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本全集精校小說盡在: http://www.400gb.com/shared/folder_5229738_5567b798/ 更多資源下載:http://qqzone.400gb.com 或者http://qqzone.ctdisk.com ※本電子書來自互聯網,僅供讀者預覽,版權歸原作者所有,本人不做任何負責, 請在下載24小時內刪除,不得用作商業用途;如果喜歡請購買正版圖書!※ 《幽靈艦隊》全集【實體書精校版】 作者:[美]約翰·斯卡爾齊 獻給莎拉·佐爾,為了友情及一切。 獻給克裡斯蒂和雅典娜,為了耐心和愛。 第一部 1 誰也沒注意到那塊岩石。 原因非常簡單,那塊岩石毫無特色,混在數百萬的岩石和冰塊之中,漂浮在某個已經沒有了彗星的空軌道上,再怎麼看都只是那顆彗星的一片殘骸。這塊岩石比有些碎片小,比有些碎片大,但就分佈標度而言,沒有任何特徵能將它與其他碎片區分開。儘管可能性小得可憐,但就算行星防禦網絡探測到了這塊岩石,粗略檢查也只會顯示出它的成分是硅酸鹽和些許金屬礦物。言下之意,一塊岩石,尺寸遠沒有大到能造成任何實質性的損害。 不過對於恰好攔住這塊岩石及其數千兄弟去路的這顆行星來說,這只是個學術假設而已,因為它並不擁有行星防禦網絡,倒是毫無例外地有個引力勢阱。那塊岩石和許多同胞就這麼掉了進去——它們將形成一場流星雨,這顆行星每公轉一圈與彗星軌道相交一次,每次都會有許多岩石和冰塊化為灰燼。岩石與空氣摩擦產生過多熱量,細小的彗星碎片在大氣層中燃燒,可惜沒有智慧生物站在這顆苦寒行星的表面,否則一抬頭就能看見美麗的滿天火雨。 絕大多數新產生的流星將在大氣層中氣化;它們凹凸不平的固態表面在熾熱的墜落過程中,變成細小顆粒構成的漫長尾跡。這些細小顆粒懸浮在大氣層中,以後會成為水滴的凝結核,被水滴的重量拖向地面,形成雨水(就這顆行星的自然條件而言,更有可能是雪花)。 但這塊岩石的質量卻佔了上風。風壓在石塊上撕開髮絲般的細縫,密度越來越大的大氣層使得石塊暴露出了結構上的缺陷和弱點,大氣層繼而發動猛烈的攻擊。碎塊剝落,火光一閃而逝,在空中燃盡。岩石穿越大氣層走到旅途盡頭,剩下的質量足以對行星表面造成衝擊,狠狠砸在一片被狂風掃淨了冰雪的石質平原上。 撞擊氣化了這塊岩石和不大不小的一片平原,製造出同樣不大不小的一個隕石坑。這片石質平原在行星表面之上和之下的綿延距離都頗為可觀,撞擊讓平原像鈴鐺似的響了起來,但諧波比大多數已知智慧生物的聽覺範圍都低了幾個八度。 大地顫抖。 行星表面之下的深處,終於有人注意到了那塊石頭。 「地震。」莎蘭盯著監視器說。 幾秒鐘後,又是一陣顫動。 「地震。」莎蘭說。 凱南隔著自己的監視器望向助手,問:「你打算震一次說一次?」 「想讓你隨時知道發生了什麼。」莎蘭說。 「好意我心領了,」凱南說,「但真的沒必要震一次說一次。我是科學家,明白大地抖動說明我們在經歷地震。第一次宣佈挺有用,但重複個五六次就單調了。」 又是一陣隆隆聲。「地震,」莎蘭說,「第七次了。另外,你不是地質構造學家。你擅長的領域雖然多,但地震不在其中。」儘管莎蘭說話時還是老樣子板著臉,但諷刺意味卻不難察覺。 要是凱南沒有在和這位助手睡覺,他說不定會被激怒;可惜事實相反,他只好逼著自己寬宏大量地笑了笑,說:「我怎麼不記得你是構造地質學專家?」 「愛好而已。」莎蘭答道。 凱南張嘴正要說話,地面忽然猛地撲向了他。他花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不是地面突起撲向他,而是他突然被掀翻在地。此刻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地磚上,身邊是原本擺在工作台上的半數物件,高腳凳倒在右手邊一人遠的地方,還在不停搖動。 他望向莎蘭。莎蘭總算從監視器上挪開視線,部分原因是監視器掉在地上撞碎了,散落在摔倒的莎蘭身邊。 「怎麼回事?」凱南問。 「地震?」莎蘭帶著希望猜測道,實驗室又開始劇烈抖動,嚇得她尖叫起來。燈具和隔音板從天花板上掉落;凱南和莎蘭掙扎著爬進工作台底下,他們蜷縮起身體,周圍的一切都在向內坍塌。 震動不久停止。凱南藉著還沒熄滅的閃爍燈光環顧四周,發現整個實驗室差不多都落在了地上,大半個天花板和部分牆壁也包括在內。實驗室平時滿是工人和凱南的其他助手,但今天只有他和莎蘭半夜回來給測序工作收尾。團隊人員都回基地兵營了,多半在睡覺——好吧,現在應該醒了。 通往實驗室的走廊裡迴盪起淒厲的噪音。 「你聽見了?」莎蘭問。 凱南一點頭表示肯定。「戰鬥崗位的警笛。」 「我們被襲擊了?」莎蘭問,「還以為這個基地有護盾呢。」 「確實有,」凱南答道,「好吧,曾經有。至少應該有。」 「唔,不得不說,護得不錯。」莎蘭說。 凱南終於被惹火了,怒道:「沒有十全十美這回事,莎蘭。」 「抱歉。」面對老闆突如其來的怒火,莎蘭連忙安撫他。凱南哼了一聲,從工作台底下爬出來,走向一個倒下的儲物櫃。「過來幫幫我。」他對莎蘭說。兩人把儲物櫃轉到凱南能推開櫃門的角度,裡面是一柄小型射彈槍和一個彈夾。 「從哪兒搞來的?」莎蘭問。 「這是軍事基地啊,莎蘭,」凱南答道,「當然有武器。我有兩把槍。這兒一把,軍營一把。覺得碰到這種局面也許會有用。」 「咱們又不是軍人。」莎蘭說。 「記得問襲擊者咱們是不是軍人有啥區別,」凱南把槍遞給莎蘭,「拿著。」 「別給我,」莎蘭說,「我不會用。你拿著吧。」 「確定?」凱南問。 「確定,」莎蘭說,「我拿著的結果多半是打中自己的腿。」 「好吧,」凱南說著把彈夾插進手槍,把槍揣進衣袋,「咱們去兵營。我們的人在那兒。要是出了事情,咱們應該和他們在一起。」莎蘭沒有出聲,點頭贊同,平時喜歡冷嘲熱諷的個性蕩然無存,她面色慘白,膽戰心驚。凱南飛快地捏了捏她的胳膊。 「走吧,莎蘭,」他說,「不會有事的。咱們先試著回兵營。」 兩人穿行於走廊的瓦礫之間,忽然聽見地下樓梯間的門隆隆滑開。凱南在塵埃和昏暗的光線中勉強辨認出兩個碩大的人影走進門,他轉身沿原路返回實驗室,莎蘭的想法和老闆相同,但動作更快,已經跑到了實驗室門口。離開這一層只能搭電梯,可電梯在樓梯間的另一頭。他們被困住了。凱南邊退邊拍拍衣袋,他對槍械的經驗並不比莎蘭更豐富,很難相信自己能擊中遠處的一個目標,更別說兩個了,而且兩個恐怕都是訓練有素的士兵。 「凱南主管。」一個人影說。 「什麼?」凱南不由自主地答道,馬上後悔這麼輕易暴露了自己。 「凱南主管,」人影又說,「我們是來救你的。你在這兒不安全。」人影走到一簇光線下,變成了亞滕·蘭特,基地的指揮官之一。凱南其實是根據證章和他甲殼上的家徽認出他的。亞滕·蘭特是艾尼沙人,凱南不得不有點羞愧地承認,儘管在基地待了這麼久,艾尼沙人在他看來還都是一模一樣。 「誰在襲擊我們?」凱南問,「他們是怎麼找到基地的?」 「無法確定襲擊者的身份和襲擊原因。」亞滕·蘭特答道。 掛在他脖子上的小型儀器將口器發出的卡噠聲翻譯成凱南能聽懂的話。亞滕·蘭特不需要儀器就能聽懂凱南說的話,但需要儀器與凱南交談。「轟擊來自行星軌道,目前只找到了敵方的登陸艦艇。」亞滕·蘭特走向凱南,凱南盡量按捺住閃避的衝動。儘管他們在這裡住了這麼久,雙方也保持著良好的工作關係,但接近這個巨型昆蟲種族還是讓他提心吊膽。「凱南主管,不能被他們發現你在這裡。我們必須在基地被攻破前轉移你。」 「好吧。」凱南說。他示意莎蘭過來。 「她不行,」亞滕·蘭特說,「只有你。」 凱南停下腳步,說:「她是我的助手,我需要她。」 又一次轟擊震得基地顫動不已。凱南被摔在牆上,癱倒在地。他注意到亞滕·蘭特和另一名艾尼沙士兵都紋絲未動。 「主管,現在不是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亞滕·蘭特說。翻譯器的單調語氣給這句話增添了挖苦的味道。 凱南還想爭辯,但莎蘭輕輕抓住他的手臂。「凱南,他說得對,」她說,「你必須離開。我們不能繼續待在這裡,尤其是你,如果你被發現,那就是一場災難。」 「我不能撇下你啊。」凱南說。 「凱南,」莎蘭指著漠然旁觀的亞滕·蘭特說,「他是基地軍銜最高的長官之一。我們正在遭受襲擊。上頭不會因為區區小事派他來找你。現在不是爭論的時候。快走吧。我能找到辦法回兵營。我們在這兒已經住了不少時間,對吧?所以我記得怎麼回去。」 凱南盯著莎蘭看了足足一分鐘,指著亞滕·蘭特背後的艾尼沙士兵說:「你,護送她回兵營。」 「我需要他在我身邊,主管。」亞滕·蘭特說。 「你一個人就能搞定我,」凱南說,「要是他不護送她,那就我自己去。」 亞滕·蘭特遮住翻譯器,示意士兵過來,他們湊得很近,卡噠卡噠地小聲交談——其實沒有必要,因為凱南完全不懂艾尼沙語。兩人隨即分開,士兵走過去站在莎蘭身邊。 「他會帶她回兵營,」亞滕·蘭特說,「你別再提要求了。我們已經浪費了太多時間。快跟我走,主管。」他伸出手,抓住凱南的胳膊,拉著他走向樓梯間的連通門。凱南扭頭張望,看見莎蘭害怕地抬頭打量巨大的艾尼沙士兵。亞滕·蘭特把他推進門,助手愛人最後的身影消失了。 「很痛啊。」凱南說。 「安靜。」亞滕·蘭特說,推著凱南上了樓梯。他們開始向上爬,艾尼沙人短得驚人但非常靈巧的後附肢恰好配合上了凱南的步伐。「找你花的時間就夠長了,勸你走又耽擱了這麼久。你怎麼不在營房裡?」 「我們正在做一些收尾工作,」凱南說,「反正也沒別的事情可做。現在去哪兒?」 「向上,」亞滕·蘭特說,「去地下維修鐵道。」 凱南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亞滕·蘭特,儘管落後了幾級台階,但亞滕·蘭特還是幾乎和他一般高。「那條鐵道通往水耕農場。」凱南說。凱南、莎蘭和團隊的其他成員有時會去基地廣闊的地下水耕農場欣賞綠葉——除非你格外喜歡體溫過低的感覺,否則這顆行星的地表可不怎麼招人喜歡。水耕農場是這兒最近似於大自然的地方。 「水耕農場是個天然洞窟,」亞滕·蘭特推著凱南繼續向前走,「底下是個封閉區域,有條地下河匯入地下湖。那兒隱藏著一個供你居住的小型生活艙。」 「你怎麼沒告訴過我?」凱南說。 「沒想到有這個必要。」亞滕·蘭特說。 「得游過去嗎?」凱南問。 「有個小潛艇,」亞滕·蘭特說,「即使對你來說也很狹小,已經按照生活艙的位置設置好了路線。」 「我要在那兒待多久?」 「最好一秒鐘也別待,」亞滕·蘭特說,「否則就會是很長一段時間。還有兩段樓梯,主管。」 又爬了兩段樓梯,兩人停下腳步,凱南氣喘吁吁,亞滕·蘭特對著通訊器卡噠卡噠說話。戰鬥的聲音隔著石質地面和混凝土牆壁從幾層樓之上傳下來。「敵人已經攻到基地,但被我們暫時攔在了地面,」亞滕·蘭特對凱南說,他放下通訊器,「敵人還沒有打到這一層。還是先讓你安全藏好吧。請跟緊我,主管,別落下。聽懂了嗎?」 「聽懂了。」凱南說。 「那就出發。」亞滕·蘭特說。他收起頗為嚇人的武器,打開門,大踏步走進走廊。亞滕·蘭特繼續前進,凱南注意到艾尼沙人的後附肢從甲殼內多伸出了一個關節。這個構造類似於彈簧,讓艾尼沙人能在戰鬥時發揮出可怕的速度和敏捷性,凱南不由想起小時候見過的各種爬行昆蟲。他按捺住反感和戰慄,跑步跟上,奔向這層另一頭的小地鐵站,走廊裡遍地瓦礫,他走得磕磕絆絆,怎麼也快不起來。 凱南喘著粗氣跑到小地鐵前,亞滕·蘭特正在檢查車頭的控制系統,地鐵的乘客車廂是敞篷的。亞滕·蘭特已經鬆開了車頭和車廂之間的連接裝置,他說:「叫你跟緊我的。」 「咱倆中有個老人,再說我的腿也不會變成兩倍長,」凱南指著車頭說,「要我上去嗎?」 「我們應該走路的。」亞滕·蘭特說,凱南聽得腿肚子已經開始抽筋了。「但我認為你跑不完整段路,而且就快沒時間了。我們只能冒險開車,上去。」凱南滿懷感激地爬進車頭的乘客區——空間很大,因為是給兩個艾尼沙人準備的。亞滕·蘭特把小車頭開到最高速度,大約兩倍於艾尼沙人的躍步速度,在逼仄的隧道裡快得令人很不舒服。接著,亞滕·蘭特轉過身,舉起武器,在背後的隧道中尋找目標。 「基地如果被攻破,我該怎麼辦?」凱南問。 「你在生活艙裡很安全。」亞滕·蘭特說。 「對,但如果基地被攻破,誰來救我呢?」凱南問,「我總不能一輩子待在生活艙裡吧?再說我也不知道怎麼出去。無論生活艙準備得多麼充分,給養遲早會耗盡。更別提空氣了。」 「生活艙能分離出水中溶解的氧氣,」亞滕·蘭特說,「你不會窒息而死。」 「太棒了,但還有餓死的問題呢?」凱南說。 「地下湖有個出口——」亞滕·蘭特只說到這裡,車頭就猛地一晃脫軌了。隧道坍塌的聲音淹沒了其他所有響動。凱南和亞滕·蘭特感到腳下一頓,接著便飛離了車廂,跌進煙霧騰騰的無邊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凱南發覺自己被亞滕·蘭特戳醒了。「快醒來,主管。」亞滕·蘭特說。 「我看不見。」凱南說。亞滕·蘭特聞言打開武器上的照明燈。「謝謝。」凱南說。 「你還好吧?」亞滕·蘭特問。 「我沒事,」凱南說,「但只要可能,我希望今天別再摔在地上了。」亞滕·蘭特卡噠兩聲表示同意,轉動光束,查看困住他們的崩塌落石。凱南爬起身,踩著碎石有點立足不穩。 亞滕·蘭特把光束轉回到凱南身上,說:「留在這裡,主管,比較安全。」光束落向鐵軌。「也許還有電流。」光束再次轉開,照向新監獄的牆壁。不知出於偶然還是有人安排,轟擊使得鐵軌將凱南和亞滕·蘭特圍了起來,碎石壘成的牆壁上沒有任何缺口。凱南心想這下子窒息成了真正的問題。亞滕·蘭特繼續勘察周界,不時試著對通訊器說話,通訊器似乎不工作了。凱南坐下,盡量不深呼吸。 過了一段時間,已經放棄勘察、關燈休息的亞滕·蘭特忽然打開燈,把光束投向最接近基地的碎石牆壁。 「怎麼啦?」凱南問。 「安靜。」亞滕·蘭特說著走近碎石牆壁,像是在聽什麼。幾秒鐘過後,凱南也聽見了,有可能是說話聲,但不是本星球的人,也不帶善意。爆破聲隨即傳來。碎石牆壁另一邊的人決定要進來了。 亞滕·蘭特快步從碎石牆壁走向凱南,舉著武器,光束照得凱南什麼也看不見。「非常抱歉,主管。」亞滕·蘭特說,這時凱南意識到亞滕·蘭特得到的安全護送命令恐怕到此為止了,他不假思索地一扭身,避開光束;原本射向身體中央的子彈打在胳膊上,帶著他轉了半圈,他再次摔在地上。凱南掙扎著跪起來,看見自己的影子投在面前,因為亞滕·蘭特的光束落在了他背上。 「等一等,」凱南對著影子說,「別從背後開槍。我知道你必須這麼做。但別從背後開槍。求你了。」 一陣沉默,其間點綴著爆破碎石的聲響。「轉過來,主管。」亞滕·蘭特說。 凱南緩緩轉身,膝蓋碾著碎石,手放在上衣口袋裡——口袋像是銬住了他的手。亞滕·蘭特開始瞄準,不慌不忙地把槍口對準凱南的大腦。 「準備好了嗎,主管?」亞滕·蘭特說。 「好了。」凱南說完,在衣袋裡把槍口對著光束,向著亞滕·蘭特開火。 凱南的槍聲正好和碎石牆壁另一側的爆炸聲同時響起。亞滕·蘭特沒有意識到自己被打中了,直到鮮血淌出甲殼上的傷口。光束下的凱南幾乎看不清那道傷口,他只看見亞滕·蘭特低頭去看自己的傷口,盯著看了幾秒鐘,又抬頭望向凱南,一臉困惑。這時候凱南已經掏出了衣袋裡的槍,對著亞滕·蘭特連開三槍,在艾尼沙人身上將彈夾打空。亞滕·蘭特倚著前腿微微俯身,接著又向後移動了同等距離,各條腿以不同的角度張開,巨大的身軀落在地上。 「抱歉。」凱南對屍體說。 封閉空間內充滿塵土,碎石牆壁終於被炸開,光線灑了進來,武器上帶著照明燈的生物緊隨其後。其中之一看見凱南,吼了一聲,幾束燈光突然集中在他身上。凱南丟下槍,舉起沒受傷的胳膊投降,從亞滕·蘭特的屍體旁走開。要是入侵者決定給他開幾個窟窿,為了保命而殺死亞滕·蘭特就毫無意義了。一名入侵者穿過光束走向凱南,嘴裡用它自己的語言嘟囔著什麼,凱南終於看清了對方是什麼種族。 他受過的外星生物學教育起了作用,幫他細數這個物種的表型特性。左右對稱,兩足,因此有手臂和腿的肢體區分;膝蓋的彎曲方向與他不同;體型和正視圖與他相差無幾,這點不足為奇,因為無數所謂「智慧種族」都是左右對稱的雙足生物,而且體型和體重近乎相同。這正是宇宙這個角落的物種間屢有爭端的原因之一:可用的土地那麼少,有相同需求的物種卻那麼多。 那生物又朝他吼了一嗓子,凱南心想,這下看出區別來了,對方的軀幹更寬闊,有扁平的腹部,骨架和肌肉總體而言很不靈巧。雙腳如樹樁,雙手如木棍。性別差異明顯(要是沒記錯,面前這個是雌性)。感覺器官低劣,只有兩個小小的視覺和聽覺輸入口,不像凱南,繞頭一周都是視覺和聽覺帶。頭上是角蛋白細絲,而不是供散熱的皮膚褶皺。凱南不是第一次想道,就身體而言,演化可沒有特別優待這個種族。 演化只讓他們更有侵略性,更加危險,而且他媽的很難從星球表面剷除乾淨。這確實是個大問題。 凱南面前的生物嘰裡咕嚕地說著什麼,掏出一個模樣難看的短小物件。凱南直勾勾地盯著對方的視覺輸入器官。 「操你媽的人類。」他說。 生物掄起手裡的東西砸向凱南,凱南一陣天旋地轉,各種顏色在眼前亂舞,他當天最後一次栽倒在地。 凱南被帶進房間,桌前的人類說:「記得我是誰嗎?」俘獲凱南的人給了他一把椅子,適應他那(對人類而言)向反方向彎曲的膝蓋。人類開口說話,桌上的揚聲器放出翻譯後的結果。桌上僅有的另一件東西是個注射器,裝滿了透明液體。 「你是打暈我的那個士兵。」凱南說。揚聲器沒有翻譯他的話,說明士兵在什麼地方還藏了一個翻譯裝置。 「說得對,」人類說,「我是簡·薩根中尉,」她指指高腳凳,「請坐。」 凱南坐了下去。「沒必要打暈我的,」他說,「我會心甘情願跟你走。」 「我們有我們自己的理由要打暈你,」薩根說。她對凱南被亞滕·蘭特打傷的胳膊打個手勢,問:「胳膊怎麼樣了?」 「感覺挺好。」凱南說。 「我們沒法完全修復它,」薩根說,「我們的醫學技術能迅速治癒我們受的傷,但你是勒雷伊人,不是人類。我們的醫療方式並不特別奏效。不過我們已經盡力了。」 「謝謝。」凱南說。 「我猜打傷你的是我們發現和你在一起的艾尼沙人,」薩根說,「也就是被你打死的那位。」 「對。」凱南說。 「我很好奇,你們怎麼會互相開槍?」薩根問。 「他要殺我,我不想死。」凱南說。 「這就引出了另一個問題,這位艾尼沙人為什麼要殺你?」薩根說。 「我是他的囚犯,」凱南說,「估計他收到的命令是不能讓我活著被俘,必要時就殺了我。」 「你是他的囚犯,」薩根重複道,「但你卻有武器。」 「我找到的。」凱南說。 「真的?」薩根說,「這個艾尼沙基地的保安措施太糟糕了。不像他們的風格。」 「唉,人無完人嘛。」凱南說。 「我們在基地發現的其他勒雷伊人呢?」薩根問,「他們也是囚犯?」 「是啊。」凱南心頭泛起對莎蘭和團隊其他成員的關切之情。 「你們都是怎麼成為艾尼沙人的囚犯的?」薩根問。 「我們搭勒雷伊飛船去一個殖民地替換當地的醫療隊,」凱南說,「艾尼沙人襲擊了我們的飛船。他們登船俘虜了我們,把我們送到這裡來。」 「多久以前的事情?」薩根問。 「有段時間了,」凱南答道,「我也不確定具體多久。這兒按照艾尼沙人的時間作息,我不熟悉他們的時間單位。另外,這顆行星有自己的自轉週期,一天的時間很短,所以就更讓人糊塗了。再說我也不懂人類的計時方法,所以我沒法精確描述。」 「我們的情報機關沒有過去一年內——也就是你們的三分之二個赫克德內——艾尼沙人襲擊勒雷伊飛船的記錄。」薩根說的赫克德是個勒雷伊詞,指母星環繞其恆星一周所需的時間。 「也許貴情報機關沒你想像的那麼高明唄。」凱南說。 「有可能,」薩根答道,「不過,考慮到艾尼沙和勒雷伊從外交上說還處於交戰狀態,因此飛船遭襲肯定會引起注意才對。比這更小的糾葛都惹得雙方打過仗。」 「我不知道的事情怎麼告訴你?」凱南說,「我們被帶下飛船,送進基地。基地外面在這段時間內發生了什麼或者沒發生什麼,我知道的恐怕並不多。」 「你們被關押在基地裡?」薩根問。 「是的。」凱南答道。 「我們搜查了整個基地,只找到一個很小的拘押區,」薩根說,「沒有證據表明你們被關了起來。」 凱南以勒雷伊人的方式沮喪一笑。「如果你見過基地,那無疑也見過了這顆行星的表面,」他說,「如果有誰企圖逃跑,走不了多遠就會被凍死。再說能往哪兒逃呢?」 「你怎麼知道?」薩根說。 「艾尼沙人說的,」凱南答道,「我的團隊成員並不打算用遠足驗證這個論斷。」 「那麼你並不瞭解這顆星球嘍?」薩根說。 「只知道有時候很冷,有時候非常冷,」凱南說,「我對這顆星球的瞭解僅限於此。」 「你是醫生。」薩根說。 「我不明白這個詞,」凱南指了指揚聲器,「你的機器不夠聰明,沒找到我們語言裡的對等詞。」 「你是醫學專家,你從事醫療活動。」薩根說。 「對,」凱南說,「我專門研究遺傳學,所以我的團隊和我才上了那艘飛船。我們的一個殖民地發生瘟疫,疾病影響的是基因定序和細胞分裂。上頭派我們前去調查,希望能找到治療手段。要是你們已經搜查過基地,就肯定見到了我們的設備。抓我們的艾尼沙人足夠仁慈,給了我們地方搭建實驗室。」 「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薩根問。 「也許認為讓我們忙著研究我們的項目比較方便管理吧,」凱南說,「如果真是這樣,倒是挺有效,因為我們盡責保守秘密,努力不惹麻煩。」 「但你偷武器是個例外。」薩根說。 「我得手有段時間了,顯然沒有引起懷疑。」凱南說。 「你使用的武器是為勒雷伊人設計的,」薩根說,「這是個艾尼沙軍事基地,多奇怪啊。」 「肯定是他們登船時繳獲的,」凱南說,「你要是去搜查基地,肯定還能找到很多勒雷伊人設計的其他物品。」 「我總結一下,」薩根說,「你和你的醫療小隊在不確定的一段時間之前被艾尼沙人俘虜後帶到這裡來,你們被關押在這裡,與自己人失去聯繫。你們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也不知道艾尼沙人打算怎麼對付你們。」 「正是如此,」凱南說,「除此之外,我認為他們不希望別人知道我在這裡,因此基地遭受襲擊後,一名艾尼沙人試圖殺死我。」 「這倒是真的,」薩根說,「很抱歉,你比你們其他人運氣更好。」 「我不明白你什麼意思。」凱南說。 「我們只找到你這麼一個活著的勒雷伊人,」薩根說,「其餘的都被艾尼沙人槍殺了。大多數死在看似營房的地方。找到另一個的地方不遠處估計就是你的實驗室,因為那兒有很多勒雷伊科技的設備。」 =文=凱南一陣難受,說:「你撒謊。」 =人=「很遺憾,並沒有。」薩根答道。 =書=「是你們人類殺了他們。」凱南怒道。 =屋=「艾尼沙人既然試圖殺你,」薩根說,「為什麼不殺你們團隊的其他成員?」 「我不相信你。」凱南說。 「我能理解,」薩根說,「但事實如此。」 凱南坐在那兒,哀悼逝去的同胞。薩根沒有打擾他。 「好吧,」凱南最終開口,「說吧,你要我交待什麼。」 「首先,凱南主管,」薩根說,「實話。」 凱南隔了幾秒鐘才意識到這是人類第一次對他直呼其名——還有頭銜。他說:「我說的就是實話啊。」 「狗屁。」薩根說。 凱南再次指著揚聲器說:「翻譯不完整。」 「你是凱南·蘇恩·蘇主管,」薩根說,「你受過醫學訓練這一點倒是不假,兩個主要研究領域分別是外星生物學和半有機神經網絡防禦系統,要我說,這兩個研究領域能結合得很好。」 凱南一言不發。薩根繼續道:「吶,凱南主管,我先介紹一下我們知道的情況。十五個月前,勒雷伊和艾尼沙還在打那場斷斷續續打了三十年的戰爭,我們當然很支持你們打仗,因為這樣你們就不會來招惹我們了。」 「也不盡然,」凱南說,「別忘了珊瑚星戰役。」 「啊,確實,」薩根說,「我參加了,險些送命。」 「我有個弟弟死在那兒,」凱南說,「最小的弟弟。你們說不定見過。」 「也許,」薩根說,「十五個月前,勒雷伊和艾尼沙還是敵人。接著忽然就不是了,具體為什麼?我們的情報機關搞不清楚。」 「我們已經探討過貴情報機關的短處了,」凱南說,「經常有種族停止交戰。珊瑚星戰役之後,我們和你們也不再打仗了。」 「你我停止打仗是因為我們擊敗了你們,你們撤退了,而我們開始重建珊瑚星,」薩根說,「這就是重點。我們有理由停止打仗,至少暫時休戰,但你們和艾尼沙卻沒有原因。因此我們很擔心。 「三個月前,我們在這顆行星上空的間諜衛星注意到一點,儘管這裡據稱無人定居,但忽然來了很多艾尼沙人和勒雷伊人的飛船。這顆行星既不歸艾尼沙也不歸勒雷伊所有,而是奧賓人的領土,事情就變得更有意思了。主管,你要知道,奧賓人不和其他種族混居,也足夠強大,艾尼沙和勒雷伊都不敢貿然涉足他們的領土。 「於是我們在行星上空放置了一顆更先進的間諜衛星,尋找有人定居的跡象,但一無所獲。身為一名防禦專家,主管先生,能大膽猜測一下原因嗎?」 「我猜是基地有護盾。」凱南說。 「確實如此,」薩根說,「而且事實證明,採用的就是你專門研究的那種防禦系統。當然啦,我們當時並不清楚,但現在知道了。」 「基地如果有護盾,那怎麼會被你們發現呢?」凱南問,「好奇而已,職業病。」 「扔石塊。」薩根答道。 「什麼?」 「石塊,」薩根說,「一個月前,我們在行星表面撒了幾十個地震探測器,設置用來分析返回的信號,確定地下是否有人工建築。根據經驗,位於地下的秘密基地更容易設置護盾。我們依靠行星的自然地震活動縮小調查區域,然後向感興趣的區域扔石塊。今天我們在攻擊前扔了幾塊,獲取基地的確切聲波圖像。石塊之所以好,是因為看起來很像天然流星,不會驚動任何人。再說護盾沒法防止地震波成像。大部分種族忙著開發抵禦光學和高能電磁掃瞄的護盾,卻忘了聲波也很危險。這就是高科技的缺陷:總是忽視低等級技術的有效性。比方說,扔石塊。」 「還是讓人類互相砸石塊吧。」凱南說。 薩根聳聳肩。「我們不介意敵手帶槍參加刀戰,」她說,「反而更方便我們挖心——或者其他負責輸送血液的器官。你們的過度自信便宜了我們。結果如你所見,因為你在我們手上了。但是,主管先生,我們真正想知道的是你為什麼出現在這裡。艾尼沙和勒雷伊合作已經足夠令人困惑,艾尼沙和勒雷伊加奧賓?這不止讓人困惑,而是很有意思。」 「我根本不清楚這顆行星歸誰所有。」凱南說。 「更有意思的是你本人,凱南主管,」薩根沒有搭理凱南,「趁你失去知覺,我們對你做的基因掃瞄證明了你的身份,然後調取飛船上的記錄,瞭解了你的個人歷史。我們知道你在外星生物學領域內的主要研究方向就是人類。你在勒雷伊很可能是人類遺傳學的頭號權威。我們還知道你特別感興趣的是人類大腦的工作機理。」 「那是我在神經網絡方面的關注點之一,」凱南說,「和你說的不一樣,我並不特別對人類大腦感興趣。所有大腦都有其有趣之處。」 「隨便你怎麼說,」薩根說,「但不管你在這兒研究什麼,都重要得足夠讓艾尼沙人寧可殺了你和你的團隊,也不願意見到你們落入人類之手。」 「我說過了,」凱南說,「我們是他們的囚犯。」 薩根翻個白眼,說:「咱們就繼續互相裝傻吧,凱南主管。」 凱南俯身向前,隔著桌子湊近薩根,問:「你是哪一種人類?」 「什麼意思?」薩根說。 「我們知道有三種人類,」凱南說著豎起手指——比人類手指長得多,關節也多好幾個——數著不同之處。「有未經改造的人類,各行星上的殖民者。他們的體型、身材和膚色各不相同——表現出良好的基因多樣性。第二種是士兵階層內的大部分成員,體型和身材仍舊有所不同,但區別要小得多,而且都是一個膚色——綠色。我們知道這些士兵使用的不是原裝軀體,意識從貴種族年邁成員的軀體裡被轉移進了更強壯和健康的新軀體。新軀體經過了大量基因改造,改造得甚至不能生育,無論是在成員之間還是與未經改造的人類。但他們仍舊被認為是人類,尤其是從腦組織的角度來說。 「但第三類,」凱南說著靠了回去,「薩根中尉,我們聽說了一些故事。」 「聽說了什麼?」薩根問。 「聽說他們由死者創造而來,」凱南說,「聽說是把死者的人類遺傳物質與其他物種的基因混合再混合,就是想看看能製造出什麼東西。聽說他們之中有些成員雖然認為自己是人類,其實根本不像。聽說他們生下來就是成年,擁有技能,但沒有記憶。不但沒有記憶,也沒有自我。沒有道德感。沒有約束。沒有——」他頓了頓,像是在尋找合適的字眼。「用你們的話說,」他最後說,「沒有人性。在成年軀體裡的兒童戰士。可憎的怪物。殖民地聯盟的工具,用來執行某些任務,這些任務他們不能或不願交給擁有人生經驗和道德自我的士兵,或信仰神靈以至擔心遭受報應的士兵。」 「一位科學家居然會關心靈魂,」薩根說,「這有違實用主義。」 「我是科學家,但我也是勒雷伊人,」凱南說,「我知道我有靈魂,而且我很注意它。薩根中尉,你有靈魂嗎?」 「據我所知,凱南主管,沒有,」薩根說,「靈魂難以量化。」 「那麼你是第三種人類了。」凱南說。 「沒錯。」薩根說。 「用死者的血肉構造而來。」凱南說。 「用她的基因,」薩根說,「不是血肉。」 「基因構造血肉,中尉。基因夢見血肉,靈魂棲息之所。」凱南說。 「現在你又是詩人了。」薩根說。 「引用而已,」凱南說,「一位勒雷伊哲學家說的,他也是科學家。可惜你不知道。能問一下你幾歲嗎?」 「七歲,快八歲了,」薩根說,「約合四個半赫克德。」 「這麼年輕,」凱南說,「像你這麼大的勒雷伊人多半還沒上學。中尉,我比你大十多倍。」 「但你卻成了我的俘虜。」薩根說。 「確實,」凱南贊同道。「真希望能換個別的環境見面,中尉,我很願意研究一下你。」 「這話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薩根說,「從你所謂『研究』的意思來說,道謝好像不太適合。」 「可以讓你一直活著的。」凱南說。 「哦,好極了,」薩根說,「不過你似乎要如願以償了,雖然方式有所不同。你現在應該明白自己的囚犯身份了吧,不過這次是真的,而且這輩子都只能當囚犯了。」 「你開始說那些我們政府或許感興趣的事情時我就猜到了,」凱南說,「例如扔石塊云云。看來你是打算處決我嘍?」 「我們人類很講求實際,凱南主管,」薩根說,「你擁有我們很感興趣的知識,如果願意配合,沒理由不讓你繼續研究人類的基因和大腦。不過是為了我們,而非勒雷伊人。」 「但我必須背叛我的人民。」凱南說。 「正是如此。」薩根承認道。 「那我還是寧可死掉算了。」凱南說。 「恕我直言,主管先生,你要是真這麼想,大概就不會幹掉想殺死你的艾尼沙人了,」薩根說,「我認為你想活下去。」 「也許吧,」凱南說,「但不管你猜得對不對,孩子,我現在都跟你沒什麼可說的了。我的自由意志願意透露的內容已經說完了。」 薩根對凱南微笑道:「主管先生,你知道人類和勒雷伊人有什麼共同之處嗎?」 「我們有不少共同之處,」凱南答道,「隨你挑。」 「基因,」薩根說,「人類和勒雷伊人的基因序列大不相同,這點不必多講,但從宏觀層面說,我們頗為相似,特別是我們都各繼承雙親的一組基因。雙親性交繁殖。」 「有性繁殖物種的性繁殖過程都很標準,」凱南說,「有些物種是三親甚至四親繁殖,但為數極少,因為效率太低。」 「毫無疑問,」薩根說,「主管先生,聽說過弗洛尼希綜合征嗎?」 「勒雷伊人罕見的一種基因疾病,」凱南答道,「非常罕見。」 「據我所知,這種疾病起因於兩個並無關聯的基因組的缺陷,」薩根說,「一個基因組調節神經細胞發育,尤其是細胞周圍的電絕緣神經鞘。第二個基因組調節的勒雷伊人器官能產生類似於人類淋巴的物質。這種物質的作用部分與淋巴相同,部分不同。人類淋巴擁有一定的導電能力,但勒雷伊人的這種物質是電絕緣的。就我們對勒雷伊人生理學的瞭解而言,你們淋巴的電絕緣性質沒有特別的好處或壞處,就像人類淋巴的導電特性既不加分也不減分一樣——只是生來如此。」 「是的。」凱南說。 「可是,對於不幸擁有兩個神經發育基因缺陷的勒雷伊人來說,電絕緣性卻非常有益,」薩根說,「這種液體充滿勒雷伊人的細胞間隙,神經細胞也不例外,它確保神經的電信號不偏離正軌。勒雷伊人淋巴的有趣之處在於,它的成分由荷爾蒙控制,荷爾蒙信號只要有個微小變化就能讓它從絕緣變得能導電。還是那句老話,對於大部分勒雷伊人來說,這一點不好也不壞。但假如有個勒雷伊人的神經細胞由於基因缺陷裸露在外——」 「假如神經電信號洩露進入他的身體,結果將導致癲癇和驚厥,繼而死亡。」凱南說,「之所以非常罕見,就因為這是致命的。因基因缺陷而發生淋巴導電和神經裸露的個體總是死於妊娠期,細胞剛開始分化,綜合征就開始現形。」 「但也有成年人弗洛尼希綜合征發作,」薩根說,「基因編碼在稍晚時候——成年早期——改變荷爾蒙信號。足以讓個體繁殖後代,將基因傳遞下去。但另外一方面,要表達就得兩組基因均有缺陷。」 「沒錯,那是當然,」凱南說,「這就是弗洛尼希綜合征如此罕見的第二個原因,單一個體很難同時擁有兩組帶缺陷的神經基因和兩組在成年後導致淋巴器官內荷爾蒙變化的基因。你到底想說什麼?」 「主管先生,你登船後我們取了樣本,證明你的基因會導致神經缺陷。」薩根說。 「但我沒有荷爾蒙變化的基因缺陷,」凱南說,「否則我早就死了。弗洛尼希綜合征在成年早期發病。」 「此話不假,」薩根說,「但殺滅勒雷伊人淋巴器官內的特定細胞束就能誘發荷爾蒙變化。殺滅足夠多分泌必要荷爾蒙的細胞束,器官仍然能產生淋巴液,只是特性有所不同。對你來說,是致命的特性。化學手段可以做到這一點。」 凱南的視線落在始終擺在桌上的注射器上:「這大概就是有此功能的化學藥品吧。」 「那是解毒劑。」薩根說。 簡·薩根發現凱南·蘇恩·蘇主管自有其值得敬佩之處,他沒有輕易崩潰。器官漸漸用新淋巴取代舊物質,液體成分發生變化,導電淋巴濃度逐步提高,全身各處神經隨意失效,身體抽搐痙攣,整個身體的導電性每一分鐘都在提高,他忍受了好幾個鐘頭的痛苦。要是他沒在最後一刻讓步,恐怕想說話也說不出口了。 但他畢竟是垮掉了,哀求給他解毒劑。他終究還是想活命。薩根親自為他注射解毒劑(事實上並不是解毒劑,因為死去的細胞束無法復活,他在餘生中必須每日注射這東西)。解毒劑流遍凱南的全身,而薩根獲悉有一場針對人類的戰爭正在醞釀之中,也知道了征服和撲滅所有人類的路線圖。這場滅族屠殺計劃周詳,基於前所未有的三種族通力合作。 以及,一個人類。 2 詹姆斯·羅賓斯上校盯著驗屍台上的腐屍看了一分鐘,記住了屍體在地下埋藏一年多能腐爛成什麼樣。他注意到了顱骨的損傷,其頂端的三分之一被散彈鎗彈丸打飛,顱骨嚴重變形,主人因此喪命——向三個異星種族出賣了人類的很可能就是他。接著,他抬起頭,望向鳳凰星太空站的驗屍官溫特斯上尉。 「你可別說這不是布廷博士的屍體。」羅賓斯上校說。 「唔,確實是,」溫特斯說,「但也不是。」 「我說啊,泰德,要是把你這種專家證詞報告給麥特森將軍聽,我肯定會被打屁股的,」羅賓斯上校答道,「你就不能說得更明白一點嗎?」 「抱歉,吉姆,」溫特斯上尉指著檯子上的屍體說,「從基因角度說,這就是你要找的人。布廷博士是殖民者,因此他從未被移入軍人的軀體。因此他的軀體擁有他的全部原始DNA。我做了標準的基因測試。軀體擁有布廷的DNA,出於無聊,我也測試了線粒體DNA,同樣對得上。」 「那問題在哪兒?」羅賓斯問。 「問題在於骨骼發育,」溫特斯說,「在真實宇宙中,人類骨骼發育隨著營養和鍛煉之類的環境因素波動。要是在高重力行星生活了一段時間,然後搬去重力較低的星球,就會影響骨骼的生長情況。如果發生過骨折,也會留下證據。你的整個生活史都顯示在骨骼發育之中。」 溫特斯俯身拿起從屍體上鋸下來的左腿,指著股骨橫截面說:「這具屍體的骨骼發育卻異常規則,生長過程中不存在環境變化和事故影響,紋理表明始終營養良好,生活毫無壓力。」 「布廷來自鳳凰星,」羅賓斯說,「鳳凰星殖民已有兩百多年。他成長的地方並不是條件艱苦的殖民地,不需要他掙扎求生,努力解決溫飽問題。」 「也許吧,但還是對不上,」溫特斯說,「就算住在人類宇宙中最發達的地方,但你還是會滾下樓梯,會在運動時骨折。當然你有可能一輩子連一次旁彎骨裂都沒遇到過,但你認識這樣的人嗎?」羅賓斯搖搖頭。「可這傢伙就是。但事實卻並非如此,因為醫療記錄表明他十六歲那年摔斷過這條腿,」溫特斯晃晃那截左腿,「滑雪時的意外,撞上一塊石頭,折斷了股骨和脛骨。可這裡卻見不到證據。」 「據說如今醫療科技很發達的。」羅賓斯說。 「謝謝誇獎,確實先進得很,」溫特斯說,「但不是魔法。折斷股骨不可能不留下印痕。就算一輩子不骨折也無法解釋骨骼發育得如此均勻規則。想得到這樣的結果,只能讓骨骼在沒有任何環境壓力的條件下發育。布廷必須一輩子活在一個盒子裡。」 「或者克隆養育所。」羅賓斯說。 「或者克隆養育所。」溫特斯贊同道,「還有一個合理解釋是這位朋友截斷大腿,重新長了一條,但我查過他的記錄,並不存在這種事。為了確證,我從肋骨、骨盆、臂骨和顱骨的未損傷部位都取了樣本,所有樣本均顯示出不自然的均勻規則骨骼發育過程。吉姆,這是一具克隆的軀體。」 「那麼,查爾斯·布廷還活著。」羅賓斯說。 「我不清楚,」溫特斯說,「但這具屍體不是他。唯一的好消息是各項身體跡象表明,這個克隆人直到死前最後一刻都泡在缸裡,非常有可能根本沒甦醒過,就算甦醒過也沒有意識和知覺,否則醒過來看見世界的第一眼也是最後一眼就只是槍口,人生可真是太糟糕了。」 「那麼,要是布廷還活著,他同時也是殺人犯。」羅賓斯說。 溫特斯聳聳肩,放下那截左腿。「你說了算,吉姆,」他答道,「殖民防衛軍每天都在生產軀體,我們為新兵製作改良過的超級軀體,等他們服役期滿,再給他們從原始DNA克隆而來的新軀體。這些軀體在放入意識之前擁有人權嗎?每次傳送完意識,就會多出一具軀體,而這具軀體也曾經有過意識。這些軀體有人權嗎?如果有,那咱們的麻煩可就大了,因為我們處理軀體的動作快得很。吉姆,知道我們怎麼對待那些使用過的軀體嗎?」 「不知道。」羅賓斯承認道。 「做肥料,」溫特斯說,「實在太多,埋不過來,所以我們絞碎軀體,滅菌後製造肥料,送往新開拓的殖民地,馴服土壤,適應人類的農作物。說新殖民地是靠屍體建立起來的也不為過,當然,其實並不是死者的屍體,而是生者拋棄的軀體。只有當意識死在裡面的時候,我們才會埋葬軀體。」 「泰德,你得考慮一下休假了,」羅賓斯說,「這份工作正在讓你變態。」 「讓我變態的不是這份工作,」溫特斯指著假冒查爾斯·布廷的屍體說,「要我怎麼處理?」 「埋回去。」羅賓斯說。 「但這不是查爾斯·布廷啊。」溫特斯說。 「對,確實不是,」羅賓斯贊同道,「但查爾斯·布廷如果還活著,我不希望他發現我們已經知道了。」他扭頭看著驗屍台上的屍體,「無論這具軀體知不知道它的命運,都應該得到更體面的待遇。起碼能讓他入土為安。」 「日他媽的查爾斯·布廷。」格雷戈·麥特森將軍說著抬起雙腳撂在桌面上。 羅賓斯上校站在辦公桌的另一邊,一言不發。見到麥特森將軍,他總覺得心神不寧。麥特森擔任殖民防衛軍軍事研究局的首腦已近三十年,但和防衛軍的所有軍事人員一樣,軍方配給他的軀體能抵抗衰老,所以他和防衛軍的所有人員一樣,看起來頂多二十五歲。羅伯遜上校認為一個人在防衛軍裡的軍銜越高,外貌就該弄得越老成,看起來只有二十五歲的將軍缺乏必要的威嚴感。 羅賓遜想了想麥特森恢復真實年齡的樣子:一百二十五歲左右。腦海裡浮現出一個比陰囊還皺巴的老東西裹著制服。要不是他自己也有九十歲,本來的樣子比麥特森好看不到哪兒去,這麼想想還挺好玩的呢。 房間裡還有另外一位將軍,軀體反映的若是真實年齡,他恐怕會比現在還要年輕。比起普通的防衛軍人員,特種部隊更讓羅賓斯心神不寧,年齡只有三歲,但軀體已經發育完全,而且擁有致命武力——實在太不對勁了。 當然,這位將軍不一定非得是三歲,說不定已經進入青春期了。 「這麼說,我們的勒雷伊朋友沒有撒謊,」坐在辦公桌前的斯奇拉德將軍說,「你們意識研究部的主任還活著。」 「轟掉了克隆體的腦袋,這一招倒是新鮮,」麥特森將軍說,聲音裡的諷刺濃得都快滴下來了,「那幫倒霉蛋,從實驗儀器裡撿他的腦漿撿了一個星期。」他抬頭看著羅賓斯說,「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嗎?怎麼培育克隆體的?做這種事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覺,總不可能是他在衣櫥裡隨便湊合出來的吧?」 「就目前所知,他修改了克隆槽監控軟件的代碼,」羅賓斯說,「讓監控系統誤以為一個克隆槽出了故障,搬出去維修。布廷做了報廢處理,拿去放在私人實驗室儲存區,接上自己的服務器和電源。服務器沒有掛進網絡,這個克隆槽是報廢的,只有布廷有權進入那塊存儲區。」 「所以他確實是在衣櫥裡湊合出來的,」麥特森說,「下三濫的王八蛋。」 「他被推定死亡後,你們應該就能進入那塊存儲區了吧,」斯奇拉德說,「見到克隆槽,難道就沒人覺得奇怪?」 羅賓斯剛張開嘴,麥特森就發話了:「一名表現優秀的研究帶頭人,例如布廷,總會儲存大量報廢或冗余的儀器,方便他改進和優化技術,以免干擾正在使用的設備。要我猜,發現克隆槽的時候,克隆槽肯定已經排空和消毒,斷開了服務器和電源。」 「正是如此,」羅賓斯說,「要不是接到您的報告,斯奇拉德將軍,我們無論如何也沒法串起這些事情。」 「我們的情報能派上用場,我當然很高興,」斯奇拉德說,「但我真希望你們在此之前就已經想通了。想到軍事研究局有個身處高層的叛徒,而且還率領著一個極其敏感的部門,我覺得非常難以置信。你們早該發現的。」 羅賓斯對此無話可說。除了軍事威力之外,特種部隊的名聲也就只有不會說話和缺乏耐心了。三歲的殺人機器可沒什麼時間學習社交禮儀。 「該發現什麼?」麥特森說,「布廷從沒有表露過要叛變的兆頭。前一天他還在好好工作,後一天就被發現在實驗室自殺了——至少我們當時這麼認為。沒有遺書。沒有任何證據說明他腦袋裡除了工作還有其他念頭。」 「你之前說過布廷討厭你。」斯奇拉德對麥特森說。 「布廷確實討厭我,而且討厭得很有道理,」麥特森說,「另外,我也討厭他。可是,一個人不可能因為認為上司是狗娘養的就背叛整個種族啊。」麥特森指著羅賓斯說,「這位上校也不怎麼待見我,他是我的副官,但他不會帶著高度機密的情報去投靠勒雷伊人或艾尼沙人。」 斯奇拉德望向羅賓斯,問:「真的嗎?」  ̄文〃√  ̄人〃√  ̄書〃√  ̄屋〃√  ̄小〃√  ̄說〃√  ̄下〃√  ̄載〃√  ̄網〃√ 「哪句話,長官?」羅賓斯說。 「你不喜歡麥特森將軍。」斯奇拉德說。 「你得花上一段時間才能習慣他,長官。」羅賓斯說。 「言下之意是說我是個混球,」麥特森吃吃笑道,「無所謂。我反正不是來討大家喜歡的,我的任務是研發武器和新技術。至於布廷的腦袋裡在轉什麼念頭,恐怕和我扯不上什麼關係。」 「他的腦袋裡到底在轉什麼念頭?」斯奇拉德問。 「你比我們更清楚,斯奇拉德,」麥特森答道,「是你在伺候那位勒雷伊科學家,教他告密。」 「凱南主管沒有面對面見過布廷,至少他是這麼說的,」斯奇拉德說,「他不清楚布廷的動機,只知道布廷向勒雷伊人提供了腦伴硬件的最新進展。凱南主管帶領團隊的任務之一就是嘗試將腦伴技術和勒雷伊人的大腦結合起來。」 「真是謝天謝地,」麥特森說,「腦袋裡裝著超級電腦的勒雷伊人。」 「他的結合研究似乎不太順利,」羅賓斯望向斯奇拉德,「至少你們從他的實驗室取回的數據這麼說。勒雷伊人的大腦構造和我們的大不相同。」 「狗運不錯,」麥特森說,「斯奇拉德,你得從你那夥計嘴裡多搾出點情報來。」 「除了他那份工作和研究內容之外,凱南主管並不是特別有用,」斯奇拉德說,「我們活捉的幾個艾尼沙人拒絕交談——這是委婉的說法。我們只知道勒雷伊人、艾尼沙人和奧賓人在聯合對抗人類,但不知道原因、手段和時間,也不清楚布廷在裡面扮演什麼角色。麥特森,我們需要你們派人搞清楚這一點。」 麥特森朝羅賓斯點點頭,問:「情況如何?」 「布廷掌握著大量敏感情報,」羅賓斯稀里嘩啦地說了起來,「他帶領的幾個團隊研究意識傳送、腦伴研發和軀體製造技術,每一樣對敵人都很有用,不但能幫助敵人研發科技,也能用來尋找我們的弱點。布廷本人是軀體間傳送意識的權威。不過,他能帶走的情報畢竟有限。布廷是平民科學家,他沒有腦伴。他的克隆體擁有他登記過的全部人工大腦,他不太可能還有一個備份。人工大腦受到嚴格監控,而且需要幾周時間訓練適應。我們只查到了布廷使用他登記過的人工大腦的網絡記錄。」 「我們說的可是一個能瞞過你們自己操作克隆槽的傢伙。」斯奇拉德說。 「倒不是說他絕對不可能攜帶信息儲存設備離開實驗室,」羅賓斯說,「但可能性微乎其微,他更有可能只帶走了腦袋裡的知識。」 「還有他的動機,」斯奇拉德說,「不知道他的動機,這對我們來說是最危險的一點。」 