陣,一個護衛忍不住出聲詢問三王子道:「弗裡德瑞克殿下,我們是否要往什麼藏身的地方去?」   三王子幾乎事事都料敵機先,所以他這次也不免暗自揣測三王子會有什麼樣的安排。   「沒有。這次完全只能看運氣了。」   「啊?」提問者和周圍留意在聽的人都有些錯愕。   「就是這樣。」三王子微微苦笑,「我能去的藏身之所,王兄必也猜得到。等到那幾十個人儡殺到,藏身之所就變成葬身之所了。整座黎盧城內,已經沒有安全的地方。我們只有四處遊蕩,希望有足夠好的運氣能避開那些人儡了。」   「可是……」那個下屬困惑地擰起了眉頭。一直都或明或暗地掌握著局勢的三王子會說出無能為力的話來,這顯然令他有些難以接受。「總不可能永遠這麼躲下去啊?」   見他的神態,弗裡德瑞克搖頭而笑。若有所思地凝望濛濛白霧中的一點,他的思緒似乎飛到了如流動的霧氣般難以捉摸的層面。   縱然在旁人眼中已是能人所不能的智者,心中卻自知有些事是自身智慧無法解決的,關鍵時刻往往仍是要受命運,或者說是運氣的擺佈。這或許是令所有智者都覺得無奈的事吧。   「人畢竟不是神,不可能所有的事都在他控制中,總會有無能為力的時候。我所做的,也不過是計算到我能力所及的地方,剩下的,還是得看老天成不成全了……」   他旋即回神安撫大家道:「不過情況也沒那麼糟。我想,只要我們能支撐過今天,就會有援兵到來。」   「援兵?」哪來的援兵?   三王子面對大家疑問的眼神,卻只是笑笑,不再說了。   而且,眼下似乎也不是從容解說的好時機。   弗裡德瑞克這次的運氣好像很不怎麼樣,這才又走了沒多久,探路的護衛方探頭查看前方街角的情況,迎頭便碰上一個人儡戰士。雖是大霧瀰漫,但兩邊距離不過三尺,相互間連對方臉上的黑痣都瞧得清清楚楚。   護衛急退回來示意大家後撤,而另一頭的人儡戰士也招呼附近的幾個夥伴追趕上來。   這裡延街都是民宅。不想連累無辜,三王子一方並不想在這市區內開戰。不過他們的敵人卻顯然沒有這種顧忌,也容不得他們來挑選戰場。人儡戰士的速度、體力都非尋常戰士可比,更何況三王子這方還有不擅武技的常人和魔法師,他們不得不停下應戰。   剛做好應戰準備,幾條豹子般靈動鷙悍的身影便落在四周圍住了他們。劍刃的銀光在他們四周跳蕩閃爍,結成致命的劍網向他們攻去。   雖然看起來人儡戰士的人數遠比三王子這一方少,弗裡德瑞克的屬下已從艾裡那裡得知人儡的特異處,自然不敢怠慢。留下數人守護三王子等人,其他人衝上前攔下敵人,三五結伴地共同抵擋一名人儡戰士,分作幾處廝殺起來。   琉夜、蘿紗等數個魔法師限於場地,不能發出強力的攻擊魔法,便瞧準時機施放一些小型魔法以輔助己方護衛攻擊。一時間,平凡的街道充斥著魔法的華麗聲光和酷烈的戰鬥場面,   「艾裡你在幹什麼?為什麼還不動手?」   被幾個護衛簇擁著的弗裡德瑞克瞥見艾裡還站在一邊,大聲催促道。看其他人已經與對手打得激烈,他應是己方武技最強的一人,卻躊躇著不見行動,三王子不免有些著急。   察覺出三王子話中帶有命令的意味,艾裡也沉下臉來。「我可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成了你的手下。你好像沒有資格命令我啊?」   他看眼下敵人不多,三王子這邊盡可以支撐得住。既然蘿紗、德魯馬等他所關心的同伴不致有生命危險,那還有什麼理由要為了自己厭惡的弗裡德瑞克去拚殺。   三王子話出口便知道說錯話了,見艾裡果然面色不愉,他無奈地搖頭苦笑。「艾裡啊,到底什麼可以打動你,讓你為我做事呢?如果你想要錢的話,等熬過今天,多少錢我都可以給得出……」   如果對像不是弗裡德瑞克的話,艾裡聽到這種條件恐怕會心動。可惜他極其憎惡三王子的行事手段,這些話非但不能打動他,更成了能激怒他的一種侮辱。   艾裡冷哼了一聲,直接轉頭向一邊的蘿紗等同伴道:「我要走了,你們來不來?」蘿紗、德魯馬和埃夏略為猶豫,便從戰局中抽身出來走到了他身邊。   艾裡又看向剛剛以風刃迫退一個人儡戰士的琉夜。見她轉頭向自己露出求懇之色,見他堅定搖頭拒絕,便遺憾地一笑,也搖了搖頭。   旁人看起來大概覺得莫名其妙,艾裡知道先前是月炎的意識在求懇自己留下來,只是他自覺衝著她的情面而為三王子做的已經夠多,算是仁至義盡,不想再忍受下去。   而見自己搖頭後也搖頭的,則是琉夜的意識,表明她要為了月炎留下來,不會和大家一起離開。琉夜也一向厭惡三王子,但月炎卻是她最在乎的人。眼下乃是決定三王子今後命運的關鍵時刻,為了月炎她只得留下。   之後,由艾裡開路,不管誰來阻攔都是一劍揮開,一行人不再管誰勝誰敗,拋下激戰中的雙方揚長而去。 第八章 締造傳說   街上乒乒乓乓打得熱鬧,周圍民居內的人們只敢哆嗦著一邊以這輩子最虔誠的心情祈禱著天神保佑,一邊從門縫窗框間窺探外頭情況。雖有大霧,但街道總共不過丈餘寬,他們仍能把情形看個大概。   若這場戰不是該死地正好就發生在他們家旁邊,平心而論倒是相當好看刺激的。打鬥雙方的武技都在水準以上,而其中一方更是近來話題中的怪異殺手。打鬥激烈血腥,更伴有絢麗神秘的魔法聲光效果,這樣的激戰,其他平凡老百姓一輩子大概也見識不到一次。而且在不久之後發生的事,更會成為相當出名的事跡,絕對足夠這些人後半輩子茶餘飯後的談資了……前提是他們能安然度過今晚的話。   金髮劍士和這群人中為首的棕髮俊雅男子不愉快地談了幾句後,便以神鬼不擋的洶洶氣勢殺了出去。之後,戰況依舊膠著不下,然而卻有了一點要命的變化……   統共不過丈餘寬的街道並不足以這二十多人放手施展,隨著打鬥越來越激烈,雙方攻勢的波及範圍也越來越廣,街邊的屋舍漸漸被波及損毀。三王子一方的人雖不願如此,但戰場上乃是生死相搏,敵方的攻擊如巨浪般不斷壓迫過來時,哪裡有留手的餘地?街道兩旁不時有房舍被雙方武器勁力波及而塌下半邊,更有相連的一排房子被強力轟擊下化為白地!   這一帶的居民終於明白自家堅固的房子,在這些武人手下和紙糊的也差不了太多,如果被倒塌的房子壓住恐怕死得更快……不敢再指望房子能保護自己,許多人紛紛收拾了家中最值錢的東西,狼狽地逃出家門。卻又不捨得遠離,他們站在附近張望著,希望看到自己的家園不會被毀。   一開始的慌亂過去後,人們開始認出了戰鬥者中的一方的身份。有人將先前那棕髮俊雅男子指給身邊的人看。   「那個人,不會就是三王子殿下本人吧?」   「是啊,好像啊……」   「根本就是吧!不然怎麼會有這麼多殺手要殺他?」   只一會兒工夫,便又有不少怪異殺手聞聲趕至。原本佔到上風,仗著人數的優勢合力將敵手格殺大半的三王子一方,立時又陷入了苦戰之中。   平民們因為安幫的宣言,已把三王子看作是自己這一邊的人,都為他擔心不已。不過普通人盲目衝入那邊高手的戰局,大概只是讓自己變成十幾二十塊而已,大家也是無可奈何。   「……啊!」旁邊一個老人突然想了起來,擊掌道:「這麼說來,先前走掉的那幾個中,有一女一男的樣子好像就是聖女和聖劍士啊!一定不會錯的!」   看看那一方自家搖搖欲墮的房子,有人忍不住哀歎。「看來聖劍士和三王子關係不大好……唉,要是他和聖女沒有走得那麼快就好了!看到這樣的情形,一定會幫我們保住我們的家的!」   「聖女和聖劍士?!」   猛然間,兩個年輕人躥了出來,其中一個緊抓住那老頭的手臂追問道:「你剛才說聖女和聖劍士?他們在哪裡?!」   老頭一時被嚇住了,眨巴了幾下眼,記起這兩人是最近都在附近橋墩下過夜的流浪漢……危險人物啊!害怕惹怒他們,老頭趕忙道:「不關我的事啊……呃,他們原先是和三王子那些人一起的,不過已經離開好一會兒了。走得時候跟三王子爭執了幾句,好像是不準備回來的樣子……」   旁邊的年輕人立刻哭喪了臉對著抓著老頭的那人:「又沒碰上!這要往哪裡去找呢,二哥?」   那二哥失望地鬆開老頭,坐到一邊地上,悶聲道:「怎麼辦?你問我,我問誰?」   這兩人原來是還在堅持著追逐艾裡的兩位山賊兄弟。自從安幫眾人搬入三王子的別宮後,這兩人並非安幫中人,不好再讓他們跟著進入三王子周圍,於是兩人就失去了棲身之所。之後,囊中羞澀的他們便落入流落街頭的可悲境地。   不過頑強的毅力依舊支持著他們。雖然夜夜睡橋洞底下,他們依然堅持尋找他們的「大哥」。先前他們在棲身的橋下發現這邊有動靜而趕來查看,卻依舊晚了一步。只是一次次的失敗,令他們越來越意氣消沉……   個性更堅強些的班內特先從沮喪中掙脫出來,拉起基爾夫準備開始新的尋人征途,忽地聽到有人驚訝的聲音。   「咦?那幾個人怎麼又回來了?」   眾平民奇怪地看著先前以一派絕不回頭的架勢離去的金髮劍士,揮舞著長劍從圍攻他的一群黑衣人中殺出一條血路,又衝了回來。   那些黑衣戰士也是得到攻擊三王子的同伴的信號而趕來的人儡戰士,碰上不是同一陣營的金髮劍士便不由分說地和他動起手來。   只見輕捷的黑影如同一隻隻黑色飛蛾撲向火焰一般圍繞著金髮劍士上下撲擊,而牢牢護住身後同伴的金髮劍士果真便是火焰,輕易吞噬掉一條條生命。殷紅淒艷的血花,便是黑蛾每被烈焰舔舐時綻放出的小小火光。   溫和而堅定,以無可阻攔的勢頭向自己的方向推進,金髮劍士從容的戰鬥之姿有著吞噬萬物的烈火之霸氣。本是血腥殘酷的殺戮畫面,目睹這副畫面的平民們卻不可思議地感到一種聖火焚淨黑暗般的聖潔感。那已經不僅僅只是打鬥,更充滿著超脫凡俗的極致美感,撼動著所有人的心。   幾乎每個人都為這一幕所感動震懾,就連本要去追艾裡的班內特和基爾夫一時也忘記了邁開腳步。   「聖劍士啊……」聽見身邊有人這麼低喃,平民們突然發現,這個大家私下取的名號是如此適合他。   「他一定是來制止這場混戰,保護我們的!」人們一廂情願地這麼猜測著,心中充滿感激。   削掉最後一個敵人的大半邊身子,艾裡得以定睛看清前方白霧中的人影……竟然是三王子他們?!   「媽的!怎麼又繞回來了!」   後頭的德魯馬、埃夏和蘿紗已經跟了上來,艾裡卻顧不得會不會帶壞晚輩地咒罵出聲。市民們都猜錯了。艾裡走時還沒有民居被牽連,他自然不可能知道。他會再回來這裡,無關保護民眾的原因,只是因為迷路迷得繞回了原處而已。   霧氣如有形的棉絮一般填充著所有的空間,德魯馬喘著粗氣的聲音有如含著水分一般沉悶。「這霧太大了,根本認不清路啊!」   先前艾裡和三王子的人分開後,便想先盡快將蘿紗他們安頓到個安全些的地方,自己再折回頭到這附近搜尋比爾下落。然而此時已是夜間,濃霧中視野有限,很難分辨方向,這一帶的街道又是曲折多岔,不時還遭遇到聞訊趕來的人儡戰士,往往一戰完畢,已經分不清南北了……   結果這次他身旁雖有人帶路,卻一樣迷路了。怎麼轉都沒法離開這一帶,倒是和不少人儡戰士狹路相逢。   幸而他已經從莫林那知道人儡的底細,不致像一開始接觸時那樣心中無數,而且和人儡打得多了,也漸漸習慣把他們非人的防禦力和生命力預估在內,憑他原本的實力已對付他們已是越來越駕輕就熟。   不過和人儡對戰下手需狠辣,出手總要斷人肢體,艾裡打了幾場下來已是一身血污。好在已知道這些服用藥物的人遲早都會死於非命,現在自己做的不過是讓他們先走一步,也省得他們受人操縱做下更多害人勾當,因而艾裡在把自己所在之處化為修羅場時倒也無甚不忍,更多的反而是悲憫。   ……只是想到比爾有很大可能也服用了這歹毒藥物,自己恐怕還是來不及救他,他心中愈發沉甸甸的。   原本圍攻三王子那方的人儡戰士中以為他們是來救援三王子的人,見他不好對付,分出好幾人向他這裡攻來。艾裡一行並非刻意要阻撓他們,但人家主動上門挑釁,卻也不容他們置身事外。   一番打鬥後終於擺平了那些人儡戰士,艾裡抬手擦去汗珠,眼光和那一邊在眾護衛守衛下的三王子交會,便見他風度翩翩地向自己點頭一笑。他猛然明白,三王子是在因為自己為他們分擔了人儡殺手的攻擊而向自己致謝呢!   就連要走了,還是又為他出了一次力?!艾裡不由氣結,著實煩透了老是被捲入這些權力者之間的爭鬥。   心情惡劣地轉身,他拉著同伴們的手臂,示意大家快點離開這裡,一邊走一邊發狠。「我就不信擺脫不了這個傢伙!」   跟在他身後的蘿紗擔心地抿起了唇。不知為何,看著眼前的濛濛白霧,她有種不好的預感——總覺得今天要按艾裡所想的順利離開這裡的希望好像不大……   待艾裡他們以出現時同樣快的速度隱沒於迷霧中時,班內特才從被他戰鬥的姿態震懾的狀態中回過神來,忙拉著基爾夫要追上去。然而他們起步不及,速度更是慢艾裡他們許多,根本連他們的影子都沒看到,跑到下個岔路口便不知如何再追下去,只得怏怏地走了回來。   先前那個老頭看他們沮喪至極的樣子,安慰道:「你們要找聖劍士?別垂頭喪氣的了,他們一定還會回來這裡的!你們在這裡好好看著他為我們大家做了什麼事就好。」   「回來?你怎麼知道他會回來?」   「當然!因為他們是聖女和聖劍士啊!他們一定是為了幫大家守住家業在奔忙,等其他地方的事情辦好,他一定會回來這邊保護我們的!」   這話實在是有些一廂情願,不過對無計可施的兩個山賊不啻是一縷希望之光。他們重新鼓起希望,留在這裡期待艾裡的重返。   如果他們知道當時艾裡的心思不是都放在圍攻他的人儡身上,就是衝著三王子生氣,根本沒有留意到有平民和房屋被波及,大概會失望到哭出來吧!   不過看來神並沒有拋棄他們。   過了一會兒,艾裡等人果然又從附近的另一個巷口中鑽了出來,身旁依舊粘了一大串黑衣殺手。在民眾的歡呼聲中,他漂亮地將敵人打倒,抬頭卻發現原來又回到了原地。   「真見鬼了!」咒罵一聲,他帶著蘿紗等人轉身又大步跑遠。   又過一會兒,這裡觀望的市民們再度聽到艾裡的打鬥和咒罵聲。   ……   「這裡被哪個變態法師下過詛咒嗎?!什麼鬼路啊!」(耳尖的琉夜白了他一眼。)   ……   「你們這些傢伙不要再來干擾我們了行不行?!」(這一次攻擊他們的人儡戰士死得特別快。)   ……   「我就不信這一次還是走不出去!」   ……   「他媽的!怎麼又回來了?!」   ……   「……」   這樣的場面一再重演。艾裡他們被大霧、複雜的地形和人儡們的攻擊搞得暈頭轉向,轉了半天都只在這一帶繞圈圈,趕過來追殺三王子的人儡戰士倒是被他們殺了許多。相應地,三王子那邊的壓力便減輕了不少。   這不是比留在三王子身邊還幫了他更多忙嗎?猛然醒悟到這一點的艾裡越來越惱火。   不過旁觀的民眾自不會明白他真正的感受。三王子一行且戰且走,被波及而逃出的人也越來越多。這許多人所見的,都只是聖劍士他們來來回回地和那些黑衣殺手對戰。   忽然一人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聖劍士他們是要把在附近的那些殺手都掃蕩乾淨!這樣才不會有人再在這裡打鬥。所以他們才沒有留在三王子他們身邊只求自保,而是這麼辛苦地到處搜尋那些黑衣人!」   「原來如此啊!聖劍士他真是……」   「明白」過來的市民們驚佩地望向聖劍士為他們辛勞奔忙著的身影,一顆顆心都被感激和崇敬的情感填滿。   以蘊涵強大力量的流暢姿勢揮動銀亮長劍,將阻擋在他前路的一切障礙都以摧枯拉朽之勢摧毀,這樣畫面本身已具有震撼人心的戰鬥美感。(當然,裂天劍柄和劍鞘上挖掉寶石後遺留的坑坑窪窪只是小細節,沒人留意到。)而他揮劍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守護那些和他素不相識的平民,更令平民們眼中的他增添了一股聖潔的光采。   在他身後,聖女正施展著魔法輔佐他的戰鬥。飛射出的光彈、火球的瑰麗光芒,為他們戰鬥的身姿染上絢麗夢幻的色彩。如果這一幕能被丹青妙手留存於畫布上,大概足可作為聖女與聖劍士之傳說的畫像而流傳下去。   於是,聖劍士和聖女凜然之姿,已在短短時間內深深刻印入在場所有百姓的心中。不久之後,他們的仁善,他們的神威,更將經由這些民眾的口迅速在大陸上流傳開來,締造出一個新的英雄傳說。   雖然,這一切真的只是個誤會。   「艾裡大哥他……」基爾夫喃喃驚歎。他轉向身邊的班內特吐露出心中的迷惑。「艾裡大哥原來是這麼了不得的!二哥……我、我覺得……咱們那破破爛爛的山寨,他這樣厲害的人,怎麼可能願意屈就?」   「……」從不氣餒的班內特,這次卻沉默了好久,說不出話來。   「也許……這次我們是自不量力了。也該是回去的時候了……」   對民眾中暗暗翻湧著的波動全然不知,艾裡的情緒越來越惡劣。   他知道多打倒一個人儡戰士,便是多幫自己憎惡的三王子一分,卻偏偏沒辦法從這困境中擺脫,簡直令人鬱悶至極!他暗暗發誓,過了今天,他絕對不會再讓人當作殺人武器使喚!   而眼下,他只求能盡快找到比爾,確定一切安後後便可以回去索美維。從此不用再捲入權力鬥爭被人利用,也不需看著身邊的人被犧牲,過回自己喜歡的悠然自在的寧靜生活。   他也明白這只能算是在逃避,但這就是自己現在想要的生活。他自認不是聖人,並不具備以眾生疾苦為己任的高尚情操,但這又有什麼不可以?   猛然間,他在一群又向自己圍攏上來的黑衣殺手中,看到了一張一直在尋找的熟悉面孔。   是比爾!   和好幾組人儡殺手組成的小隊交過手後,艾裡和比爾所在的小隊終於碰上了面。   驚喜過後,看清他的身手動作,艾裡立刻覺得一顆心沉了下去。   比爾行動間的剽悍狠辣依舊,卻更散發出一股冰冷妖異的味道,再無半分人氣。力量、速度、身法亦進展許多。看來比爾果真已經服下了那藥物了!而且現在也必定和其他人一樣,受催眠失去了自我意識,變成只知道完成亞歷威爾德王子命令的傀儡。   初見時那張怯弱瑟縮的神情,初次發現自己的力量時驚喜得整張臉亮起來的神情,送自己離村時不捨的神情……這張樸實的面孔上似乎隨時都會浮現出過往曾有的神情,然而他卻是一徑的冰寒無情地和其他人儡一起,向曾親身教授他武技的自己痛下殺手。艾裡只覺痛心憤怒已極,怒吼一聲,他猛衝入眾黑衣殺手之中。   激怒之下,他的出手威力更增,盤旋往復於黑衣人儡之中,沒耗費太多時間便已將比爾以外的所有人儡斬於劍下。對同伴的淒慘死狀視若無睹,感覺不到恐懼的比爾依舊毫不退縮地攻向艾裡,卻被他以勝過他許多的速度繞到背後。   尚不及轉身,比爾的雙手便被人扣住扭至背後,緊接著脖頸被另一隻有力大手扣住壓到地上。隨後,艾裡便老實不客氣地一屁股坐到他身上,用身體將他壓制得死死的。好在在場的人儡已經大半被殲,少數幾個也被三王子那邊的人纏住,不虞被人趁機攻擊。比爾雖努力要翻身過來,奈何被艾裡壓制得死死的,根本無從著力。   制住了他,艾裡抬首向著三王子那邊喊道:「琉夜,過來幫忙!」   琉夜看三王子這邊情況已不緊急便跑了過來。看到比爾的臉,她一愣,旋即便認出他是妖精森林附近村子中艾裡他們識得的少年。   「怎麼了?」   「他被人催眠了,你有辦法解除嗎?」   在那次消除二王子和他屬下的記憶時,琉夜曾用過類似催眠術的方法,因此艾裡寄希望與她會有些辦法。   「難說,有的催眠是要施術者本人才能解得開的。」琉夜皺眉道。「你把他帶到個安靜地方,我得看看才能確定。」   艾裡一掌劈在比爾頸側將他擊昏,將他扛進一條僻靜的死巷。琉夜在巷內擺佈比爾時,他守在外面,越等越是覺得憂慮。第一王子用來控制這些要命的人儡的催眠,勢必是務求安全無虞,怎可能會用可以被旁人破解的催眠法?   裡頭忽然傳來些響動,他擔心是否比爾襲擊琉夜,急忙衝進去。只見琉夜好好地站在哪裡,面上微露訝色。而比爾卻狀甚痛苦地抱緊頭蹲在地上。他上前向琉夜問道:「怎麼回事?解不開催眠嗎?」   「不是。現在還不知道。」   「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的情況有些特殊。」琉夜斟酌著詞句。「他被施行的是施術者本人才能解開的催眠術,本來我是無法解開的。不過他在受催眠時似乎正以非常強烈的意志來保護自己的意識,那次催眠並沒有完全控制他的心靈,在意識深處還保留著他自己的人格……」   不大明白催眠的事,艾裡直截了當地問結果。「那他到底能不能清醒?」   「這要看他自己了。」琉夜眼光不離像是在無形的繩索下掙扎著的比爾,歎口氣道:「我剛才做的只是激醒他沉睡中的那部分沒有受控制的意識,如果現在他能有足夠強的意志力克服外來的心理控制,便能重新掌握自己。」   頓了一下,她又道:「另外,我以魔力感測他體內,發現一些奇怪的能量,應該就是那藥的藥力了。趁著他服藥未久,藥力還沒有完全發散,我把這些能量壓縮成一點並下了封印。雖然無法排出,但藥力應該不致發散出來對身體造成負擔。所以他的能力不會比吃藥前的水平高太多,不過這條小命或許就能保住了。」   艾裡心中稍定。看琉夜額頭見汗,知她說得簡單,卻定是耗了不少精力。雖然她平日似乎老愛捉弄自己,幫忙時倒是盡心盡意,心中自是感激。正要開口言謝,卻被琉夜攔下了。「別說謝不謝的了。月炎的事情累你許多,真要說謝的話,我根本說不完了。今後你如果有事,在我能力範圍之內我都會盡量幫你的。」   「好了,後面全靠他自己,沒我什麼事。你看著他就行,我出去了。」最後丟下一句話,她就往外走出去了。   琉夜走後,巷中留下艾裡一個人看著比爾神色迷亂地抱頭苦苦掙扎,眼中時而清明時而混濁,卻根本不知怎麼做才能幫到他。   「喂!快醒過來吧!」忍了一陣,他終於蹲下身對他叫道,「你當初不是說要今後都要陪著你的家人嗎?你不快點醒來,怎能回索美維村?!如果你就這麼敗給了亞歷威爾德王子,你父母家人就永遠不能再看到你了!醒醒啊?!」   「家……索美維村?」   艾裡猜得果然不錯,家人依舊是比爾最在意的。被他這麼一吼,比爾的眼神果然迷亂之色漸消。死死盯著一個方向,慢慢地,混濁的眼中浮現出堅決之色。艾裡心頭頓覺輕鬆下來,摟緊他頭頸大笑道:「好小子!終於沒事了!你知不知道用你那張鄉下少年的臉孔來扮酷,效果很搞笑啊?」   一切都沒事了,比爾不會有事,大家也終於可以回去了!一切都有了完滿的結果。   然而他卻並沒有發現比爾眼中的光芒,並不僅僅代表了神智的甦醒,其中更蘊涵著熾烈到似乎可以灼傷肌膚的強烈情感。   「索美維村……」比爾沒有回應艾裡的玩笑話,頹然垂著頭低聲道,聲音中有著深沉的悲慟。「索美維村……已經沒有了。」   艾裡的笑容僵住了。「你說什麼?什麼沒有了?」   他拉開些距離仔細看比爾。看不清比爾垂下的臉究竟是什麼表情,然而不祥的感覺已經悄然爬上心頭。   「我說我們的村子已經毀了!所有人都死了!爸爸!媽媽!哥哥弟弟們!還有小妹!大家……大家全都……」比爾抬起臉向他大聲嘶吼。「所有人都死了!就只有我還活著……」   他的聲音已然黯啞。因為嗓子早在看到親人鄰里們慘死時哭啞。   抬起的臉上沒有淚水,因為所有的淚水已在那時流乾。   「大家都死了?……怎麼會?」   那個遺世而立的村子怎麼可能被毀?那個山外世界的風浪從不曾波及到的村子,自己一直認為可以永遠保持著寧定平和,將會是自己歸宿的村子?   艾裡很想把這當成一個玩笑,然而比爾並不是會開玩笑的人,那份從靈魂最深處產生的悲痛更是偽裝不來的。   「是真的。」比爾開始低聲講述事情原由。   原來當初商隊的事情過後,秘道的位置便被攔截商隊的士兵和商隊中的傭兵洩漏了出去。凱曼發動戰爭後,這個除了通過北方的法謬卡外的唯一一條進入神聖聯盟的路,便成為了戰略要地。交戰的國家在這一帶展開了激烈的戰爭,秘道附近的索美維村便毀於戰火。   「我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一日……敗退的拉夏國軍隊經過我們村,領軍的普洛漢大將軍遷怒於我們,說是我們村的人作奸細把消息洩漏給了凱曼,然後……然後!」   比爾大睜的雙眼中,漸漸滲出了什麼。卻不是淚水,而是兩行濃濃的血淚。他所說的消息尚在衝擊著艾裡,令他心緒紊亂,看他這般神情,艾裡只覺心中更亂。比爾的血淚,村子被毀的消息,都如是在夢魘中一般有種非現實感。   「……我記得普洛漢的那張臉!記得他是怎麼獰笑著下令屠殺我們村裡的人來發洩戰敗的怒氣!我親眼看著那些入村的士兵是怎麼殺死村裡人,殺死我的家人的!血,大家的血,在村裡灑得到處都是!……當那些士兵向我圍上來時,我握住了幹活時帶著的鐮刀。」   「我想是多虧你當初教我的功夫,我才能活下來……那時究竟是如何和那些士兵拚殺,如何衝出村子,如何逃出森林,我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當時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我一定要活下去,為大家報仇!」   艾裡當初傳授比爾的不過是些入門功夫和修煉真力的基礎,就是他循序漸進地修煉數年,也不見得能達到現在的程度。比爾現在的功夫,有大半應是他在魔翼森林那段逃生殺敵的日子裡,掙扎於生死之間時自己逐漸摸索出來的。其中他究竟吃過多少苦頭,非外人能夠想像。而他武技中的迫人殺氣,也證明那段日子對他的心性帶來多大改變。   之後,比爾就又成為了一名傭兵。不止是為了養活自己,更要用藉著戰鬥殺戮的磨練,讓自己變得更強。或許在別人看來,一個全無背景勢力的村民要向一國之將軍復仇是很可笑的,但比爾卻是認真地要這麼做。   如果武技練不到足以刺殺那人的程度,就趁著這亂世慢慢集結培養自己的勢力,總有一天能靠著自己親手擊潰普洛漢的勢力!那一天屠殺村人的所有人,都要以血來償還!   隨著比爾的訴說,艾裡的雙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洩漏出他內心所受的震撼。片刻後,雙手緊握成拳,勉力遏制顫抖。當這雙手放鬆下來再度張開後,便再沒有流露出一絲主人的情緒。   比爾的敘述已經結束,兩個人都沒再說話,沉默地並肩坐在黑暗的小巷中。   「原來村子已經毀了啊……」半晌,巷中響起艾裡的語聲。尾音微向上飄起,像是在冷冷地嘲諷著自己。   話聲令沉浸在慘痛過往的比爾回過神來,便見艾裡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俯視自己。巷外射進來的光線照亮了他的臉,艾裡的神情不再是過往自己見慣的那副「怎樣也無所謂」的神氣,不是聽聞噩耗的傷痛,而是近乎空洞的平淡表情。然而卻有種說不出的危險氣氛從他身周散發出來。   「如果想要復仇的話,等黎盧的事情結束,跟著我一起來吧!」   「咦?」 第九章 魔蹤復現   向三王子那一方說明了比爾已非敵人,又交待過蘿紗等同伴先跟隨三王子他們一起行動,直到自己回來,艾裡的表現始終十分平淡冷靜。只在蘿紗問他一個人打算去做什麼的時候,他眼中陡然迸發出的光芒才洩漏出些許情緒波動。   但他並沒有回答蘿紗,而是徑直走向先前連正眼都不願瞧一眼的三王子身邊。向三王子低聲說了些話後,便見弗裡德瑞克訝異地看了他一眼,隨即點頭叫來一個部下,讓他帶著艾裡走了。   三王子的部下引領著艾裡向著亞歷威爾德王子的處所快速行進中,突然打了個寒戰。一回頭,便察覺一股強大壓迫感正從自己身後男人的身上散發出來。為這股氣勢所懾,他不敢多問,只是小心翼翼地繼續為他帶路。   直到現在沒有相熟的人在場後,先前艾裡強自保持的平靜才開始碎裂開來。憤怒的情感一波波地翻湧上來,終於捲起一片驚濤駭浪,將他整個人吞沒其中。   雖然沒有向任何人袒露自己的感受,他卻自知當聽到索美維村的噩耗之時,心中有什麼東西破裂了。隨後,因憤怒而生的力量自心底急劇膨脹起來,在胸口激盪著急於尋找一個宣洩的出口。   這些日子來,那個山中小村已經成為他所嚮往的淨土。然而在自己還想念著村子中寧靜的生活的時候,它卻早已經被人化為一片被血浸透的焦土,成為了執掌權力者的野心和暴戾下的犧牲品!   掌權的權貴們高高在上,而所有的平民不過是附屬於他們的蟻螻,只要他們樂意,殺多少平民都可以!是的,就像亞歷威爾德王子為了得到王位而行動時,從不考慮會令多少無辜平民犧牲一樣。他們都是同一種人,都是那種該讓他們自己也品嚐到死亡滋味的人!   既然眼下不可能立刻找到毀掉村子的元兇洩恨,他的怒火便轉向了亞歷威爾德。因而他才會主動請弗裡德瑞克派人為自己引路,前去對付第一王子。   他也自知他的行動,很大程度是在把眼下無處可發的悲憤遷怒到了亞歷威爾德身上,但他並不想改主意。因為與這些人相比,弗裡德瑞克雖然同樣不在乎別人犧牲,但為了實現他的理想,卻必須以守護民眾為行事的立足點。這個國家如果是交付到他手上,應該會有著更好的未來。個人情感上的好惡,一時倒放下了。   不多時,戒備森嚴的輝月宮已經出現在他的視界之中。只是現在亞歷威爾德王子手下最強的人儡戰士正傾力追殺三王子,防守都是庸手。實力差距太大的敵人,就算人數再多,對真正的強者來說就如紙糊的雨傘一樣,傘面再大也是一捅就破。   作為最後王牌的人儡戰士被消滅得差不多,亞歷威爾德王子便算是走到了他的末路。   看到這站在宮門外不遠處的劍士,四五個護衛戒備地走了過來。「這裡禁止人逗留,快點走開。否則別怪我們不客氣!」   站在他們前方的金髮劍士,眼中原本的冷淡,陡然變成一片令人不寒而慄的蕭殺。   在艾裡闖入輝月宮,搜尋亞歷威爾德王子的所在時,三王子這邊已基本控制住了情勢。   拜艾裡先前的迷路所賜,人儡戰士的力量被削弱不少,剩下的在三王子其他部下的合力圍攻之下雖還在作困獸之鬥,已再難有什麼作為。在琉夜等原先十多個護衛的護送下,他開始回頭與其他部屬會合。   他與亞歷威爾德王子之爭的大勢已定,接下來該是整頓部屬清肅第一王子的勢力的時候了。   走在弗裡德瑞克身後的琉夜抬頭望了望,忽然道:「霧開始散了呢。」   眾人聞言,抬頭仰望,才發現上方的天色果然開始變回具有透明感的藍紫色,霧氣比較稀薄的間隙中,已經有星光明滅閃動。而一直纏繞在身周的白色霧氣也淡了許多。   感覺像是一直罩在頂上的蓋子終於被揭開了,而且最危險艱難的時間也終於熬過去了,勝利的果實已在觸手可及之處,所有人都覺胸懷一暢,十分鬆快。   三王子卻從中推想得更多。他鬆了一口氣,歎道:「看來大概是艾裡已經在王兄那邊有所行動,王兄知道再撐不下去,終於完全放棄刺殺我的行動了。」轉頭對琉夜一笑,「今天艾裡和你都助了我許多。除了說聲謝謝外,真不知該如何傳達我的謝意。」   琉夜不在乎地笑笑:「呵,別客氣。」……反正我也不是為了你。   她暗自又覺得好笑。「艾裡和我一樣幫了你許多忙?要是那傢伙知道自己被你這麼評價,大概會慪死吧!」   而透過琉夜的眼看到弗裡德瑞克和「自己」有說有笑的畫面,月炎心中甜甜酸酸的,什麼滋味都有。明知他看到的,談笑的對象並不是真正的自己,然而忍不住又覺得,就算如此,如果能這樣一直陪在他身邊,一直看著他,卻也不錯。自己在他心中原本就佔不到位置,那他的一言一笑是不是為真正的自己而發也並不那麼重要。   弗裡德瑞克說過了話,又專心思索起將來的計劃。而蘿紗則在想著艾裡為什麼會改變作風,幫忙起三王子來。一行人各懷心思,走在來路上。   驀然間,他們被前方開路的護衛們的喝聲拉回注意力。   只見護衛們成扇形擋在三王子等人之前,戒備地與前方一個白袍男子對峙。   先前護衛們一直都在留意著周圍的動靜,原本前方明明沒有半條人影,然而再一轉頭,這男人便出現了,自然的站姿彷彿他一開始就是在那裡的。背景的黑暗,並未減弱男人的光彩,反而似是極襯他幽暗神秘的氣質。只要看到了他,任何人都不可能視若無睹地移開視線。他天生是吸引萬千人目光的王者!   不需要看清男子的面目,只是瞄到那修長的身形,獨特的藍色長髮,蘿紗便已覺得頭皮一陣發麻。   「他是魔王!大家快退!」   話剛出口,她就覺得自己後一句話多餘得很。看羅炎的架式,必定是專程來攔截他們的。既然被他找到了,再怎麼退也不可能逃得過的!   聖愛希恩特距離凱曼相當遠,當年的魔族入侵之戰相比凱曼,給這裡的人留下的印象就淡薄許多。擋在前頭的十幾個護衛並沒明白蘿紗到底在說什麼,非但不退,在質問未得回應之後,反而一齊向羅炎衝了上去。   琉夜雖感覺到這男人並非等閒,但她消息閉塞不知魔王之事。並非人類的她對三王子的人存有的愛惜之心更是有限,便存了通過他們來試探著男人的深淺的心思而袖手旁觀。   「笨蛋!」蘿紗大聲罵道,情知自己的能力必定無法在他手下護住這些人,索性轉守為攻,用最順手的學自維洛雷姆的黑闇波從護衛的空隙間轟向羅炎。   她在熟悉了魔法後,便可以直接以意志調動魔法精靈,而無需念那冗長的咒語,因而相比其他魔法師,施法的速度可以快上許多。只是實在太過倉促,做出來的黑闇波只能算是袖珍型的,不可能像上次殺戮上千人那般威猛,但對付單個敵人已經足夠。   面對武人和魔法的雙重攻擊,羅炎只是淡然一笑,揮手便召來幾道閃電,精確地穿過攻擊他的武人的身體,將他們化為沒有生命力的烏黑肉塊。同時,他舉起右掌對著轉瞬間轟到身前的黑闇波,便見濃黑的黑雲在他掌前驀然化為絲絲黑氣,被還原回闇精靈本質,被吸納入他的掌心。   「這個波動……是黑闇波吧?你難道……」   蘿紗心猛地一跳,明白情急之下在這魔族之王前用了黑闇波,恐怕已令他懷疑自己是否與魔族有什麼關係。她忙大聲說話攔住他的話頭。「你竟然吸收了魔法?!這怎麼可能……」   羅炎方才對付黑闇波的方法,也確實令她十分驚異。通過控制魔法精靈以施放魔法,這是每個魔法師都在做的事。但是將魔法反過來消解為魔法精靈,卻是聞所未聞。   羅炎對她似是相當照顧,輕笑道:「沒什麼不可能。你自己不是也曾做到過?」   「我?」   「那日在拉寇迪中心廣場的時候。」   「中心廣場?」   蘿紗皺起了眉頭回想那時的情形,一時沒再言語。弗裡德瑞克便開口道:「不知閣下找上我們,是為了什麼事?」   轉向三王子,羅炎便收斂了面對蘿紗的笑意,回復了冷漠。   「我是來取你性命的。」   十多個武人,僅在一招之間就被他輕易解決。不管明不明白他身份,人們都無法輕忽擁有這等力量的敵人的存在。琉夜擋到三王子身前,全神戒備著。最從容的倒是弗裡德瑞克本人。   「閣下是亞歷威爾德王兄的人?」三王子暗自奇怪王兄手下如果真有這等高手,怎麼早先都不用?   「我聽命於凱曼國王。他似乎認為你是比你兄長更危險的人物,所以讓我在你贏得勝利之前殺了你。」   弗裡德瑞克立時明白這是凱曼知道聖愛希恩特的內亂即將結束,而如果得勝的是才幹勝過兄長的自己,恐怕會對他們的東侵戰爭造成更大威脅,所以到了最後關頭便令這神秘男人來取自己的性命。   既是如此,言語便派不上用場,只有靠實力來決定自己的命運。   「我絕不會讓你傷害到殿下的!」   月炎的意識說出這句話後,琉夜走上前去與羅炎對峙。她不知道這男人究竟是什麼來頭,但既然月炎決意守護弗裡德瑞克,她會盡全力與他一拼!   原本只是冷漠,尚沒有太大壓迫感的羅炎,眼神驀然換了一個人似的變得酷烈。接觸到這雙眼睛的人,只覺得像是碰觸到鋒銳的劍芒,幾乎有被割傷的感覺,要強忍著才不致扭開頭去。   「阻攔我完成任務的人,就是我的敵人。」   羅炎冷然道。所有的情感都已被封閉起來,現在的他,是一柄為達目的,可以斬開一切的利劍。   本是莊嚴肅穆的華麗殿堂內,現在是一片狼藉。受重擊損毀的擺設,雕花石面上還未乾涸的血跡,都表明這裡才發生了一場惡鬥。   在殿堂中心手持長劍的金髮男子四周,七零八落地倒著許多武士和魔法師。不管艾裡平時看來有多隨和,此時在這滿地被打得再難動彈的人眼中都不啻噬人的凶神。   他們從沒見過這樣強的人!   當他們聽到前頭傳來的報告,說是有人孤身直闖進來時,還當這是個衝動的瘋子。然而當看到他以遇神殺神,見鬼斬鬼的勢頭一路衝了進來,所有人的全力阻擋對他來說卻是一戳即破的薄紙般,只能任由他縱橫來去;再當他們與他對敵時,親身嘗到全無還擊之力,任對方宰割的滋味時,他們便明白,這男人不是瘋子,而是因為擁有著絕對優勝的力量,所以才無所顧忌,肆意而行!   拄劍而立的金髮劍士本人,卻並不在乎人們是否為他的力量所懾服。他的目的,只是要抓到亞歷威爾德王子。   艾裡向地上的其中一名衛士迫近,面無表情地問道:「亞歷威爾德在哪裡?」   而雖是面無表情,眾人卻可以感覺到平靜的表象下面,湧動著洶湧的怒潮。倘若激怒了他,爆發出來的力量恐怕會轟得自己連骨頭都不剩!   不過這些侍衛多是出身貴族騎士的家庭,受王統和忠君觀念影響甚深,那衛兵猶自不肯吐實,顫聲道:「我,不、不知道……」   艾裡眉頭一皺,現出幾分不耐。他身前的幾人立時為恐慌所籠罩,唯恐他就此一揮劍要了自己的命。忽地一人大叫起來:「我知道!放過我們,我告訴你!」   其餘人紛紛大聲呵斥那士兵。那人怒罵道:「我偷偷看到了!王子命令我們出來抵擋之後,就喬裝打扮成平民要偷偷溜出宮去!身為主上,卻要部下去送死好得到時間逃命!這沒有榮譽心的人配成為我們的王嗎?我們為什麼要為他賣命?!」   一時間,眾人訝然無言。那士兵便向艾裡說道:「王子剛從西邊的後門離開的……」   話沒說完,他已被艾裡一把拖起。「帶路!」   如果從黎盧上空俯瞰,就會發現城中一個角落不時閃現出艷麗的光輝,像是在放煙火般煞是好看。   在空出來的寬闊處,進行著一場激烈的魔法戰鬥。火球、冰箭等攻擊魔法在空中劃出一道道閃亮的弧線,隨即在防禦結界和魔法盾上爆開絢麗的花朵。戰鬥範圍之內,異彩紛呈,讓人目不暇接。   然而在場的目擊者都知道,這些由魔法形成的美麗光芒只要沾上一星半點,就會造成致命的傷害。高等魔法師間的戰鬥,一般武人是很難插手其中的。因而三王子一方人數雖眾,卻只能靠琉夜和蘿紗兩人對抗羅炎,三王子和其他護衛都退到盡可能遠的地方觀戰。   也幸好遭遇魔王時,他們正走到一個比較開闊的廣場,不致給城市造成太大破壞。   或許羅炎是故意選擇這種地方來攔下三王子?   蘿紗曾冒出這種想法。不過她個人對羅炎的觀感雖不惡,但是魔王會為人族著想?覺得自己的念頭毫無根據,她便把它拋在腦後。畢竟和魔王的初次正面對戰,絕對不是可以悠閒想心事的時候。   蘿紗的魔法直接以心念牽動,施法的速度已經是一般魔法師遠遠不及,而羅炎的操控魔法的熟練度遠在她之上,速度竟比蘿紗更快。虧得蘿紗和琉夜兩人互相支援掩護,交替攻擊,才勉力支撐住。   然而,蘿紗魔力儘管難有盡竭,但操控技術和掌握的強力魔法都遠遠比不上魔王。而琉夜雖歷經千年歲月,但肉體死亡後便無法再進行修行,寄魂後也只能保持生前的水平,對魔法的研究雖精深,但單論魔力深厚程度反而不如蘿紗。   而羅炎的不死體質,令兩人全力造成的傷害,只在短短時間內便能復原如初。因而雖是兩人聯手對抗羅炎一人,仍是完全居於劣勢。   對戰中途,羅炎緩了一下手,為一個對手的變化而有些意外。   「原來是妖精族啊。還真是少見。」   被戰鬥中急速流動的魔法精靈帶動得不斷舞動的棕色長髮下,現出一副瑩潤如玉的纖長雙耳。平凡的棕眸淡化成晶瑩剔透的金黃色,非人類能有的眸色。   久戰之下,連續使用強力魔法的琉夜魔力損耗很大,不得已收起了障眼魔法,顯露出妖精族原貌。一時間,在場目擊的人都為這份妖異之美而發出低低的驚歎聲。   然而美則美矣,這卻她處境狼狽的明證。琉夜向內心的那個靈魂不斷請求道:「月炎,撐到現在,我們也算是仁至義盡了,就到此為止好不好?」   她不是害怕自己會怎麼樣,她已是靈體,只有究級古魔法「神之永眠」才能將她封印,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東西令她消亡。她擔心的是月炎。承受戰鬥中受到的傷害的,是月炎的身體。現在雖看不出什麼,但當寄魂結束後受的傷就會顯現出來,那時月炎能撐得住嗎?   但任她怎麼說,月炎卻是充耳不聞,沒有半點反應。   當羅炎發出的一個閃電爆擊的威力轟穿了琉夜的護身結界,令琉夜的身體一陣劇烈震顫,琉夜明白月炎的身體必定受到了很大傷害,她終於忍無可忍。   「不幹了!不幹了!!三王子又不是我們妖精族的什麼人!!為什麼要為他做到這個程度?!」在心中向月炎鬱悶地大叫一聲,琉夜就想招呼蘿紗抽身走人。   然而馬上便感應到月炎求懇的心緒。「不!現在離開,他一定會死的!!」   一邊繼續與羅炎周旋,琉夜體內的兩個意識展開了另一場對抗。   「這時候哪裡還顧得上別人?再這樣下去,你的身體會先毀掉的!不管你願不願意我都得走!不能任由你的身體再受傷了!」   「不要!求你了!」月炎的懇求更加急迫。   「……笨蛋。你該知道,你為他所付出的,他都看不到啊!在他眼裡,為了保護他而豁出命地戰鬥的,是我而不是你啊!你為他忍受再多痛苦,你的情意連半分也沒法傳遞到他那裡。就算這樣,你還是堅持要幫他?」   「琉夜姐姐,你該知道我的答案的。」   寄魂過那麼多次,琉夜自能感覺得出來月炎的心思。月炎一開始便知道像弗裡德瑞克這樣的人,是不會為任何女子的感情所羈絆的。留在他身邊,不過是因為她自己放不開。原本就對這段感情不抱希望的話,自然不會在乎弗裡德瑞克知不知道自己的付出。   月炎的心聲又響了起來。「現在丟下他就等於放手讓他落向死地。那麼我就算安然無事地再活幾百年,今後的每一天也都是活在後悔中。那滋味會比死更痛苦……看在我們這麼多年親如姐妹的情分上,便成全我,幫我保護他吧!」   感受到月炎的堅決,琉夜猶豫了。在很久以前,她也曾有過一份刻骨銘心的感情。就算在千年之後,那人早已化作飛灰,她依舊很高興當初能有過那樣美好的一段。因為自己也明白其中的滋味,她已經不知道怎樣做才是對月炎好了。   「你這笨丫頭。」琉夜輕歎一聲。   思索的結果,最後她還是決定尊重月炎的想法。肉體的痛苦可以忍耐,心靈上的痛苦卻會侵蝕整個靈魂,既然月炎寧願忍受痛苦和危險,也不想違背心意,自己便不該阻撓她的。 第十章 勝負終分   「只要我還活著,我就沒有敗!」   在身著平民服飾,喬裝逃往城門的路上,亞歷威爾德王子一直神經質地不斷念叨著這句話。   過往他一向是以冷靜沉穩而聞名,而現在看來,他的冷靜沉穩乃是以權位的穩固為基礎的。   弗裡德瑞克崛起得太快,不到一月的時間,亞歷威爾德從一國權力的頂峰淪落到難以立足的地步。境況的急速變化,就像是腳下的土地劇烈震動起來,令他再難保持過往依附實力而生的沉著。   精神上的不穩,已經越來越明顯地顯露出來。短短時間裡,亞歷威爾德彷彿老了十多歲,窮途末路的氣息在他身上變得越來越濃厚。   而他竭力想拋掉內心中敗北的預感,不斷地以言語來鼓動自己。   「就讓那小子得意地笑上一陣吧!只要我沒死,我就還沒有敗。等到我離開黎盧,和忠於我的軍團會合,手中掌握了大軍,就可以開創出一個新局面!到那時,弗裡德瑞克的詭計就再派不上用場了。」   已經看得見城門了!等出了城,就有了新的希望。一切才剛剛要開始呢!   為幻想中的勝利畫面而興奮,亞歷威爾德王子發出了空洞的笑聲。   「看著吧!最後坐上王位,接受加冕的,依舊還會是我!正統的聖愛希恩特的王者!!」   「殿下!」   陪在他身旁的最後幾個護衛的警告聲,將他從虛妄的狂想中驚醒。他往護衛看的方向望去,瞳孔猛然收縮。   城門已經關閉了。在城門邊,站著一個輝月宮內的衛兵和先前那名硬闖輝月宮,有如鬼神一般的金髮劍士。   衛兵認出了第一王子和他隨從幾人的裝束,抬手指向這邊跟金髮劍士說了些什麼,劍士便大步向他們趕了過去。   激戰中,羅炎看了看天色,道:「時候不早了。看起來我好像耗費太多時間了。」   他的攻勢隨即變得更加暴烈,一個個強力魔法不間斷地衝擊著對手的防禦結界。看來先前他還是有所留手。   不要說反擊,單是勉力維持住自己的防禦結界,已經耗去蘿紗和琉夜的全副心神。眼看防禦結界在密集攻擊下越來越顯薄弱,這樣光是挨打,撐不了多久的。   蘿紗側頭對琉夜叫道:「你到我身後來!」琉夜立刻醒悟,蘿紗的意思是以她的防禦結界替自己擋住魔王的攻擊,讓自己可以集中力量反擊。   然而她一閃到蘿紗身邊,還來不及有別的行動,便見羅炎突然收住攻勢,飛快地從她退開的空隙間擦身而過,直闖後方。   「糟了!」   她們終於醒悟過來。羅炎加強攻勢的目的,就是要逼得她們讓出空隙!他的目標本就不是她們,而是正在她們身後十幾丈外觀戰的弗裡德瑞克!!   在琉夜她們和魔王作戰之時,三王子並沒有離開。因為既然先前魔王能攔下自己,如果逃走的話,必定還會被他找到,那時城中最強的兩個魔法師不在身邊,就是必死無疑了。   琉夜回轉身,看到羅炎衝向弗裡德瑞克時,月炎的意識立刻爆發出強烈的情緒。驚駭的感覺一瞬間席捲琉夜全身,真實而強烈的感受,幾乎讓琉夜以為這是她自己的感情。   隨即,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情況。過去月炎只要在琉夜結束寄魂後才能重新控制自己身體,然而這一次,琉夜清楚地感覺到在自己控制著身體的同時,月炎的意識便從心底深處浮了上來,和自己並立,共同掌控身體。   不,不能算是共同掌控,自己的意識甚至是不自覺地在順從月炎的意志而行動!也就是說,月炎可以繞過琉夜的意識,直接控制她所掌握的技能。   琉夜震驚失色。她料想不到月炎「要救三王子」的信念是如此強烈,竟然到了可以壓過自己意識的程度!   她眼看著自己的身體一邊疾飛著追向羅炎,同時,低聲吟唱起一個咒文。   「以吾之血為飲,以吾之肉為食,以吾之精氣為償……」   「不可以!」琉夜在心底大喊。   那是……禁忌的魔法!   然而她無法停止身體的動作,月炎也毫不理會她的阻止。琉夜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情況劃向自己最不希望看到的地步。   「……易求異界之門,須臾之開啟……」   轉瞬之間,弗裡德瑞克已經進入羅炎的魔法攻擊範圍。羅炎放緩腳步,垂下的右手周圍,開始有蒼白的電光在絲絲黑氣繚繞下閃動。只待這魔法的魔力積蓄完畢,羅炎將手掌對準三王子,就是有一百個弗裡德瑞克也是死定了。   這千鈞一髮間,琉夜終於趕到他前頭。就在羅炎的手掌剛剛抬起之時,月炎完成了咒文。   「……納眼前之敵,置於最深之暗黑。」   突然捲起了一陣強風,吹得人睜不開眼。急速的氣流旋動下,景物的影像似乎也有些扭曲了。隨後,在琉夜和羅炎之間閃現出一個黑點。   黑點只在一瞬間便擴張至無限大,讓人看不到邊際。然而在目擊這一幕的人看清楚前,這片黑幕又消失無蹤。除了那黑幕外,魔王也不見了。   這一切彷彿只是一個幻覺,只要人們一回神,原本看得真切的一切就會消失得乾乾淨淨,不留半點痕跡。只有他們敵人的猝然失蹤,才證明那並非虛幻。   成功將羅炎封入異度空間後,妖精族女子的身子搖搖欲墮,晃了幾下,倒在奔過來的弗裡德瑞克懷中。   琉夜駭然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再看著躺在三王子懷裡的月炎,驚怒和悲傷之色交替地在她臉上不斷變幻。自己無法再在月炎身上維持寄魂狀態,這說明了什麼,已經很明白了。   在弗裡德瑞克懷裡的月炎抬眼看向滿臉戚容的琉夜,虛弱一笑。「對不起了,琉夜姐……你得等待下一個聖女出生了……」   「你……你這笨女人……」   雖然靈體應該是不會流淚,但琉夜的悲傷凝成了虛幻的晶瑩淚滴,自頰邊大顆大顆滑落。   「怎麼會是你?……一直都是你嗎?」弗裡德瑞克看到經過,大致也猜得到是怎麼回事了。素來沉靜自持的面孔上,難得地現出了動搖之色。   月炎轉回頭仰望他的臉,露出恍惚的笑意,令失去血色的嬌顏愈顯淒艷。「記得故事中在男人懷中死去的女人,多半是他的戀人呢……不,別急著否認。我也知道不是這麼回事。不過在最後,就讓我做一做美夢吧……」   弗裡德瑞克輕撫她的面容,像是對待真正的情人一般溫柔,柔聲道:「不,我想,我應該是真的喜歡你的。在維耶拉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活得最開心的時候……只是我得完成的事情太多,害怕被任何女子牽絆住消磨了志氣,所以才不敢全心投入感情中。」   說著說著,眼中也滴下淚來。他握著月炎變得冰涼的手,讓她碰觸自己的淚水。「對不起,請原諒我……」   月炎認真的看著他,想分辨他的話究竟是真的,還是為了安慰自己而演的戲?然而開始渙散的眼神,怎麼也看不清楚他的臉。   終於,她釋然而笑,低聲道:「謝謝你……   就算是演戲也罷,能看到他不是為了他的目的,只是為了讓自己高興而說出這番話,流下那滴淚,已經足夠了。   如是沉入一場美夢中一般,她微笑著緩緩闔上了眼。   驀然,他們前方的空間再度扭曲。眾人只覺光線忽暗還明,消失的魔王已再度出現在他們面前。因月炎的隕歿而包圍眾人的哀傷氛圍立時為緊張所取代。   琉夜憤然道:「你怎麼還在?!」   羅炎薄唇上的笑容似是感歎,似是嘲諷。「哼,我是從神之眠地回來的人。那種程度的異度空間,能把我怎樣?要封印我的話,就拿出更強的魔法來吧!」   睨視抱著月炎半跪在地上的三王子,他冷然而笑。   「不過看來在你們找到對付我的辦法之前,弗裡德瑞克王子的命就得先讓我拿走了。」   「呼哧!呼哧!呼哧!」   亞歷威爾德王子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這般跑得胸腔都要裂開般的滋味,鮮少修習武技的他不知道已經有多少年沒有嘗過了。但是,不跑不行。生路就在眼前了,就算再痛苦,也得撐下去!   他讓最後跟隨在自己身邊的所有護衛都去纏住那個金髮劍士,自己則向城樓上拚命跑去。   他的口袋中有一副繩索,可以用這個從城牆爬下去。黎盧城西北邊有大片的樹林。只要金髮劍士被纏得久些,他能來得及進入森林中,便大有機會逃出去!   「看來不需為生活勞碌的王子殿下,平常的運動量未免也太小了點。」   好不容易爬完了長長的階梯,剛登上城樓,亞歷威爾德王子便聽到前方響起了令他血液為之凝結的冰冷嘲諷。他驚懼地抬頭,果然看到那金髮劍士正好整以暇地等著他自投羅網。   血腥的戰鬥鬧騰了一夜,現下已是破曉時分。天邊微現的曙光,劃開黎明時未盡褪的夜色,在劍士身上承受陽光的部位洇染出柔和的金紅色塊。濺上些許血污的金髮重新閃耀出燦爛的光澤,在清寒的晨風中輕輕飄蕩。扛著劍悠閒地靠在城牆上的艾裡,誠然是一副讓人賞心悅目的畫面。   然而在亞歷威爾德王子眼中,艾裡卻不啻是噬人的惡鬼。王子喘著粗氣,憤怒地叫喊起來。   「弗裡德瑞克到底給了你什麼好處?為什麼要這麼賣命地和我作對?!都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我才會落到現在的狼狽境地!」   單人獨闖輝月宮,逼得自己不得不匆忙出逃,不用說,那些人儡也定是在他手上折損大半,自己才會敗了這一戰,現在又追到這裡,堵住了他就在眼前的出路!自己之敗,大半原因都在這個男人身上吧!   殺入輝月宮時在艾裡胸中澎湃的怒潮,經過這麼多場戰鬥,已漸漸平息下來。現在,他心頭是一片宣洩之後的平靜和超脫。   「不是因為我。我只是加速你敗亡的速度罷了。令你失敗的是你們王朝自身的各種弊病。就算今天你剷除了三王子登上王位,不滿貴族專制和欺壓的百姓遲早也會爆發,把你拉下王座。」   要想按自己的希望生活,還是得建立一個屬於自己的地方。聖愛希恩特是如此,對自己來說,也是如此啊……   對自己的話,艾裡也有所觸動。   他一直希望能找到一個沒有骯髒的權力紛爭,可以安心享受生活原本的樂趣。過去,他以為索美維村就是自己尋求的淨土。   然而聽到索美維村被毀的消息,他終於明白了。是自己太天真了,在現下這烽火四起的大陸上,哪裡還會有可以全然不受外界影響的淨土呢?既然已是身處亂世中,要想得到一個可以真正按著自己的想法生活的地方,便只有依靠力量自己去開拓,去守護。   「你在說什麼鬼話!我才不相信!」   亞歷威爾德王子大喊起來。   「你們這些卑賤的平民,怎麼有資格反抗王族?弗裡德瑞克混有敵國骯髒血脈,他不配成為聖愛希恩特的王!我才是唯一有資格登上王位的人!」   狂亂的眼神,說明他已經瀕臨崩潰邊緣。他踉蹌著跑向城樓邊緣,向城外的廣闊的天地胡亂揮動手臂。   「這一切,都是屬於我這真王的!天命所歸真王是不可能敗的!我不相信……」   聲音驀然停頓。亞歷威爾德的喉嚨咯咯作響,卻再也說不出話來。   城外,旌旗林立。   黎盧右方是寬闊的海域,然而現在卻幾乎看不見多少海水。放眼所及儘是各式船隻,密密麻麻的桅桿形成了水上的森林。這些船頭掛著各商號的徽章,其中以托洛裡夏家的船佔得最多。只是,它們現在已不是普通的商船,每一艘船上,都轉載了可以攻城的火炮。   船上本也有懸掛和徽章一致的旗幟,但現在卻都換上了統一的旗幟——印有代表弗裡德瑞克王子的「F」的旗幟。   而黎盧左面的陸地上,則冒出了由人群構成的森林。黑壓壓的軍隊,已經逼近了黎盧城下。初升的朝陽下,長槍和劍閃耀著森然寒光,軍隊中的旗幟也被照得清晰。   那是第四軍團——效忠弗裡德瑞克的駐軍的旗號!   陸上!海上!全都是弗裡德瑞克的人!!   亞歷威爾德轉身看去,金髮劍士逼近了自己,城內的街道間,到處可見王城護衛軍在為昨夜的破壞善後……   黎盧城內城外,都佈滿了弗裡德瑞克的勢力。而自己這邊,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無路可走,什麼希望都沒了。   先前亞歷威爾德想過,只要他沒死,便不算失敗。而現在已是敗得徹底。那麼,自己的生命也沒有延續的必要了。   一瞬間,絕望的王子便決定了終結生命的方式。   手臂在城垛上一撐,他沉重的身軀便越過城牆向城下墜跌下去。城外目擊這一幕的軍隊和商船上的人在零星的驚呼聲中,注視著王子身體的墜落。   亞歷威爾德的身體在幾丈下的石地上定格為古怪的臥姿,發出了沉重的撞擊聲。   艾裡走到他墜樓的位置,伸頭向下看去。王子扭曲的肢體,讓他看起來像是個被打壞的貴重人偶。只有從他的口鼻中溢出的鮮血,還有微弱的抽搐,證明了他片刻前還是個活生生的人。   細看城下林立的軍隊,艾裡在隊伍前方的將旗下看到了一張眼熟的面孔。那人身著戎裝,看服飾應是城下軍隊之將領。他的五官平凡,然而那沉凝蕭殺的眼神令這張臉現出與他身份相稱的威儀。   艾裡隨即想起這男人,正是在倫達芮爾時陪同「希爾迪亞」的那名隨從。那時覺得他那副眼神不是殺手的,便屬沙場名將,想不到,他還真的是個統領大軍的將領!   他無疑是弗裡德瑞克那方很重要的支持者了,應是接到了王子們正式開戰的消息,便帶了部分機動力最強的軍隊前來救援的。弗裡德瑞克昨晚曾說過的天亮會有的援兵,就是指他的軍隊和那些商人緊急調撥來援的商船吧。   艾裡在觀察思考的時候,下方的軍隊已派人過去查看那墜落的死者。片刻後,那人起身大聲叫道:「亞歷威爾德王子死了!」   靜默持續了片刻,終於,如同回聲一般,開始有人也應和著喊了起來。隨著聲音的傳揚開去,聽到這句話的人,或是疑問,或是感歎地也喊出這句話。   聲浪變得越來越大,此起彼伏地在各處響起。整座黎盧城都為之震動了。   「亞歷威爾德王子死了!」   月炎一死,琉夜便使不出多少魔法,只剩蘿紗一人,根本不可能是羅炎的對手。眾人無計可施,只能眼看著羅炎一步步地逼近。   羅炎手上的魔法已經就緒,正要出手之際,城內外的呼聲也傳到了這裡。   「亞歷威爾德死了?」羅炎勾起一個古怪的笑容,瞥著三王子。「你的運氣還真不錯啊!亞歷威爾德居然差一步先死了。」   說話間,他手上的魔法迅速散去。隨即,他便轉身衝上天空,看來竟是要離開了。   弗裡德瑞克原本已當這次必死了,見他如此,驚異莫名,站起身喊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們已經沒有還手之力,你為什麼不下手?」   「我的任務是在亞歷威爾德王子失敗之前殺了你,至於他失敗之後還要不要殺你,卻不在任務的範圍內。我沒興趣做多餘的事。」   丟下這兩句話,半空中的羅炎化作一道白光向西方疾掠而去,轉眼便消失了。留下地面上的一群人面面相覷,慶幸自己竟然保住了性命。   歷時半年餘的王位之爭終於有了個結果。三王子弗裡德瑞克大爆冷門,成為最終的勝利者。   鬥爭有了結果後,也並不是就此風平浪靜。戰鬥造成的破壞需要善後,權力需要交接,黎盧城中,依舊是一片緊張忙碌。只是現在的緊張忙碌,已不像以前那樣透著惶然不安的氣息,取而代之的是對嶄新未來的期待。   城中一片歡慶的氣氛中,兩個人卻是特例。班內特和基爾夫自昨夜見識過艾裡大哥神威凜凜的表現和百姓們對他的敬仰之後,自慚形穢的他們便斷了請艾裡回去統領山寨的念頭。   失落之極的他們,回到橋洞底下躺了大半天,才恢復少許精神,起身收拾不多的隨身行李,準備回自己的山寨去。只是每想到出來幾個月,最終卻辜負了大家的期望,錢也用光光,最後還是一無所獲地回去,他們就忍不住要哀歎好幾聲。   然而才鑽出橋洞,便看見一名男子在向附近的一個住戶詢問什麼。今天的光線依然很充足,雖還有些距離,已經可以看出這名男子,就是這幾個月來對他們避之唯恐不及的艾裡大哥。在和住戶交談結束後,他更向這裡直直走了過來。   因為太過驚訝,兩人都不知該有什麼動作,就這麼傻愣愣站著看著他越走越近。   基爾夫道:「二哥,你有沒有覺得,艾裡大哥好像有什麼地方變得不一樣了?」   「嗯,好像是有點……說不上來。」   此時的艾裡,確實有所變化,身上多了一股奇異的氣度。那是一股雄渾平和的威儀,然而又讓人感覺到一旦與他為敵,就必定會被他壓垮的王者之威!   不過兩個山賊的眼力,還沒高明到能感受到這微妙的氣勢變化。看著艾裡神情冷肅地走到近前,基爾夫的小腿忍不住開始有些打抖,低聲向前頭的班內特問道:「二、二哥,艾裡大哥不是被我們追得煩了,要打我們一頓出氣吧?」   「……別胡說。」班內特呵斥道,然而他也不確信,膝蓋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待艾裡終於來到他們身前,兩人都冒出了虛汗,緊張地看著他,聲音也有些發顫了。「艾裡大、大哥,有什麼事嗎?」   「我想入伙。如果你們還想要我帶領你們的話,我現在便和你們一起回山寨。」   「啊?!」   驚訝過度,兩個山賊半天合不上嘴巴。   一直躲著他們跑的艾裡大哥,竟然主動來找他們要求入伙?   在昨天立下大功之後,如果他願意,肯定可以從三王子,不,新的聖愛希恩特國王那裡得到高官厚爵,他現在居然說要跟他們去當荒山裡的山賊頭子?!   「你們不願意?」   「啊,不!不!當然歡迎!真是太好了!!」在自己就要放棄的時候,對方竟然送上門來,這樣的好事哪裡還找得到!   近看下他們終於發現,艾裡嚴肅的神色並不像是要打人出氣,而是絕對的認真。   幾日後,遠在凱曼帝都拉寇迪的傑伊,收到了聖愛希恩特王位之爭結果的消息。他剛走進內室,準備對這消息加以分析整理,便聽窗外一陣振翅聲。一抬頭,他驚訝地看著一頭不起眼的灰鳥從窗口飛了進來。   那是專門用來和艾裡聯繫,但是陸續放出的十幾頭中從沒有一頭能飛回來的戀血鴛!   戀血鴛的一去無回,已經令傑伊覺得自己的行動只是剃頭擔子一頭熱。然而今日,竟然有一隻飛回來了,這反倒令傑伊一時有些難以相信。   而且,它第一次帶回了艾裡回應自己的訊息。   展開從鳥兒腳上解下的紙條,上面有幾行潦草的字跡:   「我已起步。   很快將成為貝拉境內一個山賊團伙的首領。它將是我今後發展的最初基礎。   如有新情況,勿忘知會。「 【第十一集】 第一章 出發   歷經連日大亂後,得回的平靜顯得尤為可貴。   褪盡了霧氣,黎盧的上空回復了往日的澄澈明淨,只剩些許未熄盡的火頭還在冒出縷縷黑煙。那是戰火熄滅後的餘韻。   間或飛過的鳥兒不再是被人驚飛,而是悠然翱翔於屬於它們的青空。平緩流淌著,橫穿過黎盧城的艾遜河上,幾座連接兩岸的石橋靜靜矗立其上,猶如千百年前便在那裡見證了聖愛希恩特王朝變遷,而今後仍將這樣默默旁觀下去。   而其中一座石橋的平靜,卻突然被兩聲大叫打破。   「我們不是在做夢吧?!」   「太好了!」   原已無力為繼,正打算放棄的時候,卻莫名其妙地達成了目標?!   這強烈的落差,令班內特和基爾夫一時錯愕,而一回過神來,興奮過頭的兩人便叫喊著撲向艾裡身上。   「別往我身上粘!好噁心!」   「喂,喂!住手!你們該不會有什麼奇怪的嗜好吧?」   嚇了一跳的艾裡一邊喝止,一邊手忙腳亂地把這章魚般巴在自己身上的兩人拉開。他的冷淡(正常)反應稍微冷卻了兩個山賊的熱情。   先冷靜了些的基爾夫開始感到疑惑。艾裡的轉變未免太突然了,也不合情理。   他鬆開艾裡,遲疑道:「大哥你真的願意去我們那鳥不生蛋的山溝嗎?我們全寨上下都願意聽從大哥的,只是……我們能給的也就這百多條命罷了,別的就什麼也拿不出來了……」基爾夫沒有說得太白,已足夠傳達出他的意思。   艾裡大哥如果留在黎盧的話,必定會受到新王的重用,從此就可以擁有顯赫的權位、輝煌的前程--這是深山老林中的山賊頭子夢也夢不到的啊!更何況艾裡他從一開始就很排斥當山賊頭子,這顯然便和愛好理想之類的其它理由也扯不上關係了……   那麼究竟是什麼讓他改變主意想去當山賊頭子?   橫豎都想不出個頭緒,兩個山賊索性也放棄了思考,四隻眼睛眼巴巴地瞅著艾裡,只求他不要說出剛才不過是在耍他們玩的話來。   艾裡臉上的苦笑斂去,顯出的是認真的神色。過去艾裡一看到他們出現便大聲咒罵著轉身而逃,兩個山賊難得見識到他這樣的一面,一時竟有些受寵若驚之感。   「我沒有騙你們。留在黎盧是可以得到些權名利祿,不過那都不是我想要的。聽起來或許像是在吹牛,但那些東西只要我有心,到哪裡都可以輕易得到……喂,你們那是什麼眼神?」   回想起在荒山上初見艾裡時拮据寒酸的模樣,兩個山賊臉上明白寫著「我不信!」三個字。艾裡以一聲乾咳掩飾過尷尬。   「不管怎樣……我今後想做的事,是必須要你們與我同心協力才能完成的。我很感激你們願意相信我、追隨我,把未來交付到我手上。」   見兩人現出些許忸怩之色,他坦然道:「我知道你們信任的是我的能力,相信的是跟隨我能獲得更多生存下去的機會。而我想做的,是建立一個可以不受任何人所左右,屬於我自己的勢力。」   「雖然我們的目標或許有所差異,不過沒有關係,我們走的是同一條路。因此,你們也無需對我有什麼感激歉疚,我們是一條船上的夥伴。」艾裡露出溫暖笑意。   「今後,必定會有很多事要仰仗大家。這裡先謝過了。」   班內特和基爾夫自離開山寨後便只知道追在艾裡後頭跑,也沒去想得太深,此時聽他這麼一說,才發現大家確實是出於想依附強者以在亂世中求生的心態,才會一廂情願地粘著艾裡。   仔細想想,這種行為實在是相當自私任性的,也難怪他以前一看到自己二人就跑了。山寨的兄弟們需要艾裡的帶領,而他對自己這伙山賊卻無所求。雖然大家一時還沒有想到,但時間久了總會察覺,恐怕會漸生嫌隙。好在現在艾裡主動講開了,擺正了關係,等回到山寨便可以沒有負擔地相處下去。   「那麼,大哥,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馬上回山寨嗎?」   「嗯。等我回去把事情告訴其它人,整理好東西後就可以出發了。」   確定了事情,艾裡便暫且告別,班內特和基爾夫送他走出石橋下的陰影。說完幾句話,艾裡轉身欲行,剛要開步便楞住了。   情況有些不對。有不少人正向這裡聚攏過來,遠處還源源不斷地有人趕來。黑壓壓的人潮一波一波地湧向中心,而這個中心點……看來就是自己!   一瞬間艾裡不由得懷疑是否三王子又有反覆,過河拆橋地派兵剷除自己,不過看到這些人都是平民打扮,並非軍人,繃緊的神經才放鬆下來。   再看前頭有一人更是眼熟,原來是自己先前問路的那人。看來是剛才自己被人認了出來,現在「聖劍士」聲名正隆,便招來了一大群人過來「參觀」。   雖知這些人沒有惡意,但這萬馬奔騰般的架式也令人腿軟,艾裡本想逃開,奈何前方三面群「敵」環伺,背後又是寬闊的艾遜河。   退無可退,砍又砍不得,他從未有一刻如此深刻地感受到「暴力不能解決一切」這句話的含義,只能任由這些人歡欣雀躍地將自己圍在當中。頓時,澎湃的聲浪向他席捲而來。   昨晚艾裡幾進幾出於眾多怪異殺手之間,為了保護民眾無懼個人安危地與他們激戰的英勇事跡,已經以野火燎原之勢傳揚開來。「聖劍士」原本就聲名正隆,現在更儼然已成為新的傳奇英雄。有幸見到真人,這些民眾都興奮地爭相向他表達內心的激動和感謝。   被淹沒在喧囂聲浪中的聖劍士掙扎著想說明真相。「等一下!其實我,我不是……喂!安靜一下,聽我說完行嗎?」   周圍的人們見聖劍士像是生氣了,開始靜了些。艾裡趁機解釋道:   「其實昨晚我並沒有做什麼高尚的事!只不過是因為迷路了沒法離開,才會和那麼多殺手打起來!」   人群一時寂靜無聲。   艾裡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心底冒出另一種緊張。因為這下他要應付的大概不是民眾的熱情,而是他們的唾棄了。   「聖劍士大人真是謙虛啊!」   然而隨著人群中某人恍然大悟的一聲喊叫,所有人又恢復了原先的熱情,神色中更增添了一份對英雄高尚品格的欽服敬仰。   「為善而不願居功,果然是真正聖潔之劍士啊!」一個老頭捋著花白鬍子搖頭晃腦的讚歎。   「不管聖劍士您怎麼說,您保住我一家的恩德我是絕對不會忘的!」   一個年輕女孩嬌嗔道:「呵呵,您很不會說謊哦!聖劍士怎麼可能會迷路嘛!」   「……」艾裡翻起了白眼。「我沒轍了。」   再度響起的人聲比先前還更加熱鬧,他只有一雙耳,哪裡聽得過來?只好在冷汗淋漓的臉上掛出合乎「聖劍士」身份的笑容,裝腔作勢地嗯啊有聲應付著,等待大家自己平靜下來。   「對了,我們一直都還沒問過聖劍士的真正姓名啊!」   那白鬍子老人問出這句話後,人群很快安靜下來,等待艾裡的回答。   如果是往日,他必是打個哈哈,瞎謅胡混過去,回頭照樣當回悠閒自在的流浪漢艾裡。然而,今日他的想法已經不同以往。略一沉吟,他昂然道:「我是艾裡。」   他知道從自己親口說出這個名字起,默默無聞、全無背景的流浪漢艾裡便不復存在了。經由這些平民之口,「聖劍士艾裡」之名,將很快傳播開來。而他對此已有所準備。   「那您今後有什麼打算嗎?還會留在黎盧吧?」   「不。這裡的事情已經結束了,我打算走了。」   聞言,人們露出不捨之色,卻也並不意外。眼下黎盧大勢已定,不會再發生給平民帶來危險的爭鬥,聖劍士離開這裡到更需要他力量的地方去,也是自然的事。   「我是要離開了。但我想,過不了太久,你們大概就會聽到有關我的消息了吧!」   艾裡的笑容在自信之外,似乎還隱藏著別的意義。雖然不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這一刻,在場的人都感受到了自他身上散發出來的豪邁之氣。   走回三王子所居別宮,還沒到前門,艾裡遠遠便見往日車馬冷落的別宮前,今日竟是冠蓋雲集。   進了門,被昨晚的戰鬥損壞的宮庭來不及整修,依舊是滿目瘡痍,景色實在不怎麼樣。然而破落寒酸的庭院內,現在卻很不相稱地擠滿了許多華服盛裝的大臣貴族們。   見到艾裡,認得他是弗裡德瑞克王子麾下得力部屬,這些向來高高在上的貴族們紛紛主動向艾裡致意寒暄。   艾裡知道若在往日,一個沒背景、沒地位的流浪漢怎麼可能有這等榮幸?這些都是在王子們的爭鬥中站錯了隊或是搖擺不定的人,現在見三王子獲得了王位,便趕著過來示好效忠。在外人看來,自己是三王子手下要人,他們才會對自己這般禮遇。   正在應付這些人,忽聽得宮內傳來聲音,他轉頭看去,原來是弗裡德瑞克送一位來訪大臣到門外。等候了大半天,終於見著王子本人,圍著艾裡套近乎的貴族們紛紛離開他,和庭院中其它官員一起向三王子圍了過去。   這些貴族尚要顧及尊嚴臉面,弗裡德瑞克還不致陷入如艾裡先前在橋下一般的境遇。不過隱藏在他們華麗優雅言辭下的熱切,相比那些平民絕對有過之而無不及。   平民們傳達的是對幫助了他們的英雄的敬意和感謝,而他們則是急於確定今後是否能繼續維持過去的地位和優渥生活。   更有不少手握重權的大臣殷切地想憑借他們頗有艷名的女兒與即將繼位的新王結為姻親,以此來建立在新權力中心的堅固地位。被弗裡德瑞克送出來的大臣也是其中一位。   對於這些人的提議,弗裡德瑞克只是以王位虛設已久,累積了許多政務急待處理,尚無暇顧及婚配為由輕描淡寫地推托了。   送大臣出了門,弗裡德瑞克見等候的其它王公貴族開始聚了過來,正是說話的時機。雖然要改革政制,遲早都得要和這些掌握權力的大臣對抗,但眼下自己立足未穩,還動不得他們。因而,他便藉著安撫大臣,同時安定在場其它人的心。   「弗裡德瑞克雖有心振興聖愛希恩特,但年歲尚輕,見識未廣,如今肩負一國之重擔,心下實是惶惶不安。時下,在內,因王室之亂,外省頗有不穩之象,不時有匪寇騷亂;在外,聯盟諸國各行其是,亟須我國出面重整聯盟、協調各國,凱曼的入侵戰線也已經逼近至離我國不遠之處……於此內憂外患,交相煎迫之際,該將我國引往哪個方向,又該如何抵禦外敵,我年輕學淺,實在還是心中無數。」   他微笑著將眼光掃過周圍的貴族們。   「幸而,朝內還有眾多如您般足可倚賴的重臣。或許過去所在的派系不同,不過現在既然已經沒有派系可言,過去的事也沒什麼可說的,大家效忠的都一樣是聖愛希恩特吧!能得到這些精通政務、才智卓越的忠臣輔佐,共同平定政局、排除外患,是我求之不得之事!   而眾卿為了維護大局穩定,振興我國國運,願意拋開過往小小芥蒂,主動與我修好,這令我由衷地欣喜和感謝。而眾卿以國為重、博大寬廣的胸懷,真是感人至深,堪為人臣之表率!不,這同樣也值得我學習。   為王之道,不在於以一人之力統領天下,而在於求得如各位這般忠良賢臣各展其才,同心令國家走向強盛之道!弗裡德瑞克登上王座之時,亦不敢忘懷眾卿的高潔品格,當事事以國為重,不計個人恩怨愛憎。便請眾卿輔佐我,共同為了我國之復興……」   「啐,說了一大堆,幾乎全是廢話嘛!」   站在不遠處旁觀者清的艾裡不由覺得好笑。三王子在面對安幫的人時,說話簡明乾脆,直奔中心,不過面對這些官場上的人,便換了一套招式,在這裡大耍花槍。政客必不可少的利器--說廢話的本領,看來三王子修行得挺到家的。   聽起來是慷慨激昂的一大篇,言辭間巧妙地令這些貴族們相信只要他們從此效忠,他便既往不咎,然而卻是空洞沒有多少實際內容。   弗裡德瑞克狡猾地沒有對保障這些貴族利益作任何實質上的承諾。雖然聽起來動聽,但當他做好準備要對這些王公貴族下手的時候,這些話便等於零,沒有任何意義。   不在乎這些前途堪虞的貴族的命運,也懶得再多看弗裡德瑞克的表演,艾裡逕自走向他的居所。還隔著兩間房,就聽得到德魯馬雷鳴般的呼嚕聲。昨晚奔忙勞碌了一宿,看來除了勞碌命的自己外,同伴們都還在房中補眠吧!   剛轉到廂房前,艾裡的面頰驀然被鍍上一層紅光。在前方庭院的空地上,一堆火已經燃到了盡頭,卻仍在努力吞吐著最後幾分光和熱度。明亮的火光勾勒出火堆前一個靜靜佇立著的身影。   從那高挑的身影可以分辨出是琉夜。看來她也一直沒睡。睡眠對於靈體來說並不是必須的。更何況是剛剛失去了重要的人的她,怎能睡得著?   聽到艾裡的腳步聲,她似猛然從靜思中驚醒般回過頭,旋即又扭回頭去。不過在鮮明火光的映像下,艾裡已經捕捉到她眼中閃動的幾星亮光。薄瓷般瑩白的面容,被一層盈然水光洗得清素,向來氣勢迫人甚至到了盛氣凌人地步的女妖精,這一瞬間竟顯出少見的脆弱。   「呃……嗨!」覺得自己好像不小心看到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艾裡有些窘迫地招呼道。   琉夜沒有立刻應他,過了一陣才放棄了止住淚意的嘗試,她仍是帶著滿臉淚痕轉頭面向他。   「不好意思,被你看到難看的一面了。」   「呃,對不起。」   撞到別人不想被人看見的一面,艾裡也不自覺地道了歉。琉夜勉強扯出笑容。「不用為了這個,道歉來道歉去。」   艾裡走過去,見火堆的火越來越微弱了。火焰中似乎有什麼東西。   「是月炎的……?」   琉夜微微點頭。不大可能千里運送月炎的遺體回去,便先行火化了。   艾裡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好,和她並肩而立,默默看著,直到最後幾朵火焰也熄盡。   「我替你收拾骨灰吧!」   他剛要邁步,琉夜卻道:「不用了。來於天地,還於天地,是妖精族的信條。這樣就好了,不必帶回去。」說著便走開去,躍上旁邊一棵樹,靠著樹幹仰頭從枝葉縫隙中望著頂上青空,神情空茫。   「一次又一次……總是要經歷這樣的悲傷。」   聽到琉夜這一聲悠然輕歎,艾裡覺得她似乎並不想一個人待著,便也躍上樹枝坐下。   「不想看著親近的人一個個蒼老、死去的感覺太悲哀,漸漸地,我便習慣了只關心妖精族全族的命運,不在特定的人身上放太多感情。只是作為寄魂者的聖女和我一心同體,怎可能不產生感情?至少,我希望能看到她們有個安穩幸福的一生,平平安安地老死床上。所以我總是拼盡全力守護她們……」   這樣坦露心情對琉夜來說是極少有的。艾裡只是借出耳朵靜靜傾聽。   「只是,我唯一在意的聖女,反而總會遭遇到不好的命運。雖然承受了我的力量,她們卻得為守護全族對抗各種天災或是外敵侵入,面臨的危險比其它的族人更甚,多半難得善終。現在,月炎也是如此……唉,一次又一次看著聖女死去,那種心痛仍舊沒辦法習慣。」   琉夜歎了一聲,面上甚至帶了些笑意,給人的感覺卻比先前流淚時還要悲傷。   「不說這些了。你怎樣?決定要去哪裡了嗎?」   眼明如琉夜,自然看得出艾裡為三王子做事時的不情願。如今月炎已歿,安幫事了,他也找到了要找的那位少年,再沒什麼事能令他留下來。   艾裡也樂意將話題岔開,消除剛才的悲淒氛圍,便也躍上樹枝坐下,將自己的決定向琉夜說了。琉夜飛了艾裡一眼,促狹地調侃:   「倒一直沒看出來你是這麼有野心的人呢!城府挺深的啊?」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頭。「不,其實是剛剛才有這個想法的。」   相處這麼長時間,琉夜當然能看得出艾裡是真心恬淡還是裝腔作勢。從艾裡抓到那少年時的神色,還有之後他的情緒波動,琉夜推測得出令艾裡想法轉變的大致原因。   「……和那個索美維村的少年有關吧?」   「嗯。」艾裡茫然望著前方,眼光的焦距卻沒有放在任何實物上。   「索美維村被毀了。對整場戰爭來說,不過是不會在任何一國歷史上留下記錄的小事件罷了。但是,卻讓我明白過來。雖然我喜歡閒散安寧的生活,但現在卻是個動盪不安的亂世。想按著自己的希望無所顧忌地生活的話,也只有靠自己的力量開拓出一塊屬於自己的土地。」   「咦?開拓土地?艾裡你要當農夫嗎?」   清脆的聲音響起。意料之外的第三者的插話,差點讓難得沉湎於感歎中一回的某人摔下樹去。   「是你,蘿紗?你沒睡?」   蘿紗揉著發紅的眼睛走近來。「是呀,一直想著昨晚和羅炎戰鬥的事,怎麼也睡不著。他竟然能將我的魔法還原成魔法精靈而吸收掉!」   三人相互打量,見大家都是一副紅眼眶,蘿紗和艾裡是熬夜,琉夜是哭紅了眼,不由都笑了起來。   「那,後來呢?」   「後來?」琉夜的聲音含著笑意。「後來這單純的傢伙,就直接開口問人家是怎麼做的了!」   艾裡聞言亦露出好笑之色。不論是武者還是魔法師,克敵制勝的方法都是不可外傳的秘密。向戰場上的對手詢問對方用的是什麼辦法,簡直和問:「你能不能告訴我怎樣才能殺掉你?」這種問題一般可笑。   看他們兩人在樹上坐得自在,蘿紗也飛上枝頭在艾裡旁邊坐下。艾裡忽地有些驚訝。從什麼時候起,蘿紗使用魔法已經變得這麼自如熟練了?這一路上的戰鬥,已經令她成長了這麼多嗎?   只是,這也證明了她跟著自己後經歷了許多危難。這種成長,讓人很難高興得起來啊……   「可是,他回答我了。他說在凱曼帝都的中心廣場,我也曾經做到過。今天靜下心來想了一陣,我記起來了。」   說到有關魔法玄奧的事,琉夜也感興趣地前傾身體,專心聽她說話。而晃動雙腳上下擺盪著樹枝玩的蘿紗,只像是個在嬉戲的小孩,神態輕鬆地完全不像是在談論這樣嚴肅的事。   「艾裡你還記得吧?武道大會上,凱曼國王派許多魔法師施用絕對平衡結界封鎖了廣場。不過在被我射了一箭後,以我一個人的力量應該不可能打破的平衡結界就消失了。以前我一直都沒想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不過按羅炎的話來看,當時我大概無意中已經發動了和他昨晚一樣,或者類似的能夠還原魔法的力量。」   「那麼你當時是怎麼做到的呢?」   「那個……」蘿紗不好意思地陪笑,「人家記不得了嘛!」   那時她全身都承受著魔力反噬的劇痛,那一箭是在她與強烈痛苦對抗的同時,勉力凝聚神智射出的。除了射出那一箭的強烈意念外,當時的確切情形都沒什麼記憶了。   「嘖,這不是和沒說一樣嘛!」琉夜和艾裡頓時洩了氣。   「對了,你們剛才在說什麼種地不種地的事呢?」   「……」艾裡翻起了白眼。   在他向蘿紗說過自己的打算後,她狀極輕鬆地張口便表示贊成。「當山賊啊,好像也挺好玩的!什麼時候走?」   「喂,好歹也該考慮一下吧?」   艾裡很懷疑蘿紗到底明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這可是要起兵自立啊!她的口氣卻好像在說明天的郊遊是帶三明治好,還是帶漢堡包好一般。   「沒什麼好考慮的啊!我相信艾裡不會做不好的事情的。想平靜也好、想大鬧也好,你想做什麼,我都會跟從的。何況這樣是比較有趣嘛!」   對她不知是信任還是盲從的態度,艾裡無話可說了。該不會覺得這種事情重要的,只有自己一個人而已吧?   「唔……」一旁琉夜的聲音響起,吸引回兩人的注意力。「以那些山賊作為起步的勢力,然後趁著凱曼入侵時的混亂吸納各方流散的力量,漸漸壯大實力嗎?從現下人界的情況來看,倒是可行。只是有一個問題。」   她轉頭直視艾裡。「那座山雖然險峻,但太過貧瘠陡峭,小小的山賊團伙還湊合,卻並不適合作為培植壯大勢力的基地。更何況,凱曼再過不了多久,大概就要打到那裡了,憑那山是絕對守不住的……是這樣吧?」   艾裡也想到過這個問題,只是一時尚找不到解決的辦法。瞄了眼艾裡皺眉的樣子,琉夜便知自己說的沒錯。   「那麼,怎麼樣?你們和那些山賊會合後,要到我們妖精領域來嗎?妖精領域內地域寬廣,土地富饒多產,適合長期發展。而且那裡有時之流嵐保護,可以說是最隱蔽的基地。你們平時可以在外界活動,如果有強敵逼近便退回結界範圍內,就算對方明知你們就在這一帶,也沒有辦法可以打進來。如何?」   艾裡驚訝地看著琉夜。「好當然是很好啦!只是……為什麼?」琉夜應該是維護妖精族的,為什麼主動提出這個會令妖精族被捲入危險的建議?   「……過去,湯姆他一直希望妖精族能有和人族和平相處的一天。」   琉夜恢復了先前回憶過往的悠然神色,娓娓說道:「那時每次聽他說起,我都暗歎他太過善良老實,現在想起來,天真的是我才對。」   湯姆?艾裡旋即想起,那是琉夜出身索美維村的人類情人。   「當年妖精族無法在人類居住的地方存身,便逃避到與世隔絕的地方。雖然確實得到了一時的安寧,卻也必須獨立應付因之而來的各種天災人禍,聖女們為了守護全族才會面臨那麼多危險。月炎的情況雖不一樣,但歸根結柢,也是因為妖精族無法與人族共處而起。」   琉夜妖媚的金眸中透出堅定的光芒。「所以,我希望能藉助你們,讓妖精族重新可以堂堂正正地在外面和其它種族一起生活!」   蘿紗追問道:「可是族裡其它人會怎麼想?」   「這不是問題。村裡的長老曾經說過族內嬰兒出生減少、體質變差的事吧?」   見艾裡點頭,她繼續說道:「我們族裡人也希望能與外族多接觸,引入新的血脈,不然遲早是亡族的下場。雖然我還沒和族長和長老們商量過,但我想他們是不會反對的。」   「既然如此,我當然是求之不得。就這麼說定了!」   艾裡笑道:「原本還以為馬上要分別,以後也不大可能再見面了,看來今後還有很長的相處時間啊!請多多幫忙了!」   「不用客氣。」經常耍弄蘿紗、艾裡玩的琉夜,神情難得的誠懇。   「我說過,今後你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我都願意幫忙。不止是基地的事,其它的事只要我做得到,我都會盡量幫你們的。」   「真的?太好了!」艾裡和蘿紗異口同聲道,心中都感驚喜。琉夜魔法了得,頭腦亦聰敏,一直只在意妖精族的她願意轉換立場,成為他們真正的夥伴,實是給己方平添一大臂助。   「當然是真的。不單是因為月炎的事欠了你們不少人情啦,也是因為在妖精領域裡無聊了一千年,我都悶得快發霉了。好容易碰上你們這麼好玩的人,要是就這麼分道揚鑣也真可惜呢!」   琉夜的理由怎麼聽怎麼像是「本姑娘沒玩夠之前,怎麼會放你們走?」歡喜中的兩人陡然一陣寒毛倒豎。   「噢!對了,艾裡。」琉夜想起了什麼,猛一擊掌。「差點忘了告訴你,現在月炎不在了,我沒有了寄魂的聖女,發揮不出多少魔法能力。今後大概只能仗著靈體能隱形這一點,幫你去做偷窺之類的事吧!」   「偷、偷窺?」   艾裡撲通一聲摔下樹去。   「怎麼,不需要人家了嗎?」琉夜探頭問道,一臉棄婦般的哀怨。   艾裡只得苦笑應道:「呃,需要,需要。」   琉夜掩著口,笑得風情萬種。「我就知道你想偷窺。」   「……我不是這個意思。」   說是琉夜要幫忙他們,然而艾裡和蘿紗卻都有種跳進了火坑的感覺。蘿紗同情地看著狼狽的艾裡,卻也不敢開口。說不定琉夜下一個戲弄的目標就是自己。   吱呀一聲,廂房的窗被推開了。   「呼啊∼∼」德魯馬站在窗前,望著外頭已近黃昏,被霞光染成了淡紫色的天空大大地伸了個懶腰,轉身對和他同間房的埃夏說:「一覺醒來,天都快黑了哪!噯?那邊在鬧什麼呢?好像很熱鬧的樣子!」   埃夏嘴邊掛著溫文笑意靠在床邊,「今後大概還會更熱鬧吧!」 第二章 復仇之力   「啊∼∼好悶哪∼∼」   名為卡特爾的熊男,仰天發出痛苦的嘶吼。   在舊貴族眼中,卡特爾和他手下的安幫眾人正是炙手可熱的新貴。   弗裡德瑞克王子的登基儀式還不及舉行,便著手重新組建新的權力中心,並下令整頓軍隊、徵募新兵,以應對不久之後將面臨的與凱曼的對戰。他並沒有封賞卡特爾等人任何爵位,卻把徵募新兵的權力交給了他們。   在其它貴族看來,三王子是想栽培這些市井出身的平民,等他們建立功績後再行封賜,讓他們真正成為權力核心的人物,不知道羨煞多少人。但在知道三王子壓根就打算廢黜貴族階級制度的安幫眾人看來,自然不會有什麼受寵若驚的感受,某些人甚至還有些適應不良。   比如卡特爾。   過去他都在簡陋平凡的地方直接發號施令處理幫務,現在坐在裝潢高雅莊嚴的廳堂中,正經八百地批示公文,倒是全身都不自在。不管放置公文的辦公桌再怎麼豪華,他看到桌上堆放的大堆公文時的鬱悶心情也不會因之有絲毫改善。   「唉,過去還可以看看艾裡那幫人的熱鬧來調劑心情,可惜他們現在都走了。」   忍到了極限,卡特爾猛地拋下筆疲累地靠在椅背上哀歎。在一旁助理席位上專心整理資料的蘭妮婭抬起頭,見上司在摸魚,她也摘下眼鏡揉揉有些酸痛的眼角。   「是啊,說走就走了呢!」   蘭妮婭語氣中頗有些悵惘。艾裡他們幾個都是相當獨特的人,他們在安幫中活躍的樣子,鮮明得似乎就在昨天,常常令人忘了他們現在可能已經在數百里之外呢!蘭妮婭頗有些感傷,與艾裡的短暫重逢已經結束,再見面不知是什麼時候了。   不過看他臨別時的樣子,和初識時相比少了一分頹唐,多了一分堅定,應是找到了他的方向。蘭妮婭不由為舊友感到高興。   就算大家各自選擇了不同的路……   「蘭、蘭妮婭?」   正想得入神,便聽見卡特爾顫抖的聲音。「你、你、你難道對他……   對他餘情未了?」   「什麼啊?我和他沒那回事啦!」蘭妮婭狠狠地翻起了白眼。她和艾裡間如果真的有什麼的話,依自己的性子當初便會死跟住他了,怎會到處遊歷,最後還遇上這只笨熊?   不過卡特爾看來還是不大放心。「既然這樣,那我們去約會吧!」   拉起蘭妮婭就想往外走,卻被她狠狠一拳打回堆積如山的資料公文中。   「約你個頭!還有一大堆履歷沒看呢!給我乖乖幹活!」   此時,在聖愛希恩特西面的格林坦恩境內的山區中,也有人發出了和卡特爾相近的抱怨。   艾裡一行人向東行了十幾天,距離山賊們盤踞的山頭已經不遠了。   只是地方越走越荒涼,凱曼又尚未打到這裡,這些日子真是風平浪靜,讓蘿紗厭厭地提不起精神。   懷中的小狗呼嚕嚕咕噥幾聲,她撫摸著它歎道:「阿旺,你也覺得很悶嗎?」   獬猞王並不是在贊同主人的話,而是在示警。   驀地嘩啦一聲響,一陣腥風撲面,艾裡等人前方的密林中竄出一頭猛獅,向他們疾衝過來。它應是被闖入它地盤的人聲驚動而來,要將他們化為腹中的肉塊。不過這次的獵物卻絲毫沒有露出懼色。   這些天來,終於有了除了走路之外的事可以做了!   懷抱小狗的女孩喜上眉梢,精神為之一振,興奮地大喊了一聲:「我來對付!」瑩藍的光芒已經在她身前浮現,迅速凝結成十數根尖銳的冰稜。   然而冰稜還未及發出,一陣勁風猛然由後刮來,將她的長髮吹得向前飄飛。再一看,比爾的身影已經疾掠至那獅子之前,黑色鐮刀舞成淡淡的死亡黑幕。   冥頑無知的獅子感覺不出那股濃厚殺氣,依舊按以往狩獵的方法撲上前去,打算撲倒獵物咬斷他的喉嚨。可是,在被黑幕籠罩住的瞬間,它的去勢凝滯了,雄壯的軀體失去力量癱軟倒地,濃濁的血液同時從它脖頸、頭顱、腹部等十幾處傷口中噴灑出來。   比爾漠無表情地將鐮刀插回腰間,蹲下檢視戰鬥的成績。   不,還不夠。一刀的落處稍偏,另外一刀的力道不夠俐落。還要更多戰鬥的磨練……   「討厭啦!為了多拿經驗值就搶先動手,比爾你好詐噢!」   身後突然傳來蘿紗的大聲抱怨,比爾才發現自己一心想多找些戰鬥的機會磨練武技,竟忘了這獅子她已經預訂下……轉頭看見蘿紗身前的冰稜已經被熊熊火焰代替,少年忙連聲道歉,生怕她一個按捺不住,恐怕就是幾個火球飛過來了。   「對不起!對不起!」   「不原諒你,不原諒你!」蘿紗嚷嚷著和比爾打鬧作一團。神情倒並沒有多生氣,更像是借題發揮和他鬧著玩打發時間罷了。一樣悶得發慌的德魯馬和埃夏也插上一腳,圍上去落井下石。   看著這一幕,艾裡不覺微笑起來。感覺好像又回到在魔翼森林時那段時光哪……   比爾重新以他自己,而不是「亞歷威爾德王子手下殺手」的身份和蘿紗等人再見面時,一直閃爍著眼神不敢正眼看他們,好像不知該怎麼面對這些昔日的朋友。不過蘿紗似乎完全沒有想那麼多。   在她坦率地稱讚「比爾你現在變強了許多啊!好厲害!」時,比爾愣了片刻。之後,他像是回想起了過去的相處方式一般,終於可以輕鬆地和大家笑鬧。和蘿紗他們在一起時的他,給人的感覺依舊是當初那個淳樸老實的少年,而不是那日血淚滿面,一心復仇的厲鬼。   雖然艾裡知道獨處時比爾的表情有時會變得很可怕,每日在趕路之外依舊不要命地以極大強度練習武技,他報仇的念頭並沒有減弱,只是埋藏了起來,但是當看到比爾的樣子和過去一樣時,艾裡還是會安心一些。他很希望藉由自己這幫人的相處,能慢慢消融掉他心中偏執的怨念。   天色全黑下來時,他們便停下來直接在林中紮營休息。遵照往例,埃夏他們在原地安置營地,艾裡則到附近去找吃的東西。   雖說琉夜沒法再用什麼魔法力了,不過有她在確實比較方便--當然不是指偷窺。琉夜可以隱身尋找獵物蹤跡,還可以為他引路免得找不著營地的方向。打到夠吃的獵物後,兩人一邊閒聊一邊走回營地。走了一陣,琉夜突然頓住腳步,神色微變。   艾裡疑惑問道:「有什麼不對?」以他的耳目,並沒有發現附近有什麼強敵。   琉夜凝神感覺著那異樣感。「封印……被觸動了。」   「啊?」對魔法是門外漢的艾裡有聽沒有懂。   「有一股力量在衝擊我設下的封印!封印如果被破解或是受到其他力量入侵,施術者本人是會有所感應的。」   「你是說……難道有人入侵妖精領域?」   「不對,不是那麼大型的……啊,那是我不久前下在比爾體內壓制人儡藥物的封印!」   她向艾裡喊道:「快趕回去!如果封印完全解除令藥力擴散,就不可能再次封住了!」   他們都明白封印如果解除,便意味著比爾踏上了死路,遲早會因身體不能承受藥性而亡!   為什麼設好的封印會動搖?難道有什麼魔法師抓住了比爾,在取他性命?但是誰會知道比爾體內有封印?推測不出究竟發生什麼情況,艾裡心急如焚地往營地趕去。   「比爾在哪裡?」   一趕到營地,艾裡便向守在火堆旁的蘿紗等人喝問。見他神色急迫,蘿紗也不敢先問事情緣由,忙指向一邊答道:「他在那邊練功,叫我們不要打擾他……」   話音未落,艾裡已經衝了過去。眾人疑惑地相互看看,也都跟了過去。   原本艾裡以為比爾可能被人制住甚至被抓走了,然而跑了不遠他便看到了比爾的身影。周圍沒有別的人或任何可疑的痕跡,比爾靜靜地閉目安坐於一棵樹下,至少從外表上看沒有受傷。但他閉目坐著一動不動,也說不定是已經遇害……   「比爾?你沒事吧?」艾裡忐忑著走近他喚道。   不過是短短一息間,對於屏息等待的人來說卻像是過了很久。終於,比爾的眼簾一顫,睜開了眼睛。見大家神色怪異地盯著自己,他疑惑地問:「怎麼了?」   艾裡略放下心,舒出一口氣道:「該問這句話的人是我們吧?剛才琉夜感覺到她封住你體內藥性的封印被攻擊了,我們就趕過來看看情況。究竟發生了什麼?有人接近過你嗎?」   「哦,這樣啊。你不用擔心這個。」   比爾的反應非常平淡,讓艾裡覺得自己有點像傻瓜。「喂,不該這麼輕鬆吧?要是藥性發散出來就沒法再壓制住,你遲早會沒命的!   到底是什麼在攻擊封印,必須得查出來才能放心啊!」   「我都知道。」比爾依舊無動於衷。「不用查了。攻擊封印的人就是我。」   「什麼?」在場的人都楞了。艾裡罵了出來:「開什麼玩笑?你想死不成?」   「不,我只是想借用藥力得到更多力量而已。」   聽到這裡,蘿紗他們也大致明白了事情原委。蘿紗沉下臉,「你都已經知道靠那個藥物得來的力量超過負荷,會令身體漸漸崩潰衰竭的,怎麼還……你不是笨蛋吧?」   「這些我知道,也仔細想過了。」   蘿紗的口氣很不好,卻是全因關心所致。知道這一點,比爾並沒有什麼不悅,平靜地將他的想法告訴大家。   「藥物致死的原因是肉體負荷不了,那麼反過來想,如果將肉體鍛煉得強悍到能承受住突增的力量的程度,再讓藥性發揮出來,便可以既得到力量又保住性命。所以,這一陣我一直在以強度修煉鍛煉自己。   然後我把真力凝聚成針形,穿刺體內壓製藥性的魔法力,等缺口洩漏出少量藥性後再用真力封住。在隨後的一段時間進行超強度的修行,令身體漸漸能承受、習慣新增的力量。等到能夠完全吸納了藥性後,再放出一些藥性。這樣一點一點地來,逐漸增強肉體負荷能力,應該便可以培養出能完全承受藥力的肉體了。」   比爾並不起身,隨手揮向旁邊的一個磨盤大的石塊。也不甚大的撲啦一聲,石塊已經碎裂成許多半個拳頭大小的小石頭。「剛才,就是我第一次放出藥性了。」   「嗯……聽起來有道理。」   「好厲害啊!虧你想得到!」   「不簡單哦,比爾!」   聽明白他的意思,埃夏、蘿紗等人紛紛讚歎起來。比爾並不是頭腦機敏的人,然而卻能想到了大家都沒有想到的辦法,可見他在背地裡定是費了許多心力。   「不行。這太危險了。」   然而艾裡並沒有半分動搖。   「你說的不過都是你的假設,真的做起來根本沒人知道會怎麼樣。   每次放出藥力後能不能重新壓制住藥性,要怎麼修煉,修煉多久才能確保身體習慣了新的力量,全是未知數。再想增強力量報仇,也不應該用這種危險的辦法。按正道去修行,也能……」   比爾頹然搖頭。「那是不可能的。我習武太晚,也沒有很高的天賦,按正常的辦法要有大成,恐怕普洛漢將軍都已經壽終正寢了!」   「但是你的辦法失敗的話,你遲早會走上死路的!命沒了還談什麼復仇?」   「遲早會死?人生出來,本來就是早晚都要死的。」自嘲地一笑,比爾驀地吼道:「如果練不成能夠復仇的本領的話,我活著也只是個該死卻沒死的屍體罷了!我寧可冒這個險!」   調整了一下急促起來的呼吸,他沉聲道:「對不起,我得抓緊時間修煉了。」說罷,他漠然起身,走入林子深處。   艾裡神色凝重地望著他離去,卻也並沒有阻攔。剛才看見比爾因為激動而充血發紅的眼睛,他終於明白他復仇的執念有多強。那不是任何人輕鬆的幾句話所能改變的!   回想起來,他會加入自己的行動,恐怕也全然只為了獲得可以和他的仇人普洛漢將軍對抗的軍力。或許,自己喚醒了一頭凶獸……邀他加入,難道真的做錯了?   不,不對。比爾已經選擇了復仇作為唯一的人生方向,沒有人能干涉得了。就算我不找上他,他自己照樣會朝著嗜血的道路走下去。   艾裡歎口氣,招呼蘿紗等人回去,大家該幹什麼就幹什麼。既然已經無法阻止比爾,那便盡可能地從別的事上支持他吧。   如此又過了幾天,這一日下午,他們終於來到了與山賊相遇的那座山下。想到馬上就可以回山寨見到弟兄們,班內特和基爾夫顯得很興奮,本來體力最差老是走在隊伍末尾的他們,這一次難得地跑在了前頭。   「有點奇怪。附近有太多人了。」   走了一陣,艾裡忽然冒出這麼一句,琉夜亦有所感地點頭道:「這裡是山賊出沒的地帶,人氣會這麼濃確實不對勁。」   「那要停下來嗎?」埃夏問。   艾裡略一思忖,便說道:「班內特他們跑到前頭去了,就算有危險的話也不能不追回他們。不過我想,如果真有問題,這些人也應該不是衝我們來的。」   他領先邁步先前走去。「不親眼看看,便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走吧!」   走了不遠,他們看到了班內特和基爾夫。   前方的路被一排由附近伐來的粗壯樹幹做成的圍欄隔斷了,數十個軍人打扮的男人看守著路口。班內特和基爾夫正和這些士兵糾纏不清,不過一時倒不致於有什麼危險的樣子。   艾裡他們走近後,其中肩上有隊長標幟的兵士伸手擋住他們的去路。「停下,這裡被封鎖了。你們不能再往前!」   「封鎖?為什麼?」   「羅維爾郡歐西斯領主正在這一帶圍剿山匪,禁止任何人進入,過往行人一律繞道!」   可以想見,這被圍剿的山匪自然就是班內特那一幫了!眾人面面相覷,一時說不出話來。   艾裡本想多打探些情報,但看那隊長神色已經頗有不耐,多問恐怕招來懷疑……正在猶豫間,便聽蘿紗一聲歡呼,滿臉天真無辜地靠上前來:「這麼說,各位大哥都是來剿匪的勇士了?真厲害!」   「我最佩服各位大哥這樣為了保護大家,勇敢地和惡徒鬥爭的英雄了!來的路上我聽說過這一帶有山賊出沒,一直還提心吊膽的,看到你們來剿匪真是太好了,以後終於可以放心旅行了!對了,能和我說說你們剿匪的經過嗎?現在進展得怎樣了?」   士兵們微覺詫異,隨即和緩了表情和蘿紗說起話來。   「啊?哈!難得你這小姑娘也懂得體諒我們的辛苦啊!」   「沒什麼啦,保護商旅和善良居民是應該的……」   眾士兵見這女孩清純俏麗、語態天真,都沒多少戒心,再聽她語氣中更是十分崇拜自己的英勇,心下都頗得意。   雖然他們會來打仗不過是聽領主差遣,一路上還常在私底下罵領主為了私怨而害大家這麼勞碌奔波,不過眼下在一心「崇拜」自己的小姑娘面前,紛紛卯足勁地吹噓自己的英勇。   一旁的艾裡、埃夏等人都暗讚蘿紗腦筋轉得快,居然能立刻作出反應,憑她無害外表接近這些士兵,扮出一副仰慕模樣引得這些人自動吐露情報。   趁蘿紗和士兵們說話的時候,艾裡留意正在被士兵盤問的班內特那邊。艾裡聽了一陣,班內特他們先前聽說封山剿匪時似乎表現得太過激動,之後又執意要上山而引起了士兵的懷疑,現在他們正努力辯解,說自己是出身山中的獵戶家。   蘿紗套了一陣話,大家大致聽明白了情況。那個歐西斯領主因為這裡的山賊曾劫走他的糧車,數次命當地官員派兵追緝都一無所獲。   盛怒之下,領主終於調集兩千兵力,親身前來清剿山賊。   眼下軍隊剛抵達沒多久,因為這裡山勢險奇,又不明山賊窩的確切所在,不敢貿然行動,所以雙方還沒有正式交手。聽到這裡,艾裡他們稍覺放心。   見蘿紗能探聽的消息已經聽得差不多了,艾裡便出面截斷士兵的話頭告辭。聊了這麼一陣,士兵們對蘿紗顯然頗有好感,神色和悅地放這真正的山賊頭子的隊伍離去,有幾個還特別關照他們路上小心。   艾裡偷偷丟了個眼色給班內特,班內特一楞,明白了艾裡是叫他們回去先商量商量再行動,便也要轉身回去。然而他們卻被士兵攔了下來。「等一下!他們可以走,你們卻不能走!」   班內特和基爾夫立時面色如土。轉過身正要離去的艾裡等幾人眼中閃過銳光。   之前班內特兩人的表現已經引起士兵的疑心,就算後來他們解釋是自己家在山中,也難說和山上的山賊有沒有牽連。隊長向手下士兵下令:「把他們帶回去,盤查清楚了再說!」   見該走的那小姑娘的隊伍還呆呆站著沒走,如果要和這兩個可疑份子動手的話恐怕會礙手礙腳,他皺眉道:「你們怎麼還不走?」   艾裡陪笑道:「我看這兩人長得挺老實的,應該不會是什麼壞人……」   「這不關你們的事!想走的話就快點走!」這金髮男子空長了副神氣的外表,言行卻唯唯諾諾,那隊長本就看他不太順眼,看他猶豫地在這裡磨蹭更是不悅。   「再囉嗦,就當你們是和他們有勾結的同黨一併抓起來了!」   這些膽小的平凡人最怕事,只求自己沒事就好,生怕被人牽連。只要這樣一威脅,他們就會乖乖地連屁都不敢放一個,這是這些士兵過去對付平民得來的經驗,他們也不認為這個男人會是例外。   「這樣啊……」男人果然傷腦筋地撓了撓頭。就在士兵們以為他必定要退縮的時候,他抬起眼睛,似笑非笑道:「那就算我們是有勾結的同黨吧!既然被看出來了,我就不客氣了。」   「啊?」   在士兵們反應過來之前,那軟弱男人忽地變成了令人生畏的戰神。   從背後包裹中抽出一把長劍,他身上的溫和平易頓時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沉厚而難以違逆的威壓。與他面對的士兵覺得自己彷彿裸身於風雪中,克制不住從身體深處傳來的戰慄。   為了掩飾而將劍放在包裹裡,這固然令艾裡拔劍時多耗費了一些時間,但他快到難以看清的動作足以彌補這一點。這些普通的士兵沒有一個來得及將刀刃朝向他,劍光銀電般閃動幾下,最靠近他的幾個士兵已經受傷倒地。   而動的不止是他一人。在金髮男人暴起發難的同時,與他同行的所有人也都由靜而動,猛然向各自周圍的士兵發動攻擊。   粗壯的青年揮動沉重的戰斧一邊輕鬆將士兵砸倒撞飛,一邊憨笑著嘟囔著「我明白了!」、「老師的話果然教得沒錯!」之類意義不明的話。而他身旁的紅髮少年則是打幾下退回他後邊,翻出一本筆記本看看,想了一下點點頭再衝上前打一陣。雖然戰鬥方式有些古怪,但戰鬥力卻絕不是這些普通士兵能夠抵擋得住的,片刻時間就被他們打倒了十數人。   只有先前滿臉崇慕地和士兵聊天的「天真」少女,安靜地站在旁邊。   眼見以自己這邊的力量不可能擋住這些人,被蘿紗無害外表蒙蔽的隊長便果斷地決定向她下手,帶了幾個人向她撲去。   隊長打的是以她為人質,或許能挾制住這些敵人的如意算盤,卻不知自己抽到了下下籤。艾裡或是其它人還能控制自己的力量,而蘿紗一旦發動魔法,則很可能控制不住自己的破壞力。她之所以沒有參戰,不是因為沒有力量,只是受曾被她所累的同伴拜託而已。   見這些士兵凶形惡狀地撲向自己,蘿紗臉上掠過一絲慌亂,冷靜下來控制魔法時,士兵們已經逼到近處。眼看蘿紗處境危殆,襲向她的每個士兵忽地感覺脖子後涼颼颼的,像被誰吹了一口氣。奇怪地轉過頭,便見一個半透明的絕色美女鬼氣森森地站在後面,衝著他們陰笑。   「鬼啊∼∼」士兵們齊聲尖叫起來,一時停頓了動作。得琉夜現身幫手,蘿紗的魔法終於準備就緒。   青碧的水色驀地自圍繞她的人影中閃現,隨即幻化成實體。一道水龍以蘿紗為中心高速旋轉起來,扶搖直上蒼穹,將那些不幸的士兵如破布般捲入其中。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停下了動作,呆呆望著那不合時令的水龍卷在上空招搖徘徊。   魔法師的同夥們已經習慣了這陣仗,艾裡和德魯馬各抓一個山賊,機靈地避開水龍卷。而士兵們就沒那麼幸運了。   水龍卷消失後,地面上站立的便只剩艾裡一行人,動彈不得的士兵們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那隊長正落在蘿紗附近,倒還沒有昏過去,他顫抖著問道:「你、你們,到……到底是誰?」   「我們是愛與正義的美少女戰士啊!」少女很開心地回答道,順便狠狠在他頭上補了一腳。隊長兩眼翻白,終於昏死過去。   「喂,這裡只有你一個是女的……好了,別玩了。」艾裡讓她收起玩心,又向眾同伴說道。「現在其它隊伍應該……被驚動了。」   這是比較委婉的說法。那麼招搖的水龍卷,這山裡有眼睛的人應該都看得到。   「既然已經動上了手,索性就打他們個措手不及。我們用最快的速度,盡量趕在領主的軍隊做好準備之前衝上山去!」說完,他便當先衝了出去。   「好!」眾人齊聲應和,快步追趕艾裡而去。   深山中一片峭壁之下,依山勢立著一座寨子,這就是班內特、基爾夫那伙山賊所居的山寨。他們原本就是窮困潦倒,又落草不久,寨子不過是些胡亂砍削的木材、石塊搭建而成,頗為粗陋。山寨大門處幾條漢子一邊畏畏縮縮地向山下張望,一邊小聲地交談著。   「下面好像變得熱鬧起來了?」   「是啊,奇怪!」   「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難道……」說話的漢子白了臉,「難道官兵已經殺上山來了?」   「不、不會這麼快吧?」   眾人都哭喪著臉。過去他們不過是襲擊人數較少的旅人,和正式軍隊打仗可是想都不敢想。自發現官兵圍山後他們惶恐終日,甚至連敵人究竟有多少人也不敢去探查。其實也沒什麼必要探查,單憑目測就可以肯定敵人的兵力大概有他們這兩百多人的十倍吧。   現在全寨上下都籠罩在悲觀絕望的空氣中。每個人都覺得這一次真的死定了,等官兵發動攻擊便是大家的死期。現在聽見山下隱隱傳來陣陣喧嘩,他們不知是艾裡一行人正在硬闖官兵的封鎖,還道一定是官兵已經發現了山寨的所在,正在發動總攻擊。   「唉,那時沒餓死,現在還是得死在官兵手上!這世道根本不讓人活了嘛!」   「……還是班內特和基爾夫比較幸運,正好下山逃過了大難。以後他們回來發現山寨已經完了,大家都死了,不知道會是什麼表情?」   「唉,不管怎樣,能活下去總是好的。」   「班內特、基爾夫!你們要連我們的份兒一起好好活下去喔!」   「是啊!雖然很羨慕他們,但我還是會在地府裡祝福他們過得好的……」   山賊們已經開始陷入假想中的悲情了。忽地一人瞪大了眼,望著通往山寨的小路。「不會吧?我竟然看到了班內特和基爾夫的幻影?   我有這麼想念他們嗎?」   他周圍幾人異口同聲道:「可是,為什麼我也看見了?」   眾人對望了幾眼,猛然衝了過去。夕陽的餘暉雖然令小路上快步跑來的兩人的面孔模糊不清,但從那熟悉的身形和動作,山賊們仍可以肯定他們就是自己的夥伴。   是真的!他們真的回來了!   不,回來的不止是他們。在班內特和基爾夫身後,還有幾個人。山賊們跑得近了,終於看清這幾人。   山風吹拂起當先那人的髮絲衣角,山賊們可以看清上面沾染著汗水泥塵和斑斑血痕。那是不久前歷經血戰的證據。男人身上依舊殘留著幾分殺戮氣息,如戰神般威嚴不可侵犯,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拜服追隨他。   再看清楚他的長相,正是那時擊敗他們的金髮劍士,山賊們高聲歡呼起來。幾個人跑上前去迎接,另幾人掉頭跑向山寨。他們想讓弟兄們早一點知道這個好消息。   「班內特果真把艾裡大哥帶回來了!」   大家終於有了救星! 第三章 慈不掌兵   山寨正廳上擺著一張很適合放在貴族家休息室的華貴雕花躺椅,不過出現在這山賊老巢中,顯得卻很不倫不類。那是山賊們偶然搶到的,他們哪懂得什麼適不適合?看這椅子是他們見識過最華麗好看的椅子,便拿來當作首領的寶座了。   椅子上鋪著一張山賊們自己獵來的虎皮,便有幾分「寶座」的樣子了,坐著倒也還挺舒服。更何況,就算是再簡陋的房間,如果可以不用花錢地享用食物和美酒,一同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又是一群爽直漢子,也都會令人十分愉悅。因而,很快地,艾裡已經和山賊們親得像同穿一條開襠褲長大的哥兒們了。   「哈哈!啊哈哈哈哈!要是早知道當山賊老大這麼痛快,我早就上山來了!」   「我們才是哪!看到大哥你的時候,我感動得眼淚都要下來了……   領主正在圍剿我們,還突破重圍闖進來幫助我們!」   「是啊!現在有大哥在,心一下子安下來了。」   「呵呵,別這麼說,我會不好意思的。」   「不過,大哥究竟有什麼辦法能保住我們的山寨啊?」   「……沒準明天就有辦法了。別說煞風景的話,來,來,喝酒!喝酒!」   「我們相信大哥!來,乾杯!哈哈哈哈!」   大廳中艾裡等人的接風宴已經連著舉行了兩天。積存的好酒和美食,全都搬了出來,山寨中酒肉香氣四溢,歡呼嬉鬧聲傳得老遠。 (http://www.yunxiaoge.com/index.php 雲霄閣)   艾裡上山後並沒有作出任何有關應敵的命令,大家都閒著沒事幹。   而對於壓倒性兵力的敵人,一旦被他們發現蹤跡便唯有死路一條,所以山賊們索性撤掉了所有防守,全體聚集在大廳中縱情暢飲。只是宴會的氣氛雖然歡騰至極,卻隱然有種最後的狂歡的灰暗味道。   只有埃夏和蘿紗以「女孩和小孩子不能喝酒」為理由被趕了出來。   兩人無聊地在外頭打撲克牌消磨時間。聽著廳裡頭艾裡和眾山賊的笑鬧聲一陣陣傳來,埃夏皺眉道:「一當上山賊就玩得忘形了。他真有辦法解決外面包圍的官兵嗎?」   「當然……沒辦法。」蘿紗甩出一張牌。「先前我問過他。他說我們人數少,而且每個人都有一定本領,所以闖進來並不太難。但要帶兩百多名普通山賊闖出兩千餘人的正規軍隊的包圍,還不能有太大損失,這就太困難了。他腦子現在也還是空空的,什麼辦法也沒有。」   「沒辦法?那我們闖進來不是自尋死路嗎?」埃夏驚道,心不在焉地應了一張牌。   「嗯,或許吧。」蘿紗又丟了張牌。   埃夏氣急。「什麼叫或許?蘿紗也真奇怪,你可能會死啊!你怎麼一點都不在乎?正常人陷入這種危險處境,或多或少都應該表現出一些憂慮恐懼吧?」   越和他們相處,埃夏就越覺得自己大概是他們當中唯一正常的人了。艾裡是毫無大師風範的古怪武道大師,蘿紗是有些脫線的魔法天才,德魯馬是主動追隨艾裡這種古怪老師的武道狂,正常人該有的反應好像很難在他們身上看到。身邊都是這樣的怪人,有時候甚至令他懷疑不正常的會不會反而是自己。   他知道自己不是艾裡和蘿紗那般的天才,也不像德魯馬對武道有那麼強的渴求,他只是一個希望活得有價值些的普通人而已。如果當時艾裡沒有帶自己走,自己現在正得意地向村人們吹噓曾救過一個瀕死(瀕臨餓死)的本領高強的劍士吧!   然而真的成為了他們的夥伴,卻漸漸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定位自己。艾裡、蘿紗的天賦是再努力也不可能趕得上的,自己又沒有德魯馬那般對武道的狂熱。他越來越搞不懂,在這個團隊中自己到底是在做什麼,又想得到什麼?難道就只是給大家煮飯打雜?   蘿紗抬頭想了想,說道:「我想,是習慣了吧。艾裡一向很少計劃周詳後才動手做事,最後事情還不是都能解決?」   「對他來說,世上的事情好像只分為該做和不該做兩種。如果覺得是該做的事,他就放手做下去,而不會瞻前顧後地考慮太多。」   一邊啪啪地出牌,她一邊描述對艾裡的感覺。「或許這是能力夠應付所有情況的強者的自信吧!先確定了要達成什麼目的,再來想辦法,他確信自己有能解決一切問題的能力。」   「是這樣啊……」   「不過,這一次嘛……我們倉促間發現官兵圍剿,他散漫慣了,可能沒來得及考慮太多就摻和了進來。說不定這一回他是真的搞不定呢!」   口中說著可怕的推測,蘿紗的神色卻還是輕鬆得像是閒話家常。將底牌一掀,她拍手笑道:「埃夏你輸了!」   「喂,你這是什麼意思啊?」   蘿紗翻起底牌給他看:「誰叫你打得心不在焉。我贏了。」   「不是說打牌,我是問你為什麼說他搞不定?」   「因為這超過他的能力範圍了啊!以前的事都是可以憑著個人武勇解決的,但這一次的事卻是帶領一群人與軍隊對抗,需要許多人協力。單個人能起的作用有限。而據我所知,就算艾裡以前曾經學過一些兵法,卻並沒有帶兵的經驗。」   「……那你怎麼還能這麼輕鬆?」埃夏發現自己又搞不懂蘿紗的邏輯了。   「不用太擔心。我還有一個救命絕招可以用。」   「救命絕招?」   「是啊,我的終極召喚技。」蘿紗神秘地一笑,隨即打了個哈欠。   「呵--累了,我先回房了。」   說話間,她已收拾好牌起身離去。留下埃夏還在原地疑惑地自語:   「她不是魔法師嗎?哪來的召喚技?」   回到自己的房間,蘿紗從包裹中翻找出一把線香,點燃一支插在窗台的花缽上。看著冉冉上升的淡藍輕煙,她滿面狐疑之色。   「說是終極召喚技,我卻也不太有自信呢。真的只要點上這麼普通的一支香,紀貝姆先生就能找到我嗎?總覺得不大可能。」   線香的氣味在風的吹送下擴散出山寨,穿越了密林,自山溪上掠過,迅速飄散向四方。香氣已經淡薄得人類難以分辨,但,並不是所有的生物都無法察覺。   香味飄至山中一角。密草灌木遮掩下,有一個十分隱蔽的幽深洞穴。向來少有動物敢於靠近這裡,因為這裡棲息著一條危險的巨蟒。它很樂意將一切入侵地盤的生物化作腹中物。   「打擾了,借用你的地方休息一陣。」   然而,此時這條巨蟒卻軟癱在地。地面上滾動著一個小鐵罐。先前它便是吸入了這個被拋入洞穴的鐵罐中散發的煙霧而動彈不得的。   一個灰衣人悠然坐在巨蟒旁邊,慢條斯理地咀嚼著乾糧。垂暮的氣息、灰白的長髮,看不出確切年紀的外貌,正是自墨河鎮結識蘿紗後一直暗中跟隨在左右的紀貝姆。   「放心,我只是借住,沒想殺你。還要感謝你給了我這麼個不錯的地方。人類找不到,野獸也不敢靠近,看來我可以放心休息一晚了。」   人蛇安然共處一室的畫面已經夠古怪,而紀貝姆還時不時和蛇說上兩句話,給人的感覺就更加怪異了。   自流落人界起,他就過著與人隔絕的半隱居生活,而這半年多來暗中跟隨保護蘿紗,更是大半時間都孤身跋涉於荒僻無人之地。長時間的孤獨,令紀貝姆漸漸習慣了對不會回答的事物說話。如是普通人,恐怕早就被巨大孤寂感壓得受不了了,但他卻從未流露出過苦悶之態。   事實上,離群而居甚至更令他覺得輕鬆。被折去鬼角的他,既不是人類,也算不上魔族,本就是游離於兩方之外的異類吧。   忽地,他似有所覺,從腰間取出一隻小匣子。打開匣蓋,一頭形似蜜蜂的飛蟲在籠中煩躁地震動翅膀,發出嗡嗡的聲響。他微微一笑。「果然來了。」   從匣子取出飛蟲,他將一段絲線繫在它身上,自己握緊絲線另一頭。一送開蟲子,它便振翅飛向洞外,紀貝姆牽著線沿著它飛的方向快步行去。   這是產於魔界中的荷荻蟲,只要荷荻草的氣味出現在它百里之內,翿H苧M抖磈{T諑狀鏝嵌奔捅茨肺`朔獎懵萇湊業階約海o憬桋T瀉奢恫蕕南呦憬桓麩鉿⑻a萇吹閎枷呦悖x奢恫蕕奈兜婪5□隼矗|塗梢岳挶扆灟廒_惱庵窒靶哉業剿珖R非形恢謾?   紀貝姆長期孤身旅行難免會碰上危險。再沒有了強大武力的他,能恃以保身的就只有他的智能和學識。   被放逐人界時他帶走了許多魔界生物的卵和種子。這些年他隱居在墨河鎮,潛心飼養培植了許多用以煉製藥物或是幫得上自己忙的魔界生物。荷荻草、荷荻蟲便在其中,先前那熏昏巨蟒的濃煙也是用栽培出的魔界毒草製作的。追蹤蘿紗等人的這一路,這些魔物在他追蹤和自保上起了不小作用。   出了洞穴,他又從行囊中取出一團乾枯的草來。用水壺澆了些清水,枯草便泛出綠色舒展成面盆大小的環形。紀貝姆用鐵線拗出一個帶柄的環,鬆鬆地套住草環,便滾動草環順著荷荻蟲飛的方向跑去。   看起來或許像是小孩子在玩滾鐵圈,其實這草環是魔界的含羞轆草,對於不熟悉的動物氣味十分敏感,一感應到有陌生動物靠近至一定距離,便會反向滾走避開危險。並不是具有危險性的魔草,但在躲避敵人時卻很好用。   三日前艾裡等人闖上山時,紀貝姆一方面利用軍隊追堵艾裡的騷動中出現的空隙,一方面也靠著含羞轆草的指引避開士兵鑽入了包圍圈之內。利用這個,紀貝姆就可以繞開搜山的軍隊去尋找蘿紗。   於是,第二天山賊們便發現山寨門外站著一個意外的訪客。   得到通報,猶帶三分醉意的艾裡立刻清醒了,匆忙趕了出來。山賊們至今尚能安然無恙,全因為還沒有被圍山的軍隊找到。而現下竟被一個外人找到山寨的位置,這可不是等閒小事!   面孔被亂髮擋住大半的紀貝姆並不惹人注意,艾裡又只在倫達芮爾見過他一次,因此沒有立刻認出他來,戒備問道:「閣下是誰?有何貴幹?」   「我叫紀貝姆,冒昧前來是想來找人的。」   「找人?」艾裡皺起眉頭,「……奇怪,我怎麼覺得閣下好眼熟啊?」   大概那時紀貝姆「沒女人緣」的鐵口直斷深深戳痛艾裡傷處,他想了一陣,終於認了出來。   「啊!你是那個算命師!」   陝橇□倘縊躉Y忝傲松俠矗鋼昊隍苀挴e改閽趺椿嵩謖猓磕訓濫惆抵懈U儻頤牽康降子惺裁茨康模俊?   算命師卻仍是不緊不慢地笑臉相迎:「我說過了,是來找人的。哦,說有人找我來也可以。」   艾裡狐疑道:「誰?」   還沒弄明白算命師的意思,艾裡便聽蘿紗歡呼一聲,從自己身後奔向那可疑人物,親熱地拉著他的手說起話來。算命師的神色如長輩般的親切,蘿紗對他的態度也頗為親暱。   「沒想到你真的來了!太好了!」   「我說過你需要時我就會到你身邊的。昨晚天色太黑,在山裡多繞了些路,來得晚了。」   「對了,這裡這麼隱蔽,你究竟是怎麼找到我的呢?我沒有留下路標啊!」   「呵呵,這也是商業秘密哦。」   「他是來找你的?」艾裡愕然問道,腦袋裡只覺得一團亂。蘿紗大力點頭。「是啊。是我請他來幫忙的。我們先進去說話吧。」   大廳在辦宴會,紀貝姆被帶到旁邊的一間房中。聽蘿紗介紹過他的來歷後,忐忑不安的山賊們終於放下心,四散開去各做各的事了,只留下蘿紗、艾裡等人在屋裡與客人細談。   「哦,你是修雅生前的朋友,在墨河鎮認出蘿紗是修雅的女兒後就暗中跟隨保護她?」   「嗯……以前欠了她一份情。她不在了,便只有回報在她女兒身上。」   艾裡和修雅相處的時間不算長,她又不是個愛提及私事的人,也不清楚她有沒有這麼一位密友。埃夏、德魯馬更不認識修雅,自然更說不出什麼看法。   不過想想看,如果他有什麼不好的企圖的話,之前便不該放過和蘿紗單獨相處的大好機會,再說這麼做也撈不到什麼好處……這個人,至少不會是敵人吧。   蘿紗插話道:「他就是商隊托我們去請教逃離凱曼方法的那位智者。這一次我們需要人指導行軍打仗的方法,所以我就想到找他來幫忙了。」   轉頭向紀貝姆笑道:「是吧,紀貝姆先生?你會有辦法吧?」   紀貝姆點頭微笑,「先跟我說說現在的情況,我才能作判斷。」   「多謝了。那麼,就由我來說吧。」艾裡正色道。這三天雖然沒有採取任何行動,夜夜笙歌的同時,他還是有留意瞭解有關消息。喚人取來山賊自製的這一帶山脈的詳細地圖,他就著地圖向紀貝姆解說。   「山寨中共計兩百七十六人,都是青壯年。體格不錯,不過都沒有修習過武技或是魔法,裝備一般,積存有箭矢一千支。你既然通過了包圍圈,應該也明白敵人是正規軍隊,裝備精良,數目約莫是我們的十倍,由歐西斯領主親自統領。歐西斯出身正統貴族家庭,雖不是軍事天才,領軍能力也算中規中矩……」   紀貝姆邊聽邊發問,歐西斯領主為何興師動眾前來剿匪、他的個性、行事風格等有關的事情都問得鉅細靡遺,還找來瞭解當地情況的山賊問話。知道越是針對具體形勢來制訂計劃,勝算才越大,艾裡他們也沒有半點不耐。費了不少時間,解說才終於告一段落。   「……現在敵方尚未查清我們的位置,歐西斯領主將兵力分為兩部分,一千多人守在山下,封鎖出山的通路,其餘一千多兵力分為三支隊伍上山搜查,逐步擴大搜索範圍。以我的估算,最多再過五天他們就會發現山寨的位置。」   艾裡皺眉道:「雖然我們可以放棄山寨躲進森林,再多支撐一段時間,但這裡是歐西斯領主的領地,他可以獲得供給。如果我們無法突圍的話,耗盡武器和物資後便更加沒有生路。」   「我明白了。」紀貝姆道:「再回答我一個問題就行。」   「請說。」   「你希望最理想的情況下,這場戰鬥以什麼樣的結果告終?或者說,你想把這些山賊帶向何方?」   瞭解了現有條件,再問明想要達成的目標,然後便可以開始尋找憑現有條件達成目標的途徑。看來是個很理性的人。   艾裡點點頭,答道:「原本我就打算捨棄這裡,帶他們到一個更安全的基地去。因此,勝利條件是保留絕大部分實力,安全脫離包圍就可以了。」   「好的。請稍等。」   說罷,紀貝姆取過地圖查看。眾人小心翼翼地觀察他的神色變化,卻看不出半點波動。沒留太多時間給大家不安,他很快便將地圖放回桌上。「有辦法了。」   「敵方以十倍之眾,原本可以逐步縮小包圍圈困死我們,但領主復仇心切,分出一半兵力搜尋我們的所在,這就令包圍圈相對地變得薄弱了。雖說每一支隊伍的兵力都至少與我們相當,仍舊不可輕易與他們硬拚,但是,至少已經有了我們可以利用的空隙。」   紀貝姆胸有成竹道:「敵方的兵力雖在我們十倍以上,也沒什麼可怕的。因為我們本就不需要和他們硬拚。突圍的關鍵,就在於抓住他們隱藏的弱點,盡可能地擾亂敵方部署,製造可以讓我們逃出的空隙。」   「弱點?」蘿紗疑惑道。敵人兵力那麼強,會有那種東西嗎?   紀貝姆向她一點頭,「具體分析一下,就會發現不少可以讓我們利用的地方。」   「如你們剛才所說,歐西斯是為了出一口氣而興師動眾地帶了這麼多軍隊來消滅一小撮山賊,可見是個偏向情緒化的人。心理上的優越感很可能令他有所輕慢,不能完全發揮兵力上優勢。   另外,他領軍才能和軍隊素質都屬一般,山賊過往的行動又沒有展現什麼謀略,他不會想到這次平凡的山賊這一次會以精密的計策來對付他。對我們真實實力的誤判,將令他們無法正確推測我們的饌跡楚數q〉庇行H姆從ΑT偌由稀覛?   他的手落在地圖上,嘴角微翹。「這一帶地形險峻複雜,只有我們瞭解地形,正是製造陷阱圈套的好地方。」   德魯馬小聲驚歎:「哇,好厲害!被他這麼一說,就覺得事情好像並不怎麼困難了。」   「具體的行動計劃,要等我和山寨裡的人接觸過後再做安排。」紀貝姆已經進入構想具體行動的階段。   「大體上應該是利用一開始領主軍隊對我們的輕視和將官間爭功的心理,派小支隊伍在一支搜山的部隊附近現身,並以草人、揚起塵土等方法令他們以為這就是山賊主力。為了不讓我們逃掉,領隊將官在發信號召集友軍後必定會先行追擊。我方小隊可將其引入深山中事先準備好的陷阱進行殲滅。對於趕來的其它隊伍,可利用其時間差以類似的手段分開消滅。   不過,我們得注意在剩下少部分敵兵未進入陷阱中時就動手。這樣歐西斯領主在接到潰逃下山的士兵的報告後,知道上山的三支部隊都是被山賊的主力擊潰,便會懷疑原先估算的敵人數字是否正確。   如果他膽小怕死,也許會立刻撤兵會安全的據點;不然也會採取比較慎重的行動--集合剩餘的大部分軍力上山反擊。   不管是哪種反應都意味著包圍圈的兵力被削弱了,留下封鎖的軍隊也會人心不穩。我們就可以趁此機會集合全員,避開領主的主力部隊突圍而出。下山後便化整為零,各自分頭趕到約定的地方會合。」   「呼……」終於聽完,大家不約而同地呼出口長氣,然後紛紛感歎起來。   「看來真的可行哪!」   「嘿嘿!」埃夏拍著胸口輕笑:「看來這次有救了!」   「等一下。」艾裡的聲音依舊沉重,眾人這才發現他並沒有什麼歡欣之色,而是凝重地盯著紀貝姆。   「確實是很好的計劃,但我有一個問題。要以很少的人力將數倍於己方的敵人殲滅,究竟是什麼樣的陷阱能做得到?」   「火攻、滾石、檑木、毒氣,方法有很多。只要肯豁出命去,再加上適當的安排,一個平常人要殺死幾十個人也不是難事。」   「果然。」艾裡洩氣地搖了搖頭。「這個計劃不能用。」   「啊?」大家驚訝地看向他,只見他神色堅決。紀貝姆不動聲色地看了艾裡一眼,淡然道:「慈不掌兵。」   艾裡明白他的意思。君王須狠如獅、狡如狐,太過仁慈悲憫、不捨犧牲是很嚴重的弱點。   但是……   「按我的方法做的話,雖然派出誘敵的人必定會犧牲,卻可以保證剩下的兩百人安然撤離。捨不得犧牲部分,只會讓大家死在一起。」   「我知道!我知道這一點,但是……」艾裡煩躁地站起身走來走去,終於忍不住怒吼道:「但是,如果我可以只機械地考慮什麼是最方便有效的方法,無動於衷地要別人為自己犧牲,那我和弗裡德瑞克那傢伙有什麼區別?我何必離開黎盧,跑到這裡從頭開始?」   不明白他在生什麼氣,紀貝姆疑惑地看向蘿紗。蘿紗抱歉地笑笑沒有說什麼,轉回頭憂慮地看著艾裡。   能明白艾裡為何如此激動。三王子視人為物,只論使用價值的處事態度,是艾裡和他根本的分歧點,如果他能冷靜地採用紀貝姆先生的計劃,也就等於成為和三王子同類的人,從根本上抹殺了他所堅持的東西。那麼和三王子決裂,來這裡當山賊頭子就全無意義了。   ……只是,誠如紀貝姆先生所說,心懷婦人之仁的人難以成就大事。這個矛盾,他會如何解決?   「如果除了犧牲一部分人外,果真再沒有別的生路,我是不會反對的。」在原地轉了幾圈,艾裡已經控制住了情緒,話聲漸漸平靜下來。「但至少……至少我們應該先盡力想想看有沒有更好的方法!」   他回身又向紀貝姆道:「多謝先生的計策,不過我想再多考慮一陣。   您遠道前來,路上必定辛苦了,不妨到參加大廳的宴會放鬆一下。   我失陪一下。」   說罷,他轉身神色凝重地向門外走去,大概是打算找個安靜的地方靜心思考吧。   目送他離開,紀貝姆提醒道:「準備佈置至少需要兩天,你可以有三天時間來決定。」   「知道了。」   雖然談話已經結束,卻沒人起身出去,大家都默不做聲地想著山寨難以確定的未來。過了一陣,一條人影晃過門口。瞥見屋裡的人們,人影又晃了回來。「嗨,大家一臉沉重地坐在這裡幹什麼啊?」   「艾裡?!」大家異口同聲地叫了出來。門口站的那人,赫然便是應該在獨處沉思中的艾裡!蘿紗跳過去追問:「你想到辦法了?」   「哪有那麼快?」   「那你怎麼就回來了?」   「和班內特他們約好了,待會兒要到操練場上教大家幾招打鬥招數。我來叫人的……咦?你額頭上怎麼滿是青筋啊?」   蘿紗挫敗地叫了起來:「剛才又是誰說要盡力去想出避免犧牲的辦法的啊?」   「啊哈哈,一個人待著太沉悶了。想辦法已經夠傷腦了,還是在開心熱鬧些的場合比較輕鬆啦!」   「那你擺出一副酷樣走出去,究竟是去幹什麼啊?」   「昨晚喝多了,到現在才有時間解手。呼啊,總算輕鬆多了!」寫滿「輕鬆」二字的面孔,完全不像是擔當眾多人命運的領袖人物。   「……」眾皆默然,心中暗自打鼓。該不會先前的「神色凝重」也是因為……   這男人的樣子,真是怎麼看怎麼不可靠啊!把山寨的未來托付在這麼個傢伙身上,真的沒問題嗎? 第四章 獨闢蹊徑   埃夏從流浪漢弟子轉職成山賊一員後,生活內容看來還是沒有什麼變化--一樣是煮菜做飯、照料同伴的生活。   這一天上午,他和蘿紗一起坐在廚房門口削著午餐要用的馬鈴薯,一邊看著艾裡在前頭操練場上和山賊手下打得熱鬧,忍不住質疑道:「我說,艾裡他真的有在想辦法嗎?」   紀貝姆說的三天期限已經過了兩天了,他們卻沒見艾裡做什麼特別的事,每日都只是教授山賊們一些基礎的格鬥技巧。說是教授,倒不如說是藉這名目和山賊們打鬧著玩。而山賊們似乎也放棄了,也沒有人對他的不務正業表示不滿,一切都聽憑艾裡決定。   埃夏曾私下找基爾夫問過,基爾夫當時說:「因為敵人本來就強大得離譜。大家覺得自己都沒辦法保住我們山寨,卻把責任推到剛來的艾裡大哥身上,還指望他一定會守住,這太不公平了。在山寨眼看要完蛋的最後關頭,他願意和我們站在一起,就已經很讓人感激了。」搔著頭,他笑了起來,「反正,和大哥一起學打架也很好玩哪!死之前能過得這麼開心,也不錯啦。」   蘿紗望了在與山賊們做對打練習的艾裡片刻,才道:「你沒有留意到嗎?雖然他玩的時候看起來很開心,不過在玩鬧的間隙,他有時會流露出很沉重的表情。我想他應該是有在盡力想辦法的。他本來就是很少直接表露出心裡真正想法的彆扭大叔啊!」   「彆扭大叔?」埃夏楞了一下,笑了起來,「倒是挺適合他的說法。」   不過私下說說還可以,要是被他本人聽到大概會暴跳如雷吧!   「別看他現在一副懶骨頭的模樣,他可是在嚴苛的武技訓練下長大的。或許戰鬥狀態比平常更能讓他保持頭腦靈活,所以他就以這種方式來思考吧!」   「也有道理。」埃夏沉吟道:「對了,說起來他出身貴族階層。貴族子弟一般除了武道外,也要學習軍事理論、戰略的啊!或許他真的會有什麼表現也說不定!」   「唔……」   那一邊跟艾裡對打的山賊們已經累得不行了,艾裡終於放他們休息,自己蹲在牆角下想心事。蘿紗收拾妥摘好的菜,站起身來。「乾脆我去問問他好了。」   「讀書的時候嗎?」   被蘿紗問起,艾裡鬱悶地把頭靠向牆壁。   「我就讀的學校中是開設這些科目,不過那時我對與武技無關的事都不感興趣,這些課都被自己翹掉跑去練武了。偶爾去幾次也都在睡覺,等於什麼都沒學!唉,現在不管怎麼想,頭腦都是一片空白啊。」   很多人說少年是一生中最多采最難忘的時代,不過自己閉上眼睛回想時,只記得在空曠寂靜的練功房中汗水滴落地面的滴答聲、搏鬥時的呼氣聲、擊打時揚起灰塵的嗆鼻感,還有手中緊握的劍柄的觸感。   這就是那十幾年中自己的全部了。貧乏得像是張白紙。   「……現在想起來,真覺得很可惜呢!」艾裡閉目歎道。   「是很可惜。」蘿紗無奈道。山賊們真的是前途堪虞啊!只可惜自己當初也和他是半斤八兩,不,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根本是什麼課都翹掉……想不出什麼好辦法。   「唉,學生時代自己好像還挺受歡迎的,時不時有些美女主動約我出去,不過都嫌浪費時間拒絕掉了。要是當時懂得抓緊機會的話,也不會到現在還在打光棍……唉,所以說那個過度癡迷於武技的自己真是白癡啊!」   蘿紗的額頭又現出青筋,握了拳頭吼道:「我不是指這個!快點認真想辦法啦!」   「知道了!我有在努力想……」艾裡忙陪笑。   笑意斂去,腦袋裡仍是一片空蕩蕩的。實則這兩天來,他翻來覆去地思慮不下千萬遍,自我感覺腦漿被翻騰得幾乎要爆出來了,卻仍是想不出一條可行的方法。怎麼努力思索也想不到辦法,伴隨而生的苦悶頹喪感時常逼得他喘不過氣來,只好藉著與山賊弟兄們的大量搏鬥來迫使自己保持高昂的情緒。   軍事謀略方面,實在不是自己所長啊!   艾裡又歎了一聲。不,就算自己長於領軍之道,也是無濟於事。再擅長,也不見得能強過紀貝姆。既然他只想得出以犧牲換生存的辦法,自己又憑什麼能想出更好的辦法?   驚覺自己又陷入了沮喪灰心的情緒中,他搖搖頭,努力振作起來。   現在不是洩氣的時候!在自怨自艾的時候,時間就在一點點地過去!再這樣下去,便只能眼看著眼前這些漢子中的一部分人赴死了!   他驀然起身,向周圍或躺或坐著休息的山賊們大喝道:「休息結束!   我們再來!」   環視眾人,他微笑著挑釁。「這一次,你們所有人一起上吧!」   「哇!大哥你太小看我們了!」   「這一次大夥兒一定要把你打得沒人認得出來!」   「哈哈哈!今天一定讓他為我們這兩天受的罪付出代價!」   「大家千萬別客氣啊!」艾裡陰笑,掃視眾人的眼中銳光四射。   這伙山賊中原也沒有多嚴苛的尊卑劃分,只是兄弟般的關係。被艾裡這麼一撩撥,在場的三十多個山賊笑罵著列好陣勢將他圍在中央。以班內特的喊聲為號,頓時四面的山賊同時向他襲去。霎時間,被圍在中心的艾裡的身影完全被圍攻者掩沒。   為相互配合攻擊,山賊們的身影環繞中心的戰團不斷交錯晃動,簡直就像是個急速旋轉的旋風,而中心的戰團便是旋風中風勢最強的那一點,從中傳來的肉體撞擊聲爆竹般響個不停,不時間還夾雜著山賊們的悶哼痛呼。   只是旁觀的蘿紗便已經被這股氣勢震得說不出話來,可以想見戰團中心點的壓力有多大!   與山賊們做對打練習,是為了讓他們習慣戰鬥的壓力和章法。艾裡自然不會使用真力,只以單純的肉體力量和精妙招式來對付。他身手快極,旁人看來許多攻擊是同時襲向他的,他卻能抓住微乎其微的時間差一一抵擋。在戰團內圈他周圍的山賊們看來,便像是艾裡的兩隻手一雙腿幻化出無數只手腳,同時擋住所有攻擊。   無數拳腳如暴風驟雨般從四面八方向他襲來,他索性全不理會這人的一拳是怎麼來的,有無後招,那人的一腿的來勢又是如何,是否虛招,反正只要有東西迫近自己便不假思索地格擋反擊回去。對付這些武技初學者並不要費太多心思,打了一陣,他索性閉上眼,全憑戰鬥本能來應對。   對手都是只知武技皮毛的普通人,這一戰誠然全無危險和刺激可言。不過身體在急速運動,單純地因應情況做出反應時,無用的雜念很快被拋到了一邊,原來的低沉情緒果然被一掃而空。   艾裡的身體展現近乎人類極限的靈活跳脫時,內心卻漸漸進入與身體反差極大的「靜」的狀態。不氣餒、不焦躁,排除一切無益情緒,忘我地思索著對付領主軍隊的對策。   專心思考時,時間總過得特別快。當艾裡醒悟到已經再沒有人向他攻擊而再度睜開眼睛時,只見疲累的山賊們橫七豎八地躺倒一地。   「啊?這麼快就打完了?」   山賊們紛紛慘叫起來。   「大哥你放過我們吧!」   「不、不行了!下巴挨了大哥一拳,現在根本起不了身……」   「我也是啊!我們不像大哥你,身體簡直是鐵打的!」   班內特在向旁邊的人哼哼唧唧:「早告訴你們大哥不是人了……」   看看天色已近中午,艾裡便向山賊們道:「好吧,上午就到這,大家先去吃午飯吧。」眾山賊大聲歡呼,剛才還在裝死的也都一骨碌爬起來,活力四射地跑去吃飯了。   「這些傢伙!」艾裡無奈笑罵。不過笑容很快便消失了。雖然這場練習賽是大獲全勝,他心中卻沒有什麼成就感。因為突圍的對策,他仍是一點頭緒也沒有。時間只剩下大半天了……   站在場邊的蘿紗看他神色,亦明白他心中所想。將他對打前脫掉的上衣遞上,她小心問道:「怎麼樣?還是想不出來嗎?」   艾裡披上外衣,和她一起向用餐的食堂走去,一邊搖頭長歎:「不行啊!一點頭緒也沒有。」   想讓他高興些,蘿紗揚起笑容安慰道:「不過剛才你那一架打得是真精彩呢!」   然而想到找不到對策,也許犧牲者便也在剛才那些笑著打鬧的人之中,她再無法故作輕快,幽然道:「要是你帶兵打仗的本領也能像打架那麼厲害就好了……」   艾裡的腳步驀地停頓,再不做聲。   蘿紗暗罵自己說什麼不好,幹嘛揭他傷疤?正要道歉,忽見他衝過來抓住自己的手臂急切問道:「等等,你剛才說什麼?」   艾裡的聲音頗為怪異,蘿紗嚇得縮了起來。「我、我沒說什麼?」   不至於為了這個就要動手打人吧?   「你剛才說……說帶兵打仗像打架是不是?!」   「……我,我好像不是這個意思……」   蘿紗迷惑地答道。不過艾裡這一問似乎只是在確定心中的感覺,根本沒把她的回答聽進去,自顧自地低喃著:「我想到了!我想到了!」   看他神色興奮得近乎癲狂,一雙眼卻清亮如寒星,像是終於想通了困擾他許久的難題,蘿紗心中一喜,歡聲道:「難道……你想到辦法了?」   艾裡放開蘿紗的手臂,卻給了她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大聲歡呼:   「你真是我的天使!」   蘿紗臉還來不及泛紅,他又忽地放開手後退,高高躍起原地翻了三、四個斤斗,向寨門外飛奔去。丟下一句:「我要好好想想事情,不吃飯了!」他已跑得沒影了。   蘿紗紅著臉站在原地,好半天才冒出一句:「過分!吃了人家豆腐就逃得那麼快!」   喊著:「不要跑,讓我踹幾腳!!」她也追了出去。至於她的臉紅,究竟是害羞還是生氣,還真不好說。   「艾裡大哥是怎麼了?」   食堂內看到這一幕的山賊們議論紛紛。   「這還看不出來?當然是……」班內特乾咳一聲吊吊大家胃口,自信滿滿道:「當然是老大在向蘿紗求愛嘍!『你是我的天使!』,多麼經典的情話啊!雖然我還沒老婆,不過眼明如我,早就看出他們之間有點曖昧了!」   他的發言立時令食堂中一片嘩聲。一人搔搔頭,茫然道:「是這樣嗎?總覺得怪怪的。」   「就是啊,誰求愛後會在那裡翻斤斗啊?」   山寨中書讀得最多的傑弗瑞煞有介事地搖頭道:「這你就不知道了。雄孔雀會在雌孔雀前炫耀它的雀屏,雄性動物在求偶時常會做出些怪異動作來求得雌性的好感,相比下,艾裡大哥翻翻斤鬥不過是小菜一碟罷了。可以理解啊!」   他身旁的人也道:「不會錯啦!我在一本愛情小說上看過,人們在生死關頭往往會爆發出激烈的愛情,艾裡大哥一定也是這樣!在官兵隨時可能衝殺進來時,他終於發現了蘿紗才是他的真愛……」   旁邊立刻有人吐槽,「太誇張了吧?我可先警告你哦,山寨裡可都是男人,眼下這生死關頭你可千萬別亂爆發『激烈的愛情』喔!」   此話一出,先前那人身邊瞬間空出一大塊空地,大家都用看蟑螂的眼神看著他。那人惱羞成怒,故意向吐槽那人拋了個傾倒眾生(看到的人都倒下去吐)的「媚眼」,嗲聲道:「自從……我就……縱然……也不在乎!讓我們……」   「哇!我寧可去死∼∼歐西斯領主,求你快點殺過來吧!」   食堂中笑聲、打鬧聲沸反盈天。山下包圍他們的強敵,此刻全被大家拋在腦後。   跳上山寨邊上樹林中的一棵樹,艾裡托著下巴靜靜眺望山下的風光。樣子看來悠閒,他的腦子卻在不斷轉動,挖掘著剛才偶然迸發出的靈光。   山風輕輕搖晃著樹枝,樹林如波濤般一波波地傳遞著沙沙的柔和輕響,鳥兒以各自的方式振動翅膀,翱翔轉折於空中,在它們之上,雲朵以緩慢而堅定的速度不斷被捲向青藍的天際。曠遠的天地間,萬物皆隱隱遵循著一定的守則。   放任身體隨著風兒晃動樹枝的頻率起起伏伏,艾裡似乎也融入了這和諧的天地萬物之中,觸摸到那不變的法則。   所謂一法通,百法通,武道與行軍佈陣之道亦有相通之處!兩方勢力的戰爭也可以看作是兩個人的戰鬥。攻守、進退之道和武技中的攻守進退有著相近的章法可循。如果把武鬥中制勝的道理適當地應用於戰法之中,一定也能在兩軍交戰中取勝!   自己是不懂得行軍打戰,不過論起打鬥,可沒幾個人能贏得了自己哩!   艾裡自信一笑。望著山下隱約可見的領主軍隊的旌旗,他開始冷靜地具體分析。   山寨現在面臨的情況,就類似於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要從手持凶器的惡漢追趕下安然逃走。細想來,武道中並不是沒有以弱勝強的方法。難以力敵,就只有趁其不備、出其不意、攻其要害!   那麼實戰中,弱者如何出其不意?一個辦法是可以如紀貝姆所說的,設下埋伏陷阱削弱敵人力量,此外,應該還有其它的辦法……   先前紀貝姆的方法一定忽視了什麼東西……而且是非常關鍵的東西!   從自己所擅長的武鬥角度來考慮,事情就變得簡單了。艾裡略一沉吟,終於明白了那個計劃究竟遺漏了什麼。   那就是自己這新加入的一行人!雖然那天闖上山時引起了些騷動,但當時自己是盡量避開正面交鋒的,也並沒有讓對方掌握到己方的確切去向,因而情報不足的領主那方應該只會把這視作流浪冒險者的搗亂,更不可能料想到我們已加入了山賊這邊的陣營。   自己這些人的戰力遠在普通山賊之上,而敵方並不知道知道我們的存在……這種情況,就等於是追殺小孩的凶漢並不知道小孩的手中藏著一把刀!一把鋒利的,足以致人死命的尖刀!   這就是擺脫困境的關鍵了!   艾裡不知不覺地攥緊了拳頭。計劃的雛形已經浮現出來了。   興奮的艾裡一回到山寨,便發現大家的神色都有些古怪。等到有人跑來祝福他的「求愛」成功時,他才發現自己出去的短短不到半天時間裡,山寨中的謠言已經傳得多麼可怕了。將始作俑者班內特抓來一陣暴打後,他遇到蘿紗時,倒險些被她暴打回去。幸好他口快解釋明白自己是被她提醒突然想到了對策,一時興奮過度,才免去一場皮肉苦頭。   如果採用他的對策,出力最多、危險最大的,就是山寨中目前戰力最強的自己、蘿紗、比爾和德魯馬四人。琉夜雖也要出力,不過她本來就死得不能再死了,倒還好說。   自己自然不用說了,其它三人同不同意為了救助這群山賊而冒那麼大危險,還是得由他們自己決定。所以解決完謠言事件,他又去叫上了德魯馬和比爾,四人一同來到紀貝姆的房間外,叩響了他的房門。   聽艾裡說完他的新計劃,紀貝姆看了艾裡一眼,頗有異色。艾裡果真在期限內拿出了新的計劃,令紀貝姆覺得有必要對他重新評價。   能跳出自己縝密思路的範圍之外另闢蹊徑的人,絕不多見!   他推敲了片刻,肅然望向眼前眾人:「這計劃雖然確實可行,只是你們幾人要承擔相當大的危險。就憑幾個人去阻擋千軍萬馬,真的可能會丟掉性命。你們考慮清楚了,果真要這麼做?」   艾裡無需多考慮便道:「這計劃是我想的,我自然願意。」   德魯馬也慨然道:「艾裡師父想怎麼做,我都願跟隨。這也是難得的修行經歷啊。」   「雖然我不喜歡打打殺殺,不過如果這麼做能換回幾十條人命的話……反正也不是沒做過啦!」蘿紗指的是那次為洛桑地區一個小山村與上千軍隊對抗的事。   紀貝姆深深看了她一眼,垂下眼簾。雖然他想保護她,但是並不想阻攔她按自己的想法做事。選擇自己想走的道路,然後便大步走下去,即使前頭滿是荊棘陷阱。這本就是那人的女兒該有的風範。而自己做的,只應該是幫她走得更快更穩,而不是因為有危險便加以阻攔。   「領兵者亦忌畏縮怯懦,既然你們已有所覺悟,我也不想阻止。那麼,讓我們開始商量具體行動安排吧。」   這一夜,紀貝姆房中的燈亮到深夜,終於將計劃的所有細節安排好。而這份計劃的付諸實施,則是在兩日以後。   這天一早,山賊們聚集在操練場上。晨曦將他們磨得發亮的刀劍映出森然寒光,一張張年輕面龐上緊張的汗珠閃閃發亮,一雙雙比晨光更亮且交織著興奮和不安的眼睛望著小石台上的首領。他們都已經被告知今天行動的具體事項,正在等待他們的首領對他們作臨行的演說。   艾裡從容步上石台,俯視台下一個個信賴地看著自己的年輕人。表面上雖從容,他心中實是忐忑不安得很。以往從沒有這種經驗,他儘管知道行動前,身為首領的人,該說些話激勵士氣,但卻根本不知究竟該說什麼。   不由暗自苦笑。雖說已決意要創立自己的勢力,然而實際做起來,單單一個說話便讓自己無從下手。很多事並不是想做,就理所當然地會做了啊!可是,又不能不做。乾咳一聲,他終於開口了。   「咳!今天的天氣不錯啊,看起來明天也一定是好天氣……」完了,居然做起天氣預報來了?這是什麼爛開場白啊!   見台下的山賊們露出迷惑的樣子,他索性也不去想那麼多。記得修雅曾說過,不知道該做什麼的時候,就聽聽心底最清晰的聲音是什麼。那麼,自己現在最明確的心聲是什麼?   低頭整理了一下混亂的情緒,他抬起頭誠心道:「……我不需要大家殺多少敵人,只希望明天我們都還能看到這麼美的早晨。如果大家到時都還活著,我會帶領大家,到一個不用再受人欺壓,不必昧著良心去搶劫才能活下去的地方。」   他微笑道:「為了這個,請大家務必好好保重自己的生命!」   「是!」   眾人轟然應諾。   餘音散盡後,班內特抬起頭,眼中似有亮光微微閃動。他囁嚅道:   「大哥……請,請你們也……一定要平安無事!」   其它的山賊們亦動容失色。他們都知道今天的計劃中,身為首領的艾裡他們要承擔的是什麼樣的責任。   艾裡的笑容更增暖意。「大家放心吧。為了那個地方,我也絕對不會讓自己死掉的。好了,現在……」   「各就各位,開始行動吧!」 第五章 突圍   歐西斯領主麾下的軍隊並不知道他們所搜尋的山賊將在今天有所異動。對他們來說,今天依舊是個不得不忍受著日曬蟲咬,搜尋一小撮毛賊的討厭日子。   以壓倒性的兵力去打小毛賊,偶爾打打這種必勝的戰增添刺激,他們是不反對啦,不過搜山了幾天下來仍是連對方的影子都沒發現,不免讓人覺得氣悶。   不少無聊的士兵在搜山途中玩起了打獵的遊戲,他們的長官對此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也參與其中。反正領主也不在場,而龜縮在山裡的那一點點山賊也不可能動得了他們。   最先發現可疑人影的,就是一個追趕路上受驚動的兔子而跑入林中的士兵。原本他還沒察覺,是對方發現他後立刻驚慌失措地轉身逃走,弄出些聲響才讓這士兵注意到。他立刻意識到這定是領主要找的山賊,便急忙一邊大聲召喚同伴,一邊追了過去。   很快,帶領這支隊伍的隊長採取了和這士兵相似的行動,發信號召集其它兩支搜山部隊來這裡後,便先行率隊追趕那山賊。一來是不想貽誤找到山賊據點的機會;二來,立功爭寵的機會就在眼前,傻瓜才願意和別人分享!當然要抓緊時機多做表現才是。   前頭奔逃的山賊看來已經慌了神了,慌不擇路地直往深山裡鑽。追了一陣,那山賊迎面又遇上兩個青年,那兩個青年一見後頭的追兵便臉色大變,手中兵器嚇得掉在了地上,也顧不得揀便一起掉頭狂奔。看這情形,隊長大喜,心道那山賊定是走投無路下要逃回山寨!   他早已經知道這伙毛賊的人數不多,自己手下的三百兵力總不會少過他們,而且,正規軍人的戰鬥力怎是那些烏合之眾可比?沒準其他隊伍還沒趕到,自己就已經把他們一鍋端了,在領主大人那裡平添一條功績!隊長心下不由為這天賜的好運而暗自雀躍。   那三個青年又逃了好一陣,始終甩不掉後方追兵。跟著他們轉過一道山脊,隊長的猜測得到了驗證--在他們前方的一道石崖下,現出一座破爛寨子,看來果真是山賊的老窩了!   逃回的山賊遠遠便大聲呼喊著:「官兵殺來了!」寨子中的幾十個人聞聲發現領主的軍隊逼近,驚呼著衝出寨子向山上逃去。   隊長趕到寨子前,見裡頭一片狼藉凌亂,兵器財物散了一地,可見山賊們走時的蒼惶恐慌,他愈發的興奮。他已經可以想像到當自己追上山賊們時他們抱頭鼠竄,任己宰割的淒慘模樣了!留下幾十人搜索寨子,他帶領大部士兵繼續追趕逃竄的山賊。   跑到一片林木叢生的山坡前,山賊們鑽入林中四散逃竄。副隊長靠近隊長請示道:「隊長,該怎麼辦?在這樣的密林中分散兵力,恐怕會有危險。」   只在瞬間,他便做了決定,回身向身後士兵大聲喊道:「繼續追!   大家十人為一組,分頭追擊。這可是立功發財的好機會,大家別錯過了!」   「是!」眾士兵同聲應道,士氣昂揚如虹。   副隊長向他的長官憂鬱道:「這會不會有些冒失……」   「怕什麼?」隊長立刻截斷了他的勸阻,「山寨裡的情況也表明他們是匆忙出逃。散兵游勇能組織什麼有力的反擊?就算地形不利,在己方兵力和戰力與對方相距懸殊的情況下,也不會有多大影響!   顧慮太多,只會白白錯失立功的機會!」   「可是……」   「別囉嗦了!」隊長向另九名部屬招手道:「你們幾個跟我來!」   不理會副隊長的躊躇,他一馬當先衝入密林。其餘士兵亦不甘落後地湧入林中。   心理上的優越感將令平庸的將領產生懈怠,以致不能完全發揮兵力上優勢--紀貝姆所說的領主一方的潛在弱點之一,已經初現端倪。   遵從隊長的命令而追入林中的副隊長,雖然沒法證明,但就是覺得說不出的不對勁。   他追趕的一個山賊身影依舊在前頭時隱時現。一般逃命的人在情急慌亂之時,常常會出些如摔倒、跑進死路的紕漏。那山賊能安安穩穩地逃到現在,雖說也有可能因為這人性格冷靜或是運氣超好,但總令副隊長有些不安。   而此外,似乎還有什麼也令他的潛意識不斷發出危險的信號。到底是什麼,一時卻又怎麼也想不出來。   驀地,並肩沖在他身前的兩個士兵衝勢一頓,身體軟軟地倒了下去。鮮血自他們的脖頸處噴湧而出,眨眼間浸濕了草地。大家驚愕地停下步伐。副隊長上前檢視屍體,發現致命傷是他們氣管上一道細細的切口。   「副隊長,你看!」旁邊的士兵喊道。他走過去,發現士兵指向的空中,懸著一條繃緊的灰色細鋼絲。那兩個士兵就是被這根繫在兩棵樹幹間的鋼絲攔住,急速奔跑產生的衝力令這細韌的鋼絲成為致命的殺人武器。兩人連聲音都不及發出,就被切斷了氣管。   灰色比黑色更令人忽略,若不是鋼線上死去士兵的鮮血粘結成滴,他們也難以發現。如果再遇上這東西,他們還是無法躲過。唯一的方法,只有放緩速度。但這樣便不可能追上那山賊了。   看著那鋼絲,士兵們都現出幾分懼意。一人猶豫地問道:「副隊長,我們還要繼續追嗎?」   「……」副隊長也不知該如何回答。這麼追下去非常危險,然而隊長沒有收回命令,又不能不追……   突然,他神色一震,終於明白自進入森林以來的違和感究竟是怎麼回事了!本該是少有人驚擾的森林中,竟完全聽不到任何該有的獸鳥蟲鳴,靜得如一塊死地!因為有人在裡頭布設陷阱埋伏!   這是山賊們設下的圈套啊!引誘我們分散行動,逐一對付。時間拖得越久,我方傷亡就會越大!必須盡快讓大家撤回林外應變!   隊長到底在幹什麼?為什麼還不發出中止任務的信號?   此時,分散於林中各處的士兵們都遇到了暗箭、擂石、套索、陷阱等各式機關的襲擊。山賊中也有不少是當地的獵人,過去常捕捉野獸,這些機關早是做熟了的。連機敏的野獸都難以避開,領主的士兵們當然更是無法察覺。   而經過紀貝姆稍加改進,抹上劇毒,甚至應用上某些危險的魔界生物,其殺傷力更不是一般機關可比。森林中只聽得驚呼慘叫聲此起彼伏,領主軍的士兵人人自危,風聲鶴唳。只在盞茶時間,追兵們連敵人的影子都還沒摸到,自身傷亡已近三成。   而他們的隊長已經永遠不可能發出中止任務的信號。   一處灌木叢中,倒臥著他和幾個部屬僵硬的屍體。他們連拔刀防守都來不及,便幾乎在同一時間失去了生命。   一個少年站在屍體前,輕輕甩掉自手中鐮刀刀口滑落的血滴。樸實的面孔上,有一雙與相貌極不相稱,如寒冰又如烈火的囂然眼神。   從他殺人的手段看來,比爾的實力又有了相當大的提升。   他此時承擔的任務,是狙殺統領這支隊伍的軍官,以最大限度令敵人處於混亂失控狀態。不過他得秘藥藥力之助本領大進後,輕易便已得手,反倒有些失落。和這麼弱的對手戰鬥,是得不到多少提升的。   「艾裡他們那邊,應該不會有問題吧?他一向心腸軟……」低聲自言自語著,比爾的身形悄然隱沒於林中的黑暗之中。   副隊長終於控制住軍隊將他們帶出森林。集合清點了人數,發現只剩下不到六成的士兵,其中還有不少傷者,人人神色困頓委靡。隊長也已失蹤,看來是凶多吉少了。想不到這次的行動竟造成這麼大的損失,他心中也是彷徨不安。唯一的「好」消息,便該算是隊長失蹤,他晉陞作了代理隊長……   一個被指派接替副隊長之位的親信向新任的隊長請示接下來該怎麼做。他自不敢再有異動,便下令傳訊兵發出信號聯繫其它兩支搜山部隊過來會合,趁這段時間勉力整頓了隊伍,讓士兵們原地休息待命,等會合後再決定行動。   過了不多時,援兵便分別到來。然而,他們的人數同樣少了許多,狼狽程度也和第一支隊伍相似。   三支隊伍幾位統領一會面,發現彼此都被整得灰頭土臉。談到發生的情況,他們發現大家的遭遇都差不多。先前那兩支部隊得到第一支部隊發現山賊的信號,便開撥趕往發信地點。在途中,他們也分別被小支的山賊隊伍引到了這附近埋設好陷阱的森林中。商量了一陣,他們終於討論出對策。   三人將隊伍合在一起行動,再度進入林中。長於工事、勘察陷阱的士兵都被派遣到隊伍前沿,沿路發現、拆除機關。雖然行進速度比較緩慢,不時還會出現些犧牲者,但已是好多了。到了午後,他們總算是安然通過了那片鬼域般的森林。   士兵們還來不及吁出長氣,看到前頭的險惡地形時,又都繃緊了神經。   那是近似於俗稱「一線天」的景觀。構成整座山主體的巨石破土而起,兩塊巨大山巖相依而立,形成了這座山的頂峰。只有一條狹小的信道蜿蜒向上穿入山巖間,應該只有這條路可以通往山的背面,正是易守難攻的地形。士兵附耳在石壁上,可以聽到信道那頭傳來隱隱約約的聲響,恐怕有山賊埋伏在那一頭。   三個隊長再次聚在一起,商量接下來的行動。一個隊長啐了一口,道:「嘖!他們居然還不逃走,其中一定有問題!」言下頗有戒懼之意。其它人也有同樣的想法。   「他們一定是想據險而守。故意引誘我們追過去,然後趁機發動滾石、檑木之類的機關!」   「這巖壁太過陡峭,難以攀援。而且如果上面果真有機關,也一定有人看守,更是很難登上這麼陡峭的地方……不好對付啊!」   然而說到接下來該如何行動時,三人一時都悶聲不語。先前林中的可怕陷阱已令他們吃足了苦頭,眼下隊伍損失慘重,三人更加不敢輕舉妄動地進入那條山道。   「這絕對是一次有嚴密預謀的行動!」新升任的隊長說出他的看法,「這些山賊並不像我們原先所知的那麼好對付。他們一定是眼看大難臨頭,索性豁出命去。精心策劃了這次行動誘我們進入陷阱,要和我們拚個魚死網破!我們的行動不能再像先前那樣完全受他們主導了!」   另兩人也都點頭贊同。「說得對!再被他們牽著鼻子走,一定會損失更多人。」   「是啊。況且現在我們手下的兵力合起來也不過五百多人,人數不比山賊多很多。就算他們沒有設下陷阱,趁著我們擠在信道的時候攻擊,我們也很難應付。」   「依我看……」一人提出建議:「不如我們先在這裡整頓待命,同時派人把情況通報領主大人,請他多帶兵馬前來支持?」   「也只有這樣了。」   往日這些統領為爭寵奪權頗有糾葛宿怨,在歐西斯領主身前經常互唱反調。不過,對那些陷阱的恐懼,倒讓他們這一次的意見出奇的統一。三人都認為這是眼下最為穩妥的好方法,便就此決定了。   接到手下將領的通報,歐西斯領主一方面大罵他們的無能,另一方面,他的怒火也被山賊們無視他權威的行動撩撥得更加旺盛,發誓要藉這個機會親眼看到山賊的潰滅。於是,他調撥走圍堵下山路口的大部分兵力上山,只留下約四百的兵力留守,防止潰敗的山賊殘部逃竄下山。   對山賊真正實力的誤判,將令領主一方無法正確推測對手的意圖,作出恰當有效的反應--紀貝姆所說的另一個潛在弱點也在產生作用,將戰況進一步推向艾裡計劃的方向。   如果這些將領們知道信道出口的真實情況,大概會對自己如臨大敵的反應感到羞愧吧。   在信道那頭時不時搗鼓出點動靜的,總共也不過只有五個人--確切地說是四個人和一隻鬼。不過,也算是歪打正著,這五人確實有值得被如此慎重對待的價值。   艾裡正面無表情地望著信道發呆(或者說思考),蘿紗坐在道旁大樹上打盹,德魯馬作勢比劃著新研習的招式,比爾則默默地擦拭著他的鐮刀。只不見琉夜的蹤影,原來她隱身飄到領主軍那邊查看情況去了。   過了一陣琉夜的身影再次自空中浮現,向艾裡說道:「事情很順利啊,完全按著你的預想發展呢!」雖知道相隔三十丈開外的敵人不可能聽清自己的話,她還是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   「是嗎?」艾裡沉著一張面,莫測高深,似是勝券在握。琉夜白了他一眼。「想笑就笑出來吧。憋在肚裡偷笑的表情實在很噁心耶!」   「嘿嘿,哈哈哈!」艾裡端正的臉立刻狂笑得扭曲變形,全無形象可言,難怪剛才要繃著臉扮酷了。   「一想到他們因為那根本不存在的陷阱而怕得不敢過來的模樣,我就忍不住……哈哈哈哈!」   在難以攀援的絕壁之上安置滾石、檑木之類的陷阱相當不易,他們哪有那麼多人力和時間?所以在這一關,他們根本什麼準備都沒有,只是算準了敵人的心理,擺個空城計來嚇唬嚇唬他們罷了。   查看過山賊自製的地圖後,他們最終選中了這裡。利用先前的安排和特殊地形,憑借他們區區幾個人嚇阻吸引敵兵主力,以便爭取時間讓山賊逃離。   其它人早已從後山下山,潛藏在山中,只待領主率部隊上山,他們便快速突圍。山賊們有紀貝姆指揮,要突破兵力被削弱的封山軍隊應該不成問題。下山之後大家便化整為零,扮做普通旅人分頭前往最靠近妖精領域的洛桑城。先到的人便先在那裡等著,以約定的方法互相聯絡。   留下來斷後的人無庸置疑必須面臨很大的危險。因而艾裡便決定由自己和蘿紗、德魯馬、比爾這幾個戰力較強的人來承擔這個任務。   雖有班內特、基爾夫等一些人說要和大哥共患難,懇求讓他們留下來一塊應敵,都被艾裡以他們會礙手礙腳的理由拒絕了。連武技尚未有成的埃夏也被他托付給山賊們一起先走。   臨和山賊們分手時,艾裡曾與紀貝姆有過一段不長的交談。   「之後的突圍之戰,就全拜託你了。」   「放心吧。以集中兵力對付分散的薄弱對手,我不會讓他們有多少損傷的。」紀貝姆自信一笑。當他還是魔王手下重將時,領兵作戰的手段倒比他本身的力量更出名得多。   「我倒是很意外你能想出這個方法。以主帥作為擋箭牌……著實是個瘋狂的計劃!不過,只要你們能活著回來的話,這個計劃的效果確實比我的好。我從沒有想到一個未領兵打仗的人,能跳出我的思維想出更好的方法。」他輕歎一聲,「或許,我是老了……」   艾裡忙道:「先生過謙了。其實也不能算是先生漏算。您不會想到用我這種亂來的方法,是因為您思考的前提是以保護領導者為優先,這本身並沒有錯。更何況這次的計劃我也只是粗略想出了個方向,具體的行動方法、機關安排等都是靠先生才變得比較完善可行。如果沒有您的幫忙,恐怕今天的行動早已是錯誤百出了。」   他向紀貝姆深深鞠躬,「今後,也希望能有先生繼續幫忙。」見紀貝姆側身避開,艾裡微感失望,也並無意外。以紀貝姆的能力,無論到哪個國家都會被奉為上賓吧!這次他會主動來幫忙,全是衝著蘿紗的面子罷了。   「作為領袖的人,本就不需要什麼都精通。能夠駕御部屬,為跟從他的人指出重要的方向便已經足夠了,具體事務可以讓手下學有專長的人去做。這一點,你做得已經好得出乎我意料了。」   卻見他乾澀的唇瓣微翹:「老實說,我對你很有興趣。我想下次見面時,不為了蘿紗,我也樂意為你幫忙。所以,這一次請小心保護自己。山賊那幫人有我在,你不用太勉強自己。」   艾裡聞言大喜。「太好了!多謝!」   現在該走的人都走了,他只要安心地盡全力自保,盡量拖住這些追兵就可以了。因而明知道坡道下敵人圍得層層疊疊,他倒還比前兩日苦思突圍對策時更加輕鬆,方能自在地嘲笑敵人的窘態。   琉夜神色一變,身影驀然消失。再度出現時,她肅然道:「他們來了。」   看來最勞碌的時候終於到了。艾裡轉身苦笑著招呼道:「各位,做秀時間到此差不多結束了。大家做好廝殺的準備吧!」原本各自懶散地消磨時間的同伴們眼神都變得銳利起來。   蘿紗跳下樹精神抖擻地拍拍德魯馬的肩膀:「沒問題,看我們的吧!   我們可是老搭檔了!」數月前為了保護洛桑城附近的一個村莊,她就曾和他一起抵擋數千士兵了。雖然過程令人不大愉快,但那一戰給敵方造成了沉重打擊,總是不爭的事實。   「等好久了……終於可以放手打一仗,太好了!」比爾沉聲道。   蘿紗和德魯馬振奮起來的同時,他面上亦是煞氣大盛。將要到來的惡鬥似乎非但沒有令他畏懼,反而被他視為磨練自身戰技的好機會。看到他眼中的噬血光芒,真正曾身經百戰的艾裡和琉夜都為之皺眉。   「真是臭屁的小孩。」琉夜不滿地小聲嘀咕。挑起一邊眉毛,她突然伸手在比爾的臉上一彈。「小子,明明是娃娃臉,就別擺這種凶神惡煞的樣子了。」   有如冰涼霧氣拂過面頰的怪異觸感令比爾寒毛倒豎,顯出幾分孩子氣的慌張,剛才的氣勢頓時不翼而飛。   艾裡向琉夜丟了個眼色傳遞出謝意,琉夜回了他一個無所謂的笑容,又道:「好了,反正我已經用不出什麼強力的攻擊魔法,就先回去睡了。大家好好加油喔∼∼」   隨著輕佻地上揚的尾音消失,妖精的身影也虛化為透明的空氣。   領主帶來的軍隊和搜山部隊會合後,兵力便達到近一千四百。歐西斯領主立刻命令部下實施他在來路上和幕僚議定的對策。   他們將部隊分作兩部,將六百人編為一隊回頭尋找別的路繞往後山,其餘的八百人在整編好隊形後,魚貫進入那條山道中,開始慢慢向前推進。當然,領主大人和指揮官們是留在隊伍最後頭「靜觀其變」的。   這是比較保險的策略,明白這群山賊善於布設陷阱的他們自然要先求自保再求追敵。如果山賊果真發動陷阱的話,信道中的軍隊立刻後撤也不致於損失太重,加上繞路的部隊後仍是遠勝於山賊。這樣就算抓不到山賊,至少也可確保自身的安全。   如果並沒有陷阱,這八百人怎樣都能拖住他們的腳步,繞路包抄的六百人也可以接應圍攻……   雖說要闖過這狹窄山道,地形上處於不利位置,但歐西斯領主從過往的消息中可以肯定山賊們本身的戰鬥力並不強。之前山賊們設置了那麼多陷阱以消耗他們力量的行動,更讓他們認定這是山賊無力和自己正面對抗的證明。   因而領主認定只要能與他們正面交鋒,便一定能將他們擊垮,地形上的不利倒不會造成多大影響。   這個方法對於領主和最上層幾個將領來說,自然是穩當安全的,不過對於被命令進入山道的士兵來說,就無甚安全感可言了。越是身處隊伍前列,恐懼感便越加深厚。   「媽的!長官們縮在後面倒安全,讓老子當炮灰!」隊伍前列的一個士兵忍不住暗罵出聲。這見鬼的地方令他越走越覺緊張。   可容三、五人並行的山道並不算太窄,然而兩面都是陡峭直立的巖壁,抬眼望去竟有種不斷向中間傾壓下來的壓迫感。數十丈高的巖壁隔斷了日光,山道內一片幽暗陰森。與之成鮮明對比的是,被巖壁擠壓成窄窄一線的天光,但這樣的光芒只會更令人覺得壓抑而已。   仰頭向上看的時候,他面頰上忽地感覺到一個冰涼觸感。   「什麼東西?」揩了一把臉,發現原來是從上方巖壁滴落的一滴山泉。水滴不斷從潮濕的巖壁上落下,在石面和水窪中敲打出凌亂的嗒嗒聲。   一旦留意到之後,這聲響就在耳邊揮之不去,連沉悶的腳步聲也掩蓋不住。嗒、嗒,總是在耳邊時輕時重,時快時慢地響著。聽著聽著,似乎連自己的心跳也要隨之變得紊亂。   或許,那原本就是大家緊張的心跳聲?   提醒自己狹小黑暗的空間裡,原本就容易胡思亂想,他勉強鎮定下來。抹去不知不覺滲出的汗滴,他看了周圍同儕幾眼,發現大家的身體都有些僵硬。   每邁出一步,都會擔心下一瞬間會不會有什麼巨石從天而降,將自己永遠埋葬在這狹窄黑暗的空間裡。這沉重的精神壓力幾乎令人喘不過氣來。   雖然從行走的時間算來,他不過走了百多米而已,但膽戰心驚之下,山道顯得尤為漫長,彷彿永遠都走不到盡頭。   當見前頭一個彎道那頭透出亮光,自己竟然已經平安到了出口時,他不由鬆了口氣。   提心吊膽地走了這麼久,竟然什麼也沒發生!雖說是放下心來,但那股全力一拳卻落在空處的感覺還是讓他不大好受。大家的感覺看來都是一樣,他和周圍其它士兵都不約而同地加快了步伐,好盡快離開這危險的地方。   一轉過彎道,他便發現出口處有人影晃動,遮擋住了光線。士兵們一早便被告知敵人很可能會在出口處伏擊,所以這並不令人意外,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敵人並沒有如他先前猜測的那樣緊緊圍堵住出口。   那裡僅有四個人而已,沒看見其它山賊。   一個無聊地蹲坐在地的金髮劍士見他們靠近,緩緩直起身來;他的左側,一個手持戰斧的青年戰意昂然;右側,是一個少見地以鐮刀作為武器的少年,噬人惡鬼般的凶狠眼神散發著冰寒殺機。   一看到這少年的眼睛,那士兵的手指就隱隱感到一陣麻痺。他並不是新丁,參加過幾次大戰的他,也曾經歷過和敵人以命相拼的生死關頭。所以他認得,那是真正的--殺人者的眼睛!   「能坐就不站,這是年紀大的人才會養出的懶散習慣喔!」   「……吵死了。」   「脾氣暴躁也是更年期的徵兆之一啊。」被這三人護在身後的黑髮俏麗少女,一邊逗著腳邊的白色小狗,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調侃金髮劍士。   「……噯?怎麼阿旺腿上的毛變成黑色的了?是沾上髒東西了?」   「是嗎?先別管這個。我們得開始幹活了。」   還一臉問號的少女聽從金髮劍士的話,姑且放下小狗的毛色問題,站起身正視前方的士兵。   這區區四人也沒有如何炫耀武力,只不過靜靜看向士兵,卻令他們都不由自主地覺得瑟縮。一股毫不遜於先前山壁給他們的無可抵禦的威壓感,讓他們每個人都有停下腳步的衝動。   然而,到了出口便必須全力衝破敵人的封鎖,這是他們接受的命令。就算心中畏懼,後頭的士兵依舊在前進,他們沒有後退或猶豫的餘地。   前排的士兵們發出了戰鬥的嘶吼。吼聲在狹窄的山壁中衝撞震盪,滾雷般轟然傳遍整座山峰。山頭棲息的無數鳥兒同時四散驚飛。飛散的羽毛、淒厲的鳥鳴,令那一瞬間的驚心動魄傳遞至山中每個角落。 第六章 以身阻敵   山道內士兵們的一波波衝鋒,如同怒濤般向出口不斷奔湧而去。然而再猛烈的攻勢,一旦進入出口前的方圓五尺之內,便被壓制得掀不起半點波瀾。這個範圍,是完全由那四人控制的領域,原本再狂暴的攻擊也只能按著他們的節奏舞動。   士兵們所有的攻擊都落不到實處,而隨之而來的反撲卻令他們難以再戰。便似是一堵銅牆鐵壁,海浪般湧來的攻勢全然無法撼動它,反而被擊碎為飛散的泡沫。   如果是對上那金髮男人和使斧頭的青年還好,雖然一樣被打得起不了身,多半還能保住老命,然而那個凶狠眼神的少年卻招招往人致命處招呼。兩把普通鐮刀狠捷毒辣,盤旋處必定帶出一片血光,令幾個人再也沒有踏出這信道的機會。   見那少年的打法,金髮男人微微皺眉。一邊應付敵兵,一邊向左右同伴道:「別太拼了。記得以一個人為主,其它人盡量儲備體力。   輪班來可以堅持得更久些。」那少年面上煞氣方減,放緩了攻勢。   已經這麼強了,居然還是保留了實力的結果?聽到他的話的士兵們,臉色變得比他們已經倒在地上的同儕還難看。   如果有別的路可走的話,他們絕對會逃得遠遠的。然而開打後隊伍雖暫停前進以免妨礙先頭部隊的攻擊,但也沒有讓他們回頭的可能。他們只得咬牙作著撲火的飛蛾。   蘿紗搬了一塊石頭坐在他們後面無聊地玩著手指。敵人被困在信道中,三人不致受到圍攻,能攻擊到他們的敵人不過只有六、七人而已,對他們來說自然不在話下。敵兵被擋得穩穩當當,根本不需要蘿紗來表現。   過了一會兒,她忍不住道:「真的不用我動手嗎?看你們那麼忙碌,我卻這麼閒,很不好意思啊!」   「不用了。這種地形他們不好用弓箭,你的魔法也用處不大。」   聽到艾裡的回答,她思索了一下。「可是……好像那一招可以用呀……」想到就做,她將雙手舉至胸前,手邊已隱隱有電光閃動。   「咦?什麼?」聽到她的低聲自語時,艾裡忽感不妙,轉頭要阻止她已來不及。只見她一甩手間,十幾道藍色弧光便從艾裡等人頭上斜竄而出。   果然又用了魔法!好在這一次只是從頭上掠過,倒沒有什麼損傷。   艾裡吁了口氣。   不過這些電弧歪歪扭扭的向上斜飛,就魔法表現來說,全無準頭和威脅性可言。回想起來,蘿紗已經好長一段時間沒有用出這麼蹩腳的魔法了。他正在奇怪時,沒留意蘿紗面上的一絲自信微笑。   斜斜竄飛的電弧果然多半射到了石壁上,然而這些藍光並沒有消失,而是以快捷無比的速度折射開去。山道中空間狹小,這十幾道藍光便以極快的頻率在山巖和其中士兵的肢體間碰撞跳蕩,一時並沒有消散的跡象。   被電光掃過的人,無一不被電得哇哇大叫,然而這狹小空間中擠著這許多士兵,電光轉折反覆,方向瞬間百變,連旁觀的艾裡等人的眼光都難以捕捉到,如何來得及閃避?   看著電光在敵人中肆虐,艾裡等人也是瞠目結舌,料想不到蘿紗這次用的魔法居然很實用?   剛這麼覺得,幾道電光就激射而來,虧得艾裡、比爾他們眼明手快地趴下,才不致嘗到和他們的敵人同樣的滋味。艾裡恨恨道:「收回前言!」   狹小的空間內電光胡亂彈射,艾裡他們和敵方離得又近,因此這一招根本就是無差別攻擊啊!信道裡頭的士兵見艾裡他們的動作,也倣傚著趴到了地上。   山道中只見許多道藍光在山壁間急速折射來回,封鎖了原先人們站立的空間。敵我雙方,無論本領強弱,官階高低,全都只能狼狽萬分地抱頭伏地,不敢稍有動彈。先前酷烈的殺戮氣息霎時間蕩然無存,場面變得荒誕得有些好笑。   人人自危下,喧鬧的戰場變得一片死寂,只餘眾人緊張的鼻息聲、閃電的滋滋聲和不幸還是被流彈掃到的人的慘叫聲交織成的怪異交響曲。   後頭時而有人來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不過被電倒幾人後也不敢再有妄動。就這麼過了好一陣,等到閃電能量耗盡逐一消失,沒再聽見那恐怖的滋滋聲,人們抬頭確定閃電已經完全消失,才小心地爬起。   被這麼一鬧,戰鬥的氣氛一時全沒了。在長官的催促下,士兵們方重拾兵器再度開始戰鬥。只是餘悸猶存,戰鬥時未免縮手縮腳,氣氛頗有些怪異。   蘿紗又探首過來道:「要不要我再……」   「免了!」難得艾裡等人一邊應付敵兵,一邊還能同時回頭斬釘截鐵道。   打仗他們還可以應付得來,蘿紗的流彈卻是難以招架。要是沒被敵人傷到卻被同伴打倒,才真正是冤枉之極!   蘿紗訕訕地坐回去看著。   所有人都乒乒乓乓地打得熱鬧,就只有她一個人閒閒散散。看了一陣,心中不由生出一股格格不入的感覺,像是眼前的不過是不斷閃動的畫面,自己只是一個全然旁觀的觀眾。   忽地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不到一年之前,自己過的還是整日在小酒館中端菜跑堂的小廝的平凡生活罷了,為何現在會身處山賊的地盤,看著同伴與大軍廝殺的血腥場面?   而更不可思議的是,看著同伴們不斷撕裂敵兵的身體,鮮血飛濺的畫面,聞著帶著血腥氣息的空氣,感覺卻是這麼平淡。平淡到她忍不住有些懷疑,自己真的曾經安於作一個平凡的酒館小廝嗎?   她忍不住微微苦笑。發現了魔族的血統之後,情況本就已經不一樣了啊!她可以理解艾裡他們是為了自保和保護別人而揮劍斬殺敵人,生存之爭本就沒有憐憫敵人的空間。而自己對於血腥,卻只是單純的無動於衷而已。這樣的自己,似乎比那些瘋狂嗜血的殺人狂還更殘忍呢……   已不在乎殺人,所以看到同伴們戰得辛苦,她不介意以殺傷力極強的那招幫忙大家。她再度開口問道:「呃……要不要我用黑暗波?」   這次的提議還有些建設性。那次在洛桑的小村中,蘿紗曾以黑暗波令上千的軍隊傷亡慘重的事,她的同伴們仍記憶猶新。而艾裡略一思忖,還是搖頭拒絕。   「不用了。這裡彎道多,那個無法完全發揮威力,不可能全殲敵人。   如果他們被嚇得跑回去,反而可能遇到突圍的山賊,那就不妙了。」   還有一個原因沒說出口:他們的任務只是盡量吸引拖住敵軍主力而已,他也不想讓蘿紗無謂地多傷人命。   「咿∼∼」蘿紗不滿地撇撇嘴,「什麼嘛!我留下來不是一點用場也派不上嗎?」只好坐回身子,繼續托著下巴想心事。   周圍聽到他們對話的士兵們更是驚恐。雖然不知道他們說的到底是什麼,但看來人家竟然還藏著更厲害的殺招沒用!這……這還有活路嗎?   正當此時,幾員將官從後頭趕了上來。見巖壁上沒有設伏,他們便安心地趕來對付阻擋者。大將們大聲喝令士兵讓開,以免礙手礙腳。雖然這些人高傲的口氣讓人不爽,不過這道命令這時候倒是頗受歡迎,士兵們趕緊騰出位置讓大將們放手施展。   「真是好大膽子!就憑這幾個人,竟然敢和我們歐西斯領主大人的大軍對抗!」   打量過前方的對手,一個武將居高臨下地嗤笑道。他本以為會是多麼可怕的敵人,卻沒想到看到的幾乎都是些半大不小的年輕人。或許他們也學過些武技,不過自己這些武技精強的武將可和那些普通士兵不一樣。   一旁的武將也輕蔑地斜睨艾裡等人:「打敗了些個無能的士兵就得意上天了嗎?我們會讓你嘗到螳臂擋車的滋味!」   說話間眾武將一振手中兵器,地面上的浮塵頓時被勁風鼓蕩而起,在兩方人馬間盤旋不已,有如實質化了的殺氣。後方觀戰的士兵們不由得又後退開幾步。武者間戰鬥時的肅殺氣息,普通人就算是經歷過沙場磨練也無法近距離承受。見到士兵們驚畏的樣子,武將們面有得色。   「打就打了,說這麼多幹嘛?」   「這些人不會以為我們會因為這幾句廢話就會棄械投降吧?」   兩個年紀小一些的敵人卻閒閒不關己事般,開始對他們這些意在威懾的話大加點評。金髮劍士則壓根兒就沒在意敵人說什麼,專心地進行分贓:「當中三個給我,左邊兩個給德魯馬負責,右邊兩個比爾你來!」   艾裡低聲交待身邊同伴:「不用急著解決。盡量跟他們多耗些時間,總勝過無意義地和那些一般士兵打殺。」   淡淡瞥了似要說話的比爾一眼,他又道:「強並不只是指力量大小。   磨練對自身力量的控制力,也是另一種變強的方式。」   德魯馬只當是艾裡在臨陣指導,點點頭打起了精神。比爾將目光轉回對手身上,沒有再說什麼。   艾裡只顧著和同伴嘀咕而完全無視武將的態度,比那兩個死小孩的刻薄話更令人火大。武將們憤怒地衝了上去。艾裡他們便按著先前的安排與他們分頭廝殺起來。   雙方糾纏往來,一時倒也打得難分高下。武將們驚訝地發現以眾凌寡下,他們的敵人依舊不好收拾,抖擻起十二分精神酣戰起來,卻完全沒有發現對手的身法為何總是恰好比他們的攻擊快了那麼一點點,反擊的鋒刃為何總是在關鍵時候偏了那麼一些些……   陣前的戰鬥打得熱鬧精彩,卻不驚險。當然除了那搞鬼的四人外,在場其它人都沒有看出來。看到惡戰雙方令人眼花撩亂的動作,觀戰的士兵們已經佩服得不行,一些人忍不住小聲議論起他們的敵手來。   「原先不是說只是很普通的山賊嗎?怎麼會這麼強!而且他們的樣子也不大像山賊啊?」   「這些傢伙……絕對不是普通角色。」一個士兵皺眉道。   「還有,從那個女孩先前的言行來看,一定是很強的魔法師!厲害的魔法師本來就不多見,很少聽到有關他們的消息。最近只有鄰國聖愛希恩特的國都那裡出現有關魔法師的傳聞……咦?」   他忽地有所觸動。將前方的敵人與那個傳聞連在一起想,三人中為首的劍士一頭醒目的金髮,身後高深莫測的少女魔法師……不會吧?他猛然跳了起來,「不會真是他們吧?」   「什麼啊?」周圍的士兵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喂!臉色怎麼白成這樣?反正有這些大將頂著,這些傢伙再厲害也打不過的。我看輪不到我們再上場啦!」   「不、不……如果那兩人真是我想的那兩人的話,我們軍中根本沒人能抵擋得住他們啊!」   士兵們不解地望著臉色大變的同儕。「那兩人?你到底在說誰啊?」   「就是最近盛傳的那兩人……聖愛希恩特國都中前一陣子出現的聖女和聖劍士啊!」   「聖女」、「聖劍士」,這兩個名詞如有魔力一般,周圍原本躁動不安的士兵聽見了,都靜下來瞪著說話那人。   那是這一段時間以來最富盛名的傳奇人物啊!在聖愛希恩特的王子引發的動亂中,之前一直默默無聞的他們開始顯露光芒,展現強大的力量守護黎盧的民眾,還幫助勢力最小的三王子登上了王位,之後更不為權名所羈地翩然離去……   他們傳奇式的事跡,完全是英雄人物應有的仁慈、強大、高潔品格的集中體現。現在大陸各處動盪不寧,不安的人們更加渴求這樣的人物出現,因而聖女和聖劍士的傳說很快便在人們的口耳相傳下迅速流傳遍整個大陸。   兩人獨力對抗眾多邪惡殺手,保護黎盧民眾的那一夜的戰鬥,已經被渲染得近乎神跡。   這些士兵自然也早聽過了這些傳說。「金髮劍士……帶著白狗的……少女魔法師!」   將傳聞中那兩人的特徵與眼前的敵人一一對照,再想想聖女約莫是十幾天前離開黎盧的,也差不多是從黎盧到這裡的路途要花的時間。眾士兵的臉色越來越白。   「不會吧?我們怎麼可能打得過那樣的人物?」   「死定了!」   如同在印證士兵們的話一般,這番對話說完沒多久,和艾裡等人纏鬥的大將們終於開始意識到對方根本遠勝於己,不過是在吊著自己拖延時間。先前的驕狂之態早拋到九霄雲外,被恐懼籠罩的他們一邊盡力從戰鬥中抽身,大聲喝令著後頭的普通士兵們上來為他們阻擋敵人。   艾裡等人知道已經很難再拖延多久,看這些人的卑劣嘴臉實在可厭,索性也不再留手。片刻之後,信道出口處濺滿士兵血跡的地面便又添上了那幾個將官的鮮血。   將官們的死訊迅速傳到了後方的歐西斯領主和幾個將領那裡,令他們又是憤怒又是迷惑。他們無法理解應該是不堪一擊的山賊,怎麼可能冒出這種強得能殺死軍中精銳武官的好手?   歐西斯領主攜強兵而來,原本是存心要在這伙山賊身上出足口氣,卻沒想到今日反倒是連番吃癟損兵折將,胸中一口怨氣愈發鬱結難消,賭氣般一定要和對方槓上了。   雖不知那幫山賊究竟從哪裡招來這些厲害的幫手,不知道士兵中流言的領主篤定任他們再怎麼強,憑這區區幾人也不可能抵擋多久大軍的不斷衝鋒!   領主麾下的兵將不斷地被派遣去攻擊艾裡等人,而死傷的數目也在不斷累積。戰事甚至不時要暫停一陣以將死傷者搬離,信道才不致堵塞。領主的怒氣也越來越盛,直到負責聯繫的士兵向他報告了一個山下傳來的消息,怒火才一時被驚愕蓋過。   「你說……什麼?!」   「領主大人的隊伍剛上山,便有三百左右的山賊從另一路下山向佐尼夫團長據守的封鎖點發動攻擊!佐尼夫團長那裡只餘一百多人,難以抵擋,其餘各處友軍也救援不及……被、被他們衝破堵截,搶了幾十匹馬向東南方逃了……駐守山下各軍已經追趕而去!」   歐西斯領主驕橫的臉被挫敗扭曲得更加猙獰,咬牙切齒道:「竟然用這四人當幌子,其它人偷偷溜了!這些無膽匪類!」被一再耍弄,再度興起的怒火燃燒得比原先更加旺盛。   身邊一個將領小心地請示:「領主大人,現在該怎麼做?是立刻下山追呢?還是……」   「笨蛋!現在下山也來不及了!絕不能兩頭落空!」盛怒中的領主咆哮了起來:「至少給我把這四個人抓住!我要他們為欺騙我付出代價!從後山包抄的那六百人也該到了,到時前後夾攻,他們再撐不了多久了!」   誠如領主所估計的,繞路的部隊從後山繞了上來,已經逼近山道出口。過不多時,耳力靈敏的艾裡已察覺後方不遠處傳來的人聲,便向同伴打招呼道:「看來已經到極限了,為避免兩面受敵,我們也差不多也該退場了。嗨,蘿紗?醒醒?」   「哈?……啊!」蘿紗一個人無聊了半天,心事想著想著便打起了瞌睡。迷迷糊糊地回過神來,她才想起自己該做什麼。   口中碎碎念著:「討厭!留我下來就為了這個……難道我只是寵物的附贈品嗎?」她走出信道外,將趴在她腿上的小狗放到地上,伏低身子低聲向小狗嘀咕著什麼。   原本輕輕拂動人們頭髮的山風,漸漸變得猛烈起來。士兵們正覺得有些奇怪,有人便發現前方少女腳下的那隻小狗如同將山風吸納入體內一般,身形正以極快的速度脹大起來!不多時,原本圓乎乎、毛茸茸的小狗,竟變成若獅若虎的一隻異獸,約莫有兩人來高的身軀,足夠數個人騎乘。   俯首讓蘿紗騎在它背上,獬猞王便立直身子,微傾頭顱凜然俯視通道內的人類,發出一聲如風回山谷的低嘯,神態威猛無比。   長長的毛髮被風吹得如波浪般飄蕩,狹長的眸子中放射的幽幽藍光,令人不敢逼視。此時,當然再不會有人想用「可愛」這個詞來形容?   這不可思議的景象,一時吸引去了許多人的心神,領主軍對艾裡等人的圍攻不由得稍為放緩,艾裡他們趁勢一邊打一邊向後退卻。   一退出信道,他們立刻拋下眼前的敵人,轉身飛奔向形體已經變化完全的獬猞王。如果被這大群軍隊拖住圍攻不是鬧著玩的,就算是強如艾裡,也盡可能地避開這種情況。   俟艾裡等人縱身跳到它背上,獬猞王便聽蘿紗號令飛昇上天空。雖無羽翼,然而能役使風力的風之神獸飛得比蒼鷹更加迅捷平穩。   只差了那麼片刻時間,衝出山道的和剛從後山趕上來的兩支軍隊都已是追趕不及,匆忙射出的箭矢大半偏離目標,剩下的也還來不及觸及獬猞王的腹部,就被它鼓動強風吹得偏斜落下。   所有人都只能張大了口,愕然仰望著獬猞王迅速遠揚而去,潔白長毛在夕陽下輝映出聖潔的閃亮白光,真有如天神座下之神獸。   數月前在洛桑城附近,獬猞王曾在蘿紗他們落腳的村子將要遇襲時,變身成可以役使風力的強大魔獸。雖然之後它又恢復到平日的小狗模樣,跟著蘿紗的這大半年來也始終是一副小狗模樣,個頭未見長進,但艾裡和紀貝姆商量過後,都認為它真正的內在應該是一直有在成長的。   今日不需要獬猞王上陣發威,帶不會飛行術的德魯馬和比爾飛行總該不成問題,所以他們便將它作為最後關頭逃離戰場的手段。   因為獬猞王只聽蘿紗一個人的命令,所以他們才留她下來使喚阿旺,而完全不是為了她的魔法能力。難怪蘿紗的魔法師尊嚴頗受傷害。   當後方的歐西斯領主知曉艾裡等人從容離去時咒罵連連,卻又莫可奈何,只得命令部下在領地境內四處搜尋逃走的山賊行蹤。不過又沒人知道山賊們的確切形貌,也沒有什麼特徵可尋,自是白費力氣,不了了之。而經由參與這一戰的士兵之口,關於聖女和聖劍士的新消息很快流傳開來。   在此動盪之世,盜匪之徒往往是無路可走的貧民,所為也不過是為了填飽肚子,所以只要不是搶到自己頭上,人們對他們的厭惡感也有限。因而聖女和聖劍士此次救助山賊,並沒有令他們的聲譽降低多少。   相反地,以區區數人之力阻擋下數千人的大軍,不能不說是相當驚人的戰果。「聖女和聖劍士」的聲名因為這件事而更加隆盛。   以訛傳訛之下,阿旺被神化成了「守護在聖女身側,能變幻成威力無比(謠言版本)的純白聖獸(依舊出自謠言版本)。」   而聖女本身也因此愈加籠罩上一層神異的光環。   一大票或有名或無名的預言家、占星士甚至開始做出相近的預言。   去掉那些為了增加神秘色彩而語焉不詳、曖昧不清的語句,這些預言的內容都十分相近,大意如下:   因為人心中邪惡的增長(或是侍奉天神不夠虔誠或是天上星宿的變化……依預言者所屬教派不同而流傳有好幾個版本),空前的災劫已經降臨於世。數百年來的和平被破壞,大陸再度陷入動亂之中,無數人的鮮血將把天和地都染紅。   幸而神憫世人(或是人心善念不熄或是太陽、月亮之類的女神要懲罰惡人……對應前面的說法,同樣有好幾個版本),為因應這亂世而降下救世之英雄。聖劍士和聖女便是被神選中(或是代替月亮之類懲罰惡人的使者或乾脆就是天神自己轉生)的人,終將集結眾多英雄(或是集齊多少星宿化身)結束這亂世,重新喚回和平。 (某些教派在宣示完這篇預言後,會要求聽眾獻出金銀、子女以「侍奉天神」,據說越是心誠的信徒,天神便越會保佑他們安度過此難云云……誠心的程度,當然和捐出的財物多少成正比。)   會有這麼多大同小異的流言出現,一部分原因乃是存在有心人配合艾裡他們的行動在暗中操作,為他的盟友製造有利聲勢;另一部分原因,則是不少招搖撞騙之徒藉著聖女和聖劍士聲名正盛之時跟風炒作,大撈一票;還有些沽名釣譽之人,見人人都這麼說,自己不這麼說未免顯得落伍,索性便添油加醋地說得最為活靈活現……   儘管美麗的表面下隱藏著頗多黑暗,但不管怎樣,「聖女和聖劍士」   終究日漸成為大陸上眾人所矚目的新傳奇。 第七章 重聚   「對不起,請給我這個、這個……還有那個。啊,謝謝,請問多少錢?」   城市的市集中,紅髮少年用他那雙大大的清純碧眼,極其溫和無辜地望著和他進行買賣的店主大嬸。   「二十八個銀幣又五十個銅幣?啊,對不起,我身上錢帶得不多……」從每樣貨物中拈出一點點放回攤中,少年不捨的樣子讓人好生心疼。   「這些退馗漅荀炎搛L乃鬮沂t□炰G貌緩茫俊覛薽擉腹C慷圓黃穡息禫謆[偌恿礁□洏鴙Ap蝗換厝Й笆宦睢覛?   謙和有禮,懂事乖巧的清秀少年,不斷刺激著店主大嬸的母性本能。沒過多久,他就以半價抱回了比原先挑選的還多的貨品。   提著這一大堆補給品,少年走進一家小旅館中。剛踏入其中一間客房中,他就被一片壓低了嗓門的感歎聲淹沒。   「不愧是埃夏哩!上次我花十四枚銀幣,只買到了不到這一半的東西啊!」   「真是厲害啊!這一路多虧有你,不然我們大概早餓成乾屍了!」   擠在房間裡的十幾個無論個頭還是氣質都與埃夏落差甚大的粗漢擁到他身側,這個拍肩那個摸頭地對他大加讚賞,神態又是親暱又是敬服。這幅畫面誠然相當怪異,不過這些人卻都是語出真誠。   那一日山賊們從領主軍的包圍中逃出後,在一個僻靜山谷稍事整頓,近三百人便按計劃分做了二十多組,打算分頭前往洛桑城會合。然而正當山賊們感傷地道別,準備揮淚踏上各自旅程之時,一個一直被大家所忽略,卻又足可致命的問題浮現了出來--錢??   不??夠!   這些山賊落草時日不長所搶的財物本已有限,平日又分了不少給附近一帶的貧民,再扣除自身花用後便已是所剩無幾。   將他們所有的錢集中後再均分至各個小組,計算出的數字實在令人沮喪。雖然艾裡大哥說過到了聚集的基地後吃穿皆有著落,不用再花費什麼,但是眼下這點錢根本就連路費也不夠!如果大家邊打工掙錢邊前往洛桑,那得何年何月人才會到齊啊?   這些山賊都是窮苦出身,有錢走遍天下,沒錢寸步難行的道理自然清楚得很。眾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原本期待全新生活的高昂情緒一下子低落下來。   「別這麼快就喪氣。沮喪也沒用,還是冷靜下來想想有什麼解決辦法吧。」   這時卻是跟在艾裡後面一直不大起眼的埃夏說話了。   「剛才你們的算法也不大對。不同路線的小組花費的路費不一樣,這樣平攤並不合理。我們先按各組的具體路途情況來重新算一算吧。」   聽他說的有理,山賊們略為振奮起來。然而他們隨即發現短途的小組可以省錢,相應地路途遠的小組就要多花錢,算來算去錢依舊是不夠。   埃夏略一沉吟,又道:「我算算現有的金額能滿足多少組的需要,再看看有沒有補救的辦法好了。」   沮喪的眾人有氣沒力地看他蹲著用石塊在地上劃劃寫寫,死馬當活馬醫地任他去算。紀貝姆一開始時似要說些什麼,見埃夏站出來說話便收了回去,安靜地旁觀事情發展。   埃夏計算了一陣,再怎麼儉省,仍是有六支小組沒有錢可用。過去曾在小飯館中工作的他深知開源節流的道理,現在「節流」算是節得不能再節了,便該向「開源」著手了。   他起身向大家道:「現在我們手頭上還有從領主那兒奪來的幾十匹戰馬,應該都是好馬,可以換到不少錢。」   「可是戰馬上都有領主的烙印,會被領主的手下發現的!」   「我知道。」埃夏從容道:「好在這裡是格林坦恩的邊境,往東是聖愛希恩特,向北是霍法爾王國。這一陣凱曼的魔族部隊不時騷擾這兩國,戰馬行情緊俏。我們可以把戰馬帶到鄰近的邊境城市。就算明市不能賣,我們也可以透過黑市賣。價錢雖然會被壓低一些,但總能換到不少錢。啊,對了,那些受傷比較重的馬乾脆賣給肉攤好了。」   紀貝姆也終於出聲道:「埃夏說的不錯。大家別呆楞著浪費時間了,分頭行動吧!」   聽到這裡,山賊們又看到了些許希望,重新抖擻起精神。分擔了任務的人們分頭開始行動,其它人則躲藏在這隱秘山谷中等待賣馬的夥伴回來。   事情進行得還算順利。第二天下午,賣馬的人們陸續帶著賣馬的錢回到了山谷與大家會合。其中以埃夏那一組人賣到的價格最高,這自然得益於他過去在飯館工作時磨練出的殺價能力。過去飯館的採購可全都是仰賴埃夏呢,賤買貴賣的功夫自是練得駕輕就熟。   不過他們將獲得的錢再三計算,仍是補不齊不足的差額,還有兩組路費不夠。   紀貝姆沉吟道:「我開過算命攤,一路靠這個應該可以有不少收入。   身上還帶了些藥草,如果遇上機會也可行醫掙錢補貼。我想我那一組的旅費可以不用顧慮太多。」在安排陷阱對付領主軍時,山賊們見識過他身上的本領。   埃夏舒了口氣笑道:「那麼只剩下一組了。賣馬還有剩下一些錢,我一路上再想些辦法,應該能撐得到洛桑的。」   至此財務問題基本宣告解決,山賊們終於可以繼續昨日進行到一半的感傷惜別,揮淚踏上各自旅程。   與埃夏同組的注定要經受貧窮的磨礪,所以山賊中最能吃苦耐勞的十幾人自發地站出來和他結為一組。順帶一說,能忍人之不能忍,以非凡之毅力和生命力帶回艾裡等人的班內特和基爾夫,當然也在其中。   一開始趕路時山賊們清點過手頭擁有的錢幣,都做好了沿街乞討的最壞打算,卻沒曾想這趟旅途居然走得並不算艱難。   埃夏大展其當家理財的手段,做出滴水不漏的家計收支計劃,一方面用其出神入化的殺價功夫將支出降到最低,另一方面充分開發同伴的人力資源,抓住機會安排他們打短工,在將對路程的延誤降到最小的同時,賺取最多的酬勞以應付旅費支出。   到一個繁榮些的城市,他便馬不停蹄地直奔城中惱髕甘諧』蚴竅螄矷潠U□南虜閎宋錟搶開蛺瓞冉蝦玫畝唐詮テ骰纗襶里w罅□貪才拍芄皇シ蔚耐n榭Xツ跚~?   沒事做的人便趁這段時間稍事休息儲備體力,因為下一個城市的打工可能就輪到他們頭上了。   趕路、休息、打工三步曲在埃夏精確的安排協調下,隊伍以極小的花費向洛桑城行進著,隊員們的體力也沒有太大的損耗。有一段時間,他們行經的路線上城市比較密集,甚至出現了越旅行錢越多的良性循環……   相對光芒萬丈的艾裡、魔法誇張的蘿紗、行跡詭譎的琉夜和憨厚勇猛的德魯馬,只是默默為大家做家務的埃夏一直不大起眼。山賊們一開始只把他當作艾裡大哥的小跟班而已。而經過這趟旅行,他們見識到這十多歲的文靜少年竟然有如此的當家理財手段,對他越來越佩服得五體投地。   而對於同伴們的驚歎,埃夏一直只是回以平淡的微笑,說是:「相比照顧破壞力大又容易出狀況的艾裡他們不致餓肚子,這不過是小菜一碟。」   雖然旅伴們對自己敬佩有加,埃夏卻並不覺得有什麼值得自豪的。   艾裡、蘿紗那樣的強,才是真正會被人們需要和尊敬的強。自己的這些本事只能算是「窮人的特技」,再怎麼厲害,自己也一樣只能算是個擅長精打細算過日子的普通人而已。只不過是因為現在情況特殊,大家一時比較需要這些才能。   山賊的經歷相似,多數原先是在各自村子裡過著安分生活的貧民,後來為貧困和稅吏所逼不得不上山落草為寇,活動範圍也始終未出山寨附近的深山荒嶺,都可算是土生土長的鄉下漢子。這次旅行經過眾多國家,所見民俗風物差異甚大,都市的繁華風流令沒見過多少世面的他們大開眼界,打工就算再辛苦,疲勞也被新鮮感抵消大半,每日都是樂呵呵的。   埃夏昔日隨艾裡他們離開凱曼東行時已走過相近的路線,自然不像他的旅伴一般對什麼事都充滿興趣,不過正因為知道所經之地過去的樣子,他對這次的所見所聞自有另一番感受。   他們所經過的國家與埃夏上次所見相比,或多或少都有些變化。它們同屬神聖聯盟的成員國,沒有一個能免受凱曼發動的戰爭影響。   就算是沒有直接受到戰火侵襲的國家,經濟政局乃至民心等方方面面也會受到間接的影響。而為了對抗凱曼,或是趁機消滅宿敵,或是藉勢奪權等種種原因,越是鄰近凱曼的國家其變化就越加劇烈。   一些戰略要地原屬某個弱國,便有強國為了在日後對抗凱曼時能佔據比較有利的條件而發兵侵佔,甚至有數個國家為了這塊要地而相互爭鬥不息。   一些國家埃夏上次來時尚是某王執政,相隔半年後再來可能就成了王后、外戚、某重臣當權,甚至也有乾脆就被鄰國吞併了的。在埃夏看來,雖說是不關己事,不免還是會有些惶惶不安的感受。   沿路打工還是稍為拖慢了行程。費了月餘時間,埃夏一行終於接近了這次旅途的終點。進了這個城,埃夏讓山賊們在旅館休息,自己出去採購補給品順便打探消息。他回到旅館後,便發生了前面敘及的那一幕。   對於旅伴們的誇讚,埃夏只是靜靜微笑,等房間安寧下來後便開始向他們講述打聽到的消息。   「我在外面打聽到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好消息是這個城已經離洛桑很近了。加緊些趕路的話,四天就可以到洛桑!」   房中頓時響起一片低低的歡呼聲。持續月餘的旅程終於要安然結束,很快就可以和艾裡大哥還有其它夥伴們相聚,這讓大家都有說不出的喜悅和解脫感。   以往曾有接連失敗的慘痛經歷的班內特,現在卻對一切狀況都不敢高興得太早。害怕埃夏還沒說的壞消息會不會令大家的歡喜瞬間落空,他緊張地追問道:「那壞消息是什麼?」   「其實也沒什麼啦!一路上的兵荒馬亂我們早就見慣了,洛桑情況也差不多,不過更亂一些而已。現在駐守洛桑的巴蘭軍隊發生叛亂,雙方正在城中交戰。」見山賊們歡喜的笑容都僵了下來,埃夏忙以溫和笑容安撫。   「不過也別把情況想得太糟啦!我聽說洛桑一帶本來就是各國爭搶的目標,打仗是常有的事。就算天天開仗,一樣得種地吃飯,居民都習以為常了,城市也沒有封閉。我想,只要我們進城後安分地等大家的聯繫,不主動鬧事,應該也不會怎樣的。」   經過這些日子,山賊們對埃夏的信賴日漸上升。聽他這麼說,眾人都安心許多。   四日後,他們終於抵達洛桑城。局勢看來果然如埃夏所說的一般。   在入城時,他們並沒有遭到什麼阻攔……或者應該說,這座城壓根就處於無序狀態。   走在街上,往來的城民神色並沒有多少山賊們想像中的恐懼或混亂,反而多為一種由麻木而生的平淡。擺攤的依舊擺攤,開店的照常開店,除了街上往來的行人略少一些外,和他們路上所經過的一般城市並沒有多少區別。   當危險頻繁到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卻又無法迴避的時候,人類往往會發揮其良好的適應性,反而將之視為尋常,以平和的心態來看待。   初來乍到的山賊們一時自然不可能體會到這一點,見城市中一派「安寧」模樣,不由暗暗疑惑埃夏聽到的消息確實嗎?這裡真的是在打仗?   不過,洛桑城很快便以事實回答了他們。   他們正走在路上,忽聽前頭十字路口向右的那條街上傳來乒乒乓乓的金鐵交鳴聲。班內特正向身旁同伴笑道:「這裡的鐵匠師傅還真有刪Ⅲ 貢閭繒棕ン拿T聒繞d性幼判磯噯舜蚨返乃緩鷙退郎蘇叩牟液簟?   是在打仗!   而山賊們還未及有所反應,便見這條街上放眼所及之處的人們,不論是懨懨打著瞌睡的賣手工藝品的阿伯,還是正在和顧客討價還價的菜攤少女,都在瞬間變得生龍活虎一般,以令人瞠目結舌的俐落動作飛快收拾起東西,萬馬奔騰般四下跑回各自家中。   等到山賊們回過神,便只見家家閉戶關窗,砰砰啪啪又是一陣響後,整條街上除了他們自己已經再看不到半個人影。再回頭看看片刻前還挺熱鬧的市集,又哪裡像是人們匆忙逃離後的現場?連片菜葉肉屑都沒剩下,收拾得煞是乾淨。看來城中的平民久經陣仗,已經是訓練有素了。   山賊們面面相覷,被埃夏一提醒才醒悟過來,見旁邊一家旅店門還沒關嚴實,忙擠進去避難。   不多時,戰鬥便蔓延到了他們這條街上。好在戰鬥雙方專注於街巷中的相互廝殺,沒怎麼破壞街邊的民居。   躲在店中的人們七手八腳地將所有笨重家什都搬來抵住了門板,大家躲在櫃檯後聽著外頭響動不住口地求天神保佑。平時再怎麼從容,戰火燒到自家門前時還是會擔心受怕的。   山賊們總算是混過黑道,膽色比常人壯些,埃夏、班內特等人靠到門邊從門縫中往外窺看。交戰雙方戰士的裝束相同,果然原先是同屬一支軍隊的。其中一部分人的右臂紮著白布條以區分敵我,應該就是叛軍了。   叛軍人數較少,身上亦多帶傷,看來已經歷過許多場殘酷的戰鬥,理應是疲弱之兵。然而他們戰鬥起來卻仍是十分勇猛,挾一股悍不畏死的氣概集結成隊,在敵兵的包圍中左衝右突。   儘管巴蘭軍軍力佔優,士兵的身體狀態也比叛軍好,但為對方這股氣勢所壓迫,也沒佔到多少好處。   化為戰場的街道上一片刀光劍影,血光四濺,劇烈晃動的人影以酷烈的方法廝殺著。叛軍個個身高體健,力大強悍,單對單巴蘭國的士兵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他們只有依靠兵力的優勢幾個人夾擊一個叛軍。縱然如此,叛軍依舊給巴蘭軍造成不小傷亡。   叛軍士兵若是發現無法從夾擊的巴蘭士兵劍鋒下逃生,便會以不要命的打法衝向最靠近的士兵與他同歸於盡;若是受了致命傷,亦會拼盡最後的氣力抱住身邊的敵人,好讓同伴將被抱住的敵兵的頭顱連著自己的一併斬下。巴蘭軍被他們無畏的氣勢壓倒,打得更是縮手縮腳。   「嘖!嘖!真是厲害……」隔著門板觀戰的山賊們看得咋舌不已。   「哇啊!」   忽地一個激戰而死的叛軍向他們的方向跌了過來,屍身倚靠門板而不倒。血肉淋漓的身體頓時遮擋住山賊們的視野,凝結著死前凶狠憤怒神色的面孔靠著門板,與門板後的埃夏等人不過一巴掌的距離,暴突的眼珠便直直瞪著他們。埃夏和山賊們猛然受此一驚,嚇得往後齊齊坐倒。   發現那人不過是具屍體,山賊們方狼狽地爬起身。基爾夫餘悸猶存,拍著胸口道:「呼……好可怕的叛軍!」   「你們一定是剛從外地來的吧?」聽到基爾夫的話,店老闆靠近道。   初時他雖被這強擠進門來的十幾條漢子嚇得不輕,這時看出他們只是躲進來避難的,也就放鬆下來敢和他們搭話。   「是啊。」基爾夫有些驚訝,「老闆你這就能看出來?」洛桑城不是個小地方,他應該不可能認得城裡所有人啊!   「如果是本城人,自然會認得外頭那些人。他們都是撻闊族的戰士。撻闊族原本就是善戰的民族啊!」老闆感歎了一聲,「不然他們也不會來到這裡,還成了叛軍。」   埃夏側回頭奇道:「大叔你知道是怎麼回事?」   店老闆搖頭歎道:「撻闊族是生活在南部山地中的一族,以捕獵為生。除了偶爾來我們城賣些皮毛獸角之類的,他們向來少與外族有交往。不過這大半年凱曼周圍不安寧得很,幾個國家常打來打去搶奪洛桑,撻闊族也被牽連其中,不少人被那巴蘭軍強拉去當兵。前一陣子,巴蘭佔領了洛桑後便據守在此……」   「對了,為什麼會有這麼多國家想要洛桑城?」班內特打岔問道。   「我看你們洛桑雖然還不錯,也不算很富有啊!他們搶了有什麼好處?」   搶東西只看它能值多少錢……典型山賊的思考方式。埃夏當然不敢把他的感想說出口,只是平淡陳述他的看法。   「是因為洛桑的地理位置吧。洛桑城西北方向有一條秘密山道,那是唯一可以越過魔翼森林阻隔,通向凱曼東南部的通路。而洛桑城就是最靠近這秘道的城市。要封鎖那條通路,這裡可以作為便利的補給據點。」   埃夏一邊說,一邊不經意地想起那條秘密山道便是比爾那時帶領商隊走過的路。他的村子,也是因為這條山道的曝光而毀於戰火。   「巴蘭之類的國家位於大陸南部,凱曼目前只從北方原法謬卡的領地入侵聯盟各國,戰火一時還燒不到這裡。但凱曼軍如果從那信道進入南方,南方也會成為危險的前線。只有依靠秘道易守難攻的地形進行封鎖,才能遏制凱曼的大軍。而我記得上次經過時,洛桑的屬國並不甚強……」   埃夏略為停頓,在心裡補上一句:「軍隊還在襲擊那小村子時,被蘿紗的暗魔法大傷元氣。」   「……所以巴蘭等國力較強的國家怕它無力封鎖信道,想取而代之,由自己來掌管吧!嗯……控制了洛桑,便等於增添了手上的籌碼,也許今後能憑此和凱曼達成什麼協議也不一定。是這‾足楺袗F俊拱O淖l廢虻昀習邐實饋?   老闆點點頭:「小兄弟說得沒錯,城裡的人也都是這麼猜的。前些時日巴蘭奪下洛桑後,伽多羅將軍的軍隊便據守在這裡。其中就有不少士兵是被強征來的撻闊族人。在駐守期間,原本分散的撻闊族人漸漸有了相互聯繫。前幾日終於聯合起來叛逃,想擺脫巴蘭軍隊的控制。   可惜行動前卻不知怎地走漏了風聲,沒能成功潛逃,結果情況就演變成撻闊戰士佔據城南一角,和巴蘭軍在城中對峙著。伽多羅將軍自然誓言要嚴懲叛軍,以儆傚尤,撻闊族則是事跡敗露,出路被巴蘭國其它軍隊堵住無路可逃,也只得伽多羅的軍隊繼續對峙下去。   這些天,兩邊大大小小的戰鬥也不知道有多少次了。」   困獸。   聽老闆解說過撻闊族的事,這個名詞便浮現在埃夏腦中。撻闊族的戰士就像是被逼到絕境的困獸,明知沒有多少生存下去的希望,還是要為了自己的生存和自由而戰。所以,他們戰鬥時才能顯出那種不惜個人生死的冷酷鋒芒。   「不過我看你們的樣子,倒都還挺從容的嘛!先前進城的時候,我們根本看不出來這裡是個這麼危險的城市。」一旁,基爾夫接著店主的話兒道。   「不然還能怎樣?一開始當然是怕得要死,久了也就習慣了,該幹什麼還是得幹什麼。再害怕,肚子也照樣會餓的。」老闆搖頭無奈苦笑。   「其實軍隊來來去去,總是需要我們這些平民供養的。他們也會盡量避免波及我們。我們自己小心不要被捲入戰場中,也就還好。」   歎了口氣,他又道:「何況就算害怕得想逃,又能逃到哪裡去?現在到哪裡不都是亂糟糟的?何必背井離鄉的一番勞碌?」   店內避難的其它客人聞言,亦都現出幾分頹喪黯然。看來老闆這番話也是他們的心裡話。   之後,店內便是一片靜默,在外頭殺戮之聲的反襯下如有實質地沉重,巨石一般壓迫著人們的胸口。雖然還是白天,緊閉的門窗卻無法透入光線,只靠一盞燈火照明的店堂十分昏暗。沉鬱的氣氛瀰漫於店內每個角落。   「客人,既然你們剛從外地來,要不要就在小店投宿?小店可是老字號了,服務周到、價格公道、環境衛生,人人說好……」   最後還是店主大叔的熱絡招呼聲率先打破了沉寂,開口便蹦出一長串宣傳詞來。看來「不管情況如何,都不誤掙錢餬口」的信念,在他身上確實得到了徹底貫徹。   這家旅店雖屬中等水準,不甚合山賊們一路來只住最便宜旅館的宗旨,不過看樣子在兩軍交戰的城中另找住處未免風險太大,又已經到了地頭,埃夏算算手上剩下的錢還夠應付,斟酌再三,終於決定就在這家店落腳。   頓飯時間後,外頭終於清靜下來。人們紛紛打開家門走了出來。   戰鬥已經結束,街道上已再看不到半個人影。戰場已經被清理過,傷亡者都被各自一方帶走,只餘空氣中殘留的血腥氣和地上不及清理的血跡與殘破的兵器,能證明先前一場惡戰確實是發生過的。   習慣了這種事的市民們無動於衷地陸續走上街道,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很快大街上便恢復了日常的樣子,戰鬥存在過的最後一絲痕跡也湮沒無蹤。   用過晚飯後,埃夏便在兩三個夥伴陪同下走上街頭,向人打聽過後便直奔城中給人張貼告示榜單的佈告牌。在分手之前曾約定,他們到洛桑後便在城中張貼告示的榜牌角落以約好的暗語寫明落腳處,艾裡看到後自會聯繫他們。   走在街上,埃夏的眼中所映出的不過是極普通的城市風貌,表面上根本看不出什麼危險。而剛剛見識過一場血腥戰鬥的埃夏等人,卻知道這平常的景象下一瞬間可能就如幻影般消失,變成地獄般的戰場。他們心中不由出現一種奇妙的不安感。   看起來再尋常的地方都可能暗藏殺機,隨時隨處都可能發生不可預料的災難。人的生命似乎變成了很脆弱的東西。也許還來不及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就已經丟了性命……   更何況當時留在山上,以區區數人阻攔上千軍隊的艾裡他們?他們能平安擺脫領主的的軍隊,到達妖精領域嗎?   ……會不會寫下了暗號,卻永遠等不到他們來聯繫自己?   在佈告牌上留下暗號時,埃夏腦中不自覺地浮現出這樣的擔心。當第二天下午,看到艾裡偕同蘿紗安然無恙叩響他們的房門,向他們展露的笑容親切一如往常,一瞬間心中湧現出的感動強烈得令埃夏自己也覺得驚訝。   瞪著艾裡和蘿紗好一陣,山賊們才終於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隨即異口同聲地爆發出幾乎撼動全樓的巨大歡呼。每個人面上都是掩不住的歡欣之色。好在現在洛桑局勢不穩,旅店生意蕭條沒什麼別的住客,不然恐怕早有人過來臭罵他們一頓。   雖然得埃夏之助,他們這一月多沒吃什麼大苦頭地平安熬了過來,但直到這一刻見到艾裡他們才能放下心來。與大家分開的旅程,終於是真正的結束了!   埃夏這一組是腳程最慢的,其它人都已經被艾裡接到妖精領域中。   艾裡他們先前聽已經到了的其它小組說過分頭出發前的事,現下又聽班內特等人粗略說了路上經過,已知埃夏在這次旅行中出的力,向他笑道:「這次多虧你了。可真是了不起啊!」   埃夏小聲嘀咕:「被你這麼說,我一點也不覺得高興……」   「什麼?」   「沒什麼。」埃夏自知自己所做的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稱讚自己的卻是艾裡這種真正有才能的人,非袢滅黃鵠矗u吹咕醯孟夾欠澩獺?   一笑岔開,他大聲道:「我是說你來得太遲了!過了中午才到,我們又要多算一天房錢了!」   「哈哈,年紀輕輕別老這麼一本正經啦!」艾裡道:「房錢多算一天沒關係,你們本來就要在這裡多住幾天,不急著走。」   「噯?」眾人聞言都很意外。會合後不是要到妖精領域去嗎?   蘿紗解釋道:「你們趁這幾天先養好精神,做好戰鬥的準備吧!到時候先前已經到妖精森林的人也要趕來洛桑,就不用你們辛苦地跑去又跑來了。等事情結束,我們再一起回妖精森林。」   想不到這麼快就要打仗,而且其它夥伴也要出動,可見還不是小場面。山賊們面上都現出又是緊張,又夾雜著幾分興奮的神色。但是,找不到多少恐懼。   發現這一點的埃夏有些驚訝。   他還記得初次遭遇這班山賊的時候,他們雖盡力做出一副凶神惡煞模樣,仍是無法完全掩蓋住底下的膽怯心虛。而現在,他們對於戰鬥的恐懼卻消失大半……看向忙著應付山賊們糾纏追問的艾裡,他忽然明白了。   是因為在山寨的時候,艾裡拒絕了紀貝姆先生犧牲少數人的安全計策,堅持想出了由自己來承擔危險,卻可以讓大家安然逃脫的計劃吧!   明白了艾裡是個會盡力顧全手下的人,不會輕易讓大家犧牲,所以現在山賊們便放心地將自己的生命交到他手上。這種信任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建立起來了。   艾裡一向懶散,自己從來沒覺得他會有多少領導才能,現在看起來,也許他比自己想像的更適合當一個領導者。   只是現在大陸上一片混亂,凱曼四下侵吞土地,諸多勢力相互傾軋紛爭,與這些對手相比,艾裡目前所擁有的力量尚小得微不足道。   這樣的他,究竟能將大家帶領到什麼地步?埃夏發現自己很有興趣知道。   「你們就待在房裡休息吧,我們現在先出去辦點事。」艾裡的話聲讓埃夏從思緒中回過神來。見艾裡蘿紗已經走到了房門邊,他趕忙快步追了過去。「我也去!」   「怎麼變得這麼熱情了?」艾裡回望他,有些意外。卻見埃夏拉住自己的手臂,笑嘻嘻道:「你不是我師父嗎?當然要跟緊你,多學點本事嘍!」   他納悶地搔著後腦勺苦笑。「嘿,這時候倒變得尊師重道了?」 第八章 夜戰洛桑   「我們現在要往哪裡去?」   「跟著我往城南方向走就行了。」   聽到前頭領路的蘿紗的回答,埃夏有些驚訝。他記得城南是撻闊族叛軍佔據的地方,不可能會讓一般人進入的啊……不過他隨即醒悟:艾裡所說的行動,一定和撻闊族有關!一般人該如何如何的觀念,自然不需在意。   三人越走向城南,沿路所見房舍的毀損便越來越多,看得出是激烈的戰鬥所留下的痕跡。街上也越來越看不到多少人,偶有一、兩個也都是神色惶然地快步跑開。   空曠的長街上只有被冷風吹起的紙屑落葉盤旋飛舞,儘管眼界中並沒有出現什麼敵人,一股肅殺之氣仍是直透入骨。埃夏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好冷啊!」   「嗯,轉眼也到了十一月了。」艾裡無所謂地應道,身軀仍是挺直如松,雙眼明銳如冰箭掃視著四周,輕笑一聲道:「四季更替自然是悄無聲息,人類卻很難做到來去無聲呢。」   埃夏愣了一下。「有人來了?」   「這麼吵耳的響動,想不發現都難。」   「……不要拿別人跟你那怪物級的耳力相比好不好?存心讓我自卑嗎?」   蘿紗在一旁煽風點火:「埃夏你怎麼可以把『怪物』這種詞用在你師父身上?剛才的尊師重道跑到哪裡去了?」   信口交換著無意義對話的三人,平靜地看著許多士兵從四面建築的掩護下跑了出來,將自己團團圍住。   劍離鞘,刀在手,冰寒鋒刃全指向包圍圈的中心,二十幾個撻闊族戰士的眼睛戒備地緊盯著三人。   一個黝黑漢子大喝著警告道:「這裡禁止無關的人出入!為你們的性命考慮,如果是走錯了路的平民,請向後離開;如果是伽多羅的走狗,就拿起你的武器!」   「如果這裡確實是城的南面,我們就沒走錯路。但我們也沒有惡意。不然也不會膽大到只帶一個不能戰鬥也不好逃跑的小孩來啊。」   艾裡從容道。   收到埃夏的殺人視線,他悄悄回以一個眼色道歉:「權宜之計,多多包涵吧!」   埃夏無奈地垂下頭扮演他的「無用小孩」,心中卻開始疑惑艾裡一開始同意讓他跟來,是不是打的就是這個主意了?   那些撻闊族戰士原本也覺得這一男一女一小孩的三個人,不像是來打仗的戰士。撻闊族和伽多羅軍對峙這些天,伽多羅軍自然沒有少來騷擾過,他們都是利用巷戰將他們封殺堵截在外圍,今日也正是拿不準這三人是不是敵人,等到剛剛才現身攔下他們。   「那你們到底是何來意?」   「我想與你們的首領見面。」艾裡直截了當地說出目的。   在前來妖精領域途中,艾裡等人持紅姨所給的那根紅羽找上了緋羽商社的分社。很幸運地,紅姨本人也便在那城市的附近,雙方很順利地會面了。   當艾裡向紅姨提出資助自己起事的請求時,紅姨顯出幾分意外。「當初你那麼堅決地要置身事外,沒想到才大半年時間,你會主動向我提出這種要求……」   「您不願意?」   「不。」她釋然。戰亂的年代,人們的想法原本就很容易因為各種遭遇而發生改變。「商人無信便難以立足。我既然以紅羽為信物許諾會幫你的忙,就一定會做到。」   「您誤會了。」艾裡卻道:「我使用這根紅羽只是為了方便與你見面,並不是想以當時的諾言來讓你答應幫我。如果與我們的關係會不利於緋羽商社,您盡可以拒絕。」   紅姨久經世故,略一思忖便明瞭他的意思。雙方的關係如果僅以承諾維繫,而對某一方有所勉強的話,是無法維持長久的。   艾裡需要的,是自己源於利益上的認可。紅姨笑瞇了圓眼,望著對座的年輕劍士。「艾裡你也真是狡猾呢!要人掏腰包,還要人說這是自己心甘情願的。」   「不過,你大可以放心。現在這世道,我們緋羽也需要軍政方面的依靠,而這憑我們自身是做不到的。在商隊分手前,我就曾和你說過我很中意由你來挑起這個擔子。現在既然你自己願意往這條路走,我當然願意助你一臂之力。」   與紅姨約定之後,艾裡得到了第一筆款項,在路途中購買了大量物資馬匹回到妖精領域。以後緋羽的資助還會陸續運抵。   而琉夜與妖精領域內的妖精族商量過後,妖精族長也贊同站在艾裡一邊,為重新融入人族的一日而戰。   但現下山賊和妖精族戰士合起來的數目也不足五百,力量還十分薄弱。艾裡知道眼下最迫切的任務,就是得盡快擴充自己的隊伍。   在洛桑城接應陸續來到的山賊時,他瞭解到撻闊族的情況後,便動了吸納他們的念頭。紀貝姆為他擬定計策後,他便開始在妖精領域中訓練已抵達的山賊和妖精戰士們騎術和戰鬥技能,這幾日已經頗見成效。   今日所有的山賊都已經聯繫上了,他便決定立刻與撻闊族聯繫。   不過撻闊族人不知這些事,自然不可能簡單地答應他們的要求。黑大漢戒備道:「我們怎知你不是伽多羅派來的刺客?那孩子也說不定只是你故意用來迷惑我們的幌子!」   對於伽多羅軍來說,犧牲一個小孩換取叛軍的頭顱,自然不會太難取捨。   艾裡亦皺起眉頭。「說的也是。要是我,也不會就這樣輕易相信陌生人。但我又有很重要的事,非見到你們首領不可……」說著便托起下巴認真思考了起來,撻闊族戰士一時倒不知該做何反應,場面凝滯了片刻。   領頭的黑大漢終於想起不管對方是什麼來頭,都該先驅逐出去再說,便見艾裡似想到了辦法,放下托下巴的手笑道:「啊,那就乾脆硬闖好了!」   「大膽!」一明白過來艾裡在說什麼,撻闊族戰士怒吼著將兵器揮向他。不過艾裡的動作比他們快上許多。   艾裡左手拎著埃夏,右手將蘿紗拋上半空後順手抽出長劍,劍光幻化出點點銀星,精準地挑飛擋開身前撻闊戰士的兵器和攻擊,突破他們的包圍以銳不可擋之勢向內直闖而去。   蘿紗的身體剛要下落便已穩住,以飛行術虛浮半空。偶有箭支射向她,也被她閃過。下方撻闊族人也忙著應付橫衝直撞的艾裡,一時無暇理會沒什麼行動的她。   確保自己不會受到下頭的戰鬥影響後,她也不以魔法輔助艾裡,就這樣袖手旁觀。因為她知道艾裡放棄文說而動武的目的,就在於向撻闊族展示出一定力量,這樣等到和撻闊族商談時才能取信於人。   所以也懂一些飛行術的艾裡才不直接從空中飛進去,而用笨力氣硬衝。   下方街道中已是打得亂作一團,戰士們怒吼著衝向艾裡試圖堵截,然而他卻以遠勝於他們的速度在攔截者的空隙間穿插前進。守衛在前方街道上的戰士得到示警,趁闖入者不及趕到前集結成密實的包圍網,層層疊疊地封鎖住他的出路。   在這裡給撻闊族人造成傷亡對艾裡想做的事有害無益,艾裡自是不願和這些戰士硬拚。他輕捷地躥上街邊房舍,打算藉著那些屋棚陽台作為落腳點避開堵截戰士繼續前進。卻不料,腳還沒沾上陽台的木片,他便看到下方一片明晃晃的刀光。   伽多羅軍隨時可能向撻闊族叛軍發動攻擊,撻闊族隨時都做好了巷戰的準備。因而撻闊戰士原本就藏身於街邊民居中,艾裡這是自己往人刀口上撞了。不過他並沒有顯出慌亂。   「好傢伙!」身在半空的他一個花俏的空翻,頭下腳上繼續落了下去。在下頭向自己蓄勢待發刀鋒劍刃中,艾裡看準一把夠厚實夠支撐自己體重和下墜衝力的厚背刀去勢,裂天劍準準點在刀面上。劍身一彎復又直起,在持刀戰士受力不住刀被盪開的同時,艾裡的身體也被向上彈起,他借勢飛落向對街的下一個落腳點。   「哇,這邊也有埋伏啊!」   故技重施。   艾裡便在刀光劍影中,以對手的兵器作踏板,左右借力著向南城內部闖入。一層又一層的攔截中,他如春日原野中的彩蝶,全不受滯絆地翩然蹁躚,向著他選定的方向輕鬆行進。   他雖輕鬆,撻闊族人卻不可能把他視作等閒,憤怒的呼喊聲一浪浪伴隨著凌厲的攻勢湧向他,卻完全不能動搖他的來勢。   見聲響鬧得這麼大,艾裡忽地想起了什麼,向撻闊族戰士們大聲提醒道:「你們小心些不要鬧出太大響動啊!如果要是被外面伽多羅的軍隊發現你們內部出現不穩,可能會趁亂而入喔!」   這人到底算是怎麼回事啊?   聽到敵人似乎發自善意的提醒,不少撻闊族戰士都覺得莫名其妙。   雖然對手始終沒有與他們真正出手相拼,不過親身阻擋過他的人都感覺得到,與這男人對峙時,他孤身一人身上散發的氣勢竟反而完全壓過了己方的大隊戰士!   而利用大家攻勢的空隙,把握住對手來勢借力逃開,其中的功夫更是絕不簡單!   他的言行既是意圖不明不大像敵人,情感上他們都不想和這種莫測深淺的敵人糾纏,只是顧忌他會否對首領不利,只得繼續與他打下去。   因而當不久後,他們聽到首領的命令時,不由都有些鬆了口氣的感覺。   「大家住手!」   話聲響起後,一半是不想再和那危險男人對抗,一半是對於首領威嚴的畏服,撻闊族戰士齊齊停住了手,側身為自街另一端趕來的男人讓出一條道路。   快步走來的男人有著典型的撻闊族人特徵,身材高大,濃深的眉目輪廓給人以嚴峻沉穩卻又蘊藏力量之感。從他與眾人略有不同的服飾和懾人的氣勢,艾裡推測他便是自己此行想要會面的人了。   原在此指揮作戰的領隊靠上前阻止道:「漢瑞團長!太危險了!不能輕易放這些可疑人物進來啊!」   被稱為漢瑞團長的男人不以為然地搖頭。「對方還沒有真正認真起來。何況上面那女孩也完全沒有出手。」   他看向浮在天空中好奇地向他們張望的蘿紗,「她既然會飛行術,便有很大可能是魔法高手。如果他們有惡意的話,她只要在空中以魔法攻擊,這裡的不少人早已經成為犧牲者了!能避免激怒一頭猛獸的話,還是盡量與它和平相處的好。」   艾裡吁了口氣,看來今天最耗力的事已經完結了。他從一座民居屋頂輕輕躍回地面,將埃夏放回地上。蘿紗也落回地面,表明他們願意談話的意願。   「我是漢瑞??拉蒙,是這裡的撻闊族人推選出來的首領。」走到近處,漢瑞團長發話道。   「我是艾裡。」   「幾位究竟是為了什麼事要見我?」   艾裡朗聲道:「我來是想向你提一個提案,一個可以幫你們擺脫巴蘭軍糾纏的提案。」   漢瑞神色為之一怔。他必須承認對方的話很有誘惑性。困守這裡的數百族人雖一時尚不致覆滅,但來自山林的他們陷身在這孤城中,能找到的糧食補給十分有限,支持不了太久。就這樣困守下去,必是死路一條!他們迫切需要找到新的出路。   然而這突然出現的陌生人,說出這樣的話,可信度實在令人難以放心。這背後是否隱藏著什麼圈套,己方要以什麼作代價,還都是未知。漢瑞狐疑地微瞇起眼睛,估量地打量艾裡等人。   身手高絕,外表卻是和身手不相稱的清俊溫和,名為「艾裡」的金髮年輕劍士;身邊跟隨一隻白色小狗的黑髮黑眸的少女魔法師……   這兩人,令漢瑞很快聯想起了近日盛傳於大陸各處的傳聞中的那兩人的特徵。他試探問道:「兩位莫非是風傳的聖女與聖劍士?」   「在聖愛希恩特時是有人這麼稱呼過我們。」艾裡微微頷首。   雖然本身對這個新外號不大感冒,但既然決定要做的事了,他不介意盡量利用這個一半是蒙來的外號。比起無名小卒的「流浪劍士甲和流浪女魔法師乙」,「聖女和聖劍士」的名號在某些需要威信的場合時,會顯得方便許多。   比如,現在。   漢瑞側身道:「請幾位入內詳談。」   接下來數日,伽多羅軍與撻闊叛軍依舊相持不下。撻闊戰士強健的戰鬥力在巷戰中得以發揮得淋漓盡致,令數次進犯的伽多羅軍都討不到好處;而伽多羅軍則以遠勝他們的軍力四面包圍,令撻闊族無路可逃。   儘管局面一時凝滯不前,伽多羅將軍卻並不把撻闊叛軍看作很難對付的大敵。   撻闊族再驍勇善戰,現在被孤零零困於城中一角,能搜集到的補給終是有限。待到消耗完補給糧食,不用他發兵攻打便得自己出來投降。   他現在所顧慮的,更多在於防範周邊的勢力趁自己內亂之機奪取洛桑。也是為了這個原因,伽多羅將軍才沒有嚴厲地鎮壓撻闊叛軍,而採取比較放任的對策,只不時用小股部隊騷擾,以令叛軍疲憊不堪難以作亂。   這一日半夜,一個巴蘭士兵快步奔進已經成為伽多羅將軍府的原領主府邸,驚擾了將軍的好眠。   伽多羅將軍一邊穿戴披掛,一邊聽取士兵報告叛軍衝出南城範圍,趁夜向東城門突擊的消息。士兵偷眼觀察將軍的神色,卻看不到他面上有什麼驚異之色,反而掛著淡淡冷笑,似是胸有成竹。   「哼,看不到出路就狗急跳牆,拚死做最後的掙扎嗎?」伽多羅亦早有預料他們應會在彈盡糧絕前發動反撲,不過他不認為自己嚴陣以待下,這只困獸能掀起多大波浪。   「現在叛軍的情況怎樣?」   「回稟將軍,叛軍距東城門還有二里路程。拉夫特伯爵、亞洛馬男爵已經率部擋住叛軍,正在激戰中。」   「將軍,要調動其它部隊支持嗎?」一個幕僚上前請示。將軍卻搖頭道:「不需要。拉夫特和亞洛馬的兵力就足夠控制局面了。」   他轉頭向候在身前的士兵命令道:「傳令給據守洛桑其它地區的將領專心防衛好各自的地方!不要顧慮洛桑城的事,這裡的軍隊就能應付得來,只要小心不要給周圍其它國可乘之機就行。」   「是!」   幽藍的夜色一如往日地籠罩洛桑城,然而今夜卻難有人能得以安眠。城子東南部上空,戰火映出氤氳紅光,挾著一股濃郁的殺戮之氣撕裂開夜色。下方的戰場上,戰士們慘烈的廝殺聲,將夜晚的寧靜破壞得點滴不剩。   城中就算是看不到火光,聽不到廝殺聲的地方,居民們也一樣十分惶恐。聽得外頭的戰爭應該離自己還有一段距離,家家戶戶收拾好家中所有值錢細軟,然後便縮在房間角落裡禱告城中的戰快點打完,千萬不要波及到自己家。   沒人敢走出門去,生怕引來殺身之禍,城中的街道竟比平日更為冷清,只間或看見零星被調動的小隊軍人在城中快步來去。   城中一片異常的寂靜,恰與戰場周圍的殺戮喧鬧形成強烈對比,卻更加令人心神不寧。   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敲碎了這片虛假的寧靜。二、三十匹馬縱蹄奔馳於長街上,向著戰場的方向飛奔去。馬上的騎士都是一身巴蘭軍服,領先一騎更是伽多羅將軍本人。   將軍所帶的這一點兵力只不過是護衛他的士兵而已,並不是去援助兩支圍攻叛軍。對付撻闊族,根本不需要增加援兵,他只是想到現場看著膽敢反叛他的撻闊族的覆滅。   城子東南方的主幹道已經成為伽多羅軍和撻闊叛軍的戰場。數百撻闊戰士奮力向東城門衝殺,然而,敵人的數量卻在他們的數倍之上。巴蘭軍拆除了部分民居,以弧形的陣勢將撻闊隊伍的前端包容其中,以兵力上的優勢消耗撻闊族的戰力。   伽多羅將軍與堵截叛軍的部隊會合後便坐鎮後方督陣,攔截撻闊族的巴蘭軍更是士氣振奮。撻闊族士兵雖依舊驍勇卻也漸漸不支,有些亂了陣腳。   漢瑞團長一邊大聲鼓舞族人向城門突擊,自己也拚力砍殺敵人。巴蘭軍士兵的鮮血染紅了他的戰袍,衝在前沿的撻闊戰士手中的兵器也沾滿了敵人的鮮血。   可惜他們個人再如何驍勇善戰,與敵人兵力上的差距終究太過懸殊。伽多羅軍結成緊密的陣勢,如潮水般不斷沖刷著撻闊戰士的隊伍。撻闊軍非但難以再向城門前進,反而漸漸被往後逼退。   在後方觀察戰況的伽多羅軍的首腦們面上已經漸漸浮現輕鬆的笑容。撻闊族的銳氣漸失,體力的消耗也將會越來越大,只要繼續保持這樣的勢頭,撻闊族便離覆滅不遠了。   然而此時他們卻依稀聽見東方一個傳來異樣的響動,正覺得詫異間,一個傳訊兵惶急地跑過來稟報道:「將軍,東城門受到來路不明的敵人攻擊,已經失陷,被打開了城門!」   「什麼?」震驚之下,伽多羅將軍不自覺地從椅中站起來,傾身喝問道。先前的悠閒輕鬆不知丟到哪裡去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先前城中有十幾人襲擊城樓,趁我們不備打開了城門,城外便有三百餘騎兵衝殺進來!」   伽多羅腦中飛轉著思索敵人的來路,卻找不到頭緒。可能對他們不利的勢力都在外圍軍隊的嚴密戒備之下,不可能無聲無息地就闖入防線內部,出現在洛桑城外啊!   「看清楚是哪方的人嗎?他們穿的是哪國軍服?可有打出旗號?」   「敵人沒有統一服裝,都只是平民打扮。有打出旗號,不過那旗號我們都不曾見過。還有一點……」   「哦?」   「敵兵中有一部分……好像是妖精族!」   妖精族?那在人界消聲匿跡許久的種族?!竟然前來進攻洛桑城?   伽多羅軍的首領們一時吃驚得說不出話來。而隨即便聽得隆隆的馬蹄聲飛快地接近,他們親眼看到了這突如其來的敵人。   此時城中大部分兵力正被撻闊族叛軍牽制,從東城門闖入的隊伍未受到太大阻擋,一路勢如破竹地奔往戰場,從後方逼近了與撻闊戰士對陣的伽多羅軍。   傳訊兵報告的三百多人的兵力不算很多,但是行進在街道中,便顯得黑壓壓一片頗為可觀。這些人雖衣著雜亂,都是平民打扮,但進退有矩,行動間頗為協調。與他們遭遇的巴蘭軍隊伍如披荊斬棘般被迅速打倒,戰鬥力並非泛泛,可見平日訓練有素,非是尋常平民集合成的烏合之眾。   更有幾人分外惹人注目,一個是粗壯的青年,一個是矮小卻很靈活的少年,居中的青年劍士有著一頭在黑夜中也閃耀光芒的金髮。他們勇猛地沖在隊伍前端,與他們對上的巴蘭士兵都只在一招半式之間便如稻草人般被遠遠拋開,再也爬不起身。   隊伍中豎著幾支黑色旗幟,伽多羅的士兵很努力地分辨,卻看不清旗幟上的圖案。夜晚的黑暗固然是原因之一,根本原因卻是--那上面根本什麼圖案也沒有,就是乾乾淨淨的一張黑布!伽多羅士兵們耗費了不少眼力才看出這點,卻依舊想不出這是哪方勢力的旗號。他們記憶所及,也沒有任何一方勢力的旗號會簡單到這個地步。   此時原本坐鎮後方的伽多羅軍首領們,反而變成了身處最前線。惟恐身為主帥的自己有所閃失,伽多羅將軍留下拉夫特伯爵和亞洛馬男爵抵擋敵軍,自己撤向安全的巴蘭軍中央。   與伽多羅軍接近至可以看見對方的距離,黑旗隊伍中便飛射出大量箭支,直取巴蘭士兵。箭手乃是隊伍中數十個形貌俊美的男女。尖耳的特徵說明了他們妖精族的身份。   慣於生活在陰暗的森林中的妖精族,自古便以優越的箭術和夜視力聞名。弓箭在他們的手中,射程和精準度都超越普通人族士兵許多,幾乎每一支弓箭都令一名甚至更多巴蘭士兵失去戰鬥力。   阻截撻闊叛軍只需要近距離作戰,因而伽多羅軍沒有攜帶多少弓箭,自是吃了大虧。指揮伽多羅軍的將領們只有令士兵們以盾牌護身,全速衝往黑旗隊伍,以求盡快拉近距離格殺弓箭手。然而伽多羅軍與黑旗隊伍的還有一段距離時,士兵們看到了比箭支更加可怕的魔法光芒。   黑旗軍隊裂開一條通路,隊伍中現出一個神情肅穆的黑髮清麗少女。熾熱的火球,凌厲的電光不斷自她身前飛射而出,結成瑰麗而致命的死亡之網罩向伽多羅軍。只在轉眼間,前鋒部隊便倒下了大片士兵,倖存下來的也驚恐地向後沒命奔逃。   現今能掌握魔法神秘力量的人並不多,強力的魔法師在整個大陸都相當少見。只有魔法文明比較發達的聖愛希恩特、凱曼和塔思克斯等大國掌握比較多魔法師,一些魔法落後的國家甚至全國上下都找不出幾個中等魔法師。   要在大規模戰爭中使用魔法的力量,必定擁有極強大的大師級魔法師,或是由數十個訓練有素,能相互配合的中級以上魔法師組成的魔法軍團。整個大陸都沒有幾個國家能有這樣的豪華陣容,一般也都是在重要的大規模戰役中才會使用。   而眼下,伽多羅士兵卻猛然發現自己竟要與擁有強大魔法師的敵人戰鬥,被魔法攻擊一輪下來,已嚇得鬥志全無。耳中雖聽見指揮官命令自己繼續前衝,兩腿卻不聽使喚地調轉方向向後奔逃。指揮的將領再怎麼大聲嘶吼,也難挽頹勢。黑旗隊伍便驅趕著逃散的士兵,向伽多羅軍逼壓過去。   拉夫特伯爵和亞洛馬男爵雖勉力組織起士兵反擊,但己方軍心已亂,又要應付對方不見竭盡的魔法,勉強殺到近前與黑旗隊伍交手,也無人有能力阻攔敵方打前鋒的那三人。拉夫特伯爵不甘心地喝道:「你們到底是哪方的人?為何與我巴蘭軍為敵?!」   那粗壯青年大聲應道:「我方統帥乃是聖劍士艾裡,聽聞你們強擄撻闊族人為兵又與其為敵,特來援助撻闊族離開!」   「聖劍士?!」拉夫特等人也都聽說過聖女與聖劍士的傳聞。雖沒有親眼見過他們,但看那金髮劍士和黑髮女魔法師的驚人威力,心中已信了八成。   雖然身為大將此時該親身上前壓制那三人,但自知憑自己的本事絕不是聖劍士的對手,又見到周圍的士兵仍在惶恐後逃,拉夫特伯爵和亞洛馬男爵心中也自怯了。   顧不得之後可能會面對怎樣的懲處,總得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再說!   他們也夾雜在潰散的士兵中向後奔逃。   至此,戰況再無挽回的餘地。   另一端的伽多羅軍本以緊密的陣勢壓制撻闊戰士,現在後方騷亂不安,前方也再難維持穩固。相反的,撻闊士兵見援兵到來,鬥志昂揚下攻勢越發凌厲,很快將伽多羅軍衝開一道口子,與黑旗隊伍一前一後夾擊,將伽多羅軍從中肢解開來。   伽多羅軍的兵力雖是撻闊軍和黑旗隊伍的兩三倍,但此時敗勢已成,士兵們紛紛從街巷中四散逃竄。伽多羅將軍雖試圖組織隊伍先行撤離,重整隊伍後再與敵人對陣,局面卻太過混亂,難以收拾。   為免變成痛恨他的撻闊族的俘虜,他也只有狼狽逃離戰場。   黑旗隊伍與撻闊軍會合後,便護送他們闖出東城門。數百人的隊伍,很快隱匿於黑暗之中。   整頓好城內敗軍,暴怒的伽多羅將軍便率騎兵出城追蹤逃離的撻闊叛軍。然而向東追至魔翼森林邊緣後,這數百人便像是平空蒸發了一般,巴蘭軍再找不到他們的蹤跡。   艾裡的隊伍和撻闊族戰士穿越了「時之流嵐」後,琉夜閉合了結界,妖精領域再度成了外人無法觸及的神秘地帶。   然而妖精領域以外,經由參與和見過那一場夜戰的士兵和民眾之口,黑旗軍的聲名迅速傳揚開來。來去如風地救走撻闊叛軍,令大陸東南部有數的強國巴蘭的軍隊吃了大虧,又神秘消失於魔翼森林的邊界,這不是這一帶任何國家的軍隊能做得到的!   而黑旗軍所宣稱他們的統帥乃是傳聞中的聖劍士。那一夜率領黑旗軍,強如鬼神的金髮劍士,還有那個能輕易施用強力魔法,彷彿有永不竭盡的魔力的黑髮黑眸少女,確實合乎傳聞中對聖女與聖劍士的形容。這令黑旗軍更加為人所矚目。很快,大陸東南方的人們便都知道一股新興的強大勢力正在崛起。   聖女和聖劍士在聖愛希恩特的國都黎盧中無私地傾力救助民眾,又不受權勢籠絡灑脫離去的事跡,為他們贏得了高潔的名聲。   許多在各國紛爭中失去家園或是受到欺壓的民眾和弱小勢力,紛紛前往魔翼森林中找尋他們。   對於這些前來投奔的人們,琉夜便將結界打開一條通路讓他們進入。而那些闖入林中搜查他們蹤跡的敵人,卻在時之流嵐的封鎖下永遠摸不到妖精領域的邊。   隨著時日流逝,黑旗軍的力量正一分分地增強。   番外篇 天廬之小小番外篇   黑旗的由來   抵達妖精領域有些日子了,艾裡每日都在訓練山賊們和妖精族人。   雖然訓練的時間還不算長,但艾裡精心選擇最適合他們的打鬥方式來傳授。   有此名師,大家進步的速度都很快。紀貝姆也忙著教大家演練陣型。經過十多日,士兵們演練起來已經頗像那麼回事了。   這一日操練完畢,紀貝姆向艾裡道:「士兵已經約莫像個樣子了,請盡快決定要用的旗幟吧!」   「旗幟?」蘿紗不解道。旗幟有什麼大不了的,用得著這麼鄭重嗎?   紀貝姆對蘿紗最是溫和,耐心解釋道:「旗幟等於是軍隊的象徵。   我們既然要吸引人投奔我們來壯大力量,就一定要盡早決定一個旗幟來代表自己。」   蘿紗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問:「那旗幟有什麼講究嗎?」   「好的旗幟要能代表我方最主要的特質。圖案應該簡潔,又能讓人印象深刻。」   「要求還很高啊……」艾裡皺眉想了一陣,終於決定推卸責任……   不,是利用集體的智能,向身邊的蘿紗、琉夜道:「你們有沒有什麼提議?不如你們回去後,把所想的圖案畫下來,明天我們再來討論。」   於是四人各自回房去冥思苦想。   第二日各人起來後聚到一塊,發現大家都笑得很得意。艾裡欣慰道:「看來大家都想出了不錯的方案啊!」   「我覺得我的設計必定是最美的圖案。」琉夜自信笑道,率先取出她的稿子。眾人探頭過去一看--   ……是很美。   紙上是一個以簡潔線條勾勒出的尖耳妖嬈美女的造型。畫的是美女,能不美嗎?   琉夜解說道:「這圖案既顯示了我們的隊伍與妖精族的密切聯繫,視覺效果又十分突出,令人過目不忘,一見便心生嚮往……」   「是啊,當然心生嚮往了。」蘿紗嗤笑道:「掛上這旗,我們的隊伍就像是美女歌舞團了。」   琉夜的方案,出局。   琉夜被蘿紗說得有些惱羞成怒,向蘿紗道:「你又畫出什麼好圖案了?」   「總比你的像樣。」蘿紗不服氣地瞥琉夜一眼,展開她的畫卷。只見上面是一幅優美的風景畫,初升的朝陽照亮了寬廣的山脊,樹林和湖泊錯落有序,農田和村落為畫面更增幾分生氣。畫的正是妖精領域的美麗風光。真的是一幅很好的……素描。   逮著蘿紗的把柄,琉夜立刻展開反攻。「這是素描吧?」   「那又怎樣?畫出這裡的美麗祥和,看到的人都會希望自己也生活在這裡的!」   「不過,按這個畫去一針一線地繡旗幟的話,且不說這裡有沒有人有這麼好的手工,你想過單是做一幅旗幟就要花多少時間嗎?」   「……」   蘿紗的方案,出局。   接連兩個方案都不能用,艾裡的笑容有些掛不住了。不過看向紀貝姆,他又生出些希望。紀貝姆對旗幟該有的風格能說的頭頭是道,應該能設計出合適的圖案吧?   「我也不大會畫這些東西,隨便試試。」紀貝姆與前兩人不同的謙遜口吻令艾裡的希望又漲大了幾分,然後,在看到圖樣時,「砰」   地一聲破滅了。   與蘿紗的相比,這確實是很簡潔易製作的畫面;和琉夜的相比,這也不至於像美女圖那麼怪異,只是……要借助聖女和聖劍士的清白名聲吸引各方正派力量投奔的隊伍,可以用一副猙獰的鬼怪圖案做為旗幟嗎?打這種旗號,恐怕會讓人誤認為魔族再度入侵人界……   「這個……好像也不行。」   「哦?」紀貝姆很奇怪地想著當初魔界受到好評的各派旗號,不都差不多是這個樣子的嗎?究竟是哪裡不對了?   紀貝姆的方案,出局。   「艾裡你的圖呢?」   被出局的三人向唯一還沒評議的艾裡道。先前看他笑得也頗得意,應該是有備而來吧?   艾裡磨磨蹭蹭地取出他的畫卷,慢慢騰騰地打開。只見上頭白茫茫一片,好乾淨的一張白紙。   「你怎麼什麼都沒畫?!」蘿紗忍不住斥責。「是不是昨晚以為把事情推給我們,你就可以偷懶了,所以回去後倒頭就睡?!」   ……雖然被她猜中了,不過艾裡當然不會承認,一口咬死:「我畫了!這就是我的畫。」   「畫了什麼?!」   「放羊吃草……」   「哦,羊吃完草後就走光了是吧?」蘿紗的面孔開始抽搐。這是老套的笑話了!   「咳!」艾裡乾咳一聲,正色道:「我認為這幅畫正代表了我們最重要的特質。我們參與戰爭,不是想藉此撈得權勢利祿,也不是想創造什麼了不起的霸業。不過是希望建立一個可以放羊吃草,讓大家隨自己心意自由自在生活的安詳之地。」   聽起來好像也有些道理?既然他本人這麼說,別人還能說什麼?反正也找不到別的好提案。蘿紗歎道:「隨便你吧……不過用這個的話,我懷疑打仗時別人會誤會我們還沒開打就豎白旗了。」   「那好辦!」艾裡操起手邊的一瓶墨水潑了上去,白旗變成了黑旗。   「倒也滿特殊的……讓人過目不忘。」紀貝姆做出了正面評價。   於是怪異的素淨黑旗,便被正式確定為艾裡隊伍的旗幟。之後數年中,它更將伴隨他們在大陸闖蕩出一番局面,在眾多人的記憶中烙下深深的印記。   ∼下期預告   天廬東部大陸正是戰火紛飛,而尚未成為正面戰場的南部諸國中亦是暗生波瀾,上演一幕幕驚心動魄的鬥爭。   凱曼的觸手悄然伸向了信道那頭的國家。艾裡決心發掘所擁有的一切潛在優勢來阻止凱曼的企圖。尚弱小的黑旗軍能做出什麼大事?   自身又將因此發生什麼變化?   潛入巴蘭的羅炎,為本已動盪不寧的南部局勢再添不穩之變量。執行凱曼王命令的過程中,羅炎與艾裡再次交鋒。這一次會碰撞出怎樣的火花?   黑旗軍傾力反攻巴蘭國都時,妖精領域卻遭強大敵軍悍然逼進。本應是萬無一失的時之流嵐,羅炎出現時卻輕易以逆魔法洞穿。眼看妖精領域內的基地將被覆滅,所有人面臨生命危險,蘿紗挺身而出,動用需以施術者的生命力為代價的究極古魔法……難道她會走上與其母相同的命運? 【第十二集】 第一章 引狼入室   「據說,風眼——暴風雨的中心,是與外面截然不同的平靜晴朗。」   凱曼王宮內,一片肅穆沉寧。主殿的大門外,站著一些身著與華美背景十分相稱的宮廷服飾的大臣們,在聽候國王的日常議事召見。   大臣們多已年屆不惑,鬚髮皆白的也不少。年不足三十的諍君傑伊在他們之中相當顯眼。   望向四周安靜的庭園,傑伊心頭忽然掠過這不知何時聽過的話,暗生感慨。   自開戰以來,王宮中每日秩序井然,守衛們依舊面無表情地守衛著宮門,例行的議事召見照常舉行,除了偶爾有急傳進宮的急報外,看起來和過去沒有什麼不同。   正如同暴風雨的風眼一般,雖然整塊大陸都因為凱曼發動的戰爭而鬧得地覆天翻,作為凱曼最高權力中樞的王宮依舊平靜無波。   「啊,薩拉司坦大人來了。」   聽到一位大臣的招呼聲,其它人向宮門望去,現任魔導公會會長走了進來。   一頭黑色長髮彷彿吸納了比身上那襲黑緞金邊的法師袍更多的光彩,薩拉司坦美玉般溫潤的面孔比諍君傑伊還要年輕幾歲。然而許多年長的大臣們望見他來,卻或隱或現地都顯出幾分與長者身份不合的逢迎諂媚,熱絡地與他招呼寒暄。   雖然和傑伊同是朝中為數不多的年輕大臣,但不同於諍君的地位由世襲而來,薩拉司坦是憑借其出身護國女神修雅門下的良好師承,本身也展現了在魔法方面的高超才能而取得了王國魔導公會會長之位。   入朝後他很快便得國王倚重,似乎在暗中為他辦了不少事,竟能將十年前被五位英雄封印了的魔王重新召回人世。昔日人人聞之色變的魔王,如今卻乖乖接受仁明王號令為凱曼征戰,更加深了國王對薩拉司坦的寵信。   而除了魔法方面的能力外,薩拉司坦在武略智謀方面也深為仁明王所倚重。   從凱曼對外戰爭的前期籌劃,以種種方法令塔思克斯王與其王叔間相互疑忌,煽動起達魯王領的叛亂,至實際開戰時採用的戰略和分化神聖聯盟的手段,都是出自他向國王的建言。   事實證明,他的計策十分有效地破壞了大陸上維持了數百年的勢力均衡,令凱曼處於前所未有的優勢地位。   現在仁明王對他言聽計從,薩拉司坦可以說是朝中最炙手可熱的人物。朝中善於把握形勢的臣子們對他的態度自然與眾不同。   不過,薩拉司坦雖已從一個孤兒爬到現今的地位,卻不會輕易被這虛浮的容光蒙蔽眼睛。   他聰明得足夠知道,這些人今日僅是因為權勢的光輝而親近自己,自己若是失勢,他們明日就會換張冷淡面孔。要保住這一切,只有努力掌握住更多權勢。   姑且不說薩拉司坦過去的事跡,單看他目前榮耀在身仍能保持頭腦清醒,應付自如地與那些大臣周旋,傑伊便知那些阿諛諂媚的大臣們是白費心思了。   他們是不可能從薩拉司坦這種厲害角色身上撈到什麼好處的,就算有,日後或許得付出令他們悔之不及的代價。   帶著笑容袖手旁觀這一幕,諍君不能否認自己還頗為欣賞他的。   這時,宮中侍官出來請他們進殿覲見。傑伊收斂笑意,肅容隨眾人走向主殿。私底下佩服歸佩服,在正事上他不會忘了雙方的立場。   他希望消弭日後將給凱曼帶來大禍的戰火,而薩拉司坦則是挑動這場戰爭謀得利益的對立一方。   國王仍如往日般端坐王位之上,傑伊卻敏感地發現今日的氣氛似乎與之前例行公事般的議事有些不同。   見薩拉司坦落座時仁明王與他交換了個眼色,他頓時明白,今日陛下大概會決定採取什麼重要行動吧!   ……而先前薩拉司坦的遲到,說不定就是剛結束和仁明王的秘密會談後趕過來的。自戰爭開始後,這個國家便有越來越多秘密掌握在少數權力中心者的手中。   不怎麼得仁明王歡心,向來被排除在權力中心之外的自己,不知道內裡有什麼動向也是正常。   「今日我有一事,想聽聽眾卿的意見。」   果然,待各人就位之後,仁明王便道:「現下我軍在神聖聯盟中部的戰況進展順利,但西面有塔思克斯虎視眈眈,雖一時被達魯王領的叛亂牽制,終究不是長遠之計。我國應盡早平定東面與聯盟諸國的戰事,才能擺脫腹背受敵的危險。」   對於大陸上三方勢力消長牽制的關係,在場諸臣當然都心中有數。   知道國王說起這些必有用意,人們都留神傾聽他後面的話。   「眾卿應該都知道去年底在我國東南邊境魔翼森林的索美維峰上,發現了一條可以越過天險,通往神聖聯盟的秘道。所以,我決定通過索美維秘道,發兵聯盟南部配合北方路線的行動!如此定能在最短時間內將敢於反抗我們的聯盟諸國擊垮!今日便是想請各位提一提領兵將領的人選。」   除了薩拉司坦和少數經手此事最受倚重的重臣外,殿中其餘眾臣都面露驚異之色,傑伊心中更是震撼莫名。   依前些日子艾德瑞克用戀血鴛捎回的消息,他的基地正設在離索美維秘道最近的地區!凱曼大軍入侵聯盟南部,他將首當其衝!!   ——妖精村落中,幾個人來回跑動,尋找著主事的艾裡。   「艾裡∼∼艾裡∼∼」   「艾裡頭領∼∼你在哪裡?」   「喂,有看到艾裡大哥嗎?」   「我也為村裡用水的事找他呢!」   「唉,我手上的事也得問他怎麼辦啊!最近有許多人來投奔,快安排不出地方讓他們住宿了!」   然而,他的住處、戰士訓練的廣場、村人議事的會堂、日常辦公的公所,所有他應該待的地方都找過了,就是看不到他的人影。   沒有別的辦法,最後只得拜託公所中的紀貝姆、琉夜等人來處理那些事情。   紀貝姆等人雖都有些啼笑皆非,還是把事情接手下來。他們已經漸漸習慣了這種狀況。   在讓山賊們擺脫軍隊圍剿和帶他們落足這妖精村落的那一段時間最為繁忙辛苦,艾裡的確很認真勤懇地出了不少力,頗有一個首領應有的樣子。   只可惜那一陣熬過去後,他的懶散性格中,比金子還要珍貴的「認真勤懇」似乎也被消耗光了,開始暴露出懶人本性。   如今日這樣的失蹤記,在村中上演得越來越頻繁。艾裡曠職的本領也磨練得越發純熟,不到非他不可的時候便不會被找他做事的人找到,平日的事務大家只有請紀貝姆等人解決。   一開始他們尚只是應急地幫忙,次數多了,時間長了,那些事好像就理所當然地變成他們份內的事了。   事情終於有了著落,原先一副焦頭爛額模樣的人們方能安心地踏出公所——也有了閒心說三道四。   「嘿嘿,不論是從管事的能力,還是從關心這裡事情的程度來看,我覺得艾裡簡直是咱們這兒最不像頭兒的人呢!」   「是啊!他的本領好,咱們都是見識過的。」一人感慨地搖著頭,表達的卻是贊同的意思。「……不過,他的能耐現在好像多半用在怎麼偷懶上去了。」   「就是,就是。」他身邊的人則頻頻點頭加重語氣:「真是拿咱們的頭兒沒辦法,這會兒不知道又藏到哪個角落去了……」   「反正不管是在哪兒,都是在逃避工作吧!」   「嗚嗚,為什麼我們會跟了這麼個沒緊張感、沒上進心的老大啊!」   這些日陸續有些勢力投向他們,那些老大不是亂有責任感,就是野心很大的人。為什麼?為什麼偏偏他們的老大就這麼異常?!   正在七嘴八舌地感歎著,他們忽然發現話題中的人物向村公所這裡快步跑來,轉眼便到了眼前。   艾裡腳步不停地奔進村公所大門,半轉身向他們命令道:「你們分頭去請各隊的頭領,讓他們馬上到這裡開會!」   「什麼事啊?」一人懵然道。   艾裡的神色稱不上凝重或是憂慮,卻又與平日不大相同——像是在河面平靜的冰層下,閃耀著某種令人精神為之一振的光芒。   山賊們只在那次艾裡準備對付洛桑軍圍剿的突圍計劃時,曾在他面上見到過這種神色,這令他們直覺地感到有大事要發生了。   「大家都舒展舒展筋骨吧!我們馬上要採取行動了!」   採取行動?   剛才還在對艾裡的懈怠大加非議的部下們面面相覷。懶散到家的艾裡,居然主動說要有所行動?!   除了與艾裡並列為黑旗軍招牌的聖女「蘿紗」外,參與商談的有負責統領原山賊人馬的班內特、妖精族戰士的領隊隱霧、統帥撻闊族戰士的漢瑞團長,還有近日陸續來投的幾支隊伍的首領。   當然,足智多謀(或者說老奸巨猾)的紀貝姆和琉夜也在出席之列。   乍聽艾裡說出他召集大家商談的目的,大家都為之一震。   「十天內要攻下索美維秘道的出口?!」   「是的!」艾裡面上是少見的嚴肅。在面對重要的正事時,平時那個閒散無機心,令人難有信賴感的懶鬼艾裡會暫時隱退,取而代之的是具有過人意志和魄力的聖劍士艾裡。   這也是大家平日雖都對他的表現頻頻搖頭,仍願意聽從他調遣的原因之一。   「佔領眾所矚目的索美維秘道出口,雖然能聲名大噪,在南部諸國中確立地位……」紀貝姆靜靜說出他的看法:「但憑我們目前實力,我不認為這會對我們有什麼好處。短期內鋒芒過盛,恐怕反而招來禍患。」   而想到艾裡的性格並不是急進貪功的人,他望向艾裡,等候他的解釋。「除非……有什麼迫不得已的理由?」   「正是如此。」艾裡果然點頭道:「據我得到的消息,如果到時候我們無法控制秘道出口,凱曼大軍將會通過秘道潮水般湧來,攻佔南部的國家!」   他的話在眾人中引發一片驚詫反響。「什麼?消息確實嗎?」   「可是索美維秘道出口不是被巴蘭軍封鎖了嗎?以那種不利的地形,凱曼貿然出兵的話會招致很大的傷亡啊?」   「消息來源不會有問題。凱曼已經做好了出兵的準備,再過十天左右就會抵達秘道一帶。」艾裡解釋道:「前幾月凱曼差遣密使到巴蘭國首都拉雅達,要求巴蘭國王解除封鎖,讓凱曼軍隊通過。」   班內特迷惑道:「巴蘭國王怎麼可能答應這種引狼入室的要求?」   艾裡冷笑答道:「一開始自然是不肯的……」   戀血鴛帶來的紙條上,傑伊寫明了事情的大致經過。   當凱曼密使以高傲的姿態來到拉雅達的巴蘭宮廷中,在伊裡博蘭多王與巴蘭諸臣面前盛氣凌人地宣告:「如果貴國在我國大軍抵達索美維秘道時撤掉防衛,配合我軍征服南部諸國的話,聖明仁慈的凱曼王便承諾不會對貴國王室有任何傷害,對巴蘭網開一面,讓你們以屬國的地位臣服凱曼,保有自己的國土。」時,殿堂內爆發出響亮的笑聲,所有人都當這是無稽之談。   然而密使隨即傳達了凱曼王的威脅,令伊裡博蘭多王和臣子們不得不開始慎重考慮他的要求。   「這是你們保全自己國家最好,也是最後的機會。就算你們不識時務地死撐到底,拒絕我王的要求,以凱曼現在如日中天的軍勢,也必定能很快地蕩平所有違逆我王的國家!你們的頑抗,不過只能稍微延緩我凱曼征服聯盟各國的腳步罷了。」   密使浮起令人反感的惡毒笑容:「你們現在不放開信道讓我軍進入,我國在北方征戰的軍隊也將很快擊破敵人,殺入南方。到那個時候,我王再不會給你們這些愚昧者留下任何餘地。巴蘭,將是南方最先滅亡的國家!」   一開始,憤怒的伊裡博蘭多王幾乎要命人斬下密使的頭顱。在被臣子勸止,怒火漸漸消退後,憂慮恐慌卻開始啃噬他的心。   密使的話雖無禮,卻不能否認這是很有可能發生的。屆時,身為巴蘭國王的自己非但再也無法統治這個國家,更可能連性命都保不住……這實在是最壞的情況。   退一步想,只要能保全自己在本國的至尊皇權,巴蘭是不是凱曼的屬國,好像也不是如何要緊。   凱曼自負泱泱聖國,從來沒有違背過立下的約定,應該不會背信在事成之後翻臉不認。那麼,若是同意凱曼的要求,今後只不過是每年上貢給凱曼而已,巴蘭商業發達,物豐民富,這算不得什麼,卻能保住自己在巴蘭的長久統治……   巴蘭宮廷中雖然分裂出以王弟吉肯賽爾親王為首的一派,堅決認為答應凱曼的要求將是引火自焚的愚行,但伊裡博蘭多王終究是決定接受凱曼的要求。   凱曼便整頓大軍,悄然向東南方的魔翼森林進發。   將事情經過稍作解釋,艾裡肅容道:「妖精領域是最接近索美維秘道的地方,一旦凱曼軍入侵,我們所受的影響將是最大的!雖然琉夜的時之流嵐結界應能保護我們免遭攻擊,但如果整個南部地區都在凱曼的控制之下,我們吸納同伴、物資補給等各方面的渠道都會被扼死。到時就算沒有受到攻擊,也無法再成長,力量只會一分分地削弱下去。」   至此,在座所有人都明白了事情的嚴重程度。紀貝姆道:「這麼說來,凱曼軍將在十天後抵達了?而我們必須在那之前拿下索美維秘道?」   「那很困難啊!」漢瑞團長比較瞭解索美維秘道的情況,緊緊皺起眉。   「我還在巴蘭軍中時,就聽說駐守那裡防止凱曼闖入的兵力儘管不如其它地方,也有七千左右巴蘭軍精銳。雖然我們的兵力這一陣來一直在增長,目前仍只有兩千人而已。而且索美維一帶山勢複雜,利守不利攻,就算我們出動全部人力,以這兩千人去攻打那以逸待勞的七千巴蘭軍,也等於是要地面上的小雞對付翱翔天空的鷹鷲啊!」   其它幾個新加入隊伍的首領邊聽邊面有憂色地頻頻點頭,依他們過往領兵的經驗,這樣的戰鬥根本連半成的勝算都沒有。   倒是見識平平的班內特,卻還很自信從容。不是他有什麼不凡的才智可以應付此事,而是他曾在艾裡等人的率領下突破十倍於己的洛桑軍圍剿,因此雖然他自己想不到什麼高招,卻很有信心地看著艾裡他們。   「情況確如你所說。」艾裡也不否認。自己好像總是容易遇上這類麻煩的狀況,真是辛苦啊!   他隨即苦笑:「但是,如果在時間內無法做到的話,咱們不如就此散伙,各自回家去吧!現在解散,總比日後被敵人圍在中間,慢慢困死的好。我們已經沒有退路,所以不管怎樣,只有盡力一試了!」   既然已經沒有別的選擇,眼前只剩下唯一一條生路,也只有拚命往前衝了。艾裡的話算不上鼓舞人心,聽過漢瑞的話後情緒緊繃的人們反倒覺得鬆了口氣。   朦朦朧朧中,艾裡腦海裡有一絲靈光若隱若現。他知道那或許就是可以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   嘀咕著:「不過帳好像不能這麼算……」艾裡閉目仰頭深思,試圖捕捉腦海中的想法。房間中的人們看他似乎想到了什麼重大關鍵,怕驚擾他的思路,都屏息等待著。   短短片刻後,艾裡睜開眼睛望向大家。在大家希冀的目光中,他聳聳肩,笑道:「對不起,想不下去了。動腦筋真是辛苦啊!」   「……」這一瞬間,已經有人開始考慮暴打首領一頓會有什麼後果了。   卻見艾裡瞥向一邊的紀貝姆:「紀貝姆先生的頭腦可比我好用多了,我看用不著我來絞盡腦汁。紀貝姆先生,你有沒有想到什麼呢?」   紀貝姆的神色仍是一貫的沉靜,彷彿胸有成竹。他微微點頭,起身欲言,眾人的注意力被他吸引過去,一時也顧不得理會那讓人哭笑不得的首領。   「艾裡剛才說得沒錯。」紀貝姆的一句話,稍為緩解了眾人對首領的不滿。「從實力上說,我們自然是遠遠不及對手。不過,我們也有自己的優勢。如果能善加應用我方的潛在優勢,必定能找到完成目標的方法。」   「潛在優勢?」   他點點頭解釋道:「我們有兩方面的優勢。其一,就是我們能得到凱曼的內部消息,知道了凱曼和巴蘭處於絕對保密下的私下協議。   巴蘭和凱曼,都不知道我們將會對他們採取行動。以無心算有心,事情便容易許多。」   漢瑞問道:「這是其一,就是說還有別的優勢了?」   「還有一點,就是我們的地理位置。過去黑旗軍都只到魔翼森林邊緣就消失了,目前並沒有哪一方勢力摸清我們的確切位置。所以,巴蘭也不知道我們的妖精領域比索美維駐軍的防衛與補給據點洛桑,更加接近索美維信道出口。有這地利,一方面拿下索美維後我們可以以妖精領域為前哨,截下攻擊索美維信道的一切敵人;另一方面,這次作戰中也會給我們帶來很大的便利。」   掃視眾人,見腦筋轉得比較快的幾個人已經露出恍然之色,他點頭道:「不錯。索美維秘道的駐軍是為了封鎖凱曼入侵而設,而洛桑才是巴蘭用來阻擋外敵攻擊索美維秘道的最主要力量。這也就意味著,我們現在已經處身在巴蘭軍索美維秘道的防護網內部。」   「正是!正是!無心算有心,敵明我暗,又是避強擊弱,如果這樣還找不出對付守軍的方法,我們黑旗軍也不要混了!」艾裡大力點頭,豪氣干雲道:「我剛才想的就是這個!」   心中卻暗讚自己,把思考的事交給紀貝姆是多麼的明智之舉,有他站在自己這邊,真是方便啊!   剛才還在逃避思考的人有資格說這種話嗎?眾人暗暗投以白眼。平日懶散便罷了,關鍵時刻,好像也是紀貝姆先生比他更可靠許多啊……   一周後。   索美維秘道出口處,修建有一座簡陋的據點。以石塊沙包壘成的圍牆中,許多白色帳篷如同河床上的鵝卵石般密密麻麻地散落著。   雖然駐守這裡的巴蘭軍主要是為了防範凱曼軍隊穿過信道,不過為防萬一,還是在外圍修建了牢固的工事,以抵禦從南部諸國內部來的敵人。   營地外搭建有瞭望台,上面站著兩個士兵。他們的任務和平日一樣,都是負責監察軍營附近的動靜。身為巴蘭的精銳士兵,站在自己崗位上時他們一向很專心,然而這幾天來他們卻無精打采,對自己的職責可以用敷衍了事來形容。   在當值放哨的時候,這兩個哨兵竟然摸出一瓶酒來,你一口我一口,邊喝邊發起牢騷。   下頭巡視的哨兵中也有人看到,卻也沒有制止或是向軍官告發他們。懈怠之風非獨限於這兩人,而是遍及整個營地。   「呔!現在還要放什麼哨,讓我們在這裡風吹日曬的?」   「是啊!反正就算凱曼軍現在衝過來,迪約克團長也是要我們乖乖站著讓他們通過。算了算了,還是多喝點吧!」   「嘿,沒準還要我們列隊揮舞小旗表示歡迎呢!」士兵忍不住罵了句娘,啐了一口。   「老子當兵這麼久,還沒接過這麼窩囊的命令哪!」   巴蘭與凱曼約定的日子已近,伊裡博蘭多王頒下的「協助凱曼軍隊穿過索美維信道」的命令,也從絕密狀態解除,自統管駐守部隊的迪約克團長開始,一層層地下達至下級士兵。   甫一接到這命令,士兵們一片嘩然。然而國王的命令是不容違背的,巴蘭士兵只能服從。   不滿於國王軟弱表現的士兵們,便以消極的行動來發洩心中不滿,軍營處處瀰漫著一層憤懣頹喪的氣息。   「要是吉肯賽爾親王殿下能讓國王陛下改變想法就好了。我實在不想看那些凱曼人趾高氣昂地踏上我們的地方!」   吉肯賽爾王弟原本就比其兄長更精明能幹,在朝野中頗具威望,如果不是巴蘭國有「立長不立賢」的傳統,王冠或許便已戴在吉肯賽爾的頭上了。   傳送國王命令的傳令兵也帶來了首都中其它的消息,士兵陸續都聽說了宮廷中的分歧狀況。   凱曼密使抵達後,吉肯賽爾王弟便認為如果同意他的要求,是極為短視不智的行為,最終將給巴蘭招來極大禍患。他一直在朝中活動,試圖讓國王拒絕凱曼的無禮要求。   「不過,再過幾天凱曼人就要進來了,吉肯賽爾王弟殿下不是國王,再快也趕不及了!」   另一個士兵歎了一口氣:「咱們不過是小小的二等兵而已,王宮裡的事離我們遠著呢!我們管不了,也管不著。只要自己能有衣穿、有飯吃、有酒喝就好。來,來,別說那麼多啦!還是好好地喝咱們的酒吧!」   那士兵正要和他碰杯,眼光卻被他身後的情況吸引過去。「咦?那些是什麼人?」   與他相對而坐的士兵酒意一陣上湧,打了個酒嗝,懶懶地揮手道:   「別開我玩笑了!前頭有洛桑的伽多羅將軍的軍隊守著,不可能是敵人啦!」   士兵卻神色認真,不像是開玩笑。將手中酒瓶一丟,他猛撲到圍欄前仔細張望,臉色立時變了。   東南方的山道上,有一支百多人的隊伍正向營地靠近。應該不是敵人,看他們的服色旗幟也是巴蘭的士兵,只是其中許多人衣服殘破染血,丟盔棄甲,十分狼狽,分明是剛吃過敗仗的隊伍。   哨兵大聲命他們停下,查問道:「你們是哪一軍的?出了什麼事?」   「請通傳你們迪約克團長,讓我們進去!」一個軍官打扮的人一瘸一拐地走到隊前應道:「我是伽多羅將軍旗下的瓦萊特團長!這些都是我團中的士兵,受命押送補給車隊到你們這裡。但是……在距離這兒大約十五里外的地方,我們遭遇大隊敵軍,被他們劫走了大部分補給!大家拚死反擊,才逃回性命!」   「什麼?!有敵兵伏擊?!」震驚於那個瓦萊特團長的話,哨兵們一時呆住了沒有動作。   想不到在巴蘭國的防衛圈中竟有大批敵軍出沒!竟然有敵軍能悄悄穿過伽多羅軍的封鎖,闖到這附近?!   事態嚴重了!! 第二章 佔領秘道   「敵人數目至少上千,打著純黑旗幟,個個驍勇善戰,應該就是傳說中的黑旗軍!!」   瓦萊特團長說了幾句,見哨兵仍木楞楞地站在哨台上不作反應,急怒交加地大聲吼道:「快點放我們進去!我們的士兵需要休息和治療!我也必須盡快把這件事向迪約克團長報告!黑旗軍在這附近出現,很可能是打算進攻營地。如果延誤了軍機,迪約克團長來不及準備,讓駐地有什麼閃失,你們擔不起這份責任!」   哨兵們才如夢初醒,趕忙下去查驗。這些人的軍服腰牌確實都屬伽多羅將軍麾下無誤,押送補給車隊的交接文書也沒有問題,哨兵便趕忙打信號通知營地,放他們向營地行去。   押送隊的官兵入了營地,被安頓在一個大帳篷中等候安置。迪約克團長得到通報,深知此事關係重大,匆匆趕來向他們查問情況。   「在黑旗軍出現之前,我們沒有察覺任何徵兆。他們埋伏在路旁的森林中,直到距離我們不足十丈時才跳了出來。我們措手不及,被他們圍住廝殺起來,折損了好些手下……」   在瓦萊特團長向迪約克團長敘述當時經過時,在後排休息的一個士兵靠向身邊的高個士兵,壓低聲音道:「真的和紀貝姆先生說的一樣!真的很容易就混進來了。」   高個子的衣著打扮與一般士兵無異,卻有一頭頗具貴族氣息的金髮。儘管在前面應付迪約克團長的,是那個「瓦萊特團長」,但這金髮士兵才是這支「押送隊」的真正頭領,也是黑旗軍首領——「聖劍士」艾裡。   站在他左側,向他低聲說話的則是剛從山賊轉職成反賊的班內特。   右側那個個頭對男子而言稍嫌矮小些的士兵,則是蘿紗扮的。今日的行動必須要借助她的力量,所以雖有風險,她也必須一同前來。   艾裡小聲應答班內特道:「看起來容易,卻是因為紀貝姆先生事前做過周密的籌備,這些人才會乖乖上當。」   一周前,他們擬定了這個計策。撻闊族人比較瞭解巴蘭軍的內部情況,手上還有在伽多羅軍時的軍服、腰牌,紀貝姆由此想出了這個計劃,隨後便開始著手行動的準備工作。   參與這次行動的主要人員,不僅要有不錯的身手,更重要的是不能被人一下子便看出破綻。所以紀貝姆從當過巴蘭士兵的撻闊戰士和新投奔的人中,精心挑選出有南方口音的戰士。接下來,他便開始調查有關索美維駐軍補給的情報,設定行動路線、伏擊地點……   今日一早,黑旗軍便換上巴蘭軍服,在運送補給的巴蘭部隊將要經過的路線上埋伏好。等補給部隊按情報所說的時間來到後,他們如天兵天將一般,突然出現在巴蘭軍隊的面前。   萬萬沒想到在深入巴蘭勢力範圍內的地方,竟然會出現敵兵,巴蘭軍措手不及,被打得潰不成軍。   單就事實而言,除了對黑旗軍的兵力有些誇大外,那個「瓦萊特團長」倒是沒有說謊……   不過黑旗軍有紀貝姆坐陣指揮,巴蘭軍怎會有漏洞可鑽?巴蘭士兵大半被擒殺,小部分逃走的士兵也無法突破黑旗軍在前路設下的數道攔截,令計劃不致有穿幫的危險。   從被擒的領隊軍官身上搜出補給車隊的交接文書,他們便拿著它矇混過關,進入索美維駐地。   一開始便找到對手的潛在弱點來制定計劃,在實際部署中對行動的每個細節都仔細推敲,針對每個可能的變量制定出應對之策,準備得滴水不漏。   計劃的進行看似簡單平順,實是策劃者智謀的體現。若論思慮的周密嚴謹,黑旗軍中無人能出紀貝姆之右。經過此事,艾裡對他更是佩服。只是班內特一個大老粗,也分不出這用兵之道的高下。   看著巴蘭軍的指揮官近在眼前,班內特又覺興奮又覺緊張:「艾裡大哥,巴蘭軍的長官就離我們這麼近耶!」   他知道艾裡幫山寨突破洛桑軍圍剿時,是因為琉夜在妖精領域之外的地區,只能在遺骨周圍二三十丈以內活動,這樣的限制令他們很難找到敵人首腦的確切位置,無法靠制服領主脫困,但這次情況卻不一樣了……   班內特心中忽地興起一念,不自覺地嚥了一下口水,向艾裡道:「如果我們現在抓住那個團長……」   艾裡駭然道:「別輕舉妄動啊!這個團長又不是什麼名將,就算抓住了他,也定會有人代替他的職務。我們現在卻等於是待在狼窩裡,憑我們這一百多人,要是暴露了身份可就死得很難看了!」   「啊!又不對啊?」班內特搖搖頭,不敢再亂說話了。   迪約克團長未覺有詐,聽過那撻闊族戰士偽裝的「瓦萊特團長」的報告,只覺事情頗不尋常。命部下安排地方讓押送隊的人療傷休息,他和幾個幕僚神色凝重地走了出去商討對策。   幕僚中有的認為這是黑旗軍在準備突襲駐地時湊巧遭遇補給隊伍,不得不暫時放棄,稍後整頓好隊伍必定會重新進犯,我軍必須立刻備戰;有的則斷定黑旗軍是要截斷洛桑至我軍的補給線路,慢慢困死我軍,一時尚不會有大的動作,為今之計,應該以信鴿聯繫伽多羅將軍,雙方相互配合突破黑旗軍封鎖。   雙方相持不下,迪約克團長越聽越是混亂。談到天色將暗,他們也沒得出個結論,只是命人盡快以信鴿將情況傳報給伽多羅將軍。   與此同時,偽裝成補給部隊,在黑旗軍營帳中休息的艾裡看時間差不多了,向周圍幾個人打個眼色,大家便若無其事地向他靠去。   眾士兵高大身軀的遮掩下,不知何時金髮士兵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   艾裡掀開帳篷後方的布幕四顧打量,見沒有什麼哨兵留意這裡便敏捷地鑽了出來。他閉目凝神嗅了一陣,像在辨別什麼味道。   不一會兒,他似有所得,開始潛往營地後方。琉夜跟隨他左右,見附近有衛兵靠近便向他示警,艾裡就躲入各座帳篷間的陰影下避開崗哨。   越靠近營地後方,他所追尋的味道越發明顯。過了不久,他的目的地便出現在前方——軍營的伙房。   索美維駐地設立好幾個月了,伙房不像士兵休息的地方只要能夠擋風遮雨就行,是營地中少數幾座建築之一。陣陣食物香味,不斷自窗口中飄散而出,循香而來的艾裡躲躲閃閃地挨到伙房外,偷偷探頭向內張望。   現在正是準備晚餐的時間,伙房內十分忙亂,十幾個人來來往往地忙著準備晚飯。就算艾裡動作再敏捷,要不被發現地進入房中也是不可能的。不過他略一思量,便有了主張。   偷偷摸摸繞到了伙房正門口,他拍掉剛才躲藏時沾上的泥塵枝葉,光明正大地從正門走了進去。   裡頭的人們果然傳來驚訝的眼光,艾裡卻神色自若,嬉皮笑臉地靠近他們道:「我是卡特隊長手下的,他差我來看看今天什麼時候才能吃到晚餐。」   哪裡都少不了嘴饞的傢伙,伙夫們也是見慣了,並未起疑。只有伙夫長疑道:「兄弟你是哪裡人?怎麼有些奇怪?」   艾裡忙解釋道:「我原先是在各國間流浪的傭兵,去年才從軍的。」   他原是正統凱曼拉寇迪地區的口音,不過十多年的流浪生涯令他的口音改變不少。巴蘭這大半年來為了在南方佔據優勢,吸納了許多傭兵擴充軍力,偶爾碰到操外國口音的巴蘭士兵,也不足為奇。   伙夫長沒多加懷疑,只是皺眉地想將他趕離:「就算你們隊長肚子再餓,我們也沒法子提早開飯。我們忙著呢!你杵在這裡妨礙大家,飯會上得更慢!」   「我也是這麼說啊!我們隊長卻心急,非讓我跑來看看。」艾裡忙附和,話鋒一轉……「他老婆上次把他和他姘頭捉姦在床後,一氣之下就再沒給他準備肉脯,現在天天喊肚子餓。他還以為我們不知道這回事,在我們面前拚命裝的樣子,真是笑死人!」   「被老婆發現?真是倒霉的傢伙!」   「他姘頭長得如何?漂亮嗎?」   旁人的隱私,本就很能吊起人們的好奇心,更何況還沾染上一層桃色?   單調沉悶的軍營中,士兵們聽到這類話題很少不感興趣的。伙夫們果然上鉤,忘了趕艾裡出去,手上的事情也做得心不在焉,個個都色迷迷地向他追問捉奸細節。   艾裡一邊信口胡謅繼續引開伙夫們的注意,說得有「聲」有「色」   如同親見,一邊若無其事地在伙房中走動。   走到中央一口巨大的湯鍋前,他揭開鍋蓋看了看:「哦,今天是土豆湯啊,好香!」拿著鍋蓋的手略斜,一些青色粉末便從袖中悄悄落入湯中。   這是紀貝姆以魔界植物自製的昏睡劑,藥效比普通麻醉藥物強上許多,只需一點便可以令數千人昏睡不醒。鍋中湯水翻滾,轉眼粉末就消融得不見蹤影。   艾裡藉各種理由,如法炮製了數次。   「快接著說啊!他老婆衝進去後怎樣?那女人來得及穿上衣服嗎?」伙夫們沒有察覺到艾裡的小動作,一個勁催促他繼續講。   既已達成目的,艾裡無心再繼續編排這出即席創作的色情劇,三兩下收了尾。推說卡特隊長等他回報大概等得快發飆了,他便匆匆離去。伙夫們這才怏怏地做著自己的工作,心中還在回味剛才的細節……   忽地有人發出疑問:「卡特隊長?有人知道他說的是哪個卡特嗎?」   卡特是很普通的名字,駐軍中叫這個的沒有一百也有幾十,剛才那人說了半天,到底說的是誰的事啊?   不過他們並沒有猜疑很久。分發過晚餐後,留在餐廳中用餐的數千士兵,吃著吃著便陸續倒伏在桌上呼呼大睡。這幕景象,對他們的職業尊嚴無疑是一大衝擊。正要查看究竟出了什麼問題,便有十幾人衝了進來。   這些人一樣是巴蘭士兵的打扮,不過手中那一把把明亮的兵刃,卻足以證明他們絕對不是同伴……雖然人數上與對方相若,但伙夫少經戰鬥,全不是他們對手,三兩下便被擒下捆綁。   之後又有許多和那些人一夥的士兵進來。伙夫們認出了其中一個高個金髮士兵,就是傍晚時到伙房中說了一陣長官緋聞的那個士兵,這才恍然大悟,有問題的不是自己做的晚餐,而是這個士兵。   那金髮士兵似乎地位頗高,在他指揮下,一百多名士兵迅速將餐廳中的桌椅收拾起來。隨後,他們便來來回回地扛進了許多昏迷的士兵,放置在餐廳大堂中。其中大部分是昏睡的,也有一些和伙夫們一樣被捆綁著帶來的。   引人注意的人物除了他之外,還有一個頭髮花白,卻說不清年紀的男人。他差遣著其它幾個士兵,走來走去地在大廳的地面畫下奇怪的線條和文字。   在這孤立的據點中,怎麼叫喊一時也不可能有援兵來救,所以那些士兵並沒有堵住清醒俘虜的嘴巴。   伙夫們看著同儕陸續被搬進來,心中恐懼越來越盛,小聲地議論敵人的意圖。敵人把俘虜集中到食堂裡,總不會是為了開宴會。那究竟是要做什麼?   其中一人的猜測,讓大家一下子刷白了臉。   「該不會是……是要放火將大家全部燒死?!」   一直鬧到將近半夜,俘虜們才終於被全數帶到了食堂中。數千人一個靠一個地坐在大廳中央,密密麻麻地一大片。   「呼,這才是這次行動中最困難的部分啊!」艾裡抹著滿頭的汗,也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向站到一邊的紀貝姆道。   紀貝姆的計劃能夠很輕易地制服敵人,藥性發作後,營地大部分士兵都無力反抗,少數還來不及吃晚餐而保持清醒的人員,也在他們各個擊破下束手就擒。   但是憑自己這一百多人把駐地中六千士兵集中在一地,實在是很累人的事……好在總算做完了。接下來的,就是蘿紗的工作了。   艾裡等人將場面收拾好後,便全數退出食堂,只在遠處觀望。清醒的俘虜們見了,都道是他們要開始屠殺了,害怕得尿了褲子的也不是沒有。   然而出乎他們的意料,並沒有著火,也沒有出現血腥的殺戮景象,只有一個清瘦的矮個士兵走到食堂出口附近站定,一邊翻著魔法書,一邊開始唸唸有詞。   當然,如果這些俘虜知道這士兵過往的魔法記錄,也許會覺得她的危險性不啻於手持利刃的凶悍戰士。   這次的行動本身還不算如何困難,困難的是如何處置俘虜的數千士兵。黑旗軍自身不過三千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接收得了數倍於自身的俘虜。留下他們,等於是在身邊放了頭隨時可能掙脫牢籠的猛虎。   在艾裡問及處理辦法時,紀貝姆正要回答「殺掉了事」時,忽然收住了口。   按著紀貝姆昔年在羅炎麾下時的行事,對這種麻煩的包袱必定毫不留情地剷除了事,但在人界待了十年,他已經知道對人族而言,殺害俘虜似乎是很殘忍的事情。   以艾裡等人的性格是不可能同意的,而且也會嚴重損害黑旗軍對外的形象定位,不利於長遠發展……想到這些,紀貝姆才在「殺」字剛出時住了口。   「殺?」   見艾裡等人果然都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紀貝姆忙改口道:「我是說蘿紗。」短短一句話間,他便想到了一個辦法。   「蘿紗?」眾人都是有聽沒有懂。   「我的意思是……」   蘿紗平時使用魔法,都是直接以意志召喚魔法精靈,不需頌唸咒文。不過這次用的魔法是紀貝姆剛交給她的一本魔法書上記載的,她還沒有學會,只能按書本所敘邊看邊做,所以需要頌唸咒文。   不知該算黑旗軍的大幸,還是食堂內巴蘭士兵的好運,扣除中途失敗重來的那幾次,魔法還算是順利地完成了。   大廳的正中央開始射出一束耀眼的白色光芒,自身高速旋轉著沿紀貝姆等人畫下的魔法陣向四周擴展開去。   瞬間發光的魔法陣有如一個光之牢籠,將巴蘭士兵籠罩其中。巴蘭士兵見此情形,都道這是能置他們於死地的強力破壞魔法,膽子再大的勇士也忍不住驚叫出聲,驚恐的慘呼在整個大廳中迴響。   而不管是身處其中的巴蘭士兵,還是在外旁觀的黑旗軍,每個人眼中都被強烈的白光刺痛,不得不閉上眼睛。當人們感覺到光線消失,再度睜開眼時,魔法陣中一片空蕩蕩,數千官兵已經不翼而飛。   「好、好厲害……」一個黑旗兵也不由駭然失色:「幾千個人啊!   一轉眼就幹掉了嗎?!」   「笨,聖女怎麼會那麼殘忍?你行動前都不聽清楚說明的嗎?」他身邊的同伴沒好氣道:「這是個傳送法陣啦!她沒有殺掉那些人,而是把他們傳送到其它地方去了。」   這些俘虜留在身邊是個禍患,那就乾脆送到千百里之外的遠方,自然就構不成什麼妨害了。   雖然不是殺傷性的魔法,但能傳送數千人的巨型魔法陣也不是等閒人物能夠操作的。這個魔法陣本該由超過二十個中級以上的魔法師來協力推動,但蘿紗所擁有,深厚得非同尋常的魔法力,卻足以獨立負擔起這個傳送魔法陣。紀貝姆知道蘿紗的潛質,便決定利用這一點來解決俘虜的處理問題。   至此,行動已經基本宣告結束,剩下的只是善後工作了。除了少數士兵留下整理場地,其它人都下去休息。忙了一天,大家都很累了。   分手前,班內特好奇地問蘿紗:「你究竟把那些人送到什麼地方去了?」   「這個……我也不知道。」蘿紗聳聳肩:「反正只要把他們送得夠遠,不會那麼快回來就行,所以我就沒有具體設定。他們被傳送到的位置是隨機決定的。」   幾天後,從天廬中部某國傳來了該國中突然出現數千難民的消息……   三天後,凱曼的七萬南征大軍,果然如期抵達索美維秘道。南征軍的統帥,是凱曼的老將凱文.拉維將軍。   幾年前仁明王加冕後,開始清除老臣,培植自己的班底。本已厭倦官場鬥爭的凱文將軍看不慣仁明王的作為,更是心灰意冷,藉機告老辭官,退隱回家鄉。   然而,眼下凱曼有能力的將領幾乎都在外征戰,這次與巴蘭達成的協議又務須保密,否則萬一被南方諸國發現有異,攜手奪下索美維秘道,事情就麻煩了。   調撥軍隊還可以選擇走偏僻路線,盡量隱藏行蹤,但是若選用那些引人注意的將領率軍,就很難不被別國覺察出端倪。   但是,若將領的能力不足,又可能令南部戰場陷入膠著,屆時非但不能配合北方軍隊打擊聯盟中部負隅頑抗的那些國家,反而會令凱曼陷入兩頭應戰的尷尬狀況。凱曼也不敢冒險起用籍籍無名的人物統帥南征軍。   思來想去,最後仁明王想到了凱文。   人們不會留意一個已經退隱的老將的行蹤,而凱的軍事能力也應該足以擔當這次的重要任務,他就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了。   不過凱文與仁明王並不相得。仁明王幾次差人召他入京,他都裝病在家,拒不受命。最後還是仁明王將他唯一的孫子「接」入王宮中「暫住」,他才不得不受命出征。   抵達索美維秘道後,凱文命使臣先穿過秘道去通知巴蘭軍,並交待他同時確認巴蘭軍是否會遵照約定放行。   使臣遵令而行,心中不免有些惴惴。他知道萬一巴蘭有變,自己恐怕就沒命活著回凱曼了。不過當他到達秘道出口時,這種顧慮便煙消雲散。   在出口駐守的巴蘭士兵一聽他表明身份,態度就變得畢恭畢敬,一面慇勤地為他引路到駐地,一邊派人趕去通報統管這裡的瓦萊特團長。   剛踏入駐地,團長在眾部屬的陪同下笑容滿面地迎向使臣,將他延請入營地中最像樣的主樓中。巴蘭軍官眾星捧月般奉上美酒佳餚,招呼得慇勤周到,態度謙恭得甚至可以稱之為……卑下。   人心真是很奇妙的東西。先前還對巴蘭軍戰戰兢兢的使臣,一看到對方的姿態放得比自己低,便不自覺地擺出了凌駕對方之上的氣勢。他立時挺直腰桿,神氣透出了倨傲,居高臨下地向微弓著腰的團長說話。   「我凱曼大軍已經抵達索美維秘道,特命我來知會你們一聲。待我回去稟報過將軍,就起兵通過秘道。」   使臣的口氣,便像是高高在上的王公貴族紓尊降貴地駕臨某個小地方,要地方上的人盡心準備接待一般。不過那瓦萊特團長卻毫無慍色,反而搓著手陪笑:「貴軍長途跋涉,真是辛苦了。不知屆時可有什麼需要我們效勞之處?」   巴蘭軍方態度之諂媚,連凱曼使臣都有些受不了。他皺眉,顯出幾分鄙夷:「不用了,你們只要安份地讓開路就行。」   此刻,使臣深深覺得自己先前的憂慮實在很可笑,凱文將軍也是多慮了。巴蘭在南部雖然算是強國,但與大陸最強大的國家凱曼相比,根本就不值一哂。巴蘭人應該也很清楚他們是無力承擔凱曼的報復的,怎麼可能還敢違背與凱曼的約定,在背後搗鬼?   國與國之間全憑實力來說話,正義、尊嚴之類虛浮不實的東西都只是用來裝點門面。這些巴蘭人既然出身弱國,自然只有卑躬屈膝地向凱曼人低頭的份兒,何需在他們身上多費心思?   一方面對巴蘭軍方的謙卑態度抱著鄙夷,一方面也滿意於自己所見的一切,使臣輕鬆地返回秘道那端的凱曼軍營,向凱文將軍篤定地回報巴蘭方面絕沒有問題。   凱文將軍本也不覺得以巴蘭目前的狀況會在背後搞什麼鬼,只是謹慎起見才交待使臣留意觀察,聽他如此回報更無疑慮。第二天,凱曼軍便拔營開撥,進入了索美維秘道。   凱文將軍認定這會是很平順的一段路程,一路上也確實都走得很順遂。臨近出口處時,聽過使臣對巴蘭軍描述的人都不由在心中勾勒出巴蘭士兵無奈地站在出口兩側,讓出道路任他們通行的樣子。   然而,當從出口處射來的亮光照在他們身上時,凜冽的刀光也同時耀花了他們的眼睛。   他們的前方是黑壓壓的一道人牆。大群的士兵擺出戰鬥姿態,密密麻麻地圍堵住了凱曼軍的出路。在窄道中兵力上的優勢無法發揮,凱曼軍的數目雖遠勝他們,卻很難突破他們的封鎖。   更何況在凱曼士兵能與這些手持兵器的士兵刀劍相交之前,還要應付數十個妖精箭手的弓箭。凱曼軍就算想前進一步,都要付出慘重的代價。   這會是昨日還在討好逢迎自己的那幫人?!   凱文將軍身邊,昨日才從巴蘭駐地回來的使臣張大了口,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的目光掃過前方的軍隊。每個士兵的眼中都躍動著昂揚的戰意,這麼多雙眼睛彙集在一起,便凝聚起一股如有實質般的強悍氣勢,令與他們對峙的人不敢輕易越雷池半步……   他怎麼也沒法把眼前這支危險的軍隊,與昨日巴蘭駐軍在他腦中留下的謙卑諂媚的印象重疊到一起。那時的一切,原來都是對方為了消除南征軍的戒心而做的戲。   想到他們在接受自己不屑的對待時,肚子裡可能在怎樣嘲笑自己,使臣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狠狠地咬牙切齒:「巴蘭人竟然敢背叛我們!」   「不對。巴蘭不可能這麼快就轉變立場。」凝視著前方嚴陣以待的軍隊,凱文緩緩搖頭。「而且,你幾時聽說過,現在大陸上的哪個國家能擁有妖精族的戰士?」   被點醒的使臣懵然道:「那,這些人究竟是什麼來路……」   眼下,凱文將軍尚也是不得而知。而現在也不是思索這個問題的時候。更重要的,是決定凱曼軍該如何反應。   估量過形勢,凱文將軍斷定自己不可能率軍衝出索美維秘道,強行突破只會造成無謂的犧牲。   他下令停止前進,全軍穩步後撤,回到昨日營地,隨即差人盡快將這個消息傳回拉寇迪。之後,原地待命便是他唯一可以做的了。   不過,雖不知巴蘭那邊究竟發生了什麼,本來就是被脅迫踏上這趟征途的凱文將軍,倒是莫名地鬆了口氣。 第三章 凱曼使臣   憑借地理上的優勢,黑旗軍只以三百兵力,便足夠將凱曼的五萬大軍封鎖在索美維秘道那端。凱文將軍很清楚其中厲害,所以並沒有浪費力氣嘗試闖關。雙方在秘道兩端對峙著,也算相安無事。倒是在索美維秘道範圍之外,發生過一些戰鬥。   那一日被艾裡等人擊潰的補給隊狼狽逃回,將事情報告給巴蘭國王。在嘗試聯繫索美維駐軍而始終未獲回音後,巴蘭便可以肯定駐軍已經出事。   在與凱曼約定的重要時刻發生這種變故,會是為了什麼緣故,伊裡博蘭多王也心中有數。   害怕壞了凱曼的事,會給巴蘭招來可怕的報復,他馬上命將領率兵征討,想要在最短時間內奪回索美維秘道。然而征討的軍隊卻都在半路遭妖精領域派出的黑旗軍伏擊,無功而返。   位於洛桑和秘道之間的妖精領域十分靠近索美維駐地,征討駐地的軍隊,勢必要從妖精領域附近經過,黑旗軍等於佔住了通往駐地的咽喉之地。   巴蘭軍是倉促調集,數量和戰力上都打了個折扣,而黑旗軍卻是以逸待勞,又有紀貝姆事先安排的計策,所以沒有一股巴蘭軍能闖過黑旗軍的封鎖到達索美維駐地。   幾日後凱曼軍在索美維秘道處受阻,巴蘭見為時已晚,只得頹然放棄攻擊。   在索美維駐地待了幾天,都未見巴蘭軍出現,艾裡便知一切順遂,未發生超出紀貝姆先生預估的事。   不過事情太過順利,艾裡反覺不大安心。他曾問過紀貝姆:「記得你說過鋒芒太露對我們並不是好事。現在我們讓巴蘭吃了這麼大的虧……會不會太招搖了?」   「不要緊。現在的情況不一樣。」紀貝姆搖搖頭讓他安心。「那時我是擔心太惹人注目,會過早引起周圍各國的忌憚,招來他們合力打壓。不過現在卻不同。」   艾裡突然發現外表不大惹眼的紀貝姆,這一刻嘴邊浮現的笑容卻透出魔鬼一般的邪惡。   「巴蘭會代替我們成為眾矢之的。各國的注意力大半被巴蘭吸引住,一時半刻還顧不到我們。這件事對我們只有好處。」   紀貝姆說得沒錯。   那一日被蘿紗扔到不知名國家的巴蘭士兵,令幾天前發生在索美維駐地的事件,迅速地在各個國家中流傳開來。沒過多久整個南部地區,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了有這麼一支神秘的黑旗軍奪取索美維秘道,阻止了凱曼大軍的入侵。   黑旗軍自然是聲名更隆,這意味著他們更能吸引零散勢力的加入。   而對巴蘭來說,這出乎他們預計之外的事件令它陷入相當尷尬的境地。   黑旗軍驅走巴蘭軍而把守秘道的事實,令各國都對巴蘭產生了懷疑。稍加推敲,人人都能明白凱曼如非有所安排,篤定能穿越索美維秘道,是不可能貿然發兵南方的。   如此一來,巴蘭出賣南方其它國家的利益,打算向凱曼開放索美維秘道的內幕已昭然若揭。   一時間,聯盟南部各國中捲起一陣譴責巴蘭的聲浪。原先與巴蘭關係友好的國家,紛紛宣佈斷絕與巴蘭的商業貿易往來,而原本就與巴蘭有仇怨的國家,更是相互結合組織聯軍,要討伐這出賣南方諸國,與凱曼勾結的害群之馬。   巴蘭四面楚歌,就連本國輿論也對伊裡博蘭多王的愚行頗為不滿。   雖然伊裡博蘭多王出動巴蘭的大批軍隊,一時尚能抵擋住討伐軍的攻勢,但內憂外患交逼下,王權仍是現出岌岌可危的頹勢。   與此同時,這次事件的第三個當事者凱曼也處境困窘。   一收到凱文將軍的飛鴿傳書,仁明王便將眾臣召集到拉寇迪的王宮中商議應對之策。然而連通曉軍事的凱文將軍都想不出闖關的方法,這些文臣當然更是無能為力。一個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卻是無人作聲。   而此刻,殿堂內卻有一個人的心情是與眾不同的雀躍。   「想不到才剛起步的艾裡,真能憑薄弱的兵力阻止這件事!真是好樣的!!」   先前艾裡將近一年沒有消息,傑伊還道這事就此不了了之。想不到現在卻峰迴路轉,艾裡一有行動便令人刮目相看。由此看來,當初和他的約定仍是大有可為,怎不叫他喜出望外?   小心不讓這份欣喜洩漏出來,傑伊沉凝著神色出列向仁明王道:「臣以為南征軍不應在南方多作滯留。黑旗軍憑借地利之便,凱文將軍就算付出再大犧牲也難闖過信道,再留下去已無意義。而南部魔翼森林一帶遠離城市,荒無人煙,補給十分不易。既然事情已敗露,成功無望,還是在造成更大負擔前盡快將軍隊撤回的好。」   「不知那黑旗軍究竟是什麼來路,竟然被他們破壞了我們的大計。   實在可恨!」仁明王沉吟片刻,終於恨恨道:「雖然不甘心,不過看來也只有如此了……」   「臣以為諍君之言雖有道理,不過還請陛下不要這麼快讓凱文將軍回返。南方之事尚未到最後分曉的時候。」   年輕的魔導公會會長一直默然無語地立於仁明王身旁,甫一打破沉默,便引起一片驚異。仁明王驚喜問道:「你的意思是說,這事還有辦法?我們該做些什麼?」   「不,我們並不需要做什麼。南方之事會不會有轉機,不是看我們,而是要看巴蘭的能力。」   「怎麼說?」   薩拉司坦先前的沉默似乎是在整理思緒,現在已是成竹在胸。「我們現在可以逼迫巴蘭國王,讓他全力為我們攻打黑旗軍,奪回索美維秘道。如果成功,我們便可繼續原來的計劃了。」   仁明王狐疑道:「可是巴蘭才剛剛因為與我們的協議而備受譴責排擠,如果這麼做的話,肯定會招來南方各國更強烈的反對,巴蘭怎麼會願意頂著那麼大的壓力為我們效力?」   「正是因為巴蘭現在四面受敵,他們在南方諸國中已經難以容身,只有讓凱曼的軍隊進入南部,依附我們的力量他們才能立足下去。   所以,他們現在已經沒有退路可走,必須和我們同一陣線。所以,在我們放棄這個計劃之前,不妨姑且讓巴蘭替我們一試。反正,這也不會對凱曼有何損失。」   聽了他的解說,國王頗為欣喜,面上放出光彩:「說得不錯。愛卿真是孤王的得力臂助!孤王這就差遣使臣傳話與巴蘭國王。」   薩拉司坦的神色沒有因為國王的褒獎而出現波動。他只是淡淡笑著,沉靜的眼神落在空茫處。   既然一開始做了選擇,可不是想退就能退的了,之後便只能沿著原先選定的方向走。不管是個人還是國家都一樣,要中途回頭不是件容易的事。   聽到仁明王開始和群臣討論使臣的人選,薩拉司坦心頭閃過一念,插口道:「巴蘭之事宜早不宜遲,臣以為,派……那個人前往巴蘭最為合適。」   仁明王眼光一亮。「正是,我倒忘了可以直接傳令給那人。他的行動速度也比一般人快許多,應該可以省下不少時間。」   他們所說的人便是羅炎。他的身份特殊,役使魔王做事也可能令許多人心生排斥,所以他們都隱而不直呼其名。除了權力中心的幾人外,其它大臣,包括諍君,都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   羅炎額上的血冥幻晶,乃是他得以重返人世的關鍵之物。薩拉司坦借助血冥幻晶足以控制神魔的魔力,得以破除修雅所設的「神之永眠」封印,強行將魔王從神之眠地帶回。   同時,血冥幻晶邪譎暴戾之氣滲透入羅炎的身體,薩拉司坦以此為憑借向羅炎的心神下了禁制,令他無力違抗凱曼王所下的任何命令。   而這個禁制也附帶一點很便利的好處。仁明王與羅炎的心智由血冥幻晶產生了某種聯繫,所以現在就算羅炎遠在萬里之外,只要仁明王通過特別的魔法陣傳送出自己的心念,羅炎都會在瞬間接收到。   精擅飛行魔法的羅炎從身處的聯盟中部趕到巴蘭首都拉雅達,只需兩日時間,這自然比從拉寇迪送命令給使臣,再長途跋涉去巴蘭要快得多了。   薩拉司坦向仁明王提此建議,還有一點理由。   黑旗軍行蹤隱秘,巴蘭一直找不到他們的巢穴,憑著魔法師的感覺,他覺得這應不僅僅只是地形或刻意躲藏能辦得到的,其中或許有魔法的力量在起作用。巴蘭畢竟是小國,能力強的魔法師數目應該不多,羅炎無人能及的魔法造詣,應該可給巴蘭提供些幫助。   兩日後,巴蘭首都拉雅達的皇宮外,忽地從半空落下一道白影,正正落在正門的衛兵身前。衛兵們定睛一看,原來是個白衣人,一頭藍色長髮隨下落而捲起的勁風飄蕩不已,擋住了他的大半面容。   雖然還看不清他的長相,只看他的身形與靜立時散發出的從容氣度,便可知不是等閒人物。再加上先前他施展的飛行魔法,表明他在魔法上的造詣,士兵們心下都已存了幾分忌憚。不過職責所在,容不得他們退縮。他們一面上前擋住,一面暗暗遣人去叫更多衛兵過來,以備不測。   「皇宮之前,平民禁止靠近!」   「即刻離開!否則我們只有將你擒下!」   風漸平息,藍發柔順地披散,現出一張文人般清雅的面孔。額心的一塊紅石額飾,卻為這張面孔平添一股邪異冷僻的魔法師氣質。   而更令人一眼便被吸引過去的,是那雙眸色與額飾紅石相同,狹長微挑的明銳雙目。像是燃燒著可以焚燬眼前一切的烈火,卻又像是把世界隔擋在外,對眼前所見的一切漠不關心。這個人身上同時容納了狂暴的殺意和清冷的淡漠,冰與火以不可思議的方式共存著。   看著這人,衛兵們只覺得深不可測,更加肯定這男人絕對是個危險角色,不由心下惴惴。剛才的呼喝口氣凌厲,會不會激怒這人?如果這人只是正巧路經這裡的魔法師的話,豈不是平白惹下了不必要的麻煩?   不過男人似乎並沒有被士兵們的口氣激怒,連眉毛都不動一下。看來這種程度的冒犯,他根本漠不在乎,只說道:「我要見你們的國王。」神色之平淡,之理所當然,彷彿他只是到餐館向服務生點了店裡的招牌菜而已。   「大、大膽!」衛兵們已經有些不知道該怎麼應付這個人了。總算有人想起來問道:「你究竟是什麼人?!有何資格求見國王陛下?」   「我是凱曼的使臣羅炎。受命於凱曼仁明王,有事要與巴蘭國王會面。請為我通傳。」   收到仁明王的命令後,他便立刻動身前來拉雅達。他召來的有翼魔人部隊除了他本人之外,沒人控制得了,而聖愛西恩特的王位之爭已告結束,魔族部隊一時也沒有別的任務,所以他便將他們安置在當地人跡罕至的深山中等候自己回返。   「使臣?」衛兵們驚疑不定地打量羅炎。凱曼來的前一個使臣也是一副目中無人的模樣,從這點上這人倒有幾分相像。   不過,他看來不過二三十歲,未免太年輕了些吧?一個衛兵道:「你可有憑證?」如是使臣,應持有使節令牌或是其它什麼證明身份的東西。   憑證?羅炎微微一怔:「這倒是沒有。」仁明王遠距離地傳送來命令,也不可能拿到什麼使節令牌。   「不行。沒有憑證就不能證明你的身份,我們不能讓你進去。」   「……看來按正當途徑是沒法完成命令了。」   以陳述事實的平淡口吻說出這句話後,羅炎毫無先兆地一揮手,身前便猛然捲起厲風。眾衛兵駭異閃開,而在他身前距離太近的三個衛兵已不及閃避。凌厲的風如有生命之物一般包圍吞沒了他們的身軀,急速旋轉起來。   從仁明王口中說出的每一個命令,羅炎都必須想辦法完成。既然循正途不行,他便不加思索地選擇最便捷快速的方法——以武力逼迫巴蘭國王不得不見他!   在士兵長聲慘叫中,血滴霧般噴灑出來,將周圍的士兵染得滿身紅。雖然風仍未止息,看不清那三個士兵的狀況,不過衛兵們也能猜得出來,被包圍全身的風刃切割過的同儕,恐怕已經很難分辨出人形。被風刃捲住的同儕的慘叫聲,不斷穿刺著其它衛兵的耳膜,令他們心中震撼莫名,駭然瞪視這自稱羅炎的男人。   前一瞬間看來還很溫和,全然感受不到殺氣,想不到下一秒便使出如此狠辣的手段!或許對這人而言,殺傷人命根本就和擰死幾隻螞蟻沒什麼區別?!而他舉手便能殺人的強橫力量,自己能抵擋得了的嗎?   衝擊性的畫面,令在場的衛兵驚恐畏懼,一時失去了主張。   幸而先前去通報其它人的同伴帶著大隊衛兵適時趕到,稍稍振奮起士氣。   經驗老道些的仕衛隊長揮劍怒吼,努力讓大家清醒過來。「大家不要後退!魔法師再怎麼厲害,只要我們衝到他近處,他就只有等死的份!大家衝啊!」   眾衛兵聽他說得有理,穩住了陣腳,鼓勇向羅炎衝殺過去。   然而藍發的魔王全不把他們的反撲放在眼裡,視若無睹地向皇宮正門走去,唇邊甚至帶著一絲淡淡譏笑。   衛隊長說得本該沒有錯。魔法師擅長遠戰,貼身近戰便全無還手之力,這是一般狀況下的常識。不過,羅炎卻不是能被歸類於「一般狀況」下的特例。   在仁明王策劃的武道大會上,他便曾以一人之力對抗參與大會的頂尖武者們,不需花費時間頌唸咒文,沒有一般魔法師的弱點。當時那些一流強手尚且被打得全無回手之力,巴蘭皇宮中的這些衛兵又怎能奈他何?   此時皇宮門口的騷亂已經引來附近眾多市民的觀望。人們從未見過膽敢硬闖皇宮和衛兵正面槓上的人,雖礙著宮廷的規矩不敢靠得太近,還是站在遠處好奇地張望這裡的動靜。   就在他們好奇的視線與衛兵們驚駭的目光中,羅炎邁著從容而堅定的步調,穿越衛兵們無用的阻截和血肉交織成的雨幕,踏進了巴蘭的皇宮之內。   藍發使臣的強大力量被不安而又好奇的市民們傳遍全城的時候,伊裡博蘭多王迫不得已,終於出面制止這場單方面殺戮。   羅炎所展現的實力和他身上所攜之凱曼魔族部隊的帥印,令伊裡博蘭多王不得不相信他確是凱曼使臣的身份。   雖然巴蘭是因為凱曼而陷入目前的窘境,仍是不敢開罪凱曼。伊裡博蘭多王忙不迭地為先前衛兵的失禮賠罪,將羅炎奉作上賓。   羅炎自知自己的行為等於主動挑釁,看著巴蘭人的表現只覺得好笑。人族總愛宣揚尊嚴信義之類的人性多麼崇高美好,不過看弱國與強國之間的關係,還不是和魔界中一樣的弱肉強食?   無意掩飾心中的不屑,羅炎任一絲笑意浮現面上。彷彿具有人族中最高貴血統的高雅容姿緩和了笑容中的鄙夷之意,反而讓他的出眾容貌更加耀眼。宮廷中見到他的所有人,無論男女都不由懷疑起這樣一個清雅高華,有天神般容貌的人,先前怎會在突破衛兵阻攔時展現那麼強橫的力量?   在攙雜著各種疑問的眼神包圍下,羅炎坦然立於伊裡博蘭多王階下,轉述了仁明王要他派兵全力攻打索美維駐地,接應凱曼軍通過信道的要求。   羅炎一開口,人們終於發現單憑外貌,果真是難以正確衡量一個人的真實內在。玉石般的溫雅外表下,隱藏的可能是刀劍般的冷銳冰寒。   羅炎無意讓自己的語氣聽來溫和有禮些,只是赤裸裸地說出仁明王的要求和其中的厲害關係。一說完話,他全然不顧伊裡博蘭多王難看的臉色,無禮地不再出言說服或是給巴蘭國王找點台階下,就這樣一臉不耐煩地等候著國王的答覆。   凱曼使臣擺明了就是一副不把巴蘭人放在眼裡的態度,伊裡博蘭多王的面子上自是頗不好看,面色倒是變得挺好看——青紅白灰,輪番上陣。   掙扎了好一陣,終於殘酷的現實還是凌駕於自尊心和怒火之上。伊裡博蘭多王認為確實如羅炎所說,現在已經不可能修復與其它國家的關係,依附凱曼才是保住自己地位的唯一出路了。國王向不用正眼看他的羅炎勉強擠出了笑容。   「請轉告尊貴的凱曼帝王,巴蘭願……」   伊裡博蘭多王的答覆未及說完,便被人截斷了。吉肯賽爾親王向幾個大臣暗使眼色,一起站出眾臣之列,跪伏於地求懇道:「此事關係我巴蘭萬千子民的生命,請陛下三思而後行!」   「你們……」巴蘭國王有些措手不及。   吉肯賽爾親王抓緊時機進言:「誰也不能保證凱曼達成他們的目的後,不會為了掌握住整個南部而背信棄義對巴蘭下手。到那時候,我們便後悔不及了!索美維秘道是南方各國抵禦凱曼侵犯的重要關口,現在順從凱曼的要求引他們進入南部,等於是折斷自己的武器!王兄,上次巴蘭已犯過一次錯,招來了這麼嚴峻的後果,這一次,我們不能再選錯路了啊!」   吉肯賽爾王弟以充滿敵意的凌厲眼神望向羅炎。但對凱曼或是巴蘭的命運全不關心的羅炎來說,只當是清風拂體,全不當回事。   「可是……」氣勢低落的伊裡博蘭多王試圖分辯:「南方現在的情況怎樣,大家也都知道。不站到凱曼一邊的話,我們怎麼能抵擋住各國對我們的壓力和攻擊?恐怕還捱不到凱曼背信棄義的時刻,我們就被推上斷頭台了!」   「臣以為……」另一個大臣站出來為吉肯賽爾親王幫腔:「如果我們向其它各國道歉悔過,宣告今後的立場,並交出凱曼使臣證明我們的誠意,巴蘭與其它國家的關係並不是不可修復的!畢竟凱曼是我們共同的敵人!」   「不錯!」   「陛下請作出明智的決斷!」   更多大臣跪伏在地,支持吉肯賽爾親王的主張。越來越盛的敵意指向立於殿堂一角的羅炎。   伊裡博蘭多王額上見汗,心中又是著惱又是惶恐。惱的是吉肯賽爾王弟和那些附和他的大臣。他心中暗道,你們又不是國王,說得當然輕巧!要致歉、要悔過,都是要我這國王來承擔責任。就算是解救了巴蘭的困境,我也難以再在王位上坐得穩當……也許吉肯賽爾到時便會篡權奪位……哼,吉肯賽爾打的就是這個主意嗎?   而宮殿中的氣氛對使臣和凱曼都十分不友好,伊裡博蘭多王深恐凱曼使臣被激怒,事情鬧至無法挽回的程度。半是安撫,半是求援,他望向羅炎:「羅炎使官……」他希望使者能說些什麼來反駁眾多大臣的進言。   自宣示過仁明王的要求後,羅炎便無聊地研究起殿堂石柱上的浮雕。朝堂中的暗流激盪,他根本就過耳不入,不關心巴蘭的處境會變得如何,也不在意群臣對自己的敵意。   聽伊裡博蘭多王叫得淒涼,他總算側回頭把注意力放回朝堂之上。   不過隨後說出的話,卻更叫巴蘭國王吐血。   「看來貴國一時還不會有決定,請恕我長途跋涉,疲累得很,先行告退去休息了。各位繼續商量你們的吧!」   將朝堂上眾人視作無物,他坦然自若地走向殿外,看來根本就不在意巴蘭是否會同意凱曼的要求。   「不在意」尚是保守的說法,明白點說的話,根本就是帶著些許幸災樂禍的心態看巴蘭人的內訌。   力主拿凱曼使臣證明巴蘭改過誠意的大臣們見他要走,以為他是掩飾著害怕想藉機逃離,緊張地喝令殿外侍衛攔下他。伊裡博蘭多王唯恐事情鬧得太僵得罪了凱曼,而眾多大臣的反對又令他難以立刻同意使臣的要求,左右為難,又憂又急,不知該如何是好。   好在侍衛來到羅炎身前時,他及時想出了緩兵之計。   出言阻止侍衛對那冷笑不已的使臣無禮,國王命令侍衛們小心接待使臣,護送他到宮外閒置的府邸暫住。   待羅炎離開,他又回頭安撫群臣:「各位可以放心,我會安排最精銳的戰士監守使臣的住所,他是沒辦法離開拉雅達的。所以,該如何回復凱曼之事,盡可從長計議。且待我細細考慮過後再說吧。」   見國王如此說,群臣也不好立刻逼迫他作下決斷。這件事,一時總算敷衍過去了。   伊裡博蘭多王暫且吁了口長氣,遣散眾臣,回到後宮享受令他沉迷不已的王位所帶來的權勢富貴的滋味。不多時後,他已浸泡在灑滿鮮艷花瓣,馨香四溢的浴池中。   年過五旬已不再年輕的身軀旁,不相稱地環伺著五位衣著清涼的美姬。嫩蔥般白晰柔美的手指靈活地舞動著,為他淨身按摩,捧酒送食。滿室皆春,好一派香艷風光。   往常這時候伊裡博蘭多王已經開始恣意作樂,不過這次他只是心不在焉地想著心事,微微耷拉的眼皮下時而閃出冷光。   他知道如果任由王弟在朝中活動,鼓動對抗凱曼的風潮,也許眼前這一切很快就不再屬於自己了。必須做些什麼來阻止!   不過從今天的情形來看,朝中已經有不少臣子贊同王弟。要在短期內把這些人的想法扭轉過來,並非易事。可現在巴蘭的局勢不等人,容不得慢慢來啊……   伊裡博蘭多王腦中走馬燈般不斷轉著種種念頭,思量著保住他權位的計策。   手中澄澈的上等酒液散發出清冽的酒香,然而流入喉中的感覺,卻比想像中淡薄。一人獨坐窗邊自斟自飲,許久後,羅炎終於發現問題不在於酒,而在於自己。   他暫居的是巴蘭國用來安置貴賓的豪宅,裝潢自是舒適奢華,卻稍嫌欠缺個性。不過,這並不是影響到他飲酒興致的原因。   被酒意熏染得有些模糊了的視線投向窗外。南方的冬日,天空多半是一徑的沉暗,不會有白雪落下令世界變得明亮些。看了半晌,腦中忽地掠過一段往日的回憶。   明晰的笑容,毫無矯飾地在潤紅的唇上綻放:「還是冬天喝酒最舒服啊!特別是這樣下雪的時候。滿天滿地的白羽絨把什麼都包裹住,幸好有屋頂和暖爐隔出這個溫暖乾淨的空間。看著飄雪喝酒,最能感受酒水入喉時的暖意和綿甜,雪花的清冽氣味似乎也化在酒裡了。呵,真是幸福啊!」   「這……就是幸福的感覺嗎?」   「幸福感有很多種啦,你以後自己會發現更多的……喂,我也不希望你變成酒鬼啊,別喝那麼急!哇,都被你喝光了∼∼」   似真似假的嬌嗔,鏡花水月般消散。搖晃著杯中據說是巴蘭窖藏的酒中上品,喝下去卻淡薄無味的酒液,血色瞳孔茫然地映著依舊青灰的天空,似乎也被蒙上一層灰色。   令酒變得無味的,究竟是因為沒有雪,還是……別的什麼?   屋外不知何時響起了壓抑的私語聲。雖沒有刻意去聽,靈敏的知覺還是自動將其收入耳中,也截斷了羅炎的思緒。他有些慶幸這聲音的出現。   「這人這幾日都還老實嗎?」   「這些天來每天只看他從早喝酒到晚,沒做什麼正事或有什麼不軌的行動。整天也醉醺醺的,沒和別人接觸過。」   「都在喝酒?哼!」不屑的笑聲後,這人又道:「先前我還以為是個厲害角色,原來不過是個自甘墮落的醉鬼啊。」   「這人確實很強。不過大人說得不錯,酒能傷身,照他這樣的喝法,再厲害的人物要不了幾年也得被消磨成廢物一個。」   羅炎漠然聽著,手中沒停下送酒入口的動作,只在監視者說到酒能傷身時微微苦笑。   如果真能傷得了自己的身體就好了!他在人界根本就找不到力量勝過或是接近自己的敵手,而且就算以再強的力量自毀,也會在瞬間痊癒。被薩拉司坦那幫傢伙強行復活的身體是以血冥幻晶的魔力作為力量來源的,魔力未耗盡,自己便永生於世,就算求死亦不可得。   擁有一副不死之軀,或許是無數人夢寐以求的事,對他而言卻是一場夢魘。   已經無意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的人,卻偏偏不得就死。縱然力量再強,卻連自己的生死也無法由自己來決定,這種痛苦,有誰能真正體會得了?如果真能有傷害得了自己的法子,他倒是求之不得了。   頭壓低聲音交談的人聲中的一個,儘管只於前幾日在殿上聽過一次,羅炎仍分辨出這聲音是個站在吉肯賽爾王弟一方,進言回絕凱曼要求的大臣的。看來是受命於王弟,來向手下查問情況的。   自入住這個宮院羅炎便發現,這裡服侍的僕役全都是受命監視看守自己的人。宅院四周,還有許多人在暗中埋伏,隨時注意著自己是否有潛逃的意圖。這豪華的住所,實則與牢籠無異。   一般人若是處身這種環境,必是週身都不自在。不過對羅炎來說,處境再糟糕也無妨。至多不過是殺身之禍罷了,果真能殺得了自己的話,他歡迎還來不及呢!如果死亡已經成為可望而不可及的目標,還有什麼值得顧忌?   因而羅炎心中雖將監視者們的技倆看得通透,卻採取了完全無視的態度。   有不少次,他的視線正正捕捉住「僕人」們窺探的目光。在對方尷尬不安的時候,他卻視若無睹地移開目光放過了他們。   又有幾次,羅炎以肉眼難及的速度疾掠出門,瞬間就不知所蹤。監視他的人顧不得掩藏行跡,驚惶失措地衝出來分頭搜尋,卻被在不遠處的河畔或園林間發怔的羅炎撞個正著。   監視者們搜腸刮肚想找出借口解釋,他只是冷冷瞥了他們一眼便轉頭繼續沉思,無意質詢他們的行為。   這些失誤既然沒有引來什麼嚴重後果,監視者們自是把糗事壓下了,沒有呈報給上級。在發號施令的高層人物看來,使臣是完全在其部屬的監控之下,無法有任何妄動;而對下層實際負責監守的人來說,滋味卻絕不好受。   