「我更擔心他瞭解的情況,」麥特森說,「哪怕只是自然大腦記住的知識,也已經太多了。我讓幾組人停下手頭的工作,想方設法提高腦伴的安全級別。我們要讓布廷的知識盡快過時。羅賓斯負責梳理布廷留下的數據。只要裡面有值得關注的信息,我們都會找到的。」 「等我們談完,我要去見布廷以前的技術員,」羅賓斯說,「哈利·威爾遜中尉。他說他有些我應該會感興趣的東西。」 「那我們就不耽擱你了,」麥特森說,「請便吧。」 「謝謝,長官,」羅賓斯說,「最後問一句,我們現在有什麼時間限制嗎?我們靠突襲那個基地得知了布廷的叛變消息。毫無疑問,艾尼沙人已經知道他們的計劃洩露了。我想知道在他們報復之前,有多少時間可供我們調查。」 「我們的時間還算充足,上校,」斯奇拉德說,「誰也不知道我們突襲了那個基地。」 「他們怎麼可能不知道?」羅賓斯問,「將軍,我絕對沒有不尊重特種部隊的意思,但那種規模的襲擊很難隱藏。」 「艾尼沙人只知道他們和基地失去了聯繫,」斯奇拉德說,「要是前去調查,他們會發現一塊隕石落在距離基地十公里的地方,基地和附近的一切都化為烏有。他們愛怎麼檢測就怎麼檢測,但只會查到自然災害的證據——因為確實掉了一顆隕石,只是有人推了它一把而已。」 「漂亮歸漂亮,」羅賓斯上校說著朝哈利·威爾遜的全息顯示器打個手勢,那裡似乎正在舉行一場微型燈光演出,「可我不知道你到底要我看什麼。」 「這是查理·布廷的靈魂。」威爾遜說。 羅賓斯連忙從顯示器前退開,抬起頭望著威爾遜說:「什麼意思?」 威爾遜朝顯示器點點頭,重複道:「查理的靈魂。更精確地說,承載查爾斯·布廷意識的動態電子系統的全息展示。再精確一點,查爾斯·布廷意識的復本。你要是喜歡探討哲學,當然可以說這不是他的靈魂,只是意識而已。但如果查理真的做了你說的那些事情,他也許還擁有原先的智慧,可我覺得他已經失去了靈魂——丟在這兒了。」 「大家都說這種事情不可能做到,」羅賓斯說,「沒有大腦,意識模型就會崩潰,所以我們才需要在活體之間傳送意識。」 「唔,我不確定是不是這個原因,」威爾遜說,「因為我覺得吧,大家要是知道自己的意識會被防衛軍的技術人員從腦殼裡吸出來,直接放進電腦存儲空間,恐怕會更加抗拒吧。請問你願不願意?」 「天,當然不願意,」羅賓斯說,「傳送我的時候,我險些尿了褲子。」 「我就是這個意思,」威爾遜說,「總而言之,你說得沒錯。直到有這東西為止——」他指了指全息顯示器,「在此之前,我們想做也做不到。」 「布廷到底是怎麼做到的?」羅賓斯問。 「作弊了唄,」威爾遜說,「一年半以前,查理和大家都只能研究源自人類的科技,還有從其他種族或偷或借來的技術。我們所在空域的大部分種族與人類的技術水平大致相同,因為太弱的不是被趕出家園等死就是已經亡族滅種。可是,有個鄰居卻領先大家好多光年。」 「康蘇。」羅賓斯說,腦海裡浮現出康蘇人的模樣:體型巨大,狀如螃蟹,先進得難以想像。 「沒錯,」威爾遜說,「勒雷伊人幾年前突襲我們的珊瑚星殖民地時,康蘇人向他們提供了一項技術,我們在反擊時偷了回來。我參加了負責逆向工程康蘇技術的小組,實話實說,大部分內容我們到現在也沒搞懂,好不容易只想明白了幾點零星知識,其中之一交給查理研究,以改進意識傳送過程。我就是這麼和他打上交道的:我教他怎麼使用這東西。如你所見,他學得飛快。當然了,工具先進自然方便做事,人類就是這麼從燧石取火發展到使用噴燈的。」 「你對這東西毫無瞭解?」羅賓斯問。 「對,」威爾遜答道,「但見過類似的,因為查理在用康蘇科技優化現有的意識傳送過程。我們做到了從前做不到的事情,建立緩存機制,能極大降低傳送兩端的失敗風險。但查理沒有告訴別人。要不是你叫我徹查他的個人工作,我肯定發現不了。算我們運氣好,否則這台設備就已經清空並轉給防衛軍天文所了。他們想看看康蘇技術能把恆星內部模擬成什麼樣子。」 羅賓斯指著全息顯示器說:「我覺得這東西比較重要。」 威爾遜聳聳肩:「一般來說,其實沒什麼用處。」 「開玩笑吧?」羅賓斯說,「從此能儲存意識了。」 「那當然,這個也許有點用處,但拿它做不了什麼啊,」威爾遜說,「你瞭解意識傳送的細節嗎?」 「略知一二,」羅賓斯說,「我不是專家。我擔任將軍的副官是因為有組織才能,而不是科研背景。」 「那好,聽我說,」威爾遜說道,「你自己也說過,離開大腦,意識模型通常會崩潰。這是因為意識完全依賴於大腦的物質結構——不是隨便哪個大腦,必須是產生意識的那個大腦。意識模型就像指紋,源自特定的某個人,究其根本,源自特定的基因組合。」 威爾遜指著羅賓斯說:「上校,請看一眼你的軀體。這具軀體經過了基因水平上的大量改造——你的皮膚是綠色的,擁有改良後的肌肉,人工血液的攜氧能力比真正血液高出好多倍。你是本人基因和增強能力的人工基因的雜交體。因此,在基因水平上說,你早就不是你自己了——只有大腦除外。你的大腦是百分之百的人類大腦,完全源自你本人的基因。否則的話,你的意識就傳送不過來。」 「為什麼?」羅賓斯問。 威爾遜咧嘴一笑:「我也想知道。我只是在轉述查理及其組員的原話而已,我在這兒只配打打下手。但我很清楚這意味著它——」威爾遜指了指全息顯示器,「對你毫無用處,因為它需要大腦,而且是查理的大腦,否則不可能讓它開口。另外,查理的大腦和他本人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要是這東西對我們毫無用處,」羅賓斯說,「那請問你叫我下來一趟倒是為了什麼?」 「我只說一般情況下沒什麼用處,」威爾遜答道,「但換個非常特定的角度,也許能變得相當有用。」 「威爾遜中尉,」羅賓斯說,「求你別賣關子了。」 「意識不僅是一種本體感,也包括了知識、情緒和精神狀態。」威爾遜指著全息顯示器說,「這東西擁有的感知能力和製作這份復本時的查理完全相同。要我說,如果你想搞清楚查理的計劃和原因,不妨從這裡起步。」 「你不是說沒有布廷的大腦就無法存取這個意識嗎?」羅賓斯說,「我們可沒有這東西。」 「但我們有他的基因,」威爾遜說,「為了達到他的目標,查理製造了一個克隆體。為了達到你的目標,上校,我建議你也製造一個。」 「克隆查爾斯·布廷,」麥特森將軍嗤之以鼻,「一個難道還不夠糟糕?」 麥特森、羅賓斯和斯奇拉德坐在鳳凰星空間站的將軍食堂裡。麥特森和斯奇拉德正在吃飯,羅賓斯面前空空如也。原則上說,將軍食堂對所有軍官開放,但除非得到將軍的邀請,將官以下的軍官從不走進這裡,進來了也頂多喝杯水。羅賓斯心想,天曉得這個荒謬的規矩是怎麼開始的。他很餓。 將軍食堂位於鳳凰星空間站旋轉軸的末端,一整塊透明的水晶玻璃構成了四壁和天花板,景色煞是壯觀。鳳凰行星慵懶地沿軌道行進,佔據了幾乎全部天空,這塊藍白顏色的瑰麗寶石與地球頗為相似,總能一刀扎中羅賓斯大腦裡的思鄉中樞。離開地球很容易,因為當時你七十五歲,不離開就只能在飛快流逝的幾年間老死,但一旦離開就再也不能回去。在人類殖民地所處的敵意宇宙裡生活得越久,羅賓斯就越是懷念五六十歲乃至七十出頭時那種逐漸衰弱但無憂無慮的日子。無知讓人幸福——至少讓人內心平和。 太遲了,羅賓斯心想,把視線放回麥特森和斯奇拉德身上。「威爾遜中尉認為,想搞清楚布廷的腦袋裡在轉什麼念頭,這是我們最好的機會。退一萬步說,也比現在的兩眼一抹黑強得多。」 「有一點我先弄明白,威爾遜中尉怎麼知道電腦裡儲存的是布廷的腦波?」麥特森說,「布廷也有可能複製了別人的意識。媽的,難說不是他的貓。」 「腦波圖形符合人類意識的特徵,」羅賓斯說,「這一點可以確定,因為我們每天都要傳送成百上千個意識。總之不是貓。」 「我開玩笑的,羅賓斯,」麥特森說,「但仍舊有可能不是布廷。」 「確實有可能是別人,但幾率很小,」羅賓斯說,「布廷的實驗室裡沒有第二個人知道他在研究這東西。你不可能隨便複製某個人的意識,意識不是你能神不知鬼不覺偷走的東西。」 「知道該怎麼傳送出來嗎?」斯奇拉德將軍問,「你那位威爾遜中尉說它儲存在由康蘇科技改造而來的機器上。就算想使用,我們有誰知道怎麼用嗎?」 「沒有,」羅賓斯說,「還沒有。威爾遜似乎有信心能搞明白,但他不是意識傳送的專家。」 「我是,」麥特森說,「更確切地說,我手下有一幫早就知道怎麼傳送的專家。傳送過程不但涉及要傳送的意識,還涉及兩顆切實存在的大腦——當然我們可以減少到一顆。不消說,我們還得考慮倫理問題呢。」 「倫理問題?」羅賓斯沒能按捺住音調裡的訝異。 「對,上校,倫理問題,」麥特森有些惱火,「信不信由你。」 「呃,我不是想懷疑你的倫理,將軍。」羅賓斯說。 麥特森揮揮手:「無所謂,但我沒有胡說。殖民地聯盟有一條歷史悠久的法律,禁止克隆防衛軍之外的其他人員——無論死活,尤其是活人。只允許我們在士兵服役期滿後克隆人類,把他們塞回未經改造的軀體。布廷是平民,而且是殖民者。我們無法合法克隆他,千想萬想都不行。」 「布廷就製作了一個克隆體。」羅賓斯說。 「即使如此,上校,我們也不能讓叛徒的道德觀引導我們。」麥特森又惱火了起來。 「可以用研究為理由獲取殖民地法律的特許,」羅賓斯說,「有過先例,你也這麼做過。」 「和現在的情況不一樣,」麥特森說,「我們確實得到過特許,但那是在無人定居的行星上測試武器系統。折騰克隆體會讓保守派大腦短路的。這種事情連委員會內部表決都過不了。」 「布廷是解開勒雷伊及其同盟的陰謀的關鍵,」羅賓斯說,「這次我們應該學習美國海軍陸戰隊,與其事先徵詢同意,不如事後求取原諒。」 「我敬佩你高舉海盜旗的勇氣,上校,」麥特森說,「但你可不是他們發洩的對象,至少不是唯一一個。」 一直在狼吞虎嚥吃牛排的斯奇拉德嚥下一口肉,放下刀叉說:「交給我們。」 「什麼意思?」麥特森說。 「把意識模型交給特種部隊,將軍,」斯奇拉德說,「還有布廷的基因。我們拿來打造一名特種部隊士兵。我們製造的每個士兵都用了不止一組基因,因此從技術角度說,他將不是克隆體。假如沒有成功傳送意識,那也無所謂。我們只是多了一名特種部隊士兵而已。不會有損失。」 「但意識傳送如果成功了,我們就有了一個想背叛人類的特種部隊士兵,」麥特森說,「聽起來不怎麼好玩。」 「我們可以做好預防措施。」斯奇拉德重新拿起刀叉。 「你們要使用一個活人的基因,而且還是一名殖民者,」羅賓斯說,「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特種部隊只使用志願加入防衛軍但在服役開始前死去的那些人的基因,所以才有『幽靈旅』的別稱。」 斯奇拉德抬起頭,瞪著羅賓斯說:「我不喜歡這個名稱。死亡志願兵的基因只是一個組分,我們通常當成模版使用,但特種部隊在用以製造士兵的遺傳物質方面兼收並蓄,考慮到我們為防衛軍執行的任務,這一點完全有必要。再者說,布廷從法律上說已經死亡,有攜帶他的基因的屍體為證。我們不知道他還活著。他有還在世的親屬嗎?」 「沒有,」麥特森說,「他有過老婆孩子,但都死在了他前面。沒有其他親屬。」 「這就沒問題了,」斯奇拉德說,「你死後,基因就不屬於你了。我們以前也用過亡故的殖民者的基因。沒理由不能再做一次。」 「我說斯奇拉德,你好像從來沒提過你是怎麼製造手下的。」麥特森說。 「我們向來守口如瓶,將軍,」斯奇拉德說,「你知道的。」他切下一塊牛排塞進嘴裡,羅賓斯餓得肚子咕咕叫。麥特森冷哼一聲,靠進椅子裡,抬頭仰望以難以察覺的速度自轉的鳳凰行星。羅賓斯跟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又是一陣思鄉情緒湧上心頭。 麥特森重新望向斯奇拉德,說:「好人壞人暫且不論,但布廷是我的人。斯奇拉德,我不能把責任推給你。」 「那好,」斯奇拉德朝羅賓斯點點頭,「把羅賓斯借調給我。他擔任聯絡官,這樣軍事研究局仍舊沒有放手。兩邊共享情報。我們還需要借調那位技術員威爾遜。他可以和我們的技術人員一起研究整合康蘇技術。要是成功了,我們就能得到查爾斯·布廷的記憶和動機,找出應對這場戰爭的手段。要是不成功,我就多了一名特種部隊士兵。不奢求,不浪費。」 麥特森望著斯奇拉德,腦子轉得飛快。「我說斯奇拉德,你似乎很想接下這個盤子。」 「人類正在邁向和三個結盟種族的大戰爭,」斯奇拉德說,「這種事情前所未有。我們能打敗其中的任何一個,但一次三個就困難了。特種部隊接到命令,要在開始前阻止這場戰爭。如果克隆布廷能幫助我們做到這一點,那就應該放手一搏。至少也該試試看。」 「羅賓斯,」麥特森說,「你怎麼想?」 「要是斯奇拉德將軍沒弄錯,這麼做就能繞過法律和倫理問題,」羅賓斯說,「因此必然值得一試,而且線索也不會斷掉。」對於和特種部隊的技術人員和士兵合作,羅賓斯自然有他的顧慮,但現在似乎不是討論的好時機。 麥特森卻不需要像他這麼細心,他說:「將軍,你那幫孩子和普通士兵處得不好。這是軍事研究局和特種部隊研究部門很少合作的原因之一。」 「特種部隊說到底也還是士兵,」斯奇拉德說,「他們懂得服從命令。會成功的,有過先例。防衛軍有個普通士兵在珊瑚星戰役中參與了特種部隊的任務。既然上次能成功,這次就也能讓雙方的技術人員好好合作,不至於打破頭什麼的。」 麥特森邊想邊輕敲面前的桌子,問:「需要多長時間?」 「我們要建立這具軀體的模版,不止是沿用原主人的基因,」斯奇拉德說,「我得先和我的技術人員確認一下,不過從頭搭建模版通常需要個把月,培育軀體又是至少十六周。另外一方面是研究傳送意識的技術,需要多少時間很難說。不過兩邊可以同時進行。」 「有可能加快進程嗎?」麥特森說。 「可以倒是可以,」斯奇拉德說,「但有可能培育出一具屍體,甚至更可怕。製造軀體是急不來的,這你很清楚。你那些士兵的軀體也需要遵循相同的時間表,加速的結果你應該很清楚。」 麥特森做個鬼臉。羅賓斯擔任麥特森的聯絡官只有十八個月,這話讓他想起麥特森在這個位置上已經坐了很久。工作關係如何暫且不論,羅賓斯永遠不能完全理解他的上司。 「好吧,」麥特森說,「歸你了。看你能不能搾出點什麼情報。不過你得看好了。我和布廷雖說關係不好,但我從不覺得他有可能叛變。他糊弄了我,糊弄了所有人。你把查爾斯·布廷的意識放進特種部隊士兵的軀體,天曉得他會做出什麼事。」 「同意,」斯奇拉德說,「傳送如果成功,我們很快就會挖出情報;如果不成功,我知道該怎麼處置他。確保萬無一失。」 「很好。」麥特森再次望向在天上轉動的鳳凰星。「鳳凰,」他望著旋轉不休的行星說,「這種動物會復活。很好,非常恰當。鳳凰能浴火重生,知道吧?希望這個復活的傢伙不要毀了那上面的一切。」 三個人一起望向天空中的行星。 3 封在容槽裡的軀體被推進灌注實驗室,羅賓斯上校對威爾遜中尉說:「就是它了。」 「就是它了,」威爾遜附和道,走到暫時用來展示軀體生命特徵的顯示器前,「上校,當過父親嗎?」 「沒有,」羅賓斯說,「我的個人取向不往那頭走。」 「好吧,」威爾遜說,「這是最接近那一刻的情形了。」 育成實驗室通常會有最多十六名特種部隊士兵一起接受意識灌注,這些士兵同時激活和受訓,在訓練中培養團隊協調性,降低激活時擁有完整意識但沒有任何表觀記憶所產生的困惑感。但今天這裡只有一名士兵,他將容納查爾斯·布廷的意識。 兩百多年前,初生的殖民地聯盟在一場保衛戰中遭受了重大挫折——當時被毀滅而又重建的殖民星球被命名為鳳凰星——意識到未經改造的人類士兵無法完成任務。心靈固然願意,肉體卻是軟弱的。那些年,人類史書記載了有史以來最慘烈的幾場敗仗,其中屢被提及的例子就是阿姆斯特朗戰役:我們扭轉了敗局,但是代價慘重。那次的敵人,所有的敵人,都太快,太無情,太殘酷,太多。人類科技並不落後,所持武器也不亞於絕大多數敵手的,但決定性的武器還是扣動扳機的戰士。 初期的改造相對簡單:增加速度、耐久性、肌肉體積和力量。但是,早期的基因工程師在玻璃器皿裡改造人類卻有實踐和倫理的雙重約束,必須苦苦煎熬十八年左右,得等待受到改造的人類擁有足夠的體魄和頭腦去打仗。殖民防衛軍懊惱地發現,很多經過較少(相對而言)基因改造的人類得知自己是天生炮灰時並不特別開心,拒絕踏上戰場,無論怎麼灌輸宣傳都不管用。未經改造的人類也同樣心生反感,因為這種行徑怎麼琢磨怎麼像是宣傳優生學的人類政府,而人類歷史上還沒有哪個熱衷於優生學的政府向星際空間拓展過。 基因改造士兵的最初嘗試害得殖民聯盟在政治上險些招致滅頂之災,殖民聯盟只是勉強存活下來。若不是阿姆斯特朗戰役讓各個殖民地看清了他們正在對抗一個什麼樣的宇宙,聯盟恐怕早已解體,人類殖民地落得互相競爭,而不是協力對抗他們遇到的各個智慧種族。 拯救聯盟的還有幾乎同時出現的兩項關鍵技術發明:一是在幾個月內將人類軀體強制培育到成人大小;二是意識傳送系統,能把一個人的人格和記憶傳遞到另一顆大腦內,前提是兩顆大腦來自相同的基因,傳送前用一系列程序在新大腦內培育出必要的生物電通道。兩項新技術使得殖民地聯盟可以轉而開發一個巨大的兵源:老人,很多寧可接受軍營生活也不願老死的老人。另外還有個好處,老人不管怎麼死,都不會導致大量健康年輕人被外星武器斷送性命,從而造成斷代性人口災難。 有了這麼廣闊的新兵源,殖民防衛軍忽然有了挑選成員的自由。防衛軍不再要求殖民者服兵役,殖民者得以專注於開發新星球,按照所在地的承載能力盡量繁衍後代;同時消除了導致殖民者和政府之間政治緊張氣氛的關鍵因素。既然殖民地的年輕人不必被迫拋下家人,死在幾萬億英里之外的戰場上,殖民者也就不再關注基因改造士兵的倫理問題,特別是那些士兵還是志願參戰的。 防衛軍沒有求殖民者志願參軍,而是在人類母星地球的居民中挑選新兵。地球有幾十億人口,實際上,這個數量比所有殖民地加起來還多。兵源數量廣闊極了,乃至於防衛軍可以縮減範圍,從最富裕和工業化程度最高的國家徵召新兵,這些國家的經濟環境使得國民能活到晚年,而社會藍圖導致了兩方面的過度強調:一方面是對年輕的渴求;另一方面是全民對衰老和死亡都有嚴重的心理恐懼。這些老人被所屬社會塑造成了防衛軍最佳也是最渴望的新兵;防衛軍很快發現他們甚至會在不甚瞭解兵役具體內容的情況下參軍——不過話又說回來,報名者知道得越少,新兵就召得越多。新兵以為在防衛軍服兵役和在地球上服兵役差不多。防衛軍樂於保持這種誤解。 事實證明,徵召工業化國家的老人這條路異常成功,為了保護兵源,殖民地聯盟禁止這些國家向外星殖民,只從經濟和社會問題促使年輕人希望盡快逃跑的那些國家挑選殖民者。劃分士兵和殖民者的來源後,殖民地聯盟在兩個領域內都獲得了良好的結果。 徵召老人當兵給防衛軍帶來了一個始料未及的難題,很多新兵在服役前就不幸辭世,成為心臟病、中風與過多食用芝士漢堡、芝士蛋糕和芝士條的受害者。防衛軍一直在採集志願者的DNA樣本,最後發現手頭積累了大量不知如何處理的人類基因組。另一方面,防衛軍發現他們不僅希望而且有必要繼續用士兵軀體模型做試驗,這樣既能改進設計,又不想影響部隊已經具備的戰鬥能力。 接下來,又一項突破誕生了。無比強大而輕便的半有機質電腦,可以完全和人類大腦整合,雖說被非常不相稱地輕描淡寫冠以「腦伴」之名。對於滿載一生知識和經驗的大腦來說,腦伴在智力、記憶和溝通方面能夠提供巨大幫助。 但對於貨真價實的「空白心靈」,腦伴就更加有用了。 羅賓斯望向容槽裡被懸浮場固定住的軀體,對威爾遜說:「看著不怎麼像查爾斯·布廷嘛。」 威爾遜正在對儲存布廷意識的硬件做最終調整,頭也不抬地答道:「布廷是未經修改的人類,我們認識的他早已步入中年。二十歲的他多半很像這具軀體,當然,綠色皮膚、貓眼和其他改進除外,再說他本人的體型只怕也沒這麼好。這一點我很清楚,因為我真正二十歲的時候可沒我現在這麼壯實,而且還不需要鍛煉。」 「你的軀體經過改造,能照顧好自己。」羅賓斯提醒威爾遜。 「真是感謝上帝,我愛甜甜圈愛得深切。」威爾遜說。 「而代價是被宇宙裡除人類之外的各個智慧種族追殺。」羅賓斯說。 「好段子。」威爾遜說。 羅賓斯轉向容槽裡的軀體,說:「做了這麼多改造,不會影響意識傳送吧?」 「應該不會,」威爾遜說,「新基因組裡,有關大腦發育的基因都沒有改動。腦殼裡裝的是布廷的大腦,至少從遺傳學角度說是這樣。」 「大腦情況如何?」羅賓斯問。 「看著不錯,」威爾遜敲敲容槽控制系統的監視器,「健康,已經做好了準備。」 「你認為能成功嗎?」羅賓斯問。 「問住我了。」威爾遜答道。 「知道咱們都充滿自信可真是太棒了。」羅賓斯說。 威爾遜正要答話,卻被打斷了。房門打開,麥特森將軍和斯奇拉德將軍走進來,背後跟著特種部隊的三名意識灌注技術員。技術員徑直走向容槽,麥特森走向羅賓斯,羅賓斯和威爾遜一起行禮。 「快說我們會成功。」麥特森一邊回禮一邊說。 「威爾遜中尉和我正好說到這兒。」羅賓斯只遲疑了微不可察的一瞬間。 麥特森轉向威爾遜:「所以呢,中尉?」 威爾遜指著容槽裡三名技術員正在擺弄的軀體:「軀體很健康,大腦也一樣。腦伴工作正常,這個並不稀奇。我們已經把布廷的意識模型和傳送設備整合在了一起,遇到的問題少得驚人,測試運行證明傳送不會遇到問題。從理論上說,我們應該能像傳送任何一個意識那樣傳送他的意識。」 「內容聽起來很有信心,中尉,但語氣怎麼有點沒底?」麥特森說。 「有很多不確定因素,將軍,」威爾遜答道,「傳送對像在傳送時通常是有意識的,這對傳送過程很有用處,但這次不同。只有喚醒軀體,我們才能知道傳送成不成功。這是我們第一次嘗試在不是兩顆大腦之間傳送意識。設備裡存儲的如果不是布廷,意識模型就無法接管大腦。即使是布廷的意識,也不敢保證一定能刻印成功。我們已經做了能做的所有事情來保證順利傳送。你讀過我們的報告,但裡面還有很多我們不瞭解的地方。通往成功的每一條道路我們都清楚,但導致失敗的道路就難說了。」 「你到底認為會不會成功?」麥特森問。 「我認為會,」威爾遜答道,「對正在做但並不瞭解的事情,我們必須保持積極心態。出錯的可能性還很大,長官。」 「羅賓斯?」麥特森說。 「我贊成威爾遜中尉的看法,將軍。」羅賓斯說。 技術人員完成調試,向斯奇拉德將軍報告,將軍點點頭,走到麥特森身邊說:「技術員說他們準備好了。」 麥特森看看羅賓斯,看看威爾遜,最後說:「好吧,開始。」 殖民防衛軍特種部隊製造士兵的配方很簡單:從人類基因組開始,逐步縮減。 人類基因組包括大約兩萬個基因,由三百億對鹼基構成,分佈於二十三對染色體上。大部分基因組是所謂的「垃圾」,這些序列片段在DNA的最終產品——一名人類——身上並無編碼作用。大自然只要把一個序列放進DNA,哪怕毫無用處,似乎也懶得再拿出去了。 特種部隊的科學家可沒那麼講究。每次構造新軀體模型時,他們的第一步就是除去冗余和不活化的基因物質,到最後只剩下乾乾淨淨的精簡版DNA序列,但這個序列毫無用處,因為修改人類基因組破壞了染色體結構,複製能力隨之喪失。不過這只是第一步,還有好幾步才到重新裝配和複製新基因組呢。 輕量化的新DNA序列包括讓人類是人類的每一個基因,但這遠遠不足。人類的基因型決定了人類無法呈現出特種部隊需要的可塑性,言下之意,我們的基因造不出特種部隊那些超人。剩下的人類基因組被分開、重新設計和重新裝配,得到的基因編碼產生充分增強的各種能力。這個過程需要引入外源基因和遺傳物質。來自其他人類的基因在結合時很少出現問題,因為人類基因組本來就能容納來自他人基因組的遺傳信息(這個經常被熱烈完成的自然過程名叫「性愛」);其他地球生物的基因相對而言也不難,因為地球生物都擁有相同的基因塊,彼此在遺傳學上有著親緣關係。 結合非地球種族的遺傳物質就困難得多了。有些星球演化出了類似於地球的基因結構,遺傳物質中也有地球生物基因內的核甘(不一定非得是全部。也許並非意外,這些星球上的智慧種族都出了名地喜歡吃人,比方說覺得人肉頗為美味的勒雷伊人)。但大多數外星物種的遺傳結構和成分都迥異於地球生物,使用他們的基因就不能只是剪切和粘貼了。 特種部隊解決這個難題的辦法是這樣的:讀取外星種族的DNA對等物,用轉碼器「編譯」成地球生物DNA格式的遺傳信息;所得到的DNA如果能發育,誕生的個體在外貌和官能上都會接近原先的外星生物。接下來就可以採集編譯生物的基因,放進特種部隊的DNA了。 這個基因設計過程最終的結果是一組DNA,所描述的生物基於人類,但完全不是人類;假如在這個階段讓它開始發育,你將得到一團糾結扭曲的肉塊,連它的精神教母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雪萊見了都要繞著走。將DNA拽得遠離人類之後,特種部隊的科學家現在又要重新修飾遺傳信息,把他們創造的怪物變回可辨識的人類外形。這些科學家自認這是最困難的步驟,有幾個私下裡還懷疑過有沒有這個必要;但你必須記住,這些傢伙本身看起來一個個都是人類外形。 DNA到這裡總算裝配完畢,其主人將有人類的外形和超人的能力。不過,即使加入了非地球的基因,它還是比一般的人類DNA簡潔得多;後繼的編碼工程使得DNA組合成五對染色體,比未經改造人類的二十三對少了許多,比果蠅只多一對。儘管特種部隊的士兵和基因來源者擁有相同的性別,與性發育有關的基因也保留在了最終的縮減版DNA內,但他們沒有Y染色體,這一點讓最初指派給特種部隊的(男)科學家略感不安。 裝配完畢的DNA放進受精卵空殼,再放進發育容槽,受精卵逐漸開始有絲分裂。從受精卵到胚胎發育完全的這個過程被加快了許多倍,新陳代謝的熱量足以導致DNA變性。發育容槽充滿了導熱液體和納米機器人,納米機器人滲入發育中的細胞,散出胚胎快速生長時產生的熱量。 特種部隊的科學家還要繼續降低士兵軀體的人類比重。生物層面的拆修之後是技術升級。將特殊化的納米機器人注入快速發育的特種部隊胚胎頭部,目的地有兩個:大部分趕往骨髓豐富的骨骼中心,消耗骨髓後取而代之,產生攜氧能力更強、更容易凝結和幾乎免疫所有疾病的智能血;其餘的納米機器人遷居快速擴張的大腦,為腦伴電腦奠定基礎,完工的腦伴將是一個玻璃球大小的東西。這個球體深植於大腦中央,被密密麻麻的觸鬚環繞,觸鬚感應大腦的電場,翻譯念頭,將結果送往士兵的眼睛和耳朵內的輸出設備。 還有其他的改造措施,很多尚處於試驗階段,僅在一小部分發育體身上測試,看是否能產生什麼優勢。要是有優勢,改造措施就會在特種部隊內廣泛應用,列入殖民防衛軍普通士兵的下一代升級方案候選清單。要是沒有,改造措施隨著試驗主體消亡。 特種部隊的士兵在二十九天內長成人類新生兒尺寸;只要容槽的新陳代謝管理不出錯,十六周就能長到成人尺寸。殖民防衛軍嘗試過繼續縮短髮育週期,結果導致新陳代謝熱量過大直接烤焦了軀體。要是DNA轉錄出錯,胎兒沒有流產,軀體就算不死也會患上癌症或出現致命突變。十六周,DNA的化學穩定性已被推到極限;在十六周結束後,發育容槽讓一種人工荷爾蒙流遍軀體,將新陳代謝拉回普通水平。 在發育過程中,容槽會訓練軀體,增強其力量,讓未來的主人一醒來就能使用。大腦內,腦伴協助形成一般性的神經通道,刺激各個器官的控制中樞,減輕意識從無到有的困難。 對於大部分特種部隊士兵來說,現在只剩下所謂的「出生」了,也就是灌注過程,接下來他將迅速而(一般而言)順利地開始軍旅生涯。對於某一名特種部隊士兵來說,還剩下一個步驟需要完成。 斯奇拉德朝技術員打個手勢,他們忙碌起來。威爾遜把注意力放回設備上,等待開始傳送的信號。技術員示意準備完畢,威爾遜把那個意識送上路。機器輕輕嗡鳴,容槽裡的軀體一動不動。過了幾分鐘,威爾遜和技術員討論幾句,又和羅賓斯說了幾句,羅賓斯走到麥特森身邊,說:「完成了。」 「完成了?」麥特森望向容槽裡的軀體,「看著沒什麼不同,還像是在昏迷。」 「還沒有喚醒他呢,」羅賓斯說,「技術員想知道你打算怎麼喚醒他。喚醒特種部隊的士兵很簡單,把腦伴切換到意識融合模式,讓士兵在建立起意識之前能有個臨時自我感。但這具軀體裡已經有個意識了,他們不想打開腦伴,以免引起意識混亂。」 麥特森哼了一聲,他覺得這個點子很好笑。「別打開腦伴,就這麼喚醒他,」他說,「假如真是布廷,我可不喜歡他頭腦混亂。我要他交代問題。」 「是,長官。」羅賓斯說。 「要是成功了,他一醒來就會知道他是誰,對吧?」麥特森問。 羅賓斯望向威爾遜,威爾遜能聽見他們的對話,威爾遜聳聳肩點點頭。羅賓斯說:「我們覺得是的。」 「很好,」麥特森說,「我希望他一睜眼就看見我。」他走到容槽前,把自己貼在沒有意識的軀體面前。「叫他們喚醒這個龜孫子。」他說。羅賓斯對一名技術員點點頭,技術員伸出手指,猛戳她一直在擺弄的控制台。 軀體抖了一下,完全是人們在半夢半醒之間忽然感覺自己正在墜落時的反應。眼皮忽閃抽搐,突然睜開。雙眼左右掃視,似乎有點迷糊,視線最後落在俯身獰笑的麥特森臉上。 「好啊,布廷,」麥特森說,「看見我吃了一驚吧?」 軀體拚命把腦袋湊近麥特森,像是想說什麼。麥特森非常配合地彎下腰。 軀體放聲尖叫。 斯奇拉德將軍走出灌注室,在廁所裡找到了正在撒尿的麥特森。 「耳朵怎麼樣了?」斯奇拉德問。 「這他媽是個什麼問題啊,」麥特森面對牆壁說,「你試試讓個白癡衝著你耳朵大叫一聲,然後再來跟我談感受。」 「他不是白癡,」斯奇拉德說,「你喚醒了一個新生的特種部隊士兵,而且沒有開腦伴。他毫無自我感,只是做了每個新生兒都會做的事情。你還能指望什麼?」 「我指望他是查爾斯·他媽的布廷,」麥特森抖了抖那話兒,「你沒忘記吧,否則我們為什麼要培育容槽裡的那個小王八蛋?」 「你知道不一定能成功的,」斯奇拉德說,「我告訴過你,你的部下也告訴過你。」 「謝謝你的提醒,」麥特森,他拉上拉鏈,走到洗手池前,「這場小冒險只是浪費了許多他媽的時間。」 「他仍舊可能有用,」斯奇拉德說,「意識也許需要時間浮現。」 「羅賓斯和威爾遜說他只要醒來,意識就在軀體裡了,」麥特森在龍頭底下揮著手說,「該死的自動龍頭!」他最後乾脆用一隻手包住感應器,水終於流了出來。 「這是我們第一次嘗試做這種事,」斯奇拉德說,「羅賓斯和威爾遜也許搞錯了。」 麥特森一聲冷笑:「沒有『也許』,斯奇拉德,他倆確實搞錯了,但錯的地方和你說的不一樣。另外,在等待他的『意識浮現』期間,你還打算派手下照顧一個發育完全的成年嬰兒嗎?我猜你會說『不行』,反正我他媽的肯定不幫你養。浪費的時間已經夠多了。」麥特森洗完手,左顧右盼找紙巾盒。 斯奇拉德指著對面牆壁說:「空了。」 「唉,不想都知道,」麥特森說,「人類能從DNA製造出士兵,卻記不住廁所裡是要放紙巾的。」他使勁甩手,把剩下的水擦在褲子上。 「先不提紙巾的問題,」斯奇拉德說,「你難道要把這名士兵讓給我?如果是這樣,那我就打開他的腦伴,讓他盡快加入訓練小隊。」 「急什麼?」麥特森說。 「他是一名發育完全的特種部隊士兵,」斯奇拉德說,「雖然我也沒那麼著急,但你很清楚特種部隊的周轉率有多高。我們永遠缺人。就這麼說吧,我有信心斷定這名士兵最後應該能派上用場。」 「你倒是樂觀得很。」麥特森說。 斯奇拉德笑了笑,問麥特森:「你知道特種部隊士兵是怎麼起名的嗎,將軍?」 「沿用科學家和藝術家的名字。」麥特森說。 「科學家和哲學家,」斯奇拉德說,「其實只用姓氏,名是從常用人名裡隨便選的。我的名字來自裡奧·斯奇拉德。他協助製造了第一枚原子彈,後來對此很內疚。」 「我知道裡奧·斯奇拉德是誰。」麥特森說。 「我沒暗示說你不知道,將軍,」斯奇拉德說,「但誰知道你們真生人到底知不知道呢。你們的知識結構總有奇怪的空白。」 「我們把接受高等教育的那幾年都花在求偶上了,」麥特森說,「分心得很,都沒空把二十世紀科學家的事跡往腦袋裡塞了。」 「想像得到,」斯奇拉德半冷不熱地說,然後順著剛才的思路講了下去,「除了科學天賦,斯奇拉德還擅長預測未來。他預見到了二十世紀的兩次世界大戰和其他重要事件。這讓他神經兮兮的,比方說他總是住旅館,永遠帶著求生包。只是為了以防萬一。」 「有意思,」麥特森說,「言下之意是?」 「我不想說我和裡奧·斯奇拉德有任何關係,」斯奇拉德說,「我只是湊巧分配到了他的名字而已,但我覺得我也有他的預測天賦,特別是在戰爭方面。我認為這場即將來臨的戰爭將非常險惡。這不是瞎猜,因為已經知道了目標,所以我們一直在搜集情報。但就算不掌握任何情報,也該知道人類同時對抗三個種族的勝算很小。」斯奇拉德朝實驗室擺擺頭,「這名士兵也許沒有布廷的記憶,但他仍舊有布廷的基因。我認為這一點會很有用,我們將會需要一切能得到的幫助。你就管他叫我的求生包吧。」 「你決定留著他,僅僅因為直覺?」麥特森說。 「直覺很重要。」斯奇拉德說。 「斯奇拉德啊,有時候你倒確實像個青少年。」麥特森說。 「你願意把這名士兵讓給我了,將軍?」斯奇拉德問。 麥特森隨意揮揮手,說:「送你了,將軍,好好享用。至少我不必擔心這個會叛變人類。」 「謝謝。」斯奇拉德說。 「你打算怎麼玩你的新玩具?」麥特森問。 「首先呢,」斯奇拉德說,「該給他起個名字。」 4 和大多數新生兒一樣,他降臨人世時也放聲大叫。 他周圍的世界是無形混沌。世界剛出現,有個東西離他很近,發出一些怪聲音,這嚇壞了他。那東西突然退開,留下了響亮的聲音。 他哭了起來。他嘗試移動軀體,但做不到。他繼續哭。 又一個東西接近他,按照先前唯一的經驗,他在恐懼中尖叫,試著逃開。那東西發出一些聲音,做了一些動作。 清楚了。 就彷彿意識架上了一副矯正鏡片。世界突然變得井然有序。陌生歸陌生,但各種事物都有了意義。他知道儘管他認不出也叫不出所見事物的名稱,但這些東西都有名稱和屬性。他的意識有一部分活躍起來,心急火燎地想給事物分門別類,但此刻還做不到。 整個宇宙就在嘴邊但就是說不出來。 「能收到嗎?」前方的形狀——一個人——問他。他能。他能聽見這個問題,但他知道對方並沒有出聲,問題被直接塞進了他的腦海。他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這一點的,也不知道對方是怎麼做到的。他同樣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他張開嘴,試圖答話。 「別出聲,」面前的人說,「試著把你的回答發送給我。比說話快。我們都是這麼交流的。告訴你辦法。」 指南出現在他的腦海裡——他得到的不止是指南,還有一個念頭:他不明白的所有事情都可以被定義、闡述和放入語境。就在他思考這一點的時候,他感覺到剛才收到的指南開始擴張,不同的概念和想法分別進入不同的神經通道,尋找著各自的意義,以建立起他能夠使用的框架。這些概念和想法彙集成一個大想法,這個格式塔讓他有了回應的能力。他感覺到回應面前那個人的願望越來越強烈,意識覺察到這一點,提出一系列備選的回應內容。每份內容又像指南一樣自動解壓,提供了意義、語境和配套的回應內容。 所有這些只花了不到五秒鐘。 「我收到了。」他最後說。 「很好,」他面前的人說,「我是朱迪·居裡。」 「哈囉,朱迪。」他說,在此之前,大腦解壓了名字的概念,解釋了別人報上名字和身份後你該如何回應。他想報上他的名字,但這部分是個空白。他忽然非常困惑。 居裡對他笑了笑,問:「怎麼也想不起來自己的名字?」 「對。」他說。 「這是因為你還沒有名字,」居裡說,「想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嗎?」 「謝謝。」他說。 「你叫雅列·狄拉克。」居裡說。 雅列感覺到名字在腦海裡解壓。雅列:來自《聖經》的名字(「來自《聖經》的」一詞的定義解壓,領著他走向「書籍」和《聖經》的定義,他沒有去讀《聖經》,因為他感覺到閱讀這本書和接下來將會解壓的內容不是幾秒鐘讀得完的),雅列是瑪勒列的兒子,以諾的父親,《摩門經》(又是一本解壓但他沒有理會的書)裡雅列一族的領袖。詞義:後代。「狄拉克」有幾個定義,多數來自保羅·狄拉克,一位科學家。雅列本已解壓過名字的意義和命名習俗的內涵。他望向居裡。 「我是保羅·狄拉克的後代?」他問。 「不,」居裡說,「你的名字是從候選姓名中隨意挑選的。」 「但我的名意味著後代,」雅列說,「姓氏來自家族。」 「就算在真生人裡,名通常也沒有多少意義,」居裡說,「對於我們,連姓氏也沒有意義。雅列,不要過度研讀你的姓名。」 雅列對此思考了幾秒鐘,讓這些念頭自由解壓。有一個叫「真生人」的概念拒絕自我解壓;雅列記下要繼續探索,但此刻暫且擱下。他最後說:「我很困惑。」 居裡笑著答道:「剛開始確實會經常困惑。」 「幫助我,讓我別這麼困惑。」雅列說。 「我會的,」居裡說,「但我沒法陪你太久。雅列,你沒有按照時間表出生,你的隊友兩天前就開始訓練了。你必須盡快融入集體,否則就有可能永遠滯後。我帶你去見隊友,路上盡量給你說說,剩下的交給他們解釋。好了,從容槽裡出來吧。既然已經能思考,看看你走路怎麼樣。」 「走路」的概念自我解壓,容槽裡捆住雅列的束具鬆開,雅列穩住身子,坐起來,跳出容槽,一隻腳站上地面。 「人類的一小步。」居裡說。雅列驚訝地發現這句話解壓出的內涵異常豐富。 「首先第一點,」居裡領著雅列穿過鳳凰星空間站,「你認為是你在思考,其實並不是。」 雅列的第一反應是說我不懂,但他忍住了,直覺第一次起作用,告訴他這恐怕是他近期對大部分事情的反應。他改口道:「請解釋。」 「你剛出生,」居裡說,「你的大腦——真正的大腦——還是一片空白,沒有知識和經驗。代替大腦工作的是一台名叫『腦伴』的腦內電腦,正在向你傳遞知識和信息。你認為你明白了的所有事情實際上都通過了腦伴的處理,以你能領會的方式反送給你。建議你如何回應各種事情的也是腦伴。注意人群。」居裡左右躲閃,避開聚在通道中央的一群防衛軍士兵。 雅列跟著她躲閃。「但我感覺這些我都知道,」雅列說,「就彷彿我曾經知道,但現在不知道了。」 「在你出生前,腦伴調整過你的大腦,」居裡說,「幫你鋪設所有人類都具備的神經通道,讓大腦為快速學習和處理信息做好準備。你的大腦已經做好了學習的準備,所以你會感覺你早就知道了。在你生命中的第一個月,看什麼都會覺得似曾相識。等你學會了,知識儲存進真正的大腦,就不需要把腦伴當成枴杖了。我們天生如此,搜集信息、處理並理解信息的速度比真生人快好幾倍。」 雅列停下腳步,一方面是讓意識解壓居裡剛才說的那些內容,但還有另一方面的原因。居裡覺察到他停下了腳步,也跟著站住,說:「怎麼了?」 「這是你第二次使用『真生人』這個詞,我找不到它的定義。」 「上頭不會把這種詞語放進腦伴。」居裡說。她繼續向前走,指著通道裡的其他士兵說:「他們就是『真生人』——生下來是嬰兒,發育時間很久,需要好些年。你出生才十六分鐘,而他們活十六年知道的也許還不如你多。這麼發育非常沒效率,但符合自然規律,他們因此認為這就是正確的。」 「你不認為?」雅列問。 「我認為這無關正確錯誤,只是缺乏效率而已。」居裡答道,「我和他們一樣活著,『真生人』這個字眼並不恰當,因為我們也是生出來的。出生,生活,死去。沒有區別。」 「所以我們和他們一樣。」雅列說。 居裡扭頭看了他一眼,答道:「不,我們和他們不一樣。我們被設計得在肉體和精神方面都強於他們。我們行動更敏捷,思考更迅速,連交談都比他們快。第一次和真生人交談,感覺就像他們在以半速行動。吶,看著。」居裡停下腳步,做出困惑的表情,拍拍恰好路過的一名士兵的肩膀。 「抱歉,」她說——用嘴巴說,「據說這一層有個餐廳,漢堡好吃得不得了,但就是找不著。能幫個忙嗎?」居裡說話的聲音和雅列在腦海裡聽見的聲音差不多,但語速比較慢,剛開始雅列都有點不明白她在說什麼。 「沒問題,」士兵答道,「你說的那地方離這兒有幾百碼,順著這個方向繼續走就能看見,遇到的第一個餐廳就是。」 「太好了,謝謝,」居裡重新邁步,對雅列說,「明白我的意思了吧?就好像他們是弱智什麼的。」 雅列心不在焉地點點頭。他的大腦已經解壓了「漢堡」的概念,繼而解壓了「食物」,導致他意識到了與談話內容完全無關的一件事。他對居裡說:「我認為我餓了。」 「不急,」居裡說,「你應該和訓練隊友一起吃飯。這是團隊體驗的一部分。以後你做大部分事情都要和訓練隊友一起做。」 「你的訓練隊友在哪裡?」雅列說。 「這個問題有意思,」居裡說,「我有好幾年沒有見過他們了。訓練結束後你很難再見到訓練隊友。訓練結束後,你將被分配到需要你的崗位上,然後融入所在的班和排。現在我融入的特種部隊排負責在士兵出生時灌輸意識。」 雅列在腦海裡解壓「融入」的概念,但發現很難理解。正要再次嘗試,居裡打斷了他的思路,她還在繼續說話。「很抱歉,你在隊友中將處於不利位置,」她對雅列說,「他們醒來時就已融入集體,已經習慣了彼此的存在。他們要花幾天時間適應你。你應該和他們同時出槽和融合的。」 「我為什麼沒有呢?」雅列問。 「到了。」居裡說著在一扇門前停下。 「這是什麼?」雅列問。 「交通艇機師的待命室,」居裡說,「帶你飛一段。來吧。」她為雅列開門,然後跟著雅列進去。 房間裡有三位正在打撲克的機師。居裡說:「我找克勞德中尉。」 「他啊,正被操得死去活來呢,」一名機師說著把一枚籌碼丟進底池,「加十點。」 「欲仙欲死,」另一名機師說著也扔了一枚,「跟十點。」 「我們要是真在賭錢,二位的嘲笑或許還稍微有點殺傷力,」第三個人說,根據排除法,他就是克勞德中尉。他扔下三枚籌碼,「十點跟了,再加二十。」 「費用全免的地獄觀光就屬這一點最不好,」第一名機師說,「費用既然全免,就沒理由發錢給大家了。跟。」 「要是早知道我的老闆是社會主義者,保準不會申請加入,」第二名機師說,「跟。」 「嘿嘿,看來你們倆除了沒腦子之外,現在就連老命也快沒了,」克勞德說,「別說什麼被勞動異化,你們早就異化得連渣都不剩了。另外,見到這手牌還得破費幾百塊錢。」他攤開手上的撲克,「一對A,三個8。相對垂淚吧二位。」 「唉,媽的!」第一名機師說。 「謝謝你,卡爾·馬克思。」第二名讚頌道。 「有史以來第一次有人在牌桌上這麼說,」克勞德說,「你該感到自豪。」 「哦,我自豪得很,」那名機師答道,「就是千萬別告訴我老媽。她那顆德州老心臟會碎成幾瓣的。」 「一定幫你保守秘密。」克勞德說。 「克勞德中尉,」居裡說,「您能在本世紀內回答我一句嗎?」 「抱歉啊,中尉,」克勞德說,「我只是必須先完成儀式性的口頭羞辱。你肯定能理解的。」 「不怎麼理解,」居裡說著朝雅列點點頭,「這就是要送往卡森營地的那個新兵。命令和許可你應該已經拿到了。」 「應該吧,」克勞德停下半分鐘,訪問腦伴,「對,拿到了。我的交通艇也已經整修完畢,加滿燃料。我提交一下飛行計劃,咱們就可以出發了。」他望著雅列,「就你一個人,沒別的?」 雅列望向居裡,居裡搖搖頭。「沒有,」他說,「就我一個人。」第一次聽見自己的嘴裡發出聲音,第一次明白形成語言是多麼緩慢,他有點驚訝。他還覺察到了舌頭的存在和舌頭在嘴裡的蠕動過程,這讓他稍微有點噁心。 克勞德注意到雅列和居裡之間的交流,沒有評論,朝椅子打個手勢說:「那好,哥們兒,請坐。我馬上就帶你出發。」 雅列坐下,抬頭看著居裡,問:「我現在該做什麼?」 「克勞德中尉用交通艇帶你去鳳凰星的卡森營地,你和訓練隊友會合,」居裡說,「他們比你提前幾天進入訓練,但最初一兩天主要是融入集體和穩定人格。你不一定錯過了真正的訓練。」 「你會在哪兒?」雅列問。 「我就在這兒,」居裡說,「你覺得還會是哪兒?」 「不知道,」雅列說,「我害怕,我只認識你一個人。」 「冷靜。」居裡說,雅列感覺到她傳遞來了一種情緒,腦伴處理後為他解壓了「移情」的概念。「幾小時後,你就會融入訓練隊友中了,一切都會好的。到時候你會更理解這個世界的。」 「好的。」雅列說,但並不完全相信。 「再見了,雅列·狄拉克。」居裡說著微笑一下,轉身離開。雅列感覺到居裡在他的意識裡繼續逗留了幾秒鐘,直到她忽然想起忘了關閉鏈接通道,這才突然消失。雅列不由回顧起了兩人共處的這段短暫時光,腦伴為他解壓了「回憶」的概念。回憶的概念觸發了一種情緒,腦伴解壓「動人」的概念。 「哎,我能問個問題嗎?」克勞德問雅列,他們開始降向鳳凰星的地表。 雅列思考著這個問題,其語義結構的二義性允許多種詮釋。一方面,克勞德已經通過提問回答了自己的問題;另一方面,他明顯有向雅列提問的能力。雅列的腦伴提示(雅列也贊同)這並不是問題的正確詮釋。可以推測,克勞德知道他從程序上來說有能力向雅列提問,假如在此之前他不知道,現在也該知道了。雅列的腦伴還在解壓並分類補充其他詮釋,雅列不由希望有朝一日他不需要無休無止地解壓概念,就能直接領悟語句的正確詮釋。他誕生和覺醒不過一個鐘頭,已經覺得這麼做很煩人了。 雅列思考著可用的選項,過了一段時間——對他而言頗為漫長但對機師而言幾乎不存在——他壯著膽子扔出了似乎最符合語境的答案。 「好。」雅列答道。 「你是特種部隊的對吧?」克勞德問。 「對。」