被他們監視的人雖沒有任何不軌行動,但所有的監視者都覺得,使臣之所以至今還算安份,不過是因為他不打算行動而已。真正的主動權一直都掌握在羅炎手中,他們完全被那男人操控於股掌之上。   多監視使臣一日,這股無法向上司啟齒的不安感便膨脹一分。   羅炎以獨特的方式,凌虐著監視者的神經。   不過,縱然漠不關心,羅炎還是能從這些監視者中察覺出一些王宮內鬥的端倪。   這些監視者是由巴蘭國王派來的,應該都是國王的手下才對。然而,其中卻有人是暗地在為吉肯賽爾王弟效力的。由此看來,以這次凱曼的事為中心,吉肯賽爾王弟與伊裡博蘭多王的鬥爭已經日益激烈。   伊裡博蘭多王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希望依附凱曼的力量;而吉肯賽爾,也許是為了國家,也許是為了趁勢奪得王座,必定堅持巴蘭不應一錯再錯,接受凱曼的要求。   現在宮廷中的這兩方勢力,或許已經鬥得天翻地覆了。   哪一方能得勝,將決定巴蘭今後的立場。這麼說來,一心想進入南方的凱曼王那老兒,應也不會坐視旁觀。大概再過不了多久,他又要送命令過來了……   厭煩地半闔眼簾,收斂起眼中的銳利光芒,羅炎只將視線集中於酒杯中。他懶得再去多想了。   反正人界的糾葛,跟自己本來就沒有關係。無論怎樣,自己的狀況都不會有任何改變,還是得這麼死不死活不活地過下去,繼續聽從凱曼王那低賤之人的差遣。在收到那老兒的命令之前,就繼續這樣什麼都不看,什麼都不管地過著吧……   ……究竟還要等多久,結束這一切的人才會出現? 第四章 潛入拉雅達   十二月的空氣,已經冷得讓人想縮起脖子。不過當天氣晴好時,空氣中的寒意只會使陽光灑在人們身上的滋味更加美好。   搬一把靠背椅坐在陽光下,閉上眼睛,任金黃的陽光暖融融地將整個身體包圍住。溫暖、安適、悠閒,讓人從骨子裡酥了起來。   雖然閉上了眼,仍是可以看見一片黃橙橙的亮光,神智似乎便在這片柔和的黃光中載沉載浮,只想這麼永遠地坐下去。   ——當然,想是這麼想,太陽一下山還是得起來的。   冬天曬太陽,是最愜意不過的事。不需要花費什麼,也不需要有什麼條件,無論是王子還是乞丐,只要沒有俗事煩心,能抽出這半日的閒暇便能享受得到……當然,如果手中能捧杯熱茶,就更是再好沒有了。   「哪!你的紅茶!」   一陣清幽茶香飄來,埃夏從後遞給艾裡一杯紅茶。猶存稚氣的面頰被陽光照出勃勃的生氣,不過端秀的眉毛微擰,腮幫微鼓,似乎在生氣……呃,根本就是在生氣。   他絮絮叨叨地數落著與其說是「坐」,不如說是窩在椅中曬太陽的艾裡。   「什麼聖劍士嘛!靠在這裡曬了大半天的太陽,跟一個退休在家的老頭子有什麼兩樣?!」   埃夏原還以為艾裡起兵後,會變成一個適合領袖地位,勤懇熱血的英雄。不過觀察至今,他只能說:「驢牽到妖精領域,也還是一頭懶驢!」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待黑旗軍的事上了軌道,依夥伴的才能讓他們各司其職後,艾裡便故態復萌。大家都在忙活的時候,他卻可以悠閒自在地曬太陽!大概整個基地裡,就他是最不像首領的人了。   「呵呵,因為大家都很能幹嘛!」衝著熱茶的面子,艾裡笑容以對。   「我就算要接手,可能也只會給大家添亂子,就像那次……」   埃夏看他那張不痛不癢的欠揍笑臉,就知道再多說也是白費口水,最後說了兩句便走了。   「我要安排統管基地的財物,也是很忙的!不要老是為了泡茶之類的小事讓我跑來跑去,浪費我的時間!」   「呵,知道了。謝謝你的茶,小心慢走。」   陪笑目送埃夏離去後,艾裡瞇著眼睛靠回椅背,雙手捧著杯子汲取暖意,細品茶香,等待茶溫適中時再緩緩飲啜。   溫潤香醇的液體潤澤著唇舌咽喉,更令人放鬆的,是靜心細品時那一份悠然之意。   連他自己本也認定到了妖精領域會忙得要死要活,不過,事情似乎自然而然地便發展到了現在這個樣子。   凱曼南征軍被堵截的事曝光後,巴蘭基本上放棄了收回索美維地區的努力,黑旗軍的壓力便大大減輕。   平日的發展、訓練,自有各個頭領分別管理份內之事,艾裡可以縮在角落睡他的大頭覺;偶爾有些小戰事,出謀劃策有紀貝姆,領軍打仗有德魯馬、比爾、漢瑞團長等大把的人才,艾裡好像還是可以睡他的大頭覺……   ——他可以指天發誓,他不是一開始就存心打算這樣的!   他原也以為首領的位子由野心家來做,才能勝任愉快,自己雖為了創造能安心偷懶的安寧之地而下決心走上這條路,實則已做了再辛苦的生活都要忍耐下去的準備,卻想不到日子漸漸過得越來越是悠閒,輕鬆的程度好像和過去流浪打混度日的時候也差不多。   縱然不是性格所喜,過得也不算太艱難。這麼看來的話,無論選擇什麼樣的道路,其實都能找到適合自己性情的生活方法哩!   上空忽地響起熟悉的振翅之聲,艾裡放下茶杯,伸手讓那飛下的戀血鴛停落。剛才的悠閒神態已經全然收斂,改換為凝重之色。   過去他並沒有打算履行當初事急從權而與諍君結下的盟約,自然可以毫無責任心地把戀血鴛宰了下酒。但是今時不同往日,現在傑伊以戀血鴛送來的情報,往往攸關黑旗軍的存亡或今後的去向,每次戀血鴛的出現,便意味著有重要的事發生,艾裡自然再不能不把馧Q厥隆?   戀血鴛腳上的信箋,寫著凱曼最近的動向。除了凱曼已派出使臣到拉雅達,提出要巴蘭全力鎮壓黑旗軍的要求之外,還有後續的一些發展。那是傑伊安排在宮中的耳目探聽來的凱曼的最新動向。   巴蘭的反應和仁明王他們的預想不大一致,吉肯塞爾王弟集結宮中多位大臣阻止國王,雙方僵持不下。仁明王知道這消息後頗為不滿。又等了一陣,見巴蘭還是遲遲不接受他的要求,便不想再束手等待下去了。   在他召集幾個親信大臣商議時,服侍國王的宮人零零碎碎聽到了一些話語。雖然不知道具體情況,可以肯定的是已有仁明王手下的強者到了拉雅達,仁明王打算向這強手下令,要他替巴蘭國王刺殺掉吉肯塞爾親王。只要親王一死,反對國王主張的人群龍無首,便難有作為,事情就可按著凱曼國王的意願發展了。   傑伊的信只寫出了他所知的事實,不過艾裡自己可以從中推導出這對黑旗軍的影響。凱曼刺殺親王的計若劃成功,巴蘭國王必定會依從仁明王的要求,出動巴蘭能動用的全部力量來對付黑旗軍。為免日後黑旗軍平白犧牲,他知道自己必須盡可能地阻止這次刺殺!   一邊思索著,艾裡一邊將紙條小心地撕成無法拼接的無數碎末,以免洩漏諍君與他的關係。看著白色紙屑在風中飄散消失,他伸個懶腰,抖擻起精神。   現在到底還是與過去有所不同了。雖然平時的樣子看起來不大像,但自己身上確實背負著黑旗軍存亡的責任。遇到這樣的情況,自己就責無旁貸,必須賣力幹活了!   「我不在的時候,黑旗軍就交給你們了。平常的事情,拜託你們擔待著多處理些了。」   臨行前,艾裡向為他送行的紀貝姆、琉夜等人交代道。這次任務不用帶兵廝殺,所以他打算只帶著德魯馬一起前往拉雅達。   事實上,要不是害怕他還在荒山裡打轉的時候,妖精領域已經被人滅掉了,他更樂意一個人去。   帶琉夜同行則更方便,不需要照顧她的安危,又可以讓她隱身查探情況——不考慮一路上被她戲弄而受罪的話。不過,現在守護妖精領域的時之流嵐結界不是完全封死的,為了察覺是否有軍隊逼近,需要隨時監控結界範圍內的情況,這就需要施法者坐鎮控制,所以琉夜無法分身離開妖精領域。   艾裡也曾考慮帶比爾去,不過看那小子整天滿臉殺氣,好像隨時都會暴走而大開殺戒似的,考慮到這次深入敵境,應該盡量避免洩漏身份,有這種隨時暴走型的同伴,風險係數未免太高,所以他最後還是選定了老實聽話、本領也足以自保的德魯馬。   「這裡有我們照看著,不會有問題的。」紀貝姆穩重地點著頭,回答艾裡的交代。這是比較合乎常理的響應,其它人的答話就開始有些亂七八糟了。   「可是,你在的時候事情也是大家在做啊,情況好像也沒什麼不同嘛!」對師父向來不怎麼留情面的埃夏,嗤笑著點出血淋淋的事實。   「不要緊。有我在,不會讓這裡有什麼麻煩的!」蘿紗的態度算好多了,不過她的保證似乎並不能帶給艾裡多少安心感。   「你?我記得你比較擅長製造麻煩吧?」   艾裡是因為懶散而少做事,而她是因為性格烏龍……在被她毀壞了若干基地的財物後,她被大家有志一同地列入拒絕往來戶,從此與艾裡並列為黑旗軍中兩大閒人,倒也和他們作為黑旗軍招牌而並立的地位頗為相稱。   「聖女與聖劍士」這兩個黑旗軍的靈魂人物,隨著他們的名號在妖精領域之外的地方越來越響亮,開始被人們簡稱為「二聖」。而在妖精領域內,瞭解到他們真面目的黑旗軍,有越來越多人開始將「二聖」戲謔地稱為「二剩」——兩個人都是剩下沒用的冗餘人員……   「妖精領域是我的地盤啊!」琉夜的前半句聽不出什麼問題,不過……「你走後的後事就讓我來辦,你就放心地去吧!」   「喂,『後事』不是用在這裡的吧?」艾裡臉色似乎有些發綠。   他早該想到,要在自己這夥人身上看到什麼離情依依的煽情場面,應該是沒什麼可能的。   「好了好了,不說了!我們這就出發吧!」   現在巴蘭的主力都放在東南國境,應付南方各國組成的討伐軍,艾裡和德魯馬兩人輕裝簡行,從西面穿越巴蘭的守衛線並不困難。三天後,他們便出現在巴蘭首都拉雅達車水馬龍的大街上。   拉雅達果然有南方強國之都應有的氣象,頗為熱鬧繁榮。不過,艾裡留意到,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們多半神色隱現憂慮,繁華表象並不能掩蓋住戰爭給這個城市帶來的陰霾。   城門口附近的大街上,進出城的人從一面白牆前經過時,多半會順便打量兩眼。這面牆左半邊零零雜雜地貼滿了「專治疑難雜症」、「尋找失蹤小貓」之類亂七八糟的佈告,右半面則是官用的地方,工工整整貼著些佈告榜單,而在最顯眼處,覆蓋上了三張懸賞犯人的畫像。   走過牆下時,德魯馬也好奇地抬頭張望了一眼,視線瞬間被上頭的幾個數字定住,低聲感歎:「赫!每個人的懸賞都上萬金幣啊!首都的通緝犯身價果然和小地方的不是一個級別的。」   上萬金幣,確實不是個小數。艾裡一邊留意著周圍的守衛狀況,計劃逃生時的路線,一邊隨口應道:「上萬金幣,那些傢伙應該不是惹到了皇室,就是什麼反賊頭子。」   「咕……」德魯馬喉嚨中傳出古怪的迴響。「……是啊,他們又是惹到了皇室,又是反賊頭目。」   「哦?」   德魯馬一字字念出畫像上的懸賞內容:「茲有黑旗逆賊,糾結不法之眾進犯我西方邊境。若能擒拿以下數匪首之一者,可換得一萬巴蘭金幣整。生死不論。」   「啊?」艾裡嚇了一跳,第一反應就是想拉了德魯馬盡速逃到城外,免得被全城官兵和貪圖賞金的人圍堵。不過迅即回想起這一路進城,好像也沒看到人們對自己露出什麼怪異眼光啊?這又不像是有人見過自己畫像的樣子……他及時鎮定下來,抬頭仔細看那畫像。   那三張畫像,分別是兩男一女。其中一人,他一眼便分辨出是不久前才加入黑旗軍的漢瑞團長,另外一男一女則是……?既然漢瑞上了榜,再根據懸賞令的內容,艾裡推測這一男一女……或許、可能、應該就是自己和蘿紗吧?   之所以推測得這麼不確定,是因為艾裡實在很難將畫上那一男一女的形象與自己和蘿紗聯繫到一起。除了一頭金髮這點沒錯外,他怎麼也看不出畫像上方面闊口、濃眉沖鬢,擺出個橫眉怒目、威風凜凜架式的男人和自己有何關聯?   自己是被畫得太醜,而蘿紗(假設那女子畫像畫的是她的話)則明顯被過度美化。印象中的她多半是一副迷迷糊糊、笨手笨腳的模樣,經常好心地以半吊子的魔法來幫忙,最後卻往往變成添亂……   這樣的小姑娘,會是畫像上那眉目如畫(本來就是畫……艾裡受衝擊過大,糊塗了),充滿一股獨特的神秘聖潔氣息的女魔法師?   艾裡面上依次掠過由驚慌而至錯愕,又至強忍著不敢失笑出聲的古怪神色。瞪著畫像好一陣,他終於想到上個月黑旗軍闖入洛桑接應撻闊族人時,應有不少巴蘭士兵在戰鬥中看到自己和蘿紗,這些畫應該就是畫師依他們的描述畫出來的。   那天是夜半時分天色正黑,戰場上火光搖晃、動盪不安,士兵們自顧不暇,自是難以看清旁人的面目。自己領軍時又是一身戎裝,披著厚重鎧甲,戰鬥正酣時殺氣騰騰的樣貌和平時自也不同,或許還真露出過什麼猙獰表情。   巴蘭士兵本就只看得出兩分大概樣貌,渲染上兩分他們身在戰場時對敵軍大將的恐懼,再加上三分添油加醋,三分以訛傳訛,畫師由此畫出來畫像,距離行事平易,平常沒什麼氣勢、架式可言的本尊,當然就相距十萬八千里了。   而蘿紗身處己方後陣,環境比較安定,樣貌是可以看得更清楚些,不過她施展魔法時一臉肅穆沉靜,挺像那麼回事的,神態氣質大異於平時的迷糊單純,結果畫師根據士兵們的印象畫出來的畫,居然便是個神秘派美女……雖然臉型五官還有幾分像,但氣質不同的話,就算拿著畫與蘿紗本人比對,也很難看出那是同一個人。   看了這畫像,艾裡突然想到,這麼說蘿紗居然有扮演美女的條件,只是氣質不對而已了?不過想想也是,修雅本來就是氣韻溫和清雅的麗人。面目與亡母有幾分相似的蘿紗,條件自不會差,只是後天養成的性格太過脫線,令人難以聯想到其母的風範罷了。   漢瑞在巴蘭軍隊中待過不短的時間,樣貌早被平日有接觸的軍官、士兵熟知,畫出來自然形神俱似,一眼就可以認出來。艾裡暗暗提醒自己,以後要記著不可以讓漢瑞潛伏到外地執行任務。   見這裡再沒什麼值得留意的,艾裡便招呼德魯馬走人。雖然畫像不似本人,不過這已足以說明巴蘭對黑旗軍的敵視,萬事皆得小心免得招來麻煩。兩人著意收斂行跡,安分地混入街上往來的人流中。   趕來拉雅達的路上艾裡暗中盤算,現在心中已有所計議。扣掉戀血鴛傳遞信息和自己路上的時間來算,凱曼的殺手必定已在他之前到了拉雅達。好在剛才在那官榜上沒看到什麼親王的訃告,也沒看到要通緝黑旗軍之外的重大兇犯,看來親王原本就怕國王動手除掉他而有所防範,所以凱曼殺手一時還沒找到機會下手,事情應該還來得及阻止。   在人流中隨波逐流地走了一陣,德魯馬問道:「師傅,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他本就不是十分機變聰穎的人,又絕對信賴艾裡,一開始便抱定「反正艾裡師傅想出的方法必定比我好,我想了也是浪費時間」的念頭,所以什麼也沒考慮。看著滿街來來往往的人流,和看不到邊的樓房建築,他只覺得茫然無從著手。   「阻止凱曼刺殺計劃」說起來簡單,不過要在這麼大的城市中找到凱曼派來,不知道什麼模樣的殺手,不啻大海撈針般渺茫。   「怎麼辦?」艾裡卻老神在在,避重就輕地回答他:「很簡單,先找間旅館落腳,吃飽喝足了開始幹活。」   對這次行動,艾裡心中已捉摸出了個大概方向。   推想一下,假設自己是那凱曼殺手,經歷過長途跋涉來到拉雅達,定也要找個地方落足,養精蓄銳以備行動。況且初來乍到對拉雅達人生地不熟,也需要安頓下來打聽好情況,才方便行事。   那麼,問題就在於,他會選擇在哪裡落腳?   若不是由傑伊之前的情報得知凱曼已派遣了使臣出使拉雅達,向巴蘭國王提出要他們全力鎮壓黑旗軍的要求,艾裡或許也無從下手。   但現在既然知道,凱曼殺手的行蹤便有跡可循了。   凱曼使臣至今仍駐留拉雅達,等待巴蘭的決定。他在拉雅達待了這些時日,對宮廷內的各方勢力的關係和它們在拉雅達中各自的勢力範圍,必定會多些瞭解。艾裡思忖著,如果自己是那殺手的話,到了這裡也必定會和使臣取得聯繫,方便獲得各種支持。   雖然不能說事實必定如此,不過總有不小的可能。便先從凱曼使臣那頭開始著手調查吧!   二人來到一條集中了不少酒館旅店的街上,看到一家裝潢平庸,半掩的門後只看得到一片昏暗的小旅店,艾裡停下腳步,帶著德魯馬走了進去。   一推開門,杯盤撞擊聲、酒客們喧囂的談笑聲和三流歌手的彈唱聲,夾著廉價的酒水食物的氣息直撲到他們面上。雖然絕對算不得高雅,貴族老爺們多半會皺起眉頭,用精美的絲絹手帕摀住鼻子,不過習慣和平民們廝混的艾裡兩人倒覺得一陣舒暢輕鬆。   更重要的是,在這種地方出入的人三教九流都有,酒和女人,正是最能令人們吐露消息的兩樣東西,這裡正是探聽情報的最佳場所。   端著酒水在酒桌間穿行的美麗女服務生看見他們進門,遠遠地拋了個媚眼,迎了過來。   「兩位先生,是來喝酒的,還是要在這裡歇息幾天呢?……如果需要特別的服務也可以。」   她似有所指地咯咯笑了起來,上下打量著兩人。德魯馬的臉開始有些發紅,艾裡泰然自若地和她打交道:「先吃飯,後住宿。」   這家店環境粗俗,菜的味道倒還不錯。兩人狼吞虎嚥了一陣,鎮壓住腹中飢餓後,艾裡小聲與德魯馬分工。   「待會兒我們分頭行事。你去打聽那位王弟的住所,我去問凱曼使臣的事。」德魯馬自無異議。   兩人風捲殘雲般掃蕩剩下的飯菜時,隔兩桌的幾個酒客正好開始說起近日發生在國王與王弟間的分歧。此事關係到巴蘭今後的命運,乃是今日拉雅達人談論最多的事。這幾個酒客起了個頭,便有越來越多人加入這個話題。   艾裡向德魯馬丟了個眼色,他微一點頭,便也湊上前去探聽情況。   艾裡則走到吧檯向脂粉濃厚的女酒保點了杯清水,將一枚銀幣推到櫃檯上。   一杯清水當然值不到一枚銀幣。女人瞥了銀幣一眼,將它收入櫃檯中,揚起職業化的笑容抬眼看艾裡:「你想知道什麼?」   「我聽說最近拉雅達來了個凱曼的使臣。你知道有關他的事嗎?」   女人做這種工作,早已磨練得八面玲瓏。看到外頭酒客談論那使臣的要求給巴蘭宮廷帶來的震盪談得正熱火,這男人不聽那些人說卻來問自己,她便明白他想知道的應該是有關那使臣個人的情報了。   將一杯清水放到客人面前,女人愉快地伏到櫃檯上,雙手托著下巴和他聊了起來,告訴他想知道的事。反正那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機密,平常沒事的時候,她自己也會和店裡的姑娘們聊起那凱曼使臣,英俊又強大的男人,本來就是寂寞的女人們談話的中心啊!   「唔……」女人微偏著頭想了想,露出有些曖昧的笑容:「他是個很強悍的男人,一個多星期前他硬闖王宮的事在拉雅達還轟動一時呢!」   「硬闖?!」   「因為他來不及拿到使節的憑證,被王宮的守衛攔住了不讓他謁見國王陛下。他似乎不耐煩和不相干的人磨蹭時間,就直接用魔法解決掉衛兵。」   「凱曼使臣是魔法師?」艾裡有些意外。   「是啊。那群衛兵平時趾高氣昂的,在那使臣面前卻變成了紙紮的人兒一般,完全攔不下他,就這樣任他闖進王宮去。嘻嘻,那使臣看起來好一副冷淡的樣子,想不到脾氣這麼暴烈呢!不過配上他俊酷有型的外表,卻出人意料地具有吸引力呢!傳揚到現在,他已經是城裡的女人們談論的話題人物了!」   女人這時的笑容看來不再職業化,而是充滿女人談論感興趣的男人的八卦時特有的興奮。這令本來理直氣壯地來探問情報的艾裡,生出一種自己是沒事喜歡和三姑六婆閒扯的無聊男子的錯覺,頗有些不自在。再說,他對使臣個人對女性的吸引力也沒有興趣瞭解。   不知為何,聽完酒保的描述,他總覺得好像有什麼事不大對勁,心底有某根弦在低聲發出警訊,但究竟是什麼地方不對,一時卻也說不上來。或許也是為了平復心中這隱隱的不安,艾裡打算盡快結束這開始偏離正題的談話。   他並不知道,如果他有耐心多聽這女人說說有關使臣個人的事,他就會知道自己那股不安感究竟源自何方了。   「其它無關的事就不用說了。他現在住在哪裡?情況怎樣?」   使臣的住所並不是秘密,他很快便從女人那兒拿到了使臣所居的豪宅地址。酒保又告訴他:「聽說國王為了保護使者的安全,派了許多守衛,普通人要求見的話,應該不是那麼容易的。」   「我知道了。多謝。」   艾裡轉身離開吧檯,心中對情況已有了個大概的瞭解。   守衛?從國王與王弟對立的情況看,他安排許多護衛看守使臣,大概不那麼簡單,而是為了兩個理由吧!一方面,是防範王弟派人刺殺使臣,以破壞他和凱曼修好的機會;另一方面,也由此來表示他對使臣的戒心,藉以安撫王弟那一派人,給自己爭取時間。不過,不管國王出於什麼動機都不打緊。反正自己也不是什麼會按規矩求見的乖順良民。 第五章 試煉   德魯馬從酒客那裡探聽到了吉肯賽爾王弟住所的位置,另外還打聽到一些有關他的近況。   情況果然如艾裡之前所猜測過的,自從與伊裡博蘭多王的對立公開化後,吉肯賽爾王弟也分外小心地保護自己的性命。他住處的護衛大幅增加,日夜輪班地保護親王府。   吉肯賽爾本人的日常作息、工作也完全打亂,選擇的場所也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令人難以捉摸他的確切位置,以求令意圖對他不軌的人無從下手。   附帶而生的一個後果,便是連親王府中管事家僕也常常搞不清此刻他們的主人身在何處。   前兩天甚至曾因為貼身保護親王的保鏢安排上的小失誤,導致送午餐給親王的僕人們找不到親王在哪裡,最後竟令堂堂吉肯賽爾王弟餓到發昏。這件讓人好氣又好笑的事在僕人間被悄悄談論,又經由供應親王家貨物的商人的口流傳出去,拉雅達的平民們才知道了這些王公貴族的秘聞。   雖然這些措施令吉肯賽爾王弟的生活頗有不便,不過看來確實有效。至今都還不曾發生殺手襲擊親王的事件。與丟掉性命相比,這些小小不便是值得忍耐的。   來到住宿的房間,艾裡和德魯馬交換了各自探聽到的情報後,便定下大致的行動。   艾裡將先潛入使臣的住處監視使臣,看看能不能發現使臣和凱曼殺手有聯繫的蛛絲馬跡。如果實在沒有什麼收穫,就只好採用最費力氣的笨辦法——埋伏在親王府中日夜監守,近身保護吉肯賽爾親王。   要想不被保護親王的貼身護衛發現,長時間潛伏在存心隱藏行跡的親王周圍保護,難度實在很高,所以這是無計可施、迫不得已才用的計劃。   至於德魯馬的任務,就僅僅是給艾裡帶路到要去的地方而已。   德魯馬雖顯得有些失望,但他知道這次行動艾裡很難顧得到他。自己如果強要一同行動,非但幫不了忙,反而可能拖累艾裡被發現。   他素來聽艾裡的話,個性頗能自制,所以並不逞強,願意乖乖配合艾裡。   定下行動計劃後,兩人各自上床悶頭大睡,要在最短時間裡驅除這兩日趕路的辛勞。隨後展開的行動,可是需要消耗大量體力的,事前最好把身體調節到最佳狀態。   一覺睡到天黑。待艾裡醒轉之時,窗外已是燈火俱寂,星光漫天。   動動手腳,他只覺得頭腦一片清明、全身都充滿氣力。   換上一身方便行動的黑衣,檢查過兵器,他推醒德魯馬:「喂,起來!準備出發了。」   德魯馬揉著眼睛坐起身,一副還沒睡飽的樣子。他體力不如艾裡,這幾個小時的睡眠尚不夠他恢復體力,眼睛紅紅的樣子頗為有趣。   艾裡笑著催促道:「快起來吧!等送我到了地頭,你回來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在德魯馬的帶路下,半個多時辰後艾裡便站在使臣所住宅院的一處外牆下。估計監視使臣應該可以耗掉這一晚的時間,不論有無收穫都可以等到天亮後再進行其它的事,艾裡便叫德魯馬第二天早上還是到這個地方會合,接他回去。   「好,我會準時到的。您自己多加小心。」   艾裡點頭,附耳在牆上,傾聽裡頭是否有人聲。選定了個防守較薄弱的地方,他便翻牆而入。德魯馬擔心地站在牆外等了一陣,沒聽到裡頭傳來捕捉入侵者的響動,才略為安心地離開了。   宅院內果然守衛森嚴,艾裡不時可以看到護衛的身影晃過。而憑著武人靈敏的感知,他知道在自己視線難及的角落、死角處還隱藏著不少好手。他們所據守的位置,可以相互監視看顧,組成一張綿密的防護網,令任何侵入者都難以逃過他們的視野範圍。   不過,那是對身手不會勝過他們太多的人而言。   憑著守衛們遠難望其項背的速度和對身體優越的控制能力,艾裡精確地抓緊各個崗哨注意力錯開的小小空隙,悄無聲息地順利潛入宅院深處。過程還比他原先想像的更加容易些。   這裡的侍衛身負保護使臣和監視使臣的雙重任務,大部分的心力倒是放在對內的監視使臣上,這也給艾裡減輕了不少壓力。   這座宅院並不算很大,一眼就可以看清其結構。扣除庭院間裝飾大於實用的涼亭樓台不算,除了一座主樓外只有四五座附屬的建築。   依常理來看,使臣現在應該是在主樓中休息。   艾裡留意著前頭的守備情況,打算接近主樓時,正好聽到附近兩個侍衛的小聲對話。   「真是麻煩的人物!半夜不睡覺看什麼月亮?他飲酒賞月逍遙得很,卻累得我們大伙也得頂著寒風蹲在角落裡受罪!」   「少說兩句,忍著點吧!國王陛下親自下令要我們小心監視好這使臣,如果出什麼紕漏,我們的前途可就玩完了……」   艾裡改了主意,打算先去庭院,看看這使臣究竟是何等人物再說。   抱怨的侍衛是負責監視使臣的人,說明現在使臣就在他們的視線範圍內……艾裡小心潛行至那兩個侍衛的附近,隱藏好身體,小心探頭打量前方的狀況。   在他的視線接觸到庭院間一個白色身影的瞬間,便被牢牢吸引住。   一時間,艾裡心神劇顫,什麼巴蘭侍衛、什麼凱曼使臣的事一時全都忘得精光。身體僵硬得木頭一般,連眼珠都不會轉了,只知道楞楞瞪視那人孤高的背影。他的瞳孔中,映出一頭少見的冰藍色長髮,清亮的光澤令一襲白衣的那人,整個人都好似有種透明感。   那人背對著他,看不到正面樣貌,艾裡的心中咯登了一聲,已是湧現出非常……非常……不妙的預感。   白衣人坐於水池邊的石椅上,椅邊的石桌上擺著不少果品菜餚。不過看來他對這些不感興趣,沒怎麼動過盤中的食物,只靜靜靠在椅背上仰望著半空的明月,似在沉思著什麼,間或啜飲一口手中水晶杯內的美酒。   艾裡不斷地暗自祈禱著:「最好不要是他……千萬不能是那傢伙……」,又希望看到那人正面,又想逃避去看,害怕那張面孔真是自己所想的那人,心中頗為矛盾。   艾裡終是看見了。白衣人飲完了杯中之酒,回身斟酒時,終於面向艾裡的方向。   逆著月光,令他的面孔墮入陰影中,但仍足夠令艾裡分辨得出那副清雋孤傲的熟悉面容。   他額上一副紅色晶石額飾折射著月光,如有生命般閃爍跳動出更加明亮的艷光。如此惹眼的額飾,若是由別的男人佩帶,大概只會讓人覺得蠢笨俗氣,不過在他額上便只顯得神秘詭艷。   「真是……中大獎了!」   艾裡小心地吐出憋在胸中的一口悶氣,發現剛才不自覺地閉住了呼吸,正想將自己的呼吸心跳壓抑至最低,盡量斷絕一切生命氣息以免被那人覺察,他猛醒過來,停止隱藏自己的行動。   對方並不是一般角色。以他的知覺,在自己發現他時就應該已被他察覺到氣息了。既然他沒有什麼反應,可能是把自己和巴蘭的監視者們當作一夥。如果自己突然收斂氣息,只會更加引來注意。念及於此,艾裡及時停手,繼續維持原來狀態,留在原地查看情況。   不需要再看第二眼,艾裡便可以肯定這經常穿一身白袍,額間佩有一塊紅石,臉雖然長得不錯,卻老是一副陰森邪氣的傢伙,就是自己的老對頭——魔王羅炎。   在這十多年間,因為命運的捉弄而不得不多次交手的兩人,距離終於再次縮短到了不足十丈。一個毫無所覺般對月默想心事,一個楞然望著對方,一時全然不知該如何處理急轉直下的局勢。   回想起旅館那女人說的話,他終於恍然大悟。凱曼派來的「使臣」,就是羅炎了。能憑魔法把一國王宮的守衛打得沒有回手之力的人物,本來就不會太多。如果當時多問問那女人有關使臣的樣貌,自己早該猜到這使臣就是羅炎了。   羅炎在此地出現,完全打亂了艾裡原先的預計。   羅炎能在索美維秘道被黑旗軍控制後這麼短的時間內趕到拉雅達,凱曼王與他之間很可能有一種快速的聯絡方式,速度還勝過戀血鴛。雖然說來不大可能,但事情如果是發生在魔王羅炎身上,便似乎沒有什麼不可能的了。 (http://www.yunxiaoge.com/index.php 雲霄閣)   既然仁明王可以有這種方式向羅炎傳達命令,可以想像,有羅炎這種無敵的高手在拉雅達,仁明王根本不需另派什麼殺手來執行刺殺親王的任務,直接向羅炎下命令便行了!   羅炎就是殺手,那麼自己這下該怎麼辦?   艾裡只覺得頭大如斗。依過往和羅炎交手的記錄,他從未佔到上風。不,不要說佔上風,羅炎的力量甚至不在他所能理解的範圍。   一個精擅魔法的人,為何在不使用魔法的時候,也能毫不吃力地以武力完全壓制住身為劍士的自己?   任何人都會依據身體的屬性,選擇偏向魔法或是武技之一的路來發展。當然也有些人二者兼修,不過魔法、武技水平並駕齊驅的人都只在二流以下才有。修練到達一定程度以上後,只有選擇其中之一才能達到專精的程度。   往往很少有人會去考慮這個問題。「因為他是魔王啊!魔王的體質不同人類,人類的規則大概不能用在他身上吧!」輕易地作出這個解釋後,人們對魔王更加敬畏。   但是隨著武技的精進,艾裡對此越來越不能釋懷。人類也好、魔族也罷,或許體質不同,天賦上會有差異,但是修行的路總是大同小異。在修行能力的同時,也是在磨練心志。   絕代武者的心志和一個頂級魔法師所要求的心志,絕對不是一回事。同一個人要在兩種截然不同的心靈境界中來回切換,大概還學不會掌握另一種能力,自己便先精神崩潰了。   拜修雅所賜,艾裡曾和六系魔法精靈締結契約,也可以如魔法師般調動魔法精靈。在妖精領域時,他便曾用空閒時間嘗試著修練魔法技能。有精通魔法的琉夜在旁指導幫忙,也是一大助力,但艾裡最後還是放棄了。   按琉夜的解說,魔法是以意志讓體內天生的魔力引起魔法精靈的共鳴,控制它們以完成魔法,越高級的魔法,對施術者以心靈感應控制能力的要求便越高。   但魔法師本身,是作為引導魔法精靈發揮力量的媒介,在施展魔法的時候,「自我」的念頭越強,便越會造成魔法精靈運行的障礙。   一個魔法師的心靈素質,追求的是「無我」。   武道強者在戰鬥時,追求是憑難以言述的靈識感受天地自然的規律,由此來控制自己的肢體,爆發力量,將戰鬥推向自己要的方向,可以說是完全以「自我」為中心的。這跟魔法師的「無我」根本是背道而馳,無法共存的。   在拉寇迪的中心廣場時,艾裡便曾親眼見到羅炎隨手發出魔法阻擋其它武者的逼近,同時又以排山倒海般的武力與自己戰鬥。這時候,他的心志究竟是怎樣一種狀態,艾裡怎麼也想像不出。他知道自己一日不解開這其中的關鍵,便一日沒有可能成為與羅炎站在同等位置上的強者。   現在的自己,根本就還不是足以和他相抗衡的對手。   瞪視羅炎許久後,艾裡的瞳孔驀然收縮,現出一抹決然之色,素來溫和的面孔瞬間變得剛毅。一想到任吉肯賽爾王弟被刺身亡的後果,他明知自己敵不過羅炎,也決定要盡全力來阻止羅炎!   不過,在狠狠地下了決心之後,他立刻又在心底小聲地自我安慰。   前幾次交手,羅炎明明只需舉手之勞便可以殺掉自己,但除了在拉寇迪受命殺掉所有武道大會參賽高手的那一次,他每次都輕易放過了自己。   由此看來,他似乎只是嚴格執行仁明王的命令,命令之外的事,他便毫不估計凱曼的利益所在,任意而為。這一次,他接受的命令中應該不可能包含「殺掉艾裡」的內容,所以只要自己盡量小心,就算失敗了,依前例來看,也不會有性命之危吧!   「拚命」和「盡全力」是全然不同的概念。前者是不顧一切地往前猛衝,而後者是在確保基本的保障後,去追求最大的利益。   不到別無他路可走之時,絕對不打無準備之戰——這本就是真正聰明的做法。若沒有考慮過這些,艾裡也就不是艾裡,而是個熱血過頭的單純戰士罷了。   感應到發自窺視者身上的那絲微弱氣息驀然變得激昂起來,雖刻意被壓抑,仍能隱然感到一股壓迫感,一直面無表情的羅炎神色微動,揚起一絲極淡的笑意。   原先羅炎還沒有注意到他,只當是那一堆成天監視自己的人其中一個。不過那股氣息曾忽然出現一瞬間的混亂,心跳也快了起來。雖然之後它馬上恢復到原先的狀況,但這已經足以引起他的留意。   羅炎很快斷定這是某人因為發現了自己的存在而試圖收斂起氣息,卻反應夠快地停了下來。巴蘭的那群草包中,還沒有人具備壓抑氣息的能力和這麼快的反應,這麼說……   羅炎面上一派神色自若,不讓他和其它巴蘭人知道自己早已察覺到他們的存在,暗自辨認著這氣息中的熟悉感……   哦,是他啊!那個不知為何改名叫艾裡,曾參與封印自己那一戰的人類劍士。   羅炎不需要回頭確認,便猜到了窺視者的身份。對人界大多數的事都不放在心上的羅炎來說,艾裡算是給他留下頗深印象的人物。   因為在人界,他應該可以算是數一數二的強者了。雖然他離能殺得了自己的程度還早得很,但至少與人界的其它人相比,可能性總算是大一些。而且,又和蘿紗似乎有著頗為密切的關係……   正是為了這些原因,所以之前在執行仁明王的任務而和他遭遇的時候,雖然有大把機會可以將他殺死,羅炎卻大放水、特放水,非但不殺他,反而順便在武道上加以點撥,希望他能盡快有所成長。也許有一日,他能順遂自己心願,成為能真正殺死自己的人……   辨識著艾裡的氣息,其中隱約可以感受到一股昂揚的鬥志。如同身處污濁鬧市中的人深吸到來自森林中的清新空氣般,羅炎精神一振,被這股戰意所激,不由得也有些興奮起來。   「嗯……雖然沒有什麼大突破,這股氣勢倒是令人有些期待啊……」羅炎暗自沉吟。   「既然他就是所謂的『聖劍士』,那麼便是為了黑旗軍的關係來這裡了……想保住那個王弟的性命,好緩解黑旗軍的壓力吧?」   羅炎何許人物,頭腦自非泛泛,只沉吟片刻便俐落地推算出箇中原由。忽地,他似乎想到了什麼有趣的念頭,一直都很冷淡的面上浮現出一絲頗值玩味的淺笑,眼中漸漸亮起光芒。   「既然他是為了王弟而來,那麼不妨就用這個試煉試煉他吧!」   三天前,羅炎便收到了仁明王要他刺殺吉肯賽爾親王,並在之後巴蘭出兵征討黑旗軍時助他們找到黑旗軍老巢所在。   命令收到是收到了,羅炎如果有心的話,吉肯賽爾請再多保鏢,再怎麼隱藏行跡,也難以逃過厄運,不過仁明王並沒有明確規定執行任務的時間,羅炎便也秉承一貫的消極怠工態度,磨洋工磨蹭到現在還沒有動手。   但艾裡的出現,激起了他的興致……   本能地覺得羅炎似乎有點不對勁,艾裡微皺眉頭戒備地盯緊他,不自覺地握緊了劍柄。不過他的視線被羅炎披散的長髮擋住,看不到魔王的眼睛正以一種狡獪的神色瞥向自己的方向,口唇微微翕動,作出幾乎難以聽清的承諾。   「如果你的表現令我覺得有期待的價值,我會給你獎勵……來吧,人類的英雄!試著阻止我啊!!」   最後一句話,是羅炎以凌人的氣魄,回身朝著躲在暗處的艾裡凜然喝出的。   艾裡暗叫一聲糟糕,終於知道他早已發現了自己的窺伺,戒心提升至頂點。不過,在緊張之外,似乎還夾雜著些許將與力量遠遠凌駕自己的絕頂強者交手的興奮。   畢竟,除了面對羅炎之外,他並沒有多少機會可以全力以赴地對付單一敵人,體會遊走生死邊緣的刺激。而不管承不承認,每個真正的武者都渴求著這種面臨挑戰的激奮感覺。   忽見羅炎身形微動,乃是有所行動的徵兆。艾裡心中更是警惕,盯牢他的每一個動作。時間彷彿變得緩慢下來,羅炎的每一個動作,乃至衣角的飄動,全被艾裡鉅細靡遺地捕捉。   終於,在羅炎行動的瞬間,艾裡把握住了他的動向——只見他的身形猛然晃離原位,以迅捷的身法飛身向南疾掠而去……還是向西?   向北?……不管了,向哪個方向都好,總之不是向自己這裡!而是反向行進,白色身影瞬間與自己拉開一截距離,向宅院外衝去。   埋伏在附近監視使臣的巴蘭侍衛們發覺不對,終於反應過來,從四面跑來要阻止羅炎「逃逸」。這些侍衛在拉雅達算是一等的強者,不過在魔王面前就派不上半點用場。   羅炎凝聚體內冥暗之氣聚合出魔真劍,只憑一揮間帶起的勁風,便壓迫得他前方的侍衛倒飛回去。那些侍衛雖早有準備這使臣不是好惹角色,卻也沒想到雙方實力差距會有這麼大,頓時都怯了心氣,不知該繼續衝上前好,還是虛晃幾下敷衍過去,保命要緊。   掃除了擋路的障礙,羅炎卻不急著離開,還有餘暇停住腳步回身,向艾裡看了一眼。接收到他眼中的挑戰意味,艾裡終於明白他向自己喊的那句話的意思。   羅炎必定是要以吉肯賽爾王弟的性命作為賭注,和自己玩一場遊戲!他竟刻意選擇自己在場的時候,光明正大地闖去刺殺王弟,看究竟是他能得手,還是自己阻止得了他?   巴蘭國的今後命運,將在這場遊戲中決定!   艾裡更明白,對這些完全無法給他造成威脅的侍衛,羅炎便動用魔真劍,明明可以飛得極快把自己甩掉,卻故意用腳奔跑,分明是在邀請自己追上去,這都是他無聲地以行動向自己發出的挑釁。好個羅炎,真是夠狂的!   雖然與他立場敵對,艾裡也不得不承認羅炎以這種方式挑起對抗,令他很難興起仇愾之心,胸中反而有股躍躍欲試的衝動。自己若不作響應的話,豈不是辜負了這般難得的對手?好!那麼就上吧!   他一手握緊劍柄,風一般從猶自呆立的巴蘭侍衛間急速掠過,向羅炎離去的方向奮起直追而去。 第六章 激戰   吉肯賽爾王弟的府邸中,忽地爆發出一聲巨響。巡視衛兵驚駭張望之下,竟見堅實的護牆被轟穿了個大洞。   煙塵還在瀰漫,便有一條白影無聲無息地穿出,直向府內闖了過來。   「站住!」   「什麼人?!」   前排侍衛的呼喝聲才剛出口,劍方離鞘一半,白影便已從他們之間掠過,好在被後方不遠處的衛兵擋住。他們正要回身阻攔,卻駭然發現圍堵住白衣人的十幾個同僚正在同聲痛呼。   侍衛們的身體被七零八落地四向震開,鮮血在空中畫出觸目驚心的軌跡,灑落一地。而那白衣人只淡淡瞥了傷亡慘重的侍衛們一眼,便繼續向府內衝去。   破牆、白衣人出現、闖過前方侍衛、阻擋白衣人的侍衛受創倒地,這一切在兔起鶻落間便已成定局。   目擊這一切卻跟不上狀況的侍衛們有種四肢被籐蔓捆綁住難以動彈的錯覺,甚至有人開始懷疑這一幕究竟是真實,或者是這些天太過緊張所產生的幻覺?還是……根本就是鬼魅作祟?!   正迷迷糊糊著,他們便見白衣人出現的牆洞之處,驀地又躥出一條身影,認準了白衣人的方向直衝過來,快捷程度只稍遜那白影。   侍衛們暗叫糟糕,原來那白衣人還有同夥!   然而他們隨即便看到,那人趁著白衣人殺傷侍衛而停滯的時間趕至白衣人身邊,雪亮劍光驀然自兩人間閃現,以侍衛們肉眼難以捕捉的高速交錯撞擊。   「怎麼自己打起來了?」侍衛們懵然自語:「這兩人……到底是什麼來路?!」   艾裡一路緊咬著羅炎追來,也看到了羅炎打倒侍衛的情形。嚷嚷什麼「站住!」、「住手!」之類的也是浪費口水,對方當然不可能會乖乖照辦。更何況對方怎麼說也曾是魔王,自己看不慣他下重手殺傷侍衛,難道能指望魔王按著人界的道德準則來嗎?所以他也不搭話,反正一追上便動手就是了!   好不容易截住羅炎,兩人打得翻翻滾滾,動作與身形變化都是靈動飄忽難以把握。戰到哪一處,哪一處便揚起大量的枝葉砂石碎屑。   侍衛們不要說介入,單被這些碎屑打到便是破皮流血,都只敢在一定距離外圍住他們旁觀。   這場對戰在旁人看來是眼花繚亂,情況怎樣,身為當事者的艾裡心中最是明白。現下羅炎的戰意並不強盛,更多的是在試探自己的能力界限。而且,最可怕的魔法力量羅炎根本尚未動用,單憑武技,便已能夠壓制住自己的一切攻勢!   輕描淡寫地卸開艾裡的攻擊,沒有花費羅炎太多心神,他也沒怎麼打算反擊艾裡。這次的遊戲規則,並非單純以力量壓倒對手的一方便算是勝者,而是要看吉肯賽爾王弟最終是死是活。   游刃有餘地以毫釐之差閃避過幾招艾裡攻勢的同時,羅炎已巧妙地按著自己的心意引導戰鬥局勢。隨後他輕鬆卸開艾裡攻來的一劍,帶得長劍削向一旁的石柱,順勢又加上一推,更增艾裡劍上的勁道。   艾裡頓時察覺不對,石柱雖堅卻擋不住劍上的力道,沒入石柱的劍鋒必定會被咬死,那就不妙了!偏偏羅炎那一推令劍上勁力大增,自己也駕馭不住,無法煞住劍勢……   情勢雖是不妙,艾裡仍保持著絕對冷靜。在劍鋒接觸石柱前的一瞬間,他陡然側轉手腕。   只聽裂天劍鏗然長鳴,劍背平平打在石柱上。勁力激盪下,劍身銀蛇般扭動,震顫不已。而那股大力由長劍反震回去,艾裡雖有準備不致受傷,卻也被震得側退開一大步。   不過,比起劍被咬死而一時拔不出來的窘境,已經好上許多。   然而,這已是羅炎想要的結果。   趁著艾裡側退,與自己的距離被拉大的時候,他微一矮身,以極強的爆發力猛然前衝。艾裡只覺白光一閃,羅炎已從自己側退所讓出的空隙間穿了過去!   艾裡頓時醒悟,羅炎是誘使自己露出空隙,好甩開自己的纏鬥去搜尋王弟蹤跡!匆忙回身,他只來得及看到羅炎直闖宅邸深處的身影。   一般人若是自知對手的全部實力遠勝於己,而又剛剛被對手擺了一道,多半會沮喪膽怯、戰意低落。但經過剛才的交手,艾裡已臻武者的「無我」心境,非但沒有懼意,戰意反倒更加高昂。   他就是不服氣羅炎為何可以在魔法之外,同時精通武技?縱然一時還不可能擊敗他,但總要摸到一些其中的訣竅!   「不會讓你那麼容易殺掉親王的!」艾裡沉聲喝道,大步向羅炎追趕過去,氣勢更是昂揚不可輕忽。   對此,羅炎並無慍色,反倒似乎頗有讚賞之意。他停步靜靜回望艾裡,給他再火上澆油一把:「那就試試看吧!」   羅炎在前領先而奔,後頭艾裡死咬著緊追不放。府內地形複雜,遇有障礙圍牆擋路,羅炎索性騰身越過直線前進。   兩人在偌大的親王府中如入無人之境,高來高去,橫衝直闖。艾裡不時追及羅炎糾纏廝殺起來,羅炎卻都在幾招間甩開他,繼續在府中縱橫來去。   二人所過之處,有如龍捲風般帶起一陣巨大的混亂。眾多府內侍衛都被驚動跑出房來,驚異地仰望在牆頭或是假山上打得激烈的兩人。但打打停停的兩人速度、勁力都是遠勝府內侍衛,他們根本難以介入,也不知該如何處置,只得在下頭盲目地呼呼喝喝。   不要說處置他們,當羅炎朝他們衝過來時,試圖阻擋的侍衛們更是被他如砍瓜切菜般打倒,像稻草人般躺倒一地。艾裡與羅炎廝殺時,往往高一腳低一腳地踩著倒下侍衛的頭臉身體作戰。雖覺不大對得起地上的眾位仁兄,不過獨力對戰羅炎已是被迫得喘不過氣來,哪裡顧得了別的?   雖然一腳下去常常踩到些凹凸不平形狀詭異的東西,發出些哼哼唧唧的古怪聲響,他也無暇理會自己究竟踩到別人什麼地方。好在這些人要嘛已經丟了命,要嘛也是失去意識,倒不至於跳起來抗議。   親王府中的混亂,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迅速蔓延著。羅炎並不是漫無目的地胡亂瞎闖,這是他尋找吉肯賽爾王弟的方法。   要從偌大的親王府中揪出存心隱藏位置的親王,不啻於大海撈針。   羅炎自也沒有那個耐心去一點點搜尋,而是另想出了一個方法。   要找到一尾深潛水底的小魚,確實很難,但若是把池底的水大力攪亂,小魚往往會隨著翻滾的水流自己浮上來。   羅炎在親王府行經的路線雜亂無章,縱橫交錯,卻經過府中的大部分地方。他一面與阻擋的衛兵和身後追趕的艾裡周旋,一面留意自己引發的騷動中的蛛絲馬跡。   他推測如果自己接近了親王隱藏的位置,周圍護衛的衛兵唯恐親王有失,必會出現微妙的波動。就算有人故佈疑陣,不調動人馬來保護親王,也必定會有知曉內情的近身侍衛出來觀察情況,而這些人很難不在神色和氣息中洩漏出些許端倪……循著這些線頭,就可以扯出那位王弟殿下。   在經過一片似乎是傭人休息的木屋區時,下頭的侍衛依舊虛張聲勢地吵嚷個不休。其中卻有一張面孔,引起了羅炎的注意。並不是如何出色的人物,面貌身手都不值得羅炎在意,只是他以為沒人注意他時,眼光曾閃過一絲狡猾和估量,卻被羅炎捕捉到了那一瞬。   就是他了!幾乎在一瞥之間,羅炎便肯定自己等待已久的小魚終於接近了水面。   既是有備而來,這一路上羅炎都暗自留意著所見之人的情況。回想這人之前是從哪裡出來的,他把眼光投向前方傭人所住木屋中的毫不顯眼的一間。   「你在看哪裡?!」   艾裡的喝聲驀地在羅炎身前響起,劍鋒又如潑雨般遞向羅炎。現在,他才是他的對手哪!   羅炎此時卻無心和艾裡多作糾纏。幾下閃身避開攻擊,又揮出一道劍風迫得艾裡不能逼近,他從容自牆頭躍下,急速掠向他所記下的木屋的位置。   「哪裡跑!」再次被輕易甩開的艾裡,覺得自己淪落得像個糾纏不休卻全不被對手放在眼裡的二流角色,不由得也有些惱火,怒喝著追了過去。不過,才奔出幾步,他便猛然覺醒到情況有些不對。   這次羅炎的神色堅決不同於先前,給他的感覺……就像是嗅到獵物正在附近的獵犬!   糟糕!他定是發現了親王的蹤跡!這就要真正下手了!   眼見事態緊迫,艾裡腳下加緊,全力追趕羅炎。再讓羅炎為所欲為的話,黑旗軍的麻煩就大了!必須阻止他!!   府內衛士見羅炎衝了過來,不得不圍上來阻攔。而那原是守在親王身邊的近身護衛見敵人直直衝向親王的藏身之處,知道事情已經敗露,再也難保持若無其事的樣子。   他匆匆忙忙地從衣袋中摸出個信號禮花發射向上空,爆出醒目的紅色花火。   那是府中緊急事態的信號,所有府內衛士看到這個,便都會趕來這裡為親王抵擋大敵。   禮花一爆炸,四面八方、遠近左右,都響起隆隆的人聲,快速向這裡接近。但羅炎只是噙著冷笑,這種庸手數目再多,也不具備任何意義。更何況,在他們趕到之前,自己要刺穿親王的心臟已經是綽綽有餘了!   他毫不猶疑地向木屋衝去。所經之處,沿路倒下了越來越多的衛士,而羅炎的腳步甚至不曾被延緩半分,轉眼已掠至那木屋一丈之外!同時,手中狹長的魔真劍周圍白氣大盛,依照主人的心意變化,在羅炎注入更多暗氣後,瞬間擴展成劍寬逾尺,比羅炎的個頭還長出一截的一把巨劍,強大的魔氣在劍身周圍舒捲激揚!   「王弟殿下,出來迎接你的死亡吧!」   冷喝聲中,巨劍向木屋縱劈直下!   巨劍雖未劈到實處,卻帶起強大的劍壓自上而下壓迫木屋。木屋怎擋得住如此重壓,連咯吱搖晃都沒什麼機會,首當其衝的屋頂便碎裂成無數碎片,木屋四壁的板材也爆裂開來倒向四面。   被羅炎拋在後頭的眾衛兵只聽得劈哩啪啦聲不絕於耳,劍壓捲起的勁風挾著大量煙塵衝擊而來,迫得他們難以睜眼視物。   前方的羅炎和艾裡卻絲毫不為所動地筆直屹立,只是微瞇起眼注視著崩塌的木屋。   煙塵略散,身在屋內的人一下子身處露天。   一個樣貌頗具威儀的中年華服男子,被這突然的變故驚得坐倒在地,周圍一群侍衛將他護在中心。羅炎認得他就是自己曾在宮廷中見過一面的吉肯賽爾王弟。   木屋的崩塌抵消了羅炎的劍壓,他們身上除了些擦傷外,並無大礙。羅炎本也就不打算用剛才那一擊殺傷屋中的人——要從大堆碎木沙石中翻找屍體,確認王弟是否真在其中,倒比殺死他還麻煩上許多。   此時不論是王弟還是那些侍衛,面上都是一片惶然不知所以的神色。他們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只知道一聲巨響後,上頭的屋頂和四面牆壁便突然不見了……   王弟忽地發現前方不遠處有一白衣男子手持巨劍,靜靜立於煙塵之中。看清對方面目後,他顯然有些迷惑。   「羅炎使臣?你怎麼在這?」……他原該是魔法師吧?怎會使一把這般強橫的巨劍?怎會有毀壞房屋的強大力量?疑問一個個浮現,但是吉肯賽爾王弟沒有一一說出,便自己收了聲。   全身上下感受到的寒意讓他打了個冷顫。羅炎睨視他的目光如冰劍般寒冷森殺,已足以說明一切。深究其它的問題,對大難臨頭的人沒有任何意義。   羅炎已確定過目標,終於決定下手了。   艾裡雖未見過王弟,但見此情形也猜到羅炎終於找到了吉肯賽爾王弟,即刻便要下手誅殺,事態已經發展到了最緊要關頭!   緊迫感怒潮般衝擊心頭,他的心境卻越發冷靜清明,二者以玄妙的方式融於一體。艾裡驀然進入了一種既理智清醒,又激昂奮發的奇異狀態。   在以絕對冷靜的心來把握情況、分析推斷的同時,迫切想要控制情勢的激情一面又自體內激發出爆炸性的強盛力量。羅炎原本快到難以掌握的動作,在他的全神貫注下似乎變得緩慢,可以明明白白地加以分辨。   艾裡自知這是過去從未到達過的新境界,不過現在他無暇欣喜,而是專注於羅炎的每個行動。羅炎右肩微聳,右手握著的魔真劍劍尖微動,這是他揮劍的前兆!   「帶親王走!」一邊向護衛親王的侍衛大吼,艾裡體內爆發出強大力量,以勝過先前許多,閃電般的奇速猛撲上前。眨眼間,他已擋在羅炎與親王等人之間。   但這還不夠!自己就算以身為盾,也不足以承接羅炎巨劍的所有威力!吉肯賽爾王弟只要沾上些許勁力,就會變成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只有反守為攻才能保住王弟!必須令羅炎不能揮劍,無暇他顧,好讓親王離開這裡!!   頭腦只在瞬間便得出這一結論,艾裡的攻勢如暴風急雨般向羅炎席捲而去。除了裂天劍外,只要蓄積力量,肉體亦足以殺人!不管是身體任何部位,只要靠近羅炎,就被艾裡化為致命的攻擊武器。敵人的一切動作,都被艾裡中途封死。   羅炎劍揮至一半,艾裡貫力於裂天劍壓住魔真劍劍身,令其難再前進一分;羅炎出拳,艾裡便以掌相抵,封住拳勁不讓他攻向吉肯賽爾王弟;羅炎欲旋身飛踢將艾裡掃離自己身前,艾裡便以腿、臂隔擋,絲毫未被撼動;羅炎晃動身形欲閃離艾裡,卻總還不及攻擊親王,艾裡便又擋在他身前。   未料到艾裡突然變得這麼強,羅炎實力縱然仍在他之上,但要闖過他的封鎖向王弟下殺手,一時倒也找不出辦法。   「有點意思呵!」他不怒反喜,眼中微現笑意。對手的成長,乃是他求之不得之事。   「再來啊!」   艾裡聽他如此說,心中閃過警訊。隨即便發現,強大的魔法波動自羅炎身上源源不絕地發散出來,奇異的各色魔法光芒,開始在羅炎週身流轉!   先前艾裡與羅炎的正面交鋒雖然說來繁複,實則兩人的速度都超越人類極限,周圍旁觀的人根本就看不清發生了什麼,時間才經過了短短片刻,被驚嚇得腿腳無力的親王在侍衛的攙扶下,也不過才走出幾步。   此時眾人看到羅炎週身流轉的光華,駭然呼道:「他要用魔法了!」   此時距離太近,根本來不及逃出魔法發動的範圍,吉肯賽爾王弟和他身旁的侍衛都大驚失色。   羅炎在戰鬥之外,同時還有著強大的魔法能力。艾裡只能壓制住羅炎肢體上的攻擊,無形的魔法力量,卻不是單純的武力所能防守得住的!   艾裡也知道這一點,卻無猶疑惶恐之色。魔法,便以魔法來對付!   他向羅炎靠得更近,並不是指望近戰能打斷羅炎施法。他知道羅炎不像一般人類魔法師,要集中精神像饒舌歌手般念叨上好一陣古怪的咒文,他似乎是和蘿紗一般,心生念起便可發動。近戰是無法阻止羅炎發動魔法的,但艾裡另有用意。   轉眼間,羅炎身前便凝聚了大量火系魔法精靈,點點火光開始自虛空中浮現,只待融合更多魔法精靈,便會壯大成致命的火球發射出去。   然而,衝到近前的艾裡一見火精靈開始聚合成魔法,便揮動手中的裂天劍。長劍只是凌空斬擊,並沒有攻擊任何目標,卻有一股強大的水系魔法精靈自艾裡劍上沛然襲向羅炎!   羅炎頗覺詫異。他是知道在那次封魔之戰中,修雅曾傾盡魔力為艾裡與六系魔法精靈締結契約,令他的劍在與自己的戰鬥中能發揮更強大的破壞力。   劍士出身的他能使用魔法並不奇怪,不過至多只是個半吊子。他如果不是把這魔力用來加強自己的戰鬥力,而是正經八百地想純以魔法來打倒自己,簡直是捨長就短,絕不可能贏得過身為魔王的自己……自己剛剛才提升了對他的評價,他馬上就做出如此不智之舉?   但在下一瞬間,他發現自己低估了艾裡。魔法精靈的目標並非自己,而是身前尚在成長的火魔法!水火相剋,瑩藍的水精靈與鮮紅的火精靈一相撞,便爆出激烈變幻的光華。   兩系精靈迅速互相吞噬抵消,變為一片虛無。   艾裡靠近羅炎的真正原因,是他自知魔力的深厚程度無法與羅炎相比。屬性相剋的魔法精靈相接觸,留存下來的將是更強大的一方。   如果等羅炎的魔力充分發揮,他才召集到相剋的魔法精靈,只會被對方的魔法完全吞噬。   於是,他就把距離縮到最短,這樣才來得及在魔法剛剛發動,力量未及壯大之前立刻進行抵消!   羅炎先後又嘗試施展好幾種魔法,有單純某系的魔法,也有混合發揮好幾類魔法精靈力量的高等魔法。   艾裡對此一竅不通,也完全不需理會對方要施展的魔法的等級和難度究竟是多高,反正感覺到羅炎召來了什麼系的魔法精靈,就對應地召來相剋的魔法精靈。   水對火、風對土、光對暗,一待羅炎的魔法精靈開始具現為魔法,艾裡就把自己的魔法精靈以最簡單的魔法形式發出,將羅炎的魔法在萌動階段就給打壓下去!   若是有其它高等魔法師在此,必定搖頭大歎艾裡的做法簡直有辱魔法的玄奧精妙。他的方法根本就是無賴式打法,沒有辦法對敵人造成半分傷害。   不過艾裡此時不求打敗羅炎,只求令他無法殺人,拖延到足夠時間好讓親王逃走,羅炎倒也拿他這招沒轍。   就算羅炎停止使用魔法而以武力相攻,要把艾裡趕開,艾裡卻本就不是不諳武技的柔弱魔法師,羅炎棄魔法而與他纏鬥正是求之不得。   多次嘗試,羅炎仍是奈何他不得。   與羅炎糾纏的間隙,艾裡瞥見後方吉肯賽爾王弟已經逃開一段距離,只要再撐片刻,羅炎就傷不著他了。等吉肯賽爾王弟再次隱藏起來,羅炎今夜便很難得手了。他的心開始放了下來。   然而,羅炎卻也沒有現出憂慮不甘之色,仍是保持著一開始的沉著自信,令艾裡莫測高深。   當感覺到羅炎再次開始召集魔法精靈時,他更感到不安。羅炎會一再重複必定失敗的行為嗎?他究竟在想什麼?   「我得承認,你這次的表現很出乎我意料。」   羅炎忽然開口丟來一句話。艾裡無暇細思這句話是否含有什麼深意,因為他感覺到羅炎仍在持續不斷地召集著暗系魔法精靈。憑他的召集能力,片刻間已經累積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強大許多的地步。   艾裡心中的不安愈發加劇。前面幾次,羅炎此時早該開始將魔法精靈之力具現為魔法了,而這次積蓄了這麼多魔法精靈,卻仍按兵不動……到底在搞什麼鬼?不知道他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艾裡只得姑且召集著相剋的光精靈。   「……所以,等此事結束,我會依照諾言給你獎賞。」   「什麼?」艾裡詫異道。羅炎的口氣,似乎篤定能殺得了王弟。可是王弟現在明明就快逃到安全之處了啊!   奇異的變化就在這瞬間發生了。艾裡忽然感覺身邊一「空」,竟是什麼都感覺不到了。準確來講,是羅炎召喚來的大量魔法精靈充斥在他們身邊,濃密得幾乎要讓人喘不過氣,然而它們忽然間全都消逝無蹤,再也感覺不到半分,才令他頓時生出「空」的感覺。   他幾乎要以為是自己失去了感覺魔法波動的能力,直到發現自己劍上召喚的魔法精靈還在,才終於確定是羅炎的魔法精靈突然消失了。   但是,這怎麼可能?!被召集來的魔法精靈要嘛轉化為魔法,要嘛便自行散去,絕不應該瞬間全部消耗光,卻又看不到任何魔法跡象!   「他竟然能將我的魔法還原成魔法精靈而吸收掉!」   艾裡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在黎盧的王子之爭結束後,蘿紗曾提及有關她和羅炎之戰的一句話。   他立時產生一種推測:「也許羅炎不僅能把魔法還原為魔法精靈,更能將魔法精靈還原成更本源的物質……呃?更本源的物質?那會是什麼東西?」   不及理出個頭緒,一直留意羅炎動向的艾裡驀地見到羅炎左臂一縮復直,向自己身後的虛空擊出一掌。   一股浩大得難以形容的氣勁,自羅炎的手臂藉著空氣的傳遞,如有形之物般直直傳遞出去!艾裡雖未正面接觸那勁力,帶出的強烈勁風已刮得他觸面生疼、無法呼吸,令人難以想像正面衝擊的威力會有多大!   發覺氣勁飛的正是吉肯賽爾王弟的方向,艾裡心中叫糟。   這凌空氣勁傳遞的速度太過迅捷,他根本不可能來得及阻擋!就算來得及,這般橫霸的氣勁,他也不見得就能承受得住!他只能眼睜睜地望著王弟的方向,全身發冷地等待那無可轉圜的結果。   氣勁雖在傳遞中被消耗了不少力道,卻仍是威不可當。吉肯賽爾王弟周圍的侍衛紛紛以兵刃向襲來的氣勁揮擊,卻根本無法抵消其十分之一的力道。   如同刺穿薄紙般,氣勁將擋在吉肯賽爾王弟前方十幾個侍衛的肢體撕碎震開,準準轟擊在親王的身上。   血光飛濺。   這片血光彷彿也預示了黑旗軍即將面臨的處境。艾裡閉上眼睛,挫敗地抹了把臉。 第七章 論道   王弟一死,府中的人們全亂了章法,圍著親王的屍身吵吵嚷嚷,就是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為親王報仇?別開玩笑了!見過親王怎麼死的,就算再忠心的下屬也為之膽寒,誰敢主動靠近那魔神般的凱曼使臣?!   府中亂哄哄鬧成一團,羅炎與艾裡那裡倒是最為清淨。   「跟我來。」   任務完成,羅炎便戰意全消。他毫無芥蒂地一拉艾裡,示意他跟自己去,好似剛剛將黑旗軍推往血腥之路的人不是他一般。   艾裡頗有翻白眼的衝動,但實力差距擺在那裡,吉肯賽爾王弟既死,跟羅炎翻臉毫無意義可言。   再者,跟著他折騰了半夜,艾裡也有些倦了,不想再生事端,便乖乖跟著他離開了親王府,王府的衛兵也無人敢來阻擋。   親王府中發生的事還沒有這麼快傳揚開,夜色中,拉雅達的長街仍是一片寂靜。   片刻前還打得昏天暗地的羅炎和艾裡,現在卻平和地並肩而行,倒像是一塊出來散步的朋友。   這令艾裡感覺頗為怪異。對於羅炎,實在很難用敵人,還是友方來簡單地加以區分。每與羅炎打交道一次,這種感覺便越深了一層。   離開親王府一段距離後,羅炎首先開腔:「我猜,你必定想知道我擊斃吉肯賽爾那一擊的力量是怎麼來的吧?」   「你願意告訴我?」艾裡有些意外。他確實想不到那究竟是怎麼回事。那氣勁穿越了近十丈距離,擊倒了十幾個身有武技的侍衛,將王弟一擊斃命,力量強得異乎尋常,根本超乎艾裡的見聞,甚至也未看到羅炎曾展現過這般超乎常理的力量。   論理,若是有這麼強大的力量,羅炎之前也不應該會被自己封鎖得無法向吉肯賽爾王弟出手啊?他那時候為什麼不用?而這麼強的勁力,血肉之軀如何發出?   武人對於武道的好奇心,令艾裡自戰鬥結束後心頭便時時橫著這些疑問,卻想不到,這該是武者不輕易外傳的武道秘辛,羅炎竟願意主動告訴自己。   羅炎仰頭笑道:「我一開始就說過,如果你的表現令我覺得有期待的價值,我會給你獎勵的。」   艾裡自然不再客氣,難得能有機會讓羅炎一解自己的疑竇,定會令自己在武道上獲益良多。   「既然你能發出那樣強的力量,為什麼先前都不使用呢?」   「因為我根本就沒有那麼強的力量。」   羅炎答得倒乾脆,艾裡卻是糊塗了,好在羅炎隨即開始解釋。   「那並不是我本身所具有的力量,而是臨時得到的。它超出了我身體能容納的程度,無法在體內停留,就算不立刻發送出去,自己也會消散乾淨。」   「臨時得到?」   什麼意思?艾裡覺得自己好像越聽越不明白,而羅炎似乎厭煩了一問一答的死板方式,開始誘導艾裡自己思索。   「在我那一擊之前,你有發現什麼異常的現象嗎?」   經這麼一提,艾裡立刻回憶起那魔法精靈詭異消失的事。聽羅炎的口氣,莫非這事和那一擊有關?   回想起腦中閃過的「羅炎用什麼奇怪能力把魔法精靈還原成更本源的物質」的念頭,艾裡驀地冒出一個想法,張口結舌地望向羅炎:   「難、難道說……那個氣勁……就是那股魔法精靈轉化的?!」   「不然還有什麼可能?   「但……武人所修行的真力和魔法精靈的力量,根本是完全不同的東西啊!哪有說轉換就轉換的道理?」   「不。魔法和武道之力同樣源於天地萬物的力量,只是轉變成的形式有所不同。魔法精靈是天地自然之力的一種,魔法師平日修行魔法控制力,施放魔法時便是在短時間內調用大量的自然之力;而武者則是在長時間的修練中,將自然之力逐漸轉化為體內的真力。兩種力量,本質上其實是一樣的。要相互轉化,並不是不可能的事。」   這樣的言論,乃是艾裡聞所未聞,也從未想過之事。聽起來是很怪異,但說話的是羅炎,便無法把這視作妄談,只有試著理解。   「那時我召喚來的魔法精靈數量太大,轉化成真力後超過我身體能容納的限度,只能立刻放出而不能吸收為自身力量的一部分。在一般戰鬥中,對手也不會有這麼長的時間任我召集大量魔法精靈進行轉換。這一招若不是用在今天這樣特殊的情況,也沒有什麼大用。」   羅炎微頓一下,停步看向艾裡,眼中似有深意。   「所以,光想著怎麼學到這一招並沒有意義。我告訴你這些,不過是讓你看到一個新的方向。其它的,只有靠自己摸索,才能找到適合自己的路。」   艾裡明白他的意思。思維的開拓,可以為修行指出前進的方向。這兩年,艾裡的武技已經到達了一個界限,一直難有大的突破。   武道之路,他似已走到盡頭,找不到何處是進展的方向。但這番言論,彷彿為他另辟出了一個空間,增加了更多的可能性,令他看到了有所突破的方向。這樣的益處,比學得一兩招「絕招」更強上許多。   不過,捉摸半天,還是想不大明白。艾裡又問道:「說到底,你究竟用什麼辦法將魔法精靈轉換成真力的?」   羅炎沉默片刻,似是在整理思路,最終卻只是吐出這麼一句:「這得靠個人的領悟。自己如果不能體會到,別人怎麼說也不會懂的。   你自己去想。」   兩人想一陣說一陣,不知不覺羅炎所居的宅邸已經在前方了。   「對了,」羅炎忽道:「上次去得太匆忙,一時忘了說。你回去遇見蘿紗,替我轉告一句話。那個教她黑暗波的傢伙,我記得他是有名的滑頭兼花花公子,叫她留心別被人花言巧語地騙了。」   「啊?哦,好。」艾裡應了,開始尋思維洛雷姆那傢伙是幾時連羅炎也認得了?   「那麼,下次再見了。」   羅炎今夜鬧了這一場,監視使臣的侍衛們已經亂成一團了,宅邸內的熱鬧程度比起吉肯賽爾親王府中也差不了幾分。艾裡自不會想要過去多湊熱鬧,停步目送羅炎獨自走回。   剛才聽到的真力與魔力的關係,在艾裡腦中引發了許多修行上的新想法。眼睛呆呆望著羅炎走遠的背影,艾裡實已視而不見,腦中許多念頭此起彼伏,翻滾上下。   羅炎只是因為身體能承載真力的限度已滿,才無法留存住由魔法精靈轉換而來的巨大真力。   換言之,如果體內的真力尚未到達頂峰的話,便能吸收轉換而來的真力。嗯,羅炎能在魔法和武技方面都這麼強,這大概便是原因所在。   若果真如此,這將是武者修行的一條快捷方式!要學會召集魔法精靈,所需的時間可比一點一滴修練真力要容易和快上許多。當然,前提是修行者掌握了將魔法精靈轉換成真力的方法。   …話說回來,誰能在對魔法、武道都造詣不深的情況下,就學會將魔法精靈轉換為真力的方法?究竟要如何才能轉換,艾裡想來想去,仍是找不出頭緒來。   回想羅炎在黎盧時曾向蘿紗說過,她在拉寇迪廣場破除那個什麼什麼平衡結界時,便已無意中發動了能夠還原魔法的力量。   只可惜蘿紗也忘了當時究竟是如何做到的了,要不然或許能從她那裡找到些線索。   想到身在妖精領域的蘿紗,艾裡便又想起了黑旗軍的處境。吉肯賽爾王弟一死,反對巴蘭站到凱曼一邊的一派失去了基石,必定陣腳大亂,巴蘭出兵征討黑旗軍之事已再難挽回。自己這次任務失敗,黑旗軍的前路便又多了一分血腥危險……   艾裡甩甩頭,將沮喪的情緒拋開。事情既已成定局,只有盡快趕回去應付了。   正打算立刻動身,他的身子忽然僵住了。楞了一陣,他洩氣地走到街邊人家的石階上坐下,無奈地自語:「急也急不來啊……」   因為他忽然醒起,自己得再等一兩個小時天亮後,德魯馬過來接應才知道怎麼回去。   此時正是夜寒露重,他心中又著急,這種滋味著實不大好受。枯坐一陣,心頭越來越煩躁,他站起身,走來走去地兜了幾個圈。   忽地一陣冷風吹來,令人頭腦為之一清。艾裡一怔,自己剛才是怎麼了?竟好像又回到十幾歲時的魯莽簡單,頭腦裡盡被一件事佔滿,竟不懂得怎麼控制自己了。   看來有了黑旗軍後,增加了關心的事,自己也確實有些改變了……   不過總不能越變越回去。仰頭見頂上天色如墨,沉靜安謐,四顧周圍,長街寂寂,也是難得的清淨,世界自按著它的規則行進著,自己的不安煩躁並不能從實質上改變任何事……   想到這裡,心中的負面情緒便漸漸平靜下來。他走回街邊石階再次坐下,反正現在無事可做,不如趁這時間好好想想對策吧!   心境平靜下來後,思考的方式也變得積極主動起來。想了一陣,艾裡便有了想法。   與其被動地等巴蘭軍打上門,倒不如化被動為主動。原本氣勢洶洶準備殺向黑旗軍的討伐軍,必定想不到他們的目標會在半路上截擊他們。當發現黑旗軍忽然出現在面前,他們的表情必定精彩得很……   和德魯馬會合後,艾裡便以信鴿傳訊回基地,要紀貝姆、漢瑞等人帶著黑旗軍最精銳的主力部隊悄悄潛往這裡。   他自己則和德魯馬離開拉雅達,搜尋巴蘭軍的調動情報,為截擊做準備。   第二日,吉肯賽爾王弟的死訊便已傳遍了宮中所有人的耳朵。   巴蘭正處於非常時刻,當權者處理這種重大變故時的應變自是極為迅速。昨夜羅炎甩掉監守侍衛的事,立時被侍衛們通報給國王。於是,當親王府中吉肯賽爾王弟遇害後沒有多久,國王派來處理的人便及時趕到了。   果真是及時——不會來得太早,妨礙到羅炎對吉肯賽爾下手;也不會來得太晚,王弟殿下遇難的真實經過還來不及被在場目擊的任何人傳揚開去,所有知情者的口就都被封死。   於是,第二天人們所聽到的死訊,就事件結果而言是沒有錯的,但是殺害王弟殿下的兇手,則被推諉為身份不明的刺客,已被當場擊斃。   整件事,都和當晚一直在府邸中休息的凱曼使臣沒有任何關聯,沒有人以此為理由譴責凱曼殺害巴蘭皇族,破壞巴蘭與凱曼達成的協議。   隨後,巴蘭的大臣們便被國王召見。他們到達王宮時,發現好些天沒出現過的凱曼使臣已經靜立於堂上,對這次召見的內容大家都心知肚明。吉肯賽爾王弟一死,再也無人能阻攔國王陛下同意凱曼的要求。   不多時伊裡博蘭多王到了,果然如眾臣所料,例行公事的瑣事一處理完,他便向羅炎道:「關於前些日子貴國所提之事,經這些日子的考慮,小王已作下決定。請羅炎使官轉告尊貴的凱曼帝王,南征之事,巴蘭願效犬馬之勞,定會從逆賊黑旗軍手中奪回索美維秘道,恭迎凱曼聖軍。」   身為一國之尊,說出這樣低劣失格的台詞,伊裡博蘭多王卻毫無愧色,神態更透著諂媚。   五十多歲的鬆弛面孔,掛著年輕貌美的歌妓酒女做來都嫌做作的「媚笑」,實在是頗為可笑。不過,這一切是因四面楚歌之下,凱曼是他後半生權勢的唯一保障了。   可惜這番俏媚眼,算是作給瞎子看了。魔族出身的羅炎本就對人類討好諂媚之道不屑深究,凱曼與巴蘭之間的關係如何對他也沒有什麼意義,他根本無心體會巴蘭國王的示好之意。   聽他說完,羅炎只是冷淡地哼了一聲:「哦,知道了。你們什麼時候會出兵?」   仁明王向他下達的命令中,也包括有協助巴蘭軍找到黑旗軍基地的確切位置,所以羅炎才會開口問起。   至於與黑旗軍的戰鬥,仁明王等人雖是對羅炎的戰鬥力極有信心,但這種犧牲大、風險大的事既然有巴蘭當冤大頭,盡數交給巴蘭去做就好了。   伊裡博蘭多王笑道:「使者請放心。征討黑旗軍的隊伍,其實好幾日之前便已經開始調集,早在前日踏上征途!大約兩日後便會抵達我軍曾與黑旗軍交鋒的地帶,開始著手搜查黑旗軍的老巢了。」   想不到伊裡博蘭多王的行動會這麼快,殿內眾臣中響起了些許被壓低的詫異之聲,羅炎也挑了挑眉。   原來,這些日來,伊裡博蘭多王見王弟在朝中支持者甚眾,自己很難在群臣反對下同意凱曼使臣的要求,索性便打起了造成既成事實,截斷王弟他們退路的盤算。   於是他一面敷衍王弟拖延時間,一面暗中派人傳令給一支暫停在拉雅達之外,原本要南下支持凱曼主力對抗南方各國討伐軍的五千人部隊。   這支軍隊受命盡速調集隊伍改向西方行進,務必要盡快找出黑旗軍的所在加以殲滅,同時,必須保持行動上的絕密。   如果這支軍隊達成了國王交付的任務,接管索美維駐地,放凱曼南征軍進入南部,王弟他們就算再怎麼不甘心也無可奈何了!   心念轉動間,羅炎很快想到了其中關鍵,忽地笑出聲來。   「使者你這是……」國王不解地看著神態冷傲不馴的使臣,不知何故笑得如此歡暢。他以為自己這麼一說,使臣應該能推想出其中原由,瞭解自己對凱曼的忠誠之心。但是在自己同意凱曼要求時也一臉漠然的使臣,怎麼會為了這個而笑?   他自不知羅炎乃是想起這次艾裡為了保住王弟性命而費了那麼大力氣,卻原來是這樣的結果。無論艾裡昨晚成不成功,情況其實都不會改變,怎不令羅炎覺得好笑?   羅炎收斂了笑容,並不理會巴蘭國王的探問。   「你們的答覆,我會轉告仁明王。」丟下這麼一句,他便無視國王和朝中百官,轉身昂然走出宮殿,隨即飛上天空,如流星般向西北方飛逝而去。   雖然對艾裡的黑旗軍將要遭到的厄運,羅炎頗有些同情,但仁明王的命令,他並沒有違抗的能力。只要是仁明王說過的,不管他個人感受如何,該做的事就得去做。好在他現在唯一所在意的人,還不是這些普通敵人能傷害得了的,他做起來尚不必有什麼牽掛。   但是以後呢?這個念頭一閃現,羅炎便皺起了眉頭。   如果任黑旗軍的勢力發展下去,也許有一天,自己會受命親手毀掉她。傷害她是他最不希望的事,但他個人的意志,仍是抗拒不過血冥幻晶的魔力。   他不願去想像事情發生之後,自己將承受的痛苦會有多重……   如果現在讓黑旗軍因此次之事而瓦解,她或許便會脫離殺戮鬥爭,從此過著平和的生活。這麼一來,倒可以避免自己與她完全敵對的那日到來。   從這個角度看,這次的命令對自己而言,倒是難得地算得上是件好事了。   羅炎唇邊浮出個微帶嘲諷之意的苦笑,急速向拉雅達西北方的索美維一帶飛去。   既然如此,他會很乾脆地送黑旗軍的人們下地獄!   高速飛行中,勁風撲面,一般人恐怕難以呼吸睜眼。羅炎任由腦後長髮被強風舞弄飛揚,眼中卻亮起堅韌強悍的光芒。   對一個鬼魂來說,擁有個人房間未免有些怪異。不過琉夜的情況則有所不同。   她在妖精部族中地位尊崇,幾近於守護全族的神明一般,所以族人有整頓出專門的房子給她休憩。這房子在眾族人眼中的意義,便和外界人眼中供奉神祇的廟宇差不多。不過,經常受琉夜戲弄的蘿紗,為了在這小事上出口怨氣,堅持把琉夜的住處叫做鬼屋。   雖然「鬼屋」是令一般女孩子望之卻步的地方,她自己跑得倒挺勤快。此時,她便乖乖坐在這鬼屋裡,有些緊張地盯著靜靜端坐於床上的琉夜。   鬼屋的主人神色專注,全不似平時的精怪狡獪。因為她正在集中精神感應「時之流嵐」結界範圍內的情況。   蘿紗平日經常製造出一些吵耳響動,此時卻不敢打擾,乖乖坐著等她回神。   兩天前收到艾裡的信後,紀貝姆、比爾、漢瑞他們便帶著黑旗軍精銳離開妖精領域。如果在這實力虛弱的時候,巴蘭軍又向索美維駐地發動攻擊,僅憑基地剩下的人員是不足以與他們對抗的。   於是,在臨走前大家商量出了一個辦法——讓琉夜將時之流嵐的施展範圍擴大許多,把洛桑通往索美維秘道的通路也包含在內。這樣不需要以兵力應付,憑時之流嵐便足可同時守護住基地和索美維秘道。   敵人只要進入時之流嵐的範圍內,便會被結界干擾,找不到真正通往基地的路。   原本這只是以防萬一之舉,畢竟自從巴蘭與凱曼勾結的事曝光之後,巴蘭似乎就放棄了攻打索美維駐地的行動,卻想不到黑旗軍主力才離開的第二日,琉夜便感應到果真有巴蘭軍闖入了時之流嵐中。   時之流嵐果然派上了用場,這些人在裡頭兜兜轉轉卻一無所獲。只是現在主力不在,萬事都得小心為上,所以這兩日琉夜常花時間親身操控時之流嵐,以免出了什麼紕漏。   黑旗軍「二剩」之一的蘿紗沒什麼事情可做,便也常陪在一旁,關注情況變化。   半晌,琉夜終於睜開眼睛,蘿紗忙走過去問道:「情況怎樣?」   琉夜皺眉搖頭,很不滿的樣子:「還是老樣子。這些巴蘭士兵還真不懂得死心哪!都在結界裡繞了大半天了,還不放棄!」害她浪費了不少時間陪著他們耗。   蘿紗回想艾裡離開前,把黑旗軍交給了自己這些留守的人照看,當時大家都沒怎麼當回事,卻想不到還真的出了狀況,心中頗不安心,問琉夜道:「要不要讓大家做什麼準備呢?」   「不用了。」琉夜搖搖頭,嗤笑一聲:「再說現在基地裡剩下的人,不是尚未完成訓練的新丁,就是沒什麼戰鬥力的老弱婦孺,能抵得了什麼事?就算要做什麼準備,也無從準備起啊!」   她復又自信笑道:「安啦,安啦,相信時之流嵐吧,不會有問題的!   這可是當初費了我年輕美貌的生命才交換來的喔!如果連這些敵人都阻擋不了,未免太差勁了吧?」   正說著,她忽地神色微變:「咦?那是什麼?」   「怎麼了?」蘿紗剛被她的話安下一些的心,登時又提了起來。   時之流嵐的魔法力量,將侵入其內事物的訊息,準確地反映給它的操控者。琉夜闔上眼簾,潛心感覺結界內的異動。   「嗯……感覺是個人,從東南面的空中闖入結界,看來必定是個懂得飛行術的魔法師。」   「魔法師?」蘿紗緊張問道:「那時之流嵐有沒有可能被他破解?」   「喂,丫頭!你今天屢次侮辱我的職業能力哦!」琉夜佯怒道:「時之流嵐可是要用生命力作為交換,才能施行的究級古魔法啊!哪裡會是隨便來一個普通魔法師,就能破解得了的?放心吧,那魔法師也照樣會在裡頭大兜圈子的。」   蘿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是我太緊張了。」   而琉夜雖作出篤定的樣子安撫蘿紗,金色的眼眸中卻也隱藏著些許不確定的神情。那飛來的魔法師有著很強的氣息,而且,這股氣息帶給她一種奇異的似曾相識的不安感……似乎是個不可輕忽的角色。   但是,現在也只有寄望於時之流嵐的力量了。   艾裡和德魯馬一直在拉雅達附近,多方探聽有關軍隊調動的情報。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一直到紀貝姆等人帶來的黑旗軍主力與他會合時為止,他竟然沒有發現任何軍隊調動,或是將要調動的蛛絲馬跡。   那支接收巴蘭國王命令,前去討伐黑旗軍的軍隊被嚴令不得洩漏行蹤,保密功夫做得十分到家。艾裡等人亦不曾料到他們竟會在王弟死前,便被調去攻打黑旗軍,所以竟沒有查出此事。   直到他們與紀貝姆等人帶來的黑旗軍精銳會合後,才從拉雅達傳來了征討逆軍的五千大軍已在幾天前開拔前往索美維地區的消息。   艾裡等人所受的震撼自是毋庸贅言,而這次誤判可能帶來的後果,更是令他們憂心忡忡。   精銳盡出的妖精領域,一旦防禦上出了什麼意外,對上那五千大軍是全無招架之力可言的,留守基地的人們必定會全軍覆沒!   艾裡等人立刻整頓隊伍,全速趕回妖精領域。他們只求天神庇佑,妖精領域內的同伴們不要在他們趕回之前遇到什麼災難。 第八章 犧牲   受命剿滅黑旗軍的巴蘭軍,自來到索美維駐地附近後,便一直無法把握住自己所在的方位。軍中的指南針針頭亂轉,全告失靈;方向感最好,曾多次到過索美維駐地的士兵,也說不出大家究竟走到哪裡了;憑日月星辰來判定方向行走了兩天,但是按所瞭解的路程來算,應該在一天前便到達了,但到現在他們還看不到駐地的影子。   在他們眼前的,總是一條條迂迴轉折的山路。好不容易翻過一座山頭,張望前路,山路斗折蛇行,延向天邊,仍是看不到盡頭。   繞來繞去,巴蘭士兵們的腦袋都轉得快暈了,依舊沒有找到正確的路的跡象。   巴蘭士兵中,不安的情緒隨著疲憊的增加而不斷上升。領軍的軍團長則苦於找不出究竟是什麼地方不對了,盲目地帶領著軍隊在時之流嵐中徒勞地打轉。   時間,就在其中漸漸流逝了。巴蘭軍的情況仍毫無進展,天色已經將要暗了下來。   薄薄的暮色自東方天際出現,並迅速蔓延向西,將大片土地收納入它的羽翼之下。   軍團長猶豫著是該讓軍隊暫停下來,結營休息一晚,還是該繼續行進,待找到正確的路,確定周圍安全了再來休息?這個地方頗為怪異,總令他覺得不安。   此時,隊伍中忽有幾個士兵叫喊起來:「那是什麼東西?!」   看到他們的手指向天空,眾士兵紛紛抬頭向那個方向張望。大多數人還沒來得及找到那人叫喊的東西是在空中哪個方位,便有一人驀地自上空落了下來,擋在隊伍的前面。   在巴蘭並不是經常可以見到能在天空飛行的魔法師的,士兵們微微鼓噪起來。見這人來勢異常,軍團長示意部下安靜,戒備地看著這突然出現的魔法師。   對方的長相並不魁梧兇猛,除了那血紅的雙眼和他額上的紅石給人以邪異詭譎之感外,這人儒雅俊秀的相貌並不具有多大的威脅性。   不過魔法師不像普通戰士,本就難以從形貌上看出強弱。   從軍團長約束部下的行為,羅炎猜出他便是這支隊伍的軍官。懶得理會對方會怎麼猜測自己的身份和來意,他直接向軍團長道:「你們是巴蘭國王派來攻打黑旗軍的隊伍嗎?」   未想到在這裡會有人能一口道破自己的使命,軍團長驚疑不定地打量著羅炎,不知該不該答覆。看他這般神色,羅炎便知自己沒找錯對象,直接進入下一個問題。   「你們是不是迷失了方向?多久了?」   問題來得太快,而羅炎身上自有一股凌駕凡人之上的威勢,軍團長不自覺地張口便答:「在這一帶,已經轉了一天多了。」   果然。   羅炎聽了,更加確信了自己的猜測無誤。   自追趕先行的討伐軍來到這一帶後,他便察覺到些許異樣。這裡似乎是在某種古魔法的作用領域內。   警惕著飛行了一陣,發現並沒有受到任何魔法攻擊,他便推測這是某種溫和的防禦性魔法,只是究竟有怎樣的作用,一時還不能確定——他經歷過無數戰鬥,攻擊性的魔法才是他所長,防禦魔法則瞭解不深。   直到發現耗費了不少時間卻還沒有離開這一片山區,他才開始懷疑這魔法是否扭曲了時空,以隔斷通往它所保護的區域的路徑。   如果是這樣的話,先行的巴蘭軍隊應該也被困在這一帶。於是他飛到高處盤旋俯視,終於找到了這支隊伍,證實了他的猜測無誤。   「咦?」   琉夜輕道,引來蘿紗的疑問眼光。「怎麼了?」   「那個飛來的魔法師和巴蘭軍隊會合到一處了。難道是同夥?」琉夜解釋道。   結界感應到那魔法師的氣息向巴蘭軍隊接近,這是讓她有些意外,但她並不認為這會給情況帶來什麼變化。   然而,她隨即面色大變地站起身來。「不可能!」   從她凝重的樣子,蘿紗感覺到事情的嚴重,也緊張地起身追問:「到底出了什麼事?」   巴蘭士兵們,震驚地看著突然降落在他們前方的羅炎。   在問過軍團長几句沒頭沒腦的話後,羅炎便沒再多理會這些軍人,轉過身緩步走著,一邊深思著什麼。   巴蘭軍人雖不明白這人究竟要幹什麼,但看他身上自然而然地散發出一股至尊無上的的氣勢,像是個來頭不小的人物,一時也不敢過去對他無禮。   解讀魔法的痕跡,他發現這魔法應已持續了千年以上。強大的魔力流轉於結界之間,力量並沒有比最初施術時衰減多少,更具有自我維護的功能,如同有生命般地守護著這個地帶。這必定是非常高等,甚至是終極的防禦魔法。   他不大瞭解防禦類魔法,當然更不可能揣摩出這魔法的玄奧,找出破解的辦法。   事實上,這樣強的魔法應屬終極的古魔法之列,有沒有存在破解的方法尚要打個問號。   不過,他並不需要瞭解這魔法的秘密或是破解的方法。只要它是魔法,流動著魔力,他只需以逆魔法消解掉它的魔力,魔法的效力便自然無法維持下去。   羅炎站定身子,向前方伸出右臂。張開的掌心前方,不斷浮現出悅目的銀色光芒。銀芒迅速變得淡薄的同時,呈半圓形不斷向四面擴張。就連這些不通魔法的士兵們,也能感到這定是種非同尋常的力量。   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大家都感覺到將會發生什麼奇異的事情。   銀芒不斷擴散,漸漸地,巴蘭士兵們眼中的景象如同一張被火燒著了的畫紙,從銀芒閃爍之處開始扭曲消融。   盤旋曲折、交錯繁複的山道不見了,蔥鬱挺拔擋住人視線的樹林不見了,展現在他們面前的完全是另一副景象。   他們發現自己立足於一塊山岡之上,前方雖也有山巒起伏,卻不再是先前那望不到邊際的詭異模樣。   寬廣的山脊上鋪著大片的樹林,其間或能看到鱗鱗的水光。樹林之後,是迥異於森林景象的田園風光。大片農田井然有序地羅列著,包圍著一座頗具規模的村落。   其中的建築屋舍,既有憑依林木而架設的木屋,也有人族建造的普通房子。妖精領域,第一次毫無防備地在外敵眼前展露全貌。   從前幾次和黑旗軍打交道中,巴蘭軍人已經知道黑旗軍中有極為少見的妖精族戰士。見到村落中的妖精樹屋,軍團長便知道這必定就是自己要找的黑旗軍的基地了!   「時之流嵐在巴蘭軍隊周圍造成的時空扭曲,正在被一股奇怪的力量還原!現在他們可以直接闖入這裡!」   聞言,蘿紗瞪大了眼睛。一方面是因為琉夜說的話,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向來一副老神在在模樣的琉夜,這次面上難得地露出了驚惶之色。   她隨即明白過來。失去時之流嵐的保護,現在的基地便等於是砧板上的魚肉,只能任人宰割。琉夜儘管經歷過千年風霜磨礪,但這次的大禍足可令妖精全族滅亡,關心則亂,一時失了主張也不奇怪。   只是理解是一回事,自己的心中能不能產生同樣的反應,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時常出現的那種與所處環境格格不入的感覺,此時又再次在心中浮現。   明明從道理上是知道現下事態的嚴重性,卻如同在不甚投入地看一幕由自己出演的戲,頭腦太過理性客觀地分析看待這一切,心並沒有被牽動。   看著琉夜慌神的樣子,蘿紗知道自己大概永遠不可能像她那樣,因應外界的變化而從心底湧出純粹的情感。   對自己這樣的一面,她也不知道這究竟是好,還是不好。當周圍的人都在歡呼或是落淚的時候,自己卻感受不到同樣的激情。   這種時候,便會覺得自己是個與周圍的人格格不入的異類。不想讓人們覺得自己異常,只得在臉上堆起和他們相似的表情。   只是漸漸地,變得越來越討厭那個虛假偽飾的自己。   但是,在這個時候,這種性子卻能令她比常人更加能夠保持冷靜。   看琉夜亂了方寸不知所措,蘿紗深吸一口氣,向她大聲道:「告訴我敵人在什麼地方?」   命令式的口氣在混亂的時刻,往往有著安定人心的力量。琉夜終於回神,答道:「在東南面十里處的山崗上。現在開始向我們這裡移動。」   「你就留在這裡,繼續催動結界,和那股消解時之流嵐的力量對抗。如果對方先力量用盡,你必須讓結界的作用盡快恢復!」蘿紗邊說邊向朝屋外跑去。   「我得把事情告訴大家,讓他們盡快撤離!然後我去盡力拖延那些士兵一陣。」   此時時間緊迫,容不得婆婆媽媽。儘管知道所謂「拖延」,風險必不會小,琉夜只是叮囑道:「丫頭,小心點。你若有什麼閃失,艾裡回來我沒準得再死上一次。」   「知道了!」蘿紗頭也不回地跑出門去。琉夜則抓緊時間坐回床上開始冥想,全力控制時之流嵐,與破解結界魔法的怪力對抗。   蘿紗找來埃夏、妖精族長等幾個能管事的人,把結界失效,大軍逼近的消息告訴了他們,要他們立刻組織基地中的人們全速撤離,暫且逃往深山的密林中躲避。   蘿紗居然也能扳起臉說正事,這本身便似乎已經說明了事態的嚴重性。眾人不敢怠慢,各自分頭去通知召集所有人緊急撤離,基地中很快便陷入一片忙亂景象中。   好在蘿紗先把事情交待了領頭的幾人,由他們出面組織,場面雖亂,卻是在有序地進行著。   忙碌中,埃夏發現已不見蘿紗的人影,便抓住身旁一個人問她的下落。   「她往西南方飛去了,說要想辦法盡量拖延巴蘭軍隊一陣,好讓大家可以逃得遠些。」   埃夏顯出些詫異之色:「想不到這時候她還挺有擔當的。」   「是啊!大敵當前,艾裡他們又都不在,本來還真亂了手腳。」旁邊有幾個幫忙的人聽到了,也湊過來道:「好在看到她那麼鎮定、毫不畏懼的樣子,就好像有了主心骨,一下子便不那麼慌了。」   「嗯!覺得現在的她,真的夠格擔當『聖女』的名號哩!雖然平日裡毛毛燥燥笨手笨腳,不僅沒什麼用,還經常弄出些破壞來。『聖女』的名號象徵性大於實用性,不過……」   「……喂,你是在誇她,還是在損她呢?」   見黑旗軍的基地終於露出真容,巴蘭軍團長明白是這神秘魔法師相助,上前想向羅炎恭維客套幾句。還來不及說,便被羅炎不耐煩的一聲:「別廢話,快點走!」給堵了回去。   防禦結界的力量不斷地修復被逆魔法消解的漏洞,羅炎只要一停止逆魔法,巴蘭軍就又會陷身扭曲的時空。看軍團長不乾脆點走,還上來廢話,羅炎大不耐煩。   在全軍士兵前被人這般輕視,軍團長面子上自是掛不住,暗生惡念,心中發狠道:「現在要仰仗這魔法師的力量抓到黑旗軍,不能把他怎樣,等到事情一了,必定要讓他死得很難看!就算他是上邊派來協助自己的,到時只推說他在戰鬥中被頑抗的黑旗軍殺死,也沒人能責怪到自己頭上……」   羅炎哪管這些人在轉什麼念頭?一邊施放逆魔法,一邊隨同巴蘭軍向妖精村落進發。   走了一陣,巴蘭士兵又鼓噪起來。他們看到一條人影自村子方向飛了過來。那人的速度似是快極,片刻間人影便從沙粒般大變得看得清大概,竟是個年輕女子。黑色長髮隨風飛揚,襯得一張纖秀小臉雪一般的白。   先前那神秘魔法師見她來了,命令巴蘭軍團長道:「你們繼續走!」   言罷,他足一點地飛上天空,在遠處截住那女子。兩人虛懸半空,相對而視。有巴蘭士兵望見兩人口唇翕動,似乎在說什麼,只是山間風聲甚大聽不真切。   「是你?!」   想不到應該為凱曼在前線作戰的羅炎會出現在這裡,蘿紗頗為震驚。他旋即想到凱曼為了闖過秘道,派他來協助巴蘭對付黑旗軍,也並不奇怪。   只是,這下子事情就糟糕了!在這人面前自保都困難,要想用什麼魔法來拖延巴蘭軍行程,豈不是班門弄斧?   「你讓開吧。黑旗軍必須滅亡。」羅炎溫和地看著蘿紗,口中卻吐出殘忍的話語。   「為什麼?」看羅炎的神色,毀掉黑旗軍之心竟極為堅決,蘿紗不由為之愕然。   以往她雖也曾數次和羅炎敵對,不過感覺上他都是被迫而為,對自己等人還頗為維護。這令她難以把他當作真正的敵人,反而有種莫名的親切感。   但這次,他卻真是決心要毀掉自己的地方?!   而她迅即收住了沒有意義的疑問,斂去多餘的表情,以濃重的敵意專心瞪視羅炎。他本來就是敵方陣營的人,就算之前雙方並不彼此憎惡,當時機需要時,一樣會立刻演變成你死我活的敵人。只憑過去的觀感,便斷定他不會真正傷害自己,是自己太天真了!   察覺到仍自他身上源源散發出來的淡淡銀光,她略一怔,便想到時之流嵐的失效必定就是因為他了。時之流嵐千年來不曾被人撼動分毫,當世應也只有身為魔王的他有這能力破解。   羅炎曾經把自己發出的黑暗波還原為魔法精靈,以這種能力,要令結界失效也不奇怪。   瞥見下方的巴蘭軍,仍不停留地繼續向村落行進,她開始召聚魔法精靈。不敢妄想打敗羅炎,如果能逼得他全力應付自己,無暇繼續消解時之流嵐的魔力,琉夜便能恢復結界的作用,讓下方那些巴蘭軍隊無法到達村落!   「哇!快看!」正向妖精村落行進的巴蘭軍隊中,不少士兵回頭望向半空中那幕奇景。   大片熾烈的火幕包圍了那神秘魔法師所在的位置,藍色的閃電不時洞穿火幕,白色的風刃將火舌切割斷的一瞬,火焰隨即又舔舐而上,將裡頭的人緊緊包裹。   立身火海之外的年輕女子,還在持續不斷地召來一道道瑰麗卻致命的魔法。   士兵們無法想像有什麼人能在這樣的攻擊下活命下來。   有人驚歎道:「那魔法師不是死定了?」卻被長官冷冷喝令:「別管別的事,趕緊趕路!」   然而,蘿紗卻自知自己的魔法全然不能傷到羅炎分毫。那淡淡銀芒呈球狀包圍住他全身,再凌厲的魔法碰不到他便被化解為魔法精靈。   他自身強悍的體質更是不懼火焰高熱的傷害,他不需要動用別的力量,便能輕鬆應付自己的攻擊,那化解結界力量的銀芒仍在繼續作用著,這樣根本不是辦法!   她猛然伸出左手,對著左下方蜿蜒而行的巴蘭軍隊。濃黑的暗精靈迅速在她手前聚斂。   不能阻止羅炎破壞結界,那麼就消滅巴蘭軍隊!雖然仍有羅炎可能破壞村落,能減少敵人一分力量總是好的!   火幕中忽然閃出羅炎的身影,急速向她迫近。羅炎的視野雖被火光佔據,但魔法師對魔法力量的敏感,仍及時察覺到蘿紗正準備動用黑暗波,而且目標不是自己。   黑暗波,那個魔界名字最長的德拉古達家族維洛公爵的拿手好戲,如果蘿紗能完全發揮它的威力的話,一擊便能消滅巴蘭軍的大半軍力。   他不會在乎這些巴蘭人的命,不過如果這些人在這裡死了,便意味著他得親自動手對付黑旗軍。既然能夠利用,不妨物盡其用。   所以他選取了最快速的方法迫近蘿紗,要截斷她施放黑暗波。   蘿紗狼狽地飛身後退。羅炎同時精擅武技她卻不會,如果被他近了身,鐵定死得很難看。   不斷後退中,黑暗波勉強向下方的軍隊發出,卻被羅炎更快地擋在前面,再次被還原回暗精靈本質,化為絲絲黑氣消散。   「該死的!」惡劣的形勢,讓蘿紗忘了女孩子的教養罵了粗話。   「不用浪費力氣了。反正沒有村子裡的那幫人,你也可以像過去一樣生活。不必這麼勉強。」   羅炎說話的時間,蘿紗又勉力幾次嘗試攻擊巴蘭軍隊,都被速度敏捷的羅炎攔下了。   雖然他似乎不想傷害她,沒有主動發出任何攻擊,但這樣下去蘿紗終是無法阻擋巴蘭軍隊逼向村莊。   「才不是這樣!」蘿紗咬牙應道,雖是深冬,汗水卻一滴滴順著有些發白的面頰滑落。艾裡臨去時的話,似乎又在她耳邊響起。   「我不在的時候,黑旗軍就交給你們了。」   「有我在,不會讓這裡有什麼麻煩的!」   自己當時,信心滿滿地承諾過不會讓村子出事的!跟在他身邊這麼久,她知道當艾裡得知他心目中的安身之所索美維村被毀時的憤怒痛心。   如果這次村子又被人破壞,他知道後一定會很難過的……   而且村裡的那些同伴,是自己十分珍視的人。如果能逃過這次劫難,他們中大多數人都會有美好的未來吧……她不想看到他們發生什麼不幸!   雖然經常對事情反應淡漠,但她知道這一次,不論要付出多少代價都要阻止這件事。   在她徒勞地繼續攻擊羅炎,一串咒文忽然自她的記憶深處緩緩浮了上來,泛著淡淡的悲傷色彩。那是幼年時翻動母親的魔法書時,偶然記下的複雜咒文。   當時只是想用這來博得母親的誇獎,對魔法還一竅不通的她自然不可能使用。而在長到懂得了魔法的年紀後,想到這個咒文便會感到悲傷,便將它丟到記憶的角落不再想起。   因為,它和母親用來封印魔王的神之永眠屬於同一類魔法,都是神魔之外的種族一旦使用,便要付出巨大的生命力作為代價的終極古魔法。   連她自己,也想不到在這麼多年後仍能清晰地記起這個咒文。幾乎是反射性地要把它再度埋入記憶深處,這時,她看到巴蘭軍隊如同一條黑蛇,蜿蜒逼近村落的畫面。   她心中突然覺得,也許自己會在這時想起這個咒文,就是因為下意識地知道,能靠它扭轉局面。   細一推敲,也確實只有它能解除眼下的危機。   雖然要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不過以一條性命換得村莊中數百人的平安,還拉到數千巴蘭士兵作陪葬,也算是很值得了。   把聲音壓低到微不可聞的程度,她開始默唸咒文。魔法精靈以奇特的方式,迅速聚攏過來。   羅炎自然察覺出異樣,卻並不見她要向巴蘭軍隊或是自己攻擊的樣子。魔法精靈並沒有在她周圍具現為任何魔法,而是源源不斷地進入她的身體內,化為浪潮般澎湃激盪的魔法力,不斷在她身上流轉。   逆魔法無法對被人吸納於體內的魔力發生作用。雖然羅炎感覺到她正在進行一個非同尋常的強大魔法,但在這樣的情況下,他找不到可以在不傷害她身體的前提下,令她停止發動魔法的辦法。   片刻間,蘿紗體內的魔法力已經被吸納入的魔法精靈的力量增長至極高的程度。遠遠超過平時身體負荷限度的魔法力,自然變得非常不穩,開始急劇的動盪起來。   羅炎竭力忽略越來越濃的不安預感,想逼近她將她擊暈。但蘿紗卻一邊召喚魔法精靈,一邊靈活地在空中兜起了圈子。   以魔法飛行時,速度不比腳踏實地的與武者搏鬥,羅炎有勁使不上,速度並不比她快多少,一時也追之不及。   「……納入己身,沉抑至低,至微,躍然之勢方得至高,至強……   吾願聆聽生命女神之吟唱,以至上之生命之力引領光龍之刃牙……   萬物同浴光之聖恩!」   強大得遠遠超出蘿紗身體承載限度的魔法力,在她頌唸咒文時以特殊的方法強行壓制住,令其無法跳蕩散逸,更被壓縮成一個極小的魔力之球。   強行的壓制,令這小小的魔力之球蓄積了強得異乎尋常的向外衝突的力量。然後,在羅炎能阻止之前,咒文終於完成。   一瞬間,魔力之球急劇膨脹開來,耀目的強光從蘿紗體內放射出來。遠在妖精村落中的人們也不由得擋住眼睛,扭轉了頭。   而在蘿紗方圓五里的區域內,受到的破壞要強烈數千倍。   任由魔法源源不斷地從身體帶走力量,蘿紗細緻的脖頸軟弱地垂下,陷入了半昏迷狀態。半闔的眼睛,瞥見強光如同有形的利刃般,洞穿了下方的數千具人體。   目光所及,處處是耀眼的白色,如同傳說中的美好天堂。士兵們的哀嚎令這裡變成了一個純白色的,潔淨無瑕的恐怖地獄。   強光也帶來了強熱。雖然身處施法時自動會出現,保護施法者免受傷害的小結界中,蘿紗仍可以感覺得到這裡已經熾熱得如同被烈火燒灼一般,草木和人體相繼被燒化,山石土地也迅速變得焦黑。   儘管受魔法自發的結界保護,蘿紗自身沒有受到什麼傷害,但她知道這不會對結果有任何改變。沒有死於這魔法的威力,生命力也會很快被這「光之炎獄」吸乾。   數以千計的士兵,連究竟發生了什麼都不清楚,肉體就被化為虛無。死亡的景象充斥眼界,焦臭的氣息,縈繞在她喉邊。   她不知道自己是真的聞到了,還是目睹太多悲慘的死亡而產生的幻覺。   好可怕……   好悲傷……   雖然這些都是自己的敵人,但是,還是從心底湧上深沉的哀傷。   犧牲自身以阻止敵人,並沒有感到想像中的崇高,或是恐懼,或是不甘,只是一片悲哀。   為了不能阻止事情走到這一步而悲傷,為了生命不能用在更美好的事物,只是平白耗費在彼此殺戮上而悲傷……   母親,你犧牲自己時,也是這樣的感受嗎?   完全喪失意識之前,蘿紗腦海中掠過這個念頭。一滴淚水,緩緩從頰邊滑落。   強烈的光芒烈焰,也無法逼近猶自懸浮於蘿紗前方的羅炎身軀。   沒有理會哀嚎中的巴蘭軍隊,他只是怔怔望著蘿紗軟垂下來的身子。   當蘿紗終於完全闔上眼睛,失去意識的身體沒有了魔力的支持開始下墜時,他上前橫抱住她。   如同對待珍寶一般,他用輕柔的動作將她放回地面,便單腿支地靜靜凝視著她的面孔。   探索的目光,像是在她的容貌中尋找著某人的影子。熾熱的烈芒熾炎在他們身旁閃耀呼嘯,他們之間的安謐寧靜的氛圍卻不受分毫影響。   不知多久,「光之炎獄」的光芒和熱量漸漸散盡,羅炎終於也有所動作。   他站起身,四向望了望化為一片白地的山坡,歎了口氣又看回蘿紗臉上。   「想不到,你竟這麼堅決。就是不要自己的命也要救那些人嗎?」   沉默持續了片刻,他似是終於作了決定。   「既然如此,這一次我便不再向他們下手。」   最後看了一動不動的蘿紗一眼,他騰身而去。   不知又過了多久,山坡下傳來騷動的人聲,越來越向這裡接近。   原來埃夏他們見白光過後,這座山上的一切便都被摧毀。巴蘭軍隊既已完蛋大吉,琉夜也發現結界再次恢復了作用,村子裡的人就沒有了逃走的必要。   一些人留在村子裡整治安頓,埃夏、琉夜等人擔心蘿紗安危,便過來找尋。   山上除了被燒得光禿烏黑的石塊下,再沒有可以遮擋視線的東西。   因此他們很快便發現了蘿紗,快步跑了過來。   見聖女一動不動地安詳躺著,剛才的魔法聲勢又非一般魔法能比,眾人心中都做出了最壞的猜測。   琉夜神色沉凝地探了探蘿紗的呼吸和脈搏,皺起眉頭,深深歎了口氣。看她這副神色,周圍眾人已經猜得到她的答案,但還是有人不死心地問道:「她怎麼樣了?」   琉夜依舊神色肅然,皺著眉搖搖頭。   沉重的空氣,在眾人上空瀰漫開來。燒灼得烏黑的山頭,一切看來都是那樣蒼涼荒蕪。圍在蘿紗身邊的人們,心也似乎被這一路上來所見,大片大片的黑色所填充,沉澀壓抑得說不出話來。   聖女為了保護大家而犧牲,今後,他們又該怎麼辦?   「奇怪啊……怎麼會這樣?」琉夜喃喃自語著。   「什麼意思?」埃夏隨口應道,眼睛仍是黯然地盯著蘿紗。   他忽地跳了起來,撲到蘿紗身前,大叫道:「我,我看到她眼睛動了一下!」   「什麼?」   「真的嗎?」   周圍眾人心中雖覺得不大可能,聽他狂喜的口氣,總是抱了些許希望,跪坐到蘿紗周圍緊盯著他。   琉夜奇怪地看著大家興奮的樣子,不解道:「你們幹什麼這麼興奮?   她還活著,動動眼皮當然再正常沒有了!」   「……」眾皆默然,呆然望向一臉理所當然的琉夜。   「那麼,你剛才又歎氣,又搖頭的,到底是什麼意思?」埃夏輕聲問道,卻似是勉力克制才能保持音調的平穩。   「那個?我只是覺得很奇怪,在感歎而已啦!她剛才用的明明也是和時之流嵐同級數的終極古魔法,應該要以生命力作為代價的。當初我都死了,怎麼她竟然會沒事?難道我的力量還不如她嗎?」   顯然琉夜是受到不小的打擊,她的神情是真的在苦惱。   眾人哭笑不得。正想埋怨她幾句,為什麼不給大家解說清楚,忽地有人叫了起來:「蘿紗她醒了!」   大家都把注意力轉回蘿紗身上。果然見她睫毛輕顫了幾下,緩緩睜開眼睛,怔怔仰望天空。   在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呼喚聲中,她終於回神。想要起身,才動了一下,她皺起眉頭痛呼:「啊,好痛!」   「哪裡痛?」大家又都關切問道,不敢碰她身子,生怕觸動了什麼傷口。   「全身都很酸痛……」   琉夜經驗老道地安撫眾人:「別擔心,這只是體力透支引起的,休息個幾天就沒事了。」   眼光從琉夜、埃夏和其它人面上一一掠過,蘿紗這時才完全清醒過來。看看自己的身體,她茫然道:「我還活著?怎麼會?」   「我也弄不明白呢!」琉夜大有同感地點頭:「按理說,這種以生命力為代價的魔法,一旦發動,需要的巨大魔力就會把我們的生命吸乾。從沒聽說過有動用了這類魔法,還能活下來的人呢!」   「我……還活著?」蘿紗喃喃道,神色忽地變得蒼白。她想到了一個可能。   能吸乾普通人類生命的魔法,卻沒有吸乾自己的生命。唯一的理由,就是自己有著遠勝常人的生命力。   就算是自己有魔族血統,魔族中也不是個個都有不朽的生命力的。   而她所知的人中,恰恰有一人有著強大的自愈能力及近乎不死的生命力……   自己,到底是什麼來路?   她不敢再胡思亂想下去,生怕會得到令自己害怕的結果。   天廬惡搞小劇場 飛行術背後的秘密   ……如果現在讓黑旗軍因此次之事而瓦解,她或許便會脫離殺戮鬥爭,從此過回平和的生活。這麼一來,倒可以避免自己與她完全敵對的那日到來。   從這個角度看,這次的命令對自己而言,倒是難得地算得上是件好事了。   羅炎唇邊浮出個微帶嘲諷之意的苦笑,急速向拉雅達西北方的索美維一帶飛去。   既然如此,他會很乾脆地送黑旗軍的人們下地獄!   高速飛行中勁風撲面,一般人恐怕難以呼吸睜眼。羅炎任由腦後長髮被強風舞弄飛揚,眼中卻亮起堅韌強悍的光芒。   ——出自十二集第七章   末   柔順的長髮,繼續在強風中恣意飄飛、飄飛,很快會變得硬直乾澀,打起結來。   頂著雞窩頭的魔王,繼續目光陰狠地轉著血腥的念頭……   ——所以,經歷過一次長途飛行後,魔法師們,尤其是美型的魔法師和女魔法師們!如果你們不想失去你們的fans,請務必記得好好梳過頭,把打結的頭髮理順了再出場!   ——出自《天廬魔法完全使用守則》 【第十三集】 第一章 反攻拉雅達   這一年,神聖聯盟的各個國家經歷了一場數百年不曾發生的混亂局勢。聯盟中部與北部的國家,面臨著天廬強國凱曼的鐵蹄的節節進逼,而聯盟內部,也是暗潮湧動內亂重重。或是結有仇怨的國家趁時局混亂之時復仇報怨、或是掌權者希望本國在將來的鬥爭中能處於比較有利的處境、或是各國內部的野心家們藉機爭權奪勢,聯盟中的許多國家陷入了種種紛爭,版圖不斷地發生著變化。   憑借在南方各國中數一數二的強大軍力,巴蘭在這一年的動亂中,從一個普通小國一躍成為南部最大的國家。它的領土向北擴張至魔翼森林邊緣,形狀變得如同一片心形葉片。首都拉雅達正位於葉心之處,左側有魔翼森林構成天然防線,堅強的巴蘭大軍集中於右側防線,令反巴蘭的國家組成的討伐軍難越雷池半步。   因而,雖說巴蘭這些日子來,因為與凱曼勾結之事,處境頗為困窘,但在拉雅達,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市井平民,並沒有多少人認為固若金湯的巴蘭防線會在短期內崩潰。儘管拉鎮雅達人都在為自己國家的未來擔心,對於短時間內的安危,倒也沒多少人太過憂慮。拉雅達城上空的空氣,一直持續沉悶著,卻還不至於動盪不安。城中的人們日復一日地重複著往常的生活,並以為這樣的平靜日子還會繼續下去。   沒有人察覺到,在拉雅達城外不遠的一座山頭,危機已經悄然迫近。   以遠視鏡審視拉雅達,確定城中並沒有任何異動後,艾裡放下遠視鏡。   「這一次要採用什麼計策嗎?」   這句話,是艾裡向站在身邊的紀貝姆發問的。這段時間來,黑旗軍所有的行動計劃幾乎都是由紀貝姆制定,事情的結果也充分證實了他的智謀確實值得大家的信賴,艾裡已可以放心地將每次行動的具體方法交給他來謀劃。   「不需要什麼特別的計策。他們料想不到我們已經潛入離他們這麼近的距離,而且附近的兵力已經被調去攻打……」紀貝姆略頓了一頓,沉穩的眼神中洩漏出些許動搖,不過只一閃就又被他壓下:   「……攻打妖精領域,目前正是他們實力最空虛的時刻。這已經足以讓我們獲得勝利。」   雖只是短暫得稍縱即逝的停頓,艾裡已經發現了紀貝姆剛才的動搖。或許是因為他也有著同樣的思緒。   昨日黑旗軍剛開始折回基地救援,艾裡便果斷地命令軍隊停下,掉頭繼續趕赴拉雅達。才剛和首領會合要前往拉雅達,首領卻突然下令立刻折回基地,走了沒多遠又停下來,掉頭再度前往拉雅達,這樣的反反覆覆自然令黑旗軍的士兵們覺得有些不安。不過,此事倉促之間也解釋不清,更可能動搖軍心,艾裡便索性不多作解釋,只是以難得一見的果決號令和毅然神色來調動部下,沒有洩漏出半分遲疑動搖。   而實際上,對基地安危的憂慮卻一直在艾裡心頭盤繞。只是記著紀貝姆說的一番話,他才強行壓抑下趕回基地的衝動。   「請停下軍隊。我們不能現在回去。」   黑旗軍剛剛開撥返回基地時,紀貝姆趕到艾裡身邊,向他低聲建言。   在這麼緊急的時刻,紀貝姆竟會有此舉動,這令艾裡相當驚訝。但知道紀貝姆素來行事沉穩,這麼做必定有其理由,艾裡沉默地看了他一眼,便號令眾部屬停下軍隊。隨後他翻身下馬,逕自走向路邊林木掩映處。   「告訴我理由。」   「我認為,攻打基地的巴蘭軍已經在三天前出發,如果他們有辦法打破守護結界,現在便已攻入基地,我們日夜兼程也趕不及了;如果他們無法闖過結界,匆忙趕回的黑旗軍已成疲憊之軍,也抵擋不住巴蘭精兵,徒然造成傷亡,於事無補。」   紀貝姆眉目間憂色重重,卻仍是極端冷靜地分析眼前的狀況。艾裡猛然醒悟,自己關心則亂,行動確實太過孟浪了。他沉吟道:「那麼,你覺得我們該怎麼做?」   「繼續原先的計劃,突襲拉雅達!」紀貝姆斬釘截鐵答道。艾裡驚異地望著他,聽他解說。   「倉促趕回的話,無論情況如何都是有害無益。既然我們已經潛入了這裡,索性便繼續前進,一口氣攻下拉雅達!如果我們的行動夠快,巴蘭軍便可能顧不上尋找我們的基地,被調派回來援救首都。   這是我們眼下唯一可能幫助基地擺脫危機的方法。」   縱使紀貝姆再睿智,也料想不到蘿紗將會捨身施放終極古魔法,令進犯妖精領域的巴蘭軍隊全軍覆沒。他只是根據當下的情況,向艾裡提出最明智的對策。   只是……明知基地中的人們面臨危險,卻不立刻趕回,反而背道而行去攻打敵城,似乎與一般意義上的救援相距甚遠。   艾裡默然凝視紀貝姆。只見他仍是一貫的木口木面、死氣沉沉的神情,令人難以捉摸。看了片刻,艾裡忽地呼出一口長氣,轉身號令等候在旁的部下,立刻調動隊伍繼續前往拉雅達。   從紀貝姆過去的表現來看,他應與蘿紗有著不淺的淵源。艾裡相信紀貝姆雖未曾明言,對蘿紗的關心,恐怕只會在自己之上。他所說的,應是對基地最有幫助的方法。所以,艾裡選擇相信他,按他的決斷行動。   只是,相信紀貝姆是一回事,卻並不意味著他就能夠因此放下心來。這只是沒有選擇下的選擇。   調動麾下黑旗軍全速趕往拉雅達的途中,艾裡心中的憂慮沒有被繁忙的軍務紓解幾分,反而累積得愈加深厚。為了避免動搖軍心,他在眾人面前,只能擺出一副胸有成竹的鎮定模樣。這股鬱結於內的憂慮,化為對下令攻擊妖精領域的巴蘭國王的怒火,和一股連他自己都有些驚訝的暴戾之氣。知道內情的幾個最近身的同伴都看得出來,首領看似平靜寧定的表象下,實則已是一觸即發……換句簡單的話說,就是他快抓狂了!   現在,拉雅達已近在眼前,艾裡之前強行壓抑下的火氣也漸漸浮了上來。   「你說的不錯。」他出聲贊同紀貝姆剛才的論斷,遠眺那座城池的藍眸閃過凌厲的鋒芒。   前方多山的地面漸趨平緩,圍出一大塊盆地,拉雅達靜靜坐落其中。城中的人們都以為自己身在不可能有敵人出現的安全後方,從遠視鏡中可以看到,城中一片平和景象,人們如往常一般出入城門。整座城安靜,無防備。只要伸出手去,拉雅達便是自己掌中之物。   「該是讓那些拉雅達人醒悟過來的時候了。」冷冷的話音自薄唇中緩緩吐出,帶著一股森然肅殺之氣。戰意彷彿化作了可見的火焰,在他身上越燃越盛。   確實有股逼人的氣勢,不過……平日見慣了艾裡沒脾氣般的溫和模樣的同伴,看到他現在這副情形,非但無暇生出什麼崇慕敬服,倒是一個個心中發毛--艾裡他真的不正常了……   雖是如此,德魯馬仍是走過來聽候他的號令;比爾停止擦拭鐮刀,站起身來,眉宇間透出無懼廝殺的戰意;漢瑞等其它部屬也都振奮起精神,做好了戰鬥的準備。   他們知道,不管艾裡表現出怎樣的一面,這個男人仍是自己所追隨的那個黑旗軍領袖。要不了多久,他將帶領他們展露出黑旗軍的力量。黑旗軍的名號,將不再只是個莫名其妙竄出來的無名勢力,它將在這席捲整個大陸的紛亂中扮演重要角色。   拉雅達的城門,今日的光景也一如往常。城外的商販菜農進城忙著做買賣,城中的閒人們三三兩兩出城遊玩,進進出出的人令城門不算冷清,也不至於太熱鬧,一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景象。   但是,如果一切都正常的話,那明晃晃閃來閃去的東西,又是怎麼回事?   城門下一個衛兵張大了口,瞪著前方景象,腦中冒出這麼一個大大的疑問。   在他前方,十多個衛兵圍著五六個入城的人盤查。先前衛兵見這幾個男人推著一輛載著鮮果蔬菜的推車,便例行公事地上去查看,也沒怎麼在意,卻想不到才一轉眼,圍著那輛車的衛兵身影間陡然耀出刺目的金屬反光!亮光以視線難以捕捉的飛快速度盤旋著,每一閃,幾乎都要帶出一道殷紅血光。銀亮和血紅交織飛舞中,守城衛兵們的身體就像是稻草人般無力倒下,再也爬不起來。   從來沒有人敢在都城裡公然襲擊衛兵!敵軍至少應該在數百里之外,這些日子以來也沒聽說城裡有出現什麼兇犯,怎麼會……   完全沒想到會受到襲擊的那個衛兵一時慌了手腳,連刀都拔不出來。只來得及發出驚恐的示警聲,便追隨其它同儕,一樣被打倒在地。   偽裝成菜農的男人們,再不掩藏身上的凶悍之氣,矯捷的身影鷹鷙般飛撲入城,向控制城門的士兵衝殺過去。他們手中握的是從瓜菜堆中翻出來的刀劍兵刃,鋒刃上不是掛著菜葉,就是粘著瓜肉,看來頗引人發噱。不過沒有一個士兵有餘暇嬉笑那些瓜瓜菜菜──當連他們自己都被這幫兇神砍瓜切菜般,殺得全無招架之力的時候。   尖銳的警報在城市上空迴響,城門一帶的市民驚惶逃竄,而距離較遠的人又忍不住靠近過來,想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像是石頭被投入平靜水面一般,發生在城門的突襲令混亂一波波地在城裡傳開。從內城趕來鎮壓事態的軍隊,帶著沉重的腳步聲和金鐵交擊聲,更為這片亂象配上了震撼人心的鼓點。   而巴蘭軍來得雖快,已趕不及阻止事態的發展。普通士兵根本不可能擋得住艾裡、德魯馬、比爾等黑旗軍中最精銳的戰士。只在短短片刻間,城門已經落入艾裡等人的掌握。守城的士兵不是被他們打倒制服,就是自知上去也是送死,乖乖逃開,躲到街道拐角畏懼地張望他們的動靜。   好在這幾人佔據了城門後,只是砍斷控制護城河吊橋的繩索,然後便守在那裡沒有繼續進攻。戰戰兢兢的士兵們稍微鬆了口氣。侵入者人數雖遠比他們少,但剛才的交手已足以令士兵們知道自己和他們實力的巨大差距。這幾人每一個都不是他們能對抗得了的!   德魯馬少年心性,看這些士兵畏畏縮縮的樣子有趣,作勢衝出,立刻引發了幾聲驚呼。衛隊隊長已經在剛才被入侵者打倒,無人督管下,幾個膽小的士兵駭得向後逃去,跑出好一段路才發現敵人並沒有追來,慌忙又尷尬惶恐地跑了回來,引得德魯馬哈哈大笑。   「別玩了,德魯馬。」艾裡淡然提醒道,「他們來了。」德魯馬收斂起輕鬆之態,肅容望向前方。   城中三面,源源不絕地湧出大批全副武裝的士兵。奔至城門周圍後,軍隊緩下腳步,一個領頭的軍官大聲喝問:「你們是什麼人,竟敢在拉雅達搗亂?!難道不知道在王城襲擊王軍是要掉腦袋的重罪嗎?!」   「真囉嗦。這不都是廢話嗎?做都做了,還有什麼敢不敢的?就算我們知道這要掉腦袋,難道他們就會放過我們?」   妖精族戰士汐羽小聲嘀咕道。妖精族重新接觸陸續來到妖精領域的人時日未久,平日更是少有機會遠離基地附近行動,妖精們對於人族的行為方式和外界的一切都還十分好奇,經常太過認真地分析所見之事。   「不過,你咕噥了這麼一大串,囉嗦程度好像也不比那傢伙好多少……」汐羽身邊的漢瑞忍不住打趣道。   「你!」   這幾句話是只有黑旗軍同夥聽得到的低聲私語。至於是否響應巴蘭軍官的話,全由他們的頭領來決定。   「我們的來歷,不用我說,你們很快就會知道。至於掉腦袋的罪……」艾裡向前方的巴蘭軍人展露戲謔的一個微笑,「反正待會兒要犯的罪,大概會讓你們國王想把我的腦袋砍下來幾百次,也不差這麼一次吧!」   就算那囉嗦的巴蘭軍官再怎麼欠缺魄力,也聽得出他根本沒有談話或是投降的誠意。於是,巴蘭軍隊再次向城門下的六人衝殺過來。   艾裡等人的任務就是佔領並控制住城門。遭到巴蘭軍的反撲,自然是他意料中事。他挑選來與自己一同行動的這五人,除了妖精戰士汐羽外,無一不是能獨當一面的一流好手。面對潮水般湧上的巴蘭軍人銳利的劍鋒,他們背靠城門並立著,相互照應,毫無懼色地抵擋敵軍的進攻。   尤其是比爾,比同伴更酷烈幾分的殺氣令巴蘭士兵膽寒,都盡量避開靠到他前面。黑色血鐮以超越敵人想像的極速揮擊,輕鬆粉碎巴蘭軍人的防守隔擋,幾乎每一閃都要奪走巴蘭人一條,甚至更多條的生命。明明他是屬於只有六人的艾裡這方,神出鬼沒的血鐮刃光卻令與他面對的巴蘭軍人覺得他才是以眾凌寡的一方。   妖精族體力較弱,對魔法的感應能力則勝過人族,族中懂魔法的人的比例比人族高上許多。妖精戰士汐羽算是個魔法戰士,在高強的箭技之外,也有精深的魔法造詣。他躲在艾裡等同伴身後避開攻擊,不時施放大面積魔法,或用閃光術耀花敵人的眼睛讓他們難以瞄準,給巴蘭軍造成了不小麻煩。   而巴蘭軍數量雖多,同一時間裡真正能和六人交上手的,也不過十幾人。這裡是巴蘭的地盤,其它湊不到入侵者身前的士兵總不能去破壞自己的都城,只能在後頭吶喊助威,而這顯然對戰況沒有多大幫助。巴蘭戰士雖是以強大壓力一波波攻上來,但背靠城牆的艾裡等人只需應付身前的敵人,憑他們的造詣要支持一陣時間,並不算太困難。   「見鬼!這些……究竟是什麼人物?鬼嗎?!哪裡蹦出來這麼強的傢伙?」在號令士兵奮勇進攻的間隙,一個巴蘭軍官駭然低歎。   以寡敵眾了這麼久,那幾人仍是牢牢地守在原地,身上甚至只受了些無足輕重的小小擦傷,自己這邊倒下的士兵反而越來越多!巴蘭人開始相信,硬碰硬的話,巴蘭大概是討不到什麼好處的。   徒勞無功的努力持續了一陣後,巴蘭軍隊終於暫停攻擊,後撤開一段距離。在軍官的喝令聲中,前排士兵半跪,後排士兵直立,張弓搭箭瞄準了城門下的六人。無數箭矢劃破天空,疾射艾裡等人。   好在艾裡他們也是有備而來,一看到巴蘭軍擺出這般架式便知道他們打的什麼主意,早早搶步到原先藏兵器的推車旁,從底下又翻出了幾張長盾。他們一手舉盾護住自己的大半身子,另一手用兵器輕鬆撥開射向盾牌掩護之外的零星箭矢,比起應付巴蘭軍的近身拚殺,只有更加輕鬆。   近戰打不過,射箭也是浪費箭支,想不到區區六個敵人竟是怎麼也收拾不下,巴蘭軍開始動搖了。眼下又沒有別的方法可以對付這幾個入侵者,歹命的巴蘭弓箭手只得在長官的命令下繼續無意義地射箭。直到幾個宮廷魔法師氣喘吁吁地趕到,情況才有所變化。   神聖聯盟包含許多國家,不過每個國家面積都不大,實力也有限。   雖然巴蘭在南部諸國中算是強國,但跟凱曼或是聯盟中的核心國聖愛希恩特仍是沒法相比。即使是在首都拉雅達,也不過只有幾個中上級魔法師而已。為了解決眼下的緊急情況,他們只好全部出籠。   看這幾個魔法師開始閉目冥想、頌唱咒文,汐羽促狹一笑,閃到艾裡等人後頭,取出弓箭連珠射出幾箭。妖精戰士都是天生的神射手,這幾箭全部精準地飛向魔法師們的心口。幸而守在他們周圍的士兵及時將他們推開,才沒有造成致命傷。只是被這麼一擾,施展到一半的魔法半途而廢,巴蘭的魔法師們只得再從頭開始念叨。   學乖了的巴蘭士兵手舉盾牌層層護緊魔法師,汐羽箭技再精,也不可能穿過幾層盾牌傷到他們。艾裡他們卻也不著慌,仍是不慌不忙地繼續為汐羽擋住箭矢,汐羽則在後頭專心地吟唱咒文。在巴蘭的魔法攻擊到來之前,光系的結界魔法便在艾裡等人身周亮起柔和純淨的白光。   艾裡他們只有六人,結界守護範圍小,相對地結界強度高,也可持續更長時間。巴蘭的魔法師雖竭力以各自得意的魔法技發動攻擊,卻仍是奈何不了他們。魔法轟擊持續了頓飯時間,巴蘭魔法師們的魔法力已經消耗得七七八八,不是喘得快斷氣一般,就是恍恍惚惚難以集中精神。籠罩住艾裡等人的結界卻仍是沒有削弱半分。   什麼方法都用上了,卻仍是奈何這幾人不得,巴蘭士兵的士氣越發低落。軍官聲嘶力竭地責罵士兵的無能以排遣自己的無力感。魔法師們個個面如死灰,額冒青筋地試圖壓搾出剩餘的魔法力施放魔法,但看得出來,他們心中的惶恐挫折感嚴重干擾著他們集中精神。   看著這副場面,艾裡忽然覺得巴蘭人也挺可憐的。這一陣子又是被凱曼脅迫,又是被羅炎恐嚇,又是被南方各國討伐,現在更被自己欺上門來,連首都都搞得雞犬不寧……他更知道,黑旗軍今日的行動,也許將令巴蘭一國從此在天廬大陸的地圖上消失,真是慘得不能再慘。   不過,這也是它自找的。既然巴蘭國王當初做了自私愚蠢的決定,現在便不得不為此付出代價。   最先發現另有情況的,是守在城樓上的哨兵。刺耳的哨聲遽然響起,哨兵們慌張的報警聲迅速傳揚開來:「北面有大批不明軍隊逼近!」   過沒多久,巴蘭士兵中響起驚恐的吸氣聲。率先察覺情況的士兵們兩眼發直地望向艾裡等人身後敞開的城門。弓箭手們趁著射擊空檔看去,視線立刻被城門外的景象吸引住了,射向艾裡等人的弓箭變得越來越少,終於完全停止。而軍官們居然也忘了責罵他們臨陣懈怠,全部目瞪口呆地望著那個方向。只剩下閉目冥想的魔法師們還在搖頭晃腦、唸唸有詞。除了他們的咒語聲,現場一片詭異的寂靜。   一些士兵緊張吞嚥口水的咕咕聲顯得那樣清晰。   通過大開的城門,可以看到城外出現了大批的軍隊,隔了一段距離,只看到密密麻麻如黑色的蟻群一般,人數應在三千以上。黑色的素色旗幟在軍隊上空招展飄揚,在巴蘭人眼中,則充滿了不祥之氣。城內所有的巴蘭人,都駭然看著這支黑旗軍隊。   「那是什麼?」一個士兵吶吶地向身邊的人問道,試圖證明自己看到的只是幻覺而已,但回答卻令他失望。黑旗軍正向拉雅達快速逼近。   「黑……黑旗軍?!怎麼可能冒出來這麼多……」   「不是真的吧?」   拉雅達一下子炸開了鍋,比片刻前跟艾裡等人大戰還要混亂十倍。   巴蘭軍終於明白這六人究竟是為了什麼闖入城中搶佔城門了。   被層層防線守得嚴嚴實實的拉雅達,一向只留有直屬王室的兩千守備軍和少數維持治安的衛兵,兵力上就比城外的敵人少許多。更何況黑旗軍是有備而來,守備軍卻連情況都還沒搞清楚。在這樣的情況下,只有收起吊橋,緊閉城門,據城死守不出,等待周圍地區的軍隊救援。但是眼下,城門和吊橋卻都在這幾個闖入者的控制之下,拉雅達面臨迅速逼近的大敵,卻門戶洞開!這……這真是要命了!   不需要軍官們喝令,巴蘭士兵也知道情況的嚴重。絕望恐懼令士兵們發揮出超常的水準,對艾裡等人的進攻變得愈加猛烈,期望能趕在黑旗軍抵達之前閉合城門。奈何實力差距懸殊,縱然士氣提升得再高,也難以抹煞這一事實。艾裡等人中流砥柱般屹立城門之下,瘋狂進攻的巴蘭軍始終無法越雷池一步。   過了不久,黑旗軍便兵臨城下。巴蘭倉促間也沒有石頭滾油可以阻止敵人入城,城樓上雖有弓箭手不斷射擊,仍是無濟於事。黑旗軍戰士頂著盾牌擋住從上方射來的箭矢,從拉雅達正門堂而皇之地衝入城中,在艾裡等人的帶領下,與城中緊急趕來的守備軍在城門附近展開了一場混戰。   這也是今日最為慘烈的一戰。戰鬥的雙方都沒有後路可退。巴蘭軍隊如果讓黑旗軍衝開堵截,拉雅達國王和王公重臣便再得不到保護,等於是落入了敵人手中;而黑旗軍如果無法擊退巴蘭軍進入城中,便會演變成膠著的戰局,行蹤已洩的他們也很難再安然潛回妖精領域,便等於是深陷敵營,四面楚歌了。   從隔著一段距離時的弓箭互射,到雙方短兵相接,兩邊的士兵漸漸殺紅了眼。鮮血濺滿了城門一帶的每一寸地面…… 第二章 安返基地   拉雅達中的巴蘭軍少經沙場,欠缺實戰經驗,又是倉促應戰,戰鬥力自然被削弱不少。而黑旗軍經過紀貝姆等人幾個月來的苦心操練調教,戰力與配合的默契已經勝過一般軍隊許多。雖是初次經歷這麼大場面的硬仗,仍是將巴蘭軍正面擊潰,締造出傲人戰績。   在鄰近軍隊趕到救援之前,拉雅達已經完全落入黑旗軍的掌握。巴蘭守軍九百餘人戰死,三百多人受傷被擒,剩下千餘部眾倉皇敗走,逃出城外。黑旗軍僅戰死二百餘人,與得到的戰果相比,這個代價算是很小了,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要歸結於艾裡等黑旗軍領袖人物身先士卒、驍勇善戰。   經過這一戰,「聖劍士」艾裡率領黑旗軍將士與巴蘭軍正面對戰的英勇戰姿,開始迅速傳揚開來。眾多預言者所說的「聖劍士」相關預言,有了戰績的實證,更加為世人矚目。   這一戰只有一個缺憾--伊裡博蘭多王一聽說敵軍入城且情勢危急,便趁著守軍拖延住黑旗軍之時,在城中最強的武將護衛下,帶著幾個重臣、兩個寵姬和大量珍寶從王宮通往城外的暗道逃走了。   不過當艾裡知道巴蘭國王逃走的消息時,倒還鬆了口氣。他並不擔心逃走的伊裡博蘭多王會集結軍隊殺回拉雅達,給黑旗軍造成後患。因為他料定如果沒有大的意外,伊裡博蘭多王應該很快就自顧不暇,無力反撲黑旗軍。要真抓住了國王,他還頭疼該如何處置呢!   逃走了也好。   如艾裡等人所料,僥倖逃生的巴蘭國王很快就再次面臨厄運。   伊裡博蘭多王消聲匿跡幾天後,逃到了鄰近城市與當地的巴蘭軍會合。正想召集軍隊奪回拉雅達,卻接到了完全出乎意料的消息。   在尚未進攻拉雅達之前,紀貝姆便派人送信給南方各國討伐軍的將領,讓他們知道巴蘭首都即將發生足以動搖巴蘭整個軍心的大事。   各國將領雖是將信將疑,多數還是做了些進攻準備。伊裡博蘭多隱藏行蹤逃命的短短幾天功夫,拉雅達陷落的消息便已傳遍巴蘭境內,局勢發生了巨大變化。   首都被攻破,國王杳無消息,看來已是凶多吉少,這對原本已是風雨飄搖的巴蘭無疑是致命的一擊。知道自己要保護的王族已經滅亡,巴蘭的王權名存實亡,在前線抵抗南方各國討伐軍的巴蘭將士頓時軍心渙散,鐵壁一般的防守成了軟豆腐,一碰就破。有些地方的巴蘭軍甚至不等討伐軍攻過來,自己就宣告投降歸順。南方各國都是各族混居,國界線全由各國實力和歷史、地理上的原因而決定。每個國家的子民基本上都沒有什麼民族心,打不過就投降,倒也不會有什麼遺臭萬年的罵名。   討伐軍趁這個時機加緊進攻,全面突破巴蘭的防線,向境內長驅直入。伊裡博蘭多王再度出現時,巴蘭頹勢已成,再難阻止情勢惡化,他只能瞠目結舌地看著一份份巴蘭失利敗北的戰報雪片般飛來。不久之後,他更被一支討伐軍擒下,頭顱成了討伐軍將領的戰利品。   又過了短短半月多的時間,巴蘭的版圖已被黑旗軍與另外幾個國家瓜分吞併。   等候在索美維秘道那頭的凱文將軍聽到巴蘭覆滅的消息,知道有巴蘭這前車之鑒,不會有國家還敢勾結凱曼打開秘道,南征軍再沒有可能通過秘道。仁明王逼迫自己接受的使命算是交待得過去了,凱文將軍便整頓軍隊返回拉寇迪覆命。南征的計劃,就此不了了之。   而導致巴蘭覆滅,凱曼失敗的始作俑者黑旗軍,雖是打了個漂亮仗,卻沒有什麼心思享受勝利的喜悅。由於掛心妖精領域的安危,艾裡、紀貝姆等人為了讓經歷一天激戰的將士恢復體力而勉強在拉雅達待了一夜,第二日便帶著一半兵力全速趕回妖精領域。   南國的冬日不比北方蕭瑟,常綠植物仍是隨處吐露著鮮艷的綠色。   草地雖已枯萎,還是悅目的棕黃。湖泊河流映著天色,呈現出清澈清冷的藍色。柔和清淡的色彩對比,令妖精領域清幽靜謐,顯現不同於春夏時的蔥鬱鮮明的另一種美。   不過,基地附近一座山頭卻與其它地方的美景形成了強烈對比。那絕非是自然所為,方圓五里之內寸草不生,焦黑一片,令人難以想像這塊土地上曾承受過多強的破壞。   趕回來的路上,黑旗軍所有人都知道了巴蘭暗中派兵攻打妖精領域的事。這很有效地振奮起戰士們尚未完全恢復疲勞的身體,使他們以最快速度趕路。當風塵僕僕的黑旗軍看到山上這幕慘景,許多人倒抽了口氣,本已忐忑不安的心直直沉了下去。意識到基地很可能像這山上一樣,被化作了一片荒地,一些戰士的眼中已經開始有淚花在打轉。隊伍被沉默籠罩,所有人都沉下了面孔,再找不到半分輕鬆之色。   直到爬上山頂,看到村子依舊好端端地在那兒,一切就好像他們離開時一樣,沒有什麼異常,黑旗軍中爆發出經久不絕的歡呼聲。心被提至頂點,又猛地落回原處,強烈的安心和喜悅感令平時再穩重的人也難以維持平靜。以為已經失去了的家園就在前方,還有什麼可顧忌的?戰士們有的縱聲大笑,有的唱著荒腔走板的歌,紛紛拔腿快步衝向山下,想早一刻真正踏上村子的土地。   雖然片刻前還整整齊齊的隊列立刻渙散不成形狀,頗有些辜負紀貝姆等人當初的苦心訓練,艾裡卻也不想苛責阻止這些戰士。因為他心中的雀躍輕快更甚他們,如果不是身為首領,恐怕早和他們一樣……   等等!反正平日都被大家當「剩」人趕來趕去,首領的尊嚴早就沒剩多少了,幹嘛現在才裝佯?去他的吧!   片刻功夫後,脫隊「偷跑」的戰士們,發現他們的首領跑在了隊伍最前頭。   隨著黑旗軍進入村莊,村子中變得越來越熱鬧了。雖說戰士們離開基地也還不到十天,不過經歷了加入黑旗軍以來的第一場勝仗,又為基地的情況嚇了一跳,擔心半死,其中的起起落落,心路曲折自不待言,感覺上倒像是離開了好幾個月般。村中除了大量上演煽情感人的重逢場面外,隨處都可聽到興奮的話語。   「這次出去太刺激了!你不知道在拉雅達有上千巴蘭士兵擋在我們前頭,望過去密密麻麻的都是刀劍!剛開始還真有些嚇人,不過過了一陣就只覺得壯觀了。你沒看到真是可惜!」   「哈哈!我記得出發前,你可是一夜都睡不踏實,現在就別吹自己有多勇敢了。」   被說穿老底的年輕戰士漲紅了臉,帶點不好意思地道:「說什麼呢!   那、那是興奮的!」   在戰士們向留守村子的同伴訴說這趟行動之感受時,留守的人們也向歸來的黑旗軍人講述這幾日基地中發生的事。蘿紗強到離譜的魔法表現,讓大家聽得咋舌不已。   一舉全殲五千人,令方圓五里內化為焦土,這幾乎是只在傳奇故事才聽得到的超強魔法。想不到蘿紗一副單純幼齒的模樣,竟然能在關鍵時刻施出這樣的魔法救了大家。   聽完事情經過,有人感歎:「聖女果然不是普通女魔法師比得上的!」   「那當然!琉夜說她用的那個魔法,本來普通人用了自己也會死的,可聖女只休養了幾天就和往常一樣歡蹦亂跳。我看,肯定是有天神的聖力在守護她才會這樣!」   不知道蘿紗生還的真正原因,人們便按著自己的理解做出這樣的猜測。   原本他們還當「聖女」之說是依附「聖劍士」而來,蘿紗只因為是伴在聖劍士身邊的女魔法師,才被人們提高到這個地位。身為戰士的艾裡經常親上戰場,沖在大家前頭殺敵,許多人都曾見識過他神乎其技的驚人武技。   而戰場上蘿紗大多使用比較普通的魔法,大家也看不出強弱來。現在知道她締造出這樣驚人的神跡,大家才開始認識到「聖女」本身所具有的力量。望著從村中出來迎接大家歸來的蘿紗的目光中,擁戴敬慕更濃了幾分。艾裡倒沒想那麼多,見到蘿紗便由衷謝道:「這次多虧你了!要不是你,情況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   蘿紗有些害羞地道:「沒什麼。」   艾裡隨即沉下面孔道:「不過,下次不要再這麼做了。琉夜都告訴我了,你用的是以生命力作代價的終極魔法吧?」   蘿紗心虛地別過頭。自己也說不清是不好意思他說起捨身救人的事,還是害怕他猜到自己為何仍能生還的原因。艾裡卻不放鬆地緊盯著她的眼睛,鄭重說道:「答應我,今後千萬不要再輕易犧牲自己,可以嗎?」   蘿紗看艾裡神色認真,是真的擔心自己出事,她垂下眼,乖順地應道:「好。」   雖得到她的承諾,艾裡仍不覺得輕鬆。琉夜之前已把事情經過告訴過他,他知道當時羅炎在場,情況確實十分危急,如果自己是蘿紗,大概也只有犧牲自己保護大家的一條路可走。她並沒有可以責怪之處。該怪的,是因為誤判讓大家處於危險境地的自己。   他心中暗暗決定,今後絕不重蹈覆轍,以免蘿紗再陷入這樣的危險中。十多年前修雅的事已令他耿耿於懷了這麼多年,如果連她的女兒也是因為自己而遭到不幸,他真的會抱憾終生。   幸好老天保佑蘿紗安然度過這次的大難。望著周圍亂哄哄,卻喜氣洋洋的景象,他安心地歎口氣。基地安然無恙,大家皆大歡喜,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吃過晚飯,天才灰濛濛,艾裡便讓大家各自回住處休息。這幾天黑旗軍來回奔波,大家著實勞累,幾乎都是一沾枕頭便鼾聲大作,不多時熱鬧的村子便沉入一片寧靜,只聽得到呼嚕聲和含糊的夢囈。   還沒睡的留守基地者在做事談話時,也盡量壓低聲音,讓累壞的戰士們能有一夜好眠。   村人們看到蘿紗走過,也都只是點頭微笑致意。蘿紗雖一一向和自己打招呼的村民回以微笑,笑容卻有些不自在。事實上,如果可能的話,她甚至希望不要有任何人看到她曾來過這一趟。村民們坦然的笑容,總令她更覺得心虛。   她在紀貝姆的房門前停下腳步,輕輕敲著他的房門。值得慶幸的是艾裡知道紀貝姆喜歡清淨,又要養些奇奇怪怪的花草動物,分派了村中僻靜處的一座小樓給他獨居。她來找他,比較不會驚動旁人。   她在門外沒等多久,紀貝姆便開了門,看來還沒睡下休息。看清訪客的模樣,他驚訝地道:「是你?怎麼了?」不僅是意外蘿紗會在這時候來找自己,還因為她的樣子不大對勁。她的面色有些蒼白,輕快安然的神色被猶豫彷徨取代,眼神也瑟瑟縮縮不大確定,失卻了往日的精神。他拉過她的手臂搭上脈搏,確定她身體沒有問題後,方追問道:「出了什麼事嗎?」   「紀貝姆先生……」蘿紗囁嚅道。隨即,像是下了什麼決心,她鞠了躬,冒出一大串話來:「對不起,在這個時候打擾你休息。其實你一回來,我就想找你說話,但那時人太多……但我真的忍耐不到明天,就跑來了!真對不起……」   這顛三倒四不著邊際的,到底在說什麼啊?紀貝姆有些錯愕。木著臉想了一下,很嚴肅地回道:「呃……如果你的意思是對我有超越長輩的感情的話,要不要再考慮考慮?我們的年齡差距實在不小。」   蘿紗居然沒有臉紅,也沒有跳得三尺高地大聲否認,只是楞楞應了一聲:「啊?」   本打算用玩笑話讓她鎮靜下來的紀貝姆,見她這般異常的反應,便知道事情嚴重了。亂髮掩蓋下,長眉微微皺起:「究竟怎麼了?」   「我……紀貝姆先生好像和我母親很熟,我猜你或許知道一些我父親的事。」蘿紗咬著發白的唇,抬起眼,墨黑清亮的眼眸十分堅決:   「如果你知道的話,請告訴我有關我父親身份的事。」   紀貝姆靜靜與她對視片刻。看來她經歷過一番掙扎,紀貝姆明白她想問的,不只是曾在墨河鎮上聽說過的有關羅爾的那些沒頭沒尾的傳言。她是想知道真正的真相。   敬重紀貝姆的人描述他正面直視人時的眼神為「閃爍著睿智的光芒,像是神靈般能看穿人心」,敵視他的人則說是「亮得好像鬼火,在那副沒表情的面孔上好像是睜開眼睛的殭屍,看得人心底發毛。」   與這雙眼睛對峙,蘿紗卻沒有半分退縮。紀貝姆暗自點頭讚許。不錯的眼神。果然是那人的孩子。   「好吧!如果你希望知道,我會告訴你一切。」紀貝姆側身讓開門:   「進來說話吧!」   紀貝姆把蘿紗帶進屋裡,遞給她一杯自製的安神茶。蘿紗隨手接過,卻無心啜飲,只是以漆黑的大眼睛望著紀貝姆,等他開口。   生性使然,魔族出身的紀貝姆喜歡黑暗。房中只點著一盞小燈,幽暗的火光照在密密麻麻堆放於地面、懸掛在四壁曬乾古怪花葉枝幹,變幻著幽藍暗紅種種詭艷的色彩。乾枯的植物散發出各種氣味,混合成一股透著怪異的香味。   這樣的房間,這樣的香味,彷彿具有催眠人心的力量。紀貝姆在蘿紗對面坐下後,便似乎有些恍惚,坐了好一陣,什麼也沒說,逕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在蘿紗不安地動了動身子時,他終於開口。   「魔界中,人們的生死尊卑都是由力量來決定。」   蘿紗雖是早知道自己的身世和魔界脫不了干係,但親耳聽他說出「魔界」二字,還是忍不住身子微顫,心跳加速。   「百多年前,一個年輕人漸漸在魔界中嶄露頭角。他有著強橫的力量,堅毅絕情的個性,霸氣強悍的作風。憑著這些,他吸引到越來越多強者的追隨,年紀輕輕便打敗所有敵人,成為了魔王。不錯。   他就是羅炎,也是你的父親!」果真……是他!   自從發現光之炎獄沒能吸乾自己的生命,而她曾聽說過魔王羅炎有不死體質,那時她就隱隱想到了這個方向。只是就算神經再怎麼大條,與人族死敵的魔族之王有相同的血緣,對人族來說仍是相當難以接受的事。所以下意識地不願去想,只是靜靜等待可能知道內情的紀貝姆回來再問他,心中其實也存著「如果他也不知道的話,這件事就這麼算了吧!」的想法。   當鴕鳥當到現在,卻被人斷然宣判死刑,所受的衝擊更甚於尋常。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蘿紗只覺得心重重一跳,熱血衝上頭腦,腦中頓時一片空白。楞了一下,才想起紀貝姆剛才說了什麼。   「他就是羅炎,也是你的父親!」   這句話在腦中像滾雷般一遍遍轟鳴而過。蘿紗難耐地摀住耳朵,卻仍是擋不住這聲音。像是與腦中的聲音發生了共鳴,自體內深處傳出一股劇烈的震顫,瞬間傳遍全身。身上的魔力像是被心情的劇烈動盪所感應,在她真正明白紀貝姆的話語並驚駭到頂點時,魔力也猛地沸騰爆炸至頂點,增強的魔力流一時脫出了控制,在全身狂亂流竄。   驀地,胸口感到一股熱燙。蘿紗意識到那是自己佩戴的水晶墜子在發熱。這水晶墜子在她心情激盪或是身處險境時,也這麼突然發熱過好幾次了,但都沒有什麼妨害,甚至曾令她莫名其妙地懂了不少魔法的事,因而蘿紗雖覺得奇怪,也沒有摘下它。但這次的情況,似乎和過去有些不同。   墜子只片刻便熱上許多,皮膚卻沒有被灼傷的痛感,反而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暖安全的感覺……就像是身處母親溫暖的懷抱中。而身上失控的魔力亂流,更被源源不斷地吸入水晶墜中,水晶內也開始傳出越來越強烈的魔法波動。平時看似普通的這塊水晶,在此時的魔法波動來看,它似乎比最強力的魔法石還蘊含了更多魔力。   蘿紗低下頭,訝然望著水晶墜脫出衣領,虛浮於空中。純淨柔和的白色光環圍繞著水晶墜,不斷變得強烈,卻始終不至於刺眼,看著這光芒甚至有種聖潔寧和的感覺。戴著這水晶多年,蘿紗自很清楚它的模樣。這是一塊淚滴形的透明水晶,中心有一塊小小的乳白色,就像是裹著一團煙氣般。   而此時,她發現墜心那團乳白色變大了,擴散到整個水晶中,就像真正的煙氣般不斷流動變幻著。隨著更多魔力被水晶吸收,那道白煙竟開始脫出水晶,在空氣中擴散開來,並漸漸變濃變大。   接下來會變出什麼?燈神還是仙女?   蘿紗和紀貝姆都沒想到會出現這種情況,也不明白是什麼原因,只能愕然注視著這股白煙的變化。   汲取著蘿紗的魔力,白煙緩慢而毫不停頓地增長著,改變著色彩和形態,漸漸聚合成一個美麗的女性形體。當然不是燈神,也不是仙女。輕浮的煙氣變得具有真實的色彩和質感,最終凝聚成一個緊閉雙目,有著溫婉沉靜之美麗容顏的女子,輕飄飄懸浮在半空。   「媽……媽媽?」看著女子熟悉的面容,急遽湧上的懷念和深沉的悲傷令蘿紗模糊了眼睛,顫抖著聲音呼喚道。   紀貝姆亦挑眉訝然道:「修雅??艾美拉?」雖只見過幾次,他也記得清楚她的模樣。   女子的睫毛輕顫,似是被他們喚醒,睜開了眼睛。視線先落在面前的蘿紗身上,綻放出柔和慈穆的笑容。   「蘿紗?」試探地喚道,隨即變為肯定的語氣:「我好想見你啊!   一轉眼已經長成美人了呢!」笑意中暖意更甚,卻莫名地讓蘿紗有哭泣的衝動。   原本還以為只是幻影而已,直到看見她的笑顏,聽見她的話語……   那的確是發自於她本人的!蘿紗不由自主張開手臂撲近她,想和小時候一樣緊緊摟抱母親,然而手卻從修雅身體中毫無阻礙地穿了過去。蘿紗錯愕地看著自己的手,表情好像快哭出來一般,和琉夜打過交道,她當然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修雅歉然一笑,手虛空撫摸著女兒的頭。再望向紀貝姆,她收斂了笑容,顯出些許猶疑:「……是你?真沒想到。」   「看到你,我更吃驚。」雖是這麼說,紀貝姆極少洩漏情緒的面孔上仍是全無表情,實在沒什麼說服力。   他停頓了一下,若有所思:「嗯……也難怪。聽說你是以自己的生命來封印,既然魔王已經從封印中解脫,你會回來也不奇怪。不過你已經沒了身體,只剩下靈魂是嗎?」   「不錯。」修雅隨意應道,她更在意另一件事:「你為什麼會和蘿紗在一起?」   「放心。她也是他的孩子。」紀貝姆心思機敏,立刻明白她的疑慮:   「我只是想補償過去的錯。」   他的聲音雖然仍是一貫的平淡冷硬,卻透露出一股誠懇。修雅凝視他片刻,再度微笑起來。而當她的眼光轉向另一面,臉上笑容又有所變化,由剛才的放心變成了帶著懷念意味的溫暖笑意。   蘿紗貪婪地望著修雅,不願錯過每一絲神色變化。幼年時對母親的印象已經模糊,她驚訝地發現,自己從未見過什麼人的笑容能如母親般顯現出那麼豐富細膩的情感變化。修雅望著門口的方向,帶著溫和的笑容點點頭,像是和久別不見的朋友打招呼道:「嗨,剛見面幾乎認不出你了呢!」   這次的話,顯然不是對蘿紗和紀貝姆說的。他們驚訝地轉向修雅所看的方向,只見艾裡僵著身子站在門口處,迷惘地看著虛浮於空中的修雅。   他先前已沉入睡夢中,卻突然感受到附近傳來的強烈魔法波動而清醒過來。他更在這魔法波動中察覺到一股熟悉的氣息。顧不得多想,他便循著波動的來源而找到了這裡,恰巧看見白煙聚化為修雅的一幕,那熟悉的魔法波動便是源自於她的身上。   艾裡從未想到還能再見到她,此刻她卻是真真切切地立於自己面前。時間的流逝從十一年前起便對她失去了效果,她依舊是那副兼具成熟與青春魅力的樣貌,安然而充滿靈性的獨特笑顏也還是一如從前。一時間,驚喜、懷念、感傷,複雜難言的心緒漲滿心房,卻不知該說什麼好。   倒是修雅先說話了。與蘿紗相似的黑亮明眸上下打量艾裡一眼,點頭滿意笑道:「你現在過得不錯的樣子呢!以前死板板地跟冰塊似的,現在應該開心自在得多了吧?」   明明已是年近三十的人,在修雅面前,艾裡卻好似又變回了十八歲時的生澀。他有些窘迫地應道:「呃,啊……要多謝你以前的開導。   還有……那時無力保護大家,累得你犧牲自己……對不起!」他深深躬身。   儘管在拉寇迪神殿中和蘿紗的一席話,已令他從困擾十年的愧疚感中解脫出來,不過直到此刻向著修雅本人說出「對不起」這三字,這樁令他介懷多年的心事才算是有了個完全的了斷。   修雅嘴角微翹,似乎是又發現了有趣之事。本來想說聲「沒什麼」   便罷,不過自己到底是在那時死去的,說「沒什麼」之類的話,豈不是說自己的命很不值錢?   眼波微轉,她改口道:「別在意。看到你從好端端一個英氣勃勃的俊酷少年,變成了邋遢的奇怪歐吉桑,我還慶幸我沒活下來接受歲月的摧殘。」   接著轉頭告誡蘿紗:「乖女兒你記牢,美容護膚要盡早開始,不然十年後你可能就和他一個德性了。」   艾裡哭笑不得地低頭看看自己。他剛從床上爬起來就直衝了過來,身上穿的是皺巴巴的睡衣,亂蓬蓬的頭髮變成雞窩般的古怪造型,難怪會被她取笑。只是,這也表明修雅的個性也還是一如既往…… 第三章 重話當年   修雅的容貌氣質頗具欺騙性,認識未深的人都以為她是溫柔沉靜、手腕靈活、八面玲瓏、具有知性美的成熟女子。如果你投她的緣,她才會撕掉成熟睿智的面具,顯露出涉世未深的少女般的純真,甚至是活潑的一面。艾裡曾猜想,天性恬淡、熱愛生命的她卻生活在充斥著灰暗的權力爭鬥的拉寇迪中,或許是為了適應環境保護自己,她才會展現出成熟一面的個性。純真和圓滑,同樣是出自本心,都是真實的她。   不過對蘿紗來說,以往在凱曼見過的任何有關修雅的記載上,都不會看到這麼碎嘴的護國女神。她微張著小口,母親真實的面貌顯然有些震撼到她。   「好了,寒暄完了,進入正題吧!」修雅看起來本來還想和女兒多哈拉幾句,不過還是克制住自己。   「你們大概都在疑惑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這事不說清楚,別的你們大概也聽不明白,我就大致說一下吧!不過我能現身的時間不長,得斟酌著時間說話,在說完前,請你們不要插話。可以嗎?」   見三人點頭,她便接著說下去。   「凱曼幾年前得到了一塊被稱為血冥幻晶的上古魔石--如果不知道那是什麼,你們自己去查查魔法書。他們利用血冥幻晶的魔法力,施法強行拉回我的魂魄,我的封印因此失效,羅炎便重新復活於人界。原本我的魂魄會被幻晶的魔力銷蝕掉,不過羅炎以他的力量護住我的魂魄,讓我依附在附近一塊水晶上,慢慢蓄積魔力恢復力量。」   蘿紗口唇一動想問些什麼,想起母親的交待又嚥了下去。   「至於這塊水晶會流落蘿紗的手中,倒真是巧了,或許這就是天意吧!蘿紗的魔法力很強,在她身上,我能在短時間裡吸收到大量魔力,到達一定程度時,我就能發揮一些力量幫助蘿紗。你記得吧?   在你遇到危險時,我曾經讓你領悟到一些高等魔法救命。」   她向蘿紗這麼問道,蘿紗點點頭,心中暗忖:「難怪在市集一眼看到這水晶墜,就覺得十分親切喜歡,一定要把它買下,應該就是被媽媽的氣息吸引了。心裡難過的時候,墜子也常常發熱,那是媽媽在安慰我呢……」一直以為自己是孤身一人,原來母親還陪在自己的身邊,以她的方式照顧著自己……蘿紗的眼眶不覺又有些發熱。   修雅溫和地看著蘿紗,繼續說下去:「這些事消耗了一些魔法力,讓我一直無法現出形體。不過剛才蘿紗聽到紀貝姆的話,心神激盪下魔力劇增,終於聚集了足夠的魔力讓我現身出來。」   她放鬆地歎了口氣,接著道:「本來還以為要把事情向外人解說,說不定又要弄出一場封魔之戰,好在水晶是在你們手上,我說話也方便了。」   不知事情始末的艾裡,聽她說「蘿紗的身世」云云,一臉的茫然。   而他隨即得到了震撼性的答案,雖然修雅的話並不是向他,而是向蘿紗說的。   「蘿紗,不論怎樣,不要怨恨你父親。羅炎現在做的一切,都是迫不得已的。」   蘿紗的父親?羅炎?!艾裡瞪得眼珠都快掉了下來,在場另外三人卻都毫無異色,顯然不知情的只有他一個人。他雖是滿心疑惑,卻不敢耽誤修雅的時間,咬牙忍了下去。反正既然紀貝姆和蘿紗都知道,想問什麼,回頭向他們逼問也是一樣!   「那塊血冥幻晶具有激發魔性,控制人心的奇異魔力。凱曼王他們趁著剛復活的羅炎全神保護我的魂魄之際,讓幻晶的魔力入侵羅炎的靈智……他的力量再強,也無法靠自己擺脫掉幻晶的控制,從此只能完全遵照凱曼王的命令,聽憑他們的差遣。」修雅幽幽歎了口氣,神色沉凝。   「他受命於凱曼王與你們敵對,也許已經做下了許多殘酷的事。但是我想,他自己承受的痛苦,並不比受害的人們輕上幾分……」   雖做過相近的猜測,仍記掛著前王的紀貝姆的臉色還是變得更加難看。而艾裡和蘿紗同時心中一震,不約而同地想起每次與羅炎交手時從他身上感受最強烈的,與其說是戰意或是殺氣,倒更接近於死志--一股求死之志。   艾裡神色複雜地想起在魔翼森林和拉雅達中都曾受過他的點撥,終於明白過去從羅炎身上感受到的矛盾感源自於何。難怪他會對身為敵人的自己這麼溫和,不但在能放水的時候大肆放水,更是乾脆開口指點自己。或許他是希望讓自己強大到可以打倒他?   「但這世上不會有人的力量比他更強,他只能永遠忍受他所鄙視的人的使喚,想死也死不成。或許最痛苦的人就是他了。」   修雅正色向房間中的三人請托道:「我想請你們,幫我結束他的生命。凱曼單憑一國之力,是無法和整個大陸的力量對抗的,如果不是得到了羅炎,凱曼也沒有發動這場戰爭的資本。沒有他,戰爭應該很快就會結束。」   察覺紀貝姆和蘿紗的眼神變幻不定,她苦笑著解釋:「留在人世,羅炎只是不斷地承受痛苦。我相信這也是羅炎自己的希望。」   此時,時間有限,她無法多等,只能先把該說的說了,其它的事讓他們自己去慢慢體會想通。於是又接著說道:「雖然我剛才說過世上應沒有人強過羅炎,而且他擁有不死體質,但還是有辦法封住他的。關鍵就是這塊水晶。」她指向蘿紗胸口,自己所依附的水晶墜。   「當初封印住羅炎的『神之永眠』依舊存在,並沒有受到破壞,只是因為我的魂魄被血冥幻晶帶走才失去力量。換句話說,只要我的魂魄和羅炎一起返回神之眠地,封印就會重新發生作用。」   她向女兒交待道:「蘿紗,待會兒我教你修復封印的方法後就會返回水晶中。今後你們和羅炎戰鬥時,只要壓制住羅炎片刻,把水晶墜放在他身上,然後蘿紗就按著我教的方法修復封印。這樣血冥幻晶便會從羅炎額上脫落,他就可以擺脫血冥幻晶魔力的控制,再次被封印起來。至於血冥幻晶的處置,雖然麻煩一些,不過總有辦法的……嗯,要不然封印的時候就連它一塊封起來算了!」   雖然知道修雅絕對有資格稱得上是人界最強的魔法師之一,不過聽她簡直像是把封印當保險櫃般使用的口氣,實在讓人難以信賴。艾裡聽得心中暗自打鼓。他忽然發現蘿紗時時有些脫線的性格,確實是其來有自……   沒空理會別人的眼光,修雅立刻開始教授蘿紗修復封印的魔法咒文。蘿紗對魔法的天賦極高,雖是相當複雜的魔法,她聽了兩遍也就記住了,剩下的便可以靠自己揣摩。事情搞定,修雅終於吁出長氣,輕鬆下來。   「還好,趕得上。我的時間還剩一些,有什麼想問的就趁現在問吧!」   紀貝姆對修雅的事知道最多,聽她說了這麼多,再加上自己的推測,便沒什麼疑問了。而艾裡是知道得最少,明知自己全然在狀況外,要問的話一時根本問不完,更何況蘿紗能和母親說話的時間只有這麼短,自然不該佔用,便也全不發問。   蘿紗想知道的事情也不少,一得到許可,便冒出一大串「為什麼」   來。   「為什麼要回到水晶中?以後我還能見到你嗎?」   修雅無奈地搖頭道:「我必須留在水晶中盡量蓄存更多魔力,將來封印羅炎時才能對抗血冥幻晶的力量。現身需要消耗非常多的魔力,所以除非必要,我應該不會再出現了。」   然而,比較像樣的回答,也就到此為止了。   「為什麼羅炎會是我的父親?」   「當然是做了愛做的事後,他就有了你這女兒嘍!」   這個答案未免太避重就輕了……   「為什麼你會和……魔王在一起?你們相愛?」   修雅面上顯出一抹紅暈:「這個,待會兒你讓紀貝姆說吧!他清楚當年的事。」   「那為什麼你們又分開?」   「讓紀貝姆來說!」   「為什麼你們又會自相殘殺?」   「讓紀貝姆說。」   「為什麼父親讓你知道他的真名,讓你有辦法封印他?」   「讓紀貝姆說……」   蘿紗挫敗的歎口氣。越是心急,自己就越是在白白浪費時間。她懊惱地抬起頭,「……還有什麼是不用他來說的?老媽啊,你直接告訴我吧!」   「唔……有啊,那就是……」   修雅用雙手虛虛抱住她,低頭在她額心溫柔地虛印上一吻。明明不是實體,蘿紗仍恍惚覺得一股暖流從被吻之處擴散到全身,整顆心都被溫暖了。她貪婪地看著母親向自己展露的寵溺笑容。   「媽媽一直都好愛你。蘿紗是值得身為父母的我們驕傲的孩子,要代替我們快快樂樂地活下去哦……」   隨著聲音的低弱,修雅的身影也變得虛浮透明起來,幻化作白煙鑽入水晶之中。蘿紗握住水晶墜,將它貼在心口,怔忡了好半晌方才回神。   見過修雅,艾裡和蘿紗兩人的疑問非但沒有減少,反而被撩撥得更盛。修雅既把事情都推給紀貝姆解釋,她消失後,疑問的矛頭便指向了紀貝姆。而紀貝姆本就有打算告訴蘿紗,現在雖多了艾裡這個聽眾,但蘿紗不反對的話,他也無所謂。   「請說說我爸媽的事情吧,紀貝姆先生。」   蘿紗的聲音十分平靜。紀貝姆忽地察覺,今晚她剛來時臉上清晰的惶然不安,現在已經消失不見,眼中的光芒清明而坦然。   修雅臨去時的傾訴和擁抱,令蘿紗的心情奇異地和緩下來。自己是被母親深愛著的孩子,她希望自己過得快樂……意識到這個事實,勇氣便不斷地湧現出來。為了媽媽的希望,就算再不好的事,也要笑著面對。   定下這個心念,思路就開始朝著樂觀的方向而行。仔細想想便發現,快不快樂本就是很主觀的事。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要控制自己將來的遭遇雖不大可能,不過內心的心態卻是可以由自己來決定的。   生活中本就很容易找到許多歡樂。在拉寇迪時什麼都還不知道的自己,每天都過得十分簡單,卻也十分滿足。早上起來呼吸到新鮮的空氣,會覺得開心;從繁忙的工作中可以得到成就感;休息時和朋友們說說笑笑,一樣令人愉悅;勞碌一天後,享受食物的美味,充實地沉入夢鄉,感覺也是那麼美好……這些快樂,都是只要放開心去感受就能輕易得到的。   而自己現在的生活並不比那時壞,所差的只是心境有所不同,便過得一片愁雲慘霧。反過來說,只要擁有了豁達開闊的心,就算身處再怎麼不堪的處境,就算要背負著痛苦悲傷,也還是能如母親的希望快樂地活下去。   既然問題的關鍵只在自己而已,還有什麼好害怕的?蘿紗已經做好了面對任何事的準備。   「魔界的土地貧瘠荒蕪,氣候酷烈。在嚴酷生存條件的磨練下,魔族的平均實力要比人界高出不少。而人界物產豐盛、氣候宜人,魔族一向有著佔領移居人界的願望,只是被魔界與人界間的結界所阻,只有魔力極強的高等魔族能穿過這道結界。而要發動一場戰爭,必須要有一定的兵力,僅靠少數強者是遠遠不夠的。」   以眾所周知的魔界與人界的情況作為開場白,紀貝姆開始了講述。   「只有比那些能穿過結界的高等魔族還要強上百倍的人物,才能打通結界並且對抗結界的力量一段時間,令其它魔族通過結界。要隔上千百年,才可能出現一個這樣的強者。而新的魔王羅炎,則是魔界有史以來力量最強的人,他一次能讓數百魔族通過結界。雖然能到達人界的魔族數量仍不可能很多,不過魔族的戰鬥力要勝過普通人類許多,魔族已經有了和人族一拼的機會。因此,魔界的人在羅炎身上寄予厚望。而羅炎也沒有讓他們失望。登上王位後不久,他便開始著手準備攻打人界。但經過爭奪王位的內戰,魔界的力量有所削弱,許多戰士也傷病在身,不適合立刻行動,只有等待魔族力量的恢復。他決定趁著這段空閒時間,先瞭解些人界的情況,便隻身來到人界。卻想不到,才踏上人界的土地,他便愛上了人界的……」   蘿紗似乎輕鬆過頭,忘了這該是她父母的故事,脫口問道:「公主?」   紀貝姆搖頭道:「不,是一個農家女子,也就是你母親修雅。她那時雖懂得魔法,卻只是在墨河鎮裡種田栽果為生。」   「嘎?」英俊有為的國王王子,不是都該愛上高貴美麗的公主嗎?   「羅炎的天性尤其淡漠無情,很少有人和事情能長久吸引他。當初爭奪王位也不過是衝著面臨挑戰,擊敗強敵時的刺激和成就感,打到後來,便也麻木了。到後來,根本只是因為無法脫身而應付了事。   無聊的日子讓他越來越煩躁。修雅是個熱愛生命的溫柔女子,從簡單的生活中也能發掘出許多快樂。羅炎說過,待在她身邊,不需要打打殺殺,卻經常能發現許多一向被他忽略的快樂。他也再感覺不到過去的煩躁,心情總是平和寧靜,不覺得有什麼缺憾不足。這大概就是幸福的感覺了。」   回憶著過去,紀貝姆悠遠的神色浮起一絲苦笑:「王本來就是不在意其它別人死活的人,和那女人相愛後就留在那小鎮上,完全把自己國家的人都丟在一邊,任他們去等,他根本不打算回去了。」   「哈?」蘿紗駭然。這樣沒責任心的人也能當王,是不是她也該試著撈個王來當當?   瞥了艾裡一眼,她暗忖:「這麼說起來,艾裡倒還真是有當王的潛質呢……」   「魔界的人等了兩年,羅炎卻是杳無音訊,他手下的軍師按捺不住,便召集了其它一些部下來到人界尋找他的下落。那軍師是羅炎最忠實的屬下,認定羅炎是天生的絕世王者,有能力讓所有人臣服於他腳下。所以,當他千方百計找到了化名羅爾住在墨河鎮上的王,卻看見心中至高無上的王在那女人身邊俯首貼耳的模樣時,你們也可以想像他的震撼有多大……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向冷酷暴戾的王,竟然在那笑得像白癡一般的女人身旁笑得和她一樣白癡?!」   好……好惡毒的說法。本來有些想笑,但看到一向沉靜從容的紀貝姆,手掌竟微微顫抖,蘿紗似乎明白了什麼,心沉了下去。她靜靜地紀貝姆繼續說下去。   其實換個故事背景,這簡直就是個老套至極的愛情悲劇。家大業大的天之驕子,不在意權位和責任與一個平凡鄉下妹墮入情網,於是天之驕子的家人自然得百般設法拆散他們。   羅炎的臣下們先是請求他離開修雅,進行攻打人界的計劃,卻遭到了拒絕,更嚴令他們不得再來騷擾。至此,那軍師終於確定修雅是絆住王前進腳步的障礙,必須盡快剷除,但他見羅炎那麼癡迷於那女子,便小心地沒有洩漏出半點心思,安份地和其它人一同離去,只在暗中進行他的計劃。只是羅炎平時便十分小心保護修雅,令他始終找不到機會向她下手。   但最後,終究還是被他找到了辦法。   藍色的血液和頭上的鬼角,是魔族不同於其它種族的特徵。修為足夠高深的高等魔族,往往知道一些隱藏這兩個特徵的方法。羅炎便是掩藏了這兩個特徵,才能安然在人界中生活了這麼久。然而魔界中有許多人界難以想像的奇異之物。魔界極西之地,被無數奇險包圍著的冰山上有一潭魔湖,魔族若是飲下魔湖之水,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論用什麼方法都再無法掩飾身體的特徵。   軍師歷盡艱險取來魔湖之水,設計讓羅炎喝下,令他無法再掩飾魔族的身份。   變化是在羅炎獨自一人時發生的,修雅還沒有看到,但是露出魔族樣貌的羅炎已不能再在她面前出現。他知道修雅的本性是個熱愛生命的溫柔女子,她一旦發現自己的真面目是人族眼中暴戾無情、慘殺生靈的魔族,所有的情愛必定就此煙消雲散。   愛之愈深,便愈加無法忍受所愛之人以仇恨的眼光來看自己。就算不能廝守,至少也要讓她眼中的自己維持過去的美好。羅炎只有倉皇離開,無法解釋,不能道別。   就像當初來到人界時那麼突然,墨河鎮上的獵人羅爾又如一陣輕煙般消逝無蹤,沒有留下半點線索。   而這還不是故事的終結。   羅炎知道自己應該是被魔界中的人設計,才不能掩飾真實面目。回到魔界後,最懷疑的就是曾到人界找過他的那批臣下。但那些人每個都是跟從他出生入死的忠心部下,他不能不分好歹地一概懲處。   羅炎雖曾多方調查試探,卻都沒有發現究竟是誰在搞鬼,此事便擱置了下來。   那軍師為免引起羅炎懷疑,也不急著督促羅炎向人界發動進攻。憑著他對羅炎的瞭解,他相信自己只需要等待,有一天羅炎自己便會決定向人界發起進攻。   數年後,魔湖之水的效力終於消褪,羅炎返回墨河鎮尋找修雅,然而找到他們過去所住的房屋時,卻已人去樓空。   那時修雅已經帶女兒離開了墨河鎮,前往拉寇迪學習魔法,走前沒有告訴任何人她的去向。幾日後,墨河鎮附近正巧發生了一場大山崩。過了兩年,有人在山中發現了一大一小兩具女屍,屍體已經嚴重腐爛,辨不清面目,認識修雅的人便都以為那是她和她女兒的遺體。直到封魔之戰後護國女神的聲名震徹全國,他們才知道修雅當時並沒有死。   只可惜羅炎並不知道其中關竅。站在空蕩蕩滿是灰塵的舊家中,他已是震駭莫名,又聽到屋外經過的鎮民們歎息著談論修雅的死訊,他對此再無懷疑,失魂落魄地回到魔界。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他終日頹唐度日。渾渾噩噩中,心頭的憤懣哀傷逐漸轉化成了暴戾乖張。   魔族尊崇力量,人族在他們眼中只是比他們弱小的種族中的一種。   他們對人族的看法,與人族對蟻螻的看法並沒有太大不同。與修雅相處的兩年雖令羅炎有所改變,但所有的情感只集中在修雅一個人身上,對她以外的人族的死活依舊是毫不在乎。他以為修雅已死,人族在他看來便完全只是一堆無用的廢物垃圾罷了。   每當羅炎想到修雅已歿,自己過得這般痛苦,而人界中的雜碎們卻可以依舊過得好好的,胸中便燃起一股無名怒火。   如果自己生活在地獄,絕對要把其它人拖到更底層,讓他們也嘗嘗焰火燒灼的滋味!   於是,在與修雅分別十年之後,他終於帶領魔族大軍入侵人界。   他並不知道在這十年中,修雅為了忘卻失去愛人的痛苦,一直潛心鑽研魔法。她的魔法資質極好,又頗有遇合,這十年時間已將她造就為凱曼中最出色的魔法師。魔族與人族的戰爭爆發後,她理所當然地入選為人族對抗魔族的強力戰士。   一對戀人,在不知不覺中走上了敵對的道路。   修雅和羅炎都沒有刻意掩藏身份,只是作為敵對雙方的重要人物,有關他們的傳聞往往會有許多偏差。而他們兩人也都完全沒有想過,本以為已生死相隔的愛人就是敵營中的大敵。   曾有一次,羅炎的軍師在偶然機會下,發現人族最強的魔法師就是修雅。於是他愈加小心,不讓任何可能令羅炎認出修雅身份的消息引起羅炎的注意。羅炎不是他能夠操控得了的角色,隱瞞或是欺騙都不可能,但他可以用其它虛假或錯誤的消息讓羅炎忽略混淆。   在羅炎眼皮下搞鬼,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更何況軍師同時還要統籌安排與人族的戰爭。這消耗了他太多心力,終於有一次,他無意中露了口風,引起了羅炎的懷疑。羅炎步步進逼,他不得不承認當年就是自己在其中搞鬼。說出口之時,他已有死的覺悟。   羅炎盛怒之下,硬生生折斷了軍師的鬼角,使他一身堪稱強者的力量永遠再無法挽回。然後還將他驅逐出魔族,任其自生自滅。這對以力量為尊的魔族來說,是比死更痛苦的懲罰,而軍師卻對當初所為全然無悔。他相信自己的犧牲是絕對值得的,因為羅炎的腳步不會再為任何女子所羈絆。   向人界的戰爭進行至今,人族對魔族的仇恨累積得更加深厚,全無妥協的空間;而魔族也付出了不小犧牲,勢必要得到一個令他們滿意的戰果,魔族將士們的期望都放在羅炎身上。羅炎自己也很清楚,魔族和人族間的戰爭必須要有個分曉,否則便是辜負了犧牲的魔族戰士們的鮮血。魔族之人可以殘暴,可以狡獪,卻沒有因為個人的好惡而抹煞全族犧牲的軟弱之徒!   事到如今,他已不能回頭,只能按著已經踏上的路繼續走下去。軍師篤信,這條路的終點,將是第一位統一魔人兩界,真正曠古未有的絕代王者之位。   但,他的預言只有一半正確。   人族集結了最強的軍力,孤注一擲地向入侵的魔族發起了攻擊。反攻進行得十分密集,不計犧牲,同時又巧妙地運用了各種謀略詭計。而魔族剛剛失去了軍師,謀略力量被削弱不少。雖然羅炎的頭腦也不容小覷,但身為魔族最強者的他,向來都在前軍打頭陣,而按著原先的策略,魔族隊伍已分作幾支行動,一時調度不及,令他無法同時親自指揮其它幾支隊伍。人族部隊剛好在這微妙時機進行反攻,取得了令他們振奮的理想成果。   魔族隊伍被分隔開來,小股的部隊有許多被人族以陷阱或是絕對優勢的兵力吞噬消滅。等到羅炎終於將魔族部隊集中起來,魔族的力量已經大為折損。為了扭轉局勢,羅炎率兵將元氣大傷的魔族部隊護在身後,由自己來對抗追擊的人族軍隊。如果他落敗,魔族便大勢已去。不過知道羅炎力量的魔族,沒人認為他們的王會落敗。羅炎是魔族中最強者,不可能敗於任何人類之手。而此戰是以強對強。換言之,如果人族一方落敗的話,便等於是折斷了人族最鋒利的尖刀,這將是魔族扭轉戰局的契機。   這一戰,實是此次人魔之戰最關鍵的一戰。就在這一戰中,羅炎終於見到了修雅。   曾視對方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一對愛人,經歷了生離死別後終於重逢,卻偏偏是在一場絕對輸不起的戰鬥之中,成為敵對的雙方。 第四章 夜之餘韻   「那一戰是強者之間的戰鬥,不論是魔族還是人類,沒有參戰的人只敢在遠處觀望。所以當時確切的情形,我也不甚清楚,在場的艾裡或許知道得更清楚些。至於結果,就更不用我多說了。」   紀貝姆以這句話,結束了他的講述。房中三人一時誰也沒有說話,都在默默思索著這一段往事。艾裡雖早覺得修雅的犧牲背後必有隱情,卻也想不到會是這般悲傷的故事。半晌後,還是蘿紗打破了沉默。   「紀貝姆先生……」她有些許猶豫該不該捅破這窗戶紙,最後還是決定問出來。雖然自己的頭腦也很亂,她還是明白有些事若是壓抑著不說,只會令心有歉疚者繼續背著沉重的包袱。   「你在這個故事中,扮演的是什麼角色?是那個軍師嗎?……我一直以為,你是我母親的朋友。」   紀貝姆緩緩點頭:「是的。一切都是我的過錯。王在身負的責任與自己的感情中搖擺不定,不得不戰鬥,卻又無法對你母親痛下殺手。最後修雅以自己的生命來封印他,在人族看來是慘烈的戰鬥,在我看來,或許這倒是王所盼望的結束方式。可惜聽說了這個消息後,我才明白自己當年真的是做錯了。」   他慘笑道:「一個強大的王者,首先是個擁有強大心靈力量的人,應能按著自己的心意決定自己的未來,而我卻試圖插手他的生命,由我來決定他的方向。在我破壞了他的生活,令他失去愛人,無法過自己希望的生活時,我便親手扼殺了他強者的心,注定了他不可能成為我所期望的真正絕世王者。如果當年不是我自作聰明的插手,後來也不會有那麼遺憾的結果。從這一點來說,無論是對王,還是對你母親,我都十分對不起……」   「所以,你就決心保護他們的孩子,以補償當年的過錯?」蘿紗又問道。見紀貝姆以沉默代替肯定的回答,她輕歎一聲,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老實說,她對他並沒有什麼恨的感覺。畢竟自她認識他起,他便一直是在默默保護照顧著自己,沒有人能夠憎恨這樣一個真心對自己好的人。就算現在知道了紀貝姆所做過的事,她仍是覺得父母本就要逾越身份差異的這道難關,他們的感情才可能得到好的結果。情況會變得那麼惡劣,雖是有紀貝姆起頭,卻不能全部歸咎於他,應該怪造化弄人。   只是事關父母,也不能說聲「沒關係,別在意」就萬事大吉。這麼多年來,負疚與悔恨恐怕早已深入紀貝姆內心,否則他已經全無武力,身體也不甚好,怎會在墨河鎮才一見到自己便毅然離家,暗中跟隨保護自己?無法減輕的愧疚鬱結心頭,會是沉重的負荷。或許任他留在自己身邊補償當年的過錯,才能減輕他心頭的歉疚,讓他好過些。最後蘿紗還是決定什麼都不說好了。   她不說話,紀貝姆沒什麼可說,艾裡是看當事者都不說話,自己在修雅和羅炎的故事中只是個無關者,由他來說話未免古怪了些,便也不作聲。屋中的氣氛變得有些沉悶尷尬。   紗起身欲辭別,忽然想起一事,隨口問道:「對了。據說魔族的真名具有特殊的力量,如果魔族親口把真名告訴旁人,那人便可以憑借這真名與他訂立魔法契約。那麼,我父親為什麼把這麼重要的真名告訴媽媽呢?」   紀貝姆一楞,應道:「魔族的人為生育後代,往往會有不少姬妾伴侶。不過真正結成夫妻的並不多。魔界的夫妻,都是真正生死同心,願為對方付出生命的愛侶。為了表明彼此心意,也是為了守望相助,夫妻雙方會告訴對方自己的真名。因為魔法契約不見得都是傷害、封印性質的,也有可以療傷或是增強能力的。」   「這麼說我老爸還真的是很認真啊!」蘿紗暗道。知道父母的感情真摯深厚,令得知聞者色變的魔王是自己父親的震撼頓時減輕不少。   想了想,好像沒什麼可問的了,她便向紀貝姆告辭。艾裡自然也沒有留下來的必要,便和她一同往出口走去,一路上便聽見前頭的少女小聲地嘀嘀咕咕著什麼。   「……對了,我的真名該是什麼?不會就蘿紗·凱因這麼簡單?那能和我訂契約的人未免太多了吧?艾裡他們,翠雀旅店的人,魔法學院的老師同學,鄰居的大嬸大叔……完蛋了,根本數不完啊!」   艾裡失聲而笑,開解道:「你想太多啦!你只有一半的魔族血統,情況大概不一樣吧!」   蘿紗訝然回望他。艾裡的神情自然,仍是平時相處時的模樣。先前她的心神都被母親的現身、紀貝姆說的故事所佔據,一時也忘了他的在場,此時才猛然醒悟自己這幾個月來苦心隱瞞的魔族血統已經被他知曉……但他的態度怎麼都沒什麼變?   今晚或許是適合坦露秘密的夜晚吧!蘿紗向艾裡問出心中疑惑:   「魔族凶橫殘暴,是人類的大敵。我是一半的魔族,你對這沒什麼感覺嗎?」   昏暗的光線中,她的雙眸亮如星子,緊緊鎖住艾裡。艾裡心中微動,忽地意識到,自己雖不覺得她有魔族血統的事有什麼大不了,對當事者來說卻很可能是不小的負擔,她這個問題可不能隨便回答。他低頭思索,小心地整理著語言。前頭蘿紗已推開紀貝姆小樓的屋門走了出去。   聽了半夜的故事,現在正是夜半時分,街上半個人影都沒有,只有路邊樹影在風中搖曳婆娑,夜空中幾顆孤星明滅不定。冬夜的寒風撲面而來,令蘿紗和艾裡兩人的頭腦都為之一清。今晚所聽到的一切,如是幻夢一場。   不過他們都明白,有些事並不是想迴避就可以把它當作不存在,終是要面對的。   「當然會有感覺。」艾裡終於出聲。   「剛知道時是很意外,但也僅此而已。一個人的身世怎樣,或是有沒有什麼血統證明書,並不會影響到我對他的看法。你是一個獨立的個體。別的魔族該是什麼樣不關我事,我認識的只是蘿紗你而已。你的個性怎樣,我一直是用自己的眼睛去分析判斷。不管是對魔族,是對人類,或者是對自己的評價,我認為都應該聽從自己的感覺,而不該拿『應該是怎樣怎樣的人』的臆測,毫無根據地往一個活生生的人的頭上套。」   垂首思索艾裡話中的含義,蘿紗僵硬的面部線條漸漸柔和下來,但還是無法釋然。月光下,她低垂的面容白得彷彿吹彈可破,躊躇地輕咬著自己的下唇,嫣紅的唇色被皓齒咬住時褪得水般淺淡。艾裡從沒有見過這樣給人脆弱之感的蘿紗。   「但……」細弱的聲音鑽了出來,充滿著不確定:「如果我的性子,已經開始變得如魔族一般的無情呢?」   艾裡一凜,凝望蘿紗,蘿紗的身子開始微微顫抖。   「如果真是這樣,我的想法也還是一樣。唯一能決定我對你的態度的,仍舊是你的行事為人。」   說到這,他亦有所感觸,也忘了怎麼斟酌詞句,話說得更加流暢:   「人本來就各有各的性子,很難說什麼樣的性子好,什麼樣的性子不好。只要對自己的所為擔負得起責任,不會傷害到旁人,誰有權力指責我們的生活方式?我們也不需要對任何人有所愧疚。創建黑旗軍的初衷,也是希望能創造一塊讓人可以按著自己本心,自由生活的地方啊!」   說完一大串話,鬆了一口氣,他忽覺有異。今夜蘿紗的神態,並不像是初次知道自己擁有魔族的血統……她之前便已知道了?什麼時候的事?   仔細推想過去蘿紗的言行幾時出現過異樣,他的懷疑很快指向他們在黎盧的那段日子。   那時候有一陣子,她莫名其妙地和自己變得有些生疏,自己知道是因為她和維洛雷姆的交往,但現在仔細想想,如果真是為了這個原因而與自己生疏,她應該掩飾不住女子戀愛時的甜蜜和興奮。那時的她,給自己的感覺只是退縮和畏懼,像是害怕憂慮著什麼……而在自己表示決定修正自己的態度,真正以夥伴而非保護者的平等自由態度來待她之後,她和自己之間的隔閡才漸漸消失。只是此後她給自己的感覺,就和之前有了不同,就像是從單純女孩變成了有秘密心事的少女。   當時並沒多想,現在推想起來,才知道應是從那時候起,她已發現了自身血緣的秘密。自己剛才雖說得達觀,但對一般人,尤其是個年輕女孩來說,這終究還是個相當要命的負擔。   自己眼中看到的蘿紗,一直是開朗樂觀的。她看事情常比自己更加通透,有時便像她母親當年一般開導自己,想不到她自己也背負著這麼沉重的秘密。看她現在問話的神色,應該已為這問題獨自受了不少煎熬,卻小心掩飾著不敢和任何人分擔……   總是一副無憂無慮模樣的人身上偶爾顯露出來的脆弱,尤為打動人心。艾裡忽覺心中湧上一股從未有過的憐惜,不願見她繼續彷徨不安下去,他靠近她伸手拍撫她的肩背。   「再說,魔族也不見得一定是凶橫殘暴吧?至少現在的羅炎和紀貝姆,都不是這樣的人啊!除去魔族的血統外,他們也和我們一樣有自己的人生、有感情、會思考,對他們我恐怕很難有什麼惡感。相比那些為著一己私慾挑起戰爭的人,我還更願意和他們親近。難道你不這麼覺得嗎?所以別把這事看得太重了!」   「是這樣嗎?」   好像很有道理……因艾裡的輕拍而生的安心和依賴感,讓蘿紗放鬆地依靠向他身邊,困擾心頭多時的憂慮漸漸消散。   手掌下的纖細身子漸漸止住了顫抖,惶惑的眼神變得清朗起來,艾裡心中亦湧出一股滿足愉悅之感。他低頭看她漸漸回復的平和安然之態,同時也注意到胸線起伏,腰身玲瓏……咦?從何時起,蘿紗已真正是個少女的模樣,和初見時的平板青澀大不一樣了?眉目間隱現清婉之氣,蘿紗孩童般偏於中性的清麗已經蛻變成了少女的妍麗?   過去日日見面,便不容易留意到她的變化,這次經過一段時日的分別才驀然驚覺。艾裡驚訝於她成長的同時,也突然發現……自己好像和她靠得太緊了些。   察覺艾裡的眼光有異,蘿紗亦意識到什麼,杏眼失措地瞪大。白生生的面頰上浮現出的淡淡艷色,嬌嫩得如同荷花瓣尖的粉紅一抹。   怔怔望著眼前秀色,艾裡一時間對靠在身邊的纖秀身子產生異樣的感覺,腦中濛濛然有些發昏,原本想說的話在腦中胡亂打起結來。   「所以,所以就是說……那個,不用太在意這件事……呃,我是說,還是順其自然的好,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這……你,你的意思是?」蘿紗的舌頭好像也有些打結。   「別人會怎麼想我不好說,但至少我依舊會像以前一樣待你。如果我覺得你有什麼事情做得不對,我還是一樣數落,不會因為知道你血統的事而對你有什麼武斷的認定。」   蘿紗想了一下,眼中緩緩湧現出粲然笑意:「你是說,不管我可能變得怎樣,你都會以平常的心來看我?」沒有猜忌,不會歧視,也不束縛限制自己,他會以尊重和信任來包容自己的一切。   明白他的意思後,整顆心像是溶化了一般,全然鬆懈下來。身體彷彿被擁在暖融融的春風中,長久以來的憂慮疲憊一分分消失無蹤。   情感雖已變得淡漠,她卻很確定自己喜歡此刻的感覺。再多的寵溺,都不及尊重地留給她適當空間,只在恰當的距離處靜靜守護的那一份溫柔。   蘿紗克制不住滿心的笑意,也不想克制。她向他靠得更近,笑容更加燦爛眩目,可愛無比。艾裡終於忍不住,搭在她肩上的手微一使力,便要擁她入懷……   然而蘿紗的身體才一動,胸口處響起一聲清脆的低響。兩人眼光下落,見是那水晶墜與蘿紗胸口鈕扣輕輕碰撞。頓時,所有的動作全然凝結,只有那水晶墜兀自左右搖晃。水晶折射的瑩亮光輝,彷彿是修雅帶笑的明亮眼眸。   艾裡膽子再大,也不敢在人家母親面前對女兒有什麼親近動作。蘿紗亦然。兩人面上同時浮現尷尬之色,一個訕訕收回手,一個乾咳一聲挺直身子,轉開眼光。片刻前的融洽氣氛已無影無蹤。   「現在時間還早,快點回去,還可以睡一覺。」   「是啊。那麼,再見。」   「再見。」   兩人眼光都不敢相交地交換了個淡而無味的安全對話,便分頭走回住處,回到各自的床上,瞪著天花板到天亮。   這一年的冬天,對大陸上的眾多國家來說,都是最寒冷的嚴冬。   大陸西部的塔思克斯帝國依舊陷於艱難的內戰之中。叛亂的達魯王領並不是如何強大,塔思克斯的國王並非無能之君,領兵的將領也非庸碌無能,統領的軍隊亦是訓練有素的強兵,奈何叛亂的雷瑟夫親王背後有凱曼王國在支持。   塔思克斯的工礦業相當發達,但國土大部分是荒漠和寒冷的冰原,糧食、生活用品等有很大部分需要依靠凱曼和神聖聯盟進口。而凱曼處於大陸中部,廣闊的幅員橫貫整個大陸,隔斷所有連通東方神聖聯盟和西方塔思克斯的道路。就算是走海路,也不可能不在凱曼的港口停靠補給而直接到達塔思克斯。   凱曼不需要動用自己的兵力,只需發揮地理上的優勢便足以令塔思克斯吃足苦頭。它牢牢扼住陸路和海路的補給路線,塔思克斯國內日漸陷入物資匱乏的窘境。行軍打戰最重要的就是軍需糧草的供給,缺衣少食的軍隊戰鬥力大減,與達魯王領的叛軍纏戰近一年時間,仍不能平定戰火。此時進入嚴寒的冬季,情況更是嚴峻,越來越多人淪為流民乞丐,凍死餓死在街頭。   而在大陸東部,雖然凱曼利用索美維信道兩面夾擊敵對國家的計劃不得不中途放棄,卻還沒有國家能夠遏止它在東面正面戰場上的攻勢。   凱曼刻意在聯盟核心國??聖愛希恩特帝國挑起王位紛爭,取得了不錯的效果。聯盟核心國因為王位之爭自顧不暇,聯盟各國成了一盤散沙。各國間複雜的歷史恩怨、利益衝突,再加上凱曼有心的挑撥利用,令聯盟眾國間始終無法結成強力的盟軍,聯盟的土地大片淪入凱曼之手。   待到聖愛希恩特三王子奪得王位,想再重新組織聯盟各國共同對抗凱曼已為時過晚。聯盟超過二分之一的土地已被納入凱曼的版圖,中北部的大部分國家領土被佔領,只餘下凱曼入侵路線距離較遠的南方、沿海國家。聖愛希恩特新王登基不久,凱曼已蕩平擋在聖愛希恩特之前的阻礙,不再只是以有翼魔人部隊在邊境騷擾,而是真正的交鋒。   聖愛希恩特儘管是聯盟中國力最強的國家,仍是遠遠不能和凱曼相較。更何況神聖聯盟的國家較為富庶,人丁密集,凱曼從攻佔的土地中掠奪大量物資充實國力,進攻之勢更加鋒銳。雖然弗裡德瑞克登基後拔擢了不少有才能的將領,軍隊也奮勇抵抗,聖愛希恩特的處境仍是不可扭轉地惡化。到了第二年初,只剩下黎盧周圍不到原版圖三分之一的地方還掌握在聖愛希恩特手中,殘存的聖愛希恩特軍退縮在這裡作著困獸之鬥。   在聖愛希恩特最後的領土中,人們見的最多的就是從前線退下的傷殘士兵。幾乎每天都有壞消息傳來。接到陣亡通知的人家的哭號聲,在每個城鎮都可以聽到。隨著時日的推移,越來越少人對奪還國土還抱有信心。百姓們想得更多的,是自己腳下的土地再過多久就會變成凱曼的?   「那麼,各位軍團長認為我們還能堅持多久呢?」   如同是替百姓問出他們心中的謎題,弗裡德瑞克向環坐在會議桌前的將領們問道。   在聖愛希恩特前線的臨時作戰指揮部議事廳中,寬大的會議桌上攤著一大張地圖。負責前線戰事的將領圍坐會議桌兩側,剛剛在幾個月前登基為新一代聖王的弗裡德瑞克則端坐於上位,雙手交握,雙腿交疊,神態輕鬆而不失王者的威嚴。   三王子的兩位王兄死後,他便是最有資格繼承王位之人,原本效忠另外兩位王子的將領們多半改向弗裡德瑞克效忠,一兩個頑固地企圖反叛的也被他以精明的手段壓制住,撤換上他拔擢的人才。   在爭奪王位與登基穩定政局的過程中,弗裡德瑞克一直收斂起來的鋒芒日漸發散出來。他所展露出的才幹和遠見卓識,令他的臣民們心悅誠服。雖然加冕時日未久,國家又面臨大敵,但他仍是在國內確立了穩固的地位。   不過弗裡德瑞克也並非全能,他擅長整頓政治、選拔人才等文治方面,行軍打戰之事就不在行了。曾有人進諫鼓動他御駕親征,說是「必定能鼓舞全軍士氣,聖王的智謀武略世人難及,定能重挫凱曼氣焰,重新平定戰亂」云云,弗裡德瑞克聽都懶得聽完,便嘲諷笑道:「建議我御駕親征,等於是要把我直接送到凱曼的牢籠裡。」   他直接差人調查進諫人的底細,果然查出那人與凱曼有所勾結。   聖王加封眾軍團長中最善智謀,也是他最信任的第四軍團長??西撒為大元帥,把全權指揮作戰的責任交付給他,自己可以說是完全放手。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後方協調規劃,除了聽取戰況的進展情況,很少介入前線的事務。因而,當軍團長們聽聞聖王駕臨前線駐地,還召集他們會談時,都有些意外。   聽取了前線將領對戰況的稟報後,聖王問出了先前所說的那個問題。將領們便開始認為聖王是十分憂慮聖愛希恩特的險惡處境,而來探問情況的。   「陛下無需太過憂慮!雖然現在的戰況確實十分不利,但我方尚有最後一個險地??馬列塔高地可以據守。臣等拚死也要守住馬列塔高地,就算付出再大犧牲,也不會退卻!」   第七軍團長橫眉怒目地表示他的堅決戰意,其它幾個與會的軍團長也發言附和。   「如果馬列塔高地失守,便再沒有足以抵擋凱曼人的險地!除非我軍全員戰死,絕不會讓任何一個凱曼士兵踏上高地一步!」   「陛下且寬心,情況未見得已到了最壞的地步。我等必會全力保護黎盧,不令國都受凱曼人玷辱!如果支持的時間足夠久,凱曼的情況或許會生出變化,令我們找到反撲之機……」   其它軍團長紛紛向寡言的大元帥西撒使眼色,示意他也說些什麼來安撫國王。然而西撒對他們的示意視若無睹,沉吟一陣後只冒出一聲:「一個半月。」   楞了片刻,大家才醒悟過來他是在就事論事地回答「己方還能支撐多久?」的問題。而看聖王低頭若有所思的神情,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答案。將領們先前的忠義表現,看來是表錯情了。幾個軍團長不免有些尷尬。   弗裡德瑞克忽地發出一聲不合聖王身份的小小咋舌聲,似乎剛剛做下了什麼定論。他抬起頭環視座上的將領們,眼光深邃。軍團長們一時都揣摩不透他的心思。   「各位忠勇無畏,堪稱良臣,實乃聖愛希恩特之福。」明白這形式上的誇讚只是開場白,下頭的才是重點。眾人凝神聽著。   「只是眼下敵我力量差異懸殊,不是單憑個人豪勇與忠義能抹消得了。就算全軍人人都不畏死地強撐下去,最終也還是不可能阻止凱曼人踏入黎盧,徒然消耗我國國力,增加我軍將士的傷亡。」   幾個性子急些的將領張口欲言,然而接觸到聖王極端冷靜的眼神,腦中的熱血立刻被冷凍成冰條。雖不情願,他們也必須承認他說的是事實。   西撒是一開始就支持弗裡德瑞克的人,對他的瞭解比其它眾將更深,不過他雖知道聖王這些話應和先前那個問題有關,也不明白他究竟有什麼打算,疑惑道:「陛下對此有什麼看法嗎?」   「我的想法很簡單。反正是不可能守住黎盧,索性就不用守它。凱曼人想占就讓他們佔吧!」   弗裡德瑞克似乎是原本就有這想法,剛才的談話只是令他更加確定,話說得極是順暢。但對這驚人的提議,在座的將領們卻無法以同樣輕鬆的態度響應。   首都是一國重地,歷史上大多數的遷都事件都是因為國力孱弱,無法抵禦外國進攻,不得已而為,而更多的實例是首都被佔領,即代表這個王朝走到了末路,撐不了多久就完蛋大吉。現在……陛下他……他竟然這麼輕鬆地說「想占就讓他們佔」?!更何況黎盧是瀕海城市,如果被佔,也就等於所有的領土都淪陷,跟亡國無異了啊!   看到眾將領的臉色變化得實在太詭異,弗裡德瑞克終於好心地給了他們解釋。   「城市土地只是死物,更重要的是人的存在。只要我們這些反抗凱曼的人還在,便有把它奪回來的機會。如果太過拘泥於這些死物,為了保住它而付出太多人力上的犧牲,未免本末倒置了。」   「陛下的意思是?」在座的將領都非蠢人,都能明白聖王所說的道理。可雖然話是這樣說,但……   「可如果國土全數淪陷,不要說無法擴張人力和供給,大家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還談什麼反抗凱曼收復失地?」   弗裡德瑞克伸手在攤開於桌面上的地圖輕輕敲擊,唇邊的淡淡笑容似有深意:「誰說放棄了黎盧,我們就沒有國土?」   眾人訝然低頭看著地圖。聖王手掌覆蓋之處,畫的是大陸東南海面上星羅棋布的眾多島嶼。有幾個人腦中已隱隱閃現出靈光。   「東海上大大小小近千個島嶼,就是上天賜予我們的最後容身之所。」   被弗裡德瑞克這麼一點,西撒眼中光采一盛,終於恍然大悟,露出欽佩之色:「正是!凱曼軍隊在大陸上或許可以勢如破竹,不過這麼多島嶼,他們根本不可能有那麼多兵力一一控制!」   弗裡德瑞克提出的提議激發了他許多想法,向來寡言的西撒興奮之下,一反常態地一口氣說出一大串話來。   「我國海軍實力在大陸上數一數二,只是與凱曼的戰鬥都發生在內陸,派不上用場。而凱曼海岸線短,海戰力量薄弱,就算倉促建設訓練也難有成效。如果我們後撤到東面島嶼中,戰場便拉到了海上,凱曼國力上的優勢便被抵消掉許多!而且,海域和島嶼的情況都很複雜,恐怕只有最有經驗的漁家才清楚。我相信我們會比凱曼人更容易得到這些漁家的幫助。要打起仗來,海軍薄弱不熟地理的凱曼人很難再討得到好處!」   其餘將領亦醒悟過來。先前大拍胸腑向弗裡德瑞克保證之時,他們是基於忠於國家的信念而鼓舞精神,內心其實均感悲觀無望,此時他們才是真正地燃起了希望。會議室中的沉悶氣氛圍頓時變得輕鬆而充滿活力,將領們雀躍地提出自己的想法。   「這方法應該可行!東海上有許多大的島嶼,有淡水水源,也大得足夠耕作種植,補給我們需要的糧食。」   「從現下的情況看,我們要擋住凱曼一個月應該沒有問題。算上尋找合適島嶼的時間和逐步安排把兵力、物資撤離的時間,雖然緊迫點,也應足夠了。」   「陛下之見果然高明!今後我軍可以時常登陸海岸,騷擾攻擊凱曼駐軍!等到他們的救援部隊趕到時,我們早已退回海上,他們怎麼能捕捉到我們的位置?從今而後,主動權便是在我們手上了!」   「眾卿說得都不錯。」環視激動起來的將領們,弗裡德瑞克提醒道:   「不過別忘了這只是一時之計。我們的目的始終是擊退凱曼,收復失土,不能只求偏安一隅。利用退居島嶼後贏得的時間,我們應該去完成我們先前來不及做的那件事--聯繫其它國家互相配合,聯合起來把凱曼人趕出聯盟的土地!」   「可是……」第六軍團長猶疑問道:「現在凱曼佔領了聯盟一半有餘的領土,只剩下南部和沿海一些國家,聯盟原本的力量已經折損大半,恐怕沒有足夠與凱曼抗衡的力量……」   大部分人看來都和這軍團長有一樣的看法,面露難色。弗裡德瑞克好整以暇地觀察眾人神色,隨手從旁邊書櫃中抽出幾本書冊,扔到會議桌上蓋住了地圖。眾武將不明其意,正疑惑地交換視線,便聽聖王發話:「現在判斷敵我的力量強弱,可不能只看地圖上的勢力分佈啊!雖然從地圖上看,聯盟是有一半的土地被凱曼佔領了,不過這些地方的人們並沒有那麼容易被凱曼收服。我知道有許多反抗凱曼的人結成的武裝組織,盤踞在一些地形險惡的山林地帶繼續與凱曼對抗。如果能與這些人聯合起來,凱曼便不再是不可動搖的了。」   向下屬解析著自己對時局的看法,弗裡德瑞克腦中同時浮現出曾經打過交道的艾裡等人的形象。幾個月前艾裡心不甘情不願地幫助自己對付兩位王兄而得來「聖劍士」的名號,現在這個名號卻有著莫大的影響力,幾乎每一天都吸引著不滿凱曼侵略的人投奔黑旗軍。   這大概是一開始誰也沒有預料到的吧!   「另外,在南方尚未陷落的地方也發生了值得我們期待的變化。以聖劍士為首的黑旗軍嶄露頭角,挫敗了凱曼入侵南部的行動,令與凱曼勾結的巴蘭覆滅,同時藉機佔領了巴蘭的一部分領土,在南方站穩了腳。這個黑旗軍雖是新出現的勢力,實力還尚弱小,卻已經引起了凱曼的注意。而且聖劍士和聖女的名聲,每一天都在吸引著大量人才和零散兵力投奔黑旗軍。假以時日,黑旗軍或許會成長為一支對局勢具有舉足輕重影響力的勢力。」   「而且,以這件事為契機,討伐巴蘭的那幾個南方國家開始積極地締結緊密的聯繫,跟黑旗軍似乎也搭上了線,往來頻繁。如果情況順利發展下去,南方或許會出現真正強力的聯盟。凱曼恐怕無法像對付鬆散的北方國家那樣,輕易地征服南方。所以,眼下凱曼人的氣焰雖然如日中天,但如果我們用對方法,再加上適當的時間和合適的時機,要趕走他們並不是不可能的事。」   弗裡德瑞克的笑容給原本對前景悲觀的眾武將帶來了希望。一開始時不是他的支持者的武將們,也真心慶幸上天安排這一位王子成為他們的王。或許他的才智,真的能夠化解聖愛希恩特數百年來的空前大難……   而弗裡德瑞克沒在意武將們眼中的欽佩敬服,目光凝注於地圖上原巴蘭版圖一帶,心中想著一向厭惡自己至極的艾裡既然成了黑旗軍的領袖,看來今後為了聯手對付凱曼,少不得還是要和自己見面。   那時他的神色,想必精彩得很。 第五章 魚目混珠   以凱曼的年號來算是日正九年一月的中旬,一支兩百餘人的隊伍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南方濃密的森林中。   北方的冬季相當乾燥,而南方相較之下,雨水仍是比較充沛。森林中鋪滿爛葉草根的泥土吸足了水份,一腳踩下去會發出怪異的吱吱聲。空氣也飽含濕冷的水氣,當夜晚降臨時,濕氣令寒冷的感覺更加滲透入人們的骨髓裡。雖然環境令人相當不快,這隊人馬還是保持著嚴整的隊形,看來是一支訓練有素的隊伍。從隊伍中不時冒出對南方可惡氣候的低聲咒罵聲,依稀可以分辨出是凱曼的口音。   天色一暗下來,人們便迫不及待地停了下來,按各自的分工迅速地開始行動。不多時,林木空隙中便支起了許多帳篷,一堆堆篝火熊熊燃燒,驅走人們的寒意,火上的湯鍋中飄散出熱湯的濃郁香氣。   將被滲入靴中的污水凍得發僵的腳和手一起伸到火前烘烤,旅人們終於恢復了暖和。鍋裡和火上烘烤的食物也差不多可以入口了,人們便取出各自的餐具準備進晚餐。在這個時候,一個不速之客闖入了這個臨時營地。   那是個身穿打了好些補丁的破舊長袍,一副寒酸相的年輕流浪藝人。不過他那一張笑容滿滿的英俊面孔,令人難以生出厭惡感。顯然這年輕人也很清楚自己外表的親和力。一來到營地,便向四周免費大放送他那陽光般的燦爛微笑,並以完全不像是陌生人的熱絡態度說話。   「嗨,朋友們!這鬼地方簡直能把人凍死!能給我一點吃的嗎?   啊,我這裡有些被凍得跟石頭一樣硬的肉乾,不過拿去煮湯或是烤一烤,滋味還是很好的。用這個和你們換一盆熱呼呼的熱湯,行嗎?……放心吧,鄙人在下我,是一個流浪各地表演的魔術師,不是什麼來路不明的可疑人物!」   堪稱人界來路最不明的可疑人物??維洛雷姆,笑瞇瞇地試圖說服營地的人讓他留下。   「……怎麼?還是不可以嗎?各位難道忍心在這麼漆黑寒冷的夜裡,看著一個孤獨疲累的可憐旅人離開你們的營地,獨自走進躲藏著兇猛惡獸的黑暗森林裡?」   然而這一次他的魅力似乎失效了,他說著說著,笑容漸漸開始掛不住了。營地中的人們沒有對他的笑容回以熱情的反應,許多人表情木然地盯著他,有些甚至流露出懷疑排斥之色。   維洛雷姆暗自嘀咕,隻身的旅人遇到團隊時請求暫時一同宿營是很常見的事,這些人怎麼防備心會這麼高?自己是孤身一人,能拿這營地裡上百號人怎麼著?不過自己如果真要做什麼,搞定一兩百人確實不在話下就是了。   「怎麼回事?」   一個頗有威嚴的男聲響起,維洛雷姆望向營地中央方向,見到兩個男子朝這裡走了過來。   這兩人都有著剽悍的體形,腳步穩健而不笨重,看來都身懷武技。   走在前頭的男子三十多歲,顴骨高聳,臉型方闊,狹長的綠眼有著凌厲眼神,似乎是個性格嚴酷意志堅決的人;後頭的男子濃眉大眼,神態氣質與前頭那人相仿,不過要年輕上幾歲,顯得青澀質樸一些。這兩人一來,營地裡的人的眼光便飄向他們,看來他們就是這營地中的上百人的頭兒。   旁邊的人把事情告訴那兩人,領頭的漢子打量維洛雷姆一眼,精明而冷淡的神色也全然不被維洛雷姆再次堆起的笑容融化。維洛雷姆幾乎要認定自己今晚得自己露宿了,卻聽他說道:「好吧!如果你不給我們帶來麻煩的話。」   那年輕男子露出些許不贊同的神色,好在領頭漢子並沒有因此而收回自己的話。維洛雷姆鬆了口氣,忙迭聲地答應:「啊,太感謝您了!放心吧,流浪魔術師只會給人們帶來歡笑,不會帶來麻煩的。」   他的表演確實挺精彩。晚餐過後,維洛雷姆為回報他們而表演的魔術可以證實這一點。   營地中的人們簡直如受過最嚴酷訓練的軍人一般僵硬刻板,對表演不感興趣,一開始只有坐在維洛雷姆旁邊的幾個人冷淡地看著。維洛雷姆也不在意,取出七絃琴開始彈唱起來。   「小鎮哈莫斯是我的故鄉   媽媽總叫我擺出高貴的派頭給人看   她老是說 維洛雷姆   你的父親是偉大的國王   小時候我日也盼夜也盼   盼著有一天回家能看到豐盛的大餐擺在桌上   但為什麼家裡總只有討來的剩菜剩飯   每次我一問媽媽就哭得天昏地暗   十歲那年終於有人告訴我   你媽媽是個瘋瘋癲癲的笨蛋   從此我對有錢有勢的老爹沒了指望   為了吃上好菜好飯我當上了小偷慣犯」   他放下琴,裝出鬼鬼祟祟的模樣在周圍的人身邊繞來繞去,做出笨拙地偷東西的模樣,從周圍人們身上他不時變出許多零碎古怪的東西,又令它們消失,表現一個小乞兒笨手笨腳不斷弄丟自己偷到的東西的樣子。   維洛雷姆以彈唱串連各種魔術表演,輕鬆的歌詞,有趣的表演,吸引了越來越多人的注意。當他表演到十三歲學人偷窺女人洗澡的經過時,已有許多人忍不住聚攏到他周圍。雖然刻板冷漠的表情還掛在這些人臉上,反應也不像維洛雷姆往常表演的熱烈,不過集中在魔術師身上的目光都閃動著興味的光芒。   維洛雷姆生性愛鬧,越是看到人們嚴肅自製的樣子,便越想逗弄他們。他使出渾身解數,表演得越發有趣可笑,觀眾們冰冷的面具漸漸出現裂縫,不時被他引出小聲的笑聲。   「你們在做什麼?」   氣氛正變得熱烈起來,那領頭的兩個男子走了過來。見年長的精悍男子濃眉緊皺,神色嚴厲,觀看表演的人們收斂了笑聲,不安地散開。維洛雷姆愛好的消遣被迫中斷,有些失望,小聲地抱不平:「只是魔術表演,為什麼不讓大家樂一樂呢?」   「我的隊伍講究嚴格的紀律。這種低俗無益的玩樂只會擾亂他們的心志,破壞紀律。」   「低俗?請不要這麼說。魔術是展現我們兒時單純夢想的藝術啊……呃,好吧!好吧。既然你們不喜歡的話。」看到兩男子的神色越發冷厲,幾乎要勝過營地外的寒氣了,維洛雷姆聰明地停止辯解。在人家的地盤上,當然人家說了算!他乖乖把鋪蓋在火堆邊打開,準備睡覺。   看這呱噪的魔術師安份了,兩人才轉身離去。走開幾丈,年輕男子不解地靠近領頭男子耳邊,壓低聲音問道:「隊長,這種時候,為什麼還讓這來路不明的人留下來?」   年長男子回頭,看維洛雷姆雙眼閉合,神態放鬆自然,看來快睡著的樣子,而且這麼遠距離不可能聽到自己的小聲談話,方才邊繼續走邊答道:「克裡維,遇到事情多用你的腦子想想吧!正常情況下,旅隊是不應該拒絕孤身旅客的這種請求的。如果事事太過謹慎,反而可能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他又告誡克裡維:「記住,我們只能按一支投奔黑旗軍的普通隊伍應有的方式來採取行動!不能大意,也不可以表現得太過謹慎。明白了嗎?」   克裡維點點頭,想了一想,有些不確定地問:「可……隊長,你覺得我們真能找到黑旗軍嗎?說不定他們早已經知道了我們的計劃,根本就不會讓我們接近他們的基地?」   那隊長嚴厲地瞪了他一眼:「不用把對方想成無所不知的天神,他們總歸也是人。只要我們足夠小心,他們是不可能查知我們底細的!」   「是!」克裡維神色一凜,肅然道。   隨後緊繃的神色便顯得放鬆了些許,他暗自安慰自己:「不錯,正是這樣。我太緊張了……一切都會順利的。為了凱曼!」   他們並不是一支單純的旅隊,而是凱曼派來執行特別任務的死士。   經過短短數月,投奔黑旗軍的人越來越多,它的勢力迅速成長壯大。而那幾個反巴蘭的國家開始形成接近同盟的關係,黑旗軍也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它的表現日漸引起了凱曼的顧忌,想要趁著它羽翼未豐時盡快剷除掉。   然而自黑旗軍在南方悄然崛起之始,它的基地位置便十分神秘。巴蘭曾幾次派兵攻打,卻始終不曾摸到黑旗軍基地的邊。凱曼也曾派出不少兵力南下進攻黑旗軍控制的區域,但他們一有行動,黑旗軍的人馬就如同蒸發一般消失了。   凱曼是以「解放民眾,驅逐無能腐敗的統治者,賜予民眾富足生活」   的正義之名向聯盟各國發動戰爭,他們也不肯放下凱曼的榮耀,以當地居民的生命威脅黑旗軍出面,否則消息傳揚開,無論是被佔領區還是尚未被攻佔的其它地方,對凱曼的反抗都會加強。凱曼軍隊只有努力搜尋黑旗軍的蹤跡,但是搜索進行得很困難,道路變得很奇怪,凱曼的軍隊非但不見黑旗軍的人影,反而陷在裡頭好些天,差點找不到路回來。他們不得不放棄,再想辦法。   國王的幕僚幾經討論,終於推測:黑旗軍的敵人找不到路,投奔黑旗軍的人們卻都能安然抵達,這說明黑旗軍很可能被某種結界守護著。他們觀察接近基地的人,是敵人便拒之門外,是友方才打開結界讓他們進入。   如果當初巴蘭大舉進攻黑旗軍基地的那五千人有人生還,凱曼就知道羅炎能夠破解基地的守護結界,只要命他攻打黑旗軍基地便不必如此傷腦筋了。可惜除了蘿紗等人,沒有人知道當時的情形,凱曼只道羅炎那時也失敗了,只得另想他法。但對於這樣高明的結界,凱曼的魔法師們翻遍書典,捻斷了無數根鬍子,也找不到什麼破解的方法。最後,幕僚們終於想到最後一個辦法--魚目混珠。   既然投奔黑旗軍的人才能進入他們的基地,那麼就讓凱曼的人裝作是前來投奔的隊伍,黑旗軍怎能分辨得出?   於是凱曼精選出一支強兵,要他們走一般投誠者可能走的路線,繞開凱曼和其它對黑旗軍有敵意的勢力,迂迴接近黑旗軍的地盤。等接觸黑旗軍的人時,便聲稱是前來投奔黑旗軍。如果真能順利潛入黑旗軍基地,便從內部破壞他們的守護結界,或是乾脆刺殺掉黑旗軍首領,這就是維洛雷姆遇到的這支隊伍所背負的真正使命。   這支隊伍有兩百餘人,全是凱曼精選出來本領高強,不畏犧牲的死士。領隊的隊長哈爾曼,副隊長克裡維都出身恪守騎士傳統的家庭,對王室忠心不二,而其它人的家人都已得到王室支付的一筆龐大金錢。隊中所有人自從加入行動,便只求達成任務,已不指望還能活著回凱曼。   在這趟行動之前,上頭的人已向克裡維等人分析過黑旗軍的情況,只是克裡維畢竟是第一次執行這種任務,心中難免有些浮動,總擔心事情能否按計劃進行,聲名遠播的黑旗軍領袖??聖劍士和聖女又會是如何了不得的人物。好在隊長哈爾曼冷冰冰的眼神,似乎有著把人凍結的能力,和他說幾句話,心情就會回復自己習慣的冷靜。   克裡維和哈爾曼互相點頭示意後,哈爾曼便像往常一樣先去休息,而克裡維則去做最後的巡查,查看守衛營地的人是否安排妥當。分頭而行的兩人都沒有留意到,那個流浪魔術師的眼睛曾經睜開過一次,銳利深奧的眼神迅速掠過他們,又重新被眼瞼所覆蓋。   那魔術師在營地休息過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告別他們,先行上路。   克裡維放下心來,以為不會再看到他了。卻想不到夜晚休息的時候,那魔術師又摸到了他們的營地,再次請求借宿。   副隊長克裡維自然是疑心大起,險些命人將這魔術師擒下審問。不過按維洛雷姆的說法……   「看來我們正好是走同一條路了!相逢即是有緣,讓我們愉快地相處吧!」   而同樣的情況,在第二天、第三天接連發生,克裡維對他的疑慮越來越盛。不過哈爾曼提醒克裡維,這些天魔術師都是比他們更早上路的,應該不會在背後跟蹤,他才沒有輕舉妄動。   幾天後維洛雷姆又「如期」出現在凱曼隊伍的營地中。在克裡維終於忍無可忍打算質問他之前,他倒先發制人,神秘兮兮地靠近兩位隊長,低聲道:「這幾天老是遇見你們,難道你們……也是要去找那個……」   聲音壓得更低:「黑旗軍?!」   兩個隊長都是一驚,對視一眼,暗自猜測這魔術師究竟是什麼來路。那一邊維洛雷姆已經大咧咧地拍拍兩人的肩膀:「我知道你們自然得小心謹慎,免被黑旗軍的敵人截住。不過放心吧!我和你們是同路人,也是要去黑旗軍基地的。難怪這幾天我們走的路都一樣!」   知道接下去的路應該也和這人是一樣的,多半還是會遇見,如果否認,到時候難免尷尬,哈爾曼兩人只得也做出驚喜之色:「我們正是要去投奔黑旗軍!你也是?」   「是啊。這太好了!既然是一路的,我們就一起去吧?」   兩人雖是在生死之間遊走且久經沙場的戰士,但對於魔術師雀躍的要求,卻都找不出回絕的理由。   於是維洛雷姆正式加入了他們的隊伍,白天和大家一起趕路,咒罵南方森林的惡劣環境;夜晚休息時,不時秀幾手魔術娛樂大家。幾天下來,維洛雷姆已和隊員混得很熟,簡直就像本來就是隊裡的成員似的。   他的表演頗受大家歡迎,隊員們被熏陶得漸漸丟開了最初的拘謹嚴肅。休息時隊上的氣氛變得熱鬧輕鬆許多,而維洛雷姆總是笑聲包圍的中心。雖然行動之初,隊員們已被嚴令不得向任何人洩漏此行的真正目的,就算那魔術師和隊員混得再熟,應該也不會發現什麼秘密,但每次看到這魔術師和自己手下的隊員們混在一起聊天打混,克裡維還是覺得不安。   儘管自知自己的反應有些神經質,不過克裡維還是排除不了這種感覺:臨近敵陣卻被這種意外的人物糾纏上,簡直就像在預示這次的行動不會那麼順利。   黑旗軍的基地究竟是被什麼樣的結界守護著?他們將遇到什麼?   黑旗軍裡有些什麼樣的厲害人物?對於未知事物的好奇和畏懼,令這些問題時時縈繞克裡維心頭,使他感受到初次執行任務一般的緊張。   和一點點期待。   按所走的距離計算,哈爾曼一行已穿過了鄰近黑旗軍控制區域的國家,踏入了黑旗軍控制下的洛桑一帶。當發現了規模較大的城鎮,哈爾曼帶大家離開隱蔽的山林進入城鎮。   他們找到治理城鎮的黑旗軍的官員,說明了杜撰的身份,並表示希望能加入黑旗軍後,就被招待在當地住了下來。黑旗軍的官員說是請他們休息幾天,不過克裡維知道黑旗軍大概是利用這段時間調查他們來歷的真偽,以判定他們是否是敵人。他並不擔心會露餡。凱曼一開始就知道他們必定會面臨這種考驗,應該會做好安排,不會讓黑旗軍發現破綻。   果然,幾天後,一個官員便請他們繼續往東北方走去。他並沒有派人為他們引路,也沒有說明確切要他們去的位置,只是說到了那裡自然會有人接應他們。   進入黑旗軍基地的過程,並沒有想像中困難。   經過三天的行程,哈爾曼的隊伍進入了魔翼森林附近的地帶。因為這一次他們沒有明確的目的地,隊伍中的人漸漸從緊張變成近似遊玩的心態,瀏覽一路上的風光。這一帶經過適度的開發,走起來比先前在原始密林時輕鬆多了。南方種類繁多的植被,讓沿路所見的山林呈現豐富的色彩變化,在清澈河水的映襯下十分明媚美麗,衝擊著克裡維對冬天的冷硬印象。   第四天早上,克裡維突然發現一個美麗女子從前方的樹林向他們走過來。隊伍中的人們心裡都有些準備了。   那女子以彷彿不似人類的輕靈姿態迅速向他們靠近。接近到能看清對方面目的距離後,克裡維發現美麗一詞並不足以形容那女子。她有著女神般空靈脫俗的絕美容顏,一股慧黠精靈的獨特氣質令她的美不至於太過高不可攀。隊伍中不少人直勾勾地瞪著她,看得呆了。他不滿地大聲咳嗽,拉回那些色迷心竅的部下們的心神。   好在那美女似乎已習慣了人們的驚艷眼光,不甚在意那些人失禮的表現。她走到領隊的哈爾曼和克裡維近前,露出歡迎的笑容:「我是琉夜。歡迎你們來到這裡,請隨我來。」   本該直接帶領這些新人穿過結界,琉夜卻突然楞住了。克裡維發現她的眼光固定在隊伍中央,神色頗為意外地喚道:「維洛雷姆?你也來了?」   「好久不見,琉夜。」維洛雷姆笑嘻嘻地走上前來:「本來就覺得這幾天像是在隨團旅遊觀光呢,剛聽到你的開場白,還以為出來一個導遊小姐呢!」   「你的身體沒事了嗎?上次在黎盧見面時,你還很虛弱的樣子。」   「托福,還好。休養了這幾個月,已經差不多都恢復了。」   「那就好!那時你不聲不響地走了,蘿紗一直很擔心,她看到你一定會很高興呢!」   克裡維驚訝地看著他們熟絡的交談。想不到那個魔術師竟然會和黑旗軍的人相識!隊中有人開始小聲地猜測維洛雷姆和那美女的關係,而克裡維留意到哈爾曼單薄的唇線抿得更直了。這是他深思時的習慣動作。他猜測隊長正在思考魔術師和黑旗軍的關係是否對他們的任務有幫助。   不想讓那些來投奔黑旗軍的人覺得被冷落,琉夜和維洛雷姆只談了幾句話便過來招呼大家。克裡維趁她和哈爾曼說話時,靠近維洛雷姆問道:「你原本就認得黑旗軍裡的人啊?」   維洛雷姆似乎毫無機心地答道:「是啊,我在聖女旅行時,和他們結識的。」   「他們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克裡維作出好奇的樣子打探道。   維洛雷姆仰頭想了一下,搖搖頭,神秘地笑了:「不好形容,我只能說他們是會讓人出乎意料的人物。反正過不久就能見到了,你用自己的眼!」   此時哈爾曼按琉夜的吩咐,命令大家抓住彼此的手跟著琉夜走,中止了他們的談話。維洛雷姆的答話沒有讓他得到什麼有用的情報,反而成功撩撥起克裡維的好奇心。   黑旗軍首腦們究竟會是怎樣「出乎意料」的人物?   跟在那美女身後走了一陣,眾人忽然發現自己像是乘坐高速移動的飛車一樣,周圍的景象忽然變得模糊。景物重新變得清晰起來後,大家驚訝地發現先前擋在自己前方的應該是大片的密林,而現在卻變成了開闊的盆地。一座頗具規模的城池座落在盆地中心,向來訪者敞開了懷抱。   今日被允許進入黑旗軍基地的隊伍不只他們這一撥。將克裡維等人領進來後,琉夜便請他們稍等,身形一晃消失了。不多時,她便又帶領三撥人通過了結界,引著他們一同走向那座城。   到了城門近前,克裡維好奇地向四面打量。從敞開的城門,可以望到裡頭聚集了許多歡迎他們到來的人,這些人大多體格強健,或是一看便知道修為很深的魔法師,其中也夾雜了不少身形輕靈,容色端秀的妖精戰士。克裡維深刻感覺到,這座城幾乎全城都是戰士,是一座為了戰鬥而設的戰鬥之城。   聖劍士身著白銀戰甲靜靜立於高聳的城樓上,檢閱即將加入黑旗軍的夥伴。青藍的天空下,銀甲被陽光映照得格外奪目,銀亮的光芒有如從天界降下的聖光一般清冷聖潔。他身後的一名女子應該就是聖女了,漆黑柔亮的髮絲和著純白飄逸的衣袂在風中輕輕飄飛。   城外除了克裡維這隊人之外,另外四隊多的有三四百人,少的有幾十人,合起來大約幾百人,在城門外按各自隊伍並列排開,聲勢頗為浩大。克裡維正打量其它隊伍中人們迥異的衣著,響亮的話聲轟然響起。他側頭左望,見旁邊隊伍領頭的大漢仰頭向立於城樓上的人自報家門。   「我是尼瓦路??尤羅,來自奧哈拉!五個月前凱曼佔領了我們的土地,殺死了我們的領主。我們不想被他們押著去攻打其它國家而逃到這裡,希望聖劍士接納我們,給我們刀劍,共同對抗凱曼!」   哈爾曼也站前一步,說出他們事先安排好的身份。   「我們原屬凱曼辛斯萊將軍麾下的騎士團。在看到凱曼的魔族部隊大肆虐殺敵人後,我們開始產生懷疑。凱曼是以正義之名發動戰爭的,但為了勝利而讓魔族殘殺人類,這是正義之師應有的行為嗎?   後來我們看到更多事例,終於明白凱曼的行為只給大陸上的人們帶來更多災難,於是便集結起來逃出凱曼軍隊。我們聽說聖劍士救護民眾的名聲,便來投靠,希望能以我們的力量補償一些凱曼造成的傷害。」   另外三支隊伍的領隊,也依序報出他們的來歷。   「我們是蒙特郡的農民,領主暴虐,過去我們整年的收穫幾乎全落入領主的倉庫,現在他借口為防範凱曼增加軍備,逼我們交納更多的供奉,還肆意搶奪我們的妻女!我們迫不得已,只有逃離蒙特郡。我們只求能在一塊平等的土地上過日子,聽說聖劍士和聖女心地最是仁慈,請讓我們留下吧!」   「我乃霍德曼王國埃迪將軍之子!父親死於凱曼人之手,我帶領我的家臣們投效你們,發誓要向凱曼人復仇!」   「我家是幾代都在西托克一帶討生活的盜匪團,我是剛接任的這一帶首領迪博雷。現下外敵佔了西托克,我也不想再當個只知搶東西碌碌無為的盜匪頭子,便帶來了我的部下,希望能加入黑旗軍有些作為!」   聖劍士聽他們說完,上前一步向城下眾人說話,表達對他們的歡迎之意。他並不是大聲嘶吼,城下每個人卻都聽得清楚,聲音平和而有威嚴。   從一開始,克裡維的注意力就一直放在聖劍士身上。他瞇細了眼睛,努力想看清他的容貌,可惜城樓太高,只能看個大概。   感覺上那是一張線條分明的俊朗面孔,像是還年輕,卻又彷彿有著長者般看透世情的深沉。日光在他深刻的輪廓上刻劃出陰影,令他有一種凜然無懼的風姿。強者的霸氣與一股令人安心的寬容,以奇妙的方式融合為一體。   見到聖劍士本人,克裡維覺得自己終於能明白維洛雷姆說的「讓人出乎意料的人物」是什麼意思了。   他從未見過這般獨特的出眾人物。雖也曾見過不少出名的武將勇者,但看到那些人時,他都覺得對方和自己其實還是一類的人,所差的只是個人際遇與手上濺染的鮮血多少的差別而已。但聖劍士卻不同,那是超然凡俗眾人之上,是他不曾見過,也從沒有想像過的人物。在他身上,克裡維彷彿看到了天神庇佑的神聖光芒,而聖劍士以寬容悲憫的心,試圖拯救人間苦難的眾生……   原也只有擁有這般傲然身姿,超然氣概的男人,才當得起「聖劍士」   的名號!   聖劍士講完後,入城儀式便算結束了,城外的隊伍開始魚貫入城。   哈爾曼也整頓隊伍隨眾人進城,與克裡維視線相接時悄悄投來眼色。克裡維立時明白他在示意自己目標既已出現,進城後便即刻行動,尋機狙殺!他垂下目光,以難以察覺的動作幅度微微頷首,讓哈爾曼知道自己已明白他的意思。   不敢讓黑旗軍任何一人察覺到蛛絲馬跡,克裡維的面上和哈爾曼一樣沒有洩漏絲毫波動,但藏在斗篷下的手掌,仍是不由輕輕顫抖起來。殺人對他早不是新鮮事,但聖劍士並非尋常對手,縱然克裡維已身經百戰,仍是忍不住緊張起來。一股挑戰強敵的興奮,自心底源源翻滾而上。 第六章 聖劍士之真面目   新加入的人們入城後,城中登時亂了起來。負責接待的人員將加入的新人引向事先安排好的住處,讓他們先安頓下來。而將隊伍帶領進城後,哈爾曼和克裡維便離開隊伍在城下守著,等候城樓上的聖劍士下來,其它隊員則由接待人員安排。   這種情勢,人多反而招來懷疑,哈爾曼已決定只由他和克裡維兩人來行動。傳聞中聖劍士雖是武技高絕的武人,在戰場上足可以一擋百,但若是趁他沒有防備的時候近身發起突襲,再高的本領也發揮不出來。哈爾曼和克裡維兩人亦是凱曼軍中有數的強者,兩人協力合作,應該足夠了。   琉夜看見他們有些奇怪,便飄過去問道:「怎麼沒和其它人一起到住處休息呢?待會兒有一場午宴為大家接風洗塵,先去把行李安頓下來吧?」   「不用了。我們早就仰慕聖劍士大人的威名,很希望能盡快和他見面談談,所以想在這裡等著。」   「是啊!待會兒見過聖劍士大人,我們再直接去宴會場地就好了。」   哈爾曼和克裡維自然地回答了琉夜的疑問。琉夜聳聳肩,不再管他們。反正他們或遲或早,總是會看到艾裡的真面目。這些日子來,到妖精領域來的新人中,也有不少像這兩人那樣被聖劍士的名聲給蒙蔽的人,然而見到他在檯面下的真實形象的時候,幻想便無一例外地幻滅。幻想越美好,落差便越大……她早見得多了。   想到他們苦巴巴的守候,卻將換來那麼大的打擊……可憐哦!琉夜難得地對人投以同情的目光。   見帶領他們進入基地的很有氣勢的美女沒有起疑地離去了,兩位凱曼戰士覺得輕鬆了些。不過克裡維有些不安,小聲嘀咕道:「她看我們的眼光,怎麼讓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如果你不能靜下心的話,我認為你那不好的預感很快就會成真。」   哈爾曼面上風平浪靜,話聲卻透出訓斥之意。   克裡維一凜,忙收斂心神。雖然很少有人能逃過自己和哈爾曼的聯手行動,不過心神不集中乃是行動大忌。一個不小心丟了自己的性命還不要緊,反正本來就是懷著必死的決心來的,但若把任務搞砸了就糟糕了!   在城下等了一陣,還不見聖劍士,克裡維拉住一個從城樓上下來的人問道:「請問聖劍士大人在哪裡?還沒有下來嗎?」   「艾裡啊?他說那身鎧甲行動不方便,要先換掉再下來。」   入城儀式過後,好多東西要收拾,那村民也忙得很,匆匆答過便走了。兩人也只有繼續等著,順便小聲地商討待會兒的刺殺行動的配合細節。在心中預演過一遍行動,克裡維發現隨身背著的行囊會令動作有所窒礙。但是,等著與人見面,卻鄭重其事地把行囊放到一邊的地上,未免太過顯眼,啟人疑竇。   克裡維遊目四顧,想找個妥貼的處理辦法,正好看到一個金髮男人從城樓的階梯上走了下來。   這男人有一張不錯的面孔,不過氣質太過平和,眼神也全無鋒芒,還有些心不在焉,不像什麼厲害人物。而周圍經過的人們的態度,也在證明這一點。忙著收拾場地的人們從他身旁上上下下,多半扛著旗幟、座椅等佔地之物,城樓的階梯又不大寬,金髮男子慢悠悠走得悠閒,好幾次擋住人家的路,招來不少白眼。   「去去去,不做事就快點找個清淨地方玩吧!」   「求你快點下去吧!別擋在路中間礙手礙腳。」   城外的隊伍進城後,城中便顯得相當忙亂。不過克裡維看得仔細,亂歸亂,卻是亂中有序,黑旗軍人人各司其職,幾乎沒有看到什麼人員閒置的狀況。他便料想這男人必是無能之輩,才會這樣無所事事。周圍人們對待這男人難稱恭敬的態度,更加確定了克裡維的認定。   出身軍旅的克裡維一向鄙夷無能之人,不過這男人的出現,倒是可以幫上他的忙。他便揮手示意他過來。那男人見他擺出如招呼下人寵物般的手勢,楞了一下才快步下了階梯走到克裡維前頭,不大確定地問道:「你是叫我嗎?」   他是不大習慣別人以這種態度對他,克裡維卻道是這人連頭腦都比常人遲鈍。不過再遲鈍的人,替他拿個東西總不會出錯吧?他便將自己和哈爾曼的行李遞給他:「你替我們拿一下。」   「哦?」男人有點莫名其妙,不過還是反射性地接過行李。   「待會兒你會擋著別人的路,站到那邊去吧!」   克裡維手一指,還是搞不大清楚狀況的「弱智男」便愣愣地走到一邊去。克裡維手不耐地再揮揮手,他便走到更遠處的石牆後,但看著懷中的行囊,不知該如何處理,只得站在原地候著。   等了一陣,克裡維算計著就算是女人換衣服也早該換完下來了,卻還不見聖劍士的人影,心中不由惴惴。難道他發現自己來意不善?   終於上頭傳來人聲,他和哈爾曼對視一眼,迅速將狀況調整到最好狀態,面上卻擺出友善的笑容。   可惜見到人影,卻沒有發現先前在城樓上看到的聖劍士,只有依舊是一襲飄逸白衣的聖女走下來,邊走邊和身後幾位黑旗軍首腦說話。克裡維隱約聽見話尾飄來。   「……還真是懂得打扮人。他換上那身行頭,板起面孔,跟平常簡直判若兩人!不過反正過不多久大家也會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紀貝姆先生你何必這麼堅持,每次一定要他扮出那副派頭呢?」   那灰髮覆面的單薄老者搖頭堅持道:「首領終究是得有些首領的威勢。他的性子就那樣,是不可能改變的了,不過我還是堅持,至少在和別人第一次見面時總要有個首領的樣子,讓人生出起碼的尊敬。真相還是等把人騙進門,讓他們成了我們的人後,再來瞭解比較好。」   「紀貝姆先生啊,你的話聽起來怎麼那麼像騙婚啊?」一個紅髮的清秀少年笑道。   克裡維和哈爾曼不大明白他們在說什麼,也沒心思在意。見聖劍士卻沒有和聖女在一起,後面也再沒人跟著,兩人都覺意外。聖劍士到底在磨蹭什麼呢?怎麼還不見人影?   聖劍士與聖女的名號雖是並列,不過據他們瞭解的情況,黑旗軍的主導者是聖劍士,聖女只是輔佐。對聖女下手,並不能動搖黑旗軍的根基,因而兩人不敢妄動。   「我是來自凱曼的哈爾曼??拉茨。」哈爾曼神色自如地迎上去。   克裡維也道:「我是克裡維??埃爾頓。」   哈爾曼續道:「我們久仰聖劍士之名,在這裡等了好一陣,希望能先見他一面。不過一直沒有看到他。請問他還在上面嗎?」   「是凱曼來的兩位大哥啊!」蘿紗認得同是凱曼人的這兩個領隊,她微笑答道:「艾裡他剛才換過衣服就先走了啊!你們沒看到他下來嗎?」   「沒有啊?」哈爾曼和克裡維互相望了望,腦中將剛才所見的人過濾了一遍,確定自己不曾看到他下來過。聖劍士那般耀眼奪目的人,如果看到沒有理由會錯過啊?   「沒看到?待會兒的接風宴他得出面呢,這麼會兒功夫會跑到哪裡去?」蘿紗也覺得奇怪,話聲化為喉間含糊的咕噥:「說不定是去找那位迪博雷先生聊天?他也當過盜匪頭子,可能很合得來?」   眾人亦紛紛四下張望,尋找艾裡的蹤影。   先前被帶他們進基地的美女投以怪異眼光時,就在克裡維心中破土而出的不好預感,迅速抽枝萌芽,茁壯成長,他很真切地感覺到,這一次的行動很可能會以莫名其妙的方式流產……   蘿紗忽地眼睛一亮,向遠處大力揮手,試圖引起一人的注意:「艾裡,你躲得那麼遠幹嘛?一起去會場吧!你懷裡抱著什麼東西那麼大包啊?」   哈爾曼和克裡維轉頭看去,見先前那替他們拎包的金髮男子小跑過來,向自己歉然笑道:「不好意思,兩位。不過,請問這包東西,我要拿到什麼時候?」   ……不會吧?!   蘿紗無奈搖頭:「真是的!包包請人直接送到他們的住處就好啦?」   不會吧?!   哈爾曼和克裡維望望聖女,又轉頭確認她確實是向著那溫吞男子說話,嘴巴越張越大,駭異莫名。這男人竟然和城樓上那耀眼的聖劍士是同一個人?!   仔細一看,面目輪廓確實像,不過笑起來的氣質威勢未免差太多了吧?!這樣溫和無威,被收拾場地的僕役們趕來趕去的傢伙,竟會是這裡的首領?!   而自己當面認不出目標也就罷了,居然還叫目標替自己拿了半天的包包,好方便自己行事?!這……這也太扯了吧?   過度的驚訝,令素來冷靜自持的兩位隊長也難以很快反應過來,滿腔的殺意早已被沖得七零八落。不需要互通聲氣,兩人也都知道這次的行動是泡湯了。   在場的其它人只道這兩人離譜的驚愕之態,是因為他們心目中聖劍士形象的幻滅,紛紛輕拍他們的肩膀,安慰他們:「慢慢就會習慣的……」   只有紀貝姆亂髮掩蓋下的精明眼神,敏銳地捕捉到他們的眼神有別於一般的驚訝,而是帶了些許煞氣和措手不及。他打量著兩人,不動聲色。   接風宴很是熱鬧。菜色不算精緻昂貴,卻熱乎乎、夠份量,足以慰勞大家飢腸轆轆的肚皮。這一次加入的新夥伴相當多,大家邊吃喝邊相互認識,氣氛煞是熱鬧。   卸下銀甲的艾裡伴著蘿紗等其它黑旗軍首腦一同進場時,還有不少人好奇他的身份。當聖女以一臉家醜外揚的歉然之色,向大家再次介紹他的身份時,全場愕然。   不過除了哈爾曼那幫人,其它人沒受過注重階級貴賤之別的凱曼風尚的熏染,對聖劍士毫無首領樣子的事沒有太大的反彈便接受了。   不少人原本對身為名聲清高的聖劍士和黑旗軍領袖的艾裡心存敬畏,見到真人卻是這副德性,距離感反而被消弭了不少。午宴到了後半場,大家已經混得相當熟絡,艾裡很滿意午宴的熱烈氣氛。   只可惜有些美中不足--某個不受艾裡歡迎的人物也混進基地來了。   那個來路不明的維洛雷姆一看到蘿紗,便極為熱情地撲了過來,而蘿紗見維洛雷姆的精神飽滿,看來在黎盧時所受的傷已經痊癒,顯然也十分歡喜,拉他坐到身邊親暱地說話。艾裡每瞥一眼,心火便上竄幾分。   只是蘿紗和什麼人往來是她自己的事,他知她和自己一樣不喜受人干涉,自己雖看維洛雷姆可疑也不能作為阻止她的理由……唉,話是這麼說,但還是不能紓解心口悶氣!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理直氣壯地過去把蘿紗拉到一邊:「對了,在拉雅達時……那個人曾叫我轉告你一件事。」   那個人……蘿紗立刻會意他指的是自己的父親羅炎,眼睛一亮:   「他……他說什麼?」   作為黑旗軍招牌之一的聖女,名聲何等高潔,真正的身份卻是曾禍亂人界,鼎鼎大名的魔王的女兒,這消息如果傳揚出去,且不管剛起步的黑旗軍會受到何等重挫,蘿紗恐怕也將生活在人們異色的眼光中,再難過上安寧日子。因而除了紀貝姆、艾裡和她約定不把這件事向任何人透露,如果不得不說到相關的事,就用「那個人」作為羅炎的代稱。   「他說教你黑暗波的那傢伙是有名的滑頭兼花花公子,讓你留心別被人的花言巧語給騙了。」   花花公子?蘿紗有一瞬間的錯愕。自己認得的那個維洛雷姆好像挺拙的吧?   維洛雷姆曾不顧自身危險地為她剷除可能傷害她的人,她的眼睛也看得清楚,他對自己的態度並不輕浮。再說父親說的是「留心」,也沒有一定要她和維洛雷姆保持距離,她安撫艾裡道:「放心吧!   維洛雷姆不會對我不利的。」   兩人與話題中的當事人距離不夠遠,維洛雷姆也聽見了他們的話,直覺地感覺到自己似乎錯過了一些對蘿紗來說很重要的事。他在腦中迅速推演盤算起來。   聽起來他們口中的「那個人」,似乎挺瞭解自己在魔界時的名聲。   而就算是在魔界,知道自己會黑暗波的人也不會太多。眼下待在人界,而又和艾裡他們有所交集的,就更是鳳毛麟角了。聽他們的口氣,這個人絕對不可能是紀貝姆……   再聯想到蘿紗的魔族血統,見慣風浪的維洛也不由猛一瞪眼,接著詭笑起來。   這麼說來,蘿紗的父親九成九就是羅炎了!自己和羅炎還算有點交情,如果直接跟他套交情,說不定能把蘿紗騙到手?   艾裡看蘿紗這般維護他,而維洛雷姆的詭笑又像是在打著什麼壞主意,邪惡至極,心中真是氣不打一處來,卻又逮不著他對大家有什麼惡跡,只得大翻白眼。   認得維洛雷姆的琉夜、埃夏等人,知道艾裡和維洛雷姆面對面時經常會上演這種戲碼,有的呼朋引伴共賞奇景,順便討論艾裡何日才能翻身,有的抱著餅乾零食躲到角落獨善其身。其它初見維洛雷姆的人,看這情形也猜到其中恐怕有不少隱情甚至是桃色糾紛,紛紛投來好奇的眼光。各種反應,不一而足,不過都有一個共同點--完全與一般人對待首領的恭敬尊重沾不著半點邊。   「……實在無法想像黑旗軍的人,怎麼會用這種態度對待首領?」   望著會場中心最熱鬧的地方,克裡維吶吶自語。哈爾曼冷淡地提醒:「不用理會這些不相干的事。有時間的話,我們應該去考慮接下來要怎麼做。」   先前城樓下沒認出人的意外,打亂了哈爾曼的腳步。他不確定當時措不及防下,自己或克裡維有沒有露出什麼破綻,那個看不清年紀的灰髮男人偶爾投來的眼光令他覺得有些不安。   而原本以為那在途中認識的魔術師會和聖劍士有些交情,可以利用這製造比較有利的機會,不過看兩人隱隱透出火藥味的相處方式,利用維洛雷姆的話,恐怕只會讓聖劍士更加警惕。這條路是不通的了,他只有另謀新路。   「可是……看到聖劍士的真面目後,總不覺得他會是個多難對付的角色。」克裡維頗感困惑。   「哼,真面目!」哈爾曼為克裡維的不成熟冷哼一聲:「這個男人既然有兩副面目,你怎麼能確定哪一副才是他的真面目?或許這個無能者是假象,在城樓上那深不可測的戰士才是他的真實一面;又或許這兩副面目全是真的,只是他性格中不同的兩面。這樣的男人比單純的人還要更難對付!」   防備著被黑旗軍的人察覺出端倪,兩人面上沒有洩漏出一絲殺機,話聲也維持在不入第二人之耳的範圍內,小聲地交談著。   「不要被你的主觀臆測牽著走。不管他的外表有沒有高手的樣子,從聖劍士在戰場上的表現,已經可以確定他絕對是難有敵手的強者!合我們二人之力,也必須籌劃出一個完備的計劃才可能殺得了他。剛才既然已經錯過了機會,就先不要匆忙動手。我們先觀察他的日常生活習性,尋找可用之機,再來決定下一步行動。」   「是。」   克裡維服從地答應他的長官。他的眼光如同鐵器受磁鐵吸引一般,總忍不住要往艾裡那邊溜去。他發現就算隊長沒有命令自己觀察聖劍士,他也很難不去留意那奇怪的聖劍士。   觀察了許久艾裡的行動,他可以確定聖劍士與英雄氣概沾不上邊的表現並不是作偽,一開始時對聖劍士真面目與表象的巨大落差的震駭已經漸漸變淡。不過他胸中的疑問非但沒有減少,反而變成了兩個。   首先是這般沒有首領威嚴的聖劍士,為何還能坐在首領寶座上,沒有被人取代?   其次是過往所受的教育讓他相信,只有確立嚴明規範制度的軍隊,方能以最高效率貫徹命令,發揮超越個體相加的強大力量。而擁有極強的戰鬥力和凝聚力,在短短時間內迅速崛起的黑旗軍,怎會是一支沒上沒下、亂七八糟的隊伍?這樣的隊伍打起仗來,怎麼不會把力量都消耗在內亂上?   他在黑旗軍基地中所見到的,是對過往篤信之事的全然顛覆。疑問橫亙在胸中,他迫切地想知道答案。這答案甚至可能會撼動他過往所奉行的信條!   上位者若是沒有表現出應有的尊崇地位,不壓制住底下的人與他們保持一定的距離,而是任憑他們翻天覆地,因地位高低之別而生的忠義信條豈不是失去了基礎?然而黑旗軍的崛起,就是證明這樣的做法也能行得通的活脫脫範例。這也就是說,他二十多年來堅信的忠義信念,根本無關緊要?   克裡維覺得心中一角隱隱騷動,心緒總無法平穩下來。他感覺到接下來的日子,可能會從根本上動搖他的心志。   今日入城的新夥伴們都是旅途勞頓,填飽肚子後便都有志一同地火速趕回住處蒙頭大睡。不過維洛雷姆卻是例外,坐在位子上不急著挪窩。   見會場中那些凱曼人都走了,也沒有其它人靠得太近,不虞被人聽到談話,他向蘿紗商量道:「我和那些凱曼來的人只是路上遇到才一起來的,不是一路人。不過先前安排住處的人看來不知道,把我和他們安排在一起住。能幫我掉換一個住處嗎?」   不過是小事一樁,蘿紗二話不說,很乾脆地起身去幫他安排。   之前艾裡勸導蘿紗無效,他不放心留她一人在維洛雷姆旁邊受他荼毒,也把位子挪到蘿紗另一側就近監視。蘿紗走開,便剩下艾裡和維洛雷姆兩人大眼瞪小眼。   蘿紗還不夠世故,看不出這是維洛雷姆支開她的手段,艾裡自不會這麼純真。他疑惑地盯著維洛雷姆:「你有什麼話要和我說嗎?」   維洛雷姆只是偏頭望著他,沉吟片刻後才冒出一句:「真是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的笨蛋!」   「啊?」艾裡瞪眼,隨即沉眉悶聲道:「哦,既然這麼不滿,這裡隨時敞開大門,歡送你離開。」   「別人沒感覺也就算了,你可是當事人,不會真的遲鈍到一點都沒感覺到那些凱曼人來意不善吧?」維洛雷姆放肆地嗤笑。   「哈爾曼和克裡維發現弄錯人時,眼光不大正常,確實有古怪。」   一句男聲插了進來。原來是紀貝姆走了過來。他似是一開始就猜到了兩人在談什麼,走過來發表自己的看法。維洛雷姆知他曾是魔王依賴的智將,能看出些端倪並不奇怪。他笑得更是誇張:「居然還幫要殺自己的人拎包,方便人家動手!這樣的人居然也是黑旗軍首領?真是笑掉我的大牙!」   這回卻是換艾裡若有所思地望著他:「你看到了?」   「我和他們是一同進城的。之前我在來的路上也從他們那裡聽到一些事……」   維洛雷姆察覺艾裡只是沉默,對自己所說的並沒有顯露出多少驚訝,隨即醒悟過來並住了口:「……你知道了?」   艾裡想了一想,忽地放鬆緊繃的面皮笑瞇了眼:「紀貝姆先生你看錯了,維洛雷姆你也想太多了。只是巧合吧!他們是千里迢迢地來投奔我們的朋友啊!我們不該胡亂懷疑他們。」   「你……」維洛雷姆懷疑地打量他。這太過燦爛的笑容,讓他越看越覺得沒那麼單純:「你到底有什麼打算?」   ……還是他真的太白癡了?   回想起來,艾裡雖是當時抵擋魔族入侵人界的五英雄之一,不過自己來人界後跟在他們左右的時候,倒真沒有看到他展現過什麼聰明才智。也許他不過是武技不錯,頭腦卻簡單的人物。   看艾裡仍是不甚在意地應道:「沒什麼打算。我只是不想冤枉別人。」   他終於忍無可忍,放棄地甩甩頭。   「隨便你,隨便你了!我管那麼多幹嘛?」   會出言提醒艾裡凱曼使詐,已經令他自己很震驚於自己今天的仁慈和雞婆了。他又不是蘿紗,自己可沒有確保他生命安全無憂的必要。   而在說出自己的觀察所得後便靜靜旁觀艾裡反應的紀貝姆卻不作如是想。   紀貝姆和維洛雷姆跟在艾裡等人身邊的時間不同。雖然次數不多,不過艾裡幫助山賊們突圍以及後來在一些戰事中展露的智謀,他已經領教過。艾裡不是思慮縝密精於算計的人,但思維卻很靈活,眼光不為框框所拘,往往能想到旁人沒想過的方向。他如果真的有心,多在一些小處下功夫,或許能展露出更勝過自己的謀略……   既然艾裡不是無謀之人,他在自己和維洛都指認那伙凱曼人心懷不軌後還堅持不對他們有所行動,必定有他自己的用意。   念及於此,他遂下定決心除非凱曼人的行動有危害到蘿紗的可能,否則他便不再勸告或是插手此事。   老實說,首領時而作出的出人意料之舉,也是他跟隨艾裡所希望看到的。真正擁有足夠能力的人,不會願意跟隨一個沒有主見,全然被自己一手掌控,有如牽線木偶的首領。 第七章 黑旗軍之謎   相比艾裡等人第一次進入時的模樣,村子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尤其是在這幾個月中,有數千人陸續來到妖精領域,黑旗軍不得不修建更多房屋,以供越來越多的加入者居住。現下村子已拓展成一座頗具規模的城市,住屋相當充足。每有新人到來,基本上是按他們所屬的隊伍安排住處,如果人們另有要求再行調動。   午宴時克裡維的預感轉眼就被證實。才剛剛在妖精城中落腳下來,發現黑旗軍原來是這樣安排住處的,他便十分不解。   在之前的午宴上,他從人們的言談中瞭解了一些黑旗軍的基本情況。目前黑旗軍戰士已達上萬之眾,而原本就居住在此的妖精族戰士和原本就追隨艾裡的部下合起來也不到兩成,剩下超過八成都是各地投奔的隊伍。   幾月之間兵力成長好幾倍,固然是令人側目的成就,但換個角度來看,成長得太過快速的勢力往往不夠穩固。短時間囫圇吞棗吸納的力量很難完全消化,如果在內部各成派系進行內鬥,甚至架空真正首領的權力,可是相當要命的!如果自己是黑旗軍的首領,必定會設法分化消融底下的人馬,第一步當然就是要他們分散居住。   然而黑旗軍卻反向而行。就算聖劍士是個不適合統軍的無謀武夫,他周圍跟隨的那些人看起來也不乏睿智之人,怎麼會罔顧常識地這麼安排呢?   克裡維實在是想不明白。   新夥伴抵達的第二日,黑旗軍的人安排大家再休息一天,等調整好狀況後再開始正式訓練。背負凱曼秘密使命的行動隊伍成員們,也和其它新來隊伍的人一般,在城中自由玩樂。哈爾曼和克裡維兩人也各自出門閒逛。為了之後的行動順利,首先便要熟悉地形,順便也可以探查基地的基本情況。   克裡維在城中略為走動,便發現這裡的規格與外頭的一般城市並沒有多大區別。不過這裡聚集了來自各方的人們,人們的裝扮口音形形色色,顯得格外熱鬧。此外還有一些事,是全然不同於外頭所有城市的。其中之一,就是不時可以在街上看到尖耳的妖精族男女,容貌無一不端秀俊美,令人垂涎。   ,是真的有人看到流口水。   妖精族之美素負盛名,基地中的人來路又雜,不見得每個都是謙謙君子,有些更是盜匪出身的粗豪漢子。雖然加入黑旗軍的人一開始就都被告誡不可對妖精們有什麼不軌舉動,否則必定受到嚴懲,但看看總不犯法吧?看來看去,有時便失了魂,入了迷,一不小心就色迷心竅,作出失禮舉動。   好在妖精族對魔法的悟性高,身手輕靈,多半都不是好惹的角色。   克裡維在大街上走了一陣,便見了好幾個「不小心」摸了妖精的人,被俊美的妖精們皺著眉頭一拳打醒。   不過有趣的是打完之後的反應。   被冒犯的打人者通常沒有多少憤慨。妖精們清楚當初祖先們就是因為美色,惹來許多禍患和殺戮才避入妖精領域,但現在這些冒犯者心無惡意,只是情不自禁下的反應,與過往那些為滿足貪婪和色慾而逼得祖先無處容身的惡人相比,已經算是好上千百倍了。因而在打醒對方之後,通常還會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歉。   而被打的人也不會生氣的,醒悟到自己行為逾矩,多半會很不好意思地紅臉道歉,有些更誇張的,會請教對方的姓名,說是打算回頭堂堂正正地展開追求。於是,便時常上演類似下面的怪異對話。   「我下手太重了嗎?要我送你去看醫生嗎?」打人一方溫柔體貼。   「啊?別客氣,是我不好。」被打一方文明禮讓。   「真的不要緊?這次打的黑眼圈好像很嚴重啊?」   「沒關係,下次留意些就是了。(還下次?克裡維愕然。)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否告訴我尊姓芳名?家居何處?我可以追求你?   哦,對了,還有……是什麼性別?」   妖精的容貌太過姣好,少年時往往難以辨別出是男是女。也不是不曾發生過追求者弄錯心儀佳人性別的烏龍事。   妖精族為了延續血脈,避免踏上覆亡之途而必須學著重新與人接觸,會有些不便也早在意料之中,並不因此而再度退縮。族內長老們都對族內年輕一輩與人族愛慕者的發展,保持樂見其成的態度。   而艾裡在修建城市時,也特意將妖精居住的區域與其它人的住處隔出一段距離,盡量將妖精一開始與人族共處會引發的麻煩降到最低。他相信假以時日,人族終能以平常心態接受妖精族。以小小的妖精城為起點,終有一日,妖精族與人族平和相處的畫面將不再是幻想。   於是在黑旗軍基地中,人族和妖精兩族便開始戰戰兢兢地摸索相處的方式。雖然免不了有些衝突,不過雙方都有誠心重新修復兩族關係,就算發生些許不愉快的事也會盡量相互協調。   初來乍到的克裡維還不清楚這些內情,望見街頭時不時爆發一場打鬧夾雜道歉的奇景,感覺從初見時的錯愕好笑,漸漸變為說不出的怪異。是挺吵的啦,也混亂了些,但不知為何,卻有一股說不出的溫馨暖意,讓他覺得很舒服。   分辨出心中感受時,克裡維也頗為驚訝了。過去他只關心自己的事做得怎樣,從沒留意過身邊的環境,而現在他卻被這個城市吸引,還生出像是喜歡的感覺?   不過,這滋味倒還不壞就是了。   心態發生了轉變,克裡維開始以更大的興趣來觀察這個城市。而逛了不久,他忽然在街上的人群中發現了一張昨日才見,卻給他留下鮮明印象的面孔--這次任務的目標!他不自覺地跟著艾裡,悄悄觀察他的行動。   基地中軍人佔了大多數,不過仍有不善戰鬥的人從事生產、經營。   就是軍隊中,也有許多人在空閒時間會轉職成商人,販賣他們業餘時生產的物品。因而城中的商店攤販雖比一般城市少,也還算多。   艾裡在這些商販間漫無目的地漫步著,不時與小販們和向他打招呼的城民閒聊上幾句。他的神態悠閒安適,眼睛始終帶著溫和笑意。   市集中雖有些嘈雜,不過看到大家都在為各自的生活而忙碌的景象,常會有一種「活著」的美好感覺。尤其是在自己不需花錢買東西的前提下,悠閒地逛逛集市總會讓艾裡感到相當愉快。   不過這副樣子看在一開始便對艾裡有所偏見的克裡維眼裡,只覺得他和自己過去所見的成日無所事事的紈褲子弟差不了多少。   跟了一陣,克裡維跟著艾裡來到了集中處理城中事務的城鎮大廳一帶,見他抬頭望著城鎮大廳。   如果有熟識艾裡的人在場,便會解讀出他面上神情叫作「天良發現」。片刻後,艾裡似是下了什麼決心一般,狠狠甩頭、咬牙,大步走進大廳。   克裡維知道他大概是進去處理工作了。聖劍士身為黑旗軍首領,每天必定要花不少時間處理基地繁雜的事務。克裡維想起哈爾曼要自己留心觀察聖劍士的日常生活以尋找刺殺的良機,工作既然也是他生活的重要一部分,那麼自己是也不是也該找個什麼理由混進去,就近觀察一下呢?   正在猶豫著要用什麼方法混進去,忽聽得城鎮大廳的門「匡當」一聲打開,他就見到艾裡被幾個人給推了出來。   克裡維忙藏好行蹤,盤算著從艾裡進去到他出來,時間不會超過一盞茶。難道聖劍士無能軟弱的外表下,實則隱藏著驚人的才幹,只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處理完了所有公務?   克裡維又驚又疑,緊盯著艾裡那邊的動靜,卻見他似乎有些失落,搔著頭喃喃道:「我難得一次主動上門願意幫忙工作,居然把我趕出來……真不給面子。」   推他出來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你一言我一語,沒好氣地數落。   「原來你也知道你懶得可以?」   「既然沒有長進,我還是寧可你不要接手。中間插手進來,我們還得把情況一一交待你。好不容易讓你進入了狀況,恐怕也耗光了你的勤勉,又撒手偷懶去了。到時我還得重頭再撿起來自己做!這比你從頭到尾沒來幫忙還麻煩!」   「琉夜說的沒錯,你就別來添亂了。讓我們安心地工作吧!」   被劈頭蓋臉地炮轟了一陣,艾裡無辜地申辯:「可我怎麼說也是首領啊!什麼都沒管的話……我會覺得慚愧的……」   偷懶過度的結果,竟然是身為堂堂黑旗軍首領的自己,居然進不了城鎮大廳的大門,實在有些傷自尊……   有人嗤笑著安慰:「嘿嘿,『聖劍士』本來就是象徵意義大於實際價值,地位跟吉祥物差不多。所以你完全不用覺得愧疚。」   「怎麼這樣?」艾裡有些受傷了:「總覺得你們好像是在諷刺我……」   「不用懷疑,我們是在諷刺你。」   雖然自尊碎成片片玻璃心,不過想到如果為了挽回顏面而「改邪歸正」的話,代價將是從此以後做個日理萬機的勞碌命首領,艾裡便很明智地選擇放棄,拍拍屁股灰溜溜走人,繼續他閒散糜爛的紈褲子弟生活。   沒有人留意到縮在角落中的克裡維,因為見到這一幕而張口結舌,駭然無語。   ……全,全是騙人的!入城時讓他頗受撼動的那一幕,城樓上黑旗軍的忠心部屬們毅然追隨聖劍士身後的畫面,完全是騙人的!!   鋒芒耀眼的聖劍士是假象,部屬的恭敬是裝出來的,而真相則是全無領袖氣度的懶惰男人,和一支不效忠敬畏首領,只拿他當吉祥物的亂七八糟的隊伍!   這、這到底是什麼樣的古怪地方啊?!   這一切都與克裡維腦中根深蒂固的觀念截然相反。受了太大打擊,他腦中似乎有某根弦猛然斷裂,眼睜睜看著艾裡走遠,卻已失去了繼續跟蹤觀察下去的力氣。站在原地楞了好半晌,招來路人許多「關愛」眼光,克裡維才想起閉上張大的嘴巴,搖搖晃晃地走回自己的住所。   初次探查黑旗軍的地盤,便載回滿肚子的疑問,令他魂不守舍,苦心思索著他想不通的問題。   迷迷糊糊地走到住所附近,他方猛醒過來,收斂住迷惑茫然的神情。隊長要求的是精明冷靜的下屬,洩漏出內心的脆弱動搖只會招來斥責。   凱曼來的隊伍住在相鄰的幾座大樓裡。克裡維走進所住的樓裡,見出去玩樂的隊員們大部分還沒回來,一些回來的隊員也不像往日那樣沉靜,不時交頭接耳地談論著什麼。看來這個下午,震動於黑旗軍基地之怪異的,不只自己一人。   哈爾曼的房間與他相鄰,聽克裡維腳步聲走近,打開房門叫住了他。克裡維見他神色仍是堅毅如常,心中暗道隊長果然是萬年堅冰,分毫不被城中的事動搖,口裡應道:「隊長,有什麼指示?」   「下午我打探到一些事。」哈爾曼道:「這個基地確實是受著魔法結界的保護,而且是據說已經存在了上千年的極強力結界。唯一能控制結界的,是上午帶我們進來的叫琉夜的女子。她已經不是活人,而是因為一些特殊的魔法而留存下來的沒有實體的魂魄,我們恐怕很難傷害得了她來破壞結界。」   「這麼說,我們要達成任務,便只有向聖劍士下手?」   「不錯。」哈爾曼沒有察覺克裡維說到聖劍士時一瞬間的動搖,點頭道:「在確定行動計劃之前,我們要盡可能地多觀察聖劍士,尋找有沒有可以利用的機會。但是從明天起,我們也要開始進行操練了,不便偵察。」   「隊長你已經有辦法了嗎?」   「明天我會找機會讓你受點傷,你就能以此為借口暫時不參加訓練。利用這段時間,你要仔細觀察聖劍士的一舉一動。」   「遵命!」   第二天哈爾曼的隊伍剛集合要往城外的平野操練,還沒出發就發生了意外。負責把兵器搬到廣場來的士兵一個錯手,弄翻了兵器架。   副隊長為了保護部下而被落下的刀刃割傷了手臂。今日到場指導他們操練的德魯馬看克裡維血流了一地,忙讓人送他到城中醫院止血療傷,在傷好之前不用來操練了。   醫院的醫生被大家喚作莫林先生,是個三十多歲,面色白晰,戴著眼鏡的斯文男子,眉宇間有一道常年苦思而生的豎紋,幸而他神色開闊不致顯得太悒鬱,只讓人覺得他聰敏穩重,頗值得信賴。   清洗檢查過傷處,莫林走到擺滿各種藥瓶的藥櫃前,一邊回頭安慰傷者一邊取了瓶藥:「不用擔心,這道傷口沒有傷到要緊的血脈筋絡,不會有什麼後遺症。雖然流了一些血,不過你年輕力壯不礙事。」   「那就好!多謝莫林先生了。」克裡維口中漫應,裝作鬆了口氣的樣子,其實本來就沒把這傷當回事。先前流血的慘狀是誇張了點,不過這傷是故意弄出來的,傷勢自然被精心控制在恰當的範圍,不致於無關緊要到不夠成為脫身的理由,也不致於傷得太重影響行動。   莫林取了一個瓶子過來,將裡頭的藥膏細心抹上克裡維傷處:「這藥很不錯,上藥後很快就可以收口止血。再過幾天,你的手臂就可以恢復如常了。」   話聲未落,克裡維忽然語帶詭異:「莫林先生,這藥的感覺怎麼會麻麻的?……就好像中毒一樣?」   「麻麻的?不會啊,應該是涼涼的?」莫林把藥瓶上的卷標湊到眼前,瞇著眼睛仔細一看,「啊,糟糕!我眼睛不好沒看清楚,拿錯蝕魂金花膏了!」   克裡維聽到這藥的名字,聰明地不去問究竟藥效為何,趕緊與他衝到水槽邊大力沖洗傷臂。將藥洗淨後,莫林安慰他道:「不要緊,這藥毒性不強,我給你再上一層解藥就行。」   說著從藥櫃中拿出一瓶藥,抹了幾下,又發現不對:「不好意思,又拿錯了!」   「……」   再洗。   再上藥。   再次……拿錯藥。   忙亂了好一陣,莫林才終於搞定克裡維的傷口。他的傷本不重,這麼折騰幾趟下來,被反覆大力沖洗的傷口傳來的疼痛和受的驚嚇倒弄得他臉色慘白。克裡維驚魂未定地想著,難道果然有所謂天理循環,做壞事騙人真的會報應在自己身上?!   幸好這年輕醫生雖然拙了點,所調的藥物倒還很靈驗的。好不容易取對的藥敷到傷處,血立時就止了。克裡維向低頭為他包紮傷處的莫林誇讚道:「這藥很靈驗啊,我以前從未用過效果這麼好的藥。」   藥師聽自己的藥被稱讚,無不感到欣喜的。莫林面色微赧地笑道:   「是嗎?謝謝。」   他忍不住又問:「莫林先生的藥不是一般醫生能比得上的。有這麼好的醫術,在外頭應該也能過得不錯啊,怎麼會到黑旗軍這裡來呢?」像自己就不覺得這古古怪怪的黑旗軍有什麼好的。   「……因為聖劍士他救過我一命。」   包紮傷處的纖長手指無聲而靈巧地舞動著,彷彿具有能安定人心的力量。手指的主人停了一下,方才回答克裡維,寧和的語調證明他說的是已經可以平淡以對的往事。   「我是個善於研究調配藥物的藥師,這項本領卻曾為我招來禍事。   一些權貴以我妻女的性命要脅,讓我為他們研究製造害人的藥物。   我便在無心中做下了不少罪孽,最後還是累得妻女慘死……那時,是艾裡先生把我救了出來,告訴我真相。他不僅讓我得回自由,也讓想一死償罪的我明白,只有靠我的醫術救人,才能彌補我犯下的罪……後來聽說聖劍士來到這裡,建立了黑旗軍,我相信他的用意必定是為了幫助百姓。我想繼續躲在鄉下,救治的性命終究有限,如果加入艾裡先生的軍隊,多救下一位戰士,救人的力量便更強一分,可以幫助更多的人。」   ……於是他便來了。   如果連死都不怕,還有什麼不能面對解決的?   為什麼非得為這個活,為那個活,卻不知道為自己活?   艾裡給了他一腳後,又用幾句話讓他醒悟過來,為他指引除了死之外的另一條路。從此晦暗無望的心中,亮起一線光明。在鄉下救治村民的同時,內心陰霾漸漸退散,救回人命得到的快樂讓他終於憶起最初成為醫者的本意。   而在這裡生活了一陣,救人不再僅是為了贖罪。城中沒有醜惡的權勢紛爭,清純的氣息和濃厚的人情味讓他再次體會活著的快樂。   「聖劍士是能帶給人希望的人。這裡的人們幾乎都因為他而看到了新的方向,才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才被吸引而來。慢慢地,你也會瞭解的。」   莫林的笑容中再看不見昔日的陰霾。他溫和地望著這發問的傷兵。   聽說他是剛來的新人,大概還不清楚聖劍士他們的為人和這個家園的美好。但莫林相信過不了多久,他也會和自己一樣愛上這裡。   那個看起來甚至有些軟弱的懶散傢伙,會是這等了得的人物?克裡維仍是十分懷疑。莫林醫生口中的聖劍士,倒更像是個睿智的智者,那個叫紀貝姆的軍師還比較符合他描述的形象。   克裡維心中的疑惑非但沒有因為莫林的話稍為紓解,反而更添上一個難解的結。   走出醫院,明朗得有些眩目的陽光瞬間將他包圍。望著妖精領域似乎比別處更加澄澈深遠的藍空,克裡維心中卻仍是疑霧重重。心境與身處的環境全然脫節,令克裡維一時有些茫然。或許只有從疑問的中心人物︱︱聖劍士本人身上,才能找到答案吧!   他在醫院門口站了一陣,思索自己現在該上哪裡去尋找艾裡。從昨天的所見來看,他是不可能在城鎮大廳那兒了……推測著其它可能的場所,克裡維邁步前行。   他先是潛入艾裡住處附近,發現艾裡並不在家。又到市集中查問那裡的商販,今天也沒人看到他來過這裡。克裡維想想只靠自己漫無目標地滿城找一個人,未免太浪費力氣,便裝作聖劍士的崇拜者,不露痕跡地向附近的商販探聽艾裡的生活習慣,藉以推測他的去向。   艾裡畢竟是黑旗軍中最特出的人物之一,城中的人們相當注意他,克裡維算是用對了方法,不多時便有一個熱心的店老闆告訴他:「我聽說艾裡如果出門,經常會躲到城外清靜一些的林子裡去偷……   呃,思考。」   店老闆及時改口,在新成員面前暫且為首領保住些許顏面。不過克裡維已經得到了他想要的消息,快步出城找尋。 第八章 命運之重聚   黑旗軍都是在城外寬闊的地方練兵。克裡維才剛出城門,就聽見響亮震耳的軍號聲。他望向前方一片空闊處,見是數百戰士在操練。   這些戰士都身材高大,深陷的輪廓是典型的撻闊族人特徵,在一個尤為高壯冷峻男子的號令下操練。克裡維記得自己入城時曾見過那指揮的男子,他是跟隨在聖劍士身後的撻闊族戰士首領,漢瑞團長。   黑旗軍似乎沒有嚴密的軍制,稱呼往往沿襲加入黑旗軍之前的身份,撻闊族的漢瑞團長便一直被大家繼續叫做漢瑞團長--這又是黑旗軍不在乎融合內部各勢力的表現之一。   而在訓練場周邊的平地上,辟有許多田地。南方氣候溫暖濕潤,雖是冬季,田地裡也栽有菜蔬。昨日克裡維入城時,注意力都集中在黑旗軍的首領們和城內的情形上,沒怎麼留意城外的景象,現在他才注意到在校場上操練的是黑旗軍人,而在周圍農田間除草施肥的,幾乎也都是軍人。   黑旗軍的基地還真是每天都給人新震撼啊!克裡維以前在其它地方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象,驚訝地一時停下了腳步。看到本應是驍勇豪強的戰士,卻和一般農民無異地彎著腰在田間勞作,那份感覺真是說不出的怪異。   妖精城中只有那些不擅戰鬥的妖精族人和投奔基地的農民不是戰鬥人員,數目不到總人數的一成。基地要耗用的大量糧食和其它生活用品,不可能全部依賴這些人來生產製造。而黑旗軍在妖精領域外佔有的領地範圍不大,又不想在實力尚弱的時候和凱曼等其它敵人硬拚,只把從巴蘭佔下的領地看得可有可無,隨時準備好跑路,也不能指望從這些地方徵納到多少物資供養軍隊。   好在妖精領域地方廣大,足以負擔十多萬人的生活。這裡氣候宜人,土地肥沃,只要大家都去耕耘勞動,養活自己並不困難。所以黑旗軍的戰士們受命在訓練之外的空閒時間,同時看顧自己負責的田地生產生活必需品,以盡量減少對基地外物資的依賴性。於是克裡維便看到了戰士兼差農夫的黑旗軍基地。   黑旗軍,果然和別的軍隊大不一樣。   「小兄弟,有什麼不一樣?」   一句男聲響起,克裡維發現自己不知不覺把心中的想法說了出來。   他轉頭看去,先前看到的在不遠處指揮部下操練的漢瑞團長已經走到近前,向自己露出友善的笑容。看來是自己站在附近看了這一陣,引起了他的注意。   克裡維也有心和這黑旗軍的重將談談,也許能一解胸中疑問,便坦然答話:「我是昨天才入城,原屬凱曼辛斯萊將軍旗下的騎士團。   過去在凱曼軍中所見的軍隊都只專注於戰鬥,種田生產一向被武人視為低賤恥辱的事。不過我看在田里工作的大家好像沒什麼不滿之色,一時有所感歎。黑旗軍果然與眾不同,戰士們也很服從指揮啊!」   「這或許該叫做窮酸相吧!」漢瑞團長忍俊道:「來到這裡什麼都得靠自己,不動手生產的話就得餓死,再傲氣的人也只有學著乖乖下田了。而且艾裡,也就是聖劍士,他並不認為生產勞動是低賤的事,只是分工不同而已。一開始他也是親自下田,大家受他熏陶,漸漸地就放開以前那些無謂的傲氣了。」   倒是很符合那個人的作風……克裡維心中暗嘲。   而他看漢瑞團長強悍而不失精明,著實是個厲害角色,可聽漢瑞的口氣,似是發自內心地對艾裡萬分信服,克裡維心中更是嘀咕。艾裡究竟有何特殊之處,能獲得他的效忠呢?   看向不遠處改由副官指揮繼續操練的撻闊戰士,動作整齊有力,顯是訓練有素。他也不明白這支具有不俗戰鬥力的隊伍,為何會效忠那見面不如聞名的聖劍士。只因為聖劍士的名聲和當初蒙他救援的恩情?   看著撻闊族隊伍,他同時又發現了一個事實。操練場上的戰士全是撻闊族人,指揮統管的也全是撻闊族人。黑旗軍似乎完全沒有拆散吞併他們的打算,也沒有派人介入監視控制,這支隊伍仍是如加入黑旗軍之前一樣由撻闊族人控制的。   「漢瑞團長,你們是去年十一月間就來這裡的吧?」   「是啊。你們也聽說過?」   「嗯……」克裡維猶豫著問道:「從你們來這裡到現在,撻闊族隊伍一直是這樣嗎?」   黑旗軍初露鋒芒的第一戰,便是夜襲洛桑,營救反叛巴蘭的撻闊軍隊。克裡維是知道這個的。之後撻闊叛軍便加入了黑旗軍,算來是黑旗軍最早吸納的隊伍了。既然連它都沒有被黑旗軍侵吞控制的跡象,可見黑旗軍是真的放任加入的勢力各行其是,維持相當高程度的主控權。   自克裡維知道大家住處的分派方法就生出的疑惑,再次攀升到頂點。艾裡這樣安排,難道就不怕底下的人各成派系,奪他的位子嗎?   克裡維語義含糊,漢瑞一時沒聽明白,見他神色複雜才醒悟到他的意思,朗笑道:「艾裡頭領他從沒有直接號令過我的部下或是設法削弱分化我們。有什麼行動,他都是徵求過我們的同意才進行的。   不只是我帶領的撻闊族人,黑旗軍中其它隊伍也是如此。」   「我不明白……」克裡維實在無法理解聖劍士這麼做是什麼道理。   「小兄弟,你是在奇怪聖劍士為什麼這麼放心讓軍權分散在我們手中嗎?」   見克裡維點頭,漢瑞終於確定這位新夥伴在迷惑什麼。老實說,他也不是第一個對黑旗軍暫時性適應不良的人。身為前輩,就當照顧後進者,為他答疑解惑吧!   他略為整理一下想法,便開口道:「我剛和聖劍士他們接觸的時候,黑旗軍還算是支比較正常的軍隊。應該是因為聖劍士的個性比較詭異,才讓發展起來的黑旗軍演變得越來越古怪。」   「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想不到還可以同時打探聖劍士的情報,克裡維已經在腦中準備好紙筆,準備鉅細靡遺地全部記下。   「第一,他是個很懶散的人。能交給別人管的事,他會趕緊撒手。   雖然是首領,權力慾卻相當淡薄。」   「嗯,可以想像。」克裡維點頭贊同。昨日艾裡的表現,可以充分證明漢瑞說的這一點。   「另外一點,他是個很散漫的人,不願意勉強自己,也不想勉強別人。對待黑旗軍中的夥伴也一樣。誰掌管隊伍,只看誰的能力適合,他不會做無故強行削減別人職權的事。」   漢瑞歇了口氣,繼續道:「留在黑旗軍中的人,都是有相近的想法,或是與大家有著某種共同利益,願意同舟共濟而走到一起的。當然,這裡也會有想爭權奪勢的人,不過大家都認為由聖劍士他們擔任首領才是最合適的,才能壓制住這些人的妄動。如果是太危險的傢伙,就會將他們拒之門外。你應該知道,這裡的結界足以阻擋住任何我們不歡迎的人。」   ……基本上吧!魔王羅炎算是唯一例外。艾裡知道如果凱曼王知道羅炎能破解結界的後果,所以他把這件事作為絕頂機密,控制在極少數知道內情的人之間,嚴禁外傳。知道基地曾受襲的人們,幾乎都只以為是結界一時失常,並不知是羅炎的能力造成的。   克裡維並沒有想到那些細節,漢瑞團長所描述的黑旗軍內部的真正情形,已經令他驚訝莫名。大陸上幾乎所有的國家,用來約束軍隊的,都是王者至高無上的地位,要求所有的將士對國王付出絕對的忠誠。而按漢瑞團長的說法,維繫黑旗軍的不是忠誠,而像是一種類似於同盟的關係?   ……但這可能嗎?   對出於對凱曼王忠誠,懷著必死覺悟來執行任務的克裡維來說,這簡直是無法想像的事。   看克裡維似乎無法理解,漢瑞團長決定用實例來說明,或許會比較容易懂些。於是他問了一個似乎無關的問題。   「你認為我們這些撻闊族人,為什麼會加入黑旗軍的?」   「當然是因為黑旗軍救了你們,為了報恩?」克裡維不大明白漢瑞的用意,但還是按著聽說此事時理所當然的認定回答道。   「可是我們撻闊族人本是自由生活在山林間的民族。正是因為不想再為了那些不相干的國家紛爭而讓族人的性命白白犧牲,我們才反叛巴蘭。如果離開了巴蘭就又加入黑旗軍,同樣是為了與我族無關的人賣命,二者有什麼區別?」   「這麼說……好像也對……」可克裡維再想不出什麼別的理由了。   「逃出洛桑城後,聖劍士便帶我們躲進基地。為了避開還在外頭搜尋的追兵,我們必須在這裡躲藏一段時間。那時候族裡許多人,包括我,對黑旗軍會怎麼對待我們都很憂慮。老實說,我們不想被他們藉機要脅加入他們,那等於是從狼坑跳入虎穴。當時被困在洛桑城時,也是別無生路才會答應和艾裡他們合作,根本不曉得他們究竟是出於什麼居心來幫我們。」   克裡維亦被撩起好奇心,追問道:「那他們究竟是什麼態度?」   「不理我們。確切地說,他們是放任我們在妖精領域中自行尋找一個地方生活,除了定時資助我們一些糧食藥物之類的物品外,沒有打擾我們,也不提出任何要求。」   「啊?」   克裡維楞然張口,發出無意義的單音節。   漢瑞繼續道:「他們不逼迫我們加入,這固然是我們希望的,但這樣的狀況實在有點古怪,讓人難以安心。過了一段時間,我忍耐不住,找到艾裡,問他們究竟是什麼打算……」   問出這句話前,撻闊人們私下猜測了許多艾裡可能的回答,卻沒有一個猜對。艾裡只是有些赧然地搔著頭道:「老實說,我們現在沒什麼打算。」   沒什麼打算,會冒險與巴蘭開戰,營救撻闊族人?漢瑞和同行的族人交換了視線,都不怎麼相信他的說辭。這樣的亂世,任誰都得為自己一方的利益考慮。僅僅處於正義感而犧牲自己部下的生命,貿然進行一次對己方全無益處的行動,這樣的傻子就算有,也很快會被其它強者吞沒。   艾裡望見他們神色,猜得到他們的想法,解釋道:「其實一開始,我們是想解救你們後,讓你們加入我軍,壯大黑旗軍的實力。不過後來才發現,這樣做的話,我們和強擄你們的巴蘭軍豈不是一丘之貉?」   歎口氣,又無奈道:「雖然不喜歡做白工,但事情既然已經做下,就這樣算了。一來我們還不想墮落成和巴蘭一路的貨色;二來,我組建這基地,是想創造一個可以令我們隨自己心意自在生活的區域。如果為了這個目的而組建的黑旗軍中,本身便有人被犧牲,無法按著自己的心意生活,未免本末倒置了。所以我們便放棄了讓你們加入黑旗軍的企圖。」   看得出艾裡等人確是語出真誠,這一刻漢瑞團長發現自己被感動了。壓抑著起伏的情緒,他問道:「那你們的意思是?」   「你們自行決定去留。如果外頭危險的話,你們可以在這裡愛留多久就留多久;如果想回你們南部山地去,只消說一聲,我們也會打開結界讓你們走。」   聽到聖劍士的承諾,撻闊族戰士們爆發出又驚又喜的歡呼。而艾裡所說的創立黑旗軍的信念,也給漢瑞留下了深刻印象。從這個時候起,他不時會思索起這件事。   不過這種狀況並沒有持續太久。留在妖精領域的撻闊族人自是希望能回到親人所在的山林,然而多次派人隨黑旗軍的人到外頭探查,他們發現很難突破混亂交戰中的各國安然返回南部山林,貿然嘗試的話,多半會重蹈覆轍,在半路上又被人強拉去當兵。   無法安然返鄉,令撻闊族人們十分沮喪和憤懣。性格強韌驍勇的撻闊族人本就不是甘心忍氣吞聲的民族。終於有一天,這股悲憤令撻闊族決定不再龜縮在黑旗軍蔭蔽下無所作為。   他們想通了。令他們無法在故鄉與世無爭生活的原因不僅僅是巴蘭,歸根究底在於這亂世。就算這次僥倖能回到南部,只要這戰火一日不熄,族人們就一日有被戰火牽連的可能!他們願意為了恢復南部一帶的和平,讓族人們可以過上真正安寧的生活而戰鬥!   如艾裡所說的,這就是他們希望得到的生活。   「……於是我認為,就這一點來說我們和黑旗軍的想法是一致的,便和族人商討,大家都同意加入黑旗軍,與他們並肩戰鬥。」   漢瑞說完當時的經過,終於把話題轉回克裡維先前的問題。   「所以,基地中的各個隊伍在同為黑旗軍的一份子在戰鬥的同時,其實也都是在為了自己的目標而戰。我們不需要靠所謂的忠義來維繫各支隊伍的關係,為了共同的利益和目標,大家都會竭盡全力,相互配合。我覺得像這樣除了調動有才能的人外,各支隊伍基本由最具有統御力的原首領指揮,反而能讓黑旗軍發揮更大的戰鬥力。   艾裡自然也不需要搞什麼分權、融合這一套了。」   克裡維從沒有想過還可以有這樣的軍隊。不是為了維護國王而戰,而是為了按自己的心意自由生活而戰。   只為了自己。   而這樣一支軍隊,卻能發揮更勝許多為國王而戰的軍隊的戰鬥力!   這樣說來,為了自己而戰,會比忠於主君更正確嗎?   克裡維十分難以接受。或許自己需要好好思考一下。   漢瑞看克裡維的神色有些呆滯,探問道:「你明白了嗎?」   這話讓克裡維回過神來。想起現在不是慢慢質疑過去信念的時候,他忙應道:「呃……我還要多想想……」   漢瑞笑道:「一時想不明白也沒關係。在這裡待久了,多觀察一些艾裡的想法,你大概就會開竅了!」聽說凱曼是個重視騎士傳統的國家,在那樣的國家長大,腦袋上套了層僵硬的鐵殼也不奇怪,大概要多花點時間才能敲開這鐵殼。   聽漢瑞提到艾裡,克裡維趁勢問道:「那艾裡先生現在會在哪裡呢?」   漢瑞不疑有他,答道:「今天上午會有一批物資運送進來,艾裡帶了一些人到城北去接他們了。」   克裡維恍然。妖精領域內畢竟只有妖精城一個城,很多東西比如武器、醫藥等,是不可能完全依靠自己生產的。而且在黑旗軍擴充迅速的初始階段,生產也不可能立刻跟上人員增長的速度,果然是有資助者為他們提供物資援助的。快步向城北方趕去,走了不久便見艾裡與聖女,還有另外二十多個黑旗軍士兵在路上候著。   終於找到了艾裡本尊,克裡維小心隱藏在附近,片刻不離地觀察他的行動。監察艾裡的行動,從現在正式開始。   「陽光真好啊……」   「汪!」   「風兒也很柔和呢……」   「汪!」   「空氣也很新鮮哪……」   「汪!」   「埃夏弄的點心也很好吃呀……」   艾裡和蘿紗仰頭滿足地感歎,一唱一和極有默契。白毛小「狗」阿旺在為他們伴唱。   周圍的士兵,都用很丟臉的眼光看他們。說什麼也不想承認,這兩個說一句便老人般帶上一聲「啊」、「呢」、「哪」、「呀」語助詞的傢伙就是自己的首領……   今日是緋羽商社約定運抵物資的日子,他們作為基地中最空閒的兩人,理所當然地承擔了接應緋羽商社運送隊伍的使命,一早就在城外守候。等人本是枯燥的事,不過兩人都很懂得充分利用時機享受生活樂趣,便坐在路邊的草坡上順便野餐。   蘿紗撫摸著阿旺的白毛,瞄了艾裡一眼,笑道:「一想到馬上就會有人送錢送東西來,你就更是打心眼裡想笑出來吧?」   「哈,你真瞭解我。」艾裡白了她一眼,苦笑著想著蘿紗還會取笑自己,可見她心境平和,這該算是好事吧!   自修雅現身那一夜,蘿紗知道了身世,他曾擔心她心中是否會因為留下陰影,難以再坦然和大家相處。不過蘿紗的堅強程度,似乎超乎他的預估。每日蘿紗和不知聖女真實身份是魔王之女的人們相處時,依舊是如往常一般笑得開朗輕快。   但他知道,事實終是不能抹消的,她的身世定然在她心中留下一塊陰影,只是她不把它表露出來。也許是因為修雅告訴她無論如何都要快樂地生活,她便盡力不讓陰暗佔據內心,只展露出快樂的一面。   學會控制自己的內心,便是成長的開始。蘿紗雖然平日還是那副無憂無慮、嘻嘻哈哈的德性,大家卻都發現在不長的時間裡,她明顯地變得成熟了許多。在天真純稚的神色之外,有時亦會顯露一絲屬於成人的穎慧。   而伴隨心智的成長,她的樣貌也漸漸發生了變化。原本比較稚氣的面龐變得尖削玲瓏,身材長高些許,變得窈窕玲瓏,一天天愈發地顯出少女的風味。   艾裡知道魔族的生命比人族長許多,發育期相應地會比人族晚一些,難怪蘿紗以前總顯得比同齡女孩幼小許多。人類二十歲基本已經發育完全,而蘿紗卻在這時才開始漸漸長成。好在人們幾乎都不知道蘿紗的真實年齡已經二十歲了,本來就一直拿她當作十四五歲的天才魔法少女看,也沒人有什麼懷疑。   對這樣的蘿紗,艾裡一開始有些不大適應,不過很快便調適過來。   小女孩不可能永遠長不大。再說乾癟小女孩變成養眼的美女,怎麼想都划算。只是看蘿紗的眼光難免有些變化,會留意到她女性化的一面。而每注意到這個,便不期然地想起那一夜離開紀貝姆宅後對她感覺的變化。   說到這件事,那夜之後兩人再見面,就算是有機會單獨相處,也沒有人再提起當天晚上的事,行動上亦沒有什麼超越平常的發展。不是他們不想說什麼,而是……能說什麼呢?當男方與女方的老媽恰好是同輩的朋友,而女方的老媽又全天候跟在女兒身邊時,能說什麼呢?   水晶墜是修雅寄身之物,又是封印羅炎的關鍵,這麼重要的事物又只有由蘿紗這女兒貼身保管才合適,不放心交與別人或是藏到視線不及之處,也只好就這麼不尷不尬地耗下去……   不過,那晚對於彼此的新認識還是清晰地留在他們心中。彷彿什麼都沒發生,又像是有什麼在悄無聲息地進行中,雖是不方便作什麼深入的交談,他們之間卻好像產生了一種無需依賴語言的心照默契。   忽地前頭跑回一個同來的士兵,興奮地喊著:「來了!他們來了!」   艾裡和蘿紗連忙收拾起東西湮沒證據。爬上山崗,他們便望見緋羽商社的車馬隊伍迤邐向這裡行來,艾裡欣然帶著大家迎上前去。   雙方的距離很快拉近,艾裡看得分明,緋羽的車隊中有戰馬,還有大車大車的兵器、糧食藥材等物資,他心中著實歡喜。紅姨果然是守信之人,運來的都是自己眼下急需的東西,又是這麼大手筆,看來這幾個月軍隊擴充的速度再快都不用擔心了!在金錢燦爛光芒的輝映下,艾裡腦海中紅姨肥嘟嘟、圓滾滾,早和美麗掛不上鉤的模樣,瞬間顯得那麼可愛迷人……   秉著有奶就是娘,給錢是大爺的信條,艾裡和蘿紗熱誠地迎向騎馬行在車隊前頭,負責押運的緋羽商社的人,遠遠便招呼道:「各位一路上辛苦了!黑旗軍萬分感謝……」   兩人的聲音驀地在半路卡喉。車隊行在最前的一人望見他們,便掀開頂上遮蔽風塵的紗帽,露出一張柔雅中透出幾分強韌之氣的絕美容顏。瑩白肌膚沒有因為長途跋涉而失去半分光澤,襯得一對深碧眼眸更加冷澈深邃,輕易擄獲所有看到她的人的視線。清瘦的鵝蛋臉型在秀媚之外,另有一股冷冽剛強之氣。不過當她向艾裡等人微笑時,清冷的氣質便為溫暖所取代。   「嗨,終於又見面了!」   目光在蘿紗身上停駐了一下,她又道:「蘿紗你長大了許多,我險些要以為是認錯人了。」   「你……你……」沒想到會看見她,蘿紗結巴了幾聲才說出完整話來:「你的變化也不小啊!青葉,你怎麼會來這裡呢?」   昔日在商隊中認識的青葉,有如絕世名劍般冰冷銳利,像是隨時準備著傷人。而此刻的她頭髮,已經留到了肩背以下,柔順地在腦後結成一束,俐落而不失女性的纖秀。   「你忘了嗎?那時我隨紅姨去了,之後便正式成為緋羽商社的一員,這兩年一直在那裡做事。這次送物資到你們這兒,紅姨便差我押送。她說我身懷異能,只行商未免可惜,如果加入黑旗軍,應該能發揮更大的用處,我也能得到更大磨煉。」   青葉說著說著,忽地面頰微赧:「所以,如果你們覺得我能派上用場的話,便把我留在身邊吧!」   艾裡見她似有羞色,一雙明澈眼眸仍是坦蕩蕩地直望自己。心中忽地一動,想起她在商隊決定與自己分別時的容顏。   那時,她雖懷著和自己同樣的想法,但因為兩人心念不同而選擇了與自己不同的道路,可說是各自的命運之路令他們分開……而這次,經歷過一番變遷,自己創建黑旗軍,而她也認定留在黑旗軍中效力是適合她的路。難道說,命運之路又在不知不覺中,把他們引領到了同一條路上?   想到這裡,艾裡有些欣喜,又覺得臉上隱隱發熱,竟有些窘迫起來,忙擺出黑旗軍首領應有的莊重姿態道:「求之不得,我們當然歡迎……」   話未說完,忽地一支手搭上自己肩膀。側頭一看,卻是維洛雷姆嬉皮笑臉道:「恭喜恭喜!」   他一愣道:「你什麼時候跑來的?」之前還明明不在的啊?   「哪裡有好玩的事,我就會出現在哪裡。」維洛雷姆將他推向青葉,賊笑著向他一擠眼:「這樣的美女,當然是人人求之不得了。艾裡哥哥請和這位美女姊姊走前面,慢慢商討加入事宜。我和蘿紗妹妹到後頭清點車隊就好。」   蘿紗?   被維洛雷姆一點,艾裡忽然覺得不大妙。看向蘿紗,果然……哪還有什麼心照的默契?她的樣子根本就像是很想朝心口給自己一拳!   「兩位慢聊。」皮笑肉不笑地衝自己咧牙一笑,她讓維洛雷姆牽著自己的手,昂頭與他一同去了。他回頭看看青葉,似乎也察覺到氣氛的詭異,疑惑地微瞇起眼睛。   這到底算是什麼狀況啊?!   追蘿紗回來?追回來要說什麼?   向青葉解釋?好像也挺怪的。   什麼都不做,感覺更奇怪……   艾裡也不知該說什麼了,只得苦笑著,在肚裡把攪局的維洛雷姆罵個狗血淋頭。 第十四集 天下篇(3)第一章 聖劍士日常全紀錄   「砰砰砰!砰砰砰!」   一大早,便有人把艾裡家的大門敲得山響。艾裡打開門栓,一個白袍人立刻興奮地衝了進來,拉著他大喊:「成功了!成功了!」   「尤羅先生?」   看清來人,艾裡大致放下心來。既然來吵鬧的是他,便不會是什麼要命的禍事了。   尤羅是妖精族人,自身並不具備很強的力量,但是對魔導原理、器械之類的研究開發工作倒是頗有造詣,目下在基地中和其他一些醉心魔法的怪胎們一同負責魔導的研究開發工作。他心性單純,滿心只有他的研究工作,每當取得什麼突破進展,他向人呈報情況時變得像現在這樣興奮是常有的事。   艾裡讓尤羅進屋坐下,又倒了杯水讓他鎮定一下,才問道:「到底是什麼東西成功了?」   「就是以前你交給我的那塊……」   尤羅的話才說到一半,艾裡便示意他噤聲,起身把門戶、窗戶都關嚴實。   「可惡!」   艾裡住處附近的一棵大樹上,發出細微的聲響。克裡維受命監視艾裡行動,這幾日都是一早便效仿無尾熊,藏在艾裡住處附近窺視他的行動。   見艾裡謹慎的行動,他啐了一口。可惜這下便再沒法看到屋內的情形。為了避免被艾裡發現,他也不敢靠得太近,只得望洋興歎。   關好門窗,艾裡走回尤羅身邊。「是魔核光炮的事?」   剛剛回到妖精領域時,他便把之前在黎盧從二王子那裡A來的光炮核心丟給尤羅他們研究,看看能不能依據核心重製出魔核光炮的其他機件,重組光炮。故而現在尤羅提了個頭,艾裡便猜到他的工作可能真的有了進展。魔核光炮的事非同尋常,為防萬一,他才關門閉戶,以免洩漏消息。   尤羅果然點頭。「是啊,我們摸索了許久,終於由光炮核心推導出光炮原理。雖然那核心十分奇妙,無法複製,但已經弄明白配件該怎麼做。我們熬了好幾個通宵,今天終於完成了!首領,你一定無法想像它的威力會有多大!」   這個艾裡倒是知道。在黎盧時因為奪取光炮的緣故,他已經聽說過光炮的威力,便據實以告。   「假如你們的研究完全成功,魔核光炮的威力足以令方圓一百米內的生物化為烏有。而且據說如果對空發射,爆炸範圍內的建築物不會受多少破壞,但其中所有生物就算當場不死,也會在一個月內陸續死亡。」   「真是不可思議……」尤羅聽得咋舌難下,眼中光芒更盛。「首領!請讓我馬上安排試炮!那就可以見證它是不是真有那麼大威力了!」   「……」艾裡翻起白眼。「這炮的功能是殺傷生物,你要上哪裡去找試驗場地?不會為了試炮就大開殺戒吧?」   「啊?……呃……哦。」尤羅這才醒悟到現實問題,大是失落。身為技師,最難受的事莫過於投諸大量心力,終於開發成功的成果,卻無法投入使用,看到實際效果。他興頭頓失,怏怏道:「那現在要怎麼辦?」   「先就這麼擱著吧!待會兒我去紀貝姆先生那裡一趟,會把這事報備給他知道,讓他安排保管光炮。」   尤羅領了艾裡的命令,連告辭都忘了,便沒精打采地出門去了。   艾裡吃過了些東西,坐在屋裡也是閒著,也出門遊蕩去了。克裡維終於得以繼續他跟蹤的任務。   在來到黑旗軍基地之前,克裡維也曾想像過黑旗軍首領的生活會是怎樣的。   必須承認,這個二十四歲的年輕戰士雖然被教養出嚴謹認真的心性,不過他內心似乎還殘留著些許超脫實際的浪漫幻想成分。依著少年時聽過的梟雄英豪傳說,克裡維多少曾幻想黑旗軍的首領每天是過著烈酒美女為伴,刀口舔血,快意恩仇的日子。   然而真正來到妖精領域,近身觀察艾裡的行動,他才知道原來聖劍士過的日子相當簡單平凡。   艾裡出門後,克裡維便一路尾隨他來到了城鎮大廳,再次攀上房間窗外濃密的枝幹。見艾裡在和紀貝姆會面。他背對著窗外,克裡維雖懂得讀唇語,也無從知道他說了什麼。   艾裡把魔核光炮的事情知會紀貝姆後,正要離開,紀貝姆卻叫住他,遞給他一份文書,交待道:「昨天我們已經點算了緋羽商社送來物資,這是要送回給他們的簽收書。請你把這個送到城西七區迎賓樓,交給押送物資來的那些人。」   艾裡動了動唇,似乎是在咕噥為什麼要他去送,不過並沒有發出聲音。因為他自己也知道這事交給自己來做,是再合理不過。   他雖是首領卻不管基地日常庶務,在沒有戰鬥之類的特殊狀況的日子裡便沒什麼事可幹——也就是說,完全是基地中最多餘的人物,甚至與蘿紗一起被這裡的知情者們並封為「二剩」之一。每天差不多時間出門,卻都是到紀貝姆等人那裡轉轉,虛應了事地問問有沒有需要自己做的事——通常得到的是否定的答案,隨後他便理直氣壯地摸魚打混去了。   既然除了自己之外的人都有正事要忙,從工作效率上來算,這種打雜的活計叫自己去跑腿自然是最合適的了。   艾裡拿了文書,懶懶散散地信步出門,克裡維也尾隨在後。他已打定主意,不管艾裡今天做什麼事都要觀察個仔細,找出刺殺行動最好的時機。   不過他跟著艾裡,越走越覺疑惑。先前從紀貝姆的口型讀出,這份文書應該是要送到城西去的。但為什麼……聖劍士剛開始還確實是往西走,可他走過幾條街,轉了幾個彎後,走的路線就很詭異了,時而往東,時而往南,時而往北,越繞離城西越遠。   ……難道……是他已經察覺到被人跟蹤,故意大兜圈子迷惑敵人?!   警訊驀地從克裡維腦中閃現,他不由愈發警惕。   聖劍士雖然鋒芒不露,其實果然不是個等閒角色?千萬不可對他掉以輕心!   可惜他對艾裡的忌憚,還維持不到中午。   走到將近午飯的時間,艾裡四下張望了一下,發現自己前頭赫然矗立著一座城門,神色越發迷惑。城西明明沒有立城門啊?他拉了個路人問道:「請問大哥,這裡是城西嗎?」   聽到那路人用怪異地眼神看著他回答「……這是城北。」而艾裡隨即一臉踩到屎的模樣,克裡維終於確信,這傢伙不是故佈疑陣,而是切切實實地迷路了!原來黑旗軍的首領,是一個會在自己的城子裡迷路的路癡!   其實艾裡在這城裡住了這些時日,對路也熟了些,如果從一開始就認真地走的話,在城內還不會迷路。可惜艾裡走得心不在焉,現在完全弄亂了方向,再難以走回正路。   更令克裡維覺得奇怪的是,艾裡的懊惱神色沒有持續太久。一串腹鳴聲中斷了他的迷思。   知道憑自己的能力沒多少可能把囊中的文書送到目的地的事實後,他也不找人問路前往城西,只是搔搔頭小聲嘀咕道:「反正這東西應該也不急著非在今天送到……反正應該也找不到路回家吃飯……乾脆就在這吃點東西,出城溜躂溜躂吧!」   於是,聖劍士便帶著遊蕩了一上午還沒抵達該到的地方的文書,中途蹺頭了!   克裡維目瞪口呆地望著艾裡中途丟開責任,走進路邊的酒店中填飽肚子,便悠哉游哉地出城玩樂去了。   若是在凱曼軍中,這種嚴重玩忽職守的長官一被發現,絕對會受到重懲!這樣的人,竟然會是帶領黑旗軍迅速崛起,名聲卓著的聖劍士?!   心中的感受雖是說不出地怪異,克裡維卻還是不會忘的身負的重任。他隱藏好行跡,繼續跟蹤艾裡。   艾裡出城後,也沒有什麼明確的目的地,只是隨意而行,一路上和城外種田和練兵的人們招呼說笑,神態輕鬆得很。不多時,經過一片比較清淨的林子,他看了看,似乎這林子頗合他心意,便邁步走了進去。克裡維也小心翼翼地摸進林子,藏在暗處窺看。   見艾裡找了個林木稀疏一些的空闊處站定,抽出腰間長劍,克裡維心中一喜,莫非艾裡來這裡是要練功?看他練功便可以摸出幾分他身手高低,對於制訂刺殺行動自是再有利不過!   然而艾裡練功的樣子,果然很合他整個人的性子。握著一柄破爛長劍呆呆站著,過了一會好像想到了什麼,便走幾步揮幾下劍,再想到了什麼,又停下來思考一陣,簡直拖拖拉拉、消極怠工至極。   武技練到了艾裡這程度,肢體上的訓練已經難以再有進益,而應著重於心智境界的提高。心智的領悟可在日常每時每刻中進行,艾裡懶散的性子,其實並不對武技精進有什麼影響。   事實上,這十多年脫出過往僵化死板的生活裡,他的武技早隨心性變化而變得不拘泥於常規,不是靠什麼固定的絕招克敵,而是以對武道的認知,隨機演變出最適用於實際對手、戰況的戰鬥方法。偶爾像現在這樣練功時,所練的只是將心意與過往所習武技的融會貫通,而非臨敵實戰時要用的劍招。   只不過,這樣的練功,外人看來自然是雞零狗碎,不知所謂。克裡維自負武技修為不弱,看了好一陣卻也看不出什麼門道,對艾裡的評價依舊難以提高。看到艾裡胡亂舞弄了一會兒後,居然就直接躺倒草叢間,開始睡起了午覺時,克裡維更是又好氣,又好笑。   這樣無厘頭的角色,竟然能帶出黑旗軍這樣一直強悍的隊伍,並日漸在大陸上壯大起來,這簡直完全悖逆了克裡維過往的認定。無法理解其中的道理,這令克裡維在最初的好笑過去後,內心中莫名地升起一股不安。   艾裡似乎完全沒察覺到不遠處有人窺視著自己,很快便睡熟。原本就年輕無甚威嚴的面孔變得更無防備,眉頭舒展,嘴巴微張,隱約還可看到一滴要落不落的口水的閃光,有種與真實年齡不符的純真。   也許趁現在靠上前去給他一刀,便能在他睡夢中結果他的性命……   必須承認這個念頭相當有誘惑力,有一瞬間克裡維幾乎要付諸行動了,不過最後謹慎的習性佔了上風。   萬一聖劍士真的深藏不露,只是裝睡來誘敵,自己若是輕舉妄動,就會弄砸了整個任務,讓參加這次行動的兩百餘名弟兄一同白白犧牲……想到這,克裡維還是決定今日只觀察聖劍士的弱點就罷,行動等跟哈爾曼商量穩妥後再說。   忽然間聽到林外傳來些許響動,他忙更加小心把自己完全藏於樹後,隨即看到一位短衣少女帶著幾個孩童向這裡走近。如果自己的記憶沒有出錯的話,這個作尋常村姑打扮的少女,和那個平日多半一襲輕飄飄白衣,高貴清靈的聖女小姐是同一個人。   聖女大人望見聖劍士躺在草叢中……「小憩」,小聲咕噥了一句,克裡維從口型讀出她是在說:「果然又是到這裡偷懶了,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啊!」隨即,她向身後那群小鬼頭作出噤聲的手勢,大家會意點頭,她便如孩子頭一般帶著他們躡手躡腳地向沉睡中的聖劍士偷偷靠近。   事實證明,克裡維先前對艾裡可能是裝睡誘敵的顧忌純屬多餘。不諳武技的聖女和一班孩子毫無困難地接近了艾裡身邊。然後他們便靜靜蹲在聖劍士,手臂微有動作,卻沒有什麼大的行動,而艾裡也一直未醒。   克裡維從樹後探頭,努力伸長脖子試圖變化角度,想看到聖女他們圍在聖劍士身邊究竟是在搞什麼名堂,可惜以他的位置只能看到聖女和那班小鬼的背影,心中疑惑越來越盛。   過了好一會兒,聖女和那些孩子似乎終於對聖劍士失去了興趣開始散去,到旁邊自行抓蟋蟀,編草環。一群人玩得不亦樂乎,嬉鬧聲漸漸大了起來,終於讓艾裡醒覺。他哼了兩聲坐起身來,兩眼無神地呆望著在身周奔跑嬉戲的大小孩子,顯然是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   而看到他起身,那些孩子同時爆笑出聲。蘿紗更笑彎了腰:「好……可愛!我就知道會很適合你的……」   只見艾裡身上唯一與堂堂「聖劍士」名號相稱的一頭醒目的華麗金髮,被編成了無數條亂蓬蓬的小辮子披散在他臉側腦後,隨著他無辜地轉動腦袋打量身旁眾人而晃動不休。原本俊朗的容顏,被這些與男子氣背道而馳的蓬鬆髮辮柔化了許多,竟變得洋娃娃似的稚氣,再配上他尚未搞清楚狀況的一臉無辜迷糊,視覺效果更是強烈。   就連幾丈外藏身樹後窺視的克裡維,一時也把任務丟到了腦後,看著前方的奇景,很努力、很努力地壓抑住胸口狂湧而上的笑意。   眼下這情況,是絕對不可以笑出來驚動敵人的!他勉力收斂心神,不斷提醒自己:「克裡維啊克裡維,你是來找這個男人的弱點的,不是來看爆笑劇的!認真!認真一點啊!」   然而要在這衝擊下繼續保持一本正經的模樣,實在需要鐵一般堅韌的神經線!克裡維憋紅了臉,死命低下頭,不敢再往聖劍士那方向看,生怕再被觸發笑意。   好不容易勉強壓下笑意,他正要抬頭,忽然發現自己的視界中出現了一雙腳!滿腔笑意頓時被凝結至冰點以下。   被人發現了!   戒慎地緩緩抬頭,映入眼中的,是一張孩童面容,純真地望著自己。「叔叔,你是誰?」   克裡維暗自咒罵,自己怎會這麼大意,一個普通小孩與靠得這麼近了居然都沒發現?難道自己跟著聖劍士半天,也傳染到他的粗心大意?都是剛才艾裡搞的那場噱頭,讓自己為了忍笑而不敢多看,失了防備。   轉頭看到艾裡蘿紗等人也注意到了這裡,滅口已不可能,當前之急便是先渡過這個難關。克裡維勉強扯動面頰肌肉,向小孩露出一個微笑。「我是剛來這裡的。」作出一副剛到這裡的樣子,邊說邊向艾裡他們那裡走去。   艾裡一愣,認出他來。「我記得你是前幾天剛從凱曼來的騎士隊伍的副隊長,沒錯吧?」   「是啊!我叫克裡維。埃爾頓。」克裡維友善笑道,亮了亮手臂上的繃帶,「昨天手臂受了傷,沒法操練。閒著沒事便到處逛逛。沒想到這麼巧會碰到聖劍士大人。」   「這裡景色好,空氣新鮮,又少人打擾,可是偷懶休息的好地方!沒事可以多來這裡玩玩啊!」艾裡笑得賊忒忒,獻寶似地與克裡維分享蹺頭心得。滿頭的髮辮忘了拆去,兀自搖搖晃晃,引人發噱。克裡維很努力地維持住合乎禮儀的表情,而聖女和其他人已經很捧場地笑得天翻地覆。   蘿紗和孩子們不諳武技,聽不到克裡維入林的聲音當屬正常,艾裡剛才睡著了,沒有察覺他靠近應該也合乎道理。克裡維的這番說辭果然沒有引起懷疑,而且令他自然而然地加入到艾裡他們中間。   克裡維暗自鬆下一口氣,藉著撥開劉海的動作,偷偷擦掉額上的薄汗。   慶幸之餘,他也覺得很不可思議。想不到這意料之外的狀況,會令暗中的窺伺變成了明裡的觀察。自己以前所見的身居高位的英雄勇士中,與一般人之間總有著有形無形的距離,沒有一個會這樣輕易地讓不熟識的人接近自己。縱使有,在軍中生活多年的克裡維已能分辨真實和偽飾的區別,他看得出來那都是為了塑造良好形象而刻意表現出來的。   然而這個聖劍士,卻不抱戒心地接納了初來乍到,身份相距甚大的自己,也沒有因為先前蘿紗與其他孩子頗傷男人顏面的玩笑而惱火,現在正毫無芥蒂地和他們一同嬉戲著(或者說繼續承受他們的蹂躪)。單看他現下面上開朗單純的笑容,實在很難看得出這個男人的真正身份是叱吒沙場的聖劍士,而更像是個喜歡照料小孩的保父。   那應是發自真心才會有的笑容。克裡維感覺得出,艾裡是真的把別人當作與他平等的個體來對待,不論地位高低,不論年紀長幼,不論籠絡對方是否會對他有好處。該有的尊卑秩序,似乎完全不存在於他心中。   「……真是個古怪傢伙。」   克裡維小聲咕噥一聲,擺出不大習慣的笑臉,陪著艾裡和一班大小孩子廝混。   小孩子的笑容太過天真,艾裡蘿紗的笑容那麼心無城府,過去都是過著冰冷僵硬的軍旅生活,要端出一副和他們相近的白癡笑容可是相當不容易。這讓克裡維覺得頗為彆扭。好在人似乎果然有適應性,待得久了,好像也開始變得自在了些。   緊繃的神經漸漸鬆弛下來,克裡維便覺得身上暖融融的,望見灑落在林間的一塊塊光斑,才發現雖在林中仍是照得到陽光的。   南方森林的林木種類比他過去駐紮的凱曼北部更豐富許多,有四季常綠的,也有秋後便落葉凋零的。枯瘦的枝幹與青綠的樹冠交錯糾纏,指向藍天,間或可以看見飛掠而過的鳥兒。從下往上望去,太陽正懸於勁瘦的枝幹之後,像是枯枝把太陽分割成許多光塊,又像是枯枝要被明亮的日光融化了一般。金黃的陽光從枝幹間隙灑了下來,令林中不顯昏暗,反而有種十分清爽的感覺。   身處這樣清幽明淨的環境,耳邊眾人的笑聲鬧聲似乎也具有催眠的魔力,令人心境變得愉悅平和。   克裡維深吸一口林間清新的空氣,愜意的感覺如同溶在那口空氣中一般,一起傳遞到四肢百骸。先前因為黑旗軍的怪異而生出的彆扭和焦躁,不知不覺被忘懷了。這甚至是從軍多年來難得擁有的輕鬆心情。   「黑旗軍也有不錯的地方嘛……」   克裡維低聲喃喃道。反正艾裡都在自己身邊,要監視他再簡單不過,他便暫時撤下防備心,放縱自己享受這份平寧愜意。   「你跟了聖劍士這幾天,可有什麼收穫?」   哈爾曼的聲音在簡樸的房間裡迴盪。房內只有他和克裡維兩人。   房間窗戶沒有關起,可看到窗外初綻的新綠。不知不覺間,妖精領域中清寂的冬季風光已經漸漸顯露出初春的生氣。人們在陶醉於春風之時,往往忽略了晴朗的冬日晴空,漸漸被沉厚的陰霾入侵。   雖未關窗,這裡的門板牆壁也不足以完全隔音,他們兩人卻並不擔心這番密談會洩漏到外人耳中。因為與他們同來的部下,正以不引人注意的方式在哈爾曼房間附近守衛,一旦有外人靠近,便會以暗號示警。   「屬下慚愧!還不能確定究竟什麼時候比較好下手對付他。」克裡維低頭道。   「難道他真強得無懈可擊?」   「倒也不是。」克裡維剛毅的面容上,難得地顯出幾分不大協調的迷惑之色。「屬下並沒有在聖劍士身上發現什麼強悍之處。事實上,他好像根本就全無防衛……」   克裡維在腦中整理著這三日的見聞,呈報給隊長。   跟了艾裡三天,他總看見艾裡不帶護衛四處遊蕩,和路上遇見的陌生人毫無戒心地聊天,全不為部下敬畏,還會被地位遠低於他的人玩耍戲弄,不曾見他展現過多高超的本領,倒是常見他無防備地躺倒野地呼呼大睡,讓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以巧遇的方式明著待在他身邊時,從他身上也感覺不到什麼威勢魄力,只讓人覺得很輕鬆無壓力。   每次想到艾裡的那副德性,就覺得好笑。怎麼看,都是個很好欺負的傢伙。   問題是當這個人處處都弱的時候,反而不好確定他真正弱點是哪個了……   發覺自己因為回想這幾天所見之事而不知不覺流露出些微笑容,克裡維忙重整回嚴肅的表情。如果被隊長看到自己在談論敵人時心不在焉地發笑,鐵定是要招來一頓斥責。   心中忐忑剛才自己的笑容有沒有太過明顯,不確定是否已被隊長察覺,他偷眼望望哈爾曼。見哈爾曼只是皺眉聽著自己報告,似乎在思索什麼,倒沒有什麼別的表現,他心神稍定。   克裡維報告完後,房間內沉寂了一陣。哈爾曼的聲音再度響起時,變得愈發冰寒沉冷。房間的溫度,彷彿也因之而下降了些許。   「不管怎麼樣,我們此行的任務都要完成。對方處處都是弱點,並不足以成為我們停手觀望的理由。既然看不出聖劍士什麼時候最弱,我們便自己選擇一個恰當時機一試。」   隊長決定要採取行動了!克裡維立時精神一振,先前因艾裡的怪異而生的些許動搖完全被壓下。管他為什麼能領導黑旗軍?人死便是輸了。如果自己的行動成功,便證明艾裡只是個失敗者,根本不值得自己顧慮!   因為這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的心緒,他變得有些急切,追問道:「隊長對接下來的行動是不是已有什麼想法?」   「明日正好是休假日,我們不需要操練,行動就定在明日吧!」   哈爾曼略一沉吟,道:「聽你剛才說的,艾裡經常獨自在城外一些僻靜的林子中睡覺。那裡展開刺殺行動。這次行動有你我,還有隊中實力最強的幾人執行。行動人數比較多,為免意外發出聲響驚動了艾裡,我們最好是先行埋伏下來等候他自投羅網。克裡維,你跟著他這些日子,應該能推算出他喜歡待在林中哪個位置吧?」   「……沒問題。」克裡維點點頭。   「那就好。明日你繼續跟著他,等可以確定他大概是往哪片林子去後,就帶我們抄到他前頭,先行在林中埋伏下來。待他睡著後便可動手!」   克裡維思索一陣覺得沒有問題,便對哈爾曼的計劃表示贊同。他又補上些自己的看法。   「艾裡畢竟是聲名隆盛的聖劍士,屬下以為,我們應該盡量謹慎行事。明日的行動姑且只能算是一次試探。行動時大家以黑布蒙面,不攜帶任何可能洩漏我們真正身份的東西。如果能得手自然再好不過,如果一擊不中,便即刻撤離。不可以有人傷亡以致洩漏身份,千萬不能影響到今後進行其他行動。」   哈爾曼沉默地瞥向他,停了一瞬方微微頷首。「你說的不錯,謹慎點好。」   隨後兩人開始就行動的人選、細節商議起來,約莫頓飯時間過後,事情終於敲定。克裡維鬆了口氣,正要告退回房,哈爾曼叫住了他。   「克裡維,要你監視聖劍士的行蹤是我下的命令。不過你不要忘記,聖劍士是我們凱曼的敵人。最好別在他身上放下太多不必要的好奇心。」   克裡維猛然一驚,回身看向隊長,見他面上仍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怒。他莫名地覺得有些心虛。   「因為敵人而生出迷惑,也許會成為反叛的前兆。我們身為凱曼的戰士,最重要的便是對凱曼的忠貞。只需考慮怎麼除去王國的敵人,不需要多想別的。」   「是!」克裡維垂首恭然應道,退出房間。一摸額頭,微有涼意,不覺間竟滲出了不少冷汗。 第二章 老牛吃嫩草   第二日,艾裡的行動一如往常,幾乎可以算是例行共事地在城中迷路一圈,不時被知道他這毛病的黑旗軍戰士和城民們調侃上幾句。對此已是習以為常的他一逕只是苦笑以對,渾沒注意到遠遠跟在後方的克裡維。   克裡維經驗老到,跟蹤時掩飾得自然巧妙,不但艾裡沒有察覺,一路上也沒人發現什麼不對。不然在這黑旗軍的地盤,早就被當作奸細逮起來了。一切都進展得相當順利。   下午時艾裡走向城外一片林子,練練劍,看看書,放鬆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享受這份難得的靜謐。心情太過放鬆,而午後暖融融的陽光又是那樣催人欲眠,他沒過多久便隨手把未看完的書攤放在臉上擋住光線,悠然沉入了夢鄉。   哈爾曼數著艾裡的呼吸聲越變越低沉綿長,確信他睡得熟了,他向右邊不遠處藏身山石後的克裡維打出手勢。克裡維點點頭,向他右邊的另一人比劃。暗號逐個傳遞,大家明白行動在即,小心地控制好自身殺氣,調整好呼吸。隨後他們按著行動前約定的方式,各自伸出手掌,望向自己能看到的同伴,同時伸出手指計時。   一。   二。   三!   同一瞬間,埋伏在艾裡四面的凱曼戰士躍離藏身處,蒼鷹般疾撲而下,劍鋒的寒光劃出幾道致命的銀芒,電光般延伸向仰躺在草地上的艾裡!   小心地收斂住殺氣,沒有發出不必要的呼喝驚動目標。刺殺艾裡的六人的攻擊襲向目標的不同方位,只要有一處落到實處,便足以致命。就算是本領高出他們數籌的強者,措不及防下也很難閃避開他們的襲擊。何況是好夢正酣,臉上還蓋著書本的艾裡?克裡維幾乎已經預想到艾裡身首不全的慘狀了。   然而艾裡的身體忽然動了。   並不像是察覺到凱曼殺手的攻擊,似乎只是無意識地翻了個身,滾離了原先的位置。身在半空的克裡維等人無法改變身體的落處,劍勢為求速度而用力極猛,也無法中途轉折。   配合默契,動作整齊劃一的攻擊同時落在艾裡身旁。原本覆在艾裡面上的書本滑落在地,成為了艾裡的替死鬼,被絞碎成一堆破紙片漫天飛揚。艾裡卻滾入他左側兩人與他們揮出兵器之間的空隙。失之毫釐,便謬以千里,雖只不過咫尺之距,已經令艾裡避開致命之災。兩把劍在他腰側和右臂上劃破淺淺的血口,卻是無甚大礙。   沒想到目標會在最後關頭閃過攻擊,殺手們掩藏在黑巾下的面孔都是豁然變色。   艾裡迷迷糊糊地坐起身來,一抬眼便見六個黑衣人包圍住自己。   不甘心這次行動就這麼簡單地宣告失敗,克裡維等人抽出陷入泥土中的刀劍,再度向艾裡揮擊。   明晃晃的刀劍直逼向自己,就算艾裡腦子再迷糊也知道事情不對。幾乎是反射性地,雙手猛用力在地面一推,身體便向後疾退出數尺,脫出克裡維等人的包圍。腦子還沒搞清楚眼前究竟是什麼狀況,身體已自動反擊敵人以自保。   不及抽手拔劍,他直接連鞘揮向身前敵人,不求傷敵,只求拉開雙方距離好站穩陣腳,以奪回對局面的控制。而雖是如此,這倉促揮出的一劍也凝聚了強悍的力道,勁風激盪,氣勢迫人。   黑巾掩藏下那些面孔的神色剛才是只差些許而失手的懊惱,現在則真正是為了艾裡在這一劍中所展現的力量而震駭。   不需觸及這雷霆萬鈞的一劍,哈爾曼已知道聖劍士的真實本領果然如傳聞中般厲害,並不真的是如克裡維先前所見一般的草包。有了防備的他絕不是自己這些人能對付得了的,再戰下去已無意義,只是徒然增加敗露身份的風險。他發出一聲呼哨招呼部下,眾人不再追擊艾裡,反而趁艾裡退後距離拉開之機急速向後逃逸,幾個騰躍便消失在濃密的樹林中。   「唔……剛才……怎麼回事啊?」   艾裡的腦子似乎直到這時才完全清醒過來。望著瞬間已空無一人的樹林,他迷惑地搔搔頭,望望臂上的傷口,又瞥瞥不遠處散落一地的碎紙片,喃喃自語道:「好像……不是在做夢?」煞是心疼地皺起眉,「真是的,那本書我還沒看完呢,可惜了!」   凱曼戰士們將身著的黑衣脫下,捆紮在石塊上沉入湖泊中,確保會洩漏身份的線索被湮沒,隨後便急速趕回住所以免被人察覺不對。整頓好一切,克裡維方有時間和哈爾曼談論起這次行動。   「想不到這次行動,竟然又失敗得這麼莫名其妙!」克裡維歎道。這次雖不像入城時沒認出人的那次,失敗的原因那麼烏龍,可是因為對方正好在夢中翻身而落空,也未免巧合得令人想歎息。   「哼,你以為真的會有那麼巧的事?」   聽哈爾曼語帶微嘲,他不解地望著隊長。「你的意思是……」   「我們雖盡力把殺氣壓制到了最低,但據說最頂尖的武者往往具有超越感觀的靈覺,能夠自然地感受到危險,避兄趨吉。我想,就是這股靈覺,讓睡著的聖劍士避開我們的襲擊。」哈爾曼神色凝肅,「雖然照你的描述,艾裡是個很……怪異的人,但今天看來,他的本領已經超出我們的想像。沒有抓住他真正的弱點,我們不可能殺得了他。」   「隊長……」   克裡維慚愧地低下頭。明知道艾裡言行這麼另類不是自己的錯,不過負責尋找他弱點的自己一無所得,仍是讓他覺得慚愧。哈爾曼漠視他的不安,只冷淡地下達命令。   「我們暫且停止行動。你繼續跟蹤觀察艾裡,務必找到可以利用的機會。」   「機會?」克裡維為難道。這幾天自己可是連艾裡的吃喝拉撒都沒錯過,再跟下去又能怎樣?艾裡的問題不是找不到弱點,眼下發現的弱點已經夠多了!   「再多觀察。」哈爾曼點撥道,「有時候弱點不一定就是在他自身上,明白嗎?」   克裡維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剛和那些殺手打過這麼一場交道,神經再怎麼大條的人也不可能若無其事地繼續睡大頭覺。看看天邊已現暮色,艾裡便拍掉身上沾上的土屑草葉回城。   一路上,識得艾裡的人見他衣袖破損,還沾染了些血跡,都來探問究竟是怎麼回事。在這妖精領域中,若是竟也有人攻擊聖劍士,這可是相當嚴重的事!還沒到家,艾裡已經遇上十幾撥這樣的人。不過他都只推說是在樹上睡覺時不小心摔了下來刮傷的,也未有人起什麼疑心。   剛向一撥人解釋完,他轉身便迎面望見處理完公事也要回返住處的紀貝姆,正緊盯著自己的傷處。   那套說辭剛說了個頭,紀貝姆全無波瀾暮氣沉沉的注視彷彿能看穿一切,讓艾裡越說越覺得自己很蠢,終於吶吶地住了嘴。   紀貝姆見艾裡的住處就在附近,問道:「可否到首領房中,方便說話?」   艾裡名義上雖是黑旗軍的首領,但統管大多數事務、足智多謀的紀貝姆卻似乎比正主兒更有威嚴。他不敢有什麼異議,乖乖地與紀貝姆回到自己的房間內。掩上房門,便聽紀貝姆淡淡問道:「是上次那幫人做的嗎?」口氣不像是疑問,更像只是作個確認。   「啊?」艾裡有些錯愕,隨即反應到他指的是上次在城門找自己的克裡維等人。紀貝姆比自己原本料想的更加能把握住事情核心。他含糊應道:「嗯……可能。」   一瞬間艾裡以為紀貝姆會指責自己明知對方心懷不軌還容許他們留下,以致危害自身,不過紀貝姆只是沉默了片刻,問道:「留下他們,是有什麼打算嗎?」依艾裡過去不時表現得出乎他意料的紀錄,他這次的決定也確有可能藏有什麼深刻涵義。   「其實,也不是有什麼特別的打算。」   艾裡垂首想了想。「我只是想,我們現在聚集到的這麼多同伴,都是因為認同我們的想法而走到一起。也許就是在現在的敵人中,同樣也有能接受我們的想法成為同志的人在。假如他們沒有機會瞭解我們,他們當然一直是敵人;但是既然他們已經來到我們這裡,不妨給他們一段時間親身接觸黑旗軍,瞭解我們的想法,也許其中也有人成為新的夥伴。所以,我想在他們製造出切實的危害之前,就讓他們繼續留著吧!」   初聽之時,紀貝姆只覺艾裡的想法未免過於天真,竟然想把敵人感化成同伴?這又不是什麼熱血故事!但聽了一陣,見艾裡眼中光彩明睿,並不是耽迷幻想的天真,他漸漸明白過來。   艾裡的性子或許果真有著希望所有的事都能達成完美結果的天真一面,但終非不切實際的莽夫。會放手讓那些奸細留下來,是以對自身能力的自信為基石,確信敵人無法造成無法挽回的破壞吧……他問道:「你是不是得到什麼消息?」   艾裡果然點點頭。諍君與自己的聯繫一旦洩漏,將為傑伊等人招來殺身大禍,因而就算在黑旗軍內部,也是盡有少數人知道的絕密。他留心感覺四周,確信附近沒有旁人竊聽,方才靠近紀貝姆小聲說話。   「傑伊曾送來消息,凱曼派了一隊人馬混入基地,目的是破壞基地的守護結界,或是要我的性命。琉夜是鬼魂,他們奈何她不得,就只有對我下手。既然不會波及到旁人,我覺得自己有能力控制他們可能造成的破壞,便想就放著他們不管也無大礙。」   紀貝姆沉吟片刻,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勸阻了。請首領自己平時千萬小心。」   自被放逐人界後,他便再無心和任何人有什麼私交。直到現在也是一樣。事情說清了,他便告退往門外走去。走到門邊,想起了什麼,他頓足回身道:「這些事,首領自然可以決定如何處理。只是我不希望,蘿紗的安危因此而受到任何影響……」   話聲未落,有人叩響了房門。艾裡道了聲「勞駕。」紀貝姆便替他開了門。   門外娉然走入一個黑髮碧眸女子,面上儘是關切之色。沒料想是紀貝姆開的門,她邊進門邊道:「剛才聽到人說你受傷了,究竟……」看到紀貝姆方猛然住了口,面上泛起薄薄紅暈。   「原來是青葉。」紀貝姆打了個招呼,回頭向艾裡道:「首領有客人,我不多打擾了。」說罷便推門而出,還善解人意地為他們關上門。   本來只是很尋常的話,不過配上紀貝姆不陰不陽的那一瞥,卻讓艾裡怎麼聽怎麼覺得有股取笑的意味。青葉則想到紀貝姆見自己一聽艾裡受傷便跑上門來,不知會怎麼想,說是部屬關係也未免太過關切了,亦是頗不自在,面上紅暈越來越濃。   不過艾裡見她羞赧之色,心思隨即岔到別的方面去,這尷尬倒是減了幾分。眼前神色嬌怩的青葉,對比初識她時老是擺出的那副冰冷沉靜模樣,顯得多了許多人味。看來在紅姨身邊的這一年多時間,確實對她有許多助益。不僅僅是地位的提升,能力的磨礪,心靈上的成長才是最重要的。   青葉到底不是青澀少女,很快便控制住情緒,記起自己來意,望著艾裡還不及換下的沾染了血跡草汁的衣服問道:「怎麼會受傷的呢?」   見她秀挺的眉毛打起了結,讓人看著好生不捨,艾裡忙又拿出那套說辭粉飾太平:「沒什麼啦,只是睡著時不小心從樹上掉了下來……」   剛剛還憂慮地顰著,顯得楚楚可憐的雙眉驀地一挑,英氣勃然。「別用這話來敷衍我。當初我使盡全力,都沒法用草葉割傷你。以你的身手,怎會被尋常枝葉劃傷?」   「咦?」艾裡噤聲。   ……青葉果然還是和過去一樣,不是好惹的角色啊!   知道不好矇混過她這一關,而這件事或許和她通個氣會比較妥當,艾裡便不瞞她,將事情始末和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她。臨了又交待道:「原本並不知道你會來到這裡,但現在我有些擔心。他們如果發現我們的關係,也許會對你不利來挾制我……」   「我們又有什麼關係了?」青葉方才回復白淨的面頰又是一紅。   艾裡這才發現自己的話說得有些曖昧,訕訕地不知如何接續,便見青葉笑得有點古怪地瞥著自己。「我會小心的,你可以放心。別忘了我也曾是出名的殺手,並不是需要人保護的弱者呢!你倒是更該擔心蘿紗,她和你的關係該更深吧?」   聽她意有所指,艾裡也只有裝作聽不懂,乾笑道:「嘿嘿嘿,那傢伙強得很,不需要人保護,自己就可以解決靠近她的所有人物。」   青葉想起自己當初和艾裡一同被蘿紗的誇張魔法荼毒的往事,不由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砰」的一聲,門突然被人大力推開,蘿紗板著一張臉走了進來。維洛雷姆跟在她後頭也晃進來,面上掛著一副「有好戲可看嘍!」的欠扁表情。   蘿紗也是聽到艾裡掛綵的消息而過來探問,卻正好聽見了艾裡最後那句對她的評價,心中自然窩火得緊。正想抱怨艾裡幾句,看到房內景象,她忽地一怔。   這……這是什麼狀況?   艾裡青葉都是身材修長、形貌成熟,兩人言笑款款的樣子顯得那麼優雅協調,好像籠罩在一股有些曖昧的氛圍中。而那,似乎是自己不可能融入其中的……   發現自己的闖入,他們同時轉頭微帶壓抑地看向自己,雖然都還來不及收起笑容,不知如何就是有種疏離感,像是在拒絕外人的騷擾。   沒來由地,本來只有三分的火氣忽地竄到了十分,蘿紗板著的臉立時黑得可以,怒氣沖沖地喊了聲:「在背後說人壞話,太差勁了!」便衝出門外去了,留下艾裡兀自愕然。   青葉見情況好像不大對,起身道:「我不多打擾了。你還是盡快追到蘿紗,向她道個歉吧?這種年紀的女孩要是生了氣,是需要哄哄的。」   不待艾裡挽留,她也出門而去,只餘艾裡一臉的迷惑:「怎麼蘿紗反應這麼大呢?不至於要道歉這麼認真吧?」以前也不是沒拿她的破壞力開過玩笑,沒見過她這麼生氣啊?   「你可真是不理解女孩子心思啊!」   一個充滿著嘲諷意味的刺耳話聲響起,讓艾裡注意到房中除了自己還有一人。這幾日維洛雷姆儼然成了蘿紗的跟屁蟲,成天在她身邊繞來繞去。現在蘿紗走了,他還留在這裡做什麼?   「你這話什麼意思?」   「在她顧忌的另一個女人面前說她不好,哪一個年輕女孩聽了都會生氣啊!」   艾裡也不是全然遲鈍之人,聽維洛雷姆這麼一點,也明白過來蘿紗火大的原因。這麼說來要消除她火氣的關鍵,不在這件事本身的孰是孰非,只要哄得她開心,讓她確信在自己心中的地位就行。   思索中的艾裡,沒有注意到維洛雷姆從來不是個會好心地指點旁人情感問題的人。此時他更是完全一副見有機可乘,打算從中搞破壞的惡人嘴臉……   艾裡一想通,便要出去找蘿紗。見維洛雷姆兀自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完全沒有挪窩的意思,他終於狐疑道:「維洛雷姆你很閒嗎?」   「別急,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   「什麼?」艾裡有些不耐煩了。   「你真的有必要去追蘿紗嗎?找到她,你打算告訴她什麼?」   艾裡戒備地看著他:「這是我的事。」自己可沒興趣把私事昭告天下,尤其是這明顯對蘿紗心懷不軌的傢伙。   維洛雷姆也不生氣,笑嘻嘻道:「我以為從剛才的事,你該明白些什麼了。看來你果然還是個遲鈍的傢伙。」   「你到底想說什麼?」艾裡皺眉問道。他沒興趣和維洛雷姆打謎題。   「青葉剛才也說了,這個年紀的女孩是需要人哄的。蘿紗還是個很年輕的女孩。別忘了她比你小十歲,她應該有屬於自己的人生,會找到更適合她年輕生命的夥伴。不應該因為你的插入,而斷絕了她將來的可能。」   見艾裡的不耐煩隨著自己的話變成遲疑,維洛雷姆微笑著加上致命一擊。   「利用少女不成熟的依賴感老牛吃嫩草,可是很不道德的行為哦!趁著沒有發展得太深盡早回頭,才是年長者該做的。你確定找到她後要和她說什麼?如果用好聽的話哄她開心,只會讓她越陷越深的。」   