雅列答道。 「你多大年紀了?」克勞德問。 「現在?」雅列問。 「對。」克勞德答道。 雅列的腦伴提醒雅列,他有個內置的天文鐘,他讀取時間,答道:「七十一。」 克勞德上下打量他:「七十一歲?按照大家的說法,你在特種部隊算是非常老的了。」 「不,不是七十一歲,」雅列說,「七十一分鐘。」 「不是扯淡吧?」克勞德說。 他又花了一小段時間選擇詮釋,最後答道:「不是扯淡。」 「媽的,太古怪了。」克勞德說。 「怎麼說?」雅列問。 克勞德張開嘴又閉上,瞪了雅列一眼,說:「呃,你大概不知道,但對於大部分人類,和一個才出生一個多鐘頭的傢伙聊天就很古怪。媽的,牌局剛開始的時候,你都還沒出世呢。大部分人類在你這個年紀都還不一定學會了呼吸和拉屎呢。」 雅列查詢腦伴後答道:「此刻我正在做兩件事中的一件。」 這話逗得克勞德吃吃發笑,說:「破天荒第一次聽你們說笑話。」 雅列思考片刻,答道:「不是開玩笑,我真的正在做其中之一。」 「那我只能衷心希望是呼吸了。」克勞德說。 「確實是。」雅列答道。 「那就好,」克勞德又吃吃暗笑,「我有一瞬間還以為我總算遇到了有幽默感的特種部隊士兵呢。」 「抱歉。」雅列說。 「天,這有什麼好抱歉的,」克勞德說,「你出生才一個多鐘頭,有些人活了一百年也培養不出幽默感。我有至少一個前妻從結婚到離婚連微笑都沒笑過一次。你好歹有剛出生當借口,她可沒有借口呀。」 雅列思考片刻,答道:「也許你這人不好玩。」 「看,」克勞德說,「你這不就在說笑話嘛。這麼說,你真的只有七十一分鐘大?」 「現在七十三了。」雅列答道。 「目前感覺如何?」克勞德問。 「對什麼感覺什麼如何?」 「這些啊,」克勞德朝四周打個手勢,「生命、宇宙以及一切。」 「孤獨。」雅列答道。 「呼,」克勞德說,「這麼快就領悟了。」 「你為什麼覺得特種部隊的士兵沒有幽默感?」雅列問。 「唔,倒不是說你們不可能有,」克勞德答道,「只是我沒見過而已。拿你在鳳凰星空間站的那位朋友說吧,漂亮的居裡小姐,我這一年一直在努力逗她發笑。每次送特種部隊士兵去卡森營地,我都會見到她。但到現在還沒成功。雖說也許只有她才這樣,可每次接送特種部隊士兵來往卡森營地,我都要努力逗你們發笑,但到現在也還沒成功過。」 「也許你真的很不好玩。」雅列再次猜測道。 「看,你又說笑話了,」克勞德說,「不,我想過或許真是這樣,但我逗普通士兵發笑毫無問題,至少逗其中一部分人發笑毫無問題。普通士兵很少有機會接觸你們特種部隊,但接觸過的都同意你們沒有幽默感。我們只能猜測這是因為你們生下來就是成年人,培養幽默感需要時間和練習。」 「給我說個笑話。」雅列說。 「真的?」克勞德說。 「真的,」雅列說,「一定要,我想聽笑話。」 「讓我想想看啊,」克勞德思考片刻,然後說,「好的,我想到了一個。你應該不知道歇洛克·福爾摩斯是誰吧?」 雅列沉默了幾秒鐘,答道:「現在知道了。」 「你剛才的行為很嚇人,」克勞德說,「很好。笑話是這樣的。一天晚上,歇洛克·福爾摩斯和助手華生決定去露營,明白嗎?於是他們生了篝火,開了瓶酒,烤烤棉花糖什麼的。反正就是尋常套路,接著就各自睡覺了。半夜裡,福爾摩斯醒來,叫醒了華生。『華生,』他說,『看天,跟我說你見到了什麼。』華生答道,『星星。』福爾摩斯問,『這說明了什麼?』華生開始列舉,比方說幾百萬顆星星,比方說天空清澈預示明天是晴天,比方說宇宙壯美證明上帝偉大。等他說完了,他轉向福爾摩斯,問,『福爾摩斯,你覺得夜空說明了什麼?』福爾摩斯答道,『說明有個王八蛋偷了咱們的帳篷!』」 克勞德期待地看著雅列,見到雅列一臉茫然地望著他,不由皺起眉頭說:「你沒聽懂。」 「我聽懂了,」雅列說,「但不好玩啊,確實有人偷了他們的帳篷。」 克勞德瞪著雅列看了幾秒鐘,放聲大笑道:「我也許真的不好玩,但你太他媽的好玩了。」 「可我並沒有說笑話啊。」雅列說。 「哈,這就是你的魅力所在了,」克勞德說,「好啦,即將進入大氣層。交換笑話告一段落,讓我集中精神安全著陸。」 克勞德把雅列留在卡森營地的太空港停機坪上,對雅列說:「他們知道你已經到了,有人正過來接你。乖乖等他們,別亂跑。」 「好的,」雅列說,「謝謝你送我一程,還有你的笑話。」 「客氣了,」克勞德說,「不過我覺得兩件事裡有一件比另一件對你更有用。」克勞德伸出手,腦伴解壓這個禮節的概念,雅列伸手握住克勞德的手。兩人握手。 「現在你知道怎麼握手了,」克勞德說,「這是必備的技能。祝你好運,狄拉克。你結束訓練後,如果還是我送你回去,咱們再互相說笑話吧。」 「樂意之至。」雅列說。 「那你最好多學幾個段子,」克勞德說,「別指望我總是重擔一肩挑。看,有人過來了。估計他是來接你的。再見,雅列。離升降梯遠點兒。」克勞德鑽回交通艇裡,準備回程飛行。雅列從交通艇前走開。 「雅列·狄拉克?」快速走近的那個人說。 「對。」雅列答道。 「我是加百列·佈雷赫,」對方說,「你訓練班的教官。跟我走。先見一見你的訓練隊友。」佈雷赫走到雅列面前,和來時同樣迅速地轉身走向營地。雅列連忙跟上。 「你剛才在和機師交談,」佈雷赫邊走邊說,「你們在聊什麼?」 「他在跟我說笑話,」雅列說,「他說大部分士兵認為特種部隊沒有幽默感。」 「大部分士兵對特種部隊毫無瞭解,」佈雷赫說,「聽著,狄拉克,別再這麼做了。你只是在給他們的偏見添磚加瓦。真生人士兵說特種部隊沒有幽默感是在侮辱我們,言下之意是說我們不如他們有人性。我們沒有幽默感,所以就像是人類製造用來娛樂的次等機器人,只是毫無感情的機器人,用來讓他們產生優越感。別給他們這種機會。」 腦伴解壓完畢佈雷赫的慷慨陳詞,雅列回想他和克勞德的談話,感覺不到克勞德在暗示他比雅列優等;但雅列也必須承認他生下來才幾個鐘頭,有可能遺漏了很多信息。可是,雅列還是覺得佈雷赫的話和他的親身經歷之間有出入——儘管也許並不大。 他壯著膽子提問道:「特種部隊有幽默感嗎?」 「當然有,狄拉克,」佈雷赫扭頭看了他一眼,「每個人類都有幽默感。我們只是沒有他們那種幽默感。給我說一個機師講的笑話。」 「好的。」雅列重述了歇洛克·福爾摩斯的笑話。 「你看,多愚蠢的故事啊,」佈雷赫說,「好像華生不知道帳篷丟了似的。這就是真生人幽默感的問題,總是暗示說有人是白癡。沒有這種幽默感完全不可惜。」佈雷赫散發出惱怒的情緒,雅列決定還是不要繼續這個話題了。 他換個話題,問:「這兒的都是特種部隊嗎?」 「是的,」佈雷赫說,「特種部隊只有兩個訓練營地,卡森營地是其中之一,也是鳳凰星上唯一的訓練營地。看見森林怎麼環繞營地了嗎?」佈雷赫朝營地邊緣擺擺頭,來自地球的樹木和鳳凰星本地的巨型植物群正在競爭優勢地位。「方圓六百公里之內沒有文明痕跡。」 「為什麼?」雅列問,回憶起佈雷赫先前對真生人的評論,「上頭不想讓我們接觸其他人?」 「上頭不想讓其他人接觸我們,」佈雷赫說,「特種部隊的訓練和真生人的訓練不同,我們不需‥/w/e/n/ /r/e/n/ /s/h/□/ /w/□/‥要普通防衛軍和平民的娛樂,他們也許會誤解在這裡見到的東西。別打擾我們,讓我們安安靜靜地單獨訓練,這樣最好。」 「我知道我的訓練進度落後了。」雅列說。 「落後的不是訓練,」佈雷赫說,「而是融入。我們明天才開始訓練,但融入和訓練同樣重要。沒有融入集體,你就不可能參加訓練。」 「我該怎麼融入?」雅列問。 「首先,和訓練隊友碰面,」佈雷赫在一個小兵營的門口停下,「到了。我通知過他們你要來,他們正在等你。」佈雷赫打開門,讓雅列進去。 兵營裡的陳設很簡單,與過去幾百年的人類兵營毫無區別。左右兩邊各有一排八張床,十五名男女有的坐在床上,有的站在床邊,眼睛都盯著雅列。突如其來的關注淹沒了他,腦伴解壓「害羞」的概念。他急切地想和訓練隊友打招呼,忽然意識到他不知道該怎麼用腦伴進行多人對話;與此同時他也意識到這時候張嘴說話就行。交流的複雜性難住了他。 他最後張嘴說:「哈囉。」有幾個未來的訓練隊友被這種原始溝通方式逗樂了,誰也沒有反過來問候他。 「我認為我沒有開好頭。」雅列向佈雷赫發送道。 「他們在等你融入後做自我介紹。」佈雷赫說。 「我什麼時候融入?」雅列問。 「現在。」佈雷赫答道,將雅列融入了他的訓練隊友行列。 雅列以中等程度訝異了十分之一秒,因為腦伴通知雅列,上司佈雷赫能有限訪問雅列的腦伴。就在這時,十五個人湧入雅列的腦海,而雅列同時出現在十五個人的腦海裡,這件事頂開了先前的信息。信息猶如閃電,無法控制地擊穿了雅列的意識,十五段人生故事傾瀉而入,他相比之下貧乏得多的經歷分岔流入十五根管道。問候寒暄變得多餘,雅列在一瞬間內知道並感覺到了他對這十五個陌生人需要瞭解的全部情況,他們成了他最親密的夥伴,人類之間的關係頂多不過如此了。還好這十五段人生都短得不合自然規律。 雅列被龐大的信息量擊昏了。 「有意思。」雅列聽見一個人說。他幾乎立刻認出說話的人是布萊恩·邁克爾遜,儘管在此之前他們從未有過交流。 「希望他沒打算養成這個習慣。」另一個聲音說。斯蒂芬·西博格。 「別難為他了,」第三個聲音說,「他出生時沒有融入集體,突然間處理不了那麼多信息。搭把手,扶他起來。」 薩拉·鮑林。 雅列睜開眼睛。鮑林跪在他旁邊,佈雷赫和其他隊友在面前圍成半圈,一個個面露好奇之色。 「我沒事。」雅列向所有人發送道,他把回應輸入面向全班的交流頻道,佈雷赫也包括在內。他自然而然地選擇了這麼做,這是融入時傾倒進腦海的一部分信息。「剛才沒準備好,不知道該怎麼處理。現在沒事了。」 訓練隊友散發出的情緒猶如光環,每個人各自不同,有關切,有困惑,有惱怒,有無所謂,有好笑。雅列循著那股好笑的情緒返回源頭,鮑林的愉悅顯而易見,不但有情緒光環,還有一臉怪笑為證。 「好吧,看起來你沒那麼嬌貴嘛,」鮑林說著站起身,伸出手說,「起來吧。」雅列抓住她的手,跟著站起來。 「薩拉有寵物了。」西博格說,幾個隊友心裡泛起好笑的情緒,但有一種奇特的情緒猶如針刺,雅列突然意識到那是嘲笑。 「閉嘴,斯蒂芬,」鮑林說,「你都不知道寵物是什麼意思。」 「也改變不了他是寵物的事實。」西博格說。 「更改變不了你是二貨的事實。」鮑林說。 「我不是寵物。」雅列說,所有人忽然扭頭看他。他覺得這次沒有第一次那麼可怕了,因為他們這些人本來就在他的腦海裡。他把注意力放在西博格身上:「薩拉只是對我表示善意罷了。我並不會因此變成寵物,她也不會變成主人。只能說明她心腸夠好,願意拉我起來。」 西博格惡狠狠地哼了一聲,從半圓形行列裡抽身走開,打算去找點更有意思的事情做做。另外幾個人跟著他走了。薩拉轉向佈雷赫,問:「每個訓練班都有這種事?」 佈雷赫微笑道:「你以為存在於彼此的腦海裡就能讓大家更容易相處?反而讓你無處可躲。我真正驚訝的是你們居然還沒打架。通常到了這時候,我不用撬棒就分不開受訓者了。」佈雷赫轉向雅列,「你沒事吧?」 「應該沒事,」雅列說,「我需要一點時間理清頭緒。腦袋裡東西太多,我正在分門別類。」 佈雷赫又望向鮑林:「你認為你能幫他理清頭緒嗎?」 鮑林笑著答道:「當然。」 「那狄拉克就交給你照看了,」佈雷赫說,「明天開始訓練。看能不能在明天前幫他跟上進度。」佈雷赫轉身走開。 「看來我真的成了你的寵物。」雅列說。 好笑的情緒從鮑林湧向雅列,她說:「你很好玩。」 「你是今天第二個這麼說的。」雅列說。 「真的?」鮑林說,「說個好笑的笑話聽聽。」 雅列講了歇洛克·福爾摩斯的笑話,鮑林放聲大笑。 5 特種部隊士兵的訓練為期兩周。加百列·佈雷赫以一個問題開始了雅列所在班(正式名稱是第八訓練班)的訓練。「你們和其他人類的區別何在?」他問,「知道答案的請舉手。」 全班在佈雷赫面前大致排成半圓形,眾人沉默,最後還是雅列舉起了手。「我們比其他人類更聰明、更強壯、更敏捷。」他回憶起了朱迪·居裡的話。 「猜得不錯,」佈雷赫答道,「但說錯了。我們被設計得比其他人類更強壯、更敏捷、更聰明,但這是我們的不同之處導致的結果。根本區別在於,在所有人類之中,只有我們生下來就有目標。這個目標很簡單,幫助人類在宇宙中求生。」 全班成員面面相覷,薩拉·鮑林舉起手:「有其他人幫助人類求生,我們在鳳凰星空間站和來這裡的路上見過他們。」 「但這不是他們生下來的目標,」佈雷赫說,「你見到的那些人,那些真生人,生下來並沒有任何計劃。他們之所以出生,是因為生物本能要求人類製造後代,但生物本能並不考慮生下來以後的事情。真生人會活上好多年都完全不清楚自己打算幹什麼。據我所知,他們中間有些人一輩子也搞不明白。他們只是茫然混完一生,到死跌進墳墓。可悲,而且缺乏效率。」 「你們這輩子會做很多事情,但茫然瞎混絕對不在其中,」佈雷赫繼續道,「你們生下來就是為了保護人類,也是按照這個目標設計的。你們身上從基因開始的一切都體現出這個目標。所以你們才比其他人類更強壯、更敏捷、更聰明。」佈雷赫朝雅列點點頭,「所以你們生下來就是成人,做好了快速、有效、高效投入戰鬥的準備。殖民防衛軍訓練真生人士兵需要三個月,我們不但只需要兩周,而且完成的內容還多得多。」 斯蒂芬·西博格舉起手,問:「真生人訓練為什麼要那麼久?」 「我演示給你看,」佈雷赫說,「今天是訓練第一天,你們知道怎麼立正和其他的基本軍姿嗎?」訓練班的所有人茫然地看著佈雷赫。「很好,」佈雷赫說,「指南來了。」 雅列感覺到新信息湧入大腦。新知識雜亂無章地堆在意識裡,雅列感覺到腦伴把信息導入正確的地方,他現在對解壓的過程已經十分熟悉,新的知識展開枝杈與雅列已知的知識連接在一起。 雅列立刻明白了列隊操練的各種規程。不止如此,他的大腦還油然升起一種出乎意料的情緒,又被整個訓練班的融合思想擴大了許多倍。他們亂七八糟地在佈雷赫面前或站或坐,甚至還有靠著兵營台階的——這麼做不對。失禮,可恥。三十秒後,他們立正站成了四乘四的整齊方陣。 佈雷赫笑著說:「你們第一次就成功了,閱兵稍息。」全班改成稍息站姿,雙腳分開,手放在背後。「很好,」佈雷赫說,「稍息。」全班放鬆了上半身。 「真生人需要訓練多久才趕得上你們剛才的水平,我說了你們也不肯相信,」佈雷赫說,「真生人需要操練,重複操練,一遍又一遍練習,才有可能做得對,他們學會的內容你們在一兩個週期內就能學會並吸收。」 「真生人為什麼不這麼訓練?」艾倫·米利肯問。 「他們做不到,」佈雷赫說,「他們的舊意識擋了路。光是學習如何使用腦伴就夠難為他們的了。我要是像剛才那樣給他們發送軍姿規程,他們的大腦根本無法處理。另外,他們無法融入集體,不能像你們——像所有特種部隊士兵那樣自動分享信息。他們不是為此設計的,不是為此而生的。」 「我們更優秀,但真生人士兵也存在啊。」斯蒂芬·西博格說。 「對,」佈雷赫說,「特種部隊的數量還不到防衛軍戰鬥力的百分之一。」 「我們如果這麼好,數量為什麼這麼少?」西博格問。 「因為真生人害怕我們。」佈雷赫答道。 「什麼?」西博格問。 「他們對我們有戒心,」佈雷赫說,「他們培育我們是為了保護人類,但他們懷疑我們還算不算人類。他們把我們設計成更優秀的士兵,但他們擔心設計有缺陷。因此他們認為我們是較低等的人類,分配給我們的任務是他們害怕會讓他們喪失人性的任務。他們製造我們的數量僅夠完成那些任務。他們不信任我們,因為他們不信任他們自己。」 「愚蠢。」西博格說。 「諷刺。」薩拉·鮑林說。 「兩者都有,」佈雷赫說,「理性不是人類的強項。」 「難以理解他們為什麼那麼想。」雅列說。 「你說得對,」佈雷赫看著雅列說,「你無意間倒是說中了特種部隊的種群弱點。真生人很難信任特種部隊,而特種部隊很難理解真生人。問題始終沒有解決。我已經十一歲了——」訝異的情緒在全班成員之間傳遞,他們無法想像那麼久遠的一段時間。「我敢發誓我在大多數時候還是不理解真生人。他們的幽默感——狄拉克,我和你討論過的——只是最顯而易見的例子。因此,除了體能和心理訓練,特種部隊還需要接受一項特別訓練:真生人的歷史與文化。這樣在遇到真生人士兵時,也就能理解他們和他們是如何看待我們的了。」 「聽著像是浪費時間,」西博格說,「真生人如果不信任我們,我們為什麼要保護他們?」 「這是我們生下來的目標——」佈雷赫說。 「我又沒有要求被生下來。」西博格說。 「——而且你這麼想就和真生人一樣了,」佈雷赫說,「我們也是人類。我們為人類而戰,也是為了我們自己而戰。沒有誰要求降生,但我們已經生下來了,而且還是人類。我們為我們自己而戰,如果我們不保衛人類,我們就和其他人類一樣死路一條。宇宙不會網開一面。」 西博格陷入沉默,但把惱怒廣播給了所有人。 「我們只能做這個嗎?」雅列問。 「什麼意思?」佈雷赫說。 「我們為了打仗而生,」雅列說,「但我們還能幹其他事情嗎?」 「你有什麼建議?」佈雷赫問。 「不知道,」雅列說,「可我只有一天大,知道得不夠多。」這話惹得大家發笑,佈雷赫露出笑容。 「我們為此而生,但我們不是奴隸,」佈雷赫說,「我們有服役期,十年,期滿後可以選擇退役,以真生人身份殖民。甚至有一個專為我們開闢的殖民地。有些特種部隊士兵去了那兒,有些選擇去其他殖民地加入真生人,但大部分人留在特種部隊裡。比方說,我。」 「為什麼?」雅列問。 「這是我生下來的目標,」佈雷赫重複道,「而且我很擅長。你們都很擅長,或者說沒多久就會變得很擅長。現在,開始訓練。」 「我們做很多事情都比真生人快,」薩拉·鮑林說著舀起一大勺湯,「但我猜吃飯肯定不是其中之一,吃得太快會噎著。很好玩,但不是好事。」 分配給第八訓練班的兩張餐桌的其中一張,雅列坐在薩拉對面。艾倫·米利肯對真生人和特種部隊的訓練方式很好奇,發現真生人以排而非班為單位訓練,特種部隊訓練班與防衛軍訓練班的人數也不同。米利肯把他在這個題目上找到的資料發送給八班全體成員,加入所有人的信息庫。融合的另一項優勢自然體現,八班只要有一名成員學到什麼東西,其他成員也會知道。 雅列滋溜滋溜地喝著他的湯,他說:「我認為我們吃飯也比真生人快。」 「怎麼說?」鮑林問。 雅列舀了一匙湯,「因為他們邊說話邊喝湯就會這樣。」他說,湯從嘴裡漏了出來。 鮑林摀住嘴,按下大笑。過了半秒鐘,她說:「糟糕。」 「怎麼了?」雅列問。 鮑林左右看看,雅列環顧四周,發現整個食堂的人都在看他。雅列這才意識到他要是開口說話,所有人都能聽見。食堂裡只有他在吃飯時用嘴說了話。雅列忽然意識到最後一次聽見別人說話是和克勞德中尉道別。出聲說話很奇怪。 「抱歉。」他在公共頻道上說。大家繼續吃飯。 「出醜了吧。」桌尾的斯蒂芬·西博格對雅列說。 「開玩笑而已。」雅列說。 「『開玩笑而已』,」西博格嘲弄地重複道,「白癡。」 「你很不友好。」雅列說。 「『你很不友好』。」西博格說。 「雅列就算是白癡,但至少還會自己說話。」鮑林說。 「喂,鮑林,閉嘴,」西博格說,「你插什麼嘴。」 雅列正要反擊,視野內忽然出現了一幅圖像。幾個矮小的畸形人類尖著嗓子爭論什麼。其中之一用鸚鵡學舌來嘲笑對方,和西博格剛才對雅列做的事情一模一樣。 「他們是什麼人?」西博格問,鮑林也滿臉困惑。 加百列·佈雷赫的聲音躍入腦海。「小孩,」他說,「尚未發育完全的人類。他們正在吵架。看見了嗎?他們吵架的方式和你們剛才一模一樣。」 「是他挑起的。」西博格在食堂裡尋找佈雷赫。佈雷赫在遠處一張餐桌前,和其他軍官一起吃飯。他甚至沒有回頭看他們三個人。 「真生人之所以不信任我們,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們深信我們是孩童,」佈雷赫說,「擁有成年尺寸的軀體,但情感發育受挫的孩童。問題在於,他們是正確的。我們必須學會像成年人、像所有人類那樣控制情緒,而給我們的學習時間短得可怕。」 「可是——」西博格說。 「安靜,」佈雷赫說,「西博格,今天下午操練結束後你有個任務。你可以通過腦伴訪問鳳凰星的數據網絡。你的任務是研究禮節和如何解決人際衝突。盡量搜集資料,在今晚十二點前與八班同伴分享。明白了嗎?」 「明白了。」西博格說著責難地橫了雅列一眼,接著撲向他的食物。 「狄拉克,你也有個任務。讀《弗蘭肯斯坦》。看你能得到什麼感想。」 「是,長官。」雅列說。 「還有,別再從嘴角滴湯了,」佈雷赫說,「看著像智障。」佈雷赫關閉了鏈接。 雅列望向鮑林,問:「你為什麼能全身而退?」 鮑林把湯匙伸進湯裡。「我沒有亂玩食物,」她說著吞下一口湯,「而且也沒有表現得像小孩。」說完她朝雅列吐吐舌頭。 下午的訓練向八班介紹了他們的武器,MP-35A突擊步槍。這種武器通過腦伴認證與主人綁定,只有主人和另一名擁有腦伴的人類能開槍。這個特性大大降低了防衛軍士兵用武器互射的幾率。特種部隊使用的MP-35A經過額外改造,以利用他們的融合能力;它有個顯著的優點是可以遙控射擊。特種部隊多年來利用這一點讓不少好奇心旺盛的外星人受到了致命驚嚇。 MP-35A不是普通的步槍。它可以按照使用者的判斷,發射子彈、散彈、榴彈和微型制導導彈,同時還能噴射火焰和離子束。各種彈藥都是在轉瞬之間由MP-35A從沉重的金屬納米機器人結塊中製造出來的。雅列不由琢磨起了步槍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腦伴忠誠地解壓了這種武器背後的原理,繼而解壓了普通物理學這個巨大而難以處理的數據包,但此刻的八班正身處射擊場。解壓得到的信息自然也轉發給了全班人員,所有人帶著程度不同的惱怒瞪著雅列。 「抱歉。」雅列說。 到漫長的下午結束時,雅列已經掌握了MP-35A繁多複雜的功能選項。雅列和新兵約書亞·萊德蒙集中精神研究MP可發射的各種子彈,評估優缺點,將結果轉發給全班成員。 正準備繼續研究另外幾個彈藥選項時,八班其他成員傳來這些選項的研究結果,雅列和萊德蒙體驗到了信息共享的好處。雅列不得不承認,儘管他和斯蒂芬·西博格關係不好,但若是想找人用火焰噴射器掩護他,西博格絕對是不二人選。回兵營的路上,雅列這麼告訴了西博格,西博格沒搭理他,反而開啟了與安德蕾·蓋爾曼的私人對話。 吃過飯,雅列在兵營外的台階上找個地方坐下。在腦伴的短暫指導之下(他格外小心,緩存了他的搜索歷史,以免早些時候數據溢出的悲劇重演),他登入鳳凰星的公共數據網絡,取得一份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雪萊的《弗蘭肯斯坦——當代普羅米修斯》,一八三一年的第三版。 八分鐘後,他讀完這本書,陷入震驚,憑直覺(正確地)知道了佈雷赫為什麼要他讀這本書:他和八班——以及所有特種部隊士兵——都是維克多·弗蘭肯斯坦從屍體拼湊出並賦予生命的可憐怪物的精神後裔。雅列看到弗蘭肯斯坦在創造生命時有多麼自豪,在怪物得到生命後又有多麼恐懼和抗拒;看到怪物如何奪門而出,殺死博士的家人和朋友;看到最後造物者和造物如何被火葬堆吞沒——怪物和博士的命運彼此纏結。怪物和特種部隊的隱喻實在太明顯了。 但又有所不同。雅列思考著特種部隊的命運是否就是被真生人誤解和排斥,正如創造者對怪物那樣,忽然回想起他和克勞德中尉的短暫接觸。克勞德看起來既不害怕也不厭惡雅列,他向雅列伸出了手,而維克多·弗蘭肯斯坦卻拒絕對他創造出的怪物做出這個姿態。雅列又想到另一點,維克多·弗蘭肯斯坦固然是怪物的創造者,而他的創造者——瑪麗·雪萊——卻在字裡行間表達了對怪物的憐憫和同情。故事裡真正的人類比虛構的人類更加複雜,更傾向於怪物,而非怪物的創造者。 他對此足足思考了一分鐘。 雅列急切地搜索與文本相關的鏈接,很快發現了著名的一九三一年電影版,以十倍速貪婪地看完,卻收穫了大大的失望:一個可悲的蹣跚嘮叨鬼代替了雪萊筆下有說服力的怪物。雅列飛快瀏覽其他電影版本,得到的仍舊是失望。這些電影裡沒有他認同的那個怪物,哪怕完全忠實原著的幾個版本也一樣。弗蘭肯斯坦的怪物成了笑話。看到二十一世紀末,雅列放棄了尋找電影改編版。 雅列換個方向,搜尋其他造物的故事,很快認識了星期五、機·丹尼爾·奧利瓦、數據、HAL、機器人瑪利亞、阿童木、幾代終結者、錢納·福耳圖那、機器混球喬和其他各種擬真人、機器人、電腦、複製人、克隆人和基因工程產品——都和他一樣,是弗蘭肯斯坦的精神後裔。出於好奇,雅列從雪萊向前搜尋,又找到了皮格馬利翁、土偶、何蒙庫魯茲和發條機器人。 他看著書籍和影像資料裡的這些造物,他們往往可悲而缺乏幽默感到了危險的程度,因而成為憐憫的對象和喜劇段落的主體。他現在明白佈雷赫為何對幽默感這個問題如此敏感。敏感代表著特種部隊受到了真生人的誤解——至少雅列是這麼想的,直到他開始搜索以特種部隊為主角的文學和娛樂影視作品。 完全沒有。殖民時代充滿了殖民防衛軍及其所經歷戰役和事件的娛樂作品——阿姆斯特朗戰役是格外受重視的題材——但沒有任何作品甚至暗示有特種部隊的存在;勉強算數的是一套羅摩殖民地出版的地攤小說,講述一群色慾熏心的超人士兵秘密部隊的冒險故事,他們征服虛構的外星種族靠的是激烈性愛,操得對方投降為止。雅列此時對性的理解僅限於生殖意義,忍不住懷疑為何會有人覺得這是征服敵人的有效手段。他估計自己遺漏了關於性的某些重要信息,決定記下來,以後請教佈雷赫。 然而,謎團仍舊存在,從殖民地產出的小說中,為何找不到特種部隊的存在? 換一天晚上再探索吧。雅列急著要與全班分享他的研究結果。他取出緩存裡的成果,公佈給其他人。這時他意識到正在分享結果的不止他一個人,佈雷赫給八班的大多數人佈置了作業,這些結果如潮水般湧入他的腦海。其中有西博格的禮節和衝突心理學(雅列能感覺到西博格邊看資料邊翻白眼),有布萊恩·邁克爾遜的殖民防衛軍重要戰役記事,有新兵傑瑞·湯川的動畫片,有薩拉·鮑林的人類生理學。雅列決定下次見到她要開開玩笑,因為早些時候她還對雅列被佈置了作業表達了同情呢。腦伴忠實地解壓隊友學到的各種知識。雅列靠在台階上,望著夕陽,信息自動分岔、展開。 新知識全部解壓完畢,鳳凰星的太陽已經落山。他坐在照亮兵營的一汪燈光中,望著鳳凰星的昆蟲同等物繞著燈光嗡嗡亂飛。一隻膽大包天的小蟲落在雅列的胳膊上,把針狀長喙插進雅列的身體,吸食他的體液。幾秒鐘後,小蟲死了。雅列的智能血裡有納米機器人,得到腦伴的提醒,在小蟲體內自焚,用所攜帶的氧氣當助燃劑。可憐的小東西從內到外被燒焦,幾縷幾乎看不見的青煙從它的屍體裊裊升出。雅列心想不知是誰設計了腦伴和智能血的防衛反應程序,那傢伙肯定有厭惡生命的問題。 也許真生人害怕我們是正確的,雅列心想。 雅列聽見隊友在軍營裡爭論今晚學到的知識,西博格認為弗蘭肯斯坦的怪物是個討厭鬼。雅列衝進室內,去維護怪物的尊嚴。 第一周的上午和下午,八班學習戰鬥、防禦和殺戮。晚上他們學習其他知識,雅列對其中一些是否有價值表示懷疑。 第二天傍晚,安德蕾·蓋爾曼將「髒話」的概念介紹給了八班,她在中午注意到這個話題,在晚餐前與大家分享。吃飯的時候,八班狂熱地彼此呼喊「操他媽的拿一下鹽,你他媽的屎袋子」,直到佈雷赫叫他們「少他媽的放屁了,雞巴孫子,因為說多了就他媽沒意思了」眾人贊同佈雷赫的觀點,直到蓋爾曼教全班怎麼用阿拉伯語罵人。 第三天,八班成員請求進入食堂廚房,使用烤箱和一些特定物品,他們得到了許可。第二天早晨,卡森營地的其他訓練班都分到了足夠每個新兵(以及教官)吃的糖屑曲奇。 第四天,八班成員嘗試互相說他們在鳳凰星數據網絡上找到的笑話,大部分笑話未能奏效。腦伴一解壓笑話的語境,笑話就不再好笑。只有薩拉·鮑林從頭笑到尾,最後的結論是她之所以笑,是因為她認為他們大部分人不會說笑話這件事很好笑。其他人都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笑,這又逗得鮑林笑得從床上掉了下來。 大家同意這個很好笑。 而且雙關語也恰到好處。 第五天下午是一堂信息課,講述人類殖民地開闢和殖民地與其他智能種族的關係(簡而言之,始終糟糕),八班挑剔地評價了殖民地時代之前有關星際戰爭的幻想小說和影視作品,結論頗為一致:《世界大戰》除了結尾都不錯,八班覺得那結尾廉價又扯淡;《星船傘兵》動作場面很好,但需要大量解壓哲學概念,他們更喜歡電影版,儘管大家覺得電影版傻兮兮的;《千年戰爭》讓八班的大多數人哀傷得難以表達,因為小說裡的戰爭那麼漫長,而這些人出生才一個星期;看完《星球大戰》,每個人都想要光劍,可鬱悶的是相應技術並不存在;大家都同意伊沃克人都該死掉。 兩部經典作品震住了他們。《安德的遊戲》讓大家心情愉快,書裡的士兵和他們一樣,只是個頭較小而已。主角甚至也是為了和外星種族作戰而培育的。第二天,八班成員打招呼都成了「霍,安德」直到佈雷赫叫他們閉嘴,集中精神。 另一部是《查理返鄉》,殖民時代開始前的最後幾本書之一,也是最後幾本對宇宙有著虛假幻想的書之一。這個宇宙裡的外星種族用懷抱而非武器歡迎人類。這本書後來改編成電影,但這時候它已經不是科幻而是奇幻了,而且還是特別苦澀的那種奇幻。票房慘敗。八班成員被這本書和這部電影俘虜了,被這個永遠不可能存在的宇宙迷住了,這個宇宙裡沒有他們的容身之處,因為不需要他們。 第六天,雅列和八班的其他人終於明白了性到底是怎麼回事。 第七天是第六天導致的直接結果,他們休息。 第七天深夜,鮑林和雅列躺在鮑林的床上,親密但沒有在做愛。「有沒有價值另當別論,」鮑林對雅列說,她指的是他們學到的那些知識,「這些東西也許本身並沒有用處,但能讓我們更加親密。」 「我們已經更加親密了。」雅列附和道。 「不只是這個,」鮑林往雅列身上貼了貼,接著鬆開,「作為人類、作為一個集體更加親密。你說的那些東西都傻乎乎的,但在教導我們如何成為人類。」 現在輪到雅列往鮑林身上貼了,他趴在她的胸口說:「我喜歡當人類。」 「我也喜歡你當人類。」鮑林說著笑出了聲。 「你們倆太操蛋了,」西博格說,「安靜點,我要睡覺。」 「抱怨鬼。」鮑林說。她低頭看雅列有沒有話要說,但雅列已經睡著了。她輕輕親吻雅列的頭頂,也睡了過去。 「第一周,你們已經把身體訓練到了真生人士兵的水平,」佈雷赫說,「現在該教你們做一些只有你們才做得到的事情了。」 八班站在漫長的障礙訓練跑道起點處。 「我們已經跑過這條跑道了。」路加·古爾斯特蘭德說。 「觀察力不錯嘛,古爾斯特蘭德,」佈雷赫說,「為了獎勵,今天你第一個跑。你留在這兒,其餘人在跑道上散開,間距盡量平均。」 八班成員沿著跑道站成一條直線,佈雷赫扭頭問古爾斯特蘭德:「看見跑道了?」 「看見了。」古爾斯特蘭德答道。 「你覺得能閉著眼睛跑完嗎?」 「不行,」古爾斯特蘭德答道,「我記不住所有陳設,說不定會絆倒摔死。」 「大家都同意嗎?」佈雷赫問。眾人散發出贊同的情緒。「但是,今天在解散之前,諸位都將閉著眼睛跑完這條跑道。因為你們有這個能力,你們融入了隊友集體。」 全班人員表達出程度各自不同的懷疑。「我們利用融合交談和分享信息,」布萊恩·邁克爾遜答道,「和跑步完全是兩碼事。」 「不,不是兩碼事,」佈雷赫說,「上周的夜間任務不是懲罰和浪費時間。你們已經知道了,通過腦伴和出生前的調整,你們可以自行快速學習。儘管你們沒有意識到,但上周你們已經學會了如何在彼此之間分析和吸收海量信息。那些信息和障礙訓練並無區別。注意。」 雅列和八班的其他成員同時倒吸一口氣。他不但能在腦海裡感覺到加百列·佈雷赫的存在,佈雷赫的肉身感知和個人處境也疊加在了雅列自己的意識之上。 「用我的眼睛看。」佈雷赫說。雅列把注意力集中在這條指令上,視野忽然從他本人的視角切換成了佈雷赫的,這讓他一陣天旋地轉。佈雷赫左右轉動,雅列看見了正在望著佈雷赫的自己。佈雷赫關掉了他分享的視角。 「越練越熟,」佈雷赫說,「從現在開始,你們每次實戰演練都要這麼做。融合使得你們擁有全宇宙獨一無二的情境知覺。所有智慧種族在交戰中都會盡量分享信息,連真生人士兵在打仗時都會保留一個腦伴頻道常開,但只有特種部隊擁有這種層級的分享和戰術知覺。這是我們行動和戰鬥的核心。 「如我所說,上周你們已經學到了真生人的基本作戰技法,也就是如何以個人身份參與戰鬥。現在你們要學習特種部隊的作戰技法,也就是如何與集體融合參與戰鬥。你們將學會分享和信任同伴分享的信息。這不但能救你的命,還能救戰友的命。這將是訓練課程中最難也是最重要的內容。所以務必注意。」 佈雷赫轉向古爾斯特蘭德:「現在,閉上眼睛。」 古爾斯特蘭德猶豫道:「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一直閉著眼睛。」 「你必須信任戰友。」佈雷赫答道。 「戰友我當然信任,」古爾斯特蘭德說,「我只是不相信自己。」眾人紛紛表示贊同。 「這也是訓練的一部分,」佈雷赫說,「出發。」 古爾斯特蘭德閉上眼睛,邁出第一步。雅列站在跑道半程的位置上,看見站在最前面的傑瑞·湯川微微俯身,像是要縮短他和古爾斯特蘭德兩人意識之間的物理距離。古爾斯特蘭德穿越跑道的速度很慢,但步子越來越穩當。快到雅列這裡時,古爾斯特蘭德跳下懸在爛泥上方的木樑,臉上露出微笑。他已經相信了自己。 雅列感覺到古爾斯特蘭德向他請求開放視角。雅列對他開放全部感官,順便送去鼓勵和肯定的情緒。他感覺到古爾斯特蘭德收到情緒,隨即傳來感謝。古爾斯特蘭德抓住雅列身旁的繩索,把注意力放在攀爬牆壁上。古爾斯特蘭德爬到頂端,他感覺到古爾斯特蘭德滿懷信心地轉向下一名戰友。快到頭的時候,古爾斯特蘭德已經接近全速前進。 「很好,」佈雷赫說,「古爾斯特蘭德,接替最後一個人,其他人向前走一個位置。湯川,輪到你了。」 又有兩個人跑完,這時不但是隊員與正在跑的戰友分享視角,正在跑的戰友也把視角分享給其他人,讓大家對接下來會遇到什麼做好準備。又一個人跑完,隊員開始和行列中的下一名隊員分享視角,好讓他們更好地幫助場上戰友切換視角。到雅列上跑道的時候,全班已經完全融合了所有人的視角,開始練習如何一邊不中斷自身視角,一邊快速分析下一個人的視角並撿取相關信息。感覺就像通神——身處兩地。 雅列在古怪的群體意識陪伴下跑得興高采烈,直到爛泥上的木樑為止——借用的視角忽然從腳下轉開,雅列踩了個空,直挺挺地摔進爛泥。 「抱歉。」斯蒂芬·西博格過了幾秒鐘說。雅列睜開眼睛,爬出爛泥。「被什麼東西咬了一口,分神了。」 「放屁,」艾倫·米利肯私下對雅列說,「我是他的下一站,就看著他呢。他才沒被咬。」 佈雷赫插了進來:「西博格,戰場上要是因為蟲咬這種事害死戰友,你會很不幸地掉出氣閘的,記住這一點。狄拉克,快跑。」 雅列閉上眼睛,邁開步子。 「西博格為啥總跟我過不去?」雅列問鮑林。兩人正在練習匕首格鬥。八班成員完全打開融合知覺,捉對廝殺五分鐘。敵手百分之百瞭解你的內心活動情況,這是額外的有趣挑戰。 「真不知道?」鮑林說,左手鬆垮垮地握刀,慢慢兜圈,「兩點。第一,他是混球;第二,他喜歡我。」 雅列停下兜圈的腳步。「什麼?」他說。鮑林凶狠地撲上來,朝右虛晃半步,左手自下而上劃向雅列的脖子。雅列踉蹌退向右後方,躲開這一刀;鮑林把刀換到右手,向下劈刺,只差一厘米錯過雅列的大腿。雅列站直,擺出防衛姿勢。 「你引我分神。」他說,繼續兜圈。 「是你自己分神的,」鮑林說,「我只是趁機利用而已。」 「不砍斷一條大動脈你是不會開心的對吧?」雅列說。 「要我開心?閉上嘴,好好用匕首來殺我就是了。」鮑林答道。 「我說——」雅列猛地向後傾斜,他在鮑林出擊前的最後一瞬間感覺到了鮑林的意圖。沒等鮑林縮回去,雅列重新站直,鑽進鮑林的臂展範圍之內,舉起右手,想用刀尖輕觸鮑林的胸腔。沒等刀尖擊中目標,鮑林突然挺起腦袋,撞在雅列的下巴底部。雅列的兩排牙齒卡噠碰撞,視野一片雪白。鮑林抓住雅列失神的瞬間,抽身一記掃堂腿,雅列平展展地摔在地上。等雅列恢復神智,鮑林已經用雙腿壓住他的胳膊,匕首搭在他的頸動脈上。 「我說,」鮑林學著雅列剛才的話說,「這要是真的格鬥,我已經割斷了你的四根大動脈,撲向下一個目標了。」鮑林收起匕首,鬆開壓住雅列雙臂的膝蓋。 「還好這不是真的格鬥,」雅列撐起身子,「至於西博格——」 鮑林一拳打在雅列的鼻子上,他的腦袋向後仰去。片刻之後,鮑林的匕首又壓在了他的喉嚨上,雙腿壓住他的兩臂。 「搞什麼?」雅列說。 「五分鐘沒到,」鮑林說,「還得繼續打。」 「可你——」雅列說。鮑林揮刀刺進他的脖子,智能血噴湧而出。雅列痛呼出聲。 「別跟我『可你——』」鮑林說,「雅列,我喜歡你,但我注意到你不夠專注。我們是朋友,我知道你認為這意味著我們可以邊格鬥邊聊天。但我向你保證,下次你再像剛才那樣露出破綻,我就割斷你的喉嚨。智能血多半能救你一命,也會讓你記住即使是朋友,我也可能重傷你。我太喜歡你了,所以不希望你在真正的戰鬥中因為分心而死。戰場上的敵人可不會停下來陪你聊天。」 「戰場上你會照顧我的。」雅列說。 「你知道我會的,」鮑林說,「但融合不是萬能的,雅列,你自己也必須當心。」 佈雷赫說五分鐘到了。鮑林看著雅列起身。「我是認真的,雅列,」鮑林把他拽了起來,「下次多留神,免得挨我的刀子。」 「我明白,」雅列說著摸摸鼻子,「或者吃你的拳頭。」 「沒錯,」鮑林說著微笑道,「這方面我不挑剔。」 「所以,你說西博格喜歡你只是要我分神?」雅列說。 「嘿嘿,不,」鮑林說,「那完全是真的。」 「哦。」雅列說。 鮑林笑出了聲,說:「你看,又分神了不是?」 薩拉·鮑林是第一批中彈的,她和安德蕾·蓋爾曼在偵察一個小山谷時遭到伏擊。鮑林被擊中了頭部和頸部,立刻身亡;蓋爾曼拚死辨別出槍手的位置,緊接著也被三顆子彈擊中胸部和腹部撂倒。兩人與隊友的融合瞬間崩潰,感覺就像從全班的集體意識裡被生生拽走。又有幾個人陸續倒下,八班的戰鬥力大打折扣,剩下的隊員亂作一團。 八班這場戰爭遊戲打得非常糟糕。 傑瑞·湯川腿部中彈,問題變得愈加嚴峻。他身上的訓練服記下這一「槍」,凍結了這條腿的行動能力。湯川的步子邁到一半,就這麼倒下,掙扎著爬到一塊大石頭背後,凱瑟琳·伯克利幾秒鐘前先躲到了這裡。 「你應該用壓制火力掩護我的。」湯川責備道。 「我掩護你了,」伯克利說,「還用你說?但我只有一個人,他們有五個人。你行你來。」 十三班的五名隊員將湯川和伯克利困在石塊背後,他們再次舉槍齊射。十三班隊員感覺到了模擬的訓練步槍後坐力,腦伴在視覺和聽覺方面模擬子彈飛向山谷盡頭的死角。湯川和伯克利的腦伴相應地模擬部分子彈打爛石塊,其他子彈嗖嗖飛過。子彈當然不是真的,但就模擬物來說,已經足夠真實了。 「我們需要幫助。」湯川對指揮這次練習的斯蒂芬·西博格說。 「收到。」西博格說,扭頭望向雅列,雅列是他剩下的唯一幫手,默默地站在旁邊看著他。八班還剩下四名站得住的士兵(對湯川,這只是個比喻),十三班卻有七名隊員在森林中穿梭。機會不大。 「別總那麼看著我,」西博格說,「又不是我的錯。」 「我沒這麼說。」雅列說。 「你肯定在這麼想。」西博格說。 「我也沒這麼想,」雅列說,「我在複查數據。」 「什麼數據?」西博格問。 「十三班的行動和思維模式,」雅列說,「根據八班陣亡隊員傳來的數據,我想看有沒有咱們用得上的信息。」 「能快點嗎?」湯川說,「這兒的情況非常不妙。」 雅列望向西博格,西博格歎息道:「好吧,我洗耳恭聽。你有什麼看法?」 「你會認為我發瘋了的,」雅列說,「但我注意到了一點,我們和他們都極少注意上方。」 西博格抬頭望向茂密的森林,陽光穿過地球樹木和鳳凰星植物織成的頂棚,鳳凰星植物粗大的竹狀樹幹伸展出令人歎為觀止的枝杈。兩類物種在基因上並無競爭關係,來自不同行星,所以生性相剋。兩者要搶奪陽光,都盡可能地向高空爬升,分出濃密的枝杈,為樹葉和樹葉的等同物提供光合作用的戰場。 「我們不注意上方是因為上面只有樹木。」西博格說。 雅列看著他,在腦袋裡讀秒。讀到七,西博格說:「噢。」 「噢。」雅列附和道,他調出地圖,「我們在這裡,湯川和伯克利在這裡。兩者之間都是樹木。」 「你認為我們可以一路從樹上過去。」西博格說。 「這個不是問題,」雅列說,「問題是我們能不能及時救出湯川和伯克利,同時不發出聲音,免得害死自己。」 雅列很快發現在樹上穿行屬於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的事情。上路才兩分鐘,他和西博格就兩次險些墜地,在枝杈間移動需要的協調能力超乎想像。鳳凰星植物的枝杈不如預想中那麼能承重,地球樹木的枯枝數量多得驚人。他們的行進不但慢,而且吵鬧。 東方傳來颯颯聲,雅列和西博格分別抱住樹幹,不敢動彈。三十米開外,雅列的六米之下,十三班的兩名隊員走出灌木叢。他們非常警覺,正在用眼睛和耳朵搜尋獵物,但沒有向上看。 雅列從眼角看見西博格緩緩舉起MP。「等一等,」雅列說,「我們還在他們的餘光視野內,等完全背對我們再動手。」兩名士兵緩緩前行,來到了雅列和西博格的前方。西博格對雅列點點頭。兩人悄悄取下MP,盡可能端穩,瞄準對方後背。西博格命令開火,子彈以點射飛出。對方身體一挺,中彈倒地。 「其他人壓制住了湯川和伯克利,」西博格說,「咱們快走。」他拔腿就跑。西博格的主動性逗樂了雅列,這傢伙剛才還那麼鬱悶,此刻突然有精神了。 十分鐘後,湯川和伯克利的彈藥即將耗盡,雅列和西博格看見了十三班的剩餘隊員。左手邊八米以下,兩名士兵躲在一棵倒伏的大樹背後;右手邊三十米開外,另外兩名士兵躲在一堆石塊背後。這四個人讓湯川和伯克利無暇他顧,第五名士兵偷偷摸摸從側面包抄,但他們都背對著雅列和西博格。 「我收拾樹後的兩個,你收拾石塊背後的兩個,」西博格說,「我通知伯克利有人偷襲,但叫她在我們動手前按兵不動。沒必要過早暴露。」雅列點點頭。西博格恢復自信,策劃能力也越來越強。雅列把這部分資料儲存起來,留待以後思考。他變換姿勢,背靠樹幹,用左腳勾住下方的枝杈,更好地支撐身體。 西博格爬向下方的枝杈,想避開遮擋瞄準視線的一根枝條,卻不料落腳處是一段枯枝,枯枝卡擦一聲斷裂,掉下去發出了難以忍耐的響動。西博格失去平衡,拚命去抓更下方的枝杈,MP失手而飛。地上的四名士兵扭頭張望,看見他無可奈何地吊在半空中,紛紛舉起武器。 「媽的。」西博格抬頭望向雅列。 雅列瞄準石塊背後的士兵先是一輪掃射,一人抽搐倒下,另一人爬到了石塊的另一邊。雅列轉身掃射大樹背後的士兵,雖說沒能擊中目標,但對方被他壓制住了一瞬間,他抓住機會,把MP調到制導導彈模式,朝兩名士兵之間的位置射出一發。模擬的導彈爆出無數虛擬彈片。兩人倒下。雅列再轉身,恰好對上正在石塊背後瞄準的士兵。她剛扣動扳機,雅列就射出了一枚制導導彈。雅列感覺到肋部一緊,訓練服收縮,勒得他生疼。他繼續調整MP。他中彈了,但既然沒有摔下去,就說明他還活著。 實戰演習!腎上腺素湧遍全身,雅列覺得他都要尿褲子了。 「拉我一把。」西博格說著伸出左手,讓雅列把他拽上去。第五名士兵正好繞過來,一槍擊中他的右肩。訓練服凍結了西博格的這條胳膊,他鬆開枝杈。雅列趕在西博格的墜勢難以阻擋前抓住了他的左手。雅列的左腿仍舊勾著那根樹枝,被額外的重量壓得疼痛不已。 地面上,那名士兵開始瞄準。不管是不是虛擬子彈,雅列知道要是被擊中,訓練服凍結身體,他不但會鬆開西博格,自己多半也會掉下去。雅列用右手摸出戰鬥匕首,扔了出去。匕首插進那名士兵的左大腿,士兵倒在地上,邊慘叫邊試著拔出匕首,卻被伯克利從背後摸上來,一槍奪去了他的行動能力。 「這一場八班獲勝,」雅列聽見佈雷赫說,「我現在鬆開被凍結諸位的訓練服。下一輪三十分鐘後開始。」雅列右邊側肋的壓力陡然消失,西博格凍結的訓練服也鬆開了。雅列把西博格拽上去,兩人小心翼翼地爬回地面,撿起各自的武器。 十三班被凍結的隊員在等他們,從還在地上呻吟的隊友身邊衝過來,其中之一對著雅列的面門大喊:「狗娘養的,你朝查理扔飛刀。你難道想殺人嗎?這他媽的還是不是戰爭遊戲?」 西博格插進雅列和那名士兵之間,說:「傻逼,這話留給你的朋友吧。他要是擊中我們,我會從八米高處摔下去,根本沒法控制姿勢。他瞄準的時候怎麼不關心我的死活?雅列的飛刀救了我一命。你的朋友也死不了。所以去他媽的,也去你媽的。」 西博格和那名士兵大眼瞪小眼對峙幾分鐘,最後那名士兵扭頭朝地上啐了一口,回去找隊友了。 「謝謝。」雅列對西博格說。 西博格看看雅列,看看湯川和伯克利,最後說:「咱們走,還有一場呢。」他跺著腳走開,三個人跟上。 回程的路上,西博格放慢腳步,到雅列身邊說:「爬樹是個好主意。另外,還好你抓住我,沒讓我掉下去。謝謝。」 「不客氣。」雅列說。 「但我還是不太喜歡你,」西博格說,「但我以後不再找你茬了。」 「我覺得這是個好開始。」雅列答道。 西博格點點頭,重新走到前面,剩下的一路上,他都很安靜。 雅列和前八班的其他隊員走進交通艇,他們要去鳳凰星空間站執行第一次任務,迎面聽見克勞德中尉說:「哎呀呀,瞧瞧這是誰?莫不是我的雅列哥們兒?」 「哈囉,克勞德中尉,」雅列說,「很高興能再見。」 「叫我戴夫,」克勞德說,「看來你結束訓練了。媽的,真希望我的訓練也能兩周結束。」 「但我們學得很不少。」雅列說。 「這點我完全不懷疑,」克勞德說,「那麼,狄拉克二等兵,你去哪艘船?去哪兒?」 「我被派往風箏號,」雅列答道,「還有我的兩個朋友,薩拉·鮑林和斯蒂芬·西博格。」雅列指了指已經落座的鮑林,西博格還沒有登船。 「我見過風箏號,」克勞德說,「新船,漂亮的線條。不過當然沒上去過。你們特種部隊總是神神秘秘的。」 「大家都這麼說。」雅列說。安德蕾·蓋爾曼登上交通艇,撞了雅列一下。她發來抱歉的情緒,雅列望過去,微微一笑。 「看起來今天要滿載,」克勞德說,「你要是願意,可以繼續坐副駕駛的位置。」 「謝啦,」雅列望向鮑林,「我想這次還是和朋友坐在一起吧。」 克萊頓望向鮑林,說:「完全可以理解。不過別忘了,你還欠我幾個新笑話。希望訓練的時候,上頭給了你培養幽默感的機會。」 雅列猶豫了一小會兒,回想起他和加百列·佈雷赫的第一次對話,他問:「克勞德中尉,你讀過《弗蘭肯斯坦》嗎?」 「沒有,」克勞德說,「但我知道故事,沒多久前才看過最新的電影版。怪物會說話,據說這樣更接近原著。」 「你有什麼感想?」雅列說。 「還湊合,」克勞德說,「表演有點過火。我很同情怪物,弗蘭肯斯坦博士是個王八蛋。為什麼問這個?」 「好奇而已,」雅列說著朝快滿員的座艙點點頭,「我們都讀過這本書,讓我們有很多想法。」 「啊哈,」克勞德說,「我明白了。雅列,請允許我跟你分享一下我的人生觀。簡而言之,只有五個字:我喜歡好人。你看著像個好人。難說這一點是不是對所有人都很重要,但對我很重要。」 「謝謝誇獎,」雅列說,「我的人生觀似乎也差不多。」 「那就好,咱們應該能處得來,」克勞德說,「現在我要問的是,有新笑話嗎?」 「好像有幾個。」雅列答道。 6 「你要是不介意,咱們在這兒還是開口說話吧,」斯奇拉德將軍對簡·薩根說,「見到兩個人面面相覷不出聲,服務人員會非常緊張的。他們要是看不見我們在交談,就會一分鐘過來問一次我們有什麼需要。很煩人。」 「如您所願。」薩根答道。 兩人坐在軍官餐廳裡,鳳凰星在天頂旋轉。薩根看得目不轉睛,斯奇拉德跟著她的視線仰望。 「壯觀吧?」他說。 「確實。」薩根說。 「在空間站的任何一個停泊口都能看見鳳凰星,至少有些時間看得見。但誰也不多看一眼,」斯奇拉德說,「可一進這兒,就再也轉不開眼睛了。反正我總是這樣。」他指著包裹餐廳的透明拱頂說,「這是個禮物,知道嗎?」薩根搖搖頭。「建造空間站的時候,亞拉人送的。完完全全是鑽石質地。他們說這是天然鑽石,來自一塊更大的結晶,是他們從母星系的氣態巨行星的內核挖出來的。亞拉人是了不起的工程師,書上這麼說,因此這個說法應該不假。」 「我不熟悉亞拉人。」薩根答道。 「滅絕了,」斯奇拉德說,「一百五十年前,他們和奧賓人為了爭奪殖民地開戰。他們有一支克隆軍隊,有快速製造克隆體的手段,剛開始他們似乎能戰勝奧賓人,但奧賓人後來針對克隆體的基因培育出一種病毒。這種病毒在感染初期看似無害,像流感一樣通過空氣傳播。我們的科學家估計它在一個月內傳遍了整個亞拉軍隊。再一個月,病毒進入成熟期,開始攻擊亞拉軍用克隆體的細胞繁殖循環。感染者是真的融化了。」 「同時?」薩根問。 「持續了一個月,」斯奇拉德說,「所以我們的科學家估計病毒花了一個月感染整支軍隊。亞拉軍隊被清除後,奧賓人立刻掃滅了亞拉平民。這場滅族屠殺迅速而凶殘。奧賓人可沒什麼同情心,現在奧賓人擁有亞拉人的全部行星,殖民聯盟因此得出兩個結論:第一,克隆軍隊這個點子很糟糕;第二,別惹奧賓人。直到目前,我們都和他們相安無事。」 薩根點點頭。特種部隊的戰列巡洋艦風箏號攜其船員最近開始偵察和偷襲奧賓領地,評估奧賓人的軍力和反應能力。這個任務非常危險,因為奧賓人從不寬恕襲擊者,但嚴格地來說,奧賓人和殖民聯盟並不處於敵對狀態。奧賓-勒雷伊-艾尼沙聯盟的消息被嚴格保密;殖民聯盟和防衛軍的大部分成員不知道這個消息和三者聯盟對人類有何威脅。艾尼沙人甚至在鳳凰星的殖民地首都鳳凰城駐有外交使節。嚴格地說,他們還是人類的盟友。 「你是要和我談偷襲奧賓領地的事情嗎?」薩根說。除了在風箏號上帶領一個班,她還是船上的情報官,負責評估敵方軍力。大部分特種部隊軍官都有不止一個職位,同時還要帶領戰鬥小隊,這樣不但能保持船員精簡,讓軍官留在戰鬥崗位上,還能增強特種部隊的使命感——既然你為保衛人類而生,那麼誰也躲不過戰鬥。 「先不談這個,」斯奇拉德說,「這裡不是地方。我想談的是你的一名新兵。風箏號有三個新兵,其中兩個交給你。」 薩根怒道:「是的,但這是個問題。我的班只有一個空缺,卻補充了兩個人,於是你就調走一個老兵給新人騰地方。」薩根回想起威爾·利斯特接到去游隼號的調令時的那一臉無助。 「游隼號是艘新船,需要有經驗的人手,」斯奇拉德說,「我向你保證,其他船上還有其他班長和你一樣生氣。風箏號必須交出一名老兵,而我湊巧有個新兵想安排給你,於是我就讓游隼號調走了一個你的人。」 薩根正想繼續抱怨,一轉念還是閉上了嘴,生著悶氣。斯奇拉德看著她臉上的表情變化。大部分特種部隊士兵想到什麼就說什麼,這是童年和青春期沒有受到社交禮儀教導的結果。薩根的自我控制能力是她引起斯奇拉德注意的原因之一,當然,還有其他因素。 「我們說的是哪個新兵?」薩根最後說。 「雅列·狄拉克。」斯奇拉德說。 「他有什麼特殊的?」薩根問。 「他有查爾斯·布廷的大腦。」斯奇拉德說,看著薩根再次按捺住本能的回答。 薩根最後說出的是:「你認為這是個好主意?」 「而且越來越好。」斯奇拉德說著把狄拉克的全部保密檔案發送給薩根,技術材料也包括在內。薩根默然靜坐,消化這些材料。斯奇拉德坐在對面,看著這位初級軍官。過了一分鐘,一名餐廳侍者過來問他們需要什麼。斯奇拉德要了茶,薩根沒有搭理他。 「好吧,我懂了。」看完文件,薩根說,「但你為什麼要把這個叛徒塞給我呢?」 「布廷是叛徒,」斯奇拉德說,「狄拉克只是有他的大腦。」 「而你們試過把叛徒的意識刻印在這顆大腦裡。」薩根說。 「對。」斯奇拉德說。 「我請你再次注意我的問題。」薩根說。 「因為你在這方面有經驗。」斯奇拉德說。 「處理叛徒嗎?」薩根困惑道。 「處理不尋常的特種部隊成員,」斯奇拉德說,「你曾短暫指揮一名真生人防衛軍戰士。約翰·佩裡。」聽見這個名字,薩根稍微有點不自在,斯奇拉德注意到了,但沒有多說什麼。「他在你手下幹得不錯。」斯奇拉德說。最後一句話純屬諷刺和輕描淡寫,因為在珊瑚星戰役中,佩裡扛著受傷失去知覺的薩根跑過幾百米戰場,讓薩根得到醫療救治,接著衝進一幢正在崩塌的建築物中,找到了敵方的關鍵科技裝備。 「那是佩裡的功勞,和我沒關係。」薩根說。提起佩裡,斯奇拉德感覺到薩根又是一陣情緒波動,但他仍舊沒說什麼。 「你太謙虛了,」斯奇拉德說,停下來等侍者奉茶,「我要說的重點在於,狄拉克是個混合體,」他繼續道,「他確實是特種部隊士兵,但同時也許還有特種部隊士兵之外的一面。我需要一個和特種部隊士兵之外的角色打過交道的人。」 「『特種部隊士兵之外』,」薩根重複道,「將軍,聽你的意思,你認為布廷的意識還在狄拉克腦海裡的某處?」 「我可沒這麼說。」但斯奇拉德的語氣說明他或許確實這麼認為。 薩根思考著這個問題,特別是其中的言下之意,然後說:「你無疑知道風箏號接下來的一系列任務要求我們接觸勒雷伊人和艾尼沙人,」她說,「其中和艾尼沙有關的任務格外敏感。」所以我特別需要威爾·利斯特,薩根心想,但沒說出口。 「我當然知道。」斯奇拉德伸手端起茶杯。 「而我手下的戰士擁有隨時可能浮現的叛徒人格,你不覺得這有點冒險嗎?」薩根說,「不但對他的任務有風險,也有可能危及他的戰友。」 「這顯然是個風險,」斯奇拉德說,「我指望你用經驗去處理的正是這個。但是,他也有可能成為關鍵信息的寶庫,這個我同樣需要有人處理。別的不說,你是情報官,因此是管理這名士兵的理想軍官。」 「科裡克有什麼看法?」薩根說的是科裡克少校,風箏號的指揮官。 「他什麼看法也沒有,因為我沒有告訴他,」斯奇拉德說,「這是無必要不得告知的保密材料,誰該知道誰不該知道由我決定。他只知道船上有三個新兵。」 「我不喜歡這樣,」薩根說,「從頭到尾都不喜歡。」 「我沒要你喜歡,」斯奇拉德說,「只在告訴你要處理這件事。」他喝了一口茶。 「我不希望他在我們和勒雷伊人或艾尼沙人打交道的時候擔當關鍵角色。」薩根說。 「你對他和對你手下的其他士兵不能有區別。」斯奇拉德說。 「那他就有可能和其他士兵一樣陣亡。」薩根說。 「為了你好,可千萬別是被友方火力打死的。」斯奇拉德說著放下茶杯。 薩根再次陷入沉默。侍者走近,斯奇拉德不耐煩地揮手趕開。 「我要讓另外一個人看這份檔案。」薩根指著腦袋說。 「資料是保密的,理由很明顯,」斯奇拉德說,「需要知道的人已經知道了,除此之外我們不想讓其他人知道。甚至狄拉克都不知道他的過往。我們希望能維持現狀。」 「你要我接受的這名士兵是個巨大的安全隱患,」薩根說,「你至少要讓我做足準備。我知道一個研究人類大腦功能和腦伴融合的專家,我認為他的看法應該會很有用。」 斯奇拉德思考片刻,問道:「你信任這個人?」 「這件事上我信任他。」薩根答道。 「你知道他的安全級別嗎?」斯奇拉德問。 「知道。」薩根說。 「高得足夠處理這種情況嗎?」 「唔,」薩根答道,「這個嘛,就不好說了。」 「哈囉,薩根中尉。」凱南主管用英語說,他的發音很差勁,但這可不是凱南的錯,他的嘴部構造不適合人類的大部分語言。 「哈囉,主管。」薩根說,「你正在學習我們的語言。」 「是啊,」凱南說,「我有時間學習,實在無事可做。」凱南指著PDA旁的一本克坎恩語書籍說,克坎恩語是勒雷伊人的主要語言。「只有兩本書有克坎恩語版本。要麼學語言,要麼研究宗教。我選了語言。人類的宗教更……」凱南在他知道的為數不多的英語詞彙裡搜索,「……難。」 薩根朝PDA點點頭:「現在你有電腦了,選擇不止這些。」 「對,」凱南說,「謝謝你給我電腦。我很高興。」 「不客氣,」薩根說,「但電腦是要換取代價的。」 「我知道,」凱南說,「我讀了你要我讀的那些檔案。」 「所以?」薩根問。  ̄文〃√  ̄人〃√  ̄書〃√  ̄屋〃√  ̄小〃√  ̄說〃√  ̄下〃√  ̄載〃√  ̄網〃√ 「我必須換用克坎恩語說話,」凱南說,「我的英語詞彙量太小。」 「行。」薩根說。 「我深入研究了狄拉克二等兵的檔案,」凱南說,克坎恩語的輔音很刺耳,但他說得飛快,「查爾斯·布廷是天才,找到了在大腦之外保存意識的辦法。你們是白癡,居然試圖把這個意識塞回大腦裡。」 「白癡,」薩根露出了最細微不過的笑容,這個字眼翻譯成克坎恩語,從繫在脖子上的小揚聲器裡傳了出來,「這是你的專業評價,還是主觀意見?」 「兩者都是。」凱南說。 「說說原因。」薩根說。凱南正要把文件從PDA上發給她,薩根卻抬起手攔住了他。「我不需要技術細節,」她說,「只想知道狄拉克會不會危害我的隊伍和我的任務。」 「好吧,」凱南說,他猶豫片刻,繼續道,「大腦,甚至是人類大腦,就像一台計算機。這個類比並不完美,但適用於我接下來要說的話。計算機運行需要三個部件:硬件、軟件和數據文件。軟件運行於硬件上,文件靠軟件處理。沒有軟件的硬件無法打開文件。把文件放進缺少關鍵軟件的計算機,它不會有任何反應。明白我的意思嗎?」 「到現在都明白。」薩根說。 「很好。」凱南說,伸手拍拍薩根的腦袋,薩根按捺住折斷凱南手指的衝動。「那麼,大腦是硬件,意識是文件,但對於那位狄拉克朋友來說,你們缺少軟件。」 「軟件是什麼?」薩根問。 「記憶,」凱南答道,「經驗,感官活動。把布廷的意識放進他的大腦,大腦缺少經驗去理解這個意識。假如意識還在狄拉克的大腦裡——請注意『假如』二字——意識也處於孤立狀態,而且完全沒有辦法存取。」 「新生的特種部隊士兵一醒來就有知覺,」薩根說,「但我們同樣缺乏經驗和記憶。」 「他們體驗到的並不是意識。」凱南說,薩根能感覺到他話中的反感。「你們該死的腦伴強行人工打開感官通道,創造出意識的幻象,而你們的大腦很清楚這一點。」凱南指著PDA說,「你們給了我很高的權限,允許我訪問大腦和腦伴研究的資料。你知道這一點嗎?」 「我知道,」薩根說,「是我要他們允許你閱讀全部檔案的,只要能幫得上忙。」 「因為你知道我這輩子都將是一名囚犯,就算我能逃跑,也會很快死於你們讓我得上的那種疾病,所以允許我閱讀不會有任何壞處。」凱南說。 薩根聳聳肩。 「嗯——」凱南繼續道,「知道嗎?特種部隊士兵的大腦吸收信息比普通防衛軍戰士快得多,這一點並沒有合理解釋。兩者都是未經修改的人類大腦,腦伴電腦也沒有區別。特種部隊士兵的大腦在出生前做過預先調整,這一點與普通士兵的大腦不同,但並不該顯著提高大腦處理信息的速度。然而,特種部隊士兵的大腦吸收和處理信息快得驚人。知道原因嗎?中尉,這是大腦在自我保護。普通的防衛軍士兵已經擁有意識和使用意識的經驗,而你們特種部隊士兵兩者都沒有。你們的大腦察覺到腦伴強迫大腦接受的人工意識,因此連忙以最快的速度建立起自己的意識,以免人工意識對大腦造成永久改變——或者殺死大腦。」 「不存在因腦伴而死的特種部隊士兵。」薩根說。 「哦,現在當然不會有,」凱南說,「但要是追溯到初期,恐怕就很難說你會發現什麼了。」 「你知道什麼?」薩根問。 「我什麼也不知道,」凱南不偏不倚地說,「只是隨便猜測罷了,重點在於一方面是你們用所謂『意識』喚醒特種部隊士兵;另一方面是你們對狄拉克二等兵做的事情,兩者不能相提並論。完全不是一碼事,差得遠了。」 薩根換個話題,說:「你說過布廷的意識有可能已經不在狄拉克的大腦裡了。」 「非常有可能,」凱南說,「意識需要外部刺激,否則就會消散。因此幾乎不可能在大腦之外完好保存意識模型,而做到了這一點的布廷是天才。我猜即使布廷的意識曾經存在於狄拉克的大腦裡,現在也已經散失了,而你只是多了一名士兵而已。很難確定那個意識現在還在不在,說不定被狄拉克二等兵的意識包裹住了。」 「如果在他的大腦裡,會因為什麼原因甦醒呢?」薩根問。 「要我猜猜看嗎?」凱南問。薩根點點頭。「你們之所以無法在第一時間接觸到布廷的意識,原因是那顆大腦沒有記憶和經驗。隨著狄拉克二等兵積累經驗,也許會有什麼接近其本質的事情解開那個意識的某些部分。」 「然後他就變成查爾斯·布廷了。」薩根說。 「也許會,」凱南說,「也許不會。狄拉克二等兵已經有了自己的意識和自我的觀念。布廷的意識要是醒來,恐怕不會成為他腦海裡的唯一意識。是好是壞你說了算,薩根中尉。這點我無法確定,也不清楚布廷醒來會發生什麼事情。」 「我需要你告訴我的正是這些事情。」薩根答道。 凱南發出勒雷伊人的吃吃笑聲,他說:「給我安排實驗室,我也許能告訴你一些答案。」 「你不是說你永遠不會幫助我們嗎?」薩根說。 凱南換回英語說:「留給我思考的時間很多,太多了。語言課不夠。」他換回克坎恩語說,「這麼做不能幫你對付我的同伴,但能幫助你。」 「幫助我?」薩根說,「我知道你今天為什麼肯幫助我,因為我拿電腦使用權賄賂了你。除此之外,你為什麼要幫助我呢?是我讓你變成了囚犯啊。」 「而且還讓我患上一種疾病,要是敵人不每天給我一份解毒劑,我就會死去。」凱南說著從固定在牢房牆壁上的小桌裡拿出一個小注射器。「我的解毒劑,」他說,「他們允許我自行注射。有一次我下決心不給自己打針,看他們會不會見死不救。我還活著,答案可想而知。但他們先讓我在地上掙扎了好幾個鐘頭。說起來,就是你對我做的事情嘛。」 「但還是無法解釋你為何願意幫助我。」薩根說。 「因為你記得我,」凱南說,「對於其他人,我只是你們諸多敵人中的一個,甚至都不太值得給我一本書,免得我無聊得發瘋。有一天要是忘了給我解毒劑,我就這麼死掉,對他們也不會有什麼區別。你至少認為我還有價值。在我生存的這個小小宇宙裡,敵人歸敵人,但你是我最好也是唯一的朋友。」 薩根望著凱南,回想起第一次見面時他的倨傲。他現在多麼可憐和怯懦,有一瞬間薩根覺得這是她見過的最可悲的事情。 「抱歉。」她說,聽見自己這麼說,她很驚訝。 凱南又發出一陣勒雷伊人的吃吃笑聲。他說:「我們當時在策劃毀滅你的人民,中尉,現在依然如此,你不需要覺得太抱歉。」 薩根對此無話可說。她發信號給監獄官說她要走了,牢房門打開,一名看守抱著MP過來守門。 門在身後徐徐滑上,她轉身對凱南說:「謝謝你的幫助,我會請他們安排實驗室的。」 「謝謝,」凱南說,「我並不抱太大希望。」 「確實。」薩根答道。 「另外,中尉,」凱南說,「忽然想到一點。狄拉克二等兵會參與軍事行動,對吧?」 「對。」薩根說。 「盯著他點兒,」凱南說,「無論是人類還是勒雷伊人,戰鬥時的壓力都會給大腦留下永久印記。這是一種原始經驗。如果布廷的意識還在,戰爭有可能會喚醒他。有可能因為戰爭本身,也有可能以為某些經歷的組合。」 「你說我在戰鬥中該怎麼盯著他點兒?」薩根問。 「那就是你的問題了,」凱南說,「除了被你抓住那次,我從未參加過戰爭。我根本不知道從何說起。但你要是真的擔心狄拉克,換我是你,我就一定會那麼做。你們人類有句俗話,『接近朋友,但更要接近敵人』。我看兩者都符合狄拉克二等兵。換了我,我一定會盯緊他。」 風箏號抓住了勒雷伊巡洋艦打盹的機會。 躍遷引擎是一種很難伺候的技術。一方面,有了它就能進行恆星際航行,其原理並不是驅動飛船超過光速(這是不可能的),而是在時空連續體上打洞,把飛船(或者裝配有躍遷引擎的任何物體)直接放到同一個宇宙裡的任何地方。 (事實上,情況也並非完全如此。起點和終點之間的空間距離越遠,躍遷航行的可靠性就越以指數級下降。原因是所謂的「躍遷引擎視界難題」,會造成飛船及其機組人員的失蹤,我們還沒完全吃透這個問題。這將人類和其他使用躍遷引擎的種族困在了離母星不太遠的恆星際「臨近地區」。一個種族若是想控制住殖民地——這是理所當然的——那麼殖民擴張行為就會被限制在躍遷引擎視界所定義的球體內。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個問題並無實際意義,因為人類所在的臨近地區存在著激烈的土地競爭問題。不過康蘇人是個例外,他們的技術比附近空域的其他種族先進得多,連他們用不用躍遷引擎都是個問題。) 另一方面,躍遷引擎又有許多怪毛病,要用就不得不忍耐,比方說它對起點和終點的要求。出發時,躍遷引擎需要相對「平滑」的時空連續體,意味著激活躍遷引擎時,飛船必須遠離附近行星的重力阱,這就只能靠普通引擎穿越空間了。然而,躍遷引擎的終點可以盡量接近行星,從理論上說,要是領航員對自己的技術有信心,飛船可以直接降落地表。殖民聯盟公開並強烈反對用躍遷引擎降落行星地表,而殖民防衛軍卻認可意外突襲的戰略價值。 風箏號抵達這顆人類定居者命名為「葛底斯堡」的行星上空,在距離勒雷伊巡洋艦僅四分之一光秒處突然出現,雙管軌道炮已經預熱完畢,隨時準備開火。風箏號的炮手只花了不到一分鐘就調整好方向,瞄準了那艘明顯手忙腳亂的倒霉巡洋艦,而軌道炮的磁化炮彈只需要二又三分之一秒就能從風箏號飛到獵物那裡。軌道炮的炮彈速度夠快,足以擊穿勒雷伊飛船的外殼,像子彈穿過煉乳似的在其內部肆虐,但炮彈的設計者並不滿足,炮彈接觸到物質就會膨脹爆炸。 炮彈擊中勒雷伊飛船後的一瞬間就變成了全宇宙速度最快的散彈亂射,碎片和彈片沿著與原始彈道相關的各種矢量瘋狂亂飛。改變這些彈道所需的能量當然不小,無疑降低了彈片的速度。不過,彈片有的是能量可供浪費,唯一的結果就是彈片有了充足的時間,可以肆意破壞勒雷伊飛船,打穿已經受傷的飛船,開始它們穿越太空的漫長而無摩擦力的旅程。 還好風箏號與勒雷伊巡洋艦的相對位置不佳,第一發炮彈只擊中了前方右舷,碎片斜向上穿過飛船,不怎麼體面地捅破了幾層甲板,把一些勒雷伊船員炸成團團血霧。炮彈打進飛船時形成一個十七厘米口徑的利落圓孔,出去時卻是個邊緣參差的十米窟窿,金屬、血肉和空氣無聲無息地飛向真空。 第二發炮彈的彈道與第一發平行,位置靠後一些,可惜沒有炸裂,出口只比入口稍微大一點點,不過好在它打爛了勒雷伊飛船的一部引擎。巡洋艦的自動損傷控制系統放下艙壁,隔離受損引擎,關閉了另外兩部引擎,以免造成連鎖故障。勒雷伊飛船切換成應急能源,襲擊和防禦的力量變得非常有限,兩方面都無法有效地對抗風箏號。 風箏號因為使用軌道炮而耗盡了一部分能源(開始重新充能),於是朝勒雷伊巡洋艦發射了五枚傳統的戰術核彈,一了百了地解決了問題。導彈飛行需要一分多鐘,不過風箏號現在有的是時間。巡洋艦是附近空域唯一的勒雷伊飛船。勒雷伊飛船亮起一道細小的火光,行將毀滅的巡洋艦發射了躍遷無人機,它能迅速趕到能躍遷的地方,將巡洋艦的命運通知勒雷伊軍方。風箏號朝無人機發射了第六也是最後一枚導彈,導彈將在距離躍遷點不到一萬公里的地方趕上並摧毀無人機。等勒雷伊人知道巡洋艦的下場,風箏號已經在許多光年之外了。 勒雷伊巡洋艦已經成了一個逐漸擴張的碎片場,薩根中尉和她領導的第二排收到了執行任務的許可。 雅列努力排除雜念,凝神內觀,以安撫第一次出任務的緊張情緒,還有因運兵船落入葛底斯堡星大氣層時的顛簸而產生的些許恐懼。坐在旁邊的丹尼爾·哈維卻讓他很難集中精神。 運兵船飛速下墜,哈維說:「該死的流竄殖民者,跑出來建設非法殖民地,遇到他媽的外星種族爬進窩巢,就來找我們哭訴。」 「悠著點兒,哈維,」阿萊克斯·倫琴說,「別自尋煩惱。」 「我只想知道一點,這些狗娘養的是怎麼來這些地方的,」哈維說,「殖民聯盟沒有送他們來,沒有殖聯的允許,你哪兒也去不了。」 「當然可以,」倫琴說,「殖聯控制不了所有的恆星際航行,只能控制住人類的。」 「這些殖民者不是人類嗎,愛因斯坦?」哈維說。 「喂,」朱莉·愛因斯坦說,「別把我扯進去。」 「只是個習慣說法罷了,朱莉。」哈維說。 「白癡,殖民者確實是人類,但運送他們的不是,」倫琴說,「殖聯和一些外星種族有貿易往來,流竄殖民者花錢搭他們的飛船,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愚蠢。」哈維說著環顧全排,尋找支持。大部分士兵要麼在閉目養神,要麼存心不摻和。哈維喜歡爭吵是出了名的。「殖聯要是願意,當然能阻止。通知外星人,不許搭載流竄殖民者。這樣我們就不必冒著生命危險去救人了。」 前排座位上的簡·薩根轉過頭,用厭煩的語氣對哈維說:「殖聯並不想阻止流竄殖民者。」 「這他媽的是為什麼?」哈維問。 「他們是惹禍精,」薩根說,「會違抗殖聯命令、跑去開闢非法殖民地的人,要是強迫他留在家裡,反而會鬧出更多麻煩。殖聯覺得犯不著這麼做,於是就睜隻眼閉只眼由他們去了。反正他們全靠自己。」 「直到遇到麻煩為止。」哈維嗤之以鼻。 「通常來說,即使如此,」薩根說,「流竄者也知道該怎麼辦。」 「那我們來幹什麼?」倫琴說,「倒不是說我支持哈維,但他們確實是流竄殖民者啊。」 「因為有命令。」薩根說,閉上眼睛,結束了爭論。哈維哼了一聲,正要說話,運兵船忽然顛簸得格外厲害了。 「地面的勒雷伊人似乎知道我們來了,」機師位置上的乍得·阿西齊說,「有三枚導彈正飛向我們。抓著點兒,我看能不能在它們接近前燒掉它們。」幾秒鐘後,機艙裡響起低沉而連綿不斷的嗡嗡聲。運兵船的防禦性微波激射器在點火應付導彈。 「為什麼不按照以前的老路子,」哈維說,「在軌道上轟死這幫狗賊?」 「下面還有人類呢,」雅列壯著膽子說道,「我猜我們不能使用有可能傷害或殺死他們的戰術。」 哈維瞥了雅列一眼,隨即改變話題。 雅列望向薩拉·鮑林,薩拉朝他聳聳肩。進入二排後的這一周,形容他們和老隊員之間關係的最恰當詞彙是「冷淡」。非要打交道的話,其他人對他們客氣得怕人,除此之外就盡可能地忽視他倆。本排長官簡·薩根簡明扼要地說這是新兵在第一次上戰場前的必經之路。「接受就是了。」她說完就轉身做事去了。 這讓雅列和鮑林都很不安。被隨意無視是一碼事,但被拒絕完全融合就是另外一碼事了。他們得到了部分鏈接,允許使用公共頻道討論和分享與任務相關的信息,但訓練班的那種親密共享則不見蹤影。雅列扭頭看著哈維,第無數次懷疑融合會不會只是訓練工具。如果真是那樣,先給你再奪走就未免太殘忍了一些。不過,他也注意到了排內戰友之間存在融合的證據。微妙的動作和行為說明除了個人意識之外,還存在無需開口的公共交談和感官共享。雅列和鮑林很想加入,但明白不讓他們加入是在測試兩人的反應。 既然無法與戰友融合,為了彌補這一點,雅列和鮑林的融合變得格外親密。第一周,他們在對方的腦海裡停留得太久,儘管彼此喜愛,但他們仍然開始厭棄對方。他們發現確實存在過度融合這回事。兩人邀請斯蒂芬·西博格與他們非正式地融合,以沖淡這種親密關係。西博格在一排也受到了同樣的冷眼待遇,但他在一排沒有訓練隊友陪伴,見到他們的邀請,感激涕零得都有點可憐了。 雅列望向簡·薩根,心想排長會不會在執行任務時仍舊不讓他和薩拉融入集體?那樣似乎很危險——至少對他和鮑林來說很危險。 像是聽見了他的想法,薩根望向他,開始說話。「分配任務,」她說著把葛底斯堡迷你殖民地的地圖連同每個人的任務發送給眾人,「記住,這是一次掃蕩清除任務。沒有偵測到躍遷無人機的活動,所以他們要麼全死了,要麼被圈養在某個無法向外傳遞消息的地方。目標是在盡量不破壞殖民地建築的前提下清除勒雷伊人。盡量不,聽見了嗎,哈維?」她直勾勾地盯著哈維,哈維不自在地扭了扭。「有必要的話,隨便你們炸來炸去,但我們破壞什麼,定居者就會缺少什麼。」 「什麼?」倫琴說,「你不是開玩笑吧?意思是說他們如果還活著,我們還要允許他們留在這兒?」 「他們是流竄者,」薩根說,「我們不能強迫他們有理智。」 「呃,但我們可以強迫他們。」哈維說。 「我們不會強迫他們,」薩根說,「我們還有新人需要保護。倫琴,你負責帶鮑林,我帶狄拉克。剩下的人,兩兩組隊執行任務。我們在這裡著陸——」地圖上亮起一小塊著陸區,「你們任意發揮創造力,盡快趕到應該去的地方。記住要偵察環境和敵人的情況,你們在為我們所有人偵察。」 「還不如說我們中的一部分人呢。」鮑林對雅列用悄悄話說。就在這時,融合的感官衝擊——那麼多視角疊加在本人視角上的超感知性——排山倒海而來,雅列好不容易才沒叫出聲來。 「別傷到自己。」哈維說,排裡傳來幾股好笑的情緒。雅列沒有理會,努力消化戰友提供的情感和信息格式塔。有他們能戰勝勒雷伊人的信心;有地下構造圖,可以用來制訂趕往目標地點的路徑;有與即將到來的戰鬥似乎沒什麼關係的緊張、期待和興奮;還有眾人一致覺得沒必要保護建築物,因為殖民者多半已經死了。 「你背後。」雅列聽見薩拉·鮑林說,他和簡·薩根在收到圖像和數據的同時轉身開火,從鮑林的遠距視角望去,三名勒雷伊士兵悄無聲息但並非無影無蹤地繞過一幢小型綜合建築物,打算伏擊雅列和薩根。三名士兵剛冒頭,迎面飛來雅列和薩根發射的子彈,一名士兵當即倒地,另外兩個分頭逃跑。 雅列和薩根迅速調取其他戰友的視角,看有誰能幹掉其中一個或全部兩個逃跑的敵人。可惜大家都在各忙各的,包括鮑林在內,她已經轉回原先的任務,去敲掉葛底斯堡定居點邊緣處的勒雷伊狙擊手。薩根長歎一口氣。 「你追那個,」她吩咐道,自己去追另外一個人,「當心自己的小命。」 雅列跟著勒雷伊士兵飛奔,對方強有力的鳥類雙腿跑得飛快,甩開了雅列一段距離。雅列追上去,勒雷伊士兵猛地轉身,單手持槍朝他胡亂射擊,後坐力震得槍口上揚,槍飛出勒雷伊士兵的手。子彈鑽進雅列前方的土地,雅列轉向尋找掩護,勒雷伊人的槍叮叮噹噹地落在地上。勒雷伊士兵沒有去撿,而是繼續逃竄,鑽進了殖民地車輛調配站的修車場。 「我需要幫助。」雅列在門口說。 「彼此彼此,」哈維在別處說,「王八蛋比咱們至少多一倍。」 雅列穿過入口走進修車場。左右張望一眼,他發現這裡只有兩個出入口,另外一扇門和入口在同一面牆上,這面牆上還有一扇用來通風的窗戶。修車場的窗戶都在高處,而且很小,勒雷伊人不可能鑽過去。敵人還在修車場的某處。雅列走向一側,開始有條不紊地搜查場地。 一個矮架上蓋著一塊防水油布,一把匕首突然從油布底下刺出來,砍中雅列的小腿。刀刃才近身,軍用防護服的納米機器織物瞬間變硬。雅列毫髮無損。但他吃了一驚,反而絆倒了自己,稀里嘩啦摔在地上,腳腕扭了一下,MP也脫手了。勒雷伊人爬出藏身之處,沒等雅列抓回武器,就用握刀的手推開了MP。MP飛出雅列伸手可及的範圍,勒雷伊人刺向雅列的面門,在他臉上劃開一個大口子,智能血噴湧而出。雅列慘叫一聲,勒雷伊人爬下去跑向MP。 雅列轉過身,見到勒雷伊士兵已經用MP瞄準了他,奇長無比的手指笨拙但有力地抓住槍托和扳機。雅列頓時無法動彈,勒雷伊士兵怪叫一聲,扣動了扳機。 毫無反應。雅列這才想起MP設置成由他的腦伴控制,人類以外的種族無法開火。他鬆了口氣,微微一笑,勒雷伊士兵又是怪叫一聲,掄起MP,砸在雅列已經被他劃破的面頰上。雅列大聲叫痛,踉蹌後退。勒雷伊士兵把MP扔到架子高處兩個人都拿不到的地方,接著從工作台上撈起一根輪軸,揮舞著衝向雅列。 雅列用胳膊擋開第一擊,防護服再次凝固,但這一擊打得他胳膊生疼。第二擊,他伸手去抓輪軸,但估計錯了速度,輪軸狠狠敲在手指上,打斷了右手食指和中指,把右臂砸得垂了下去。勒雷伊士兵揮動輪軸,從側面擊中雅列的頭部,雅列跪倒在地,頭暈目眩,先前扭傷的腳腕又扭了一下。雅列暈乎乎地用左手抽出匕首,勒雷伊士兵一腳踢在他手上,匕首飛了出去。勒雷伊士兵緊接著第二腳踢在雅列的下巴上,牙齒咬中舌頭,智能血淌進口腔,染紅了牙齒。勒雷伊士兵推倒雅列,抽出匕首,俯身來割雅列的喉嚨。雅列的意識突然跳回和薩拉·鮑林練習格鬥的訓練課:她騎在雅列身上,匕首貼著他的喉嚨,說他不該分神。 他現在精神很集中。 雅列使勁一吸,把一口智能血噴在勒雷伊士兵的面門和眼帶上。怪物抽搐退縮,雅列抓住機會,命令腦伴讓智能血在勒雷伊士兵臉上做它在鳳凰星上被吸血小蟲吞下後做的事情:爆燃。 智能血燒灼勒雷伊士兵的面門和眼帶,勒雷伊士兵慘叫著丟下匕首,抓撓臉孔。雅列拿起匕首,從側面插進勒雷伊士兵頭部。勒雷伊士兵戛然驚叫,突然軟癱下去,向後倒在地上。雅列也倒了下去,他靜躺片刻,讓眼睛休息,勒雷伊士兵悶燒時的刺鼻氣味越來越濃。 「起來。」過了一陣,有人對他說,用靴尖捅了捅他。雅列皺起眉頭,仰望上方。來者是薩根。「走吧,狄拉克。我們全殲了敵人。你就別裝死了。」 「我受傷了。」雅列說。 「媽的,狄拉克,」薩根說,「看著你,我眼睛都疼了。」她朝勒雷伊士兵打個手勢,「下次記得開槍。」 「保證記住。」雅列說。 「說起來,」薩根說,「你的MP呢?」 雅列望向高處的架子,說:「能幫我找把梯子嗎?」 「你需要縫針,」薩根說,「臉都快掉下來了。」 「中尉,」朱莉·愛因斯坦說,「你快過來。我們找到定居者了。」 「有活著的嗎?」薩根說。 「天哪,沒有。」愛因斯坦說,薩根和雅列都通過融合感覺到她打了個哆嗦。 「你在哪兒?」薩根說。 「呃,」愛因斯坦說,「我想你還是自己來看吧。」 一分鐘後,薩根和雅列來到了殖民地屠宰場。 兩人走到近處,薩根說:「他媽的勒雷伊人。」她轉向在屠宰場外等待的愛因斯坦,「他們在裡面?」 「在裡面,」愛因斯坦說,「後面的冷庫。」 「所有人?」薩根問。 「應該是的,不過很難說,」愛因斯坦說,「大部分已經被肢解了。」 冷庫裡塞滿了肉。 特種部隊士兵目瞪口呆地望著鐵鉤上剝了皮的軀體。鐵鉤下的桶裡裝滿內臟,加工到不同程度的肢體堆在檯子上。另外一張檯子上是許多腦袋,顱骨被鋸開,準備取出大腦。檯子旁的大桶裡裝著取空了的腦袋。 一塊防水油布下是一小堆未經處理的屍體。雅列走過去掀起油布,底下是所有的兒童。 「天哪,」薩根說,她扭頭對愛因斯坦說,「派人聯繫殖民地行政辦公室,調取能找到的全部醫療和遺傳記錄,還有殖民者的照片。要靠這些東西辨認屍體。再派兩個人去翻垃圾箱。」 「找什麼?」愛因斯坦問。 「殘渣,」薩根說,「勒雷伊人已經吃掉的人。」 雅列聽見薩根下令,腦袋裡嗡嗡直響。他俯身盯著那堆孩童屍體,怎麼也轉不開眼睛。屍堆最上面是個小女孩,精靈般的臉孔那麼沉靜、安詳和美麗。他伸手輕輕撫摸女孩的面頰:冰涼。 不知怎的,雅列心頭湧起一陣淒涼。他嘔了一下,轉過身去。 丹尼爾·哈維,找到冷庫的是他和愛因斯坦,走過來對雅列說:「第一次。」 雅列抬起頭,問:「什麼?」 哈維朝屍體擺擺頭:「第一次見到兒童,對吧?」 「對。」雅列說。 「我們總是這樣,」哈維說,「第一次見到殖民者,是殖民者的屍體。第一次見到兒童,是兒童的屍體。第一次見到不是人類的智能生物,不是已經死了就是正企圖殺死我們,因此我們必須殺掉它,於是它也變成屍體。我等了好幾個月才第一次見到活生生的殖民者,到現在我還沒見過活生生的兒童。」 雅列扭頭看著屍堆,問:「這個有多大?」 「媽的,不知道,」哈維也望了過去,「估計三四歲吧,頂多五歲。知道哪一點特別有趣嗎?她比你我加起來都大。她比你我加起來再翻個倍都大。朋友,這個宇宙他媽的亂套了。」 哈維溜溜躂達地走開。雅列盯著小女孩又看了一分鐘,用油布蓋住她和其他孩子。他轉身去找薩根,在殖民地的行政大樓外找到了她。 「狄拉克,」見到他走近,薩根說,「你對第一次任務有什麼想法?」 「我覺得很可怕。」雅列說。 「確實,」薩根答道,又問,「知道我們為什麼會在這兒嗎?為什麼來這個流竄者定居點?」 雅列花了一秒鐘才意識到這句話是她用嘴說的,他跟著開口答道:「不知道。」 「因為這個定居點的領袖的母親是殖民聯盟國務卿,」薩根說,「這個白癡王八蛋想向母親證明,殖民聯盟反對非法定居的規定是侵犯民權。」 「侵犯了嗎?」雅列問。 薩根望向雅列:「為什麼問這個?」 「好奇而已。」雅列說。 「也許侵犯了,也許沒侵犯,很難說。」薩根答道,「但不管侵沒侵犯,都絕對不該選擇這顆行星證明他的觀點。儘管勒雷伊人在這顆行星上連一個定居點都沒有,但多年前就聲明了對這裡的主權。我猜那個龜孫子心想既然防衛軍在上次戰爭中大敗勒雷伊人,那麼勒雷伊人說不定會因為害怕報復而睜隻眼閉只眼。結果,十天前,我們在行星上空的間諜衛星被敲掉了,下手的就是剛才被我們炸沉的那艘巡洋艦——間諜衛星在被敲掉前拍到了一張巡洋艦的照片。於是我們就出動了。」 「真是一塌糊塗。」雅列說。 薩根鬱悶地笑了笑,說:「現在我得回該死的冷庫驗屍了,非得找到國務卿的兒子不可。告訴國務卿說她兒子全家被勒雷伊人剁碎做成食物,這個光榮的任務也是我的。」 「他全家?」雅列問。 「老婆,」薩根說,「一個女兒,四歲大。」 雅列想到屍堆最頂上的小女孩,猛地打個哆嗦。薩根死死地盯著他,問:「你沒事吧?」 「我沒事,」雅列說,「就是覺得他們死得很冤。」 「老婆和孩子確實死得冤,」薩根說,「帶她們來這兒的白癡王八蛋活該。」 雅列又打個哆嗦,說:「隨你怎麼說。」 「我就要這麼說,」薩根說,「走吧,該去辨別殖民者的身份了——或者說辨認他們的肉塊。」 「唉,」雅列走出風箏號的醫務室,薩拉·鮑林對他說,「你做事總這‥wen ren sh□ w□‥麼不當心。」她伸手撫摸雅列的面頰,儘管做了納米級的縫合,但還是留下了一道傷疤。「能看見你受傷的位置。」 「不疼了,」雅列說,「反正比我的腳腕和手指強。腳腕沒骨折,但手指需要幾天才能痊癒。」 「也比死掉強。」鮑林說。 「這倒是真的。」雅列承認道。 「而且還教了大家一個新招,」鮑林說,「智能血居然還能這麼用。大家現在管你叫岩漿雅列了。」 「大家都知道能讓智能血燃燒,」雅列說,「我在鳳凰星上經常看見人們用智能血燒蟲子。」 「是啊,大家都用它燒小蟲,」鮑林說,「但想到也能燒大蟲子就需要一定腦力了。」 「我其實什麼都沒想,」雅列說,「只是不想死而已。」 「不想死能讓人變得這麼有創造力,有意思。」鮑林說。 「能讓人變得精神非常集中,這才真的有意思,」雅列說,「我想起你說我需要集中精神,看來你救了我一命。」 「很好,」鮑林說,「記得你欠我一個人情。」 雅列忽然停下腳步。「怎麼了?」鮑林問。 「你沒感覺到?」雅列問。 「感覺到什麼?」鮑林問。 「我覺得我特別想性交。」雅列說。 「呃,雅列,」鮑林說,「忽然在走廊裡站住並不是你平時表達特別想性交的辦法。」 「鮑林,狄拉克,」阿歷克斯·倫琴說,「娛樂室,快來。戰後慶祝活動要開始了。」 「喔!」鮑林說,「慶祝。有蛋糕和冰激凌嗎?」 沒有蛋糕,也沒有冰激凌。只有一場群交。二排除了一個人之外全在娛樂室裡,裸體程度各自不同。他們三三兩兩地躺在沙發和軟墊上,親吻,互相貼緊。 「這就是戰後慶祝活動?」鮑林說。 「每次打完一仗,」阿歷克斯·倫琴說,「我們就要舉辦一次。」 「為什麼?」雅列問。 阿歷克斯·倫琴盯著雅列,有點難以置信地問:「群交難道還需要理由嗎?」雅列正要回答,但倫琴舉起一隻手。「首先,我們走過死蔭的山谷,來到了另外一邊。沒有比群交更能讓你感覺你還活著的了。見過今天的那種爛事,我們需要盡快忘掉。其次,因為性愛那麼美妙,你融入的集體同時做愛尤其如此。」 「你的意思是說不會中斷我們的融合了?」鮑林問。她是用調笑的口吻問的,但雅列感覺到問題深處有一絲細微的緊張。 「不會,」倫琴輕聲說,「你們已經是戰友了。這不但是性愛,還是在更深刻地表達溝通和信任,是另外一個層次的融合。」 「聽著非常可疑,很像是胡扯。」鮑林笑著答道。 倫琴發送了一波哈哈大笑。「唉,被你看出來了。我不否認,這首先是為了性愛。但你會明白的。」他向鮑林伸出手,「來吧?」 鮑林看了雅列一眼,使個眼色,抓住倫琴的手,說:「悉聽君便。」雅列望著兩人走開,忽然覺得有人戳他的肩膀,轉身一看,站在背後的是朱莉·愛因斯坦,赤身裸體,意氣洋洋。 「雅列,讓我測試一下你是不是真能噴岩漿。」她說。 過了天曉得多久,鮑林找到雅列,在他身旁躺下。 「今晚很有意思。」她說。 「這麼說也不錯。」雅列說。倫琴之前說過融合集體同時做愛感覺大不相同,事實證明這麼說實在太輕描淡寫了。除了一個人,雅列糾正自己,說:「薩根為什麼不在?」 「阿歷克斯說她以前參加,但最近不了,」鮑林說,「她在一場險些戰死的戰役後就不再參加了。那是幾年前的事情。阿歷克斯說參不參加完全自願,沒有人因此說她不好。」 聽見「阿歷克斯」的名字,雅列感覺到一陣尖銳的情緒;先前愛因斯坦騎在他身上的時候,他瞥過倫琴和鮑林一眼。雅列有點尷尬地說:「倒是說得通。」 鮑林用一條手臂撐起身子,問:「你開心嗎?參加這個?」 「你知道我很開心。」雅列說。 「我知道,」鮑林說,「我腦袋裡能感覺到你。」 「對。」雅列說。 「但你似乎並不完全投入。」鮑林說。 雅列聳聳肩:「我也說不清為什麼。」 鮑林湊過來輕輕親吻雅列:「你吃醋的樣子很可愛。」 「我並不想吃醋。」雅列說。 「要我說,沒有誰天生就想吃醋。」鮑林答道。 「抱歉。」雅列說。 「沒什麼好抱歉的,」鮑林說,「我很高興我們融合了,我很高興能成為這個排的一員。群交樂趣無窮。但是,雅列,你對我來說很特殊,一向如此。你是我的最愛。」 「最愛,」雅列贊同道,「永遠。」 鮑林笑得很開心。「很高興我們談妥了,」她的手向下摸去,「現在嘛,輪到我享受一下我的最愛了。」 7 「三十公里,」簡·薩根說,「下車嘍。」 二排的士兵跳下運兵船,墜入德流烏上方的夜空,德流烏是艾尼沙一族的首都。下方,爆炸的火光點綴著天空,但那不是反艦防禦系統震碎運兵船的劇烈爆炸,而是焰火五顏六色的美麗火花。這是查法蘭節的最後一夜,艾尼沙借此慶祝萬象更新。整個星球的艾尼沙人走上街道,以適合所在地區和時節的各種方式飲宴嬉鬧,大部分艾尼沙人都醉意矇矓且春情萌動。 德流烏在這次查法蘭節裡格外喧鬧。除了傳統的節日娛樂,今年的慶祝內容還有一項:冊封繼承人,艾尼沙權首菲萊布·瑟爾正式宣佈女兒維尤特·瑟爾為艾尼沙的下一任統治者。為了紀念這次冊封,菲萊布·瑟爾拿出一份她餵養維尤特·瑟爾的王漿,批准大規模合成生產其稀釋後的複製品,裝在小罐裡,在查法蘭節的最後一晚送給德流烏的市民們。 王漿若是以原始形態餵給未變態發育的艾尼沙人,就會導致接受者產生顯著的發育變化,在其發育到成年形態時表現出明顯的生理和心理優勢。稀釋後的合成物則不同,會給成年艾尼沙人帶來非常美妙的迷幻快感。大部分德流烏市民已經在焰火晚會和燈光表演前喝下了王漿,此刻坐在私家花園和公園裡,望著焰火爆炸出的璀璨亮光,亮光在王漿的作用下擴展佔據了艾尼沙人的整個感知光譜,口器卡噠卡噠地發出艾尼沙人的「哦」和「哇」。 三十公里的高空中,正在快速墜落的雅列看不見也聽不見艾尼沙人的目眩神迷,下方的焰火固然燦爛,但離他很遠,爆炸聲由於距離和稀薄的同溫層大氣而散失了。雅列的感官被許多其他事情佔據——隊友的位置、降落的速度和不可缺少的機動操作——他需要確保自己降落在指定地點,同時在即將爆發的一系列事件中避開危險。 找到隊友的位置是其中最簡單的。二排成員都身穿黑體納米機器防護服,裝備也包上了護罩,只剩下一人一個的微型能束發射/接收器還在工作,它們在降落前記下其他戰友的位置,在空中以毫秒間距繼續獲取位置。雅列知道薩拉·鮑林在右前方四十米處,丹尼爾·哈維在下方六十米處,最後跳下運兵船的簡·薩根在上方兩百米處。葛底斯堡之後沒多久,雅列第一次參加噩夢般的高空夜間跳降時,他雖然做到了沒有跟丟能束信號,但落地位置離戰友有好幾公里,孤身一人,不辨方向。他為此被罵得狗血淋頭。 雅列的目標地點在底下不到二十五公里處,腦伴將其標成高亮,腦伴同時計算出一條降落路徑提供給他。腦伴根據風速和其他大氣現象,在降落過程中隨時更新路徑;同時還精確地跟蹤著投射在雅列視野內的三根排列緊密的虛擬光柱。三根光柱從天而降,指著一幢建築物中的三塊區域:建築物是權首的宮殿,也是菲萊布·瑟爾的住處、王庭和政府所在地。 隨著雅列和二排戰友降到離地面四公里的位置時,三根光柱的含義變得明確。從特種部隊放置在低軌道上的衛星發射出的三條粒子束,出現在半空中。一條粒子束很模糊,一條亮得刺眼,第三條最黯淡,還不停閃爍。見到這幅景象,聽著伴之而來的洪亮隆隆聲,德流烏的市民呼呼讚歎。他們的意識被王漿弄得既敏感又遲緩,以為粒子束是燈光表演的一部分。只有入侵者和德流烏燈光表演的實際操作者從一開始就知道實情並非如此。 產生粒子束的衛星逃不過艾尼沙行星防禦網的注意,發現敵方武器正是行星防禦網的任務所在。然而眼下的情況有些特殊,因為衛星偽裝得很好,變成了三艘修理拖船。幾個月前,葛底斯堡事件後不久,拖船就已安排妥當,殖民聯盟在艾尼沙三大空間站之一有外交泊位,拖船屬於日常維修艦隊。這三艘船確實也是性能良好的拖船,但無論從外觀看還是通過內部檢測都很難發現引擎經過了頗不尋常的改造,對軟件的巧妙修改隱藏了引擎的能力,只有最專注的調查者才有可能察覺。 風箏號出現在艾尼沙空域,因為最近和勒雷伊巡洋艦打過一仗,因此請求許可入港修理船殼和控制系統,三艘拖船被派去執行牽引任務。風箏號在交火中獲勝,但不得不在完全修復損傷前暫時撤退(風箏號特地選了一個防衛力量中等的勒雷伊殖民地開戰,那裡的軍事力量足以擊退特種部隊飛船,但又不夠把風箏號徹底炸沉)。風箏號指揮官禮節性地請艾尼沙軍方登船參觀,艾尼沙軍方禮節性地婉言謝絕,他們已經通過與勒雷伊人的非常規情報渠道證實了風箏號的說法。風箏號同時請求讓船員離艦去特雷施(專為殖民聯盟外交使節和艾尼沙駐紮人員開設的旅遊勝地)休息,獲得了批准。特雷施位於德流烏的東南部,一艘運兵船載著二排兩個班的「度假人員」出發,飛行路線恰好經過德流烏城南。 運兵船在德流烏附近飛過,報告說遇到大氣湍流,不得不向北閃避,短暫擦過德流烏上空的禁飛區。艾尼沙航空指揮部注意到了飛行路線的變化,命令運兵船避開湍流後立刻返回原先的飛行計劃上。幾分鐘後,運兵船校正航線,但船上少了兩個班。 敵人從表面上說是你的盟友,而且不知道你知道它是敵人,這時候做事可真是有意思。 分配給風箏號的拖船射出粒子束,擊中權首宮殿。第一束比另外兩束強烈得多,打穿了六層宮殿,深入內部,氣化了備用發電機和以下二十米處的主供電線路。主供電線路遭到破壞,宮殿的電力系統轉向備用機組,但備用機組在幾毫秒前已被摧毀。沒有中央備用供電,幾套小規模備用機組開始工作,通過安全門系統封鎖了宮殿。根據電力和安全系統設計者的思路,主供電和備用機組同時失靈說明宮殿很可能遇到了攻擊。這一點倒是不假,但設計者沒有想到的是,無中央系統控制的小規模機組在攻擊者的計劃中扮演了必不可少的角色。 這道粒子束造成的次級損害相對很小,能量被特意調控到僅限於其周界之內,直插艾尼沙行星的土地。打出的窟窿有八十碼深,但掀起的部分巖屑(還有六層宮殿的部分碎片)把它填得只有幾米深。 第二道粒子束擊穿的是宮殿的行政區域。和第一道粒子束不同,這道被調得範圍很寬,目的就是引發出巨量廢熱。粒子束所及之處,宮殿的行政區域膨脹融化。