艾裡過去只把蘿紗當子侄輩看,並沒有當作戀愛的對象,自然不需在意年齡的差距。直到近日二人的關係方發生了些微妙的變化,但兩人都只是順其自然地發展,也沒有多費心去想太多。此時維洛雷姆一挑明,才令艾裡不得不正視此事。   雖然對維洛雷姆向來沒好感,也明白他是出於挑撥自己和蘿紗關係的用心而這麼說的,但艾裡卻不得不承認他這次的話,卻該死地確實有他的道理。   蘿紗過往的生活很單純,在帝都時接觸的男性就極少,離開帝都後又一直在自己的保護下,交往十分單純。小妮子情竇初開,便把最早認識的還上得了檯面的男性當作理想對象,也是很尋常不過的事。   兩人間總得有一人來比較成熟地作判斷。這責任,自然應該由年長的自己來承擔。   艾裡神色沉重地重新坐回椅子上。雖然掛意蘿紗生氣的面容,但為了她好,現在不可以去安慰她。   確信自己的話已經達到期望的效果,成功地給情敵設下一道障礙,維洛雷姆大爺他拍拍屁股瀟灑出門,泡妞去也!   走到門邊,艾裡忽地喊住了他。「等等,你上哪兒去?」   吃定了艾裡就算明知道自己的意圖,也無法到蘿紗身邊阻止自己,維洛雷姆好整以暇地回望,明目張膽地答道:「當然是去找蘿紗了!不知有什麼指教?」   艾裡也猜得出他必定會抓緊這機會,向蘿紗大獻慇勤,只是自己又怎有立場阻止?   猶豫躊躇了一秒,艾裡忽地狡獪一笑,走近維洛雷姆。   「妖精領域中的每個部下都有各自承擔的工作,不能收留光吃白飯不幹活的人。所以你要留在這裡,得請你自己掙到生活費了……好在這裡的人雖然錢不多,大家都還挺喜歡魔術表演的,只要你每晚都賣力表演,一定能掙足養活自己的錢。」   鼓勵地拍拍呈呆滯狀態的維洛雷姆的肩,順便將他推出門外。   「那麼,請從現在起加油吧!」 (http://www.yunxiaoge.com/index.php 雲霄閣)   「你這假公濟私的傢伙!光吃白飯不幹活的人,你自己不也是其中一個嗎……」   維洛雷姆的怒吼聲被艾裡掩上的房門隔擋在外。隔著門板,艾裡惡狠狠地笑。   就算沒立場阻止他追求蘿紗,自己就是看不爽,就是要阻攔他!怎樣?!   雖然不好親身守在蘿紗身邊趕走討人嫌的蒼蠅,不過自己到底還是黑旗軍的首領。這點能耐,還是有的。今後他每天都得花大量時間表演以餬口,糾纏蘿紗的時間,想必會少上許多。   他向自己使了個絆兒,自己便也回他一拐。這也算是禮尚往來吧!   因為這件事,再加上艾裡似乎對此無動於衷,根本不來道歉,蘿紗生了半天悶氣。不過她心性豁達,本來就不是會為了一件事鬧太久彆扭,只半天功夫就消了氣。   自我反省這次自己是有點小題大做了,不知道艾裡會不會因此反而生了自己的氣,她越想越覺得不安,索性主動去找他道歉。沒想到艾裡口中說是沒有生氣,但對自己的態度卻好像添了一道無形的距離。他不再如往常那樣平輩般與自己輕鬆地開玩笑,逗自己開懷,而是擺出一副長輩的架子,時時以指教的口氣說話。   蘿紗初時以為是他還在生自己的氣,小心翼翼地陪了半天不是,可艾裡的態度依然故我,她終於感覺到不對,明亮的大眼黯淡了下來。沉默一陣,她決然轉身離去。她沒有發現,在她身後,確信她不會看到自己神情的艾裡,正以滿是歉疚哀傷的目光看著她。   老實說,對陪著小心的蘿紗擺著那副似有禮實冷淡的態度,看她精神十足的小臉漸漸垮下來,似乎要哭出來一般,艾裡心裡也很不好受。好在青葉不時來陪他說話。青葉人本聰敏,知情達意,在緋羽待了一年多,身上冷硬的刺更被拔去不少,柔中帶剛的性子既不黏膩,又足以撫慰人心。和她相處,令艾裡心中煩躁紓解許多。   孰不知蘿紗卻去而復返。先前的離去,不是負氣而走。小小的打擊,她才沒放在心上。只是知道艾裡不會是這麼小氣的人,昨天的事不可能會令他態度一下子變得這麼厲害,其中應該另有原因,於是才打算更換策略。她想暫且不在他面前出現,而在暗中觀察艾裡,試圖找出他冷淡的原因所在。   而躲在遠處,看到艾裡和青葉相談甚歡的場面後,蘿紗原本還精神十足的面孔抽搐,抽搐,再抽搐。   哦,原來如此。這就是他對自己冷淡的原因啊。   蘿紗熟悉的艾裡,是經常笑得有點脫線的開朗大叔,那笑容令他看起來總顯得不合實際年齡的年輕。現在才明白,那或許是因為當時在他身邊的人是自己,一個本身就不夠成熟的女孩的緣故。   在青葉身邊時,他原來也是可以有這般成熟的風貌的。優雅地交談,心領神會地微笑。昨天衝到艾裡房中時模模糊糊感受到的東西變得鮮明起來。   那是只有成熟男女間,才會有的協調感覺。而自己雖然現在樣貌上也漸漸成長起來,但是自己的性子終是和青葉完全不同的人,就算再怎麼成熟,也沒法像她笑得那麼溫柔,也不會有她那樣嫵媚的風姿,從容的談吐。   看艾裡和她相處時那麼協調的樣子,他原來是比較喜歡青葉那樣成熟的人嗎?   蘿紗不自覺地扁了扁小嘴。   反正,就算老了,自己大概也只是個毛毛燥燥的阿婆,永遠不會像青葉那麼具有女人味!就算時間能讓自己變得成熟,艾裡他們卻也同樣在發生變化,這十年的差距會永遠擋在兩人之間,抹消不掉的……如果他喜歡的不是自己原本的樣子,再怎麼追趕也沒有用的。   她快步跑開,將那刺目的一幕遠遠甩在後頭,似乎這樣就能把一切不快也拋到看不到的地方。   跑了一陣,她忽地聽到錚錚幾聲琴音。零落幾響,便構成了簡單而悠遠的旋律。將心神投入這琴音中,紊亂的心緒彷彿便能平復少許。   蘿紗停下腳步,望向聲音來處。維洛雷姆微垂著頭,正靜靜倚於樹下撥弄著七絃琴。清風將琴音送到自己耳邊,平和溫柔的旋律如親人的柔聲低語般,撫慰著自己的心。   聽著聽著,滿腹的委屈似乎終於得到了宣洩的出口,蘿紗慢慢走到他面前拉住他的衣袖,放任眉毛皺成蚯蚓一般,眼淚撲簌簌掉下。   「……反正,人家就是沒有什麼女人味……」   維洛雷姆拍撫著她的頸背安慰她。   「沒關係啊,可愛就行。」   「……反正,人家就是不懂怎麼樣才溫柔……」   「沒關係啊,我就比較喜歡這個調調。」   「……反正,艾裡就是不會喜歡我這樣不成熟的女孩……」   維洛雷姆仰天長歎,隨即還是溫言安慰道:「……不會的,他過去和你在一起時不是都很開心嗎?」   無奈……無奈啊……維洛雷姆簡直哭笑不得。   明明是自己刻意利用年齡差距,一手在他們之間製造的分歧;明明是利用這去表演之前最後的一點自由時間來接近蘿紗,試試看能否乘虛而入,至少也要推波助瀾……卻沒想到一看到她悲傷流淚的模樣,竟然忍不下心再多說什麼會讓她難過的話,反而自亂陣腳地替艾裡解釋起來了?!   自己從來不介意扮演壞人的角色,不過這次作壞人作到這般境地,也算是別開生面了。   蘿紗發洩得久了,胸口一股悲鬱之氣終於漸漸散去。一時尚止不住抽泣,她擠出猶帶幾分悲意的笑容,抬起頭望向維洛雷姆。   「維洛,謝謝你。」   維洛雷姆花花公子般花俏華麗的面容上,突地浮現兩朵可疑的紅暈。「沒,我沒做什麼啦!」   蘿紗知道他不明白自己這聲謝的真正含義,卻也不想說破,只是再垂下頭,由著他陪伴。   那日聽紀貝姆說起魔族只將真名告訴自己真心所愛之人,剛才忽然想起維洛雷姆在黎盧時就曾經把他那一串長得可怕的真名告訴過自己。這意味著什麼,已是非常明白。   而他為了安慰自己,反而幫起艾裡說話。這份溫柔心意,比起怎樣纏綿的直敘衷腸都更叫人感動。   只是自己現在,還沒有辦法接受旁人的心。他既然不提,自己也不想說破。就繼續如往常一般,以朋友的方式相處下去吧…… 第三章 所謂弱點   這邊廂維洛雷姆抓緊機會安慰蘿紗,順便看看有沒有可趁之機,提升自己在佳人心目中地位。   另一邊,也有人因為這場風波而有所收穫。   遵從哈爾曼的命令跟在艾裡左近繼續觀察的克裡維,將艾裡、蘿紗和青葉三人間的暗瀾起伏都看在眼裡,就連被蘿紗忽略的艾裡的神色變化,也沒有漏過。旁觀者清,他看得出艾裡對蘿紗和青葉這兩個女子都很在意。   哈爾曼說的「弱點不一定就是在他自身上」這句話,克裡維終於明白了。一個人若是很在乎某個事物,往往也可以通過這個事物來控制他,換而言之,這個事物便成為了他的弱點。   只要抓到這兩個女子中任何一個作為人質,便可以挾制艾裡,他本領再高也難以發揮,此行的任務便成功在望了。   雖說襲擊一個柔弱女子有違騎士精神,但為了國家的大局著想,他是不會手軟的。   得到克裡維的回報,哈爾曼決定接受他的計劃。   蘿紗畢竟是聲名赫赫的聖女,以她為目標風險恐怕會比較大。既然綁架青葉可以達到和她一樣的效果,哈爾曼覺得還是盡量不要去招惹聖女。於是青葉便成為他們先下手的目標。他們開始著手調查青葉的有關情報。   青葉——資助黑旗軍的某商社派遣的人員,處事手段圓滑高超。平日除了和艾裡在一起以外的時間裡,多是在城鎮公所協助黑旗軍處理事務,出入往來都有人陪同。   不過,每天結束工作後她會獨自前往艾裡的處所,這是唯一方便下手的機會。有一條僻靜的小路,是她去找艾裡時的必經之路。   「青葉,待會兒一起吃個飯吧?」   「對不起,今晚我還有事,下次吧?」   「這樣啊,真是遺憾……」   城鎮大廳的一間辦公室內,又一個追求者因為邀約被青葉婉拒而怏怏而去。她逕自收拾著桌上的物品,秀美的面容因為想著待會兒可以去見艾裡而漾起淺淺的甜美笑容。   到這裡才不過幾天,容貌氣質脫俗出眾的她已經很受歡迎,就是在這她平日辦公的地方,也時常有人向她提出邀約。不過青葉都婉言謝絕了。因為她現在正和艾裡走得很近。   與艾裡在傭兵團相識的那段過往,對她來說是十分重要的回憶。那段日子不僅是令她贏得了加入緋羽的機會,更重要的是讓她終於從悲慘過往的魔咒解脫出來,懂得為自我而活,找到了真正屬於自己的道路。在那時,正是艾裡獨特的處世觀對她影響甚深,而從初時的針鋒相對,至後來並肩禦敵,幾度得他相救,不知不覺間情感便生根發芽。   雖然在傭兵團任務結束後,他們因為各自選擇的路不同而分別,但已經萌芽的情感並不會因為分離而消逝。及至艾裡以聖劍士之名組建黑旗軍,與緋羽商社聯繫上後,他們的路再次重合到了一起。她願意讓一度中斷的情緣,順其自然地繼續發展。   青葉曾在充斥最多鉤心鬥角的宮闈中待過好幾年,早磨練出一雙能體察細微的利眼。剛到達這裡時,對艾裡與蘿紗之間關係的微妙變化便有所查覺。   不過她認為只要在艾裡一日沒有作出決斷,自己接近他便不能說虧欠了任何人。更何況,這兩日艾裡忽然對蘿紗疏遠起來。這兩人之間,距離所謂情侶的定義恐怕還差得遠呢!   「青葉你很受歡迎啊。」和她在同一間房間辦公的紀貝姆抬頭輕笑,「看你這麼高興的樣子,待會兒一定又是要去找艾裡吧?」   青葉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看紀貝姆神色平常,似乎沒有什麼不悅,她隨口問道:「紀貝姆先生……您不想勸阻我嗎?」   來基地這些天,約莫也聽說過紀貝姆與蘿紗頗有淵源,也是為了保護蘿紗才成為黑旗軍一員的。而蘿紗既然喜歡艾裡,自己的作為無疑對她是一種障礙。而看這幾天與紀貝姆相處的情形,他卻似乎對此並不在意?   「處理自己的情感問題,也是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所以,想讓事情變得怎樣,應該由她自己做決定。插手別人的感情,這種愚蠢的事,我是不想再做一次了。」   紀貝姆靠向椅背,揉著眉頭沉聲道。青葉收拾東西的動作停頓了一下,凝望紀貝姆。總覺得他的神態,像是想起了什麼很沉重的往事……不過她隨即忙回自己的事,整理好東西便走向門外。「那麼,我先走了。」   青葉掩上門,紀貝姆端起水杯喝口水,望著窗外冒出鮮嫩綠芽,在初春的清風中搖擺的枝椏,歎了口氣悠然感歎。   「有時間為了情愛煩惱……妖精領域現在還真是和平啊。」   妖精喜歡親近自然,妖精之城中除了必要的建築外,都盡量維持原本的自然景觀。城中道路周圍多半都還留存著原本的草木。   青葉很喜歡這樣的環境。鋪著草莖的路面,踏上去有種鬆軟的感覺,清新的草木香氣彷彿能令人的精神放鬆下來。而且她擁有操縱植物的異能,有大量植物的場所本就讓她比較有安全感。她邁著輕快的步伐,趕往艾裡的住所。   而在踏上一條少人經過的較僻靜的小路時,輕快的步伐忽地略為停頓,她像是在一瞬間想起什麼而遲疑了一下。   就在這一瞬,驀地自路邊繁茂的草木之間竄出幾道黑影,急速掠向路中心的窈窕身影!   快極的速度,令這幾個黑衣人在一般人肉眼中的影像化成了淡淡的灰影,若不是特別留意看的話很可能就忽略過了。然而他們帶起的強大氣旋,卻將他們掠過之處的草葉細屑都捲上半空,有如幾條灰龍般向青葉呼嘯而去!強大的氣勁將青葉緊緊包圍在中心,切斷了她所有可能的逃離途徑。   對付青葉不需要像對付聖劍士那樣慎重地趁他睡著時襲擊。在哈爾曼等人看來,商社代表不過是一介商人,就算身懷武技也有限得很,無法和真正的戰士相抗衡,更何況她還是個纖弱女子?在自己這幾個頂尖戰士的聯手襲擊下,她沒有可能閃避得了!   而事實似乎也驗證了他們的想法。轉眼襲擊者們已同時飆至青葉周圍極近之處,只要再進上尺許,他們的兵刃便可以傷害到她,而青葉似乎根本來不及反應到發生了什麼一般,兀自呆立著全不動彈。   「女人就是女人!果然永遠是男人的弱點。」克裡維心中暗喜。雖然聖劍士比想像中更難對付,但感覺得出他是個重情義的人。拿下這女人,任務便算是完成大半了!   心念變幻只在一瞬之間,從四面圍向青葉的凱曼戰士們繼續前衝,手中的武器則順勢揮動,務要一舉擒下青葉。   然而就在這一關鍵之時,每個人的身體忽然僵住,由動如脫兔化作了石像木偶!   並不是事先約定好的什麼策略,而是每個人突然感覺到身體被從腳踝出傳來的一股強力拉住了。先前眾人飛奔的速度極快,衝力是何等巨大?然而這股大力卻不能令那股阻力鬆動分毫,每個人的身體都被硬生生頓住,再不能前進半寸!   此刻目標已經近在眼前,襲擊者們雖知情況有異也不及細查。顧不得腳踝在阻力和前進之力拉鋸下的劇痛,他們不甘心地在原地揮動兵器,試圖觸及青葉。偏偏無論怎麼變化體勢,就是總差那麼幾寸半尺,怎麼也夠不著青葉的衣角。   而在這近處看清青葉的面容,眾人都是心中一寒。   她並不是如他們原先以為的因為驚駭而呆立不動。那張本是端麗纖秀,極具女性柔媚美感,適合男人在掌中把玩的容顏,此時因為一抹從容而略帶輕蔑的傲然笑意,而現出一股足以震懾人心的魄力。澄澈清冷的碧眸中,熠然閃爍著令人不敢逼視的耀眼光芒——那是屬於能夠將局勢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強者的眼神!   襲擊者們調轉視線,看向被拉住的腳踝。原來每個人腳踝上都被一莖長草緊緊捆住。竟是這應該是一扯即斷的草葉,令他們動彈不得,怎麼也掙脫不開!   沒有人會把這當作是巧合。   事實只可能是青葉役使這些草葉阻住了自己的進攻,而且時機距離拿捏得恰恰好,自己等人傷不到她,以雙方的距離,她卻可以很輕鬆地展開反擊!   事實上,青葉現下的修為,已經能和植物建立某種感應。有人潛藏在附近,她即由草木的氣息中預先得到警訊。襲擊者們自以為是出其不意的奇襲,她卻已有所準備,一待襲擊者發動,便操縱草木纏住他們,阻攔他們的攻擊。   對襲擊者來說,當前之急自然是要擺脫她的鉗制。他們停止無意義的攻擊,收回兵刃斬向拉住腳踝的草葉。   青葉眼中銳芒一現即隱。如果她願意,尋常的刀劍根本無法奈何被她強化的草葉。假如她想做得狠一些,完全可以令束住襲擊者們腳踝的草葉化為利刃,割斷他們的腳;假如只想擒下他們,也完全可以令那草葉延伸而上,纏緊他們的身軀讓他們動彈不得,乖乖就擒。在緋羽的這一年多來,她沒有一日鬆懈過對自己的磨練,能力比起過往更是有增無減,對付這幾人已不在話下。   不過想起艾裡受傷那天告訴自己的他的想法,她還是手下留情放鬆了異能,讓襲擊者們斬斷草葉得回自由。   哈爾曼等人不曉得厲害,仍不死心,一脫出草葉的束縛便又揮動兵刃向青葉撲來。青葉扯起一根細草,輕輕一抖便陡然延長丈餘,化作一條堅韌長鞭,揚起千萬道鞭影迎戰。   此時已經沒人只把青葉看作是手到擒來的獵物,而是危險至極的大敵。為了自保,凱曼戰士們已經顧不得會不會傷到青葉,以各自擅長的各種殺招全力施為,凌厲的暗器在空中呼嘯迴翔,交織成一片死亡之網,端的是令人眼花繚亂,場面煞是驚險刺激。   只可惜青葉卻並絲毫不現困窘之態,輕靈的身影在死亡之網的空隙中自如地穿行。能夠隨青葉心意變化的長鞭迂迴捲動,靈活如蛇,強韌勝鋼,任敵人再怎麼催動攻勢,也能滴水不漏地封擋下所有的攻擊。   看青葉游刃有餘地接下己方數人的全力攻擊,凱曼戰士們越來越是驚駭不安。   青葉本身已是難以在短時間內收拾下的強手,而打鬥的時間越長,戰鬥的聲響便越可能驚動旁人過來查看,屆時便難以脫身了。無奈之下,哈爾曼終於決定放棄這次任務。   以僅有他們自己人才能明瞭的手勢傳出命令後,幾人的攻勢陡然同時增強,暗器潑水般向青葉襲去,迫得她全力防守。襲擊者們果斷地利用這個時機,向各個方向激射而退。待青葉打飛逼近身前的最後一枚飛輪,抬頭張望,周圍已不剩半個人影。   鬆口氣,她不緊不慢地撣掉衣上打鬥中沾染的塵土,理理頭髮,整理儀容。待會兒要去見艾裡呢!   「呼,總算走了。」她微皺秀眉,小聲地抱怨。「自保雖然不難,只是同時還要小心顧著不要讓他們受傷,免得他們再無法掩藏身份,還真有些累人呢……」   參與擄人行動,失敗而返的凱曼戰士們悄無聲息地逃回他們的住所,聚集在哈爾曼的房間。克裡維等人猶自無法平息下劇烈地喘息,驚歎道:「想……想不到那女人竟會是異能術士!」   回想起剛才的戰鬥,仍是令人不寒而慄。異能術士對於以正統的戰士來說,一向是相當棘手的對手,想不到那看來清雅文秀的女人,竟然便是難得見到的異能術士!   「既然失敗,就別說那麼多了。」哈爾曼陰沉著臉,不過並不是為了接二連三的失敗帶來的打擊。他不是情緒化的人,只是因失敗便意味著達成目標的困難增大而憂慮。   「現在只有準備向聖女下手了。」   克裡維沉吟片刻道:「或許我們一開始就選擇錯了對象。資助黑旗軍的商社會派青葉押送物資來,她確實應該有些本事,才能一路護送這些物資安然到達這裡……蘿紗應該才是更容易對付的人物。」   「是啊。」參與行動的另一人也贊同道:「蘿紗雖是和聖劍士齊名的聖女,不過魔法師不是都不擅近戰嗎?只要趁她落單的時候出其不意地靠到她身邊發動攻擊,我想必定能手到擒來。」   事到如今,也沒有其他的選擇餘地。哈爾曼點點頭,又道:「在聖劍士之後,青葉也受到我們的襲擊。如果聖劍士得到青葉受襲的消息,或許他會加強對其他人的保護。果真如此的話,聖女必定在加強保護的人選之列。那我們就更不容易下手了。所以,我們最好盡快展開行動!」   「是!」   眾部下齊聲應道。   蘿紗——與聖劍士艾裡並稱「二聖」的聖女,在黑旗軍中享有很高地位。傳聞中,她是相當強大的魔法師,精通不少破壞力驚人的魔法,在戰場上輔助主力部隊作戰時曾締造驚人的戰績,令敵人望風披靡。   但是,想來魔法師應有的弱點,她也不可能避免。   協調好行動方法的哈爾曼等人再度出發,開始搜尋蘿紗的行蹤。沒有花費太多時間,夜幕初降的時候,他們順利地找到了目標。因為事出倉促,無法事先作些調查確定適宜的行動地點,他們小心地跟在她附近,等待她落單的機會。   蘿紗似乎是個相當容易進行襲擊的目標,沒有任何護衛對她隨身保護。她在城中閒散地隨意走動,經過一個魔術表演的場子,她還樂呵呵地擠進去加油喝采。克裡維等人一看,裡頭原來是維洛雷姆一臉無奈地在為了生計而演出,見蘿紗來了方苦笑著打起精神,向她點頭致意。   離開表演場子,她繼續遊蕩,不時在夜市中買些零嘴一路零吃,遇上熟人便停下來和他們聊上一會兒,看起來簡直就像是一個在逛街的普通少女沒兩樣,哪裡像是和聖劍士同為這裡地位最高的聖女?   在哈爾曼等人為目標的防備鬆懈而暗喜的同時,克裡維卻不知為何,不時從心底用處一股不好的預感。她這副鬆散隨意的調調,總覺得和某人好像……   而且看蘿紗和人相處時的情形,他總覺得有哪裡不大對勁。   觀察了一陣終於發現,不知是什麼原因,所有人都總是和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就算是在比較擁擠的市集中,她身周也像是有一條無形的線,所有人都盡力避開站到線以內的距離。就連和她聊天的人們也不例外,神色雖是或親近或尊敬,但克裡維旁觀他們的架勢,卻怎麼總覺得有些像是隨時準備落跑?   只是遠遠旁觀,自然難以看出其中究竟是有什麼玄虛。在克裡維發現原因之前,他們的機會就到來了。   似是走得累了,蘿紗望見前頭有一個公園,便走了進去。   公園內自是情侶幽會的好所在,景致稍佳處幾乎都有幾對情侶在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平日她見了只是不好意思地避開,但這兩日艾裡的冷淡以對,讓她始終掛在心上,此時見到旁人親暱甜蜜的模樣,心中忽地湧上一股淒苦之意,便站在那裡靜靜地看著好一陣,方悵悵地走開,尋了個沒人的僻靜角落,在一張石椅上坐下休息。   仰望上空星光,熒熒閃閃,如珠如鑽。回想起來,這一年中發生了許多事情,自己心性的轉變、身世的揭曉,讓自己好久都沒有放鬆地感受身邊的環境了。   依稀記得,上一次還是隨傭兵團離開凱曼時,在魔翼森林中也曾看過這樣明澈的星空。而美景相仿,事情卻已經變了好多。   那時隨著艾裡初入這花花世界,無憂無慮得闖蕩,心中滿是興奮和新奇。哪裡想得到不過一年之後自己的心境卻有了如此大的變化?對艾裡的感覺也漸漸改變,而今更變成現在這樣尷尬怪異。   如果一切還能像當初剛入魔翼森林中那般單純,該有多好……   蘿紗憂鬱地靠在椅背上,歎了口氣。   雖是這麼想,其實她也隱隱明白,自己並不是真的希望回到一開始那什麼都不知不覺的那個蘿紗,這一年多來所得到的經歷,到底還是十分珍惜的。   那麼心中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麼呢?   她仰望星空半晌,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趁現在,行動!」   在石椅後不遠處的灌木叢中,藏身於此地的哈爾曼以手勢命令周圍的部下。眾人相互點點頭,手握住各自的兵刃,做好隨時戰鬥的準備,開始向蘿紗悄無聲息而快速地接近。   這一帶沒有旁人在,無人發現異狀。而蘿紗猶自沉浸於少女心緒中,兩眼怔怔望著星空,就算有人來到她身前都未必知道,更何況是小心翼翼接近的襲擊者。   目標這麼無防備,輕易便可以得手,人多反而礙事。哈爾曼便令其餘手下原地等候,自己向克裡維使個眼色。克裡維會意,與他一同潛至距離蘿紗所坐的石椅不過尺餘的灌木之間。   他們打算由哈爾曼以噴有麻醉藥劑的布帕摀住蘿紗的嘴,在迅速迷暈她的同時也令她無法呼救,而克裡維壓制住她昏迷前的反抗,如此便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她擄走。雖然是不怎麼有格調,不過天下大多數綁匪都用這招,可見這簡單的招數確實有效。   兩人驀地同時直起身,一左一右立於蘿紗背後兩側,張開雙臂就向她照頭摟下!   「啊……」   蘿紗忽地大叫一聲。克裡維和哈爾曼愕然,動作不由一僵。自己明明還沒有碰到她啊?   「煩死了!」   克裡維還沒弄清楚蘿紗到底在鬼叫什麼,可怖的事情發生了。   只聽「轟」地一聲,有一股強悍至極的氣旋驀地自蘿紗身周捲起。地面上的草葉樹枝被升騰的氣流捲起,在半空高速旋轉飛舞起來。只一瞬間,風力更飆升至頂點,就連灌木也被連根拔起,與石椅沙塵一起在空中共舞。   克裡維和哈爾曼還不知發生了什麼,耳中只聽得風聲呼嘯,身體一輕,發現雙腳竟離了地!隨即,他們眼中的整個世界都顛倒扭曲,轉個不停。   「啊……」   長聲慘叫中,兩人被這平地而生的強大旋風捲飛天外,不知所蹤。   片刻後,旋風如出現時那般突然地消失了。旋風中心立著安然無恙的蘿紗,而她周圍方圓三尺之內則被夷為平地,清潔溜溜。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吐吐小舌。   「糟糕,一激動就又忘了克制。破壞公物,明天大概要被琉夜罵了。不過……」她愜意地伸了個懶腰,「還是用魔法來發洩情緒最有效。這下心裡痛快多了!」   收回手臂,她疑惑地托著腮幫子:「奇怪……好像有聽到什麼慘叫聲……剛才有人在這裡嗎?」   她轉身向背後東張張西望望,那些倖存的哈爾曼的部下嚇白了臉,壓低了頭,藏得嚴嚴實實,不敢大口喘息。目睹了兩位隊長都被聖女的魔法解決了,哪裡還有人敢對聖女再打什麼主意?!   被暴風捲飛,摔落在城外某座山林中的克裡維和哈爾曼一邊奮力和兇猛的魔獸搏鬥,一邊披荊斬棘地趕回妖精之城。   克裡維臉色慘白地想起之前市集上人們都和蘿紗保持一定距離的事,現在才明白其中的奧妙。   「我終於懂了……基地的人都知道靠聖女太近,就隨時可能碰到這種事,所以才都和她保持一段距離!」克裡維欲哭無淚地想。「可惡……為什麼沒人告訴我們?」   如果克裡維他們在這裡待的時間稍長,自然會有人提醒,不過現在他們來得不久,工作又不是在蘿紗身邊工作的人,便沒人想到告訴他們。此次行事倉促,未作調查,才會遭此厄運。   「聖劍士是那樣的怪物就罷了,連他身邊的女人也根本不能以常理推斷,全都這麼恐怖!黑旗軍基地,怎麼是這麼個什麼亂七八糟的地方啊!我們的任務……」這下真是束手無策了!   「別在後頭廢話了,快點走吧!」   哈爾曼斬倒一片擋路的籐蔓,催促克裡維道。   「除去聖劍士的辦法回去再從長計議,慢慢等待機會。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必須在天明之前回到城裡才不致暴露身份!快點吧!」   「是!」   克裡維服從地應聲,趕上前去。   從林木的空隙間往山下眺望,他悲哀地發現,這裡到妖精之城的距離,還好遙遠啊…… 第四章 逐愛之戰   時間倒回克裡維進行他們失敗的行動之前的時候。   「什麼?你遭到襲擊?!受傷了嗎?」   和艾裡見面後,青葉因為有些不大放心,便把自己來路上受襲的事情告訴了他,沒想到立刻引得他關切追問。看來關心之下,艾裡壓根兒忘了是先前正是自己刻意把凱曼的奸細留在基地裡的事了。   「謝謝,我沒事。」青葉低頭微笑,心中很喜歡艾裡自然流露的關心。雖然並不是無力保護自己的軟弱女子,但她過往二十多年的生活情緣淡薄。真心的呵護關懷,始終是她最渴望得到的。   「既然你不想揭穿他們,所以我也放他們走了。不過,我有點擔心……」將事情經過大致說過後,她又道:「你看要不要找人去保護蘿紗呢?那些人在我這裡吃了虧,應該不敢再對我下手,我擔心他們很可能會把蘿紗作為下一個目標。她畢竟不會武技,要是有什麼萬一……」   前日雖和青葉開玩笑說蘿紗可以自己擺平一切對手,不過此時聽她這麼一說,艾裡的臉色卻立時有些變了。只是這幾日來,青葉問起他和蘿紗之間的關係為何鬧僵,他不想向旁人解釋真正的原因,都只敷衍過去,此時便不好意思表現得太過緊張。他強笑道:「不至於吧?蘿紗現在的魔法應該……」   話未說完,他的視線在掠過窗口時忽然被定住了。只見一道旋風在離這裡不遠的公園上空扶搖直上,雖是光線黯淡的夜晚,仍可看出其聲勢驚人。如果沒有意外,這應該是出於某個慣用誇張魔法的人之手筆……   艾裡頓時把說到一半的話忘了,撲向窗前查看清楚。刻意擺出的輕鬆面具吧噠一聲,掉了下來摔個粉碎。   「蘿紗出事了!」   他直接從窗口躍下樓,飛速趕往旋風的方向。   艾裡沒有注意到他剛才的話中飽含多少惶急之情,青葉卻不曾漏過。看他現在有如條件反射般,本能地趕往蘿紗可能遭遇危險之地,他的心意更是不言而喻……雖是一開始結識他們時,艾裡便是在保護照顧蘿紗的了,但所謂關心則亂,看他們現在的表現,便知他們間的情感已比那時更密切許多。   在艾裡的行動中真切地感受到這一點,青葉神色一黯,胸中只覺得酸酸澀澀。被艾裡轉眼便拋在後頭的自己,似乎完全被他忘記了,孤單得可憐。   然而脆弱的神色,只在她面上維持了短短一瞬。沒時間了!再不追,艾裡的身影就要消失了。   既然他們兩人並未成定局,自己喜歡的話,就不要躲在後頭自傷自憐。追上去,守在他身邊吧!   青葉的眼中重燃起明艷的光采。她揮出兩條草鞭勾卷在沿路的屋簷樹枝上,伸縮自如的草鞭很方便她借力擺盪向前。草鞭交替揮出,她以快捷絕倫的速度追趕了上去。   衝到公園時,旋風早已消失。失了指引,艾裡只得緩下速度,大聲呼喚蘿紗名字尋找她的蹤影。   「有什麼發現嗎?」   青葉追了上來問道。艾裡憂心地搖搖頭。覺察到她的容色有些黯淡,他突地一窒。剛才自己的行動是全沒隱藏對蘿紗的在意,她都看在眼裡了。而她又是以什麼樣的心情,看著自己為另一個女子奔走?   雖是決定了今後要和蘿紗保持長幼之矩,對自己接近的其他女子已算不得有什麼虧欠,但看來剛才情急之下的表現似乎仍是傷害了青葉,艾裡愧疚地看著她。「青葉,你沒事吧?」   青葉卻揚起動人的溫柔笑容,剛才的事似乎沒有給她留下什麼陰霾。「我沒什麼啊?還是快點去找蘿紗吧,我也擔心她怎樣了。她如果受了什麼傷,你這當長輩的可是有過錯哦!」   艾裡怔忡著點點頭。青葉能理解體諒自己尚無法只把蘿紗單純地當作一個晚輩,更陪同幫忙自己,這讓他心中流過一陣暖意,面上終於現出些許笑意。   公園的範圍不小,要細細找來也要花費不少時間。青葉知艾裡掛心蘿紗安危,便建議道:「不如我們分頭尋找吧!這樣也可以快些。如果發現情況不對,就以哨聲通知對方。如何?」   「就這麼辦!」   時間緊迫,兩人不再多說,果決地分頭奔走。   先前出現旋風的聲勢如此驚人,然而之後便再也沒有什麼動靜。蘿紗使出旋風,應該是已經遇上敵人了,而之後再沒看到其他的魔法效果……難道是已經被打敗,失去意識了嗎?!   一邊呼喊著尋找蘿紗,艾裡一邊忍不住往不好的方向揣測,神色也越來越不安。驀地……   「艾裡?是你在叫我?」   一個少女的聲音不大確定地響起。正是蘿紗的嗓音!   艾裡猛轉向聲音出處。纖秀的身影被靜靜包圍在黑夜之中,月光下閃動著熒亮光澤的秀髮,比夜色還更沉暗幾分,濃黑的瞳孔閃動著欣喜的光芒,璀璨如星子。清秀雅致的面容,正是蘿紗。   這些天來,蘿紗還是第一次見艾裡主動叫自己。雖然不明白他的神色為什麼看起來很擔心的樣子,但總之是可以確定他是在意自己的。   之前他的冷漠雖不過幾天,感覺上卻像是經過一整個冬天。現在再得到他如往常般的對待,蘿紗只覺得全身都溫暖鬆快起來。她向他快步跑去,笑靨如花,先前的委屈不滿,已全然拋到九霄雲外。   蘿紗的一個優點,便是對什麼事都無所羈懷,不開心的事很快便能完全放開,不讓它折磨自己。想見艾裡便是想見他,看到他不再冷漠,便表現出心中的歡喜,不像普通情感纖細少女那般,一旦受了委屈,需要小心勸哄好一陣才能釋懷開顏。   艾裡趕到她身前,情急地拉住她的手。「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什麼事?」蘿紗一臉的莫名其妙。「該發生什麼事嗎?」   艾裡上下前後仔細地查看蘿紗。蘿紗精神清明,除了頭髮被風吹拂得有些亂之外,身上全無異狀,看來確是安然無恙,他吁出長氣,如釋重負。   蘿紗看他神色凝重不像是開玩笑,便開始暗自揣想究竟是為了什麼。剛才有發生過什麼危險的事嗎?好像只有自己為了發洩鬱悶而放出一個旋風魔法啊!他應該知道施法者自動會有結界護身,不會受自己魔法傷害啊?   不明原委之下,蘿紗的思考方向開始向著錯誤的方向而去。   ……難道,他這麼急趕來,不是因為自己,而是在擔心自己又造成了多大破壞嗎?   剛才的歡喜來得快,去得也快。因為仍舊不知道艾裡疏離自己的真正原因,她心中終是存下個陰影,一有所動搖便再次發作起來。   眼中光彩一黯,飛揚的神采登時又萎靡下來,蘿紗委委屈屈道:「你不用擔心。我是自己心情不好,在空地上用魔法洩憤。只拔了幾棵灌木和一張石椅而已,不會有什麼損失啦!」   想起艾裡連日來的冰冷相待,現在又果然還是全不在乎自己,她一張小臉垂得低低的,幾乎就要落下淚來。   「我知道!以前我經常闖出禍事,給大家帶來不少麻煩。惹得你頭疼厭煩,也沒什麼奇怪的……」   艾裡怔了一怔,才明白她的意思,失笑出聲。「說什麼啊,我是以為你遇到敵人才趕來的。你沒事就好。」   艾裡看她自憐自棄的神色好不可憐,再想到她剛才說施放那魔法是為了排泄鬱悶,不知這幾日來她心中究竟有多難過……自己刻意保持距離,雖是為她好,卻似乎太過冷酷而刺傷了她……   他心中一軟,如過去常做的一般攬過她肩頭,拍撫著安慰。「我並沒有把你當作麻煩來看。這一路上,你的魔法雖然……給我不少鍛煉,不過也有好幾次幫了我大忙啊!而且,總是快快樂樂,不因為任何難題困境而失去精神的蘿紗,才是我最喜歡的。我很高興,陪在我身邊這麼久的人,是你這樣的女孩。」   「你說的是真的?不是為了哄我開心?」   蘿紗疑惑地轉頭看他,眼中猶有水光,鼻頭兀自紅紅的,十分可愛。艾裡忍不住身上刮了刮她的鼻頭。「放心吧!就算是為了哄人開心,我沒有說過違背自己心意的話。」   聞言,蘿紗面上哀傷之色初斂,笑容緩緩亮起,有如帶露水荷迎風綻放,清婉絕麗,艾裡一時有些看得呆了。   蘿紗被冰凍了好幾天的心,因他的關切安慰而漸漸復甦……同時,也恢復了正常機能,開始分析計算起來。她把臉藏入他懷中,笑容依舊燦爛,而眼中光芒卻比笑容更加耀眼幾分。不停閃動的眼光,顯示她心中思緒在飛快地運轉著。   先前她一直以為艾裡對自己冷淡,是因為覺得年幼他十歲的自己太幼稚,更喜歡青葉那樣比較成熟有女人味的女子。而從他現在的話看來,他並不像是對自己單純的性格有不滿……當然,他現在說的話,也有可能是出於只把自己當作妹妹般疼愛,但至少說明他並不是討厭自己。如果如此,會突然變得這麼冷淡也明顯不合常理。   這一定是有別的原因!   但左思右想,自己這一段日子來與他相處的方式和以前並沒有什麼區別啊,好端端地怎會突然發生變化?……莫非,問題是因為其他人而引發的?   算一算艾裡的態度,是在那天自己去找他,碰到他和青葉談話之後才突然發生變化。如果問題不在於己,那便比較可能是在青葉和維洛雷姆身上了……   眼波慧詰地一轉,她依舊埋頭艾裡懷中以免他發現自己神情有異,口中輕描淡寫地說道:「對了,維洛雷姆讓我跟你說,那天他說的話其實並沒有什麼道理,請你不要放在心上……」   如果是我猜錯了的話,維洛雷姆請原諒我吧!   口中試探艾裡,蘿紗暗暗向維洛雷姆說著抱歉。   青葉和維洛雷姆之間,自己選擇了先懷疑向來對自己很好的他,是有些對不起他。不過依以往對青葉的認識,她的狡計只對付敵人。感情上的爭奪,以她的清高傲氣,必不屑於使手段離間旁人。相反地,維洛雷姆雖對自己好得不能再好,不過卻一向油滑狡獪,到處坑蒙拐騙,如果是他在背後使什麼小手段,倒是一點也不奇怪……   艾裡措不及防,沒聽出其中玄虛,只有些疑惑:「維洛雷姆會這麼說?」   沒有細想下去,他歎道:「其實他說得並沒有錯。你年紀還小,心性尚不夠成熟,現在對我有所依賴是很正常。但我不該因此耽誤了你將來會有的屬於你自己的人生……」   如果有人能看得到伏在艾裡懷著蘿紗的臉,就會發現聽著艾裡的話,她的眼神變得越來越犀利。   就是這個了!   她終於明白,原來艾裡是無謂的道德觀作祟,介意雙方年紀的差距!他並不是嫌棄自己的性格,只是大概保父當久了有些太過雞婆,為自己考慮得太多了!明白了這個,她鬆出口氣,心不再懸著,反而因為艾裡對自己的在意而覺得甜滋滋的。   既然問題不是艾裡不喜歡自己,那麼就沒有什麼後顧之憂了!自己要做的,就是排除這條路上的障礙!不就是十年的差距嗎?大陸的歷史都有好幾千年了,這麼一點點時間差有什麼好在乎的?!   蘿紗眼中火光熊熊,士氣瞬間填充百分百!因為解脫了心事而重振精神的她,已經完全忘了前幾天還在哀怨地感歎「十年的差距會永遠擋在兩人之間」的那個女孩是誰了。   但回頭想想,自己是不在乎十年的差距啦!不過艾裡雖然不在意外表,性格上卻頗有點潔癖,恐怕不是那麼容易消除他顧忌年齡的道德感……怎麼辦呢?   艾裡看蘿紗聽著自己的話,越聽頭垂得越低,心也漸漸沉了下去。原先還隱約懷著一絲希望,她若聽到這些,會笑罵自己想得太多,她其實根本不在意。但現在看她默不出聲,若有所思的情形,大概是真的覺得維洛雷姆所說的很合乎她的心意,她根本不需要自己……   他不知道蘿紗心中正在打什麼鬼算盤,越想越覺頹喪。鬆開了蘿紗,和她拉開些許距離。她也默認了要保持距離的事,自己現在的行動有些太過親暱了。他黯然道:「最近可能會有人對你不利,明天我會請紀貝姆先生安排幾個人保護你,你自己也萬事小心些。時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蘿紗若有所思地望望他鬆開的手臂,抬起頭,腦中突然閃過一道靈光。   「好啊!」她應道。   然後,擺出最純真無邪的可愛笑容再度欺近艾裡身旁,以他無法招架的嬌憨口氣撒嬌。   「啊,好冷哦!手臂借我暖和暖和吧!」   直接了當地把他的手臂摟住,身子也靠近他,親熱地一同向住所走去。當他迷惑地看向自己,便回以純潔無辜的神色,顯示自己全無雜念,請你不要自己想歪。   艾裡果然無法說出拒絕的話,稀里糊塗地被她拖著走。蘿紗刻意放慢腳步,一路上不時和他聊些有趣的話題,艾裡固然被引得漸漸放鬆下來,完全沒有想到兩人緊靠著在公園中漫步,親暱交談的樣子,和這裡其他情侶並無二致。   盡情享受這份久違了的親近感,蘿紗努力收斂眼中狡猾的光芒。   覺得我年齡小,不想理我是吧?可是,年紀小也有年紀小的好處,自有撒嬌的特權!就算他想撇開我,只要他內心並不是真的討厭自己,便可以大撒其嬌緊緊纏著他,讓他甩不開我!充分利用這些接近他的機會,總有一天能哄得他拋開那什麼年齡差異的無聊顧忌,讓他再也說不出要我離開的白癡話!   隔絕於世的妖精領域中的和平,持續了相當一段時間。艾裡等人的小小愛情爭奪戰日復一日地進行著,哈爾曼、克裡維等人,依舊在為尋找刺殺艾裡的方法而犯愁。   克裡維始終覺得,自己很難理解艾裡究竟算是個怎樣的人物。從在基地中的所見來看,身為黑旗軍最高統領的聖劍士,卻並沒有直接掌控與他地位相稱的實權。而他本人甚至還頗滿足於這種現狀,絲毫沒有想改變的意願,平日他本人的表現,也完全不具備正常領袖應有的姿態。   所以他忍不住會懷疑,黑旗軍能成長壯大至今日的規模,是否完全是得天獨厚地得到那奇妙結界的保護隔離敵人,並靠著艾裡不知怎麼誆騙到的「聖劍士」名號來吸引不明就裡的人加入……所謂的首領,聖劍士艾裡,真的有存在的必要嗎?或許根本就僅僅是塊招攬人氣的活招牌?   而黑旗軍內部各軍隊奇怪的聯盟關係,克裡維雖然聽漢瑞團長說過,不過心中還是存有許多懷疑。這樣鬆散的組織,一旦真正與強敵對上,能有辦法生存下去嗎?   哈爾曼隊長不如克裡維瞭解情況,而且對他來說,完成任務是最重要的,至於敵人身上與任務無關的疑點,則不在他留意的範疇,因而他完全不能體會克裡維心中的掙扎,只專注於尋找能解決聖劍士的方法。   他們後來曾又嘗試了幾次,只是艾裡本身本領太過高強,憑他們的力量就算是偷襲,也完全討不到好處。而可以用來挾制艾裡的他身邊的女人,也似乎完全不同於一般的「女人是弱者」的認定,同樣也不是好惹的主兒。哈爾曼,克裡維,以及曾和青葉交手過,和曾目睹他們被聖女的魔法重創的部下,都沒人敢再嘗試打過她們的主意。   陷入僵局之中的凱曼戰士們,也只好靜靜等待可用之機。克裡維等人輪番以各種理由免除操練,繼續暗中監視艾裡。雖然並不真的覺得跟蹤能帶來什麼收穫,但眼下並沒有什麼其他的好辦法,閒著也是閒著,姑且便繼續做著吧。   二月底的一天,艾裡的行動一如往常。在城中不知是無目的地閒逛,抑或是迷路了好一陣後,他漸漸走向城外。在距離他頗遠處,克裡維神色自然地跟在他後頭,老練地只以眼角餘光窺看艾裡的動向。   「是克裡維啊?今天是哪裡受傷了?」   一個店主望見克裡維在操練時間又一個人在街上晃蕩,熱情地與他招呼。   「呃,今天是胃有些痛……」   克裡維回應的笑容則似乎有些勉強。   「胃疼啊?」店老闆又熱心地拿出個剛出爐香噴噴的麵包給他,「聽說胃病吃麵食比較好,這個麵包就給你吃吧,不用錢了!」   「啊,謝謝。」克裡維高興地接過麵包。想到這些日來自己的遭遇,這次收到的東西讓他舒了口氣。好在這次不是什麼味道可怕的秘藥了……   克裡維的跟蹤技術是隊中最高超的,這一段時間來,跟蹤艾裡的任務大部分是由他來執行的。因此,他必須頻繁地編排缺席操練的理由。一開始他都是用刀劍扭傷這一類比較正常的理由,而數次經受眼神不靈光,經常上錯藥的莫林醫生的荼毒,他不得已轉向貧血、頭暈、胃疼之類的不需敷藥的病症。   而頻繁地使用這些病症名的後果,便是為克裡維在城中博得了「體弱多病」的名聲。人們還道以為他一開始時的頻頻受傷,乃是因為強撐著病體處理軍隊的事情,精力不濟下才導致的,對他更是憐惜。   另外,拜艾裡超一流的迷路功力之賜,在後頭跟蹤他的克裡維所走的路線也變幻莫測,超脫常理。久而久之,城民們留意到這個,便道是他久病之下精神恍惚所致。在人們眼中,克裡維「病弱」的程度更上層樓。   妖精之城中的人都是同伴,比其他地方的人更加關切彼此。「病弱」的克裡維,更是很容易地贏得了大家的關懷。走在街上,時常有人詢問他的健康狀況,更不時有認識的不認識的人熱心地奉上從森林中採集到的據說具有滋補功效的草葉樹根,或是各種奇奇怪怪的秘方給他補身。   體弱多病?天知道自己在凱曼軍中時,可是有數的強壯之人啊!   克裡維欲哭無淚。盛情難卻,又不能戳穿自己的謊言,他只有拭去心底的眼淚,擺出笑臉收下。   不過話說回來,克裡維以前從沒有見過其他什麼地方的人會這般關切旁人,整個城中都可以感受到一股溫暖親和的氛圍。所以……除了因自己的謊言而招致的困擾之外,在妖精之城中待得越久,他不自覺地越來越喜歡上了這個地方。   應付完店主,克裡維忽然發現青葉從另一條街走了過來。望見艾裡,她顯出喜色叫住了他,向他走去似要進行交談。克裡維忙趕上去監聽。原來是今日青葉沒什麼工作,遇到艾裡,便想邀他一同到城外野餐。   青葉還是頭一遭真正邀約喜歡的人單獨出遊。雖然她過往的經歷頗複雜,平日在人前的神色多是冷靜自持,此時卻如初識情滋味的少女般難以抑止住羞澀之感。   「好啊!」   艾裡不假思索地一口答應,喜出望外的笑容如斯燦爛,令青葉一顆忐忑的心安定下來。   時節已入初春,南方開始變得多雨。在連著好幾日的陰雨綿綿之後終於放晴的天空,彷彿能讓人整顆心都變得開闊明朗起來。樹林中已萌生出新綠。新葉老葉和寄生枝幹上的青苔蕨類渲染出種種不同層次的綠色,相互映襯,令森林煥發出勃然生機。   地面上的植被亦悄然冒出頭來,色彩繽紛的野花遍及在草間樹後,俏皮地搖曳生姿,為森林再添幾分妍麗色彩。經過連日的春雨,林中各種色彩被洗濯得更加鮮亮剔透。清新純淨的空氣,令人心曠神怡。   這樣難得的好天氣裡,在這般美麗的林子中欣賞美景,享用美食,已是愜意至極。身邊再有一位柔情款款的美女作伴,更可以稱得上幸福了。   青葉微垂頭為艾裡斟滿酒水,散落的幾莖髮絲間,粉頸現出柔順的線條,令人幾乎有輕撫的衝動。淡淡體香混著酒香沁人心脾,眉目間更是帶笑含情。   此時的氣氛,真是好得不能再好,如是一般情侶,想必已是忍不住相互依偎,卿卿我我,你儂我儂了。不過艾裡只能乾巴巴地道聲謝謝,卻是眼觀手勿動。   在明知不遠處就有人虎視眈眈地盯視著自己一舉一動的情況下,他實在很難感受到多少羅曼蒂克的氛圍,也沒興趣作秀給人看。這一刻,他還真是有些後悔放任那些人留在基地裡,每天隨他們監視自己了。   青葉似也有些失落。她歎口氣,坐直身子,向克裡維藏身的地方瞥了一眼。「就這麼一直放著他不管,可以嗎?」   「啊。」艾裡沒精打采道,「既然已經放他們進來了,暫時就這麼著吧。」他們這一陣除了監視外,沒再有什麼不軌舉動,讓艾裡覺得如果這時候動手的話,倒有些師出無名。   何況……   超級燈泡並不只克裡維這一個。   「艾裡,青葉!你們看,我編的花環好不好看?」   頭上頸上都戴著花環的少女從林子深處中跑出來,開心地笑著奔向他們。小狗阿旺在她腳邊活潑地繞來繞去。   跟在她身後的維洛雷姆十分捧場,討好應道:「當然好看!你看,我給你採到了一朵藍色的山杜鵑,再添上這朵就更漂亮了。」說著便拉著蘿紗停下來,要將手中的花編入她頭上的花環。   「給我站住!要編把花環拿下來編!不用靠那麼近!」   見維洛雷姆的動作太過親暱,艾裡目眥欲裂,忙跑過去阻止他染指蘿紗。有如父親趕著阻止壞小子接近女兒一般的行動,將片刻前的些許柔情氛圍更是沖得煙消雲散。   之前青葉和艾裡在城裡準備野餐用的東西時,不小心被蘿紗撞見,她便死活纏著他們一定要跟來。這段日子,她纏人撒嬌的功夫大進,艾裡一旦顯出拒絕之意,她便藉著晚輩的身份擺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令人不忍心拒她於千里之外,艾裡根本招架不住。平時便只能能躲就躲,一旦被纏住,都脫不了身。   這回也不例外。   蘿紗加入行列後,她的追逐者維洛雷姆也粘了上來。於是原本期待的兩人獨處的野餐,就此成了同樂會。   及時阻住維洛雷姆的魔掌,艾裡拉著蘿紗就走。「你過來一下,我有話和你說!」   維洛雷姆的行為越來越明目張膽了!為免蘿紗被那來路不明的小子騙了,他決心把話向蘿紗說開,讓她提起警惕心。   望著艾裡氣呼呼帶著蘿紗離開的身影,青葉悄然歎了口氣。蘿紗一出現,艾裡的注意力便全轉移到了她身上。艾裡自己或許不覺得,明眼人卻是看得清清楚楚。   只是世上有些事,並不是知道可能不會成功,就能放下不做的。   同在這裡等待的,還有維洛雷姆。青葉想著心事時,他默然審視她複雜的神色。相對無語一陣,他忽然向青葉一笑。   「一起加油吧!」   青葉一怔,抬頭望向他。   這些日來她經常和艾裡相處,而蘿紗總是纏著艾裡,維洛雷姆則總是纏著蘿紗。連帶地,她和維洛雷姆相處的時間便也多了許多,很快便察覺到維洛雷姆對蘿紗懷著與自己對艾裡一樣的心意。   她知道這個男人處在和自己相似的境地。有時她望向維洛雷姆,能感覺得到他在很多事情上和自己有著同樣的感受。因而縱使與他交談不多,青葉對維洛雷姆卻有著同命相連般的親切感。因而維洛雷姆的話雖沒頭沒腦,她卻立刻聽明白了。   他的意思,應是自己兩人分別以艾裡、蘿紗為目標。多努力追逐自己的目標一分,分開艾裡蘿紗二人的力量便大上一分。如果兩人都能成功的話,那便是皆大歡喜了。   對他的意思,她明白是明白,卻只能搖頭苦笑。   感情的事,由不得人自己做主的。並不是哪種結果符合最多人的希望,就可以發展成那種結局…… 第五章 真正的「老牛吃嫩草」   艾裡拉著蘿紗來到維洛雷姆聽不見的地方,才放開手轉向她,一臉的凝重。   該不會是自己的策略這麼快奏效,他現在就按捺不住要告白了吧?蘿紗喜滋滋地自我陶醉了一下,才問道:「是什麼事啊?」   「我是希望你能盡量小心維洛雷姆那傢伙,不要讓他太接近你。」   「為什麼?」蘿紗疑惑道。   「他身份不明,十分可疑啊!從我們離開凱曼時他遇到你後,他便找理由混入商隊。之後還是陰魂不散地繼續跟著我們,我有好幾次瞥見很像他的鬼祟人影在我們後頭晃動。」   艾裡把他所見的維洛雷姆的可疑之處向蘿紗一一道來,試圖讓她不要再被他表面上的親和蒙蔽。   「他平時的言行就已油滑狡詰,難以信賴;幾次出現的時機都在關鍵時刻,說是巧合未免太牽強了!他還曾教你黑暗波這種魔族擅長的暗黑魔法,他的本領絕不是普通賣藝人可能有的。而且羅炎也和我提到過他,看來認識他的樣子……我看他肯定和魔族有什麼牽連。說不定,他根本就是魔族,被派來人界製造禍亂的!」   艾裡越說越覺得自己的懷疑不錯,不過蘿紗卻一副興致缺缺的樣子。艾裡一停口,她便輕描淡寫地應道:「維洛雷姆他是魔族啊!」   「啊?什麼?」艾裡眨眨眼,一時沒反應過來,原本準備的滔滔不絕的說服詞頓時被卡在了中間。   「維洛本來就是魔族。他只是因為偶然發現了我也有魔族血統,才發生興趣跟來的。他很早就把這件事告訴我了,並沒有瞞我。」   「真……是魔族。」艾裡吶吶道,隨即吼了出來。「那就更不應該和他廝混了啊!魔族不是敵人嗎?」   蘿紗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還是決定原諒他是一時受驚過度,大腦停擺,才會說出這麼弱智的話。   「別忘了我也是魔族!所以我也是你的敵人?」   「你怎麼一樣……」   蘿紗搶白道:「有什麼不一樣?如果因為流的是魔族的血就可以認定是人族的敵人的話,我和維洛雷姆並沒有不同!」她放緩聲音,「你放心,維洛雷姆跟我說過,他來人界只是希望以旁觀者身份單純看熱鬧,有機會的話或許推波助瀾一下,但並沒有挑起人魔戰爭的打算。」   艾裡啞口無言。過去並沒怎麼仔細去想,但現在想想,魔族只是一個擁有強於人族力量的種族而已。如果他們沒有侵佔人界殺戮人族的野心,實在夜不能算是敵人。   尤其是聽過修雅和羅炎的過往,他更覺得身為魔王的羅炎也是有情有義,甚至令自己私心底相當欣賞。就算目前他受制於仁明王,不得不與自己敵對,卻也很難把他當作敵人。現在作為自己左右手的紀貝姆同樣出身魔族,卻也絕對不是敵人。   這麼說來,維洛雷姆的魔族出身,也構不成不可以讓他接近蘿紗的理由……那還有什麼理由可以阻止嗎?   艾裡絞盡腦汁思索了一陣才驀然醒覺。自己的心態好像有些不對勁?   以往對維洛雷姆的疑忌,主要便是因為他曖昧不明的身份和行為。如今既然可以對此放心,按理說便不應再阻止他接近蘿紗。但是,自己為什麼還在挖空心思地尋找不能把蘿紗交給他的理由?   ……好像自己是根本不想把蘿紗交給他,才去尋找理由的。   與蘿紗澄澈的目光對視,艾裡忽地明白過來。自己的自制力實在是狗屎一堆。   雖然在聽了維洛雷姆那一番話後,已決意要把和蘿紗的關係端正成長輩和晚輩間正常的關係,但是……這些天被蘿紗毫不退縮地纏著,自己的感情仍是在不覺間一點點淪陷了……實在是糟糕透頂!   不管維洛雷姆他是不是魔族,也不管接近蘿紗的是不是維洛雷姆,自己都不想把她交給別人……   等等?好像不大對勁!   見艾裡在聽了自己一通說教後就沉默不語,面上神色如萬花筒般變化萬端,蘿紗好奇地盯緊他看。忽地,艾裡的眼睛瞪得銅鈴般大,把她驚得倒退出一步,關切問道:「艾裡怎麼了?你沒事吧?」   「蘿紗我問你,」艾裡扭曲著表情反問她道,「你知不知道維洛雷姆幾歲了嗎?」   蘿紗雖不知他問這是什麼用意,還是照實答了。「他以前說過,不過我記不大清楚了。大概是三百五十幾歲吧?」魔族的生命比人類要長很多,上級魔族甚至可以有千年以上的壽命。只不過魔界動亂多戰,大多數魔族活不到壽限。   「三百……五十……」艾裡眼睛旁的青筋隱隱抽動,把這幾個字反反覆覆念了幾遍,忽地仰頭開懷大笑起來。   三百五十幾!一本正經地教訓自己不該老牛吃嫩草,向小自己十歲的晚輩出手的維洛雷姆,自己已經三百五十多歲了……   這才是真正的「年齡差距」,「老牛吃嫩草」!看維洛雷姆追求蘿紗時的熱火勁兒,卻根本就不受這個影響!   是自己被他引得鑽入牛角尖了。其實也不難想通啊!十年的差距而已,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感情的事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勉強不來的。當初顧忌蘿紗將來會有屬於自己的人生,不過她似乎也不是對自己全無意思。如果強行截斷這份情感,不等於同樣也斷絕了她人生的一個可能嗎?只要當事人自己不覺得不滿,外人怎麼看又有什麼要緊?   蘿紗雖不知艾裡為何笑得這麼開心,但看他的樣子,似乎解開了胸中的什麼塊壘,自己的心情也跟著高昂起來。   ……不過還是不明白。   她輕輕搖晃艾裡,讓他注意自己。「艾裡你到底在高興什麼?」   艾裡終於收斂了笑容,正色看她:「蘿紗,你……呃,覺得我老嗎?」不能否認,那一夜修雅說的「邋遢的奇怪歐吉桑」,確實有點刺傷了他。   本來按蘿紗的脾氣,是想調侃他幾句,但看他此時的神色鄭重,似乎自己的答案牽涉到很嚴重的事,她便改了口。「不會啊,艾裡如果整理整理儀表,看起來大概二十四五的樣子吧!不算老啊!」   艾裡露出笑容,以溫暖的眼光看著蘿紗,握起她的手向青葉、維洛雷姆那裡走回。「那就好。或者……我今後得盡量小心保養。」   蘿紗迷糊地回視他。「嗯……什麼意思啊?」總覺得艾裡似乎有什麼地方,和先前不大一樣了……   「還有,以後我會守在你身邊。你還是要和維洛雷姆保持距離哦。」   蘿紗不甚服氣地哼了一聲。「……如果你和青葉保持距離的話。」   還沒走到在一塊等他們回來的青葉、維洛雷姆那邊,城內忽地傳來一聲高亢的哨音。優雅地坐在地上的青葉立刻站直身子,蘿紗、艾裡停下腳步,臉色微變。野餐輕鬆悠閒的氣氛,被這持續不斷、穿雲破石般不斷在妖精領域上空盤旋的哨音割裂成碎片。   躲在遠處監察的克裡維亦不再監視下去,而是掉頭向城內奔返。   已經沒有留在這裡監視下去的必要了。這哨音是基地內發生緊急軍情,用來召集將領的號令,艾裡他們必定要即刻返回城內參加集會。而且他作為凱曼投奔隊伍的副隊長,也是必須要出席的。   「鎮守南部領地的軍官緊急回報,我南方兩個城鎮遭到突襲,已在一天內同時陷落!」   城鎮大廳中,待黑旗軍的一眾將領到齊,紀貝姆神色沉凝地向大家講述他剛剛得到的緊急回報。   比爾悶聲問道:「又是凱曼?」   自巴蘭覆滅後,黑旗軍受到的攻擊,都是來自聯盟諸國的共同敵人凱曼。凱曼勢大,遠非現在的黑旗軍所能抗衡,因而艾裡都是命令黑旗軍一旦受到凱曼軍進犯,便即退回妖精領域內以免無謂折損實力,根本沒有真正交上手。這令渴望戰鬥磨礪的比爾頗為洩氣。這次想來也不會有什麼不同罷!   坐在後列的哈爾曼和克裡維對望一眼,交換了隱藏了驚疑的眼神。前幾次凱曼對黑旗軍的攻擊都沒有取得任何成效,才派了自己這支隊伍潛入黑旗軍內部。時間還沒過多久,現在自己等人尚不及有成果,凱曼怎麼會貿然對黑旗軍又發動這種毫無意義的攻擊?   「不,這次是奧瓦魯王國。」紀貝姆卻說出了另一個答案。   大廳中響起一片帶著驚異的咿哦之聲,隨即有人恨恨道:「原來是他們!難怪了!」   「先前聯繫南方各國同盟的事時,奧瓦魯國王便推三阻四,讓同盟之事拖到現在還沒法落實。原來,他是打著這個主意啊!」   一開始的驚訝過後,大家對這個答案倒沒有什麼太大的意外。   奧瓦魯王國本來聲名就不甚好,這一任國王貪婪無義、野心勃勃的名聲在聯盟各國中也算相當有名了。和平時期尚好,在聯盟各國因為凱曼的入侵陷入戰亂混亂狀態之後,他趁曾援助奧瓦魯,有恩義於他們的國家危難之機侵吞其土地,扣留友好國家來訪的王室人員,令其以土地財物贖還。為了擴張自己的勢力,奧瓦魯國王無所不用其極,在有效地令國力在短時間內增強許多的同時,名聲也變得越來越臭。   這次奧瓦魯也是出兵討伐巴蘭的國家之一,不過沒有人會相信它是為了南方各國的共同利益。它討伐巴蘭的唯一原因,應該只是單純出於其國境與巴蘭接壤,可以藉機分一杯羹,併吞巴蘭的領土擴大自身勢力吧!   巴蘭覆滅後,接收了巴蘭中北部領土的黑旗軍便和分得巴蘭南部幾個城池的奧瓦魯成為了鄰居。有惡鄰如此,什麼時候被它也咬上一口,自不是多稀奇的事。   大廳內的談論聲稍平息,紀貝姆恭然請示艾裡:「奧瓦魯約派出了三萬大軍,正在繼續深入我方境內。駐守南部的軍隊遵照我們『避免與實力超出我們應付能力的敵人正面交戰的命令,已經退往內地。不知首領覺得我們該如何應敵?」   奧瓦魯的兵力有三萬,而黑旗軍現在所有的兵力合起來也才一萬三千餘人,而且黑旗軍原本就是為了避免和凱曼交手,隨時做好跑路準備,南部的守軍與其說駐守,倒不如說僅是負責接洽投奔和要聯繫黑旗軍的人而已。兵力差距懸殊之下,他們奉行退避的行動是正確的。就算是黑旗軍的精銳盡出,與兵力在一倍以上的敵人正面抗衡,也很難討得了好處。   哈爾曼也知道南方各國的情勢,對奧瓦魯國王的惡名亦是有所耳聞。他本就不在乎黑旗軍的死活,當下自是樂得隔岸觀火。克裡維則緊盯著艾裡的神色,猜想著他會怎麼決定採取什麼樣的行動。會不會還是像以前那樣,把旗下部隊龜縮進妖精領域裡來?   感覺得到紀貝姆身上散發出沉穩氣息,艾裡明白他其實已經對這個事態應已有所決斷。之所以不直接說出而來問自己,大概是想讓自己這個首領在這一陣陸續到來,還不瞭解自己的新人面前,有一個表現威信能力的機會吧!   既然如此,自然不該拂了他的美意。艾裡裝腔作勢地沉吟了片刻,以塑造所謂的首領威嚴,方斬釘截鐵道:「這一次,我們不再迴避,準備迎戰!」   大廳內頓時嘩聲一片。幾個性子謹慎保守的人猶豫道:「可是奧瓦魯的兵力遠遠超過我軍啊!我們能有幾成勝算?」   「妖精領域有結界守護,沒人能威脅得到我們。如果讓大家退守結界之內,再慢慢壯大實力,試圖反擊,或許是更穩妥保險的做法?」   克裡維投向艾裡的目光亦摻雜了許多驚異。艾裡此刻神色沉冷鎮定,充滿一股令人難以違逆的氣魄,這是慣於居於上位之人身上才可能有的領導者風範!克裡維跟蹤了他這麼久,對他平日是怎麼一副德性已十分熟稔,然而自己印象中卻不曾見他展現過現下這股威勢……   艾裡知道一時之間,可能無法所有人都能明白問題的關鍵,耐心解釋道:「我明白這一場仗會打得很艱苦。但是,再艱苦也得打。而且,我們必須戰勝!」   「因為這一次的情況,和以前凱曼的攻擊並不一樣。過去凱曼的進攻,我們只要躲回妖精領域,他們就算佔領了外圍領土也奈何我們不得。而他們孤軍深入聯盟南部境內,周圍都是敵對國,凱曼難以長期留在這裡,便無法借截斷我們的人員物資流入困死我們。但是,攻擊我們的如果是周邊的南部國家,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現在南方這一帶國家的聯盟因為幾個國家的阻撓遲遲不能取得進展,各國都還是自掃門前雪,我們受到攻擊是很難得到其他國家的支援的。這即是說,與我們領土毗連的奧瓦魯,完全有能力長期侵佔我們妖精領域外的領土。」   艾裡神色凝重,以讓所有人明白事情的嚴重性。   「如果放任他們的進攻,我們被敵對勢力長期包圍的形勢一旦形成,不論是外界的物資援助,還是想加入我們的人,都會全部被隔絕在外。困守在妖精領域裡的黑旗軍,就算一時不致覆滅,也難以再有作為了。」   在看到一些實戰經歷尚少的領隊因為自己的話而顯得緊張起來,艾裡展開笑容安撫他們。   「大家也不用太緊張啦!這裡可是我們的地盤,沒那麼容易讓人想怎樣就怎樣的。雖然我們的兵力比奧瓦魯少很多,但是只要找對方法,以弱勝強的戰例是很多的。」   平時看是顯得有些呆呆的,好像沒什麼神經的笑容,在這種時刻倒成了從容鎮定,具有安定人心的力量。發現這一點的克裡維,難以描述心中的怪異感覺。   以清明的思緒制訂決策,談笑自如間輕鬆掌控臣下情緒,這完全是一派領袖風範的黑旗軍首領,與自己平常所見到那個經常迷路,還被小孩子戲弄嬉戲的白癡男人,真的是同一個人嗎?   艾裡迎戰的決定得到眾將領的認同,下面的會議內容就進行到了糧草的補給運送,人員分派調撥等具體的問題上。進行出征準備工作的任務分派好後,眾將領各自領命離去,只留下艾裡、紀貝姆等執掌黑旗軍中心權力的人。   而部下既已全部離開了,一些會動搖軍心的話便可以搬上檯面講了。紀貝姆毫不隱諱地向艾裡問道:   「叫我們不用緊張,話是這麼說了,具體要怎麼打這以弱勝強的仗,你心裡有譜了嗎?」   艾裡剛剛還自信滿滿的笑容變得有些不自然,乾笑道:「嘿嘿,這個問題紀貝姆先生為什麼來問我呢?您是我們的軍師啊!」   「首領,請不要每次都把事情推給別人。」   紀貝姆難得地稱呼艾裡為首領,藉以提醒他的職責。   「我希望能清楚一件事。我留在黑旗軍是因為蘿紗是黑旗軍的一員,而我想幫助保護她。雖然我對你本身的怪異作風也有興趣,卻並沒有事事協助你的義務。所以遇到需要首領作決斷的時刻,請動動你自己的腦筋。」   雖然紀貝姆仍是一貫的面無表情,不過艾裡卻知道他是在嚴肅地明確他的立場,不可以胡混過關。想來先前會議上要自己來決定如何對待奧瓦魯,也有出於這個原因,並不僅是自己原本以為的讓自己在新夥伴中豎立權威。   「哦。」他只得應了一聲,神色間頗為失落。眼睛一轉,看到旁邊看熱鬧的青葉、蘿紗等人,立刻扮出一副無辜面孔。   「那各位有沒有什麼見解呢?」   眼光掃到蘿紗,她立刻惶恐地擺擺手:「別看我,我不懂得這些。」   「我也不行!而且才到南部沒多久,還不清楚黑旗軍的能力和南方情況,更想不出什麼好的辦法了!」青葉也無奈道。   埃夏更是慌忙擺手:「我還只是小孩,別指望我了!」   去!這傢伙!平日嘲諷自己時倒是挺大人樣的……艾裡沒好氣地想。   挨個打量過廳中眾人,他也知道現在黑旗軍羽翼尚未豐滿,大家也都是落草為寇不久,行軍打仗的經驗淺薄,在場眾人除了紀貝姆之外,還真沒人能在這事上幫到自己。推卸無門,他只得老老實實地開始動腦,試著靠自己找出對抗黑旗軍敵人的辦法。   不過話說回來,這次的敵人還的是不好對付。黑旗軍能夠出動的人馬大約在一萬三千之眾,奧瓦魯軍兵力上便差不多是黑旗軍的三倍!如果對方堂堂正正地遵循穩妥之道來用兵,便可以憑借兵力上的巨大差距完全吃掉自己的人。以弱勝強,到底只能算是詭道,如果成功固然有益,但是一旦被對方識破便可能招致慘痛的後果,只能偶爾為之。   但是……   他微微苦笑。   現在黑旗軍根本沒有別的路可走。黑旗軍不像大陸上的其他有能力參與大陸爭競的勢力,都是以一個國家的力量為依托發展起來的。白手起家,所遇到的難處就是比那些一開始就有家底的一國之主們大上許多。   沒什麼可說的,其他人幫不上忙,紀貝姆篤定了心意要自己奮力自救,他不得不靠自己想辦法了。而武人出身的自己,過去都只用心於武道,擅長的也只有這個。不過回想起去年為班內特那伙山賊解圍的經歷,自己把武道上的認識套用到打仗上去,成果似乎還不錯。不僅讓山賊們安然脫離包圍,而且意外地得到紀貝姆的讚賞,讓他決定留下來。這一次不妨也用這種思路來試試……   艾裡忽地從位子上站起來,向大家招呼道:「不好意思,我想到外頭想一下,等有結果時再找大家商量。先失陪了。」在眾人錯愕的目光中,他坦然走出門去。   蘿紗奇怪地偏頭看著大家,納悶道:「真奇怪。在哪裡想還不是都一樣?他為什麼偏要到外頭去想?」   大家都不明所以。   城中已經開始開始顯出進行出征準備的忙碌景象,人群集中於街上來來往往,一些公園、大樹蔭下之類的用來休閒的場地倒是看不到幾隻小貓。艾裡隨意走著,經過一棟宿樓,望見樓後一塊比較幽僻的空地,便走了過去。活動活動手腳,他開始練起功來。   艾裡的動作雖不致像那天克裡維所見般拖拖拉拉,不知所謂,卻也並不是多厲害的殺招。他只是藉著動作,將腦中想到的武學道理稍作演練體會,試圖觸摸到能解決眼前困境的關鍵。   或許是因為上一次令山賊脫圍的靈感,是在與班內特等一眾山賊對練之時突然出現在他腦中的。肢體上的動作,似乎能讓頭腦變得澄明清澈,所以這一次他自然而然地選擇了一邊練功一邊思索。   以武道上的情況來比擬黑旗軍的話,已擁有不少人才,而兵力不足的黑旗軍就等若是一個力量偏弱的人。而奧瓦魯軍便是一條強蠻的大漢。力弱之人若要戰勝壯漢,只有盡量避免蠻力的抗衡,以靈巧動作和快速身法打擊壯漢的弱點……   身體下意識地以輕靈動作與假想中的強壯對手搏擊,折騰了片刻,艾裡停下手,眉毛皺成一團搖搖頭,自言自語道:「不對。誰都知道兵力弱的軍隊要以游擊戰術打擊敵軍弱點,奧瓦魯人肯定也明白。這道理太空泛了,挖不出什麼好點子。看來想錯了方向……」   艾裡沉吟著,身體再度動了起來,開始試著往別的方向發掘。   奧瓦魯人知道剛才這道理,那麼有沒有什麼是他們不知道的呢?出其不意的話,可能就可以……   驀地,他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奧瓦魯人是有不知道的事!   黑旗軍真實的兵力,從未被外人得知!   黑旗軍自創立以來,一直在不斷地吸收前來投奔的隊伍。這是周邊各國都發現得到的。但是投奔的人可以走的路線有許多條,沒有任何國家能把握到投奔黑旗軍的人的大致數字。而黑旗軍的幾次行動,也並沒有暴露出內在的真實實力。這也就是說,奧瓦魯軍將要與之作戰的,是一個他們不知道深淺高低的敵人!   如果是武者的決鬥,不明對手實力者將處於十分不利的位置。自己的作戲功夫若是到家,還可以令對方難以判斷自己行動的虛實真假,在心理上造成極大壓迫,令敵手難以發揮出真正的實力。   或許,這一次可以利用這個大作文章……   間或經過這塊空地的人們,都向空地中有一式沒一式地練功的男人投以怪異的眼光。艾裡首領練功的情形,大家也不是沒有耳聞,倒也不算太奇怪。但是,如果一邊練功時,面上還鬼鬼祟祟地竊笑不已,就未免有些變態的感覺了……   負責監視艾裡的克裡維躲在暗處,依舊進行著窺伺聖劍士的任務。看到這樣的畫面,他第一千次感到懷疑:凱曼把這種脫線男人視作隱患,究竟有沒有必要?   不過,他很快就發現自己的這個懷疑太過輕率了。   隨著將領們把準備出征的事傳達給下屬,並按各自分派的任務開始下達命令,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一般很快傳揚遍城中每個角落。享受了好長一段時間和平的人們開始忙碌起來,為了迎接即將到來的戰爭作準備,整個妖精領域都沸騰起來了。   看到黑旗軍上上下下,遵行艾裡的號令而全員行動起來,克裡維再次受到了震動。   雖然平日艾裡看起來在基地中好像沒有多高地位的樣子,在需要他發揮首領作用的時候,便似乎擁有了絕對的權威。平素經常數落嘲笑他的部下,在遵行他號令行事時,便收起了沒上沒下的樣子,恭敬而盡責地執行他的每個命令。   而黑旗軍中關係鬆散的各個下屬組織,雖然克裡維聽漢瑞團長大致解說過,不過這到底完全違背了他過往對軍隊的認知,一直以為這該是難以發揮出高效的。但艾裡準備出征的命令下達不久後,他在城中的見聞,卻與他想像中並不相同。   來歷不同的各支隊伍各有所長,紀貝姆等人進行總體上的合理安排,將具體任務按各支隊伍的長處分派給他們。而維持由原先最為隊伍所擁戴的原首領來統領隊伍的制度,能最大程度地發揮隊伍的能力。各支隊伍都展現了極高的工作效率,出征前的準備工作在迅速而高質地進行著。   見識到黑旗軍這樣的一面,克裡維開始相信,黑旗軍能在南方快速崛起站穩腳跟,果然並非幸致。就算聖劍士名不副實,黑旗軍本身的潛質已不容置疑。單只是這支隊伍,就有值得凱曼警戒的價值。   兩天後,在短短時間裡做好了戰鬥準備的黑旗軍主力,踏上了抗擊奧瓦魯的征途。 第六章 誘敵深入   在黑旗軍準備出征,趕赴前線的幾天中,戰況急劇惡化著。   雖然艾裡命人傳訊各地薄弱的守軍集結起來,盡量騷擾牽制入侵的奧瓦魯軍隊,但是由於入侵軍隊和黑旗軍外圍守軍軍力的懸殊差距,奧瓦魯軍仍是很快控制住了屬於黑旗軍的大片領土和城池。   在黑旗軍主力趕赴前線堵截奧瓦魯軍的期間,探子不斷傳來消息。這幾天中四萬奧瓦魯軍沿路攻城略地,勢不可當,已經深入黑旗軍領地之內,並且佔據了黑旗軍領地內一些比較重要的地點。戰況已經演變得相當嚴峻。   這些不利的消息在軍隊上空製造出一股沉重氣壓,好在黑旗軍中都是為了自己理想而戰的人,面臨困難時便顯現出勝過尋常軍隊的堅韌心性,而且各將領良好的統御手段,也控制住了軍心。對將要面對的敵人,士兵們保持著警戒心和昂然的戰意,士氣卻並不因敵人的強大而變得頹喪。   不過,軍中還是有某些人持另一種態度。   「我想……這一次奧瓦魯的事,是我們完成任務的一次好機會。」   瞭解到黑旗軍面臨的嚴峻困境的情報後,哈爾曼略一思索,似有所得。   此時他雖是身處趕赴前線阻敵的黑旗軍隊列中,不過前後左右都是他帶領的隊伍,只要略加小心,談論重要的事並不致於傳入外人耳中。哈爾曼便向身旁的克裡維邊走邊重新提起任務的事。   「不久後的那場仗,對聖劍士來說是至關重要的。不過以如此懸殊的兵力,黑旗軍又是非贏不可,便只可能靠智謀取勝。倚重智謀而不是本身戰力的戰爭,只要有所差錯,便可能兵敗如山倒……到那時,就算聖劍士不死在戰場上,被摧毀了根基的黑旗軍也再不足以成為凱曼之患。」   「隊長的意思是?」克裡維已經想到了什麼,只是不大敢確定。哈爾曼卻點點頭。   「我們可以試著從內部分化黑旗軍勢力。我國國勢正如日中天,比起眼下朝不保夕的黑旗軍來,自然是強大得多的靠山。許以凱曼的名利或權勢,一定可以拉攏一些人為我們辦事的。只要與他們計劃安排好,在與奧瓦魯交戰的時候……」   自覺發現了一條大有可為的路,哈爾曼琢磨著接下來該如何巧作安排,令黑旗軍被奧瓦魯重創擊潰,令聖劍士難敵群敵,再從背後暗算,或許執行任務的自己一隊人馬還能生還凱曼……正自興致勃勃地揣想,卻被克裡維截住了話。克裡維連連搖頭否決:「不成的,這個方法行不通。」   「有什麼不對?」哈爾曼詫異問道,「總不可能所有人都對聖劍士他們忠心不二。大多數人加入黑旗軍,還不都是為了討得更好的生活或是謀得更好的前程?這些我們凱曼都可以給他們。有什麼理由不能成功?」   克裡維還是搖頭。「隊長,你還不夠瞭解黑旗軍的情況。據屬下這些日所查,黑旗軍雖然對下屬隊伍的控制權相當分散,但向心力卻遠勝一般軍隊。」   「怎麼說?」   「黑旗軍中的人們在作為黑旗軍一員而戰鬥時,其實也同時是為了自己的目標而戰。他們不是以忠義、服從來維繫彼此的關係,而是為了相近的目的走到一起的,可以說是近乎利益共同的盟約關係。黑旗軍的一切行動,都和軍中所有人的共同利益和目標一致,因而每個人自然會為此竭盡全力。教唆他們叛變,等於是叫他們傷害自己,是不可能成功的!」   克裡維自認已把自己對黑旗軍的認知盡可能明白地解釋出來了,可哈爾曼認真聽了一陣,忍不住嗤笑起來。   「這怎麼可能?人各有私心,想要前進的方向也絕對不會一致。只有靠國家、君主至上的忠義之心和嚴格的規矩制度,才能規範人們的私心,將他們的行動統一起來形成團體的力量。不可能有所有人都依據自己心意行事的軍隊存在的!」   哈爾曼篤定地下了斷言。這是他過往所信奉的信條,早已是深入骨髓。在基地這些日來雖然他自己也對黑旗軍的特異處有所見聞,但那些悖逆他信念之處,都被他完全歸結於黑旗軍自身眾多不可解的神秘處之一——擁有兩位來歷神秘,魔法、武技強絕的首領,奇跡般和傳說中疏離人類的妖精族親近相處,詭譎的行動,不可思議地崛起速度,因此,就算軍隊中再多一些不可思議的地方,也是正常得很。   克裡維耐心地將剛到基地沒多久時漢瑞團長說的事情告訴了哈爾曼,繼續說服長官。   「雖然是這樣,不過被留下來成為黑旗軍一員的人,不是因為戰禍而家園被毀的人,就是為了復仇,或是想要制止戰爭的人,這些人似乎對個人的飛黃騰達並沒有多少慾望。軍中當然也不可能完全沒有野心份子和無膽自私的人,但在他們造成破壞之前,其他人都會作好防範,將他們的行動壓制在可以掌控的範圍內。我們就算籠絡了這些人,也是無濟於事。」   「怎可能真的有全無空隙的軍隊?」哈爾曼向來嚴謹的面容少見地顯得有些呆滯,彷彿對此十分不可思議。   「可是,據屬下所見,黑旗軍正是這樣一支軍隊!」克裡維再次強調。「這些天跟蹤聖劍士在城裡晃了這麼久,我的眼睛看得清楚事實。要成功收買拉攏黑旗軍人反叛,恐怕只有萬分之一的機會。而且失敗的後果太嚴重!一旦我們的真正任務洩漏給黑旗軍人知道,不要說身在敵營的我們根本無法生離此地,身負的任務也再也沒有機會完成了!」   哈爾曼一瞥努力說明黑旗軍人心態而顯得有些激動的下屬,忽道:「你倒是挺能瞭解他們的想法的。」   克裡維一怔,不解其意為何,哈爾曼卻不再多說,而說回隊伍今後的安排。克裡維卻不能就此當作無事,心中莫名地湧現出些許怪異的不安感。這讓他在隨後與哈爾曼的談話中有些心不在焉。   幸而哈爾曼雖是始終無法理解克裡維口中黑旗軍的盟約制關係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聽克裡維說得篤定,而他們也確實承擔不起收買失敗的後果,他猶豫半晌,終於不得不放棄了原先的想法,只道:「黑旗軍以這麼點兵力要阻擋四萬奧瓦魯大軍,或許根本不用我們做什麼手腳,光靠奧瓦魯人本身,就足以擊潰黑旗軍,讓聖劍士戰死沙場了!」   克裡維鬆出一口氣。在慶幸不致因此搞砸任務而安下心來的同時,先前因為哈爾曼那句話而湧現的不安卻一直懸在心頭。搞不清楚那究竟是因何而生,這令他久久不能釋懷。   直到這一天的行程結束,隊伍停下來結營休息,他躺在被褥上一個人靜下來整理思緒,才漸漸摸索出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麼而覺得不對勁。   哈爾曼不能理解黑旗軍中的人們都是聽從自己心意而戰的事,這並不奇怪。他和自己過去生活的環境很相似,都是以忠誠和服從上位者為信條的,所以自己也能體會得到他為什麼沒辦法想像黑旗軍的狀況。   但是在費力說服哈爾曼的時候,自己竟能夠體會黑旗軍人為自己而戰的心情!當時自己是站在黑旗軍人的角度來設想詞句,試探把事情向隊長說明白!究竟是從何時起,自己竟能接受黑旗軍人這樣的想法了?!   在聽漢瑞團長說起時,被自己認為是天書奇談的想法,如今竟在不知不覺間視作自然而然……原本在腦中根深蒂固的想法,卻被淡化模糊了不少。忠誠和服從不再是謹記在心最重要的信條,遵照自己心意行事不再被認定是自私之舉,難道自己……已經開始動搖了?在黑旗軍的地盤廝混久了,竟被同化了不成?!   這驚人的發現,讓克裡維的腦子立刻炸成了一鍋粥。他下意識用抓緊被子,將自己整個裹緊,包著頭的雙臂用力,想擠壓出腦子中紛亂的思緒,但似乎毫無效果。渾渾噩噩的腦子中,恍惚地想著這些日來在基地中所見的一幕幕景象。   妖精之城中的人們,沒有嚴格的尊卑長上之分,沒有自己過去見慣了的爾虞我詐,仗勢欺人。人們之間不需要種種矯飾爭鬥,大家都是全然按著自己的心意,生活得自在而充實,為了大家相近的夢想而同心協力。這種生活,感覺似乎還真的不錯……   大舉入侵黑旗軍領地的奧瓦魯國王,自知很可能會遭到黑旗軍的反擊,因而越深入腹地便越是小心謹慎,沿路派以斥候在隊伍前頭探察情況。   入侵黑旗軍領地的第十天,前方探查的斥候返回報告,稱在前方十里外的山林地帶發現黑旗軍。奧瓦魯王暫緩下行程,一方面再度派出更多探子偵查黑旗軍的動向,一方面也讓因為連日征戰而略顯散亂疲憊的軍隊得以休息整頓。   奧瓦魯軍在這一年大陸混亂時期經歷了許多戰爭的磨礪,已經是一支戰鬥經驗豐富、驍勇善戰的隊伍。沒有花費太多時間,隊伍便重新調整到最佳的戰鬥狀態。然而偵察黑旗軍的事,卻沒有多大進展。繁密的山林很好地掩飾住黑旗軍的行蹤,斥候們雖能看見敵人在不遠處行動,卻始終無法摸清敵人的大致兵力。   其實黑旗軍在前一天便可以堵截到奧瓦魯軍了,只是艾裡特意停住黑旗軍,駐留在此。他選擇這塊適合隱藏兵力的山林,作為與奧瓦魯軍交鋒的戰場。   事實確如艾裡所預料,奧瓦魯人對黑旗軍的真實兵力心中無數。因而奧瓦魯王一直對出現在前方的敵人抱持謹慎的態度。見黑旗軍潛伏山林中按兵不動,顯然是決定要在這裡與自己交手,奧瓦魯王亦覺躊躇。   不熟悉的山林澤地,任何軍事家都知道這是危險的作戰地點,不可貿然行軍,本已是心存戒審的奧瓦魯王自然也不願意在這種地方開戰。   但是眼下的情況,卻是容不得由他來選擇戰場。   黑旗軍所據守的山林是奧瓦魯軍前進的必經之路。因而,戰鬥的發生只有兩個可能:奧瓦魯軍攻入山林,或是黑旗軍主動離開山林進攻奧瓦魯軍。   但奧瓦魯王知道黑旗軍先前主動放棄了那麼多城池土地,足見他們並不汲汲於那些土地的一時之得失。他們會有耐心地等待最好的行動時機地點。可是自己卻沒有本錢與他們乾耗下去。   他率軍主動離開自己的國家,侵入黑旗軍的領地,糧草軍需的籌集運送本就比本土作戰的黑旗軍更要花費更大的人力物力。另外,自進入黑旗軍領地以來,從戰績上來看是攻城略地勢如破竹,實則與黑旗軍真正意義上的交手卻還是一次都沒有,根本沒有給他們造成過什麼打擊。   而且原本駐守被奧瓦魯佔領地帶的少量黑旗軍在隨著他們的進逼而後撤的同時,還有條不紊地將一路上的糧草等物資都全部撤回。雖然佔下許多城池,他卻沒撈到什麼有助自己軍隊的好處,相反地,軍用的耗費一直在隨著時日推移而不斷增加。   儘管黑旗軍沒有狠毒地將民間的財富也一掠而空,必要時仍是可以從平民那裡搜刮到糧食,但是一旦走到這一步,必定激起極大的民怨,甚至可能引發暴動,後患無窮。對於企圖取代黑旗軍統治這些土地的奧瓦魯王來說,這是只有到了走投無路時才會採取的最後手段。   因此,戰爭的時間拖得越久,形勢對奧瓦魯就越不利。現在黑旗軍好不容易出現,奧瓦魯王縱然知道山林戰鬥會對己方有一定不利,也只得咬牙主動踏入黑旗軍精心選擇的戰場。   不過,地理上的不利並沒有對奧瓦魯王的野心造成太大影響。在發動這場戰爭之前,他便已經預料到可能會面臨這樣的不利而有所心理準備。地利雖然頗為重要,終究不能完全主導一場戰爭的勝負。軍隊本身的戰鬥力以及高明的指揮可以彌補這一點。因而他向部將們下達各種指示,慎重地作好戰前準備。   他調派了五千人去看守後方的糧草軍用,以免給黑旗軍可趁之機。剩下的三萬五千士兵,他按照兵種的不同小心地部署行動,以期在開戰那一日發揮最大的威力。   在一切都部署好後,奧瓦魯王終於調動軍隊,進逼黑旗軍盤踞的山林。   奧瓦魯軍與黑旗軍的正式交戰,終於展開。   一條灰色人影,以快得令人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從繁茂的林木間隙穿掠而過,落在一群人身前。身形頓住之後,方才能看清那人形貌。一藍一灰的金銀妖瞳雖是西貝貨,閃爍的光芒一樣顯得頗為妖異。那是這雙眼睛的主人在心情不好時,偶爾會顯露出的本性。   「敵人的前鋒部隊,已經進入林子。」維洛雷姆先向紀貝姆報告,隨即沒什麼好聲氣地抱怨,「為什麼我要替你們做探查敵情這種的事?」   「人數呢?」   「呃,將近三千人吧!」   紀貝姆忽略掉維洛的抱怨,先處理正事。這次作戰計劃雖是由艾裡提出,再由他完善的,不過還是曾指揮過魔族大軍征戰人界的他才能把握最佳戰機,因而具體執行時,是由紀貝姆坐陣後方指揮,艾裡則候在前陣,等著發揮他的武勇上陣殺敵。   他向候在他手周的黑旗軍人發出號令,讓他們以鏡子反射日光發出信號,通知前陣的軍隊準備迎擊奧瓦魯軍。之後,他才有心應付維洛的不滿。   「不用在意。自從在聖愛希恩特那一次,看到你從小店中飛出趕往黎盧救援蘿紗的驚人速度,我就覺得你是探查報告敵情最合適的人選。」   「……你果然是在報復!」維洛恍然,悻悻叫道。   那次本是該請客的自己忘了付帳,後來聽說紀貝姆在那裡刷了好一陣子碗才付清酒帳,以致無法及時趕到黎盧幫上蘿紗的忙。雖說紀貝姆的境況已是今非昔比,好歹他也曾是魔族中赫赫有名的一員重將,對此事心存過結藉機報復也是可以理解的……   紀貝姆不想在這與戰局無關的話題上多花時間,不理會維洛的叫囂,再次差遣他幹活:「再過不久,艾裡他們那裡就要和敵兵交手了,你也過去幫忙殺敵吧!如果戰況有什麼變化,你便立刻回來回報我。」   他吃定維洛為了幫助蘿紗,要他做什麼應該都不會拒絕,本著物盡其用的原則,便毫不客氣地使喚他做事。   出乎紀貝姆的意料,維洛並沒有乾脆地答應。略為沉默了一下,維洛回答他的聲音濾盡了剛才的些許浮躁,而回復往常那種似乎對什麼都不甚在乎的感覺。   「傳遞消息這種小事是無所謂啦!不過除非必要,我是不會為了任何一方而上戰場大開殺戒的。」   得到了意想之外的回答,紀貝姆將心思從戰事中暫時收回,訝然瞥向昔日的同僚。   「我曾告訴過你,我會來到人界來,只是因為悶得發慌想來湊湊熱鬧,看一出有意思的戲。」接受到他無聲的疑問,維洛聳聳肩。「而戲要演得激烈熱鬧,各方的實力就不能相差太多。我的力量本就不該是人界應有的,用它來幫助任何一方,都會破壞這場遊戲的平衡,那簡直就和玩一場作弊的遊戲一樣無趣了!所以,除非是為了遏制其他會令遊戲失衡的因素,我不打算使用我的力量。」   「就算是為了蘿紗也不行?」   維洛依舊堅決地搖頭。「眼下還沒有到會危及她生命的時候。」   沉吟片刻,紀貝姆點點頭。「我明白了。」   他的聲音微微洩漏出笑意。「也是這樣,方才合你原本的風格。魔界鼎鼎大名的維洛公爵,本就是對什麼都不甚在意,超然一切之上,遊戲人間的人物。」就算是學會談情說愛了,也不可能為了愛人就此改變他的本性。   達成了共識,片刻之後維洛雷姆再度飛臨進入林中的奧瓦魯前鋒部隊上空,查看軍情變化。時值初春,林葉尚未生長得濃密繁茂,並不足以完全擋住維洛俯視林中情形的視線。維洛雷姆身懸上空,反而能將雙方隊伍的動向看得更加明晰。   打著奧瓦魯旗號的隊伍發現了黑旗軍的影蹤,便加快速度向他們衝殺過來。而黑旗軍的陣線並沒有因敵人的逼近而現出些許混亂。雙方的陣線甫一接觸,黑旗軍沒有和奧瓦魯軍多作糾纏,而是有如退潮的潮水一般,以快速而有序的方式向後撤回。   奧瓦魯軍的士兵不曾和黑旗軍人真正交過手,也無從瞭解他們的戰鬥實力,對黑旗軍的退卻未覺有異,自然而然地追擊上去。不知不覺間,便被引得深入林中,與本軍的距離漸漸拉開。   當奧瓦魯的前鋒將終於覺察到情況不對時,他們已經脫離本軍甚遠。前鋒將猛然醒悟,萬一被黑旗軍從後包抄截斷退路,自己這一隊人就成了孤軍奮戰的弱旅了!他忙大聲號令部屬暫緩前進,縮短與本軍的距離。   一支急行中又與敵人近身相交的隊伍要放緩前進速度,是需要隊伍前後方士兵相互協調的,前鋒部隊中因此而出現了些微不穩的跡象。而黑旗軍抓住這微妙的時機發難了。   無數箭支驀地自四面密林中飛射而出,如豪雨一般潑向奧瓦魯士兵,每一支都穿透一個士兵的致命處。幾乎在每一瞬間,便有近百人頹然倒下。他們瀕死的慘呼聲響徹山林,有如刺耳的警報,令其他奧瓦魯軍人的心一下子緊繃起來。   弓箭本是不利於在林地使用的。茂盛的草叢樹幹,會擋住不少箭枝的去路,為敵人提供庇護。但是這一條並不適用於妖精族戰士。   擅長弓箭的他們同時與自然十分親近,從小便常在森林中生活。精準的箭技並不受樹木枝幹的干擾。妖精領域的妖精族戰士人數雖只有數百人,但在這種地形中所能發揮出的殺傷力可以說十倍於人類弓箭手。   這只是戰鬥的序幕。   勉強以盾抵擋住箭雨的奧瓦魯士兵們,驚愕地發現先前一直不敢纏鬥,不斷退卻的黑旗軍止住了腳步,伴著震天的喊殺聲,以駭人的氣勢掉頭向自己猛撲過來。   更可怕的是,他們的注意力先前都集中到前方敵兵身上了,此時才猛然察覺,左右兩側不知何時各有數不清的士兵藉著曲折山勢和林木的掩護,悍然逼到了近處。在這時候,這些伏兵才取出兵器,任森寒明亮的刃光洩漏他們的殺氣,吶喊著向被圍在中央的奧瓦魯軍廝殺過來。   片刻前還在追擊敵人,轉眼間卻強弱易位,自己身陷險境,奧瓦魯士兵因此混亂起來。前鋒將不斷大聲呼喝下屬,試圖穩住陣腳。不過在士兵們發現成口袋型包圍己方軍隊的敵兵兩翼,已經開始向後方包抄,想將他們困死其中的時候,前鋒將的努力完全成了徒然。   恐慌令奧瓦魯士兵失去了章法,惶恐地試圖後退。山林地複雜崎嶇的地形令士兵們失序的退縮變得混亂,戰力大減。倒地的死傷者梗塞住原本便不寬闊的通路,許多人便從他們身上踐踏過去,痛苦的喊聲令奧瓦魯軍的混亂愈加擴大了。   前鋒將見軍隊難以調度,很難安然後撤,索性全力與黑旗軍戰鬥,或許還能盡量減少損失支撐到本軍救援。他號令士兵不得退縮,上前與黑旗軍交戰。   奧瓦魯士兵到底經歷過不少戰鬥,也明白眼下己方如果繼續混亂下去,恐怕大家都得玩完。恐懼亦能產生求生的力量,士兵們與已經從三面短兵相接的黑旗軍廝殺起來。   直到這時候,他們才親身體會到黑旗軍的真正戰鬥力。   黑旗軍中雖有撻闊族、妖精族等一部分強悍戰士,多數人也只是各地投奔的普通平民和士兵,並不是有三頭六臂的強者,單人的戰鬥力或許尚不及凱曼及其他一些善戰強國士兵的驍勇。   不過,作為一個團體而戰時,黑旗軍卻有著普通軍隊難及的同心和勇猛。像是有某種無形的主心骨,支撐著整支軍隊。而任何一支堪稱強大的軍隊,可以說在兵員、武器等這樣的有形之物外,都還擁有某種無形的力量。   感受得到黑旗軍中這股內斂的支持力,被強敵包圍而起了動搖的奧瓦魯軍心更是潰散。林木繁密的地形,又減緩了他們的移動速度,令兩千兵力無法充分投入戰鬥。   而與黑旗軍戰士的近戰,令奧瓦魯人不能再很好地藏身於盾牌之後。妖精戰士便躲在戰場一定距離之外,利用神射功夫輔助其他黑旗軍戰士進攻。精準的箭技令箭枝彷彿生有眼睛一般,完全避開黑旗軍戰友,而箭箭著落在敵人的致命處。   奧瓦魯人的處境越加狼狽。不過片刻間,山草糾結的地面就潑濺上許多大片的鮮血,青色的草地被潤澤成詭異的黑紅色。其中大多數鮮血,都是從奧瓦魯戰士的體內噴射出來的。鮮血的腥甜味,每過一分便濃上些許,瀕死者的慘呼讓原本清新美麗的山林充滿了恐怖淒慘的氣息。身處這片戰場的戰士們,腦中只能剩下一個念頭——殺!   而除了一般黑旗軍戰士給奧瓦魯軍帶來的打擊外,帶領這些黑旗軍的將領給奧瓦魯軍製造了更可怕的傷亡數字。   漢瑞團長本就是出身山林,慣於在林中作戰的撻闊族戰士,過人的武勇在這裡發揮得淋漓盡致。手中一柄慣用的長槍的槍頭,化作銀亮蛇一般,環繞他身周飛舞盤旋。他身周的所有敵人一旦與光蛇觸及,不論如何努力的隔擋,都在數合間被摜刺倒地。濃稠的血液漸漸把銀槍染成一柄血槍,帶出的銀亮光蛇也添上一線血光,彷彿是嘗到人血而變得愈發凶暴的狂蛇,殺傷力只有變得更強。   與他並肩作戰的德魯馬,也不讓他專美於前。沉重的戰斧在他手上,便如翻飛的蝴蝶般輕巧,只是每次扇動翅膀,幾乎都會帶走一條敵人的生命。   在加入黑旗軍之前,他都只是一個努力攀登著武道高峰的嗜武青年,習武多年所經歷過的戰鬥,大多是為切磋武技而戰,真正殺傷人命的戰鬥倒是不多。而在隨艾裡成為黑旗軍一員後,在短短時間內參加過好幾次這樣超出武道意義的戰爭。他的手上,迅速累積了許多普通戰士的生命。   德魯馬並不是殘酷冷血的人,不過在擊殺眼前的敵人時也並沒有什麼愧疚感。   是艾裡帶他成為黑旗軍的一名戰士的。相信、追隨著艾裡的他對此並不後悔。而既然是在你死我活的戰場上兵戎相見,就沒什麼仁慈可講。為了讓自己生存下去,便必須殺死想讓自己死的敵人。   心思單純的德魯馬認定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因而也不曾因此自尋過什麼煩惱,殺起敵人來也從不覺得手軟。   今天也是一樣。知道這一仗的敵人給黑旗軍造成的威脅更甚以往的戰爭,他只有更加賣力,將艾裡一年多來教授的成果完全展現。他和漢瑞成為這塊戰場上最威猛的兩員戰將。在他們周圍,敵兵的屍體以驚人的速度不斷地累積起來。 第七章 虛張聲勢   奧瓦魯軍本陣中,前鋒部隊的不利戰況被拚力逃出包圍的士兵報告給奧瓦魯王。   「我前鋒部隊兩千人中了伏擊,被黑旗軍包圍陷入苦戰!」   奧瓦魯王亦知黑旗軍不是簡單角色,否則也不會在短時間內聲名鵲起,因而聽了士兵的報告並沒有太過驚訝,只是追問道:「看清黑旗軍有多少兵力了嗎?」   可惜那士兵雖曾親歷戰場,卻也無法判定。「看不清楚。」   黑旗軍選派漢瑞團長來領兵迎擊奧瓦魯前鋒部隊,便是因為他領兵經驗豐富,能因應戰況變化很好地控制隊伍。   發生在林中的戰鬥在給奧瓦魯軍帶來鐵錘一般沉重打擊的同時,黑旗軍本身的行動卻維持著極高的靈活和柔軟,將敵兵困於包圍之內。狹小的包圍圈中,只有外圈的士兵能和黑旗軍交戰,內圈的兵力便沒法發揮作用,兵力上的優勢被抹消許多。   而於此同時,黑旗軍利用山林地的崎嶇地形和繁密的林木來阻擋敵人的視野。就算是與他們面對面交手的奧瓦魯士兵,看到的也頂多只是眼前數丈範圍,始終無法把握到黑旗軍的確切數字,只知道自己這邊倒下了越來越多的戰士。   接到報告的奧瓦魯王,不能放任黑旗軍就這樣將兩千先鋒部隊鯨吞盡淨。奧瓦魯王雖然不滿意己方一開戰便吃了悶虧,不過黑旗軍既已現身作戰,總不能就此任他作為而全不反擊。他傳下號令,剩餘的三萬五千兵力開始向被困住的前鋒部隊移動。   因為是山地不利馬行,參戰的軍隊都是步兵、槍兵。隊伍行進並不如騎兵部隊那般快捷勇猛,卻自由一股沉肅蕭殺的氣息。黑茫茫的軍隊漸漸沒入濃深的叢林深處。   奧瓦魯主軍趕到前鋒部隊處時,前鋒部隊已經傷亡慘重,不過總算是逃過了全軍覆滅的厄運。原本包圍他們的黑旗軍見主軍到來,便不再戀戰,後撤開一段距離,與黑旗軍的主軍會合。   立於主軍之前的艾裡,望著下方山地間隱現出奧瓦魯士兵鎧甲的銀亮反光,靜靜等待敵軍衝殺過來。今日他親率本陣,一直還未有機會上陣廝殺。眼下,終於是真正打一場硬仗的時候了。   盯緊奧瓦魯軍的行動,當他們進入到弓箭射程以內時,艾裡果斷揮手發令。瞬時間,上千支弓箭從妖精戰士和嚴格訓練挑選出的黑旗軍弓箭手的硬弓中飛射而出。   射出的箭支雖有上千支,其實弓箭手總數只不過三五百人。許多妖精戰士的箭技精強到可以一箭發四矢甚至五矢,箭箭命中的程度。這不僅令他們的殺傷力比尋常弓箭手更增加了數倍,而且也給人造成弓箭手比實際數目多上數倍的錯覺。   而艾裡正是打算利用奧瓦魯軍的這種錯覺。   成千支弓箭同時射向奧瓦魯軍隊,雖然剛開始時造成了大量傷亡,不過奧瓦魯軍對黑旗軍中有妖精族助陣的事早有所聞,事先已給士兵裝備了厚實的盾牌。士兵們馬上以盾牌護身,傷亡便大大減少了,他們頂著箭雨繼續衝向黑旗軍的陣營方向。   但奧瓦魯王在後陣望見此情形,從容鎮定的表情上卻出現了裂縫。他並不是在意弓箭手造成的傷亡,而是因為從黑旗軍方向射來的箭支數目,可以大致推算出黑旗軍應擁有上千弓箭手。   按常理推斷,好的箭手難求,弓箭手隊伍在一支軍隊中的份額都不可能太高。黑旗軍過去幾次行動中雖有出現妖精弓箭手助陣,數目也始終不多。而此次黑旗軍應是全力出擊,竟能調用到這麼大數量的弓箭手!反觀自己的軍隊,弓箭手的數目恐怕尚不足黑旗軍弓箭隊伍的一半。以此推算的話,黑旗軍的兵力應有相當可觀的數字,說不定更在自己這三萬五千人之上!   誠如艾裡在戰前所預料的一樣,奧瓦魯王無從瞭解到黑旗軍兵力的大致數字。南方各國國小軍弱,若是擁有三萬以上的兵力便可算是頗具實力的國家了。而黑旗軍到底創建時日未久,他估算數目不可能太大。此次入侵他盡調國內四萬精銳,已是相當慎重。   因此,此時見黑旗軍的弓箭手數目如此大,頓時令奧瓦魯王對自己的判斷生出懷疑。自己是否太過低估了黑旗軍?眼前的敵人,難道自己這三萬五千奧瓦魯大軍還不足以應付?!   不過,眼前的形勢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奧瓦魯王只得拋下心底暗生的惶恐,號令軍隊全線挺進:「全軍突擊!」   奧瓦魯王所顧慮的事情,在他手下的士兵心中亦投下陰影。只是這必經尚只是推測,憑著士兵們對王國的忠誠,軍心尚不致因此而發生動搖。   然而,奧瓦魯軍與黑旗軍的距離縮短至還有數十丈之時,艾裡再度向部下發令。   弓箭手密雨般攻擊依舊持續著,而在箭手之後,數十架經過改裝,發射力強過尋常許多的水槍被迅速安設好。隨著機括發動聲,從山泉中抽取來的水化作一道道凌厲的水箭射向半空,劈頭蓋腦地澆向奧瓦魯軍,引得奧瓦魯士兵一陣喧嘩。   水箭並沒有殺傷力,就算是近距離受到衝擊,頂多也只是被逼退而已,何況是這麼遠的距離,更是擴散成大片的水幕,澆在身上根本是不痛不癢,跟洗澡差不多。奧瓦魯士兵驚疑不定,許多沾到水液的士兵不由懷疑起這是不是什麼毒水或是腐蝕性的藥水,不過檢視身上卻沒有什麼異狀。   眾奧瓦魯人正覺摸不著頭腦,異變就在他們身邊發生了。   最初是一些士兵覺察到腳下的泥土似乎有些怪異的鬆動。當他們低頭查看時,訝然發現一些綠色的莖葉正從腳邊的泥土中破土而出。在被水澆灌到的地面上,都萌發出許多這樣的草莖,迅速拔高,抽枝散葉。快得不可思議的速度的生長速度,簡直像是一般植物數年的成長集中於短短片刻間展現。   注目這怪異的景象,奧瓦魯軍的腳步自然而然緩了下來。而在這片刻時間裡,那古怪草莖竟長得有兩三人高,分出的幾枝草莖頂端都結有一個碩大的花苞樣物體。這植物似乎已經長成,一時間停頓了下來,再沒有變化。   突然間,花苞從中端綻裂開,開出的卻不是美麗的花朵,而是顯露出尖銳的鋸齒!從花心處伸出的幾條彈動不已的觸鬚,不斷噴射出毒汁。   「這到底是什麼鬼東西?!」   「怪物!」   奧瓦魯士兵們這才知道這怪異植物的危險,驚呼著群起而攻。不過怪異植物柔軟的草莖如活蛇般,可以四面靈活地伸縮彎曲,花苞的利齒和毒汁的攻擊性也相當強,傷了不少奧瓦魯士兵。   這些食人花苞遍及奧瓦魯軍的路途中,梗塞了士兵的前進。他們不得不先解決這給軍隊帶來大麻煩的怪物。大敵當前,士兵們的注意力卻不得不分到這些怪物上,隊伍變得混亂起來。   這是黑旗軍可以製造的擾亂敵人陣腳的良機。   那食人花苞乃是魔界中相當普通的一種攻擊性魔草,種子只要得到雨水浸潤就會快速成長起來。紀貝姆在開戰前,便將食人花苞的種子交給先前和奧瓦魯前鋒部隊交戰的黑旗軍戰士。當奧瓦魯主軍逼近,黑旗軍戰士們後撤回本陣之時,將這種子沿路撒下。待奧瓦魯軍挺進時便發射水槍,讓食人花苞生長起來擾亂奧瓦魯軍。   「大家放手幹吧!讓奧瓦魯人知道我們黑旗軍的地方,不是什麼人都可以想占就占的!」   艾裡知道時機已到,以清朗的喊聲激勵跟隨在身後的眾多將士士兵,隨即一馬當先地衝入敵陣之中。上萬黑旗軍人追隨其後,在各自將領的帶領下,以半圓之形向奧瓦魯軍包圍進逼。近身戰鬥終於正式開始了。   艾裡對自身戰鬥力已有自信,已可以無需顧慮自身安危地在敵陣中縱橫來去。經歷過幾次不同於武者戰鬥的戰場上的廝殺,他已經越來越掌握了對付大量武技普通、攻勢卻如潮水一般永無止歇的士兵的戰鬥方法。   並不是如同最初以為的那樣,要耗費大量氣力去防禦自身,只需以最快的速度結果掉自己周圍的敵兵,便可以利用他們的屍體稍為阻擋下敵軍的攻擊。得到了這瞬間調整的時機,他便可以轉移位置,組織起下一輪對敵人的攻擊。   也不需要花費太多力量在長劍上,以輕巧的力道插入敵兵甲冑的連結處,便能致敵死命,這樣才能在長時間的戰鬥中保持高昂的戰鬥力。   找到戰鬥要領的艾裡,愈發無人能阻。他在敵陣中闖到哪裡,哪裡便倒下大片的敵兵。奧瓦魯的前鋒將曾不自量力地試圖截下他與他對決,可惜艾裡慣性地見到奧瓦魯軍服飾的人便揮劍砍人,連來人是公是母都根本沒來得及看清。可憐前鋒將還來不及報上自己的名字,一照面,就被艾裡當作是閒雜嘍囉一併砍倒。   在艾裡後方不遠處,哈爾曼敷衍地招架著劈向自己的利刃,間或投向艾裡的眼神偶爾會顯露出些許他心中的惱恨。   今日這一戰,他雖聽從克裡維的勸告,不敢煽動黑旗軍人反叛,不過仍是希望能在戰場上找到可以刺殺艾裡的可趁之機。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從背後自己人處來的襲擊最是難以防範。因而特意選擇留在艾裡後方不遠處,打的就是想趁戰亂之時從背後暗算艾裡,致他於死地的主意。   哪裡知道身為首領的聖劍士上陣戰鬥,竟會如此奮不顧身,打一開始就闖入敵陣中之。前後左右都是敵人,艾裡連看都不用看,把自己周圍的所有人都當作敵人就對了。黑旗軍眾人習慣他這種打法,自是不以為意。心懷不軌的哈爾曼卻是暗自叫苦。艾裡這種打法,所謂的背後暗襲根本就沒意義了。   這次的刺殺行動,還沒有開始實行就失敗了。哈爾曼在心中徒喚奈何,只得靜心接著慢慢尋找機會。   而在離他不遠之處,克裡維的神色也有些怪怪的。不過刺殺行動的又一次落空,對他並沒有像對哈爾曼一樣大的衝擊。他心神不屬的原因並不在於這次行動,而是困惑於艾裡身上出現的新的陌生面貌。   「神啊!這真的是基地裡那個天天迷路,老是被下屬欺負的男人嗎?」   經過這麼多天,他好不容易才習慣了赫赫有名的聖劍士平日傻乎乎的模樣。想不到在敵軍面前的聖劍士,展現出來的又是另一番風貌。   他整個人有如被一層熊熊燃燒的戰火包圍,人走到哪裡,戰火便隨之燒到哪裡,將一切與他敵對之人燒成灰燼!此時的艾裡,全身上下散發出一股戰神般雄渾的氣勢!雖然自己並不是與他正面敵對的人,卻也油然生出「這男人不是普通人類能對抗的」的感覺。可以想見他周圍的敵人承受著多大的壓力。   環視周圍跟隨在聖劍士身後的黑旗軍一眾將士。他們雖明知敵方的兵力實在己方幾倍以上,眼下只是一時亂了陣腳,假如對方緩過勁來認真戰鬥,黑旗軍便傷亡慘重,只有逃命的份兒了。但黑旗軍中,上至比爾、漢瑞、德魯馬等有名號的戰士,下至最普通的士兵,每個人被艾裡的英勇戰姿所激勵,都無所畏懼地奮勇殺敵。   昂然的士氣,便有如絕世名劍上那銳不可當的鋒芒,更增黑旗軍將士的武勇。相形下顯得軟弱許多的奧瓦魯軍難以維持陣型,像是一塊破布一般被便被這利劍撕扯蹂躪著。   不需要有人告訴,只看黑旗軍中上下一心的氣氛,克裡維便能感覺得到黑旗軍的這股鋒芒,正是由領先在敵陣中衝撞的聖劍士激發出來的。他知道如果自己第一次見艾裡,便是看到他在戰場上的英偉戰姿,自己絕不會質疑他的能力,懷疑他是否真是黑旗軍的核心。   到現在,他終於再無懷疑。自己原先相信的強者該有什麼品性的那一套,完全可以丟到垃圾堆裡去了。平日那副死德性的男人,那似乎完全依著自己的本心行事,有時給人的感覺甚至近乎天真單純的男人,原來也可以是如此厲害的人物……   收回目光,克裡維繼續心不在焉地應付身前的敵兵。雖已接受了眼見的事實,心中一時仍難以平復下來。他隱約覺得,自己過去那套觀念,或許真的得有所調整了。   撇開黑旗軍中這小小的插曲不談。戰況繼續向著利於黑旗軍的方向快速滑落。   奧瓦魯軍連受挫折,食人花苞的擾亂,更令他們難以全心投入與黑旗軍士兵的交鋒。而黑旗軍卻是有備而發,士氣如虹。奧瓦魯軍的士氣相比黑旗軍自身下要低落上不止一籌。勝負之相,在交戰不久已初露端倪。   紀貝姆坐鎮陣營後方,借助維洛雷姆及時傳遞消息,掌握住戰況,一連串地發佈號令調動軍隊。在戰前巧妙布設於不同位置的黑旗軍隊伍,一股股地不斷加入戰鬥。   帶領的將領知道這一仗攸關生死,就算個性再火暴衝動的人也不敢莽撞。他們牢記戰前會議上艾裡「機動靈活」的交待,在與奧瓦魯軍激戰的同時始終保持著隊伍極高的流動性,隨時等待著紀貝姆傳來的調兵號令。   紀貝姆因應戰場的實際變化與具體地形,巧妙地頻繁調動各支隊伍,幾乎讓每一支隊伍都把整個戰場的土地都踏過幾遍了。這固然增加了黑旗軍將士的疲累,不過也帶來了更大的好處。   由於地形給人視野造成了障礙,難以看到戰場全局,在奧瓦魯士兵看來,眼前的黑旗軍打過一批,又出現一批,新的敵人簡直是流水一般沒完沒了地不斷出現。(雖然原本在眼前的黑旗軍人走得好像也很快。)彷彿永不止歇般出現的敵人令奧瓦魯人產生黑旗軍的兵力遠大於實際數目的錯覺。他們越打越是膽寒。這黑旗軍究竟有多少人啊!怎麼沒個完呢?!   在後方督陣的奧瓦魯王接到回報,心中亦是驚疑不定,暗自揣度,莫非黑旗軍在這幾個月中成長的速度遠遠超過想像,竟已擁有超過己方的兵力?!   奧瓦魯軍的自信,有大半是建在對己方四萬兵力必定佔優勢的認定上的。此時全軍上下對這份自信已經大大動搖了。挾大軍入侵的勇猛氣勢,在今日黑旗軍幾次三番的打擊下已經被消磨乾淨。   艾裡和紀貝姆事先商定的計策,起到了預想中的效果。   原本越是以為恃仗的信念一旦崩毀,人心所受的打擊便越大。隨著時間的推移,奧瓦魯軍的軍心越形渙散。紀貝姆從維洛雷姆的回報的奧瓦魯軍的種種跡象中,精準地判定出敵兵的心理,已經低落到接近自己需要的那個臨界點了……   進行下一步的時機到了。   接到紀貝姆的傳令,一支守在黑旗軍左翼的隊伍開始快速地向奧瓦魯軍的後方繞去。這支隊伍的動向,對奧瓦魯軍本已軍心不穩的無異火上澆油。察覺到這件事的奧瓦魯將士,都躁動不安起來。   「糟了!黑旗軍要斷我們的退路!」   「他們一定想包圍我們!」   心理上已經陷入「黑旗軍兵勢比自己更強大」的誤區的奧瓦魯軍,不可避免地感到了恐慌。包圍的戰法,原本也就是兵力更強盛的一方才會採用的。這更加加深了奧瓦魯人的誤解。就連在後方督陣的奧瓦魯王,在接到戰報的時候也流露出了猶豫驚惶的神情。他匆忙下令,調派兵馬前去截住那些要斷自己後路的黑旗軍。   此時有幕僚上前向他進言:「國王陛下,我們似乎低估了黑旗軍的兵力,以致影響了士氣,令我軍落於下風。不如今日暫且退兵,重新整頓部署後,再來應戰?」   奧瓦魯王卻猶豫不決。戰鬥持續至今,旗下軍隊雖然一直落於下風,但並沒有受到太嚴重的損傷。黑旗軍的兵力雖在自己意料之上,雙方勝負之數卻也不過是對半而已。但奧瓦魯軍處於不利的下山地勢。如果黑旗軍借居高臨下的地勢在我軍撤退時追擊,恐怕會造成不小的無謂傷亡。   ……倒不如再撐下去,等黑旗軍氣勢衰竭亦有退意時再撤退,會比較安全。   考慮再三,奧瓦魯王最終還是沒有選擇撤退,而命部下堵截包抄後路的黑旗軍。   這個決策本身並沒有什麼錯,但這一次奧瓦魯王所要應對的,是艾裡和紀貝姆共同出的計策。這個決定,讓奧瓦魯王錯過了最後一個避免全面潰敗的機會。   截堵黑旗軍的隊伍尚還來不及與敵兵交上手,山下遠處的一個地方忽地出現了異兆。   一開始是一個奧瓦魯士兵在偶一回首間,視線被山下某處鮮亮的紅色所吸引。他當時尚沒有立刻會意過來,繼續和戰友迎向迫近的黑旗軍。繼續跑了幾步,他才猛然頓住腳步,轉過身盯著山下看。   他身後的士兵險些因為他突然的停步而撞到一起,不滿地催促:「喂!你在發什麼呆?」   那士兵駭然望向剛才吸引了他視線的那一點,抖著嘴唇。   「後方的糧草……被燒了!」   短短一句話,所代表的涵義實在太過驚人。雖是大敵當前,聽到他顫抖的話聲,周圍的士兵還是紛紛回身眺望山下。   他們身處地勢高處,從林木間隙能清楚眺望到山下的遠景。只見在後方看守糧草物資的五千隊伍駐紮的地方,燃起了大片的火頭。滾滾濃煙有如灰黑皮膚的怪獸,懸在火頭上空張牙舞爪。雖然因為距離的緣故看不清那裡的確切情形,不祥之感仍是如同閃電般瞬間擊穿了每一個看到這一幕的士兵的心。   隨著先發現這幕景象的士兵們的驚呼,有如投入平靜湖面的大石,將震撼迅速傳遞給每個奧瓦魯士兵。巨大的恐慌感令整支軍隊陷入了喧嘩之中。就算是正在和黑旗軍交戰的戰士們,一時尚無暇理會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感覺到身後自己的隊伍的氣氛忽然變得散亂萎靡,手腳也不由得軟了下來。   「是希爾戈雅人!希爾戈雅人從我們後面打來了!」   「希爾戈雅與黑旗軍聯手了!」   雙方混戰之處,不知是哪幾個人拉長聲大喊著。   這幾句話正正切中奧瓦魯人心中最害怕的事。但凡愈是害怕的事,一旦出現些許跡象,人們往往愈是把事情往自己最擔心的方向去想。因此,沒人想到看看最先這麼叫喊的是誰,奧瓦魯軍中越來越多人附和著喊出了相似的話。群體效應令恐懼如同滾雪球一般,在感染越來越多士兵的同時,也成倍地增長起來。   奧瓦魯王這一年多來為了擴張本國勢力無所不用其極,結下的仇家也是自不在少數。希爾戈雅公國也是其中之一。此次入侵黑旗軍領地,奧瓦魯王最擔心的尚不是黑旗軍的反擊,而是怕周邊與奧瓦魯有仇隙的國家在自己出動大量兵力,國防相對空虛的時候趁虛而入。   他本來打的是閃電戰的主意。黑旗軍領地不算太廣,他便秘密調動軍隊,將一切消息壓下,打算在有仇隙的國家還來不及有所反應之前,迅速將黑旗軍領地吞併並回返國內。   然而人算究竟不如天算。雖然他已盡量小心行事了,但消息走漏令敵國抓住機會在背後捅自己一刀的事,仍不是不可能發生的。最糟的情況,就是敵國與黑旗軍攜起手來對付自己。   看來這最糟的事,果真成真了。   奧瓦魯王的情緒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軍中流言的波及,也認定流言所說的便是事實了,臉色變得鐵青。失敗者的陰霾,讓原本洋溢著野心與傲氣光采的尊貴面孔變得黯淡晦暗。   事實上,不論奧瓦魯王本人怎麼判斷此時的情況,也無法再扭轉戰局。   一意識到敵國和黑旗軍聯手夾攻己方,整支奧瓦魯軍崩潰了。他們以為,黑旗軍已強悍之至,兵力又多得不可思議,已經很難對付了,再從後被希爾戈雅軍攻擊,那更是必敗無疑了!被失敗的預感和絕望籠罩住的奧瓦魯士兵終於無視將官的號令,全體潰散!   「我不想死在這鬼地方啊!」   昔日隨著奧瓦魯王攻打其他國家時戰況都還順利,尚不致什麼感覺,此時一面臨敗死的危機,背井離鄉的無依感便愈發猛烈地席捲而來。每個士兵都巴望著能在希爾戈雅人追上來,與黑旗軍合圍之前逃離這片戰場。士兵們驚惶失措,背向敵人沒命地逃竄。將領軍官們雖然聲嘶力竭地喝止他們,甚至動手斬殺棄劍後逃的士兵們,但全軍逃亡的洪流一旦捲起,就不是他們少數人所能遏止的了。   明白戰況已經難以逆轉,留下來只有被黑旗軍,甚至是一心奪路而逃的自己人殺死,不少將官們猶豫了一陣,也加入了逃亡的行列。   而一些堅持忠勇之心,始終不肯後退的將官,很快便倒伏於猛虎般撲上的黑旗軍戰士的刀劍之下。   至此,奧瓦魯軍敗勢已成,再難挽回。在奧瓦魯王身邊的部屬慌忙請國王陛下盡快撤離,等重整敗軍後再做打算。從未在正面對戰中嘗過如此慘敗的國王憾恨不已,但時勢不由人。在潰敗的浪潮和希爾戈雅人尚未在自己這裡出現之時,必須盡快撤離以策安全,然後才可能重整軍隊一雪前恥。   奧瓦魯王以怨毒的眼光最後掃視了一眼流淌著無數奧瓦魯人鮮血的戰場,便轉身策馬疾馳而去。同時他在心中許下了一定要讓黑旗軍為他今日敗仗之恥付出代價的誓言。 第八章 陰雲初生   國王逃離之後,奧瓦魯軍更是潰不成軍。國王都逃了,誰還願意再去和背後那些鬼神一般的黑旗軍人戰鬥?戰場上的狀況,漸漸變成近乎單方面的屠戮。   將近半天的廝殺雖然耗去艾裡不少體力,但現在不是休息的時候。想到現在正是大舉消滅敵人實力的最好時機,力量彷彿便充溢到最高點。他帶領著士氣越發高昂的黑旗軍戰士們,如猛虎撲羊般追殺著奔逃的奧瓦魯軍。即使濺到手上、劍上的敵人鮮血讓劍柄變得滑溜,他也只是隨手在本來就染成了血衣的戰袍上揩一揩,便再度投入戰鬥。   平日他雖可算是老好人一個,向沒有抵抗意願的人痛下殺手也不合他個性。不過在這時候,敵人的無力抵抗並不能引發他的同情,令他稍為手軟。   開玩笑!現在如果濫用同情心,等以後奧瓦魯王明白真相,帶軍殺回來,誰來同情自己?!當然要趁現在的大好時機,能多殺一些就多殺一些,盡量削弱奧瓦魯的兵力,好減輕下一場戰鬥的壓力。   至於這場戰鬥的真相……就是從頭至尾都是一場騙局。   黑旗軍誇大的兵力是騙局,後頭及時來「幫忙」的希爾戈雅軍隊,同樣也是騙局。那是奉命到奧瓦魯後方駐軍搗亂的蘿紗等人弄出來的。   據紀貝姆推測,奧瓦魯王應該會分出五千左右的人馬去看守糧草等軍用物資。這五千兵力,只靠蘿紗一個人是很難應付。不過他也並沒有要求蘿紗把這五千人怎樣。   蘿紗別的本事還有待商榷,搗亂的本領大家則都是早已領教過了。艾裡不要求她殲敵,只要她到處丟些強力火球,把出事現場的聲光效果弄得恐怖一些,然後就可以腳底抹油準備開溜。反正隔著這麼遠,奧瓦魯軍也難以確知後方究竟發生了什麼。   隨後他們便放出流言,引導奧瓦魯人以為是希爾戈雅人殺過來,便輕易地引發了奧瓦魯人的大潰逃。至此,黑旗軍完全奠定了勝局,可以放手屠戮奧瓦魯軍,抓緊時機盡量多削減他們的實力。   戰場上沒有廉價的仁慈存在的餘地。對敵人仁慈,便是要以自己部下的生命作為代價。等到奧瓦魯王帶敗軍趕回駐地,發現這一切根本是騙局,必定會以更猛烈的手段報復黑旗軍。所以這時候對敵軍的殺戮,絕不是無意義的殺戮,而是為了減少黑旗軍在下一場戰爭中的傷亡而作出的努力。   長劍切入人體的聲音和感覺,雖然令艾裡心底某一處像是被羽毛搔弄著,說不出的不對勁,但他堅持以這個理由,不斷向自己強調自己所為的正確。他讓自己化作殺人機器,持續不斷地切割著敵人。   激烈的戰鬥,令人們對時間流逝的感覺變得有所偏差。像是只過了短短一段時間,夕陽已經貼近了西面淡藍色的峰嵐。像是映上了下方戰場上鮮紅的人血,今日的落日和雲霞亦是觸目驚心地血紅。   或許這是太陽之神對不得不陷於殺戮血海中的人們的體恤吧。它以鮮紅的餘輝讓令天地間每一個角落都鍍上了一層艷美的紅,好令戰場上那片血海不致太過觸目。   維洛雷姆虛浮於半空,俯視著下方業已化作修羅場的戰場,仍是他在人後時一貫的冷眼觀世的淡然神情。不過,在抬眼望向遠方山下那冒起火光的奧瓦魯軍駐地時,他在短暫的深思之後,出現了然之色。   「哦。你是預想到今天的殺戮將會很慘烈,才派蘿紗去執行這種可以避開主戰場,又不用殺傷太多人命的任務的吧?」   略一沉吟,輕笑聲在他周圍震盪出些許曖昧的波動。   「雖然不想承認,不過你還真的讓我有些欣賞你了呢!」   此役,黑旗軍一方戰死者數目約有一千餘人,而奧瓦魯一方則留下了十數倍於他們的屍體數量。再扣除傷者、脫隊者、逃亡者的數量,奧瓦魯王所能再度聚集的軍隊便只剩下了兩萬餘人。對比此役之前的四萬大軍,奧瓦魯軍無疑是遭到了極為沉重的打擊,黑旗軍可以算是大獲全勝。   當然,勝利的果實自然不是那麼好採摘的。黑旗軍付出的代價,除了犧牲的千餘名士兵外,還外加每個人一身的肌肉酸痛,筋疲力盡。   這一整天中黑旗軍全員上陣,每支隊伍都按著紀貝姆的指示滿場跑來跑去地糊弄敵軍,在最後趁奧瓦魯軍潰敗時更是竭盡全力地拚殺,許多人的兵器砍殺得刃口都捲了。戰士們的體力消耗十分巨大,精神始終緊繃著,待到戰鬥結束回到密林中安全的營地,幾乎每個人都立時躺倒在地動彈不得。若是有一支數百人的奧瓦魯敗軍在這時候闖入營地,或許就可以將他們盡數擒殺吧!   不過身為軍官的人,就沒有那麼好命了。清點傷亡狀況、安頓傷者、重新整編隊伍,處理各種各樣的善後事宜是長官的責任,他們只得強打著精神硬撐下去。   艾裡在營地中漫無目的地巡視。剛打過一場勝仗,營地中的將士們雖然容色疲憊,仍掩不住戰勝後的輕鬆喜悅氣息。這份輕快卻似乎傳染不到艾裡身上。   雖然他的神色也不算陰鬱,不過相對平日嘻嘻哈哈,和活寶相去不遠的輕快神色,現在這副淡然無覺的樣子就已經相當嚴重了。   除了在擔心不久後將來臨的奧瓦魯軍的反撲之外,在先前的戰鬥中殺傷太多人命也是令他心情沉重的一個原因。今日之戰,他從頭至尾都在敵陣中廝殺,死在自己手上的奧瓦魯軍的數目應該是黑旗軍中最多的了。在戰鬥的時候還不怎麼覺得,現下安頓下來,身上血跡斑斑的戰袍散發的血腥味便似乎越來越濃,讓人覺得難受。   從道理上,他是相信自己沒有做錯,並沒有什麼好值得懊悔的。為了自保和減少黑旗軍戰士們的傷亡,當然不可能在生死相見的戰場上對敵兵手下留情。不過想到死難的奧瓦魯士兵同樣是人生父母養,在奧瓦魯都有親人在等他們回家,心頭終是難以釋懷。   眼光忽然瞥見德魯馬的身影。這小伙子身上亦是沾滿了敵人的血水。不過他還是那副精神頭十足的模樣在忙活自己隊上的事。經過他附近時,艾裡隨口向他打招呼,他回應以開懷單純的笑容。白天那場血腥的廝殺似乎沒有給他留下任何陰影。   艾裡覺得有些疑惑。印象中的德魯馬一向老實單純,並不是個嗜血的人。沒理由自己尚且放不開殺傷人命帶來的負疚感,他卻可以對此漫不在乎啊?   艾裡聽到自己故作輕鬆地問出他的疑問。   「今天你也殺了不少人吧?沒有什麼不好的感覺嗎?」   德魯馬怔了一怔,似乎這時才意識到這個問題,旋即笑了起來,仍是以平日那種坦然無邪的笑容望著他的老師。   「不會啦!因為我是跟隨艾裡老師而成為黑旗軍戰士的。我信任艾裡老師,也相信我跟著老師做的不會是錯事。既然我們做的不是錯事,對阻攔我們的敵人當然就沒什麼仁慈可講。在戰場上和敵人生死相搏,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不管死的是哪一方,都沒有什麼可以抱怨的啊!」   艾裡聽完他的話,神色非但並沒有輕鬆一些,反而變得更加沉重,茫然敷衍應道:「是啊。是這樣。」   德魯馬看他神色有異,關切問道:「艾裡老師,怎麼好像心事重重的?你沒事吧?」   艾裡像是在掩飾什麼一般笑了一下。   「我沒什麼。只是在考慮不久後怎麼應付奧瓦魯軍的反撲罷了。奧瓦魯人兵力太強,雖然今天雖然損失了一萬多人,再扣掉脫隊者,奧瓦魯王差不多會集結到兩萬多人馬,還是將近我們的兩倍兵力。而且大家到底還是沒什麼經驗,經過今天這一仗幾乎都累趴下了。我有些擔心到時候大家能不能恢復足夠的體力,應付那些怒火沖天地來尋仇的奧瓦魯人。」   奧瓦魯不疑有他,聽他說到敵人的事,便關心地探問:「有辦法對付他們嗎?」   「不用你擔心。我們有秘密武器可以用。」   那個為了讓德魯馬安心而擠出的笑容沒有褪色,如同面具一般繼續套在艾裡面上。不過德魯馬的觀察力沒有敏銳到能發現這一點。他興奮道:「秘密武器?真的嗎?」   艾裡點點頭,笑道:「因為搬運不便,秘密武器大概要再過兩三天才能運抵。我們因為必須趕時間阻止奧瓦魯人佔下全部領地,把我們堵死在基地裡,所以才先趕來這裡,費這麼大力氣和奧瓦魯軍硬拚。等那秘密武器一到,應該很快就可以結束這場戰爭。」   他拍拍德魯馬的肩膀準備離開,臨走又道:「不過我們的士兵得盡快回復體力,才方便執行行動。你要加油,讓大家早日恢復啊!」   德魯馬興沖沖地朗聲應道:「是!你放心!」   不知為何,他這副熱切的樣子,艾裡看起來就是覺得很刺眼。不過他沒有表現出來,而是繼續掛著那副笑容,轉身走開。   雖然身體上已是相當疲累,身為向來不管瑣碎事的首領也並沒有什麼事情要忙,他卻仍是不想去休息。依著平日思索時喜歡避開人群的習慣,他跳上營地外不遠處一棵大樹頂上,靠著樹幹整理思緒。   事實上,和德魯馬的談話令他的心情更是跌落谷底。而且並不再僅只是情緒上的不悅,更化成了真正足以令他不安的事。   在和他作這番談話之前,他從沒有從這個角度想過自己創立黑旗軍的事。   在知道索美維村毀於戰火的消息時,他幡然醒悟到逃避俗世爭鬥,以求得按自己的心意,自由自在、無所束縛地過自己喜歡的生活的做法,在一般時候尚可行得通,但在這日漸混亂的時代,是不存在自己期望的可以平靜生活的樂土的。亂世之中,有能者的力量必然會招來各方勢力的覬覦。各種糾葛總會纏上身來,如同緩緩勒緊的繩索般,終會令自己無法自由呼吸。   想要過自己所追求的生活,唯一的路便只剩下運用自己的力量起來反抗,將這個世界改造成自己希望的模樣。於是自己回頭去找那幫自己一直在逃避的山賊,創立自己的勢力。   本以為這就是正確的路了。但是,直到剛才聽了德魯馬的一番話,他才猛然醒覺。對於自己來說,選擇創立自己勢力的想法是沒有錯,但是自己卻忘了,一旦開始這麼做後,事情便不再單純,不再僅僅是自己個人的事了!   創建自己的勢力,雙手必定會染上血腥。對此,自己一開始作下決定時就已經有所準備了。但是德魯馬等黑旗軍中的其他人卻不同。   德魯馬他只是因為對自己的信賴而加入黑旗軍。他心性單純,根本就沒有想過這將給他的生命帶來什麼樣的改變。盲目的信任,讓他在被血染紅雙手的時候,尚不知道他因為自己的緣故而究竟走上了怎樣的一條道路。   而黑旗軍其他戰士的情況雖然和德魯馬未必相同,但有一件事是一樣的。德魯馬,埃夏,班內特、漢瑞,每一個加入黑旗軍的士兵,甚至是受到黑旗軍戰鬥波及的其他人,在自己以聖劍士的名號打響旗號而將他們召集至妖精領域中後,他們的命運就從此發生了改變。   自己肩上負擔的,從此不僅僅是自己個人的想法,也要負擔起黑旗軍中所有人的期望。   而且,就算心中生出了悔意,也不能在他們面前流露出不安。因為身為首領的自己如果有所動搖,將會影響整個軍心,甚至導致將來的失敗。既然他們已經用生命追隨自己同其他勢力對抗,自己就有責任顧全他們的生命,壯大黑旗軍的力量。自己的決定不能再只是為了自己,而是要為他們考慮……   艾裡苦惱地吁出一口氣,伸展一下身子,像是無意識地推拒身上無形的重負。   這個擔子,實在太過沉重。   最不喜歡被束縛的自己,怎麼最終還是讓這層層責任纏上了身呢?   當初羅炎發現人界對抗他的大敵就是自己的愛人後,卻無法背叛全族的期望,丟棄身為王者的責任,不得不走上與修雅生死相對的道路。艾裡覺得,自己現在似乎能夠體會當時的他究竟是怎樣的心情了。   只是羅炎尚可以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在責任與個人情感的矛盾前作出個交待。自己的情況雖不至像他那般嚴重,卻並沒有什麼方法可以了結這個矛盾啊……   奧瓦魯王回到「據說」被希爾戈雅人襲擊的後方,知道那聲勢驚人的火頭不過是起在一些無關緊要的地方,而且很快就被控制住了,他終於明白自己中計了。   潰散敗逃的其他部隊也陸續返回駐地,奧瓦魯王收到了經歷過黑旗軍最後總攻擊的士兵的報告,對原本以為的「黑旗軍兵力強大」這一點也生出懷疑。綜合各支隊伍的匯報,在最後總攻時,黑旗軍出動的兵力遠沒有想像中那麼多。任何一個明智的將領,都不會選擇在那個最好的消滅敵人實力的戰機中隱藏實力。因而奧瓦魯王有充分理由懷疑自己在一開始就被對方戲弄於股掌之間。   從各支隊伍的報告中推定,得出的黑旗軍兵力數字約莫是一萬數千人。事實就是,自己擁有遠勝於黑旗軍的兵力,卻反而敗於對方之手。   在越來越瞭解這場戰爭失敗的原因後,奧瓦魯王原本就因為敗陣之恥而怨怒不已的心中,怒火更是旺盛。但再怎麼憤怒,也無法改變既成事實。奧瓦魯王壓抑下怒火,全心投入到整理殘部的工作中。他要盡快讓黑旗軍也嘗到自己受過的恥辱滋味!   花費了三天,重新編組軍隊的任務終於完成。經歷過一次潰敗的奧瓦魯軍,最終集結了兩萬六千員士兵。另一方面,被他派遣入山探查黑旗軍蹤跡的士兵也傳來回報,發現黑旗軍的大致位置了。於是,浩浩蕩蕩的大軍再度開撥,入山討伐黑旗軍。   然而當他們趕到探子所報的地點時,黑旗軍已經搶先一步逃走了。   雖然有「逢林莫追」的俗話,不過奧瓦魯王自負這一次已清楚黑旗軍底細,必不會再中奸計,而且奧瓦魯亦是多山之國,奧瓦魯軍原本也擅長山林中的戰鬥,他便下令軍隊沿著黑旗軍留下的蹤跡追趕,決心此次定要逮住黑旗軍,徹底摧毀他們!   但是黑旗軍卻滑溜得緊。熟悉地形的他們盡往難以行走的深山老林中鑽。知道難以甩掉奧瓦魯軍,他們還不時在沿路設下一些陷阱機關絆住奧瓦魯軍。雖然沒造成多大損失,倒也讓人提心吊膽,無法放心加快速度追趕。追了四天,黑旗軍仍是在前頭不遠處晃著,卻始終不能正面交手。   四天來都是餐風露宿,奧瓦魯士兵都顯出了疲態。不過奧瓦魯王全無放棄的意思。和黑旗軍的戰鬥,遲早都是要打的。自己的士兵覺得疲勞,黑旗軍的感受也必定好不到哪裡去。他倒是要看看誰能撐得比較久些!   奧瓦魯王的推測並沒有錯。   黑旗軍將士大多尚未從上一場大戰的疲憊中恢復,就匆忙逃離營地,跋山涉水地逃避奧瓦魯軍。在這茂密的荒林中急行軍,對身體是很大的負擔,士兵們的疲勞非但沒有機會恢復,反而更加加劇了。   熬了四天,戰士們的體力已經到了極限。就算聖劍士和聖女出面鼓舞士氣,士兵們的趕路速度還是減慢很多,隊伍中也有不少人生起病來。艾裡等幾個領導者都面帶憂色。   幸而在第四天,艾裡向德魯馬所說的「秘密武器」終於到了。因為黑旗軍為了逃離奧瓦魯軍而不停地移動,運送它的隊伍多費了一點時間。好在總算不算太晚。   這秘密武器除了艾裡和紀貝姆外,其他人都還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因而東西一運抵,蘿紗、德魯馬等人便都趕來看看究竟是什麼寶貝。卻見運送小隊帶來的,只是十幾個大大小小的箱子。可惜艾裡說為了行動方便還是先不要拆開,他們的好奇心暫時是無法得到滿足了。   知道後頭的奧瓦魯軍仍在不斷地縮短與黑旗軍的距離,艾裡不敢多作延宕,命令黑旗軍繼續前行。在重新列隊準備行進時,望見士兵們萎黃的容色,遲緩的行動,艾裡躍上高處,大聲鼓舞士兵們。   「請大家咬咬牙,再堅持半天!只要我們加快速度,盡量把奧瓦魯軍甩遠一些,我可以保證可以就此解決奧瓦魯軍,讓他們不敢再在我們的領地撒野,大家也就可以完全放鬆下來休養一陣了!!所以,請大家再撐一下,加快腳步吧!」   聖劍士的威信起了作用。雖不明白首領究竟有何打算,士兵們聽到他的保證,相信休息在即,紛紛打起了最後幾分精神,腳步變得輕快了一些。   趕了半天路,下午時分,艾裡躍上高處的樹頂觀察追兵情況,估算奧瓦魯軍與自己的距離。隨後他躍回地面,與隨運送小隊同來的魔法技師尤羅商量片刻,確定距離拉得差不多了,他便讓隊伍繼續前行,只留下一小隊人馬幫手。   蘿紗等人知道他定是要動用那秘密武器了,哪裡肯走?都堅持留下來看個究竟。艾裡也不勉強。哈爾曼、克裡維也很想留下來查看情況,不過哈爾曼知道自己等人加入黑旗軍不久,並非核心人物,強要留下恐怕會啟人疑竇,只得作罷。   在那個小隊的幫手下,箱子很快被打開了。蘿紗等人望去,只見裡頭儘是一些奇奇怪怪的金屬器械,還有一個光彩瑩然、玲瓏剔透的以大堆半透明的水晶導管構成的菱形物件。   蘿紗、德魯馬打量了一陣這些金屬部件,不約而同地對視一眼。在對方眼中,他們都看到了似曾相識的眼光。自己究竟是在哪裡看過這些東西呢?   沒等他們想出個頭緒,在尤羅熟練的指揮下,那些士兵開始按著他的指示將這一大堆金屬機件裝配了起來。不多時,一座巨大機械便屹立在眾人面前。金屬外殼映射著青藍的無機質冷光,明明只是個無生命的機械,卻不知為何令人有種敬畏的感覺。   「這……這是……?」   大家過去都沒見過這樣的機械,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青葉繞著它走了兩圈,上上下下地打量。纖手摸摸它上部一根長長的金屬管子,她說出她的看法。   「我在一個國家見過種新研發的利用火藥威力的火炮。看這鋼管,這倒像是個什麼炮。」   「炮」這個字提醒了蘿紗。想起剛才看的那古怪菱形核心,她喃喃道:「難道是……魔核……光炮?」   她很久沒想起在黎盧時聽過的這個名詞了,只是聽到青葉提到而隨口問問。艾裡卻笑著點頭道:「不錯。就是那個!」   「怎會?」蘿紗和德魯馬異口同聲地叫了起來。「那時你沒毀掉那東西嗎?」   「光炮核心不知是什麼質材,怎樣也無法摧毀。為免落入野心家手中,我就順手帶回來,後來就拿給尤羅他們研究。沒想到他們還真的研究出了結果,重新製作出炮身。」   艾裡簡略解釋一下光炮的由來,便讓尤羅操作光炮準備發射。尤羅確定了奧瓦魯軍的位置,將炮口方向角度調整好,然後填充魔核晶石。   魔核光炮的炮身是他一手研發製造,自是熟得不能再熟。眾人只見他熟練地在光炮上下東調西試,也搞不清楚他究竟在做什麼。初看新奇,看了一陣便覺乏味。   這一邊青葉記得自己過去所見的火炮在發射時會發出巨響,甚至可以傷害人耳力,便交待眾人用布片手掌將耳朵堵上。眾人聽她說得嚴重,一一照做。   這裡耗了片刻,那邊尤羅已經準備好了望向艾裡。見艾裡果斷向下一揮手,他伸手扳下機括。眾人只覺眼前一亮,便見一道白光從炮口中躥出,向上空飛射而出。   大家本以為會聽到一聲震耳巨響,然而卻是什麼也沒聽到。不要說巨響,捂緊耳朵的他們就連原本時時在山間響著的蟲鳥鳴叫,泉水淙淙也統統聽不見了。預期的巨響與寂靜無聲的對比,令眾人一時生出一種非現實的怪異感受。彷彿世界在這一瞬間,突然變成了另一個不真實的世界。而他們接下來所目睹的景象,也確實有如夢一般虛幻。   眾人只見白光射到奧瓦魯軍的上空,突地爆成一團不大的火球,在半空中不斷翻滾出鮮亮的顏色。很快,火團逐漸擴散、擴散,漸漸地消失在明媚的陽光之中。   火光消失的一瞬間,下方的林中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艾裡不由懷疑起這光炮是否真的研究成功了,或者光炮本領就是沒用的東西?然而隨即變化就發生了。   或許不能算是變化。因為從畫面上看並沒有什麼異常。怪異的是從那裡發出的聲音。那是一種如同自地獄底層傳來的低沉異響,彷彿在其中凝結了無盡的痛苦和恐怖。   艾裡等人仔細分辨,才聽出那是無數人同時發出的慘叫和呻吟聲匯合而成的聲音。那必是相當大的聲響。雖然距離這裡相當遠,仍是清晰地傳到眾人耳邊,更在群山間層層迴盪,化成鬼哭神嚎一般的恐怖聲響。   明知道那裡是奧瓦魯軍的位置,這慘叫聲應該是敵人發出的,艾裡等人互相對視,卻發現幾乎所有人都臉色發白。   「我去看看情況,你們別跟過來。」   維洛雷姆丟下這一句,就飛上天去。艾裡知道他考慮那裡可能還殘留著魔核光炮爆炸的餘威,普通人的生命可能會被危及,而以他魔族強韌的生命力,應不致有大礙。   「我也去!」蘿紗喊了一聲,也飛起來疾追上去。艾裡和維洛雷姆略一猶豫,都沒有勸阻。回想起過去巴蘭大軍入侵時蘿紗曾用一般人使用必死無疑的魔法要與敵人同歸於盡,卻無恙生還,艾裡推斷她或許是遺傳了羅炎的不死體質,應該不會有危險,便由著她去了。   維洛雷姆和蘿紗很快飛到奧瓦魯軍所在位置的上空,俯視下方的情況。   只見剛才那火團處下方方圓百多米以內,完全是惡夢般的場景。正處於下方的上百名奧瓦魯士兵,如是陷入了突然的睡眠般橫七豎八地躺倒一地。而這一場睡眠,他們將永遠不會再醒來。   距離稍遠一點的數百名士兵,有的早已癱倒在地,有的則在狂亂地打滾,有的則搖搖晃晃如醉漢般難以控制自己……痛苦的呻吟和著瘋狂的吼叫聲,令這一幕更顯淒慘。饒是維洛雷姆見慣場面,也有些動容,而蘿紗更是為眼前的慘境險些落下淚來。   奧瓦魯軍因為這突如其來的一擊而出現了一些混亂,許多軍官們跑來跑去,忙著查看究竟發生了什麼,傷亡狀況如何,指揮隊伍重整隊形。忙亂了一陣,軍隊才漸漸恢復秩序。雖然還沒法弄清剛才那火團究竟是什麼,奧瓦魯軍還是繼續前行,朝黑旗軍的方向繼續追趕。   「我們回去吧。」維洛雷姆拉拉似乎有些失神的蘿紗,帶她一同飛回艾裡處。   聽到他回報剛才的一炮還不能嚇阻奧瓦魯軍,他們繼續追趕而來,艾裡令尤羅再開一炮。尤羅正要扳下機括,蘿紗忽地衝過來拉住機括,不讓他扳下。眾人驚問:「蘿紗你做什麼?」   她回頭懇求地望著艾裡:「不能再打了!會死很多人!太慘了!!」剛才那幕對她造成了相當大衝擊,她不想看到那樣的場面重演!   艾裡神色沉凝,肅然道:「可這是為了保住我們黑旗軍。我們的力量並沒有強到能控制得了敵人的生死。」   不殺是很簡單,但在不殺敵人的同時,還要保護自己不受反噬,這需要完全猶勝於敵方的力量。現今的黑旗軍兵沒有這份實力。   蘿紗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歎口氣,放開了機括。   當第二枚火球再次自前頭黑旗軍的方向飛來,在奧瓦魯軍上空爆炸,造成了和第一次相同的殺傷之後,奧瓦魯王終於不得不相信這確實是黑旗軍所為。   這火球並不是直接在軍隊中爆炸,然而造成的破壞卻比普通爆炸強上許多倍。每次爆炸後,下方方圓百米之內的六七百名士兵便無一例外地倒下了。其中正下方的百餘人更是就此無聲無息地死亡,遺體上查不出任何外傷。其他人雖未即死,卻也無法再作戰。   僅僅兩次爆炸,便令千餘名奧瓦魯士兵喪失了作戰能力!這是什麼樣的恐怖力量啊!   處於隊伍後方未被波及的奧瓦魯王和他的部下們都嚇得變了臉色。   明白密集的隊伍會導致更沉重的傷亡,奧瓦魯王急忙下令將隊伍拉得鬆散,士兵們拉開距離,軍隊分成幾隊分開行動,全軍向後全速撤離。   當前最重要的,是得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和軍隊。如果再追下去,黑旗軍只要再多發來幾枚這樣的火團,奧瓦魯舉就要全軍覆沒了!黑旗軍有這麼強的……不管這是武器還是魔法,只要黑旗軍有這樣的力量,自己就根本不要想侵佔黑旗軍的領地了!   意識到這點,奧瓦魯王不敢再有復仇之念,也無奈地放棄了佔領黑旗軍領地的念頭。一邊在軍隊保護下全速逃亡,他面如土色地想著,或許自己現在更應該考慮,接下來該如何應付擁有這種力量的黑旗軍的報復了…… 【第十五集】 第一章 沈重的勝利   奧瓦魯軍勢正盛之時,遭黑旗軍迎頭痛擊。雖然擁有數倍於對方的兵力,卻在黑旗軍的狡計和秘密武器下遭受重挫,全無還手之力,奧瓦魯人只得鎩羽而歸。   位於兩軍交戰的山下的洛茨城民,目睹了敗退的奧瓦魯人倉皇撤離的狼狽境況。勝利的消息開始以勝過風的速度,飛速傳遞往黑旗軍領地的各個角落。   令戰鬥雙方強弱易位的,是那個在片刻間致數以百計的奧瓦魯人斃命的神秘火團。「黑旗軍擁有神力般的強悍武器」的流言因此不脛而走。   儘管奧瓦魯軍方上層嚴禁士兵們談及黑旗軍不明武器的傳聞,但那一日己軍在片刻間便受重創的事太過駭人聽聞,上層越是壓制,下層士兵中的流言反而更加被誇大,流傳得更是廣泛。只在數日之間,奧瓦魯人的軍心已是一潰千里,再難挽回。   奧魯瓦王本已十分忌憚黑旗軍那可以遠距離大範圍殺傷己方士兵的武器,全然想不到應對之策。此時再見軍心已散,他終於明白大勢已去。   就算強自佔著已經佔領下的土地,硬是撐著要和黑旗軍打下去,黑旗軍或許顧忌傷及平民而無法向駐紮城內的奧瓦魯人使用神秘武器,但從此奧瓦魯人也只能困守城中動彈不得。隊伍一旦出城落了單,便可能會被那秘密武器屠戮盡淨。   這樣根本不能算是黑旗軍的土地被佔領,反該說是自己被黑旗軍人困住了,硬撐下去全無意義。   更何況,失去主力軍隊據守的奧魯瓦本土,便成了砧板上的魚肉,任人下手了。   想到之前因自己所為而結下的眾多敵國,奧魯瓦王毫不懷疑他們有多盼望自己被滯留在黑旗軍領地內更久一些。   意識到這其中的厲害關係,奧瓦魯王發現自己只剩下一條路可走。   幾乎是在最短的時間內,奧魯瓦主力軍隊和駐紮防守已佔領地區的軍隊都開始以最快速度撤回奧瓦魯王國。   短暫的侵略行動,至此畫上了失敗的句點。   至於另一方參戰者黑旗軍在發覺奧瓦魯軍開始撤離,明白他們已經成功地被魔核光炮威懾住,不敢再有進犯,終於鬆下一口氣。   為著聯盟各國共同對抗凱曼的大局著想,應該盡量避免在內部戰鬥中造成傷亡,因而黑旗軍也不為己甚,便不再動用魔核光炮追擊。   還有一個不大上得了檯面的原因,乃是因為發射魔核光炮要消耗的魔核晶石實在貴得離譜,還很不好買到。黑旗軍雖有緋羽商社撐腰,一時也只能弄到發射三次的魔核晶石。   每轟這一炮,就等於轟掉了滿倉糧食、大堆兵器、大把錢財,想起來都會讓人的臉色白上三分,自然是可以不用就不用了。   但對奧瓦魯人的軍事打擊雖是告一段落,隨著奧瓦魯人的不斷後撤,領地也一塊塊回到黑旗軍的控制之下,事情卻還不能就此完結。   黑旗軍沒有立即回返妖精領域,而是下山來到洛茨城。   一方面,黑旗軍全軍上下都在山中一戰消耗了太大體力,急需休養調整,短時間內不宜進行大的行動。   另一方面,艾裡已派遣使者分頭出使南方各國,再行倡議舉行聯盟會談之事。   以前是奧瓦魯人覬覦周邊各國而從中作梗,令事情不遂,現今奧瓦魯吃了這麼大一個教訓,自不敢再有妄念,聯盟會談之事應該在短期內就能有好消息了。   如果會談果真舉行,不但艾裡要動身,黑旗軍也要守在接近會談處一帶,以防萬一。   因而艾裡便決定不用急著回返基地,先率軍到洛茨城休整一陣,同時等待消息。   甫一入城,黑旗軍受到了出乎他們預料的熱烈歡迎。   還未走到城門,走在隊伍前端的艾裡等人露出訝色。   從敞開的城門中,可以望見城內街道兩側擠滿了夾道歡迎黑旗軍將士入城的城民。看那擁擠的程度,似乎全城的居民都集中到這裡來了。   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一波連著一波,城中的鳥兒幾乎都被驚得不得安寧,每欲落回地面,就被更加高過一浪的歡呼聲驚飛。   城民們送來自製的食物和飲水,少女們笑靨如花,將繽紛的花瓣不斷拋向凱旋而來的隊伍上空。隊伍中一些面目英挺者更是不時受到熱情女子的大膽擁抱和親吻。   初次經歷這種陣仗,艾裡和身周的諸將相互望望,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錯愕。   這座城之前是在奧瓦魯人控制下,黑旗軍的官員早已撤離。在沒有自己人組織的情況下,竟還能出現這麼火熱的場面!   看來黑旗軍在民眾中的形象,好的出乎意料呢!   「呵,想不到原來打勝仗的待遇這麼好!」   被一個熱情美女在頰上留下的溫熱親吻熏得有些頭暈,德魯馬暈陶陶地感歎:「看來今後拼老命也要打勝仗了!」   「戰爭女神應該不會站在這麼動機不純的人的身邊。」   平時這些譏誚的話多半是出自埃夏口中,這次埃夏留在基地內處理財務和軍備調集運送事務,沒有隨軍出征,潑人冷水的角色便由蘿紗接手了。她的話引來周圍眾人一陣輕笑。   受到民眾熱情接待,自然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不過欣喜之外,眾人也有些疑惑為何民眾會對自己這麼熱情。   他們卻不知黑旗軍本已有聲名高潔的聖劍士、聖女為領袖,近來又遏止了巴蘭背叛南方其他各國而與凱曼勾結的企圖,這實際的功勳令黑旗軍的名聲愈加水漲船高。   另外,黑旗軍大部分人出身貧苦,行事自然而然地站在平民一邊。   在黑旗軍統管當地期間,徵收的稅賦極少、裁決事務又公允清廉,更是極大地贏得了當地民眾的好感。   相反地,奧瓦魯王貪婪好戰,聲名狼藉,據聞他治下的領地需要繳納大量稅金以支持軍費開銷,青壯勞力更被大量強制應徵入伍送上戰場。   兩相權衡,民意向背自是不言而喻。   而且,自古以來戰爭莫不帶來重大破壞和平民傷亡。自從奧瓦魯人入侵,當地人一直恐懼發生在自己家園上的戰爭會給自己的生活帶來多大的破壞。   卻沒曾料想,黑旗軍一開始就不曾作過強硬的反抗,頂多只是以很柔軟的行動從旁牽制奧瓦魯人的行動。   後來黑旗軍本軍到來,卻是將奧瓦魯人引入人跡稀少的山林地,又在短短幾日間便打得奧瓦魯人損兵折將,被黑旗軍不知名的強大武器震懾住而不敢再輕舉妄動,乖乖撤兵。   這樣的舉措令黑旗軍在極短時間內平定了戰事的同時,還將對領地的破壞降到最低,這更是得到了領地民眾的擁戴。   知道黑旗軍的驕人戰績時,當地民眾甚至生出了一種與有榮焉的自豪感。在心理上,他們已經漸漸認同了剛接手這塊土地幾個月的新統治者。   在城中安頓下來的黑旗軍,得到了城民們慇勤的接待。他們的慇勤不僅僅是出於對掌管權力者的敬畏,同時還是出於對心目中英雄的崇敬。   從接觸到的城民那裡瞭解到這些情況後,艾裡等人都頗覺得意外。   老實說,這些為民眾所稱頌的事情,他們都是自然而然地做了下來,當初倒沒什麼人想到會對平民們造成這樣的影響。如今竟因此而贏得了民心,倒是意外之喜。   而如果評價這裡的城民給予黑旗軍將士的熱忱為十分的話,艾裡造成的迴響絕對可以算是一百分。   從他一入城,便是最受城民們注目的焦點。對於妖精領域外的一般平民來說,這還是頭一次見到黑旗軍的領導者。   這一年多來,各方勢力對這塊土地的爭奪進行得十分激烈,反反覆覆數易其主,這裡的人們先後見識過了不少位將領的模樣。   少女們漸漸明白,那些手握大權的霸主英雄要同時具備年輕英俊這一條件的可能性比瞎貓撞上死耗子還要低上一些,粉紅色的夢想因此破滅大半。   但當見到隊伍中央,乘著駿馬的聖劍士的勃發英姿的瞬間,女孩們的心靈受到了強烈的震撼。   夢想終究還是存在的!   集俊美、氣質、才能、權力於一身的白馬王子雖然珍稀,但世上到底還是真有這種人的!!   不瞭解艾裡平日真正面目的女孩們,將他當成了緋色夢想的寄託。   艾裡才一出現在黑旗軍隊伍中,便吸引了城中幾乎全部女性的視線。她們目光中的熱情如果具有實質的溫度的話,艾裡大概可以媲美天空中耀眼熾熱的太陽了。   只是礙於他高高在上的身份,入城時又走在城民難以觸及的隊伍正中央,他才不致被眾多女子淹沒,阻礙到隊伍的行進。   待艾裡在城中住下,有機會接觸他的城中女子都對他顯示出極大的興趣,一有機會便三五成群地擁到他的住處。   可以說,之前二三十年的人生中,艾裡的女人運是爛到了極點,這還是他第一次如此受異性歡迎。   封魔之戰前的艾德瑞克雖然具備符合女性夢想的外在條件,不過那時他只醉心武道,平日深居簡出,對人的態度冷傲淡漠,仰慕他的女子很難接近他。   而封魔之戰後,他的性子是變得平易溫和了,卻失去了貴族身份和王國英雄的光環,人也邋遢懶散,形象大壞,行情頓時跌至谷底。   再加上居無定所,連「日久生情」的路子也不通,偶有艷遇,也是轉瞬即逝。   他雖隨遇而安,不是很在乎這個,但靜夜思及,不免也有些感慨。   不過,不管過去的他對得到這一大票女子的青睞是否會覺得享受,但是至少眼下,他絕對不喜歡這種滋味。   僵笑著應付又一批藉故擁來自己住處的女子們,艾裡心虛地瞄瞄不知何時來到附近的蘿紗和青葉。   左方站著蘿紗,右方立著青葉,二女都沒有什麼表示,只是以一種似笑非笑的微妙表情覷著他如何應付這一批又一批的紅粉兵團。   可以說平素與蘿紗和青葉任一人相處的時光,都是十分愉快的。   蘿紗是活潑靈慧,輕快俏皮中又不失善解人意,青葉則是如水般溫和柔婉,卻又能感到她內在的獨立堅強,不至於太過嬌柔黏膩。   只是不知為何,看到她們此時的樣子,卻令艾裡脊背發涼,心口發麻……他本能地與一眾展露愛意的女人保持一段距離以策安全,更不敢讓她們進房間以免招來什麼誤解。   不過對女性習慣性的溫柔疼惜,令艾裡很難在不傷害到眾女的情況下擺脫她們。   一面窮於應付眾女,蘿紗青葉的微妙目光又盯得自己如坐針氈,不多時艾裡已是額上見汗,越來越手忙腳亂,狼狽不堪。   艾裡不讓眾女進入屋內固然避免落人口實,相應地卻也有一點不好——在這裡出入的所有人,都能一眼看到這齣好戲。   軍隊休整期間,將官們大部分都閒閒沒事做。只一會兒功夫,在艾裡住處前上演的這齣戲碼便吸引了不少的觀眾。   艾裡手下眾部將雖然善良地沒有太傷首領面子的當面大笑出聲,多半也口角含笑看著首領的糗樣。   一位當值巡視這一帶的士兵剛加入黑旗軍未久,還不習慣首領的作風,目睹這般場面,他露出一臉好似看到烏龜在天上飛的表情。   亦在一旁看熱鬧的漢瑞團長留意到了,趨上前好心地開導他:「兄弟,不用太驚訝。對首領的各種怪事,還是以平常心,當作是日常消遣來欣賞吧!這也可算是參加黑旗軍的福利之一呢!」   平素懶散又喜歡讓大家「充分發揮各自能力」的艾裡,作為黑旗軍的首領也許算不上十分稱職。不過,不可諱言,自加入黑旗軍來,這位首領給大家提供的「笑」果倒是不少,對豐富單調的軍旅生活,減輕壓力頗有助益。   那士兵兀自木愣愣的不知該作何反應,艾裡卻都聽在耳中。   虧得漢瑞的話提醒,他想起自己黑旗軍領袖的身份,找到了擺脫窘境的藉口。推說要去巡查軍隊的休整情況,他終於從那群女人中間解脫出來,快步向外走去。   經過漢瑞身邊時,艾裡惡狠狠丟過個眼色,低聲道:「拿首領當消遣啊?好大膽子!」   漢瑞從容一笑,渾沒當回事。任艾裡再怎麼強作從容,大家還是察覺得到他藏在底下的幾分倉皇意味,這樣的威脅自然毫無威懾力可言。   見他如此回應,艾裡果然也拿他沒轍,摸摸鼻子訕訕地去遠了。反正在他們面前早就沒什麼形象可言了……或許自己應該高興自己對大家來說,還有一些娛樂價值?   對所處的尷尬境地無可奈何,他也只得這麼自我開解。   好不容易從眾女中逃了出來,他卻發現自己沒什麼事可幹了。想到先前既然拿巡查軍隊當藉口,索性便真的去看看吧!   黑旗軍歷經一場慘烈艱辛的苦戰,隨後又是接連數日在蠻荒叢林間急行軍,艾裡記得將士們剛入城時個個精疲力竭,臉色難看得像是一有塊平坦地方就可以倒下去呼呼大睡。也不知現在情況怎樣了?   出門前,他順手拿頂氈帽半掩住了面孔,以免又招來什麼紛擾。   因為聽聞奧瓦魯人入侵,城中不少人畏懼戰火離城逃往內地,空下了不少屋舍。進駐的黑旗軍便暫時借用這些空屋棲身,不足安置的人則在空地紮營。   這樣的安排既避免了擾民,也造成黑旗軍住得比較分散。這令沒什麼方向感的艾裡不需要刻意找路,隨便在城中逛逛,就可以發現黑旗軍的駐紮點。   艾裡經過幾個士兵們的住處,都發現裡頭傳來熱鬧喧嘩之聲。走近便可以看到,幾乎每處駐地裡都有不少平民在裡頭幫士兵的忙。   軍隊休整期間,軍隊沒有什麼任務,戰士們的行動也可比較自由,所以軍方便由著前來幫忙的城民們和戰士們相處。   艾裡見雙方言笑不拘,氣氛十分融洽。大概是因為黑旗軍在城民心中的形象良好,前來幫忙的女子們似乎對戰士們頗為青睞。忙著追求女子的士兵們滿面春風,相比兩日前入城時的晦敗臉色,簡直判若雲泥。   過去曾聽人說過,軍隊的狀況如何,看營地中的氣氛就知道了。照這麼看的話,士兵們既然已經打得起精神發春泡妞,看來該是修整得差不多了吧!   好笑之餘,艾裡亦覺得十分輕鬆。回想起自己現在能笑嘻嘻地看見這些場面,乃是歷經了怎樣一番危難艱辛,這份平和歡騰便格外令人心情愉悅。   先前他因德魯馬的話而感受到的肩上重壓,一時似乎也減輕了不少。雖然自己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不過看大家這麼開心,自己帶他們走上這條路,或許並不是什麼壞事……   信步間,他左繞右轉,走到一條深巷前。巷子兩面都是些深宅大院,少有人經過,頗有些荒涼。   艾裡本也未在意,正要走過之時,耳中似乎聽到了什麼,他遲疑地在巷口停下了腳步。   從巷子深處隱約傳出一些怪異聲響。聲音距離得似乎相當遠,一般人難以察覺,不過正因為這一帶僻靜無人,沒有被雜聲掩蓋,以致被耳力靈敏的艾裡發現。   他側耳細聽,這聲音有些像是什麼野獸的嘶吼悲鳴,卻又聽不分明到底是哪種野獸的聲音,只感到這聲音似乎充滿了莫大的痛苦和恐怖,令聞者為之毛骨悚然。一時心生好奇,艾裡循聲走入巷內。   巷子十分深長,走了好一陣,他終於發現那聲音是從巷子最深處的一座大院內傳出的。   這座院子最是僻靜,四面圍牆高聳,給人戒備森嚴的感覺。不過,高高的圍牆雖然切斷向內窺視的目光,卻隔不斷那怪異的聲音。   靠得近了,那聲音變得清晰起來,不過仍是難以辨別出究竟是何種生物發出的。艾裡的好奇心被撩撥得更盛,會有什麼人在城裡飼養猛獸?又究竟是哪種野獸會發出這樣的聲音?   沿著圍牆走到底,終於看到了這家宅院的大門。有幾個人站在門口守衛著。   艾裡走近一看,卻發現這幾個守門侍衛身上穿的竟然是黑旗軍的軍服?鬧了半天,這裡原來是自己人的地方!?   至此,好奇心非但未解,反而轉成更深的疑惑。身為黑旗軍首領,艾裡卻不知道自己手下的部隊幾時養起什麼猛獸來了。   更何況聽這聲音,應是有相當數量的一群野獸發出來的。黑旗軍剛和奧瓦魯人打了這些天,都在山上急行軍,根本不可能帶著一堆野獸啊……   轉念一想,這裡是自己的地盤,既然覺得奇怪的話,何必站在外頭胡亂猜想,直接進去看個明白就是了啊!於是,他抬腳便光明正大地往大門走去。   走到門邊,果然被那幾個士兵攔下了。   「對不起,這裡是軍營重地,平民不得入內。」   艾裡只在上陣打仗時才穿著軍服,現在只是一身便服,先前不想被城民認出,又用氈帽擋住了大半張臉。而且這些守衛士兵不是他身邊的人,也不熟悉自家首領的長相,因此並沒有認出他的身份。   艾裡不想太早表露身份引來不必要的注意,也不說明自己的身份,只向士兵出示了一個銀框黑底,紅色內紋的徽章。   黑旗軍制有幾種徽章,精細度和色彩依將官的職權高低而不同。戰鬥時除了沒有徽章的低階士兵外,如無特殊情況,所有人都要將徽章佩戴於胸口,以讓士兵們辨別將官身份,方便傳令指揮。   在平時,這徽章亦作為身份的象徵。此時艾裡出示的,便是代表黑旗軍中高層將領身份的徽章。   他總覺得這裡透著一股神秘鬼祟的氣息,簡直像是軍中有人在釀造什麼自己不知道的陰謀。   若真如此的話,單憑這徽章可能也無法通過,不過沒有別的辦法可想,也只得姑且試試看,作為一個試探罷了。艾裡心中已做好見機行事的準備,卻未料到士兵見了徽章,竟不再多盤問,向他行個禮便讓開了路。   艾裡昂然自若地步入宅內,心中卻愈發疑惑。照這樣看來,這裡的守衛並不算很嚴格,難道是自己想太多了?   這宅子的原主不是富商便是貴族,建有大大小小的好幾座屋舍。曲折繁複的迴廊花園、假山水池把宅院分隔開來,令人一眼望去難窺全貌。   從建築美學的角度看,這些東西是美化了宅院,不過對於只想看明白裡頭到底是怎麼回事的人來說,就只覺著礙事。好在進了院子,那怪異聲音更加清晰。艾裡循聲繞過前院幾座屋舍,逕直向後尋去。   一路上他向四面查看,不由有些意外。本以為這院中會發出這等恐怖聲響,裡頭應是一派陰森鬼祟,戒備森嚴的景象,可是事情卻全不是那麼回事。   他沿路是看到有不少士兵來回奔忙,卻不是在巡視戒備,手上大多端著藥品水盆等物,對站在一旁的自己倒是未多加注意,似乎並沒有什麼戒心。   艾裡望見士兵們將那些東西魚貫端入前方幾座房舍中,接著又送出來一盆盆泛紅的血水,還有染滿血污的紗布,看來裡頭似有許多傷者。   艾裡看此情形,只覺這裡不像是在進行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而像是一個醫所。大概是上次戰鬥中受傷的戰士在此療傷吧!   如此說來,設在這僻靜深巷中,守衛亦比較嚴格,應是為了杜絕外人入內而打擾傷者養傷,便沒什麼可奇怪的了。   想通此節,他不由舒了口氣。黑旗軍若是出現背叛者,始終是件令人憂心的事。不過發現那吸引自己前來的怪聲,正是從這些房子中傳出來的,艾裡忍不住走向其中一座屋舍,想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距離屋舍尚有一段距離,他便因為從屋中散發出的一股濃重腥臭味而皺起了眉頭。怎麼回事?難道受傷的士兵們沒有得到好的照顧嗎?照顧他們的人怎麼任由他們的環境變得這麼惡濁?   初生的怒氣在他走到窗口看到屋內景象的一瞬間,被凍結成驚駭。   屋內確實有許多傷者沒錯,卻不是他想像中的模樣。傷兵身上有所傷殘是很正常的事,但是屋裡傷者的情況卻並非如此。   躺在地上輾轉反側的人們在肢體上幾乎看不到什麼大的傷口,然而每個傷者都脫落了大半頭髮,露出來的青白頭皮上東一塊西一塊地佈滿了斑駁的潰瘍。   除了頭皮外,傷者全身上下亦有大大小小的潰爛,紅黃的血水膿水滲透了紗布。紅色的血涎從昏迷的傷者張開的口中淌下來,可以想見這些人的口腔內部亦已潰爛。   許多人完全失禁,照顧他們的士兵根本不及整理,穢物和著膿血流了一地,散發出艾裡先前所聞到的那令人作嘔的惡臭氣味。   這樣的傷,不可能是普通外傷造成的。這些傷者給人的感覺,倒更像是從內部爛了出來。艾裡過去也曾見過不少受傷的人,卻從未見過如此可怕的景象。   出入房間看護傷者的士兵似乎也已放棄了這些人,漠然看著這淒慘的景象,只在傷者要求飲水進食時動動手,或是給他們一些止痛的藥物,並沒有費心幫他們治療。   艾裡所看的這個房間已躺著二三十個傷者,算算周圍亦傳來呻吟聲的幾座樓,那麼多房間,這樣的傷者怕不只數百人!   昏迷的傷者在無意識間猶自受痛苦折磨,不停地低聲哼哼,還沒昏迷的人更是大聲哀嚎。匯聚而成的聲音凝結著這麼多人所受的極度痛苦,已經全然不似人類所能發出的聲音,彷彿是來自地獄底層的鬼怪悲鳴!   這就是吸引艾裡前來的怪異聲響!難怪他聽不出究竟是什麼樣的生物能發出這樣恐怖的聲音。發出這聲音的人們或許已經不能算人,而更接近於鬼了。   艾裡深吸了幾口氣,才從乍然間目睹此場面的衝擊中勉強把持住自己。隨即,驚駭中夾雜著憤怒的強烈情緒衝上腦海。   隨手揪過來一個看護的士兵,他怒聲責問:「這些人究竟怎麼會傷成這樣的?為什麼不好好照顧治療他們!?」   那士兵嚇了一跳,被他居高臨下的氣勢所懾,囁嚅著答道:「他們……不、不是我們的人……他們都是奧、奧瓦魯人……」   「奧瓦魯人?」   艾裡一怔,聽到這些人並不是自己手下的戰士,他怒火稍退,放鬆了手。那士兵方才鎮定了些,話說得連貫了。   「是啊!是上次奧瓦魯人敗逃時遺留下來的傷者……」   聽這士兵的解說,艾裡想起來動用魔核光炮後,奧瓦魯軍害怕被光炮追擊,不敢稍有停頓,全速後撤,就連先前兩次爆炸所造成的屍體和數百名動彈不得的傷者都來不及帶走。自己帶隊折返時便俘虜了那些傷者,隨軍帶下山來。   他猶自記得自己當時所見的死傷者幾乎沒有什麼外傷,只是身體無法使力而動彈不得。自己雖然機緣巧合得到了魔核光炮,亦知道它的殺傷力很大,但對它究竟有何等功效,卻也是不甚瞭解。   想不到只隔了幾天,那些當時看來沒受什麼重傷的奧瓦魯士兵的情況,竟然變成這麼糟糕!   他沉著臉繼續問那士兵:「這些人情況怎樣?」   「莫林醫師也不清楚他們究竟是受了什麼傷,只看得出他們是身體內部組織被某種魔法能量所破壞,卻不知道怎麼解救。試過了不少藥,卻都沒有用。八九百人中,只幾天功夫便已經死了五六百人。剩下這些本來症狀較輕的也越來越惡化,看來撐不了多久,遲早會全部死光。莫林醫師說,當時在那魔法能量作用範圍內的所有人,恐怕無一能夠倖免。」   莫林醫師雖然來歷不明,在外頭沒什麼名氣,不過見識過他治病救人手段的黑旗軍士兵都十分清楚他的醫術可算是出神入化,絕不遜於外面任何一個聲名最響亮的名醫神醫。連他都無能為力,這些人的傷自是全無生機了。在這些看護士兵們的眼中,這些尚在苟延殘喘的傷者已與死人無異,所以只是給予他們適度的照顧以減少痛苦,不再在他們身上白白浪費藥物。   回答艾裡的士兵用一種帶有些許憐憫,不過骨子裡還是事不關己的口氣講述著情況,艾裡的臉色卻越聽越是蒼白。   他終於明白那一日蘿紗衝出來阻止自己發射光炮時的感受。正是因為自己親自下令發射那兩發魔核光炮,才會造成眼前這恐怖的景象!   蘿紗當時應是見過第一次發射後奧瓦魯軍的慘狀,才想要阻止自己再次造成悲劇吧!   眼前這普通戰士自然不會把那些敵兵的死活太放在心上。當初令這些奧瓦魯人走上死路的人也並不是他。但自己卻不一樣。   早在一年多前隨商隊逃離凱曼時,混在法謬卡追兵中的小半日功夫,聽過敵方那叫做喬治.夏伯的普通士兵那番話,他已明白縱是敵方的士兵,亦有他們自己的悲喜愛恨,亦有想要追逐的小小幸福。   他們從軍成為敵方的一員士兵,算不上什麼罪過,只是因為命運的安排罷了。   決定軍隊行動方向的,終究只是那少數執掌權力的人而已。從人的角度來講,軍隊中的士兵是無辜的。   除了少數殘暴嗜血的隊伍之外,大部分的士兵並沒有犯下過必須以死償還的罪。   眼前這數百位無辜者的生命,卻因自己片刻間的決定,注定走上了死路!更何況,這樣的死法,實在太過於殘酷了……   在戰爭年代,隨便一場較大規模的戰爭,便可能產生數萬的死亡人數。這次的上千死亡單就數字上看本也算不得什麼,但是親身站在這大批即將死亡的傷者面前,親眼目睹他們的身體緩慢而無法挽回地腐壞下去,漸漸步入死亡的慘境,親耳聽到他們淒慘的哀嚎,他才真正體會到這是件多麼殘酷的事情!   看著眼前這一具具膿血橫流,幾乎不成人形的軀體,再想想這裡躺著的每個人背後,或許都有著需要他們奉養的親人,有著愛他們和他們所愛的人……每一個人死去,都會連帶地為這世間增加許多不幸……艾裡的眼神由錯愕轉至茫然。   自己片刻之間的決定,竟然造下了這麼大的罪孽?   縱然明白當時為了保住自己的黑旗軍,只有這一條路可走,這應該不能算是錯誤,但是因此而造成的不幸終究是事實。   他無法因為事出有因,便能就此輕易抹消掉心中的不忍和罪惡感。   「沒想到你會上這裡來。本不希望你看到這些場面的,卻還是讓你看到了。」   正自迷惘間,一聲感歎在旁響起。他懵然轉頭,望向靜立於房門口的紀貝姆。 第二章 罪孽   之前艾裡神色異常地揪著看護士兵追問,已引起小小一番騷動。周圍的其他士兵有人認出首領的相貌,想到紀貝姆之前的命令,便趕忙前去通報,紀貝姆很快便趕過來了。   聽出紀貝姆的話中有異,艾裡疑惑地看著他。   明白首領的疑問,紀貝姆率先向門外走去,並示意艾裡一同出來。   畢竟傷兵哀聲連連,看護士兵人來人往的室內不是談話的好場所。   走到外頭,呼吸到不帶血腥的新鮮空氣,艾裡覺得腦袋似乎清明一些了。   略一思索,先前的疑問不待紀貝姆來說,答案便已自動浮現。他轉向紀貝姆,苦笑。   「你是擔心我心太軟,會因此動搖?」   「不論是人族還是魔族,自古以來能平定亂世的英雄,都有可以為了大局而犧牲小部分人的冷酷一面。在幫助山賊脫圍時,你因為不忍看到旁人犧牲,不畏風險大費周章地找到既可以達成目的,又能避免犧牲山賊的方法。那時我便明白你還不具備英雄霸主應有的冷酷。」   紀貝姆沒有否認艾裡的說法,只是將自己的看法傾洩而出。   「本質上你是個浪漫的人,凡事追求完美,不願意看到任何缺憾。我想,當年在我們和人族的大戰中,修雅的死亦是對你造成某種程度上的打擊,才會迫得你去反省自己過去的想法吧?」   被人以這種論斷的語氣當面剖析自己,感覺絕不算愉快,但艾裡只是沉默著繼續聽下去。   紀貝姆智謀深沉,又曾輔佐過魔王羅炎,看人的眼力自是毋庸置疑。   以旁觀者的角度,紀貝姆或許更能看到自己本人都未察覺之處。   他所說的這些,自己過去雖然並沒有想過,細一思索卻發現他的分析並沒錯,自己也確實是個心軟的人,現在還做不到無視旁人的犧牲。   現今大陸上的其他王者霸主,幾乎都是為了野心或是責任而參與這場席捲全大陸的戰亂。   無論是出於邪惡的野心,或是以正義的責任作為托詞,這二者都能讓人找到藉口將殺戮正當化,漸漸習慣讓別人為了自己的目的犧牲。   但是自己不一樣。從一開始打算創建黑旗軍,便只是希望靠自己的力量開創一個可以抗拒其他勢力的壓迫,令大家能按各自心意生活的自由天地。   說白了,也就是希望得到足以謝絕干擾的力量,然後盡情地偷懶罷了,實在扯不上野心或是責任。   然而,黑旗軍為了立足和自保而採取的必要行動,自然而然發展的結果,便是令自身捲入南方動盪不安的局勢中。黑旗軍不得不與巴蘭、奧瓦魯發生一連串的對抗。   可以預想,將來這樣的戰鬥還會不斷發生。也就是說,犧牲將不斷產生,擴大。   而不管是黑旗軍夥伴,還是敵方的士兵、平民,其中絕大多數都是受害於戰爭的無辜者。任何一方的傷亡,都擴大了戰爭給這世界所造成的傷害。自己戰鬥的理由,怎值得讓這許多無辜者為此犧牲?   自己想建設一個美好和平的自由天地,卻令這世間增加了那麼多流血,這會比那些企圖將天下納為私有物的野心家好的了多少?   「身為王者,心靈太過柔軟的人很難在這亂世激烈的競爭中生存下去,終有一天是要在霸業和仁慈之間作取捨。雖然上次幫山賊脫圍時被你想出了可以兩全其美的辦法,暫時避開了這個矛盾,但很難每次都這麼幸運。這一次魔核光炮的事,便是如此。在奧瓦魯人和我們自己人之間,勢必要有一方犧牲。」   艾裡在思索的同時,紀貝姆亦在繼續他的話。   「我知道以你的心性,如果看到這些奧瓦魯傷兵的慘狀,很可能因此受到打擊而動搖了意志。而一個信念不堅定的首領,對羽翼尚不夠豐滿的黑旗軍來說將是致命的打擊。所以我才選在這個僻靜處安置這些俘虜,還特意交代守衛士兵不要讓你進入這裡。」   紀貝姆浮現一絲苦笑:「想不到你自己仍是找到這裡來了。或許這是上天注定了你會有面臨這個矛盾的一刻吧!」   聽他說完事情原委,艾裡呆愣地眨眨眼,才想起自己為了避免被城民認出而戴帽擋住容貌,先前進入大門時又沒有報出身份,只是出示高層將領的徽章。原來竟是陰錯陽差,才進得來這裡。紀貝姆說得沒有錯,在這裡的發現,確實令自己對統率黑旗軍的責任產生了動搖。   內心猶自混亂不定,艾裡不知自己該說什麼、做什麼,默然走到院子中的水池邊俯視青綠的池水。搖動的水光間,不時可以看見紅色的金魚浮出透氣覓食,點啄出層層漣漪。   水池旁的一塊石頭上放著一小塊不知誰餵魚剩下的麵包。艾裡隨手撿起掰成碎屑,蹲在池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扔進水中,引來許多魚兒爭食。被魚兒攪動而泛起的圈圈漣漪和細碎珍珠似的水泡,將本已水波蕩漾的水面擾得更加紊亂。   艾裡雖俯視著這景象,給人的感覺卻是視而不見,更像是下意識地藉著餵魚的動作,把內在的不安投射在不定的水波中。   「那麼,既然我已經看到了這些,你現在想怎樣?」   有一定統率能力的首領在向下屬發言時都比較注意口氣的拿捏,一般會在話中適度展現魄力和居高臨下的地位。艾裡此刻的話未免顯得不夠強勢。不過他明知這一點也不想有所改變。   反正自己本來就沒什麼首領的樣子,紀貝姆也不是靠虛浮的領袖魅力就能留得住的。坦誠地弄清雙方的想法,才是更明智的做法。   「我想知道,你對今後的想法。」紀貝姆亦很明確地表達出他的想法。如果艾裡無法確定下自己今後的方向,他也得相應地改變立場。   艾裡靜默了片刻,忽地像是有什麼在體內爆發開來一般,他猛的站起身來,將剩下的麵包屑全都拋入池中。   轉過身,他面向紀貝姆的神態和說話的口氣意外的沉穩鎮定,截然異於剛才肢體語言所顯現出的激動。   「當然是結合可以聯盟的力量,剷除敵對的勢力,令黑旗軍繼續成長壯大了。我依舊還是黑旗軍的首領啊!能有什麼別的想法?」   紀貝姆冷靜地審察首領的神色。眼神不曾閃爍,表情從容清明,語氣也不見勉強。傷兵的事是給他帶來了些衝擊,不過剛才的片刻功夫裡,他似乎已經調整好心態,明確了自己的立場。   或許是自己把這男人的心智想得太過軟弱了?   既然艾裡能以足夠冷靜理智的態度接受血腥的現實,那自己也沒什麼好在意的了。   紀貝姆不再多言,隨即告退。他離去後,艾裡並沒有馬上離開這裡,而是一個人靜靜立於原地,沉思著什麼。   經過剛才那麼一鬧,經過附近的士兵們多半知道他便是首領,紛紛投來敬畏好奇的眼光。   不過艾裡雖然只是靜靜站著,沒什麼動作,不知為何卻像是有一股冰冷疏離的氣氛從他身上散發出來,隔絕著旁人的窺視,因而始終沒人想去接近他,令艾裡得以獨自沉浸於自己的思緒之中。   在被紀貝姆問及自己今後的想法時,先前所受的震撼暫時被他撇到了一邊。仔細想想,如果自己一開始就知道魔核光炮的威力,會做出不同的決定嗎?   思考的結果,是不會。這只是令自己經歷更多的掙扎和罪惡感罷了。到最後,仍是會選擇動用魔核光炮。   因為要保住黑旗軍,沒有別的路可走。   不管當初創建黑旗軍是不是正確的決定,這都已經是既成的事實。   如德魯馬、漢瑞般的許多人的生活軌道,已經因為自己而大大改變。   身為黑旗軍的領袖,便有責任守護他們。自己不可能明明知道消滅敵人的辦法,卻因為對敵人的憐憫之心而坐視他們面臨危險。   自己再怎麼厭惡給世間帶來流血和不幸,當面臨決定黑旗軍生死存亡的關頭時,也勢必要以守護自己的隊伍為優先。   背負上了黑旗軍的責任,便必須學會對敵人殘酷冷血。   只是以自己的性格,永遠無法做到冷淡看待無辜者承受不幸。既然明白是自己的行動所造成的血腥後果,由此而生的愧疚感不會因為事出不得已而減少幾分。   自己一日還是黑旗軍的首領,自身的感情和身負的責任,這兩種重負便會繼續壓在自己肩上吧!   想得入神,艾裡不自覺地苦笑起來。   一心只求能自在生活的自己,怎會讓自己陷入這般困窘的境地?   不過,在黑旗軍夥伴們的將來有著落之前,身為首領的自己勢必不能不負責任地拍拍屁股走人。   在現在這亂哄哄的時局,惟有讓黑旗軍壯大到無人敢捋其鋒,才能確保他們的未來無虞。要達到那個程度,不知道還要耗費多長時間。   而黑旗軍的壯大,也意味著有更多加入黑旗軍的人命運會因為自己而改變,自己肩上的責任便如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責任……   責任。   讓自己必須把黑旗軍支撐下去的,就只有責任而已。原本建立黑旗軍的理由已經動搖,從此,領導黑旗軍已不是出於自己本心而做的事。   可以想見今後的日子,黑旗軍若取得什麼成就,自己恐怕也再感覺不到真心的喜悅。   但縱然如此,身為首領的自己若是顯露出情緒上的不安定,必定會讓身邊的夥伴們感到動搖,影響整個黑旗軍的軍心。像今天這樣的失態,也只能是最後一次。   艾裡默然站在池邊,無視旁人窺測的眼光,沉凝著一張臉。   今後,不管內心的真實感受如何,在黑旗軍夥伴眼中的自己只能是原本的整日嘻笑,彷彿心無掛礙的艾裡。這是最後一次放任自己表現出真實心境了……   許久,他終於回神,差人帶自己去安置魔核光炮之處。   魔核光炮自那日大逞鋒芒之後,便被嚴密收藏於一處為重兵守衛的庫房。通過層層把守,艾裡最後進入的空闊房間中,除了光炮外別無他物。   看到光炮時,艾裡微愣了一下。上次看它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而這次或許是見識過了它的殘酷威力,再看便覺得它彷彿散發出一股鬼神般陰森冰寒的氣息。   昏暗的光線中,金屬折射出的冷硬反光勾勒出光炮龐大的炮身,有如君臨天下的魔神般俯視著踏入房中的每一個人。   將陪同的部屬遣開,艾裡神色陰沉地望著光炮半晌,走上前去,輕輕撫摸幽藍光亮的冰冷炮管。   順著炮管撫摸而下的手掌漸漸握緊,停頓。手上力道將發未發,在將會令金屬圓管扭曲變形的臨界點凝結,無視於艾裡本人的意願,就是無法再增加一絲一毫的力道。   在剛知道那些可怕的傷亡都是因為光炮威力太過強大所致時,艾裡便決定自己應該毀掉魔核光炮。   因為連他自己也不能確信,今後會不會有一日抵禦不住誘惑,濫用它的力量製造更多的血腥。還是盡早毀掉它,方能安心。   過去在黎盧時曾聽說,魔核光炮是在一次實驗意外中偶然成功的,如果毀了這台光炮,世上便不大可能再有類似的武器出現了。   或許它的威力太過威猛橫霸,強得足以破壞這個世界的武力平衡,根本不是應該存在於人世的東西,本就該被封禁住吧!   然而,臨倒可以動手了,卻又忍不住猶豫起來。   手下觸摸的金屬機械,蘊涵著強橫無匹的力量。有了它,實力尚弱的黑旗軍要生存下去便輕鬆多了,將來更可以用它來完成許多原本極難的事……該毀掉,還是留下?   心中不知何時生出一匹野心的猛獸,大口大口地吞噬良知和決心。   而縱然自知這一點,他卻無力阻止,也不知是否該阻止。   實力乃是軍隊致勝的基礎,而以少勝多除了要耗費大量腦力事先籌謀外,也相當仰賴運氣,實在是危險又累人的事。   黑旗軍初建不久,一直以來為求生存,被迫要以薄弱的兵力與周圍的強敵對抗。   捱過這近半年來的艱苦,光炮威力可以帶來的極大助力,便成了致命的誘惑,令他難以下決心毀掉它。   掌心之下,金屬表面已經因為手掌的溫度,由一開始的冰冷而漸漸變得熱燙,艾裡的身影仍是沒有動彈半分。   半晌後,他長歎一聲。感慨著自己到底還是抵禦不住對力量的渴望,他終於鬆開了手。   心中雖隱隱生出愧疚,不過他旋即想起在黎盧初次拿到光炮核心時用盡力氣也無法摧毀它,可見就算自己現在有心也是無能為力,愧疚感不由得被沖淡了許多。   他索性自我開解,既然光炮無法被銷毀,由自己控制住它,總比落到其他野心家手裡好多了。   應該是這樣吧……   相對於奧瓦魯人作戰時的緊張危險,在洛茨城休養的日子可以說平靜得讓人快睡著,時間的流逝也顯得特別快。不知不覺間過去了大半個月,黑旗軍將士被全城城民嬌慣得肥肥白白的同時,派往周邊各國聯絡的使者也陸續回報好消息。   對於聯盟之事,吃過魔核光炮大苦頭的奧瓦魯人果然不敢再從中作梗。奧瓦魯的位置連接著預定參加同盟的眾國家,如果它不參加,同盟便難以成事。現在它既然同意參加,雖然還有拉夏等少數國家反對,同盟之事也不會有大礙。   因而使者們的聯絡進行得很順利,各國很快便協商確定了舉行聯盟會談的時間和地點。   會談時間定在二十天後。至於地點,因為參與會談的都是南方各國的重要人物,如果有什麼閃失便非同尋常,最後終於確定在亞布爾城舉行。   亞布爾是個商業自由都市,位於南方諸國的中心地帶,從交通上來說相當適宜。   另外,亞布爾歷任總督都是從當地的商人推選出來管理政務,沒有什麼野心,立場一直相當中立,選擇在這裡會談,也比較能令尚無法對其他國家撤除戒心的國家安心。   黑旗軍自然不可能置身事外。得到使者回報後,便決定由黑旗軍中最重要的精神領袖,聖劍士和聖女兩人,雙雙代表黑旗軍出席亞布爾的聯盟會談。   各國君王派往亞布爾的,多數是擁有相當權位的王族重臣,為謹慎起見,極少由君主本人出席。   因此當其他各國國王領主知道這個消息時,都覺得有些意外。身為黑旗軍最高領導者的聖劍士和聖女,何必親自前來呢?   其實原因也很簡單。艾裡和蘿紗可以算是黑旗軍中本領最高的兩人了,如果真有什麼狀況發生,他們反而比一般使臣更能應變,至少自保是不成問題的。而且,派他們兩個出面,還可以充分顯示黑旗軍對同盟一事的誠意。此外,也是因為這兩人是黑旗軍中「唯二」   不事生產,平日沒有負責具體工作的人。從工作效益的角度來講,派這兩人去參加會談,對黑旗軍的損失是最小的……   「首領看起來好悠閒呢……」   幾個捧著大包物事走在街上的黑旗軍戰士中,有人發出羨慕的感歎聲。   一上午都忙著準備參加會談隊伍的行裝的他們,正巧看到艾裡在前頭悠閒地晃來晃去。這副景象實在很容易讓人心理不平衡。   參加聯盟會談到底不可能只是艾裡和蘿紗兩人的事。作為黑旗軍的代表與各國使節會面,當然不能太寒酸丟臉,總要有些行頭,因而同行侍衛的選擇、路線行程的確定、應該攜帶的物品,在艾裡和蘿紗動身之前就夠其他人忙上好幾天了。   在這期間,身為當事人的艾裡和蘿紗兩人反倒是沒什麼可做的,愈發地清閒了。   「是啊!他這一陣子看起來還過得愈開心了。」   「會嗎?」   蘿紗神色不似平日的輕快,微顰雙眉,若有所思地接口。先前她看到這幾人在忙碌,自告奮勇地過來幫忙,便和他們走到了一起。   「怎麼不會?這些天我們看到他,都是一副很樂的樣子!」   「可是……」蘿紗喃喃自語一般說道。   「可是我總覺得他的樣子不大對勁……雖然他老是掛著笑容,那種笑卻像是訂做出來的模子,似乎有些生硬。不管遇上的是什麼情況,他都用那副好像很開朗的樣子來回應人,好像不是出自內心,倒像是一種行為模式……感覺怪怪的……」   「什麼意思?首領不是一向就是這個樣子的嗎?」一旁眾人越聽越迷糊。過去黑旗軍幾次遇上危難,他還不都是這副老神在在的模樣?怎麼就沒看出有什麼不同?   蘿紗搖搖頭。他們與艾裡相處不深,看不出異樣不足為奇。而自己跟在艾裡身邊這麼久,他情緒上的波動沒有表現於外,也瞞不過自己的眼睛。   再者,自己和他很快就要動身前往亞布爾了。聯盟會談的成敗,對實力尚弱的黑旗軍來說至關重要。而且這也是黑旗軍首次在正式的政治場合亮相。   自己雖然平時也都是嘻嘻哈哈的性子,但每次一想到該如何在會談上表現得更好,也不免有些緊張。在這樣的時刻,艾裡的表現沒有任何異常,才是最大的異常。   「你們不相信?」她轉頭問身周的戰士們。   眾人互看幾眼,雖顧及蘿紗聖女的身份沒有直接否定,不過擺明了就是不認同她的看法。蘿紗也不著惱,點點頭笑笑。   「好,我證明給你們看。」言罷,她拋下眾人大步趕上前去,拍拍艾裡的肩膀。   他一回頭,果然又是那張笑臉面具。   以前看他那張笑臉,還覺得挺親切順眼的,現在卻不知為何讓她有一拳打掉的衝動。   不過她還是按捺下來,一臉自然地說道:「剛才紀貝姆先生託我轉告你,請你把準備在會談上發表的說話先整理好,作一份備忘錄。」   這自然是蘿紗瞎掰的。黑旗軍的決策方向還是完全由艾裡決定的,所以該在會談上說什麼,完全由艾裡自己決定便可。他怎麼想就怎麼說,要什麼備忘錄?   「這樣啊?」艾裡卻毫無所覺地笑著應道:「我知道了。沒問題。」   不遠處觀望的戰士們,下巴險些應聲落地:「首領他……確實不對勁!」   艾裡一向擅長把事情推給別人去做,實在推不掉的就會尋找各種理由以證明這事沒有去做的必要,現在竟然毫不推諉地接下工作!?   除了首領已經換了個人的解釋外,便只能說他是如蘿紗所說的,笑得太快,應答得太習慣,導致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就答應了。   「騙你的啦!」測試出預想中的結果,蘿紗若無其事又丟給艾裡這麼一句。   沒去理會艾裡的一臉錯愕,她垂頭悶悶地往回走。雖然驗證的結果,自己的推斷果然沒錯,她卻不可能因此而覺得開心。   她所知的艾裡,一直是相當率性而為的。如今他卻變得彷彿是戴上假面具的傀儡一般,她看在眼裡,心中滋味也很不好受。   一邊興致缺缺地繼續和那些戰士們瞎扯,她暗自揣想艾裡究竟是怎麼回事。他突然變成這樣,其中定有原因……算起來,他的變化是從擊退奧瓦魯人後不久才開始發生的。   想到這,她猛的醒悟過來。   定是因為那件事的關係了。   對付奧瓦魯追兵時,她見到第一次發射後奧瓦魯軍的情景後,曾試圖阻止艾裡再次發射魔核光炮。   她心性淡漠,奧瓦魯軍當時的淒慘景況雖令她頗受衝擊,卻還不足以令她動搖。之所以這麼做,正是因為知道艾裡不是個濫殺之人,隱隱預感到艾裡今後若是知道了魔核光炮威力的殘酷,很可能會對自己做下的決定後悔愧疚不已。只是當時時勢所迫,自己終於還是無法阻止事情的發生……   由此想來,恐怕是艾裡終於知道了光炮造成的傷害,開始覺得當黑旗軍的首領不是什麼好事了。   只是責任已經攬上了身,不得不繼續保持著平日那副輕鬆的模樣撐下去,他的言行非是出自本心,不夠自然,方才會讓自己覺得怪異……   心口好像有些痛痛的,沉甸甸的。她用手輕輕按住胸口。   「蘿紗,你怎麼了?」與她同行的戰士留意到她神色動作的異常而訝然探問。   「我沒事。」她回以粲然一笑,不讓心中因為艾裡的消沉而生出的陰霾在神色上洩漏出半分。   在這一刻,她決心讓自己也有所改變。既然當黑旗軍首領對艾裡來說,已經開始變成沉重的負擔,那麼自己也該試著多承擔起「聖女」   的責任,這樣應該能為他減少些許壓力吧!   ……呃,雖然憑自己幫倒忙的不俗功力,別的事或許還沒辦法幫得上忙,但至少可以先從培養「聖女」的威儀,幫聖劍士凝聚軍心做起吧!   蘿紗很有自知之明地想著。   蘿紗她知道了麼?   突然被蘿紗沒頭沒腦地擺了一道,艾裡暗自納悶著她平日應該不會說這麼冷的笑話啊?略一思忖,他便意識到這一點。   想到自己煩惱了許久的事,被人家小姑娘三下兩下就搞明白了,這讓他不知道該是哭自己頭腦太過簡單,還是該高興有人如此瞭解自己的好?   回想起來,這一陣青葉亦有幾次投來關切的目光,問自己是否有什麼心事。自己不想讓周圍的人多擔心,始終推說無事,她便不再多問,只是比往日更溫柔地陪著自己,談一些開心的事。現在想來,她其實也該看出了幾分自己掩飾在表相下的真實心情。   這些日來習慣性地掛在面上,幾乎有些發僵的笑容中,滲透出真正愉悅的笑意。雖然事情並沒有任何改變,不過知道還是有人能瞭解自己真正的心情,還是讓艾裡感到輕鬆了些。 第三章 躊躇   因為與奧瓦魯軍的戰鬥而陷入迷惑的人,不僅艾裡一個人。與他立場相對的陣營中,也有人置疑起自己的信念。   「克裡維,你在想什麼?」   有些不悅的聲音喚回了走神的克裡維的注意。他猛然想起自己竟在和隊長的談話中走神了,有些慌忙地應道:「對不起,我……昨晚沒睡好。」   哈爾曼皺眉看他一眼,沒在這件事上多作糾纏,繼續原先的話題。   待到談話結束,克裡維轉身離開時,他才以陰沉難測的視線緊盯著克裡維的背影。   「克裡維最近未免太經常走神了……」   不只是克裡維,隊中不少人的表現也越來越異常。   他最初所帶領的那支隊伍,是一支精悍而冷峻的隊伍。每個成員都是已經做好了為任務犧牲的準備。   平日和黑旗軍其他人在一起時還沒什麼,當沒有外人在場時,隊上便會顯出一股壓抑陰冷的氣氛。   而近來不知是不是和黑旗軍的瘋子們混太久了,還是長時間沒有行動,被妖精領域和這個城裡的人給寵壞了,抑或是兩個都是原因,他發現有不少隊員和克裡維一樣有點變了。   神色變得輕快,言行變得活潑,原本身為死士的陰冷氣息漸漸消失,時不時地走神發怔……這些都是令人不安的徵兆。   哈爾曼神色沉鬱,若有所思。   克裡維也知道身負重任的自己不該有任何動搖,但是心態變了就是變了,不是單憑自身意志就能改變這個事實。   在黑旗軍與奧瓦魯之戰中,他被艾裡戰鬥時的英勇姿態震懾住了。   之後,想法便脫軌了。   混入妖精領域後,所見到的事實血淋淋地戳破了他對「聖劍士」的幻想。   邋遢、懶散、沒有責任感,基地中的人對他的態度也絕對稱不上敬仰、尊敬這類字眼。見識過聖劍士這真實的一面後,他的認知便轉向相反方向——所謂聖劍士不過是黑旗軍為了自身的壯大,刻意塑造出來的假象而已。   所以,像艾裡那樣軟弱無能的男人,應該只是因為他的某些經歷能夠被黑旗軍利用來造勢,才會被選中塑造成「聖劍士」,拱上黑旗軍首領的寶座吧!   他篤定地確信,只有因為這種原因,艾裡這樣完全悖離一般英雄人物的人,才會得到現今的地位。這只是僥倖而已,絕對不是實力的證明。   然而在與奧瓦魯人的戰鬥中,他不得不懷疑起自己的眼睛。因為他看到的艾裡,簡直像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   雖然艾裡的部下平素時常數落調侃他,在戰時卻沒有任何人對艾裡下達的命令有半分輕慢。   突然顯出的巨大威嚴,與平日的狀況形成強烈對比,幾乎令克裡維懷疑起是不是黑旗軍將士都把對首領的尊敬積攢起來,直到關鍵時刻才全部用上。   在戰場上與敵軍兵刃相交時,艾裡不像一般軍隊的領導者多半是坐鎮大軍後方,或是在眾多下屬的護衛下上陣衝殺,他展現克裡維從所未見的強悍威勢,憑藉無人能敵的戰鬥力,他毫無畏懼地孤身衝入敵陣之中,所到之處望風披靡,彷彿根本沒有任何敵人能阻止得了他。   豪勇的行動洋溢出一股常人無法比擬的壯烈氣勢。而受到首領的鼓舞,黑旗軍將士亦上下一心,煥發出遠勝一般軍隊的戰鬥力。   明知他是自己對立面的人,更是自己受命要刺殺的對手,但在看到這場面時,克裡維仍是熱血上湧,不由自主地湧出欽佩敬慕之感。   他無法否認,這樣的艾裡完全夠格擔當起「聖劍士」這個名號,更足以統領黑旗軍!   就是那個平日懶散隨性,對什麼都隨隨便便,毫無威嚴可言的傢伙!那個一開始就被自己認定是弱者,不會有什麼的男人!!   事實就擺在眼前,克裡維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既然艾裡這種隨性自由生活的男人,也能成為如此的強者……   這麼說來,自己過去認定必須遵從的規則、自我犧牲和服從,豈不就沒有遵行的必要?   甚至連黑旗軍裡的生活,也越來越吸引克裡維。而無論是在妖精領域,還是現在的洛茨城,黑旗軍所在的地方總顯得生機勃勃,被一股輕快歡樂、無拘無束(或者說無法無天)的氣氛包圍著。   與這裡的生活相比,過去在凱曼軍中沉悶單調的日子簡直僵硬得令人窒息。   只是,他從小所受的教養不可能那麼容易輕易拋卻。一方面,克裡維在情感上,不由自主地越來越傾向黑旗軍那方;另一方面,過去篤信的信念則不斷告訴他,自己正在不斷滑向錯誤的方向,必須克制情感的異動,回復成過去那個忠誠服從的凱曼戰士。   這些日子來,他的心便在其間掙扎不斷,十分苦惱徬徨,時不時神遊物外,試圖在滿腦子的迷霧中找出哪一條才是正確的道路。   「真神啊!難道是我和黑旗軍在一起混久了,連思想都被他們污染了嗎?我真的墮落了?」   走出哈爾曼的房門,克裡維無精打采地把頭靠在門板上放鬆一下自己,心中無聲地哀歎。   立直身打量打量周圍,雖然同來的隊員也有不少人似乎和自己一樣有所改變,不過隊員住處的氣氛還是像凱曼軍中那樣沉悶。   因為在哈爾曼面前失態,克裡維有些心神不寧,待在這裡讓他更覺得透不過氣來,便踱出門去到城中閒逛。   他並不指望能借此將衝突的想法理出個頭緒,只求能稍微排遣幾分心中的迷惘。   然而胡亂轉了幾圈,心情卻沒有多少改善。忽地,他看到艾裡的身影。他正懶懶斜靠在一道緩坡邊的老樹下,悠然望向坡下遠方風景,不知在想著什麼。   便在此時,鬱結在胸的不安如同碰到了觸媒般猛然爆發開來。   克裡維再無法忍受繼續一個人毫無方向地思索,他衝動地走到艾裡近前,直接問道:「你們這樣什麼忠誠、自製、服從、尊卑規矩都不管,只按自己的心意生活,真的是對的嗎?」   把世人所推崇的美德全部拋到一邊,這是不應該的吧!   艾裡茫然地回望他,眼神的焦點未落在克裡維身上,像是並沒有完全從自己的世界醒過來。   默然半晌,他才低聲輕歎:「我不明白,我們的忠誠為什麼理所當然地應該獻給王室或是其他什麼坐在權利頂點上的人物,讓他們享受著我們的供奉,壓制我們?我沒去想過這樣的生活方式算不算得正確。但我想,如果每個人都可以過自己想要的生活,活得開開心心,這就已經是個理想的國家了……」   這一句話並不是針對克裡維問題的回答,只是艾裡神思恍惚之際,因克裡維的問題而觸發的感慨。   他建立黑旗軍的初衷,便是想要得到一塊給如自己一般不喜歡受戰亂壓迫,想得到安定自由生活的人們的容身之所。   然而現在明白要實現它,先會讓無數無辜者流血痛苦,這個理想便彷彿遙遠得可望而不可及了。   不過,聽到這不是回答的感歎,克裡維卻如醍醐灌頂,雙眼大睜,怔立當場。   希望大家都能快樂地生活……這不是自己自小便立下的願望嗎?   不是正為了這個心願,才立下當一個守護故鄉和平生活的光榮騎士的決心嗎?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每年為了磨礪武技,建立功勳而奔忙,竟不知不覺地淡忘了最初的初衷。   期望著成為軍隊需要的戰士,人們眼中的英雄,自己漸漸完全只以世人對英雄的標準作為自己行動的指引,而忘了用自己的頭腦思考自己到底想要做的是什麼。直到現在聽到艾裡的這句話,他才猛醒過來。   回憶起最初的那份心情,再看現在的一切,便發現自己對很多事的堅持都是無謂的。   年幼之時,並不知道什麼是國家,什麼是愛國,什麼是忠誠,只是單純地希望自己身旁的所有人都能過得開心。到長大後,才漸漸被國家灌輸了忠君愛國等種種觀念。   可是現在凱曼君王為著野心貪慾而向外發動戰爭,不單是東部聯盟的這些國家,就是在凱曼國內,人們也被戰時徵收的沉重賦稅和沒完沒了的徵兵壓得越來越吃力,田地日漸荒蕪,日子日益難過。就算凱曼捷報頻傳,也無法抹消人們眉間越來越濃的憂色。   現在自己對國家和君王的效忠,已經和自己一開始想要的目標背道而馳了。而這次潛入黑旗軍所擔負的任務如果成功,凱曼便能夠更順利地突破東部各國的反擊,對整塊大陸上民眾的傷害將會更進一步!   明知如此,難道還要繼續堅持著壓抑對黑旗軍的認同,去給這一塊為自己帶來許多歡樂的土地招來災禍嗎?   心中的答案已然十分明確。克裡維自覺縈繞心頭多日的迷惘豁然開朗,終於知道自己該如何取捨了。   克裡維本就是心性比較單純的人,從以前便是認定怎樣是正確的,便會不計犧牲地認定這條路走下去。   意識到哈爾曼帶領的隊伍肩負的任務會造成黑旗軍極大威脅,他在強烈衝動的驅策下打算向艾裡吐露實情,以讓黑旗軍盡早做好防備。   沒有思考太多厲害關係,也顧不得說出身份會不會讓自己被懲處,這一刻盈滿他心中的只有身為奸細並曾幾度試圖謀害艾裡等人的慚愧。   強烈的愧疚感,讓他無法坦然面對艾裡。克裡維低頭望著腳下的石子,攥緊了拳,憋得滿面通紅。   「艾裡首領,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說!」   掙扎良久,他才做好心裡準備,懷著必死的決心大聲喊道。正想趁著勇氣還沒消失前,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全部說出來,忽然有一隻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克裡維緊張得差點跳起來。   抬頭看去,站在他身前的人卻不是艾裡,而是在尋找黑旗軍的路上結識的維洛雷姆。   「艾裡?艾裡在哪裡啊!」維洛雷姆指著遠處道。   望向維洛雷姆所指的方向,艾裡正在那裡和幾個部下談著什麼。大概是在克裡維漫長的心理建設的時間裡,有人有事情託維洛雷姆來找艾裡,把他叫走了。   好不容易鼓足勇氣坦白,對方卻早已走得沒影,克裡維的氣勢立時一瀉千里,只差沒癱坐在地,滿面的錯愕失落。   維洛雷姆見他神色如此反常,看起來他要向艾裡說的似是一件極難以啟齒的事,一挑眉,面上立時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戲謔促狹之意。   「奇怪!克裡維,你怎麼滿臉通紅呢?難不成……」興致盎然地湊近純真的青年,維洛雷姆以惡魔般的聲音在他耳邊道:「你剛才是要向艾裡告白嗎?」   在克裡維因為聽到超出他認知範疇的話而呆愣著沒有反應的時候,他還煞有其事地評論起來。   「克裡維,你看起來,不大像是有那方面興趣的人啊……不過人不可貌相,這種事也沒什麼好奇怪的。艾裡收拾收拾,也算得上是個高挑纖細的金髮美人了,只是年紀稍微大了一些。我還以為美少年會比較吃香,原來現在也流行大叔型的啊!咦?你怎麼了?」   維洛雷姆的手在克裡維眼前晃晃,發現這可憐的傢伙目光呆滯,全無反應,他嘿嘿笑道:「克裡維你還真是個靦腆的人呢……」   由著維洛雷姆在一旁繼續胡說八道,剛弄明白他在說什麼的克裡維,已經完全陷入石化狀態。   這次之後,克裡維一時便再沒有機會與艾裡碰面。第二天,艾裡和蘿紗便踏上了前往亞布爾的旅程,去參加南方各國聯盟會談。   雖說要讓黑旗軍知道哈爾曼隊伍的事,不一定非得直接告訴艾裡本人,不過那次沒能向艾裡傾吐實情,克裡維的衝動褪去,他開始冷靜下來。   他突然意識到,如果把事情捅出去,自己或者可以將功折罪,同來的哈爾曼等其他戰友恐怕全部難以脫罪。   儘管他心中的天平已經完全傾向黑旗軍,只想把凱曼的任務拋到天外,卻仍無法眼睜睜看著曾經同生共死的戰友因為自己的背叛而面臨悲慘命運。   錯過了一開始在衝動驅使下吐實的機會,克裡維便再無法把這件事說出口了。   克裡維好不容易才因艾裡的話而擺脫了籠罩在心頭的迷霧,情況卻仍沒有什麼改善。他只是從陷入迷惘轉變為陷入另一種迷惘而已。   保護黑旗軍,與不能背叛戰友令他們陷入危險,這兩種念頭在他心中展開了另一場拉鋸戰。   黑旗軍還沒有因為哈爾曼等人的行動面臨真正的危機前,克裡維便沒有必須與昔日的戰友們決絕相對的理由。在事情未有新的突破契機之前,情況只能繼續這麼膠著著。   克裡維雖是鬱鬱不寧,也不免有些姑息的想法。如果日子就這樣一直繼續下去也好,自己既可以繼續留在黑旗軍,又不用與昔日同儕決裂。   然而,克裡維沒有想到,改變的契機會來得這麼快。   艾裡等人走後不過數日,哈爾曼便秘密召集隊中大部分成員密談。   除了安排幾個人在外頭晃來晃去當幌子、望風,以免被黑旗軍發現,隊中其他能夠抽身的隊員都避開旁人注意,陸續潛入城中一座被廢棄的荒宅之中。   自從混進黑旗軍後,這還是頭一次進行這麼大型的集會,隊員們均感事情不大尋常。在哈爾曼開始講話之前,到場的隊員們竊竊私語,都在暗中猜測隊長是否終於要採取大的行動了?   果不其然,眾人到齊後,哈爾曼也不多囉嗦場面話,沒說幾句便直接切入主題。   「今日召集大家來,只想說一件事。我們進入黑旗軍內部,也已經有幾個月了,不能再無所作為下去。」   哈爾曼淡漠地環視場內,各隊員面上的反應或興奮,或緊張,或猶疑,或不安,他都看在眼底,卻毫不動搖地繼續自己的發言。   「大家放心,我並不會盲動躁進。我想到應該怎麼對付聖劍士的辦法了。」   場中眾人都為之一震,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所有的人,不管是一心要完成任務的,還是已經產生掙扎猶豫的,都不能不被哈爾曼話中之意所吸引。克裡維亦不安地挪了挪身子。   「聖劍士雖然本身很強,難以下手,不過觀察了這麼長時間,我可以確定黑旗軍十分顧惜民眾的安危。所以,我們不妨便從這裡的城民下手!」   隊中擅長製作火器炸藥的一個隊員在哈爾曼的示意下,拿出包得嚴嚴實實的四個尺來方的包裹,剝掉外頭的布面,裡頭竟是製作得相當精良的炸藥包。   「奧瓦魯軍撤得倉促,在這城裡留下不少當初準備用來攻城的硝石火藥。入城接管時,我們私自扣下了不少火藥,這些天我便用這火藥製成這四包強力炸藥。如果埋設的位置得宜,四個炸藥全部引爆的威力,應該足以毀掉小半座洛茨城。」   那隊員說明完畢,哈爾曼接過話頭。   「我們可以利用這些炸藥,來挾制許多城民!眼下聖劍士和聖女都已經離開,黑旗軍全軍也因為這一個月來的休息而有所懈怠,正是最沒有防備的時刻。我們又是從內部發難,勝算應該相當大。屆時,我們便以這些城民的性命相脅,逼聖劍士就範!」   哈爾曼這番話還未說完,場中的氣氛就已經變得激揚起來。   一部分人是為了長時間的沉寂將告結束,終於可以放手施為而燃起鬥志,興奮不已;另外也有相當一部分人則表現出了明顯的不贊同。   只不過這支隊伍向來紀律嚴明,沒有人會在隊長結束發言之前鹵莽地插話表示意見。   「屬下不贊同這個計劃!」哈爾曼的話剛告一段落,便有隊員立刻起身,語氣強烈地表示反對:「我們身為騎士,就算是為了完成任務,也不可以危害普通百姓的生命!這樣做的話,我們和一般的盜匪有什麼區別?」   「那麼你可有什麼別的辦法,能夠取聖劍士的性命?」   哈爾曼的神色並沒有因為部下激烈的口氣而顯出不悅,只是很理性地反問那部下。   那人一時語塞。艾裡有多難對付,經過之前幾次失敗的行刺隊員們都已瞭解。如果他能想得到怎麼對付艾裡,事情也不會拖了這麼長時間還未有進展。   這人氣焰一窒,不過仍是毫不退讓。   「屬下一時還想不到該如何達成任務,但是就算要花費再多時間,也不能採用傷害平民的辦法啊!陛下派大軍出征東方,不是為了讓東方的民眾也能歸附明君,分享我國的恩澤嗎?」   不少和他持相同態度的人亦同聲稱是。如果艾裡在場聽到這些人的話,大概會笑他們居然還真的相信仁明王那套聽來冠冕堂皇,實則自大兼雞婆的說詞。   不過在凱曼軍中,確實是大部分士兵都對此堅信不疑,以為自己正在進行的是正義之戰。   此時,那些贊同為了完成任務應該不擇手段的隊員也開始鼓噪起來,指責反對這計劃的隊員們不知變通,不懂事情輕重。   一些本身還猶豫不定,拿不定立場的人試圖平息紛爭,卻被牽扯進去,把場面變得更加混亂。   克裡維記得身為副隊長的責任,本想要起來鎮壓住場面,卻在無意中瞥到身旁的哈爾曼面上的神情。   對於隊內首次爆發的大分歧,他並沒有在情況鬧大之前進行遏止,反而是安坐位子上不動聲色地注視著每個人的反應,太過平靜的表'情,像是在冰冷地計算著什麼……   哈爾曼個性冰冷固執,從來都不算很好相處,不過克裡維還是第一次覺得隊長竟是個可怕的人物。   克裡維不由自主地打個寒顫,動作亦停頓下來。他也因此目睹了哈爾曼接下來的行動快過閃電的那一瞬間!   修長堅實的手掌瞬間筋骨緊繃,以強大的力量握住劍柄,隨即便就著拔劍之勢從座位上彈射出去,衝向那發言反對的隊員。   沉得極低的腰身,微弓的身姿,令拔劍的力道與前躥的衝勢完美地結合到了一起,哈爾曼的去勢快捷無倫。   哈爾曼冷厲的面孔雖是低俯著,那雙眼睛卻向上直直逼視那隊員,流動著凌厲如冰劍的寒芒,一股濃烈殺氣,從他身上噴發出來。   從殺人的技藝來說,哈爾曼本就是隊伍中最強之人。那隊員別說拔劍格擋反擊,連閃避都沒辦法。   與其說是因為哈爾曼動作太快,他反應不及,不如說是他完全被那股震懾心神的殺氣逼得身體僵直,全然動彈不得。   就連周圍的人都覺得身體像是被什麼無形的重物壓住了,一時難以行動。   只在眨眼間,哈爾曼已衝至那隊員身前。周圍的任何人都來不及阻擋,眼睜睜地望著兩人之間驀然閃現像極品雪綢上的反光一般銀亮透明的光芒,沒入那隊員的身軀。   一聲切割人體特有的渾濁聲音之後,濃艷的血紅噴灑而出,零落灑在橫切入那人胸腔的鋼劍上,淅淅瀝瀝地沿劍身滴落。   哈爾曼側身避開,沒讓血雨沾染上身。黑旗軍中讓各軍維持原制,極少監察干預,只要部下不洩露消息,殺死一名部下還不甚要緊,不過身上如果沾了血,回去時若被人看見生疑,倒有些麻煩。   將劍身上的鮮血甩落,在屍身衣物上擦拭乾淨,哈爾曼還劍入鞘,冷冷環視周圍神色大變的一眾部下。   「怎樣?我出手殺他,你們不服嗎?」   站在被殺之人那一邊的隊員們本已顯出憤憤之色,一些人的手甚至已握住了武器向哈爾曼圍了上去。   哈爾曼身為隊長,雖然在隊中享有絕對的權威,但是肆意殺害部下乃是超越了他職權範圍的事,他的行為足以激起眾怒。   然而此時和他的冷洌眼神接觸,眾人的氣勢反被壓過,一時沒有人說話。   「任務一拖再拖,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如今我找到了方法,他提不出其他可行的辦法,只一味反對我的方法,便成為任務的阻礙者了。」   哈爾曼無視周圍隱現戾氣的眾人形成的壓迫,泰然自若地說道。   「你們應該記得吧?在出發之前,我們都曾發誓,將會拼上生命來完成肩負的任務。既然他非但不幫助完成任務,還試圖阻礙我們,便應該付出生命作為補償。身為隊長,我有剷除隊中離心者的責任。現在,你們……」   他再次環視眾人:「還有異議嗎?」   全場一片寂靜,眾人無法指責隊長什麼,也沒有人敢再因為道德而反對這計劃。   不過,另有部下遲疑地問道:「可是……聖劍士真的會願意用自己的性命來換那些平民嗎?」   哈爾曼停頓了一下,方道:「不見得非得直接要他自裁。不過,如果以此為脅,要誘他進入我們做好完全準備的陷阱之中,應該不難。那時必定有辦法取他性命。」   哈爾曼言之成理,隊員們再無異議,會議隨即進入了商討行動具體安排的進程。   未料到哈爾曼這次的計劃竟是指向了這裡的平民,克裡維心下惶惑難安。暗地裡希望能一直維持下去的曖昧局面終於被打破,自己將不得不在團隊和黑旗軍之間作出抉擇。   過去無法取捨而姑且丟在腦後不去管的問題,現在重新擺放在眼前,再無迴旋餘地。   心底在逃避的情況竟一夕成真,克裡維腦中一時間混亂得很,不知究竟該如何抉擇。而在這之外,他心底亦隱隱浮現出另外一種怪異的不安感。   他的位置正是在哈爾曼的旁邊,哈爾曼的表情看得最是清楚不過。   在哈爾曼回應部下的質疑前,曾微妙地停頓了一瞬,克裡維沒有忽略過他這一瞬間的神情,怪異之感便是由此而生。   如何布設厲害到可以捕殺艾裡的陷阱,該是這個計劃最困難而且關鍵的一部分。可是哈爾曼那時的表情,卻不知為何讓克裡維有種他沒放多少心思在這上面,被人一提才想起來的感覺……   不過他很快忘記了這微不足道的怪異感。因為哈爾曼等人討論的計劃漸露端倪,超出眾人原先的預想,這計劃足以令數百平民的生命陷入危境。   不論是繼續原本的使命,還是改換立場,克裡維知道自己都不能漏過這個計劃的每個細節,於是拋開雜念全神貫注地傾聽。 第四章 三月春祭   洛茨城一帶自古有著「三月春祭」的風俗,當三月初五那天夜幕初降時,民眾盛裝登上城東的東山山頂舉行祭典,以美酒、牛羊肉脯祭祀春之女神,祈求秋季得到豐收。   隨後大家便通宵歌舞同樂,以花枝沾著清水輕輕抽打彼此身體以傳達祝福之意。可以說三月春祭是這一帶一年中最喜慶歡騰的節日。   而哈爾曼等人最後確定的計劃,便是選定在三天之後的三月春祭發難。   慶典上大量民眾離開守衛較嚴的城內,集中於東山。   這種歡慶場合一來場面混亂,容易下手;二來,大量平民聚集在一起,一次行動便可以控制住大量人質。   另外,那裡不是黑旗軍控制的城區,得手後黑旗軍就算想營救也相對困難許多。   可以說正是最適合他們展開行動的大好良機。   換句話說,三月春祭散會之後,隊員們分頭分批陸續離開,以避免被人察覺到蛛絲馬跡。   克裡維等了好一陣,方才輪到他翻過荒宅靠著無人僻巷的一面圍牆離開宅子。   當他鑽出昏暗小巷,再看到人流熙攘的大街,發現天色已然昏黃。   各個住家的煙囪飄出淡藍的炊煙,大人們呼喊小孩回家吃飯的聲音到處都聽得到。   街上的人們各自匆匆忙忙地往自家方向趕路,懷中手上多半帶著許多為三天後的三月春祭而採辦的物品。   相識的人碰面,都樂呵呵地互相問候一聲「春祭好運!」。雖然離春祭還有幾天,但祥和喜慶的氣氛已洋溢於城中每個角落。   呆望這副街景一陣,克裡維自覺剛剛在那黑暗隱秘地方參與了那一場齷齪陰謀的自己,就像是從散發陰溝臭味的洞穴裡鑽出來的老鼠,他頹然垂下了頭。   而想到城中人們萬分期待的三天後的喜慶節日將化作一場噩夢,歡喜將在最頂點之時被哭喊恐懼所代替,他更是沒有勇氣和街上任何一個人的視線接觸。   「嗨,克裡維?這麼遲了還沒吃飯嗎?」   聽到呼喚聲,克裡維抬起頭,見一個年輕女孩正微笑地走到自己面前,烏溜溜的辮子隨著她的步伐俏皮地輕輕晃動。   眉眼彎彎,灑著幾點雀斑的笑容算不得多美麗,卻十分親切可愛。   「格蕾茜?」克裡維有些手足無措地喚出女孩的名字,木愣愣地搖頭:「有些事耽誤了,還沒吃。」   面上強自保持自然的神色,心中卻在大聲吶喊:為什麼?為什麼我偏偏會在這時候碰到她啊!?   不希望現在看到她,並不是因為克裡維討厭這女孩。   格蕾茜是洛茨城中平民家的女兒,在一次到黑旗軍營幫忙中和克裡維相識,兩人頗為相投,很快熟稔起來。   克裡維有閒的時候,經常被她找去她家聊天吃飯。一個月下來,克裡維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這個純樸清新的女孩。   正是因為他很喜歡她,才更不希望自己在剛剛參與一場危及這個城市市民的計劃後,立刻看到她向自己露出這樣純潔的笑容。這會讓自己覺得愧疚心虛。   格蕾茜沒有看出他心中的掙扎,依舊以那甜美笑容邀請他道:「今天家裡正好多做了兩道好菜,乾脆到我家來吃飯吧?我爸媽也好久沒看見你了,中午還在叨念著呢!」   「不麻煩了,我改天再去。」克裡維強笑著回絕,想盡快擺脫她。   「千萬別客氣呀!其實……」格蕾茜靠近他,裝出認真的樣子:「是我家積了好多柴火沒劈,就等你了!」   說著,她牽起克裡維的袖子,便要拉他走。克裡維知道她是怕自己不好意思才故意這麼說,但她越是這樣待他,他越是難受。   他猛力抽回衣袖掉頭就跑,連一眼也不敢看她。他害怕看到格蕾茜清澈溫柔的大眼睛中,映出的自己會是多麼醜陋。   第二天中午,克裡維鬼鬼祟祟遮遮掩掩地接近暫時徵用為軍務處的城鎮大廳。四下打量,見沒什麼人留意自己,一閃身便進了門。   門內人來人往,卻沒有混亂無章的感覺。聖劍士和聖女肩負會談重任離去之後,黑旗軍的中樞並沒有因此受到半分影響,處理日常事務依舊井井有條。   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的職責和接下來要做什麼事,這樣的忙碌景象自然而然地顯出一種強勢的氣魄。   本就有幾分畏縮的克裡維被這氣勢一逼,更是緊張不安。   好在想起了自己的來意,他鎮定下來攔了一個黑旗軍官員問明紀貝姆房間的位置,便神色惴惴地請人通報。沒等一會兒,他便見到了紀貝姆這位黑旗軍具體事務的最高統管者。   「有什麼事嗎?」紀貝姆從等待批復的文件中抬起頭。   「呃……這個……」   克裡維支吾著,並沒有立刻說明來意。他本不是個忸怩之人,不過待會兒要做的事不知道會給自己帶來怎樣的遭遇,想到這個他便十分不安,方才顯得猶豫畏縮。   一般人若是在忙碌的工作中抽空見克裡維,他還這般拖拖拉拉,不乾不脆,恐怕都會有些不悅。   然而紀貝姆卻似能瞭解他的苦處,未顯出半分不耐之色,只是靜等著他自己出聲。   既然克裡維決定來到這裡,事先便已是下過一番決心,片刻後他終於鼓足勇氣,一口氣把困擾他許久的事情說了出來。   「對不起!我的隊伍,是受凱曼派遣,混進你們內部伺機搞破壞,刺殺艾裡的!他們打算要在大後天的春祭行動,脅持參加春祭的許多平民來要挾你們!!」   克裡維不安地盯著紀貝姆,卻訝異地發現他並沒有自己預想中的震驚或憤怒。   他只是嘴角向上微翹,露出個應該算是笑容的笑容,平淡道:「是這樣啊!多謝你的通知,我們明瞭你的立場了。」   克裡維不由得懷疑自己剛才的話是不是太言簡意賅,或是紀貝姆年紀太大,耳目不明,根本就沒有領會自己的意思?生怕對方有所誤解而誤事,他忙重新說明一遍,還不斷打著手勢輔助說明:「我是說,我們的隊伍是凱曼派來與你們為敵的,初五那天就要……」   覺得克裡維忙亂的神態和有趣,紀貝姆的笑意變得更深了一些:「我明白你的意思。事實上,我們已經知道了這個消息。」   「你是說……」克裡維呆住。   昨天猶豫掙扎了一夜,他才終於決定不能因為戰友之情,就罔顧數百同格蕾茜一般無辜和善的平民生命。   既然自己已明白什麼是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就不該繼續在錯誤的路走下去,必須在大錯鑄成之前阻止事情的發生。   自己經歷了這麼一番痛苦掙扎後,才做出向黑旗軍坦白事實的決定。而黑旗軍居然已經知道了這消息?   「我大略能瞭解你會改變立場,維護黑旗軍的原因。」看他似乎有些轉不過彎來,紀貝姆提點道:「在黑旗軍中這麼長日子,受我們影響的人並不只有你一個。」   克裡維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我的隊伍中有也有人來……」   「人還不少。剛剛才走兩個,他們正巧在同一時間來找我而碰上面的。」   知道自己不是隊伍中唯一發生變化的人,還有不少人和自己的想法一樣,也傾向於黑旗軍,這讓克裡維忍不住鬆了一口氣。   自己選擇的,應該是一條正確的路吧!   這樣就好,自己的遭遇怎樣,就無所謂了……   「那麼紀貝姆先生有什麼打算嗎?」說是無所謂,心底還是有些發怵。   「要現在就把我們拘捕起來嗎?」   「我們?」   聽克裡維用這個詞,紀貝姆有些吃驚,隨即笑道:「你不用想太多。你們為了維護黑旗軍和平民的安危來通知我們這件事,已經足夠證明你們的立場和其他人不同。就連過去你們還沒有站到我們這邊時,聖劍士明知道你們的目的,還是願意接納你們加入黑旗軍,當然更沒有理由在現在來懲處你們。」   「你是說……艾裡……他一開始就知道?」克裡維愕然:「……那他,他為什麼……」   「一開始時,我也不大明白他的用意。這種容忍太過危險,又沒什麼必要。」   紀貝姆靠向椅背,看著眼前迷惑的青年淡淡笑道:「不過現在看來,他的決定果然有其道理。」   紀貝姆越來越覺得慶幸,自己雖是不得已被放逐人界,加入的是這樣一支不同尋常的隊伍。   對前來進行破壞的敵人,在他們做出實質傷害前既不畏懼亦不敵視,而是大量地任他們接近,將自己真實一面展現給他們看。憑著自身主張的思想和風格來感化敵人,最終將他們其中的一部分也化作了同伴。這可不是一般軍隊的領導者能夠做得到的。   「那麼,再一次歡迎你。歡迎你真正成為黑旗軍的一員。」紀貝姆從座位上立起身,向克裡維伸出手。   未曾想到自己能漸漸瞭解黑旗軍,終於找回自己想走的路,原來是虧得艾裡的寬洪大度,克裡維心中感慨萬千。緊緊握著紀貝姆的手,他的表情由迷惘而至欣喜,發覺眼眶有些發酸,他不自然地低頭掩飾,幾欲哽咽出聲。   「太好了……我真高興!」   在他感動的時候,紀貝姆在心底嘀咕著:「真是有夠肉麻的。竟然還要替艾裡說這種台詞來收買人心……人界的軍師真是不好當啊!」   克裡維好不容易整理好情緒,想起先前談論之事,接著問道:「紀貝姆先生決定好該怎麼處理哈爾曼隊長他們了嗎?要現在就行動嗎?」   「不必。」   不用處理情感問題而說回正事,紀貝姆似乎鬆了口氣,顯得輕鬆自如許多。   「我從先前來過的其他隊員那裡,已經知道他們的大致計劃。他們手上有一批強力炸藥,威力可以毀掉小半座城。但炸藥究竟在哪裡,在誰的手上,我們無法掌握到確切情報。如果貿然行動,他們知道任務無望,情急下可能會引爆炸藥,企圖玉石俱焚,到時恐怕會給黑旗軍帶來不小傷亡,牽連到許多平民。」   「那該怎麼辦?難道就什麼都不做,任他們放手施行計劃?要不要通告市民暫時取消春祭?」   「我沒說什麼都不做啊!放心吧!也不需要取消春祭。」   紀貝姆依舊心平氣和,不動如山,不緊不慢地安撫有些焦躁的克裡維。   「你現在也不用多做什麼,還是先回原來的地方,繼續留在哈爾曼他們那裡探聽消息。只是要小心別洩漏了今天的事,保護好你自己。如果有任何新變化,再來通知我們。」   克裡維惴惴道:「這樣沒問題嗎?」什麼都不做,自己事先告訴他們這個消息豈不等於全無意義?   「你不用擔心。春祭那天,才是我們最好的動手機會。」   紀貝姆的樣子卻似已胸有成竹,克裡維在黑旗軍中待了這麼久,也看得出紀貝姆等若是黑旗軍的智囊,他既如此說,應該就不會有問題吧!   「現在時機未到,我們如果輕舉妄動,反而可能打草驚蛇。放心吧!哈爾曼他們的行動計劃本身有個相當大的弱點,只要春祭那晚在參與春祭群眾中混入足夠人手,等他們要行動時再來阻止,他們便無法得逞。」   隨著三月春祭臨近,家家戶戶的門口都插上了新鮮花枝,小孩子們在街上活潑地盡情嬉戲歡笑,街上人們的表情也比平常更加溫和愉悅。   期待著春祭到來的市民們,沉浸在節慶前夕喜慶祥和的氣氛中,完全不知道危險亦伴隨著春之女神的腳步,漸漸逼近了自己。   另一方面,暗中籌謀著陰謀的哈爾曼那一派人馬在春祭前亦沒有輕舉妄動。據克裡維等悄然改換立場的隊員回報,哈爾曼始終沒有對計劃作大的變更,黑旗軍便也無須調整計劃提前行動。   洛茨城得以繼續維持著表面上的平靜祥和。春祭前的時日,就這麼飛快地過去了。   轉眼間,終於到了三月初五,春祭當日的夜晚。人們如往年一般,在家用過晚餐,便走出家門上街遊樂。   鮮艷明亮的花燈結滿街邊枝頭,大街上人群熙來攘往,夜色愈深,反而更是熱鬧。   當月亮自東山上空升起之時,祭典便正式開始了。   幾乎全城的人都蜂擁至城中的主幹街道上。裝飾得鮮艷精緻的花車隊列,從各條大街上魚貫沿街而行,被大批群眾擁著向城東東山不緊不慢地行去。   花車上的藝人們載歌載舞,引得圍觀群眾高興地歡呼。花車邊欄上坐著捧著花籃的盛裝少女,不斷將籃中的新鮮花瓣撒向人群,沿路是一派歡聲笑語,隱約流動著鮮花的芳香。   繽紛的花瓣沾滿了人們的頭上身上,揉碎的花瓣汁液在人們的面頰衣裳留下斑斑紅漬,要洗淨想必相當麻煩。   可就算是得負責洗衣的家庭主婦也沒有因此生氣,因為這代表著春神一年一次的祝福。   克裡維和隊上其他人依先前的計劃分散於人群各處。按著哈爾曼的安排,待會兒行動開始後,他們要壓制住群眾,避免混亂中出現任何反抗行動。   不過對克裡維等已經站到黑旗軍那邊的人來說,肩負的責任則變成了哈爾曼發難後,要配合在場的黑旗軍方的人,將混在人群中的哈爾曼同夥在最短時間完全制伏,盡量避免傷及無辜。   一個凱曼隊員擠到克裡維身邊。這人並不是和克裡維一樣投向黑旗軍的同伴,只是在哈爾曼的安排中與他一同行動的搭檔。   見他到來,克裡維低聲問:「隊長來了嗎?」   「沒。我過來時,隊長還沒動身,可能還要遲一點才到吧!」那人搖了搖頭。   克裡維沒再說什麼。隊中本領最強的哈爾曼負責的是發動整個計劃的最關鍵部分,在祭典開始之前沒有現身亦是正常之事,然而卻不知怎地,克裡維心中卻隱約有股不安感。   心想這只是因為自己太過緊張所致,為了安心,他四下打量再次確認周圍哈爾曼那方人馬的位置,將之示意給附近黑旗軍安設的人員,確保大家站在了利於行動的位置。   哈爾曼那方對人手位置的安排計劃,之前就被克裡維等人洩露給了黑旗軍。紀貝姆很容易便能做好安排,讓己方的人不露聲色地包圍住凱曼隊員。   待到他們一有所妄動,便可以一擁而上,瞬間制伏他們。   黑旗軍一方的人除了克裡維等內線外,人群中不時也可看到一些身著黑旗軍軍服的戰士的身影。   住在這城裡的黑旗軍人足有萬餘名,這麼大的慶典如果看不到他們的人影,反而顯得不正常。因而紀貝姆便讓不少黑旗軍士兵堂堂正正地混在人群中和市民們同樂。   不過這些擺在明處的士兵並不是黑旗軍的精銳。知道哈爾曼那方的人必定會特別留意他們,因而紀貝姆選定的這部分士兵的本領多半只是中等。   軍中戰鬥力最強,又很少和哈爾曼的部眾照面過的戰士,則身著便服混在平民之中,留意觀察是否有人行跡怪異,隨時準備應變。   克裡維在人群中也看到了變裝過的德魯馬、漢瑞等人的身影。看來這次的行動牽涉到大批平民的安危,為了確保萬無一失,黑旗軍這次是精銳盡出了。   再三查看,克裡維確定萬事妥貼,一切只待哈爾曼那方先行動,他終於放下心。如果沒意外,今晚一切都會很順利的。   東山名為山,其實既不高峻亦不險奇,充其量只能算是個丘陵。為著歷年的春祭,更是早已開好寬敞的上山道路,以方便車輛人群行走。   祭典漸入高潮。月近中天時分,花車和人群沿著山道蜿蜒而上,終於接近了山頂。花車陸續在山頂平台兩側停靠後,祭典的氣氛漸漸由熱鬧變得肅穆。   談笑喧嘩聲漸漸低沉下來,市民們注意力的焦點開始集中到中央的高台上。   因為接下來,將是由城中選出的最德高望重的老人登上中央搭建的高台,代表城民們向上天祈福,祝禱今年無災無劫,能有好收成。   克裡維偷眼察看周圍亦潛伏在人群中的凱曼隊員和黑旗軍方面的人,兩邊人馬都盯緊了台上。先前再怎麼裝作輕鬆的人,面頰還是不由得有些緊繃起來。   對凱曼一方的人來說,再過一會兒在祈福老人登上高台,吸引全場人視線的一刻,行動便要開始了。而對黑旗軍方的人來說,那一瞬間亦是遏止哈爾曼行動的關鍵時刻。   他想起了三天前與紀貝姆的後半段談話。看來紀貝姆先生說的果然沒錯。   「弱點?」   聽到紀貝姆說哈爾曼的計劃有個很大的弱點,克裡維訝然問道。   「春祭時雖然人多而且混亂,方便他們行動,但是反過來對他們也有一點不利。那就是,他們同時也不容易控制住局面。」   看克裡維似乎還沒聽明白,紀貝姆一邊暗歎聰明人實在不多,一邊還是耐心地向他細加說明。   「就算有炸彈,要讓在場數千名民眾都明白事態並沒有那麼容易。一旦群眾搞不清事態而騷動起來反抗他們,憑他們的人力是絕對壓制不住的。他們雖然有炸彈,卻是不能輕易動用的籌碼,如果令預定扣為人質的平民傷亡太多,也就失去意義了。所以他們不到最後關頭,是不會使用的。從這個方向來考慮,便不難確定哈爾曼他們動手的時機。」   「紀貝姆先生的意思是……」克裡維似乎隱約抓到了什麼,但細想後還是混沌未明。   「哈爾曼可以一舉控制住局勢的機會只有一個——那就是當祈福儀式開始,大家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一點時!他必定會抓住這個機會制住台上的人,讓在場群眾在最短時間內瞭解事態,服從他的調度。否則在場數千人一旦騷動起來,沒人能聽得清他的聲音。不知道炸彈的存在,他的威脅就起不到作用了。那時就算以暴力攻擊群眾,混亂之下人們可能群起反攻。螞蟻的數量只要夠多,也是能夠撼動老虎的。」   紀貝姆扯出一個有幾分奸惡意味的笑容。   「換個角度來說,便等於是哈爾曼他們若是沒法抓住這唯一的機會,便會滿盤皆輸,再作不得亂。既然我們事先已經知道了他的計劃,憑我們的人力,要破壞這個機會實在沒有什麼困難之處。」   潛心思索的紀貝姆不知不覺中洩露出其陰暗本性,非但是笑容奸詐,凌亂髮絲下的雙眼寒光隱隱閃動,週身都散發出一股詭異陰暗的氣息。   以往他都為魔族出謀劃策,相對對人族來說便是策動陰謀的大反派了,形象看起來自然是詭譎奸詐兼而有之。   克裡維印象中的紀貝姆,從外表上看一直都是相當的低調不顯眼,但此時看到紀貝姆絕不能稱為平凡的一面,他暗自咋舌……   在黑旗軍待得越久,便會發現越多怪異的地方……自己似乎加入了一個很了不得的隊伍呢!   「登……登……登……」   被選出主持祈福儀式的人果然夠德高望重,至少年歲夠高,體重夠重,在人扶持下一步一步顫顫巍巍地踏著階梯登上高台。   凱曼隊員和黑旗軍的無數道眼光追隨著他蹣跚的腳步,就算是還隔著很遠距離的戰士,也好似聽到了老人踏在木板上的砰砰聲,每個人的心跳都隨之紊亂起來。   「登……登……登……」   快了!再三個台階,他就登上台了!   在這一瞬間,雙方都有許多人不約而同地乾嚥著口水,全身的肌肉緊繃到了極限,隨時準備行動。   老人走到高台正中,向台下聚集的數千群眾舉起雙臂,向下輕壓示意。人群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終至寂然一片。   山間的鳥聲,蟲鳴,一時變得十分清晰。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老人身上。   就是現在!!   「咳!大家好!今年承蒙大家抬愛,推舉老朽主持春祭……」   嘮叨完幾句場面話,老人轉身面向祭壇,開始嗡嗡唧唧地頌念長長的禱文。台下的平民們亦各自垂頭合掌低聲祝禱,祈求今年風調雨順,有個好收成。   大片垂眉斂目靜心禱告的人群中,滿面錯愕直愣愣站著的戰士們立時變得格外顯眼。   在眾人同心祈福的安詳氣氛下,不論是凱曼那邊還是黑旗軍那邊,雙方的人都是不搭調地訝異莫名。   竟然什麼事都沒發生?預定控制高台的那組人在哪裡!?   此時克裡維心中已不僅是為事態變得不可捉摸而迷惑。先前一直被克裡維選擇忽略的不安感,頓時捲土重來,晉陞為強烈的不好預感。   在哈爾曼的計劃中,控制高台是至關重要的一環,選定來執行的正是哈爾曼本人和隊伍中的其他好手。然而今晚這批人卻直到現在還沒有出現……   直覺告訴克裡維,哈爾曼那組人遲遲不現身,恐怕隱藏著更了不得的原因!   哈爾曼人呢?哈爾曼他到底會在哪裡!? 第五章 揭曉   三月春祭晚上,花車和遊行的隊列出城後,洛茨城內便顯得沉寂許多。城民們大多到東山參加春祭,黑旗軍人也去了大半。   遙對城東燈火通明,喧鬧聲隱約可聞的山頭,城內更顯得冷清得有如死水一潭。   「難得碰上祭典,本來還很期待著能見識一番呢!可惜今晚偏偏輪到我們當值!」   「你是什麼樣的傢伙,咱們還會不清楚?老兄你想見識的不是祭典,而是祭典上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孩們吧!」   存放魔核光炮的庫房前,幾個輪值守衛的黑旗軍士兵有一搭沒一搭地閒扯著,人卻站得筆直,眼神也機警地查看周圍有無異動。   之前長官曾告誡過,今晚要小心有人趁著春祭搞破壞,所以他們並不敢大意懈怠。   「不過我覺得今晚就算咱們能參加祭典,也不見得能玩得輕鬆。」   另一個士兵也加入了那兩個士兵的話題:「這兩日隊裡本領最好的那幾個都被隊長叫去,似乎要有什麼秘密行動似的。算算時日又這麼巧……我看今晚的春祭會場那裡,沒準會發生什麼不得了的事情!」   這士兵是個喜歡分析猜測身邊之事的人,只是經常猜錯就是了。這一次他又習慣性地猜測起了隊中的蛛絲馬跡,其他幾人知他心性,也沒當真。   「是哦!沒準是奧瓦魯人今晚又打回來了!」有人開起了玩笑,更有人索性提議設賭局賭他這一次會不會猜中。不過因為所有人都賭他猜錯,賭局無法成立。   那士兵被大家這般調侃,訕訕的甚是沒趣。忽然間,他似乎聽見有人低聲說話:「頭腦不錯,你猜中了。」   「算你有眼光!」士兵咧出笑容,才察覺不對,問周圍的同伴:「剛才是誰……」   他的話只來得及吐出一半,便結束於切斷了咽喉的一把利刃。在他身後,出現一身黑衣的哈爾曼。冰冷剛硬的面容上,揚著一抹淡淡的嘲諷。   算是瞎貓撞上死耗子地給這士兵猜中了。今晚的春祭,一場精彩的好戲確實將會發生……   另外幾個士兵還沒來得及察覺到那士兵的橫死,每個人身後的牆壁便同時無聲無息地滑下數條身影,趁士兵出聲之前割斷了他們的咽喉。   屍身倒下後,那裡只剩幾個黑衣人立於當場。   輕易解決了守門的衛兵,哈爾曼向旁邊的一條小巷招手,立刻從巷中奔出了十幾個與他們裝束相同的黑衣人。   不需要語言交流,他們憑默契俐落地將衛兵們的屍體藏於暗處,隨後一同閃入門內。   這一切異變都只發生在靜默之中,又隱沒於靜默之中。   而今晚的好戲,才剛剛開場。   黑旗軍最精銳的戰士幾乎都被調遣到春祭會場去了,城內各處的防守變得薄弱許多。   哈爾曼帶領的小隊沒費太大力氣便潛入庫房內部,沿路撂倒擋住他們去路的守衛士兵,越來越深入。   解決了擋路的最後一組士兵,他們終於站到了最內一間倉房的大門前。眼看這次行動很快便可得手,不但是哈爾曼帶領的手下,就連他自己的神色也透出了幾許輕鬆。   破壞了門鎖,他率先推門而入。   倉房四面都是牆壁,唯一打開的房門外,也是一片昏暗,按理是不該有多少光線的。但是哈爾曼卻似乎能感覺到房中最黑暗處,冰冷的金屬機體隱隱映出寒光。   魔核光炮盤踞於房間中央,或許是因為機體的龐大,彷彿是將要傾倒下來一般令人感覺到壓迫感。   在看到的一瞬間,給人的感覺彷彿是擁有其生命力,並潛藏於黑暗中等待吞噬接者的上古魔獸。   哈爾曼收斂了心神。管它什麼上古魔獸,只要知它是能達成自己目的的東西就可以了。他帶著眾部下向光炮走去,想取下光炮核心。   在他胸懷處藏著一張折疊成塊的厚厚圖紙。那是他來這裡之前,到尤羅機師住處搜尋到的光炮機件的製作和組裝圖。   光炮機身龐大沉重,要想全機帶走並不太容易,他只打算帶走光炮核心。有了尤羅的設計圖紙,其他的部件可以自行製造拼裝。   然而才走了幾步,他似是察覺到什麼而止步,揮手阻住部下前進,銳利的眼神電射向房間內側的角落處。   隨即,從那個方向傳來了輕聲的喟歎:「嘖,被發現了!真是可惜。」   原本用來掩飾行蹤的黑暗,此時亦成了這不知名敵人的保護色,反而不利於已經身在明處的哈爾曼等人。哈爾曼命部下點起火絨。   火光昏黃搖曳,卻已足以照亮屋內情況。一瞥之間,眾人便發現據先前調查所知,應該只放置著魔核光炮的房間內多了一些小東西。   幾根長滿茸毛般小刺的細長籐蔓盤繞在光炮炮身上,只差兩步距離,便會觸及哈爾曼等人。   此時這些怪異籐蔓更如同活物一般繃直了伸向前方,微微顫動的前端似乎在努力鉤到哈爾曼他們。   這樣的活動方式,絕對不可能是風或其他自然力量造成的!   嚇了一跳的眾人忙跳開幾步,刀劍齊落,將這些怪異籐蔓斬成數截。下手並不困難,看來這些籐蔓本身並沒有什麼攻擊性。   不過剛才若不是哈爾曼阻止他們前進,黑暗中看不清情況,他們大概已經碰到它們了。看這籐蔓古怪的樣子,很難讓人相信上頭的細刺會沒有古怪。   而這些怪異籐蔓的出現,想必和左方角落中倚牆而立,不動聲色望著哈爾曼等人的冷艷女子脫不了干係。   「青葉?」   對於曾經的狙擊對象,哈爾曼自然記得她的名字。   他記得狙擊青葉當日,就算在暗襲的情況下,她尚且能抵擋得住自己等幾個強手的圍攻,絕對是個不容輕忽的厲害角色,他戒備地瞪著她,不敢輕舉妄動。   「要是你晚一步發現,碰到這些毒刺,就可以省下我許多功夫了。你是怎麼發現的?我自認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   「氣味。這房間封閉了相當長的時間,你的體香已經滲入空氣之中。嗅覺靈敏的人從外進入屋中,便不難察覺。」   「原來如此。」青葉手中拈著一根草葉,狀甚無聊地輕輕撥弄臉頰:   「這麼說來,太過國色天香也是種煩惱呢!」   斂起玩笑之色,她冷睨著他:「那麼,哈爾曼隊長,可以解釋一下這個時候你為什麼會到這裡來嗎?」   「那還用說?」哈爾曼忽地冷笑起來:「見識過魔核光炮的威力,我何必還繞那麼大的圈子,拐彎抹角地再設什麼陷阱來對付聖劍士?他的本領或許已經強到人類的力量難以殺死他的地步,但魔核光炮的殺人威力卻是武力沒法抵擋的。只要我得到光炮,便有辦法解決他!而且……我若是把它帶回我國,我軍必能如虎添翼,更快平定東方!」   青葉既然會候在這裡,可見對方已經看破了自己的行動,沒什麼可隱瞞的了。因而哈爾曼自進入黑旗軍以來,第一次毫不掩飾地坦誠自己的想法。   「綁架市民的計劃,只是為了把黑旗軍主力誘到春祭會場那裡去的花招吧?」青葉惋惜地搖頭歎道:「我跟克裡維見過幾次,還以為他良心未泯,應該可以成為我們的火把。沒想到最後他和其他人,還是受你派遣欺騙我們。」   哈爾曼負手傲然而笑。   「哼,那倒是你冤枉他們了。我早看出這些傢伙生出了異心,才編排了這整齣戲,連他們也蒙在鼓裡。他們恐怕到現在還想不到,自己的行動其實是由我控制的!」   從青葉的角度,看不到哈爾曼狀似自然地背到後方的手,正向身後的部下們比劃著什麼。   一個部下明白過來,以極細微的動作從褲兜中取出一個小紙袋捏破,任走廊上的微風將袋中的白色粉末吹送入房中。青葉似乎對此一無所覺,皺眉細思哈爾曼話中意義。   「由你控制……」青葉恍然大悟:「這麼說來,說要向平民下手,在會議上殺死反對計劃的隊員,都是你刻意而為的吧!明知道克裡維他們的道德底線在哪裡,還故意觸碰,就是存心逼他們下決心反叛,好通過他們的口把用來作幌子的春祭計劃傳給我們,轉移我們的注意力以掩飾你真正的行動!」   「哼,那幫心智不堅的叛徒!也虧得他們,才能完成我的計劃。不過你們也不算冤枉了,我可是把幾乎整支隊伍的人都真的調往春祭現場,只留下了這些真正對我國忠貞不二的人。」   哈爾曼知道真要動手的話,自己這些人恐怕還敵不過這看來纖纖弱弱的美女。為了爭取時間給部下所放的迷藥發揮藥性的時間,他盡量拖延與青葉的對話。   「看起來你並不清楚我的計劃,你怎麼會守在這裡堵截我們?」   「是紀貝姆先生。其實,他也並不確定你們會不會來,只是對推斷出的各種可能性都做了妥善安排。」   經過此次之事,青葉亦有些佩服起紀貝姆的處事手段,笑容中現出幾分欽佩:「先生猜測到你們可能會對光炮有野心,但是又不能不提防萬一你們智商偏低,真的要用綁架大量民眾的笨辦法,好在黑旗軍主力都在那裡,要對付你們,人手還是相當充足的。派去處理春祭那方的人手,已經足夠鎮壓住局勢。而如果你們的目的是光炮,為了把掩飾功夫做到家,也為了方便行動,參與行動的人應不會太多。派我一個守在這裡,便足夠……」   話未說完,青葉的面色忽地一變,身體也開始微微搖晃。見此情形,應是迷藥已開始作用,哈爾曼等人面露得色。   「你確定憑一個人就足夠?」哈爾曼嘲諷的接過她的話:「平時你或許做得到,可惜我們帶來的藥可是連巨象也能迷倒的。」   先前怕青葉察覺異狀,同樣吸入迷藥的哈爾曼等人不敢去碰解藥,此時也有些受不住了。現在見青葉終於要倒下,眾人忙各自探手入袋,要取解藥為自己解毒。   「當然足夠。」   本來一副昏昏欲睡模樣的青葉身軀驀然再度挺直,明媚的碧眼大張,剛才的迷茫之色已不剩半分,哪裡像是中了迷藥的樣子?   「在戰場上你們雖已算是不錯的戰士,但論起少數對戰時的殺人技巧,實在算不上一流。」   輕蔑的話語聲中,拈在她指間玩弄的草葉暴長數丈,化作堅韌的綠色長鞭,靈蛇般捲曲扭動著纏向哈爾曼等人。   雖然身份幾經變化,曾是出名的一流殺手的青葉論及殺人技巧,絕對是個中翹楚!   看似輕輕巧巧,單薄的草葉邊緣在青葉的強化下實則已如刀刃般鋒銳。   因迷藥之效,行動開始遲緩的凱曼隊員們閃躲不及,取藥的手頓時被劃出深長的口子。如果不是縮手的快,恐怕整隻手掌都會被切斷。而衣袋中的藥,自然沒法取出。   「你!你這女人!」   「竟然騙我們!」   凱曼隊員們驚怒喊道,青葉只回以譏諷的輕笑:「彼此彼此。」   手上的草鞭卻沒有絲毫猶豫,延綿不絕地兜纏著凱曼人不放,不急著傷敵而存心阻止他們取用解藥。   有了防備的凱曼隊員們雖然背靠背互相支援,一時不致再被草鞭傷及,卻多半騰不出手取藥解毒。劇鬥之下,血脈運行加快,沒再支持幾招便一一昏迷栽倒在地。   哈爾曼等人使用的迷藥藥粉,乃是數種含有強力麻醉成分的植物莖實研磨而成,用在旁人身上是萬試萬靈,可惜青葉偏偏是能夠操縱一切植物的異能者,雖不能完全控制這藥物中的植物成分,至少能將藥性抑制在最低程度。   除了少數有特殊原因或癖好的人外,殺手本就不在乎殺人手段是卑鄙狡詐,還是炫酷刺激,只求省力、有效、代價最小。   哈爾曼帶了十幾個人,青葉雖自信不致打輸他們,但總是要費不小的氣力和相當一段時間。   另外這十幾二十人本就是不惜犧牲的死士,如果分出幾人去取光炮核心,其他人拼上性命包圍拖延住自己,倒也不好對付。   因而,發覺哈爾曼等人的詭計,她索性將計就計,面上裝出不支之態引哈爾曼等人上鉤。   哈爾曼等人陪著她已吸入不少藥粉,要取藥解毒時,她便以綿密的攻勢緊纏不放,讓他們無法自救。果然只在片刻間就撂倒好幾個,比完全靠真實本領對付輕鬆了許多。   不多時,房中眾人陸續倒下,只剩下哈爾曼和另外兩三個本領較強的部下,因為及時取了解藥服下而無恙。   凱曼隊伍一方的人數減少到這個程度,戰鬥力已經大打折扣。對付剩下這幾個對手,青葉自是游刃有餘。   這裡雖不是最利於她戰鬥的林間或草地,一些絕技無法用出,不過這大小適宜的密閉室內,敵人難以逃出長鞭的攻擊範圍,對青葉亦有有利一面。   哈爾曼等人越來越落於下風,初時尚能七分守,三分攻,支持了一會兒竟是越加狼狽,幾乎都在防禦閃避,勉強發動的一兩次攻擊還沒攻近青葉身前,便被長鞭攔截於外。落敗看來已只是時間問題了。   青葉深知這一次保衛的物品非同尋常,落到哈爾曼手中必是黑旗軍的大患,她不敢有絲毫分心懈怠,全神注意著哈爾曼等人的每個動作。   然而雖是佔到了絕對的上風,她卻隱隱覺得不妙……   總覺得,哈爾曼的樣子,實在太過鎮定了。   雖然人們常以表情掩飾內心的真實感受,但一流的殺人者都善於觀察對手的心靈破綻,以決定出手時機,青葉自然也精擅此道。   而她所見的哈爾曼,明明是處於極端不利的情勢,自己完全看不到他有什麼扭轉局勢搶得光炮的可能,但他的眼神卻仍是堅定沉著,沒有半分不安的波瀾。難道他還有什麼王牌沒有使出來嗎?   「暫且停手!」哈爾曼忽地喝道,並率先帶部下後退至房間最邊緣。本就有所顧慮的青葉也姑且停下手來,聽他有何說詞。   「本來是想作為臨別禮物,給你們一個驚喜的。不過現在看來,只好提前宣佈出來了。」   聽哈爾曼從容而談,青葉心中不好的預感愈發強烈。她雖不想把內心的動搖顯露出來,還是狀似平淡地問道:「什麼禮物?」   「是我們精心為了今夜春祭而準備的煙火啊!只要再等上小半個時辰,你就可以看到了。」   隨著她漸漸理解他話中寓意,一股寒意如冰冷的水銀般自心底迅速滲漏開來。   「你是說……那些炸藥?」   「是啊!既然已經費了不少心思製作出了那四個炸藥,如果只用來虛張聲勢,不是未免太可惜了嗎?」哈爾曼輕笑道:「我的人已經在東山埋設好炸藥,差不多再半個時辰之後便會引爆。」   哈爾曼的笑容,有著惡魔一般的惡毒意味。緊盯著他每一絲表情的青葉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但他的神情讓她可以肯定,他並不是在虛張聲勢!   她嘶聲喊道:「你瘋了嗎?你的部下們也幾乎都在那裡,你要連他們也炸死!?」   「反正他們一開始就在軍中籤下了生死狀,已經發誓不惜犧牲生命,也要完成這次任務。能夠為這次行動引開你們的主要軍力,更可以以他們百多條性命,換到近千條黑旗軍人和數千黑旗軍治下平民的命,真是太值得了。相信他們也不會有什麼怨言。」   「你……」青葉無話可說。   哈爾曼理所當然地說出這番話,他身後還有意識的部下也全無憤慨,似乎隊長的話真的是天經地義一般。   看到這副場面,青葉確信這些人已經被凱曼灌輸的忠誠洗腦過度,瘋得徹底了!這些人,真的會做得出將同伴和敵人、平民一併殺害的事!   要在短短片刻間說服瘋子接受正常人的道德觀世界觀,是根本不可能的。可那些炸彈卻等不得人。   一意識到這一點,驚怒激憤便全然消退,青葉只以理智來思考整件事。   她很快便想通,哈爾曼本來應是打算偷了光炮核心後便離開這裡,並利用那些炸彈將黑旗軍精銳一舉蕩平。   而現在情況起了變化,有自己守在這裡,他們便無法按計劃拿到光炮去對付他們的主要目標艾裡。   正是明白這一點,哈爾曼作出了取捨,決定放棄打擊黑旗軍精銳的行動,以確保取得光炮。   只停頓了一瞬,青葉便將草鞭化回原先的草葉。   「說吧!那些炸彈在哪裡?」   心中雖有不甘,卻是無奈。她知道若是讓艾裡來抉擇,他絕對不肯為了自己的安全,而讓黑旗軍和大量平民無辜死去。   況且事分輕重緩急,哈爾曼現在得到光炮核心,並不能立時製造出重大災難,也還有機會重新奪回來,這總比拒絕他令迫在眉睫的爆炸成真要好些!   「聰明的女人。」哈爾曼滿意地笑了起來。雖然今晚的事態有些脫離自己的控制,不過能奪得光炮,便已算是達成了目的。   黑旗軍的關鍵在於聖劍士,只要聖劍士在,便可以源源不絕地召來其他的人追隨,執著於摧毀多少黑旗軍精銳並沒有意義。   只是光炮核心到手之後逃離黑旗軍領地的路程,會比較辛苦一些吧!   將四枚炸彈安設處一一告訴琉夜後,他欠身讓出出門的路:「馬上趕去的話,或許還來得及阻止。請便!」   青葉師承白星,白星所學甚雜,她也對火藥之學有所涉獵。哈爾曼所說的位置確實是支持東山的關鍵處,可以最大程度地發揮爆炸的威力,看來應不是虛言。   恨恨瞥了哈爾曼等人一眼,她戒備地向門外走去。一拉開距離,她便全速飛奔,輕靈的身姿迅即消失於庫房的黑暗中。   在留守洛茨城的黑旗軍將士中,青葉的腳程是最快的。雖不知炸藥引爆的確切時間,但事關重大,她不敢冒險稍作停留,飛一般趕往東山方向。   好在哈爾曼果然沒有說謊。將消息通知春祭會場那裡的人後,黑旗軍暫且壓住消息,暗中調派強手潛往炸藥埋設處制伏等待點火引爆的凱曼士兵,安然拆除了炸藥。   對於會場中其他凱曼隊員,為了避免傷及會場上的民眾,黑旗軍沒有立刻採取行動,而是繼續封鎖消息,悄然等待時機。   而哈爾曼對自己的部下同樣隱瞞實情的做法,助了黑旗軍一臂之力。   春祭會場的凱曼隊員們並不知曉原本炸藥即將引爆的事,只是擔心著今晚的行動為何不了了之,隊長為何沒有出現。   春祭過了一半後,他們終於按捺不住,分批離開會場,想去調查隊長那一組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當他們離開人群之後,早已埋伏在周圍的黑旗軍人一擁而上,將他們制伏。   在服從於哈爾曼,卻被他拋下的凱曼隊員們盡數成為黑旗軍的階下之囚後,會場上的民眾一無所覺,祭典依舊熱鬧祥和地進行下去。   對於他們來說,今年的三月春祭依舊與往年沒有什麼區別,卻不知在這短短一夜之間,發生過了多少驚心動魄、曲折詭譎的事件,他們的生命,也到生死線上兜了個來回。   炸藥之事解決後,青葉即刻返回城內,將事情一一呈報給紀貝姆。   紀貝姆無法戰鬥,不能待在危險的前線實地指揮,這一夜一直是留在他被層層保衛的自己的住所。   因而,對青葉那裡發生的事情,他沒辦法在第一時間裡得到消息,否則或許能找到應對之策,令哈爾曼無法得逞。   在重述今晚經過之時,青葉一直頗為自責。紀貝姆正是相信自己的能力足以保護重要的光炮,方才讓自己執行守護的任務。   結果卻還是無法阻止哈爾曼,讓他得手逃走。想到威力莫測的光炮落入艾裡之敵手中,將給他帶來多少危險,她更是難以安心。   不過,紀貝姆並沒有怪罪她的意思。   「光炮被劫,完全是我的失算。是我沒有料想到他身為人類,也能做得如此決絕,竟全然不顧部屬的生命準備引爆炸藥。你是沒有別的路可走,才不得不作此抉擇。」   體察到青葉的沮喪,他安撫她道:「今晚你做得很好。艾裡如果知道你為他守護住了黑旗軍,想必會十分欣慰吧!你實在無需自責。」   他仰頭望向窗外隱隱透出魚肚白的天空。這一夜徹底拔除了埋在黑旗軍內部的這根刺,卻失去了魔核光炮,究竟得了多少,又到底失了幾分,著實也不好說。   再過不了多久,天邊發白處的雲彩就會被陽光穿透,射下清晨第一縷晨光吧!轉眼間新的一天又擺在了眼前。   撇開昨夜種種得失不論,過去了便是過去了,還有不少善後的事等著去做呢!   勸奔忙了一夜的青葉回去休息,他便請人將哈爾曼等人的畫像傳到黑旗軍各領地,通令下屬各郡全力搜尋他們的蹤跡。但他也知道這只是盡人事罷了。   光炮核心體積並不大,隨身攜帶相當方便,很難從這方面入手搜查。而且哈爾曼狡獪多智,很可能喬裝改扮,或是和跟隨他的那幾個部下分頭行動。   人數不確定,特徵不確定,更何況黑旗軍接管這片領地時日不久,機構和制度建設方面還不夠完善,只要哈爾曼不太笨的話,應能找到不少可以鑽的漏洞。因而連紀貝姆自己也不對此抱多大希望。   此外,他又即刻差人請來維洛雷姆。南部地形崎嶇多山水,從空中直線飛行的速度會比陸地行走快上許多。   而維洛雷姆魔力強大,魔法精深,在黑旗軍中少數懂得飛行術的人中飛行速度最快,也可以支撐最長的飛行距離,算是腳程最快的人。   要把事態通傳到亞布爾參加聯盟會談的艾裡和蘿紗兩人那裡,他是最合適的人選了。   維洛雷姆原本對自己任由紀貝姆差遣,老是為他跑腿的現狀似乎頗有微詞,不過一明白事情嚴重到了危及蘿紗的程度,他頓時收斂起不滿,立刻動身飛往亞布爾。   而在黑旗軍勢力無法觸及的某處荒林,哈爾曼帶著光炮核心,也正全速趕往東方亞布爾一帶。   果然如紀貝姆預料,黑旗軍不完善的攔截網根本無法找到他的行蹤。一脫離黑旗軍的領地範圍,他便設法聯繫上凱曼在各地設下的探查情報的暗樁,將事情回報凱曼軍方上層,並請求他們的配合支援。   這裡還是凱曼勢力不及的南方,哈爾曼所尋求的並不是類似調遣軍隊接應、護送這樣直接的支援,他也無意立刻將光炮交給凱曼軍方。   一方面是因為貽誤了聯盟會談的這段時間,今後便不容易再找到這麼好的時機,可以一舉除掉南方許多國家的要人。   除了這個原因之外,也有他個人心理上的因素在起作用。   雖然這次他利用那些投向黑旗軍的部下,騙得黑旗軍移開注意力,但在混進黑旗軍之前,他一直對這些跟隨自己多年的部下的忠誠心很有把握。   這些部下被黑旗軍和艾裡所吸引,而背棄了他和他所深信不疑的忠貞信念,令哈爾曼從內心深處對艾裡產生了強烈的憎恨之心。   他盼望著在不影響到所負任務的情況下,能有機會用自己的手把艾裡送下地獄。眼下既然有這麼好的機會擺在眼前,他自然絕不會放棄。   哈爾曼把從尤羅處盜來的光炮設計圖紙複製數份,上交凱曼軍方,請他們立刻命技師在最短時間內按圖製作出光炮機件,並派人喬裝將這些機件運送到亞布爾附近。務求自己一趕到約定的會合處,便能立刻組裝出一台魔核光炮來執行計劃。   至於光炮核心,他知道這核心僅此一枚再無別家,乃是最要緊不過之物,不敢冒風險把它託付給凱曼的普通士兵運送,而是自己貼身收著一同趕往亞布爾。   各方的目標,都在明裡暗裡指向了亞布爾。   亞布爾已經因為聯盟會談的舉辦,成為了各國智謀才略爭鬥的焦點所在。再過不久,那裡上演的鬥爭想必會變得更加驚險詭奇吧! 第六章 守株待兔   結束一天乏味之極的會議,艾裡蘿紗二人回到亞布爾城總督分派給各國代表住宿的公館。   在侍女送晚餐上桌的空檔裡,蘿紗也顧不得身上輕柔縹緲的高雅衣裙,沒了骨頭一般鬆垮垮地軟癱在沙發上,口中還不斷小聲地哼哼唧唧著什麼。   如果和她的距離靠得夠近,便可以聽出「亞伯大臣,奸狐狸!班德勒公爵,凶狐狸!查爾斯大使,又奸又凶的老狐狸……」之類的嘟囔聲。蘿紗在把先前會議上看得老大不順眼的各國代表,一一編排上適合他們的外號。   過去她跟隨艾裡滿大陸跑的時候也沒覺得累過,可現在開會時只是坐在那兒一天,感覺上卻反而更累上好幾分,十幾天下來,一向精力過人的她也顯得有幾分憔悴了。   那群出席會議的官員雖然長相各異,壓根兒全是一群變種老狐狸!   剛剛碰面時,這些人對她和艾裡都很禮遇。過去無論是在艾裡這幾人的小團體,還是在黑旗軍中,大家對蘿紗的態度都有幾分近似於對待清純的小妹妹一般,親切有餘,尊敬不足。   而這次頂著聖女的名號出場,蘿紗的發言,那些看起來很有威嚴的各國政要們卻都會以認真的態度來聽取。   他們是以對站在同等地位的領導者的敬重態度來對待蘿紗,這讓她覺得相當風光得意,所以一開始蘿紗對他們的印象都還挺不錯的。   卻沒想到,會談一正式開始,這些人的態度便完全變了樣!   平時尊重歸尊重,談話一牽涉到具體利益時,一個個卻都死咬著不肯妥協!就算是與黑旗軍沒有厲害牽涉的國家之間發生的爭執,艾裡等人試圖斡旋,對方也相當地不買帳,讓蘿紗大是憤慨。   初時,蘿紗抱著看熱鬧的心情,在與別國爭得焦頭爛額的同時還會覺得有趣。不過連著這麼十多天下來,聯盟的事幾乎還是一點進展都沒有,她便覺得自己完全是在浪費時間了。   日復一日無意義地會談,簡直就像是眼前擺著一大團明知不可能找出頭緒的亂麻,每天卻還得不把全部的時間精力,都耗費在永無止境地尋找那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線頭一般,讓人鬱悶無聊得要發狂了!   「啊……啊!好無∼聊哪!」   會把普普通通的感歎用詠歎調一般的調子唱出來,可以推斷她現在的無聊程度確實相當驚人。   艾裡剛剛把那一身讓他十分不自在的「比較適合聖劍士身份」的衣飾脫下,換了一身半舊便服走回客廳。看蘿紗坐沒坐像的樣子,他皺了皺眉頭。   「你那套衣裙很貴的,好布料被你這麼亂壓,明天皺成了抹布,再做一套適合聖女身份的衣服,可要花不少錢呢!」   出自艾裡口中的,不是什麼女孩子要有女孩子樣的話,而是更現實得多的考慮。畢竟以他自己那副德性,也沒什麼立場要求別人注重外表。   蘿紗和他一樣,不甚在乎服飾外表,只是敷衍了事地揮揮手:「別擔心啦!真皺起來的話,就說是今年最新流行的縐紗面料好了。」   「虧你還有閒心管人家衣服怎樣。」撇開這個話題,她皺皺鼻頭:   「你也真是好修養,每天居然都能掛著笑臉和那群人面狐狸周旋。真是好……」拉了個長聲,才蹦出結論:「虛偽的樣子哦!成熟的中年人果然不一樣啊!」   這些天,有好幾次她都按捺不住快要沉下臉來,卻都被艾裡察覺到而制止住了。明明可以感覺到艾裡內心也十分不快,他的神態卻看不出一絲不耐,不由得她不越來越佩服艾裡作偽的功夫。   只是每次看到艾裡這樣的一面,總令她覺得自己和他之間的距離似乎變得很遙遠了……   「虛偽麼?」艾裡一愣。掛著面具繼續當黑旗軍首領,果然開始給人這樣的感覺了啊……不過在蘿紗面前,應該不需要偽裝什麼吧!   他流露出真正的笑容——苦笑,安撫蘿紗。   「有什麼辦法呢?要是這次聯盟不成,就屬鄰靠著凱曼地盤,實力又還算弱小的我們最先倒霉了。」   「唉,也不知這次會談還要多久呢?看那群傢伙斤斤計較的樣子,真要討論出個結果,沒準要等上個一年半載吧!」   艾裡對此卻也不能否認:「別太在意。談判本來就是很考驗雙方耐心、膽量和臉皮厚度的事。就當在這裡休長假吧!」   然而他內心的感受,其實也並不似口氣聽上去那般輕鬆。   自己和蘿紗已經不是當初狼狽逃離凱曼的無名流浪劍士和孤女,「聖劍士」與「聖女」的名號這半年來如彗星般風頭正盛,這次又是初次在正式的公開場合露面,會引得各國首腦格外關注並不出奇。   只是聯盟會談不僅是單純軍事上的相互應援,為防範已經佔領了大陸大半土地的凱曼利用強大的國力和地理優勢截斷各國的經濟命脈,各國更希望能在這次會談中確定經濟和資源上的合作。   凡事一但牽涉到大量的金錢利益……通常就會變得很複雜了。   另外,參與會談的十數個國家,都希望能盡量把本國今後面臨的風險和損失降到最低,甚至能從中撈得些額外的好處。   再加上各國在這兩年間變得越來越複雜的恩怨糾葛,各方的人都很難以全然平和的心態來建立對等互利的關係。   要在短短時日內找出各國之間的平衡點,制定出一個讓各國都能接受的聯盟方案,著實不是件容易的事。   問題的根源沒有解決的話,各國在會議上的兜兜轉轉,使盡機謀,都只是白費時間罷了。   艾裡無法不擔心,情況再這般延宕下去,聯盟的事將不能趕在凱曼發動大舉進攻之前確定。如果真的錯過了眼前這段寶貴時間,或許一切便都無法挽回了!   只是他雖明知這一點,卻也還找不到任何辦法可以改變眼下的情勢,只得就這麼乾耗著了。   亞布爾派來招待各國重臣的廚師手藝都不錯,晚餐豐盛可口,只不過蘿紗為著日復一日的無聊會議而氣悶,艾裡為了南方的局勢而憂慮,這頓晚餐吃得都不算很愉快。   直到晚餐進行了大半,氣氛才因為一位不速之客的闖入而發生了變化。   「啊!蘿紗!再次見到你,真是太高興了!」   人還未到,欣喜的話聲已從門廳方向傳來。聽到這耳熟的嗓音,蘿紗望向門廳方向,喜上眉梢。而艾裡的臉色就更加陰沉了。   沒多久,他們便看見維洛雷姆大步走了過來。   隨行護衛的戰士本來是要先過來通報一聲的,不過維洛雷姆衝進來的速度太快,那戰士只能一臉尷尬地跟在他後面。   蘿紗欣喜地迎上前去,維洛雷姆拉著她上下端詳了一番,一臉疼惜地輕撫她有些失去鮮活生氣的面頰:「還不到一個月沒見,怎麼變得有些沒什麼精神了……」   鄙夷地斜瞄了一旁的艾裡一眼:「都是那傢伙沒有照顧好你!看他平時對自己都那麼邋遢隨便,可見不是個懂得溫柔體貼的人。留在他身邊也不會幸福的,今後請讓我一直陪在你身邊吧!我會讓你永遠……」   「喂,要說邋遢隨便的話,你不是從來跟我不相上下嗎?」艾裡臭著臉望向維洛雷姆補丁連補丁的長袍,打斷了他滔滔不絕的愛語:   「另外,下次要挑撥離間的話,麻煩你不要在本人面前進行可以嗎?」   維洛雷姆卻是毫無愧色:「本人在場我也一樣說,這證明了我說的完全是無愧於心的事實啊!」   「這應該只能證明你臉皮的厚度吧?」   「好了好了。維洛雷姆你這時才到,應該還沒吃晚餐,先過來一起吃點吧!」蘿紗笑瞇瞇地將他拉到餐桌邊,只把兩人的針鋒相對看作是他們特別的打招呼方式,開朗的語氣為房間裡暗中劍拔弩張的險惡氣息粉飾上幾分太平。   憂心蘿紗的安危,維洛雷姆為了盡快趕到,一路上沒怎麼費心進食,現在肚子還真是餓得厲害。他也不多客氣,坐下來便大口大口地吃喝起來。   之前艾裡雖和他你來我往地在口頭上打壓對方,此時看他狼吞虎嚥的吃相,倒是沒有調侃嘲諷於他。   靜靜等維洛雷姆嚥下最後一口食物,他才正色問他:「黑旗軍那裡是不是出了什麼大事?」   自認識維洛雷姆以來,他都相當懂得善待自己的身體。而看他現在的吃相,簡直像是三四天沒吃過正經東西,眼眶微泛紅絲,似乎也許久沒有好好休息過。   印象中,只有在黎盧時他趕來找蘿紗的那次,曾顯露出過類似的狼狽模樣。看來,黑旗軍那裡應該是發生了相當緊急嚴重的事情,才會讓他不眠不休地遠途趕到這裡來。   涉及蘿紗安危,維洛雷姆也不在別的事上多做糾纏,直接切入正題。   「紀貝姆託我向你謝罪,他沒有守住魔核光炮,被哈爾曼等人連同光炮機件的設計圖紙一起被劫走了。他要我轉告你們,凱曼人十有八九會想把光炮帶到亞布爾附近,利用光炮來轟擊聯盟會談的會場,希望能一舉解決你們兩個還有南方其他國家的重臣。亞布爾離領地距離太遠,黑旗軍的勢力無法介入,只能請你們自己在這裡想辦法解決了。」   「想一舉兩得地除掉黑旗軍的聖劍士和聖女,順便剷除其他參加會談的南方國家重要人物,破壞會談,為凱曼攻佔南方更減少一分阻力嗎?」艾裡神色凝重地沉吟道。   光炮的威力如何,他當然最是清楚。雖說一開始心裡已對維洛雷姆帶來消息的嚴重性有所準備,聽到竟是這樣棘手的情況,被冗煩的會議折騰了這些天的頭腦,終於開始隱隱作痛。   「哈爾曼的目標是我們和其他參加會談的人,那麼要把事情通知別國的人嗎?」   艾裡略一思索,便搖頭否定蘿紗的問題。   「還是不要把這事洩漏出去。亞布爾鄰接好幾個國家,各國的勢力在相互牽制下,這裡等於是個各方勢力都難以介入的混亂地帶,而亞布爾本身並沒有多強的軍力可以應用。消息洩漏出去,恐怕並不能得到什麼有力的幫忙,只會製造出混亂。」   歎口氣,他又道:「更重要的是,這次聯盟會談很可能因為各國代表生命面臨威脅而推遲。以現在會議的進度來看,能不能及時建立同盟都已經成問題了。如果再因為這件事而拖延,不但我們黑旗軍遲早玩完,不久後南方各國死在凱曼刀劍下的人,恐怕更是光炮爆炸造成死傷的千百倍以上!」   「可是,就憑我們在亞布爾的這二三十號人手,根本不夠在亞布爾一帶進行全面的搜查啊!該怎麼辦呢?」   對蘿紗的提問,艾裡默然不答,眉宇深鎖,面色沉暗,看來十分憂慮消沉。   維洛雷姆將話帶到,便想找蘿紗出去聊天,可她看艾裡這般神態,一定要陪在一旁。   維洛雷姆不耐,向沉思的艾裡皺眉道:「幹嘛一副天要塌下來的模樣?這種事值得值得愁眉苦臉地想那麼多嗎?」   「哈爾曼他走的是山路,我一路全速飛行趕來,應會比他快個五六天,再算上製作光炮機件的時間,便可以確定哈爾曼可以重新組裝出光炮,展開行動的大致時間。而光炮的射程不是太廣,要能擊中你們開會的會場,又不能是太多人出入的場合,這就可以大大地縮小哈爾曼能選擇的場所範圍。」   在維洛雷姆看來,光炮被劫的事雖然增加了危險的程度,不過解決這件事的方法簡直是明擺著的,根本沒什麼值得考慮:「時間、地點都大致可以確定,要防止他們的行動就沒什麼太難的問題了。」   「光炮體積太大,他不可能帶著那麼大的東西到處跑,必定是分開運到預備發射的地點後再進行組裝,這需要花費一定的時間,這空檔足夠我們趕去阻止了。」   維洛雷姆雖然平時難得有幾分正經樣,不過看他現在分析起情況時舉重若輕的樣子,果然有慣於掌控大權的從容風範。   「所以,只要守株待兔就成了。我們所要做的,便只是派人監視所有可能的地點,一發現哈爾曼的蹤跡便制伏逮住他。雖然還是有些風險,但以目前能動用的力量,也只有這個方法可行了。」   蘿紗聽他說得頭頭是道,果然覺得輕鬆了許多,向艾裡笑道:「維洛雷姆說得對,現在再怎麼擔心也沒用啊!只要我們部署得好,應該就沒問題了。」   而艾裡面上雖是強笑,眼中的嚴峻之色卻並未消去,只是應付道:   「說的也是。我只是有些累了,想先去休息。你們慢聊。」   言罷,他便起身先回自己的房間去了,留下蘿紗和維洛雷姆愣然望著他的背影。   呆了片刻,維洛雷姆才回神,看向蘿紗:「他今天哪裡出毛病了吧?居然會這麼大方地讓我們兩個在一起?」   正在納悶,便見艾裡又停步,探頭叫了幾個侍衛,囑咐他們務必跟隨在蘿紗和維洛雷姆身邊密切保護二人。   維洛雷姆恨恨嗤了一聲:「果然還是死性不改!」   無論是蘿紗或是維洛雷姆等其他在艾裡身邊的人,此時他們中雖也有人隱約感覺到了艾裡心中日漸厚重的陰雲,卻尚不能體會這陰雲究竟由何而生,對艾裡的內心造成了多大的壓迫。   關上房門,脫離了旁人的視線,艾裡踱到床邊無力地坐下,掩住面孔,任沮喪的情緒將自己淹沒。   一開始他便清楚地知道,光炮是太過橫霸的兵器,也正是貪圖光炮的威力會對黑旗軍有很大助益而製造、留下了光炮,卻沒有想到一旦光炮的驚人殺傷力被敵人反過來用在自己身上,便反而成了棘手的凶器!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簡直就像是在懲罰自己先前不顧良心的譴責而改變主意沒有毀掉光炮的行為一般。   在改變決定的那一瞬間,自己便是抵受不住力量的誘惑而墮落了,與那些罔顧世人性命,貪婪地追求更大霸權的君主也沒有什麼分別,於是才有了今日光炮被劫的後果。   一想到這個,艾裡便懊悔自責不已。   不管自己原本的意願如何,建立黑旗軍擔上了責任後,自己總是不知不覺地被改變了。   事到如今,自己還能毫不猶豫說建立黑旗軍參與大陸上的混戰,只是為了得到足夠隔絕一切外來力量的干涉,開拓一片可以安心按自己心意生活的土地嗎?   自己的生活已經全然改變了,失去了最在意的自由,擁有了武力又有什麼意義?   一開始很明確的想法,漸漸變得模糊不清。   隔著一扇房門,大廳中維洛雷姆不時逗得蘿紗開心地笑出聲來。顯然,就算在幾個侍衛緊迫盯人的「保護」下,他也能從和蘿紗的相處中得到許多歡愉。   廳中歡聲笑語不絕的人們之中,沒有人想到此時艾裡的心情竟會與他們有如此大的差別。   或許是艾裡在他們心中一向扮演著可以倚賴的領導者角色的緣故,一直以來,遇到什麼難以解決的問題,幾乎都是交給他就可以搞定,結果很少有人會想到艾裡內心中是否有什麼難題。   就算是曾經約略窺測到他內心動搖的蘿紗和青葉,也因為習慣了對他的信賴,沒有積極地想辦法替艾裡心中日益累積的壓力尋找疏通的管道。   直在不久之後變故發生,無法挽回之時,他們回想起過往的點滴,才為自己無意中的忽略而懊悔,卻已是無能為力……   每日一面繼續著無意義的算計和無結果的空談,一面調查亞布爾周圍的地形情況,尋找所有可疑地點,為幾日後的行動作準備,艾裡等人的日子不知不覺也就匆匆過去了。   轉眼間,差不多到了預計哈爾曼將要出動的時間。   不過今日艾裡和蘿紗還是如往常一樣前去會場參加會談。在情況還未有變化之前持續缺席,必定會招來其他與會者不必要的疑問。   監視哈爾曼可能行動的地點的工作,可以交給維洛雷姆和隨行的那三十名侍衛來進行。等到發現情況時,他們再託詞退席,趕去解決。   調查出的哈爾曼可能發射魔核光炮的地點有十幾處,被艾裡劃分作八個區塊。黑旗軍的侍衛們以三至四人一組負責一個區塊的方式,在會談進行的時候來回不斷地巡視。   好在參加會談的各國代表們住處分散,而光炮的破壞範圍只有方圓百餘米。既然哈爾曼想盡量多地殺死各國代表,便只能在舉行會議時轟擊集中著各國代表的會場。   這至少省得大家不用輪班在夜間進行監視,不然這些人手也還是不夠用。   為方便傳遞消息,維洛雷姆還給每個人製作了一條魔法項煉。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道具,維洛雷姆只是往其中注入了少許魔法力。   當受到猛力敲擊時,附著的魔力發生震盪,其他項煉上同質的魔力也會共鳴而微微震動。   項煉由十幾顆珠子串成,每個地點各自對應一顆珠子。根據發生魔力共鳴的珠子,其他人便可以知道發生狀況的位置而趕往赴援。   艾裡還與他們約定,發現可疑情況時需見機行事。如果時間尚不緊迫,以魔法項煉召喚自己和其餘夥伴過來後便小心從附近監視,以免打草驚蛇。   如果情勢緊迫,向同伴發出信息後便想辦法阻撓對方的行動,盡量拖延時間等待大家到來。   監視行動開始後,艾裡手下的人一直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情況,平安無事地過了兩天。眾人卻都不敢有絲毫鬆懈。而在第三天,情況終於發生了變化。   今日的會議一如平常,各方代表的冷靜對話沒能保持多久,便再度陷入了激烈的爭吵辯論中,會場的氣氛變得越來越火爆起來。   看了這麼多天的戲,艾裡很清楚這場爭論大概是要持續到午休用餐的時間去,而至少在這個上午,是不要指望大家對聯盟之事能達成什麼共識了。   正在無奈無聊之際,他感覺到胸口下的項煉微微震動起來,向身旁的蘿紗看去一眼,她亦投來警醒的眼神。   給她丟了一個眼色,蘿紗便猛然弓下身,彷彿承受不住強烈的痛楚一般顫抖不已,無力地伏在會議桌上。   微微顫抖的嬌怯怯的嗓音,為她的嬌弱不勝作了完美的註釋。   「對……對不起……我身體忽然有些不適,可否……可否容我們先行告退?」   熟悉蘿紗本性的人可能會被她的「嬌弱」逗得失笑出聲,不過「聖女」二字在一般人腦中的形象,似乎都是純潔清高、面色蒼白的柔弱女子,各國代表們雖覺得有些突兀,也沒有人說什麼。   艾裡便趁勢說要照顧玉體抱恙的聖女,扶起蘿紗一同退場。   一走出會場,來到人們視線不及之處,病懨懨的蘿紗頓時精神抖擻地抬起頭,反手拉住艾裡的手臂,兩人以令人瞠目的高速直飛上天。   之前在會場中時,發生震動的珠子代表的方位是在東北方兩公里左右。   兩人不加思索,便要向東北方向飛去。然而身體才剛滑出幾米,蘿紗便頓住了身形,訝然自語道:「怎麼回事?」   艾裡並沒有詢問她為何停頓,因為他自己也感覺到了。魔法項煉上又傳來一陣共鳴,這一次的方位,是在西面一公里左右!   「該往哪邊去?」蘿紗迷惑地問道。   光炮核心只有唯一的一枚,所以能夠發射出致命火球的真正的魔核光炮,也只有一台。   這兩處中哪一處會是真的?敵人組裝光炮的時間有限,浪費在錯誤地方的每一秒鐘,都會令危險成百倍地增加!   艾裡還沒有來得及回答,魔法共鳴又一次出現了!隨後魔法項煉更像本來就是個鈴鐺一般,此起彼伏地振動沒完。   二人只在空中飄浮了片刻,項煉上代表不同地點的珠子幾乎全都震動過了!   「難道說所有的地點都發現了光炮嗎?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   蘿紗失聲道。她雖知道這代表了什麼,卻難以相信。 第七章 魚目混珠   「這是怎麼回事……不可能有這麼多魔核光炮啊!」   蘿紗喃喃道。而艾裡的神色無比嚴峻。沒有時間猶豫,他立刻要蘿紗即刻帶自己飛到距離這裡最近之處。   蘿紗也知情況嚴重,不敢怠慢,只頃刻功夫便衝到了最近一處地點。還沒落地,便見維洛雷姆從下方飛身上來。   平日那張沒幾分正色的面孔,也難得地顯出幾分憂心,一接近二人便喊道:「還好我猜得沒錯,你們果然先到離會場最近的地方!」   「是怎麼回事?」   艾裡劈頭便直奔重點。非常時期,兩人的對話都務求簡要。   「在相差不多的時間裡,監視這十幾處地方的人都發現有人搬運來好幾件大箱子,裡頭裝的都是一些金屬機械,他們便發出了警報。發現這麼多地方都發出了警報,大家也都知道情況不對,現在正不知該如何行動,請盡快作出決定!」   在維洛雷姆一連串地告知事態的時候,他聽到艾裡含糊地嘀咕了一聲「最壞的情況果真發生了。」敘述完畢後,他和艾裡交換了一個了然而無能為力的眼神。   前些天在討論如何對付哈爾曼的時候,他們也曾設想過會出現今日這樣的情形。   如果凱曼人足夠聰明地預料到局勢,又有足夠的人力物力支持,他便有可能會採用魚目混珠的方法來混淆己方的視線——當要真正採取行動時,他可以在各處可能被監視的地點都安排人手帶些大箱子。   或者,這些箱子裡裝的也都是真正的光炮機件,沒有任何破綻,唯一的區別只在於哈爾曼本人最後會把光炮核心裝入哪一架光炮中而已。   無論是多麼嚴密的監視,也完全無法區分這麼多處中哪一處的光炮才是致命的。要從中找到並破壞真正的光炮,將會花費艾裡他們不少的時間。   這樣一來,哈爾曼發射光炮成功的可能性便大上許多。   艾裡可以想像,屆時自己為了尋找真正光炮而顯出行蹤,哈爾曼大概一安裝好光炮,就會毫不客氣地先朝自己轟上一炮,隨後,再朝聯盟會談的會場轟擊。   如果他們有足夠魔核晶石的話,向城中胡亂發射進行大屠殺也不是不可能!   他依舊可以清晰地記得在洛茨城所見的那些奧瓦魯士兵的慘狀。想像自己的身體遭受與他們同樣的痛苦滋味,絕不是件愉快的事。   然而就算他很清楚哈爾曼會怎麼做,還是完全找不到有效的辦法來破解,只能消極地期望哈爾曼不會真的這麼去做。   每次意識到這種危險的情況,正是自己的錯誤造成的,這總是讓他的自責更深了一層。   不過,現在情況緊急,沒有空閒時間來讓自己繼續後悔自責。艾裡不加思索地按以前想過的應對方法吩咐維洛雷姆和蘿紗二人。   「只有這樣了。我們三人分頭行事,通知所有的人盡快通知附近的城內士兵,就說是發現似乎有人要炮擊聯盟會議會場,請他們協助,一同攻擊哈爾曼那邊的人。不過只靠他們,應該沒法搞定事態。」   蘿紗和維洛雷姆都點頭表示理解。各組的人手太少,應該不足以制伏哈爾曼那方的人,這麼做只是希望盡量拖延一些時間。   「只有我們三個人的能力才足夠制伏哈爾曼的人,奪回光炮。所以現在我們分派下各自負責的區塊,能不能抓住敵人先不管了,務求在最短時間內奪回光炮!」   維洛雷姆知道此事如果有失,蘿紗亦會面臨不小的危險。雖然她體質特殊,但這什麼光炮的也是從未聽說過的怪東西,能不能傷害蘿紗也是未知之數。   他可沒興趣賭這個可能性,痛快地接受了艾裡的拜託。   艾裡隨即將八個區塊分成三部分,他和維洛雷姆負責三個區塊,蘿紗負責兩個區塊。分工完畢,三人分頭急速飛掠而去,身影瞬間消失。   憑著魔法項煉之間的魔法能量的感應,艾裡迅速趕到了由他負責的第一處地點。   這裡是位於西城邊的一座荒山。從山丘東面,可以俯瞰聯盟會談的會場。東丘上停著兩輛馬車,旁邊隨地散著十幾口箱子,大半已經被打開,裡頭果然是光炮的機件。   六七個形跡鬼祟的人正在拆著剩下幾個箱子。   負責監視這裡的侍衛們潛伏在不遠處,眼睜睜看著前頭金屬機件逐漸顯露出來卻不知該採取什麼行動,越來越是著急。望見艾裡到來,他們都鬆了一口氣。   艾裡將先前和蘿紗維洛雷姆說過的決定告訴他們,讓他們分頭去通知其他人,隨即便霍然起身向那幾個搗鼓著箱子的人疾衝而至。   也不浪費時間和他們多廢話什麼,流麗如水銀的劍光以渾然天成的弧度向他們奔瀉而去。   瑩紅透亮的血線自半透明的銀白劍身洇然而下,才剛在劍刃上凝聚出一滴血珠之時,劍身斷然揮落,沾染其上的血水被劍風甩開,散落成一蓬細碎紅霧。   帶著異樣的美感劈在金屬上的裂天劍並沒有發出太大聲響,而是如陷入柔軟蛋糕中的餐刀一般,輕易地將龐大的金屬機件剖成兩半。   「還是沒有!」   探頭往機件裡層看看,發現裡頭還是沒有安裝光炮核心時,艾裡挫敗地歎口氣。他沒有浪費時間停頓下動作,而是即刻衝往下一個曾引起魔力共鳴的地點。   這已經是第四處了,找到的卻全是假貨。   雖然哈爾曼的那幫人並沒有什麼非同一般的高手,打起來還不算費力,但是打倒他們、檢查破壞機械,加上趕往各個地點之間所耗費的時間,累積起來已經相當可觀,算算也越來越接近組裝、調試光炮所要的時間。   也就是說,魔核光炮隨時都可能發射!   艾裡的額頭上滲出的薄薄汗珠,並不是因為身體的負荷所造成的。   與擊倒對手時艾裡行雲流水般的身手顯出的從容悠然形成了鮮明對比,他的內心則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越來越是緊繃。   他生怕在自己找到光炮核心之前,上空便閃起死亡的亮光。魔核光炮一旦在這裡發射,毀滅的不僅是大量人命,更是南方未來安寧的希望!   因自己的錯誤而發生的危險,就算是要付出自己的生命,也絕對要了結它!   這個念頭成為唯一的聲音,不斷在艾裡腦海中迴響。   當下一個地點——一座罕有人至,被主人廢棄的庭園出現在艾裡眼前時,他遠遠望見的院內的景象,幾乎要令他全身的血液為之凍結!   這裡的地勢高於城中心,可以望見聯盟會議會場那高聳的尖頂。而一座已經完全拼裝好的魔核光炮,便巍然立於這草木荒蕪的院子中央,炮口正準準對著會場上空。   周圍毫不動彈地倒臥著三個受命監視這裡的侍衛,恐怕已是凶多吉少。看來他們是接到自己的命令後,便上前襲擊這裡的幾人。   可惜這些人的本領大概比其他各處的要強上一些,他們反而被打倒。   光炮周圍,幾個男人正在將一些晶石填充入炮膛之中,而另有一個身著連帽斗篷的高大男人則站在光炮操作台前調整機械。   雖然帽子擋住了男人大部分面孔,不過艾裡還是在第一眼就認出了他的面部輪廓。他就是哈爾曼本人!   眼看光炮已經裝填好魔核晶石,只要哈爾曼扳下機括,會談的會場便會受到致命火球的轟擊,那便什麼都來不及了!   一瞬間艾裡的頭腦似乎只剩下一片空白,疾掠的身體彷彿自有意識一般,再度提高到一個更驚人的速度飛射向光炮。   但再怎麼快,艾裡距離光炮處還有相當一段距離,再快也快不過人家手掌一撥的速度。   「住手!」   他遠遠地大喊一聲。心中已知自己終是不可能及時趕上了,但還是死馬當作活馬醫地喊出聲,寄希望於這叫聲能將他們的行動緩上一緩。   卻沒想到,哈爾曼被那喊聲驚動而發現急速接近的艾裡後,竟然果真停下了正欲扳動機括的手。   一絲獰惡的笑容浮現在他面上,哈爾曼將炮口轉向艾裡的方向!   此時艾裡和他們的距離約在百多米,向他發射光炮的話,有可能連自己都會受到光炮傷害。但是哈爾曼本來就不是會吝惜生命的人。   一方面是為了完成最初刺殺艾裡的任務,另一方面,對艾裡的憎恨已經凌駕於自保的本能之上,他完全把自己和其他同伴的生命置之度外,一心只想殺死艾裡!   「這傢伙……瘋了!」   看出凝聚在哈爾曼身上那股瘋狂而邪惡的氣息,再加上他掉轉炮口的舉動,艾裡立時明白了他想用光炮置自己於死地的企圖。   一時他也不知是該咒罵他的瘋狂,還是該慶幸哈爾曼因為自己而在千鈞一髮間停下了轟擊會場的舉動?   哈爾曼知道聖劍士非是等閒角色,不敢因為手上掌握的優勢而有所大意,毫不猶豫地扳下了發射機括。   光炮炮口開始隱隱震顫起來。艾裡曾親身看過兩次光炮發射,他立刻很清楚地意識到這是光炮射出火球的前兆!   在這生死攸關的最後關頭,為了求生,艾裡身體內潛藏的所有能力完全激發。   急速運行的真力如蒸騰的蒸汽般在體內奔竄,爆發出巨大的力量,帶動身體一併升飛至空中。   他眼中所映出的光炮影像上一秒還在百米開外,下一瞬間便驀然拉近到了五十米之內。   在哈爾曼等人看來,艾裡的動作似乎與之前沒有什麼變化,然而那只是極速移動下留下的殘像,真正的艾裡已經逼近了一半的距離!   無論平日艾裡的身體和頭腦再怎麼懶散,這個時刻也不得不以極限的速度運轉起來。   只在這電光火石之間,他腦中迅速而精確地分析著眼前的形勢。   哈爾曼這一次發射的光炮的轟擊距離,他先前應是設定在自己加速之前的方位,也就是距離光炮百米外之處。   這一瞬間自己便掠過了五六十餘米的距離,只要繼續全速直線衝向前方光炮方向,應該可以把與爆炸處的距離拉開至百多米之外。   這樣一來,便很可能脫出了光炮的破壞範圍,生還的機會便高了很多。   但是……這座宅院附近有不少住家和行人往來頻繁的街道。光炮射出的火球若是在百米外爆炸,將會有許多平民受波及!   而這宅院佔地寬廣,再加上周圍的林蔭帶,如火球是在宅院的中心位置,也就是光炮本身所在之處爆炸的話,破壞範圍應還是在這無人荒宅之內,不致於傷及無辜……   自己犯的錯誤,該由自己來承擔,更不能讓無辜者代替自己喪命!   頃刻間艾裡的思緒轉了幾個來回,終於定下了決心。   他並沒有改變奔跑的方向,依舊直直猛衝向光炮,決心趕在光炮射出火球之前摧毀光炮炮身!   雖然平時並不篤信哪位神明,這一次也不由得邊奔邊暗自祈禱哪位管事的天神庇佑,在自己趕到光炮那裡之前,光炮可千萬不能發射啊!   或許難得做一次的禱告果真比較有效力,當艾裡衝到光炮之前時,炮口尚未噴射出那致命的火球。   還來得及!   艾裡抑止住心頭的狂喜,便要揮劍縱劈向光炮,想將它劈作兩半。   至於運作中的光炮會不會因此而爆炸傷及自身,現在也顧不得了。   然而劍才揚起,他駭然發現炮口處隱約閃現出一團耀目的白色光芒。   便以這毫釐之差,光炮終究還是成功射出了炮膛!就算裂天劍立時落下,將光炮毀去,也阻止不了這一發火球的發射!   「光牙炎烈爆!」   伴隨這一聲嬌喝而奔射而出的,是氣勢與少女嗓音的嬌柔形成鮮明對比的數十道金色光箭。   而僥倖閃過第一輪光箭突擊的敵人,也逃不過隨之而來的威力稍遜光箭,攻勢卻更加綿密的高溫火牆的焚燒。   當明亮的魔法光芒全部消失後,還能站立的,就只剩下那輕鬆地拍掉手上灰塵的少女魔法師。   看蘿紗輕快的神色,她對自己所締造的戰果似乎也很滿意。   本來以她能直接役使魔法精靈的能力,完全可以不念出咒文地發出魔法,發動的速度還會更快。   不過因為這咒文似乎很拉風,念出來感覺會比較帥,所以在游刃有餘地對付哈爾曼那方的人馬時她都喜歡耍帥一下——雖然戰鬥的結果,通常是不會有人能保持著意識看完全過程的。   自從修雅從水晶墜子中現身後,她便不時有意識地向墜子輸送魔法力,讓修雅有足夠能量與她交談。   除了聯絡母女感情外,修雅主要是將她在魔法方面的學識造詣傾囊以授。   雖然時日和機緣所限,蘿紗尚不能全部掌握她所教的,也學會了許多珍貴的強力魔法。   得修雅悉心教導,對魔法的控制力也頗有精進,在臨敵時也能發揮出越來越大的威力。   現在的她,雖然不時還是會突槌一下,但是已經完全真正成為了一個令敵人望之生畏的強悍魔法師了。 (http://www.yunxiaoge.com/index.php 雲霄閣)   她所分派到的區塊比艾裡和維洛雷姆略少一些,而她的動作卻不比艾裡等人慢,飛往各處的速度還勝過艾裡,因而比另兩人還更提早一些,便將被分派的各處的哈爾曼的人都解決乾淨。   只可惜這些地方都只是幌子而已,並沒有發現光炮核心。   搞定了這最後一處的敵人,她便飛向艾裡所負責的地點,看看有沒有可以幫忙的。   絕對不能讓它發射出去!!   很清楚這一發火球將會造成多麼可怕的災難,艾裡目眥欲裂,腦中只剩下一個強烈的念頭。   精神集中到了極限,時間的流動彷彿變得緩慢了。艾裡凝目炮口處,望著那團白光從中一點點竄升出來。   那是凝聚了許多魔核晶石的巨量魔力,足以毀滅掉許多人的生命和夢想的惡魔的力量!   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艾裡明白該怎麼做了。   此時唯一能阻止惡魔力量的方法,便只有在它發出之前正面擋住它,以自己的身體作為引導來發洩這股力量。   不能阻止它發射,那就在它射出之前以外力迫使它引爆!   艾裡的手腕疾翻,掌中裂天劍不再劈向光炮炮身,而是向著那逐漸顯露出來的白熾光芒縱深插入。   此時艾裡身形停頓,已經能為人肉眼所見。   哈爾曼等人望見他在遠處的身影突然消失,卻毫無先兆地出現在自己身邊,都是駭異莫名。   而看清他竟以劍插向炮口時,哈爾曼一時更是難以置信。   竟然以自己的身體主動去引爆光炮!聖劍士竟會做出這般瘋狂的舉動來!   而他隨即露出了笑容。不管怎樣,自己的目的總算是能夠達成了。   如果聖劍士沒有停頓下來,而是繼續往前直衝,那一炮便很可能傷不到他。等那時他再回頭攻擊自己等人的話,自己這邊所有人固然都不會是他的對手,新的魔核晶石也來不及填充,局面就全由他掌握了。   可他現在卻自尋死路地去觸碰光炮的火球,真是愚蠢到了極點!   哈爾曼能想得到的,艾裡怎會沒有想到?然而他面上始終是一片決然,沒有半分猶豫。   自己只是按照自己的信念去做罷了。縱是明知會因此而死,也必須這麼做。正是因為自己當初的過錯,今日魔核光炮才會給這裡的無辜民眾帶來這麼大的威脅,自己必須承擔起責任。   真正的承擔責任,就是該怎麼做就怎麼做,而不是只有在自己不會受到根本傷害的時候才肯站出來。   就算所有人都認為自己是個蠢人,卻是無愧於心,無愧於天地了。   自己戰鬥的理由已經變得曖昧不清。為了這樣的理由而牽扯進來那麼多黑旗軍將士,絕對不能再牽連更多的無辜者了!   如果必須要有人被犧牲的話,反正已不知道該以怎樣的心來面對今後的征戰生涯,還是就由自己來承擔吧……   裂天劍貫入光團的瞬間,艾裡雙臂陡然劇震,感覺到一股強大的魔法力量如電擊般沿著劍身衝擊上來。   很難分辨這股魔法力的屬性為何,似乎六大系的魔法力量都被包含在內,各種屬性的魔法力量以一種玄妙的方式結合在一起,處於一種極不穩定的狀態。   一旦這些力量掙脫平衡狀態爆發出來,便是那可在無形中致人死命的恐怖力量吧!   而受裂天劍上的勁力貫穿,本已瀕臨失衡的力量受到劇烈震盪,平衡立時完全被破壞殆盡。   耀眼的白光忽而擴張,忽而收縮地閃爍了幾次,終於在砰然巨響聲中爆裂開來。   而光炮核心剛經過一次發射,本身還極不穩定,尚未脫出炮口光團便發生劇烈爆炸,連帶地引發了核心的爆炸。   熾烈的火團,和著奪目的強光爆裂開來,有如張牙舞爪的巨大魔神一般衝向光炮附近的眾人。   人死的時候,原本牢牢與肉體結合在一起的靈魂,究竟是怎麼被剝離出來的?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   過去閒著無聊的時候,艾裡偶爾曾想到這個問題。當然,不到親身體會的那一刻,這問題是不可能有答案的。因此有時候他對死亡有種奇怪的好奇心。   而現在,他大略能體會到了。   爆炸的一瞬間,整個身體像是要被那包圍全身的白光融化了一般,被強烈的麻痺感所貫穿,讓人想要放棄一切,不再動彈任何一部分的軀體。   彷彿意識就這樣在這光芒中消融,化為烏有。   艾裡努力從麻痺感中清醒過來,立刻意識到光炮那強大的魔法力量壓迫著自己的肉體,強行侵襲自己的經脈。   如果就這樣放棄的話,也就會在這一刻死亡吧!   生死一線間,自然而然地便會設法自保。艾裡曾因修雅的關係與六系魔法精靈簽下契約,亦能操縱魔法精靈。   遭受到強大魔法力量的侵襲,身體隨即本能地發動與侵入身體的魔力性質相剋的魔力,試圖將傷害自身的魔力化解驅逐。   一方面努力抗拒著魔力的入侵,另一方面,爆炸而產生的強烈光、熱、衝擊波也在以另一種方式摧殘他的軀體。   常年修行的武道技藝,讓他體內的真力在感應到危機迫近時相應地鼓蕩起來,包圍住至全身各處以抵禦外來的攻擊。   無論是大陸上任何一個戰士或是魔法師,應該都很清楚,使用魔法和武技時二者應把持的心態是相差甚遠的。   這也是幾乎沒有聽說過有人能同時掌握高階的武技和魔法修為的原因。   艾裡雖曾親眼見過羅炎同時使用武技和魔法進行戰鬥,也曾聽他說魔法師的魔力和戰士的真力本質上是相通的,掌握了轉化的關竅,便能自由地運用二者。   後來艾裡也冥思苦想過很久,就是始終想像不到同時運用這兩種力量究竟是怎樣的滋味。   而現在同時受到強力的魔力和外力的傷害,艾裡也料想不到自己竟會是以這種迫不得已的方式,嘗到了同時使用真力和魔力的滋味……   但他到底是被外界情況所迫,本身根本就還不知道如何轉換。   身體雖是自發地因應危機而作出反應,但是這兩種力量終是相互排斥,在抵禦外敵的同時,兩種力量的運行也互有衝突,越來越是混亂,更在他體內激烈衝撞起來。   艾裡只覺得全身的經脈,似乎變成了這兩種力量的戰場,被橫衝直撞得似乎要爆裂開來!   劇烈的痛苦,幾乎要吞噬掉他全部的意識。艾裡忍不住蜷起了身子,卻仍是不能將這讓人恨不得立時死去的劇痛驅逐出體外。   相反地,肉體移動每一分毫,都令那股痛苦如尖刺般愈加深入體內。   雖然是承受著這樣的痛苦才迸發出的力量,卻仍是不足以與從魔核晶石萃取出來的高強度魔力相抗衡。   艾裡體內亂作一團的真力所提供的防禦力,並不能自爆炸的壓力下完全保護他的身體。   所以雖是吊著一口氣不斷,他的肉體卻在爆炸的瞬間受到了相當大的傷害。全身衣物被震碎燒焦大半,露在外的肉體亦是傷痕纍纍,鮮血汨汨滴落在地。   他的口鼻之間亦滲出斑斑血絲,內臟也受創不淺。   身體受到重創,艾裡拚力擠出抵禦魔核力量的魔力也再無法支持下去。他失去意識之前的最後感覺,便是不斷沖刷著自己的魔力終於衝破自己越來越脆弱的抵抗。   自己便如同置身於奔騰的洪流之中,只能無助地任由它沖刷自己身體的每一寸筋脈……   當蘿紗循著艾裡所負責的地點找尋而來,遠遠地看到的,便是艾裡的身影被劇烈爆裂開來的白色光團所吞沒的畫面。 第八章 無妄之災   遠遠望見艾裡正處於那麼猛烈的爆炸的中心處的畫面,蘿紗的腦子一瞬間似乎被掏空了,整個人完全失去了反應。   爆炸與她的距離尚遠,但迎面衝擊而來氣流卻是十分強烈灼人,一般人多半會被掀翻,或是本能地趴伏下身子保護自己。   蘿紗卻渾然忘了其他,非但沒有趴下等待衝擊波平息,而是強頂著狂風衝向爆炸發生處,任由強烈的熱風狂亂地吹捲著她的髮絲和衣袂。   灰茫茫的煙塵,令她蒼白的面容更加失去了顏色,她困難地睜大眼睛,眼光執著地尋找艾裡的身影。   待得濃厚的煙塵變淡了一些,她終於發現了一身是血躺倒在地的艾裡。   光炮已經被內部發生的爆炸炸成了一堆龐大的廢鐵,在它附近還躺著哈爾曼等幾個人,全都一動不動。   現場一片寂靜,只聽得到煙塵碎沙落下時低柔的撲簌聲。   蘿紗沒去理會光炮或是哈爾曼他們,甚至連看都沒有真正的看到,眼中只有艾裡浴血的身影。   強扯起一個僵硬的笑容,她走到近前試著呼喚他。   「艾裡?你的傷其實沒有像看上去那麼嚴重吧?如果沒大礙就說聲話啊!嚇唬人沒好下場哦?」   以前在凱曼的路途中,也曾發生過相似的事。艾裡因為和殺手們的戰鬥而「傷重不支」,後來事實證明那不過是虛驚一場而已。   她試圖讓自己相信,這一次也只是如此而已。艾裡一直是大家最放心的後盾,從來都不會倒下的,不是嗎?   然而,沒有任何回音可以讓她安心。艾裡的胸口甚至看不出起伏。   蘿紗的眼眶立時變得紅澀,她趕忙趁著淚水大量湧出之前眨掉淚意。   艾裡不會有事的!現在哭什麼哭!?   她調整好呼吸,恢復了驚人的行動力,在艾裡身旁蹲下,將手掌輕輕壓在他胸口上。   手掌感覺到了輕微的震顫,這多少讓她安心了些,隨即開始檢查他的受傷程度。   艾裡全身上下有多處看起來很嚴重的創口,好在他同時也受到輕微的灼傷,這多少減輕了他的流血。   「唔哼……」   被她翻弄了幾下,艾裡忽地發出低沉的呻吟聲。蘿紗欣喜地看著他微微睜開眼睛。   他的神智仍不清醒,含糊地問道:「光……炮?」   蘿紗這才分神審視周圍:「放心。光炮核心被炸毀了。哈爾曼那些人也被炸死了!」   艾裡因她的話而放下心,一口氣松下,意識便完全沉入昏暗之中。   蘿紗大駭,再次觸摸他的心跳。   一片冰涼沉寂後,她終於感覺到了一次微弱的跳動,再等了一陣,才又更微弱地顫動了一下。   就算再不通醫理的人,也看得出艾裡情況危急,隨時都可能停止呼吸,他必須立刻得到急救!   蘿紗從未像這一刻這麼後悔自己不懂醫術,過去也因為個性不合而沒有涉獵治癒類的魔法!   如果現在是在黑旗軍中,紀貝姆先生和莫林醫生應該都有辦法控制住艾裡的傷勢,但是這裡是亞布爾!而且就算這城裡有醫術高明的大夫,以艾裡現在的狀況,也八成支撐不到找到大夫的時刻……   她努力撇開慌亂無助的情緒,試圖冷靜下來。不可以什麼都不做,就這樣眼睜睜地看他死去,總得想辦法試試看吧!   一時之間沒有旁人可以求助,她只有靠自己。   笨拙地檢查過艾裡的傷勢,她確定那基本都是皮肉傷,不足致命,應是在爆炸的一瞬他以真力保護了自己。   這樣想來,既然他的肉體都沒有受到太嚴重的傷害,可見他的內傷應也不至於致命。   但是艾裡的樣子,當然不是受傷不重的人該有的模樣,應該還有其他的傷害。   扣除掉力量所造成的破壞,那麼便可能是魔法的傷害了。   雖然不懂醫術,但如果是自己所擅長的魔法的話,或許能夠做些什麼!   蘿紗不敢再浪費時間,立刻伸手扶著他的身軀,閉目潛心感應他體內是否有魔法力量運作的波動。   這一帶剛剛經過那場由光炮引發的魔法力量的爆炸,空氣間的魔法能量還十分活躍,一開始對蘿紗的感應造成了不小的干擾。   然而當蘿紗從紊亂的魔法能量中確定出艾裡身體的位置時,開始探查其內部的魔法狀況時,她立時被其中蘊藏的強烈波動驚呆了。   空氣間的魔法能量已經算是異常的豐富了,而彙集於艾裡體內的魔法能量竟是百十倍於流散在外的所有魔法能量!   這些躁動的魔法能量在他體內橫衝直撞,相互侵吞抗衡,再加上艾裡本身的真力為了自保而與這些入侵的能量發生的激烈對抗,令艾裡全身的筋血氣脈都受到了強烈的衝撞破壞。   而且,時間每過一分,這種破壞便愈發深入一分。艾裡的情況果然拖延不得。再耽擱上片刻功夫,他全身的筋脈大概就將斷絕,再沒有生還的可能!   這便是真正令艾裡面臨生命危險的原因吧!   如是一般人,雖然知道了艾裡受傷的原因,也是無能為力。但是蘿紗的腦中卻浮現出一個瘋狂的想法……   將致艾裡於死地的,是在他體內作怪的大量魔法能量,如果這些魔法能量消失,應能令他轉危為安!   而雖然過去不曾有任何老師教授或是講到過消除魔法能量的辦法,但是自己在帝都拉寇迪解開封鎖中心廣場的結界時,就切切實實曾經做到過!   而之前幾次與羅炎……父親碰面時,也曾見他施展過那消解魔法能量的力量……   逆魔法!   艾裡的氣息越來越微弱,已經沒有時間讓她多猶豫思慮了。   雖也不知這個法子能否奏效,逆魔法進入人體內消解魔法會不會有別的影響,她只知道如果不這麼做的話,艾裡就是必死無疑,就算是只有一線生機的方法也得試試看!   現在自己應該考慮的,是……到底怎樣才能再次用出逆魔法來啊?   她記得艾裡在那次從拉雅達返回後,曾告訴自己他和羅炎的交手。   那次交手後,羅炎曾向他說及有關轉化魔力和真力的事情。   同樣是將魔力進行轉化,施行逆魔法的關竅應和這是相通的。   不過羅炎當時所說的,只是兩種能量理論上的共通之處。雖然能夠理解,卻仍是無從得知具體該怎麼去做。   過去不明白羅炎的身份和立場,所以將他視作敵人。對於敵人,羅炎隱藏自己修行的關鍵本是再正常不過,應該說,先前會對艾裡提點那麼多才是怪事,所以大家也都沒有深思下去。   而現在的情況卻已不同。   從母親那裡得知,羅炎復生後唯一想追求的,便是再次被封印,只是苦於現世中沒有足夠強的對手能做到這一點。   也正是因此,他才會一直在沒有違背所受命令的前提下,對艾裡盡可能地放水,並幾次三番地提點他的武技。   現在想來,艾裡提高得越多,便越合他的心意,他應該不會刻意藏私的才對……   除非……那個關竅是只靠語言解釋,也沒有辦法修行成功的?   那麼究竟要怎樣才能成功?除了當事人的領悟和修行之外,還有什麼別的東西,是掌握一項能力可能需要的?   腦中搜索的結果,她作出了推斷:天賦和機遇。唯有這兩樣,是一個人主觀上再怎麼努力也難以改變的。   如此說來,既然在拉寇迪時曾成功使用過,自己應是有能夠使用逆魔法的體質的!   那時的自己,對魔法的所知和修為絕對不會比現在更強,沒有什麼是那時的自己知道而現在卻不懂的。   自己本身既然沒有變化,仔細想想,現在與那時所差的,大概就只有心靈狀態的不同了。   如果能回想起來那時自己的感覺,也許真的能夠做到……不!是必須得做到!   因為魔力反噬意識相當昏亂,她只隱約記得當時自己只是一心希望能用自己的力量改變危急的局面,才發出了那破壞結界的一箭。   而具體是如何集中意志力的,已經全然想不起來了,不過,這不要緊。她相信艾裡性命垂危的樣子,自然就能迫使自己貫注全副心神去救治他的傷勢!   蘿紗搬來一塊大石,扶起艾裡的身子,讓失去意識的他以盡量舒適的姿勢倚靠石塊坐直。自己也在他身前跪坐下,手掌平平抵住他胸口。   調整好姿勢,她將呼吸調整平順,閉上眼,濾清腦中一切雜亂思緒。   猶如沉默而川流不息的大河一般,體內渾厚的魔力開始源源不斷地彙集到了她手上,並被壓縮得更加精純。   心,漸漸變得澄明透澈,整個世界似乎只剩下了她和她身前垂危的男人。   腦中別無雜念,蘿紗只想著讓一切回到最初的平和,將一切破壞著男人身體的魔力一一抵消,歸為烏有……   隨著精神的高度集中,彙集在蘿紗雙掌上的魔力似乎發生了奇異的變化。如果此時蘿紗能分出心神看看自己,便會發現自己的雙掌處漸漸亮起銀白色的亮麗光芒。   而她的身體所感受到的,不再是早已熟悉的魔力的感覺,而是一種全然陌生的異質感。   要具體描述出來卻也很難,正如任何人都很難用五感中其他四感的感受,來確切形容出另外那一感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   蘿紗對此雖有所感,猜到自己果然成功地用出了逆魔法,但心神集中下也無暇去理會,只是全神將逆魔法的力量通過抵在艾裡胸膛上的雙掌輸送入他體內。   他體內的魔法能量極為龐大,蘿紗甫一與這股能量相觸,手掌一陣酸麻,險些被震開。   但知道艾裡能不能生存就在於此,她硬生生支持下去,源源不斷地發出逆魔法的力量,全力抵消他體內怒濤般彭湃衝撞的氣勁。   幸好逆魔法似乎對消解那些氣勁十分有效。一開始撐住不被那潮水般狂湧的氣勁彈開,只片刻間它便迅速在艾裡體內發生作用,消解那些凌亂氣息的速度十分驚人,簡直就像是將火把投入大堆的乾燥紙張一般,摧毀一切的火焰急速蔓延擴大,轉眼便不可收拾。   逆魔法對身體的負擔似乎比普通魔法要大上許多。   蘿紗雖是向來魔力充沛,但之前在解決哈爾曼的同黨時已耗費了大量魔力,支持了這片刻,精力更被耗掉了大半,只覺得身上虛軟無力。   好在她同時感覺得到艾裡體內的狂暴的氣息頓時被清空了大半,看來逆魔法確實有效。只要能救回艾裡,再累也無妨。   才剛覺得放心些,情況卻又生變。艾裡忽然大聲呻吟起來,聲音甚至變得越來越大。   那是與他平時那副總是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非常不相稱的,彷彿痛苦到了極處的帶了些許哭腔的喊聲!   如果艾裡此時仍有意識的話,必定會死命壓抑住,是絕對不肯發出這麼丟臉的痛呼的。   蘿紗驚惶不安地看著艾裡口中再次滴落血水,掌下的身體亦開始痙攣起來,激烈扭動著想掙開她的雙手。   艾裡會這樣反應,情況自是不對勁了,但是蘿紗卻不知道究竟是因為什麼,該不該停下逆魔法的輸送?   繼續下去的話,似乎逆魔法會給他帶來巨大的痛苦;而如果停止,尚未消解的混亂能量再次衝撞,又會傷害他的內部筋脈,就前功盡棄了!更何況,剛才他昏過去後,就如死了一般再沒有一點反應,現在卻還能這麼大聲地叫喊和反抗……這應該算是有所好轉吧?   雖然猶豫地減弱了逆魔法的力量,她雙掌上的銀亮光芒依舊明晰可見。   怕被艾裡掙開,蘿紗雙掌用力前推,將艾裡緊緊壓制在石塊上。他的掙扎雖因傷勢而沒什麼力氣,不過滿身的血仍是蹭了不少在蘿紗的衣上、面頰上。   見他這般痛苦,蘿紗自也不好受。但為了救他性命,也只有忍耐。   她皺緊眉,嘴唇抿得死白,努力做到對艾裡慘痛的嘶喊充耳不聞。   「住手!」她忽地聽得從旁傳來一聲怒吼,聲音卻甚是陌生。   住手?是叫誰住手?蘿紗莫名其妙,但現在正專心於救治艾裡,只要火不燒到自己身上,也分不得心去管閒雜人等的事了。   才這麼想著,「火」就真燒到她身上了。   「我說住手!」   伴隨著怒吼聲,一隻手突然伸過來,毫不客氣地狠狠將蘿紗推倒在地!   被推得坐在地上的蘿紗怎麼也想不到這吼聲竟然是衝自己來的,愕然望著身前的粗壯漢子。   這漢子似乎也是魔法師出身,一身輕便的法師袍原本可能是藍色,現在則似是覆蓋了太多污垢而變成了一種近似黑色的古怪顏色。   看來是個流浪魔法師。此時他正一臉憤慨地斥責著蘿紗。   「我本來也不想管閒事,但實在看不下去了!一個女人怎能忍心這麼殘忍地用魔法折磨一個毫不反抗的對手?」   這人的神情,完全可以稱為義憤填膺,正是正義之士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時的標準表情。而自己扮演的角色,好像就是那個「壞人」……   蘿紗長這麼大,被人當成過小麻煩、小笨蛋,就是從未跟「壞人」   這詞沾過邊,一時間還真是摸不著頭腦。   低頭打量了一下自己,她才明白過來。先前為了救治艾裡,卻沒想到那副景象落在不知情的旁人眼中,原來非常容易引人誤會。   爆炸後揚起的灰塵沾染了她一身,現在面容和全身上下都是灰撲撲的,完全掩沒了她原本的清純靈秀。從艾裡身上沾來的血痕,更是給她平添了幾分獰惡凶悍。   而她全力制住艾裡的行為,散發出魔法光芒的手掌,再加上艾裡顯然忍受著劇烈痛苦的慘哼和肢體動作,讓外人在看到的第一眼,很自然地就會解釋成是她在以歹毒的魔法折磨一個失去反抗能力的人……   「我不是……」   蘿紗本想解釋,話才要出口便卡住了。她猛然想起自己被這人一擾,停下了逆魔法,艾裡的傷勢說不定又會加劇!   看向艾裡,只見他面色青白,停住了顫抖,一動不動地歪倒在那裡的樣子就像一個斷了線的木偶,比先前的痛苦掙扎更沒有生氣。   蘿紗心弦猛然顫動,顧不得解釋,掙扎著從地上起身。先前的逆魔法消耗了她大量精力,身上還是軟綿綿地有些脫力,但她仍是勉力穩住身子再次向艾裡靠近。   「我不會讓你再傷害他的!」   不想那攪局的流浪魔法師卻又擋住了她。堅決正直的表情本應相當能引人好感,但是現在時間地點都不對,只令焦躁的蘿紗難得地翻騰起怒火。   情勢緊迫,這搞不清狀況的魔法師卻偏偏在這胡攪蠻纏!此事本就複雜,要解釋得讓一個先入為主的人相信,必定要耗費不少時間。   現在可沒有那麼多時間能浪費啊!她索性也不和他多說,勉力凝聚魔力直接召來一朵「雷殛之雲」,想直接撂倒這傢伙免得礙事。   「雷殛之雲」是能鎖定近距離的敵人並以雷擊進行攻擊的高等魔法,用來防止敵人接近相當方便。   不過蘿紗並沒有在這上面施加太強的魔力,一方面是因為這魔法師雖然麻煩,卻算是個好人,只要讓他麻痺得沒法動彈就行;另一方面是現在她的魔力已經將近竭盡,要繼續使用逆魔法便必須盡量節省。   那魔法師狼狽不堪地閃躲追擊他的雷電,仗著動作輕捷,一時還沒被擊中,不過卻是不可能分神頌唸咒文施法還擊了。   他不知蘿紗已是外強中乾,難以久戰,看她在這麼短時間內便隨手使出這麼個厲害魔法,魔法師連連怪叫:「果然厲害!我打不過你!」   「那就快給我走遠一點!」蘿紗沒好氣地喝道,繼續趕向艾裡那裡。   她以為終於可以擺脫這個麻煩傢伙的糾纏了,卻沒想到那魔法師竟然以敏捷的速度飛身躥到前方,抱起艾裡便大步逃走:「我不會放手不管的!就算打不過,我也可以帶他一起逃啊!」隨即念起飛行咒文,飛身上天,向西北方逃去。   蘿紗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怎麼會這樣!?自己只是想救艾裡而已啊!   艾裡正處於這麼危險的狀況,就算那魔法能量的傷害沒大礙了,也不可以任他被陌生人帶走!   如果在這裡失去他的蹤跡,也許今後便再也看不到他了……她不得不無視身體因為精力損耗過大而頻頻發出的警告,強撐著飛上去追趕那二愣子魔法師。   可那魔法師的飛行速度倒是相當快,蘿紗筋疲力盡之下,越飛越低,越飛越是緩慢下來。   追了一陣,她的眼睛漸漸失去光彩,只是死死盯著前頭搶走艾裡的魔法師的背影。她的神智實已模糊,完全是靠著「不能讓艾裡被帶走!」的強烈意志在苦苦支撐。   但是,再強的意志力,終究不能完全代替真實的力量。也不知跟了多久,她終於支持不住昏迷過去,飛得越來越低的身子墮入下方的荒山中。   映在她眼中最後的影像,是艾裡一動不動地趴伏在那魔法師的背上,隨著魔法師的行動毫無生氣地微微晃動的身影。   再次清醒過來時,天色是黑的。剛剛睜開的眼睛又是朦朦朧朧的,一時還看不清東西。但是蘿紗察覺自己手邊有著人體溫暖的溫度,還可以聞到淡淡的男性氣息。   是艾裡吧!他一直都在自己身邊的……   強烈的安心感讓她忍不住落下淚來。她猛然起身摟住他,埋首在他胸懷擦去淚珠,嗚咽道:「太好了!你沒有事!我……我做了個夢……還以為……以為你受了重傷……還被人帶走失蹤了……」   「呃……」被她摟住的男人似乎有些為難地支吾道。   他一出聲,她便發現那不是艾裡的聲音。她驚駭地退開兩步:「是維洛雷姆!?」   雖然蘿紗主動的投懷送抱讓維洛雷姆相當欣喜,不過知道她是把自己錯認成艾裡,發現時的反應又是那般疏離,這顯然讓維洛雷姆頗受傷害。   他誇張地哀歎:「蘿紗啊!我並沒有主動佔你便宜啊!能不能不要這麼殘忍地用這種態度來刺傷我的心?」   「啊……對不起。」蘿紗也發現自己反應過度了。她知道自己的驚駭並不是針對維洛雷姆,而是因為意識到艾裡的失蹤並不只是噩夢裡的事才會這樣。   「這麼說,艾裡的事都是真的了……」情緒低落地垂下頭,她幽幽歎道。明白在艾裡身上發生的事,並不是自己的臆想,月色下蘿紗剔透如純黑琉璃的眼眸,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憂愁焦慮所充盈。   「能告訴我究竟發生過什麼事嗎?」   白日裡維洛雷姆也聽到了那驚人的爆炸聲,但是趕到那荒宅處,便只發現那殘破的光炮和哈爾曼一黨的屍體。   在各個可能的地點都搜過一遍,仍是沒有發現蘿紗和艾裡兩人的蹤跡,他終於確定出事了。   在艾裡出事的荒宅附近,他從當地住戶那裡打探到曾有人看到兩個不明物體一前一後,高速向西北方向飛去的消息。   隨後,他又耗費了相當多的時間搜索,才發現蘿紗跌落在這距離亞布爾甚遠的這林子中。   她並沒有受什麼嚴重的傷,只像是精力損耗過大才不支暈倒。至於艾裡的下落,仍是一無所獲。   喂蘿紗服下他隨身帶的一些補身之藥幫她加速回復元氣後,他便守在她身邊靜待她甦醒直到現在。至於之前發生過什麼事,他仍是沒什麼概念。   蘿紗將事情大略解釋過,便向維洛雷姆懇求,希望他和她一同去尋找艾裡的下落。   維洛雷姆看她神色憂慮卻堅決異常,知道就算自己拒絕,她一個人也一定會去。雖是不忍看她元氣大損的身子那般辛勞,又覺得時間拖延了這麼久,帶走艾裡的那人早不知會跑得多遠去了,而且如果艾裡真有什麼不測,也為時已晚,但他沒有嘗試勸告她打消念頭,還是點頭答應了她。   兩人整夜都在尋找艾裡,但正如維洛雷姆所預料的,時間過得太久,需要搜索的範圍變得太廣,當朝陽自東方升起時,他們依然是一無所獲。   習慣了黑暗的眼睛,因為刺入眼簾的晨光而瞇了起來。   清晨本是充滿著蓬勃生氣,蘿紗的神色卻是與之全然相反的死灰一片。   奔波了一晚,她已能理智地認同事實。立刻找到艾裡的希望確實太過渺茫。   在這個時刻,似乎任何安慰的言語都是多餘。維洛雷姆一早就很清楚,艾裡和蘿紗之間,始終有著一種旁人無法取代的特殊情感羈絆。   他整晚都沒有多說什麼,只是以行動減輕蘿紗的徬徨不安。現在,他也只是靜靜站在她身旁,等她自己想通,做出決定。   凝視著東方尚不致刺眼的火紅朝陽片刻,蘿紗忽地轉身向他,表情竟是出人意料的平靜堅定。   「我們先回去,以後再來尋找艾裡吧!上午還有聯盟會談要參加呢!聖劍士既然因故缺席,聖女可就必須到場了。」   維洛雷姆有些錯愕,隨即亦展開欣然笑容。果然不愧是自己所欣賞的女子!   他忍不住伸手揉亂她的發,隨即轉過去半蹲下身,示意蘿紗到自己背上來。   「我背你回去吧!你就安心在上面休息一下。今天的會議,想必特別熱鬧。過不久你要獨自應付的,可是一群暴怒的老狐狸哪!」   蘿紗噗嗤輕笑出聲,道了聲謝,對維洛雷姆,似乎不需要無謂的客套。她趴上他的背,將重量交付給他,由著他帶自己飛向東南方的亞布爾。   「……所以,不用太擔心艾裡啦!別忘了他可不是普通人啊!雖然很不想讚美情敵,我還是得承認,那傢伙的力量在人界可以算是難有對手了,頭腦懶歸懶,還算靈活。只要他活著,總有一天能靠自己的力量解決所有的麻煩,重新回到黑旗軍的……」   維洛雷姆一邊飛,一邊低聲地安慰伏在背上的女孩,蘿紗不需要沒有根據的安慰和保證,從理性出發的言辭才能幫助她放下心。   忽然想到自己剛才說出「情敵」二字,這不是等於自己終於直接向她表白了心意嗎?   有些歡喜,又有些不安地扭過頭,想看她究竟會怎樣反應,卻發現她的頭軟軟靠在自己背上,呼吸深沉,竟已經睡著了,想來她實在是累壞了。   維洛雷姆只有苦笑不已。自己的告白之路,走得還真是崎嶇坎坷啊……   沒有再說話,他放緩了速度,中速而平穩地飛行,以免太強的風打擾蘿紗休息。   嫣紅,殷紅,玫瑰紅,紫紅,明艷的朝霞深深淺淺地鋪了滿天。天空以最美麗的顏色,溫柔地包圍著兩人的身影。 【第十六集】第一章 聯盟危機   整座村鎮在燃燒。   多少平凡家庭的安寧幸福,都在此化作了滾滾濃煙。大半個天空被煙霧掩蔽,遮住了陽光。在濃煙瀰漫的黑暗地面上陳屍纍纍.從屍身下湧出的鮮血匯作一股股的血流無聲地流淌著,彷彿是大地無聲落下的痛楚之淚。   人們不甘就此喪命而定格於死亡瞬最痛苦的姿勢,被黑與紅交織的鮮艷背景清晰地勾畫出來,描繪成一幕如噩夢般恐怖的畫卷。而置身於此地的人所能感受到的恐怖和悲哀,並不是靜態圖畫所能表現得出來的。   這裡是兩軍混戰的戰場。其中一方敗退入這個村子後,追擊的軍隊以消滅敵人為首要任務,無心顧及村子的安危。淪為戰場的村子,在雙方猛烈的相互攻擊下,很快化為一片廢墟。   來不及逃亡的村民們拖著家人,在兩方戰士不斷交錯的雪亮刀光中倉皇奔逃,卻還是有許多不幸被捲入戰鬥中,傷亡慘重。   空氣中的焦糊臭味,戰鬥的嘶吼和傷者的哀鳴,刺激著還活著的人們的感官,將他們驅趕向兩個極端——弱者恐懼驚惶,強者嗜血瘋狂。就算是參加過千百場戰鬥的士兵,血液也很難不因之而沸騰起來。   揮動沉重大劍,巴德萊將擋在他前方的敵兵一劍砍倒於血泊之中。   或者不該說「砍倒」,而該說「砸倒」。砍殺了太多敵人,連劍刃已經有些捲了。   以劍拄地,巴德萊暫時停下手來。寬厚的胸腔如風箱般起伏著,他連做了幾次深呼吸來冷卻一下有些過熱的頭腦。雖說沉浸殺戮的氣氛能讓自己瘋狂一些,可以提高戰鬥力,增加生存的機會,不過他始終不太喜歡那種難以控制自己行動的感覺。   只不過,想是這麼想啦,真正做起來可沒那麼容易。有不少次他猛然清醒過來時,才發現戰鬥已經結束,自己又在中途就殺得忘性了。每當這種事發生,總是令他懷疑自己是否還能算一個有靈魂的人,還是只是單純的殺戮機器?   覺得腦袋冷卻了些,巴德萊重新扛起大劍,追隨衝在前頭戰友的腳步大步奔跑而去。跑了一陣,忽然有什麼聲響隱約叩震著他的耳鼓,拖住了他的腳步。他疑惑地拐向一邊半毀的街道。   震耳的金鐵交擊聲中,有個看來剛出生未久,純白稚嫩的嬰兒赤著身子躺在地上號啕大哭。嬰兒母親的屍體緊緊壓住了他。或許在她死前是想以身體保護自己的孩子,不過在她死後,屍體的重量對嬰兒反而成了一種重負。   這小小的嬰兒放聲哭著。他並不是因為知道母親的死亡而悲傷,也不是真正懂得自己周圍正在發生多麼可怕的事,或是因為無力反抗隨時降臨到自己身上的傷害而恐懼。還在蒙昧狀態的嬰兒不懂得認知周圍的事,他只是為了此刻令他不得安適的喧鬧和感覺到的疼痛而哭泣。   然而,這無畏無懼的哭聲卻可以說是完全沒有沾染任何雜念,發自人類心底最純潔的哭聲。   循聲而來的巴德萊的耳膜被哭聲振動的同時,他內心底最深處似乎也隱約起了騷動。像是有什麼東西因為這嬰兒的哭聲起了共鳴,讓他無法對這一幕視而不見地走開。捕捉著心中難言的感覺,他不覺放緩了腳步。   「嗨!巴德萊!受傷了嗎!?」從街道那頭趕來的戰友望見他呆站在這裡,揚聲招呼道。   「噢?哼!怎麼可能!?」   如夢初醒般,士兵回過神來粗聲誇耀著自己的強壯,而身體卻以迥異於粗豪話語的輕柔動作將那個嬰兒抱了起來。