極熱的空氣沖刷辦公室,炸開門窗,引燃了燃點在932攝氏度以下的所有物品。片刻之內,三四十個值夜班的艾尼沙政府工作人員、軍隊警衛和門房被活活烤死在甲殼裡。粒子束中央是權首的私人辦公室,辦公室連同所有物品在幾微秒內化為灰燼,粒子束的高熱和能量引發火風暴,把灰燼吹向迅速解體的行政區域的每個角落。 第二道是三道粒子束裡最具破壞力但也是最不重要的。特種部隊並不打算也不希望在私人辦公室內刺殺權首,因為她很少在夜間去這間辦公室,今晚尤其不可能,因為她是查法蘭慶祝儀式的一部分,此刻正在履行公共職責。她在德流烏城的另外一頭,這頂多只能算是一次笨拙的嘗試。不過,特種部隊就是想讓襲擊看起來像是意圖刺殺權首的笨拙嘗試,這樣權首及其令人望而生畏的保安隊伍就可以遠離宮殿,讓二排去執行他們真正的任務了。 第三道粒子束的能級最低,一閃一閃地猶如外科手術般掃過宮殿屋頂,像手術燒灼似的每次剝去一層皮膚。這道粒子束的目標不是掀起恐懼或大規模破壞,而是要打出一條通往某個房間的直接路徑,二排的目標就在那裡,這個籌碼要是用得好,就能讓艾尼沙人退出襲擊人類的三方盟約。 「要我們綁架誰?」丹尼爾·哈維問。 「維尤特·瑟爾,」簡·薩根說,「艾尼沙皇權的繼承人。」 丹尼爾·哈維滿臉難以置信的表情,提醒雅列想起特種部隊士兵儘管有意識融合,為什麼還非得面對面開簡報會。說到底,什麼都代替不了肢體語言。 薩根把任務情報和任務內容轉發給大家,但哈維在信息解壓完畢前就又說了起來。「我們什麼時候也開始搞綁架了?」哈維問,「這可是條新路子。」 「我們以前也綁架過,」薩根說,「沒什麼新鮮的。」 「我們綁架過成年人,」哈維說,「通常來說,都是意圖傷害人類的傢伙。這次要綁架的是個孩子。」 「說是幼蟲更合適。」阿歷克斯·倫琴已經解壓完任務剪報,開始閱讀。 「隨你怎麼說,」哈維說,「幼蟲,崽子,小孩。重點在於,我們要用無辜幼體充當談判籌碼。沒說錯吧?這恐怕確實是第一次。很下作。」 「這話居然是你說出來的?每天都有人叫你別滿嘴噴糞吶。」倫琴說。 哈維望向倫琴,說:「沒錯,你經常叫我別滿嘴噴糞。但我必須要說,這個任務臭不可聞。你們這幫人,腦子都有病了不是?」 「哈維,敵人可沒你那麼高尚。」朱莉·愛因斯坦說著轉發了一張葛底斯堡星上的孩童屍堆照片。雅列又打個哆嗦。 「所以我們就必須和他們一樣卑鄙?」哈維說。 「聽著,」薩根說,「這事不是投票表決。我們的情報人員說勒雷伊、艾尼沙和奧賓很快就要大規模進軍人類空域。我們一直在邊緣地帶騷擾勒雷伊和奧賓,但始終無法對艾尼沙採取行動,因為我們還得接受一個彬彬有禮的幻象——他們是人類的盟友。這給了他們時間備戰,儘管我們餵給艾尼沙人很多假情報,但他們對人類的弱點還是過於瞭解了。我們有可靠的情報說艾尼沙完全參與了所有襲擊計劃。如果公開對抗艾尼沙,他們三方就會一起撲上來,而我們的資源不足以和他們同時開戰。哈維說得對,這次任務把我們帶進了新領域,但其他計劃都不如這個有震懾力。我們無法從軍事上戰勝艾尼沙,但能從心理上打垮他們。」 這時雅列已經讀完了整個報告,他對薩根說:「還不止是綁架。」 「對,」薩根說,「單獨綁架不足以迫使權首接受我方條件。」 「天哪,」哈維也看完了所有材料,「比屎都他媽臭。」 「比其他的計劃強,」薩根說,「除非你真的認為殖民聯盟能同時拿下三個敵人。」 「允許我提個問題嗎?」哈維問,「我們為什麼總攤上這種爛事?」 「我們是特種部隊,」薩根說,「這就是我們的使命。」 「狗屁,」哈維說,「你要去自己去。我們不去。誰都做不出這種事。不能因為其他人不想去就逼著我們去。」 哈維環顧簡報室,說:「來吧,我們至少可以說給自己聽。軍事情報部門的真生人混球想出這個計劃,然後一幫真生人將軍簽字通過,但殖民防衛軍的真生人司令官完全不想牽涉進去。於是就交給我們,大家認為我們不會介意,因為我們是一幫兩歲大的無道德劊子手。媽的,我有道德,我知道這個房間裡所有人都有。面對面作戰老子寸步不退。你們都清楚這一點。但這不是面對面的戰鬥。這是他媽的狗屁。一等一的臭狗屁。」 「好吧,確實是狗屁,」薩根說,「但同時也是我們的任務。」 「別派我去搶那東西,」哈維說,「我願意給去的人打掩護,但這杯毒酒我本人就不碰了。」 「我不會派你去的,」薩根說,「有的是其他任務可以交給你。」 「倒霉事到底交給誰呢?」阿歷克斯·倫琴說。 「我自己去,」薩根說,「還要兩個志願者。」 「我已經說過了,我負責掩護。」哈維說。 「萬一我的腦袋挨了槍子,哈維,要有其他人負責綁架。」薩根說。 「我去,」薩拉·鮑林說,「不過哈維說得對,這坨屎臭氣熏天。」 「謝謝,鮑林。」哈維說。 「別客氣,」鮑林答道,「別太得意。」 「有一個了,」薩根說,「還有誰?」 簡報室裡的所有人都望向雅列。 「什麼?」雅列忽然不自在起來。 「沒什麼,」朱莉·愛因斯坦說,「只是你和鮑林總出雙入對的。」 「不完全是這樣,」雅列說,「我們在排裡已經七個月了,掩護過你們每一個人。」 「別激動,」愛因斯坦說,「又沒人說你倆結婚了,而且我們每一個人都掩護過你,但每個人都更願意和某個特定的人一起執行任務。我的搭檔是倫琴。薩根是哈維,因為除了她誰也不肯收他。你和鮑林是搭檔。沒別的意思。」 「別取笑雅列了,」鮑林笑著說,「他這人很實誠,跟你們這群下流胚不一樣。」 「我們是實誠的下流胚。」倫琴說。 「或者說下流得很實誠也行。」愛因斯坦說。 「玩笑開夠了吧,」薩根說,「我還缺一個志願者。」 「狄拉克。」哈維替他報名。 「夠了。」薩根說。 「不,」雅列說,「我去。」 薩根似乎想反對,但一轉念又算了。「好的。」她說,然後繼續簡述情況。 「又來了,」雅列一邊聽簡報,一邊在私人頻道上向鮑林發送道,「你也看見了吧?她其實想說『不行』的。」 「看見了,」鮑林說,「但她並沒有說啊。而且上了戰場,她對你和對任何人都沒有區別。」 「這我明白,」雅列說,「我只是想知道她為什麼似乎不太喜歡我。」 「她似乎對任何人都不太喜歡,」鮑林說,「別疑神疑鬼了。總而言之,我很喜歡你,除了你疑神疑鬼的時候。」 「我努力。」雅列說。 「好好努力,」鮑林說,「謝謝你志願加入。」 「呃,這個嘛,」雅列說,「民心所向而已。」 鮑林笑出了聲。薩根瞪了她一眼。「抱歉。」鮑林在公共頻道上說。 過了幾分鐘,雅列在私人頻道上呼叫鮑林:「你真覺得這次的任務很糟糕嗎?」 「媽的迎風臭十里。」鮑林答道。 粒子束消失,雅列和二排戰友彈開降落包。納米機器人充電,從背包裡以籐蔓形式展開,組成一個個單人滑翔翼。雅列不再自由墜落,向宮殿調整方向,飛往第三道粒子束留下的冒煙窟窿,這個洞口通往繼承人所在的育兒室。 權首宮殿和聖彼得大教堂差不多宏偉,可不是個小地方,正廳外是權首的王庭和現已崩塌的行政區域,非艾尼沙人不得出入。公共記錄中沒有宮殿的建築結構圖,而宮殿本身遵循的是天然艾尼沙建築風格,以流動和混沌為主旨,與連綿不斷的白蟻窩群落頗為相似,從中尋找重要的區域或房間談何容易。在實施綁架艾尼沙繼承人的計劃之前,首先必須找到繼承人所在的私人房間。軍事研究局認為這個難題很有份量,但留給他們的時間卻不多。 解決方案是往小處想;沒錯,往單細胞生物的方向想——比方說,C.xavierii,這是一種艾尼沙原核生物,以演化論的觀點看,和細菌是一碼事。正如各種細菌與人類構成了愉快的共生關係,C.xavierii和艾尼沙人也是一樣,它主要存在於體內,但體表也有。和許多人類一樣,並非每個艾尼沙人都能堅持洗手間裡的好習慣。 殖民聯盟軍事研究局破譯了C.xavierii的遺傳密碼,重組後創建出新亞種C.xavierii movere,其DNA能構造出線粒體尺寸的無線電收發器。這些微小的有機機器通過測量與收發範圍內其他艾尼沙人身上C.xavierii的相對位置,記錄下宿主的一舉一動。顯微裝置的記錄能力有限,只能記下不到一個小時的宿主活動,但每次細胞分裂都會產生一部新的記錄機器,繼續跟蹤宿主的活動。 軍事研究局把接受過基因改造的微生物放進洗手液,由一位不知內情的殖民聯盟使節傳入權首宮殿,這名使節與艾尼沙外交官經常有身體接觸。接下來,通過日常接觸,艾尼沙外交官又把細菌傳給宮殿內的工作人員。那位殖民聯盟使節(及使節團全體人員)的腦伴都經過了秘密修改,能記錄即將從宮殿工作人員和居住者——包括權首和她的繼承人——身上發射出的微電波。不到一個月,軍事研究局就通過人員活動情況繪製出了權首宮殿完整的內部結構圖。 軍事研究局沒有告訴殖民聯盟使節團說他們在不知不覺中充當了間諜。不僅因為這樣能保障他們的安全,還因為他們要是知道了自己被如此利用,肯定會暴跳如雷。 雅列飛近宮殿屋頂上,收起滑翔翼,在遠離洞口的地方降落,以防意外崩塌。二排戰友不是正在著陸就是已經著陸,忙著在洞口系速降索準備滑降。雅列看見了薩拉·鮑林,她已經走到了洞口,透過煙霧和塵土向下張望。 「別往下看。」雅列對她說。 「說晚了。」她答道,順便把視角中令人頭暈目眩的畫面發送給雅列。雅列在融合中感覺到了她的緊張和期待;他自己的心情也差不多。 速降索已經綁好。「鮑林,狄拉克,」簡·薩根說,「行動。」粒子束從天而降到現在還不足五分鐘,每耽擱一秒都會增加獵物被轉移的風險。他們還必須想辦法應付遲早要趕到的軍隊和緊急響應人員。炸掉行政區域能幫二排暫時引開注意力,但不可能持久。 三個人扣上速降索,滑降四層,逕直衝進權首的居住區。育兒室就在前方,他們先前決定不把粒子束徑直打向育兒室上方,以免意外引發坍塌。雅列在滑降時明白了這個決定有多明智,雖然說起來是「外科手術」般精確,但粒子束還是將權首住處上方的三層樓破壞得一團糟,大量瓦礫直接砸了下去。 「打開紅外線裝置,」薩根在速降時說,「燈光已切斷,下面灰塵很厲害。」雅列和鮑林執行命令。粒子束的余能和下方悶燒的建築物散發著熱量,紅外線視野內亮堂堂的。 三個人剛進入權首住處,負責保安的警衛就撞開大門,衝進房間,撲向入侵者。雅列、薩根和鮑林解下降鎖,重重落進底下的瓦礫堆裡——艾尼沙的重力比地球更強。雅列掉在瓦礫堆上,險些被斷樁刺個對穿,防護服立刻硬化,幫他躲過厄運。三個人用肉眼和紅外視力掃視房間,確定警衛的位置,把情報送給上方。幾秒鐘後,屋頂上傳來辟啪幾聲脆響,警衛應聲而倒。 「安全了,」阿歷克斯·倫琴說,「這個區域已被封鎖,我們沒看見其他警衛。其他人正在下來。」話音未落,朱莉·愛因斯坦和另外兩名二排戰友就順著速降索滑下來了。 育兒室緊鄰權首的私人房間,出於安全考慮,兩個房間都是可封閉的獨立單元,絕大多數暴力手段都無法突入(來自外太空的超強粒子束除外)。兩個房間外面總是戒備森嚴,因此兩者之間的安保手段很簡單。權首臥室和育兒室只隔著一扇雕琢華麗的門,門上只有一道門閂。雅列開槍敲掉門閂,在鮑林和薩根掩護下走進房間。 雅列正要檢查左右死角,有什麼東西猛撲上來。他蹲下就地一滾,抬起頭,發現一個艾尼沙人揮舞著臨時抓起的棍子,企圖砸爛他的腦袋。雅列用胳膊擋開那一擊,飛起一腳,正中艾尼沙人兩條前下肢之間的位置,踢碎了他的甲殼,艾尼沙人慘叫起來。雅列從眼角餘光瞥見房間裡還有一個艾尼沙人,蜷縮在角落裡,抱著一個不停尖叫的東西。 前一個艾尼沙人咆哮著又撲了上來,咆哮戛然而止,但他還在向前衝,最後軟癱在雅列身上。艾尼沙人倒下以後,雅列才意識到剛才聽見了槍聲。他繞過艾尼沙人張望,見到薩拉·鮑林站在屍體背後,抓住艾尼沙人的披風,把屍體從雅列身上拽開。 「他還沒撲向我,你就應該幹掉他才對。」雅列說。 「再抱怨一句,我就讓這鬼東西壓死你,」鮑林說,「你就不能推一把嗎?好讓自己盡快脫身。」鮑林拉,雅列推,艾尼沙人翻身滾到旁邊。雅列爬出來,仔細打量襲擊者。 「是他嗎?」鮑林說。 「說不清,」雅列說,「他們看著都差不多。」 「走吧。」鮑林說著湊近端詳那個艾尼沙人。她查了查任務簡報,說:「就是他,孩子他爸。權首的配偶。」 雅列點點頭。賈翰·希奧,權首的配偶,出於政治原因和權首生下繼承人。艾尼沙皇室的母系傳統規定,繼承人的父親要在繼承人變態發育前負責照顧繼承人。傳統還規定,在繼承人冊封典禮後,父親必須在繼承人身邊守護三個艾尼沙日,象徵他接受父親的責任。這一點,還有與冊封典禮相關的其他幾個原因,決定了要在此時實施綁架。刺殺賈翰·希奧是任務中次要但關鍵的一部分。 「他為保護他的孩子而死。」雅列說。 「他是這麼死的,」鮑林說,「不是為此而死的。」 「我不覺得這對他有什麼區別。」雅列說。 「臭氣熏天的任務。」鮑林說。 房間一角響起槍聲。自從進入房間以來持續不斷的尖叫聲暫停片刻,馬上又更加急切地響了起來。薩根走出角落,一隻手拿MP,另一條胳膊的臂彎裡抱著一團拚命蠕動的白色東西。另外一個艾尼沙人倒在薩根開槍的地方。 「保姆,」薩根說,「不肯把繼承人給我。」 「你問他要了嗎?」鮑林說。 「要了,」薩根指著扣在腰帶上的小翻譯器說,它將在任務後期派上用場,「反正我試過了。」 「看來殺死權首配偶沒什麼用處嘛。」雅列說。 薩根抱著的尖叫東西拚命扭動,險些掉出她的懷裡。薩根扔下MP,抱緊那東西。薩根把那東西牢牢抱在胳膊和軀體之間,那東西叫得愈加響亮。雅列仔細打量那東西。 「這就是繼承人了。」雅列說。 「沒錯,」薩根說,「事實上是她,雌性的。尚未變態發育的艾尼沙人。很像一條尖叫的大蛆。」 「能給她打鎮靜劑嗎?」鮑林說,「太吵了。」 「不行,」薩根說,「需要讓權首看見她還活著。」繼承人繼續蠕動,薩根用另一隻手撫摸她,希望能讓她平靜下來。「狄拉克,幫我拿MP。」她說。雅列俯身撿起槍。 燈光亮起。 「媽的,」薩根說,「電力恢復了。」 「我們不是炸掉了備用發電機嗎?」雅列問。 「是的,」薩根說,「看來不止一組,該走了。」三個人退出育兒室,薩根抱著繼承人,雅列舉著他和薩根的兩桿MP。 回到權首住處,二排的兩名隊員掛在繩索上。朱莉·愛因斯坦負責把守權首住處的兩扇門。 「他們負責掩護上面的兩層樓,」愛因斯坦說,「洞口在這幾層穿過的房間都只有單一入口,至少建築圖是這麼畫的。但最上面一層是完全開放的結構。」 「運兵船正在來路上,」阿歷克斯·倫琴說,「我們已經被盯上了,剛開始交火。」 「需要人手掩護我們上去,」薩根說,「還要壓制最上面一層的敵方火力。既然是全開放的,那就是敵人要出現的地方。」 「收到。」倫琴說。 薩根把繼承人遞給鮑林,取下裝備背包,掏出肩帶,肩帶上有個腹袋,尺寸剛好能裝下繼承人。她費了些力氣,把嚎哭不已的繼承人塞進腹帶,扣好,斜挎在身上,肩帶從右肩背後固定住。 「我爬中間那根,」薩根說,「狄拉克,你左邊,鮑林,右邊。我們爬,愛因斯坦負責掩護,上去以後,你們掩護她和另外兩個人出來。明白了?」 「明白。」雅列和鮑林答道。 「給我的MP裝滿彈藥,交給愛因斯坦,」薩根對雅列說,「她不會有時間裝子彈的。」雅列取出薩根MP的彈匣,取出他的一個備用彈匣裝進去,把MP遞給愛因斯坦。她接過去,點頭致謝。 「準備好了,」倫琴在上面說,「你們快點。」 他們剛抓住各自的繩索,門外就傳來了艾尼沙人沉重的腳步聲。他們開始向上爬,愛因斯坦開始射擊。經過上面兩層樓的時候,雅列看見戰友在冷靜地等待,盯著各自房間唯一的出入口。融合意識告訴雅列,他們都怕得要死,正在等待決定命運的時刻。 雅列聽見上方傳來槍聲。艾尼沙人已經衝到了最頂上一層。 薩根帶著繼承人,但沒有MP和裝備背包,一加一減,她的負擔最輕,所以爬得飛快,領先於雅列和鮑林。爬到能抓住屋頂的高度,她伸手去夠朱利安·洛威爾的手。但就在這時,兩顆子彈斜著擊中了她的肩膀,第三顆子彈擦過薩根的肩膀,擊中洛威爾的右眼,打穿大腦,在顱骨內側彈跳,鑽進脖子,撕裂了頸動脈。洛威爾的腦袋向後一仰,隨即落向前方,身體癱下去,向前掉進洞口,恰好撞在薩根身上,撕開了裝著繼承人的肩帶的最後幾絲纖維。薩根感覺到肩帶斷裂鬆開,但正忙著保持平衡不掉下去,根本顧不上抓住肩帶。 「接住。」她說,阿歷克斯·倫琴抓住她,把她拉上安全地帶。 雅列伸手去撈,但沒有抓住,肩帶離他太遠。肩帶飛過鮑林,鮑林一把抓住,肩帶繞著她轉了半圈。 雅列感覺到朱莉·愛因斯坦在下面發出震驚和劇痛的情緒。她的MP陷入沉默。緊接著傳來了艾尼沙人爬進權首房間的沙沙腳步聲。 鮑林仰望雅列,說:「快爬。」 雅列拚命爬,不看腳下。經過宮殿最頂上一層的時候,他瞥見了二十幾具艾尼沙人的屍體,屍體背後,活著的艾尼沙人數量更多,他們朝正在攀爬的雅列射擊,雅列的戰友用子彈和槍榴彈還擊。他很快爬過他們,一個沒見過的戰友把他拽上屋頂。轉過身,他看見薩拉·鮑林抓著繩索,一隻手拎著肩帶。下方的艾尼沙人瞄準了她。她抓著肩帶,無法攀爬。 鮑林望著雅列,微微一笑。「我的最愛。」她說,把肩帶拋向雅列,第一批子彈隨即擊中她的身體。雅列伸出手,子彈打得鮑林在半空中舞動,衝擊力超過了防護服的抵禦範圍,鑽進她的雙腿、軀體、後背和顱骨。雅列抓住肩帶,提了上去,她向下墜落,摔到洞底。他感覺到她生命的最後一息,接著就消失了。 戰友拖著他登上運兵船,這時他還在哭喊。 統治艾尼沙的是母系部族文化,很適合這個種族,其遠祖是居住在蜂巢內的類昆蟲生物。各大部落的母系族長投票選出權首,這個過程聽起來很開化,其實不然,因為收集選票有可能牽涉到殘忍得難以形容的經年內戰,部落內要通過戰鬥決定由誰擔任族長。為了避免權首即將卸任引發大規模動盪,權首當選後,皇位成為世襲,而且壓力很大——權首必須在登基後的兩艾尼沙年內生育並冊封一名有生育力的繼承人,以此確保未來的權力有序交接,否則所在部落的統治地位就將隨其退位而結束。 艾尼沙女族長會喝下富含激素的王漿,導致軀體大規模徹底變化(這是其血統的另一個產物),而且終生擁有繁殖能力,所以生產繼承人很少構成問題,問題在於從哪個部落選擇繼承人的父親。女族長不會因為愛情結婚(嚴格來說,艾尼沙人根本沒有結婚的概念),因此政治考慮就成了焦點。無法爬到頂端的部落轉而競爭(手段微妙得多,通常也不太殘酷)配偶人選,好處是可以直接提升部落的社會地位,還有能力影響國家政策,這是配偶部落「嫁妝」的一部分。新登頂的部落權首選擇配偶有兩條途徑,或者是最強大的盟友部落,以此充當效忠的獎賞;或者是最強大的敵對部落,前提是這次權首「投票」格外混亂,整個艾尼沙民族需要修補彼此之間的關係。相比之下,靠代代相傳登基的權首選擇配偶就有很大的迴旋餘地了。 菲萊布·瑟爾是現任瑟爾家族(這個部落在過去幾百年間曾三次掌握權柄)的第六代權首。繼位後,她從希奧部落選擇了權首,這個部落在擴張殖民地方面野心勃勃,最終導致艾尼沙決定與勒雷伊和奧賓秘密結盟,共同進攻人類。由於在這場戰爭中扮演主導地位,艾尼沙將取得殖民聯盟最好的幾個星球,包括殖民聯盟的母星鳳凰。勒雷伊人分得的行星較少,但其中包括珊瑚星,殖民聯盟最近在那裡狠狠地羞辱了他們。 奧賓人還是那麼神秘,他們貢獻的力量僅略少於艾尼沙人,但只要一顆行星:人口過多、資源耗盡的地球。地球的情況非常糟糕,以至於殖民聯盟將其置於隔離之中。艾尼沙和勒雷伊都樂於讓出地球。 希奧部落鼓吹的國家政策使得艾尼沙傾向於對人類發動戰爭。儘管受到權首制度的約束,但各個艾尼沙部落還有各自的議事會。至少有一個叫蓋倫的部落強烈反對襲擊殖民聯盟,理由是人類相當強盛,頑固得令人頭疼,而且感覺遇到威脅就不太講究原則。蓋倫認為勒雷伊倒是個更好的目標,因為勒雷伊與艾尼沙敵對多年,在珊瑚星遭受人類重創後軍力薄弱。 菲萊布·瑟爾權首在這件事上沒有理會蓋倫議事會的意見,但她注意到蓋倫部落明顯對人類有好感,於是選擇蓋倫部落一名叫胡·蓋倫的議員擔任艾尼沙駐殖民聯盟的大使。胡·蓋倫最近被召回艾尼沙,觀禮繼承人冊封儀式,與權首一起慶祝查法蘭節。二排突襲時,胡·蓋倫坐在權首附近,殺死權首丈夫並劫走繼承人的二排呼叫權首時,他正和權首躲在一起。 「艾尼沙人停止射擊了,」阿歷克斯·倫琴說,「看來知道繼承人在我們手裡了。」 「很好。」薩根說。鮑林和愛因斯坦死了,還有幾個士兵被困在宮殿裡,她想把他們救出來。她示意大家登船。丹尼爾·哈維給她包紮肩傷,她疼得齜牙咧嘴。防護服完全擋住了第一顆子彈,但第二顆打穿防護服,造成了嚴重傷害,右臂暫時完全失去活動能力。她舉起左手,指了指運兵船中央的小輪床。權首繼承人維尤特·瑟爾被綁在輪床上,仍在不停地扭動,她不再尖叫,但還在嗚咽,疲憊漸漸戰勝恐懼。 「誰給她打針?」薩根問。 「我來。」雅列搶在別人開口前站起來,從薩根座位下的醫療包裡取出注射器。他轉身走到維尤特·瑟爾身前,無比仇恨這東西。腦伴把示意圖疊加在視野上,告訴他從哪兒下針,要把長長的針頭插進內臟多深,才釋放針筒裡的物質。 雅列惡狠狠地把針頭插進維尤特·瑟爾的身體,冰冷的金屬扎得維尤特·瑟爾拚命哭喊。雅列撳下注射器上的按鈕,把一半的液體推進繼承人兩個尚未發育的生殖囊的一個之中。雅列拔出注射器,將針頭扎進另外一個生殖囊,推空了針筒。納米機器人覆蓋了生殖囊的內壁,自行燃燒,燒死組織,生殖囊的主人不可逆轉地喪失了生殖能力。 維尤特·瑟爾因為困惑和疼痛而哀嚎。 「接通權首了,」倫琴說,「音頻視頻都有。」 「接進公共頻道,」薩根說,「阿歷克斯,你到輪床邊當鏡頭。」 倫琴點點頭,站在輪床前,視線對準薩根,把來自耳朵和眼睛的音頻和視頻信號接進腦伴,充當麥克風和攝像頭。 「接通了。」倫琴說。艾尼沙權首出現在雅列和運兵船全員的視野中。儘管看不懂艾尼沙人的表情,但很明顯權首憤怒得都要燃燒了。 「他媽的人類屎渣,」權首說(更確切地說是翻譯器說,它沒有逐字對譯,而是表達出了文字背後的情緒),「給你們三十秒,把女兒還給我,否則我就向你們的所有行星宣戰。我發誓要把它們化為灰燼。」 「閉嘴。」薩根說,腰帶上的揚聲器吐出翻譯。 線路另外一頭傳來許多響亮的卡噠聲,權首王庭震驚得無以復加。難以想像,居然有人敢這麼和權首說話。 「你說什麼?」權首最後說,她本人也很震驚。 「我說『閉嘴』,」薩根答道,「你要是夠聰明,就該好好聽我說話,免得你我兩方人民無謂受苦。權首,你不會向殖民聯盟宣戰,因為你已經向我們宣戰了。你們、勒雷伊和奧賓。」 「我完全不知道——」權首說。 「再撒謊,我就割掉你女兒的腦袋。」薩根說。 又是一陣卡噠聲,權首閉上了嘴巴。 「請問,」薩根說,「你們是不是已經向殖民聯盟開戰了?」 「對,」權首過了好一陣答道,「或者說很快就將開戰。」 「我認為不會。」薩根說。 「你是誰?」權首說,「哈特林大使在哪兒?我憑什麼要和拿我女兒生命威脅我的人談判?」 「哈特林大使應該還在她的辦公室裡,努力搞清楚局勢,」薩根說,「既然你認為沒必要向她通報貴方的軍事計劃,那麼我們也同樣認為沒必要。權首,你之所以正在和拿你女兒生命威脅你的人談判,是因為你對人類孩子的生命構成了威脅。你之所以在和我談判,是因為此刻你只配和我談判。這一點你大可以放心,你再也不可能和殖民聯盟談判了。」 權首陷入沉默,最後說:「讓我看看我的女兒。」 薩根對倫琴點點頭,倫琴轉身望向又開始低聲啜泣的維尤特·瑟爾。雅列看著權首的反應,權首從星球領袖變回母親,孩子的痛苦和恐懼她感同身受。 「你們的要求是什麼?」權首說。 「停戰。」薩根答道。 「還有另外兩方,」權首說,「我們要是退出,他們一定會想知道原因。」 「那就繼續備戰,」薩根說,「轉而襲擊你的一方盟友,我建議勒雷伊。他們國力衰敗,突襲應該能拿下他們。」 「奧賓呢?」權首說。 「留給我們處理。」薩根說。 「你們行嗎?」女王顯然很懷疑。 「當然。」薩根說。 「你難道說我們要掩蓋今晚發生的所有事情?」權首說,「你們用來摧毀宮殿的粒子束在幾百里外都看得見。」 「別掩蓋,好好調查,」薩根說,「殖民聯盟樂於協助艾尼沙朋友調查,到時候發現元兇是勒雷伊人,你們就有理由開戰了。」 「還有什麼要求?」權首說。 「有個叫查爾斯·布廷的人類,」薩根說,「我們知道他在協助你們。我們要他。」 「不在我們手上,」權首說,「在奧賓那兒。你們儘管去找奧賓人要吧。還有什麼要求?」 「我們要你保證你會退出戰爭。」薩根說。 「難道要簽訂條約?」權首問。 「不,」薩根說,「你換配偶,由我們選擇。」 這話引得王庭發出了最響亮的一陣卡噠聲。 「你們殺害了我的配偶,居然還想挑選下一個?」權首問。 「對。」薩根說。 「為什麼?」權首暴怒道,「我的維尤特已被冊封!她是合法的繼承人。如果我滿足你們的要求,你們放我的女兒回來,她還是希奧部落的一員,按照傳統,他們仍舊擁有政治影響力。如果你們殺死我的女兒,破壞他們的影響力——」權首泣不成聲地頓了頓,繼續道,「如果你們這麼做了,我為什麼還要滿足你們的要求呢?」 「權首,」薩根說,「你的女兒沒有生育能力。」 沉默。 「你們不會那麼做吧?」權首懇求道。 「已經下手了。」薩根說。 權首抿緊口器,發出超越塵世的哀慟叫聲。她在哭泣。她從座位上起身,在畫面外痛哭,忽然重新出現,湊到離鏡頭最近的地方。「你們這些魔鬼!」權首尖叫道。薩根沒有吭聲。 繼承人冊封後不能撤銷。繼承人無法生育意味著這條權首血脈的斷絕。權首血脈斷絕意味著許多年激烈的血腥內戰,各個部落為了登基而競爭。如果各個部落得知繼承人無法生育,他們不會等待繼承人自然死亡才開始自相殘殺。在位權首將被刺殺,讓無法生育的繼承人掌權,無法生育的繼承人接著成為刺殺目標。權位唾手可得,很少有人會耐心等待。殖民聯盟使維尤特·瑟爾喪失生育能力,宣判了瑟爾權首血脈的終結,艾尼沙即將陷入內亂。除非權首答應他們的要求,接受一件異常可怕的事情。權首本人很清楚局面。 但她還是反抗了,權首說:「我不會允許你們替我挑選配偶。」 「我們會通知各部落的族長,說你的女兒沒有生育能力。」薩根說。 「我會就地摧毀你們的運兵船,連同我的女兒。」權首尖叫道。 「動手吧,」薩根說,「所有族長都將知道,是你這個權首的無能使得我們襲擊艾尼沙,導致配偶和繼承人喪命。接著你會發現不管你選擇哪個部落向你提供配偶,那個部落都會拒絕你的要求。沒有配偶就沒有繼承人,沒有繼承人就沒有和平。權首,我們很熟悉艾尼沙歷史。我們知道部落曾經為了更小的事情拒絕提供配偶,遭到聯合抵制的權首都撐不了多久。」 「不會的。」權首說。 薩根聳聳肩:「那就殺了我們吧,或者拒絕我們的要求,我們把你喪失生育能力的女兒還給你;要麼就按我們說的做,與我們合作,延續權首血脈,讓艾尼沙民族遠離內戰。這就是你的全部選擇。你的考慮時間不多了。」 雅列看著各種情緒掠過權首的面部和身體,她是外星人,看起來很奇怪,但沒有減少其中的力度。這場掙扎悄無聲息,但撕心裂肺。雅列想起簡報會上薩根的話:人類無法從軍事上戰勝艾尼沙,必須從心理上打垮他們。雅列望著權首逐漸屈服,最後終於垮了。 「說吧,要我冊封誰。」權首說。 「胡·蓋倫。」薩根說。 權首轉身望向胡·蓋倫,胡·蓋倫靜悄悄地站在她背後,露出艾尼沙人的苦澀笑容。她說:「我並不吃驚。」 「他為人不錯,」薩根說,「而且會安慰你的。」 「人類,你要是敢再安慰我一句,」權首說,「我就宣佈開戰。」 「抱歉,權首,」薩根說,「我們達成協議了嗎?」 「是的。」權首說,又哭了起來。「噢,天哪,」她喊道,「噢,維尤特。噢,天哪。」 「你知道你必須做什麼。」薩根說。 「不,不行,我做不到。」權首哭道。聽見她的哭聲,已經安靜下去的維尤特·瑟爾又扭動起來,哭著要媽媽。權首再次崩潰。 「你必須這麼做。」薩根說。 「求你了,」艾尼沙行星上最有權勢的生物懇求道,「我做不到。求你了,人類,幫幫我。」 「狄拉克,」薩根說,「動手。」 雅列抽出戰鬥匕首,走向薩拉·鮑林為之而死的小東西。她被捆在輪床上,扭動著要媽媽,她將孤獨而恐懼地死去,遠離每一個愛過她的人。 雅列也崩潰了,他不知道原因。 簡·薩根走到雅列身邊,接過匕首,舉起來。雅列轉過身去。 哭聲停歇。 第二部 8 最後起作用的是黑色軟糖豆。 雅列掃視著鳳凰星空間站軍人商店的糖果攤,見到了它們,沒有理睬,他更喜歡巧克力;但視線總忍不住要看回去,那是個單獨的小罐子,而其他各種糖豆都混在一起。視線第五次被拽回黑色軟糖豆上,雅列問:「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黑色軟糖豆有什麼特殊的?」 「愛吃的愛死,不愛吃的恨死,」店員說,「大部分人不愛吃,覺得把它們從糖豆堆裡挑出來很麻煩,愛吃的更願意一小袋專門裝它們。所以我總是進貨,但放在單獨的罐子裡。」 「你是愛吃的還是不愛吃的?」雅列問。 「完全無法忍受,」店員答道,「但我丈夫怎麼吃都吃不夠,喜歡邊吃邊朝我哈氣,就為了惹我生氣。有次我乾脆一腳把他踢下床去。沒吃過黑色軟糖豆?」 「沒有,」雅列說,他的嘴裡在微微流口水,「但我想試試。」 「勇敢得很。」店員說,拿起一個透明小塑料袋裝滿糖豆遞給雅列。雅列接過去,拈出兩顆,店員記下這筆生意;雅列是防衛軍成員,不需要花錢買軟糖豆(和其他東西一樣,軟糖豆也是白送的,防衛軍士兵總是充滿感情地管這個叫費用全免的地獄觀光),但店員要記錄士兵買了什麼,據此找防衛軍收錢。資本主義進入太空,而且活得還很滋潤。 雅列把兩顆軟糖豆丟進嘴裡,用臼齒咬碎,停下來,等待唾液把甘草的香味帶上舌尖,香氣越過上顎,在鼻腔內擴散。他閉上眼睛,意識到糖豆和記憶中一樣美味。他抓了一把塞進嘴裡。 店員望著他狂熱的舉動,問:「怎麼樣?」 「好,」雅列邊嚼邊說,「好極了。」 「我要告訴我丈夫,他又多了個夥伴。」店員說。 雅列點點頭,答道:「兩個,我的小女兒也很喜歡。」 「那就更好了。」店員說,但這時雅列已經離開,陷入自己的思緒,走向他的辦公室。雅列走了十步,吞下滿嘴的軟糖豆,伸手繼續去拿,但驀地停下了。 我的小女兒,他心想,哀慟和記憶重重地落在他頭上,他渾身抽搐,把軟糖豆全嘔在了走廊上。他咳嗽著吐出喉嚨裡剩下的軟糖,腦海裡浮現出一個名字。 佐伊,雅列心想。我的女兒。我已經死去的女兒。 一隻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雅列身體一縮,退開時險些被嘔吐物滑倒,手裡的那袋軟糖豆飛了出去。他望著拍他的女人,是防衛軍的什麼士兵。她奇怪地看著雅列,腦袋裡響起短促而尖利的嗡嗡聲,像是加快了十倍的說話聲。那聲音響了一次,又一次,彷彿兩記耳光扇在腦殼裡。 「幹什麼?」雅列朝那女人喊道。 「狄拉克,」她說,「冷靜。告訴我,你怎麼了?」 雅列只覺得困惑和恐懼,他邁著沉重的步子飛快逃開,一路上撞上了好幾個行人。 簡·薩根目送狄拉克蹣跚走遠,低頭看著那攤黑乎乎的嘔吐物和撒了一地的軟糖豆。她扭頭望向糖果攤,走了過去。 「你,」她指著店主說,「剛才發生什麼了?」 「那傢伙過來,買了些黑色軟糖豆,」店主說,「說他很喜歡,塞了一把到嘴裡,然後走了幾步就全吐掉了。」 「就這些?」薩根問。 「就這些,」店主說,「我和他聊了幾句,說我丈夫很喜歡黑色軟糖豆,他說他孩子也喜歡,然後拿上軟糖豆就走開了。」 「他說起他的孩子?」薩根問。 「是啊,」店主說,「他說他有個小女兒。」 薩根順著走廊望過去,狄拉克已經不見蹤影。她朝狄拉克剛才去的方向拔腿就跑,同時嘗試呼叫斯奇拉德將軍。 雅列來到空間站的一部電梯前,裡面的人出來,他走進去,撳下他的實驗室所在樓層的按鈕,忽然發現他有一條綠色的胳膊。他猛地縮回手,胳膊狠狠地砸在轎廂牆上,劇痛讓他意識到這其實就是他的胳膊,而他無法擺脫這東西。轎廂裡的其他人奇怪地看著他,有個人的視線格外怨毒。他抽胳膊的時候險些打中那女人。 「抱歉。」他說。那女人哼了一聲,擺出直視前方的搭電梯姿勢。雅列有樣學樣,在電梯的拉絨金屬牆壁上看見了自己模模糊糊的綠色倒影。雅列的困惑和焦慮已經接近了恐懼,但有一點他很清楚,他可不能在滿是陌生人的電梯裡發瘋。社交制約在這一刻起了作用,使他沒有被身份困惑引發的恐慌壓倒。 雅列默默地站在那裡,等待電梯到達他的樓層,他要是肯花幾秒鐘問問自己是誰,肯定會驚訝地發現他根本沒有確定的答案。不過,他沒有這麼做,普通人一般不會懷疑自己的身份。雅列知道綠皮膚不對勁,知道他的實驗室就在下面三層,知道女兒佐伊已經死了。 電梯來到雅列的樓層,他走出電梯,踏入一條寬闊的通道。鳳凰星空間站的這一層沒有糖果攤,也沒有軍人商店。每隔一百英尺左右就站著一個防衛軍士兵,把守著通往這一層深處的各條走廊。每條走廊口都有生物測定和腦伴/人工大腦掃瞄器,掃瞄每一個走近的人。要是這個人不被允許進入那條走廊,防衛軍警衛會在他來到走廊口之前截住他。 雅列知道他按理說能進入大部分走廊,但懷疑現在這具怪異軀體能不能走進其中的任何一條。他順著通道前進,樣子像是他很清楚要去哪兒。他走向他的實驗室和辦公室所在的那條走廊。到了那裡,他也許就能想出接下來該怎麼辦了。就快來到走廊口,他發現通道裡的所有防衛軍警衛都轉身盯著他。 該死,雅列心想。前方不到五十英尺就是他的走廊了。衝動之下,他跑了過去,驚訝地發現他的軀體竟能如此迅猛地撲向目標。把守走廊的士兵也同樣迅猛,士兵端起MP,但雅列搶先一步,重重一掌拍在士兵身上。士兵撞在走廊牆上,倒地不起。雅列停也不停地從士兵身邊跑過去,奔向走廊前方兩百英尺外的實驗室大門。跑著跑著,四周警鈴大作,應急門紛紛關閉。一扇應急門從走廊的牆壁裡彈出來,在半秒鐘內封鎖了這塊區域,雅列在最後一瞬間擠過去,險些被攔在目標之外。 雅列跑到實驗室門口,一把推開。裡面有一名防衛軍軍事研究技術員和一個勒雷伊人。看見勒雷伊人站在自己的實驗室裡,所產生的認知矛盾讓雅列動彈不得,恐懼如匕首,刺穿這一刻的惶惑。他害怕的不是勒雷伊人,而是被揭穿做了什麼危險、可怕、理當遭受懲罰的事情。雅列的大腦轉得飛快,尋找與這種恐懼相關的記憶和解釋,但什麼也沒想起來。 勒雷伊人晃動著頭部,繞過他所在的試驗台,走向雅列。 「你就是他,對吧?」勒雷伊人說,他的英語口音很奇怪,但能聽得懂。 「誰?」雅列問。 「他們製造的士兵,用來困住一名叛徒,」勒雷伊人說,「但沒有成功。」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雅列說,「這是我的實驗室。你是誰?」 勒雷伊人再次晃動頭部,說:「也許他們終究還是做到了。」勒雷伊人指著自己說,「凱南。科學家,囚犯。現在你知道我是誰了。你知道你是誰嗎?」 雅列張嘴回答,忽然意識到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他張著嘴呆站了幾秒鐘,直到應急門刷地打開,剛才和他交談過的女兵走進房間,舉起槍,打中他的頭部。 「第一個問題。」斯奇拉德將軍說。雅列躺在鳳凰星空間站的醫務室裡,還沒完全從那發暈眩彈裡清醒過來,兩名防衛軍警衛守在床尾,簡·薩根站在牆邊。「你是誰?」 「雅列·狄拉克二等兵。」雅列答道。他沒有問斯奇拉德是誰,因為腦伴在將軍走進房間那一刻就識別出了他的身份。斯奇拉德的腦伴也能輕而易舉地判斷雅列是誰,所以這個問題並不只是為了辨別身份。「我駐紮在風箏號上,我的指揮官是薩根中尉,她就站在那邊。」 「第二個問題,」斯奇拉德將軍說,「你知道查爾斯·布廷是誰嗎?」 「不知道,長官,」雅列說,「我應該知道嗎?」 「有可能,」斯奇拉德說,「我們在他的實驗室門口找到了你。你告訴那個勒雷伊人說這是你的實驗室。說明你認為你是查爾斯·布廷,至少在那一分鐘這麼認為。薩根中尉說她和你交談時,你對自己的名字毫無反應。」 「我記得我不知道自己是誰,」雅列說,「但不記得我認為我是另外一個人。」 「但你去了布廷的實驗室,你可從來沒去過那兒,」斯奇拉德說,「我們知道你沒有用腦伴調取空間站地圖找實驗室的位置。」 「我沒法解釋,」雅列說,「記憶就在我的腦海裡。」雅列看見這句話讓斯奇拉德瞥了薩根一眼。 門打開了,兩個男人走進來。沒等腦伴辨別出他們的身份,其中的一個就大步流星地走到了雅列面前。 「你知道我是誰嗎?」他說。 雅列一拳把他打翻在地。警衛舉起MP,雅列已經從突如其來的憤怒和衝動中恢復神智,立刻高舉雙手。 男人站起來,雅列的腦伴這時才辨別出他的身份:格雷戈·麥特森將軍,軍事研究局的老大。 「這就權當回答了。」麥特森舉起手,摀住右眼。他大步流星走進衛生間,去檢查他的傷勢。 「別那麼確定。」斯奇拉德說。他扭頭問雅列:「二等兵,你認識剛才挨你拳頭的那個人嗎?」 「我現在知道他是麥特森將軍,」雅列說,「但打他的時候並不知道。」 「你為什麼打他?」斯奇拉德問。 「不知道,長官,」雅列說,「只是……」他停了下來。 「二等兵,回答我的問題。」斯奇拉德說。 「就是當時覺得應該那麼做,」雅列說,「沒法解釋為什麼。」 「他確實記得一些事情,」斯奇拉德扭頭對麥特森說,「但不是全部,而且不記得他是誰。」 「狗屁,」麥特森在衛生間裡說,「他記得的事情夠他給我當頭一拳了。龜孫子想這麼揍我想了好多年。」 「將軍,他有可能全都記起來了,但想讓你相信其實並沒有。」另外一個男人對斯奇拉德說。雅列的腦伴認出他是詹姆斯·羅賓斯上校。 「有可能,」斯奇拉德說,「但到目前為止,他的行為並不支持這個看法。他如果真是布廷,就不會有興趣讓我們知道他記得任何事情。毆打將軍可不明智。」 「確實不明智,」麥特森走出衛生間,「只是洩憤罷了。」他轉向雅列,指著眼睛——被砸出血管的智能血構成了一圈淤青。「要是在地球上,黑眼圈會在我臉上一掛就是幾個星期。我該因為違反軍紀而槍斃了你。」 「我說將軍。」斯奇拉德開口道。 「別害怕,斯奇拉德,」麥特森說,「我認可你的推測。布廷不會蠢得毆打我,因此他並不是布廷。但有一星半點的布廷已經開始冒頭了,我想知道我們能讓布廷冒出來多少。」 「布廷想挑起的戰爭已經結束,將軍,」簡·薩根說,「艾尼沙人將在背後捅勒雷伊一刀。」 「唔,這倒是不錯,中尉,」麥特森說,「但就情形來看,還有三分之二的問題沒有解決。奧賓人還在盤算什麼,據說布廷在他們那兒,我看宣佈勝利和取消追捕還為時過早。我們仍舊需要瞭解布廷知道什麼,這位二等兵的腦殼裡有兩個人格在打架,我們也許還能多做點兒什麼,鼓勵那傢伙跳出來唱戲。」他扭頭對雅列說,「二等兵,你怎麼看?大家管你們叫幽靈旅,但只有你腦袋裡真的有幽靈。想把他弄出來嗎?」 「恕我冒昧,長官,我還是不知道你們到底在說什麼。」雅列答道。 「你當然不知道,」麥特森說,「很顯然,除了實驗室的位置,你對查爾斯·布廷狗屁不知。」 「還知道一點,」雅列說,「知道他有個女兒。」 麥特森將軍小心翼翼地摸摸黑眼圈,答道:「曾經有,二等兵。」麥特森放下手,轉向斯奇拉德,「斯奇拉德,我想請你把他還給我。」他說,注意到薩根中尉瞪了斯奇拉德一眼。毫無疑問,她正在向斯奇拉德發送特種部隊代替說話的那種精神信息。「暫時而已,中尉,」他說,「用完就還你,而且保證不弄壞。再說他要是跟你執行任務的時候被一槍打死,我們可就什麼都問不出來了。」 「你以前可不擔心他執行任務的時候被一槍打死,」薩根說,「長官。」 「哎呀呀,特種部隊著名的傲慢態度嘛,」麥特森說,「剛還在想你啥時候會露出六歲本質呢。」 「我九歲了。」薩根說。 「我一百三,所以你得聽你曾曾祖父的話,」麥特森說,「以前我不關心他的死活,是因為我覺得他沒啥用處。現在他也許能派上用場,我當然不希望他死掉。要是最後發現其實沒用,當然可以還給你,愛死不死關我屁事,但無論如何你都沒有表決權,所以請閉上嘴,中尉,讓大人談大人的事。」薩根一肚子怒火,不過還是閉上了嘴。 「你打算拿他怎麼辦?」斯奇拉德說。 「當然是放在顯微鏡底下嘍,」麥特森答道,「搞清楚記憶為啥洩漏,看能不能再引出些別的什麼。」他朝羅賓斯一豎大拇指,「表面上,他將分配給羅賓斯當助手。而私下裡,我希望他能在實驗室多待一段時間。我們從你們手裡接管的勒雷伊科學家在實驗室裡越來越有用。我想看看他能把這傢伙怎麼樣。」 「你認為你能信任一個勒雷伊人?」斯奇拉德問。 「媽的,斯奇拉德,」麥特森說,「他拉屎都有攝像頭拍他屁眼,一天不給他用藥他就會死。我手下的科學家裡,只有他是我能百分之百信任的。」 「好的,」斯奇拉德說,「上次我一開口你就把他交給我,這次就還給你吧。但記住他是我們的人,將軍,你知道我對我的人是什麼態度。」 「合理。」麥特森說。 「調令已經放進你的待批事務中,」斯奇拉德說,「你批准後就生效了。」斯奇拉德朝羅賓斯和薩根點點頭,瞥了雅列一眼,轉身走出醫務室。 麥特森轉向薩根:「有什麼道別的話就快說吧。」 「謝謝,將軍。」薩根說。她對雅列說:「什麼混賬玩意兒。」 「我還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還有查爾斯·布廷是誰,」雅列說,「我嘗試過存取數據庫,但他的相關信息都是保密內容。」 「你很快就會知道了,」薩根說,「不管你將得知什麼,我都希望你記住一點,歸根結底,你是雅列·狄拉克,而不是別人。無論你是怎麼被製造出來、為了什麼製造出來,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你都是雅列·狄拉克。我有時候會忘記這一點,很抱歉。但我要你牢牢記住。」 「我會記住的。」雅列說。 「很好,」薩根說,「剛才我們說的那個勒雷伊人叫凱南,見到他,就說薩根中尉請他罩著你,就說我欠他一個人情。」 「我已經見過他了,」雅列說,「我會跟他說的。」 「抱歉,用眩暈彈打了你的腦袋。」薩根說,「迫不得已,你明白的。」 「當然,」雅列說,「謝謝。再見,中尉。」 薩根離開了房間。 麥特森指著警衛說:「你倆可以走了。」警衛離開房間。麥特森轉向雅列,說:「吶,二等兵,我願意相信你今天早些時候那種發作不是常事,但無論如何,從現在開始,你的腦伴將設置成定位和記錄模式,這樣你就沒法給我們驚喜了,而我們總是知道去哪兒找你。一旦改變設定,鳳凰星空間站上的每個防衛軍士兵都會得到對你格殺勿論的命令。在搞清楚你腦袋裡裝著的到底是誰、究竟在盤算什麼之前,你的所有念頭都將是公開的。聽明白了?」 「明白。」雅列說。 「很好,」麥特森說,「那麼,小子,歡迎加入軍事研究局。」 「謝謝,長官,」雅列說,「現在,能不能有誰行行好,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麥特森笑呵呵地吩咐羅賓斯:「你告訴他。」說完就離開了。 雅列望向羅賓斯。 「呃,」羅賓斯說,「哈囉。」 「腦袋上那塊淤青很有意思。」凱南指著雅列的頭部側面說。凱南在用勒雷伊語說話,雅列的腦伴替他翻譯。 「謝謝,」雅列說,「挨了一槍。」雅列說的是英語,學習了幾個月,凱南的英語已經很熟練了。 「我記得,」凱南說,「當時我也在。說起來,我也被你們薩根中尉打暈過。你和我,咱們可以開俱樂部了。」凱南轉向站在附近的哈利·威爾遜。「威爾遜,你也可以參加。」 「免了,」威爾遜說,「記得一位智者說過,絕對不要參加主動邀請你成為會員的俱樂部。另外,我不想挨眩暈彈。」 「膽小鬼。」凱南說。 威爾遜鞠躬道:「謝謝誇獎。」 「好吧,」凱南把注意力放回雅列身上,「你應該大概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兒了吧。」 雅列回想起昨天與羅賓斯上校尷尬而拐彎抹角的交談。「羅賓斯上校說我之所以出生,就是為了把查爾斯·布廷的意識裝進我的大腦,可惜沒能成功。他說布廷曾是這兒的科學家,但後來叛變了。他還說我感覺到的新記憶其實是布廷的舊記憶,而且誰也不知道為何記憶當時沒有浮現,現在卻冒了出來。」 「他跟你說了多少布廷的生活和研究內容?」威爾遜問。 「零,」雅列說,「他說要是我從他那兒或檔案裡知道得太多,就有可能干擾記憶自然浮現的過程。是這樣嗎?」 威爾遜聳聳肩。凱南說:「你是第一個遇到這種事的人類,因此沒有先例可以指導我們接下來怎麼做。最接近你目前情況的是某幾種健忘症。昨天,你能找到這間實驗室,記起布廷女兒叫什麼,但你不知道你是怎麼知道的。情況類似於來源性遺忘症。但也不盡相同,因為問題沒有出在你自己的記憶上,有問題的是其他人的記憶。」 「所以你也不知道怎麼從我腦子裡引出更多的記憶。」雅列說。 「我們有幾個設想。」威爾遜說。 「設想。」雅列重複道。 「更確切地說是假說,」凱南答道,「記得許多個月之前,我告訴薩根中尉說,我認為布廷的意識之所以沒有浮現在你的大腦裡,是因為那是一個成熟的意識,放進缺少足夠體驗的不成熟大腦,意識找不到落腳之處。但你現在擁有那些體驗了,對吧?上戰場七個月,隨便哪個意識都會變得成熟。也許你體驗的某些事情搭起了通往布廷記憶的橋樑。」 雅列回想過去。「最後一次任務,」他說,「對我【「文】非常重【「人】要的一【「書】個人死【「屋】了,而布廷的女兒也死了。」雅列沒有向凱南提起維尤特·瑟爾之死,沒有提起拿著將要殺死她的匕首時他是如何崩潰的,但他同時也想起了這些事情。 