嬰兒怔忡著止住了啼聲,只用一雙大眼呆呆地看著,這對他而言猶如山一樣粗壯的男人扯下斗篷,用沾染了斑斑血跡的布片溫柔地包裹住自己赤裸的身體。   「我當你是看到美女了呢!撿個小孩回去做什麼?」隊友對他的行為報以怪異的眼神:「巴德萊,看來你受傷的是腦袋呀!」   「囉嗦!」將嬰兒藏在胸懷,巴德萊抹掉面上一絲赧然,再次掄起大劍繼續向前衝殺而去。   ——這是南方各國被捲入戰亂期間,在大陸南部一隅發生的沒有什麼人會去注意的一幕。   在這一年間,數百年未有的戰亂席捲了整個大陸,凱曼悍然進襲聯盟各國,達魯王領叛亂、塔思克斯陷入內戰,魔族部隊活躍於凱曼戰場,黑旗軍崛起……各種重大事件一樁接一樁地發生,已經令大陸上的人們目不暇給,哪裡有人會留意這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在當時,更沒有人會認為這事可能對大陸今後的走向產生什麼影響。   雖然在事實上,它確實將以微妙的方式影響著大陸的未來。   將時間往前倒回一段,到亞布爾上空流麗的霞光剛剛斂去,天空初化為明亮的藍白色之時。   經歷過炮擊危機,亞布爾終於安然無恙地迎來了新的一日。然而隨著天色的亮起,城中亦開始掀起另一輪波瀾。   舉行聯盟會談的會場前,一群黑旗軍侍衛如往日一樣護送首領前來參加今日的會議。只是若仔細去看,便會發現些許不同於往常之處。不僅戰士們的神色隱隱透著憂慮沉重,就連他們所護送的人也不同於往了。   黑旗軍一方向來是由聖劍士和聖女共同代表,聯袂出席會談的,而今日的隊伍中卻只剩聖女而不見聖劍士。取代聖劍士的位置走在聖女身側的,是一個之前城民們都沒有見過的灰眸流浪藝人打扮的俊挺男人。聖女面上亦不復往日輕快,而是令人陌生的端肅之色。   城中對政局變化有所關心的人,都很難不留意到這個變化。黑旗軍一行人沿路行來,也不知接收到多少好奇臆測的目光,不時還可看到路邊街角處的人們竊竊私語,而蘿紗卻對一切都視而不見。   肩背緊繃,腰桿挺直,頭顱微微向上揚起,今日的她,彷彿是一個凜然奔赴戰場的女戰士,整個人給人的感覺不復往日輕快明朗,但多了一股令人難以忽視的威儀之感。   隨行的侍衛們亦察覺到了聖女今日似乎有異於常。不過今天的情況本就非同尋常。首領失蹤,生死未明,黑旗軍又成為各方怒火所指的目標,聯盟會談之事前途渺茫……   大家的內心都是憂懼難安。在這樣一個時刻,蘿紗的異樣表現反而奇異地有一種安撫人心的作用。   昨日搜尋攔截哈爾曼的行動中途發生了出乎意料的變化,之後,情況便似乎完全失控了——能夠統領他們行動的艾裡、蘿紗,甚至是維洛雷姆,一個接一個地失去蹤影。那場發生在荒宅中的不明爆炸讓侍衛們十分擔心他們的安危。在處理了哈爾曼的餘黨之後他們四處搜尋,仍是無法確定究竟發生過什麼事和首領等人的安危去向。   另一方面,雖然哈爾曼一黨的行動最後並沒有發生什麼毀滅性的災難事件,但是這件事還是在亞布爾引發了一連串的騷動。   當時哈爾曼的幫手太多,超出了黑旗軍人力能夠應付的程度。為了阻止事態演變到最糟糕的地步,艾裡不得不令他們通知附近的亞布爾城士兵請求協助。   亞布爾士兵們協助黑旗軍士兵處理完哈爾曼餘黨後,自然便派人將事情呈報上去。沒過多久,總督本人便怒氣沖沖地趕到了現場。   雖然他們所得到的消息不足以描繪出整件事情的始末,但只要稍加推想,就可以大略猜知此事黑旗軍是事先知情的,卻刻意壓下了情報,企圖自己解決。   知道城市安全受到如此大的威脅,自己先前卻被完全隔離於事態之外,總督自是對黑旗軍事先隱瞞不報的做法相當震怒,語氣激烈地將留在現場處理善後的黑旗軍侍衛叱責了個狗血淋頭。   偏偏艾裡蘿紗等能說得了話的人物一個都不在,大家群龍無首,只得一面忍受總督繼續發洩怒火,一面暗自為首領等人的安危擔心。   好在等到天明,總算等回了聖女和維洛雷姆。大家雖稍微鬆了口氣,但艾裡仍是下落不明。每個人的感覺就像是被抽走了支撐身體的主心骨,無論如何也無法振作起精神。   在聽蘿紗說過事情的大致經過,大家只有更加擔心他的安危。曾參與過與奧瓦魯人那一戰的人都很清楚,光炮爆炸對人體的傷害根本就無視本人的實力和防護。雖說艾裡承受的是不完全的爆炸,威力必也不容小視,一樣令人十分擔憂艾裡究竟能否承受得起……   而察覺到聖女有異於常,也是從那時開始。   以往有接觸二聖的人,都覺得蘿紗相當倚賴艾裡。將兩人的關係打個比方來說的話,艾裡就像是拿主意的大人,蘿紗則是跟在長者身後只知嬉戲的少女。艾裡重傷後失蹤,蘿紗所受的打擊應是最大的,然而她自從回來後雖然神色較往常凝重,卻沒有哀傷或是萎靡之色,在當時更展現出迥異於常的冷靜理智。   「你們相信,聖劍士是那種會無聲無息地死在不知名地方的弱者嗎?」   看到本該是最憂慮,最手足無措的蘿紗以明銳冷靜的目光掃向自己,原本惶恐不已的戰士們一時反被震住了。愕然片刻,他們的眼光一個接一個地亮了起來。   「是啊!首領可不是一般人,是聖劍士啊!」   「他有過那麼多經歷,怎麼會那麼輕易地死掉?」   最初是近乎自我安慰的口氣,笑容是勉強擠出的。但人心總是傾向去相信好的一面,當看到別人都這麼說,再看看聖女堅定的微笑,便認真地接受這個理由讓自己安下心來。希望的亮光從他們心中一絲絲閃現,變得越來越明亮。眾人周圍的氣氛因蘿紗一句話而為之一變。   「雖然一時還找不到艾裡,但我相信,聖劍士總有一天會擺脫困境,回到黑旗軍,回到他一手創立的天地中。而在那個時候到來之前,我們能做的,該做的,也就是替他繼續守住黑旗軍這個他可以回來的家園吧?」   蘿紗似乎並不因自己造成的影響而自得,說話時語氣神態都十分誠摯,實是出自肺腑。這幾句話開解的不只是戰士們,同時也包括了她自己。   「今後一方面,我們會派人繼續搜尋首領的下落,另一方面,大家平時該做什麼,便還是繼續做什麼,盡我們所能的把黑旗軍搞好。至少,要能維持在原本的水準。如果他回來後發現黑旗軍變成了收拾不起來的爛攤子,我們大家的臉可就丟大了喲!」   在人們迷惘失措的時候,明白地告訴他們應該去做什麼事,往往是最有效的安定人心的方法。片刻前眾人上空還是一片沉鬱無望,聽到蘿紗最後一句,卻有幾個人忍不住輕笑出聲。原本因艾裡生死未卜而變得晦暗不明的未來,似乎因為她的一席話而變得明晰了起來。   戰士們徬徨的情緒因蘿紗的言詞表現,成功地被安撫下來。艾裡不在,她也開始學著如何掌握人心了……   維洛雷姆交叉著雙臂倚著後方牆壁,掛著淡淡笑意,只是默然旁觀這一幕。   內部的動搖雖然算是暫時解決了,卻還有更棘手的問題擺在黑旗軍眼前。如果無法順利解決的話,黑旗軍最終恐怕還是難逃覆亡的命運。   失去了首領的黑旗軍,現在能做得到嗎?   每個黑旗軍戰士都在暗自質疑。一股徬徨無助的感覺陰魂不散般纏繞著他們。   惴惴不安地護送蘿紗來到會場近前,戰士們抬頭望見前頭森然而立的眾多人影,神色不由得都為之一僵。   會場外入口大廳處,幾乎各國的代表都到場了。一張張面孔或陰沉,或慍怒,神色各異,卻都稱不上是善意的表情。所有的視線,或先或後地集中向這裡。   冰冷而充滿惡意的氣息,無聲而如有實質地逼壓過來。這麼多股強烈的意願集中於一處,匯聚成如山的氣勢,散發出火焰般逼人的壓力。本來是寬闊堂皇的入口大廳,此刻彷彿一下子變得狹窄黯淡了許多。   果然是來者不善!   在感受到這股威壓感的一瞬,黑旗軍戰士們的腳步不禁有些許遲滯。   然而本是首當其衝的蘿紗卻沒有半分停頓,她正視著那群虎視耽耽的王使大臣,昂然大步走去。察覺到自己稍為落後了她的步伐時,戰士們都是忽地一怔,隨即驚醒過來快步跟了上去。剛才生出的動搖,因之自然而然地被抹消了許多。   蘿紗等人方一踏進門廳,等候在那裡的使臣們略一交換眼色,便由沙曼公國的利夫特大公率先發難。   「聖女殿下,對於昨日有不法之眾企圖炮擊會場,貴方明知內情卻隱瞞不報的做法,在您給我們一個可以接受的理由之前,請恕我們無法繼續就聯盟之事再商談下去了。」   大公的措詞口氣雖是官氣十足的優雅客氣,話中的意思卻是十分決絕。一旁另一位使臣脾氣直些,直接把憤懣之色表現在了臉上,憤憤道:「貴方應該很清楚,隱瞞不報這件事而只靠自己的少量人手來處理,等於置我們於極為危險之地!我們無法想像如此輕忽對待我們生命的人,怎麼能結成互信互助的盟友!」   周圍諸人亦紛紛出聲附和。抗議聲一波接一波地襲來,逼得蘿紗等人一時無法作聲。被不滿聲浪三面圍繞的蘿紗等人,顯得那般勢單力孤。怒氣、輕蔑、懷疑,還夾雜著幾許幸災樂禍,各種負面敵意的意念交織成了一張令人窒息的網,密密實實地籠罩黑旗軍眾人。   戰士們明白對方確實有理由憤怒,事實如此,根本無法辯駁,氣勢上全然無法與氣勢洶洶地興師問罪的各國抗衡。而現下如果不能依從眾使臣的要求對之前隱瞞的行為作出交待,聯盟之事想必便要就此告吹。   先是失去首領,後又無法締結南方同盟,勢單力孤的黑旗軍,還能在凱曼和南方其他一些野心勃勃的國家環伺下生存多久呢?   想到這些,戰士們心中愈發慌亂不定,從三面湧來的壓迫感更是強烈。這些在戰場上與千萬大軍廝殺也不曾露出懼色的勇士們,此刻許多人的身體卻禁不住微微顫抖起來。   明明還是寒意未褪的春天,大廳的空氣卻不知為何顯得十分燥熱。   細密的汗珠帶著躁亂不安,迅速浸透他們全身。戰士們茫然地互相看向彼此,下意識地想在同伴那裡找到可以支撐心靈的東西,然而卻只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徬徨和無助。   「各位要我給出一個可以接受的理由,不知你們又是期待聽到什麼樣的理由呢?」   當使臣們的聲浪稍弱,清清亮亮的話聲響起。不帶絲毫火氣,也沒有半分動搖。一瞬間有如一股冰涼的清泉流過心頭,黑旗軍戰士們都為之心神一清。   他們隨即訝然發現,這個聲音是站在隊伍最前面的聖女發出的。讓大家不堪負荷的壓力,似乎沒有對她造成任何影響。   見聖女終於表態,在場的使臣們紛紛噤聲,場面一時靜了下來。只是眾人都不解聖女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集中在蘿紗身上的視線充滿了疑惑。   「事實不是已經很明顯地擺在那裡了嗎?我們這麼做,就是為了避免聯盟會談因為破壞行動而拖延擱淺。至於各位使臣的安危,倒確實是不甚在意。」   此話一出,場中頓時一片嘩然。不管是在場的各國使臣,還是黑旗軍自身的將士,一時都錯愕得不知該說什麼,只剩下一片無意義的噫哦之聲。隨即,當使臣們恢復說話的能力時,憤慨的指責聲以十倍於前的凌厲程度衝向蘿紗。   使臣們本已怒火中燒,蘿紗這幾句話不啻於在火上又澆了一大瓢油。明著被蘿紗直說是不在意他們死活的使臣們此刻全忘了什麼禮儀自制,顧不得一個個來,幾乎每個人都在同時質問著聖女怎能說出這種話。   蘿紗卻依舊是不為所動。跟隨她身後的黑旗軍戰士們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在等待這股聲浪平息的間隙,還轉頭與立於右側稍後的維洛雷姆事不關己般小聲議論著。   「看來聽到人家說老實話,對政客們果真是蠻嚴重的衝擊呢!真是的,不知道還要多久他們才會靜下來,好好聽我講完後面的話。」   「……聽你的口氣,後面好像還有更刺激他們的話要說啊?」維洛雷姆微挑眉,似笑非笑地應道:「我很期待。」   怎麼這樣!?戰士們駭然無語,怔怔望著聖女的身影,卻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麼……雖然她說的算是實話,但是總該想辦法修飾得委婉一些吧?   跟在蘿紗身邊也有一些日子,大家開始漸漸瞭解她的本來面目。「聖女」的耀眼光環下,其實是一個性子單純愛玩,時常有些脫線的女孩。難道……先前她的「處變不驚」,其實只是神經太大條的結果?   眼下艾裡不在這裡,她就根本搞不清事情的嚴重狀況,才會說出這種不知輕重的話?不少人心中不由得生出了這樣的不祥揣測。   如果大家不是都站在蘿紗的背後,無法看到她此時的面上神情,應該會有人有不一樣的想法。   無懼與自己對峙的人們群情洶湧,蘿紗掃視他們的眼神清冷穎慧。   那是掌握著事情的細微動向之人才會有的眼神。   眼下的場面雖然看起來嘈雜混亂,實際上蘿紗非但不像一些部下以為的搞不清狀況,反而是有如明鏡在胸,將一切都看得明白通透。   這些怒沖衝前來興師問罪的人,大部分是受著怒氣的驅策。哈爾曼之事,黑旗軍的做法確實給他們的生命帶來了不小危險。這些使臣多為身居高位的文官或皇族,幾乎都不曾親臨戰場等險地,多半很少經歷過真正的生命危險。蘿紗幾乎可以想像到當他們接到情報推測出事情原委時害怕的樣子。恐懼越是強烈,轉化成對黑旗軍的憤怒和排斥便越深。   再加上原本會談就因各方的利益難以協調而矛盾重重,難有進展,參與眾人對這次會談能否有實質成果日趨悲觀。現在他們對組織這次會談的黑旗軍生出怨懟之心,人心更是渙散,難免會萌生一拍兩散的想法。   眼光掃過幾個態度不像其他人那麼激烈,神色中卻隱隱透著幾分狡獪的人,這幾個人的態度是比旁人更溫和些,卻不會是出於他們對黑旗軍抱有更多的善意。   那曖昧不明的表情下,轉的念頭都是如何利用黑旗軍的不利地位,為他們代表的國家從黑旗軍這裡多摳些好處吧!   不過這也是自然之事。在國與國之間的關係中,虛浮不實的所謂人情義理本就難以相信,純粹的利害關係才能讓人信賴。   而另外那幾個眼神閃爍,不時從眼角鬼鬼祟祟地瞟向這裡的傢伙,似乎把心神放在觀察自己和估量黑旗軍的情勢變化。驅使他們刁難自己的,應該不僅是因哈爾曼之事而生的怒火,更多的應是對黑旗軍今後前途的質疑。   這也是難怪。昨日之事不僅觸怒了這些國家的使臣,同時也給黑旗軍將來的走向打了個大大的問號。   有留意黑旗軍的人應該都很清楚,領導黑旗軍的「二聖」之中,艾裡才是真正控制黑旗軍的人物,而聖女向來只是從屬附庸於他。黑旗軍能在這麼短時間內迅速成長壯大起來,「二聖」的號召力亦起了極為重要的作用。   現下黑旗軍突然失去了靈魂人物聖劍士,「二聖」只餘其一,他們難免會懷疑只靠不曾擔當重任的聖女,黑旗軍是否還能保持住眼下的強勢勁頭?   而黑旗軍如果失去了未來發展的強大潛力,單憑自身目前所擁有的實力,根本沒有資格與其他國家坐在對等位置商談同盟之事。政治本就是再現實不過,沒有任何國家願意承擔風險與走向衰亡的勢力結盟。   琉璃般澄澈的紫黑眸子中,映出了抱持各種不同心態的人們的神態。蘿紗只是以極平和的心境來觀察分析他們。眼下反對黑旗軍的人雖是出於三種不同心態,擺平他們的手段卻只要一種就行。   不管是為了眼前還是未來,「聖女」都必須顯示出強悍的領導能力,黑旗軍才能繼續生存下去。 第二章 散功   自從蘿紗身上屬於魔族的那一部分血統開始覺醒,心性似乎日漸變得淡漠,情感也越來越難以受外界牽動。漸漸地,與人交往時只是按著「蘿紗該有的樣子」,讓自己做出合宜的反應,而真正的心靈,卻像是隔著透明而冰冷厚重的冰牆靜靜旁觀一切。   剛開始時,她也為這個陌生的自己而羞慚惶恐,幸而當時有維洛雷姆在身邊幫助,艾裡雖察覺到自己有些不對勁,卻還是以溫柔寬容的態度對待自己,心才漸漸寬了下來。而在習慣之後,便開始發現這樣的生活也自有其樂趣。   抽離出一段距離看待發生在身周的一切,自然而然地便會以單純的旁觀者心態來揣摩人的心理,更加清晰地分析判斷事情。   久而久之,她發現自己似乎越來越能透徹地掌握人的心理和控制局勢。而既然情緒很難受外界牽動,就更談不上會不會被對方的氣勢魄力什麼的所壓倒了。   一股複雜的滋味在她心頭流轉著。當初讓蘿紗煩惱不已的事,應用於現在這樣的場合,竟是再合適不過,不,這種特質不僅可以在這種場合發揮,只要有心應用的話,它應該也能讓「聖女」成為一個不錯的領導者,帶領黑旗軍繼續生存下去。   而眼下該怎麼做,蘿紗已經心裡有數。   如果能展示出凌駕於人的統御能力來說服這些使臣,不僅那些怒氣沖沖的使臣們的怒火會被安撫下來,想趁機敲黑旗軍竹槓的人知道黑旗軍仍是不容輕侮,也不敢再興風作浪,而那些懷疑黑旗軍未來走向的人也會知道,就算沒有了聖劍士,黑旗軍仍將會是南方舉足輕重的一股力量,便也沒有理由再去阻撓。   同時,要穩定突然失去首領的黑旗軍的軍心,自己同樣也必須顯示出足以支撐黑旗軍的能力!   當使臣們回復了自制力,停止責問蘿紗,直接便要拂袖離去。抓緊這聲浪平息而使臣尚未離去的這片刻空隙,蘿紗又開口了。   「請問,各位來到亞布爾所背負的使命是什麼?」   眾使臣沒人理會她,各自率眾行往蘿紗等人身邊,要繞過他們走向大廳出口。蘿紗靜立不動,垂眼斜瞥著從旁而過的眾使臣。   「如果臣子的所作所為已經危及到了國家的興亡,這樣的臣子還是死了對他們的國家比較有利吧?」   仍舊是平和自若的語氣,也依舊是氣死人不償命的暗諷。   「聖女殿下!請注意你的言詞!!」   「你究竟是什麼意思?難道是說我們在危害自己的國家!?」   「我要求你為污辱我忠誠之心的行為道歉!」   勉強壓下的怒火再度被撩撥旺盛,幾個氣盛的使臣按捺不住,紛紛回身喝問。其他的使臣也停下腳步觀察事態。   黑旗軍戰士們不由再度緊繃了心弦,同時又微微鬆了口氣。他們明白若是使臣們走出這裡,聯盟會談就算徹底玩完,雖然方式可議,但蘿紗的話總算是成功阻住了使臣們的腳步。   蘿紗知道使臣們的火氣差不多到了極限,不好再撩撥下去,便開始直截了當地傾倒出她要說的話。   「我們之所以不公開凱曼將有炮擊會場行動的消息,正是因為會談已經處於崩潰邊緣,如果大家知道有危險,恐怕更是要返回各自的國家。就算事情解決後,還能再次召開會談,這之間也必定得耗費掉不少的時間。各位以為,我們還有那麼多時間可以等嗎?」   她的目光冷銳似冰,冷冷掃視在場的大臣們。   「所以,我們明知黑旗軍在亞布爾實力薄弱,仍是試圖由我們自己不引人注意地解決此事。當時身在會場的各位在此次事件中,確實面臨著一定風險。但是,為了阻止凱曼的行動而四處奔走,直接與他們交手對抗的我們,所承受的危險恐怕並不比各位少吧?聖劍士……聖劍士他,也因為此事而失蹤……」   這段話,蘿紗說得抑揚頓挫,情感起伏,提到艾裡時更是讓話聲隱約透出哽咽之意。   不過,她雖確實因艾裡的失蹤而傷懷,卻不可能讓私人情緒在這個將決定黑旗軍命運的時刻跑出來干擾。最後一句帶出些許哭腔,實是為了製造效果——先前惹毛了這些使臣,現在適當提醒他們一下「我們比你們更慘」,騙點同情,對消解對方的怒火應該相當有效。   「我們這麼做,無非是希望能促成這次會談順利取得成果。而各位大臣也是為了協商聯盟之事,才會聚集到這裡吧?」故意清了清喉嚨,彷彿是強壓下心頭波動,蘿紗繼續道。   「可是,這大半個月的會談進展如何,大家應該都非常清楚。箇中的原因,相信也不用我多說。如果聯盟之事不成,各自孤立甚至互扯後腿的南方眾國相信要不了多久,便會步入中部國家的後塵,一一淪入凱曼手中!而各位使臣自來到亞布爾後,都做了些什麼呢?」   回想起這十多天來的事,一些使臣若有所悟,現出幾許愧色。   大部分使臣的情況都是大同小異。在前來亞布爾之前,實力較強的國家的國主們多半都交待使臣在商議盟約的同時,盡量給本國爭取到更有利的地位,更多的利益。   而本來不少南方國家歷史上難免就有些宿怨,凱曼入侵後又受影響而激化了許多,談判時再多了利益為誘因,在會談時引發的矛盾的火爆程度還要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期,沒有人能控制得住局勢。到得後來,會議甚至淪為了脾氣不夠沉穩的使臣們意氣之爭的場所,自然難以取得任何成果。   現在迎頭被蘿紗這麼毫不客氣地一頓痛斥,他們猛然回想起離開自己國家時主君的交待,雖是希望能為本國多爭取些利益,前提卻是要締結成同盟盟約。反省這些天來自己的作為,確實是有些被意氣之爭沖昏頭,本末倒置了。   而在自省之餘,眾人亦有些奇怪。在場的大臣們多半都是三十歲以上的中壯年人,不少人的年紀算是聖女的父執輩,有幾個甚至看著像是她爺爺輩了。一群大男人聽這麼一個年輕女孩劈里啪啦地一頓教訓,卻奇異地沒有人感到羞惱。   蘿紗雖只是端立不動,不過說到激昂處身軀微晃,輕柔飄逸的白衣隨之輕輕飄飛,瑩玉般的面容肅穆沉凝,真有如天人一般的風範,令在場眾人的心不由得被她牽引而去,渾然忘了她其實比在場的大多數人年幼。   「就在大家為了多為本國謀得一些利益而爭吵不休的時候,凱曼時時刻刻都在加緊準備將大陸南部也納入他們的囊中!這次的炮擊事件雖和我黑旗軍牽連較大,但同樣也是凱曼為了破壞南方聯盟而採取的行動。如果這次會談不能結下盟約,恐怕再沒多久,凱曼大軍就要發動真正的大舉進攻了。」   從她口中說出的言詞雖如刀般犀利地戳入人心,然而眾大臣們望見她此刻面上神情,被戳到痛處的憤怒卻奇異地被平撫下了。因為她給人的感覺像是置身事外,並不是在指責什麼,只是單純地陳述事實罷了。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什麼是小利,什麼是大局,我想大家應該都很清楚。我要說的,只有這些了。」   說完這句話,蘿紗的口氣忽地變得謙和有禮:「不管怎麼說,昨日我們的行動,確實給大家帶來了危險。雖然事情如果重來一遍,我們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但還是應該由我代表黑旗軍,在這裡向大家表示深深的歉意。」   她向聚攏在廳門一帶的眾大臣深深一躬身,又道:「至於聯盟會談是否要繼續下去,還請各位大人慎重考慮。」   眾大臣相互看看,發現彼此原本指向黑旗軍的怒火都消退得差不多了。蘿紗的話如一盆涼水兜頭淋下,讓他們清醒過來。分清了事情輕重,出於憤怒以及想著趁機敲竹槓而刁難黑旗軍的人,此時都不想再因小失大。蘿紗最後的道歉也給他們找好了台階下,至此再沒有反對黑旗軍的理由。   至於那些質疑黑旗軍前景的人,亦折服於聖女此刻所展現的手腕和大將之風。他們開始相信,就算失去了聖劍士,黑旗軍也不會就此衰亡。那麼,沒有必要執意惹上黑旗軍成為自己的敵人吧?   至此,先前劍拔弩張的氣氛已經化作一片平和。蘿紗已經擺出了較低的姿態,使臣們便順勢下台,各自說了一段場面話表示黑旗軍雖有錯失,也還是當以大局為重云云。退出會談之事,再沒有人提起。   目送著使臣們陸續折回會場,蘿紗這才由衷地鬆出一口大氣。這時,衣裙下的雙腿終於難以抑制地劇烈顫抖起來,幾乎要坐倒在地。她才知道剛剛的自己面上雖從容,實則緊張得要命。   身旁的維洛雷姆察覺到她的虛軟,一邊不著痕跡地輕扶了她一把,讓她穩住身子,一邊隨口道:「看來今後的會談,應該會比較順利了吧!」   這些使臣們經過此事,會談時想必會對貪慾和衝動有所收斂,應該過不了太久就會取得進展了。   蘿紗回以一個感激的笑容:「希望如此吧!」   「做得漂亮!」維洛雷姆毫不吝惜自己的誇讚。蘿紗不但一舉平復了使臣們對黑旗軍的怒氣,更令他們調整心態促成會談順利進行。   雖然昨日送她回來時看她的神態,已感覺到她對今天的事有所準備,卻也沒有料到她能做到這種程度。原本還想要不要替她出頭斡旋,看來根本用不著自己出馬了。   本還待說些什麼,看到蘿紗面上並沒有什麼喜悅得意之色,反而浮現淡淡的悒鬱,維洛雷姆輕輕問道:「怎麼了?」   「沒什麼……」蘿紗搖搖頭。看看大部分代表都已經進入了會場,她也向廳內行去。   走了幾步,在維洛雷姆以為她無意多說時,她幽然道:「只是想到我剛才承受的壓力,過去都一直是艾裡在負擔,他卻從沒有說過什麼。就是近來,我明明察覺到他因為光炮造成的殺戮而有心結,雖然心裡也曾想過為他做些什麼,卻還是習慣依賴他,一直沒有真正去做什麼……」   「蘿紗……」維洛雷姆欲言又止。   「如果之前我們有開導他,讓他不至於因為光炮而背上那麼沉重的心理負擔,或許昨天他就不會拼著自己的生命去擋住光炮的炮擊。」   「蘿紗……」維洛雷姆再次嘗試開口。   「直到現在他不在了,我才懂得反省過去。只是已經太遲了。再怎麼做,也沒有辦法挽回他……」   「呃,我從剛才就想說了。」維洛雷姆終於強行插口打斷蘿紗的自責:「說什麼『過去』,什麼『不在了』,什麼『挽回』的,艾裡那傢伙好像還沒死吧?」   蘿紗錯愕地抬眼望著他,愣了一陣笑了起來,輕輕敲了一下自己的頭:「是呢!我在說什麼啊!艾裡又沒有死。」   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她整個人的精神已經重新振奮起來。接下來的談判,還是一場必須由自己一個人去打的硬仗呢!   過去確實有種種令人懊悔的地方,但追悔無益。至少要做到讓艾裡回來後看到的,還是原先那生氣勃勃的黑旗軍。   見蘿紗恢復了活力,維洛雷姆放下心,跟隨蘿紗身邊一同步入會場。忽然想起,自己此刻所佔據的位置原本是屬於艾裡的,卻不知艾裡現在的情況究竟怎樣?   「……喂,醒醒!」   別吵。   「快醒醒!我沒有那麼多時間在這裡耗啊!」   吵死了!   從虛無中浮現的第一個意識,是灑在身上的暖洋洋的陽光。緊閉的眼皮被映得一片明亮,或許是太溫暖舒服了,艾裡只覺得四肢百骸都提不起勁,懶懶地不想動彈。可惜一直有個聲音在耳邊吵鬧。   「喂!怎樣也該醒過來了吧?我明明已經用癒傷魔法治好你的傷了啊!」   不想理會這聲音,艾裡只想就這麼一直什麼都不想地躺著。不過一股突然灌入口中的冷水,嗆得他不得不回復意識。   「唔……咳!咳!咳!」   艾裡嗆咳著抹去口邊噴出的水液。雖然嗆得厲害,乾渴的喉嚨喝過水還是舒服了許多。只是身子仍舊虛軟,感覺像是一團提不起來的麵團。他勉力坐起身來,抬頭望見一個粗壯漢子正俯視著自己,手中提著一個牛皮水壺。看來剛才的水就是他喂自己喝的。   那漢子見他醒轉,問道:「喂,你是什麼人啊?昨天在那個荒宅裡,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是什麼人?   艾裡抬起一隻手擋住直射眼睛的陽光,低頭默想。   昏亂的意識逐一回籠,他想起來自己是艾裡,想起自己是黑旗軍的首領兼聖劍士……因為光炮之事而滋生的懊悔和迷惑,也在同時如毒蛇一般再度緊緊纏繞上心頭。   當初決定創立黑旗軍,便是為了能摒除外力的壓迫,可以隨自己心意來生活。而諷刺的是,當收到維洛雷姆帶來了光炮被奪的消息,他才猛然醒悟到自己在得到黑旗軍力量的同時,也將對等的責任攬上了身。   身為黑旗軍首領一天,便不能只憑個人的好惡而行動。而這個重擔一旦背上了,就不是說拋就能拋下的。   在以身阻擋光炮發射的那一瞬,雖說是為了保護城中民眾不受害而迫不得已採取的行動,其實他心底隱隱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當時自己可以有兩種選擇,一是坐視部分亞布爾城民死傷,以第一時間制服哈爾曼等人,奪回光炮;一是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保住無辜城民安全,同時阻止哈爾曼的行動,摧毀光炮。   雖然平時被大家開玩笑叫作「二剩」,但自己很清楚現在的黑旗軍如果沒有聖劍士便可能輕易覆亡。如果自己真的能完全以責任為重,當時便該採取第一種行動,也保住自己的生命。   可以預料,如果這麼做的話,自己這一生恐怕都將受良知的譴責,同時也意味著未來還可能要繼續面臨更多的困難艱險。對於戰鬥理由已經變得曖昧不清的自己來說,活下去比用死亡結束一切更辛苦許多。   不過情勢緊迫下無法詳加權衡思量,內心深處重視人命的天性便佔了上風,令自己做出了犧牲自己的選擇。以安心的死亡代替將來要面臨的深切自責和更多兩難的艱難抉擇,這算是一個很好的結局了。   但是,自己居然沒有就這麼死去。   在地獄門口打了個轉,卻又兜了回來撿回一條命,這該算是件好事吧!不過,這也令本以為可以因死亡而永遠迴避的難題,重新擺回了面前。今後要往什麼方向走?要如何面對越來越違背自己本性的黑旗軍首領的責任?腦子裡依舊是一片空白啊……   艾裡呆呆坐著不動,眼神空洞而沒有焦距,實在不像一個剛剛死裡逃生回來的人的神情。而他心中也確實並沒有多少歡喜,就連接下來該做什麼都懶懶的不想去想。或許這流落在外,還沒有回到黑旗軍同伴那裡的短暫時間,是最後可以放縱自己不去理會什麼責任的時間了。   「喂,兄弟?」   一聲遲疑的話聲打斷了他的思緒。那漢子等了一會兒不見艾裡報出姓名,又看他的神色一片茫然,突然驚嚇地跳起來:「千萬別告訴我你什麼都不記得了,然後就賴著要我照顧啊!我和你什麼關係都沒有,只不過是路見不平救了你一命而已!」故事小說裡失憶之類情節可太多了,不會衰到真的碰上這種麻煩事吧!?   艾裡一愣,回神勉強笑道:「啊……不是。」一開腔才發現嗓子啞得不像樣,像是大喊大叫過一場。   他咳了幾聲,整了整嗓子才嘶啞地繼續說道:「我只是想一些事想出神了。對不起。」   打量了一下周圍,他發現自己身在一片荒草坡上。順著延綿而下的山勢望去,可以看到一座四四方方的城池,環繞著護城河,城牆高厚,像是一個要塞。亞布爾城是商業大都,接通的道路四通八達。   艾裡一眼就可以確定這絕對不是亞布爾。而亞布爾地區的其他城市受亞布爾影響頗大,建築風格都偏向華麗堂皇,和下方這個城市大相逕庭,這裡應也不屬亞布爾地區。   看天色已經是下午了。從昨天傍晚自己出事到現在,差不多過了將近一天。從爆炸時的光景看,可以確定光炮已經被爆炸摧毀,哈爾曼之事的善後應該沒有什麼問題。不過要給參加會談的使臣們做個交待,可能有些麻煩,而且蘿紗他們也不知擔心成什麼樣了,還是盡早回去的好。   能屬於自己的時間,終究還是不多。艾裡微微一歎,開始考慮回去的事。不知道這裡的確切方位,再加上自己混亂的方向感,如果沒有人能幫忙的話,想必回程會是一段艱巨的路途……   他向那自醒來後便在自己身邊的漢子問道:「請問這裡是哪裡?呃……我怎麼會和你一起到這裡來的?」   「昨天遇見你時,你好像是昏迷的,難怪不記得。」那男人笑道:   「我叫伊薩姆,不過說不說名字也沒差啦,反正我們以前互不相識,待會兒就分道揚鑣了,以後也不會有什麼瓜葛。昨天我路經亞布爾城一座荒宅附近時,聽到你的慘叫聲。過去一看,便發現一個狠毒女人正在用魔法折磨你。我看不順眼,就把你從她手下搶過來了。」   他像是要準備離開了,一邊收拾包裹,一邊嘀咕:「我是不知道你怎麼招惹上那個凶悍的女魔法師啦!那女人實在不是好惹的角色,話都沒說一句,就直接拿閃電轟人!要是我手腳慢一點,現在恐怕就和你差不多下場了。」   狠毒女人?折磨?艾裡聽得一頭霧水。昨天自己不是在阻止哈爾曼時,被光炮轟擊才失去意識的嗎?這人的話怎麼和之前的情節一點都銜接不上?   愣了一陣,他突然回想起昏迷的間隙好像見過蘿紗,還問過她幾句話,也依稀記得從她手掌傳入的怪異力量……那時正因為許多股魔法能量在身體裡橫衝直撞而痛苦不堪,而從蘿紗那裡傳來的怪異力量一進入身體,就如烈火燃紙般,迅速瓦解銷蝕掉體內一切與它接觸的力量,在體內搗亂的魔法能量被迅速削弱。   可是,才剛覺得輕鬆些,那怪異力量所到處又生出另一種不同先前的銷骨蝕髓的劇痛,痛得自己後來的意識七零八落……   艾裡突地張口結舌。對照這自稱救了自己的男人的話,難道這人口中的女人就是蘿紗?蘿紗折磨自己,而他見義勇為地出手相救!?   ……不會吧?蘿紗那時候應該是在為自己治傷的啊!   雖然還不是很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已經可以確定其中必定鬧出了個大烏龍。而另一邊喋喋不休的伊薩姆發現自己好像有點走題,忙把話頭轉了回來。   「……不過你放心,我雖然打不過那女人,她飛得卻沒我快。我把她甩掉後,又帶著你飛了大半天。」托著下巴估算了一下,他接著道:「這裡差不多是拉夏的邊境吧!已經離亞布爾很遠了,應該不會再有人能來找你麻煩。你身上的傷,我用癒傷魔法也給你治好大半,只剩下一些皮肉外傷還沒那麼快完全癒合,應該沒有大礙。」   聽他這麼說,艾裡看看自己身上,發現一身衣物雖然被那場爆炸給炸得破破爛爛,只能勉強蔽體而已,不過身上的外傷倒不算太多,不怎麼痛了。深吸口氣按按胸部,爆炸衝擊造成的內傷似乎也好了七七八八。   然而在這些之外,身體總覺得有哪裡不大對勁……醒來這麼會兒了,身子還是像被夢魘住般軟綿綿的提不上勁,真有些奇怪。   忽地發覺右手握著個硬物,抬手一看,卻是短短一截劍柄。劍身只剩下寸許,斷口參差不平,像是被巨大力量硬生生震碎的。   遲疑了一下,他終於確定這柄斷劍就是裂天劍。想來是用裂天劍插入那光團時,爆炸的威力將劍身震得粉碎。而自己在昏迷時依舊緊握住它,把它帶到了這裡還沒放手。   見十幾年來與自己朝夕相伴的裂天劍毀於一旦,艾裡心中不免有幾分感傷。而想到千錘百煉的裂天劍也承受不住那場爆炸的威力而碎裂,自己能保住性命已是幸運之至,身體有些不大舒服也沒什麼好在意的。   伊薩姆看自己救下的這人似乎很喜歡發呆,一醒來時發呆,現在沒說幾句話又看著手中斷劍發呆,便覺得有些沒趣,不想再多說什麼。他加快收拾好東西,將包袱甩上肩,拍拍屁股上的灰塵,便要準備走人。   臨走,他回身跟艾裡招呼道:「看你的兵器和打扮,應該是懂得武技的人。既然傷已經沒大礙,一個人上路沒問題吧?我自己還有事要趕路,先走一步了。」   「呃,多謝了。」艾裡回過神,向他道謝。雖然其中應有不小的誤會,伊薩姆總是出於好心來「相救」的,還幫自己治了傷,理當向他道聲謝。   「不知你想往哪裡去?」他一邊隨口問伊薩姆,一邊站起身來握拳運力,試試力量究竟恢復得如何。   一開始運力,全身筋脈忽然傳來一陣錐心刺骨的劇烈刺痛,令他皺起了眉頭。他知道這應該是因為經脈在爆炸中遭到衝入體內的魔法能量衝撞而受到了傷害。好在這股疼痛並不是不可忍受的。艾裡努力忽略掉它,試圖將真力運往自己的雙手以檢查自己恢復的程度。   一旁的伊薩姆豪爽地揮揮手:「不用介意啦!我們本來素不相識,現在能在一起說話也算是有緣,我也就不瞞你了……」   艾裡本是帶著笑聽他說話,忽地臉色一變。並不是伊薩姆的話有什麼不對,而是……一運力之下,發現體內竟是空空如也,全無力量可運!?   一時間,他以為自己傷勢未癒,感覺有誤,然而一再運力,仍是毫無所得。大驚之下,他試著探尋體內的情況。原本總是如江河般流動著充沛真力的筋絡氣脈,現在卻變得空空蕩蕩,只剩下了乾涸的河床!二十多年來修行而得的真力,對武人來說至關重要的力量,竟然煙消雪融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第三章 出走   武者沒有了力量,充其量就只是一個動作敏捷的平凡人罷了。失去力量,可以說是任何武者最難以忍受的事。   只在片刻間,大滴的汗珠便掛滿了艾裡的額頭。他一遍又一遍地試著搜尋體內,但過去那龐大的力量,此刻就是找不到半分!   心中驀地一震,艾裡陡然想起昨日自己半昏迷時蘿紗傳入自己體內的那股力量。那將體內混亂的魔法能量迅速吞噬的怪異力量……迄今所見的所有力量相交時,不是聚合就是相互碰撞折損,和昨天那股力道消解自己體內能量的方式都不相同——那股怪異力量,像是與尋常的力量性質截然相反的「負」存在。正的力量一旦與之相觸,便全然無法與之相抗,立刻被侵蝕消融。   不!這是能銷蝕正常力量之力,自己曾經聽說過。   記得在黎盧那混亂的一夜,羅炎和蘿紗交手時曾經將她發出的魔法力量全數消解。這種消解力量的方式,和蘿紗傳入自己體內的力量應該是相同的!這應該就是所謂的逆魔法。   當時自己雖不在場,但後來聽他們說過。羅炎曾對蘿紗說她在凱曼帝都時曾經用過逆魔法。可見蘿紗是有可能再次施出逆魔法的。   而昨天光炮爆炸讓自己體內被大量魔法能量侵蝕肆虐,性命垂危之際,蘿紗為了救自己,很可能會想通關竅,發動逆魔法來化解那些魔法能量……   這邊艾裡努力推想自己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心念雖是經歷了許多曲折,時間卻不過只是短短的片刻。   那一邊伊薩姆還在繼續他的說話:「……我最近聽說了不少南方新崛起的黑旗軍的傳聞,黑旗軍的頭領聖劍士艾裡據說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他們的風格也挺合我性格。這一次到南方,我便是來尋找黑旗軍,請求加入他們的……」   這「救」走自己的人,原來剛巧是想投奔黑旗軍的人。此刻的艾裡卻無暇理會這個巧合。伊薩姆的話他雖聽在耳中,卻如微風拂過水面般只帶出淺淺漣漪,根本不足與水面底下真正的激烈暗流相比。   此時艾裡的推想,正迅速導向一個匪夷所思的結果。原本是汗出如漿,這會兒他乾脆就是面如土色了。   難道蘿紗的逆魔法在消解了那些傷害自己的魔法能量後,把自己體內的真力也不分敵我地一併給化解乾淨了!?   乍一想到,只覺得十分搞笑。怎麼可能會有這種烏龍事!然而越想,這可笑的想法就變得越有其可能性。難怪自醒來後,一直覺得身體軟綿綿的,使不出勁了……   「呼……哈哈!」艾裡無力地垂下頭,以手掩面。手掌下傳出了壓制不住的低沉笑聲。只有他自己知道,些許淚水也在同時滲出了眼角。而這淚水,很難分辨得清是笑出來的,還是因為難過。   堂堂前護國英雄之一,現在好歹也是聲名遠播的一方領主的自己,幾十年苦心修行的力量一夜全失也就罷了。但失去力量的真正原因,卻不是因為保護人類與什麼神魔苦戰所致,也不是為了爭奪天下激戰沙場所致,竟然只是因為受傷後被個烏龍女孩救治不當而造成的……真是有夠另類的原因呢!   一想到這個,他幾乎要忘了這慘事不巧正是發生在自己身上,只覺得可笑至極。   儘管自己失去力量是蘿紗造成的,不過對她,他還是興不起什麼怨恨之心。一則蘿紗是無意的,她只是想盡力救自己的命罷了;二來爆炸後自己的情況也確實很糟,如果蘿紗沒有及時用出逆魔法的話,自己全身筋脈被那麼多魔法能量衝撞,也只有死路一條。   蘿紗的方法雖說讓自己失去力量,到底還是保住了自己一條老命,應該感謝她的。說起來,她過去那麼久都未能想通逆魔法的關竅,為了救治自己卻能在那短短時間內成功使用出來,也真是虧得她的心意了。   只是,身為武者,力量是被視作如同生命一般重要,甚至更加重要的事物。一朝醒來,發現真力消失得涓滴不剩,自己從此與普通人再沒有多大差別……這種事,可說是對武者最沉重的打擊。任何武者面臨這種情況,恐怕都會立刻陷入憤怒、恐懼、迷茫等等情緒中,難以自拔。艾裡也不例外。   過去近三十年的人生中,大半的精力都是花費在武技的修練上。而今一夕之間全然化為烏有,現在的自己還剩下什麼呢?生命中極重要的一部分被一下子挖空,這種打擊是任何人都很難承受。   而且如果推斷無誤,自己不僅是無法運用力量,體內二十多年苦修所得的力量真真正正,完完全全的「消失」,一切歸零,根本就無法恢復。想再擁有,只能一點一滴地重頭修練起。以自己這樣的年紀,等恢復舊觀的時候,大概已經成了老頭一個,也沒什麼用處了吧!   腦中浮現這樣黯淡的前景,任艾裡平日再怎麼樂觀隨性,感受也很難與一般武人有太大差別。沮喪和悲觀的感覺重重壓在胸口,讓他幾乎要透不過氣來。不過除此之外,他還另有一種微妙複雜的感受。   或許這是上天給自己的懲罰。   既然自己對該如何使用自己的力量越來越感到迷惘,上天便索性以這種匪夷所思的方法,收回了它過去賜給自己的力量。   追根溯源,魔核光炮的威力太過殘虐,當初如果不是自己抗拒不了誘惑而改變心意沒有毀掉光炮,事情也不致演變到今日這樣的結果。就是想把這罪怪到誰的頭上,也找不到可以遷怒的對象,細想起來還真令人感慨哪!   等到終於能控制住面上表情了,艾裡才放下擋住面孔的手。所有不堪被他人瞧見的表情都已抹去,只餘下淡淡的苦澀笑容。   「喂,老兄?你怎麼了?」   伊薩姆見艾裡動作神色怪異,愈加疑惑地看著他。艾裡只推說是身體不大舒服,敷衍過去。   伊薩姆關心道:「不要緊吧?救人救到底,如果你身體真的不行,還是讓我送你去想去的地方好了。」   艾裡略一沉吟,還是搖搖頭,只輕描淡寫應道:「我不要緊的。應該只是重傷初癒,身體一時有些發虛而已。休息一陣就沒事了。」   伊薩姆料想不到他身體上的傷已經好了,內在卻出了更嚴重的問題。他跟艾裡本也無甚瓜葛,艾裡既這麼說,便也不多堅持。想起之前問他姓名他尚未答,他便又問了一次。   「對了,你還沒說你叫什麼名字哪!」   「艾……艾倫。」   艾裡硬生生轉了舌頭,免得因為同名讓伊薩姆把自己和黑旗軍的聖劍士聯想到一塊。雖說伊薩姆能甩掉蘿紗的追趕,應頗有些本領,如果有他護送,就算失去了力量也應能安然與蘿紗他們會合,但艾裡卻完全沒有借助他返回黑旗軍的打算。   這樣的自己,回去黑旗軍做什麼呢?   黑旗軍迫切需要的,是擁有強悍戰力,能夠帶領他們突破困境贏得勝利的首領,而不是非得拘泥於「艾裡」這個人。沒有了力量,自己便對黑旗軍沒有用處,根本就連繼續統領大家的資格都沒有了。   雖然知道蘿紗他們大概會很擔心自己,但是,現在實在不想回去面對他們。   本來自己若沒有失去力量,為了保護黑旗軍,就算再討厭肩上的責任也必定會回去。但現在的自己已經不能為黑旗軍做些什麼了,為什麼還要回去重新陷身在那些責任和壓力之中?對不起了,大家,就讓我任性這一次吧……   換個角度想,讓聖劍士就此失蹤,也許對黑旗軍才是最好的做法。   因為以自己和大家的關係,雖然失去了力量,想來同伴們還是會堅持讓自己繼續坐在首領的位置上。但是對於還在成長期的黑旗軍來說,一個沒有足夠真實本領的首領是難以令後來的加入者心服,並持續吸引新人加入的。自己完全消失,大家才會另外選出有能力的人來代替自己的位置。現有的同伴中能人眾多,不乏能代替自己的人。蘿紗若是經過磨練,應該也能成為很好的首領。   伊薩姆全不知個中實情,更想不到坐著眼前的落魄劍士就是自己打算投奔的黑旗軍的首領聖劍士,只覺得這位艾倫好像個性陰鬱,老是沒說兩句話就一個人發起呆來。   不想再陪艾裡多耗下去,伊薩姆便打算走了,順口問道:「我聽說黑旗軍的人好像不大好找,你知道怎麼找到他們嗎?」   艾裡怔怔望著他。自己想從黑旗軍中擺脫出來,這漢子卻巴望著能加入黑旗軍。該為他指路嗎?   伊薩姆本只是順口問問,並沒有真指望自己偶然救下的這人會和黑旗軍有什麼聯繫。然而看艾裡沉思起來,倒還真像知道些什麼的樣子,他不由得興起了幾分希望。   可艾裡沉吟片刻後,並沒有給他任何有價值的回答:「對不起,我不大清楚……」伊薩姆失望地轉身,卻又被艾裡出聲叫住。   「請等一下。」   「怎麼?」   面對回身等待著他說明的伊薩姆,艾裡面上浮現幾分迷茫,那是身為聖劍士時,他很少有機會放心流露的神情。   「你真的決定要去參加黑旗軍?就算是信奉的理想再美好,任這樣的亂世中,所有的軍隊都不能避開殘酷的殺戮。如果是時勢所逼也就罷了,為什麼要主動加入軍隊呢?你會出手搭救素不相識的我,應該是個重視人命的人,何必自己去淌這趟混水?還是再多考慮一下吧!」   不但不鼓動別人加入自己的勢力,反而奉勸準備投奔的人再多考慮一下,實在是頗為奇怪的一件事。不過艾裡一時倒沒想到這一點。   他自己當初雖然是有足夠的理由才開始組建黑旗軍,但是見識到為了讓黑旗軍生存下去而必須承受的殘酷一面後,便期望能從這種殘酷中擺脫出來。作為過來人,艾裡不希望伊薩姆也重頭嘗一遍自己經歷過的滋味。   而另一方面,他會向這並不熟識的人提出這個問題,也是下意識地希望能從他的回答中為自己的迷惘找到一些解答。   「我是聽不大明白你的意思啦……」伊薩姆聽了他的話,搔搔頭,顯出幾分茫然:「我不過是希望有個能發揮所長的地方罷了。現在時局這麼亂,最能夠展現魔法師或者武人才能的地方就是軍旅。從聽到的黑旗軍的傳聞來看,他們不會濫殺無辜,自由平等的做法挺合我的口味,所以才選擇了他們。至於別的,也就沒怎麼去考慮了。」   「是這樣啊!」艾裡低聲應道,再不說什麼,目送著伊薩姆離開。   伊薩姆所希望的,是能展現自己的才能。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這個戰鬥的理由已經夠充分的了,但對曾經立足於凱曼戰士最高峰上的自己來說,早已沒有了吸引力。這個理由並不適合自己……   艾裡怔怔地想著,直到伊薩姆的身影完全消失,才突然失笑出聲。   「真是有夠蠢的!反正都已經沒有了力量,還考慮什麼戰鬥的理由嘛!根本就沒有那個資格了啊!」   喃喃地嘲笑著自己,他支持著虛軟的身子站直身來。一陣強烈的山風吹過,山坡上的長草波浪般漸次起伏。艾裡一身破爛衣物更被強風撕扯得要裂開一般,碎裂的衣角不斷飄動,簡直像是隨時會隨風飛去。失去了力量,身體的禦寒能力也下降了許多,艾裡不由打了個寒顫。   無濟於事地攏緊了衣領,他茫然地從山坡上遠眺前方。眼前一片空闊,只有延綿入天際的青黛山巒和點綴在山巒起伏間的那座城池。   浩瀚宏闊的景色若在往日看來,或許會在胸中煽動一股指點江山的豪情,而在此刻看來,卻似乎反襯得自己更加勢單力薄,彷彿隨時可能被這片蒼茫天地所吞噬。油然自心頭湧現的孤寂無助感,是自從武技有成後就未曾再感受過的。   現在,該何去何從呢?不想再回黑旗軍,天地之大,何處會是自己下一個容身之所?   黯然垂下的眼光,被草叢中一個閃亮的物體吸引。看清後,原來是剛才被自己丟開的那支剩半截的裂天劍。曾經聞名天下的名劍,悄然無聲地被泥污腐葉所掩埋。   不管它的質地是如何的千錘百煉,過去曾是如何鋒利堅韌,曾經擁有過許多顯赫的聲名,現在都不過只是一段廢鐵,再也無法斬斷任何東西了。它今後的命運,便是埋沒在這片荒草間經歷風吹雨打,聽任袨陰N自身漸漸侵蝕得毫無鋒芒,與一般鐵片再無分別。   艾裡忍不住又想苦笑。或許名劍果真有靈,它與陪伴了二十多年的主人的命運,竟是這般相似。他走過去撿起斷劍,用它挖出一個淺坑,將它放入其中,再推回泥土填平。   在以往這點勞動根本算不得什麼,可艾裡現在體虛力弱,等收拾好已經是額頭見汗。坐在這簡陋劍塚旁的一個石塊上喘息了一陣,艾裡如是拍著老友的肩膀般,在微微隆起的土堆上拍了幾下,苦笑著感歎:「老兄你還算不錯了,至少有我幫你掩埋起來,不至於真的被蛈角@截爛鐵。卻不知我有沒有你這樣的好命了……」   在劍塚旁發了一陣子愣,他茫然地站起身來向山下走去,並沒有確定下什麼目標或是行動方向,現在的他,根本不知道有什麼事可做,也不知道有什麼地方可去。一切,就聽天由命吧!   黑旗軍作為大陸上快速崛起,最引人矚目的新興勢力,它的每一個動向都為各方勢力所關注。聖劍士失蹤這麼令人震動的消息,以勝過風的速度在整片大陸上流傳開來,也在各方勢力引發了各式各樣的反響。   在塔思克斯與叛軍作戰並守護著自己國家的天行門主耐得、遊走戰亂中諸國聚斂財富來為黑旗軍提供支援的緋羽商社的人們,以及艾裡的朋友,全都在為他的安危和黑旗軍的將來擔心;凱曼則心喜於一個可能發展成勁敵的敵人的隕落;和黑旗軍有著一致利益的凱曼的敵國的君主們,審慎地評估推測著黑旗軍是否還能維持過往的迅猛勢頭,成為他們可以借力的夥伴、盟友;此外,在黑旗軍領地周邊,也不乏一些野心勃勃的君王將貪婪覬覦的眼光投放到了黑旗軍的土地上,估摸著黑旗軍是否會因為這次的打擊而弱化下去,成為他們可以下手的對象。   而在這些立場各異的勢力之中,與艾裡暗中締結盟約的諍君傑伊一方所受的震動無疑是最大的。   通常傑伊他們得到有關黑旗軍的消息,都是艾裡利用戀血鴛傳送來的。而這一次,因為這個消息太過受人矚目,流言以比飛鳥還快的速度傳入了拉寇迪。   在凱曼的情報機構中安插有可為自己通風報信者的傑伊,以及本身就掌管可稱作流言集散地之酒館而消息靈通的愛琳娜,幾乎同時得到了這個消息。   僕人送來這項情報時,傑伊正在讓僕人為他穿戴衣冠,打算準備出門拜訪前不久南征未果而回到帝都暫居的凱文將軍。   在服侍他的僕人看來,諍君無疑是值得他們驕傲的主人。高貴的出身,龐大的家產,國王對他們一族世代的禮遇,而且當代的家主英俊而睿智,雖然年輕卻沒有時下紈褲子弟的浮誇愚蠢——只有小小的一點缺憾。這麼可敬的老爺竟然也和帝都中那些輕浮的年輕貴族一樣,迷戀上愛琳娜那個開旅店的不正經女人,讓人不由懷疑他對女人的品味是否也是只重外表不重內涵。不過在此以外的其他方面,他永遠是那麼穩重英明,值得人尊敬。   然而,在僕人為他穿衣的間隙,傑伊拿起那封信箋才讀了一陣,就以和「穩重」、「睿智」等字眼截然相反的毛躁態度跳起身來。顧不得包金的袖口尚未整理好,他便匆匆忙忙地趕出門去,留下一眾僕人呆滯地望著大失常態的主人迅速遠去的背影,紛紛猜測著主人剛才到底看到了什麼了不得的消息。   出門後,諍君更改了原來準備拜訪的對象,讓馬車直接駛往翠雀旅店。   愛琳娜已經在差不多同樣的時間得知了艾裡失蹤的消息,因而對他的突然到訪並沒有感到驚訝。只是當時在店裡的酒客望見向來穩重的諍君大人,竟然憂心忡忡衣冠不整地衝進店門來,都以訝異的眼光瞪著他,熱鬧的店堂一下子靜了下來。   傑伊這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一時怔在了那裡。如果因為自己神色怪異,引來旁人的懷疑就糟糕了!到底他現在暗中籌備的,是可以被判作叛國大事!   「哦,請相信我,親愛的傑伊。」這時,是愛琳娜柔婉嬌媚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她走出內房,迎向有些不知所措的諍君:「既然我接受了你的邀約,就不會臨時爽約而和其他男人出遊的。傑伊,你的不信任讓我覺得受到了傷害。」   這聽似怨尤,實則更近於撒嬌的話,輕易以男女間的爭風吃醋為由,掩飾了諍君失態的原因。愛琳娜糟糕的風評讓它顯得更為合理,不會引來人們的疑竇。而愛琳娜的麗色也成功轉移了酒客們的注意力。   現在的愛琳娜總是周旋於上層貴族之間,顯得更不是普通人能夠接近得了的。能有這樣飽餐秀色的機會,自然不能浪費在看別的男人身上。然而,愛琳娜神色自若地挽起傑伊的手,和他一道出門去了。   上了馬車,傑伊終於找回了自己的理智,命趕車的心腹留意周圍,不要讓人接近竊聽,又關緊窗戶截斷一切窺視的視線,方安心坐回與愛琳娜相對的位子。   論及身份地位,這兩人一為血統高貴的貴族,一為經營小旅館的平民女子,可說是天差地別。然而此刻兩人的態度,卻與他們的地位毫不相符。   愛琳娜收斂了在外面做出的妖嬈嫵媚之色,以微帶責難的眼光靜靜看著年輕的貴族,而傑伊則顯出歉然之色。車廂中靜默了一陣,傑伊低頭道歉。   「對不起。知道艾德瑞克失蹤的消息,我一時有些亂了方寸。那項盟約,你知道,艾德瑞克是與我們締結盟約的夥伴……他突然生死未明,實在令人難以樂觀地看待黑旗軍的未來!我們的實力本已處在弱勢,黑旗軍是目前我們唯一能掌握的戰鬥力量,現在又出了這種事,更是對我們的沉重打擊。」   顯然諍君到現在還沒有完全冷靜下來,語句有些混亂地將心中的疑慮不安向眼前唯一的聽眾,也是最初促成那樁盟約的女子傾吐。   「我已經完全不知道原先的計劃究竟還能不能順利進行下去了!是否該派人到黑旗軍那裡控制局勢呢……不,黑旗軍完全是艾德瑞克他們一手弄出來的。而我和他的盟約還是秘密,黑旗軍中除了蘿紗外就應該沒有什麼人知道。他一出事,只靠蘿紗大概是沒法控制住黑旗軍的,黑旗軍內部可能正為了爭奪權力而產生混亂。就算我派了人去,他們也不會承認新的控制者……」   愛琳娜開始時只是微顰著眉安靜地傾聽,但越聽到後面,她越覺得諍君的頭腦已經完全因為艾裡出事而陷入喪氣頹唐之中。不耐再聽他為自己羅列出更多困難,她插口截斷了他的話。   「是啊!艾裡的失蹤確實增加了未來的不確定。但你在這裡像老太婆一樣喋喋不休地哀歎個不停,也不能令事情有任何好轉。現在,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兩人站到同一條船上後,諍君已經很清楚地知道這株玫瑰下的硬刺有多銳利,因而愛琳娜尖刻的言詞並不是讓他驚異的原因。使他意外的,是她在知道這消息後依舊堅定沉著的態度。   他暫時忘掉了不安,問道:「你說吧!」   「不管艾裡他們那裡的情況怎樣,你一開始想要達成的目標可曾有任何改變?」   傑伊默然。驚異、恍然、慚愧等各種神色自他面上一一流轉而過,最後凝定為一片清明。   「沒有改變。」他回答。   「現在已經知道前方的道路並不平順,你是否還想繼續朝你的目標前進下去呢?」   「當然。」   這一次他的回答得更快,更有力,因為愛琳娜的話已經將他心頭的陰雲衝散。   她的話雖簡略,卻直直切入要害。自己當初決定策動反叛,便是因為憂慮仁明王的野心將令凱曼捲入潰滅的深淵。直至今日,仁明王的行事沒有改變,自己推翻仁明王的目標便也不會改變。那麼就算通往這個目標的路變得更加艱難崎嶇,自己既然選定了道路,就也只有繼續走下去。只因為前路上層層障礙又增加了一道,就愁眉不展猶豫迷惘,仔細想來確實沒有必要。   愛琳娜察言觀色,知他已擺脫迷惘,現出一絲笑容傾身向前:「那麼,你這次出門原本是打算要做什麼?」   纖細白皙的手指如蘭花瓣般輕盈地舞動著,為他把未扣好的袖扣繫好:「去做你該做的正事吧!」   意識到她的靠近,傑伊的面頰泛起些許可疑的紅光。   到底她曾是他戀慕過的人。雖然後來因為與艾德瑞克的盟約而和她比較接近,知道了她的真實性格,讓他有些卻步,不過習慣後卻也覺得還好。她是十分懂得人心的女子,就算性子不是自己一開始以為的柔弱溫柔,卻也從不會做到過分。而內在有剛強的靈魂為支持,更令她外在的柔弱散發出鑽石般難以消磨掉的光芒。   猛然一醒,愛琳娜只是在替自己整理袖扣,好讓自己待會兒去見人時不致丟臉而已,傑伊忙把思緒再度拉回正事上。   他吩咐駕車的心腹將馬車駛回翠雀旅店,然後向愛琳娜說道:「我明白。待會兒送你回旅店後,我會繼續原先的安排去拜會凱文將軍。除非戰局發生逆轉,不然仁明王應該會把他和原本被調遣南征的軍隊留在附近來保護帝都,作為東面戰爭的後備力量。如果我能說動凱文將軍站到我們這邊,這將是我們未來起事的重要支柱力量。」   「凱文將軍?」愛琳娜輕聲念了一遍,很快將這個名字和腦中的資訊聯繫到一起。   「就是那個前不久南征失敗的老將軍吧?我聽說過他並不贊同現任國王好戰的統治方式,仁明王上台沒多久後就把他排擠出了宮廷。南征的時候,國王把和他相依為命的唯一孫子帶入王宮作為要挾,他才不得不聽從命令。如果能解決他孫子的問題的話,他確實能夠成為我們可靠的盟友;但如果做不到,除非出現奇蹟,否則他是不會幫助我們的。」   「我知道。」傑伊說道:「以我的地位,出入王宮是很平常的事。我也一直有在留意將軍的孫子被羈押在哪裡的情報,要設法救出將軍的孫子並不是件不可能的事。現在先說服凱文將軍成為我們的盟友,他便可以開始改造他控制下的軍隊。接下來,我們就只要耐心等待政變的時機成熟了!」   愛琳娜靜靜聽著他的話,不時點一下頭。   當傑伊說完時,愛琳娜抬頭向他笑道:「很好啊!我們未來該如何行動,開始慢慢變得清晰了。」停頓了一下,她又道:「有關黑旗軍的事,或許只要我們耐心地去等待,事情會演變成怎樣、我們又該做些什麼,也自然而然會一點點地浮現出來。你不必一早就憂慮太多。」   愛琳娜有時顯得嬌弱,有時又顯得強悍的水眸中,此時充盈其中的是對同伴坦白的關懷。   傑伊覺得自己幾乎要迷失在這一片水光瀲灩之中,半晌,才低聲道:「謝謝。」   一時間沒有人再說話,車廂中的沉默卻不顯得沉悶或是尷尬,而是令人自在的安心感。   感覺到車子停頓了下來,愛琳娜將車窗打開一線,發現馬車已經駛到了自己旅店之前。她的手搭上了車門上的把手。   「愛琳娜?」   在她推開車門之前,傑伊有些突兀地叫住了她。她回身看著他。傑伊猶豫了一下,帶著些許赧然開始說話。   「我只是想說,我捉摸不透你的想法究竟是怎樣的……在蘿紗安然離開凱曼之後,你並沒有理由要再協助我。而我所知道你,相對權欲來說,或許金錢會更吸引你,但是參與我的密謀除了危險,並不能帶給你什麼實質的好處。我曾以為你會是我們之中最容易動搖的一個,但是剛才的事已經證明我錯了。當我迷惘時,是你指引我找回了方向。」   自嘲般歎了口氣,傑伊搖搖頭:「愛琳娜,你究竟想要什麼呢?如果有什麼是我能夠帶給你的,請告訴我吧,我會盡我一切所能。」   「我想要的?」   愛琳娜的手並沒有從把手上離開,看來她並不想就此和傑伊深談。   帶著隱約有幾分神秘,而又有著奇特誘惑力的笑容回眸斜瞥年輕的貴族,她只說道:「我要的東西一直很簡單。而如果有男人能知道它是什麼,把它給予我,或許我將會成為他的。」   餘音猶在一臉茫然之色的傑伊耳邊蕩漾,她已推門而出,步入翠雀的店門,消失於她的天地之中。 第四章 守候的人   「以吾等之血,在此訂定誓約。」   肅穆的議堂中,代表南方各國的使者同聲吟誦著這句話,在盟約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又用匕首割出指血摁下血印,再蓋上各國的使節印璽。使臣們相互交換過簽好的盟約,參與會盟的各國各持一份,這一紙盟約從此生效,成為參與盟約的眾多國家間共同的羈絆。   終於完成了身負使命的使臣們都放鬆了原本板著的臉孔,相互說著恭維的場面話。比較熟稔的,便直接開始談論將在今夜舉行的慶賀宴會。場內的氣氛顯得十分輕鬆。   「呼……終於成了!」   現在盟約變成了白紙黑字,蘿紗終於可以完全放下心來。放鬆自己去感受會場內的輕鬆氣氛,她吁出一口長氣,向在後半段會議中一直陪在她身旁,幫助她擬定精細繁瑣同盟條約的維洛雷姆欣然笑道:「這還是這些天來聽到的那麼一大堆場面話中,唯一不會讓我有發瘋衝動的一次。」   蘿紗展露的雖然是安心的笑顏,但維洛雷姆並沒有漏看她面上淡淡的倦意。   在哈爾曼事件之前的會議冗長而毫無建樹,但在那之後各國達成了共識,進展便順利得多了。只是世事多變,會不會再發生什麼變故誰也難以保證。因而在盟約成為事實之前,蘿紗的神經始終是繃得緊緊的,竭盡全力地推動會議盡快達成實質性的結果。接連這些天的壓力,似乎有些超出了她所能負擔的限度。   「你做得很好。」維洛雷姆拍了拍她的肩,給她一個純然安撫的笑容:「……甚至比我們期望的都還要好。不過,也不必把自己逼得太緊了。」   往常與蘿紗作肢體上的接觸時,他的表情再怎麼道貌岸然,也總免不了給人一種披著羊皮的狼的感覺,但這一次他給人的感覺卻沒有攙雜任何不純的念頭,而是真心希望蘿紗卸下她加在自己肩上的過多壓力。   蘿紗明白他的意思,斂了笑容,微垂下頭:「我只是想……在艾裡不在的時間裡,能替他完成他那一份責任。我希望當他回來時,可以看到黑旗軍的未來沒有因為他的失蹤而出現任何缺憾。這樣或許就能讓他明白,有什麼不好過的事,不必只放在心裡一個人來承擔……」   「你覺得艾裡不該一個人承擔所有的壓力,沒有洩漏心事與其他人分擔。那麼,你自己也不應該這麼做啊!不然等到他回來,你怎麼能說服得了他?」   維洛雷姆以溫柔的語氣打斷了蘿紗的話。蘿紗怔怔回望他,沒有再次陷入這些天時常糾纏她的自責後悔中。   「再說,在他回來之前你自己也不能被壓垮,不是嗎?人界好像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山羊後退一步,是為了……為了什麼?為了咬人的後腳跟?」   維洛雷姆在人界浪蕩才幾年,對於人界的一些俗諺俚語始終搞不大清楚。聽他一陣亂蓋,蘿紗忍俊不禁,噗嗤笑出了聲:「什麼啊?那句話該是『山羊後退一步,是為了以更快的速度向前衝』吧!」   與維洛雷姆這麼說笑一陣,蘿紗發現自己繃得僵直的肩膀脊樑才完全鬆懈下來。或許維洛說得不錯,自己是把神經繃得太緊了。她甩甩頭,好像這樣就能把纏在身上的壓力拋得遠一些,然後向身旁鼓勵自己的人微笑道:「謝謝你,維洛。」   對維洛雷姆而言,此時在蘿紗面上綻放的笑容,比促成聯盟成功這件事還更讓他愉悅。   艾裡受傷失蹤與結盟之事在蘿紗的主導下終於成功的消息,傳遞回留守於洛茨城中的黑旗軍後,先後掀起了不同性質的軒然大波。   留守的黑旗軍在知曉首領失蹤的消息後,不可避免地出現過一陣相當程度的混亂。不過,好在這混亂並沒有擴散到不可收拾的程度。   或許應該慶幸當初代表黑旗軍去出席同盟會議的是艾裡和蘿紗兩人,而洛茨城的黑旗軍主力有紀貝姆、青葉等人物坐鎮,他們的見識、智計與手腕都可獨當一面。   在得到回報而舉行的黑旗軍最高層的緊急會議上,他們等人在最短時間內協商好暫時壓制黑旗軍因失去首領而生的動搖的應對之策。   「艾裡失蹤的事不可能隱瞞得了大家太久。而且以黑旗軍的風格,如果光是靠隱瞞來拖延時間,對黑旗軍內在信念、凝聚力的破壞反而可能更大於艾裡失蹤事件本身所造成的傷害。」   對於這一點,紀貝姆、青葉等人不需要討論便已達成共識,他們的討論直接進入了該如何將這條消息所引發的不利後果壓制在最小程度。   「黑旗軍的成員有相當大一部分是被艾裡和蘿紗的名望吸引而來的。艾裡失蹤,必定會引起軍心動盪。」   明白一旦從其他渠道傳來的消息流入軍中,再做什麼就很被動了,己方的時間十分緊迫,因而紀貝姆不多冗言,直接切入重點。   「若只顧眼前,我們還可以抓緊時間組織行動,以營救保護首領的名義暫時壓制下軍中的不穩。不過如果不能在短期內找回艾裡,終究還是無法挽回軍心的頹喪。」   「聖劍士失蹤已是既成事實,我們就算怎麼做也不可能完全抹消不利的影響。」青葉端秀的面容顯得十分冷靜,沉著地提出她的看法:   「我們現在最好一方面組織多支搜救艾裡的小隊,派往艾裡可能被帶到的各個國家中全力尋找他的蹤跡;另一方面在這段期間著手塑造新的足以成為軍隊精神領袖的人物。」   「塑造?」德魯馬皺著眉重複.艾裡可以說是黑旗軍的精神領袖,但卻是自然而然發展成這樣的,一開始並沒有人存心作偽造勢。因此,向來心思單純的德魯馬聽到這個詞,總覺得說不出的不對勁。   「這一年多我在緋羽商社參與了不少行商事務,體會到不少宣傳造勢在操控群眾情緒、思想上的作用。黑旗軍既然是一個群體便也一樣。」青葉神色堅決地點點頭:「必要的造勢,可以轉移大家的注意力,更能成為他們精神的寄託。只要能做得成功,就算到最後我們還是找不到艾裡的行蹤,或是他有什麼萬一,追隨新的精神領袖的黑旗軍也會熬過這個打擊,繼續戰鬥下去!」   青葉和蘿紗兩人此時都還不知道,在處理艾裡失蹤事件善後的問題上,她們雖然相隔千百里之遙,卻不約而同地想到了相似的做法。   青葉考慮著尋找能暫代艾裡地位的人,而蘿紗則是直接想辦法讓「聖女」散發強烈光芒,以求在少了聖劍士在側的情況下,也能發揮出足夠的力量吸引人們的追隨。   「可是,誰可以被塑造成能代替艾裡的人物呢?」   「這倒好說。不一定非得是一個人,『他』可以是蘿紗、紀貝姆等高層人員,也可以在搜索艾裡的過程中表現出眾的軍官或士兵,這倒不是問題。」   有人提出了疑問,而青葉不加思索地回答:「重要的是如何能將聖劍士的理念合理地繼續下去而不作扭曲。另一方面,在塑造出的新的精神領袖時如何適度掌握其中的『度』,也是個難點。新領袖既要有足夠影響力控制住軍中動盪,他的周圍又不能集結成小集團,以免順利找回艾裡後,反而為黑旗軍的將來埋下分裂的禍根……」   接下來的會議中,青葉和紀貝姆各逞才智,忙於策劃該如何安排接下來具體的搜索行動以及塑造新的中心人物。當會議室的門終於打開,參與會議的人們魚貫而出之時,事情已經大致底定,大家的心也寧定了許多。按著會議中決定的分工,大家開始分頭忙著準備搜救艾裡的行動。   只有極少數人注意到,出了會議室開始具體著手尋找艾裡之行動準備的青葉,神色已不復在會議中思索應變之策時的理性沉著,取而代之的是隱隱的憂慮和勇悍的決心。   這時候他們才突然想起,艾裡的失蹤,她原也該是受到最重打擊的人……面對這樣堅毅聰穎,能明辨形勢而在需要時始終維持冷靜理智的女子,他們很難不生出欽佩之意。   幸好沒過多久,亞布爾方面終於傳回來了一個好消息——蘿紗成功地控制住局面,締結下南方同盟盟約!   各處傳來的消息,更是都稱聖女蘿紗如同脫胎換骨一般,在亞布爾展示出驚人的領袖氣魄、堅忍不拔的意志和聰敏靈慧的頭腦。以往總是掩蓋在聖劍士光環下的聖女,開始放射出奪目的光華!   青葉曾說過的造勢理論果然沒錯。黑旗軍在因首領失蹤而陷入迷亂的時刻,發現自己還擁有另一位能帶領大家繼續走向強盛的首領,本已越來越趨於不穩的軍心重新找到了支撐點,而不需要青葉、紀貝姆等人另外再特別去做什麼。   事情出現這樣的變化,也令被派遣去搜尋艾裡的人們得以免除後顧之憂,全心專注於搜索行動上。   青葉無論是智謀還是武技都是一時之選,在林地荒野等地方進行搜索時她操縱植物的異能也可以派上相當大的用場,因而議定對策後,黑旗軍內部的善後工作就由紀貝姆來把持,而她則帶領一支小隊,與其他被精選出來的精銳一同火速趕往亞布爾周圍的國家尋找艾裡。   只是,當艾裡被人擄走時,蘿紗只追了一段路便昏迷,而帶走艾裡的人又精擅飛行魔法,實在很難把握艾裡可能會被帶到哪一帶去。   從手頭上能得到的消息,實在不足以推斷出比較集中的搜索範圍。   就算黑旗軍派出的是最精銳的戰士,就算他們再怎麼廢寢忘食地努力,各支搜索隊的行動始終是徒勞無功,沒有發現什麼有用的線索。   不管同行的搜索隊員們因為一次又一次的挫敗而變得如何頹喪洩氣,青葉眼中的火焰始終沒有熄滅。她彷彿永不知疲倦地在進行著搜尋調查,當與她同行的隊員們在休息的時候,她似乎也沒有闔上眼睛。她在尋找艾裡時所付出的辛勞和展現的執著、憂心,是只看到她在先前的會談上侃侃而談,理智地分析情勢對策時的人所難以想像的。   某夜,在篝火旁休息的一名新進的黑旗軍戰士忽地醒了過來。將咬醒自己的該死小蟲一掌拍死後,他一邊試圖以盡可能舒適的姿勢躺下,一邊向周圍順便地掃了一眼。   營火映紅了一張張沉睡的面孔。白天在密林地區的搜尋工作十分辛苦,到了晚上休息的時候,幾乎每個人都是睡得像死豬一般。只有負責守夜照看營火以防猛獸魔物接近的人例外。   一道身影優雅地微微躬著身側坐著,從那纖細的身形可以輕易辨認出那是隊伍中唯一的女性成員,青葉,也是他們這臨時搜救小組的領隊。此刻她正就著火光認真地閱讀手中的一些紙頁。明亮的火光令紙頁變得半透明,他可以看見紙上繪著的圖樣和文字,辨認出那些紙張是詳盡程度不同的亞布爾周邊各國的地圖。   眼前的景象本來沒有什麼特異之處,他卻覺得有些不對。開始清醒起來的頭腦忽而意識到,就在前幾天的夜裡,自己在睡夢的間隙中也曾數度見過同樣的影像。   但是,隊裡是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安排同一個人接連守夜的啊……當頭腦完全清醒過來時,他意識到一定是青葉與本來輪值的人交換,也不知多少夜都沒有好好休息過了。   營地中除了篝火不時響起的嗶啵聲外,便只有隊員們深沉平緩的呼吸和青葉偶爾翻動紙張的聲音,這一切顯得那麼寧靜而平和。而戰士心中,卻不由得掀起了幾許波瀾。   青葉和首領關係親近,這是他之前就曾經聽說過的。想來她為了盡快尋找首領,把每一分每一秒都用在這上面不捨得睡去,其他人休息的時間裡,她還在研究各地的地圖和情報以尋找搜索的新方向。   這堅毅的心智,或許普通男子也尚且做不到,真想不到她這樣動人的美女,可以為了一個人做到如此地步!   他爬起身走近她,將聲音保持在不至於吵醒其他沉睡中的隊員的音量之內,感歎道:「雖然我進黑旗軍的時候聖劍士就已經失蹤了,還沒有機會看過他究竟是怎樣了不起的人物,不過,單看他能令你這樣牽腸掛肚,不畏艱辛地尋找他的下落,就已經可以肯定他是個了不起的男人了。」   他起身的聲音已經令青葉察覺,因而他的話聲並沒有驚擾到她。她將凝定於紙頁上的視線移至走到面前的來人身上,淡然笑道:「如果你知道聖劍士是怎樣一個……不同尋常的人,相信會和我一樣祈求上天能讓他安然回到我們身邊。」   敬仰歸敬仰,在歸納艾裡是個怎樣的人時,她停頓了一下,也只能用「不同尋常」這個含義模糊的詞來描述。   「嗯……」對不曾實際發生的可能性,新進士兵只是以曖昧的應答聲來帶過去。畢竟過往他所侍奉過的君主,並沒有什麼人能值得他給予太高的評價。   打了個響指,他岔開道:「對了,說起來我找聖劍士找了這麼些天,卻還不清楚他到底是長什麼樣呢!如果真要當面遇見,沒準我也認不出而錯過了。」   難保不會出這樣的紕漏!   青葉顯出驚異之色,這才猛然覺醒。搜索隊的成員無不是黑旗軍中較有資歷的精銳,自然都識得艾裡的樣貌。只有這位在艾裡出事後幾天才找到洛茨城的新進士兵因為相當不錯的魔法能力而入選,並沒有見過艾裡。   這些天自己的心思都放在如何展開搜索上,一時倒是忘了這碴。一直被憂慮的陰雲籠罩的端麗面容,第一次出現了近似啼笑皆非的尷尬神情。   「……竟然有這種事,是我疏漏了,伊薩姆。」念出新人的名字後,她開始向他描述自己印象中聖劍士的樣子。   而如果此時蘿紗不是還在亞布爾參加一輪輪聯盟會議不在這裡的話,她就會指著這個新戰士的鼻子大叫起來——這不就是那個硬把艾裡從我身邊搶走的魔法師嗎!?   確實,伊薩姆正是那個誤會了蘿紗和艾裡的關係而把艾裡帶到拉夏邊境一帶的魔法師。直到現在,他也還不知道被自己「救走」的那名傷痕纍纍的男子,正是他慕名投奔的聖劍士本人。   此時聽到青葉對艾裡形貌的描述,伊薩姆依舊沒有將之與不久前那個古怪的「艾倫」作出任何聯繫。當時艾裡在爆炸中被炸得灰頭土臉,創痕處處,皮膚頭髮和衣物都有焦灼痕跡,與他在黑旗軍時大家眼中的形象已是差異甚大,單憑言語描述很難令伊薩姆將二者聯想在一起。   另一方面,作為搜索行動的一個線索,蘿紗傳回黑旗軍的消息中自然也有提到帶走艾裡的那個魔法師。不過當消息傳到時,伊薩姆已經找到了洛茨城並加入了黑旗軍。打理儀容,再換上黑旗軍的軍服,他的外貌亦再不是蘿紗所描述的流浪魔法師模樣。   所謂的「流浪魔法師」已從世間蒸發,四下展開搜尋的黑旗軍也沒人會想到他們所要找的人竟然就在自己內部。   而以伊薩姆本人有些粗枝大葉的個性,也不是會留意自己裝扮的人物。雖然他確實是以很認真的態度來尋找,卻是壓根沒有把線索中提到的流浪魔法師的形貌和自己作出任何聯繫。   如果黑旗軍或是伊薩姆雙方中任何一方能明白事實的關竅,搜索區域就可以縮小到拉夏邊境一帶,找到艾裡的機率就會提高許多……   可是此時和伊薩姆交談著的青葉,全然沒有料到這和自己面對面地談論著艾裡的黑旗軍士兵就是自己在追尋的關鍵人物。並沒有人刻意隱瞞什麼,只能說是陰錯陽差的原因令事情停滯不前。   離開劍塚後,艾裡便迷迷糊糊地順著山路下山。渴了,就找一條小溪捧幾口水喝;餓了,就採點竹筍山菇吃;睏了,就隨便找個平坦地方睡上片刻,不理會夜露沾身;遇到岔道,想也不想地隨便選一條便走,不管通向何方。   現在的他已失去了行動的目標,受到永遠無法恢復之傷害的事實,也令他自暴自棄地不怎麼注意照顧自己。這樣的走法對身體的負擔很大,他力量全失又是重傷初癒,很快就變得愈發衰弱。然而艾裡卻也不理會,只是搖搖晃晃,迷迷糊糊地繼續往前走。   如此走了兩日,已經離最初那座山相當遠了。但究竟是到了什麼地方,什麼時候才能看到人跡,卻是一點概念也沒有,而他也全然沒有放在心上。反正自己沒有了力量,又沒有想回去的地方,到哪裡都沒差吧!   前方現出一片山窪地,艾裡一眼看去覺得好像有些異樣,便舉步向那裡邁去。走到近前,只見草木凌亂,焦土處處,四面倒臥著數百具身著軍服的屍身,零零散散地綿延到了山腳的另一面。草木的折痕新鮮,屍身尚未腐爛,看來這裡不久之前還是一片殺戮戰場。   真是走到哪裡都能看到戰爭哪……艾裡站在戰場邊上愣了好一陣,悲傷感歎地想著。   走進戰場略一查看,從屍身上的軍服來看,他發現死難的士兵分作兩方,一方是拉夏王國,另一方應是拉夏的鄰國貝拉裡。拉夏王國的領土與黑旗軍領地有所毗連,艾裡對周邊各勢力的的軍服略有印象,沒費太多心神就認了出來。   既然死者分屬拉夏和貝拉裡的士兵,看來這裡應是拉夏和貝拉裡交界的邊境一帶了。這兩國目前正處於交戰狀態,發生這種戰鬥乃是尋常之事。   在認出拉夏士兵的身份時,艾裡猛然記起比爾的村莊正是毀在拉夏軍隊的鐵蹄下。他下意識地慶幸著幸好比爾此時沒有在自己身邊,否則他若知道拉夏軍可能就在附近,大概會壓制不住復仇的怒火而暴走吧?   自比爾再次出現在艾裡面前以來,他心心唸唸的便是殺拉夏普洛漢將軍報仇,艾裡只得一直小心地用各種理由將比爾跟和拉夏有關之事隔離開來。親人被殺、家鄉被毀的深仇大恨,不是外人的任何語言能夠輕易抹消的。然而仇恨卻是雙刃劍。在它已成為支持比爾心靈的支柱的現在,若果真放手讓他去復仇,恐怕大仇得報的那一刻他自己也毀了。   忽地醒悟自己大概永遠不會再回黑旗軍了,比爾的事再怎麼樣也沒法去管了,現在還考慮這事未免多餘,艾裡自嘲地笑笑,不再多想。   現在更應該去想的,是失去力量,沒有歸處,一時也不想去見同伴的自己今後該怎麼活下去吧!   在沒有了力量的現在,更需要武器防身。記起裂天劍已毀,身上沒有別的武器可用,艾裡信步走入戰場揀起一把死者遺留下的破劍,審視劍身。   這劍質料平平,手工平平,本來就只是一把量產的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軍用佩劍,伴隨其前任主人經歷過一場惡戰後,劍身上更是劃痕斑斑,缺口處處,有的地方乾脆刃口翻捲。血跡和著塵土乾涸而成的污跡,將劍身最後一抹引人注目的金屬亮澤也全然抹煞。   艾裡以前的裂天劍外表雖然寒酸,內在仍是一把千錘百煉,可斬金截玉的神兵利器;而這一把,則真的是從外到內都是破到極點的爛劍了。   不過他揮了幾下劍,覺得還算趁手,如果遇上什麼野獸,應能有點幫助。而且就算之前裂天劍未毀,憑自己現在的力量恐怕也根本用不利索,這種普通佩劍的重量反倒比較適合。   細想來,從頗有聲名的裂天變至隨地可撿的劣質爛劍,佩劍的變化似乎也正巧象徵了劍主自身的變化呢!艾裡自嘲地苦笑著蹲下身,在死屍堆中找到劍鞘,直起身將它繫在自己腰間。   或許是起身得太猛,艾裡的身子忽然搖晃了幾下,一時間只覺得頭昏沉沉的直欲作嘔,週身泛起一股惡寒之意。一直被忽略的不適感,在他渾渾噩噩的神志稍為轉回自己身上時清晰地浮現出來。   不大明白這是怎麼回事,艾裡望望遍佈四野的屍體,茫然地計算自己過去曾經歷經多少戰場,不至於到現在才開始害怕起屍體吧?   一陣冷風吹過,他忽然大大地打了個噴嚏。擤去鼻水,他終於慢半拍地明白自己的不適原來是因為受了寒。嘿嘿,過去有真力護身,已經好些年沒有生過病。沒想到今日,居然還會再嘗到這種滋味。   打量打量身上,一身滿是裂縫破口的破爛衣服在冷風中飄蕩不已,實在提供不了多少保暖作用。一路走來又沒怎麼注意休息,難怪這副失去力量的軀體會抵受不住生起病來。   艾裡現下雖有些自暴自棄,但並沒有決意自毀生命。生病到底不好受,當務之急便是找一套可以禦寒的衣物,好好休息一下。不過他被伊薩姆帶來這裡乃是意外,怎可能準備換洗衣物?   沒有多加考慮,他的視線落到了地上的屍體。找了一具死得比較乾淨俐落的屍體,他向死去的士兵合掌拜過幾下意思意思後,便老實不客氣地開始扒起屍體身上的衣服,反正地上那位仁兄以後也不會再怕冷了,衣服還是物盡其用,送給需要它的人用吧!雖說屍體的衣服上沾了許多血跡泥塊,不過怎麼著也比現在身上那套前頭吹風後頭涼的破爛布片強上許多。   人死後身體沉重,搬動僵硬的屍身剝除衣物頗為費力,待得艾裡好不容易換上這套軍服,已經累得氣喘吁吁,本來就虛軟的身子現在就像是擠乾了水分的海綿,一時間再也壓搾不出力氣往前走了。他索性放鬆身體,就地躺了下來。雖說戰場上焦煙嗆鼻,屍臭更是難聞,實在不是休息的好場所,但到達極限的疲累讓他沒有挑剔環境的餘地。闔眼躺了片刻,他更不知不覺沉沉墮入昏睡之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周圍出現了一些聲響,驚擾著他沉於黑暗深處的意識。艾裡過去靈敏的耳力可以捕捉到遠處極細微的聲音,現在雖然因為失去力量而大大衰減,不過到底經歷過長期的鍛煉,還是比普通人要強上許多。當低微的腳步聲從數丈外傳入他的耳鼓,他便開始清醒過來。   剛睜開眼睛時,他的眼神現出幾分茫然,有些疑惑自己竟然會睡著了,隨即就因為聽到的人聲而變得銳利。耳中所聞的腳步聲重疊交錯,雖不能分辨確切人數,卻能肯定這附近志少有十數人正朝著自己這個方向接近!   很少生病的人一旦生起病,病勢往往就會來勢兇猛。在這裡昏睡了一陣,並沒有讓艾裡的感覺有所好轉,他只覺得腦袋暈得更加厲害了,全身都酸痛不已,簡直連移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了,唯一還能維持基本正常運行的,似乎只剩下大腦了。而就算他沒有生病,以現在失去力量的狀況,若是要應付十幾個敵人也是萬萬招架不住的。   情勢未明又沒有保身之力,艾裡聰明地選擇維持不輕舉妄動,只在腦中分析推算情況。   仔細聽辨那漸漸向這裡靠近的腳步聲,並不急促凌亂,只是以正常的步速行動,而且不時有人的腳步停頓下來,隨後便響起一些地上草葉被撥動的悉索聲。感覺上,這些人像是在搜索什麼或是查看什麼,不過他們的腳步聲相當平穩,不像是在匆忙地尋找什麼目標,倒有點像例行公事地檢查的感覺……   艾裡忽然明白了。這些人一定是戰勝方派來收拾戰場的士兵!在想通這一點的瞬間,他霎時冒出一身冷汗,暗暗懊惱自己怎麼會這麼大意地在剛經歷過一場戰鬥的地方睡著?   收拾戰場的任務一般是搜集遺留在戰場上的可使用裝備輜重以及清查戰場上的傷亡,如果發現己方還有生還希望的傷者便帶回後方救治。至於發現的生還者如果是敵方陣營的人,那就要看這是支什麼樣的軍隊了。仁善一些的,會將受傷的敵兵作為戰俘帶回。不過現在戰亂頻繁,為了減少本國的負擔,多數國家都採用最方便的方法——多砍上幾劍,讓他們死得徹底! 第五章 從軍   艾裡盡量以微小的動作幅度低頭查看自己身上的布料。先前只顧著找一套盡量少些血污破損的衣服,也沒留意是哪國的軍服,現在才確定身上穿的是拉夏國的士兵服裝。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活下去的機會只有一半對一半而已。如果來收拾戰場的是貝拉裡國的人,一旦發現自己這個「敵國士兵」還活著,最可能的結果就是亂刀砍死……以自己現在的能力,根本就無力自保。   而姑且不論自己還有沒有行動的力氣,單就雙方距離來說,要不驚動他們地離開戰場或是脫去這身給自己打了標記的衣物都是不可能的。輕舉妄動而驚動對方的話,就算正巧自己此時穿的是和這些搜索戰場的人同一方的衣物,大概也會被當作逃兵而捕殺,更加斷絕了唯一的生機。   現在自己只能賭運氣了。來的如果是拉夏的人,就能撿回一條命;來的如果是貝拉裡的人,那就死定了。   即便是武技還未有成的少年時代,或者是當年與魔王生死相拼的那一戰,不管面臨的情況如何險惡,艾裡也一向有與危及自己的敵人戰鬥的勇氣。然而這一次,他卻是頭一回嘗到了無力可施又徬徨無計,只能全憑運氣決定生死的無助滋味。他忽然覺得有些好笑,口角微翹,露出一個充滿苦澀無奈的淡淡笑容。   之前蘿紗誤打誤撞地化去自己力量也罷,現在只是為了取一套衣服禦寒卻不小心引來殺身之禍也罷,事情發生的緣由可以說都是平時怎麼也想不到的。短短時間內竟會接連因為匪夷所思的理由而令自己境遇大變,真讓人忍不住感歎,有時候生活本身真的比故事傳奇中的情節還要奇幻啊!   這樣跳出當事人身份來看待自己的處境,猝然陷身險境而生的緊張感頓時淡化許多。自從失去力量後便開始出現的自暴自棄,對這副無用之軀還會有什麼遭遇都不在意的情緒,又再度包圍了他的內心。   閉上眼睛,放鬆身體,他乾脆什麼都不想,只等著看這愛捉弄人的老天會怎麼發落自己。   似乎過了很久,又好像才不過短短片刻,艾裡終於聽得三四個搜索戰場的人走到了附近。他也不想打開眼睛去查看這些人究竟是哪一方面的人,緊閉雙目,專心地扮演一個昏倒於戰場中的倖存士兵。   艾裡可以從聲音聽出,搜索者開始在這一帶翻動屍體和搜集遺留的兵器。其中一人的手翻動自己的身體時,動作忽然停頓下來,他便知道這人已發覺自己仍有呼吸體溫,並非死人。雖然為了扮作昏迷狀,身體盡量放軟,心卻不免仍是繃緊了。   明知對方從發現自己到做出反應只在短短數息之間,但他明白自己的生死就決定於這片刻間,時間的腳步似乎變得異常的緩慢。他開始在心中默數著「一,二,三……」試圖轉移注意力,好讓時間顯得沒那麼難熬。   然而艾裡的耳中一時間仍是被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重濁的呼吸聲佔據得滿滿的。太陽穴上的血管一顫一顫地跳動著。雖是努力放鬆全身,但感覺上身體卻還像是灌了鉛一般沉重僵硬,幸好這應該只是他自己的感覺,旁人無從察覺。   緊閉雙眼的他只能看到一片黑暗,無從掌握情況的變化,只能靜靜等待結果。   習慣擁有強大力量的人一但失去力量,就像是突然變成了柔弱小孩,手無寸鐵地孤身放逐於黑暗森林中,若暴露在危險下,潛伏在內心深處的強烈不安便如猛獸般蠢蠢欲動。此刻再加上人類生而有之的對黑暗的不安排斥感,令艾裡心理上的壓抑緊繃更增。他只能盡量控制著身體不要顫抖。   令人窒息般的靜默終於被打破。   發現艾裡的士兵按住他的頸動脈感覺脈搏,又利索地扯開艾裡的上衣檢查。幸好艾裡之前在爆炸中所受的傷還沒癒合,那人沒細看未覺有異,只當是這「傷兵」在戰鬥中受的傷。大致看看,都不是致命傷,他便揚頭呼喚附近的人。   「嗨!這裡還有一個好運沒死的!過來幫幫手。」   他們是拉夏的人!   運氣還不算太壞。   艾裡無聲地吁出一口長氣,暗自繃緊的肌肉終於完全放鬆。既然這樣,大概一時還死不了。   接著便有兩個人向這裡趕來。幾隻手搭到艾裡的肩膀腿上,他只覺身體一輕,已被抬起放入一個擔架中。隨後擔架開始規律地晃動,被人抬著走了。   心中一鬆懈,病體上的疲累便再度傾襲而來。在擔架上微微搖晃的感覺太過舒適,而這兩日忽略休息、透支體力的行路方式,也早令他週身每一塊肌肉都在作無聲的抗議。將全身的重量都交付於擔架,閉著眼睛佯裝昏迷不醒的艾裡,很快便真的沉入夢鄉失去了意識。   再次回復意識時,艾裡不甚清醒坐起身,花了點時間來思考自己現在到底在哪兒。   四下打量周圍,他見旁邊還整齊地並列著好幾張床位,沒躺人的床上是整齊得令人有踹兩腳衝動的方塊被。四四方方規範式的房間中除了床幾乎看不到一般的家居擺設。房內還有好些傷者躺在床上休息,另有兩個平民打扮的女子正在給傷者包紮換藥,應該是醫護人員。偶然響起的交談聲嚴肅而低沉,顯然經過明顯得壓抑。   這樣沉悶的氛圍,這樣無趣的房間,差不多只有軍營、教會之類的地方才會有。當艾裡看到從外頭進來與看護婦交談的男人身著的軍裝,再回想這次睡著之前的事情,他便明白自己現在應該是被收容在拉夏軍的醫護所了。   正這麼猜測著,一個看上去三十來歲的看護婦見到他起身,走過來遞給他一盤糊狀物讓他吃。   算上昏睡的時間,艾裡已經三四天沒吃過什麼正經的食物,腹中早已是空空如也。睡過一覺後精神漸復,先前那場要死要活的感冒好像也完全好了,他自是胃口大開。那盤麵糊雖是為了方便傷者消化吸收而做的,滋味好不到哪裡去,他還是稀里呼嚕地吃得津津有味。   進食的充實愉悅感,一時完全蓋過了身心都受重創的沮喪低落。艾裡覺得自己開始能夠理解為什麼有些人失戀會以暴飲暴食來排遣痛苦了。不過不想讓體型向豬看齊,同時知道久未進食後不宜一次吃得太多,他沒有打算再向看護婦要食物。   而他也很懷疑,就算自己提出請求,那婦人照樣不會給。因為她看自己的眼神始終相當嚴厲,令他覺得她似乎對自己具有相當程度的嫌惡。這讓他覺得有些奇怪。   那婦人姿色平平,看起來只是個普通農婦,有些鼓突的嘴型本來就讓她的面相顯得兇惡,而下撇的嘴角更加增添了凌厲的感覺。   艾裡想像不出自己會和這樣一個拉夏國的年長平民婦人有什麼瓜葛。再說自己是陰差陽錯才初次接觸拉夏的軍隊,怎麼想也沒可能和她有什麼仇怨吧?   吃過幾口東西略為壓下飢火,艾裡忍不住出聲問道:「呃……請問我是不是做過什麼得罪過您的事情?」   那中年婦人本來似乎還不想搭理他,不過如果被嫌惡的人完全不知自己錯在哪裡,往往比明白表示出不滿更讓人難以忍受。沉著臉在一旁坐了一陣,她終於冷淡地搭腔:「一個害怕戰鬥,受了些皮肉輕傷後就裝死來逃避戰場的傢伙,我不覺得值得我給他好臉色看!」   害怕戰鬥?   如果自己是個貪生畏死之人,就絕不會去阻擋光炮,也不致於會把自己弄成現在這個樣子。聽到這絕對沒有想到的理由,他手中的湯勺差點掉到桌上。他愕然抬頭看著婦人,著實愣了好一下,才終於明白過來。   想來被伊薩姆醫治後自己身上的外傷已無大礙,卻被收拾戰場的人員當作傷員送到醫務所來,這婦人發現自己身上並沒有受到可能導致昏迷的重傷,便認定了自己是故意裝死來逃避戰場的懦夫了。   只是他自己雖已明白這婦人的敵意來得冤枉,卻還是不能向她分辯其中的原由。   拉夏王國並不是黑旗軍的友善鄰里,一直相當有野心。在拉夏國王看來,相比眾多弱國的聯盟,各國互相競爭下最終產生的一統南方的真正強國,更能有力地阻止凱曼的野心。因而先前組織南方聯盟的事,也正是因為拉夏等幾個國家的執意反對阻撓才拖延了這麼久。   不獨如此,拉夏本身對與它毗鄰的黑旗軍也頗具攻擊性。雖然它現在尚在與另一個鄰國貝拉裡交戰,但是艾裡毫不懷疑一待它有能力開始另一場戰爭,它就會把戰爭的矛頭指向黑旗軍。   現在自己身在拉夏軍中,又喪失了自保的能力,如果貿然披露自己就是黑旗軍的聖劍士,想必立刻會成為拉夏的階下囚,用來對付黑旗軍!   想明白其中利害,就算再怎麼委屈,也只能忍耐。   更何況,連失去力量這武者最難以承受的事都經歷過了,一個陌生婦人的小小誤解又有什麼可放在心上?   艾裡苦澀地笑笑,不想費神解釋什麼來挽回名譽。對他來說,眼前食物對他的吸引力遠甚於其他。   如果失去了一切,心目中的原有目標再也無望靠自己來達成,那麼也就只剩下食慾之類延續生命的事可以在乎了。   那婦人見他悶不吭聲地埋頭大吃,只道他無可辯駁,只能以此來掩飾羞愧,更篤定了先前的認定,神色愈發不善。一待艾裡吃完,她立刻過來以粗魯的動作收走餐盤,看起來是很希望能讓艾裡盡早從她眼前消失。臨走時,她以公事公辦的口氣,硬梆梆地交待了幾句話。   「萊文.裡博爾,你的傷基本上已經康復。起來後,盡快到第七營區座隊長室找十四分隊隊長康薩克報到。」   萊文.裡博爾?   乍聽這陌生的名字,艾裡還沒明白她是在跟自己說話,直到發現那婦人在直視著自己,才確定她口中的萊文正是自己。   他隨即醒悟,各國的軍服上通常都縫有領用的士兵的編號,如此,脫離原部隊的傷兵才能根據軍服上的編號,通過兵籍帳冊查找自己的部隊。自己所穿的軍服的原主人想必就是這位萊文.裡博爾了。   身份的問題雖是不難想通,不過聽她要自己去「報到」,艾裡還是有點反應不過來。   那婦人看他愣愣地沒聽明白的樣子,眉間的皺紋更深得刀刻一般,耐著性子解釋道:「這次和貝拉裡大戰中倖存的士兵,都被重新編入十四分隊。康薩克就是你今後的隊長。」   艾裡不敢再多顯出什麼驚異之色,以免引來這婦人的懷疑,口中漫應一聲,起身向門外走去。   走出屋外一段距離,他才緩下腳步,思考事態變化。   當時他穿上拉夏的軍服實屬偶然,而之後遇上收拾戰場的人員,裝作昏迷讓他們將自己帶來這裡,也是不得已之下發生的事,當時只是為了保命罷了,根本沒想過會因此引發什麼後果。想不到一覺醒來,自己居然就此平白得了個可以留在拉夏軍中的身份。   不過細一考慮,他還是舉目四顧,打算想辦法找出不引人注意離開這個拉夏軍營地的方法。   頂替萊文的身份雖然有可能不會被人立刻發現,但他可不敢把事情想得那麼簡單。只要遇上一個認識萊文的人,自己這西貝貨就會立刻被拆穿。這裡可是黑旗軍對立勢力的陣營,一旦引起人們的疑心,就等於完全被敵人包圍,那就真的是完蛋大吉了。   望向四面,周圍林立著許多營房,前方不遠處就有一個出口,卻有數個衛兵站崗把守。艾裡好歹也曾做過黑旗軍的統領,深知軍營的管制本來就比較嚴格,而現在拉夏又處於戰時,自然就更嚴。要出營的話,恐怕非得要有許可證或是令牌之類的東西。   若在以前,趁其不備猛然闖過關卡對艾裡來說自然不是問題。但這裡處處都是拉夏士兵,只要稍被截留就玩完了。以他現在的實力,實在很難成功。   他正站在原地想著辦法,後頭忽然走來一個士兵。經過艾裡身邊時看見他的樣貌,那人停步問道:「你醒了?不是該去康薩克隊長那裡報到嗎?怎麼愣在這裡呢?難道是睡糊塗找不到路了?」   「呃,倒下去時撞到頭,腦袋還有點暈,不大記得路了……」   艾裡一邊信口找藉口敷衍,一邊打量那人。他確定那張平凡粗獷的容貌是陌生的。不,可以說這裡的人自己應該都不認得。然而聽他的口氣像是識得自己,艾裡疑惑道:「你怎麼知道我是……」   還沒說完,那士兵便豪爽地笑著截斷了他的疑問,大手一拉,就拖著他的手腕大步往前走:「我是基洛,馬上就會是你的隊友了。我正好也要回營房,就帶你一起過去罷!」   艾裡本要找機會抽腿走人,卻沒想到會冒出來這麼個熱情過頭的傢伙,硬要拖著自己去報到。想到若是被人揭穿自己並非真的萊文的後果,情急之下不由色變,反射性地開始掙扎。   奈何這士兵身高體健,箍住他手腕的手便如鐵環似的牢牢圈住。眼下使不出真力只能靠肉體蠻力,艾裡竟是怎麼也掙脫不開,忙叫了起來:「等一下!你怎麼知道我是誰?老兄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什麼理由也好,只要能敷衍過這位基洛一時,讓自己有脫身的機會就行!   基洛果然放緩腳步,手也放鬆了,回身解釋道:「你是萊文.裡博爾,我沒說錯吧?這一天裡你光顧著昏睡不醒,我們隊裡可已經有不少人都聽說過你了。」   「咦?」艾裡一臉茫然。一個其他隊伍分編來的傷兵而已,有什麼值得他們在意的?   「命大的傢伙!」基洛猛一拍艾裡的後背,險些沒把他打了個踉蹌:「先前和貝拉裡交戰的部隊雖然得勝,本身卻也是傷亡慘重,數千的大軍,生還者不過數百人而已,你就是其中之一。這倒也罷了。重要的事,你隸屬的白鷹戰團全團都被滅得乾乾淨淨,就只剩你一個人揀了條命回來,這就不簡單了!」   「全團人都死了!?」艾裡從基洛的話中發現了一條了不得的信息,訝然重複著問道,一瞬間腦中隱約掠過一個念頭。   基洛只道他剛剛醒來,這是初次聽聞戰友全數陣亡的消息才會這般驚訝,輕拍他肩膀安慰道:「別太難過。雖然死了許多人,不過貝拉裡付出的代價比我們更大得多。打贏了這場仗,他們就再沒多少還手之力,我們拉夏差不多是贏定了!國王陛下也已經下令為這次陣亡的將士厚加撫恤……」   艾裡才沒理由在乎拉夏軍死了多少人,對基洛後面的安慰話也根本是過耳不入。在他腦中不斷迴旋的,是自己頂替的這個萊文的戰團全軍覆沒的消息……這麼說來,和真正的萊文作過接觸的人恐怕全都死了!要遇見能認出自己不是萊文的機會大大降低了!如果真的頂替萊文的身份在拉夏軍中生活下去,也不是不可能了?   隨著腦中那個念頭漸漸清晰起來,艾裡開始改變了原本一心想找機會離開軍營的想法。   既然不用擔心會被人拆穿,留在這裡似乎便成了不錯的選擇。   現在的他不想再回到黑旗軍,但料想蘿紗他們必定會發動黑旗軍的人全力搜尋自己的下落。以自己現在的能力,很難逃得過他們的搜尋。而最好的藏身地,莫過於藏身於敵人內部。黑旗軍的人再怎麼費力搜尋,也不會想到自己會成為黑旗軍潛在敵人之一的拉夏軍的一名普通士兵。   至於本身對於殺戮的厭惡,憑現在的自己雖然不能令拉夏軍改變什麼,不過實際上戰場時還是可以用濫竽充數的作法廝混下去。除了自衛的情況外不必賣力替拉夏人殺敵,這便不至於和自己的準則發生衝突。   一念及此,他便決定還是乖乖地跟隨基洛去十四分隊的隊長室報到。 第六章 嬰兒與鐵漢   康薩克不是多麼魁梧威猛的大漢,只是個精悍結實的中年戰士,一張臉常掛著笑容,與艾裡交談時亦相當和氣,似乎是個好相處的人。他也沒有對艾裡的身份有任何懷疑,報到進行得很順利。   辦好登記兵籍等手續後,基洛又帶艾裡去分派他住宿的營房。將艾裡領進房門,他拍拍手吸引房中人的注意,笑呵呵地大聲介紹道:   「哥兒們,看過來,看過來!這位就是傳說中的萊文.裡博爾!幾天前死神揮動鐮刀收割人命時漏割走的那一株奇葩!」   拉夏軍中的普通士兵都是二十人合住一個大房。現在是午餐過後將近午休時間,其餘十九人都在房中,在各自床位上或坐或躺地休息。基洛這麼一嚷嚷,十九雙或好奇,或友善,或漠然的眼睛集中到艾裡身上。   雖然覺得基洛的口氣太誇張了,不過艾裡還是配合他的話,向房中未來的室友們點點頭打了個招呼。   經歷了一番病痛磨難,艾裡的面色頗顯憔悴,神色萎靡,不過寬容溫和的氣質仍在。有這樣氣質的人,本來就很難惹人惡感。何況未來又將是並肩而戰的戰友,如果不是實在看不順眼的人,也沒人想和其他人結下什麼仇隙。因此房內的十幾人,就是性格最冷僻的人也都向艾裡略為致意,表示歡迎。   然而艾裡卻發現坐在房間角落的一個黑壯士兵原本面無表情,看到自己後反倒顯出幾分輕蔑不屑,悶哼了一聲撇開眼去,懶得看自己一眼。艾裡不覺對他有些在意,多瞥了他一眼。   而這多瞥的一眼,讓他忽然生出一種怪異的感覺……似乎有什麼東西好像和這裡的環境不大搭調。仔細一看,艾裡發現這士兵的床位旁還有個小籃子,而如果沒看錯的話……   事實上,艾裡很想揉揉自己的眼睛。因為……   在這充滿冷硬風格的兵營中,在一個鐵鑄一般的粗獷士兵身旁,怎麼可能會有一個裹著可愛花布的小籃子?而且還是鑲著許多蕾絲花邊的那種!怎麼想,都不該是這個世界的東西吧!?   「那麼,我也該走了。」   這時,基洛的告別聲讓艾裡暫時收回了注意力。基洛引路的使命算是全部完成了,終於準備離開。臨走,他還熱情地和艾裡招呼:「我就住在你隔壁房間,有空來找我聊聊吧!」   「一定。多謝了!」艾裡笑著應允。   與基洛相處的這一段時間,艾裡已約莫摸清這人的性格——說好聽是熱情好脾氣,說難聽,就是好事雞婆,不然之前他也不會跑來主動給還不相識的自己帶路了。不過有這麼一個人在,倒是能幫自己更快地融入將要在此生活的十四分隊中。   送走基洛,艾裡走回房間,其他室友開始逐個報上姓名,向這新加入的隊友作一段簡短的自我介紹。一下子面對這十九位室友,艾裡一時也不可能記得每個人的名字,只能盡力在腦中留個印象,向對方微笑表示善意。   至於要真正記住他們的名字,也只有等待以後日常接觸時才好記住。不過在輪到那先前對艾裡態度不善的黑壯士兵時,艾裡本已對他比較在意,便特別留意著他的名字。   「巴德萊.席達。」   甕聲甕氣地說出姓名便嘎然而至,敷衍了事地結束自我介紹。沒有對他個人多做任何描述,沒有「很高興認識你」之類的客套話,也全然漠視艾裡友善的笑容。艾裡終於完全肯定,這人確實是厭惡自己的。   這是今天第二次毫沒來由地被初識者露骨地嫌惡了。不過以現在的狀況,不是適合發掘這些瑣碎末節的時候。他以落魄的流浪漢身份行走多年,神經早已磨練得粗大,對他人的險惡輕視本來就不怎麼放在心上。況且,剛剛經歷過更悲慘百倍的遭遇,身心都還未從那打擊中平復,哪有心思去理會這些小事?   和新室友的寒暄結束之後,艾裡終於可以回到自己的床位上放鬆地躺下。離開了人們的視線範圍,掛在面上的那副應酬笑容便漸漸斂去。   基洛的親切和大部分隊友友善的回應雖然讓人感覺不壞,不過以他現在頹喪的狀態,這些小小的善意並不能讓心情有多大改變。   他仰躺在床上,打量著這個房間。這裡雖然簡樸粗陋,住起來尚不至有什麼不適。而且,來沒多久,便算是結交到了一個性子和善的,過一陣或許會發展成有些交情的朋友。看起來,今後與室友的相處應該也還能和睦……他的眼光一不小心落到了巴德萊身上。呃,這個姑且先略過不計吧!   總之,一個平凡的環境,一個還算不錯的開端。   艾裡似乎能想像得到自己今後幾年的生活,大概就是在這裡過著再平常不過的軍旅生涯,直到「退役」……或是戰死?失去了力量的自己,除了行動稍為靈活敏捷些,並跟普通人沒什麼不同。作為一名普通士兵,大概戰死沙場上的機率不會太小。   而雖然很清楚這一點,艾裡也並不想改變留在這裡的決定。因為這裡是避開黑旗軍或是其他舊識最好的藏身之所。雖說風險比較大一些,不過再大也不過和其他普通士兵一樣。既然自己已經失去力量,和普通人無異,那就該順其自然地承受戰亂中一個普通人所要面臨的危險吧?   艾裡神情淡漠地躺在床上,有如置身事外地考慮著有關自己生命的各種事。縱然性格再怎麼豁達,失去力量對他的打擊仍是不可諱言,考慮事情時往往有意無意地採取了自暴自棄的消極態度。   正在胡亂想著未來種種,忽然間似乎有種怪異的聲音鑽入他耳中,聽起來就像……?艾裡疑惑地動動眉,不過想著這裡應該是不可能有這種事的,他還是沒有動彈。   直到細微的怪聲終於發展成鮮明刺耳的哭聲,而且,的的確確,明明白白,是嬰兒的哭聲!他終於確定剛才自己並沒有聽錯,咕嚕一下翻身下床。然後,他就目瞪口呆地望著眼前的奇景發起怔來。   應該與一切婆婆媽媽的事絕緣的軍營中,居然會出現細心哄奶娃吃飯的畫面!?   好吧!就算有人哄小孩吃飯,也不該是那位黑黑壯壯,一臉凶相的酷大叔來扮演這個角色吧!?   然而就算把眼睛睜大到脫窗,艾裡所看到的畫面也沒有任何改變的跡象。一個白嫩幼小的嬰孩,還是像團棉花似的窩在鐵塔般的大漢巴德萊懷中。而巴德萊還用一副與他剛硬面容不相稱到極點,溫柔到令旁觀者全身發毛的慈愛表情,誘哄著懷中幼兒張口吞下麵糊。   當看到巴德萊剛毅的嘴唇像一般女人哄小孩時常做的那樣微微嘟起時,艾裡一時所受的震撼過巨,以毒攻毒下,終於從移動不能狀態恢復過來。他表情呆滯地望望室中其他士兵,卻發現除了自己以外,似乎大家都已經對巴德萊的這副模樣司空見慣。有的人視若無睹地繼續做自己的事,有的甚至圍到巴德萊旁邊去逗弄嬰兒,似是也相當寵愛那小東西。   據說所謂不正常,就是指想法感受與其他人都不一樣。大家對軍營中的小孩都視若尋常,一驚一乍似乎只有自己一個人而已。艾裡幾乎要懷疑究竟是他們所有人都不正常,還是只有自己一個人瘋了。   腦中正混亂成一片之際,與艾裡鄰床的那個叫蓋伊的士兵注意到艾裡驚駭的表情,伸手過來安撫地拍拍他的肩開導道:「我知道你現在會有什麼感受。別太在意。初次來的人,反應都和你差不多。當初我們也是過了好一陣才習慣的。」   「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軍營裡怎麼會有這麼小的孩子?」   艾裡的眼珠終於能恢復轉動:「……還是那是巴德萊自己的孩子?可看著不像啊!」   難怪他床邊會擺著一個搖籃!那小孩眉目清秀,皮膚白嫩,巴德萊卻黑得炭燒似的。兩人樣貌特徵相距之遠有如猩猩與小綿羊,誰也無法想像它們會有任何親近的血緣關係。   「當然不是了!我們這些當兵的,老婆在哪裡都還沒著落呢,哪裡來的小孩!」蓋伊一口否認。   「那他怎麼會帶著個小孩?」   「說起來……是大半年前的事了。」蓋伊稍停下來回憶了一下,小聲道來。   「那時在一個村鎮作戰,巴德萊不知道哪根神經不對了,硬是要從戰場上把那死了雙親的小孩撿回來養。大家都在勸他軍營不是孤兒院,不能隨便養小孩,可他就是不聽,非要自己養這孩子!憑軍功他本來有機會陞遷到副隊長職位的,為了這事到現在還是個普通二等士兵。如果事出有因也就罷了,這孩子又跟他完全沒關係。真不知道巴德萊的石頭腦袋中到底在想什麼?」   注意到艾裡和蓋伊的視線,巴德萊猜到他們兩人正在談論自己,頓時收斂了所有溫柔,沉黑下臉投過來警告的一眼,而望向艾裡的目光更是凶狠。蓋伊做了個鬼臉,倒也不敢再多說了。   艾裡看巴德萊目光陰沉地瞪著自己,似乎在想著過來給自己一個警告。他對自己的厭惡感真的相當大……看巴德萊的體型壯碩,動作沉猛,雖然可能不是修行有真力的武者,但在戰場上也可算得上是一員勇猛的戰士。憑自己現在的狀態若真和他對上,恐怕是敗多勝少。   只是該來的終是要來。他交叉抱著手臂,等著巴德萊採取行動。   房內其他人也開始察覺到這兩人間的氣氛不對,陸續看向這邊。只是巴德萊不是好說話的人物,而「萊文」只是和任何人都還沒交情的新人,因此每個人都只是冷眼旁觀。在事情還沒有鬧大之前,沒人想主動站出來調停。   迅速變得緊繃起來的氣氛,卻是以出乎意料的方式作為終結。一位女客的到訪,衝散了一切火藥味。   看到一個女人站在窗外揮手示意自己出去,巴德萊便不再理會艾裡,抱著小孩逕自出去了。艾裡透過窗戶看那女子的面容,覺得頗為眼熟,隨即想起,那不是先前醫護所中對自己態度惡劣的那名婦人嗎?   婦人手中提了些瓶瓶罐罐,大約是奶粉之類的嬰幼用品。她將這些東西交與巴德萊,巴德萊接過後又將那小孩交給那婦人抱著,兩人說了好一陣子話。看那婦人的神態,似乎也極寵愛那小孩,和在醫護所時對待自己的那副冷口冷面大不相同。而巴德萊本來總顯得冷硬兇惡的面容也很柔和。   不過本來一男一女加一個小孩,最正常的聯想就是一對夫妻和他們的孩子。然而在艾裡看來,巴德萊和那婦人的感覺卻不知為什麼更像是兩個女人在談育兒經……想到這,他就忍不住覺得好笑。或許是先前看到巴德萊那副溫柔模樣的衝擊太大了吧!   原本因為無辜遭到這兩人厭惡,艾裡相應地也對他們難以抱有多少好感,此時他對二人的感覺卻有了不小的轉變。按蓋伊的話,那正被兩人悉心呵護的孩子與他們都沒有任何親緣上的關係。一個會真心愛護照料與自己全無關係的孩子的人,不會是壞人的。   之前巴德萊對自己沒來由的嫌惡,其中的原因也變得很明白了。巴德萊一個大男人一開始終究不懂得照顧那麼幼小的嬰孩,應該是得了那婦人不少幫助,也因為孩子而和她熟絡起來。那婦人認定自己是裝死逃避戰鬥,巴德萊必定是從她那裡聽說了,才會先入為主地對自己十分不齒。   艾裡想起其他士兵對自己的態度都很正常,看來巴德萊雖然認定自己是懦夫,卻沒有把此事向他人宣揚。從這一點看來,這個巴德萊或許還是個不錯的傢伙吧!   無端招來的輕視,無法解釋的誤會,軍營中的嬰孩……望著窗外那副怪異畫面,艾裡好整以暇地想著,雖然和自己過去所經歷過的風浪相比都不是什麼大事,不過總算是些波折。今後待在拉夏軍中還活著的日子,或許不會太平淡。   拉夏第七軍營的操練場上,十四分隊的隊員們正在進行徒手搏擊的對練。隊員們兩人一組,相對而立,十多組人靜立操場上,只待康薩克隊長的號令便會撲向對方。   如果稍為細看,便會發現隊長在分派互搏的隊員時是藏了些心思的。上次戰役結束後,不少倖存的殘部士兵被編入十四分隊。在新成員到齊後的第二天操練中進行這種對練,而且與新隊員進行搏擊對練的都是老隊員,只要稍有觀察力的人就會明白隊長組織這場對練旨在檢閱新成員的實力。   而若是再認真點觀察,便能看出還沒輪到上場的許多隊員的眼光都集中在場上對練的其中一組人那邊。   那一組其中一人是高壯黝黑,輪廓深刻的中年漢子。與他相對而立的青年雖然身量也頗高,還是比他矮了半個頭,削瘦精悍的身形本來該是能給人相當威懾感的,不過在那超出一般標準的高壯大漢的反襯下竟顯得有幾分纖弱單薄了。或許,猶帶些許病容的清俊面目也是造成這種印象的原因之一。   這兩人引來其他隊員關注的原因並不是因為他們體型、氣質上的強烈反差,而是因為許多隊員都對那金髮青年,那個名為萊文.裡博爾的新隊員的實力深感好奇。   萊文來到十四分隊不過兩天,已經引來不少人的注意。雖然隊員們眼中的他是個喜歡獨處,不大愛說話的男子。他似乎總是有意無意地與人群保持著一定距離,雖然不至於遠得讓人覺得冷漠,卻也很少成為中心點。就算是隊中因為帶路而與他比較親近的基洛,也沒有越過他無形的防線。   按理說,這樣的人該是團體中很不起眼的角色,但他的同儕偶爾聊到他時,卻往往發現彼此都不由自主地對這新加入的沉默寡言的室友相當在意。究其原因,他們發現萊文或許就是那種具有強烈存在感的人物。置身人群中時,他不需要說話便能自然而然地令人留意到他。   有時,他的室友會發現萊文在沒有參與大家的談話時,眼神空茫地凝視著窗外或是牆壁上空無的任何一點陷入沉思之中。通常被人稱作發呆的這一舉動,卻不知為何令他們覺得萊文正在思索著什麼自己大概永遠也不會去想的深奧事情。   縱然明知道萊文.裡博爾只是個和自己一樣的拉夏士兵而已,並沒有什麼奇特的身份,但是他給他們的感覺卻不像是他的身份聽上去的那麼簡單。雖然他很少向人提及自己的過往,但在那緘默淡然的神色後面,彷彿隱藏了什麼十分複雜的過往。   這一切,都令隊員們不由自主地在這位新成員身上多加一分注目,同時也令越來越多的人對這位帶給他們幾許神秘感的萊文.裡博爾究竟有多少實力抱持了強烈的好奇。   萊文常常掛在面上的笑容,溫和中似乎又蘊涵著深沉的滄桑感,兼且形貌俊朗姣好,一身神秘也為他加分不少,如果這裡不是美女珍稀度可比沙漠中的綠洲的軍營的話,他想必會相當受女人青睞吧!   而這種男人,通常很容易招來同性的排斥。   在軍隊中,士兵的價值主要取決於他們戰鬥能力的高下。如果萊文不具備堅強的實力,那麼便意味著他是個只會擺架式唬人的軟腳蝦——平日外表扮得深沉有型,內在卻不過爾爾。平時萊文給人留下的印象越深,招來的惡感將會愈強烈。   現在,終於有了可以明明白白知道他究竟有幾分實力的機會了,對他感興趣的人們自然不會錯過這個揭開謎底的機會。   更何況,或許是出於巧合,或許是出於康薩克隊長刻意的安排,與萊文對練的人正巧是不知為何與他十分不對盤的巴德萊!巴德萊可以說是隊中最強的好手,本來他的戰鬥就已相當吸引人,現在他和萊文的對練更是成為大家注目的中心。   「來了!」   康薩克隊長發出號令後,巴德萊低沉地嘶吼一聲,隨即便如出閘猛虎般縱身向前方的萊文撲去。他的動作剛猛而又恰當地控制著力道,顯得十分輕捷,然而在他所襲向的對手看來,巴德萊如小山般高壯的身軀再加上那迅猛的速度,簡直就像是一座山嶽朝自己傾壓下來!   有經驗的戰士都知道,在千軍萬馬的戰場上拚殺跟普通人的一般打鬥並不相同,戰鬥的技巧顯得不是那麼重要。在與敵人交手的那一瞬間,以無可阻擋的逼人氣勢令對手的戰鬥意志發生一瞬間的動搖,然後抓緊這時機,以無堅不摧的力量砍殺掉面前的一切敵人。   這就是常勝戰士賴以在戰場上生存下去的不二法門!   巴德萊此時進行的攻擊,便完全達到了這樣的氣勢。雖然只是徒手,但是連坐在場外觀戰的士兵們也感受到巴德萊身上那股要將他前方的所有敵人碎成齏粉的逼人氣勢。一些不夠沉穩的戰士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在觀戰的戰士眼中,萊文雖然沒有被巴德萊的氣魄壓倒,閃過了他的撲擊,然而身法卻並不甚靈巧。   相反的,落空的撲擊並沒有讓巴德萊露出破綻,他以輕巧平穩的動作煞住去勢便要回轉身來,可以說顯示了很高的身體控制技巧。   只看這瞬間兩人的表現,已經是高下可判,經驗豐富的士兵已經可以猜到誰將是勝利者了。   果然,萊文閃過撲擊後繞到巴德萊左後側,似乎是想趁這個機會制住巴德萊,一手擒住他的手腕,另一手扣向他脖頸。但巴德萊一發現手腕被扣,低吼一聲發力甩臂猛掙。   萊文似乎沒什麼根底,單薄的身子發不出多少力量,腳步也虛浮不流暢。抗不住從巴德萊臂上傳來的強悍力道,竟反被巴德萊拖至身前。   至此萊文步法已亂,來不及擺脫不利的體勢,巴德萊自不會與他客氣,立刻以沉猛流暢的動作猛然反制住他並扣壓至地上,以體重壓制得他再不能動彈!   勝負只在這轉眼間就已決定!   巴德萊抬起頭傲然環視周圍,只見其他組都還在激烈的互搏之中,他這一組竟是場上十多組中最早決出勝負的。   以萊文速度差、技巧爛、力量更弱的表現,水準自是不足掛齒,不過巴德萊漂亮俐落的動作還是令許多人滿意地向他大聲叫好。   巴德萊揮揮手向歡呼的人致意,便放開艾裡起身下場。人們的眼光都追隨在他身上,幾乎沒有人願意向從地上灰頭土臉狼狽起身的艾裡多投去一眼。   剛才的對練很明顯地揭示了結果——萊文的水準連中等都算不上,根本是個一肚子草包,只懂得裝酷的繡花枕頭罷了。所有人對萊文的興趣轉眼化為不屑。   艾裡撣撣身上的塵土,垂頭喪氣地也走下場去,眼中充滿了挫敗。   但這並不是因為他知曉周圍的人對自己的看法因這一戰而生出了怎樣的變化,只是因為剛才的戰鬥讓他完全體會到自己變得如何弱小,他的沮喪全是緣此而生。   那場短暫的戰鬥在旁人看來,並沒有什麼精彩之處。只有艾裡自己知道在那短短片刻間的感受。   巴德萊的威勢對於經歷過無數場戰鬥,也曾經是大陸上最強劍士之一的艾裡來說,根本算不得什麼。依照過往選擇最省力方式的戰鬥習慣,他身體微向後傾,打算等到被巴德萊撲住前的最後一刻才迅速閃開。到時巴德萊去勢將要用老,只要從後加上輕輕一推或是用其他許多種方法,都可以輕鬆結束這次戰鬥。   幸好他沒有真的這麼做。   在行動的時機變得太晚之前,他猛然想起自己已經沒有了真力,根本不可能還有過去那樣的速度,必須要多留一些行動的時間!他倉促地移動身體,雖然看起來狼狽了些,總還算是及時地避開了巴德萊的撲擊。   巴德萊在一般士兵眼中完美俐落的動作,在艾裡這行家的眼裡卻是破綻處處。閃開他後,艾裡不加思索地便要利用他最大一處破綻制服他。在搭上對手的手臂後,他便要運力將他牢牢制住,然而原本應該使出來的力量卻毫無動靜。   過去一般對手的軀體在他的感覺上,都如稻草般容易掌握,一旦握住便根本不可能讓對方還有掙扎的餘地,但是這一次手中握的巴德萊的臂膀,卻像是鋼鐵鑄成的一般,變成稻稈的反而是自己的手臂了!   不,稻稈並不是合適的比喻,應該說更像是一條軟糖,軟綿綿地無法抗衡外力。當巴德萊回身掙臂,對上他的蠻力,自己的感覺簡直就像是螞蟻撼樹般無力可施。至此,戰鬥便一敗塗地。   以最清楚的方式,他再次體認到了沒有力量的事實。明明可以看透對方的一切行動和大堆的破綻,腦中也按著過去的戰鬥經驗迅速設計出最好的勝利方法,然而卻沒有力量來實現。對於曾擁有過無所不能的力量的他來說,這種無力挫敗的感覺令他尤為難以忍受。   而且他也很清楚,戰鬥的勝負往往取決於電光石火間的反應,多年來養成的對戰鬥情勢的反應已經如本能一般深入骨髓,糾正起來絕非易事。何況就算糾正了,沒有力量的自己仍是處於絕對劣勢之中。只要一日沒有恢復力量,要在戰鬥中取勝都將是困難的。   雖然已經接受了失去力量的事實,但是真實嚐到慘敗於過去根本算不上對手的對手手下的滋味,這敗北感的苦澀還是超乎了他的想像。慘敗就是慘敗,不管之前做過多少心理準備,失敗帶來的痛苦還是降臨心頭。   對康薩克隊長失望的反應和其他人投來的多了些許排斥的眼光渾沒在意,艾裡只是默然想著,自己一開始時或許低估了失去力量給自己帶來的影響。   武技略有所成的二十多年來,身體早已習慣了有真力相護,就算是在沒有運用真力的武鬥以外的時間裡,在禦寒、感知、行動的輕捷度上都和普通人有別,行動時也會自然而然地用出一部分真力來減少身體消耗的力量。因而突如其來地失去了真力,身體的負擔和不適應感都會相當大。   自己既然變成了拉夏的一員士兵,今後免不了要上戰場的。如果想盡量活得久一些的話,最好還是讓身體盡快適應沒有真力的現狀。   或者,等到身上經脈受的傷害恢復之後,自己可以再試著重頭修練力量? 第七章 萊文的人際關係   艾裡與拉夏軍相遇的戰場上發生的那場會戰,就算是勝利的一方兵力的折損也十分慘重。貝拉裡的主力固然被擊潰大半,敗部之師一時難有作為;而作為勝方的拉夏,在發動大的行動前也需要一段時間來整頓調集軍隊。因而兩國間一時沒有再發生什麼大的衝突,戰局出現了暴風雨前最後的寧靜。   拜此之賜,化身為拉夏普洛漢將軍麾下蒼狼軍團第十四分隊中二等兵萊文.裡博爾的艾裡,暫時不需要馬上奔赴危險的戰場戰鬥,過上一段可以說得上是這一兩年來最平靜安穩的日子。不需要憂慮前途,反正自己看起來已經沒什麼前途可言;不需要背負責任,現在統領軍隊的是自己的敵人,而老實說,對拉夏軍的死活,艾裡也沒什麼好放在心上的。   生活雖然平靜,卻還是有些許變化。艾裡察覺到從十多天前和巴德萊對練後開始,同隊的士兵們對自己的態度似乎變得冷淡了。   有時候自己沒有什麼特殊的一句話會招來旁人的一陣冷嘲熱諷。就連一開始看起來比較親切的基洛也不再找自己說話,他的眼光和其他人一樣帶著輕蔑之色。   艾裡不大明白這是為什麼,不過,他也不怎麼想是否能弄明白其中原因。反正好歹還都是同一國的士兵,到了戰場上他們應該不至於為些不甚要緊的矛盾而給自己使什麼絆兒,那樣就行了。至於平常的態度不怎麼熱絡友善,他倒覺得這還更合自己的意。   在他身上隱藏了太多秘密,而且還沒有完全協調適應的身體有可能暴露出一些異常之處,引來不必要的猜疑,所以之前艾裡便有意無意地豎起無形的藩籬,不想和任何人培養出比較親近的關係或是令過多的視線集中在自己身上。隊員們的疏遠讓他省得刻意保持距離,反倒還輕鬆一些。   此外,艾裡受魔法能量和逆魔法破壞而虛弱無力的身體,也在規律的操練和飲食中休養得很快好轉起來。在軍中生活了十多天後,受創的經脈漸漸恢復,試圖運力時不再疼痛,他覺得時機差不多到了。   那一天在可以自由行動後,艾裡便避開人們耳目找到一個僻靜的林蔭處,打算重頭修練真力。他也渾沒指望能重複舊觀,只要能得回些許力量以保護自己在戰場上生存下去就行。   一開始,一切都很順利。憑著過往修行的經驗,艾裡的進展自然比一般人初次修行來得快了許多。只在那僻靜林地練習不到一個小時,他便可以感覺到真力開始自體內滋長,漸漸變得深厚,平常那種空浮無力的感覺一時似乎完全消失了!   「太好了!!」   艾裡忍不住縱聲歡呼,心頭暢快無比。他第一次發現真力在體內流動的充實感覺竟是那麼美好。能重新體會到這種感覺,實在是太好了!   這時的他幾乎要忘了原本想變強來保護自己的目的,單是為了追求這美好的感覺,就能驅使他竭盡全力地進行修練。然而,隨著修練時間的增加,他開始發現事情不對勁。   體內聚斂的真力增長到一個程度,增加的幅度就變得非常緩慢,不管再怎麼拚命練習,體內新生的真力也只是維持在相當低的水準。   照過去的經驗,增長停滯的現象應該只有在修練將近瓶頸時才會出現,但眼下那點真力根本連墊底都還不夠,絕對和瓶頸扯不上關係啊!   艾裡自知自己修行武技多年,修行方法有誤這種可能性根本就不存在。他疑惑地暫時停下練習,靜心檢視經脈狀況,試圖找出原因。   誰知查看之下得出的結果竟令他錯愕萬分!   若將人體內的經脈比作管道,真力便似水流,在封閉的管道內穩定地運行。而此時艾裡卻發現自己的情況變得不一樣了。管道仍是管道,但是不再是密閉的,當水流通過之時,便從那大量的裂縫破口中奔瀉而出!   換言之,原本密閉的能夠儲存真力的經脈,現在變成了發散性的,再無法留存住其中的真力。   每一刻,體內好不容易積蓄的那點真力都在迅速散失,抵消了艾裡真力滋生的速度。難怪他再怎麼苦練,真力成長的速度都那麼緩慢。而現在他一停下修練,真力失去補充的來源,便以更快的速度減少下去。大概要不了多久,那些淺薄的力量就會再次消失得一乾二淨吧!   艾裡終於明白,自己的體質已經完全被破壞了。原以為這些天的休養已經讓經脈所受的創傷復原了,卻沒想到爆炸時那大量的魔法能量對自己的經脈造成的傷害,根本是不可修復的!或許是那些魔法能量太過巨大,在自己體內橫衝直撞時,就像是過量的洪流一下子衝入管道。洪流雖然退去,迸裂的管道卻再無法復原。   「呵,呵呵!」想明白體內究竟是怎麼回事的一瞬間,艾裡低聲笑了出來,蒼白臉上的表情卻比哭還難看。他無力地坐倒在地,將頭埋在兩膝之間。   本已打算忘記過去,安心地再從頭開始修練,卻想不到自己根本就已經失去了重頭再來的資格。剛剛還覺得眼前出現了希望,卻很快發現那根本只是可望不可及的海市蜃樓。   經歷過狂喜後,再承受一次更加沉重的打擊,這種滋味比一開始就全不抱希望還更讓人難以接受。再沒有什麼詞能描述得出他心中的失望,或者說,絕望。   再怎麼勤奮的人,也不可能每時每刻都在修行彌補發散性的經脈造成的損耗,修行的成果,怎麼也趕不上每時每刻都在散失的真力累積下來的數量。   也就是說,自己這一生永遠再沒有可能修練真力。對於武者而言,這等於是在宣告他的武者生涯徹底完蛋。   那一夜,艾裡在那裡呆坐到深夜沒有動彈。本來或許會繼續坐下去,直到有人來打擾為止,但當身上感覺到夜露的清冷之時,他清醒了過來。   自己的身體已經不比從前,如果不想再染上風寒動彈不得,最好還是乖乖回自己的房間去睡覺,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按部就班地生活下去。不管情況變成怎樣,總還是要繼續活下去的。   回到房間後蒙頭大睡了一夜,第二天起來後,他就沒有再做任何恢復力量的嘗試。   既然這副身軀已經確認無望重新獲得力量,那麼所能做的,也只有去適應了。在之後日復一日的軍旅生活中,艾裡藉著日常的操練刻意鍛煉,重新掌握適合現在身體狀況的行動方式。   人類是個不可思議的種族。有時候他們的生命似乎十分脆弱,而有時候又頑強得如同雜草一般,置身於再惡劣的環境也能找到適應的方法。經過時間的磨礪,艾裡的身體終於漸漸習慣重新以普通人的方式來行動,最初那種彷彿從內被抽空似的虛軟無力感也漸漸消失。   只是,肉體上算是勉強調適過來了,心理上的調整卻不是那麼容易。   這一天傍晚,經過一個白天辛苦的操練,士兵們都是大汗淋漓。春天的腳步已經漸漸離拉夏而去,氣候開始變得越來越溫暖,汗水粘膩的感覺絕不好受。當操練一結束,士兵可以自由行動後,許多人便爭相衝入澡房洗澡。   在以往,艾裡大概也會是興高采烈地衝在前頭的人之一。不過現今的他已經完全喪失了這種飛揚的活力。知道以自己的行動力是怎麼跑也趕不到別人前頭的,他便乾脆不去浪費體力湊熱鬧,端著裝了衣物的面盆慢悠悠地踱往澡房,準備老老實實地排隊等候。   自己真好像是個缺乏活力、做什麼都只能慢慢來的老頭呢!艾裡一邊走一邊帶些自嘲地想著。這時候,前頭的景象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   雖然來澡房之前已經預期到澡房門外會大排長龍了,不過當他走到那裡時卻發現情況似乎有些不尋常。他沒有看到預想中的隊伍,緊閉的澡房門外圍滿了打著赤膊的士兵們,大家急躁地爭吵著什麼。   想弄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艾裡分開人群擠到門前。   在人群內圈,艾裡看到了基洛、巴德萊,還有另外幾個認識的十四分隊的隊員也站在自己附近,他便直接向基洛問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基洛本來不想理會艾裡,不過艾裡到底當過黑旗軍首領,無意中帶出了幾分當初向部下問話的口氣,竟有一股不容被忽視忤逆的氣魄!基洛一窒,不由自主地回答了他。   「啊……是澡房的門鎖不知怎麼地好像卡住了打不開。裡頭先進去洗澡的人雖然洗好了,卻沒法出來。」   一邊聽他說明,艾裡一邊看見幾個等著洗澡的士兵不耐煩地輪番試著用身體去撞門。只是澡房的門不知為何做得特別牢靠,還是鐵皮鑲嵌的,怎麼撞都是紋絲不動。   門裡的人似乎也頗急著出來,不時大聲地從裡頭敲擊門板,兩邊弄出的砰砰巨響在水房中迴響不已,簡直像是有形的波動一般震盪著人的耳膜,令人愈發心煩氣躁。   「幫我拿一下。」艾裡聽著聽著也有些煩躁,將手中的澡盆遞給基洛便走上前去:「讓我來試試。」後一句是向著堵在門前的那幾人說的。   那幾個撞門的士兵赤著上身去撞鐵皮門,肩臂處都撞得紅腫了鐵門仍是紋絲不動,已是頗感挫敗。見這看起來有些削瘦病弱的男人要接手,他們懷疑地打量他幾眼,還是給艾裡讓出位置。   只不過艾裡這樣的舉動,無異於是在向大家宣示他們幾個人做不到的事,他一個人就可以做到,因此每個人的臉色都不是太好看。   基洛等十四分隊的人看到這副情景,則都是說不出的意外。連那幾個壯實的士兵都撞不開這門,難道他就有本事撞開?   十多日前的萊文與巴德萊對練,大家都看到他的力量絕對和「強大」   沾不上半點邊。親身和他交過手的巴德萊更是可以確定萊文的力氣,不要說撞門,就算把門拆好了讓他搬都不見得能搬得動!眾人都狐疑地拿眼望定了艾裡,看他究竟會做出什麼驚人之舉。   「萊文,你到底要做什麼啊?你的力氣……能撞得開門?」基洛忍不住戳戳艾裡的背,靠近他低聲問道。雖然他也受隊中其他人的影響,對艾裡的觀感不大好而疏遠了他,不過看他陷入這種尷尬境地,還是忍不住出言提醒。在這種場合如果雷聲大雨點小地晃點大家,艾裡在軍中的立場將會更加不妙吧!   而原本並沒有覺得自己的行動有什麼不妥的艾裡,被他這麼一問,身子陡然一僵,整張臉都黑了下來。   對……對啊!憑自己現在的力量,根本就不可能撞得開這扇門啊!   真是……糟糕了。   艾裡為時已晚地意識到這一點。   真力的消失對他的定力似乎也有所影響。剛才煩躁之下只想著盡快解決這問題,沒多考慮便挺身而出。雖然身體已經漸漸習慣了失去真力的事實,但是頭腦還很難完全轉變過來,在沒有注意的時候,往往還當自己是以前那個輕易就能轟碎巨石的強大劍士……   基洛語氣中的意思,他也聽得明白。奈何事情都到這個份上了,哪裡還有後路可退!?轉了轉眼珠,視線溜過周圍眾目睽睽瞪著自己的那數十張面孔,艾裡艱難地嚥了口唾沫。   如果不想出醜的話,就要立刻想出辦法來打開澡房的門!但是憑自己的力量,絕對沒有可能……   艾裡僵著身子站在門前,正思索著該如何擺脫這窘境,門裡頭忽然傳來一聲特別大的撞門聲。想來裡頭的人聽外頭有一陣沒了聲響,便只有自力更生,更積極地去撞門。這砰然巨響彷彿是一記重錘,在艾裡的腦中敲擊出一道明亮的火光。   他轉身示意圍住門口的人向後退開一些距離,好騰出開門的空間,然後壓低音量向周圍的人們交待了些什麼。大家聽了他的話都顯得又覺好笑又有些迷惑,但還是點頭表示會按艾裡的交代去做。   看看眾人都已做好準備,艾裡面向大家伸出三根指頭,一根根地屈回倒數。   「三、二、一!」   艾裡帶頭一聲大喊,聲音響亮得絕對可以讓澡房內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哇!為什麼這裡會有這麼多漂亮的裸女!?」   基本上,這種話就和「哇!為什麼豬會在天上飛!?」這種幼稚老套的騙人把戲同一級數,通常很難騙得到人的。不過當艾裡無聲的倒數完畢,圍在門口附近的士兵們便同聲喧嘩起來。   他們有的打起了輕浮的呼哨,有的則開始大聲地讚歎.至於讚歎的內容……大抵上就是男人們看到一群性感美艷裸女搖曳著腰肢從眼前走過時最正常的反應。這臨場感十足的配音,讓艾裡的那句謊話在一瞬間充滿了真實感。   更何況,軍營中女人少,美麗的女人更是稀有得可以說是傳說中的生物。對美麗女人的飢渴驅使軍隊中的曠男們爆發出了超乎尋常的力量。   在片刻的寂靜之後,撞門聲以更大的音量,更高的頻率砰砰地響個不停。原本紋絲不動的鐵門開始出現了震顫。   在彷彿集合了許多人力量進行的最後一次撞擊後,鐵門的鋼鎖、插銷終於硬生生地破裂脫落,大門發出沉重的呻吟向外倒了下來。   隨之從門內一併衝出澡房的所有士兵,茫然地向四面張望:「美女呢?美女在哪裡?」   當這些士兵發現外面照樣只有一堆臭男人時,這才明白被騙了,失落地不再問任何蠢話。而外頭的人們沒人想到這看來瘦弱的士兵竟然是用這種方法開的門,也為之啞然。水房之中一時間靜默一片。   「噗……」失笑聲打破了沉寂,基洛和另外幾個認識萊文的十四分隊的人都不約而同地仰首狂笑出聲:「哈哈哈哈!」   在他們笑聲的帶動下,更多目睹事情經過的人也開始笑起來。只有艾裡不在意地翻翻眼睛,從基洛那兒拿回自己的水盆,趁著後面的人還沒擠上來之前逕自進澡房搶位子洗澡去了。雖然憑急智免去出糗,他卻仍是板著一張臉。   事實上,他現在的感受糟到了極點。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永遠也不會有完全習慣失去力量的一天。保持著過去強大能力的記憶,卻一再發現過去輕易就能完成的事,卻是現在的自己再不可能做到的,他心中的滋味簡直就像一次次從高峰上跌落到谷底。   雖然這一次僥倖找出個取巧辦法解決了眼前窘境,但這終究不是靠著真實本領。將來如果遇到其他的困難,未必能這麼幸運了。想到今後的數十年——假定自己還能活那麼久的話,都將持續這樣灰暗無光的生活,這更令人沮喪至極。艾裡看不到自己的前方有任何光亮。   而在水房之外,望著萊文走開的背影,十四分隊的一個隊員抹著笑出來的淚珠道:「我開始喜歡這傢伙了!」   另一人也一改他原本對萊文的觀感,點頭贊同:「雖然本事不怎麼樣,還蠻有性格的。有意思!」   只有巴德萊還是板著那張臉。剛才的事並沒有動搖他對艾裡的嫌惡:「哼!只不過是懂得耍小聰明罷了!就是這種人才會弄虛作假……」   後半句的聲音漸漸化為喉嚨間的咕噥聲,沒人聽得懂他在說什麼。   雖然對艾裡惡感依舊,不過他也依舊沒改變不在人背後說壞話的堅持。他拎起自己的衣物,也晃進了澡房。   其他幾人相對聳聳肩,笑著搖搖頭。他們原先對萊文的排斥都有一定原因,只有巴德萊好像是從初見萊文就顯得很不友善了。真搞不懂這黑大個在想什麼啊!   「早上好啊!」   第二天一覺醒來,隔壁床位的蓋伊向艾裡笑著打了聲招呼。艾裡呆了一下,對這好多天來都無視自己存在的室友突如其來的友善態度有些不能適應。   愣愣地應了一聲,起身。穿衣時不小心擦撞到另一個室友的肩臂,他反射性地道歉。對方卻擺擺手,輕鬆地應道:「小事。無妨。」   他更有些摸不著頭腦。往日就算自己一句平常的話,都很可能招來一頓尖刻的譏笑。今天,居然,「無妨」?   忽略掉心頭的怪異感,艾裡拿了盥洗用品去水房洗漱。在走廊上遇到端了食物回房的基洛,他望見艾裡,笑著催促道:「今天起來有些晚啊?動作不快點的話,小心只能吃到鍋底的冷湯了。」   愕然的表情於今天第三次爬上艾裡的面孔。   從水房回來,再到餐廳領取早餐,他這一路上遇到的好幾個隊友竟都顯示出友善的態度。一次是碰巧,兩次是偶然,一連發生這麼多次就是必然了。這麼多人一改常態地對待自己,看來自己在隊中的人緣似乎莫名其妙地又開始好轉了。   不過這些人到底是怎麼回事?這幾天有發生過什麼嗎?   艾裡一邊打著哈欠前往水房,一邊不甚關心地隨意想著。   昨日在澡房發生的事對艾裡來說並非是什麼愉快的體驗,他本人並沒有就此想太多。就如對之前受到突如其來的冷遇時一樣,他這一次依然不明白,也沒什麼興趣探究被解凍的原因。   他沒有想到澡房的事被基洛等人在隊中傳揚開後,會令多數隊員們對自己的印象發生改變。在大家眼中,萊文從只懂裝模作樣擺酷的浮誇傢伙,變成了頭腦靈活、做事出人意表的有趣人物,今日對他的態度自然變得親切了許多。之前總是環繞艾裡周圍的那股冷冰冰的氛圍,似乎也隨之消失了。   艾裡領了早餐端回房間吃,一路邊走邊想著原因,換言之,也就是所謂的發呆,走神狀態。心不在焉之下進門,他險些撞上了離門邊不遠的巴德萊。巴德萊手中端著個小碗,正在沖泡用來餵那小嬰兒的奶糊。為了避開衝撞,他手裡的碗險些掉在地上。這顯然有些觸怒了他。   「閃開點!」狠狠瞪了艾裡一眼,他悶聲威嚇。   看來,還是有人的態度完全沒有變化。巴德萊排斥萊文的原因和其他人並不相同。艾裡所顯示的小聰明尚不足以彌補他對懦夫的輕蔑。其他幾個正在房間裡的人看他對上萊文時還是那副劍拔弩張的架式,都拿他沒轍似的搖搖頭,笑嘻嘻地看著。   而艾裡只是聳聳肩,道了聲歉:「哦,對不起。」隨即便繞開他,走回自己的位子,沒有興趣回應對方的挑釁。   別人對他的態度尊也好,鄙也好,他其實都無所謂。隊員們的態度變得溫和親近,他仍無心和他們建立什麼私交;巴德萊雖還是冷口冷面,他也不打算刻意疏遠迴避。自始至終,他還是只打算生活在自己的世界,按自己的步調生活下去。   一方面是因為留在這裡只是為了避開黑旗軍部下們的搜尋,艾裡並沒有忘記拉夏軍很可能會變成黑旗軍的敵手,將來若是雙方開戰,處在夾縫中的自己多半只有開溜另找容身之處;而另一方面,他也不想和這些很可能會站到和自己相對立場的人結下什麼私人情誼,免得日後為難。   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吃早餐,艾裡不時抬眼望望巴德萊那邊的狀況。   他對那在軍營中生長的小奶娃兒也頗感興趣。   之前巴德萊離開他去泡奶糊,順手便將那小孩擱在桌上。那小鬼頭已經會爬了,性子頗為活潑。桌上高於平常睡的小床的視角似乎令他頗為興奮,滿桌子爬來爬去地張望周圍。看他憨態可掬的樣子,艾裡又覺好笑,又擔心他掉下來。   嬰兒是很敏感的,察覺艾裡在看他,他猛然抬頭與艾裡對視。清清亮亮的一雙天藍色眼眸就那樣晶瑩地鑲嵌在粉嘟嘟的臉蛋上,嬌嫩精緻地彷彿一碰即破,而凝視他的眼睛,卻讓人覺得像是看到了一方碧海,一角晴空,純潔明亮得不染塵埃,直直照進人心,那般的無畏無邪。   小娃兒瞪大眼睛緊盯著艾裡,同時似乎在小小心靈中判斷著自己喜不喜歡眼前這人,很快得出了結論。他「噗」地吹出個口水泡,笑著向艾裡表演自己最得意的本領來表示自己的好感。   艾裡不由失笑,那小娃則笑得更加手舞足蹈,還沒幾顆牙的小嘴咧得大大的。有點拙,也可愛得要命。   僅僅在這片刻間,艾裡就發現自己對這小娃……很有把他像揉麵團一樣揉著玩的衝動。越是可愛的東西,好像越是讓人想拿來欺負啊!   忽然傳來一聲不悅的哼聲,艾裡轉頭看見巴德萊已泡好奶糊走了回來。看起來這黑大個兒沒準是嫉妒了,自己這被他厭惡的人居然能讓他一手扶養的小孩主動表示親近。艾裡實在無法不感到好笑。   巴德萊待要抱起小孩讓他坐好餵食,那小鬼卻像是玩出癮頭了,拚命繞開巴德萊的手臂,滿桌子亂爬地和他玩起了追逐遊戲。巴德萊手上端著小碗拿著小勺,實在騰不出手來將他固定住,只得繞著桌子追著。   追上了喂一口,低頭從碗裡再舀一勺的功夫,那小猴子又爬開了,直搞得他忙的一頭是汗。   艾裡在旁邊看著,只是悶笑不已。這巴德萊並不友善,笑出聲沒準會惹得他惱羞成怒,他不好笑出聲。眼前的畫面讓他憋笑憋得頗為難過,不過這麼大塊頭的漢子在喂小孩吃飯時被折騰得狼狽萬分,實在精彩,錯過不看太可惜了。   「好小子,衝啊!」   「逃出巴德萊大叔的魔掌!」   「弗蘭克!給邪惡的巴德萊魔王一點顏色看看!」   房內其他的人甚至開始起哄,喊著小娃兒的名字為他加油打氣,看來這小子似乎也頗受大家寵愛。   「你們閉嘴!有空亂叫還不如過來幫我抓著弗蘭克別讓他亂跑!」   巴德萊不耐煩衝著後頭那些傢伙咆哮。   那些人則反口相譏:「怎麼了,巴德萊?這不是展現你奶爸功力的大好良機嗎?」   哄笑聲,怒吼聲,夾雜著小嬰兒的咯咯笑聲,房間裡一時鬧得沸反盈天。一片亂哄哄中,巴德萊和其他隊員的目光都放在彼此身上,一時沒人注意到小孩爬到了桌子邊緣。   小弗蘭克有些好奇地探頭望了望桌下的風光,不過他很快就對看到的景象感到無聊,準備轉回頭爬回桌子中心。正在轉身之時,那挪到桌邊的小腳突然蹬了個空,他的身體便直直往桌下摔去!   身在空中,他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只瞪著大眼叫都沒叫一聲。另一邊的巴德萊雖然正好轉回視線,看到了這一幕。奈何隔著一張桌子絕對趕不及阻止,只能眼睜睜看危險發生。   忽地,打橫伸出來一隻手一把揪住小弗蘭克後背的衣領,輕鬆地將他拎在半空。不覺屏住了呼吸的人們順著那隻手看過去,發現救了弗蘭克的,原來是一直坐在旁邊的萊文。幸好剛才艾裡一直看著小孩,才及時撈住他的身子。   本以為經這麼一嚇弗蘭克定會大哭,不過他將小孩提到眼前一看,卻發現他非但沒哭,反而笑得合不攏嘴,興高采烈地舞動著手腳。   看來剛才刺激的遊戲反而讓他很開懷。艾裡又好氣又好笑。這小傢伙,究竟是膽子太大,還是太笨呢?   驚魂未定的巴德萊匆忙趕過來,有些猶豫地望向艾裡,終於還是僵硬地道了謝。艾裡打算放下小孩交還給他,便將弗蘭克放到桌上,鬆開手。正要走開,卻發現感覺有些異樣……好像一大包東西黏住了自己的手?   一看之下,那小孩正像只盤在樹枝上的無尾熊一般緊緊摟著自己的手腕。弗蘭克似乎很喜歡親近艾裡,艾裡雖鬆開了手,他小小的身體反而手腳並用地纏了上來,抱得死緊。   艾裡甩了兩下手腕想讓他鬆開,娃兒小小的身體像小猴兒一樣左蕩右晃,卻仍舊是不屈不撓,不離不棄,小臉上一副打死也不放手的倔強堅定。   抬手將掛在臂上的那頭無尾熊現給巴德萊看,艾裡與他面面相覷。   「這個……怎麼辦?」   「唔……」   不能對這嫩得一掐就破的小娃兒施太大勁,除非他玩得開心了甘願自己放開手,巴德萊和艾裡這兩個身高足有他三四倍的大男人空有一身力卻沒處下手,一時間還真想不出怎麼掙開他的方法。本來怎麼也稱不上友好的兩人,望著掛在中間的這頭小猴一同發起了呆。 第八章 弗蘭克   弗蘭克出人意外地插了這一腳,令艾裡和巴德萊兩人一時都不知該如何是好。後來卻是一個室友湊熱鬧的起哄,替他們打破了僵局。   「巴德萊你不是正要人替你抓著弗蘭克,好餵他吃飯嗎?這下不是正好?萊文你也別急著走,就幫幫巴德萊這個忙吧!」   這句話並沒安著什麼好心。大家都知道萊文和巴德萊一向不對盤,正好現在可以把他們硬往一塊湊,當然不會錯過這看熱鬧的好機會。不過他這話倒也說得沒錯。   艾裡自己是無所謂,不過巴德萊相當鄙視自己,卻不知道他肯不肯?而巴德萊只猶豫了一下,便甕聲甕氣地向艾裡說了聲:「勞駕!」   竟是沒怎麼勉強就應允了。艾裡心中倒有些意外。他還以為巴德萊這種硬性子的人,不管是什麼情況都不會願意和他看不起的人相處呢!   令大家失望的是,萊文和巴德萊隨後便只是靜靜坐在角落裡喂弗蘭克吃奶糊,不時還小聲交談幾句,完全沒有半點火藥味。不知是不是因為弗蘭克成為他們之間的調節劑的關係,這三人周圍的氣氛看起來甚至平和得很……   雖然隊友消除嫌隙,情感融洽是好事啦,不過未免有些辜負了大家的期待。室友們窺探了一陣,沒找著半點好戲上演的端倪,便失望地各做各的事去了。   「我原以為你不會答應。」巴德萊開始餵飯後沒多久,艾裡便直接提出自己的疑問。   「嬰兒有著最明亮的眼睛。弗蘭克會喜歡的人,大概不是什麼壞人。」巴德萊專注於手中的餵飯大業,眼也沒抬地淡然道:「也許你用那種方式迴避戰鬥,有你自己的理由吧!我不該太早下定論。」   有關這個話題的對話就到此為止。艾裡不可能向他解釋實情,不好接話,而巴德萊對於別人的事也沒太多興趣,沒有追問。沉默維持了一陣,又被艾裡打破。   「在軍營裡養這麼小的小孩,很辛苦吧?」   回想他剛才餵飯時的狼狽情形,還有日常所見巴德萊忙著換尿布、哄小孩睡覺的場面,艾裡不得不佩服巴德萊所經歷的艱辛。   巴德萊只是平淡地應道:「還好。有莉洛亞幫忙,還不算太麻煩。相對來講,當初讓大家同意我把弗蘭克收容在軍營裡,費了我更多力氣。」   「哦?」   消除了敵意後,巴德萊變得比艾裡想像中更加健談,會主動多說一些事。   「我剛把弗蘭克帶回來時他還更小。那麼小的孩子,怎麼說都是軍隊的一個麻煩。當時所有人都反對我留下他。我如果出去執行任務,不能帶他在身邊,就要擔心會不會有人對他不利或是把他偷走。那時虧得莉洛亞幫我看著,才沒出什麼問題。」   聽到莉洛亞這女性化名字,艾裡稍一思索,猜知她應該就是自己來這裡後第一個看到的那婦人了。   「幸好那時我們的部隊面臨的戰局比較不利,而在弗蘭克來之後,竟然接連打了好幾個勝仗,十四分隊傷亡也很輕微,便有人開始說弗蘭克是我們隊的幸運星,有他在隊中,幸運之神就會保佑我們打勝仗。之後沒多久,大家就都接受了弗蘭克,再沒有人說要趕他出去了。」   軍人等於是終年在生死線上打轉的人,因而他們多半很相信運勢神祐之說,難怪會因此而接受了弗蘭克。   不過雖然巴德萊說來簡單,艾裡卻知當時他為了弗蘭克必是吃過不少苦頭。他只是拉夏軍中身處最低層的士兵,沒有掌握任何全力,只憑一人之力來抗衡周圍大多數人的反對和壓力,其中的艱辛絕非外人能輕易想像。如果本身不是非常強悍的人,恐怕早就支持不住了。   「話說回來,你當初為什麼會決定救弗蘭克回來養育呢?」艾裡接著問道。   他回想起初來那天,隔壁床位的蓋伊曾跟自己說過,巴德萊和這孩子並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知道巴德萊曾經歷過怎樣的一段艱辛,更令艾裡好奇他為什麼會為一個無親無故的嬰孩做到這種程度?   餵著弗蘭克的湯勺停頓了一下,巴德萊想了想,搖搖頭道:「老實說,我也不大清楚。那一天在戰場上看到他坐在他父母的屍體旁大聲哭泣,我就只覺得沒辦法丟下他不管。」   艾裡眼神一閃,笑道:「我沒想到你是這麼心軟的人。」   「……不,我當時並不是心軟。」   巴德萊想都不想地否認。艾裡看他的神色,確定他並非因為羞澀而否認。   「當了十幾年的兵,流血、死亡我早就看得習慣了,在戰鬥中甚至曾自己動手殺死過平民,傷者孤兒也沒少見。但過去我從沒有把那些當一回事,沒理由這時候才來心軟。」   稍微停下來整理了想法,他慢慢道:「……我聽到他的哭聲,並沒有覺得可憐或是同情之類的想法。當時的感覺,倒好像更接近於羨慕。」   「羨慕?」艾裡越聽越聽不懂了。   「我也說不清楚啦!」巴德萊過去很少有機會和人談及內心,拙於進行感性的描述,一時找不出合適的話語。   而看到艾裡並沒有像過去和他談到此事的其他人那樣一臉雲山霧罩不知所云,而是很認真地等著他繼續說下去,這給了巴德萊不小的鼓勵。他索性將自己能用言語表達的感受都說了出來。雖然他並不指望這一次的聽眾真能聽懂。   「當了這麼多年軍人,永遠有人告訴我:『巴德萊!這是命令!』『巴德萊,一切服從命令!』我永遠只需要聽上級的命令,按著別人指的方向衝殺。我只是被握在人手中的劍,任由別人揮動著去砍殺。除了有關戰鬥的事之外,他們不在乎,也不要我有什麼別的想法……」   巴德萊深棕色的眸子沒有半絲波動,一直在小心地照看著小弗蘭克吞嚥食物。他的話聲也平靜得像是在說不相干的事。   「這麼多年下來,漸漸也習慣了。我被訓練成和軍隊中其他成千上萬人一樣的戰士,而真正的我是怎樣的、我本來是有什麼樣想法的人,連我自己都不記得,我只知道按命令去做事。就算現在要我說出自己的什麼想法,我也完全說不出來了。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塊砍下來的木頭。人們可以拿我來搭建他們華麗的宮殿,但是真正的我已經從內部死透了。……那天弗蘭克的哭聲,似乎有一些我已經失去了的東西觸動著我。那種鮮活的生命力,那樣毫無忌憚地向周圍宣告自己的感受……這些都令我羨慕。他只是個弱小的嬰兒,卻是在真正地活著!我知道如果不去理會他,那麼小的孤兒想必是不可能活下去的。我當時沒有去想把他帶回來能做什麼,只知道自己做不到眼看著那些讓我羨慕的東西就這樣消失。」   呼了一口氣,巴德萊的眼中染上溫暖的笑意。他看著坐在艾裡腿上的弗蘭克的表情,只可以用慈愛來形容。   他又道:「我留下他的決定沒有錯。這些日子天天照顧著他,他的一舉一動似乎都能幫我找回當初那些活著的感覺。保護弗蘭克,也讓我有了可以為之奮鬥的目標。」   說完這些,他忽地從夢中清醒過來似的,將視線調回艾裡臉上,帶著幾分訕然,笑道:「你大概聽不明白我到底在說什麼吧?自顧自地吐了這麼一大串話,以前也沒和人說過這些,他們都是聽到前面就聽不懂了……」   「不,我想我能明白你的意思。」艾裡截斷他的話說道。   他能明白巴德萊所說的那種感覺,那種自我受到束縛,漸漸死去一般的感覺。就在不久之前,他還在受著那種感覺的折磨——自己已經在質疑著戰鬥的理由,卻因為身為聖劍士背負了眾多跟隨自己的將士的未來,不得不行若無事地偽裝成那個確信戰鬥就能實現理想的過去的自己。   留在黑旗軍中的每一刻,都必須把真正的自己隱藏在虛假的表象之下。每一日都過著這樣的生活,那種滋味簡直要令人窒息。要不是因為陰錯陽差地失去了力量再沒有戰鬥的資格,自己到現在還是不能從中解脫出來吧!雖然這種半途而止的結束方式,也並不是自己想要的。   「弗蘭克的名字,是你替他取的吧?坦白,直率,真誠?」   聽艾裡說出弗蘭克這個詞在通用語中的另一個詞意,巴德萊訝然望向他,輕輕點了點頭,輪廓深刻而總顯得嚴肅的面孔上終於浮現出淡淡笑容。   能想到弗蘭克名字的含義,證明萊文是真的聽懂了自己也說不明白的意思。這令很少找到能真正能理解自己的人的巴德萊頗為欣喜。   而艾裡在聽過巴德萊這些話後,再看向小弗蘭克,感覺也生出了變化。誠然如巴德萊所說,不解世事的弗蘭克總是直接鮮明地表達自己的好惡,喜歡誰,就緊緊纏住不放。   看著他的一舉一動,彷彿看見自己生命中最鮮活的一部分在他身上重新活躍起來,這讓人無法不想去呵護。   終於喂完了奶糊,差不多也該是去操練的時候了。艾裡給弗蘭克抹淨嘴,便抱起他交到巴德萊手裡。好在這一次弗蘭克似乎是在艾裡身上賴夠了,沒再使出那一招無尾熊必殺技。   「我也很喜歡弗蘭克。如果有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請儘管說。」   艾裡疼愛地摸摸小孩滑嫩的臉蛋,明白地表示出自己的善意。   巴德萊本來就不是愛說話的人,而剛才那長篇大段的描述或許耗盡了他的語言,他現在顯得更加不想開口,只點了點頭就抱著小孩轉身走開。   如果是在其他時候,這大概會讓人覺得這態度太過冷漠,不過這一次艾裡則完全不以為意。經過剛才那一席談話,他知道自己和這黑壯大漢之間的緊繃關係已經因為弗蘭克的關係,達成了微妙的和解。   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總顯得尤為短暫。經過十幾天的重整休養、調兵遣將,拉夏王國的大軍終於再次進逼貝拉裡。   拉夏國王矢志憑著這次大戰完全擊垮貝拉裡的防衛力量,他派遣使者帶來聖諭,許諾了豐厚的賞賜,將全軍的士氣鼓舞到了最高點;而相反的,對貝拉裡人來說,主力在上次大戰的落敗中受到了沉重打擊,他們已經被逼到絕境,再無後路可退。這,將是兩國之間最後的決戰。不過在拉夏國王心目中,這或許只是他未來宏圖中的第一步。   四月十三日這一天,拉夏和貝拉裡兩方的大軍分別列陣於索貢河兩岸。   黑壓壓的步兵整齊地排列於各自的陣營前方,拉夏軍在南岸邊備好數百條渡船,只待普洛漢將軍一聲令下,戰幕就將正式開啟。塵土因為眾多士兵的踐踏而揚起,令他們的鼻腔變得乾澀灼痛,隱約間可以嗅到殺戮氣息在鼻間燒灼。   若從戰場上空俯瞰,會發現拉夏國的兵力略佔優勢,但貝拉裡重新集合起來的部隊數量也相當龐大。貝拉裡王國的各大要塞都已在之前的戰事中一一被攻陷,橫貫貝拉裡的索貢河將是他們據以阻擋拉夏軍長驅直入的最後一道關卡。無路可退的貝拉裡人將舉國上下還能夠動員的所有兵力都聚集到了這裡。   困獸的反撲是最凌厲的,而貝拉裡沿河佈陣,可以趁敵人渡河之時進行攻擊的優勢,更讓任何人都不能對貝拉裡軍的殺傷力存有懷疑。   隨著統領拉夏大軍的普洛漢將軍一聲令下,戰鬥的號角吹響了!大隊的步兵如黑螞蟻般密集而有序地湧向河邊,登上渡船開始渡河。   當渡船進入貝拉裡軍攻擊可及的範圍內,他們立刻作出了反應。   隨著貝拉裡軍主帥的一聲令下,密密麻麻的箭矢弩石頓時如蝗群般險些遮蔽了天空。渡船上的士兵雖盡量把身體藏在鐵盾之後,還是有許多士兵中箭傷亡。   箭矢中還有不少是沾油料而製成的火箭,雖然大部分沒有射中拉夏士兵,但射中船板的火箭卻令許多船隻燃起了火頭。   船上的士兵一面忙著撲熄火頭以免沉船,一面還要操槳划船前進,忙亂之中鐵盾能夠提供的保護變得更少。貝拉裡的弓箭兵充分利用這空隙,給拉夏軍製造了更多的傷亡。   貝拉裡看來還擁有一些不錯的魔法師,魔法的光芒不時如絢麗的煙火劃過空中,轟擊渡河的船隻。被命中的船炸出高高的水柱,僥倖沒變成碎木片的也翻了船。失去生命的士兵屍體被攪得混濁的河水迅速吞沒。   渡河行動開始不久,河面上已經到處漂浮著插著箭枝的屍身和翻覆的船隻,鮮血和翻攪起來的泥污令河水散發陣陣腥氣。   失火的船隻冒起的滾滾濃煙,瀰漫了整個河面。灰黃的煙霧中,一個個明亮的火頭如同怒放的煙花,靜靜燃燒著那觸目的艷紅,詭艷之中充滿沉黯的死亡氣息。   幾乎每個拉夏士兵都知道,渡河時將是傷亡最大的時間。但是這個犧牲,卻是他們不得不付出的。   現在渡河的步兵,實際上只是將貝拉裡軍的注意力吸引到索貢河上的幌子。對貝拉裡軍真正致命的攻擊,將來自於前夜已經奉令繞到東北方,避開貝拉裡人的偵查網悄然渡河的騎兵部隊。   按照原定計劃,在步兵部隊渡河以吸引住貝拉裡人注意之時,騎兵部隊將突襲貝拉裡軍左翼。而在突襲攪亂貝拉裡軍的防守時,河對岸的其餘部隊就趁這時間快速渡河,與騎兵部隊共同配合,一舉殲滅貝拉裡部隊!   因此,為了贏得全軍的勝利,就算此刻的犧牲再大,士兵再多恐懼,他們也只有遵照命令,硬著頭皮繼續將船划向彼岸。   「真該死的!這次抽到簽王了!!」   河中心一條渡船上,有士兵低聲地咒罵著。這一艘和旁邊另外三四艘船上的面孔,都是屬於第七軍團十四分隊的隊員的。巴德萊、艾裡等人也冒著箭雨坐在船中。   十四分隊在這一次戰鬥中被分派作為前幾批下水渡河的士兵。當前日這命令傳到隊中時,雖然沒有人說什麼,氣壓卻在無形中變得低沉許多。人們的眼神變得陰鬱,隱約可以聽見什麼人低聲詛咒幸運之神的吝嗇。   作為誘敵的隊伍,他們必定要承受比其他友軍大得多的風險和犧牲。眼下才過了半條河,艾裡所乘的渡船中已經有好幾名隊員罹難。   在過往的戰役中,十四分隊負責的任務多半是從旁協助,或是截擊敵方非主力部隊,相對來說犧牲的可能性小很多。不過這次渡河誘敵的部隊數量相當大,十四分隊分配到這樣的任務也還算正常。   但是,當他們把與河對岸的距離縮短到能看清那裡等候著自己的敵軍時,就不能不抱怨這次自己這一隊的運道實在差得有些離譜。   十四分隊的船隻預定著陸的地點前方是嚴陣以待的黑色槍兵,繡有火鳥圖案的藍白旗幟在上空迎風飄揚。那旗幟證明了他們是貝拉裡國王的直屬護衛隊,可以說是貝拉裡國最精銳的部隊!   直屬護衛隊哪裡不待,偏偏守在自己的船正對的岸邊!這樣的巧合,就不免令人感歎自己所屬的隊伍運氣太壞了。對上這支隊伍,十四分隊在這一役犧牲的人數無疑又要多出不少。現在大家都只有在心中默禱從側翼襲擊的騎兵部隊能及早趕到,衝散貝拉裡的陣形,那麼在混亂中他們便不用面對這樣強大的敵人。   艾裡一面操漿,一面和船上其他士兵一樣盡量將身體伏低,避免暴露在盾牌的掩護之外。雖然他知道小小的盾牌並不能完全保護住自己的身體,而魔法師的魔法彈攻擊,也不是鐵質的盾牌就能防守得了的。   「小心!」正坐在他旁邊的基洛喝了一聲,揚臂揮劍,擋掉一枝盾牌無法擋下的,從上空朝艾裡落下的箭矢。   自從變成了普通人,艾裡就很難及時感知朝向自己的攻擊。基洛打落那枝箭後,他驚魂未定地發現如果基洛手慢一步,這一箭將會自上而下地貫穿自己的胸腔。   「謝了,老兄!」他向基洛道了聲謝,面上還帶著明顯的驚容。   假如被聖劍士的戰鬥英姿深受震撼的克裡維.埃爾頓也在這裡,看到艾裡竟會因戰鬥而露出這種神色,不知會有多麼驚訝。   過去就算深陷敵陣,獨力應付潮水般試圖將他淹沒的大群敵兵時,聖劍士始終是舉重若輕,除了昂揚的戰意外,在他臉上找不到任何畏懼。這樣的他,現在竟然為了小小一枝箭矢而受驚!?   而對艾裡來說,這樣的變化並沒有任何奇怪之處。   過去他雖是帶領黑旗軍打過不少千軍萬馬的戰鬥,在戰場上更是習慣了衝鋒陷陣,常常孤身衝入敵陣殺敵,但那時他並沒有真正感覺過什麼針對自己生命的危險。因為他的力量在任何情況下都足以保護自己。   而眼下,他卻已經失去那強大得能完全保護自己的力量。現在的他只能和一般士兵一樣,在盡量做好那聊盡人事的保護之後,便唯有等待命運來判定誰將死去,誰將繼續生存。每個人的命運,已不是可以依照自己的行動作為來把握。   他知道那些中箭落水的士兵和被魔法彈轟擊而亡的士兵們之所以會死,只是因為那些致命的箭矢或魔法彈正好是射往他們的方向,他們所做的防守其實和自己並沒有什麼分別。   就算是原本潛力非凡,將來有可能成為英雄的士兵,也可能因為一枝正巧射入防守空檔的箭矢,就此結束他還來不及展開的前程……   如同呼應十四分隊的戰士們內心的祈求一般,當拉夏軍的船隻渡過了將近四分之三的水程時,索貢河北岸終於發生了所有渡河士兵翹首期盼的變化。   空氣中開始漸漸震盪起遠空悶雷一般的隆隆聲,兩方人馬漸漸都從激烈的廝殺聲中辨別出這異樣的響動,轉頭望向左面。   只見在貝拉裡陣營左方,起伏的丘陵後面,赫然出現了數量龐大的拉夏騎兵的黑色身影!之前那裡崎嶇的地勢巧妙地掩護了騎兵的蹤跡。當騎兵部隊出現在人們視野中時,已經相當迫近貝拉裡軍隊了。   拉夏的騎兵全速驅策坐騎,以排山倒海之勢直直衝向貝拉裡的陣營。先前趕路時為了壓低聲音,騎兵用布片包著棉花裹住馬掌,而現在所有的馬匹縱蹄奔馳,便在地面敲出低沉卻充滿躍動感的戰鼓之聲,混合著戰馬的嘶鳴和騎士的喊殺聲,足以沸騰每個戰士的熱血!   渡河的士兵在看到這一幕時,都興奮地大聲歡呼起來,為騎兵部隊助威。在他們看來,既然騎兵部隊如期趕到,便是這場苦戰的轉折點,勝局已經就此奠定,貝拉裡軍的陣營將被騎兵部隊衝垮,待到河裡的士兵登岸協同騎兵隊作戰,貝拉裡軍將一潰千里。   而為了達成這個戰果,首批渡河的部隊已經差不多折損了將近四分之三的兵力。不過,對那些歡呼的士兵來說,既然他們還生存著,能活著迎接勝利,能擺脫原先任由對方攻擊的困境,這還是比什麼都更令他們歡欣鼓舞。   然而戰局的演變,卻背叛了他們的期望。還未等騎兵部隊的刀劍觸及貝拉裡人的一根寒毛,局面卻再度發生了變化。跑在隊伍最前列的一排騎兵突然全部前蹄一軟,騎士們駭然發現坐騎蹄下的地面竟然就這樣整片塌陷下去!   有陷阱!   驚呼聲幾乎在一瞬間從每個騎兵的口中嘶喊出來。騎兵試圖勒住韁繩,但是全力奔馳中的戰馬根本不可能在這麼短的距離內煞住去勢。最前列的騎兵連人代馬一匹匹地直接墮入深坑中。   後方的騎士或是不明白前頭發生了什麼,或是來不及停住坐騎,與前面試圖勒住馬匹的騎兵發生了激烈的衝撞。混亂中更多的騎兵被推擠著掉落深坑,人和馬層層疊疊地壓在一起。被埋在下層的騎士沒有當場摔死,也被隨後壓下來的人馬壓斷了骨頭。   坑底裝設的許多長長的尖刺,更如同烤肉串一般將許多騎士和戰馬的身體穿刺成一串。人畜的驚叫和瀕死的慘呼聲,響亮得連渡河士兵都聽得清楚。   「該死!」艾裡聽到身邊的同伴大聲咒罵:「計劃已經被他們看破了!!」   很明顯,拉夏派往西北面夾擊敵人的騎兵並沒有成功避開敵人的偵察。貝拉裡軍更將計就計地做下安排,一邊充分利用時機趁渡河時消耗拉夏軍的力量,同時等著騎兵隊來自投羅網。這次行動,可以說完全失敗了。   拉夏軍的統帥一開始還在猶豫是否該捨棄騎兵部隊,立刻讓渡河士兵退回南岸,將傷亡壓制在最小的範圍,但最後還是決定硬頂住壓力讓步兵登岸,解救騎兵部隊,合力進攻貝拉裡軍,繼續進行原先的計劃。然而,繼續惡化的戰況令這艱難的選擇變得不必要了。   北岸的騎兵好不容易穩定下來,沒有再落入陷坑,便要繞過陷坑繼續衝殺向貝拉裡的大軍。這時,一些驚魂未定的騎兵們環視周圍,卻發現地面上的草叢間隱隱泛出黑色的油光。意識到這意味了什麼,騎兵們更加驚恐地大喊:「地面上灑了油!小心火!」   之前衝入這一帶時,騎士們就有聞到油味,不過看河上那熊熊火頭,他們便以為這油味是敵人的火箭散發出來的,沒怎麼放在心上。現在他們才知道,這油味是從自己馬下發出來的!   可惜他們醒悟得太遲了。幾枝火箭脫弦而出,從貝拉裡軍方向朝他們那裡射去,一落到地面便引發了熊熊烈火。大片的火牆立刻吞噬了拉夏的騎兵隊。   見到這急劇惡化的戰況發展,統領拉夏軍的普洛漢將軍已明白對岸的騎兵部隊算是全軍覆滅,救不回來了。為避免更大的傷亡,他不得不命傳令兵吹響號令,命渡河的士兵全部後撤。   艾裡作為拉夏士兵參加的第一場戰鬥,就這樣草草結束了。在前幾日,他還曾設想過現在沒有力量的自己,在戰場上該用什麼戰鬥方法來保護自己,卻料不到這一戰根本就連和敵人刀劍相交的機會都沒有。   撤退時的危險並不比前進時少,甚至還要更多幾分。渡河的士兵付出了和前進時差不多的傷亡代價。當渡船終於撤離貝拉裡的攻擊範圍,船上的士兵已完全失去了開戰前信心昂揚的蓬勃氣象。   頹喪的氣氛伴隨著他們,一路駛回自己的陣營。在這些渡船背後,留下了許多翻覆焚燬的船隻和無數具屍體。   艾裡所在的十四分隊並不是安排在最先發的渡船上,所以傷亡還不是最慘的,這是他們今天唯一的幸運了。縱然如此,回返營地重新清點人頭之後,他們發現十四分隊在這一戰中也失去了一半有餘的戰友。   拉夏軍營之中,往來的士兵臉上再沒有了前些日子那種充滿信心的笑容。幾乎每個人都有親近的戰友在這一戰中喪失,低沉悲抑的氣氛在整座軍營上空徘徊不去。   而在第七軍團十四分隊駐紮的營帳內,這裡的氣氛有異於其他地方,而是不尋常地緊繃。十四分隊賸餘的大部分戰士,聚集到了這座營帳之中,團團圍著營帳一角。幾乎每張面孔都被怒火和乖戾之氣漲滿。一個黑壯的高大漢子以充滿防備的姿勢緊繃地站在人群的中心,跟怒氣沖沖的眾人相對峙,雙手緊緊護著懷中一個熟睡的嬰兒。   這裡發生了什麼事?   艾裡包紮好身上的一些皮肉傷,剛回到自己所住的營帳,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場面。看圍在圈子外頭那些人的神色,不像會有閒心來回答自己的疑問,他直接擠入人群中看看是怎麼回事。   「殺了他,或者是送給什麼人都由你決定。」   艾裡聽到有人這樣說道,隨即看到說話的人是站在前頭的一個戰士,看來是這群人的代表。   向被圍在人群中心的人嚴厲地說道:「但,不能再讓這小娃留在我們隊上!!」   他說話的對象,正是抱著小弗蘭克的巴德萊。   巴德萊的神色堅決至極,沒有因為他話中的嚴厲之意和這麼多人的包圍而出現半分動搖。他緊緊抱著孩子,怒目道:「我拒絕!這和弗蘭克沒有關係!」   艾裡猛的想明白了。當初隊員們是因為弗蘭克來了之後連著打了幾個勝仗,認為是他帶來了好運,才默許弗蘭克留下來。   而今天戰況的失利、十四分隊的壞運氣、戰友的重大傷亡,再次歸咎到了弗蘭克的頭上,所以他們要把弗蘭克再次驅逐出軍營!   「今天隊上死的人已經夠多了,我們不想和他們一樣因為這個毫無關係的小鬼而丟掉性命!如果巴德萊你執意要違背我們大家的意思,就要做好和隊上所有人為敵的準備!!」   先前那人此時的話已經不只是嚴厲,更可算是威嚇了。而巴德萊仍是不為所動,直接了當地給出最明白的回應。   「我巴德萊從沒有想過要和自己的戰友為敵。但如果你們非要趕走弗蘭克,我也不會在乎。那就來吧!」   弗蘭克的事,引來這些人一次次的阻撓逼迫,巴德萊的耐心似乎已經告罄,黑棕色的眼眸深處燃燒著火焰,掃視他身前的人們。當他的目光落到艾裡身上時,他似乎想起了不久前艾裡說過願意幫忙弗蘭克的事,向他生氣的說:「萊文,這就是你幫忙的方式嗎?我一開始的判斷大概沒錯,你果真還是個膽小鬼!」   艾裡皺起眉,走出人群站到巴德萊前方:「等時機合適的時候,我會要求你為了這句話向我道歉,但是現在不是合適的時候。我不想為了口舌之爭,而讓別人以為我也是那種身為堂堂男人,卻因為害怕死亡而把一切過錯都推到襁褓孩童身上的人!」   他轉身和巴德萊共同面對那層層人群。在那群人中,有些垂下視線,不敢和他接觸,似是因為他的話而有些羞愧;有些則因為被戳到痛處而變得更加暴戾;更多的,則是麻木不仁。在這些人心目中,他們並沒有做錯。   而無論是什麼樣的反應,都不能令艾裡有任何遲疑。他朗聲道:「如果你們非要趕走或是傷害弗蘭克,要先解決的人除了巴德萊之外,再算上我一個!」 第十七集 第一章柳暗花明   「如果你們非要趕走或是傷害弗蘭克,要先解決的人除了巴德萊之外,再算上我一個!」   過往每當艾裡遇上表示出如此明白的袒護態度時,與他對立的那方都要慎重加以考慮。不過,這一次艾裡的神情雖也十分嚴肅,效果卻大不相同。   威懾力向來根源於實力。現在的他已經既不是傳奇英雄的艾德瑞克,也不是聖劍士艾裡了。在不懷善意地包圍住他們的十四分隊士兵眼中,他只是個本事不濟的普通士兵罷了。   看他說出這番話,儼然一派強者架式地與巴德萊並肩而立,士兵們中有幾個人看笑話一般地嗤笑出聲,其他的更直接就當作了沒看見。   艾裡看他們這等眼光,只有暗自苦笑。   看不慣這些人把對戰爭的恐懼推給那個無辜的孩子,沒有多加思索地就站了出來。而現在話出了口,他才猛然醒悟——是啊!嘴上的話要說得怎麼動聽堂皇都容易得很,可一旦動起真格的,看的還是實力。   現在的自己,能拿什麼來阻止他們呢?   而巴德萊先前出言譏刺萊文,只是藉以一出胸口悶氣,私心底也覺得一般人是不會為了個毫無淵源的小孩捲入這麼大的麻煩中去。此時見萊文竟果真站到自己這邊,反倒頗出他意料之外。   訝異地打量走到身邊的艾裡幾眼,巴德萊原本僵硬下撇的嘴角微微翹起。那是向來不苟言笑的他極少露出的溫暖笑容。   「之前是我說錯話,對不住。」   毫不隱晦地為自己剛才的話道了聲歉,他伸手將懷中的弗蘭克抱給艾裡,說道:「你幫我抱著。」   言罷,他便站到他們面前抽出佩劍,橫眉怒目,向圍在身前的士兵們擺出了戰鬥的姿勢。   雖然沒有說什麼特別的話語,巴德萊卻是毫不猶豫地將重視的小孩和自己的背後都交到了艾裡手裡,直接以信任的行動傳達了他對萊文在這惡劣情勢下還挺身相助的感激——雖然以萊文的力量,大概濟不得什麼事。   經過早前那次對練,巴德萊已知道萊文體弱力薄,真要上陣大概沒幾下就被人打趴下了,而自己帶著孩子也不好戰鬥。最合理的安排,就是由萊文抱著孩子,好讓自己沒有後顧之憂地迎敵。   也很清楚這一點的艾裡默默接過弗蘭克,盡量將身體置於巴德萊的保護之下。   「巴德萊,你以為就憑你一個人,能夠反抗得了我們這麼多人嗎?」   圍堵巴德萊他們的士兵中,領頭的人是伊格。他居高臨下地睥睨著準備應戰的巴德萊冷笑道,眼光則根本不曾落在巴德萊身後的萊文身上。   在場眾人中,幾乎沒有一個人認為萊文的出面會對巴德萊的戰力有什麼影響。而同隊多年,他們都很清楚巴德萊的實力。他雖勇猛善戰,但眼下有這麼多人,絕對足夠對付他的了。   「大家多年來一直都是並肩作戰,我們也不想傷害自己的戰友。不過有這小子在,我們大家遲早都會被他害死!我們只有這麼做……   你放手別再管這事,咱們還是好兄弟!」   對伊格的最後一次勸告,巴德萊沉默不言,置若罔聞,而眉間溝壑更深,神色更是堅決。顯然他雖是自知必敗,卻仍決意豁出去拼戰到底。   決絕的心念形諸於外,巴德萊冷冷瞪視眾人的眼光中散發出迫人的威壓感,緊握劍柄的右手筋骨暴突,明白地顯示出只要有人敢越雷池一步,他會毫不猶豫地刀劍相向!   此時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和在戰場上生死相搏之時十分相近,那是一股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凌人殺氣。   他是真的要以命相拼,不管是不是同僚,他都會一劍斬下去!   從巴德萊散發的氣勢中意識到這一點,幾乎所有的士兵都不由得一窒。恃仗群眾之力的他們,單獨而言,沒有一個人的氣勢和意志足以與此時決心豁出命去的巴德萊抗衡。氣息為之一窒之下,更有不少人一時之間竟生出了退卻之心。   不過,驅逐會招來厄運的孩子,保住自己性命的念頭隨即還是佔了上風,士兵們的情緒反而被刺激得更加激憤。   看巴德萊這般魚死網破一般的決絕模樣,忽有人叫了出來:「那小孩果然有魔力!一定是他用魔力迷惑了巴德萊的神智,他才會變得這麼奇怪!」   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汁一般,這人的話在士兵們的心中迅速滲染開來。   在撿回這個嬰兒之前,巴德萊可以說是隊中最具陽剛氣的漢子,誰也沒想過這樣的他日後竟然會像個女人般細心呵護照料一個奶娃。   在一開始看到他竟然不顧男人的面子給那奶娃換尿布餵奶時,隊裡幾乎每個人的眼睛都幾乎脫窗。   現在想來,確實太過異常。若說是因為巴德萊那時就被那小孩控制住了,這倒是最合理的解釋了。   而且,現在巴德萊為了維護那個不相干的小孩,竟然要與並肩作戰多年的戰友生死相拼,這就更加不對勁了。   因而一有人這麼喊道,眾人一想,竟都有「原來如此!難怪了……」的感覺。   「弗蘭克的魔力果然厲害,連剛來隊上沒多久的萊文也被他控制了!」   「大概是萊文的身體弱,比我們更容易被迷惑吧?如果再拖延下去,說不定我們也會被……」   士兵中還傳出了這樣的議論聲。站在巴德萊那邊的艾裡,理所當然地也被歸入到了被迷惑者的行列中去,人們更開始人人自危,愈發堅定了他們要逐走弗蘭克的念頭。   「不能讓巴德萊他們繼續再被迷惑下去了!我看趕走那個孩子他們才會恢復正常。沒別的辦法,也只有先制伏他們了!」   伊格振臂一呼,眾人應聲呼喝著向巴德萊衝去。   剛才艾裡心中的嘲笑只是針對自己,現在看他們竟編派出這些說法,他的怒意更直接化作了不齒的冷笑聲。   而大敵臨近,巴德萊無暇分神去辯駁什麼「迷惑」的無稽之談。以他寡言木訥的性子,本也就不喜多作分辯解釋,只是低吼一聲,抄起佩劍左劈右擋。   不管擠到前方的是誰,攻勢怎樣,他只知道自己不能被逼開讓出路讓他們傷害到萊文和弗蘭克!   如急流中的磐石一般,他牢牢據守住,格擋反擊著逼近身前的一切攻擊,將試圖闖過自己身邊的所有人全部抵擋回去就是了!   本來巴德萊就算再勇悍,不過只是拉夏軍中一名普通士兵,戰鬥能力仍是有限。   不過這裡乃是室內,狹小的空間和周圍的擺設令人數的優勢難以完全發揮,而巴德萊又幾乎是不要命一般的凶悍打法,相反地士兵們卻仍是心有顧忌,盡量避免給他造成致命的重傷,一時之間倒也奈何巴德萊不得。   艾裡一生經歷豐富,所見過甚至親身經歷過的高手之戰可以說多不勝數。平心而論,此時他眼前上演的這幕戰鬥,參與的雙方都只是粗通武技,只知靠蠻力和一點點戰鬥技巧廝殺的普通士兵,這一戰中無論是力量還是技巧,都平平無奇。   然而艾裡的心情卻無法不被戰鬥中每一個變化牽動。   不僅僅是因為自己正陷身這戰鬥中,戰鬥的結果將直接影響自己的安危,也因為感佩於巴德萊所展現出來的氣魄和勇氣。   為了守護一個無親無故的小孩,雖知自己並沒有過人之技,仍是無懼地與人數數十倍於己的對手正面硬撼。   這種無畏的悍烈之氣,便是在身手遠勝於百十個巴德萊的真正高手的交戰中也絕不多見!為這股悍烈之氣所鼓動,縱然自己沒有上陣與巴德萊並肩作戰的能力,他也想要做些什麼……   巴德萊動手,自己不能動手,那就動口吧!艾裡張口大聲開罵。   「好一群英勇的戰士啊!把劍指向自己的戰友也就罷了,還得用這種不入流的以眾凌寡的方法!任何一個還有尊嚴的武人,都會為這種行為感到恥辱吧!虧你們還能這麼若無其事,理直氣壯,真是叫人不佩服都不行啊!」   「閉嘴!」   帶領眾士兵向巴德萊進攻的伊格在戰鬥的間隙扭頭向艾裡怒喝。雖然在他們看來,自己的行為是理所當然的,但是現下仗著人數的優勢對付巴德萊是不爭的事實。   被人這麼當面血淋淋地劈頭痛斥,眾人都有些被戳到痛處的感覺。   艾裡自不會顧惜他們的感受,反而毫不留情地繼續冷嘲熱諷,大挖其瘡疤。   「不知道如果你們只是一個人時,會剩下多少人能有勇氣向巴德萊揮劍呢?哦,我的問題大概太多餘了。只有沒人敢過來囉嗦什麼小孩、什麼厄運的事吧!自己本事又差,偏又想要去做超出自己能力範圍的事,也只有聚集了許多同夥後才敢出來吠叫兩聲……說起來,跟骯髒的豺狗真是同樣的習性哪!」   溫和的性子使然,平時和夥伴在一起時艾裡很少有機會喝罵別人,不過現在牛刀小試,他發現自己罵起人來也還是挺溜的。   好歹他昔年出身貴族,貴族之間光鮮外表下隱藏的明爭暗鬥最是激烈不過,不帶髒字的罵人方法他早是再熟悉不過。   先前這一群人的嘮嘮叨叨早令他輕蔑憤慨不已,反正現在閒著也是閒著,索性就罵上他們一通洩洩火氣。若能罵得他們心煩氣躁,擾亂些他們的行動也是好的。   「放屁!放屁!!」   「你胡說八道什麼!?$#*&……」   「萊文這小子!待會兒逮住了,非得給你點顏色看看……哇啊!!」暴怒地恐嚇艾裡的人一分心,被巴德萊一劍削掉臂上一塊皮肉,痛叫之下威脅感立時大打折扣。   前頭圍攻巴德萊的士兵們被艾裡這麼一頓挖苦斥責,果然有不少人受不了地鼓噪起來,場上立時吵成了菜市場一般,剛才那股沉重的戰鬥氣息不覺間被衝散不少。   士兵們被艾裡的罵聲撩撥得心煩氣躁,又要分心還口,巴德萊所承受的壓力也因此減輕了幾分。   既然罵人策略行之有效,那些還口的人回罵得再骯髒難聽艾裡也充耳不聞,只順著自己的路子一個勁地狠挖對方的痛處。   反正罵人這種事又不是辯論,沒有什麼道理可講,只要能把對方打擊得更重就算是贏了,至於對方說些什麼倒不必太計較,太計較的話,反倒等於是被對方牽著鼻子走了。   「我們就算再不入流,也總比該死的你強多了!你以為自己有多高尚嗎?正面戰鬥,這裡任何一個人都能輕易把你打趴下!只敢縮在別人背後罵人的傢伙,才真正是個廢物吧!」   在士兵的一片怒罵聲中,本來正罵得順溜的艾裡聽到伊格的話聲,忽地一窒,一時竟說不下去。   先前別人罵得更髒百倍的話也不是沒有,對他都如過耳清風,不痛不癢,然而伊格的話卻正好集中艾裡最脆弱之處。   若是從來不曾有過力量的人,大概也習慣了將自己身為弱者的事實,可艾裡卻是從大陸上有數的強者突然間變成比這些普通戰士還不如。   敵人就在前方卻沒辦法堂堂正正、直接乾脆地打倒對方,只能靠鬥口罵人的方法讓他們分心,這樣沒用的自己,是過去的他從來都想像不到的。   真的從此就是個廢物了?   筋脈改變,重新修練武技已是無望,難道這一生都不能再有作為?   這些過去不願深思的問題,一時之間全部鮮明地浮現在眼前。自受傷散功以來,他從未有一次如此刻這般真切地嘗到沒有力量的無力感和懊喪滋味。   另一方面,仔細想來,過去自己完全只是靠著一身本領生活,除此之外根本不懂得任何謀生的技能。如今沒有了力量,今後要如何混飯吃都成問題。   總不成打扮得光鮮了當小白臉去?還是靠當初從比爾那裡學來的一點種地的知識去當個農夫?   無論哪一個,姑且不論可行性的問題,也都完全不合他的喜歡自由、有尊嚴的生活的性子。對於未來,怎麼想都是一片黯淡……   因而從剛才巴德萊挺身戰鬥之時起,艾裡的心情就十分複雜,縱然口中罵得暢快淋漓,仍是無法消解心中的黯然。此時伊格那幾句話一入耳,便如燒紅的鐵針般直刺痛處。   措不及防之下他不及掩藏情緒,一瞬間的沉默和他面上浮現的沉重,讓十四分隊的士兵發現了他的弱點。附和伊格的嘲笑和譏諷聲一波波湧了出來。   「哦?被伊格這麼一說,嚇得說不出話來了?真是個膽小鬼啊!」   「躲在別人背後還罵得這麼囂張!等到以後真上了戰場,巴德萊可不見得能一直守在你旁邊哦!到你嚇得全身發抖的時候,就算跪下來求我們,大概也不會人肯再救你了!」   艾裡的身體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幾乎要溢出身體的怒火。   「住嘴吧你們!」他驀地大喊出聲,截斷了所有的嘲諷。被嚇了一跳的士兵們只在他面上找到極度的輕蔑和鄙夷,先前的脆弱神色則不剩半分。   就算有弱點,也不會在這些人面前展露!被激起的怒火蓋下了艾裡剛才那片刻間的脆弱,冷笑著,他回以更加狠辣的反擊。   「我再怎麼差勁,至少還不會膽小到因為害怕戰爭的死傷,就把失敗的責任都推到一個根本還不懂人事的小孩身上!看看你們自己!   個個都是五六尺高的男人,平時沒事時看起來還挺疼弗蘭克的,一旦有事,就把事情都推到這麼小的孩子身上。難道你們就連個嬰兒都不如嗎?這麼大個子、這麼大堆肉全是白長了。拉夏國花了那麼多錢來養你們,還真是浪費啊!忍心向無辜的小孩揮劍,我真懷疑你們身上還有沒有叫做「良心」的東西!沒有良知,沒有勇氣,那你們也只能算是會走動的肉塊而已了。那些被吃掉而化作這些肉塊的糧食,想必都在為自己毫無價值的犧牲而哭泣吧!」   一連串加倍辛辣的教訓劈頭蓋腦地澆下來,直把那群士兵噎得說不出話來。   不管理由多充分,再怎麼說對一個還在牙牙學語的小孩動手始終不是件光采的事,他們心中總是有些愧疚。   艾裡抓住這一點,他們就根本提不起勁來反駁。憤怒的士兵們恨不得能立時過去砍上艾裡一劍,奈何被巴德萊死死堵住,他們只能怒沖沖地乾瞪著眼,卻碰不著艾裡半根寒毛。   望見他們不甘心卻無可辯駁,又奈何不得自己的糗樣,艾裡只覺從心底湧上一股說不出的暢快感覺。這稍稍紓解了郁卒至極的心情。   忽然面上微涼,他伸手一揩,只見一片鮮紅。那竟是隨巴德萊劇烈揮劍的動作而被甩飛到自己這兒來的鮮血。艾裡將注意力放回眼前的戰況,看清情形後,剛剛平復些的心便又沉到了谷底。   艾裡自己雖然已經不能打,眼力卻沒有退化。他看得清清楚楚,巴德萊大開大闔的動作雖能抵擋住士兵們的進逼於一時,卻防不住所有遞向自身的攻擊,只這麼一會兒肩臂等處已經被劃了幾道口子。   雖沒有嚴重到影響行動,但疼痛和流血會消耗掉他的氣力,縱使巴德萊再怎麼勇悍堅決,局勢還是會一步步不斷惡化下去。如果沒有出現別的變化,巴德萊終究還是無法再支撐太久!   看到巴德萊戰得如此艱難辛苦,艾裡心中滋味著實不好受。以往在同伴之中,他向來是擔當著保護者的角色,而現在卻連自保都尚且不能,還要讓巴德萊這樣一個還稱不上強者的普通戰士來抵擋眾多敵人,自己卻只能退縮在安全的角落中。   每見巴德萊多流一滴血,多受一道傷,艾裡那無能為力的挫折感便也更深一分。他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已經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掌控局面的現實……   果然再沒過多久,巴德萊就遇到了危險。臂傷上流下的血流淌入巴德萊握劍的手中,而在眾人圍攻之下,巴德萊已是全力拼擋,騰不出手來擦拭。在一次揮劍招架時驀地滑了一下,大劍在對方劈砍的力道下幾乎脫手落下傷到自己。   好在巴德萊反應迅速,及時側過身子避開劍鋒才沒傷到自己,手也順勢落下重新握緊了劍柄。   但是,包圍了他想要突破他的防線的對手不會輕易放過這個好機會。只這短短瞬間的失誤,便引來了更加密集凌厲的攻擊,巴德萊的節奏完全被打亂,立時亂了手腳。   「不好了!」在後面觀戰的艾裡對武鬥的經驗和眼力都非尋常,只看這局勢便知要糟。推算各人將要採用的招法,他確定巴德萊再支持不過三合!   眼下圍攻巴德萊的伊格等四個人原本被巴德萊的氣勢壓著,一直無法有默契地配合,而現在巴德萊陣腳漸亂,他們攻擊的節奏便越來越協調,三合之後,應會同時發起攻擊。   而從他們的身法和所站方位推算,屆時應是有兩個人從正面進攻,而另外兩人一左一右,封住了巴德萊所有迴避的路子! (http://www.yunxiaoge.com/index.php 雲霄閣)   巴德萊只有一柄劍,他的動作並沒有迅速道可以在瞬間應付這麼多攻擊。那時,他除了後退一途外,沒有別的保命方法!   而以巴德萊的性子看,他就算是死,也決計不肯後退半步的……   艾裡十分確信自己在武道上的經驗和觀察力。這一次,巴德萊是真的到了極限!深知巴德萊的落敗意味著什麼,他的腦中頓時只剩下了一個念頭——必須救下巴德萊!   一瞬間艾裡幾乎本能地想拔劍上前相助,然而抱在懷中的嬰兒沉甸甸的份量,提醒了他以自己現在的力量,上去也只是讓巴德萊多一個墊背的事實。他只得停下腳步,焦急地在腦中拚命搜索著,還有什麼辦法能救巴德萊?   與此同時,時間也在一分一秒地不斷流逝。巴德萊的處境,果然分毫不差地按著艾裡所預想的變化著。   巴德萊又勉力支撐了三合,被他堵在身前的士兵們幾乎在同一時間再度發動攻勢。從幾個方向襲向巴德萊的利劍帶起的尖銳破空聲淒厲刺耳,劍身上凜凜寒光明滅搖曳,猶如幾條飛躥向他的致命銀蛇。   巴德萊看這情形,也知自己這次是絕對無法倖免了。一咬牙,手中大劍微揚,便要不顧自身地橫斬過去,好歹也拉上幾個人陪葬!   艾裡雖是已預想過這般場景,但實際看到時所受的衝擊卻不是想像所能比擬的。心急如焚之下他向前伸出手去,渾然忘了其他雜念,一心只渴盼著能發揮什麼力量,幫助巴德萊!   這時,本能的反應便佔了上風。隱藏在身體深處的能力,自動回應了他的意念。   營帳中算不得有多密閉,不過為避免外人看到士兵們在對自己人動手,所以是掩上了門簾的,本該不會有多大的風吹進來。   然而,在刀劍傷及巴德萊的身體之前,士兵們卻都感覺到一股狂風突然襲來,吹得他們睜不開眼睛。揮到一半的刀劍失去了方向,正在攻擊巴德萊的伊格等人不得不收回兵刃防護在身前。   突然刮起的狂風已經相當古怪了,而在意識到這風的風向時,伊格等人更覺得怪異。巴德萊他們是被堵在營帳最裡面,而自己這些人更靠近可以讓風吹進來的帳門方向,照理這風應該是從他們背後吹來。   然而,這風卻是迎著他們正面吹來,這不是從門外吹來的,而是從營帳內部,更確切說,是從巴德萊後面吹起來的!   想通這點時,伊格等幾個腦筋較靈活的人已察覺情況不妙。自己等人落在下風處,與自己相對的巴德萊便是背對著風向,不會因為風大而睜不開眼影響視力!   可惜,現在想什麼都太晚了。敵人睜不開眼,任人宰割,巴德萊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大好機會。   大劍猛力一揮,所過之處帶起一片血光和慘呼。而這還算巴德萊手下留情,非到萬不得已時不想殺死這些同儕的性命,所以只在他們的肩臂腿腳等不足致命,又會嚴重影響行動的關節處深深劃上一道,盡量降低他們的戰鬥力。   伊格等擋在他身前的四人的身體受不住劍上力道,應聲向後飛出,將他們後頭的人壓倒了一片。   士兵們和巴德萊之間因此而拉出了一段距離。不敢離開腳下位置令萊文他們失去庇護,巴德萊不能上前追擊,只將手中大劍重重往地面上一拄,睥睨著被伊格等人壓倒又被風吹得狼狽不堪的士兵們,張狂囂烈的眼神分明在說:「下一個上來的是誰!?」   絕非自然所能形成的風仍在狂暴地捲吹,室內的器物搖晃著不斷發出砰砰聲,輕一些的直接就翻倒在地。   巴德萊的衣裾被吹得獵獵作響,鼓蕩翻舞不休,壯碩的體格愈顯寬廣,如座小山般,令人望而生畏。   呆望著這景像,狼狽的士兵們一時都不敢再有輕舉妄動。除了懾於巴德萊的威勢之外,他們的眼光中還有更深一層的畏懼。那是對魔法這超乎尋常人能掌握的力量的畏懼。   巴德萊身後,只有個一手抱著小孩,一手向前伸出的萊文。從巴德萊後方刮來的怪風,如果不是那小孩的魔力,那就只可能是萊文的傑作了!   士兵們雖認定弗蘭克會帶來厄運,具有蠱惑人心靈的魔力,但跟他住了這麼久,卻從沒看他顯示過這種屬於魔法範疇的魔力。   看萊文此時的神色架式,與他懷中還在睡覺的小孩相比,這風也更像是他召來的。   魔法的力量,在大陸上一直是少數人才能瞭解的力量。雖然武道和魔法各有長短,但因其稀少罕見,不是普通人能輕易學習的,無形中就蒙上一層神秘危險的面紗,更為人們顧忌。   認定萊文能夠發出魔法的力量,幾乎每個士兵都流露出敬畏之色。   剛才……是怎麼了?   狂風剛捲起之時,艾裡自己也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在發現士兵們面上這神色之時,他終於猛然醒悟。   當年封魔之戰時,修雅曾耗費大量魔力給他締結下了魔法契約,讓他雖是劍士之身也能役使魔法精靈。照理來說,他便也就等於擁有了能夠修行魔法的體質。   只是他雖有辦法使用魔力,但是習慣了武道的人要轉換已經習慣的心態,去理解玄奧細微的魔法精要,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從頭修行魔法的控制和使用,仍需要一段相當漫長艱苦的修業。   武道和魔法本是各有長短,使用魔法成功後雖能產生比一般戰士更強大的威力,但在施法成功之前,一般魔法師都需要相當一段時間來冥想、吟唱咒文,這段時間足夠讓厲害的戰士把他們幹掉十次八次了。   艾裡本身在武道上已有很高造詣,靠武力往往就能實現他想做成的事。而除非能像蘿紗、羅炎那樣具有天生對魔力敏感的魔族體質,幾乎不需要延遲時間就能立刻使用魔法,一般的人類魔法師的力量對艾裡來說並沒有多大吸引力。   因此他雖然得到了魔法能力,卻一直沒有花費太多心神去鑽研魔法,平時對魔法的使用除了飛行術外,也僅偶爾用在宿營時生火,召喚點水來洗臉之類,會令一般魔法師羞憤吐血,覺得魔法的玄奧神聖受到褻瀆的用途上。   這次受傷後,他心神不寧,思路都放在如何能恢復力量上,完全沒去想什麼魔法。   直到剛才情急之下,被忘在腦後的魔法力量響應他搭救巴德萊的心念,自動發揮了力量,艾裡才想起自己原來還有魔法力量可以用。   魔法力量過去雖是可有可無,不過在失去武道之力的現在,就成了自己唯一可以倚靠的力量了!   如果能善加發揮,雖不指望能達到多高的程度,至少就不再是完全無力保護自己的弱者!   內心才剛為這新找到的出路而雀躍起來,現實的考量就又令他激昂的情緒瞬間被凍結。   善加發揮自己的魔法力量,說起來雖然簡單,但是真要去做就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了。艾裡自己便曾見識過活生生的範例——蘿紗。   強大的魔法能力與差勁的控制技巧的結合會產生多麼……勁爆的後果,他是有過好幾次切身體會的。   而他也很清楚,自己現在使用魔法的造詣比昔年初見面時的蘿紗,還要更加差得遠,又不像她那樣可以輕鬆地隨心役使魔法力量。   若非如此的話,剛才搭救巴德萊時最簡便有效的方法,應該是發出風刃擊飛攻擊巴德萊的兵器。   可惜以艾裡目前那點淺薄的魔法造詣,尚還使不出控制技巧要求較高的風刃來,只能粗魯地硬刮起一陣強風,幸好總算是暫解了當時的危險。   經此一事,他更加明白恰當控制魔法力量完成有效的魔法有多困難。   難道當了半輩子劍士,年紀都到了三十了,才真的要轉職從頭學著去當魔法師?   可以想像,要從門外漢變成具有一定威力的魔法師,自己將面對的困難會有多少。這樣的將來,光是用腦子想想,就足以讓人頭痛不已了。   艾裡想起以前蘿紗搞出烏龍魔法時,如果自己是受害者時自是沒少抱怨,不是受害者時好像也說過些風涼話。現在他感到有些,不,是很、十分、非常地後悔!   這難道就是所謂的報應?嘲笑別人的人,倒頭來自己也得從頭嘗嘗那滋味? 第二章招搖撞騙   除卻未來修行將要面臨的艱辛外,另一方面,艾裡的眼前也有亟待解決的問題。   圍攻巴德萊他們的士兵一時被那魔法的力量震懾住,卻還是一個大威脅。只可惜過去雖曾有不少和修雅或是琉夜這樣的魔法大師相處的機會,卻一直沒向她們學兩手厲害的魔法。   就憑自己現有的蹩腳技術,要解決這二三十個士兵是完全不可能的。恐怕一動手,就會被他們看穿底細,只消他們一哄而上,那就真的沒戲唱了!   艾裡不動聲色地估算著情勢,心中飛快轉著念頭,盤算著該怎麼擺脫眼下的困境。   己方總共有三人。在自己懷裡呼呼大睡的弗蘭克,篤定排除在外。   若還想倚靠巴德萊,絕對是不成的。這大個子雖然勇氣可嘉,到底本領有限,靠他只會重複一次剛才的經過而已。   而自己呢?真力消失無蹤,只有魔法力量還能拿來充數,不過再怎麼急就章,也不可能在這短短片刻間學會什麼能一舉制服這麼多人的高深魔法。總而言之,靠真實實力是不成的了。   而巴德萊和自己不過是一個普通士兵,也沒有什麼權勢後台可以拿來狐假虎威,令對方顧忌幾分。   瞥見隊員們一個個面上都帶著幾分戒懼,似乎十分畏懼自己的魔法,艾裡忽地心念一動。自己的頭腦真是太不靈光了!對手不是已經把他們的弱點明著擺到臉上了嗎?這還用得著傷什麼腦筋!   他自貶頭腦不靈光,倒是過謙了。剛才他雖已轉過了許多念頭,其實時間不過短短一瞬而已,士兵們仍還未從目睹魔法力量的衝擊中恢復過來。   「萊文……竟然是魔法師?」   隊中最弱的士兵,居然一躍變成了令人生畏的魔法師!這個衝擊顯然令不少人一時難以接受。   隨即,他們更發現風兒非但未有止歇的跡象,反而以更加狂暴的方式在營帳內盤旋肆虐。   捲起了地面的大量塵土而變得略帶黃褐色的氣流中,間或閃過明亮的火光和電弧。熾烈的紅、冰冷的藍,兩種極端的顏色交相輝映,而且閃動得越來越頻繁,傳遞給眾人一種極不穩定感,彷彿下一秒就可能爆發出什麼可怕的事……   與此同時,一連串含糊難解,如吟似唱的聲音漸漸揚起,鑽入士兵們的耳中。雖然難以聽出這快速而毫不間斷的饒舌聲節到底說的是什麼,但那又抑揚頓挫、鏗鏘有力的音調間洋溢著莫名的神秘氣息,彷彿將喚來什麼危險之事。   不安的士兵們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驚恐地發現萊文微仰著頭,輕闔雙眼,正吟唱著剛才他們所聽到的那古怪音節。   一頭過肩的蓬鬆金髮在風中狂亂地飛舞著,伴著那奇特的吟唱聲,形成一股神秘玄詭的氛圍,令那張毫無表情的端整面孔透出說不出的妖異之氣。   這時,不安已轉化成了百十倍的驚恐。每個人看到這副畫面的第一個意識,就是萊文正在施行一個威力非凡的大型魔法,那風、火、電,正是魔法力量發動的徵兆!   單看發動前的聲勢已如此驚人,這魔法的威力必定非同小可。而萊文身前有巴德萊守著,一時之間定是沒法闖過去阻止萊文施法的,一旦他完成魔法,那就全玩完了!   而若是將讓眾人為之色變的玄奧咒文以慢速播放,口齒再清晰些,大概就可以聽出下面這串不倫不類的東西。   「……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在家笨蛋就是他……丁零噹啷咚烏龜撞大鐘……」   艾裡急切間哪能翻得出什麼高深魔法來應景?既然靠真實本領沒法搞定,就只有招搖撞騙著試試看能不能唬弄過去了。   士兵們似乎相當畏懼魔法,那就索性裝成自己魔法十分了得,或許能嚇唬得他們不敢再有不軌舉動。   於是,他便擺出一副莊嚴肅穆的派頭,一本正經地念叨起咒文。   而臨時要編排出聽起來似模似樣的咒文也不容易,他便拿些過去聽過的繞口令、童謠,再加上臨時現掰的亂七八糟的字句胡亂拼湊在一起。   他以含糊的口音極快地念出,改換斷句之處,再以神秘肅穆、故弄玄虛的腔調念出來,倒也沒人能聽得出來這一長串咒文的真面目。   一邊繼續裝模作樣,艾裡心中不無悲苦地想著,或許自己不是轉職當魔法師,而是轉職成神棍騙子了……   不過,他作偽的功夫還算不錯,伊格等一眾士兵果然都看不出究竟。   對於魔法的敬畏,讓每個人頸後都覺一陣發涼。剛才的對罵中言詞曾得罪過艾裡的人,更是嚇得汗毛倒立。   伊格此時已顧不得小孩的事了,掙扎著從地上起來後小心翼翼地湊上前去,陪笑向巴德萊和萊文求和。   「有話好說嘛!萊文。大家都是同一個隊的戰士,沒必要自相殘殺啊!先別激動,事情可以慢慢商量啊……」   艾裡暗自鬆一口氣。幸好他們果然被唬住了,這魔法真要繼續下去,不知該怎麼收場的就是自己了。   此時有台階可下,當然見好就收,他趁機停下「咒文」的詠唱,擺出一副「我這是給你面子」的冷淡架式。   「沒什麼可商量的。趁我還沒有發火之前,你們立刻散開,以後別再來煩我們和弗蘭克!」   隨後,他又旁若無人自顧自地向巴德萊道:「巴德萊,你受傷了,我送你去醫護所那裡包紮。」   說完,看也不看伊格等人一眼,艾裡一手抱著弗蘭克,一手攙起巴德萊,昂然向門外行去。   擺出的架式,是高傲自負,完全不理會伊格等隊員的反應,而他心中卻在暗自打鼓。此時只要有人發狠撲上前來,這把戲立刻就得洩底。   天知道他是用了多大的意志力,才能克制衝動,不拔腿往門外奔逃!   幸而,懾於剛才那神秘的「強力魔法」的餘威,縱然隊員們趕走弗蘭克的心仍未死,一時間也是投鼠忌器,鼓不起勇氣上前阻攔。   就在這片僵持緊繃的氣氛中,艾裡終於挨到了帳門邊。   出了帳子,不意外地發現外頭還有不少人被剛才的喧鬧吸引到了附近。不過這些人多半都是十四分隊的人,大概是帳子中塞不下太多人才沒也去插上一腳,指望他們主持公道制止暴行更是不可能的事。   看到巴德萊和艾裡抱著弗蘭克出來,不少人都頗顯意外,而包圍住他們的視線也絕對稱不上友善。   艾裡恨恨地掃視過這些人,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掠過人群的眼光,忽然發現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那是隊中最先和艾裡結下不錯交情,在渡河之戰時也曾救過艾裡的基洛。而在此刻,他雖知道帳子裡頭發生的事,卻只是袖手旁觀。   說到底,他也同樣是十四分隊中一員普通士兵,對所謂噩運的顧忌和其他人並沒有多少不同……   與艾裡視線接觸,基洛似是無法承受艾裡目光中凌厲的譴責,側開臉迴避了視線。   艾裡收回視線,不再看他,伴同巴德萊大踏步向外頭走去。   之前帳裡的事情,外頭的人雖然沒有親眼目睹,聽響動也猜到了幾分端倪。再加上艾裡和巴德萊凜然之威,一時再沒有人敢出來阻止他們。兩人終於安然離開了十四分隊的營區。   「呼!幸好,總算逃過一劫。」   一出了所有人的視野範圍,艾裡繃直的身子猛然鬆懈下來,低聲吁了口氣。   他身旁的巴德萊喘息聲也變得更沉重起來。剛才的惡鬥中他所受的傷也著實不輕,一直憑著強悍的意志撐著不肯示弱,現在鬆了口氣,便疲態盡顯。   一邊大口喘息,他一邊向艾裡道:「今天多虧有你了,要不然……   真沒想到你居然會是魔法師!」   像是忽然想通了什麼,他思索一陣,恍然道:「看來過去我真是錯怪你了。上一戰你應該不是害怕而裝死逃避戰鬥,而是在戰場上受傷昏迷,醒來後自己用魔法治過了傷,所以莉洛亞給你檢查時才沒有發現什麼嚴重的外傷吧!魔法師不善戰鬥,這麼說來也就難怪你肉搏戰那麼差勁了!」   治癒魔法這一點算是說對了,至於其他則還是和真實相去甚遠。不過其中原由艾裡還是說不得,難得他不再誤會自己是懦夫就好,便含糊地嗯嗯啊啊幾聲,讓巴德萊認為自己猜測得沒錯。   「不過你只是一個普通士兵,怎麼會學到魔法呢?」巴德萊又疑惑道。   轉頭凝視艾裡一陣,他搖搖頭,不禁感歎:「和你接觸越多,我就越搞不明白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雖然看起來你和我們隊裡其他人沒多大區別,但總覺得你身上似乎藏了許多秘密,骨子裡和我們完全是不一樣的人……」   正說著,巴德萊察覺艾裡驀然變得沉默,眼神空茫地落在虛處,神智像是又飛到了遙不可及的地方,他停住了口,心中悶歎一聲。   就像現在這樣。就是萊文偶爾會露出的這種神態,更讓人覺得他身上還隱藏了難以捉摸的一面啊……   「我……我是過去收拾戰場時,在戰死的魔法師屍體上偶然撿到了本魔法書,一時好奇就留了下來。後來私下照著練練,沒想到還真學會了些皮毛。」   回神過來的艾裡措辭敷衍道。巴德萊和他算是同一條船上的人了,沒有隱瞞的必要。   再說艾裡不會什麼厲害魔法的事不可能瞞過所有人,只有把實情告訴唯一的盟友,讓他幫著掩飾,才更有可能矇混下去。所以艾裡決定還是把自己魔法能力的底線據實以告。   「不過,我也只懂得最基本的召喚魔法精靈而已,根本不是什麼厲害的魔法師,剛才那不過是裝出來嚇唬他們的。」   「嚇唬?」巴德萊一時無法明白是怎麼回事,眨巴著眼應聲重複.   艾裡訕訕笑著揭穿自己的老底:「其實,我雖然能召喚魔法之力,不過只能讓它們以最基本的方式顯現,對高深一些的魔法運用根本沒有研究。搞點聲光效果還成,卻沒什麼攻擊力可言。剛才的風啊!火啊!電啊!就是我竭盡所能弄出來的成果了,根本不是什麼強大魔法的威力引發的。」   不過巴德萊看來也像沒什麼接觸過魔法的人一樣,單聽艾裡的說明,還是一副有聽沒有懂的樣子,艾裡只得做個示範。   「一般火系魔法,最好用的攻擊法術就是火球術,這你知道吧?」   看巴德萊點點頭,他續道:「不過我就不知道怎麼發火球,也不知道咒文是怎樣的。基本上,我對火魔法的使用只能達到這種程度……」   他把弗蘭克交給巴德萊抱著,騰出手來虛懸於胸前,凝神催運魔法力。   片刻之後,便開始有小小的火苗從艾裡掌心躥起,很溫柔、很溫柔地默默燃燒著——溫柔得任何人都可以從容地閃開這種火苗的攻擊。   他一伸掌,將掌心的火焰湊到巴德萊面前:「要點煙嗎?」   「……」   巴德萊默然,好一陣才回神過來搖搖頭。   「嘎啊啊啊好燙好燙」   下一刻艾裡便因為手掌被火苗燙著而慘叫起來,手忙腳亂下連衣袖都燒了起來。   他又痛又急,猴子般跳來跳去地到處找水滅火,最後還是動用了不知哪門子的水系魔法,兜頭澆下一大盆水來才熄了火解除了危機,不過已是狼狽不堪。   看到他這副糗樣,與之前在隊員們面前的高深完全是判若兩人,巴德萊的失望完全變成了哭笑不得。對於艾裡的魔法實力,當然不敢再抱任何希望。   看巴德萊又是一臉憂容,想必是因為自己不可依賴,重又擔心弗蘭克起來,艾裡道:「不用太擔心,還不到山窮水盡的時候呢!如果隊伍在以後的戰事上沒有再受什麼大的傷亡,只要我不洩底,剛才那裝模作樣的魔法應該還能唬住他們一陣。」   略一沉吟,他又道:「不如我們現在去找康薩克隊長說說?隊長看來是個脾氣不錯的老好人,應該不會允許迫害嬰兒這種事的。伊格他們大概是瞞著隊長亂來的。如果能請到隊長出面制止,或許可以壓下隊員對弗蘭克的排斥。」   除此之外,也沒有別的辦法。巴德萊只有贊同一途。   「想不到隊長竟然這麼說!」   艾裡走出康薩克隊長所住營帳,重重摔下布簾的動作充滿了怒氣,面上儘是難以置信的憤怒神色。走在他前面一步的巴德萊的腳步也十分沉重。   康薩克平時的為人頗和善,日常巴德萊操練出勤不能照顧弗蘭克時,多半是托給醫護所的莉洛亞,偶爾莉洛亞太忙時,都是請隊長幫忙照顧的,他一直也相當疼愛弗蘭克。艾裡本以為他定會站在弗蘭克這邊,制止士兵們欺凌幼小的愚行。   然而,隊長對伊格等人之前的行動倒確實並不知情,但艾裡他們將事情原委向他說過後,他竟然給出了這樣的回答。   「這確實讓人挺傷腦筋的……」他似乎頗為為難地搓著手,然而卻並沒真猶豫多久,便道:「我一直也挺喜歡那孩子的。不過大家的想法也有道理,確實這一陣我們隊的運氣都很不好。萬一真是這樣,繼續讓弗蘭克留下來,恐怕會讓隊上更多人喪命……為著大局著想,那孩子還是送走的好……」   不待他說完,艾裡和巴德萊已經憤然離去。隊長的態度和先前那些隊員根本沒有差別!指望他去阻止隊員,完全沒可能!   「……什麼疼愛喜歡的,到了關鍵時刻就全變得冷酷無情!」艾裡兀自在旁邊抱怨不休。   巴德萊自與隊長談過之後,一直冷著臉,悶悶的都沒說話,這時方接口道:「其實,大家會這麼想也是難怪。」   「巴德萊?不會你也……?」艾裡訝異地望向他。   「當然不是。」巴德萊搖搖頭:「不過我想這是因為弗蘭克對我有特殊的意義,如果放棄他,簡直就像讓我放棄生活的希望一樣。若非如此,我的想法應該也會和隊上其他人差不多。戰爭時期,軍隊裡的人命跟蠟燭似的,隨便吹口氣就滅了。在戰場上廝殺的時候,我們這種普通士兵能不能活下來,很多時候跟本領高低沒有太大關係,更關鍵的是運氣如何。」   艾裡回想起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一次,隨拉夏軍上戰場的渡河之戰中的經歷,心有餘悸地點頭贊同。   在船中祈求如蝗的箭雨不會落到自己身上時,體會到那股無能為力,生命只由老天決定的感覺,是過去身為強者的他無從體會的。   而現在想來,那應是戰爭中最多數人的感受。   過去,戰爭所造成傷亡的慘痛雖已令艾裡頗感沉重,但他還只是單純地把戰爭看作達成目標的手段。而今切身體會過戰場上普通人的感覺,對於戰爭,他的感覺自然又深刻許多。   「大家都希望自己能活得長久些,」巴德萊還在繼續說著:「為了生存下去,任何可能影響生存機會的事,大家都會很在意。自然而然地,軍隊的人就都很忌諱與厄運沾邊的事。如果有什麼東西可能帶來厄運,大家當然都會竭盡所能地消除掉才能安心。這次弗蘭克的事,正是如此。」   說到這,他有些詫異地望向艾裡:「說起來,萊文你才是異類了,你才認識弗蘭克沒多久,不會對他有多深感情。看你的年紀,在軍隊裡待的時日應該也不短,按理也該和大家想法一樣啊!怎麼反而來幫我?」   「呃……」艾裡成為拉夏士兵萊文,不過也就這十數日,哪裡知道拉夏的軍人們是怎麼想的?   「上次受傷時我撞到了頭,很多事都記不清楚了。」   嘴上隨口編排說辭應付,艾裡心中則暗道,聽巴德萊這麼一說,隊員們的行動倒也情有可原。說到底,他們也是被戰爭迫得變成這樣的。   但是,情有可原歸情有可原,他並不打算改變保護弗蘭克的心意。   他肅然道:「我現在只知道,我不能坐視他們欺負這麼小的孩子!」   「……」巴德萊猶豫了一下,有幾分訕然,低聲道:「謝了。」   至於艾裡那番說辭,他倒未起疑。眼下弗蘭克的問題就夠他煩的了,沒去留心唯一站在他這邊的夥伴的古怪之處。   兩人一路說著,一路往居住的營帳走回。眼下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他們還是只能帶弗蘭克回去。說話間,營帳已經近在眼前。   艾裡緩下腳步,向巴德萊道:「現在隊長既然不能指望,也只有靠我們自己來保護弗蘭克了。今後我們便輪番守著弗蘭克,不能留他一個人。實在沒辦法時,還是寄放到醫護所莉洛亞那裡。出了我們隊的範圍,他們應該不敢明著鬧事。」   巴德萊點點頭,沒有別的意見。走到帳門前,艾裡在伸手掀開門簾走進營帳之前,回頭和巴德萊交換了一下眼神,深深呼吸,藉以整頓心理。   可以想見,就算拿那所謂的魔法來唬人,以他們兩個人與隊上其他虎視耽耽的隊員們周旋對抗,也必定將相當艱難。   終於做好心理建設,艾裡一掀門簾,昂首而入。   本以為營帳裡迎接自己的,將是充滿敵意的目光,然而艾裡卻看到一個沒見過的華服侍者在裡頭候著,其他隊員大概是顧忌著這隊外的人,見自己和巴德萊進來也沒有什麼太大的表現。   那陌生侍者望見自己,眼光在自己和巴德萊之間打了個轉,似乎在確定身份,隨即便滿面笑容地朝著自己迎了上來。   「請問閣下就是萊文。裡博爾嗎?」   閣下?艾裡有些驚訝。自從成為萊文後,還沒有人用這種尊稱來稱呼自己過。   不知其來意,他遲疑地應道:「我是萊文。什麼事?」   「普洛漢將軍請您過去一敘。」   「什麼!?」   艾裡與巴德萊兩人驚疑不定的互望一眼。   萊文。裡博爾不過是個藉藉無名的普通二等士兵,統領與貝拉裡作戰的拉夏大軍的將軍怎麼會知道這麼個人?又為什麼指名要見他?   艾裡心下更是暗自打鼓。難道……是自己的真實身份已經曝光!?   然而眼下身在拉夏軍營之中,由不得他拒絕。他只得向巴德萊打個眼色,讓他自己小心點,便隨那侍者帶領著去謁見將軍。   跟著侍者經過幾層通傳,艾裡終於來到將軍處理軍務的帥帳之外。   侍者囑咐艾裡在帳外稍待片刻,便進帳去向將軍本人作最後一次的通報。   候在帳外,艾裡倒並沒有太緊張。一開始對於自己身份是否暴露的擔心,此時已經漸漸解除。   這一路上盤查雖嚴,艾裡卻沒嗅到什麼緊張氣息,衛兵對自己的態度也頗為客氣恭敬。   雖說以這種態度對待一個普通士兵未免也有些奇怪,不過倒更不像是對待敵對勢力的首領會有的態度。看這情形,拉夏人應該還是不知道自己聖劍士的身份,呃……前身份。   不小心又想到了自己的境遇變化,艾裡微微苦笑。   「將軍請您進去。」   艾裡抬頭一看,見先前那侍者正示意自己可以進帥帳了。算來自己也沒等多久,看來普洛漢將軍要麼是有急事要找自己,要麼就是還相當禮遇萊文。裡博爾了。   尋常的話,一個普通低階士兵就算有幸能被將軍召見,要等到將軍不忙的時候也要耗上大半天。   既然身份沒被拆穿,那麼就該繼續按著萊文的身份行事。   進了帥帳,艾裡做出恭敬之態,半低著頭,眼睛看著地板,不敢亂瞄周圍的華麗擺設,更不敢把視線往坐在書桌後的將軍身上放。   他恭聲問道:「屬下是十四分隊二等兵萊文。裡博爾!不知將軍找屬下來有什麼事?」   往好聽說是豪爽,不過艾裡更願意將之形容為粗俗的笑聲響起,普洛漢將軍道:「不必這麼拘束。我向來最喜歡有才能的人。雖然萊文你現在的官階還不高,不過憑你的本領,必定是我軍重要的人才!現在也不用太拘禮了。」   聽起來他似乎是竭力想表現出禮賢下士的風範,博得萊文的好感一般,也驗證了那侍者和一路上所遇衛兵的尊敬態度並不是艾裡的錯覺。   艾裡心中疑惑更盛,猶豫道:「屬下不大明白將軍的意思?」   口中雖還是畢恭畢敬,不過既然對方要自己不用拘束,他便老實不客氣地抬頭望向將軍。他早想知道普洛漢將軍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物了。   映入艾裡眼中的,是一個個頭不高卻寬厚壯實,約莫四十來歲的中年人。扁而闊的四方臉上,略顯擁擠地排列著粗大的五官和條條橫肉,在給人粗野之感的同時,也予人以精力旺盛的印象。   他,就是普洛漢。   艾裡在心中無聲地告訴自己。   他就是那以鐵蹄踐踏摧毀索美維村的元兇。   普洛漢這名字對艾裡來說並不陌生。不僅僅因為他是這支拉夏軍的統領,之前更早的時候艾裡就已經記住了這個名字。   在黎盧時比爾淌著血淚的哭訴中,普洛漢,就是那戰敗後途經索美維村時,為洩憤下令屠村的將軍之名。   若不是索美維村這艾裡嚮往了許久的預定退休之地被毀,他當時也不會就此下定決心創立黑旗軍。   艾裡曾在索美維村度過一段美好平和的日子,也很喜歡村裡的人們。在這麼近的距離看到毀掉村落,殺死村民的元兇,一股憤恨憎惡之意自然而然地噴湧而上。   幸而他妥善地把它掩藏了下去,僅在低垂回地面的視線中洩漏出幾點不會被任何人察覺到的火星。   仇怨是一回事,他可沒忘了以自己現在的狀況要妄談復仇,恐怕還沒能碰到普洛漢將軍一根汗毛,就反被人家砍作十幾二十塊了。   而且,真正最有資格也最需要復仇的人,是比爾。若不是由比爾自己來了結索美維村的仇怨,恐怕他此後的日子都將失去生活重心。   「之前那場渡河之戰,你也是親身參與的。」   普洛漢將軍看萊文似乎不明白自己會見他的意圖,便道:「你應該知道我們這次會落敗,除了因為貝拉裡人的狡詐伎倆之外,他們擁有的魔法師的遠程魔法攻擊也給我們造成了相當的打擊。你應該也知道,魔法師的攻擊範圍超過一般弓箭手的射程,又向來是藏身在大軍最安全的後方進行攻擊的。要想盡快除掉他們,只有同樣以魔法師來對付。」   聽到他說到魔法,艾裡便恍然醒悟。其實事情並不難猜,只是之前艾裡自己心中有鬼,後來又掛意著索美維村之仇,一直心不在焉的,才會到現在才想到。   想來必是先前為了嚇阻伊格那些人,虛張聲勢地搞出來的那個「魔法」的風聲傳揚了出去,落到了普洛漢將軍的耳中。   聽說自己麾下的軍隊中竟藏了個這麼了得的魔法師,難怪他忙不迭地要發掘「人才」了。   普洛漢將軍還在繼續說道:「……之前我已經請求王上調遣我國的魔法師過來支援,只是他們的人數也不會太多。畢竟能掌握魔法力量的人十分稀少,向來是各國都渴求的人才。因此,知道在我手下就還藏著一名魔法師時,我可真是喜出望外!這下,對付貝拉裡人的力量又增加了一分!」   說到這,將軍停頓下來,以疑惑而估量的視線打量著艾裡:「只是我有些好奇……萊文你既然是魔法師,體弱不擅戰鬥,為什麼來當戰士而不直接往魔法師的路去發展?」   艾裡知道他雖想延攬自己,但心中還存著幾分懷疑,若不能當場解釋清楚,萬一他回頭仔細調閱萊文。裡博爾的兵籍資料,自己恐怕很快就得穿幫。   好在就在剛才巴德萊還問過相似的問題,回答起來倒是不難。不過生死攸關,馬虎不得,他還是擺出自己最坦然的眼神,將搪塞巴德萊的那套「撿到魔法書私下修習」的說辭向將軍再說一遍。   末了,還做出惶恐的樣子向將軍請罪。   「屬下知道收拾戰場得到的物品都應上繳,卻還是因為好奇而藏起了那魔法書……請將軍治罪!」   魔法師之難得,是因為能感悟到魔法力的人如鳳毛麟角,魔法書本身倒不是什麼稀罕物。   用人之際,普洛漢將軍果然不會因為這等小事而真懲辦艾裡,自是順便賣個人情,又是粗魯……豪爽地笑道:「魔法書又有什麼要緊的?你能無師自通,只靠書便學會魔法,確實是難得的人才!既然能讓我國多得一分助力,那種小事根本不需要介意。」   疑慮既除,他終於向艾裡道:「萊文。裡博爾,從今天起,你就加入直屬我指揮的魔法師小隊吧!」 第三章濫竽充數   「等軍隊重新整備好後,我們將再次嘗試渡河!這一戰,我們將完全憑藉著實力堂堂正正地渡河,不依賴任何計謀,免得反而給貝拉裡人鑽空子的機會。以我方目前仍是遠遠優於貝拉裡的總體實力,雖然會付出一定的犧牲,卻是比較穩妥的辦法,必定能突破貝拉裡這最後一道防線!」   「從王都前來支援的八名魔法師已經趕到,現在再加上你,到渡河時就靠你們九人來對抗對方的魔法師。等到這一戰得勝,你便算是立下不小的功勳,可以獲得王上的封賞,那時就不再只是個普通士兵了!」   從一名很可能變成炮灰的普通士兵,高昇成深受王國重視和保護的魔法師,這應是所有人都求之不得的美事,而普洛漢將軍更給了他立功的機會,許諾下似錦前程,將軍面上的神色看來十分篤定萊文沒有理由拒絕。   他卻不知,這些東西對艾裡來說根本全無意義。艾裡本想將自己不懂什麼攻擊魔法的老底揭穿好打消普洛漢的念頭,忽然想到弗蘭克和巴德萊的事,他改變了主意。   他正愁沒有力量保護弗蘭克,眼下不正是個送上門的好機會嗎?既然將軍急於招攬自己,若不藉此機會討價還價,利用將軍的權力來壓制十四分隊危害弗蘭克的行動,豈不是太浪費了?   計較已定,艾裡做出欣然之色,單腿跪地道:「承蒙將軍看重,萊文感激不盡!萊文在此誓言,願終生追隨普洛漢將軍至死!」   反正萊文。裡博爾這人是早在前一次的戰役中就已死了的,絕對算是「追隨普洛漢將軍至死」了,跟我可沒有關係喔——口中說得動情無比,艾裡卻在心中暗暗吐槽。   將軍倒沒想到萊文會就此向自己誓言效忠,心下頗喜,覺得這人果然上道。對於讓自己開心滿意的人,耳根子自然特別軟,很容易答應對方的請求。   艾裡見「效忠」之舉果然哄得他開心,便趁機道:「只是屬下現在有些麻煩,如果無法解決的話,不要說盡心為將軍效忠,甚至連繼續待在軍中都很困難……」   「哦?是什麼事?你說吧!」   「屬下有一個義子,也是同隊一名戰友巴德萊收養的孩子,一直養在軍中。不過近來戰況不順,隊中便有些人認為是那孩子召來厄運,要對他不利……所以斗膽想請將軍制止那些人的行為,並讓巴德萊以屬下侍從的名義跟隨屬下,方便照料那孩子。」   十四分隊中看得很重的事,在普洛漢看來不過是雞毛蒜皮的小事罷了,只要下道命令就行。   他幾乎是不加思索地應允了,立刻叫了書記官進來擬定萊文和巴德萊的調撥命令,同時要他傳令下去,禁止十四分隊的人再對萊文魔法師的義子有任何不軌行為。   見事情處理妥當,艾裡終於鬆了口氣。掛心一個人被留在營帳中守著弗蘭克的巴德萊會不會出什麼事,他領了調撥令便向將軍辭別。   走出帥帳,艾裡的神色比進去之時的疑慮重重已顯得輕鬆得多,卻還是掛著幾許思慮之色。只不過,這時候所考慮的內容已經不一樣了。   他自知肚裡沒有真材實料,而不久後將要接觸到的魔法師可都是內行人,不會像沒什麼機會見識真正魔法的士兵那麼好唬弄。   眼下他滿腦子想的,是該如何將新轉職的神棍騙子裝模作樣的能力發揮得淋漓盡致,好繼續瞞天過海下去。   掛心留在營帳的巴德萊和弗蘭克,與將軍的會面結束後,艾裡一路緊趕著回去。一進營帳,陰沉僵窒的空氣就像是有形之物般逼壓過來。   果然如預料一般,就在不久之前才鬧過那麼一場,隊員們是不可能像往常那樣輕鬆自然地對待巴德萊和弗蘭克的。   偌大的營帳中住的二十多人,涇渭分明地分作兩邊,隊員們對窩在一角的巴德萊和幼童投以敵意的視線,而巴德萊也以毫不畏縮的眼神回敬。不過好歹算是沒有真的開打起來。   看來沒有來得太遲,艾裡鬆了口氣。大約這些隊員顧忌著會招來自己這「魔法師」的報復,一時還不敢輕舉妄動吧!但是對於魔法的畏懼到底無法壓過對戰死的厄運的恐懼,單靠這是撐不了多久的。   雖然經過這麼多事,天色已經晚了,到新隊伍報到的事正常來說是延到明日的,不過艾裡還決定馬上離開這裡。   也不理會其他人的眼光,他逕自走到巴德萊那裡,低聲將事情始末大致解說一遍。   身為一名戰士,巴德萊自是不怎麼情願變成無法堂堂正正地衝鋒陷陣,只能亦步亦趨地跟隨別人的侍從,但現在唯有這個法子才比較能保障弗蘭克的安全,也就只好這麼辦。   達成一致的意見後,兩人便開始收拾隨身的衣物,準備立刻離開。   察覺到他們行動的隊員們,神色間也相應地有些躁動起來。當艾裡和巴德萊背起簡單的行裝,抱著弗蘭克邁向帳門方向時,他們終於按捺不住,紛紛站起來擋住了他們的前路。   「你們上哪兒去?」   弗蘭克已經被他們鎖定為目標,當然不會由著他們隨便逃到什麼地方去。   「不關你們的事!」   艾裡還在考慮要不要費唇舌把情況說出來,讓他們斷了糾纏自己和巴德萊的念頭,巴德萊已經語氣不善地悶聲應道。   想來艾裡不在的那段時間,他已經累積了不少壓力和火氣,以致稍被撩撥就要爆發出來。   如果在這臨走的最後關頭爆發衝突,把事情鬧到無法挽回的程度,那可就是功虧一簣了。   趕在情勢更加激化之前,艾裡忙擋在眼神火爆的巴德萊和圍堵他們的隊員們之間試圖壓制事態。   眼下的情況特殊,息事寧人的態度非但難以奏效,更會示人以弱。   士兵們若是質疑起艾裡的「魔法」實力,唯一的顧忌一消失,只怕立時就會撲上來。   因而艾裡索性便擺出充滿威懾力的高傲態度,居高臨下地發話。   「各位!我們不曾干涉你們的行動,你們也沒有權力干涉我們。執意阻攔我們的人,最好先考慮清楚……」艾裡同時以如冰劍般冷銳的眼神緩緩橫掠過身前的每個士兵們,增加他們的壓力。   「……你們有沒有承擔輕舉妄動的後果的能力?」   與其說是言語上的威懾力,不如說是艾裡整個人散發出來,那凌駕一切之上的強悍氣魄,讓被他正面指向的人幾乎有難以呼吸的錯覺,一時也沒人敢違逆他做出什麼進一步的舉動。   縱然內在力量已失,艾裡好歹曾是出名的劍士、英雄,也曾經統御過千軍萬馬,在需要的時候並不難表現出高人一等的威儀和氣勢。   對艾裡的戒懼和除掉厄運之子的念頭在心中不斷拉鋸,士兵們猶豫著是否該先行退卻,等到聚集到更多人時再來發難。局面一時陷入了僵持。   艾裡正想趁著他們還處於心意不定的迷茫狀態腳底抹油,帳門出乎意料地先被打開了,一個男人的聲音阻止道:「誰也不准對萊文他們動手!」   眾人望去,進來阻止的人,竟然是康薩克隊長。看來他在外頭已聽到了一些對話,猜到裡頭的狀況緊急,便急沖沖地趕來阻止。   先前艾裡和巴德萊請求他出面制止士兵們時,他已明白地表示出和士兵們相同的立場,然而現在卻是急匆匆地趕進來阻止士兵,像是唯恐萊文等人有些微閃失的模樣。   士兵們全然無法理解上司怎麼會態度大變,疑惑地鼓噪起來。   「剛才上頭已經頒下命令,禁止隊裡任何人對小孩和萊文他們不利!而且萊文已經被調入直屬將軍管轄的魔法師小隊,不可對他有失禮的舉動!」   一邊傳達他剛收到的命令,康薩克一邊抹著不知是趕得太急,還是擔心手下的人已經違背上頭的命令而冒出的汗水。   拒絕萊文和巴德萊請求時,那隱約可見的高高在上、漠不關心的姿態已經全然找不到半分,而是閃動著明顯可見的惶急緊張。   如果萊文他們有什麼損傷,上頭怪罪下來,他的前途便從此一片黯淡了!   艾裡暗暗冷笑。看到康薩克隊長原本為了無謂的理由而贊同手下對付一個無辜幼兒,現在卻因為承受了更高層的權勢的壓力而不得不改變態度,艾裡發現自己從隊長前後落差巨大的態度中,得到了一種奇特的暢快感。   而那些隊員們見隊長竟完全站到了萊文巴德萊那邊,又帶來了這麼個消息,禁止他們再有針對弗蘭克的任何行動,而萊文更搖身一變,轉眼成了地位優越的魔法師中的一員,再不是他們這些普通士兵能招惹得起的對象。   一時間難以接受這麼大的改變,每個人面上都是青一陣白一陣,表情精彩萬分,讓艾裡更覺過癮。   有時候權勢地位還真是不錯的東西哪!用它來欺負本來要欺負自己的人,感覺真是很爽!   一邊在心底愉快地這麼想著,艾裡領先而行,帶著巴德萊和弗蘭克向帳門外走去。   擋在前頭的士兵如同被利刃劃開的綢布,無聲隨著他前進的步伐分裂成兩邊,讓出路來。   沒人有任何行動,只是都以一雙雙隱約閃動著火星的眼神沉默地緊緊追隨他們的身影。   儘管有虛假的實力作為威懾,又有上級的命令約束,艾裡很有把握士兵們不會再有貿然向自己動手的可能,但這些士兵的眼神仍是令他感到些許不安。   明明只要艾裡能好好地在魔法師小隊混下去,事情就應該算是解決了,但這與十四分隊的人分開的最後場面,卻總讓他覺得難以完全就此放心……   雖然最後時的感覺不大好,但弗蘭克的問題總還算是就此解決了。   接下來更需要艾裡去傷腦筋的,是怎樣如何在魔法師小隊中濫竽充數下去?   在還沒有瞭解實際情況之前,艾裡也無法先行想出什麼對策,只有抱著見步行步的想法來到魔法師小隊。   加入魔法師小隊後的第二天,與魔法師們真正見到面,艾裡發現像修雅、蘿紗那樣的人或許應該算是魔法師中的異類。   魔法師小隊中的人,還真是符合艾裡最早對魔法師的印象——孤僻、高傲,一群臉色蒼白,陰沉的老傢伙。   他們的心神通常專注於神秘玄妙的魔法世界,以至於相當不在意與現實中旁人的交往,沉溺於自己的天地中。   萊文看起來不過二三十歲的樣子,相比他們顯得太過年輕,不像是能夠與他們深入探討魔法秘密的對象。   再看到他腰間還繫著一把半舊不新的佩劍,打扮完全還是一個普通士兵的樣子,更加沒人多放多少注意力在他身上了。   魔法師本來就不該是去衝鋒陷陣的人,根本不需要佩劍。一個還隨時準備著和人砍殺的人,根本就是還沒有什麼身為魔法師的自覺。   這樣的人,你能指望他有多深的修養造詣?   不過,艾裡自己也樂得和他們保持著冷淡的距離。不接近瞭解,自然不容易被人看穿底細。   就是偶爾有人問他他所不知道的魔法問題,也只要做出末學後進的樣子老老實實地說不知道,自慚幾句,順勢再奉承幾句便可。說起來,這些人倒還真是容易應付。   而在與這些魔法師們見過面後,從平日代普洛漢將軍管理魔法師們的官員那兒,艾裡又知道了一個令他十分欣喜的信息。   拉夏軍有隨軍配備一定的魔法書籍以便魔法師們研讀進修,平日也很少安排魔法師做什麼工作,而是任由他們自由修行。   這對魔法技能一窮二白的自己來說,正是再好不過的學習機會了。   雖沒指望真能在短時期內達成多深的魔法造詣,但臨陣磨槍,不亮也光,總是不無小補。   只不過,也不見得所有的事都能順遂他的心意,正比如現在——   艾裡頭上雖然已束了布條好讓自己提起精神,但看他的神色卻還是鬼一般的憔悴郁卒。   盤腿坐於堆滿了魔法書籍的書架之間,他極度缺乏耐心地用手指胡亂翻著平攤在面前的一本厚厚的魔法書冊,口中不斷傳出鬱悶的哀嚎聲。   「啊啊啊我簡直不能相信!這真的是通用語寫的魔法書嗎?不明白啊……為什麼我每一個字都認得,連在一起卻就是看不懂!?」   因為是掛著侍從的名義,巴德萊總是帶著弗蘭克待在艾裡周圍。   此時,弗蘭克正學著艾裡的樣子努力盤腿坐著,胖胖的小手使勁揪著巴德萊隨便拿給他玩的一本魔法書的邊角,試圖把它頂到圓圓的腦門上。   而巴德萊有一下沒一下戳著書本,讓它一次次從全不知情的小傢伙頭上跌落,逗著他玩兒打發無聊時間。   好在魔法書都是用羊皮之類的堅韌質材所製,艾裡不用擔心賠償損壞書冊的問題。   聽到艾裡第N次的哀歎,巴德萊忍不住問道:「真這麼難嗎?萊文你不是靠魔法書自學學會魔法的嗎?怎麼會看不懂?」   艾裡頓時氣虛,咕噥著找理由:「入門的召喚魔法精靈的方法,寫得還算是能懂。進階的法術咒文和魔法理論就越寫越亂七八糟了!」說著說著便憤慨起來,他忍無可忍地隨便挑了一段文字出來與巴德萊共享。   「你聽聽這個!什麼「施術之法皆應秉持萬物自然所天賦之協和相性,有所偏失則難盡釋所集聚之自然之力甚而更將引發失衡未釋之力反噬自身」……難道你能聽得懂它在講什麼鬼嗎!?」   「……」   在巴德萊聽來,這一串東西也是有如異種生物的語言一般,雖然組成的音節都是聽過的,但連起來就不知所謂了。他只能啞口無言地搖頭。   「所以說啊!搞不懂當初寫這書的人到底在想什麼!難道他不會按正常人的方式說話嗎……」艾裡繼續嘀嘀咕咕的,發洩著怨氣。   越是高階的魔法技能、理論,敘述起來所援引的魔法術語便越多,甚至一句話中八成以上的詞彙都是術語也是正常。   艾裡和巴德萊一樣都屬戰士資質,對魔法深奧難懂理論的理解能力著實有限。   艾裡在這裡翻了一上午《魔法實戰技術》、《中級魔法大全》、《魔法致勝之路》之類的書,裡頭倒是有寫不少有用的魔法,可就是有看沒有懂。   懊惱和挫敗讓他忍不住變得越來越心煩氣躁。   艾裡自知當年修雅拼盡殘餘魔法力,甚至動用了一部分生命力為自己締結下魔法契約,讓自己不需要特別修行就可以輕易聚斂到大魔法師等級的魔法精靈之力。   因為起作用的是那魔法契約,而不是消耗自身的精神力,他甚至可以沒有極限地召集魔法精靈,避免了魔法師最大的限制。   這實在是十分有利的基礎。只要能學會強力的魔法,立刻就能發揮超乎一般的威力。   只可惜……現在看來,自己實在不是那塊料。   「別忘了再沒不久你就要作為魔法師上戰場了。」或許是要讀天書的人不是自己,巴德萊方能用這樣鎮定的口氣提醒萊文現實的危機。   「要是到那時候,你的魔法還是只能用來點煙,洩了老底還算小事,恐怕剛上戰場,敵人的魔法攻擊立刻就會要了你的命。」   「哦,謝謝你向我描繪出這麼令人心跳不已的前景吶!」   巴德萊說的艾裡也很清楚,要不然也不會還坐在這裡逼自己去讀這大半讀不懂的天書。只是讀來讀去,能看得明白意思的,還是只有精靈力的基本運用的部分而已。   不管怎麼說,能學到一點總比什麼都不懂好。事到如今,艾裡也只能抱著這種想法,一邊耐著性子從基本運用開始學起,一邊琢磨著怎麼靠這些在戰場上保命。   在拉夏軍整頓隊伍的期間曾下過一陣雨,這讓拉夏軍不得不拖延了幾日,等到河水重新變得平緩後才好渡河。這讓艾裡多了一些時間臨陣抱佛腳。   這段日子裡,拉夏軍也一直有留意觀測河水狀況,並沒有發現水位異常漲跌之類的狀況,可以確定貝拉裡人沒有試圖利用索貢河搞什麼鬼。   只待普洛漢將軍傳下命令,便隨時可以行動。而為求一個最有利自己的戰鬥環境,在拉夏軍的開戰準備完成後,普洛漢將軍依舊按兵不動。   而沒過多久的一天,普洛漢的耐心得到了回報。憑著多年經驗,他預測到夜間至第二日上午這一帶將被大霧籠罩,風向應也利於己方渡河。決戰的時機終於到了。   霧是在後半夜起的,沉暗的夜色再加上越來越濃密的霧氣,河面的能見度降到了最低。趁著這有利的天時,載滿拉夏士兵的船隻無聲地滑下水面向對岸駛去。   對於拉夏軍來說,如果能夠以突襲的方式登岸自然是最好不過,可以令折損降到最低。   不過貝拉裡軍同樣也能預測到這場大霧,自然也對拉夏軍會選在這最有利的時機發動進攻有所準備。   黑暗和濃霧雖能阻擋視野,卻隔絕不了聲音。拉夏軍的渡船才下水不久,對岸便亮起了越來越多的火把,簡直像是會流動的星河落到了人間。   如同上次失敗的渡河之戰一樣,拉夏軍遭到了強烈的阻撓。   隨著第一枝箭矢釘在拉夏軍的船板上,越來越濃密的箭雨從天而降。不幸被火箭射中而起火的船隻翻覆在河面上,寂寞地燃燒。   不過,黑暗和濃霧的掩護,讓貝拉裡軍的弓箭手難以掌握拉夏船隻的具體位置,只能將箭毫無目標的空射向天空,任由其自由落下來傷敵。這種射箭方式的命中率自然不是太高。   這種天候上的不利,是貝拉裡人明知道也無法彌補的。利箭雖不斷在給渡河軍製造著傷亡,但相對那密密麻麻地渡河的龐大的拉夏船隊來說,損失的程度並不足以造成太大的威脅。   這對貝拉裡人不利的戰況在不久之後,發生了變化。   從河對岸忽然閃耀出強烈的光芒,穿透霧氣的遮蔽照亮了一大片土地,彷彿黎明提早降臨了一般。   視線被吸引的拉夏戰士們看到,從閃耀出強光的地方升起一顆明亮的火球,向著河心的船隻飛射而來。   「魔法師來了!」   「又是火球術!!」   河心的拉夏士兵叫了起來。一時間有不少人都忘了划槳,停下手驚恐地看著火球在空中劃過的軌跡。   火球拖曳過的地方,下方河面上的船隻也清晰地暴露於強光下。雖只是一晃而過的短暫光芒,卻已足夠能讓貝拉裡的弓箭手確定那一帶渡船的位置,大量的箭枝便趁這一瞬找準目標傾洩而來。   就算火球飛遠,光線已經消失,憑著之前的印象而射來的箭矢也大大提高了命中率。   本該是生命、希望象徵的光,所掠過之處帶來的卻是死亡和危險。   而火球飛到盡處,準準擊中了一艘渡船,再度給拉夏軍造成了打擊。被擊中的船隻整個爆裂開來,飛散出大量焚燒著的木片和人體殘肢。   遇難船上搭載的士兵,幾乎都是連呼叫的聲音還來不及發出就當場死亡。   火球本身所製造的傷亡,再加上先前火球光芒所帶來的死傷,只一枚火球就給拉夏軍造成了相當可觀的傷亡數目。   單發的火球術本只是中級難度的魔法,消耗魔力也不太大。若是有牧師在旁協助恢復體力和魔法力,一般中級魔法師都可以連續不斷地施用火球術。   不過在這特定的狀況下,它卻成了效用最大的魔法。   第一顆火球出現後,便陸續有更多火球升空而起,每一發,都給拉夏軍帶來不小的傷亡,貝拉裡的魔法師和弓箭手配合得相當默契。   想來貝拉裡人也預想到拉夏人大概會憑著優越的實力正面進攻,拼著付出一定的犧牲為代價搶灘登岸,奪取己方最後的防線。   這一次沒有什麼可以取巧使計的餘地,只能憑實力和戰法分高下。   貝拉裡人預想各種可能的戰況,為今日之戰事先演練過一些應對的戰法,果然在此刻發揮了作用,片刻之間便給拉夏軍造成了大量的傷亡。   猛烈的反擊和周圍友軍不斷傷亡的景像,確實帶給渡船上的拉夏士兵們相當大的恐懼。但是這恐懼在這時候並不能阻撓他們,反而讓戰士們更加拚命地揮動船槳划向對岸。   拉夏的軍官在戰前都向手下的士兵作過講話,每個士兵都很瞭解他們的處境。索貢河是非渡不可,而每多嘗試一次渡河,都要付出不小的犧牲。   將軍已決意拼盡一切、不惜代價地要在這一戰中拿下索貢河!   況且已經到了河心,也沒有退路了。只有盡快登上對岸,能夠真刀真槍地和貝拉裡士兵戰鬥,才能結束這一面倒的挨打狀態。   越快抵達對岸,生存的機會便大上一分!就算攻擊再猛烈,拉夏的士兵也無暇理會,只能盡快地揮動船槳前行。   同樣的,對岸的貝拉裡人也知道現在的戰況雖似是有利於己方,可是一旦首批拉夏人登岸阻擋住己方的攻擊,令拉夏軍主力渡過河來,那便是自己的死期!   他們也是拼盡全力地攻擊得更加猛烈,要將一切接近的拉夏士兵殺死。   這是兩國軍隊間意志和戰鬥力硬碰硬的抗衡,沒有任何迴旋退縮的餘地。每一刻,都伴隨著大量鮮血和生命的流失。   原本寧靜的索貢河面被渡船划出一波波水紋,又被炸裂翻覆的船隻和摔落河中的士兵擾得更加凌亂。   落河而尚未死去的士兵拚命掙扎著呼救,周圍雖遍佈著己方的士兵,卻沒人能有餘力搭救,只能任他們被湍急的水流迅速沖走。   在這慘烈的戰場上一角,發生過這樣一段不為人知,也不足以對戰局有任何影響的小插曲。   第一枚火球擊中目標炸裂開來,令拉夏渡船上的士兵無一生還之時,是戰局的一個轉折,引得全軍注目。   而就在不幸首當其衝的罹難的渡船不遠處,另一艘船上的士兵們的驚恐之色相比一般拉夏士兵又更深了幾分。那已經超越了哀傷戰友之死,畏懼敵軍的攻擊等正常反應的限度。   「是……那上面有我們隊的人!」   「約瑟夫、菲利普他們……也死了!!」   聽著旁邊的人念數著死難的隊友,十四分隊的士兵們一時間為更深沉的對於神秘未知事物的恐懼所籠罩。   雖說成為士兵,就該對死亡有所準備,但算來自上次渡河之戰以來,在過去那麼多場戰鬥中都沒有太大傷亡的十四分隊,已經失去了四成的隊友。   這密集的死亡令他們很難不歸咎於別的原因。   「厄……厄運之子!」   「一定是他的力量!」   「沒錯!不然怎麼這麼巧,我們隊又被安排在頭幾批渡河,第一個被擊中的又是坐著我們隊上的人的船!?」   隊員們慌亂地交換著看法。這噩運被再次歸咎於弗蘭克。   其實倒也不能算多巧。十四分隊的人分散在好幾艘船上,又是頭幾批渡河的,正是貝拉裡的魔法攻擊最可能的目標。第一枚火球擊中十四分隊的人乘坐的船隻的機率本就不低。   但是看到平日相熟的隊友在短時間裡一個接一個地死去,想到下一個死的人很可能就是自己,恐懼已經完全蒙蔽了隊員們的心。   有人恨聲低語著:「厄運之子只要留在軍中,就會給我們召來死亡……」   這句話雖不是從所有人口中發出,但卻在說出的瞬間,有如那托起了所有船隻的冰冷河水一般,吞沒了每一個人的心。 第四章混水摸魚   不同於第一次渡河之戰,這一次拉夏這一方也有了魔法師。他們自然不能坐視貝拉裡的魔法師肆意打擊己方軍隊。   火球的光芒從哪裡閃耀起來,便代表了貝拉裡魔法師們人在哪裡。   拉夏軍方的魔法師們乘坐一條渡船,接近到敵方魔法師進入他們的魔法攻擊範圍之內的位置,同時小心的維持在貝拉裡弓箭的射程之外。   除了艾裡這臨時加入者之外,其他七八名魔法師平日已訓練出合作進行施法的默契。他們都只是中級魔法師,將各自的魔力匯合使用,則能發動高出他們自身等級的高等魔法。   因而為了充分發揮戰力,他們聚集於一處合乘同一艘船。不過在他們所乘的大船之後,還拖曳著七八艘小舟,那是因應之後的戰況變化而準備的。   渡河之戰開始後,他們發現敵方對魔法師的安排不怎麼有利於己方的行動。   約莫是預計到兵力雄厚的拉夏軍陣線會拉得較長,為了顧及整條戰線,貝拉裡的魔法師沒有集中在一起,而是分作三處散佈於對岸的丘陵之間。   這樣一來,拉夏魔法師合力發動的強力魔法就沒辦法一舉消滅掉敵人所有的魔法師了。   蘿紗、羅炎這樣的魔法師算是特例,對幾乎不需要特別集中精神、頌唸咒文的他們說,頂多只要再多扔兩個魔法過去就一樣可以搞定。   不過普通人類魔法師就不一樣了。就算不是協調性要求較高,需要更長時間集中意志冥想的合作魔法,施行一般的魔法也需要一定時間來集中精神力,詠唱咒文,施放魔法之間必定有一段時間間隔,被驚動的敵人便可以趁著這段時間反擊,事情就會變得很麻煩。   「用「流星火雨」吧!趁著對方還不知道我們的時機,至少全殲其中一組!」   拉夏軍魔法師的統領人,也是年歲最長的帕爾斯法師長向其他人道:「魔法的光芒會顯出我們的位置,敵人的魔法師應該很快就會集中攻擊我們。我們之中又沒人能掌握防禦全體的高級防禦結界,還是分散開來更能避免犧牲。所以施法之後大家就各乘一條船,盡量分散開,各顯本領反擊敵人。直到完全消滅敵人的魔法師,這次的任務才算完結。」   「流星火雨」是難度很高的高級火系魔法,這些中級法師必須協力合作才能使用得了。它是對遠距離目標召喚火流星進行大範圍密集轟擊的強力魔法。   只要來一下,除非及時設下水系魔法結界防禦,施術範圍內幾乎無人能倖存。   若是在對方察覺之前突然發動這魔法,對方不可能來得及防禦,根本就是全無活路。   原本的預計,是打算確定貝拉裡魔法師的位置後,趁著己方魔法師未暴露之前合力施放「流星火雨」,一舉消滅掉敵方所有的魔法師。   不過眼下情況不如人意,「流星火雨」消滅其中一組貝拉裡魔法師後,拉夏這方魔法師的位置也隨之暴露,必定會招來殘存魔法師的反擊。   而合作魔法又比單人施行魔法要花費更多時間,到時各人只能各憑本事保護自己、消滅對方,想必會是一場險惡的魔法戰鬥。   但現在情況既然是這樣,也沒有別的辦法可想,只有見步行步了。   隨著帕爾斯法師長的示意,王國的七八名魔法師便圍攏過來準備施法。艾裡忙舉起雙手,撇清關係:「呃,我不會合作魔法。」   他之前的臨陣抱佛腳收效甚微,勉強研習了十多天,所提高的仍然只是魔法力基本運用的熟練度而已。   基本功的紮實固然有好處,比如「點火」速度的加快,唯一比較常用的飛行術能飛得比較快些,但應用方面的魔法技能仍然幾乎是一片空白。   不過,好在其他魔法師本來就沒打算讓艾裡加入。合作施行魔法需要相當的默契和契合度,不熟練的人加入的話反而會增加損耗、擾亂其他人。   帕爾斯法師長吩咐艾裡道:「你不用出手。直接先到你的船上,先行為待會兒的戰鬥作準備吧!」   其餘眾魔法師隨即站成一圈,伸手交握,開始閉目冥想,一張張老臉上神色都是莊嚴肅穆。   片刻後,魔法師們的鬚發衣裾更是以不像被風吹動的方式冉冉舞動起來,彷彿在他們所圍成的圈中湧動著一股無形而強悍的力量。   船上護送他們的士兵莫不被這股神秘氛圍吸引,露出敬畏之色。   艾裡按著法師長的話,登上後頭拖著的一條小船。坐在漸漸劃遠的小船上,他回頭看了一陣,忽然覺得有些好笑。   或許是和蘿紗相處久了,習慣了她隨隨便便就扔出個超級魔法的誇張,看這麼大群衣冠飄逸、派頭十足的老頭,擺出這副戰戰兢兢,凝重得要死的架式,施放出來的也不過是人家小姑娘隨便就可以扔出十個八個的魔法,真讓人怎麼看就怎麼想笑……   此時,魔法師圍成的圈子中心處忽然間光芒大盛,吸引了艾裡的注意力。   然而在他看清楚那光芒之前,它便以視線難以捕捉得到的速度猛然竄升,斜斜飛射向河對岸上空,眨眼間便被濃濃的夜霧所吞沒。   一晃而過的強光混淆了看到這一幕的人的感覺,彷彿有停頓了片刻,又彷彿只在交睫之間,河對岸上空的雲層突然變得通紅透亮,彷彿竟燃燒了起來一般。   伴隨著空氣被急速劃開的尖銳嘶鳴聲,從那紅雲之間如暴雨般,突然落下了數以百計的熊熊火團。   墜落的火團籠罩了方圓十多丈的地面,範圍之廣、速度之急、密度之大,都令人根本無從閃避。   悶雷般的轟然巨響中,墜落下火流星的地帶頓時化作了一片火海,眼看著裡頭是不可能有人生還了。   艾裡吹了聲口哨。料不到這「流星火雨」原來竟是這般壯觀了得!   親眼見過這聲勢之後,剛才好笑的心態自然而然地消散了。   稍等了片刻,被火流星轟擊的那一帶也再沒看見有火球飛出。看來佈置在那裡的貝拉裡魔法師果然是全員覆沒了。   見己方的魔法師終於做出犀利的反擊,漂亮地除去了敵人的魔法師,許多渡河的拉夏士兵忍不住大聲歡呼,士氣大振。   然而,帕爾斯等魔法師自己知道,現在還不是歡呼放鬆的時候,真正艱苦的戰鬥還在後頭。   " 流星火雨" 發動之前,從魔法師之間飛往河對岸的那段光已經暴露了拉夏魔法師的位置。另外兩組貝拉裡的魔法師不是傻瓜,知道若是讓他們有時間再用出兩次" 流星火雨" ,他們也將步死難同僚的後塵。   對岸安靜了片刻,魔法師們應該是在協商下一步的行動,並為反擊做準備。   很快地,便有好幾顆火球從對岸以更迅猛的勢頭飛起,卻不再以一般渡船為目標,而全是直奔魔法師所乘的渡船而去。   好在按著先前的安排,不等魔法師們從施法後的恍惚狀態中回神,操船的拉夏士兵便先將法師們各自抬入一艘船中,朝不同方向迅速劃開。遲了一步飛來的火球落了個空,只把河水炸起了半天高。   至此,若想在協助己方軍隊攻擊敵人時不致被對方的魔法師趁隙以魔法攻擊,便只有先行消滅對方的魔法師。   於是,兩方的魔法師形成了相互牽制的局面,在徹底消滅對方之前,哪一方都無法在軍隊的實際作戰中發揮作用。   只要沒有魔法來攪局,戰況自然便會偏向兵力、天時都佔優勢的拉夏軍。己方魔法師不能真正發揮戰力,對拉夏軍來說倒是無妨,相反,對貝拉裡軍來說可就要命得很了。   因而貝拉裡的魔法師,自然是拼盡全力想要消滅對手。   雙方魔法師的實力都屬一般,基本上都只有中級的魔法實力。在這樣黑暗的環境下進行遠距離攻擊,他們的能力範圍內也只有火球術最為有效。   拉夏魔法師也採取了和對方同樣的法術來進行還擊,從各艘船上立時也飛射出火球,轟向先前攻擊他們的火球飛起的方位。   必須攻擊對方,這場戰鬥才能有個結局,因而每個魔法師的位置也不可能不被對方發現。   為防禦對方的攻擊,魔法師們站上會最容易被火球擊中的高高的船頭,在自己身上施展水系的防禦結界魔法。一旦被火球擊中,水系結界便能在火球的爆炸下保護魔法師的身體。   只是當防禦結界承受打擊時,將消耗相當多魔力,再加上同時還要發出火球攻擊對方,魔法師的負擔是相當大的。   眼下,只有看哪一方的魔法修為更深,再加上一部分運氣的因素,來決定誰生誰死。所有的魔法師都明瞭這一點,各自都使出全力,以求戰勝對方生存下去。   本來該是所有魔法師面臨的處境都是差不多的,不過,此時拉夏一方卻有人是特例。他的問題比別人更要複雜上許多。   既沒有學會什麼攻擊魔法,也不懂得使用防禦結界,艾裡在臨上陣前根本就只指望著其他魔法師的合作魔法能夠一擊就解決對手,不用他上場表演;又或是與其他人混作一處,只要做做樣子,渾水摸魚地敷衍過去便罷。   然而事情的發展顯然與他的期望相去甚遠,更演變到各人顧各人的最糟糕的情況。   為減小風險,免得被人一鍋端,魔法師們所乘的船隻都保持著一定距離,魔法師們的防禦也只能顧著自己,無法相互支援。   換句話說,艾裡只能靠他那點可憐的魔法本領自求多福了……   同時,更要兼顧著裝模作樣,不能讓旁人看出自己根本不懂得什麼像樣魔法的底細!   基本上,這簡直就是不可能的任務嘛!   當貝拉裡魔法師開始反攻時,艾裡雖很清楚自己將要面臨的處境,卻仍是沒想出什麼辦法。   他內心忍不住發出這樣的哀嚎。說到底,實力這種東西,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也不是光憑腦袋想就能想得出來的啊!   但是,貝拉裡那邊的火球已經接二連三地開始飛過來,危機已無可迴避地擺在了眼前。總是要有所行動,等到火球真的轟到頭上來,就什麼也做不了了。   學其他魔法師的樣子站在船頭的艾裡,隱約間聞到一股酒氣。雖然被風稀釋得很淡了,感覺上卻是很濃烈的酒所散發出來的。   他循著酒香回頭看去,正看見坐在船中為他划船的其中一個士兵拿了個酒壺抿了一口,借酒壯膽。   魔法師在施法的時候,當然不能指望他們同時還能划船行舟,因而每位魔法師的船上都配有兩個士兵來操槳。   坐在成為魔法攻擊目標的船上,實比衝在最前頭的渡船還要更不安全,因而這兩個士兵自上船來都是一臉僵硬。不過抗命必定會受到軍法懲治,他們也只得遵命行事。   心中想著至少盡量不要牽連划船的人,艾裡向那兩個士兵道:「你們現在就跳船游回岸邊罷!」   看那兩人露出疑惑猶豫的神態,他歎了口氣找了個藉口:「待會兒我用的……魔法,和其他人不大一樣,你們在會妨礙到我。」   魔法師主動要求他們離開,那兩人自是求之不得。行了個禮便要跳船下水,他們卻又忽然被艾裡叫住了。   「等一下!」   喝酒的那士兵奇怪地發現,魔法師的眼神直愣愣地盯著自己背上的箭矢,似乎在轉著什麼念頭。隨即,魔法師改變了命令。   「把你的弓箭給我!哦,還有你那瓶酒也給我。」那士兵一臉呆滯,顯然被這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命令搞得暈了頭。   「打完這戰再賠你錢。」艾裡只當他捨不得那酒,補了一句,不由分說地拿過酒壺。   打開瓶蓋聞了一下,他露出笑容,讚道:「果然夠烈!」隨即便把酒壺繫在自己腰間。   一邊拿取那士兵的弓箭,他同時又向同樣愣住的另一個士兵下令道:「還有,把你的外衣脫一件給我,動作快點。」   「……魔法師果然都是些古古怪怪的傢伙!」兩個士兵在心裡這樣給艾裡顛三倒四的行動找了理由。不管魔法師的命令有多奇怪,能離開這艘船回到岸上總是好的。   他們沒有異議地按艾裡的要求照辦後,便躍入水中,迅速游遠了。   被獨自一人留在船上的艾裡盤腿坐下,手裡忙活著什麼。多拖延下去,就算沒被火球射中,其他魔法師也會因為自己遲遲沒有動作而起疑。他的時間並不充裕。   「萊文!你在做什麼?小心,火球過去了!」   附近船上的魔法師看到一顆火球正對著萊文的船轟來,而坐在船中的萊文卻並不像已經作好防禦結界的樣子,大聲提醒道。艾裡抬頭望見了火球,面上卻並沒有浮現多少驚惶。   轟地一聲,火球爆裂開來,小船被整個從中炸裂。碎木四向飛射,大片的木板燃燒著,漂浮在被爆炸激得晃動不已的水面上。   出聲提醒的魔法師目睹此景,低呼一聲,暗暗惋惜那叫萊文的新進魔法師看來果然修為還太淺,什麼都還沒做就這樣死了……   「多謝提醒。」   上空卻突然傳來萊文聽起來很開朗的道謝聲。那魔法師驚訝地抬頭,看見萊文竟整個人凌空虛浮在空中。   顯然剛才那千鈞一髮之間,他及時以飛行術衝上了天空,逃離了火球的轟擊範圍。   其他的魔法師被爆炸聲驚動,也留意到了這邊的情形。發現艾裡竟能在空中停留,就連最穩重的帕爾斯法師長都忍不住發出一聲驚歎.   飛行術屬於相當高深的高級魔法,這裡眾魔法師中尚且沒有其他人能使用。   另外,飛行速度也和施術者魔力深厚程度直接相關。看萊文的飛行速度竟能讓他在間不容髮間閃過火球術的轟擊,可見其魔法實力絕非泛泛!   想不到平日渾沒半分大法師架式、不怎麼起眼的萊文竟然是這麼厲害的人物!   既然能凌空飛行,敵方的火球術便難以對萊文造成什麼威脅。   不過想知道這深藏不露的萊文會用什麼方法來反擊敵人,各人一面繼續按先前的作戰方式做著自己該做的,一面都忍不住分神留意萊文的行動。   藉著燃燒的船木的光芒,他們看到萊文不斷向上、向前方飛昇,很快,濃厚的霧氣便完全掩藏住了他的身影。   帕爾斯法師長若有所悟地「哦」了一聲,自語道:「原來如此!能飛行的話,他大可以將距離靠近後再攻擊,這樣便可以大大提高命中率!」   他將視線移到前方河流上方的空氣中。那一帶就是不致於太迫近而被敵人察覺,命中率又是最高的最佳攻擊距離。若沒有猜錯萊文的想法,應該可以在那一帶看到他的行動。   果然,在那迷茫的霧氣之間,忽然間隱約亮起了一團紅色的火光。   火光在空中略停留了一下,便筆直地直向斜下方的河對岸的某處疾射而出。   法師長和其他有在留意的魔法師見到這一幕,不覺有些失望。雖然感覺好像有些不大一樣,火光似乎也更小而黯淡,不過看這樣子,萊文用的不過也是和大家一樣的火球術。   然而,那第一枚「火球」才剛發出,幾乎沒怎麼停頓,那片空中便再度射出了第二枚火球。   隨後,更多的火球接二連三地連珠發出,射向對岸魔法師的方位。   每個火球之間的間隔都短得不可思議。   這時,幾乎所有的魔法師都注意到了萊文的「火球術」的異乎尋常之處。每個人都是難掩驚佩之色。   「萊文是怎麼做到的!?竟然能這麼快!」   「好強的能力!」   低聲的驚歎,幾乎同時在好幾個魔法師口中響起。   身為內行人,他們都很清楚施法之後,普通魔法師都要花費一定時間重新集斂精神,詠唱咒文,這時間長短視個人造詣而定。   但是能力高超的強大魔法師對於運用自如的魔法,可以做到不需要咒文就直接施行。看萊文幾乎是毫不間斷地發出火球,以此可見,他的修為真是高深到了眾人難以望其項背的程度啊!   幾個曾向萊文問過有關魔法的問題,被他擺出低姿態敷衍過去,順帶還附送了幾句奉承話的魔法師,此時都是暗慚不已,認定了是自己當時談論的問題對萊文來說實在太過膚淺,人家不屑在這種問題上浪費時間,才故意推說不知。   虧自己那時還因他的恭維話而得意,真以為對方什麼都不懂……回想起當時情形,他們的老臉都要燒了起來。   震撼於萊文出人意料的實力,眾魔法師一時幾乎都忘了身處戰場,也忘了自己還要應付貝拉裡的魔法師。   不過,當他們回過神來時,發現這已並不重要了。   自萊文連續快速地發出了好幾顆火球後到現在,河對岸便再沒有發出任何魔法。看來萊文的那幾枚火球,已經準確地命中目標,解決了那邊的魔法師。可見他魔法的準頭也控制得相當好!   眾魔法師的欽佩之情又深了幾分。仰望著那片掩藏了萊文身體的迷霧,他們都是無限感歎。   那萊文看來還如此年輕,究竟是怎能修練出這麼高深的魔法造詣呢?還是……這就是所謂的魔法天才!?   「這次真該謝謝蘿紗……」   漂浮於那阻礙了旁人的視線,掩飾著他身體的濃霧之中,艾裡也在同時輕聲感歎。因這次的事,他不得不又回想起那抹纖細俏麗身影。   雖是剛剛熬過一個大危機,猶帶著幾分憔悴的面孔並沒有顯出多少歡容,而是被思念之色所籠罩:「……不知道她現在怎樣了呢?」   先前他看到那士兵背上的弓箭,忽然回想起了昔年在拉寇迪時送給蘿紗的那副小弓箭。雖是超乎了最初送她時的本意,那弓箭卻是有助蘿紗增強對魔力的控制力。   有相當一段時間,她都是將魔法附著在弓箭上,藉著射箭來發動魔法。而「借弓箭來發動魔法」這個概念,令他忽地有所觸動,似乎想到了什麼關竅。   約莫是人急生智,當他的眼光再落到先前那士兵的酒壺時,朦朧的想法突然變得清晰起來。   士兵一走,艾裡便把那件外衣撕成許多碎布條。將布條纏繞在箭矢之上,再淋上那烈酒,便製成了簡易的火箭了。   待飛上高空,托濃霧的福,沒人能看得清楚他的行動。他飛到靠河岸更近的地方,藉著其他魔法師火球的光線確定了敵方魔法師的位置後,他一手取出火箭,另一手召來火精靈點燃了箭矢。   這些日的基礎聯繫到底還是有些成果的,除了飛行術掌握得更純熟了之外,點火的速度也頗有進展,取箭、點火的動作一氣呵成。   「沒辦法。雖然我們沒什麼冤仇,不過戰場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你們不死,我就沒法回地面了……」   口中喃喃地向不巧和自己立場對立而走了霉運的貝拉裡魔法師們表達過歉意,他張弓,搭上火箭,瞄準目標,射出!   ——下頭的人都被濃霧遮擋得看不清他的動作,只能看見一團火光亮起,然後飛射向敵方的魔法師。從現象上看,這和真正的火球術也沒什麼差別。   於是,一枚冒牌火球就此誕生!   雖然是冒牌貨,不過事實證明,一枚穿透敵人胸膛的箭的殺傷力和一枚真正的火球不會有太大區別。   隱身於空中的艾裡不虞被發現受攻擊,箭術也頗有造詣,幾乎是箭不虛發,幾下就將對岸剩下的魔法師全數了帳。   失去了魔法師助陣,貝拉裡人便完全失去了能有效遏止拉夏渡河大軍的力量。雖然貝拉裡軍仍是拚死抵抗,實力的差距仍是不能抹消的。   儘管今夜的索貢河水帶走了過千拉夏士兵的生命,半個多小時之後,第一批拉夏士兵終於踏上了對岸的黑土。   陸續上岸的拉夏士兵人數不太多,一時也無法相互照應,擺出陣形。堅守在那裡的貝拉裡士兵自知再無退路,抓住這最後的機會,與拉夏軍隊展開了一場可稱得上慘烈的廝殺。然而,敗勢已成的他們終究是無法再扭轉戰局。   拉夏軍在河岸邊付出甚至比夜晚渡河時的犧牲者更多的代價,不過,終究是憑著比對方更加雄厚的兵力一步步控制住了河岸。   得到前鋒部隊的接應,越來越多的拉夏軍隊順利登岸,優劣之勢越加明顯。   勝負的天平上,拉夏那一邊的砝碼一旦超過貝拉裡,天平傾向拉夏的速度只會越來越快。   之後的戰局再無變故,從河岸敗退下來的貝拉裡軍,不得不再向內陸後撤。拉夏大軍趁勝追擊,率軍追戰三日,將貝拉裡軍方主力消滅大半,殘部潰不成軍。   貝拉裡雖尚未全境落入拉夏人手中,但無軍可用、無險可守,只要再過幾日,也就成了普洛漢將軍的囊中之物。   貝拉裡王國的名字,從此從天廬大陸南部地圖上被抹去。 第五章欲走還留   成功結束了南方聯盟會談後,留在洛茨城的黑旗軍大部迎回蘿紗後,除了派出搜索艾裡的搜索隊伍之外,其餘部隊便都回到了妖精領域。   雖然是處於首領失蹤的狀態,不過有聖女發揮出過去未有人料想到的強勢,總算是控制住黑旗軍的局勢,黑旗軍內部並沒有出現什麼問題。   既然支撐過來了,日子就還得繼續下去。黑旗軍在這段日子中出人意料地維持著平穩的步調。妖精領域中,每一日都顯得相當平靜。   不過,這一天,基地的平靜出現了些微的波動。   「砰!」地一聲,紀貝姆書房的木門與其說是被推開,不如說是被撞開地發出響亮的哀鳴。   正站在窗邊放飛一隻信鴿的紀貝姆轉過頭,見蘿紗踏著毫無聖女應有的崇高風範的豪快步伐衝了進來。   近來蘿紗為了塑造聖女可信賴的形象,在一般場合都會比較注意自己的舉動。雖說在紀貝姆這裡並不需要多顧忌,不過她的行色似乎略顯得異乎於常的急切。   維洛雷姆照例跟在她後頭,行動間雖是一派華麗優雅,卻神奇地始終能跟上急躁的蘿紗。   紀貝姆好脾氣地給了粗魯的闖入者一個微笑,又向她後頭的維洛雷姆道:「無論看多少次,都無法不讚歎你在女孩子面前保持形象的特技啊!」   雖然亂髮遮擋了紀貝姆上半張面孔,但從他嘴邊那透著狡猾的紋路,維洛雷姆很確定紀貝姆現下肯定是一臉取笑人的促狹表情……   說起來,在黑旗軍中待的時日越久,紀貝姆身上人性化氣息似乎便變得愈濃,眼下居然連取笑人都學會了。   在人界初見他時,他身上那股灰暗的陰霾氣息或許永遠不會完全消失,不過確實在慢慢變得淡薄。   本來他是不在乎反諷取笑自己的紀貝姆幾句,不過此時並不是適合的時機,因而維洛雷姆只是無所謂地笑笑。   蘿紗難掩希冀之色地搶先問道:「聽人說剛才有新的消息送到紀貝姆先生這裡?」   一切情報向來都是集中通報給紀貝姆這裡處理的,由他來分析整理,因而他這裡收到消息本是再普通不過的事。   也只有這一段日子來,蘿紗會一聽說有新消息傳來就心急地跑來探問。這只因為她期盼著傳來的是有關艾裡下落的消息,可惜每一次她都只能失望而返。這一次,也不例外。   紀貝姆憐憫地搖搖頭:「是有關拉夏征服了貝拉裡的消息。」   「哦……」蘿紗失落得耷拉下淺薄的肩膀。   過去都是因無法像常人一樣自然地產生情感、反應而苦惱,而經過這次艾裡的事,她發現對於艾裡這樣最親近的人,自己的情感還是被深深牽動。   艾裡失蹤的時日拖延越久,心中的憂慮傷痛也累積越深。   只是,以這種方式體會到自己並不是真的完全沒有感情,實在讓人沒法高興得起來呢……   「拉夏一向是野心勃勃。這一次攻下了貝拉裡,它周邊的國家中他們能吃得動的,也就只剩黑旗軍還沒打過了。」   紀貝姆繼續說道:「如果拉夏的胃口還沒被填滿,它的劍鋒下一個指向的大概就是我們了。」   幾經磨礪,蘿紗把握人心、情勢的能力遠在普通年輕女子之上。猜得出紀貝姆是想用公事來分散自己憂心的心意,她強打起精神聽著。   「現在派出搜索艾裡的隊伍中,青葉那隊人正在拉夏國左近。我剛才已發信給她,讓她若是手上並沒有找到什麼有關艾裡的線索,就到拉夏那裡去一趟。一方面也可以繼續查找艾裡,另一方面也順便搜集一些拉夏主力部隊動向的情報。」聽到青葉的名字,蘿紗面上不覺又顯出幾許夾雜著哀傷的羨意。   結束聯盟會談後,她恨不得能立刻親身去尋找他的下落。無奈黑旗軍的雙聖中,聖劍士不在,聖女便必須留下來坐鎮。   若能像青葉那樣,四下竭盡所能地去追尋艾裡的蹤跡,總比自己這樣只能在妖精領域中枯守要好上許多。   看到蘿紗面色又黯淡下來,紀貝姆停下了說話。略一沉吟,他祭出殺手瞷——回身走到書桌前,從櫃子中抱出一大疊文件,塞到蘿紗手上。   過去是艾裡那懶鬼當家,日常工作就多半是丟給他來做,現在蘿紗尚還不通實務,他手上的事情還是從來就沒少過。既然有人有閒心傷懷難過,可以用來分心的公事,這裡可絕對不缺!   「騙人」蘿紗埋在文件後頭的小臉中,艱難地掙扎出血淚斑斑的控訴。   「紀貝姆先生你要謀殺我嗎!?」看紀貝姆不為所動,她又可憐兮兮地向一旁的維洛雷姆求救:「維洛雷姆?你不會見死不救吧?」   自聯盟會議那時起,維洛雷姆便一直陪伴在她身側,時時變著法子逗她開心。在有關黑旗軍的事務上,他也給了她許多助力和支持。   若沒有他,蘿紗這些日的生活會更難熬吧!   本來還沒等蘿紗出口哀求,維洛雷姆便想過去幫忙,卻看到紀貝姆垂在長袍側方的左手向自己微擺了擺,他停住了腳步。略一思索,他也想通紀貝姆的用意。   「維洛,我們好像好一陣子沒在一起喝過酒了。前些日從洛茨城那帶了些好酒回來,不如趁現在喝一杯?」   「求之不得。」   在紀貝姆的示意下,維洛雷姆順勢應允,狠心無視了蘿紗的求救。   兩個男人走到外頭的客廳去喝酒,出門時掩上了厚實的木門,隔斷了被埋沒於公文中的女孩哀怨的目光。   「放心。我已經手下留情了。那些文件基本上都是只要首領簽名蓋章就好。就算她現在不做,遲早也是要送去給她簽的。」   似是知道維洛雷姆擔心蘿紗受累,站在在酒櫃邊的紀貝姆一邊倒酒,一邊讓他寬心:「在她做完那些之前,我們盡可以安心在這裡消磨時間。」   將酒杯遞給斜靠在躺椅上的維洛雷姆,他站在一旁,像是很有趣一般細細打量著維洛雷姆的神情。   這樣的看人方法,如果是皮薄一些的人,早就侷促不安,坐立不寧了。不過維洛雷姆的臉皮厚度向來非常人能及。   似是知道紀貝姆在想什麼,他索性大大方方地兩手一攤,讓對方看個夠。   兩人是因為不同緣故而漂泊人界的魔族,在人界可算是異類了,真實身份也不得不隱瞞著絕大多數人。   身處這樣的環境,兩人的關係自然而然變得比昔年在魔界各自為政時更親近了不少。一些感覺,不用說出來彼此也能明瞭.   「真愛上她了?」回身坐到旁邊另一張椅子中,紀貝姆似有心,似無意地問道:「魔族大多情感淡漠,我本以為什麼都不放在心上,什麼都不曾真正入過你的眼的維洛公爵,是最不可能有為什麼人神魂顛倒的一天的。老實說,情聖的樣子還真不適合你。」   彷彿沒有聽見他說的話,維洛雷姆沉默地啜飲著酒液,像是深思著什麼,又像只是在專心品酒。   他不應答,紀貝姆也不在意,自顧自地說下去:「你也罷,當年的陛下也罷,本來都是高高在上的絕頂強者,居然卻都愛上了一個當時還很普通的女子……她們身上,究竟是什麼獨特的地方能吸引住你們這等人物?你們究竟喜歡她們什麼?」   苦笑了一聲:「我或許永遠也想不明白,永遠也無法理解最初讓陛下改變,讓一切一步步發展到現今這個地步的原因是什麼……」   或許紀貝姆本來就不期望得到維洛雷姆的回應,他只是借此一抒梗在心中多年的結罷了。兩人各喝各的,默然半晌。維洛雷姆忽地輕笑起來。   「羅炎怎樣我不知道。在我來說……」剛才那長久的沉默中,維洛雷姆原來一直思索著紀貝姆的問題,到這時方才回答。   「一開始,只是被她出乎我意料的某一面特質震撼到。後來,眼光就忍不住越來越多地放在對方身上……別人或許根本就沒有留意的神態、動作,我卻不由自主地注意,去揣摩她在其中透露的個性……漸漸地覺得對方的一切都與眾不同,就算在旁人眼中可能是缺點的部分,也順眼得不得了……」   維洛公爵是很認真地試圖整理明白自己怎麼會陷入情網的,不過最初提出問題的紀貝姆倒是越聽越全身不自在。   就算事隔多年,想像當年所侍奉的英明睿智的魔王陛下如維洛所說的那樣愛上修雅的具體情景,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正想說點什麼截斷維洛雷姆的話,幸好維洛雷姆自己改變了言語的內容,沒再繼續那太過赤裸裸的描述。   「我們魔族本是情感淡漠的一族,過去那麼漫長的歲月中,真正能吸引我的熱情的事情實在太少,尤其是已經站到了權力的頂峰,更加找不到可以讓我們去追逐的目標。我想在這一點上,羅炎應該是和我一樣的吧!」   「想到將來還要渡過更漫長的無聊時光,就讓人渾身無力哪!就算是繼續打打殺殺,征戰天下,打來打去還不是那麼一套?一旦擊敗了對手,再度降臨的煩悶只會來得更加洶湧。」   「就在這樣乏味沉悶得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還活著的日子裡,忽然有一天,發現了一個裡裡外外每一處都讓你驚歎不已,每時每刻都能吸引住你全副心神的人。單是在她身邊,她的一舉一動就能讓你不時有全新的發現。只要有她,今後的日子不需要特別去爭鬥什麼也不會再無聊煩悶,整個人好像重新活過來一樣。她就是我們心靈的寧靜和依托吧……若出現了這樣的一個人,誰有辦法拒絕呢?」   還……真是熱烈的告白啊!紀貝姆覺得自己第一次開始有些理解了當年王來到人界後,捨棄同族和責任一直留在修雅身邊的原因。   攻佔人界,讓王成為唯一統一兩界的最偉大之王者,說起來這只是自己的夢想,對陛下本人來說或許不過只是可有可無的目標……   各自思索著,客廳中又是一段沉靜。   酒液甘冽芳醇而帶些魅惑的香氣,若有若無地縈繞著他們,忽地,被一聲笑聲所驚擾。   發自維洛雷姆的這一笑隱約透出一股淡然清明之意,著實不像一個剛才還在訴說沉迷情網的感覺的男人所能發出的。   「也說不定,愛上的只是「愛上」的這種感覺本身?」   紀貝姆要思索一下,才聽懂這有些饒口的話。而真正聽明白這句話的含義,則花費了更多時間。   以他對維洛公爵過往的認識,他確實是那種本以為已看明白了他,卻又能突然讓人覺得難以捉摸的人,不輕易為任何人、事、物所拘,也是他一貫風範。   然而,這一次他卻不能無動於衷。   紀貝姆猛然傾身向前,緊緊盯視維洛雷姆,一字一句緩緩道:「你喜歡的是什麼都不關我事。但你若是讓蘿紗受到半分傷害,我會讓你嘗到十倍以上的痛苦!」   低沉壓抑的話音,卻不可思議地透出無可阻擋的氣魄。雖是明知紀貝姆早已失去力量,他卻毫不懷疑,一旦自己有違紀貝姆的話,紀貝姆必能實現他的威脅。   維洛雷姆愣了一下,忙哈哈笑道:「不敢!不敢!你放心吧!」   「呵呵呵呵,那是最好……」   隨後的談話內容便轉開了。裡頭書房蘿紗繼續在揮淚工作,外頭的兩個男人則繼續進行他們「和樂融融」的交談。   將貝拉裡的大部分國土納入掌握,將貝拉裡境內所有具危險性的反抗部隊基本平定後,普洛漢將軍率領的拉夏軍終於暫時停下了征戰的腳步。   並沒有立刻撤返回拉夏王都接受勝利的封賞,普洛漢將軍的隊伍耐人尋味地在當地城市駐紮下來,一方面對將士論功行賞,同時等候國王進一步的號令。   一般在戰鬥中立下功績的將士,是由各軍循例一層層封賞下去,不過某些在戰鬥中立下特別功績的人則是直接由將軍來給予獎賞。   艾裡在攻破貝拉裡軍最後一道防線的索貢河之戰中表現得十分搶眼,在決定戰局關鍵的消滅貝拉裡魔法師的事上締造了過人的戰功,自然也得到了謁見普洛漢將軍,接受他親自封賞的榮耀。   「第二騎兵隊副隊長班德拉夫,作戰英勇,榮立三等軍功,官職晉陞一級,接替第二騎兵隊長之職。」   「多謝將軍!」   莊嚴堂皇的大堂中,高坐大堂上頭的普洛漢將軍一一嘉獎有功將士的軍功。爵位的拔擢、財物的賜予是國王的權力,這裡決定的只是功績的等級和官位上的提升。   被念到名字的將士便出列走到將軍座下,單腿下跪恭敬地行禮,接受獎勵。   艾裡也正排在一眾受賞將士的行列之中,等待將軍念到自己的名字。他前後其他等待受賞的將士,多半難掩激動欣喜之色。   只不過他本身來路不正,就算能被封得多高的功爵也只是鏡花水月,讓人興致缺缺,可礙於身份,卻還是不得不浪費大好時光在這悶死人的地方排隊等待。   雖然已經盡力掩飾了,若仔細觀察,還是能在他面上找得出幾許不耐的痕跡。   而他的心中,此時更在盤算著是不是該找機會離開拉夏軍了?   最初是想隱身在拉夏軍中避開黑旗軍的搜尋,作為一個普通小兵,自然不容易引來注意。   而現在不得不當上少有的魔法師,更加還「表現突出」,實在很容易引人注目,未免偏離了最初的初衷。   自己那手假冒的魔法,雖然僥倖矇混過關了,但時日拖延得久了難免不會再遇上要自己使用魔法的任務,穿幫的機會只會越來越高。   現在唯一可慮的,就是巴德萊和弗蘭克的問題了。如果自己逃離拉夏軍,便無人能再庇護他們。若真要走的話,現在就得考慮如何說服他們也離開拉夏軍了……   「魔法師萊文。裡博爾!」   正想著,忽然聽到了自己的化名響起,艾裡忙暫時擱下心思,學著其他人那樣走到將軍座前,狀似恭敬地半跪下身。   「萊文尼在索貢河那一戰中功績卓著,可記為二等戰功。魔法師小隊是從王都那裡借調來的,我不能直接干預你的官職陞遷,不過我會派人將你的功績和表現上報上去。你會得到滿意的賞賜的。」   略出艾裡的預料,這一次普洛漢將軍不同於對其他人那機械死板的照本宣科,而是帶有交談意味的話語。   在宣佈了功績決定後,他放低音量,向艾裡道:「索貢河那一戰中,我也看到了你驚人的表現。你的魔法能力真是令人驚喜!雖說是我邀請你加入魔法師隊伍的,卻也沒想到你竟然有這麼高超的魔法能力。」   艾裡故作謙遜地低下頭:「將軍過譽了。萊文只是想著盡力完成將軍的交託,完成份內之責而已!」   將軍粗嘎地一笑:「決心固然重要,不過也不是光靠這個就能發揮出過人能力的。萊文你在魔法方面真可以說是難得的奇才!那一天那精彩絕倫的飛行能力,還有強大的魔法攻擊力,都讓我大開眼界……」   說到這,普洛漢略為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什麼。艾裡偷瞥了眼將軍的神色,在他眼中捕捉到了一抹深思時的閃爍精光。   艾裡暗自冷笑了聲,猜測到普洛漢心中大概正在籌劃著什麼計劃,想要充分應用上自己的所謂魔法能力吧!   抱歉得很,不說這所謂的魔法能力除了飛行術外根本是子虛烏有,就算真有能力,自己也不會只為了滿足拉夏的而動用。   「我想我可以令你的本領發揮出更大的作用……也許再過不久,那個時刻就會到來。」   將軍再開口時,果然驗證了艾裡的猜測。   「在那之前,好好保持你的健康,磨練你的能力吧!到時你若是能順利完成任務,就一定能立下比這一次更大的功勳!我想國王陛下也不會吝惜他的賞賜的。畢竟,能讓那個聲名正隆,至今還沒有嘗過敗績的對手嘗到失敗的滋味,可不是件輕易的事……」   艾裡前頭聽著,只是繼續在心中冷笑。然而,聽到最後一句時,像是猝然被雷電擊中了一般,本是事不關己般的心態一瞬間受到強烈的震動。   是黑旗軍!   普洛漢話中所透露的下一個對手,一定就是自己的黑旗軍!   封賞謁見結束後,艾裡踏出將軍府邸的大門時的步伐,反而比進府謁見時顯得更沉重了許多。   拉夏的下一個目標將是黑旗軍的事,之前也並非是全無端倪的。只不過他一直是以局外人的心態留在軍中,始終不怎麼關心拉夏軍的動向,才沒去考慮其中的玄妙。   攻克貝拉裡後,普洛漢將軍不班師凱旋而是駐留下來,這本身就已經透露了些訊息。   貝拉裡位於拉夏之北,黑旗軍領地之東,正是拉夏高層一早就已經有向黑旗軍下手的想法,普洛漢將軍才會直接在此等候從王都那裡傳來向黑旗軍開戰的命令。   從貝拉裡直接前往黑旗軍領地,比繞個彎返回拉夏境內再去,要省時省事得多。   黑旗軍是艾裡一手所創,就算後來對首領的位子生出了抗拒之心,黑旗軍對他仍是最重要的。那裡有太多重要的夥伴和朋友,還有那麼多層並肩戰鬥過,甚至至今仍在等候自己回去的戰士們……   就算躲藏在拉夏軍中,有關黑旗軍一點一滴的消息仍是會牽動艾裡的心。蘿紗在南方聯盟會談上大現異彩的事,黑旗軍至今仍派出許多人力搜索失蹤的自己的消息,都曾引發他幾多感慨。   現在知曉拉夏很可能很快就會向黑旗軍開戰,他更無法在這時候事不關己一般地走人。   「看,他就是萊文。裡博爾!那個本來是士兵的魔法師!」   「想不到還這麼年輕?真不像是能用出那麼厲害的法術的人……」   一路慢步走向自己住處,艾裡正心事重重地思索著關於拉夏軍與黑旗軍的種種,耳邊響起了零星的朝向自己的指指點點的交談。   他抬眼望去,在街邊的行人中發現了幾個拉夏士兵,望向自己這裡的眼光滿是好奇、興奮。   從一個表現平平的士兵搖身一變,成了軍中的魔法師,更是甫一上陣便立下大功,萊文。裡博爾頗具傳奇色彩的事蹟在拉夏軍中引來了不少士兵的注目。   雖然一般說來戰士和魔法師向來不大對盤,不過萊文出身一般士兵,降低了不少士兵的排斥感,又有很多人在索貢河上親眼目睹他凌空連發火球的戰鬥之姿,在拉夏士兵眼中,他是個令人欽佩的強者,成為少有的得到士兵推崇的魔法師。   而在此時,那些士兵的欽佩倒是提醒了艾裡,忍不住開始在心中嘲弄著自己。   自己既沒有了力量,也不是真的如那些士兵以為的擁有高超魔法,就算知道了普洛漢要對黑旗軍不利,又能怎樣?他再度沮喪地低下了頭。   這麼垂頭走了一陣,他忽覺肩膀忽然被人大力拍了一下。   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輕快地招呼道:「艾倫?果真是你!你傷好了又清洗乾淨,看起來大不一樣了,先前我還想是不是看錯人了哪!   真巧啊!沒想到會在這裡再見到面!身體怎樣?應該沒問題了吧?」   幾乎是不由分說地就塞過來一大堆話,艾裡過往所認識的人中這麼有精神的人也不多。而且,叫的又是艾倫這個僅僅用過一次的名字……   看著站到自己身前的一身不起眼的平民裝束的青年那頗眼熟的樣貌,他搜索著記憶,很快認出了來人。   「伊薩姆?」   「哈哈,是啊!」像是一開始就把可以用來寒暄的話都一股腦兒說完了,伊薩姆應了一聲後,突然卡殼了一下,忘了接下來還可以說什麼了。   艾裡敏銳地注意到了這一點,忍不住覺得好笑。好心地主動接過話茬,免去他的尷尬:「現在傷已經好差不多了。那時的事,多謝你了。」   從那時他誤會蘿紗的事,到現在這直愣愣的說話方式,這個伊薩姆……還真是魯莽又有趣的人物哩!   回想起初識伊薩姆那時的情形,艾裡心中忽地一緊。故意擺出輕鬆的笑容,他若無其事地問道:「你怎麼會在這裡呢?你那時不是說過打算去投奔黑旗軍的嗎?」   顧慮到這裡是拉夏的地盤,艾裡注意放低聲音以免旁人聽見,而伊薩姆卻像是聽見了晴天霹靂,一瞬間出現了呆滯的表情。艾裡聽見他喃喃地低聲咒罵著自己:「啊!糟糕!我這蠢蛋……」   ……這個傢伙,絕對是身體快過頭腦,看到認識的人就跑過來招呼了!艾裡立時從他的反應這麼斷定。   再深想一層,若是一般情況,應該是不會這麼一副懊惱自己做了蠢事的樣子的。而究竟什麼樣的情況,才會讓在拉夏的城裡與認識自己的人打招呼變成不智之舉?   若是平常,這範圍就太廣了,難以據此來猜測。不過他才剛得知拉夏軍將要對黑旗軍下手,而觸動伊薩姆露出異常之態的關鍵詞,看來又是「黑旗軍」這敏感的詞。   沒多久艾裡腦中便揣摩出最可能的情況,他整個人變得愈加警醒起來——因為意識到眼前的這個人,八成就是被黑旗軍派來尋找自己的人之一!   以紀貝姆先生的頭腦,自然不難留意到野心勃勃的拉夏而生出防備之心。為了可能在不久之後就要爆發的戰爭作準備,他讓在受命搜尋自己下落的人同時也順便搜集一些拉夏主力軍隊的情報,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這也就是說,就在現在,很可能便有一隊黑旗軍的人正和自己處在同一個城市之中!   不想回到黑旗軍的理由仍在,至少現在,艾裡依舊不想被任何黑旗軍的人找到自己。   看著眼前伊薩姆傻愣愣的自然反應,雖應該是已加入了黑旗軍,卻還不知道聖劍士的樣貌沒有認出自己,他暗自慶幸幸好黑旗軍中最先遇到自己的人是他,同時也要慶幸現在自己作為拉夏的魔法師,穿的是一般的魔法師長袍,不致標明自己是拉夏軍方的人,引起伊薩姆的警惕。   現在的問題,就是最好能通過他摸清楚一些在這附近的黑旗軍人的情況了。過去艾裡向來不喜歡對別人不願說的事追根究柢,不過這一次卻是例外。   毫不同情地看著伊薩姆困窘的樣子,他一點都不準備為他解圍,期望著能從他口中聽到自己想要的消息。   然而,大約是知道黑旗軍和拉夏的關係緊張,在這拉夏統治的城裡向任何人表明自己黑旗軍的身份,都會給自己帶來風險。   伊薩姆支吾了一陣,還是不打算吐實,含糊其詞地敷衍道:「啊……那個……其實我是要找人,所以就先來這裡……」   這樣沒誠意的答話,似乎讓他自己也很不自在,索性轉而問艾裡道:「你呢?你怎麼會來這裡的?對了,上次看你明明是劍士的裝束啊!怎麼這麼快就轉職穿上了魔法師的衣服?」   話題轉得頗為勉強,卻已足以說明他不打算洩漏關於黑旗軍的事。   艾裡自免不了有些失望,不過同時也有些鬆了口氣的感覺。   老實說,伊薩姆作為黑旗軍的人,嘴巴若真的那麼不嚴實,他倒更要反過來擔憂這些黑旗軍人的安危了。   至於伊薩姆的疑問,他當然也無法據實以告,同樣只能敷衍了事。   「這個……我那時身上沒什麼錢,本來也沒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就找了些護衛之類的差使混飯吃,一路走著走著就到這了。今天出門前衣服不小心弄壞了,魔法師的袍子寬鬆,誰都能穿得了,就姑且向同隊裡的一個魔法師借了一套來穿。」   好歹找了個理由搪塞罷了,便順便殺個回馬槍:「對了,我在這城裡住了一陣,還算熟。既然你要找人,或許我能幫得上一點忙,也算報答你。不如你把要找的人的線索還有你的住處告訴我,我幫忙你找找看,一有收穫就可以通知你?」   「啊?」伊薩姆有些措手不及,呆了一下趕忙推辭:「不用勞煩你了!其實我是受人之託,找不到也是不大妨事的,不急,不急。」   推辭間,他再也不提自己住址的事。而艾裡其實也怕他問起自己住所的事。若他果真問自己要聯繫的地址,只要稍為一查就會知道那是拉夏軍方暫住的地方,要不露破綻又不招來他疑心地掩飾掉這一點,也並不容易。   兩個男人各懷鬼胎,誰也不敢深究對方,又打了一陣哈哈後便分道揚鑣,結束了這意外的重逢。   不像艾裡在那片刻對談間已經準確把握到了大部分的情況,伊薩姆與艾裡分手之後,並沒有對這有過一面之緣的「艾倫」有太多聯想,逕自繼續進行他今日本來預定的任務,渾然沒有察覺與他分手後不久,艾裡尋了個僻靜巷子避開人們眼光便飛上天,從空中俯視著他的行動。   雖然有苦衷不想和黑旗軍的人見面,不過既然他們到了自己附近,最好還是盡量探查清楚情況為好,免得日後不小心撞上——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   更主要的原因是相當一段時間以來,艾裡都只是通過拉夏軍方的情報來知道昔日同僚們的事,他亦是頗為想念黑旗軍。   就算不能真正會面交談也好,就算來的黑旗軍人中並沒有自己熟悉的朋友也罷,他也想要親眼看看他們。   為避免被人們輕易發現,艾裡飛到相當高的地方,相對地,要從地面細小的人影中鎖定伊薩姆的身影就要集中全副精神,以免看丟了人。   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伊薩姆身上,因此艾裡無法看見距離伊薩姆兩條街外的路上,一個纖細高挑的美麗身影讓許多與她擦肩而過的路人露出驚艷眼神,頻頻回首。   「不知道艾裡現在在哪裡?他還好嗎?」   心中默念著,青葉微闔著眼仰起顯出幾分憔悴之色的端整容顏,讓中午的陽光直射在臉上好提起幾分精神。   陽光的溫暖,有如在艾裡身邊能感受到的暖意,一時竟讓她生出了彷彿艾裡就在左近的錯覺。   重新睜開眼睛,她恢復了堅定之色。   在找到艾裡之前,不能浪費時間在無聊的感觸上。 第六章無法觸及的溫柔   「對了,今天中午居然在街上遇見了一個不久前救過的人呢!世界還真是小。」   這一天夜間,派出搜集情報的隊員們返回居住的旅店,聚集在青葉的房間匯報交流完今日的所得後,伊薩姆信口說起了日間的偶遇。   「那人知道你是黑旗軍的人嗎?」青葉謹慎地問道。   相處這麼多天,她也不是不知道伊薩姆那頗有些莽撞的性子,讓人不敢掉以輕心。   身在拉夏人的地頭,什麼事都要小心。一旦身份外洩,引來的麻煩就不是這裡的這幾個人手能擺得平的了。   伊薩姆忙擺手道:「放心,我知道得小心謹慎,沒跟艾倫提到半句黑旗軍和任務的事,也沒告訴他我們住的地方。不會有事的。」   青葉點點頭,也沒多在意,只是腦中閃過一個念頭:「艾倫這名字倒和艾裡有些像。」   她全然沒有想到這個所謂艾倫,竟就是他們千尋萬覓的艾裡。也更加沒有料想到,正在此刻,艾裡本人和他們的距離,不過只在數丈之間。   青葉所帶領的黑旗軍搜索小隊所投宿旅館的格局呈回字型,以迴廊連通的四面屋舍包圍著正中央遍植花樹草坪,飾有假山噴泉的美麗庭院。   美則美矣,也十分適合某些有偷窺需要的人士。   先前艾裡一路在空中遠遠尾隨伊薩姆,跟著他來到城南看他進了這家旅店,他便也想法子混了進來,潛伏在這最好藏身的庭院之中。   觀察了沒多久,他便看見伊薩姆和其他一些黑旗軍人陸續走入三樓的一間房間,應是要在那裡會面議事。   他自知身手不比以前,而黑旗軍在這種處境下必定十分警覺,不敢靠得太近,便爬上最靠近那房間的樹幹上窺看房間的動靜。   濃密的枝葉和黑暗的夜色能提供很好的掩護,除了蚊蟲太多外,還算是個不錯的藏身之所。   只可惜,這樹距離房間還有一段距離,而為防止談話外洩,他們緊閉門戶,艾裡無法聽到談話的內容。   不過,他也猜得到裡頭的人們談的大致內容,不外乎就是搜集到的拉夏軍方的情報和針對自己的徒勞的搜索計劃,聽不到也無妨。今後一段日子裡只要足不出戶,他們便很難從拉夏的軍隊中發現自己。   雖然聽不到什麼,看也只能看到被燈火映在窗戶上的一個個黑影,不過艾裡還是耐心地在外頭一直守著。   反正現在也沒什麼事非得趕回住處,他更願意像這樣蹲在樹上,以觀察窗上映出的身影,試圖從中找到些認識的人為樂。   儘管自己也知道這並沒什麼意義,但是藉著這舉動,彷彿能將自己和過往那些黑旗軍中的朋友們之間的距離被拉近了幾分。   房間內,值得一說的事情都已交談完畢後,一時間出現了個無人說話的短暫空檔。   青葉看情形覺得差不多了,起身向一眾隊員說道:「夜已遲了,就到此結束吧!今天大家都辛苦了,明天還要繼續探查,各位回去好好休息。」   會議就此結束。戰士們向她行禮後,魚貫走出房門一一返回自己的房間。   守在外頭的艾裡終於一一看到了那些先前只能憑倒影猜測的黑旗軍戰士的真面目。他自不可能認識黑旗軍中每一個人,不過被派來找他的都是軍中精銳,平日總有些機會碰面。   除了伊薩姆外,艾裡還真在其中發現了好些張熟面孔。他認得對方,反過來說,對方更會認得他,萬一對上面就必定露餡,艾裡忙將身體藏得更嚴實。   待得參加會議的戰士們都走乾淨了,他躊躇著,一時還不想離開。   「不知道裡頭的人會是誰?」   雖然知道為免被發現,最好是現在就走人,不過艾裡卻忍不住覺得好奇,不,他此時的感覺更接近於期待。   現下那房間中就只剩下住在這房間的主人。黑旗軍戰士們會選在這裡開會,想來他就是領隊了。   既然會被紀貝姆選派來領隊,他在黑旗軍中應該地位不低。而黑旗軍中地位較高的人,沒準就是艾裡熟識的人中的一個……   一瞬間艾裡腦中浮現出蘿紗的影子,不過他隨即搖搖頭否定了這個想法。蘿紗會很擔心自己這倒是毋庸置疑,不過自己不在,要把黑旗軍支撐下去她勢必得鎮守在妖精領域……   只要是舊識,裡頭的人是哪一個都好。與黑旗軍的夥伴分開了這麼久,艾裡很想再見見他們。   只是那房間閉著窗戶,看不到裡頭的光景。而憑艾裡現在的本領,是全無自信可以不被裡頭的人察覺地潛入房間的。   若一直這樣下去,在外頭守多久也沒用。對著關得緊緊的窗戶一晚,實在一點意思也沒有,但若要走,卻又總覺得不捨。   正在猶豫間,對著艾裡的窗戶忽然從內被推開了。女子娉婷的身形沐浴在水銀般的月光之下,瑩柔的光輝彷彿為她蒙上了一層輕柔白紗,為那清雅而又嬌艷的絕俗姿容添上幾分朦朧縹緲,更顯得如夢似幻,如非凡俗中人。   一瞬間自窗後乍現的艷色,比那如水的月光更加亮眼,一時幾乎要令人生出天上的明月墜落於這個房間之中的錯覺了。   看到這副景像的瞬間,艾裡心中猛然一震,險些沒摔下樹去。不僅是因為乍然目睹的艷色的衝擊,更因為認出了那女子果真是自己的舊識之一——青葉!   想起青葉對於植物的敏感,藏身樹上的艾裡更是大氣不敢出一口,生怕弄出任何異狀引起她的疑心,那時便只等著被活逮吧!   屏息小心觀察青葉神色,他只在那雙明媚碧眼中找到深深的憂鬱。   美人月下顰眉,說不出的清婉動人。   若有別的男人看到這幅畫面,十個恐怕有八個都會心生憐惜,生出替她拂去眉宇間的陰霾的衝動。   艾裡本身並不是易被美色迷惑的人,也知道青葉的內在遠比外表看起來強悍許多,倒不致於有什麼非分之想。不過至少可以確定,這不會是發現異狀時該有的神態。   他暗鬆一口氣。方放下心,心中忽地又是一動。   是什麼讓她露出這般憂鬱之態?   過去他所見的青葉,不管是肩上背負的沉痛過去,還是眼前的艱難處境都壓不垮她,她始終能以清澈而堅定的目光面對一切,極少露出過退縮動搖之態。   他知道她其實是個內心堅韌的女子。現在她眼中會出現這麼深的憂鬱傷懷之色,實在大違她常態。   ……難道,這是因為自己的失蹤?   這個念頭自腦中浮現出來之時,一股溫暖得不可思議的暖流頓時湧上艾裡心頭,看著她的眼光不覺變得無比柔和。   似是在隊員們走後,沒必要把房間關得緊緊的,青葉才打開門戶讓空氣流通。而獨身女子在旅店住宿,不可能不關好門窗,看來夜雖已深,她現在卻還沒有休息的打算。   艾裡果然見她離開窗邊後,走到屋中一張書桌前從抽屜中搬出好幾大疊紙卷,便坐下埋首其中,專注地翻閱研究。   艾裡細細打量青葉,比起在洛茨城分手之時,她似乎消瘦了些,面上也頗有幾分憔悴。曾是一流殺手的青葉並非嬌弱的體質,尋常的搜索行動本不致令她變得這樣疲累。   可想而知,這些日子來為了尋找自己,她必是吃了不少苦頭。像現在這樣其他隊員都休息了,她還一個人在整理研究情報到深夜,也不知有多少次了。   夜以繼日地為了尋找自己奔波勞碌,她才會顯出這樣的疲態。   而專心地看著眼前宗卷的青葉,完全沒有覺察到窗外不遠處的窺探者。一手撐著額頭,一手拈著只羽毛筆,不時在紙頁上寫寫劃劃,細緻的秀眉因為精神的專注而不自覺地微微擰著,澄澈的碧眸始終緊緊凝注在紙頁上的文字、圖案上。   期間,只有一次,她端起桌上的茶壺想給自己倒杯茶時,視線曾短暫地離開過那些紙頁。不過發現之前會議中茶水已經被大家喝光,她似乎不想耗費時間去再泡一壺。   抿了抿乾渴的唇,她還是擱下茶壺,再度將全副注意力集中到紙頁上來。   看到這樣一個女子為了尋找自己而做到這般程度,誰能不為之感動?而在同時,自艾裡心底翻湧上來的情感激流中,也攙雜了越來越濃的歉疚感。   明知道她是這樣為了自己的安危擔心,明知道她竭盡心力地為尋找自己而四處奔走,明知道若是自己現身於她面前,就能結束她的奔波勞碌,更會令她疲憊的容顏綻放出欣喜燦爛的笑容。   然而,艾裡卻還是不能站出來,與她堂堂正正地相見。   他不想回黑旗軍中去。雖然現在他和青葉的距離只在咫尺之間,無形的約束卻讓他不能打破這個距離,讓她知道自己的存在,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繼續那無望的努力。   艾裡不由愈加惱恨起現在的自己的無能。   雖說能憑著騙人的技倆繼續在拉夏軍隊中混下去,卻只能眼看著關心的人因自己的關係繼續受罪而無力阻止。沒有力量,終是什麼也無法做到的……   他知道自己現在魔法武技都不成,已無法帶領黑旗軍取得勝利,再也承擔不起首領的重任。   但是基於自己過去的身份地位,大家大概還是會讓自己坐上首領的位子。那樣的話,好不容易代替了自己位子的蘿紗又該如何自處?   有紀貝姆他們的輔佐,蘿紗成長得很快,終有一日她能獨立領導黑旗軍創下更好的未來。   既然這樣,一切就這樣發展下去就好,自己就必須從此切斷與黑旗軍的一切聯繫,讓聖劍士就此從所有人的視線中消失……   若非如此,不論他的個人意願是否做好了承擔首領責任的準備,單是看到此刻她為了尋找自己而渾然忘我的辛勞,他便甘心回到黑旗軍以結束自己的失蹤給大家帶來的麻煩。   只是現實的處境,還是讓他不得不壓下現身的衝動。這被強行壓抑下的衝動,最終只能化作一片深深的歉疚。而這份歉意,甚至連說都不能親口向她說出。   「對不起……」   他只能以口型無聲地訴說三字,冀望著這份歉意能在冥冥中傳遞到她,蘿紗,還有其他那些因為自己的失蹤而辛勞的人們的心中。   而他的眼光,也始終無法從那獨坐一室昏黃的燈光中,埋首卷宗之中的纖細娉婷的身影上移開。   這一夜,青葉房中的燈火直到整座城都已入睡還在亮著。感覺身上衣物一點點地被夜露滲透得濕冷,艾裡仍然無意離去。   看著那樣一個女子為了自己這樣徹夜辛勞,是無論如何也沒辦法當作什麼都沒看到,逕自回去睡覺的。   不能現身阻止她的徒勞,無法做什麼讓她開懷,至少,就這樣在外面陪著她,看著她吧……   已經睡著的城中,日間那所有嘈雜的人聲都已消失。庭園中吟吟唧唧的蟲鳴,零星的夜鳥啼叫,夜風晃動樹枝林葉的沙沙聲,不知何處發出的零落的滴水聲,各種各樣細微輕柔的天籟交織成一片溫柔的網。   靜靜地守著那人,雖不能算是真正地陪在她身邊,那一視同仁地環繞在屋裡屋外兩人身周的細密音符,卻彷彿能代傳幾分自己無法言傳的心意。   不知不覺間,心中因她而起的波瀾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溫柔地撫慰著,漸漸寧和下來。只是靜靜看著她彷彿便是永恆,渾然忘了時間的流逝。   不過,夜的腳步終究是不曾停息。青葉面上的倦意越來越濃,只是不捨放下手邊的工作,仍是硬窩在桌前苦撐。   然而,終是無法永遠抵禦住睡神的召喚,她不知不覺間終於還是伏在桌面上沉入夢鄉。   一陣輕柔的夜風闖入室中,輕輕掀動她額前的幾莖烏髮。而一個身影亦隨著這風兒從窗口輕巧地掠了進來,無聲地靠近了她。   趁著她睡著,艾裡壓抑不住想更接近她一些的念頭,想將她看得更真切幾分。他謹慎地以飛行術讓自己虛懸於空中,隨著風而靠近她,盡量避免發出聲音。   凝視著她睡夢中比平時更顯嬌弱的容顏,濃烈的憐惜之情幾乎氾濫得要將他淹沒。   幾綹髮絲被風吹得散落下來,披在面頰上。沉睡中的她覺得好像有些不適,微微皺起眉,像是想撇開那惱人的髮絲般輕晃了晃頭。   艾裡忍不住伸出手想為她拂開那幾縷頭髮。只差一線時,他的手猛的停頓下來,凝定在空中。   雖然距離這樣接近,但就是不能夠觸碰到她一絲一毫。若是碰了,她必會醒覺,一切就會因此而滑落向不可收拾的邊緣……   面頰被髮絲撩得發癢,青葉伸手一撫,陷入過短暫休憩的頭腦忽地開始清醒過來,微皺著眉反思自己剛才怎麼了:「我睡著了?」   坐直身子,她望了眼窗外,仍是一片漆黑。夜色依舊濃重,看來自己睡的時間不會太長。   揉著眉間試圖振作精神,另一手已經揀起落在桌面上的筆,準備繼續工作。再睜開眼睛時,忽地發現桌面上似乎有什麼不大一樣了。   視線在桌面逡巡了幾遍,最終落到了手邊的杯子上。八分滿的杯中水光搖曳,微紅的茶水散發著清淡的香氣。   青葉正覺得口渴,端起茶杯來抿了一口。幽雅微澀的水液潤澤了她的喉嚨,她滿意地輕歎出一口氣,放下茶杯,繼續未竟的工作。   思維在沉入緊張的運作之前,模糊不清地掠過一個念頭:「之前茶壺不是空的嗎?難道是自己記錯了?」   「我回來了。」   第二天早上,徹夜未歸的艾裡終於晃進了他的房間,帶著濃濃倦意的鼻音向他的室友招呼。   巴德萊名義上是魔法師萊文的侍從,所以兩人,外加小弗蘭克一個,同住在將軍分派給艾裡的寓所中。   巴德萊睡在外間,艾裡睡裡間。同住這麼久,這還是艾裡第一次夜不歸宿。不過巴德萊知道昨天萊文去接受將軍的封賞,之後他自去什麼地方犒賞犒賞自己,也是正常之事。   艾裡那泛著血絲的眼睛,微黑的黑眼圈,也令他更加篤定自己的猜測。巴德萊擠擠眼,少有地取笑起了艾裡:「搞了一整夜?想必是個大美女吧?」   艾裡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以為自己昨晚是做什麼去了。   雖是和美女在一起沒錯,不過自己可是一根頭髮都沒碰過啊!窩在樹上被冷風吹了一夜,哪有什麼香艷刺激之處?   他皺著眉頭含糊地咕噥了聲:「馬上停止你那猥褻的笑法!」   巴德萊頓了一下,笑呵呵地作恍然狀:「或許還不止一個?這麼拼,小心腎虧喔!」   「說什麼呢……我要睡一陣,沒事別吵我。」   艾裡懶得和他分辯,鞋也不脫地就和衣躺倒床上。   而經歷過一晚上的心情起伏,精神仍未平復,其實也沒有多想睡。   才閉上眼,他想了想,有些奇怪向來寡言的巴德萊今天竟然有興致調侃取笑自己?   睜開眼,正看見外頭巴德萊正掛著笑容對著鏡子整理服飾,看起來心情果然是很好。好得簡直讓人要嫉妒了。   艾裡斜吊著眼隨口道:「今天怎麼這麼興沖沖的?發春嗎?」   這麼說只不過是回敬剛才巴德萊的調侃,沒想到巴德萊居然沒有否認或是反擊,黝黑的面上隱約還有一絲可疑至極的暗紅。   艾裡倒被引起了興頭,翻坐起身,笑笑地盯著他看。   「嗯,這個……本來昨天就想跟你打聲招呼的,不過一直沒見你回來。」巴德萊囁嚅幾下,面上的紅色更重,不甚自然地說道:「我今天會出去一天,弗蘭克得放在家裡,託你照顧一天了。」   「這有什麼問題?我是他義父啊!」艾裡乾脆地答應,隨口又問:「今天你出去要幹嘛呢?」   作為萊文的侍從,工作就是服侍自己罷了。日常生活所需都由軍隊提供,不需要他特別去採辦什麼,巴德萊出去幹什麼?艾裡也不認為巴德萊現在還會和過去任何十四分隊中的隊友保持友誼。   巴德萊期期艾艾好一陣,終於憋出短短一句答話:「我和莉洛亞今天約了見面。」   「你和莉洛亞見面,不是更應該帶著弗蘭克去嗎?」   艾裡愈發地摸不著頭腦了。這兩人本來就是因為照顧弗蘭克才扯上關係的,見面不帶著弗蘭克,那還能幹嘛?   而話問出口,卻沒等到巴德萊的回答,艾裡訝異地看他一眼,只見他眼壓得低低的,分明就是不好意思至極的模樣,頭頂上更是幾乎要冒出煙來。   艾裡終於恍然大悟,誇張地拉長腔「噢」了一聲,拿腔作調地調侃。   「原來弗蘭克做完媒人,就變成礙事的第三者了?」   想了想,他又狐疑問道:「巴德萊,莉洛亞人是不錯啦,不過你不會沾上有夫之婦了吧?」看莉洛亞年紀應是三十出頭了,身材也不像是未曾婚配的樣子……   「她是寡婦。」說到正經事,巴德萊勉強收拾住羞澀,正色道:「她自己曾有過一個孩子,不過兩年前她也是軍人的丈夫死在戰場上,孩子也因病夭折了。也是因為這個,我託她照看弗蘭克後,她漸漸便把他看作了自己的親生孩子一般地疼他。也是看她照顧孩子時的溫柔樣子打動了我,才生出那方面的心思……」   微瞇著眼,像是看著遙遠之處,巴德萊開始向艾裡描述他對未來的打算:「再過三個月,我的役期便滿了,這些年手頭也積蓄了些錢。如果和她的關係能穩定下來,我打算和她帶著弗蘭克一起,找個村子買塊地安家。我們會在那裡生活得很開心的……」   艾裡望著他眼中因為對未來的期待而閃爍的光采,開始覺得面目有些兇惡而心地溫柔會照顧人的莉洛亞,配上木訥老實而內心仁善的巴德萊,應該會是很合適的一對……   安心地一笑之後,他猛然向巴德萊撲去,兜著他的腦袋一陣打鬧:「好小子,真是有夠狡猾的!居然懂得用弗蘭克當藉口,不聲不響地暗地裡勾搭人家!還等到現在才告訴我!該打,該打!」   「我一開始沒那麼想啊!是這些天……這個……後來自然而然就……」巴德萊一邊和艾裡鬧著,一邊慌忙澄清:「這才是我們第一次單獨見面啦,萊文你就別再糗我了!」   老實寡言的他實在不好意思向旁人說清楚自己的羅曼史,支吾幾句終於告饒,隨即匆匆忙忙地奪門而出。   那架式,分明就是落荒而逃。滿屋子只餘下艾裡的嘻笑聲迴盪不止。   雖是藉機逗弄了巴德萊一場,艾裡心中實是頗為他高興。巴德萊的年紀算是老大不小了,與莉洛亞雖然稱不上俊男美女是多亮眼的一對,不過兩人為照顧弗蘭克而漸漸走近,艾裡平日看在眼裡便覺著他們之間的感覺十分溫馨協調。如今兩人若真有所結果,實在是好事一樁。   巴德萊出了門,嬉鬧便缺了回應的對象。艾裡笑了一陣,忽地覺得沒勁,停了下口。人家巴德萊是春風滿面,而自己昨晚卻又是另外一番光景,想起這一點,心情更是淒惶。   驚覺自己現在竟然因為別人的幸福而心理不平衡,他苦笑著抹了把臉,丟開這醜陋的思緒。   起身到隔壁弗蘭克的房間看看,見小孩已經被巴德萊餵飽,現在正一個人坐在地板上堆積木。他取了被褥到這房間鋪好躺下,由著弗蘭克在旁邊玩,自己倒頭就睡,打算睡到中午再起來。   不過,這一覺卻不如他期望的順暢。才沒睡著多久,砰砰的敲門聲便將他驚擾起來,睡意又被敲散了。   艾裡皺著眉頭爬起身,看到弗蘭克那小鬼約莫是玩累了,他倒是躺在地板上睡得挺沉的。   將小鬼抱到自己的被褥裡頭,給他蓋好被子,艾裡不滿地咕噥著走出去開門,一邊暗自猜測著訪客的身份。   自「魔法師」萊文立下大功,聲名大噪後,人們對他越來越恭敬。   大家都知道魔法師多半個性孤僻不近生人,一直很少會有人敢來管他。會是誰這麼早上門來找自己?   「是你?」   開了房門,艾裡一怔。站在他面前的是基洛,那曾友善地對待艾裡,有過不錯交情的隊友。看見艾裡,他露出帶有幾分歉疚的笑容。   艾裡的神色卻頗顯僵硬,戒備道:「有什麼事嗎?」   基洛一開始時的友善,還有在戰場上的幫助,他並沒有忘記。不過,他也沒有忘記當日十四分隊的人集體攻擊巴德萊他們時,基洛以行動認同了其他士兵的所為,只是在外頭袖手旁觀。   在那件事之後,萊文被調入魔法師小隊,便再沒有和他有過任何往來。   基洛看來也很清楚萊文對他排斥態度的原因,神色間頗顯窘迫。猶豫了一下,他小聲問道:「能借一步說話嗎?」   看他似乎確有話要向自己說,艾裡略一考慮,點了點頭。而與其讓還不信任的對方進入屋內,他倒是更願意和基洛到外頭說話。弗蘭克在屋裡睡覺,一時用不著自己照看。時間不拖得太久的話,應該不要緊。   舉手示意基洛前行,艾裡關上房門,隨手反鎖了,跟在基洛之後往外走去。 第七章營救   「到底什麼事?」   與基洛在艾裡住所所在的街道上並肩而行了一段,艾裡不耐地先打破了沉默。跟基洛出來後又有些後悔,萬一被城中認得自己的黑旗軍人看到的話就麻煩了,因而他心不在焉地催促基洛說明來意,眼神四顧游移,小心查看四周是否有昨夜所見的黑旗軍人接近。   「我是來向你道歉的。」   艾裡停住了視線,揚眉側回頭望向基洛。基洛垂著頭,接觸不到他的眼神,看起來是一副歉疚悔悟的樣子。   「對不起,萊文。那個時候……」他抬頭向艾裡苦笑道:「雖然不是新丁了,還是很害怕死亡。大家說到弗蘭克是厄運之子,也就這麼信了,在那個時候也不覺得這樣欺壓一個那麼小的孩子是錯事,沒有幫助你們阻止大家。」   未料到一個月左右不見,基洛自己已經把道理都想得明白了,艾裡一時微露訝色,隨即淡然笑道:「沒什麼。你能這麼想,我很高興。過去的事就不用再提了。」   其實那日見完康薩克隊長後與巴德萊談過一席話,艾裡已經能以比較寬容的態度去看待士兵們對弗蘭克的態度。   雖然立場還是不能一致,他已覺得士兵們會有這種態度也是情有可原,對他們本身倒是不再有多少憤怒。   既然基洛自己能夠想通,改換對弗蘭克之事的態度,他也沒什麼可再介意的。   而基洛本來倒似是準備好了長長的說辭來請求萊文的諒解,聽他這麼爽快地回答,他反倒有些發懵,支吾著:「你……這個……怎麼……?」   原諒就原諒了,原諒對方的理由就沒必要一一擺出來了吧?艾裡擺擺手,示意談話的結束:「若沒什麼別的事的話,今天就這樣吧!   我得回去照顧弗蘭克了。」   正要轉身回返,手臂忽然被人一把猛拉住。艾裡疑惑地看著拉著自己的基洛顯出幾分惶急的面孔,心頭忽然浮現出不好的感覺。   「基洛,事情已經過了一個多月了。」逼視著基洛的眼睛,他將拉住自己的手從衣袖上拉開,一字一字緩緩問道:「為什麼你會等到現在才跑來和我說這些!?」   「我……我只是……」基洛的口齒變得更加結巴,汗水也開始滲透出來:「我、我們那時不,不是朋友嗎?我只、只是想恢復……」   隨著基洛的神色愈發發虛,艾裡則愈形嚴峻冷厲,眉宇間透出森嚴殺機。   基洛的神色不正常!回想之前他那所謂的反省,說得也未免太過標準流暢了……他不是真正為了修復什麼友誼,而定是被十四分隊的人派來的!   大約隊上的人查知巴德萊今天會出門,便派他把自己引出來,他們便可以不驚動任何人地帶走弗蘭克!   推想事情因果,艾裡立刻意識到,弗蘭克有危險了!!   不再浪費時間聽基洛囉嗦,他一把抓住基洛的手腕,拖著他向自己家中拚命狂奔而去。如同修羅惡鬼一般兇惡的氣魄,讓本就忌憚著他魔法之威的基洛絲毫不敢掙扎。   只花了不到先前和基洛走出來時五分之一的時間,艾裡便重新站到了自家的大門前。然而,還是太晚了。   看到已經被破壞的門鎖,艾裡憤怒地呼喊著弗蘭克的名字,一手拽著基洛,一手推開門,直衝向弗蘭克剛才睡的房間。   最壞的猜想果然成真。被褥一片凌亂,屋裡哪一個角落都找不到弗蘭克的蹤影。   艾裡的眼神已經不只是憤怒,更像是凌厲的殺機。將身後拖著的基洛甩在地上,他狠狠瞪著他,逼問道:「說!他們把他帶到哪裡去!?」   「我……我不知道……」基洛雖滿面驚惶,卻只是搖頭。   眼下要想最快知道弗蘭克的去向,只有著落在被派來誘自己離開的基洛身上,艾裡自不會輕易放過他。臉色更加沉冷,他就不信憑著自己魔法師能力的威脅(雖然是假的),會沒辦法從基洛口中逼問出實話!   而顯然基洛對萊文的魔法本來就相當忌憚,看到艾裡越來越充滿危險性的氣勢,艾裡還沒有做什麼,他的身體已經克制不住地顫抖不休,聲音中充滿了畏懼。   「我真的不知道啊!伊格說我可能會被你抓住逼問,一開始就不讓我知道他們準備把弗蘭克帶到哪裡去。我也是被他們逼得沒辦法,才只好來找你出來的……」   「又是伊格領頭的……」艾裡隨口喃喃著,一顆心直沉了下去。他看得出基洛說的的確是實話。   群體意志的壓力有多大,他和巴德萊都是曾親身體會過的。他可以理解基洛縱然明知這麼做會面臨的危險,也只有遵命行事。   既然他自己也不知實情,再浪費多少時間逼問也問不出弗蘭克的去向的。   一轉念,艾裡問起另一件事:「那麼他們為什麼沒有當場殺了弗蘭克?」   這件事就在基洛能回答的範圍之內了。他不敢隱瞞,慌忙答道:「大家都說厄運之子既然能招來噩運,如果親自下手殺他,會不會被降下什麼詛咒誰也說不定。所以伊格他們只想把他送到你們找不到的地方,讓他不要留在軍中就行!」   這麼說,弗蘭克一時尚不會有生命危險。艾裡心下稍定。又向基洛問出伊格他們那夥人的人數、衣著,他便丟下基洛一個人繼續留在屋裡發抖,自己飛快地奔出屋子。   只是暫時沒有危險,不代表被伊格他們遺棄後也不會遇到危險。必須趕走情況變得更糟之前,盡快把弗蘭克找回來!   艾裡衝出屋子再次回到大街上,熙來攘往的人群立時將他淹沒其中。艾裡面上顯出茫然怔忡之色。要從這茫茫人海,偌大的城市中找出那小小一個嬰孩,得花上多少時間?   不過,只愣了短短片刻他便重新現出堅毅之色。他在心中作下了某個決定。   將時間稍微往前倒流回一段。   莉洛亞的手緊緊巴著背後的牆壁,好讓身體不輕易滑落下去。只是掌上的粘膩讓她的手打滑,她必須不時移動手掌以重新撐住身體。   手掌劃過的牆面,留下了暗紅色的污跡。   呼……吸……   呼……吸……   平日精神十足的眼睛,此時只能空白無力地瞪著前方的虛空。她正集中全副意識,讓身體繼續呼吸。   隨著每一次呼吸,掩藏在大披肩下的胸腹上的幾個傷口似乎都在往外湧出血水。但她知道若不努力保持呼吸,自己隨時可能斷絕了氣息。   憑著看護的經驗,她知道自己的命是不可能救得回來的了。但自己現在還不能死……至少,在見到巴德萊以前……   失血過多讓她眼前發暗,神智也越來越模糊。不想在昏迷中死去,她不斷地回想些事情,好不讓頭腦變得空白。   今天出門時,還在不好意思自己都這把年紀了,居然還會像個十多歲的小女孩一樣因為期待今天的會面而坐臥不寧,比約定的時間更早許多便出了門,甚至有些緊張著對方會覺得自己的衣著得體嗎?   待會兒見面後第一句話該說什麼好?   到了這把年紀,對幸福的理解便變得很實際。現在在她心中所憧憬的幸福,不過是在一間自己用心佈置的樸實卻溫馨的小屋裡,和巴德萊、弗蘭克他們一起安寧地生活下去。   一路上,她都在幻想著這副景像。那時,根本未曾料想過期待的見面會變成這樣……   因為來得太早,她也沒有期望能立刻見到巴德萊,便隨意在這一帶走動以打發時間。不知不覺,便走到了巴德萊的住處附近。   正在猜想巴德萊現在起來了沒有,還是手忙腳亂地弄早餐?她忽然在前方的街角處看到了兩個有些眼熟的身影,正縮在街角巷口堆放的雜物的陰影後頭,鬼鬼祟祟地向巴德萊的住所方向張望,不時還交頭接耳幾句,一看便給人不懷好意的感覺。   莉洛亞覺得情況不對,便也藏身到屋牆後頭觀察起來。   看護的工作讓莉洛亞和軍中大多數士兵都打過交道。那兩人雖是穿著便服,還帶上了帽子掩人耳目,卻還是沒瞞過她的眼睛。略想了一下,她便認出他們好像是巴德萊原先所在的分隊上的人。   這些人跑到巴德萊他們這兒來,難道又要轉什麼壞念頭?   十四分隊中因為弗蘭克而起的風波,她都從巴德萊和萊文那裡聽說過。見此情形,稍加推想,莉洛亞不由得這樣懷疑。   看那兩人張望了一會,便往巷子深處走入,她放心不下,躡手躡腳地跟了進去。   巷子幽暗曲折,是藏人的好地方,不過也很好地掩護了莉洛亞的身影。她不敢跟得太緊,小心地往巷內走了一段,隱約能聽到裡頭的經過壓抑的談話聲,忙停下來躲進一條岔路之中偷聽。   聽聲音,裡頭至少有五六人。一個聽起來像是為首的男人聲音問道:「情況怎樣?」   有人回答:「剛看到萊文走了進去,看來昨晚他沒在這裡睡。不過還沒看到巴德萊出門。」   先前那聲音停了一下,又道:「不管怎樣,待會兒照先前的計劃行事就是了。等看到巴德萊出去,你就叫基洛按我們說的做,把萊文引出去。我們便趁這時間上去把那厄運之子帶走,送到城外那廢棄的神殿那裡去。那裡偏僻又少有人出入,萊文他們找不到的。如果那小鬼在餓死之前被人撿走,便算是他命大,反正只要他不回到軍中害我們就行!大家都清楚了嗎?」   「明白!」   其餘幾個人紛紛出聲應答。   莉洛亞的眼中透出了驚懼和憤怒。這些人仍舊沒對弗蘭剋死心!必須把這事趕快告訴巴德萊他們!   她小心地不弄出聲響,緩緩往後退去。眼看已和巷子裡的人拉開相當距離,她正準備轉身奔離這裡,後頭猛然伸出一隻大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伊格,看我在外頭碰上了誰?」   響亮的話聲讓猝不及防的莉洛亞嚇得心膽俱喪,也令巷子裡的士兵們騷動起來。伊格雖還沒看到莉洛亞,已經在裡頭大聲吼叫起來:「她聽到我們的行動!別讓他跑了!!」   回過頭的莉洛亞看到另一個十四分隊的士兵,手裡還提著些食物,看來是剛從外頭買東西回來。   他剛走進來,還不知道伊格他們在裡頭說了些什麼,顯然也沒怎麼搞清楚狀況,只是發現莉洛亞這認識的人在附近而覺得意外而已,因而抓住她肩膀的手並沒有用太大力。   莉洛亞趁他還沒反應過來,猛力一掙,將他撞開一邊便拔腿奪路飛奔。隨即她便聽見後頭伊格等人追出來的聲音。僻靜的巷子立時被嘈雜的追趕、喝阻的聲音攪得亂成一團。   她知道只要被後面的士兵追上,已經因為「厄運之子」而瘋狂的他們為了不讓自己破壞他們的行動,真的會殺了自己!   在這生死關頭,情急之下,莉洛亞奔跑的速度快得讓自己也驚訝。   她連看都不敢回頭看,只是在蛛網般複雜的窄巷間拚命狂奔。在她的感覺上,自己尖銳混濁的喘息聲似乎全城的人都能聽見,但始終沒有任何人出現來幫助自己。   男女體力的差距仍是明顯的,何況莉洛亞早非身體輕盈的少女了。   後頭的追趕者非但沒有被甩掉,反而越逼越近。   意識到再胡亂逃跑是逃不掉的,莉洛亞辨認了一下方向,跑進一條通往大街方向的小巷子。   她記得巴德萊說過,軍方上層命令過十四分隊不得再對弗蘭克他們不利。既然是瞞著上層的私下行動,他們應該不敢把事情鬧大。若是自己能有人往來的大街上,他們便不能公然對自己做什麼了!   神經繃緊到了極處,緊追在後頭那讓人恐懼的聲音被身體本能地隔絕忽略,莉洛亞的眼中只看得到巷子出口處的光芒。近了,近了,再幾步就可以站到那安全的光芒之中……   然而後腰卻猛然被一股大力向後拉扯,莉洛亞被這股大力拖翻在地。她肩上的披肩受慣性向前飛揚起來,無力地飄落在地。   眼看光明就在眼前了,她卻無法再前進一步。那可望而不可及的光亮,只在揮向她的尖銳刀鋒上映出了冰冷的寒光。   趕在莉洛亞逃出巷子之前,伊格等兩三人追上了她,分別將手握的小刀捅進了她身體。隨著他們收回刀片,莉洛亞無力地癱倒在地。   鮮血自她身下湧流出來。   「屍體放在這裡也不要緊,現在沒空去管它。時間差不多了,我們馬上趕回去進行行動!」   伊格隨手將沾滿血水的小刀丟在地上,便帶領其餘士兵離開了。雜亂的腳步聲消失後,巷中便只餘下莉洛亞倒伏在地的身軀。   寂靜持續了片刻,她的身體忽然動了一下。像是在積蓄力氣一般,靜止了片刻後再度動起來的身體,顯得更有活力了些,她緩緩靠著牆壁坐起身來。看到伊格丟下的那沾滿自己鮮血的小刀,她將它和自己掉落的披肩都撿了過來。   用小刀將襯裙中的白布割成長長幾條,將它們緊緊纏住傷口,盡量減少流血。料理完後,已經搖搖欲墜的身體,竟然扶著牆壁站了起來,一步步向巷外走去。   感謝掉落的披肩沒有沾上鮮血,在走上大街前,她用披肩裹住身體擋住傷處,免得招來旁人的眼光。   現在,她已沒有時間可耗費,不能因為不明情況的人的善意而把時間浪費在無意義的醫治上。   先前被伊格他們追上,她知道逃不了,便只有依據所知的醫護知識,在中刀的一刻盡量挪動身子避開了致命處。   現在,又靠著自己做慣了的包紮技術處理傷口。這幾處傷雖不能立刻致命,卻仍是極重,她知道自己已沒有多少生還的可能,只求這些醫護知識所發揮的作用,能支持自己見到巴德萊,將事情告訴他!   走到街上,看清所在的位置,她吁出一口氣。先前奔逃時雖沒怎麼留意道路,不知不覺已經跑回了離與巴德萊約定見面之處附近。   艱難地一步步挪動步子,她慢慢地捱到了約定碰面的院牆之下。無力站直身體,她像是在思索什麼地低垂著頭,靠著牆來支撐住自己越來越虛軟的身體。   現在要做的,便只有等待和活著。   曾經幻想的那副三人在一起生活的畫面,似乎變得越來越遙遠而模糊了。不過是那樣微小的幸福,卻還是只能落空。   「莉洛亞!」   見莉洛亞已經先到了,巴德萊快步跑了過來,有些不好意思地問道:「快睡著了?等很久了嗎?」   看到莉洛亞低垂著頭的樣子,他只以為她是等得無聊打起了瞌睡。   「真睡得這麼沉?莉洛亞?」跑到了她面前,莉洛亞還是沒有抬頭看他,巴德萊有些奇怪地又喚了一聲。   他有些心酸地想著,人家萊文是徹夜狂歡浪漫,自己有的不過是「能與她和弗蘭克一起找個小地方生活」這麼實際的期望罷了,初次約會時居然還是以打瞌睡作為開場……不浪漫的人,還真是註定的不浪漫到了家啊!   莉洛亞似是終於醒了,抬起頭,向他一笑。   這朵笑容,卻讓巴德萊頓時梗住了,說不上話來。這一笑似乎有種澀澀的味道,太空茫,太蒼白,像是安心,像是悲涼,又像是有著深深的遺憾……   他貧乏的詞彙不知道如何才能形容得清楚那感覺,他只知道,這笑容讓他……覺得脊背發涼,有種不祥感。   一場好夢,忽然到了醒來那一刻時,那種悲哀、破滅的預感,便是巴德萊此時的感受。   一笑後,莉洛亞便向他靠去。巴德萊對她出乎意料的熱情反應,一時間有些慌了手腳。而莉洛亞的身子倒入他懷中後,便向下軟倒。   種種變化,讓巴德萊不算很靈活的腦子幾乎要亂了套,根本搞不清是怎麼回事。他下意識地伸手扶住她,卻意外地沾染了滿手黏膩。   舉手看見一手的鮮血,他駭然往下望,發現莉洛亞披肩下的衣裙已經被鮮血染透。再看莉洛亞面色發白,虛軟無力地靠在自己懷中,他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麼。   所編織出的世界,在一瞬間坍塌。   觸摸到莉洛亞還有脈搏,他橫抱起她大步跑起來:「莉洛亞!我馬上送你去看醫生……別怕,你會沒事的!」後一句,他也不知道安慰的是莉洛亞,還是自己?   強烈的顛簸,令意識模糊的莉洛亞恢復了神智,她想起了自己要告訴巴德萊的事。扯了扯巴德萊的衣領,示意他聽自己說話,她虛弱的聲音掙扎道:「我不行了……別浪費時間。弗蘭克……」   巴德萊本想讓她別再說話保持體力,沒料到會聽到弗蘭克的名字:「弗蘭克?他怎麼了?」   莉洛亞氣若游絲地說道:「伊格讓人引開萊文……他們趁機把弗蘭克偷出來……送……送到城外廢棄……神殿那裡……救他……   你……你們好好地……生……活……」   呼出最後一口氣,莉洛亞半闔的眼睛失去了光采,僵硬的面頰透出死亡的氣息。   巴德萊停下腳步,蹲下身,痛苦地將額頭抵住莉洛亞的額頭,彷彿這樣就能讓悲傷不降臨到自己身上。   而額上的皮膚感受到莉洛亞開始失去溫度,卻讓巨大的悲哀在一瞬間貫穿了他的心臟,痛苦令他一時幾乎無法呼吸。   「……伊……格!」   肺部因缺氧而窒痛難忍時,他終於取回了呼吸的能力。大口喘息的間隙,從巴德萊齒縫中迸出了莉洛亞臨終前曾提到的名字。   莉洛亞雖來不及訴說經過,事情也很明顯了。想必是她發現伊格等人計劃,想要來通知自己,卻遭到伊格等人追殺而重傷。   巴德萊重新抬起頭,望向前方的目光中,燒灼著彷彿真能燙傷人的熾熱恨意。   過去就因為弗蘭克的事和伊格有了不少過節,他能體諒其他隊員的想法,所以並非真正有多少恨意。   但這一次,莉洛亞的血債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抹消的!他也不能讓弗蘭克受到任何人的傷害!!   他起身衝進街邊的店家,幾乎是蠻不講理地硬逼著他們答應保管莉洛亞的屍身,隨即問明廢棄神殿的位置,向城外全速趕去。   而在和這差不多的時間裡,艾裡急沖沖地從正門闖入城南一家旅店之中。他不知道青葉他們會用什麼名字投宿,索性也不請店家通報,直接便憑著昨天的記憶往裡闖。   店堂的夥計認出他是拉夏軍中風頭正勁的魔法師,又是氣勢洶洶,一副阻我者死的架式,說不定是要查辦什麼人,也不敢上前阻攔。   待要跟在後頭看個究竟,卻被艾裡狠狠一眼瞪了回來:「誰也不准跟來!」   艾裡平日雖是隨和慣了,這會兒急怒之下,過往的那點官威自然而然地散發出來。眾人被這麼一喝,生怕惹惱了他招來什麼禍事,畏畏縮縮地不敢靠近。   艾裡穿過廳堂,轉過門廊,直向青葉的房間趕去。   青葉等黑旗軍人經過一夜休息,正準備開始今天的行動,紛紛從各自的房間裡走出來。性子急的伊薩姆走在最前頭。   他昨天才見過艾裡,艾裡那身魔法師的衣著打扮也沒換過,黑旗軍眾人中他一眼就最先發現了艾裡,爽朗地笑著招呼道:「喲!艾倫!你是來找我的嗎?」   想想又覺得不大對勁,他遲疑道:「奇怪,你怎麼會知道我住在這裡?這麼早過來,有什麼事啊?」   照例,又是一口氣就吐出一大串問題。腦子被自己的問題塞滿,他渾沒察覺身後的青葉等人在看清自己口中的「艾倫」的面貌時,驀然身體一僵,紛紛露出難以置信的震驚表情。   青葉重複了一遍伊薩姆昨天提到過的這個名字,聲音因激動而有些顫抖:「這就是你說的……艾倫?」   伊薩姆終於聽出氣氛不對,疑惑地回頭,便看到同伴們一個個目光發直地瞪著那自己也還是認識不久的艾倫,眼光中的熱情,簡直就像是看到了什麼絕世美女……   「你們怎麼了?青葉是女的也就罷了,你們怎麼也都這副德性?艾倫雖然長得不錯,不過他可真的是男人喔!你們那是什麼眼光?」   他莫名其妙道。   ……果然是完全在狀況外的男人,難怪那時會把蘿紗當壞人。艾裡忍不住覺得好笑。而其他人此刻當然不會有心思理會伊薩姆那抓不住重點的話。   青葉搶上前幾步,碧眸蒙上了一層薄薄水光,更加閃爍清亮,輕聲道:「艾裡……終於再見到你了。可……你怎會?」   強抑下激動的聲音低柔得有如歎息,卻蘊涵著無可置疑的濃烈情感和疑問。   艾裡昨夜已嘗夠了與她近在咫尺,卻不能真正相見的滋味。天亮前無奈離去之時,他是認真的以為永遠不會再有這樣真正和她目光相會的一刻。   卻想不到事情突變,這麼快便推翻了他的認定。此時的心情,亦是難以描述的感慨。   他勉力把持著,向她露出微笑:「對不起,辛苦你們大家了。」   「等一下,青葉。」伊薩姆困惑地眨巴眨巴眼睛,插入進來破壞了感人的重逢氣氛:「雖然「艾倫」這名字聽起來有些像「艾裡」,可你不能只因為名字像就把他當成我們要找的人啊!」   「拜託你別攪局了。」旁邊有人扯了扯他的袖子:「雖然我還不懂你和他之間是怎麼回事,不過我們大家都知道,他就是艾裡,我們的首領啊!」   「啊啊啊啊」伊薩姆呆滯了數秒後,猛的跳起來,發出難以置信的驚叫。   手指抖,抖,抖,好不容易才能對準就站在他面前的艾裡:「你!   你你——你就是——就是……」   好在及時想起來這裡是拉夏的地盤,他收住了口沒把艾裡的名號說出來,不過這震撼的音響效果已經夠引人注目了。   附近客房的住客紛紛打開窗戶房門,不滿地張望究竟是怎麼回事。   艾裡皺眉摀住他還沒完的叫聲,拖著他當先走入青葉的房間,向其餘人示意道:「進來說話。」   待眾人進了房,艾裡知道他們定是有一肚子的疑問要問,雙手掌心向下地壓了壓,示意大家暫且別說話,聽自己說。   「時間緊迫,什麼事都等以後再解釋。現在,我要你們出動幫我找一個人。不,應該說帶著小孩的幾個人……」 第八章力量   「就是這裡了。」   伊格半側身,讓出位置,示意跟在他後頭走的士兵們向他們前方看去。眾人的視野中,現出一座破敗的神殿。   或許在百年前它曾經氣派輝煌,不過時間的流逝已經帶走了它所有的榮光。白色的石面被雨水和污漬漸漸滲染成滄桑的灰白,石階牆壁上滿是破損和裂痕。   斑駁的青苔石蘚悄悄侵佔了陰暗處的石面。倒塌斷折的柱子間的空隙,已經成為雜草的樂園。大概用不了太久,這裡就會完全成為一片廢墟了。   有人輕輕打了個呼哨:「果然夠破的。會在這裡出入的,恐怕也只有幽靈了吧!」   「這種地方,倒還真適合這「厄運之子」哪!」   士兵們笑了兩聲,想想又有些發毛,紛紛收了聲。   被那人抱在懷中的弗蘭克,全然不知自己成了別人討論的話題,逕自緊閉著眼呼呼大睡。為了不讓他在路上吵鬧引人注意,伊格他們給他喝了些麻醉藥,足夠讓他睡到天黑也不會醒轉。   「別廢話了。走吧!早點擺脫了他,我們也可以放心去喝酒。」   伊格當先而行。爬完了長長的石階,穿過雜草叢生的庭院,主殿出現在他們眼前。殿堂的窗戶、天窗,要麼早已被籐蔓遮擋,要麼積著厚厚的灰塵,殿堂內顯得很昏暗陰沉。   一個士兵小聲道:「好黑啊……」   「趕快把小鬼丟了,我們就走。」伊格不耐煩地催促道。   看著眾人往殿門內走,他隨後跟了進去。   從明亮的露天踏入陰暗的殿堂,每個人的眼睛來不及調適,都有短暫片刻看不清東西。就在這瞬間,他們遭遇了預料之外的突襲。   從角落處的陰影中,突然間竄出一條黑影,飛撲向那抱著弗蘭克的士兵。那士兵未料到神殿裡頭竟然有人潛伏,眼睛又還看不清東西,根本來不及防備,才叫了半聲:「怎麼回……」,手上一輕,抱著的小孩就被襲擊者劈手奪過。   那黑影奪得小孩,便要從他們身邊闖過,衝往殿外。而在經過伊格身邊時,伊格及時反應過來,回手抓住了那人影的臂膀猛力往殿內拖。   那人雖扭轉身卸開力道不致摔倒在地,隨即掙動手臂甩脫伊格的禁錮,但去勢終究是被緩了一緩。   反應過來的士兵們立刻紛紛回轉過來,堵住出口包圍了那人。   那人見無路可逃,只得擺出了防禦的架式。士兵們的視力也恢復了正常,作好了與襲擊者對峙的準備。騷動的場面一時間靜止下來。   「巴德萊?」看清來人的面貌,幾個士兵失聲叫道。   伊格也顯得十分驚訝:「你怎麼會在這裡?」而且,會比他們還更早到?   「莉洛亞……你們竟然把她……」巴德萊咬牙應道,眼光中透射出火焰一般灼烈的恨意。   「哦?想不到那女人竟然還能活著把事情告訴了你。這就難怪了……」伊格頗覺驚訝地嘖了一聲。   他們擔心萊文會從基洛口中問出自己這些人的衣著,據此來追蹤,因而帶走弗蘭克後便另找地方換過衣服。   這一路上為免引來他人的注意,也不敢快跑或是用騎馬之類速度較快的方式出城,時間上耽擱了不少。那女人把地點告訴了巴德萊,巴德萊一路緊趕,反倒趕到了前頭。   伊格等人並沒有因為他們所做的事而顯出什麼愧疚。看到巴德萊仇恨的目光,他聳聳肩:「別這麼看我們。厄運之子留在軍中,我們遲早得死。那女人要破壞我們的計劃,本身又和我們沒多少交情,只好除掉她了。我們也只是為了保自己的命而已。」   眼光落到被巴德萊抱著的孩子身上,他示意其他五個士兵一同踏上一步,縮小包圍圈:「巴德萊,別再堅持了。放下那個小鬼。」   巴德萊不語,只是一手將孩子摟得愈緊,一手將配劍抽出鞘來。   「這一次不比上次,不會有萊文來救你,也沒人會幫你!」   「被我們包圍,又抱著個小孩,你怎麼和我們打?巴德萊,別再自討苦吃了。」   其餘士兵紛紛出言規勸巴德萊放棄。巴德萊卻一概置若罔聞,環掠過包圍著他的眾人的眼神,仍是漲滿敵意。   伊格正面對著他,距離也最近,盯了巴德萊一陣,忽道:「巴德萊,別逞強了,你做不到的……你的手在發抖呢!」   其餘眾人一見情況果真如此,都道巴德萊果然是色厲內荏,更加賣力地勸他放手。   巴德萊只是毫無表情地聽著,卻始終沒有任何動作。他們只看到了巴德萊握劍的手的顫抖,卻沒注意到他抱著孩子的另一隻手卻是穩穩的,並沒有絲毫放鬆。   巴德萊自己也知道這一次的局面比上一次和萊文在一起時更要糟糕許多,真的被他們殺死在這裡,也確實是相當可能的事。   他當然也怕死,恐懼和緊張並非沒有在他身上發揮威力。   只是,怕歸怕,「保護懷中的弗蘭克」的念頭還是不會因此而生出動搖。   如果說過去守護弗蘭克,只是出於他個人對弗蘭克的感情以及正義感,這一刻弗蘭克身上又更增添了一層意義。   「救他……你……你們好好地……生……活……」   他耳中彷彿還迴響著莉洛亞臨終的最後一句話。她在說完之後闔眼長逝的畫面,在記憶中仍是那樣鮮明。   在那一刻,巴德萊像是能親身感知一般,真切地體會到她那最後的想法——她將自己沒能等到的幸福,都寄託在他們兩人身上來實現了……   就算真的死在這裡,他也絕不會放開弗蘭克!   等了好一陣,眾人始終不見巴德萊有什麼表示,伊格終於不耐地喝止其他人:「看來巴德萊只是在拖延時間,並不打算接受我們的好意。還是別再浪費時間指望他放手不管了!」   一眾士兵不再枉費口舌,紛紛抽出各自的兵刃,從各個方向朝巴德萊衝了上去。   被圍在中心的巴德萊顯得是那般勢單力孤,然而,他卻坦然而立,站得筆直。敵人反正不在自己應付得來的範圍,自己已經有了豁出命去的覺悟,那麼與敵人力量的差距究竟有多大,往往就變得無所謂了。   隨著時間一分分流逝,弗蘭克的去向仍沒有什麼頭緒,艾裡越來越焦急。而在得到消息之前,他能做的也只有等待而已。這讓他愈發坐臥不寧。   一看見青葉等人快步趕往自己這邊的方向,似乎有所收穫的樣子,他心急地跳起身迎上前去。   「怎樣?」   「我們並沒有查到你所說的那樣穿著打扮的六人和一個小孩的消息……」   艾裡還沒來得及覺得失望,青葉接著又道:「不過,我們倒是聽說今天早上,一個像是巴德萊的男子似乎很緊急地向人打聽城外一處廢棄神殿的位置。被問的人注意到他的手上有血,所以印象比較深。」   「廢棄神殿?」艾裡深思地重複了一聲,隨即作下了決定。他抬頭問道:「有問出那廢棄神殿在哪裡嗎?」   沒有別的方向,這總是一條可能的線索。或許是巴德萊不知如何知道了伊格他們會去的地方,所以才向人打聽位置。這麼說的話,他和伊格那些人很可能會在那裡廝鬥起來!必須立刻過去!   見青葉等人點點頭,他向伊薩姆道:「伊薩姆,我們兩個都會飛行,速度比較快,你帶我先去神殿那裡。其他人也盡快趕去。」   迅速傳下命令,他便拖著伊薩姆沖天而起,兩人的身影如流星般往城外疾射而去。   「噢……」   巴德萊躺倒在地上,渾身傷痕纍纍,血跡斑斑蜷縮著身子發出痛苦的喘息。   他已經再沒有力氣握住劍,佩劍被遠遠地打落在一邊。弓起的身子仍是繃得緊緊,承受著雨點般不斷落在他身上的拳腳。   雖然無力還擊,巴德萊卻拚命以身體擋住來自各個方向的攻擊,不讓護在胸懷中的孩子受到半分傷害。   服了迷藥的弗蘭克雖經歷了許多變故,仍沒受驚擾地沉沉睡著。   單方面的施虐持續了一陣,看到巴德萊仍是不放棄,不要命一般地用身體護著弗蘭克,看樣子除非一併取了巴德萊的命,他們是沒有辦法碰到弗蘭克一根汗毛的……伊格揮手示意其他士兵暫停下來。   「巴德萊,我已經厭倦一次又一次的勸告了。這是最後一次。」   繞著巴德萊周圍走了幾步,他繼續說道:「說老實話,我們始終曾是生死與共的戰友,在戰場上這裡也有人被你救過性命,實在不想動手傷你的性命。但我們今後還想活下去,厄運之子是絕對不能放過的。可你這樣,明明已經被打敗了,還是死撐著用身體來擋,讓我們實在很麻煩……你真的不肯放手嗎?」   巴德萊像是沒聽到一般,身子仍是一動不動。顯然,他甚至連對話的意願也欠奉,被說服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了。   伊格無奈地搖搖頭,眼光向四周張望著,似乎想從所見之物上找到什麼解決問題的辦法。   伊格平素在隊伍中腦子算是最靈活的,行事比較有魄力,長官不在時他便自然而然地變成隊員的頭領。   因此,弗蘭克的事才多是由他主導。此時也不例外,在場其餘人都望著他,等他下決定。   伊格的視線落到殿外庭院中一口枯井上時,眼神忽地閃動了一下。   他轉回頭,輕輕笑了起來,看來似乎是拿定了什麼主意。   隨即,他便向其他士兵道:「把他們放到那口井裡。」   想起了什麼,他又補上一句:「對了,把他身上多餘的衣物扯了。」   先前進來時,大家有看過那口枯井,裡頭只有長年堆積的污土和腐葉罷了,掉下去淹不死也摔不死人。扯衣服什麼的,更是讓人摸不著頭腦了。   軍中雖免不了有些同性相奸的傳聞,不過他們倒都沒那種興趣,而巴德萊也非什麼動人的美少年。   不僅是巴德萊,其他士兵也搞不懂伊格的用意。不過他們還是遵從他的話,搬動起巴德萊的身體。   巴德萊已經沒有了戰鬥的力氣,縱然知道伊格要做的事對自己絕不會有好處,也無力反抗,只能死死摟緊弗蘭克,任由他們施為。   不一會兒,他和弗蘭克便被投入井中。枯井中積了厚厚的污泥,他摔下去倒是沒有摔痛哪裡,弗蘭克也沒受傷。   陽光照不到這井中,顯得陰森昏暗,腐爛的氣味也讓人很不舒服。   巴德萊抱著弗蘭克坐在井中,不安地望向上方唯一的光亮處。   雖然之前被伊格等人重重圍住時,已經有了最壞的心理準備,但事到臨頭,還是免不了感到恐懼。   聽到上頭幾個人的腳步聲來來去去,似乎在忙著什麼,一時還不知道對方會有什麼新的行動。這種怪異的平靜,似乎讓人的神經更加緊張。   巴德萊不由得開始猜想伊格究竟是要如何處死自己和弗蘭克?是要投入木柴樹葉,縱火燒死?還是直接封死井口?   「別擔心,我並沒有想馬上殺死你們。」正在胡思亂想,上頭忽然響起話聲。   巴德萊抬頭望見伊格將頭探了出來,像是猜到自己的不安一般安撫地笑笑,說道:「現在我讓他們從附近搬來一截斷折的石柱,用一段繩子繞過井旁那棵大樹的橫枝,把石柱豎直地吊在井口上方。」   為方便巴德萊理解,他移開腦袋讓出井口,巴德萊果然看見一段石柱正在被緩緩拉起,正垂在這口井上方對準了井口。   如果那繩子斷裂,落下的石柱定會當場把自己和弗蘭克砸成一灘血肉!雖然也不知道這和燒死、困死相比哪個會更痛苦,巴德萊還是變了臉色。   「放心!我試過了,這繩子牢靠得很……不過待會兒就難說了。」   伊格的笑容,讓巴德萊更是脊背發麻。   他又道:「你或許有些奇怪,要殺人的話,容易的方法多的是,為什麼我還要這麼大費周章地安排?」   「我懶得去設想要殺我的人的想法。」巴德萊哼了一聲。反正橫豎都是一個死,對方愛怎麼安排是他家的事。   「這可都是為了你才這麼辛苦安排的啊!」伊格不以為意地自顧自說下去:「吊住石柱的繩子旁邊,我會點起一枝蠟燭。當蠟燭燒短一定長度,便會燒到繩子讓石柱落下。在那之前,你有二十多分鐘的時間,可以做出最後的決定。」   他的話終於引起了巴德萊的注意:「什麼決定?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始終不願親手殺死自己的戰友,」伊格道:「所以,我把你的生死交給你自己來決定。」   「這口井說深不深,說淺也不算淺。如果你肯放棄這小鬼,就算是受傷不輕,這段時間應該足夠你爬出這個枯井了。而一個這麼小的孩子沒辦法自己抱住你,你又沒什麼衣物可以綁住包裹他。如果你非要帶他走,就必須騰出一隻手來抱他。而只有一隻手,是不可能爬得上來的。如果死不放棄,那就只有一起死嘍!」   伊格頗覺得意地笑了笑:「所以要不要繼續活下去,全看你自己的了。這樣一來,就算你執意要做蠢事,也不能算是死在我們手上了。」   他的神色忽轉為凌厲:「不過,不管怎樣,厄運之子都是非死不可的!」   上頭似乎有人招呼了他一聲,他看向別處點點頭,低下頭對巴德萊笑道:「大家已經佈置好了。珍惜從現在開始的這二十多分鐘時間吧!我們先走了。」   隨即,巴德萊便聽到他們相互招呼著,腳步聲漸漸遠去消失。伊格等人一走,他像是消失了力氣一般緩緩坐倒井底。   疲乏地閉上眼睛,他將頭抵著弗蘭克的身子,汲取那小小的溫暖。   一動不動的身體,完全沒有離開的意思。   「什麼選擇……明明只有一條路可選,還搞那麼多玄虛。伊格那幫傢伙,吃飽了撐著!」   左右都不打算拋下弗蘭克獨自逃生,這二十多分鐘就顯得太過多餘冗長了。留這麼多時間來讓人想像死亡時將嘗到的痛苦,揣測究竟什麼時候石柱會落下,反而是種折磨了。   伊格那所謂的仁慈只讓巴德萊覺得是雞婆。他放鬆地將頭靠在井壁上,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望著井口上方的大石,開始大聲咒罵伊格等人以打發時間。   好在弗蘭克還在昏睡,不用擔心他聽到壞示範而學壞。   從伊格那幫人本人的各方面品性開始,歷數到他們十幾輩祖宗不為人知的桃色糾紛,巴德萊罵得倒也爽快過癮。   而這最後的時間,也就這麼不知不覺地過去了。本以為很漫長的時間,也可以顯得出人意料地快。   忽地發現那大石猛一沉,開始有些不穩定地微微晃動,巴德萊一驚,住了口。他知道應是蠟燭終於燒到那繩索。時間差不多了!   就在此刻,附近忽然傳來了呼喚聲:「巴德萊?巴德萊!答我啊!   你在哪裡?」聽起來卻像是萊文的聲音?   艾裡和伊薩姆飛到神殿附近時,便聽見了巴德萊那滔滔不絕、氣貫山河的咒罵聲。既然還有力氣罵人,應該還沒死,艾裡趕忙大聲喚他。   巴德萊本以為馬上就要死了,聽見艾裡的喊聲,頓時重新燃起了希望,縱聲應道:「我在殿前庭院的枯井裡!快來救命哪!」   生死關頭,他這番話精簡的程度,簡直可稱得上是言簡意賅了。半空中的艾裡和伊薩姆立時聽出巴德萊那裡的情況必定萬分危急,分毫不敢遲疑地直撲向主殿前的庭院。   艾裡和伊薩姆都是全速飛馳,只短短片刻間便飛到了那庭院上空。   期間巴德萊的喊聲也繼續傳來:「我和弗蘭克都在井裡!繩子快被燒斷了,快點滅了蠟燭!!」   單從巴德萊的話,艾裡還想像不出是怎麼回事,而當他看清庭院中的情形時,一瞬間他的血液幾乎為之凍結。   傳出巴德萊聲音的井口上方,一根繩索一頭吊著一大截石柱,另一頭則在井邊大樹的橫枝繞了兩圈,繫在旁邊另一棵樹幹上,靠著樹身的力量支撐住石柱。   而一根蠟燭便緊靠著那繃得緊緊的繩索,火頭正燒到了繩索處,已經將它燒斷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在石柱沉重的拉力下一絲絲崩斷開來,隨時都會完全斷裂!   而庭院寬廣,他們兩人此時的位置距離那繩索還相當遠。若等到他們人趕到,石柱恐怕已經砸落井中,裡頭的巴德萊和弗蘭克就死定了!!   「伊薩姆!」艾裡暴喝道。   見此情形,不需要多說明,伊薩姆也知道艾裡的意思是要自己遠距離發出魔法,阻止慘劇發生。   他知道自己的水系魔法只能使到初級程度而已,施法速度太慢,要熄滅火焰這麼遠的距離也太勉強。而可以即時發動的最擅長的風系魔法,他完全沒有把握能精確到能以風之力只削斷蠟燭而不觸及繩索。   就算是以石柱為目標,他雖能將石柱勉力切成幾段,但斷裂的石塊落到井中,也同樣可以要人性命!   「我不行!」伊薩姆飛快地估算過後,立刻大聲應道。   艾裡駭然轉回頭,望向前方那簡單卻致命的機關,彷彿墮入冰窖一般全身發寒。   他知道若是以前的自己,裂天劍還在手上,集中全部真力擲出劍去,應可以將石柱擊斷,並且強大的衝撞力量也會把碎裂的石塊向後帶飛,那就可以解除眼前的危境了。   正因為過去曾擁有過足夠挽救事態的能力,現在空自知道該如何做,身體卻沒有足夠能力來實行,由此生出的懊惱與急於救人的迫切心情交織在一起,形成了有如失重一般的強烈無力感煎熬著他的內心。   自從失去力量以後,他已經有好幾次體會過這種力不從心的失落感受。而這一次,擺在眼前的危機以最為殘酷的方式,讓他品嚐到了更加濃烈的這種滋味。   一時間,彷彿呼吸都被扼住了一般,手指也不自覺地微顫起來,腦子更是暫時空白了,無法再想到任何念頭。   他的全副心神,都被那小小的火苗和繩索交會處吸引了去。全神貫注之下,眼中所映出的景象彷彿被放大了一般,一毫一厘的變化都看得清晰無比。   擰成繩索的纖維一點點被燒斷、撕裂,猛然間,繩索所能承載的力道突然到了極限,繩股斷裂的速度一下子加快。   艾裡彷彿也聽見了那劈啦啦的撕裂聲。賸餘的繩股幾乎是同時崩斷開來!裂口處隱約揚起淡淡灰塵。   「不!」艾裡駭然狂呼。   斷開的繩尾被石柱的重量拋得高揚起來,石柱在空中頓了一下,便開始向下墜去。   這電光火石的一瞬,艾裡腦中只剩下了「阻止眼前這一幕」這個的念頭,整個人猛的一醒,從那壓著全身的無力感中掙脫出來。   去它的什麼無力感!什麼都不做的話,便只能看巴德萊他們死了,怎樣也要豁出去試一試吧!?   心態一改變,行動就變得積極許多,艾裡本能地按著腦中一開始的想法做了下去——儘管一早已失去了所有力量,儘管腰間的劍已不是裂天劍,不過是在戰場上隨地撿來的爛劍一把,此時的艾裡已經完全忘了,不加思索地抽出劍來,向著石柱全力猛擲了出去!   擲劍之前,他自然而然地要貫力於手中劍上,可是體內空蕩蕩的卻沒法發出半分真力。這時他才驀然醒悟自己已經沒有任何真力的事實,心中一驚。   然而,另一股不同的力量,卻回應了他對力量的訴求。   與此同時,艾裡身側的伊薩姆感覺到了一股異樣的波動。他猛的扭頭看向身旁的艾裡。   身為修行魔法之人,他雖比不上天生體質特異的蘿紗和有過特別經歷的艾裡,對魔法精靈也有一定感應能力。   而此刻,他的感覺便十分怪異——明明眼中看到的人,就是自己頂頭再頂頭的上司,不過閉上眼睛,感覺卻是在自己身旁驀然出現了一個極大的漩渦。   龐大得無法計量的魔法力量,正以難以想像的高速向這漩渦中心奔湧而入!   作為一個個魔法師,他知道在施展魔法之前魔法師會召喚來大量魔法精靈,以它們的力量來發動魔法。   但是,此刻那吸引魔法精靈的漩渦的吸力太過強勁,奔湧而來的魔法精靈太過龐大,彷彿是散佈在這一帶自然天地之間的魔法力量都只在這頃刻之間被召喚而來……他實在無法把這異象與普通的施法等同起來!   而對艾裡本人來說,又是另一番感受。   想獲得力量的強烈意念,彷彿是一把鑰匙一般,突然之間打開了一扇過往被隱藏起來的大門。身體彷彿自己有了意識一般,開始急遽召喚來魔法精靈。   雖然與真力不同,但這同樣也是某種力量。急切之間,對力量的強烈渴求讓他的身體像是變成真空一般,自動開始吸入外界的一切可以吸納的能量。   魔法師施法時招來魔法精靈後,便應用精靈之力來發動魔法,對魔法師而言,魔法能量仍是一種外力。   但此時艾裡的情形似乎與那又不大一樣。巨大的魔法能量怒濤般洶湧而來,並沒有只停留在外面,而是直接通過了四肢百骸每一處闖入了身體之內!   體內各處都被溫暖的能量所包圍、填充著,感覺上彷彿身體每一處都在發光放熱。   但艾裡的動作並沒有因為這特異的感受而稍有停頓。他此刻的全副注意力都放在擊碎石柱,救下巴德萊他們的目標上。   體內突然聚斂到巨大能量的事雖然怪異,這瞬間他卻完全沒有餘暇去考慮這究竟怎麼回事。   他需要力量來貫入劍中擊碎大石,而現在身體裡出現了力量,管它怎麼來的,先用上再說了!!   伊薩姆瞠目結舌地看到艾裡手中那柄平平無奇的佩劍,驀然耀起明亮的光芒。   還沒等他看清那究竟是什麼魔法的光芒,還是日光反射,便見艾裡一躬身,藉著腰力將那劍以迅捷到難以形容的速度飛擲了出去。   這些事說來繁雜,其實時間卻不過只在短短一瞬。井下的巴德萊退縮到最邊角的井壁處,盡力將弗蘭克覆蓋在自己的身體下,扭頭絕望地望著石柱自半空急遽墜落下來。   忽然之間,他自井口那小小的視野中看到什麼東西一閃,正正與石柱相交。那截光亮與粗壯的石柱,大小完全不成比例,然而那亮光卻毫無窒礙地沒入了堅硬的石面之中。   而在下一刻,粗大的石柱忽地從內部整個崩裂。不,與其說是崩裂,更像是爆裂!   只聽到蓬的一聲巨響,巨大的石塊便驀地失去了原來的形狀,整個四散開來,化作了無數細小的白色粉末。   目睹這一幕的巴德萊,一瞬間甚至覺得那本來能要自己命的堅硬石塊,只不過是麵粉糊成的一般。但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細細柔柔的粉末,自半空中緩緩飄落下來,看起來竟像是下起了細雪。巴德萊瞇著眼仰望這美麗而怪異的畫面,呆住了。   而外頭的艾裡,也全然沒有想到自己死馬當活馬醫而擲出的這一劍,竟會發揮如此駭人的威力。   就算是他過去力量還在時,雖不難擊碎石塊並將碎石向後帶飛,但是要達到這樣粉碎的程度,那也是萬萬不能的!   能成功救下巴德萊和弗蘭克,自然是值得欣喜的事。而自己那無心一擊,竟發揮出更勝於昔日未散功前的力量,對一直因失去力量的事而委靡不振,鬱鬱在心的他來說,更值得歡呼狂喜。   但是……究竟怎麼會變成這樣的?   太過震撼之下,艾裡自己也只能一臉茫然地站在那裡發愣。   「實在太強了!」一時之間,神殿前只聽見不明就裡的伊薩姆欣喜的讚歎聲:「不愧是聖劍士艾裡的實力啊!果然驚人!能親眼見識你的本領,我真是太幸運了!」   他不知道過去的聖劍士是怎樣的,此時便以為這就是艾裡原本就有的實力,忍不住欽佩讚歎不已——這一次,他也一如既往地處於狀況之外,沒能抓住事情的重點…… 【第十八集】第一章 以身為器   「伊薩姆,你幫我把井裡的人救上來,可以嗎?」   艾裡吩咐伊薩姆道。伊薩姆應了一聲,便趕到枯井邊開始忙碌起來。   雖然危險的機關已經毀了,不過井口窄小,要把裡頭的人吊出來也挺麻煩的。如是平常,艾裡自不會單指使別人替自己忙活,自己卻袖手旁觀,而這次他卻是心不在焉地走到一旁,並沒有上前幫忙的意思。   他現在心頭正是一片紊亂,只想獨個兒安靜地想個明白,一時實在分不出心神理會別的。畢竟,本是軟弱無力的身體,竟擲出了剛才那樣強悍絕倫的一劍,沒有人能在經過這樣的事後還能保持鎮定從容吧?   將小孩抱出來,又把巴德萊這大個子拉上來,伊薩姆已是累出一身大汗。巴德萊之前亦受傷不輕,一出了井口,兩個大人都癱在井邊喘了好一陣。只有弗蘭克那小鬼還在呼呼大睡,渾不知在甜甜的睡夢中自己已在生死線上打過好幾個來回,無驚無嚇,倒也算是好命。   恢復了幾分力氣,伊薩姆抬起頭來,見艾裡已撿回剛才擲出的那把劍,正呆呆坐在一旁怔怔看著手中握著的劍發呆。   「首領?」他這才發覺首領神色似乎有異,不像是救人後應有的表現,猶豫探問道。   艾裡卻對他的話聲充耳不聞。這時他腦中已被重重疑問填滿。   剛從粉碎石柱的一擊中回神過來,有一瞬間他曾以為自己恢復了力量而大喜若狂。然而搜尋體內,卻依舊是一片空空蕩蕩,存不住真力的經脈也還是照常「漏氣」。被揚到高處的心瞬時又跌入谷底。   他勉力鎮定下來繼續思索。巴德萊和弗蘭克的生還確是事實,可見把石柱化作齏粉的那一劍並不是自己的幻覺。那麼,剛才的力量究竟是哪裡來?   儘管心頭一片紊亂,很難靜下心神思考,但這其中的奧秘卻是非弄清不可。當人們失去力量,親身體會過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感覺後,對力量的渴望反而變得愈發迫切。一旦知道自己還可以施展得出強大力量,就算是再細微的可能都不會放過。   艾裡知道,只要自己能想通剛才究竟是如何發揮出力量的,今後就算真力還是無法恢復,單靠這個也足以讓自己以強者之姿,重回世人面前!   只是……剛才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剛經受過強烈衝擊的腦中一時間灰濛濛,連思考的方向都找不到,艾裡只能茫然地凝望握在手中的佩劍發呆。   這把劍依舊如剛從戰場上撿來時那般破舊,刃鋒上崩開了好幾個米粒大小的缺口,劍身上遍佈劃痕,怎麼看也不像是能單憑鋒利擊毀石柱的神兵利刃。   回想起剛才那一瞬的驚人畫面,再對比它的平凡,讓人不由有種奇異的違和感。   無意識地轉動手中的劍,他眼前驀地一亮。本是裂痕斑斑的黯淡劍身,正好折射到正午艷陽的強光,剎那間閃耀出奪目的光芒。   艾裡雖立刻閉目扭開了頭,雙眼還是一陣刺痛,眼前發花看不清東西。   而與什麼也分辨不出的雙目相反,原本灰暗一片的腦海中卻一個念頭慢慢明晰起來。   縱然是這樣隨地揀來的遍佈裂痕的劣質劍,在那一剎那卻也能折射出令人不敢逼視的光華。   照花了自己眼的光芒並不是這把破劍本身所能發出的,而是借助自然界強烈的陽光。   在那一刻,破劍本身只是成為了裝載自然天地威力的器皿罷了。以自身為器皿而借助天地之威,縱使本身即使不過是塊凡鐵,也能放射出那銳不可當的光芒。   ……那麼,如果能將自己這傷病之身也如這把劍般作為反映天地自然之威的「器」,不是就可以超越身體限制,發揮出巨大的自然之力嗎!?   當這個念頭在腦海深處浮現,他眼前豁然一片開朗。   不論是削金斷玉的絕世名劍,還是手上這把缺口斑斑的劣劍,反射日光時它們不過都只是一片光滑的金屬罷了,本身是否鋒利倒無甚緊要。同樣的道理,如果能將身體作為發揮天地自然之力的介質,自己本身是否擁有真力又有什麼關係?   天地自然蘊育了萬物,它的浩瀚之威,本就是個人苦修多少年也比擬不上的。如果真能運用得了這力量,失去的那些真力根本就不足掛齒!   停頓的思緒開始飛速運轉,原本停頓在蒙昧處的想法一一變得清晰,忽然之間,他想通了一切。   在擲出那一劍之前,召喚力量的強烈意念讓他本能地急速喚來大量的魔法精靈。而後,一些不同於以往的事便發生了。   艾裡對魔法雖然所知有限,也知道人的身體是封閉的個體,從外召喚來的魔法能量通常會被隔絕在體外,是無法直接化為魔法師自身的力量的。   以往召喚魔法精靈的力量後,它都是圍繞著身周等候調遣,像是水和油一樣與自己的身體是全不相的。   然而這一次,巨量的魔法能量卻在自己對力量強烈的需索下,毫無滯礙地直接衝了進來,水乳交融般完全融入了身體。隨後週身湧現的溫暖感覺,應該也正是體內被力量充滿的跡象。   另外,在自己不加思索地將它貫注在劍上擲出後,佩劍確實發揮出了只有武道真力才能做到的物理性破壞力。   這說明在這能量流轉運作的頃刻間,那能量的性質已經完全從魔法能量轉變為武道之力。   可見,那一劍的威力,是由那些湧入自己體內的魔法力量轉變而成的武道之力發揮出來的!   魔法能量與真力的轉換……這句話觸發了他腦中另一段記憶。這不是羅炎曾經說過,而自己和蘿紗一直百思不解的問題嗎!?   過去雖曾聽羅炎說過,魔法和武道之力同是源於天地萬物的力量,只是轉變成的形式有所不同。   二者本質一樣,是能夠相互轉化的。但他和蘿紗後來幾經苦思,也沒能想通二力轉化的關竅。想不到剛才自己糊里糊塗地竟然做到了?   一旁的巴德萊和伊薩姆已察覺艾裡神色變幻不定,似乎完全沉浸到另一個世界一般呆愣著全無反應,不由得擔心起來。兩人疑惑地湊近艾裡叫出他名字,想喚回他的神智。   「艾倫,呃……艾裡?」   「萊文?你沒事吧?」   伊薩姆正煩惱著到底該叫哪個名字,卻聽自己救出來的那拉夏士兵叫著另一個陌生名字,不由驚訝地看向巴德萊:「萊文?你在叫誰啊?」   而巴德萊同時也一頭霧水地回望著他:「艾倫、艾裡的,那又是誰?」   發現對方和自己叫的是同一個人,他們愣了一下,望望中間的艾裡,一時都沉默了下來。   兩人都意識到,呆坐在中間的這人有一段經歷是自己所不知道的。   伊薩姆知道艾裡的真實身份在這裡不可隨意外洩,而被自己救出的男人顯然並不知內情,害怕胡亂開口又會不小心洩漏口風,他不敢再多說話。   而巴德萊則第一次發現,與自己相互依仗著共同維護弗蘭克的同伴,或許並不像自己過去以為的那樣單純……   「噗哈哈哈!」   突然冒出來一串笑聲,把各懷心思的兩人嚇了一跳。   轉頭看去,見一直心神不屬的艾裡不知為何忽然笑得極是歡暢,彷彿見到了天下最不可思議的事情。兩人更是如墜五里雲霧之中。   剛才發生過什麼值得他笑得那麼誇張的事嗎?   巴德萊疑惑道:「萊文?你到底在笑什麼啊?」   艾裡仍是笑得不可自抑,根本停不下來回答。而且事情本身也太過玄奧,要向旁人解說清楚實在不大容易。就算原原本本告訴伊薩姆、巴德萊,他們大概也沒法領會吧!   在阻擋魔核光炮爆炸那時,自己體內的經脈被巨量的魔法能量衝擊而受到永久性嚴重破壞,從此後變成了發散性的體質,體內的真力無法被留存,而會迅速地散發逸入外界。   正是因為體內再無法儲存真力,這才完全斷絕了自己重新修行的可能。   卻想不到,這讓自己吃了許多苦頭的體質,現今反而成為了讓自己能夠將魔法能量轉化為真力的原因!   既然體內的力量能輕易流出去,這意味著外界的能量也能輕易地流進來!普通人的體質是封閉性的,與外界的能量隔絕開來;而發散性的體質卻等於是撤除了身體與外界能量間的藩籬,在強烈意志的驅動下,就可以讓外界巨大的能量迅速奔湧而入,化作自身的力量來使用!   雖然這種體質依舊不能留存住力量,聚斂來的自然之力馬上又會消失,那些力量終究不是自己的。   但是,若是自己需要的時候就能夠施放得出那巨大的力量,這和真正擁有那些力量又有什麼不同?   換句話說,雖然那些失去的真力是無法追回來了,但是沒了就沒了,根本不打緊,自己從此已不必再依賴過往修習所得的那些真力。   那次受傷,反而讓自己有機會能發揮出更勝以往的力量!   一旦想明白了其中原由,實在叫人無法不覺得好笑。「禍福相依」   這句老話,果然說得不錯啊!   此時艾裡一掃往日的萎靡陰霾,只覺整個心胸都漲滿了狂喜和振奮之感,豁然站起身來。   旁邊的伊薩姆和巴德萊又是一驚。沒頭沒腦地狂笑之後又忽然站起來,不知道接下來他還會怎麼發瘋?   而剛才那幾近瘋狂的恍惚神態已經從艾裡面上消失,他只是靜靜環視周圍。   在旁人眼中,廢棄神殿中的景色依舊是一片陰森荒涼。但艾裡此時心境不同,感受已全然不同。   魔法能量蘊育於自然萬物之間。這天空,這大地,潺潺水流,森然綠意,勉力穿透荒木殘垣的隱蔽而投射下來的一縷縷金色光柱,眼前所及的一切都蘊含著能為自己所用的力量,只待自己召喚,便可源源不斷地為自己提供巨大的力量。   一般武者窮一生之力所能修得的力量,相對自然之力來說不過是極小的一部分。能打碎石頭的武者雖多,但有多少人能壓制得了潮汐漲落?   自己的特殊體質是因魔核光炮的爆炸而偶然地變成這樣,想來會與自己有相似體質的人世上絕不會太多。   換句話說,若真能運用得了自然之力,天下應該便沒有幾人是自己的對手!   沒有實力,做什麼都難以放開手腳,艾裡在受傷後過了許久壓抑苦悶的日子,這一刻他的感覺便像是終於掙脫出牢籠重新能掌握住自己,一股豪邁暢快的氣概不由得自胸中橫溢而出。   旁邊的巴德萊瞥見他神情,輕噫一聲,眼光中透出驚訝。   自己所認識的萊文,是這樣氣勢強烈得可以令人屏住呼吸的人嗎?   巴德萊有些迷惑。   萊文不擅戰鬥,那點魔法也是拿來唬人的,要說他一無所長也可以。印象中他總是需要由人來保護,又常是心事重重,一副陰鬱低沉的模樣。   但看他此刻的神色氣度,竟是判若兩人。   巴德萊也不知該如何形容,只知道現在的萊文看起來就是說不出的了得。那樣子哪裡像是個普通小兵?簡直比自己過去曾見到的最厲害的將軍還更加威風神氣,好像天下再沒有什麼他做不到的事……   巴德萊又回想起自己得救時的經過。從當時聽見的響動來看,飛過來擊碎巨石的那把劍應該不會是這個把自己拉出井口就喘得不行的魔法師射的。   那麼就只可能是萊文做的了。就算自己不是什麼厲害人物,也知道能把巨石完全碎為細粉的力量絕非平常。   這絕對不是自己所認識的那個萊文能做得到的!究竟是怎麼回事?   艾裡深呼吸兩次,平復下有些太過激動的情緒,向伊薩姆和巴德萊道:「等我一會兒,我想先去試一下……」   話都來不及說完,他便急匆匆地騰身往神殿後面的方向飛去,留下沒搞明白狀況的兩人在那裡大眼瞪小眼。   平時他並不是如此急躁的人,但這次事情實在太過要緊,他心急著要做個確定。雖然剛才的事除了魔法能量轉換外沒有別的解釋能說得通,不過到底這還都只是猜測而已。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再嘗試一次,看看自己是否真的能再使出力量。   飛到神殿另一端的庭院上空,艾裡見這裡場地夠寬闊,也不用擔心被外人看見,便落下地來。   和前頭的庭園差不多,這裡殘破的石塊也堆得到處都是。他打量了周圍幾眼,最後選定庭院中央處的一塊厚實大石作為試練的目標。   這巨石原本應是神殿的一部分,在這裡的殿堂崩毀後,只有這面最堅實的石壁頑固地留存了下來。   「如果能劈得開它,就足夠證明我確實能運用自然之力吧!」艾裡站到巨石前拔出佩劍,閉上了雙眼。   閉上眼後,其他的感覺便更加敏銳起來。他感覺得到氣流撫弄皮膚的輕盈觸感,聞得出這裡泥土、草木的氣息,聽得見風兒穿過石頭空隙間的低吟、草葉拂動的沙沙聲,幽暗處水流滴落的聲音。   而這一切也不再只是和自己無關的事物。自己所需要的「力」,便蘊含於它們之中。   一旦體悟到這一點,感覺上天地萬物便在某種方式上成了自己肢體的延伸。   又或是,自己這個身體,成了這浩瀚天地的一部分?這種奇異的感受,是艾裡以前從不曾體會過的。   潛心體會這與天地萬物相融的感覺,不知不覺間心境變得沉和寧靜,頭腦中一片澄明,對於魔法精靈之力的感應也變得更加鮮明起來。   雖然看不見也摸不著,隱然流動於天地間每一處,相生相剋而又保持著奇妙平衡的各種性質的自然之力,仍是可以藉更加玄妙的方式被感知。   它們在每一方空氣中流動著,綿綿密密地圍繞著自己,讓自己彷彿置身於無邊的深海海底。   然而,卻沒有窒息感,彷彿嬰兒回到了蘊育自己的母體裡一般,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溫暖感和安全感……   那麼,開始吧!   或許是因為想做的是「切割」,自然而然地便選擇了最適合割裂的風之精靈。   艾裡一開始集中心志進行召喚,原本在空中平和躍動的風之精靈立刻強烈地波動起來,回應了他的召喚。   儘管事實上並沒有揚起強風,但屬於風的能量在瞬間集中到了艾裡周圍,更毫不停滯地直接沒入他的體內。   艾裡只覺一股強勁卻柔和的氣息包住了自己,身體甚至變得與這氣息同質了一般,渾身只覺輕飄飄的,彷彿自己便是一陣輕風,可隨時衝上天際。   而同時,充盈體內的風也帶給他一種奇妙的充實感,力量源源不斷地自身體深處湧現出來!   至此,艾裡便知道自己之前的推想果然沒錯,這些異象便是身體吸納了魔法能量時生出的感受。   同時,他也明白這力量來得快去得也快,可不能感動過頭,拖拖拉拉地錯過了放送體內力量的時機。   想來,若在體內轉換的力量累積到最高點時一口氣將它放出,才能發揮出最大的威力。   就是現在!   憑感覺抓准最佳時機,艾裡猛然睜眼,大喝一聲,一劍快逾閃電地凌空縱劈下去!   劍刃並沒有觸及石壁,但在劍身揮動的同時,一股巨大的風壓自劍上沛然迸發!一時間庭院內飛砂走石,周圍亂草都被逼壓得向兩側貼服在地,斷折的草葉漫天飛舞。   紛亂的氣流中,那柄不起眼的長劍猝然放射出令人不可逼視的銀亮光華,凌厲鋒銳的森寒劍氣朝艾裡揮劍的方向筆直轟去!劍風掠過的地面,立時現出一道深深的溝壑。   而正面承受劍風的石壁所受到的衝擊,更是千百倍於擦掠而過的力道。   無形的劍氣將地表翻捲撕裂開來的痕跡蔓延至石壁前的瞬間,看似堅不可摧的厚實石壁簡直就像一層薄紙般被輕易撕裂開來!   周圍雖被那一劍捲起的氣流擾得沙塵大作,睜眼相當吃力,不過艾裡仍是眼都不眨,筆直地站在風中凝視這一幕。   直至見到石壁果真被自己的劍風撕裂,他終於松下口氣,頓時覺得身體有些脫力。   不是因為剛才那一劍用力過度,而是因為在等待結果時太過緊張了。   一生出安心感,身體也隨之鬆懈下來,艾裡放鬆地坐倒地面。現在的他,只想仰天哈哈大笑。   太好了……自己還能有作為!   卻沒想到,嘴巴才剛張開,他便突然發現……事情好像有些不對!?   石壁崩裂之後,應該就結束了吧?那麼,這唏裡嘩啦,劈里啪啦的聲音又是哪來的!?   艾裡才剛直起身想看看是怎麼回事,便被一堆石屑劈頭蓋腦地落在頭上。   空氣中滿是煙塵碎屑,透過用手護著的眼睛,他看到前頭廢棄神殿那堂皇宏大的正殿,竟然自正中開始迅速地坍塌下去!不斷崩毀陷落的石塊砸落地面,發出轟然巨響,劇烈的崩塌讓大地都震顫起來。   「這……這是……」   瞠目結舌地看著這幕景象,艾裡幡然醒悟過來,剛才那一劍並不是在劈開石壁後就完結的!   這段時間來,身體一直虛弱無力,試練力量時只想著盡力劈開石塊,並沒有注意留力。   而這次是以將力量集中於一線的方式來發力,石壁不至於誇張地碎成齏粉,但是自己卻也完全忘了一個常識——力量集中時的威力絕對會比力量分散時要大上許多!   那道劍風在劈裂石塊後繼續向後方推進,將擋住它去路的神殿也一併切開成兩半!   約莫是支持神殿的什麼支柱也被這一劍切斷了,神殿支撐不住,緩緩向內傾塌下去。   ……只是,這威力未免也太誇張了吧?借用自然之力所能發揮的威力,看來比他預想中還要更加驚人。   只是一道劍風就有這種力量,而且這一劍的技巧還不成熟。如果在揮劍時能收斂集中勁力,將帶起的勁風控制在較小規模,想必威力還可以更上層樓……   艾裡到底還是武者。跌坐在地上的他還未褪去茫然之色,身為武者的本能已經讓他開始揣摩起如何更有效地發揮自己的力量。   能量轉換是提供力量的方式,本身並不是什麼必殺技之類的東西。   在應用上,不同的人素質各不相同,只有按照最適合自己的方法來運用才能發揮出最佳效果。   轉換的道理是從羅炎那裡知道的,羅炎自己戰鬥時主要是倚靠魔法進行攻擊,武道之力多半只用來防守。   這應是因為羅炎的資質更偏向於魔法方面,他應該是以轉換真力的方式來維持魔力的充沛,至於攻擊的具體方式,則不必捨長就短。   說到底,如何更有效將轉換真力的能力融入實戰,是每個掌握這種力量的人不可迴避的問題,這也將是自己今後修行的方向。   說起來,既然自己今後與羅炎一樣都是從天地自然中汲取力量,便等於是擁有了不遜於羅炎的力量根基,和他站到了同一個起跑線上。   也就是說,自己從此便有了戰勝羅炎的機會——至於以前,雖然說來沒面子,兩人的力量差距還真不是在一個檔次上……   若能好好地把握,便有可能戰勝他!戰勝那個羅炎!   這個念頭一浮現,便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心底越來越強烈地騷動起來,鼓動得全身的血液加速奔湧。   欣喜、振奮的感覺,加上尚未褪去的對這一劍意料之外的威力的震驚,讓艾裡一時只能坐在原地望著前方崩塌的場面發呆,腦中一片空白,再想不了什麼別的。   過了這麼一陣,隆隆的土石崩落聲終於不再響起,整座神殿已經完全化作一片廢墟。   崩塌揚起的濃厚煙塵灰霧漸漸散開淡去,透過廢墟上參差的殘垣斷壁間的空隙,幾條灰暗的身影從中緩緩浮現。   前院中本來只該看見伊薩姆和巴德萊兩個大人的身影而已,而出現的人影卻顯然超出了應有的數目。   少了神殿阻礙視線,前院和後院中的人都能夠看到彼此。而雙方都未曾預料到神殿會猝然崩塌。這樣突然的碰面方式,讓兩邊的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於是,當廢墟上空的塵埃淡去,視野漸漸清晰起來,前院的人們和艾裡便隔著廢墟錯愕地相互對望。   塵霧中依稀顯出人們的身影。艾裡分辨出前院的人除了抱著弗蘭克的巴德萊和伊薩姆外,還多了好些人與他們站在一起。   其中擋在最前方做出防禦姿態的人影,依稀是年輕女子的體態。   不斷變得淡薄的煙塵終於再無法遮掩住她的容貌。那是一張瑩白如玉的端麗容顏,有著與這一片髒亂的背景渾不搭調的優雅脫俗。   在此同時,女子也看清艾裡面容,護在身前的手訝異地垂了下來,水色的唇瓣輕輕顫動。   雖然相隔距離尚遠,艾裡彷彿也能聽到她的聲音。她脫口喚出的,正是自己的名字。   「青葉?」艾裡低聲叫出女子的名字。看來自己離開去試練的空檔,落在後頭的青葉他們也趕到了。   之前他掛心弗蘭克的安危,無暇多想什麼,而現在救人已經買一送一地連著得回力量的事一併解決掉了,這次再看到青葉,屬於黑旗軍的「聖劍士」的責任,鮮明地自他腦中浮現。   他知道,自己的假期就到此為止了。   之前為了找尋伊格等人的去向,事急從權,他不得不動用一切可用的力量才找到青葉他們幫忙。   那時他只打算等此事一了,便將自己失去力量的實情告訴青葉他們,表明自己再沒有擔任首領的能力,費多少口舌也要讓他們打消帶自己回去的想法。   卻沒想到,自己竟在這次事件中學會了運用力量。這樣一來,能縱容自己繼續脫離黑旗軍的理由便已完全消失,這一次,是非隨他們回去不可了。   想到這些,艾裡便覺得肩膀彷彿壓上了重物。但看到那一頭的青葉等人看見自己,紛紛露出振奮鼓舞之色,顯然自己剛才那一擊的威力讓他們知道首領全然無恙,讓他們十分欣喜,艾裡重又挺直了身板。   既然都要回去,自己的迷惑遲疑,還是不要讓這些全心信賴自己的部下看到得好。   艾裡強撐起專屬於聖劍士的輕鬆笑容,一邊揮手跟他們打招呼,一邊大步穿越廢墟,氣宇昂然地走向他們——老實說,要保持這副瀟灑派頭著實不是易事。   剛倒塌的廢墟遍佈障礙物,凹凸不平,在這裡兩眼直視前方地「大步走」而不致摔個狗吃屎,踩到什麼古怪東西面上表情也要有如閒庭信步,是很需要一些能耐和忍耐的。   艾裡覺得自己費了不下於與強敵死戰的力氣才沒出紕漏,好不容易維持住形象。   不過他好像忘了,自己過往的耍帥,好像向來支撐不了多久的。果然才走到前院那兒,他便被人一把拽住衣領揪了過去,頓時形象全失。   拉他過去的人是巴德萊。他上下打量著艾裡,狐疑地問道:「這神殿是被你弄塌的?你幾時有這等本事的?」   在場眾人中,以完全不知道艾裡底細的他對艾裡剛才摧毀神殿的表現最為驚訝。   其他人雖也心存疑問,礙於下屬身份,也不會這樣大剌剌地直接追問首領。   而巴德萊一直只當艾裡是普通小兵萊文,倒是想到就說,沒什麼顧忌。   「艾裡你的本領似乎又精進了許多!」青葉也感慨道,話聲中亦帶著些許詢問的意味。   先前初見面時,艾裡便覺得青葉喚自己的那一聲中半是欣喜,半是疑惑。   初識不久時她就與艾裡交過手,這幾月來在黑旗軍中並肩作戰,比一般人更加清楚艾裡過去的實力。一發現把神殿劈開作兩截的人竟是艾裡,她便意識到這一劍所體現的驚人實力,根本已經超越了他過去的能力。   被他們的問話挑起記憶,這段日子所受的種種苦楚磨難,曾折磨內心的絕望孤單,一時都湧上心頭。   如今被往日的同伴這樣溫和相詢,一瞬間艾裡有強烈的衝動,想將這些日子來自己的經歷感受都向她一一傾訴。   然而才要開口,他發現自己竟不知該從何說起。從在亞布爾城被魔核光炮炸傷之事開始,其中的緣故因由非是親身經歷的當事者便很難明白,艾裡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向青葉、巴德萊等人解說清楚。何況這種事就算說了,也沒有什麼意義。   反正,是好是壞,一切都已經熬過去了…… 第二章 何去何從   「這些事說來話長啦!既然很長,我就懶得說了。而且……」   將所有的苦澀辛勞,都化在一個屬於過往「聖劍士」的笑容中,他笑嘻嘻地提醒在場的各位。   「這神殿好歹也算是古蹟了。剛才的倒塌鬧出那麼大的響動,沒準會驚動附近的人。所以啦,如果大家不想背上天文數字的債務,或者以『破壞公物』、『損毀古蹟』的罪名到牢房裡逛逛的話,其他的事還是等逃離肇事現場後,再來慢慢說的好。」   「這個……」   聽他這麼一說,眾人面面相覷。   小心翼翼地潛入拉夏,要是因為這麼愚蠢的理由被抓住,未免也太丟臉了。對艾裡的提議自然沒人有異議。趕在附近村人過來查看之前,他們快步返回城裡。   回程途中,伊薩姆陪同抱著弗蘭克的巴德萊走在一行人最前端,青葉帶領的其他隊員跟隨其後,隊伍的末尾則是並肩而行的青葉和艾裡。   黑旗軍的人見巴德萊是拉夏軍人,又似乎不清楚首領的真實身份,所以便故意放慢步子讓他走在最前頭,他們走在中間隔開距離,以免後頭艾裡和青葉的交談傳到他耳朵。   伊薩姆則是想盡量不讓巴德萊覺得受排擠,剛才又和他相處了一陣,勉強算熟絡些,便同他走在一起。   一路上,艾裡便將自己脫離黑旗軍後如何流落到拉夏軍中的經過,大致向青葉解說過一遍。   本來他還想怎麼繞過伊薩姆鬧烏龍的那段,好歹給他留幾分顏面,不過想想日後他隨自己回黑旗軍,曾見過他面目的蘿紗終歸會認出他來,遲早是瞞不過去的,便照直說了。   好在現在找到了安好無恙的首領,伊薩姆當時的作為總算沒造成什麼惡劣後果,因而走在後列聽到艾裡談話的黑旗軍戰士也沒打算責怪於他。   不過說到伊薩姆自命正義地擺出那大烏龍的經過時,大家還是毫不客氣地哄笑起來。   前頭的伊薩姆聞聲回頭,看到後面的人不時瞥自己一眼,那笑聲顯然和自己有關。至今尚沒有機會明白當時的事實的他,只覺得一頭霧水。   艾裡向青葉述說的部分,自然將有關自己曾失去力量,以及剛才突破的新境界的事都略過不提。   至於為何自己會長時間羈留拉夏軍中,說到這裡時他稍為支吾了一下,考慮著該找什麼說辭掩蓋過去。   他不想讓旁人知道自己那段時間的迷惑……雖然現在自己的想法又有所改變,這已經不再是問題了。   在這停頓的空檔,青葉接口問道:「艾裡你是因為也預料拉夏人可能很快會對黑旗軍不利,就順勢留在拉夏軍隊內部偵查情報的嗎?」   艾裡微微一怔,隨即醒悟過來。不知內情的人確實很容易會把這兩件純屬偶然的事情聯繫到一塊兒去想。   他若無其事地順勢點頭,反問她:「你們是被紀貝姆先生差遣來探查敵情的吧?」   「是的。」青葉點點頭,舒眉笑道:「能同時在這裡找到你,真是太好了!估計過不了太久,拉夏就會正式和我們開戰,現在正是黑旗軍需要你的時候。現在軍中雖有蘿紗支撐,但你能在開戰之前趕回去,大家都會放心得多。」   她理所當然地認為找到艾裡,他便會隨自己回黑旗軍。   艾裡本也是這麼想,正想順她的話接口,心中忽然一動。   青葉剛才所說的那句「留在拉夏軍隊內部偵查情報」觸動了他。眼前正有一個大好的機會啊!   「我想我可以令你的本領發揮出更大的作用……也許再過不久,那個時刻就會到來。」——這是昨天出席封賞謁見時,普洛漢將軍曾私下和他說過的話。從這話中可以推斷得出,普洛漢將軍應是有打算把自己那冒牌的「魔法能力」,用在與黑旗軍的戰爭中。   看他那副神秘兮兮的樣子,很有可能還是相當關鍵的作用……   按之前的情形來看,普洛漢以及拉夏軍中其他人都沒有發覺自己這「精擅魔法」的新進魔法師,正是他們準備對付的敵軍首領。   試想,若普洛漢果然將決定與黑旗軍戰局的關鍵,交付到自己這黑旗軍老大的手裡……自己不是就等於暗中握住了控制戰爭的權柄嗎?   只要從中稍作手腳,或許就能夠牽著拉夏軍的鼻子走,製造出有利局勢,讓黑旗軍以盡量小的損失取得盡可能大的戰果。   既然遇上了這難得的絕好機會,要是就這麼輕易放過不好好利用,未免太可惜了!   一念及此,艾裡轉口道:「不。眼下有一個好機會。我要在拉夏軍中多留一段日子,或許要到開戰之後才能回去。」   沉吟了一下,他對青葉的小隊也作了安排。   「你們回去把我的情況通知妖精領域後,也可以繼續在這一帶隨意偵查些有用的情報。不過更重要的是在這裡隨時等候我的消息。到雙方正式交戰後,我可能會需要你們的幫忙配合。」   青葉等人本覺得首領孤身留在敵營,未免太過冒險,不過看艾裡神色堅定,再回想起他先前摧毀神殿的表現,他的力量應該足以保護自己,眾人便不再勸阻。   將近入夜時分,一行人已回到城門附近。入城前,艾裡與青葉確定下次聯繫的方式,便和他們分開行動,與巴德萊、弗蘭克一起先一步進城,免得引來懷疑。   分手之際,青葉仰頭看著艾裡口唇微動,似想說些什麼。猶豫了一下,她終於還是低下頭,什麼也沒說。   但那一瞬間的神情,卻是說不出地柔婉動人。艾裡看在眼裡不由一怔,忽然想起了昨夜守在屋外看著她時的事。   當時他心中有無數話語欲訴不得,當時只道若能與她真正相見,必是充滿感動的會面。卻不想自今日見到她後一直匆忙來去,一眾部下也始終也跟隨在側,竟是沒機會說上一句私人的話。   久別後的重逢,居然和感動、浪漫之類的字眼連半點邊也沒沾到,就這麼落幕了。這是艾裡和青葉當初都不曾想到的。   兩人想到了同一處,忽地不約而同地輕笑出聲。   眼下實在不是說那些的時候。不過,這也不打緊。反正艾裡將會回到黑旗軍,重新回來大家身邊。這才是最重要的。有這,就夠了。   兩人都沒再說什麼,灑脫一笑,揮手而別。   「對了,你怎麼找到神殿那裡的?竟然還比我更早上許多。」與青葉等人分手後,艾裡想起了這個問題,向巴德萊問道。   巴德萊沒有部下幫忙尋找,只靠一個人,論理應該比自己要遲啊?   先前這一路上,巴德萊一直只是面無表情地埋頭走路,緘默不語。   此時聽艾裡問起,他的臉色頓時變得更加陰沉,隔了一陣,才黯然答話。   「是莉洛亞……」   他將莉洛亞臨死前告訴自己伊格等人的去向的事大略說了一遍。   艾裡的臉色亦暗沉下來,低聲道:「抱歉……你還好吧?」   雖然他和莉洛亞平日並沒有怎麼接觸,但今早還在為巴德萊和她成為情人而高興,太陽還未下山便人事全非,艾裡心裡自然也不好受,同時也擔心巴德萊會有多難過。   「我沒事。」巴德萊甩甩頭,眼光透出恨恨之色:「莉洛亞的血不能白流。我會保護弗蘭克好好長大,也一定要為她討還血債!」   看來,莉洛亞的死雖帶給巴德萊許多悲傷,不過有弗蘭克作為他今後的生活支柱,應該不會有問題。   艾裡正稍覺放心,便見巴德萊停下腳步,轉向自己正色道:「你不用擔心我。倒是另一件事……萊文,哦,或者該叫你艾裡?我問你,你到底是什麼來頭?」   「看到先前那些人對你的態度,我知道你絕對不會是什麼簡單人物。至少絕對不會僅僅只是單純的士兵萊文而已。」巴德萊的一張臉雖向來沒太多表情,但平時只是不苟言笑,現在則是一派凝重肅然。   「你是唯一站到我這邊,和我一起為了弗蘭克對抗隊中其他人的朋友。過去你隱藏身份,想必有你自己的苦衷,也沒什麼可責怪的。不過,是我朋友的人,他的身份應該是他自己堂堂正正地告訴我!」   艾裡並沒有即刻回答,而是凝望他思索著。   巴德萊到底是拉夏軍人的身份,如果他對拉夏的忠誠心勝過對自己的友情,將自己的真實身份告訴他就非明智之舉。   但巴德萊脾性倔強,已經決意的事便是撞破頭也要堅持下去,從弗蘭克的事便可見一斑。朋友間坦誠相見,這想必也是他死咬不放的鐵則。艾裡明白自己若是迴避這問題或是虛言以對,和他過去的情誼恐怕便會就此了結。   一幕幕這些時日來與他並肩作戰,相互支持的畫面在艾裡腦海中掠過。那時兩人都不是強者,由相互扶持著共同對抗周圍所有人的排擠的經歷而滋生出的患難與共,互信互助的情誼,顯得尤為可貴堅定。艾裡不想失去它。   不如便賭一把吧!   「重新自我介紹吧!」他直視著對方的眼睛,坦然說出那曾經以為再不會和自己有關係的身份。   「我是艾裡,黑旗軍的首領。」   黑旗軍是在南方從零開始,以奇蹟般的速度飛快崛起的新興勢力,也是拉夏將要對付的目標。   統領黑旗軍的聖劍士艾裡,就算巴德萊再孤陋寡聞也聽說過。雖然先前曾聽到青葉等人喚過這個名字,隱約也猜到了幾分,但聽他親口說出,巴德萊還是頗受衝擊。   艾裡不安地望著他,不知他接下來會如何反應。說時坦然,說完後倒忐忑起來。   不多時,巴德萊終於斂去驚色。搔搔後腦,他低頭失笑。   「有點被嚇了一跳。想不到平常和我一起挨打的傢伙,會是那樣的大人物哪!」   看那個笑容,巴德萊已經回復了平時的樣子,他向艾裡伸出手去:   「我是巴德萊。很高興認識你!」   艾裡一怔,眼神隨即亮了起來,展顏而笑,伸手與他交握。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想起巴德萊一直都當自己不擅戰鬥,怕他因此而心生芥蒂,他先行解釋道:「其實那次對練時,我並不是故意裝樣子隱藏實力。那時……呃,當時我身上有傷沒法用力,直到今天才恢復……」   巴德萊只是普通戰士,更加不能明白實際情況,艾裡只得這麼說。   不過這麼說,倒也不能算是假話就是了。   「你那樣的身份會甘心在這裡被人欺壓,自然有你的苦衷。過去的事,如果不方便說就不用再提。」巴德萊只是平淡帶過。   此時兩人間陰霾散去,說話便自在許多,但事情並不是這樣就算解決。   「那麼,知道了我的身份,你打算怎麼做?」斂去笑容,艾裡正色問道。   這才是真正需要他賭上一把的重頭戲。單就巴德萊的個性來說,只要自己現在坦誠以對,過去的隱瞞應該不致於破壞他和自己的友好關係。問題的關鍵,在於雙方目前立場上的敵對。   自己是潛入拉夏軍中的黑旗軍首領,而巴德萊則是拉夏軍人。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他不難想出自己恢復力量後繼續羈留於拉夏軍中,顯然有所圖謀。   如果他對拉夏的忠誠心強烈,恐怕終究無法坐視自己對拉夏不利。   自己的真實身份只要洩漏半分,利用普洛漢將軍的倚重製造有利戰機的計劃就絕對不可能實現了。   因此,在向他坦露自己是誰後,艾裡便必須要嘗試說服他叛離拉夏。如果不成,那還是乾脆回頭去找青葉他們,準備抽腿走人好了。   當然,在決心做此嘗試時,他也不是全無考量。   巴德萊身為服役多年的拉夏士兵,平日的為人給艾裡的感覺,也是對拉夏有著相當的忠誠度。叛變這種事大概只有在他被敵軍俘虜後,為了生存才會去考慮吧!   但另一方面艾裡又覺得,弗蘭克這件事可能會令巴德萊有所改變。   隊上的士兵企圖傷害驅逐弗蘭克這麼小的孩子的作為、因為維護弗蘭克而受到的排擠逼迫、還有殺害莉洛亞的仇恨,這些事累加在一起,應該會令巴德萊對拉夏軍隊的忠誠生出些動搖。   說服成功的可能性,大概是一半對一半吧!   「你應該明白,拉夏很快就會向黑旗軍發動戰爭,而我留在這裡就是要讓拉夏打輸這場戰爭。」艾裡繼續道:「如果你隱瞞不報,便是違背了身為拉夏軍人的立場,而如果你把這件事報上去,我就該傷腦筋怎麼從這裡脫身了。除了這兩條路外,沒有折中的做法。」   其實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巴德萊表面上與自己虛與委蛇,暗地裡通報軍方上層安排陷阱,乘機擒殺自己。   不過以巴德萊的人品,應該不會為了飛黃騰達而暗害朋友,這就直接被他排除在外了。   「這樣的情況,最好一開始大家就挑明了自己的立場,彼此堂堂正正地做自己該做的事,才不致破壞我們之間的感情。所以我想問明白,你決定怎麼做?」   果然如艾裡所想,巴德萊一時皺眉無語,露出猶豫掙扎之態。可見原有的忠誠心和因近日的事而對軍隊生出的背離感,在他心中爭執不下。   艾裡又道:「只要弗蘭克還在軍隊裡,那些人為了什麼『厄運之子』的說法,是不會停止對他的排斥驅逐的。這樣下去,什麼時候才是個頭?況且,我走後沒有了魔法師的背景來撐腰,你們的日子會更難過。我希望等回去黑旗軍的時候,你可以帶著弗蘭克隨我一起到黑旗軍那裡生活……當然,這還是由你自己決定。我不會勉強。」   巴德萊神色變化不定,聽他這麼一說,又多了幾分動搖。但,或許對不少坐擁權勢的上位者來說,如果時機需要,叛離自己的國家不是多大的事,而對過去習慣按王國、軍隊的命令行事,幾乎到了過於僵死呆板程度的巴德萊來說,卻是不可能輕易決斷的至關重要的事。   苦苦思索了好一陣,他始終還是無法做出決定。   原地轉了兩圈,他終於抬頭說道:「對不起,我一時沒辦法決定。   我看這件事還是先緩一緩吧!再說……「停頓了一下,他的眼光變得銳利,放慢的語調中亦隱隱流動著深濃的恨意。   「在那之前,我也還有一筆帳想先跟人算個清楚!」   「伊格他們嗎?」艾裡會意道。這件事也確實沒必要逼得太急,他點點頭。   「我和你同去。」   趕在巴德萊出聲勸阻之前,他端正了容色顯示出自己的認真,道:   「別忘了我是弗蘭克的義父啊!莉洛亞是因為弗蘭克才被殺的,這件事我當然也有份。」   巴德萊接受了他的說法。而且他推斷在廢棄神殿圍毆自己的那些人,應該都有份殺害莉洛亞。   雖然先前被打所受的外傷已被伊薩姆的癒傷魔法治得差不多了,但就算他再怎麼小心設計、以命相搏,一個人也很難對付那麼多人。   兩人先回到住處一趟,把弗蘭克先安置在家裡。   巴德萊本有些猶豫,弗蘭克今天剛經歷過一場風險,要把他一個人放著,巴德萊總覺不放心。   艾裡卻勸說道:「我們兩個去尋仇,他跟著我們才叫危險。而且,當時伊格把你們丟在那樣的機關下,後來又走了沒看到我們及時趕到,想必以為弗蘭剋死定了。這樣一來,他們短時間裡就不會再針對他採取行動。這間沒人會來留意的屋子,應該是安置弗蘭克的最安全地方。」   巴德萊聽他說得有理,便由著艾裡安排。經過一整天的折騰,小孩總算是醒了,一睜開眼睛就嚎啕大哭起來。   不過倒不像是被顛簸不適而驚醒的,而更像是餓醒的。   證據就是艾裡慌忙弄好奶糊,填進弗蘭克的小嘴時,他立刻乖乖停下哭鬧專心吃起來。   從今天上午被人偷走開始,他就沒能吃上東西。   這麼小的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看來對食物的渴望是這小小身體中至為強大的力量,足以衝破迷藥的禁錮。   餵飽了小孩,換了尿布,艾裡又在他身上施了一個睡眠魔法。雖然他的魔法水準太低,睡眠魔法本身也對意志力強和有防備的人很難奏效,不過用在還沒有多少自我意識的弱小孩子身上已經足夠,弗蘭克立刻便甜甜睡去。   折騰了半天,小孩的問題總算搞定。艾裡和巴德萊同時鬆一口氣,齊齊靠著牆壁滑坐在地。   「哈!這算什麼啊!」艾裡忽然失笑出聲:「我們是要去尋仇耶!出發前居然為了照顧小孩吃喝拉撒,鬧得手忙腳亂,什麼悲憤氣氛也給搞沒了!」   巴德萊亦應聲笑了起來。如果是平日,哄弗蘭克睡著後兩人再閒聊幾句,整理完各自的事情便也會睡下。可是,大概已經不可能再回到那種平和安逸的生活了……   巴德萊豁然起身,攪亂了在房間中層層漾開的笑聲餘波。   「出發吧!」   要下手報復人,就先得找到目標的所在。   在開始行動之前,艾裡分析著當前的情況,向巴德萊提出了建議。   「按照當時的情況看,伊格那班人現在會認為你要麼就是和弗蘭克一起死了,要麼就是丟下弗蘭克獨自爬出井逃生。」   見巴德萊在聽後半句話時不悅地皺緊眉,他忙擺手補充道:「這是他們的想法,和我無關。」   中斷的分析繼續下去。   「如果你和弗蘭克一起死在井底,當然不可能再出現在他們面前;而如果你是獨自逃生的,雖說生還,但以你的個性現在必定自責愧疚不已,而且你自己也丟下了弗蘭克,便再沒有立場去找他們報復。」   看見巴德萊又瞪起眼睛,他忙再搖手陪笑:「這是假設!假設!」   「綜合說來,兩種情況你都不可能去找他們,所以不適合由你出面找人探聽他們的所在。而他們不知我已經找到了廢棄神殿那裡,在他們認為,我應該是因為弗蘭克的被綁架和你的失蹤而正著急地到處找人。這樣的話,由我出面去找他們追查你們的下落就顯得很自然,也可以降低他們的戒心。」   略一沉吟,艾裡做出決斷:「這樣吧!在找到他們人在哪裡後,由我想辦法把他們誘到某處,你先在那裡埋伏起來,算計好怎麼動手。」   在他的計劃中,實際動手的部分主要還是讓巴德萊自己來。雖然艾裡現在已經能重新運用力量,對付幾個普通士兵已不在話下,但是對莉洛亞的死,最傷痛的人是巴德萊,報仇也應該盡量靠他自己的力量,旁人不好插手太多。   不過,情況如果超出巴德萊力量能應付的範圍,他自然還是會出手相助的。 第三章 復仇   沒有費太多功夫,艾裡便查到了伊格他們的去向。住處與十四分隊相近的其他士兵告訴他,十四分隊上所有士兵今晚不知為何,都去了城中一個酒吧!   他一聽便知,隊員們大概是打算徹夜暢飲狂歡,慶祝終於除掉了心頭大患的厄運之子吧!   艾裡本來就不把自己當是拉夏的人,對這倒不覺怎樣。而聽他說到這消息,巴德萊哼了一聲,臉色變得更是難看。   參加慶祝的人,等於是完全認同伊格他們的做法。在他們的想法中,只要除掉了弗蘭克就好,並不覺得為此向自己這曾是並肩作戰的隊友下手有什麼不對。   這樣的軍隊,就算艾裡沒有邀自己離開,自己還能待得下去嗎?巴德萊覺得懷疑。   「那麼,」與巴德萊選定那酒吧後門的小巷作為埋伏的地點後,艾裡做了行動前的最後確認:「你已經想好待會兒他們出來時怎麼做了?」   「有什麼可想的!反正等他們出來後,就從後面撲出來先把領頭的伊格撂倒,」巴德萊翻弄著手中的匕首:「然後趁他們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時間拚命打就是了,能多幹掉一個算一個!」   「……」   這算是什麼計劃……艾裡無語。   不過想來以巴德萊的實力、與卑劣狡獪無緣的心性和算不得機變靈巧的智略,想出的若不是這種單純以命搏命的粗魯戰法,反倒奇怪了。   艾裡暗歎一聲,也不說什麼。反正待會兒自己眼睛得睜大點,別讓他丟了性命就是了。   不過,除非巴德萊最後把自己誘出的所有人都殺光,看到自己戰鬥的人就會傳揚出消息。自己不用魔法卻擅長武鬥的事,必定會引起軍方的疑竇。一旦普洛漢將軍不再信任自己,便不可能再放心按原定的安排讓自己擔當重任,那便糟糕至極了。   保險起見,自己到時就必須得按一個魔法師的表現來出手。這個就頗有點難度了……   邊走邊想著,不覺已站到了酒吧門前。推開門,室內的暖熱氣流和著喧鬧人聲撲面而來。艾裡分開身前的人,擠進跳舞作樂的人群尋找伊格的蹤影。   發現他到來的人一個接一個地停上說笑哄鬧,轉頭盯著艾裡。   今晚在這兒喝酒的客人,幾乎都是十四分隊的人。沉默隨著艾裡的行進,迅速在整個酒吧中蔓延開來。   剛才還在喧鬧不已的人群,不多時便變得靜默下來,酒吧裡只剩下樂手彈奏的樂聲孤單單地響著。而發覺狀況似乎不大對勁,台上的樂手們也紛紛停下演奏。   酒吧內死寂一片,籠罩著怪異僵硬的氣氛。而這氣氛所包圍的中心點,便是艾裡。   「這不是了不起的魔法師,萊文大人嗎?」伴著誇張做作的話聲,伊格排開人群站到艾裡身前。   他周圍跟隨著幾個人,都是巴德萊告訴過艾裡有份出現在廢棄神殿的人。   這件事由這幾人共同做下的,關係自然而然地變得比一般隊員更密切些,也成為今晚的慶祝會的中心人物。   此時他們每個人面上都透出惡意的嘲弄之色。他們只道弗蘭克和巴德萊都死在那口枯井裡頭,當初萊文、巴德萊和弗蘭克三人儼然密不可分一般,現在只剩下萊文一人,尤其是看到艾裡裝出來的憂慮慌張神情,更令伊格等人感覺得意。   艾裡繼續裝出驚慌下情緒激動的樣子,一看到他出來便衝上去揪住他衣領逼問:   「弗蘭克和巴德萊在哪裡?你們到底把他們抓到哪裡去了!?」   「這種話可不能亂說啊!」伊格嗤了一聲,揮開他的手。   「上頭可是下過命令禁止我們對你們動手的,這個罪名我們擔當不起。別光憑什麼人的一面之詞就一口咬定我們做過什麼,你拿出證據看看啊?」   他斷定萊文只是從自己派去誘開他的基洛口中,知道弗蘭克失蹤該是自己主使的,但萊文不可能發現巴德萊和弗蘭克已經死在郊區僻靜處的一口枯井中,也找不到任何真憑實據可以指控他們。   艾裡也知道這一點。但是,為了不惹起他們的疑心,把他們順利誘拐出去,戲還是要演的。   「……你們!」他梗著脖子恨恨瞪視伊格等人,雙手緊握成拳,全身都微微顫抖起來,卻無法有任何行動。憤慨中帶著幾分無奈,這是最適宜的表現。   而他的表現取悅了伊格等人,他們有的囂張地大笑起來,有的嘲諷地冷笑不已。高高在上的魔法師,現在卻完全拿自己這些一般士兵沒轍,這似乎在某種層面上令他們生出成就感。   旁邊圍觀的其他士兵投向萊文身上的目光,也是幸災樂禍的。   「也真奇怪。你們又沒有什麼關係,幹嘛這麼急著找他們?還是說……」   伊格身旁一人意猶未盡地繼續挖苦道:「沒他們一起住,你一個人晚上會怕得睡不著覺?」張狂的嘲笑聲應和他的話響起。   伊格故作恍然道:「原來如此!難怪了……」   睨視著萊文,他以施恩一般的口氣道:「你如果跪下來懇求我們,看在過去同隊的情分上,大家說不定會幫你找找看哦!」   其他士兵們或是嘻笑著看萊文出醜,或是與身邊的人交談著取笑他的話。酒吧中的聲浪再度喧囂而上。   艾裡踏進這酒吧之前,便已預料到會招來他們的羞辱。外表雖表現得氣憤至極,內心卻是漠然視之,冷靜地觀察情勢。覺得時機差不多了,他稍為閉氣一陣,臉色很快憋得紅了起來。   「住口!」他嘶聲低吼道,配合發紅的臉色做出憤怒狀,鼻間喘著粗氣,額上青筋都浮了起來。   這副模樣的他,看起來完全是被伊格等人的話激怒得爆發了。   不過在他刻意控制下,這一聲的音量不算大,在其他人的喧嘩聲掩蓋下便只有萊文周圍的伊格等人聽見。   他們驚訝地打量著他,看他打算怎樣。   萊文以「怨毒」的視線掃視伊格等人,直到看得他們神色有些僵硬,他從牙縫中恨恨擠出幾個字。   「別把我看扁了……你們這幫傢伙別想再得意下去!」說完,他猛力推開擋在身前的人群,往前方酒吧後門的方向快步衝去。   「不好!」   伊格忽地丕然色變,發現自己好像把萊文逼過頭了?   看他的模樣,似乎已經失去理性,打算不顧一切地報復自己!   萊文不會打鬥,要報復只有靠魔法。而魔法不利近戰,所以他才會想先跑到酒吧外,準備從外面攻擊!   「他要用魔法攻擊我們!」一邊失聲喊道,伊格一邊緊追著艾裡衝了出去。   既然魔法師不善近戰,要想活命就緊跟著他別給他時間施法!   聽見他喊聲的旁邊幾人也隨即明白過來,跟著追出門去。   酒吧裡的其他士兵沒聽見他們剛才的話,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跑出去,只是以驚訝的目光看他們消失在門外。   事情正如艾裡所計劃的,在不引來其他士兵的情況下,伊格等人被順利地誘往後門的小巷處。   艾裡衝出後門,便引著伊格等人往約定的地方跑,眼光悄悄往巴德萊藏身的岔口處溜去。人我是給你帶來了,剩下的就看你的了!   此時夜色已深,酒吧內正是最熱鬧的時候,外頭卻已是行人寥寥。   更何況是後門處這僻靜的巷子,更是一個人影也看不到——唯一在這巷內的人,也將自己的身影完全隱藏於巷子岔口處的陰影之中,令人無從發覺。   酒吧後門這種地方,向來都是泔水桶和垃圾包堆放的地方。泔水的酸餿和垃圾的臭味相當刺鼻,而巴德萊卻像是什麼都沒感覺到,身形像岩石一般不曾動彈過分毫,緊盯著後門處的眼神也如石頭一塊般全無波動。   驀然間,酒吧後門「嘩啦」一聲猛然被人從內衝開,幾條人影幾乎是首尾相接地急奔而出。   目睹這一幕,巴德萊的眼神一瞬間燃燒起來。   儘管仍未有動作,他的身體線條卻已變得緊繃,充滿了力道,彷彿隨時能由極靜進入極動!   衝出後門的艾裡等人移動雖快,他的目光卻始終牢牢鎖定在他們身上,更連他們每一個細微的變化都沒有錯過。   看到伊格等人,眼睜睜看著莉洛亞在自己懷中嚥氣的那一刻的錐心痛楚,又清晰地浮現出來。   急於見到仇人之血的迫切,讓他握著匕首的手不由自主地輕輕顫抖起來。   艾裡一邊奔跑一邊做好了施用飛行術的準備,一衝到他隱身的巷口前,便猛然縱身凌空而起。這是他和巴德萊之前便約定好的。   他飛身起來,巴德萊動手時就不用顧慮他會擋在伊格等人前頭成了障礙。   而這,亦等於是巴德萊行動的訊號。他握緊匕首從藏身處猛衝出來,從側面撲向當先的伊格!   艾裡騰空而起的速度極快,緊隨在他身後的伊格只覺得眼前一花,他的人影就消失了。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伊格心中登時警訊大起。然而急速奔跑中的強大慣性,縱然覺察不對也不可能立時煞住腳步。   隨即,他從眼角瞥見一道黑影忽然自左方岔口陰影處躥了出來,襲向自己。太過迅捷的速度,令人難以看清這人影的面目,只有劃破黑暗的一道雪亮銀芒耀眼奪目。   巴德萊的目光緊緊鎖定伊格,眨都不眨一下。從陰影處衝到伊格身旁不過是一瞬間的事,在他的感覺上卻顯得漫長許多。   與伊格的距離,彷彿是一格一格地拉近,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伊格面上從迷惑到驚疑,再到駭然的神色變幻。沒等伊格反應過來,巴德萊已突入他身子近側。   眼下伊格和巴德萊幾乎是身子貼著身子的距離,很難進行有效的防禦.在巴德萊眼中,他已是全身都是空門。手中的匕首要往哪裡招呼都行,只要輕輕一捅……   只在片刻之間,本是沉重的復仇竟只要一伸手便能達成,報仇變成那麼簡單的事!輕易的程度,與復仇這件事在巴德萊心中的份量相比,簡直不成比例。這令巴德萊生出一種如在夢境的不真實感,身體好像不再由自己操縱了一般。   他再抬眼一看伊格,只見他的面孔已完全被驚懼所扭曲。圓睜的雙眼死死瞪著自己手中的利刃,寫滿了對死亡的恐懼。這時的他與日間在廢棄神殿時的跋扈姿態完全判若兩人,看起來竟是那般怯弱卑微……   巴德萊心中似有什麼咯登了一下,動作微微一滯,一時竟不知該把手中的匕首往哪裡遞出才好。   猶豫了一瞬,發現伊格的身體已經有向旁閃避的勢頭,他猛然省起時機稍縱即逝,橫下心將匕首順勢向上揮出,捅入伊格的側腹。   黏膩溫熱的液體,立時濺了滿手,伊格慘叫一聲,而在同時,巴德萊亦暗道一聲:「糟糕!」   刀尖才沒入體內沒多深,便被硬物擋著沒法再深入。這一刀的位置選得不對!匕首正好刺入肋骨之間,被架住無法傷及內腑,根本不足以致命!   巴德萊待要抽手再補上幾刀,刀尖卻被伊格的肋骨咬住難以拔出。   不願放開匕首,便給了對方反擊的時間。   伊格吃痛之下大力一拳擊在他腹上,將巴德萊高高打飛。   這一拳的力道了得,巴德萊弓著身伏在地上乾嘔著,一時站不起身來。這時候其他幾人已趕了上來,一人扶住受傷的伊格,其他人以半圓形包圍了巴德萊。   伊格捂著側腹的傷口咒罵了一聲。聲音聽來還十分精神,那一刀的傷勢並不怎麼重。   他惡狠狠瞪視著巴德萊,恨聲道:「原來你沒死啊?難得撿回一條命,還不好好珍惜,竟然跑來自找死路!」   略一停頓,他想起枯井中當時的情形,嗤笑道:「你自己最後不也一樣丟下了那小子?還來找我們囉嗦什麼?」向他周圍的其他幾人打個手勢,他露出兇惡的笑容。   「想報復嗎?既然敢來惹我們,就已經作好承受後果的準備了吧?」   這太過突然的襲擊佔據了伊格的全副注意,他一時把萊文的突然消失給拋在腦後,示意跟隨他的那幾個士兵上去給巴德萊一點「教訓」。   這裡是無人的陋巷,又是巴德萊先挑起的事情,他們涵養沒有好到在受到襲擊後,可以輕易放過對方。   巴德萊扶著一旁的牆壁站起身來,掃視他們的眼神依舊閃著不屈的光芒。這次復仇行動因為那沒來由的一下猶豫和判斷錯誤,已經算是失敗了,失去武器的自己不可能對付得了這麼多人。   現在他只能盤算著在接下來的毆鬥中,隨便自己被打得怎樣,也要拼盡全力讓對方同樣嘗到挨揍的滋味!   在那幾個士兵向自己拳腳相加之前,他反而搶先一步,鎖定最接近自己的一個士兵作為目標衝了上去。   拳頭的傷害力到底有限,剛才匍匐在牆邊時正好摸到一塊石頭,他便握住那石頭照著對方的頭痛打下去。   那首當其衝的士兵未料想他竟如此勇悍,驚駭下不及反擊,只側頭用左臂護住要害。石塊敲擊在臂上發出一聲濁響,應該是折了骨頭,那士兵的手臂立時耷拉下來。   其他人一怔,隨即被他的痛呼聲激發得越發暴虐,拳腳毫不留情地向巴德萊招呼下去。   局面發展到這裡,雙方都太過投入,完全忘了還有另一人在場。   在最接近巴德萊之士兵揮出的拳頭離巴德萊的身體還有近尺的距離時,一道猛烈的勁風忽地自上方削落。   儘管還沒有真正觸及到這道風,士兵們卻可以從空氣波動的劇烈程度感覺到如果把手伸入這勁風掠過之處,恐怕自己下半輩子就會少半隻手了,慌忙煞住揮出的拳腳,止住身體往前衝的勢子。   掠過他們身前的勁風被地面牆壁反彈,在狹窄的巷中分解成好幾股小旋風,吹得眾人的鬚發衣角飄動不已。   「別把我們看成和你們一路的貨色!托各位的福,弗蘭克現在可是吃得飽,睡得香,還活得好好的。」從半空傳來冷冷的話聲。   在場諸人抬頭看去,艾裡浮在半空睥睨著伊格等人,冷笑一聲道:   「各位今天對弗蘭克和巴德萊煞費苦心的招待,我們也該當好好回禮才是……」   直到這一刻,伊格等人才幡然醒悟。萊文能夠自由漂浮於空中,眼下大家身邊沒帶著弓箭,根本就沒法傷得到他,他盡可以從容自由地施展魔法!   回想起平日沒怎麼在意的萊文在渡河之戰中驚人魔法力量的傳聞,眾人脖子後都是一陣發寒。   剛才阻住他們的那一道勁風,正是萊文魔法實力的明證!在這狹窄小巷中根本無從迴避那無形的風刃,真要正面和他戰鬥,自己這些人半成勝算都沒有!   暴露在艾裡冰冷的視線下,伊格等人只覺身子像是被浸入涼水一般,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這種絕對的自信,視對手如蟻螻般的傲然氣勢,絕對是屬於勝過自己這些普通人多少倍的強者的!   這樣的人物,剛才在酒吧中聽著眾人的羞辱嘲笑時,不知道心裡是怎麼想的?   想到先前洋洋得意嘲笑挖苦他的自己,每個人只覺得自己實在是愚蠢到家了!   這樣開罪過他,之前又試圖置他要保護的人於死地,今晚料想他定是不會放過自己這些人了……   對死亡的恐懼超過某個程度時,便會轉為求生的力量。伊格眼光往前方一溜,見巴德萊也正仰望著萊文,沒有多少防備,他一咬牙,疾步衝了過去,同時佩劍出鞘,向巴德萊的脖子架上去。   反正是不可能抵擋得了萊文,要保命只有一個辦法——挾持巴德萊作為人質!   「別妄想!」艾裡暗哼一聲。   一揚手,一股比之前那道風刃稍弱,範圍卻更廣上許多的暴風捲吹而起,以尺許之差從巴德萊身前掠過,斜斜向伊格等人衝擊過去。   強大的風壓立時吹得他們連眼睛都睜不開,更是連身體也浮動起來,被向後捲飛出數尺。   眾人大駭,慌忙各自勉力攀住旁邊的牆縫水管穩固身體。   但風越來越強,眾人的下半身被吹得離地而起,整個人像是風箏一般橫了起來,與飄蕩風中的垃圾污物共舞齊飛。   看到這驚人的場面,巴德萊也被嚇了一跳後退幾步。   眼前上演的這一幕,聲勢都相當驚人,而只在數尺之外的自己的感覺,風力不過比平時稍強些而已。   落差太過劇烈,讓人生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怪異感受。   在巨大風力的撕扯下,伊格等士兵終究難以維持多久,忽地幾聲驚呼響起。   一個人摳住牆縫的手滑脫開來,另一個握著的水管承受不住力道而斷裂,兩人無措地亂揮著手腳,卻終是被強風毫不容情地向後捲飛。   艾裡已搶先飛到後頭離他們一段距離的地方。由他製造出的魔法暴風對施術者本人並無效果,他輕鬆自如地站在那兒,等那兩人飛過身邊時用劍鞘一人給他們一記。   不需要出多少力,狂風的勁力加上那兩人自身的重量,輕輕鬆鬆就將他們敲暈了。   隨便把這兩人往什麼犄角旮旯一扔,免得他們一下子被吹得沒影,他逕自飛到前頭還在堅持的伊格等人身邊。   伊格等人眼睜睜看他飛到身邊,手卻不敢稍為鬆開抓握的東西,更談不上反抗,望向艾裡的神色一個個好似要哭出來一般的難看。   艾裡也不和他們客氣,幾下就把他們都敲昏過去。   止住風勢,他東拎西撿地把倒下的伊格等士兵集中扔到一處,取出一截繩子綁住了。   料理妥當,他向兀自呆立在那的巴德萊問道:「喂,怎麼處置他們?你決定吧!」   巴德萊如夢初醒地眨著眼睛走過來,神色大惑不解:「你的魔法……怎麼……」   艾裡知道巴德萊想問什麼。自己原本對魔法的控制力太差,使不出什麼像樣的魔法,而現在的魔法力忽然強得能夠輕易制服伊格他們。在巴德萊看來,必定是難以理解。   其實說來倒也簡單。   行動之前他想過,如當初羅炎說過的,真力和魔法力本是一質同源。既然自己戰鬥時,是把魔法精靈的力量當場轉化成真力來運用,那把它轉化成性質更接近的魔法力,應該更加沒有問題。   剛才他召喚、吸納風之精靈的力量後,轉換成的風屬性的魔法力在體內走了一圈,便直接將它以其原本的性質釋放出來,形成暴風來克敵制勝。   像這樣只是發揮魔法力最基本的自然力量,不需要多高明的魔法控制力也能做到,完全可以迴避開自己使用魔法的最大障礙了。   「……你原來的魔法,不是只能用來點煙和搞笑嗎?」巴德萊不解地撓著頭。   看來那次狼狽的示範給他留下了很深印象。艾裡尷尬地乾咳一聲,不想在這個讓自己面上無光的事情上多談下去。況且巴德萊對魔法完全是比自己這門外漢更加門外漢,那些道理說了他大概也聽不懂。   「你就當我腦袋開竅,本事突飛猛進了吧!別說那些了。」   艾裡隨口應道,踢了躺在地上的伊格一腳。   「先想想該怎麼處置他們,才夠解恨吧!隨便你怎麼做了。」他冷笑一聲,道:「反正就算因為私人恩怨殺了個把小兵,以我現在在將軍眼前正當紅的萊文魔法師的地位,也罩得住這件事。」   「唔哼……」這時地上的伊格哼了一聲,眼皮眨動幾下,睜了開來。   之前艾裡不想破壞巴德萊報復的樂趣,打昏他們時留了手勁,沒有真正傷到他們。伊格剛剛挨了艾裡一腳,便醒轉過來,正好聽到艾裡最後那句話。   再發現自己和另幾人已被牢牢綁住無法動彈,他登時嚇得白了臉色。這一次,真正是到了窮途末路!   對死亡的恐懼讓他不顧形象地連聲哀求起來:「對不起啊!萊文!剛才多有得罪……是我們狗眼看人低,您這麼了不起的人物,不要和我們一般見識啊……」   偷眼看艾裡神色,卻是全不為所動,再回想萊文剛才對巴德萊說的話,似乎是把決定自己生死的權力都交給巴德萊了,他趕忙把求情的對象換成巴德萊。   「巴德萊兄弟,你不會真那麼做吧?我們到底曾是一起戰鬥的生死兄弟啊!今天……今天在神殿那裡,我也始終不想下手害你,一直都給你留一條生路啊!而且,而且最後弗蘭克不也沒有事嗎?那、那麼……這件事就這麼算了吧?我保證……我保證!今後再不會對弗蘭克有什麼舉動了!」   過度的惶恐讓伊格不由自主地湧出淚水,又拚命想擠出討好的笑容,又是哭又是笑,一段哀求的話說得斷斷續續,不成腔調。   伊格的話聲和四肢克制不住的顫抖,讓靠著他的其他幾人也陸續醒來。一明白了眼下的狀況,他們也忙迭聲地哀求起來。   五六個人的聲音混在一起,誰也聽不清誰的,每個人卻都不敢停歇,生怕少說一句,死亡便馬上會降臨到自己身上,說到後來,根本就是不知所云。   若不是手腳被牢牢綁住,他們恐怕早已爬過來抱住巴德萊和艾裡的腳懇求了。那副混亂狼狽的樣子,真是難看到了極點,令人完全無法想像,在不久之前他們才是高高在上的一方。   艾裡不耐煩地別開頭去,有些看不下去。瞥見旁邊的巴德萊竟只是靜靜俯視伊格他們,沒有什麼不耐之色,他不由有些訝異。什麼時候巴德萊比自己還有耐性了?   剛才問他要怎麼處置伊格他們,他又怎會想了這麼久?本以為以他平日的行事作風,該是毫不猶豫地拔出劍來,先把主使的伊格捅出一個透明窟窿再說,然後反問自己一句:「以命償命,還有什麼好想的?」   其他的幾個也免不了要吃上一頓苦頭。但他現在的模樣,竟是失魂落魄一般,先前一路上那急於復仇的凶悍之色,竟消散得差不多了……   「巴德萊,你還好吧?」   艾裡實在猜不透他到底在猶豫什麼,疑惑地喚了他一聲。巴德萊眼神一動,回神過來,卻依舊顯得太過平和沉靜。   他搖搖頭道:「我沒事。」又停頓了一下,神色間似乎終於下了什麼決心,他竟領先轉身往巷外走去。   「我們走吧!」   「喂!你……」艾裡更覺不可思議,指著地上的伊格問道:「那他們呢?」   巴德萊腳步不停,並沒有因為他的話而改變念頭。   「就這樣算了,我不想殺他們。」   艾裡未想到原本那麼堅決,不惜以生命為代價也要復仇的巴德萊竟然這麼輕易就要放過已經落在手上的伊格他們,嘴巴張成了O型,一時想不起怎麼闔上。眼看巴德萊已經要走出巷口了,確實是心意已決的樣子,他忙趕上前去。   「喂,喂!你到底在想什麼啊?」 第四章 釋懷   巴德萊終於停步,轉身看看這裡離伊格他們已經頗有一段距離,聲音不會被聽見,方才與艾裡答話。不過,他卻說起了與復仇無關的事。   「艾裡,既然你是黑旗軍的首領,我希望你能答我一個問題。」   「啊?」艾裡覺得自己越來越不能理解巴德萊的思路。怎麼會在這時候說到黑旗軍?不過他還是點點頭:「你問吧!」   「黑旗軍……你想把黑旗軍,建成一支什麼樣的隊伍?」   「什麼樣的……」艾裡沉吟著,一時竟不知該怎麼回答。   如果是過去,自己大概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我想創造的,是一個可以讓大家擺脫束縛壓迫,只要不妨礙且傷害到旁人,就可以隨自己心意去生活的天地。」   但是經歷過這許多事,已經知道自己必須先肩負起沉重得超乎想像的責任,令無數無辜者捲入其中,以他們的鮮血和生命作為代價,才有可能實現這個理想,他便再也不能坦然地說出這樣的答案。   現在雖然已經決定返回黑旗軍,也只是基於已經攬上身的責任以及與同伴的情分而已,對於未來想要把黑旗軍塑造成什麼樣,艾裡的腦中尚是一片空白。   他打量巴德萊,見他的神色認真而堅決,自己的答案對他似乎相當重要。意識到這一點,更加不能隨便說說敷衍於他。艾裡只有認真思索,試圖尋找一個可以讓自己不再猶豫地走下去的新方向。   「黑旗軍會是一個可以讓小孩子好好長大的地方嗎?」   他還在沉吟未決間,巴德萊似已等得太久,先開了口。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想帶弗蘭克一起到你的黑旗軍那裡去。」   「你的意思是……」艾裡茫然道。向來想法都比較單純的巴德萊,這一次的思路卻讓他覺得十分難以捉摸。   「為什麼突然說這樣的話?」   日間自己曾勸說巴德萊加入黑旗軍,但他為什麼選在這時候回答?   這樣的答案,又和剛才他莫名其妙地放過伊格他們有什麼關聯嗎?   難道只因為黑旗軍中不會有人反對弗蘭克,可以安心生活,就足以讓他反叛拉夏?   「剛才……」   巴德萊也意識到這太過沒頭沒腦的說法,讓艾裡無法領會自己真正的意思,他解說道:「原本我是恨不得殺了伊格的。但看到他們那副可憐蟲的模樣,殺意忽然就消失了……」   知道艾裡想說什麼,他搶先擺擺手道:「不,我如果是什麼心慈手軟的人物,在戰場上也活不到今天。讓我停手的不是憐憫同情之類的東西。你到隊上的時間不長,所以還不大瞭解伊格他們是怎樣的人。但他們本來確實都是值得在戰場上把後背交予他們的人,隊上的其他人也一樣。過去我從未想到他們會無法容忍一個孩子的存在。一切都是在『厄運之子』的說法出現後才改變的。除了對弗蘭克感情更深的我之外,全隊上上下下都變成了忍心排擠迫害一個無辜幼小的孩子的人。」   這話題一說起來,便會是很長的一段。歎了口氣,巴德萊一邊整理思路,一邊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來。艾裡亦在他身旁坐下。   「既然所有人都變了,就說明這不是偶然,一定是有什麼根本的東西出錯了。弗蘭克那麼小,什麼都還不懂,錯的自然不會是他。而伊格他們的行為,仔細想來確實始終還留有一份隊友的情分在。排擠弗蘭克也好,莉洛亞的事也好,都是出於想保護自己的想法罷了。不管做法如何,這個出發點並沒有錯。身為士兵,自然而然便會養成這樣的心態,不然早就死在戰場上了。」   「弗蘭克沒錯,隊上的人也沒有錯,那麼錯的會是誰?過去我總也搞不清這個問題。直到剛才,我才想明白了些。或許,是這個軍隊本身的某處出錯了。」撐在膝頭的雙手交叉著托住下巴,巴德萊已經完全陷入自己的思緒中。   「在撿回弗蘭克之前就已經有所感覺,在軍隊裡士兵是只需要服從上頭的命令去殺戮破壞的工具。好士兵的條件是服從、勇猛,長久下來屬於個人的想法簡直要完全被抹煞掉了。大家都按同樣的行為模式行動,不需要自己去感覺、去思考。所以當一些不幸的事情發生後,大家便理所當然地把罪都歸結到弗蘭克身上,要求剷除掉所謂的『厄運之子』,來提高自己生存的可能。他們就是這樣機械地按著死板的模式來決定行動,完全放棄了用自己的大腦來判斷思考。」   苦笑了一下,他的聲音帶上了幾分自嘲:「其實本來我也應該和他們是一樣的吧!幸好我遇上了弗蘭克,他讓我開始重新學習按照自己的心意來生活。所以,我在某種程度上也能理解伊格他們的做法。雖然伊格為了除掉弗蘭克而殺莉洛亞滅口實在太過分,但想到他們會變成這樣乃是身處的環境所造成,他們本身其實也是受害者,真正的罪魁禍首只是我們所在的這個軍隊而已,對他們的殺意就消失大半了。」   「莉洛亞臨死時,要我和弗蘭克好好生活下去。但這裡不是一個能讓孩子好好成長的地方,所以我才想到如果黑旗軍和這裡不一樣,我便願意帶弗蘭克到那裡去。」   這長長的一番話下來,艾裡都只是靜靜聆聽,沒有插入任何發言。   巴德萊的話,對他產生了超乎他預想的深深觸動。   他能理解巴德萊說的有關軍隊的那些話。事實上,不僅是拉夏軍隊,世上大多數軍隊也同樣是抹煞個人思想,將他們物化成上位者實現目的的工具。   生活在這種軍隊控制的地方下的孩子雖然未必會有和弗蘭克一樣的遭遇,但終究不是個可以讓小孩好好成長的地方。他們其中大多數人,將來也會被環境熏染得漸漸失去原本的自我。   而不能按自我的心來生活的人,與行屍走肉還有多少分別?那樣沉悶無生氣的世界,光是想像就讓人覺得受不了!   回頭想來,自己尋求至今的,不也正是希望能按自己的心意生活嗎?最初的理想,倒是和這聯繫到了一起。   過去自己質疑的是,用這麼多追隨自己的人的鮮血去換取自己能夠自由生活,到底值不值得?   名為想建設一個美好和平的世界,卻讓這麼多人為了自己而流血,這樣的自己,或許與想征服世界,將天下納為私物的野心家沒有太大差別……   但是,要改變身邊的現狀,流血和犧牲終究不可避免。如果它能換來更有價值的東西,那便還是值得的。   把想通過黑旗軍達成的目標,改換成創造一個可以讓孩子們安然成長,人們都能由自我意志選擇生活的和平安樂、自由自主、生機勃勃的天地,而不再只是單純出於少數首領者個人的理由,自己也便不會再有愧疚感。   因為黑旗軍人們付出的犧牲,不再顯得無謂,而變得更有價值。   而且,黑旗軍自身的性質也與這個新的目標相當適合。目前黑旗軍中的人們雖然各有各的原因,但總的來說,都是因為外界的壓迫而想要更加過自主平和的日子,才會自發地走到一塊來的。   想通之後再回頭看,艾裡發現過去是自己因為這一年多來的遭遇,而對「靠自我力量開拓自己想要的生活」的想法太過執著了,才會忽略了追隨自己的人的想法大多和自己其實是差不多的。   既然大家其實都懷著同樣的想法,便可以豎立起共同的目標。黑旗軍中,每個人都是這個共同目標的受益者。   從這一點來說,大家是平等的。身為首領的自己,不過只是為了贏得勝利而被分派了統管黑旗軍的職責罷了。為了達成理想而必須先付出的努力和犧牲,人們心裡都該已有所準備,自己實在無需為此背上太重的心理負擔。   作為首領,只要去考慮該怎麼帶領大家取得更多的勝利,早日實現目標就好了!比如不久之後將展開的拉夏與黑旗軍的戰爭中,該如何以最少的犧牲,讓斗膽進犯的敵人學到教訓,再不敢輕舉妄動……   將飛得有些遠的心神收回來,艾裡一掃這段時間來常籠罩他面上的茫然迷惑之色,向巴德萊鄭重應諾。   「我發誓,黑旗軍會是一支讓人可以沒有束縛地生活,讓孩子能安然長大的隊伍!」   巴德萊放心似地點點頭:「那就好,我相信你。拉夏和黑旗軍之戰,你想怎麼做就放手做吧,如果有我幫得了忙的地方,儘管說。」   「好!」艾裡笑著應道。敲定了此事,困擾自己多時的問題也出乎意料地因此而得以想通,他心中只覺鬆快無比。   巴德萊站起身來,拍打著衣上沾到的塵土:「時候不早了,我們回去吧!不能讓弗蘭克一個人待太久。」   艾裡亦點頭起身,似是想到了什麼,他的動作忽然一頓,向巴德萊朝巷子裡頭一努嘴:「那些傢伙……就真的這麼算了?」   巴德萊苦笑搖頭:「雖然還是不大甘心,但也實在提不起殺意。」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艾裡朝他擠擠眼:「反正他們觸犯禁止將軍招惹我們的禁令在先。我們不把這事抖出去的話,他們就算被我們怎麼整,也肯定是會因不想受軍法懲處而不敢向上頭的人去咬我們……這麼好的機會,浪費未免太可惜了吧?」   「你……想怎麼做?」   第二天,城中爆出一條頗具戲劇色彩的新聞——早上市政人員照常到城鎮大廳工作時,驚訝地發現幾個男人裸著身體,四仰八叉地仰面橫躺在大廳前的台階上呼呼大睡,從他們身上散發出濃郁的酒氣。   市政官員們理所當然地以為他們是灌了太多黃湯的醉漢。發酒瘋倒也罷了,但跑到城鎮大廳前公然赤身裸體,實在有損政府威嚴,便叫衛兵關他們進牢裡作為懲戒。   衛兵拉扯間,這幾個「酒鬼」終於醒來。這時已有不少人在城鎮大廳前的廣場上晨練,都圍上來看熱鬧。   一看清楚自己身處的狀況,「酒鬼」們臉色頓時變得比豬肝還紅。   叫了兩聲冤枉,羞愧難當下,他們情緒激動地掙開衛兵,逃往大街。   赤條條的五六個男人,便當街上演了一齣裸奔好戲,後頭還緊追著幾個衛兵。沿街看到這一幕的市民們都瞪大了眼,笑聲、罵聲、呼哨聲,和著女人的驚叫,響遍了他們經過的每一段街區。   這幾個「醉漢」穿過半座城,最後跑進了普洛漢將軍的營區裡。看來他們原來竟是軍隊裡的人。   追趕而來的衛兵顧及軍方的面子,才不再追趕下去。圍觀的群眾在外頭又指指點點了好久,才漸漸散去。   不過這場精彩刺激的裸奔,想必在好一段時間內都會被市民們當作茶餘飯後的談資。而某幾位士兵,也要在人們的訕笑和異色眼光中渡過一段灰頭土臉的日子了。   當然,這種閒聞趣談只會在小範圍內流傳。處於這樣的戰亂時代,能真正引來人們廣泛注目的,還是有關戰事的消息。   在此不久之後,一條比裸奔之類的事更重大千百倍的消息迅速流傳於大陸南方各國——征服貝拉裡之後士氣正盛的拉夏大軍,悍然進駐相鄰的黑旗軍統轄的領地!   短短三天之內,他們便佔領了黑旗軍領地邊境的好幾個城市,看形勢必定會繼續向黑旗軍領地深入!   隨著黑旗軍等南方各勢力於亞布爾訂立發佈了《亞貝爾南方同盟宣言》,同盟國家間的敵對衝突基本宣告停止,轉而開始攜起手來,準備應對共同的敵人凱曼。   設在亞布爾,由同盟各國派遣代表組成的處理同盟事務的委員會,還陸續不斷地受到許多國家加入同盟的請求。   看來具有相當規模的同盟勢力一出現,便儼然成了大陸南方的主心骨,各國亦想加入同盟以在將來的戰亂動盪中,為祖國謀得更有利的生存條件。   凱曼對這不利於自己的形勢發展,自然是十分不願意看到的。奈何眼下凱曼的軍隊卻疲於應付剛剛佔領不久的神聖聯盟北部地區此起彼伏的暴動,和藏身大陸東部沿海的群島中,不時上岸騷擾襲擊凱曼軍隊的聖愛希恩特王的隊伍,一時抽不出人力向南方同盟國發起強有力的攻擊。   話扯遠了,回到正題上來。綜合來說,整個南方的局勢都在趨向於穩定,並日益聚合成跟凱曼相對抗的強大勢力。   而拉夏向黑旗軍的宣戰,可以說完全與這樣的大背景背道而馳,幾乎每個收到這條消息的國家都馬上對此投注了極大關注。   一方面,固然是因為黑旗軍原本就相當引人注目;另外,聖劍士失蹤後,雖然有聖女代替他的位置支撐著,黑旗軍內部依舊是出現了一個缺口。   拉夏選在這時候進攻黑旗軍,想必也是看準了這個黑旗軍實力較空虛的時機。人們對失去聖劍士的黑旗軍在戰時究竟能顯現出多少實力,還是抱有很大疑問。就算是本身與政治並沒有直接關聯的許多民眾,也因為好奇心而關注著事態的進展。   當然,參與南方同盟的國家出於盟友關係,就更不能對此不聞不問了。臨近黑旗軍和拉夏的幾個盟國已經開始調撥整頓軍隊,準備去支援黑旗軍抗敵或是開往拉夏境內以分散黑旗軍的壓力。   但是調撥軍隊終究需要時間,而普洛漢將軍率領的軍隊卻迅速攻城略地。看來他是打著閃電戰的主意,想在短時間內摧毀黑旗軍。那時,遲來的盟軍再怎樣也無法改變既成事實。   就算不忿,也沒有國家會無謂地給自己招攬敵人,事情大概便會就此不了了之……   關注此事的人大約也猜測得到普洛漢將軍打的如意算盤。不過知道歸知道,卻沒有多少人看好拉夏的這次行動。   雖然拉夏近年擴張迅速,對本國國內的大量徵兵,再加上這兩年被它打敗後俘虜收編的戰敗軍,已經擁有了將近八萬的人馬。   對於凱曼、塔思克斯這樣的大國來說,八萬人馬當然算不得什麼,但是在各國國土、人口普遍較小的神聖聯盟國家中卻是一個相當了不得的數字。   但是,黑旗軍卻是一開始,從初創的弱小時期,就與強於它自身數倍的對手作戰成長起來的。   在強大對手前,黑旗軍所展現的強韌生命力是人們有目共睹的——   從巴蘭到奧瓦魯,甚至也包括了凱曼的軍隊,在一次又一次的強敵進犯下,黑旗軍依舊屹立不搖,更加成長壯大起來。   傳說存在於魔翼山脈不知名某處的黑旗軍的真正基地,更是外界之人完全無法接觸到的地方。   有這個基地作為黑旗軍最後退守的據點,就算是數目十倍於拉夏軍的大軍,也奈何黑旗軍不得。現在已經有了根基的黑旗軍,哪裡會是什麼人想要消滅就能消滅的對象?   況且,到目前為止,拉夏雖然順利佔領了黑旗軍領地邊境的許多城市,但這個期間,其實並沒有發生過任何可以稱得上是雙方真正交鋒的戰鬥。   拉夏佔領了城市,卻沒有動搖到黑旗軍一絲半毫的真正實力。黑旗軍根本就是毫不抵抗地撤離那些城市,雙手把一座空城留給拉夏人——這是他們在遇到大敵時的一貫做法。   黑旗軍領地臨近昔日成為南方各國爭奪焦點的索美維秘道,在這片土地上各個國家的軍隊來了又去,發生過太多次的戰爭。   當地多數城市的城防早已在這些戰爭中被破壞得很嚴重了,要重頭修繕的話,不但很費人力時間,效果又未必好。而且,黑旗軍似乎也認為在這多山崎嶇的地形中,城池並沒有太高的戰略價值。   在他們掌握這塊土地後,就不曾做過據城死守這樣的事,一旦有外敵入侵,他們就直接往裡撤回山區之中。   屬於入侵一方的敵軍就算明知有危險,但若要侵佔土地就必須得深入內地。而在領地內的城和城之間,便是延綿的山區。   黑旗軍領地直接鄰靠魔翼山脈,領地內的山勢可稱得上是魔翼山脈的外延,格外險奇曲折。黑旗軍便是放棄了城池,而是把戰場轉移到了山裡。時至今日,黑旗軍更被磨練得比一般軍隊更加善於山地作戰。   所以說,到目前為止拉夏所佔領的城池,根本是黑旗軍自動放棄的,不足以作為評估勝負的參照。   因此,幾乎所有關注此事的人們,都把拉夏這次的行動看作是普洛漢將軍一次有勇無謀的嘗試。   要不了多少時間,黑旗軍各方的援兵抵達,拉夏人便窮途末路了--這是外頭幾乎所有人對這場剛開始的戰爭前景的預測。   而對於身為這場戰爭中重要角色的普洛漢將軍來說,他的看法卻截然不同。   「不用理會外頭的人怎麼說。等到黑旗軍覆滅的消息傳到他們耳朵時,他們就會知道把我當成不用大腦的莽夫是多大的錯誤!」   在拉夏軍帥帳中,普洛漢將軍極有自信地環視帳中坐著的包括艾裡在內的一眾下屬。看來他對該如何打這場戰似乎早已成竹在胸。   這是普洛漢將軍在率軍佔領了黑旗軍領地中位於平緩地帶的數個城池後,於大軍準備開進多山地帶的前夕,召集軍中最心腹的高層統領舉行的軍事會議。   外界的人會如何看待本軍的這次行動,拉夏的將士們心裡自也想得到。除了少數熱血過度的頭腦簡單者之外,他們甚至自己也有相同的看法。   在此之前,普洛漢也不曾向他們透露過他的想法,眾人心中或多或少,總有些不安。好在他們和外人不同,相信自己的主帥不會貪圖建立功勳而盲動噪進,他會無所顧慮地率軍踏入黑旗軍領地必有他的考量,所以拉夏將士們至今都還算忠實地執行將軍的一切命令。   而從今天這次會議的時機來看,應該將要議及與黑旗軍的作戰規劃。眾部將聽將軍這句話,果然是要說到他的計劃了,不由更加集中了精神。   「稍為研究過黑旗軍的戰例就會知道,他們至今打勝的那幾場重要的以少勝多的仗,幾乎都發生在山地。黑旗軍領地一帶山勢陡峭崎嶇,有不少可以讓他們利用的險地,濃密的森林也令他們的對手很難把握到敵人的確切人數和動向,這樣的環境便給了熟悉地形的黑旗軍充分的空間可以施行計策。這就是過去黑旗軍能從容應對兵力勝過他們許多的對手的原因所在!」普洛漢將軍邊分析著,邊打量帳內諸人。   眾部將作凝神傾聽狀的同時,不時點點頭。能不能真正聽得懂將軍說這些的用意何在是一回事,至少要先表現出自己對將軍雄才大略的高山仰止的。   將軍的目光落到帳中官階最低,位子在下首的魔法師萊文身上,發現他的神態不似其他人那樣專注,倒似是一種了然之後的心不在焉。   將軍一挑眉,問道:「萊文法師,你知道這其中的關鍵所在了嗎?」   「該是如何把握黑旗軍的動向吧?」艾裡不假思索地應聲答道。   這並不難猜。與會的其他人都是軍中的高級將領,會叫自己來出席,說明自己將是參與作戰計劃的重要人物。   再想想看,自己在拉夏軍所表現出的魔法師萊文的能力,不外乎就是出眾的飛行能力和過人的魔法戰鬥力。   聯繫普洛漢說的這一番話,便可以推想出將軍是想利用自己靈活快捷的飛行術,從高處居高臨下地看清黑旗軍的真正動向。   「說得好!」   將軍滿意地點點頭,對「萊文法師」居然還有著敏銳的觀察力有幾分驚喜,心中暗道今後若著意栽培這人,也許真能培養出一個可獨當一面的人才……   將與黑旗軍之戰無關的念頭暫且擱到一旁,他向部將續道:「如果能看清黑旗軍真正的行動,就不會被他們的狡計迷惑。只要指揮得宜,我們便能立於不敗之地!正是天神庇佑拉夏武運昌隆,在不久之前便讓我軍發掘到一位可以幫助我們把握敵人行動的人——」   以手做出引介的手勢,將軍讓眾人的視線集中到下首的萊文身上:   「這位便是之前在貝拉裡的渡河之戰中,為我軍立下大功的萊文.裡博爾法師。他有一身出神入化的飛行術,可以從戰場上空,作為我軍的眼睛把握住敵人的一舉一動,然後用鏡子反光或火光,以一套約定的暗號把消息通知軍隊。」   艾裡是帳中唯一不是高級將領的人,也是第一次出席這樣重要的軍務會議。將軍不會讓無關之人出席這麼重要的會議,顯然他必定與今後的作戰有關。   自會議一開始,帳中其他將領便都在留意他。這時聽將軍終於說破,眾將官紛紛噫哦出聲。得將軍重用,今後此人在軍中的地位很快就會提升,他們看他的眼神與之前立時有所不同。   將軍亦望向艾裡,探索他的眼神:「怎樣,萊文法師?這就是我想在今後與黑旗軍的戰鬥中交付給你的任務。你有信心能勝任嗎?」   「承蒙將軍錯愛,」艾裡垂眼作忠心耿耿狀,恭順地離座躬身行禮。   卻沒人能看得出他嘴角那抹淡笑中的意味深長。   「萊文有幸擔當此重任,必定不辱使命!」而他內心裡暗自念叨的,卻又是另外一套了。當然是「錯愛」了,居然指望我這黑旗軍頭子來幫你們打黑旗軍!   要我來當你們拉夏軍隊的眼睛,那必定是近視斜視亂視外加散光青光眼,被超級蚵仔肉糊住眼睛了。要不藉著這機會好好折騰你們一番,那才真叫「辱」了這使命……   「好!就保持這股勁頭!等擊潰了黑旗軍,這可算是頭功一件。你將來的前途,更是不可限量啊!好好去做罷!」   普洛漢將軍大笑道,看來他對艾裡這番表現頗感滿意。而在座其他心腹部將,也顯出興奮之態。聽將軍剛才這番話,確實說得頗有道理。   看來這一次,或許真的有辦法制住黑旗軍。拉夏軍若能成為打破黑旗軍不敗戰績的第一支軍隊,自己也算是面上有光了!   看這一群人儼然一副事情已盡在掌握中的德性,艾裡內心暗嗤不已。普洛漢的分析雖然還是那麼回事,但他們搜集的資料顯然不夠完善,不知道黑旗軍的戰場上空通常有維洛雷姆在看顧戰況。   雖說那傢伙不願以自身的力量直接插手戰事,但若有人在他周圍晃來晃去地礙著他的眼,還是會被他當閒雜人等隨手收拾掉。   因而就算自己沒有鬼使神差地成為普洛漢打算仰賴的魔法師,拉夏軍另外好運地找到了別的擅長飛行術的魔法師,普洛漢將軍的如意算盤終究還是敲不響的。   不多時,普洛漢示意眾人安靜一些,開始向他們指示具體的行動。   艾裡亦專心地聽下去——當然不是為了將軍交付的任務,而是要多掌握拉夏軍的情況,才好相應地來確定黑旗軍的行動讓拉夏人吃到苦頭。 第五章 籌謀   會議中確定下了拉夏軍今後的戰法。明日軍隊便要繼續行軍,深入黑旗軍領地腹地,散會之後普洛漢將軍和統領將軍麾下各隊的將領們便各自為明日的行程忙碌起來。   艾裡只要打理好自己的行裝就行,相對來說算是閒多了。料理完了自己的事,他和繼續埋頭於弗蘭克的尿布圍兜中收拾的巴德萊招呼了一聲:「我去找朋友聊聊。」   巴德萊便會意到他是要去找青葉他們安排有關作戰的事,點點頭,目送他走出營帳。   一般士兵沒有令牌是不能隨便離開營區,不過艾裡頂著魔法師的名號,向來不大受軍中一般法令的約束。他只推說要找個空曠地方研習魔法就沒人會來阻攔。順利地出了營區,踏上市區的街道。   四顧無人在留意自己,艾裡行走時隨時神態輕鬆,眼光卻總往陰暗角落處溜去,像是在搜尋什麼。不多時,他的目光在街邊一棵樹幹處略停了一下。   吸引他目光的,是樹幹上幾道像是野獸爪痕一般的裂痕。一般人看不出有什麼奇怪之處,但艾裡卻能分辨出這正是青葉與自己約定的標記。   青葉等人這些日來按照艾裡的命令,一直小心不被拉夏軍發現地尾隨在他們後方不遠。為方便與艾裡聯絡,青葉和他約定下如何以爪痕的數目和看似雜亂無章的排列交錯方式,來標明自己或是下一個標記所在處的方位和大致距離。   雖然一開始記暗號所對應的含義會麻煩一些,不過記熟了就還好。   這方法隱秘安全,也不至於受艾裡那路癡毛病的影響,倒挺方便的。   艾裡沿著暗號所指的方位尋去,果然又在一處牆腳找到了下一個標記,他便循著這些標記一路行去。走了一陣,拐入一條新的街道,他發現自己身處的街區的風貌變了。   街邊怎麼也算不上高格調的樓房已經頗為陳舊,卻像是半老徐娘不甘失去人們的注目一般,偏偏要用完全不適合自己的鮮艷顏色把自己塗抹得紅紅綠綠的,反而更顯得俗艷不堪。空氣中,縈繞這濃郁的香水味道。   明亮當眼處,濃妝艷抹的年輕女子身著暴露妖艷的衣飾,以妖嬈的姿態或站或走,向路上的行人送上充滿低俗暗示的媚笑。   廉價的香粉和笑容裝點了這條街,乍一眼看去倒也是艷光處處,儷影翩翩,然而簷下巷邊的陰暗處頹然站著的幾個老妓,卻彷彿預示了今日這些光鮮亮麗的年輕女子中多數人的未來。她們早已失去可以讓人愉悅的姿容,唯一能吸引客人的便只有低廉的價格而已,便也不急於讓路過的人們看清她們老去的容顏。   想到陷身這裡的女子們隱藏在歡笑背後的不幸、哀傷和麻木,艾裡非但找不到多少樂子,心情通常會變得更糟,因而他向來不願意在這種地方多待。   但是,這一次暗號所指的方向確實是這裡,他只得揮開那種不快感繼續走下去。   艾裡在拉夏軍中,自不可能還是往日那副邋遢懶散模樣,儀容打理得還算整齊。再加上拉夏軍對魔法師極為禮遇,分發給艾裡的魔法師長袍當然是上等的質材,一流的手工。   一眾流鶯和皮條客見了,都以為他是難得的金主,像是蒼蠅見了肉一般忙不迭地偎靠過來,慇勤招呼。   艾裡知道只要自己稍顯動搖,這些人更加沒完沒了,始終是漠然地將擋在身前的人推開,逕自留意四面是否有黑旗軍的人的蹤影。眾人看他神色派頭不像是好惹的角色,也不敢做得太過火。拉攏了一陣,看他不為所動,圍在他周圍的人也漸漸少了。   艾裡剛覺得稍微鬆了口氣,手卻突然被人一把拉住,將他直往一旁的黑暗巷子中拖去!   現在的艾裡,在召集汲取魔法精靈之力時固然能夠發揮超乎正常武道之力的力量,但平時未有準備的話,力量卻和常人無異,因而措不及防下竟不能及時察覺避開。   他不由微生怒意,正想一把甩開,忽然感覺有些不對。   那拉著自己往前走的人背對著自己,艾裡從那衣著打扮上已看得出那人是個年老妓女。從側後方的角度看去,能看到的少許面頰肌膚鬆弛無光,布著細密皺紋。   然而,他手上肌膚的觸感卻是嬌嫩細緻,若是閉上眼只憑觸覺判斷,絕對會認定拉住自己的是一個年輕女子。   艾裡心中一喜,仿似一般尋歡客那般攬住妓女的腰。反正年輕的「魔法師萊文」藉口修行魔法跑來風月街尋歡作樂,找了一名老妓,也沒有什麼好讓人懷疑的。   而在同時,他不著痕跡地貼到她耳畔低聲喚道:「青葉?」   女子回頭向他一笑。容貌雖是蒼老黯淡,無甚特出,但這一刻不再垂下眼瞼掩飾光采,坦然回望艾裡的那雙碧眼竟是與她容貌不相稱的澄澈清亮,光彩熠熠。   儘管她化了丑妝,但只憑這一瞬間那艷光流轉的眸子,便足以讓人相信那蒼老面皮下,該是另有一張傾國之容。   「如果世上果真有這麼美貌的老妓,這條街上的其他女人可都要餓死了!」驚歎於這雙碧眸的美麗,艾裡脫口讚道。   話出了口,他才驀然醒覺在這種場合這句話未免有失得體,惴惴看向青葉。好在青葉的眼神中仍是一片溫柔的笑意,並無不悅之色。   青葉曾經歷過宮闈間的鉤心鬥角,自不會單純得聽不出這句話的失禮之處。正因為她過往有過那樣的經歷,比起形式化的禮儀,她更加看重人的真心。   艾裡衝動下的話雖然失禮,卻表明這讚美乃是發自他真心,她對此非但不覺得慍怒,反而顯得頗為愉快。   艾裡跟著青葉進了巷子內一間低矮狹小的民居。像這樣太過破舊,原屋主不想住而出租給最窮困的人的房子,在城中隨處都有。雜亂複雜的環境也令人很難去留意屋裡頭住的是什麼人,果然是青葉他們藏匿形跡的好地方。艾裡一邊打量四周,一邊這麼想道。   從左轉到右的目光,最後停在自己還放在青葉腰間的右臂上,艾裡這才意識到,剛才在外頭作樣子而擺在青葉腰間的手竟然一直沒收回來。   雖然說那是為了掩人耳目,不過摟這麼久就好像有點……盡量不著痕跡地抽回手,他面上還是有幾分訕然。   相反,留意到他舉動的青葉只是自然地一笑而過,倒顯得落落大方許多。   這時裡頭兩個在此留守的黑旗軍士兵迎了出來,化解了艾裡的尷尬。青葉將化妝的痕跡洗乾淨後,便和艾裡到最裡頭的一間屋子說話,讓兩名部下在外頭望風,以免談話被人竊聽。諸事安排停當,艾裡便直接切入正題。   「今天來這裡,是有事要和你們通個氣。」   「是有關下一步行動的事吧?」青葉並無意外之色。她原也猜測艾裡差不多該來了,而這次的住處不好找,她才化妝出門,在外頭準備接應他。   艾裡點點頭:「前一陣讓你把這裡發生的事知會妖精領域方面,黑旗軍本部應該已經收到消息了吧?他們那兒有什麼動靜嗎?」   「我已經把找到你的事還有你決定留在拉夏軍內部作內應的消息,都用信鴿送達紀貝姆先生那裡。前些天我收到了他的回信。」   「哦?裡頭怎麼說?」艾裡對此大有興趣。失蹤了這麼久後再出現,他很想知道昔日的夥伴們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他說妖精領域裡各家酒館的老闆娘們聽到你平安生還的好消息,都忍不住喜極而泣,說是終於有希望討還積欠的酒帳了。」   「喂,你……」艾裡挫敗地耷拉下腦袋。   「……開玩笑的。」青葉神色淡定地擺擺手。看來她還頗有幾分冷面笑匠的資質。   「為免節外生枝,紀貝姆先生暫時扣下了有關你行蹤的消息,目前妖精領域中只有蘿紗等幾個最可靠的高層人物知道你沒事了……」   略一沉吟,她補述道:「『可靠』兩個字或許可以再斟酌一下。據說蘿紗知道那消息後,差點衝動得直接從妖精領域那兒飛身過來找你。費了紀貝姆先生和維洛雷姆等人好大一番功夫,才勸住我們的聖女殿下不要輕舉妄動。」   「蘿紗……」艾裡在心中默念。   青葉的口氣是略帶戲謔的,他卻彷彿可以由此想像蘿紗當時激動的樣子,不由深覺感動。   他聽青葉說過她在自己失蹤後急遽蛻變成熟的表現,但想來成長得再怎麼快,她內心的不安仍是無法抹消的,只是被隱藏起來罷了。   知道自己沒事的消息時爆發出的情緒波動越強烈,越是表明她先前因自己的事而默默忍受的精神壓力有多大。這些日子,也真是苦了她了!   「另外,」青葉的話聲再度拉回他的注意力:「雖然還不清楚你到時會怎麼安排,黑旗軍也在為與拉夏人的戰爭作準備,現在軍隊已經大致整頓完畢。值得一提的是,比爾這次被正式任命為隊長,單獨統領一支分隊。」   「什麼?」艾裡錯愕道:「紀貝姆先生應該知道比爾和普洛漢將軍的仇恨啊!不想讓他的心被仇恨蒙蔽的話,就該盡量避免讓他與有關報仇的事牽涉太多才對。紀貝姆先生為什麼要這樣安排?」   青葉搖頭不答。她和紀貝姆依靠信鴿聯繫,對這件事也不可能像當面談話那樣詳細追問。   艾裡思索一陣,仍是未有答案。此時自己身在外地,也沒法親身安排一切,只有想辦法傳話給紀貝姆,讓他改變安排。想到這,他記起自己來找青葉的正事還未料理清楚。   「啊!差點忘了正事!」他回神過來,向青葉繼續囑咐:「我已經知道他們打算如何對付黑旗軍,也想好怎麼利用這形勢讓拉夏人吃上苦頭。給我紙和筆……」   青葉遞上紙筆,艾裡接過便坐到桌邊,開始埋頭奮筆疾書。   邊寫,艾裡邊道:「我把需要黑旗軍配合的部分都寫在這裡,回頭你盡快把這消息送給黑旗軍本部。務必保證他們會在一天之內收到!」   「你放心。」青葉點頭承諾。   「還有,拉夏人明天一早就會拔營西進,你們也得做好動身的準備。今後你們就還是像這幾日這樣保持一段距離尾隨在後。等到我們開始行動的時候,你們也會有的忙。」   「遵命!」青葉以軍人的剛強語氣斬釘截鐵地應道。隨即,卻又綻出一朵充滿歡欣的耀眼笑容:「說起來,這還是我們第一次有機會攜手合作對付敵人呢!我很期待。」   艾裡正好寫完對黑旗軍的安排,擱下筆來。聽她這麼一說,他的動作一頓,忽地憶起了兩人最初相識的時光。   當時自己和她,不,和「他」完全是相互競爭、猜忌的關係,那時根本就不曾料想過兩人之間有一天會演變到今日這樣。現在回想起來,令人不由心生感慨。   「我也很期待。」他抬起頭來,亦由衷笑道。   崎嶇的山道兩側,放眼儘是遠古的茂密森林。這裡隨便一棵大樹,都不知在這屹立了多少年頭。   千百年時光的磨礪,令它們呈現出比一般林木更加深濃沉鬱的色調。幸而林間落下的斑駁光影,清新的草木香氣,還有草葉間的蟲鳴聲,給這遠古森林平添了許多生機,並不顯得沉悶死板。   此刻,林間清幽輕靈的畫面,卻被抹上了一筆完全不相稱的冷硬色彩。   一支龐大的軍隊出現在蜿蜒的山路上。冰冷的鎧甲,暗沉的軍服,刀尖耀眼的鋒芒,將森林的幽靜寧和破壞殆盡。   森林中的動物遠遠便感覺到他們散發出來的蕭殺冰冷的殺戮氣息,躲藏在隱蔽的草叢灌木之後畏懼地窺看這些入侵者。   而被窺看者也並不從容自在。在這些士兵們眼中,這片幽暗的林子才是危機四伏的所在。   許多士兵的神色都顯得有些緊繃,視線不時向四周的陰暗處溜去。   雖然沒有人刻意向他們解說過,但對黑旗軍稍有瞭解的人,便知道城市之間延綿的山林地帶是黑旗軍真正用來打擊敵人的戰場。   來到這裡,他們才算是真正進入了黑旗軍控制的領域。   陰暗處那片重疊搖曳的樹影背後,是不是潛藏了什麼樣的危險?下一瞬間會不會就突然冒出一大群黑旗軍士兵?誰也不知道。   崎嶇的地勢和繁茂的森林,讓人無法清楚地把握周圍的真實情況。   而越是看不到的威脅,往往越加令人不安。   士兵們在林間沉默地行進著,低抑的氣氛令他們不由自主地盡量避免弄出聲響,以免壓過任何可疑聲響。   長時間持續保持這樣緊張戒備的狀態,對人的心理是一股不小的壓力。從出發的城到拉夏軍第一個目的地本來應是六天的路程,但對黑旗軍的小心防範讓拉夏軍的行進速度減慢了些,大約要八天才能抵達。   沉默的行軍才過了兩天,雖還未見黑旗軍有任何行動,士兵們的情緒便已顯出些許不穩的徵兆,變得焦躁起來,一點小事便可能撩撥起他們的火氣。   從某種意義來說,黑旗軍的突襲可以說是在期待中降臨了。   變故是在拉夏軍隊伍的末端發生的。拉夏隊伍上空的空氣,忽然被大量飛箭撕裂開來。   數十名士兵還沒弄清怎麼回事,身體就被箭枝貫穿。淒厲的慘叫讓其他士兵警醒過來,擺出防禦的架式望向箭枝發射的方向。   拉夏軍隊所佔據的山道位於山腰上,左靠山壁,右臨深坡。山道左方陡峭的斜坡上,茂密的草叢林木連成一片覆蓋滿了每一寸地面。   拉夏人驚惶地發現,草木之間隱約有幢幢人影晃動。   此時,這些潛伏於草叢中的戰士已沒有隱藏形跡的必要。他們直立起身子,手握長弓,居高臨下地瞄準坡下的拉夏人射出大叢的箭雨。   「黑旗軍!」許多人脫口驚呼。   草叢中的戰士週身衣物都是草綠色,佈滿深淺不一的綠色斑紋,頭上也戴著以草編紮成帽子,乍一眼看去幾乎和草叢融作了一體。若不是那大幅度的射箭動作,相當不容易從環境中分辨出他們的身形。   雖然這些人穿的並不是黑旗軍的黑色軍服,但會在這裡襲擊正規軍隊的人,不會有別的身份。   暴露於箭雨之下的拉夏士兵一面發出警訊,同時慌忙取下背上的盾牌抵擋弓箭。發現弓箭再起不了多少作用,黑旗軍戰士立時停止發射,毫不停頓地沿著山坡猛衝下來。   山坡坡度極陡,與其說他們是「沖」,不如用「滑落」來形容更貼切。藉著下墜的勢頭,黑旗軍戰士的速度更快,勢頭也更猛,幾乎在一眨眼間就衝到了拉夏人的隊伍中。   才來得及抽出刀劍的士兵們根本無法抵禦這天降神兵迅猛的來勢,轉眼間隊伍便被分割成幾截,被人數並不比他們多的黑旗軍從容困住。   一瞬間,雪亮的劍光照亮了拉夏士兵的瞳孔。   刀劍鋒刃的銀光如閃電般,自被突襲的拉夏軍隊中每一處亮起。每一閃現,幾乎都會帶起一抹淒艷血光。雙方甫一接觸,便爆發出激烈得超乎尋常的戰鬥。   此地所有拉夏士兵的耳中,一時完全被刀劍交擊的鏗鏘聲、戰鬥的嘶吼聲和傷亡者的慘叫聲所充斥,除此之外的一切聲音都被掩蓋淨盡。他們的頭腦也彷彿被戰鬥的聲音濾過一般,只剩下一個念頭:   揮劍!   酷烈的戰鬥,逼得眾人的腦海中一片空白。周圍不時有戰友倒下的畫面,讓倖存的拉夏士兵時刻繃緊了神經。在黑旗軍戰士凌厲的攻擊下,他們不敢鬆下一口氣。   保住性命的唯一一條路,便是戰鬥。只要稍有鬆懈,迎接自己的就是死亡。   對死亡的恐懼和對生存的渴望,驅策著他們拼盡全力,不斷地揮劍,揮劍!雖然交戰的時間才不過短短片刻,為在黑旗軍戰士高強度而密集的攻擊下活下來,拉夏士兵的衣物已經被汗水濕透。   而即使這樣,犧牲者仍是不斷增加著。   受到突然襲擊的拉夏士兵已是散沙一盤,只能各自為戰,受限於狹長崎嶇的地形,前頭的部隊一時又難以掉轉頭來援助,怎擋得住蓄勢已久、配合默契的黑旗軍?   黑旗軍人數雖不算多,卻顯然是一支訓練有素的精兵。所有人的動作整齊協調,進退配合默契極好,能互相掩護弱點而最大程度地激發出對周圍敵人的傷害力,在敵人的隊伍中自由縱橫來去,拉夏人的反擊幾乎對他們構不成什麼威脅。   若從戰場上空俯視,黑旗軍凌厲的攻勢便像是由刀尖鑄成的滾筒,在拉夏的部隊中毫不停頓地滾動,滾到哪裡便給哪裡帶來血腥和死亡。   不多時,還能站著抵抗黑旗軍的人越來越少。而相對來說,他們所承受的壓力也就變得越來越大。   「再也撐不了多久了……」   這樣的感覺,幾乎在每個苦戰中的拉夏士兵心頭浮現出來。   就在拉夏士兵每個人都道這次是死到臨頭之時,黑旗軍的領隊者忽然發出一聲尖銳哨聲。所有的黑旗軍戰士不管正處於什麼狀態,聽到哨聲都立時收手。   與出現時一樣突然,他們乾乾脆脆地丟下打到一半的戰鬥,毫不遲疑地撤離戰場,一同躍下山道右方的陡坡,急速地向下滑落,轉眼就消失了蹤影。   本已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的壓力在瞬間忽然消失,倖存的拉夏士兵的感覺,就像是一腳踩到空處一般空空落落的,錯愕了好一陣。   彷彿只在一眨眼之間,所有的敵人便統統消失無蹤。事情突兀得就像是做夢的一樣。黑旗軍像陣風般席捲而來,又像陣風般疾掠而過。   如果不是遍地的鮮血和戰死士兵的屍體,他們真要以為剛才的一切只是自己的錯覺了。   這時士兵們聽見有大量的腳步聲接近,原來是回援的軍隊出現了。   可惜援兵來得遲了一步,黑旗軍早已消失無蹤。   茂盛的樹林再次掩護了黑旗軍,再怎麼努力張望,拉夏人都找不到黑旗軍的半條影子。   不,或許不能說是援兵來晚,而應該說是黑旗軍的行動太過迅速。   帶領這支突襲隊伍的軍官顯然很清楚時間若是拖延久了,待拉夏軍反應過來己方便很難脫身,因此雖在片刻間便給拉夏軍造成了不小的傷亡,卻堅持旋風一般的戰法,一沾既走,絕不戀戰。   而另一方面,隊伍的調動能達到這般如臂使指,進退由心的程度,也證明了黑旗軍的素質確實有強勝一般軍隊之處。   與黑旗軍真正的第一次交手雖然發生得倉促了些,卻已讓拉夏軍瞭解到敵人的棘手程度。憂慮戒慎的氣氛,隨著這次突襲的消息傳開,在拉夏全軍迅速蔓延開來。   「看來我不在的這一陣子,蘿紗他們也做的不錯嘛!」從發生騷動的森林上空,響起帶笑的感歎聲。   艾裡雙臂抱胸,悠閒地浮在空中俯視著下方的這場戰鬥。   自進入山區開始,他便按普洛漢將軍的命令飛到附近的制高點附近,藉著那裡的樹木岩石等物掩護,居高臨下地監視拉夏軍附近是否有黑旗軍出沒的跡象。   一旦有所發現,便飛過去探查清楚。因而這一場突襲,他自然是自始至終看在眼裡。對黑旗軍突襲隊伍的表現,他顯然相當激賞。   在統領黑旗軍一年左右的時間中,於實戰當中他切身地體會到戰場上的兩軍廝殺,並不是如同武鬥一般只看個人的戰鬥力強弱。   決定一支軍隊實力的要素中,除了戰士的平均戰鬥力水準外,更重要的是看軍紀、軍官的統御力、士兵的戰鬥默契等許多方面。如果這些方面的素質夠高,只要指揮得當,再配合適當的計策,是可以戰勝只有個人戰鬥力略勝一籌的烏合之眾的。   而要提升黑旗軍這些方面的素質,就算自己一個人的武技再高強也難有所作為,還是只能靠經驗的積累、時間的磨礪,還有治軍之人的手腕。   原本艾裡還有些擔心自己離開之後,是否會動搖軍心或令軍隊權力中樞出現空白而影響軍隊的成長。   好在分隔了一段時間,今日再看到黑旗軍的表現,艾裡欣慰地發現他們在這段時間裡亦有了長足的進步。   自己的隊伍確實從一開始那支由山賊、農夫、蠻族戰士等許多成分組成的大雜燴雜牌軍,漸漸成長成為一支精強的正規軍隊。   由此也可以看出,自己失蹤後黑旗軍並沒有因此荒廢下去,而是仍在繼續進步的。蘿紗、紀貝姆他們做得很好。這讓他放心了許多。   只是……   「我不在大家也過得不賴,這麼說來我豈不是可有可無的存在?感覺真有點複雜……」   因為受命長時間留在空中監察拉夏軍周圍的情況,陷入無所事事狀態的艾裡開始了無聊的感慨。 第六章 回歸   黑旗軍突襲的消息除了在士兵中間迅速傳開外,當然也被立即上報給領軍的普洛漢將軍。而相對於中下級軍官、士兵因這件事而滋生的對黑旗軍的戒懼,將軍對此事的反應卻顯得平淡許多。   此時天色已近黃昏,又發生了突襲事件,需要盤整隊伍救治傷員進行善後,拉夏軍便決定比平時稍為提早一些休息。行經一塊空闊些的地方時,軍隊便停駐下來開始安營搭灶。   在剛搭建起來的簡易帥帳中,一個軍官將突襲事件的經過向將軍通報過後,提出了他的疑慮。   「將軍,既然有萊文法師在監視我軍周圍的動向,在受到黑旗軍突襲之前就不應該完全沒有收到警訊啊!這表明萊文法師或許無法勝任他的任務。我們是否該重新修改計劃?」   帥帳中在場的其他將官中,也有些人流露出憂色。萊文的作用在他們原定的計劃中那是至關重要的一環,如果這個環節出了問題,整個計劃勢必行不通了。   而將軍卻沒有顯出動搖:「萊文法師能不能勝任任務,你的結論下得太早了……」   話說到一半,外頭的衛兵通傳道:「萊文.裡博爾法師到!」   「各位大人是在說我嗎?」艾裡的聲音自帳外響起。帳簾一挑,他走了進來,躬身向將軍和諸位大將行禮。   「戰時就不必太拘泥禮數了。」將軍擺擺手,向艾裡微微傾身問道:   「那麼你怎麼說呢?」從他平靜的神色看,他應是對艾裡會怎麼說心知肚明。這麼問,只是想讓艾裡自己的話來解答那些部下的疑問。   「屬下只是忠實地按著將軍的命令去做而已。」   在艾裡面上,那些將領果然找不到一絲有失職守的愧疚,有的只是理所當然的表情。   「將軍下達我的命令,是在聖女所率的黑旗軍部隊出現在我軍附近時向我軍發出信號。黑旗軍的一般攻擊,並不是在我職守範圍之內。各位大人大可不必擔心我是否能勝任這個任務。」   接著,艾裡自信一笑:「之前我已經發現了那隊黑旗軍的接近,只是出於這個原因才沒有發出信號。」   他以明銳的眼光望向將軍,微笑道:「我想,將軍大人也不希望我為了這種程度的攻擊就忙著發信號吧?而且就算事先發出信號,將軍大人應該也會壓下這消息,不讓底下的人刻意防備。萬一我因此暴露了行蹤,反倒才是真正的失職了。」   「說得好,正是如此!」普洛漢將軍滿意地放聲大笑:「你果然能懂我的想法!」   一些智謀較高的謀臣已經想明白其中關竅,剩下幾個頭腦比較單純的將官面面相覷。兩天前的軍務會議他們都在場,那時還以為萊文法師的任務就是通報黑旗軍的動向,以讓本軍尋找到有利戰機來消滅敵人而已,倒不知道將軍後來下達的具體命令是這個樣子的。況且,反正都是黑旗軍,有必要特別區分出是不是聖女率領的嗎?   有關對付黑旗軍的策略之事,統領自己麾下部隊的這些將官在戰前最好都得心裡有數。   普洛漢將軍看出這幾個屬下的困惑,便道:「原先不確定黑旗軍會怎樣反擊,所以上一次會議上沒有多說。現在既然知道黑旗軍果然打算先以打游擊的方式來騷擾,我就把我的想法告訴大家吧!」   「雖然我們有萊文法師,可以方便掌握到黑旗軍的真正行動。但如果一開始就以此給黑旗軍造成打擊,他們很快便會意識到這一點。知道狡計難以再得逞,黑旗軍很可能便會龜縮回他們那個神秘基地中,避開和我們正軍交鋒。那樣的話,就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打垮他們的主力。時間拖長了,一旦黑旗軍盟國的援軍陸續趕到,情況就會變得越來越不利於我方。因此,誘出黑旗軍的主力一舉擊潰,是我們唯一的勝利機會。這一點,大家應該都能領會吧?」   將軍端起水杯潤了潤喉嚨,同時掃視著有疑問的那些將官。   「但要怎樣才能誘出黑旗軍主力呢?」提出一個設問後,他很順暢地繼續說下去:「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讓黑旗軍以為我們和過去那些在黑旗軍領地上鎩羽而歸的軍隊只是一路貨色。所以一開始我們必須隱藏起萊文的能力。讓黑旗軍對我們掉以輕心,以為可以像過去一樣依仗他們熟悉地形優勢,利用這一帶險峻的地形設下計策擊敗我軍。當他們出動主力準備與我軍作戰時,蛇就被引出洞了!」   「而且,黑旗軍還有個特點,」普洛漢將軍略一停頓,得意地微瞇起眼睛:「或者說,致命的弱點——不管是聖劍士還是聖女,作為領軍者,他們都常常親身上陣戰鬥。這將成為他們潰敗的契機。」   「我方的魔法師雖然都只是中級法師,不過合力之下卻能發出威力強大的『流星火雨』魔法。就算聖女如傳聞般擁有強大的魔法力,在事先沒有設好防禦結界的情況下也難以生還。會戰開始前,萊文一發現聖女在我軍附近出現,便將她的位置通知我軍的魔法師們,向她施放『流星火雨』!可想而知,統軍的主帥一死,黑旗軍必定軍心動搖陣腳大亂。而有萊文當我軍的眼睛,我們便能把他們的兵力佈置摸得一清二楚。這樣的仗,想打不贏都難了!」說到得意處,將軍忍不住仰頭發出宏亮的笑聲。   待他笑聲稍歇,眾將官知情知意地躬身表示拜服:「將軍大人高見,屬下心悅誠服!」   這般肉麻的話,艾裡實在說不出口。好在將軍和拍馬屁的一眾將官都很投入,沒人在留意自己,在旁邊小小冷笑一陣也不礙事吧?   「另外……」有人遲疑問道:「今天黑旗軍的突襲,對許多士兵都是個衝擊。士兵們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會遭到襲擊,又沒有什麼辦法防範,長此下去軍心可能會受到動搖……」   「不用理會!」普洛漢將軍斬釘截鐵道:「預計這樣的狀況也不會持續太久。讓他們輕易地多得手幾次,他們很快就會不耐煩這種一次殺傷數十上百人的小規模突襲,而開始進行可以徹底打擊我軍主力的大行動。所以,我們不用做超出一般軍隊以外的任何防備,這些內幕也完全不可以讓下級軍官和士兵知道,免得黑旗軍從士兵的反應中發現什麼破綻。」   他放慢語速,加重了語氣,顯示出意志的堅決:「這是為了得到最後勝利,必須付出的犧牲。從明天起,我就把之前收編來的降軍安置在最可能遭受突襲的軍隊末尾,就算死再多也無關緊要。反正我有八萬大軍,這種小打小鬧的騷擾,根本不可能動搖得了我軍根基……」   一眾將官又紛紛稱是。在場眾人中除了艾裡之外,都是跟隨普洛漢將軍多年的老部將,自是清楚也習慣了他的行事風格,無人會表示異議。只有艾裡的感覺,與其他人格格不入。   為了贏得最後勝利,必須容忍付出相對少數的犧牲,這個論調本身並沒有錯。但是艾裡看這群人的嘴臉,哪裡稱得上「容忍」二字?   他們分明是根本就沒把自己以外的下級士兵的生死當一回事!   只要不動搖到自己的最終利益,一般的士兵怎樣都沒有關係。難怪過去在索美維村,普洛漢將軍會因為戰敗之憤而做出屠村暴行。   與他們在同一個空間待久了,艾裡只覺得空氣中似乎都充滿了難以忍受的惡濁氣息。   「……重要的是,屆時那關鍵一仗絕不能出紕漏。而萊文能不能正確把握聖女的位置,還有黑旗軍的兵力佈置,則是決定這一仗勝負的最大關鍵!萊文,你有信心做到嗎?」   話頭又轉回戰事之上。普洛漢將軍轉頭向一旁的艾裡探問,其餘眾人的注意力也集中過來。   艾裡險險收回臉上越來越明顯的厭惡之色,及時撐起笑容應道:「請將軍大人放心,屬下自知責任重大,絕不會在這麼重大的事上有什麼疏失!」   嘴上說得好聽,他心中的想法則完全與恭敬扯不上關係。可笑這普洛漢將軍巴巴地將決定戰局勝負的關鍵交到了自己手上,要把戰局往什麼方向牽引,可全由自己來決定了。不好好利用這個機會,還真是對不起他的信任了……   渾不知艾裡底細的普洛漢將軍和拉夏眾將官,都只道這場戰事的前途一片光明,一個個面上的笑容都是躊躇滿志。不知道未來事情會演變得怎樣,或許對他們也算是幸事一樁吧!否則,他們現在恐怕哭都哭不出來了……   第二天,拉夏軍便如昨晚會議上的安排,繼續維持著一般軍隊處於如此境地應有的模樣。不知內情的普通士兵們憂懼著不知何時可能會降臨於自己身上的危險,憂心忡忡地繼續深入黑旗軍領地的行程。   而艾裡按照普洛漢將軍的命令,依舊整日在半空中遊蕩。   老實說,接連在空中飄了兩天,魔力消耗對於可以自由汲取天地間魔法精靈之力的他來說倒不算什麼,不過他已經快弄不清自己是人還是風箏了。   半空中沒人可說話,也實在讓人悶得發慌,但是為了不讓將軍察覺有異,他還是得繼續飄著。   遊蕩之中,艾裡轉念一想,反正普洛漢將軍都不要求自己為小規模襲擊而發出信號,黑旗軍沒有得到自己的命令也還不會展開正面戰爭,換句話說,也就是自己根本不會有露面做事的機會!   而且自己監察情況時本就要求隱藏好自身的形跡,所以拉夏軍方看不到自己人在哪裡也屬正常。那麼……趁機溜號有什麼不可以的?   於是,艾裡便決定索性假公濟私一番,藉著在空中執行任務的名義,光明正大地到黑旗軍那兒去和闊別一段時日的夥伴見面了!   綴在拉夏軍後頭的青葉等人一直和黑旗軍本部保持著聯繫,因此艾裡便先飛回頭找到她,向她詢問黑旗軍的大致位置。   聽他說了來意後,青葉便讓同樣懂得飛行術的伊薩姆帶他去黑旗軍本部,又頗有憾意地笑道:「可惜我不會飛行術,沒法和你一起去。我想大家隔了這麼久,終於見你平安回來,一定都很激動,那場面一定很熱鬧!錯過了真是可惜。」   ……久別重逢後的激動嗎?對一般人來說,大概會是一場「淚和感動的再會」,不過黑旗軍一群人裡卻有不少是怪胎,他們表達激動的方式恐怕就……艾裡縮了縮脖子,不敢再細想下去,強笑道:「本來還沒覺得怎樣,被你這麼一說,倒突然有種不妙的預感了。」   預感歸預感,總不能因為這樣就不回去,他便還是跟著伊薩姆出發了。好在伊薩姆雖經常搞不清狀況,認路的能力倒是比艾裡高超百倍,在這件事上還可以信賴。   一路上艾裡心情的激盪自不用說,不過他已非十幾歲的毛頭小伙子,不會把什麼都顯在臉上,神色還算平靜。   相較之下,倒是旁邊本來算是事不關己的伊薩姆比他更激動許多,一會兒想像著待會兒跟著艾裡必定會見到紀貝姆、漢瑞團長等黑旗軍高層而興奮不已,一會兒又擔心著等大家知道當初是自己這冒失鬼把艾裡劫走,不知會不會被罵得狗血淋頭,一個人在那裡胡亂激動個沒完。   最後還是艾裡忍著笑勸慰道:「放心!反正你也不是存心的,只要我不說什麼就不會有人真的怪你的。」   伊薩姆這才安心一些,低頭張望了一下地面上的景色,他神色一怔:「咦?到了。應該就是這裡。」   兩人在下方的一處隱蔽的幽谷中落下地來。谷中本有不少戰士正在訓練,兩人在空中盤旋時,已經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這不尋常的訪客招來這些黑旗戰士的警惕心,一些人立刻趕往谷中幾座營帳通知上級。艾裡和伊薩姆一落地,周圍的許多戰士便圍了上來。   艾裡既是身為首領,認得他的人自然比他認得的人多上許多。隨著他們看清了艾裡的形貌,一張張面上的戒備之色立時被震驚和欣喜取代。狂喜的歡呼聲此起彼伏地爆發出來。   「是艾裡首領!」   「聖劍士回來了!!」   「太……太好了……」   艾裡含笑看向圍攏上來的戰士,還在近處發現了一張熟面孔。   他笑著招呼道:「嗨,是克裡維啊!」   克裡維的臉已經激動得又像是哭,又像是笑,聲音顫抖地喃喃重複著:「終於回來了……您終於回來了!」   之前青葉已傳回艾裡無恙,但要過一段時間才能回返的消息,他們等於是已經吃下了定心丸。不過這次艾裡事先來不及通知本部,人就直接回來。   掛念多日的首領一下子從天而降出現在面前,對大家都是個不小的衝擊。極度驚喜之下,許多人都怔怔站在原地,只知面上笑個不停,口中重複著那一兩句話,卻不知該有什麼別的動作了。   看到此情此景,艾裡也覺得眼眶微有濕意。眼前的大家雖沒有什麼特別的行動,沒有說什麼動人的言詞,然而此刻卻是真正的真情流露,表現越是質樸,越是足見他們對自己和黑旗軍的情義深重。   這一刻,艾裡真覺得自己過去一頭鑽入牛角尖,而想要離棄眼前這些如此擁戴自己的人,簡直愚蠢到家了!   這時,艾裡周圍的人群後頭,忽然掀起些許波動。呆立不動的戰士們一個個被推擠到一邊,同時還伴著少女嬌脆的怒吼聲。   「大家快讓開!小心那個陌生傢伙!」   陌生傢伙?誰啊?艾裡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不可能自己幾個月沒回來,就成了「陌生傢伙」吧?   而謎底很快便被揭曉。   被分開的人群中顯出幾道熟悉的身影,最當先的就是蘿紗。相隔數月後再見到她,艾裡驀然發覺她整個人的氣質已與上次見她時又有所不同。   她的身量拔高了些,衣著也不再是過去常穿的那種帶有孩童般中性感覺的俐落打扮,而是一襲樣式簡約,剪裁合身的中裙,恰到好處地襯托出她優美身段。   潛藏在她身上的那股獨特的靈秀氣質,不知何時已變得那麼耀眼奪目,在將所有人的目光吸引過來的同時,也令人不自覺地生出尊敬、信賴之心。   這樣的她一眼看去給人的感覺,已非昔日那個純稚不知世事的半大小孩。   在短短數月間,她會一下子成熟了這麼多,或許是因為那一半魔族血統令她的成長期較一般人類延遲了幾年,一旦開始轉變便急遽成長起來。但是心靈、氣質上的成長,卻不是那麼簡單就能趕上身體成長的速度的。   回想起之前陸續從拉夏軍中有關黑旗軍的傳聞和青葉口中,聽說過的聖女在自己失蹤後挺身負起首領責任的事,可見這段日子她必是承受著不小的壓力,心靈飽經磨礪,才會這麼快地蛻變成熟。   不過,蘿紗的形貌無可諱言地比過去更具有吸引力了。艾裡又是為自己累她在這段日子裡吃過的苦而憐惜歉疚,又為她的成長而歡喜。   另一方面,在面臨困境時她非但沒有枯萎,反而能獨力站起來,更將自己提升到更高的位置,這種堅韌的心性品格也令他心折。   僅在重逢的第一個照面間,便生出這許多難以言明的感受,在艾裡心中交織成一片,要明白地分清楚卻也不易。   而在同時,他也覺得不大對勁。蘿紗變得更有氣質是不錯啦!不過……為什麼好不容易有氣質起來的臉,現在卻是一副義憤填膺,如臨大敵的扭曲模樣?   「算你有本事,居然能又一次挾持住艾裡!!說吧!你這傢伙究竟是什麼人?到底有什麼目的!?」   呃,口氣也像是流氓混混……蘿紗的氣質真的往好的方向提升,還是墮落了?艾裡覺得越來越不能相信自己的審美能力了。   而那一邊,蘿紗的呵斥還在滔滔不絕:「卑鄙的傢伙!居然以艾裡當人質,一個人闖到我們黑旗軍地頭上來!!我警告你,別小看我們!就算你挾持艾裡,我們也不會乖乖受你要挾擺佈的軟腳蝦!既然敢向黑旗軍挑釁,你最好已經做好了承受黑旗軍報復的準備!!」   ……她的口氣真的是越來越像是地痞混混的談判了。想來這也是環境使然。過去她常年在愛琳娜的小酒館中生活,日常中接觸到的兇惡話語幾乎都是出自在酒館中滋事打架的流氓混混口中。現在想撂出狠話,自然而然便是這一副腔調口吻。   說話的格調高下姑且不論,艾裡發現她這些話乃是向自己身旁一臉無辜的伊薩姆說的。圓睜的大眼狠狠瞪著伊薩姆,充滿了敵意。   從她週身散發出一股極具威脅力和壓迫感的氣勢,強烈得幾乎讓人生出幻象,好似看到了實質的火焰在她周圍燃燒著……   等等!燃燒!?他確實感覺到空氣中的熱度似乎上升了些許。   而在同時,克裡維亦大聲示警:「糟糕!聖女要發飆了!大家快避遠一點啊!!」   數月前他曾和哈爾曼等人一起試圖襲擊蘿紗,卻被她情緒激動時爆發的魔法給整得狼狽不堪。拜那次經歷之賜,他已成驚弓之鳥,倒是能比常人更敏感地察覺到蘿紗周圍的氛圍有何異變。   被這麼一喊,艾裡也終於會意過來,大驚失色。那不是幻象,而是真的有火焰從她周圍冒出來!   蘿紗情緒太過激動之下,魔力又暴走了啊!   聞訊而跟在蘿紗身後趕來的維洛雷姆、紀貝姆、比爾等人熟知蘿紗的毛病,立刻開始將圍在蘿紗附近的士兵們推開。這裡也有不少是加入黑旗軍時間較長的士兵,也知道聖女她那與破壞能力一樣驚人的不穩定性,見勢不妙也匆忙拉著其他還不知道內情的人逃生。   「不好了!」   「小心啊!」   「大夥兒快閃人!」   「聖女你冷、冷靜一點!」   剛才還因為艾裡的突然出現而呈現出呆滯狀態的人群,立時炸開了鍋。   驚惶的呼叫、無力的勸阻和著紛雜奔跑的腳步聲響作一團,場面一時混亂到了極點。轉眼間,圍在蘿紗周圍密集的人群便散得乾乾淨淨,以她為圓心,半徑三丈之內的地方只剩下一片淒涼白地。   「別亂來啊!蘿紗!」艾裡大喊道,試圖挽回事態。   不過蘿紗本人此刻的全副精神都專注在「挾持艾裡的兇犯」身上,沒留意耳邊有什麼聲音,也根本沒有意思去抑止魔力的氾濫,艷紅的火焰反而升騰得更加旺盛。   像是投擲出什麼似地一弓腰,她右手向前猛一揮出,圍繞她身側的火焰便流水一般急遽往她右臂周圍匯聚,並隨著她揮手的動作匯合成一條熊熊燃燒的巨大火龍脫離她身上,以驚人的聲勢直轟向伊薩姆!   看起來雖是由火焰凝聚而成,形成這紅龍的卻乃是火精靈的力量,破壞力更非尋常火焰能及。普通人一旦沒有防護地被正面擊中,大概會立刻燒成灰燼吧!   艾裡知道伊薩姆雖然魔法修為不錯,但到底還是一般的人類魔法師,施法速度絕對比不上擁有羅炎血統的蘿紗。   靠他自己,是不可能來得及施法應付蘿紗的攻擊的。沒有別的法子,只好自己上了!他立刻回手拔劍出鞘,一劍虛劈向上方空處。   劍,還是那把破破爛爛的劣質劍,揮劍之時既無光華也無鋒芒。   但是此刻甚至沒人注意到這劍已經不是過去的裂天劍,那把揮動時寒光逼人的名劍。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劍身周圍泛起的明朗藍光所吸引。   那給人冰冷感覺的藍光,以水波漣漪般顫動搖曳的方式浮現出來,未待人看清楚,又遽然擴散到劍身周圍數尺的範圍。   當艾裡有力地斬擊而出時,冷盈盈的藍光集合成一條近似龍型的半透明藍色光團,迎著火龍飛來的方向衝去!   自領悟汲取精靈之力後,這些日來艾裡在拉夏軍中也沒有閒著,時時找機會練習,現在轉換自然之力的速度比一開始已經要快上許多,勉強可以跟得上蘿紗。   而且她情緒激動下爆發的魔法攻擊,也只是發揮火精靈本身的力量,不是什麼精微巧妙的魔法,只要同樣施放魔法精靈本身的力量便可以抗衡得了。而這種程度的魔法,對艾裡倒還不成問題。   這藍光的雖不是實質的水或冰,卻也和蘿紗發出的火龍一樣,同樣是水之精靈最精粹的力量凝結所成。   眾所周知,火之力與屬性相剋的水之力一旦相遇便會相互消解,而這樣精粹的水火之力相交,急速消融下的聲勢卻是相當驚人。   火龍與藍龍在半空中一交會,立時迸發出大量濃密白霧。水火精靈之力劇烈地相互吞噬,掀起一股強烈的暴風,裹著霧氣向四周奔湧而出。   一時間,下方十幾丈範圍內的人的視線完全被白霧遮蔽,暴風的衝擊讓他們相互衝撞,驚叫聲此起彼伏。被風揚起的大量塵土,和著濃厚的水氣,嗆得許多人咳嗽不止。   而所有這一切混亂的聲響,都被那巨大的爆破聲完全掩蓋住了。   好半晌,所有的聲響漸漸平息,煙霧也散開去,顯出狼藉一片的場景。原本是那火龍首當其衝的對象的伊薩姆,已被嚇得面色如土,兩腿打顫。   地面上不少器物都被剛才的暴風掀翻,士兵也大多七歪八倒地躺倒遍地,人人都是頭髮蓬亂,週身都被暴風揚起的塵土弄得灰撲撲的,一副狼狽模樣。真是好一片混亂不堪的場面!   ……一見面就鬧出這麼大的風波,自己先前的惡劣預感,還真是沒錯。   艾裡以手覆額抹了一把臉,無力地歎出一聲。   蘿紗怔怔望著艾裡,呆呆問道:「你怎麼……魔法力變強了?」   艾裡過去雖然也能使用魔法,但還是需要念頌咒文,而借助修雅的契約發揮出的魔法力也沒有強悍到能和蘿紗正面抗衡的程度。   但這一次他的施法速度竟能趕得上她,倉促間放出的魔法的威力也不遜色多少。這令她十分意外。   「這裡頭有些原因,不過比較複雜……先不說那個。」艾裡把伊薩姆介紹給她:「這位是伊薩姆。在亞布爾時的事全是誤會,他現在也是我們黑旗軍的人,所以別再打了。蘿紗你再多來幾下,我可受不了了。」   眼下情況和緩下來,他將蘿紗剛才說的話與之前種種事情結合在一起想想,便大略能猜出這場風波的由來。   事實上,當伊薩姆加入黑旗軍之時,蘿紗還遠在亞布爾參加同盟會議,而當蘿紗回到黑旗軍中時,伊薩姆又已經隨青葉出發去尋找艾裡,雙方始終沒有機會打過照面,蘿紗與伊薩姆之間的誤會便一直沒有解開,也不知他已是黑旗軍方的人。   當時伊薩姆從她手中劫走昏迷的自己,她心中便種下了對他的敵意,此時一看到當時劫走艾裡的人再次和艾裡一起出現,便想當然地以為他又挾持了艾裡,來意不善,方才會興起這麼強烈的敵意。   見艾裡出來阻止自己,蘿紗自己也猜到事情大概不像自己想像的那樣,沒有什麼異議地安靜下來。艾裡總算鬆了口氣。   正轉頭去看紀貝姆、漢瑞等負責軍務的人在哪裡,打算招呼她和他們找個地方談談如何對付拉夏軍的事,他的身體忽然一震,感覺到一個柔軟而溫暖的身體衝入了自己的胸懷。   他訝然回頭,鼻翼間頓時一片清淡馨香,低頭便見蘿紗的頭正緊緊貼在自己肩頸之間,雙臂將自己抱得死緊。衣物的阻隔下,她的聲音悶悶地響起:「太好了……你終於回來了……」   短短幾個字,卻仍顯出幾分抑止不住的哽咽。從那緊貼的柔軟身子上,傳來如同小動物一般的輕顫,可見她此時的情潮激盪。艾裡只覺心弦猛的一顫,這些日來的思念之情亦翻湧而上,彷彿有一股柔軟溫暖的情感漲滿了胸腔。   「是。我回來了!」他柔聲道,亦難以自抑地攬緊懷中顯得格外纖細的身子。   雖有許多人在旁邊,但在這心潮澎湃的一刻,無論是蘿紗或艾裡都把什麼羞澀、難為情的感覺全拋到了腦後。   而兩人坦然相擁的畫面,看在周圍眾人眼中卻也不知為何並不顯得突兀或是讓人有什麼情色的聯想。   此刻相擁的那兩人間,彷彿有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和諧氛圍和白雪般純淨無瑕的唯美感覺,讓人不自覺地不忍弄出任何聲響驚擾這一幕……   只可惜……美好,往往是短暫的。   「哈啾!」   「哈啾!哈啾!哈啾!!」   突然間,一連串噴嚏聲撕裂那和諧的氛圍。先前的暴風弄得每個人衣上、發上都是灰塵,擁抱時動作稍大時揚起的灰塵鑽入鼻孔,讓艾裡和蘿紗的鼻子頓時癢得不行。   兩人忙不迭地拉開一段距離,各自大打起噴嚏來。所有的唯美感覺,霎時攪得粉碎。   在場有不少人不忍目睹地轉開頭去,在心中提醒自己:今後泡妞時,務必記取兩位首領這血淋淋的教訓! 第七章 開戰   以這稍顯無厘頭的開場方式,艾裡總算是和黑旗軍的夥伴重新會面了。無關的一般士兵們重新在各自長官的帶領下該幹什麼幹什麼去,與艾裡相熟的高層領導則紛紛上前與他打招呼。   會說「歡迎您回來!」、「您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這樣比較正常的話的,只有漢瑞團長、德魯馬等少數比較正經老實的人,其他儘是一堆沒大沒小、尖酸刻薄的傢伙,一個個多半揪著艾裡剛才出的醜開他玩笑,弄得他苦笑連連。   在艾裡和蘿紗擁抱時便滿腹不爽的維洛雷姆,甚至即興作了一首令人不敢恭維的短詩,讚美那睿智地看出兩人的不適合而加以阻止的命運女神。   「喂喂喂,」艾裡又好氣又好笑:「打幾個噴嚏而已,扯得上什麼命運了!?」   「這是一個徵兆!」維洛雷姆嗤之以鼻:「再說,都這把年紀了還沒找到老婆,或許你根本就不適合女人……」   「以你的年紀,有資格說我嗎?」艾裡冷笑。不說還好,一提這事他更來氣。   周圍眾人看這兩個傢伙又開始劍拔弩張,見怪不怪地搖頭聳肩。   往日黑旗軍中那股輕鬆的氣氛,隨著艾裡的回歸又重現了。雖然黑旗軍正面臨戰事,但每個人的神色卻反而變得輕鬆愉悅起來。   鬥嘴的間隙,艾裡忽地瞥見一張沉肅冰冷的面容,不由微微一怔。   大家面上的歡快笑意,絲毫沒有感染到比爾,他始終未露出一絲笑意。   輕鬆的氛圍,彷彿一到他身邊就變得沉重下來。   他的眼神似乎比自己上次見時更加冰冷銳利。凝神看去,似乎可以在眼底深處看到什麼陰暗沉冷的東西,有一種……不祥的感覺。   看到這樣的他,艾裡靜默了一下,不再和維洛雷姆多纏,他向大家道:「我能停留的時間有限,待會兒就得趕回拉夏軍那裡,閒話不能多扯。還是找個地方,把這次和拉夏軍戰鬥的事先談清楚吧!」   扯到正事,大家都收起玩笑之心。紀貝姆引著艾裡和漢瑞、比爾等幾位將在戰鬥中統領軍隊的一眾將領,來到一間會議室密談。   艾裡之前對在未來的正面會戰中該如何安排黑旗軍,事先已有所計劃,況且黑旗軍時至今日也發展到六萬之眾,兵力的差距不是很大,這次艾裡在拉夏軍中又處於特殊地位,這一戰本來就不甚難打,因而會議進行得相當順暢。   在艾裡說明他在拉夏軍的計劃中所佔的重要位置後,紀貝姆等人知曉己方又多了這麼一個勝利的籌碼,都十分欣喜。   現在的問題,已經不是如何戰勝,而是如何以最小的損失,取得最漂亮的戰果!   不過會議雖然順利,艾裡將自己的計劃向眾人解說完畢後,紀貝姆等人又紛紛提出一些看法,修補了一些可能的錯失之處,待到計劃完全議定,也差不多花了半天時間。   艾裡算算時間差不多了,起身向眾人告辭:「時間不早,我也該回去了,免得拉夏人生疑。」   眾人雖覺得他好不容易才回來便又要走,都有些不捨,但軍務為重也無法挽留,便都要送他出去。   艾裡攔阻道:「不用了。距離與拉夏人大戰的時間所剩不多,大家還是去做各自該做的事吧!」   接著轉頭向紀貝姆道:「紀貝姆先生,煩你送我一程。」   大家都有些意外。本來以為他要人送的話,也該是找感情最為深篤的蘿紗。看來他應是還該事想和紀貝姆私下談。既然如此,便也沒人堅持要跟去。   果然,艾裡與紀貝姆相偕離開會議室後,便發話道:「紀貝姆先生,我想請問你……」   「什麼事?」   「之前我就從青葉那裡聽說了,你把比爾提升為隊長,讓他統領一支分隊。我想知道,你為什麼要在這時候這麼做?」艾裡一邊和紀貝姆並肩同行,一邊疑惑道:「你應該知道,比爾與這次率領拉夏軍的普洛漢將軍有滅門之仇。這股恨意強烈得令他性格大變,已經變成他心中重要的一個部分。抱著這麼深的恨意,日後一旦復仇成功或是仇恨的目標消失,恐怕他再也找不到新的生活方向,整個人也許就這樣毀了!」   歎口氣,他放鬆有些緊繃的語氣。   「比爾為復仇的事想得越多,付出越多,仇恨在他心中占的位置也就越大。所以過去我一直盡量避免讓他有機會接觸到這方面的事。如今任由比爾獨立帶領一支隊伍,他必定不顧一切地放手去殺敵復仇,那樣豈不是會令他更沉溺於仇恨之中?所以,我想這次不要給他領兵的權力,會是比較妥當的做法。雖然比爾也確實日漸磨練成熟,已經擔當得起領軍的責任,但還是等到這件事過了之後再說吧!」   「我反對。」紀貝姆卻直接提出了異議。   在艾裡訝然的視線下,紀貝姆連一絲遲疑都沒有地開始陳述自己的看法。   「我這麼安排的理由有兩個。消除仇恨的方法可以是放棄,也可以是徹底解決掉它,把事情完全從心中清除出去。比爾的仇恨極深,我認為很難指望它能自然化解。而且,局勢已經發展到黑旗軍和普洛漢展開戰爭了,硬把他排除在外也說不過去。如果真這麼做,他很可能索性丟下黑旗軍的一切,一個人潛入拉夏軍中暗殺普洛漢將軍、刺殺拉夏士兵洩憤。就算他現在身手大進,以一人之力與軍隊為敵,也仍是危險至極。」   略微停頓一下,他繼續說下去。   「至於第二個理由……我現在既是黑旗軍的謀士,凡事便該以黑旗軍的總體利益為考慮的出發點。這一點,」紀貝姆側頭瞥了艾裡一眼:「對作為黑旗軍首領的你來說,也是一樣吧?」   艾裡一怔,低下頭默然沉思起來。   紀貝姆逕自說下去:「深切的復仇意志將成為比爾竭盡全力戰鬥的動力,這會是有利於黑旗軍的力量。不把它發揮出來太可惜了。站在黑旗軍總體利益的立場上,我不後悔做出這個決定。雖然你是首領,有權決定該怎麼做,不過我還是反對把比爾從現在的位置上撤換下來。」   艾裡沒有立時做出回應,兩人一時都沒有再說話,只是並肩而行。   好一陣後,艾裡終於停下腳步,似乎定下了心意,轉向紀貝姆道:   「先生說得沒錯。還是依照你的安排好了。」   他這次回來已經甩掉過去困擾許久的包袱,下了決心要實現黑旗軍中人們的理想,全力以赴去建立一個可以安心生活的新天地。黑旗軍不再只是為了達成個人想法的工具,在處理事情的態度上,便不能只出於個人考量,而需要以團體的利益為優先。   雖是做出了決定,對比爾的擔心還是不能完全抹消,他低聲喃喃道:「希望……我沒有做錯。」   接下來的數天內,拉夏軍陸續又遭遇了好幾次黑旗軍的小規模突襲。   艾裡知道普洛漢將軍不打算讓部隊對這種突襲做任何防範,樂得讓黑旗軍多來幾次,好歹多消耗些拉夏軍的兵力,也順便從心理上給一般士兵多製造些壓力。   而幾日下來,雖然拉夏軍每一次傷亡的人數都不多,不過次數多了累積起來,數目也頗為可觀。   而普洛漢將軍所認定的事中,倒也有一點並沒有錯。只靠這種零碎的打擊,確實動搖不了拉夏軍的根本。黑旗軍無法就此滿足,也在著手進行一場可以真正決定戰局的大規模戰事的準備。   在拉夏軍方的計劃中,要在艾裡告知他們聖女的所在後才能開始行動,因而艾裡便等於能完全自由地決定發動正面戰爭的時間,可以讓黑旗軍充分進行戰鬥準備。   游擊戰持續了數天後,戰鬥的準備終於完成。艾裡便不想再等待下去。   「將軍!萊文法師發來信號,聖女所在的黑旗軍前鋒部隊出現,正藏身於左前方那座山崖上的密林之內,距離我軍只有兩公里!至於其餘部隊……」   這天上午,一個傳訊士兵急匆匆地奔至普洛漢將軍騎前,通報艾裡以鏡面反光打出的暗號所代表的訊息。   一邊聽著士兵的報告,普洛漢將軍一邊皺眉深思,待士兵說完,隨侍他身邊的武官聽見將軍的低聲自語:「果然來了!在後方布下口袋形的半包圍圈……」   見自己所料果然不差,等待許久的時刻終於到來,將軍整個人都振奮起來,目光炯炯地追問道:「敵方兵力怎樣!?」   「據萊文法師的觀測,黑旗軍出動的兵力合計約在四萬之眾!」   「看這樣的佈置……他們是打算派聖女用魔法攻擊我軍,擾亂我軍隊形後故意引我們追擊,誘使我們深入包圍圈吧!」   沉吟片刻,推想出黑旗軍的意圖,將軍冷笑一聲:「可惜這一次你們得自嘗苦果了。解決聖女之後,黑旗軍便會亂了軍心。這樣一來解決那剩下的區區三四萬伏兵,簡直是再輕易不過的事!」   「將軍,依屬下看,不如……」旁邊一個幕僚上前進言道:「把我軍劃作兩部分頭行進,一隊從正面進攻,另一隊繞到黑旗軍埋伏圈的背後前後夾擊!軍心已喪的黑旗軍腹背受敵,必定會全線崩潰,再難組織起有效的抵抗,只能任由我軍宰割!」   普洛漢微一思索,點頭道:「不錯!既然我方的兵力是黑旗軍的兩倍有餘,就算分兵為二,兵力也仍是勝過黑旗軍總數,根本無需擔心會有分兵力弱,被敵方各個擊破的風險。就這麼安排!」   待麾下各領兵將領趕到之後,將軍很快與他們議定了下屬各團隊的行動。隨著各將官領命而去,拉夏軍平靜的表象下激起了激盪的暗流。   而在各部隊之中,最先展開行動的乃是負責對付聖女的魔法師小隊。魔法師們收到將軍的命令,便即刻按照先前的安排,在一小隊精銳士兵的護送下前去與萊文法師會合。待他們到了約定的位置,見萊文已經在那裡候著他們了。   領隊的帕爾斯法師長向他點頭致意:「久等了。」   「沒什麼。」艾裡擺擺手,笑得謙恭有禮,只是似乎顯得有些過於輕鬆,不像一般人面臨一場大戰時該有的表情:「待會兒各位才是辛苦了。」   眾魔法師見萊文法師在那次渡河之戰中立下大功,又得將軍重用,難得沒有什麼驕狂傲氣之態,心下都頗為受用,卻沒人看出萊文眼底隱約閃動的深邃光芒。   黑旗軍的計劃啟動,也要仰賴他們魔法的成功施放,實在是辛苦他們了……   不敢延誤戰機,眾人不再冗言。艾裡飛到高處,作勢向左前方望了一陣,再度確定聖女所在的黑旗軍部隊的位置。魔法師們朝他的指引的位置小心潛入。   估摸著與聖女的距離已經在施法範圍之內後,艾裡最後確定了一次聖女的方位,魔法師們便圍成一圈,相互交握雙手,準備施法。   依照普洛漢的計劃,魔法師們準備施放高級火系魔法「流星火雨」。   這是魔法師們合作得最熟練,成功率最高,威力也最驚人的魔法。   眾魔法師圍成一圈,肅然瞑目,伸手與自己左右的人交握。每個法師的喉嚨中,低沉地響起玄秘深奧的咒文音符。無形的強大力量,隨著咒文的繼續而迅速凝聚。   冗長的吟唱終於到了結束之時。一團耀眼的光華在魔法師之間亮起,流星般向左前方艾裡之前所指定的方位疾射而去,瞬間消逝於空中。   而在數息之後,那一方天空突然變得火燒一般的紅亮,便像是炎火之地獄轉移到了天上,向人間敞開了入口。   幾乎就在同時,那方紅亮的天空如暴雨般落下難以計數的熾紅火團,下方一大片地面都被籠罩其中。雖然尚隔著相當一段距離,仍可以清晰聽到悶雷般的隆隆巨響。   滾滾濃煙和鮮明的火光從那一方森林的上空騰騰而起,想必那一帶已陷入火海之中。若有人在那裡,必是沒有生還的可能了。   「好像放煙火啊!果然熱鬧好看……」魔法師上空,艾裡望著這幕壯觀景象喃喃讚歎道,眼都捨不得眨一下。   在之前拉夏與貝拉裡的渡河之戰中,他已經見識過一次流星火雨了,現在再看一次,視覺上依舊還是頗感震撼。只不過想到戰鬥結束後,還要辛苦去撲救森林大火,未免讓人有些頭疼。   流星火雨的缺點在於施法需要相當長的詠唱時間,對魔力的要求相當高,幾乎很少有魔法師能獨立施行。   而如果是由多位魔法師進行合作,這些魔法師需要魔法屬性相似,魔法修為相當,還要有極高的合作默契,缺一不可。拉夏軍中能聚集到這些能夠合作施行流星火雨的魔法師,也著實不易。   但是這魔法一旦成功發動,對方察覺時便已來不及使用魔法障壁進行防禦.無數火流星的連續轟擊,絕不是任何肉體凡胎所能抵禦得住的。   而且它的施用範圍較廣。施法過後,法術作用範圍內每一寸土地幾乎都化作了焦土、寸草不生,因而錯失目標的可能性非常小,可以說是一擊必殺的強悍法術。魔法師們能否一舉殺死聖女,對這一戰將起著關鍵作用。普洛漢肯把一切都賭在這個魔法上,確實有他的道理。   只可惜,法術雖然厲害,若用錯了方向,也不過等於是盲人射箭,終究還是徒勞無功。   浮在空中的艾裡,俯視著下方專心施法的魔法師,唇邊浮現一絲嘲諷的淡笑。   施法後耗力過巨的魔法師們有一陣子處於精神恍惚狀態,無法言語。   一恢復過來,帕爾斯法師長便問空中的萊文:「目標的情況如何?」   艾裡往火頭竄起方向張望一陣,笑而不語,右手伸出拇指握拳,做出成功的手勢。下頭翹首等待結果的人們一齊鬆出口氣,心頭大事總算落定。   帕爾斯法師長轉頭望向拉夏本軍方向,低聲歎道:「現在只看將軍那兒怎樣了!」   在此同時,繼續按著原定路線行進的拉夏士兵們也看到了左前方流星火雨的壯觀景象。大量下墜的火流星,即使在白天也依舊顯得十分耀眼。   不遠方亮起的火光,映在普洛漢將軍的瞳孔中不斷跳動著,令他原本弄濁的灰暗眸色透出一股異樣的明亮光彩。   他猛然高舉起寶劍,發出戰鬥的嘶吼:「傳令全軍各部,按計劃全速向黑旗軍突進!」   瞭解行動計劃的軍官們事先已知道流星火雨的出現,便是展開行動的信號,已有所準備。將軍的號令一發出,全軍便在將領們熟練的調動下,迅速而一絲不亂地從中劃開作兩隊。   從正面進攻的隊伍由普洛漢將軍統領,另外一支繞行的隊伍交由將軍寵信的猛將莫羅尼統領。   軍中的普通士兵雖然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但這還是進入山區以來,自己的軍隊第一次主動有所行動。   士兵們一直只能被動提防著不知何時到來的突襲,這次終於能主動出擊,令他們憋了一肚子的鬱悶之氣有了發洩的地方,所有人的精神都一下子振奮了起來。乘著如虹的士氣,兩支拉夏軍部隊迅速潛入密林中,依著先前艾裡所指示的黑旗軍伏軍的位置掩殺而去。   先行一步去對付聖女的魔法師小隊結束任務後,便與艾裡一同趕到約莫是拉夏軍原先位置到黑旗軍之間路途上的中點附近等候著。   待普洛漢將軍所帶的隊伍經過,他們便與大隊會合。將軍一聽說他們歸隊,便派人帶萊文過來,一面隨軍繼續行進,一面向他問話。   「萊文法師,聖女的情況怎樣?」   「聖女一身白衣,在森林中相當好認。法師們施法之時,屬下親眼看見她和隨行部隊都葬身於流星火雨的火海之中,沒有生還可能!」萊文答道,神色恭敬而篤定。   而這一瞬間,艾裡腦中卻忍不住閃過一個念頭——如果現在就揭破真實身份,暴起發難把普洛漢將軍擒住,是不是就能兵不血刃地結束這場戰爭?   這個想法無疑相當具有誘惑力,但艾裡還是立刻將它丟在腦後。他很清楚,這只是因自己希望輕易解決問題的心理而生出的妄念罷了,假如自己真這麼做的話,只會壞事。   這支拉夏軍隊是受拉夏國王的命令出征的,國王的意志才是軍隊真正的主導。就算自己以普洛漢將軍的性命脅迫,軍隊也不會因此而放棄使命。   除非是在恰當的時機,否則的話縱使普洛漢死亡,軍隊也會推出新的領軍人選代替他發號施令,不會對戰局有太大影響。   而自己一旦輕舉妄動暴露了身份,反而會毀了原本可以利用的有利機會……   「聖劍士失蹤數月未有消息,大概早就死在什麼地方,現在聖女一死,黑旗軍便等於失去了所有中心人物!」   將軍對他的回答十分滿意,展顏笑道:「一支失去主帥的軍隊,就算沒有外敵也很快就會自動消亡。對付這樣的黑旗軍,今日之戰定是必勝無疑了!」   看他心情這麼好,萊文索性附贈馬屁一串:「這都是將軍神機妙算。黑旗軍聲名遠播,卻在將軍手上輸得這麼徹底,屬下相信用不了多久,將軍的威名必定更加隆盛,如日中天!」   普洛漢將軍正覺萬事都十分順利,一切盡在自己掌握中,萊文的馬屁果然拍得他胸懷大暢,眉宇間儘是躊躇滿志。艾裡俯首下來,狀似恭順,卻是為了掩飾那克制不住的嘲諷笑容。   ……反正很快普洛漢將軍就得面對他這一生最大的慘敗。在那之前,姑且便讓他最後盡情得意一次吧!   然而將軍的得意也沒有維持太久,就被一個突然的變故打斷了。從軍隊後方似乎起了一股騷動,普洛漢回頭望去,發現隊伍後方一段距離外隱約揚起了黃色煙塵,看起來頗似正有大股騎兵向這裡急馳而來。   他皺眉吩咐左右道:「派個斥候去看看是怎麼回事。」   斥候去後,他又問萊文道:「萊文法師,你先前有看到我軍後方有黑旗軍嗎?」   艾裡一時也還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黑旗軍的兵力應該是都集中在前方備戰的,並沒有兵分兩路的計劃。   不過,計劃中倒是有讓青葉在這時候擾亂拉夏軍後方,拖延他們的行程。只是,青葉那隊人只有十幾人,憑這些人應該是不可能折騰出這麼大的聲勢啊?   心中雖也有疑慮,但他記著現在的任務是盡量讓拉夏軍困擾疑慮,把他們面臨的阻力誇大了說總是沒錯,便含糊其辭道:「屬下無能,先前多在注意我軍前方和週遭的情況,倒是沒有留意到後面是否有黑旗軍追趕上來。願受將軍懲治!」   普洛漢雖已大皺眉頭,還是擺擺手道:「看這來勢速度,你監視情況時他們應該在你的監控範圍之外。這不能怪你。」這樣的變故超乎他的預計之外,令他甚覺不安。   片刻後,斥候便快馬奔返,面上除了惶急外,還透出濃厚的迷惑。   「稟報將軍,從後方衝上來的不是黑旗軍騎兵,而是……」像是不知該怎麼形容,斥候的稟報停頓住了。   將軍心急地追問:「到底是什麼?快說啊!」   「是……集結成群的獅虎、山豬一類的山獸,數目約有數十隻。每一隻頭上、脖頸上都縛了利刃,撲擊之下讓我軍不少將士受了傷。現在後方軍隊正在對付它們。」   「獅、虎、山、豬?」聽到斥候報告的眾人小聲議論起來。   這些山獸本就不是會成群結隊的動物,再加上那些刀刃……它們明顯是受人驅策來攻擊拉夏部隊的。   而在艾裡聽來,所想的又與眾人不同。猛獸群襲隊伍的事,過去自己也曾經經歷過一次……記得當初混跡於商隊中逃離凱曼時,來自法謬卡的殺手為了奪走緋羽商社的人,便曾經用過相似的伎倆。   想到此節,他不由會心而笑。青葉也曾歷過商隊那段日子,她定是從那時的事件得到啟發,便活用過來對付拉夏軍了。   以她能夠任意操縱植物的異能,這植被遍佈的山林正是最適合她發揮能力的地方,將附近的野獸逮來使喚對她來說絕非難事。   有那一大群猛獸出馬,自比區區十幾號人更能搞得拉夏軍雞飛狗跳。   原本艾裡倒也沒指望青葉能將拉夏軍拖住多久,不過她這臨場發揮,看來能發揮出超乎自己期待的作用。   他忍不住在心中暗讚:「青葉,做得好!」   「看來黑旗軍果真是亂了陣腳,」普洛漢將軍忽地一掃先前的凝重,不以為意地揮揮手道:「一定是聖女死後,黑旗軍賸餘殘黨知道情況不對,實力又不足以抵抗我們,別無他計之下只好派些懂得驅使野獸的人前來阻撓,指望著能多拖一點時間也好。」   冷笑一聲,他自信滿滿地向眾部將道:「就讓他們多苟延殘喘一會兒吧!反正黑旗軍覆滅的命運已經註定了。不過是些野獸罷了,有數萬戰士在此,能濟得了什麼事?等我們回頭將那些畜生收拾乾淨了,便繼續前進。諒這一時半會兒,他們也沒法逃開多遠!」   眾將領轟然應了,都覺得將軍說得有理,再沒把這突發的意外看得多重。只有一個行事比較穩重些的將官進言道:「將軍,我們因為這些猛獸而拖延了些時間,莫羅尼帶領的隊伍恐怕會先行抵達,獨力與兵力相近的黑旗軍對戰。這樣我軍可能會多受到一些不必要的折損……」   「確實如此,不過事已至此,也沒有辦法。」普洛漢將軍的神色並不沉重,顯然沒有把這事太放在心上。   「好在那支部隊的兵力也應該略勝黑旗軍一些,應該不會有太多損失。只要他們多拖延住黑旗軍一陣,我們趕到之後兩方夾擊,黑旗軍就算是到了窮途末路。」   想了一想,他又向身旁的艾裡道:「萊文法師,你還是飛到黑旗軍附近注意情況吧!若發現什麼異變便發信號報告。如果莫羅尼那邊的情況不對,你便告訴他不需要硬拚,我們這邊很快就會趕到。」   艾裡領命去了。雖然不能看到普洛漢將軍他們發現自己落入黑旗軍陷阱時的神色,多少有點遺憾。   不過說起來,拉夏軍方的行動和所能得到的情報幾乎都由自己掌握著,實在是沒有多少懸念的一場戰鬥,不看也無妨。早點回去和大家會合也好,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嘗到和黑旗軍的夥伴並肩戰鬥的滋味了。   做了這般安排後,普洛漢自認為萬事都已妥當,沒有什麼好憂慮的,放心地指揮軍隊回頭處理那些橫衝直撞的野獸。   他卻萬萬沒有料想到,原以為會過早抵達戰場的另一支隊伍此刻所面臨的問題,卻不是「會不會提前到達」,而是「能不能到達」……   相隔若干裡之外,莫羅尼所率部隊已經先一步落入了困境。   多得超乎拉夏人預計的黑旗士兵彷彿與這片陰暗森林融為了一體,鬼魅般從森林的每一片樹影草叢之後冒出來,將他們緊緊包圍在中央。   無數刀槍劍斧毫不留情的攻擊,令所有拉夏人陷入連喘息的空暇都沒有的苦戰之中。 第八章 窮途末路   在莫羅尼所率領的拉夏部隊趕往與普洛漢約定的戰鬥地點途中,異變毫無徵兆地發生了。   士兵們忽然隱約聽到一片低沉怪異的聲響。他們隨即意識到這是某種咒文的吟唱聲,附近正有魔法師要施行魔法,而且從這聲音聽來魔法師的人數還不在少數!從眼下的情況來看,那些隱藏起來的魔法師要對付的對象,毋庸置疑地就是自己這些拉夏人!   拉夏人本能地想馬上退避或是向四面散開,以避免魔法的集中傷害。然而從他們聽到咒文的那一刻起,事態已是來不及挽回了。   「……荊棘術!」   所有的咒文最後都是以這三個字作為結束。許多想要逃散的拉夏士兵還沒跑出幾步,就覺得腳被絆住,身體被什麼束縛著動彈不得,低下頭,他們驚恐地發現,從地面上躥出許多條粗壯的長滿尖刺的籐蔓,緊緊勾住自己的腿腳!   這些荊棘還在急速抽長拔高,枝枝蔓蔓地牽連在一起,許多士兵整個人頓時被捆縛其中,動彈不得。   隨即,一個白衣少女從一片樹影後轉了出來。女子眉目秀雅,靈秀逼人,若是出現在平常之處,應是相當引人好感。   但此時此地,再看她的裝束形貌,拉夏人都猜到了她的身份,駭然喊道:「是聖女!她沒死!?」   蘿紗並不理會拉夏人的反應,只是輕輕鬆鬆地一揚手。淡白色的弧光輕巧地撕裂空氣,無數道風刃從她身前疾射而出。   許多士兵哼都來不及哼出一聲,身體就被和捆住他們身體的荊棘一併削成兩截。   如果不是林間的大樹替拉夏士兵擋下了其中許多道風刃,這一瞬間產生的傷亡還將更巨大。   而這突如其來的殺戮景象,已經令毫無準備的拉夏人驚呆了。噴湧出的大量鮮血潑灑在森林的枝葉上、樹幹上和地面的草葉上。   本是最鮮艷的紅色,灑在這森林的墨綠上,呈現出的卻是最沉鬱的濃黑。原本平平無奇的森林,轉眼間變得殺意森森,令人膽寒。   而踏足於血染的綠地上,蘿紗面上並沒有流露出分毫的瑟縮或不忍之色。   乍看給人純淨清雅印象的秀美容顏,在這般血腥的環境下,竟顯出一種凌駕生死之上,令人不寒而慄的迫人之美。   對生死鮮血她已看得越來越淡,做事但問是否必要,能否達成目的,而不去考慮太多無謂的道德規範……   在某些方面,她的表現確實日益與身上流淌的魔族血液相符。好在人界多年的生活,也令她形成了一些基本的道德準則,不致淪為暴虐之徒。   只有當對方將危及她所維護的事物之時,她才會與之為敵。而一旦成為敵人,她便不會留手,不會受世人稱道的仁慈善良之類的規範影響而猶豫畏縮。   作為一般女子來說,這樣的性情或許稱不上可愛,卻是很適合擔當一軍之首。自艾裡失蹤後,她個性中強悍的一面日益彰顯出來。   黑旗軍的人也漸漸接受了這樣平日純真,而在戰場上或是某些判分生死的場合,又可以展現出酷烈得超乎人們想像一面的聖女。   蘿紗張望了一下拉夏殘軍的情況,似乎對自己魔法的殺傷力相當不滿意,不高興地微嘟起嘴。此刻她的神態彷彿與一般的單純女孩無異,但她的喃喃自語聲卻令聽見的拉夏人心底一陣發毛。   「真是的,這兒樹太多了,風刃的效果很難充分發揮出來啊!其他的魔法又幾乎都有強烈的聲光,可能會被另一支拉夏軍發現……傷腦筋!還是只有讓大家出笨力氣了。」   說話間,林中拉夏人來路以外的三面,湧現出一波一波的人潮。蓄勢已久的黑旗軍將士銳不可當地向拉夏士兵衝了過去,寒光閃閃的利刃肆意地切割著那些被荊棘困住而難以動彈的拉夏士兵。幾乎在片刻間,拉夏軍一方便損失了大量的士兵,而黑旗軍卻是毫髮未傷。   殘存的拉夏士兵已經完全陷於被動的境地,士兵們只能相互偎靠著抵禦從四面攻來的黑旗軍戰士,苦苦支持下去,寄望於奇蹟發生。   但是,幾乎每個人也都知道,拉夏軍從一開始就已經顯出一敗塗地的頹勢,挽回敗局的可能微乎其微。   受命統領這一隊人馬的莫羅尼一面苦撐,同時在心中整理這一戰所有的怪異之處——應該已經死去的聖女活生生地出現眼前發動魔法攻擊,黑旗軍方的精靈族戰士同時發動荊棘術困住敵軍,從三面逼近的包圍方式,而且黑旗軍的數目怎麼看都要超出先前情報中所說的四萬之眾!   自己帶領的這支拉夏軍,是完全落入了黑旗軍嚴密安排的埋伏之中!這樣看來,不僅是自己這支部隊,將軍率領的那支部隊很快也會落入黑旗軍的圈套!   莫羅尼比普洛漢將軍更快意識到了這一點。只可惜,他是不可能把這個重要的消息傳到普洛漢將軍那兒了。   野獸再兇猛,到底不可能與正規武裝的大軍相比。約莫半小時後,普洛漢將軍的部隊便將那些野獸都收拾了,只有一個士兵在獸群一開始的突襲時被刀刃傷到致命處而亡,其他還有一些士兵在圍堵獸群時受了些皮肉外傷。   概括來說,這點傷亡對一支大軍來說算是無足輕重。受傷的士兵稍為包紮過,將軍重新整頓了隊列,便加速趕赴預定的戰鬥地點。   之後的行程相當順利。一路上雖然還遇上了一些大約是黑旗軍布設下來阻攔大軍行進的陷阱,折損了一些人手,但對四萬大軍來說依舊算不了什麼。   這些陷阱只是令普洛漢將軍更加確信黑旗軍已經將近窮途末路,黔驢技窮之下只好弄出這些小把戲來。對於越來越迫近的正面交鋒,他的信心也越來越高漲起來。   在萊文原本所說的黑旗軍伏兵的位置,拉夏軍沒有發現半個士兵的身影。不過,這也屬正常。   照拉夏軍人所知的情況推斷,黑旗軍驚聞聖女的死訊後喪失戰意,倉皇后撤,這是很自然的事。若是看到黑旗軍還留在原來的位置嚴陣以待,他們才真正要小心提防了。   因此,普洛漢將軍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只是對另一件事有些疑問。   「奇怪,先過來這裡的萊文怎麼沒有設法傳訊回來,指示黑旗軍的去向……」   身旁的部下應道:「萊文法師大概被什麼事纏住了,脫不開身吧!說不定他已經和莫羅尼的隊伍一起,跟黑旗軍打起來了。」   普洛漢點點頭,不再掛意此事。他轉頭向身後的大軍喊道:「現在另一支隊伍可能已經在和敗逃的黑旗軍殘部作戰了!士兵們,不想讓軍功被別人佔了的話,就加快腳步,趕緊找到黑旗軍的下落!」   士兵們轟然應道,全軍的戰意一下子被撩撥得高昂到極點。   向附近一帶搜索開去,不多時果然發現了黑旗軍的蹤跡。出現在拉夏人視野中的那一小股黑旗軍隊伍旌旗歪倒,隊形散亂,士兵的動作也狼狽倉皇,果然是一支軍心動搖、無心應戰的敗軍之師的模樣。   越是看到獵物匆忙奔逃的模樣,追獵者的血氣往往越加沸騰起來。   不需要軍官催促,急於立功的拉夏士兵便已鼓足勁頭死死咬住不放,喊殺著大步緊追過去。   隨著距離的不斷接近,前頭漸漸出現了更多倉皇往前逃竄的黑旗軍士兵。看來,只要繼續追上去,就能逮住黑旗軍的主力!   追趕一陣,拉夏軍尾隨著黑旗軍士兵,進入了一條被夾在兩座山巒間的低矮山路。這時,前頭奔逃的黑旗軍忽然在原地站定,全無畏色地回身望向追到近前的拉夏人。   拉夏士兵們正覺有異,便見那些黑旗軍士兵的後方道路上,忽然出現了密密麻麻,數量龐大的軍隊!   步步逼近的黑旗大軍的隊列井然有序,進退統一合矩,所有的戰士都已做好了戰鬥的準備。這樣一支軍隊,怎可能是一支敗逃之軍?   見情況似乎有些不對,一直緊追不捨的拉夏人只得暫停腳步,不敢貿然拉近和黑旗軍的距離。   而還沒等前列那些發現黑旗軍出現的士兵從這衝擊中回過神來,拉夏士兵的驚呼便又席捲了拉夏軍各處,許多人都在驚惶地向左右張望。   山道兩面山坡上也冒出了許多黑色的人影,像是蟻群一般大片大片地佔據了兩面的山坡。他們張弓搭箭,居高臨下地瞄準了夾道之間的拉夏士兵。   代表黑旗軍的黑色軍旗迎風舒捲,滿山飄蕩著,令人觸目驚心。   不少拉夏士兵都有揉眼的衝動,不敢確信這是事實,形勢竟在瞬間完全逆轉!   「中了黑旗軍的埋伏!」   這幾個字,隨著拉夏人冷汗的滲出,亦冰冷地在他們每個人的心中浮現。   「殺!」黑旗軍的陣營中喊殺聲大作。   山道上與拉夏人對峙的黑旗軍無畏地衝殺過來,埋伏在兩面山坡上的弓箭手,一邊不斷向山道中的拉夏人傾洩箭枝,一邊從兩面向山道衝下來。   拉夏軍後部尚未與黑旗軍交手的士兵雖馬上以盾牌來防禦箭枝,但並不意味著他們能就此安全無虞。因為魔法的光芒已經開始閃耀起來。   在黑旗軍尚未衝入的拉夏軍後方,黑旗軍的魔法師不用擔心傷到自己人,火球、風刃,各種殺傷性的魔法在那裡肆虐起來。   除了普洛漢將軍附近有隨行的魔法師結成魔法障壁進行防禦,其他地方的士兵只好四散奔逃,以免被魔法集中造成大量傷亡。拉夏軍立時隊形散亂,與兩面夾攻而來的黑旗軍混戰一團。   場面是亂到了極點,拉夏軍官要指揮自己的隊伍,也變得困難重重,這成為拉夏人撤軍的極大阻礙。   向魔法發出的源頭望去,拉夏軍在山坡上看到了被一隊戰士護衛著的黑旗軍的魔法師。   為首的白衣少女在眾多男性戰士的包圍下相當顯眼,而威力最強大的魔法,也幾乎都是由她發出的。這樣的裝束,這樣眾星拱月般的地位,這樣強大魔法能力,白衣少女的身份只有一個可能。   「聖女!她怎麼沒死!?」普洛漢將軍又驚又怒。萊文不是很篤定地向自己確定了聖女的死訊嗎?她怎會沒死?她怎麼可以沒死!?   不過他隨即意識到眼下軍情緊急,不是疑惑的時候。   他聲嘶力竭地喊出退卻的號令:「撤退!前軍斷後,其餘各部全速後撤!!」   這樣的戰況變化,根本完全超乎了他的預想。且不說聖女如何能從流星火雨中生還,黑旗軍怎會對己方軍隊的動向瞭如指掌,從容設好埋伏,單看在場的黑旗軍的兵力也應在六萬左右,遠遠超出了萊文先前所說的四萬的數目!   現在分兵後自己手上的兵力也只在四萬,處在這樣不利的環境下,絕無反敗為勝的可能。   說到「分兵」,也令他擔心起分出的另一半隊伍。按理他們應該早就和黑旗軍對上了,但卻沒有看到莫羅尼他們的人影……   回想起來路上曾被獸群襲擊等事拖延了些時間,他終於為時已晚地意識到,黑旗軍恐怕正是利用自己的部隊被拖延的時間去對付莫羅尼帶領的部隊!   既然莫羅尼的隊伍到現在還沒有出現,很可能就是已經被打敗了。   就算沒有全軍覆滅,一時恐怕也很難被重新組織起來趕來救援。   中了埋伏,又不會有援軍到來,這一戰不用打就可以斷定取勝無望。戰鬥多持續一分,便代表著實力多折損一分。   普洛漢將軍現在只求能立刻撤離戰場,先與莫羅尼那方的敗軍會合,重整隊伍後再作打算。   眼見局勢如此惡劣,拉夏眾將領和士兵鬥志早喪,自是毫無異議地按著將軍的命令且戰且退,試圖退出黑旗軍的包圍圈。   可黑旗軍又怎會好心地輕易放他們逃生?趁著拉夏軍敗退之勢,黑旗軍的戰士們勇猛的殺入拉夏陣中,形成混戰之勢,令拉夏人難以順利後退。   在黑旗軍戰士們的身影中,有一道人影分外引人注目。那是一個身披戰袍的青年戰士,衣著也不見得如何華貴突出,但行動騰躍間卻比一般的黑旗戰士更加輕捷勇猛,衝殺時也更加大膽。   混戰開始後不久,他從後方快速衝殺上來,幾乎幾個縱身便衝入了拉夏的陣中。強悍的力道、靈活的身法、敏捷得幾乎讓人難以捕捉的動作,令這戰士在敵陣中竟是縱橫自如,根本沒人能擋得住他。   而黑旗軍戰士望見這青年戰士如此勇悍,都歡聲呼喊著「首領!」,士氣變得更加高昂,戰鬥得更加賣力,拉夏軍承受的壓力也更重了幾分。   被緊緊護衛在拉夏軍中央的普洛漢將軍一邊隨軍後撤,一邊監督戰況。見到這情形,他忽地發出一聲駭然低呼。   「難道是他!?莫非……聖劍士竟然回來了?這怎麼可能!?」   雖是難以置信,但聽到眾黑旗軍戰士對那青年戰士的稱呼,再看他猶如萬夫莫敵一般的過人英勇,拉夏人還是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聖劍士艾裡,已經重回黑旗軍!   當戰鬥中的艾裡的面孔正好朝向普洛漢將軍時,將軍已經驚訝得發不出任何聲響了。   各個與萊文接觸過的魔法師和將領,一時也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籠罩著種種傳說的聖劍士的容貌,竟和萊文法師一模一樣!   這一戰發展至今,令人驚詫的事雖然頻頻發生,但把之前所有的驚訝加到一起,也比不過這一次的震驚程度。   普洛漢將軍怎麼也沒有想到,從自己軍隊中的普通士兵中一手提拔出來的魔法師,竟然就是黑旗軍那失蹤數月的聖劍士!原來聖劍士失蹤,便是失蹤到了自己的軍隊裡啊!   震驚過後,便是恍然。拉夏以佔優勢的兵力,怎麼會在這場戰爭中淪落到眼前這樣惡劣的境地,普洛漢將軍終於想明白了。   雖然不知道聖劍士怎麼會潛入自己的軍隊,傳聞中以武勇見長的他又如何成了魔法修為深厚的魔法師(到了這時候,他還是被艾裡在渡河之戰中的把戲蒙在鼓裡),但很顯然,他陰錯陽差地混得自己的賞識後,便徹底利用了自己對他的信任和交付給他的職責!   先是在魔法師攻擊聖女時沒有指出正確位置,聖女才能平安生還;他還隱瞞了黑旗軍的真實兵力,只說了四萬這個數目,讓自己掉以輕心;報告的黑旗軍的佈置也是用來誘使自己做出分兵兩路的決定,好讓黑旗軍設計拖緩自己這一隊的行動,憑著優勢兵力利用時間差各個擊破。   可笑自己竟把與黑旗軍之戰的關鍵,交到了黑旗軍首領的手裡,這一次才會敗得那麼慘!   這事實實在太過可悲,在想通前因後果的瞬間,普洛漢惱恨得恨不得立時把萊文抓到眼前千刀萬剮!   今日之戰已是必敗,辛苦建立的軍隊中也不知能剩下多少兵力。至於敗退回國後,當初授命自己出征的國王陛下將如何處置自己,普洛漢連想都不敢多想了。   而造成這一切的,就是那該死的萊文,不,是聖劍士艾裡!   正想著胸口翻滾的怒火能向何處發洩,將軍忽然記起當初萊文曾向自己提過什麼他和戰友共同撫養了個義子的事,他立刻向左右喝問道:「不是有一個跟隨萊文的侍從嗎?立刻把他,還有那個萊文的義子帶過來!」   想起這兩個人物,將軍不由又興起了幾分希望。   記得當出萊文加入魔法師小隊時曾為了他們兩個向自己求情,看來那兩人對他來說或許頗有份量。如果拿他們相脅,或許就能解脫眼下的困境了!   左右下去查問了好一陣,卻垂頭喪氣地過來回報:「將軍,那兩人不知何時已、已不見了……」   艾裡對今日之事早有計劃,自不會在危險的拉夏軍中放著個這麼大的弱點。在今日的戰事開始不久後,趁著沒人留意,他便悄悄地帶走兩人,把他們託付給跟在拉夏軍後方的青葉等人照顧。   將軍好不容易才燃起的希望之火,就這麼輕易地熄滅了。心情在片刻間從高昂到低落轉了個來回,普洛漢原本激憤的情緒反而因此突然平抑了下來。   望著前方聖劍士在己方陣營中來去自如的身影,將軍面上的皺紋溝壑彷彿又深刻了幾分。   雖然單憑個人的武勇,並不足以決定軍隊整體的戰況,不過聖劍士的活躍確實能對所有的黑旗軍戰士起到振奮人心的作用。   自他現身戰場後,黑旗軍可以說將十分的戰力發揮到了十二分。   而在黑旗軍中,除了聖劍士和聖女之外,亦有其他一些武將的表現相當突出。   如果說聖劍士是整個黑旗軍精神力量的凝聚,那些武將則是切切實實地帶領黑旗戰士與敵人戰鬥,製造戰果的核心力量。他們之中,尤以一個使雙鐮的少年最為搶眼。   看那少年身形樣貌,年紀應該不會超過二十,但神色之間卻有著超乎他年紀的悍辣果決之色。   他手上使的是兩把不起眼的鐮刀,揮動間亦透出一股罕有的勇悍無畏,簡直就像是不把自己的命放在眼裡,只求殺滅敵手一般。   或許有失謹慎周密,但那股不惜與敵偕亡的氣勢卻足以震住對手,讓任何人都不敢輕易冒險。   這樣的戰法或許在與武道高手單打獨鬥時略顯粗陋,但卻極其適合臨兵對陣。再加上,他那稱不上高壯的精實身體中蘊藏了超乎尋常的強橫力道。勇悍、力道、技巧兼具,這便是最適合戰場的戰士。   鐮刀看似輕巧流暢地飛舞盤旋著,然而任何拉夏人若是阻擋了他,多半只要一個照面,他們的鮮血就會潑濺在那少年穩定地握著鐮刀的手上。   雖然不似聖劍士般瀟灑縱橫來去,但這少年卻是帶著跟隨他的一隊士兵,如楔子一般釘入拉夏軍的陣營,還朝著標識著主帥的帥旗方向在穩定而快速地不斷逼近。   而有些奇怪的是,其他黑旗戰將在與拉夏人作戰時,通常會因為周圍情勢變化而調整行動,或是援助陷入困境的友軍,或是阻攔敵人逃逸,遇上敵軍組織的反攻,會指揮部下結成防備的隊形抵禦,而這少年的目光卻始終只鎖定了帥旗的位置,對週遭之事不聞不問,只管一步步向著帥旗的位置攻進。   彷彿戰事的結果如何他並不在意,他唯一在乎的,只是能否攻到拉夏軍的主帥那裡。   「那傢伙……究竟是怎麼回事!?」   看那鐮刀少年的隊伍筆直地向自己這裡突進而來,雖然尚隔著相當一段距離,普洛漢將軍仍是克制不住地慌亂起來。   眼下全軍都落在了下風,過去引以為傲的精兵強將如麥茬似的一個接一個倒下,身為主帥的安全感也變得越來越薄弱。自出征以來,他第一次想到了自己死在戰場上的可能……   「給我擋住那傢伙!不管怎樣也不能讓他再靠近!」   虛汗開始從將軍額頭上冒出來,他聲嘶力竭地嘶吼著,命令前方的兵將去替自己攔住那少年的腳步。   然而,就算吼得再大聲,他的命令還是起不了什麼效用。拉夏軍的每一分戰力幾乎都已經陷入苦戰中,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已經耗盡每個兵將所有的力量,根本也分不出什麼力量去阻擋那少年戰將。   如果是在一般的戰場上,少年毫不變通的攻擊方式可能會令他的隊伍陷入危險的境地中。   但是現在,拉夏軍的防線已經在黑旗軍的猛烈攻勢下崩潰大半。原定為且戰且退的戰法,此時已經更接近於盲目的潰逃,少年的隊伍並沒有遇上強大到會危及他們的反攻。相反地,那勢如破竹的直指拉夏軍主帥而去的攻勢,令幾乎完全失去章法的拉夏軍更加陷入戰敗的恐慌。   戰場上的局勢,更加一面倒地傾向黑旗軍那一方。   或許,這次真的可以做到讓拉夏軍全軍覆沒!   正當不少黑旗軍戰士心中浮現出這樣的念頭時,戰爭女神卻向拉夏人露出微笑,給他們送上一線生機。   狼狽潰逃的拉夏人忽然發現原本不斷在軍隊後方製造傷亡和混亂,堵截住他們後撤道路的魔法攻擊,似乎停頓了下來。   拉夏人驚訝地抬頭望向聖女等黑旗軍魔法師所在的山坡,欣喜地發現一支約莫數百人的拉夏隊伍不知何時已出現在那裡,正在攻擊那些魔法師。   魔法師們為了應付那逼到身前的攻擊,不得不把魔法攻擊目標轉移到近前的敵軍上。   雖然隔了一段距離,看得不甚清楚,還是有不少人認出帶領那支拉夏軍的將官乃是莫羅尼將官!想必是黑旗軍先前沒能全殲莫羅尼帶領的部隊,莫羅尼將官在重整了殘存的部隊後,便趕來援救本軍!   普洛漢將軍麾下的許多士兵望見這一幕,都大聲歡呼起來。雖然黑旗軍的攻勢依舊凌厲,不過在後頭阻撓大家撤退的最大障礙消失,逃生的希望便大得多了!   這一切便像是裝滿了水卻被堵住出水口的水管一下子拔開了塞子,被堵在山道中的拉夏軍立刻向谷外蜂擁而出。   莫羅尼殘部的及時出現救援,是戰場上超乎計算之外的偶然變數,艾裡也是始料未及。   望著蘿紗那兒發生的變故,他似有憾意地嘖了一聲。不過,這一戰未能盡全功雖讓他有些遺憾,還不至於太沮喪。   艾裡本就不是嗜殺之人,反正經過今日之戰,拉夏的軍隊已是損兵折將,元氣大傷,至少五年之內應該無力再對黑旗軍有什麼不軌舉動了。   既然目的達成,未能全殲拉夏軍也無妨。黑旗軍中想法和艾裡一樣的人不在少數,看到已經有不少拉夏軍逃出戰場,戰意也漸漸淡了,圍殺的行動也有些遲緩下來。   但比爾的行動卻和他人不一樣。見拉夏人如潮水般向後潰逃,他好不容易才等到的與仇敵正面對戰的復仇良機可能會就此溜走,他的下手更加狠毒無情。   甚至顧不得自己的隊伍是否能跟得上來,他彷彿是河川中露出水面分開激流的大石一般,將擋在他前方的拉夏軍撕裂開來,全速往拉夏軍帥旗處疾衝。   無法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生死仇敵普洛漢將軍輕易逃走,他已經顧不得自己有沒有危險,豁出去了!   幸好拉夏全軍都只求能逃離這戰場而無心作戰,孤身深入敵陣的比爾沒有遭遇像樣的反擊,竟順利地趕到了拉夏的帥旗下。   再難控制住心頭翻湧的恨意,他猛然躍起,撲向帥旗下那端坐駿馬之上,身披將軍戰甲的高大人影。   「普洛漢!今日要你為我家人和索美維的村民償命!」   忍受了無數艱辛苦痛而等待的復仇一刻,終於近在眼前。比爾幾乎是屏住呼吸,看著自己與普洛漢將軍的身影一分分地接近。   本以為普洛漢將軍為了自保,自己應會遭到強力的反擊,他身在半空,心裡已作好數種應變準備。然而,伸向普洛漢將軍的手,卻輕輕易易便擒住了將軍的頸背,將他扯下馬來。   比爾不由有些錯愕。自己夢寐以求的有一天能手刃仇敵的目標,就這麼簡單地達成了?   看到那被他拖下馬來的將軍的面孔,他有些動搖起來的眼神在瞬間凝滯。   當年普洛漢將軍斬殺自己家人的一幕,曾無數次在比爾的夢境中出現。雖然真正見到普洛漢只有那一次,但比爾至死也不會弄錯他的長相。   這人不是普洛漢將軍,只是穿了他戰甲的替身!   ……定是普洛漢見形勢危急,就找了替身來吸引黑旗軍注意,自己變裝躲藏起來了。難怪周圍的防衛並不嚴密,這麼輕易就能抓到這人!   比爾憤怒地抬頭四面眺望,搜索普洛漢的蹤跡。現在,他只能寄希望於普洛漢還來不及逃遠了。   四面掃視的視線停駐在前方不遠處一個背影上,比爾的瞳孔猛然收縮。   雖然那人穿的是普通士兵的服裝,但比爾仍然認出他就是普洛漢!   對這生死仇敵,比爾心中已留下銘心刻骨的印記,就算是在茫茫人海中只看到普洛漢的半個後腦勺,他也能確信自己不會認錯人!   今日這一場正面戰爭,黑旗軍大獲全勝。   拉夏軍被全線擊潰,大半死於戰場或是成了黑旗軍的階下之囚。賸餘的少數倖存士兵,因為莫羅尼殘部的救援而逃出黑旗軍的包圍圈。   雖然逃兵約在一兩萬人,這個數目的軍隊還是相當具有威脅力的,不過逃竄的部隊分散成大大小小許多股,一敗塗地的拉夏軍再也無力把這些散兵重組成軍,應該無需過慮。   戰事基本結束後,艾裡一邊放鬆地隨地坐下來休息,一邊聽取部下匯報戰果。一個部將向他匯報完上述的這些內容,他點點頭。這一戰這樣的結局,已經令他相當滿意了。   此時,負責清點參戰部隊的一個軍官快步跑過來,報告道:「首領!比爾分隊長帶領的分隊到現在還未歸隊!」   「什麼!?」艾裡所有的輕鬆心情一下子被這消息攪得不見蹤影。   「據最後見過比爾分隊的戰士說,他們似乎是追擊普洛漢將軍的殘部去了!」   我早該想到!艾裡懊惱地捋了把頭髮。那小子復仇心切,沒抓到普洛漢將軍,恐怕是不會回來的!!   他追問那軍官道:「知道普洛漢將軍殘部的大致兵力嗎?」   「據當時在最前線的戰士估算,應該還有千餘人。」   艾裡的神色更形嚴峻。比爾帶領的小隊只有五百人,就算是趁勝追擊,兵力到底還是不足。   況且,若是他能在黑旗軍領地的範圍內追上普洛漢還好,這裡距離拉夏國境不遠,如果普洛漢逃回拉夏國內,以比爾的性子多半還是會不顧危險地繼續追進去。那時,這樣一支深入敵境的孤軍,恐怕要不了幾天就會被人滅了!   再沒辦法安坐著休息,艾裡跳起身來命那軍官道:「立刻把聖女、紀貝姆先生,還有現在有時間的高級軍官都請過來商談。」   「商談接應比爾分隊長的事嗎?」周圍的部下有些迷惑地問道。   「不!商談反攻拉夏的事!」艾裡斬釘截鐵道。   與其沒頭蒼蠅一般尋找比爾和普洛漢的隊伍的去向,不如化被動為主動直接摧毀敵國的勢力,讓他們不敢危害比爾的隊伍!   今天已經擊潰了普洛漢將軍率領的拉夏軍主力,拉夏本國內兵力空虛,應該難以抵禦壓境的黑旗軍大軍。   況且,這次是拉夏先出兵挑釁。既然戰敗,讓他們品嚐戰敗的苦果,也沒有可讓人非議之處。   黑旗軍已經日益壯大,不可能永遠只龜縮在小小的妖精領域中。借這個機會,也可以給所有對黑旗軍心存覬覦的敵人一個下馬威! 第十九集 第一章追擊   普洛漢將軍劇烈地喘息著,像是有個風箱在他的胸腔間鼓蕩不休。   好不容易衝出了黑旗軍的層層包圍堵截,普洛漢在策馬疾馳著指揮隊伍全速撤離的同時,還要留神注意追隨隊伍的狀況,不時下達號令維持隊形不致太過散亂而難以應戰。   普洛漢將軍年已不惑,又養尊處優多年,這負荷對他來說實在有些重,令他相當辛苦。   「本來不該是這樣的!」若非為了逃出一條生路而沒有餘裕去多想什麼的話,普洛漢必定會如此暗恨不已。   聖女本該死了,黑旗軍主力也該在這一戰中被徹底擊潰。現在的自己,該是正談笑自若地指揮麾下大軍追擊黑旗軍殘部,絕對是鎮定從容的那一方。   他怎麼也沒想到,不過短短大半日,情勢竟然演變至如此狼狽的境地!   八萬拉夏大軍已被黑旗軍沖得完全潰散,跟隨在側的,便只剩下這千餘人馬。而且,在莫羅尼的隊伍援助下逃出黑旗軍包圍之後,也不可能再有救兵來援。   相反地,他所觀察到的黑旗軍數量至少在六萬以上,在巧妙地安排調度下折損極少,現在趁著大勝之勢更是銳不可當!   憑著自己手下這區區千餘敗軍,要反攻黑旗軍無異癡人說夢,只要稍被追趕在後的敵兵絆住,自己恐怕便將成為階下之囚!   正擔心著追兵,便見從旁邊的密林中打橫竄出一隊人馬,普洛漢將軍的心立刻繃緊了。這支隊伍領頭的,是先前曾遠遠望見過的那使雙鐮的勇猛小將。隊伍人數雖不及自己的一半,但在那小將率領下,卻是勇悍異常地直向自己這裡衝過來。   若是平常,仗著兵力上的懸殊,就算這些黑旗軍戰士再怎麼勇猛善戰,他也會毫不客氣地將他們剿滅。   但是眼下的情況卻不同以往,他們尚沒有脫離險境。只要被這支軍隊多絆住片刻,後頭那數萬黑旗軍大軍便可能發現他們的所在,隨時殺將過來,那時就真的是死路一條了!   因此普洛漢不敢戀戰,只求盡快甩掉他們。好在這支包抄的黑旗軍出現的時機稍晚,只攔住了自己隊伍的後半截,情況尚不到無法收拾的地步。   沒多猶豫,將軍作下了決定。   「拉夏人真是要拚個魚死網破嗎!?」比爾身側的副官夏恩失聲喊道。   拉夏軍超出他們攔截範圍的前半截隊伍開始向後折返,從這行動來推測,拉夏人像是打算和被截住的後半截隊伍合力應敵。   夏恩的喊聲中不由透出戒慎之意。這支拉夏軍隊兵力到底在己方兩倍以上,若是對方豁出命去,完全不在乎黑旗軍的追兵而穩住腳步全力迎戰,是有能力滅掉自己這五百人馬的!   而且,拉夏人或許不知,跟隨比爾的隊員卻很清楚,比爾隊長一路上都沒有理會其他敵人,只鎖定了眼前這支拉夏敗兵,又是抄近路全速追趕,現在他們已經與黑旗軍主力拉開了相當一段距離,左近應該沒有可支援的部隊在。   如果戰局真按著眼下拉夏軍所展現出的意圖演變的話,有危險的就反而變成自己這孤軍追擊的一方了!   夏恩與其他不少戰士或多或少也曾聽說過,這新任命不久的隊長和拉夏普洛漢將軍有著頗深的仇隙。這時,大家心裡不由得對隊長為著私人仇怨輕率冒進,帶隊伍進入危境或多或少生出了些不滿。   「別東想西想那麼多。拉夏人過來多少殺多少就是了!」比爾的神色卻全無動搖,右手的鐮刀凌厲地斜揮而下。   血光飛濺處,又倒下了一個拉夏士兵。   「我可不信一個虐殺無辜平民來洩憤的人,會有多大的自制力來克制死亡的恐懼。」   淡淡地丟下一句話,他沖在隊伍最前頭向拉夏敵兵殺去。   夏恩等跟隨他左右的幾個戰士疑惑地相互望望,緊追上去,開始全力作戰。反正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多想也是無用,只有全力殺敵才會有多一分生存的可能!   然而,雙方的混戰只持續了短短片刻,戰局便又生出了變化。   折返的拉夏步兵與黑旗軍混戰起來。激戰中,只有比爾等少數武技較高強者有餘力察覺到,折返的前半截拉夏軍中,行動力較高,本該是較先到達的騎兵卻落在步兵後面,保持一段距離不捲入混戰中。   而先前被絆住的後半截拉夏部隊的騎兵在步兵來援後開始後撤,與在前頭等待的那些騎兵會合到一處。   當差不多所有的騎兵從戰線上撤離下來,普洛漢將軍帶領著這數百騎兵全速馳離戰場!   黑旗軍隊伍雖然很快便發現情況不對,卻無法立刻擺脫拉夏步兵的糾纏,很快就被拋在後頭。普洛漢一邊策馬疾馳一邊回望,放心地看著和黑旗軍的距離迅速被拉遠。   雖然剛剛才落入黑旗軍的算計中,經歷過一場毫無招架之力的慘敗,但或許是迫在眉睫的危境迫得他不敢鬆懈,普洛漢的眼神沒有黯淡下來,反而閃動著困獸的狠厲光芒,顯得更加閃亮銳利。   「我才不會死在這裡!要是把我當作只懂得死拼硬幹的莽撞笨蛋,那可是大錯特錯了。我可不會傻乎乎地留在這裡,等你們招來黑旗軍主力!」   在距離數萬黑旗大軍這麼近的地方,一旦被黑旗軍追及,一千人馬還是五百人馬都沒多少差別。當下最優先的,應該是盡快擺脫黑旗軍的追擊,脫離這個危險之地。   為了這個目的,犧牲掉五百人也在所不惜。   況且,決定軍隊行軍速度的,是隊伍中行動最慢者的速度。在將來的逃亡中,那機動力較低的五百步兵也會拖累全軍,本來就是勢必要被捨棄的。   能在這裡發揮功用,阻擋黑旗軍一時半會兒,已經算是物超其用了。   在被普洛漢將軍的部隊愈逃愈遠的戰場上,黑旗軍的戰士在不用與兩倍敵軍戰鬥而舒了一口氣的同時,也憤然咒罵起敵軍主帥丟棄士卒,臨陣脫逃的懦弱行為。   「沒膽子的傢伙!竟然耍了我們!」   起先還有些不滿隊長冒失急進的戰士們,這會兒早把那些不滿丟在腦後,反過來開始惱恨敵帥的狡猾膽小。   畢竟,若能擒拿下普洛漢將軍,當然是大功一件。在自身安危沒有威脅後,戰士們便開始為曾經近在眼前的獵物的逃脫而憾恨了。   「沒什麼可奇怪的。普洛漢是個很自我中心的人。」比爾口中淡淡應道,殺敵的手卻不曾有半分鬆懈。 (雲霄閣 http://www.yunxiaoge.com/index.php)   在與普洛漢結下血海深仇後,他便細心搜集整理有關這仇人的一切消息資料,可以說比普洛漢自己或是他的親人都更瞭解他。   「像這種人,本質上都是極為看重自己生命的。在這樣的情況下,他當然會以保全自己性命為優先。不到全無退路,絕不會不要命地和我們硬拚的。」   聽到比爾這幾句話,他身邊的夏恩等人心下都是微微一懍,不由開始臆測起比爾隊長是否事先已料定普洛漢不會豁出全力來應戰,才會這麼大膽地帶領大家孤軍追擊?   若果真如此,便難怪他一直是那一號冷冷的表情了!雖說不好看,算來倒也是鎮定的表現。   這麼說來,他並不單是出於仇恨,而是用頭腦精細地推算過後,才採取這樣的行動……   「……不過,都已經追到離普洛漢將軍這麼近的地方了,難道要眼看這件大功從我們手心裡輕易溜走嗎?」比爾的話仍在繼續。   此刻,夏恩等一眾戰士心中對他的不信賴感和些許憂慮已經消散大半,此時更被他的話燃起了立功的渴望。   既然隊長是個有頭腦的人,並不是胡闖蠻幹,跟著他也許真能立下這個大功!   戰士們的眼睛變得明亮,戰意更加昂揚。   相反,拉夏步兵忽然發現自己已被主帥捨棄,全軍變得越來越恐慌絕望,戰鬥起來自然越來越散亂無章,更加不是士氣高昂的黑旗戰士的敵手。   只是,他們到底還是有四五百人,兵力上並不比這些黑旗軍弱多少。   雖然心理上的弱勢讓他們打起來束手束腳,但顧慮著不戰便是死路一條,他們還是咬牙死撐著抵抗,如普洛漢所願地絆住黑旗軍沒法立刻追擊。   掃視了戰場幾眼,比爾已掌握住戰況,很快心中便有了計較。   一刀將身前的敵人結果,他立定身子揚聲放話。   「拉夏的士兵們!你們的主帥已經拋下你們逃走了,何必還要和我們死戰到底?黑旗軍要的,只是普洛漢的人頭!步兵多半是平民出身,我們並不想趕盡殺絕。從現在起,我數十聲,十聲內拉夏的各位若是放下武器,我們便不會再動手,任隨你們是要投降或是各自返回故里。十聲之外還不肯罷手的,黑旗軍不會再留出生路!」   冷淡而堅決的話聲在比爾催運勁力之下,響亮地傳到戰場上每個士兵耳邊。   「十、九、八……」   比爾開始緩慢地倒數,留出充裕的時間作為緩衝以免對戰雙方收招不及而有所損傷,讓每個有意罷手的士兵慢慢緩下戰鬥節奏,直至最終罷手。   這些拉夏步兵經歷大敗,又被將軍當作棄子來阻敵,只道自己已是死路一條,聽比爾的意思,卻是只要自己不再負隅頑抗便能保住性命,哪裡還有戰意?   隨著比爾的倒數聲,原本激烈的戰況迅速趨於和緩,不等到數完,大部分的拉夏士兵已經停止戰鬥放下武器。   自然也有少數死忠份子死撐著不肯屈服,但應付這些少數份子,雙方的實力對比已經不像剛才那樣接近,黑旗軍很快便擺平所有反抗者結束了戰事。   再沒有阻礙者後,比爾也不去處理這些拉夏士兵,由著他們想留還是想逃,自己率著部屬毫不停留地向普洛漢的隊伍逃逸的方向追趕而去。   循著普洛漢的隊伍所留下的蹄印、草木折痕,比爾的隊伍一路緊緊追趕。   他們雖沒有馬匹代步,不過從行軍遺留的痕跡來看,普洛漢的隊伍因不熟悉當地路徑而繞了好些歧途彎路,浪費了不少時間,一時尚甩不掉比爾的人馬。   途中,副官夏恩遲疑著向比爾請示:「是否要發信告知本部我們的行動和普洛漢隊伍的去向?」   「不必。」比爾全無猶豫地回絕道:「靠我們就可以應付得來。為此浪費時間,說不定反而會追丟目標。」   見比爾的態度堅決,副官便不再多說什麼,只道他是想讓自己的隊伍獨佔這一大功。   這樣妄自行動雖是有些逾矩,不過這小小的爭功行為還不致招來太重責罰。既然隊長確信能夠控制得住局面,不會給隊伍造成什麼損失,那便應該不要緊吧!   若能逮住敵方統帥,就更是有功無過了。   老實說,隊長這麼做還頗合大多數希望立功之戰士的心意,眾士兵也樂意遵從跟隨。   「看!他們在那兒!」   隊伍中忽然有戰士指著前面山峰某處叫道。   在那濃密的林木掩映間,隱約可以看到普洛漢軍隊的人影晃動。   曲折盤旋的山路令敵人看起來比實際距離近上許多。要真正追趕上他們,還要超越相當長的距離。   不過獵物再次出現在視線可及之處,總是令立功之事顯得並不是那麼遙遠,比爾手下的士兵都更加振奮起來。   比爾亦和其他人一樣,抬頭遠眺拉夏人倉皇逃竄的蹤影,面上卻無雀躍之態,只有一絲森冷笑容。   那是決意讓獵物充分嘗到死亡迫近的恐怖滋味,貓戲老鼠般的殘酷笑容。   「不就是怕我們召來黑旗軍主力大軍,才會不惜捨棄一半兵力,只求盡快逃離嗎?這倒是你多慮了,普洛漢。如果我叫來艾裡他們,現在這麼落魄的你可是會死得太快,叫我怎麼捨得呢?一刀殺了你太簡單輕鬆了,不足以抵消我的仇恨啊!趁這個機會,我會讓你好好品嚐一步步被逼到山窮水盡的絕望滋味的!」   假如普洛漢能聽到比爾此刻心中的話語,不知究竟是後悔莫及,還是會不寒而慄?   青翠的林谷中處處枝折葉落,灌木雜草被踐踏得倒伏在地,一片狼藉。許多樹幹上交錯著一道道白色的刀劍痕跡。   這一切都在訴說著先前這裡曾發生過多麼殘酷的廝殺。所幸現在戰鬥基本都已平息,山谷重新平靜下來。   經歷過一番苦戰,縱然是勝利者,黑旗軍的將士們也已是頗為勞累。結束戰鬥後,沒有參加追擊敵兵和整理戰場的各支隊伍聚集到會合之處。   莫林等軍醫開始為傷者止痛療傷,其餘的戰士們便東一堆西一群地隨意坐著交談休憩。   或許越是慘烈的戰鬥,反襯之下,戰事平息後便越顯得寧靜平和。   尚未熄盡的戰火飄散出灰煙,靜靜散入開始浮現暮色的天空,竟給人炊煙般的安詳感覺。   以粗獷嗓音吟唱帶有幾分神秘氣息的古樸歌謠,飛揚在戰場各處。   那是黑旗軍中一些來自蠻族部落的生還戰士在按照他們各族的習俗,為安撫戰死同伴的靈魂而頌唱的安靈之曲。   遠處雖尚有小股的拉夏軍隊還在進行零星的抵抗,但這些戰鬥的聲響在這質樸古拙的旋律環繞下,也變得悠遠縹緲得像是假的一樣。   然而這,這籠罩著全軍,讓人懶洋洋地不想再動彈的安寧氣氛忽然被擾亂了。所有還能參戰的戰士在各級軍官的號令下,迅速排成整齊的隊列。   戰士們原本以為今日之戰結束後,可以好好休息上一陣,卻不知現在為什麼要把大家集合起來,心中都頗為疑惑,若非礙於軍紀,恐怕早就交頭接耳起來。   隊伍整肅完畢後,戰士們沒等多久便見一行人匆匆趕了過來。待他們站到軍隊之前,眾士兵看清楚在趕過來的紀貝姆、維洛雷姆等人身前,並肩而行的兩人正是蘿紗和艾裡,每一張臉上立時漲滿了興奮和歡喜之情。   「是首領啊!太好了!!」   「萬歲!」   「我們的雙聖!終於回來了!!」   艾裡之前生死不明,失蹤數月,黑旗軍上下都十分憂慮掛念他的安危,這還是他回來後第一次正式與全軍相見,將士們心中的激動可想而知。   聖劍士和聖女再度相偕出現,看到這睽違已久的熟悉畫面,意識到黑旗軍重新有了這兩人作為支柱,一切終於回到最初的模樣,士兵們一時忘掉了軍紀約束,歡呼聲如雷鳴般轟然響起。   艾裡一時有些怔忡,轉頭望向身側,蘿紗也向著自己盈盈而笑,他眼眶忽覺一陣發熱。   先前接到比爾率隊孤身追擊普洛漢將軍的報告後,他曾和另外幾個懂得飛行術的人在周圍一帶搜尋,試圖挽回事態,阻止比爾的妄動。   就算是自身決定要反攻拉夏,放任比爾孤軍追擊終究太危險了,另外他也擔心如果比爾果真抓住殺掉了普洛漢,復仇一下子再不是支撐比爾生活的動力後他會變得怎樣。所以能制止,最好還是盡量制止。   只是報告來得太遲,可用的線索又太少,他們始終未發現比爾隊伍的蹤跡。   時間一點點消耗下去,估計比爾已經去遠,很難找到,艾裡只得無功而返,與蘿紗等人會合後便先趕來這邊。   在趕來的路上,他心中一直塞滿了比爾那邊的狀況還有將來的戰鬥,林林總總許多要操心的事,一時倒沒去想到自己的現身,竟會帶來這麼強烈的反響。   猝不及防之下,士兵們強烈的情感直接衝擊到內心,令他激盪不已,感動莫名。   如果有一個地方,那裡的人會擔心你的安危,當你平安回返時他們會為此由衷歡喜,這樣的地方,應該便可以被稱為家了吧?   流落在外的數月,可以說是他生命中最低潮的時期,無論是肉體或是心靈上都受過許多苦楚。   而在這一刻,沐浴於這許多衷心擁戴、需要自己的戰士們的濃烈情感中,那一切彷彿變成只存在於久遠以前的一場舊夢。   所有的苦楚在這溫暖情感的包圍下,被一一撫平。艾裡勉力揚起笑容,向大家揮手致意。   後頭的維洛雷姆看艾裡和蘿紗成雙成對地接受士兵們的歡呼,鼻間不是滋味地哼哼唧唧。   「過分!本來蘿紗身邊的人都是我,為什麼他一回來就又被大家理所當然地和蘿紗擺在一塊,我只能和閒雜人等湊在一起?」   「這就是身為配角的宿命啊!」紀貝姆嘿嘿笑道:「不好意思啊!   我們這些閒雜人等委屈你了……」   縱然明知道紀貝姆已經沒有力量,看到他那陰惻惻的笑,維洛雷姆還是陡然覺得一陣寒意,乾笑著擺手:「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旁邊德魯馬、埃夏、漢瑞等人都是一副要笑不笑的怪異神情。   沒留意後頭的小小插曲,前頭的艾裡待聲浪稍有回落的勢頭便雙掌虛虛向下按壓,示意大家安靜下來聽自己說話。   待得場面終於安定下來,他踏前一步,便揚聲道:「各位……」   才說出兩個字,他忽然覺得不對勁。自己的聲音不夠宏亮,只不過是平常人說話的音量,遠不能讓在場數萬人聽得清晰。   他這才猛然想起,平時沒有轉化真力時的自己也與常人沒有太大差別。過去遇到公開講話的場合,他都自然而然地催運真力,不需要嘶聲吶喊也能將聲音傳送到每個人耳邊。   而這次是自他失去力量後第一次回到黑旗軍中發表講話,一時倒忘了這事。   此刻數萬雙眼睛都盯在艾裡身上等著他說話,如果不能像過去一樣舉重若輕地說話,大家必定會察覺有異,引來不必要的擔心。   當下艾裡只得故作無事地清清喉嚨,裝作剛才的聲音低黯只是咽喉一時不適所致,暗中則快速吸納魔法精靈入體內轉化為真力。   運功發聲並不需要太多真力,他便只召喚了少量魔法精靈,應該不致引起能感受魔法力量的人太大的疑惑。   只是身上的經脈不易容納真力,要長時間將體內真力維持在一定水準之上,便需要持續不斷地轉化真力。   在戰鬥時轉化真力已經是如本能一般自然而然的反應,但要在日常做其他事情,心有旁騖的同時也能順暢地持續進行真力的轉化,艾裡倒還沒有嘗試過。   不過眼下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也只得做了再說,盡量小心了。   轉眼間做好了準備,他重新揚聲說話。這一次聲音果然和過去一樣響亮醇和。   「很高興今日能好端端地和你們再見到面!大家或許都很想知道這幾個月裡我發生了什麼事,人在哪裡吧?這一段時間,確實發生了很多事。只是千頭萬緒,一時難以說清,便不在這裡細說了。我不在的這段日子裡,多謝你們堅持把黑旗軍支撐下來。這次作戰中黑旗軍的表現十分出色,讓我明白這段時間裡我們非但沒有被外敵削弱摧毀,反而更為成長茁壯。」   一邊在腦中整理著要說的語句,艾裡一邊持續轉化真力,勉力保持真力順暢流動。他面上看似若無其事,內裡其實頗不輕鬆,好在表現出來的效果還算不錯。   而在勉力維持真力平衡之時,他漸漸地感覺到一種極特殊的感受。   真力於全身經脈中漸漸散失的同時,連續不斷地吸納外界的力量來補足流失的部分,只是短時間的話還沒有什麼,講了這會兒的話,維持了這麼長時間,艾裡開始發現這種感覺便有些像是在呼吸——同樣是身體內每時每刻都在進行消耗,並不斷從外界汲取力量之源來維持平衡,只不過是一般的空氣換成了天地間本源的力量。   如果說呼吸可以讓人與周圍環境產生某種聯繫,感受空氣的溫度、氣味、稀薄程度等等訊息而在某種程度上查知環境狀況,那麼這種另類的「呼吸」,似乎也有著雷同的效果。   自然之力在艾裡體內進出流動,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便等於是他融入天地自然之間,成為其中力量催化流轉的一個部分。   雖然從廣義上說,世間所有生物以其他生物的屍體為食,死後屍體亦成為其他生物之食,都可以說是處於能量轉化變幻的鏈條中的一環,不過那種緩慢漸進的能量轉化,在短時間內計算的話可以小到忽略不計。   像艾裡這樣直接轉化力量,與天地自然結合為一的層次不知要比那高上多少倍。   魔法精靈之力乃是瀰漫於天地萬物每一個角落中的本源之力,在艾裡吸納它而與周圍的自然成為某種共同體的同時,被他吸納的精靈之力中隱藏的信息,也悄然滲透入他的腦中。   艾裡原本並沒有刻意去感覺什麼,畢竟要同時兼顧順暢發言和讓體內真力保持穩定,已經耗費了他相當多的注意力。   然而說過幾句話之後,他忽然生出了瞬間的恍惚,覺得自己似乎能夠清楚地掌握到眼前數萬名戰士的每一個細微動作。   一開始他還道是自己轉化了真力,耳目變得靈敏,但隨即便察覺有異。   按自己所站的位置來看,就算耳目再靈敏,能感受到的也只是周圍一定範圍內的情況。超出這個範圍外的人,必定會被前排的人遮擋住,任眼力再好也是看不到他們的情況,但自己此時的感覺卻非如此。   不管是距離多遠的人,只要心念所至,自己便彷彿就站在那人面前一般,能夠清晰地看到對方的形貌、聽到他的呼吸,甚至感覺到他身上的熱氣。   假如這不是自己的幻覺的話,就不是簡單的耳目聰明能夠解釋的了。   伴同這異象而生的,還有一種奇異的時空錯亂感。   無論是從常理上判斷,還是眼中所映出的畫面,黑旗軍的數萬士兵都應該是站在自己前方的。但在那恍惚的一刻,艾裡竟似乎覺得他們並不是在自己前方,而是在……不,很難以某個具體的方位來表示,他們就像是被包圍在自己的內部。   自己彷彿化身成為包容一切的天空、大地、輕風、流水,這一帶的一切都如同是在自己的懷抱一般,只要自己意識所及,便可以看清它們的動向!   這是怎麼回事!?   自學會轉化力量之後,艾裡的修行方向一直放在如何縮短召喚魔法精靈、轉換力量所需時間這方面上,以免在實戰中後力不濟。   於此的進展亦相當迅速,如今他已習慣在戰鬥時將外界當作自己儲存力量的分身般,從中迅速自然引入力量,外人根本看不出來他所發出的力量並不是源於自身。   而之後他便忙於制訂計劃,與黑旗軍配合著對付進犯的拉夏軍隊,沒有閒暇在這方面多做鑽研。   這次為了維持發聲,是他第一次嘗試長時間持續吸納精靈之力,他事先全沒料想到竟會因此對周圍的環境產生如同化為一體般的感應。   震撼之下,他開始就此推想下去:如果自己在臨敵時也能保持這樣通徹的感應,便等於敵人的每個細微舉動都能瞭如指掌,形勢自然會對自己有利許多!   從另一方面來說,自己平時沒有真力護身,耳目的靈敏度難免也有所減弱,難以及時掌握身周環境的突然變化。   如果有敵人潛入自己身邊發動突襲,自己措不及防下來不及轉化真力,那便真的會死得很難看了……   如果在平時便加以磨煉,逼迫自己像是習慣呼吸一樣自然地持續不斷轉化真力,保持體內真力平衡,應該便能時刻保有這種奇妙的感應,同時也應能維持一定真力應變。如此,便不需憂慮被人乘虛而入了。   再想開一步,由此事亦可說明自己轉化力量的能力運用方面,應該不是僅有在臨敵時將自然力轉化為真力來運用這麼簡單。如果深入挖掘,或許還能找出其他妙用!   只在這短短片刻間,艾裡猶如在眼前看到了一個未知的寶藏。寶藏的大門已經向自己敞開,儘管不知道裡頭究竟能發掘出多少寶物,卻因為這份未知而更增其神秘感和誘惑力!   一切,都有待自己去發掘! 第二章出征   「……因此,在說其他任何事之前,我必須向各位說聲謝謝。辛苦大家了!」   艾裡的內心從奇異感受生出的震撼轉至欣喜,又到後來閃過許多念頭,說來繁雜,其實時間也不過短短片刻而已,向黑旗軍的講話還在繼續著。   正想細細體會這嶄新的發現,他忽覺氣息一短,口裡要說的下一句話竟無力為繼,噎在喉嚨口。   他猛然覺醒,自己心神稍分疏忽了轉化真力,就難以穩定地運功揚聲了。研討武技的事,盡可以等到自己一個人時再來,眼下卻不是分神去理會別的事情的時候!   幸好這句話說完,正好是可以停頓的時機。因為艾裡的話,錯落的掌聲劈劈啪啪地響起,隨即引得更多戰士露出笑容,用力鼓起掌來,沒有人發現有什麼異狀。   艾裡便也藉著等待場上安靜下來的這片刻間收斂心神,當士兵的掌聲開始低落下去的時候,重新做好準備,調運真力發聲說話。   「這些時日發生了一些事,也讓我的想法發生了些變化。或許過去因為我個人的迷惑,曾給旁人帶來了困擾。今日在這裡,也要向曾為我擔心的各位道一聲歉。」   說話間,艾裡微微側頭,溫暖的目光掠過在自己迷惘時曾默默為自己擔心的蘿紗、青葉等同伴。   蘿紗等人與他視線接觸,驚詫欣喜之餘,又有些不好意思。雖然不知道這趟艾裡在外頭的時間裡,究竟是什麼事令他有所改變,不過只要他能擺脫失蹤前那心神不屬、強顏歡笑的模樣,她們也就放心了。   艾裡將目光調回眼前的戰士們那邊。趁著場上氣氛正熱烈,正好再推波助瀾一把,讓士兵的情緒更加激昂。   「但是,這次回來之後,我已重新理清了自己想走的路,可以保證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今後,我將盡我所能地將黑旗軍帶往勝利之路,也請求各位能繼續站在我身邊,一同實現我們各自的理想!」   不說什麼忠誠、什麼霸業,因為黑旗軍中的人們本就是為著各自奮鬥目標集結起來的共同體,而不是達成個人野心的工具。   在場的黑旗軍戰士們對艾裡不像蘿紗他們那樣親近,自然不大瞭解以前聖劍士有過什麼不妥。   不過他們看艾裡此刻的神情一片清明沉穩,週身散發出強烈得彷彿能被肉眼所見的平和淡定的氣息,那是只有明確堅定了心志的人才會有的神態。   不管過去聖劍士有過什麼波折,只需知道現在的首領是能夠好好帶領大家走向勝利的人,就已足夠。   再環視當場,士兵們發現所見的人幾乎面上都是神采奕奕,多了幾分生氣和希望。彷彿是誰施了魔法一般,艾裡現身之後,黑旗軍的空氣便不知不覺地浮現一股與先前不同的朝氣。   由聖女獨立支撐的黑旗軍雖然也屹立不搖地維持下來了,但此刻二聖俱在,黑旗軍才終於重新展現出大家最初集合在一起時那種昂揚鋒利的銳氣。   現在的黑旗軍,才是大家心目中真正的黑旗軍!而無論是聖女也好,重歸的聖劍士也好,經過這段日子,顯然都更加成熟。在他們的帶領下,想達成的目標或許真的就在前方不遠處!   無數士兵心中,不約而同地由衷生出這種感觸。士兵們應和艾裡的話,再度轟然歡呼起來。   「而仰賴大家的同心協力,我們已經漸漸站穩了腳跟,打下了根基。如今,算上留守妖精領域的同伴,我們已由一開始的數千人成長到了八萬之眾,託贊助商之福,購置到了精良的裝備,在各位的努力下,我們也從一群烏合之眾成了一支精銳之師,還在南方締結了同盟盟約。我想,現在終於是黑旗軍可以大展拳腳,放手作為的時候了!」   艾裡前一段話所造成的餘勢未消,他又放出更令將士們驚詫的話語來。聽艾裡的話風,竟似是打算著什麼大動作,將士們又是驚疑又是期待,都屏息而待。   「過去我們羽翼未豐,行事手段一直比較低調收斂,多半是被動地等發生什麼事後視情況來應變。但從今天起,黑旗軍將會變得更加積極主動!一直以來遇到別國進犯,我們都只能退縮回妖精領域迴避敵人的鋒頭,雖是在我們自己的地盤上,卻經常只能鬼鬼祟祟地打游擊,大家是不是和我一樣,早就憋了一肚子悶氣?」   「是!」   「早想讓他們嘗嘗我們的厲害了!」   士兵們興奮地嘻笑,你一言我一語地應道。   黑旗軍的創立是從零開始的,沒有國家為依托,也沒有什麼老底可倚靠。雖然有聖劍士、聖女等一眾強者帶領,但兵力、士兵素質等軍隊的基本素質都相當薄弱。   而在初創時期,大陸南部已是戰亂頻繁、競爭劇烈,弱國幾乎都被蠶食殆盡,黑旗軍周邊並沒有弱小勢力可供吞食以壯大實力。   相反地,附近的各個勢力都比初生的黑旗軍要強大許多。這些國家或者視黑旗軍為眼中釘,或者覬覦黑旗軍的領地,可以說是強敵環伺。   為了在這般險惡的環境生存下去,當相對黑旗軍而言太過強大的敵人欺上門來時,黑旗軍只好托庇於妖精領域小心迴避敵軍主力,盡量避免正面作戰。   就算被逼到絕境之時,他們也只能絞盡腦汁地以奇襲或狡計來應戰。   奇策在取得極大效用的同時,往往也存有極大風險,若是被對手看破或是行動時出了什麼突發情況而稍有差池,都會招來極慘痛的後果,本非用兵之正道。古往今來歷代名將,也沒有人總是依賴奇策來建功立業的。   而回顧黑旗軍至今的幾次重要作戰,幾乎都是靠著狡計出奇制勝,或許會有人覺得奇怪,為何黑旗軍就能憑奇策屢屢致勝?   其實這都是由黑旗軍太過艱難的外部條件造成的。尚弱小的它若是不倚靠奇策,根本就不足以抗擊敵國一次次的攻擊。   若非艾裡、紀貝姆等黑旗軍領袖智略過人,令這些奇策一次次奏效,黑旗軍也不過是大陸南部歷史河流中乍現即逝的一朵小小浪花罷了,根本不值得人們去關注。   而在場的戰士們作為黑旗軍的一員,親身走過這段艱辛的路途,自是十分清楚箇中的艱苦滋味,被艾裡這麼一提,一個個都深有感觸。   聽首領的話,似乎這種日子即將結束,黑旗軍終於可以揚眉吐氣地向世人展現自己的力量,將士們的情緒更加高昂起來。   「那就把這次主動侵犯我們的拉夏王國,作為我們主動出擊的第一個對手!膽敢向我們挑釁,便早該做好接受我們報復的準備,讓那些笨到以為黑旗軍軟弱可欺的人,也嘗嘗被人欺壓的滋味,讓他們為今日輕視我們的行為付出代價吧!!」   「讓他們付出代價!」   「黑旗軍萬歲!!」   數萬士兵同聲應和,巨大的聲浪幾乎連山谷都被震得顫抖起來。   而艾裡帶笑的話聲仍是沒有被其他聲音壓過,穿雲破石一般清晰地傳到每個士兵的耳中。   「我以黑旗軍首領的名義,在此發出號令!今日就地休憩一夜,明日全軍開撥向拉夏邊境進發,全速攻向拉夏王都路瑟安!」   「是!」全軍將士齊聲轟然應道。   聖劍士的講話一浪疊著一浪地推動著他們的情緒,此刻戰士們個個熱血激昂,士氣被鼓舞到了最高點。   本來經歷了今日一場苦戰,大家該是十分疲累了,而此刻戰士們的倦怠之氣卻是一掃而空,竟恨不能即刻便踏上征途。   而在艾裡身後,蘿紗、紀貝姆等高層領導人則悄悄交換著疑惑的目光。艾裡這麼有幹勁是很好啦!但是他本來是懶散至極的人,一下子變得積極進取起來,這麼熱心的籌備戰事。這反差,也未免太大了吧?   「這真的是艾裡嗎?」   「我猜他這趟在外面肯定受了什麼刺激,現在情緒不正常!」   「說不定……是被什麼人洗腦了?」   幾人低聲交換著會令某人氣炸的臆測。   好在現在戰士們群情激昂,聲響壓過了他們的私語,否則艾裡聽到了,想必會惱恨自己難得一次的勤勉積極,竟會引來如此不信任的反應……不過這在某種層面上,或許也正揭示了他為人的某種問題。   講話完畢,艾裡目送軍隊在各級軍官的指揮下有序地散去。正打算和後面的蘿紗等人說話,才一轉身便見眼前黑壓壓地擠滿了人,冷不防被嚇得退了一步。   不待他過去,蘿紗等人便已經搶先圍了過來。一半是因為上次艾裡到駐地時匆匆來去,未及多談,這次終於能好好與他說話,一半是因為對他態度變化的強烈好奇,眾人自然顯得分外熱切。   「青葉姐姐,你確定找回來的這個艾裡不是假貨?」埃夏上下打量了艾裡幾眼,向青葉質疑問道。   艾裡抗議地大叫起來:「喂喂!難道才隔這麼幾個月的時間,難道就不認得自己師父了!?」   青葉也打趣地應和著埃夏落井下石:「你們以為這樣有「特色」的艾裡,世上還能有幾個?若真可以找到一個人頂替,我還真會把他藏起來自個兒放在家裡賞玩呢!」   青葉的口吻,完全是一派玩笑式的輕快。艾裡聽到她出聲時便無意識地向她看去,正瞥見她也將目光投向自己。   雖然兩人視線甫一接觸她便別開眼去,他卻已捕捉到她那瞬間的眼光。那一雙盈盈碧眸竟是幽寧深邃,全不似口氣中的戲謔。   她這一句話中,究竟多少是戲言,多少是真意?   細思下去,艾裡只覺得心跳似乎有些亂。   忽然想起了正式與拉夏人開戰前,她帶著小隊綴在拉夏軍後不遠處接應自己的時候,一次與她碰頭談過了正事後本要離去,她忽然叫住了自己,赧然中帶著幾分希冀,她有些猶豫地開口問道:「那個,我……你來找我們去搭救巴德萊他們那天的前一天的夜裡,你……」   「嗯?」艾裡耐心地應一聲,等她把話說明。   「那天晚上,」咬了咬唇,她終於問出要問的話:「你可曾……泡過一壺茶?」   這句話聽起來著實有些沒頭沒腦。艾裡卻不是因為聽不懂,卻是因為即刻會意到這問題所代表的意義,一時有些措手不及,神色有片刻的愕然。   他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青葉。青葉向來沉靜多智,加之姿容婉約端麗,在誰的眼中都是個極具成熟之美的女子,而當時她的神態卻流露出小女兒般的青澀,反而更顯動人。   見到她那樣的一面,他只覺面皮有些發燒,不由也有些期期艾艾起來:「呃……啊!是呢!」   青葉的臉一瞬間突然亮了起來。當時她揚起的那抹彷彿能令人沉溺下去的笑容,艾裡猶能清晰地記得。   微微搖頭,將那朵笑容從腦中抹去,艾裡不自覺地往蘿紗那兒瞥了一眼。   向來靈動跳脫的小妮子此刻竟是靜靜地看著他,不像周圍其餘各人一般對此只是一笑置之。流動著隱隱紫光的黑眸,彷彿有著能看穿一切的通透。   眼光一交會,艾裡立刻明白她也真正聽懂了那句戲言背後的真意。   沒來由地湧上一陣心虛,他窘迫地轉開視線,裝作若無無事地招呼眾人。   「明天就要出動了,沒多少時間閒扯。該去商量商量以後的仗該怎麼打了!」   蘿紗隨同眾人一起往士兵們臨時搭建好,可以會談的營帳走去。不像其他人的輕鬆,低垂下的小臉是全然的平板。當她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時,便只能任一張臉空白著。   雖然她無法從剛才所看到的一幕推斷出艾裡和青葉心照未宣的究竟是什麼秘密,但已經足以讓她領悟到兩人已經在這段時間裡,發生了某種微妙的變化。   推想起來,應該就是在艾裡失蹤,青葉帶隊去尋找他的期間發生的事……當時自己也想親自去找他啊!但是要為他保住黑旗軍這個最後的家,卻又不得不留在這裡擔起黑旗軍的責任。   便在自己留守的時候,青葉在外頭為了尋找艾裡而奔走勞碌,因此將他們的關係往前推了一步。   好……不甘心啊!蘿紗抿住唇,努力壓抑住胸口掠過的憾恨,隨眾人走入營帳中。   眾人在帳中坐定後,紀貝姆便先開腔向艾裡道:「首領這麼積極地決定要出兵拉夏,不知是否心中已對用兵之事有了計較?」   艾裡對於黑旗軍今後策略的態度既然變得這麼積極,紀貝姆便覺得不妨試探看看他在處事上的變化究竟會有多大。   艾裡略一沉吟,神色端肅沉穩地發話道:「剛才的講話上,因為不想讓一般士兵有無謂的顧慮,有一個出兵的原因我沒有向他們說明。那就是比爾急於復仇,帶著他的分隊孤軍去追趕普洛漢將軍所在的拉夏軍殘兵。普洛漢現在除了自己國家的勢力範圍外,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逃,比爾的隊伍必定會尾隨他追入拉夏境內。」   大家聽他口氣凝重,全都收拾起一開始的輕鬆心態而認真傾聽。   「雖然拉夏國最主要的戰力都由普洛漢將軍帶領外侵,已在這一戰被我們擊敗潰散,而且估計拉夏國內也會因為收到戰敗消息而混亂不堪,但比爾他們這樣孤軍直闖敵國境內,稍不小心或是運氣不夠好,就只有全軍覆滅的份兒。所以,我們這次出兵也是為了接應他們。就算一時無法追到他們,也能替他們引開拉夏的兵力。」   「我軍出發後,便沿路打探普洛漢軍隊或比爾分隊經過的消息,大致上按著他們行進的路線前進。不過,比爾的隊伍輕裝簡行,他又是復仇心切,行軍速度恐怕會相當快。我們也必須以最快的速度攻破沿路的所有要塞,進行攔截。否則,離比爾的隊伍太遠的話,便起不到照應援護的作用了。」   漢瑞等一眾部屬聽他侃侃而談,說得頭頭是道,料想艾裡事前應有經過了一番思索。莫非他真轉性了?眾人心中驚疑不定,都專注地等著聽他後頭的發言。   「大致上,這次出兵要注意的事就是這樣了。」卻不想,說到這裡艾裡便兩手一攤,以有些詭異的輕快口吻繼續說道:「至於具體要如何調兵遣將,行軍佈陣,就有勞各位了。大家慢慢聊,我有些累了,先走一步。」   說到最後一句,他人已經差不多走到帳門那兒了。一時呆住的眾人才有人反應過來,悲憤莫名地怒吼:「為什麼又把事情推到別人頭上了!?」   前頭一大篇話,只是為了給黑旗軍設定任務,然後自己不負責任地把這任務丟給大家,自己拍拍屁股走人!?   艾裡總算暫緩下腳步,回身道:「這次黑旗軍已經不處於弱勢。要保證戰局穩妥地進展,最好還是回歸兵法正道,堂堂正正地作戰。   而我出歪主意還行,對正統兵法卻是門外漢。正規作戰還是在座各位比較擅長吧,當然得人盡其材。既然我幫不上什麼忙,事情交給各位我也放心得很,何必還在這裡佔位子浪費時間?」   仰頭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他露出幾分倦態:「唉,這幾天忙昏頭了,真是不合我的風格。我先下去補眠了,明天要出發時再叫醒我吧!」   話一說完,他便悠哉游哉地掀開帳幕出去了。   什麼風格?善於推諉工作,獨個兒在旁邊翹著腿偷懶,這就是所謂的風格嗎!?被留下的一室人,哭笑不得地大眼瞪著小眼。   ……雖然這確實可以說是他的風格啦!但是,身為當事人還說得這樣理所當然,實在是有些讓人無力。什麼轉性啊!這傢伙根本就還是原來那副死樣子嘛!!   與艾裡一般腹內草莽的蘿紗本來也想找個託詞落跑,反正正主兒回來了,她稍稍放鬆一點也沒什麼不可以吧?   卻不想被艾裡搶先一步,看到大家都是一副深受重創的德性,她反倒不忍心再給他們致命一擊了,只好鬱悶地繼續坐下去。   「呵……哈哈!」   眾人忽然聽到身周響起一陣忍俊不禁的笑聲。轉頭看去,大家有些訝異地發現,發出笑聲的卻是平素較少顯露情緒變化的紀貝姆先生。   紀貝姆低著頭,肩膀微微顫抖,竟是笑得極是歡暢。笑聲的間隙,響起低喃的話聲:「終於有點「艾裡真的回來」的真實感了……」   大家互相望望,也不約而同地同聲笑了出來。   也是呢!之前艾裡來去匆匆,戰事一結束又作出那種一反他過往懶散低調態度的宣言,確實讓人沒有什麼現實感。   現在見他依舊保留著原來的本性,讓大家在笑罵首領死性不改的同時,也終於有了放下心來的感覺。   反正大家罵歸罵,艾裡倒是沒有把責任交付給錯誤的人。有大家在,便不會讓黑旗軍垮掉。   能清楚認清自己的能力界限,不該出頭時便不強要出頭(雖然這大概是由他的懶性所決定的……),儘管與勤勉、全能的完美王者形象相距甚遠,但這樣的首領,也還算是稱職吧!?   在艾裡沒有實際介入的情況下,黑旗軍依然以出眾的效能運作著,開始踏上直搗拉夏王都的征程。   在大軍開始向拉夏方向進發的兩天後,黑旗軍接連收到了附近兩座城的城主派人呈來的帳單。   據來人所說,一天前比爾隊長曾派人到他們的城中各自緊急徵用了數百匹駿馬,卻無法立刻給付馬錢,便賒欠著讓他們直接向黑旗軍本部收帳。   「這小子!自己追仇人追得過癮,卻拿我當付錢買單的冤大頭啊?」   在艾裡心不甘情不願地會鈔買單的同時,也更明確了比爾的去向。   在與拉夏會戰的時候,黑旗軍為保持行蹤隱秘,大半是在特別崎嶇陡峭的山林地潛行,難以用馬匹代步,所以沒有設置多少騎兵,比爾的隊伍自然也沒有馬匹可用。   而普洛漢將軍的身邊,卻有一隊騎兵護衛。從這個消息,可以確實肯定比爾果然是追擊普洛漢將軍的兵馬去了。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行軍期間,黑旗軍曾陸續遇上幾支隊伍。這些隊伍乃是附近一些南方盟國在接到拉夏突襲黑旗軍領地時,迅速調集趕赴救援的友軍。   只是他們還沒趕到,黑旗軍便已經獨力收拾了入侵者。雖然這些援軍最初的目的已經消失,不過既然來了,艾裡也不會讓他們平白走了這一趟,便邀請他們協助自己反擊拉夏。   得到這些友軍的加入,黑旗軍兵力已過十萬,軍勢更加強大。   而相反地,對於拉夏人來說,先是驚悉普洛漢將軍所率的拉夏軍主力已被黑旗軍徹底擊潰,隨後便親眼看到黑壓壓的大片人馬氣勢如虹地殺將過來,不論由哪一個拉夏士兵來看,要靠留守拉夏的那點兵馬來阻遏進逼的十數萬人的大軍,都像是以沙堤來阻擋滔滔洪水,根本就是一觸即潰啊!   因此,在雙方正式交戰之前,拉夏人的軍心就已經一潰千里,突入拉夏的勢力範圍後,黑旗軍所遇上的抵抗竟比他們想像中的還要無力。   而這一次黑旗軍又是首度以優勢的兵力來作戰。在這麼有利的條件下作戰,如果還讓黑旗軍出什麼紕漏,就未免太傷曾經執掌魔族兵權的紀貝姆的自尊了。   黑旗軍摧枯拉朽般輕易突破拉夏人所有的抵抗,一路攻城略地,直逼拉夏王都路瑟安而去。   在大軍行進的同時,消息也迅速傳揚開來,在拉夏境內引發滔天巨浪,令整個拉夏國民的民心都為之動搖。   自南方局勢變得動盪不安以來,拉夏人通常都是處於主動侵略者的位置上。而這在本國境內引燃的戰火,讓他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國家竟已面臨覆亡的危險!   就算是黑旗軍沒有行經的地區,也變得人心惶惶起來。至於作為黑旗軍矛頭所向的拉夏王都路瑟安,更是已經陷入了多年未見的大混亂之中。 第三章襲擊   普洛漢將軍戰敗的消息,對路瑟安裡的人已經是個沉重至極的衝擊,而緊接著又接獲各城百里加急送來的緊急軍情,得知黑旗軍一路攻城略地,以不可遏阻之勢向這裡急速攻來,王宮中的人們頓時陷入了恐慌絕望的漩渦之中。   拉夏國王對突然惡劣至此的局勢不知所措,整日將朝臣召入宮中商討對策,卻始終討論不出個所以然來。   據前方傳回的消息,這次黑旗軍的兵力在十萬以上。而隨同普洛漢被擊潰的那八萬大軍,幾乎已經傾盡了拉夏舉國之力,留守國內的人馬只剩兩三萬,精銳程度也遠不如長年在外征戰的普洛漢將軍手下的部隊,就算加上陸續逃回國內的那一兩萬殘軍也和黑旗軍的兵力相差懸殊,無濟於事。   況且,此次是拉夏先向黑旗軍挑起戰事的,現在黑旗軍趁勢反攻,也沒有國家會站在拉夏一邊出面指責制止黑旗軍。   拉夏雖也有幾個盟國,但過去拉夏野心甚大,奉行的是「遠交近攻」   的策略。換句話說,這些盟國的距離都太遠,遠水救不了近火。   而另一方面,朝中也找不出可用的將領來領兵。   這並不是說,偌大一個拉夏王國中就只有普洛漢一個武將,相反,此刻羅德尼亞特五世的王座下就站著幾個將領。   其中最年輕的那個便是普洛漢將軍的長子,雖然沒有累積多少戰功,但在其父庇蔭下也爬到了擁有領軍資格的二等武將的位置。   平日裡,這些武將總忙著炫耀自己的武勇,貶低他人。而此刻,在國王羅德尼亞特五世向他們問起誰願意為了效忠王室,保護王都而帶兵出征阻擋黑旗軍,他們這會兒倒謙虛了起來,互相推諉著誰也不肯出頭。   普洛漢將軍畢竟是國內最具將才的人,他都敗得這麼慘,叫自己帶著剩下的那點兵力去阻擋聲勢如日中天的黑旗軍,根本就等於是讓自己去送死嘛!   看到這些將領這般讓人難以信賴的表現,就算他們現在主動要求出戰,羅德尼亞特五世反倒也要考慮是否能把王國中最後的軍隊交到這種人手裡了。   國王煩躁地將視線從他們身上移往其他的朝臣,問道:「那麼,各位大臣是否有什麼良策來解決黑旗軍的威脅?」   雖然陛下看起來因為那幾個將領不成器的表現而顯得燥怒,不過誠惶誠恐地站在王座下的大臣卻都明白,陛下其實是希望能用這怒火來掩蓋掉自己的畏怯吧!   當然,在人們畏懼時,如果指望能救命的人達不到自己的期望,本來也就會因為失望而變得特別易怒。大臣們之所以能這麼清楚地理解陛下的情緒變化,是因為他們自己心底也同樣怕得要死!   儘管征伐黑旗軍的軍隊統帥者是普洛漢將軍,不過身為拉夏的國王和大臣的人,自然也脫不了干係。   如果路瑟安被攻破,聽說黑旗軍對平民的政策很溫和,拉夏的平民應該不會有什麼大礙,但他們這些大臣的命運,大概不會比羅德尼亞特五世好到哪裡去。   因此,如果可以,大臣們當然也希望自己能想出救命的辦法。只是慌亂之下,大家的腦中差不多都是一團亂麻,一時都想不到什麼頭緒。   羅德尼亞特王見自己問了半天,下邊仍是一片寂靜無聲,火氣更是翻湧上來。想起都是因為普洛漢將軍的無能,情況才會演變成現在這樣,他轉向終於停止了爭吵的武將那邊,將目光放在普洛漢的長子身上。   「索林姆男爵啊!此次你父普洛漢將軍敗於黑旗軍,你難道不想代你父討還這個恥辱嗎?」   國王耐著性子,試圖撩起索林姆男爵代父復仇的血性激勵他自動請纓。不過索林姆還是僵著肩膀低著頭,完全看不到勇氣的影子。   貴族家庭中的親情比尋常家庭不可靠多了,索林姆男爵也只有在借用父親的勢力往上爬升時,會由衷地讚歎有這樣的父親是多麼幸運的一件事。   討還恥辱什麼的,那是等實力強過別人的時候才能去做的奢侈之事,在那之前當然得先保住自己的命。因而索林姆男爵只是以恭謹而無奈的語調推托。   「陛下,索林姆當然也想親手砍下黑旗軍人的頭顱,只是……我父在與黑旗軍的作戰中失蹤,生死未卜。父親大人是家中的支柱,知道他下落不明的消息,家中上下都十分擔心,母親憂思過度,已經臥床不起。索林姆身為家中長子,現下正是家中最需要我的時候,實在無法……」   說了半天,就是沒有一個人能有辦法解決這糟糕的局勢就是了!想到這屁股底下的王座恐怕很快就坐不住,甚至連脖頸上的腦袋都難保,國王的脾氣終於失控。   他內心的驚惶和恐懼,全都以怒火的形式宣洩出來。   「好吧好吧,真是太精彩了!」羅德尼亞特五世重重捶著桌子,站起身怒吼。   「看看你們!看看我花了那麼多錢養著的各位大臣王公們!平日用財富、權勢、地位和榮耀把你們高高供起,可在關鍵的時候,偏偏沒有一個能派得上用場!別以為等黑旗軍打進城來時,你們這些人的下場會比我好到哪裡去!」   索林姆男爵一時被國王的咆哮聲震住了,有些哆嗦著胡亂進言道:「萬、萬一,路瑟安要守不住,陛下也可以暫時……暫時遷都,待蓄積……」   還沒說完便又招來國王一陣更猛烈的炮轟。   「沒腦子嗎!?我們拉夏又不是像凱曼、塔思克斯那樣的大國,有地方可以迴旋。如果守不住路瑟安,我國的軍力便等於已經被黑旗軍徹底摧毀了,還能去哪裡找重整旗鼓的力量!?要麼就閉上眼睛等死,不想死的話,就趁現在好好想想到底能用什麼辦法來擋住聖劍士他們的怒火……」   說到後頭,怒斥聲忽然變得緩慢下來,直至收聲。像是想到了什麼,羅德尼亞特王側眼盯著下頭的索林姆男爵,本已混雜著惶恐、驚悸、挫敗和憤怒的面孔,再添上一抹毫無暖意的笑容,本來尚稱得上尊貴的容貌被扭曲得猙獰似鬼。   「隊長,已經查到目標就在前方三里處的小樹林中休息。」夏恩快馬奔馳而來,向隊長報告道。   比爾微微頷首,冷然喝道:「那麼,出發吧!」正欲策馬揚鞭,他留意到自己的副官神色有些許不自然,緩下動作露出疑問之色。   「……」夏恩猶豫了一下,問道:「還是老樣子?」   「老樣子。」   「可是,」夏恩盡力在隊長凌厲冰寒的目光下堅持住勇氣,道:「我們不是有好幾次機會都可以抓住普洛漢將軍了嗎……」   「按我的命令行動就是了。」話還沒說完,比爾突兀地截斷了他的話,隨即便當先疾馳而出,顯然在此事上不願留給別人任何商討的餘地。   夏恩無奈,只得向後面的人打出手勢,帶領其他數百騎戰士追趕上去。不過,這次他面上卻少了往常執行命令時的堅定果決之色,而頗有些抑鬱不寧。   「夏恩副隊長。」   馬蹄聲中,聽到低低的喚聲,夏恩轉頭見隊中的一個戰士法爾達趕了上來與自己並轡而行。他壓低了聲音向夏恩道:「隊長還是那個樣子嗎?」   「嗯,還是……」夏恩搖頭,苦笑:「沒辦法啊!我連說都還來不及說就被他撇下了。」   「這樣下去不行啊!」   「我知道。但是隊長實在太執拗了,一點動搖的意思都沒有……」   法爾達和夏恩抬頭望向沖在隊伍前頭,不見半分停頓猶豫的隊長。   那算不得偉岸高壯的身軀上,散發出來的是一股刀鋒般不可遏抑的銳利氣勢。   這樣的人會接受自己的勸諫?無法想像!兩人不約而同地聳聳肩,喪氣地搖頭。   前頭的比爾對後頭下屬間的小小對話也不是全無察覺。就算聽不清楚,其實也能大致猜出他們談話的大概內容,但他卻沒有顯出半分動搖。   就算這趟復仇之旅最後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他也不會改變想法!   「將軍,請用餐。」   隨便包了塊毯子,坐在骯髒的地上靠著冷硬的樹幹,就著不舒服的姿勢倦極入眠的普洛漢聽到聲音,無力地睜開眼,看著一個身著殘破骯髒騎士服的拉夏士兵走過來,將手裡端著的一盆東西放到自己面前的地上。   他的眼中紅絲密佈,深陷的眼眶下是一片濃重的青黑色,滿面頰胡亂冒出的鬍胡茬和泥污血痕,將他素來保養得頗好的儀容破壞殆盡。   面色灰敗,原本橫肉隆起的面頰瘦脫了形。逃亡生涯不過短短數日,普洛漢將軍整個人已經憔悴得像是變了個人。   「卡啷」一聲,騎士有些粗魯的動作令盆子在地面的石塊上敲出不小的聲響。騎士彎腰放下盆子的姿勢,就像是餵狗般隨手擱下東西,人便大咧咧走開,實在有失禮儀,神態也欠缺對官階遠高於他的將軍應有的尊敬恭謹。不過普洛漢對此似乎並不怎麼在意。   他有些呆滯的眼光都放在面前的盆子上。端起盆子攪動著裡頭黑黑綠綠,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糊狀物,將軍回想起平日早已吃厭了的珍饈美味,不由現出苦澀的笑容。   雖然難以下嚥,要活命,就得吃下去!在心中說服著自己,普洛漢強忍噁心把那綠糊往嘴裡送。吃了兩口,心頭不由湧起一股悲愴淒涼之感。   在出征黑旗軍領地之前,哪裡想得到自己會淪落成這般境地呢?   非但所率的八萬大軍可以說是全軍覆沒,自己也被黑旗軍的人追趕,連性命都有危險。倉皇逃回國內,原以為算是能保住命了,誰知道那隊追兵的少年領隊不知道在發什麼瘋,竟毫不放鬆地追到拉夏來!   普洛漢原本打算回國後立刻與留守拉夏國內的軍方會合,自然無需再害怕那區區數百人的追兵。但在付諸行動前,另一種憂慮拖住了他的腳步。在獲悉黑旗軍趁勝追擊反攻拉夏後,這種憂慮更擴大成了恐懼。   這次國王交給他統領的八萬大軍,可以說是拉夏最主要的戰力。八萬人在自己手上被敵人完全擊潰,便等於是毀掉了拉夏的羽翼爪牙,令拉夏從侵略者一下子淪落成為任人魚肉的弱國。   黑旗軍的報復,更令拉夏立刻面臨了亡國的危機!   這麼重大的戰敗責任,自己身為統軍將帥,就算國王陛下原先再怎麼寵信自己,也不可能迴避得了。   一旦自己在拉夏軍方面前出現,恐怕比落到黑旗軍的手中死得還更快吧!   意識到這一點後,普洛漢發現自己就算已是身處自己的國家,也不敢讓人發現自己的身份。他們不得不淪為流寇,專走些僻靜少人的路子,像老鼠一般躲躲藏藏。   因為不能進城採購補給,他們身上雖然有錢也買不到多少需要的東西,這些天來日子過得是越來越狼狽。從黑旗軍領地上逃回國內時,倉促之間沒法挾帶太多糧食。隨身的乾糧吃得差不多後,這一兩天他們都是靠著這野菜樹根之類的東西,和著剩下的一點乾糧煮成的麵糊勉強充飢.   生活水準低落尚是小事,更重要的是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是盡頭。他們眼中看不到有希望的出路。   曾經高高在上,站立於王國中大多數人之上的位置的他們,難道今後就這樣作為毫無前途的流寇了此一生?   擺在眼前的路怎麼看都是黯淡無光,誰還會有心思去遵循禮儀,對因為無能而讓事情演變到今天這般境地的將軍大人擺什麼好臉色?   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跟隨著普洛漢的最後這一群騎士對他的態度也日益無禮起來。而他們現在已是普洛漢最後的倚靠,他對此也只有忍耐下來。   含入一口綠糊,野菜生澀的味道衝入鼻腔,讓普洛漢難受地皺起眉。   他幾乎是屏著呼吸胡亂將盆裡的東西都灌下肚。不能指望有誰會替自己收拾,將軍起身去附近溪邊清洗碗盤。快走到山溪邊上時,隱約的交談聲被風兒吹送到他的耳畔。   「……見鬼!這鬼玩意兒我再也吃不下去了!」   「吃這個總比餓死的好。」另一個沒精打采的聲音響起,安撫暴躁起來的同伴。   長時間來危機重重的生活,讓普洛漢變得多疑起來。他忍不住悄悄向聲音來處靠近。   「唉!過去我們要吃什麼好的沒有?」第一個人唉聲歎氣起來:「怎麼會落得非得跟著將軍在這裡受這份罪?還有……還有受那種恐怖滋味的折磨!再折騰不了幾次,就算不死,我恐怕也得發瘋了!」   提到恐怖,另一個人似乎也被勾起了很不好的感覺,靜了一會兒才頹然道:「誰叫我們現在也沒有其他辦法呢?這次戰敗雖然要負最大責任的人是將軍,但我們身為軍中最高等級的騎士團,在戰敗時不但沒有奮力反擊,還幾次丟下其他被困的隊伍獨自逃離,後來更讓一般士兵替我們擋住黑旗軍,自己臨陣脫逃……」   「喂,這些事大家心裡有數就行了,不用說得那麼白吧?」   「唉,反正都已經是事實,自己人有什麼不能說的?上次探聽到的消息,陸陸續續逃回拉夏的殘兵有一兩萬人,這些事早已經被他們傳到沸沸揚揚,全國皆知了。就算說這是在將軍的命令下做的,我們也還是逃脫不了刑罰……」   「是啊!雖然跟著將軍也沒什麼搞頭,但如果我們離隊被人發現,大概馬上就會被送去受軍法懲處吧!」   正因為他們過去是備受王國眷寵禮遇的騎士,做出這些與騎士道德完全背道而馳的行為,便必然會招來最嚴厲的懲戒。   而且他們之中多數人過去是高高在上,有不少民眾認得他們,又沒有多少謀生技能,倉促間要想改頭換面,藏身民間逃脫罪責,也是不大可能的事。眼下也只有繼續跟著將軍混下去了。   顯然是在為這無望的前途而煩惱,那兩個騎士沉默了下來。好一會兒後,一人哀聲歎道:「可這樣的日子也太難熬了,我簡直一天都沒法再忍耐下去!一想到今後一輩子都得過這樣毫無生趣的日子,我有時還真忍不住想乾脆去自首好了,一了百了,也落得個痛快省事!」   「唉,別衝動。或許再熬一陣,會出現什麼轉機呢……」不過聽口氣,勸慰的這人自己也對此沒有什麼信心。   在旁邊聽了這一陣,普洛漢的神色越來越陰沉。   手下的人會有什麼樣的想法,他原也能猜到個大概。而從聽到的這些話語來看,騎士團的人對現狀的不滿已經累積得越來越深,人心也越來越不穩定。   雖然他們應該不敢脫隊逃走,但如果情況持續太久沒有新的變化,浮動的人心難保不會演變出什麼更棘手的事態……   「這些都還算是遠的事,先別想那麼多了,」勸慰的人似乎想轉換話題:「現在更要命的是糾纏我們不放的追兵。那些傢伙太……說不定用不了多久我們就已經被他們殺了,別的事也不用……」   忽然間從小樹林外圍傳來尖銳的哨聲,打斷了他的話。裡頭談話的人,外頭偷聽的人,同時面色驚惶地站直身來。   「黑旗軍的人!」   「那些傢伙又向我們這裡靠近了!!」   負責瞭望的人大聲示警,將警訊傳給在林中休息的同伴。   從小樹林中傳來一片奔跑和呼喊聲。不需要眼睛來確認,從聲音就可以聽出剛才還很靜謐的樹林中,已是沸騰成了一鍋粥。   普洛漢也顧不得那兩人會不會發現自己剛才在旁聽著,急急地奔回林中與其他騎士會合。   當他趕到時,已有許多騎士集合到一起,各自坐在自己的坐騎上,手中劍鋒閃亮,已經做好作戰的準備。   不過,他們似乎並沒有因此顯得沉著,每個人面上反而都透著相似的惶恐之色。   騎士們從軍多年,也經歷過許多場戰鬥,這自然不是戰鬥前的緊張,而是一種非同尋常的近乎恐懼的情緒。   部下是這般神色,普洛漢將軍的情況也未見得好到哪裡去。他的臉色變得比先前更加難看,眼神略顯茫然地環視身前的騎士們:「又是那樣嗎?」   氣氛一下子沉重得沒有人想出聲回答,眾騎士只是默然點點頭。普洛漢的火氣似乎一下子被他們萎靡的表現點燃了。   「怕什麼!?我們也還有不少人啊!」拽緊了拳,漲紅了臉,他僵著脖頸驀然怒吼起來。   「別忘了你們可是拉夏最高貴,最強大的戰士!任何人來惹我們,都要讓他們付出代價!不管來的是什麼人,反正只要是衝到你們面前的敵人,就把劍送進他們的胸口就對了。你們這副畏畏縮縮的樣子像什麼話!?」   將軍這一吼的氣勢不可謂不悍烈,然而回應他的,仍是一片靜默僵死的氣氛。   騎士們的眼神浮動不安,並未被激起多少戰意,心神仍是被恐懼控制著。因為他們在激勵他們的將軍面上,看到了與自己相似的眼神。   同樣也被恐懼控制的人,如何能激勵得起別人的勇氣?   「大家到林外集合!背向內,劍朝外,圍成圓形,作好應戰準備!!」   雖然激勵效果不彰,不管怎樣開打前總是要有些防備,普洛漢將軍向部下下達了命令。   散佈在這一帶的騎士陸續越出林外。林外地形空闊,沒有樹木和起伏的地勢阻礙,騎士們很快擺出將軍命令的隊形,靜靜等待黑旗軍出現。   人一集中,數目就變得比較明顯了。出人意料地,圍在普洛漢身周的騎士人數竟只不過兩百餘人,相比最初隨他逃離戰場的五百之數竟已少了一半。   另外,通常遇到難以力敵的強大追兵,該是且戰且逃,盡快甩脫追兵。而騎士們所排出的相互守護後背的圓形利於防守,不利於移動。這一點也讓人覺得異常。   然而卻沒有人對將軍的決定有什麼異議。   遭遇難以抵擋的致命猛獸時,人們便會本能地與身邊的其他同伴背靠著背,互相倚靠著應對危機。   在一片令人神經緊繃的靜默中,響起了隆隆的馬蹄聲。一開始低弱得讓人以為是自己的錯覺,轉眼間就變得大聲起來,充斥著每個人的耳鼓,聽上去距離這裡越來越近了。   不少人不自覺地喉結滾動,乾嚥了一口唾沫,只覺得口中又澀又苦。攥著劍柄的手握得更緊,一雙雙焦躁的眼睛死死盯住了聲音來處。   這一帶開闊的地形不能給人提供多少掩飾,視線可以投射到相當遠的地方,沒過多久,騎士們便在遠方的一道山坡頂上,看到了黑旗軍追兵的人影。   而黑旗軍的追兵似乎也並不想掩飾行蹤,從正面直直向著普洛漢的隊伍急馳而來。   這毫不迂迴掩飾的行動,赫然有一股「就算獵物受驚逃走,也甩不掉我們追捕」的氣魄。   僅是靜靜看著黑旗軍的隊伍往這裡奔來,便讓人覺得心頭像是被無形的鎖煉鎖住了一般,拉夏的騎士們從心底生出一種彷彿無法擺脫的無力感。   「大家別自亂陣腳,各自掉頭逃走才是最危險的舉動!那等於是拿後背對他們,會被他們趁亂殺掉更多人!」被圍在隊伍內圈的普洛漢大聲告誡下屬。   那不受控制地帶著些微的顫抖聲音,本來該是沒有多少說服力的,但在場的騎士們已經與他們交手過好幾次,很清楚將軍說得全然無錯,因而尚能遵行不悖。   連日來,這支黑旗軍追兵始終陰魂不散地跟隨著他們。不能說是「追趕」,只能說是「跟隨」,因為每個騎士都很清楚如果那支追兵願意的話,早有機會可以截下他們。   不,應該說如果對方有那個意思的話,他們應該早被擊潰或擒或殺了。   最開始的頭兩次交戰,雙方尚可稱得上是實力相近,黑旗軍精心設下了種種安排佈局來削弱普洛漢軍隊的戰力,打得尚稱得上艱難辛苦。   黑旗軍那使鐮刀的領隊雖然年輕,本領卻著實了得,在戰場上勇悍難敵。應戰的計策、臨陣的領兵調度,也不知是他還是他身邊的幕僚副官所想,在那幾場戰鬥中發揮出了驚人的效果。   在那兩次戰鬥中,黑旗軍以相對小得多的傷亡代價,重創騎士團,令它失去了兩百多號人馬。   而在之後雙方又有好幾次交戰。人數差距被拉大的普洛漢一方雖然更加不是黑旗軍的敵手,新增加的傷亡人數合計卻還不到一百人。   這當然不可能是因為騎士們突然變得善戰,或是對手變得軟弱了,而是因為每場戰鬥中已經能夠完全操控著戰場上主動的黑旗軍一方,總是在將拉夏人逼到絕境,以為這一次終於玩完的時候,卻像是炫耀似的殺傷十幾二十人便翩然遠揚。   週而復始的追捕、交戰、殺戮、放生、撤離,便像是貓戲老鼠般逗弄著無法逃脫的獵物。戰鬥再不是為了求生或是求勝的廝殺。騎士們發現黑旗軍的人在戰鬥時似乎不再帶有多大殺意,只是像進行一場遊戲般小心地控制著生存的敵人數目,好繼續下一輪的追逐。   這讓他們覺得自己的騎士尊嚴受到了極大的羞辱。他們當然也想改變這種處境,但在戰場上,依舊得靠實力說話。   經過先前的敗仗,黑旗軍追兵的兵力已經超過他們甚多,就算憤怒把他們的力量激發得高了幾分,也還是彌補不了這差距,只能任黑旗軍魚肉。   普洛漢也曾試圖設下計策圈套來對付黑旗軍,但對方顯然不是徒具武勇的莽夫,幾次安排都被及時看破,只是徒然增加拉夏人的挫敗感。   若是想逃得遠遠的讓他們追趕不及,也是做不到的。眾所周知,黑旗軍中有少見的妖精族加入。妖精族與自然有著比人類更親密許多的聯繫,在與獸類溝通、馴養方面也有著超乎尋常的手段。   若是以同樣的馬匹比賽,馬匹在妖精族人駕馭下的速度、耐力,都比人類騎手要高出許多。   可想而知,妖精族的騎術自然會在黑旗軍中被推廣學習。在追趕他們的這支黑旗軍隊伍中雖然沒看到什麼妖精族人,行軍的速度仍是比普洛漢的騎士隊伍要更快,讓他們無法甩脫。   無力改變現狀,他們只能任黑旗軍為所欲為。 第四章復仇之道   過去一兩年中,拉夏對外戰事頻頻,拉夏的騎士對戰鬥本已沒有畏懼。但是現在,戰鬥對他們來說漸漸變成了一場夢魘。   黑旗軍挾絕對的優勢力量飛馳到近前時如巨浪般逼來的壓迫感,閃亮的兵刃寒光劃出生死的分野線,沾染在黑旗軍戰士軍服上的死去騎士的鮮血,他們轉身離去時從自己身上掠過的,像是估量誰將是下一個犧牲者的冰冷視線……這些都是近來經常讓拉夏騎士從睡夢中驚醒的畫面片段。   並肩作戰的同僚在自己身邊倒下,像是脆弱的小動物一樣毫無反抗之力地被殺死。沒有人說得出為什麼這次死亡的是身邊的人而不是自己,也說不出下一次會不會便輪到自己……   這種恐懼在騎士們的內心變得越來越鮮明。而無法改變現狀的無力和挫折感,更加增幅了這恐懼,形成巨大的壓力無時不刻不在壓迫騎士們的神經。   平時尚還好些,此刻黑旗軍再度出現,過去戰鬥中那種恐怖的感覺便膨脹得更加巨大,凌遲著他們的內心。   按照過去的經驗,倉皇逃離和分散開來只會更方便敵人下手,就算能逃,也絕對快不過敵人的速度,況且,從黑旗軍之前的表現來看他們並不急於滅掉逃跑的一方。   所以,在臨敵時乾脆穩住腳步排出利於防守的陣形,或許才是盡量減少傷亡的路子。   只是,就算是這麼做,拉夏騎士們對此也沒有多少信心。這只是他們能抓的一根浮木而已。畢竟,操縱戰鬥結局的始終是力強的一方。   隨著黑旗軍的接近,騎士上空的空氣彷彿越來越沉重。在這樣僵冷的氣氛下,沒有人發出多餘的聲響,只有沉重的呼吸聲此起彼伏地響著。   靜默中,紛亂的呼吸聲顯得十分吵耳,像是有許多風箱在眾人耳邊胡亂鼓動著,令人心緒愈加紛亂。   呼吸時人們的身體起伏,便像是有一種名為恐懼的危獸蟄伏於他們肌膚之下,隨時都可能破體而出。   空氣變得像是有無形的火在其中燃燒一般,讓人每呼吸一口,便多引燃一分他們心頭的燥熱;同時,又像是冰冷沉重的深海海水,無所不在地束縛壓迫著人們的身體,讓人難以順暢動作。   就連馬匹,似乎也感應到了這無形的壓力而不敢妄動。   圍成一圈的數百騎士像是成了雕版上的刻印,繃緊的肢體長時間僵立不動。只有汗水,悄然濡濕了他們的手心。   彷彿只過了片刻,又像是等待了許久,追趕上來的黑旗軍與拉夏騎士終於接近到可以清楚看到對方容貌的距離。   黑旗軍的陣營中是黑壓壓的一大片,兵力足在普洛漢隊伍的兩倍左右,急馳間散發出來的犀利氣勢也不是消極防守的拉夏人比得上的。   不少騎士握劍的手,克制不住地開始微微顫抖。是生還是死,馬上就要見分曉了!   然而黑旗軍的那少年領隊忽地一勒馬,揚手示意軍隊停下,便隔著這最後一段距離靜靜地來回審視拉夏人。   他的視線彷彿帶著冰冷的壓迫感,所到之處,承受他目光的拉夏人都禁不住起了一陣寒慄。   知道自己的性命完全在那個人的掌握之中,卻不知道他此刻的停頓是在想著什麼,也不知道他何時會暴起發難,這份徘徊於生死之間的煎熬比一上來便立刻交戰開打還要難受,簡直是精神上的凌遲。   比爾的視線最後落在被騎士護在最內的普洛漢將軍身上。與這視線接觸的瞬間,普洛漢亦像是猛然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擊中,身子一時動彈不得。   目光當然不可能有什麼實質的殺傷力,但普洛漢發現與自己對視的這雙眼睛有著憎惡、鄙視、仇恨、殺意,對血的渴望、施虐的興奮,種種黑暗的情緒在其中流轉著,令那張本來該是相當樸實的面孔竟顯得如鬼一般詭譎凶邪!   通過視線傳遞過來的負面意念,讓普洛漢感覺像是被邪靈盯上了一般,心底一陣發寒。   「這人到底是怎麼回事……」普洛漢暗自納悶。雖說是敵人,但這樣的神態也太異常了。   雖是不明就裡,但至少有一件事是確定無疑的——自己的危險程度沒有改善,只有更糟。這讓普洛漢的恐懼比其他騎士還更深了一層。   場面的靜止也不知維持了多久,一些騎士的腰身甚至禁受不住壓力開始微微打顫,這時,比爾終於有所動作,握著血鐮的右手緩緩舉高。兩邊人馬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手上。   這時的比爾,已經不僅僅是黑旗軍的主帥,一舉一動更具有了操控敵人情緒的力量。明白當這隻手揮下之時,便是黑旗軍展開行動的訊號,拉夏人的視線更是不由自主地為它牽引,心弦隨著它升到最高點而漸漸繃到了極處。   比爾的手猛然下揮,指向拉夏人排出的圓形陣的正中央,正正對著陣心的普洛漢。看到這個動作,普洛漢氣息為之一窒,更加確信他果然是衝著自己來的。   這輕輕巧巧的一揮,令整個戰場上的局面頃刻間為之翻覆。   比爾率著部下向拉夏人猛衝了過去,十數丈的距離轉眼便縮短為零。他按著自己和拉夏人陣心的普洛漢的最短路線,直接衝擊圓形陣的正中位置。   而黑旗軍的兵力勝過拉夏人許多,集中攻擊一處雖然能增加拉夏人的壓力,但到底容納不下太多人,因而黑旗軍的一部分人隨比爾攻擊拉夏人的正中心,其他人延伸向兩側,將拉夏人整個陣形裡的人包圍在內。激烈的戰鬥就此開場。   戰馬的嘶鳴,戰士的呼吼,兵刃交擊、撕裂肉體的聲響,種種聲音頓時交織在一起。大量的鮮血噴灑在地面上,還未來得及被泥土吸入,便被紛沓的馬蹄、落地的屍體攪成血色的泥糊。   血腥地獄畫面活生生地出現了。   開戰後,比爾依舊是戰場上最引人注目的一個。那一雙血鐮如化作了活物一般,在他身周矯健地上下翻飛,快得只能看見兩道淡黑的影子而已。   他毫無停頓地直直向前行進,任何阻在他前方的人只要一擦到那盤旋的黑影,便即刻失去了生命力。   迸射到比爾身上的鮮血,將他慢慢染成浴血的修羅。   普洛漢的視線也無法從他身上轉開。不單單是因為這少年將領自身的醒目,更因為在收拾所有阻攔者的過程中,他的眼光自始至終都凝注在自己身上,不曾移轉。   彷彿那些敵人只不過是撲火的飛蛾,他根本就不曾放在眼裡,自己才是他不死不休的真正目標!   相較他所展現出來的戰力,或許這更加令普洛漢膽寒。   當然,單看他輕描淡寫的殺人手段,普洛漢也知道自己的武力照樣不是他的對手。阻擋在兩人間的騎士本不在少數,但比爾便像是砍瓜切菜般破開一切障礙,迅速向內層逼近。只在片刻間,兩人間的距離便已縮短許多。   「會被殺……我會被他殺掉!」   這一次,普洛漢是真正感受到了發自骨髓的恐懼。   「我不要死在這種窮鄉僻壤!我是威名赫赫的普洛漢將軍,就算要死也要風風光光!怎可以像螻蟻一樣死在沒人知道的角落!?」   對死亡的畏懼讓普洛漢顧不了其他,只想叫人來保護自己不受傷害,倉皇喝令著讓附近的部下立刻過來,替自己阻擋敵人。然而任他喊得聲嘶力竭,那些部下一個個卻置若罔聞,沒有一個人離開自己的位置。   驚怒之下,普洛漢破口大罵不聽號令的部下,卻只換來一些人憤怒鄙視的目光。   此刻所有的騎士都陷身於黑旗軍戰士的圍攻中,每個人的壓力都已經很大了。虧得圓陣令他們無需擔心被人從背後攻擊,尚能苦苦支撐下去。   如果此刻有人貿然按照普洛漢的命令去救援,陣形一被擾亂露出空隙,便會被黑旗軍衝散,大家的後背就會暴露出來,立時便一敗塗地了。   若是過去普洛漢權威尚存時,或許還會有人拚死服從他的命令,不過在各人都生出異心的現在,保住自己的命才是第一優先,誰會理他這危及大家的命令?   看到竟沒有一個人被自己叫動,普洛漢憤怒至極,卻又無可奈何。   眼下最要命的不是部下的悖逆,而是那步步逼近的死神!   意識到自己已沒有任何力量能阻止那雙鐮少年,普洛漢從暴跳如雷的狀態一下子冷靜下來,轉回頭絕望地看向比爾。   一直冷冷凝視著普洛漢的比爾,當然也將他剛才的每個神色變幻都收入眼底。驚惶、憤怒,而至絕望,普洛漢內心所受的折磨,令他得到了相當大的滿足感。   但,相比普洛漢犯下的罪孽,這還遠遠不夠!   復仇才剛剛開始,不會這麼輕易就結束。   踏著拉夏人的血跡,比爾享受著普洛漢眼睜睜看著自己不斷逼近時將近崩潰的神情。當最後一個礙事者的喉嚨被鐮刀割斷倒下時,比爾終於毫無阻礙地站到了普洛漢面前。   雙方都是騎馬,比爾的身量不算高大,甚至是偏矮小的,但在瑟縮著身子的將軍身前,比爾倒顯得比將軍要高大許多。   普洛漢像是抓著救命稻草一般揮劍朝向比爾,試圖振作起威勢,但顫抖的手令寶劍虛浮搖晃,毫無威脅感可言。   比爾看著他的目光,與看死人無異。   不用說在旁圍觀者的感受,即便是普洛漢,也很清楚自己等於已是這少年戰士砧板上的魚肉,只能被動地等著對手動手取走自己性命。   就在普洛漢的恐懼上揚到極點時,他忽然看到比爾笑了。   神情一直是惡鬼般凶厲狠毒的少年,忽然笑了。但這笑容並沒有令他的神情變得和緩可親些,卻是如冰如雪一般,令他現出更加刻骨的陰狠邪戾。   看到這樣的一抹笑容,普洛漢不自覺地一縮身子,以為他終於要下手了。   然而,比爾卻一邊欣賞著仇敵的醜態,一邊開始策馬往後退去。   「你到底為什麼這樣做?」   知道他似乎這次並不想殺死自己,普洛漢的心神稍定,強烈的疑惑便浮現出來,顫聲問道。   兜兜轉轉地對自己的隊伍糾纏不休,但眼看一伸手便可以結束追捕時他又決然退卻,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普洛漢覺得自己完全搞不清這少年戰士到底是怎麼想的。   「兩年前,在爭奪索美維通道的戰爭中,有一次你曾為了出氣而毀掉那附近的一座小山村……還記得嗎?或者,在尊貴的將軍閣下心目中,這只是稀鬆平常到記不清楚的事情吧?」比爾勒馬半側回身道。   普洛漢茫然的表情,證實他確實是不記得此事了。   改變了自己一生,讓自己時刻不能忘的仇恨,在對方心目中竟果真沒有留下絲毫痕跡!   比爾臉色一變,一時間生出回頭立刻結束普洛漢性命的衝動。但他還是深吸一口氣,強壓住胸口的怒火回復了冷靜。   「要麼別殺,要殺就請殺個乾淨。閣下帶領隊伍殺光了我的家人和村民,卻偏偏讓我逃了出來。不管對我還是對你來說,留下復仇的禍根,都是很麻煩的一件事哩!」   剛才那抹惡毒的笑容重新浮現在比爾面上,更加深了一些。   「在讓你用性命償罪之前,我會先讓你淪落到窮途末路、眾叛親離的地步,嘗到最悲慘淒涼的滋味。」   話畢,他丟下驚駭的普洛漢,轉身策馬向後疾馳。黑旗軍即刻響應他的命令如潮水般迅速退去,片刻間便去得遠了。   雖然普洛漢先前就曾經猜想過這固執的追蹤者或許是跟自己有什麼私人恩怨,但得比爾親口證實,又被告知以這麼惡毒的復仇宣言,他還是受到了很大衝擊。雖仍端坐馬上,實已被駭得身體癱軟。   已經不再仰賴他的騎士們開始各行其是,料理善後。普洛漢被撇在旁邊,孤零零地發了好半晌的愣,也無人去理會他。   剛才他和比爾的對話已被他們周圍的人聽見傳開了去,騎士們聽說自己原來是被牽連進別人對將軍的復仇中而落到現在的困境,對將軍當然更生怨懟,給將軍的臉色自然不會好看到哪裡去。   便在不久之前,無論是普洛漢還是騎士團裡的人都還視騎士團忠於將軍為理所當然的事。但在這短短的時日裡,歷經戰敗,地位的急劇跌落,多番在生死邊緣上打轉,這份忠心自然而然地腐朽崩裂。   只不過大家都已是串在一根繩上的蚱蜢,誰也無法獨自脫身,拆伙對大家都沒好處,而將軍憑著過往的地位,尚是能被所有人接受的統帥,方能維持著現狀沒有發生大變故。但不管怎麼說,將軍在騎士團中的權威,到底是大不如前了。   而巧的是,在此同時,普洛漢的敵人所處的環境也和他有某種相近之處。   撤離與拉夏人的戰場後,比爾的隊伍在與拉夏騎士保持一段距離,又不至於被他們溜掉的位置停留下來。安頓好部下開始休息後,比爾便溜到僻靜處一個人待著。   今日他在行動將要得手時突然要大家撤離,這樣的事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也沒什麼人拿這去向他問個究竟。不過,這並不意味著所有人都對此無動於衷。   營地的角落,夏恩和法爾達看到獨坐著發呆的隊長,便在不遠處接續戰鬥前的話題開始私下談了起來。   「這樣下去不行啊!」先提起話頭的是法爾達,黧黑的面上顯出焦慮之色,表明他是認真地在為隊伍的未來擔憂。   「難得黑旗軍本部進攻拉夏,讓我們還算順利地避開拉夏人的攔截潛入這裡,隊長把握機會捉住普洛漢便罷,偏偏他每次都只是殺傷他們數十人就故意撤離。我們到底是在拉夏人的地頭上,這樣下去萬一哪次出了什麼紕漏,糟糕的就反而是我們隊伍啊!」   「這些話該說的對象是隊長吧?我的看法和你一樣,你跟我說了也是白說啊!」夏恩又露出苦笑。   他忽然覺得,談起此事自己最多的表情就是苦笑了,偏偏最近來找自己談這個的人又越來越多……身為比爾的副官,大家和比爾說不通,自然而然都會來找他。   「我也好幾次想和他說起這事,可都是剛開個頭就被他卡斷了。他連聽都不想聽,我們能怎樣?」   性子要暴躁一些的法爾達有些激憤地說道:「我們又不是他報復私仇的工具!原本說是帶著大家來追捕普洛漢立功還說得過去,現在這樣不惜讓大家陷入危險來滿足他變態的復仇欲,就未免太過頭了!況且他現在的行動只是他個人的行為,我們是黑旗軍的人,不是他的私人部隊,沒有必要一一按著他的話去做。既然隊長的行動出現偏差,我們不能就這麼被動地讓他為所欲為,應該想辦法阻止吧?」   「唉,小聲點!」夏恩往比爾的方向望了一眼,好在隊長似乎並沒有聽見。他轉回頭向法爾達,壓低聲音道:「事實上,我也有在考慮這件事。我打算私下開始在隊員裡活動,等大家都通了聲氣共同進退,隊長也奈何大家不得……不過在事情不成之前,還是別嚷嚷的讓隊長聽見了。」   法爾達知機,反手摀住自己的嘴巴,望望那頭的比爾,點點頭,終於開始覺得安心了些。   不管是比爾那方的復仇,還是黑旗軍這邊的戰事,隨著時日的流逝,都在按著各自的軌跡向前進展著。   事到如今,黑旗軍對拉夏的優勢完全是壓倒性的,除非出現奇蹟,拉夏是不可能扭轉敗局了。而奇蹟本來就是因為少有,才叫做奇蹟,偶爾發生也差不多都是發生在主角那一邊,閒雜人等就不用指望了。   因而,黑旗軍對拉夏發動的戰爭進行得順利平穩。南方各國疆域都不大,十多天下來,黑旗軍已經逼近了拉夏王都路瑟安。   不消說,運籌帷幄、調兵佈陣的活計幾乎都是由紀貝姆等精幹勤勉的可靠下屬擔了去,艾裡自個兒這一段日子倒是過得安穩平淡,沒什麼可敘之處。   除了上陣出把死力氣作戰之外,平時他便趁著這段空閒,試著按出征前那次講話上想到的修行方向去修行。   在那次講話時已經知道要穩定地長時間持續轉化真力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卻沒想到實際做起來更比想像中要難上許多。   轉化真力到底是有意識而為的事,要做到像呼吸一般無意而為實在很難,持續時間一長,稍一分心便不自覺地停頓下來。   不過,一早就明白這必定是需要長時間修行的事,艾裡也不著急。   他先給自己定出一個持續轉化真力的時間,待做到之後,再一點點地延長,以求最終讓身體適應習慣。   另外有件事倒是他原先沒有預想到的。   在那日講話時他初次感受到的那一種彷彿與周圍天地自然化作一體的奇妙感應,他原本揣想,這應該是因為自身持續轉化天地間的力量,而在某種程度上與天地建立了共通的聯繫。由此說來,只要自己持續不斷地從外界吸納力量的話,理應可以長時間地維持這種奇妙的感應。   然而在練習持續轉化真力的過程中,他卻發現情況並不似自己想像的那麼簡單。   當時,在持續吸納力量一段時間後,確實再次出現了那種奇妙感應,艾裡強抑興奮,努力繼續轉化真力以維持這種感應。   但是,只持續了短短片刻,他頭腦忽然一昏。等再清醒過來,他發現自己剛才就像是不小心打了個盹兒,有一瞬間神智忽然變得模糊。失去神智的時間雖然短暫,但那種奇妙感應自然是煙消雲散了,就連還沒習慣的轉化真力也因此而中斷。   不甘心的艾裡後來又反覆嘗試了好多次,但每次都是這樣,表明這種情況並非偶然。他不得不暫停來思考其中原由。   推想來推想去,他覺得其中的原因大概是在於這一點——自己只是天地間無數生靈中的一個,與廣瀚的天地合而為一對心神的損耗必定很大,因而短時間內尚沒問題,時間稍長,身體就透支罷工了。   那天在軍前講話時是虧得自己為了持續揚聲說話,主動停止了感應,才不致在全黑旗軍面前說話說到一半變成木頭人,成為大家的笑柄。   這個發現,令艾裡深覺可惜。那種奇妙感應本身實在是一種很美好的體驗,以這來代替耳目感受周圍情況以保護自身,也是大有用處的。   況且,試想若能在戰鬥時保持這種感應,便等於能夠清楚地察覺敵人每一分每一毫的行動變化,這其中的好處更是不消說了。但對於時常置身險境的自己來說,瞬間的失去意識就足以讓人死上好幾回了!如果不能避免這個問題,這種感應終究是不能用的。   捨不得就此放棄,艾裡一有空便不死心地開始冥思苦想,希望能找出解決之道。只是想來想去,人的心神精力卻和意志或體力沒什麼關係,想鍛煉增強也無從著手,一直沒有什麼進展。   如此過了一兩日,蘿紗見他老是心不在焉的,不免有些擔心。這天夜晚軍隊駐紮在剛攻下的一個城內休息時,她便去艾裡的房間找他,要問明白他究竟是在煩惱些什麼。   艾裡記得蘿紗在自己被光炮所傷時能用逆魔法消融自己體內的能量,想來擁有羅炎血統的她也已掌握了轉化能量的能力。她又是魔法師,對於精神力這方面應該比自己懂得多些。與她探討此事,或許能有些收穫,總勝過自己一個人悶頭摸索,便將事情始末告訴了她。蘿紗聽完,若有所悟,沉吟了好一陣方才說話。   「轉化自然力量啊……這麼說來,我那時是有辦法做到。不過後來倒是一直忘了去想還能有什麼用處。」   忘了……這個詞令艾裡有些哭笑不得。不過想想,蘿紗本來也差不多就是這個性子,喜歡玩樂,開開心心過日子就好,對戰鬥能力方面倒沒有多少上進心,極少認真去研習琢磨。或許這是因為還未刻意磨煉,她的破壞力就已經大得幾乎要破壞自然平衡了?   但蘿紗頭腦並不愚鈍,被他一提點此事,很快便想到了應用上的一些關竅。   「嗯……細想一下,用這個我就可以像羅炎一樣,輕鬆化解掉敵人的魔法攻擊了!而且,魔法力耗盡的話,用這個就可以重新補充魔法力……」   想起舊事,她懊惱地敲了一下自己的腿:「啊!我真笨!當時那個笨蛋伊薩姆把你搶走的時候,我明明就可以用這個辦法來回復魔力嘛!要是那時就能想到的話,也不會把你弄丟,害你吃苦頭,黑旗軍也鬧得人仰馬翻。」   「不用在意這個啦!」艾裡忙安慰她,順便提醒她轉回正題:「這趟出去,好處還是比壞處多的。現在先幫我想想,有什麼辦法能讓人增強心力,好讓我能長時間維持那種感應?」   「我想想……」蘿紗托著下巴開始思索。秀眉微蹙,凝注某處的靈動明眸中瑩光閃動,猶似一潭秋水,映得端秀的面頰如雪如玉。   她沉思的面容透出悠遠空靈之美,與平日的她相比別有一番不同。   艾裡趁著這空檔飽餐秀色,倒也是一樁樂事。   忽地,見蘿紗一斂沉靜之姿,挑著眉兒,斜側著小臉,晶亮大眼從眼角處瞥著自己,艾裡心頭掠過一股山雨欲來的不祥預感。   「怎,怎麼?」   「那種感應,你維持來做什麼?」   「能、能感覺到周圍附近的情況,當然會、會……」不知道蘿紗語意為何,艾裡答得戰戰兢兢。本來自覺是十分正當的想法,在她清亮目光下,不知為何連他自己也懷疑起是不是有什麼齷齪之處了。   「靠著那個,當然就可以……」蘿紗故意拉長了腔,在艾裡的心被提到嗓子眼時,憤然怒吼出聲。   「就算有房門、牆壁阻擋,你也可以輕輕鬆鬆地偷窺女孩子!是不是?這麼陰損的本領,沒辦法練成才是天意呢!不准再打這種鬼主意了!」   這……哪門子跟哪門子的啊!   艾裡瞪大眼,一臉錯愕。他可以指天發誓,自己根本就沒有想過感應還能用在這種方面!被她這麼一說,才曉得原來還有這好用途……不用靠近就能與牆壁地板什麼的化身一體,可以從各個角度……   「喂!拜託別帶著這麼猥瑣的表情,一個人在那裡想入非非好不好!?」   蘿紗一記代表女性發出的正義之拳,狠狠揍飛了所有屬於男人的綺麗妄想。 第五章偷窺之法   「怎樣?有感覺了嗎?」   「等等,別急。還沒有……」   在找尋蘿紗的維洛雷姆四處沒見著蘿紗,便往艾裡的房裡尋來。才走到艾裡的房門外,便聽見了這有些古怪的對話。聽聲音,分明就是艾裡和蘿紗兩人!   曖昧的聯想隨之而生,維洛雷姆頓時臉色大變,跑上前去貼在門縫邊要聽個明白。裡頭的對話聲時有時無地傳來,越聽下去,維洛雷姆的臉色越是發綠。   「咦?好像……好像有點感覺了!」   「先別說話……不要在這時候停下來啊!」   「……」   「……」   「……」(這個是門外的維洛雷姆的)   「如何?這種融為一體的感覺,很棒吧?」   「……真的耶!竟然能從各種平時想都沒想過的角度來看你,這感覺真好玩!」   雖然總覺得門裡似乎太靜了些,讓維洛雷姆心存疑慮,不過「角度」   這個詞,立刻在他腦中引發了更多有色聯想,一發而不可收。他的臉色已經由綠轉紅。   「噯?我似乎還看到門外有什麼……」   還沒說出門外有什麼,蘿紗忽然消了聲。艾裡驚訝地喚著她的名。   停頓了片刻,蘿紗的聲音才再次傳來。   「唉?剛才我好像突然失神了?」   聽到這裡,維洛雷姆完全肯定裡頭在做的,絕對是那齷齪之事!這會兒他的臉色又由朱紅變得煞白。   「艾裡我看錯你了!竟然利用少女的清純無知,誘騙她做那猥瑣勾當!」口中大喊著,維洛雷姆怒沖沖地撞門而入,卻見以放鬆姿勢並肩而立的艾裡和蘿紗兩人,向自己投來疑惑的目光。   「什麼猥瑣勾當?」艾裡茫然應道。   「維洛雷姆你……」而蘿紗的眼底,則迅速掀起了危險的驚濤駭浪。   「說誰無知來著!?」   「糟糕!」維洛雷姆立時知道大事不妙,自己好像一不小心踩到了馬蜂窩……   「那個……你、你聽錯了!我,我說的是「清純無邪」,無邪啊……」   一邊於事無補地辯白,一邊腳底抹油似的往門外飛快滑去。   「你的意思是,我連聽力也有毛病了!?」   蘿紗疾步追趕出門去,刻意壓抑的聲音反而證明她的火氣被煽得更旺盛了。   不過她臨出門前還有心思向艾裡揮揮手眨眨眼,壓低聲音道:「其他的我也幫不上忙,你自己看著辦吧!不吵你練功了。」   由此來看,她對維洛雷姆該是存心玩鬧的成份居多。   艾裡點點頭,留在房中自己一個人繼續琢磨。   先前艾裡和蘿紗的討論雖然漸漸偏離到了有些奇怪的方向,不過經過一番鬧騰澄清,總算撇開了偷窺的問題。見蘿紗不肯輕易相信自己,艾裡心念一轉,開始向蘿紗吹噓起那感應的奇妙滋味,果然煽動起她的好奇心。   反正不是幫艾裡做什麼,只是自己試試看,倒也無妨。抱著這樣的想法,她決定自己來嘗嘗這感應究竟有多奇妙。   有艾裡從旁指點,蘿紗自己又曾有過類似經驗,做起來自是更加順遂,不多時便成功地掌握了轉換的關竅,產生感應。只是她也和艾裡差不多,感應沒有維持多久便突然失神,無法持續下去。   雖然蘿紗就此抽腿走人,艾裡也並不覺得遺憾。剛才蘿紗的嘗試已經證明她雖身為以精神力見長的魔法師,同樣也無法長時間維持感應,由此可見感應所消耗的心神精力和一般的精神力並不是同一回事。推想來,那或許是由先天稟賦決定的吧,後天恐怕無從培養修練起。   既然這樣,要長時間保持這種感應的道路,等於說被堵住了。   這十年來艾裡變得懶散隨性,過大的反差不免讓人有些質疑,十年前那個勤勉於武道的劍士是否是真實的存在?不過現在看來,那應該確實是真的沒錯。他對武道的探究之心,絲毫沒有因為行動的懶散而泯滅多少。   沮喪過後,艾裡仍未放棄,不死心地揣摩下去。既然老天會允許這樣的能力存在,總該有那麼一星半點的用處吧?   思路一時還是被阻塞著,艾裡只覺得腦袋像是塞塊木頭似地難以轉動。姑且放下這事,稍為轉換一下思路好了。想到自己老是得「這種感應」、「那種感應」的叫,稱呼起來挺不方便,他便決定先給它定下個名字再說。   「嗯……唔……既然蘿紗都那麼說了,乾脆就叫偷窺大法吧!」   沉吟了好一會兒,艾裡只爆出個毫無格調可言的鄙俗名字。取「天眼」、「覽微術」之類的名字雖也貼切,卻未免正兒八經得太過無聊。身邊沒有能夠和自己討論這事的人,反正只是自己叫叫,好記、有趣便是最好。   起好了名,他便將心思轉回原先的軌道。   既然前路不通,不如換個方向想。心力有限,即意味著無法開源,那……或許可以試試看節流?   回想起來,偷窺大法的作用範圍相當寬廣,至少涵蓋了方圓數十丈的範圍。既然身體無法負荷那麼大的消耗,如果把感應的範圍集中、收縮,是不是就可以減輕身體的負擔呢?   從理論上推想似乎很有可能,艾裡即刻付諸實踐。   當感應再次出現時,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放任自流,而試圖在所「看」   到的範圍中尋找出想觀察的重點,重點外的事物則忽略過去。   說起來複雜,實際做起來倒不算太難,有幾分類似用眼睛觀察事物時將視線集中在焦點上,焦點以外的景物自然而然就會變得模糊不清。   估量著這本領如果練成,應該是用來監察自己身周情況以便及時防衛,艾裡當然是把感應的中心設在自己身上。不過感應範圍的大小倒是不太好抓,太大超過心力負荷限度,太小又不能充分發揮,也是可惜。   小心地摸索試探著,又失神過幾次,艾裡終於調整出合適的距離只達身周數尺方圓。雖覺太小了些,不過還能接受。   如能時時掌握這段距離內的動靜,加上維持一定真力防身,便不致被人突襲而來不及反應。   至於作戰之時,假如對手數量較多或是動作敏捷的,這個距離或許不夠。但大範圍的偷窺大法若僅持續一瞬,也無大礙,只要抓准關鍵時刻用出,應該便能制敵機先,給自己提供不少助益。   不過偷窺大法到底是艾裡過去的知識中並未接觸過的能力,一時也沒法想得太深遠。或許在此之外還有什麼其他的用法,也只有等待在以後實際運用中慢慢探索了。艾裡便決定先停止揣摩推想,先驗證目前的想法。   修習的方向既已確定,剩下的就是練習再練習,以求完全掌握了。   「不過……這功夫老是得看著自己,感覺真有點詭異……如果是自戀狂來練,大概會很高興吧!」   喃喃自語地說出這類似抱怨的感想,他便把接下來整晚的時間都耗在修行上。就算倦極入睡,他也嘗試著在睡眠狀態下維持體內真力平衡。   全新的修行之路,讓他修行起來絲毫不覺得辛苦煩悶,反而可以說是迫不及待。日子就在交替的修行和上陣作戰中,平靜簡單地過去了。   唯一令艾裡掛心之事,就是派往拉夏各地打探消息的人馬雖然有得到有關比爾和普洛漢那幫人的消息,卻始終都慢了一步沒法截住比爾的隊伍,讓他無法不擔心情況變得怎樣了。   對拉夏人來說,這段時日卻絕對和平靜、簡單這幾個字眼沾不上邊。局面是一面倒的不利,拉夏勉強組織起來的防線幾乎是才與黑旗軍接觸,便像輕飄飄的蜘蛛網一樣被輕易撕裂開,更有些則是還未交戰便自動棄守。   拉夏軍的抵抗力量,薄弱得出乎了艾裡的意料。好像拉夏國王自知必敗而索性放棄了,沒有費力去組織抵抗。   黑旗軍一路上遭遇的戰鬥,幾乎都是各領地的領主害怕自身利益被黑旗軍奪走而自發進行的反抗。   平庸的將領、弱勢的兵力、低落的士氣,又是在倉促下調軍應變,戰前準備和軍隊間的配合都是一塌糊塗,完全找不到可以讓拉夏在黑旗軍的攻擊中挺下來的因素。   曾經囂張一時的拉夏王國已如將要分崩離析的冰山一般,漸漸臨近了崩潰的境地。   而在這段時日裡,比爾和普洛漢各自帶領的那兩支隊伍,同樣因為部屬對頭領的不信任漸漸滋生飆長,不可避免地面臨著原有權力架構的重大變故。   目前大陸上各個國家中,幾乎所有軍隊都是領導者享有絕對的權威,是由少數人支配的隊伍。黑旗軍卻非如此。各人為了相近目標而集結成的隊伍,忠誠、服從的重要性就變得比較薄弱。   黑旗軍的戰士們在戰鬥之時固然能絕對遵行號令,指揮起來十分得力靈敏,但在軍隊總體的行動方略方面,一旦領導者為了私人原因一意孤行,太過偏離了大家的意願,他們便不會盲目順從,而是會質疑領導者本身的領導地位。   因而,儘管比爾帶領的黑旗軍的內部矛盾不似普洛漢的拉夏隊伍那麼尖銳,倒是比普洛漢那邊更早爆發出來。   這一天早晨,比爾自從起身後就覺得隊上的氣氛不對勁。雖說他知道這些天來手下的人對自己在普洛漢之事上的態度越來越不滿,背後的議論也沒少過,但是今天的情況卻似乎尤為不同。   一早起來,比爾看到的每個隊員都是便秘似地板著一張臉,像是憋了一肚子東西出不來。過去一得空便在耳邊囉嗦著勸自己的那幾個副官,也全都沒了聲音,只是不時會捕捉到他們像是欲言又止的閃爍眼神。   這些傢伙,終於憋不住要造反作亂了不成?比爾漠不在乎地翹起一邊嘴角。   想是這麼想,不過他也沒有當真。就算對自己再不滿,黑旗軍的人也不致拿刀劍來對付自己人。只要事情不致發展到這個地步,就不會真正動搖到自己想做的事,那不管他們想怎樣也都無所謂吧!   抱持著這樣的想法,比爾無視下屬的一切異狀,仍是鎮定如往常。   用過早餐後,他如平日般向副官問起追蹤獵物的情況。   「夏恩,確定普洛漢人馬的位置了嗎?」   這一帶分佈有不少隱秘的溶洞山窟,外人很難弄清。而普洛漢那邊可能有部屬出身這裡,相當熟悉地形。   前兩日他們追蹤普洛漢的隊伍到了這附近後,便一下失去了他們的蹤跡。失去目標下落,自然就沒法有什麼動作,這兩天黑旗軍便只能在原地候著,派出人馬四下搜尋線尋線索。   「還是沒有什麼發現。」夏恩看起來有些沒精打采,回答得心不在焉:「可能普洛漢他們利用洞窟藏了起來,說不定已經逃得遠了……」   「不。他們熟悉的只是這一帶,如果真到了外地,我們應該也會探聽到些蛛絲馬跡。」比爾不加思索地加以否定,沉吟著整理出自己的推想。   「我想,他們應該還在這附近,只是藏到在某個秘密的洞穴裡了。」   「這兒這麼多洞穴,叫人從哪兒找起?不如就這麼算了吧,隊長!」   夏恩終於回復本性,再次試圖勸他放棄。   「這麼放棄太早了。他們沒帶多少補給裝備,不可能長時間躲在洞裡,總是要派人出去採購的。只要我們有耐心不間斷地搜索下去,一定能等到他們露面!」   看著絲毫不為所動的隊長,夏恩忽地深深吐出口氣,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似地猛然抬起頭,目光灼灼,堅定地直視比爾。   「隊長,請不要再這樣繼續下去了!追著普洛漢的隊伍,每次有機會抓住他們時又輕易放過,你這樣的做法給隊上每個人都增加了危險,這隊長應該也知道。我們是黑旗軍的戰士,不是你的私人隊伍,不想再作為你報復私仇的工具!」   比爾抬眼看向因為喊出這一長串話而胸口起伏不止的夏恩,冷淡得彷彿聽到的只是圍繞天氣的無趣閒聊。副官的激動情緒,全然沒有感染到他。   他知道夏恩並不是口才十分流利的人。剛才能毫無停滯地喊出這麼一長串,這些話恐怕早已在他胸中翻滾過不知多少遍。現在既然爆發出來,必定會有些後續吧!該來的終於來了。   比爾事不關己般冷靜地分析時,夏恩' 像倒豆子般把積壓心頭的想法一股腦兒地吐露出來。同時,營地中的其他戰士也向這裡聚攏過來。   「我們知道隊長與那普洛漢有深仇大恨,普洛漢既然是我們的敵人,本來為隊長復仇助一臂之力也是應當的。如果下次找到普洛漢他們的位置時,隊長願意乾脆俐落地擊潰普洛漢的人馬,抓住普洛漢,大夥兒當然也還是願意協助你行事。但是,如果隊長執意不肯盡快了結此事,請恕我們無法再接受你的任何命令!」   夏恩話聲一落,周圍的戰士便同時叫喊起來,不斷重複著一句話:「請隊長做出決定!」   圍在比爾四面的每個人都是嚴肅而堅決的神色,這樣的數百人聚在一起,自然而然便有一股逼人的氣魄。這麼多人同聲呼喊,也有奪人心魄的威力。而比爾卻沒有洩漏出半分的動搖之色,只是靜靜地環視周圍。   就算一下子過來這麼多人支持夏恩只是出於他們心意相同的結果,數百人喊的話能這麼整齊一致,卻不是巧合能解釋得來的。顯然今天的事,夏恩是有事先聯絡隊員,和大家統一過行動的。或許還有旁人共同參與?   但究竟是誰策動,也不重要了。比爾原本就很清楚隊上的人遲早都會生出這種想法,今天的事終是要發生的。既然這是隊上每個人的意志,局面發展到這一步,那便任什麼方法也不能挽回的了。   比爾還沒有作出什麼反應之前,夏恩已調整好有些過於激動的情緒,表情和緩下來。他直直對上比爾的眼神,誠懇道:「撇開你作為隊長的職責不談,其實大家也都很擔心你。」   他的聲音柔和下來,溶入了能打動人心的感情:「你還不到二十,比隊裡大多數人都還要小。雖然你來隊上的時間不長,平日很少和大家一起聊天打屁,但大夥兒知道你的事後,都佩服你年紀輕輕本領便那麼了得,另一面,心底也有幾分是把你當弟弟看了……」   「雖然性子怪彆扭的!」外頭是法爾達還是誰小聲插了一句,引得一些人輕笑幾聲。場上氣氛頓時和緩了幾分。   夏恩接著說下去:「所以我們都不希望你有什麼不好的事。想要復仇是正常,但是過了頭連自己的心性也改變了,那就不好了。過去聽人說過,什麼「仇恨是雙刃劍,傷人傷己」,原本我也聽不大明白,但看比爾你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仇人身上,其他什麼都不顧,現在還沒報上仇,性子就已經變得冷冰冰的,還把自己拖到危險裡,就算真報完了仇,今後你還能知道該怎麼過日子嗎?我們都想,你還是把事情看開點……」   「不用再說了!」比爾驀地大喝出聲。夏恩的滔滔不絕非但沒有令他軟化半點,反而激怒了他。   「什麼叫看開!?不好好報這份仇,當初我那麼辛苦逃回一條性命,又有什麼意義?要我從此整天翹著腿安安穩穩地混日子,把親人死去時他們的痛苦都忘在腦後,自己娶妻生子,平平淡淡過了這一輩子,那還不如當時就死在村裡!」   親人死去的那一刻,復仇就成為一種責任背上了身。仇恨確實會束縛自己的心,身為當事人的比爾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   過去自己平凡、貧窮、被人瞧不起,甚至處在危險中的時候,也是能不時找到這樣那樣的歡樂。但為了仇恨而活後,縱然已是衣食無缺,有了過去想都不敢想的力量,也有了地位、權力,卻和快樂、幸福之類的字眼絕了緣。   但是,如果丟掉這份責任,自己一個人按著輕鬆的方法生活,那是一種背叛。他做不到!   「真是!和你們說這些話又沒什麼意義……」比爾鎮靜了些,苦澀地笑著搖頭道。   重新拾掇回平日的冰冷神色,他決絕地向身周眾人道:「不管怎麼樣,我謝謝你們給我的關心,但我沒有辦法放棄。沒有人站在我這邊幫我,我也還是要按原來的做法去做。」   看眾隊員神色微動,他又道:「我知道,你們也有自己的立場。夏恩的話也確實沒錯,我不該再利用大家來為自己復仇。從現在起,我交出隊長的職權。」   話畢,他從腰間取下代表隊長的徽牌,撤下衣上徽章,一併遞給夏恩。   雖然這是夏恩他們自己提出的,但他們並不是希望事情往這個方向發展啊!夏恩猶豫地接過徽牌,眼望著比爾無措地囁嚅道:「那你……接下來要怎樣……」   「我會一個人繼續追蹤普洛漢,所以得脫隊一陣了。」比爾的表現則比他們灑脫許多,乾脆地答道:「這段時間,隊上的事便由你擔當著。至於你們是要去和艾裡他們會合,還是要全力收拾掉普洛漢那幫人,就隨你們自己決定了。不過,我有一個請求。」   「請說。」   「我不再讓個人私事牽扯到隊伍,希望你們也能幫忙不要讓隊伍的行動阻礙我復仇。如果你們打算捕殺普洛漢的人馬,其他人無所謂,只拜託你們放普洛漢活著離開。」   向來冷淡,似乎什麼都不放在心上的比爾,深深躬下身向眾人懇請:「請務必答應我!」   夏恩與另外幾人互望了幾眼,挺身出面承諾:「我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的請求,我們會遵守的。」雖然抓住普洛漢是一件功勞,但比爾會顧著大家,他們自然也要考慮他的情況。就對付那些跟隨普洛漢的騎士,也算是沒白跟著比爾跑了這一趟。   「那麼承大家的情了。我不在時,大夥兒萬事小心。」比爾緊繃的神色終於放鬆了些,綻露一絲真正的笑容。   他又向夏恩交待道:「夏恩,回黑旗軍後記得替我請個假。如果……   如果過了幾個月還不見我回去,這假也可以銷了。另一件事本來該是我自己做的,但我若回不去,你也幫我向艾裡道聲謝吧,謝謝他以前的照顧了。」   事情都已交待完畢,比爾也不多在這裡耗費時間,回頭取了自己的兵刃、坐騎,又帶了乾糧等補給,便與大家分道揚鑣。   