凱南點點頭,說明他對人類語言的瞭解也包括非語言信號,他說:「對,有可能就是那個時刻。」 「但當時為什麼沒有喚醒記憶呢?」雅列問,「事情發生在我回到鳳凰星空間站以後,那會兒我正在吃黑色軟糖豆。」 「《追憶似水年華》。」威爾遜說。 雅列望向威爾遜:「什麼?」 「實際上,書名更準確的翻譯是《尋找逝去的時光》,」威爾遜說,「馬塞爾·普魯斯特的小說。整本書開始於主角蘸著茶水吃蛋糕,然後洪水開閘般引出了童年記憶。人類的記憶和感覺聯繫緊密。吃軟糖豆很可能觸發了某些記憶,特別是軟糖豆有什麼重要意義的話。」 「我記得他說佐伊最喜歡吃黑色軟糖豆。」雅列說,「布廷的女兒,名叫佐伊。」 「也許吃糖豆就足夠喚起這段記憶了。」凱南贊同道。 「也許你該再吃些軟糖豆。」威爾遜打趣道。 「我吃了。」雅列嚴肅地說。他請羅賓斯上校替他買了一小袋,上次當場嘔吐讓他不好意思自己去買。拿到後,雅列坐在新安排的住處裡,抱著口袋慢吞吞地吃了一個鐘頭的軟糖豆。 「然後呢?」威爾遜問。雅列只是搖搖頭。 「二等兵,給你看點東西。」凱南說,撳下鍵盤上的一個按鈕。試驗台的顯示區域上出現了三團小小的燈光表演。凱南指著其中之一說:「這個展示的是查爾斯·布廷的意識——複製品,多虧了他的技術成就,我們才能保留一份存檔。旁邊展示的是你本人的意識,來自你的訓練期間。」雅列一臉驚訝。「對,二等兵,他們一直在跟蹤記錄你的情況;你一出生就是他們的科研對象。不過這只是展示而已。和布廷的意識不同,他們沒有保留存檔。 「第三個是你當前的意識,」凱南說,「你沒有受過訓練,看不懂這些展示圖形,但明眼人都看得出第三個與另外兩個明顯不同。我們認為,這是你的大腦第一次試圖將布廷意識與你本人的意識融合在一起。昨天的事情改變了你,有可能是永久性的。能感覺到嗎?」 雅列思考片刻,最後說:「我沒覺得有什麼區別。新記憶歸新記憶,但我不認為我的行為和從前有什麼區別。」 「毆打將軍除外。」威爾遜說。 「意外而已。」雅列說。 「不,不是,」凱南忽然激動起來,「二等兵,我要說的就是這個。你出生時他們想讓你成為某個人,但生下來的你是另外一個人。現在你正在成為第三個人,他是前面兩個人的綜合體。要是繼續下去,而且獲得成功,更多的布廷就將陸續湧現。但你會改變。你的人格將會改變,而且有可能非常劇烈。你將變成一個和現在完全不同的人。我希望確定你明白了這一點,因為我想讓你選擇要不要這麼做。」 「自己選?」雅列問。 「對,二等兵,自己選,」凱南說,「你很少有機會做的事情。」他指著威爾遜說,「威爾遜中尉就選擇了他的生活,他加入殖民防衛軍是出於自己的意願,而你和所有特種部隊士兵都沒有權力選擇。二等兵,你有沒有意識到,特種部隊士兵其實是奴隸?上不上戰場由不得你決定,你沒有拒絕的權利,甚至不允許你知道你能不能拒絕。」 這一連串說理弄得雅列很不舒服,他說:「我們不這麼看問題。能服役我們很驕傲。」 「你們當然很驕傲,」凱南說,「你生下來他們就是這麼調適你的,你的大腦剛啟動,腦伴替你思考,替你在選擇樹上選定某些枝杈,剪掉另外一些。等你的大腦能自己思考,通往其他選擇的路徑就已經被封死了。」 「我一直在做各種決定啊。」雅列反駁道。 「不包括重大決定,」凱南說,「別人通過調適和軍旅生活,二等兵,替你做了你短暫一生中的所有選擇。有人選擇要創造你——這一點你和其他士兵相同;但他們又選擇要把某人的意識刻印在你大腦裡。他們選擇讓你成為戰士,選擇要你面對哪些戰役。在他們覺得合適的時候,又選擇把你交給我們。只要有必要,他們就願意選擇破壞你的大腦,讓查爾斯·布廷的意識取代你的意識,把你變成另外一個人。但我選擇要你自己選擇。」 「為什麼?」雅列問。 「因為我可以這麼決定,」凱南說,「也因為你應該選擇。還因為顯然其他人都不會允許你自己選擇。這是你的生命,二等兵。你要是選擇繼續,我們會告訴你一些我們認為能解開布廷記憶和人格的辦法。」 「我要是選擇不繼續呢?」雅列說,「會發生什麼?」 「我們會告訴軍事研究局,我們拒絕對你下手。」威爾遜說。 「他們會找其他人的。」雅列說。 「那倒是肯定的,」凱南說,「但你至少能做出你的選擇,而我們也會做出我們的。」 雅列意識到凱南說得有道理。他這一生中,所有影響重大的選擇都是其他人替他做出的。他的決定權僅限於無關緊要的小事,或者是在戰場上,若是做了其他決定就必然死路一條。他不認為自己是奴隸,但他不得不承認他從來沒考慮過不參加特種部隊會怎麼樣。加百列·佈雷赫對他所在的訓練班說過,十年服役期結束,他們可以移民,當時誰也沒有問他們為啥非得服役十年。特種部隊的訓練和拓展將個人選擇擺在了全班或全排的需要之下;甚至融合——特種部隊最大的軍事優勢——也在盡量抹殺個體對自身的感覺,將個體併入集體。 (想到融合,雅列好一陣孤獨的痛苦。調令下達之後,雅列與二排的融合就被切斷了。戰友的念頭和情緒構成的底層背景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個巨大空洞。他的意識還是第一次與其他人隔絕,要不是已有準備,他恐怕會在再也不能感覺到戰友的那一刻發瘋。事實上,斷開當天,雅列的大部分時間都過得非常壓抑。這是血淋淋的殘酷截肢手術,還好他知道只是暫時的,否則真的無法忍受。) 雅列越來越不安,意識到他的生命在多大程度上受到控制、支配、命令和指揮,意識到他完全沒有準備過接受凱南提供的選擇。他的第一反應是說沒問題,他願意繼續下去,深入瞭解他本來應該成為的查爾斯·布廷,接著在一定程度上變成那個人。可是,他並不知道這究竟出自他本人的意願,還是僅僅因為別人要他這麼做。雅列忽然心生怨恨,恨的不是殖民聯盟和特種部隊,而是凱南,因為凱南讓他懷疑自己和他做過的選擇是否明智——更確切地說,他到底有沒有選擇權。 「換了是你呢?」雅列問凱南。 「可我不是你。」凱南說,拒絕繼續說下去。威爾遜也同樣不願幫忙。兩人接著在實驗室裡忙活,雅列盯著那三個都從某個方面代表著他的意識圖像,陷入沉思。 「我選好了,」兩個多小時後,雅列說,「我願意繼續。」 「能告訴我為什麼嗎?」凱南說。 「因為我想進一步瞭解所有這些。」雅列答道。他指著第三個意識的圖像說,「你說我在改變,我在變成另外一個人。我相信你的話。但我仍舊感覺我還是我。我認為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以後我依然還是我。另外,我想知道實情。」 雅列指著凱南說:「你說我們特種部隊是奴隸,你說得對,這一點我無法反駁。但他們還說過,全人類只有我們生下來就有目標——保護人類的安全。在此之前,我無法選擇要不要為這個目標服務,但我現在可以選擇了。我選擇繼續。」 「你選擇當奴隸。」凱南說。 「不,」雅列說,「我做出這個選擇的時候就不再是奴隸了。」 「但你選擇的這條路正是把你當成奴隸的那些人希望你去走的。」凱南說。 「這是我的選擇,」雅列說,「如果布廷想傷害人類,那麼我想阻止他。」 「這意味著你會變得像他一樣。」威爾遜說。 「我本來應該成為他,」雅列說,「就算變得像他,但我自己仍有容身之處。」 「所以這是你的選擇了。」凱南說。 「對。」雅列答道。 「哈,感謝上帝。」威爾遜顯然心頭大石落地。凱南似乎也放鬆了下來。 雅列奇怪地看著他們,對凱南說:「我不明白。」 「我們得到的命令是盡量引出你大腦裡的查爾斯·布廷。」凱南說,「你要是說不行,我們拒絕執行命令,這就多半宣判了我的死刑。二等兵,我是一名戰俘。之所以能擁有這一丁點自由,唯一的原因是我還有些許利用價值。我一旦變得沒用,防衛軍就會收回維持我生命的藥物,或者換個別的辦法殺死我。威爾遜中尉應該不會因為違抗軍令而被槍斃,但據我所知,防衛軍的監獄也不是什麼好去處。」 「抗命的統統進去,但從沒看見能出來的。」威爾遜說。 「你們為什麼不告訴我?」雅列說。 「因為那樣對你做選擇就不公平了。」威爾遜說。 「我們私下決定讓你自己選,接受任何後果。」凱南說,「我們既然在這件事上做出了我們的決定,那就希望你在做決定時也能享有同樣的自由。」 「謝謝你選擇繼續,」威爾遜說,「你做決定的時候,我等得都快尿褲子了。」 「抱歉。」雅列說。 「別多想了,」威爾遜說,「因為你還要做一個選擇呢。」 「我們想到了兩個方案,都有可能更大規模地從布廷的意識裡引出記憶,」凱南說,「第一個是最初將布廷放進你大腦的意識傳送過程的變種。我們可以重新執行這個過程,將他的意識再次植入你的大腦。你的大腦現在已經足夠成熟,所以他的意識非常有可能會站住腳——實際上,說不定會徹底呈現。但是,這麼做有可能造成很嚴重的後果。」 「比方說?」雅列問。 「比方說隨著新的意識進入,你的意識會被徹底抹掉。」威爾遜說。 「呃。」雅列說。 「看得出問題有多嚴重吧。」凱南說。 「我恐怕不想選擇這條路。」雅列說。 「我們也這麼想,」凱南說,「這樣的話,我們還有個不那麼有侵略性的B計劃。」 「什麼呢?」雅列說。 「順著記憶小徑走一趟,」威爾遜說,「軟糖豆只是起點。」  ̄文〃√  ̄人〃√  ̄書〃√  ̄屋〃√  ̄小〃√  ̄說〃√  ̄下〃√  ̄載〃√  ̄網〃√ 9 詹姆斯·羅賓斯上校仰望天空中緩緩旋轉的鳳凰行星,心想,真是忍不住啊。 斯奇拉德將軍注意到羅賓斯坐立不安。「你不太喜歡將軍食堂,對吧,上校?」他說著把牛排塞進嘴裡。 「討厭極了,」話出口,羅賓斯才意識到他說了什麼,連忙添上一句,「長官。」 「沒法怪你,」斯奇拉德邊嚼牛肉邊說,「禁止非將軍在這裡吃飯實在蠢到姥姥家了。順便問一句,你的水好喝嗎?」 羅賓斯低頭看著面前凝滿水珠的杯子,說:「非常提神,長官。」 斯奇拉德用叉子朝整個將軍食堂揮了一圈,說:「說起來都怪我們——我說的是特種部隊。」 「怎麼說?」羅賓斯問。 「特種部隊將軍會把手下帶到這兒來,不止軍官,還包括普通士兵。因為下了戰場,特種部隊裡誰也不把軍銜真當回事,所以你會在這兒看見大批特種部隊戰士,享用美味牛排,欣賞頭頂的鳳凰行星。這就惹惱了其他將軍,不僅因為他們是普通士兵,更因為他們是幽靈旅的人。那是很久以前了,當時看見不到一歲的士兵還會讓你們真生人毛骨悚然。」 「現在也還是,」羅賓斯說,「有時候。」 「對,我知道,」斯奇拉德說,「但你們現在掩飾得比較好。總而言之,過了一段時間,真生人將軍廣而告之說這裡是他們的遊樂場,於是其他人進來就只能享用一杯你面前這種提神清水。因此,上校,允許我代表特種部隊,為此帶來的不便賠個不是。」 「謝謝,將軍,」羅賓斯說,「我反正不餓。」 「算你運氣。」斯奇拉德又吃了幾大口牛排。羅賓斯上校盯著將軍的食物,實際上他飢腸轆轆,但說出來就太不明智了。羅賓斯在腦子裡記住,下次再被叫來將軍食堂開會,一定記得先吃東西。 斯奇拉德吞下一口牛排,把注意力放回羅賓斯身上。「上校,聽說過埃斯托星系嗎?別查腦伴,就說你知不知道吧。」 「沒聽說過。」羅賓斯答道。 「那麼克蘭娜呢?莫納克亞呢?謝菲爾德呢?」 「我知道地球上的莫納克亞,」羅賓斯說,「但我想你指的不是那兒。」 「當然不是,」斯奇拉德用叉子指了指鳳凰星東側的某個地方,「莫納克亞星系在那個方向,就在鳳凰行星的躍遷視界邊上。那兒有新殖民地。」 「夏威夷人的?」羅賓斯問。 「當然不是,」斯奇拉德說,「根據我得到的數據,大部分是泰米爾人。星系不是他們命名的,他們只是住在那兒而已。」 「這個星系有什麼特殊的?」羅賓斯說。 「特殊在不到三天前,特種部隊的一艘巡洋艦在那裡失蹤了。」斯奇拉德說。 「遭到了襲擊?」羅賓斯問,「被摧毀了?」 「沒有,」斯奇拉德說,「就是失蹤了。抵達後就失去了聯絡。」 「它呼叫過那兒的殖民地嗎?」羅賓斯問。 「本來就不會呼叫。」斯奇拉德的語氣很平淡,說明羅賓斯不該追問細節。 羅賓斯當然沒有追問細節,而是說:「那艘船在重返真實空間時遇到了意外?」 「我們通過躍遷送去了傳感無人機,」斯奇拉德說,「沒找到飛船,沒找到黑匣子,預計的飛行路線上沒有船身殘骸。什麼也沒有。就是消失了。」 「古怪。」羅賓斯說。 「一般,」斯奇拉德說,「真正古怪的是,這是本月如此失蹤的第四艘特種部隊飛船。」 羅賓斯目瞪口呆地盯著斯奇拉德:「你們失蹤了四艘巡洋艦?怎麼丟的?」 「唉,上校,要是知道,我們早就去踩斷肇事者的脖子了,」斯奇拉德說,「而我卻還在你面前吃牛排,豈不說明我們和其他人一樣也還蒙在鼓裡嗎?」 「但你確實認為幕後有黑手,」羅賓斯說,「而不是飛船或躍遷引擎出了問題。」 「當然認為幕後有黑手,」斯奇拉德說,「一艘船失蹤?可能只是意外。一個月失蹤四艘船,這他媽肯定是異常。絕對不是飛船或引擎的問題。」 「你認為幕後黑手是誰?」羅賓斯問。 斯奇拉德被惹惱了,他放下餐具說:「老天啊,羅賓斯,你難道覺得我找你談話是因為我沒有朋友嗎?」 羅賓斯忍俊不禁,說:「那麼,奧賓人?」 「奧賓人,」斯奇拉德說,「肯定是他們。就是天曉得把查爾斯·布廷藏在哪兒的奧賓人。飛船失蹤的星系要麼靠近奧賓空域,要麼附近有奧賓人曾經爭奪過的行星。這條線索很單薄,但我們此刻只有這一條線索。我們不知道事情的發生經過和原因,希望你能幫我指個方向。」 「你想知道我們和狄拉克二等兵的進展?」羅賓斯問。 「不介意的話。」斯奇拉德說著又拿起餐具。 「進展緩慢,」羅賓斯坦陳道,「我們認為造成記憶漏出的是壓力和感官輸入。我們無法對他施加像上戰場那樣高強度的壓力,但可以一次一點地把布廷的生活片段灌輸給他。」 「布廷的記錄?」斯奇拉德問。 「不是,」羅賓斯答道,「至少不是布廷撰寫的報告和檔案,也不是其他人提供的記錄。這些東西並非來自布廷本人,而我們又不想引入外界視角。凱南和威爾遜中尉使用的是原始信息源,布廷的記錄和筆記,還有布廷的東西。」 「你指的是布廷的個人物品?」斯奇拉德問。 「他擁有的物品,他喜歡的事物——還記得軟糖豆吧?還有他認識的其他人的東西。我們把狄拉克帶去布廷居住和成長的地方。你知道的,他就是鳳凰行星本地人,搭交通艇下去沒多久。」 「他倒是過得舒服,還能下去散心,」斯奇拉德嫌棄地說,「但你說進展緩慢。」 「更多的布廷意識正在呈現,」羅賓斯說,「但大部分似乎只是人格。我讀過狄拉克二等兵的心理評估檔案,到目前為止,他都算是被動型的性格,更傾向於接受事情發生在身上,而不是促使事情發生。和我們共事的第一周,他確實如此;但過去這三周以來,他越來越過度自信和有領導慾望,也就是說從心理學角度講,他越來越像從前的布廷。」 「這麼說,他正變得越來越像布廷。很好,」斯奇拉德說,「他回憶起什麼了嗎?」 「呃,緩慢就緩慢在這兒,」羅賓斯說,「回來的記憶非常少,而且大部分和家庭生活有關,而不是工作。我們給他播放布廷口述的工作記錄,他總是一臉茫然地聽著。給他看布廷小女兒的照片,他就會焦躁不安一分鐘,然後告訴你拍照時發生了什麼。情況讓人很撓頭。」 斯奇拉德嚼著牛排,陷入思考。羅賓斯趁機享用了幾口涼水——其實沒有他說的那麼提神。 「關於小女兒的記憶沒有喚起什麼相關記憶嗎?」斯奇拉德問。 「有時候會,」羅賓斯說,「有張照片是布廷和女兒在某個研究基地,讓他想起了布廷在那裡完成的部分工作,是意識緩存的早期研究,時間在他返回鳳凰星空間站、開始使用我們獲得的康蘇科技之前。但就布廷為何決定叛變這個問題而言,他沒想起任何有價值的內容。」 「給他看布廷女兒的其他照片。」斯奇拉德說。 「能找到的都給他看過了,」羅賓斯說,「其實並不多,而且這兒沒有她的物品,玩具、繪畫等等的一概沒有。」 「為什麼沒有?」斯奇拉德問。 羅賓斯聳聳肩,答道:「她死在布廷返回鳳凰星空間站之前,我猜他不願意隨身攜帶她的物品。」 「這麼說就有意思了。」斯奇拉德說。他的視線像是聚焦在遠方某處,說明他正在讀取腦伴傳來的信息。 「什麼?」羅賓斯說。 「你說話的時候,我調取了布廷的檔案,」斯奇拉德說,「布廷是殖民者,但他為殖民聯盟工作的時候,卻必須駐紮在軍事研究局的設施內。來空間站之前,他的最後一個工作地點是科維爾科研空間站,聽說過嗎?」 「耳熟,」羅賓斯說,「但記不清了。」 「據說是個零重力實驗室,」斯奇拉德說,「搞生物醫學研究,所以布廷才去了那兒,但研究的主要是武器和導航系統。有意思的來了,空間站實際上位於一個行星環上空,離環面僅有一公里。用行星環的碎石測試近距導航系統。」 羅賓斯聽懂了。有行星環的石質行星很罕見,有人類殖民地的就更稀奇了——殖民者更願意選擇體育場大小的石塊千年落一回的地方,而空中還有軍事研究局的空間站繞軌道飛行的,恐怕就只有那麼一個了。 「奧瑪。」羅賓斯說。 「奧瑪,」斯奇拉德贊同道,「人類不再擁有的殖民地。我們永遠無法證明襲擊殖民地和空間站的是不是奧賓人。有可能是勒雷伊人襲擊了殖民地,他們在和人類作戰時削弱了兵力,在得到補充前又遭到了奧賓人的襲擊。因此我們不可能為此事向奧賓人宣戰。我們只知道還沒等人類聚集軍隊前去收復,奧賓人就宣佈了對那個星系的宗主權。」 「而布廷的女兒就在那個殖民地。」羅賓斯說。 「根據傷亡名單,她在空間站,」斯奇拉德把名單發給羅賓斯過目,「那個空間站很大,有家屬區。」 「天哪!」羅賓斯說。 「你知道,」斯奇拉德漫不經心地說,叉起最後一塊牛排送進嘴裡,「科維爾空間站遭到攻擊時,並沒有被完全摧毀。事實上,有可靠數據表明,空間站大體完好無損。」 「哦。」羅賓斯說。 「包括家屬區。」 「啊,好吧,」羅賓斯忽然明白過來,「我想說我已經不喜歡你的主意了。」 「你說狄拉克的記憶對壓力和感官輸入的響應最強烈,」斯奇拉德說,「帶他去布廷女兒死去的地方,布廷女兒的全部私人物品應該也在那兒,這應該算是非常帶勁的感官輸入了吧。」 「只有一個小問題,那個星系屬於奧賓,由奧賓擁有並守衛。」羅賓斯說。 斯奇拉德聳聳肩。「這就是壓力的來源。」他說。他把餐具在盤子上擺在「完畢」的位置,從面前推開盤子。 「麥特森將軍之所以接管狄拉克二等兵,就是因為將軍不希望他死在戰場上,」羅賓斯說,「把他扔進奧瑪空域似乎違背了這個願望,將軍。」 「對,可是,三天前我有四艘飛船和一千多名部下忽然失蹤得像是從來沒存在過,因此將軍不想使狄拉克受到傷害的願望只能讓步了,」斯奇拉德說,「說到底,狄拉克畢竟是特種部隊的人。我可以強制執行調令。」 「麥特森會不開心的。」羅賓斯說。 「難道我會嗎?」斯奇拉德說,「儘管麥特森對特種部隊和我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態度,但我和他的關係總歸不錯。」 「不止對你,」羅賓斯說,「他對所有人都高高在上。」 「是啊,他倒是個公平的王八蛋,」斯奇拉德說,「他自己也清楚,但覺得無所謂。話雖如此,我可不想跟他對著幹,但迫不得已我還是會的。不過我覺得應該沒這個必要。」 侍者過來收走斯奇拉德的盤子,斯奇拉德順便點了甜品。羅賓斯等侍者離開後問:「為什麼覺得沒這個必要?」 「要是我說特種部隊已經有人登上奧瑪,正在為收復星系做準備呢?」斯奇拉德問。 「我會非常懷疑,」羅賓斯說,「這種動靜遲早會引來注意,而奧賓人冷酷無情。要是被他們發現,他們是絕對不會容忍的。」 「這一點你說得對,」斯奇拉德說,「但你懷疑錯了。特種部隊駐紮奧瑪已經超過一年,甚至登上過科維爾空間站。我認為我們可以不驚動任何人,讓狄拉克二等兵進出一趟。」 「怎麼進出?」羅賓斯說。 「非常小心地進出,」斯奇拉德說,「再用上幾件新玩具。」 侍者帶著將軍的甜品回來:兩大塊巧克力屑曲奇。羅賓斯盯著盤子,他很喜歡巧克力屑曲奇。「你明白要是你錯了,沒能瞞著奧賓人讓狄拉克進出空間站,奧賓人就會殺死他,你收復奧瑪的秘密計劃就會暴露,狄拉克腦子裡布廷的情報也會跟著他一起消失。」羅賓斯說。 斯奇拉德咬了一口曲奇,說:「有風險。但要收益就要承擔風險。我們如果這麼做,卻沒有成功,那咱們可就他媽死定了。但要是不這麼做,就要冒狄拉克永遠無法恢復布廷記憶的風險,那我們在奧賓人的下一步計劃面前就毫無還手之力,到時候咱們一樣他媽死定了。橫豎是個死,上校,我更願意站著死,而不是跪著被處決。」 「你很擅長描繪心理意象,將軍。」羅賓斯說。 「謝謝,上校,」斯奇拉德說,「盡力而為罷了。」他伸手拿起第二塊曲奇遞給羅賓斯,說,「拿著,我看你口水都要滴下來了。」 羅賓斯望著曲奇,環顧四周道:「我不能吃。」 「當然可以。」斯奇拉德說。 「按理說我不能在這兒吃東西。」羅賓斯說。 「那又怎樣?」斯奇拉德說,「去他媽的。這個傳統很可笑,你自己也知道。所以儘管打破它。拿著。」 羅賓斯接過曲奇,愁眉苦臉地盯著看。 「唉,敬愛的上帝啊,」斯奇拉德說,「難道還要我命令你吃了這鬼東西不成?」 「也許有用。」羅賓斯說。 「好吧,」斯奇拉德說,「上校,我向你直接下令。吃了這該死的曲奇。」 羅賓斯吃下曲奇,侍者義憤填膺。 「看吶。」哈利·威爾遜對雅列說,兩人走進褐耳鷹號的貨艙。「您的戰車。」 所謂「戰車」有一個碳化纖維兜籃座椅,有兩個極小的離子引擎(座椅左右各一個,功率有限,機動性更是可憐),還有一個辦公室冰櫃大小的物體,位於座椅的正後方。 「這叫戰車?太難看了。」雅列說。 威爾遜嘿嘿一笑。雅列的幽默感在過去這幾周突飛猛進,或者說越來越合威爾遜的口味——讓他想起他認識的那個憤世嫉俗的查爾斯·布廷。威爾遜對此既高興又警覺,高興是因為他和凱南做出了成績,警覺是因為布廷再怎麼說都是人類的叛徒。威爾遜挺喜歡雅列,不希望這種命運落在他頭上。 「難看歸難看,但技術是最先進的。」威爾遜說。他走過去,拍拍冰櫃模樣的物體。「這是我們創造出的最小的躍遷引擎,」他說,「剛從裝配線上熱烘烘地下來。不光體積小,還是我們這幾十年來在躍遷引擎技術方面獲得的第一項重大突破。」 「讓我猜猜看,」雅列說,「基於我們從勒雷伊人那兒偷的康蘇科技。」 「被你說得像是我們干了壞事似的。」威爾遜說。 「呃,你要知道,」雅列拍拍腦袋,「要不是康蘇科技,我也不會陷入這種困境。這麼說吧,我對使用康蘇科技持保留意見。」 「說得非常有道理,」威爾遜說,「不過這東西確實不錯。我的一個朋友參與了研發,我跟你說過來著。絕大多數躍遷引擎都要求你在使用前飛入較為平坦的時空,必須遠離行星才行。這個就沒那麼挑剔了,到拉格朗日點就可以。只要一顆行星有個夠大的衛星,你就能找到五個重力場足夠平坦的臨近地點供你發動引擎。再解決幾個小缺陷,就能革命太空旅行了。」 「『解決幾個小缺陷』?」雅列說,「我馬上就要使用這東西了,有缺陷可不妙。」 「缺陷在於引擎對與其連接的物體質量非常敏感,」威爾遜說,「質量太大就會在時空連續體上製造出過大的局部翹曲,導致躍遷引擎行為怪異。」 「比方說?」雅列問。 「比方說爆炸。」威爾遜說。 「聽起來很不鼓舞人心。」雅列說。 「唔,說爆炸不是很準確,」威爾遜說,「我向你保證,真正發生的物理過程還要更加怪異。」 「你可以住嘴了。」雅列說。 「不過你沒必要擔心,」威爾遜繼續道,「需要五噸左右物質,引擎才會變得不穩定。所以這爬犁才這麼像沙灘車。就算加上你,質量也還是遠遠低於閾值。你應該不會有事。」 「應該不會有事。」雅列故意重複道。 「喂,別那麼孩子氣好嗎!」威爾遜說。 「我還不到一歲,」雅列說,「我願意孩子氣就孩子氣。來,扶一把,讓我上去。」 雅列好不容易才坐進爬犁的兜籃座位;威爾遜幫他扣上安全帶,把MP放進座位一側的儲物箱。「檢查系統。」威爾遜說。雅列激活腦伴,連接上爬犁,檢查躍遷引擎和離子引擎的完整性——一切正常。爬犁沒有手動控制裝置,雅列要用腦伴控制它。「爬犁挺好。」雅列說。 「防護服呢?」威爾遜問。 「也挺好。」爬犁的駕駛艙是開放式的,雅列的防護服轉成真空防護狀態,頭罩會滑下來完全遮住面部,封閉起整個身體。防護服的納米機器纖維有感光能力,會把視覺和其他電磁信息直接餵給雅列的腦伴,因此雅列在頭罩遮住雙眼時反而比平時「看」得更清楚。雅列的腰部圍著重複呼吸裝置,在必要的情況下能提供一周空氣。 「那麼你可以出發了,」威爾遜說,「你在這邊的坐標已經輸入系統,從那邊返回的時候也必須有坐標。你只用輸入坐標,然後舒舒服服一躺,剩下的全交給爬犁。斯奇拉德說特種部隊的接應隊伍會在那邊等你。你的聯絡人是馬丁上尉,他有為你確認他身份而設的秘鑰。斯奇拉德說你必須不折不扣執行他的命令。明白了?」 「明白。」雅列說。 「很好,」威爾遜說,「那我走了。這兒馬上開始抽真空。打開防護服。艙門一開,你就激活導航程序,接下來的事情都交給它。」 「明白。」雅列重複道。 「祝你好運,雅列,」威爾遜說,「希望你能找到有用的東西。」他走出停機艙,褐耳鷹號的維生系統嘶嘶抽出艙內的空氣。雅列激活頭罩,瞬間黑暗之後,隨著防護服的視覺信號傳入,雅列的周圍感知能力來了個三級跳。 嘶嘶抽氣聲逐漸減輕,終於消失,雅列坐在真空裡。隔著金屬船身和爬犁的碳化纖維外殼,他能感覺到艙門徐徐打開。雅列激活爬犁的導航程序,爬犁從地面升起,緩緩駛出艙門。飛行計劃的軌跡顯示在雅列的視野內,目的地離此處有一千多公里,是鳳凰星和衛星貝紐之間未被其他物體佔據的L4點。離子引擎發動,雅列感覺到加速度產生的重力。 爬犁來到L4點,躍遷引擎適時激活。視野上方不到一公里處忽然出現了一組寬闊的行星環,突如其來得讓雅列驚愕不已。行星環包圍著左手邊一顆藍色類地行星的邊緣。雅列的爬犁剛才還在以可觀的速度前進,此刻卻變得一動不動。離子引擎在躍遷前一瞬間熄火,慣性並沒有跟著爬犁一起躍遷。雅列對此很高興,他覺得那兩個離子引擎太小,恐怕沒法及時停下爬犁,他會一頭扎進行星環,撞死在翻滾的巨岩上。 「狄拉克二等兵。」雅列聽見有人這麼說,核實秘鑰叮咚一聲發進腦伴。 「在。」他說。 「我是馬丁上尉,」雅列聽見對方說,「歡迎來到奧瑪。請耐心等待,我們這就來接你。」 「不如你把方向發給我,我來找你。」雅列說。 「還是免了吧,」馬丁說,「奧賓人最近對這一帶的掃瞄比平時更勤快。我們不想給他們看見我們的機會。請原地等待。」 過了一分鐘左右,雅列發現行星環裡有三塊石頭在緩緩向他移動。「似乎有石塊在朝我飛來,」他向馬丁發送道,「我要機動閃避了。」 「別。」馬丁說。 「為什麼?」雅列問。 「因為我們不喜歡追著你跑。」馬丁說。 雅列把防護服對準來襲的石塊並放大,注意到石塊有突出的邊緣,而且都拖著像是牽引索的東西。雅列望著石塊飛近,最後來到爬犁附近。其中一塊石頭在雅列前方改變姿勢,另外兩塊石頭開始連接牽引索。石塊有一個人那麼大,呈不規則的半球形,近看像是沒有頭部開口的烏龜殼,以四角對稱伸出四個突起,突出物各有兩個關節,末端是張開的手掌,都有能對折的大拇指。石塊下端平坦,色彩斑斕,中央有一條線,說明下端是能打開的,上端並排有幾小塊平坦而光滑的補片,雅列估計那是感光材料。 「沒想到吧,二等兵?」石塊發出了馬丁的聲音。 「沒有,長官。」雅列說。他在內部數據庫裡查詢與人類友好(至少不公開抱有敵意)的少數幾個智慧物種,卻沒有找到有誰哪怕只是稍微有點像面前這怪物。「我以為你會是人類。」 雅列感覺到一陣強烈的好笑情緒,馬丁說:「我們是人類,二等兵,和你一樣是人類。」 「你看著不像人類。」話剛出口,雅列就後悔了。 「當然不像,」馬丁說,「但我們也不居住在典型的人類環境中。我們經過改造,以適應所生活的地方。」 「你們住在哪兒?」雅列問。 馬丁的一條突出物朝周圍揮了揮,說:「這兒,適應居住在太空裡。防真空的軀體。用有光合作用能力的條帶獲取能量,」馬丁拍拍他的下部,「這裡面有個器官,養殖改造過的海藻,提供我們需要的海藻和有機化合物。我們可以在這兒一住就是幾周,執行刺探和破壞任務,而奧賓人根本不知道我們來了。他們一直在尋找防衛軍飛船,肯定困惑得要死要活。」 「那是當然。」雅列說。 「好了,斯特羅斯說我們可以走了,」馬丁說,「我們要拖你回去,等著。」雅列覺得爬犁一抖,接著是微弱的震顫,牽引索開始收緊,拖著爬犁駛向行星環。石塊飛得很穩定,靠後肢的小型噴氣背包調整姿勢。 「你們天生就是這樣?」雅列問。 「我不是,」馬丁說,「他們在三年前創造了這個軀體型號。一切都是全新的,然後徵求志願者測試。不經測試就把意識丟進去,那就太極端了。我們想知道人類能不能適應它而不發瘋。這具軀體幾乎是個全封閉系統。氧氣、營養成分和水汽來自我的海藻器官,排出的廢物反過來供海藻食用。不需要像人類那樣吃喝,甚至不像普通人那麼撒尿。不做你天生應該做的事情確實能讓人發瘋。你肯定不相信不撒尿能傷害你的心智,但請相信我,確實會。這是他們在全面投產前必須解決的問題之一。」 馬丁指著另外兩塊石頭說:「吶,斯特羅斯和波爾,他們天生就是這個軀體,在裡面過得非常適應。我跟他們解釋吃漢堡和拉屎,他們看我的表情像是我發瘋了。給他們解釋普通人的性生活簡直就是對牛彈琴。」 「他們也過性生活?」雅列訝異道。 「性慾可不能隨便瞎擺弄,」馬丁說,「那對物種來說是壞事。對,我們隨時都能過性生活。」他指著下端說,「我們這兒有開口,外殼邊緣能和其他人的外殼邊緣無縫連接。我們能用的體位比較受限制。你們的軀體比我們的更加靈活。但另一方面,我們能在真空裡打炮。這把戲就夠瞧的了。」 「應該是吧。」雅列說。他覺得上尉正在步入「過度分享」的領域。 「但我們是另外一個人種,這點毫無疑問,」馬丁說,「連命名體系都和特種部隊的其他人不一樣。我們的姓氏來自往日的科幻作家,而不是科學家。我換軀體的時候連名字也一塊改了。」 「你還會換回去嗎?」雅列說,「換回普通軀體?」 「不了,」馬丁說,「剛換過來的時候還願意,但現在已經習慣了,這就是我的普通軀體,而且還是大勢所趨。防衛軍製造我們是為了創造戰鬥優勢,和創造原來的特種部隊一樣。結果很成功。我們就像暗物質,可以偷偷摸向飛船,敵人以為我們是碎石,直到我們在和飛船擦身而過時把便攜核彈貼在船殼上,接下來嘛,他們就什麼都沒法以為了。」 「但還不止如此,」馬丁繼續道,「我們是第一批為適應太空生活而有機改造的人類。我們的每個器官都是有機體,甚至包括腦伴——我們擁有第一批完全有機的腦伴。這個改進將廣泛應用於特種部隊的下一個新軀體型號。我們的所有東西都通過DNA表現。他們要是能找到讓我們自然繁殖的辦法,那人類就有新物種了:宇宙人,居住在行星際的空間之中。到時候我們就不需要為了土地打仗,意味著人類將會勝利。」 「除非你不想長得像烏龜。」雅列說。 馬丁送來一陣強烈的好笑情緒。「說得好,」他說,「確實如此,我們也知道。我們自稱卡美拉,你明白的。」 雅列困惑片刻,想起他在卡森營地以十倍速觀看的科幻電影,這才回過神來。「就是那個日本怪物?」 「你明白了。」馬丁說。 「你們也能噴火嗎?」雅列問。 「問奧賓人吧。」馬丁說。 爬犁進入了行星環。 鑽進科維爾空間站側壁上的窟窿,雅列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那具屍體。 卡美拉之前報告特種部隊說科維爾空間站大體完好,但「大體完好」對居住在真空裡的士兵顯然意義不同。空間站內沒有空氣、生命和重力,多虧了太陽能電池板和堅固耐用的工程設計,部分電路系統還沒有切斷供電。卡美拉很熟悉空間站,他們來過這裡,搜集沒有被奧賓人摧毀或掠走的檔案、文件和物品。他們沒有碰屍體,因為奧賓人還時不時地登上空間站,要是屍體數量大幅度減少,他們多半會注意到。因此脫水的冰冷屍體都還在空間站內漂浮。 這具屍體貼在走廊艙壁上。炸開這個窟窿的時候,雅列估計屍體應該不在附近,爆炸造成的減壓會把他吸入太空。雅列轉身向馬丁確認。 「新飄來的,」馬丁證實道,「至少沒在這個區域見過。屍體和各種物品總在空間站裡飄來飄去。你要找的人裡有他嗎?」 雅列飄向死者。屍體被烤乾了,所有水分都已沸騰散失。就算布廷認識他,現在肯定也認不出了。 雅列看著死者的白大褂,姓名牌說他叫厄普托·查特傑。紙一樣的皮膚是綠色的。名字應該屬於殖民者,但他顯然曾是某個西方國家的公民。 「不知道他是誰。」雅列說。 「那就走吧。」馬丁說。他用兩隻左手抓住欄杆,推著軀體飄進走廊。雅列跟上去,遇到屍體碰撞著飄過走廊就鬆開欄杆躲避。天曉得他會不會在走廊裡或其他某處撞見佐伊·布廷的浮屍。 不,一個念頭說。他們沒有找到過她的屍體。他們幾乎沒有找到殖民者的屍體。 「停下。」雅列對馬丁說。 「怎麼?」馬丁問。 「我記起來了。」雅列說著閉上眼睛,儘管他還戴著頭罩。再睜開眼睛,他覺得思路更加敏銳,精神更加集中。他同時知道了應該去什麼地方。 「跟我來。」雅列說。 雅列和馬丁是從武器研究區進入空間站的,向著轉軸走是導航和生物醫藥研究區,轉軸中央是零重力實驗室。雅列領著馬丁向轉軸走,順時針穿行於走廊之間,偶爾停下,讓馬丁用千斤頂撬開不工作的應急門。走廊照明燈的電力來自太陽能電池板,光線雖然微弱,但對於雅列的增強視覺已經綽綽有餘。 「到了,」雅列最後說,「這是我做研究的地方。也就是我的實驗室。」 實驗室充滿了碎屑和彈孔。闖進實驗室的人對搶奪技術成果毫無興趣,只想殺死裡面的所有人。檯面和一張桌子的側面有乾涸的黑色血跡。至少有一個人中槍死亡,但屍體不在這裡。 傑羅姆·寇斯,雅列心想。我的助手叫這個名字。他出生在危地馬拉,小時候移民到美國,正是他解決了緩存溢出的問題—— 「媽的。」雅列罵道。有關傑瑞·寇斯的記憶漂浮在腦海裡,努力尋找背景信息。雅列掃視房間,尋找電腦和記憶存儲設備,但一無所獲。他問馬丁:「你們的人拿走了這兒的電腦嗎?」 「沒動這個房間的,」馬丁說,「我們找到機會進來之前,有些實驗室的電腦和其他設備就已經失蹤,肯定被奧賓人或其他什麼人拿走了。」 雅列推著自己飄到他知道屬於布廷的辦公桌前。桌面上的東西早就飄得不知所終。雅列拉開抽屜,找到的都是文具、活頁夾之類的東西,沒有特別有價值的。正要關上放活頁夾的抽屜,雅列看見其中一個活頁夾裡有紙張。他停下來,從中抽出一張紙。一幅畫,有佐伊·布廷的簽名,字寫得很有熱情,不怎麼清晰。 她每週三上美術課的時候,都要給我畫一幅畫。每次我拿到一幅新的,就用圖釘掛起來,取下上一幅收進活頁夾。從來不扔掉。雅列瞥了一眼辦公桌上方的軟木板,有圖釘,但沒有畫。最後一幅大概飄到房間的某個角落裡去了。雅列按捺住非得去尋找的衝動,推了一把辦公桌,飛向房門。馬丁還沒來得及問他去哪兒,他就飛進了走廊。馬丁連忙追了上去。 科維爾空間站的工作區走廊猶如醫院般空空蕩蕩;家屬區則盡量表現得完全不同。腳下鋪著地毯——儘管只是工業地毯。美術課的老師鼓勵孩子在走廊牆上作畫,畫裡有太陽、貓狗和鮮花山丘,除非你是家長,否則絕對不會認為那是藝術。而走廊裡的碎屑和牆上的零星黑色血跡也破壞了歡樂的氣氛。 布廷是研究的帶頭人,而且有小孩,所以住處比大部分人的寬敞,但仍舊狹小得令人難以忍受——空間在空間站上非常珍貴。布廷的住處是十號,位於C走廊盡頭(C代表貓,牆上畫滿了各種構造稀奇古怪的貓)。雅列拖著身體在走廊裡飛向十號房間。門關著,但沒有鎖。雅列拉開門,飄了進去。 和其他地方一樣,物品也在房間裡無聲飄蕩。雅列認出了其中一些,另外一些他認不出來。一本書是大學朋友送的禮物。相框裡的一張照片。一支筆。他和謝莉爾度蜜月時買的小地毯。 謝莉爾,他的妻子,登山時失足摔死。就在他來這裡前辭世,出發前倒數第二天是她的葬禮。他記得他在葬禮上抓著佐伊的手,聽見佐伊問媽媽為什麼要走,要他許諾永遠不離開她。他當然許諾了。 布廷的臥室很小,旁邊佐伊的臥室對五歲以上的人來說都狹窄得難受。超小號的兒童床塞在一個角落裡,卡得緊緊的,所以沒有飄走,連床墊都還在原處。圖畫書、玩具和毛絨動物四處飄蕩。其中一樣東西吸引了雅列的目光,他伸手抓住。 大象巴巴。在殖民聯盟停止接受富國殖民者之前,行星鳳凰就已經是殖民地了,這裡有很多法國人,布廷就是法國血統。巴巴與阿斯泰利克斯、丁丁和呆子都是鳳凰星兒童喜歡的卡通人物,這些角色紀念的是地球上的童年時光,地球離鳳凰星太遠,很少有人會想起它。佐伊沒見過活生生的大象——進入太空的大象屈指可數——但謝莉爾把巴巴當四歲生日禮物送給佐伊時,她仍舊喜出望外。謝莉爾死後,佐伊將巴巴當做圖騰,不管去哪兒都要帶著它。 他出發去鳳凰星做為期數周的最終測試,把佐伊留在海倫娜·格林的住處,他還記得佐伊因為沒帶巴巴而哭得多麼傷心。他已經快要誤機,沒時間回去取。最後他答應給她的巴巴找個塞萊斯特,這才止住她的哭泣。安靜下來的佐伊親了他一下,去凱伊·格林的房間和小朋友玩了。隨後他就完全忘了巴巴和塞萊斯特這件事,直到按計劃要返回奧瑪和科維爾的那一天。正在琢磨該怎麼合情合理地解釋他為何空手回家,忽然有人把他拉到一邊,說奧瑪和科維爾遭到攻擊,基地和殖民地全員盡滅——他的女兒,他最愛的那個人,孤單惶恐地死去,遠離愛過她的所有人。 雅列抓著巴巴,意識和布廷記憶之間的障礙土崩瓦解,他感覺到布廷的哀慟和憤怒,就彷彿這是他自己的情緒。找到關鍵了。正是這件事,他的女兒,他的佐伊·喬麗,他的歡樂源泉,她的死讓布廷走上了叛變之路。雅列無力地抵抗著,感覺著布廷的情緒,勉強想像得知女兒死訊時的厭惡和驚駭;生命中由女兒佔據的位置,現在是空洞而可怕的痛楚;還有,瘋狂而怨毒的慾望,想在哀悼之外做些什麼事情。 記憶的洪流衝垮了雅列,事情一件件想起來,闖進意識,紮下根須,激得他不停喘息。記憶闖進意識的速度太快,有些本身就不完整,有些他無法完全理解,用粗略的線條勾勒出布廷叛變之路的輪廓。雅列不記得他和奧賓人第一次接觸的過程,只記得一種發洩的感覺,像是做了某個決定,這個決定將他從揮之不去的痛苦和憤怒之中解放了出來——他看見自己和奧賓人達成協議,以他關於腦伴和意識研究的知識換取安全的容身之處。 他無法把握科學工作的細節,理解布廷的這些知識需要大量訓練,而雅列的大腦根本沒有這些訓練所需要的神經通道。他只得到了感官體驗的記憶:策劃假死逃遁時的快樂,與佐伊分離時的痛楚,離開人類空域、著手創造復仇工具的慾望。 在紛亂的感覺和情緒之中,偶爾也有確鑿的記憶如珠寶般閃光,是在記憶場裡重複出現的數據,是因為不止一次事件而記住的內容。有些事情在記憶中忽隱忽現,但他就是抓不住。他知道佐伊是布廷叛變的關鍵,但不知道這個關鍵究竟是怎麼起作用的,他覺得每次伸出手,答案都會滑出手心,他急得心癢難耐。 雅列轉而將注意力放在確鑿而能把握住的記憶片段上。雅列的意識圍住其中一段記憶,那是個地名,從說話方式不同於人類的異族的語言粗略翻譯而來。 雅列知道布廷在哪兒了。 布廷住處的大門滑開,馬丁抓著門框飄進來,見到雅列在佐伊的房間裡,推動身體飄向他。「該走了,狄拉克,」他說,「瓦列說奧賓人快到了。他們肯定在空間站裝了監控設備。我真蠢。」 「給我一分鐘。」雅列說。 「沒有一分鐘了。」馬丁說。 「好吧。」雅列說,他抓著巴巴飄出房間。 「現在可不是拿紀念品的時候。」馬丁說。 「閉嘴,」雅列說,「咱們走。」他推著軀體飄出布廷的住處,沒有回頭看馬丁有沒有跟上。 厄普托·查特傑還在雅列和馬丁最初看見他的地方。在外窺探的奧賓偵察機卻是新出現的。 「沒有別的路可以離開空間站嗎?」雅列問,他和馬丁擠在查特傑的屍體旁邊。他們能從一個角度看見偵察機,不過偵察機顯然還沒有發現他們。 「當然有,」馬丁說,「問題在於我們能不能在其他偵察機出現前趕到地方。逼不得已的話,我們可以敲掉一架偵察機。再多就有麻煩了。」 「你們班的人呢?」雅列問。 「正在過來的路上,」馬丁說,「我們盡量把環外活動控制到最低點。」 「換了其他時候倒是個好主意。」雅列說。 「我不認得那艘飛船,」馬丁說,「像是新型號的偵察機,我連它有沒有武器都不清楚。要是沒有,咱倆用MP應該就能敲掉。」 雅列思考著這個方案。他抓住查特傑,把屍體朝洞口輕輕一推。查特傑緩緩飄過洞口。 屍體有一半通過了洞口,馬丁說:「目前看還不錯。」 查特傑突然四分五裂,偵察機射出的子彈擊穿了凍干的屍體。肢體碎塊劇烈轉動,又被穿過洞口的彈雨打得粉碎。雅列能感覺到子彈打在走廊對面牆上的衝擊波。 雅列有了一種特殊的感覺,像是大腦在被針戳。偵察機微微改變姿勢。「臥倒!」雅列想對馬丁說,但信息沒傳過去。雅列站穩腳跟,抱著馬丁一起臥倒,又一輪彈雨打過走廊,把洞口撕得更寬大,擦著雅列和馬丁的身體飛過去。 明亮的橙色火焰在外面一閃,從他臥倒的位置,雅列看見偵察機猛地一歪。偵察機下方,一枚導彈畫著弧線飛上來,擊中偵察機的腹部,將它炸成兩截。雅列默默記住:卡美拉確實能噴火。 「——玩得真開心,」馬丁說,「現在我們必須躲藏一兩周了,奧賓人會四處搜索炸毀飛船的兇手。二等兵,你給我們的生活增加了不少樂趣。現在該走了。弟兄們已經把牽引索射上來了。趁著其他偵察機還沒趕到,咱們快逃。」馬丁起身爬過去,一使勁飛出洞孔,飄向懸在上方五米處的牽引索。雅列跟上去,一隻手抓住牽引索保命,另一隻手攥緊巴巴。 奧賓人搜捕了三天,這才罷手。 「歡迎回來,」威爾遜說,他走近爬犁,忽然停下,「那是巴巴?」 「是啊。」雅列坐在爬犁上,把巴巴抱在大腿上。 「我好像不太想問你這是發生了什麼。」威爾遜說。 「你會想的,」雅列說,「相信我。」 「和布廷有關?」威爾遜問。 「和他的關係太大了,」雅列說,「哈利,我知道了他為何叛變。我全知道了。」 10 雅列抱著巴巴返回鳳凰星空間站的前一天,特種部隊巡洋艦魚鷹號躍遷進入長野星系,前去調查躍遷無人機從神戶星礦場傳回的求救信號。魚鷹號就此失去聯繫。 雅列應該向羅賓斯上校匯報,但他徑直走過羅賓斯的辦公室,在麥特森將軍的秘書阻攔他之前,闖進了麥特森的辦公室。麥特森在辦公室裡,抬頭看著雅列進門。 「拿著,」雅列把巴巴塞進驚訝的麥特森手裡,「龜孫子,我現在知道為啥要揍你了。」 麥特森低頭看著毛絨動物,他說:「讓我猜一猜,這是佐伊·布廷的,看來你已經恢復記憶了。」 「記起的足夠多了,」雅列說,「足夠知道你要為她的死亡負責。」 「有意思,」麥特森放下巴巴,「我怎麼覺得應該是勒雷伊人或者奧賓人?」 「別裝傻,將軍。」雅列說。麥特森挑起一側眉毛。「你命令布廷來這兒工作一個月,他請求帶上女兒,但你拒絕了。布廷留下女兒,女兒死了。他怪你。」 「你顯然也一樣。」麥特森說。 雅列沒有理會他,問:「你為什麼不讓他帶上女兒?」 「二等兵,我又不是開托兒所的,」麥特森說,「我需要布廷集中精神工作。布廷的老婆已經死了。誰來照顧他的女兒?他在科維爾空間站有朋友能幫忙,所以我叫他把女兒留在那兒。我沒想到空間站和殖民地會遭到襲擊,沒想到他女兒會死。」 「鳳凰星空間站有的是平民科學家和工作人員,」雅列說,「有不少人帶著家屬。他可以在這兒找人或者僱人在他工作時照看佐伊。這個請求合情合理,你自己也清楚。說實話吧,你為什麼不讓他帶上女兒?」 羅賓斯得到麥特森秘書的通知,走進將軍的辦公室。麥特森不安地動了動身子,說:「聽著,布廷有個頂尖的大腦,但脾氣也怪得可以,妻子去世之後尤其糟糕。謝莉爾就像散熱片,吸收了他的怪脾氣,她讓布廷保持正常。她不在了,布廷變得很不對勁,特別是牽涉到女兒的事情。」 雅列張開嘴,麥特森舉起一隻手。「二等兵,我沒有責備他的意思,」麥特森說,「他妻子去世了,他有個小女兒,當然非常掛念她。我當過爹,明白那種感受。可他在團隊協作方面也有缺陷,這就使問題更嚴重了。他的研究進度已經落後。這是我調他來鳳凰星空間站完成測試的另一個原因。我希望他能好好做事,別被其他事情分心。結果挺不錯,我們提前完成測試,情況非常好,於是我下令把他提升到主任級別,在測試階段之前我無論如何都不會這麼做。科維爾空間站遇襲的時候,他正在回去的路上。」 「他認為你拒絕他只是因為你是個小心眼暴君。」雅列說。 「呃,他確實這麼認為,」麥特森說,「完全是布廷的風格。吶,他和我一向合不來。我倆的個性不對付。他需要花很大力氣伺候,要不是這廝是他媽的天才,根本犯不著那麼麻煩。我和我的人總是在他背後盯著他,他特別討厭這一點。他討厭必須解釋和證明他做得對。他討厭我根本不在乎他討厭不討厭。要是他認為只有我是卑鄙小人,我可一點也不驚訝。」 「你難道想說其實並非如此?」雅列問。 「當然了。」麥特森說。雅列投來懷疑的目光,麥特森舉起雙手。「好吧。唉,也許我和他不愉快的歷史扮演了一個小小的角色。也許比起其他人,我更加不願意放他一馬。我承認。但我最關注的是能不能讓他出成果。再說我還給那龜孫子升職了呢。」 「但他一直沒有原諒你害死佐伊的事情。」雅列說。 「二等兵,你難道認為是我想害死那小姑娘嗎?」麥特森說,「你難道認為我不知道要是答應了他的請求,他女兒現在就還活著嗎?老天!布廷因此恨我,我根本不怪他。我不想害死佐伊·布廷,但我承認我應該為她的死亡承擔部分責任。這話我也對布廷說過。你自己在記憶裡找好了。」 確實如此。雅列在腦海裡看見麥特森走進他的實驗室,尷尬地表示哀悼和同情。