眾人聽比爾剛才的這些話,竟有幾分交待後事的意思,大家也知道他孤身一人去對付普洛漢,此行自然是十分凶險,心中都不好受。   只可惜,各有各的立場,他們也不能做什麼,只有在心底默默希望他能平安回來。   近兩百個騎士披著單薄的毯子睡在胡亂鋪了些草桿、樹葉的冷硬地面上,洞窟中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黑。   不過,無論外面是白天還是黑夜,深入山腹的洞窟內都一樣是黑濛濛的,所差只在於若是白天,洞裡會點些火燭照明。   此刻洞內正好是和外面的世界同樣的黑夜,除了幾個輪值守衛的人外,所有人都在蒙頭大睡。   而除了黑暗這點外,這沒有任何佈置的天然石窟顯然不是適合安睡的地方。冷硬的地面硌得骨頭疼痛,夜深了還不時會有這洞窟原來的主人——老鼠,在人周圍和身上躥上躥下。本來就睡不大踏實的普洛漢將軍,便是被一隻躥到他脖頸處的老鼠給弄醒了過來。   將老鼠拋開,正要再睡下,在騎士們的沉重呼吸聲和鼾聲中隱約響起低低的交談聲。普洛漢動作一僵,神智清醒了幾分。   「……唉,真不知今後該怎麼辦!」   「將軍不是跟我們說,等黑旗軍的搜查鬆懈下來後,他會帶我們甩掉追兵到附近的國家去嗎?那邊不是黑旗軍的地盤,我們就安全了。而且我們都是訓練有素的王國騎士,就作為傭兵團承接任務,應該不會餓死吧!」   「不會餓死?喬治亞,你的目標怎麼變得這麼低了?我們可是王國堂堂的騎士啊!難道只是因為跟隨了普洛漢,就得淪落到跟那些出身卑微低賤的傭兵一個模樣嗎!?」   「可是有什麼辦法呢?黑旗軍追得那麼緊……」   他們藏身的洞窟中一片黑暗,只有靠近洞外的方向有火光閃動。普洛漢知道自己聽見的對話該是守夜的騎士發出的。那兒和普洛漢這裡隔了相當長一段距離,本該聽不見的,但彎曲的洞窟石壁巧妙地反射、集中了聲音,將那些竊竊私語清晰地送到普洛漢耳畔。   將軍半支起身體,找到聲音最清晰的位置,狐疑地聽下去。被比爾追殺的時間一長,他變得越來越緊張神經質。有機會偷聽到部下說話,總是忍不住要聽個究竟。   「唉,以後的事就先別提了,我們現在能不能撐得下去都是個問題呢!」   「也是!藏在這裡,雖然黑旗軍的人一時半會還找不著我們,但聽出去探路的人說,他們還在到處找我們!我們身邊的補給已經剩下不多,再撐不了多久,總是要派人出去採買補給的……」   有一個人忽然低低地咳了幾聲,把聲音壓得更低,小心翼翼道:「這幾天窩在這死蝙蝠洞裡想東想西的,我忽然想出一個法子……」   「什麼法子?」其他幾個的聲音追問:「快說來聽聽!」   「我只是忽然想到,黑旗軍老是陰魂不散地追著我們,又不真正下手,原因只在那個使鐮的領隊跟將軍有仇而已!我們只不過是剛巧跟了將軍,才會倒霉淌上了這趟混水,我們是無辜者啊!」   「那又怎麼樣?別忘了,我們本來就和黑旗軍是對頭。」   「話不能這麼說。如果我們把將軍綁上送給那少年領隊,冤有頭債有主,那黑旗軍領隊受我們恩惠報了仇,該就不會再為難我們了。   沒準,還能混到黑旗軍裡當個軍官吶!」   「咦?我過去怎麼老沒想到這個!?黑旗軍耶!這可比什麼僱傭兵好上百倍!也比岌岌可危的拉夏王國的騎士要有前途多了!」   普洛漢聽到這些話,腦中驀然一空。這一次,是真的有人想要下手了!   他翻身無力地將身體掛在冰冷的石壁上,只覺得心突突地猛跳起來,燥熱不已,額邊不斷滑落的冷汗卻和貼著背的石壁一樣冰冷。   後面那些人又說了什麼,他完全聽不進耳。   雖然那騎士的話本身尚有些問題,不見得真能贏得多人的贊同讓這件事成真,但聽者有心,已成驚弓之鳥的普洛漢腦中一片空白,只剩下自己被手下抓起來送到黑旗軍領隊面前的畫面。強烈的恐懼頓時像洞中的黑暗一般密密實實地包圍了他。   本來是他最後倚靠的騎士團,轉眼成為不安全感的源頭。普洛漢覺得自己不能再在這裡待下去了。必須逃走!   悄悄爬起身,普洛漢躲在黑暗中胡亂拿了些隨身之物,摸索著石壁向洞窟的另一個出口,高一腳低一腳地狼狽逃去。 第六章城下之會   在拉夏王都路瑟安遠郊的赫魯原野上,黑旗軍與拉夏的士兵各自集結於一方,相互對峙。一場戰鬥近在眼前。   立於黑旗軍陣營前方,艾裡觀察了一陣對面的敵軍,向身旁的紀貝姆提出了他的看法:「老實說,對面的士兵實在不怎麼像受命護衛王都的正規部隊。」   空中漂浮著些微的霧氣,敵軍在數百步距離之外,本該是沒法看清晰敵軍軍營的細部。不過艾裡專心修行了這些天,持續轉化真力和偷窺大法都日漸熟練,便越來越想在實戰中一試牛刀。   剛才雖算不得必要時刻,不過反正人在己方陣營,無需顧慮安全,他便大膽將偷窺大法的感應範圍從自己身周移向前方敵陣,全力將感應範圍擴展至極限感應敵軍狀況。   全力擴展之下,感應範圍變得極度發散,中心處的感覺較明晰,越往外便越形模糊。雖然無法全「看」得清楚,已足以掌握到拉夏軍的大致情形。   擔負護衛王都重任,理該是舉國上下最精銳的軍隊。戰鬥力姑且不論,至少架式裝備也該是最氣派的。   但是艾裡卻發現前頭的拉夏軍隊內部似乎被劃分成幾部分,軍服徽章各有細微不同,實在不像是隸屬同一處的隊伍。   士兵的姿勢動作也頗散亂萎靡,扣除士氣低落的因素,相比昔日普洛漢帶領的士兵要低上不止一個檔次。這樣的素質,真的會是護衛王都的軍隊?   「他們確實不是。」   紀貝姆對艾裡是如何看到對面情形而生出這番感想,並沒有表現出疑問,只是帶著淡淡嘲諷道:「如果首領大人有認真聽過軍務會議的話,應該記得前幾日收到的情報中曾提及大隊兵員從拉夏殘餘的各領地集結過來。前面的拉夏軍的數量與情報中所估算的兵力總和差距不大。看來這支軍隊中沒有多少王都本身的兵員,基本上只是被那些領主派來作困獸之鬥的地方軍隊。」   「哈……這樣啊!」儘管這樣的情況似乎是從黑旗軍初創沒多久就有的了,艾裡還是不免有幾分尷尬,乾笑著胡混過去。   「呃……既然王都並沒有派出兵力,這麼說來,我們打過這一仗到路瑟安,還得進行一場攻城戰了。啐,真是麻煩!」   「……那倒也未必。」紀貝姆低聲自語般應道,揚起的笑容似有深意,似乎他另有一番見解。   「這一仗打完,我們便可以逼到路瑟安城下,到時就能看到情況變得如何了。」   他並沒有多說,艾裡也無所謂。反正這些戰事都是由他主導,他老人家看著辦就好。   架在緊繃弓弦上的箭矢終究要射出。兩軍很快便短兵相接,進入了戰鬥狀態。   對黑旗軍全軍戰士而言,這些天來與拉夏人大大小小已經打過許多場戰事,今日這一戰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而對艾裡來說卻不是這般感受。並非這次的對手中有什麼厲害人物可以刺激到他的戰鬥慾望,而是因為終於要把近日來漸漸熟練起來的修行成果在這一戰中順便練練手。   武者將自己新琢磨出的技能應用於實戰時的興奮歡欣,與孩童細細把玩新得到的心愛玩具相去不遠。艾裡也不例外。   全軍的調動指揮有紀貝姆等人掌握,無需他操心,他又不希望有己方的士兵在側,免得動起手來束手縛腳地沒法暢快施為,索性便放膽直衝入敵陣深處,放任自己沉溺於戰鬥的樂趣之中。   這次他作戰的對象雖只不過是一般士兵,但以新的技能來作戰,便像是用過去從未開啟的另一隻眼睛來看待戰鬥,那種新鮮感完全蓋過了對手的平淡。   作戰時因為不斷在使用真力,要維持體內的真力平衡,對於吸納自然力的量、速的控制便和平常頗有不同。   除了應付敵人的攻擊外,要顧及身體自然散失掉的力量,行動間和抵擋敵人攻擊的真力損耗,同時還要算入每次攻擊敵人時放出的力道,及時地精準估算身體已經耗費和將要耗費的真力來控制身體吸納轉化外力的速度,維持力量的平衡。   細說起來相當繁雜,不過實際動起手來,艾裡的心自然而然地變得沉靜而靈動,對身周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又好似置身事外般保持著絕對的冷靜,沉著地將一切都納入算中。   思慮變得澄空明澈,而戰鬥像是變成了一場虛擬的遊戲。能夠影響戰局變化的各個因素,彷彿化作一條條無形之線,而艾裡則游刃有餘地在這些線之間穿行舞動,非但不顯倉促狼狽,反而說不出的灑脫自如。   「咳、咳、咳……咦?艾裡今天打架好像打得特別好看呢!」   被護在黑旗軍後方安全地帶的蘿紗閒閒沒事幹,眼光在戰場上溜來溜去找樂子時看到艾裡戰鬥的場面,不由出聲讚道。   附帶一提,她玉體無恙,那「咳、咳」的聲音不是咳嗽,只是磕瓜子的音效罷了。   此時黑旗軍和拉夏軍混戰成一團,她的魔法難以區分對象,派不上什麼用場。而身為聖女,在大家都辛苦賣力時當然也不能沒什麼事做,只好留在戰場上當大家的精神後盾,帶包瓜子邊磕邊看熱鬧殺時間。   儘管蘿紗對武道不懂行,卻也感覺得出來艾裡打鬥時的架式氣勢已與過去有所不同,動作之間不知如何給她一股十分協調流暢的感覺。   原本戰場上人們相互廝殺的景象總是瀰漫著躁動混亂、殺戮尖銳之氣,但艾裡所在之處,氛圍中某些無形的空缺、失衡卻像是隨著他的動作被填補、調和,氛圍自然而然地變得完滿協和。   在這融合協調之間,就算艾裡要同時應付數十倍的敵人,真正掌控局面的人依然是他。   「嗯……簡直有點像是在跳舞呢!好看!好看!!」目光不自覺地沒法移開……   或許是艾裡製造出的那般奇異調和感,與舞者起舞時肢體的協調美感有著某種相通之處,看得越久,蘿紗便越覺得艾裡打起來的樣子比頂尖舞者的舞蹈還美。   相較於當是看舞台表演一般以純欣賞眼光來看戰鬥的聖女,與艾裡交上手的拉夏人就淒慘到谷底了。   明知必敗還被各自的領主當擋箭牌地丟到戰場上來阻擋黑旗軍已經很可憐了,在戰場上還被絕對優勢的黑旗軍壓著打隨時可能喪命更是悲慘。   但既然已經淪落到這慘境,好歹該在戰場上盡力一拼,也算死得暢快吧?   可惜遇上艾裡,所有人竟不知怎麼回事地完全被他壓制住,明明是自己的身體,卻只能按著他的步調走,死也死得憋悶冤枉。這才是最最令人髮指的事。   艾裡直衝敵陣的囂張行動和那非同尋常的戰鬥表現,漸漸引起越來越多拉夏人的注意。不甘心讓他繼續張狂下去,拉夏士兵們的戰意空前地激揚起來。   艾裡成為集中拉夏人恨意的目標,大群拉夏軍中最勇猛的將士朝他那裡湧去,他所遭受到的壓力也比之前要沉重了許多。被艾裡撇到後頭的黑旗軍戰士與他距離甚遠,難以接應,見此情形許多人不由擔憂起來。   然而,敵人的敵意也好,自己人的憂慮也好,艾裡渾沒留意。甚至連敵人的攻擊變得更犀利這一點,他也沒有什麼感覺。因為此刻他眼中,並沒有真正映出敵人的影子。   艾裡潛心專注於真力使用和控制平衡,戰到酣處,他發現自己漸漸進入了一種原本未曾預料過的特異狀態。   戰鬥得久了,以能量變化這個角度來分析判斷戰局成為了習慣,艾裡驚訝地發現那滿佈視野的敵兵在自己眼中也開始變得虛化,有些像是紙紮的人兒,只是一種象徵性的符號。他真正看見的,只是在自己身體與外界之間能量的變化、流動。   大概是因為此刻艾裡感受上的著眼點已發生變化,用來監護身周狀況的偷窺大法所感應的景像竟也隨之生變。   他「看」到的,漸漸不只是具體的形像,而是能量的流轉幻化。難以用色彩或具體形態來描述,能量就是能量,艾裡就是那樣明明白白地感覺得到。   一開始他還有點不安,有些擔心自己是麻痺大意了,看不清敵人的具體動作會給自己帶來危險,可千萬別在陰溝裡翻船才好!而沒多久,他就發現自己過慮了。   應該說,將戰鬥以能量流動的形式來看待,反而有助於自己更明晰地掌握戰局。除非敵人用毒或是拋擲型暗器,所有的攻擊同樣也是因為能量才具有傷害力。   清晰地察覺出能量動向,便等於是掌握了敵人動作的本質,反而能摒除干擾。   四周士兵朝他發出的攻擊雖然紛雜,若一般人用眼看的話恐怕已是眼花繚亂,但以能量的形式來看,事情就顯得簡單很多,只要避開所有顯示出攻擊特徵的能量,或是以更強的能量反擊回去就行!   想通此節,這種與他實力相距太遠的普通敵兵來得再多,也全然無法對他造成什麼威脅。他殺敵的力量源於外界,不需要自己出力,打了這許久更是連疲累感都沒有。   艾裡邊打邊開小差地想著,若有辦法同時吃飯睡覺的話,恐怕就算是打上一輩子自己也不會累垮。這種感覺,實在頗為奇妙。   艾裡越打越爽,可憐那些拉夏士兵卻越打越是膽寒。一開始聖劍士的打法還算是有人味的,但越打下去,他的實力非但沒被耗弱,給人的壓迫感反而越來越嚴酷了,甚至連原先的人味都消失了。   在與他遭遇的拉夏人的感覺上,自己簡直是在和一個不犯失誤也沒有弱點的神祇作戰!   任那些拉夏軍人原先有多憤怒,那些怒火都早早化作冷汗流光了。   只可惜,這會兒他們想逃,卻也沒門兒了。   艾裡打出滋味來,看哪裡拉夏人多就往哪裡湊,想退散開的人也被他死纏著沒法脫身,直打得拉夏人叫苦不迭。   不過這趟實戰對艾裡當然是收益多多。不僅技藝更熟練,還體會到了能量轉化和偷窺大法融合應用的妙處,對新的戰法也有了更深的理解,他越戰越是精神抖擻。   雖然對手與他的實力差距極大,卻仍是讓他覺得很過癮,恨不得就這麼一直戰鬥下去,讓他再多感受一些、多探索一些!   打得正是淋漓暢快,艾裡漸漸發現周圍的敵兵似乎變得稀疏了,還道是自己橫衝直撞下衝出了戰區。將身前最後一個敵兵打倒在地,他意猶未盡地放眼四望,想要殺回戰場再找敵人廝殺一場。   卻沒想到,這一抬眼,他愕然發現戰場上不知何時竟沒剩下多少穿著拉夏軍服的人了。   「拉夏人都上哪兒去了?」他錯愕道。拉夏軍不見了,總不能拿自己的部下當虐待對象。   附近的黑旗軍戰士聽見了,大聲應道:「不用找了!已經完事收工了啊!剩下的拉夏隊伍已經逃走了。」   「啊?這麼快就打完了?」   那戰士哀哀叫起來:「那是您興致太高了!打了半天,我們大家可是已經快累趴了!」   被他這麼一說,艾裡一留意天色,才發現從開戰到現在已經過了相當一段時間。看來是自己沉迷戰鬥忘了形,才覺得時間短暫。   他查看了一下黑旗軍隊伍的動向,軍隊正在料理傷亡者,整肅隊形,看來紀貝姆他們沒打算追擊敗兵而是要繼續向前進發。艾裡便折回,和大家會合到一處。   「路瑟安就在前頭。我們還是趁勝趕到那裡去吧!我知道戰士們打過一戰已經累了,也不打算讓大家今天接連作戰,只是想守在那裡,免得拉夏的國王大臣們又搞什麼古怪。」   沒人對艾裡的決定有什麼異議,軍隊重新整理好後,便立刻往路瑟安前進。王都周圍的官道大路平坦好走,加快黑旗軍的行程。天色還沒黑,路瑟安城高聳的城牆便自山坡那端出現在黑旗軍的視野中。   路瑟安是一座修繕得很完備的堅城。城池的地勢要高於四周,城牆高厚堅實,沒有什麼毀傷痕跡,炮樓、箭塔、護城河一應俱全。要想攻破這樣一座城池,恐怕會比較麻煩……   隨著路瑟安城的全貌逐漸在黑旗軍人的眼中清晰起來,許多人在打量城池的同時,心中不由生出了類似的想法。   然而當距離再拉近,大家陸續發現路瑟安竟是城門敞開、護城河上吊橋也是放下的、更有一小隊人馬候在城門前時,驚異的吞吐氣息聲在黑旗軍各處響起。   目測過去,城門那點人只有數十人。憑這麼點人馬當然不可能是守軍,反而更像是前來迎接黑旗軍的……可是,可是這是拉夏的王都耶!怎麼可能!?   黑旗軍疑竇重重地行到路瑟安城前,那隊守候的人馬也迎了上來。   當先之人錦袍華服,頭上一頂黃金冠冕爍爍生輝,看這服飾和他身後群臣的禮數,他竟是拉夏國王羅德尼亞特五世本人!   艾裡勒住馬頭,揚手示意黑旗軍暫停前進,自己轉過頭與身後的蘿紗青葉等一眾同伴交換了疑惑的視線。羅德尼亞特五世一副和大家相見歡的樣子,究竟是打什麼主意?虛張聲勢的空城計被人用過太多次,早就不流行了啊!   想起在赫魯原野戰前紀貝姆說過的那句「倒也未必」,艾裡覺得攻城戰大概真是打不起來了。   他回身向蘿紗等人道:「看樣子拉夏國王有話想和我們說。不急行動,我們先去看看他們到底要玩什麼把戲。」   正轉身想要再靠近些,與對方談談看,便聽見青葉微帶憂慮的聲音:「要過去嗎?難保他們不會在設計什麼……」   那又怎樣?這個可能固然是有的,但為了這個而畏縮不前,也不是黑旗軍首領該有的作風。   艾裡知道如果是青葉處在自己的位置,以她的性格也不會在意此事。她會這麼說,該是因為擔心自己吧!   想到此節,艾裡心中一動。青葉是這般,蘿紗對此又是如何的反應呢?   看向蘿紗,她卻全無憂容,一邊策馬走到自己身邊,一邊說道:「我覺得不必謹慎過頭。就算他們搞什麼古怪,艾裡和我一武一魔,應該也能照應得來。」   「你和我?」聽出她話中隱含的意思,艾裡錯愕地反問。   「當然。人家國王都親自出面,他們想談話的對象當然是我們黑旗軍的頭領人物。我既然是二聖之一,當然也有份兒出面。」   蘿紗的口氣全然一派理所當然,比艾裡還更先向前走出:「咱們走吧!」   在她身後,艾裡忍不住搖頭而笑。這便是蘿紗與青葉的個性差異了。   剛要動身過去,艾裡忽然望見城門下發生了些變故,和蘿紗一併勒住了馬頭狐疑地觀望。其餘眾人也多露出幾分意外之色。   原來他們這邊耽誤了這一陣,城門前等候的一行人約莫是以為黑旗軍對他們懷著戒心不願靠近,羅德尼亞特五世便只帶了一個攙扶他的侍從,主動脫離其他人往這裡走來。   姑且不論雙方敵對的立場,單是一國之主不顧危險地只帶一人去到另一勢力的陣營中,這本身已經夠不同尋常的了。   略一揣想,人們便明白拉夏國王這麼做是在顯示自己並無敵意。他親身來到黑旗軍的地方,如果敢有什麼妄動的話,自然是不用想再活著回去了。另一方面,既然一國之尊不惜深入險境,也足以證明他確實有話不得不說。   雙方的距離很快便接近到可以相互看清楚面目的距離內。統治拉夏的國王看上去只是個有些畏畏縮縮,將近老年的平凡男人。   雖然那張保養得極好的臉上極力掛著與他尊貴身份很不相稱的諂媚笑容,卻仍無法完全掩飾從最底處流露出的畏懼惶恐。想來若是還有別的路可走,他是怎麼也不願意親自來和黑旗軍作這麼近距離的對話吧!   趁著國王走過來的時間,艾裡淡漠地看著他,同時在心裡剖析他的心態。不過不管對方看上去有多悲慘,他都沒有同情敵人的意思。   自己做過的事,就得自己承擔後果。如此而已。   「我是拉夏王國國王羅德尼亞特五世。兩位一定就是黑旗軍的聖劍士和聖女了?」羅德尼亞特五世走到黑旗軍之前,仰頭望著當先的兩匹馬上的艾裡和蘿紗。   形式上的自我介紹過後,果然一張口便是一串的馬屁:「久聞二聖高潔端方,氣度超凡,遠非尋常草莽梟雄可比。今日有幸親睹兩位風采,果然……」   「客套話就不用多說了,」自己都打到他家門口了,還說什麼「有幸」?   艾裡也懶得聽,直接截斷他話頭:「難得陛下移動貴軀親自過來,不知究竟是為了什麼事情?」   「呃,」國王的尷尬神色只維持了一瞬,隨即又細眼笑得擠成了一線:「黑旗軍的各位勇士遠道而來,我理當出來迎接,應當的、應當的。另外……」   聽他話聲微頓,顯然後面要說的才是正題,大家都打起精神,看這拉夏國王葫蘆裡賣的到底是什麼藥。   「……我們拉夏也準備了些薄禮作為慰勞。如果聖劍士、聖女允許的話,請讓我叫人呈上來。」   從一開始的普洛漢將軍,到這一路過來,都不知道打過多少場仗了,現在來慰勞,不嫌太遲也太矯情了嗎?看來,關鍵在於這份「薄禮」究竟是什麼了。   黑旗軍眾人不由都被挑起了好奇心。艾裡暗道不管拉夏國王的禮物是什麼,既然大夥兒都在這裡,量它也掀不起多大風浪,便無可無不可地點頭應許了。   羅德尼亞特五世側身向城門下候著的臣子們一擊掌,便有一隊侍從向這裡行來。每個人手上都捧著一個尺來方的小箱子,看起來倒有可能是裝著財物。侍從從城門內魚貫而出,一個接著一個地拉成長長一隊,竟是走個沒完沒了的。好不容易城內不再有人出來,看前頭那一隊長龍,起碼有七八十人了。   黑旗軍的人當是看戲般看得興致盎然,艾裡身後已有人在小聲猜測箱子裡究竟是什麼寶貝了。埃夏把身邊大個子德魯馬的頭拉低,湊在他耳邊竊竊私語。   「一定是拉夏國王知道打我們不過,只好破財消災,送上財寶來求饒啦!這趟我們可發了!!」想到將有錢入帳,埃夏眼中光彩燦爛。身為黑旗軍財政的管理者之一,他似乎有朝著見錢眼開的歧途上滑落的趨勢。   「可是,就算這些箱子裡裝的都是金銀……如果是送給我的話,當然算很多了,不過用來換一個國家的存亡,就不大夠份量了。」德魯馬提出他的猜測:「我猜這裡頭是比金銀值錢千百倍的珠玉寶石。」   聽他這麼說,埃夏眼中的拜金光芒一時間幾乎比最明亮的寶石還耀眼。可惜,這光芒旋即黯淡了下來,他有些不確定地說道:「可是……   看他們的步子不是很沉,箱子裡就算是錢,該也多不到哪裡去呢!」   青葉在一旁聽他們猜來猜去,心中不由暗暗好笑。若這些箱子裡真的只是財物,那麼只要黑旗軍攻破路瑟安的話,這些東西本來就會成為黑旗軍的囊中之物,還用得著他們拿來賄賂?假如拉夏人不是太傻的話,便該不會指望靠這麼蠢的手段來救命。   眾人猜測間,捧著箱子的侍從已經來到近前。知道這些人太過靠近,恐會引來黑旗軍的顧忌,羅德尼亞特王命他們在自己身後停下,整齊地排成幾列。   艾裡下馬走上前幾步。仍是存著防備,他沒有靠得太近,只是問羅德尼亞特王:「羅德尼亞特王陛下客氣了。不知這裡頭都是什麼?」   艾裡和青葉一樣,一開始便否定了箱子裡裝的是財物的可能。不過除此以外,他一時也想不出會被國王認為可以化解黑旗軍怨憤的東西是什麼。   羅德尼亞特王恭敬地側開身子以方便艾裡他們看清那些箱子,隨後向眾侍從發出簡短的命令:「打開。」   侍從們應聲打開各自捧著的箱子,微微將箱子前傾,方便黑旗軍的人看清箱內之物。   一瞬間,帶著嫌惡排斥感的淺淺驚呼聲在看到箱內事物的黑旗軍人中間蔓延開。   那些箱子中,擺放的竟全都是用石灰處理過的頭顱,裡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雖然後排的侍從被前面的人影擋住,看不到他們手上的箱子,不過想來裡頭放置的東西應該也不例外。   這裡有七八十個侍從,便意味著有七八十顆頭顱。艾裡快速掃視過能看清的頭顱,就算死人的面貌會和在生時有所差異,他也很肯定這其中並沒有自己認得的人物。   站在較前的蘿紗反射性地掩住鼻頭,露骨地顯露出噁心。   艾裡挑了挑眉,訝異道:「這是什麼?」   「這是敝國大膽冒犯黑旗軍的罪臣普洛漢族中八十三人的頭顱。」   羅德尼亞特王強忍著恐懼陪著小心道:「除了普洛漢潛逃未歸外,他全族人的頭顱都在這裡了。願這份薄禮能平息各位的怒氣。」   「普洛漢親族的人頭?」   拉夏國王是想把所有的罪責都推到普洛漢頭上來為自己開脫,讓普洛漢的這些親族來承擔黑旗軍的憤怒?   艾裡終於弄明白羅德尼亞特王的用意。而此刻,他的心思卻忽然拋開了眼前的拉夏國王的事,飛到了另一個方向。   這些就是普洛漢將軍全族親人的頭顱。比爾最恨的人,最終也遭到滅族的噩運,竟是和比爾境遇沒有多大差別!   這或許就算是報應吧!而如果比爾人也在這裡,看到這一幕,他又會作何感想?   怔怔望著這數十顆頭顱,艾裡一時說不出話來。   普洛漢正沉溺在美麗的夢境中。眼眶下有著濃重的暗影,憔悴蒼老了許多的臉上,浮現出恍惚的笑容。   在夢中,有溫暖豪奢的華宅,那是他在王都路瑟安中的府邸。恍恍惚惚間,普洛漢看見自己走進家門,家人和僕人欣喜萬分地衝出來迎接。   洗過一場暢快的熱水澡,身上的黏膩異味一掃而空,乾淨柔軟的新衣服順地貼在皮膚上的感覺是那麼清爽舒適!桌上擺放著許多自己喜歡的珍饈佳餚,熱烘烘的香氣聞著就讓人覺得踏實。   一邊大口填塞著熱燙的食物來溫暖冰冷乾癟的胃袋,一邊把這次出征所受的勞累和得到的經驗向長子索林姆,還有乖巧地隨侍在旁的幾個兒子一一述說。   最疼愛的小女兒就坐在膝上,不時噘起小嘴送上甜吻。美麗的姬妾環繞在身邊,慇勤地服侍著自己。冶艷柔媚的眼波,豐潤欲滴的紅唇,若有若無地訴說著她們的渴切……   多麼舒適美好的一切……太過舒適美好了,所以普洛漢很清楚自己只是在一場夢境中。這一切,恐怕這一輩子是再也沒機會重新擁有了。   現實世界中蓋在身上的薄毯擋不住深重夜露,絲絲寒意鑽入骨髓,被未散的夢中溫暖反襯得更加刺骨。心傷悲苦的感覺,一點一滴地從綺麗溫暖的夢境表面下滲漏出來。 第七章應對之方   當早上從夢中醒來時,普洛漢發現自己仍然是身處城郊偏遠僻靜處一座年久失修,久無人居住的荒宅之內。   宅內處處蛛網密結,殘餘的破爛傢俱看上去一觸即垮。堆積在屋中每個角落的塵土年代太過久遠,已經凝結成灰暗粘膩的污漬,其中還不時有鳥雀貓狗之類的腐敗動物屍體。   空中的霉味和灰塵,令所有踏足於此的人喉頭發癢。   這樣的地方,一般人只要稍有別的選擇都不會想待在這裡,就算是乞丐,也會嫌棄這裡太過偏僻荒涼,難以找到行乞的對象。   但是,普洛漢卻像是把這破屋子當作了舒適的豪宅,終日都窩在這屋子的角落裡。   自昨天進了這個宅子,他便一直無力地倒臥在那兒,除了偶爾拿出乾糧吞嚥外就沒怎麼動彈過。   僵直的身體、灰敗骯髒的面容、渙散無光的眼神,如果有認識他的人在此,必定會震驚於原本聲名赫赫的大將軍,怎會變得這般萎靡潦倒?   短短時間裡,他的容顏像是憔悴蒼老了數十年,昔日的霸氣更是不剩分毫,像是什麼人從他身上抽乾了生命力。在這裡的,只是一具徒有幾分普洛漢過去形貌的軀殼。   對自己身體的變化,將軍自然清楚,同時他也很清楚是什麼令他憔悴至此。   就算是在白日,被人抓住殺死的夢也時時糾纏著他,有時他甚至分不出那是夢境還是現實。這讓他的精神急遽耗弱。   還有那個少年領隊冷冷的話聲。   「在讓你用性命償罪之前,我會先讓你淪落到窮途末路,眾叛親離的地步,嘗到最悲慘淒涼的滋味。」   平淡的語氣,卻更反襯出話語間滲透出來的刻骨憎恨和決心,如噩夢般時時在普洛漢腦中縈繞。只要一想起來,就覺得胸口冰冷得無法呼吸,身體也不自覺地開始顫抖。   普洛漢大半生周旋於戰場上以及凶險的官場上,聽過的比這惡毒凶險的威脅也不知有多少了,卻是從未如此懼怕過。   因為現在他已山窮水盡不復權勢,也因為從那少年的眼神中,他看得出來他心意的堅決,也看得出來他的胸有成竹!   這句話不能算是威脅,而是對即將成真的現實的一個宣告。   現在,他的話已經可以算是實現了。從高高的將軍之位跌落下來,成為被母國和敵國共同通緝的戰犯,連跟隨自己的騎士團也打起了捉住自己獻給黑旗軍來自保的主意,身邊再無可用之人,真的是眾叛親離了。   從騎士團那裡逃出來後,他甚至變得害怕接觸人群。到處都掛著自己的通緝畫像,連自己一手培養出來、跟隨自己多年的隊伍都背叛了自己,還有什麼人能夠相信?   而且,在他逃離洞窟沒多久後,便又被那使雙鐮的少年領隊跟上了。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也是孤身一人,沒有帶著別的黑旗軍士兵,但光是他一個人,已經足夠具有威脅性了!   普洛漢也曾全力偷襲於他,卻都被對方輕易化解。不過對方並沒有反擊,只是以譏誚的眼神讓他體會到自己在他面前,根本沒有能力自保。越來越意識到這少年之可怕的普洛漢,只能選擇逃走。   不熟悉當地地形的他,想盡辦法好不容易才甩掉了他。也是害怕再被他找到,普洛漢便一直龜縮在不會有人去或是不被人注意的陰暗角落裡,除非必要絕不露面,過著除了吃、睡等必須生理活動外就是整日發呆的生活。   隨著日頭升高,陽光忽地躍上了普洛漢的臉,僵臥的軀體終於有了些許動彈。他抬起手遮擋直射眼睛的陽光,瞇著眼從掌下的陰影向外望去。透過殘破的窗框,外頭的天空明亮得刺眼。   腦袋空白了片刻,他恍惚地想著,自己有多長時間不曾堂堂正正地站在日光下了?只有在陰暗骯髒、遠離人群的地方,自己才能找到些許安全感。好像老鼠。   察覺腳邊有什麼東西在悉悉索索地動,他一腳踩下。尖利的老鼠叫聲撕裂了人的耳膜。想到剛才還覺得自己和這種東西相似,將軍燥怒地啐了一聲。   不過,他並沒有把死老鼠一腳踢飛,而是躬身揀起,小心放到一邊。   身上的糧食又快吃完了,有這隻老鼠,還可以把冒險出去買東西的時間推遲些。   他已經漸漸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如果只有這樣才能夠繼續活下去,他可以忍耐。只要能活著就好。   至於遠在路瑟安的家人,他已經盡量不去想起。這一輩子,大概沒什麼機會再見到他們了,只希望他們過得還好……   宅子外荒草叢生的院落中,忽然傳來「咯」的一聲輕響。這會被一般人忽略的輕微響動,卻在普洛漢身上引發了巨大的反應。   剛才耽於思緒的恍惚神態立刻被緊張所取代,他的身體猛然繃直,呼吸變得濁重,急急扭頭望向聲音傳出處的神態驚駭如一隻驚弓之鳥。   在看清那聲音原來是一截枯枝從樹上落到地上發出的,他才鬆了口氣,額上卻已見汗。抹掉冷汗,他不自覺地出聲安慰自己:「不……   不要緊的。不會是他……我已經甩掉他了……」   剛才聽到聲音的那一瞬,他本能地以為會看到一個握著黑色雙鐮的瘦削身影,幸好不是他……是自己神經太緊張了……   院外的陽光太耀眼,普洛漢轉回頭看著屋裡的灰塵發呆。視線橫掠過園子另一邊時,似乎曾映出一道黑影,本已收回視線的將軍驀地呆住。   慢慢地,慢慢地,一點一點地移動視線望去,片刻前還空蕩蕩的院子裡,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影。   並插在腰後的雙鐮黑沉如墨,淡淡和普洛漢對望的雙瞳泛著嗜血的殺意。而少年的姿態卻十分安然,只是交叉了雙臂靠在樹下,靜靜等著什麼。   普洛漢的瞳孔驀然收縮。   終究還是被他找到了……   他猜得到接下來的情形大概會是怎樣。少年不會立刻上來殺了自己,但他將時時刻刻跟在自己附近,只要自己回頭望,就一定能看到他。   但是,普洛漢也並不能確定自己真的不會在下一刻被殺,因為少年的那雙眼睛透出的是真正的殺意。   從這雙眼神中,普洛漢明白這少年有可能繼續維持平靜,也隨時有可能動手行兇。殺和不殺,完全取決於他對自己的觀察和他當時的心境。   或許是身為獵物的敏感,令普洛漢能在某種程度上理解這少年的心態。之前已經明白,自己似乎曾滅了這少年的村莊,他是為了復仇才對自己緊追不放。   仇人多受一分恐懼、痛苦的折磨,顯然會讓他復仇的快意也更增一分,所以他才想延長、加深自己的痛苦而暫時按捺住不動手。   但是,倘若自己果真當他永遠不會動手,可以安心地不去理會他時,他的殺意不再得到安撫,下一刻那鐮刀恐怕就會真的勾走自己的命!   永遠在死亡和恐懼之間掙扎……這樣的日子,比真正的死亡會好上多少?   「我已經不敢出來見人,像骯髒的老鼠一樣縮在暗處了!就連這樣,也不能讓我安心地活嗎!?」   少年冰冷的目光下,普洛漢痛苦地摟住頭,顫抖不止的身子緊縮成一團。   「這些頭顱中難道還藏了什麼寶物不成?」   艾裡收斂回心神後,故作不解地向羅德尼亞特王問道:「陛下把貴國將軍親族的頭顱給我,究竟有何用意?我可沒有收藏這種東西的癖好啊!」   「我知道普洛漢那罪臣擅自發兵進犯貴軍的領土,必定給黑旗軍帶來了些麻煩和損失,也惹得黑旗軍各位不快。唉,事前我雖竭力反對,只可恨過去我未曾察覺普洛漢的野心,被他掌握了太多兵權,他早已擁兵自重,視王家權威為無物,完全不聽我的命令。說來慚愧,我身為國王,竟沒法號令自己的臣子,事事受他挾制,真是拉夏王室的恥辱……」羅德尼亞特王小心翼翼地陪著笑,絮絮叨叨地說道。   「所幸黑旗軍果然不愧是戰無不勝的強者之師,打得普洛漢的逆軍一敗塗地。收到這個消息時,我真是喜不自勝。承貴軍之惠,我拉夏王室終於能擺脫普洛漢的挾制了!」   「普洛漢給貴軍惹了這麼多麻煩,不免也有黑旗軍的戰士因此傷亡,必定有所怨憤,拉夏終究是要做個交待的。於是,我便抄了普洛漢的家產,處死他所有的親族黨羽。雖然還不知普洛漢他人藏到哪裡去了,沒有辦法將他交由貴方處置,但現在先將普洛漢之黨的頭顱獻上,希望能消弭貴軍些許怒火,也以告慰那些死於普洛漢挑起的戰火的英魂!」   好不容易將話說完,羅德尼亞特王不知聖劍士反應如何,忐忑地快速掃了一眼,卻見艾裡只是很有耐性地聽著,面上淡淡得看不出喜怒。   「哦?原來是這樣啊!」見國王的話告一段落,艾裡平淡地開口應道。   說了這麼多,反正拉夏國王就是把戰爭的所有責任都推到普洛漢身上就是了。   「那麼,我們到路瑟安的這一路上還是不時和貴國的軍隊打起來,不知又是什麼原因?」   「呃,那些都是一些地方勢力的軍隊。前兩年普洛漢專權之後,王室的權力日益受人輕慢,許多地方領主也脫出了王室控制自行其是……普洛漢的勢力雖然垮台,我們也還沒有辦法立刻恢復對拉夏的控制。那些與黑旗軍為敵的軍隊,都是那些領主私自派出的。就算貴軍放過他們,我們日後也是要一一懲戒他們的。」   羅德尼亞特王倒也辯白得一乾二淨,還真像是無辜的受害者一般。   這份倒轉乾坤的功夫,不由得在場聽著的黑旗軍人不心生佩服。   艾裡似笑非笑地聽著。國王辯白完畢,下面大概就是要套近乎了吧!?   「其實,自從黑旗軍奇蹟般崛起於南部,我便十分欽佩仰慕能締造如此奇蹟的聖劍士和聖女。對黑旗軍,也一直是抱著很友好的感情。我們南方各國相對來說,都算國小力弱,有凱曼在旁覬覦,本來就該集合眾國的力量來應付共同的強敵,而不是把力量耗在內戰上啊!相信聖劍士自能明辨是非,不致把劍揮向應該是盟友的一方,平白讓真正的敵人在一旁竊喜……」   艾裡笑笑地聽著,心中卻看得通透。早前組織南部聯盟的時候,他為了方便自己繼續擴張侵略而推三阻四,不斷從中阻撓,這會兒時勢一邊倒,他倒說得好聽了。不管是地方領主的事,還是普洛漢的「擁兵自重」,拉夏國王為了保命,看怎麼樣有利便說什麼樣的話,根本沒幾分能信。   在凱曼發動戰爭之初,艾裡便進入了神聖聯盟,多少知道各國重要的動向。他記得普洛漢之所以在拉夏得勢,風光一時,便是因為給拉夏打下了不少土地,擴張了拉夏的勢力。   那時拉夏便對周邊實行侵略政策,自不可能是羽翼未豐的普洛漢一人能說得算的。這層干係,羅德尼亞特王終究是怎樣也撇不清的。   可歎普洛漢一生為羅德尼亞特王奔走征戰,臨到失敗時,他所賣命的主子卻殺盡他族人,將一切戰敗的責任都推給他!   毫無情誼可言,只從厲害關係出發做對自己最有利的事,政治便是這麼骯髒的一回事吧!?   艾裡並非心懷熱血,一塵不染的單純青年,遇上殘酷之事便會生出幻滅之感。雖然厭惡感終究無法消除,不過這種事對他來說並不難懂,為了黑旗軍,如果有必要的話他也不惜親自去做。   但是……他在心中再一次提醒自己——絕不要讓自己陷入不得不用這種齷齪手段的境地!   將注意力轉回拉夏國王身上,他還在喋喋不休地試圖說服艾裡不要對他採取報復。艾裡對這些話過耳不入,逕自考慮著自己該如何處置拉夏呢?   這時,一個黑旗軍士兵忽地從後面直直向艾裡小跑去,看來風塵僕僕,似是遠路趕來有消息要稟報。   本來這種雙方國主統領交涉的場合,除非是有緊急軍情,一般的士兵怎麼也不該上前插一腳。但艾裡先前曾下過一道命令,若是有關比爾的消息可隨時通傳。因而艾裡見這士兵過來,料想現在以黑旗軍的情況,應該不至於有什麼危急的軍情,那恐怕是比爾的消息了。   「對不起,請容我走開片刻。」他向羅德尼亞特王一點頭,便和那士兵走到一邊說話,直接了當問道:「是有關比爾分隊長的消息嗎?」   「是。我是比爾隊上的人,夏恩副官派我回來報告有關隊長的事……」   原來夏恩接管分隊後,不想無功而返,還是決定繼續追擊普洛漢那支騎兵隊。耐心苦候一段時間後,果然搜尋到了他們的蹤跡。   當時,長期藏在洞窟裡不敢到外面的騎士們的體能已經差到了極點,幾乎是一被黑旗軍發現,看到黑旗軍無論是人數還是戰鬥狀態都佔絕對優勢,那些拉夏騎士們便棄械投降了。   而出乎他們意料的是,在被俘的騎士中並沒有發現普洛漢將軍。從騎士們的口中,他們問出普洛漢在不久前的一個夜裡忽然失蹤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至於比爾,自從離開隊上便也失去了他的下落,應該是還在追蹤普洛漢要復仇。普洛漢人在哪兒,比爾自然就在哪兒。   夏恩在派出一半人手把戰俘押送到臨近由黑旗軍控制的地區進行處理後,便帶領剩下的一半人馬四處找尋比爾或普洛漢的蹤影,不過至今尚未有成果。   唯一對搜尋有些幫助的,是騎士們所說的將軍沒有帶走坐騎的這條線索。只憑雙腿行走短期內不可能走得太遠,而且無論是黑旗軍還是拉夏控制的區域內,普洛漢將軍都是被緝捕的對象,他很難利用驛站、渡船,所以不大可能去得太遠,搜索範圍可以就圈定在他的失蹤地點那一帶。   這邊艾裡凝神聽著士兵的報告,被晾在一邊的拉夏國王看他一臉凝重,不知是收到了什麼重大的軍情,也不知是否和拉夏有無關連,自己這條命到底能不能保得住,心中忐忑不定,臉色也時青時白。   好不容易等到聖劍士聽完那士兵的話,眼巴巴地又看著他轉向另一邊,去和那像是軍師幕僚的年長男人說起了話。   羅德尼亞特王覺得自己現在的感覺,就和當年等候父王宣佈王位繼承者名單時一般難熬。   煩躁下,國王隨意打量了那年長男人幾眼。這人一身不起眼的布衣,摻著許多白絲的灰髮不修邊幅地覆住了他大半張臉,看不清臉面,感覺上只是個不起眼的半老之人罷了。   想想聖劍士丟下貴為一國之王的自己,卻和這等人物去說話,國王的心中頗覺不是滋味。若非眼下情勢比人強,不得不低頭,他早就發作出來了。   忽然間,那年長男人似乎窺看到了國王心中所想,抬起頭往他這邊瞥了一眼。羅德尼亞特王心一悸,不敢再望。   「比爾那邊有消息了,我先趕過去。拉夏這邊,國王說的話可以當放屁,怎麼處置……你看著怎麼對我們有利就怎麼辦吧!」艾裡附在紀貝姆耳旁交待道。   拉夏國王費盡心思弄出來的那套說辭是真是假都無所謂,他也沒心思去為普洛漢親眷的死鳴不平,身為黑旗軍的首領,只要按著最有利黑旗軍的方式去做就好了。   反正這拉夏國王不是什麼好東西,看是要直接吞併了拉夏,還是殺了國王設一個傀儡,把拉夏變成黑旗軍的附庸,或是讓拉夏加入聯盟而從此不敢再作亂,怎麼樣都行。   紀貝姆比自己精明百倍,對黑旗軍事務也更瞭解,定能作出最有利妥貼的判斷。羅德尼亞特王人就在眼前,已經再無自保的籌碼,相信紀貝姆提什麼條件,愛怎麼魚肉他都無法反抗,自己也沒有留下的必要。   看紀貝姆會意地點頭,艾裡便回身向拉夏國王微微一笑:「對不起,突然有急事要處理,容我先走一步。」   好歹這也是決定一國命運的重要場合。殷殷盼了好久,對方居然就這麼臨陣抽腿走人?羅德尼亞特王張大了嘴,一副呆相,愣愣地發出不連貫的句子:「可、可是……我……你要怎麼……」   「有關拉夏的一切事務,都交由這位紀貝姆先生決定。陛下直接和他交涉就可以了。」點了個頭,艾裡便逕自回身和黑旗軍中其他人又交代了幾句,策馬向來路疾馳而去。   不知為何,聖劍士臨去時那該算是謙和有禮的態度,卻令羅德尼亞特王有股不寒而慄之感。   望向紀貝姆,先前還覺得他其貌不揚毫無貴氣而心存鄙薄,現在看來,卻覺得那覆沒了大半張臉的長髮下不知究竟藏了什麼心思。從那不懷好意微微勾起的一邊嘴角,他揣測不出這人究竟是想拿自己怎樣……   沒來由地,他隱約有種自己被聖劍士交到了一個更可怕的怪物手上的感覺。   比爾高高坐在山道邊的一棵樹上。就在前方不遠處,逃亡的將軍無力地倒在地上。不過,這並不是比爾終於下手殺了普洛漢,只是普洛漢自身已虛弱至極,走到這裡時支持不住,自己一頭栽倒在地。   普洛漢並非有什麼目的地,只是當比爾跟在他身後時,他便不由自主地邁動腳步想拉開些距離。縱然明知憑自己現在的力量已經不可能再拋開他,這種努力只是徒勞無功,但他也不能停下腳步。   因為在他和比爾之間,彷彿有一種無形的默契:就算普洛漢為求生而作出的努力多麼微不足道,比爾都不會下手,而一旦他自己放棄了,那便是這趟復仇之旅的終點。   經過這相當一段時日的追蹤,普洛漢的精神和體力的消耗都已近極限,現在終於支持不住了。不過,他昏倒後比爾並沒有過去對他做什麼,也停下腳步,躍上枝頭休息。   這些天子,他也消瘦憔悴了幾分。不單是普洛漢一個人受罪,作為追蹤者的精力消耗也不小。當普洛漢因為恐懼而發惡夢的時候,比爾往往也因為夢見村子被屠、親人被殺的情形而驚醒過來。   復仇的這段日子裡,這種夢變得更加頻繁了。原以為復仇會讓自己心中失衡的那一部分變得平和些,但是心頭的負擔好像只有變得更重。   晚夏的山風涼涼的,吹在身上很舒服。身下坐著的樹枝被吹得上下輕輕搖晃,頸後過肩的發尾也被風吹動,弄得比爾脖子有些發癢,不過他倒也不覺得討厭。   望向不遠處那一動不動的人體,他的頭髮和衣角也在風中微微晃動。只這樣看,根本沒有「那個就是仇人」的感覺……   比爾忽然覺得氣氛太平和,自己也太放鬆了,他忙把想法轉到復仇之事。   自己的追趕確實給普洛漢身體和心靈上都造成了很大壓力,看他現在這個樣子,恐怕已經是到底線了。再逼迫下去,恐怕他自己便死了。是現在就去了結他性命,還是再等等?   正在猶豫間,他看見普洛漢的身子一動,看來是終於醒轉過來了。   比爾便決定還是暫不動手,從樹上一躍而下,靜靜等著普洛漢的行動。休息到此結束,新的追逐開始了。   普洛漢坐起身來,呆呆往比爾這兒望了一陣,似乎才重新回想起自己的處境。看他神色漸漸恢復清明,比爾以為他會起身繼續逃跑,卻見他搖搖晃晃地向自己直直走了過來。   當被追捕者不逃走,反而主動走向追捕者時,自己該怎麼應付?   這還是第一次出現這種情況,比爾一時有些無措。還在思索的時候,普洛漢已經走到他的身前,比爾索性不再多想,冷然而立看著普洛漢,想先弄清他到底想幹什麼。   普洛漢形容憔悴,臉色差得就像是死人一般,晃動得厲害的身體似乎隨時都會被風吹倒,面上有種瀕臨崩潰,或是已經崩潰的特異恍惚迷亂之色。   「噗通」一聲,他雙膝跪地,身子虛軟地伏在地上。伴著怪異的咯咯聲,從咽喉深處響起嘶啞的聲音。   「我說……乾脆殺了我吧!」   比爾「嗤」的一聲冷笑:「撐不住了嗎?忘了你是顯赫一時的拉夏將軍了嗎?若是死在這種荒坡野地,可不大好看啊!」   「別說了!我這樣,死了還輕鬆一點吧!?求求你!既然要殺我,就痛快給我一刀吧!我已經完了!反正都沒希望了,為什麼還要再受這種罪?我不是你的大仇人嗎?為什麼還不動手!?」   普洛漢一邊怒喊著,一邊支起身,就要往比爾插在後腰上的鐮刀刃上撞去!   比爾只想著不能讓他這麼容易就死,急急一個旋身避過,一腳將將軍踹到樹下趴著。   「你以為你有選擇走哪條路的權力嗎?你覺得死比較輕鬆,我可不見得就讓你稱心如意!」   「你不殺我?」   普洛漢扶著樹搖搖欲墜地重新站起身來。無神的眼中,仍是沒有半分生氣:「又不是非你不行……你不殺我,我自己也可以死!」   想起自己身上也有佩劍,他拔出劍來反手就刺向自己腰腹。然而劍尖還沒觸上身,劍身便被比爾以鐮刀勾住拋上天空,不知落到哪裡去了。   普洛漢也不著急,劍一脫手,他便索性全力向另一邊衝去,一頭撞向那棵大樹。   這一次同樣也是半路就被比爾截下。比爾一掌拍在他頭上,掌勁雖化去了穿顱破腦的力道,還是打得普洛漢腦中一陣發暈,再次倒在地上,一時半會無力起身。   「……呵呵!啊哈哈哈哈……」   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普洛漢沒有試圖起身,反似放鬆了身體,口中笑個不停,笑聲已透出一股瘋狂之意。 第八章解脫   「笑夠沒有!?」比爾皺眉喝了一聲。   笑聲漸漸回落,普洛漢有氣沒力地哼道:「其實要死還真是簡單……   就算沒有刀劍可刺,沒有樹木可撞,我只要一直這麼躺下去,也會慢慢死的。誰也阻止不了!」   比爾臉色沉凝。普洛漢說的沒錯,存心赴死的人,總有辦法死去。   況且,如果死亡已經能威脅得了這個人,跟蹤也就沒有任何作用了。能夠以緩慢方式折磨普洛漢的方法已經失效了。   普洛漢見比爾好一陣應不出聲,這還是他第一次佔到了上風,又縱聲大笑起來。   笑到正酣暢處,忽地右手上傳來一陣鑽心劇痛,普洛漢慘叫起來。   抬手一看,只見右手食指已經被削去一塊皮肉,鮮血流淌不止。   雖然對武人來說這只能算是小傷,但十指連心,這份疼痛卻要命得很。   痛呼聲中,比爾的話聲冷冷傳來。   「你以為只要不怕死,就可以輕鬆了嗎?」   普洛漢從痛得泛著淚光的眼中,看到少年扭曲猙獰,充滿惡毒意味的臉。原以為除死無大事,但普洛漢卻再度生出了強烈的恐懼,拚力掙扎起身子向後退卻。   而所有無謂的努力,被比爾簡簡單單地上前一腳踩住普洛漢的胸膛便宣告抹消。   「你……你想怎麼樣?」普洛漢嘶聲道。   「如你所願,讓你死。只不過,我的殺人技術不算太好。」說話間,鐮刀輕巧地滑動,又從普洛漢臂上帶下一片血肉。   「本來我希望能慢慢來,殺你個十天半月的。但以我的水準,大概只能撐個七八天你就會斷氣了,真是可惜。」   疼痛刺激著普洛漢的神經,比疼痛更可怕的還有比爾的話,令普洛漢陷入恐慌的境地,瑟瑟地全身發起抖來。   比爾的意思很明瞭,他終於要下手殺人了,但他不會給自己一個痛快,而是要零割碎剮地讓自己受盡痛苦才能死去!   雖是武人,但普洛漢出身貴族,養尊處優慣了,上陣打戰也多是坐陣指揮,極少負傷,對疼痛的承受能力實在不高。他尖聲叫喊著請求比爾乾脆地下手,不要再折磨他。   殺豬般刺耳的呼喊刮搔著耳膜,好像腦漿都在被翻攪一般。剛才濺到手上的鮮血,有種讓人噁心的黏膩感。不斷滴落到地面的血滴,紅得像會燒灼人的視線。   老實說,比爾從來都不喜歡殺傷人的感覺。   將不適感拋到一邊,他讓自己去回想親人被殺死的情形。所愛的人們在無辜被殺時,也受過這樣的苦楚。現在是讓兇手償還一切的時候了!   重新穩定下心意,比爾一邊思慮著下一刀要割在哪裡,一邊向地上的男人踏上一步,黑色鐮刀高高揚起,便要揮落。本是與兇惡無緣的長相,這一刻卻顯得凶殘淒厲,眼眸中閃著有如真正惡鬼般的嗜血光芒。   「比爾住手!等一下!!」   正在這時,一道屬於第三者的喝止聲忽然從上空響起。比爾暫緩下動作,抬頭望去,便見一條人影從半空中急速飛來。   普洛漢驚駭欲絕之際,見有人阻止少年,不由起了一絲希望,但望向那急急落地的人,他卻發現這人自己居然是識得的。   「艾裡?」   比爾喚出來人的名字的同時,普洛漢也脫口道:「萊文法師?」   喚出印象中的名字後,他才突然記起這萊文法師就是令自己軍隊一敗塗地的人,也是黑旗軍的首領聖劍士,臉色立刻又變得比剛才還難看。   前幾日艾裡在路瑟安那裡接獲夏恩派來的士兵的通知後,便即刻趕往比爾的隊伍所在之處。知道比爾的事不是人多就能幫得上忙的,因而這一次他獨身前來,沒讓蘿紗等其他人跟著。   在派人傳信回黑旗軍和艾裡趕路的期間,比爾隊上的人也在繼續查找有關隊長和普洛漢的消息。   幸好比爾身背鐮刀的形象給人的印象還挺鮮明的,艾裡一和夏恩等人碰面,夏恩正好查到了比爾的下落,他便全速趕了過來。   艾裡才不理會普洛漢有何感受,將這裡的情況掃過幾眼,他大略掌握住事情狀況,深深皺起了眉。   比爾迥異於常的神態,表明復仇的意念果然在他的心智中佔據了很大的份量。這件事自己還是非阻止不可!   因為比爾原本樸實的個性已經因為那樁仇恨而扭曲了,如果眼下任憑比爾虐殺普洛漢,讓他的雙手為了復仇而染上殘虐血腥,這件事今後必定會長留他心底,永遠地對他的個性產生極陰暗負面的影響。   就算不考慮久遠的事,眼下的仇恨已經成為他生活的支柱,等到他殺死普洛漢結束了復仇,一下子失去心靈支柱的他該為了什麼而活?也許就此變成一具行屍走肉,渾渾噩噩地生活,也許選擇自己放棄生命,那時的麻煩才叫人頭大!   「為什麼阻止我?」比爾沉聲質問艾裡。   橫眉冷目強抑怒火的神態,讓艾裡明白如果自己說不出像樣的理由,比爾他恐怕立時就要翻臉。   顯然,若自己空口說白話盡說些什麼為他好之類的話,他是絕對不會聽的……那該怎麼跟他說呢?   「我……我不是要阻止你復仇。」腦中忽然靈光一閃,艾裡臨時改口道:「我是來幫你的!」   「幫我?」比爾一臉懷疑,不加思索地拒絕:「不需要。復仇的事我只想自己來。」   ……真是不可愛的小鬼!當初剛認識時,明明軟巴巴地很好欺負的。   艾裡心底犯著嘀咕,面上卻不露端倪地應道:「你誤會了,我也不是要插手。只是我知道你必定希望仇人多受痛苦,先前我得到了一個能給普洛漢最大打擊的消息,所以才想在你動手之前,讓他先聽到這個消息。」   「哦?是什麼消息?」比爾這才緩下神色問道。   「你該知道前幾日黑旗軍打到路瑟安吧?你知道在城下發生了什麼事嗎?」艾裡作出輕狂之態,得意地笑得前仰後合:「那位拉夏國王怕死得很,一見面就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這位普洛漢將軍的頭上,說他……擁兵自重、獨擅專權什麼的,所有的戰爭都是他挾制王室而發動的。普洛漢為了他的國王陛下辛辛苦苦打過那麼多場仗,到頭來卻成了叛國的逆臣,被國王當作替罪羔羊,真是可笑啊!」   普洛漢聽得面色如蠟。雖然他平日為人跋扈,卻確實不曾對王室生出二心。傾盡一生之力來侍奉的對象,竟然這樣毫不留情地否定了他的效忠,將所有的罪責都推到他身上!   乍聽到這樣的消息,便像是支撐生活的支柱豁然坍塌,任是心性多堅強的人物一時都難以承受這樣的打擊。   普洛漢失控地大叫起來:「不可能的!陛下不會這麼做的!!你說謊!」   艾裡只是冷眼瞥著他丟出幾句話:「你值得我費功夫欺騙嗎?不然你以為除了黑旗軍,拉夏也費那麼大勁來捉你是為了什麼?」   雖然他是想阻止比爾下手殺普洛漢,但普洛漢犯下的罪孽本就死有餘辜,艾裡自然不需對他客氣。   狂躁不已的普洛漢聞言,突然靜了下來。結合他的遭遇,再推想國王的為人,他知道艾裡說的恐怕確實是實話。   「不單如此,」艾裡不給他喘息的機會,繼續說下去:「為了討好黑旗軍,安撫我們的怒氣,他還抄了你的家,把你所有親族的人頭送到我的面前。說來也真好笑,你自己不知毀掉了多少人的家庭,最後自己的遭遇卻也和他們一般無二!嘿嘿,七八十顆人頭一個接一個地送上來,場面還蠻壯觀的。雖然我個人是覺得人頭又髒又沒用處,還不如直接送錢給我……」   「住口!別說了!!不會的……不會的……」艾裡刻意說出的惡毒語句被普洛漢的吼聲打斷了。激烈的吼聲過後,從他的喉嚨深處發出瀕死猛獸般的嗚咽聲。   當這壓抑的聲音終於衝破喉嚨,立時化作不像成年男人會發出的淒厲哭聲。任何人只要一看便能明白,普洛漢已經徹底崩潰了。他像是嬰孩般把身子蜷作一團,放棄了一切動作,只是撕心裂肺地嚎啕不已。   普洛漢哭號一陣,身體猛然一顫,似乎想起了什麼,忽然重新支起身撲向比爾腳邊。比爾嫌惡地讓開一步,不願讓他觸碰,只見普洛漢仰起的一張臉上涕淚橫流,糊了滿臉,所有的筋肉都因為悲慟而扭曲變形,向比爾嘶聲喊叫。   「殺……殺了我吧!我也沒什麼好活的了……你想怎麼殺都隨便你!只求你讓我死吧!!」   這般高大的男人,竟哭得如此狼狽難看!比爾不自覺地又後退開一大步。他完全無從想像這與昔日在索美維村帶隊屠村時威風凜凜的那個將軍會是同一個人。   心頭不知為何,忽然生出了一股怪異的感覺,殺意竟似乎漸漸退卻。   在察覺到這一點時,比爾一陣駭然,忙在腦中重溫親人死去的一幕以再鼓起殺意。對這沒來由的動搖覺得不安,同時也是專注於重新穩固內心,比爾的眼神因為有些心不在焉而變得迷茫。   「這就是你這麼久來日思夜想要做到的嗎?」   像是應和著他心中的疑慮,艾裡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褪去了剛才的輕浮激狂,只剩下一種直指人心的平靜深沉。   「這個男人確實不是東西。不過,經過了這些事,你也該知道他就算曾經看起來很強、高高在上,不過他只是個被人拿來使喚的工具罷了。一到沒有用處的一天,就會被他的主子當垃圾一樣地拋掉!」   比爾因為心中動搖而變得空茫的眼神,令艾裡以為他對自己的話過耳不入,不由有些暴躁起來。   一把拖過他的手臂拉低他的身子,逼得他靠到普洛漢近前,讓他看清普洛漢此刻卑微淒慘的模樣,艾裡怒聲質問他。   「你要完成的復仇,就只是殺掉這麼一個已經生不如死的可憐蟲?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就下手啊!打一頭快死的狗很爽吧?殺了他,你就可以自我安慰已經復了仇,從此逍遙自在地過你的日子了!」   突然貼到近處看著普洛毫無尊嚴趴在地上哭成一灘爛泥似的醜態,比爾無措地睜大眼睛,模糊地感到胸口像是被閃電擊中了一般,猛然受到一股強烈的衝擊。   一瞬間從他心口湧現的,究竟是什麼樣一種感覺,連他自己一時也分辨不清楚。   眼前這個男人,是他的仇人,同時也是個被忠心侍奉的君王背叛,更在一夕之間失去所有親人的人。   無論本人的品性怎樣,他的遭遇實是相當淒慘。   在知道普洛漢的遭遇之後,比爾覺得原先盤踞心頭的那口令自己坐立難安,只想讓仇人嘗到最大痛苦的戾氣竟已變得淡薄許多。   對著這樣一個人,一時竟提不起什麼嗜血凌虐的念頭。   並非是因為同情,再怎麼樣,他也不會去同情殺死自己親人的人;也不是忘懷了親人們被殺時的慘痛,比爾知道自己此刻對普洛漢的恨意依舊濃厚。   只是,忍不住開始懷疑起這樣的人物,值得自己投入那麼大的恨意嗎?   況且,普洛漢已經因為艾裡帶來的消息而陷入了絕望。一個生活中再沒有任何光亮的人,確實如艾裡所說活著還比死了更痛苦,自己殺了他還是給他解脫。已經再沒有復仇的餘地了……   就這樣……結束了嗎?   一直以來,都是殺相普洛漢將軍復仇作為自己的生存目標而奮鬥至今。其間也經歷過許多風霜波折,如果不是有復仇這個目標,以過去自己的軟弱性子,絕對是早就放棄而變得一事無成。   然而,好不容易才等到復仇的最終時刻,卻在還沒來得及做多少事時,便在一晃眼間發現能為復仇做的都已經做完,再沒有可做之事,胸口好像忽然空出一個大洞,不知該拿什麼填補。   強烈的錯愕和失落,壓得他一時幾乎忘記了怎麼呼吸。   「喂,你……還好吧?」   見一旁的艾裡直瞪著自己關心探問,比爾茫然地眨眨眼,發現有許多水滴從眼中撲簌簌落下,這才醒悟到自己不知不覺地哭了出來。   一旦落淚,便再也止不住了。雖然覺得在艾裡面前哭很丟臉,更不用說這樣的自己好像變得和旁邊哭號得不成模樣的普洛漢是同一水準,但是淚水就像是自有意志一樣,拚命地流個沒完。   難堪之下,他頹然坐在地上雙臂攏膝,把頭埋在兩腿間的空隙中哭泣。雖然不能阻住哽咽之聲,至少可以隔斷別人的視線。兩腿下方的地面迅速被水打濕了。   本以為會被艾裡取笑,但是卻沒有聽到什麼聲音。比爾哭了好一陣,他感覺到艾裡走到自己身旁半蹲下。並沒有出聲勸慰,艾裡只是輕輕拍撫著他的肩膀為他順氣。   艾裡知道比爾這一場大哭是必定要哭的。不該勸,也勸不住。   自從村子被毀後,他大概便一直只想著復仇,始終沒有好好哭過一場。   眼下終於放下此事,壓抑了許久的悲哀才終於能夠發散出來,這是好事。至少這一次他留下的是清澄的淚水,而不是血水。   從比爾眼中落下的每一滴淚水,都會把鬱結在他心中的憤怒悲傷帶走一分。等他自己哭夠停下來,所有的夢魘便就此遠去了。   那時的比爾,便可以沒有負擔地重新開始真正屬於他自己的生活了吧!   在等待的間隙,隨同艾裡而來的比爾隊上的戰士們也趕到了。艾裡考慮到如果讓比爾手下的人看到隊長哭得這麼放肆,或許會影響到比爾今後統率隊伍的威嚴,便打手勢叫他們不要靠近。   比爾的哭泣讓艾裡感到終於搞定心頭大事的安心;而對絲毫不能引發他同情心的普洛漢那歇斯底里的哭號,艾裡感到的便只有吵耳和不耐。他趕緊把普洛漢拎著送到夏恩他們那邊,讓他們負責看押,等帶回黑旗軍後再按他曾經犯下的罪行來審判處置他。順便,還讓夏恩他們埋灶生火,弄出食物和熱水來準備午休。   等到比爾終於哭夠,從臂彎中抬起紅腫雙眼時,便見艾裡遞過來一條熱燙的毛巾,輕鬆地招呼道:「拿去敷眼睛。若是被夏恩他們發現你眼睛紅得像兔子,你回隊上後大概會被取笑上好一陣子!」   「夏恩?」比爾茫然地重複這個名字,轉頭四顧,才發現自己埋頭哭泣的時候,周圍發生了不少變化。   普洛漢已經不見了,夏恩等好些個自己隊上的人正在不遠處忙著準備午餐,艾裡手邊一盆擰毛巾的熱水顯然也是他們那邊燒的。   「對不起……我想大家可能不會再願意忍受我的任性了……」比爾一邊用毛巾捂著眼睛消腫,一邊從毛巾的縫隙中傳出話聲。   「還有,我擅自帶領分隊脫隊追敵的事,也十分抱歉!怎麼懲處我,我都無話可說!」   丟開仇恨的影響後,他似乎又恢復了幾分昔日靦腆的個性,不再那麼冰冷鋒利,難以親近。   回想起不久前因為自己一意孤行而與分隊分道揚鑣的事,他只覺十分羞慚,不安地不敢抬起頭。而後一句,則是因為擅自行動而向艾裡致歉。   比爾猶豫的囁嚅,讓艾裡愣了一下才想明白,他大概是因為之前離開分隊的事而擔心大家不再接納他。   艾裡慨然笑道:「不用想太多啦!我和他們談過,他們始終還是歡迎你的。既然普洛漢的事情已經了結,你便不會再有那麼輕率的舉動,自然就沒什麼不好的了。這一點,你大可放心。」   「至於擅自行動的事……」稍為一頓,艾裡故意放慢了語調賣關子,果然成功地引出比爾憂色,方才輕笑道:「……當然要罰!今後黑旗軍要打的仗還多著呢!你就在戰場上用立下的功勞來償還吧!」   看到比爾又驚喜又是慚愧的樣子,艾裡感覺他變得更容易調動出情緒了。這樣容易逗弄的他,總算可以與印象中那個靦腆樸實的鄉間少年融合到一處。   比起過去一年多那個老是一副死氣死樣、面孔冷得要結冰的無趣小孩,還是回復本性的他要有趣多了。   「對了,艾裡你剛才那些話我約略能明白,但還有一部分的意思,我聽不大懂。」   片刻後,比爾將話題轉到另一面,問出了剛才哭泣時不斷盤旋於腦中的問題。   「你的意思像是說我要復仇的話,不該僅僅是去對付普洛漢,而是該做些別的事情?但指使人毀掉村落的人就是普洛漢啊!復仇的話不向著他,還能去找誰?」   艾裡看比爾的情緒已然穩定,看來是可以和他理性地談話的時候了。突然失去復仇這個目標後,比爾需要有新的努力方向,艾裡希望這次談話能為比爾免除一段迷惘時期的迷惑和痛苦。   「像普洛漢一樣受人指使而挑動戰爭,把自己所受壓力怒氣發洩到無辜平民頭上的人,在這塊大陸上不知道還有多少。和索美維村類似的悲劇,過去不知發生過多少,未來也不知還會發生多少。而普洛漢已經是死狗一條,再沒有力量可以做什麼,殺不殺都無所謂。   你死去的親人真正想得到的安慰,除了你自己能好好地生活下去之外,應該便是希望讓類似的悲劇不要再發生吧!所以把怨恨放在普洛漢一個人身上沒有什麼意義,都只會令你陷在仇恨裡爬不出來,永遠沒有辦法輕鬆自在地為自己而生活。因此,倒不如把力量投入阻止這種悲劇產生的根源上去。」   靜靜聽著的比爾並沒有反駁,看來是接受了艾裡的話,但卻垂下頭喪氣地接口。   「這我明白……可是只要還有戰爭,就沒辦法阻止這類的事吧!我一個人能做得了什麼?」   「喂,黑旗軍這麼大的靠山,你怎麼忘了?」艾裡眨眨眼,道:「我指望能有一個屬於我們自己的安逸平和的天地。但是戰爭中不是我吞你,就是你吞我,要求得長遠的和平安寧,只有讓戰爭結束。所以咱們要做的,都是一樣的事哪!咱們一同努力吧!」   「咦?我以為……」這回換比爾猛眨眼了。   「我一直以為咱們黑旗軍只是得過且過地撐下去哩!艾裡你真有打算要結束戰爭嘛?可憑我們現在的實力,比起凱曼還差得遠吧?」   「黑旗軍還不夠強大,這是實情,我不否認。」嘴上說是這麼說,抱胸而立,遠眺天際的艾裡,卻沒有半分氣餒洩氣的模樣。   他果然接著道:「不過這些天,我也考慮過大陸上的情況,有了些盤算。眼下拉夏已經不能再搗亂,依附追隨它的那些國家自然也鬧騰不了多久,南部各國基本已經形成一股穩固的勢力。集合南方各國之力,便可以籌措出一支極具規模的軍隊。雖說還不是凱曼的對手,但也勉強能在和凱曼的戰爭中站得住腳了。」   「而我從各地得來的情報中知道,神聖聯盟北方區域雖然大半土地都被凱曼佔據,但是聖愛希恩特的新王,」想起比爾也曾捲入黎盧的王室內鬥中,他補了一句:「就是我們在黎盧時的三王子弗裡德瑞克,你該也知道的。他果然是個厲害人物,先前趁著軍隊還沒有受到致命傷害時便主動退避往大陸東面沿海的島嶼,保存了大部分實力。現在那一帶的島嶼已成為反凱曼的中心,吸納集結了許多北方區域的反抗凱曼的力量,現在應該已相當壯大了。」   「另外,我還得到消息,西方因為達魯王領的叛亂而長期陷入戰亂的塔思克斯帝國,內戰終於將近尾聲。相信過不久,它便可以抽出人手在凱曼的後院放火了。或許這三方任何一方的力量都不足以和凱曼對抗,但如果三方聯手合作,集合起來的力量絕對能勝過凱曼!只可惜目前凱曼控制的區域太廣,完全隔斷了三方聯繫的通路,難以相互應援……」   比爾聽他說了一大堆的軍情,終於明白他想做什麼了:「你、你是要……」   「不錯!我相信三方攜手合作的意願是不用懷疑的了,關鍵就看我能不能突破得了凱曼的封鎖防線,順利與另外兩方取得聯繫,共同制訂出妥善的合作作戰計劃了。若能成功,到時塔思克斯、聖愛希恩特和我們南方聯盟三方按著作戰計劃協調行動,相互配合,就不信凱曼還能囂張得了多久!」   「你、你的意思……」比爾乾嚥了一下口水:「難道你要親自去聯繫聖愛希恩特和塔思克斯!?你是黑旗軍的首領啊!這任務太危險了,不能讓你來做!」   艾裡眉毛都不抬一下,漫不在乎地應道:「不是我自傲,我們這一撥人該是南方個人力量最強的人了。如果有人能突破凱曼的封鎖,那便一定是我們。況且詳細的作戰計劃,也只有三方的首領親自見面才能議得妥當……」   話音未落,比爾忙著勸阻道:「可路途上必定很危險。你要是有個萬一,黑旗軍就完蛋了啊!」   「如果沒辦法與另兩方達成聯繫,就只有被凱曼各個擊破,挨個等死的份兒。」   艾裡以冷靜的口氣讓比爾瞭解這絕非誇大,而是不得已的現實:「伸脖子是一刀,縮脖子也是一刀。為了能夠生存下去,我們必須嘗試。   這是結束戰爭唯一的手段。」   換上一個笑容,艾裡不容拒絕地望著不安的少年:「當然,比爾,你是會站在我身邊,和我一起共渡難關的吧?」   「當然,為了結束戰爭。」比爾點點頭,又苦笑起來:「況且,我能說不去嗎?」   「別答應得這麼不甘不願啊!」艾裡胸懷大暢,開心地揉揉比爾的頭髮:「心胸放開點。往好處想,這環繞大陸大半圈的旅行必定很精彩刺激,不是嗎?」   「是、是!如果能有命回來的話……」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間,夏恩在那頭揮著手喊道:「喂,午餐弄好了!   走慢一步的話,大概就又沒有了喔!」   艾裡和比爾對視一眼,同時跳起身來發足狂奔過去。   比爾大步奔跑著,清爽的輕風拂開了擋住眼前的髮絲,上頭蔚藍的晴空開闊空遠。   艾裡的笑聲近在身邊,前頭夏恩幾個正相互嘻鬧著等待自己過去。   一邊跑著,比爾一邊模糊地想著:「艾裡說的是呢!前方的旅程定是十分精彩美好的。」   下期預告   為了與聖愛希恩特和塔思克斯連結同盟,協同與凱曼作戰,艾裡等人踏上了新的旅程。   從臨海的盟國那裡得到了水手和海船,他們往東海進發,去尋找聖愛希恩特人隱跡的島嶼。然而,揚帆出海幾天後,他們卻發現在海上唯一能倚靠的船員,竟是凱曼王國的奸細?在茫茫大海中,雙方展開了一場難分勝負的爭鬥……   屋漏偏逢連夜雨,跟水手已經鬥得焦頭爛額了,居然還遇上風暴?   遇上風暴也就罷了,艾裡的船居然被送到了海上最強的海盜團面前!   淪為海盜的人質,與擁有女王般凜然氣勢的海盜女王見面之後,艾裡等人哭笑不得地發現,面臨貞操危機的不是蘿紗、青葉等女性,反倒是男子之身的他們自己? 第二十集 第一章出使的煩惱   「請向裡面通報一聲。我是黑旗軍的聖劍士艾裡,希望能與韋恩陛下見面。」   艾裡板起面孔,擺出自認為最威風、最合乎一軍之首身份的架式與王宮宮門前的衛兵交涉。在他身後,青葉和比爾尚能保持肅然之姿,而蘿紗、維洛雷姆兩個卻因為想起不久前午餐時他爭搶食物的模樣,唇角像是顫動的蝶翼般掙扎於上揚和壓下之間,表情微妙而僵硬。   把守宮門的衛兵怔了一怔,上下打量了艾裡幾眼。   「你說你是誰?」   「我是聖劍士艾裡。」看他們的樣子,似乎在質疑自己這些人的份量夠不夠代表黑旗軍,艾裡更加挺起胸膛,又拉過後頭還在竊笑不已的蘿紗道:「她是聖女蘿紗。我們事先已給韋恩陛下發過信函,他知道我們應該會在這幾天到來……」   「你是聖劍士,她是聖女?」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衛兵的嗤笑聲打斷了。   「啊哈哈哈哈!那我還是凱曼國王了!」   其他的衛兵中也沒人表現出應有的尊重,毫不客氣地呵斥他們。   「喂!不要以為聖劍士、聖女這樣的人物,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冒名頂替的。」   「真是大膽的傢伙,竟想到王宮裡來騙吃騙喝?」   「不想被送進大牢,就盡早走遠些吧!」   艾裡、蘿紗等人啞然,互望幾眼,一時都有些哭笑不得。大老遠地從拉夏那兒到了這濱海的南方盟國芬德爾蘭,卻沒想到因衛兵不相信自己的身份而被拒絕覲見,這該如何是好?   誠然艾裡已經盡了全力試圖展現符合聖劍士身份的風度,不過衛兵看這一行人都是風塵僕僕,裝束與一般旅人(還是比較拮据的那種)   無異,其中幾個又是作戲似的神色古怪,直覺上便得出一個推論--這群人絕對是來招搖撞騙的!   人家聖劍士和聖女是何等人物?大街上隨便走過來的一男一女,就說自己是南方大陸這一年來最為叱吒風雲的人,誰會信?   「可我們真的是黑旗軍派來的人啊!」艾裡無辜地辯駁道。   「那就拿出能證明你們身份的文書或憑證來看看吧!」   「文書憑證?那好辦!」蘿紗眼睛一亮,就要去翻背上的行囊找紙筆。不就是文書麼?反正本人都在這兒了,那還不是要寫多少是多少?   艾裡卻伸手制止了她的妄動:「對不起,文書我們沒帶在身上。下次我們會帶來。」   然後,他端著不致於再激怒衛兵的溫和笑容,帶著同伴離開。   回應他的是衛兵們不相信的哄笑聲:「是啊,是啊!先去黑旗軍那裡騙到印璽再來吧!」   拐過街角到了衛兵看不到的地方,蘿紗嘟嘟囔囔道:「我直接寫一張文書給他們不就是了嗎?幹嘛不讓我寫?」   「小傻瓜。對方已經不相信我們的身份了,怎麼可能相信我們自己寫的「我是某某某」這樣的文書?就算當場拿出印章,那些衛兵也會認定是偽造的。」   艾裡漫聲應道,手上接續著蘿紗剛才做的事,在行囊中尋找紙筆和印章。   一旁的比爾看他的動作,不解道:「那該怎麼辦?艾裡你現在又在幹什麼?」   「當然是找紙筆弄出個文書啊!」   「咦?」   不似其餘三人有一副玲瓏心肝,腦筋較直的比爾一時還猜不出艾裡的意思,呆愣地應聲。   艾裡向他眨眨眼,嘻笑著解釋道:「既然自己開給自己的證明文書人家不會相信,那就換成我來開文書證明蘿紗的身份,或者蘿紗開文書給我證明我的身份,不就行了?」   邊說邊老實不客氣地把比爾掉轉身去,用他的背當墊板鋪上一張紙,拿羽毛筆在青葉遞上的墨水瓶中沾了一沾,艾裡便沙沙地開始奮筆疾書。   「雖然那些傢伙大概還是懷疑得要死,但看到正式的身份證明文書,按照規章總是要去呈報他們的上級。我們之前不是已經發信給芬德爾蘭了嗎?上層的軍官應該事先知道我們將會到來的事,只要衛兵通報給他們,他們就會相信我們的身份……蘿紗,你的印章?」   說話間,他已經寫好文書,接過蘿紗的印章呵了一口氣,像是懲罰比爾剛才的駑鈍似地在他背上猛敲了一下。   在締結盟約、與他國書信往來之類的場合,艾裡和蘿紗免不了要有代表身份的印章,一早便各自刻了一個。為免招來麻煩,他們此行對外尚是秘密行動,聖劍士的印章便留在黑旗軍中讓紀貝姆代他日常處理公事時使用。   而他們這一趟要達成的任務,是代表南方聯盟設法與聖愛希恩特所組建的勢力和塔思克斯對各方今後的行動計劃達成一致,為了路上方便也帶上了聖女的印章,這下正好派上用場。   從地上撮了一把沙灑在紙上吸乾墨痕,艾裡撣了撣新鮮出爐的證明文書,滿意地笑了笑。一旁的維洛雷姆冷冷看著,不屑地撇撇嘴,刺了他一句。   「要不是某人形容猥瑣,沒個首領該有的樣子,需要這麼麻煩嗎?   不能當面證明自己的身份,還得大費周章地躲到背後用對方的名義來打證明,說起來還是有夠蠢的。」   蠢歸蠢,這方法倒還管用。為了不節外生枝,艾裡一行耐心地等到那幫見過他們的衛兵換班後才再次來到宮門前。果然如艾裡預計般沒再有什麼變故,衛兵們投來的視線雖然還是飽含懷疑,但態度總算是比前一次要好多了,派出一人進宮通報,在裡頭未有回音之前讓艾裡等人在宮門一段距離之外候著。   空等無聊,艾裡便跑到衛兵那兒打聽起消息來。   「請問各位知不知道拉夏王國現在怎樣了?黑旗軍佔下拉夏後還有別的消息嗎?」   衛兵目光中本已夠濃的懷疑更是幾乎要凝結成塊了。自稱黑旗軍首領的人,反倒向他們這些芬德爾蘭的士兵打探黑旗軍的消息?怎麼想都覺得詭異……   其實,那時艾裡接了比爾回去與黑旗軍本部會合時,黑旗軍剛剛從不敢抵抗的拉夏國王手中和平接管了路瑟安和殘餘的領地,控制住拉夏王室,卻還未決定如何發落。來不及等到拉夏之事有個終結,艾裡一行便急急地再度出發了,一路上行程匆匆,他們也沒留意去打探有關的消息。結果便是他們對此事的所知,還不如一般南方民眾。   雖然這段時間來,神聖聯盟已經陷入凱曼之手的北部地區此起彼伏的反撲纏住了凱曼大軍進攻的腳步,但只要凱曼穩住腳步緩過手來,很快便可能大舉進攻南方!   因而南方各國結成同盟後,下一步緊接著要做的事,便是與大陸上另外兩個反凱曼的重要力量,藏身於東海群島中的新代聖王弗裡德瑞克集結的聯盟北方勢力和內亂將近尾聲的塔思克斯帝國,達成行動上的相互協調配合。   但現在凱曼控制了大半塊大陸,要與那兩個勢力聯繫上已十分不易,確定一方勢力的整體行動計劃又是只有掌權者才能拍板定案的,如果只是派使臣來來回回地傳話,等議定了結果,凱曼恐怕早已一統大陸了。   最快捷的方法,就是掌權者直接面對面地對談。所以縱然明知要穿越凱曼封鎖去聯繫另外兩方,風險必定不小,艾裡還是決定親身前往。   至於由蘿紗、維洛雷姆、青葉和比爾四人與他同行,則是因為黑旗軍中就數他們的個人戰力最強,至少自保應無問題,且每人各有所長,或許可以在此次旅途中派上用場。   蘿紗本想把她的寶貝寵物阿旺也帶來。前段時間因為艾裡失蹤的事,蘿紗忙得團團轉,忽略了牠許久,不過考慮到此行恐怕經常要隱秘行事,帶著寵物有諸多不便,艾裡還是委婉拒絕了。   順帶一說,維洛雷姆本不在艾裡的同行名單之列。這人本領強則強矣,但且不說其行事難以捉摸,單是對蘿紗心懷不軌這一條,就足以艾裡把他扔進黑名單裡。   奈何維洛雷姆一聽說蘿紗要去,便死皮賴臉地硬要跟著。嚴格來說,維洛雷姆並不能真正算是黑旗軍的人,就算首領嚴令禁止他亦可充作未聞,艾裡也拿他沒轍。   當艾裡做好出發準備,將未竟之事交託給紀貝姆等留守軍中的人時,紀貝姆聽說和他同行的有哪些人後,只是似笑非笑地說道:「這是最麻煩的人員配置呵!你這一趟,想必十分精彩熱鬧。」   艾裡本來沒有多想什麼,聽他這麼一說,心底倒忽然生出一股不安來。只是事情都已經和青葉等人說過了,中途叫誰退出都會讓芥蒂結得更深,只得就這麼上路了。   很清楚沒有太多時間可以讓自己慢慢來,艾裡自是不願把寶貴時間耗費在已不能構成威脅的拉夏身上,一回到本部將處置拉夏的事都交付給紀貝姆等留守黑旗軍的人後,他便與選定的同行夥伴馬上踏上了旅途。   一方面是放心留守的人會妥善處理好此事,另一方面也是急於趕路,艾裡他們直到到了目的地的第一站,才想到要探聽拉夏之事後來究竟是如何處置的。   「前幾天拉夏的羅德尼亞特五世剛剛宣佈自動退位,王位跳過病弱的王太子,直接由一個年僅十二的王孫繼承。新王登基後,拉夏便請求加入南方聯盟,現在還在處理中。」   說話的人和旁邊聽著的人面上都隱約浮現出帶些曖昧的笑容。稍有政治嗅覺的人都看得明白這「傳位」背後的含義——脅迫斗膽冒犯黑旗軍的羅德尼亞特王退位,得到應得的懲罰,同時豎立起一個傀儡王,令拉夏從此只能按照黑旗軍的意志行事。   「那黑旗軍呢?」艾裡又問道。   「黑旗軍從拉夏那裡割佔下與他們的領土接壤的一大塊最富庶的土地,然後就開始撤軍了。」   「不過我還聽說,黑旗軍臨走前又逼著拉夏王室吐出一大筆財物當作戰爭賠償……拉夏這次是偷雞不成蝕把米,黑旗軍果然佔足了便宜,真是厲害!」   衛兵們直截了當的評論,讓艾裡一下子便得到了想要的信息。不過這種毫無虛飾的說話方式,也表明他們中似乎沒什麼人真的把艾裡當作聖劍士來看,否則說話總該有幾分顧忌客氣。   艾裡雖然明白這一點,不過卻不怎麼在意這個。反正待會兒王宮裡的人接到通報,這些衛兵就不信也得信了。   艾裡走回被衛兵要求保持一定距離之外的夥伴們那兒,把剛聽到的消息告訴他們,蘿紗立刻嘻笑起來。   「紀貝姆先生果然狠狠敲了拉夏人一頓竹竿呢!」   「紀貝姆過去可是魔王軍的謀臣,本來就不是什麼善良溫柔的角色,當然不會輕易放過這個魚肉別人的機會。」   在人界大概可算是最瞭解紀貝姆個性的維洛雷姆露出一個堪稱惡毒的笑容:「我猜拉夏王室的人今後很長一段時間,都得一個銅幣一個銅幣地算計,勒緊了褲腰帶過日子。紀貝姆應該還在拉夏國內設下了監督者,讓拉夏王室就算想用徵收賦稅的方式把這筆損失轉嫁到平民頭上都不成。」   「呃,聽起來他們的日子會比我們初創黑旗軍那會兒還難熬……」   艾裡的話聲聽起來像是同情,不過更像是幸災樂禍。   「可是……」青葉並沒有和其他人一樣為了拉夏王室的悲哀而嘻笑,卻像是在為了什麼而困惑。   「我不大明白……紀貝姆先生為什麼不直接吞併拉夏呢?拉夏這一兩年來四面擴張,佔下了不少戰略要地和富庶之地。我們已經絕對控制住了局面,完全可以吞併掉拉夏。那樣對我們的好處不是更大嗎?」   艾裡和蘿紗忽然沉默下來,相互看了一眼。他們兩人都不知道是否該把這牽涉到的秘密讓這裡的其他人知道。在不久之前,這秘密還是只有他們,還有身在帝都拉寇迪的愛琳娜和傑伊這四人知曉,只是在這次旅行出發之前才告訴給第五人。   畢竟這個秘密牽涉太廣,一旦外洩,馬上會給處於凱曼內部的愛琳娜、傑伊那邊的人召來殺身大禍。   沉吟片刻,艾裡只是含糊道:「這其中……其實……我告訴了紀貝姆先生一些事。因為……總之,拉夏就算占來也沒什麼用。大概是……」   在出發之前,艾裡和蘿紗商量了一下,都覺得應該讓紀貝姆知道有關和傑伊締結盟約之事。一則是為了讓他在處置拉夏等事宜上能做出正確決斷,另外也是因為這次旅途到底還是凶險,自己二人若有什麼萬一,黑旗軍中便再沒有人知道盟約之事。在行前讓可靠之人知曉此事,萬一出了什麼事,黑旗軍也不致偏失未來的方向。   而紀貝姆聽艾裡說了與凱曼帝都的諍君裡應外合的約定之後,便知道黑旗軍現下所佔據的土地,不過是作為一時棲身的踏板。將來艾裡與諍君的約定實現之時,黑旗軍打倒了凱曼王軍,終究是要反攻回凱曼國內。   到那時候,恐怕除了扼守索美維通道的妖精領域一帶以外,之前在南部打下多少土地都是要放棄的,因此全無必要執著於如何擴張眼下的勢力範圍。   現在黑旗軍佔據土地,只需要考慮這塊土地是否能帶來更充裕的補給,或是能令己方在將來的戰爭中佔據更有利的戰略地位。從這一點考慮,就沒有必要冒著引起不願見到拉夏被滅國的愛國者激烈反抗的風險來吞併整個拉夏。相反地,留著它還有更多好處。   「總之,紀貝姆先生是認為留下拉夏對我們的好處會更大。」   青葉比爾等人正聽得沒頭沒腦,蘿紗聽不下去,無奈地搖搖頭,終於出聲截斷了艾裡那語焉不詳的咕噥聲。似乎她身上遠比常人淡漠的魔族血統,讓她在需要的時候可以保持非常人能及的絕對冷靜,她的說明簡潔而流利,強勝艾裡許多。   「出發前我曾聽紀貝姆先生說過,通過傀儡國王來控制拉夏,這樣在南部聯盟中我們的影響力又會大上幾分。而且過不了太久,凱曼的軍隊大概就要南下了,我們沒有必要也不可能守著拉夏那麼大的地盤來抗擊凱曼軍。拉夏本身還有不少兵力,與其現在費力吞併掉拉夏,倒不如留下它,我們還可以多得到一個盟友共同對抗凱曼。」   蘿紗直接以紀貝姆對拉夏的另一種考量來解答同伴的疑問,跳過了有關盟約的部分。   並不是說不信任眼前這些曾共過生死的夥伴,但是很難說秘密會不會以什麼難以想像的方式洩漏出去,能少一個人知道還是少一個人知道得好。艾裡心裡也是這麼認為,因而對蘿紗的話,他只是默然聽著,沒有打算多說什麼。   然而當蘿紗說完這些話時,胸口忽地一熱,竟沒來由地有些欣喜。   她極快往艾裡那裡看了一眼,神色不由有些怪異。艾裡捕捉到她的視線,回應的眼神流露出些許疑問。蘿紗搖搖頭,低下頭沒再說話,面上卻忽然掠過一陣淡淡紅潮。   原本她只是單純地想替艾裡解圍,保留盟約的秘密才說這些話的。   但是,她發現自己竟為了能在這件事上將青葉摒除在外,與艾裡共同保有秘密而生出優越感……她因為察覺到自己這淺薄的一面而感到羞愧不安。   「咳,咳!各位……」忽然從外頭傳來一陣乾咳聲。   圍成一圈說話的艾裡等人轉頭看去,見一個中年武官在兩個衛兵陪同下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一旁。這武官樣貌平凡,不過武服與一般衛兵不大一樣,看來應是官階更高的長官了,此刻他面帶尷尬,正盡力引起大家的注意。   顯然剛才大家都專心聽著蘿紗的說話,一時竟沒人留意到他們的到來,也不知把他們晾在一旁多久了。   見艾裡等人終於發現自己的存在,武官明顯鬆了口氣,欠身為禮恭敬道:「我是王宮衛士長漢密爾頓??索姆。恭迎聖劍士大駕蒞臨……」   話說到一半,他瞥見艾裡身旁站著的少女的形貌特徵和聖女十分接近,立刻顯得十分意外:「這……這位難道是聖女大人?可剛才的通報只提到聖劍士大人啊,我以為……」   「那是因為聖女可以寫文書證明我是我,卻沒辦法讓貴國的衛兵相信她是她自己。」艾裡隱晦地一笑,輕描淡寫地帶過此事。   不過這位漢密爾頓看來倒是個聰明人,聞言思索了片刻便似乎想通了其中奧妙,惶恐地忙著道歉:「是漢密爾頓管教不力,令部下太過駑鈍,竟然看不出各位的高貴身份,先前他們定有不少失禮的地方,希望各位不要放在心上。」   宮門外一眾衛兵見衛士長竟然親自出迎,已經覺得事情不妙,再聽他說話如此謙卑,這比什麼文書憑證都更能證明眼前那看起來不像什麼了不起人物的年輕旅人,真的就是聲名遠播的聖劍士本人了!   這時候他們個個瞪大了眼,臉色開始發綠,淒慘尷尬的表情幾乎要引出艾裡的歉疚感了——喂喂,又不是我故意讓你們陷入這種地步啊!   就算艾裡本來有些想要整整讓這些從門縫裡把人看扁的傢伙的念頭,現在也不忍心對他們做什麼了。   沒打算再追究,只是一笑置之,他向衛士長道:「沒什麼,那也是人之常情,無需苛責。」   笑容微斂,他轉回正題:「我們行程很趕,不必為了這種小事多耗時間。只想請問我們先前請求貴國協助之事,現在準備得如何了?」   「是,已經準備好了。國王陛下也希望能和各位會面,正在會客室等候。」   見艾裡等人並沒有拒絕的意思,衛士長側身示意,領先前行。「那麼,請跟我來。」   雖然在謁見芬德爾蘭國王之前出了些麻煩,謁見本身倒是進行得順利而快捷。當然,這種場合自然少不了大段的奉承客套話,不過在締結南部同盟的時候,芬德爾蘭的使者和艾裡蘿紗都有過接觸,芬德爾蘭的國王已經知道他們不好虛禮,盡量縮減了沒什麼意義的空談,這次會面相當快就結束了。   另一方面的原因,也是因為這次會面並沒有多少需要面談的內容。   事情在艾裡他們到達之前,已經通過商議處理好了。黑旗軍已經發信給各盟國說明了艾裡等人將出發去聯繫聖愛希恩特以及塔思克斯兩方商定行動計劃之事,並向芬德爾蘭請求協助。   聖愛希恩特的勢力目前隱藏於東海海島一帶,而且原神聖聯盟中北部地區已經大部分陷入凱曼之手,走陸路的風險太大,最好是直接從臨海的南方國家的港口乘船出發,北上尋找聖愛希恩特。而芬德爾蘭是尚未淪陷的南方臨海國家中地勢最北的國家,從芬德爾蘭的海港出海是艾裡他們最好的出發點。   所以,在出發之前,艾裡便先行發信給芬德爾蘭國王,希望他們能提供自己遠航的海船和相關的物資人手。與聖愛希恩特和塔思克斯接洽之事,乃是為了所有南方國家而做的,聖劍士他們既已主動承擔了最危險的部分,芬德爾蘭只是提供船隻,再怎樣也不會有多大損失,自然不會拒絕。   芬德爾蘭作為臨海國家,貿易往來很大一部分依賴於海運,長期發展下來,造船、海運技術已相當發達,它所提供的海船自然是可以讓人放心的。   所有的事情,在會面之前就已決定,可以說艾裡等人與芬德爾蘭國王的這次會面只是顧及禮節而進行的,會面本身並不會產生任何重要的結果,也沒有迸發出什麼特別的火花。假使非要把會面的內容以文字形式記敘下來,就算是叫最善於記錄歷史的史官來,也只能寫出「國王陛下親切會晤了黑旗軍領導人,某某高度評價了什麼什麼。雙方就什麼什麼達成了共識,進一步加深了兩國間的友好關係等等」這類乏味官樣的語句吧,這裡就不浪費筆墨多說了。   勉強值得一提的,或許就只有蘿紗聽久了艾裡與國王滿口官腔的無聊應答,到後來一個不小心竟打起盹兒這件事了。當黑旗軍和芬德爾蘭雙方都留意到聖女大人竟在眾目睽睽下閉著眼睛,呼吸平穩,看似睡得香甜,場面一時變得有些尷尬起來。   「咳!這個……聖女是在冥想。她正在預測我們這次旅途的吉凶。」   最後,還是艾裡以這個理由敷衍場面,使會談得以維持著和樂的氣氛繼續下去。   唉,一個會被衛兵當閒雜人等攔在外頭,一個會在正式的政治場合大打瞌睡?或許,自己和蘿紗都不是當首領的材料呢……好容易捱到這次會面臨近尾聲時,艾裡不無悲涼地這麼想著。 第二章前路多艱   會談結束時,站在蘿紗身後的比爾輕輕拉了拉蘿紗的頭髮,讓聖女大人從「冥想」中醒來。但是,向芬德爾蘭國王告退和離開王宮的過程,蘿紗雖然能自己站起來跟著大家動作,卻都是在迷迷糊糊中地度過的。   最後,她的頭腦是在變得越來越強勁的夾雜著怪異氣味的風中,給吹得完全清醒過來。   過去她一直身居內陸,從來沒有想過風的氣味也可以用鹹這個字來形容。明明鹽巴聞起來也沒有味道啊!為什麼我會覺得這風是鹹的呢?那以後還會不會有甜的風,苦的風?   正在這麼胡亂想著,走在她旁邊的比爾見她的眼珠子終於會轉動,看來確實是醒了,便出聲提醒道:「蘿紗,我們現在正往港口去呢!」   「去港口?」   跟先前接待他們的那位衛士長漢密爾頓一同走在前頭的艾裡,聞聲回頭道:「芬德爾蘭已經備好了船隻和水手。漢密爾頓衛士長現在便帶我們去船上看看還有沒有需要再添加改動的東西。」   衛士長仰頭看了看西面的天空。芬德爾蘭的首都本身就是一個優良港口城市,或許是因為靠著海,這裡的空氣似乎也不大一樣。   在內陸,黃昏時遠方的大地上空時常會揚起一層朦朧的霧氣,而在這裡天空十分明淨,光線的每一絲變化都沒有被掩蓋褪色。流錦一般明艷的霞光鋪散了大半個晴朗的天空,絢爛而恢弘,明艷色彩所具有的壓迫感和強烈的衝擊性幾乎要壓倒身居其下的渺小人類。   視線投向這天空中的美景的瞬間,艾裡等人不自覺地都屏息靜氣,忘了言語。   而長年生活於此的衛士長或許是見慣了這樣的景象,並沒怎麼在意,只是單純地從夕霞來推斷今後的天氣。   「看樣子下面幾天都會是適合出航的好天氣。待會兒你們看過了船,如果沒有問題的話,明天就可以出海了。」   似想到了什麼,衛士長稍停了一下,帶著幾分自豪之意地繼續說道:「當然,我並不是說各位的船就禁不起風雨了,但我們給各位安排的船堅固得很,出海後就算遇上大風暴也不至於翻覆,各位盡可放心。」   說話間,他們已經上了碼頭。碼頭上裝船工人弓著腰扛著麻袋忙著搬運,跑船的水手來來往往,一派忙碌混亂景象。灰白的長石地面上不是雜亂地堆放著貨物,就是不知道積累了多少年的污漬油垢。   新捕獲的魚蝦海貨一堆堆地就地放著,用來冰凍保鮮的冰塊融化的水流混進了泥污塵土,黑乎乎濕漉漉地淌得到處都是,給已經亂得可以的碼頭再添上一筆。先前在城中聞到的腥鹹氣息混著魚蝦腐敗的腥氣,濃得有些嗆鼻,蘿紗忍不住打了兩個小噴嚏。   而待她抹掉眼中冒出的薄薄淚水,看清彷彿巨大一般展露在她面前的大海時,不禁由衷發出一聲感歎:「哇噢!」   「呵——」   「唔……」   「咦!」   幾乎就在同時,其他人也依各自習慣發出了不同的感歎聲。維洛雷姆輕佻地吹了聲口哨。   人類的碼頭雖然污穢雜亂,卻更加反襯出大海的浩瀚自然之美。寬闊的,沒有任何掩飾的,無盡的水從碼頭直鋪散到天與地的盡頭。   艾裡一行大半已經放棄去想大海中的水量究竟會是一個什麼樣的概念,過去在內陸活動的他們,這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麼長的地平線。   深藍的線條以舒緩的弧度從他們左面一直延伸到右面,一眼無法盡收。近處還能看清一層疊一層的白浪向岸邊衝來,而稍遠的地方看起來便像是鏡面一般平整,只是一片藍,從清淺漸漸化為深郁。   無邊無際的空闊海面模糊了距離感,看上去海平線像是離得很近,又像是在極遠之處。太過投入地想把握住這距離的話,甚至讓人有些眩暈,靈魂就像是要被吸進去一般。   鹹澀的海風撲面而來,猛烈地打在人們的面頰上,令人頭腦頓時為之一清。大海的深遠浩瀚,只在這一照面間便深深撼動了每一個人的心。這般壯闊的藍色領域,本來就不是屬於人類的領域。   然而,人類卻找出了另一種與大海共存的方式。艾裡等人目所能及的海面上停靠航行著各式各樣的船隻,港口裡長長短短的桅桿交叉錯落地指向天空,成了一片無葉的森林。   寬廣的海面上,大大小小的帆船的白帆像是草原上盛放的小白花一般,給這片大海點綴出幾分生動。烏黑陳舊的漁船掙扎於一次次湧來的波浪之間,幾次蘿紗以為它被掀翻了,不過海浪過去後,卻看見它們還在原地搖搖晃晃。此外還有些只容坐幾人的小木船靈活地穿梭於大船之間。   而最引人注目的,要算是那些足有好幾層樓高的龐大海船了。艾裡他們過去在江河中當然早就看過船,但卻從沒有見過這麼巨大的船。江河裡的船,總脫不了「是一種渡水的工具」的印象,而這些海船給人的感覺,卻像是把高大的樓房給搬到了水上。   「好厲害……人類竟有辦法讓水支撐起這麼高的樓房,還能載上那麼多人和貨物,真了不起!」蘿紗忍不住小聲讚道。   艾裡亦感歎道:「未來一兩個月時間,我們都要在像這樣的船上生活了。在人類無法立足的海上,竟然可以開闢出一塊可以讓人長期生活的空間,這樣一想,確實是很了不起哪!」   各人聽他這麼一說,不由得也都有所感觸,看向海港裡的海船的眼光頓時更增幾分欽佩。   由漢密爾頓引領著,艾裡一行來到芬德爾蘭國王給他們的船之前。   這艘船只能算是中型的,比港口中其他大型海船要小上不少,但卻造得十分堅實牢靠。看樣子不像是新船,該是已經經歷過一些風浪的,不過船體並沒有受過什麼損傷。真正經歷過航行的好船,倒是比剛出廠的新船用起來更可靠實在。   蘿紗和比爾兩個骨子裡都還是孩子心性,立刻難掩興奮之色地衝上船去東看西摸。艾裡和青葉雖顯得穩重許多,不過他們也都是第一次親身登上海船,也是興致盎然。只有維洛雷姆,也不知是他走南闖北時早已見慣海船,還是為了維持瀟灑形象,只是站在船頭悠閒看著,自戀地任海風將他的衣物吹得飄飛若仙。艾裡只拿眼角看他,鼻翼間冷嗤一聲。   船上有一些水手往來走動,有的在搬運物品,有的忙著檢查整修船體,為出航做準備。長期在海上與自然之威對抗,他們多半膚色黝黑發亮,身材高大壯碩。眼睛因為時常迎著強風半瞇著,眼角都有著深刻的皺紋。看到他們的模樣,蘿紗暗暗咋舌,退到後面小聲和青葉咬耳朵。   「只在海上過幾個月,我們應該不致於變得和他們一樣吧?」   「應……應該不會吧!」青葉微一愣,苦笑道:「你若擔心的話,我有法謬卡宮裡的養顏秘方……」   「咦?怎麼弄的……」   艾裡看到兩個女子湊在一塊嘀咕女人的話題,一副感情融洽的樣子,只覺得說不出的古怪。他和維洛雷姆雖不曾真正敵對,卻也稱不上友好。青葉和蘿紗的關係本和自己與維洛雷姆之間有些類似,她們卻似乎相處得相當融洽。難道男女之間真有這麼大差異?   正胡亂想著,他望見兩女不知說到了什麼,忽地一齊笑了起來。一個清純嬌麗,一個成熟明艷,兩張容顏氣質截然相反,卻同樣美得令人不敢逼視又捨不得移開視線,交相輝映下更是如畫一般,顯出一股動人心魄的美感。   如果身邊能永遠有這兩位如花女子為伴,那該多好?   艾裡隨即強迫自己別開眼去,為自己竟不自覺地生出了這樣的妄念而感到有些羞愧。這兩個女子任何一個都值得人全心以待,假若自己真的擇其一為伴侶,也該是專心一意。   不過偶爾做做美夢,也是人之常情吧?妄想妄想而已,又不會怎樣……他還是鬼鬼祟祟地偷眼多瞄了幾眼。   這時,周圍的水手們也注意到艾裡一行的到來,紛紛停下手來望著他們。   漢密爾頓揮揮手,示意他們各忙各的去,只向駕駛室方向喊道:「埃洛赫船長,請來一下。」   一個留著濃密絡腮鬍的高大男人聞聲從駕駛室中探頭往這裡看了看,向艾裡他們走了過來。   「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船長埃洛赫??理查,他有二十多年行船經驗,船交到他手裡完全可以放心。」   介紹過男子的身份,漢密爾頓又向他介紹艾裡和蘿紗兩人:「這兩位就是黑旗軍的聖劍士和聖女,也是你這一次需要聽命的人。他們的名聲,你應該聽說過,不用我多說了吧?」   近處打量這位船長,艾裡猜測他大概四十出頭的年紀。他有著和其他水手相似的海上男兒的特徵,尖削的面頰和鷹鉤鼻給人的感覺相當精明,深陷在蛛網般細密皺紋中的灰藍眼睛顯得相當冷淡無情。   接觸到這一雙眼睛,艾裡微皺了一下眉,發現心底本能地生出了一股排斥感。   不過轉念一想,海上生活孤寂,海員中性子孤僻的應該也不少,自己不該因為這而起好惡之心。況且將來的海上生涯還要這位船長幫忙,他還是和顏與他頷首招呼:「叫我艾裡便是了。今後得請船長多幫忙了。」   「也叫我蘿紗好了。很高興認識你!」蘿紗也禮貌地微笑道。   「樂意為你們效勞。」船長右手撫胸微微躬身,展現出的禮儀倒是超出艾裡的意料之外。不過他似乎並無意和他們多談,又向衛士長道:「船上各位可以隨意查看。我先下去做我自己的事了。」   船長離開後,衛士長邊帶著艾裡等人繼續在船上查看,邊向他們介紹船的情況。   「船上除了剛才這位埃洛赫船長外,陛下還派人招來了水手船員共計五十餘人,都有十年以上的經驗。此外還準備了足夠吃兩三個月的水和糧食。至於這艘船,原本是載客運貨用的民船,已經用了兩年多,外表看起來和一般民船沒有什麼不同,可以掩人耳目。不過陛下讓人改裝過,速度要快上不少。另外,我們還在船上多安裝了幾門炮,萬一遇到緊急情況也有辦法反擊。」   「等一下。」聽到這裡,艾裡忽然插口打斷,看著裝在船尾的鐵炮,深思道:「民船上卻裝著火炮,這不是很讓人懷疑嗎?如果因此引起敵對勢力注意而發現了我們的身份,我們只這一條船,勢單力孤,恐怕也是抵擋不住的,倒不如乾脆全部不要裝……」   「這您大可放心。」衛士長卻答道:「這兩年大陸上戰亂頻繁,世道大不安寧,連帶著海盜也日漸猖獗。為了自保,現在已經有許多民船安裝了火炮。甚至那些沒有財力安裝火炮的,也常常在船舷上開幾個炮口虛張聲勢。所以這些火炮不會帶來什麼麻煩的。」   「海盜?」   艾裡和蘿紗異口同聲地低聲應道,只不過蘿紗是興奮得倒抽一口氣。   在眾多傳說的修飾下,「海盜」這個詞已經成為了冒險、浪漫、神秘、財富的代名詞,小姑娘不由得對大海更是心嚮往之。而艾裡則是頭疼這趟旅程可能的敵人,又要多加上一個。   「是的。」漢密爾頓點頭肯定:「或許是戰亂讓不少無法在大陸上生活下去的人逃到海上,壯大了海盜的勢力,這兩年他們越來越活躍。不過也不用太擔心。現在凱曼控制了北方地區,我們南方和北方之間的貿易大受影響,商船往來減少了許多,海盜很難在北方海域找到目標,現在多半只在南方海域這裡活動了。你們的船既然要北上的,便很難碰到他們。」   「那還好。」艾裡展顏笑道:「這樣就沒有問題了。準備妥善的話,就定在明天出發吧!貴國準備得很周詳啊,請代我向國王陛下致謝。」   「我會傳達給國王陛下的。聖劍士此行也是為了我們整個南方同盟,我們芬德爾蘭只是準備一條船,自然該盡心。」衛士長謙恭回以一禮:「出航的事,我們這就去安排。各位先回到王宮安心休息吧!明天一早就可以上船了。」   第二天果然如他們昨日所見,是一個晴朗無雲的好天氣。早上起來,告別了國王后,艾裡一行便按著原先的預定前往港口。   「快點,快點吧!」還在路上,蘿紗已經難掩興奮,耐不住同伴的行進速度,一個人在前頭跑來繞去,不停催促大家加快腳步。   「難道你們都不想早一點上船嗎?我們就要出海了耶!」   陽光給路面、道旁的棕櫚樹、周圍能看得到的樓房建築的表面都鍍上了一層明亮的外衣。蘿紗的雪膚烏髮上也被映得亮得像是發出光來。她輕快的身影就像是一隻閃閃發光的金蝶在前頭翩躚飛舞。   但艾裡並沒有被蘿紗的興奮所感染,耷拉著眼皮抱怨道:「蘿紗你別繞來繞去的了。我的眼睛都要被你繞花了。」   走在他旁邊的維洛雷姆一擊掌,作頓悟狀:「啊!這難道就是所謂的老花眼?」   「我知道魔族的年齡算法和人類不一樣,不過容我提醒一句。三十歲對人類來說也還算是年輕,不勞您老老是費心提醒我的蒼老程度。」   「您老」二字特別加重,艾裡惡狠狠瞪了維洛雷姆一眼。   但厚顏的魔族公爵只是痞痞應道:「三百多歲相對於高等魔族的壽命來說,不過折合人類的十五六歲,正是青春年少的時候呢!」   「哦?那麼,十五歲的維洛雷姆弟弟,叫我一聲哥哥,叫蘿紗一聲姐姐來聽聽?」   ……最後還是蘿紗的話聲讓兩位男士毫無建設性的對話暫告一段落。   她跑到艾裡身前,端詳他有些沒精打采的面容,奇怪地問道:「咦?   艾裡你好像不大有精神呢!怎麼了?」   艾裡不再理會維洛雷姆,專心和蘿紗說話:「嗯……總覺得事情好像不大對勁,有種不好的預感。」   「不好的預感?」蘿紗面向艾裡,背著手倒退著走路:「事情不是很順利嗎?」   「我也不大清楚。或許因為事情太順利了吧!」艾裡邊說邊伸手拉住蘿紗手臂往旁邊一帶,讓她免於被前面路上的坑洞絆倒。   「我們這次北上,先前已經告知過南方其他盟國了。這些國家裡,不可能一個凱曼的間諜都沒有。凱曼王那邊已經知道我們的計劃才對。前一陣我們小心趕路還好說,但昨天我們在這裡已經表露了身份,卻還是沒見凱曼有任何行動,所以總覺得有些不安。我還擔心昨晚會有人來行刺,戒備了一晚上都沒睡好哪!」   艾裡張口打了個呵欠,面上微現倦容。他曾擔心過凱曼會不會號令羅炎來狙殺自己,好在按近來收集的情報,這一段時期以來凱曼所侵佔地區的暴亂此起彼伏,再加上聖愛希恩特的不斷騷擾,逼得凱曼一直得依賴羅炎來剷除敵人鎮住局面,至少短時間內他是抽不出身來為難自己了。   不過,羅炎這王牌排不出檔期,凱曼至少也該派出其他的人手來處理此事吧?昨天是他們披露身份的第一天,艾裡還以為凱曼的奸細該會有所行動。不料小心提防了一天,卻沒有半點動靜,感覺就像是大力一拳擊在了空處,讓他心頭總像是壓了塊什麼似的不大暢快。   「或許在凱曼眼裡,我們還算不上是需要全力對付的心腹大患吧!」默然片刻,青葉出聲道:「畢竟相對於凱曼和塔思克斯,甚至是北方的聖愛希恩特集結的軍力來說,黑旗軍的力量還是太薄弱了,不值得他們動用太多人力來對付我們。」   「可是我們這次的行動將可能影響到塔思克斯、聖愛希恩特和南方同盟這三大勢力的合作,問題已經不只在於黑旗軍本身的力量了。   這個理由太薄弱了……」   「唉,別想太多了好不好?」蘿紗傷腦筋地撓撓頭,佯嗔道:「發生事情要推想前因後果,怎麼沒發生事情還要想那麼多?凱曼沒派人來,或許只是因為凱曼在南方的勢力並沒有我們想像中那麼大,他們來不及或沒有足夠力量行動而已。本來也許就這麼單純的一件事,偏偏自個兒在那裡越想越複雜,小心被旁人知道了當笑話說。」   「說的是哩!反正憑空也想不出個頭緒,就別自尋煩惱了。」艾裡不由失笑,終於說出蘿紗打心眼裡贊同的一句話:「我們還是快點上船去吧!」   「嘔……嘔嘔嘔……」   一望無垠的海面上,迴響著淒慘的乾嘔聲。艾裡在船舷的圍欄上吐得昏天黑地,肝腸寸斷。   起錨出航還不到半天,他就出現了嚴重的暈船症狀。到現在已經過了三天了,他看來也絲毫沒有因為習慣了而開始恢復。唯一不同的是一開始他還吐得出東西,現在肚子裡能吐的東西大概都吐光了,這幾天又吃不下什麼東西,現在他多半是乾嘔,頂多吐吐綠色的膽水。而青葉、蘿紗和比爾則守在他周圍照顧他。   說是照顧,暈船這種事旁人也幫不上忙,蘿紗等人充其量只能給他拍拍背,遞個水杯什麼的。不想過來幫忙照顧艾裡,又不甘心離蘿紗太遠的維洛雷姆坐在靠船尾方向稍遠的位置,用向水手要來的釣竿無所事事地釣著魚。   再遠一些的地方,來來去去地忙活的水手們倒有不少人皺起了眉頭。顯然老是要聽見可怕的嘔吐聲,對他們也成了一種精神折磨。   注意到他們不悅表情的蘿紗猜想著,如果自己這些人不是他們受命服從的對象而只是一般乘客的話,大概早就被趕到下面的船艙裡,免得製造噪音污染吧!不過這也難怪,艾裡也實在暈得太誇張了點……   蘿紗抬頭望望晴朗的天空,海風清爽地吹在身上,船身像是搖籃一般有節奏地輕輕晃動。她納悶地搖搖頭道:「真不明白。明明是這麼舒服的環境,你為什麼會吐成這德性?」   「嘔……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暈船啊!」嘔吐的間隙,艾裡掙扎著抬頭道。   幾天下來都是吐多吃少,他整個人瘦了一圈。臉頰凹陷,臉色一片慘綠憔悴的他,看起來更加沒有半分聖劍士、五英雄之類的人物的樣子。   「難怪先前會有不好的預感……嘔嘔……原來是應驗在這兒了!」   青葉關切道:「還是送你回房間躺著休息吧?」   艾裡有氣沒力地搖頭:「不用了。船艙裡空氣悶,好像總有股怪味,我還是待在外面好一些。」   既然他不進房休息,那陪他說說話分散些注意力,或許會讓他舒服點。蘿紗這麼想著,便接續艾裡提到的話題說道:「你那不好的預感,我看該還有一個原因吧!我記得你不是很討厭那個聖愛希恩特的弗裡德瑞克王子的嗎?哦,現在該叫他聖王陛下了。離開黎盧時你不是拒絕他的挽留了嗎?當時走得那麼決絕,現在卻要回去請求他和我們合作,這件事對你來說大概比暈船還嘔吧?」   艾裡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了,幾乎是低聲呻吟地說道:「我本來正努力要先忘掉見那傢伙的事的……被你這麼一說,我眼前更加發黑了。」   「你和那位聖王之間有過什麼仇怨嗎?」青葉是黑旗軍建立後才來的,不清楚艾裡和弗裡德瑞克之間的過節,不解問道。   比爾也插口道:「那時我受雇第一王子,你和蘿紗不是幫著三王子那邊的嗎?」   「其實也不算結過什麼仇……」回想著與弗裡德瑞克之間的過往,艾裡苦笑搖頭:「如果真有仇,還可以理所當然地復仇。但是那個人所追求的目標對民眾來說又是大有好處的事,我如果報復或是阻撓他,就等於會害到那些民眾……」   「聽起來這三王子該算是好人了?」比爾倒是聽得有些糊塗了。艾裡該也算是「好人」這邊的吧!既然都是好人,怎麼會有過結呢?   「作為一個國家的統領者,能不能算是好人,也只有百年以後的人才能定論吧!現在誰說得清楚呢?」   或許引開注意力的方法真有些用,艾裡說了這一陣子話,本來不斷翻湧的那股反胃感也略壓下去了些,沒再怎麼乾嘔。   悠然望著全然不見陸地影子的海面,他接著說道:「我只知道,那個人為求達到目的不惜犧牲他人,不在乎使用任何手段的行事風格,讓我看了很不爽而已。而且以前不得已還被他利用過,看到他自然不會有什麼好感覺。能不見,最好永遠都不要再見這個傢伙了。」   時至今日,回想起結識弗裡德瑞克後經歷過的一連串事件,從在倫達芮爾利用安妮塔刺殺大臣,到在黎盧時他為求多分削弱敵手的力量,而不在乎是否會牽連一個平民小孩的性命,還是會激起艾裡的厭惡。   雖然現在他自身已是一方勢力的首領,也懂得身在上位者必須以現實的考量為優先,卻還是無法認同這種自私殘酷的行事手段。   雖然說合作行動的事對三方都是必須的,誰先去見誰並不見得就矮對方一頭。只是原本早不想與這人再有任何瓜葛,現在卻還要自己主動回頭去找對方……想到等找到聖愛希恩特的地盤,他出面見自己時會是什麼樣一副表情,艾裡甚至覺得眼下暈船的痛苦跟那相比根本算不得什麼了。   艾裡雖沒把事情說得很清楚,青葉和比爾也明白了個大概。在黑旗軍裡待了這麼久,他們都知道艾裡懶歸懶,平日裡常把黑旗軍的事推給別人去做,但在黑旗軍真正面臨危難的時候,他都會出面管事,制訂出盡最大可能保護部下生命的對策。而通常也是由他自己來承擔起最困難危險的任務。這樣的他,處事風格可以說跟他所說的那個三王子完全是背道而馳,難怪會這麼不對盤。   「那你去找他……真的不要緊嗎?」比爾浮現出憂慮之色。沒想到此次行動除了出行本身的危險外,艾裡還有這麼一層負擔,不善言辭的少年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語句傳達他的心情。   「也不用太在意啦!不管怎樣,這一趟總是非走不可的。」察覺自己的話影響到了大家的情緒,艾裡苦笑著擺擺手:「就算再怎麼煩惱,事情也不會改變。反正真到了那時候,就當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地忍耐一陣也就過去了。」   一邊說著,艾裡將視線重新投向遼闊的海上。   風不大,腳下的海船以緩慢而穩定的速度輕巧地劃開靜靜的幽藍水面。海面上波瀾平緩,映著正午的日頭閃著鱗鱗的波光。遠處海面的水光變得太過細碎,如果不刻意盯著看的話根本察覺不出它們的閃動,像是一副靜止的畫面般美得幽邃深遠。深藍的海面映著藍空白雲,雖只有藍白兩色,但海面色彩的微妙過渡,高低厚薄不同的雲彩形成的萬千變化,令這畫面不見單調只顯浩瀚大氣。   凝目遠眺這樣的美景,胸襟似乎都為之豁然晴朗起來。艾裡吐出一口胸中悶氣,胸口似乎鬆快了些。   既然不可能避免討厭的事情發生,那也只有坦然迎之,直到事情發生的時候再來煩惱了。至少,可以把它給自己造成的不快降低到最小程度。   心中想開了些,艾裡臉上開始浮現淺淺的輕鬆笑意。再開口時,話聲已不復先前的沉暗抑鬱。   「前幾個月事情一件接著一件,我們大家也好久沒有這麼悠閒地聚在一起吹風聊天了。在見到那傢伙之前就別想那麼多了,好好享受這段難得的悠閒時間吧!犯不著因為他破壞了我們現在的心情。   看!內陸很少能見到這麼乾淨寬廣的天空哪,風平浪靜的海真是美得要命!飄蕩在看不到邊際的海上,感覺也很……」   說到這兒,不小心想起了自己正處於暈船狀態中,艾裡臉色又綠了,緊張兮兮地一把摀住嘴巴:「嘔……」   青葉蘿紗等人這會兒也忘了同情他,忍不住齊聲笑了出來。氣氛一下子輕鬆了起來。 第三章月夜下的秘密   正在此時風起雲動,原本遮蔽住艷陽的大朵白雲流散開來,許多道金色光柱頓時從雲層縫隙間穿出,直射向下方的海面。眾人只覺得眼前一亮,色彩憑空絢麗燦爛了起來。景物雖是未變,卻多了一股說不出的剔透明麗之感,天地似乎一下子開闊了許多。   幾乎在此同時,船舷周圍的水面潑喇喇一片水聲。正好看著船舷外方向的蘿紗驚異地喊道:「快看!」   順著她朝向的方向,艾裡看見好些條銀亮的細長之物飛躥出海面,水花四濺,攪亂了一大片平靜水面。定睛一看,他發現那銀亮物事竟都是些樣貌怪異,腮下兩鰭寬大如翼的銀亮魚類。這些銀魚靠尾部用力將身體躥出水面後,便像是飛鳥展翅般展開那寬大兩鰭,竟能在空中滑行一段方才落回水中。雖說離翱翔如意還大有一段距離,卻已經不能算是單純的魚躍能達到的距離了。   「雖然說「豬在天上飛」肯定是騙人的,」蘿紗瞪大了眼,喃喃自語,「不過以後如果聽人說「魚在天上飛」,說不定就是真的了……」   艾裡他們的船似乎正好駛入了魚群經過的區域,一時間只見海船的前後左右儘是剔透晶瑩的水花,原本平靜的海面像是沸騰了起來,在水面上飛躍的魚兒如銀梭一般紡出無數耀眼的銀線。在船上的艾裡等人看著這極具超現實色彩的畫面,一時都找不出語言來描述此刻充滿他們心中的那份不可思議的感覺。   大海真是太神奇了。這廣闊的水域中,不知道還藏著多少難以想像的奇異生物呢!艾裡不由玩心大起。難得能碰上這麼古怪稀奇的事,不好好玩玩怎麼對得起自己呢?   「有趣!」他一聲歡呼,雙手在船舷上一撐,身子已高高躍起跳向船外。   「艾裡你幹什麼?」眾人齊聲低呼。   好端端的做什麼要跳海?撲到欄杆邊往下看,卻沒見到落水的水花。艾裡只落到貼近水面的位置便止住了落勢。大家這才發現他不是跳,而是發動飛行術漂浮在半空,白閃閃的魚兒就從他身邊飛躥而過。只見他輕盈的身姿四下飛掠,竟憑著他迅捷的反應和靈活的動作在追逐飛出水面的銀魚。   估測出飛出水面的魚兒的飛行路線,他時而一腳輕輕踏在銀魚身上,借力讓身體像是彈簧般在銀魚交織成的銀網中輕鬆彈跳;時而乾脆一把捉住正在他身旁的魚兒遠遠拋開。看那些倒霉的魚兒壓根不明白自己怎麼突然變了位置,只擺擺尾巴懵裡懵懂地游開,艾裡縱聲大笑,越玩越是歡暢。   「我也來!」蘿紗看他玩得開心,哪裡按捺得住?喊了一聲,立刻也飛撲而下,與他一同嬉戲。   「蘿紗,等等我啊!」   自船駛入這片在水面上亂躥的魚群中,維洛雷姆就覺得在這跳在水面上的魚比水下的魚多的地方釣魚,實在是有些蠢的一件事,現下見到蘿紗下去了,自然更不想放過這個和她親近的機會,立刻丟下釣竿追下去湊熱鬧。   轉眼間,船上懂得飛行的三個人都跳下了船,在水花和躍動的魚群之間凌空嬉戲笑鬧。艾裡被蘿紗撩起水來潑了一身濕,維洛雷姆正幸災樂禍地嘻嘻笑,卻被挾私報復的艾裡偷偷摸到身後,狠狠一腳踹下去在水裡撲騰。雖然魔族公爵懂得水性,但水中密集的魚兒卻受驚沖跳起來,甩動的魚尾和大片水花濺得他睜不開眼睛,讓他好半天還沒法飛離水面。   艾裡得意地撫掌哈哈大笑。魚兒撩起的水花潑濺得身上一片清亮,驅走了夏末秋初午後的懊熱。衝破雲層的明麗陽光灑落下來,滿眼的晶瑩水花折射出七彩,有如彩虹的碎屑散落人間。   一旁的蘿紗一邊看他們鬧得有趣,一邊隨手把手邊捉到的魚兒直接拋上甲板,吆喝道:「今天晚上加菜嘍!」   清亮明麗的嗓音在藍空碧海之間飛揚。甲板上鮮魚劈里啪啦地跳個不停,水手們嘻笑著東奔西跑地忙著抓魚。偏偏魚身滑溜難以著手,不時從水手的掌下滑出,受驚的魚兒高高跳起扭動著身子,大尾巴敲得甲板砰砰作響,濺得到處都是水漬,追殺魚兒的水手踩在水上,不時有人不小心滑倒,砰砰啪啪地更增幾分熱鬧。   海上船上,都鬧騰成一片,先前艾裡他們談話時的抑鬱陰霾,早被這眼前的歡樂氛圍一掃而空。   比爾到底年少,早和水手們抓魚抓得不亦樂乎。以青葉的心性身份,卻不會跑到一大群男人堆裡湊熱鬧。倚欄看著下頭艾裡和蘿紗面上燦爛的笑容,她因為掠過心頭的一股淡淡酸澀滋味而斂去了笑容。   能伴著艾裡一起嬉戲玩鬧,笑得這般歡暢的,只有蘿紗一人而已。   這一刻青葉看得十分清楚明白,艾裡秉性灑脫赤純,蘿紗純真不羈無拘無束,還有著與艾裡相稱的能力。他們是玩伴也是搭檔,默契十足地共同遊戲人間,旁人難以取代他們間的這份默契。至少,現下她就無法想像自己加入他們之中的畫面。   不只是因為不會飛行術,更因為自己的性子偏沉冷,城府也深,是不可能像蘿紗這樣與艾裡成為同進同退,平等而密不可分的夥伴。   儘管她也很清楚每個人個性各有不同,自己亦有所長之處,無需因為不似蘿紗就畏縮不前,但是看到艾裡和蘿紗兩人此刻有幾分相似的燦爛笑顏,心頭還是忍不住陡然瑟縮了一下,又酸又冷的感覺讓她再也維持不住笑容。   我這是在嫉妒嗎?   腦中陡然浮現出這個想法,青葉一時有些失措。昔年在法謬卡後宮之時,嬪妃間的爭鬥固然激烈,對她來說也只是為了保持地位以保護自己的算計而已。嫉妒的滋味,這還是第一次嘗到,她著實不大清楚該如何處理這種情緒。蘿紗平素與自己相處親好,實在不該對她有什麼不好的想法啊……   急於找件事分開注意力好撇開這讓人不安的感覺,她看到埃洛赫船長不知何時也被驚動出了駕駛艙,正站在離自己不遠處,便走過去招呼道:「埃洛赫船長。」   埃洛赫轉頭看她,點了點頭以示禮貌,面上卻一樣沒有多少歡愉之色。   「以前從沒聽說過有會飛的魚,船長知道這是什麼魚嗎?它真的能吃嗎?」青葉隨意問道。   「海上本來就有許多陸上人想像不出的奇奇怪怪的物種。這魚身體輕薄,腮下的魚鰭長得寬大,經常躍出水面靠魚鰭滑翔,我們海上人就直接叫牠飛魚。雖然肉薄了些,倒還挺鮮嫩,味道算是不錯的。」   船長一邊隨口應道,一邊轉回頭繼續看著在海面上嬉戲的三人,一派冷峻的神色顯得陰沉不愉。注意到這一點的青葉有些訝異,這位船長難道也有什麼心事,還是本性就這麼嚴肅?   「沒想到大海有這麼多有趣之處,看大家都玩得很開心呢!」她試探地問道:「怎麼……船長你不覺得有趣嗎?好像不大高興似的?」   「對在海上生活的人來說,大海是他們永遠的墓穴,不是遊戲的對象。」船長冷冷丟出這句話,便頭也不回地返回駕駛艙。   青葉一臉的莫明所以。埃洛赫船長的話或許是蘊涵了不少海員的人生哲理,但用來回應一個很普通的問題,未免也太誇張了點吧?這樣不祥,甚至帶些警告氣息的話,簡直像是在預示什麼不好的事……   船上雖然是一片歡騰,青葉的心頭卻因為埃洛赫船長的態度而莫名地籠罩上一層陰暗。   那天晚上,艾裡等人果然享用了一頓豐美的飛魚大餐。之後幾天的航程中都沒有再發生什麼有趣的事,他們已進入凱曼所佔地域外圍的海域,航路早因凱曼和南方國家的對峙而斷絕,一路上他們便連別的船隻都沒有看到一艘。   日昇日落,潮起潮落,時間就這麼過去了。一開始給艾裡他們相當震撼的大海,這些天下來日也看,夜也看,已經失去了一開始的新鮮感,實在沒什麼好瞧的了。   艾裡向埃洛赫船長詢問過航程的進度,得知海船現在離可能隱藏聖愛希恩特人的島群還有相當一段距離,還不能進行任何搜尋行動。   結果就是他們現在每日除了吃和睡之外,便再沒有什麼可做的了。   初次出海的興奮漸漸褪去,剩下的便只是日復一日的平淡乏味。   生活空間完全只局限於這孤立於海上的海船之內,小而封閉的空間,空閒無事的日子,令人和人之間的關係成為生活的重心,也進展得比正常情況下更為迅速。   艾裡與蘿紗、青葉之間的關係之前總因為種種干擾和連續不斷的事件而停滯不前,這段時日裡便像是放進密閉溫室培養的花苗般急速成長起來,他與二女也變得日益親近。   另一方面,艾裡總算漸漸適應了海上生活,暈船症狀不再那麼明顯,只不過先前消瘦太多,身子仍未全然恢復。青葉的異能可操控植物,對植物的藥性自然而然也懂得較多。見艾裡面色還是不好看,這日晚上她到船上儲備的藥材中挑揀了些有滋補功效的,下廚精心熬了碗補湯,端著送往艾裡艙房。   還未走到艙門前,從裡頭傳出輕輕的男女話聲。男聲醇和清朗,女生嬌脆甜潤,很明顯分別是屬於艾裡和蘿紗的嗓音。兩人只是你一句我一句的低聲交談,並無輕佻嬉戲,然而這話聲聽在人耳中,便像是柔柔交織成一個協調的世界,透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親密氛圍,拒絕任何外人的介入。青葉遲疑地停下腳步。   「……戰鬥久了,習慣了保持體內能量出入平衡後再用「偷窺大法」   來觀察敵人,自然而然就會從能量流動的角度來感覺周圍。這樣就不容易被敵人的動作迷惑,情況變得更簡明了。」   「可是我是使魔法的,都已經習慣了隔著一段距離攻擊,搞不搞清對手的動作也沒差啊?」蘿紗的聲音不大熱切地說道。   給人的感覺,她對艾裡的經驗談興趣缺缺的原因與其說是她所說的這個理由,更像是純粹因為討厭麻煩。   「呃,這倒是……不過……」   裡頭的艾裡正趁著現在難得的閒暇時間,與蘿紗討論討論有關能量轉化運用的事。世間與他同樣具有轉換自然能量本領的,除了敵友難定的羅炎之外便沒有幾人了。   一般人不似蘿紗繼承了羅炎的特殊體質,促成艾裡體質變化但無法重制的魔核光炮又已毀去,很難再有人能通過艾裡當初那樣的凶險方法轉變成能吸納能量的體質。   維洛雷姆既是魔族中地位和實力都高高在上者,雖不曾證實過,應該也有此能力,不過艾裡和他向來互相看不對眼,自然不是討教的好對象。故而與此有關的事,艾裡只能和蘿紗互通聲氣。   此刻青葉在門外聽他們說什麼「體內能量平衡」、「偷窺大法」的,也是一頭霧水,不得要領,心底卻像是有萬千隻螞蟻在咬噬一般,酸酸麻麻的不大自在。   屋內的兩人,有著只有他們兩人才懂的一片私密天地。一些話,一些事,只有他們彼此才會明白,外人永遠無法介入。平時自己不在場的時候,他們又曾經交換過多少會心的笑容?   如那日見艾裡和蘿紗在海面嬉戲時的酸澀感覺,驀然變本加厲地襲來。愛情尚未讓人嘗到幾分甘甜,就已經悄然揭開美麗的面紗,露出嫉妒猜疑的一面折磨陷身其中的人。   青葉深呼吸幾下,穩下心中波瀾,方才敲門而入。掛著盡可能若無其事的表情,她走到艾裡身旁桌台邊放下湯碗,道:「艾裡,這是剛熬好的補湯。你趁熱喝了吧!」   道了聲謝,艾裡正要端起湯碗,又見青葉淡淡笑道:「你們在討論事情,我就不在這兒打擾了,你們繼續吧!」   言罷,她便轉身而出,艾裡將她送至門口。自始自終,青葉的神色雖然自然,眼光卻似乎刻意避開了蘿紗,不曾與她視線交會。   正覺得有些掛意,蘿紗也走到門邊望著青葉的身影在廊道拐角消失的地方,納悶道:「青葉今天好像有點怪怪的?」   青葉離了艾裡艙房,越走腳步邁得越快,一路直衝到甲板上,臉也繃得緊緊的。望望四面陳放的零碎雜物,只覺煩心,索性抽出腰間長鞭向上一揮,捲住一根桅桿借力翻身而上。窈窕的身影凌空一個空翻,她已輕巧地坐在高處的桅桿之上,高處的強風頓時吹得她一頭柔軟長髮直直向後飄飛。無心理會髮絲,她蜷縮起身子,將臉孔深深埋入自己掌心,久久不再動彈。   海浪拍擊船木的沙沙地傳來,高高坐在桅桿上的青葉更加感覺到船體有節奏的搖晃,彷彿有種舒緩閒散的韻味。四面望去,皆是平平的寬廣海面,看不見陸地的阻隔,大海像是無限地延伸著,天地間似乎只剩下了這一條船,這一個人。   月光不算晴朗,籠著淡淡煙氣,一輪黃朦朦的殘月孤零零懸在海船上方揮灑著慘淡的光芒。其他的星子更是隱沒在霧氣中不見蹤影,殘月越顯得孤單。   這該是天氣將要開始變壞的徵兆,不過透出孤寂悲涼的景色,卻正投合青葉此刻的心境。在桅桿上吹了一陣風,心情終於漸漸平復,她緩緩鬆開掩面的手掌,臉上的神色已經回復了平時的柔和。   「嗨,你還好吧?」   從下頭忽然傳來男子話聲。本來心神就不甚寧定的青葉有些受驚,還以為是艾裡來了,定睛一看,卻是那平日往來不多的維洛雷姆。   原本他似乎以為她埋著臉是在哭泣,此刻見她並未垂淚,顯出有些意外又鬆了口氣的神色。   「我看到你從艾裡房間的方向衝出來,臉色有點不對,還當你是受了什麼委屈,就跟過來看看。」   他飛身上來坐在她身邊,問道:「不過看來是我想太多了。介意告訴我剛才發生了什麼事嗎?」   看到青葉一下子陰沉下來的臉色,他聰明地沒有直言先前自己看她衝上甲板時的神色,還以為她會直接跳下海去。   知道他從那時便跟在自己身側,剛才的異狀都教他看了去,青葉初時困窘,隨即反變得坦然。或許是夜色讓人更容易撤下心防,或許是不想被人看到的既然已經被看到了,別的也沒什麼好躲躲閃閃的了,她索性全不想隱瞞,微微苦笑著坦誠以告。   「其實也沒有什麼……只是不想讓人看到自己那麼醜陋的臉。」   「醜陋?」維洛雷姆一副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什麼的樣子,打量著青葉的容貌,又補上一個單音詞:「你?你這句話會讓天下九成九以上的女人想去撞牆的!」   顯然他很不能理解她怎會用「醜陋」這個詞來形容自己。他向來也覺得青葉的容貌氣質風華,在人魔兩界都可稱得上是上上之選。   雖然蘿紗才是他追逐的目標,他也不得不承認單就對人的吸引力而言,蘿紗那個發育未全的黃毛丫頭再過幾年或許還可以期待,目前卻還是落後青葉許多。維洛雷姆向來口齒輕佻,此刻自然不會吝惜言詞推崇她的美貌。   而青葉只是淡笑搖頭。   「嫉妒令再美麗的女人都會變得醜陋。我不想在人前現出這麼難看的樣子,所以寧可在失態之前離開。」   掩蓋住惡毒的表情,直到確定回復正常才重新露出面孔。   昔年身處法謬卡後宮中時,嬪妃們美艷的容貌會被嫉妒扭曲成多麼獰惡的樣子,早已銘記在她心上。當嫉妒像毒泉從胸口湧現時,那些面孔一張張浮現在眼前,不堪得令她無法忍受去想像自己面上也會有這樣的神情。   「這些日來,見蘿紗和艾裡彼此間默契十足,我就妒火中燒。其實,我又有什麼立場嫉妒她呢?早在我與他們結識的時候,他們就已經是共患難的夥伴了。更何況,當初艾裡他們令我下決心,要成長為更好、更強的女人。雖然沒辦法克制嫉妒,但至少我可以不讓他們看到這醜惡一面吧?」   凝望著柔婉中透出青竹般強韌的女子倩影的灰眸,一瞬間掠過欣賞之色。維洛雷姆隨即不忿地瞄向艾裡艙房的方向。   「那個腳踩兩艘船的傢伙!憑什麼能讓你這麼好的女子為了他難過?」   青葉的笑容卻不見怨懟,更顯清淡:「他不是腳踩兩艘船,只是還不能決定罷了。我願意等到他確定自己心意的時候。」   回想起來,無論是對蘿紗還是自己,艾裡對感情之事向來鮮少主動表露什麼。一是他喜歡順其自然的懶散天性,另一面,也是在有所決斷之前,他不願多作招惹吧?   這該算是他對待情感的誠摯和溫柔。她很高興他也是專心一志的人。自從離開後宮,便再不願意委屈自己,要麼不要,要就是徹底。可以分開施予的感情,從來不是真正的感情,所以她不會埋怨他的遲疑未決。縱然這遲疑未決,仍會讓自己備受嫉妒折磨。   維洛雷姆在一旁翻著白眼,暗歎果然人各有命。艾裡什麼都沒做,就能讓蘿紗和青葉都為他傾倒,想自己這般風流倜儻一表人材,苦哈哈地追了蘿紗許久還是沒什麼進展……   不爽地把頭撇向一邊,卻意外地瞥見自己後方不遠處的一根桅桿之上悄然立著一條纖細人影,他神色微變喚道:「蘿紗,你怎麼來了?」   先前蘿紗總覺得青葉有些不大對勁,坐了一陣終是無法安心,便跟出來看看。維洛雷姆和青葉面向同個方向而坐,視角有限,蘿紗修為又日益精進,悄無聲息地靠近並飛身上了另一根桅桿,也沒有發出響動引來他們的注意。此刻見他們已經注意到自己,她飛身躍上離他們更近的桅桿方便說話。   「青葉姐姐你成熟美麗,又聰慧堅強,跟艾裡在一起的樣子比我這個黃毛丫頭合襯許多。一直以來我都以為只有我在嫉妒而已,沒想到你也會有你的不安。」   口中說的是嫉妒,蘿紗望著青葉的眼光卻十分柔和,幽幽說道:「就算是為了喜歡的人,也要保留尊嚴,不能折墮了自己。到底我們都不是任何人的附庸。先要自愛,才有資格被人所愛……我們的想法很接近呢!青葉姐姐,我喜歡你。」   在此同時,一縷心有所感的淺笑自蘿紗唇邊悄然浮現。青葉原本因為蘿紗聽到自己的心事而流露的驚訝和不自在,也化為心意相通的瞭然。兩個本該是相互對立的女子之間,流蕩著難以言明的和諧而坦蕩的氣息。   「但就算這樣,我也不會因此放棄艾裡。他對我而言,同樣有著不可取代的意義。」蘿紗又接著說道。雖依舊是幽然訴說的口吻,卻透出了無比的堅決。   對她來說,艾裡不僅是心儀男子,更是她是否能繼續作為人而存在的關鍵。半魔半人的血統,讓她隨著年紀越長,心性也日漸淡漠,時常在有情和無情間搖擺。眼下唯一最能撩動起她情感的,便只有艾裡一人之事而已。與他相處,她的心情會被他的事,與他一起做的事牽動,漸漸變得人性化。   而她也想像得出,一旦失去他,自己體內淡漠無情的魔性將會怎樣日益高漲起來,直到不再能算是人……   不得不承認,後天教化終究還是很關鍵的。不同種族自有不同的活法,變成完全的魔族也不見得就有多糟糕,但她十幾二十年的人生都是作為人類度過的,對自我的認知已是根深蒂固,還是希望能作為人而生存下去。   不管對青葉再怎麼欣賞,在這件事上,蘿紗都已立定心志不會退卻半步。現在,就是她與青葉挑破長期以來曖昧不明的狀態,把彼此的想法說開的時候。   蘿紗昂著頭接續剛才的話道:「……那麼,在他做出決定之前,我們就各盡所能展現自己最好的一面吧!不用什麼手段伎倆,也不要為了個男人而相互怨憎傷害,只以本性與他相處,讓他自己明白誰是更適合他的人。」   「說得不錯。」青葉揚眉而笑,亦生出一股爽朗豪烈之氣。為示對對手的尊重,她也從桅桿上立起身來:「這一戰,我也不會退讓的。   今後各自加油吧!」   兩個女子悄立高處,海風吹得她們衣袂飄飛若仙,各有各的一番姿態氣韻。被她們完全晾到一邊的維洛雷姆左瞄右看,忽然撇過頭,心理極度不平衡地低哼一聲。   「還好艾裡那傢伙不在場!要是被他看到這裡的情形,還不美上天去?」   其實艾裡還真是在場的,此刻他就在距離青葉等人所立桅桿下方不過兩三丈外的艙房門口附近,藏身於雜物之間的陰影中。不過他的感受,卻全不似維洛雷姆所想像的愉快。   相反地,若維洛雷姆能看到他現下的神色,便會發現那張素來溫和的面孔上透出幾許陰霾。不管怎麼說,那都不是在思慮與情愛有關之事時可能有的表情。   事實上,艾裡現在的心思正是被另一件驚人的事完全吸引住了。   先前蘿紗追著青葉出去後,他想想也越來越是不安。二女之間的暗潮起伏,他也不是全無感覺的。   「這裡可是海上。萬一蘿紗受了什麼刺激暴走了,把船打出個大窟窿,可就糟糕了……」一邊暗自嘀咕著,艾裡終於還是跟了出去,看看會不會出問題。   當他走到艙房門口,仰頭望見的便是二女在高處相對交談的畫面。   本待上前去聽她們到底在說什麼,然而才要舉步,他卻緩下動作。   就著朦朧月光和船上的燈火,看清青葉和蘿紗面上的凝肅之色,感覺到她們之間的氣氛似乎有些緊繃,他不禁猶豫起來。她們的談話應該是與自己有關,自己若貿然闖過去,會不會鬧出什麼尷尬場面?   看看自己所在的位置,看到蘿紗那邊的情形是沒問題,但是桅桿相當高,這裡距離太遠,在海風中很難聽清她們的話聲。而青葉、蘿紗、維洛雷姆三個相對而坐,封住了所有視線死角,自己不可能不引起他們的注意地接近而可以聽到聲音的範圍。   思索了一下,艾裡將身體小心地隱藏進艙房周圍雜物的空隙中,隨即平心靜氣專注心神,準備施行「偷窺大法」。   偷窺大法名為偷窺,平日艾裡都是在群戰時為了掌握附近敵人情況而用,不過它作用的範圍比較廣,眼下正可以用它感知蘿紗那兒的情況。艾裡好笑地想道,這偷窺大法倒算是頭一回派上了與名字相稱的用途。   一發動功法,周圍的所有動靜都明察秋毫地納入艾裡頭腦中。偷窺大法的作用範圍雖會隨艾裡注意力的偏向而有所偏移,基本上還是將他籠罩在內的一個圓形。艾裡這一發動,周圍的響動便一股腦兒地接收下來,零散的談話聲、呼呼的鼾聲、船上人的腳步聲、桌椅傢具的碰撞聲,甚至連甲板下老鼠悉悉嗦嗦跑動的聲音都一併入了艾裡耳中,亂七八糟地混作一團。   艾裡靜心分辨著,要從中找出屬於青葉或是蘿紗的聲音。他所感應到的東西太過瑣細雜亂,索性閉上眼睛,有意識地略去感應到的畫面,只專注於聲響上。   然而,只一瞬之間,他忽然驚訝地瞪大眼睛。青葉蘿紗的交談一時被丟在了腦後,他將心神都放在意外聽到的附近某間艙房中另一幫人的談話上。   「……差不多了。就定在今晚兩點行動!」   第一句話,剛剛發功的艾裡只聽見男子的半截說話,但話語間透出的號令意味,讓他立時意識到這「行動」總不會是大家約好半夜一起上廁所,而是……更危險的事!他心中頓時一懍。   在輕鬆了這些日後,看來潛藏的危機終於悄悄浮現了。危難當頭,兒女情長之事自然姑且放到一邊,艾裡只得先不理會蘿紗那邊的情況,將全副心神都放在那進行著詭異交談之處。 第四章行動敗露   艾裡感覺那談話聲出處,原來是發自船艙中隔著幾間外的艙房之中。   那艙房本是在離走道隔了好幾進的裡間,外間有幾人守著,房門舷窗又都是閉得嚴嚴實實,本不該有半點聲息漏入外人耳中的。只可惜偷窺大法與尋常竊聽大不相同,是經由天地間無處不在的魔法精靈來直接感知作用範圍內的情況。   在施法的時刻,艾裡便等於化身千萬,置身感知範圍內的每個角落,實地監看現場的情況,因而艙房閉得嚴不嚴實對他來說沒什麼要緊,倒是讓他的竊聽更不易被發現。   確定了聲音的位置後,那密閉艙室內的情況便盡數收入艾裡眼中。   房中共有三個人。一臉陰騭地坐在主位發號施令的,也就是說出艾裡聽見的第一句話的男子,正是那位埃洛赫船長。艾裡再看另外兩人的面孔也頗眼熟,平日往來也見過好幾次,一個是副船長沙貝爾,一個好像是叫做達倫的大副。   艾裡將艙內情形查看清楚,船長已在接著剛才的話詢問手下。   「分派的任務都清楚了?沙貝爾、達倫,你們把各自負責的事複述一遍。今晚絕不能出半分差錯!」   在艾裡平日的印象中,埃洛赫船長是個沉默嚴肅的人,也還算有禮,不過此刻他向手下發話的神氣卻完全像是換了個人,多出一股粗豪專斷之氣。而那兩個恭敬立於在他身前聽候吩咐的人並無訝色,可見這方是他的本來面目。   「……明白。等凌晨二時的時候,如果黑旗軍那些人沒什麼狀況的話,我負責帶人把糧食用水搬運上救生船,安排沒參與動手的人開始登船。」   另一人接續道:「我負責同時帶人毀掉羅盤指南針和多餘的食物,再把船底打破幾個大洞,然後和大家會合搭船離開。」   聽到這裡,艾裡全身不由掠過一陣寒意,氣息微亂。心神這麼一岔,偷窺大法就此中斷,一時看不到艙室內的情形。   偷窺大法甚耗心神,一次無法維持太久,不想因為失神而漏過太多對話,便只有用一陣歇一陣。艾裡猜測對方的行動計劃差不多就是這樣了,後面暫時不會有什麼太重要的信息,便趁勢停下來緩一口氣,同時先整理整理心中想法。   真的是很……簡單的計劃。不過越是簡單的辦法,往往也越有效。   想到如果真被他們得逞,自己從睡夢中醒來時,措手不及地發現自己正置身在一座無人駕駛並正在下沉的棄船上的情形,那可真是糟糕之至!想不到只是想聽聽蘿紗那邊的情形,竟會被自己誤打誤撞地發現這麼要命的事!   艾裡苦笑了一下,接著探查艙內景況。斷斷續續地聽了一陣,裡頭的人都在確認暗號、人員調派等行動細節,沒甚要緊的。不多時,萬事終於告一段落,其中一個手下想起什麼,帶些疑惑地問道:「老大,我有些不明白,直接在他們的飲食中下藥不就結了嗎?何必這麼費事?」   埃洛赫船長一瞪眼,哼道:「老老實實地按計劃行動!別指望什麼取巧的辦法。你們該知道那幫人都是些什麼人物,用烈性毒藥的話,他們如果沒有同時發作,立刻死去的話,我們的性命就危險了;用嗜睡昏迷的迷藥雖然安全些,但這些藥都是由植物製成。據說那個叫青葉的女人有操控植物的異能,對植物製成的藥物也很敏感,肯定會被發現……」   聽到這裡,艾裡已經瞭然。青葉對植物性藥物敏感這個情報,該可能是因為哈爾曼從青葉手中搶奪魔核光炮那一次,經由哈爾曼一幫人的口而洩漏給凱曼一方。   由此可見,定是凱曼安插在芬德爾蘭的奸細設法把埃洛赫這夥人安插到自己要搭乘的船上,想把自己一行殺死在半路,阻止大陸三方勢力達成合作。   想通此節,他倒有種鬆了口氣之感。這一路上他本來就覺著太過安寧,一直為凱曼反常地毫無動作而有些放不下,現在搞清楚凱曼究竟有什麼打算,反倒還自在些,雖說眼下的局面實在也算不上好。   在這無邊無際的大海之上,多麼強悍的力量對生存也無法有太大幫助。掌握大家生命的,就只是船和海員而已。   而聽埃洛赫話中意思,這整船的船員都是敵方的人。若是船隻果然被毀,船員逃離,自己這些人本領再大,也只有乾瞪眼看著船慢慢沉下去的份兒。   雖說自己這一行五人中便有三人能飛,但航行了這些天,船早已遠離陸地,現在又天色不明難辨方向,他們再怎麼能飛也不可能完全不落腳休息地一直飛回陸地。   而另一方面,芬德爾蘭所贈海船被控制的事,證明凱曼的勢力已經悄無聲息地滲入聯盟各國之中,很可能發展到了相當龐大的地步。   誰也說不准哪國的重臣,會不會就是被凱曼遙控的一枚棋子。短時期內,也不可能將這些內奸拔除得乾淨。將來戰爭爆發,這些奸細會令南部聯盟束手縛腳,相當棘手。   而這也證明整體上凱曼的軍勢還是處於上升之勢。眼下凱曼雖被聯盟北部地區的暴動纏住,但想來這只是先前大舉侵略後所需的短期盤整。   凱曼,等到它穩住腳步,控制了局勢,把攻擊矛頭指向南方之時,艾裡可以預料到時候自己面臨的必是一場相當嚴峻艱苦的戰爭。光是現在先想想,他都覺得頭好像開始痛起來了。   遠的苦難且不去管它,先搞定眼前的問題再說。艾裡收斂心神留意艙室內的交談,差不多也到了尾聲。埃洛赫又向手下交待了幾句便讓他們和把風的人各自散去。   聽見這些人出了艙門在過道上走動,艾裡又往陰影裡縮了縮,小心地沒讓任何人發現他。故事中偷聽到秘密的人似乎很容易踩到什麼或者咳嗽打噴嚏驚動對方,他可不想也犯這麼弱智的錯誤。   好在一切順利。沒有人發現艾裡的詭秘行蹤,望見高高站在桅桿上的那幾人,海員們也沒在意。   畢竟從常理來看,隔這麼遠距離的人不可能知道密室裡的事。耐心地等到附近再沒有半個人可能發現自己,艾裡才從雜物之間爬起身,馬上便跑到青葉他們的桅桿下又跳又揮手,拚命引起他們注意。   青葉等人見他肢體語言那麼誇張,卻像是顧忌著什麼不出聲喚人,都覺得有些奇怪。各人以翩然的優雅姿態落回甲板上,就立刻被艾裡急急拉扯著上比爾的房間。叫醒早早就睡下的好孩子比爾,一群人隨意坐在房間裡的桌椅床上,圍成一圈開始密談。   青葉和蘿紗剛剛為了艾裡而做出那番競爭宣言,轉眼就面對他本人,雖說看他神色應該是沒聽到剛才她們說過的話,二人仍是免不了有些尷尬,臉上都掛著淺淺一抹紅暈,煞是好看。   不過聽艾裡說出事情始末,她們很快忘了其他,神色迅速凝重下來。   「事情就是這樣了。來想想該怎麼辦吧!」   事情解說完畢,艾裡很具有他個人風格地號召大家群策群力。   知道這人懶是天性,思慮縝密的青葉只好當仁不讓地擔負起分析情況的重任。   「湊巧聽到了他們的計劃該算是幸運了,不過我們不見得就能因此扭轉局勢。你們有人懂得駕船嗎?」   見大家一一搖頭,她不意外地點點頭:「這就是說只憑我們自己是沒辦法把船駛回陸地的,如果船員死了,我們遲早也是在海上飄蕩至死的下場。」   青葉回想了一下哈爾曼等過去曾接觸過的凱曼一方的人,其中不少都是視為國而亡為無上光榮的愚忠,眉頭皺得更深,向艾裡和蘿紗問道:「我和凱曼人打交道的機會不及你們,不知你們過去接觸的凱曼軍人中,為了完成王命不惜犧牲自身的人多嗎?」   艾裡和蘿紗肅容不語,面上神色已經足夠說明一切。凱曼是個十分重視道統忠誠的國家,出自王國教育下的軍人中確實有許多是不惜為國赴死的。而他們也在同時明白了青葉這個問題所隱含的意義,臉色頓時和她一樣又是一黯。   「埃洛赫這幫人如果是凱曼的死士,用生死來威脅恐怕也起不了效果。他們甚至只要自裁,便等於是置我們於死地。就算運氣好飄流到什麼荒島上一時不至於死去,現在南北航路已因戰亂而斷絕,少有行船往來,獲救回返大陸的機會實在不高。而時局卻不等人,如果浪費了反凱曼的三大勢力合作的時機,便再無人能阻擋凱曼統一大陸的腳步。」   一口氣說了這麼一大段,青葉緩下口氣,微微苦笑道:「到那時候,大家恐怕也只有繼續留在海外荒島上苟且偷生的份兒了。回不回陸上倒也沒差。」   「原來如此!到了海上,就算我們的本領勝過對方千百倍,也沒什麼用。」比爾歎道:「凱曼人真是狡猾!難怪先前他們都安心地按兵不動!」   青葉剛才那一番話,大半是說給腦筋轉得慢一步,還不大明白其中利害的比爾聽的,蘿紗則已經心中有譜。   待青葉說完,她便接著說道:「把情況整理一下吧!我們的目標很簡單,就是在短期內平安到達聖愛希恩特人的島嶼。不過步驟就麻煩多了。」   此刻事情臨頭,蘿紗冷靜超脫的一面又開始發揮出來。像是站在第三者的角度一般,她將事情一條條地分析羅列出來。   「第一,我們不能死,不可以讓埃洛赫今晚的計劃成功。」   這一條當然不會有人有異議。   「第二,我們繼續要在海上生活,直到找到聖愛希恩特。所以,在制服對手的同時我們不能殺死,至少不能全部殺死他們。」   這一條還算不難辦到。   「第三,剛才說過,死亡很可能威脅不了對方的人。那麼我們得找出其他可以挾制他們的事物,來讓船員在行動敗露後繼續受我們調遣。做不到這點,萬事免談。」   這個就有點……連死都不在乎,只求達成任務的人,怎麼可能有什麼事能讓他們放棄任務幫助敵人?大家面面相覷好半晌,也沒人拿得出主意來。   「或者我們可以試著說服他們棄暗投明到我們這邊?」   艾裡試探著問道,他的口氣卻分明是連他自己也沒抱什麼希望。   果然也沒人響應他的提議。他們都清楚長期教化的觀念深入骨髓,很難動搖。當初克裡維等人會改換立場投入黑旗軍這邊,也是在長期接觸中慢慢潛移默化,認同了黑旗軍的觀念,才會有此結果。眼下只靠短短幾個時辰功夫,怎麼可能會有效果?   一夥人大眼瞪著小眼,任是他們多是才智卓絕之人,在這情況下也找不出什麼可行的辦法。   悶了一陣,艾裡看看一旁的時計,忽地一掃困擾之色,長出一口氣站直了腰。   「時間剩下不多了,要應付今晚的事,我們也得開始準備了。」   「該怎麼做都還不知道,準備什麼?」比爾一臉茫然。   「事到臨頭,就算沒有辦法也不能坐以待斃,總得做點什麼。不知道怎麼做能解決事情,那我們就先去阻止不允許發生的事情,然後……」   「然後?」   「然後,就見步行步吧!」就像是玩拼圖遊戲,不知道該拼那一塊,就先把不可能拼上的板塊排除,再慢慢尋找正解。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艾裡搔著頭,狀似困擾地說道,不過面上的微笑倒是出奇的明朗,沒有憂慮太多。既然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他一向不喜歡讓不好的情緒無謂地消磨自己的心神。   聽了這話,慣於思慮妥當後再行動的青葉和比爾或多或少都顯出幾分無奈或不安,蘿紗卻像是懷念似的笑瞇了眼。   自從帶領黑旗軍後事事講求謀定後動,瞻前顧後的,很少能像剛認識艾裡不久時那樣無所顧忌,不想太多,做了再說了。   這種難以捉摸到下一步會變成怎樣的感覺,偶爾嘗嘗也還不錯呢!   說是準備,其實也就是大家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地回自己房間睡覺而已,完全是做給船上的人看的。   比爾性子不善於作偽,好在這裡本來就他的房間,他無需出外,便不用擔心被人看出破綻。而其他四人多見慣了大場面,性子或淡漠或狡詐,裝模作樣自是不在話下,就像平常一般互相取笑嬉戲地從船員們眼前招搖而過,回到各自房間。不多時,房間的燈便熄了。   此刻埃洛赫一夥很清楚艾裡一行都非尋常人物,不敢靠得太近查看,也不敢在他們的艙房內搞什麼窺孔免得漏出破綻。正是因為他們行動的謹慎收斂,艾裡等人才沒有察覺出不對。今晚船長也只是遠遠安排著人,不間斷地監看他們的艙門舷窗有無人出入。雖然這樣的監視手段對想逃離艙房的人來說未免太鬆懈,但對於未起戒心的人來說,卻已十分足夠了。   在外頭監視的船員見黑旗軍的人今夜的舉動也一如平常,或多或少都顯出幾分安心之色。   只不過,他們卻不知道時計顯示的時間到了凌晨一時的時候,各房中的人便悄無聲息地從床上起身了。胡亂用棉被枕頭往被窩裡塞出個人形,他們選了個房間角落蹲下身,各展本領開始就地……就地挖起洞來。有的在兵刃上運力,有的使用魔法,黑旗軍五人的本領不俗,對付區區木質地板當然不在話下。   不多時,各人小心移開被無聲無息地完整切割開的木板,房中便都弄出了個尺來方的洞口。小心搬動些房中物件略作掩飾,讓人不至於從門口一眼發現洞口,各人便從洞中輕巧地跳下。   自始自終,他們都不曾發出過半點響動。外頭的監視者眼巴巴地死盯著他們的房間不放,哪裡想得到裡頭的人已經金蟬脫殼,離開了他們的監察範圍?   海船甲板下的艙室都是用來存放物品的倉房,甲板以上的船艙用來居住,分作三層。為求出入方便,艾裡等人便都選擇了一層的房間。   穿過地板,他們便下落到與各自房間位置相對應的倉房。深夜的倉房中沒有半個人影,也無人察覺他們的秘密行動。   大家都很清楚艾裡沒什麼方向感的毛病,先前的商議中便勒令他不准走動,由其他人按各自房間對應的位置辨認方位,來他這裡集合。   此時距離埃洛赫計劃的行動還有一段時間,搬運水糧的人沒這麼早來,他們輕巧的動作也沒有驚動任何人,很順利地會合到了一起。   幾乎是前後腳到達的青葉、比爾和維洛雷姆就著寥寥幾盞燭火的微弱光芒,看見艾裡無聲地擠眉弄眼,作出一副做作的被遺棄小孩的可憐樣,其中兩個人都有給他一拳的衝動。   蘿紗則遲了些,在大家幾乎要開始擔心的時候,方才打著哈欠走進來,嗜睡的樣子令同伴不由生出她是否是因為睡過頭才延誤了時間的疑惑。   不過現在顯然不是探究這些末節的時候。人到齊了,他們便小心避開瞭望台上和一路上所遇的水手的視角,鬼鬼祟祟地摸到了甲板上。   船尾和兩側,貼著船身吊著好些救生船。艾裡打個手勢,眾人也不多言,各自行動起來。會飛的直接飛到船外,不會飛的取繩索縛在船舷上,另一端盤在腰間把自己慢慢放下去。   降到救生船處,他們便拿先前切割地板的手段如法炮製,悄無聲息地在各艘船底大肆鑿起洞來。拆下的船底、木片掉落水中所發出的低微水聲完全被海浪聲所掩蓋,木板迅速隨消失於船後的水流飄遠了。   如果讓船員毀船逃離,把艾裡他們孤零零拋在海上,那真的就沒戲可唱了。所以首先要做的,就是破壞船員的逃生工具,把大家串成一根線行的蚱蜢,誰也跑不了。   唯有如此,假如船員沒打算死的話,艾裡等人才有依附他們生存下去的希望。因而,雖然覺得白白糟蹋這麼多好端端的船只有些不好,艾裡卻很清楚如果不這麼做,自己這幫人的下場可就比那順水流走的木片還要淒涼。   本來他們可以只切斷吊住船隻的繩索,讓船掉落水中飄走就能達成目的。不過反正時間充裕得很,而且這幾人中大半都是好玩鬧作怪的性子。想到與失蹤的救生船相比,埃洛赫那幫人發現用來逃命的船竟然無底時所受的衝擊會大上許多,他們便不惜多費些時間力氣來拆船。   為免被船上的人察覺,破壞船隻的行動不可以弄出任何聲響,艾裡等人不得不大大抑制自己的力量,速度也沒法太快。   不過總共不過十多條船,五個人分頭行動,耗不了太久,所有的船底就全都被卸了下來,收工後,望見一排「救生船」齊刷刷只剩下船幫,卻不見船底的光景著實怪異有趣,五人中倒有三人忍俊不禁。   「等埃洛赫船長他們出來看到這一排桶箍,表情肯定很好玩!」蘿紗很為自己沒辦法在場目睹盛況而扼腕。   「今晚有夠我們折騰的了,能不能平安無事還得打個問號呢!別真把這當成玩兒了。」艾裡苦笑道。   一行人的身影,很快重新融入了黑暗之中。   將近凌晨二時,埃洛赫船長詢問過看守艾裡等人房間的手下,得知沒有任何異常,行動就開始了。   毀壞船隻只要幾個人便能做到,埃洛赫等人也不想船沉得太快連自己都來不及跑掉,所以負責準備逃生船隻的那一隊佔了船上一大半的人。人多好辦事,埃洛赫親自帶著這隊人,很快從倉庫中悄悄搬運出足夠的水糧到甲板上。   埃洛赫船長一直是小心翼翼,生怕弄出響動傳入船艙,引起聖劍士等人懷疑,現下見最可能傳出聲響的搬運部分已經平安完成,心算是落回一半到實處。船長走到船舷邊上向下監看,同時揮臂向下做了個手勢。水手們便上前去解開吊住救生船的纜繩,合力拽著緩緩放長繩索,將掉在外側的船隻放入水中。   早在出發之前,為著今日的行動,水手們已經不知暗地裡演練過多少次了,就算是閉著眼睛也能做得全無差錯。可是這一次,放船下水的水手卻發現從手中繩索上傳來的觸感有些不對。船……好像變輕了些?   水手們對這都甚感不解,因此沒什麼人去注意正向船下俯看著的頭領此刻面上是什麼表情,這實在是很可惜的一件事。畢竟,這可是聖女原本十分希望能親眼目睹的一幕呢!   埃洛赫船長雖然緊緊盯著緩緩下落的船隻,但從他的位置,只能是從上往下俯視船隻的側面。高高的船幫擋住了他的視線,在夜色的掩飾下,他一直沒有發現船的真正狀況。   直到入水後「救生船」終於轉回正面,但卻沒有按照人們預想的漂浮起來,他才驚現情況不對。   俯視海面,一個個船形的木圈在水中載沉載浮,就像一張張大嘴嘲弄著他們。當看清每艘船的船底都下落不明,再不能稱為「船」的時候,埃洛赫驚訝得忘了動作。耳中聽見「卡拉」一聲,好像是自己下巴掉下來的聲音。   陸續也注意到發生了什麼事的水手們也為之愕然,全被籠罩在一片過度衝擊造成的死寂之中。一張張瞪圓了眼的面孔全是一副蠢樣。   「完……完蛋了!」   呆滯了片刻,埃洛赫那張大得足可以塞下好幾個雞蛋的嘴巴上下翕動,蹦出有些變了調的音節。他的頭腦還算比手下靈光些,終於想到離開海船所需的救生船都已毀了,他們已經走不了了。如果派去毀船的另一隊人真的毀了船,那他們也得跟著陪葬。當前的第一要務,反而是不能讓手下弄壞了船!   另外,船底自然不會無緣無故自己消失,這麼多船白天還是好好的,現在卻突然變成這樣,原因只有一個。那麼去破壞海船的達倫那隊人,肯定會有麻煩!   船長像是嚇人禮盒中裝了彈簧的小丑般猛然蹦起身來,衝向通往甲板下艙室的樓梯。這時候也沒有必要怕誰聽見聲音了。驚惶之下,埃洛赫忍不住向不在場的另一個手下大吼道:「達倫,停下!!」   可惜海船實在太大,埃洛赫船長在船尾的喊聲經過層層樓板的過濾,已經不可能被身處最底層艙室的人聽見。   不過,事情也沒差啦!全身被捆成肉粽的人,本來就不能再做什麼,聽沒聽見船長的吼聲,明不明白情況,也都無所謂了。此刻,被捆綁好後扔作一堆的達倫一夥,只能心有不甘地用眼睛瞪著艾裡等人。簡單說,就是乾瞪眼。   水底壓力大,搗破船底並不容易,也勢必會發出很大聲響驚動黑旗軍的人,所以達倫等人打算設置些炸藥來炸破船底。 (雲霄閣 http://www.yunxiaoge.com/index.php)   下到艙底後,達倫正計算著該拉多長引線來控制爆破時間,火藥量又該是多少,本以為不會有旁人在的暗處忽然傳出話聲,嚇得達倫一夥身體猛地一震。   「拆了那些小船船底就讓我夠內疚了,要是你把這麼大一艘船給糟蹋了,可要小心被雷劈哦!」   從一旁的拐角處,好整以暇地轉出一個高挑身影。看清楚這人影正是聖劍士本人,而從他身後又轉出聖女和那個據說身懷異能的女子,達倫不由自主地倒抽了口涼氣。   達倫只不過是常在海上跑生活,力氣比常人壯些,懂得些粗淺武藝而已。時至今日聖劍士聲名已重,民間的傳說,上頭的情報,讓達倫早就很清楚聖劍士是多厲害的人物,絕對不是自己應付得了的人物。   不過這人也有幾分悍勇之氣,情知事情敗露自己反正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索性發了狠,抽出腰刀來衝上前砍殺。   只可惜,再逼出十二分的狠勁也不可能抹消掉實力上的天壤之別。   何況他刀雖是斬得夠狠,腿腳到底還是被嚇得有些軟了,只看到人家聖劍士連劍都還沒出,只是做操似的伸展了幾下身體,自己便糊里糊塗地被人踩到地上動彈不得。還道這下要死了,卻沒覺著哪兒痛,睜眼見一旁的聖女早在倉庫中找了一捆繩索,笑嘻嘻地上來將自己綁了。   待得蘿紗把他綁好,跟隨達倫同來的那幾個人也早被艾裡、青葉輕鬆撂倒。看他們一個個也被綁了與自己扔作一處,達倫整個心都涼透了。   這裡只見聖劍士這三人,另外兩人定是分頭去護著駕駛室那兒了,他是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今晚的事黑旗軍的人怎會這樣瞭如指掌?   艾裡自然不會去為這小角色答疑解惑。就算有這閒心,估計「偷窺大法」這麼不入流的名字也足夠讓他三緘其口。再說現在也不是閒磕牙的時候。收拾好達倫等人,艾裡便招呼大家走人。   「腳下就是船底。要是船沒被這些傢伙的火藥炸壞,卻在打鬥時被我們自己打壞了,那才叫冤哪!我們還是到上面去吧!」   「那他們怎麼辦?」蘿紗指指地上的達倫等人:「能不能拿他們當人質來要挾?」   艾裡略一沉吟,搖搖頭:「我看是沒用。」   如果埃洛赫一夥為了完成使命,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捨棄,那麼當同伴的安危與使命相衝突時放棄同伴的覺悟,也至少是有的。   無慾則剛,連對求生的慾望都不執著的人實是最難以控制的。待會兒和埃洛赫那邊的人碰面後該怎麼做,他到現在仍沒有頭緒。   微不可見地輕歎一聲,他當先向外走去:「這些人就扔這裡,無關緊要的。我們快上去吧!」 第五章柳暗花明   「艾裡身邊跟著蘿紗青葉兩個美女,卻讓我只能看個沒胸沒臀又沒姿色的乾癟小子!他絕對是在假公濟私,公報私仇!!」駕駛艙內,維洛雷姆翹著腳高坐在一張桌子上,忿忿不平地嘀咕著。   桌子下倒了一堆的船員。原本掌舵的船員一開始就被制住捆綁起來,後來與達倫兵分兩路過來破壞羅盤、航海圖等航行必備之物的那隊人,則遭到了和撞上艾裡的那一路一樣的失敗命運。   達成任務後,維洛雷姆和比爾就在原地守著,等著艾裡他們過來會合。   閒坐無聊,維洛雷姆又是滿腹怨氣,便不停口地發著牢騷。比爾多半當作沒聽見似的由得他發洩,只在自己無辜被牽涉的時候反口相譏幾句。   「對不起哪!身為男人,我竟然生得沒胸沒臀又沒姿色。」比爾白維洛雷姆一眼,沒好氣地回道。   不過他知道維洛雷姆因為艾裡竟然把青葉和蘿紗都和他劃作一隊而陷入極度的心理不平衡狀態,也不會在意同伴說的胡話。   其實作為旁觀者來看,他倒是覺得有二美相伴的艾裡不見得就比維洛雷姆好受到哪裡去。看了這麼久這四人的糾葛,他可以猜得到艾裡會把青葉蘿紗兩人都化作一隊,與其說是貪享艷福,倒不如說是不得已之下作出的配隊方案。   蘿紗青葉之間,艾裡不管選了哪個同隊,都會引得另一個不快;若兩個都不選,便宜了維洛雷姆與她們同隊,艾裡又心有不甘;要是艾裡和維洛雷姆一隊,這素不對盤的兩人沒準臨陣會互拖後腿,這要緊時刻可出不得差錯。排除以上幾種後,那便只能按現在這種方法來配隊了。   回想起決定配隊人選時艾裡如臨大敵,猶豫戒慎的模樣,比爾就忍不住想發笑。料想此時,艾裡也定是夾在青葉和蘿紗之間左右為難,如履薄冰,生怕引來誰的誤會和怒氣,恐怕還比可以罵人來發洩不滿的維洛雷姆更加辛苦。   果然不久後艾裡和青葉、蘿紗一道過來時,繃著的臉有些僵硬古怪,怎麼看都不像在享受艷福的樣子。比爾敢說他看到自己的時候,分明有鬆了一口氣。   看到艾裡的情形,比爾忽然有些慶幸。他過去經歷、環境都很單純,後來又滿腦子都被復仇之事佔據,一直不曾涉足複雜的成人情感世界。現下有艾裡作那血淋淋的例證,不由令他對愛情這東西有些望而生畏,暗道至少在短期內,自己是不想步其後塵跟女人有什麼牽扯了。   還是平淡單純的日子好哇!   五人會合後,艾裡不想多耽擱,直接讓大家一同到甲板上去找埃洛赫船長做個了斷。此時埃洛赫那邊約莫已發現了艾裡他們搗的鬼,既然雙方已經鬧開,就再沒必要遮遮掩掩的了,船上的響動變得越來越大。看來正面衝突已經迫在眼前。   離開駕駛室時比爾問道:「不要分個人在這裡守著嗎?我們都走了,如果又有人進來破壞怎麼辦?」   「不必。」艾裡一邊大步疾走,一邊向他解說。   「雖說船上其他人本領與我們相差太大,但我們只有五個人,到底人數太少,不能再分散給敵人可乘之機。而且埃洛赫他們也該知道了逃生船都被我們毀掉的事,如果他們也想活的話,自然不會再來毀船。如果他們悍不畏死,我們沒法制住他們,等懂得駕船的人都死光,船就算完好也沒用的。」   說話間,人聲變得越來越近。艾裡他們衝到船艙走廊入口那邊,發現前路被三四十條大漢擋了個嚴嚴實實。   水手們脫去了老實本分的模樣,個個都提了明晃晃的刀劍在手,臉上橫肉暴起,一臉的凶相。   站在最前頭的埃洛赫船長,平日沉默寡言,此刻卻是一身毫不掩飾的殺氣,眼神更是透著嗜血的光芒。乍一眼看去,艾裡等人還當遇上了強盜一群,沒認出這就是這段時間來天天見面的那些海員。   兩邊的人雖然暗地裡都各有行動,不過這還是他們第一次以明白的敵對姿態相會。雙方可能都有些不大習慣,場面出現了瞬間的僵窒,一時沒有半點聲音。   不約而同地,蘿紗等人將視線投向首領艾裡,而船員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埃洛赫船長身上。   這可以說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在碰面之前,兩邊的人除了跟著頭領去尋找對方外,都不知道雙方會面後接下來該當如何。因而雙方都自然而然地先看向各自的頭領,靜候他們會如何反應。   是溫和?是強橫?是直接動手?還是先勸誘一番?眾人要從頭領的態度來判斷自己接下來該如何行動。因而雖然走廊內表面上一片靜默,內裡卻充滿了緊繃的張力。   最先有所動作的,是艾裡。眾人眼睜睜地望著他身形微晃——緊張!   他踏前半步——流汗!   他臉上浮現淡淡笑容——屏息!   他口唇欲張,眼看就要說出話來——唔,手有點抖!   緊張的氣氛高漲到頂點的時候,眾人聽到聖劍士笑笑地向埃洛赫等人招呼道:「晚上好啊!」   晚上……好?   眾皆愕然。   在這樣的情況之下,這人竟然就像是吃飽飯出來散步時遇見相識的人一樣,說聲晚上好?   蘿紗現在大可不必惋惜沒看到船員們看到沒底之船時的場面了。眼下他們的錯愕表情,就與那時不遑多讓。   其實非但旁人覺得荒謬,艾裡自己也覺得可笑。會說出這句話倒不是他的神經回路有多詭異,單純是因為他在見到埃洛赫船長的一刻,忽然意識到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該作什麼反應!   殺又殺不得,攻擊對方的話,沒準幫著對方想通了只要自裁,就可以讓黑旗軍的這些精銳強者跟自己同歸於盡的道理,就算能活捉他們,也沒辦法再讓他們掌舵行船……他能怎麼辦?   與對手周旋,所有的言行都該是為了達成目的而發。漫無目的的發言多說多錯,很少能帶來好處,多半只會讓對手發現自己潛藏的信息,或是給他製造乘虛而入的破綻。   因此,在還拿不定主意的情況下,艾裡索性不做任何明確表示,虛晃一槍,隨便丟出個不在他人預估範圍內的反應。   人在遇到超乎自己預計的事情時,情緒總免不了有些起伏,空隙也許就會從中出現。艾裡正是想用這來擾亂埃洛赫的情緒,同時也把先作出反應的皮球踢給了他,自己靜觀其變,等著從對方那兒尋找可乘之機。   這一招似乎果然有些效果。艾裡滿意地發現埃洛赫船長好像的確有些懵了,愣了一陣才像是猛然記起自己的任務,狠狠道:「廢話少說!海上可是我們的天下,不管你們在陸上有多能耐,到了這海裡,性命可是掌握在我手裡!還想活命的話,就乖乖束手就擒吧!」   艾裡不動聲色地在心底迅速分析這話中隱含的信息。很顯然,對方也十分清楚在海上我們不能傷害駕船者的顧忌,便試圖以此為要挾。不過,以這種理由來逼迫我們投降,份量未免太輕了……   「別把我們當傻瓜。就你們那點蠻力能奈何得了我們?誰不知道被交給凱曼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條?」身旁的蘿紗果然冷笑著反口相譏。   艾裡聽著暗暗點頭,蘿紗強調出我方優勢的力量,在氣勢上壓住了埃洛赫,而且沒有洩漏什麼會被對方利用的東西。   「……雖說聖劍士人比較脫線,我們可不會笨到會被你唬弄!」   喂喂,這句話就多餘了。   一直不陰不陽地笑著站在後邊的維洛雷姆也出聲了:「蘿紗說得太對了!」   艾裡很懷疑他的贊同只是針對蘿紗那最後一句而發。   「而且船上有五十多個水手大可刪減刪減,要是少上十幾二十個,船也還是駛得動的。就不知這十幾二十的名額,該攤在誰的頭上好呢?」   求生到底是本能,一群人中一部分人能生,一部分得死,分裂便可能由此而生。魔術師陰陰笑著,目光從這個溜到那個,在埃洛赫船長身上停留得最久。   這笑容看在一眾船員眼裡,倒還比艾裡平日的感覺還要更加奸惡上幾分,已經有幾人面上不由現出些許動搖。   埃洛赫船長面上筋肉微微抽搐幾下,冷冷向身後的人掃了一眼,船員們重新穩定下來。維洛雷姆聳聳肩,算是哀悼自己離間之計的失敗。   出於對維洛雷姆個人的惡感,艾裡對此倒沒什麼失望。這種結果並不怎麼出人意料,不是由對方內部潛在矛盾而定的離間算是相當粗糙的,不用說對誰的生命都不在意的死士,只要是組織性較好些的團體都不會為之動搖。   不過,在此之外,艾裡倒是察覺到有個地方不大對勁。雙方碰面到現在,時間已經不能算短,埃洛赫的眼神卻一直是閃爍不定,又都沒有什麼像樣點的行動。三次談話除了第一次埃洛赫船長是被自己挑動的之外,其他兩次都是自己這裡先發起的。相比下,船員那邊的行動反倒顯得比我還被動低調……簡直就像是對方也和自己一樣,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一樣!   他們是在等待,還是在猶豫?在等待什麼?又什麼原因猶豫?   艾裡一時想不通其中關竅。但看自己這邊一時已沒人出面說話,埃洛赫船長那兒還是沒什麼動彈,他覺得自己也該說點什麼了。   情況曖昧不明的時候,不妨先試探一下。   輕咳一聲,他小心觀察著埃洛赫神色,發話道:「這裡的人看起來可還遠不到五十多個,其他十幾個人哪?埃洛赫船長你怎麼沒小心管好手下的人呢?」   他的意思,原是想提醒埃洛赫船長已經有十幾個水手被自己收拾了。是威嚇,順便試探看看那些捆成肉粽的人會不會還有點利用價值。後頭他還準備了一大段狡猾地刺探對方弱點的說辭,先借此殺殺對方的氣勢,也好讓自己後頭的話更容易攻破對方心防。   卻不料,這話聽在埃洛赫耳中卻似乎變味兒了。   「怎麼……難道你們不知道那些人在哪裡?!」埃洛赫驚聲問道,接著猛然驚跳起來,大喝一聲:「糟了!」   隨即竟像是忘了他們與艾裡等人天差地別的實力差距,率著水手們直直向艾裡等人衝殺過來,大有擋我者死的架式,口中喊道:「現在情況緊急!不想死的就別擋我的路!」   埃洛赫船長的反應完全出乎艾裡的料想。竟然態度大變,一下子這麼囂張起來?看起來好像是受了自己剛才的話中什麼東西的刺激……那幾句話有什麼特別的嗎?   艾裡納悶地尋思著,腦中在頃刻之間已閃電般掠過許多個念頭,而從外表上看,他的身體卻像是來不及反應一樣只是呆呆站著。蘿紗等人全都著急地望向他,有些焦躁起來。船員們已經直接衝來了,艾裡卻沒全無反應,他們完全不知道究竟是上前開打,阻止船員通過,還是由著他們通過?   眼看埃洛赫一夥就要衝到艾裡等人身前,艾裡忽地像是想通什麼似的一擊掌,神色由迷惘驀然豁然開朗起來。   他指著埃洛赫船長的鼻子,歡聲大叫道:「我明白了,你們是海盜!」   大概自古以來,船客發現自己遇上海盜,從沒有人像他喊得這麼歡喜雀躍的。   他終於想通了!埃洛赫船長聽了剛才那幾句話,定是把自己的意思錯當成我們真的不知道達倫那一隊的人去了哪裡,以為我們並不是完全瞭解他們的全部計劃而沒有去阻止破壞船隻的行動。他這麼著急地往艙底沖,便是想趕在破壞造成之前讓達倫中止行動。   而以為船有危險就變得這麼緊張,只表明一件事——那就是埃洛赫他們同樣顧惜自己的生命,並不想死!   救生船都已經毀掉,沒有人能逃離這艘船,如果船出問題,埃洛赫他們也會一起死在海裡。所以以為達倫還在按原計劃破壞海船時,他們才會大驚失色,急於趕去阻止。   一想通事情的關鍵所在,其他一些疑問的答案連帶著也很快從艾裡心底浮現出來。   難怪埃洛赫船長先前的態度畏畏縮縮,猶豫不定。原來是因為他和自己一樣不知道該怎麼辦!自己顧忌著要靠他們來開船,而他們則顧忌著我們本領太強,偷偷潛逃,靠大海來殺人的計劃流產後,他們便再沒有可以倚恃來對付我們的力量,同樣拿我們沒轍。   至於凱曼為什麼不用死士而派他們來對付自己,這也不難推想。在陸地上唯一有足夠實力對付自己的人,應該就只有羅炎而已。而凱曼現在卻要靠他來應付聯盟北部各地的反抗軍,一身無法二用。除開羅炎之外的一般死士,則就算犧牲性命也無法置自己一行於死地。他們只有在海上才有機會。   但凱曼東接神聖聯盟,西倚塔思克斯,海岸線總共只有最北和最南那不長的兩截,僅有的幾個港口,也只是作為往來於神聖聯盟和塔思克斯地商船停靠補給的中繼站而已。可以說凱曼自身的海運力量近乎於零。   所以,不是凱曼不想派死士來執行此項任務,而是國內根本找不到懂得航海的可用之人。行動時間倉促,也來不及加以培訓。不得已之下,凱曼只有依賴外人之力。   而最理想的僱傭對象,莫過於熟悉大海,又是心黑手辣,同時還不隸屬於任何一方政治勢力的海盜團伙了。   聽芬德爾蘭的衛士長提過近來海盜日漸猖獗,凱曼安插在芬德爾蘭的內奸僱傭一夥海盜扮作海員,再安插到芬德爾蘭國王配給黑旗軍的船上並非難事。   一般人若知道自己竟是在一條海盜船上,恐怕早已嚇得唇青臉白,艾裡卻反倒卸下心中大石,只覺得歡喜慶幸。   埃洛赫一夥既然只是凱曼僱傭的海盜,也就是說自身的生命仍是他們優先顧及的。既然對方也怕死,那一切就好辦了。   「大家放手上吧!記得留下他們性命就好,其他就沒什麼要顧忌的了!」艾裡向同伴們喊道,自己已經當先擋住埃洛赫一眾的路大打出手。   裂天劍毀掉以後,他也沒有費心再找什麼好劍,只是隨便拿了一把最普通的劍來使。本身筋脈受損,已無力量的殘敗身軀,都能借用自然之力而發揮出強大威力,那麼不管手中握著的是名劍還是凡劍,只要同樣有天地自然之威貫注,便是最鋒銳的寶劍。   既然功效一樣,名劍和凡劍的價格卻有天壤之別,艾裡當然選便宜的用了。   此時怕海盜們連普通劍都承受不起,他也不拔劍,只連鞘當燒火棍般舞著東敲西打,轉眼間已經被他打倒數人。   埃洛赫不知情,還在擔心著達倫破壞船隻的事,見狀更是急躁,吼聲簡直有些變調:「再攔著我船都要沉了!你到底懂不懂啊?快點讓開!!」   「這個就不勞費心了。達倫和另外那幾位兄弟,我們都已經招呼他們好好躺下休息了。船長也不要浪費體力頑抗了吧?要注意不讓你們受太重的傷,我也很費神哪!」   艾裡施施然的應答,讓埃洛赫等人一時也不知該為海船不會有事而安心,還是為同夥已經落敗而沮喪。本已自知不敵的水手們戰鬥意志更加低落。   而艾裡雖是一派萬事盡在掌握的勝利者風範,同時在心中不由暗自感歎。今夜之勝看似輕鬆,但如果埃洛赫船長更聰明一些,懂得一早便擺出不惜赴死的模樣用性命作威脅,勝負之數恐怕就得倒轉了。   青葉等人雖不清楚艾裡為什麼一下子沒了顧忌,但有他領頭,他們也暫時拋開疑問放手施為。   蘿紗會的魔法大半威力過大,尚不能控制自如,怕弄出傷亡或是把船打壞,她便沒下場打鬥,只拿了繩子跟在其他人後面,看到哪個海盜被打倒就過去把他捆個嚴實。   片刻功夫後,場上便沒有一個海盜還是站著的了,不過都是只傷不死。艾裡等人只是要制服他們罷了。   對手無法再做無謂的反抗,剩下的便是交涉說服了。艾裡走到手腳被縛,像條蟲似的躺在地上的埃洛赫船長身前,蹲下身居高臨下地盯著他看了一陣。   不是吝於出手把埃洛赫扶起來,而是刻意借此造成他的壓力,讓他更加體會到雙方優劣勢的差別。果然,沒多久埃洛赫凶恨的眼光就開始動搖退縮了,像是想掩飾一般搶先怒喝道:「到底想怎樣?在海上走了這些年,早知道不會有什麼好下場!既然是落到了你們手裡,想怎麼對付我們就儘管來吧!」   狠狠笑了幾聲,他又補上一句:「反正我們要是死了,也有大名鼎鼎的黑旗軍二聖作陪葬。不冤!」   他的話沒有擾動艾裡半分。等他說完,艾裡蹲下身冷靜地盯視埃洛赫的眼睛,開始直截了當地交涉。   「事情鬧到現在,浪費時間兜圈子沒什麼意思,我們直接把話說開好了。談得攏,皆大歡喜;談不攏,那就一起餵魚。」   埃洛赫硬撐出來的狠色淡去,戒備地說道:「你說。」   「你們會駕船,我們不好殺你,而你們的本領更是動不了我們。既然誰也不好動誰,那最好還是照過去那樣,相安無事地繼續相處下去。這你沒意見吧?」   現在海盜們的性命正懸在艾裡手上,對這自然不會有半點反對意見。   艾裡接著道:「另外,我要求你們不准把船駛回大陸上的港口,繼續幫我們尋找聖愛希恩特的島嶼。」   海船北上多日,西面的陸地已經是被凱曼佔據的地區,如果靠岸等於是直接落到凱曼人的手中。這個自然一開始就要講明白。   「你們今天已經和我們動過手,該很清楚今後我們隨時都有能取走你們的性命。」艾裡的聲音陡然一冷,透出威懾之意:「先前那個皮笑肉不笑的男人說得倒是不錯,船上少幾個船員,照樣也還有人能掌舵使帆,所以如果我發現船駛到什麼不該去的地方,這艘船大可以再換一個會掌舵的人當船長。你明白了嗎?」   「我知道了。」   埃洛赫船長垂下眼皮恭順應道,看似畏懼,實則是在掩飾眼中閃爍不定的狡詐光芒。從上俯視,始終牢牢盯著他神色變化的艾裡怎會錯過,但他卻沒有再說什麼,只微微歎了一聲。   「那好,你起來吧!」   伸手解開綁住埃洛赫船長的繩索,他又讓同伴把其他的海盜也都放了。蘿紗神色不豫地走近前來,似有話要和艾裡說,卻被他微微搖首示意不要多說。猶豫了一下,她還是沉默地去給海盜們鬆綁。   與艾裡談過,埃洛赫果然老實許多。等他手下的身體都得回自由後,便安分地履行起船長的責任,指揮號令手下該幹什麼還是幹什麼去。船員們各自領命回去他們該待的地方,漸漸散去。   艾裡也將同伴召到,一起商量今後輪番守夜的次序。如今知道自己住到了強盜窩裡,已不可能再像平時那樣安心地睡大頭覺,勢必要時刻提防著。   最後他們決定找兩間相鄰的船艙,拆掉中間的隔壁作成一個大間,大家將就著一起住,輪班守衛防範海盜們作怪。議定之後,他們也前去整頓今後的住所。   人群散盡,一度鬧得亂哄哄的船艙漸漸恢復往日模樣。鬧了一夜的風波,總算是就此平息了。   至少,表面上平息了。 第六章一波未平   「剛才那埃洛赫船長答應你的要求時雖然裝得乖順,不過我看他眼神閃來閃去,今後肯定會陽奉陰違的,說不定又會弄出什麼詭計來害人。本來想再逼迫他一陣讓他以後老實點,艾裡你為什麼不讓我說呢?難道你真的只看他點個頭就信了?」   艾裡等人前去整頓新住所的途中,一見周圍沒什麼船員出沒,蘿紗便立即跑到艾裡身旁吐露心中想法。   今晚算是打了個勝仗,艾裡面上卻不見輕鬆之色,倒比先前還更沉重了些。見蘿紗問起,他應道:「讓你不要說,是因為我已經知道埃洛赫船長不可能會老老實實幫我們做事。但是你把事情說破,也一樣沒有用。我們不能讓他們把船往東停靠在凱曼的地盤,他們同樣會害怕在我們被送到聖愛希恩特後,就把受凱曼差遣的他們投進監獄。他為了保命,應該是不敢把船開到凱曼人那裡,但是在尋找聖愛希恩特的島嶼這件事上,我們之中又沒人看得明白羅盤、航海圖這些東西,搞不懂方位,只能任他們自己弄去。他們要唬弄我們是輕而易舉,我們也沒他們辦法。」   青葉亦在一旁幫腔:「在茫茫海中找一個島嶼,本來就不是件容易的事。埃洛赫他們就是「不小心」錯漏過了,也沒人能指得出他們的不是。」   蘿紗愣了一下,雖然心裡明白過來,但卻仍是難以接受。她忿忿揮著手臂:「那……他們永遠找不到聖愛希恩特人,難道我們就一輩子跟他耗在海上?」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艾裡苦笑:「眼下我們兩邊各有顧忌,相互牽制,也只能做到這種程度了。」   「可是……永遠這麼乾耗著,也不是個辦法啊!」   「現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我們還是先顧著安頓好自己,不要被這群海盜找到什麼機會害了。如果黑旗軍二聖經歷那麼多風雨都沒事,最後卻栽在一群本領平平的小海盜手上,那才叫丟臉。」   艾裡所描繪出的前途無「亮」的未來,讓蘿紗苦下一張小臉。   比爾忍不住安慰道:「等上一段時間,情況說不定自然就會有變化了。你也別太擔心了。」   「是啊……希望情況不是越變越壞……」蘿紗還是沒精打采的。   忽然覺得耳邊好像一直少了個聲音,她轉頭看向旁邊的維洛雷姆:「維洛雷姆你怎麼一直不說話呢?」   見維洛雷姆神情恍惚,卻是眉眼帶笑,好像神遊天外正做著什麼美夢,她愈發的疑惑:「維洛雷姆你一個人在那裡樂什麼呢?難道你想到什麼解困的辦法了?」   平時維洛雷姆在她身邊向來都是偏聒噪的人種,把他與「安靜」這個詞聯繫在一起,就像是蘿紗之於「恬靜」一樣格格不入。而說了這陣子話,他這次卻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話,難怪蘿紗一直總覺得耳邊少了什麼東西。   不過得蘿紗親啟玉口喚他的名字,他的魂魄飛得再遠也會在瞬間歸位。眨眨眼,他眼中神采漸復。   「不,我只是太期待了。」他深情款款,嬌羞無限地凝望蘿紗:「今晚是人家可以和蘿紗一起度過的第一個夜晚啊!想到今後每個夜晚都可和你同床共寢……啊!就是作上百首十行詩,也表達不出我此刻的幸福之萬一!如果可以永遠這樣下去,就算一直留在這船上也很好……」   「說什麼鬼話哪!只是住在一個大房間裡而已,什麼同床共寢?」   蘿紗忍無可忍地一腳踹翻魔術師,恨恨不已地追過去繼續踩、踩、踩……   「想永遠靠不了岸?你願意我還不願意呢!」   旁邊艾裡、青葉等人也看得忍俊不禁。不管怎麼說,蘿紗低落的情緒倒是因此而大為激昂起來了。   接下來的情況,確實和艾裡他們預計的差不多。他們的船已經北上進入了聖愛希恩特島可能位於的海域,搜索行動至少在名義上是開始進行了。   大陸東面和南面海洋上,星羅棋布地散落著許多大小不一的海島。   大海始終是人類難以深入瞭解的領域,埃洛赫手上的那張通用航海圖對海島的標示很不詳盡,甚至就艾裡他們沿路所見,便發現了一些錯誤之處。   這樣的圖對他們尋找海島顯然幫助不大,他們只能耐心地把一片片海域都走個遍。   而這也更加方便了埃洛赫他們搗鬼。打著詳盡探索海域的旗號,海船兜來轉去,讓艾裡等人更加難以把握方向和距離。繞過了幾圈,哪裡走過,哪裡沒走過早就混成一團,艾裡他們只能隨埃洛赫怎麼走。   他們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換下那些不能信任的海盜,由自己人坐鎮瞭望台負責瞭望,不放過任何可能的海島。   一路上他們也發現了不少面積廣大,有可能是他們目的地的島嶼。   艾裡找幾個水手拆下船上一些沒必要的木材,製作出一個簡易木筏,用這木筏渡人上島去查看。不過那些多半都是無人荒島,有住人的也只是一般海民而已,始終是無功而返。   其實艾裡自己也清楚,這只是盡人事而已。埃洛赫船長如果刻意讓船遠遠繞開可能是目標的島嶼,他們眼力有限,根本就沒法察覺。   如此過了幾日,就連艾裡自己也禁不住有些洩氣。   這日晃了一天,又是一無所獲,轉眼已是殘陽西墜。今天的夕陽大得詭異,像是個巨大的雞蛋黃被甩到西邊天幕上半掉不掉。與海相接處,蛋黃微微地扭曲,淋漓的血色滴落下來化入海中,染出一大片艷紅閃閃。   艾裡半趴在瞭望台上,呆望著這與往日似乎有些不同的夕照好一陣,無聊地思考起了天氣問題。   前些天看月色晦暗,還以為快變天了,想不到天色陰晴變幻不定,倒不曾有風雨,只是冷熱變化得厲害。今天一整天卻又風平浪靜,空氣簡直像是被膠水粘過似的,黏膩得很,什麼古怪天氣!   天氣也罵過了,再沒什麼可打發時間,看看差不多是吃飯的時候了,他一溜煙從瞭望台上溜了下來。   到了下頭,他沒走幾步就發現船上氣氛似乎有些不對。水手們來去匆匆,緊繃著臉忙著紮緊繩索加固桅桿,場面透出一股緊張氣息。   帆已經上滿了,看起來船好像是要盡快地趕到什麼地方去……   看到比爾正在附近幫忙,艾裡走過去拉住他問道:「這是在幹什麼?   怎麼回事?」   「埃洛赫船長看天色,說明天會有很強的風暴往這邊過來。現在大家正忙著做準備。」   聽了比爾的應答,艾裡快步跑向駕駛室,去找埃洛赫船長。   還沒到駕駛室,艾裡便看到埃洛赫正四處查看準備工作做得怎樣。   他也幾乎在同時看到了艾裡,快步走了過來。待他走到身前,艾裡道:「剛才我聽人說了,你說明天我們會撞上一場大風暴,確定嗎?」   「辨認天氣,是常年在海上的人必須會的本領。我在海上生活了二三十年,不會看走眼的。」   船長神色嚴峻。海盜船也是船,他這船長對大海的認識並不比正牌的船長差。   「這場風暴很危險。它差不多會在明晚到達,在那之前,我們最好找個地方避風。我已經讓船全速往南退回我們早上經過的那個海島,估計明天傍晚之前就可以到達,趕得及在風暴開始前停靠避風。」   「那個島?」艾裡疑惑道:「我記得那個島相當小,而且當時我也沒有看到陷入島內的水道可以讓船隻停靠……」   「至少那座島周圍暗礁較少。躲在島的背風處,島上的小山多少可以減輕船所受的壓力。其他的島要麼不適合停靠,要麼距離太遠,我們趕不及。只有選它了。」   然而只有埃洛赫自己知道,從這裡往東北方向,同樣只需要一天的時間,就可以到達一個比南邊的島要大上不止百十倍的海島。不要說避風,那島上甚至修有優良的港口,終日停泊著眾多海船。   那個島,也正是黑旗軍的人此行要尋找的目的地——聖愛希恩特及其從屬勢力最後的基地,亞比賽爾島。   亞比賽爾島面積龐大,地點也不如何偏僻。聖愛希恩特用來抗拒凱曼的是其強大的海軍,而非地點的荒僻。熟悉海路的人要找到並不太難。   但是埃洛赫當然不會因此就去那裡停靠。不要說黑旗軍的人發現自己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會怎麼處置自己,單從海盜的身份來說,若是落到官府的手裡,鐵定是要上絞架的!他當然是寧可冒險到條件糟糕許多的小島,也不敢去亞比賽爾島了。   只可惜艾裡無法看穿埃洛赫船長內心,看埃洛赫船長說得頭頭是道,他無話可說,點頭道:「那就依你的想法做吧!」   第二天果然變天了,天色黑沉得如同鍋底似的,瓢潑大雨像是從天空直衝下來的,在風的助威下更加猛烈地敲碎水面。風暴果然如埃洛赫所預測地來了,但風暴的強度卻超乎了他的預計。更糟的是,艾裡的船還來不及到達小島,風暴就開始在海上恣意肆虐。   帆已經全收起來了,強風仍像是快要把整艘船都捲上天去。海船就像是被無數只無形的大手無情地蹂躪敲打,整個船體都發出撕裂般的可怕響聲,卻被淹沒在海面上狂風的尖嘯聲中。   而巨浪更加壞心眼地玩弄這相對它來說微不足道的小玩具,時而把船拋到浪巔,一下子又跌回谷底,讓船裡的人時時恐懼著船會不會就在下一刻被摔成碎片。但看上去總是差那麼一星半點,海船還是從巨浪下冒出頭來,繼續下一輪的顛簸。   已經一段時間沒怎麼暈船的艾裡,這回發作得連腸子都快吐出來了,臉色青白得蠟人似的。饒是平日如何強大,現在也只剩下哼哼唧唧的力氣。而其他人雖然沒暈船,也一樣沒好到哪裡去。不管是蘿紗還是水手,都只能白著臉抱著固定在地板上的床腳桌腳穩固身子。   在這樣的天威之下,個人的力量根本微不足道。風暴剛起不久時有幾個水手還留在甲板上幫忙,卻在片刻之間就被浪頭捲走了。現在除了駕駛室內掌舵的人外便沒有人還留在外頭做什麼了,海船也早脫出了船員們的控制,他們只有縮在房間裡祈禱風暴之神盡早平息怒氣,任船隨波逐流,管不到它究竟是往哪裡去。   風雨聲中,外頭忽然響起一陣不祥的喀喇喇聲,船體也震得更厲害了。   「糟了!桅桿斷了!」   從近根部斷裂開的桅桿立刻被暴風捲走了。看到這一幕的水手驚惶的喊聲,迅速將絕望散佈到聽者的心中。被暴風捲到不知何處,無法確定方位,再加上桅桿斷裂,不能揚帆利用風力,在這茫茫大海便只能無助地任水漂流。誰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風刮得更猛,浪湧得更急。瑟瑟顫抖的船中,瀰漫著一片祈禱聲。   希望還能再看到太陽。   在彷彿永無休止的劇烈顛簸,和著風浪的轟鳴聲之中,艾裡不知何時迷迷糊糊地失去了意識。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這算昏迷,還是睡著……   但醒來時看到金黃的陽光從舷窗中照射下來,這一瞬間漲滿胸口的幸福感覺,還真不是用任何語言能表達得出來的。   「恭喜,你還活著。」坐在房間一角的維洛雷姆涼涼地向他祝賀道。   艾裡一愣:「你都沒睡著嗎?」   「一群人都睡死了的話,昨天風雨又大,外頭隨便一個水手摸進來就可以把我們一鍋端了。」   「虧你在那種時候還記得這事。魔族的神經真的比人類粗這麼多嗎?」艾裡投過去的眼神十分不可思議,不過還是點點頭道:「多謝你替我們守夜到現在。」   若不是維洛雷姆說起,他自己壓根兒就忘了守衛的事,也完全沒想到在那麼恐怖的暴風雨中,居然還有人會記掛著守夜的任務。看大家都睡得那麼熟,大概自始自終都是維洛雷姆一人在守,沒叫醒人和他替換。就算和他不對盤,在這件事上艾裡也覺得應該向他道謝。   「我很同情你身為人類的脆弱和健忘。」維洛雷姆姿態高傲地作歎惋狀:「再說我是為蘿紗守,你們只是運氣好順帶沾光罷了。」   眼看兩人又要掀起一場沒什麼意義的戰火,船外頭忽然碰地傳來一聲震耳巨響,一瞬間地板的震動令腳板微微發麻。兩人對望一眼,齊齊住了嘴。地上睡著的青葉等人,也被巨響驚醒過來,都是滿臉迷惑。   那一響的餘音才剛散去,緊接著又連著響了幾聲。而從稍遠一些的地方也像是應和一般,響起悶雷般的連串炸裂聲。   「船上在開炮攻擊?」   「為什麼開炮?」   口中各自嘀咕著,艾裡和維洛雷姆不約而同地同時掠到舷窗前往外窺看,醒過來的其他人也圍攏過來。   舷窗的玻璃在昨晚的風雨中不知道被什麼東西刮花了,看不清楚,艾裡索性一拳砸碎玻璃,從窗中向外窺看。一看之下,兩人的喉頭都驚異地發出咯咯聲。   風雨過後,天空已經放晴,大海不再像昨天一般驚濤駭浪,視野還算清晰。只見不遠處游弋著一艘黑色的大船,船身側對著艾裡這邊,一排黑幽幽的炮口不時吐出火光。顯然它便是與艾裡的海船交火的對象。海船這邊所有攻擊便都是沖它而去的。   這黑船高大雄偉,移動時快捷而沉穩,掉轉靈活,確是一艘精良的好船。高高的旗桿頂上,一面血紅大旗迎風招展。艾裡細看上面的圖案,赫然竟是骷髏頭和交叉的骨頭。和一般海盜旗略有不同的是那骷髏頭上還戴著一頂王冠,別有一股橫霸氣勢。   很明顯,這是海盜的標誌!   在大黑船後不遠處還有一條大船,應該是與那大黑船同一邊的,卻既不靠近掩護大黑船,也不攻擊艾裡的船,只停在雙方射程之外旁觀。看起來是那大黑船十分自信自身實力,故意不要那艘船插手幫忙。顯然,艾裡的船已被大黑船船主當作了遊戲的對象,決意要獨力制伏。   而大黑船的船主似乎確有其自信的本錢。以他們這種外行人也能看得目眩神迷的高超技術,黑船靈活地避開艾裡的船射出的炮彈。落空的炮彈在海面上激起大片的水花,煞是壯觀。黑船不為所動地在水花之間輕巧地迂迴穿行,間或回擊幾炮,同時順著閃避的路線調整船向,迅速向艾裡這邊逼近過來。艾裡看了這麼一陣,兩艘船之間的距離已經縮短了一大截。   艾裡的海船的主桅已在暴風中折斷,無法升帆,船行速度極慢,就像是讓一個腿腳癱瘓之人和動作敏捷的對手作戰,條件十分不利。   幸虧黑船上回擊的炮火都只落在海船周圍,雖然船被浪掀得搖晃不定,還沒受什麼損傷。   不過艾裡可不敢以為黑船上炮手的眼神真的差勁到這個地步。想也應是對方看自己這船已經被風暴摧殘得夠破爛了,再來幾炮一下子擊沉了船就沒的玩兒,才故意都射偏,起到干擾威懾的作用便罷。   「先是發現咱們身在海盜窩裡,然後又被風暴不知道吹到了哪裡,風一停居然又和真正的海盜船槓上了?!」維洛雷姆嘖嘖感歎:「咱們這次旅途還真是驚喜不斷啊!」   幾人出了房間,在船上隨便走了一陣,所見之處水手們皆是匆匆來去,有的忙著搬運火藥到炮室去,有的忙著披掛護甲作戰鬥準備,空氣中處處充滿了濃濃的火藥味。   駕駛室內,埃洛赫船長神色倉惶驚恐地掌著舵,手握得死緊,指尖骨節都發白了,死死盯著大黑船的面孔蒼白異常。   留意到艾裡等人的到來,他的目光仍是沒有從黑船上移開分毫,只喃喃道:「該死!竟然碰上海王本人的船!這次真的要完蛋了!」   「海王?」看他魂不守舍的,艾裡直接問旁邊的一個水手,「海王是什麼人?」   那水手的身體也是顫抖不停,惶然應道:「那個王冠骷髏就是海王的旗幟。海王就是海盜中最強的人。沒人比他更瞭解大海,他手下有東海海面上最強大的艦隊,就算是各國的正式海軍也對付不了他們!」   「海盜啊……」艾裡鬆開手,不耽擱那水手去忙活,只靜靜站在一旁遠望那威武的黑船。微瞇的眼睛中,閃過一絲深思的幽光。   海盜之間亦有種種糾葛恩怨,其中相互競爭而生的敵意佔了大部分。而且這位海王年歲尚輕,崛起時日不長,幾年前羽翼未豐時,埃洛赫曾黑吃黑搶奪過海王手底下的船,殺了他的人,算是結下了仇怨。   這幾年海王迅速崛起,埃洛赫自知落到他手上就是死路一條,平日在海上都小心地避開海王的船隊,閃閃躲躲地拖到了今天。卻想不到一場暴風雨,竟把他們的船送到海王的眼皮底下!   雖然海王此時還不知道埃洛赫在船上,不過身為海盜,送到嘴邊的肉豈有不吃之理?發現艾裡的海船後,便加速向這裡駛來,並打出旗語命令船上的人不得抵抗,準備好讓他們上船。   埃洛赫情知海王的人一上船認出自己,那就必死無疑了,哪裡肯乖乖就範?連艾裡他們也顧不得知會,他立刻命令手下全力備戰,並用芬德爾蘭在海船上裝設的火炮轟擊海王的船。本來只是有備無患的火炮,這次倒真的被派上了用場。   只不過,埃洛赫的戰意雖堅決,奈何海船事前已受損嚴重,存放火藥的倉庫在昨天的風暴中也有不少滲了水不能用,很快便耗盡火藥,再無法阻止黑船的靠近。   黑船發現獵物無力反擊,便抓緊時機急速靠近。當兩船的距離近到船員們能看清從海盜船高高的船沿上探出頭來的同行們的樣貌時,黑船上唰唰地飛拋來許多繩鉤鐵爪,牢牢勾住了海船船沿。   頭綁頭巾的海盜們尖聲呼哨著,背著鋼刀靈活順著繩索溜下,轉眼便登上了海船的甲板,揮刀撲向眾水手。   其中尤以一個使一柄細長彎刀的紅衣女子最為活躍。她的動作迅猛狠毒,是如海上的風暴一般囂烈的刀法。幾個水手趁她人掛在繩索上還未落地時襲擊她,她只是從容地以右腿勾住繩索,腰身一折,輕巧地倒掛下身展臂揮了幾刀,便將襲擊者一一砍翻在地。   後來再與她交手的人,也沒有擋得了她三數合的。有她帶頭而戰,其他海盜亦平添了幾分勇猛,戰力更增。   先前在火藥耗盡,知道船是守不住了的時候,埃洛赫船長便走出駕駛室,下令手下的海盜與海王的人拚死一戰。他們本就是海盜出身,廝殺起來也是勇悍老練。   海王的人一登船,兩邊人馬便殺得如火如荼,在甲板上混戰成一團。   海王那邊的人沒想到這船看起來只是一般商船,水手卻是出乎意料地能打,一開始氣勢有些被壓住了。但在紅衣女子的指揮下很快穩下陣腳,隨著登船海盜的增多,又漸漸扳回了優勢。   不過埃洛赫這邊的人也很清楚自己的團伙和海王之間的仇怨,知道落敗就是一個死,都豁出命死撐著,一時倒也和海盜相持不下。   埃洛赫已經完全恢復海盜本色,操舵的手掄起鋼刀,在人群中殺進殺出。眼看己方的人戰得辛苦,卻沒看見船上最強的那群人的身影。   平日艾裡那些人老是威脅他們做這做那,現在真正才是需要他們本領的時候,怎麼好浪費不用?   埃洛赫隨手扯過一個手下,命他快去把艾裡他們找來幫忙殺敵。   受命而去的手下在船上找了一陣,最後是在艾裡等人住的那個大房間找到了他們,他忙轉述了埃洛赫的意思。   「海王的人越來越多,現在外頭戰況吃緊,頭領請各位出手相助!」   「知道了。你先去吧!」   那人還待說什麼,就被艾裡不客氣地關在門外。喚了幾聲,想是明白以黑旗軍這幫人的實力,他們要不願意出手,誰也沒法勉強,終於走了。   冷淡地打發了那人,艾裡又施施然走回舷窗邊坐下,無動於衷地欣賞外頭的肉搏場面。   比爾已經忍了好一陣,終於耐不住,向房間中其他看來和艾裡一樣悠哉的夥伴問出他的疑惑:「我們真的不用出去嗎?這樣下去,沒多久埃洛赫的人就會全軍覆沒啊……」   蘿紗聽得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我們是黑旗軍的人,又不是真的和埃洛赫一夥的。那些海盜本來就不是好人,他們死他們的,我們何必著急?」   「可是等他們敗了,黑船上的那些海盜不就會來對付我們了嗎?」   青葉難得也起了玩笑之心,向迷惑的少年眨眨眼:「我們只不過是手無寸鐵,嚇得老老實實躲在房間裡邊發抖邊祈禱的普通乘客啊,他們為什麼要對付我們?」   「咦?」反應不過來的少年只能發出單音節的驚訝之聲。   「據我所知,船上的一般乘客可以為海盜幹活或是換取贖金,所以只要不反抗,一時是不會有生命危險的。」   耳邊隨意聽著同伴們開點腦筋轉得慢些的比爾,艾裡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觀察著海王手下海盜的戰鬥上,琢磨著接下來對手的大致程度。   如果他們出手幫助埃洛赫一方,應該能夠逐走海王甚至把對方的船搶來,但是情況還是回復到暴風雨之前的僵局——雙方相互牽制,誰也不能殺死對方,也永遠找不到聖愛希恩特人的島嶼。   不能一直這麼拖延下去,必須要有某種變化。而海王的介入,就是個很好的機會。   他們有船,有駕船的人。而且,海王至少還不會是凱曼的人。   掃視甲板上的戰鬥,海王手下的人無論是個體戰力,還是團體的協調配合都要比埃洛赫那邊強上一截。   他的眼光忽然被人群中跳躍的一抹艷紅吸引。隔得太遠,只能看出是個長髮女子,面目模糊,但已足夠看出她靈動狠辣的戰鬥姿態和就算男子中也少見的臂力。   紅衣女子彎刀所到之處,埃洛赫的人無不望風披靡,看來也是個難得的使刀高手。埃洛赫的人雖然還在咬牙死撐,不過艾裡看得出他們再撐也撐不了多久了。   海王手下有這樣的高手,還有那麼高素質的海盜,果然不愧是能在海上稱霸一方的人物!   艾裡在心中暗讚了一聲,同時告誡自己「被俘」時須得盡量小心應付了。 第七章海王   戰鬥很快就結束了。   因為知道海盜間復仇十分殘酷,落敗者不論是生是死,都會被扔到海裡,埃洛赫這邊的人死戰到底的意志十分堅決,因而傷亡十分慘重。   埃洛赫本人在戰鬥中喪生,手下大半數人戰死,只有少數重傷者和俘虜,直令海王的人嘖嘖稱奇這艘船上的海員怎麼這麼勇敢,寧死不屈。   原本還以為會不會是因為這船上藏了什麼貴重事物,可惜翻遍全船後的收穫卻令他們大失所望。船上既沒有什麼金銀財寶,也沒有值錢的貨物。   因為艾裡的搜尋活動不知道會持續多久,所以當初芬德爾蘭在船上配備了充裕的補給。海王的收穫除了倉庫裡的大量水糧外,就只是船上僅有的五個乘客了。   在一間船艙中發現他們時,那五個男女驚恐地摟在一起縮在牆角抖成一團,連看都不敢抬頭看一眼。這副樣子,是被劫掠船隻乘客再正常不過的反應,因此海盜們並沒有懷疑他們的身份。   卻不知,艾裡他們這般模樣,一則是存心演戲,一則是為了掩飾某些演技不精者的臨時笑場。他們「抖」個不停的身體,不是因為害怕,多半是克制不住笑意所致。   將五個發抖的人帶到一邊,把男人都綁了,海盜們開始大肆搜查他們房間中的行李。然而現實再度讓他們失望了。行李中只有衣物和不多的現錢,沒有值錢的寶物。艾裡這次出來,是打定主意從盟國一路打秋風到聖愛希恩特了,並沒有帶太多現錢。   而當他們從蘿紗的包袱中搜出聖女的印章時,艾裡等人的神情瞬間有些僵硬。他們先前商量好了要扮作一般商旅,就把艾裡的佩劍,比爾的鐮刀都扔了,青葉的武器是盤在腰間的草鞭,看起來只是奇怪一點的腰帶而已,就留下了。   萬事都準備好了,卻因為平時極少用到那印章,每個人都忘了還有這個東西在!如果被海盜發現那竟然是黑旗軍聖女的印章,必定因此生疑,就麻煩大了!   好在印章上的字跡是相反的,那個海盜隨便瞄了一眼也沒看清到底是什麼字,就當作是一般的私章扔到一邊,一旁五人這才暗鬆一口氣。艾裡小聲地跟圍在身周的同伴誇耀自己的先見之明。   「幸好做印章那時,我說不管什麼材料的印章,印出來的東西都一樣,只用一般的材料來刻印……如果是金玉之類的東西,今天鐵定露餡!」   「節儉果然是美德啊!」蘿紗輕歎道。   維洛雷姆則忍不住刺了他一句:「但把小氣當作功勞來誇耀,可算不上什麼美德。」   海盜們搜完行李,就拖著艾裡等人往甲板上走。海盜亦有其規矩,為了避免私吞行為太過火,劫下船隻後歷來是把俘虜集中到一處公開搜身。往外走時艾裡貼近蘿紗和青葉,用只有他們幾人才能聽見的音量偷偷囑咐。   「待會兒那些海盜說不定會對你們不規矩,不到迫不得已,盡量不要讓對方發現你們的真實本領。到時候你們看海王人在哪裡,就往他那邊逃,有機會的話就直接抓住他。如果太困難,就想辦法引起混亂,由我們來抓海王。」身上那些繩子自然捆不住他們。   想了想,又補充道:「不過如果眼看會吃虧,千萬不用忍耐,想怎麼打都儘管出手。明白嗎?」   海員常數月見不到女人,海盜侵犯被俘女子的事再尋常不過。艾裡卻不希望蘿紗青葉因此而受什麼委屈。直到聽二女應承了他才放心。   海盜已經搭木板連接起兩船,許多漢子正忙著把倉庫中的糧食、可用的物品一一運上船去。艾裡等人也踏著木板登上了那艘黑船。   甲板中央一個男人拿著帳冊站在物品入庫的路線上,每送入一批東西,他便在帳冊上記一筆,看來是負責盤點清算的人了。「抓住」   艾裡等人的海盜果然拖著他們走到那男人身前。   男人打量他們時,看蘿紗和青葉的眼光卻並沒有什麼淫邪之色。雖多看了她們幾眼,也未超出一般人看到美貌女子的正常反應,他的眼光倒好像在艾裡這邊三個男人身上留得太久了一些。而且周圍也沒有人過來對青葉蘿紗做出什麼無禮行為。   艾裡不由覺得有些古怪。難道海王手下的海盜團伙竟都是遵禮的君子不成?還是說美女要先送給海王,海盜們才不敢輕舉妄動?   他還在尋思著,盤點的男人已開口道:「把身上值錢的東西都放下。   藏著掖著對你們沒好處。」   此時天氣尚暖,單薄的衣物藏不住什麼東西。青葉週身上下,只有耳垂上的一副綠晶耳釘和束髮的金環。而蘿紗更只有頸上那個用細線吊著掛在胸口的水晶墜子而已。   周圍的海盜仔細打量過,都暗罵了一聲。搞什麼啊?有點姿色的女人,不是都喜歡拿黃金寶石來妝飾自己嗎?這兩個明明是美女,身上偏清清素素的沒幾件飾物,真是一點油水也沒有。   青葉乾脆地取下耳釘和金環交給他們。而蘿紗卻緊緊握住水晶墜子後退一步,面上儘是堅決的戒備之色。別的什麼寶貝她都捨得(假設有的話),但這墜子是修雅棲身之物,卻是萬萬不能交給旁人的!   旁邊知道墜子秘密的艾裡一時也變了臉色。先是聖女印章,又來了水晶墜子,他倒忘了自己和蘿紗都有秘密瞞著世人,難免有東西見不得人。先前事情起起伏伏,竟然一直沒想到這一點。   海盜看蘿紗竟拒絕交出東西,氣氛立刻變得緊張起來。押送他們的海盜沉下臉,向蘿紗逼上前去,伸出手就要硬把墜子扯下來。墜子垂在胸口,海盜的動作更加顯得冒犯,蘿紗眼中開始燃燒起怒意。   艾裡見勢不妙,海王人在哪裡都還不知道,現在就打起來太不利了,他忙阻到蘿紗和海盜之間,陪笑道:「那是她母親給她唯一的遺物,只是個地攤上買回來的水晶墜子而已,值不了幾個錢的。各位就行行好,讓她留著吧?」   「不行!到了這船上,所有東西就都是屬於我們海王的,由不得你們說不!」   「拜託,幫幫忙吧……」艾裡嘴上不斷求著情去拉那海盜的手,暗暗把一枚金幣塞入他的掌心。金幣的價值可要遠遠高於普通一個水晶墜,若墜子被搶去,也不是到那海盜自己的腰包裡,艾裡希望這招能讓海盜放蘿紗一馬。   海盜一怔,卻反手將金幣拋給後面那個清點的人。「別想收買我!   快點把東西交出來!」   艾裡暗暗叫苦。怎麼這裡的海盜竟然還是高風亮節的?那海王果真厲害,手下竟如此紀律嚴密!   這下局面鬧得更加僵了,周圍的海盜也圍攏過來準備用強。維洛雷姆等人雖不知蘿紗為什麼那麼看重那墜子,也不能坐視不顧,紛紛過去和艾裡一起擋住海盜不讓他們靠近。   艾裡等人口中還在勸著海盜放過蘿紗,而怒火上揚的海盜不斷喝罵,一時間場面亂得整條船都聽得見喧鬧聲。蘿紗知道這一次事情很難善了,目光灼灼地盯著被艾裡他們糾纏住的海盜,只待海盜們一衝過來就要放出魔法傷人。   就在這一觸即發的時刻,從船艙內忽然傳出一聲威嚴的責問,聲音卻是有些低沉的女聲:「給我安靜下來!」   鬧哄哄的海盜們一聽到這個聲音,竟果真一下子噤了聲,也停止推擠艾裡等人,乖乖退到一邊。艾裡等人都感驚奇,拿眼緊盯著船艙。   船艙中隨後走出一個高挑女子,一身的艷紅褲裙緊緊包裹著她蜂蜜色結實健美的軀體,與眼睛同色的濃黑大波浪捲發從紅底碎花的頭巾下直奔洩到腰際,隨著她走動時肢體晃動的頻率,如雲一般在她身側飛揚卷舒。   還未看到她容貌,人們就已經可以感受到一股如火的熱辣剽悍之美。艾裡認出她就是先前自己在打鬥時遠遠所見那刀技不俗的紅衣女子。   女子面部線條方正略顯剛硬,一雙純黑大眼光采燦然,透出自信剛強的神采。她有著代表著堅強意志的高聳顴骨,嘴唇寬厚豐潤,極具魄力的容貌算不上頂美,加上她從骨子裡透出的傲然姿態,卻令人很難忽略她的吸引力。   紅衣女子很快掃視過全場,不甚耐煩地揚聲問道:「在搞什麼哪?   忘了欺負女子會有什麼處罰了嗎?」   一個海盜忙上前解釋:「我們怎敢?海王,是那個小姑娘不肯交出她身上的東西,大夥兒才要動手去拿的。」   海王?   聽見那海盜對女子的稱呼,艾裡等人都頗感意外。海上鼎鼎大名的海王,原來是這麼一個美艷的年輕女子?比爾忍不住多看了幾眼,一不小心目光落到那輕薄紅綢被圓潤挺拔的肉體撐起的弧度上,臉轉眼紅得跟煮熟的蝦子似的。   艾裡開始明白過來為什麼先前那些海盜對蘿紗青葉都沒有什麼失禮舉動了。想是首領身為女性,對侵犯女性的事自是看不過眼而嚴令約束手下吧!   海王沒什麼不悅之色地打量蘿紗幾眼,微訝道:「想不到小小一個女孩,膽氣倒是不小啊?」當了那麼多年海盜,她所見的女子被海盜抓住,多半不是尖叫昏厥,就是瑟瑟發抖。捨不得財物而不惜和滿船海盜對峙的女孩,倒是從沒見過。   看海王應該是個維護女性的人,艾裡也把那個「先母遺物」的說法搬出來試著說情看看。海王多看了他幾眼,一笑,不在意地擺擺手:「不就是個水晶墜子嗎?既然人家小姑娘這麼有孝心,我們也別做得太難看了。留就讓她留著吧,現在把他們帶到艙裡說話。」   艾裡和蘿紗終於鬆出口氣。一行人安分地跟著海王走入一間大得可以稱作大廳的船艙。廳中有不少海盜圍坐在大廳邊上據案大嚼,烈酒的香氣在整個大廳中瀰漫。   海王翻身坐回她的寶座,正要開始問艾裡等人話,一個海盜便跑進來稟報道:「海王,剛才處理屍體時有人認出死的那個船長,就是五年前劫走我們船貨,殺害我們不少弟兄的埃洛赫??維因!那些水手也是他手下的海盜!」   「哦?」海王一愣,隨即豪氣地仰頭大笑起來:「咱們今天的運氣可真是不錯啊!遇上一場風雨,竟然把那老是躲躲閃閃避著我們的埃洛赫自動送到我們跟前來!這個仇,總算是報了!」   周圍的海盜們也是一迭聲地欣喜感歎。而海王似乎是那種報仇的事一了,就不願再回頭多想的人,笑了一陣,端起座前方桌上的酒杯一飲而盡,隨手把杯子往後一扔,便像是把這件事也一併丟開了,重新把注意力轉回艾裡等人身上。   「那麼你們是什麼人?為什麼會在埃洛赫的船上?」   「我們只是普通的商旅。」艾裡按早已套好的詞答道:「那艘船原是我們雇來的,前些日運了一船貨去做生意,回國途中卻遇上埃洛赫一夥人。」   「等等,」海王插口打斷:「你們是生意人,那貨在哪兒?」   「賣完了。」   「貨款呢?」   「放在當地的分店裡了。」   艾裡眉毛都不動一下地給船上既無錢又無貨的狀況找藉口,倒也讓海王抓不出什麼破綻。她揮揮手,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埃洛赫原來的船似乎出了毛病,就假扮遇到海難向我們求救。被我們救上來後,他們就殺了全船的水手佔領了船,把我們軟禁起來勒索贖金。」   提到贖金,海王的興趣顯然大了許多,傾身向前道:「先前看你們身上都沒什麼值錢的東西,還以為你們沒什麼油水呢!你們如果能交出贖金,我便把你們安全地送回家,如何?」   艾裡心中一動,大方點頭道:「命最重要。海王如果能把我們安全送回去,我們願意付贖金!」   最後議定了五人的贖金合為六千金幣,海王接著問道:「那麼你們住在哪兒?」   「不知海王知道聖愛希恩特軍現在退守到一個海島上的事嗎?我家就在那島上。」   「是亞比賽爾島?沒問題。」海王承諾道。   艾裡等人心中暗喜。六千金幣的贖金是相當龐大的金額,剛才艾裡為了避免對方起疑才裝模作樣地討價還價一陣,輕易地應承下這麼巨額的贖金,是因為他根本就沒打算付。這只是讓海王把他們直接送到目的地的手段。   「我們家裡還有急事,希望海王能盡快送我們到亞比賽爾島,我會讓家裡籌措出贖金交給您。」艾裡又道。   他也知道海王不會那麼輕易在贖金沒到手之前讓他們回到陸上,他只求海王的船能送他們到靠近亞比賽爾島的地方,到那時候他們便可以靠自己的力量脫困飛到島上。這便是他的如意算盤。   然而這次海王卻拒絕了。   「不行。我們替你送封信回家,叫你家裡人去籌措贖金。等他們準備好後,我們一手交錢一手放人。」   看艾裡似乎想分辯什麼,她擺擺手示意這個話題不需要討論:「這是我們交換俘虜的老規矩了,沒什麼好說的。你能接受就照辦,不能接受,那就一輩子留在我那兒做牛做馬。」   聞言,剛剛以為找到出路的艾裡,心一下子冷了下來。   這樣絕對不行!不要說在亞比賽爾島上並沒有所謂的家裡人,就算有,來回送信、收取贖金也要拖上很久,他耗不起這個時間。   「有什麼事非趕得那麼急不可呢?過去的人質中難得看到你們這麼出色的人品,我也很想把你們多留在身邊一段呢!」   低柔而有磁性的嗓音說出似乎另有深意的話語,海王的眼神忽然變得有點野有點熱,在艾裡這邊三個男人的身上溜來溜去。   獨霸海上的海王,本就是無法無天,什麼規範禮法都不會放在眼中的人物。   她是女子,不會對女孩怎樣,對樣貌好的男人質下手卻是正常得很。明白過來她話中含義,艾裡不自覺地繃直了脊背。   「果然不論在什麼地方,我的魅力都是那麼高!」維洛雷姆開始在旁邊自鳴得意起來,嘀嘀咕咕地小聲道:「雖然這女人也很不賴啦,不過我心已屬蘿紗,這份艷福還是你們去享受吧!」   「開什麼玩笑!」艾裡只覺得頭皮發麻,忽然覺得說不出的可笑。   進行計劃時本來擔心的是會不會讓青葉蘿紗兩個女子吃虧,卻沒想到到最後有貞操危機的倒是這邊三個大男人?!   而沒接觸過這種事的比爾,早已羞窘得滿臉通紅說不出話來。   愣了一陣,艾裡吁出一口氣,像是放棄了似的鬆散下來,垂頭道:「我們明白了,就按海王的意思吧!我這就寫信。」   「艾裡?」   後頭的比爾蘿紗同聲低呼,他只微微搖頭:「別說話。這事我來處理就是。」   海王滿意地一笑,吩咐旁邊服侍的海盜給艾裡鬆綁,又把她座前的桌子整理乾淨,備好紙墨。   「你到這裡來寫。」她示意艾裡上前來,自己離座站到一邊,直勾勾盯著艾裡,欣賞他走動時身形的擺動。艾裡從沒有被人以這種眼光露骨地盯著看,倒也別是一番刺激滋味。只把這當作一次新奇體驗,他坦然地走向桌前。   而在與海王間的距離縮到最短之時,他舒緩的腳步忽然變了節奏。   在場數十人中,沒有幾人看清他的動作。只在彈指一瞬,他的身形便毫無先兆地由靜入動,像是一陣風般掠過在他和海王之間的三個海盜,直逼向海王!   海王也非普通角色,應變奇快,雖也驚異於艾裡突然的襲擊,卻已本能地做出反應。   從艾裡的來勢判斷回手抽刀絕對來不及,她抬手揪住掛在大廳四壁上裝飾用的織錦布幔,大力硬扯下來。固定在天花板上的布匹如飛瀑落雲飄忽地漫天飛落,阻擋住了艾裡的視線。   借這一扯之力,海王同時如羽毛般輕飄飄翻至半空,避開艾裡的衝擊,同時也贏得了抽刀的時間。   身體上雖然做出了正確的反應,但直到這一刻,她內心卻是一團迷霧。   人質發動偷襲,這事本身並不奇怪。奇怪的是按她先前對這五名新人質的觀察,那個笑得有點壞的男人和不肯交出墜子的女子身上有魔法的氣息,可能是魔法師,那個子精悍的少年和高挑美貌女子腳步輕捷,動作穩定又不乏靈動之感,應該是有武技在身的,這四人都可算是具有威脅性的人物。   只有這個出面談話的金髮男人,以她武者的眼光來看是從頭到腳都一如常人,沒有半點具有真力的痕跡。   所以當他說自己是商人時,她便當他是僱傭了那四人作為護衛出門行商的商人,並不覺得奇怪。而她也主要是防備那四人,只讓他近身寫信。   怎能料想到,偏偏是這應該不會武技的男人,突然向自己發動襲擊?   海王騰身躍上半空,手握住了腰間彎刀刀柄,同時腳在牆壁上一蹬,身子便箭也似的向那「商人」的位置激射而去。   這些動作只在頃刻間便完成,漫天布片尚未落到地面。此時襲擊者被布幔擋住視線,雖然海王同樣也無法看到他的人,但他人在外頭,旁邊又有大批海盜衝過來試圖阻止,從手下的反應她卻能準確推斷出艾裡的位置。只待目標進入攻擊範圍,彎刀便要揮下!   而在出刀前一瞬,她有些猶豫了。有些身法,沒有真力的平常人也能使用。很可能他就是用了這樣的身法,動作才會變得那麼快捷,但打鬥起來就不行了。自己這一刀揮出,他恐怕就得橫屍當場。   就這樣殺了這個男人,好像有些可惜……   念頭轉過,海王還是抓住時機,隔著幾層布幔向另一面的艾裡揮出了彎刀。不過這刀卻是裹在那綠鯊皮刀鞘內的。依海王的預計,彎刀會斜劈在商人的胸口上,力道足以讓他昏過去卻不會致死。   彎刀攪亂了布幔流暢的紋理,眼看就要在目標上擊實,這時布匹忽然隆起一團。當海王意識到那是手的形狀時,彎刀已經被這支手緊緊握住,刀上的力量竟盡數被擋下了。   這樣的勁道,怎可能是個普通人?!如果不是情況確無可能,海王幾乎懷疑起布幔另一面是不是換了一個人。   而這樣的近身攻擊,所爭只在毫釐。艾裡左手制住海王的刀,另一手手撥開擋在他們間的布,一個跨步便轉到了她身後。同時用空下來的右手奪過彎刀,架在了海王脖頸上。   布幔落下,一切重歸靜止,海盜們看到的就是首領被艾裡牢牢制住,出鞘的彎刀擱在她咽喉前。 第八章男人的自尊   在艾裡暴起發難的時候,青葉等人也掙斷身上的繩索,跑到艾裡和海王周圍站定。他們面向外戒備著,令其他海盜不敢動抓他們作人質與艾裡交換的念頭。   「好本事。想不到我竟看走眼了。」   利刃加身,海王鎮定如恆,只冷笑著自嘲。   艾裡也自知能一招制住她,並非因為海王太弱,取巧和僥倖的成份確實相當大。   艾裡體質特殊,如果不持續維持的話,體內真力很快便會散盡。存心出其不意,因而艾裡一早在確定暫時不會有生命之憂時便刻意不再轉化真力,讓自己看起來與常人差不多。海王果然以為他是普通人而對他不夠警惕。   另一方面,海王挑落布幔阻擋敵人視線的臨敵反應固然十分正確,但是用在這裡偏偏對她有害無益。   掉落的布幔擋住了她的視野,艾裡卻能用偷窺大法清楚把握住複雜的現場情況,準確攻擊她的空隙。二者加在一起,果然讓海王吃了個大虧。   不過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對不住。我們不想對你怎樣,只希望你讓人準備船,把我們送到亞比賽爾島。到那兒我們就放你安然無恙地回來。」   艾裡提出了條件,海王卻全無回應。他把手中彎刀貼近她喉頭,逼得她暫停住呼吸:「傷害海王不是我們的目的。請不要逼我這麼做。」   從海王鼻翼間傳出輕嗤之聲。旁邊的比爾偷眼瞥去,看到她分明在冷笑。頭頸一如高坐在寶座上時一般高昂著,縱然生死繫於人手,她看起來依舊有著那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海盜之王的傲然之姿!   比爾倒抽一口冷氣,剛剛放下幾分的心因為這一幕又繃緊了。艾裡或許選錯了方法,這個女人根本不是會受脅迫的角色!   「我是海王,縱橫海上,來去隨心,看到想要的就放手奪取,不怕和任何人為敵!」   海王終於開口了:「一個怕死而屈從於敵人要求的人,就算活下來了,你以為他還配當海王麼?」   艾裡一時無語。海王的神色平靜,眉宇間儘是一派不可攀折的傲氣。死亡在這股傲氣之前似乎變得無足輕重。   確實是寧死也不會接受自己任何要求的樣子。真是難搞……艾裡眼珠轉了轉,決定換個方法試試。   「用你的性命威脅不了你……那麼,你手下的生命又如何呢?」   看到海王直挺的眉頭微微一皺,艾裡下巴朝左面一揚,對同伴說道:「你們上那邊殺他十個八個海盜!」   黑旗軍的人遲疑地邁動腳步時,他又刻意以奸惡的腔調,朝那方向的海盜大聲道:「你們要是反抗的話,就會害海王漂亮的脖子上多開一扇窗哦!那可是反叛哦!看你們這裡的規範似乎很嚴格,背叛應該也是死罪吧?現在就死,還是害死首領,然後在事情過後被處死,選一樣吧?」   成功看到那些海盜的臉色開始發青,艾裡低下頭在海王耳邊輕聲誘惑:「顧惜手下性命的話,就按我的條件去做。」   海王原本泰然的表情果然有些鬆動了。或許再加一把勁,事情就成了。對自己還算有幾分扮演反派的資質,艾裡頗有些沾沾自喜。   正想再說些什麼刺激海王,比爾忍無可忍地停下腳步,怒吼道:「我受不了這麼卑鄙的事!艾裡你怎麼會是這種人?我看錯你了!」   再看蘿紗,也是一副「這種事太不合我胃口」的樣子,中途就停下腳步回身瞅著艾裡。   「喂,你們……」演了一半的戲,卻因為同伴人格太高尚而中途破功,艾裡翻個白眼,無力地哀歎一聲。   能想出來的招術都沒辦法用,他索性乾脆地放開海王,丟下彎刀,喪氣地直接坐在地板上:「剛才得罪了。海王你想怎麼處置都請便吧!」   脅迫不了對方,這裡又是海王的地盤,再拖下去也不會有轉機。不想兩敗俱傷的話,總是得放人的。撐得越久,只不過讓海王報復得更狠罷了。艾裡索性直接認輸,省得浪費大家時間體力。   周圍的海盜立刻湧上來將海王擁到安全處,又把艾裡等人團團圍住,只是顧忌艾裡剛才露的那手,沒有立刻展開攻擊。   海王取回兵刃,有些出乎意料地望向艾裡他們:「夠爽快啊!」   多打量了其他人幾眼,居然笑了起來:「你們這些人……還挺有意思的。」   看來艾裡的機敏,還有剛才比爾和蘿紗的行事似乎頗合海王的胃口,令她另眼相看,並沒下令動手,反而讓圍住艾裡等人的海盜散開。   有兩個海盜試圖阻止首領對危險的敵人這麼放任,被她眼一橫便把話嚥了回去。因為首領的舉動,一時沒人說話。   正在這時,像是應和海王的評價一般,艾裡等人中也不知是哪個的肚子咕嚕嚕地一陣響,在安靜的廳中人人都聽得分明。   比爾的臉微微紅了。從昨天的風暴起時到現在過午了,他們都還沒吃過正經一餐,到現在早已前胸貼著後背。   被這麼一響,先前殺戮緊張的氣氛頓時七零八落。海王一笑,揮揮手道:「你們還是先去吃點東西,等休息過再說罷。」   到底是海王的船,食物烹調得相當美味。船上房間有限,青葉蘿紗兩人住一間,三位男士住一間。雖然是合住,房間也可以說十分舒適。   反正拿這位海王沒轍,艾裡他們索性便坦然地接受她的招待,也不提防什麼,盡情放鬆身心休息。   唯一不好的地方,是艾裡、維洛雷姆和比爾的房間就正對著海王住的房間,而且門窗被船主人令人拆除了。於是,艾裡他們在房間裡的一舉一動,全都落入好整以暇地飲著酒的海王眼中。顯然她對他們仍舊保持著某種興趣。   被人這麼肆無忌憚地參觀,任是再好脾氣的人也會不自在。三人中最靦腆的比爾更是從一開始臉紅到最後,直挺挺地坐著都沒法動彈。但這船是海王的,人家樂意安排他們住哪裡,又樂意拆門拆窗,他們都沒有置喙的餘地。   「那位女士,還真是惡趣味咧!」   艾裡不大自然地嘀咕了一句,向在躺椅上假寐的維洛雷姆道:「喂,你不是會魔法嗎?有沒有辦法讓這屋子多點遮蔽功能啊?」   兼職為三流魔術師的魔法師或許是因為常表演,已經習慣暴露於視線中,倒是相當自在:「有是有,不過我覺得被美女看還挺讓人愉快的。」   「喂……你的趣味比她還惡劣。」   這種視覺騷擾持續到晚上才算告一段落——海王走進他們的房間,光明正大地看。   「好好談談吧!這位商人先生,你究竟是什麼人?」   下午在房中「休息」時,艾裡便考慮過事情的厲害關係。事到如今,也只有乾脆把實情說出來,或許還有些說服海王協助自己的可能。   就算還是失敗,情況也不會比被長期軟禁在海外更糟到哪裡去。因此他沒有什麼隱瞞地說出了自己的身份和此行的任務。   而海王由始至終聽得很認真,只在有問題時插口問一兩句。如果艾裡不曾出手制住過她,當他說出自己黑旗軍聖劍士的身份時,她恐怕會因為他看上去與普通人無異而認定他在吹牛,哈哈大笑出來吧!   但見識過艾裡在實戰中爆發出強悍的戰力,這一點反而令他更顯神秘,海王沒有質疑就接受了他的身份。   將事情始末解說了大概,艾裡以懇切的請託作為結束。   「……所以我們必須盡快到亞比賽爾島見聖王,希望你能幫忙送我們去那裡。如果你有什麼事需要我們為你做到的話,在能力限度內我們也會盡量達成的。」   「送你們過去的事,對我來說倒不是多大難事。老實說凱曼佔了神聖聯盟北半部後,南北間便中止通商,商船往來少了許多,連帶著也影響我們海盜的生意。如果能把凱曼人趕回去也不錯……」   「那您是答應幫忙了?」比爾興奮地追問。   那女人卻笑嘻嘻地轉開臉去,故意把視線對著天花板:「至於謝禮嘛……」   這女人果然不好搞定。艾裡等人面上恭恭敬敬,底下腹誹不已。   她想要的「謝禮」,經歷過一天目光浴的他們也能猜出個八成,卻還是得硬著頭皮應道:「請海王儘管說。」   說且聽她說,答不答應就看情況了。   「唉,我終年在海上,難得有機會看到什麼好男人……」果然她一張口,話題就轉到這事上來了。說話方式更是極具海盜風格——惡也惡得直接了當。   「你們也知道我很中意你們,如果把你們送走,我大概好一陣都會特別寂寞無聊的。至少一個。」   「嘎?」   她豎起修長的食指,眼光在艾裡、維洛雷姆和比爾三人之間打轉。   「至少留一個人下來陪我。」   看到他們都是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她作勢惱道:「你們這什麼表情?我可不是在逼良為娼!我也有選擇的!留下來的人至少對我要有些好感才行。如果相處不來或者他後來不願意了,那也沒什麼意思,我自然會送他回去。又不是在納男寵!」   聽起來還合理,不過……   艾裡和維洛雷姆幾乎同時跳起身來,一個強笑道:「去和他國談合作,我是不能缺少的人物啊,當然不可能留在這裡!」   另一個就做生死不渝狀:「可我已經把一生的愛情份額都給用在一個人身上了。留下我的軀殼,也留不下我的心啊!就算我願意犧牲小我,海王也不會屈就的。」   在空氣中相互廝殺的兩副目光,在發現比爾因為找不到像他們這麼充分的理由而沒來得及推託時,齊刷刷地殺將過去。艾裡和維洛雷姆一左一右地逮著比爾的肩膀,把他架到海王面前。   「雖然這小子是不如我修長挺拔,英俊瀟灑……」本來維洛雷姆可能還想自誇下去,不過似乎是顧慮到這麼做可能把海王的興趣引到自己身上來,他還是直接說重點。   「不過也算是眉清目秀,別具風采。而且他年少持家,性子淳樸溫厚,謙忍體貼,刻苦耐勞,懂得照顧人,可是難得的顧家型好男人哦!」   「更可貴的是,人品如此出眾的少年,還單純得像是一張白紙,從未有任何的異性交往經驗!這樣一片純潔的處女地,難道沒有激起您渴望開墾拓荒的佔有欲嗎?」   比爾羞憤大叫:「艾裡你怎麼說得像是在拉皮條似的?!」   海王卻似乎對艾裡和維洛雷姆的建議頗感興趣,重新以飽含興味的眼光上下審視困窘的少年。   「嗯……從我看到你就一直在臉紅,果然是白紙一張的純潔少年呢。現在確實越來越難得……見識過不少男人了,就是沒有這一種的。嘿嘿,我是女海盜頭子,離純潔這兩個字差得十萬八千里。我沒有的部分,讓對方來補足倒是不錯嘛……」   海王本來就有如黑色火焰凝結成的雙眸,變得越來越熱切起來。   比爾還在垂死掙扎地說著:「等等!我對這根本還什麼都不懂啊!   不會是好對像……唔!」   還來不及出口的推託之詞,至此永遠失去了出口的機會。對比爾越看越對眼的熱情女子一把把他拉過來,紅艷豐潤的嘴唇不由分說,直接覆蓋住了少年茫然失措地微張的嘴。   舔舐……   廝磨……   深吮……   輾轉糾纏……   太過震撼的接觸,讓純情少年一下子軟了手腳,連掙扎都忘了。   維洛雷姆吹了一聲口哨,興致勃勃地就近欣賞這熱烈大膽的艷情演出。而艾裡看著比爾微微抽搐的四肢,有些翻白的眼睛,罪惡感油然而生。   「我覺得我們好像變成了摧殘無辜少年的共犯?」   「安啦!安啦!」維洛雷姆輕鬆地擺擺手:「比爾都沒有推開她,我看他應該也挺享受的。再說他一直也沒有表示過拒絕啊!明明只要跟海王說聲我不喜歡你,她就不會糾纏他的,可他不是從頭到尾都沒有顯示過對海王本人的排斥嗎?數數看自從海王出現後他臉紅的次數,足足是我們認識他這一兩年的總和的十幾倍吧?不覺得異常嗎?」   他下了結論:「依我看,他們說不定會是意外合襯的一對喔!」   艾裡轉回頭看向那猶在熱吻中的男女。女的高挑健美,艷冶大方,男的相對下反而嬌小青澀許多,卻顯得奇異地互補,看他們在一起並不會有不相稱的感覺。維洛雷姆說的,可能果然有其道理呢……   一吻完畢,比爾已是臉紅得像是要滲出血來,癱軟的身子只能無力地半掛在海王身上。不過害羞歸害羞,卻也不覺得什麼噁心或憤怒。如果說有憤怒,也是針對那兩個涼涼地在旁邊喝茶看戲的傢伙而生的。   海王則摟著少年,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好,成交!」   五天之後。   亞比賽爾島。   亞比賽爾島雖然在地圖上未有明確標示,其實面積十分廣大,資源豐富,儼然是一塊小大陸。島上的安達港也不遜於大陸上任何一處優良大港。   停駐在安達港的聖愛希恩特強大海軍的眾多戰船,令港口別有一番與普通商港截然不同的雄壯威武。走近安達港的人,總是不由自主地放輕腳步,不敢肆意喧嘩。   而在今天,這裡的情況卻顯得與平常不大一樣。港口附近的居民幾乎都跑出了家門。在街道上,在臨海的堤壩上,無數人駭然望向大海。   在海那一端,赫然映出一支龐大船隊的剪影。堅船利炮,隨著船隊向港口漸漸接近而在人們眼中變得越來越清晰。   船上迎風飄揚的王冠骷髏旗幟,明白昭示了船隊的身份。居住在島上的人就算不曾出過海,也都聽說過這東海海盜之王的名頭。海盜船隊的逼近,給島上民眾帶來強烈的不安和猜疑。市民們驚惶不定地談論著海王的船隊為什麼突然來到這裡?難道海盜要來攻打聖愛希恩特嗎?!   安達港內的海軍戰船早已嚴陣以待。   聖愛希恩特的軍船,有大半是在凱曼佔領聖愛希恩特的國土後,船王托洛裡夏家決定和王家聯手而由船王的商船改造而來。   船王曾在東海船運業中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旗下的船隊當然也受過海王的劫掠,他們很清楚海王在海戰方面的超強戰力。如果海王果真向聖愛希恩特開戰,海軍就算能贏也將是慘勝。   聖愛希恩特本來和海盜就不是什麼生死不兩立,沒有非戰不可的理由。更何況它已有凱曼這個大敵,不能把寶貴的戰力浪費在這沒有必要的戰鬥上。   因而見海王的船隊只以中速向港口靠近,沒有任何攻擊或挑釁的舉動,海軍也不敢貿然攻擊先挑起戰火。   於是,堵在海王的船隊前進路徑上的海軍戰船,在船隊距離逼近時不得不避讓出海路。隨著海王船隊的前進,海軍的戰船漸次退散開來,簡直就像是臣子隨著皇帝的到來逐一躬身為禮。   沉穩前進的海盜船隊,透出皇者一般的王霸氣勢。這一幕,令在港口附近目睹的民眾深感震撼。或許他們中許多人到年老之時,會將這一幕向他們的後人說上一遍又一遍。   在臨時王宮中的聖王得到消息,也急急地趕來安達港。臣子們曾勸阻說這太危險了,怎能讓聖王暴露於海盜的炮口之下?但弗裡德瑞克很堅持。   海王沒有理由與聖愛希恩特忽然為敵。如果他們是來開戰的,也該是先設法對付聖愛希恩特的海軍。直接深入海軍戰船包圍的海盜船隻要稍有攻擊動作,就會招來海軍狂風暴雨般的反撲。他認為海王沒有理由這麼做。   「可說不定他們是故佈疑陣,故意用這種手段引聖王出面啊!那些海盜船上都有火炮,萬一他們攻擊聖王,聖愛希恩特王室的血脈可就此斷絕了啊!」   對臣子的勸說,弗裡德瑞克只是微笑著搖頭,堅持己見。「我不認為是這樣。直覺告訴我,海王的船隊說不定會給局勢帶來什麼重要的轉機……」   聖王登基以來在政體和人事任免上做了一系列改革,令平民代表、真正掌握國家經濟命脈的商人和工廠主也逐漸擁有了參政、議政的權力。   但聖王到底還是一國之主,變革本身又是由他主導,弗裡德瑞克在王國中的權威仍是不可動搖。他既決定要去,臣子們也沒有辦法阻止,只得立刻備車,憂心忡忡地送他們的主君去安已經達港。   聖王抵達時,海王的船隊已經在港口停靠。但船上的人似乎也是存心等聖王到來後才肯露面,船隊一直只是靜靜停泊在那裡,沒有任何動靜。   弗裡德瑞克從港口負責人那裡問明白情況,便親身來到碼頭前端正對著海王船隊主船的位置站定。   命宮廷魔法師為自己施行擴大音量的魔法後,他向著巍然如山的高大主船上發話道:「自遠海而來的海上霸主啊,聖愛希恩特的聖王在此向您致意。不知您率船隊蒞臨安達港,是路經於此?是單純為觀光遊樂?還是有事要與敝國相商?如果是後者的話,我在此恭請您現身一敘。」   恭謹有禮的話聲經由魔法擴大化,清清朗朗地傳入港口每個人的耳中,主船上的人自然聽得更是清楚。   「嘿嘿,當初出發的時候,還煩惱著到了聖愛希恩特人的地盤後,還得灰頭土臉地先低頭去請求和他會面。想不到最後反倒是他恭恭敬敬地請我們出去談!」   艾裡與蘿紗等同伴,偕同海王站在船頭俯視著下方碼頭上年輕的君王,心情顯然很是舒暢。   他向海王笑道:「海王願意送我們過來,又帶領船隊幫著演這場戲,艾裡十分感激。」   而後,又拍拍站在海王身側的比爾肩膀,嘻笑道:「比爾小弟就交給您了,您愛怎麼蹂躪就怎麼蹂躪。」   「艾裡!」蘿紗、青葉二女嗔怒地低呼。   比爾狠狠瞪他一眼,與海王的肩膀手臂擦碰到時卻沒有排斥抗拒。   「沒什麼,我也玩得挺開心的。」海王不在意道:「比起你付出的心力,我這不過是小事一樁而已。」   他們都還記得很清楚,出發之前艾裡為了設法引得弗裡德瑞克主動出來見自己,又不至於弄假成真惹出什麼禍事而費心思慮推算的樣子。   艾裡仔細打量弗裡德瑞克的模樣。他看起來與一年前並沒有多大變化,依舊是那副斯文清雋的學者模樣,只是氣度更加沉穩內斂。而自己卻已非在黎盧時那個他能操縱利用的對象了。   三王子也算是當初推動艾裡走上創建自己勢力道路的重要人物,時隔一年再見,自己的身份卻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以和他完全對等的身份地位再次回來。此刻再看到他,一年間林林總總的往事在眼前飛掠過,艾裡心頭不由頗多感慨。   「不下去嗎?」蘿紗輕碰一下艾裡。他如夢初醒,點點頭。   「要的。我們這就下去罷!」隨即便從船頭一躍而下,長笑著喊道:「聖王陛下,記得這可是你請我出來談的!」   海王、蘿紗和青葉三個女子相互交換了一下目光,同時聳肩搖頭。   「男人執著的自尊,有時候還真是無聊。」   岸上弗裡德瑞克見船頭一人翩然飛落。從聖王的位置須得仰視這人影,正位於人影背後的艷陽在他身上打出一個耀眼光圈,逆著光讓弗裡德瑞克一時看不清人影的面目,只道這便是鼎鼎大名的海王了。   艾裡輕輕落地,弗裡德瑞克上前一步正要發話,投往艾裡臉上的目光一凝,有禮的笑意瞬間轉為在他身上難得一見的困惑表情。   「你……就是海王?」   「當然不是。海王只是送我過來。」   弗裡德瑞克一愣,很快便大致推想出海王船隊的種種行事,不過是這個男人不願先向自己低頭而設計的把戲。   先示意魔法師解除魔法,無需顧忌宏大的音量把自己惡劣的一面洩漏給尊崇著聖王的一般民眾後,他方才仰頭縱聲大笑。   「虧我以前還很期待你不得不來與我碰面時的表情會有多麼精彩,想不到你竟然弄出這招逼我出面請你?艾裡啊艾裡,我算是服了你!」   艾裡卻不是來和他把臂言歡的。他以冷淡的聲音穿透了弗裡德瑞克的熱絡笑聲。   「我來見你,並不代表我認同你。我還是很討厭你的行事手段。」   聖王止住笑聲,只餘下淡淡笑容:「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們只是代表南方同盟北方勢力聯盟才攜手合作,與私人交情如何沒有任何關係。是嗎?」   弗裡德瑞克一早就曾預料到,日漸茁壯起來的南方同盟終有一日會尋求與大陸上其他勢力攜手合作,應付共同的敵人凱曼。因而不需要艾裡多說,他就已很清楚這次會談的主旨。   不想和他多說話,艾裡只以點頭表示贊同。   這時,從海王的主船上放下舷梯。青葉、蘿紗和維洛雷姆相偕走下來後,舷梯便收了回去。海王的船隊重新揚起風帆,駛向大海。   「海王說她這就回去,不跟你告別了。」   蘿紗走到艾裡身邊說道。艾裡點點頭,不覺得意外。海王是女子之身的事,傳揚太廣總是容易給她引來不必要的麻煩。她盡量不在公開場合露面,也在情理之中。   蘿紗又道:「她留下了一艘船,說我們今後可能會用得上。不過如果用不到的話,船長自己會把船開回去,也不會麻煩到我們。」   艾裡有些意外,一時尚不知海王此舉有何用意,不過還是向弗裡德瑞克請託道:「聖王陛下,我們在這裡會談期間,能否代為安置那船上的人?」   「沒有問題。不必擔心。」聖王爽快答應了,側身讓出道路,請艾裡和蘿紗先行:「這邊請……」   一路上,聖王慇勤招呼,聖女和聖劍士卻都冷著臉沒什麼好反應。   說起來他們三人的名號都是「聖」字輩,也算挺有淵源了,只不過其中兩人對另一人沒有太多的好感。   南方同盟與北方勢力的會談,就在這不甚和諧的氣氛中揭開了序幕。   但正如弗裡德瑞克先前所說,不論出面會談者的私人交情如何,他們只是代表南方同盟和北方勢力尋求攜手合作的方式。既然這兩大勢力都迫切需要與對方的合作,這次會談終究會順利進行下去,直至取得成果。 【第二十一集】第一章 冰海行   按著艾裡上一次到聖愛希恩特的體驗,這個歷史悠久的古國是一個相當注重禮儀體統的國家,辦事情往往耽於規矩人情而要耗掉不少時間,他本以為這一次在亞比賽爾島也要耗上不少時間才能把合作事宜談妥。不過看起來弗裡德瑞克上台後所做的整頓似乎令王國的風氣也發生了些改變,這次會談的進程竟是出乎艾裡意料的簡潔流暢。   而或許是在碼頭初見時,艾裡與弗裡德瑞克的一切恩怨利害都攤開來說,在後來的會談中雙方相處得倒是無風無浪,會議進行得相當順利。只花了兩天,他們就議定了雙方今後傳遞消息的方法,以及與凱曼正面開戰後相互配合作戰的基本方略與戰法。   最後一次會談結束,艾裡等人與聖王和其他一些參與會議的官員一齊合上手中的議事本,面上都因為終於談妥了事情而透出幾分輕鬆。   一行人魚貫走出會議室時,走在艾裡旁邊的弗裡德瑞克向他問道:   「那麼,你們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我準備往塔思克斯的首都巴博卡走一趟。」艾裡理所當然地應道,倒是有點奇怪對方會問這個問題。   塔思克斯向來與神聖聯盟共同牽制著凱曼,如果不是因為那場僵持許久的內戰,凱曼也不能這麼從容地對付聯盟這邊的國家。所以要聯合大陸上反凱曼的勢力,自然應該到塔思克斯看看它是否能結束內戰,協同向凱曼開戰。以弗裡德瑞克的頭腦,沒理由不明白這個道理啊?   「可是現在前往塔思克斯的每條路都被凱曼封鎖了。就靠你們幾個人要硬闖過去,不大現實吧?」   「情況有那麼糟?」艾裡拿疑問的眼光望著弗裡德瑞克示意他細說。走在他後面的蘿紗等人聽他們說到這個話題,也都留意聽著。   「塔思克斯叛亂的只是小小一塊達魯王領,雷瑟夫親王又不是什麼厲害的名將,手下的兵馬本來也沒有多強大,但這場內亂卻拖了這麼久也沒能壓下去,你知道為什麼嗎?」   聖王卻把話題扯開去,艾裡喉頭發出一聲含糊的咕噥。他實在不喜歡弗裡德瑞克兜兜轉轉的說話方式。連他自己也奇怪對別人似乎還算寬容,而同樣的東西如果是放在聖王身上,就讓他特別看不順眼。   好在弗裡德瑞克也只是方便自己接下來的話,不等眾人回答便自己接了上去。   「這全是因為達魯王領的背後,有凱曼在撐腰。應該所有人都看得出來,雷瑟夫親王會剛好在凱曼發動大陸戰爭之前舉起叛旗,肯定是和凱曼的唆使挑撥脫不了關係。內亂開始後,凱曼一方面源源不斷地向達魯王領供應軍需裝備,甚至直接輸送士兵援助,另一方面還截斷了所有通往塔思克斯的路,禁止一切物資流入塔思克斯。塔思克斯雖然工礦業發達,但三分之二的國土都相當貧瘠,民生必須依賴進口。所以被凱曼從經濟上進行封鎖後,隨著物資儲備漸漸消耗,塔思克斯國內的饑荒和動盪便越來越嚴重,所以才會與實力本來弱得多的叛軍打得相持不下。」   稍微停頓一下換口氣,弗裡德瑞克開始具體講述塔思克斯面臨的封鎖情況。   「塔思克斯和凱曼交界處除了達魯王領和更南方的蠻荒密林外,便是難以穿越的大片荒漠戈壁,凱曼用不了多少能力便能完全封鎖道路。要從陸路進入塔思克斯,就得先橫越凱曼全境,再突破封鎖的關卡軍隊,還要闖過叛亂的達魯王領,成功的機率根本接近於零。」   「而在海路上,塔思克斯和神聖聯盟之間的距離太遠,這邊的海船勢必得在凱曼南部的港口停靠補給,才到得了塔思克斯。凱曼關閉所有的港口後,就完全掐斷了神聖聯盟至塔思克斯的海路運輸。所以,就算你們得到海王的幫助,有最精良的船隻和最熟悉航路的船長,也一樣到不了塔思克斯。」   艾裡等人聽他說完,不由得相互交換憂慮的目光。他們先前只知道從大陸東方要到西方的塔思克斯,中間隔著那麼遼闊的凱曼國土,這一趟的路定是不好走的。不過此行的同伴都是可以獨當一面的強手,他們原都以為總能找到辦法溜進去的。   可聽弗裡德瑞克這麼一說,竟是一點希望也沒有!聖愛希恩特現在與他們立場相同,最瞭解大陸航運情況的船王也歸屬聖王,弗裡德瑞克說的情報應該不會有錯。這下該怎麼辦?   「怎樣?知道是這樣的情況,你們有想到什麼別的辦法去塔思克斯嗎?」看艾裡他們的反應,聖王便知道情況的嚴苛程度超出了他們的預期,想也是沒有什麼好辦法的,他又道:「沒有塔思克斯的力量雖然可惜,可事實如此,也只能接受。你們先去休息吧!我吩咐人準備好船隻,便送你們回南方。」   艾裡沉著臉沉吟一陣,抬頭應道:「且不忙。給我們些時間多考慮一陣再作決定吧!」   縱然明白弗裡德瑞克說的有理,但如果南方同盟只和聖愛希恩特一方聯手,力量頂多與過去的神聖聯盟打個平手,還是很難與凱曼抗衡。這叫他怎能說放下塔思克斯就放得下?一時雖還彷徨無計,艾裡卻還抱著細細推敲之下能夠發現什麼轉機的希望,不想匆忙趕回南方。   「當然可以。請便。」   聖王自然不會反對,當下只是差人送艾裡等人回住所休息,還十分善解人意地送了一張由其情報人員繪製,相當詳盡的大陸地圖過來。   這份地圖想必是耗費了聖愛希恩特人許多心血和代價才繪製出來的,不過對艾裡等人似乎並沒有多少幫助。一夥人關在房間裡對著這張地圖一整天了,也沒琢磨出怎樣才能從大陸的東邊繞到大陸的西邊去。   正常的道路早已被凱曼存心堵住,連當初他們逃出凱曼時所走的秘道,據聖愛希恩特人提供的消息,也在事情張揚開後被凱曼派了大軍駐守秘道的彼端,時刻防範著任何人潛入。艾裡等人再怎麼研究,也找不出什麼比較穩妥的辦法去塔思克斯。   「唉,沒轍!我是徹底沒轍了!」艾裡煩躁地把桌上的地圖扔到一邊,坐回位子抱著發脹的腦袋,挫敗地低呼;「看來真的只能照聖王說的,趁早回黑旗軍去了。再留在這裡也是浪費時間。」   「那是請聖王的人幫我們準備船隻,還是坐海王留給我們用的船回去?」   青葉不曾陪同艾裡經歷過當初在黎盧時的那一段,不知道他和三王子間的不和,才會這樣問。蘿紗正想著艾裡必定選擇坐海王的船也不願欠三王子人情,忽見萎靡地坐在那兒的艾裡眼光一亮,興奮地站起身來直直望向蘿紗。   「對了,海王留下那艘船時是不是跟你說過我們可能會用得到它?」   「是啊!她大概是早知道我們沒法去塔思克斯,猜到我們會借她的船回南方吧!」蘿紗茫然應道,渾不知艾裡這一問的用意。   「不對。」艾裡沉吟著搖搖頭:「她既然知道我們找聖王的目的,應該就會猜到我們下一步是想去塔思克斯……但外人不知道我和弗裡德瑞克相處不來的事,作為合作的雙方,聖王派船送我們回去才是理所當然,她沒有理由預想到我不願用聖王的船啊!」   「她留下這船應該是另有用意。」艾裡眼光熠熠地環視被他的話燃起興趣的同伴:「我有預感,塔思克斯的事或許會有轉機!」   先前幾日他們專心於會談之事,雖然不解海王為何留下船隻,也未太掛在心上,一直沒去找船長探問。此刻想到這或許會和塔思克斯的事有關連,艾裡幾乎一刻也不願再拖延,立刻找負責招待他們的聖愛希恩特官員問明那船長的住處,一行人便急沖沖上門拜訪去了。   「我還在想你們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才會來問我這事哩!」   海王留下的那位船長年過六旬,白鬚白眉,身板仍十分壯碩,水手們都叫他作菲爾斯老爹。艾裡等人一向他試探地問及塔思克斯的事,他的反應立刻證明了艾裡的預感果然無差。   「船王吩咐我如果你們來找我問這件事,且沒有放棄前往塔思克斯,代表你們要去塔思克斯的意志該是十分堅決,我就可以把事情告訴你們。」   聽他這麼說,果然有戲!艾裡等人欣喜地互望一眼。   「要從大陸東邊到達西邊,本來可以往南繞也可以往北繞。你們看這裡,神聖聯盟向北突出,塔思克斯的領土遙遙相對地往東北方延伸,兩邊的形狀有些像是一對牛角。這兩個角尖雖然各在大陸一端,距離卻不算太遠。如果在神聖聯盟這裡加滿儲備出發,不必再次補給就能夠抵達塔思克斯北方。」   老船長從抽屜中取出一張大陸地圖在桌面上攤開。這張地圖的詳盡程度自然遠不及弗裡德瑞克給的那張,不過整個大陸的大略形狀總是有的。船長一邊用手在地圖右上角比劃著,一邊向他們說明。   「不過北方海域幾乎有半年時間會被冰封,而且水流複雜、風向變幻不定,還有很多危險的暗礁、漩流和指南針無法運作的區域。自古以來往北海去的船如果不及時回頭的話都是葬身海底的下場,所以目前所有從東部到塔思克斯的航路都是往南走的。但這些航路都必須要在凱曼的港口進行補給才到得了塔思克斯,現在就沒辦法走了。」   菲爾斯船長帶著幾分得意,加重了語氣:「但是,其實往北的海路是可以通的。我追隨海王的父親當海盜到現在,已經有四十多年了。在海上飄蕩了這麼多年,難免會遇上一些意外。有一次我的船在靠近北海的位置遇上了風暴,船被帶往北海。不知道是暖流還是海底地熱,說不定是什麼魔法力量……管他呢!總之我的船發現了一條不會凍結且可以通往塔思克斯的航路……」   「通往塔思克斯的航道?」   捕捉到這關鍵詞句,艾裡、蘿紗異口同聲地興奮低呼。菲爾斯船長卻擰著眉粗聲糾正。   「是塔思克斯北部!別以為找到航道,事情就簡單了。海王要確定你們到塔思克斯的心意是否堅決後才讓我說出這事,就是因為如果你們心志不夠堅決,就算知道了這航道也沒用!」   聽他的意思,這事顯然還另有隱情。   艾裡靜心思索聖王給的那張地圖上塔思克斯北部的情況,神色微變:「船長是指……北方的永凍冰原?」   菲爾斯船長點點頭:「船是在塔思克斯北岸停靠,要到有人煙的地方,還得穿越將近塔思克斯一半國土的冰原和戈壁荒漠。外人可能不清楚那裡的狀況,那時我曾上岸探查過……」   回想起當時感受的酷寒,老船長的臉色立刻冷了下來。   「那可真正是個連鬼都凍得死的鬼地方!終年冰天雪地,很難找到什麼食物和生火的東西。據說那冰原自古就是塔思克斯流放重犯的流放地,從沒有流放的犯人可以逃離那裡,所以也被塔思克斯人叫做『無赦之地』。因此,你們最好趁現在先想清楚,我送你們到塔思克斯北岸是沒有問題,但上岸後你們將面臨的處境會非常艱難危險。如果你們去塔思克斯的心志沒有強到不惜以性命作賭注,就乾脆別去送死,也省得浪費我的時間。」   艾裡的目光一一從蘿紗、青葉和維洛雷姆的面上掠過,同伴們沒有一人顯出動搖彷徨之色。他轉回頭堅定地正視菲爾斯船長:「我們願意賭這一把!就勞煩船長送我們到塔思克斯北岸了。」   聖王得知他們北上的計劃頗感意外,不過自是不會從中阻撓,十分爽快地給海王的船補滿水糧供給並送來了在北方所需的用品。只耽擱了一天,出航的準備就差不多了。   一切都進行得十分順遂。甚至聖王親自到港口送他們出航時,場面也一如正常達成合作的君王、首領之間該有的一團和氣。   到亞比賽爾島之前,艾裡從未想過和弗裡德瑞克的再見面會這麼平和。現在真正見到面,才發現只把對方單純當作是彼此利益所需的合作對像來對待的話,相處起來便自然而然地可以不涉及個人好惡。   是不是在不知不覺間,自己也養成了幾分按利益需要來行事的政客特質呢?記得當初這也是三王子身上令自己看不順眼的一點呢……當腦中油然浮現這種想法時,艾裡也只能苦笑而已。   令人欣慰的是,艾裡似乎是把一輩子暈船的份兒都耗在尋找亞比賽爾島的那段航程上了,這次出海便幾乎再沒有什麼不適症狀。一路上幾乎都是順風,船行速度很快。隨著海船的北上,空氣日漸變得清冷,更開始出現大大小小的漂浮冰塊,敲擊著船板發出砰砰咚咚的輕響。   這般走了大半個月,黑夜變得越來越長,就是白天日光也十分灰暗,太陽永遠升不到高處,就那麼有氣沒力地掛在離地面不遠的空中。在黑暗中入睡的習慣和氣候的日漸寒冷,讓艾裡等人整天懨懨欲睡,日子過得好不悠閒。   某天,在海平線上浮現出有別於陸地的起伏不平的陰影。艾裡他們第一次看到了冰山。海面上漂浮的冰塊也越來越大而厚實,漸漸連成整片,寬廣得足以讓人在上面放肆奔跑。所幸船在識得航路的船長操控下,總能在冰層間找到一條未被凍結的水路順利前行,艾裡他們才有閒心輕鬆地欣賞這景色。   迥異於真正的山有著濃郁的色彩,由潔白晶瑩的冰雪固結而成的冰山通體都是深淺濃淡不一的白,一些半透明的冰面映著日光亮得晃眼。灰白的冰層空隙間,蕩漾著藍灰的海水。這全然由藍白構成的世界,在清冷之外,另有彷彿超脫凡俗之外的純淨感。   初次見識到北方冰洋的獨特風光,艾裡等人看得目眩神迷,蘿紗更不時發出小小的驚叫。   船長看他們這副模樣,得意地哼了一聲:「這樣就看得發暈啦?北方最不可思議的美景,你們還沒有看到哪!」   被撩起好奇心的蘿紗纏著船長追問,他卻只顧捏著白鬍子壞心眼地在一旁竊笑,就是不肯說,只說是等到出現了自然會看見。   路上他們特意繞了些路去一個叫做法爾蘭島的島上停靠了兩天。據菲爾斯船長說,這是世界上位置最北的島。法爾蘭島幾乎有亞比賽爾島一半大,雖說是一片冰天雪地,卻也住著許多居民。他們渾然不受把整個大陸搞得一團亂的戰禍影響,與世隔絕地過著平和自足的日子。他們在這裡修整一下海船,補充了水糧後便再度揚帆出發了。   而船長捂著不肯說的奇景,在出海的這天夜裡,艾裡他們果真看到了。黑暗的天幕上,閃動著瑰艷壯麗的光帶。微妙綺麗的瑩光佔據了大片的天空,持續長時間不消逝,每一瞬間都變換不定,扭曲成無數奇異曼妙的形狀。   不需要船長特意提醒,這以天空為背景的瑰麗奇景,顯眼得只要不是瞎子就不會漏看。原本在艙室中玩牌打發時間的艾裡等人一發現窗外有怪異的光芒閃爍,便衝到了甲板上。先前船長死活不說,蘿紗還道他是在故弄玄虛,此刻仰頭呆望著這幕奇景,整個人癡得連驚歎都忘了。在她周圍,艾裡等人也被這動人心魄的壯闊震撼得一時無語。   好半晌,艾裡才找回了語言。但面對這幕匪夷所思的美景,他此刻也只發得出最俗的一句感歎:「真美啊!」   「是啊!」船員們也幾乎都聚集到了甲板上,一旁的菲爾斯船長聽到艾裡的話,也應聲感歎道:「不管看過幾次,每次見到的光芒都不同,不過都一樣美得讓人想要膜拜!」   「這到底是什麼?」蘿紗喃喃問著。   「只有在極北的地方,才看得到這麼美的光。」船長的聲音透出笑意:「沒人知道這是什麼。不過,大家都說它是天空女神薩菲奈亞舞蹈時飛揚起的裙擺呢!」   窈窕婀娜的美麗女神,身著鮮艷飄逸的舞衣在天空翩翩起舞。裙擺衣帶隨著靈動的舞姿激盪飛揚,流瀉出明麗的色彩……浪漫得有些文藝腔的語句聽起來不大像是粗豪不文的船員說出來的,但細思之下,卻似乎找不出更貼切的形容詞了。   艾裡不由歎道:「沒準真的是這樣哪!」   「女神的裙擺嗎?的確很美!」維洛雷姆也深有感觸地說道:「……要是能看到女神揚起的裙擺下令人噴血的風光,那就更完美了!」   想像著那妙不可言的景象,維洛雷姆深深沉醉其中。一抬眼,忽然發現周圍的同伴、船員不知為何都不出聲了,正一個勁兒地死盯著自己,臉色還都不大對勁,不是密佈著冷汗青筋,就是一臉的黑線。   他茫然道:「怎麼啦?」   「喂!你把天空女神當成跳大腿舞的艷舞女郎嗎?!」   「在海上,我們的命可是有一大半掌握在海之女神和天空女神手裡耶!這種時候,拜託不要說這種可能招來女神殺意的話好嗎?」   同伴憤怒的呵斥聲一下子爆發開來,沒頭沒腦地轟得維洛雷姆好半天都抬不起頭來。   好在女神似乎並不想跟他們計較這小小的冒犯。   出海一個多月後的某一天,艾裡看到前方的海平線上出現了長長的灰白色陰影。一開始他還以為那是巨大的冰山,船這麼直直衝著冰山駛去很快就會被撞沉的!   艾裡匆忙趕去警告船長,菲爾斯船長卻十分鎮定地告訴他:「我們到了。那就是塔思克斯的海岸!」   艾裡呆愣地眨巴幾下眼睛,這才意識到船長說了什麼。日復一日,海平線那頭出現的總是無邊無際的海和冰,讓他幾乎要以為這段航程永遠走不到盡頭。突然之間,卻說船就要到岸了?   「怎麼說到就到哪!我都還沒什麼心理準備咧……」   艾裡小聲嘀咕著,卻被船長一巴掌拍在肩上給打斷了:「在胡說什麼哪!還不快去整理東西準備上岸?」   直到一行四人被連著打包好的行李一併扔到滿是積雪的岸上,踩著不會晃動的地面,被最保暖的大衣裹得像個棉球的身體仍感覺到空氣中刺骨的寒意,冷風捲起雪粒,打在面上生生的疼,艾裡才終於有了些許置身塔思克斯北方冰原的真實感。   「我們先去法爾蘭島休息。」緩緩駛向海裡的大船上,菲爾斯船長向面朝海船站在岸邊的艾裡等四人喊道。船上沒那麼多水糧可以讓船長時間守在岸邊等著,距離不算太遠又有充足物資的法爾蘭島是最佳的停靠地點。   「記著,三個月後我就在這裡接你們!等你們半個月,沒等到的話,過三個月再來。如果來過三次還沒有消息,就當你們死了!」   艾裡向船長揮揮手,表示沒有問題。海船揚起所有的風帆,加快了速度。船過處,四人的身影顯露出來。每個人手裡拄著些長長的木棍、背著碩大的背包、臉上還戴著古怪的黑色眼鏡,樣子要說多古怪就有多古怪。船一駛開,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地相視捧腹大笑。   黑眼鏡是艾裡在亞比賽爾島時買了四副平光眼鏡,找來網眼極細的半透明黑色綃紗糊在鏡片上炮製出來的。過去流浪時他曾到過多雪的北方,知道長時間待在一片蒼白的雪地裡可能會損傷人的視力,便自製了這些古怪眼鏡給大家保護視力。   不過蘿紗嫌這黑眼鏡醜怪,一直相當排斥戴它,後來還是想到冰原上荒無人煙,很難被外人看到,這才接受了。   背上的大行囊裡頭,除了些常備藥物和生活用品之外,塞得滿滿的都是乾糧,天寒地凍中,早已凍得比石頭更硬。想也知道這些硬度足以拿來作殺人凶器的玩意兒好吃不到哪裡去,不過它卻是維持他們接下來一個多月賴以為生的口糧。   至於那些木板木杖,則是北方人用來在雪地快速移動的工具,穿越冰原應該派得上用場,艾裡便替每人準備了一副。   待止住了笑,船已經離岸一段距離了。漸漸變小淡去的船影,彷彿也帶走了他們與人世的最後一絲聯繫。轉回身,展露在艾裡面前的是白濛濛一片蒼茫的雪原。一陣風過處,地面上的雪片被遠遠捲飛,轉眼便不知落到哪裡去了。   此情此景,一股不知身在何處的空茫無依之感,自艾裡心底油然而生。他不自覺地緊了緊背上包袱的帶子,低頭看著自己的一雙手。   從今而後,這點東西和自己的雙手,便是自己在這極惡之地生存的僅有的倚靠了……   「噗哈哈哈哈!!」忽然間,伴隨著蘿紗張狂的笑聲,冰冷的雪渣子濺了艾裡一臉。   他猛打了個激靈,轉頭懊惱地大吼:「蘿紗!讓我偶爾正經地感慨一下會死啊?」   他忽然有些悲哀地發現,和蘿紗在一起的時候,自己從來是很難感受得到什麼像樣的氛圍的。   「誰理你?!」   蘿紗一門心思忙著和腳下的滑雪板作殊死決鬥,才懶得甩他。艾裡獨個兒站在那兒感慨的時候,她早已按捺不住地穿上滑雪板,與維洛雷姆兩人就像是剛得到新奇玩具的小孩一樣,興沖沖地開始試著在雪上滑行起來。雖然踉踉蹌蹌地不時摔個四仰八叉,他們卻不以為苦,每次跌倒都笑得十分開懷。濺到艾裡身上的雪渣子,就是蘿紗摔倒時揚起的。不過認定反正艾裡遲早也會摔得一身是雪,玩得正在興頭上的少女對此沒什麼歉疚,反倒囂張地叉起腰催促他過來共襄盛舉。   「喂,大叔!站在那裡發呆,還不如快點過來教我們怎麼滑啦!」   「是,是。女王陛下!」艾裡搔著腦袋走過去,無奈的笑容中透出幾絲寵溺。除非有心事,蘿紗在自己面前總是坦率地表現自己,而不會扭捏矯飾,這也是她讓人喜愛的一點。   看大家滑雪滑得起勁,他叮囑道:「大家悠著點,盡量不要出汗。出汗消耗能量,肚子會餓得比較快,而且在這麼冷的地方,汗水結冰會造成凍傷。」   「咦?艾裡你懂得還真不少哪!」蘿紗瞪大的眼中閃動著佩服的光芒。   艾裡心中暗覺得意,挺起了胸、唇角微揚,正想裝模作樣地謙虛兩句,聽見蘿紗的下文,他的臉一下子垮了下來。   「你過去這些年一定經常過著飢寒交迫的生活,才會對挨餓受凍這麼有經驗吧……」   「喂……難道你真的是背負了氣氛殺手的宿命嗎?」   青葉和維洛雷姆有著優異的功夫底子,靈敏出眾的反射神經和肢體的協調性,讓他們摔過幾跤、折騰了一陣,便掌握了其中關竅。而蘿紗抱著好玩樂的心態和不怕摔跤的精神,也學得很快,不多時便和大家一樣滑得越來越流暢。做好了出發的準備,一行人在雪地上急速滑行,身影迅速消失於茫茫雪原中。 第二章 遇襲   夜色深了。雖然冰原這裡本來就是晝長夜短,但就算以艾裡習慣的時間來計量,現在也是深夜了。   在這遠離人煙的冰原,星月的光芒格外璀璨深澈。冰原平緩潔白的雪坡在它的映照下,透著仿似冰玉般帶著幾許幽藍的晶瑩光彩。雪地上零星幾株灌木雖然大半被埋沒在深雪下,仍掙扎著探出幾枝光裸的枯枝。乾枯的軀幹在瑩藍的冰原上刻畫下零落的黑色剪影,渲染出一股難以言明的蒼涼意味。   在一道雪坡後的背風處搭著一座簡易帳篷,明艷的火光劃破了周圍的幽暗清冷,人們圍坐在火堆周圍。晚風將火上鐵鍋散發出的溫暖香氣與人們嗡嗡的談笑聲遠遠散播開去,這份屬於人的生氣大大沖淡了冬原景色的荒涼幽寂。   「嗯!想不到那些青苔看起來挺噁心,煮出來的味道還真不錯!」   蘿紗捧著湯碗暖和凍僵的手指,一邊愜意地啜飲著碗裡的濃稠湯汁,一邊像是滿足的小貓般瞇起眼睛讚道。   凍得能磕掉人牙齒的乾糧雖然難以入口,不過用乾淨的雪水煮成糊狀,大冷天喝下去全身暖烘烘的還挺不錯。對青葉找來的一種顏色灰暗的苔蘚,蘿紗一開始還持懷疑態度,不過加到湯裡煮出來的滋味竟是意外的滑順鮮美。   篝火烘烤著趕了一天路而被冷風吹得僵冷的身子,香濃熱燙的濃湯配著肉乾也十分可口,胃壁一分分從內部暖熱起來,溫暖放鬆的感覺籠罩全身上下,讓人懨懨欲睡。   辛苦奔波一天後,能得到這樣舒適的休息,實在是很幸福的一件事。蘿紗有些昏沉起來的腦袋裡模糊地想著,先前看菲爾斯船長和艾裡那麼鄭重其事的,還以為這趟冰原之旅會有多艱苦,害人家還小小期待了一下……嗚,被騙了。   他們已經往南方走了兩天,儘管環境是比在東部時惡劣許多,卻也還應付得過來。   有了滑雪板,他們行進的速度相當快,但到現在依舊還是望不到冰原的邊際。從聖王給的地圖看,估計總還得要十天半個月左右才能走出冰原。這裡確實酷寒而荒瘠,一般人可能在睡夢中就悄悄凍死,而且,除了冰雪外,就連乾枯的樹木草葉都少得可憐,尋找食物十分不易。   不過艾裡一行乃是有備而來,已挾帶著充足的乾糧,每個人的修為造詣至少也是一時之選,各有護身之力,又備有保暖的寒衣,這點寒冷還奈何他們不得。路上偶爾遇到的生長在險惡之境的野獸魔物也對他們造成不了什麼威脅,只是平添了打牙祭的鮮肉罷了。   隊中有身懷操控植物之異能、能夠感應到植物位置的青葉在,收集燒火的材料變得相當容易。而就算周圍找不到生火之物,維洛雷姆和蘿紗都精擅魔法,憑空長時間燃著魔法之火讓大家烤火也只是小菜一碟。青葉還不時找來可食用的塊莖或是調味的苔蘚來改善伙食。如此一來,飽暖兩方面的問題都解決得不錯,在這冰天雪地裡的日子居然也過得舒坦平順。   聽蘿紗這麼讚道,旁邊的維洛雷姆眼珠一轉,順著竿子往上爬:「是啊!青葉的異能真的很好用哪!戰鬥起來固然有一套,對植物的瞭解用在日常生活上又是一手好醫術,還能燒出一手好菜。將來誰娶了你回家真是有福了!」   這番話本當是帶有幾分調笑青葉的意味,不過維洛雷姆說話時眼睛卻瞥著艾裡,末了還加上一句:「你說對不對,艾裡?」話的味道就完全變了,分明是在示意艾裡趕緊行動,不可錯過。自然,就莫要去招惹蘿紗了。   艾裡啼笑皆非,正要出言嘲諷他兩句,蘿紗倒是先聽得不爽,奸笑著打趣他:「是呢!在冰原上沒什麼人打擾,正是近水得月的好機會,維洛你可要好好把握喔!」   「我對你可是癡心一片啊!請不要這樣懷疑我的真心……」   維洛雷姆立刻色變,唧唧歪歪地咋呼起來。也只有他能把肉麻兮兮的話,說得如此理直氣壯,誠摯動人。可惜蘿紗壓根兒不為所動。   「誰理你?!」晚餐吃得差不多了,她懶懶地打個哈欠,站起身來:   「我去洗碗。」   看看火堆旁剩下的木柴不怎麼足,她又補上一句:「順便再找點柴草回來。」   維洛雷姆說的話的用意並不是拿她和青葉作對比,但她心中仍是生了些芥蒂,尤其是不想在艾裡面前顯得比青葉差,因而執意要做些什麼來證明自己也非一無是處。   維洛雷姆發現自己的話似乎惹得蘿紗不太開心,哪能在這時候不聞不問?況且好不容易才等到蘿紗單獨一個人的時候,不懂得抓緊機會就是笨蛋了。他趕忙追了過去。   「一個人去不安全,我陪你!」   「真是的,我又不是小孩或者艾裡,一個人難道還會走丟不成?」   遠遠傳來蘿紗不大高興的咕噥聲,艾裡哭笑不得地道:「喂……幹嘛扯上我?!」   看那兩人吵吵鬧鬧地走遠,他和青葉相顧無言,無奈而笑。雖然他們可以說是無端被牽涉在其中,不過維洛雷姆百折不回的死皮賴臉勁兒,倒也讓人頗感佩服。   「蘿紗你對我好冷淡哦……」   維洛雷姆委委屈屈地跟在蘿紗後頭,十分哀怨。蘿紗聞言,像是想到什麼忽然緩下腳步,輕輕歎了口氣,轉回頭認真地看著他。   「如果你不要這麼纏人的話,我想我們會是最好的朋友。」   平日相處下來也習慣了,經維洛雷姆這麼一提起,她也忽然想到,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呢?一開始自己是很喜歡和維洛雷姆相處的,艾裡失蹤那時他給的幫助和支持,自己也是很感激的……不過自從他變得越來越黏人後,一看到他笑嘻嘻賴在自己周圍就有想逃跑的衝動了。   太緊迫的靠近,似乎會讓自己喘不過氣來。還是和艾裡在一起時那種如清風般溫和自在的感覺,才是自己最喜歡的吧……   一路上都在嘀咕個沒完的維洛雷姆聽到蘿紗的話,也斂去嬉笑之色靜靜與她對視,揣想她話中含義。靜默持續著,只餘下冷風仍在呼呼地呼嘯。蘿紗不慣這樣曖昧不明的氛圍,正當她開始有些窘迫的時候,維洛雷姆終於低下頭收回了視線。   「你要的是朋友,我要的卻不只是朋友啊!」略一停頓,他微微苦笑起來:「不過,就算知道你喜歡的是艾裡那樣的平淡自由,我也不可能去學他。他是他,而我是我。就算靠模仿別人能得到些許好感,我也不會去做的,因為那並不是對我的真正好感。我喜歡一個人的方式,就是希望形影不離,時時在她身邊呵護照顧。雖然你現在還沒有把情感轉向我這邊,但我會繼續等候下去。相信終有一天你會接受這樣的我。」   「維洛……」蘿紗低聲喚道,一時卻不知該說什麼好。   維洛雷姆看起來一副很花的模樣,她總以為他追求自己只是出於輕佻的性子,並不如何認真,卻不想原來他在背地裡已想得這麼深遠。這是蘿紗第一次正視他對她的情義,原本打算不管維洛怎麼說都要強硬地一口拒絕,斷了他的念頭,此刻知曉了他的心意,決絕的話竟變得很難說出口了。   「沒有用的……維洛,不要白白浪費時間和心力在我身上……」囁嚅半晌,她只能以這氣勢低弱的話來作勸止維洛雷姆的最後嘗試。   「就算如此也沒關係。」維洛雷姆卻只是不在意地笑著聳聳肩:「是我自己樂意這麼做。」   「不過話說回來,蘿紗你何必偏要認定那個懶散的不良中年?高等魔族動輒有千百年的壽命,人類卻蒼老得太快,百年後就變成一堆枯骨。他們不可能在陪我們魔族身邊太久的。在人類身上放的感情越深,等他死去的時候只會越痛苦而已。與其用幾十年的歡樂換來之後千百年的孤寂悲傷,不如一開始就不要對生命短暫的種族投入太多情感……」   話還未說完,蘿紗像是被踩著尾巴的貓一樣猛然爆發:「我只有一半的魔族血統而已!我的壽命有可能和一般人類一樣!現在想那麼多幹嘛呢?」   在常人的眼裡,長壽是求之不得的事,但對蘿紗來說,卻等於是判定了她不再是人類,不可能像普通人一樣和朋友夥伴們一同變老、去世。她從小就被以人類的身份來教養,心底始終是把自己當作人類來看,不願意到魔界中與同族生活。而留在人界,便成為超出時間河流之外的人,只能看著人們來來往往,死死生生。這樣孤寂的生命,持續的時間越長,便越是痛苦。   過去她偶爾一想到這方面的事,就下意識地避開不願深思。直至此刻被維洛雷姆挑明了一說,強烈的恐懼才真正浮現出來。正因為害怕,她的心情和言辭才會不由自主地激動起來。   維洛雷姆感覺得到她此刻的感受,只是靜靜看著她,半晌方緩緩道:「魔族和人族的混血,歷來在壽命和能力上都較接近魔族。你自己也該有些奇怪吧!你已經年過二十,樣貌卻比實際年齡更顯年輕,而且還是在這一兩年間身子才成熟得比較快。為什麼你的發育期比一般女孩晚這麼多?那就是因為魔族的壽命比人族長,發育才會相對比普通人晚。」   蘿紗沉默不語地聽著,眉頭皺得愈深,神色更加沉黯。維洛雷姆一口氣說完這些,見她臉色變得實在不大好看,便不再進逼,微微一歎道:「不管你有多麼不希望,也還是要面對事實,我不多說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正好看到前面有一株乾枯的灌木,他沒忘記這趟出來收集柴草的使命,便往那裡走去。   維洛雷姆剛邁出幾步,從低著頭的蘿紗身邊經過時,她忽然出聲叫住了他:「等一下!」   維洛雷姆有些意外地轉回頭望向她。   「剛才這些話,不要在艾裡面前提起。」   「啊?」維洛雷姆錯愕失聲。   「艾裡,怎麼了?」營地的篝火旁,青葉見艾裡忽然怔怔出神,臉上神色晦暗古怪,關心地探問道。   艾裡聞聲回神,勉強笑了笑,搖頭道:「沒什麼。只是在想些事……」   不大放心維洛雷姆這品性操守大有問題的傢伙單獨跟在蘿紗身邊,怕他會有什麼不軌舉動,艾裡便用「偷窺大法」窺視了一下那邊的情況。卻沒料想到,竟然聽到了不得的事情。在蘿紗心神震撼的同時,艾裡也一樣因為維洛雷姆的話而陷入深思。蘿紗請維洛雷姆不要在艾裡面前提及此事的要求,終究是無用之舉。   出了一陣子神,在被青葉喚醒的同時,望著她被火光映得添了一抹緋紅,更增艷色的關切容顏,艾裡心中作下了一個決定。   他重新收斂心神,再繼續探查那一邊的蘿紗究竟會作何反應。雖然這樣做可以算是真正的偷窺,有欠道德,不過此刻艾裡十分渴切地想知道這一點,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剛靜下心擴大感應範圍,正要把心神移向蘿紗與維洛雷姆所在之方位,他忽然察覺感應到範圍內出現了異狀——自營地西南方向,一道灰影正向這裡飛馳而來!他不得不暫拋下兒女情長這事,先把注意力轉向那一邊。   假如不是這突發之事引開了艾裡的注意力、假如他能聽到蘿紗後來的話,或許做出的決定便不一樣了……   維洛雷姆發現彷徨之色已經完全從蘿紗面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寧定清明,一時間有些懵了。他搞不懂蘿紗現在到底是什麼想法,那句話又有何用意。   蘿紗繞過他走到灌木前,蹲下身開始拾掇起枯枝,一邊淡淡道:「那傢伙雖然平時看起來有些不修邊幅、邋裡邋遢的,在某些事上偏偏令人意外的迂腐,很注重什麼操守原則。如果他知道壽命的事,一定會自個兒在那邊想出一大堆有的沒的,最後恐怕就自以為是地為了我好而退縮得遠遠的……如果是因為這種原因而結束,我不甘心!」   劈啪幾聲,乾透的枯枝被她一把折斷。   維洛雷姆的身體本能地行動起來,上前替她抱起折下的枯枝,頭腦卻還沒明白過來。   他疑惑道:「你不打算改變心意?」   「壽命的事我認真想過了,你說的很對。」蘿紗抱起剩下的柴火,微微笑著說道:「不過我想來想去的結果,是我不在乎。情感這東西本來就不是理智說該怎樣比較好,它就會乖乖聽話。如果不能按著心裡的感覺走的話,等於這一輩子都沒有找到真正的愛。用千百年的悲傷換來數十年的幸福,總比冷漠孤獨一生,始終沒有嘗過真情的滋味要好得多。」   不大習慣跟人正經八百地討論情感之事,說這種文藝腔十足的話,蘿紗不自在地笑了笑,擺擺手結束這個話題:「我已經想明白,就不要再提這件事了。更加別讓艾裡聽見……」   話說到一半,從營地方向忽然傳來艾裡大聲的呼喚:「蘿紗、維洛雷姆,馬上回來!小心偷襲!」   兩人對視一眼,飛身向營地全速趕去。   那悄悄接近營地的灰影速度極快,若有人看見,恐怕也只當是一股捲著大量沙塵的灰色狂風。不過「偷窺大法」的感應方法與一般目視有異,並不受殘像虛影所擾。細查之下,艾裡便發現那灰影乃是個裹著一身骯髒的布片毛皮,蓬頭垢面的壯碩男人。   男人面上齜牙咧嘴,完全是副一看就知道不懷好意的凶相,正向著營地疾衝而來。很明顯,這人已經發現艾裡一行的行蹤,正是衝著他們來的!而且這人動作雖猛、速度雖快,身體卻如野生猛獸般輕巧,始終沒有發出什麼聲響,絕對是個造詣不俗的好手!   來者來勢如風,轉眼間已經距離營地不遠。艾裡雖斷定此人來意不善,卻仍是面向火堆,並未立刻跳起身來對著敵人過來的方向作出戒備之姿,只悄聲知會了青葉一聲:「西南面有人正往這裡過來,小心了!」   他留意觀察來人一路上一直在利用雪堆坡地的陰影和起伏,如獵食經驗豐富的野獸一般,在巧妙地掩飾身形的同時快速接近營地。明明是在地勢平緩開闊的雪原之上,他竟能做到讓尋常人很難發現他的潛入。若非自己有偷窺大法,恐怕也要著了他的道……在這冰天雪地,誰也不知道會不會遇上什麼怪異人物,還是盡量謹慎行事的好!   如果這人真是心懷不軌,正面開戰在所難免。雪原上一片開闊,沒有什麼地利可用。唯一可能有利的,便只有對方尚不知道自己已經察覺到他接近的這一點而已。從對方的行動方式,艾裡本能地感覺到他必定也有著如猛獸般靈敏的直覺,一旦察覺到情況有異,恐怕便會更加小心,變得更難對付。因而他索性裝作不知,讓一切維持原狀以麻痺對方的警覺。   青葉知機,看艾裡的行動自然得一如並沒有發現有人逼近,便也和他一樣以隨意輕鬆的動作換了個隨時可以起身應戰的坐姿,靜靜等著那人到來。   篝火火舌竄動,不時發出劈啪聲,時間就在這看似平淡實則隱含緊張的氣氛中一分分流逝。   在這段時間裡,他不斷在腦中揣想著這人究竟是什麼來路、目的又是什麼。會是凱曼派來追殺的人嗎?不大像……至於塔思克斯,天行門的耐特該算是朋友一方。自己此行是來商談與塔思克斯聯合之事,對塔思克斯皇帝來說有益無害,也不可能派人對付自己。是塔思克斯內部的對立勢力?或者是達魯王領的人?   問題是,不管是哪一方的人馬,應該都不可能這麼快就知道我們從冰原登陸塔思克斯啊……   始終沒想出個眉目,艾裡便察覺那人已接近至一丈外,伏身潛伏在一處雪坑中。他口上與青葉瞎扯些閒話免得引起那人警覺,暗地裡與她打了個眼色,示意對方已經逼到近處,隨時可能發難。兩人均是背對著那人,相信從那人的角度看來,應不會察覺到異狀。   那傢伙果然頗為謹慎,靜靜潛伏著,一時也沒有什麼動作,似乎是在觀察是否有危險。等了好一陣,應是確信安全無虞了,他就著趴伏時四肢著地的姿勢,手腳猛力一蹬地面,以猛獸撲擊獵物之姿向艾裡二人飛撲過來!   總算來了!艾裡和青葉終於等到對方行動,心弦立時繃緊了,身體卻仍只是蓄勢以待,沒有立刻反擊。對方的攻擊目標不是艾裡就是青葉,敵人越是接近,位置便越容易確定。等到這人撲到近前,去勢將近,再難騰挪應變時,才是最好的反擊時機!   到了如此近戰的時刻,偷窺大法已無大用,反而多耗精神,艾裡便只以自身的視力和感覺應對敵人。估計對方已衝到離自己五尺之處,他猛然旋身,大喝一聲,出掌擒向來人。而青葉以他的喝聲為信號,也在同時回身,抽出腰間長鞭。鞭頭吞吐如蛇,飛噬向偷襲者!   偷襲者似乎以艾裡為攻擊目標,位置靠近艾裡,與青葉距離稍遠。   劍士出身的艾裡最擅長近戰,而青葉的長鞭最利於對付一定距離外的對手,此刻的情勢正能令他們各展所長。這兩人聯手出擊,天下還能安然脫身的人恐怕不會有幾個。   然而轉身出手攔截偷襲者的同時,艾裡和青葉同時生出一種使不得勁的怪異感覺。這一回身,才發現來者與他們預想中的位置竟還差上數寸。兩人手上鞭上所蘊的力道,本是在預估的對手位置方能發揮最大威力。而今,這些微的偏差,使得艾裡和青葉出手的威力大打折扣!對方更可能在從容接下他們攻勢的同時借得力道,輕鬆地調整身體行動,扭轉不利局勢!   無暇思索為何會出現這個偏差,艾裡和青葉急急調整施力方向追擊來者。縱然開始時判斷失誤,一發現便即刻改換力道,憑他們二人的實力應仍能穩佔上風,順利截下這人才對。   就在這時,艾裡再次發現自己判斷有誤。   接近艾裡之時,這人的去勢仍未見減緩。艾裡和青葉從前方圍攻來阻攔他,但他的身體十分滑溜地扭動幾下,便輕易地避開了兩人的攻勢,仍是毫不停頓地向前直衝而去!   艾裡終於意識到,這人的目標一開始就不在自己身上,而在更前的位置!所以經過自己身前時他才會留有餘力臨時變更體位,閃避開自己的攻擊,並仍舊維持迅捷的去勢。   不過,他的目標在更前方的位置而非自己,那究竟是為什麼?前方什麼也沒有,只有篝火和架在火上燒煮晚餐的鐵鍋而已啊!難道……   說時遲那時快,沒等到艾裡想出眉目來,現實已經自己把答案擺到了他面前。那神秘的偷襲者直直衝向篝火,事先已纏了布條的手毫不猶豫地探向火上鐵鍋的把手,一把拎了起來。鐵鍋一到手,這人躍過火頭在另一端落地,隔著篝火與艾裡、青葉遙遙對峙,髒污的面上滿是戒備。   而在對峙的同時,這人也沒閒著,渾不畏熱燙地直接伸手入鍋舀起裡頭剩下的湯糊,忙不迭地送進嘴裡大口吞嚥,吃得嘖嘖有聲。   艾裡從未見過有人能像這般在餓了幾輩子似的狼吞虎嚥時,還能同時惡狠狠地瞪著眼,威懾旁人不得靠近。   但奇怪的是,他倒不覺得這樣的表情很陌生。細思後他想起來了,野獸在奪取食物威懾軀幹其他虎視眈眈的獸類時便有著與這相仿的氣勢。他忽然覺得有趣。這男人出現後的一舉一動,似乎總會讓自己聯想起獸類哪!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已經很明顯了。這野人一番鬼鬼祟祟,所圖謀的對象根本不是艾裡或青葉中任何一個,而只是單純衝著這鍋湯糊來的。   ……這結論不免有些傷害到艾裡自尊。他苦笑著開始反省,是不是把自個兒看得太重了?世界又不是繞著自己轉的,不見得遇上的每件事都是敵人搞出來對付自己的。   艾裡等人都已吃過了,鐵鍋中剩下的湯糊並不多,完全不夠填飽他的胃口。野人幾口吃個乾淨後,意猶未盡,精準無比地把目光投向了放在旁邊裝著乾糧的行李。看來他對食物香氣的敏感遠非常人能及。   艾裡和青葉心中暗叫不妙。鍋裡的東西給這人吃了是無所謂,就算再煮一鍋給他也無妨,不過若被這怪人把行囊中的乾糧全都搶走,那大夥兒就得等著餓死了!兩人同時行動起來,艾裡騰身直撲過去,而青葉的長鞭也再度飛揚起來捲向那怪人。   這一次再沒有因為先入為主而產生的誤判,對手的行動看得明白無誤,兩人的聯擊自然再無問題。那怪人應也不是尋常角色,看兩人來勢曉得厲害,知道難以力敵,伸腿在地上猛力一鏟,大量的雪片和冰塊立時被他腿上強勁的力道碎成齏粉,白茫茫地揚了半天高。   他便藉著這片雪霧令艾裡他們視力受阻的當兒,貓腰拎起一個大包裹就往後奔逃。   這人的應變、動作都算奇速且得當,若是常人恐怕已被他脫身而去,可惜這一招對懂得偷窺大法的艾裡就派不上用場了,就算閉著眼睛,他也能精準地抓住那人的位置。   艾裡當下運力護住全身,以免那人那一腿還在冰雪中設了什麼歹毒的傷敵手段,隨即閉上眼衝入紛飛的冰雪之中。   一聲大喝,他伸手搭向那人後背:「把東西留下再走!」   那野人顯然被艾裡絲毫不為冰雪所阻而嚇了一跳,也不知是不懂說話還是不慣說話地哇哇怪叫起來。不過單靠聞的,他就知道手中的大包袱裡頭滿滿的都是吃的。在這荒瘠冰寒之地,食物就是決定生死之物,但是怎麼也捨不得放棄的,就算明知對手極強,恐怕不是自己能收拾下的人物,仍是不惜為此鋌而走險。怪人驀地轉身,發狠向艾裡的胸腹之間一拳搗去!   艾裡左臂下揮格擋,右拳同時揮出反擊。不想那人的反應動作也極快捷,及時抽回手將艾裡這一拳順勢推得偏開。兩人你來我往,轉瞬間已交擊數次,艾裡猶自擒不住那野人,心下微覺訝異。   這怪人一身邋遢,比艾裡昔年流浪的模樣更加不堪,想不到交手之下,非但動作敏捷,拳腳也力穩沉狠,出招間更是頗有章法格局,極少多餘的動作,沒露什麼大破綻。艾裡曾故意露出破綻誘他,他似乎也憑著野性本能感到威脅而沒有上當。他能與艾裡過手幾招而不落敗,絕對夠格算是個武技一流的高手了!   想不到在這蠻荒之地竟有碰上這種高手,艾裡的神色不禁凝重下來。自己遭人偷襲,蘿紗和維洛雷姆那一邊也完全有可能出事!現下對戰中難以分心兼顧他們的情況,他便運力將喊聲遠遠傳了出去:「蘿紗、維洛雷姆,馬上回來!小心偷襲!」   被撇在戰圈之外的青葉聽艾裡猶有餘力揚聲示警,料想他一個人還應付得來,從容地在外圍虛揮幾下鞭,捲起強風迅速將雪霧吹散,現出艾裡和那人纏鬥的情況。原本還想上前幫忙,但看了幾眼竟找不到可以插手的空隙,硬加進去恐怕還會礙艾裡的手腳,她便索性歇手在一旁旁觀。   而那野人此刻也顧不上她這潛在的危險了,單是艾裡一個人便夠讓他焦頭爛額了。在他的感覺上,艾裡的攻勢便如海浪般無以推拒,又似永無竭盡般一波波湧來。勉力支持了幾下,心中已是膽寒。   在自然的法則裡,食物是屬於強者的。一清楚雙方實力的巨大差距後,他立時喪失了繼續搶奪的勇氣。瞅著艾裡又揮掌攻了過來,他馬上掄起背上的行囊大力甩向艾裡。拿這當擋箭牌,頭也不敢回地一溜煙逃向遠處了。   在旁邊督陣的青葉縱身追趕向前,卻被艾裡喚住:「不用追了!」   青葉停步回頭看著他,艾裡解釋道:「重要的食物既然已經搶回來,我們和這野人沒有什麼冤仇,又不知對方底細,還是不要逼得太緊比較好。」   「可是,正因為不知道對方的來路,才應該捉住他問清楚情況,今後才好應變啊……」   做事務求慎重嚴密的青葉不贊同地搖搖頭。不過轉頭一看,這片刻功夫那人逃竄的身影已迅速化作雪原中一個不起眼的小灰點,想追也很難追上,她便住了口:   「算了。」   「出什麼事了?」兩人說話間,從空中傳來蘿紗和維洛雷姆的話聲。   他們兩人使用飛行術,很快便趕了回來。看到雪面被翻騰得一塌糊塗的樣子,都是一臉意外之色。   剛打鬥過一場,艾裡的身上頭上不是冰碴就是污痕,模樣頗是狼狽。看著半空中蘿紗和維洛雷姆的衣裳各自光鮮潔淨,連頭髮絲兒都飄逸清爽,各在它該待的地方,他忽然沒來由地覺得有些無力。   記得每次和蘿紗單獨相處,稍微接近她時似乎總會出現這樣那樣的狀況而破壞了氣氛,換作維洛雷姆與她獨處大獻慇勤的時候,怎麼出狀況的還是我這邊呢?!   什麼破老天啊! 第三章 中伏   將發生的事情向蘿紗和維洛雷姆解說過一遍後,四人便圍坐在一起開始討論起來。青葉的一句話成為了觸發話題的鑰匙。   「剛才艾裡打鬥的時候我細想過了。襲擊我們的那個人,恐怕是塔思克斯的流放犯人。」   蘿紗恍然道:「對哦!記得我們第一次找菲爾斯老爹的時候,他曾經說過北部的這片冰原地環境太惡劣,從來沒人能在沒有裝備補給的情況下活著回到南方。自古以來,塔思克斯就把那些不方便處死,又很危險的重刑犯流放到那裡,斷絕一切物資,讓他們自己死在那裡。這裡好像還因此有個什麼……『無赦之地』的說法。你們一定是碰上了個兇惡的犯人,以為你們好欺負,就凶性大發!」   「嗯……確實。流放地也不會有一般人居住。既然是重犯,有那一身武技也不奇怪了。」艾裡喃喃自語著頭腦中跳躍式的想法,對青葉的判斷表示贊同。不過對蘿紗的「凶性大發的兇犯」說法,他便持保留態度了。   「那人雖然動作兇猛,但交手時我卻感覺不到針對我們個人的邪惡之氣。看他那時的吃相,倒確實像只是餓瘋了來搶東西吃的……」   「我想塔思克斯人既然料定沒人能逃出這片冰原,在把犯人丟到這裡後,想必是不會那麼好心地還供應他們生活。艾裡的說法應該沒錯。」   這一次連維洛雷姆都完全贊同艾裡的看法,蘿紗面上不免有些掛不住,擺擺手羞惱道:「研究這個對我們以後的行程也沒什麼用吧!時候不早了,大家早點睡吧!」   雖是小女孩鬧脾氣下提出的建議,不過艾裡一時倒也確實想不出眼下繼續推測有何意義。在這麼廣闊的冰原,餓瘋的犯人再被食物香味招引來的機率應該不會高到哪兒去。想了一陣,也沒有什麼更深入的想法,只能泛泛地讓大家今後要更加小心,盡量避免單獨行動便罷。   這般鬧騰了一場,已比平日就寢的時間遲了。第二天還得趕路,幾人留出守夜的人便各自歇下。   這一夜倒是安然無事,而這幾人要麼神經超大條、要麼向來心境淡然從容、要麼便是長於控制自身之人,各自都睡得安穩。第二天一早醒來,一行人精神奕奕地踏上滑雪板出發,繼續他們的行程。   進入冰原的第三天,四面放眼所及仍舊是望不著邊際的平緩雪地,只偶爾出現一兩株枯枝朽木。頭兩天看還覺壯闊蒼茫,看到第三天就是讓人受不了的單調了。午後,先前被蘿紗嫌棄不已的「墨鏡」,終於得到她第一次的正面褒揚。   「還好有這怪眼鏡讓雪地看起來不至於白花花一片。要是滑著滑著睡著了,可就糗大了。艾裡,你有時候還真有先見之明呢!」   「有時候這三個字是多餘的!」艾裡笑罵。   難得蘿紗出言誇獎自己的傑作,沾沾自喜的他還想給自己臉上多貼點金,臉色忽然微微變了。   昨天出了那樣的意外,艾裡為防萬一,在心力支持得住的限度內時時運用起偷窺大法,將感知範圍向四面鋪展開去,籠罩了以他們為中心,超出他們視野之外的一大片區域。此刻,艾裡正發現自己監察範圍出現了侵入者,足足有十多人正從各個方向滑著雪,向自己這裡快速逼近。被包圍了!   雖然監看這麼廣大的地區,靈知相對被分散得相當淡薄,無法「看」   清各處的影像和「聽」清聲音,艾裡只能感覺到影影綽綽的人影,卻已足以看出這些人的動作或輕靈或沉穩,每個都懷有一身不俗武技。若是兩三個也就罷了,一下子便出現十幾個,這些人如果真是懷著惡意(而且估計這個可能性還很大),打起來就得大費力氣了。   在這險惡之地,受傷會帶來著很多的麻煩,無謂的戰鬥還是能免則免。艾裡心念電轉,決定還是加快速度往前衝,看看能不能在這些人合圍之前衝出包圍圈。   他急急向周圍的同伴喝道:「全速前進!小心不要分散了!」   蘿紗等人看他神色有異,馬上明白情況有變,也不多問,紛紛加大了動作幅度。一行人風馳電掣地前行,風聲呼呼地掠過耳際。轉折時,大篷的雪粒在他們身後高高揚起,滑板將平滑雪面劃出一道道深痕。看起來還很遠的地方,只消一轉眼便已經盡在他們眼前。   艾裡在心底暗暗感謝自己的同伴都有不錯的運動神經,在短短時間裡滑雪都已能滑得很快。四面圍過來的那些人似乎不怎麼擅長滑雪,滑行速度不怎麼快,如果自己一行能保持高速前進,應該可以甩得開他們。   「那是什麼?」蘿紗忽然望著前方大叫起來。   艾裡回神看向前方,剛才的樂觀想法即刻化作了泡影。   前方的地平線上,赫然現出一道長長的灰線。隨著他們的前行,灰線慢慢變得清晰起來。以他們為中心橫向延伸開的長長一段雪地被翻得亂七八糟,還堆放著許多大大小小、七稜八角的石塊冰塊和亂木。這樣被弄得凹凸不平的地面足足有丈餘寬,不可能滑得過去,勢必得停下來了。   而沿著這道被破壞的雪地,也有好幾條人影零零散散地站在灰線各處。沒有了滑雪的高速,不管艾裡他們從哪一段穿越灰線,都會被附近守候的人截住。顯然這就是為了截住艾裡一行才設下的障礙線。只要稍為絆住他們,後頭的追兵就會趕到困住他們!後有追兵,前有堵截,艾裡發現自己已經完全陷入了別人的包圍中!   沒來由地怎會突然冒出這麼多敵人,還設好圈套堵截自己?艾裡思索著。該是昨天逃走的那野人吧……還是青葉說得對,當時應該抓住他的!   「怎麼辦?」蘿紗忍著撲面的勁風,轉頭大聲問道。   「不要停!繼續衝!」艾裡喝道。   反正前進、後退或是停下都一樣會被人堵住,停頓和退卻相比之下更不合他的味口!   隨著他們與灰線間的距離縮短,守在灰線各處的人影也迅速向他們這邊趕過來。不一會兒,雙方便接近到可以看清彼此樣貌了。   這次圍堵他們的人,衣著打扮和昨日那野人差不多,都是在破爛衣衫外包裹著厚厚的毛皮,不過形容樣貌就各不一樣了。有些人鬚髯糾結一身髒污,和昨日那人差不多,艾裡一時也分辨不出其中昨日那人是否就在,卻也有一些人收拾得乾淨整潔,全身上下看起來十分正常的人在。而他們的一個共同之處,便是都有著異常堅韌的眼神和超越常人的氣勢。   這裡的人隨便拉一個到外頭,恐怕都是可以獨當一面的犀利角色,絕不容易對付。計算一下,這裡的十幾人加上後頭的追趕者,足足有二十餘人。艾裡十分確定,和他們發生衝突絕對是件十分、非常、該死、麻煩得要命的事!   在這鳥不生蛋的窮鄉僻壤,連人都沒有幾個,怎麼會突然冒出來這麼多高手?!真是見鬼了!一邊暗罵,艾裡一邊在心頭飛速思索該怎麼做。   轉眼距離那灰線已經不遠,他忽然伸手握住了青葉的手。青葉和蘿紗驚愕莫名,兩雙大眼睛瞪得眼珠都快掉下來了。   現在眾敵環伺,不是展露浪漫情懷的場合吧!再說艾裡平時都不好意思有什麼親熱舉動,這當兒怎麼反倒大方開放起來了?   無視青葉和蘿紗的錯愕,艾裡扭頭向在青葉另一邊的維洛雷姆道:   「你牽另一隻手和我一起帶她。我們飛過去!」   眾人這才恍然。艾裡是想用飛行術來脫身。這裡四個人中,除了青葉之外的三個人都懂得飛行術。其中兩個人出力,應該帶得動青葉。飛行術雖然方便,速度也不比滑雪慢多少,不過長時間飛行對人的負擔、消耗極大,除了魔力極其深厚又不怕沒命的瘋子外,沒人會靠它來趕遠路。不過用它來應應急,倒是沒有大礙。   艾裡、蘿紗和維洛雷姆三人對飛行術都駕輕就熟,幾乎是說飛就能飛。艾裡大喝一聲「走!」,四人的身體便驀然騰空而起。   下頭那些人爆發出驚異的噫哦之聲。魔法師歷來是鳳毛麟角,而艾裡一行四人就有三個懂得高深的飛行術,這顯然令那些圍堵者大感意外。看著他們在下頭咋咋呼呼的樣子,艾裡忍不住得意地扭回頭齜牙咧嘴地嘲弄他們。   不過,得意的嘴臉馬上就僵住了,艾裡急急向同伴喊道:「快往上升!」   他拉著青葉剛剛飛高,一塊石頭便險險從他們腳下呼嘯掠過。蘿紗等人駭然回望,原來一開始的騷動過後,下面的人便開始就地揀起小個兒的石頭和冰塊猛力朝他們擲來。這些人的力道都極強,若是被挨上一記,可就要命了!   身在空中的眾人簡直就像是被許多獵人瞄準的共同標靶,局勢十分不利。在下頭砸東西的傢伙都非等閒之輩,拋擲上來的冰塊石頭飛得又快又猛。而艾裡等人背上行囊裝了許多乾糧,沉甸甸的極有份量,再添上不會飛行術的青葉的重量,飛行能達到的高度和速度都大打折扣。艾裡等人雖盡力向上爬升,也升不了太高,還是無法脫出那些人的射程之外,只能仗著眼明身捷在飛擲上來之物的空隙間不斷閃避,實在太過密集而無法避開時便一拳轟開了事。   青葉雙手都被人拖著不能控制身體,自然沒法出上力,而艾裡和維洛雷姆須用一隻手帶著她,行動也大受束縛。唯一比較自由的蘿紗又不擅武技,身輕力弱,也無力替其他人抵擋飛石。比較合理的安排,該當是由她和維洛雷姆來拉青葉,艾裡替大家擋住攻擊,可惜艾裡一開始沒料到會有現在的局面而做錯了選擇,現在自保不暇之際哪還有辦法從容換手。枉費他們平日幾乎都是難遇敵手的強者,一時間卻被這飛石攻勢搞得狼狽倉皇。   艾裡眼看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時間拖延越久,自己這邊便越是危險。偏偏忙著閃避已讓他們手忙腳亂,根本沒辦法飛離此地甩掉敵人。   彎腰一拳將轟向自己的一塊大石擊得斜飛出去,艾裡向旁邊的維洛雷姆和蘿紗急吼吼的喊道:「你們兩個不是魔法很行嗎?有沒有可以擋住這些鬼玩意兒的結界防禦壁之類的東西,快點使一個出來吧!」   「魔法哪有那麼萬能?自己慢慢閃吧!」維洛雷姆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雖說魔族的身體遠比人類強韌,就算被砸中也要不了他老命,但照樣會痛。就算追求蘿紗這件事證明這人心靈上似乎有某種程度的自虐傾向,不過對於肉體上的自虐,他還是一點興趣都沒有的!因而他也和艾裡一樣被飛石搞得頗為狼狽。   蘿紗也出言證實維洛雷姆的話:「如果真有那種可以直接擋住物理攻擊的結界,只要在自己身上用一個,魔法師就用不著怕近身攻擊了,那豈不早就天下無敵了?」   結界能抗衡的,通常是與它一樣由魔法而生的力量。雖說抵禦烈火、寒氣之類的結界也有,不過那也是在結界內產生相剋的力量來與外力對抗,並沒有能直接抵消物理性的外力的結界。   「對不起……是我拖累了大家……」青葉歷來要強,這幾乎是她第一次變成旁人的累贅,不由神色不安地低聲喃喃道。   「說什麼呢!接下來該不會要說『把我放下去,你們自己脫身』這類的傻話吧!!我難道會是丟下同伴逃走的人嗎?」艾裡有些著惱,劈頭打斷了她的道歉。   「你自有你的長處,不必為了這個而道歉。」   蘿紗亦幫腔道:「就是啊!前幾天如果不是靠你尋找柴草和食物,我們可就得過得很辛苦了。難道說那時就是我們在拖累你,也要向你道歉,請你放下我們自己走嗎?」   一旁的維洛雷姆「嗤」的一聲輕笑,低聲在旁自言自語:「真是的。三個都是品性高潔,容不得齷齪的『好人』,這樣的三角戲連鉤心鬥角都找不著,讓人看著實在無趣……」   正嘀咕著,一塊大石險些趁他分心砸個正著。他猛的側身,石頭的一角刮破背上的包袱,幸好沒有大礙。   他沒好氣地沖艾裡嚷道:「別指望那種不可能的事了!不然真的要被人當鳥打下去了!」   「知道了!吵死了!」艾裡反吼回去。   說歸說,他心下卻還是惶然無計。這片刻功夫,先前的那十幾個追擊者亦已陸續趕到。被會合在一處的二十餘人協力攻擊,艾裡等人的處境更是危險狼狽。看到甚至還有幾人離地飛起,向自己這邊逼近,艾裡更是確定大勢已去。敵人中竟也有精擅魔法之人,今日想要靠飛行術脫身,是徹底沒指望了!   他放棄地歎出一口氣,向同伴道:「我們下去吧!試試看能不能和對方談話。」既然走不了,索性就主動下去和對方交涉看看好了。   反正也不可能這樣支持太久,自己下去總比被人打下去要好看得多。   「實在無法和平解決的話,大家就準備放手開打吧!」艾裡沉下臉,又補上一句。   蘿紗等人的神色也變得沉肅下來。盡可能不想與人發生無謂爭鬥,並不意味著就任人魚肉擺佈。如果被人逼到極處,那也只有動手應戰了!   「你拉住青葉降落!」艾裡向維洛雷姆打了個招呼,把青葉完全交付給他,自己騰出身來格擋朝他們射來的東西。獨力支持青葉和行囊的重量,對維洛雷姆來說是太勉強了,不過緩緩降落一事來說倒還不成問題。   雖然降落拉近了他們與地面上的人的距離,令閃避迴旋的餘地變得更小,不過艾裡既然能騰出身來全力保駕護航,便構不成什麼威脅了。而看到他們落回地面的意圖,下頭的人喧嘩了一陣,也漸漸緩下手來。畢竟在他們看來,地面上還是比較有利自己。   當艾裡等人重新落回地面上,追擊者已停止向他們拋擲東西,而向他們的落點位置靠攏過來,形成一個嚴實的包圍圈,將艾裡等人團團圍住。   「真是的……非但沒逃掉,對方還又多了幾個人手!早知道會這樣,還不如一開始就直接動手了。」艾裡頗感後悔地小聲嘀咕著,踏前一步,向包圍的人揚聲道:「各位苦苦追趕我們,究竟要幹什麼?!」   不知道這群人中究竟哪個是主腦,他的目光緩緩從站在他前方的人身上一一掠過。   而他隨即發現,這群人彼此間的關係似乎不甚分明。他們相互交換視線,小聲用塔思克斯語交談了 一陣,才臨時決定出一個人來與艾裡對話。   被選出來的人衣著相對同夥顯得更整齊一些,雖也和其他人一樣擁有強悍氣勢,但神色間如獸的野性感覺卻比其他人更淡些,感覺上似乎還比較好說話。不過他一張嘴,艾裡立刻否定了這個看法。   「把吃的統統留下!」   真的是……言簡意!粗嘎的嗓音更添他話中的凶蠻專橫之氣。在這荒瘠之地,食物比金子更加寶貴,也是他們走出這片冰原的倚靠。   這傢伙居然一開口就說全要?!不過這也說明這些人果然是昨天那野人招來的。昨天果然不該放他走的……艾裡強笑著試圖和對方交涉。   「能不能打個商量?」   可沒等他把話說出口,對方就粗魯地打斷了他:「不給,就死!」   這次更加言簡意賅,比上一句還少了三個字。看來對方很自信只要集合眾人的力量,就可以讓艾裡他們完全沒有辦法說半個「不」字。   艾裡強迫自己的表情不要扭曲得太猙獰。畢竟,對話應該以理性的態度來進行……   不過,他承認自己失敗了!   艾裡沉眉怒目,帶著一股難以壓制的怒氣直直瞪視那代表之人,字字加重地答道:「恕難從命!」   在那些人喧嘩起來並湧上前動手之際,艾裡陡然變得沉冷的聲音莫名地凍結了他們的妄動。   「在這冰原裡,食物就代表著性命。要奪走食物和殺死我們沒有區別。如果你們執意這麼做……」   他緩緩踏前一步。動作雖緩,但在他的腳踏上擋在他前方的一塊冰塊之際,卻發出了令人牙酸的怪異聲響。而那隻腳,便像是踩到一塊豆腐般,就這麼緩緩陷入冰塊之中,直陷到最底。   艾裡厲聲接著喝道:「我們也只有拚死一戰!」   一陣風吹過,那冰塊竟已化成一堆白細的粉末,在強風中轉眼飛揚散盡。   圍堵艾裡的眾人莫不露出震撼之色。踩碎堅冰並不難,在場所有人都可以輕易辦到,但要舉重若輕地以輕緩的動作將冰塊粉碎,難度就完全不同了。更何況冰本是晶體,自有其固定的形狀,要變得看起來像是一般的粉末,必定要碎裂得極為細小而均勻,其間的困難就更難以想像了。   在場的大半是深諳武技的高手,自然看得出這一腳的深淺。艾裡這麼做的用意,顯然是藉此向他們宣示自己的實力。但凡和談,總得先憑武力震懾住對方,才比較好讓對方認真聽進自己的話。   看艾裡露了這麼一手,圍住他們的人囂張的氣勢開始收斂了些。昨日最先發現艾裡一行帶著大量乾糧的那人雖跟他們提到過艾裡等人本領了得,卻也沒人想得到竟是厲害到這個程度!目睹這一幕的人們暗自揣想了一下,沒有一人覺得自己能做到如他這般。這樣深不可測的對手若是以死相拼,必是十分可怕的一件事!   果然這一次艾裡要再「打個商量」,便沒人打斷他說話了。艾裡忽地重新揚起那無害的笑容,口氣雖稍為柔緩下來,背後蘊藏的威脅感卻更顯濃厚。   「若是動起手來,你們就算真能把我們全都殺死,至少也要留下這兒三分之二的人命作代價。或許有人會覺得分戰利品的人少了是好事,不過,誰也不能保證留下的三分之一中會不會有自己,不是嗎?就算只是受傷,在這沒醫少藥的地方,也可能傷勢惡化而死。真要打起來,結果就是兩敗俱傷,到頭來對誰都沒好處!」   圍堵者有不少人躁動起來,似是不忿於艾裡聽來狂妄的言詞。不過在他緩緩橫掃過每個人的目光逼視下,場面終於重歸安靜。   艾裡繼續說下去:「那麼,為什麼我們不兩邊各退一步,讓事情和平收場?」   他反手把自己背上的乾糧袋取下。想了想,靠青葉的異能一路上應該還能找到些可食之物省下些口糧,他又讓蘿紗放下她背的那個比較小號的乾糧袋,把兩包乾糧踢到兩邊人馬的中間。   「這是我們能讓出的極限。收下它,不再為難我們,大家就都平安,你們也得到了兩大包食物。你們作選擇吧!是要平安地得到這兩包,還是貪圖全部的四包乾糧而和我們拚個魚死網破,最後可能沒命活下來享用這些乾糧?」   話一說完,那些人立刻喧嘩起來,用塔思克斯語激烈地討論著。看得出他們分作兩派,其中一派人數稍多一些,不過艾裡他們不懂塔思克斯語,也不知道略佔上風的究竟是主戰派還是主和派。   艾裡在旁漫不經心地聽著,外表一派鎮定自若,內心實則忐忑不寧。交涉時雖是擺出了自信滿滿的模樣,實際上他自己也十分不確定這些人會不會接納自己的條件。儘管他剛才的話相當有煽動力,聽上去似乎只要對方稍有理智便該會選擇就此收手,但是眼下的情況卻有個很大的問題——對方的人數實在太多了!   那兩包乾糧如果只有幾個人分,應該夠吃上半個多月,但若是分成二十多份,那恐怕三四天就吃光了。二十多人集結於此,聲勢如此浩大,只得這麼點份量恐怕不會甘心。如果把四包都搶走,所能分的份量就翻了一倍,好歹每人可以得到七八天份的口糧。對這些久居艱苦荒瘠之地的人來說,食物很可能比生命還更加珍貴,那麼事態往惡劣方向發展的可能性也很大!   不時有人以貪婪的眼光往剩下的兩包裝有乾糧的行囊掃去,眼神中那蠢蠢欲動的獸性光芒讓艾裡看得心驚肉跳。天氣雖然仍是一逕的寒冷,不過也不知是剛才的劇烈運動,還是因為內心的起伏不安,讓艾裡的額頭上漸漸滲出細細一層汗珠。   初入冰原時他就告誡過蘿紗她們要避免出汗,以免結冰而導致凍傷,他自己當然很清楚應該盡快擦掉汗滴,奈何卻強要在敵人面前維持鎮定自如的派頭,不敢有所妄動。汗珠漸漸變得冰冷,艾裡開始懷疑臉上肌肉若是稍有牽動,臉上的薄薄一層冰殼說不定就會喀喇喇碎裂,掉下一地冰碴。   在那些人商量的期間,艾裡看起來只是在一旁平靜地等對方討論出結果,其實他內心和肉體所要忍受的苦楚,非是當事人難以體會。   「艾裡。」蘿紗忽然走到他身前,示意他附耳過來說話。   艾裡不知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疑惑地彎下腰。蘿紗趁他的頭臉被她擋住之際,伸手掩在口邊作勢與他咬耳朵,卻順勢掠過艾裡面上替他擦去汗水,口中低低問道:「這樣舒服點了吧!」   艾裡一怔,這才會意過來,心中登時掠過一陣暖意,終於揚起真正的笑容:「好多了!多謝。」   蘿紗也不再走回,站在他身邊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扯些閒事。有她相伴,等待的時間不再顯得如何難熬。   又過一陣,吵嚷不休的那夥人漸漸平息下來,看來是終於達成了共識。先前和艾裡對談的那人再次踏出行列。只待他一張口,便將決定今日之事能不能善了,艾裡等人不自覺地都有幾分緊張。   「成交!」   同樣還是那把粗嘎的破鑼嗓,這一次聽起來卻有如天籟!   圍住艾裡他們的人讓開一條路,他們強抑放鬆欣喜之色依次向外走出。眼看事情就要這麼了結,他們心中都頗覺慶幸。幸好,幸好!   他們終究還是沒打算胡來蠻幹。雖然損失了兩包乾糧,今後的旅程會更艱苦些,不過沒有人阻礙,又有青葉在,接下來應該會走得比較順遂了。   然而,幸運似乎總是千乞百賴才蒙它光顧一次,而不幸卻像是路邊的狗屎,稍不小心就會一腳踩到。   艾裡一行剛剛走出包圍圈,維洛雷姆背上的行囊忽地「嘶啦」一聲,裂開一條大口子。先前在空中時行囊曾被拋擲上來的石塊劃破些許,之後劇烈的動作讓沉重的行囊晃來晃去,漸漸加大了破口。剛才只是安分站著還沒什麼,現在再一動,裡頭捆紮成包的乾糧終於從裂口奪門而出,掉落下來散了一地。   乾糧的香氣立刻四散開來,艾裡剛剛鬆弛下來的臉登時又繃緊了。   而所有人的動作,也幾乎都在瞬間僵硬。   完——蛋——了。   那些傢伙本來就搖擺不定,好不容易他們的理性佔到上風,讓事情得以和平解決,偏偏在這時候又有食物的香氣來誘惑他們!對於飢腸轆轆的人來說,這赤裸裸的誘惑絕對足夠令他們的獸性膨脹到最高點!   艾裡緩緩,緩緩地轉過頭,僵笑著望向那些人。不要啊!各位!一定要堅持!堅持住你們的理性啊!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因為擁有不同於野獸的人性,不要被食物香氣這麼低次元的誘惑撩撥起獸性啊!   雖然他在腦中不斷吶喊著這些有的沒的,卻是無法扭轉情勢。眼睜睜看著那群人的目光漸趨狂暴,死死盯住地面上散落的乾糧,失魂落魄地一步步往這邊靠上來,艾裡終於放棄再自我麻痺下去。   「收拾東西跑路啊!」   艾裡一邊向同伴大喊,一邊往回衝,撈起先前丟出的那兩個行囊。   既然事情徹底砸鍋,這兩個包裹也不用白白犧牲了。而前頭的同伴也默契十足地七手八腳把地上的乾糧塞回行囊,揪著破口免得再掉出來。四人在一大群為食物瘋狂的野人追逐下,開始沒命地撒腿狂奔。   冰原上迴響著某人的抱怨聲。   「維洛雷姆!你該不是嫌旅程太悶,故意把乾糧灑出來的吧!!」   「什麼話!我可沒有讓一大群粗魯男人在屁股後面緊追不放的變態癖好啊!」   「你們兩個!都什麼時候了!有力氣對吼,還不如拿來逃命!」   「……話說回來,蘿紗你的精力也夠充沛的!」 第四章 半獸之人   團體的移動速度不由速度最快的成員決定,而是取決於速度最慢的成員。   這條行軍的基本規律,在這個時候得到了十分確實的驗證。青葉和蘿紗的奔跑速度與艾裡和維洛雷姆有不小差距,雖然被他們拉著幾乎腳不著地跑,四人的速度還是沒法太快。而且雙方起跑的差距太小,逃不了多久,就被為食物瘋狂的野人們纏住了。   「沒辦法,和他們拼了!」艾裡大喝著讓同伴準備應戰,停步轉身,面對幾乎已經逼到他們身後的敵人。   四人外表看起來年輕,卻都是久經陣仗的人物,很清楚現在沒有手下留情的餘地,否則死的就是自己!不消誰來提醒,他們便已有使出最厲害的招術,盡可能迅速殺死敵人的覺悟。   艾裡和青葉已和追得最近的敵人交上手,蘿紗也開始用最拿手的火球大簇大簇地往後頭的追兵轟去,維洛雷姆卻一轉身躲到了艾裡和青葉的身後。艾裡對這樣明目張膽的偷懶行為深感不滿。   「喂喂!」   「替我擋一會兒,我要先集中精神才能施法。待會兒我作好準備後會喊一聲,你們就立刻閃到我後面,以免被誤傷!」   維洛雷姆的武技雖也算不錯,不過仍算是偏魔法系的,實戰時他比較習慣用魔法作戰,況且魔法的傷敵範圍也比較廣。   周圍的敵人也不是聾子。原本他們圍攻的重點是先前看起來魔法武技都極強悍的艾裡,此刻聽維洛雷姆像是打算使用什麼強力魔法,眾人便把攻擊重心轉向他的身上。   好在維洛雷姆的身法滑溜飄忽,艾裡和青葉又盡力替他接擋追擊,情況始終是有驚無險,沒有攻擊能真正落得到他的身上而中斷施法。不過,接踵而來的攻擊還是干擾到他的心神,延長了施法所需的準備時間。   「好了沒有?好了沒有?」艾裡替他承受了大部分的攻擊壓力,時間一長,越來越是吃力,忍不住迭聲催促。   雖說能自由從外界轉化真力補充消耗,理論上是可以永不竭盡地打下去的。回想起同樣具有轉換力量能力的羅炎昔日在帝都廣場上,一人獨挑二十位頂尖高手時,是何等的威風八面,艾裡心底暗歎,自己到底還是與他有不小差距。自己在實戰中應用轉換能力的戰法實在還相當生澀,遠及不上羅炎的圓轉流暢。   昔日在戰場上,艾裡雖能靠偷窺大法精確掌握周圍敵人的行動,戰鬥起來游刃有餘,但這次的對手卻遠不同於一般士兵。對手超群的速度和力道令艾裡就算能掌握他們的動向,拆解抵擋起來也要費不少力氣。此時圍攻他的無一不是強者,數目一多,壓力疊加在一起就變得十分龐大,艾裡應付得十分吃力,氣息漸漸紊亂起來。   而這就是惡性循環的開始。因為吃力而亂了自己的步調後,轉化真力就無法再那麼順遂流暢。真力減弱淤滯,反過來又令艾裡更覺吃力。越打下去,情況越是糟糕。艾裡勉力支持一陣,終於忍不住哀哀叫起來。   「你是站敵人那邊的嗎?!再囉嗦分我心神,就得拖更久!」維洛雷姆沒好氣地讓他閉嘴。   幸好這只是一個恐嚇。維洛雷姆魔法準備已將近尾聲,在他身前開始出現施行魔法之前的異象,黑色和金紅色如小小閃電般的細碎弧光隱隱閃動不已。魔力波動而生之弧光的閃動頻率和強度都越來越高,表明魔法力量已將近蓄滿,也許下一瞬間便可能打破不穩定的平衡狀態爆發出來!   和某個半吊子的半魔族不一樣,他通曉甚至自創的高深魔法也不知道有多少,這次用的也是蘿紗從未聽聞過的魔法。那是具有闇黑破壞力和電擊效果的魔法,不管這群高手有多高防禦力也無從抵禦.而且它也是殺傷力強大的廣範圍魔法中比較能精確掌握攻擊範圍的一種,只會對維洛雷姆面前約莫三十丈內的四分之一圓形範圍發生作用,同伴也比較方便迴避。   對手見此情形,自然也知道魔法發動在即,一方面更加瘋狂地攻擊維洛雷姆,另一方面行動變得更加謹慎。料想大規模的魔法通常難以精確攻擊,他們盡量貼靠在艾裡等人周圍,維洛雷姆便不好動手。擠不到艾裡等人身邊的人,也拚命把自己的位置保持在維洛雷姆與艾裡等人之間的連線上,讓他不得不顧忌波及後方的同伴而無法出手。   這群野人的行動俱都十分敏捷,維洛雷姆的魔法雖隨時可以發動,但左繞右繞,一時竟找不到能給對方造成較大傷亡的出手時機。   相反,那群人繞著艾裡他們轉來轉去,倒是把他們的頭都要繞暈了。   艾裡不耐煩地朝維洛雷姆吼道:「喂,你到底行不行啊?這樣一次恐怕做不掉他們幾個人吧!」   維洛雷姆自己也有些急躁起來。費了那麼長時間準備,如果一次出手只幹掉對方一兩個人未免太不划算,還不如一開始老老實實用拳頭打算了!但若現在放棄,未免令人很不甘心……眼光在周圍的同伴身上轉個幾圈,他有了主意。   「艾裡、蘿紗,你們帶青葉飛上去!」   艾裡和蘿紗即刻會意過來。剛才要飛離這裡是失敗了,但這次他們飛上空中,維洛雷姆就能放手施放魔法,只要能支撐片刻不被人打下去就行。敵人之中懂得飛行的只有少數幾個,其他人都難逃維洛雷姆的魔法攻擊。想明其中道理,他們盡力擺脫眼下與他們纏鬥的對手的糾纏,往一處匯合。   一眾追擊者明白他們的打算,第一次真正亂了陣腳。而他們的缺乏組織性,也在這時體現出來。有少部分人覺得情況不妙,畏畏縮縮地似乎是想撤了;更多的人則像是反而被危機更加激發起獸性,追擊維洛雷姆的追趕得更加緊迫、與艾裡等人纏鬥的則糾纏得更緊,死活要絆住他們的腳步。   不過艾裡他們要在短時間內消滅敵人雖有困難,要往某個方向行動卻還不成問題。雖然速度因為對手的極力阻撓而略被拖慢,他們還是逐漸地拉近距離。眼看他們馬上便可會合飛離地面,維洛雷姆放鬆地深深吐出一口氣,開始讓剛才暫停的魔法接續著運作。空中的魔法異象再度出現,魔力弧光的閃動變得更加明亮頻繁。   「無趣的戲碼,也該結束了。」   維洛雷姆冷哼一聲,便要揚聲念出魔咒的最後一段亦即魔法的名稱,完成咒文。以他的造詣,早已熟練到無需用言語念出咒文便能發動魔法,不過出於愛耍帥的劣根性,他還是比較喜歡念出魔法的名字作為發動魔法的訊號。   就在這節骨眼上,忽然有人插進來大喊一聲:「住手!」   維洛雷姆心底暗嗤:「呸!早前幹什麼去了?看自己那邊情況不妙才跳出來叫住手。好不容易才製造出出手的好機會,聽你的就是笨蛋!」   「維洛雷姆停手!先停手看看情況再說。」已經飛上空中掠至維洛雷姆背後的艾裡卻也急急落回地面,拉住他的手臂阻止他的動作。   看艾裡的表情極是認真,維洛雷姆心中雖有些不忿,還是姑且在最後關頭中斷了魔法。   艾裡之所以出面阻止維洛雷姆,乃是因為那第一聲「住手」並不是衝著他們來的,而是在喝止那些追擊者。   一位一身獸皮衣物的高大老者在兩個人的陪同下正急急往這裡趕來。那聲「住手」便是出自他口中。   看到還有幾個人想趁機衝上去攻擊維洛雷姆,他怒喝道:「給我住手!再亂出手攻擊他們,就等著受罰吧!」   老者面上仍有著尚未盡褪的惶急之色,剛才應是真的擔心沒能及時阻止事態,不過這並未減損他喝叱眾人時的一股威嚴氣度。顯然,他和那些追擊者是同一夥的,而且應在其中有著超然的地位。   目前的戰鬥尚未出現重大的傷亡,但維洛雷姆這一出手,事情將再無挽回餘地。而今後的冰原之旅,大概都得提防著這些長居冰原者的復仇,在提心吊膽中度過了。因而在看到有地位較高者出面約束追擊者的攻擊行動,艾裡意識到情況可能尚有轉圜餘地,立刻決定制止維洛雷姆。   那老者亦有著不俗身手,身影起起落落,很快便趕到近前。先前距離隔得遠,他還不懂情況是如何緊迫,現在見到維洛雷姆身周尚未散盡的強烈弧光和場上的局面,老者深邃的眼中掠過一絲睿光,應已推想出剛才大致是怎樣的情形,目光嚴厲地掃視向那些攻擊艾裡一行的人。而剛才還打得一派凶狠暴戾的一眾大漢,在這年邁者的視線下羞慚地低下頭,不少人還不自覺地後退一步。   老者旋即把視線轉向前頭正靜靜觀察情況的艾裡和維洛雷姆,輕笑一聲,以微微帶些自嘲意味的話打破僵持的氣氛。   「看來我這一出面,沒幫上各位勇士多少忙。撿回性命的,倒是這群不成器的莽撞傢伙了。」   這是艾裡到冰原後遇上的最容易交流的對象了。而且老者的態度透出友善,應該是可以有一場平和的談話。   艾裡將劍歸鞘,溫言道:「哪裡。您出面控制局面,還是讓我們大大鬆了口氣。我們也很不願意和貴方的人發生衝突。」   老者又嗔怪地回頭瞪了那些人幾眼:「都是這些傢伙!一聽說有許多食物就擅自行動,根本不動腦子多想一想!直到不久之前,才有人把消息傳到我那兒,我一路緊趕,事情總算還沒鬧得不可收拾。」   艾裡客氣的笑容底下,透出更深的試探:「我們只是初來乍到的幾個過路人而已,怎值得勞動您大駕,這麼著急地趕過來?」   稍想就猜得到,這老者應是有重要的事情想找自己這些人,不然他吃飽撐著去理會我們是死是活幹嘛?艾裡不認為在這荒瘠的流放之地,正義感、仁慈心之類的東西還能殘存多少下來。   「容老朽冒昧一問,」老者微一沉吟,果然目光灼灼地問道:「各位眼生得緊。記得近日也不曾有軍方押解新犯人過來。想請教各位從何方而來?」   「自北而來。」   雙方的關係會往哪個方向演變還難以捉摸,艾裡便也只模糊地回應。而老者卻眼神一亮。看來這個回答已足以令他滿意。他垂首向艾裡等人行了個禮,做出邀請的手勢。   「事情說來話長,不如請各位至老朽蝸居一敘?」   不把與這群人的關係處理妥當,今後的路必定不好走。談談也好。   艾裡拱手為他的邀請致謝:「那就有勞您帶路了。」   在聽老者謙稱自己的住所為蝸居,艾裡等人都沒想過這「蝸居」,真的很蝸居……   以冰磚壘成的小小房間大半截埋在底下,半圓型的屋頂幾乎是直接擺在地上,還真的頗有幾分像是蝸牛的殼。初看只覺怪異,不過細一推想,艾裡便發現這樣的房舍實是頂風禦雪,最能保暖。   在那老人的住所附近,還有三五十座這樣的屋舍,形成一個極小的村落。襲擊艾裡等人的那二十多人也都住在這裡。到了村子後,他們又挨了老者一頓訓斥,然後便各自回家去「思過」。從他們的對話中,艾裡等人得知眾人都稱那威嚴老者為雷瑟夫長老。   初聽見老者的名字時,蘿紗便覺著這名字頗為耳熟。邊走邊尋思著,她忽然想起來了,便跑到艾裡旁邊咬起耳朵來。   「我就想雷瑟夫這名字好像在哪裡聽過呢!叛亂的達魯王領的親王,不就也叫做雷瑟夫嗎?」   艾裡卻早已留意到這點了,他附在蘿紗耳邊小聲解說道:「雷瑟夫這名字經常被蒂優勒王朝用來為王子命名。說不定這位雷瑟夫也曾是塔思克斯的哪一代王子。這件事如果在他本人面前說起,可能不大好。」   王子因宮廷內鬥權力紛爭而淪為階下之囚,本是王家司空見慣之事。這裡是流放不便處死的重犯之地,這位雷瑟夫長老有著出眾的威儀,在這裡地位與眾不同,與王家有關連的可能性就更高了。   而不管雷瑟夫長老過去的人生是否輝煌精彩、跌宕曲折,與現在的他們都無關。只要知道他是管得住其他囚犯,能代表他們進行協談的雷瑟夫長老就足夠了。   參與襲擊的人散去後,便只剩下雷瑟夫長老和那兩個看來擔負保護之職的隨從接待艾裡他們。向艾裡等人問及姓名,艾裡顧慮著難保聖劍士聖女的名號會不會傳到這裡,為免多生枝節,便各自捏造了個假名唬弄過去。   接著艾裡問其中一個隨從道:「這裡就是塔思克斯的流放所嗎?」   「不。這兒沒有流放所。」   看來艾裡挑錯了問話對象。那人似乎不喜說話,只這麼一說便沒了下文。幸好另一個隨行之人健談得多,主動為艾裡他們解說。   「不會有官員獄卒願意留在這麼惡劣的地方的。況且也沒有必要。塔思克斯送我們到這來的目的只是要我們自動死去而已,不需要建流放所來養活我們。押解的隊伍都只把犯人送到冰原這裡,就撤回南方了。這裡是我們這些活下來的人自己建造的。」   艾裡等人聽了暗暗皺眉。也就是說,這裡的犯人完全處於無人管制的狀態。聽起來可不大妙。   說話間雷瑟夫長老引他們進屋,兩個隨從沒有跟進來,只由長老一人接待。入了屋,艾裡發現果然如自己猜測的,雖完全是冰雪所造的屋子,卻密不透風,人一多就顯得相當暖和。   長老揀起屋角的一堆乾柴,在屋子中心生起火堆讓大家烤火,又到屋外裝了一罐子乾淨的白雪進來擱在火頭上燒化。   他忙活的期間,艾裡隨口道:「這裡只有三五十人啊?我本以為會更多的。看來塔思克斯的吏治還算寬鬆哪!」   手上事情料理停當,長老隔著火堆與艾裡相對坐下,道:「塔思克斯每年至少會送十多人來這裡,積累下來,犯人的總數總該有這點人數的百十倍以上。只不過,能活下來的就只有這些而已。」   艾裡等人一時噤了聲,不知該說什麼好。   「冰原上物產荒瘠,本就養不起太多人。」長老接著說道:「只有抗得住寒冷和猛獸魔物,有能力找到食物生存下去的極少數人,才能活下來。其他的就都化作荒原上的一推白骨了。弱者都死了,那麼還活著的人不是真正的強者,就是在這裡被磨練成強者的人。今天你們也和他們交過手了,感覺如何?」   「確實每個都是可以獨當一面的高手。」艾裡點頭道。   「原來是這樣,難怪了!」蘿紗亦拍拍胸口,露出安心之態:「本來我還當是塔思克斯藏龍臥虎,隨便碰上一個就是一流高手,還想著是不是得重新調整心態,別再自信過度,把自己看得太高呢!」   「不過,你們也注意到了吧!」老人卻歎了口氣:「這裡大多數人的言行都變得相當古怪,思維心態就像是野獸一樣。」   看艾裡等人深有同感地大點其頭,他苦笑著續道:「在這麼惡劣的環境下,大家都使盡本領,發揮所有的生存本能才能活得下來。而且我們的生活,也變得十分單純,每一天都只需考慮如何找到果腹的食物和取暖的柴草、如何獵取猛獸取它們的毛皮。只依著本能生活的時間久了,大家的獸性被激發得越來越強,頭腦思維則變得濛濛昧昧,行為退化得如同野獸一般。」   「當然,身處群體的生存機會總是比個人高,為求生存,大家自然而然地聚集到一起生活。在相互磨合中,慢慢形成了一些群體規範。其中智謀和威信較高的人漸漸被推舉到類似首領的位置上,督管引導大家的行動。」   說到這裡,他停頓下來,向艾裡問道:「這樣的狀況,是不是聽起來有些熟悉?」   「蒙昧初開時,萌芽狀態的人類社會結構?」艾裡若有所思地應答。   「是的。」長老原本精神矍鑠的容貌透出幾分蒼老,笑容更顯苦澀:   「雖然活下來了,我們卻等於倒退了千百萬年,變成人不人,獸不獸的怪物!日復一日只想著如何滿足肚皮,再沒有餘力去理會屬於人類一面的心靈渴望。」   深深歎口氣,平復了神色的長老看向艾裡等人,見他們因自己的話而面帶同情之色,一副不知該說什麼的樣子,他自覺有些失控地一笑:「對不住,跟各位扯了這麼多不相干的閒話。」   艾裡面上也是一笑,心底卻暗道這只怕並不是閒話。   說了一陣子話,罐中水已滾了。長老給他們每人倒了杯水,狀似隨意地問道:「先前聽各位說是從北方來的,這裡已是極北,再往北方就只是一片冰洋而已,沒有別的通路。不知各位是怎麼到這裡的?」   艾裡等人交換了一下眼神,彼此都明白這才是雷瑟夫長老邀請大家過來的真正目的了。   這村落中的所有人都是塔思克斯的犯人,自然是日夜巴望著能逃離這裡,只是苦於在這荒涼之地,弄不到穿越南邊廣闊戈壁荒漠逃回人境所必須的裝備補給。眼下自己這幾人的突然出現,等於說明了另有途經能出入冰原。先前那些強搶乾糧的人傻乎乎的大概沒想到,有頭腦的雷瑟夫卻不可能放過這知道逃離之路的機會。 (雲霄閣 http://www.yunxiaoge.com/index.php)   不過,這些人到底是塔思克斯的犯人。   艾裡不動聲色地坦然與長老對視,心底則急速衡量著自己該站的立場。   但凡被流放的犯人,不是犯下殺人等重罪之人,就是牽涉篡位叛亂之事的政治犯。更何況這些生存下來的犯人全都本領驚人,危險性更增十分。   看村子中房屋的數目,犯人的總數大約在四五十之間,這麼多高手集合成的團體絕對是一股不可忽視的戰力。如果實話以告,他們必會利用三個月後前來接應的菲爾斯船長的船逃出塔思克斯,那或許便是給外頭的民眾送了個大大的禍害。再說,此行的目的是和塔思克斯皇帝商議聯手合作之事,事情還沒談就先放走了人家的犯人,也未免說不過去。   只在轉眼功夫他已思慮停當,神色自若地扯了個謊:「我們所乘的海船不幸遇上海難,只好坐救生船逃生。後來飄流了許久才到了這裡。」   長老的眼中流露出深重的失望,喃喃悲歎:「縱然大家變得這副半獸不人的模樣,總還是保留著幾分人心,期盼有一天能脫離這無赦之地,重新過上屬於人的生活!本以為終於出現一線希望,想不到還是一場空……」   站在艾裡身後的蘿紗偷偷扯了扯他的衣襟。他略偏頭回望她面上的不忍,以雷瑟夫長老難以察覺的微小動作搖搖頭。   蘿紗猜得出他的意思。估計閱歷廣博的青葉和維洛雷姆也和他想的一樣吧,都覺得長老先前解說囚犯的情況時已是在做鋪墊,此刻再說這些定是存心引人同情,想誘出他們說出他想得到的消息。   但是……就算是手段,她也能感覺得出雷瑟夫長老在說這些話時,那情緒波動的真實和強烈。這些淪為半獸的囚犯們,是真的渴望能重返人的生活!   身為只有一半還能算是人的異端,卻懷抱著重新像常人一樣生活的渴望……這是怎樣的一種感受,內外都是完全人類的艾裡和純粹魔族的維洛大概永遠都無法體會,而這卻是自己再也熟悉不過的。   或許是物傷其類吧,只要情況許可的話,她願意出力幫助囚犯們實現他們的希望。但是,艾裡也有艾裡的顧慮……   艾裡全不知身旁少女的想法,雖有些不忍,還是只向雷瑟夫長老敷衍道:「很遺憾,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長老唏噓感歎了一陣,看他仍是這麼個說法,極是失落地沉寂了一陣。艾裡心底到底有所愧疚,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話好,蘿紗則在一旁默默沉思著什麼,場面一時靜默了下來。   枯坐一陣,艾裡越覺不自在。忽然想到,和犯人的衝突雖暫已緩和,但現在長老原先阻止事態的理由已然落空,難又會有人打起乾糧的主意。而屋裡的氣氛,待得越久似乎越透出幾分不安,他便起身向雷瑟夫長老等人辭別。約莫是因為食物寶貴,不好留客,長老也不多挽留,走到門口為他們移開堵門的大冰磚。   然而,才移開門,長老立時一反穩重之態,箭步躥出門外發出一聲尖銳的哨聲。還在屋內的艾裡等人視野受限,只聽外頭人聲、腳步聲不斷,竟一下子在屋子周圍團團圍上了數十人。看起來所有的囚犯都出動了!   門外傳來長老口氣大異於先前溫和友善的話聲,他冷哼一聲道:「說了半天,都是浪費口舌。如果實情真的只是像你們說的那樣,說留你們就沒用處了。」   嘎?怎麼聽起來很像反派露出真面目,準備滅口前的說辭?   「你們這是什麼意思?」艾裡輕歎。雖然他已想得出是怎麼一回事了,但還是忍不住希望這只是自己誤會。   「假使到塔思克斯的北方海路真的存在,那你們還有一線生機。剛才你們如果是說謊隱瞞了什麼,最好趁現在把實話乖乖說出來,我可以保你們性命!如果沒話可說,那就受死吧!」   本以為事態已經緩和,不必以暴力來對抗犯人們的攻擊。想不到到頭來還是要打,而且敵人的數目反倒翻了一倍……真是衰啊!艾裡心中哀怨地想道。 第五章 所向披靡   「雷瑟夫長老!」蘿紗驚怒地叫起來:「你先前不是阻止過那些人攻擊我們嗎?」   「離開冰原的方法這麼重要的事,只能維繫在你們幾個身上打聽,絕對不容有失。那些傢伙卻目光短淺,光惦記著你們身上的乾糧,莽莽撞撞地擅自去搶奪,險些把事情搞砸,當然討罵!」長老本來給人沉穩感覺的嗓音,現在聽來卻顯得奸險。   「那群笨蛋都沒想過,與倚靠二十多個人的力量相比,當然是把你們誘回村子裡,用全部人來對付要保險得多!」   艾裡等人終於明白,長老一開始的作態便是為了把自己一行騙來,目的就是想從大家口中逼問出可以帶他們離開塔思克斯的海船。今日之事,怕是不能善了,還是只有靠本領來定生死了!艾裡向身後的同伴打個眼色,示意大家跟隨自己硬闖出去。一行人將行囊重新背上身,用武器的抽出武器,做好了應戰準備。艾裡用劍護住身子,便要當先從門口躥出。身形剛動,卻有人搶先一步堵在他的前方。   艾裡疑惑道:「蘿紗?你只懂魔法,應該排到最後,等我們擋住外頭攻勢的時候再出去。」   蘿紗搖頭道:「別急著動手,先讓我和他們談談。」   艾裡等人一時都搞不懂她究竟有何打算,但最壞的情況也不過就是硬拚了,她既然還有別的法子,讓她試試也不妨。   見艾裡點頭應允,蘿紗向屋外的人喊道:「我們有話說,這就出屋和你們面談,先不要攻擊!」隨即,艾裡橫劍在身前提防著襲擊,當先走出屋門,蘿紗縮在他背後也走了出來,在門外站定。   環視周圍,犯人們果然傾巢出動,密密麻麻地團團圍住了自己,危險僵冷的氣氛簡直令人窒息。雷瑟夫長老作為犯人的首腦,應是顧慮被他們挾持而站在包圍圈之外。要越過層層包圍的數十名頂級高手攻擊到他,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終於要說實話了嗎?」長老遠遠道。見艾裡、蘿紗兩人舉止安分,他便以為他們終於屈服,準備乖乖吐實以保全性命,面上笑容透出了自得。   蘿紗沒理會他,逕自問道:「你們可知道我們是什麼人嗎?」   長老見出面說話的是這小姑娘而不是剛才的艾裡,略有些奇怪,不過也未太在意。這也是因為經過數月前南方同盟會談時的磨礪,蘿紗在商議正事時的氣勢迥異於常,具有令人不自覺地認真相待的迫人威儀。   以為蘿紗是想用身份來壓人,他不屑地笑著應道:「小姑娘果然天真!我們這些被貶為囚犯的人已經沒什麼可再失去的了。就算你們是哪一國的皇親國戚,你以為這會對我們有什麼意義嗎?」   「長老多慮了。我們當然不是什麼皇親國戚。」蘿紗的氣勢並沒有因為對方的嘲笑而動搖分毫。按著自己的步調,她從容而言:「如果你門當中有這一年間才被流放的犯人的話,應該聽說過聖女和聖劍士的事跡吧!」   長老點頭道:「雖然這一年來的人沒人活下來,不過我們大致聽說過外頭的事情。那又怎樣?」   「聽說過就好。」蘿紗略鬆一口氣。既然對方知道大陸上的情勢,接下來的說服就簡單不少了。   「實話說吧!」她一指身邊的艾裡:「他就是聖劍士,而我是聖女。」   此話一出,囚犯中頓時嘩聲四起。眾人都在狐疑地打量著他們,交頭接耳地談論著什麼。雖說這裡幾乎與世隔絕,但他們從新來的犯人口中聽說過不少關於黑旗軍二聖的有些被神化了的傳聞。而現在,這一男一女忽然說他們就是那兩個傳奇人物?!   雷瑟夫長老調出腦中有關黑旗軍二聖形貌的描述與眼前的男女相對照。雖然他們穿戴臃腫,還戴著一副黑乎乎的怪異眼鏡,不過除了那很難與「崇高」、「聖潔」之類的字眼扯上關係的氣質,還有超乎想像的年輕之外,他們的一些特徵還算與傳言描述的相符。況且先前的交手也證明這兩人強得不可思議的武技和魔法實力,絕不是普通人物。說他們就是黑旗軍二聖,倒也確實大有可能。但……   長老目光閃爍地盯著蘿紗思索著什麼。片刻後,卻還是那一句:   「那,又怎樣?」   黑旗軍二聖的身份雖然有些出人意料,卻也還是不足以讓他們放棄。   蘿紗卻把話頭轉開了:「北方的海路確實存在,但我們也有自己的顧慮,就算殺了我們也不會說的。」   犯人中立時捲起一股憤怒躁動的浪潮。趕在他們衝上來攻擊之前,蘿紗又道:「但是,我另有一個辦法可以讓各位離開冰原。而且,是去除罪犯的身份,正式公開地回塔思克斯,不必再背井離鄉!到底是故土難離,有親人的人可以堂堂正正地和親人團聚,這難道不比潛逃出國更好嗎?」   看到犯人們心有所動,殺氣平緩下來的樣子,蘿紗知道自己押對寶了。   雷瑟夫長老亦第一次對她露出專注之態:「請細說。」   「長老既然知道大陸上現在的局勢,應該不難推想到我們來這裡是為了尋求和塔思克斯聯手對付凱曼。塔思克斯近年來一直被凱曼幕後操縱的內戰所困擾,又被它封鎖對外的貿易往來,國內物資缺乏、生活困頓,必定也會樂意加入大陸上各大勢力反凱曼的行動。所以,我們在塔思克斯皇帝面前是說得上話的。」   「而塔思克斯一直苦於無力結束內戰。達魯王領的叛亂一日未平,塔思克斯終是無法對凱曼怎樣。如果我們提出有助於結束內戰的建議,皇帝陛下想必會樂於接受。在這非常時期,就算是動用些非常手段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莫非……」長老神色一動,已經約莫捉摸到她的意思:「你想讓皇帝以赦免我們,代價是要我們去幫他打內戰?」   原來蘿紗是打著這個主意啊!維洛雷姆和青葉也已出屋來,與艾裡交換了一下眼神。看蘿紗一個人也說得頭頭是道,盡可應付得來,他們便安心地在一旁看她發揮。   蘿紗應答長老道:「流放地與外界隔絕,沒人知道這裡竟磨礪出這麼多強者。五十多位頂級強者,足夠建成一支最精銳強勁的戰團了。把各位拆開,零散地執行秘密任務,也能發揮出極大作用。我想如果皇帝陛下知道在自己國內還藏著這麼強的力量未曾動用,也必定心動。」   長老雖然意動,沉吟片刻,還是歎道:「不要忘了我們始終是帶罪之身。等內戰平定後,我們就不是功臣而是帝國的隱患。沒有獵物可殺時,武器就是凶器。非得我們死了,皇帝才能睡得安心。」   「只看各位是否願意從此堂堂正正做事,不再犯罪。如果各位能有這樣的覺悟,我在此以聖女之名擔保,一定會說服皇帝拋開各位的過往,給各位與一般戰士平等的機會重新開始,論功陞遷!或許平時的猜忌終究無法避免,但我願意以黑旗軍作為各位的後盾,要求皇帝保證各位不會得到兔死狗烹這樣的遭遇。皇帝應該會顧忌盟友關係,只要各位自己不再犯下罪行,他也不好羅織藉口為難各位。」   犯人中喧嘩聲更大,眾人都眼巴巴望向雷瑟夫長老,顯然蘿紗的提議已讓他們大為心動。   長老沉思一陣,忽然抬眼向蘿紗笑道:「你倒是放心我們?不懷疑我們一出去就殺人放火,無法無天起來?」   「為什麼信任你們,我也說不上來呢!」蘿紗一怔,隨即綻開淺淺的笑容:「老實說,我不知道各位犯下什麼罪名、有怎樣的過去,只是覺得冰原的生活已經改變了大家……我能體會各位對離開冰原,重新作為人而不是其他什麼怪物生活下去的渴望。」   她的笑容變得有些像是苦笑,分心地想著或許沒有人比自己更明白這是怎樣的一種滋味了,口中接著說下去。   「所以,我相信各位如果真能重返人世,便像是重生般,一定會好好地把握今後的人生。過往種種只是上輩子的事,輕易就可以忘掉,重生的自己不會重蹈覆轍,讓人有機會再次把自己送到冰原。」   蘿紗的容貌看來雖還稚嫩,但說出這番話時的神情,卻莫名地令在場犯人感到她是真正明白他們的想法。看似單純的少女身上,卻有彷彿是同類一般的氣息。而那信任,也是由她內心自然而發,不是為了種種利害關係而設定的條件。就算是心靈已被獸性蒙蔽大半的人,也因此而覺得溫暖。   圍住蘿紗他們的人群波動起來,雷瑟夫長老排開人群,直直走到蘿紗面前,右掌向前舉起。   「我想,您值得我們相信。就此約定吧!我們把希望託付在您身上,今後也不會再阻撓你們。」   「我不會讓你們失望的!」   個頭只及長老胸部的蘿紗努力踮起腳尖,伸掌和長老交擊。不夠莊重的肢體動作雖有些破壞氣氛,不過卻沒有人懷疑她對這個承諾的認真。   與蘿紗立下約定,雷瑟夫長老側頭望了旁邊的艾裡一眼。蘿紗對此事的認真雖不似作偽,不過他看得出這群人中艾裡才是領頭之人,只有得他首肯,這約定才作得數。見他神色淡淡地像是在思索著什麼,倒也沒有反對,長老心中才算真正踏實下來。   隆維特城是一個很平凡安寧的小城。唯一可以說上特別的地方,只在於它是塔思克斯最北的城鎮,也是最靠近無赦之地的城鎮。   小城北方不遠,便是大片的戈壁,再往北更是無邊的荒漠。這令隆維特城的居住環境實在算不得舒適。雨水稀薄,長年風沙滾滾,地平線上總像是有人在不停揮舞著巨大的紅黃色紗巾,就連日頭也被染成了迷濛的淡黃色。   白晝酷熱,夜晚卻是酷寒,「抱著火爐吃西瓜」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不過,也正因為有這大片的戈壁和荒漠將這裡與流放犯人的冰原分隔開,城民們方能安心地生活。   長時間曝曬會迅速蒸乾得不到合適衣物保護的犯人體內的水分;時刻變幻的沙漠地形會愚弄他們的眼睛,令其迷失方向。自古以來不知有多少妄想逃出冰原的犯人,在無人知曉的沙漠戈壁一隅悄悄死去。   因此,隆維特城雖設有南北兩個城門,北城門卻形同虛設。從沒有人從北方由北城門入城,只偶爾有負責押送犯人前往冰原的軍隊往返。對寬闊的北城門無人進出的情景,城民們早已是習以為常。   可是這一天,「只有軍人從北城門入城」的歷史卻突如其來地結束了。   後來據自稱當時在場的人說,一開始北城門曾響起幾聲聽起來頗有禮貌的敲門聲。不過城門太厚,那沉悶的聲音幾乎被城中的喧嘩完全掩蓋了。而且北城門因為從來沒人用,甚至連鎖都不需要鎖,久而久之城官也沒有安排城門兵看管,因此並沒有什麼人留意到這響動。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卻令這附近的人都無法不注意到。   澀重的「吱呀」聲刮搔著人們的耳膜。被驚動的人們循聲望去,駭然發現只有在押送犯人的軍隊出入時才會動用的城門,竟然從外被緩緩推開了!   長居北門附近的城民清楚地記得上一批押送犯人的隊伍已經在不久前回城,之後尚沒有別的隊伍出城。那麼……會是誰從外面推門?!越想越是害怕的人們嚇得忘了動作,只能呆滯地望著城門。   城門開啟得越來越大了,終於能看見推門的人。以北城門外漫天滿地飛舞的灰黃沙塵為背景,一條高大的人影清晰地出現在門外。需要以機關拉動的厚實城門,竟是僅以他一人之力便推開了!這簡直是……惡魔一般的力量啊!   通常人們形容難以想像的力量時,若是褒義便會以「神」來形容,貶義則以「惡魔」來形容。此時以惡魔形容來者,也是無可厚非之事,誰叫對隆維特城民來說,「從北城門進入」這件事代表的意義,實在非同尋常呢?   另一方面,那推門之人的打扮也在城民們先入為主的惡劣印象上,又再加了不少分。他全身上下都裹得嚴嚴實實,連臉也遮住大半,看不出相貌如何,只有一副怪異的黑色眼鏡露在外面。這副打扮和誘拐少女兒童的壞蛋、變態跟蹤狂這類人物的形象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越過這推門之人,可以看到他身後還有三個打扮和他差不多的人物。四人都是滿身沙塵,腰間掛著乾癟大半的水囊,明顯是越過沙漠的模樣。   什麼樣的人物會穿越沙漠戈壁,出現在隆維特城北方?   看到這一幕的城民們一時反應不過來,傻乎乎地呆愣了一陣。在意識到自己看到的畫面究竟意味著什麼之後,騷亂發生了。最先覺醒過來的一個中年婦女發出尖銳的驚叫聲,很快喚醒了其他呆滯的人,他們也一起加入了尖叫的行列,並開始沒命般地逃離北城門一帶,往城裡跑去。   「有人逃出來啦!」   「他們殺進城來了!!救命啊!」   驚呼聲和奔逃的人流如浪潮般自北城門往城中席捲而去,並隨著事態流傳開來而不斷蔓延擴大。恐慌的情緒像是瘟疫一般,迅速籠罩隆維特城上空。   「敲門怎麼都沒人理?好在門沒上鎖,還能自己推開……」剛推開城門的艾裡話還沒嘀咕完,便目瞪口呆地看著城內上演了一幕雞飛狗跳,小孩哭大人叫的活劇。一陣呼兒喚女、哭爹喊娘過後,眼前的街道竟已是清潔溜溜,再沒剩下半條人影。只有幾隻被拎著帶走的母雞撲騰時散落的雞毛,緩緩在艾裡眼前飄落。   城內風沙小了很多,艾裡撥開圍住頭臉的頭巾,雖然為時已晚,現在才露出一看就很善良的樣貌也沒人看到了。摘下自製墨鏡,他揉揉眼睛再看,還是「萬人空巷」的荒涼景象。   「怎麼回事?我們什麼時候變成會吃人的大魔頭了嗎?」蘿紗莫名其妙地喃喃自語。   艾裡偏頭看著維洛雷姆:「難道他們目光如炬,看穿了你的真面目?」   「哼!我可向來都是受歡迎的人物!」維洛雷姆摸著下巴嘀咕:「不會是這裡的人審美觀和外頭不大一樣,把我們這些帥哥美女看成了怪獸?」   說笑歸說笑,他們一時卻還想不通這個城的人為何看到自己就逃。   「不理會那麼多了。既然到了城裡,總得找地方歇歇腳。到裡頭看看情況再說吧!」艾裡的肚子已經在咕咕叫了。   與犯人們告別後,不久他們就進入了戈壁荒漠之中。他們對這趟旅行有充分準備,一早備好合適的衣物、指南針和可以裝下大量雪水帶進沙漠飲用的水囊,再加上充足的糧食。犯人們無法逾越的死亡地帶對他們來說並沒有太大危險性,旅行進行得相當順利。   只是,從下船到現在一個多月來餐餐吃那些乾糧,早已膩味得不行。有冰涼的啤酒和新鮮肉菜現烹美食的地方,就是此刻他們眼中的天堂。好不容易到了有人煙的地方,不好好慰勞一下疲憊的身心,未免太說不過去了。   「是啊!再不洗澡,我會瘋掉!」蘿紗搖了搖身子,從衣物間落下的黃沙在腳邊積了薄薄一層。青葉看起來也懨懨的,極需要一個熱水澡來振奮精神。   四人一路往城中行去,一路上所遇的市民看到他們風塵僕僕的外地人打扮,都是驚恐萬狀的逃開。艾裡自認在一般民眾間的親和力一向不錯,時常進行魔術表演的維洛雷姆也是慣了人們的歡迎叫好聲,青春貌美的蘿紗和青葉通常接收到的都是驚艷愛慕的眼光,幾曾經歷過被人望風而逃的遭遇?四人的自尊心不免都有些受損。不過趕著奔赴心目中的天堂——旅館的懷抱,他們也只有視而不見,先不去計較了。   好在人跑得掉,旅館總是跑不掉的。不多時他們便發現了一家看來還算不錯的旅館。歡呼一聲,欣喜的四人快步奔了過去。   對食物和熱水澡的強烈執念,讓他們身上散發出「擋我者死!」的熊熊氣勢。孰不知,看在縮在旅館內發抖的人們眼裡,他們分明是氣勢洶洶地殺將過來,更是駭得魂飛魄散。   當艾裡一腳踹開大門,開心地叫道:「老闆,兩杯生啤、兩杯果汁,有什麼好菜的都端上來!」店主和顧客頓時溜後門的溜後門、鑽桌底的鑽桌底,轟隆隆地亂作一團。   艾裡忍不住皺起眉頭,走到櫃檯前,向縮在櫃檯下發抖的店家澄清:「我不是在打劫,只是在叫東西吃而已。」   店家抖得更加厲害了。店裡的人都不約而同地想著這惡魔男絕對是在說反話!他一定是那種總是好言好語哄得人以為沒事才突然發作,喜歡壓搾出受害者最大恐懼感的變態!   這下死定了……   「喂,我要點菜。」   繼續抖……   「……老闆。」   連桌子都格格地響了起來。   艾裡放棄地拍拍額頭:「好吧,我是在搶劫。不想死的話,把店裡好吃的東西都給本大爺我拿出來。」   片刻後,艾裡等人終於能圍著一桌嚮往已久的美味菜餚大嚼特嚼。   其他的客人也在艾裡的威脅下,坐回各自位置戰戰兢兢地地繼續吃他們的。不想為了一頓飯糊里糊塗真成了劫匪,店家上完菜後,艾裡便把錢丟給他。店家怔了好半晌,似乎還沒明白「惡魔男」此舉究竟有何深意?   看艾裡一行好像並沒有什麼窮凶極惡之舉,一些在角落的客人開始竊竊私語。   「這些人看起來長得都不兇惡,好像不大像罪犯哪!」   「笨!越是看起來不像罪犯的罪犯,往往越可怕!別被外表騙了,他們可是被流放的重犯啊!能有辦法逃回來,他們比一般的犯人更加厲害不知多少倍!」   另一人頓時嚇得說話都不利索了:「是……是啊!說、說不定他們剛才只、只是心急著吃、吃東西,吃飽後就、就要殺人了!」   艾裡幾人將他們的言論都聽在耳中,這才明白自己原來被當成了活著逃出無赦之地的兇惡犯人,不由相視苦笑。不過其中的因由和外人說也說不清楚,他們也只得埋頭苦吃,先解決生理需要再說,至於誤會就睜一眼閉一眼地任它去了。   才吃了片刻,艾裡忽然停頓住動作,側耳聽著什麼:「你們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你肚子裡的咕嚕聲?」維洛雷姆頭也不抬地繼續進攻著食物。   「不。好像有很多人的腳步聲往這裡過來了……」   偷窺大法此時不用更待何時?一探查之下,艾裡便發現一隊士兵正緊張兮兮地往旅店這裡接近。聯想自進城後沿路所遇城民的態度,艾裡有足夠理由相信他們正是衝著自己一行來的!   艾裡歎了一口氣,向同伴發問:「如果這個城的警備隊抓住一夥犯人,會把他們送去見國王嗎?」   「何必送去見國王那麼麻煩?」維洛雷姆按常理推斷:「流放地那麼近,直接往北流放多省事啊!」   艾裡又深深歎了口氣,抬頭吩咐店家:「老闆,沒吃完的打包。」   警備隊員按目擊艾裡一行去向的城民的指引衝進旅店時,艾裡正好從店員手中接過打好包的食盒。見警備隊趕到,艾裡試圖盡最後一份努力,舉手示意警備隊員們停下。   「請各位先別動手,聽我說一句!」   雖然警備隊身負保護城市的職責,不得不出面追捕「闖入城中的逃犯」,但他們也估計得出這些能逃出流放地的犯人必定極強,隊員們卻都只是一般士兵,心下也是頗存顧忌。警備隊長示意隊員們暫停腳步,狐疑地聽聽看艾裡有什麼話要說。   「我們不是逃走的流放犯人,而是來自東面大陸,代表南方聯盟希望和貴國商議要事的使者!希望各位能將此事上報貴國皇帝陛下,為我們代傳會面的請求。」   艾裡謙遜地隱瞞了聖劍士的身份。他認為士兵們能相信他前面那段話就不錯了,身份的事說了反而更讓對方難以相信。   可惜他的苦心算是白費了。警備隊員的想法都一樣——塔思克斯與其他國家的聯繫早被斷絕,怎麼會突然冒出外國使者?再說大陸東面來的使者,怎麼會從北方流放地哪裡過來?還煞有介事地想見皇帝陛下?騙小孩去吧!警備隊長一揮手,全隊立刻又繼續向他們衝了過去。   果然不信……艾裡一行頓感無奈,只好轉身逃跑。   以他們的本領,要打倒這些警備隊員並不是多難之事,奈何此行是來同盟不是來造反,不到迫不得已的時候不能殺傷塔思克斯的士兵,而如果束手就擒的話,被拿走裝備送回冰原,那恐怕就得一輩子和雷瑟夫長老他們在那裡聯絡感情了。打不能打,又不能乖乖被抓,那便只能逃走了。   追趕其後的警備隊員們忽然看見四人中看起來年紀最輕的少女回頭恨恨瞪了他們一眼,一時間凌厲的氣息如實質般逼壓而來,隊員們心中不由暗自戰慄,都道這些逃犯果然厲害,就連這少女也這麼恐怖!她這一眼,定是在說敢追上去的人就死定了……不少人激靈打了個寒顫,腳下不由自主地緩了些許。   蘿紗懊惱地撇回頭,週身焚燒著強烈的怨念。人家還沒來得及洗澡呢!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有辦法洗澡啊?! 第六章 望風而逃   「我真是受不了了……為什麼好不容易到了有人煙的地方,還得吃這些東西?!」   晚餐的時候,蘿紗用看生死仇人的眼光,狠狠瞪著面前野菜混著野兔肉煮出來的湯,完全提不起胃口。   這種野味料理吃頭幾次還不錯,餐餐吃就讓人發狂了。除了在旅店中被迫中斷的那一頓外,她已經記不得究竟有多久沒有吃過正式料理出來的好菜了有多久沒能安心地好好洗個澡了。她想念溫暖的房子,想念熱氣騰騰、菜色豐盛的正式晚餐,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幕天席地,頂著星月寒風,硬把缺鹽少味的湯水往嘴裡送。   在冰原荒漠中的生活雖然更加艱苦,但懷著到有人煙處就可以好好休息的希望,日子還不算太難熬。誰知道現在明明已經到了有人煙的地方,竟然還是得餐風露宿?   從隆維特城狼狽逃出來後,他們發現隆維特城很快便將他們的畫像送到各地。一路到過的每個地方,遇上的所有人都知道:「從無赦之地逃回極危險的犯人」之事,害得他們不敢輕易靠近城鎮和大路,只得小心翼翼地潛往塔思克斯帝都巴博卡。   本想買馬匹代步,但就算是外表上喬裝打扮了,不諳塔思克斯語這一點每次都引來市民的側目而暴露了他們的身份,最後還是只有靠自己的兩條腿趕路。   還好他們現在的位置已經不那麼靠北,山地裡物產漸豐,乾糧雖已耗盡也還不致餓死,只是忒也辛苦了點。唯一能令艾裡感到些許安慰的,就只有旅費開支超乎預料的省這一點而已。   不過,如果原先順利和塔思克斯官員接洽上,這一路的食宿就應該都是塔思克斯招待了。這樣一想,又好像還是虧了……   「等我們見到皇帝,就向他狠狠告這些讓我們淪落到這境地的官兵一狀,好不好?」艾裡半開玩笑地試著讓她打起精神。   「唉,能順利見到皇帝就不錯了!」蘿紗沒精打采道:「士兵見到我們就攆,怎麼有辦法和塔思克斯官員接洽?到了巴博卡,恐怕得一路打到皇宮,才能驚動皇帝陛下出面和我們談了。」真是想起來就覺得前途無亮啊!   正長吁短歎著,艾裡忽然神色微變,起身踩滅火頭:「糟!又有人來了,已經靠得相當近!」   「怎麼會這麼快就發現我們的行蹤?」青葉一邊急急將散落的物品整理回行囊,一邊疑惑地低語。   不久前他們才剛甩掉塔思克斯的搜捕隊伍,還故佈了一些疑陣引追兵追岔路,原本估計應該能清閒一陣的,所以大家才放心地生火造飯,東西也放得比往常零散。想不到,這次的追兵動作竟會這麼快!   艾裡也是認為今天應該不會遇上追兵而有些放鬆下來,沒有時刻張開偷窺大法監看周圍動靜,才會被對方靠到近處才察覺。暗自責備自己的麻痺大意之外,他亦是頗感納悶。   才將包袱整理好,就連其他人也聽見林中有幾處隱約傳來草木搖動的異常聲響。   艾裡神色更加凝重:「該死!他們已經包圍了這裡!」   遲疑不動的話,待包圍圈縮小,情況只會更加不利。艾裡隨便挑了個方向衝了出去:「大家跟我來!」   轉眼間,在那個方向圍堵他們的十數人已經進入艾裡等人的視野。   令艾裡幾人頗感意外的是,這一次圍補他們的人全都只穿便服,看起來好像不是塔思克斯的士兵。見到艾裡一行往這一方直闖,其中一人燃起一枝大紅煙火射上半空,想來是召集其他人趕過來的訊號。   而他們自己,則以默契的動作相互配合著不露出破綻,向艾裡等人快步圍了上去。觀察他們的動作,艾裡發現這些人果然不是一般士兵,奔跑時動作穩健、身體快速輕盈,應該都是頗有根底的武人。   這十數人動作整齊劃一,默契十足,竟沒有露出太大破綻,顯然是受過很好的訓練。   不過,這些人雖極有組織性,單論個體武技卻只是平平,若要脫身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艾裡心中篤定下來,倒不急著走了,他想弄清楚除了塔思克斯軍隊之外,究竟是什麼勢力也踏進來摻一腳。   他示意同伴暫不要行動,靜待那些人到了近處後揚聲問道:「各位攔住我們去路,不知有什麼事?」   先前放出煙火那人看來應是在場這批人的頭目,見艾裡等人沒有急著逃竄,他也樂得和他們說些話,多拖延些時間等待附近的其他人手趕到。他打量著艾裡一行人的形貌打扮,確定他們確實是在逃流放犯的畫像上的人物,戒備地發話。   「你們就是從無赦之地逃回來的犯人!自從你們在隆維特城現身後,周圍越來越多的城鎮都陷入了恐慌。你們一日不被抓住,民眾一日不能安心睡覺。達魯王領的叛亂已經夠麻煩的了,容不得後方再有什麼動搖!現在黑白兩道都在圍捕你們,你們還是乾脆點,乖乖就擒好了!」   哇咧!黑白兩道都出來了……好一場無妄之災啊!那就難怪自己的行蹤這麼快又被發現了。   艾裡翻個白眼,又問:「白道是正式軍隊,你們就是黑道吧!」   「不錯。武人的事,還是由武人來辦比較容易解決。官方已經委託我們天行門處理你們。你如果聽說過天行門的話,應該知道天行門的勢力有多廣……」   原來是天行門的人啊!沒耐煩聽他的威脅之詞,艾裡分神想著天行門與帝優勒王朝關係緊密,二者在檯面下存在著互相協作關係,合力治理塔思克斯的傳聞果然不假!這麼說來,沒準門主耐特與塔思克斯皇帝是兄弟的流言也是真的……等等!天行門主耐特?!   艾裡猛然兩眼一亮。對啊!與耐特算是有些交情的了!如果能見到耐特,他應該會相信自己的話。既然他和塔思克斯皇帝關係匪淺,請他幫忙引見,皇帝必定會相信自己的身了!妙極!妙極!   待得艾裡再抬眼看向那堵截他們的天行門人,眼中的光芒簡直就是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一般的熾熱了。和他對話那人倒是被這怪異目光驚得退了半步,心底不由尋思——先前就聽說這伙逃犯不時自稱是代表南方聯盟前來商議結盟事宜的使者,還老嚷嚷著要面見皇帝陛下,現在看這人的神情變化如此古怪,看來不是存心胡說八道,就是腦袋有些毛病了……   艾裡卻不知這人此刻對自己是這般想法,只是這些天行門人此刻在他眼中已不再是麻煩而是難得的救星,他欣喜地向那人道:「我們不是逃犯,而是南方聯盟來的代表。」   果然又來了!那天行門人絲毫不意外地想。   「……我叫艾裡、她是蘿紗,你們耐特門主認得我們的。拜託兄弟你幫我們向耐特提一提我們的名字,說我們有事想見他……」   哈哈,這一次知道來的是天行門的人,就發展成新版本了啊?艾裡這些話只是令心中已有定見的天行門人更加不相信他而已。此時前來圍捕艾裡一行的另外十幾人也趕了過來,那天行門人眼看時機成熟,便不再和艾裡多言,一聲斷喝截斷了艾裡的話。   「別胡說八道了!門主地位何等尊崇,你當是想見就能見的嗎?」   如是信號一般,四面圍著的天行門人不由艾裡分說,向他們撲了上去。   艾裡垮下臉。鬧了半天,還是沒法讓人相信。看來要見耐特的難度也不比見皇帝低多少……原本還以為找到了出路,轉了一圈卻發現原來事情沒有半點不同。甚至和對塔思克斯士兵的顧慮一樣,自己也不好下重手殺傷耐特的徒子徒孫們。   所以,也只能採取同樣的行動——撒丫子跑吧!   接下來的日子,情勢並沒有出現什麼轉機。艾裡一行整天不是被軍隊追著跑,就是跑給天行門的人追。   艾裡發現天行門與帝優勒王朝聯繫的密切程度,比自己原本的想像還更高出許多。這兩方的協作關係,甚至不止於一方掌管檯面上的事,一方處理難以用律法處理的黑暗事物。   天行門絕對不只是影子,只在暗處活動,它和王朝在許多方面的合作已經是十分光明正大了。從平日零碎聽來的言論中,他們得知在鎮壓叛亂之事上,天行門亦發揮著相當重要的作用;從切身經歷來說,艾裡也是親眼看到官匪兩方在攜手追捕自己一行人時是如何的合作無間,彼此間全無顧忌嫌隙。   而在拚命奔逃的同時,他們也留意到一般民眾對此習以為常的反應,對待身為黑道的天行門人也是十分擁戴熱情,不時還偷偷給艾裡等人使個絆兒,盡他們所能地幫助天行門。顯然天行門在塔思克斯的地位非是一般的黑道可比,耐特這兩年看來也沒浪費時間哪!   不過,耐特把天行門整頓得多興旺強大都好,但這強大的力量若是被用來對付自己,就讓人很難報以欣慰的笑容了。   不管是官方還是天行門,都認定了艾裡一行是無赦之地的逃犯,沒有一方肯相信他們的解釋。艾裡也曾叫他們回去查查犯人名冊,就會發現帝國並沒有流放過像自己這樣的人。   奈何對方本就完全認定了他們都是胡說八道,什麼話都聽不入耳。   從一個官職較高的軍官口中,艾裡更得到了令人沮喪的消息:被流放到無赦之地的人,向來就等於是從人間蒸發,沒有人刻意造冊管理。   還有個原因那軍官雖沒明說,艾裡他們自己也推想得出來。不少流放犯人牽涉到政治鬥爭以及其他見不得光的事,也不方便一一記錄在冊。總之,是根本無據可查了。他們頭上的逃犯頭銜也等於穩穩地安家落戶下來,從此屹立不搖了。   艾裡四人都不通塔思克斯語,很容易就會被人查到行蹤。到隆維特城後過了將近十天,他們像過街老鼠一般過城不入、見人就閃,還是與警備軍隊和天行門起過好幾次衝突。雖然以艾裡四人的能力還不致於出現多危急的情況,但塔思克斯人的誤會毫無消解的跡象,塔思克斯皇帝之事自然也是全無頭緒。   如果不是距離與菲爾斯船長約定的接應之日還有一段時日,艾裡等人說不定已經喪氣得決定放棄,直接打道回府了。但眼下反正沒有別的地方好去,他們便聊盡人事地往皇帝所居的帝都巴博卡行進,看看是否能找到什麼機會。   艾裡一行人自覺這一趟旅程是委屈透頂了,卻未曾自覺他們的行動也讓塔思克斯人相當頭大。他們沿途所經之地,無不掀起波瀾。   最初還只是隆維特一帶的民眾覺得不安,但之後正式軍隊的追捕接連失敗,天行門也派出了一次比一次多的人手,卻始終徒勞無功,這群「逃犯」的聲名便隨著每一次安然脫身而成級數增長起來。艾裡他們往巴博卡行進的舉動在塔思克斯人看來,儼然是「逃犯」們在宣示他們完全沒把層層圍捕放在眼裡,囂張地挑戰帝國威嚴的狂傲行為!   當艾裡他們再過幾個城便會抵達巴博卡時,這件事終於驚動了上層。   「不過四個犯人而已,圍捕這麼多次竟然還搞不定?」   天行門總壇內,門主耐特翻閱完手下呈上來的報告,不滿地皺起了眉頭。唐依舊如他的影子般默默侍立在他身後。   「就算大部分的人力都投入前線戰事去了,也不至於連這種小事都控制不住吧!我不知道天行門的人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窩囊了!」   由於凱曼的經濟封鎖和對叛亂區的資助,戰爭拖得越久,局面就對塔思克斯越不利。前一陣子前線戰事吃緊,耐特帶著唐和一眾得力部下親身至前線作戰,一段時間沒能留意後方的情況。想不到才一回來就發現後院起火,出了這種丟臉的狀況,叫他怎能不火大?   這段時間暫代他管理門內事務的部下慚愧地低下頭:「有負門主臨行前所託,願領門主責罰。」   唐含蓄的提醒:「門主,依屬下看,其中或許另有些因由。」   耐特壓下火氣,臭著臉擺擺手道:「……算了。」   火頭過去,耐特重新冷靜下來思考。這位部下並非無能之輩,也是因為他平素行事穩妥自己才放心讓他代管門內事務,按理不該會犯下太多錯誤,其中恐怕真是另有緣故。一念及此,他向部下查問起來:「那四人本領很了得嗎?」   「是!那四人深藏不露,即使到現在,我們也還沒有摸清他們的程度究竟如何。雖然在每次行動失敗後,我都換一批實力更高上一兩級的人出任務,卻還是制不住他們。」   「哦?」耐特有些被勾起興趣了:「捉不住他們也就罷了,怎會連深淺都試探不出?」   那部下顯出幾分迷惑:「說來有些奇怪,那幾個逃犯像是很不願意正面應戰,每次都是只顧著逃走。只在無路可逃的才迫不得已與我們的人交手,而且也是一逼出空隙就奪路而逃。不過他們只要一出手,與我們的差距就很明顯地顯現出來,就算我派後方最強的戰士出動,也完全牽制不住他們。」   「不願作戰?這倒是有些古怪了……」耐特喃喃自語著。那些逃犯行事既然如此低調,豈不是根透出挑釁意味,直奔巴博卡而來的行動相矛盾?   一時也想不出其中會是什麼原由,被撩撥起興趣的耐特便想瞭解關於這幾個逃犯詳細一些的情況。唐為他傳來一個參加了大多數行動,與逃犯交過手的戰士,直接讓他來講述。   「那些人一開始被軍方追捕時是用飛行術脫身的,他們四個人中就有三個人會飛,我們便以為他們是個魔法師團體,第一批派出的是擅長遠射的弓弩手和行動敏捷的戰士。想不到真正交過手,才知道我們完全搞反了。他們中只有一個女子不善近戰,其他全都精通武技,我們的人完全不是對手。後來派出的人手雖然一次比一次強,卻也還是對付不了他們。」   耐特沉吟思忖道,魔法和武道都有不俗造詣,這些逃犯看來果然不簡單。他細問道:「這些人打鬥時究竟是怎麼個厲害法?」   「一個女子使鞭,我們根本近不了她的身。而且她像是有使喚草木的異能,在野外時我們總是會莫名其妙地被一些樹根野草纏得動彈不得。」   「另一個年紀看來更小些的女孩簡直像個危險的魔法炸彈!常常我們才一露面,她緊張地一個哆嗦,就射了一大排火球過來,把我們壓得頭都不敢抬。好在她準頭不怎麼樣,才沒有什麼傷亡。」   咦?耐特微微皺眉。這種行事風格怎麼聽起來好像有點耳熟?   「至於另外兩個男人,老是笑得好像很淫賤的那個很難說出他究竟哪一點厲害,因為他好像所有的方面都很強,勉強能算是缺陷的,或許就只有他要麼推人下河、要麼把人扔到樹梢上,喜歡看人出醜的惡劣性格吧!」   「另外一個使劍的男子雖然看上去沒那麼變態,不過從打法看,他的性格也挺有問題。我從沒見過哪個高手會全無身為強者的自尊,毫不在乎面子,用那樣偷懶取巧的打法!」   「哦?怎麼個偷懶取巧法?」耐特興味盎然地問道。   「那人明明像是四人中的首領,本領不比其他人弱,偏偏像是多用一分力都覺得很虧本似的盡出些損招!經常是他一路引著我們全速追趕,卻突然半點前兆都沒有地忽然停下身來,一個鏟腿把收不住勢子的大家全都絆倒;又或是東逃西竄著,不知怎麼的大家便被他引得撞成一團,他輕輕鬆鬆一個指頭不必動就脫身而去。如果剛好附近有平民在看的話,更害得我們成為笑柄……」   這個就更加耳熟了!這種卑鄙無賴的打法,自己好像曾在哪裡見識過類似的技倆?   感覺越來越奇怪的耐特舉手示意手下暫停,自己抱頭苦思起來。究竟在哪裡見過呢?印象中,好像也是把一場本來很正經嚴肅的戰鬥給搞成了笑鬧劇……   「時常魔法暴走的半吊子少女魔法師」與「欠缺武者尊嚴的懶散無賴劍士」這兩個關鍵詞句連到一起,忽然觸動了耐特腦中某根弦。   他不自覺回頭望了當年在拉寇迪也曾見過那兩人的唐,發現唐也正望著自己,時常被過多的恭謹佔據的面孔上難得地現出未經掩飾的驚訝之色。耐特立刻知道自己的得力手下此刻腦中想的,應是和自己所想的是同樣的兩個人。   掉轉回頭,耐特神色振奮地直起身追問手下:「那用魔法的女子是不是黑髮黑眼,細高個子,長得一副很好騙的樣子?而且,老掛著的那笑容不知怎地老讓人想欺負一把?那位劍士是不是金髮藍眼,相貌端正,時常掛著溫和的笑容而沒什麼武人氣質?是這樣的人嗎?」   那手下因為門主主觀色彩觀點太過濃厚的形容而有些傻愣住,不過好歹接收到描述眸色髮色之類的那幾個關鍵詞。他點點頭,疑惑道:「沒錯。門主你怎麼會……」   耐特此刻已沒心思理會手下的疑問,興奮地逕自傳令下去:「他們的通緝畫像快點拿來給我!」   「煩!又有麻煩上門了。」趕路途中,艾裡忽然不耐煩地嘖了一聲,皺起眉頭發出警報。   同行了這許久,青葉和維洛雷姆已習慣他可以比任何人更先察覺情況變化的能力,立刻戒備起來。   「又被天行門的人堵上了嗎?」   「嗯。而且很近。」   艾裡打量道路兩旁陡峭的山崖壁。這狹窄的地形大大局限了飛行的範圍,想靠飛行術脫身的話,只會成為弓箭手最明顯的標靶。他鬱悶地瞪著崎嶇山路消失於山壁後的那一頭,等候天行門人出現。天行門的人該已猜出他們的路線,事先在這安排好人手,偷窺大法便只能在雙方距離相當接近後才令他察覺到不對,就算要往後逃也太遲了。   感覺到前頭集結的人馬似乎知道自己一行已經到了又停下來,開始向這裡逼近。略有些古怪的是,這一次來人似乎完全沒打算隱藏形跡,始終不曾刻意壓抑下腳步聲甚至是談笑聲。   不需要用偷窺大法,光聽聲音就足夠能確定對方的位置。如果不是確信這荒山野地距離周圍任何一個城市都還相當遠,艾裡幾乎要以為這群人是來踏青遠足的了。雖覺得有些異常,他隨即想到這或許是因為這一次天行門來的人更加厲害,方纔這麼有恃無恐,心下更是警惕。   艾裡跟一眾同伴打了個眼色,蘿紗青葉會意地點點頭。這段山路是前往巴博卡最近的路線中必經的一段。反正都要從這裡過,就不要想著回頭,往前猛衝過去就是了!只是既然不好傷害天行門人,待會兒想必得費上不少力氣了。   不多時,青葉等人也聽見了從路的那頭傳來的人聲。四人神色戒備地望向山路盡頭,等著這次的攔截者現身。   終於,從山壁後轉出一群人,施施然往他們這裡行來。艾裡正要發令大家硬闖過去,忽然發現那群天行門人中當先一人十分眼熟。身材高大,膚色黧黑,精神的銀白短髮如針般根根挺立,剛毅的五官不怒而威。自他的身上散發出的屬於上位者的威嚴十分濃重鮮明,卻奇異地不會讓人感到不愉快的壓迫感。或許天行門與塔思克斯民眾間親和融洽的關係,也有部分是得益於他這種獨特的個人特質。   ——來者正是天行門主本人。 第七章 大事底定   「耐、耐特?!」艾裡驚喜地大喊出聲:「你可總算來了!我們盼了不知多久啊!」   一邊喊著,他一邊展開雙手向耐特飛奔而去,急著撲上去給對方一個大大的擁抱,眼中甚至還泛著些許晶瑩水光。激動的模樣,簡直就像是看到了失散多年的親人。終於不用再被他的徒子徒孫追得到處亂跑了!到塔思克斯後沒頭沒腦招惹上的這筆窩囊事,總算可以結束了!   「停!」蘿紗忽然大喊出聲。   耐特笑嘻嘻的模樣讓她想起了什麼,驚惶地撲過去,死命拖住艾裡的後腰:「別太激動,小心讓那傢伙有什麼不必要的誤會啊!」   她還清清楚楚地記得,在拉寇迪的那條昏暗小巷中初識耐特時,他可是親口說過現在比較喜歡男人這句話!他自個兒要往危險的禁忌之路上走她是管不著,卻不能眼睜睜看著艾裡糊里糊塗地被他帶進去!   「不必要的誤會?」艾裡和耐特異口同聲道,就連耐特自己一時也忘記了幾年前在拉寇迪那個隨意開的玩笑。沒多在意蘿紗的怪異反應,山不來就我,我就去就山,他往被拖住的艾裡走過去,兩人欣喜地擁抱在一起。   鬆手退開半步,耐特上下打量著艾裡。相比在拉寇迪的時候,艾裡溫和從容的氣質依舊,卻平添了幾分開闊明朗之氣,氣度也變得大氣了。蟄伏的飛龍終於翱翔於天嗎?   「你就是黑旗軍的那個聖劍士艾裡吧!」   不意外地看到艾裡點頭默認,耐特朗聲笑道:「想不到隔了兩三年再見,你的境遇已有這麼大的變化。果然不愧是艾裡啊!」   「時運所迫而已,從頭到尾都狼狽得要死,實在不足一提。」艾裡的笑容變得有些切齒:「倒是耐特老兄,你的天行門越來越是強盛,把我們這一路追得抱頭鼠竄,有夠狼狽的,讓人不得不佩服啊!」   兩人齊聲大笑起來,笑聲都極是歡暢。除了因為與故人重逢的歡欣之外,艾裡也是因為此次西行所負的使命終於可以有所著落,而耐特望著與自己同樣暢懷大笑的艾裡,心中卻另有所感。   艾裡大概不會想到當初他那隨口一句對自己而言有多深的意義。當初正是因為他,自己才醒悟到自己不過是井底之蛙,丟掉那自以為是的自大懶散重新振作起來繼續光大天行門。此刻得艾裡親口這麼說,這幾年來的辛勞努力便等於是得到了真正的肯定。縱是已經歷過不知多少風雨,心潮卻不由自主地有些激盪起來。   耐特這邊坦蕩蕩的「心潮澎湃」,卻不知他似有深意地望著艾裡的畫面,看在先入為主的某人眼中,儼然成了含情脈脈眉目傳情。   「不行!」蘿紗終於忍無可忍地跳了出來,擠到他們中間。   將兩人分隔在安全距離之外後,她方怒沖沖的對耐特喊道:「你不是已經有唐了嗎?就算是危險的禁忌之愛也應該專一啊!不要跑來招惹艾裡啦!」   她可沒有忘記當年逃出中央廣場後唐前來接應會合時耐特對他的親暱言行,早已認定這兩人必有超乎尋常的親密關係。艾裡不知道當年黑巷中耐特的那段表演,自是捉摸不出蘿紗此刻的想法,一時茫然不知所云。在旁的天行門眾人也個個是滿頭霧水。   什麼「危險的禁忌之愛」啊?明明是大陸通用的凱曼語,怎麼突然聽不懂了?   而耐特先是愕然,隨即終於明白過來小姑娘到底是為了什麼從一見他就急得跳腳了瞥了一眼無辜被牽涉的得力助手一眼,見那老是令自己不滿的過於拘謹的容色因為蘿紗的話而難得地露出茫然失措,他忽地心中一動。   綻出一絲狡獪的笑意,他走到唐身側親暱地一把摟住,洗心革面,從善如流地向蘿紗擠擠眼:「說得對,我是該對唐一心一意。唐,對不起,以後我不會再這麼做,讓你傷心了!」說著說著他便把頭臉湊過去,撅唇作勢欲親。   蘿紗雖早已認定了耐特和唐是這種關係,但猝然面對這麼有衝擊性的親暱畫面,還是把她震得瞠目結舌、臉色發白,一時作不得聲。   周圍眾人也無不駭然失色。門主今天被鬼上身了?!   至於唐本人,更是當場石化。好在頭腦還算靈活,終於在耐特的「吻」   落下之前猛醒過來。像是被蛇咬到似的往旁邊跳開幾步。   「什、什麼傷心?這跟我有什麼關、關係?!」   他窘迫駭異地瞪著舉止怪異的上司,臉色在赤青黑白藍中輪迴不止。向來沉穩內斂的唐,從未現出過這般倉皇失措的模樣,話語中也全然沒有了「門主」、「屬下」之類的客氣疏遠的字眼。耐特由衷覺得還是這一面的他看起來真實可愛多了,忍不住仰頭得意地大笑。   老是拿唐太過多禮恭謹的性子沒轍,用這一招既能耍耍小女孩,還能順便打破唐那層硬殼呢!過癮!有趣!看來今後這招不妨多多使用!   「你真是一點都沒變,還是這麼的……」笑意稍住,他轉向被弄得更加糊塗了的蘿紗促狹道:「好騙哪!」   「咦?什麼?」蘿紗茫然嘀咕道。   終於大致把握住情況的艾裡心中不由暗自嘀咕一句:「你自己不也是一樣沒變,還是這麼惡趣味……」   「好了,耐特,也該捉弄夠了吧!」覺得閒話也扯得差不多,該說回正事了,艾裡走上前打岔:「對了,你怎麼會來這裡的?」   耐特似笑非笑地瞥著艾裡和蘿紗兩人道:「你們兩個那麼有個性的行事風格,我想認不出來也不容易。」   看他神色,料想這所謂的行事風格不會是什麼好話,艾裡聰明地不加細問,只在心中推算情況。   耐特既然猜到自己就是黑旗軍的艾裡,那麼自己此行的目的也等於是明擺著的了。不管情況怎樣,結盟之事至少可以分散掉一些凱曼給塔思克斯的壓力,對塔思克斯有益無害,他們自然不會錯過這個送上門的好機會,結盟的事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   也虧得耐特思慮周全,過來接應自己之前就已在巴博卡把事情打點清楚,想必等自己一到便可以馬上進入議程。   這一趟西行是狀況頻頻,一直沒能面見塔思克斯皇帝,耽誤了不少時間。幸好現在總算和耐特接上了頭,有他先行安排,只要趕得緊些就不致於錯過與菲爾斯船長約定的會合日期,可以放心了。   耐特給艾裡四人用的坐騎都是皇家的良駒,騎起來快速而平穩,相比這些日子來只能靠雙腿翻山越嶺是舒服得多了,艾裡終於可以不去留意周圍是否有敵人潛入,只單純以欣賞風景的心態來看周圍的風光。   不同地域的風光各有其獨特的味道。同樣是山區,相比聯盟南方的連綿曲折,塔思克斯這裡的線條顯得冷峻許多,每一道都似是斧劈刀削出來般。比南方開闊許多的山勢,自顯出一股雄渾壯闊的大氣,令觀者的心懷不由為之寬鬆暢快,似乎所有的煩惱都消失不見了。   艾裡瞇起眼睛,在撲面的寒風中享受著陽光的暖意,任身體由著馬兒奔跑的節奏顛上顛下。片刻前還覺得面見塔思克斯皇帝是那般艱難遙遠的一件事,此刻他心中卻再無負擔,十分的輕鬆愜意。一有了放鬆下來的餘地,全身的骨頭不由又變得懶洋洋起來,騎在馬上就忍不住想打起瞌睡。若不是手裡還牽著韁繩,沒準黑旗軍的這位使臣大人穿越了危險的冰原荒漠、逃出了一國上下的全力圍捕,偏偏在眼看著就可以進宮面帝之際卻不慎落馬,死在馬蹄之下了。   策馬走在他左側的耐特望見他懶洋洋的神氣,忍不住出聲笑道:「怎麼現在就放鬆得好像已經收工了一樣?事情還沒真正開始哪!等到了巴博卡才能覲見陛下,然後還有一連串的會談……」   「可在我感覺上,現在就可以算是大事底定,準備收工了。」   「這麼樂觀?」   「你也是明白人,何必要我多說?當今大陸上剩餘的反凱曼勢力與凱曼相比,還是偏弱小,只有相互聯合才有些許勝利的希望。貴國皇帝不是昏庸之輩,當然懂得這個道理,應該本來就盼著能合作。   就算他不懂,你也懂。「艾裡側頭瞥了耐特一眼道。   言外之意明白指出天行門日益深入地介入塔思克斯的戰爭,已經成長為足以影響國政的強大勢力。就算皇帝陛下真是頭腦發昏做出什麼不明智之舉,天行門也不會坐視庸主斷送塔思克斯唯一的生機。   「喂喂喂,拜託別說這種可能挑起人家兄弟鬩牆的話好不好?」   耐特眼中鋒芒隱斂,只是傷腦筋地搔著頭,苦笑著制止艾裡再說出什麼驚人之語。他和皇帝之間確實有如傳言所說的某種令他們彼此相互信任的關係,但總該盡量謹言慎行。   縱然是細微的裂痕,一旦形成,也可能漸漸撕裂最緊密的聯繫。而且,對於合作之事,他尚有另一重憂慮。   「話說回來,你就這麼確信塔思克斯能在合作中發揮得了作用?別忘了我們到現在還在為雷瑟夫王叔的叛軍搞得焦頭爛額,自顧不暇!就算還有兵力可調,有叛亂的達魯王領隔在中間,我們也很難向凱曼發兵。在這種情況下,合作不等於只是一紙空談?」   艾裡卻只是一笑,道:「巧了,關於平定叛亂的事,我正有個建議準備跟你們提呢!說不定它會對你們擺脫塔思克斯眼下的困境有幫助。」   耐特露出詢問的眼神,艾裡偏賣起了關子:「反正到巴博卡後都得在陛下面前說一遍,還是到那時候一塊兒說吧!我懶得現在浪費口水。」   「喂,你這傢伙!還真是一點都沒變。」耐特不滿地叫起來。勾起人家的興趣又不說了,把人的胃口吊在半空中,很不人道耶!本以為艾裡既然會當上黑旗軍的聖劍士,總該是變得霸氣積極些了,原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還是一般的懶骨頭。   「多謝誇獎。」艾裡就當他是在讚美自己青春常駐,漫不在乎地轉回先前的話題:「現在既然已經和你接上了頭,結盟的事想必不再有什麼障礙,該會順理成章地發展下去。到了巴博卡,要不了幾天同盟之事就可以辦得妥當。再加上來這裡之前我已經與東海聖愛希恩特的勢力達成協議,大陸上反凱曼的主要勢力便等於從此集結到了一起……」他的聲音漸漸低弱下去,終至隱沒,話語顯然仍有未盡之意。   耐特不解地一挑眉:「那不是很好嗎?難道你還有什麼不滿?」   「這倒不是。只是……不知為什麼,忽然有點感慨起來。」艾裡耷拉著腦袋隨馬兒的起伏一點一點,整理著心中思緒:「你的情況雖和我不盡相同,應該也有所體會。這一兩年裡凱曼勢大,要在它的威迫下保存自己的勢力,其間的奔波勞碌實在是把人累得跟老狗似的。就是我這次到塔思克斯,一樣也是累得夠嗆!」   耐特想起這兩年協助王軍對抗叛軍的種種辛勞,亦深有同感地不住點頭。   艾裡又道:「不過這次塔思克斯、聖愛希恩特和南方同盟三方的盟約一定下來,便等於是摁下了大陸各方共同反抗凱曼的總開關,不久之後必定會開始一場把大陸上所有國家都捲入其中的真正大規模戰爭。大陸未來的命運,便只看在今後的戰爭中凱曼與反凱曼勢力之間究竟是誰勝誰負了,而現在可以說影響勝負的所有事情都已各自上了軌道……」   略一停頓,他歎了一聲。不知為何,這一歎在鬆了一口氣外,還依稀透著幾分難以言喻的悵惘之意。   「我現在的感覺,就像是已經把一輛車組裝完畢,套上了馬,裝好了車轂轆,我們能做的都已做完,接下來便只能看這它自行奔馳了。我們或許曾是推動這一切的人物,不過後面的事情,也只能掌握自己所能掌控的那一小部分。不管大陸的時勢究竟會走向何方,都只能眼睜睜看著它自行發展了。」   或許在旁人眼中,他們是對整個大陸有著舉足輕重影響的人物,將來也必定會在歷史上留下屬於他們的一筆記錄,不過他們卻自知自己能控制的不過是極有限的一小部分而已。不論在當下的權勢力量多麼強大,都不可能按自己的心意完全控制時勢。在完成了自己能做的事後,便都只能坐視各種因素相互碰撞作用,等待最終結果慢慢浮現出來。   越是上位者,便越能體會到這種近乎無力感的感覺。艾裡雖描述得不是很清楚,耐特還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而沉默下來。   須臾,他也發出一聲歎:「確是如此。今後的天下大勢,大概會以連我們這些當事人都難以掌控的速度飛快演變下去吧……」   難得出現在天行門主面上的感慨之色,旋即化作了無所畏懼的笑容。   「嘿嘿,看來過不久有熱鬧可看了!」   接下來的情況確實如艾裡所預料。通緝令不消說自然是取消了,到了巴博卡,來路上飽受委屈的艾裡一行立刻被奉為上賓,奉侍的慇勤程度足可彌補他們先前遭受的所有心靈創傷。   才落下腳來,精美的請柬也送到了艾裡面前,塔思克斯皇帝——羅德尼·帝優勒已在皇宮設宴以待,為他們接風洗塵。情知這場宴會便等於是自己與塔思克斯皇帝的正式會晤,艾裡等人欣然而往。   到了設宴的殿堂上,他見耐特也在側席上坐著,一見他們進門便揚手打了個招呼。不用說,高坐主位上的,自然羅德尼陛下了。   羅德尼陛下看起來不過三十多歲上下,樣貌斯文清瘦、氣質穩重貴氣,和耐特身上剽悍的草莽之氣大相逕庭。若他果真如傳言所說的與天行門主耐特實是血緣相同的兄弟,那也是樣貌全然不相像的兄弟。不過細細觀察,還是可以在他們身上找到隱約相似的威儀之相。   四下略一打量,艾裡發現這接風宴是個相當小型而私密的宴會。先前進來時,他在路上便見到有不少衛兵遠遠在外把守,而殿上也沒有多少僕役在旁侍奉。出席宴會的人數不多,除了皇帝和耐特之外便只有寥寥數位,不過每一個看起來都是地位尊崇,想來應是分管塔思克斯大權的重臣。   見此情形,艾裡便已心中有數。這場宴會不止是出於禮節對自己一行表示歡迎,正式的會談恐怕在這宴會上便開始進行了。由此推想,塔思克斯皇帝對結盟之事應也是十分急切,他更加定下心來。   飲過幾杯酒,該說的場面話都說過之後,艾裡提出結盟之事,而羅德尼陛下果然態度積極地即刻應承下來。不過,他隨即也婉轉地說出對達魯叛亂軍的顧慮。   如果塔思克斯無法出兵,三方的結盟便等於只是另外兩方單方面對塔思克斯的支援。雖說怎麼樣都是有利塔思克斯的,但從長遠上看,如果大陸上其他與凱曼對立的勢力逐一覆滅的話,很快就會輪到孤立無援的塔思克斯了。   對這困擾塔思克斯人近兩年之久,至今仍束手無策的問題,艾裡的態度仍顯得十分樂觀。   他輕佻地打了個響指,笑道:「過去這問題不難辦。雖說餓著肚子的兵確實打不了仗,不過現在情況已經有變化了啊!」   他笑嘻嘻地挨個看著在座眾人,提示他們:「請問,我是怎麼來這裡的?」   耐特恍然大悟,發出不知驚異還是興奮的絲絲抽氣聲:「是了!你們怎麼來塔思克斯,貨物也可以怎麼來!」   長期以來塔思克斯最頭疼的就是物資不足的問題,現在聽到有望解決,不少人都驚喜地跳起身來追問,一時間碰掉地上的刀叉盤碟不知道有多少,此刻卻也沒人去理會這個了。   艾裡點點頭:「不錯,我們是循一條冬季也不會被冰封的航路在北岸登陸的。雖然相比一般的航路要繞上不少遠路,不過總算是一條通路,應該可以緩下你們的燃眉之急。聯盟那邊物資還算充沛,調撥物資與你們交易不會有問題。」   這航路雖是海王的人才懂得走,不過料想回去再和她討商量,讓比爾多使使美男計、多灌灌迷湯,想來她也不會不允。   「北岸?」羅德尼陛下似有疑義地出聲問道。   艾裡猜知他是擔心今後在流放地卸貨會不安全,正好趁這時機把囚犯的事也一併說了罷!他暫不理會皇帝的顧慮,一口氣說下去。   「往貴國輸入物資是長遠之計,收效或許沒那麼快。我另外還有一個建議,貴國如果願意接受,當可在短期內收效巨大!」   從艾裡這兒得到物資輸入渠道,對塔思克斯人已是意外之喜,再聽到還有更快收效的辦法,每個塔思克斯人都聽得更是專注。   「塔思克斯人才濟濟,當然不乏良將,行軍用兵的事自不必我來多話。不過眼下貴國尚有一筆相當可觀的潛在力量,為何不投入使用?」   此言一出,羅德尼陛下深深看著艾裡,默默無語,顯然心中多有疑慮。身為塔思克斯皇帝,最想及早平定內亂的人就是他了,在與叛亂軍對抗時自然沒有不出盡全力的道理。他自認國內所有可用的戰力都已經用上,而聖劍士不過初來乍到,竟這麼篤定地說還有可用之力?   耐特曾與艾裡在拉寇迪並肩禦敵,深知他非是信口開河之人,見皇帝一時沒有作聲,他便發言追問道:「請明說吧,塔思克斯還有什麼潛在力量可用?」   「各位可知在貴國極北之地,便藏著數十位一等一的高手?其中任何一個,都是可以獨當一面的強大戰士……」艾裡叼根牙籤,放慢語速,讓聽者自行推想他說的是什麼人。   「而這樣數十個高手集合而成的團體,不管是要刺殺敵軍將領還是當作突擊、偷襲的奇兵,只要使用得當,都不難發揮出足以影響整個戰局的重大作用……」   話未說完,艾裡的聲音已經淹沒在在場眾人的驚異聲中:「你說的……莫非是?!」   生活在塔思克斯極北之地的人,只可能有一種身份……那些被摒棄於正常社會之外,早已被遺忘的人!   羅德尼陛下再無法沉默下去,驚疑問道:「難道閣下是指流放地的犯人?可那些都是犯了重罪的犯人,況且這些人當年也沒有幾個是那麼厲害的人物啊?!」   艾裡淡淡道:「那只是當年。就算原本不怎麼厲害的人,也會被無赦之地的嚴酷環境硬逼著變強。在那裡只有強者才能生存,所以能活到今天的,便都是強者了。」   當生命不時面臨巨大威脅時,強悍的求生意志往往會驅使人發揮出難以想像的巨大潛力。冰原上氣候惡劣,隨時可能遇上危險的猛獸魔物襲擊,而且在出現令所有人信服遵從的領導者,形成較穩固的組織結構和規範之前,就連同類也可能為了增加自身生存機會而相互算計。   犯人們多年來都處於這惡劣環境的威脅下,時刻都繃緊了弦,只要是能生存下來,其成長速度自非尋常修行者可比。   只不過,這其中卻不知已付出了多少鮮血和生命做為代價。   艾裡心中暗自感歎著,嘴上則將自己一行在冰原上的遭遇以及囚犯的請託大致說了一遍。替無赦之地的犯人請託這件事,一開始雖有幾分是為了脫身而默許蘿紗應承下來的權宜之舉,不過後來細一思索,倒不失為有助於塔思克斯擺脫當前困境的天賜良方。   他接著向皇帝等人解說其中厲害。   「我知道被送到無赦之地的人,在貴國眼中便等同就此死了。而那些倖存的犯人心存顧忌,也一向小心避開押送犯人過去的部隊。可以說除了在座諸位外,再沒有旁人知道冰原中其實藏著那許多高手。如果貴國願意收納他們,便等於是憑空多了一支在叛軍預計之外的奇兵!利用這支奇兵的隱蔽性和強大戰力能做多少事、發揮多大的作用,自然無需我再多說。」   艾裡的話讓一眾塔思克斯人臉上都很快煥發出光采。在座眾人無一是愚鈍之人,這短短片刻間他們腦中也不知流過了多少個充滿誘惑力的精彩行動計劃。妥當運用這股力量的話,在短時間內結束內戰的希望確實相當大!   然而艾裡察言觀色,卻見大部分人在激動欣喜之下仍殘留著幾分顧慮。他將話鋒一轉。   「當然,那些人都是流放的重刑犯人,放他們離開冰原重返人世確實有可能成為貴國日後的隱憂。此舉有利有弊,陛下和各位大人應該是心裡有數了,請自行斟酌著作決定吧!究竟是繼續任塔思克斯陷身內戰的泥潭裡抽不出腿來,也要把危險之人隔絕在外,還是先擺脫困境,寧願將來再去煩惱這些犯人可能帶來的麻煩?」   「容我多話一句。」一旁聽著的維洛雷姆輕笑一聲,漫不在乎地略略嘲諷這些還不知變通的塔思克斯人:「如果各位將來會為了放出的犯人對塔思克斯造成的麻煩而煩惱,至少說明塔思克斯依舊還存在,不是嗎?」   無暇計較他有些失禮的態度,在場的塔思克斯人出現了低聲而激烈的爭議聲。   剛才說了這麼一大篇話,艾裡口也有點乾了,拿起酒杯灌了兩口。   反正該說的都說了,接下來沒自己什麼事,可以鬆口氣休息了。   想起先前蘿紗向犯人承諾此事時的認真,他轉頭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聖女,果然見堂堂聖女大人孩子氣地輕啃著左拇指指甲,毫不眨眼地緊盯著那邊塔思克斯人的激烈爭論,看起來頗顯緊張。他從桌底下伸手過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寬心。   塔思克斯人為此事爭執本是意料中事,畢竟流放犯中不僅是具有很強危險性的重犯,更有一些是可能動搖王朝統治的麻煩政治犯,塔思克斯人自然很難痛快地一口答應。   但他十分確信,不管眼下的爭執有多激烈,羅德尼陛下最終只有接受自己的建議一途。因為在當前的劣勢下,塔思克斯再沒有別的生路可走了。   蘿紗本也不是不明白其中道理,只是她對此事的在意勝過其他人,關心則亂,事到臨頭難免緊張起來。此刻她凝望艾裡平靜自信的目光,他的身上那股坦蕩輕鬆的氣息不斷傳遞過來,漸漸平撫了她的不安。她終於微微一笑,再度定下心來。   旁邊青葉和維洛雷姆看他們眉目間的默契,心中都不怎麼是個滋味,只能恨恨地握緊刀叉向盤中食物洩憤。   冰原上那麼多天的艱苦生活,令艾裡等四人對食物的渴求都還保持在相當高的程度。接下來的時間裡,他們便拿著塔思克斯人的激烈爭論聲當伴奏音樂,專心攻擊那稱不上多豐盛的餐點。   眼看塔思克斯人面前的食物都沒動過多少,而艾裡等人的盤子卻都有些失禮地快要露出盤底之際,羅德尼陛下終於結束與眾臣的討論,作出了最後決定。   「聖劍士的建議應該會對我國有莫大助益,國難當頭,也不能拘泥太多,我願意接受無赦之地的犯人的要求。此事便煩勞聖劍士從中斡旋交涉了。」   「沒有問題!」艾裡忙不迭地嚥下滿口的食物,欣然應道:「接下來就該說到結盟的事了吧!」 第八章 帝都春祭   該如何解決內戰的事情既有了眉目,塔思克斯人對結盟投注了更高的熱情。羅德尼陛下親自帶著一眾重臣,即刻與艾裡等人商談盟約的細則。   大家有著共同的敵人,而彼此在利益上又沒有什麼衝突之處、對此事的態度又都很積極,結盟之事自然進展得十分順利。   只在短短三天之內,雙方便就塔思克斯、聖愛希恩特和南方同盟三方協作配合作戰的計劃達成了一致,也確定下相互聯絡的方法。算算回程的時間,差不多也該去與菲爾斯船長會合了,艾裡一行終於如期動身北行。   這趟回去,自然是跟來時大不相同的風光。逃犯的污名不用說當然是洗刷乾淨了,塔思克斯皇帝更是親自將他們恭敬地送出巴博卡城外老遠,通令艾裡歸程所經的各地官員慇勤接待、盡力協助。   回想起來路上被人當瘋狗瘟疫般避之唯恐不及的淒涼冷遇,艾裡等人竟不禁生出再世為人之感。   或許是來時的坎坷已經耗掉了他們所有的霉運,帶著塔思克斯人為他們備好的駱駝和其他旅行用品,艾裡一行這一次平平安安、順順利利地穿過了荒漠、冰原,所耗費的時間更比來時少了許多,甚至比約定的日子提前了好幾天。   正好菲爾斯船長也怕耽誤了事而留出充裕的時間,早來了幾日,艾裡等人只在北岸約定的地點等了一天便順利登上了接應的船隻。   至此,此行所負的所有艱難任務都已圓滿達成,行船之事又全由菲爾斯船長掌控,艾裡鎮日除了等人送飯餵食外,便是躺在甲板上翻白了肚皮曬太陽,過著寵物一般悠閒得有些可恥的生活。   而在他沉湎於這難得的幸福時光的時候,結盟成功的消息如一場暴風般席捲了整個大陸,在各地引發許多或明或暗的變化。互有共識的黑旗軍的盟國,開始積極地籌備不久之後就即來臨的戰爭。   另一方面,這個消息很快也被凱曼埋設在各國的奸細探得,急速傳回國內。帝都拉寇迪上空的空氣,不久也因這場暴風而隱隱騷動起來。   消息傳到拉寇迪時,正值一年一度的開春祭典。一大早,平日總透著莊重恢弘之氣的帝都便全然一派喜慶歡騰氣象。大街小巷上處處人潮湧動,市民們穿上最好的新衣服嘻笑歡鬧,相互說著喜慶吉祥話兒,一同慶賀這一年中最盛大的節日。   依照凱曼的風俗,每次開春祭典,國王都會到春神艾薇拉的神廟中拿取神官備好的麥穗和新春雨水潑灑向民眾,將春神的祝福傳遞於民,以此作為開祭儀式。今年亦不例外。   上午的陽光變得耀眼起來的時候,國王陛下乘著由四頭神駿天馬拉動的黃金馬車出了宮門,被隨行眾臣、儀仗隊和衛隊簇擁著,沿著均勻鋪灑著細沙和新鮮花瓣的街道浩浩蕩蕩向城外的神廟行去。城中的民眾早已擁在街道兩側,他們平日裡難得有機會瞻仰國王儀容,車列所經之處,無不帶起一片長久的歡呼聲。   只是,歡慶的氣氛卻無法完全抹去隱約浮現出來的戰爭陰影。   「國王陛下萬歲!」、「凱曼萬歲!」「天祐凱曼,戰無不勝!」   這類的喊聲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凱曼挑起的戰火在大陸上越燒越烈,就連這些歡呼也免不了染上了戰爭氣息。且在離車列較遠的街邊,歡呼揮手的人群之後,也有不少人只是冷淡地看著車列經過,面上非但沒有節慶的歡容,投向車隊的的目光中隱隱透出不滿甚至是恨意。   他們多半是有親人在戰爭中喪生,或是因日漸高昂的戰爭賦稅而陷入貧困的人。他們流露出的不滿,正與前頭那些歡呼雀躍著表達對王朝擁戴的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彷彿是河底被漸趨湍急的水流越揚越高的黑泥,隨著戰爭的激烈化和時日的推延,這樣的人正以相當快的速度不斷增加著。   即便凱曼一直節節勝利,至今尚未嘗過大的敗績,戰爭的雙刃劍卻也同樣悄悄在凱曼自身劃下了深重的傷痕。永無止境的徵兵和戰爭賦稅,令凱曼人的生活狀況一天天地急遽惡化下去。   戰爭本是最耗金錢之事,國王將維持戰事的巨額款項攤派到底下各貴族領主的頭上。而貴族們怎捨得自己承擔這重負?自然是要把付出的金錢從在手下領民的身上討回來。時日一久,平民與貴族間本已相當大的差距更加懸殊,國內已是民怨漸起,對國王發動戰爭之舉的不滿日漸在民眾心底暗暗累積起來。   不過,話說回來,凱曼足可傲視眾國的國力早就令許多凱曼人養成了某種自傲心態。懷有凱曼實力乃大陸之冠,理當是大陸霸主這樣心態的凱曼人不在少數。仁明王企圖征服整個大陸的豪舉正投他們下懷,因而也得到相當高的支持。   況且開戰至今,戰況始終都還是有利於凱曼的,短短不到兩年的時間便已經佔下了東方聯盟的大部分土地。民眾熱情已被長期的勝利完全喚起,國內偶爾有反對戰爭的聲音,便被斥為怯懦不愛國而不敢作聲。接連傳回的捷報自是讓支持開戰的凱曼人,尤其是年輕一輩熱血沸騰,直把仁明王視作開拓凱曼的新傳說的英雄王者,對國王和主導戰事的重臣的擁戴也高昂到了頂點。   因而當國王的黃金馬車出現在隊列中時,沿街民眾瘋狂了。無數人都在同聲歡呼著,巨大的音浪幾乎讓他們沒有一個能聽清楚自己的聲音。   人群中,年輕人往往顯得更加激動,不少人甚至因為激動而流出淚來。女孩們大把大把地將盛放的鮮花往車列拋去,而手中沒花的人則大力地向端坐金車之內的王者揮著手,期望能引得他往自己這裡看一眼或是揮手回應。   在一般人看來,有幸伴隨成為千萬人注目、歡呼焦點的那輛黃金馬車的人該是風光無限了。然而,真正身處那裡的人的感受卻未必如此。   身為最早與仁明王共同策動對外發動戰爭,又一直主導著戰事,最為仁明王所倚重的重臣,現任王國首席魔法師兼魔導公會會長——   薩拉司坦·F·利佛斯特自然擁有被允許在國王車駕旁隨行的恩寵。   此刻如山鳴海嘯般的歡呼聲中,有不少喊的是他的名謂。充滿崇拜的熱切目光也有不少是衝著他去的。   兩年間仁明王依從他的計策,成功地破解大陸三大勢力僵持了數百年的平衡局面,又運用各種智計截斷連結神聖聯盟內部各國的紐帶,令凱曼得以從容逐一擊破。   縱然出現了種種變數,大陸的局勢還是如他頭腦中千百遍預演過的一般,始終傾向於凱曼這邊。這些功績自然得到了豐厚的回報。   除開國王封賜的財物和領地之外,更為自己博得了赫赫聲名。今時今日的自己,已非昔日那一介平凡女子不貞而生下的私生子,而是被國人視作睿智有為、胸懷天下的少年英雄,甚至有眾人把自己和許多傳說中輔佐英雄、賢王開創霸業的智者賢人們相提並論。   自己的年輕,斯文姣好的容貌以及曾被人鄙視輕蔑的卑下身世,現在只會更加增添民眾的敬慕崇拜。   身受帝王如此恩寵,又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他此刻的感受該是志得意滿,得意得彷彿身在雲端吧!   薩拉司坦也正在心中向自己問著這個問題。   年紀輕輕就得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上的權勢,整個大陸的命運甚至也操之在手。昔日因年少得居高位而招致的那些風言風語,也再沒有人提過半個字。自己今日的成就和聲名,可以說已經蓋過了修雅,那位當初看來似乎高處天際,無可攀比的師長。可以說多年來渴望得到的,都已經得到了。   實力才是決定一切的根本。只有丟棄無謂的情感,依靠實力,才能得到想要的——事實證明,當初自己覺悟到的這個想法果然沒錯。   只是,為什麼除了最初嘗到短暫的成功喜悅之外,自己卻遠不如先前想像中的快樂呢?   薩拉司坦面無表情地轉動視線,目光從街邊一張張興奮的陌生面孔輕飄飄地掠過。他們眼中的狂熱,歡呼聲中的擁戴,都如浮光掠影一般地從他身上淡淡流過去,激不起半點波瀾。   這麼多年來汲汲營營,不就是為了這些嗎?可真正到了手裡,卻沒法勾起心底真正的欣喜快樂。總覺得像是少了些什麼……   不期然地,腦中忽然晃過一個時日久遠的記憶片段。   ……   那是剛拜入師父門下迎來的第一次開春祭典時,年幼的薩拉司坦一手牽著走路還搖搖晃晃的幼小師妹,另一手被師父溫暖柔軟的手掌握住,三人混在熱鬧人潮中攜手逛大街的情形。   修雅平日是一副端正清高的派頭,興致來時卻又常不管不顧,隨性妄為。當時說了「與其被滿大街的人當猴看,還不如陪小朋友們一起玩,順便看猴戲有趣!」這麼一句不負責任的話後,她便漫不在乎地蹺掉隨國王遊街的任務,擅自帶著新收留的徒弟和女兒去遊玩。   幸好她當時雖已是魔導公會會長,不過封魔之戰未發生時她在朝中的地位並不是太高,靠近國王的位置還輪不到她來站,因此沒人特別留意到她的失蹤,才算沒惹來什麼麻煩。   至於那次春祭上到底玩了什麼,薩拉司坦其實不大清楚。當時進入修雅門下未久,城中眾人仍認得他是那不貞女人的孩子,不時便有幾個人在遠處指指點點的。   玩得十分投入的師父和蘿紗都沒留意到,而那時的他人小心怯,自始至終都盯著自己的鞋尖不敢往那些人多看,只攥緊了師父的手指,亦步亦趨地緊跟在她身後。沒來由地認定了,只要是在師父身邊,那些人就再傷害不到自己。   當時,腦子早已被驚惶羞慚之類亂七八糟的情緒攪得糊成一片,壓根沒怎麼留心到周圍的情形。薩拉司坦只記得,當時牽著的修雅和蘿紗的手都很溫暖……有那份暖意相伴,心不知不覺地變得寧定下來。溫和、安全、平靜的感覺,讓他漸漸放鬆下來,開始能和一般的孩子一樣用好奇興奮的眼光打量周圍的一切。   那一年的春祭,年幼的薩拉司坦第一次知道,快樂原來是一種彷彿心快要炸開,又彷彿身子可以飄上天空的感覺。   而到了今日,什麼都得到了,他卻恍然發現自己似乎許久沒有感覺到這種滋味,幾乎都要把它忘了。怎麼會這樣?   ……   「薩拉司坦法師長在王國子民中的地位還真是非同小可……」   一聲陰陽怪氣的讚歎驀地在左側方響起,拉回薩拉司坦飛遠的心思。年輕魔法師面向街邊人群的端正面龐上,眉間頓時出現細微的皺褶。皺痕一閃便平復下去,薩拉司坦回首轉向發話者時面上已經不露半點痕跡。   說話的人乃是隨行在仁明王車駕另一側的林伯倫公爵。林伯倫自仁明王還是王子的時候就開始在旁輔佐,助其成為王太子,為其剷除王位競爭者,在其登基將先朝重臣一一替換成仁明王的班底,經歷過這許多,林伯倫公爵早已是仁明王最為倚重信賴的心腹臣子——   在薩拉司坦急速崛起之前。   唯恐地位受到動搖,林伯倫公爵老早就看薩拉司坦很不順眼。雖然他一直沒能抓住薩拉司坦什麼錯處,背地裡還是沒少向仁明王進些不利薩拉司坦之言,若有機會,他會當面笑裡藏刀地刺上幾句。   此刻薩拉司坦看他眼冒譎光,又是一副想要添亂的樣子,果然便聽他接著在那邊唧唧歪歪。   「陛下您聽聽,外頭民眾為薩拉司坦法師長而發出的歡呼聲,簡直要比為您和為凱曼王國發出的還要多,」公爵轉頭看向薩拉司坦,虛偽笑容中攙雜著幾絲妒恨:「薩拉司坦法師長年紀輕輕就享有這麼高的人望,果然是年少有為!我看再過幾年,法師長說不定就是足以留傳千古,開創新時代的傳奇人物哩!」   薩拉司坦細聽周圍的歡呼之聲,喊著自己的聲音竟真的相當高,心頭頓時一懍。公爵說的什麼開創新時代而被傳頌千古的英雄,配得上這稱號的幾乎都是創建了國家的開國君王,這番話的用意顯然又是在暗示自己羽翼漸豐,好激起仁明王的疑忌之心……   自古以來,功高震主的臣子多半沒什麼好下場。他少年即踏入仕途,不會不懂得這個道理。   此刻也無暇去理會情緒為何低落了,薩拉司坦立時向車內的仁明王躬身行了個禮,恭謹道:「國內或許是有些人將臣下高看一等,不過臣下這點菲薄名望全是輔佐陛下方能僥倖得來。陛下才真正是引領凱曼開創一個全新時代的人!若非如此,臣下這一輩子也不過只是做些尋常之事的平凡之臣罷了。雖然此刻的呼聲聽起來是給臣下的,但這些民眾實是為陛下在歡呼啊!」   薩拉司坦胸懷野望,原就是慣於權勢之爭的人,說起這些迎合國王心意的話自是洋洋灑灑,毫無窒礙。然而,這些話是否真能化解開陛下的不悅,他自己心裡也沒有底。   懷疑的種子只要一紮下根,便很難完全抹消。坐在王座上的人歷來容易多疑,再加上林伯倫公爵時不時在仁明王那裡煽風點火……當年與陛下一同密謀籌劃戰事時的信任和默契還剩下幾分,薩拉司坦實在沒有把握。一邊說話,他一邊以眼角餘光小心窺看國王的神色。   仁明王對公爵剛才說的話並沒有太多反應。薩拉司坦說完這麼一長串話,他只是垂著眼皮輕笑一聲:「薩拉司坦卿,你可越來越會說好聽話了。」   薩拉司坦雖留心觀察,還是很難看出仁明王此刻心境究竟是喜是怒。越是淡淡的反應,卻越像是暗藏了什麼……沒來由地,一股寒意緩緩自心底蔓延開來。   年輕的魔法師強撐起笑容,謙恭地應道:「臣下一時有感而發,倒被陛下拿來取笑了。」   「開春之祭乃是一年中最應該喜慶歡樂的日子,有玩笑可開的話,多多益善!」仁明王以爽朗的口氣輕輕帶過此事,眼望著公爵那邊,不著痕跡地示意公爵不要再尋釁:「……沒有意義的話,毋須多說。」   國王還不致於偏向公爵那方,代表自己尚沒有失去仁明王的寵信,至少現在。薩拉司坦懸著的心終於稍有些落回實處的感覺。   隊列繼續往城外行進。按仁明王希望的,君臣三人不時輕鬆談笑幾句,薩拉司坦游刃有餘地扮演著自己該扮演的角色。他向來可以做得很好,也能從官場上暗藏心機的言辭交鋒中找到樂趣。但今天不知為何,胸中卻像是梗著一口逆氣,眼前的一切都讓他感到一股深重的倦意。   回想過去為陛下籌劃著如何帶領凱曼走上獨霸之路的那段時日,陛下固然對自己是十分信賴,但自己也並未想到一兩年後便有資格「功高震主」了。當時只考慮如何盡快達成自己的目標,根本不需為彼此相互猜疑而浪費心力,那該算是一段讓人愉悅振奮的日子。   可惜,等到事有所成,目標不再遙遠的時候,原先的專注便免不了漸漸消散,開始要考慮個人的得失,猜疑、防備和嫉妒等各種齷齪想法都冒出頭來。回首時,同心同力的夥伴關係已經悄悄崩毀殆盡。   而到了今日,也沒有回頭路可走。今後的有生之年,恐怕都要在和國王的猜疑、旁人的嫉妒中度過了。況且戰事也不平順,按他剛剛接獲的那個消息,今後還有的頭疼的了……一下子想到這許多煩心事,薩拉司坦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被網密密實實地纏住了,心口一時沉沉冷冷,也說不上究竟是怎麼個滋味。   不經意問,那一年春祭時指間傳來的修雅和蘿紗的溫暖竟依稀浮現。雙手略一牽動,卻又化為虛幻,終究只是記憶中模糊的殘跡。   雖說能伴王出行的都是相當有身份的大臣貴族,不過其間自然得分個三六九等。薩拉司坦和林伯倫公爵這兩個宮中炙手可熱的紅人佔據著最接近仁明王的顯赫位置,在他們之後的大臣貴族們視權勢高低、恩寵厚薄,也各有各的位置。基本上,一個人在王朝中身份的高低,剛好與他和那黃金車架之間的距離成反比。   於是,像諍君傑伊這樣掛著世襲的閒職,半紅不黑的貴族,便只能排在隊伍的後半段了。   雖然與黃金馬車那兒隔著一大段距離,中間還夾了三四十個官員貴族,論理傑伊只能從人群空隙間偶爾瞥見薩拉司坦和林伯倫公爵的身影。不過看來他鼻上那副小眼鏡該是效果非凡,他隔得這麼遠,竟也能敏感地察覺到片刻之前他們之間的僵硬氣氛,面上浮現似有深意的沉穩笑意。   薩拉司坦和林伯倫公爵之間不明顯的交鋒,應該只有一開始便對他們之間的關係已大致有數,有特別留意的人才看得出來。而事實也的確如此。   帝都中王公貴族雲集,若論地位尊崇、權勢高低,諍君在這兒不知要排到多少號去。然而,實際上傑伊暗中卻在以另一種方式發揮影響。就連薩拉司坦和林伯倫公爵這兩個當事者也沒有察覺到,都是這個地位平平的諍君暗中操控,他們才被動地發展成今日的對立關係……   薩拉司坦頭腦聰明,個性沉穩,更有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堅韌心志,支持凱曼繼續這場戰爭的除了魔王羅炎的強大戰力之外,薩拉司坦的智略也要算是一大力量。   若說羅炎的戰力是鋒利的刀刃,那麼薩拉司坦的頭腦便是揮刀的手。若能削弱薩拉司坦在凱曼的地位,也等於大大削弱了凱曼的戰力。因此諍君一開始便在算計如何分化他和國王間的關係。而看來看去,林伯倫公爵就是最好的著力點。   薩拉司坦年輕且背景淺薄,卻憑借掌握控制魔王羅炎這個關鍵和他本身的智計才略,在短短兩年間便得到仁明王極大的信任,這本身已是十分容易招人嫌忌。林伯倫公爵在王座之前的地位免不了因薩拉司坦而受到衝擊,自然很容易興起對他的敵意。只要在背後再輕輕加上一把力,不難令他敵視薩拉司坦,從而自動替傑伊做了他想做的事。   而要自然地誘導公爵敵視薩拉司坦,方法其實也不難。   顧及被人知道凱曼在戰爭中驅策前魔王作戰,恐怕會有損凱曼的正義名分,因此羅炎的身份在凱曼一直是只有仁明王和薩拉司坦兩人知曉的秘密。但凡在名利場上打滾過的人都知道,越是上位者,手中掌握的王國秘密往往越多越重大。   公爵原本最為仁明王倚賴,仁明王從不會將他隔絕在什麼秘密之外。一旦他發現國王和薩拉司坦之間藏著重要關鍵沒讓自己知曉,危機意識便會立刻冒出頭來,從此將薩拉司坦視作最大敵手!   於是,傑伊只要偶爾找機會與公爵聊聊天就好了。那位直接由國王陛下和薩拉司坦法師長調度,沒什麼人能真正見上一面的神秘高手啦,或是林伯倫公爵派系下的將軍久攻不下的某座堅城,在薩拉司坦向國王單獨進言後不久便傳來了鎮守那城的將領被暗殺、城門從內打開的消息啦,這些事當然都是閒磕牙的好材料。沒多久,林伯倫公爵看薩拉司坦的眼光中就越來越凶狠了。   真的很簡單,不是嗎?傑伊有時候甚至覺得自己這樣輕鬆,簡直有些愧對遠在黑旗軍中辛苦打拼的艾德瑞克……   不過,輕鬆並不意味著沒有進展。兩年下來,不滿於凱曼發動非正義戰爭,只為國王一己野心而陷千萬人於水火之中的人越來越多,在諍君有心的集結延攬下人數已達數千,可以說已成了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   他們平日散置於城內各處以及附近地區,只等時機成熟。數千之數在戰場上不算什麼,但在這帝都重地,運用得當的話,數千人便可直逼宮門,讓凱曼的整個天都為之翻覆!   而就在數天前,他收到艾裡發來的信息,說塔思克斯、聖愛希恩特和南方同盟三大勢力終於達成盟約共禦凱曼。看來凱曼外頭的情況也漸漸上軌道了。現在凱曼雖還是風頭正勁,但相信不久,局面就要變化了吧!   他拭目以待。   「諍君在想什麼呢?笑得這麼詭異?」旁邊的年輕貴族看他傻了似的一個人在那裡笑個沒完,奇怪地問道。   傑伊隨口搪塞道:「還不是在想今晚怎麼約美麗的愛琳娜小姐出來,共度浪漫一夜……」   正說著話,忽見一個傳令兵急急趕往國王陛下的黃金馬車旁邊。想來是街上太過擁擠,那士兵便沒有乘坐騎,舉動頗顯匆忙。再說重要的慶典期間還非趕著向國王稟報的消息,想必是相當重要緊急的大事。   一眾大臣留意到這件事,看那士兵將一封密函呈上國王的車駕,不免三三兩兩地低聲猜測起來。   片刻後,讀過那封密函的仁明王更傳令全隊加速前進,盡快抵達神廟安頓好事情後便在神廟就地召開緊急議事會,這令群臣更加感覺到了不安定的氣息。一邊僅遵王令全速趕往神廟,凱曼的眾臣們心底都有些忐忑不寧,除了個別已知情者之外都心懷疑慮,不知究竟出了什麼大事。   這一年帝都的開春祭典以有些倉促的方式草草結束。而席捲整塊大陸的風暴,這才揚起它的第一道風。 【第二十二集】 第一章 勾心鬥角   凱曼出遊的君臣一行匆匆而行,不多時終於趕到了城外神廟。   戰時留守帝都的這些文臣和貴族平日甚少運動,策馬一路緊跑下來,已是累得氣喘吁吁了。不過國王卻沒有留給他們多少休憩的時間,急急取了麥穗和春水到外頭向民眾敷衍了事地灑了幾把,走完過場,便直接命眾人到內殿議事。   群臣看先前的情形,已經猜到必有大事發生,倒也沒什麼人有心思為此抱怨。   一眾君臣在殿堂上各就其位後,仁明王直切主題。   「剛才我收到一封加急密報!」國王略一停頓,嚴峻的目光讓眾人猜知密報的消息必不會是什麼好消息。   「派遣在各國的探子都傳回消息,塔思克斯、聖愛希恩特為首的海外勢力還有那南方同盟三方已經締結共同對抗我國的盟約。料想再過不久,待他們各自做好戰爭準備就會正式爆發大規模戰爭,這三方的兵馬將會相互配合著對我國前後夾攻!」   群臣中一時間儘是驚異的噫哦之聲和倒抽涼氣的嘶嘶聲。每個人都清楚這意味著什麼。   過去凱曼、塔思克斯和神聖聯盟這三方勢力之所以維持了數百年的和平,正是因為凱曼雖然實力遠勝塔思克斯和神聖聯盟任何一方,卻還是難以招架住這二者的協力攻擊。若這三方真能順利合作,便等於是重現了昔日塔思克斯和神聖聯盟的夾擊!   縱然眼下大陸局勢已與三方鼎立之初的格局有了不小變化,被分化為聖愛希恩特海外勢力和南方同盟兩塊的神聖聯盟相較過往實力已經折損許多,但對凱曼仍具有極大的威脅。至少,從開戰到現在一面倒的主動局面,凱曼將不可能再維持下去!   大殿中繼續鼓蕩著仁明王的話聲。   「……屆時我國將面臨什麼樣的情況,眾卿應該心中有數。我為了抓緊時間,即刻制定應對之方,因而才草草結束春祭事宜,要各位就地聚集在這神廟裡緊急議事。不知在座各位對此可有什麼良策?」   話音方落,下頭群臣立時開始交頭接耳,響起一片竊竊私語聲。猝然得知這重大軍情,大臣們都有些亂了方寸,一時還沒人能理清頭緒提出什麼有建設性的想法。   而在此時,一把年輕的男聲壓下了殿內的嘈雜。這男聲一派清越沉穩,似乎全不受群臣間動搖混亂氣氛的影響。   「臣以為,那三方既然找到辦法繞過我方阻撓達成盟約,同盟之事已是無法阻止。為今之計,便只有先發制人,趕在他們合擊之前主動發起攻擊,打亂敵方的行動節奏。絕不能坐視他們部署妥當後從容出擊!」   群臣循聲望去,話聲發自仁明王座前左邊臣子行列的最前方,果然又是仁明王最為倚重的得力臂助——薩拉司坦法師長神色平靜地提出他的見解。   過往已有許多次實例,通常在法師長如此刻般冷靜地進言後,國王的情緒都會很快被安撫下來,而後安心地接受他的建言。   「眼下的局面已經發展成時間的競爭了。分兵則力弱,必定拖延時日,不如集中力量專注於先擊倒其中一方。」薩拉司坦繼續朗聲道:   「從當下的情勢來看,聖愛希恩特遠在海外,難以確定其位置,海上軍力也非我國所長;參與南方同盟的國家眾多,如非全數擊破這些國家,南方同盟的威脅力便始終存在,這二者都不是能速戰速決的對象。唯一有可能在短時間內徹底擊垮的……」   片刻停頓之後,年輕的法師長說出他的結論。   「……便只有塔思克斯帝國了!近兩年的內戰和我們的物資封鎖,已經耗掉了它大部分國力。今日的塔思克斯,不過是只骨架大卻風吹即倒的病虎而已。」   仁明王聚精會神地聽到這裡,似乎想到什麼,神色一動似要發問。   薩拉司坦侍君至今,觀其色而知其意,不待國王發問就自行解說下去。   「誠然,塔思克斯的國土廣袤,從我國邊境到它的國都便需耗費約莫月餘時間。但我方相對塔思克斯,仍是擁有佔絕對優勢的軍力。只要由恰當的將領率兵,應能勢如破竹地搗向統治塔思克斯的中樞所在。而且現在已是春祭時節,待真正開戰時塔思克斯的大部分國土已經開春回暖,天候也不會對我們造成阻礙,所需時間總比對付另外兩方要快上許多。」   薩拉司坦滔滔不絕地說下去,顯已胸有成竹。   「依臣下估算,若將主要兵力調往西面全力攻打塔思克斯,只在東方戰線上留下必要的防守力量,目前已經打下的土地足夠我們在南方同盟和聖愛希恩特的反撲下支撐至少四個月。這就足夠了!最遲兩個月之內,我軍便可擊潰塔思克斯主力而控制住西方戰局。沒有了後顧之憂,我們便可回過頭來,從容對付聖愛希恩特和南方同盟了。到那時候,我方與敵方的強弱差距被拉得大了,戰局再無逆轉可能,陛下掌握住全大陸的時機已是指日可待!」   這番話條理分明,直切要害,正是應付凱曼眼下處境最佳的策略。   仁明王凝神聽著,原本徬徨不寧的胸中漸漸開闊起來,眉間溝壑頓消,滿意地笑著不時點點頭。   群臣眼看薩拉司坦又在國王跟前露了一回臉,少不得暗自生出不少欣羨嫉妒,奈何竟是推敲不出他這番話有什麼錯漏或是尚可補足之處。   國王見無人再進言,向薩拉司坦欣然道:「薩拉司坦卿所言甚是在理,便依你之計行事。」   薩拉司坦站回國王座前左側群臣之列。雖神色平淡如常,並未因建言得到採納而現出得色,心下還是不免為仁明王依舊重視自己的看法而略覺安慰。   此時,一個聽上去令人不大舒服的聲音忽然尖銳地響起。   「薩拉司坦法師長不愧是支撐我國大局的重臣……連陛下也才剛剛收到這消息,法師長非但在聽到消息時鎮定如恆,更加深謀遠慮地備好了這一番周密的策略,真叫我不佩服都不行哪!」   原來又是林伯倫公爵在一旁放冷箭。薩拉司坦心下一凜,神色微變。這些話,明白是在暗示薩拉司坦擁有的私人情報網竟比王國的情報網更加快速通達,否則再睿智冷靜的人物也一樣要有消化思考那驚人消息的時間,不可能在這麼短時間內就思慮周詳,組織出這番流利的說辭來解析清楚利害關係,決斷出最妥當的對策。   身為把持凱曼大權的重臣,又是處於戰亂之世,自是需要及時掌控大陸各地的情報。薩拉司坦當權並非一日兩日,已經逐步建立起自己的一套完善及時的情報系統。   有關大陸三方勢力結盟的消息昨晚便到了他手上,他半夜沒闔眼才想出應對之策。今日開春祭典繁忙,本打算在祭典間隙再向仁明王稟明此事的,未曾想王國自身的情報系統正巧在祭典當中把消息送達國王,反而給了林伯倫公爵挑撥離間的機會!   本是認為一天半天的時間差對於宏觀戰局來說不會有多少影響,所以剛才在陳述己見時他對這便沒想太多,怎知在林伯倫公爵刻意點明而挑撥,竟成了身為臣下蓋過主君的要命一樁?現在再辯解也已落入了十分被動的境地。   這已不是林伯倫公爵第一次刻意尋釁,薩拉司坦心頭油然生出一股恨意,冷冷掃了面露得色瞥著自己的對手一眼。而他能爬到今日的位置,當然也不會是任人搓扁揉圓的軟弱人物。正待反唇相譏為自己辯解,目光轉向座上的君王,卻見他面無表情,只是沉默不語的模樣,薩拉司坦心中驀地一涼,口唇動了動,竟發不出聲來。   自古君王最是多疑,一旦他心底起了疑忌之心,辯駁之詞再怎麼動人也難以挽回已出現裂痕的信任。   胸腹間變得僵冷一片,一股難以言喻的深深倦意霎時間襲遍全身,薩拉司坦忽然發現到了口邊的言詞全消失了,不想再說半個字。   帶著幾分失落地收回目光時,無意間掠過站在對面行列偏後位置的諍君面上。那戴著小圓眼鏡,叫傑伊的男人,樣貌不過是普通英俊,在帝都也向來不怎麼引人注意,薩拉司坦會知道這個人只因為他過去曾和師妹蘿紗十分熟稔。   而蘿紗失蹤後,聽說這男人整天就只跟一大群不長進的貴族子弟一樣忙著追求一個酒店老闆娘,薩拉司坦一直沒怎麼把這人放在眼裡。   然而此刻這位諍君望向這邊的眼神,卻莫名地令薩拉司坦暗暗生出一股不妥之感。雖然他的神色與其他權勢低微,尚未夠格介入自己與公爵之爭的王臣貴族一般無二,但那藏在眼鏡後的眼神卻隱約閃動著什麼讓自己不大舒服的東西——太過深邃、太過超脫了,簡直就像是在好整以暇地觀賞一局他親手導演的好戲……似乎是不能輕忽的人哪!薩拉司坦忍不住多看他一眼,暗暗生出了警惕之心。   被這麼一打岔,胸口的憤懣退了下去。不管感受如何,場面總是要撐下去。年輕的魔法師長深吸口氣定了定神,勉力維持著禮數向林伯倫公爵道:「薩拉司坦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陛下和凱曼王國,手中掌握的些微力量,也同樣儘是屬於陛下和凱曼。公爵大人與薩拉司坦同是效忠於陛下的臣子,何須說什麼佩服。」   「薩拉司坦卿說的好。」   林伯倫公爵悻悻地還待說什麼,卻被仁明王一句話搶先堵回了喉嚨口。看來國王也打算了結僵持的氣氛說回正事。   「那些悖逆我凱曼的國家已經結成一夥,很快就要共同反擊我們了,現在最要緊的就是抓緊時間,先商議好我們接下來該如何行動。薩拉司坦剛才的進言很有道理,就照這樣辦吧。」口氣略緩,仁明王邊思索邊道:「西征之戰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擊潰塔思克斯的主力,令它沒有再戰之力!這對統軍的將領要求很高……誰才是合適的人選呢?」   庭上一眾君臣隨後商議,林伯倫公爵和薩拉司坦各自推舉屬於自己派系的將領帶兵出征塔思克斯,兩邊的人相互指派對方那邊的人的不是,爭執了半日也未有個結果。   最後卻是仁明王聽得不耐,終於自己報出個人選來——迪卡爾·馮將軍。公爵和薩拉司坦兩邊的人雖有些失望,最終也沒有異議。   凱曼對外宣戰後,自然不會浪費唯一出身軍旅的五英雄中人,無論是自身的戰力還是用兵方略都出類拔萃的迪卡爾·馮這個人材,仁明王很快便解除他宮廷衛士長的職位,命他重返十年前曾經主動請辭的第一護國將軍的位子上。   馮知道凱曼到了需要自己為其效力的時刻,也不推辭,即刻接下了任命,領兵前往東線,征戰至今,立下了赫赫戰功。   今日馮被選為率兵西征的將領的理由之一,固然在於他自身的將才和威望足以擔當起在短時間內摧毀塔思克斯主要戰力的重任,其二,則也因為馮是個極為忠義之人。他只單純地效忠於王國和國王,始終不屑介入林伯倫和薩拉司坦間的爭鬥。   西征成功與否,乃是攸關凱曼生死的大事,不容有失。這重任由一個只效忠自己的人來擔負,當然最合仁明王心意,而且他不屬任何派系,反倒能被雙方勉強接受。另一方面,選他還可以避免朝中兩個派系任何一方的勢力過於擴張。   事實上,仁明王骨子裡就沒有打算完全信任任何一個臣子。他相信只有讓手下的臣子相互制衡,才不會有人爬上來搶奪自己頭上的王冠。   西征決議產生的經過雖然透露出凱曼內部幾分不穩的徵兆,不過從實施效果來說,卻可以算是完全達到了凱曼人的期望。   才剛剛締結盟約的塔思克斯等三方勢力還來不及調動好物資軍隊、做好協力作戰的戰鬥準備,凱曼已經先發制人,率先將駐守國內的大部分軍力投入了與塔思克斯的戰爭中,東線除了留下牽制南方同盟和聖愛希恩特的兵力外,主力軍隊源源不斷地調往塔思克斯。   僵持了兩年多的平衡均勢,終於就此打破。   塔思克斯本已艱難的處境更形惡化,面對佔了絕對優勢,由凱曼西征軍與達魯王領叛軍集合而成的聯軍,被長期戰爭耗得筋疲力盡的塔思克斯軍完全沒有招架之力。   聯軍一路勢如破竹,尖刀般通過達魯王領直刺入塔思克斯內部。這還是虧得艾裡不久前促成冰原中的流放犯與王朝達成協議,塔思克斯因而憑空得到那一大批能力高超的犯人效力,方沒有潰敗得更淒慘。   凱曼的意圖很明顯,就是拼著讓南方同盟和聖愛希恩特奪回東面的大片土地,也要趁它們被拖住的這段時間征服塔思克斯!   南方同盟和聖愛希恩特的人雖然很快都看穿凱曼的企圖,奈何實力的差距和客觀形勢的不利就明擺在那裡,雖然都全速調集軍隊全力向凱曼發動進攻,仍無法在短期內對凱曼構成根本性的威脅,解不了塔思克斯的圍。   ——艾裡和蘿紗回到黑旗軍時,面臨的就是這麼個情況。   只要戰線還沒有退回到凱曼國內,凱曼自身就不會有多大損失。之前它已經佔下了原神聖聯盟超過一半的土地,就算把主要兵力調去對付塔思克斯而只留少部分兵力防守,憑著這大片的土地也足以和南方軍和聖愛希恩特軍耗上大半年……而看塔思克斯敗退的勢頭,怎麼也撐不過半年時間!塔思克斯一倒,憑剩下的南方同盟和聖愛希恩特的力量,再不會是凱曼的對手。   而縱然明知道前景不妙,此刻反凱曼的國家除了拼盡全力向凱曼開戰外也沒有別的路可走了。   艾裡等人還在海上漂著的時候,南方各國接獲消息,已開始行動起來調集各自的軍隊。南方各國雖普遍較小,不過勝在數量眾多,黑旗軍就有近五萬人了,再加上各國精銳,倒也湊出了近三十萬兵馬。   以黑旗軍神話般的崛起經過和至今為止未嘗敗績的輝煌戰績,南方各國君領主無不對黑旗軍的領兵治軍能力心悅誠服,再加上同盟之事又從一開始就是由聖劍士等人主導的,順理成章的,艾裡人在海外還不知情時,就被各國公推為聯軍統帥,統一指揮聯軍。   於是艾裡一行才剛返回黑旗軍,連位子都還來不及坐熱就馬上投入了戰鬥,率領聯軍配合著聖愛希恩特的另一路兵馬攻打凱曼軍。   雖然凱曼東方的主力軍陸續被調往西方,兵力大大削弱,但留下據守的凱曼軍多是以全然防守的姿態盤踞城池中龜縮不出,存心藉城牆的防衛來跟聯軍耗時間。   這種對手很難以詭道快速取勝,任艾裡他們絞盡腦汁,也只能在剛開始時發掘到一些城池的弱點破綻,或是利用少數守城將領的冒失躁進佔了幾回便宜,輕鬆取下幾座城。   不過這類奇計用過一次,下回就難有人上當了,越打到後來用計的難度就越大,聯軍只能依靠兵力的優勢因循兵法正道,老老實實地一座座城慢慢攻打。這麼一來,速度自然快不到哪裡去。   而說到兵法正道,就非只懂得怎麼鑽空子的艾裡所長了。於是乎,某人便理直氣壯地又把日常行軍佈陣之類的事務都扔給了紀貝姆負責,聯軍統帥這位子,坐得實在有些名不副實。   黑旗軍內部的人一開始就知道自家老大是個什麼德性,只可憐聯軍中不少他國將領鎮日疑惑重重,懷疑黑旗軍內部是不是上演了什麼謀朝篡位的戲碼。   好在聯軍統帥統管的是軍隊行動而不涉及各國的具體利益,紀貝姆平日處事又十分公斷,不致令他國部隊的人生出自己被充作炮灰犧牲品的感覺,聯軍內部也沒因此而出現什麼動搖。   出謀劃策既然出不上力,艾裡只管充分發揮自身的強大戰鬥力,在最前線衝鋒陷陣就是了。這是艾裡和蘿紗兩人第一次改變過去保守迴避的策略,正面主動地與凱曼軍交戰,凱曼人終於真正見識到了籠罩著頗多神秘色彩的黑旗軍兩位領袖的力量。   短短一兩個月間,聖劍士和聖女匪夷所思的強悍戰鬥力已深入無數見過、沒見過他們的凱曼將士心中,隨著兩人威名的急速高漲,他們的樣貌也在凱曼軍中日益傳揚開來。   不過,上戰場扁人雖說是用體力不用腦力的活兒,但聯軍趕著給塔思克斯解圍,行程十分地緊,幾乎才攻佔一座城池便得馬不停蹄地趕到下一個城進行戰鬥,長期持續下去也是可以累掉人半條命的。   這一日,已是南方聯軍向凱曼發起反攻後的兩個月零八天。剛剛攻下一座城池,艾裡只覺滿身疲憊,一身被染得像本來就是紅色的戰袍上的鮮血也開始凝結髮乾,硬刮刮地綁著手腳極不舒服,他恨不得馬上跳進水裡洗個乾淨才舒坦。   而蘿紗雖是魔法師無須衝鋒陷陣,不過在大戰中早沾染了滿身泥塵灰沙,心思也和艾裡一般無二。聯軍一入城,兩人駕輕就熟地把善後事宜都丟給紀貝姆等一眾能幹的聯軍高層將領軍官讓他們充分發揮人生價值後,就攜手匆匆地逃往各自暫居的宅院休養生息去了。   考慮到他們二人的關係密切,聯軍給他們安排了正好相鄰的兩座院落,倒是順路,艾裡也免了面臨找不著自個兒住處的窘境。   送蘿紗到了她屋門,艾裡回身進了自己的院子。穿過庭院時,正好看到屋前有一口水井,也顧不得現在還是春寒料峭的四月初便衝過去打上來一桶水,從頭到腳地淋了自己遍身。   原本在院子裡的幾個黑旗軍戰士看首領的樣子是要洗澡,不好在旁打擾,有的進屋有的出門紛紛走開了。   「呼呵!」艾裡頭猛向後仰起,甩起無數水珠,暢快地呼出一口長氣,這才覺得重新活了回來。   低頭,望見衣袍下擺滴下的水流很快變得發紅,那是被衣上開始溶化的血染的。他皺皺眉頭,脫下外袍扔到一邊。   這會兒想起來,身上的這些鮮血都是屬於與自己同一國的凱曼人的。身為凱曼人而與凱曼作戰,自己豈不就是所謂的叛國賊了?   他腦中一時有些迷惑。不過那一桶涼水讓身體漸漸清涼下來,疲憊也似乎隨著淋漓而下的水流被沖帶走了,艾裡的腦袋很快清明起來,從不須有的短暫疑惑中擺脫出來。   反省自身,自始至終都不曾生過反叛故國的念頭,而是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這一步。與自己戰鬥的雖然是凱曼人,但自己現在所針對的敵人並非凱曼全國,而僅是驅策凱曼進行侵略戰爭,令大陸上眾多國家的人民陷入水火之中,也令凱曼自身陷入非正義戰爭泥沼的仁明王一派的好戰份子而已。   雖然現在凱曼在仁明王的統治下,與凱曼軍隊的對立無可避免,但只要等從根本上拔除以仁明王為首的好戰勢力,消滅了戰爭的禍首,大陸便可重建起秩序與和平。外頭不打仗,自己也可以過上嚮往已久的安閒日子了……   忽然想到,到那時候凱曼國王沒了,那凱曼該怎麼辦?   只是一個黑旗軍,當首領要管的事就已經一大把了,內政法治、生活物資補給、軍需裝備,還有各派關係協調等等,林林總總的大小事務若沒有紀貝姆、青葉等人替自己擔了去,自己恐怕早就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了,更何況是一個佔地將近大陸四分之一的大國?想到這點,他實在對王位這類東西提不起興趣。   至於蘿紗,想到凱曼落到她手上的情景……就覺得很有些恐怖,艾裡沒敢往這方向多想下去。   那麼,難道要在王室中扶植一個安分點的傀儡王出來?諍君為了推翻仁明王費了許多心力,也很有一番治國抱負,或者由他來坐那王位?   二者都是可行的辦法,可艾裡心裡總覺不大妥貼。過去他理所當然地覺得一國當由王者統領,而今卻開始懷疑起來。大陸今日之戰禍,可以說完全是因凱曼王個人的野心帶來的。王座上的人的心性,足以影響大陸千百萬人的生死命運,而縱使一開始的王是賢明的,往後也難保會有不配為王的後代坐上王位。難道就任大陸的命運取決於一兩個人的心性?!   他一直認為應該趁凱曼改朝換代的時機從根本上改變這一點,但每每思及此事,到最後總是茫然不知該從何改起,要改成怎樣。   艾裡皺了皺眉,這些政治上的事總讓人頭大如斗,他不耐煩地想著,實在沒辦法的話也只好推舉諍君為新王了事。   想到諍君,他忽然有些氣不打一處來,忍不住喃喃罵了起來。   「那混蛋傢伙!以前就是他最熱心要對付仁明王,沒事還盡派些鳥兒帶信來催促我展開行動,只差沒當面數落我陽奉陰違沒誠意了!這會兒黑旗軍建起來了,也組織起大軍向凱曼開戰了,眼看塔思克斯快要完蛋,我忙得焦頭爛額,他倒一點動靜都沒有了!這傢伙,竟然比我還懶散……翹著腿坐在拉寇迪等我們打進帝都好坐享其成嗎?」   絮絮叨叨地罵得正歡,忽聽空中噗喇喇一陣振翅聲,艾裡抬頭便見灰撲撲一隻鳥兒朝他這邊飛落,最後爪子抓著他的肩膀停下來。   「嘿!正說著呢!他倒自己送鳥兒來好讓我寫信過去罵個痛快?」   邊嘀咕著邊狐疑地取下鳥兒腿上的信筒倒出紙卷,展開一看,艾裡猛然躥起身來,眼睛瞪得連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   「這?這?這……」艾裡喜笑顏開地看著紙條,確認沒有看錯,他雙眼閃亮,充滿感激地低聲自語:「對不起啊傑伊,真不該不相信你!你實在是個好得慘絕人寰的好傢伙!」   急於把這消息和蘿紗分享,他不假思索地奔往院門。才衝出兩步,看看旁邊不過兩三人高的圍牆,他改變主意掉轉方向往圍牆直直衝去。藉著衝勢在牆面上蹬了幾腳,人就已經躥過牆頭跳進隔壁院子,嘴裡一迭聲地喚著蘿紗。   蘿紗是女子,自然不可能像艾裡那樣自在地在井邊就地沖洗,現在她才剛把浴缸的水放好,連衣服都沒來得及脫。聽到艾裡在屋外吼得急切,她疑惑地走到前廳打開屋門。   「怎麼啦,幹嘛叫得這麼……」   話未說完,後半句就這麼卡在喉嚨裡了。蘿紗瞪大了眼直直望向飛奔而來的艾裡,露出驚駭之色。   艾裡心急要讓蘿紗看看那紙條,見她開門出來,欣喜地奔上前去,以至於忽略了少女神色的異常:「蘿紗你看!這……」   可惜,他要說的話同樣也和蘿紗先前那句話一樣橫遭夭折。   才一個照面,還沒來得及多說幾個字,蘿紗的拳頭就正正捶中他的顏面。少女情急之下,小小的拳頭力道倒是大得出奇,將可憐的中年男人打得向後直飛而去。尖銳羞惱的驚呼隨即響徹庭院。   「暴露狂啊……」   艾裡沒頭沒腦挨了這麼一下,低頭一看才醒悟過來。原來他剛才在井邊沖洗時脫下外袍裸著上半身,全身又濕達達的,稱不上體面的衣著好像確實不大適合與年輕女子會面……剛才一時心切,竟然忘了這而直接跳過來找蘿紗,難怪沒見過什麼陣仗的清純少女要抓狂了。這一拳頭,還真是挨得無話可說。   弄明白原委,艾裡的臉不由也紅了一下。不過坦蕩的性子和時間磨礪出來的厚臉皮,讓他深一呼吸便擺脫了赧意重又自在起來。反正男人露個上半身,本來就沒什麼大不了。   看到小姑娘又羞又惱的嬌俏模樣,他倒更起了惡作劇之心。艾裡從地上爬起身來,眼珠一轉,擺出一副輕佻流氓相,張牙舞爪大搖大擺地湊近蘿紗身前,存心趁著她害羞好好逗弄逗弄她。   而在此刻……   「高等魔族動輒有千百年的壽命,人類卻蒼老得太快……」   「在人類身上放得感情越深,等他死去的時候只會越痛苦而已……」   「幾十年的歡樂換來之後千百年的孤寂悲傷,不如一開始就不要對生命短暫的種族投入太多情感。」   艾裡腦中忽然浮現在冰原上曾偷聽到,維洛雷姆的幾句話,玩鬧的興頭頓時冷卻下來。   若是憑努力便可以清除的障礙,他當然不吝於拼盡全力。可不同種族間的壽命差距卻非個人之力所能改變。承擔不起責任的事便做不得,不能害了她啊!   一念及此,艾裡張開至一半的雙臂立時僵住了,凝固成一個不大自然的姿勢,輕佻嬉戲的舉動全沒了下文。怔怔望著蘿紗的面孔猶帶著些許來不及轉換的嘻笑之色,顯得頗為古怪。   此時蘿紗已想通這種程度的裸露根本不算什麼,面上燥熱稍褪,抬頭正望見艾裡不及收斂的怪異神情,一愣問道:「你怎麼了?」   「呃……沒,沒什麼。」艾裡吶吶地垂下手臂,整頓回一派端肅正經的容色:「對不起,我太失禮了。」他隨即轉頭吩咐旁邊一個衛兵給自己拿件外套來,一是掩飾自己的不自在,同時也是借此暫時避開蘿紗疑惑的目光。   他有禮合矩的舉止倒讓蘿紗更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感,總覺得他的反應好像突然變得太客氣了……   「艾裡,你沒發燒吧?」   「說什麼哪?」艾裡佯若無事地笑道,急急用手上的紙卷岔開蘿紗的注意力。   「說正事吧,有個好消息!你看看這個!」   蘿紗接過紙卷一看,清澈的眼中立時放出明亮的光芒,滿臉的驚異簡直與艾裡剛看到這消息時的表情別無二致。驚喜之下,她克制不住低呼出聲。   「傑伊哥哥要在帝都策動政變?!」   正如艾裡在塔思克斯與天行門主耐特會面時兩人感慨的那樣,接下來的日子裡,各種事件開始以令人目不暇給的速度在大陸各地或明或暗地陸續發生。   大陸的局勢就像是從山頂滾落的巨石一般,越往下前進,勢頭就越猛,再非任何人所能掌控。 第二章 木法沙城放糧事件   日正十年三月十八日   深夜,凱曼帝都,翠雀旅店老闆娘的私人房間窗門緊閉。   「你想兩周後就起事?!」   愛琳娜濃長的睫毛一顫,波光流轉的明媚大眼眨了一下,定定地凝注在房內與她相對而坐的另外一人——傑伊身上。將自己剛才聽見的話總結了一下,她向傑伊確認。雖然擅長控制自己的表情儀態,乍一聽聞此消息,她不免還是洩漏出些許心情的波動。   傑伊沒有猶豫地點了點頭表示肯定。顯然他在提出此事前已想了很多,心意十分堅定。   「不錯。沒有時間讓我們再拖延下去了。眼下凱曼軍正在全力攻打塔思克斯,照這勢頭發展下去,塔思克斯再過不久必定會敗亡,那時一切就全完了!可現在聖愛希恩特和南方同盟的軍隊卻被拖住來不及救援,要扭轉局勢,只有寄望凱曼內部政變一途!」   愛琳娜自也明白其中利害。不過,該怎麼做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得成又是另外一回事。她追問道:「憑我們現在的力量成得了事嗎?」   「已經有三千多人願意加入我們,現在就散居在拉寇迪城內和附近地區。而且南征未果的凱文將軍一直被安置在附近的拉恩普城待命,只要我們救回老將軍被王室扣押的孫子,他即刻便會率他麾下的三萬大軍豎起反旗。有這麼多人,足夠了。」   「你打算怎麼做?」   「在這兩周裡讓分散在附近一帶的這三千人分批陸續進城,便不致引起守城軍的注意。兩周後人手到齊,若沒出什麼意外狀況就趁夜行動!扣押凱文將軍孫子的地方我先前已經有所佈置安排,到那天晚上我派手下本領最好的一隊人去,應該能順利把孩子救出來。孩子一到了我們手上,所有人就奇襲王宮!」   「平日我有安排人指導他們戰技,到時候他們動起手來絕不會輸於那些養尊處優的宮廷衛兵,肯定能在帝都守備軍大部隊趕到之前攻破王宮,解決掉仁明王!等到守備軍主力趕來,凱文將軍的軍隊應該也到帝都與我們會合了。然後要麼直接奪下拉寇迪,情況若不大順利的話就先佔據拉恩普城落腳……」   「雖然我們的人數不及守備軍的五萬之多,不過仁明王一死,凱曼軍心動搖,他們短時間內也奈何不得我們。主戰的仁明王已歿,那時候我們再與外頭塔思克斯、南方聯軍等幾方里應外合,這場戰爭結束之日便不遠了!」   當然,如何在瓦解凱曼戰鬥力的同時防止其他國家反過來侵略漸趨勢弱的凱曼,其中自然還有許多手段,不過這牽扯得太遠,傑伊就沒說得太詳細。   一口氣說完自己的想法,他又向愛琳娜問道:「這計劃你看可行嗎?」   如今的傑伊心中,最初那份把她視作嬌弱細緻人兒來呵護的心情在見識過她聰慧堅韌的真實一面後,已漸漸演變成相互扶助,彼此信賴的同伴間的感覺。   愛琳娜早已成為他在帝都中唯一一個可以全然信任、互相商討事情的對象,他絕不會小視她那與明艷外表同樣傲人的智慧,因而此刻他自然而然地向她徵詢起了意見。   平日圍在愛琳娜身邊的男人雖多如蒼蠅,但不管他們待她如何慇勤,說到底,想將這嬌滴滴的絕色佳人納為己有的企圖就算不是出於齷齪色慾,骨子裡也脫不出將美女視作男人附庸甚至是用於炫耀之物的心態。而此刻傑伊雖無自覺,卻是以一種完全對等的態度與她相處……   相對於傑伊訴說計劃時面上因為興奮而煥發出的粲然光采,愛琳娜在傾聽時眼望著他,面上浮現一抹清淡柔和,卻發自內心的微笑。   傑伊過去從未見她露出過如此刻般真純的笑顏,一時間不由看呆了。本以為已經習慣愛琳娜的真實一面,輕易不會再被迷惑的心,竟然又怦怦鼓動起來。若非愛琳娜後來主動發話與他商議推敲行動計劃,這位歷來處事分明的諍君幾乎都要忘了自己剛才是在說什麼事了。   日正十年三月二十日   凱曼帝都以西數萬里之外,原屬於塔思克斯的木法沙城中。   濃厚的硝煙和血腥混合而成的氣息還在全城上空飄蕩,提醒著人們這裡剛剛發生過怎樣一場酷烈的戰事。城頭塔思克斯的國旗已被從根砍斷,換上的凱曼國旗迎風獵獵作響,橫霸地昭示著這座城主權的更替——雖說守城的塔思克斯軍隊的傷亡並沒有太慘重。   塔思克斯人很清楚唯一的一線生機——只有硬撐下去等兩位盟友到援後依原定計劃配合盟軍展開反攻。在盟軍成功牽制住凱曼前,塔思克斯固然必須堅持住不能覆亡,但要是在那之前主要兵力在防衛戰中折損得太厲害,再無力與凱曼作戰的話,光憑聖愛希恩特和南方同盟也是撐不住的,到頭來還是死路一條。   因而塔思克斯軍只能在保留戰鬥力量的前提下,盡量拖慢凱曼大軍前進的腳步。凱曼軍為何能如此順利的佔領下塔思克斯大片領土,這也是原因之一。   剛剛率兵攻下木法沙城的,乃是受王命西征的第一護國將軍迪卡爾·馮。然而此刻,他身上卻看不到理應屬於戰勝者的欣喜或是自傲。   相反的,他臉上歲月風霜的刻痕因為緊繃的表情而更深刻幾分,泛白的濃眉隨著他步伐的放慢而越皺越緊,深深凹陷的淡灰色眼瞳中滿是沉重,冷硬得像是灰鐵。   戰事基本平息後,馮便帶了兩個副將巡視城內狀況。戰火肆虐過後,放眼所及儘是一片瘡痍。街頭處處可見斑斑血跡和倒臥的士兵屍體,許多屋舍被戰鬥波及而坍塌甚至被燒成一片白地。   不過,景況雖慘,這些還只是攻城之戰所造成的正常後果,尚不至於對馮的心情產生什麼特別的觸動。比戰火直接造成的破壞更加令人不忍卒睹的,卻是城中還活著的人。   因為先前攻城時的炮轟而燃起的多處火頭還冒著濃煙,全副武裝的凱曼軍人隨處可見,在一些角落甚至還有塔思克斯軍留下斷後的小股部隊在負隅頑抗。   然而就在這戰火還未徹底熄滅的時候,已經有不少骨瘦如柴的城民走出藏身之所,蹲在被戰火肆虐過的廢墟間動作遲緩地翻找著任何可用可食之物。   他們之中有許多人都因為用泥土充飢而腫著個大肚子,在廢墟上埋頭忙碌的骯髒佝僂的瘦弱身軀,簡直就像是在垃圾堆上覓食的一隻隻老鼠。   在一片火場上,馮留意到一個背向著他,衣著襤褸的貧民。他正蹲在地上,拚命啃嚼著手上的什麼東西,看來是一個找到了吃食的幸運兒。看他這般狼吞虎嚥的樣子,馮走上前去想看看他究竟找到了什麼。   然而,離那人尚還有將近一丈,馮便停住了腳步,再邁不出一步。   這個距離足夠他看清那人身前的情形了。那衝擊性的場面一時竟讓他失去了前進的力氣。   只見那人身前橫陳著一大團黑糊糊的物事,從它的大致形狀和散發出來的焦糊肉味,將軍立時明白這是一具人類的屍體。   屍體被火燒得焦黑,已無從分辨這人是塔思克斯人還是戰死的凱曼士兵,蹲在它旁邊的那人顯然也不是想要掩埋或是拜祭他,而是握著從屍體腰間、足部撕扯下來黑色片狀物,放在口中有如餓鬼一般不住咀嚼!   乍一目睹此情景,馮幾乎以為這人是在啃噬死屍,饒是久歷沙場見識過無數大場面的他也不由一陣反胃,險些嘔了出來。幸好他隨即發現那人手上的黑色片狀物形狀扁平,拿取時整片脫離屍身,看來並非是屍體上的肉片。略一思索,他便明白過來。   這饑民是在啃噬死者身上早被燒糊的腰帶和靴子的殘片!它們應都是動物的皮革所制,在餓得狠了的人眼裡便也成了延續生命的寶貴食物。   看這饑民費力地撕扯著焦黑硬韌的碎片,馮一時也分辨不出心中是為了沒有看到食屍慘劇而松下口氣,還是為饑民所受的苦難而覺得不忍。   一個人究竟要被飢餓感折磨到什麼程度,才會去吃死屍上燒糊的皮革?!   將軍把頭轉向一邊,不忍再看,另一群饑民的身影映入他的瞳孔中。那些人沒有如這個饑民一般的「好運」,還沒有找到可食之物,許多張骯髒面孔艷羨地看向這邊,一雙雙空洞的目光都死死盯在地上的焦屍身上。   馮猛然打了個寒噤。   現在饑民們還能克制著不去動屍體,但若是再餓上幾分,他們為了活命,就是屍體也得啃下去!到那時候,易子而食的慘劇也會變得稀鬆平常。   越走下去,馮沿路所見的淒慘畫面就越多。   倒塌了大半的破屋內,窮得只有一套共用衣物蔽體的一家人只能縮在床上,以麻木的眼神看著外頭的人來人往……   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女人被戰火波及而橫死路邊,她懷中沾滿鮮血的嬰孩哭哭停停,徒勞地想從母親乾癟的乳頭中吸出奶水,哭聲越來越低弱下去……   雖然事先就清楚凱曼長達兩年多的封鎖令塔思克斯人的生活極度困窘,一路打過來也見了不少民間的貧困景象,但這座城的情況似乎尤其糟糕。如果放手不管他們,恐怕幾天之內這一帶就會死掉數千人。一幕幕悲慘的畫面極大地衝擊著馮的內心。   馮是個以國為重,願為凱曼做任何事的人,在必要的時候就算要化身為鬼,向無辜民眾揮動刀劍,也在所不惜。   他心地剛正仁善,儘管深知西征塔思克斯對凱曼意義重大,一路來雖看到了塔思克斯民眾因為凱曼入侵而受的痛苦也不曾因此而動搖,但這並不意味著戰事過後,看到無辜平民的慘境時可以無動於衷。   更何況這次所見的城民的情況尤為引人側目。一想到正是凱曼令這些塔思克斯人落入這般悲慘境地,甚至自己也在其中出了一把力,心中就說不出的難過。   越在城中巡視下去,看到的慘事越多,馮的喉嚨漸漸像被人扼住了一般難以呼吸,持續地鈍痛著,腳步也越來越沉重。   終於,他停住了腳步,面對魔界之王也不曾畏縮的傲岸雄軀像是被無形的重負壓住一般,透著說不出的蕭瑟。   跟在他身後的副將佐拉靠近前來,探問道:「將軍?」   佐拉出身平平,靠著不俗的實力和玲瓏的手段終於爬到皇家宮廷副衛士長這個位置,成為當時擔任衛士長的馮的副手。馮回復原職被派往軍中時他也隨之請調,後來成為副將繼續追隨馮,平素對馮的態度也是毫無疑義的尊敬忠誠。   在一般部將和馮本人眼裡,佐拉副將是一個因為對迪卡爾·馮的崇拜而甘心追隨馮左右的忠心部將。   他小心地沒有讓任何人看出來他始終跟隨迪卡爾·馮,只是因為馮身為五英雄,在凱曼享有崇高威望,出身平平的他要想在貴族遍地的帝都混出頭,跟著馮才是最快的捷徑。   瞎子都看得出軍旅是建立功勳的最好地方,迪卡爾·馮又重掌兵權,更成了最佳的靠山,他當然沒有理由不跟過來了。可笑當時佐拉向馮誓言願永遠追隨他左右,請求他把自己帶入軍中,馮還大受感動,破格把他從副衛士長拔擢至副將之位。   佐拉此人也非是庸碌無能之人,抓住這良機力求表現,西征至今短短兩個月間便立下了不少功績,已經成為軍中僅次於迪卡爾·馮的重要將領。   不過,就算逐漸站穩了腳跟,他也沒有忘記馮依舊是穩穩坐在他上位的人,仍是對他畢恭畢敬,小心應付。此刻見將軍停步,神色異常地深思著什麼,他忙上前慇勤照應。   馮沒有立時應聲,只靜靜站著,片刻後似乎終於下了什麼重要的決心,斬釘截鐵地朗聲吩咐佐拉:「傳令下去,取軍中所存的七成軍糧,即刻發放給這一帶饑民!」   「什麼?!」兩個副將聞言變色。   任何在軍中稍有歷練的人都清楚軍糧乃是行軍打仗的基礎,說是一軍之命脈也不為過。與凱曼相持多年難分勝敗的塔思克斯軍今日之所以會潰敗的這麼快,便有很大一部分是敗在糧食匱乏這點上,正是近在眼前的活例!   況且軍法中已明令禁止把軍用物資私自調用,迪卡爾將軍不可能不知道的,怎會下達這種命令?!   而佐拉震驚之餘,心下微微一動,面上則習慣性地表現出忠心下屬應有的關切姿態。   「將軍,災民雖可憐,可把糧食給了他們,全軍上下幾萬人吃什麼?!再說,擅自調動軍糧用於其他用途是觸犯凱曼軍法的行為,大人身為一軍統率,不能這樣輕率行事啊!」   「動用軍糧的後果我都知道,你們不必多說。」將軍絲毫不為所動,沉聲催促道:「如果有事,我會擔起一切責任。你們現在只管盡快去辦!」   兩個副將不肯邁動腳步,只管堵在馮身前不住口地懇求將軍三思而行。馮見他們仍不肯按自己的話行事,已經被災民慘狀撩動的心火越發上衝,皺眉又忍耐一陣,終於整個人爆發出來。   「事急從權,就是軍糧也不得不動!你們一路上也都看到那些饑民已經餓到什麼程度了,沒有糧食,每天不知都要餓死多少人!難道就死死抱著糧食,冷眼看那麼多無辜平民餓死街頭?還是真要讓他們去吃死人的肉?!」   鎮定了一下有些激動起來的情緒,馮緩下語氣想要說服他的部下。   「再說我國的策略中,本來就有廣派糧食給佔領區內塔思克斯饑民以安撫民心這一項,給災民的糧食再過些天就會送來。只不過,肯定會有很多人支撐不到糧食運到的時候。我們先拿軍糧墊上,盡早派發給饑民,就能多救下許多條人命。剩下那三成軍糧足夠我們用到糧食運抵,到時候就可以取回相應數量的軍糧。只要控制住消息不傳揚出去就不會有什麼不妥。既然軍隊不會有損失,又能多救人,為什麼不做?」   「可是動用軍糧到底是觸犯軍法的事!塔思克斯人是我們的敵人啊!犯得著為他們冒這個險嗎?」佐拉辯駁道,他實在無法理解將軍腦袋裡究竟是怎麼想的。   一聽此話,馮的怒火陡然飆升至頂點,怒聲吼道:「不錯,饑民是塔思克斯人。但他們是個『人』!沒有人應該因為不能選擇的出身而經受如此的悲慘遭遇!!更何況我們戰鬥的對象是塔思克斯軍,不是平民!只因為他們生活在塔思克斯而不是我們的國家,你就可以袖手旁觀地看這麼多無辜者遭受這麼慘的事?你的心腸難道是黑色的嗎?你連作人基本的良心都沒有,怎麼配成為凱曼的軍人?!」   馮的反應一下子變得這麼激動,一方面固然是因為馮對佐拉的言論很聽不入耳,也有幾分是馮把痛心饑民遭遇而生的心火也遷怒到佐拉副將的頭上,一併發作出來。   只因一句話就招來將軍破口大罵,甚至還以此質疑他的軍人資格,佐拉心底自然大是不忿。叱責聲引來附近不少人窺看和小聲議論,佐拉更覺得大折顏面,連頭都抬不起來。   雖然不能還口,佐拉看似恭順地低垂的雙眼中卻隱隱閃動著怨毒的凶光,可惜盛怒中的馮茫然不覺。   吼完這幾句,馮仍是餘怒未消,怒沖沖地喝令佐拉等兩名副將立刻著手放糧之事便逕自走了。這件事也就這麼成了定局。   馮既已決意如此,手下人也只有照辦。佐拉和軍中一眾部將很快忙碌起來。   在各處設置放糧點,組織饑民排隊領取麵粉乾肉等食物,這些事說起來簡單,但又要及時調運糧食,又要維持放糧點秩序,避免出現哄搶,組織者勞累的程度實不亞於打一場戰。   佐拉一直在各放糧點處巡視,直到饑民基本都領到了食物,各自安然散去後才算了事,而天色也早已黑了。   顧不上用晚餐,佐拉就用這一副汗水淋漓,遍身塵土的勞累模樣趕去見將軍。   ——當然不是真的忙到連這些時間都沒有,而是刻意要讓將軍看到自己勞碌的模樣。   不管背後做得再怎麼辛苦,只有讓長官知道了,功績才算是落在自己頭上。佐拉很清楚想要仕途順利,不僅要懂得如何圓滿完成上頭交付的任務,更要懂得如何讓上頭的人明白地看到這一點。   雖說佐拉依舊對被馮狠狠責罵之事懷恨不已,卻沒忘記自己的前途還是得著落在將軍身上。放糧的事顯然讓將軍對自己生出不滿,現在當然更要加努力向將軍表現出自己好的一面了。   馮應該事先有吩咐過,軍帳外間幾個整理一些軍務相關資料圖紙的副官幕僚一看到佐拉,便直接讓他進裡間見將軍。   看起來佐拉的做法確實奏效了。馮見佐拉副將對放糧的事這麼盡心,再加上他後來自己也覺得只因一句話就痛斥立過許多功勞的得力部下,確實做得有些太過了,心懷歉意之下對佐拉的態度倒比平時還更好上三方。   察覺到馮態度的變化,佐拉確信白天的事不至於對自己的今後有太多不利影響,終於安下心來。一場純公務的談話,在兩人各有心思之下,竟然談出一派和樂融融的氣氛,倒也特別。   然而一報告完情況,走出將軍所在的裡間,佐拉身上的冷風立時將殘餘的和悅氣息冷卻下來。剛才為將軍沒有生出芥蒂而生的欣喜慶幸,忽然在這一瞬間全數轉變成了極度的憤怒。   那老不死的!為什麼我非得這麼在意他看不看得起我?!今天沒來由被他痛罵一頓,還得費勁心思地想辦法討他歡心,這仰人鼻息的滋味老子受夠了!   想到白天在眾人面前所受的恥辱,頓時連帶著勾起了佐拉滿懷恨意,在心底一連串地暗罵著。   說什麼五英雄,也不過是他正巧趕上了魔族入侵的時候,好運地被選去參加封魔之戰,又能活到現在罷了!和魔王近身肉搏的是第一劍士艾德瑞克、封印魔王的是護國女神修雅,他也就是躲在後頭放放冷箭而已,有多了不起?這老傢伙年紀一大把了,卻光靠著過去的資歷,就可以永遠壓在自己上面。有他在,自己再能幹也永遠出不了頭!   佐拉越想越是氣不過,不過礙於外間那些軍官的眼光,面上卻沒敢洩漏半分內心的思緒。   一邊往帳外走去,他一邊笑著和軍官們打招呼。他向來注意為自己塑造良好的形象,尤其是這些馮日常會接觸的軍官,自然更要搞好關係。   經過一張桌前,佐拉的眼光剛好從桌面上一堆凌亂的紙張上掠過。   正要繼續邁步向前時,其中一張紙上卻有什麼東西牽引住了他的目光。他停下步伐,順手拿起那張紙來細細端詳。   桌面上那堆紙中有好些都是人的畫像,佐拉拿起的那張也是其中之一,上頭印著一個五官端正分明的年輕男子頭像,金黃的頭髮、明藍的眸色相當醒目。就算是出自平庸畫師之手,仍可以讓人感覺到畫中男子給人的溫和平易之感。   而佐拉注意到這畫像當然不會是因為有搜集美男圖片的癖好,而是畫中人給他一種莫名的熟悉感。曾任宮廷衛士長的他出於職業需要,曾受過有關記憶和辨認的訓練,只要是見過的人通常都會存有一些印象。   此刻他正是覺得好像曾經見過畫像中的男子,只是一時想不起來。   明明就在腦中某處,卻無法掌握的感覺讓佐拉不大舒服,他順口問桌後的軍官:「這是什麼啊?」   軍官抬頭瞄了一眼:「哦,那是前兩天從東方送過來的聖愛希恩特軍,還有南方聯軍中一些主要將領的肖像。副將大人手上那張是黑旗軍首領。」   「他就是聖劍士艾裡?」佐拉有些驚訝。   雖然黑旗軍的軍力在大陸上還排不上號,凱曼之前也沒有費太多力氣去專門對付它,不過聖劍士和聖女在人們口耳相傳中一直籠罩著聖潔神秘的光環,再加上他們在南方日漸高漲的地位,名頭倒是響得很。   佐拉沒想到聲名赫赫的聖劍士會是這麼個氣質平和的年輕,不由對聖女也興起了好奇心。   「有聖女蘿紗的畫像嗎?聽起來該是個美女喲?」   「嘿嘿,就知道大人你對聖女更有興趣!你自己看吧!」   一個跟佐拉混得相當熟的軍官開著玩笑,從紙堆中翻出另一張畫像給佐拉。佐拉接過手一看,神色頓時一動。   不是因為蘿紗的畫像美到足以衝擊觀者的心靈。這些將領的畫像都是凱曼畫師按照曾在戰場上見過他們面貌的士兵的描述畫下來的。而美人最美之處在於氣質風骨,士兵的口述難以描繪得明白,再經過平庸畫師之手又削弱三分,再美的人物也動人不到哪裡去。   佐拉心中受到震動,是因為先前一直想不起來曾在哪裡見過聖劍士艾裡,但在看到聖女的畫像,將兩人聯繫在一起之後,他終於想起來了!   這個聖劍士艾裡,不就是兩年多前將軍還是宮廷衛士長時,曾經奉命追捕過的逃出廣場的武道大賽參賽者嗎?截住他時,他背上背的正是這個少女!不會錯的!   剛知道自己竟然那麼早就和這兩個風雲人物打過照面,佐拉只覺驚異,但隨即又湧現出一股古怪感,好像其中還有什麼問題被自己忽略了……   他迅速回想起那一日跟在馮身後所見的情景。記得馮曾經和這個艾裡交談過一段對話,雖然話中意思很隱晦,不過他們兩人是舊識,這一點是絕對的!   佐拉更清楚地記得,在隨後的圍捕中,當那男人要逃出包圍圈時,馮發箭阻止時明明可以直接射向他們的身體,但每當機會出現,馮都只是射向對方的落足處令對方陷入被動便罷,最後才容得那個艾裡找到機會脫身逃走。   而且,艾裡在與衛兵的交手中分明已經顯露出驚人的戰力,與大賽時傳言他是靠狡計和好運混入決賽的蹩腳角色絕不相符,按理應該要引起上頭的注意。   可後來卻一直沒見上頭對此有什麼反應,追捕逃逸參賽者的主要力量也都放在其他人身上,看起來上面好像並不知道那個艾裡的實力……當時衛隊中也沒人特別留意到這點,現在回頭想來,恐怕是馮有意把事情隱瞞不報!   想通其中關竅,佐拉面上不動聲色,身體實已興奮得微微顫抖起來。   這是扳倒堂堂五英雄的迪卡爾·馮的大好機會啊!只要向國王密告馮和黑旗軍的聖劍士和聖女有舊交,更曾經徇私放水讓他們逃走,致使凱曼今日多了黑旗軍這個對手,馮就難逃瀆職叛國之嫌。   宮廷衛隊中應該還有許多衛士記得當時的經過,只要國王稍作調查便可證實。再加上這次馮又私自動用軍糧救濟塔思克斯饑民,也很難不令上頭的人疑心這是拉攏人心、培植私人勢力之舉。   眼下對塔思克斯的戰爭足以決定凱曼國運,國王必定不會放心把領兵的權力交給一個有通敵叛變嫌疑的將領。如果自己密告成功,不管五英雄的位子能不能保得住迪卡爾·馮度過這一關,至少西征軍的兵權他是很難再抓在手裡了……自己是副將,又密報有功,從馮手中釋出的兵權至少有一部分很可能會被上頭交給自己分管!這正是自己飛黃騰達,躋身上層的捷徑啊!   佐拉又掃了一眼艾裡的畫像,若無其事地放回原處,自然地和軍官們聊了一陣後才離開軍帳。淡黃的朦朦月光落在他身上,令四周景物和副將的身影都一併變得柔和,卻掩不掉他在人後時眼中閃現出的詭譎陰鬱的精光。   夜,正長。 第三章 消息走漏   日正十年三月二十日。   深夜,諍君懶懶靠坐在柔軟舒適的床上,翻閱著手中的書卷。傑伊好讀史書,每日總要看上一卷才睡。雖然再過一周多,他就要發動一場必定令舉國震驚的政變,不過該籌備的已經在兩年多的蟄伏中籌備好了,現下便只等手下的人一一到位便可,反倒沒有什麼可忙的,還能夠悠閒地翻翻書。   今晚他是挑著各國歷史上有關政變暴動的片段來看。看了一陣,忍不住輕笑出聲:「好像不少暴動都會在起事前夕走漏消息,只好倉促行動,最後以事敗告終呢!」   一陣輕輕的叩門聲中斷了學者的感歎,聲音雖不大卻有些急促,隱約透出一股緊張感。傑伊微微皺眉,合上書冊拿在手上,起身開了門。門一開,一個黑衣人立刻閃進屋內重新關緊門戶。   「出了什麼事?」見來者是負責暴動的日常組織事宜的得力手下羅倫,諍君先前輕鬆的神色沉了下來。為了避免惹來嫌疑,平時傑伊與羅倫都是通過一套特別約定的方法相互聯繫的。今夜羅倫冒險直接來找自己,傑伊很肯定一定是出了什麼大問題。   羅倫立時跪伏於地,滿面儘是焦慮和自責之色:「大人,事情有變!都是屬下疏忽……」   看情形果然很嚴重。諍君打斷羅倫的自責,找了張椅子讓他坐下,命令道:「現在不是請罪的時候。先把事情說清楚!」   羅倫也分得清輕重緩急,定了定神便開始從頭講起事情經過。   事情要從羅倫的身份說起。諍君有官職在身,很難親自處理有關起事的事務,多半是在幕後操控。平日的組織工作大部分是由羅倫負責處理,一些重要文件資料也是由他保管在總部的隱秘處。然而就在今天入夜時分,收藏資料的密室卻遭內賊潛入行竊。   那賊人原是羅倫手下的人,難怪能找到機會從嚴密的看守下盜走資料。幸好他得手後剛要逃走,正巧被守衛撞破,立時引發了一場騷亂。羅倫得到消息後即刻趕到那裡一檢查,果然少了資料中最要命的一份參與起事的人員名單。而那內賊趁亂殺傷了幾名守衛,拚命逃出了據點。   羅倫深知名單外洩的嚴重後果。名單一旦落入國王手中,不僅可以坐實大家謀反的罪名,國王更可以根據名單按圖索驥,把所有人送入牢房!他不敢怠慢,立刻帶著當時在據點裡的最強好手,全力追捕而去。   那竊賊乃是奉魔法公會會長薩拉司坦的命令,混入一股形跡有些古怪的團伙中調查的探子。一查之下,果然發現這些人竟是準備謀反,而且已經集合成一股相當大的勢力,如果不能連根拔除,以後手尾就長了。   因而薩拉司坦得報後,不敢打草驚蛇,而命他繼續潛伏內部盡量接近上層人物,伺機竊取參與人員清單好日後一鍋端,只可惜功虧一簣,在最後關頭被發現了。   這探子知道一旦被抓住就是死路一條,潛力激發之下逃跑的速度相當驚人,羅倫等人一時倒也追他不上。逃跑者和追趕者隔著看得見彼此的短短一段距離,在黑夜中以驚人的來勢飛奔著,卻像是在水中急速游動的魚兒一樣沒有半點聲響。   如果有人看見這場面,必定會覺得相當怪異。不過,無論是逃亡者還是追趕者都刻意避開了有人的地方,這一場追逐幾乎沒有落入任何人眼裡。   作為追趕一方的羅倫等人的本領基本都高於那逃亡者,只要耐心追趕下去,逃亡者總逃不過他們的手掌心。而如果鬧出響動引來衛兵,就意味著多了一方不穩定因素,倒不如多耗些時間以求穩妥。   而在逃亡者而言,他雖然入伙時日還短,進入不了領導核心,平日卻已探知王國上層一些貴族大臣也牽涉其中,只不過不清楚究竟是哪幾個。他很清楚一般的士兵不敢得罪貴族,如果招來一般的王城守軍,羅倫他們只要打出背後支持的貴族的旗號,說是捉拿家賊,自己可能連出聲的機會都沒有就被帶回去滅口。   不過逃亡者並沒有絕望,仍拼盡全力往王宮的方向奔逃,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驚動宮廷衛隊露面,才是唯一的生機所在!   因為只有宮廷衛隊能不買官員貴族的帳,若驚動他們出面干涉,不管羅倫他們打誰的旗號也沒法主控局面。只要自己得到開口的機會,說出羅倫一黨謀反之事,衛隊肯定要將雙方的人都扣留下來調查清楚,形勢就會完全逆轉!   只可惜,逃亡者的如意算盤,追趕者很快也看出來了。羅倫自己帶一部分人拚命追趕,同時也分出一部分人想盡辦法圍追堵截逼得那人沒法接近王宮。   雙方繞來繞去兜了好大圈子,直追到城外皇家圍獵場附近,才總算沒有驚動王宮守軍的擒下了內賊。見內賊被帶到自己面前,羅倫終於鬆出口氣,隨即命人在內賊身上搜出名單。   然而,搜遍那人全身,就是找不到那份要命的名單!   傑伊聽到這裡,一直握在手中的書冊一顫,「啪」的落在地上。書的主人卻無心理會它,神色變得冷峻無比,略一想,問道:「會不會他在中途藏在哪裡,或是已經把名單轉手交給別人?」如果是前者還好些,是後者的話就意味著名單現在已經到了敵人的手上,情況就無可挽回了!   羅倫搖頭道:「應該還不致於。我們一路都追得很緊,他幾乎沒怎麼脫出過我們的人的視線範圍之外,不可能有人能躲過我們的注意和他接上頭的!後來,我也派人細細搜尋過賊人經過的路線,都沒發現什麼異常……」   遲疑了一下,他又道:「只除了一個地方……我們是追到城外,將近皇家圍獵場附近才抓住那內賊的。我懷疑,他見自己逃不掉,有可能用弓箭彈弓把名單射入圍獵場中。不過圍獵場是王室專用之所,四面施有警戒魔法,名單這樣的小物件丟進去無妨,一旦有人闖入便會觸發魔法,發出警報引來衛兵。所以我們雖然有此懷疑,卻沒法進去搜尋查看。」   說完事情始末,羅倫靜靜在旁等待諍君作出決斷。而諍君也未發一言,默然靜坐,片刻後才終於傳下命令。   「你再帶人仔細在城中搜索名單的下落,不可放過任何一絲可能!」沉默了一下,他接著說道:「如果還是找不到,看來就真的是在圍獵場裡了。不過現在圍獵的時節還沒到,不會有人去打獵,就是巡查衛兵也很少到圍獵場內走動,只有負責清掃整理獵場的下人可能發現名單。我記得圍獵場每隔十天一次,明天一早我就去打聽下次清掃是什麼時候。在那之前名單還是安全的,我們可以趁這段時間再想辦法。」   雖是相當被動的舉措,不過眼下事情剛發生,情況不明,也只有邊走邊看有沒有轉機了。羅倫點點頭,就如來時一般輕巧地出了屋子,消失在夜色中。   羅倫走後,諍君的睡意早已消失無蹤,關上門,在門邊怔怔站了一陣方才回神。瞥見掉落桌邊的那本史書,他走過去揀起書冊撣撣灰塵,忽地露出一抹苦笑,深深感歎:「正說著歷史上的暴動常常在起事前夕走漏消息呢,我這裡也鬧出了這麼檔子事。」真是讓人不苦笑都不行呢……   將剛才密談時緊閉的窗戶打開,望向外頭陰沉沉的夜色,傑伊心頭也是一片灰暗。雖然剛才鎮靜地指示羅倫今後該怎麼做,但其實他自己已心中有數,安全尋回名單的希望實在渺茫得很。   「難道只有倉促起事這一條路嗎?這麼做的話,結果會不會也和那些前例一樣是失敗?」   現在在拉寇迪城內的人手還不到全部的五分之一,能發揮的力量絕不到原本的六成。勝算實在太低了……   諍君站在窗前,深思了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諍君就派人去小心打聽到圍獵場下一次清掃的日期。   幸運女神還算沒有完全拋棄他們,圍獵場前兩天才剛剛清掃過,下一次得到八天以後——也就是說,他們還剩下八天時間。   收到回報後,諍君獨坐在房裡沒有吭聲。好半天後,終於出了房門,他馬上叫僕人備好車馬前往翠雀旅店。   「說實話,我現在完全拿不定主意。」在旅店的一間密室中,傑伊跟愛琳娜把昨夜之事說過一遍後頹然道:「到第八天如果還沒辦法找回名單,我們就只有趕在那天之前起事了。是該豁出去一拼?還是不能讓夥伴的性命白搭,大家暫且散伙,隱姓埋名盡快逃離凱曼以保存力量?」   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他無意識地玩弄手中的酒杯,一邊繼續道:   「大陸上的形勢若不是糟糕到這個地步的話,我會選第二項。我們這邊的每一分力量都很可貴,應當慎重對待。可再拖延下去,塔思克斯很快就支撐不住了,到時候就再沒人能阻止凱曼在歧路上越滑越遠,我們這點力量就算保住也沒有意義……但如果倉促行動,成功率未免太低。是不是該就此中止,讓跟從我們的人們好歹能湊合著活下去?」   將自己的迷惑一一傾訴出來後,他茫然地望向愛琳娜尋求她的意見:「愛琳娜,你看呢?」   如此重大的事,愛琳娜也無法即時回答。沉吟著在房中踱了幾個來回,她似乎想到了什麼,忽然停下腳步側轉身,以一種怪異的眼光緊緊盯住傑伊不放。傑伊早已深知愛琳娜的真實面目,當然不敢把這看作是含情脈脈的眼神,被她望得久了,頸上寒毛更是一根根豎了起來。   孰不知,愛琳娜此時的目光,恐怕是她一生中真正最與「含情脈脈」   挨得上邊的眼神了。   終於見愛琳娜口唇欲動,看來終於是要說回正事了,被盯得老大不自在的傑伊暗暗鬆了口氣,集中散亂的心神準備聆聽愛琳娜的高見。   「我說,我們結婚吧!」   從妍潤紅唇中吐出的,竟是與先前的凝重氣氛完全接不上的話語。   傑伊張口結舌地看向嫣然而笑的美人,一時間只覺得腦袋暈坨坨的只剩一團漿糊,心卻極有活力地突然蹦跳得比頭兔子還歡。   而愛琳娜絲毫沒有身為女子而主動向人求婚的羞澀,安然不動地仍是笑笑地看著傑伊,好整以暇地等待他的回應。詭異的氣氛中,兩人就這樣無語相望,糾纏的眼波中溶入了無盡的話語。   這大概是這場怪異的求婚計中,唯一符合「結婚」該有的旖旎纏綿的部分了——儘管也只是表面上看來如此。   「乒鈴乓啷」的一連串聲響過後,堂堂諍君大人狼狽地摔到了桌子底下。   凱曼歷日正十年三月二十三日,南方聯軍的軍營中。   艾裡疑惑地取下戀血鴛帶來的信卷。這次鳥兒送來的信似乎和以前不大一樣,竟然是紅色的。展開一看,質地竟是精美薄軟的紅色絲綢,雖然不大,印製卻十分精緻.仔細一看,赫然是一張……   結婚請柬?!艾裡一時有揉眼的衝動,好確定不是自己眼花。   然而再怎麼看,請柬上的字都沒有變化。上頭愛琳娜的字跡依舊張揚,繼續打擊著南方聯軍統帥的神經。   「傑伊和我定於三月二十八日成婚。只可惜看起來凱曼一時半會還垮不掉,你和蘿紗不能來喝我們的喜酒,真是遺憾。只有期待日後重聚之時再和你們共飲這杯酒了。對了,到時候你們的紅包照樣是要補繳的。順帶一說,所謀之事有變。參與起事的人員名單失蹤,消息有走漏的可能。但也不必過慮。婚禮上,我們會送你們一份大禮的。」   「這,這兩個傢伙……」艾裡額上青筋暴起,忍不住攥緊拳頭。絲綢被揉成亂糟糟一團。   「到底在搞什麼啊!消息可能走漏這麼大的事,他們一句『不必過慮』就算打發了?!這兩人更加還有心思跑去結婚?!」   又把綢布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確定愛琳娜不是用這段文字來掩人耳目,隱藏了什麼密碼,艾裡悲憤地沖天空翻了個白眼。   「老天啊!你該不會在我好不容易決心認真看待與諍君的盟約之後,卻讓傑伊那傢伙把盟約當兒戲吧?」   而在拉寇迪的薩拉司坦得知這個婚訊,亦有種不大對勁的感覺。   這兩天他派去調查一股形跡可疑的團伙的一個手下完全沒有了聯繫,想來應是暴露了身份。照他失蹤前傳回的消息,那夥人將在十多天後發動一場不利於凱曼的大行動。雖然還不知道這行動具體是怎樣的,不過那探子失去聯繫後第二天,諍君便突然發佈婚訊,總令他莫名地覺得在意。   儘管看起來並沒什麼理由可以把這兩件事聯繫到一起,但或許是春祭那天諍君的特異表情給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他就是無法拋開這種不妥的感覺。   而身為魔法師的人多半注重自身的靈覺。既然下意識地產生了這種想法,薩拉司坦便索性認真地考慮起來。   如果是自己弄錯了,諍君的婚事和探子失蹤並無關連,那也就罷了;這二者一旦有什麼牽連,事情則必定很嚴重,這場婚禮可能就是叛亂陰謀的一部分!   「……但是,這場婚禮能有什麼地方和叛亂扯上關係?」薩拉司坦背靠著椅背放鬆全身,緊閉雙眼專注地思索著,卻總感覺一直掌握不到浮雜表相下那最關鍵的那點。   「一個中層貴族的婚禮,還不夠資格讓國王陛下到場致賀……諍君本身已經不是多顯赫的權貴,迎娶的又只是個平民女子,也算不上權勢的結合,根本沒必要注意……」   喃喃自語地作了一通猜測,仍是沒有半點頭緒。薩拉司坦素來對風月浪漫之事不大感興趣,名滿帝都的第一美女,在他看來也只不過是樣貌名氣比一般女人強些罷了。   以往他偶爾和愛琳娜見過幾次,不過愛琳娜因為不平蘿紗的遭遇而沒怎麼搭理過他,薩拉司坦對她的印象便也相當模糊。因而他始終沒想從愛琳娜那邊調查,否則或許已然發現些許蛛絲馬跡了。   「難道真的是我想太多了?不過,到時候多防著點總是好的……還是做些準備以防萬一好了。」   在薩拉司坦的書房以外的城中各處,諍君將與翠雀旅店的愛琳娜共結連理的消息也掀起了不大不小的波瀾。   在帝都人眼中,這無疑是一場地位和美色的結合。貴族迎娶平民美女為正室的例子儘管不多,不過愛琳娜可是赫赫有名的帝都第一美女,這也屬正常之事。   只不過,貴族自有貴族的禮矩,諍君沒經過訂婚而直接跳到結婚,婚期的發佈又略有些倉促,未免有些對新娘不夠尊重之嫌。將之聯想到愛琳娜不大好的風評,人們也就覺得可以理解,沒什麼不對的了。   而對於愛琳娜為數眾多的追求者來說,這個消息卻不啻晴天霹靂。   婚訊一流傳開來,幾乎每天夜裡城民們都可以聽到失戀者對著明月哀嚎。帝都許多酒館的老闆更是樂得眉開眼笑,因為每天都有許多借酒澆愁的癡情種們給他們帶來了大把進帳。   不過,在這次帝都酒館旅店業的普遍景氣中,愛琳娜自身的翠雀旅館卻例外地沒能得到多少好處。每天衝到翠雀來找愛琳娜傾訴衷腸,期望她能打消主意的人雖然少不了,卻連正主兒的面都沒見著就被諍君府上的侍衛驅出門外。   人們對此到倒不覺得奇怪。尋常平民還罷了,有幾個貴族願娶個交遊廣闊,艷名遠播的女子為妻?實在是喜歡得沒辦法了,甘願把她娶回家,也斷然不會讓她再和以前的眾多追求者見面的。   以上只是茶餘飯後以議論帝都近來最大的八卦為樂的市民們,站在諍君的角度而得出的看法。在婚禮女主角的追求者那邊看來,卻是大大不能理解愛琳娜為何會選擇諍君。諍君的家世雖還稱不上沒落,但與立國初代的風光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語。在愛琳娜的眾多追求者中,不乏權勢遠勝諍君的高官顯貴家的貴族子弟,對她也是慇勤備至,在其中任選一個都該比諍君更強啊?   強烈的不解、失戀的痛楚,加上莫名其妙就淪為失敗者的怨氣,激得不少愛琳娜的愛慕者衝動地去找愛琳娜問個明白。自婚訊傳揚開後,上門找愛琳娜的失戀男子就沒少過,然而,卻沒人能得到回答。   翠雀旅店雖還在照常營業,但老闆娘大概是在內屋中,幾乎沒在店中露面過。而旅店中早有許多諍君的侍衛守候著,不讓任何人擅入內室。   諍君到底有監督城內治安的權力,他派手下人保護自己的新娘,理字上站得住腳,一般的貴族也不敢造次,以免落得個滋事鬥毆的罪名到牢獄中不光彩地走上一趟。   少數幾個頭腦發熱,不顧一切鬧起來的人不是被侍衛制服逐出門外,就是直接進了班房。而禮貌的求見,也都被以愛琳娜正忙於準備婚禮的理由婉拒,始終沒人能見到佳人一面。   不過,佐拉勳爵(與迪卡爾·馮的副將佐拉同名,並非同一人)和安德拉寇子爵兩位,就沒有那麼容易擺平了。   他們可以說是愛琳娜狂熱追求者中最為傑出的人物。這兩人都是瀟灑風流的人品。佐拉勳爵出身名門,本人則為現任皇家宮廷衛隊隊長,安德拉寇子爵的父親羅蒙西尼侯爵掌管王城守備軍,甚得仁明王寵信,也是一等一的家世,平日各自都招惹了不少少女的芳心,卻都拜倒在愛琳娜的裙下。   愛琳娜別有所圖,待他們的態度也較其他追求者更要親暱三分。他們早就篤定愛琳娜最後必是在他們二人中選擇其一,也因此而視彼此為最大勁敵,素不相睦。   當知道愛琳娜突然決定嫁給在他們看來不如自己甚遠的諍君,這兩人受到的打擊更甚其他追求者。簡直是晴天裡一聲霹靂,他們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事情為什麼會突然變成這樣?   兩人的反應很相似。一從震驚中回神來,便各自帶著幾個手下直衝翠雀旅店而來。兩人幾乎是前後腳地闖進了翠雀旅店的大門。鎮守翠雀的侍衛頭領一見這兩人上門便知麻煩來了,一面打點起了十二分精神準備應付他們,一面照諍君交待過的暗中差人趕去向他通報此事。   果然,兩位年輕貴族自恃家世不凡,根本無所顧忌,一見店內的狀況反而大鬧起來。見侍衛們緊守著不讓他們見愛琳娜,他們不覺生出疑心。   「我明白了!愛琳娜小姐她一定是被你們軟禁起來了!」佐拉勳爵驀然恍然大悟,不屑冷哼:「好個諍君,真是無法無天了,就他也敢用權勢逼她成婚!」   「快點放了她!」安德拉寇子爵也陰陰威脅那些侍衛:「不要以為是諍君,就沒人壓得住他了!」   本來相看兩厭的兩個情敵,這會兒同仇敵愾,一唱一和還挺有默契。   傑伊的人顧忌兩人的身份,不敢輕易動手,但也不能違背諍君的命令放他們進去。兩位貴族斷定心上人被人囚禁逼婚,越來越激動,見侍衛不肯退讓,便開始辱罵推打他們。   雙方各不肯退讓之下,場上氣氛急速升溫。店裡識得這兩位年輕貴族的本地人見勢不妙,都趕忙結了帳腳底抹油了。   開玩笑!這兩個貴族一個掌管宮廷衛隊,一個老爸手裡握著王城守備軍,他們和諍君的人打起來的話,那還不得混戰成一團?咱小老百姓可沒本事在裡頭湊熱鬧!   其他一些不懂內情的客人也看出氣氛不對,紛紛丟下錢走人,轉眼店裡客人就跑了個精光。偌大的店中只剩下一群侍衛和兩位貴族相持不下,氣氛越發火爆。   貴族所帶來的那幾個手下也上前幫忙推擠侍衛,侍衛們如果再不反抗的話,便真要被他們衝進去了。侍衛中的領頭眼看撐不下去,一咬牙,便待招呼大家出手。   「都給我住手!」   就在這緊要關頭,店門外傳來一聲喝阻。佐拉和安德拉寇都是跋扈慣了的人,一時也被話語中的凜然之威震懾得住了手,他們的手下自然也停下手來,往聲音來處看去——諍君傑伊昂然走了過來。   略一掃視店內眾人糾纏的情形,傑伊大致猜得出現在是什麼樣的狀況了,掛著微笑向兩位貴族欠了欠身:「兩位是來找愛琳娜的嗎?愛琳娜這一陣忙於準備婚事,實在抽不出多少時間會客。兩位既是愛琳娜之友,想必能夠體諒吧?等婚禮那天再請兩位光臨,我和愛琳娜一定多敬兩位幾杯陪不是。」   這是佐拉和安德拉寇第一次發現,這個以前一直沒放在眼裡的小貴族的笑容中,竟可以潛藏那麼強大的威壓感,讓人不由自主地不敢生出違逆之念。   但一想到就是這個傢伙要娶自己的心上人,兩人的怒火重又高昂起來,憤憤地命令傑伊即刻放了愛琳娜。   傑伊卻泰然自若,全不為他們的怒氣所動:「兩位大人怕是有些誤會吧?我和愛琳娜的婚事乃是兩相情願,我並沒有做過任何扣押脅迫之舉啊!」   那兩人自然不會相信。安德拉寇冷哼一聲:「真沒有扣留愛琳娜小姐的話,為什麼不肯讓我們見她?除非親眼看到愛琳娜小姐是按自由意志行動的,我才會相信!」   「不錯!」佐拉也贊同道,見傑伊面有難色,他陰笑道:「怎麼?沒話說了?」   傑伊聳聳肩一攤手,回以無奈的笑容:「勳爵你誤會了。如果愛琳娜想見你們,當然可以見,問題是……她不想見你們。就算是未婚夫,我也不能勉強啊!」   兩位年輕貴族公子登時暴跳如雷,你一句我一句沒頭沒腦地怒喝起來。   「胡說八道!愛琳娜小姐不可能拒絕見我的!!」   「以為用這種藉口就能搪塞得了我們嗎?!」   「今天見不到愛琳娜小姐,我是絕不會走的!」   喝罵、威脅的話語混成一團,幾乎連佐拉和安德拉寇自己都聽不清楚自己究竟喊了什麼。   就在場面混亂到快沒人能控制的時候,所有的喧鬧嘈雜忽然一下子沉寂了下來。這要歸功於噪音最主要的兩個製造者,佐拉勳爵和安德拉寇子爵直著脖子呆呆瞪著前方房門內出現的一道儷影,瞬間失去了語言功能。 第四章 婚禮的鐘聲   「愛琳娜小姐?您還是這麼美麗呵!看到你無恙真是太好了!」   「不用擔心,親愛的愛琳娜。有我在,再沒有人能夠脅迫你做不願做的事!」   愛琳娜心底暗暗冷笑。就算有人自以為是救美的英雄,她可沒義務配合他的妄想。她向幾天後將成為她丈夫的眼鏡男點頭打了個招呼,神色跟佳期將近應有的纏綿羞澀尚有一段距離,不過相比對那兩位「客人」的存在視若無睹,親疏之別已經夠明顯了。   只這一照面間,兩位貴族心底已各自生出不好的預感。   愛琳娜前所未有的冷漠姿態,迫使他們不得不認真考慮她是不是果真不想見他們?這個可能性給他們造成的打擊,比「愛琳娜被人逼婚」更加沉重,兩位貴族公子臉上的笑容幾乎撐不下去了。   不過,兩人旋即又想,旁人連見都見不著,她肯出來見我,待我已算是與眾不同,或許事情會有轉機?抱著這一線希望,兩人總算維持住笑容,壓抑住跳得越來越快的心跳,看著愛琳娜娉娉婷婷地走近他們,不,走過他們。   愛琳娜目不斜視,以一如往常的高雅儀態穿過堵在門口的人堆,直直走進店堂中,開始俐落地收起逃走的酒客們丟在桌上的酒錢,不時還傳來她隱約的嘀咕聲。   「真是的,多來幾遭,這生意真不要做了……還好,諍君、宮廷衛隊長和王城守備軍的人都在,沒人敢趁機賴帳……」   自始至終,她都沒正眼望過佐拉或是安德拉寇一眼,淡漠的神情充分證明她完全不想見他們。她肯露面,只是為了趕在場面鬧得不可開交之前把錢收好罷了,同時也藉此證明他們的猜測並非真實,好讓他們退卻。   很殘忍,也很合乎她個性的做法。   明白這點,佐拉勳爵和安德拉寇子爵兩人的臉色難看得像是剛剛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   雖然他們兩人都是花名在外,過去沒少過負心薄倖的名頭,而且連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會被愛琳娜吸引,究竟是不是出於好奇心以及因為感興趣的女子不在乎他們而激起的好勝心。但至少在此刻,他們確實在愛琳娜身上投注了許多,兩個在嬌寵中長大的少爺幾曾嘗過這般挫折滋味?   一時間,兩人都是痛徹骨髓,心中混亂非常。一會兒發狠地想直接帶人把愛琳娜搶回自己家中算了,一會兒又覺得靠這種手段才得到愛琳娜,豈不是證明自己的無能?而且,這麼做她心底必定再瞧不起自己,恐怕再也看不見她那獨一無二的嬌柔而不脆弱,甜中又帶三分辣的風情了。   再說靠手段硬奪的話,也必定引起其他追求她的貴族嫉恨,為自己招來禍根……但真要就這麼放棄,眼睜睜看這朵鮮花被別人採走,又是萬分的不甘……   兩人腦中各種念頭衝突往來,一時都不知該作何反應。半晌,安德拉寇子爵心存一絲僥倖,最後一次嘗試問道:「愛琳娜小姐,憑我安德拉寇家族的力量,應該足夠幫你解決任何難題。你如果有什麼困擾都請儘管向我傾訴,我都很願意幫你,千萬不要勉強自己啊!」   愛琳娜只淡淡回了個禮,眼光盯著地面仍是不看他:「多謝你。不過愛琳娜真的是願意與諍君大人相伴終身,請不必費心為我擔心。」   「兩位大人都見到了,在下並沒有勉強愛琳娜。」傑伊接口道:「再說,兩位大人既然是愛琳娜的朋友,該也知道以她的個性和聰慧,又有誰能要挾得了她呢?」   佐拉勳爵直著眼定定地瞪著愛琳娜許久了,忽地向她嘶聲大喊:「為什麼要選他?我到底哪點比不上這個小小的諍君?!」   傑伊好涵養,沒有對他失禮的話語發作。而愛琳娜沉吟許久,終未出一聲,垂首往內房走回。在她的身影完全被門後的黑暗吞沒之前,她微微回首,盈盈眼波在佐拉和安德拉寇身上極快地一個流轉,竟透出無盡纏綿幽怨之意。   隱約間,似有幽深的歎息迴盪不休。   這一切,在房門合上的一瞬嘎然而止。佐拉和安德拉寇的心神全被她這臨去一瞥吸引,直到佳人芳蹤已渺才回過神。   沉迷於愛琳娜那如泣似訴的一瞥間的風情,兩人心中更加放不下她,又困惑於她那一瞥之下似乎大有深意,思索著她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佐拉和安德拉寇一時也無心再和傑伊糾纏下去,迷迷糊糊、失魂落魄地帶了各自的人離開翠雀旅店。   日正十年三月二十八日   急速奔湧的暗流之上,水面卻往往平靜無波。大變前夕,往往異常沉寂。凱曼帝都在毫無異狀的安寧中過了數日,終於到了近來帝都最熱門的八卦話題——諍君和愛琳娜成婚的這一天。   不需要有人特別提醒,很多人都意識到了這一點——從一大早開始,翠雀旅店內外,即將建證婚禮的神廟和迎入女主人的諍君府邸附近,都出現了不少頹廢派男人,有苦著臉獨酌的、有捧杯狂飲的、有頹然長歎、有嚶嚶低泣,還有的乾脆就縱聲大哭,種種失戀醜態一一上演,蔚為奇觀,實在讓人很難不記起今天是什麼日子。   佐拉勳爵失魂落魄地坐在可以看見神廟尖頂的一道山坡上,周圍散亂地堆滿空了大半的酒瓶,在他身後看不到任何一個通常跟從左右的手下。   沒有男人願意讓別人看到自己失戀痛苦的模樣。   神廟頂上,許多白鴿飛飛停停。純澈的陽光下,神廟紅色尖頂和粉白的石牆在輝映出柔和的光暈,與瑩藍的天空格外相襯,看起來是那麼美好而寧靜。   不過此刻在佐拉眼中,這美麗的建築只是個將要把他看上的女人送到別人懷中去的鬼地方而已。要不是對神廟供奉的神明還存了幾分忌諱,他恐怕早就咒罵個不休了。   那一日去找愛琳娜,非但沒有問個明白,反而為愛琳娜臨去時那含義不明的一回首多勾走了幾分魂魄。這幾天他失魂落魄的,心中始終就是放不下。   愛琳娜那如泣似訴的眼總在他腦海中脈脈凝視著他,他每時每刻都在想著,她心裡究竟想著什麼?那個時候她到底想說什麼呢?為什麼最後還是決然離去,什麼都不說?   佐拉自有生這二十多年來,還從不曾像這樣牽掛過一個人心中怎麼想。而且愛琳娜吸引他的時間也是保持最長的,至今非但沒有衰竭,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   於是,這被愛琳娜挑起的混雜著征服欲的色慾,就被從未愛過任何女人的勳爵當成了愛情的真正滋味,愈發癡迷起來。   今日一早,想起愛琳娜小姐那樣的美人今天就要成為別人的了,他便感到一陣難以忍受的痛楚。   隨後,他便不由自主帶著許多酒,來到這裡自斟自飲。望著不遠處的神廟,遙想著愛琳娜的美麗嬌嬈,年輕的勳爵有些自虐地沉醉於這令他頗感詩意的傷感氛圍中。   忽然間,勳爵被醉意掩蓋一半的神智被細碎的一點聲響驚醒。聲音就是從他身旁不遠的樹林處傳來的,似乎是有人踏斷了枯枝。   佐拉一轉頭,只見一道飄拂而起的白紗驀然隱沒於林葉之間。勳爵酒意頓消,瞪大了眼直起身,激動地喊道:「愛琳娜小姐?!」   雖然沒看見那人身形,但佐拉就是認定那白紗必定是愛琳娜身上的婚紗!除了她,還會有誰在這樹林裡穿輕飄飄的白紗裙?   婚禮在即,她為什麼會在這裡出現?難道是跑來這裡偷偷看自己?   他的心霎時間狂跳起來。難道……她在最後關頭終於醒悟她的真實心意,來找自己傾訴情義,期望自己阻止婚禮?被自己一發現就跑,一定是害羞了。想不到愛琳娜小姐也會有這麼嬌羞的一面,真是可愛啊!   就算不為了這些綺念,他也想找到愛琳娜問明白她心底究竟是什麼想法。佐拉猛地彈起身,向白紗消失的地方快步追趕過去。   知道愛琳娜害羞,如果出聲喚她只會把她驚擾得逃得更遠,他便沒再出聲。不過愛琳娜似乎跑得很急,林木又密實,佐拉追了一陣始終未能追及,還險些弄丟了她的去向。   好在幾次失去方向後,愛琳娜的身影都恰好在遠處一晃而過,讓他欣喜地接著追上去。   就這麼一路引著他在附近的林子裡轉了一陣,佐拉最後還是失去了愛琳娜的蹤跡。這位因家世而得到宮廷衛士長頭銜的年輕貴族相較其前任而言,本領和經驗的差距大得不具有可比較性,野外搜索的技巧就更不用提了。   佐拉仍不甘心,在林中胡亂轉著,期望能再湊巧碰見她。可幸運之神這次似乎不願再光照,繞了許久他仍舊一無所獲。眼看挽回愛琳娜的良機就要這麼錯過,他心中的懊喪著實難以言喻。   正在此刻,忽然聽見某個方向隱約有些響動,佐拉心中一喜,趕忙飛奔過去。卻見越往前,林中光線越亮,原來已經接近林子邊緣了。   到了這裡,樹木越是稀疏,再難遮蔽視野。佐拉留心向四周張望,果然發現一個白衣女子藏在林邊一棵大樹後,遮遮掩掩地像是躲著什麼。看那纖細窈窕的身形,除了愛琳娜還能有誰?   「愛琳娜小姐!」   已到了這地步,佐拉已有自信再不會讓愛琳娜逃掉。腳下不停地向她奔去,口中欣然喊出她的名字。   女子聞聲轉回頭,果然是愛琳娜。輕薄透明的潔白輕紗飛揚開來,如夢似幻的絕美容顏現出錯愕之色,修長的嬌軀僵立著。顯然他的出現令她手足無措。   在此同時,又有一聲驚疑的喚聲響起:「愛琳娜小姐?」   這一次的聲音卻不是出自佐拉口中,而是從林子前方的空地方向傳來。而且佐拉聽這聲音,還耳熟得很,好像是……   佐拉驚疑不定地走近愛琳娜,越過她往前方看去,果然看見安德拉寇那傢伙也正一臉驚喜地死盯著愛琳娜向她靠過來。一時間,錯愕和怒火立時狂湧出來,佐拉難以置信地側頭瞪著愛琳娜。   很明顯,自己看見她的時候,她正和先前在暗處看自己一樣正在偷偷看著安德拉寇!   「愛琳娜小姐你到底……」   「佐拉這傢伙怎麼會……」   想通此節,佐拉氣怒難當,快步逼向愛琳娜,準備質問她是否存心耍弄自己。而因為情敵出現心情也好不到哪兒去的安德拉寇,也在同時張口質詢。不過兩人的話都未說完,就被愛琳娜打斷了。   「不要過來!」愛琳娜猛地向佐拉和安德拉寇過來的方向伸出手掌,拒絕他們再靠近,低垂的螓首露出痛苦哀傷之色——雖然垂向地面,不被那兩人看到的眼光中正閃動著嘲諷的冷光。   「我只是想在婚禮之前,再看看你們罷了……現在人已經看過,婚禮就快開始了,我……我得走了……」   欲走還留間,最是撩人心弦。兩位年輕貴族一時都忘了剛才的不悅,急著想留她下來。好不容易才能和她好好地見面,看起來事情正有些轉機,怎能就這樣讓她走掉?   「別管那個婚禮了。如果你不想要這婚禮的話,隨時可以取消它!   諍君不敢把你怎樣的,我保證!「安德拉寇子爵總是抓住每個機會來展現自己的英雄氣概。   「你在婚禮前會想見我們,證明你對我們並不是沒有感情!那又何必要勉強自己嫁給諍君呢?」佐拉雖然十分不喜歡說「我們」這個詞,不過現在不是和安德拉寇計較的時候。   「……」愛琳娜久久沉吟不語。   直到兩人以為自己的心快跳出喉嚨口的時候,才聽見她哀傷無奈的聲音:「不。我想嫁給傑伊,婚禮必須舉行!」   聽到這個答案,兩個男人失控地齊聲大吼起來:「到底為什麼?!」   「我為什麼這麼做,你們還不明白嗎?」愛琳娜微微抬首,望著他們慘然一笑。淒慘悲哀的笑容令佐拉和安德拉寇的心倏地漏跳一拍。   「正是因為你們啊!」她緩緩搖首,像是終於吐露心中重負般沉沉吁出一口氣。   在兩人震撼而惶惑的視線中,她悠然訴說道:「你們倆都太完美,心意也難分高下……得其一已是幸事,愛琳娜何其有幸能同時得到你們二人的垂青。只是,這叫我該如何選擇?就算愛琳娜勉強選擇其中一人,今後也必定在你們二人之間搖擺不定,非但成為自己都瞧不起的人,更加褻瀆了我們之間原本純潔的情感……」   說到這裡,她幽幽一歎,彷彿無盡悵惘,其實是自己也受不了這麼肉麻牙酸的說辭,須得停一停休息一下。   「愛琳娜雖不是名門千金,也不願做三心二意、朝秦暮楚之女。既已知道照這樣下去,終將演變成三人傷心的局面,不如趁陷入未深之前及早抽身。而還有什麼方法,會比一場婚禮更直接有效呢?就算我並不愛傑伊,至少大家都可以不用悲傷難過地生活下去。」   愛琳娜的神色轉為堅決:「所以,今天的婚禮必須舉行。這並非愛琳娜一時衝動,而是思慮許久後才下的決心,你們就不必勸我了。況且傑伊心底仁厚,是可以託付終身的對象,嫁給他也算是個不錯的歸宿,你們不用為我擔心。婚禮前偷偷出來見你們最後一面,算是給過去作一個了斷……」   她修長的脖頸低垂下來,帶著垂死天鵝般的優美弧度。從未嘗過的哀傷和無望感侵襲著兩位貴族的內心,讓他們一時間幾乎忘了如何說話。   而以他們兩人的身份地位,也確實不能容許自己的女人腳踩兩船,令自己成為旁人的笑柄。愛琳娜的決定,或許真的是最好的路了。   他們說不出勸阻她的話,只能怔怔望著晶瑩的水珠自愛琳娜玉石般的面頰上大顆大顆滑落,一滴、兩滴,濺落在她胸口雪白的婚紗上,化作斑斑水痕。   「從今而後,我與兩位就是陌路之人……怪只怪天意弄人!」   愛琳娜的語調雖柔和悅耳,聽在二人耳中,心弦卻不由為其中透出的決絕之意和無盡哀慟而震顫不已。   話音方落,愛琳娜頭也不回地快步往神廟奔去。佐拉和安德拉寇自後看去,只見她的肩頭微微顫抖,一手捂在面前,顯是在竭力掩住悲泣聲。奔跑間大篷的白紗被風揚起,隨著她奔跑的節奏舒捲不已,仿似寒風中微顫的百合,又似飄然而去的潔白流雲,漸漸消逝在道路那端。   佐拉和安德拉寇兩人心裡都明白,這一朵雲也從此永遠飄離了自己的生命……短短片刻間,這份難以言諭的淒然之美,已深深刻印入他們心底。   愛琳娜的身影消失後,兩人悵然若失。站在原地往愛琳娜離去的方向呆望了好半晌,直到婚禮的鐘聲響起,他們方才失魂落魄地各自離去。   「我回來了。」   多數人每天回家通常會這樣招呼家人一聲。不過,一個婚禮前夕開小差偷溜出去的新娘,再度回到新娘準備室時看見候在那裡的新郎,還能這麼理所當然地跟他打招呼,就不能不算是件相當詭異的事了。但看起來無論是新娘還是新郎本人對此似乎都並不意外。   「情況怎樣?」   沒有立刻回應新郎的發問,新娘從容地拿起桌上的水杯,以優美的儀態大口大口喝著(除了愛琳娜外,大概也沒幾個人能有這樣的特技)。先前一場假哭消耗掉體內不少水份,為了美容著想,得趕快補足水份。   喝掉半杯水後,愛琳娜終於長長吁出口氣:「擺平了。按你安排的人回報,他們魂不守舍地回去了。現在還算相安無事,不過以他們的性子,等眼前這股傷心的興頭過去,失望悲傷馬上就都會轉化成對彼此的怨恨。」   她嘲諷地淡淡一笑:「怎麼說他們都是因為對方的存在,才讓本來篤定會到手的女人中途飛走。這兩位少爺都是嬌寵跋扈慣了的性子,可沒有相互體諒容忍的美德呢!更何況過去在追求我的時候,他們兩個就已經積怨頗深,要挑撥他們火絕不是難事。」   「接下來就是派你手底下人的跟著安德拉寇,在他帶隊巡城遇上宮廷衛隊的人時找機會製造混亂,挑動兩邊火拚,再煽風點火把事情鬧大……這些都是你的工作,不用我多說了。」   「嗯。我心中有數。」   傑伊應了一聲,然後便坐在那裡陷入深思之中。愛琳娜由得他去想,開始對著鏡子精心修整起因先前流淚而有些糊了的妝。結婚可是一生一次的大事,她不允許今天的自己有絲毫的不完美。   等到臉上的妝重新變得完美,愛琳娜通過鏡子看到身後的傑伊還在一動不動地沉思著什麼,不由覺得有些奇怪。一邊梳理著柔亮的長髮,她疑惑道:「傑伊?難道你發現了什麼紕漏?」   傑伊一驚回神,搖搖頭,神色卻仍透著沉重。   「既然沒出問題,你還在這裡想什麼呢?婚禮很快就要開始了。這兒是新娘準備室,新郎應該到外頭去招呼客人啊?」愛琳娜不解地催促道。   「我……我只是在想……」傑伊忽然變得有些結巴起來:「真的……要和我結婚嗎?我,我是說……要掩人耳目,婚禮當然要舉行,不過你真的願意成為我的妻子?」   這番含含糊糊的說辭,愛琳娜當然不明白他在說什麼。而這一兩年來,她也越來越少看見傑伊在自己面前露出這般窘迫的樣子,簡直就像是兩年前他還在追求自己時,那個會為自己的一舉一動而臉紅心跳的青年又回來了。她以柔和的眼神望著眼前不知該把手腳放往那裡的男人,微微笑了起來。   囁嚅了一陣,傑伊終於收拾回自己的冷靜,能夠有條理地說話了。   「我的意思是,雖然為了完成我們的計劃,不被國王的人看出破綻,婚禮必須要如期舉行,但我不希望你只是出於在神壇前的誓言而不得不嫁給我。如果不是出自真心的誓言,是沒有約束力的,你不用顧忌。而且我也不需要一個我無法讓她快樂的妻子。」頓了一下,他神色凝重地望著她。   「所以如果你並不是真心接納我,願意成為我的妻子,我們可以在計劃實現後恢復原先的關係。」   傑伊勉強展露笑容,顯示無論愛琳娜的答案為何,他都能接受得了。但他的呼吸仍是不自覺放緩了,緊張地等待眼前女子的回答。   傑伊說話時,愛琳娜一直專注地凝視著他的每一個神色變化。直到傑伊因為太長時間的沉默和她露骨的注視而再度現出窘態,她忽然十分愉悅地一笑,立時奪走了那可憐男人的魂魄。   「記得我曾說過的一句話嗎?我只需要一件很簡單的東西,如果誰能把它給我,或許我將會成為他的。我從你身上已經得到了這樣東西。不把我當作從屬男人的美麗附庸,而是視我為平等的夥伴,給我真正的尊重和自由……」   愛琳娜媚光四溢的美目中閃動著少有的純澈溫和的光華,與傑伊的目光深深交纏。   傑伊聽著她的話,面色漸漸泛紅,好半晌,他才囁嚅著出聲:「這哪裡是一件事,分、分明是好幾件呀!」   清亮歡悅的笑聲銀鈴般響起,愛琳娜掩著口笑得前仰後合:「傑伊你什麼時候也學會幽默感了呢!」   高高興興挽起新郎的手臂,她不去理會新娘要在儀式開始後,由長輩交到新郎手中的婚俗規矩,直接拉著新郎往外走。   「難得連國王都會為我們的婚禮奉上大禮,我們怎能錯過這麼好的日子呢?走走走!這就去結婚吧!」   在神前許下愛的誓約。   相互交換誓約之戒。   在彼此唇上印下承諾永恆的吻。   神聖的鐘聲響起,將甜蜜的幸福和美好的祝福送到每個人的身邊。   這一天,傑伊和愛琳娜成為令人欣羨的一對佳偶。   也在這一天,安德拉寇子爵在其父手下幾個兵士的護衛下在城中閒逛時,與佐拉勳爵為首的一批宮廷衛士發生衝突,雙方的火氣都很大,也不知是哪一方先起頭的,兩方人馬便在城東公然鬥毆起來。   混戰中,安德拉寇子爵和佐拉勳爵都受了些傷,氣怒之下各自招來守備軍將士和宮廷衛士,衝突越發擴大。   拉寇迪城內的軍隊不是王宮衛隊便是王城守備軍,而二者本來就互不相服,素有積怨。因而之後過來控制局面的軍隊在混亂局面中遭到沒頭沒腦的攻擊後,士兵們也被撩起火氣,非但未能控制住局面,反而也被捲入了戰局。   混戰進一步升級,到最後發展成一場近三千人參與其中的大混戰。   參與其中的王宮衛士有一千二百餘人,王城守備軍士兵有兩千餘人。雖然守備軍人數遠遠佔優,不過王宮衛士幾乎都是軍中千挑萬選出來的最精強戰士,其中有不少還是魔法劍士,在近身戰上個體的戰鬥力遠勝一般士兵。雙方各有長短,僵持了許久難分勝負。   戰鬥持續的兩個多小時裡,兵刃交擊聲、戰鬥的嘶吼聲激烈震耳,嚇得那一帶的居民都只敢龜縮在家裡發抖。   戰鬥中宮廷衛士受魔法加持的兵器和偏離的攻擊魔法,更給附近的民居造成了不小的破壞。   對東城的拉寇迪人來說,今天可算是不折不扣的噩夢之日——雖然那時他們還不知道同時間悄然進行著更驚人的事情。   據事後統計,此戰中雙方士兵死亡共計一百八十三人,傷者達一千八百餘人,受波及的居民傷亡也近千人,財物建築毀損高達十餘萬金幣。   這一帶的局面更是亂成一團。一些盜匪趁機犯案行兇,居民人人自危。直到安德拉寇子爵之父,羅蒙西尼侯爵親率八千守備軍趕來,才將鬧事的守備軍和宮廷衛士全部扣押看管,控制住了局面。   而就在帝都因為這場前所未有的大規模私鬥而陷入恐慌的時候,另一場更驚人的戰鬥悄然展開了。   趁著王宮中近半衛士捲入私鬥,宮中守衛力量最為薄弱,城東的混亂局勢也吸引了守備軍的注意,羅倫率領著近兩千人,人人皆著黑衣、黑巾蒙面,悄悄自王宮西門潛入。傑伊一早就已打探清楚,每日這個時候,仁明王都在西殿與臣子商議政事,因而羅倫十分明確行動的路線。   一路所遇的衛士都被他們趁其不備,悄然掩殺,近兩千人竟毫無聲息地接近至距西殿極近之處,才終於有衛兵發現他們的行蹤,發出警訊。   而這樣的成績,已經令羅倫相當滿意。與仁明王的距離拉得這麼近,也不見得再那麼需要保持行動隱秘了,羅倫索性一把摘掉蒙面黑巾,回身嘶吼著鼓勵身後的戰士。   「仁明王康賽因那老兒就在前面那座大殿裡,大夥兒加把勁,跟我衝進去摘了他的腦袋!」   話聲未落,他已領先向前衝去。戰士們此刻真切地感到自己距離勝利只差這麼短短一點距離,熱血愈加沸騰起來,近兩千人同聲狂吼出震撼人心的戰鬥之聲,氣勢如虹地直向正殿殺去!   今日這場撼動了整座拉寇迪城——堂堂凱曼之王都的禍亂,可以說大半是源於愛琳娜這動人女子在暗中的策劃挑動。後人評價這位在新生的凱曼公國中執掌重權的奇女子時,少有不為之慨歎一聲——   所謂傾國紅顏,莫過於是。 第五章 功虧一簣   「報……有大批全副武裝的逆賊闖入王宮,已經殺到距離主殿不到百丈之外!!」   殿外的衛兵急匆匆奔進殿內稟報這個消息之前,仁明王正在和林伯倫公爵和薩拉司坦等幾個重臣分析整理從前線各地傳回的軍情。   這一段時間來,無論是西線還是東線上局勢的變化都十分劇烈。西線上凱曼西征軍可以說是一面倒地壓著塔思克斯打,一路攻城略地,如尖刀般深深插入塔思克斯腹部,估計再過不久就可以給塔思克斯國都巴博卡造成直接威脅,塔思克斯主要軍力的覆滅指日可待!   東線的形勢同樣也是一面倒,不過倒的一方則換成了凱曼。聖愛希恩特的軍隊和南方聯軍分兵而行,卻有著巧妙的配合,左右夾攻,忽虛忽實,打法變化不定,令凱曼守軍很難招架。   而且原屬神聖聯盟下的被佔領國的民眾也相當支持他們,就算已經下令實施堅壁清野,當地人總有辦法把一大批的錢糧隱藏起來。那兩大股軍隊每攻佔一處,便能得到不少物資。   再加上俘虜收編當地被凱曼強征的士兵和接受當地人投軍,他們這一路打下來,實力非但沒有折損,反而越來越壯大,給凱曼造成的威脅也越發增加。眼下行進較快的南方聯軍這一股,都已經殺到凱曼本土了。   自開戰以來,凱曼從不曾處於如此弱勢過。就算在天廬的戰爭史上,像這樣同時間收到的捷報和敗訊堆得一般高的情況也可說是絕無僅有。剛開始還好,時間稍長,心底就不免發怵起來。   「陛下無需過慮。」   察覺仁明王看著滿桌敗退失地的緊急軍情,神色現出動搖,薩拉司坦只得出言安撫。   現在凱曼正處於關鍵時刻,主君的心志若有一絲動搖不定,都可能對戰局產生致命的不利影響。他走到堆放軍情文書的桌前,一揮手將放著東方戰線送來的敗退戰報全都掃落在地。   「這些文書陛下大可不必去看。東方戰線的敗退原本就在我們預料之中,對我們來說,最緊要的就是盡快給塔思克斯致命的打擊。現在我們就是在和神聖聯盟的反抗軍拼速度。」年輕的魔法師露出智珠在握的自信笑容:「只看究竟是神聖聯盟的軍隊先攻破拉寇迪的城門,還是我們凱曼大軍先擒下塔思克斯皇帝?」   「而這一場較量,我們穩佔贏面。」取來一張大陸地圖,攤開,他在地圖上比劃指點:「陛下請看,西征軍現在已經打到這裡,我們和塔思克斯國都巴博卡之間,再沒剩下幾座城了。再看這裡,與巴博卡可以互成犄角的重城阿爾罕默城也陷入我軍的包圍,被攻陷也是指日可待的事。照這樣的勢頭估算,頂多再過一個月,塔思克斯的大部國土都落入我們掌握中。到那時候,那些還指望著保存實力的塔思克斯主力軍沒有什麼可以立足的地方,退無可退,他們只有和我們正面作戰一途。」   薩拉司坦的聲調自始至終都十分平淡,因為早在決定復活魔王羅炎時,今日的時局本就屬於其中的一種可能性,已經被他詳細地推算過了。如今雖然黑旗軍的崛起,聖愛希恩特的中興有些超乎他的預料,不過這二者的力量相對凱曼來說,仍遠未成氣候。總體上來說,大陸局勢並沒有超出他的掌握。   「只要把塔思克斯人逼得不得不正面應戰,我們等於已經成功了一半。西征軍的兵力遠勝塔思克斯軍許多,又有五英雄之一的迪卡爾·馮將軍領軍,徹底擊潰塔思克斯軍費不了多少時日。」他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而神聖聯盟的反抗軍攻入我國本土,雖會給我們造成不小損失,但有國內的守軍防守,在塔思克斯潰敗之前他們是不可能給我們造成致命打擊的。等到西征軍調過頭來,國內的軍隊就可以和它前後夾攻,掃蕩那些不成氣候的反抗軍。」   他望向國王的雙眼中閃動著灼然明亮的光華,其中蘊藏的野心的熱力透過視線傳遞到了仁明王的身上。   「那時,陛下便是凱曼開國以來,第一位一統天下的聖主!」   仁明王的情緒也因他這一席話昂揚起來,不由自主地描繪起全天下都俯首在自己腳下的畫面,頓時間,一股豪情壯意湧遍全身。先前那點猶豫早被丟到腦後,國王的身心都因為沉醉於可期的美好未來而興奮得微微發顫。   縱然仁明王可以說是個野心遠超出其自身才能氣度的人物,但他幸運地得到薩拉司坦的輔佐,更機緣巧合地將羅炎超絕的戰鬥力也納為己用,這些強悍的助力代替他自身的力量一步步實現了他的野心,同時也令被嬌慣壞了的野心越發膨脹起來。   今日的仁明王康賽因體內對霸權的渴望,甚至已遠遠超過了歷代能力在他之上的凱曼王者。   所以,當從薩拉司坦的話中意識到自己與獨霸天空之下所有一切的唯一王者之間的距離,只剩下這麼寥寥幾步,他甚至看不出有任何事物能夠阻止得了自己邁出這幾步,他心中的激動和狂喜的程度遠非旁人所能想像。   聽完薩拉司坦這番話,陶醉於美好的想像,仁明王全身都輕飄飄的像是沒了重量。   就是在這個時刻,衛兵跌跌撞撞地跑進來,帶來了那個令人心驚的壞消息。   霎時,仁明王的感覺就像是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冰水,原本將要沸騰起來的熱血一下子逆行,令他全身僵冷。   在場的一眾王公貴族們的反應也沒好到哪裡去,不少文臣全身簌簌發抖,大失平日儀態,而武將也多半面有懼容。而仁明王驚恐不寧,險些從王座上滑了下來。   果然出事了!薩拉司坦一早已有所預料,所受的震撼倒比其他人輕些。雖然可以推定諍君的婚禮果然有問題,卻仍是想不明白究竟其中有什麼奧妙,只是訝異王宮的守備力量怎麼會變得如此之弱,居然到亂賊快要殺到國王面前了才有反應。   再一抬眼,看到國王眼中的恐慌,他在心底暗暗歎了口氣。危難之時,往往最能體現一個人的真實氣度,這就是自己侍奉的王者?若非復活羅炎時為了求得仁明王的信任,控制羅炎的血之契約是以仁明王為主體而設立的,羅炎真正聽命的只有仁明王一人,他還真的不屑屈居這空有野心的無能者之下,寧可自己取而代之了。   「誓死保衛陛下安全!」   林伯倫公爵抽出佩刀一聲斷喝。側頭瞥見薩拉司坦微瞑雙目,似乎正在冥想,他忍不住冷哼一聲:「這種時候,光閉著眼祈禱上天保佑會有用嗎?法師長還是給衛兵多施幾個魔法防護比較實在!」   「……」薩拉司坦沒應聲。停了一停,似乎完成了什麼,他睜眼往殿門外望了一眼,才冷然回道:「公爵大人還是顧好自己吧。」   雙方的語氣都不大好,不過他還是開始利用最後一點時間,盡量為林伯倫公爵等人和其他衛兵加護魔法。眼下情勢危急,不是相互傾軋的時候。薩拉司坦身為魔法公會會長,自身的魔法實力乃是相當重要的一股戰力。林伯倫公爵和他平日雖相互敵視,此刻也只有暫時放下敵意攜手合作。   在場眾人都知道兩千亂賊要闖過這百丈之距,根本用不了多少時間,每個人鼻翼間似乎都嗅到了鐵和鮮血的氣息。其他的幾個武將也立刻行動起來,有人趕緊發出最高級的警訊向外求援,其他人集合了殿內所有的衛兵和奴僕把國王和文臣護在中心,準備死戰以保護國王安全。   緊急求援的信號雖已發出,不過三千宮廷衛士中倒有一千二百多人此刻正打群架打得欲罷不能,扣除西殿中的三百餘人,未當值而出宮自由活動的三百餘人,其餘近一千二百人都散佈在王宮外層,集合組隊和趕赴這裡都還要耗上一段時間。   羅倫當然不會給他們這段時間。   一見行蹤洩漏,他便索性化暗為明,無所顧忌地向西殿衝殺,隊伍的行動速度更加快了。與那進殿稟告敵情的衛兵幾乎只有一步之差,羅倫便率領隊伍趁著銳氣衝入殿中,與殿內的衛兵和武將展開了一場死戰。   西殿儘管壯闊華美,不過修建者在建造它之時,是不可能去考慮把它作為戰場,殿內的空間當然不能滿足大兵團作戰。   況且反叛隊伍如果集合於一處,更加會方便讓薩拉司坦和宮廷衛兵中的魔法劍士施放的魔法發揮最大的破壞力。因而叛亂隊伍一衝入殿中,便按照羅倫的命令向四面散開,以六七人集中攻擊一個衛兵的方式進行混戰。   雖然剛衝進殿內時,蓄勢以待的國王衛兵這邊一下子放出大量攻擊魔法,造成了一定傷亡,不過混戰的局面一形成,容易誤傷己方的魔法攻擊等於完全失去了用武之地,衛兵只能靠槍劍與叛亂者肉搏。   而單靠肢體肉搏,衛兵雖是裝備精良的強悍戰士,但到底也敵不過人多。兩千比三百的懸殊差距,叛亂方就算用身體壓也壓死了衛兵。國王這邊的人幾乎毫無掙扎之力,即刻落於絕對的劣勢。   叛亂者都是一身黑衣,自上往下看去,他們集合而成的隊伍就像洶湧的黑色泥石流一般,急速奔湧向大殿各處,迅速吞噬掉一切。   只在片刻間,這片泥石流就淹沒了殿內大部分區域,就剩下大殿最深處還有少許屬於國王這一方的盔甲的銀光在閃動。   那是仁明王身邊的武將和殘餘的最後十幾個衛兵還在苦苦支持著,護衛著中心處癱坐在王座上的國王。虧得衛兵幾乎傷亡殆盡,使用魔法再不需要有什麼顧忌,薩拉司坦在後頭勉力施放魔法,才能撐到現在。   至於叛亂者這邊,也付出了二百多人傷亡的代價。其中只有少半是在混戰中損失的,倒有大半是薩拉司坦的魔法攻擊造成的結果。就在剛才,他一連串施放了幾個火球和光雷擊術,只在一瞬間就給叛亂一方製造出百多名罹難者。   散發著焦臭的屍體立刻產生了強烈的震懾效果。再怎麼堅定的反叛者,在這驚人的魔法之威前也會因為求生的本能而不由自主地畏縮卻步,叛亂方的氣勢一時被壓制住了。   還好薩拉司坦並非蘿紗、羅炎那一家世傳的魔法怪胎,接連施放好幾個強力魔法後,還是需要時間重新冥想以凝聚魔力,準備咒文。   趁著這段空擋,叛亂隊伍中見事較明的幾個組織者趕緊抓緊時機鼓舞士氣。   「那魔法師還要唸咒,大夥兒加把勁!趁現在衝過去!!」   「國王那老兒離我們就幾步遠了!斬下他的頭,我們就勝利了!!」   「不趕快幹掉國王,等外頭的軍隊趕到大家照樣是死!老子跟你們拼了!」   沒頭沒腦地一陣狂喊果然有些效果,叛亂者重新穩住了陣腳,以更加狂猛的勢頭再度向被逼到盡頭的國王一幫人衝擊而去。   薩拉司坦神色更加冷峻,加快頌念速度,趕著要再度施放魔法阻敵。   正在這時,平地忽然起了一聲極其響亮的斷喝:「康賽因!死吧!!」   這一聲喝,幾乎將殿內喧雜的聲音都壓下了。吼聲中一股出奇強悍的殺氣,有如實質般直直衝擊國王一方!好幾個衛兵遭這當頭一吼,手腳頓時被震得一軟,竟就這麼死在叛亂者的亂刀之下。就連專注於準備魔法的薩拉司坦,也被這澎湃的殺氣沖得心神一震,進行到一半的魔法就此中斷。   他懊惱地重新睜開眼睛,正看見一道黑影飛鷹般撲擊而來。衛兵的驚詫呼叫聲此起彼伏:「保護陛下!」   羅倫知道王宮中尚有千餘衛兵在外頭,若被他們堵住,自己所帶的這隊人的折損就會很嚴重。   因此,每一秒鐘對他來說都十分寶貴。眼看大家被薩拉司坦的魔法震得失了銳氣,攻勢滯緩下來,他便運用真力發出充滿殺氣的喝聲,一方面藉此振奮大家的精神,另一方面則反過去再度壓制衛兵的鬥志。   同時,他也不打算錯過薩拉司坦暫停施放魔法的這個空檔。以蒼鷹搏兔之勢,挾萬夫莫當之威,羅倫從人群中越眾而出,自半空中迅捷而沉猛地直衝躲在王座旁發抖的國王撲去,劈向國王頭顱的利劍閃出耀目的冷光!   「救……救駕啊!」   國王顫聲喊道,原本已經抖個不停的身體這會兒更軟了個徹底。   仁明王康賽因今年五十有四,和人上武場對練已經是遠在二三十年前的事了。就算是那時的對練,對手也只不過是唯恐讓皇子有所損傷的侍衛而已,幾曾見識過像羅倫這樣動作極盡狠辣,不留半絲餘地,真正要人命的殺人者?   而且無論是做皇子還是當國王,康賽因都當得十分平安,縱有戰事也都只需發下一紙命令,派遣將領去應付即可。可以說,這一生康賽因從不曾面臨過真正近在咫尺,生死一線的危險。   羅倫散發出的強烈而致命的殺氣,就算是身經百戰的戰士也難以抵受,叫仁明王這個不曾經歷過真正生命危險的人,猝然間暴露在這麼凌厲的殺氣之中,便等於是讓身無寸縷的嬰孩在雪中爬行一般。   羅倫的人還在半空,手中之劍尚隔著老遠,殺氣就完全壓垮了仁明王。   康賽因被強烈的恐懼壓迫得幾乎忘了呼吸,腿一軟,堂堂王者竟順著王座一溜,縮到了王座前的桌子底下——儘管連他自己也知道,這薄薄幾片木板不可能擋住那凶漢雷霆萬鈞的一擊,這只是極度恐懼下的本能反應。   抱著頭龜縮在桌子底下抖個不停時,康賽因本來一片空白的腦中,忽然冒出一股奇怪的感覺。這一瞬間,他好像看到了不久前躊躇滿志地站在桌前的自己,正為一統大陸的誘人前景而心情激盪不已,彷彿全世界都已掌握在手中。   然而不過十幾分鐘之隔,自己卻狼狽地趴在桌子底下顫抖不止,等著頭頂上三尺處的利刃劈開自己的腦袋!   距離死亡只差一線的滋味,此刻他算是真真切切地品嚐了個徹底。   除開恐懼之外,另有一股冷徹心扉的悲涼感受。   縱然距離絕頂的榮耀只差一步之隔,但如果邁出這一步時跌落深淵,這一步之距就成了天堂到地獄的距離。再高的榮耀,若沒命享受,又有什麼意義?   原本以為自己高坐王位上,有一國的精銳將士供己驅策,這位子是坐得再穩妥不過的。而在這一刻,他才猝然明白,原來自己隨時都有可能跌落死亡深淵之底,手中握著的一切,都可能在眨眼間隨著自己的死去而化作泡影!   ……不甘心啊!國王在心底無聲地吶喊。如果生命可以重來,他此後一定會事事謹慎,時時警惕,絕不再給人可乘之機,輕易奪走自己這尊貴的生命!   眼看國王轉瞬就將成為劍下亡魂,衛兵的驚呼此起彼伏,反叛者也不由鼓噪起來。   薩拉司坦眼睜睜看著刺客與仁明王的距離越拉越近,已知自己來得及施展的魔法中沒有一個能夠救得了國王,他放棄了一切無謂的努力,心中默禱著再度望向殿門的方向。   然而,那裡始終不見有半分動靜。   乍然間,一聲巨響自上方轟然傳來。縱然是如此緊急的情況,殿內眾人也不由被這巨大的崩裂塌方聲奪去注意力。   薩拉司坦猛然抬頭望向聲響傳來的方向,喜形於色:「終於來了!」   而這一刻事情的變化速度,其實遠遠超出了一般人能反應得過來的程度。當人們堪堪意識到那巨響是從西殿頂上發出的,一個巨大的爆裂瞬間穿透了西殿屋頂的層層石料木板的時候,一道黑影已從炸開的洞口中疾落而下,竟比碎裂開的那些碎石煙土還更早一步落到了地面!   大殿頂上的變故吸引了殿內幾乎所有人的目光,但並不包括國王和羅倫。龜縮桌底下的國王死到臨頭,哪裡顧得到其他?   而羅倫此刻的全副心神,則都專注在他刺殺的對象身上,縱然外頭天崩地裂,海嘯山鳴,這一瞬間,他眼中也只看得到仁明王一人,還有手中劍刃與仁明王的頭顱越縮越短的距離而已。   劍鋒不斷下落,質材堅實的紅茵木大桌就像是紙糊之物一般沿著劍鋒兩面而裂成兩半,沒有為桌下發抖的國王提供任何障蔽。   眼看只差尺餘,利刃便可痛飲舉國最尊貴之人的熱血之時,劍身突如其來地停住了,寸進不得。先前利劍風馳電掣之勢就像是假的一般,在一瞬間便忽然化作烏有,沒殘餘下半分。   一隻手臂,好似本來就是在那邊的一樣,理所當然地突然出現在劍刃和國王的頭顱之間,穩穩擋住了下落的利劍。   羅倫本是務求一擊必中,匯聚全部的真力劈下這一劍,但劍上那沛然的氣勁卻如螞蟻撼樹,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被化去了。那條手臂甚至連上頭的衣物都未能劃破。   羅倫頓時色變,藉這一擋之力倒縱回去,滑步退開五尺之外。拉開安全距離後,他才駭然望向那手臂的主人。   一襲吞滅所有光線的黑色長袍,一頭彷彿自有其生命般閃動著妖異光華的藍色長髮,堵在羅倫和仁明王之間的男人那副難以判斷出年齡的容顏明明是極英俊清雅的,卻令觀者莫名地從心底泛起一股寒意。   男人雖然救下仁明王一命,卻並沒有趁羅倫一擊失手的機會攻擊他露出的空隙,反而滿是鄙夷地斜眼睥睨猶自抱頭戰慄不已的國王,似乎對自己捨身為他擋下攻擊的作為也頗為厭惡,微皺著眉低聲自語:「美女也就罷了,竟然得替這種猥瑣老頭擋劍,實在倒胃口……」   薩拉司坦面現欣喜,鬆出一口大氣,羅炎總算及時趕到了!   看清藍發男人的形貌,再見他對自己的作為不滿而又無奈的模樣,羅倫亦立刻意識到了這男人的身份。   魔王羅炎可以算是仁明王手下最具危險性的人物,艾裡一早就把有關他力量的強大程度和奇特處境,以及形貌的特徵都告訴給了諍君,並交待他在帝都活動時務必小心於他,要絕對避免與羅炎正面敵對的情況出現。   只要仁明王或薩拉司坦沒有在場,不能直接指使羅炎的行動,羅炎都是能放水就盡量放水的。但正面和他敵對的話,多少條命都不夠他殺!   羅倫自然也早受過傑伊的警告。一看到羅炎出現,他便知道這次刺殺仁明王的行動,終究在最後關頭功虧一簣!   「快退!」   他不假思索地大喝道,自己也同時飛速向後疾退。既然已沒有可能殺掉仁明王,最重要的就是盡量保住大家性命了。且不說眼前這個曾經縱橫大陸無敵的煞星,再拖延下去,等到大量宮廷衛兵和守備軍趕到,那就真正是大勢已去!   跟隨羅倫起事的那近兩千名手下儘管不知羅炎來歷,不過大多都還守紀聽話,雖然不明羅倫為何態度大變,還是聽從他調遣分成幾撥,從大殿的各個出口落潮般迅速退出。   仁明王本只道自己已死定了,憋了一陣子氣,劇痛卻並沒有如預期地降臨到身上,忍不住把眼睛睜開一線,迷惑地望向前方。羅炎修長穩健的背影映入眼中,仁明王頓時像是看到了保命的護身符,驚恐慌亂的心神頓時找到依託,穩了下來。   看清果然是羅炎擋住了那大漢朝自己劈來的劍,死裡逃生的康賽因一邊胡亂擦去滿頭的冷汗,心底恍然忖道:「我怎麼會把他給忘了?!羅炎無人能敵,又是絕對無法違抗我的命令,只要有他時刻在身邊保護,那就誰也害不了我的性命!」   薩拉司坦見主君無恙,便安下心來。沒多留意主君的精神狀態,他轉念便準備對付那些膽敢聚眾行刺國王的亂黨。看那領頭者指揮手下不斷往殿外退卻,他急忙向羅炎下令。   「羅炎,快給我截住他們!把這些意圖行刺的逆賊全殺了,留下五六個為首的頭目作活口就行!」   薩拉司坦清楚受血之盟約束縛的羅炎只是迫不得已地執行他們的命令,因此早已懂得要用盡可能嚴密的話來給他下命令,以防被他鑽空子藉機怠工甚至反噬一口。習慣之後,平日倒也沒出過什麼差錯。   然而這一次薩拉司坦下達了命令,羅炎卻仍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似乎完全沒有聽命的意思。薩拉司坦又是驚怒,又有些畏懼,不由擔心是否是血之盟約出了問題?   如果魔王不再受約束,第一件事必定是向自己和仁明王血腥報復!   天下之大,又有誰能阻止得了魔王? 第六章 密告   細察羅炎神色,似乎又沒見有什麼異狀,薩拉司坦壯起膽子質問:   「羅炎你竟然抗命?」   羅炎不屑跟他分辯,直接一個側身,讓薩拉司坦自己去看緊抓住他的手臂不放,不住嘟噥著:「不准走!」、「保護我!我命令你!」   之類話語的凱曼國王。   回想起剛才情況之險,自己尊貴無比的身體只差一線就要變成一具屍體,仁明王餘悸猶存。從此刻起,羅炎在他心中已經成了安全的保證。外表看起來年紀足有羅炎兩倍大的仁明王,竟忍不住像倚賴大人保護的孩童一樣,緊緊揪住他的手臂不肯撒手。   而羅炎身上的盟約是以仁明王為主,薩拉司坦為次。薩拉司坦雖也能命令得了羅炎,但是當後者的命令與前者相左,或是有危害前者性命企圖的時候,他的命令便是無效的。   眼下的情況正是薩拉司坦的命令和仁明王的命令相衝突,因而溶入羅炎血脈中的盟約並沒有強制他執行薩拉司坦的命令。   明白過來竟是國王的膽怯延誤了自己的命令,薩拉司坦又是氣怒,又是無奈,也只好耐著性子勸慰仁明王:「陛下,眼下危機已除,不必羅炎寸步不離守著。如果讓那些逆賊趁機逃走,藏入民間,要逮捕他們就很麻煩了!還請陛下下令,讓羅炎趕緊趁現在捉拿他們!」   「不……不行!」一意識到薩拉司坦在要求自己最有力的救命護身符離開,仁明王驚魂未定的臉上立刻現出強烈的抗拒:「國王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羅炎要留在這裡保護我!」   說仁明王糊塗也未必盡然,他就很清楚逆黨逃了可以慢慢搜捕,日後再鐵血鎮壓,但自己的性命一旦丟了,所有的一切就都成空,什麼都完了!   這還是他們兩人第一次如此看法相左。薩拉司坦費勁唇舌擺明其中利害,仁明王就是死活不肯鬆口,眼看捉捕逆黨的良機就要這樣白白錯失,他心中的急迫懊惱言語著實難以形容。   而當他的目光無意地掠過周圍,薩拉司坦忽然放棄了對仁明王的勸說:「陛下,要羅炎保護您,至少得鬆開手讓他對付這些人吧?」   滿殿的人已經退得差不多了,卻有百多號人留了下來,向這裡步步逼近,手上的兵刃閃動著冷冷凶光。   先前羅倫雖命令全隊撤退,但不少人不知羅炎厲害,只知好不容易才殺到這裡,差這麼一點就成功了,羅倫卻偏偏就此收手退走,心中極為不甘。這些人多半加入時日未久,羅倫在他們心中的威信不夠高,索性心一橫,對他的命令置若罔聞,非但不退反而逆流而上,向仁明王那邊圍攏過來。   退到殿門處指揮部下撤退的羅倫注意到這些人的異動,已知要糟,不斷大聲喝止,那些人卻還是充耳不聞我行我素。眼見無法阻止他們自蹈死地,他暗歎一聲,扭頭隨著撤離的部下全速逃離大殿。   人必須為自己的所為負責,尤其是在嚴酷的戰場之上。雖然可惜,但那上百個部下既然執意抗命,也不能為了救他們而回頭,置其他近兩千人於死地。只有期望他們的打算真的能夠成功了!   仁明王看清局面,又發起抖來,齒關上下撞個不停,磕磕作響著再次命令羅炎保護他。就算再怎麼害怕,他也明白死拉住羅炎的手腳並不能提高自己的生存機會,只會影響羅炎的戰鬥。   終於得以從與浪漫捱不上邊的摟抱中抽回自己的手,羅炎厭惡地撣了撣衣袖,仍是遵從命令地擋在國王前頭。薩拉司坦和林伯倫公爵等一干倖存的大臣也趕忙躲入被他掩護的範圍內。   那些擅自行動的人衝出各自的隊伍,見自己原來並非孤單一人,有相同想法的人竟有百多人,心中對成功的把握頓時大了許多,都道是仁明王身邊只剩下了幾多個衛兵而已,那個突然冒出來的藍發男人就算再厲害,也不可能把國王護得滴水不漏。而自己這邊卻有這麼多人,只要豁出性命一搏,必定能得手!   思及於此,他們不覺加快了腳下的速度。人人心意如此,這從四面逼向國王的百十人的殺氣相加相乘,聚合而成一股強悍凌人的凌厲氣勢,向中心逼壓而去!!   壓力指向的中心處,羅炎墨黑的衣袍無風自動。傲然面對逼近身前的攻擊者,冷銳的修長雙目驀然放射出寒徹人心的逼人光芒,唇邊卻流洩出嘲諷的淺淺笑意。   昔日堂皇莊嚴的西殿,此刻卻是遍地的血污和屍體。許多侍從僕役在殿中奔忙來去,賣力地搬運屍體,清洗血污,完全是一副劫後餘生的景象。   在方纔的戰鬥中掀翻在地的王座早被人扶起,小心地擦拭如新。仁明王就歪在王座上,讓十幾個御醫簇擁著檢查他身上有沒有磕碰了那裡,或是驚了心神。   本來這並不是剛剛脫離險境的國王休息的好去處,不過現在逆賊方才退去,誰也無法保證他們不會殘留下餘黨藏身宮中,伺機再度行刺。最安全的所在,反而是這個剛剛經歷過一場酷烈殺戮,直如活地獄一般的西殿,仁明王也只得委屈一點,還是留在這裡休息了。   「對了,羅炎本來不是在前線嗎?怎麼會突然趕回來,這麼巧解了今日之困?」喝了幾口定神的藥湯,國王的心神逐漸寧定下來,突然想起了這個問題。   羅炎站在王座之側,依舊是一副事不關心的模樣,沒有理會國王的問話。   不過仁明王本也不是衝著他問的。在國王和薩拉司坦眼中,他非人而只是一件強力的武器罷了。薩拉司坦隨即走到王座下,便當著羅炎本人的面以談論第三者的口吻說起事情的原由來。   「是我前些天召他回來的。」魔法師神色一肅:「陛下,請即刻下令緝捕諍君,他很可能與今天的叛軍有聯繫!」   「哦?你從何得知?」國王奇道。   「雖然尚無證據,不過臣下前些天會想到召羅炎回來,就是因為在聽說諍君的婚訊後一直有不祥預感,總覺得婚禮那日可能會出什麼事,才召回羅炎至帝都待命,以防萬一。先前一發現出事,臣下就以感應之術傳信,命在我府中守候的羅炎盡速來援,天幸總算趕得及,沒有釀成不可挽回的禍事!」   仁明王讚許道:「多虧薩拉司坦卿有此先見之明。今日我能安然無恙,該給你記一大功。」   「微臣只是盡臣子的本分,盡力為陛下著想罷了。」打過官樣文章,薩拉司坦又道:「不過,既然果然如臣下所料,在諍君舉行婚禮之日出了事,可見臣下的預感並非無因,諍君很可能與此事有涉。雖然現在還沒有證據,但只要詳加調查,必能有所發現!」   「說的有理!」國王點頭應許,囑咐一旁的林伯倫公爵:「你即刻帶上人手,把諍君請去盤查清楚。如果諍君是清白的,也不致誤了他的蜜月。」   「大人且慢一步。」公爵領命欲行,薩拉司坦卻攔下了他,轉身又向仁明王進言:「請陛下派羅炎去捉拿諍君吧!陛下今天也見到了叛賊中有不少高手,諍君若果真與叛賊有關連,還是派羅炎出馬方能確保事情萬無一失。」   可一說到羅炎,剛才還很看重他意見的國王立刻像是被踩到了尾巴似的猛跳起來,面有懼色地矢口否決他的進言:「不行!羅炎絕對不行!現……現在帝都裡說不准還有多少亂黨在伺機而動,羅炎必須隨時在我身邊保護我的安全!」   老實說,今日的事著實把他嚇得不輕。不僅是性命受威脅的恐懼,他也同時發現,這凱曼國王的位子似乎並非如自己想像中那麼穩妥。不知不覺間,就會突然冒出一幫人來搶自己的王位,可見自己並不能全盤掌握一切。誰知道暗中究竟還隱藏了多少居心不軌的叛逆,隨時準備著發動陰謀?   而且,在生死關上走過一遭,他才突然明白人若一死,什麼雄心壯志、豐功偉業就全都是空的。世間最重要的事,莫過於自己的命而已。   而羅炎的存在,就是生命安全的最佳保障。剛經歷過這一場生死劫難,他自然不肯輕易讓羅炎離開自己五步之外。   見仁明王根本不理會事情輕重,身邊明明已重新有了大量衛兵軍隊的嚴密保護,還非要把羅炎留在身邊不肯放手,薩拉司坦暗暗皺眉,這根本是對羅炎那超凡戰鬥能力的極大浪費。   但他也沒再多說什麼,而任林伯倫公爵領命而去。仁明王此刻的心態,其實他也不是完全不能領會,王既已執意如此,他說什麼也不會有用。況且捉捕諍君乃是分秒必爭的事,多糾纏下去有害無益。   追查之事就這麼定下了。不過在跟仁明王告退,走出大殿之時,薩拉司坦心中總還好像梗著別的些什麼東西。今天的事,似乎令康賽因身上生出了某種微妙的變化。雖然一時還說不清究竟是怎樣的變化,薩拉司坦已經可以感受得到,自己和仁明王間原本穩固的關係似乎因它而滑向失衡。   但願這只是王上受驚後的暫時性的變化……薩拉司坦也只能這麼期望了。   日正十年四月二日   輕易受人挑撥而致使宮廷衛隊與王城守備軍混戰,給亂黨可乘之機的佐拉勳爵和安德拉寇子爵已遭重責,縱有大貴族家世的蔭庇而免於處死,也被削去爵位和官職。   轉眼宮廷政變已經過去五天,以諍君為首的一班叛亂份子也都離開拉寇迪了,仁明王的安全感似乎仍沒有恢復的跡象。   他總覺得任何時候都有可能有刺客、叛亂者潛藏於暗處準備行刺自己,每日無論是上朝議事,還是如廁沐浴,都要羅炎留守在他身週五尺之內保護。薩拉司坦數次請國王派羅炎去對付以諍君為首的叛軍,都被他一口拒絕。   而羅炎因為總是與國王同進同出,與仁明王的關係看起來絕非一般侍衛可比,他的存在也日漸引起了大臣們的注目,這一點也令薩拉司坦隱隱覺得不安。   過去他一直極少讓羅炎在人前出現,執行的任務也始終不曾公開,刻意讓羅炎保持影子般的隱秘身份,正是因為凱曼以忠誠正義的教條治軍,仁明王也是以大義名分發動大陸戰爭。   如果復活魔王,借助魔王力量的事傳揚開去,對仁明王的威信將是很大的打擊。戰況順利的時候還可以用勝利和刀劍壓制國內局面,但一旦凱曼軍出現頹勢,就很難預料會出現什麼不利後果了……   然而無論是明的任務,還是暗的隱憂,他都無法說動仁明王改變主意。幾天來,君臣二人已經不知為這事發生過多少不愉快了。   仁明王的固執和短視,還有諍君叛亂的事,就足夠讓薩拉司坦頭痛了。上天卻好像還怕他不夠煩似的,又另外弄出了一樁事來。   「好個迪卡爾·馮!」   這天例行議事時,剛看完一本奏章,仁明王就氣沖沖地把本子大力擲於地上怒喝一聲,隨後緩緩歪靠回王座椅背,陰沉了臉想著什麼。緊緊抓著扶手抓得的右手用力得透出青白色,筋骨條條暴起,洩漏了他心中洶湧的怒意。   以薩拉司坦對仁明王的瞭解,自然聽得出那一聲大喝除了暴怒之外,還透著些許慌亂。他上前揀起奏章,展開一閱,不由也為奏章的內容而猛吃一驚。   這竟是一封密告西征軍將軍迪卡爾·馮的書函!   密告人是西征軍中一個副將,也曾是馮任宮廷衛隊長時的副手。奏章中,這人指證現今帶頭反抗凱曼的南方聯軍領頭人物,黑旗軍的聖劍士艾裡,曾是三年前參加天廬武道大會武者中的前十強之一。   在追捕十強時馮曾遭遇艾裡,當時艾裡身邊帶著的一個黑髮少女,則是黑旗軍中與聖劍士齊名的聖女蘿紗。   而那一次,他親眼見到馮曾和艾裡以相當熟稔的口氣談話,而且在後來艾裡已被衛兵圍住的時,馮始終未出全力,才讓對方得以從容突圍逃走!若非如此,聖劍士和聖女早就死在拉寇迪街頭,也不致為今日的凱曼惹來這許多麻煩。   這個名為佐拉的副將還隨奏章附送來聖劍士和聖女的畫像,又歷歷列舉出其中不少衛兵的姓名番號,稱這些都是那天隨同馮行動的衛兵,只需向他們稍加查對,便可知道此事是否確實。儘管還未查證,單看這些證據列得明明白白,就八成可以確定這不是捏造的了。   書函中,佐拉又寫道,馮平日處事還算公正嚴明,從未有徇私之舉。   惟獨對那兩人網開一面,便致凱曼今日之大患,這未免巧合得過頭,讓人很難不懷疑是否是他與那兩人早有勾連。而一個凱曼重臣,與身為凱曼對頭的聖劍士和聖女會有什麼樣的私下聯繫,自是不言而喻。   在書函的後半段,則以大段篇幅描寫了馮率軍西征後,如何仗著自己「五英雄」的威望在軍中大肆招攬人心,營私結黨,同時還藉著西征之機,利用各種手段施恩捨惠,拿屬於凱曼的財物人力來增加他個人在塔思克斯被佔領區的聲名威信。   書函的語氣,處處暗指迪卡爾·馮企圖利用西征完全掌握西征軍軍權,尋機起兵叛變,以西征軍佔下的大片土地為基業自立為王!   作為例證,佐拉舉出三月二十日發生的木法沙城放糧事件。馮為了賣好,竟執意將隨軍攜帶的大量軍糧分給當地民眾,等到後來賦災的糧食送到後才補回軍糧。自己曾苦苦勸阻將軍不可做這種違犯軍法之事,將軍卻置若罔聞,反而痛斥自己一頓。   佐拉在信中恨恨寫道,無論軍糧還是賑災之糧,都是屬於凱曼一國的財物,送糧賑災亦是國王陛下的仁心德政。可迪卡爾·馮只這麼一轉手,自己未出半分銀錢,用的依舊是國家的糧食,救濟災民的名聲卻都落到了他頭上。現今木法沙城中,人人只知西征大將軍而不知凱曼之王。   就連西征軍,也幾乎完全成了迪卡爾·馮的私人軍隊。私自放糧這等大事,無論是木法沙城中還是西征軍中都是人人盡知,然而軍中卻是人人維護馮將軍,沒有人肯把他觸犯軍法之事上報。再不清查此事,遏制迪卡爾·馮的陰謀逆行,六十萬西征軍恐怕很快就要變成叛軍,反噬凱曼!   薩拉司坦看完,也不由變了臉色。   一封充斥大量揣測之詞的密告信,本來無需多理會,不過剛經過諍君之事,他們對叛亂這樣的字眼未免都特別敏感。而且信中所列的例證都十分明確,不難查證,看來不會是捏造的。   馮手下的六十萬兵馬,足足是凱曼的一半兵力,他若反了,聯合塔思克斯、神聖聯盟那邊的兩路大軍,凱曼王國就真要變成一個歷史名詞了!   參與議事的幾個重臣一一傳閱過那本奏章後,個個也是面色如土。   託薩拉司坦戰前的精密策劃之福,凱曼自開戰後從未遇上過真正的挫折失敗。迪卡爾·馮若真要叛亂,局勢的惡劣就遠非他們能力能夠應付得來,一時間這些大臣們人人噤若寒蟬,都提不出像樣的對策。   就連薩拉司坦也沒有什麼好想法,只得進言:「這奏章上到底還是一面之詞,未經查證。茲事體大,沒有切實瞭解情況前說什麼都不妥。臣下回去即刻著手調查,待辨明真偽再決定如何處理吧!」   也只有這樣了。無人異議,今日的議事便在不安中草草了事。   薩拉司坦行動很快,密告信所寫的事情本來也不難查,只一晚的時間便查明信上所說的事確是事實。第二日一早,他到宮中把調查所得呈報上去後,大殿上的空氣立時變得比昨日更加沉窒。   仁明王默默聽完,沉吟許久,終於斬釘截鐵道:「即刻派使者傳我金令,命迪卡爾·馮見令速返拉寇迪!西征軍停止一切進攻駐守原地,暫交由那位佐拉副將統管!」   他毫無間斷又頒下一連串號令,命人傳信給駐守國內的剩下幾名將軍,要他們得令後馬上整頓隊伍,開赴塔思克斯替換西征軍,並讓西征軍逐批返回國內重新整編。   薩拉司坦聞言大驚,再顧不得君臣禮儀,急急插口打斷仁明王。   「陛下,萬萬不能這樣做啊!現下正是我們和聯盟的軍隊爭搶時間擊垮塔思克斯的緊要關頭,姑且不論馮將軍是否有異心,至少在西征的任務他仍是完成得很好!這時候把他撤回,西征軍動彈不得,這次西征就功虧一簣了!若是讓聯盟的軍隊得到充足的時間,這條本來是犧牲小處以集中力量擊破最強敵人的策略,就會反過來置我們凱曼於絕對的被動啊!本來是必勝的局面,這麼一來今後的勝負就難料了!!」   仁明王並未因他的話而有所猶豫。   昨晚他憂慮難當,翻來覆去思量了一整夜,撤回迪卡爾·馮的利害關係他又怎會看不出來?只是,兩害相權取其輕。嘗過一次被人從內部叛變,險些無聲無息地砍掉自己腦袋的滋味,他絕不想再有第二次。他寧可選擇面對看得見的危險,也不願縱容難以捉摸明白的威脅在自己背後滋長。   不滿地瞥了一眼半跪下身懇求的魔法師,旁邊的林伯倫公爵冷笑一聲,習慣性地和他唱起反調:「難道法師長認為應該繼續縱容下去,等馮將軍準備好一切後從容地殺進王宮?解決禍害,就要趁禍害根基未深時連根拔除!」   「但是!」薩拉司坦苦苦又勸:「雖然那信上說的確有其事,可其中說不定另有原由啊!從那兩件事就斷定馮將軍有謀叛之心,未免太過武斷了。如果馮將軍原是無辜,卻因為小人搬弄是非而令凱曼陷於危境,不是太不值了嗎?」   薩拉司坦的話誠然切中了事實,可惜國王已經興起的疑忌之心是不可能這麼簡單就被開解的。非但如此,仁明王想起薩拉司坦這段日子似乎特別喜歡和自己唱反調,老是要自己把羅炎派出去,不願看到羅炎一直貼身保護自己,現在又一力維護著迪卡爾·馮,國王不由對他也動了些疑心。   「哦?薩拉司坦卿這麼信任馮將軍?」   仁明王陰沉的眼神落在薩拉司坦身上問道,平淡的口氣卻令年輕的魔法師不自覺地冒出了冷汗。知道自己的全力勸阻已招來仁明王的懷疑,他不敢再多說什麼了。自身也被懷疑的人就算說得再多,也不會有用了。   王宮上空,一大片雲朵漸漸攏住了日光。殿堂內的光線一下子變得沉暗下來,令壓抑沉鬱的氣氛更冷上三分。殿內幾乎每個人的心弦都是緊繃著的。只有仁明王身後的魔界之王無所謂地站在一旁,帶著些許幸災樂禍意味的目光,不屑地看著這場人界的風雲變幻。 第七章 傳心密談   自從收到傑伊和愛琳娜的喜帖兼政變通知後,艾裡便時時留意著凱曼軍中是否出現什麼不穩跡象。如果有,那多半便可證明諍君的政變成功了。   可惜眼巴巴等了十多日,別說沒有半分不穩,整個局勢壓根兒只有越來越倒向凱曼那邊而已!   東方戰線上凱曼軍隊依舊在拖延時間的防守和盡量保存實力之間走鋼絲,凱曼潰退的速度始終比不上預期。   進入凱曼本土後,凱曼堅壁清野的手段終於開始發揮出真正的威力,而聯盟的軍隊也很難得到兵員補充。   西邊戰線上,馮則不愧是聲名赫赫的老將,迅速攻陷了塔思克斯的大片領土,塔思克斯人幾乎已經到了退無可退的地步。   只要稍通時局的人都看得出,無論是從東面夾擊馮的西征軍後方,分擔塔思克斯承受的壓力,還是急攻拉寇迪以逼迫西征軍退兵回國自救,這兩種為塔思克斯解圍脫困的方法,聯盟的軍隊都不可能來得及在塔思克斯被徹底擊垮之前做到。   這段時日來,儘管聯軍中諸國將領依舊全速作戰,盡力加快攻往凱曼帝都的速度,期望能突然出現奇跡使塔思克斯實力大增,或是凱曼忽臨大禍,好讓塔思克斯能在凱曼大軍的鐵蹄下支撐得再久些。   但每個人都明白正是極少可能發生的事,才被稱為奇跡,也就是說局勢在最後關頭扭轉的可能性實在不怎麼大。雖然檯面上沒有人說過什麼,但不可諱言,聯軍上下確實被一片日益頹喪的氛圍所籠罩,人們看不到前方有任何出路的亮光,漸漸地士氣也渙散下來。   話說回來,像這樣一路攻城掠地幾乎每仗必勝,軍心士氣卻越來越低落的事,自大陸有軍隊成立以來還真沒出現過幾遭。   另外,最近南方聯軍中還出了點古怪事。身任聯軍統帥的聖劍士,這段日子來除開行軍作戰之外的時間裡,他常常拒絕任何部下的跟從,避開人群,一個人不知上哪裡一窩就是半天。與艾裡日常有接觸的士兵們很快就覺察出統領的有異尋常。不久之後,情況便發展到以他們為消息來源點,就此生出了不少謠言。   悲觀者認定聖劍士是因為對聯軍的前途憂心絕望,才老是一個人獨處,暗自消沉;樂觀的人則猜想聖劍士一定是在潛心思索扭轉形勢的高招,尤其那些第一批成為黑旗軍班底的前山賊,更是言之鑿鑿地舉出例證,說過去黑旗軍幾次面臨危機時,老大都是在避開旁人,獨自跑到沒人的地方悶了一陣後才想出高招來的,這一次當然也不會例外!   比較另類一點的猜測,還有說艾裡是最近體力透支過度,於是又開始大肆蹺班睡懶覺。至於體力透支的原因,則又另有一番猜測,其中不少牽扯到兒童不宜的勾當,就不便多說了。持這種觀點的,多半是比較熟悉艾裡私底下的真實個性的朋友。   另有個別人士,則傾向認為他明顯是在裝酷,企圖塑造憂鬱孤傲男子的形象——最近大陸上似乎比較流行這類型的帥哥。某位為了提升自己在女性中受歡迎度而有過類似劣跡的輕浮青年,推己及人地做出這種猜測。   此外還有質疑艾裡是否罹患突發性自閉症或是更年期綜合症以及失戀症候群的,種種臆測,不一而足。   其實事實遠比人們的想像簡單。這不過是因為艾裡急著收到戀血鴛帶來傑伊的書信而已。戀血鴛有目標獨身一人才接近的特性,艾裡為了能在戀血鴛到達的第一時間收到書信,才經常摒退旁人,盡量增加獨處的時間。   雖然全軍上下幾乎都對塔思克斯,以及神聖聯盟國家的未來持悲觀態度,但在艾裡等幾個知道:「文武之盟」的少數人心裡,還真正存有希望。   他們的希望,就完全寄託在諍君的政變上。就算傑伊無法成功奪權,若能製造一場大規模的內亂,凱曼自然也無法再全力對付塔思克斯。   日正十年四月九日,在收到傑伊準備起事那封信的半個多月後,艾裡終於翹首盼到了戀血鴛的到來。然而,若把取信展閱時艾裡面上的期待欣喜評作十分的話,那麼看完之後他臉色臭的程度,便足足有一百二十分。一把將信紙揉作一團,他繃著臉大步邁出空曠的廢墟。   蘿紗知道內情,在艾裡等待戀血鴛時她一般都待在與艾裡有一段距離,又不致錯過他行蹤的地方。看到他走出來的神色,她猜到可能是傑伊哥哥那邊的事情可能有眉目了,心急地飛身過來探問道:「怎樣了?」   艾裡神色嚴峻,搖搖頭:「失敗!你師兄夠精明,一早預備了你老爸準備好救駕。只差一步還是沒能刺殺仁明王,事情功敗垂成。」   聞言,蘿紗也神色一變。不僅因為戰局終於還是無法扭轉,她也擔心政變失敗後,主事的傑伊和愛琳娜他們的安危:「那愛琳娜姐姐他們沒事吧!現在情況怎樣了?」   明知算上信在途中的時間,帝都那邊縱使有事也該在四五天前就成了定案,擔心也無用,她還是不由自主地繃緊心弦。   「別擔心。他們是藉婚禮挑動城內的侍衛衛兵內鬥,趁機發動政變,他們這兩個婚禮的主角沒法脫身親自去現場指揮行動,連受傷的機會都沒有哪!」   艾裡一眼看出她心中在害怕什麼,一張口便肯定了那兩人安全無虞。讓蘿紗的心先放下來,他再回頭慢慢說起政變失敗後傑伊他們的動向。   「事敗後傑伊他們知道國王那邊的人仔細探查下去,肯定會發現這事和自己的關係,拉寇迪是不能再待下去了,就帶著城內剩餘的所有追隨者,趁守軍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的時候突圍。日夜兼程,急行軍兩百里,逃到了凱文老將軍駐紮的拉恩普城。然後,靠著凱文將軍麾下的五萬兵馬,他們輕鬆奪下拉恩普作為據點,就在那裡暫時落下腳來。」   蘿紗神色略鬆,把事情在腦中考慮了一下,她又擔心起來:「可我爸他既然人在帝都,國王如果直接命令他去刺殺他們,他們怎麼可能對付得來?」   「傑伊既然還能寫信過來,就說明至少當時他們還沒出事。」沉吟片刻,他猜測道:「傑伊他們也知道你爸對仁明王的敵人,能放水就會盡量放水。我估計,他和愛琳娜一定是把自己藏起來了。只要藏好不被羅炎一眼看見,羅炎他大概隨便轉個兩圈,就可以收工回去覆命,說不是他不殺,實在是找不到目標而已。」   艾裡不愧是對偷懶摸魚之道深有研究的箇中高手,對羅炎不得已用來反抗仁明王的消極怠工手段,竟能揣摩得出八九分。   蘿紗聽他說的果有道理,短時間內愛琳娜他們應該不致有生命危險,心下終於安定了些,開始靜心思索起政變失敗,今後聯軍如何才有辦法扭轉局勢。艾裡顯然也在想這事,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神色沉重地相對而立,想得入神。   片刻後,艾裡終於打破沉默。   「我得離開聯軍一陣。」   「咦?」蘿紗訝然望向他。   「我想潛入凱曼控制的地方去找統領凱曼西征軍的馮將軍。我和他到底還有一段老交情,既已沒有別的路可走,也只好試試看能不能說服他站到我們這一邊來。」   「不行,太危險了!」   蘿紗想也不想表示反對。凱曼西征軍遠在塔思克斯的西部,就算用飛行術,也非兩三天內能夠到達。雖然艾裡現在確實變得比以前還要強上許多,但只要還是人,總得吃飯睡覺,不可能任何時候都全無破綻。   孤身一人深入敵境,只要一被發現便會陷入大批軍隊幾乎永無竭盡的圍攻,完全是有死無生的局面。   「早死晚死都是一死,不如搏他一搏,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會有多危險,艾裡也想像得到,不過眼下實在沒有別的路可走了!蘿紗的話沒有動搖他的心意。   「反正所謂聯軍統帥,不過是一個統合各國力量的象徵性的人物。最近我偷懶成這個樣子,聯軍不也照樣沒出亂子?我不在的時候,聯軍的事就辛苦你來承擔,不會有問題的。」   艾裡的話簡直有點交待後事的不祥意味,蘿紗更是著急地拚命搖頭:「但這裡到西征軍那裡路途遙遠,你還在尋找馮將軍的路上時,塔思克斯說不定就垮掉了……」   腦中忽然靈光一閃,她欣喜地抓住艾裡的手:「對了!你不用親自去,我有更好的辦法!」   「你替我可去可不是什麼好辦法。」艾裡狐疑地看著她,不大信她會想到什麼好主意。   「不是不是啦!」蘿紗交代附近的衛兵看著別讓任何人接近,就拖著艾裡,掉頭跑回他剛從裡頭出來的那片無人廢墟。找了一處不會被人干擾的地方,她讓艾裡在一方殘石上坐好,才解釋起來:「剛才媽媽的水晶墜忽然告訴我一個好用的魔法!」   修雅寄魂在蘿紗隨身所帶的那水晶墜中,當蘿紗情緒激動魔力激盪的時候,她就能與蘿紗有所交流甚至現身出來。這件事艾裡一早就知道,因而立時聽懂了她這頗為古怪的話。若是修雅的話,應該可以多點信心吧!他便靜心繼續聽下去。   「媽媽說有一種叫做傳心術的魔法,不管距離多遠,她都可以和被施用過傳心術的對象直接作心靈交流。她說你應該記得,當年參與封……『魔』之戰的夥伴身上都曾經施行過傳心術以方便傳訊。她能夠憑跟你和馮伯伯身上殘留的心靈聯繫,再次和你們建立心靈連結。通過她為中介,你就可以在這裡直接和馮伯伯遠距離心靈通話了。」   艾裡細一回想,十多年前尋找魔王蹤跡一決死戰的途中,曾經經過一片伸手難見五指,地形錯綜複雜的迷霧森林,為了避免失散,修雅曾在大家身上施過此術,相當好用。在通過迷霧森林後東尼亞和西夫兩個還捨不得解除魔法。   因為隊伍中有女性在,他們很久沒好意思盡情作……男人和男人間的交談了。有傳心魔法,兩人「心心相印」,無需顧忌,自是交流得十分開心。   兩人邊趕路邊開黃腔,聊了半天後,在修雅不動聲色地向順口問起這魔法運作方式的馮解釋時,他們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的話都得通過修雅那兒,她壓根兒從頭到尾聽得一字不漏!   當時那兩人扯高了嗓,足可媲美女子地尖叫了半晌,紅一陣白一陣的臉上,那副驚駭欲絕,尷尬難當的誇張表情,至今讓人想起來仍覺得好笑。   蘿紗的話聲讓他從往事中回過神來。   「媽媽從水晶中現身要比跟我交談消耗的能量還要大許多,不能支持太久。為了節省能量,她讓我先把這些事跟你說清楚。等你準備好,她一現身就開始。」   又可以見到她了?艾裡一時也說不清心裡是期待多些,還是害怕多些。上次被她說成邋遢的奇怪歐吉桑所造成的心理創傷又隱隱作痛起來。   調整一下呼吸靜下心來,想了一想,艾裡又略整了整頭髮衣冠,才向蘿紗點頭示意。   蘿紗取出胸口的煉墜捧在手心。隨著她身上漾出的魔力被大量吸納,水晶中心裹著的白煙迅速脫出水晶,翻騰著迅速變濃變大,最終凝聚成修雅美麗的形體懸浮於空中。欲散未散的縹緲煙氣,給美麗的女體平添出塵脫俗之態。   修雅睜開雙眼向眼前艾裡點頭一笑,打了個招呼。好在這一次,她總算沒再做出什麼傷人心的評論了。艾裡亦回以一笑,心中竟是莫名的平靜寧和,再非過去想到她時的忐忑。   修雅對於他的影響力,似乎已經隨著時間漸漸流逝,終於淡化成了一如知交故友那般溫和清淡的情感……   是因為她嗎?艾裡心念一動,看向一旁癡癡望向母親的蘿紗。只望了短短片刻,他便趁著蘿紗並未發現而垂下視線,分不清那微不可聞的歎息究竟是只在心底響起,還是不小心脫出了口。   而修雅沒有留意到他的異樣,一回身就迫不及待地狠狠摟住女兒,滿足得眼睛笑瞇成了一線:「乖女兒越來越可愛了!媽媽抱抱……」   雖然不可能真的肌膚相觸,但能這樣和女兒毫無距離的相依,已經是她肖想很久的事了。不過這次現身還要以靈體之身施用魔法,對能量的消耗將會很大,為了盡可能保證艾裡和馮的談話時間,修雅沒有時間抱得太久,或是多說些別的。鬆開女兒後,她便走到艾裡身邊開始施法。   當修雅發動傳心術時,馮正在進逼巴博卡的行軍途中。忽然「聽見」   有個聲音喚著自己的名字,他反射性地向四面張望。跟隨在他身邊的副將佐拉疑惑道:「將軍?是發現什麼不對嗎?」   馮看他的反應,似乎聽不到那個聲音。一凝神感覺,他發現這聲音原來是發自自己腦中。這種感覺相當熟悉,很多年前曾經有過……   「沒什麼。」他不動聲色道:「我看天色不早了,叫大家就在這裡紮營休息吧。」停了一下,又吩咐兩個隨身的親衛兵:「我要一個人到那邊想點事,你們守著別讓人過去。我想事情時不希望有人吵到我。」   兩個親衛兵恭然應聲,將軍便獨自策馬走開。走到那片遠離隊伍的荒坡,他下馬來隨地一坐,凝目望向身前的虛空,彷彿那裡真有人在一般。   「艾德瑞克是你?這是傳心術嗎?你怎麼能用出來的?」   在開口之前,馮猶豫了一下是應該稱對方為艾裡還是艾德瑞克。他清楚艾德瑞克能力和形貌,在武道大會上又知道他現在正用著「艾裡」這個化名,因而早在聖劍士艾裡的聲名事跡傳到耳中時,他便猜到「五英雄」的艾德瑞克和聖劍士的艾裡應是同一個人了。   想到自己最熟悉的,始終還是那過去的戰友艾德瑞克,馮最後還是以這個名字來稱呼對方。不過他沒有張口,只是在心中「念」出這句話。   當年曾用過傳心術,所以馮知道自己只要在心中默念就行了。當然,也不是說彼此頭腦中的想法都會被對方窺看到,能傳遞的只有經過整理,刻意以一般語速「念」出的思想。   頭腦中一般的想法比較細微,而且瞬息間便可轉過千百個念頭,對方就算能「聽」到也來不及理解其中含義,「聽」起來只是一點點類似雜音的聲音而已。   他也還記得當年西夫和東尼亞使用傳心術時鬧出的笑話,知道除了施術者修雅之外的同伴,都得通過修雅為中介才能通話。可修雅早已亡故,怎麼可能……   「這說來話就長了……」   艾裡正不知該從何開口,聽他提起修雅,倒是個現成的切入點,便向他講起仁明王利用血冥幻晶破除修雅以生命結下的封印,強行釋放了修雅的靈魂,復活、控制魔王以實現其侵略野心的經過。   至於羅炎與修雅、蘿紗之間的糾葛,因為與正事關係不大就略過了,不過待到說完,也費了艾裡不少時間。   聽完其中種種秘辛,馮驚詫之餘,心中大是感慨,歎道:「當年我們受皇家派遣,歷盡許多艱辛,幾乎丟掉性命才封印了魔王,還因此而擔了這麼多年的虛名。想不到十年後陛下竟然自己設法復活魔王!我們當年的辛苦,到底算是什麼啊?只可惜修雅花朵般的一條性命就這樣白白浪費了……」   艾裡聽出馮話語中對仁明王的所為顯然也頗為不滿,忙順勢道:「正是!過去我們是為了保護民眾不受入侵人界的魔族荼毒,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封印了魔王,仁明王卻為了個人侵吞天下的野心,背棄無數為了封魔之戰而倒下的將士英靈,偷偷釋放了魔王!」   雖然當初參加封魔行動時,自己的動機好像沒那麼高尚,不過現在主要目的在於說服馮,那些細微末節他就不去理會了。   「……這樣的國王,值得你為他而戰嗎?」   馮那邊靜默了一下,重新傳來他微微的苦笑聲:「艾德瑞克,今天你和我聯繫,就是來勸我背叛國王嗎?」   話既然已經挑明,艾裡也就直言不諱了。   「馮,當年一同對抗魔王的五個同伴裡,你向來是我們中最正直的一個。如果你還是我熟知的那個迪卡爾·馮,我不相信你會對西征中看到的塔思克斯平民所受的苦難無動於衷。仁明王要你為他打的,就是讓那無數無辜者受難甚至慘死的戰爭!只為了他個人想將天下都納入掌中的無聊野心,原本在各自的國家安居樂業著的人們就平白被捲入苦難的深淵……馮,這難道符合你心中的正義嗎?你要為了這樣的王,繼續向那些無奈之下被迫奮起還擊的人們射出你的神箭嗎?!」   就算是在腦子裡默念,一口氣「說」了這麼一長串下來,艾裡也不免有些脫力,停了下來。那邊馮的話聲也緩緩響起。   「你說的這些確實是有道理的。說實話,西征至今,看了那麼多塔思克斯人的苦難,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也常常用相似的問題來質問自己,而且,至今我也沒能找到答案。」   艾裡頓時暗喜,正想催促他:「那就不要再為凱曼國王效命了啊!」   便聽馮的聲音暮氣沉沉地接下去說道:「可是,有的人是沒有選擇道路的機會的。」   艾裡胸口一緊,湧上股不好的預感:「什麼意思?」   「……當年的五個同伴,除了已歿的修雅外,你知道其他人後來各自的去向嗎?」馮卻忽然岔開了話題。   艾裡茫然應道:「多年來我在民間漂泊,少有機會接觸上層社會的消息,我也沒留意打探。只從吟遊詩人或是其他人口中聽說大家都被冊封成各自所屬行業的首領,得到國家封賜的爵位和官職。」   「是這樣沒錯。不過你知道西夫向來看不慣貴族的虛偽驕縱,又是個隨性、好開玩笑、愛捉弄人的人。而且,你還記得他一個不小心,手就自動會把別人身上的東西給扒走的怪癖吧!」似是想到過往一同冒險時的趣事,馮的話聲中透出些笑意。   「有這怪癖,很難在上流社會立足,而且貴族們多半仍看不起他的盜賊出身。他在帝都沒待多久就大喊受不了,掛冠而去。現在也不知在哪裡荼毒別人的錢包。」   「至於東尼亞,他的個性是我們五人中最軟弱善良的。兩年前戰爭剛開始時,他就不能贊同,又無力改變,不久就辭官回到他遠在西南方的偏僻領地專心當領主,不問世事,也約束領地內的領民,完全不介入戰爭。」   艾裡聽到這裡,微微苦笑。東尼亞的處事態度倒和當初一心找個平靜地方過安穩日子,不想理會戰爭的自己差不多,完全是一個消極的避世者。只不過自己的運氣衰了點,而東尼亞有一份家底,能夠做得到遺世獨立。   馮接著感歎道:「五人中,修雅早歿,西夫不知所蹤,東尼亞不問世事,完全中立。而你,則站到了與凱曼完全對立的位置……如果連我都背棄凱曼,所謂的護國五英雄就真正沒有一個人在守護凱曼了!」   艾裡胸口一震。傳心術雖應該只能感應到對方刻意傳來的話語,他卻分明感受到馮那邊一股誓同生死,悲壯激昂的情緒,可以想見這股情感此刻必是激盪翻滾,充斥了馮的整個胸臆。   「我生為凱曼子民,雖然明知自己的國家走的是一條血腥暴戾之路,但只要凱曼有需要我出力之處,就算要把雙手染滿無辜者的鮮血,我也願站在她這邊走完全程!」 第八章 英雄遲暮   艾裡默然良久。這一刻,他終於明白自己是不可能說服得了馮的了。他的心態,是從本質上與自己完全不同的。   艾裡少年時對武道以外的一切都不感興趣,家國的觀念自然也十分淡薄。封魔之戰後雖然開了竅,卻馬上又開始了足跡遍及各國,無止境的流浪生涯。期間接觸到的人各國都有,自然也不會把家國之別看得多重。   而迪卡爾·馮卻是出身騎士家庭,自小接受的就是為國盡忠的教育,國家、君王早已成為遠高於他生命本身,最重要的事物。就算是良心的苛責,也還是不能動搖他服從國家、君王的意志。   一個已經完全把國家、君王視作自己生命的人,也只有到他失去生命那一刻,才有可能背棄他的信念!   「看來你我的敵對,是沒有挽回的餘地了。」艾裡苦笑。   「……確實如此。不過,好在你我一個在東,一個在西,一時之間還不需要在戰場上刀兵相見。」   艾裡繼續苦笑:「現在你已經差不多把塔思克斯人逼到絕境了吧!塔思克斯一垮,我這裡遲早也要完蛋,等於是被你給逼死了。你以為這會比你我上陣廝殺好得了多少?」   「事到如今,告訴你應該也無妨。凱曼西征軍現在已經距離巴博卡很近了,待修整三日後,我便會下令攻城。」   那邊又沉默了片刻之後,馮終於長長吁出一口氣,道:「我算想明白了。這場戰爭已沒有兩全的餘地,如果亡的不是你們,便是凱曼被逼得無路可走。上一次在拉寇迪時,顧念昔年同伴之情,我留了手。但今後我們彼此的立場已沒有轉圜餘地,我若留手,便是害了自己的國家。艾德瑞克,你做好心理準備,從此以後,我都不會再因為過去的情誼而手下留情!」   艾裡還是只能深深苦笑:「可以理解。我也是一樣。」   「為免日後見面時彼此尷尬,不如就趁著今天聞其聲不見其人的機會,你我割袍斷義,就此絕了昔日同袍之情吧!」   此時此刻,除了苦笑之外,艾裡還能有什麼別的表情?想盡辦法和馮聯繫上,卻只換來絕交的結果。在這世上本已不多的老友中又少了一個,卻多了一個棘手的敵人。但是細細探究,能說誰對誰錯,誰背叛了誰?   他慨然歎道:「……好吧,如果你這麼希望的話。」   「那麼,今後各自保重吧!」   「嗯……請恕我不能祝你武運昌隆。」   在和平的道別中,艾裡切斷了和馮的心靈聯繫,沉著臉陷入沉思之中。蘿紗坐在他身旁,關切地望著他的神色變化。雖聽不到艾裡和馮交談的內容,不過一路只看到他從頭苦笑到尾,她也猜得到情況顯然不好。   「事情沒成嗎?」   一問,艾裡果然頹喪地搖著頭,洩氣之極。   「沒辦法了。凱曼西征軍三天後就要向塔思克斯發動總攻擊,誰都不可能動搖馮的決心。我們就只有聽天由命,等著看塔思克斯投降的消息哪一天傳到了。」   先前施法讓艾裡和馮長時間對話,維持修雅現形的魔力已經耗得所剩無幾,她虛弱地說了一聲:「不行……我撐不住了,下次再見吧!」   她的身影隨即又幻化為一道白煙鑽回水晶墜,任蘿紗再怎麼呼喚也毫無反應。塔思克斯的命運,聯軍未來的困境,一時都被她全忘到腦後,只握緊了煉墜苦著臉哀歎:「怎麼這樣……媽媽這次好不容易才出來,都還沒跟我說幾句話就又回去了!」   想到母親說過她在自己魔力流溢全身時,能吸收到大量魔力而得到足夠現身的能量,她開始拚命催動全身魔力,期望能讓母親再次出現。可折騰了許久,水晶墜內母親的靈魂仍是沉沉睡著了一般,沒有任何回應。   看到少女已是泫然欲泣,艾裡走過去輕輕摟住她肩膀,安撫她有些失控的情緒。   「蘿紗,停下來吧!我想修雅是要在你情緒出現強烈波動時自然引發的魔力震盪中才能得到能量,不要浪費力氣了……」   說到一半,他表情忽然變得有些怪異,中途卡殼了。   現在才突然想起來,修雅這次會醒過來,剛才又是什麼事情引起蘿紗情緒波動呢?   細細回想剛才和她的對話,他終於意識到令她失控的唯一可能的原因——蘿紗的情緒波動,難道是因為她太擔心我的安危?正是在自己決定要孤身去塔思克斯嘗試說服馮,又說了類似訣別的話之後,她才忽然和修雅聯繫上的……   艾裡望向蘿紗的眼光微微閃動,神色十分複雜,心頭一時感動得想攬她入懷,一時又想將她推得遠遠,不忍讓這麼好的女孩將來因為自己而一生傷心難過……   終於,他還是放鬆了攬著她的臂膀,只守在一旁耐心等著。   蘿紗漸漸恢復平靜,回過神來。見艾裡一直靜靜陪在身旁,她不大好意思地低頭勉強一笑:「對不起,是我太焦躁了。還累你費那麼多時間陪我……」   這些日來,她已有感覺艾裡對自己的態度莫名其妙地變得有些生分。相應地,她對他的言辭態度也不自覺地多了幾分客氣。艾裡愣了一愣,才裝作不在意地揮揮手。   「這有什麼?反正我們既救不了塔思克斯,做什麼也就都沒用了,接下來只有坐等徹底完蛋的時刻到來而已。」艾裡兩手叉腰,拿鼻孔望著天,擺足一副暴發戶的派頭:「現在大叔我多的是時間,只愁沒地方使,不用客氣,歡迎浪費!」   蘿紗噗哧一聲,被他逗得綻出歡顏。先前的陰霾看似已雲消霧散,雨過天晴。   而遠在塔思克斯的那一端,馮在結束和艾德瑞克的談話後,揚手唰地撕下一大幅戰袍下擺。   本欲隨風拋去,卻在布巾離手的剎那又握緊了它。想了想,他起身掘了一個深坑,將那布巾折疊好放入坑中,再小心地層層覆上泥土。土炕最後被填成如墳包般微微隆起的一個小小土堆。   擺弄停當後,馮仍無去意。獨自守在土堆旁,馮靜靜坐了許久,彷彿在追憶憑弔著什麼。   天色漸漸黯淡下來,終於將他的身影完全淹沒。   直到天完全黑透之後,馮回到已經搭設好的營地。一路上遇見的將士留意到將軍少了一截下擺的戰袍,都甚是訝異,不少人還關心地探問將軍先前是不是遇上什麼猛獸或是敵兵,馮只是一個勁兒地搖頭。   雖說招來部下們過多的注意令馮稍覺得有些不自在,不過此刻他的心頭倒是出奇的寧靜。   與艾德瑞克的一席談話,他等於也在和內心一個徬徨不定的自己作了一番搏鬥。把不能動搖的理由向艾德瑞克一一攤開了說明,自己的想法自然而然也在同時變得更加明晰堅定,不會再有迷惘。   西征後多日以來,對塔思克斯民眾的歉疚感一直不斷消磨著馮的鬥志,此刻明確了戰的理由,這些困擾自然被擺正了位置。雖然今後負疚感仍可能繼續折磨他的靈魂,卻已不能再動搖他的戰鬥意志分毫!   日正十年四月十日,在和艾裡隔著千萬里交談過的第二天,馮看起來完全恢復了最初來到西征軍時健旺的意志,一早就以驚人的旺盛精力投入戰前的準備工作。   雖然馮的部下們都不清楚究竟是什麼事令將軍忽然振奮起精神,卻無不被其感染,幹得更加熱火朝天。過去塔思克斯主力軍隊一路退縮,總是躲躲藏藏,避實就虛。雖然打了許多勝仗,這種輕飄飄,像假的一樣的勝利還是讓眾凱曼部將十分不過癮。   明日之戰,才是真正能與之硬碰硬較量的一戰!凱曼將士們盼望這樣一場硬仗都已有許久了,不需要軍官刻意激勵,大家的戰意都自動高漲到了極點。   在忙於作戰準備的間隙,馮抽空檢視自己帶領的軍隊,所見之處無不是一幅幅戰意昂然的畫面,這令他十分滿意。   這樣威武的雄師,有誰能抵擋得住?   馮傲然望向前方壁壘嚴明,森然傲立的巴博卡城。   但凡各國國都,無不是修造完備,儲備充足的堅城。塔思克斯人顯然明白與其狼狽地到處逃竄,被凱曼軍找機會零割碎剮,倒不如集合全軍全力據守巴博卡城。   巴博卡城牆堅厚,易於防守,城內儲藏的糧食雖不算太多,也足夠支持城內軍民幾個月,若真能撐足這麼久,已經足夠等到聯盟那邊的軍隊為他們解圍了。   「但是,我絕不會讓你們得到這個機會的!」凱曼西征軍的大將軍在心中充滿自信地向敵人發出宣告。   巴博卡城雖堅固,但這些天他搜集了許多有關巴博卡城的資料潛心研究,已經給他想出一個能快速破城的奇計。現在只等一切準備就序!   雖然昨日不得不與曾結下深刻情誼的同伴決裂,令馮始終難以釋懷,然而此刻連他自己都有些驚訝了。他發現自己竟是以前所未有的期待心情,盼望著正式開戰的那一日。   當城內的塔思克斯人發現自以為固若金湯的堅城竟被自己輕易破了的時候,臉上會是什麼樣一副表情,他已經等不及想看了……   「報!有帝都來的加急令使,帶來了國王陛下的聖旨!請將軍即刻回帥帳接旨!」   一個士兵急急跑來稟報,驚擾了馮的思緒。他即刻趕往帥帳,心中暗自奇怪,不知國王陛下在這時候會有什麼事,還需要差使者遠從拉寇迪趕到這裡?莫非是帝都知道與塔思克斯主力決戰在即,特意差使臣前來慰軍?   一路胡亂猜想著,很快便到了帥帳前,將軍揭開帳幕,大步邁入。   帳內一名使者見他進來,面向他高舉雙手,捧起一樣金燦燦的事物,大聲道:「陛下金令在此,迪卡爾·馮西征大將軍聽旨!」   馮一見是金令,已知情況定非自己原先所想,一般的慰軍根本無需動用金令。他直覺地感到必是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心中雖是忐忑不寧,老將軍還是按君臣禮節半跪於地準備聽旨。   「陛下有令,迪卡爾·馮將軍見金令後速將西征軍交由佐拉副將暫時統管,西征軍中止一切行動駐守原地,等待新的命令。迪卡爾·馮將軍交接妥當後,即刻起程返回拉寇迪聽候傳喚!」   一明白旨意內容,馮整個人怔住了,木愣愣地接過了聖旨和金令。   直到見那使臣要往帳外走去,才猛醒過來,急急站起身來攔住使臣,分辯道:「眼下正是攻打塔思克斯的關鍵時刻,時日若拖延,對我凱曼王國將有大害!這時候我萬萬不能走開啊!」   那使臣敷衍地笑了笑:「這是陛下的旨意,在下只是負責傳令而已。將軍若有什麼疑義,可以回到帝都後當面詢問陛下。密旨和金令已經傳到,在下還得趕著回去覆命。告辭!」   使者一走,帥帳內頓時鬧成一團。幾個跟隨馮將軍左右,也聽到旨意的將官即刻鼓噪起來,七嘴八舌地猜測陛下為何會突然傳來這樣離譜的旨意。馮將軍則像是受了相當大的打擊,站在原地愣了許久未曾動彈。   帥帳內眾人中,只有佐拉副將一人真正明白其中關竅,面上卻裝作不知,和其他人一樣不斷多方猜測這道旨意。對陛下為何會要馮將軍把西征軍軍權交給他代管,更是裝得比所有人都更顯得茫然無辜上幾分。   只有在任何人的眼光都沒有落到他身上的時候,他的眼中才會閃出難以全部壓抑住的狂喜和得意。   鬧了好一陣,將官們終於開始靜些了。而佐拉看將軍始終沒有表態,心下不覺有些發虛,不知他是否看破了是自己在背後搗的鬼,在想著怎麼報復自己?還是自己的密告竟沒有寫錯,他真的想要造反,索性抗命不遵?!一念及此,他才突然覺得自己剛才未免高興得太早了……   強壓下心頭不安,佐拉佯作自然地靠向馮將軍,打探道:「將軍,你打算怎麼辦?難道真的要遵旨回拉寇迪去?」   迪卡爾·馮到底混跡官場多年,見事之明遠非那些青年將官可比。   想了這一陣,他已大略猜到這可能是在木法沙城私自放糧的舉動給自己招來的禍事。   其實,當初在放糧的時候,他已猜到這種逾越之舉很可能引來多疑的仁明王的嫌忌,但當時城民的慘狀他實在看不過眼,自己又本就不在乎官爵之位,他仍是決心插手管了。   只是他原以為國王就算要跟自己秋後算帳,也會等到自己為他剷除掉凱曼的威脅後才會動手。想不到仁明王竟短視至此,又或是如此不相信自己,竟不惜冒著為凱曼招來無窮後患的危險,也要立刻剝奪掉自己的兵權!   回想起昨日與艾德瑞克談話後的決心,馮不由深覺得這簡直是上天存心跟自己開的一個大玩笑!在自己終於與昔日戰友劃清界限,下定決心從此後絕不再對他留手之後,在全身的戰意燃燒到最高點,渴望為了凱曼忘我一戰的時候,自己全心效忠的國王卻反倒以金令送來旨意,讓自己就此收兵回去?!馮多麼希望這只是個不好笑的笑話,可惜它偏偏是現實。   聽佐拉問起自己的決定,馮思索一陣,仍是猶豫不決。過去他向來是把主君的意旨等同於王國的意志,他只要簡單地執行就可以了,沒什麼可掙扎的。但這一次,他卻第一次面臨了主君的意旨明顯與王國的利益相背離的情況。如果順從國王的意思,就必定會令凱曼陷入危險當中!   何去何從,該如何抉擇?   馮從未面對過如此艱難的選擇。   帥帳內的軍官們眼巴巴地望著閉眼默想了許久的將軍,緊張地等待他的回答。除開對主帥的關心外,他們也很不樂意在決戰前夕卻好沒來由地被勒令不得再戰。因而馮將軍的答案,對他們也很重要。   彷彿過了許久,又彷彿時間已完全停滯,也不知等了多久,馮終於緩緩睜開眼睛,本來精神矍鑠的面容上竟現出幾分沉沉暮氣。然而,他的聲音低沉,卻堅定依舊。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為凱曼大局著想,不得已也只有抗命一次了。」   帥帳中驀然爆發出巨大的歡呼聲,幾乎沒把給帳頂掀翻。   縱聲歡呼過後,軍官將士們盡皆拜倒在馮將軍跟前,朗聲誓言道:   「我等願與將軍共進退,同生死!」   佐拉副將本沒有這樣的心意,馮抗命不遵,他懊惱都來不及,還共什麼進退?但帥帳內所有的將官都這麼做,他若不照做未免太惹眼,也只得恨恨的隨眾人下拜明誓。   馮將軍怎知眼前這些人中還有人帶著這般花花腸子?看著部下們一雙雙年輕眼眸中飽含的誠摯和熱情,將軍飽受打擊的內心略覺安慰了些。   但他知道這些將領對自己的愛戴擁護若落在國王的人眼中,只會更增仁明王之忌,對這些年輕將領的前途也是有害無益,他趕緊讓大家起身,道:「我們都是凱曼王國的軍人,效忠的對象是王國和陛下,這些話不可再說!」   眾將見將軍神色凜然,不敢再多說。馮命他們繼續按著原先的安排為來日的戰鬥作準備,大家便各自散了。   然而這休息整備的三天裡,西征軍中的高層將領都絕對很難放鬆得下來。拉寇迪來的使者幾乎是一個接著一個地來。馮將軍一刻還未動身返回帝都,每隔幾個小時便會有一位使者準時抵達營地催行。   只不過三天整備期間,就來了十二人。每人都是一隻金令,帶來同樣的聖旨:「陛下有令,迪卡爾·馮將軍見金令後速將西征軍交由佐拉副將暫時統管,西征軍中止一切行動駐守原地,等待新的命令。迪卡爾·馮將軍交接妥當後,即刻起程返回拉寇迪聽候傳喚!」   前幾位使者送來金令的時候,馮將軍尚還期望能多拖延幾天,直至完成作戰準備,打下巴博卡城再說。然而金令使者一輪接一輪地去去來來,馮將軍的臉色也變得越來越沉重。   短短三天之內,向來精神矍鑠,魄力比起年輕人只贏不輸的將軍迅速現出蒼老之態,那剛硬高大的身板也漸漸顯得佝僂矮小下來。彷彿一直以來支持著他的強健精神,已經從內裡漸漸崩毀。   第三天,接到第十二道金令時,將軍頹然一歎,嘶聲慘笑。   「我本願為凱曼征戰天下,馬革裹屍,想不到陛下竟連發十二道金令,非我離開軍隊不肯罷休……迪卡爾從未想過要讓陛下為難。」   他向金令使者躬身道:「既然如此,老臣這就隨使者一同返京吧!」   當將軍理妥行囊,牽著坐騎走出營地時,前來相送的西征將士中有許多人第一次發現,平日總要仰望著的大將軍在脫去鎧甲之後現出的肩背,竟已是這般佝僂。那鬆弛的肌膚、消瘦的面頰……聞名天下的英雄,竟已與尋常老人沒有多大區別。   走出營地後,他回頭望了眾將士一眼,一瞬間老人身上那頹然的神色,也是習慣了在將軍強悍魄力的指揮下衝鋒陷陣的將士們全然陌生的。   前來送別的將士中,有許多人在看到將軍孤獨的身影逐漸消失於如血殘陽之中時,忍不住淚流滿面。   多年之後,當他們談論起記憶裡的這一幕,不少人發現彼此在當時對那副畫面的感受,竟是驚人的一致:這位凱曼王國最值得人尊敬的傳奇英雄,恐怕也就這樣走出了人們的視線,今後不再在大陸的風雲變幻中扮演任何角色……離開西征軍的迪卡爾·馮,只是一個年已老邁的老人而已。   身為凱曼五英雄之一的迪卡爾·馮將軍被召回帝都後,仁明王康賽因高度褒揚了將軍一生為凱曼做出的非凡貢獻,稱其「高潔人品,足堪永為後世之表率」,並封賞許多土地和財物,供年老的英雄頤養天年。   迪卡爾·馮叩謝君王隆恩,稱年歲老邁,請辭身負的所有官職。獲准後,前往賞賜的南方領地居住。    【第二十三章】 第一章 超豪華陣容的文字遊戲   「羅炎,你去給我把諍君和凱文那兩個逆賊的頭顱拿來!這一次務必辦到,不准再給我出什麼紕漏!」   仁明王的寢宮中,魔王羅炎看似恭順地立於仁明王座前,身姿卻分明透出一股桀驁不馴之氣。   漠然聽完仁明王的指手畫腳,魔王面無表情地點頭。   「遵命。不過,會不會出紕漏,不是由我決定的。」停了一下,魔王又問道:「任務時限是多久?」   愣了一愣,國王方回道:「天明以前!」   能多快拿到敵人的頭,當然最好就要有多快。更何況現在不同以往,難說有沒有潛藏在身邊伺機暗殺自己的刺客,仁明王再也不敢放羅炎這護身符離開自己超過一夜的時間。   得到了想要的回答,羅炎再不發一言,直接轉身往殿外走去。   大咧咧的姿態,彷彿他眼中已經再沒有仁明王這麼個人。這毫無恭敬的態度,頓時令仁明王面上揚起怒容。   「……你!」   怒瞪著魔王離去的背影,國王神色變了幾變,終究還是平抑了下來。雖然這魔王的態度讓人老大不爽,但能拿他怎樣呢?不要說他身體裡蘊藏的力量不是任何人能抗衡的,這個為血冥幻晶的血誓束縛的魔王,也是他現在唯一能完全相信的對象了……   壓下羅炎的不敬帶來的不快,仁明王趕忙躲進寢宮中守備森嚴的密室。羅炎不在身邊護衛,也只有待在那裡,這一夜他才能稍微安心些。   拉恩普城,位於凱曼帝都拉寇迪西南兩百里外,是個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幾乎沒有什麼戰略地位可言的中型城市。   過去數百年來,這個身處內陸的中型城市除了偶爾幾次流民內亂外,幾乎沒有幾次面對真正敵人的機會。長時間的和平之下,拉恩普城的城防可以說威懾作用遠超其實際用途。就算在神聖聯盟的士兵的腳步已經踏上凱曼本國國土的現在,猶在帝都以南的拉恩普城在凱曼軍全線崩潰之前,也還是不大可能淪為戰爭前線。   因而,儘管拉恩普城不可避免地和凱曼國內其他地方一樣,因為沉重的戰爭賦稅、兵役而呈現出衰敗蕭條的氣象,但基本上城裡還是看不到多少兵戈氣息。   然而現今的拉恩普城,卻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年久失修的城防雖在短時間內無法全面整飭,乾涸的護城河卻已重新引來了活水,城牆也已盡可能地被增高加厚,新換上的厚實城門閉得嚴嚴實實。高高的城樓上林立著士兵們剛硬的剪影,槍劍的鋒刃不時映射出冷冷寒光。昔日不設防的城池已是戒備森嚴。   拉恩普城的變化,全該歸結於半個多月前以諍君為首的反叛軍的到來。   一年多前受命南征而未能攻取索美維秘道的凱文將軍,一直駐守在拉恩普城內待命。半個多月前,接到諍君刺殺仁明王事敗後的飛鴿傳書,凱文將軍即刻率麾下三萬兵馬控制住全城。   傑伊集合拉寇迪一帶的三千餘反叛者趕來這裡,與凱文的部隊會合後,他即刻對外發佈討伐檄文。   檄文中,傑伊以「勸誡君王,以為君鑒」的諍君身份痛斥凱曼國王為一己私慾而陷國家於戰爭深淵中,令民眾不堪其負,流離失所,並正式打出了「為凱曼和平而戰」的旗號,宣佈征討仁明王。   凱曼開戰至今,已有兩年過半時間,凱曼國人被仁明王鼓吹得發熱的頭腦已經漸漸冷卻下來。   相反的,戰爭帶給他們的經濟負擔和前線兵員的死傷則與日俱增,讓凱曼人無可避免地開始出現對戰爭必要性的質疑。   如果凱曼能繼續保持一開始的勝利勢頭,也就罷了,可惜,現下凱曼實行的卻是犧牲小處以集中力量擊破最強敵人的策略。   神聖聯盟兩股聯軍自原法謬卡國境大批湧入,一路攻城略地。隨著自被佔領區撤逃回來的民眾散往國內各地,恐慌不安的情緒也散播到了王國的每個角落。   身在本土的凱曼人,在自己也嘗過戰敗的滋味後,對仁明王的懷疑和不滿也日益高漲起來。雖說凱曼現在尚未面臨完全的敗局,還不足以動搖仁明王的統治,但國內到底已經出現許多反仁明王、反戰的聲音。   因而那篇討伐檄文發佈後,立竿見影地引起了不小的迴響。非但拉恩普城的民眾沒有對諍君接管此城有多少抗拒,各地更有許多抱持與諍君相近想法的人影從雲集,源源不斷地湧入拉恩普城,加入義旗之下。   短短時日內,義軍的兵力便達到七萬之眾,足以與王城一帶的五萬守備軍正面一戰!   凱文將軍更趁著這股銳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下了鄰近的兩座城邦。急遽壯大起來的義軍分作三股據守三城,彼此呼應互助。   諍君一手拉扯起來的討伐軍,實已就此站穩了腳跟,臨近帝都之處,從此深深扎入了一根令仁明王寢食難安的鐵釘。   情勢發展至此,拉恩普城已成為討伐軍的大本營。深陷在凱曼大後方,四面都是凱曼的領地,拉恩普城自然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輕鬆自在。   放出去探查凱曼軍動向的探子每天進進出出,城內時時戒備森嚴,值夜的士兵們也從不敢打盹說笑,生怕錯過任何敵襲的蛛絲馬跡。   因而,當城樓瞭望台上的一個哨兵驀然望見剛離開雲層遮蔽的月亮上,赫然多出一小點黑色的陰影,再一細看,分明是一道正不斷往這裡飛近的人影,他立時大聲驚呼起來。   「看!那是什麼?」   空中的亂流令一把彷彿月光凝化所成的藍色長發狂亂地舒捲飄飛不已,卻無法撼動其主人的身軀分毫。   當明月探出雲後,灑下蒼白光輝,曾經的魔族之王,仿似黑暗之主般自濃濃夜色中悄然露出身形。   周圍的士兵聞聲望向哨兵所指的方向,也喧嘩起來。   難道是凱曼派來夜襲的魔法師?!可……只有一個人,未免太少了點吧?士兵們心中無不浮現出這樣的疑惑,不過還是通傳城樓上所有人加強警戒。   就在此時,空中快速接近的神秘人影似乎洞悉了他們的疑惑,身上竟驀然放出耀眼異彩。各色明亮璀璨的光彩從那人身上流轉發散,讓他整個人看起來便像是個巨大的人形綵燈。在黑暗的夜色中,這根本就是最明顯不過的目標了!   沒有任何夜襲者,會採用這種生怕人家看不到似的方式來「潛入」   敵城。   目睹此情形,士兵們面上反而沒再流露出驚疑,倒都是一副恍然醒悟過來,鬆了一口氣的模樣,剛剛露出頭的警戒和敵意竟消散大半。   甚至還有不少人向空中燦爛耀目的人影大力揮起手來,大聲喊著:   「辛苦了!魔法師老兄!」   「這次是要做什麼啊?」   羅炎平穩地漂浮空中,俯視著前方城樓上的動靜,面上現出一抹淡笑。   原本只是想讓拉恩普城察覺到自己的接近,會引來守城士兵這麼熱絡的反應,倒是他始料不及之事。想到仁明王若看到敵城中的人們對自己的這般態度,不知會是怎樣一番驚駭惱恨的模樣,羅炎就覺得好笑。   揚手打了個響指,在他身上流轉的光華驀地彈出他體外。明亮的光采如有實質般在空中蠕動變形,最終朝向拉恩普城的方向形成了一排瑩光粲然的大字,每個足有兩人身長大小,赫然寫著「奉命取諍君、凱文頭顱」。   沉暗的夜色中,字跡上閃動明艷的光華十分醒目。先前陡然大盛的亮光已經引起城中不少人的注目,此刻空中浮現的這行字,差不多有半城的人都看得分明。   然而,無論是平民還是士兵,對這堂而皇之宣稱要取他們主帥性命的宣言,反應都輕慢得十分詭異。   剛才匆匆趕出屋外查看情況的城民們,有不少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往屋內走回,看樣子是要繼續他們被打擾的好眠,口中安心地嘀咕著「還好還好,這次沒我們什麼事。」   「回去睡覺、睡覺!」之類的話語。   這部分市民的反應或許還可以解釋成因為他們的明哲保身、對戰爭之事漠不關心,卻也有不少人走出家門四下搜索,神色或好奇、或激動,總之都跟恐懼、憂慮捱不著邊就是了。   而凱文將軍麾下的士兵們的表現,看起來也同樣毫無忠誠可言。城樓上和兵營裡的士兵幾乎都是鬆了一口氣的模樣,一邊你一言我一語地感歎,一邊往各自的崗位上走回,完全不像應敵防備的舉動。   「哦!只是要拿將軍他們的腦袋啊?好辦、好辦!」   「幸虧這次不是拆城牆!」   「可不是!省了大家還得勞師動眾地出去避風頭。」   散漫歸散漫,士兵到底還是派人去向長官稟報此事。   其實士兵們的報告著實有些多餘。剛才空中那麼大的聲勢,諍君、凱文將軍等人當然也已察覺。   片刻後,羅炎飛臨拉恩普城,他此行所要刺殺的目標早已安然藏入地下密室之中。除了傑伊和凱文將軍外,還捎帶上了諍君那美麗的新婚妻子。   藏人的密室倒也並非絕頂隱秘安全,只是出口設在一僻靜屋舍內。   它的隱秘程度,只不過堪堪令外人無法以粗略掃視發現它的存在罷了。若真認真詳查起來,附近守衛的分佈情況、屋子周圍人們時常進出而殘留的痕跡等等,都可以從中推敲出蛛絲馬跡。   然而,蒞臨拉恩普城的貴客似乎對自己身負的任務,擺出了明顯的消極怠工姿態。雙手倒負於背後,羅炎便以這簡直可以用悠閒從容來形容的架式,不緊不慢地走在城中各條街道上,搜索著目標的蹤跡。   那雙望向哪裡都漫不經心,浮光掠影地一掃而過的目光,充分說明了其主人敷衍了事的態度。   反正,只要自己在城中搜索過,而目標物始終沒有出現在他接觸到的範圍內,就可以交待得過去仁明王下達的命令了——不是我不殺,而是我找不到刺殺目標!   若沒有出現執行仁明王命令的條件,深埋於羅炎血液內的血誓便不會發動而迫使他執行命令。等到一夜的任務時限一過,便可以打道回府了。   而羅炎這般散漫、毫無隱秘可言的行動,自然免不了碰見城中的市民軍隊。   轉過一道街角,他迎面遇上了一隊巡城的士兵。先前羅炎在空中的形象,早已落入城中當值的士兵眼中,這些士兵只一照面便認出了來者的身份,個個面上浮現出驚容。   闖入城行刺的魔法師、守城的衛隊,二者狹路相逢,相隔不過數尺之距。   時間,彷彿在這一瞬停滯了下來。   當時間的流動恢復正常,那十多個士兵即刻爭先恐後,奮不顧身地向尚未決定該如何處理此事的魔王衝了過來!   羅炎微皺了皺眉頭。有人跟他所厭憎的仁明王作對,他可是大大的歡迎。可能的話他並不想和這些士兵交手。但對方如果主動攻擊自己,他也不會手軟!   動念間,士兵們已經把羅炎團團圍住。然而,他們揚手遞向羅炎面前的卻不是鋒利的兵刃,而是……一副副紙筆。   「魔法師老兄,您真是太強了!能給小弟簽個名嗎?」   「自見識過您大發神威拆城門的翩翩風姿後,小弟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高人!從那天起,您就是小弟心目中的偶像!請務必為我簽名!!」   一雙雙瞪得溜圓的眼睛,如小狗般巴巴地盯牢了羅炎,裡頭滿滿的都是欣喜和懇求。   當然,其中也有少數例外。   「能幫我簽兩張嗎?我老婆和小妹都是您的崇拜者!」   那些為女友、老婆求取簽名的士兵,面上透出些不甘願。請求的話語中,隱約可以聽出咬牙聲。   縱然以羅炎冠絕人魔兩界的身手,一時也架不住眼前這副熱鬧陣仗,手足無措。疑惑地皺起眉頭,他尋思著自己在這座城中的作為,莫非不小心令自己陷入了什麼奇怪的境地?   而另一邊,躲避於密室中的諍君等人,雖明知這密室的可靠程度有待商榷,卻也都是一副老神在在、鎮定自若的神氣。從輕鬆談笑的這幾人身上,詭異地找不到半分緊張感。   「仁明王真叫我們的起事給嚇破膽了。」   傑伊好整以暇地嗤笑一聲:「魔王這麼好用的戰力如果放在前線,聯盟國家的軍隊肯定會很頭痛。可笑仁明王現在草木皆兵,大概懷疑身邊每個人都是刺客,一不敢御駕親征到前線作戰,二不敢放魔王離開身邊太遠,委屈了堂堂魔王只能約束在帝都附近,被他當個保鏢兼刺客用。實在是天大的浪費呵!」   「正是如此。」凱文將軍亦有所感觸,歎道:「且不算前線的戰事,如果仁明王肯親上戰場指揮那魔頭幫助攻打拉恩普城,我們應該早已城破人亡!可歎他連這點風險都不肯冒,除了他本人以外,又沒人能號令得動那魔頭,我們討伐軍才能在帝都之側安然壯大至今……雖具野心,卻懦弱短視,終是沒有王者的氣量以通過生死關頭的考驗。」   說到這,老將軍不由一聲浩歎:「一想到自己過去數十年來效忠的,竟是這樣的王者,真令人無法不感慨萬千哪……」   兩個男人凝重地議論戰爭之事,旁邊的愛琳娜卻對此興致缺缺。戰爭堪稱最浪費錢財之事,而她向來討厭浪費。   眼波一轉,她起身扯了扯牆壁邊上的一條繩索。不多時,密室的暗門便打開了,進來一個士兵。   愛琳娜向他問道:「現在那位魔法師先生怎樣了?」   衛兵回道:「剛得到的消息,他被困在白石大街中段!」   愛琳娜聞言一挑眉,諍君和將軍也都露出訝色:「不是要大家不得攔阻、攻擊他嗎?!又有誰能困得住他?」   「是……」那衛兵現出想笑又不敢笑的怪異表情,停頓了一下方才接著稟報:「那位魔法師一開始是被一隊士兵絆住求取簽名。」   出於羅炎的來歷特殊,傑伊沒有把他的真實身份公開,所以城中軍民只單純當他是一名本領超凡的魔法師。   「片刻後,便有大群崇拜者和仰慕他的少女聞訊趕來,把他團團圍住。到現在那位魔法師還脫身不得。已經有不少白石大街上的住戶投訴尖叫的噪音太大,影響休息……」   「噗!」愛琳娜掩口失笑,隨即索性仰頭肆意放聲大笑。明明該是粗魯的姿勢,她做來偏偏有股優美動人的韻味。   「有趣!如果國王陛下知道可愛的羅炎大人是如何執行他的命令的,恐怕會氣得昏過去吧!虧他還白白犧牲了一個晚上的好眠!」   「太亂來了。」諍君隱忍著笑意,板起臉吩咐下去:「馬上派人去疏散人群,監控全城,不得讓人靠近騷擾那位魔法師!」人家到底是魔王大人,萬一大家太纏人把他給惹毛了,說不定真弄出什麼事來。   安排妥當,諍君回身與將軍、愛琳娜相對而視,不意外地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濃濃笑意。   想起這半個多月來他們與受命而來的魔王是怎樣應付仁明王的命令,實在讓他們很難能忍住不笑。這簡直是一場將大陸最強國家尊貴的國王陛下、威名響徹人魔兩界的前任魔王,以及萬千位軍人平民都牽涉在內,有史以來陣容最為豪華的超級文字遊戲……   因為與艾裡一直保持著私下聯繫,諍君他們之前就已經對羅炎和仁明王之間微妙的制約關係心中有數。   因而,在起兵據守拉恩普城的第三天晚上,羅炎第一次受命前來行刺諍君等首腦,諍君一得到通報,即刻採取了最適宜的處理。他通令全城軍民不得阻攔、攻擊,任由羅炎通行無阻,而自己等幾人則藏身密室,免得被羅炎發現而不得不動手殺人。   而羅炎一開始雖覺訝異,不過能多保全一分仁明王敵人的力量,當然也合他心意,便順水推舟地回報仁明王找不到目標,算是敷衍過了第一次使命。   仁明王不在拉恩普城不知道真實情況,只以為是湊巧如此,就又再派羅炎來了一次。拉恩普城故技重施,一來二去,便和羅炎培養出了默契。   羅炎也約莫猜到了討伐軍的人大概和艾裡蘿紗他們有所關連,應該知道如何避免和自己發生衝突。此後再被派來拉恩普城,他便大老遠的就以魔法操縱光芒畫出文字,告知城裡的人自己此次的任務內容。   ——反正仁明王的命令裡,可沒說路上不能用魔法玩拼字遊戲。   而諍君等人就按著羅炎的「預告」見招拆招,安排應對之策。   以他們幾人為目標的刺殺,只需要躲藏至羅炎不能一下子發現的地方就行。   對於「搗毀拉恩普城防」的命令,頭一次,諍君直接讓人把城門上的「拉恩普」三字改成「普拉恩」、「拉普恩」之類的名字,就輕鬆應付過去了。   ——對不起,沒拉恩普城這個地方。   收到羅炎的回報後仁明王學乖了,第二次費了好一番唇舌,指明拉恩普城的位置命他來破壞。   這一次便稍微麻煩些,諍君只好把所有守城軍隊暫時撤下以免被誤傷,同時命他們帶著工具建材在羅炎附近候著,看他拆多少,大夥兒便緊跟在後頭補上多少。   羅炎自然也留了手,讓修補速度趕得上破壞速度。待第二天原以為只需攻打一座無防之城的凱曼軍趕到,卻驚訝地發現拉恩普的城牆依舊健在,而且煥然一新,更加堅固……   ——羅炎確實破壞過一遍城防了,人家修城修得快可不干他事。   仁明王無法,索性直接命羅炎大肆殺戮征討軍。諍君當即發佈公告,宣佈征討軍更名為征伐軍——世上從此沒了征討軍這號人馬。   仁明王只得再改為命他消滅拉恩普城中的軍人。記取上次拉恩普城改名的教訓,他當然沒忘利用地理位置來表示拉恩普城。   可惜,文字遊戲的玩法太多了。傑伊只是命所有將士換上便服,收藏好武器鎧甲,並不得以軍銜稱呼彼此,拉恩普城便多了數萬平民,而再找不著半個軍人……   仁明王要維護自己正義的名分,便不能對本國的無辜平民下手,到底不敢對羅炎下達血洗拉恩普全城的歹毒命令。   實在找不到便服,或者老是忘了自己現在是平民的那些腦筋不怎麼靈光的士兵也不要緊,辛苦些上城門外蹲一宿也就是了——他們不是拉恩普城內的軍人,分明是拉恩普城外的軍人啊!   仁明王雖也猜得到羅炎在其中搞了些鬼,卻偏偏沒有任何辦法。畢竟他用以約束魔王的,僅僅只有利用血冥幻晶之力立下的那個血誓而已。   不敢親赴戰場,仁明王挖空心思想出的利用羅炎來對付征討軍的方法,就沒有一個能奏效的。   不過,拉恩普城三天兩頭地這麼鬧上一次,倒是衍生出一個副產品——羅炎在拉恩普城的名頭,可是越來越響亮了!   拉恩普城中的一般軍人和城民,都不知道他就是十年前人人談之色變的魔王。在他們眼中,他只是個實力可比傳說中英雄的強大魔法師。   羅炎明顯傾向征討軍這邊的立場,令大家的內心很容易地接納了他。絕頂的力量本身,已經足以招來亂世中崇尚強者的人們的尊敬,更何況兼具俊美優雅的姿容、冷酷憂鬱的氣質。   羅炎完全具備俘獲人心所需的一切條件!   (當然,對方知曉他魔王的真實身份時會不會嚇得口吐白沫、落荒而逃,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對城中的少女們來說,她們在心中為羅炎編織出的「受脅迫不得不為國王賣命,卻存心良善,盡可能顧全征討軍,在忠誠和良知間苦苦掙扎的絕世強者(更重要的,他同時還是個美男子!)」形象,更是激發她們母性本能的必殺技。   她們心目中的羅炎,儼然便是羅曼史小說中為少女們量身打造的最佳男主角的化身!   於是,在羅炎本人恍然不覺間,他已風靡拉恩普城,成了眾多人的偶像。   「在足以左右未來整個戰局的關鍵時刻召回迪卡爾·馮將軍,又非要把魔王這麼好用的棋子綁在身邊白白浪費,仁明王實在沒有理由不走上覆亡之途啊!」   因羅炎之事而興起的笑意漸漸消散後,凱文將軍忽地興起一聲悠深感歎。明明是對己方的勝利表示信心的話語,語氣中卻分明透出些許悵然。   諍君心知老將軍雖被仁明王逼得挺身相抗,但在看到自己過去效忠多年的王朝即將覆滅的前景時,心中仍是難免有些感傷。   而就傑伊自身而言,此刻除了對必勝前景的喜悅之外,他同樣也另有一番感慨滋味在心頭。只不過,他所想之事又與老將軍不盡相同。   「想不到致使仁明王走上敗亡之途的最關鍵一點,不是他妄圖獨霸大陸的野心,而是其懦弱多疑所犯下的愚行……」雖然諍君認定若放縱仁明王,祖國遲早會被他一併帶入深淵,一早便已下定推翻他的決心,但想到這一點,仍不由感慨萬千。   諍君卻不知道,就在同一天,幾千里之外,也曾有人發出過和他頗為相近的感慨。 第二章 非我族類   「什麼?!凱曼竟然在這麼要緊的時候中止西征軍一切行動,把迪卡爾·馮召回帝都?!仁明王頭殼壞去了嗎?」   日正十年四月十八日,這個消息剛一傳到南方聯軍中,連歷來沉穩的紀貝姆也忍不住質疑起它的真實性。如何才能趕在塔思克斯潰敗之前逼凱曼收兵,這個問題已經叫他頭痛了足有一個多月,還是想不出什麼可行之計,凱曼王倒大方地主動幫大家解決了?   反覆查問其中原由,確信消息屬實後,紀貝姆譏誚地冷哼一聲:「只有人類的心思才這麼難捉摸吧!剛開始時雄心勃勃地發動戰爭,稍微出了點危及自身的意外就方寸大亂,像是忘了原先的雄心壯志一般只顧眼前,做出愚蠢至極的行為。決定這場近千年來最大規模的大陸戰爭的命運的,竟然是這種可笑的事……」   「呵,這個……」   此時,衝著這消息的重大,黑旗軍中其餘重要首腦多半也到場聽取詳情。以艾裡為首的具有人類身份的一干人等,都不知該如何回應這個話題,只得打哈哈敷衍過去。   不過,這裡也有人類以外的成員在場。   蘿紗沒留意紀貝姆再說什麼,此刻她的心懷中儘是剛剛得知的消息,頭腦裡興奮得只剩下一個念頭——黑旗軍終於等到了勝利的契機,大有機會扳回局面!   這就夠了!   愣了一陣,頭腦重新運作起來,這才把意識上的歡愉傳遞給了她的身體:「太好了!」蘿紗歡呼一聲,忘形地張大手臂,撲向一旁的艾裡,要以一個大大的摟抱傳達她滿心的歡喜。   笑吟吟地看著蘿紗小女兒嬌態盡顯地飛撲過來,艾裡沒有察覺自己面上笑容中透出的寵溺之色。他知道蘿紗不是舉止輕浮,而是心地純淨,興奮之下對最親厚之人便渾然忘了男女之防。而他也喜歡看到蘿紗這樣快樂無憂的模樣。   然而蘿紗的身體方挨到他近旁,艾裡的神色忽然微變,猛然往旁邊邁開一步。   蘿紗被他這麼一讓,撲了個空失去重心,若不是艾裡還算有良心地伸出手拉住她的臂膀,她險些就要一頭栽倒地上。蘿紗疑惑地眨眨眼,滿心的莫名其妙。好端端地閃什麼閃?故意要害人家跌跤嗎?   不覺有些著惱,她撅起小嘴瞪住艾裡。   周圍其餘眾人儘管也覺得艾裡對她的態度有些古怪,不過秉持「插手上司的情感糾紛者,必定沒什麼好處」的信念,大家都聰明地選擇了裝聾作啞,視而不見。   不等蘿紗發話質問,艾裡急忙搶先一步,開始對在場眾將講起話來。   「嗯,這個……現下的情況大家都該心裡有數,我們南方聯軍已經攻進凱曼腹地,還有,那個……啊,從我們西側分頭行進的聖愛希恩特國的盟軍,戰況也十分順遂,比我們還更逼近帝都數百里。」   雖說在收到如此重要的消息後,出面發話協調會議秩序引導討論方向,這是身為首領者當然的責任。不過以艾裡向來「放任自流」的風格,他突然悔過自新,自動勤勉地承擔起首領責任的可能性,應該是微乎其微。再聽他這一段話,說得支支吾吾心不在焉,很顯然是急就章拿來堵住蘿紗的問話的。   「本來凱曼只差一步便要摧垮塔思克斯,我們眼看就功敗垂成,想不到凱曼內部有變,意外地多給了我們時間。這是老天給我們最好的機會!不過,待凱曼安排好接替迪卡爾·馮將軍領軍的人,西征軍還是會再有動作。時機稍縱即逝,接下來聯軍要如何行動,大家就趁現在好好商議明白吧!」   講得久了,艾裡的思路漸漸清晰,話說得越來越流利順暢。說得快,該說的話不久就要說完了,他心虛地偷眼望望蘿紗。   少女憋著一口氣,兩頰鼓鼓的,可愛得驚人。一瞬間艾裡幾乎要走過去,像以前一樣逗她開懷,但他終於還是克制住自己。心底像是有一把鈍刀在緩緩地割著,沉悶而深重地痛。   艾裡強自把眼光調開,正落到另一旁待立的青葉身上,他雙目一亮,終於撈到了救命的稻草。   「……那麼,大家就先在這兒商量著吧!青葉,你和我一道去軍營中巡視一下情況,順便鼓舞鼓舞士氣。」   青葉姣好的面上浮現些許異色,眼波在艾裡和蘿紗身上飛快地流轉一遍,終於沒說什麼,順從地跟隨艾裡往軍帳外走去。   而蘿紗聞言,因為怒氣而分外明亮的眼神陡然一暗。原來是這樣啊……不想接受我的親近,你更願意和青葉相處嗎?   及至見艾裡說完,看也沒多看自己一眼,急急忙忙拉著青葉逃難般逃出了軍帳,她的感受更是不堪。   何必做到這個地步呢?你願和誰在一起便和誰在一起,我又怎會強逼?需要走得那麼狼狽嗎?你自有取捨的權力,不願與我在一起也就罷了,又何需把我當作虎狼一般?難道我在你心中,真是那麼卑劣可厭的人物?   再回想以前剛逃離凱曼的旅程中,當時自己尚只當他是最親近的親人,一路上少不得也有過好幾次如剛才的親近舉動,那時他從未表現出生分拒絕。   對比今日他當自己是鬼般避之唯恐不及的態度,蘿紗一時間鑽進了牛角尖裡,越想越是氣苦,胸口悶悶的,若非太多人在場,險些便要落下淚來。   正難過間,手上忽然傳來一股暖意,抬頭便見維洛雷姆不知何時已走到身旁,悄悄伸出手來牽住了自己的手。   若是平時,她立刻便會掙開,但此刻那雙柔和的灰眸正無盡溫柔地望著自己,彷彿能看懂自己心中的一切苦楚。   輕柔卻穩穩地握著自己的手,只想要傳遞力量給自己來面對一切悲傷,而不含一絲情色調笑的意味……這一次,她默默地握緊了那只溫暖的手。   因為難過而冰涼一片的心胸間,漸漸滲入一絲暖意。儘管明知這溫暖並不是來自自己渴求的那人,仍是禁不住貪心地想縱容自己,從他那兒多汲取一分溫暖……   蘿紗和維洛雷姆兩人都穿著寬鬆的長袍,手垂在長長的衣袖內,又有桌椅的掩飾,在場的其餘黑旗軍將領並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動靜。   因而,當站在維洛雷姆對面的德魯馬發現向來風度翩翩的維洛雷姆的嘴角、竟在詭異地不斷抽動、鼻孔噴著粗氣、眉目間放射出和剛偷吃到一頭好雞的狐狸極其近似的光彩時,可以想見這個老實的年青人會有多麼疑惑了。   扯了扯身旁埃夏的袖子,德魯馬湊近身形在這兩年多抽高許多,已經高過他肩膀的少年耳邊悄聲道:「埃夏你看,維洛雷姆先生的樣子好古怪哪!」   跟這長個子不長心的大個子一般清純的少年看來看去,當然也認不出維洛雷姆此刻的表情,正是標準的變態歐吉桑色迷迷的笑容。   「……我看維洛雷姆先生一定是得了什麼怪病!」少年很肯定地下了結論。   「面部神經抽搐症?可憐哦!維洛雷姆先生這麼年輕,長得又好,竟然得這種病……」好心腸的青年的同情心立時發作,並開始為「病人」的終身操起心來:「維洛雷姆先生脾氣很好,本領又大,就算臉殘了,應該還是能找得到老婆吧?」   「成功了!只要時機抓得准,天下沒有吃不著的豆腐!」渾然不知自己已被人定下病人身份的維洛雷姆,此時正籠罩在幸福的光環中,躊躇滿志地在心中默念。   幸福中的某人全然忘了反省,只不過握握小手就高興成這樣,未免太沒上進心了吧?相較他以往在花叢中無往不利的獵艷記錄而言,這根本就是丟臉……   維洛雷姆的心思一生出變化,蘿紗便似乎有所察覺,恍然初醒般抽回了手。   此時她已漸漸冷靜下來,開始覺得自己這樣簡直是在利用維洛雷姆的好意。自己雖沒有拿他作為艾裡替代品的心思,但既然知道他喜歡自己,自己若沒有同等的心意便不該太過親近他,免得讓他有所誤會。   欲待向他解釋幾句,轉頭望見他溫柔的笑容(幸好某人的「面部神經抽搐症」暫時發作完了),又覺得因為此事便拒絕他的一切關心,似乎又有些不近情理,這話說出來恐怕反而傷了他的一片好意,蘿紗終究還是沒有說什麼。   周圍一眾將領此時正討論的熱烈,蘿紗對行軍打仗之事本就不怎麼感興趣,剛才的事又讓她總覺得不大自在,索性便向紀貝姆等人告個罪溜了出去。   一出帳門,在外頭孤零零轉悠了許久找不到人陪它玩的阿旺嗚嗚歡叫著,立時撲了過來。蘿紗將它摟在懷裡,順手揉撫它的白毛,一邊思索自己接下來該往哪裡去。   蘿紗茫然站在原地想了又想,忽然發現,平日幾乎都是跟在艾裡身邊,一旦他不要自己跟,竟找不出還有什麼地方是自己想去的。   「看在我為你當了一回擋箭牌的份上……不覺得欠我一個解釋嗎?」   隨艾裡走到看不到軍帳的空曠之處,青葉見附近無人,停下了腳步,笑笑地覷著艾裡。   世上會有哪個男人傻到去向一個跟自己有情感糾葛的女子,傾訴自己跟另一個女子的情感糾葛?艾裡只是一徑苦笑,沒有答話。   青葉看他不想回答,也不勉強,搖搖頭道:「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避開蘿紗,但我不覺得這樣待她是對的。至少,看你現在失魂落魄的樣子,就知道你絕不是不在意她。世上能彼此在乎的人並不多,何必勉強自己做違心之舉,傷害她也傷害自己?」   艾裡正色望向青葉,心下頗為訝異。憑著她與他之間若有還無的一絲情愫,應是樂見他與蘿紗生分隔閡才對,怎麼反倒出言規勸?   他看得出來她的話出自真心,絕非故作姿態以示大度。   留意到艾裡的異樣眼神,聰穎如青葉,很快便反應過來他在想什麼:「我來說這些話,好像確實有些奇怪。」   清艷的麗容上微現赧意,她甩著手臂來回踱了幾步,低頭輕笑出聲,借此拋開那股不自在的感覺:「該是誰的就是誰的,勉強不會有好結果。我只不過希望你做出的決定不會讓你在將來覺得後悔,才想在看到你可能犯錯的時候提醒你一聲。」   艾裡心神一震。素知青葉溫婉穎慧,卻也沒有想到她對待情感的態度如此磊落豁達,不存半點私心!   世間多少良善女子,一旦涉及感情之事,也難免為了自己思量盤算再三。而青葉竟能全不計自身得失,一心一意只為自己考慮?艾裡怔怔望著眼前妍麗秀致的女子,心頭一時又是感動,又是疑惑。   承受著艾裡深深的凝視,好不容易才平復下心情的青葉不由又不自在起來。連她自己也覺得奇怪。在最荒淫糜爛的宮廷中待過六年,什麼事沒見識過?但在艾裡面前,自己好像回復到未識人事的青澀年代,動不動就羞澀窘迫起來……   「別這麼看我。」青葉微紅了臉側過面頰,從端秀下頷至鎖骨拉伸出的線條優美得驚心動魄:「不要以為我真的是那種純真善良到軟弱程度的女人。昔年能在宮廷中存身,我懂得的鉤心鬥角、爭寵奪愛的技倆絕不會少!只不過……」   因想到痛苦的過去而黯淡了些許的水眸,再次亮了起來。   「是與你的相識,讓我徹底醒悟過來,從此決心盡全力認認真真地生活,絕不再做辱沒靈魂的選擇,一定要成長為足以令自己驕傲的人……」   青葉忽然向他眨眨眼:「所以,我對愛情的標準也高了許多!使心機算計來的、拿我當替代品的,或是因為對方一時頭腦發懵,做錯了事才得來的虛假、殘缺、二流的愛,我寧可獨身終老也不想要!我唯一要的,只有真正彼此心心相印,靈魂相屬的純粹高潔的情感。如果我屬意的人終究心中另有所屬,我也不願勉強他。因為那不僅是對他和他所愛的另一個人的傷害,同樣是對我的污辱。」   「就算這一生都得不到你理想中的愛,也不後悔?」艾裡試探著問道。孤獨是很痛苦的——身為邁過三十大關依然單身,女人運奇差的男人,他對此深有體會。   「不後悔。」青葉坦然地搖搖頭,溫和而堅定地笑著:「我的原則是寧缺勿濫。至少,我還可以擁有自己所喜歡的自我。天這麼廣,世界這麼大,愛情之外還有許多事值得傾注心力,我總可以找到更值得寄託心靈的事情。」   感覺氣氛似乎太過沉重,她又向艾裡俏皮一笑:「再說,我的行情沒那麼差吧?就算失敗一兩次,說不定下一秒鐘,一位當我是他的太陽的完美情人就會出現在我面前哩!」   「青葉……」艾裡忍不住感佩地輕聲喚著她的名。如果說剛才他只是為她事事為己著想而感動的話,此刻聽到她這一番肺腑之言,他則是真正被她靈魂的高潔真純深深撼動了。   這並非未經世事的少女的那種單純、理想化,而是經歷過風雨波折後方才淬煉出來的堅持。就像高崖上傲然盛放於寒風中的美麗白花一般,這樣的心靈,令人怎能不為之愛憐傾慕?   深深呼出一口長氣,艾裡由衷感歎道:「不需要等到將來,你已經擁有可以讓你為之自傲的內在了……」這樣內外兼秀的女子,自己若能全心只愛她一人,那也就什麼事都沒有了,該有多好?   青葉臉又是一紅,垂首綻出羞澀而甜美的微笑:「不說我了。現在可以說說你為什麼忽然改變對蘿紗的態度了嗎?」   艾裡的神色重又變得沉重下來。呆呆愣了好一陣神,在青葉幾乎以為他還是不願說出來的時候,他有些突兀地開腔道:「很簡單,因為我不想讓她放太多心意在我身上。」   「以前沒有在意,不知不覺和她都習慣了太過親近的舉止。在蘿紗這個年紀,親密的言行很容易滋生出情愫。她年紀尚幼,不會想那麼多,所以負有引導者責任的我便應該主動注意這點,和她保持適度的距離。」   「我當然明白你這麼做,等於是想和她保持距離。我想問的是,」   青葉加重語氣道:「為什麼你要和她保持距離?如果你們彼此互有情愫的話,有什麼理由不和她在一起?難道你會在乎那區區十年的年歲差距麼?」   「當然不。相差十年,平時多留心保養身體也就沒什麼了。」   艾裡在路邊揀了一塊石墩坐下,頹然搖搖頭。在剛才的考慮中,他覺得可以相信青葉的人格,終於決定說出關於蘿紗的那個秘密。   「是因為蘿紗並非人類!」   艾裡此話一出口,距離他們兩人數十丈開外狀似悠然地孤身立於一棵樹下的少女身子忽然一顫,眉頭深蹙,嬌美的面容掠過痛苦之色,頭無力地靠在背後的樹幹上。   原來,艾裡平日雖好似不在意的樣子,心底到底還是嫌棄我的魔族血緣……宛如心頭最柔嫩珍惜的一處被人生生剜去,一瞬間蘿紗白了臉色。   先前她出了軍帳,不久維洛雷姆也跟著溜了出來。她向他搖搖頭,維洛知她現在正值心情波動,應該更希望一個人待著,知趣地沒有像平時那樣死纏爛打,自顧自地走開了。   蘿紗一個人愣愣站在原地發了一陣呆,忽然面頰上傳來濕熱柔軟的感覺。原來是懷中的阿旺在輕舔著主人,喚回了她的神智。   蘿紗驀然如大夢醒覺,甩甩頭,用手輕拍臉頰,讓自己振作起來。   「我這是在幹什麼啊!遇上點打擊就萎靡不振的話,能成什麼事?怎能一點都沒努力過就放棄呢?」轉念又想:「再說,剛才艾裡的態度轉變得也太突兀了,總覺得有些奇怪……會不會是他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呢?」   重新鼓起了幹勁,先前的頹喪哀傷就像太陽出來後的霧氣,一下子就消散得無影無蹤。蘿紗看起來又是那個什麼時候都很有精神的活潑女孩。轉動靈動的烏亮大眼,她想著自己一個人在這裡自尋煩惱也沒用,不如還是去找艾裡看看。   她並沒有忘記艾裡現在不想和自己相處這回事。沒關係,還有「偷窺大法」這項法寶啊!艾裡曾教過自己這能夠遠距離感應之術,雖然她後來幾乎忘了這檔事,沒怎麼認真修習,不過到底還是懂得該怎麼用的。   這一次,就用這偷窺大法真正地偷窺一次吧!   什麼?擅自窺看他人談話,有違道德?對不起,道德那東西今天忘了帶在身上!   說做就做。蘿紗向遇見的士兵打聽艾裡青葉的行蹤追尋而去,同時一路邊行走邊調整自身氣息與身周的自然之力融合,一方面留意艾裡是否進入了自己的監視範圍,一方面也對半生不熟的「偷窺大法」   漸漸熟練起來。   不多時她已掌握到自己精神力能夠支持到的時限,調整好停下緩氣的節奏。雖然對四周情況的監察每隔片刻就要停頓一下,卻不致讓精神力透支導致的失神長時間打斷監聽。   如此一路搜尋,不多時蘿紗便發現了正要開始交談的艾裡和青葉。   走到一棵距離合適的樹下,她裝作在此休息,小心地把雙方之間的距離保持在既令對方不脫出自己的監察,自己又不致靠得太近的範圍內。   這樣的距離,艾裡若不刻意全力發動偷窺大法觀察四周環境,就無從發覺她的形跡。蘿紗便集中精神,全心窺看艾裡和青葉的交談。   想不到青葉正替自己問出了梗在心間的疑問,蘿紗正在暗喜,偏偏兩人的話題方向又偏開去了,直聽得她心癢難搔,恨不能伸出手去揪著艾裡讓他老老實實回答。   但此刻真正聽到這個令她心神震顫的回答,她的腦中頓時轟然一聲,只剩一片空白。先前振奮起來的精神,就像是建在沙地上的樓閣般,一下子全垮了下來。   縱是蘿紗的天性再怎樣豁達達觀,也不可能再對此視若無事。只是因為身體本身已經習慣和週遭的自然之力融為一體,就算無心之下也還保持著那種狀態,才沒有中斷對艾裡那邊的窺看。   「因為蘿紗並不是人類。」   這句話聽在蘿紗耳中,艾裡淡淡的無奈語氣,便成了冷漠、鄙夷。   在直穿心底的劇烈痛楚中,蘿紗腦中隱約浮現出過往艾裡和自己曾共有過的歡樂和關懷,哪些是真?哪些是假?還是這一切從頭到尾都只是虛幻?她再也看不清楚。   或許疼痛超出限度之後,便是麻木。漸漸地,那股劇痛消失了,不!   蘿紗驀然發現,是一切感覺都消失了!   喜、怒、哀、樂、怨,這些情感原本像是緊緊纏繞在身上的白紗。   而現在,這些白紗卻鬆散開來,一層層地隨風飛散開來。散落的飛紗間,現出包裹其中之物……卻只是一片空無。什麼都沒有,什麼也感覺不到,那全然空白的靈魂。   她忽然明白了。   最本質的自己,實是繼承了魔族血統中的無情寡心。而自小生活在人界,接受的人類教養和潛移默化的熏陶,則令屬於人類的豐富情感一層層包裹,掩藏住了自己無感情的內心。雖然最本質的內在沒有改變,外在還算與正常人類無異。維繫住這些情感的,就是自己對人類世界的認同和眷戀。   而愛情,是人類情感中最鮮明深濃的情感。隨著與艾裡相處時日漸長,對人界的眷戀便自然而然地置換成了對他的依戀。   所以,一旦他拒絕了自己向他伸出的手,這份感情被斬斷了根莖,從此只會令自己傷心難過,便再也不足以成為自己和人世間的牽絆,那麼……便是自己心靈漸趨魔化的開始!果真如此的話,自己終有一日,會變成無心無淚的完全魔族!   想到這樣的前景,蘿紗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此時,那一邊艾裡的話聲又響了起來,開始接著向青葉大略講述蘿紗的身世。蘿紗才醒悟到在聽見艾裡那一句話後,自己的感覺上像是過了許久,其實只不過相隔短短數息而已。   「……那一日在冰原上,我聽見維洛雷姆私下在背後勸蘿紗的話,我才真正想到以前一直被下意識忽略掉的蘿紗壽命的問題。蘿紗的體質更接近魔族那邊的血統,有很大可能擁有長達數千年的上等魔族壽命。」   蘿紗「看」著艾裡苦澀一笑,心中頗受震撼。冰原上那天的談話,雖然自己要維洛雷姆不能在艾裡面前洩漏半個字,沒想到他到底還是知道了。是了!大概也是因為這偷窺大法。   此時又在旁看了一陣,先前的悲鬱之氣不由有些鬆動。艾裡的語氣、神色,並不像是真的厭棄自己……難道?   「維洛雷姆當時的話,確實說得沒錯。」她正想著,果然便又見艾裡歎道:「兩族壽命相差太遠。在人類身上放的感情越深,等對方死去的時候只會越痛苦。用幾十年的歡樂換來之後千百年的孤寂悲傷,太不值了!倒不如一開始就不要對生命短暫的種族投入太多情感……」   「可很多人在失去所愛後,也能找到新的愛人啊?」青葉反問。   「但她不會是其中的一個。」   艾裡搖搖頭。說到對蘿紗這個人的瞭解,他自然要比青葉深得多。   人生境遇和心性,蘿紗與青葉各不相同,因而她對情感也不可能像青葉看得那般豁達。   他悠然道來:「經歷單純的蘿紗就似是初出生的雛鳥一般,一旦有某個人進入她的內心,她便會至死無悔地投入全部情感。一旦對方死去,她心中仍會永遠留存著對方的位置,恐怕再沒有其他人能夠進入她的心扉!」   「而你先前看得不錯,我確實也……喜歡她。」微現赧顏,艾裡不大自在地撓撓頭。這還是他第一次向人披露自己的真實情感。   「如果她是一般人類女孩,我有信心照顧好她,讓她一生幸福快樂。但可惜……再堅貞的誓言,人一旦死去就做不到了。而那時,她的人生卻才只是剛剛開始而已,難道要她今後的數千年都抑鬱寡歡嗎?如果我去爭取她的心,才是真的害她!」   「可……」青葉猶豫著,道:「可蘿紗既然還有一半人類血統,雖然她的魔力確實強得超越人族,但力量和壽命到底還是兩回事,不能一概而論。也有可能她的壽命也和普通人類相差不遠,你何必……」   「如果自己可能沒辦法帶給對方幸福,」艾裡卻斬釘截鐵:「哪怕只是一分的可能,我就不會去追求人家好好的女孩!」   他緩和了口氣,繼續說道:「何況,現在蘿紗不過情竇初開,應該還不到非我不可的地步。她身邊又有一個熱情的同族追求者。維洛雷姆雖然為人有點問題,不過對她確實好的沒話說,自身實力也深不可測,在魔族中的地位也頗高。有個現成的條件絕佳追求者在此,我為什麼還平白去招惹她?過去沒有注意,已經和她太過親近。我欠她和她家人許多情,又是年長者,理當由我擔起責任,斬斷這份錯誤的開始!」   感覺得到他話語中的堅決,青葉靜下來不再說什麼了。場面一時安靜下來。   忽然,兩人都是神色微變。他們都察覺附近傳來一陣毫不掩飾的急促腳步聲!轉向聲音傳來的一側,他們看到剛才談話中的人正紅著眼眶,懷抱著獬猞王,氣沖沖地向他們這裡直衝過來!   「艾裡你太過分了!明明是和我有關的事,不要一個人擅自替人家作決定好不好?!」 第三章 各行各路   「蘿紗!」艾裡慌忙站起身來,手足無措地看著少女衝到面前:   「你……你怎麼在這?」   蘿紗不理會他無意義的問題,只狠狠地直瞪著他,烏靈靈的大眼中卻閃爍著水光,隨時可能落下淚來。懷中的靈獸感覺到主人的心情,不安地不時伸長脖頸去舔少女的面頰,卻喚不來她一絲注意。   驚慌失措的青年和委屈哀怨的少女間,流動著如有實質的強烈張力。   青葉知道接下來完全是他們兩人的空間,沒有自己插手的餘地,她默默退到了一邊。   「剛才的話,」片刻後,蘿紗終於恨聲喊道:「收回去!」   話一出口,先前積累訝異了許久的劇烈情感波動頓時一瀉千里,一長串言語如奔瀉的瀑布般從她口中迸了出來。   「我自己的生命,要怎麼過該由我自己決定!艾裡你考慮這考慮那的想那麼多,為什麼卻不把我自己的想法考慮進去呢?!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生命長短的事,早在冰原上維洛雷姆和我說起的時候,我就已經想清楚了!既然我仍願意把感情交給你,就說明我自己都不在乎那個了,你為什麼還要替我想那麼多呢?就算將來有什麼問題,也是我自己甘願!艾裡你老是替人想得太多,為什麼不也替自己多想想呢……」   她越說越覺難過。跟艾裡一起經歷過許多事,她早知艾裡或許不把許多世俗規範教條放在眼裡,卻不願意傷害無辜,寧願傷己也要盡量保全部屬生命(當然平時把他們的使用價值壓搾至盡頭,又是另外一回事),大事上總是為他在乎的人考慮多過為自己。   在良知道德方面,艾裡有著近乎潔癖的堅持。平時這也是他身上令她敬慕欣賞的一點,但攤到自己的事上時,卻成了可氣可惱的死腦筋!   「喂,你先別哭啊!」   艾裡看她眼中水光越晃越多,眼看馬上就要掉下來了,手忙腳亂地胡亂勸慰著。但要堅持的原則,並不因此而動搖,他始終沒有答應收回先前的話。   蘿紗見狀,眼淚更是刷刷地大滴落下,全不理會他的勸慰。艾裡被鬧得無法,眉頭全緊皺成一團。   「夠了!」   忍耐超過了限度,艾裡忽地大喝一聲。索性也不勸了,他負著手嚴厲地瞪視蘿紗。蘿紗被他這麼一喝,倒怔怔地止住了哭泣,只是仍不由自主的啜泣不已。阿旺忠心護主,威脅地沖艾裡低鳴不已。   做了一次深呼吸,平抑下有些混亂的氣息,艾裡向蘿紗展露的神情再非平日的溫和嘻笑,而是毫無動搖的堅決。   蘿紗和青葉都很清楚,平素的他雖平和,但一旦露出這樣的表情,便意味著除非他自己又有新的想法,否則沒人能動搖他的決定!   「不管你怎麼說,我意已決!就算你不在乎,為了短短幾十年甘願忍受千百年的悲傷孤獨,也恕我無法配合你的想法。情感到底是兩廂情願的事。阻止不了你,至少我能阻止得了自己!」   剛才艾裡的拒絕,蘿紗知道他是出於為自己著想,傷心中倒也有一絲安慰。但此刻艾裡的言辭間表現出的不留情的決絕摒棄,卻真正能傷人心。   蘿紗身子微晃了一下,忍不住靠近一步,向他伸出手去,口中低弱地喃喃:「為……為什麼?」   「你以為我在面對明知會害她一生不幸的女孩面前,還能輕鬆得起來,和她一同歡笑嬉戲嗎?」艾裡低沉緩慢地應道,同時後退一步避開她的觸碰。   強忍痛惜的感受,看著眼前少女彷彿就要崩潰的淚顏,他默默告訴自己長痛不如短痛。為了她將來能笑著過完一生,就算現在要親手逼著她哭,也是必須的!   「所以,不管你怎麼想,從我明白這件事起,」艾裡一字一頓,像是一把把利刃,在她心頭刻下流血的創口:「……就已經意味著我們之間,已經再無可能!」   這些決絕之語傳入耳中時,蘿紗閉上眼睛抬起頭,像是在積蓄氣力,淚水仍是不間斷地自她眼角垂落。   靜默片刻,她驀然睜開眼悲怨地望著艾裡,清純的容顏一瞬間竟透出一股淒絕悲厲之氣。   「可你知道嗎?」她的手撫上自己的心口,緩緩:「這裡頭,其實有一顆屬於魔族的冰冷之心隱藏在最深處。現在你已經是我對人類世界最大的眷戀,是讓這顆心維持屬於人類溫暖的唯一理由。如果你放棄我,或是我放棄你,就再沒有什麼能阻止它完全失去溫度!難道你寧願眼看著我變成無情的魔族嗎?」   原本嬌脆悅耳的嗓音,在這荒僻道路的上空撕扯出尖銳的調子。喊到後來,聲音嘶啞下來,卻更形淒厲,有如垂死者為了求生最後的呼救!   「蘿紗你……」艾裡張了張嘴想說什麼,終於還是沒說下去。過去他也曾幾次覺得蘿紗有些不大對勁,卻想不到竟是這麼重大的事。   蘿紗癡癡望著他神色莫測地思索著的容顏,胸口怦怦跳得飛快,口鼻甚至幾乎忘了呼吸。她知道這是自己可能勸動艾裡改變心意的最後一道籌碼。憑他對自己關切的程度,應該不會殘忍地放開自己求助的手…… (雲霄閣 http://www.yunxiaoge.com/index.php)   半晌,艾裡向後再退開一步。她和他之間的距離,轉眼已脫出伸手能及的範圍,顯得有些遙遠。艾裡的聲音,像是從天空遠處悠悠傳來。   「魔族中,也有你父親、紀貝姆先生、維洛雷姆這樣的人。其實變成完全的魔族,並不見得是件壞事。人族中許多人的作為,只怕比最凶殘無情的魔族還更加可怕。」   蘿紗身體劇烈一震,難以置信地瞪著艾裡。   「況且百年後,我們這些人恐怕剩不到幾個還能陪在你身邊。終究還是魔族的世界,才是你真正可以歸屬之處。所以,我看無需把魔化看得太重。順其自然,魔化也就魔化了吧!你依舊還是我心目中的蘿紗……」   只要你能過得快樂……   艾裡心中默念,轉身向路的另一端飄然行去。經過青葉近旁時,他望向她,下巴朝前路一擺,示意她和自己同行。   青葉遲疑地看蘿紗一眼,猶豫了一下,還是隨他一道去了。只餘蘿紗一人,形單影隻地孑然獨立。   「……變成真正的魔族,你也不在乎嗎?」   「從今往後,各行各的路……」   少女喃喃低語著,眼神漸漸變得空洞無物,整個人就像是成了一座無生命的雕像,彷彿要永遠在這裡站下去,直至地老天荒。   只有她那雙抱著阿旺的手因為用力而浮現出的筋脈,透露出一絲生命氣息。   懷中的獬猞王彷彿被她當作唯一的依靠,不由自主地越摟越緊。   修雅寄魂於水晶墜後,她的每次現身,蘿紗和艾裡都十分重視。然而,卻有一次是無聲無息的。甚至,沒有任何人發現她的降臨。   艾裡和青葉相偕離去後,修雅隨著一道白煙,從蘿紗胸口的水晶墜中再次幻化出身形。   剛才發生的事,對蘿紗心靈的衝擊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還要更大,強烈的魔力激盪讓修雅在上次現身之後很短時間內,再次積滿了幻化身形的能量。   通過與女兒心靈的感應,修雅很清楚艾裡和蘿紗之間發生了什麼事。   旁觀者清,她明白艾裡的做法確實是對蘿紗最好的安排,因而她沒法跳出來為自家女兒打抱不平,只好選擇了沉默旁觀。   但,這並不意味著她能坐視女兒的痛苦。在旁人走開後,她顧不得積存滿一次魔力有多不容易,現出身來寬慰蘿紗。   「蘿紗……蘿紗?」   然而,無論她怎麼呼喚女兒的名字,往日十分珍視能和母親接觸的短暫時間的女孩,始終維持同樣的姿勢神情,沒有任何反應。   修雅望進她的眼睛,空洞洞地沒有映出任何事物。   蘿紗竟如此傷心?竟不自覺地把自己封閉起來,來熬過心中的傷痛嗎?   原本也贊同艾裡的決定,但此刻,修雅卻不由有些猶豫起來。是不是已經太晚了呢?如果蘿紗對艾裡的感情已經深入骨髓,艾裡的拒絕恐怕非但不能讓她漸漸淡忘,更會直接把她今後的人生都推入悲傷之中……   但每個人的情況各不相同,修雅也無法確定蘿紗現下對艾裡的情感到底有多深,是否還來得及拔除。   無論選那邊,都可能犯下大錯,而心中越是關切,便越可能做下錯誤的判斷……修雅沉思片刻,終於決定還是順其自然,讓天神來決定吧!   思慮良久過後,蘿紗依舊還是心神不屬的樣子,修雅心中一慟,痛惜地攬住女兒木立的身軀。   只可惜,她只是虛影,並沒有實體能令蘿紗感覺到她的觸碰而喚回神智。也因此,蘿紗仍舊沉浸在封閉的世界裡,渾然不知母親的到來。   叫喊蘿紗也聽不見,在她眼前怎麼晃她也看不見,身體又非實質,無法真正觸碰到她,更不可能拿魔法來轟自己的女兒,修雅完全沒有辦法了。   唯一能做的,就只有陪伴在她身邊,一直看著她。雖然修雅也知道,這不會有任何實質效果,但……   在女兒難過時守在她身邊,就是身為母親者該做的呵。就算沒有用,但這些年來自己沒能盡到什麼母親的義務,現在又怎能放得下她?   於是,接下來的整個下午,修雅都靜靜守在女兒之側,直到魔力耗盡,再度回復沉眠。   「留她一個人,不要緊嗎?要不要我回去陪著她,免得有什麼萬一?」   艾裡青葉兩人悶不吭聲地又在軍營中轉了大半個下午。一路上青葉留意艾裡隱藏憂慮的神色,已大致猜到他的心態,忍耐了將近半日,終於索性問出心中所想。   艾裡卻搖搖頭。要讓蘿紗接受現實、整理思緒,他必須給她思索的空間,卻不免擔心她萬一想不開……   但不管是他自己還是青葉,此時的身份都太敏感,不適合陪伴蘿紗。蘿紗這聖女要做什麼,軍中一般士兵絕對是制不住的,而眼下軍中重要首領都還在開會。他們一路走來,竟沒看到半個能派得上用場的人。   正在這時,艾裡的視線忽然定住了。   路邊,維洛雷姆狀甚無聊地蹲在地上,正在哄騙幾個士兵拿出積蓄和他賭一把。被蘿紗撇掉後,他閒著無事,便用這個來打發時間。   黑旗軍內的士兵沒親身被騙過,也幾乎都聽說過這騙人不吐骨頭的不良魔術師的名聲,早沒有人再敢跟他多打交道。所以他現在的下手目標,已經轉向了南方聯軍中其他國家尚未聽聞他惡名的士兵。   至於艾裡他們為什麼放縱他在聯軍中大搞這破壞軍紀的勾當,一則是因為他和蘿紗的關係,二則是認為那些敢於觸犯軍紀的士兵,讓他們好好被維洛雷姆騙一頓吃點苦頭,也算是對他們的懲戒,可以說是反面教育。   艾裡的腳步略猶豫了一下,隨即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他大步向那在軍中騙吃騙喝不幹事的魔族走去。   那幾個士兵認得艾裡身上聯軍統帥的制服,心虛地敬個禮就趕緊腳底抹油,卻不知自己實是因此而逃過了一劫。   「有何貴幹?」維洛雷姆眼看要成的生意被攪黃了,沒好氣地瞥著艾裡。先前軍帳中艾裡讓蘿紗不開心,也是令他尤其不爽的原因,當然更不會給艾裡好臉看。   「可以請你過去看看蘿紗嗎?」艾裡平心靜氣地應道。   沒有料到向來防著自己接近蘿紗跟防狼一般的艾裡,竟然會向自己提出這樣的要求,維洛雷姆神色微妙地一動。   上下打量了艾裡幾眼,他已察覺艾裡的表情十分沉鬱,看起來他和蘿紗之間像是發生過什麼……   一張臭臉陡然間換上了極為諂媚的表情,油滑的魔術師像是見到多年好友般,親熱地把手臂勾著聯軍統帥的脖子,笑呵呵道:「兄弟,你太上道了!她的事交給我,你儘管放心吧!」   對維洛雷姆似有雙關的回答,艾裡只是笑笑、點點頭,竟是默許的樣子,一時倒令維洛雷姆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不過他很快就決定暫時把疑問丟到腦後。不管艾裡是為什麼理由,反正知道他以後不會妨礙,更會促成自己接近蘿紗,這就夠了!他樂顛顛地走了。   「會叫他去看護蘿紗,看來你真的不會改變心意了。」   看向凝目望著維洛雷姆離去的艾裡的背影,青葉神色複雜地輕聲感歎。原本一路上她都一直在暗自擔心艾裡太過勉強自己,不知他能否承受得住和蘿紗的決裂。   而現在,她終於能夠確定……就算他是在強撐,這一回不管怎樣也會死撐到底了!他這麼做,等於是親手將蘿紗交託給了他平日時時提防的維洛雷姆。顯然事情已經再無轉折餘地。   「可……和蘿紗變成這樣,你真的受得了嗎?」   從她和他們初初相識起,艾裡和蘿紗便已經在一起了。他們之間融洽默契的感情,別人或許不知,她是最清楚不過。   雖然艾裡沒有什麼表示,但只聽先前艾裡的那番心裡話,便可知他對她的在乎……親自作下疏遠蘿紗的決定,他內心的難過恐怕只會更在蘿紗之上。   「不用為我擔心。」艾裡收回視線,強笑:「維洛雷姆和蘿紗是同族,兩人間的感情也很好。有他相伴,蘿紗就算因我之事抑鬱數十年,等我死後也該淡了,那之後的千百年歲月卻都可以過得幸福……這該是對蘿紗最好的路了。知道她能過得好,我有什麼好難過的?」   他驀然轉身,向前路大步行去:「不管對誰,這都是最好的。這件事以後不必再提。」   青葉無言,快步追了上去。然而,心中卻無法不生出些許疑慮。感情如果能夠控制,怎能算是真正的感情?   循著艾裡指引的位置,維洛雷姆很快看到了蘿紗依舊僵立在原地的身影。原本他還有些懷疑艾裡是不是存心戲耍自己,此刻疑心也已全部消散。他揚起歡喜的笑容,喚著蘿紗的名字,輕快地向她走去。   「蘿紗……蘿紗?」   喚聲在他轉到少女身前時,變成了驚異之聲。   那頭就知道扮可愛,老在自己心上人懷裡蹭來蹭去吃豆腐的獬猞王,維洛雷姆老早看不順眼,以前時常私下欺負它,也算某種意義上的交情匪淺,他因此十分確定阿旺分明是純白的毛色。   而此時,從樣貌上看蘿紗懷中緊抱著的狗形靈獸應該是阿旺,但那一身潔白的毛,竟已完全變成了墨黑!   或許是顏色造成的印象不同,獬猞王給人的感覺似乎也有些變了。   以前是白胖胖、肉乎乎一團,說好聽是純潔可愛,難聽點就是憨傻好欺負;而現在,一身黝黑發亮長毛的魔獸依舊是狗兒的外型,卻隱隱透出逼人的威儀,大眼中幽深濃黑的光芒彷彿直射人心深處。   乍看仍算可愛,但直直盯著久了,卻會令一般人不自覺地生出說不出的畏怯。   見狀,維洛雷姆十分驚異,顫聲喚道:「蘿,蘿紗?你……你沒事吧?」   失魂落魄的蘿紗僵硬地轉動眼珠,對上他擔心的面容。神智逐一回籠,她開始意識到現在的狀況,只道維洛是見了自己失魂落魄的模樣而擔心,便搖搖頭:「我沒事。不用擔心。」   「沒事?」維洛雷姆顯然還不大確信:「沒事怎會突然虐待起寵物來……蘿紗你的心裡真的沒問題嗎?」   「嘎?你說什麼?」蘿紗迷惑地應道。她還處於呆滯狀態的大腦終於意識到,維洛雷姆好像和自己雞同鴨講,說的事挨不著邊?   姑且不理會維洛雷姆那頗為失禮的質疑,她低頭地往自己手上看去:「啊!」一聲驚呼,她險些沒把手中黑乎乎的那一團東西給拋了出去:「怎麼會這樣?阿旺你怎麼了?」   小狗無辜地抬頭向她嗚嗚兩聲,看起來倒是沒什麼毛病。但一隻純白的雪絨球一般的狗兒,忽然變得煤球也似的漆黑,這本身就大有問題了!   「怎麼會這樣?先前看它的時候,明明還是白的!剛才我一直抱著它,沒讓旁人動過,怎麼好端端地會成這樣?」蘿紗大惑不解地把狗兒翻來覆去地檢查,尋找異變的原因。   「阿旺你沒事吧?有哪裡不舒服就叫出來啊……哦,你是公的呀!」(翻找中,主人的目光定在某個淑女不該盯著看的地方。