雅列回憶起他聽見那些愚蠢字句時的感受,麥特森的言下之意是孩子的死並不怪他,那一刻他的心情是那麼驚愕。他感覺到冰冷的怒火湧上心頭,不得不提醒自己,此時的這些感情來自另外一個人,死去的也不是他的女兒。 「他沒有接受你的道歉。」雅列說。 「這一點我已經知道了,二等兵,」麥特森沉默片刻,這才重新開口,「說到哪兒了?你顯然已經有了布廷的記憶。你是他嗎?我是說,在內心深處,你是他嗎?」 「我還是我,」雅列說,「還是雅列·狄拉克。但我能感覺到查爾斯·布廷的感受。我理解他的行為。」 羅賓斯重複道:「你理解他的行為。意味著你贊同嗎?」 「叛變?」雅列問。羅賓斯點點頭。「當然不。我能感覺到他的感受,感覺到他有多麼憤怒,有多麼思念女兒。但我不知道他是怎麼為此背叛全人類的。」 「感覺不到還是記不起來?」羅賓斯問。 「兩者都是。」雅列答道。在科維爾空間站靈光突現後,更多的記憶陸續重現,都是與布廷生活各方面相關的特定事件與零碎數據。雅列能感覺到發生的事情已經改變了他,為布廷的生活創造了更肥沃的土壤。但鴻溝仍舊存在。雅列不得不克制住自己的擔憂。「也許繼續思考能喚起更多的記憶,」他說,「但這方面我暫時沒有任何情報。」 「但你知道他現在的下落,」麥特森把雅列從白日夢中驚醒過來,「布廷,你知道他在哪兒。」 「我知道他曾經在哪兒,」雅列說,「至少知道他離開時要去哪兒。」地名清晰地出現在雅列的腦海裡,布廷似乎對這個地名非常專注,彷彿那是他的護身符,把地名烙印在記憶裡。「他去了阿瑞斯特。」 麥特森和羅賓斯用腦伴調取阿瑞斯特的資料,兩人沉默片刻。麥特森最後說:「哦,糟糕。」 奧賓人的母星系有四顆氣體巨行星,其中之一叫查,軌道位於碳基生命的適居帶內,有三顆行星尺寸的衛星和幾十顆更小的衛星。較大衛星裡最小的一顆叫薩魯夫,軌道位於查星的洛希極限邊緣,被巨大的潮汐力破壞成了無法居住的岩漿球。第二顆叫奧比諾,大小是地球的一倍半,但由於缺少金屬元素而比地球輕,它是奧賓人的母星。第三顆叫阿瑞斯特,尺寸和質量都和地球差不多。 阿瑞斯特有大量的土生動物,但很少有奧賓人居住,只有幾個面積不等的前哨基地;但它離奧比諾很近,因此幾乎不可能前去襲擊。防衛軍飛船無法潛入,阿瑞斯特離奧比諾只有幾光秒。他們剛出現就會被奧賓人撲殺。除非集合大股武裝力量,否則不可能把布廷從阿瑞斯特帶走。帶走布廷意味著宣戰,而就算敵人只有奧賓一方,殖民聯盟也還沒有做好準備。 「咱們得和斯奇拉德將軍談談。」羅賓斯對麥特森說。 「確實,」麥特森說,「要是存在非得特種部隊出動不可的任務,那就是這個了。說起來——」麥特森望向雅列,「等我們把事情告訴斯奇拉德,你就必須回特種部隊了。怎麼處理是他的問題,意味著你也會成為他的問題。」 「我會想你的,將軍。」雅列說。 麥特森嗤之以鼻:「你說話真是越來越像布廷了,這可不是好事。倒是提醒了我,下去見見那只蟲子和威爾遜中尉,讓他們再檢查一下你的大腦。我要把你還給斯奇拉德將軍,但我答應過不會弄壞你。按照他的標準,太像布廷似乎也算『弄壞』。至少對我來說如此。」 「遵命,長官。」雅列說。 「好,你可以走了,」麥特森拿起巴巴扔給雅列,說,「這東西也帶走。」 雅列接住巴巴,面對將軍放在麥特森的辦公桌上,說:「還是您收著吧,將軍,留個念想。」沒等麥特森有機會反對,他就朝羅賓斯點點頭,走了出去。 麥特森盯著毛絨動物看了幾秒鐘,抬頭望著像是要說什麼的羅賓斯。「上校,他媽的一個字也別說這大象!」麥特森說。 羅賓斯換個話題,問道:「你認為斯奇拉德還會收下他嗎?你自己說過,他說話越來越像布廷了。」 「你自己說吧,」麥特森朝雅列背影消失的方向揮揮手,「你別是忘了吧?是你和斯奇拉德要從零部件拼湊起那個王八蛋的。現在他在你們手上了,或者說在斯奇拉德手上了。老天。」 「所以你很擔心。」羅賓斯說。 「我從開始就一直很擔心他,」麥特森說,「他在我們這兒的時候,我總希望他能做點什麼蠢事,好讓我找個合法的理由斃了他。我們在培育第二個叛徒,特別是這個還有軍用的軀體和大腦,這點讓我很不喜歡。要是我說了算,我更願意把狄拉克二等兵關進一個只有廁所和餵食口的大房間,關到腐爛為止。」 「但他仍然是你的部下。」羅賓斯說。 「斯奇拉德說得很清楚,他要狄拉克回去,天曉得他有什麼該死的傻理由,」麥特森說,「他指揮的是戰鬥部隊。如果真的吵起來,決定權肯定會落在他手上。」麥特森拿起巴巴,看了又看。「我只希望看在老天的份上,他知道他在做什麼。」 「唔,」羅賓斯說,「也許狄拉克並不如你所想的那麼像布廷。」 麥特森輕蔑地哼了一聲,朝羅賓斯晃晃巴巴。「看見了?這可不是什麼該死的紀念品。這是查爾斯·布廷本人送來的警告。不,上校,狄拉克正是如我所想的那麼像布廷。」 「毫無疑問,」凱南對雅列說,「你已經變成了查爾斯·布廷。」 「他媽的見鬼。」雅列說。 「真他媽的見鬼,」凱南附和道,他指著顯示器說,「你現在的意識模型與布廷留下的那個幾乎完全相同。不同之處固然還有,但區別已經很細微了。不管從哪方哪面說,你的意識都和過去的查爾斯·布廷一模一樣。」 「我沒有什麼不同的感覺。」雅列說。 「真的嗎?」哈利·威爾遜從實驗室的另外一頭說。 雅列張開嘴,正要說話,忽然停下了。威爾遜咧嘴一笑。「你確實感覺到了不同吧,」他說,「我看得出,凱南也看得出。你比以前更有侵略性,反駁起來嘴巴更利落。雅列·狄拉克比較安靜和內向——更加單純,儘管這麼說並不完全確切。你不再安靜和內向,當然更不單純。我記得查爾斯·布廷,你更像他,而不是過去的雅列·狄拉克。」 「但我並沒有想叛變人類的念頭啊。」雅列說。 「當然不會,」凱南說,「你和他有相同的意識,甚至有部分記憶也相同。但你有你自己的經歷,塑造你看待事物的方法。你和他就像同卵雙胞胎,擁有相同的基因,但過著不同的人生。查爾斯·布廷和你是意識的孿生兄弟,但你的經歷仍舊是你的經歷。」 「所以你們不認為我會變成壞人咯?」雅列說。 凱南做了個勒雷伊人的聳肩動作。雅列望向威爾遜,威爾遜做了個人類的聳肩動作。他說:「你說你知道查爾斯叛變的動機是女兒之死,你現在記得他女兒和他女兒是怎麼死的了,但你的行為和我們在你腦海裡見到的東西都證明你不會因此崩潰。我們打算建議允許你返回現役。他們會不會採納我們的建議是另外一碼事,畢竟你腦內的這個傢伙正是一年前策劃顛覆人類的那位老兄。不過我認為這不是你要擔心的問題。」 「這當然是我要擔心的問題,」雅列說,「因為我想找到布廷。我絕對不會袖手旁觀,我不但要協助完成任務,還希望能親自找到他,把他帶回人類世界。」 「為什麼?」凱南問。 「我想理解他,我想知道什麼原因能讓一個人做出這種事情,能讓一個人叛變。」雅列說。 「你會驚訝於原因有多麼微小,」凱南說,「甚至只是某個敵人的些許善意就夠了。」凱南背過身去,雅列忽然想起凱南的處境和效忠對象。凱南望著別處,嘴裡說:「威爾遜中尉,能讓我和狄拉克二等兵私下談幾分鐘嗎?」威爾遜挑起眉毛,但沒說什麼就走出了實驗室。凱南轉向雅列。 「我想向你道歉,二等兵,」凱南說,「還想提醒你一些事情。」 雅列對凱南露出不明所以的笑容,說:「凱南,你沒什麼需要向我道歉的。」 「我不同意,」凱南說,「正是我的怯懦造就了你。要是我足夠堅強,挺過薩根中尉對我的酷刑折磨,應該已經死了,你們不會知道這場針對人類的戰爭,也不會知道查爾斯·布廷還活著。善惡暫且不論,但我要是足夠堅強,你就沒有理由要出生,也不會被另外一個意識佔據大腦。可我很脆弱,想活下去,哪怕是以囚犯和叛徒的身份活下去。有些人類殖民者會說這是業報,因果只能由我自己承受。 「但我在無意之中對你犯了罪,二等兵,」凱南說,「比起其他所有人,我更有資格當你的父親,因為如果沒有我,他們就不會對你犯下可怕的惡行。人類用人工意識——你們那該死的腦伴——製造活生生的士兵,這已經很可怕了,但對於你,出生只是為了承載另一個意識,這簡直是瀆神的罪孽。侵犯了你成為自己的權利。」 「沒你說的那麼可怕。」雅列說。 「唉,真是有那麼可怕,」凱南說,「勒雷伊人崇尚靈性和原則,信仰是我們處世之道的核心。我們最高的價值觀就是自我的神聖性——我們相信每個人都應該有自主選擇的權利。呃——」凱南搖了搖脖子,「當然,是每個勒雷伊人。和大部分種族一樣,我們很少關注其他種族的需求,特別是雙方需求有所衝突的時候。 「不過無論如何,」凱南繼續道,「選擇都很重要。獨立也很重要。你上次來見我和威爾遜的時候,我們讓你選擇是否繼續。你還記得吧?」雅列點點頭。「我不得不坦白,我那麼做不但為了你,也為了我自己。因為正是我導致你在無法選擇的情況下出生,所以給你選擇的機會就是我的道德責任了。你接受這個機會,做出選擇,我覺得我減輕了部分罪孽。不是全部。我的惡業還沒消完,但畢竟消除了一部分。二等兵,我要為此謝謝你。」 「不客氣。」雅列說。 「現在我要提醒你了,」凱南說,「薩根中尉在我和她第一次見面時折磨了我,最後我屈服了,幾乎將我們襲擊人類的計劃和盤托出,但有一點我撒了謊。我說我從沒見過查爾斯·布廷。」 「你見過他?」雅列說。 「對,」凱南說,「見過一次,他來向我和其他勒雷伊科學家解釋腦伴的構造,討論怎麼為勒雷伊人改造腦伴。很有吸引力的人類。非常熱烈。有他獨特的魅力,就算勒雷伊人也看得出。他有激情,我們勒雷伊人對激情很能共鳴。非常有激情。很有緊迫感。而且極其憤怒。」 凱南湊近雅列:「二等兵,我知道你以為事情和布廷的女兒有關,從某種程度上說,確實有關,但布廷還有別的動機。女兒之死可能只是導致某個念頭成形的意外事件,驅策他的是這個念頭,讓他成為叛徒。」 「是什麼?」雅列問,「那個念頭是什麼?」 「不知道,」凱南坦白道,「復仇當然是最明顯的理由,但我見過他,復仇無法解釋一切。二等兵,你會有更好的角度去搞清楚這一點。你擁有他的意識。」 「我完全不知道啊。」雅列說。 「唔,也許你會想到的,」凱南說,「我必須提醒你,你要記住,無論他受什麼驅使,他都已經向這個動機屈服了,完全而徹底地屈服了。勸他回頭已經為時已晚。你的危險是如果遇見他,你會認同他和他的動機。你畢竟是為了理解他而設計出來的。撈到機會,布廷一定會利用這一點。」 「我該怎麼做?」雅列問。 「記住你是誰,」凱南說,「記住你不是他,記住你永遠有選擇。」 「我會記住的。」雅列說。 「希望如此,」凱南說著站起身,「祝你好運,二等兵。你可以走了。出去的時候叫威爾遜進來。」凱南走到櫃櫥前,有意背對雅列。雅列走出房門。 「你可以回去了。」雅列對威爾遜說。 「好的,」威爾遜說,「希望他的話對你有用。」 「很有用,」雅列說,「這傢伙很有意思。」 「這麼說也不錯,」威爾遜說,「知道嗎?狄拉克,他把自己看成了你的長輩。」 「我看出來了,」雅列說,「挺好,雖說我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個父親。」 威爾遜嘿嘿笑道:「生命充滿驚喜,狄拉克。你接下來要去哪兒?」 「大概是去見凱南的孫女。」雅列說。 雅列返回鳳凰星空間站之前六小時,紅隼號啟動躍遷引擎,躍入一個有顆黯淡的橙色恆星的星系,從地球望去,這裡屬於在圓規座星系,但你的望遠鏡要足夠強大才能看得到。紅隼號的目標是檢查殖民聯盟貨船漢迪號的殘骸,通過緊急躍遷無人機送回鳳凰星的黑匣子數據說漢迪號的引擎遭到故意破壞。紅隼號沒有送回黑匣子數據,紅隼號消失得無影無蹤。 機師休息室裡,克勞德中尉從他的老巢上抬起頭——所謂老巢,其實是張桌子,上面擺著俘獲警惕心不強的人的誘餌(學名:一摞撲克)——看見雅列站在面前。 「哎呀,莫不是笑話大師他本人駕到?」克勞德笑著說。 「哈囉,中尉,」雅列說,「長久不見。」 「可不怪我,」克勞德說,「我一直都在這兒,你去哪兒了?」 「出去拯救人類唄,」雅列說,「你知道的,日常工作。」 「活兒很髒,但總得有人干,」克勞德說,「還好是你不是我。」克勞德伸腿蹬出一把椅子,抬手拿起撲克。「怎麼不坐?一刻鐘以後我要去辦補給任務的起飛手續,正好有空教你怎麼打輸德州撲克。」 「我已經知道怎麼打輸了。」雅列說。 「瞅瞅,你那種風格的笑話又來了。」克勞德說。 「我來其實是為了你的補給任務,」雅列說,「希望你能讓我跟你下去一趟。」 「樂意之至,」克勞德開始洗牌,「把你的離港許可發給我,咱們正好上船打兩把。補給交通艇下去一路上基本都靠自動導航,之所以非要我坐上去,只是為了萬一墜機,上頭可以說還死了人。」 「我沒有離港許可,」雅列說,「但我需要去一趟鳳凰星。」 「為什麼?」克勞德問。 「給死去的親屬掃墓,」雅列說,「而我很快就要出任務了。」 克勞德嘿嘿笑著開始切牌,他說:「等你回來,那位死去的親屬應該還在原處吧。」 「我擔心的不是那位死去的親屬。」雅列說。他伸手指著撲克說,「可以嗎?」克勞德把撲克遞給他,雅列坐下開始洗牌。「看得出,中尉,你喜歡賭博。」他說。他洗完牌,把撲克放在克勞德面前。 「切牌。」雅列說。克勞德從三分之一處切開牌堆。雅列拿起較小的一疊擺在面前。「咱們同時各挑一張,我的點數高,你帶我去鳳凰星,我去見我想見的人,你起飛前我一定回來。」 「要是我的點數高,咱們就三局兩勝。」克勞德說。 雅列笑著說:「那就太缺乏運動精神了。準備好了嗎?」克勞德點點頭,雅列說:「抽牌。」 克勞德亮出方片八,雅列是梅花六。「該死!」雅列說。他把面前的撲克推向克勞德。 「死去的親屬是誰?」克勞德拿起撲克。 「很複雜。」雅列說。 「說來聽聽。」克勞德說。 「製造我來容納的那個意識的主人的克隆體。」雅列說。 「好吧,你說的複雜可真是一點不錯,」克勞德說,「我半個字也沒聽懂。」 「他就像是我的兄弟,」雅列說,「但我不認識他。」 「你才一歲大,生活就這麼多姿多彩。」克勞德說。 「我知道,」雅列說,「不是我的錯。」他站起身,「回見,中尉。」 「唉,別走,」克勞德說,「給我一分鐘,我撒個尿咱們就走。上交通艇的時候你千萬別開口,話都由我來說。另外記住一點,要是遇到麻煩,我會全推到你身上。」 「那還用說?」雅列說。 瞞過機艙管理人員簡單得甚至可笑。雅列緊跟克勞德,克勞德以公事公辦的高效率做完起飛前的檢查,和管理人員談了談。他們對雅列視而不見,覺得既然他跟著克勞德,所以就有權登船。三十分鐘後,交通艇悠然飛出鳳凰星空間站,雅列向克勞德展示他不怎麼擅長打輸德州撲克,克勞德惱羞成怒。 到了鳳凰星空間站的地面太空港,克勞德和地面人員交談片刻,然後回到雅列身邊,說:「他們裝貨需要三個鐘頭,你能在三個鐘頭之內打個來回嗎?」 「墓地就在鳳凰城外。」雅列說。 「那就沒問題了,」克勞德說,「知道怎麼去嗎?」 「完全不清楚。」雅列說。 「什麼?」克勞德說。 雅列聳聳肩,坦白道:「我沒想到你會真的帶我下來,所以沒有做過準備。」 克勞德哈哈大笑。「上帝眷顧傻瓜,」他朝雅列打個手勢,「那就來吧,咱們去見你的兄弟。」 梅泰裡天主教公墓位於梅泰裡區的心臟地帶,梅泰裡區是鳳凰星最古老的幾塊居住區之一,建立時鳳凰星還叫新弗吉尼亞,鳳凰城還叫克林頓,敵人還沒有將早期殖民地夷為平地,迫使人類集結收復這顆星球。公墓裡歷史最久的墓碑可追溯到殖民初期,梅泰裡當時只是塑料和泥巴搭建的房屋,驕傲的路易斯安那人定居此處,把這裡稱為克林頓城的第一個住宅郊區。 從第一排墓碑出發,雅列要探訪的墳墓位於墓地另一頭。三個墳墓只有一塊墓碑,上面刻著三個名字,生卒日期各自不同:布廷家的查爾斯、謝莉爾和佐伊。 「老天,」克勞德說,「一家人啊。」 「不,」雅列在墓碑前跪下,「不完全是。謝莉爾葬在這裡。佐伊死在遠方,和許多其他人一樣,沒有找到屍體。查爾斯沒有死。下葬的另有其人,是他創造的克隆體,好讓別人以為他自殺了。」雅列伸手摸著墓碑,「所以這裡並不是一家人。」 克勞德看著跪在墓前的雅列。「我去兜一圈。」他說,想給雅列一段時間獨處。 「不,」雅列看著他說,「別走。我馬上就好。」克勞德點點頭,望向附近的樹林。雅列把注意力放回墓碑上。 他對克勞德撒了謊,他想見的人其實不在這裡。除了丁點憐憫,雅列對被布廷殺害以偽裝自殺的克隆體毫無情緒可言。布廷的記憶還在雅列腦海裡不斷湧現,布廷對克隆體抱著最冷靜客觀的態度,甚至沒有激起任何感情;克隆體在布廷眼中不是人類,只是完成目標的工具,但雅列對那個目標全無記憶,因為布廷在最後動手之前先備份了他的意識。雅列試著同情克隆體,不過他來這裡是為了別人。雅列希望克隆體從來沒有甦醒過,然後就不再去想他了。 雅列把注意力放在謝莉爾·布廷這個名字上,感覺到模糊而自相矛盾的情緒在記憶裡泛起迴響。雅列意識到布廷固然喜歡他的妻子,但要稱「喜歡」為「愛情」就有點言過其實了。他們結婚是因為兩人都想要孩子,彼此理解,還算喜歡和對方相處,但雅列感覺到這份情感紐帶到最後逐漸淡漠。兩人之所以沒有分手,純粹因為都愛女兒,比起離婚的麻煩和對女兒的傷害,冷卻的關係更加能夠容忍和易於接受。 從雅列腦海的裂縫裡冒出一段出乎意料的記憶:導致謝莉爾喪命的那次旅行,她不是一個人去的,而是和一個朋友,布廷懷疑那是她的情人。雅列沒有覺察到嫉妒。布廷並不怨恨她有情人,布廷自己在外面也有女人。但雅列感覺到了布廷在葬禮上的憤怒,遺體告別時,疑似妻子情人的那傢伙在墓前停留得太久,佔用了布廷哀悼亡妻的時間,佔用了佐伊與母親告別的時間。 佐伊。 雅列在墓碑上勾著佐伊的名字,念著她的名字,她應該在這裡安息,但卻沒有。他感覺到哀慟從布廷的記憶中淌出,流入他的心靈。雅列再次撫摸墓碑,感覺著刻在石頭上的名字,他哭了。 一隻手落在雅列的肩膀上,他抬起頭,看見是克勞德。 「沒事,」克勞德,「每個人都會失去心愛的人。」 雅列點點頭,說:「我知道,我失去了我愛的人。薩拉。我感覺到她的死亡,感覺她在我心裡留下一個空洞。但這個不一樣。」 「因為是個孩子?」克勞德說。 「是我根本不認識的孩子,」雅列說,再次抬頭望著克勞德,「她死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我不認識她。不可能認識她。但我確實認識。」他指指太陽穴,「有關她的一切都在這兒。我記得她的出生,記得她走的第一步、說的第一個字。記得在她母親的葬禮上抱著她。記得最後一次見到她。記得聽說她的死訊。都在這兒。」 「誰也不會擁有別人的記憶,」克勞德想安慰雅列,「腦袋不是這麼工作的。」 雅列苦笑道:「但確實可以,我確實有。我跟你說過了。我出生是為了承載另一個人的意識。他們以為不會成功,結果卻成功了。現在他的記憶成了我的記憶。他的人生成了我的人生。他的女兒——」 雅列停了下來,無以為繼。克勞德在雅列身邊跪下,摟住他的肩膀,讓他哀悼死者。 「不公平,」克勞德最後說,「要你悼念這個孩子,這不公平。」 雅列輕聲一笑,淡然答道:「要公平?找錯宇宙了。」 「這倒是的。」克勞德贊同道。 「我想悼念她,」雅列說,「我對她有感覺。我能感覺到我對她的愛——他對她的愛。我想記住她,儘管這意味著我必須悼念她。記住她並不是那麼難以忍受,你說呢?」 「不,」克勞德說,「應該不是。」 「謝謝,」雅列說,「謝謝你陪我來,謝謝你幫助我。」 「朋友嘛,就該這樣。」克勞德說。 「狄拉克。」簡·薩根說。她站在兩人背後,「你被重新激活了。」 啪的一下,雅列感覺到他重新融入集體,感覺到簡·薩根的知覺湧向他,感覺到稍微有點反感,但大部分意識因為返回更大的自我存在體而歡欣鼓舞。雅列在腦海深處明白,融合不僅是為了共享信息和建立更高層次的意識,更是為了控制,為了把個人與集體綁在一起。特種部隊士兵很少退伍的原因在於,退伍意味著失去融合,失去融合意味著孤獨。 特種部隊士兵幾乎從不單獨存在,哪怕身體獨處的時候也一樣。 「狄拉克。」薩根又說。 「用正常方式說話,」雅列說著站起身,但沒有去看薩根,「你這樣很沒禮貌。」 薩根猶豫了極短的一瞬間,然後說:「好吧。狄拉克二等兵,該走了。我們必須返回鳳凰星空間站。」 「為什麼?」雅列說。 「我不能在他面前說,」薩根指的是克勞德,「沒有冒犯你的意思,中尉。」 「沒關係。」克勞德說。 「跟我說清楚,」雅列說,「否則我是不會走的。」 「我向你下令。」薩根說。 「拿你的命令堵屁眼去吧,」雅列說,「我忽然煩透了做特種部隊的一份子,煩透了被人推來推去。你要麼告訴我去哪兒和為什麼,要麼我就留在這兒不走了。」 薩根長歎一口氣,轉向克勞德:「你要是敢把今天的事情說出去,信不信我一槍斃了你?頂著腦門斃。」 「大姐,」克勞德說,「你說什麼我都信。」 「三小時前,奧賓人摧毀了紅鷹號,」薩根說,「紅鷹號在被完全摧毀前發射了躍遷無人機。過去兩天內,我們還損失了另外兩艘飛船——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們認為奧賓人想對紅鷹號重施故伎,但不知為何失敗了。我們運氣不錯,雖說不知道這個算不算走運。除了這三艘,特種部隊上個月還失蹤了四艘飛船,顯然奧賓人專揀特種部隊下手。」 「為什麼?」雅列問。 「不知道,」薩根說,「但斯奇拉德將軍決定我們不能坐看船隻遭受襲擊了。狄拉克,我們要去抓布廷。十二個小時內動身。」 「發瘋了嗎?」雅列說,「我們只知道他在阿瑞斯特。有整整一顆衛星要找。我們能動用多少艦艇?要進攻的可是奧賓人的母星系啊。」 「我們知道他在阿瑞斯特上的方位,」薩根說,「我們有個瞞過奧賓人抓他的計劃。」 「怎麼抓?」 「這個我就不能大聲說了,」薩根說,「討論結束,狄拉克。你到底走不走?離襲擊開始還有十二個小時。你已經害我浪費時間下來找你,回去就別再害我浪費時間了。」 11 該死,將軍,簡·薩根心想,她匆忙穿過風箏號,趕往停機艙控制室。別躲著我,專橫的兔崽子。她留神沒有把念頭按特種部隊的對話模式發送出去。特種部隊成員的思考和說話兩者很接近,幾乎每個人都有那種「我難道念出聲了?」的時刻。但現在腦袋裡的念頭要是說出聲,肯定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自從收到命令,去鳳凰星接回擅離職守的雅列·狄拉克,薩根就開始四處尋找斯奇拉德將軍。與命令同時收到的還有一份通知,狄拉克重新歸她指揮;另有一組來自羅賓斯上校的保密備忘錄,詳述最近發生在狄拉克身上的各種事情。他去科維爾空間站走了一趟,記憶突然湧入腦海,他的意識模型現在和查爾斯·布廷的一模一樣。除了這些材料,羅賓斯還轉發了一份麥特森將軍寫給斯奇拉德的信,麥特森強烈要求斯奇拉德不要讓狄拉克返回現役,建議至少扣留他到人類與奧賓人的本輪對抗結束為止。 薩根覺得麥特森將軍是個混賬東西,但不得不承認他的話正中要害。指揮狄拉克的時候,薩根始終不太舒服。他是個有本事的好士兵,但他腦袋裡還有第二個意識,隨時會漏出來污染前一個意識,這一點讓薩根很警惕,她還明白狄拉克有可能在執行任務時發瘋,連累其他人一塊喪命。那天狄拉克在鳳凰星空間站的散步區發瘋時正在休假,薩根還覺得這算是個勝利呢。直到麥特森跳出來解除了她對狄拉克的責任,她才允許自己對狄拉克產生憐憫情緒,認識到狄拉克從未證實過薩根對她的懷疑。 但當時是當時,薩根心想,現在狄拉克回來了,而且確證腦子不太對勁。他在鳳凰星上居然有膽子抗命,薩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沒動手再給他開個屁眼。他第一次發瘋的時候,薩根用眩暈彈制服了他,這次她很想再給他腦門一槍,以此證明她有多麼不喜歡布廷傳染給他的那個德性。回程搭乘的是信使快船,直接駛入風箏號的停機艙,一路上她甚至沒給他好臉色看。斯奇拉德在船上,正在和風箏號的指揮官科裡克少校談話。薩根早些時候從風箏號呼叫在鳳凰星空間站的將軍,將軍沒有理會她,此刻既然在同一艘飛船上了,薩根打算去堵將軍,該說的話還是非說不可。她一步兩級台階地爬上樓梯,推開控制室的門。 「就知道你要來。」見到她走進房間,斯奇拉德說。將軍坐在操縱停機艙的控制台前。操縱停機艙的士兵可以通過腦伴完成所有任務,一般來說也肯定如此,控制台只是後備系統而已。說到這個問題,飛船上的所有控制設備其實都是腦伴的後備系統。 「你當然知道我要來,」薩根說,「你是特種部隊的司令官。能通過腦伴信號查到我們每個人的位置。」 「這倒不是,」斯奇拉德說,「只是因為我熟悉你這個人而已。我把狄拉克重新交給你指揮,就根本沒指望過你不會來找我麻煩。」斯奇拉德把椅子稍微轉了個角度,伸展雙腿。「我確定你要來,特地清空了這個房間,方便咱們私下談談。結果,你看。」 「允許我自由發言嗎?」薩根問。 「請便。」斯奇拉德說。 「你他媽的失心瘋了,長官。」薩根說。 斯奇拉德哈哈大笑:「中尉,沒想到你會說得這麼自由。」 「你和我讀過同樣的報告,」薩根說,「我知道你明白狄拉克現在有多麼像布廷。他們連思考方式都一模一樣。但你居然讓他參與搜尋布廷的任務。」 「對。」斯奇拉德說。 「天哪!」薩根喊道。特種部隊的交談方式迅速而高效,但實在不適合發表感歎。不過為了強調,薩根還是向斯奇拉德將軍發送了一波煩悶和惱怒的情緒,將軍默然接受。薩根最後說:「我不想負責指揮他。」 「我不記得問過你要不要負責指揮他。」斯奇拉德說。 「他對我們排的其他士兵是個危險,」薩根說,「對任務也是個危險。你明白我們要是失敗意味著什麼。我們不需要額外增加的風險。」 「我不同意。」斯奇拉德說。 「老天在上,」薩根說,「為什麼?」 「接近朋友,但更要接近敵人。」斯奇拉德說。 「什麼?」薩根說。她忽然回想起幾個月前和凱南的交談,當時凱南也說了同樣的話。 斯奇拉德重複一遍,然後說:「我們盡最大可能接近了敵人。他就在我們的隊伍裡,而且不知道自己是敵人。狄拉克認為他是我們的一員,因為據他所知,他確實是。但現在他的思考和行為方式都像我們的敵人,而我們會知道他的每一個念頭。這一點極其有用,值得冒險。」 「除非他叛變。」薩根說。 「他要是叛變,你會知道的,」斯奇拉德說,「他融入了你們排,他的行為一旦有悖於你們的利益,你和任務內的其他人都會立刻知道。」 「融合又不是讀心術,」薩根說,「我們只在他開始行動之後才知道他的想法,這意味著他可以殺死我的一名士兵或者暴露我們的方位,還可以做許多其他事情。就算融入集體,他還是個危險。」 「中尉,有一點你說對了,」斯奇拉德說,「融合不是讀心術——除非你有合適的固件。」 薩根感覺到通訊隊列裡叮咚一聲:腦伴升級。她還沒來得及接受,數據包就開始自動解壓。升級代碼迅速傳播,大腦電信號模式紊亂了一瞬間,攪得薩根好生難受。 「這他媽是什麼?」薩根說。 「讀心術升級包,」斯奇拉德說,「一般只有將軍和特殊軍事調查官才配置,不過我覺得你有這個資格,但僅限這次任務。你一回來我們就去掉,你要是敢告訴別人,我們就打發你去個偏僻荒涼的破地方。」 「我不明白,怎麼可能呢?」薩根說。 斯奇拉德做個鬼臉,答道:「你自己想想吧,中尉。想想我們是如何交流的。我們思考,決定要和別人說話了,腦伴就會翻譯出來。不管你願不願意,我們公開的想法和私下裡的念頭並沒有顯著區別。我們要是不能讀心,那才叫奇怪呢。腦伴就是幹這種事的。」 「但你沒有告訴大家。」薩根說。 斯奇拉德聳聳肩:「誰也不想知道他其實沒有隱私吧,連自己的腦袋裡都一樣。」 「所以你能讀到我私下裡的想法?」薩根說。 「比方說你說我是專橫的兔崽子?」斯奇拉德問。 「那個是有上下文的。」薩根說。 「是話就有上下文,」斯奇拉德說,「別擔心,中尉。沒錯,我能讀到你的念頭。我能讀到受我指揮的每一個人的念頭。但通常我不會去讀。沒必要,而且絕大多數時間都是無用信息。」 「但你能讀到別人的想法。」薩根說。 「對,可絕大多數人都很無趣,」斯奇拉德說,「我當上特種部隊司令官,剛升級的時候,花了幾乎一整天聽別人的想法。你知道大部分人在大部分時間想什麼嗎?他們在想,我餓了;或者,我要拉屎;或者,我要跟他上床。然後又回到我餓了。就這麼週而復始直到死亡。相信我,中尉,和這種能力共度一天,你對人類心智的複雜性和偉大程度的看法就會不可逆轉地大打折扣。」 薩根笑了:「隨你怎麼說吧。」 「我就這麼說了,」斯奇拉德說,「不過,以你而言,這種能力會派上實際用處,因為你能聽到狄拉克的想法,感覺到他的個人情緒,但他不會知道他受到了監視。要是他考慮叛變,你會在他動手前知道。你可以在狄拉克殺人或破壞任務前反制他。我認為這足以抵消帶上他的風險了。」 「他要起了二心我該怎麼辦?」薩根問,「他要是成了叛徒?」 「那當然是處決他了,」斯奇拉德說,「一秒鐘也別猶豫。但你必須確定,中尉,你知道我能鑽進你的腦袋,所以請別心血來潮就崩了他的腦袋。」 「是,將軍。」薩根說。 「很好,」斯奇拉德說,「狄拉克在哪兒?」 「他在停機艙,和排裡戰友在一起做準備工作。上來的路上我把命令告訴了他。」薩根說。 「你現在何不查查他?」斯奇拉德問。 「用我的升級程序?」薩根問。 「對,」斯奇拉德說,「在任務開始前學習一下,任務開始你就沒空擺弄了。」 薩根打開新工具,找到狄拉克,開始聽他的念頭。 「簡直是抽瘋。」雅列心想。 「你說對了。」斯蒂芬·西博格說。雅列離開後,他加入了二排。 「我難道說出聲了?」雅列說。 「不,白癡,我會讀心術。」西博格說著送來一波好笑的情緒。薩拉·鮑林死後,雅列和西博格之間的問題煙消雲散,兩人都因為失去薩拉而倍感難過,這種情緒壓過了西博格對雅列的嫉妒(或者其他不快)。說他是朋友,雅列或許還會有點猶豫,但兩人之間的關係已經趨向友愛,加上融合這個紐帶就更加融洽了。 雅列環視停機艙,見到那二十四架躍遷爬犁——也就是迄今為止生產出來的所有爬犁。他望向西博格,西博格爬上一台,正在檢查系統。 「我們要拿這東西去攻打一顆星球,」西博格說,「幾十個特種部隊士兵,各坐一個沙鼠籠子太空旅行。」 「你見過沙鼠籠子?」雅列問。 「當然沒有,」西博格說,「我連沙鼠都沒見過,但我見過照片,看起來就是這個模樣。什麼傻逼會去開這種東西啊。」 「我就開過。」雅列說。 「倒是回答了我的問題,」西博格說,「感覺如何?」 「感覺很沒遮擋。」雅列說。 「好極了。」西博格說著翻個白眼。 雅列明白他的感受,但也理解這次襲擊背後的邏輯。幾乎全部有星際航行能力的生物都會使用飛船在真實空間內往來,因此出於必要性考慮,行星際偵測和防禦網絡的分辨率都限於飛船尺寸的大型物體。環繞阿瑞斯特的奧賓防禦系統也不例外。特種部隊的飛船會立刻被發現並遭受攻擊,而比一個人大不了多少的微型框架結構物體就不會了。 特種部隊知道這一點,是因為他們已經六次派出爬犁,悄悄鑽過防禦網絡,刺探阿瑞斯特向外發送的通訊信號。正是在最後一次任務中,他們在一道通訊光束中聽到了查爾斯·布廷的聲音,那次通訊是在公開頻道上,發往奧比諾星,詢問補給船隻的抵達時間。捕捉到信號的特種部隊士兵追蹤到源頭——阿瑞斯特星一個大型島嶼岸邊的科研前哨基地,他耐心等待,直到布廷再次對外聯絡,他確定了布廷的方位,這才踏上歸程。 得知這個消息,雅列打開了錄音文件,聽他應該要成為的那個人的說話聲音。他在威爾遜和凱南播放的錄音中聽過布廷的聲音——和這個文件裡的完全相同,雖然更蒼老、嘶啞和緊張,但音色和聲調不會有錯。雅列意識到布廷的聲音和他的多麼相似,儘管早有心理準備,但還是覺得頗為不安。 我的人生很離奇,雅列心想,抬頭看了看,確認這個念頭沒有漏出去。西博格還在研究爬犁,看樣子應該沒聽見他說話。 雅列穿過那幾排爬犁,走向停機艙裡的另一個物體:球形,比爬犁稍大。這是特種部隊使用的有趣玩意兒,名叫「俘虜艙」,要是有人或物需要運輸,但又無法親自押送,特種部隊就會動用這東西。球體中空,能容納大部分中等體形智慧種族的一名成員,特種部隊士兵把運輸目標塞進去,封閉艙門,後退,看著俘虜艙的噴射引擎點火,把艙體送上天。噴射引擎一點火,艙內的大功率反重力場就適時打開,否則乘客非得被壓扁不可。太空中的特種部隊飛船負責收回艙體。 俘虜艙是為布廷準備的。計劃很簡單,突襲已確認布廷所在的科研前哨站,切斷其與外部的通訊;抓捕布廷,把他塞進俘虜艙,彈射到躍遷距離之外,風箏號躍遷過來,停留足夠收回俘虜艙的時間,然後在奧賓人追擊前逃跑。抓走布廷之後,他們將使出老伎倆摧毀科研前哨站,用一顆恰好夠大的流星抹去前哨站,流星墜落的地方與前哨站的距離恰到好處,不會引來任何懷疑。這次流星將落在離海岸幾英里的地方,掀起海嘯消滅前哨站。特種部隊研究落石戰術已有幾十年,他們知道該怎麼掩飾成一場意外。要是一切按計劃進行,奧賓人甚至不會知道他們遭到了襲擊。 在雅列看來,這套計劃有兩個互相關聯的重大缺陷。首先,躍遷爬犁無法著陸,進入阿瑞斯特的大氣層就得玩完,就算僥倖活了下來,在大氣層中也無法操縱爬犁飛行。執行任務的二排戰士將躍遷到阿瑞斯特大氣層邊緣的真實空間,然後近宇宙高空跳傘,飛向地面。二排戰士做過這種事情,薩根在珊瑚星戰役中試過,算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但雅列覺得這是自找麻煩。 突入手段引出了計劃中的第二個重大缺陷:任務完成後,二排戰士的脫身會不太容易。抓捕布廷成功後,下達給二排的命令聽起來很不妙,盡量遠離科研前哨站,免得被預定的海嘯淹死(任務計劃考慮周到,提供了附近的高地分佈圖,他們在那裡應該——應該?——不會被大浪打濕),接著徒步走進無人定居的島嶼內陸躲藏幾天,等待特種部隊發送俘虜艙救回他們。執行任務的二排士兵有二十四人,需要不止一輪俘虜艙撤離,薩根已經通知雅列說他倆將最後離開阿瑞斯特。 想起薩根的通知,雅列皺起眉頭。他知道薩根一直不太喜歡他,也知道這是因為薩根從一開始就知道他的原型是一名叛徒。薩根比雅列更瞭解他自己。他轉調給麥特森的時候,薩根的告別感覺頗為真誠,但自從他在墓地見到薩根和重新受她指揮之後,薩根就似乎特別生他的氣,就彷彿他正是布廷本人。一方面,雅列能理解,因為正如凱南所說,比起以前的雅列,他現在確實更像布廷;但在更切實的一方面說,雅列很厭惡被當成敵人。雅列暗自懷疑,薩根要他留到最後是不是方便她神不知鬼不覺地處理掉他。 他把這個念頭趕出腦海。薩根有能力殺死他,這一點他很肯定;但除非他給薩根一個理由,否則她是不會殺他的。最好別給她理由,雅列心想。 再說了,他真正擔心的並不是薩根,而是布廷本人。任務預計會遇到駐紮科研站的小股奧賓士兵的抵抗,但沒有考慮科學家和布廷會不會抵抗。雅列覺得這麼想不對。雅列腦海裡有著布廷的憤怒,儘管不明白布廷的研究細節,但他知道這個人足智多謀。雅列覺得布廷恐怕不會輕易認輸——倒不是說布廷會拿起武器,他明顯不是戰士,但布廷的武器就是大腦。正是布廷的大腦想出辦法背叛殖民聯盟,導致眾人陷入此刻的境地。想當然地以為他們可以進去抓了布廷就走,這可不是好兆頭,他幾乎確定會遇到出乎意料的情況。 會怎麼出乎意料呢?雅列就猜不到了。 「餓不餓?」西博格問雅列,「只要一琢磨任務的瘋狂程度,我就特別想吃東西。」 雅列笑道:「你肯定經常餓得難受。」 「特種部隊的福利,」西博格說,「和跳過尷尬笨拙的青春期一樣。」 「最近在研究青春期?」雅列問。 「是啊,」西博格說,「因為要是運氣好,我有朝一日也能活到那個年紀。」 「你剛才還說咱們能跳過尷尬笨拙的青春期呢。」雅列說。 「唔,等我長到那麼大的時候就不尷尬笨拙了,」西博格說,「來吧,今晚吃千層面。」 他們去吃東西了。 薩根睜開眼睛。 「如何?」斯奇拉德問,她傾聽雅列心聲的時候,斯奇拉德一直在看著她。 「狄拉克擔心我們低估了布廷,」薩根說,「擔心布廷會以我們沒料到的手段發動攻擊。」 「很好,」斯奇拉德說,「因為我也這麼覺得。所以才要狄拉克參與任務。」 綠意盎然、雲霧繚繞的阿瑞斯特佔據了雅列的視野,龐大得讓雅列吃了一驚。突然躍入大氣層的邊緣地帶,但只有一個碳纖維籠子包裹著身體,這會讓你心煩意亂。雅列覺得他要掉下去了——當然,這正是他此刻面對的現實。 夠了,他心想,把自己從爬犁裡鬆開。雅列在向著阿瑞斯特的方向找到了另外五名早於他躍遷的戰友:薩根、西博格、丹尼爾·哈維、安妮塔·曼利和弗農·魏格納。他還找到了俘虜艙,不由鬆了一口氣。俘虜艙的質量離五噸限額只差一點,大家稍微有點擔心它會重得無法使用迷你躍遷引擎。戰友都已經與爬犁分離,此刻正在自由漂浮,緩緩飄離將他們帶到這裡來的機械蜘蛛。 他們六個人是前鋒部隊,任務是引導俘虜艙降落,為很快就將趕到的二排其他成員清理出降落區域。布廷所在的島嶼覆蓋著茂密的熱帶叢林,因此降落的難度很大;薩根選擇降落的草場距離科研前哨站大約十五公里。 「散開,」薩根對部下說,「穿過最難降落的那段大氣層再集合。在我開口前保持通訊靜默。」 雅列調整姿勢,面對阿瑞斯特一頭紮了下去,腦伴剛感覺到稀薄大氣的推力,就讓納米機器人湧出背包,組成保護性的球體,力場將他安放在內部中央,免得他碰到球面被燒焦。球體不透光,雅列獨自懸浮在狹窄而黑暗的小世界裡。 此時剩下的只有雅列自己的思緒,他將心思轉到奧賓人身上,布廷與之為伍的種族桀驁不馴但又深具魅力。殖民聯盟對奧賓人的記錄可以追溯回聯盟初期,人類與奧賓人就一顆人類定居者命名為卡薩布蘭卡的星球發生爭執,結果奧賓人以可怕的效率剷除了定居者,負責收復那顆星球的防衛軍也同樣慘敗收場。奧賓人不投降,也不接受戰俘。他們如果下定決心要什麼,那就會不斷努力,直到成功。 要是擋路擋得他們不痛快了,他們會覺得一勞永逸除掉你比較符合他們的利益。製造鳳凰星空間站將軍食堂鑽石穹頂的亞拉人,他們可不是被奧賓人有條不紊地消滅的第一個種族,更不會是最後一個。 不過奧賓人有個好處,就是他們不像其他星級種族那麼索求無度。殖民聯盟開闢十個殖民地的時間,奧賓人只會開闢一塊。另外,雖說碰到了合適的星球,奧賓人會毫不猶豫地從原先主人的手上搶過去,但合適奧賓人的星球卻不多。自從卡薩布蘭卡之後,奧瑪是奧賓人第一次搶奪人類的星球,儘管看情形更像是投機行為(按照推測,他們是從勒雷伊人那裡搶走的,而勒雷伊人是靠戰鬥從人類手上搶走的),而不是真正的擴張行動。奧賓人不願無緣無故地擴張種族領地,這是防衛軍懷疑發動戰爭另有其人的主要原因之一。但如果是勒雷伊人突襲奧瑪又試圖納為己有,殖民聯盟肯定會報復並嘗試收復失地。勒雷伊人懂遊戲規則,不像奧賓人那麼清高。 奧賓人還有一點很值得玩味,那就是一般而言,除非你擋了他們的路或者妄圖向他們下手,奧賓人對其他智慧種族提不起半點興趣。他們既不設立大使館,也沒有任何同其他種族交流的官方渠道。就殖民聯盟所知,奧賓人從未與任何其他種族簽署過條約。奧賓人要是和你開戰,你只會在他們朝你射擊後才知道。你要是不和奧賓人開戰,他們就完全不與你來往。奧賓人沒有恐外症,恐外症意味著仇恨其他種族。他們只是無所謂而已。但就是這樣的奧賓人,卻和另外兩個種族結成聯盟,共同對抗殖民聯盟,這一點讓人心驚膽戰。 撇開奧賓人與其他智慧種族的關係(或者該說缺乏關係?)不提,儘管殖民防衛軍不怎麼相信,但各個種族之間確實流傳著有關奧賓人的一條流言:奧賓人的智能不是演化的產物,而是另外一個種族賜予他們的。防衛軍之所以不相信這條流言,是因為銀河系的這塊空間內競爭激烈,說哪個種族會費神費力幫助鑽木取火的後輩,這個念頭實在太荒謬了。防衛軍只知道有種族滅絕了所開發星球上的類智能生物——剷除競爭者永遠不嫌早,卻不知道會有誰反其道而行之。 但這條流言若是屬實,那麼奧賓人的智能設計者多半是康蘇人,附近空間只有他們擁有足以提升一整個物種的尖端科技,再說他們還有這方面的哲學動機,因為康蘇人的種族使命就是幫助本地區的其他智慧種族趨向完美(簡而言之,康蘇人就是榜樣)。他們這套理論的缺點在於,康蘇人幫助其他種族趨向康蘇式完美的手段通常是強迫某個倒霉種族和他們作戰,或者逼著兩個弱小種族互相爭鬥,就像康蘇人在珊瑚星戰役中促使人類對抗勒雷伊人那樣。最有能力創造出另一個智慧種族的種族更傾向於直接或間接地毀滅一個智慧種族,這個智能種族可能是因為未能達到康蘇人難以預測的高標準而淪為犧牲品。 說康蘇人不可能創造奧賓人,難以預測的高標準就是主要理由之一,因為在所有智慧種族中,唯有奧賓人全無文化可言。人類和其他種族對奧賓人進行的為數甚少的外星生物學研究發現,除了純粹工具性的簡單語言和研究技術的能力之外,奧賓人沒有任何創造才能,沒有適於其任一感官的藝術形式,沒有外星生物學家能辨認出的任何文學、宗教和哲學。奧賓人甚至都不怎麼有政治,這一點尤其聞所未聞。奧賓社會過於缺乏文化,甚至有撰寫奧賓人檔案的防衛軍人員嚴肅地提出,奧賓人是否閒聊——究竟有沒有閒聊的能力——都很成問題。雅列不是康蘇人的專家,但他覺得康蘇人如此關注不可言喻之物和末世,應該不會創造一個對兩者都毫不在意的種族。要是奧賓人確實來自智能設計,倒反而成了演化具有價值的確鑿證據。 包裹著雅列的納米機器人球體突然分開飛遠。強光照得他拚命眨眼,好不容易才適應過來,他開始感知附近的隊友。指引能束找到他,高亮標出其他人,對光線敏感的防護服使得他們近乎隱身,俘虜艙也有偽裝層。雅列飄向俘虜艙,想去檢查俘虜艙的情況。薩根讓他退開,自己過去檢查。雅列和隊友聚攏,但仍舊保持間距,免得妨礙別人打開降落傘。 全班到低無可低的高度才打開降落傘,儘管有偽裝,但還是瞞不過有心人的眼睛。俘虜艙的降落傘很大,撐得住相當強的空氣阻力變化,辟啪一聲巨響,納米機器人構成的傘罩猛地打開,被空氣撕成碎片,緊接著迅速重組。俘虜艙的降速減慢,降落傘撐住了。 雅列扭頭望向南方幾公里外的科研前哨站,提高頭罩的放大倍數,看前哨站有沒有什麼異常動靜,好判斷一下他們有沒有被發現。他沒有看到,魏格納和哈維證實了他的觀點。幾秒鐘過後,全班降落地面,抱怨著把俘虜艙推進草場邊緣的樹叢,快手快腳用枝葉蓋住。 「大家千萬記得咱們把東西藏在哪兒了。」西博格說。 「安靜。」薩根說,注意力似乎放在腦子裡的什麼事情上。「是倫琴呼叫,」她說,「其他人正準備打開降落傘。」她提起MP,「走,咱們確定一下不會發生意外。」 雅列忽然有種特殊的感覺,像是腦袋被戳了一下。 「噢,該死!」雅列說。 薩根扭頭看他,說:「怎麼了?」 「有麻煩了。」雅列說,這句話才說到半截,雅列就覺得他和全班的融合被猛地切斷了。他驚呼一聲,抱住腦袋,一種主要感官被強行扯出腦殼的劇痛席捲而來。雅列看見和聽見戰友紛紛倒地,因為痛苦和暈眩而慘叫嘔吐。他跪倒在地,竭力呼吸,跟著一陣乾嘔。 雅列掙扎起身,跌跌撞撞跑向薩根,薩根跪在地上,正在擦嘴角的嘔吐物。他抓住薩根的胳膊,想把薩根拉起來,他說:「快,不能倒下,必須躲起來。」 「他媽——」薩根咳嗽兩聲,啐了一口,抬頭看著雅列,「怎麼了?」 「我們被切斷了,」雅列說,「我在科維爾空間站遇到過這種事。奧賓人在阻止我們使用腦伴。」 「怎麼阻止?」薩根喊叫的聲音響得過頭。 「不知道。」雅列說。 薩根站起身,東倒西歪,說:「是布廷,是布廷告訴他們的。肯定是他。」 「有可能。」雅列說。薩根輕輕晃動,雅列穩住她的身體,繞到正面對她說,「中尉,我們必須行動。要是奧賓人在阻擋信號,那他們就肯定知道我們來了。他們會來找我們。我們必須集合大家,迅速撤退。」 「還有其他人在下來,」薩根說,「一定要……」她停了下來,挺直腰,像是被冰冷可怕的東西澆了個透心涼。「噢,天哪,」她說,「噢,天哪。」她抬頭望向天空。 「怎麼了?」雅列也抬起頭,尋找空氣中的小小漣漪,那是經過偽裝的降落傘。他花了一秒鐘才意識到天上空空如也,又花了一秒鐘才明白這代表著什麼。 「噢,天哪!」雅列說。 阿歷克斯·倫琴剛開始還以為他不知怎的和戰友失去了能束鏈接。 唉,媽的,他心想,調整姿勢,展開四肢,旋轉幾圈,讓能束接收器搜尋戰友的位置,讓腦伴根據最後一次通訊外推計算他們的方位。不需要找到所有人,一個就夠,有一個就能重新鏈接,重新融合。 什麼也沒有。 倫琴拋開擔憂。他有過失去能束鏈接的經歷——只有一次,但一次就綽綽有餘了。上次他落地後就恢復了鏈接,這次仍會那樣。再說他也沒時間可以浪費了,因為他馬上要打開降落傘,為了隱藏行蹤,他們的開傘高度必須盡可能地接近地面,因此這是個精細活兒。倫琴請腦伴確定高度,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腦伴和他已經足足有一分鐘沒有任何聯繫了。 倫琴花了十秒鐘處理這個念頭,但大腦拒絕處理。他再次嘗試,這次大腦不但拒絕處理,還拚命抗拒,因為大腦知道接受這個念頭的後果。他再次嘗試訪問腦伴,一次再一次,一次又一次,每次都要抵抗住正在以指數增長的驚恐感。他在腦海裡喊叫。沒人回答。沒人聽見他的喊叫。他孤獨一人。 阿歷克斯·倫琴這時已經喪失了大部分理智,在餘下的掉落過程中不停地扭動踢打,撕扯天空,用他極少使用的嗓子慘叫,大腦有一小部分游離在現實之外,驚訝於腦殼裡迴響的這個聲音。