小狗羞澀地把身體縮成一團……)   看蘿紗說得十分無辜,維洛雷姆當然無條件相信自己的心上人,聞言也覺得情況有異。   「唔……讓我看看?」他伸手欲抱過阿旺查看,險些挨上宿怨頗深,滿懷敵意的靈獸一爪。   背著蘿紗冷冷回瞪它一眼,威脅狗狗這筆帳以後有的算,嚇得小動物立時在主人懷裡抖個不停。   沉吟片刻,維洛雷姆想到了什麼,神色一動,抬眼認真地盯著蘿紗看。   雖然平日他的眼光也沒怎麼離開蘿紗過,但這樣露骨的審視也還少有,蘿紗被他看得有些脊背發涼,縮著脖子低聲嘀咕:「……怎麼這樣看人?」   儘管蘿紗的反應似乎和平時沒有多大不同,維洛雷姆還是能察覺到她的神態發生了極其微妙的變化。   縱是面上表現出的驚疑之色很正常,然而他看進那雙泛著瑩瑩紫光的黑眸深處,卻覺得那些情感就不過是水面上的浮沫,只虛虛地漂浮在表面而已。浮沫下真正的深水之中,則無比幽深,波瀾不興。   在那裡,隱藏著某些他所熟悉的東西……   那是他曾在鏡子裡的自我眼眸中看過的東西。也正因為他和她有著同樣的東西,才能看得出來。   至此,維洛雷姆已經完全可以確定。思及先前遇見艾裡時他反常的言行,他很快便把二者聯繫起來,將事情猜到個大概。   「蘿紗,」他正色問:「先前你和艾裡是不是……發生過什麼不愉快的事?」   蘿紗默然點頭承認,不過不想說詳情。   維洛雷姆一捶掌心:「看來果然是這樣了!」   在蘿紗疑問的目光中,他將其中原由娓娓道來。   「你該知道阿旺不真的是狗,而是一種名為獬猞王的神獸。不過很少有人知道,一些頂級神獸在認主後,往往能與主人的心靈產生某種密切聯繫。主人的心靈若生出變化,較靈異的神獸甚至在形體上也會發生相應的一些變化。看來……阿旺便是其中之一了。」   說到一半,維洛雷姆不自覺地停頓了一下。誰叫「傳說中的神獸」   與阿旺這種名字實在不搭?   「你的意思……」蘿紗喃喃:「那麼阿旺變成黑色,難道是?」   「不錯。先前你必是受過什麼打擊,以致削減了你對人的眷戀之心。所以……」停頓了一下,維洛雷姆神色沉凝地宣告:「你的心靈正在大幅度往魔族之心轉變!」   靜默了片刻,蘿紗的反應出乎維洛雷姆意料的平靜。或者,是因為魔族之心已經產生作用?她淡然抬頭,凝水一般平靜深遠得過分的眼神落在天際一片浮雲上。   如你所願,我開始往我該走的魔族之路上走了呢……你若得知,會向我道一聲賀麼? 第四章 聖女魔女   凱曼大方地為它的敵人們製造了扭轉戰局的機會,南方聯軍的人也都明白這段時間都是何其可貴,所有的行動都盡可能地快,恨不能將每分每秒都掰成幾瓣來用!   因而,接下來的這段時間,聯軍上下都出盡全力,爭分奪秒地全速殺向凱曼的命脈所在。   為了爭取時間,經過四月十八日軍中首腦的商議,聯軍一改前期的作戰方式,開始盡量避免與日漸強大起來的凱曼守軍多做糾纏,而是盡可能繞路避開、甩掉凱曼守軍的堵截防守。   除開為了加快速度這個原因外,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在凱曼本土,聯軍不可能再像收復被佔的原神聖聯盟國家時那樣,得到當地民眾的響應支持、輕易獲得兵員和物資的大量補給。   在這裡,忠誠的士兵死一人便少一人,就算抓到凱曼軍的俘虜,要忠君愛國的凱曼人對自己的國家作戰,也很難得到理想的戰果。   所以,在進行能威脅凱曼國王本身的重要戰爭之前,必須盡量避免被無謂的戰爭折損實力。   紀貝姆昔年隱居在凱曼南方小鎮墨河鎮上時,出於曾為執掌軍政重權者的本能,有意無意地搜集了不少有關凱曼的軍情。這下好巧不巧地正可以用上了。   在他的籌謀引領下,聯軍以超乎凱曼人想像的靈活性在凱曼軍防守線上最薄弱之處鑽來鑽去。託凱曼國土廣袤的福,聯軍也大有騰挪的空間,追擊的凱曼軍隊在後頭長長拉成一線,卻少有能夠真正逮住他們打上一場硬仗的機會。   而聯軍中不乏聖劍士、聖女這樣的絕頂高手,他們沿路將探查、跟蹤聯軍動向的斥候暗探通通拔除,令凱曼軍實在很難把握他們的去向。往往直到和他們遭遇開打了,凱曼人才能真正確定他們的位置,並駭然發現,在消失的這段時間裡他們已向帝國的心臟逼近了不小距離。而戰一打完,卻很快又失去他們的去向。   南方聯軍就好似一把握在絕世刺客手中的鋒利匕首,以極致的速度將獵物的反擊防衛都拋在後頭,無聲無息地戳向獵物的要害之處!   雖然佔用了凱曼大部分兵力的西征軍還羈留在極西之地,但越是靠近帝都,趕來攔阻聯軍的凱曼守軍便越多。   再加上南方聯軍自身的行軍速度十分驚人,相對來說,大大小小的戰鬥發生的頻率還是頗高。   而每一場戰事,聯軍秉持著逼人的銳氣全部取得了漂亮的戰績,偌大的凱曼王國內,一時竟沒有一支軍隊能阻得住他們!   一方面這固然是因為凱曼最精銳的主力原先為了和神聖聯盟的兩支盟軍爭趕時間,幾乎都被調去西征了;另一方面,也因為聯軍中每個人都很清楚聯軍深入敵境,除了勝利便是死亡,沒有其他的路可走,上下將士自然無不用命,令軍隊發揮出了超越正常之上的戰鬥力。每一次戰鬥,場面都十分酷烈。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這一連串的戰鬥中,黑旗軍中聖女的名聲傳揚得更加響亮了。而且,這個名號所代表的意義也正日漸發生著微妙的變化。   以往聖女的名氣雖然已經不小,不過那時還比較接近於「二聖」中聖劍士的附庸。畢竟過去二聖中親身上陣戰鬥的通常只有聖劍士。   親眼目睹艾裡戰神般強悍的戰鬥力,他的威名懾服了敵我雙方無數人。   而聖女則很少在戰場上出手,她的作用更主要的是以傳聞中聖女的高潔品格和強大魔法力,來作為一種象徵,感召人們的加入和支持。   然而,現在的情況卻變得不一樣了。   聖女更頻繁地現身於戰場之上,而且不再只是一般的只發揮穩定、鼓舞軍心的作用,而是真正地上場戰鬥!   通常在敵我尚未混戰成一團,敵方陣形比較密集的時候,她便一連串的強力魔法轟過去,在造成大量傷亡的同時也打亂了敵人陣形。   到此為止,尚還算是一般強大魔法師正常範圍的破壞力,這也就罷了,更可怕的是,這位聖女大人簡直完全顛覆了魔法師無法近身戰鬥的常識!   以往戰場上偶爾出現魔法師,不是被嚴密包圍在盡可能遠離交戰區的後方,施放遠距離魔法攻擊,就是由機動力最強的騎兵部隊護衛,隨時準備保護魔法師逃避敵軍靠近。誰見過和步兵一起衝鋒肉搏的魔法師?   很不幸,與聯軍交戰過的凱曼士兵們都見識到了。   同樣的事,幾乎在聖女的名聲在凱曼軍中廣泛傳揚開來之前一再重演——當兩方軍隊短兵相接,進入混戰廝殺階段後,熬過前頭噩夢般的強力魔法連續轟殺的凱曼士兵幾乎都鬆了一口氣,心喜終於能夠真刀真槍地幹上一場,不會不明不白地被半空中忽然落下的什麼奇怪閃光給弄沒了命。   但在這種時候,他們卻看到一個女魔法師混雜在敵方步兵中衝了上來。凱曼人還在懷疑是不是自己看錯眼的時候,各色艷麗的魔法光芒已如連珠般向他們招呼過來……可以想見這一瞬間,目睹這一幕的凱曼士兵們心理上受到的衝擊會有多大!   當然,最初的震撼過去,不少鎮定下來的士兵都開始反應過來——   以魔法師作為對手的戰鬥,最要緊的就是在對方魔法出手之前搶到她身邊進行攻擊!   於是,女魔法師所在的位置,立刻成了戰場上殺意最濃之處。那一處的凱曼士兵都暫時把其他聯軍士兵拋在腦後,捨生忘死地全力向她圍攻。   然而,他們立時發現了自己的錯誤。   或者,不能說是他們的錯誤,而應該說是聖女這個人本身把人類對魔法戰鬥的認識狠狠嘲弄了一把。   魔法師的體質本就該比戰士脆弱許多,而天生單薄力弱的女性就更不用說了。可凱曼士兵們駭然發現,就算是足以將善戰勇士分屍的聯手攻擊,在這女魔法師面前竟像是泥糊紙紮的一般不值一提!   根本沒有任何施法唸咒的停頓,各種魔法便毫不間斷地攻向圍攻她的敵人——值得慶幸的是,好歹不是先前一死一片的那種魔法了。   混戰中容易誤傷自己人,而且為了施法迅速,所以蘿紗在近戰中都只採用火球、落雷、風刃之類的小型魔法。   只不過這些平常的魔法到了她手中,發揮出的威力卻遠非尋常魔法師能比。   一個凱曼劍兵手中的劍眼看就要斬下前方聯軍戰士的頭顱,一枚火球準準命中,劍兵立時就著原來的姿勢凝固了,直接化成一堆焦炭崩塌下來。那柄停頓於中途,此刻已熔化變形的劍,則無力地掉落在崩塌下來的滿地殘燼中。   落雷不再只是麻痺或昏迷,造成的戰果竟與火球術大同小異,閃亮過後,被擊中的凱曼士兵便成了人形黑炭。   風刃所造成的創口也非尋常的只割裂寸許皮肉,往往是人體軀幹的橫截面……   這些威力加強版的魔法雖然恐怖,但忽略掉那像是指哪打哪、駭人的施法速度,和毫無錯漏精準得不可思議的命中率的話,還勉強可以為人所接受。   不過,聖女左手擲出幾個連珠火球、右手揮出幾道風刃,同時在身周捲起一道小龍捲風,將攻到她身前的敵人和射向她的幾枝亂箭一併捲飛,當對魔法稍有常識的人看到這一幕時,便只有兩眼一翻昏過去了。   誰來告訴他們,三個魔法是怎麼在一個人的腦子中同時運作的?!   凱曼人終於意識到,魔法用到她這個程度,近身戰已經完全對她構不成任何威脅。   女魔法師的身體或許還是虛弱的,但沒人能觸得到她一根寒毛,就沒有任何意義。她那靈活而又強悍的魔法,就等於是無堅不摧的重拳利刃,足以為她消滅任何攻擊她的敵人!   雖然凱曼素來注重培養魔法力量,相較大陸上其他國家而言魔法實力要強上不少。主力部隊中,一支三萬人以上的軍團往往就配有數位魔法師,甚至是十數位中級以上的魔法師組成的魔法戰隊。   以往凱曼東征西戰,少有敗績,凱曼軍隊能有如此強大的戰鬥力,也有不少功勞應歸功於他們的存在。   凱曼人費勁心思,好不容易調來最強大的魔法戰隊上陣阻截南方聯軍的戰場,滿心指望能靠他們……不敢說消滅,至少壓制一下那位可怕的聖女吧?   可當他們發現己方引以為傲的魔法師們念叨半天發出的魔法,還來不及攻擊到聖女身上,就被人家隨手撐起一個結界擋住;而聖女發現敵方有魔法師存在,一來了勁兒,興致勃勃地扔過來十幾二十道頂級破壞咒文,無視魔法師們事先張開的各種結界地將他們轟成各式各樣的屍體,凱曼人就知道調派魔法師過來,完全只是浪費王國寶貴戰力的無意義行為而已……   而與南方聯軍的交戰次數多了,漸漸地,痛苦地與聖女戰鬥的凱曼隊伍發現,最令他們膽寒的不是她魔法的強橫威力,而是從聖女身上散發出來,隨著殺戮越多而越形濃厚的一股……冰冷殘酷的氣息。   既有聖女之名,原本在人們想像中,她身上的氣質總脫不了崇高聖潔這類的形容。但真正在戰場上見過她,又有幸得以生還的凱曼士兵事後每一談到對她的印象,身上仍會不由自主地起了一片寒慄。   士兵們的說法總是大同小異:代表聖潔、真純的白袍,穿在那魔女身上簡直像是招魂的白幡!   我從沒見過那麼冰冷陰森的人類,更不要說還是個女孩!五官明明應該是長得很好的(這是軍營中久曠的男人們憑辨識女性的本能,在一照面間埋藏於腦海中的判斷,當然是他們事後才回想起來的。   事實上,在那時候沒有人還有心去分辨她是美是醜。),偏偏當時完全沒給人半點愉悅的感覺,大家都只注意得到她那雙眼睛。   接著,會有三分之一的人賭咒自己看到了一雙天生殺人狂似的毫無人性、寒澈人心的眼睛;三分之一的人發誓那雙眼睛分明放著魔性的紫光,根本就是屬於魔鬼的;剩下的三分之一則稱聖女擁有梅杜莎的魔力,只要看了她眼睛的人都會被凍結——他親眼看見身旁的人在看了她後身體立刻僵住了,隨後就被那魔女的魔法轟成一堆殘渣……   有時候,她身邊還會有一隻通體漆黑的巨大魔獸,伴同她進行殺戮。黑色的巨大魔獸與白衣的冰冷魔女相形益彰,散發出妖異而冰冷的死亡氣息——這是見過這一幕而未死的倖存者在數年內的噩夢中經常出現的畫面。   短短時日裡,聖女的聲名竟已凌駕聖劍士。聖劍士雖然殺傷的人不見得比聖女少多少,但他到底還是以正常的手段殺人,身上也沒有什麼陰森恐怖的氣息,而對聖女的畏懼……則近乎人類面對非我族類的凶險之物時,那種源於靈魂深處的恐懼!   雖然凱曼官方為了保持士氣,在軍中禁止士兵們談論有關聖女的話題,但聖女依舊悄然成為了凱曼軍中士兵口耳相傳的噩夢。   垂死的士兵還在發出痛苦的低吟、鮮血的腥味尚未被風完全帶離,焦黑的大地已經被粗暴的踐踏和一灘灘鮮血混成的泥濘糟蹋得不成樣子。戰死者的兵刃東一枝、西一柄,斜斜歪插在地上。曾經明亮的金屬光芒,早已被血漬和泥污斑斑點點地掩蓋了。   這一片剛經歷過血腥廝殺的山野,又叫它如何能保有往日的嬌艷美麗?   勝利又一次屬於了聯軍一方。在搜尋完己方傷者和可利用的物資之前,他們得以享有一段難得的清閒時光。   戰場一角,一身白衣的少女偎在巨大的黑色魔獸身上,嬌弱慵懶的意態彷彿是春日午後到郊外野餐,卻與這裡血腥殺戮的環境毫不相配,顯得分外惹眼。經過她附近的聯軍戰士,都會向他們的聖女恭敬地行禮致敬。   戰鬥時聖女身上令凱曼人望而色變的可惡可怖之處,在與她同一方的人的感覺上則成了可靠可敬。   大家看慣了獬猞王吸納風之力,漲大成巨大塊頭之前可愛小狗的造型,並不似外人那般一開始就心存畏懼,完全將它視為聖女的神獸。雖難免有些奇怪它怎麼忽然變成黑色,大家也只當是神獸難免會有些奇異之處,沒太在意。   此時的蘿紗,已經收斂了戰場上令敵人望風披靡的冷厲冰寒氣勢。   她微微垂首,正若有所思地凝視著自己的一雙手掌,纖薄的身姿中透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憂鬱感傷,還有淡淡的倦意。   這樣一面的「魔女」,是那些談之色變的凱曼人所全然不知的。   自從那日與艾裡的那番決絕談話之後,蘿紗便再不肯留守後方,此後的每場戰鬥都不要命一般的親身上陣廝殺。   一眾下屬雖擺出「身為主帥不應親身涉險,萬一有所損傷,恐動搖軍心」之類理由苦苦勸阻,平日一向好說話的聖女這回卻鐵了心,全只當作馬耳東風。   眾人無奈,只能把希望寄託在唯一能管得住她的艾裡身上。   可聖劍士最近似乎也變得有些怪異,與聖女相處時的態度總顯得不大自然,客氣得近乎疏遠……知道此事後,他也曾出面勸說蘿紗,可蘿紗的反應卻跟她對待其他人的態度差不多冷淡。虛應幾句,表明這是出於她自己的意願,不會因為旁人而改變想法,甩手便走。   當時在旁聽見她的話的人,都不大好意思往艾裡臉上看。聖女擺明是把聖劍士也同樣歸於尋常「旁人」之列,這樣還聽不出兩人間出了大問題的,就是真正的傻子了!   艾裡的反應也可疑。不憤怒、不尷尬,也不見他追上去再勸阻蘿紗,竟只呆呆站在原地看她走掉。那一刻,他的神色十分沉重、心痛、哀傷、壓抑、無奈……種種複雜的情緒在他的臉上交織成一片晦暗。   單單看到他這技術難度奇高的表情,周圍的其他人就明白,這兩人之間的問題絕不是自己這些尋常「旁人」能插手得了的。   此後,聯軍上下都由著聖女自行自為,再沒人試圖攔阻。反正在後來的實戰中,她也確實展現出超乎想像的戰鬥力,足夠自保。得她助陣,聯軍也獲益甚大。   在聯軍一般將領看來,結果好就是一切都好,對蘿紗的轉變從一開始的疑惑很快就變成了樂見其成。幾乎沒有人懂得這段時間來看似風光的蘿紗內心,真正是怎樣一番感受。   以往艾裡除非迫不得已,都不會安排讓蘿紗真正參與實戰。一方面固然是因為蘿紗魔法的精準度太低,另一個隱而未說的原因,則是不忍她的心因為目睹太多死亡,親手沾染太多血腥而痛苦。   蘿紗雖未曾明言,也體會得到這一份體貼心意,心中不是不感動的。   而自與艾裡決裂之後,她不由得生出了逆反心理。不忍心讓我沾染血腥殺戮?那麼我偏要殺個血流成河!若我在你心中還有一點份量,那就別再擺出那副生疏客套的樣子,堅持守在尋常「旁人」的界限內!站出來大罵我一聲「胡鬧!」強硬地阻止我啊!   然而,等了又等,卻終是不見艾裡再來勸阻。   艾裡真的已經完全不在乎自己變成怎樣了嗎?失望難過之外,這樣的疑問也日益在蘿紗心中生根發芽。隨著時日延續,問號慢慢變成了句號。蘿紗的心,也一分分地冷下去。   相應地,卻是心靈的魔化日益加深,還有戰場上她魔法威力的日進千里。   此刻,映在蘿紗眼中的這一雙手掌,纖秀修長、瑩白如玉,與下頭一片焦土的背景渾不相稱。   然而許多人可做見證,就是這一雙手,在剛才一戰中就至少斷送了數百生命。 事過之後,看著自己的一雙手,連蘿紗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很難想像不到一個月前,自己的魔法精確度還是半桶水,時不時就會突槌一下。正式戰場上除非別無選擇,否則大家從來不敢讓自己動用魔法,就怕傷敵一百,自損八千(註:並非筆誤)。   現在回頭細想起來,她發現,以前魔法控制能力不管怎麼修練,進展都相當緩慢。直到最近自己的心靈開始魔化之後,魔法的精準度才毫無先兆地突飛猛進起來……   蘿紗終於明白了。   自己的身體擁有屬於魔族的強大魔力,但過去自己的心卻是屬於人族的。憑人族的心無法自如地操控屬於魔族的強大力量,乃是理所當然之事。   而現在隨著心靈的逐漸魔化,控制體內龐大力量的能力自然而然變得越來越高明,魔法才會於短時間內在實戰中真正成為強大而可用的戰鬥力。   若在以往,她定會為了夢寐以求的能力成長而高興得跳個不停。然而,這樣得來的強大,現在卻只令她感到心酸……   而每看到聯軍中的戰士滿心敬仰崇慕地向她恭然行禮時,蘿紗雖仍像以往一般溫和回禮,但心中已全無歡悅可言,只覺得心虛慚愧。   有誰知道他們心目中的聖女,在純潔高尚的外表下,藏著一顆人人深惡痛絕、邪惡無情的惡魔之心?   日正十年的四五月間,對凱曼王國來說無疑是真正的多事之秋。   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內,凱曼經歷了帝都宮廷暴亂、西征大將軍迪卡爾·馮臨陣遭停職撤調返都、征討軍於拉恩普城豎起反旗等眾多事件,又憑空冒出了聖女這麼個在凱曼軍人心目中等同於噩夢的煞星出來。   許多相信時運之說的人已敏感地察覺到,曾是大陸最強盛大國的凱曼已經展露傾頹之勢。   隨著南方聯軍日漸逼近,凱曼上層終於急了。到這時候,凱曼國王也已意識到自己犯下的大錯。計算出就算現在再派將領遠赴西域擊垮塔思克斯,等西征軍掉回頭來掃蕩聖愛希恩特盟軍和南方聯軍,自己的屍首恐怕早就冰冷了,仁明王只得改變原定的戰略回兵自救。   西征軍放過眼看就要崩潰的塔思克斯軍,陸續全速趕赴國內護駕驅敵。   不過西征軍這一回頭,原本被壓著打的塔思克斯反倒「如膠似漆」   地纏了上來。   雖然塔思克斯在之前的戰事中已經折損了不少兵力,也不願和六十萬西征軍展開大規模的正面應戰,但採取騷擾、游擊的戰法打打秋風,零敲碎打地削弱西征軍兵力、拖延西征軍行程還是可以的。   短時間內,西征軍不可能從萬里之外立刻趕回解除帝都之危,凱曼只得發佈全民動員令,召集國內民眾緊急入伍,保衛帝都!   軍令雪片般大把大把地自凱曼軍部發出,駐軍一批接一批地被調往本國前線。軍令狀層層壓下來,務必要將聯軍截住,確保帝都安全無虞!   順帶一說,諍君的征討軍不過七萬之數,又位於接近帝國心臟之處,之所以沒有被凱曼即時集結舉國之力撲滅,也有部分原因在於此。   相比征討軍的七萬之數,來勢洶洶、合計達四十多萬的神聖聯盟兩路盟軍的威脅性當然要大上許多倍。   反正帝都除了原有的五萬守備軍外,又調來了新進召集的三萬人馬,暫時不致有大礙,凱曼便姑且對眼皮子底下的征討軍放任自流了。   而諍君也十分「體貼上意」,看準了凱曼國王一時抽不出手對付自己,便充分利用自己身處大後方的地理位置,時不時攔截凱曼的運輸補給部隊,在凱曼的後院放放火、添添亂。   縱然算不得大患,也給凱曼造成不小的困擾,反過來也給前線作戰的兩支盟軍提供了支援。   必須承認,儘管聖女戰鬥力的陡然大幅提升不在任何人的計算之內,但聯軍的行動確實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助力而得益良多,大大提高了聯軍逼近凱曼帝都的速度。   是年五月初,聯軍與拉寇迪之間的距離,已經只剩不到一千里!   至於原本就更領先聯軍兩百里的聖愛希恩特盟軍,似乎自從聯軍改變戰法後就從中得到啟發,也採用起相近的策略,開始盡量規避和凱曼守軍的正面交鋒。不過有一點則有別於南方聯軍。   南方聯軍的行軍路線再如何迂迴、如何出其不意,事後都可以從中分辨出它真正、唯一的目的只在於帝都拉寇迪。   而聖愛希恩特盟軍現下的行動則顯得無規律許多,時而前進百多里,時而又繞回兩百里,看起來倒像是單純為了規避而規避,行動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指向性。   「很明顯!我國六十萬西征軍雖然還來不及返回,但總合國內調動得到的各路地方守軍,再加上新徵集的軍隊,兵力也已近四十萬之數。這個數目可與侵犯我國內的亂軍相當,更足足是聖愛希恩特盟軍的兩倍!聖愛希恩特盟軍無疑是顧忌我們的強大兵力,不敢再孤軍深入!」   帝都中,仁明王與一眾謀臣對盟軍行動研究討論了半天,最後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聖愛希恩特盟軍暫時停頓下來,必定是想要與那二十多萬南方聯軍會合,先集合成能與我國守軍抗衡的軍勢,再正式展開攻勢!」   作出這樣的判斷後,帝都中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平頭百姓幾乎都略鬆了一口氣。至少,最逼近帝都的一路亂軍,好歹暫時是沒有在打帝都的主意了。   儘管單從數量上看凱曼國內是還有四十萬的兵力,但大部分散佈在阻截兩路亂軍的前線,真正據守帝都的只有那五萬帝都守備軍和幾千宮廷衛兵,充其量再加上三萬剛調撥過來的新丁部隊而已。   況且帝都位於凱曼中心位置,幾乎從未有機會面臨戰事,以往所建的城防主要著眼於凸現凱曼帝都的泱泱風度……換句話說就是中看不中用,觀賞性大於實用性。一旦被二十萬亂軍兵臨城下,只有八萬兵馬據守的拉寇迪就大勢不妙了!   當然,凱曼的王公大臣們還是懂得,暫時沒有直接的危險並不意味著就可以掉以輕心。對將會造成威脅的敵人,必須抓緊一切時機予以削弱反制!   「既然亂軍想要會合,我們就不能如他們的意!」   王宮中,大殿之上,林伯倫公爵正意氣風發,口沫橫飛地講述他的見解:「單個來看,這兩路亂軍各自都只在二十萬上下,並不足以造成太大威脅。但他們一旦會合,軍力就還要略勝我國目前現有的守軍!所以,最恰當的策略該是分而擊之,務必阻絕聖愛希恩特盟軍與南方聯軍會合,集結我國所有能夠發動的兵力,以優勢兵力先將其中一路擊破,再回頭從容收拾剩下的亂軍!」   仁明王對這位自己最為倚重的重臣的見解顯然頗以為然,他點著頭問道:「那麼,依愛卿看,具體實行起來又該如何呢?」   公爵謙恭地向王座上的君王躬身致禮:「以微臣之見,現在對帝都潛在威脅最大的,還是距離我們較近的那二十萬聖愛希恩特盟軍。我們可調用十萬兵馬牽制南方聯軍的行動,而將大部分主力部隊用來形成對聖愛希恩特盟軍的包圍圈,必能以雷霆之勢迅速消滅這一股亂軍!」   「但南方聯軍的行蹤不是一直詭秘難測嗎?」薩拉司坦忽然出列問:「連對方人在哪裡都不知道,這十萬人又該當如何牽制?」   公爵為了在國王面前大展才幹的這一刻,背後早做過許多功課,此刻心中不由得意暗笑:想陰我?卻不知反是給我露臉的機會!   他不假思索地流利應道:「不要忘了,這場戰爭是在我凱曼王國的國土上進行!戰區中的凱曼國人絕大多數是傾向我們的,這是可以利用的一個優勢!只要懸以重賞,並派人到聯軍可能經過的地方向當地民眾打探,必定不難得到些許他們行蹤的蛛絲馬跡。而且聯軍的行動目標一直很明確,就是衝著帝都來的。將二者結合在一起考量,同時派兵到可能的位置搜索,我敢擔保能在一周之內掌握到聯軍的位置!」   公爵斜眼瞟向魔法公會會長,毫不掩飾眼中得意的光芒。   「接下來的事就很簡單了。用那十萬兵馬緊跟著聯軍,對方若要正面作戰就馬上後撤;對方若繼續行進,就逼近擺出進攻的陣勢,等對方掉頭準備應戰時,就再度撤離。如此,便能拖延牽制他們的行軍速度。路上如有機會,還可以趁夜襲營。持續騷擾一段時間後,聯軍難以安眠休息,士氣和體力必定消耗甚大。到那時候,就算想快也快不起來了。」   「妙!」仁明王展眉開顏,撫掌稱善。公爵的策略聽起來十分完美,令他驚惶多日的困境看來很快就能迎刃而解,怎能不令他喜笑顏開?殿內其餘眾臣的眉目間也大半開朗了許多,反應快的更已經開始拍起馬屁,沒口子地稱讚公爵睿智遠謀,陛下聖運昌隆。   僅有薩拉司坦一人並沒有為朝堂上的喜氣感染,現出幾分猶豫。   仁明王撇眼留意到,止住了笑容,俯身問道:「薩拉司坦卿愁眉不展,難道認為公爵的計策有什麼不妥?」   薩拉司坦遲疑了一下,躬身出列,坦然進言:「公爵的計策本身並沒有漏洞。不過此計全以兩路亂軍意欲會合為前提。臣有些擔心,萬一我們料錯了聖愛希恩特盟軍的意圖……」   「哦?愛卿可是發現亂軍的什麼跡象,能夠佐證此言?」仁明王甚是掃興,愛理不理地應道,心中卻不以為然。盟軍在那裡磨蹭時間不前進,不是為了和南方聯軍會合,難道還是故意等我集結重兵去把他一鍋端麼?   「這個……倒是沒有。」   聽薩拉司坦果然如此回答,國王更加篤定他是看不慣政敵大出風頭才故意潑冷水,再不把他的進言當一回事。   薩拉司坦本還想再建言仁明王派人詳細探察盟軍一帶的詳細情報,以判斷是否有異。但觀察君王的神色,已知他定不會再聽從自己的進言,微歎一聲,索性不白費唇舌,心下不由生出感慨,聖寵一失,昔日的忠言,今日便屁也不是……   現在只期望一切不過是自己多慮,事情正如大家所料,林伯倫的計策真的能挽救王朝於危亡了…… 第五章 瞻之在前   凱曼地域廣博,每一天王國各地都同時發生著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事情。   日正十年五月十二日,這一天,帝都收到了受命統率近三十萬大軍圍剿聖愛希恩特盟軍的林伯倫公爵於兩日前飛鴿傳回的一封戰報。   戰報中,公爵聲稱對亂軍的包圍圈已然合圍,並不斷向內收縮,亂軍雖然左衝右突仍無法突圍,預計三日之內必能給予困於其中的亂軍致命的打擊!   另外,王宮也收到了關於南方聯軍那邊的戰報。林伯倫公爵所獻之計果然有效,行蹤詭秘飄忽的聯軍現在像是一腳踩入了泥潭之中,數日來拖泥帶水地只向帝都靠近了不到二百里,也未能與層層包圍中的聖愛希恩特盟軍會合。   看來一切都已經重新納入了凱曼的控制之下,林伯倫公爵的計策實施得十分順利,要不了多久就能解決凱曼本土之危。到那時候,便再沒有任何事情能阻擋凱曼征服全大陸的腳步了!   仁明王龍心大悅,還是白天就在王宮中開起了奢華熱鬧的歡宴,提前慶祝不久後將要到來的勝利。   大桶大桶的美酒傾倒入人們的喉中,笑聲和豪語幾乎傳遍了拉寇迪,整個宮廷乃至全帝都的人們都沉浸在對大勝利的興奮和期待中。   在同一天,林伯倫公爵傲然立於一道高崗之上,睥睨前方被重重包圍逼壓得再無退路的聖愛希恩特殘軍,胸中已開始難捺激動地盤算起待這些殘軍被盡數擊潰後,立下這等大功的自己將會得到君王怎樣的封賞?自己已是公爵,再往上……便是封王了!   自從發現陷入重圍後,聖愛希恩特盟軍便像是困獸般在包圍圈中左衝右突,拚命撕開一道口子突圍逃生。   可手握三十萬大軍的公爵當然不會給他們任何機會。他嚴令手下將領不得妄進,務求穩妥,各路凱曼軍隊不急於追殺敵軍,而是固守各自的位置一步步向內逼壓,收縮包圍圈。   聖愛希恩特盟軍雖然拚死而戰,仍是敵不過兵力上的差異,平白折損了許多兵將,仍舊徒勞無功。   兩日之後,盟軍終於不再後退。它似乎也覺悟到再退也逃不出覆滅的命運,索性據守在尚可借到幾分地勢之利的一座山頭上,顯然是已經打好了魚死網破的主意。   可林伯倫公爵已決意以全殲聖愛希恩特盟軍作為一個漂亮的完結,憑藉這次解救帝國之危難的非凡功勳而封侯稱王,想要取得完勝的意念也不遜於那些已有必死覺悟的盟軍士兵。   在他號令下,各路部隊很快便趕來集結於山下,將山頭包圍得連鳥都飛不出一隻,做好圍殲的準備。   四下望見自己麾下各支部隊都已調整好最佳的戰鬥狀態,公爵猛力向下一揮手,戰鬥的號角立時轟鳴於山谷之間。   「為陛下而戰!」林伯倫抽出佩劍虛指前方,縱聲喊道。   戰前林伯倫底下的各部隊都已經傳下話去,以重金和陞遷為賞激勵戰士在今日一戰中爭先殺敵立功。公爵的吼聲一響,滿山遍野的士兵也轟然應和。   「為陛下而戰!」   「為陛下而戰!」   遠處的部隊在聽到喊聲後,也應聲齊吼起來。數十萬人這樣一波波地傳下去,一時間聲震四野,大地也為之震顫,聲勢非凡——只不過,不知究竟有多少人嘴上喊著「為陛下」,腦袋裡想的卻是「為老子陞官發財」就是了。   一眼望不到邊界的士兵幾乎同時拔劍出鞘,明亮如雪的刃光瞬間映亮了半壁山河。   風,起了。不知是原本的山風,還是因萬千士兵的動作帶動而起,它在人肉組成的黑森林中奔嘯而過,攜著如冰刺骨、如火囂烈的殺氣,鋪天蓋地地捲向盟軍據守的山頭。一時間,山嶽彷彿矮下了半截。   旌旗如雲、刀劍如林,三十萬凱曼士兵匯成一股股黑色的泥流,從各條山路向山頂逆卷而上。漫山遍野的喊殺聲中,鮮血漸漸浸染了山上的一草一木。   這一戰的殘酷程度,正如林伯倫公爵當初所預料到的。   無懼死亡的戰士所爆發出的戰鬥力必是驚人的。就算瘦弱傷病的兵士,也能拖上一兩個身強體健的敵人同歸於盡。這幫懷了必死信念的聖愛希恩特盟軍士兵,殺人簡直已經成了他們本能的動作!   先是居高臨下地用箭射,箭射光了便就地揀起石塊往山下砸。待雙方的距離終於接近到肉搏階段,這才是整場戰役中最慘烈的部分。   盟軍士兵的忠誠心和死戰的意志超乎了凱曼人的想像。雖然處於壓倒性的劣勢一面,卻沒有一支小隊潰逃,也沒有半個人願意投降。   士兵們對凱曼人唯一的動作和回應,就是殺!殺!殺!   刀劍砍到豁口、折斷,就用石頭砸!石塊撿光了,就用拳頭打、用牙齒咬!就算是傷重到已經難以再動彈的盟軍士兵,也會奮起最後一絲力氣,抱著一個敵人滾落山淵同歸於盡!   林伯倫公爵從未見過這般慘烈的戰鬥,也從未想像過會有戰意這般頑強的戰士,幾乎每死去一個盟軍士兵,凱曼的軍隊都要付出數倍的代價!   然而,除此之外,公爵總還覺得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大對勁,一顆心總是懸著。   幸而,意外並沒有出現,戰局始終傾向於凱曼這邊。雖然代價略超出了他的預計,但被包圍的盟軍正不斷地被凱曼軍一股股殲滅。看起來,又沒有什麼異常……   公爵的疑惑,在他所率的那路兵馬和從另一面過來的自家部隊遭遇時,終於解開了。   三十萬兵馬對上二十萬亂軍,就算這二十萬先前折損了不少,再扣除傷殘無力再戰者,雙方的差距也不是太懸殊。   然而這一路殺上山來,竟然這麼容易就和從其他路上山的部隊碰頭,敵軍的數目也未免太少了!   這麼回頭一想,公爵也明白過來自己究竟是哪裡覺得不對——這一路所殺的盟軍士兵並不算很多,而沿路所見倒在地上的旗號倒是多得異常……   公爵渾身猛的一震,臉色唰地變得慘白。   糟糕了!被圍殲的盟軍部隊的數目太少了,頂多只有幾萬之數而已!那麼……其他的人呢?消失的其他十幾萬盟軍,上哪裡去了?!   在同一天,扼守北方通往帝都通道的最後要害之地的卡倫要塞是一個好天氣。非但晴朗少雲,還刮著不大不小的徐徐朗風,正是一個……放風箏的好天氣!   卡倫要塞距離凱曼帝都不過三百里,乃是好幾百年前尚未有凱曼王國存在時,便位於某國邊疆的一座要塞。   在凱曼王國日漸興盛,佔據了大陸中部後,這座失去意義的要塞便漸漸荒廢。但在這幾個月間,拉寇迪面臨神聖聯盟亂軍反撲的威脅,重新具有了戰略意義的古老要塞開始重新煥發出光采。   卡倫要塞在被凱曼軍匆匆修繕過後,曾被派駐了好幾萬的重兵。不過現在要塞中的駐軍,幾乎都被調去執行林伯倫公爵的計劃,正在好幾百里外圍剿聖愛希恩特盟軍。   留守要塞的不過只有數千人而已,這麼些人與其說是駐守,還不如說是留他們下來打掃衛生……   反正聖愛希恩特盟軍被重兵層層包圍了,插翅也飛不出來,南方聯軍則被阻截在更遠的地方,哪裡還有敵人可防?   等到盟軍被剿滅,很快南方聯軍也要跟著被那三十萬大軍送入地獄,照樣還是沒要塞裡的大夥兒什麼事!   很清楚地明白自己背負的「責任」,要塞中的士兵的心態普遍都十分悠閒輕鬆。每日除了打掃整理要塞、做飯餵飽自己外,士兵們剩下大把時間無處消磨,難得遇到這樣放風箏的好天氣,便有不少士兵興沖沖地紮了風箏,到要塞外頭滿山遍野地去放。   一些軍官原本還說幾句,但想想眼下既無敵人可防,又沒有上頭的檢查要應付,大夥兒輕鬆輕鬆沒什麼打緊,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了。   一些軍官看得眼熱,乾脆自己也加入其中,玩得甚是痛快。   將近中午時,風忽然大了,好些技術差的士兵手中的風箏便給吹斷了線,飄飄悠悠地直往北面掉落。   其中一個士兵追著自己的風箏跑上一道山丘。見風箏被山坡上一棵樹給掛住了,他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搓了搓,便抱著樹幹往上爬。   上了樹,士兵忙伸長手去拿那風箏。好不容易搆著了風箏的邊,士兵的身子卻突然僵住了,再不能動彈分毫。   透過蔓生的枝杈,一大隊兵馬正如蟻群般無聲地吞噬了林間道路,正源源不斷地自北直奔要塞方向而來的畫面,展現在這個士兵面前。   士兵放眼看去,只是黑壓壓的一片,也說不上來究竟有多少人,不過可以確定,這至少是十萬人以上的大部隊!   而從服色上看,這絕非凱曼自家的軍隊,而是……絕不應該出現在這要塞之外的聖愛希恩特盟軍!   風吹過,枝杈間本已被士兵碰得鬆動的風箏晃晃悠悠地跌落地面,隨即被接踵而至的無數雙軍靴踩的稀爛。   卡倫要塞的守軍數目太少,警戒心也太薄弱,事發時又有許多官兵分散在要塞之外玩樂。   因而,那個意外發現敵蹤的士兵所傳出的警訊,還是無法令要塞及時做好應戰準備,只是以他的慘叫先一步將恐怖傳染給了駐守這裡的每個凱曼士兵。   神秘出現的大股盟軍終於在極短時間內,輕易攻陷了卡倫要塞。當時守在要塞中的凱曼士兵只來得及在盟軍殺上來之前,在城頭燃起了烽火告警。   由此至帝都的近三百里內,狼煙相繼直衝天際,將卡倫要塞為大量敵軍攻破的警訊迅速傳至帝都。   當歡宴中的國王被臉色蒼白的士兵報知此事,他手上滿斟葡萄美酒的水晶高腳杯驀地滑脫墜地,砸得粉碎。   杯中原本如紅寶石般艷紅璀璨的酒漿,如鮮血般潑灑了一地,隱隱透露出不祥意味。   日正十年五月十二日之後,大陸上的人們才真正將目光聚集到一個之前一直被忽略了的人物身上。他就是聖愛希恩特盟軍的統帥,同時也是聖愛希恩特承襲了聖王之號的新任國王。   這位聖愛希恩特的三王子意外地從王位之爭中脫穎而出,登基為王時,正是神聖聯盟全境遭凱曼大舉入侵的時候。   雖然聖王登基後本國內採取一系列改革的舉措,但聖愛希恩特的疆域本就不算太大,整片東部大陸又正值亂作一鍋粥之際,戰亂頻仍。與幾乎每隔三五天就會傳出哪個國家又覆滅於凱曼鐵蹄下的消息相比,有多少人會去留意一國和平的變革這樣的小消息?   而在之後神聖聯盟諸國與凱曼混戰期間,聖王毅然放棄正面硬撼日正中天的凱曼死守國土,而是保留實力退往海外集結盟友,這無疑是相當明智而極具膽魄的做法。   但在當時,黑旗軍的二聖正如明日之星冉冉升起,創造出一次次奇跡。於各勢力的夾縫中,黑旗軍在這近乎不可能生存的環境下崛起壯大,相比聖愛希恩特只是保守退讓的作為,當然要更惹人注目許多。   直到與南方聯軍、塔思克斯達成盟約,協同聯軍正式反攻凱曼王國,身任盟軍統帥的聖王才開始展現出出眾的軍事才能。   聖愛希恩特作為歷史悠久的魔法古國,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隨軍帶來的不少魔法師也能和南方聯軍一樣克制住凱曼的魔法力量,盟軍的兵力也和聯軍相差不遠,可以說二者對凱曼作戰的起點是差不多的。   而盟軍在攻打凱曼時,能和擁有紀貝姆智慧的聯軍齊頭並進,甚至還比聯軍更要領先二百公里,這本身已足以說明了一些事情。   只是這一段時間裡,人們的注意力還是放在了陡然大放異彩的聖女身上,而且齊頭並進也遠不如一枝獨秀能喚起人們的注意。   所以,一直到現在卡倫要塞被破,聖愛希恩特盟軍無聲無息地逼近到距離帝都不過兩百里之處,人們回頭檢視這位聖王過去的事績,才發現他果有不凡之處,此番凱曼栽了個大跟頭,轉眼被人逆轉了形勢,果然有其道理……   當然,要在事情未定前,從千頭萬緒的明顯或暗藏的線索中推算結果,那是只有少數真正掌握智慧之珠的人才可能做得到的。   若把這個過程倒轉過來,由事後的結果來往前推導成因,則簡單了不知多少倍。關於這個逆推,世上許多人都做得到,甚至是對此樂此不疲的——否則那麼多歷史學者如何把自己養得白白胖胖?   因而,日正十年五月十二日之後,各國造史之人都能把這個當時讓林伯倫公爵和仁明王震得發懵的史實的始末,記錄得清楚明白,有如親身參與一般,令後世之人輕易明白其中經過。   其實以弗裡德瑞克的深謀遠慮,他比凱曼人更早幾分掌握了眼下凱曼的時局。正如林伯倫公爵曾在殿上分析過的,凱曼國內調動得到的各路地方守軍加上新徵集的軍隊,兵力可達四十萬上下。這個數目與南方聯軍和聖愛希恩特盟軍兵力的總和相當。   如果真像林伯倫公爵所說的,集結來自神聖聯盟的四十餘萬全部兵力,跟凱曼守軍老老實實地正面作戰,雖然不見得他們就拿凱曼四十萬兵馬沒辦法,但總是要耗費相當時間方有可能取勝。   可不要忘了,在此同時,西征軍卻是每日都在不停地往凱曼撤返。   六十萬西征軍一旦投入凱曼境內的作戰,情勢就會徹底逆轉。   而就算把塔思克斯派來追擊的援兵算進去,聖王也不指望先前被西征軍打得毫無還手餘地的塔思克斯軍隊能發揮多少戰力。   況且,無論是聖愛希恩特盟軍還是南方聯軍,此時都是深入敵國國境作戰,補給和兵力補充都十分不易,根本沒有本錢跟人拖延時間。   因而,聖王從一開始便排除了在原地停頓,以求與南方聯軍會合的這條路。   他很明確,此番決定大陸未來的戰事,己方如果不能速戰速決,有七成的可能是一敗塗地,此行跟隨自己的二十萬人將死無葬身之地。   勝利之機,只能往險中求取!   於是,聖王非但沒有打算和聯軍會合,增加兵力,反倒一口氣捨棄了四分之一的兵力!   他把自己麾下二十萬兵馬,劃作兩部分開行動。一部為十五萬機動力最高、戰鬥力最強的主力,由他自己指揮行動;而另一部分的五萬兵馬則多為會拖累整體行軍速度的傷病之兵。   與那五萬人分別之前,聖王細細囑咐統領五萬人的將領,要他們此後多打旗號,多設兵營,用各種掩人耳目的手段務必使凱曼人以為盟軍的全部兵力就在這裡了。   而此後,這五萬兵馬便在附近打轉,並盡量規避與凱曼的正面交戰。一方面是避免暴露真實兵力,另一方面,也故意讓凱曼人誤以為盟軍正在拖延時間,想要和聯軍會合。   而凱曼果然中計,乖乖按著聖王為他們編排的舞步跳了下去。林伯倫公爵動用了國內幾乎全部的兵力來執行他的計劃——十萬兵力牽制南方聯軍、三十萬包圍剿滅盟軍「主力」。如此一來清剿盟軍的戰區以外地方的兵力自然被抽調一空,防守無可避免地鬆懈下來。   於是,一開始就已經悄悄潛出戰區的真正的盟軍主力,便順利地悄悄潛往帝都拉寇迪。   當林伯倫公爵終於發現所謂的「主力」有詐後,聖王已經闖過了本來肯定要付出巨大代價才能通過的卡倫要塞,前往帝都的最後一道關卡!   誠然,這是個相當冷血的計劃——果然極具弗裡德瑞克能夠眼也不眨地犧牲他人的一貫風格。   在得知事情始末後,曾經吃過三王子不少虧的艾裡不由發出如此感歎。從一開始,承擔最為艱苦的誘敵任務的那五萬人,就注定了要被犧牲掉。   而這些人的表現,又是決定計劃成敗的關鍵。這五萬人中,只要有一個士兵貪生畏死,又或是憤恨聖王將自己當作犧牲品,而向凱曼人告發的話,聖王的計策便等同於自尋死路。   然而,卻沒有一個人背叛。   這些盟軍士兵非但成功地完成了聖王交付的艱難任務,甚至在使命已經達成之後,面臨望不到邊際的敵國大軍也沒有人願意歸降,而是寧願以死相拼,多殺得一個凱曼兵就是為盟軍將來多減少一分壓力。   所以,當日那座山頭上的五萬人中,被凱曼生擒的盟軍士兵不過五千,餘者全部以身殉國!   事後打聽到這些情報的艾裡,一方面感歎著自己這邊的南方聯軍也被弗裡德瑞克當作吸引凱曼兵力的靶子,等於又被他利用了一回,同時也為他手下軍隊的忠誠程度而慨歎不已。   看來,弗裡德瑞克讓人心甘情願為他賣命的功力,也是愈見高明了啊!   而在消息傳揚開後,無論是弗裡德瑞克的深沉智謀,還是這份能令下屬為他效死的本領,都令關注大陸時勢變化之人無不為之動容。   與聖劍士、聖女又有所不同,這個純粹憑藉智謀、人格之力締造奇跡的文弱男子,令人更加有股莫測高深的敬畏之感。對拉寇迪王宮內的人們來說,這位忽然間聲名鵲起的聖王,則簡直就和催命的冥王一般無二了。   不露聲色間,聖王已經率領十五萬盟軍將士闖過了卡倫要塞,距離帝都已經不過三五日路程!   而凱曼國內可用的四十萬守軍,卻遠遠被引到了七八百里之外,帝都等於空門大開,只能靠著最後的八萬餘部隊來抵抗。   帝都人也沒忘記,還有七萬征討軍就在拉寇迪附近!征討軍沒理由不抓住這次機會和亂軍合作……   屆時以二十二萬大軍,對上一座城防不大實用的城池中的八萬兵馬,會有什麼樣的結果,不言而喻!   因而,由烽火傳訊而在當日便得知卡倫要塞被攻破時,仁明王登時如遭雷擊,一時竟難以控制自己的身體。   到底有些一國之君的氣度,當從最初的震撼和驚恐中稍微緩過勁來,仁明王開始勉強自己去正視、分析擺在眼前的局勢。奈何所受衝擊過大,他腦中只有一片空白,竟完全無法進行理性的分析。   「現下凱曼已經處於最危險的態勢了!」   幸好有人替他承擔了思索的任務。眼見歡慶的宴會因為那士兵帶來的噩耗而轉眼變得如墳場般死寂一片,卻沒人站出來主持局面、做出決策,最先冷靜下來的薩拉司坦知道,若不想大家一塊兒死的話,就算又會招來君王的猜忌,此刻自己也非出面不可了。   他趨近國王身邊,低聲道:「情況很明顯,憑帝都的城防和兵力是敵不過可能多達二十二萬的亂軍!亂軍三五日內就會趕到,時間緊迫,請陛下即刻作決斷!」   緊迫而低沉的聲音,令六神無主的人不自覺地想要照著他的話去做。仁明王呆滯的眼珠緩緩轉向他,似乎恢復了些許活力。林伯倫公爵不在,又正值大變,心神混亂的當兒,國王不自覺地恢復了幾分對昔日曾倚若臂膀的薩拉司坦的倚賴。他呆呆應道:「依愛卿之見,現在該怎麼辦呢?」   「無法正面相抗,各軍又不可能及時來援,就只有……」薩拉司坦的聲音壓得更低:「擊其主帥了!那聖王能令部下如此盡忠,可見在亂軍士兵心目中的地位極其崇高。如果他有什麼不測,亂軍軍心動盪,戰力必受影響!我們只要能支撐稍長時日,待各軍趕來救援,便能脫困!」   「你是說……難道?」仁明王驚疑地抬眼望了薩拉司坦一眼,見他肯定地點頭,神色頓時變得猶豫畏縮:「可是……這危難之際讓他離開身邊……」   仁明王很清楚,有羅炎在身邊,就等於沒有任何人能取得走自己的命。在這危險關頭,正是他派上用場的關鍵時刻。這時候差他去刺殺聖王?   「如果帝都有失,凱曼舉國民心一亂,必將生出大亂!各地若再有分裂叛亂,就算西征軍返回,我們也再難在對抗敵國軍隊的同時鎮壓國內內亂。那時,王朝數百年的基業就毀於一旦了!」薩拉司坦耐著性子勸道。   這些年來窮兵黷武,自今年來凱曼戰況不順,國內的政治狀況便穩定不到哪裡去。   「況且,羅炎一去即可回返,那時亂軍應還未抵拉寇迪城下,有人行刺陛下的可能並不大。如果陛下只希望生命無恙,把羅炎留在身邊就可以了;但陛下若想坐穩王位,更兼胸懷天下,便需冒一冒這點風險了……」   仁明王固然愛惜性命,但也一樣愛權位,否則就不會令全大陸陷入今日的動盪了。若叫他作為乞丐而得享天年,還不如一刀殺了他痛快。因而聽薩拉司坦辨明其中利害關係,他終於首肯。   在七八百里之外,參與包圍清剿的各路凱曼軍團的將領在發現盟軍「主力」有詐後,細一推想都明白帝都有難。   不久後傳來的烽火訊息,也證實了這一點。此刻他們什麼也顧不得了,全部急吼吼地直往拉寇迪趕回。   林伯倫公爵曾試圖約束各軍團行動,留下幾路軍團牽制南方聯軍。   但公爵這次獻了這麼個危及主君的「妙」計,在他手下各個將領眼中,他已無異於一棵將倒的大樹,竟沒人再願意聽從他的命令。   幾乎每個軍團將領想的都一樣——國王陛下危在旦夕,自己如果不全力趕回去救駕的話,陛下真的「萬一」了倒也罷了;如果沒事,他日後追究起來,自己不忠的罪名准逃不掉!   況且林伯倫公爵瞎指揮,他已是自身難保,再不是好乘涼的大樹。   如果光聽他的命令而不趕回救駕,將來陛下辦他的時候沒準就把自己也認作與他一黨,那才叫冤枉!   人同此心,因此也沒人再有心思去跟南方聯軍多耗了。消息很快傳到牽制南方聯軍的凱曼軍隊中,這十萬部隊也爭先恐後地掉頭,急行軍趕往帝都救援。艾裡這邊倒一下子輕鬆了下來,便也拔營從從容容地開赴帝都。   老實說,艾裡以前猜想過許多次如何帶聯軍殺向帝都的情形,卻沒有一次想到竟然會是這樣——簡直跟童子軍玩行軍遊戲一般,毫無緊張感,也不需要血腥廝殺,邁開大步往前走就是了!   更荒謬的是,路上聯軍曾跟同樣趕往拉寇迪的凱曼軍不期而遇(沒辦法,通往拉寇迪的路沒幾條)。雙方相互戒備了一陣,終於還是沒動手,和平地共同度過了那段旅程……   究其原因,聯軍是不想在到達拉寇迪前被無謂的戰鬥消耗軍力;而那支凱曼部隊,一則兵力不及聯軍,二來也擔心因為交戰而延遲抵達帝都,恐怕會成為對國王陛下不夠忠心的證據。   不過艾裡似乎天生勞碌命,並沒有福分享受這場加速版春遊般的行軍。因為頭一天他就收到了一封戀血鴛的傳書,不得不遺憾地中止了這難得悠閒的假期。 第六章 聖愛希恩特的變革   諍君在信中寫道,他安插在王宮中的細作於十二日當天探聽到仁明王和薩拉司坦的談話,從話語中猜測仁明王已決意派遣羅炎去行刺聖王!   聖王若有不測,失了統帥的盟軍恐怕會一蹶不振,錯失擊垮凱曼的唯一良機。   可自己手下都只是常人,沒人能阻止得了羅炎,又無法確定盟軍的位置給他們送信,只好把事情告訴艾裡一聲,叫艾裡自己看著辦。   「說的什麼話!他手下都是常人,好像我是怪物似的!」艾裡喃喃嘀咕著,神色卻不像嘴上那樣輕鬆:「難道我就能阻止得了羅炎嗎?」   但確實如諍君信中所說,現在這個關鍵時刻,聖王的存在太重要了,容不得半點閃失!說不得,就算自己的力量還是不足以阻止羅炎,總也要跑一趟看看。   至少憑著飛行術,應該能找到盟軍在哪裡。如果能趕在羅炎到來之前把羅炎的特殊情況向他們講明,教他們一些玩弄文字遊戲的方法,或許還是能應付得過去的。   看信上的時日,這信是兩天前發出的,也就是說羅炎可能已經從帝都出發兩天了,說不定已經砍了弗裡德瑞克那傢伙!   不過從帝都那邊沒有傳來什麼新消息看來,那傢伙應該還活著……   如果全速趕去的話,數百里的路程可在一天內到達,或許還有機會趕上。沒得說,只好再把聯軍託給紀貝姆先生,自己走一趟了!   艾裡忽然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以前在黎盧時的事就不用說了,想不到過了這麼久,自己居然要主動地大老遠跑去救這個討厭傢伙!   到底還是不得不又要為他賣一回命……難道真有所謂的「宿命」、「孽緣」這回事?   「我也去!」   正想著,忽然耳邊響起蘿紗堅定的聲音。艾裡立時意識到,自己手上的信瞞不過同樣擅使偷窺大法的她。   思及如果到得太晚,來不及轉圜,也只有和羅炎正面交戰一途,此行危險不小,他皺皺眉,開口便想勸阻。   「勸我也沒用,你不肯,等你走了,我自己也能飛去。」   蘿紗太瞭解他,不等他開口就知道他想說什麼,搶先說:「何況我不在的話,你沒準會轉回妖精森林去!軍中除了我以外,沒其他人能長時間高速飛行。除了我,你別無選擇。而且萬一要和……那人正面交戰,憑我和他的關係,也能多一線勝機!」   艾裡無法反駁。而且看蘿紗眼神十分堅決,如果不讓她去,她真的會實踐她的威脅!他別無選擇。   不多時之後,艾裡和蘿紗已經身在高空,急速向帝都方向疾掠而去。不過,在他們旁邊,還多了一個隨行者。   維洛雷姆擔心蘿紗安危,死活也要跟上來,理由倒還充分:他跟羅炎也算有幾分老交情在,有他同去總是有益無害。反正他魔力深厚,長途高速飛行也承受得了。   青葉對艾裡的擔心不會輸於維洛雷姆對蘿紗的,但她不會飛行,只能以憂慮關切的目光目送他們離去。   十五萬人的軍隊不是個小目標。地面上地形起伏崎嶇,阻礙視線之物頗多,自是難以找尋。但從空中俯瞰就沒有這些問題,只要天氣不太壞,便可以把握極廣範圍的情況。   經過將近一天一夜的全速飛行搜索,縱然艾裡一行為了搜尋而取相當迂迴,的飛行路線他們也穿越了數百里的絕對距離。   黎明時分,他們終於在將近帝都五十里外,發現了身著盟軍軍服的大部隊紮營之處。   此時盟軍剛剛經過一夜的休整,正在整頓隊伍準備接著趕赴帝都。   從距離上估測,他們今日之內就可以抵達拉寇迪城下。   本來要四五天才能趕到的路程,他們竟硬壓縮在兩天多內趕到,到時候只要稍事休息,即可展開攻城戰!   艾裡等人從上空俯瞰隊伍的動靜,一切看來井井有條,並無混亂之象,羅炎應該是還沒找上門來。   三人心下都不由略有些奇怪。拉寇迪離此比聯軍到這裡要近上許多,自己都找到他們了,同樣會飛行術的羅炎好像動作慢得有些離譜。   孰不知,當初仁明王向羅炎下命令時,為了命令的措辭很是傷過一番腦筋。給羅炎下命令必須規定時限,否則他必定「用畢生的時間為陛下完成任務」,從此再不會回來……   時限太短了也不行,怠工的某人會以時限內找不到任務目標這樣的藉口,時間一到就兩手空空地回來交差。   因此,這次讓羅炎去刺殺聖王,仁明王思慮良久,終於定下三日之限。   他盤算得很清楚。盟軍要搶在各路凱曼軍回援之前攻破拉寇迪,必定爭分奪秒地以最快速度趕往帝都。在三日之內,聖愛希恩特盟軍必已逼近了帝都,那時羅炎想不發現盟軍的行蹤都難,受血誓制約,自然只有乖乖地遵令刺殺聖王。   羅炎受命之後,當然也明白仁明王的用意,這次卻是沒空子可鑽了。對互有默契的征討軍還好辦,但盟軍的人不知自己的真實狀況,大概他一現身就會立時殺過去。   就算羅炎私下發信息給盟軍,對方也不可能平白相信身為凱曼刺客的他。沒有別的辦法,羅炎也只能一路胡亂轉悠轉悠,好歹多磨蹭點時間,不讓仁明王太快如願以償。   「瞧!那裡有人過來了!」   一個盟軍士兵率先發現了半空中艾裡等人的身影,大聲鼓噪起來。   很快,幾乎整支盟軍都戒備起來。   魔法師頌念著咒文,隨時準備發出魔法攻擊;弓箭兵拉滿的弓上,箭頭緊緊鎖定了他們;其他士兵也都握緊了手中的刀槍。   艾裡見狀急忙拚命揮手,並放緩速度,緩緩靠近下方的盟軍隊伍,顯示己方並沒有攻擊意願。   領兵的盟軍軍官見對方來得古怪,便讓手下的隊伍保持戒備,不得擅自發動攻擊。也幸好盟軍紀律嚴明,約束如一,士兵們都能克制住敵意遵守命令。   否則,發現艾裡等人到來的士兵足有數萬人,一旦有一個人控制不住率先攻擊,其餘士兵也必定群起響應,場面就不好收拾了。   艾裡知道這時刻自己的一舉一動稍有不慎就可能出岔子,心中雖擔心著羅炎不知何時會到來,卻也著急不得,只能慢慢來。   同樣戒備著盟軍士兵的舉動,艾裡等人慢慢落往地面。   距離他們最近處的一個軍官小心地靠近到他們一丈開外,揚聲問道:「你們是什麼人?有何來意?」   「我是南方聯軍統帥艾裡,有急事求見聖王陛下!」   艾裡挺起胸膛道,盡量展現符合其身份的威儀。記取上次去盟國芬德爾蘭險些被王宮衛兵拒之門外的教訓,這一次他一開始就拿出了印璽以備對方查驗身份。   而這一句話聽起來音量並不如何大,卻悠悠遠遠地傳揚開去。十幾萬的軍隊延綿數里,每個人卻都覺得這一句話就在耳邊響起一般,清晰得不可思議。   縱然軍官盡力約束,軍中還是起了一陣小小喧嘩。   對武道稍有認知的人都明白,這淡淡一聲的背後需要多麼深厚的修為。再說先前親眼見他飛在空中,飛行術也非尋常魔法師能掌握的。   那軍官驗過艾裡的印璽,便信了他們的身份,肅容道:「我帶三位去謁見聖王。請隨我來!」   艾裡面上掛著合乎聖劍士名號的正經容色,心下卻著實鬆了口氣。   這回看來是趕得及了!   軍官在前引領著艾裡等三人,一路往前方軍營深處行去。那軍官尊敬聖劍士的身份,不敢主動與艾裡他們搭話。這麼默默走了一陣,艾裡倒覺得沉悶了。   另外,他心中本來就存了些疑問想有機會問問弗裡德瑞克的下屬,便趁這機會開口與那軍官攀談起來。   「你們盟軍這次把凱曼軍擺了一道,聖王這一手,耍得是實在漂亮啊!」   那軍官顯是發自內心地崇拜他們的王,聽艾裡這麼說,眼中立時閃動激動驕傲的光芒:「陛下才智高絕,深謀遠慮。國家危亡之際,能得到聖王統領,是聖愛希恩特萬千子民的大幸!」   艾裡微微皺眉。這話聽來著實噁心,如果是在聖王面前說的,根本就是標準的拍馬屁。偏偏看這軍官的激動神色又不似作偽……表面上的吹捧阿諛沒什麼了不起,但能讓手下之人在背後議及時,也真心地顯示出擁戴,就真的不簡單了。   潛藏在艾裡內心的不滿,驅使他忍不住問道:「聖王為了吸引凱曼兵力,大手筆地一句拿五萬部屬的性命當犧牲品,也是萬千聖愛希恩特子民的大幸?」   那軍官聽出艾裡對聖王的譏諷和不敬,縱然尊敬聖劍士的高尚名聲,還是立時怒形於色。他挺起胸膛大聲道:「如果犧牲我們的生命,能為拯救自己的國家盡到一分力,這是我們夢想的榮耀!更何況,聖王並不是出於私心,他這麼做都是為了國家、為了國人!在這裡的每個人,都願意為陛下這樣偉大的人做任何事!」   因為心目中的英雄被人質疑侮辱而生出的憤慨,猛然打開了軍官的話匣子,他一下子倒出一大串話來,倒把艾裡等人轟得腦袋直發暈。   艾裡忙擺擺手,表示自己已十分明瞭軍官對他主君的忠誠了:「唔!   看來聖王陛下在貴國真是很得人心啊!「心中則暗自嘀咕,那傢伙到底哪來這麼大魅力,迷得一國上下都願意為他去死?   「聖王登基後,立刻大刀闊斧地推行一系列變革——不是殺幾個污名狼藉的卑鄙貴族就了事,而是立下法令,限制所有貴族的許多特權。擔任要職的官員,不再只從貴族子弟中挑選,而是以才幹為選拔標準。」笑了一下,那軍官接著說:「要不然,我這出身平民的人,也坐不上今天的位子。」   以上,算是一個民眾眼中的賢明君王可能會採取的舉措。艾裡點點頭,表示理解。但軍官接下去所說的,則有些超出他的心理承受範圍了。而那軍官兩眼滿是迷醉之色,已經完全沉浸在對聖王的崇拜之中。   「一開始那些貴族老爺當然十分不滿,用各種辦法向陛下施壓。不過那時我國也開始受到凱曼入侵,陛下利用國家存亡的壓力,還有戰火波及到利益的貴族間的各種矛盾,以巧妙的手腕壓制住他們的反抗。而且,陛下更展現出他無私的風範!不但限制貴族的權利,就是對自己,也是一樣!」   「哦?怎麼說?」在旁邊聽著的維洛雷姆發問。經過一晝夜的極速飛行,能夠轉換自然之力補充魔法力消耗的艾裡和蘿紗倒是都無所謂,而維洛雷姆的魔力雖然深厚,卻也消耗了許多。自落地之後,他都厭厭的沒什麼精神。   不過他素喜新鮮之事,在人界遊歷多年看過許多國王,還沒見過會主動限制自己的君王,忍不住也被勾起了興趣。   「陛下宣佈國家乃是由萬千國民所構成,所有國民都是國家的一份子,都有權利參與管理國家事務。所以,陛下立下各項制度,從大商人、工廠主、農場主等各個階層中推選一定代表,組成國民議會來監督管理國家。平時的政務雖是由議會一致推選出來的聖王陛下來執政,但議會擁有監督君王作為、監管政事的權力,當君王的作為會危害到國家時,議會甚至可以取消君王權力!」   「嗄?這太誇張了點吧?」維洛雷姆完全無法理解這位聖王究竟在想什麼了。嫌自己這王當得太舒坦了,非得找人來管管自己?   艾裡卻忽然記起在黎盧時,有一次還是三王子的弗裡德瑞克從殺手手中救下一個小女孩後,對自己說過的一番話。   那次救人,單從結果而論該是件善舉。但事實上,三王子的出手只是處於為了削弱與他競爭王位者的力量這種冷酷考量而已。   之後,艾裡當面指責他無視無辜者安危的行為,而他則堂而皇之地回應以視犧牲他人為正當之舉的話語。他抬出的理由,便是為了國家大局、千萬民眾著想。   那番話當時聽來,艾裡只覺得他是為自己的卑劣行為套上冠冕堂皇的大義光環。但現在聽這軍官的言詞,弗裡德瑞克為王之後的所為,竟真的都是為國為民?   艾裡很清楚,要削弱構成王朝統治根基的貴族階級的權柄,與他們對抗,這絕對是個危險而艱難的過程。沒有堅定的決心是不可能堅持下來的!   更何況,身為貴族最頂層的君王,他這麼做根本就是在傷害自己的利益。若非為了更崇高的目的,他沒有理由這麼做。   「或許,是三王子對『賢明之王』名號的執念大得超乎尋常,才會不惜一切地作出為國著想的樣子?」   艾裡暗自在心中給弗裡德瑞克的作為推敲出這個動機。他隨即又記起三王子為了取得大商人對自己的支持,而讓他們在身上下了「纏綿入骨」至毒。也許是礙於生命,他必須兌現以前給商人們的承諾,為出身平民的他們提升政治上的地位,制訂有利於他們政策,才會有此表現?   艾裡很快推想出幾個弗裡德瑞克這麼做的理由。而出於當初對他的惡劣印象,他一開始就本能地拒絕相信三王子真是為了什麼崇高的理想。   不過,軍官的話對艾裡來說也並非無所觸動。不管動機為何,弗裡德瑞克為王之後的作為足可稱得上雷厲風行,也令他的國家發生了相當大的變化。   否則,以艾裡過去對聖愛希恩特的認識,那已是個積弱老邁的國家,只懂得沉湎往日的榮光,是不可能在凱曼的鐵蹄下煥發生機、生存下來的。弗裡德瑞克正一步步地,將他的國家帶往他想前往的方向。   而自己呢?   妖精領域是妖精族人的居處,自己所創的黑旗軍目前其實並沒有真正屬於自己的立足地。不過這不算什麼問題。   在艾裡的預想中,將來和諍君協力推翻仁明王之後,他還是會回到凱曼的。如果推翻仁明王的結果,是換一位有王室血統的人當凱曼國王,也就罷了;而如果要由自己來重新建立新的統治秩序,自己又想要建設一個怎樣的凱曼呢?   以往理所當然地認為,新的凱曼將是由一個擁有為王資格的賢明王者來統治新王朝。至於這個新王究竟是自己還是什麼人,到時候再說了。從本質上來說,新王朝的統治方式和舊的萊安特魯王朝並沒有什麼不同。但聽過聖王所做的事之後,他不由對凱曼的這個前景產生了懷疑。   或許,弗裡德瑞克的那一套會更好?   「……更何況,後來聖王陛下還挽救了我國不致覆滅於凱曼鐵蹄下!他非但不退縮畏懼,更以過人才幹集結國人之力,共同抵抗外侮,這才是真正挽救國家於危難之間的英雄氣概啊!」   艾裡尋思間,那軍官對聖王的讚頌也到了尾聲。艾裡能夠理解他的熱情,在不曾見識過弗裡德瑞克對為他犧牲者的殘酷一面的人眼中,弗裡德瑞克就真正是一個無私而睿智的明君了。   這時,艾裡忽然隱隱聽見前方遠遠傳來什麼喊聲。不過一則那聲音的距離還遠,二來沿路所遇的盟軍士兵對驚動全軍的聖劍士都十分好奇,艾裡他們所到之處都引起一片注目和喧嘩,掩蓋了那聲音。   艾裡真想凝神分辨,那話聲又重新喊了一遍,這一次的距離卻一下子近了許多,變得清晰可辨。   「陛下有請聖劍士,至帥帳一敘——」   想來艾裡那聲震全軍的一喝讓聖王知道他的到來,弗裡德瑞克擔心下屬應對不當阻攔於他,便命屬下沿路傳話下來。   所謂傳話,乃是於帥帳喊出命令,隔一段距離安設的部下聽見後便重複一次,一段段傳遞下去,不多時就可以將命令通傳全軍。十五萬人的部隊從隊首至隊尾拉得足有幾里路,一些命令平日正是以這個方法通傳,可以節省不少時間。   見弗裡德瑞克想得周到,應該可以順利和他見到面,艾裡的神經更是放鬆下來。   就在此刻,艾裡、蘿紗和維洛雷姆三人的神色同時一變:「糟了!」   顧不得同行軍官會有什麼感受,三人的身影一閃,已從軍官身邊消失無蹤。軍官慌忙抬頭向四面尋找,只看到三人頃刻間已經飛在半空,只剩幾個小黑點的背影。   而艾裡等三人側轉向左方的眼中,則映著另一個突如其來的加入者的身影。   一身優雅的白色長袍,一頭隨急速飛行中的狂風狂舞不息的冰藍長髮,隱現瘋狂之意的血紅雙瞳,冰冷淡漠的俊雅臉龐。   凱曼的刺客,昔日的魔王,無聲無息地出現在盟軍營地左側後,便以驚人的速度往先前的喊話聲傳來的方向飛掠而去。   艾裡和蘿紗自來到盟軍營地後,便以偷窺大法保持對周圍一帶環境的監視,留意是否有羅炎接近的跡象。   而就在剛才,他們同時感覺到某個物體正急速向這一帶靠近,雖然因為對方的速度太快而一時無法確定其形貌,兩人卻都能肯定,絕對是羅炎來了!   至於維洛雷姆,則是見蘿紗突然飛起來後緊追上去的。   「怎麼會這麼巧!差一點便可以見到弗裡德瑞克,那時把事情通傳下去就沒什麼事的!衰啊……」   在腦中抱怨到一半,艾裡便想到這並不該完全歸咎於巧合。   看情形,羅炎本來並沒有找到盟軍,卻是自己求見聖王那方圓好幾里內都能聽見的一嗓子把他給引來了!   羅炎雖然可以怠工,但如果發現有關聖王下落的線索,還是會強制執行仁明王的命令的。   而聖王那一路傳話下來,逆著命令傳過的位置尋去,便可以確定弗裡德瑞克在軍營中的位置。   憑聽力和記憶尋去的羅炎,跟有人帶路的自己一行人走上同一條路線的可能性自然就很大了!   望向數丈外幾乎和自己並頭而行的羅炎,艾裡忽然覺得以前好像也經歷過差不多的情況。   是了!那是黑旗軍初創沒多久時的事。在聯盟南部的巴蘭,羅炎受命行刺王弟吉肯賽爾親王時自己也曾和他正面槓上。   那一次是自己輸了,王弟還是死在了羅炎手裡。而這一次,自己能從他手中保住弗裡德瑞克嗎?   「所有人有多遠離多遠!」艾裡大聲警告下方一帶的盟軍士兵。   保持高速飛行的魔力盡由自然力轉化而得,並不耗自身力量,因而他的話說得十分流暢,也不會影響速度。   下方的士兵也明白勢頭不對。雖然還沒有人搞得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但光看這四人都懂得飛行,聖愛希恩特人就能肯定他們是強大的魔法師。   沒人樂意捲入幾個強大魔法師之間的戰鬥!因而艾裡等人沿路掠過之處,附近的士兵紛紛作鳥獸散。   好在這裡地勢平緩,人群疏散不會有什麼問題。   狠狠瞪著羅炎,艾裡切齒地遙遙宣示:「這一次你別想再那麼容易從我手上殺掉目標!即使是那個可惡傢伙!」   「那最好,我會期待你的表現。」羅炎心平氣和,意甚嘉許地點點頭。   不過,嘴上是這麼說,此刻他的注意力幾乎都放在了自己女兒身上。面對自己唯一的骨血,羅炎原本透著暴戾之氣的紅眸此刻如水一般柔和。   而與他怔怔對視的蘿紗面頰上,不知何時已出現了斑斑淚痕。   這是自從知曉自己身世後,蘿紗與她生身父親的第一次見面。她甚至不曾喊過他一聲爸爸。   顧忌她和羅炎的真正關係不足與外人道,雖然在認出羅炎時悲傷的淚水即刻止不住從面頰飛落,打濕了地面的泥塵,一聲「爸爸」幾乎要喚出口,但她還是沒能在此大庭廣眾下叫出來。   雖然父女相會的場景是很動人啦!艾裡也能理解羅炎此刻的心情。不過,不可否認,這種心不在焉的回應依舊是對自己的輕視!   作為回報,艾裡在雙方距離拉近到一定程度時,不再保持和羅炎一致的前衝之勢,而是直直向他猛撲過去。伴隨著那比閃電更快的身影,一股只能以浩瀚來形容的沛然氣勁,向羅炎逼壓而下!   雖只是艾裡彷彿信手揮出的一擊,卻令觀者生出有若高山傾坍,怒濤衝擊般非人力所能抵禦的玄妙感覺。   可羅炎只是十分自然地略一側身,那莫可抵禦的一擊給人的感覺就完全變了。   傾坍之巨石終不能撼動大地,怒濤總被岸邊巍峨傲立的礁石擊碎。   羅炎便是那大地、那巨礁,理所當然地卸開了艾裡轉運自然之力而來的沛然氣勁。   羅炎看起來應付得輕鬆,然而那一瞬間爆出的轟然巨響,震得許多士兵倒成一片。雙方氣勁交錯而向四面迸發出的劇烈氣勁亂流,刮得十幾丈外的士兵也顏面生疼,不敢睜眼。   「哦?已經領悟了轉化力量的辦法了嗎?」羅炎眸光一閃,真正以正眼認真打量起艾裡,唇際微微現出笑意:「一段時日沒見,想不到你真的成長不少。看來,這一次我可以對你有更高的期待了。」   艾裡哼了一聲。剛才這一擊只不過是牛刀小試,讓羅炎知道今時不同往日。同樣懂得轉化天地本源之力的自己,已經站到了與他相同的層次上,擁有了與他正面抗衡的力量!   自從體質改變,能夠轉化力量之後,這還是艾裡第一次有機會與羅炎再次交手。   明知就算同樣是轉化之法,早自己幾百年就懂得的羅炎運用起來不知道要高明自己多少,他也無法抑制住此刻胸臆間洶湧澎湃的躍然戰意。   以前和羅炎也交戰過好幾次,但那時雙方根本不是一個層次,如果不是對方大肆縱容放水,自己早不知已死過多少次。   雖然能繼續活著是件好事沒錯,但這麼來上幾次,已讓艾裡胸口鬱結了老大一口悶氣。   現在,好不容易掌握了與羅炎對等的力量,這唯一一位始終壓在自己頭上的對手又出現在眼前,武者的戰鬥本能令艾裡急切地渴望與他再無退讓的正面一戰!   現在,才是真正的開始。   艾裡抽出長劍,遙指自己的對手。先前那股讓人難以抵受的驚人威勢,以劇增千百倍的幅度再度出現,同時還永無止境似的不斷向上攀升! 第七章 勤勞的好處   現下艾裡面對之人,只要不是那種說到打架就知道揮刀上前猛砍的市井莽夫之流,便都會意識到此刻若自己的氣息稍有動搖,對方那已蓄積得似乎比山還高、比海更深的氣勁即會受到牽動而一決千里,奔嘯沖襲而至!   通常在這樣的情況下,便會進入高手對決開始時幾乎必經的長時間對峙僵持狀態,以尋找、刺探對手破綻。   這也正是艾裡想要造成的局面。由他牽制住羅炎,蘿紗他們便可趁這段時間抽身去面見弗裡德瑞克,告訴他適宜的應對之策,便可先將今日首要之危解決掉!   然而羅炎雖非市井莽夫之流,卻也非尋常高手。面對艾裡已鎖定自身的氣機,他竟好像真是個對此一無所覺的武道門外漢般,隨隨便便地踏前一步,漫不在乎道:「那就爽快點來吧!」   此時艾裡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低吼一聲便以常人目力難測的奇速,往羅炎在邁步間左胸露出的破綻揮劍斜削而去!   扣除那快到不可思議的速度外,這一劍其實平平實實、毫無花巧可言。然而在看得清劍勢的人眼中,這一劍周圍的空間卻生出一種奇妙的扭曲之感,彷彿那逼近的劍刃,竟是帶動了周圍的天地萬物一同逼壓過來一般。   如果羅炎擅自引發對手的可怕攻擊,卻沒有應對之力,那就真的與市井莽夫之流一般無二了。那當然是不可能的事。   艾裡令觀者色變的攻擊,在羅炎眼中卻彷彿沒有任何特別之處,羅炎從容地虛握右拳,魔力凝聚為實質化成的魔真劍自他手中攸然出現,連動都不必動就直接堵住了艾裡那一劍的前路。   雖然被動承受的一方無力可見,處於不利之勢,但這條戰鬥常規在此似乎完全失效了。   艾裡那威勢宛如足以撼動天地的劍勢,無聲無息地收斂於與魔真劍交會的瞬間,卻又沒有半點突兀之感。   在場唯二能看得清戰局變化的蘿紗和維洛雷姆都莫名的覺得,那明明是忽然出現的魔真劍,卻好像自亙古起就已經在那裡似的理所當然,而且還將留存到天荒地老,不為任何事所動搖。   艾裡襲來的那氣勢逼人的一劍,便也就這麼「理所當然」地被魔真劍擋下了。   停頓住的兩劍僵持了一瞬,隨即同時向後彈起。羅炎這玄奧一劍看來輕鬆,到底還是無法完全抵消艾裡劍上力道。雙方各被對方劍力反震得向後退開一步,看來這第一劍的較量是實力相當。   艾裡深吸一口氣,強抑下心頭的興奮。終於……終於!自己真的已經有了和羅炎等同的力量!同樣融合天地之力為己用,至少從力量層面而言,自己並不輸他!   短暫的停頓後,兩個身影同時止住後退之勢,彈射而起直撲對方。   兩人很有默契地都選擇以武道戰鬥,而放棄了魔法攻擊。   在艾裡來說,魔法原本就非他所長,而羅炎則是明白修為到了他們這個層次,尋常魔法已很難擊得中他們,而能造成傷害的禁咒魔法卻還是需要一定準備時間,並不適合近戰使用。   一時間劍光乍起,如飛濺之浪沫、如飄落之白雪,將兩人都包裹在其中。   此刻就連蘿紗和維洛雷姆也分不清到底哪幾道劍光是艾裡發出的,哪幾道又是羅炎斬落的。   僅僅片刻間,這兩人的劍刃已經交擊過無數次。金鐵交鳴聲綿綿密密地連成一片,中間毫無半點停頓,尖銳刺耳的鏗鏘之音聲震數十里。   而這聲音並非只是大聲而已,每一次劍擊都是巨大力量的碰撞,這些力量有少許隨著劍身震盪而發出的音波傳遞了出去。   附近許多士兵雖已捂緊耳朵,但還是全身顫抖、汗水涔涔而下,一些體質稍弱的更是臉色發青地倒在地上哀嚎不已。可憐就是他們的呻吟,也全被劍擊之聲壓得連自己都聽不見。   艾裡和羅炎同樣借天地之力作戰,隨著天地間力量極快地被吸納入他們的身體、劍中,在觀者眼中便產生了空間被扭曲的錯覺。   雖然艾裡的第一劍因為速度太快而沒什麼人能注意到,但之後兩人陷入纏鬥,還清醒的士兵們便也發現了他們交戰之處的異狀。   在這些士兵眼中,那一帶的空間就像是一塊畫布,被兩隻無形之手揪住了用力撕扯著,給人莫名的扭曲感。   而隨著艾裡和羅炎兩人大量吸納天地之力入體,周圍的自然環境也受之牽動,漸漸顯示出異象。   二人戰鬥之處彷彿生出一個無形的漩渦,四周雲氣漸漸被吸引過來,匯合成厚厚的灰白雲層不斷湧動變化著,於兩人正上空形成了一個極大的漩流。   而在最中心處,卻是一個小小的空洞,透出一小片青藍純湛的天空。   在場的盟軍士兵雖都是從九死一生的殘酷戰場上走過來的,卻也從未見識過這般足可驚動天地的戰鬥!   這……簡直是傳說中天神英雄的戰鬥中,才會出現的神異奇景啊!   士兵們縱然看不懂其中門道,又畏懼餘威波及,還是都瞪大了眼捨不得錯過不看。遠處甚至有些不明就裡的人,已經匍匐在地上叩拜不止。   而蘿紗所能看出的戰鬥的緊張精彩程度,又遠勝過一般士兵百倍。   儘管一開始她也看得眼花繚亂,追不上他們身形變化的速度,不過她一閉目,將吸納轉化的天地之力集中於雙目,再睜眼時便看清楚他們的動作了。   她這才發現,這場外表看起來好像勢均力敵的戰鬥,其實戰局仍是更傾向於羅炎這邊。雖然艾裡現在的力量應該與羅炎相差無幾,但實際一交上手,艾裡還是經常會吃上些虧。   並非因為羅炎所用的魔真劍勝過艾裡手中的凡劍太多。正如艾裡當初所領悟的那樣,貫注了天地本源之力後,劍本身的堅韌、鋒利程度已經無關緊要,是凡劍或是名劍並沒多大區別。   問題在於對轉化來的天地之力運用的純熟程度,羅炎遠遠勝過艾裡許多。到底他比艾裡多了幾百年的修行經歷,而且魔族冷靜強悍的心靈也比人族更長於精確控制力量的使用。   轉化來的天地之力在他體內,彷彿是自身修煉所得的力量一般運用自如。而艾裡能夠轉化外界之力還未過一年時間,對於吸入體內遠超過自身能負載範圍的巨大力量,基本上他只能快快放出去傷敵了事,要再弄出什麼變化則力有未逮。   因而,在羅炎與艾裡氣勁交擊之時,縱然雙方能調用的力量相當,但艾裡那邊只能夠傻愣愣直統統地放出勁力,不僅擴散開的氣勁已經浪費了一些,平均分佈的勁力的破壞力也要打個折扣。   而羅炎這邊往往聚力於點,又或是多重勁力次第疊加,又或是內斂勁力螺旋放出,各種妙用層出不窮。誰強誰弱,不言而喻。   幾次氣勁交擊下來,艾裡已經在羅炎的勁力下受了點內傷,嘴角微微滲出血絲。   看到這般情景,蘿紗怎還能放他一人應戰,自己走開去找聖王?隨著她一聲清叱,一道明亮的落雷準準照著羅炎的頭頂劈落,可惜只擊中他的殘影。蘿紗對自己的攻擊落空並不意外,專心繼續施法。   火球術的作用面較大,可能影響艾裡,她棄而不用,轉眼間就是十多道落雷風刃劈頭蓋腦地轟向剛以極快身法脫出身來的羅炎。   每一道魔法攻擊都緊緊鎖定他,而沒有半分會波及到艾裡。可惜,羅炎從容地在自己身周施下相應屬性的魔法防禦結界,落雷風刃根本法發揮殺傷力。   「丫頭,看來你也長進不少哪!」他一邊再度縱身攻向艾裡,一邊尚有餘裕回頭向女兒說話,看來遠還未出全力。他也明白自己和她的真正關係如若洩漏,大概會給她帶來不少困擾,因而便只以「丫頭」相稱。   「媽媽曾請託我和艾裡幫她結束你的生命。可惜艾裡還沒法壓制住你,今天看來是做不到了……」蘿紗肅容:「但我至少不能讓你傷害艾裡!」   「結束我的生命?」 聞言,羅炎眼中驀然閃現出希望,淡漠的表情被打破了,露出底下無法遏抑的激動驚喜之色:「你們真的有辦法嗎?」   必須聽從自己鄙視的仇敵的命令而無法依自由意志行事,這樣得來的「重生」根本是虛假的,沒有任何意義。   艾裡和蘿紗跟他打過多次交道,都曾在他眼中看到過堅決的求死之念,很清楚羅炎有多麼期望能早日擺脫這樣的生命。蘿紗用力點頭,向自己的父親承諾。   「嗯!媽媽大致說過方法,但現在我們壓制不了你的反擊就還不行……不過將來只要能得到機會,我一定會盡力做到的!」   蘿紗猜得到血冥幻晶對羅炎所下的禁制中,必定也包括了不能主動求死,遇到危害自身的攻擊時必須還擊自保這一項。   因此要重新封印羅炎,就必須要有人能壓制得住他的反擊。而艾裡現在既然做不到這點,今日看來還沒辦法實現修雅的請託了。   羅炎沉吟片刻——臉上是沉吟,不過身體在此期間絲毫不停地回了艾裡三百多劍,他的眼光忽然轉向蘿紗身旁的維洛雷姆:「維洛公爵,你能出手幫這個忙嗎?」   維洛雷姆聳聳肩,滿臉寫著「世態炎涼」幾個字:「看、看!好歹相識一場,沒事求我時連理都沒理我一眼,這會兒才想起我來?」   「到底肯不肯幫忙?!」   羅炎昔日在魔界和維洛雖未有深交,也知道這人真真假假的行事風格,直截了當地直奔中心。維洛公爵在魔界乃是數一數二的人物。   他若肯出手,勝敗姑且不論,要壓制住羅炎片刻還是沒有問題的。   蘿紗儘管不知道維洛雷姆究竟是什麼來頭,不過聽父親這麼說也猜知其中有戲,暫停手上的魔法攻擊,以懇求的眼神望向他。   維洛雷姆望望她,低頭默想片刻,又朝著天空皺起眉頭。掙扎了好一陣,他別開頭不敢正視蘿紗,緩緩道:「當初來人界時我已下過決心,只作一個完全的旁觀者而不插手打亂這個世界時局的自然運轉。羅炎你的力量對人界的影響很大,我如果幫助蘿紗封印了你,對局勢平衡的破壞就太大了。我不能這麼做。」   「就算為了我也不能?」蘿紗顰起眉頭。印象中維洛雷姆從未拒絕過她的任何請求啊!   維洛雷姆深深凝望著她:「你是我生命中的例外。如果是會危及你的事情,就算會打破平衡,我也插手管定了。但我知道他永遠不會傷害你,這件事並不在此類,請原諒我保留自己的原則。」   「那賊頭賊腦的傢伙不肯幫忙就算了!不用求他!憑老子一個就夠了!」那一邊艾裡連連受挫,火氣早已經冒了出來。   再說艾裡雖願意把蘿紗交給維洛雷姆,卻不意味著對他這個人的好惡有什麼改變,看他只有更加不順眼而已!此刻見維洛雷姆居然還在那邊扮起酷來,艾裡忍不住發狠罵起粗口。   羅炎雖然失望,也知這位公爵看似好相處,心志卻十分堅決,看來是不能指望他了。聽艾裡口氣猖狂,他橫過一眼:「要說大話,就先拿出點本事來看!」   儘管羅炎手下仍留了分寸,拚鬥這麼久下來,羅炎的氣勁仍在艾裡身上造成了不輕的傷害。   此時艾裡只覺胸口悶悶的,隨時都可能嘔出一口血來。似乎無論他成長多少,一旦與羅炎交手,就會發現自己和他始終還存在著老大一段距離……   艾裡越打越是憋氣,而與此同時,一股不服輸的意念也像巨石下的勁草,承受的壓力越大便發揮出越大的韌勁,執著地冒出頭來。   當然,艾裡並非只懂得下死力拚命往前衝的熱血型戰士。浸淫武道多年所累積的戰鬥智慧,讓他求勝的意志越旺,反倒越能冷靜下來,理智地分析敵我的情勢。   「現在我能運用的力量其實和他並駕齊驅,只是輸在力量運用方式上。不過人家是累積了幾百年的經驗,一時半會兒的,怎麼也不可能彌補得了這方面的差距……」   艾裡在心中啐了一口,拒絕就此放棄認輸。現在南方聯軍和聖愛希恩特盟軍的命運休戚相關,自己若放棄,由得羅炎殺了弗裡德瑞克的話,今後的局勢就會演變得很糟糕了。   就算自己和蘿紗等人的本領能夠保證自己性命無憂,黑旗軍卻不知還能剩下多少人存活。這路,是萬萬退讓不得的!   「是!」他轉念又想:「我這一點是比不上他,那麼有沒有什麼是我勝得過他,或者至少能彌補些差距的呢……   「小子!就這麼點技倆了嗎?我還是太高估你了!」羅炎看艾裡放出大話後卻毫無表現,反倒越打越心不在焉,眼神冷了幾分。   一開始就不存希望便罷了,從希望的山峰跌落谷底的滋味並不好受。而看艾裡的表現,自己的願望仍舊還是無法達成,羅炎的心境自然好不到哪裡去,耐性也逐漸消失。   「如果你的表現就到此為止的話,就趁早讓路吧!既然見到盟軍,仁明王的任務已勢在必行。退開吧!」   隨著羅炎的話語,他的攻勢漸漸變得越發凌厲,甚至連眼眸中那瘋狂的紅光也越發亮了起來,話聲忽然不大連貫起來:「別再阻在我的前路上……我……」   晃晃頭,他振作一下精神,才能接續警告道:「我不想弄傷你們!!」   顯然血冥幻晶的魔力對他神智的影響,正在迅速加深!   蘿紗見勢頭不對,艾裡卻仍沒有退卻的意思,馬上又動手盡力發出魔法輔助他進行攻擊,希望能幫助他減輕一些壓力。   可惜,她的魔法依舊無法突破羅炎的防禦結界,起不了任何作用。   她惶急喚道:「艾裡!」   艾裡聽而不聞,仍舊如飛蛾撲火般繼續向著羅炎撲擊。羅炎的反擊之力越發猛烈,這一次艾裡雖勉強用劍擋住了,還是接連退開五步才穩住身子。剛站定腳步,他撫胸嘔出一大口血。   就著艾裡敗退之勢,羅炎竟緊隨而上,魔真劍凌厲無匹地追襲至艾裡前胸。劍還未到,羅炎隨劍逼壓向艾裡的無形氣勁已經趁著他傷重嘔血、氣息鬆動的一瞬間,恃強凌弱地完全壓制住他的身體。   羅炎的氣勁便如一大團無形的強力漿糊,粘糊糊地黏在艾裡四周,令他難以動彈閃避。蘿紗眼見情勢危急,喚聲更形淒厲。   「羅炎分明完全沒有留手!看來他現在已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行動……可惡,要是搞不定這招,這一趟真的會要我的老命!」   若有餘裕,艾裡早齜牙咧嘴地咒罵出聲。但此刻,他所有的精力只能專注在怎麼救命上。   他臉色一白,勉力發起全部氣勁一掙,試圖脫出羅炎的壓制。然而雙方能運用的力量相若,一方既已處於弱勢,便沒那麼容易在短時間內扳回局面。羅炎的氣勁仍是牢牢地壓得他難以動彈。   艾裡熟知武道之理,一意識到勉強不得,便不再枉費力氣讓自己傷上加傷,轉而往其他方向尋找生路。   他立刻轉念想到,羅炎的勁力乃是從前方而來,那麼從自己後方進行壓制的勁力便是繞了個圈子,必定不如其他方向上的勁力那樣好使力……   身隨意動,他全力向後方突破,果然壓力比往前要輕上許多。艾裡身形往後急撤,雖然一開始仍受壓制,速度打了個折扣,脫出羅炎氣勁範圍後,後退的速度也還是不可能及得上迎面直追的羅炎,但到底是暫時免去破胸之災,為自己贏得了些許回力的寶貴時間。   羅炎不再留給他的對手任何喘息機會。此刻在他眼中,艾裡已僅僅只是個阻撓他執行任務的敵人!他鎖定敗退的敵人,緊緊追趕上去。   原本時時從羅炎身上自然流露的斯文儒雅氣質,不知何時已完全被陰森冰冷的濃厚殺氣所取代。   晦暗污濁的氣息間,只有那赤紅雙目放出的光芒灼灼燃燒著,卻非但沒有帶來絲毫暖意,反而更加予人冰冷戰慄之感。   模樣大異平常的羅炎不斷拉近與艾裡的距離,在他身上,閃耀著死神刀刃的鋒芒。   艾裡亡魂大冒,幸好他過去幾乎將所有時間都專注於武道修煉上,本身這方面的才華已可稱得上冠絕人寰,單論招式、身法的靈活玄妙,倒還要勝過羅炎一籌。   羅炎的速度雖勝過艾裡些許,但被他左一晃右一閃,一不小心就撲個空,待他穩住身形,艾裡又已閃開一段距離,一時間倒也奈他不得。   蘿紗此時也看出來了,艾裡雖然看上去被羅炎緊跟在身後追砍得險象環生、狼狽萬狀,但憑著他靈活機變的身法,一時倒並不致於有生命危險。   心中稍定,蘿紗重新收拾回理智。意識到自己在旁邊叫得再大聲也不會對艾裡有任何幫助,她停止了無意義的呼喊。   想了一下,她從高等魔法和禁咒魔法中揀出一些針對個體進行傷害,威力強悍的,開始在旁邊低聲頌念起來。   這些魔法應該可以穿透或削弱羅炎身上的防禦結界。儘管羅炎用逆魔法,輕輕鬆鬆就把蘿紗念叨半天的成果一舉抹消,但這至少也能干擾干擾他吧……至少總比自己乾站在一邊,除了尖叫什麼都不做還好。   被蘿紗這麼一攪和,倒也確實有些效果。起碼艾裡邊逃命還能邊動動腦筋。東閃西躲了一陣,見自己還能歡蹦亂跳,情勢好像也沒有太糟糕,他心中猛然一動,隨即大放光明!   笨啊!虧我還挖空心思找可以勝過羅炎的方法!這不就是了嗎?   艾裡驀地頓住身形,不再閃躲。已經失去自我意識的羅炎狂亂的眼中閃過些許疑惑,還是依從獵殺敵人的本能,揮出凌厲的全力一劍,飛噬向艾裡的咽喉。   「錚——」   清越的劍鳴過後,這一次,換作魔真劍被艾裡手中的劍穩穩格擋住了。   一反先前每次角力都是艾裡敗退受傷的結果,魔真劍離艾裡的咽喉不過數寸之距,卻無法再有寸進。這一次正面角力,艾裡竟實打實地克制住了羅炎的力量!   先前艾裡被打得有多狼狽,在場的人都是有目共睹,見此情形都十分意外。但腦中只剩下戰意的羅炎就算感到了驚訝,也不會讓它干擾到自己的戰鬥。   他一轉手腕,毫不停頓地再度揮劍攻擊。然而接下來的一連串雙劍交擊,只是證實了艾裡剛才展現出的可以擋住羅炎的強大力量,絕非出於偶然。   一陣勞而無功的嘗試之後,羅炎終於確定敵人已和片刻前有所不同,他驀然停手,主動拉開一段距離。血紅的雙眸,冷冷地重新審視自己的對手。   令觀者目不暇接的激烈交戰一平靜下來,蘿紗和維洛雷姆頓時察覺艾裡的氣勢發生了變化。   龐大的力量感仍在,但再非均勻地包圍住艾裡全身,而是幾乎全部凝聚於艾裡持劍之手和那細細的劍身上。因而此刻一劍橫胸,與羅炎靜靜對峙的艾裡,手上長劍給人的威懾感更要千萬倍於先前!   羅炎輕嗤一聲:「原來是把所有力量集中到劍上而已!」   旁邊的蘿紗和維洛雷姆也都明白過來,不是艾裡在危急關頭忽然爆發出什麼神秘力量,他只是將所有的力量都用在與羅炎對抗的那一劍上。   這裡的「用盡全力」並非一般意義上的「用盡全力」。通常人們感覺動用了全部的力量時,其實四肢軀體上還是本能地留下了自保的氣勁,一旦受到攻擊即刻做出反應。   而艾裡的「用盡全力」,則是真正將全部氣勁集中於那一劍,身體其他部分並沒有留下半分氣勁防衛!   眾所周知,同等力量下,作用的範圍越集中,展現出的破壞力則越強大。因而羅炎比艾裡巧妙的運力方式造成的優勢,就被艾裡將全力灌注於劍上的優勢所抵消。   「只剩下一柄劍能與我抗衡,其他都是空架子啊!倒要看看你怎麼與我一整個人鬥!」想明白其中的道理,羅炎不屑地冷哼。因為剛才的停頓而略為冷卻下來的紅眸,殺氣又盛!   「艾裡讓開吧!」蘿紗趁隙大聲喊道。   趁羅炎停手的當兒,只要艾裡主動抽身,羅炎或許就會把行動目標重新放回聖王身上。   更何況他這時候沒什麼道義好講,說起來艾裡他們和聖王的「交情」   也不是好的這一方面。既然無力阻止事情,便犯不上為他白搭上自己的性命。   「不要再阻擋他了!我們已經盡力……」話喊到一半,蘿紗卻自動停下了。因為她發現艾裡的神色不對……那不是落於下風勉強保住性命者的表情。   艾裡像是對她的勸阻聽而不聞,一雙炯然發亮地緊鎖在羅炎身上的眼神中,滿滿的儘是絕對的傲然和無畏的戰意!   艾裡揚眉一笑,自信地向蘿紗道:「蘿紗,準備好你的墜子,準備封印羅炎!」   此豪言一出,除了他外的三人遽然色變。艾裡非但要戰,更篤定地確信他能壓制住羅炎的反擊,讓蘿紗進行封印?!   而話出口後,艾裡沒去理會自己的話對蘿紗等人造成多大的震撼,便挾一股一往無回的氣勢,率先主動攻向魔王!   「膽色不錯!可惜膽色不等於本事!」嘲諷聲中,羅炎毫不退縮,正正迎上去和艾裡再度纏鬥起來。   讓任何人來評判,只有劍能派上用場的艾裡,與全身每一處都能對敵人造成致命威脅的羅炎相比,勝負之數都根本就是明擺的事。   然而接下來的戰況發展,沒有驗證眾人的預想。   艾裡雖然只有一把劍可用,卻如一條銀龍在他身周上下飛舞盤旋,羅炎從任何角度的攻擊都被他穩穩接下。   而羅炎儘管身體每一處都是可殺人的凶器,但無論是魔真劍還是哪一處手腳肢體,只要接近艾裡就被劍逼回,始終徒勞無功。   就算羅炎以劍配合手腳同時進行攻擊,艾裡每次也總能抓到那稍縱即逝的破綻,將羅炎逼退回去。   本來簡單的解法是攻敵之必救,以解自身之危,不過羅炎有不死之身,尋常傷勢他根本不在乎,艾裡就只好用勞累點的方法了。   好在艾裡十年前已經是被挑選來與魔王作戰的第一劍士,對劍擊肉搏之道的造詣足可稱雄當世,就算處在這些不利條件下,還是足以讓他死中求生。   一開始羅炎還不肯信邪,竭盡他所能想出的最凌厲方式,向艾裡發起一波又一波的猛攻。   而再三挫敗於艾裡手下後,他開始漸漸意識到,正如自己對艾裡的優勢乃是雙方的先天條件所決定,艾裡對自己的優勢,也同樣是後天難以彌補的!   羅炎的體質天生就能夠轉化天地之力,注定他一開始在魔武兩方面的修煉都會有極高的起點。   但這同時也意味著,他不必太刻苦磨煉單純的劍擊搏擊之術,在戰鬥中憑藉轉化得來的天地之力就能輕鬆獲勝。   而當力量本身便足以決定勝敗時,還有誰會苦苦磨煉技藝?管你花招耍得再好看,一掌轟過去就通通只剩一堆肉塊了,誰會耐煩和肉塊切磋誰出招更精妙俐落、誰的身法更玄妙靈便?   久而久之,便注定了羅炎基礎戰鬥技巧的根基,打得其實並不牢靠。只不過過去他從未有機會跟力量與自己在同一層次的對手交戰,沒人有機會發掘出他的這個弱點罷了。   相反,艾裡則是後天才剛剛掌握轉化天地之力的方法,在這之前,他的戰鬥技藝都是在無數次的刻苦磨礪中一點點成長起來的,根基的堅實程度,羅炎根本比不上。   因而,當艾裡從羅炎無法即時跟上自己的動作來發現了羅炎這唯一一項弱於自己之處,便動上腦筋如何把這在戰鬥中體現出來,甚至讓它成為決定勝負的因子。   於是,思考的結果就是這樣了:艾裡將所有的力量集於劍上,形成唯一能與羅炎抗衡之物,而其他地方就任它如初生嬰兒般毫無防備地曝露在羅炎的威脅之下——這並非是魚死網破的打法,而是艾裡有信心憑自己的劍技和那唯一能與羅炎相抗的一劍,破解掉羅炎的所有攻勢!   「果然還是當個刻苦用功的好孩子才好啊!當初下苦功學習,今後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能有大收穫,甚至靠它救命哪!」   此刻艾裡的心中,正深以為然地發出如是感歎。   戰鬥極少會由偶然的運氣決定,大多數還是嚴格地按照雙方可以決勝的各個要素來走的。   艾裡已經穩穩佔住了決定此戰勝敗的關鍵,至少自保是沒有問題了,他巧招百出的劍技甚至反而數度在羅炎身上留下了劍創。   儘管那些傷對不死之身的羅炎沒有任何妨礙,轉眼就自動收口癒合,但這至少可作為戰局勝負之勢轉變的明證!   蘿紗知道戰局逆轉,大可不必自己用那沒效率的魔法攻擊牽制羅炎,便停下了魔法攻擊,在一旁直看得眉飛色舞。   羅炎雖然是她的父親,不過既知道他的最大願望便是痛快一死,又清楚他的不死身無懼任何創傷,這不肖女便毫無心理障礙地完全站到了艾裡一邊,不住為他大聲叫好。   一旦掌握了足以決定戰局的關鍵處,艾裡沒有理由不緊緊抓住,並想方設法地盡量擴大戰果。   片刻後,他的劍技已經逼得羅炎束手縛腳,如陷泥水之中,不能隨意行動。   羅炎的不死身就算遭到截肢、斷頭的傷害,最終也能夠恢復,論理艾裡的劍技再怎麼厲害,也無法以對其生命的威脅力迫使羅炎的行動受之制約。   問題在於,羅炎此刻還是被血冥幻晶的力量控制著,仍一心想要完成刺殺聖王的任務。   砍頭斷肢儘管不能對羅炎造成致命的傷害,但有艾裡這強敵在前頭阻著,他勢必要在接續殘肢、回復戰鬥力後才可能完成任務。   而重生、接續斷肢總需要一定時間。在他無法發揮戰鬥力的這段時間裡,蘿紗他們就很可能趁這機會將他封印,那他便無法完成仁明王的任務了。綜合推算下來,羅炎便衍生出了「不可被艾裡重創肢體」的顧忌。   艾裡很清楚羅炎的獨特情況,一早就料到了這個顧忌,於是他的攻擊大部分都毫不客氣地擺出了斷頭截肢的架式。   羅炎顧頭忌尾,戰局的主控權漸漸轉到了艾裡手裡,攻勢被越壓越低……   眼看火候掌握得差不多了,艾裡大喝一聲:「蘿紗,靠近來,找機會進行封印吧!」 第八章 聖王的心願   蘿紗原本正被艾裡如藝術般優美精妙的戰鬥技藝迷得心神欲醉,一下子警醒過來,憶起了自己的使命。   蘿紗飛臨至羅炎身前時,他意識到威脅,攻勢迴光返照般再度瘋狂強霸起來。可惜,朝她去的攻擊都被艾裡半點不漏的截下,蘿紗得以從容地取出貼身佩戴的水晶鏈子來。   「……只要壓制住羅炎片刻,把水晶墜放在他身上,然後按著我教你的方法修復封印,這樣血冥幻晶便會從羅炎額上脫落,他就可以從此擺脫血冥幻晶魔力的控制……」   修雅昔日所說的有關重新封印羅炎方法的話,再次在蘿紗腦中響起。她不斷在心中默誦,以確定自己接下來的步驟準確無誤。   把水晶墜握在手心,蘿紗開始快速頌念修雅所授的修復封印的咒文。   自保的本能令羅炎不斷掙扎著要避開她,但艾裡和蘿紗配合得十分默契,一個壓制住羅炎的反擊,逼得他無法退避,另一個則靈活地配合艾裡進退,尋找著合適的空檔隨時準備出手。   蘿紗同樣也有轉化自天地的巨大力量在身上,就算無法成功攻擊羅炎,但要以輕巧的身法像塊牛皮糖似的不遠不近黏在羅炎附近的話,還是沒什麼困難的。   維洛雷姆也沒有閒著。他瞪大了眼在一旁看著,準備一旦蘿紗遇到危險就衝上前救助。   蘿紗頌唱咒文的聲音悠悠地傳揚開去,清朗而隱約透著一股神秘氣息。不僅知曉內情的艾裡和維洛雷姆屏息而待,就連周圍的盟軍士兵也察覺到這股氣氛非同尋常,彷彿就要發生什麼大事一樣……他們不自覺也緊張起來,毫不錯眼地注視著艾裡、蘿紗和羅炎三人的動靜。   咒文並不是很長,蘿紗很快便順利地吟唱到了尾聲,而這個時候,她卻隱隱浮現出不大對勁的感覺。母親所授的咒文是分毫不差地念出來了,她自信並沒有做錯什麼,但……   平常施法,在頌唸咒文時自己可以感覺到魔力的波動變化,咒文將近完結時,內心也會對將要發出的魔法有所感應。   而這一次,頌唸咒文時她就感覺自己像是在念一串無意義的音節,咒文無法觸及自己內心,也未能引發自己的魔力產生任何變化。現在咒文將近完結,她仍是無法感覺到任何魔法發動的跡象!   當初修雅只是將咒文傳授給她,並沒有對如何施展魔法作太多說明,看起來她是認為這魔法以自己的資質來說並不難。   後來修雅的幾次出現都來去匆匆,一直沒有機會再談及此事。而蘿紗自己對這個看來並不太難的魔法一直相當有自信,自己連禁咒魔法都能輕鬆掌握,沒理由會在這個簡單的魔法上栽跟頭吧?   但現在,蘿紗不由得開始懷疑,會不會有什麼重要的關竅自己還不知道呢?   心中雖是暗自忐忑,可總不能試都不試地中途放棄。蘿紗沒有別的選擇餘地,只有指望這個修復封印魔法本身就是這樣子古怪了。   咒文一念完,抓住羅炎格擋艾裡攻擊時露出的空隙,她飛快地伸出手去,掌心所握的水晶墜轉眼間已貼上羅炎的前額!   完成了嗎?!   一瞬間,三個人就像同時變成木頭了一般,動作都停頓下來。   水晶墜一觸及羅炎,他的身體不由得僵住了,不知是否下一刻自己便會失去生命。他旁邊的艾裡又是鬆了口氣,又覺得緊張,也不自覺地繃緊了身子,期待著接下來會看到什麼樣的變化。   而此刻心神受到最大撼動的人,卻是蘿紗。   當握著墜子的手觸碰到羅炎額頭的那一刻,先前的不好預感馬上應驗,並沒有任何魔法力量如她期望地施放出來。   而且,就在她因施法失敗而心神動搖之時,一股怪異的波動更經由她附在羅炎前額上的手,橫霸地直闖入她胸臆之間。   「咦……」   只來得及發出半聲輕咦,沒等蘿紗辨明究竟是怎麼回事,轉眼間一股躁亂凶蠻的旺盛殺意便自她心底翻湧上來,立時奪去了她的神智。   一時間,她腦中什麼都不剩,只有一股恨不能立刻揮刀大砍大殺一番的念頭,在她胸中肆意翻滾著。蘿紗並不知道,自己的眼光此刻也跟羅炎一般,放出了瘋狂的紅光!   「蘿紗?」維洛雷姆的注意力一直都放在蘿紗身上,最先發現情況不對,焦急喚道。   「呼……」蘿紗被他的喚聲驚動,喘著粗氣回身,望向維洛雷姆的方向。眼光落到維洛雷姆身後遠處聚集的大群盟軍士兵時,她身上驀然放出強烈的殺氣!   殺!我要……殺!   在已被胸中那股強烈殺意主宰的蘿紗眼中,這大群大群的士兵已再非友軍,而完全成了她所渴求的能滿足殺人慾望的絕好對象。目光中的紅光更甚,她不加思索地揮出幾道閃電,轟向那些還未察覺已經大禍臨頭的士兵!   幸好維洛雷姆一早就已有所準備,及時施放出魔法結界擋住了她的攻擊:「平常我是不會阻止你做什麼事,但這次要是不攔下的話,等你恢復後肯定會被你扁死!」   未能如願看到血腥的死亡場景,蘿紗恨恨瞪向他,眉目間一片兇惡猙獰,全無半分原本的清純可愛。   維洛雷姆傷腦筋地皺起眉頭咕噥著:「這可一點也不像我所喜歡的蘿紗啊!好端端地怎麼會突然著了魔……」   「是血冥幻晶!」愣愣看著的艾裡在目光落到蘿紗放在羅炎前額,觸碰到他眉間紅石的那隻手時,忽然醒悟過來:「她被血冥幻晶的魔力影響了!」   當初修雅第一次現身,從她那兒聞知血冥幻晶之事後,艾裡後來查閱文書資料,約莫也知道了血冥幻晶擁有能御人心神,讓人變得嗜血好殺的奇異力量。現在看蘿紗的情形,定是因為觸碰到幻晶,也受它影響了!   當血冥幻晶的魔力部分流向蘿紗的同時,影響羅炎的力量相應便有所減弱,一直在努力控制自我的羅炎終於重新奪回了幾分自我意識。   趁著蘿紗和艾裡的注意力都不在他身上,他輕鬆地退開一步,讓蘿紗的手不致再碰到血冥幻晶。   距離這麼稍微拉開,羅炎便能看清蘿紗的手,他的目光即刻被蘿紗手間閃爍的那一點瑩亮清輝吸引住了。那看來平凡的水晶墜上,凝聚著太多令他懷念思慕的人的氣息……羅炎的眼神驀然變得溫柔而感傷。一揚手,他已從蘿紗手中取走了那抹清瑩。   「告訴丫頭一聲,這鏈墜對她已經沒什麼大用了。不如借我帶回去,讓它多伴我些時日。」   丟下這一句話,羅炎的身形轉眼已遠揚至數丈外,向著先前聖王令諭傳遞過來的方向急速飛去。   「糟糕!」艾裡立刻明白羅炎是要前去刺殺弗裡德瑞克,更何況羅炎帶走的項鏈乃是重新封印他的關鍵,無論如何失落不得!他展動身形,便欲緊追上去。   「喂!幫我制住蘿紗啊!」偏偏在這時候,後頭的維洛雷姆殺豬般大叫著求助起來。   血冥幻晶雖然已經移開,但先前侵入蘿紗的那股邪惡力量已經完全發作,讓她殺性大發。   維洛雷姆先前的阻撓破壞令他被她鎖定為目標,蘿紗不由分說就發動了一連串的魔法,沒頭沒腦地向他狂攻而去,直轟得他哇哇慘叫不已——雖說蘿紗的魔法還傷不到他,不過心上人毫不留情地對自己下殺手的景象,顯然對他的心靈造成了更深重的打擊。   維洛雷姆的攻擊都太過霸道,他不忍讓蘿紗受傷,便束手縛腳地沒有還擊,一時間竟拿她沒可奈何,只得向艾裡求助:「你制住她別讓她亂動,我來驅除血冥幻晶的魔力!」   艾裡猶豫了一下,還是無法丟下發狂的蘿紗。弗裡德瑞克的重要性根本不能與蘿紗相比,只能怨他運氣不好了。   艾裡暗歎一口氣,回身以迅捷無倫的身法貼近蘿紗身後,輕鬆地自她背後勒住她手臂,讓她無法掙動。憑他能勝過魔王的身手,用來對付這沒學過武技的小姑娘自是不在話下。   維洛雷姆急速趨上前去,伸掌抵住蘿紗額頭,將一股氣勁注入她體內。憑著和她同樣的魔族體質,維洛雷姆的氣勁激發起蘿紗自身的力量,幫助她將侵入體內的幻晶魔力驅出體外。   到底蘿紗接觸幻晶的時間不長,片刻後她眼中的紅光已經漸漸消褪乾淨,重新回復了神智。   一清醒過來,蘿紗看到艾裡在後面架著自己,面前的維洛雷姆又一臉凝重地抵著自己的前額,她愕然道:「你們在幹什麼啊?到底怎麼……」   話至中途,她想到喪失神智的前一刻發生的事情,惶急地向四面張望,找尋羅炎的身影:「他呢?他去哪兒了?」   「呃,封印失敗……然後你被血冥幻晶控制了心神……」艾裡支支吾吾道。   蘿紗霎時間憶起了心神陷入昏亂之前,最後感覺到的那股強大得不可思議的殺意,再看到遠處盟軍軍營中掀起了一股騷動亂象,心思伶俐的她很快便意識到了二者之間的關連,頓時如遭雷擊,煞白了一張臉。身子微微顫抖著,她喃喃道:「我不但沒能封印他,還拖住了你們嗎?竟是因為我……」   「別介意那個,那種小事不重要啦!倒是你,身體沒問題嗎?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對維洛雷姆來說,蘿紗是否無恙才是最重要的。   見蘿紗已經恢復正常,又有維洛雷姆在一旁慇勤安慰,艾裡放開了手退出幾步,道:「維洛雷姆你照顧蘿紗在這裡休息一陣,我過去那邊看看情況如何。」說完,便逃難似的飛速朝羅炎離去的方向追去。   「……我沒事。我們也趕快過去吧!」蘿紗只是心神一時受到衝擊,自身並未受創,恢復神智後便沒有問題。   心中記掛著事情會因為自己的過錯而惡化成怎樣的狀況,在維洛雷姆攙扶下站穩了身子,她也急急追趕過去。   三人趕到軍營騷亂之處時見到的畫面,是一大片傾頹殘毀的營房,大群手握刀劍的兵將團團圍在一處,人人面上都是一副驚怒憤慨中混雜了不知所措的神色。   人群中,艾裡看到以前曾接觸過的那個樣貌平凡而氣勢肅殺的將領也在其中。想來也是常理,這人應是聖王的心腹愛將,聖愛希恩特傾盡全力出征,聖王當然沒理由不帶來加以重用。   先前艾裡等人與羅炎激鬥的場面,盟軍全軍上下就算沒親眼見到也聽聞過了,因而他們往人群內層移動時並沒有人加以攔阻,很快艾裡他們便看到了人群中心的景象。   弗裡德瑞克還活著——至少是現在還活著,但離死亡也只有一線之隔了。羅炎站在聖王的背後,一手扣住他的肩,一手則握住了他的咽喉要害。   憑羅炎的力量,只要稍一用力便可以捏碎他的喉嚨。只不過,他看起來並不急於動手。   「如果有什麼遺言,就趁現在說吧!」從被挾持的聖王身後,傳來魔王透著淡淡嘲諷的話聲。   周圍的盟軍士兵都道他是貓戲老鼠般存心戲謔,個個更加怒形於色,只是顧忌聖王的性命而投鼠忌器,不敢輕舉妄動。   而艾裡等人卻立時意識到羅炎已經從先前完全被幻晶魔力操控的狂暴狀態中恢復了過來,現在的他儘管仍舊會執行仁明王交付的任務,卻會依自己的意志而盡可能地給仁明王的敵人盡量多的好處。   他這樣問並非是恐嚇或嘲弄,而是給弗裡德瑞克機會,讓他向部下交待好緊要的身後之事,比如對帝都的作戰計劃之類的……   艾裡自知以眼下的情勢,再強的人也沒辦法在羅炎掐斷弗裡德瑞克脖子之前救下他,只有盡量減少聖王死亡所造成的損失了。   擔心盟軍不能體會羅炎的心意而浪費了這個機會,艾裡站到人群前列揚聲道:「聖王陛下,有什麼未竟之事,還是抓緊時間說出來吧!」   走到近處,弗裡德瑞克的容貌神情已能看得清楚,艾裡訝異地發現他此刻的神色竟是一派安然,從容若定,彷彿完全沒把身後掌握著自己生死的刺客當作一回事。   見艾裡出來,他居然還有心思自然地跟他點頭打招呼:「你來了。先前我還在奇怪,現在軍情吃緊,若沒有要緊的事你應該不會來見我。」   他一笑,翹起拇指往身後比比:「原來,就是為著這位先生吧?」   雖然鄙薄弗裡德瑞克肆意犧牲他人的為人,但此時艾裡等人也不由佩服起他的從容氣度。在死亡的威脅面前還能保持這般風度,確實不辱「聖王」這名號了。   「是啊,」艾裡遺憾地搖搖頭:「可惜,還是於事無補。」   「哦,不必介意。你會為了救我而這麼辛苦地趕了幾百里路來這裡,我已經很承你的情了。」聖王無所謂地笑笑,看起來好像只是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如果是從這一句話才開始到場旁聽,恐怕沒人會想到他說的是自己的生死之事:「不過我確實沒有什麼事需要交待了。」   「真的什麼都不用?」艾裡疑惑地搔搔腦袋,不清楚他是不是沒明白自己的意思:「比如接下來的作戰計劃啊什麼的?」   「真的不需要。」弗裡德瑞克現出與所面臨死亡威脅的處境極不協調的自信神態:「和凱曼的戰爭到了這個地步,勝敗已大事底定,就算沒有我,盟軍裡也還有擁有足夠才能擔當得起領軍重任的人。」   「那……難道就沒有像是金庫的鑰匙藏在哪裡啊,什麼王室口耳相傳的秘密啊這類的事可說嗎?」艾裡不死心地追問,而後他忽然想到了什麼:「哦!還有你死了誰來繼承王位這個大問題啊!你不是還沒有子女嗎?結束戰爭後你的國家也需要一個穩定的環境來休養國力,如果你什麼都不安排就死了,國內肯定會因為繼位人選的問題亂成一團,沒準又會冒出野心家把你的國家鬧得四分五裂……」   「不會再有這種問題了。」聖王失笑,還是搖搖頭:「你好一段時日沒怎麼和我們深入接觸,不知道聖愛希恩特的軍隊已和以前不大一樣。現在,聖愛希恩特再沒有人獨佔權力和關係國家的重要機密。國家的權力由各階層的人們共同分擔、互相制約,就算我遭到不幸,自然也有其他人能接替我的責任。聖愛希恩特不會因為我個人的安危而出現危機的。所以什麼金庫的事,就不勞你費心了。」   這就是先前在路上那軍官提到的改革嗎?艾裡對什麼權力分立、制約的政體聞所未聞,聽得目瞪口呆。   雖然聽那軍官說過大概,他也沒想到竟是這麼徹底的變革。那個為了奪得王位而不惜除掉所有手足的三王子,在登上王位手攬大權後,竟然會主動削減自己的權力?!   連事不關己只是隨便聽著的羅炎,也露出興味的神情,由得弗裡德瑞克繼續把這些無關主題的話說下去。   而接下來,弗裡德瑞克更不負他所望地作出了更出人意料的發言。   他微微側轉頭,向身後的羅炎微笑道:「事實上,儘管不知道凱曼派出的這位本領驚人的先生究竟是什麼身份,我還是想向你表示我的謝意。」   「果然……我確定這傢伙算計人太多,頭殼壞去了!」艾裡以手撫額,仰天長歎。   一旁扶著蘿紗的維洛雷姆也笑嘻嘻道:「如果現在捏著他脖子的人換成我,我是肯定捨不得下手的。這麼好玩有趣的人哪裡找去?」   「一直以來,我都在困擾著一個問題……」那一邊聖王陛下繼續說道:「雖然國內的變革應該算相當成功,但我似乎做得太好,以致於國內對我的擁戴有些過頭了。我的原意是只把聖王作為一個供著好看的擺設就行,但議會卻推舉我來執政。這也就罷了,可我所做的一切決斷都被奉為權威真理,沒人想去質疑,更不要說監督制約了。照這樣看,至少我在世的時間內,『聖王』依舊是一國至高無上的統治者。有我在的一日,國人忠君至上的陳舊觀念便很難從根本上改變。況且我也無法保證,當我年老時會不會變得昏庸自利,忘了當初的志向。」   吐出一口濁氣,弗裡德瑞克心平氣和地笑了起來:「國內的變革已基本走上正規,需要我去做的事已經不多……時至今日,對我一手倡導的這場變革而言,我已經是個阻礙者而多過促進者。如果這個障礙消失,國人們就會從我這個聖王的羽翼下走出來,學著自己來掌握國家的命運!從長遠來看,這對聖愛希恩特是大有好處的。」   當成為自己一手推動的變革的阻礙時,他連自己也想加以剷除?不獨是艾裡,在場所有聽到聖王這番話的聖愛希恩特人都倒抽了口冷氣。營地中頓時響起一片焦急的喧嘩。   「陛下請三思!」   「請陛下務必為舉國上下擁戴您的無數子民保重身體哪!」   「聖愛希恩特不能沒有陛下啊!」   ……就是這樣,所以才說我的存在不利於國家啊!對於周圍將士的阻攔,弗裡德瑞克的感覺只有無奈。他微微苦笑著繼續說下去。   「喂,大家安靜下來。先說明一點,我還沒強到能若無其事地自殺的地步。所以這段時間來,我一直都在猶豫掙扎著究竟該怎麼辦。多虧了這位先生的到來,讓我除了死之外沒有別的選擇,也讓我從此不必再煩心這事,怎能不道聲謝?」   他側轉身,淡淡回視身後的刺殺者。對一個本身已不怎麼把死亡放在眼裡的人來說,自然無需在刺殺者面前束手束腳、畏首畏尾,聖王因而更顯現出一股超脫凡俗的英偉氣概。   艾裡忽然發現,自己再無法興起對他的厭惡之心了。一個不珍視別人的生命,為了達到所謂的崇高目的,可以毫不在乎地讓他人為自己犧牲的人誠然十分可惡,但若是這人對自己也一視同仁,當有必要時,同樣可以犧牲自己的生命來實現他所追求的理想,是不是也值得欽佩呢?   縱然這樣的人生觀簡直虐人又自虐,艾裡自己是無法接受,但能始終把它貫徹到底的人卻無疑具有某種可讓人敬佩之處。   「不過,是人總有求生的本能,總免不了想試一試救自己的命。」   弗裡德瑞克隨即又說:「刺客先生,請容我提醒一下你效忠的凱曼所面臨的處境。殺了我對聖愛希恩特的長遠來說只有好處。而且盟軍乃是為聖愛希恩特而戰,並不是我個人的軍隊。就算我死了,也有人能接替我來領導盟軍完成使命。相信我,我的死訊不會讓盟軍有分毫動搖,反而會激勵起士兵的復仇意識,令他們在和凱曼軍隊作戰時更加勇猛,好為他們心目中的賢明王者討回『血債』。你殺了我,只會加速仁明王的覆亡而已!」   「既知如此,」聖王興致缺缺,不甚在意地最後問羅炎:「你確定還是要殺我嗎?」   四下的盟軍將士又騷動起來。這一次卻是因為燃起了希望。雖然遷移至海外的聖愛希恩特國內變革的具體情況,敵國不見得都知道,但至少還是有一些情況凱曼應該是知道的,以之驗證聖王剛才的話,便可知道他所說屬實。   既然刺客是凱曼為瞭解危派來的,現在知道謀殺聖王只會令凱曼面臨的情況更加惡化,或許就有可能收手中止任務?   周圍的數千名將士不約而同地屏息以待,這片營區立時變得安靜得詭異。山間啁啾婉轉的鳥鳴,和著山風吹動林葉的蕭蕭之聲清晰可聞,卻非但不能令人放鬆,反而更透出一股緊張感來。   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幾乎都凝聚在人群中心處的聖王和魔王身上,因而便沒人留意到艾裡等幾人突然大變的臉色。聖王的這番話,或許可以打動一般刺客,但卻還不足以動搖情況特殊的羅炎啊!   「就人類而言,你算是相當有膽色的了。」羅炎淡漠的聲音悠悠傳來:「可惜凱曼將來會怎樣,不在我考慮之列。我會盡量減少你的痛苦的。」   伴隨著話聲,他揚起原本放在聖王脖頸上的手,聚集魔力於掌中幻化出魔真劍,無聲無息地從側方貫穿聖王的頭顱。   弗裡德瑞克的表情驀然停滯,卻奇異地並不顯得痛苦,而是如剛剛忙完一件很辛苦的工作,放鬆全身微瞇著眼在休憩一般的安寧神色。只有漸漸滲透他髮梢,淋漓滴落下來的黑紅血漿,悄悄告訴了人們究竟發生了什麼。   四周的盟軍將士紛紛失聲狂吼起來。有人崩潰地蹲下身去,高大粗壯的漢子卻像小孩一樣捂著臉放聲痛哭;有人搖著頭狂喊,不願相信自己的眼睛;而更多人則是沒有時間來落淚哭號,冒著火光的一雙雙怒目死死瞪著殺害聖王的兇手,戰士們忘記了先前羅炎挾持聖王時展露出的駭人本領,憤怒地衝上前去向兇手復仇。   然而,憤怒誠然可以激發人的力量,但那得在雙方實力相差不遠的情況下才有作用。衝殺過來的將士雖多,但即使是其中戰技最強的領軍將領,和羅炎的差距也一樣是天差地別。   無視四面衝上來的軍人那強烈得足以蝕心化骨般的殺氣,羅炎輕輕一騰身,便以超越這些將士反應極限的速度踩著他們的肩膀頭頂,飛速遠揚而去。當被他當作跳板的士兵反應過來時,已只能遠遠看到他的背影。   艾裡蘿紗等人並沒有上去阻攔。就算是他們,開始就差了這麼一段距離,也一樣是追趕不上。就算追上,又能拿他怎樣?   魔王的人影轉眼已消失於山間。   維洛雷姆一拍腦袋,想起來什麼似的,向蘿紗道:「啊,對了!他先前曾要我們告訴你一聲,說那鏈墜對你用處不大,不如借他帶回去……」   「什麼?!」蘿紗驚駭地跳了起來。   水晶墜幾年來片刻未曾離身,早已習慣它的存在,蘿紗剛才心神都放在聖王的身上,竟沒有發現不對。她一撫胸口,果然空了,一時間惶然不知所措。   怎麼辦?!我根本還沒學會修復封印的方法啊!   她本還期望以後有機會向媽媽再問詳細一點,弄清楚究竟是差了哪裡不對。誰知竟連修復封印必須的墜子都失去了?   ……不要問我該怎麼辦。這下子真的糟糕了! 【第二十四集】 第一章 兵臨城下   時值五月,應已入夏了。或許是被戰爭陰影籠罩著的關係,凱曼王宮彷彿仍從骨子裡透出料峭的寒意。穿行其中的風兒吹拂在神色惶惑不安的宮人們身上,總令他們不自覺地瑟縮起來。然而,當這冷風吹到正殿前的空地上時,卻被那裡的一個男子完全忽略了。   剛完成刺殺任務回來,羅炎候在正殿門外,等著國王宣召覲見。縱然他身份特殊,但仁明王時時恐懼著遭人刺殺,剛從外地返回的他要見王,也需在這裡先等待宮人通報國王以確認他的身份。   不過與一般臣子覲見君王時的畢恭畢敬、戰戰兢兢渾無半分相似。   羅炎蹺起一條腿坐在道旁圍欄上,一手托額,背靠欄柱,一派散漫輕忽間仍是透出一股皇者的霸氣。而他的另一隻手中,正緊緊握著從蘿紗那兒拿來的水晶墜。   從煉墜中隱隱洩漏出些微親切的氣息,那是來自他日夜思慕懷想的那個靈魂特有的波動。縱然無法見面,握著水晶,感受她的氣息,總算能稍解相思之苦……   放縱自己的全身去感受她氣息的包圍,襲上身的冷風早被羅炎排出他的感知之外。清雅冷傲的面上,浮現出外人向來無緣得見的沉醉醺然。羅炎祈望時光能永遠停駐在這一刻。   兜兜轉轉,尋尋覓覓,求的也不過是能永遠和她這樣相伴啊……不管是擁有真實的生命,或只是兩抹幽魂。   也許外人很難理解,當年被修雅封印,兩人的靈魂共眠於那再無外人干擾的神之眠地,他其實是很滿意這樣的結局的。而現在,他冀望能借助女兒和艾裡之力達到的,也不過是重回那個時候罷了。   進去通報的宮人尚未傳來回音,宮門外先響起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羅炎將水晶墜納入懷中望向宮門處,見是薩拉司坦正隨一個宮人的引領大步往正殿行來,想來是應仁明王之召而來。   見羅炎在等候通傳,法師長的腳步稍頓,道:「回來了?隨我一同去見陛下吧!」   料想陛下應急於知道羅炎的任務是否完成,薩拉司坦想著既然自己可以確認羅炎的身份,就沒必要讓通傳之事耽擱時間了。羅炎哼了一聲,不和他多說便跳下圍欄,領先著他幾步距離逕自往殿內行去。   薩拉司坦見慣羅炎的冷漠傲然,也未在意,只是心中沒來由記掛著乍見羅炎時,在他手中瞄見的東西。記得是個瑩潤的水晶墜子,那大小形狀和色澤,總讓他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好像曾在哪裡見過……   進了殿內,便見國王負著手,在王座前兜兜地轉著。先前仁明王正是在煩躁著羅炎還未回返,心中七上八下的不知到底吉凶如何,才差人把薩拉司坦喚來說說話的。   此刻見羅炎和薩拉司坦一起進殿來,他又是驚喜又是忐忑,一時忘了君王之威主動迎上前去,急急問道:「怎樣?事情辦成了嗎?」   羅炎淡然道:「已完成任務。」   ……也把你往滅亡之路上又推前了一步——羅炎他在心中冷笑。   羅炎對仁明王雖毫無忠誠之心可言,但從他口中說出的話卻不可能有假,他說任務完成,聖王便真是死了!國王一聽,哪裡想得到去細問詳情、打聽聖王死前說過什麼話,他只道盟軍中威望極隆的聖王已死,軍心必然動盪潰散,這帝都之危已然解了大半,大喜之下,全身如抽了骨頭般軟下來,虛脫似的再使不上力。此時,連一向穩重的薩拉司坦,一時也喜形於色。   「來人啊!拿酒來!!」   片刻後,稍微鎮定下來的國王立刻大聲向殿外侍奉的宮人傳下號令。縱然還不到大擺歡宴慶賀的時候,但欣喜若狂的仁明王還是需要美酒來發洩他的喜悅,安撫先前繃得太緊的神經。宮人們奔裡奔外,呈上美酒和佳餚,沉寂了好些天的王宮開始展現出些許歡欣氣象。   薩拉司坦也被留下來陪君王一同暢飲。一片歡喜之下,本已暗生嫌隙的君臣二人言笑無忌,彷彿竟是意氣相投,一團和氣。   酒過幾巡,薩拉司坦的心神漸漸回復平寧,先前引起他注意的羅炎手上那水晶墜又自他心頭浮現出來。此刻他已微有醺然之意,頭腦中的記憶片段變得比平時更加靈活,年輕的魔法師專注地在其中尋找著自己究竟在什麼地方見過那墜子。   那一邊,也不知是因為興奮還是酒意上湧,仁明王滿臉通紅,咕噥著說起了平日盡量迴避的禁忌話題。   「嘿嘿,雖然什麼護國女神修雅早完蛋了,不過有魔王站在我們這邊,照樣能庇佑我萊安特魯王朝安然無恙!誰敢找我們麻煩,魔王會幫我統統把他們送進地獄去!哈哈哈哈!」仁明王完全是在胡言亂語了:「薩拉司坦卿,你說是不是該給他也封個什麼護國大神之類的封號?」   仁明王的胡話顯然沒有回答的價值,反正就算回答,以他眼下神智的清醒狀況也意識不到。不過,其中某些話語卻觸動了薩拉司坦的心弦。   修雅……養育他長大的恩師,曾經如山嶽般擋在他的前方,被他視為難以逾越的障礙。就連她的女兒蘿紗,也一樣具有超凡的魔法稟賦,時時都像在諷刺著永遠不可能擁有那樣特異天賦的自己……蘿紗?!   薩拉司坦的酒意驀然消褪。   他記起來了。自己原來是在蘿紗身上看到過!羅炎手中的水晶墜,不是和蘿紗片刻不離身的煉墜一模一樣嗎?!   一找到了方向,法師長的腦子便開始一連串運轉起來。過去並未見羅炎帶著那墜子,推算起來他應該是在這趟刺殺聖王的任務中得來的。這麼說來,羅炎大概是在盟軍中與蘿紗有所接觸而拿了她從不離身的項煉。可蘿紗又怎會出現在聖王的盟軍之中?   想到這裡,他已能確信黑旗軍的聖女蘿紗,正是從小和自己一同長大的那個小師妹了!   以前他只是這麼疑惑,並沒有什麼機會證實。但現在推想起來,羅炎前去行刺聖王,聯軍若有在拉寇迪安設奸細探子,應該會探得這個消息,那麼身為聖王盟友的聖女便很可能趕去救援,因而與羅炎遭遇上。這樣羅炎才有可能會取得蘿紗身上的物件。   但,在自己眼中,身為魔王的羅炎自從復活後,向來表現得對什麼都漠不關心。這樣的他,怎可能平白無故對一個小女孩的飾物有興趣,甚至出手奪取?薩拉司坦陷入了更深的疑慮之中。   片刻沉思之後,他腦中忽然冒出一個大膽的猜測,大膽到了連他自己都難以置信的程度。猶豫了一下,他終於還是覺得應該試試看,便向侍立於仁明王王座之側的羅炎試探地問道:「羅炎,這次出行,你是不是曾和黑旗軍的聖女交過手?」   羅炎漠然點點頭。   「那麼你有沒有取她的性命?」   「這不在仁明王命令的範圍之內。」   ……非常乾脆的回答,卻也更加證實法師長的推測。   「唔?沒把那個什麼聖女順便殺掉嗎?」仁明王聽見他們的對答,糊里糊塗地摻合進來,大聲嚷嚷著:「也沒多大關係啦!反正有羅炎在,不管是聖王、聖女還是聖劍士什麼的,誰都不是對手!等到哪個人開始威脅到我們,再叫羅炎去幹掉他就是了!」   薩拉司坦沒心情理會國王,繼續緊盯著羅炎追問:「羅炎你的全名,可是羅炎·唐伽洛·金·坎布拉奇亞·特爾維?」   哦,被他猜到了嗎?羅炎眸光一閃,終於正眼望向年輕的法師長,淡漠的表情中透出深長的意味。不過他嘴上仍是著實答道:「是的。」   薩拉司坦倒抽一口涼氣,驚駭地靠向椅背。   護國女神捨身封印魔王的故事,早已為大陸上無數人耳熟能詳。然而這麼多年來,所有人竟都忽略了隱藏其中的一個問題——修雅封印魔王的魔法乃是屬於利用真名與神魔訂立契約這一類別的,這需要施法者曾被魔族親口告知全名,才可能成功。而自從魔族入侵,一開始就是以敵對姿態與羅炎對立的修雅,怎麼會有機會被魔王告知其真名?!   除非,早在此之前他們就已經相識,彼此間更有著十分親密的關係!   再聯繫現在,羅炎竟會將屬於修雅女兒的飾物珍而重之地收在身上,這樣想來,其中只可能有一個解釋……   薩拉司坦驀然站起身,向仁明王進言:「陛下,臣先前發現羅炎身上多了條項煉。陛下不如命他將其上繳,免得多生什麼枝節。」   雖然羅炎就在旁邊,但因確信他必須遵行仁明王之令,無法自由行事,薩拉司坦也就全不避諱,當面直說了。   聞言,羅炎的淡漠神色微顯動搖。眼下如果仁明王要他交出墜子,受血誓制約,他根本無法抗命不交。修雅寄魂的水晶墜乃是日後重新封印他的關鍵,他因思念修雅的氣息而將墜子收來,若因此令水晶墜被凱曼人拿走,就大事不妙了!   說到和羅炎有關的事,仁明王晃晃頭,酒意褪卻了幾分。不大明白薩拉司坦為什麼提出這個要求,他索性直接問羅炎本人。反正他不可能虛言哄騙自己,問他是最快的了。   「羅炎,薩拉司坦說的項煉是什麼來歷?」   羅炎維持著平日的神氣,愛理不理地應道:「那是我女兒身上的飾品。既然受你們差遣,不得不與她敵對,我便只能取它來帶在身上,聊以安慰。」水晶墜確實是蘿紗的,羅炎這並不算虛言相欺,只不過真正的功能有那麼一點點遺漏罷了。   「你有女兒?」   仁明王自是驚異莫名,追問起來。羅炎知道薩拉司坦已經猜到,索性將自己和修雅、蘿紗的關係大方地照實詳盡說了,藉以敷衍打消仁明王和薩拉司坦的疑問,卻故意不提有關水晶墜以及重新封印之事。   國王聽完,果然對這墜子完全再沒多大興趣,不甚在意地揮手道:   「薩拉司坦卿,既然這是羅炎用來睹物思人的,沒什麼要緊,就讓他留著無妨。羅炎現在對我們很有用,何必糾纏於這種末節小事?」   什麼事情一旦攤開在檯面上,沒有了隱晦不明之處,人們對它的戒心自然便會消散許多。薩拉司坦聽羅炎所說之事,果然與自己的猜測無二,也消了心中疑慮,覺得確實沒必要在這個小小煉墜上花太多心思,便不多作堅持。此時,他的心思已經轉到了該如何利用此次得知的情報上……   忽然間,一陣惶悚的腳步聲踏破了殿上的輕鬆氣氛。仁明王擰起眉頭正待發怒,卻見一個士兵急匆匆撲到座前稟報道:「陛下,前去探聽聖愛希恩特盟軍行蹤的斥候回報,今晨盟軍中出現騷動,停頓了近兩個小時後,便拔營全速往帝都趕來!現在估計距這裡已不足二十里了!!」   「什麼?!」   仁明王的酒意頓時全醒了,整個人癱軟在王座上抖個不停。薩拉司坦也不由變了臉色。這樣的變化,完全超出了他的預計!   而羅炎見盟軍果然如那聖王所預言的,並未因主帥之死而動搖,看著凱曼國王和法師長驚惶失措的樣子,唇邊微微露出快意的笑容。   好一會兒後,國王終於掙扎出聲音查問那士兵:「盟軍主帥聖王不是死了嗎?軍隊的行動怎會絲毫不受影響?!」   「啟稟陛下,盟軍確實曾降下帥旗片刻,軍中應有大喪,但不多時後盟軍便升起帥旗,重新恢復行動。據潛行至近處探查的斥候回報,盟軍上下將士俱都頭纏黑帶,神色悲厲,人人誓言復仇,行動更見堅忍剽悍!」   仁明王此刻已是心神大亂,完全沒了主意。緊揪著羅炎的衣袖呆了片刻,他猛的像是找到一條活路般跳起來吼道:「傳令下去,即刻整理國庫財物,整備全城軍隊,護送國王和王親撤往南方!撤!現在就撤!!」   撤離國都是何等大事,就這麼倉促下令?那傳訊士兵不由一呆,見法師長打手勢示意自己先退下,忙順勢退了下去。薩拉司坦隨即上前攙扶住完全昏了頭的君王,盡力放緩語速安撫他。   「陛下,請鎮靜下來從長計議!別忘了西南方還有七萬征討軍。若只憑我們眼下包含三萬新兵在內的八萬兵馬倉促護駕南下,征討軍必會趁機偷襲侵擾。那時我們無城可據,情況更糟!」   要不是有征討軍在西南虎視耽耽,他早就進言南遷以迴避盟軍、聯軍的威脅了。只要拖延上哪怕只是幾日時間,便能等到各路軍隊來援,這次的拉寇迪之危也不再成為威脅,這道理薩拉司坦當然看得比仁明王更清楚。要能撤,自己早撤了,還等他現在來說?   「那……那該怎麼辦?」   仁明王惶然回首,望向這眼下唯一可以倚賴的臣子。五十多歲的人了,竟露出小孩般無措的表情,哪還剩半分王者風範?   薩拉司坦沒有回答他。攙著癱軟的國王,他第一次不是向上仰視王座,而是有機會站在王座前俯視那空闊的殿堂。並沒有想像中傲視天下的豪壯之感,相形平日顯得陰暗低矮的殿堂,只讓他有種少了倚靠般無力失措的軟弱感。對於國王的求助,這一次連他也不知該如何才能解決得了……   或許還有一件事可以試試看?雖說效果應不足以動搖最後的結果,無計可施下也算聊以自慰了。   年輕的法師長讓那傳訊士兵為他召來隨侍在外的部下,細細囑咐起來。   十五萬盟軍將士人人頭纏黑帶,在為聖王復仇的信念驅使下,全軍上下煥發出了超越尋常的力量,以完全看不出連續幾天急行軍的疲憊的驚人速度撲向凱曼帝都拉寇迪。當日傍晚,十幾萬盟軍大軍便如一條黑色河流,以看似沉緩卻無可遏抑的來勢湧流至拉寇迪城下。   帝都中的人們很清楚只要能堅守帝都直到幾天後援兵抵達,凱曼便可佔據絕對優勢,從此完全掌控戰局主動,因而一早打定主意據城死守,索性趕在盟軍抵達前以堅石完全封死了城門。   護城河上的吊橋自然早已收起,河水映著陰灰的天色閃著灰白黯淡的粼粼波光,彷彿一條長長的灰蟒在纏繞守護著拉寇迪。   城頭上凱曼的浴火鳳凰旗在風中無精打采的迎風招展,卻無復昔日的王者風範,只令人覺得蕭瑟而已。隱約間,可以望見城頭兵士全副武裝的一身鎧甲和錚亮兵刃映出的亮光。   盟軍才一出現在帝都視野可及的範圍內,拉寇迪城頭的士兵遠遠便是一陣騷動。雖然城頭上的波動在軍官的約束下很快平息下來,但便如烏雲密佈的夏日午後,風暴將臨的氣息從風中就可以嗅聞得出。   蕭瑟長風掠過城池上空,捲向城外。在那裡,盤踞著十數萬大軍陣營,長蛇般延綿了數里。盟軍軍陣中林立的九星伴月軍旗被刮得獵獵作響,宛若遭受無數雙無形大手揪住邊角扯住一般,展開至極限。   特別的是,軍陣中央的帥旗卻降了一半。這是聖愛希恩特盟軍在為他們殉難的聖王致哀。   聞訊後趕來親眼探視情況的仁明王身披重鎧,戰戰兢兢地走上城樓。望見下頭黑壓壓一片如蟻群黑河般圍堵城下的盟軍陣營,他膝頭猛的一抖,幸好旁邊有薩拉司坦攙著,才沒在軍前露醜。強自鎮定下來,國王接過薩拉司坦奉上的遠視鏡,小心不把頭探出城牆防護地查看下方的盟軍。   望見那降至一半的帥旗,原還存著幾分疑慮的國王終於可以確信羅炎確實完成了自己的命令。但聖王雖歿,觀盟軍陣營,卻依舊嚴整有序,毫無一分亂象。細察各個盟軍將士神色,悲憤中皆透出一股肅殺悍戾之氣。   這是一支上下同心,矢志復仇的軍隊。   沒有人發聲呼喝,只是沉肅著臉,以明如燭火的眼神靜靜瞪著拉寇迪城頭的人們。無聲中,彙集起的殺氣如洶湧的怒海般澎湃浩瀚,沉緩而無可遏抑地向凱曼國王逼湧上來,直欲將他吞沒!   仁明王心頭一悸,不由得後退幾步,直到避至城牆遮蔽範圍內望不見盟軍將士,看到救命傘羅炎就在身邊,心神才略安定了些。   此時城下十數萬兵馬的眼睛無不是緊盯著城頭的動靜,仁明王雖只這麼匆匆一探頭,便已落入了許多人眼中。城下絕對的靜寂登時打破,一股動搖騷亂如波浪般迅速鼓盪開去,傳至盟軍陣營每個角落。   霎時間,城下十數萬人沸騰了。   萬千士兵同時開口呼喊起來,一開始,聲音混雜在一起尚難以分辨,只是單單那磅礡奔嘯的巨大音量,就震撼了帝都城頭上所有人的胸臆。而很快地,所有的雜聲逐漸消失,士兵們的呼喊聲漸趨一致,到最後化作了同樣的語句。   「血債血償!為陛下復仇!!」   城下所有盟軍將士竭盡全身之力,只反反覆覆地喊著這一句話,持槍矛的士兵有節奏地將柄端重重頓擊大地,持短兵刃的士兵也敲擊著自己的兵刃。以這隆隆的鏗鏘之聲作和,盟軍的喝聲更形驚心動魄。   很少人有機會見識到十數萬人齊聲喊著同一句話是怎樣的光景,但在今日,帝都裡的人們知道了。山可為之搖,地亦為之震,整座帝都在這震天撼地的復仇之聲中微微震顫著!城中的人們一下子蒼白了臉色,甚至有不少人心神震顫地摔跌在地。   仁明王過去並不是沒有聽過千萬人同聲吶喊的經驗。昔日檢閱軍隊時,自是每次都少不了要喊喊「陛下萬歲!」之類的口號。但那些口號就算喊的人更多些,音量比此刻還大些,但氣勢卻到底要遜上一大籌。   將近二十萬盟軍將士胸臆間充斥的強烈復仇意念集於一處,自然匯合成了一股滔天殺氣!   在這熊熊的復仇火焰之前,再鈍感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地畏懼瑟縮。   縱然過去仁明王還可算得上深沉穩重,有幾分王者風度,不過這段時間來飽經驚嚇憂慮,心志已崩潰大半,更何況城下萬千兵馬的殺意可以說是直接衝著他來的,一時間仁明王戰戰搖搖,靠著薩拉司坦的攙扶才沒癱在地上。什麼王者風範,哪裡還剩得下半分?   如果是平日,凱曼國王身旁的羅炎想必會很樂於欣賞國王的這番醜態,但此刻魔王的視線卻完全不曾落在狼狽的國王身上。高出仁明王一頭的個頭,令羅炎的目光能越過城牆望見城下盟軍的情形。在怒潮般翻滾咆哮,直可吞天噬地一般的滔滔殺氣之前,城頭上人人都是面容僵硬,難掩緊張戒懼之色。只有他,眉目間隱現出一股柔和至極的神色,唇邊甚至微微透著一抹欣然笑意。   塵俗間金戈鐵馬,萬千風雲變幻,都入不了他的眼。溫柔的目光掠過千軍萬馬,獨獨久久凝注於軍陣中央帥旗之下的一位秀美少女身上。在他指間隱約閃動的水晶瑩光,彷彿也在應和他唇邊的微笑。   而盟軍陣營中的蘿紗此刻並未察覺到父親的目光,她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淡然直視前方的娟秀面容上一片空茫,襯著那身隨風飄飛的潔白輕軟長袍,在旁人看來果真有著與她名號相符的神聖純潔。   但她內心自知,這只不過是淡漠無覺而已。現在的自己,只是機械地按著原先的預定行事,完成聖女的職責罷了。當初倉皇逃離拉寇迪,今日攜千軍萬馬重回故里,在常人來說該是心潮澎湃,不能自己的。然而她日益魔化的內心,卻全然是一片空白,已經很難再興起半分漣漪。   陷身盟軍將士雷鳴般的吼聲中,蘿紗心頭忽然一陣迷惘:「我究竟在這裡做什麼?又是為了什麼?」   在蘿紗周圍,還環繞著數名騎者。他們是艾裡、維洛雷姆與盟軍最高層的幾位將領。   今日與聖愛希恩特盟軍會合後,眼看至關重要的拉寇迪攻城戰近在眼前,而南方聯軍距此尚有幾百里,一時也發揮不出什麼作用,艾裡和蘿紗便索性決定留下來和盟軍一同行動,能為攻城之戰多出把力也好。   不過維洛雷姆留下來的原因則例外。他依舊堅守不把自己的力量介入人界戰爭的原則,沒有打算在戰爭中出力,只是單純為了蘿紗而已。   艾裡和蘿紗無可無不可,任由他愛怎麼看熱鬧就怎麼看。盟軍其他人不知道這人究竟是何來頭,又看聖女和聖劍士都對他聽之任之的樣子,便也任由他跟隨,而沒有安排他參與作戰行動或加以限制。   蘿紗身側那位樣貌平凡而氣質肅殺的黑衣將領,乃是聖愛希恩特的第四軍團長。在聖王歿後各人彼此通傳名號,艾裡等人才知他的真名原來是奧倫·李維亞。奧倫素為弗裡德瑞克所倚重,盟軍平時的具體軍務就幾乎都是由他在操持運作的,現下地位最尊的聖王不在了,他臨時升任將軍,挑起了統領盟軍的責任。   此刻帥旗下的一眾騎者,正昂首望向近在眼前的敵城。疾掠而來的長風撩起他們的衣袂,卻動搖不了那一雙雙眼睛中夷然無懼的堅定神光。   眼前看來宏偉的城池,並沒有在他們心上產生多少威脅感。拉寇迪雖然護城河、箭塔之類的城防設施一應俱全,可在場眾將幾乎都已事先把凱曼帝都的情報做過細緻的研究,皆知這些城防修設的目的,不過是為了讓帝都更顯出大國之都的泱泱風範,其觀賞效果大於實用價值——換句話說,也就是中看不中用。   護城河看來寬廣壯闊,其實深度有限,就算凱曼人察覺帝都面臨危機後全速趕工,也來不及將河床多挖深幾尺。城牆修得雖高大,看起來壯闊堂皇,不過城壁厚度卻有限。   城牆外頭,還密密雕飾著描述神話和凱曼建國歷史的浮雕。平日看來是夠輝煌壯美,果然大國風範,可惜,藝術品從來是脆弱的。這充滿藝術價值的城牆能有多高的抗打擊度,也可想而知了。   就只有箭塔哨樓之類的,因為本來要求就簡單,功能尚不至於打折扣。但區區幾座箭塔哨樓,對付小股流民反軍還行,遇上十幾萬精良大軍,能派上的用場就十分有限了。   不過這也怨不得當初的設計者,誰都知道帝都本來就不是用來戰鬥的。   拉寇迪位於凱曼腹地,若是一般內亂,這種程度的城防已足夠阻擋叛軍直到附近援軍趕來;若是被外敵攻到這裡,基本上也就等於凱曼的國力根本不足以與敵人對抗,再堅固的城防也不濟事。而且凱曼自建國以來,國力、軍力便一直處於大陸之冠,這次凱曼人傾一國之兵外侵他國,而留守本國的兵力又被誘引到遠處,讓大股敵軍長驅直入兵臨城下,實是超出了當初修建帝都的所有人的預計之外。   在某種意義上,這也意味著,凱曼正是出於自身的貪念才招致今日帝都之禍吧! 第二章 開戰   艾裡昔年曾在凱曼軍中待過一段時日,自身又是帝都出身,對拉寇迪的防衛情況當然更沒有不清楚的道理。然而與盟軍一眾將領面上的堅定神色不同,他的表情卻是和蘿紗又有所不同的另一種迷惘。   周圍沸反盈天的轟鳴聲在他也是過耳不入,他的心頭竟有著和蘿紗相似的抽離現實的怪異感覺。   他並非是憂慮難以攻陷帝都。事實上,連艾裡自己也弄不清楚最困擾他的究竟是哪件事了。好幾件事糾結於心頭,擾得他很難再維持平日淡然從容的心境。   事到如今,等會兒盟軍結穩陣營後正式發動攻城,如能生擒仁明王固然好,就算抓不到他,只要能對國王的安全造成切實的威脅,便擁有和凱曼談判的資本。   此後,讓凱曼交出什麼重要人物、事物為質也罷,又或是逼迫仁明王退位而扶植主和的王位繼承者繼位也罷,要遏止凱曼繼續侵害大陸各國的方法多得是。   至此,制止這場戰爭的路已經變得很明確了,然而艾裡對自己接下去該往哪個方向走,卻反倒迷惑了起來。   不管是以要挾手段令仁明王不敢再行侵略,凱曼沒用改朝換代,而自己回妖精領域一帶黑旗軍控制的地盤做土霸主,還是由自己和傑伊來掌管推翻了萊安特魯王朝的凱曼,都必須要考慮在戰後如何著手治理一個國家。   連征戰帶兵都覺得麻煩又無聊的自己,卻要擔負決定一國興亡,關係千萬人命運的責任?   ……光是想想,頭就大起來了。   另一方面,就算不說掌權理國之事與自己的個性不合,艾裡也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有能力治理好一個國家。   要說他辛苦創立軍隊,都已經打拼到現在了,才開始考慮起自己有沒有管理國家的本事,聽起來未免也太遲了點。其實,他是今日受弗裡德瑞克之死的觸動,才萌發出這種想法的。   以前艾裡所見的治國方式,無不是君王以上御下,統御一幫臣子來治理國家。依艾裡治理黑旗軍的經驗,他很有把握讓手下人「人盡其才」替自己管事。黑旗軍既然安然生存茁壯至今,估摸著要安穩運作一個國家也不成問題。他便以為為王為皇也不過就是如此了,並沒有把這太當一回事。   然而得知弗裡德瑞克為他的國家所做的事後,艾裡對自己的看法開始發生動搖。   究其原因,一方面固然是弗裡德瑞克為促進自己國家的前進,奉獻所有的心血精力,乃至不惜犧牲貴為一國之主的寶貴生命和地位,聖王陛下這般崇高的品格令只不過想混個退休養老地盤的某男人出了慚愧之心;另一方面也是因為艾裡雖性子懶散,卻絕非不負責任之人。   他深知如果掌管一個國家,便等於有無數民眾的生命握在了自己的手上。自己去爭取權勢,是因為想過上理想中的安逸閒散日子,但一般老百姓中同樣也有許多人盼望著能平穩安樂地生活。   在艾裡的是非觀中,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而剝奪他人追求幸福的權力,是件可恥的事。如果自己坐上了王座,卻令轄下的子民處在他國的威脅陰影之下,甚至遭到侵犯,那就未免太對不起人了。   而艾裡一手帶出來的黑旗軍,可以說也是因為他給予黑旗軍中各階層加入者平等的地位,順應大家共同的意志行事的統軍宗旨,才能激發出所有人的忠誠和熱情,迅速從無到有,蓬勃發展至今日的局面。因而他十分清楚大眾的力量一旦被良好的制度激發出來,會產生多麼強大的推動力!   對軍隊如此,對國家亦是如此。弗裡德瑞克生前已經為本漸老朽的聖愛希恩特締造出完備而充滿活力的制度,聖愛希恩特現在又隱然已是神聖聯盟北部的領袖,等到大陸戰事停歇,不消十數年,聖愛希恩特恐怕就會快速崛起,重新成為一個極其強盛的國家!   相反的,凱曼若在這場戰爭中落敗,必定會有相當一段時間處於衰退期。這兩三年中向全大陸開戰的消耗,也會在戰後顯露其後果。   如果再攤上一個治國能力不足以與聖王相抗衡的國王……國與國之間從來是靠實力說話的,屆時強盛起來的聖愛希恩特和衰弱下去的凱曼之間將會演變成什麼樣的局面,艾裡沒法對此抱多少樂觀態度。   艾裡始終是凱曼之人,現在之所以會站在和凱曼對立的地場,純粹是因為無法贊同凱曼的侵略行徑以及其他一些出於無奈的原因,並不意味著他就不愛自己國家了。只要凱曼不再扮演侵略者的角色,他也實在不想看到自己的國家淪落到被其他強國欺凌的境地。   就算不考慮凱曼的前途這種有些遙遠的問題,擺在眼前的煩心事也還有一大串。   這些時日來蘿紗的異狀,艾裡並不是沒有察覺。親手推開自己喜歡的人,親眼看著她日漸憔悴,明知只要伸手就能拉回她,暫時中止兩個人的痛苦,卻終是不能向她伸出手去——艾裡忍受的痛苦絕對不會比單純為了他的拒絕而傷心的蘿紗少。   留意到蘿紗的表情日漸冰冷,他也猜得到自己的拒絕已將她漸漸推往魔族那一邊。雖然與她決裂的那次談話中,他說過變成完全的魔族不見得就是壞事這樣的話,但看到彷彿漸漸變成一塊堅冰的蘿紗,他內心深處卻不禁湧出疑問:「淡漠無感,卻也不再露出笑容的蘿紗,與昔日總在自己身邊蹦蹦跳跳,直率愛笑的那個女孩相比,得到的幸福真的會更多些嗎?」   另一方面,羅炎的事也是近在眼前,那是更要命的麻煩問題。當初修雅言之鑿鑿說可以封印羅炎的方法,卻偏偏在今日與羅炎之戰中失敗了。失敗原因,未知……下次能不能成功,未知……要如何改進,同樣未知……   要對付仁明王,必然要先解決掉羅炎。與他的決戰,終究無可避免。   眼下情勢發展至此,若下次照面還不能成功封印他,到時候有仁明王在場指使,受血冥幻晶所制的羅炎再無轉圜餘地,恐怕真要對自己和蘿紗下殺手了!先不指望封印人家,單是自己能否在他手下保住性命,就是老大的一個問題了。   雖說艾裡今日第一次在和羅炎的正面戰鬥中佔到了上風,旁人看似他已找到了克制羅炎的方法,再來一次應該也不成問題。可艾裡他心中十分清楚,這一次自己仗恃的只是強過羅炎的劍技。而劍技這種東西,說到底仍舊不過是一種技巧。   一般人在精進力量的同時相應的磨練技藝,固然相當耗費時間精力,可羅炎這樣擁有遠超技藝之上的力量的人,對力量的作用方式早已瞭如指掌,他再回過頭來修習使劍的技藝便簡單得多了,需要的只是練習熟悉而已。   而羅炎體內不能違抗仁明王所說的話的血誓制約,必然會驅策他為了能達成國王的命令而彌補自身的弱點,盡快掌握使劍用力之道。   相反的,自己在運用天地之力的純熟度上與羅炎之間的巨大差距,卻是由雙方體質和運用力量的時間長短決定的。自己再怎麼勤練不輟,短時間內也根本不可能縮小這個差距。   也就是說,下一次再和自己對上的羅炎,自己和他之間的實力差距依舊,他身上唯一可以利用的弱點卻將不復存在!到那時候,自己還能靠什麼來對付他?   想到這裡,他忽然覺得有些好笑。何必煩惱那麼多呢?如果解決不了羅炎這邊的問題,恐怕自己就得死在拉寇迪的城頭上了,那樣的話,不僅蘿紗的事迎刃而解,凱曼前途的問題也該輪到別人去煩惱,用不著自己操心了!   此時,城下萬千大軍的吼聲依舊在城池上空震盪,還沒有停歇的徵兆。奧倫將軍見將士們的喝聲已經收到了震懾凱曼人的效果,驀地伸掌向前,向下虛壓。四下的軍官望見將軍的手勢,即刻約束部屬安靜下來。片刻間,喧鬧的城下便重歸寧靜。   奧倫·李維亞將軍策馬徐徐向前,行至護城河前才停下。這個距離,說話聲已足可傳至帝都。奧倫自身武道修為不俗,運力發聲下,這點距離更算不得什麼。下一刻,將軍沉穩的嗓音便響徹城頭。   「凱曼君王可在?」   縮在城牆後的仁明王聞聲一抖,無措地望向扶著他的年輕法師長。   見主君如此不堪形狀,薩拉司坦微歎口氣,用力攙起他走到城牆前。   仁明王定一定神,向城下的奧倫喊道:「仁明王康賽因在此!閣下有何見教?」   平素仁明王自不會把區區一位盟軍將領放在眼裡,不過眼下強弱易勢,人家率領的軍隊大可以踏破自己所在的城池,姿態就不由自主地放低了。   「拉寇迪的防衛情況如何,仁明王陛下應該也很清楚——這樣的帝都,絕不可能擋得住這裡的二十萬大軍!不想貴方將士無謂傷亡、百年古都毀於一旦的話,不如趁早認輸降了吧!只要仁明王陛下即刻頒布停戰公告,命令所有羈留在其他國家的部隊撤回凱曼原來疆界之內,並交出質子,承諾在位期間絕不再對他國發動侵犯,我們就馬上撤兵,不會再有任何不利於陛下的行動!如若不然……」奧倫將軍神色木然,話聲卻一下子冷了下來。   「等到城破之時,非但仁明王陛下不可能再坐在王座之上,恐怕我克制不住我手下軍隊的復仇殺戮,萊恩特魯王朝將不會再剩下任何擁有王室血統的繼承人!」   盟軍的將軍以平淡的語調單純在陳述一個事實,卻比惡形惡狀的威嚇更令凱曼人感到威脅。艾裡在旁聽著,心中暗道弗裡德瑞克果有識人之明。   時下的局勢看似拉寇迪落於絕對下風,其實勝負還很難說。單看兵力攻防,盟軍確實佔絕對優勢,但卻還要考慮時間因素。   如果盟軍不能在凱曼大軍抵達之前迫使凱曼國王認敗停戰,屆時便再沒有任何兵力優勢可言,甚至可能反而成為深入敵境的孤軍而被消滅掉!盡速達到制止戰爭的目的,全身而退,實是最有利盟軍的出路。   雖然過去艾裡對這位奧倫將軍沒多少瞭解,但單看現在他沒有盲目的被復仇念頭牽著走,而是在利用盟軍的復仇氣勢來威懾敵人,冷靜地提出最實際、最有可能為雙方接受的要求,便足以看出聖王沒有把盟軍交託錯人。   而先前群情激昂的盟軍士兵,在聽到主帥表示如若凱曼接受條件便可以放棄為聖王復仇時掀起了些許騷動,不過在將官的約束下還是很快恢復了平靜。盟軍在聖王治轄下軍紀之嚴明,可見一斑。   與此同時,帝都城頭上,仁明王勉強維持的冷靜則開始出現崩裂的跡象。盟軍提出的要求尚不到動搖自己的生命和王位的地步,並非全然無法接受。只要答應了,便能保住他原有的榮華安逸,也不用再戰戰兢兢地成天擔心丟掉性命……剛才的三軍怒吼令仁明王心中餘悸猶存,貪生的本能驅使著他想立刻點頭接受盟軍的條件。   國王正要發話,旁邊薩拉司坦觀察他神色變化,已猜知他此刻是怎樣的心思,忙出聲勸阻。   「陛下,無需理會這些聖愛希恩特人的虛言恫嚇!如果現在放棄,就等於陛下這幾年的努力都白費了,千秋霸業全化為泡影,今後我國在大陸的地位更會一落千丈,陛下的聲名也將從此染上戰敗者的污點!」   「可……」聽他這麼一說,仁明王渾濁的眼神又動搖起來。心神俱亂的國王已經完全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拿主意了。   「別看盟軍現在佔盡上風,我方的回援軍隊卻也在全速趕往這裡,約莫就是三五天必能陸續到來!靠帝都八萬將士據城而守拚死抵抗,誰也說不准我們能不能撐到援軍到來,反而給進犯我國的亂軍致命打擊……」   仁明王皺了皺眉,插口道:「說不准?」這種要命的事,怎麼可以用「說不准」這麼讓人沒安全感的字眼?   「退一百步想,就算帝都失陷,但只要我王無恙與援軍會合,凱曼就沒有敗!而有羅炎護駕,萬一盟軍攻佔帝都,陛下也可以靠他安然脫身。所以,形勢還是對我們比較有利的。走到這一步才放棄,太可惜了啊!」   雖然羅炎在接受命令時陽奉陰違,時常變著法兒搞些名堂,不過對他堪稱不敗的戰鬥力,仁明王和薩拉司坦一樣十分有信心。真撐不住被盟軍攻破了城,只要命令羅炎保護自己安然逃離,去與凱曼援軍會合,想來便不會有性命之危。   也就是說按薩拉司坦的建議堅守下去,如若成功固然可以得到非常豐碩的成果,而失敗的話情況也不致糟糕到無可挽回……   想到這裡,仁明王終於定下心來。該怎麼取捨,已經很明顯了。   「你們別做夢了!凱曼乃是注定將一統大陸的天祐之國,豈會受你們威脅?!帝都的人絕不會向敵人屈服,誓死與任何膽敢來犯之敵周旋到底!」聖愛希恩特盟軍在城下等候了片刻,只等到了仁明王這樣的答覆。   一場硬仗看來終是無法避免。既然如此,對盟軍來說每一分每一秒就都很珍貴了。奧倫將軍不再多耗時間,揚手傳下攻城的號令。   此令一下,大半盟軍將士沒去擔憂隨後的戰爭可能帶來的傷亡,反是暗自心喜。原本凱曼如果接受條件求和,他們雖會遵從主帥命令放棄攻擊帝都,但心中到底會遺憾不能為聖王復仇。眼下凱曼拒絕議和,倒正中他們下懷。   主帥傳下的攻擊號令便等於是告訴大家可以放手復仇的訊號。轉眼間,軍鼓轟鳴,殺聲震天,無數盟軍戰士頓時化作了一條熊熊燃燒著復仇怒焰的火之河流,從各方向朝著被圍在中央的城池沖襲而來!   一架架雲梯高高豎上城頭,一隊隊士兵抬著一端削尖的巨木全力衝撞城門,掩護他們的弓箭方陣不間斷地向拉寇迪城頭飛射出無數枝箭矢。不過凱曼軍都躲藏在城牆後,很難瞄準,盟軍的弓箭手只能漫無目標地向斜上方射箭,讓回落的箭枝自上方插向帝都的城頭和城內,殺傷力自是大打折扣。   而城頭上的凱曼軍居高臨下,利於箭攻,箭枝更是如落雨般往城下蜂擁而至的盟軍傾瀉而下。城池上空往來激射的無數箭矢,一時間竟如蝗群鋪天蓋地的黑壓壓一片,明亮的天色也因此顯得陰沉黯淡了幾分。   不過,這非自然的陰暗隨即被同樣非自然的光芒重新映亮了。儘管凱曼多年苦心培養的魔法師戰力大部分在外征戰,帝都中還是留下了近百魔法師以護衛王室,聽候調遣。此刻,這些人終於派上了用場。   聚集在城頭的魔法師們按魔法屬性分作三五個一群,各由一隊士兵護衛著。伴隨著低沉的詠唱聲,他們的上空很快便閃耀起各色美麗卻致命的魔法光芒。冰藍的是冰箭、銀白的是風刃、殷紅的是火球、亮紫的是雷擊,艷麗的光芒便如春日盛放的繁花一般,次第在城下擁擠成一片的盟軍中炸裂開來。   城下盟軍人群密集,每一個魔法都能造成頗大的打擊。就算是戰場上比較適用的風刃火球這類施法速度較快的中低級魔法,由一般魔法師來使用,其本身並不擁有太強悍的殺傷力,但凱曼魔法師使用最多的冰、雷屬性魔法所附帶的凍結、麻痺效果,也能對作用範圍內的盟軍士兵的行動產生要命的遲滯效果。   往往一列盟軍士兵爬雲梯才爬到一半就被凍結住,下頭的其他士兵被堵得不上不下,進退不得。趁這空檔,凱曼的弓箭手便可以無需顧慮對方的格擋迴避,輕鬆射殺盟軍士兵。眼看被凍結的士兵開始出現恢復行動的跡象,再給予最後的致命一擊。   極其簡單的配合,卻極其有效。片刻間,盟軍便遭受了不小的傷亡,攻城的進度也踟躕不前。   幸而聖愛希恩特作為魔法古國,縱然已經沒落,與帝都中的魔法師餘部抗衡的實力還是有的。隨軍的盟軍魔法師軍團很快張開結界防護魔法攻擊,或是為在前方打頭陣,超出結界守護範圍的攻城將士加護屬性免疫魔法。   儘管屬性免疫魔法只能抵消一次對應的屬性魔法攻擊,至少也為盟軍爭取了些許攻打城頭的時間,還算是有些效用。   而縱然每往城頭前進一步都要付出許多犧牲,但盟軍將士都明白這至關重要的一戰除了強攻硬拚外再沒有別的路可走。就算周圍的戰友不斷倒下、就算身上傷痕纍纍,只要還能動、還可以戰鬥,他們便會往帝都城頭忘我的攻去。   帝都城內的凱曼軍無路可退,唯有孤城可守,自是全力阻擋盟軍進攻。不過盟軍上下士氣高昂,全軍將士更有著無懼生死的覺悟,再加上其兵力上的優勢支撐得住一定程度的消耗,戰局在雙方近乎僵持的拉鋸中,終是慢慢地傾向了盟軍一方。   眼看戰況激烈,盟軍又正是最需要魔法力量支援的時候,蘿紗不願再只是守在後方旁觀。使用魔法時不畏近身作戰,頗有武鬥家風範的年輕女魔法師一振臂,脫去礙手礙腳的長斗篷,便要上前助陣。   一旁的艾裡雖明知她近來魔法的熟練度幾乎到了意動即發的程度,但看她一副簡直是要和人肉搏的架式,想到她以前的魔法失誤率,不由得還是擔心起來,張口喚住她:「蘿紗!」   蘿紗勒馬回身望向艾裡,既未應聲也不發問,只是靜靜等他表明用意,面上一片淡漠空白,竟不現半分情感波動。   當這張秀麗面容不再掛著明朗清新的笑容時,看起來和十多年前的修雅更相似了,只是眸色不像修雅是純然的墨黑,而多了一抹詭艷妖麗的深紫瑩光。   怔怔與她相對而視,艾裡的感受既非面對修雅時的平寧敬慕,也非與過去的蘿紗相處時的輕快歡喜,只是沒來由地有一股寒意油然自心底泛了起來。自己所面對的彷彿竟是一塊堅冰,而絕非以往那嬌美開朗的女孩……   艾裡一時間竟忘了自己叫住她原本是想說什麼。愣了一下,他才支吾著囑咐道:「你……一切小心,別……別一個人沖得太前。」   蘿紗定定看著艾裡,忽然一挑眉,一邊唇角譏諷地微微向上扯起,綻出一個透出些許惡毒意味的笑容:「當然。我不會忘記今後還有千百年美好時光在等著我呢!犧牲了這麼多才得來的『幸福』生命,我怎會不好好珍惜呢?」明明知道這正是自己想要達成的目的,艾裡不明白為什麼在看到蘿紗這樣笑著說出這番話時,胸口會有種瀕臨窒息般的痛楚感。   直到蘿紗的身影飛掠向帝都,混入攻城的人群之中,他才漸漸回神。   那樣的笑容,完全不適合出現在蘿紗身上!在笑著說出那些話時,她其實比痛哭失聲更加痛苦吧……   我這樣決定,到底有沒有做錯?   當然,數萬兵馬嘶吼酣戰的戰場顯然不是讓人靜心整理思緒的好所在。縱使內心比先前更加迷惘,艾裡也只有暫且把個人的煩惱放到一邊。緊隨蘿紗之後,他亦投身漸趨白熱的戰場之中。   艾裡和蘿紗兩人都是自身戰鬥力極強之人,而與才剛接觸的盟軍部隊又還很陌生,帶隊作戰多有不便,便都是索性衝上攻城最前線,直接與凱曼軍近身廝殺。只不過蘿紗的主要目標,是讓盟軍極為頭大的凱曼魔法師,而艾裡則是直接飛落帝都城頭攻擊守城士兵,以接應盟軍登上城頭。   此時帝都城頭乃是萬眾注目的焦點所在,四下許多盟軍將士便都望見了一個身著純白魔法袍的少女凌空飛上帝都城頭,全然無視魔法師戰鬥規則,與其說「降落」,毋寧說是「一頭撞入」城頭上的凱曼魔法師中間。隨即那邊就是一陣雞飛狗跳、鬼哭神號,來自那裡的魔法攻擊壓力頓時減輕許多。   緊隨其後,一個尋常劍士裝束,而非盟軍服色的金髮戰士也飛身而上,如她一般直闖入城頭密集的兵群之中。雖然並非與先前的白袍少女一樣使用魔法,卻同樣是狼入羊群般肆意東突西衝,無人能擋。   劍士劍揮腳踢所及之處,周圍士兵便稻草人似的彈飛出去。虧得艾裡顧念著到底同是凱曼人而刻意留了手,盡量讓凱曼士兵只傷不死,不過被他在後方一陣衝擊,凱曼的守城陣營片刻間已是亂作一團。   此時聖劍士和聖女的聲名正是如日中天。若單只一個還不好確定,但這樣特出的兩人一併出現,所有人就都知道是聖女和聖劍士到了!   城下的盟軍將士縱聲歡呼起來,士氣大振。趁著這凱曼軍被聖女聖劍士二人牽制住,壓力稍減的當兒,盟軍搶登城樓的攻勢更加猛烈起來。此消彼長下,凱曼的防線很快開始現出潰亂之象。 第三章 受挫   「那就是黑旗軍的聖女和聖劍士嗎?果然不同一般。」   自遠處目睹那兩人在城頭上的耀眼表現,仁明王縱是立場對立,也不得不由衷感歎道。   為免遭遇危險,一開戰仁明王就下了城樓,被護送到附近一座可以望見城頭戰況的高樓上督戰。當然,羅炎這救命傘是不可能不留在身邊守護的。而薩拉司坦善於謀略策劃,臨陣作戰則非他所長,也隨行於國君身側。另有其他將領在城樓上指揮應戰。   蘿紗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成了別人評論的對象,她本也從來不是會在意旁人眼光的忸怩女子。此時她正專心凌虐眼前的一隊魔法師。在她而言,戰場上的血腥拚殺,已經漸漸變成了她宣洩心情的手段。   隨著體內魔性日漸高昂,她發現只有在殺戮戰鬥時,這些時日糾纏心頭迫使她幾乎不想呼吸的那股憂傷哀怨才會紓解些許。   漸漸地,戰鬥之於她,幾乎成為了一種享受,每次面對敵手時都專注投入。   可憐被她盯上的那隊魔法師,合力支撐起的防護結界被人家幾個魔法就打散,相反自己這邊的攻擊卻被人不動聲色地盡數化去,而自己連人家究竟用的是什麼手法都看不出來!   這魔神化身般的少女又逼得極近,已沒有退避餘地,這些平日裡自視甚高的魔法師們一個個只能蒼白了臉駭然瞪著蘿紗,任由她宰割。   也難怪凱曼魔法師面對蘿紗時如此的無力。朝蘿紗去的魔法攻擊,就算少數幾個僥倖擊破她的護身結界近了她的身,也都被她如當初羅炎將魔法還原為自然之力一般依法施為,輕描淡寫地一抬掌便化解得一乾二淨,她只要留意避著別被箭枝傷到就行。   凱曼魔法師的攻擊對蘿紗構不成威脅,她的隨手一擊卻都可叫敵手駭然失色,看上去這根本是一面倒的格局。   虛浮半空,冷然睨視著地上瑟瑟發抖的凱曼魔法師的蘿紗,身上自然散發出一股耀眼光華,叫人難以逼視。那雙黑色眼眸中,竟泛起星星點點的深紫光芒。   那是蘿紗全力施展魔法時魔族血脈主導身體,不由自主洩漏出的魔性特徵。幸而戰場上的人為她威勢所震懾,也沒人察覺。   蘿紗腦中正思量著該用什麼魔法進行最後一擊,讓這些魔法師至少十天半月內無法再妨礙盟軍的行動,忽然一道粗大如巨木的閃電向她頭上轟然落下,其中蘊含的力量之強,竟是遠超先前凱曼魔法師的一切反擊!   蘿紗措不及防之下,護身結界被一擊貫穿。雖然及時以逆魔法化解了閃電的大部分威力,身子仍是一陣發麻,難以動彈。   這還是蘿紗第一次在與凱曼的戰場上吃到虧。她盡力扭動僵硬的脖頸,眼光四轉,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大部分的凱曼魔法師們都已聚集到了一處。城頭人潮湧動,自己剛才的注意力又都放在這裡,竟沒有留意到其他的魔法師已開始協力對付自己。   能留守帝都的魔法師,多是有相當地位的中級以上法師,無論是其本身實力還是配合作戰的技巧都有相當高的水準。那道巨大閃電便是十餘位老魔法師合力發動的合作魔法,難怪威力非同一般。   近百位凱曼魔法師或發動合作魔法或相互配合著施法,向聖女發起了不間斷的魔法連擊。蘿紗才剛看清情況,還不及有所反應,凱曼魔法師那邊便又有好幾道強力魔法已經準備妥當。   一時間,流轉著奇妙光色的魔法結界將魔法師群罩得嚴嚴實實,而聖女上頭的天空就像是突然下起了一場五彩斑斕的暴雨似的,各種或常見或少見的魔法劈頭蓋腦地向她轟落。   縱然不斷轉化魔法力維持護身結界已成為蘿紗本能的動作,而這些魔法雖能穿透結界卻也已被削弱了大部分威力,但蘿紗還是一時被打得回不過氣來。   凱曼魔法師平日訓練有素,相互的配合十分默契,施法時間都拿捏得恰到好處。魔法一道接一道地發動起來,竟沒有半分可以讓蘿紗緩過勁兒,進行反擊的空隙!   蘿紗雖然幾乎是動念就可發動魔法,但至少也要「動念」。可每次都是還沒等她從上一記魔法攻擊造成的僵直狀態回神過來,下一記就又招呼了過來。她根本連「動念」的時間都沒有,又如何能迴避或施展魔法反擊?   任蘿紗的本領再強,竟也只能愣愣站在原地承受著暴風驟雨般的魔法轟擊。儘管她的護身結界仍在運轉,護住她不致受太大傷害,但蘿紗要反擊卻是力有不逮。   至於凱曼魔法師那邊,雖然看起來是完全壓制住了聖女,其實也自有他們的苦處。每個魔法師心裡都明白,只要自己這邊的魔法攻擊節奏稍亂,又或是有幾次魔法的威力不足,讓聖女緩過氣來反擊,好不容易才壓制住她的局面就會完全崩潰。因而每個人都是戰戰兢兢地全力施為,不敢稍有疏忽懈怠。   這近百位凱曼魔法師必須把所有力量都用來對付蘿紗,再無餘力去阻礙盟軍的攻擊,換個角度來說,他們其實也等於被蘿紗完全牽制住了。   這其中的微妙均勢,明眼人一望便知。見傾凱曼這邊所有魔法師之力,才堪堪牽制住聖女一人,仁明王看得心中驚歎不已,唏噓的道:   「黑旗軍的聖女看來年紀輕輕,本領竟似乎還在當年我國的護國女神修雅之上!不能為我所用,真是可惜!」   說到這,瞥見身邊的薩拉司坦,國王忽地淡淡問道:「記得薩拉司坦當年亦被稱為少見的魔法天才,不知與這女子相較又如何呢?」   仁明王原本對薩拉司坦事事倚重,但隨著近來戰局的急轉直下,他日漸質疑起薩拉司坦的能力,態度越來越陰晴不定。此時他便藉著聖女之事,發作心中不滿,有心折墮一下薩拉司坦的顏面。   國王的用心,薩拉司坦自然看得明白,也只能如他所願作出赧顏,垂首應道:「臣多有不及,慚愧……」   聽仁明王冷哼一聲,不再說話,薩拉司坦方抬起頭來,幽深目光靜靜凝視城頭上那處於各色絢爛魔法光芒包圍中,分外耀眼的白衣少女,面上神色卻非是遭主上訓斥後的羞惱或嫉恨,而是有著失落、了悟、自嘲,甚至還透出一絲欣然的極複雜表情。   「雖然早就知道終有一日,你必會展露耀眼光華,也還是沒想到你再次出現在我面前時,竟會是這麼一番驚心動魄的大場面哪!」   仁明王是早已經認不出蘿紗了。昔年追封修雅時蘿紗曾進宮覲見過,還是王子的仁明王其實已見過她。不過當時蘿紗尚年幼,之後又一直沒有什麼搶眼表現,仁明王登基後忙於爭霸天下的大業,留意的也都是能幫他得天下的有用人才,蘿紗這才能平平的過氣護國女神的遺孤自然早被他忘到腦後。   但蘿紗一出現,薩拉司坦就已認出她來了。對他來說,這個師妹一直是個極為特別的存在。   他一身魔法本領,是承她母親的恩惠而得來;他今日所擁有的地位,原本也應歸屬真正傳承修雅血脈的蘿紗……他從來沒有忘記在她幼年時曾經展露過多麼驚人的魔法天賦,只要稍有用心,她的魔法修為是不可能像她後來所表現的那樣庸碌平凡的。   所以,在蘿紗於那一場決定兩人由誰繼承修雅職位的魔法比試中以懸殊差距落敗時,他就知道她是刻意退讓的了。   比試結果出來了,眾多師長和同學們環繞身側,爭相向他祝賀,他卻很難擠出笑容回應,沒有人能明白當時他心中真正的感受。   身為女子不貞所誕之子的不光彩出身,讓他自小飽受旁人嘲笑冷眼,因而他很早就學會了弱者永遠是被人踩在腳下的一方,唯有力量才是立身之根本的道理。任何會阻礙自己前進的情感,都沒有必要留存。   而他也確實這麼做了。當自己與蘿紗之間,只有一個能掌握住出人頭地的機會時,他沒有任何猶豫地拋開了與她的兄妹之情。   付出了八年的艱辛,投入了全部的心力,為的就是證明不依靠任何人的隱蔽,用自己的力量也能贏得成功!   可是,她的退讓卻讓成功的滋味完全變了味。   傾盡全力才爭取到的勝利,卻原來是人家故意讓給自己的。對方根本從來沒把這放在眼裡!   這樣得來的成功不能證明任何事。   幾年的付出和努力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價值。自己依舊是靠著好運和他人的恩惠才能立足的庸碌之輩!   蘿紗這自以為對他好的做法,他非但無法有任何感激,更是滿心的怨憤。他期待的是一場堂堂正正的勝利來證明自己。   如果大家各盡了全力,就算落敗的是自己,他縱然失望也並非不能接受。蘿紗對這場決定兩人前途的比試的漫不經心,根本是對這些年來投入無數心力的自己最大的嘲弄和侮辱!   而她輕易放棄原本光明的前程,這種對待自己人生的態度,也讓時時鞭策自己不忘上進的他完全不能認同。兩人自小相伴長大,終歸有一分情分在。蘿紗自甘淪落的行為讓他對她又是氣惱又是惋惜。   正是因著這些連他自己也很難解釋清楚的微妙情緒,後來每次見到她,薩拉司坦都擺出了犀利尖刻的態度。故意以言辭刻薄於她,亦是希望能激得她傷心惱怒,放下對自己無謂的兄妹之誼,振作起來有所成就。縱使他始終不認為自己奮力向上爬的行為有錯,即便他依舊認為情感只是無用之物,他也還是不想看到曾被自己當作妹妹般疼愛的女孩因為自己的緣故而一事無成。   蘿紗擁有曾令自己暗羨不已的非凡天賦,該當放出屬於她的光彩的。   然而,雖是一直盼望她展露光彩的一天,他卻也料想不到真正看到時自己的心情竟如此複雜。   蘿紗已早非昔日籍籍無名之輩。今日的她不僅是在大陸上具有舉足輕重地位的黑旗軍聖女,聲名不在其母之下,自身更已擁有了一身強得駭人聽聞的魔法實力,再看不到半分昔年施起法來錯漏百出的青澀模樣。   當日她逃離帝都時雖是倉皇落魄,現在卻攜千軍萬馬,氣勢如虹地殺將回來!凱曼會陷入眼下的困境,其中亦有不少要歸咎於她,當可算是衣錦榮歸了。   反觀自己,論魔法修為,在一般人類法師中雖還算不錯,卻與蘿紗以一當百的表現完全沒有可比性;論成就地位,自己輔佐的凱曼漸落下風,而今更落到都城受困的窘境,高下也不言自明。若拉寇迪真的被攻破,自己還有什麼臉面與她相見?   薩拉司坦凝注於蘿紗身上的眼神漸漸變得決絕。除了求勝,他已沒有別的退路!   為了成就功業,自己背棄了與蘿紗的情誼,甚至還召喚出有恩於己的修雅付出生命封印的魔王重降人世。在辜負了她們母女這麼多之後,自己絕對不能夠失敗!   就在薩拉司坦心緒變化的片刻間,城頭上的情況又有所變化。艾裡雖與蘿紗分頭行動,始終有在留意著蘿紗的景況。見她被凱曼魔法師接連攻擊,光挨打還不了手,急忙一路殺向她的方位趕去援手。   眼下凱曼魔法師的全部戰力都用在壓制蘿紗上,而一般將士又怎可能是艾裡的對手?他就這麼一路勢如破竹地直闖過去,所到之處莫不是人仰馬翻,與蘿紗間的距離正以驚人的速度不斷縮短!   薩拉司坦記得這聖劍士先前也是以飛行術飛上城頭的,可見他在魔法方面必定也有造詣。心知蘿紗若得他之助脫身,兩人聯起手來,己方好不容易維持的均勢必將被打破,情勢也將惡化至無可挽回的地步!   薩拉司坦忙把心神重新專注於戰事之上,急急將利害向仁明王說明,請求道:「陛下!聖劍士實力太強,我軍一般將士絕非他敵手!請即刻派羅炎出戰吧!」   仁明王明白薩拉司坦顧慮得有理,戰場上確實急需羅炎的力量,而自己隱身城中高樓上,一時應不致有性命危險。況且這裡到城頭的距離不算太遠,在施加給羅炎的命令中也早就預設了以保護自己安全為第一優先這一條,萬一出什麼事羅炎也應能及時發現趕回救援。   因而他爽快地依言向羅炎下令:「去!替我把那聖劍士艾裡除掉!」   「去?還真是使喚狗的口氣哪!」羅炎心中冷笑,卻也只能遵令。   他正要起身,又被國王喚住。剛才仁明王話一出口,想想又怕被羅炎藉著自己這道命令,在「殺聖劍士」的時候力道故意放得沒邊沒際,到時候聖劍士還沒死,自己這邊的軍隊倒是倒下一大片,又或是城樓被轟出個大口子,忙補充交待了一句:「別讓他或者你的任何舉動波及城樓和軍隊!」   羅炎冷哼一聲,飛身去了。   在這幾句話的功夫裡,艾裡已趕到蘿紗近側,不加思索地擋在她身前施展逆魔法,替她頂住凱曼的魔法攻擊。   不過艾裡儘管懂得轉化魔法力,但以逆魔法消解魔法攻擊卻要求施術者對魔法性質的瞭解、魔力操控的技巧都有相當高的水準,才可能恰到好處地適時將魔力化解乾淨。   這對視魔法書為天書的聖劍士來說,自然是遠遠超越了他的能力界限。艾裡雖勉力支撐,仍是無法全數化解,殘餘三四分威力的魔法仍是雹雨般轟落下來。   他知道自己一讓,遭殃的就是身後的蘿紗,一咬牙,便決意自己硬生生全數承受下來!   艾裡不似蘿紗懂得用許多高深的防護結界來護身,只能勉力猛一揮劍,半靠武力半靠魔法力的抽空上空一段空間的空氣,形成一道真空屏障。凱曼的魔法攻擊經真空屏障一隔,再落下來又削弱了一半,只有最初一分的破壞力。   話雖如此,但這些魔法任何一個都是集合凱曼最精銳的數十位魔法師之力所發出的,就是只有一分威力也相當驚人。魔法與武道大不相同,武力的傷害還能設法卸開力道減輕傷害,而魔法的烈焰、冰寒、撕裂之風等破壞力都是切切實實作用於人身上。   縱然艾裡曾受魔核光炮爆炸之力的衝擊,自身又能轉化魔力,無形中抗魔能力已遠勝常人,但面對破壞力驚人的魔法,一時也痛得白了臉色,動彈不得、作聲不能。然而,腳下卻始終穩穩的不肯退讓半步。   得他這麼一阻攔,蘿紗承受的壓力頓時一輕,心神終於能寧定下來。   方一回神,看到的便是艾裡為自己擋住魔法的背影。雖然自後方看不到他的臉,卻也能想像得到咬牙為自己頂住這些魔法的他神色是何等堅毅無悔。   她只覺心頭忽然咯登一聲,本以為已經如冰如石的冷硬心房似乎裂了道縫,似乎汨汨地又流出些柔軟的東西來……   一恢復行動,蘿紗忙施展比艾裡高明不知多少倍的逆魔法,重新將艾裡的壓力擔當回去。穩住陣腳後,她邊抵擋攻擊邊上前幾步挨到艾裡旁邊,抬首望向他,動容喚道:「艾裡,你……」   艾裡才從凱曼的攻勢下輕鬆了些,側頭見蘿紗凝望自己的眸子瑩亮亮的,唇角似翹非翹,容色生動鮮活,便像是有什麼東西自內復甦了起來,他的心驀地一驚。   剛才為她抵擋攻擊,乃是情急下自然而然的舉動,顧不上多想,現在卻不由畏首畏尾起來。不敢聽她下面要說什麼,艾裡趕在前頭搶著囑咐道:「我去挑了那些魔法師,你先一個人盡量撐著些。他們如果分出人對付我,你有餘力就和我協力攻擊。」   話畢,不等她回答,他就調頭往凱曼魔法師那邊急急飛去了。   蘿紗不是看不出他的用意,方才舒展開的面容一僵,黑眸中微微閃過瑩潤水光,隨即便又回復為原本黑鑽般的冷硬幽深,無言地望著艾裡離去。   艾裡一路向凱曼魔法師拚命趕去,一半是衝著戰情緊急,耽擱不得,另一半是為了讓自己不要去想蘿紗此刻會是怎樣一番表情。當然,看是絕對不敢回頭看的。   前頭的凱曼魔法師見這兩個煞神竟會合作一處,一同朝自己這邊下手,都惶恐慌亂不已,艾裡還沒到,那邊陣腳就已經有些亂了。   先前魔法師與聖女拚鬥魔法時,一般士兵早遠遠避了開去免遭波及,艾裡猝然發難,一時也趕不過來堵截。而就算能趕得上,又有幾人能讓他的步伐緩上一緩?雖還是有不少箭矢向空中的他射來,卻也都被他輕易撥打開去。   眼看凱曼魔法師這趟就要遭殃,忽然空中一道黑影自城中朝這裡飛瀉而來。四周的凱曼將士只覺眼睛一花,再看時,半空中已多出一人,阻住了聖劍士的去路。   那人雖然一身白袍,看來並非凱曼軍方的人,不過四下凱曼將士見他一出現就攔阻下先前鋒頭勁盛的聖劍士,都大聲叫起好來,冀望這白袍人能制得住聖劍士。   轟然一片助威聲中,艾裡注視眼前沒有分別多久的……該算是敵人的羅炎,心中暗自苦笑:「需要助威加油的人,明明是我才對!」   羅炎負手而立,卻無傲然之態而徒見哀涼。他的目光淡淡掃到艾裡面上,傳來的話聲也是淡淡的:「有沒有興趣改換名號?」   艾裡一聽此言,便已知道羅炎這趟所受的仁明王之令是要取自己的性命,而羅炎很自信有擊殺自己的能力,可見上次交手被自己抓住的弱點果然已經彌補妥當了。   他苦笑搖首。改名字鑽空子的把戲,若是隔著一段距離還可拖延時間頂一頂事,但現在仁明王本人就在現場盯著,有什麼不妥都可以當場決斷,這種狡計根本派不上用場了。   「不必了,這就動手吧!」   他們都是心竅剔透玲瓏的明白人,話只需說一分便足夠。兩人都知今日已沒有退路,艾裡話聲一落,兩道身影翩若驚鴻矯若游龍,戰作了一團。   羅炎本就是縱橫天地無人能擋的人物,艾裡現今亦已和他站到了相近層次的位置上,兩人都可當得上絕世強者之名。這般兩人全力互搏,場面之宏大酷烈自是不言而喻。   當日羅炎行刺聖王時聖愛希恩特盟軍見識到的驚心動魄的戰鬥情景,現在又在帝都城頭再次上演。   而這一次的觀者更眾。非獨城上城下的凱曼守軍和聖愛希恩特盟軍萬千兵馬,帝都城中萬千民眾也自各處悄悄窺視城樓戰事。   帝都繁華奢靡,城中不乏高樓華廈,從這些樓頂居高臨下,就可將城外戰況看個大概。仁明王藏身之處,便是其中一座。   其他眾多高樓上,卻也多半沒空閒著。恐懼戰禍的城中民眾生怕城破,惴惴難安,怎能在家中安坐得下?有條件的便多半蜂擁到那些高樓上窺探戰況,巴望著能早一步知道勝負——雖然知道勝負不見得就能對城破後他們的命運有什麼改變。   雖然羅炎受仁明王不得波及城池的約束,刻意將艾裡逼上高空,氣勁也頗多約束,但他們這等絕世高手過招時的聲勢終非尋常可比,單是兩人氣勁交擊的鳴響就舉城皆聞。   奇異的是,這聲響又並非打鐵擂鼓般的死硬鳴響,聞者即使緊捂雙耳,聲音仍是硬生生鑽入耳朵,並不減弱分毫,宛若可令天地變色的風嘯雷鳴,聞者無不暗生敬畏之意。   那些縮在床頭發抖,沒看見戰況的民眾免不了心神動盪,驚疑著莫不是天神交戰?!   而艾裡和羅炎在高空交戰,今日天色清明,只要是往屋外張望的民眾倒有大半看得分明。   艾裡羅炎兩人於半空中身影已化得極小,底下的人只看得見一道灰影一道白影交纏在一處,分不清誰是誰。然而劍氣掌風,卻一道道雪練也似的四散飛掠迴旋,湛藍的天色也因此相形失色。偶有浮掠而過的雲彩霧氣,則立時被絞得碎散無蹤。所謂風雲變色、驚天動地,亦不過如是!   兩人交手只不過片刻,城內外已興起無數驚歎之聲,更有些愚夫愚婦朝著他們的方向跪拜不已。   而這一刻城內外也不知有多少修行武道的戰士武者胸臆間豪氣澎湃,湧現出相近的想法:「我若有朝一日也能成為這驚天動地一戰的主角,就不枉此生了!」   然而,艾裡在底下萬千軍民眼中固然是風光無比,個中辛苦卻唯有他自己知道。這大出風頭的一戰如果能夠不打,他願意求遍所有的神佛!   一和羅炎交上手,他便知道自己先前的預料不幸地沒有分毫差錯。   雖然只隔了半日功夫,對一般人來說或許吃頓飯睡個覺就過去了,但對羅炎這等修為通神、才智卓絕的人物來說卻足以讓他想通很多事。   況且羅炎有著漫長的壽命,一生際遇又十分動盪,數百年中經歷了太多戰事,其中更有許多對手是超越人界水平許多的魔界強者,所以他也見識過了無數的奇功絕藝。這無數場戰鬥的記憶和經驗,便是一個尋常人類永遠也不可能得到的寶藏!一旦有需要,羅炎就能從中得到極大的收益。   因而,這番再次交手,羅炎的表現相比先前已是脫胎換骨一般。雖然僅僅半天不到的修行時間,還不足以讓他將所有高深的戰鬥技藝融會貫通,創造出一套獨屬於他的高深劍技,不過憑他現在對武道劍藝的認知,已經足以克制艾裡那套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打法。   在羅炎對劍技的認識大大提高的現在,要看穿艾裡的劍技已非難事。他並不需要憑藉什麼特別強悍的劍技去正面擊敗艾裡,他只要穩紮穩打地應付艾裡那犀利的劍,同時不再受艾裡劍技牽引而露出破綻,就可以靠自身對力量出神入化的操控和運用技巧而漸漸站穩優勢,直到一步步耗盡艾裡的力量,將他逼入死地!   這決定勝敗的利害關係,艾裡和羅炎都心裡有數。然而勝負之數雖有少許運氣因素,根本上還是取決於實打實的雙方各項實力的差距。越是深諳武道的高手便越是如此,因為他們已經極少可能為策略計謀所蒙蔽。艾裡就算明白其中道理,也無法扭轉局勢。   而在生死相拼的激戰中,羅炎眼中則閃動著與他動作間酷烈威勢極不相符的悲憫和無奈。儘管他本身的意志並不願意傷害艾裡,但仁明王的命令卻形成一股無形的力量,強硬地迫使他的身體作出非他所願的行動,竭盡全力的毀滅仁明王指定的敵人。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已再沒有讓他以智計緩衝局面的餘地!如果現在艾裡無法再支撐下去,他也只能依令向他痛下殺手。   如果說艾裡與羅炎以往的戰鬥尚有迴旋餘地的話,這一次便真正是生死存亡的關頭了。艾裡再也想不出什麼辦法能讓自己扭轉戰局,只有拼盡全力咬牙苦撐。既然稍一鬆懈就是死,除了盡力支持下去,還能有什麼出路呢?   或許是因為面臨的是真正要命的危機,無暇想七想八,艾裡發揮出的戰鬥力倒是略微超過了平時的水準。他現在與羅炎間的差距又不到天差地別的程度,左支右絀地倒也堅持了好一陣還沒有喪命。   不過熬了這麼一段時間下來,身上已經傷痕纍纍,劃了十七八道血口。雖說與羅炎戰鬥的力量乃是借用天地之力,用不到多少本身的氣力,但隨著鮮血一滴滴從傷口淌出,他正在緩慢而不間斷地逐漸虛弱下去,與羅炎之間的差距愈見懸殊!   或許……這次真的是到極限了吧!   艾裡心中慘然,已經有了死在這裡的覺悟——雖然這種覺悟從來沒有任何作用,不論是否覺悟,要死的還是會死。   在這種時刻,反倒沒來由地感慨起來。這幾年自己的遇合也算奇了,波折重重地才走到了今天這一步。要是就這麼死掉,在旁人看來,等於是故事才要進入高潮就突然被掐斷了一般吧?可現實就是現實,從來不會考慮聽故事人的感受。真死在這裡,又會怎樣?   他好笑地發現,生命面臨的危機越大,思緒好像反而越發的瑣碎無聊起來。就連現在還有閒心為這個覺得好笑,本身也夠怪異的了……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艾裡忽然沒來由地心弦一震,說不上哪裡不對勁,但就是覺得發生了什麼很不妥當的事……而幾乎就在同時,羅炎凌厲的攻勢也出現了一瞬間的遲滯,顯然他也感覺到了不對勁。   兩人交換了一下視線,腦中頓時想到了同一處——現在與他們兩人同時有著緊密聯繫的只有一個人……莫非蘿紗那邊出了什麼事?!   一從打鬥中分心,以他們兩人超越常人的聽力,立刻察覺到下方傳來些許不正常的騷動聲。   艾裡顧不上和羅炎多糾纏,沉身直往地面墜落下去。而他下落時並未展現攻擊意圖,便沒有與仁明王「不得波及城樓和軍隊」的命令相衝突,羅炎也就無需加以阻攔。同樣掛心蘿紗是不是出了什麼狀況,他尾隨著艾裡急速向下飛落。 第四章 二選一的勝機   隨著高度的不斷下落,地面上的動靜越來越清晰地傳入艾裡耳中,他終於分辨出地面上的凱曼陣營中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先前他與羅炎在空中激鬥的時間裡,得回自由的蘿紗便和凱曼的魔法師軍團正面對戰起來。聖女固然是常人望風披靡的角色,而相互配合默契十足的近百位凱曼魔法師組成的集體力量,也絕對不可小視。   因為不想波及城內無辜平民和攻城的盟軍,蘿紗沒動用大範圍的強力禁咒,只使用常規的中高級魔法,效力到底有限。   而魔法師軍團中存在著各類型的魔法人才,除了攻擊性魔法師外,也不乏擅長防禦結界類型魔法的高級魔法師,憑藉他們合力維持的防禦魔法,也還能防得住不能施展禁咒魔法的蘿紗的攻擊。雙方你來我往,各盡全力拚鬥了好一陣,戰況始終僵持不下。   這一次魔法對戰的激烈程度,尤要遠勝以往蘿紗和凱曼軍的任何一次交戰。長時間、高強度地施展魔法,在魔力的操作、魔法的控制上都要求施術者的內心精微準確地告訴運轉。漸漸地,所有雜念思慮都被一一濾空。而隨著時間的延續,蘿紗散發出的氣勢變得愈發冰寒清冷,澄澈得竟給人欠缺人性熱度的感覺。與此同時,她那雙黑眸中原只是星星點點的紫芒亦在不知不覺中,一點點地擴展發亮……   與她對峙的凱曼魔法師們原本還以為就算聖女魔法再強、施法速度再快,到底只是一個人,魔法力總有耗盡的時候。而自己這邊近百人卻可以輪換著休息,還有專門負責為同伴補充魔法力的牧師進行補充恢復。久撐下去,必定是聖女先支持不住,到時候局勢就等於是掌握在凱曼手上了!   不少人心中正是存著這麼個算計,才維持住信心苦苦支撐下去。然而耗了好半天,卻也不見聖女那邊發來的魔法反攻有半分遲滯削弱的態勢。一個大魔法師施展一次就要休養好幾天才能恢復魔法力的強大魔法,她悶不作響就可以隨便連著丟出好幾個,自始自終都沒有半點魔法力將盡的徵兆!   ……這女人,真的是人嗎?!   越打下去,越多凱曼魔法師腦中不由得浮現出這個疑問。   當艾裡和羅炎在天空中激戰正酣的時候,一個凱曼魔法師忽然留意到白衣黑髮的聖女週身玄素的色調上,似乎多了些許詭譎邪異的艷色。名為神聖的少女身上,彷彿有股難以名狀的邪異氣息攫住了他的心臟!在意識到究竟是什麼之前,這位魔法師身上就已經不由自主地起了一陣寒慄。   仔細一瞧,他終於察覺聖女身上的不對勁之處。   那雙眼睛!   聖女的雙眼竟是紫色的!魔性的紫色!專屬於魔族的特徵!!   魔法師脫口喊出了心中的震駭。驚呼聲很快傳入了每個凱曼魔法師和據守的許多凱曼士兵耳中。   巨大的恐怖,彷彿吞噬人們心志的黑霧一般,隨著喊聲而籠罩住在場的每個凱曼人。每個人的眼睛都飽含著驚懼和厭惡,集中到了容顏清純的少女臉上那雙放著妖異光輝的紫眸上。   魔族雖然極少著跡人界,但每次出現,必定是伴隨著無數血與火的悲歌。尤其是十多年前剛經歷過一場魔族入侵戰爭的凱曼,至今仍有許多人曾親眼見識過魔族的殘酷和強悍,或是有親友就在抗擊魔族的戰爭中死去。談到魔族時,凱曼人都是深入骨髓地感到恐懼和厭惡。   凱曼人雖先前就已十分畏懼聖女,但還只是出於對她的魔法力量的忌憚。而此刻,這分恐懼卻為人族對魔族根深蒂固的恐懼所取代,將凱曼人驅趕到崩潰的邊緣。片刻間,戰場上變得比之前蘿紗剛展現實力時還要更加混亂。   城牆上靠近蘿紗所在處的凱曼士兵固然是沒頭蒼蠅般倉皇亂竄,魔法師們的臉色不是蒼白便是慘綠,有的手腳癱軟,再寧定不下心志施法,有的臨危倒被逼出了吃奶的力氣,魔法反而施得更加猛烈幾分。   就連與蘿紗站在同一邊的盟軍將士,雖大半看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單聽城頭上的人「魔族!魔族!!」的喧嘩嘈雜,不少人也不由得驚疑交加,起了些騷亂。   艾裡掠近地面,看明白城樓上的情形,頓時暗道聲:「不好!」,心急火燎地向蘿紗那邊疾掠過去。   她依舊還虛浮在原處,卻完全沒有了原先的逼人氣勢,只是失魂落魄地那麼飄著,連欺近身邊的攻擊也是心不在焉地應付著。好在現在場面大亂,朝她去的魔法攻擊已經少了許多,不然恐怕早就受傷了。   艾裡趕到近處,她那毫無表情的蒼白容顏映入他眼中,果然證實了他的不好預感。他急急衝到她身邊,攙住她的臂膀,關切地道:「你還好嗎?」   然而不需蘿紗回答,他自己就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怎可能會好呢?還好的話,她的身子怎會顫抖如風中飄零的枯葉?   還好的話,她的眼睛不該枯澀得不見一絲光澤,就算現在對著自己,也像什麼都沒看見般空空茫茫!   蘿紗原本就對她的魔族血統深有心結,這下卻在萬千人之前曝露了魔族的特徵!在場的這眾多凱曼人都懼怕蘿紗傷害自己而驚懼奔逃,其實在這一刻真正受傷害最深的,其實是被他們以看魔鬼的眼光看待的蘿紗才對!   凱曼人的每一聲「魔族」,每張臉孔上露出的驚懼厭惡,都在蘿紗心口割下一刀……   呼吸驀地停頓了一下,便有一股劇痛如毒芽般自艾裡心底抽發開來。不管自己付出多少、多麼努力,一切還是走向悲傷嗎……   與羅炎間無謂的生死拚鬥徒然遂了他人私心而並非自己和羅炎任何一人所願,卻無可避免地一次又一次發生,恐怕只有到有一方最終倒下才是盡頭。   而對蘿紗,自己強忍痛楚閉上眼不看她、推開她,難得地對人費盡心機,只不過是期望她能過得快樂,卻終歸是無法避免她被其他人、事所傷害。這些,就是所謂的宿命、注定嗎?   那麼,先前那許多勞碌辛苦,究竟為了什麼?   忽然之間,怒氣直衝上來。伴隨而生的,還有股讓他有些陌生的凶念。   我捧在心尖呵護的珍寶,竟然就因為這些凱曼人的大驚小怪、呼爹喊娘而遭受那麼重的痛楚!不過就是雙紫色眼睛而已,有什麼大不了?值得這些沒長眼的凱曼人怕成這德性?!   一時間惱恨沖心,他竟有股揮劍把這些盡在那邊驚叫奔逃的凱曼人殺個血流遍地的衝動。   好不容易把持住理智抑住殺性沒有亂來,怒恨仍是難以完全平息,只得在心中喃喃告誡自己:「冷靜!冷靜!這樣下去不行,總得先制住局面再說!看蘿紗眼中光采盡失,甚至已經看不見自己,凱曼人這麼大呼小叫得越久,她受的苦痛就越深。必須做些什麼改變局面!」   想到這裡,他忽然心中一動:「凱曼軍隊現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蘿紗身上,她的紫眸才會引起這麼大恐慌。那麼,不如就把他們恐懼的焦點轉移到自己身上!如果出現了比所謂的『魔族』更可怕的人物,應該就沒人顧得上再向蘿紗露出恐懼的表情了!」   在艾裡正在氣恨凱曼人的反應傷了蘿紗的時候,這個念頭顯得那麼具有誘惑力!艾裡也不想再多推敲什麼了,看蘿紗雖然渾渾噩噩,靠著本能還是能夠自保,他放開她,操起了劍。一股外放而強橫雄霸的殺氣,霎時間自他身上衝天而起!   就算再怎麼鈍感的凱曼士兵,也能感覺到發自聖劍士身上的殺意之盛。連他身旁神智混沌的蘿紗亦感覺到身邊人的劇烈變化,瑩紫的眼眸微微向他轉動了一下,開始恢復了幾分理智。   發現平日溫和如風的男人身上原本清朗明淨的氣息突然陰暗下來,染上了肅殺血腥,蘿紗頓時感應到了他心中的念頭。   「不要!」   蘿紗拚命搖著頭淒聲喊道,伸出手想拉住他、阻止他。他是真正乾淨無瑕的人,她不想讓他為了自己而蒙上殘虐殺戮的陰影啊!   但她慢了一步。艾裡已經向最靠近的一隊凱曼士兵猛撲而去,空留她淒厲的呼聲在風中迴盪。   雖然自己動手時,蘿紗並不排斥血腥,但此時她卻閉上了眼,不忍看艾裡為了自己,違逆他仁善心性而展開的屠殺。   「以後一定要替我讓那個老頭死得難看!」   取代了蘿紗以為的哀嚎慘呼聲,響起的是羅炎冰凌相擊般的冰冷聲音。   艾裡的劍還沒有飲到一滴鮮血,就被格擋住了。緊追艾裡而至的羅炎以更加敏捷靈動的身法,牢牢擋住了他的去路。   剛才艾裡下落時並未顯露攻擊意圖,還沒有什麼,而羅炎一感受到艾裡朝向凱曼士兵而去的殺氣,仁明王所下命令中「不得波及城樓和軍隊」這一項就被觸發,迫得他不得不挺身阻止艾裡——雖然他巴不得那個讓自己不得不聽他命令的凱曼國王的人死得越多越好!   一想到又違心地替自己所鄙夷輕蔑的那個老頭做了事,那種身不由己的惡劣感就讓羅炎恨得牙癢。   重返人世後羅炎最恨的人,應該是控制他的仁明王和薩拉司坦兩個了。薩拉司坦還好些,好歹人家真有些本事,至少懂得怎麼使用血冥幻晶來解除封印,控制自己——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而仁明王自己沒什麼本事,卻對自己指手畫腳呼來喝去,實在令人不爽到頂點!可惜身體受制於人無法反抗,已沒有可能親手讓他付出代價,只有指望蘿紗和艾裡他們替自己出氣,於是羅炎在全力攔截艾裡的同時,說出這句與戰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語。   艾裡微有錯愕,隨即便領悟到他的意思,悶哼一聲:「放心!我比你更加想讓他倒大霉!」若不是仁明王挑起大陸戰爭,他早不知在哪裡逍遙去了,怎麼可能弄出現在這樣稀里糊塗的一大筆糊塗帳?!   兩人交換一句話的功夫,手上卻不止過了幾十招。然而,任艾裡左衝右突,也沒法闖過羅炎的攔截動到其他凱曼人一根毫毛。   徒勞無功地進行過幾次嘗試,他終於意識到在自己打倒羅炎之前,恐怕是沒可能實現自己的想法了。兜了一個圈子,情況又回到了原先僵持膠著的狀態。   一邊支持著在羅炎致命的攻勢下保住性命,艾裡一邊分心留意蘿紗的狀況。   剛才被艾裡那麼一擾,她總算清醒了幾分。雖見艾裡和羅炎在旁邊打鬥得激烈,不過看他一時未有險況,況且上一次艾裡和羅炎的戰鬥已經證明她出不出手都沒有什麼作用,便繼續不斷以魔法攻擊牽制凱曼的魔法師軍團。   可憐凱曼魔法師們經過長時間密集的魔法對戰,此刻魔力都將近竭盡,只能拚命維持結界防禦而無力反擊。超出防禦結界防護範圍之外的魔法師再顧不上什麼法師的尊嚴風範,就像是群失去母雞翅膀庇佑,在鷹爪下逃命的小雞般四散亂竄。   儘管看起來佔據上風主動的是蘿紗,但她的情況其實也很不好。她的臉色依舊蒼白得可怕,單薄的身子雖沒被凱曼的魔法傷著,卻搖搖欲墜,彷彿隨時會倒下。   看到蘿紗這般情狀,艾裡便明白她完全是在硬撐,精神仍因為剛承受的衝擊而處於崩潰邊緣,現在最需要的就是讓她離開這片戰場安撫心神。   但看她機械地攻擊凱曼魔法師的渾渾噩噩的模樣,怕是不可能懂得自己離開的,偏偏自己又被羅炎纏著無法脫身帶她走……   又憂又急之下,他的心頭不由掠過一陣強烈的焦躁惱恨。事情落到這進退不得的地步,歸根結底都是因為那該死的仁明王差遣羅炎對付自己才造成的。想到那老頭子自己倒躲在暗處舒舒服服地看熱鬧,就讓人不爽得要命!   「XXX的仁明王!堂堂一國之主,只會躲在安全的地方翹著腿看別人為你賣命嗎?既然有稱霸大陸的野心,好歹本身也該拿出點相應的實力吧?出謀劃策靠你身邊的文臣,上陣拚殺有士兵們替你流血犧牲,卻不知道國王陛下你自己有什麼地方配得上霸主之名?!是個堂堂正正的王者的話,就出來和我戰上一回!」   怒氣上頭,艾裡也不理會仁明王到底藏身在哪裡,直著脖子就開罵起來。激憤中甚至有股衝動,想乾脆揭穿正在為凱曼和自己戰鬥的神秘白衣人,就是曾經被傾五英雄之力封印的魔王!掛著解放他國民眾的正義名分發動戰爭的仁明王,實際上卻是在倚靠世人眼中邪惡化身的魔王的力量來進行戰爭!   此事本身已可算是最聳動,最能打擊仁明王的醜聞了,而且一旦披露出這個真相,不難想像必定會令一直堅信凱曼的正義名分而堅持擁護仁明王的民眾產生不小的動搖!這對艾裡無疑有著很大的誘惑力。   不過要公開此事,等於同時將羅炎的真實身份公佈於眾,要取信於人甚至可能得牽扯出他和修雅、蘿紗的關係。這不僅是對從頭至尾其實都處於不幸一方的魔王又一次的傷害,而且因為世俗人的觀念,也會傷害到蘿紗和破壞修雅身後名譽。想到這些,艾裡終於還是克制住了自己。   縱聲罵了好一陣,仁明王始終顧忌著聖劍士的厲害而不肯發出些微聲息,艾裡微有些失望。他知道短時間內要想倚靠自身實力正撼羅炎還不可能,本還抱著些許希望能靠這激得仁明王露面,看有沒有機會直取他的性命而免得和羅炎作無謂的戰鬥,可看對方這麼沉得住氣,只得作罷改尋其他出路。   雖說勞而無功,不過能當著萬千帝都軍民的面毫無顧忌地痛罵國王,艾裡倒也頗覺解氣!   只是旋即想到仁明王此刻就躲在附近某處,悠哉游哉地像看戲般看著自己在這邊拼得一身臭汗,他又是一陣惱火。自己死也好活也好,總要做點什麼讓仁明王那老傢伙得意不起來!!   思緒一旦跳脫出該如何擺脫與羅炎的無謂之戰這個框框,艾裡心頭一動,驀然冒出一個念頭來:「剛才自己降落時,羅炎本來並沒怎麼阻攔。可在自己的殺氣一轉向其他凱曼士兵時,他就一下子開始全力阻止自己!這裡頭,似乎有些文章……當然不可能是魔王大人自己突然對凱曼將士產生了什麼維護之心。他會在與自己戰鬥時表現積極的原因,除了存心戲弄或點撥自己外,通常便只有一個原因──仁明王的命令!」   這樣推斷起來,仁明王派他過來時所下的指令中,除了叫他對付自己之外,應該同時還有要他保護凱曼人的限制了。這個,好像可以利用啊……   羅炎與艾裡纏鬥了這許久,雙方固有的實力差距令戰況無可挽回地越來越傾向羅炎一邊。一波波湧來的攻勢,便如不斷上漲的潮水般綿綿密密地纏住艾裡的身體,不要說與之抗衡回擊,就連可以閃避騰挪的空間都越來越小了。他知道照這樣下去,自己頂多只能再支持半刻鐘時間。而憑自己的力量,要想在受命殺死自己的羅炎面前帶著蘿紗一同安然脫身,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反正不做的話就是死路一條,那就試試看吧!   艾裡眼中突然亮起一道精光,一股豪快無畏的氣勢霎時間從本應是被逼得窮途末路的他身上張揚開來。   羅炎因他的改變而露出瞬間的迷惑之色,不過一時又看不出他究竟有什麼企圖,在加於身上的命令驅使下,手中的魔真劍依舊毫無留手地向他當胸疾刺而去。艾裡無力與他硬抗,身子順著劍勢直直向後急退。   至此,艾裡的行動尚還合乎常理,也在羅炎的預料之中。早有準備的魔王在臂上、腳下原本都留了股力道蘊而不發,這時猝然散放開來,整個人便以猶勝艾裡一籌的速度緊追上去,劍勢非但未因對手退避而竭盡,還變得更猛!魔真劍和艾裡之間的距離,只在他身形剛開始後退時拉開些許,隨即便以更驚人的速度急遽縮短!   然而,艾裡要的,也就只是這一瞬間與羅炎間距離的拉遠。   下一刻,奇變陡生!艾裡忽然完全違背戰鬥常規,無視急速逼近自己心口的魔真劍,反而雙臂大張,敞開了胸懷迎接對手的致命一劍!   但也不是全然放棄行動聽任敵手宰割,艾裡向外張開的左手上急遽凝聚起一團強大氣勁,放手向左面的凱曼軍轟擊而去,握劍的右手亦揮劍向右方的士兵劈出一道凌厲劍風。   艾裡能自由借用天地之力,全力發出的劍風拳勁自然非同尋常,儘管奈何不得魔王,用來對付一般的凱曼士兵卻是無人能擋。城頭凱曼軍隊密集,這一劍一拳如果落到實處,起碼可以當場要走數百士兵的性命。只不過,這麼做全身空門大開,當凱曼軍受創之時,他也勢必要付出生命作為代價!   此刻,城外於高處觀察指揮戰局的將官中,包括奧倫將軍在內的少數幾位盟軍將官武道修為較高,勉強能看得出艾裡和羅炎的戰局變化,見此情形無不遽然色變——難道聖劍士竟是想要拼了性命,帶幾百凱曼軍人和自己同歸於盡?!   心思最靈的幾個,除了為艾裡的安危憂慮外,更是覺得他這麼犧牲簡直毫無道理。聖劍士自身的戰力固然遠勝過數百士兵,而且身為黑旗軍首領,在大陸上也佔據了相當重要地位。聖劍士如遭不測,對所有反凱曼勢力都是極大的損失。   相反,帝都城中尚有好幾萬守軍,失去數百兵力還不至於動搖其根本。以聖劍士的性命來換這數百人之命,絕對是極不划算的買賣!   艾裡怎會做出這麼不明智的舉動?還是他自知今日難得倖免,拉到幾個凱曼人墊背便是幾個?   而這些疑慮才剛從他們腦中浮現,城頭上的戰況卻又再度轉向超乎人們預料的方向!   在場能看得清戰情的人,都道那凱曼的神秘高手手中之劍只要繼續往前遞,便可穿透聖劍士的心臟,那人必定不會錯過這個大好機會。   然而接下來看到的畫面,卻令他們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羅炎竟在發現艾裡全力攻擊周圍軍隊的時候,毫無理由地突然罷手了!寒光四射的魔真劍在劍鋒的劍氣只差數寸便要沒入艾裡胸膛時,硬生生抽離開來!隨即,羅炎的右手以和艾裡同出一轍的方式轟出一道氣勁,後發先至地趕上艾裡所發之氣勁。儘管他倉促之下所發氣勁不及艾裡的浩大,還是把艾裡的氣勁沖得偏離原本方向,直飛上不會傷到旁人的半空。   在轟出氣勁的同時,羅炎騰空而起,飛速追趕至艾裡揮出的劍風之前。身形流水行雲般毫無滯澀地一個回轉,橫劍身前,那道以雷霆萬鈞之勢奔嘯而去的劍風便被無聲無息地消解於無形。   從始至終,他的目光都不曾再放在艾裡身上,簡直就好像這上一刻還在生死相拼的對手忽然變成了空氣一般,沒有必要再投放半分注意力。   在場的人們無不被兩人全然不合理的表現搞得一頭霧水,沒人看得明白其中的玄虛——當然,不包括一手導演出此種結果的艾裡自己。   見羅炎的反應果然一如自己先前所料,艾裡心中大喜。幸虧自己沒有料錯,今日總算有救了!仁明王下達給羅炎的命令中,果真加有要他不能讓兩人之戰波及其他凱曼軍隊的限制。   細細分析仁明王下達命令時可能的表達方式,便可推斷出「不得波及凱曼軍隊」這一條應該是優先於「殺死聖劍士」這一條。   雖然乍聽起來這並沒有多大的不對之處,不過當出現這兩條只能二選一的情況時,控制羅炎的血冥幻晶便會讓他選擇先完成保護凱曼軍隊的安全,而這一刻自己就不再是他殺戮的目標。   這就是可乘之機!   只要向其他凱曼軍隊發起猛烈攻擊,逼得羅炎必須全力救護,他便無法再分身來對付自己。也就是說,面臨性命之危時自己不用管別的,儘管放手攻擊附近的凱曼士兵,就可以確保性命無虞;而情況沒那麼緊急時,也大可利用這一招來調開羅炎的戰力,從中便很容易找到空隙反攻!至不濟,逃走總是沒有問題的!!   於是,艾裡身體力行地驗證了這個新發現。羅炎飛身去攔截劍氣時,他毫不猶疑地馬上腳底抹油。飛掠到蘿紗身邊,他一把攬住她的腰,不由分說地帶著她往城外沒命地飛速逃回!   反正凱曼那些魔法師們的魔法力也耗得七七八八了,應該不可能再對盟軍的攻城行動產生多大的危害。蘿紗離開已經不礙事了。   「打這麼久也累了,留著下次再戰吧!」   城頭上艾裡丟下的話聲猶自迴盪,他的身影早已去得遠了。剛搞定他臨去那一拳一劍的羅炎回身望向他的背影,冰冷的表情中綻露出一絲可以稱為讚許的笑意。   然而仁明王命令的禁制仍在,既然艾裡沒有再攻擊凱曼軍隊或城池,那麼殺死艾裡便再度成為控制羅炎行動的指令。他隨即斂去笑容,起身開始全速追趕艾裡。   不過才飛離城頭沒多遠,他就立刻感應到仁明王通過魔法陣傳發過來另一道命令:「別追了!馬上回來!」   羅炎順從地煞住身子往回飛去。除了因為聽命於仁明王的限制之外,他自己也為此而鬆了口氣。畢竟艾裡已經飛回盟軍的陣營,靠攻擊凱曼軍解圍的方法已經派不上用場,如果艾裡他們真被自己追上就糟糕了。   「陛下……」   仁明王藏身的高樓頂上,薩拉司坦收回手,停止向身前剛使用過的傳送命令的小魔法陣輸送魔力。   他隨即轉頭不贊同地看向國王,低聲勸道:「不如讓他繼續追下去吧!羅炎應該不難追上聖劍士,到時候沒有顧忌,應該可以殺得掉他的!」   「殺得掉他,又怎樣?」不待他多說,仁明王就用尖銳的聲調打斷了他的話:「連聖王都殺了,不還是無濟於事?多殺一個並非盟軍中人的聖劍士,能有多少用處?在羅炎離開的時候,如果有人來行刺,該怎麼辦?!」   先前羅炎的身影一從視野中消失,仁明王就忽然陷入一股強烈的恐慌。剛剛才見識到盟軍中藏有聖劍士這種程度的強者,如果羅炎不在身邊保護的話,萬一盟軍偷偷派出高手過來行刺自己,還有誰能保護得了自己?!   而且越想下去,國王越覺得情勢暗藏危險:「再說剛才那個聖劍士逃得也有些蹊蹺,太突然了!說不定就是存心想把羅炎引開,好讓其他刺客行動!!不行!絕對不能讓他離開我身邊!!」   薩拉司坦無聲地輕歎,放棄了繼續勸服的念頭。國王已經完全把自己的安危放在最高位,絕對不肯冒半點風險,除非必要,他是不可能輕易放羅炎去作戰的。   看來,既不能用羅炎來解決聖劍士等敵軍強者,也沒法利用魔王的實力在守城戰中給盟軍造成大規模傷亡了。   本來若叫羅炎利用禁咒一類的強大魔法向城外密集的敵人施放,應該不難很快縮減守城軍與盟軍的兵力差距的。現在卻因為王上的短視而大大浪費魔王這個籌碼所能發揮的力量……不過,細想起來,陛下的做法也在情理之中。   國王本就是立於一國之頂點的人,金錢和權勢無不已達到了頂峰,只有為自己創下更顯赫的名聲這一點對他還有吸引力。讓凱曼稱霸大陸在自己而言是一個證實自己生命價值的理想,但在仁明王而言,只是裝點他輝煌人生的又一個華麗勳章而已。一旦出現了危及生命本身的威脅,當然是先要確保自身的安全,再漂亮的勳章也只有先丟開一邊。   值得把自己不惜付出一切達成的理想,放在一個陛下輕易丟棄的裝飾品上嗎?年輕的法師長仍是沉默地審視著前方的戰況,只是眼神漸漸變得有些空茫飄忽。   艾裡把蘿紗帶回盟軍後方的營地後,本以為要費一番力氣才能安撫下她受到衝擊的心神,想不到蘿紗回神過來後卻表現得異常平靜。   沒有眼淚,也沒有哀歎,她只是維持著原來的姿勢靜靜坐著。艾裡憂心忡忡地蹲在她身邊,料定她必是因為所受打擊過大而心神恍惚。然而,正當他絞盡腦汁地想著該說什麼來安慰她的時候,她竟先向他露出了平靜明朗的笑容。   「不用擔心我,艾裡。那些不算什麼。我本來就真的是魔族啊!他們叫我魔族,我也沒什麼好受傷的。」   被她搶在先頭這麼一說,艾裡滿腹的安慰話竟沒有一句接得下去。   如果想要安慰的當事人自己先一副看得很開的樣子,叫人怎麼安慰起?   愣了一陣,他方沉聲道:「在我這裡,你不用勉強壓抑自己。難過的話,就不要勉強自己笑啊!」   「嘻嘻!」蘿紗反而笑得更歡了:「難道你要把肩膀借我哭嗎?艾裡你也不必這樣勉強自己呢!」   艾裡一噎,一時竟說不出話來。蘿紗竟學會用這種話來擠兌自己以逼自己退縮了……因為自己刻意與她保持距離,她在有事的時候就不願再依靠自己了嗎?   「今天打得真是辛苦,得抓緊時間休息。先失陪了。」   見蘿紗站起身便要自顧自離去,艾裡忙從失落中回神。現在的蘿紗確實需要人支持的。不管她說了什麼都不能被她的態度逼退,至少要讓她明白自己的想法!   他伸手拉住她,深深望進她眼中,緩緩道:「蘿紗你記著,是人也好,是魔也好,你始終都是……」說到這裡,艾裡現出微不可見的猶豫,方接下去道:「我最重視最喜歡的……朋友。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請想想愛你的人,不要輕言放棄!好嗎?」   艾裡平日正經說話的時候不多,不過這番話卻是字字出自他內腑,只求蘿紗能感受到被珍視的心意,不要為了魔族血統的事而自傷自棄。而蘿紗卻像是聽到什麼笑話一般,捂著嘴失笑出聲。   「噗哈哈!艾裡你怎麼突然這麼酸哦!這種台詞一點也不適合你啦!」   直笑到眼角泛出明亮的水光,蘿紗還無法止住大笑,就這麼一路前仰後合地逕自往盟軍為她安排的營帳行去。在她身後,艾裡的頭挫敗地重重垂下。此刻他的挫折感,猶要遠勝連接在羅炎手下嘗到敗績時所忍受的。 第五章 流言   離開艾裡,蘿紗尖銳的笑聲漸漸止歇,恢復成這些天來一貫的淡漠表情。走沒多遠,維洛雷姆的聲音忽然從上空傳來。   「艾裡跑得還真快!害我現在才找到你。蘿紗你沒事吧?剛才我好像聽那些帝都人在嚷嚷什麼『魔族』之類的,有出什麼事嗎?」   維洛雷姆一落下地來就是嘰哩呱啦的一串。先前的那場戰鬥他奉行不插手原則,光是浮在帝都一段距離之外的空中旁觀。在凱曼人因為蘿紗的紫眸喧嘩時蘿紗又是背向盟軍陣營,因而他還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   蘿紗被艾裡帶回後,他覺得最後那一段她的舉動總有些怪怪的,總不能安心,便追來探問個明白。不過他生為魔族,完全不覺得被人指著鼻子喊「魔族」有什麼不對,在這方面相當鈍感,因而竟始終沒察覺出問題出在哪裡。   蘿紗的臉色仍有些蒼白,卻只是搖搖頭:「我沒事。只是第一次經歷這麼大場面的魔法對戰,真累壞了!」   雖聽她這麼說了,維洛雷姆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只得作罷。看蘿紗臉色不大好,像真是累了,他便送她回房休息,路上也體貼地不主動說太多話,免得她耗神。   兩人行了一段,一直只唔唔嗯嗯地應對維洛雷姆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話的蘿紗,忽然主動開口問道:「維洛,你在魔界生活了那麼多年,做一個完全魔族的生活,有趣嗎?」   維洛雷姆頓時神色大振,拉過蘿紗的雙手緊握於胸前,兩眼閃閃發亮:「蘿紗,你願意隨我回魔界去?!」   「呃……」蘿紗顯然有點被他突然爆發的熱情嚇到:「只是問問看。」   這麼說來,如果魔族生活有趣的話,蘿紗就有可能踹了艾裡,隨自己回魔界?維洛雷姆立時完全無視自古來魔族一直想侵佔人界作為生存地的事實,鼓動如簧巧舌全力鼓吹起來。   「魔界絕對是個好地方啊!風景充滿獨特另類的超現實之美(既然人族懂得欣賞沙漠孤煙、荒壁月落,應該也能接受淒異詭譎荒涼這類型的」美「吧!),還經常能見到人界少見的自然奇觀(比如火山噴發、地牛翻身什麼的……),居住環境更是最適合我們魔族的(所以魔族通常比人族強,正是被鍛煉出來的!)!再說,在那裡生活的都是和我們同一類的人,根本不必費力掩藏魔族特徵。而且,和同本同源的人交往起來也更有親近感。可以說無論是社交還是日常生活都自在方便、隨心所欲,真正是您不可錯過的選擇!」   「呵呵,維洛你說的話很像虛假房地產廣告哦!」蘿紗半開玩笑地打趣,卻驚人的一針見血,直逼本質。   維洛雷姆的笑臉一下子垮了下來,抓著蘿紗的手哀求:「蘿紗你相信我啦!魔界真的很好啦!那裡才是我們魔族真正的歸屬啊!」   「好啦好啦!」蘿紗唇邊的笑意漸漸斂去,表情變得有種不可思議的透明感,彷彿一碰即碎:「我會考慮的。」   凱曼一方擁有的魔法師軍團和魔王羅炎、盟軍這邊擁有的聖女和聖劍士,本來將其中任一方單放在其他戰爭中,都可以發揮至關重要的作用。但現在幾方匯聚到一處,力量卻被相互抵消牽制掉,無法對戰局產生多大影響。   每當凱曼魔法師軍團有所行動時,蘿紗便現身阻撓,彼此的所有力量都用在打擊對方,而無餘力兼顧其他。而艾裡一旦上場給守軍造成太大威脅,羅炎便會受命前去加以遏制。艾裡若不敵敗逃,怕死的仁明王也不敢派羅炎追擊或是全力攻擊盟軍部隊。   到後來,艾裡知道自己不出戰時,仁明王會害怕自己前去行刺而將羅炎留在身邊,羅炎便不會參戰;相反,出戰的話就會引來羅炎,反正自己也打不過他,多一事倒不如少一事,乾脆只翹著腿留守後方監督戰局便罷。   蘿紗的情況也相仿。知道自己和凱曼的魔法師軍團難以分出勝負,打也是白費力氣,基本上只會增加雙方受波及士兵的傷亡而已。雙方便都有默契地不再上戰場向敵方進行直接的魔法攻擊,只局限於為己方軍隊施加魔法防護與祝福。   就這樣,這些超常規的力量達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戰爭的走勢最終還是取決於雙方常規軍隊的戰鬥狀況。   為了抓緊時間攻下帝都,盟軍採取輪班攻擊的方式,向拉寇迪展開了日夜不間斷的猛攻。盟軍兵力將近帝都真正有實戰能力軍隊的三倍,有足夠資本採取車輪戰。   連續不斷地長時間攻擊對可以輪番休息的盟軍將士影響不大,但對只能盡出全力日夜堅守的帝都守軍來說,卻會急遽地消耗掉他們的力量。   再加上凱曼守軍以弱拒強的心理壓力,將會隨著時間和戰況激烈程度而不斷增大,進一步弱化守軍的戰鬥力。一旦守軍承受不住,防線便將崩潰,帝都就會如怒濤中的一葉扁舟,淹沒在盟軍狂猛的攻勢之下!   不過盟軍也有它的不利之處。盟軍與凱曼守軍三比一的兵力比率,對於攻城戰來說並不能算是很懸殊的數字。如果拉寇迪是座堅城,備有足夠存糧的凱曼軍據城而守,就算支持數月時間也不為怪。   幸而帝都的城防並不算堅固,盟軍尚有破城的可能。但是,隨著戰爭的進程,另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就越來越明顯地浮現出來了。   帝都的城防再不堅固,總也要有攻城器械才好作戰。但盟軍為了爭取作戰時間一路急行軍而來,行軍務求最速,輜重大半拋棄,所帶的攻城器械實在不多。   一整日攻城戰下來,軍中所備的攻城器械已消耗甚大。而要就地取材臨時趕製,一則材料時間人力都有限,二來倉促所制質量不可能太好,製造的速度還是抵不上消耗的速度。   雖說當初聖王訂下這個計劃時,對此種狀況已有所考慮,但也無法可想,只能在行軍速度和攜帶器械中折衷取捨。儘管現在攻城器械還沒到消耗淨盡的程度,調用時也捉襟見肘,頗為拮据。   太過儉省使用攻城器具,便會束縛了盟軍應有的戰鬥力,延長盟軍攻陷帝都的時間——在各地凱曼援軍全速趕來的現在,這可是很要命的;而若放手讓盟軍使用,如果在攻陷帝都前就耗光攻城器具,接下來的戰就麻煩了。其中的取捨把握,一直是接任領軍之職的奧倫將軍深感困擾的問題。   幸好,將軍的困擾不久就出現了轉機。   正式的攻城戰進入第二日,盟軍的斥候發現有大隊旗號不明,人數足在六萬以上的軍隊,正向帝都快速行進而來。這個消息一開始在盟軍中引起了一片騷動。難道竟有凱曼部隊事先識破了聖王的佈置,趕在其他隊伍前頭赴援?!如果出現在凱曼腹地內的軍隊果然是凱曼一方的部隊的話,這數萬人與帝都城內的五萬守軍裡應外合、前後夾攻,盟軍面臨的形勢就更加危殆了!   不過事情到了這一步,也只有坐以待變了。隨著那支軍隊的接近,盟軍前軍繼續攻城不輟,後軍則回轉擺好陣勢,嚴陣以待。   而在盟軍將官一片緊繃的面皮中,艾裡和蘿紗兩人的神態卻都顯得很放鬆,艾裡嘴邊甚至還有一絲隱忍不住的笑意。對這支不速之軍的來歷,他心理已經大概有個譜了。   雖說自己心知肚明卻看著大家提心吊膽,好像不大道德,但他與盟軍的關係不算很深,貿然說話恐怕反而不好,索性就不多說而坐等盟軍自己發現了。反正讓他們驚喜一下也不錯。   不多時那軍隊已進入盟軍視野範圍,卻奇異地沒有展露敵意。軍隊在會引起盟軍戒備的距離之外停下,隨即差來了使者。   使者被引到奧倫將軍等盟軍高級將領身前,先往艾裡蘿紗那邊看了一眼,方昂首向奧倫將軍道:「我軍是討伐仁明王的凱曼征討軍。聽聞貴軍前來攻打帝都後,特集結拉恩普等三城的全部兵力趕來相助!」   此言一出,在場的盟軍將士頓時掀起些許騷動。來者若果真是友非敵,不僅先前的憂慮成為虛驚一場,更把己方與凱曼守軍的兵力差拉大到更加懸殊的地步!   奧倫將軍也早已聽說盤踞於附近拉恩普城一帶的凱曼征討軍之事,征討軍在知曉盟軍真實動向後,為了對付彼此共同的敵人而趕來襄助,這倒確有可能。但萬一是識破聖王計謀的凱曼軍隊利用征討軍名義消解盟軍戒心,好接近發動突襲呢?也不無這個可能。   他身為統帥,不得不顧慮周全,便謹慎地問道:「不知貴使可有什麼憑證證明貴軍身份?」   「本來我準備了印有征討軍諍君和凱文將軍兩人印信的證明文書,」   使者忽然有些怪異地笑了笑,道:「不過現在看來是沒什麼必要了。請聖女和聖劍士兩位為我的身份作擔保,份量應該足夠吧?」   在盟軍眾將官驚異的目光中,艾裡笑著站了出來:「各位的確可以放心。這位就是征討軍首領,諍君傑伊·德·古特拉謝·吉尼奧大人本人!」   轉回頭,他半調侃地望向傑伊,笑道:「難得堂堂諍君大人,竟然親自屈尊當起了使者哪!」   「再見面的時間比我預想的要早!很高興真的等到了這麼一天。」   傑伊亦笑著回應。   締結下曾經如兒戲般不可靠的「文武之盟」的兩方,終於實現了彼此的盟誓,如約再度相會!   其間雙方各自都經歷過許多風浪波折。縱然當初締約時艾裡與傑伊之間著實稱不是互信友愛,但經過這一年多密切的互通聲氣、相互支持,兩人雖未再實際見過面,彼此間卻已有了呼吸相連般的同伴默契,而凱曼則果然在他們各自的努力下一步步發生著變化!   此番再度聚首,兩人心中不約而同地湧現出一股豪情,彼此相視而笑,都覺快意無比!蘿紗靜靜地看著這一幕,笑而不語。   周圍眾人雖然這時尚不知曉二人間不為人知的秘密盟約,但兩人隱現豪氣的朗笑、似有深意的話語,都令觀者無端端地覺得深受撼動,心潮澎湃起來。   還是奧倫將軍心繫戰事,最先醒神過來上前招呼。有聖女和聖劍士證明,諍君的身份自然無需質疑了。   將軍表達了盟軍對諍君大駕光臨的歡迎和對前來支援的征討軍的感謝後,禮貌地延請諍君進入帥帳詳談。   從艾裡剛才那句調侃的話語中,奧倫將軍敏感地意識到若只是為了表明征討軍的身份和目的,諍君身為征討軍首領並不需要親身前來,而只需派遣一般使者即可。他這麼做,應該是有事情要先和自己商議。   傑伊望奧倫將軍一眼,果然露出心照之色。   這次會議雖只有諍君、艾裡和蘿紗,以及奧倫將軍等寥寥數位盟軍將官參加,但談話的內容外人倒也不難揣想。   凱曼征討軍征討的只是被他們認定會不利於凱曼未來的國王仁明王本人和他統領的一套統治班底,本身並非叛國者。幫助外軍攻打本國都城這種事,就算能夠推翻仁明王,但如果這會給自己國家帶來危害的話,諍君也是不會做的。   在插手戰鬥之前,自然先要和盟軍議定成事後凱曼將會遭到什麼樣的處置,才會參與行動。   關於凱曼敗後的處置,雙方倒是不難達成共識。   征討軍當然希望仁明王下台後,凱曼不會因為戰敗而遭受太大影響,能很快進行重建整頓,將國家的未來重新導向正確的方向。   而在盟軍等一眾遭受凱曼侵略的國家而言,縱然凱曼的戰敗還不能平息他們心中為凱曼給各自國家帶來巨大損失而生出的憤怒與仇恨,他們也不得不認識到凱曼的雄厚軍力並未遭受致命打擊這一事實。若是得寸進尺,凱曼真被逼得急了,糾合剩下的數十萬兵力全力反擊,仍是足以將深入凱曼的盟軍和南方聯軍一鍋端了!   迫使好戰的仁明王下台,讓凱曼締結盟約,承諾不再侵略其他國家,可能的話再拿到些許賠償,就是最理想的結果了。   雙方想從這場戰爭中求取的東西不存在根本性衝突,買賣總是談得成的。不過事關軍隊與國家,無論是共同作戰時各自軍隊的分工配合,還是戰後對凱曼的一些具體舉措,都要花費些時間才能議定。   這種場合代表南方聯軍說話的人還是艾裡,蘿紗說不上多少話。她本就對這些繁瑣庶務頗為頭疼,心性趨於魔化後對此更加毫無興趣,看久別重逢的傑伊忙於會談也無暇和自己說話,便索性一個人溜出帥帳透氣。還好盟軍那些將官也沒顧忌她聖女的身份而非要挽留她參加會談,讓她鬆了口氣。   前頭的攻城戰依舊打得如火如荼,蘿紗所經之處,沿路不時可以看到傷病被送下來治療休息。一整天高強度攻城戰下來,盟軍本身亦付出了相當大的傷亡,醫護所中重傷病號人滿為患,不少傷勢較輕者便躺在營帳間的空地上接受包紮或休憩。   低沉的呻吟混合成一片,彷彿某種旋律怪異的吟唱,在軍營各處上空迴響著。   若蘿紗還是當初那不知世事的無憂少女,可能早被軍營中縈繞的沉暗抑鬱氣氛觸動而心情低落,但現在的她卻是一派淡漠平靜。心神始終維持平靜,觀察力便不易受外物影響,客觀地將周圍發生的事納入眼中。在軍營中漫步了一會兒,她開始察覺到些許不對勁。   自蘿紗來到盟軍後,盟軍將士敬重聖女的地位與高潔名聲,看到她總會顯露出善意和尊重,但今天的情況好像有些奇怪。路上遇見的士兵雖多半仍舊會向她行禮,但原本那種發自自然的尊敬之色卻似乎被一種極為怪異勉強的表情取代。   蘿紗初時還以為是不是自己的服飾裝扮出了紕漏,多番檢查後,她斷定應該不是這方面的因素。還有些人似乎遠遠一照面,就馬上拐彎改走他路。蘿紗不確定是不是自己太敏感。   至於那些席地休息的傷兵病號,難以動彈的他們當然無法迴避,但在蘿紗經過時士兵們原本的談話聲似乎也壓低了許多,沒有人再和她直接視線相交。許多人不約而同地狀似無意地把頭轉向了其他方向,這種不約而同的「無意」,反而更顯得可疑。而在蘿紗調開視線後,更不時有人斜眼偷瞥著她。   「該不會這也是我的錯覺?」蘿紗越走越覺疑惑。若只是少數人也就不值得太在意,但她走過許多地方,士兵們的反應卻都大同小異,就不由得人不起疑心了。   當拐過一個彎,藉著路上幾塊巨石和幾座營帳的掩蔽,蘿紗踮手踮腳地小心潛回剛剛走過的地方。   通常人們在剛剛因為某事而壓抑自己的行為,不敢表露真正情緒的情況下,若造成壓抑感的事物消失,確信自己的作為不會被傳揚出去時,往往會產生比原先還更強烈的想抒發自己真實想法的慾望。   果然,以為聖女已經走遠,在那片空地上休息的一群傷兵中立時捲起一片聲浪。   「好像真的是真的哩!」(好怪的語法!蘿紗疑惑中。)   「是啊!以前沒往那方面想過,都只覺得她的眼睛是黑色的。聽人說過後再一看,果然那黑色底下分明閃著紫光!」   「可不是?昨天我殺到城頭上時,正好看到她正面一眼。她那雙眼根本完全是紫色的!還亮晃晃的照得人發慌,絕對是魔物的眼睛!回頭休息時,我就作惡夢了……」   「但……但聖女在聯盟南方時不是做過不少好事嗎?如果她是邪惡的魔族,怎麼可能這麼做?」   「難說啊!魔族狡猾得很,弄出好名聲後更好哄騙世人,說不定她打的是這個主意。你看現在南方聯軍那麼多人要聽命於她,可不比單干強多了?」   「對了,不知道聖劍士跟她一夥,還是也是被她矇騙的?」   「誰知道呢!不過聖劍士看著還好,倒不像是壞人……」   藏身於巨石後的蘿紗靜靜聽了一陣,神色始終漠然。這些話還不致對她造成什麼傷害。   昨天清醒過來,知道自己在全力催發魔法時克制不住魔化特徵,在軍前展現紫色眼眸後,她對此就有心理準備了。   她不奢望當時萬千兵馬中會沒有一個人看到那雙魔性之眼,軍中因此而引發有關自己魔族身份的流言,也沒什麼稀奇。反正盟軍需要倚重的是「聖女」身份的蘿紗,其他無關彼此間利益的事,盟軍中真正的掌權之人自然知道什麼該當真,什麼只要完全當作流言來處理就行。   正當她打算離開時,士兵中一個聲音定住了她的身形。   「……聖劍士定是被蒙蔽的。不是都在說嗎?那女人可是十年前率魔族大舉入侵人界的魔王的女兒啊!那麼強的魔王嫡傳的血統會有多厲害狡猾,用腳丫子想都知道!她能騙得聖劍士當她是夥伴,也沒什麼好奇怪了。」   剛才的士兵談話,蘿紗聽來都是不痛不癢,但這句話一入耳,她如遭雷殛,腦中登時一片空白。   盟軍士兵談話的方向一被轉到這個話題上,更多令她不忍聞聽的話語紛紛清晰地鑽入耳中。從未有一刻,蘿紗如此刻一般這麼希望自己死去。那便可以不聽不看這一切,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   「……魔王竟然和十年前用生命封印他的女魔法師修雅是那種關係,還生了一個女兒,真可算是數百年來最聳動的八卦了!傳奇小說都沒這麼精彩哪!」   「……難怪啊……我早就奇怪魔王那麼厲害,如果任誰肯付出生命就能封印得了他的話,他當初也不會把偌大個凱曼搞得雞飛狗跳了。原來他們有這種關係,那女人曾被魔王告知真名,才可能做到。這就合理了!」   「嘿嘿嘿,不知道那女魔法師用生命封印魔王,究竟算是殉情還是情殺?」   「……凱曼人供奉了十多年的『護國女神』,竟然是魔王的老婆,真是好笑到家了!」   羅炎和修雅兩人那段動人心魄的情感,落到一般人口中,竟淪落得這般不堪!蘿紗此刻的感受,便等若是心目中珍視的一片淨土被人肆意踐踏玷污。她不在乎這些士兵怎麼議論自己,卻無法忍受父母間真摯淒婉的情感被人用這種口氣污辱!   誰?是誰說出去的?!   頭腦中彷彿舞動著無數白色光帶,閃得她無法好好思考,只能茫然地浮現出這個疑問。   知曉父母間這段隱情的人不多,究竟是誰洩漏出去的?還刻意把這事弄得人盡皆知,讓人隨便譏諷嘲笑?!   母親一生熱愛著這個世界,傾盡心血地守護它的安寧,最後還為了守護它而挺身與強大的魔族相抗,甘願捨身的覺悟絕沒有攙雜半分虛假!當知道魔王就是一生深愛之人,只要她退讓,她就能和所愛的人相守,甚至從此在人魔兩界都享有高高在上的卓然地位,但她仍是因為對這個世界、對萬千民眾無私的愛,毅然選擇捨棄生命、捨棄所愛來保護人界!   在知道父母間的過往之後,蘿紗從不覺得母親的形象因此而有任何瑕疵污點。正是因為她在另一個具有強烈誘惑力的選擇之前,最終還是捨棄了看似近在手邊的個人幸福,她的情操遠比那些單純代表人族,立場分明地抗擊魔族的英雄更要高潔偉大,她無愧於身後所得的任何名譽!   但用這種隨便的方式傳遞於人口之間的「真相」,卻把她高潔的靈魂蒙上了一層污濁,將她身後清譽毀於一旦。   蘿紗自己也說不出是憤怒還是悲傷的情緒衝擊著她的全身,她整個人都在不停顫抖,眼中則失卻了焦點。   拳頭像是要殺人般攥得死緊,她卻分不清究竟是想殺死自己,還是殺死那群說得正歡的傷兵。   正在這空氣都僵窒了一般的時刻,在軍營中閒晃的維洛雷姆出現在附近一座營帳旁邊,正向這裡走過來。望見有意借巨石營帳掩飾身形的蘿紗和前頭的那群傷兵,他會意到這是什麼情境,立時神色大變。   但轉眼又換上平常的輕鬆表情,自然地奔向蘿紗,一邊大聲叫道:   「嗨!真巧,正想著蘿紗你呢!就在這兒碰見你了!陽光這麼明媚,沒到前頭打仗的話,不如我們去郊遊吧!」   被他這麼一陣大聲嚷嚷,估計二十丈以內沒人不知道聖女在這裡了。蘿紗索性步出藏身的陰影,與那些士兵面對面。   剛才還聊得熱火朝天的一群人頓時鴉雀無聲,瞪大了眼,駭然望向面無表情的聖女。背後議論歸議論,聖女的魔法有多厲害,上過戰場的人可都有目共睹!被她當場逮個正著……這趟沒死在戰場上,恐怕倒要死在聖女手上了!   士兵們心懷恐懼,神色上就透著閃爍躲藏,再想到傳言中聖女的魔族身份,又帶了三分鄙夷排斥。   蘿紗一接觸這樣的眼神,身子突地一陣僵冷,原想上前向這些人追問有關傳言始末的,一時竟邁不出腳步。   傷兵們回神過來,看聖女沒什麼動作,相互攙扶著一瘸一拐地一會兒就跑了個精光。   「我們走吧!」維洛雷姆走到兀自呆立的蘿紗身邊,柔聲道。   蘿紗緩緩轉過頭來,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把事情告訴我。」   維洛雷姆剛才很明顯是想在自己聽到什麼之前讓士兵們關上嘴巴,可惜自己已經把「什麼」都聽到了。不過由此可見他是一定知道情況的。不,盟軍內恐怕也只有自己這個當事人還蒙在鼓裡了。   回想起來,剛才自己在會議中提前退席時,奧倫將軍等幾位盟軍將官好像都有點鬆了口氣的樣子,自己當時光顧著離開才沒多在意。   現在想來,就知道他們應是為了重要會議上能少一個魔族之女在場而覺得輕鬆。   而盟軍的人會去費心掩飾對自己的態度,應當是艾裡已經先和他們溝通一致了,可見艾裡亦是知情者,只是他不想自己傷心才刻意隱瞞吧!   真的……真的成了到哪兒都被人排斥的怪物了。   維洛雷姆深知終究瞞她不過,只得坦言相告。   「從昨日起,凱曼人開始四處散佈這個傳言。應該是為了打擊你,你如果因此而崩潰或是無法容身於盟軍,就可以大大削弱盟軍的魔法戰力。至於他們從哪裡得到的消息還不清楚……」沉默了一下,他接著道:「不過魔王在他們那裡這麼久,他們要從什麼蛛絲馬跡裡猜出事情原委也不是不可能。當初魔王被封印的經過本來就藏有相當大的疑點,而流言完全能解釋得通,所以雖然這事聽起來玄乎,還是很快被大部分人接受,流傳開來。」   查看一下蘿紗的臉色,見她神色平板,倒是沒什麼不穩跡象,維洛雷姆繼續說下去。   「其他人都知道這個傳言,只是沒人敢在你面前提起。不過艾裡已經先和奧倫將軍等幾位盟軍高層將領通過聲氣,利害關係他們也曉得,這不會影響盟軍與我們的合作,你不用擔心。」   一連說了這麼長一串,蘿紗始終沒有什麼反應,維洛雷姆開始覺得她的平靜未免太過反常了。通常勉強壓抑於內的情感,往往比宣洩於外產生更大得多的傷害!但她既然不願讓別人為她分擔,我又能做得了什麼呢?   心中一痛,維洛雷姆拉住木然而立的蘿紗,柔聲說出已在心中盤繞過許久的話:「蘿紗,人界如果讓你難過,不如我帶你一同回魔界去吧?在那裡,我保證沒人能再讓你傷心!況且,那裡到底是我們魔族中人永遠的棲身之所……只要你能放得下人界的一切,敞開心胸,就算魔界的環境不好,我也能讓你過得舒適開心。」   在人界籍籍無名的維洛雷姆,在魔界卻是能一手遮天的人物。這並非甜言蜜語,而是真實的承諾。他收回對自身魔族特徵的掩飾,假冒的「金銀妖瞳」轉變為深紫眸色,深深凝望著她。   本質上相同的眸色,宣示了兩人相同的血統,也是在提醒蘿紗她並非孑然一身,還擁有真正的同伴。   然而他的這番話並沒能打動蘿紗。她的神色依舊淡漠,雙眼空茫無神,竟像是根本沒把他的話聽入耳中。維洛雷姆期待的目光漸漸冷卻下來。最後,向來是一副明朗得近乎輕佻的模樣的不良魔族低垂下頭,苦笑出聲。   「看來……我還是不夠份量呢……」   維洛雷姆所說的話,蘿紗並不是沒有聽見,只是現在她的心神全不在這上面。剛才那些傷兵混雜著厭惡驚懼的臉孔,仍不時在她眼前閃現。   她發現,看到曾是那麼歡迎尊重自己的盟軍士兵如今卻向自己露出這種眼神,原來自己並不像想像中的那麼不在乎。   心神恍惚間,傷兵們的臉又被記憶中的黑旗軍戰士所替代。今日只是盟友關係的盟軍士兵的排斥都能讓自己受傷,待到關於自己身世的流言傳到黑旗軍中,若是曾經同甘共苦過那麼長時間的戰士們也向自己露出疏遠厭惡的表情,自己還能支撐得下去嗎?   黑旗軍已經被自己當作家一般,而艾裡則是最親的人,同時被二者拋棄的自己,將再也沒有可以容身之所和留在人界的理由了吧…… 第六章 以牙還牙   征討軍為了迎接與仁明王正面作戰的日子而一直在準備著,早就儲備了充裕的戰鬥物資。此次諍君得知聖王的策略後,斷定這是征討仁明王絕無僅有的大好機會,成敗盡在此一舉,便盡出三城所有兵力全力出擊。   征討軍據城距離拉寇迪較近,不似盟軍千里跋涉,隨軍亦攜帶了大量盟軍急需的攻城設備和醫藥。雙方達成合作協議後,得到這些緊缺物資以及征討軍七萬兵力的盟軍,與帝都守軍間微妙的力量均勢,終於就此被打破!   兵力大增的盟軍又沒有了後顧之憂,開始毫不保留地終日以最猛烈的攻勢衝擊著被包圍的孤城。帝都守軍的兵力遠遜於他們的敵人,不眠不休地防守了兩日,體力早已到了極限,只是靠著守護家園、效忠國王的強韌意志而在咬牙苦撐。每一分秒對他們來說,都是付出無數鮮血才能勉強熬過去的痛苦煎熬!   然而再堅韌的意志,也終有消耗殆盡的一刻。帝都薄弱的城防,在盟軍日以繼夜的強烈攻擊下,就像是奔嘯怒海中的一葉孤舟,無助地顫抖著。誰也不知道這艘船會不會就在下一刻崩裂沉沒。   凱曼將士雖然拚命抵抗,但戰爭的進程終究取決於雙方的實力差距,而不以人們的意志為關鍵。   在帝都攻城戰進入第三天,凱曼的防守終於到了極限。從上午起,幾處城頭的防線相繼被撕開缺口,越來越多的盟軍攀上城樓,與守城軍展開了激烈的肉搏。甚至還有一處城牆被轟開個口子,蜂擁而至的盟軍士兵與圍堵的凱曼軍隊廝殺成一團。帝都攻防戰進入了最危急的時刻!   「難道……終究還是等不到援軍,我仁明王真要亡命於此?!」依舊藏身於城內高樓上監察戰況的仁明王目睹此情此景,面如死灰,顫聲歎道。   雖然留守國都的凱曼將士多是軍中精銳,不過守了這幾日下來,兵力只殘餘不到一半,就算還能作戰的人也將近強弩之末。   失了城牆的守護,凱曼守軍更加不是盟軍士兵的對手,在城頭戰鬥中倒下的幾乎都是凱曼的人。照這樣下去,再支撐不了多久盟軍就會突破城樓,殺入城內了!   「陛下,請派羅炎到城樓上剿滅敵軍吧!讓他坐鎮城頭,必定能壓制住攻上城頭的盟軍,讓我們的軍隊稍作喘息以恢復力氣。」薩拉司坦出於唇亡齒寒的考量,再次向國王進言。知道仁明王最大的顧忌,他又補充道:「況且只是要羅炎在城樓範圍內行動,萬一我們這裡出什麼事,也還來得及叫他趕回來救援。」   仁明王也知道除了這麼做之外,自己再沒有可以阻止局勢惡化的籌碼。再不派魔王出動,自己只有等著叫他保護自己逃出城了。他只得點頭應允。   「羅炎,殺死所有攻上城頭的盟軍士兵,不得讓任何敵人闖入城內!」   國王一聲令下,羅炎應聲出動。當著仁明王的面行動,仁明王可以根據情況修改命令,要像以前那樣搞鬼是沒可能的,羅炎便老老實實向盟軍將士展開攻擊。一般戰士根本不可能會是魔王的對手,羅炎所到之處,那裡的盟軍士兵就像是被分開的水面濺起的浪花一般,向兩邊迸射開去。當然,隨之飛散的,還有他們的鮮血和生命。   幸好,羅炎已經盡量顧及在可能範圍內為仁明王的敵人留下後路。   他刻意先在盟軍士兵較疏散的地方降落,令盟軍的傷亡暫時還不致太大,同時也是留給盟軍統帥更多的反應時間。   在這兩日裡,艾裡考慮羅炎隨時有可能受仁明王差遣介入戰爭,已將他完全受制於仁明王之命的情況告知奧倫將軍。不過對於羅炎的身份,因為沒必要向外人解釋,他一概以「凱曼的神秘高手」稱之。   此時一見羅炎竟一反前兩日的情況,離開仁明王上城頭參與戰鬥,在後方與奧倫將軍並肩督察戰況的艾裡立時叫了聲不好!城頭範圍有限,盟軍無法分散得太遠行動,這樣集中在一起,羅炎殺人的速度會很驚人!   他向奧倫將軍急道:「將軍!照此下去,登上城樓的將士要不了多久就會被那神秘高手殺光!請先讓他們撤回城下吧!」   「可那麼多將士拼了性命,才登上城樓,一觸即退,未免可惜……」   奧倫將軍猶豫道:「況且,如果不攻佔拉寇迪,我們只有死路一條。攻往城內遲早都要過這道關,不如現在就全力以赴!」   艾裡知道將軍沒有親身與羅炎對戰過,很難真正瞭解羅炎的破壞力。對於不在認知範圍的事物,人們總是習慣以認知範圍內的事物作比較,因而他還只是把魔王當作比一般高手更強大些的敵人,而並未真正瞭解普通士兵人數再多,也不可能對羅炎構成威脅。但,艾裡自己對此卻十分清楚!   「將軍!那種程度的敵人,只能讓同等級的人作為他的對手。」看到在說這些話的時間裡,又有大片的盟軍將士倒在羅炎劍下,艾裡加快了語速:「請馬上讓普通士兵回來,免得無謂傷亡!由我來對付他吧!」   雖然到現在也還是沒琢磨出如何才能戰勝羅炎,但要抓住仁明王,羅炎將是必須要逾越的障礙!事到如今,沒有其他退路,艾裡也只有硬著頭皮先上再說了!   這片刻功夫裡,奧倫將軍看到麾下最驍勇的一隊人馬在發現那神秘高手的危險性後,整頓隊伍全力以赴,在那人面前卻仍是如一捆捆稻草般一個照面便被劈飛斬斷,全無還手之力,看聖劍士說得堅決,心下也開始接受了他的說法。   戰場上沒有猶豫的時間,他即刻傳下命令照著艾裡的吩咐去做。而艾裡一說服了將軍,也立刻全速趕往城頭阻止羅炎。   「我也去!」   一聲清叱,一道纖細白影自後方以不亞於艾裡的速度緊追上去。艾裡聽聲音就知道是蘿紗跟來了,略有猶豫,還是由得她跟來。縱然此戰必然凶險,又疼惜她剛經受過流言傷害,但要封印羅炎,她的力量是必須的,況且以羅炎與她的關係,也不應該將她排除在外。   兩人轉眼已飛至羅炎附近,城頭上的盟軍得奧倫將軍軍令後紛紛後撤,羅炎也不主動糾纏,依仁明王的命令在他們退下城頭後便不追擊。片刻間,盟軍士兵大半已撤下城去。   而凱曼那邊,仁明王見聖劍士和聖女再度聯袂而至,亦害怕凱曼軍在隨後魔王與他們的戰鬥中受波及或是又像上次那樣累得魔王束手縛腳,也即刻傳下號令讓三人所在處附近的部隊暫時撤下城樓待命。   隨著四下的兩方士兵各自快速散去,相對而立的艾裡、蘿紗和羅炎三人周圍很快空出了一大片空地。   城樓上的盟軍已經全部退去,羅炎的命令等於已經完成,在仁明王新命令傳達之前他擁有短暫的自由時間。   負著雙手,衣袂飄飄的身姿意態悠閒淡然,羅炎的眼光駐留在蘿紗猶帶蒼白的面容上,流露出憐惜負疚之色。   「對不起……累你受苦……」凱曼放出的流言,他也有所耳聞。他可以想像得到自小生長於人族社會的女兒會因此受到多大衝擊。   蘿紗原有些黯淡的面容卻忽然放出光彩,綻出一抹隱現堅強的笑容:「那算什麼?爸媽的事情,值得我羨慕驕傲,我才不管別人怎麼說!」她從未因為身為魔王的孩子而難過,就算她因為將生活在人們的異樣眼神和憎惡畏懼中而感到悲傷,但一切已成定局,除了笑著面對這個命運,又能怎樣?   「果然是我和修雅的孩子。」魔王的唇邊浮現一絲欣慰的笑意。隨即他的眼光調往蘿紗身前的艾裡,似問似歎地低聲道:「這會是最後一次決戰嗎?」   儘管對接下來的戰鬥並沒有絲毫把握,艾裡還是認真地作出承諾:   「我盡力。」   正在這時,仁明王的話聲忽然自羅炎腦間響起——殺了聖女和聖劍士!   兩日未有動作的聖劍士和聖女此番雙雙出現,仁明王知道他們兩人若在城頭,守城軍是沒法好好作戰的。難得兩人都在,倒是讓羅炎一舉除掉他們的好機會。雖說上次聖劍士與羅炎的交手中聖劍士沒傷得多重,國王還是看得出他與羅炎之間存在相當的實力差距。   這一次預先撤掉了其他軍隊,羅炎不會再受要挾,仁明王很有信心他定能為自己解決這兩個大患。   伴隨著仁明王新指令的傳達,魔王短暫的自我時間就此結束。羅炎的面上霎時間透出重重戾氣,望向艾裡和蘿紗的平和眼神也充滿強烈的殺氣,不過他仍是低聲發話讓兩人明瞭情況。   「仁明王要我殺了你們倆!」   當然,伴隨而至的,還有挾排山倒海之勢捲向兩人的重重劍勢。好在艾裡蘿紗來的時候就料想到會有這樣的發展,一見羅炎神色變化,已各自凝神戒備。   羅炎一發動攻勢,蘿紗立刻發動防護魔法防護全身,展開飛行術極速拉遠與羅炎的距離。而艾裡不退反進,拔劍直指襲來的漫天劍勢!   他這一招,一則是將蘿紗完全護在身後,二則是想在羅炎劍上力量尚未發揮至顛峰之前,搶先主動以凝聚全身最強力量的劍與之相擊,力求抵消雙方本來的力量差距。   可惜,這招在三日前或許還有效,現在的羅炎卻不是這種巧技能應付得來的。   羅炎劍身力量尚未運足,便索性微縮半分再挺進,既迴避了艾裡的劍,而且欲揚先抑,再遞出時劍上更增了幾分勁道和迅捷,如靈蛇般纏向艾裡的劍。   如果自身擁有超過對手相當程度的實力,那麼直接擊潰對方最強之處往往是取勝的最快方法!   艾裡一轉手腕撤回長劍,避開與羅炎硬碰,明白受制於仁明王命令的羅炎確實是在盡他所能地要置自己和蘿紗於死地,心中不敢再存半分僥倖,當下排除雜念抖擻起精神,全力與他相抗;蘿紗則在稍微外圍一帶飄飛,一面小心防範避讓羅炎飛散的劍風,一面不斷放出魔法輔助艾裡進行攻擊。   聖王遇刺那時,兩人曾以這種方式聯手對抗羅炎,再次合作,相互間配合得更加默契,威力令羅炎一時也不敢輕忽。   三人各展所能,激戰作一團。他們打到哪裡,哪裡的城牆、地板受劍風和魔法餘威波及,很快就有多處出現崩塌碎裂。幸好外頭的盟軍已經暫停了攻城的行動,不然會叫凱曼人更加頭大。   隆隆劍嘯聲夾雜著魔法轟鳴爆裂聲響徹全軍,艷麗的魔法光華將大半座城池映得閃爍不定。更多不安的市民被此聲勢非凡的一戰驚動,紛紛爬上城中各個高處,加入窺看戰況的行列。   三人激鬥了一陣,戰況與聖王被刺那日剛開始的情形始終相差無幾。艾裡與羅炎的實力差距仍在,蘿紗的魔法攻擊依舊只能起干擾作用而無法決定戰局,兩人以二對一依舊居於下風。不過仁明王卻已有些不耐。   他記得攻城戰第一天聖劍士和羅炎交戰時,聖劍士可是全無還手之力的,還是靠攻擊凱曼守軍來挾制羅炎才得以逃生。可今天這一戰,羅炎的攻擊卻不時被那個聖女躲在後頭發出的魔法打斷,令聖劍士得到喘息之機。這令國王甚感不滿。每一次羅炎的攻擊被聖女干擾,他都恨不能立刻讓她也嘗到苦頭。   但他也看得出來,就算是魔法軍團中最強的魔法師,包括身邊的薩拉司坦,本領都不足以介入這三人的戰鬥。羅炎與他們激鬥成一團,身形移動快速頻繁,如果像平時一樣叫魔法師軍團合力攻擊聖女,也怕會誤射羅炎而誤事。難道竟沒辦法奈何她了?   正懊惱著,國王腦中忽有所動。對了,不是還有那個流言嗎?魔法師施法時都要專注冥想、摒除雜念,若是擾得她心浮氣躁,看她還能不能使得出魔法來!   仁明王立刻要薩拉司坦為自己施放一個傳聲魔法。這個中級風系魔法本是人們演說時用來擴大音量的,原理是在施術範圍內利用風屬性魔法精靈,製造出幾個空氣振動頻率與聲源保持一致的發聲點,便可以增大音量,令施術範圍內距離遠近的人都可以聽得清晰,是適合應用在公眾演說場合的實用性魔法。   儘管這時候公開進行講話會暴露出自己的所在位置,不過仁明王也顧不得了。好在盟軍中最具有威脅性的聖女和聖劍士兩人,有羅炎對付著,而盟軍方面雖還有其他一些高手,卻都還在凱曼的護衛力量可以應付的範圍內。   很快,一連串惡毒的語句便響徹帝都上空,足有半座城池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聖女閣下終於剝下聖潔的外衣,掉頭向撫育你長大的故鄉發起攻擊了?當年帝國撫養年幼失怙的你時,誰會想到養的居然是一條會反噬主人的惡狼?果然不愧是擁有一副惡魔心腸的怪物啊!還是說,這是遺傳自你那位身為人類卻私通魔族,誕下孽子的母親?」   國王快意地盡情以言詞攻擊蘿紗的心志。一開始他還只是單純為擾亂聖女的心志,不過他很快發現躲在安全處肆意謾罵個人真實本領遠非他所能比擬的對手,帶給因為尊崇的身份而時時要保持行止端方的他非同尋常的快感,越說越是暢快淋漓。   城頭上,作為對立方而戰的三人的瞳孔同時收縮,手掌也都不自覺地緊握成拳。蘿紗是被他的話觸痛,而羅炎和艾裡亦因見到國王膽敢這樣當著他們的面,肆無忌憚地傷害蘿紗而升起滿腔怒火。羅炎無法反抗仁明王也就罷了,艾裡卻無法忍耐!   昨日流言的事終究還是瞞不過蘿紗,自那之後她臉上整日都不再見什麼血色,以往偶爾還會流露的一絲情緒也全部枯萎,整個人像是變成了一尊泥塑木偶。   艾裡看在眼裡,心裡又是難過又滿是對仁明王的怒火。仁明王不說這事倒還罷了,偏偏他居然主動提起,挑起艾裡滿腔怒火,立時決心要回以顏色!   「哈哈!」閃過羅炎的一擊橫斬,艾裡得空仰頭怒笑。在體內充沛真力的運作下,他的聲音不需魔法的幫助也比國王的更加響亮:「我認得你的聲音!說話的是國王陛下吧?」   蘿紗本來一時間心痛如絞,果如仁明王所願地無法集中精神施展魔法,此時聽艾裡有為自己反駁的意思,疑惑地望他一眼,心裡著實摸不清他想幹什麼。   自己的事微妙複雜,三言兩語向外人也解釋不通,所以才無法澄清流言。艾裡怎能說得過仁明王?   仁明王冷哼一聲:「那又怎樣?難道你要否認她是魔王的女兒?還是你想說她不是背叛自己的祖國?」   想起以前調查的聖女與聖劍士的情報中提過,聖劍士正是當年和蘿紗一起逃出帝都的一個武道大會前十強,從口音聽來應該也是拉寇迪出身的人,國王又冷笑道:「差點忘了堂堂聖劍士閣下也是帝都出身的人!一樣把劍揮向自己的國家,背叛祖國對你來說當然也不算什麼了!」   艾裡卻笑得比他更冷。一邊迴避羅炎,他一邊連貫地說下去:「如果為了結束戰爭回復和平而攻打挑起戰亂的國家,就叫做惡魔心腸,那麼復活當初五英雄不惜犧牲生命,以無數人的鮮血和生命為代價才封印的魔王,倚靠魔王的力量來實現野心,挑動大陸戰爭的你,難道不是比真正的惡魔更加可怕嗎?!」   拜能夠隨意轉化天地之力所賜,艾裡體內時刻流轉著充沛真力,因而雖然閃避羅炎的攻擊十分艱難,這一番話仍是說得十分連貫,氣勢逼人。   說話間他以眼神向羅炎表露歉意,因為為了讓旁人接受,他的話中不得不把魔族作為邪惡的象徵來講。羅炎輕哼一聲,反正數千年來在人類眼中魔族從來都是醜惡之物,也不差這一遭。   然而艾裡這些話,卻在其他聽見的人心中激起軒然大波。凱曼的這個神秘高手在東方聯盟國家的多次戰爭中都有行動,雖然隱匿,難免也有人知道,近日來更可說是寸步不離國王,注意到他的人著實不少。   不過十多年前見過那令人聞之色變的恐怖魔王的人幾乎都死了,始終沒有人會把這神秘高手和那為禍凱曼的魔王聯繫到一起。   而復活魔王,驅策為用,更是光聽著就透著邪惡之氣!若國王真的作出這種事,那麼凱曼發動大陸戰爭時所號稱的正義名分就安全站不住腳了——誰曾見過復活曾給萬民帶來無數血腥劫難的魔王,來實現解民倒懸?何況大戰至今,各國都全力反抗凱曼,殺戮造下不少,卻未見哪一國因凱曼而享得了什麼「富足安康」……   另一方面,就算不理會凱曼的戰爭是否正義,十年前魔王給凱曼帶來的巨大破壞,至今仍深深印在凱曼人心底深處。光是魔王重降人世的消息本身,就足以令民眾惶恐於是否又將降臨一場浩劫而引起民心動盪。   仁明王心知於此帝都存亡難料之時,民心可是動搖不得的,著急斥道:「你是我凱曼之敵,為了求勝,什麼鬼話不敢說?魔王可不是什麼低等妖魔,豈是說復活就能復活得了的?你以為會有人相信你的胡言亂語嗎?!」   彷彿真是報應輪迴,正與蘿紗對有關她身世的流言澄清不得的情況相似,仁明王也面臨了同樣難以同外人說清的苦處。雖說他是通過血冥幻晶復活羅炎,能夠完全控制其為己所用,但血冥幻晶這種神秘之物,卻不是普通民眾所能知曉的。   聖劍士所說情況若屬實,最合理的解釋,自然就是國王以邪法復活魔王后,與他達成了某種骯髒的協議沆瀣一氣,為禍於世!   至於那小小一塊紅石頭就能迫使至強至邪的堂堂魔王完全聽從仁明王號令,這雖是事實,但實在很難讓一般民眾相信。就算想以發出號令讓羅炎照做來證明,想必也會被人解釋為與魔王合謀演出的戲。   因而仁明王根本沒有辦法讓民眾相信他只是單純利用魔王的力量,來完成「拯救大陸受苦的萬民」這正義大業,於是只能死死咬定羅炎並非昔日的魔王。   艾裡猜得到他會這般反應,也不著急著分辯,只是傲然一笑。忽然之間,遠近窺視這邊動靜的萬千軍民都有種奇特的感覺,這個原先縱是在激鬥中看起來也十分溫和平易的劍士,氣質一下子完全變了,整個人散發出一股強烈到近乎刺眼的光彩!   如果說他予人的感覺原本好似一顆內斂溫潤的珍珠,此刻就是光芒璀璨的鑽石,毫不掩飾地向四面放射出奪目的光華。而這種耀眼的個人風采,更令許多自小就在帝都生活的人們覺著好似有幾分熟悉……   仁明王疑惑於艾裡驀然改變的氣勢,卻不知道這裡頭能有什麼玄虛。心下正驚疑不定,便聽聖劍士透著說不出的自信的聲音傳來。   「旁人或許還真證明不了他是不是魔王,難道當年曾親身參與封印之戰的五英雄中人,會認錯自己曾拚死奮戰過的魔王嗎?」   「什麼?!」   這一聲驚歎不僅出自仁明王口中,更同時發自聽見這番對話的萬千軍民口中。一時間,滿城上下儘是一片驚噫之聲。   這個看上去氣質平和的男人,竟會是那位原本鋒芒逼人,已失蹤多年的封魔英雄艾德瑞克?!   艾裡與羅炎纏鬥這許久,每一刻都是全力應付,早已是汗流浹背,一頭金髮也被汗濡濕。他抽出手來,將本來垂在眼前的額發往後一捋,汗濕的金髮便服貼地順往後腦,只在額側滑下幾綹,更加凸現出明晰的前額和眉目輪廓。他隨即抓住羅炎攻勢中的一個破綻,以聖王遇刺那日戰勝羅炎的方式將全部勁力聚於劍上,全力攻往羅炎的破綻所在。   羅炎的戰技雖提高到能不讓艾裡操控戰局,終是時日短暫,距離艾裡還有段差距。被他攻入破綻,羅炎只得匆忙回劍抵擋,能運出的力道不過三分。兩劍相交,力強者勝,羅炎竟被彈出數丈。   趁著他重新控制住身體再度襲來前的片刻空檔,艾裡昂首面向城內,將面容完全展露於城中人們的視線之下。   嗯……要不要順便再擺個POSE呢?艾裡一邊打破十年來已經習以為常的懶洋洋心境,努力維持少年時那冷如冰銳如劍的氣勢,一邊很認真地思考過去的形象。不過他終因名聞遐邇的封魔英雄,帝國第一劍士艾德瑞克,當年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經典造型而告放棄。   然而效果已經足夠。市民聚集旁觀戰事的各處,接連傳出越來越多的驚詫之聲。   「那……那個劍士!好像五英雄的艾德瑞克大人啊!」   「真的呀!打扮雖然不一樣,但那五官、那氣勢,真的是艾德瑞克大人的樣子!」   十幾年前艾裡是帝都中的貴族,自身的地位品貌都相當特出,又得了帝國第一劍士的名頭,長居城內的城民中著實有大半都識得他的模樣。城中上至名媛閨秀,下至小家碧玉,也有許多將他當作思慕對象。   就算過了十多年,民眾當年的記憶消褪了些許,名媛們變成了貴婦、「碧玉」們多半成了當街刷馬桶的大媽大嫂,但再見到那熟悉而獨特的氣質,依舊很快將他認了出來。   這些人的驚歎隨著城中觀戰百姓的交頭接耳而越傳越廣,不多時艾裡的身份便為所有人確認下來。   仁明王昔年尚未登基時當然也曾見過艾德瑞克,此番艾裡稍事整理,恢復過往第一劍士的神氣,他很快也認出他來,臉色立時變得很難看。   原是想借聖劍士的出身來打擊他,怎料竟會牽扯出這麼驚人的事!   仁明王能坐上王位,自非蠢物,立刻意識到眼下情況竟被聖劍士一番話扭向了一個糟糕至極的方向!   國王側耳細聽城內動靜。剛才還嗡嗡作響的模糊喧鬧聲,漸漸變成了僵硬古怪的寂靜。間或響起的像是竊竊私語的人聲,只讓氣氛更顯得沉重而危險。   聖劍士就是昔年封魔英雄的事實一旦確立,人們的思維自然而然以相似的模式推展下去。   聖劍士既然真的就是艾德瑞克,自然不會認錯魔王的臉。況且除了魔王之外,也很難想像還有什麼人能在與傳說中的英雄戰鬥時穩佔上風!那神秘高手同時精擅武技與魔法、施法快極、魔力永無盡竭的戰鬥表現,還有不論受什麼傷都會很快回復的無限生命力,現在想來也都與昔年有關那魔王的描述一般無二……   而如果聖劍士對仁明王的指控屬實的話,就完全可以理解為什麼受千萬國民尊崇敬慕的封魔英雄,昔年為了守護凱曼不惜豁出性命封印魔王的人,為什麼會興兵攻擊自己的國家了——當國王的靈魂淪於黑暗,與魔王勾結為惡時,就難怪英雄會挺身而出,起兵阻止他的陰謀了!   帝都上空那片越來越濃厚的怪異氣氛,正是民眾震撼於情況的驚人發展,民心正在發生劇變的徵兆!想到這將招來什麼樣的後果,仁明王不由得毛骨悚然,驚怒交加。   「哈哈哈!」心知肚明要阻止事態惡化,就絕對不能承認羅炎的魔王身份,國王忙以乾澀的嗓子故作荒謬之狀地強笑出聲:「一派胡言!虧你為了求勝,竟然掰得出這等謊言!你以為凱曼國人都是聽你怎麼說就怎麼信的傻子嗎?哈哈哈哈!」   薩拉司坦微帶憐憫地看著身前的王者。帶著旁觀者般平靜的心態,他清楚地知道任國王再怎麼辯解,情勢已難挽回。   舉城上下有那麼多人都認出聖劍士就是艾德瑞克,很快城中的民眾就會知道,這就算不是事實也成了事實。   而且聖劍士與羅炎在戰鬥中顯示出兩人遠超尋常的實力,也讓他的話顯得更有說服力。畢竟像他們那種程度的強者總會有個崛起的過程,在修行中便應當已闖蕩出一定的名氣,是不大可能像這樣毫無徵兆地就一下子冒出來的,何況還是一下子冒出來兩個?   心裡也明白自己的辯詞多麼脆弱牽強,仁明王越笑越顯得底氣不足,笑聲乾澀如砂紙刮擦,只是愈加反襯出場面的尷尬。笑了幾聲,他再擠不出笑聲,停了下來。與此同時,怒氣勃然而起。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國王知道不管帝都這次能不能守得住,戰爭結束後自己的王位都很難再坐得住了。戰敗自然不用說,戰勝的話,國內的民眾也不會容忍一個與魔王有勾結的國王!自己辛苦謀劃多年的大業,已經毀在了聖劍士的手上! 第七章 決戰   仁明王瞪著城頭上聖劍士和聖女的眼中冒出瘋狂的紅光,急匆匆通過魔法再度傳送話語給羅炎,發狠催促:「別磨磨蹭蹭的了!快點給我殺了他們!我要讓他們兩個嘗到最痛苦的死法!!」   艾裡見目的達成,便重新以全副心神投入與羅炎的戰鬥當中。先前一心二用,幾次險些丟了腦袋,他不敢再有絲毫怠慢,全力與蘿紗相互配合以慢慢拉平局面。   激鬥中,羅炎的身形驀然微微一震,若非艾裡和蘿紗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恐怕還察覺不到。這一震,令羅炎的動作出現微小偏差,也讓艾裡抓住機會得回些主動,身上承受的壓力稍減了幾分。   然而,他才略鬆了口氣,下一瞬間,就感覺到更甚於先前十倍的濃烈殺氣,自羅炎身上如黑色火焰般急速席捲向四面!   艾裡和稍遠的蘿紗的頭髮,被這如有實質般的強烈殺氣驀然沖得向後激狂捲揚,呼吸也變得有些困難。   兩人勃然色變,知道羅炎的殺意已經提升到可怕的地步!幸虧他們兩人擁有與他相同的天地之氣護身,才能支持下來,若換個人與他面對,恐怕早已在這股衝擊下心神崩潰,癱作一團!   「看來仁明王的怒意已經把羅炎的狀態催逼至頂峰……接下來真正是一場要命的硬仗了!」艾裡的神色隨著羅炎的殺氣攀升而愈顯嚴峻,而彷彿與羅炎洶湧奔嘯的殺意相呼應一般,他身上亦有一股一往無回的慨然氣勢不斷高漲起來。   接下來的戰鬥不僅將決定自己和蘿紗二人的生死,更決定了眼前這場攸關全大陸民眾與國家命運的戰爭的成敗!   這一戰有勝無敗!   羅炎散發的威勢遽然加重的同時,他的出手也變了。   對艾裡飛斬向他咽喉的一劍視而不見,羅炎右手的魔真劍擴散出近尺的銀白劍氣,銳嘯著同樣噬向艾裡的咽喉,同時左掌亦以刁鑽至極的角度印向艾裡的右肋,動作間隱有風雷之聲,可見這一掌如果印到實處,絕不只斷兩根肋骨那麼簡單!   而以這樣的攻勢,羅炎雙手全放在外,胸懷大開,空門盡露,由得艾裡隨便怎麼攻擊。   艾裡微一錯愕,隨即醒悟。羅炎擁有不死體質,常人足以致命的傷他也可以不當回事,自然盡可以採用搏命的打法。可自己只是常人,只消挨上一記他的殺招就真正完蛋,怎麼跟他拼得起?!   這兩年來與羅炎的數次交手,他都未曾動用這種拚命式打法,艾裡幾乎都忘了這事。然而這時候要撤招已來不及,艾裡的長劍準確無誤地穿透羅炎的脖頸,藍色的魔族之血噴灑出來,濺了艾裡和羅炎兩人都一頭一臉。   羅炎白皙清秀的臉被沾染上的斑斑點點的藍色血痕襯得十分詭異,被洞穿了咽喉的他並沒露出痛楚之色,定定凝注著艾裡的眼神反而透出令人發冷的死亡氣息——當然,這是對他的對手而言。   這奇詭陰森的一幕,同時落在了無數注目這場決戰的軍民眼中。這一刻,無數人發出了驚駭的呼聲。藍色的血、洞穿咽喉而能不死,這個人果然就是當年被封印的魔王啊!   此時,再沒有一個人懷疑艾裡先前那番話的真假。因而在看到下一幕畫面時,許多凱曼人反而為他們的敵人揪緊了心。   趁著艾裡的劍插入羅炎脖頸,雙方的距離被拉近的好時機,羅炎的劍和掌也逼近了聖劍士。艾裡要回身後撤已是不及,喉頭霎時間已感覺到了魔真劍涼浸浸的寒氣!   眼看彈指間他的咽喉就要被魔真劍洞穿,蘿紗一記光炮及時轟至,將羅炎的掌劍擊偏數寸,艾裡方撿回一條性命。略顯狼狽地後翻出丈餘免受追擊,他才發現身上涼涼的,已出了一身的冷汗。   剛才的境況雖是險極,不過艾裡戰鬥經驗豐富,仍能保持平靜敏銳的最佳應戰狀態。   一邊重整攻勢,他腦中同時急速掠過一連串分析:「羅炎這種拚命打法,只有在武道大會上他第一次展露魔王真面目時使用過。那一次仁明王是決心將十強高手不收為己用就除掉滅口,因而才沒特意讓羅炎有所保留。而後羅炎執行仁明王的其他命令時便都有所收斂,就算是行刺聖王那次,也都沒再用過這種打法,以免暴露他魔王的真正身份。現在仁明王全不顧忌城中許多民眾的眼光,讓羅炎用這種打法,可見他是覺悟到王位已經不可挽回而破罐破摔,只求殺掉自己和蘿紗洩憤了!」   艾裡忽然有種不知該笑好還是歎氣的感覺。能打擊到仁明王固然十分痛快,不過自己要應付再無留手的羅炎,可就是「痛」得很「快」了……   羅炎接下來果然全是不顧自身的打法,艾裡原本靠武技精妙才能勉強扳回的幾分優勢,立時就全被打消。   武技再怎麼精妙,也不過就是能夠傷害敵身的技藝。但如果對手根本不在乎受傷,甚至只求抓住近身傷敵的時間回以致命的攻擊,那麼武技就變得毫無意義了。   艾裡能運用的天地之力依然不足以和羅炎對抗,便只能全力抵擋退避,局面被動至極。現在就算是想用破壞城樓的方法逼仁明王讓羅炎分散力量保護城樓,也不濟事了。   在羅炎劍下自保,已經耗盡他全部力量,若要再分出力量去破壞城樓,恐怕沒等到仁明王傳令給羅炎,他就已經死在魔真劍下了!   幸好蘿紗還在旁邊不斷輔以魔法攻擊,不時於危急處打斷羅炎的進攻,讓羅炎雖是始終佔盡上風,卻還是不能給予艾裡致命重創。   如此纏鬥一陣,羅炎見決鬥被蘿紗不斷的魔法攻擊擾得難有進展,眼光驀地離開艾裡投向她身上。艾裡一見,頓時暗叫聲不好!羅炎已完全受制於仁明王,為了達成使命,他定是打算先除掉礙手礙腳的蘿紗再從從容容地收拾自己!   果然便在同時,羅炎丟下他,反身向略遠處的蘿紗疾撲而去!   蘿紗未曾修行武技,反應能力和敏捷度都不能跟羅炎和艾裡相比。   她眼前一花,就看到羅炎竟把手中明晃晃的劍尖直指自己心臟,身劍合一,往自己這裡疾射而來,頓時嚇得亡魂大冒。羅炎受制於凱曼國王命令的時候,雖是老爸也沒有人情可講的,劍一刺到就真的死定了!偏偏她的身體卻跟不上頭腦的運作,一時間動彈不得,無從退避。   蘿紗雖因羅炎的血統而擁有強大的生命力和治癒力,但經過混血,治癒力到底與羅炎相差不少。羅炎就算頭被砍下,他用手把頭顱固定於脖頸上,不消片刻便能恢復如初。   蘿紗卻不可能達到這種程度——當然她並沒有試過。艾裡也絕不想做這類試驗!   幸而他一開始就敏感地預料到羅炎的行動而有所準備,一閃身便趕到羅炎之側。羅炎不懼受傷只求達成目的,攻擊他身體是阻止不了他的,艾裡便狠狠一劍向飛射的魔真劍橫斬下去,只求能阻住他這一劍。   然而,這一劍固然是艾裡最強的一擊,但羅炎的力量卻不是他所能阻止的了的。魔真劍只被艾裡這記橫斬略略擊偏幾分,緩了些許去勢,旋即又在羅炎的調整下繼續朝原本的方向飛射而出。   艾裡一擊失敗,便見羅炎急速向蘿紗逼近,那種速度,蘿紗是絕對沒有辦法避開的!   霎時間他腦子裡一片空白,情急之下也不知哪來的力量,全力往蘿紗那裡飛撲過去,竟趕在羅炎前頭衝到蘿紗身邊,抱住她以自己的身體護住,順勢往旁邊倒去。   而以一瞬之差落後的魔真劍,便僅以分毫的差距擦著他後背斜插下去,深深陷入地面堅硬的石磚之中!   大篷的鮮血,從艾裡摟著蘿紗跌落的身子中飄飛出來,映著日光晶瑩瑩的紅亮,在半空中劃出一道瑰麗難言的弧線。血水墜落在地,在青灰石面上四濺成一朵朵鮮妍紅花。   魔真劍終究還是在艾裡後背犁出一道血溝,幸而是橫著擦過,不致傷及內臟骨頭,但這傷勢已經夠觸目驚心了,只要再差上一分,艾裡便是自側肋穿心而過的結局!   長長的傷口自是痛徹心扉,艾裡不自覺皺緊了眉,心口卻因確信蘿紗未受傷害而鬆下一口氣。她沒事就好!縱然這段時間惹她傷心的人就是自己,但自己始終還是不願看她受半點傷害的……   望見那飛灑的鮮血,蘿紗一直僵冷的表情忽然有些鬆動,眼中光華閃動。並非淚光,而是某種即將消逝的東西重新復甦了起來,令原本死氣沉沉的黯淡烏眸開始變得如星子般鮮活明亮。瑩瑩生輝的眼波輕輕抬起,望向艾裡因疼痛而微垂的眼中。就算他並沒有在看她,她一樣從中看出了許多過去一直忽略的東西……   生死一線之間,只有真的把她的生死看得比自己更重的人,才會不顧自身安危地用身體為她擋下劍來!這樣的他,真的是對自己並無情愫的嗎?   尚在迷惑間,一劍落空的羅炎從地上抽回劍,再度向剛剛落地立足未穩的二人追擊過來!他已經發現就算不為了剪除蘿紗的魔法助力,利用她來迫使艾裡停止原本打帶跑的打法跟自己硬拚,也是極好用的,自然不會輕易放過。羅炎的攻勢便如流水般綿延不絕,一波接著一波地追著二人,緊咬不放。   這一招果然有效。從剛才交手的情況看來,艾裡知道自己的力量不足以阻止羅炎,要保護她就只能一手帶著她一同行動,不給羅炎靠近她的機會。   但這樣一手攬著蘿紗作戰,至少便有一隻手派不上用場,身法的靈活也頗受影響,難以完全迴避羅炎的攻擊,艾裡便只能用自己最弱處對人家最強處地跟羅炎硬拚力量,以這種最不利於自己的戰法作戰!   儘管蘿紗在施展水系醫療類魔法為艾裡平復外傷後,也不時發出魔法攻擊(在魔法師不會受到傷害的前提下,魔法可於近身戰發揮更佳的攻擊效果),但羅炎始終不痛不癢,而蘿紗施法的短暫間隙卻足以讓他發動許多次致命的反擊!   為了不讓羅炎那強悍的破壞力傷及蘿紗,艾裡在使力硬扛還是扛不下的時候,就只好用自己的身體來擋了。   不多時,他的四肢肩背等各肌肉硬實處已是傷痕纍纍.縱使蘿紗及時以魔法為他療傷,但對流失掉的血液和剛恢復的傷處殘留下的痛楚,她還是無能為力的。   看著艾裡為自己擋下一次次危險,身上漸漸創痕纍纍,鮮血浸透了兩人的衣裳,蘿紗情知他是不可能放下自己的,也不矯情地要他放手,只是盡全力地與他配合共同抵禦羅炎的攻擊,但眼中卻早已泛著淚光,心頭的感動難以言喻。   就在這段彷彿極漫長,又彷彿極短暫的時間裡,蘿紗從未像這一刻般清楚地感覺到艾裡的心。他的心就像一本攤開的書,她能明白地讀出他一道道思緒,那是愛慕、憐惜、憂慮,歉疚、克制,還有自我犧牲。   這一刻,蘿紗終於懂了。他的心從未拒絕過自己!他的作為始終就如現在的情勢一樣,寧可自己受傷,也不願她受傷害。推開自己,並非是他對己無意,或是單純受縛於道德才不願邁出一步。   實際上就算從未宣之於口,他心裡早已把自己看得比他更重,實是一心不想害了自己將來的幸福,才寧願強忍痛苦拒絕自己……   而在那個時候,主動做出選擇的他,看到自己為此難過時所承受的痛苦,只會更在自己之上吧?   這段時間來時時纏繞心頭的僵冷麻木感,早已像是從未曾出現過一般消失無蹤了。整顆心像是重新活了過來,一股暖融融的熱流一點一點地自心底滲漏出來,漸漸會合成流,將心包裹在裡頭,熨得暖暖的。   這種讓人想歎息、想高呼、想放聲歌唱的感覺,就叫做幸福吧?   如果蘿紗能看到她此刻的樣子,也會驚訝於自己臉上綻放出的明亮光采,還有眼神中重新亮起的強韌意志的光芒。   現在的她,再沒有什麼好疑慮顧忌的了!少女的眼裡,已經清晰透露自己想要選擇的道路。   原本蘿紗至為介懷的,就是艾裡對自己的感情究竟是否僅止於長幼輩或是單純的同伴友情。不過艾裡的行動,已經表明了他的心意。   那麼,自己該怎麼做就變得很容易選擇了。這些日來嘗到的苦痛有多深,恰恰證明了她對他的情感有多深。   到現在,她已經完全明確自己的心意。管他什麼壽限差異、管他什麼長遠幸福,她只知道如果現在就這麼結束,她此後的生命都將在悲哀孤寂中度過。她已陷落太深,艾裡現在才抽手已經太遲了。   在這生死懸於一線的激戰之間,她的心思經過許多轉折,立下了這一生最重要,也最堅定的決意:「從此只聽從自己的心聲執意追隨於他,不管是否會得到艾裡的回應,也不管今後是否要忍受千百年的悲哀孤寂。一樣是要終生悲哀的話,她寧可抓住眼前能看得到的幸福!說蠻橫也好、說任性也罷,反正今後艾裡的拒絕,一概無視!」   心意既定,蘿紗心頭籠罩多日的陰霾一掃而空。縱然仍處於岌岌可危的困境,此刻卻是多日來最快美安心的時刻。   而激烈戰鬥中持續不斷的劇烈運動本來令艾裡全身發熱,汗流浹背,他卻沒來由地忽然打了個冷戰。   不管蘿紗的心情發生了什麼樣的波動,戰鬥仍在繼續,強弱之勢也不會因參與者的情緒變化而改變。這場決戰的劣勢,繼續向著不利於艾裡和蘿紗的方向滑去。   艾裡為救蘿紗而受的傷,不斷地在耗弱他的體力,帶著蘿紗行動也令他動作不便,隨著時間的推移,兩人的情勢越見危急。在羅炎壓倒性的強大力量下,任艾裡再怎麼拼盡全力,也都像是在赤手空拳地衝擊風暴中怒海的巨浪,一次次都被毫無回手之力地以千百倍的力道反衝回來……一次次徒勞無功的努力,只是讓他越打越是心寒。   大概這一次真的是最後了吧?絕望一絲絲從他心底滲透出來。自己雖已盡了全力,可今天兩人恐怕還是都要死在這裡。自己敗於強敵之手,倒沒什麼可怨的,只可憐蘿紗竟要喪生她的親生父親手下……   是自己太無能了,終究護不住她!   身體承受的壓力強大到超出負荷極限,便成了麻木,心靈反而從激烈的戰局中抽脫出來,想起很多無關的事。   艾裡驀然發現,如果兩人今天死在這裡,自己先前為了不想讓蘿紗將來傷心而拒絕了她,讓兩個人都受苦,看起來竟顯得那麼可笑!   生命中存在著那麼多非人力能確定的事,自己那樣做,難道就真的能夠保證蘿紗今後的幸福?早知如此,還不如一開始就順從自己真正的心意,好歹也能擁有一段歡樂時光。   思緒隨後又轉到正把自己逼得灰頭土臉,狼狽萬狀的對手身上。自己多年來少有敗績,唯有一碰上羅炎就必定吃鱉。雖然立場相悖,艾裡心裡始終是十分佩服這個對手的。   若說五英雄之一的艾德瑞克或聖劍士都是聲名赫赫,為無數人景仰,但羅炎才真正稱得上是傲視群倫,始終的絕頂強者!天生的崇尚強者之心,讓艾裡不由得對站在至高之位的羅炎是怎樣一番感覺悠然神往起來。   懷著這樣的心念,艾裡不自覺地望向激戰中的對手。   羅炎身上濺染著斑斑血跡,有他自己的,也有艾裡的,藍紅交錯成耀目詭艷的顏色。他的臉色卻與之形成鮮明對比,一片異樣的蒼白。   當與他的眼睛接觸時,艾裡驀然心神一震。   那雙完全被仁明王逼迫出殺性而變成血紅的眼眸中,除了刺目的殺意、混濁的迷亂昏聵之色,分明有著比全然處於下風的自己所忍受的還更深重百倍的痛苦!   雖是擁有至強力量的絕對強者,卻沒有絲毫歡欣,反而承受著最大的痛苦!這……應該是因為他的意志受控於人,縱有無人能敵的強大力量,卻不能把劍指向他真正憎恨的人。   是啊!就算打倒再多的對手,真正的勝利者始終不是他自己。回想自魔王重現後自己與他有過的接觸,確實從未見他有過歡容,艾裡不由心下感歎。自由的意志,看來還是要凌駕於強大的力量之上啊!   聯想到眼前危急的戰況,艾裡暗自苦笑起來。要是這種純感性範疇的東西,在實際戰鬥上也能成立就好了……咦?他腦中忽然掠過一道靈光:「在實戰中,這真的無法成立嗎?」   「我的水晶墜!他的領口!」   正在努力明確那道靈光中閃現的想法,忽聽得蘿紗一聲低呼。   艾裡定睛望去,果然發現隨著羅炎的急劇動作,他的衣領間不時飛蕩出一點瑩光。正是那一日蘿紗被奪走的水晶墜!   他心中一喜,想來羅炎依舊瞞著仁明王有關修復封印的事,水晶墜原來並未被仁明王等人收去。現在羅炎將墜子隨身帶著,不就意謂著只要能讓蘿紗施展封印魔法,就可以將羅炎重新封印了!這該是成功的唯一希望了!!   與他同時,蘿紗也想到了相同的事。眼看除此之外沒有別的生路,她心下已有所決斷,壓低聲音道:「艾裡,我現在開始再試著施行封印魔法,等我詠唱完畢,你就把我拉到羅炎身前,然後退得越遠越好!」   艾裡一怔,隨即明白過來她是想賭那萬分之一的機會!現在兩人都不可能制服得了羅炎,坐等下去的話,兩人遲早都要喪命。而如果自己把她送到羅炎身前的瞬間她能拿到水晶墜並成功完成封印魔法,就能封印羅炎取得勝利。   但!更大得多的可能,是蘿紗行動失敗,被無法控制自身的羅炎擊殺!就算能施法成功,也不能保證不會在羅炎的瀕死反擊中喪生!   這傢伙!是想犧牲性命來賭自己生還的機會嗎?!   明白她用意的同時,艾裡又驚又怒,恨不得當場痛罵她一頓!   然而,正要斷然拒絕的當兒,他忽然想到了什麼。思索了片刻,他改口應承下來:「好吧!時機差不多時,你用力捏我的手來通知我。」   蘿紗聽他答應得如此爽快,微顯詫異,不過也不敢多問,免得他改變主意。而艾裡的眼中,則浮現在這場決戰中第一次出現的自信之色,眉宇間儘是振奮之色。   自己真是笨到家了!如何才能壓制羅炎的答案,自己上一次不就已經想到了嗎?居然還要到現在才想明白要怎麼去做!   這場決戰,會以簡單到令觀者目瞪口呆的方式突兀地結束吧!   高樓之上,仁明王將頭探出了圍欄,焦躁地注視著城樓上三人的決戰。明明看著羅炎老早就穩佔上風,打得聖女和聖劍士沒有回手之力,那兩人卻偏偏頑強得很,始終只傷不死,硬是支撐到了現在。   恨不能早早看到那二人血染城樓的仁明王,自是看得心頭急躁難安,嘴裡忍不住恨聲道:「羅炎還在磨蹭什麼?!快點把那兩隻螞蟻的頭砍下來啊!」   可惜在下頭戰鬥的人是羅炎不是他,國王再著急也不能改變什麼。   薩拉司坦懶得去撫慰君王的情緒波動,只是漠然的在後頭冷眼旁觀。對於城樓上的戰鬥,他忽然覺得有些異常。   蘿紗已經有一陣子沒有發出魔法了,只靠聖劍士獨力硬扛魔王的所有攻擊,片刻間身上又多了幾道深深傷痕。   而蘿紗甚至連這幾道傷都沒為他醫治。看起來,蘿紗像是在準備什麼大型魔法,所以無法中途停下來施行其他魔法。   如果是一般的戰鬥,這也沒什麼出奇,但薩拉司坦總覺得不合理。   打了這麼久,蘿紗應該知道魔王無論受多重傷害都能很快癒合,可以說再強的魔法也沒什麼效用。為了使用沒多大效果的大型魔法,而讓同伴獨自支撐,多受了那些傷,實在是很不划算的做法啊!   這時,在前頭低聲咒罵不已的國王忽然驚懼地瞪大了眼睛。他所說的「螞蟻」中的一隻,竟趁著羅炎閃避時雙方距離略為拉開的瞬間空檔,揮劍向這裡擊出一道光團!   以驚人速度往這裡飛射而來的光團,在國王眼中的影像急遽變大,眼看馬上就要正正轟在他所在的這座樓頂!   千鈞一髮之刻,另一道光芒霍然亮起,後發先至地從斜側方撞上聖劍士擊出的光團!   兩道光芒同時在半空中炸裂!轟然巨響中,狂猛的灼熱烈風向四面沖捲開來,尚隔著十餘丈距離的高樓也遭到了強烈的衝擊。   樓頂上佈置的花束、書冊等輕薄物件紛紛被狂風捲出樓去,在空中胡亂飛舞。人們不得不伏低身軀、緊閉雙眼、屏住呼吸,以手掩面抵禦烈風。   距離這麼遠尚有如此之威!如果剛才被那光團正面擊中的話,自己這些人大概連灰都不會剩下!樓上的仁明王、薩拉司坦等人都是一陣害怕。   烈風來得快,去得也快。熬過烈風的燒灼,他們忙直起身往城樓上看去。卻見城樓上憑空湧現出一大團白霧,蘿紗、艾裡和羅炎三人卻都不見了蹤影!在這短短片刻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仁明王急急差人去找看見剛才城樓上變化的人來詢問情況。在部下回來覆命之前,他不時望一眼那團白霧,心神不寧地來回踱步。雖還不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很明顯,情況已經脫出了他的操控!   這讓他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在那片刻間城樓上發生了什麼事,未受爆炸烈風波及的數萬軍民都看得很清楚。他們看到聖劍士射出光團後,魔王顧不得再攻擊他們,亦轉身揮掌擊出一道光團,直追聖劍士所發出的光團。而就在魔王轉身出掌的那一刻,聖女被聖劍士推到了他身前!   隨即,一道銀光乍起,他們所在之處浮現出大量的白霧瀰漫開來,方圓丈餘內一片白濛濛,三人的身影都看不見了。   看是看得很清楚,但這些景象究竟意味著什麼,卻沒人說得上來。   這場決戰究竟誰勝誰敗,也全然未知。人們只能屏息看著,等待城頭出現什麼變化來打破這令人窒息的僵局。   觀戰者雖眾,可真正能心如明鏡地完全把握所發生的一切的,僅有艾裡一人而已。   先前他之所以沒有拒絕蘿紗施行封印魔法的要求,是因為他知道封印羅炎仍是他們唯一的生路,關鍵則在於如何確保蘿紗在封印時的安全而已。   一般情況下,自然是要靠他以武力壓制住羅炎,讓他無力抵抗和反擊。可問題就在於,以他的力量根本不可能勝過羅炎!而蘿紗的方法太過危險,也不可以採用。幸好,腦中閃現的靈光讓他找到了一個方法,一個其實很簡單的方法。   他大膽推測,仁明王為了確保羅炎不會反被別人利用,成為傷害自己的武器,應該會在最開始借用血冥幻晶控制住羅炎時,就設下以保障自己安危為第一優先的限制。   所以,如果仁明王在羅炎面前遭遇危險,羅炎必定會暫時放下身負的使命,先行救護國王。艾裡的計劃,便是基於這一點。   當蘿紗的封印魔法將近詠唱結束而向他發出信號時,艾裡便最大程度地將天地之力轉化真力,集合成強大氣勁發出體外,往仁明王所在處轟去。   羅炎見狀,受制於體內的限制,應該會全力阻止艾裡轟出的氣勁傷害到國王,「殺死聖劍士和聖女」的命令便暫時不對他發生作用。   而原本就希望能結束生命的羅炎自身的意志,則不會對艾裡和蘿紗有任何防備。   也就是說,在羅炎保護仁明王的時間裡,他是不設防的。艾裡便趁這個空檔,將蘿紗送到羅炎身前!   若是一般情況下,擁有不死身的他也不會被怎麼樣,但如果蘿紗能成功修復封印,便可以結束這一戰!   蘿紗與艾裡配合默契,空檔出現時,正是咒文詠唱完畢,隨時可以發動魔法的時候。   她輕鬆握住了羅炎頸間的水晶墜,將它舉到羅炎額前的紅石之前,開始發動魔法。   不作抵抗的羅炎、修雅精魂所附的水晶墜、正確詠唱完畢的封印咒文,發動封印魔法的要素已經全部具備。   那一瞬間,艾裡和蘿紗都不自覺屏住了呼吸。聖王遇刺那日,這些要素也同樣全部具備,但封印魔法莫名其妙地失敗了。   這一次,他們不確定是否會重複上一次的失敗。艾裡拉著蘿紗手臂的臂膀上的肌肉緊繃著,準備如果沒有成功的跡象,就立刻將她拉回身後,以免她受到重新開始執行仁明王命令的羅炎的傷害。   所以,當白光閃過,周圍忽然湧現出濃密白霧,包圍住他們三人的時候,艾裡和蘿紗不由同時重重舒出一口濁氣。雖然沒有試過,但這個應該就是封印魔法成功發動的跡象了吧?   到了現在,已經再沒有什麼事還需要艾裡與蘿紗去做的,只能坐等結果。   才剛剛經歷過一場血腥惡鬥,轉眼間放眼所見便儘是予人純潔安寧之感的潔白,簡直就像忽然墜入了靜謐的寧和夢境一般。兩人都不自覺地鬆懈下疲憊的身體,睜大眼睛往白霧中看著,期待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 第八章 落幕   「蘿紗、艾裡,謝謝你們。你們做得很好!」   霧氣中最先傳來的,是修雅欣然柔和的聲音。修雅的嗓音固然本來就相當悅耳,可這一刻在艾裡聽來簡直就是天籟之音。蘿紗更歡呼一聲,直向聲音來處跑了過去。艾裡不知情況怎樣,忙緊跟了上去。   沒走出幾步,兩人便見前方的白霧中現出兩道模糊的身影。隨著他們的靠近,白霧中的身影很快便清晰起來。蘿紗輕呼一聲,激動地摀住自己的嘴,怔怔望著前方的眼,水光搖曳,幾乎就要落下淚。   在前方,修雅和羅炎並肩攜手而立,正微笑地看著他們。修雅的笑顏依舊恬寧柔和,而羅炎面上也浮現著清淺卻真正出自內心的笑容,再看不到半分迷亂和悲哀。   兩人給人的感覺,一個溫暖、一個清冷,卻意外的格外合襯。艾裡可以感覺到,在他們之間,湧流著一股說不出的和諧與溫暖之感,真正是一對天造地設的儷人!   蘿紗早已按捺不住地衝上前去要擁抱他們,修雅卻舉手示意她停步,遺憾地搖頭道:「這只是我精魂投射在煙霧上映出的影像。可惜我還是沒能擁抱你的身體……」   羅炎卻上前一步,緊緊抱住了蘿紗。母親無法再給予的擁抱,就讓他這個父親來給吧!這還是羅炎第一次能夠親手抱抱自己的女兒。   修雅眼中淚光閃動,笑著用霧氣聚合成的虛影張開雙臂,將她至愛的兩人虛抱在一起。   艾裡站在一旁,看著他們一家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團聚,頗覺感動,又是為他們高興,還有些外人的尷尬。   「好了,時間已經不多了。」最瞭解封印魔法狀況的修雅先放開了手,收拾情緒,向蘿紗道:「好在羅炎身上的禁制已經完全被解開了。我原先還擔心你永遠沒法施行封印呢!幸好這次一切順利。」   提到封印的事,蘿紗不解的道:「對了,上一次我也是這樣進行封印的,怎麼就不行呢?」   對於這點,修雅也不大明白。最後回答蘿紗問題的人卻是羅炎。作為被封印的對象,他對封印魔法自有與施術者不一樣的獨特理解,反而解答得了這個問題。   「應該,是因為心態的不一樣。當初被修雅封印時,從她的魔法中可以感受得到她對萬物的熱愛和自我犧牲的心。但那天蘿紗封印時,卻好像只是機械地完成一串動作而已。而今天,我也感覺到有『心』在裡面。」   回想起先前自己的心境變化,蘿紗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   封印魔法乃是出於施術者作為人對世界的熱愛,帶著自我犧牲的心完成的魔法,而上次自己的心已經大半趨於魔化,無心無情的靈魂何談愛?何談犧牲?   直到剛才了悟到艾裡的真正心意,自己的心才又活了過來——屬於人的一面復甦,再度萌發對這個世界的依戀,無巧不巧地符合了施術所需的心境,這次的魔法才能成功。   「好了好了,一切總算結束了。」修雅展顏道:「那塊血冥幻晶在封印魔法的衝擊下碎了,也省得我們多操分心。現在,我和羅炎也該回神之眠地去了……」   「不……」好不容易和父母相聚,卻又要天人永隔,蘿紗淚眼汪汪地搖著頭。屬於人類一面的心靈再度復甦後,她的情緒波動也比前一陣冷冰冰的樣子鮮明多了。   修雅知道蘿妙怎麼想的,笑著安慰道:「別把事情想得那麼可怕。對我們倆來說,無論是魔界還是人界其實都難以容身,能一同封印在神之眠地,反而是我們共同的希望。」   她的笑容,忽然變得有點古怪:「何況,其實在那個時空的生活,並不是你想像中那麼可怕的。」   聽修雅這麼說了,蘿紗終於戀戀不捨地放開了手。   母女倆話別的時候,羅炎走到艾裡旁邊,忽然瞪了他一眼。艾裡嚇了一跳,便聽羅炎不滿地咕噥道:「真不想把可愛的女兒交給你這種老男人!」   「喂,你可比修雅大了遠不止十歲啊!」艾裡本能地反唇相譏。   羅炎卻輕輕笑了起來:「若是你將來欺負她,小心我從神之眠地殺回來給你好看!」   「啊?」艾裡一怔,隨即醒悟他這麼說,即是等於把女兒交給了自己,頓時又是歡喜,又有些羞澀,還有些奇怪羅炎為何這麼輕易就願意把蘿紗託付給自己。他難道完全不顧慮壽限差異的事嗎?   見羅炎和修雅走到一起,眼看就要回去神之眠地,回過神來的艾裡望著羅炎,心中忽然生出一番感慨。   羅炎這一生雖然擁有無人能及的絕頂力量,卻不得不用這力量來和最愛的人戰鬥,更放棄求生,任由所愛的人親手封印自己。而他死後仍不得安寧,被人不顧他意願地強行復活,作為任仁明王差使的殺戮工具,強者的尊嚴被人於腳底肆意踐踏。就是現在,儘管他並沒有再擾亂人間的想法,卻平白擔了個與仁明王勾結為禍的惡名。   艾裡可以想像得到,拉寇迪城內千萬民眾看不見白霧內的真實情形,這一戰今後為人們談及,必定是成了「聖劍士與聖女拚死與重降人世的邪惡魔王苦戰,終於將其再度封印」這種完全將羅炎置於負面的說法。   他這一生,空負一身強絕武力,卻實在是苦多樂少,可算是不幸到了極致!   「如果當初你不曾愛上修雅,後來入侵人界時就不會放棄生命,甘願被她封印,也不會有後來這麼多事發生。而你恐怕早就成為一統人魔兩界的絕代霸主了。」在羅炎消失之前,艾裡忍不住喊住他大膽問道:「我想知道,如果知道後來會變成這樣,當初你是否還會選擇愛上她呢?」   這個問題,艾裡是在問羅炎,也是在問自己。如果知道和蘿紗相愛最終會帶給她不幸,是否還應該放縱自己和她在一起?   相對修雅的惡狠狠眼神,羅炎的態度顯得十分平靜淡定。微垂著眼思索了一下,再抬起眼時,他的眼神清明平和。   「沒什麼可後悔的。我所做的每件事,都是出於當時內心的真實意願。生命中那麼多變數,誰也無法完全把握明日的自己會怎樣,我能抓住的只有現在而已。若是遵照自己真正的心意作出的選擇,就算將來結果不好,也沒什麼值得後悔的。」   艾裡怔了片刻,眉宇間神色驀地豁然開朗起來,握緊了蘿紗的手。   蘿紗驚喜地望他一眼,兩人知道彼此想到了一處,相視一笑。兩顆心心意相通,真正相融無間。   日正十年五月十八日,在歷史上無疑是令凱曼的史官們相當手忙腳亂的一天,接連發生的重大歷史事件讓他們在史書上揮汗如雨地大書特書,生怕有些許遺漏。   畢竟,魔王的復活之事曝露於世以及魔王在同一日的戰鬥中為聖女和聖劍士重新封印、凱曼帝都遭聖愛希恩特盟軍攻陷、帝都內數萬軍民兵變而推翻意圖逃亡的萊安特魯王朝最後一任君王仁明王,其中任何一件都是值得大費筆墨的重大歷史事件,何況它們全都擠在同一日發生,更加加大了史官們整理、記錄的難度。   而對當時置身其中的艾裡和蘿紗而言,那一天唯一重大的事僅有重新封印羅炎這一件而已。之後帝都城中發生的事,全是順理成章自動發展起來的,與他們並沒有多少關係。   只有在盟軍接管了帝都後,蘿紗從盟軍那裡瞭解到他們並沒有發現凱曼魔法公會會長兼宮廷法師長薩拉司坦的蹤跡,神情出現了片刻的怔忡。   艾裡大略知道她和她這位師兄間的糾葛,見她發怔,問道:「在遺憾沒能當面向他出氣?」   「不是。」蘿紗搖搖頭,「懂事後回想起來,當年師兄對我說過的狠話,其實多半是在惱我放縱荒廢自己,想激我重新奮發的。師兄他……仍舊是對我好的。本還以為回帝都後,能和他說說話的……」   見她神色有些難過,艾裡開導道:「到了今天這步田地,你若見他,他反而難堪。走了也好。」   蘿紗點點頭,心想師兄因為幼年遭遇而太過執著於地位名利,經過這許多事,或許反能讓他看得通透些。將來總還有機會再遇見他吧!   雖然戰事基本平息,接下來的日子,卻是一段忙碌到後來艾裡一回想起就想反胃的時光。   先前的長期戰爭等於連根拔除了仁明王的統治勢力,艾裡和諍君很順利地依照他們與盟軍的約定接管下凱曼的政權。在與聖愛希恩特、塔思克斯等各國使者締結下互不侵犯的和平條約後,凱曼境內的各國軍隊相繼退兵。   在外的各部軍隊得知仁明王與魔王勾結之事以及帝都被攻陷,仁明王被廢的消息後,雖還有部分負隅頑抗,不過大部分都歸順在新的政權之下。   黑旗軍趕來與凱曼征討軍會合後,艾裡和諍君又花費數月時間,終於完全平定凱曼境內的衝突,讓新政權站穩了腳跟。   當初慧眼識英雄地將賭注壓在艾裡身上的緋羽商社,可算是押對寶了。雖說沒有實質的回報,不過有艾裡作後台,緋羽商社的觸手便能夠深入凱曼各地,從中得到的巨大商機可比一堆金山更讓紅姨歡喜。   青葉完成了輔助黑旗軍的任務,回到商社設在凱曼的總部任職。經過在黑旗軍的磨礪,她的才能更加增長,回到商社後便被紅姨倚為臂助。   紅姨的女兒菲歐拉單純嬌弱,不適合執掌商社,紅姨看來是想栽培青葉為下任商社的執掌者。當然,商社時刻面臨著危機四伏的激烈競爭,內部亦是利益糾葛重重,在青葉面前還有許多的難關要闖。   不過對她來說,這充滿挑戰的生活反而更為她所喜。   至於黑旗軍,因為它的根基在聯盟南方而非凱曼,當幫助艾裡平定凱曼局勢後,黑旗軍除了部分願意留在凱曼的人外,其他部隊則返回聯盟南方的基地。   願意回部族居處的撻闊族人便回自己的家園去,大多數人則留下來,在黑旗軍領地上組建了一個新的國家。妖精族的族人也從此走出深山密林,回歸人世,在與人族朋友共創的國家裡嘗試著重新與人類和平相處,共同生活。   新的國家雖然沒有艾裡和蘿紗作為首領,不過黑旗軍本來就是由各個自由自主的團隊組成,於是在新成立的國家很順利地實行各部族團隊分制,由各方公選出總統領來管理政務的制度。   由於艾裡蘿紗在時,黑旗軍的事務也大半是紀貝姆先生在管理,早已積累下很高威望。於是公選的結果,便順理成章地由紀貝姆先生出任第一任總統領。紀貝姆推辭不掉,後來做得似乎倒也很樂在其中。   埃夏本就長於統籌規劃,日日跟隨紀貝姆輔佐他處理政務時能學到的東西,倒是遠比過去跟在艾裡身邊時更多得多,索性就一腳踢開艾裡這前師父,改換門庭拜在了紀貝姆門下。   德魯馬與埃夏交情甚好,便也留了下來。黑旗軍中兼有許多不同的部族和團體,武技各有特色,多種多樣,今日與這人切磋,明日與那人討教,日子過得充實得緊。   得知這些夥伴們、老朋友們的狀況,艾裡很為他們感到安心歡喜。   不過相形之下,也愈加覺得自己處境的可悲……   基本平定國內的局勢後,接下來擺在他面前的,就是最讓他頭疼的內政部分了。   一方面,他與諍君間的相互位置該如何擺設是一個頗為麻煩的問題。建立的新政權中,他們二人的地位是對等並立的。   在初創時期,艾裡主要負責領軍平定國內殘餘反叛勢力,諍君負責內政管理,問題還不大,但當局勢安定下來後,兩個並立的領袖就會妨害政權的穩固了。   過去黑旗軍雖有聖女和聖劍士兩位首領,不過蘿紗艾裡的關係十分親近,而蘿紗的作用也等同於黑旗軍的一面旗幟,有艾裡在時便很少觸及黑旗軍的管理實務,黑旗軍本身規模又不是太大,所以不致出現問題。   但這種情況,顯然不適用於艾裡和諍君傑伊之間。艾裡清楚國內局面趨於穩固後,必須盡快處理好雙方的地位問題。而其中必然牽涉到多方權力利益的鬥爭,光是這就足以讓艾裡頭大如斗了。   另外,他還想在凱曼推行聖王在聖愛希恩特所創立的新制。關於此事,早在初初建立政權時他便把自己的想法徵詢諍君的支持。諍君也是一心期望令凱曼強盛起來,經過與艾裡一番推心置腹的詳談,事後又多方調查那些新制聖愛希恩特的實施效果後,他也接受了艾裡的想法。   新生的凱曼廢除世襲帝制,就不能稱為帝國,而更名為凱曼公國。   不過雖說凱曼原本的上層階級已因凱曼戰敗而元氣大傷,難以在新制的推行中興風作浪,但要在偌大的凱曼推行這些完全顛覆原有制度的新制,著實是千頭萬緒,複雜得讓艾裡在看到厚厚的相關卷宗文件時,就想要學女人般揪頭髮尖叫……   於是,某個清晨,艾德瑞克家的女僕在收拾房間時翻到主人留下的一封留書,隨後便發現艾德瑞克和寄居他家的蘿紗以及少女的那只白色寵物狗,全都不見了蹤影。(自蘿紗的心性漸漸脫離魔化後,直接與她心靈相系的獬猞王也日回復了原本純白的毛色。)   半個小時後,艾德瑞克家的騷亂擴大到帝都議事廳。一位凱曼公國新任命的官員微顯無措地將艾德瑞克和蘿紗失蹤的消息,還有那封留書帶給了在議事廳中處理政務的官員們,頓時議事廳中也掀起了軒然大波。   蘿紗將來篤定是公國的魔道公會會長,而艾裡的位置雖未明確確定,但憑他的功績,必定也是執掌公國大權的頭等要職。這一對男女的失蹤,當然絕對不可等同於尋常男女私奔案!   在搜尋過失蹤現場,確定兩人的房間都沒有任何暴力殘留的跡象後,官員們陷入了極大的困惑。聖劍士和聖女的本領有多驚人,在封印魔王之戰中已經為千萬人親眼見識過了,無論是聖劍士的武技還是聖女的魔法都堪稱顛峰。又有什麼人能有本事將這兩人無聲無息地劫走呢?   毫無頭緒的官員們在房間裡各抒己見,吵作一團。牽涉到艾裡蘿紗失蹤所必然引起的權力動盪,他們爭論得更加凶了。失蹤現場已經從疑為兇殺、綁架現場,朝著菜市場方向急遽演化。   而相比吵吵嚷嚷的官員們,作為失蹤者好友聞訊趕來的愛琳娜倒顯得鎮靜許多。最初的錯愕之後,她便接受了這一事實,甚至隱隱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聽了一陣官員們毫無頭緒的爭吵,她不感興趣地推開艾裡房間的門,獨自走了出來。   房間外是一邊臨著庭院的長長走廊。此時天色已經大亮,晨光穿過廊道一邊的高窗,在地上描繪出形狀精緻的橘黃色塊。她受明艷的陽光吸引,信步走到護欄邊仰頭欣賞天空的景色。   清晨的天空是一種獨特的清澈的藍,晴空上疏疏懶懶地飄著幾朵白雲。幾隻蒼鷹正舒展雙翅,悠然盤旋於這青天白雲之下,令觀者的心也為之一空。微寒的空氣吸入肺中,有種清新的味道,令人不由得精神一振。   看得出,今天是個適合去旅行,當然也很適合逃家或私奔的日子。   打從一開始,她就覺得艾裡和蘿紗的性格都不像是能安分坐在位子上處理庶務的人,權位利益的爭奪也只會讓那兩顆崇尚自由的心漸漸窒息。既然他們選擇了離開,想必在另一片天空下,那兩人能過得更開心吧!她這麼想,也這麼為他們祝福。   轉過一道彎,愛琳娜訝然發現自己的丈夫正低頭倚坐在庭院中一棵紫桐樹下。如果有外人在場,定是認為他正在為公國的政務沉思,然而作為他的妻子,愛琳娜很確定丈夫面上的表情,絕對是在咬牙切齒!   「是艾裡他們的事嗎?」   看著愛琳娜緩步走到身邊,傑伊猶豫了一下,覺得那件事告訴同為艾裡和蘿紗好友的她應該無妨,便克制著腮邊肌肉的抽動,低聲道:   「昨夜……艾裡來找過我。」   愛琳娜一挑眉。她並不認為艾裡跟傑伊的交情有好到會專程去告別的程度。而且單純的告別,也不會讓自己的丈夫一副恨不得咬下他一塊肉來的模樣。   「那傢伙把政務的擔子都扔給了我。說得倒好聽!什麼國無二主,我們兩人中必須有一個人自動悄然消失,另一個人才能以最小阻力統合國內權力,來實施更深層的革新。而他為了讓善於處理內政的我盡展所長,願意作那個犧牲者……」   「有什麼不對嗎?」愛琳娜不解。在掌握過一國命運盡決於己的至高權力後,仍能揮揮袖不帶走一片雲彩的從容放手,不執著於不適合自己的權力,這分從容灑脫應該值得人驚佩啊!   然而傑伊顯然已經將近暴走狀態:「可他說為防止吏治腐朽墮落,他和蘿紗願意成為隱身幕後,遊歷各地監察法制執行,為公國懲辦貪官惡黨,扶助百姓的影之御史!」   「那又怎樣?」愛琳娜依舊不解。艾裡跑了就跑了,居然還肯順便為凱曼做點白工,不是很好嗎?   「可是!作為活動經費,他逼著我給他們開具了一張可在凱曼所有地域向錢莊無限度支借款項,並保證由國家代為償還的永久性國家保書啊!」艾裡那狡猾的傢伙竟看準了凱曼現在確實需要一個人退讓,擺出一副犧牲者的低姿態獅子大開口!苦情派演技和暴力威脅手段相結合,逼得自己不得不簽下那種喪權辱國的條約!   「什麼?!」愛琳娜驀然尖呼一聲:「那不就是說他們揮霍,我們買單?!他們在外花天酒地,無法無天,我們都得苦哈哈地弄錢來替他們填空子?!而且有效期還是永遠?!」   「就……就是這樣……」   聽到傑伊垂頭喪氣的確認,對錢生來敏感的愛琳娜,反而比她的丈夫更早進入了完全暴走狀態。   得知艾裡蘿紗失蹤的消息,青葉失控地一路飛奔出城。雖然明知已經不可能追上他們,仍是悵然若失地在城外繞了大半圈,卻在城東的一片小樹林中發現了立於樹梢頂上的維洛雷姆。   在他身影映入青葉眼中的瞬間,那孑然獨立的身姿彷彿散發出透骨的孤獨,拖住了她本欲離去的腳步。略一想,便知道他佇立於此的緣由,她走到樹下仰頭問道:「你親眼看著他們走的?」   維洛雷姆已從腳步聲中發現青葉的接近,轉過頭來,神色卻並不如她想像中哀傷,甚至依舊掛著那副招牌的痞痞笑容。他點頭承認:   「是啊!本就感覺他們大概要走,這幾天就多留了心,果然……」   青葉凝望著維洛雷姆笑得有些僵硬的嘴角一陣,躍上樹頂在他旁邊盤腿坐下,雙眼直直望著天際起伏的山巒:「喂,別死撐了,想哭還是哭出來好。我知道男人哭很醜,所以我不會看你。但有人在旁邊陪著,我想應該會好一些。」   維洛雷姆訝然瞪了她半晌,從胸臆深處驀然爆發出音量驚人的淒慘痛哭聲。青葉從沒有聽過男人這樣毫不掩飾的哭法,也沒見識過能哭得這麼長氣的,直過了三個小時還不見止歇。她已經開始質疑自己主動留下來聽他哭,是不是做了件蠢事。   「驚人的肺活量和儲水量……是因為魔族的體質嗎?」   聽聞此話,維洛雷姆頓時止住哭聲,掛著兩行淚水,驚訝地瞪著青葉。   青葉泰然與他對視:「相處這麼久,又一起經歷過那麼多事,如果你以為我真的看不出一些蛛絲馬跡,那就是在侮辱我的智力。」   「我……只是有些意外。」他原以為有艾裡在,青葉的心神應該都在他身上,想不到她還有留意到自己的事。   被這麼一打岔,他紀念初戀失敗的哭泣也再無興致持續下去。忽然想起青葉同樣失戀,怎不見她露出多少悲慼之態?他向她問出自己的疑惑。   青葉澀然一笑:「其實隨黑旗軍和他們在拉寇迪重逢開始,我就感覺得到他們之間的心結已經消失,再沒有我介入的餘地。那之後,該哭的,差不多都已經在背地裡哭過了。現在他們果真走了,我的心情已經調適過來。」   站起身,她迎著凜凜山風舒展因為久坐而有些發僵的身體,肢體的動作有股獨特的堅韌姿態。   「何況,我仍然還擁有我所追求的生活。去者自去,來者自來,明天說不定就會有很好的事情發生呢!與其無謂地哭泣,硬往牛角尖裡鑽,我寧可帶著笑容迎接將來的美好……」   維洛雷姆端詳青葉的笑容,確實是明朗而超脫的純淨笑容。或許自己過去一直低估了這個女子?她似乎是受到任何傷害,也不會動搖這樣美麗笑容的人呢!莫名地,他的心情也變得好了起來。   青葉的話聲繼續傳來。   「既然自己已經無望,我現在最希望的就是他們兩個能過得幸福。」   想到兩人壽命差異的事,她皺了皺纖巧的眉頭:「只可惜他們並非同族,恐怕將來……終是不大圓滿的了,真為他們遺憾……」   維洛雷姆忽然咳了一聲:「其實,早上送他們離開時,我已經告訴他們一件事……魔族種族繁多,而不同種族的壽命往往相差很大。所以魔族很早就研究出一種方法……雙方情愛深篤,都是真心誠意的話,便可以讓伴侶共享彼此的壽命……」   青葉訝然望向他,櫻桃小口越張越大。半晌,才指著維洛雷姆的鼻子,從喉嚨間擠出聲音:「竟然有這種方法!他們兩個為了這個原因掙扎那麼久……你為什麼不早告訴他們呢?」   維洛雷姆不自然地撇開頭去:「如果艾裡沒有可以真正拋開一切地喜歡蘿紗的覺悟,他就活該得不到她!所以在他下決心之前,我才不主動告訴他們這件事。」   青葉的臉上不由現出幾道黑線。她很懷疑維洛雷姆的理由是否真的像他說的這樣冠冕堂皇,還是僅僅出於嫉妒和不甘心,非撐到最後一刻才肯告訴他們真相……或許自己過去一直低估了這個男人的壞心眼程度?   好在,他最後還是告訴了他們。一切終究有了個還算完美的落幕。   青葉瞇起眼簾,仰頭望向頂上越升越高的一輪艷陽。熾烈的陽光雖略微有些刺眼,灑在身上卻暖洋洋的十分舒服。她重新綻露出一朵愜意的笑容。 外傳 番外篇   凱曼公國立國已有五年,傑伊·德·古特拉謝·吉尼奧大公全面推行的新制開始一日日煥發出對國家發展強勁的推動力,民眾也漸漸認可了這曾被凱曼眾多保守人士指為數典忘宗的制度。   因前朝挑起大陸戰爭而招致大損的國力,在這五年的將養生息中亦逐漸恢復。   當然,正如有光必有影般,伴隨國家的強盛富裕,總有些官吏貪念漸起,為禍一方。而缺少了苦難的磨礪,也有不少人成為糜爛、不思上進這類詞的代言人。   關於前者,奧辛格市市長就是一例典型,平日盤剝剋扣,為斂財無所不用其極。只是礙於他上頭有高層人士罩著,市民們無人敢出頭上告。而後者,奧辛格市的酒吧通常是這類人的最經常出現的地方。   今日,奧辛格酒吧中就出現了一對這樣的男女。兩人乍一出現在酒吧門口,還曾經吸引了當地酒客不少欣賞的眼光,蓋因他們的相貌都十分出眾,衣著也相當華貴。可惜,這只是乍一看的印象而已。   待他們走入酒吧!少了門口處逆光線製造出的奇異魔法,酒客們便發現這兩人相貌雖佳,卻似乎有多日不曾仔細打理過自己的儀容了,面上發上都沾上了些塵土污漬;衣著雖華貴,卻顯然也好些日沒好好洗過了,青綠的草汁混著黃褐的泥痕,讓好好兩套衣裳完全失去了原本的光采,只給人以髒污邋遢的印象……   而這對男女一進酒吧!立刻毫無形象地大聲催老闆送上最貴的酒水,最貴的菜餚,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有錢似的。待酒菜一上桌,更餓鬼投胎似的吃得全無儀態風度可言。   到此為止,所有人曾經對他們抱有的好印象已經完全破壞殆盡。很明顯,這又是一對可能有些錢,卻毫無修養內涵可言的粗鄙傢伙……   真可惜了他們那副好皮相!   周圍的本地酒客,不時在未與他們視線相交時投去鄙夷的眼神。而不久後,便幾乎再沒有人去搭理他們了。酒客們自顧自地恢復原先的話題,大半開始低聲議論起市長最近又犯下什麼劣跡,出台了什麼剝皮命令。   不過也有例外的。一位中年酒客在和朋友發洩完對市長的滿腹牢騷後,慨歎道:「唉!要是『影之御史』大人在這就好了!」   「影之御史?那是什麼東西?」   旁邊一個在吃飯的半大不小的少年似乎沒聽說過這個,好奇地追問。而隔著幾桌據案大嚼的那一對像是暴發戶的男女,動作也略略放緩了些許。   中年酒客打量那少年,估計五年前他怕還不到十歲,不知道也難怪,便跟他細說起來。   「影之御史可不是東西,(暴發戶女額上冒出了幾根青筋)而是很了不起的人呵!(青筋消失……)其中一人,曾是封印了魔王的五英雄之一,後來又成為名滿大陸的聖劍士,和另一位暗之御史,當時的聖女,一起創立了傳奇的不敗之軍黑旗軍!後來又回到凱曼推翻了挑起戰禍的前朝國王,創建了現在的凱曼公國。」   聽到這許多事績,少年就已經感佩不已,悠然神往,忍不住大聲歎道:「如果我將來也能和他一樣,有這麼精彩的人生就好了!」   那邊金髮的暴發戶男邊大口吞嚥食物,難得嘴角還能同時上翹起近乎苦笑的弧度。   「我還沒說到重點哩!」   那酒客給了急躁的少年一個爆栗。待那少年瞪圓了眼,眼神中儘是期待,才得意地說下去:「建國後,人人都以為憑他們功績,定會在公國中身居高位。誰也沒料想到兩人竟在這時掛冠而去,將大公之位讓予現在的傑伊大公,拋開如日中天的盛名,甘願作默默無聞,只能藏身於黑暗中懲奸罰惡,維護良善的暗之御史!五年來,他們已經懲治了好些敗壞吏治的貪官污吏,救助的平民不計其數。時至今日,已被人們視為凱曼的守護神。他們這份胸襟,這份氣度,是何等寬廣!何等高尚!」   本來多半還要繼續「何等」下去的,眼角瞥見那對不成器的暴發戶男女,不由大是感慨,搖頭歎道:「大概真是亂世出英雄!可歎現在的年輕人少了戰火磨礪,恐怕是一代不如一代!」   看著身前眼中還閃爍夢幻光采的少年,中年人用肥短的手掌拍著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少年人,什麼人該引以為戒,什麼人該當作榜樣,可要分得清楚啊!」   「嗯!」少年感動得拚命點頭。   這裡的青春熱血勵志劇還未上演完畢,那邊被當作「引以為戒」對象的那對男女已狼吞虎嚥完畢。   以出人意料的優雅動作擦拭過嘴巴,烏髮烏瞳女子親暱地靠在金髮男子的肩臂上,小聲嘀咕起來。   「想不到你為了逃避煩人的工作,把變革的超大爛攤子丟給傑伊哥哥自己一個人偷溜,為了日後打發時間而決定拿惡人們當虐待對像來玩耍,臨走還敲詐到國家當永遠為我們買單的頭號凱子,居然還會被世人編排成這麼高尚的行為!」   「有時候真話就是說出來不會有人相信的那一種。」男子苦笑:「不過既然聽了人家這麼多好話,實在不好意思偷懶了吧?」   女子有些懊惱地擦擦額頭,顯然對自己身上髒兮兮的情況也不是不曉的,扁了扁嘴:「哎,每次不是為了追殺獵物,就是趕時間或者迷路,連著十天半月的到不了有人煙的地方,身上總是清爽不了幾天……罷了罷了,反正永遠是勞碌命,也不差這一次了!」   美美飽餐過一頓,身上的疲累已經回復得七七八八,她俐落地站起身來拍拍手笑道:「咱們這就去看望看望這裡的市長大人吧!」   酒吧昏暗的光線照出他們翩然起身,大步往外行去的身影,轉眼便完全消融於黑暗之間。 外傳 半惡搞小番外篇(一千年後)   萬物總歸於一片寧謐的神之眠地,時間像是在這裡停止了流動,一切彷彿都在沉眠之中。   然而空間驀然發生了突兀的扭曲,由此造成的波動令於此休憩了千萬年的數位至強神靈的魂魄即刻為之驚醒。   很快,神之眠地的靜謐就被幾位靈魂興奮的叫嚷聲全然打破。   「羅炎老弟?真的是你們!」   「弟妹也還是風采如昔哪!」   「我真是想死你們啊……」   男神一邊和女神一邊同聲爆發出由衷的歡呼:「你們可算回來了!以後打牌終於不會再三缺一了……」   「不行,羅炎得先跟我走。上次那盤棋才下一半,我還一直留著等他回來呢!」   受到熱烈程度超乎想像的歡迎的羅炎和修雅相視而笑。自從他們到來後教會這裡寂寞無聊了千萬年的神靈們打牌下棋之類的博弈之道,寂靜的神之眠地就一天天變得熱鬧起來,今後想寂寞恐怕也很難,何況又有所愛相伴。   在這裡的生活,還不算太壞,不是嗎?   「喂,不知道我們到底可以活到多少歲?怎麼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們的樣子還是都沒什麼變啊!」   「這……我也沒譜兒。早知道當初該問問爸爸他本來的壽命差不多有多少……」   「嗚嗚,諍君大哥,你也真不爭氣!當初好不容易建立的政權,才六百年就讓人給弄垮台了……本來垮台就垮台,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倒也沒什麼……可你開給我的保書就成廢紙一張,再領不到半枚錢幣了啊!!我的命還不知道要多少年才到頭,不掙錢養老,實在不行!你知不知道我現在每天打工掙錢有多辛苦啊啊·好歹咱們也算同一級別的開國元勳,你舒舒服服地摟著愛琳娜躺在這裡睡大頭覺,為什麼我卻過得這麼辛苦啊啊啊!!」   某年某月某日,國父傑伊·德·古特拉謝·吉尼奧的陵墓前,傳出了極為另類的哭墳聲。 後記   艾裡真的是個很難纏的人物。   這是我經過天廬頭尾加起來長達三年零兩個月的寫作後,最大的感想。   雖說這個人物在小說裡擁有好脾氣、好欺負等諸般優點,不過對作者而言,這傢伙踹一腳挪半步的懶散個性實在讓人很無力……你如何能讓一個總是懶洋洋只想待在窩裡不動彈,半點也熱血不起來的人物,花大力氣去上山下海,經歷跌宕起伏的波折,轟轟烈烈地與反派們對轟,談一場要死要活的戀愛?   更加不幸的是,這些東西,好像恰恰是受歡迎小說常備的要素。   於是這三年裡,我費盡心思製造各種情境,逼得艾裡不得不「動」起來。沒有多少場熱血的戰鬥可寫,乾脆就極度簡化練功升級系統,期望能以人物理念、命運之類劇情本身的張力來吸引住讀者。沒有人能令艾裡勞神費心去痛恨、殺之而後快,就索性設置了羅炎這樣一個稱不上反派當最終BOSS。(事實上天廬中好像沒有什麼反派,勉強稱得上反派的人物大概就只有仁明王和薩拉司坦兩個吧?   不過這兩個人武力方面遠遠不足成為主角方面的對手。)只可憐羅炎大人因此成為了本書命運最淒慘的悲情男。飛凌在這裡只能遙祝他們夫婦在神之眠地牌運昌隆,大發利市了……   話扯遠了,再拉回來。無法在書中加入各種受歡迎要素,不得不走另類路線寫得這麼辛苦,都是因為主角的那副怪異個性。老實說,艾裡是一個「不合時宜」的主角。現代人為了更好的生活匆忙勞碌,講求的是進取、積極、主動、適應現實靈活機變,而艾裡退避被動,趨向出世多於入世,對大多數事淡然處之的同時,在某些準則上偏偏又十分固執。像這樣的主角,能引得多少人共鳴,連作者自己都相當懷疑。   然而,儘管自己也知道寫他恐怕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但既然已經把艾裡「生」了出來,作者便別無選擇,只能在他身上灌注全副心力,將他的生命繼續推進下去。   艾裡這個人的產生是個偶然。原本只不過想把他當作一個「時常幫助主角,能力高超,背負了很多過去的開朗大叔」來寫,不過寫著寫著,不知不覺在他身上投注了許多想法、理念進去,前傳寫完他已擁有了足以擔當故事重心的資質,迫使作者不得不整個打亂原本已預設好的故事架構把他作為主角來寫,並令故事的整個主題,後面的故事側重點都發生重大偏移。   如果是一個功底深厚的作者,或許會為自己不能完全把握住筆下人物而懊惱吧!好在我在文字創作上不過是初次嘗試的新手,對此便只是聳聳肩,渾無所謂。況且,從「艾裡」這個人物真正形成的一刻起,作者便發現自己非但在他身上投射了許多自己喜歡的個性,更在不知不覺間已把自身的不少想法、理念,甚至是還在求解的疑問,都一併灌注到了他身上。到了這個時候,再要放手,已是欲罷不能。   天廬對作者而言,不再只是個消解無聊的故事,而是期待著以這些灌注了各種想法的書中人物,代替筆者生活在那個虛擬的世界裡,去施行這些理念,去探究可能的答案。於是,顧不上艾裡的性格合不合時宜,會有多少一開始只是衝著故事的搞笑而來的讀者能真正與主角產生共鳴,以及讓故事不致流於鬆散地進行下去的難度,就這麼一頭栽入了不良大叔浪蕩記的創作中。   曾經擔心過這樣完全由著筆者惡搞胡來的小說(我承認,在寫與羅炎最後一戰艾裡為蘿紗擋下攻擊時,極有讓他就這麼翹掉的衝動--誰讓那麼多作品中都是女主角為男主角擋劍擋槍擋XX而死?幸好後面還有照應前頭線索的劇情要寫,才克制住了。)筆者會不會因為銷量太慘而不得不被出版社提前OVER掉?   幸好一直以來天廬不算大紅大紫,也都保持在尚可的程度,銷量算是平穩,讓筆者可以按著自己的步調迎來故事落幕的一天。所以在這連載出版的最後一天,飛凌在這裡,得向天廬正式出版兩年多來一直支持天廬的讀者鄭重地道一聲謝。(鞠躬)   在專欄做過的讀者調查中,有不少朋友希望艾裡最後和青葉在一起,還有覺得二女都很好,希望兼收並蓄的。說到這,不由得想起現在越來越多小說中主角眾美環繞的事。推想起來,應該多數也是出於類似的想法吧!   不過,在我認為,愛情是雙向的東西,惟有將自己全身心投入,才可能嘗到其中最美妙的滋味。看到兩個女子都很好,都想留在身邊,誠然是人之常情,但就算被並列的兩位不介意,能和平共處,可己方不能全心投入地去對待對方,又如何知道什麼叫銘心刻骨?因而筆者想描寫美好的愛情,專一是必須的。《神雕俠侶》中,若楊過對陸無雙、公孫綠萼等幾位女孩也覺得很好,想收在身邊為伴,那麼他與小龍女間的感情就再深刻不到哪裡去了。《鹿鼎記》中韋爵爺雖有七位夫人,但真正愛上他這個人的,恐怕一位也沒有。便是雙兒,在我看來,她對他的感情也與愛情還大有差距。   至於艾裡與青葉的結局,因為艾裡對蘿紗動心是在青葉回歸之前,要把他的心意完全投到青葉那一邊,我再怎麼想都覺得有點怪怪的,只好向青葉的支持者說抱歉了。   三年來,嘗過完稿後以文字與人分享感動的興奮有之,嘗過想不出劇情發展的苦悶,嘗過截稿日漸近而文本上只有三兩段落,末日降臨般的焦慮,嘗過發現設定潛在的重大漏洞時的惶惶不可終日。而不管怎樣,小說終究結束了。   敲下最後一段,最後一個字,最後一個句號時,彷彿是在進行著一種儀式,將存於心中的天廬大陸,大陸上的人們,他們各自的故事,一一打包起來,印下封印,慢慢將它沉入心中某個深處。從今以後,再想起它時,不再是與艾裡他們共呼吸般的身歷其境,而是彷彿翻閱舊照片也似的雲淡風輕和回味。   不管是天廬,還是撰寫天廬的這段日子,都將漸漸成為我一段重要的回憶。而新書層出不窮的現在,各位讀者大人們在天廬結束之後自也會各自找到新的感興趣的對象。曾經聚攏到一起的緣分,是不是將就此散去了呢?   或許,在將來某一日的午後,信步遊蕩至時常去逛逛的書攤前,低頭之間,看到一個有些熟悉的名字,你微微露出了笑容——這是我所期望的再會。 [http://www.yunxiaoge.com/index.php]雲霄閣歡迎您來作客,遊玩! 如你轉載!!請不要刪除以上信息,謝謝 本書來自www.abada.cn免費txt小說下載站 更多更新免費電子書請關注www.abada.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