降落傘沒能打開,因為它和倫琴的幾乎全部物品和腦內過程一樣,也受腦伴控制,靠腦伴激活。腦伴這種設備多年來始終非常可靠,殖民防衛軍人員早就不將其視為設備,而是與大腦的其他部分和士兵的軀體一樣,當成了天生就有的東西。倫琴的墜落越過了最低開傘高度,他不知道、不在乎也沒有感覺到經過生死線意味著什麼。 逼得倫琴發瘋的並不是因為知道自己大限將至,而是孤獨和隔絕,出生六年以來,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被切斷融合。有融合的時候,他能感覺到本排戰友的每個親密細節,他們怎麼作戰、怎麼交媾、怎麼度過活著的每個時刻和死亡的那個時刻。知道他們辭世時會有自己陪伴,知道自己辭世時會有他們陪伴,這讓倫琴非常安心。但現在他們沒有在陪伴他,他也沒有在陪伴他們。隔絕產生的恐怖,無法在朋友和他迎來相同命運時安慰他們的羞愧,兩者陪著他墜向死亡。 阿歷克斯·倫琴再次扭動身體,面向即將殺死他的大地,發出被遺棄者的淒慘叫聲。 雅列驚恐地望著天空中旋轉的灰色小點——它似乎在最後幾秒內越飛越快——發現那其實是個不停尖叫的人,隨著讓人噁心的潑濺響聲,那人重重地摔在草場上,緊接著還可怕地彈了一下。這一幕嚇得雅列恢復了行動能力。他猛推薩根,叫喊著催促她快跑,自己跑向其他戰友,拽起他們,推著他們跑向樹林,以免被掉落的軀體砸死。 西博格和哈維已經恢復神智,但只顧呆望天空,看著朋友赴死。雅列猛推哈維,扇了西博格一耳光,叫喊著要他們動起來。魏格納躺在地上不肯動彈,看樣子像是恐慌症發作,雅列拖起他,交給西博格,叫西博格快跑。他伸手去拉曼利,曼利推開他,尖叫著爬向草場。她爬起身,開始奔跑,戰友的軀體落在周圍,摔得四分五裂。跑出六米,她停下了,驀然轉身,在尖叫中喪失了剩餘的理智。雅列轉過身,不讓自己看見一具軀體砸落在她身邊,一條腿飛出來砸中她的肩膀和脖子,碾碎了大動脈和骨頭,折斷的肋骨插進肺部和心臟。曼利悶哼一聲,尖叫戛然而止。 從第一具軀體算起,兩分鐘內,二排其他的士兵全摔死在了地上。雅列和戰友在樹林裡望著這一幕。 結束以後,雅列轉向本班剩下的四個人,查看情況。他們都處於程度不同的驚嚇狀態,薩根的反應最正常,魏格納則最遲鈍,不過他終於明白了周圍正在發生什麼。雅列有點犯噁心,除此之外都還好,他有過很長一段切斷了融合的時間,現在沒有融合也能正常行動。就目前而言,領頭的是他。 他轉向薩根,說:「我們必須移動。進樹林,離開這兒。」 「任務——」薩根說。 「不存在任務了,」雅列說,「敵人知道我們在這兒,我們要是留下就必死無疑。」 這幾句話似乎打醒了薩根,她說:「必須派人回去。搭乘俘虜艙。通知防衛軍。」她盯著雅列說,「但你不行。」 「我不行。」雅列贊同道。他知道薩根這麼說是出於懷疑,但此刻沒空擔心這個問題。他不能回去,因為全班只有他還能正常行動。他建議道:「你回去。」 「不行。」薩根淡然答道,語氣不容置疑。 「那就西博格吧。」雅列說。除了薩根,西博格最接近正常;他可以向防衛軍講述發生了什麼,告訴他們做好最壞的準備。 「西博格。」薩根贊同道。 「好的,」雅列轉向西博格,「過來,斯蒂芬,我幫你坐進去。」 西博格搖搖晃晃地走過來,搬開蓋住俘虜艙的枝葉,他伸手去開門,卻忽然停下了。 「怎麼了?」雅列說。 -文-「該怎麼打開這東西?」西博格說,因為長久不說話而嗓音嘶啞。 -人-「用你的……糟糕。」雅列說。俘虜艙是通過腦伴打開的。 -書-「唉,真他媽的了不起。」西博格怒氣沖沖地跌坐在俘虜艙旁邊。 -屋-雅列走向西博格,突然停下,昂起頭。 遠處有東西正在接近,而且毫無掩飾蹤跡的打算。 「怎麼了?」薩根問。 「有人來了,」雅列說,「而且不止一個,奧賓人。他們發現我們了。」 12 他們東躲西藏了半個鐘頭,終於被奧賓人逼進死角。 要是分頭逃跑,將追擊的奧賓人引向不同的方向,那就有可能犧牲其他士兵,保護一兩個人溜掉。然而,為了彌補融合缺失的問題,他們待在一起,留在彼此的視線之內。剛開始帶路的是雅列,薩根拽著魏格納殿後。跑著跑著,雅列和薩根交換了角色,薩根領著他們跑向北方,遠離追擊他們的奧賓人。 微弱的嗚嗚聲越來越響,雅列抬起頭,透過樹冠望見一架奧賓飛行器趕過隊伍,向北而去。前面的薩根向右急轉,跑向東方,她也聽見了飛行器的嗚嗚聲。幾分鐘後,第二架飛行器出現,追上隊伍,降到離樹冠僅有十米的高度。隨著一陣稀里嘩啦的巨響,周圍的樹枝紛紛爆裂墜地。奧賓人開火了。幾顆大口徑彈丸打在薩根前方的地面上,她連忙停下腳步。向東跑到此為止;全班轉向北方。飛行器掉頭飄向他們,他們一旦放慢腳步或者向東向西偏離太遠,就奉上一陣彈雨。飛行器並不是在追殺他們,而是在驅趕他們去某個目的地。 十分鐘後,他們走進另一塊較小的草場,來到了這個目的地,第一架飛行器裡的奧賓人正在等待他們。第二架飛行器在身後準備降落,再往後是最初出現的那群奧賓人,雅列他們一直沒有甩掉這些傢伙,此刻能在樹林中見到他們的身影了。 魏格納還沒有完全從失去融合的精神創傷中恢復正常,他掙脫雅列的手,舉起MP,顯然是決定不能不戰而降。他瞄準等在草場上的那群奧賓人,扣動扳機。MP毫無反應。為了防止敵人用MP對付防衛軍士兵,MP開火需要腦伴驗證,但此刻沒有得到驗證。魏格納絕望嘶吼,緊接著一顆子彈擊中他的腦袋,打飛了眉骨以上的所有部分。雅列看見一名奧賓士兵垂下武器。 雅列、薩根、哈維和西博格聚成一團,抽出戰鬥匕首,背靠背地各自面對一個方向。拔刀是個毫無意義的挑釁姿態,他們不認為奧賓人需要走進匕首的攻擊範圍才能殺死他們。知道他們將死在夥伴的身旁,這還算是個小小的安慰。不是融合,但他們只能指望這麼多了。 這時,第二架飛行器已經著陸,從裡面走出六個奧賓人,三個攜帶武器,兩個帶著其他裝備,最後一個空著手。空著手的那個以奧賓人特有的優雅步態晃晃悠悠走向人類,在安全距離之外停下,三個攜帶武器的奧賓人守在他背後,他不停眨動的複眼似乎對準了離他最近的薩根。 「投降吧。」奧賓人說的是英語,雖說帶齒音,但很清晰。 薩根驚訝道:「什麼?」就她所知,奧賓人從不接受俘虜。 「投降,」奧賓人又說,「否則就死。」 「我們要是投降,你會讓我們活下去?」薩根說。 「對。」奧賓人說。 雅列瞥了一眼他右手邊的薩根,看見她在考慮對方的要求。雅列覺得這個要求沒什麼不好,即使投降,奧賓人也還是有可能殺死他們,但不投降就百分之百死路一條。他沒有建議薩根接受,他知道薩根不信任他,也不想聽他關於任何事情的建議。 「放下武器。」薩根最後說。雅列扔掉匕首,解下MP,其他人也一樣。奧賓人逼著他們脫掉背包和腰帶,只剩下貼身的防護服。原先那群奧賓人裡走出兩個,撿起武器和裝備返回飛行器。一個奧賓人走到哈維面前,雅列感覺到哈維繃緊了肌肉,估計哈維正在拚命克制踢打對方的衝動。 除掉武器和裝備後,奧賓人強迫他們散開,攜帶設備的奧賓人走過來,在他們每個人面前揮舞那個設備,尋找著什麼東西,雅列估計是在找隱藏的武器。兩個奧賓人查完另外三個,來到雅列面前,突然停下了檢查,其中一個用奧賓語對領頭的奧賓人說了句什麼,音調柔和婉轉。領頭的奧賓人帶著兩個帶武器的奧賓人走到雅列面前。 「你跟我們走。」奧賓人說。 雅列望向薩根,想知道她是否希望自己乖乖聽話,卻沒得到任何反應。雅列問:「去哪兒?」 領頭的奧賓人轉身嘰嘰喳喳說了幾句,他背後的一名奧賓人舉起槍,瞄準斯蒂芬·西博格的腿開火。西博格慘叫倒地。 領頭的奧賓人把視線放回雅列身上,又說了一遍:「你跟我們走。」 「我操,狄拉克!」西博格說,「跟他媽的奧賓人走!」雅列出列,奧賓人押著他走向飛行器。 薩根望著雅列出列,有一瞬間考慮是否要撲上去擰斷他的脖子,幹掉奧賓人和布廷的戰利品,確保狄拉克不會得到做蠢事的機會。那一刻轉瞬即逝,再說成功的把握實在不大。要是成功了,他們會被悉數處決。現在至少還活著。 領頭的奧賓人轉向薩根,他認出薩根是這個班的首領。「你留下。」奧賓人說完一跳一跳地走開,沒有給薩根開口的機會。她上前一步,想和越走越遠的奧賓人說話,但另外三個奧賓人舉槍逼近。薩根舉起雙手退開,但奧賓人繼續向前走,示意薩根和其他人行動起來。 她轉向還躺在地上的西博格,問:「腿怎麼樣?」 「防護服擋住了大部分力道,」他指的是防護服硬化和吸收槍彈衝擊力的能力,「不算太糟糕,我能活下去。」 「能走路嗎?」薩根問。 「只要你別逼我享受走路的樂趣就行。」西博格答道。 「那就走吧,」薩根伸手拽起西博格,「哈維,帶上魏格納。」丹尼爾·哈維走到死去的戰友身前,用消防員的姿勢背起屍體。 奧賓人趕著他們走進略微偏離草場中央一點的窪地,一小叢樹木說明底下的岩床已被侵蝕。他們走進窪地,薩根聽見一架飛行器離開的嗚嗚聲,接著是另一架飛行器降落的聲音。來者比前兩架更大,落在窪地附近,從腹部的艙門裡滾出幾台一模一樣的機器。 「這他媽是什麼?」哈維說著放下魏格納的屍體。薩根沒有吭聲,望著機器——共有八台——繞著窪地自行就位。與機器同來的奧賓人爬上機器頂部,掀開金屬蓋板,露出發射鋼矛的多管巨炮。掀開所有蓋板之後,奧賓人激活了鋼矛炮;險惡的鋼矛炮緩緩啟動,開始追蹤物體。 「防護欄,」薩根說,「把咱們困在這兒。」薩根嘗試朝一台鋼矛炮走了一步,鋼矛炮轉向她,開始追蹤她的動作。她又向前走了一步,鋼矛炮發出刺耳的高頻尖嘯,薩根估計這是越界警告,估計再走一步的下場至少是被打斷一條腿,不過她沒有冒險驗證這個猜想。她從鋼矛炮前退開,鋼矛炮關閉警鈴,但直到薩根又退了幾步才停止她的追蹤動作。 「他們早就準備好這些東西了,」哈維說,「好得很。你覺得可能性大嗎?」 薩根望著那些鋼矛炮,說:「實在不大。」 「怎麼說?」哈維說。 「這些東西來自科研前哨站,」薩根指著鋼矛炮說,「肯定是的。附近沒有其他建築物,而科研前哨站通常不會配備這種東西。他們用這些東西關押過別人。」 「哦,好吧,」西博格說,「關押過誰?為什麼呢?」 「特種部隊失蹤了六艘飛船,」薩根沒提被奧賓人襲擊並摧毀的那一艘,「機組人員總得有個去處,說不定就被帶到這兒來了。」 「但還是沒有回答為什麼的問題。」西博格說。 薩根聳聳肩,她自己也沒想明白這一點。 飛行器起飛的聲音響徹四周。引擎的轟鳴聲漸漸遠去,附近只剩下了大自然的環境聲響。 「好得很。」哈維說,他朝鋼矛炮扔了塊石頭,鋼矛炮追蹤石頭的飛行軌跡,但沒有開火。「把我們扔在這兒,沒有吃的喝的,沒有東西防風遮雨。你覺得奧賓人會不會從此再也不來了?」 薩根覺得這個可能性確實非常大。 「這麼說,你就是我了,」查爾斯·布廷對雅列說,「有意思,還以為我會更高些呢。」 雅列沒有說話。一進科研前哨站,他就被關進容槽,上了鎖,被推著穿過幾條空曠的走廊,最後來到他估計是實驗室的地方,這裡滿是陌生的儀器。 雅列被扔在那兒躺了幾個鐘頭,布廷這才走進房間,大踏步走到容槽前查看雅列的身體,就彷彿他是一隻很有意思的大蟲子。雅列希望布廷能湊到近處,好賞他一記頭槌,可惜未能如願。 「那是開玩笑。」布廷對雅列說。 「我知道,」雅列說,「可惜不好笑。」 「唉,」布廷說,「最近缺乏練習,你應該已經注意到了,奧賓人不怎麼愛說俏皮話。」 「注意到了。」雅列說。來科研前哨站的這一路上,奧賓人都完全沉默。領頭的奧賓人只對雅列說過四個字:落地後的「出去」和打開便攜容槽時的「進去」。 「這就只能怪康蘇人了,」布廷說,「製造奧賓人的時候,他們估計忘了放幽默模塊,當然,還忘了放很多其他東西。」 雅列不由自主地(也可能是因為腦袋裡布廷的記憶和人格)集中了精神,他問:「這麼說是真的了?康蘇人提升了奧賓人。」 「你想叫提升就叫提升吧,」布廷說,「但『提升』這個詞天生就有提升者意圖良好的含義,不過在這兒卻看不見證據。就我從奧賓人這兒聽說的,康蘇人某天心血來潮,想要是將智能賜予某個物種會發生什麼,於是來到奧比諾,找到一種位於低等生態位的雜食動物,給了他們智力。明白嗎?只是想看看會發生什麼而已。」 「發生了什麼呢?」雅列問。 「各種出乎意料的後果接踵而至,我的朋友,」布廷說,「最後嘛,暫時是你和我都來到了這間實驗室。一條直線,連接了開端和此刻。」 「我不明白。」雅列說。 「你當然不明白,」布廷說,「你沒有掌握全部的數據,我在來這裡之前也沒有那些數據,所以就算你知道我當時知道的全部事情,也不會知道這一點。你知道我知道的多少事情?」 雅列沒有答話。布廷笑道:「總之夠多的了。看得出你和我有一部分相同興趣。提到康蘇人,我看見你豎起了耳朵。也許咱們該從比較簡單的事情開始。比方說,你叫什麼?你算是我的克隆體,和你說話卻不知道怎麼稱呼你讓我有點心煩。」 「雅列·狄拉克。」雅列說。 「啊哈,」布廷說,「對啊,特種部隊的命名規則。名字隨便挑一個,姓氏是著名科學家。我曾經給特種部隊做過事情——當然,是間接的,因為你們不喜歡特種部隊之外的人跑來礙事。你們管我們叫什麼來著?」 「真生人。」雅列說。 「對,」布廷說,「你們喜歡和真生人保持距離。總而言之,特種部隊的命名規則總讓我想笑。可選的姓氏委實有限,幾百個而已,大部分都是搞經典科學的歐洲科學家。名字就更別提了!雅列、布萊德、辛西婭、約翰、簡。」他用愉悅的嘲諷語氣說出這些名字,「就沒幾個西方之外的科學家,而且根本沒道理嘛,特種部隊和防衛軍的其他人不一樣,又不是從地球招募來的。你要是叫優素福·艾爾-比魯尼其實也沒有區別。特種部隊使用的姓名集合體現了特種部隊和你的創造者的觀點。你說呢?」 「我喜歡我的名字,查爾斯。」雅列說。 「說得好,」布廷說,「但我的姓名來自家族傳承,而你的只是隨意搭配而來罷了。倒不是說『狄拉克』這個名字有什麼不好。狄拉克肯定來自保羅·狄拉克。聽說過『狄拉克之海』嗎?」 「沒有。」雅列說。 「狄拉克認為真空實際上是負能量的廣闊海洋,」布廷說,「多麼美麗的圖景。當時有些物理學家覺得這個假說非常牽強——也許確實如此,但很有詩意,他們並不能欣賞。不過他們畢竟是物理學家,沒法強求他們滿懷詩意。奧賓人是了不起的物理學家,但他們內心的詩意還不如一隻小雞。他們絕對不懂得欣賞狄拉克之海。你感覺如何?」 「被捆得難受,」雅列說,「而且需要撒尿。」 「那就尿唄,」布廷說,「我不介意。容槽有自我清潔能力。再說我相信你的防護服能通過毛細作用帶走尿液。」 「那得用腦伴指揮才做得到。」雅列說。不和使用者的腦伴溝通,防護服纖維內的納米機器人只有最基礎的防護能力,比方說在受到衝擊時硬化,以防使用者在失去知覺或腦伴受損時受傷。排走汗水和尿液之類的次級功能則設定為非必要的。 「啊哈,」布廷說,「那好吧,看我幫你一把。」布廷走到一張試驗台前,撳下台上的某個物體。塞在雅列腦殼裡的厚棉絮突然消失,腦伴恢復了功能。雅列沒有理會撒尿的生理需要,拚命想和簡·薩根取得聯繫。 布廷笑瞇瞇地望著雅列,看著雅列在腦海裡掙扎了一分鐘,然後說:「沒用的。這個天線能干擾十米範圍內的信號。你可以在實驗室裡使用腦伴,但僅止於此,你的朋友們仍舊受到阻塞。你聯繫不上他們,聯繫不上任何人。」 「你不可能阻塞腦伴。」雅列說。腦伴通過一組多頻信號冗余傳輸加密的信息流,每次傳輸使用的頻率各自不同,變化模式由兩個腦伴聯繫時生成的一次性秘鑰決定。阻塞其中任何一個信息流都不可能,阻塞全部就更是聞所未聞了。 布廷走到天線前,再次撳下按鈕;棉絮又回到了雅列的腦海裡。「你說什麼?」布廷說。雅列按捺住尖叫的衝動。過了一分鐘,布廷重新打開天線。「一般而言,你說得對,」布廷說,「腦伴最新的通訊協議是我監督研究的。我幫助設計了整套機制。你說得完全正確。你不可能阻塞通訊信息流,除非用高能信號源壓過所有可能存在的通訊,包括自己的。 「但我不是這麼阻塞腦伴信號的,」布廷說,「你知道什麼是『後門』嗎?程序員或設計師會在複雜的程序或設計中留下一條方便通道,免得非要經過重重關卡才能抵達內核,這就是後門。我在腦伴系統裡留了個後門,只能用我的驗證信號打開。設計後門是為了讓我在最後一次原型迭代時監控腦伴的功能,但同時也允許我在發現故障時微調系統以屏蔽某些特定的功能,其中就包括關閉信號傳輸模塊。原始設計裡沒有這個,所以除了我誰也不知道它的存在。」 布廷停下來打量雅列,說:「但你應該知道後門啊。也許你不會想到可以當作武器使用,因為我在來這裡之前也沒想到,但如果你是我,就應該知道後門。說真的,你到底知道什麼?」 「你怎麼知道有我這個人?」雅列想引開話題,「你知道我就是你,但你是怎麼知道的?」 「這就說來話長了,」布廷咬了雅列的誘餌,「我們決定將後門用作武器之後,我重新編寫了武器的代碼——幾乎就是後門的代碼,沒有比這更簡單的事情了。這意味著它能檢查受其影響的腦伴的功能狀況,結果證明非常有用,原因數不勝數,其中有一點是讓我們知道每次要應付多少士兵,還允許我們看到每個士兵的意識快照——結果證明這個也很有用。 「你最近去過科維爾空間站,對不對?」 雅列沒有吭聲。布廷惱怒道:「哎呀,別裝了。我知道你去過。別弄得像是你在洩露國家機密似的。」 「對,」雅列說,「我去過科維爾空間站。」 「謝謝配合,」布廷說,「我們知道奧瑪有防衛軍士兵,也知道他們進過科維爾空間站。我們在空間站放置了偵測裝置,掃瞄腦伴裡的後門,但警報從未被觸發。你們在那兒的士兵肯定配備了結構不同的腦伴。」布廷望著雅列,等他做出反應,但雅列毫無反應,布廷繼續道,「可是,你卻觸動了警鈴,因為你擁有我設計的腦伴。拿到採集得來的意識信號,你能想像我有多驚訝吧?我很熟悉自己的意識圖案,因為我用自己的意識模型做了許多試驗。我通知奧賓人說我在找你,我們反正在搜集特種部隊的士兵,所以對他們來說沒什麼難的。說實話,他們應該在科維爾空間站試過抓你。」 「他們在科維爾空間站試過殺我。」雅列說。 「抱歉,」布廷說,「哪怕是奧賓人,太投入了也難免興奮過頭。不過那次以後我就通知他們要先掃瞄再開槍了,這下你心安了吧?」 「謝謝,」雅列說,「今天對我的戰友很有意義,他腦袋吃了一槍。」 「諷刺!」布廷說,「絕大多數特種部隊士兵怎麼都學不會。你是從我身上得到這一手的。如我所說,奧賓人有時候也會興奮過頭。我不但讓奧賓人在外面找你,還說他們要做好受到襲擊的準備,因為要是有個特種部隊士兵帶著我的意識跑來跑去,摸到這裡來就只是個時間問題了。你們應該不會冒險發動大規模攻擊,但多半會鬼鬼祟祟做點什麼——事實果然如此。我們一直在監聽這類襲擊,監聽你的信號。你剛著陸,我們就開動系統,切斷了腦伴。」 雅列想起排裡戰友從天上墜落的情形,非常難受。他說:「王八蛋,你應該等他們全部著陸的。只要阻塞了腦伴信號,他們就變得毫無抵抗能力。你知道的。」 「才不是毫無抵抗能力呢,」布廷反駁道,「就算不能用MP,你們還有匕首和格鬥技巧。切斷腦伴信號會讓你們大部分人恐慌症發作,但有些人仍舊能反抗。你就是例子,儘管你比絕大多數人都更有準備。你如果有我的記憶,就該知道沒有鏈接是什麼感覺。即使如此,六個人著陸也還是太多了,我們只需要你一個人而已。」 「為什麼?」雅列問。 「到時候你自然知道。」查爾斯·布廷說。 「如果你只需要我,那麼打算拿我們班的戰友怎麼辦?」雅列問。 「我可以告訴你,但我覺得你已經引得我離題太久了,對吧?」布廷笑著說,「我想知道你對我有什麼瞭解,對成為我有什麼感覺,還有你知不知道我在這裡的計劃。」 「既然我在你面前,你就已經知道我們很瞭解你了,」雅列說,「你的存在不再是秘密。」 「請允許我說這一點讓我非常讚賞,」布廷說,「我以為我把行蹤掩蓋得相當完美了。沒有格式化儲存意識模型的存儲設備,這個怪我不好。我急著離開,你明白的,但這畢竟不是理由。怪我愚蠢。」 「我不同意。」雅列說。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布廷說,「因為要是沒有那東西,你就不可能出現在這兒了——這話明裡暗裡都說得通。我很讚賞的是他們居然把意識傳送進了一顆大腦,就連我在離開前也沒想到該怎麼做。是誰研究出來的?」 「哈利·威爾遜。」雅列說。 「哈利!」布廷叫道,「人不錯,不過不知道他有這麼聰明。他掩飾得很好。當然啦,他接手之前,我已經做完了大部分工作。回到你說的事情上,殖民聯盟知道我在這兒,唔,確實是個問題。但同時也是個很有意思的機會。機會嘛,總是人創造的。好吧,言歸正傳,咱們就別東拉西扯了,我要告訴你,你怎麼回答將決定你剩下的那幾名戰友的生死。聽懂了嗎?」 「聽懂了。」雅列說。 「很好,」布廷說,「吶,告訴我,你都知道我的哪些情況。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工作?」 「只知道個大概,」雅列說,「細節我難以理解。我沒有足夠相似的經歷,讓那部分記憶扎根。」 「有沒有相似的經歷至關重要,」布廷說,「有意思。這就能解釋你為何不知道後門了。我的政治觀點呢?我對殖民聯盟和防衛軍的看法呢?」 「我猜你不喜歡他們。」雅列說。 「猜得不錯,」布廷說,「但聽起來,你對我這方面的想法沒有第一手的資料。」 「沒有。」雅列說。 「因為你缺乏這方面的經歷,對吧?」布廷說,「你畢竟是特種部隊的士兵。他們在訓練課上可不會教你質疑權威。我的個人經歷呢?」 「我記得大部分,」雅列說,「這方面我有足夠的經歷。」 「所以你知道佐伊。」布廷思忖道。 聽見女孩的名字,雅列感覺到一陣情感悸動。「我知道她。」他的聲音稍微有點沙啞。 布廷聽出了這一點。「你也感覺到了,」他湊近雅列,「對不對?知道他們通知說她死了的時候,我有什麼感覺。」 「我感覺到了。」雅列說。 「可憐蟲,」布廷輕聲說,「被製造出來,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孩子感覺痛苦。」 「我認識她,」雅列說,「我通過你認識她的。」 「我明白了。」布廷說,走到一張試驗台前。「我被出賣了,雅列,」他恢復鎮靜,繼續道,「你足夠像我,所以相當有意思。」 「意思是說你會放過我的戰友?」雅列問。 「暫時,」布廷說,「只要你好好配合。他們被槍炮困住了,要是膽敢走近到三米之內,子彈就會把他們打成肉醬,所以沒必要殺他們。」 「我呢?」雅列說。 「你嘛,我的朋友,要接受全面而徹底的大腦掃瞄,」布廷看著桌面,雙手操作鍵盤,「實話實說,我要記錄下你的意識,仔細查看一番。我想知道你到底有多像我。你似乎缺少了許多細節,而且還需要克服特種部隊的洗腦。不過,就重要的地方而言,我估計咱們挺像的。」 「我知道有一個方面咱們完全不同。」雅列說。 「是嗎?」布廷說,「說說看。」 「我不會因為死了女兒就背叛全人類。」雅列說。 布廷若有所思地盯著雅列看了一分鐘,最後說:「你真的以為我是因為佐伊死在科維爾而做這件事的?」 「是的,」雅列說,「而且我不認為應該用這種辦法紀念她。」 「不認為,對嗎?」布廷說著轉過身,撳下鍵盤上的一個按鈕。雅列的容槽隆隆開動,他覺得大腦像是被鉗住了。 「我正在記錄你的意識,」布廷說,「放鬆。」他走出房間,隨手關上門。雅列覺得大腦被越鉗越緊,根本放鬆不下來,只好閉上眼睛。 過了幾分鐘,雅列聽見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他睜開眼睛。布廷回來了,站在門口問雅列:「意識記錄的滋味如何?」 「他媽的疼死人。」雅列說。 「這個副作用很糟糕,」布廷說,「我也不清楚為什麼會這樣,有空得研究一下。」 「非常感謝。」雅列咬牙切齒道。 布廷笑著說:「又是諷刺。」他繼續道,「不過我帶了減輕痛苦的禮物給你。」 「不管是什麼,我要雙份。」雅列說。 「我看一個就足夠了。」布廷說,他拉開門:佐伊站在走廊裡。 13 布廷說得對。雅列的痛楚不翼而飛。 「寶貝兒,」布廷對佐伊說,「介紹你認識我的朋友。這是雅列。請向他問好。」 「你好,雅列先生。」佐伊用柔弱而猶豫的聲音說。 「嗨,」雅列不敢說得太多,他害怕自己會語不成聲,連忙收拾起心神,「你好,佐伊。很高興認識你。」 「佐伊,你不記得雅列了,」布廷說,「但他記得你。我們在鳳凰星的時候他就認識你了。」 「他認識媽咪嗎?」佐伊問。 「他肯定認識媽咪,」布廷說,「誰不認識媽咪啊?」 「他為什麼在那個箱子裡?」佐伊問。 「他在幫爹地做個小實驗,沒什麼。」布廷說。 「做完試驗他能來和我玩嗎?」佐伊說。 「到時候看,」布廷說,「現在和他說再見吧,親愛的。他和爹地還有很多工作要忙。」 佐伊轉向雅列說:「再見,雅列先生。」她回到走廊裡,大概是回住處去了。雅列抻著脖子目送她離開,聽著她的腳步聲。布廷關上門。 「你明白你不可能去陪她玩的,」布廷說,「只是佐伊在這兒很孤單。我請奧賓人在一個小型人類殖民地上空放了顆衛星,盜錄娛樂節目哄她開心,免得她懷念殖民聯盟富有教育意義的節目帶來的歡樂。不過她在這兒沒有玩伴。雖說有個奧賓人保姆,但保姆只能保證她別從樓梯上摔下來。只有我陪著她。」 「告訴我,」雅列說,「她怎麼可能還活著?奧賓人屠殺了科維爾空間站上的每個人。」 「奧賓人救了佐伊,」布廷說,「襲擊科維爾空間站和奧瑪的是勒雷伊人,不是奧賓人。勒雷伊人是為了報復殖民聯盟在珊瑚星擊敗他們。他們根本不想要奧瑪,只是挑了個最容易攻打的目標。奧賓人發現了他們的計劃,算好時間,在襲擊的第一階段結束後趕到,勒雷伊人還沒從和人類的戰鬥中恢復過來。他們把勒雷伊人趕出科維爾,開始搜索空間站,發現平民都被塞進了一間會議室關押起來。勒雷伊人殺死了全部軍人和科學家,因為他們經過改造的軀體不好吃,但殖民者嘛——唔,他們就不錯。要是奧賓人沒有選擇那個時間點突襲,勒雷伊人已經屠殺並吃掉他們了。」 「其他平民呢?」雅列問。 「呃,當然是被奧賓人殺掉了唄,」布廷說,「你知道的,奧賓人不接收俘虜。」 「但你說他們救了佐伊?」雅列問。 布廷笑了笑。「搜查空間站的時候,奧賓人在科學實驗室轉了一圈,看有沒有值得竊取的好點子,」他說,「奧賓人是了不起的科學家,但不怎麼有創造力。他們能改良從各處找到的點子和技術,但不擅長開創思路。科學空間站正是他們對奧瑪有興趣的原因。他們發現了我在意識方面的研究,起了興趣。他們發現我本人不在空間站,但佐伊在,於是扣下她,開始找我。」 「他們用她勒索你。」雅列說。 「不,」布廷說,「更像個善意的邀請,是我向他們提出了許多要求。」 「佐伊在他們手上,你還向他們提要求?」雅列說。 「正是如此。」布廷說。 「比方說?」雅列問。 「比方說這場戰爭。」布廷答道。 簡·薩根摸近第八門也是最後一門鋼矛炮。它和另外幾門鋼矛炮一樣,也開始追蹤她。她繼續接近,它發出警報。她知道要是進入三米範圍,鋼矛炮就會開火。薩根撿起一塊石頭,逕直扔向鋼矛炮,石塊擊中目標,毫無損傷地彈開,鋼矛炮的控制系統跟蹤了石塊,但沒有加以處理。鋼矛炮能分辨石塊和人。了不起的工程成就,薩根心想,但不怎麼厚道。 她撿起一塊更大的石頭,走到安全地帶邊緣,把石塊扔向鋼矛炮右側。鋼矛炮追蹤石塊,右手邊的另外一門鋼矛炮瞄準了她。這些鋼矛炮在分享瞄準數據,她沒法靠轉移某一門的注意力逃跑。 他們所在的窪地很淺,薩根能順著邊上望出去,根據她的觀察,附近地區沒有奧賓士兵。他們要麼躲了起來,要麼相信人類哪兒也去不了。 「逮住了!」 薩根轉過身,看見丹尼爾·哈維走了過來,他手裡抓著什麼正在蠕動的東西。哈維說:「看誰找到晚餐了。」 「那是什麼?」薩根問。 「我他媽怎麼知道?」哈維說,「我看見它鑽出地面,趕在它爬回去之前逮住了它。居然還敢反抗。我不得不抓住它的腦袋,免得被它咬傷。我看咱們可以吃它。」 這時候西博格也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他端詳著那東西說:「我才不吃呢。」 「隨便,」哈維說,「你餓死好了。中尉和我一人一半。」 「我們沒法吃,」薩根說,「這兒的動物不匹配我們的消化系統,估計和吃石頭的效果差不多。」 哈維看著薩根,像是她剛在他腦袋上拉了一泡屎。「好吧。」他說,俯身想放走那東西。 「等一等,」薩根說,「我要你扔出去。」 「什麼?」哈維說。 「把那東西扔向鋼矛炮,」薩根說,「我想看它們會怎麼處理活物。」 「用不著這麼殘忍吧。」哈維說。 「剛才你還想吃那鬼東西呢,」西博格說,「現在卻擔心殘忍不殘忍了?」 「閉嘴。」哈維說,他抬起胳膊,準備把那東西扔出去。 「哈維,」薩根說,「別直接朝炮口扔,謝謝。」 哈維忽然意識到根據軌跡向回追蹤拋射物會直接回到他身上。「抱歉,」他說,「犯傻了。」 「往高處扔,」薩根說,「越高越好。」哈維聳聳肩,把那東西拋向高處,那東西劃著弧線飛離他們,在半空中蠕動著。鋼矛炮盡可能抬高炮口追蹤那東西,仰角大約到五十度左右。炮身旋轉,那東西剛回到射程內,炮口發射出一陣細密的鋼針,鋼針接觸到那東西的身體就開始膨脹,把那東西打得稀爛。不到半秒鐘,那東西就變成了一團血霧,另有兩三塊碎肉掉在地上。 「好得很,」哈維說,「現在我們知道這些武器很管用,而且我還在餓肚子。」 「有意思。」薩根說。 「我餓肚子有意思?」哈維說。 「不,哈維,」薩根惱怒道,「我現在才不關心你的肚子呢。有意思的是炮筒只能抬高到一定角度,這是地面壓制武器。」 「所以呢?」哈維說,「我們就在地面上啊。」 「樹木,」西博格忽然說,「狗娘養的。」 「有想法了,西博格?」薩根問。 「訓練的時候,狄拉克和我從樹上溜過去偷襲敵方,贏了一場戰爭遊戲,」他說,「他們以為我們會從地面發動攻擊,一直沒想到要抬頭看,於是被我們摸到了頭頂上。我險些從樹上掉下去摔死。不過這點子很管用。」 三個人扭頭望向窪地內的樹木——不是真正的樹木,而是阿瑞斯特的樹木對應物——細長的大型植物,向天空伸展數米。 「快說,咱們是不是都有同一個瘋到家的念頭,」哈維說,「我可不希望只有我一個人想到了。」 「來,」薩根說,「看看咱們能用這些樹木做什麼。」 「太瘋狂了,」雅列說,「奧賓人不可能因為你的請求開戰。」 「真的嗎?」布廷說,譏諷的笑容爬上面龐,「你知道這個,是因為你對奧賓人有第一手的深入瞭解?因為你研究過許多年這個問題?因為你的博士論文是寫奧賓人的?」 「沒有哪個種族會因為你求他們開戰就開戰,」雅列說,「奧賓人不會為了除他們之外的任何人做任何事情。」 「他們現在也沒有啊,」布廷說,「這場戰爭當然有目的——他們要我能給予他們的一件東西。」 「那是什麼?」雅列問。 「我能給予他們靈魂。」布廷說。 「我不懂。」雅列說。 「因為你不瞭解奧賓人,」布廷說,「奧賓人是被創造出來的種族,康蘇人製造他們只是想知道會發生什麼。與傳言相反的是,康蘇人並不完美,他們也會犯錯。他們製造奧賓人的時候犯了個大錯。他們賦予奧賓人智慧,但無法給予奧賓人意識——他們沒有這個能力。」 「奧賓人當然有意識,」雅列說,「他們有社會,會交流;有記憶,會思考。」 「那又怎樣?」布廷說,「白蟻有社會,每個物種都能交流,不需要有智能也可以記憶——你腦袋裡的電腦記得住你做的每一件事情,但那東西從根本上說不比石頭更聰明。說到思考,思考難道需要你的內省嗎?完全不需要。你可以製造出一個有星航能力的種族,但他們不比原生動物更懂得內省,奧賓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奧賓人能共同意識到種族的存在,但成員不具備所謂的『人格』。沒有自我,沒有『我』。」 「說不通啊。」雅列說。 「為什麼?」布廷說,「自我意識的標誌物是什麼?奧賓人有嗎?狄拉克,奧賓人沒有藝術,沒有音樂、文學和視覺藝術。他們能從知性上理解藝術這個概念,但不懂如何欣賞藝術。他們的交流僅限於彼此告知事實,去哪兒,山那邊有什麼,他們要殺多少人。他們不會撒謊。他們並沒有限制撒謊的道德禁制——說起來,他們壓根兒沒有限制任何事的道德禁制——但他們無法編造謊言,就像你我無法憑借意念舉起物體。我們的大腦沒有這種構造,他們的大腦沒有那種構造。每個人都會撒謊——每個有意識、需要維護自我形象的人都會撒謊,但他們不會撒謊。他們是完美的。」 「無法意識到自我的存在,我不覺得這個叫『完美』。」雅列說。 「他們是完美的,」布廷堅持道,「他們不會撒謊。他們在他們的社會結構之內完美地彼此合作,按照預定方式解決挑戰和分歧,從不背後傷人。他們是道德完美的,因為他們的道德是絕對的,是用編碼寫好的。他們沒有虛榮心和野心,甚至沒有性虛榮。他們全都是雌雄同體,交換遺傳信息就像你我握手一樣平常。他們也沒有恐懼。」 「所有生物都有恐懼,」雅列說,「連沒有意識的動物也有恐懼。」 「不,」布廷說,「生物只是生存本能,看似恐懼,但並不是一碼事。恐懼是逃避死亡和痛苦的慾望,深植於你對自我有可能不復存在的認知之中。恐懼是和存在相關的。奧賓人無論怎麼說都沒有自我存在,所以他們從不投降,也不接受俘虜,所以殖民聯盟害怕他們,明白了嗎?因為你無法讓他們害怕。多麼了不起的優勢啊!這個優勢太偉大了,要是再讓我負責製造人類士兵,我肯定會建議剝奪他們的意識。」 雅列不由顫抖。布廷注意到了,他說:「別傻了,狄拉克。你不會想說擁有意識對你來說有多麼值得高興吧?意識讓你知道,他們製造你是為了某個目標,而不僅僅是賦予你存在;意識讓你知道,你的記憶其實並不是自己的東西;意識讓你明白,你的存在目標只是殺死殖民聯盟要你去殺的人和東西。你是有自我的武器而已,沒有自我反而更快活。」 「放什麼狗屁!」雅列說。 布廷笑著答道:「哈,說得好。我恐怕也不會想要失去意識。既然按理說你就是我,所以我一點也不奇怪你有相同的感覺。」 「奧賓人要是這麼完美,還需要你幹什麼?」雅列說。 「當然是因為他們不覺得自己有多完美,」布廷說,「他們知道他們缺少意識,儘管對他們個人無關緊要,但對種族來說就至關重要了。他們見到了我對意識的研究工作——主要集中在意識傳送方面,但也有我早期關於完整記錄和儲存意識的筆記。他們認為我能提供他們所渴望的東西——非常想要的東西。」 「你給了他們意識?」雅列問。 「還沒有,」布廷說,「但已經很接近了,足夠讓他們比以前更加渴望它。」 「『渴望』,」雅列重複道,「對一個缺乏情感能力的種族,這種情緒夠強烈的。」 「知道『奧賓』是什麼意思嗎?」布廷問,「在這個字眼還沒有被用來指代他們的種族之前,奧賓語裡的『奧賓』是什麼意思,知道嗎?」 「不知道。」雅列說。 「意思是『缺乏』,」布廷昂起頭,沉思道,「不覺得很有意思嗎?追溯絕大多數智慧種族的自我稱謂的語源,總會得到這個種族的成員的某種變體——因為每個種族都從各自的小小母星起步,相信他們就是宇宙的絕對中心。但奧賓人不一樣。他們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們的身份,用來描述自己的詞語說明他們知道他們缺乏其他智慧種族都擁有的某樣東西。他們缺乏的是意識。這是他們擁有的唯一一個描述性名詞。哦,還有奧比諾,意思是缺乏者的家園。除此之外的所有詞彙都乾巴巴的。阿瑞斯特的意思是第三顆衛星。『奧賓』這個名字很了不起,想像一下,要是每個種族都能用他們最嚴重的缺陷給自己命名,那該多好啊。我們可以管我們的種族叫『傲慢』。」 「他們怎麼知道缺乏意識對他們有影響呢?」雅列問。 「夏娃怎麼知道吃智慧樹的果實對她有影響呢?」布廷說,「不該有影響,但確實有。夏娃是可以被誘惑的,假如你相信上帝全知全能,就明白這說明上帝存心誘惑夏娃犯錯。要我說,這個把戲怎麼看怎麼下作。奧賓人沒有理由要渴望情感能力,對他們來說沒有好處,但他們還是想要。我認為康蘇人並沒有搞砸,失手創造了一個沒有自我的智慧種族,而是存心把奧賓人造成這個樣子,設置他們渴望他們無法擁有的某件東西。」 「為什麼?」 「康蘇人做事需要什麼理由?」布廷說,「你是附近最發達的種族,做事沒必要向我們這些鑽木取火的野蠻人解釋理由。咱們就這麼說吧,他們相當於神祇,而奧賓人則是沒有情感能力的倒霉蛋亞當和夏娃。」 「所以你是那條毒蛇。」雅列說。 聽見雅列用比喻反唇相譏,布廷不禁笑了。他說:「也許是吧。也許滿足了奧賓人的心願,我就會把他們趕出沒有自我的天堂。不過那是他們需要處理的問題,而我從中得到了我想要的東西。我會得到我的戰爭,終結殖民聯盟。」 三個人望著的那棵「樹」高約十米,直徑約一米。樹幹遍佈褶皺,能將雨水導入內部。每隔三米,較大的褶皺長出環形枝蔓和細枝,隨著高度上升,直徑越來越小。薩根、西博格和哈維望著這棵樹隨風飄舞。 「風這麼小,樹都能搖成這樣。」薩根說。 「上面的風也許很大。」哈維說。 「就算大也大不到哪兒去,」薩根說,「只有十米高。」 「也許是空心的,」西博格說,「就像鳳凰星上的樹木。狄拉克和我那次耍花招的時候,必須格外小心腳下的鳳凰星樹木。有些小枝杈撐不住我們的體重。」 薩根點點頭。她走到樹前,把體重掛在一條較小的褶皺上,褶皺撐住了一小段時間,這才被薩根折斷。她再次抬起頭,邊觀察邊思考。 「打算爬樹玩兒,中尉?」哈維問。薩根沒有回答,抓住褶皺爬了上去,盡量平均分配重量,不讓任何一條褶皺過度受力。向上爬了三分之二,到樹幹逐漸變細的地方,她感覺到樹木開始彎曲,體重正在壓彎樹幹。四分之三,樹幹明顯彎曲。薩根等著聽見樹木折斷或劈裂,但什麼也沒等到,只有褶皺互相摩擦的瑟瑟聲音。這些樹的韌性很強,薩根估計它們見識過不少大風,阿瑞斯特是顆海洋星球,大得可怕的颶風時常掃過相對而言小得微不足道的陸地。 「哈維,」薩根說,她稍微前後移動,保持樹木的平衡,「你覺得樹幹像不像會折斷的樣子?」 「底部看著挺好。」哈維說。 薩根望向離她最近的鋼矛炮,問:「你覺得這棵樹和那門炮有多遠?」 哈維猜到了她打算幹什麼。「對你想做的事情來說,中尉,還不夠遠。」 薩根不太確定,說:「哈維,把魏格納帶過來。」 「什麼?」哈維說。 「把魏格納帶過來,」薩根說,「我要做實驗。」哈維不敢相信地看了她一會兒,然後跺著腳去搬魏格納的屍體了。薩根低頭看著西博格,問:「你感覺如何?」 「腿很疼,」西博格說,「頭更疼。總覺得缺了什麼。」 「融合,」薩根說,「離了融合很難集中精神。」 「我倒是能集中精神,」西博格說,「只是總集中在我缺了多少東西上。」 「你能行的。」薩根說。西博格哼了一聲。 幾分鐘後,哈維用消防員扛人的姿勢帶著魏格納回來了。「讓我猜一猜,」哈維說,「你要我把他遞給你。」 「對,謝謝。」薩根說。 「好的,該死,有何不可?」哈維說,「沒有比扛著死屍爬樹更輕鬆的了。」 「你能行的。」西博格說。 「只要你們別讓我分神就行。」哈維嘟囔道。他調整一下魏格納的位置,開始爬樹,把他和魏格納的體重加到樹上。樹幹吱嘎作響,彎曲得愈加厲害,哈維只能一點一點慢慢爬,一邊保持平衡,一邊又不能丟掉魏格納。等他爬到薩根身邊,樹幹已經彎曲到了近九十度。 「現在呢?」哈維說。 「能把他放在咱們中間嗎?」薩根說。哈維嘟囔著小心翼翼地卸下魏格納,轉動自己的身體,把魏格納靠在樹幹上。他抬頭看著薩根,說,「有句話我非說不可,這麼糟蹋他可不地道。」 「他在幫助我們,」薩根說,「還有更糟糕的事情呢。」她小心翼翼地把一條腿跨過樹幹,哈維在反方向依樣而行。「數到三。」薩根說,數到三,兩人同時從離地五米處跳下樹。 那棵樹擺脫了兩個人的份量,垂直向上反彈,緊接著蕩向對面,魏格納的屍體被拋離樹幹,劃著弧線飛向鋼矛炮。這次發射不太成功,魏格納在發射前最後一刻從樹幹上滑了下來,沒能借到所有力量,他在上天前就失去了重心。弧線把魏格納帶到離他最近的鋼矛炮前方,他剛落入射程,就被炸得粉身碎骨,變成一堆肉塊和內臟掉在地上。 「我的天。」西博格說。 薩根扭頭問西博格:「你那條腿能爬樹嗎?」 「可以,」西博格說,「不過我可不著急那麼找死。」 「你不會的,」薩根說,「我去。」 「你看見了魏格納的下場,對吧?」哈維問。 「看見了,」薩根說,「他是屍體,無法控制拋射軌跡;再說他比我重,壓樹的又是你和我。我體重更輕、活著、你倆體重更大。我應該能飛過鋼矛炮。」 「你要是錯了,就會變成肉醬。」哈維說。 「至少死得痛快。」薩根說。 「也對,」哈維說,「但很狼狽。」 「我說,等我死了,你有的是時間慢慢評論,」薩根說,「現在嘛,咱們一起爬樹吧。」 幾分鐘後,西博格和哈維站在了薩根左右兩邊,薩根蹲在彎曲的樹幹上,盡量保持平衡。 「有遺言嗎?」哈維問。 「哈維,我一直覺得你是個他媽的討厭鬼。」薩根說。 哈維笑著答道:「我也愛你,中尉。」他朝西博格點點頭。「跳。」他說,兩人跳了下去。 樹木嗖地揚起,薩根調整位置,頂住加速度,保持姿勢。樹幹蕩到頭,薩根雙腳一蹬,把自己的力量也加在彈力上。薩根在難以企及的高度飛行,她覺得避開鋼矛炮是輕而易舉的事情,鋼矛炮追蹤著她,但無法開火。炮管跟著她移動,直到她飛出周界,落向界外的草場。她只來得及想「這會很疼」,就團起身砸在了地上。防護服瞬間硬化,吸收了部分衝擊力,但薩根覺得至少撞裂了一根肋骨。硬化的防護服讓她滾得比預計的更遠。她終於停下,躺在高桿草的草叢中,努力回想該怎麼呼吸。恢復正常所花的時間比預料中多了好幾分鐘。 薩根聽見哈維和西博格在遠處對她喊叫。她還聽見另一個方向傳來低沉的嗡嗡聲,音調越來越尖利。她還是躺在草叢裡,調整姿勢,想看那是什麼。 那是兩個奧賓人駕著小型武裝飛行器,正在徑直朝她飛來。 「你首先必須理解,殖民聯盟是邪惡的。」布廷對雅列說。 雅列的頭疼帶著三倍的力量回來了,他很想再次見到佐伊。「我不明白。」他說。 「唉,你當然不理解。」布廷說,「你頂多幾歲大,一輩子都在按照別人的吩咐做事。你幾乎沒有自己做過選擇,對不對?」 「這番話我已經聽見過了。」雅列想起了凱南。 「是特種部隊的什麼人說的?」布廷的驚訝不似做假。 「是個勒雷伊囚犯,」雅列說,「叫凱南,說見過你一次。」 布廷皺起眉頭,答道:「這個名字很陌生,我最近見過很多勒雷伊人和艾尼沙人,印象都比較模糊。不過勒雷伊人對你這麼說倒是合情合理。他們覺得特種部隊這個概念在道德上異常駭人聽聞。」 「對,我知道,」雅列說,「他說我是奴隸。」 「你當然是奴隸!」布廷興奮起來,「至少也是契約奴僕,受困於你無法控制的服役期限。對,他們說你們為了拯救人類而生,用融合把你和一個排的戰友綁在一起,就這麼讓你們感覺良好。但說到底,這些只是控制你們的手段。你一歲大,頂多兩歲。你對宇宙能有什麼瞭解?你知道的就是他們告訴你的——宇宙充滿敵意,人類永遠遭受襲擊。可是,如果我說殖民聯盟說的那些都是錯的,你會怎麼想呢?」 「不可能是錯的,」雅列說,「宇宙充滿敵意,我見識過足夠多的戰鬥,明白這一點。」 「但你見識的全都是戰鬥啊,」布廷說,「除了按照殖民聯盟的旨意去屠殺,你還去過哪兒?宇宙對殖民聯盟來說充滿敵意,這一點倒是沒說錯,但充滿敵意是有原因的,殖民聯盟對宇宙充滿敵意。自從人類進入宇宙之後,幾乎遇到哪個種族都要打仗。雖說殖民聯盟覺得某幾個種族有利用價值,可以充當盟友或貿易夥伴,但數量少得可以忽略不計。狄拉克,在殖民聯盟的躍遷視界內,我們知道有六百零三個智慧種族的存在。你知道聯盟將其中多少個視為威脅,允許防衛軍先發制人地任意襲擊嗎?五百七十七個!你對你知道的百分之九十六的智慧種族抱有敵意,這就不是愚蠢的問題了,而是種族自殺。」 「其他種族也在互相征戰,」雅列說,「又不是只有殖民聯盟喜歡打仗。」 「對,」布廷說,「每個種族都有要競爭和開戰的對象,但其他種族不會遇到誰都要打仗。在被人類逼著結盟之前,勒雷伊人和艾尼沙人是多年的敵人,天曉得,說不定以後還會再翻臉。但沒有一個種族將其他種族視為永久性的威脅。誰也不這麼做,除了殖民聯盟。狄拉克,聽說過高端密會嗎?」 「沒有。」雅列說。 「高端密會是本銀河系幾百個種族共同召開的大型會議,」布廷說,「二十多年前召開的,旨在制定本地區具有實際效力的政府框架結構,希望能系統性地分配新殖民地,而不是讓各個種族爭奪戰利品和抵擋企圖奪走戰利品的敵人,從而終結搶奪地盤的無謂衝突。大家會組建多種族部隊,攻擊用武力強佔殖民地的任何人,借此鞏固這個體系。不是每個種族都簽字認可協議,但拒絕派代表參加會議的種族卻只有兩個。一個是康蘇人,因為他們沒這個必要;另一個就是殖民聯盟。」 「你難道指望我相信這種屁話?」雅列說。 「我什麼都不指望你,」布廷說,「因為你屁也不知道。防衛軍的普通士兵根本不知道這件事。殖民者顯然也都不知道。殖民聯盟擁有所有的飛船、躍遷無人機和通訊衛星,在空間站處理所有貿易和少得可憐的外交事務。殖民聯盟是信息流通的瓶頸,他們決定殖民地該知道什麼,不該知道什麼。不單是殖民地,還有地球。媽的,地球的情況最糟糕。」 「為什麼?」雅列問。 「因為地球在過去兩百年間被逼成了社交白癡,」布廷說,「狄拉克,殖民聯盟在地球牧養人類,用富國補充兵源,用窮國充當殖民種子庫。殖民聯盟實在太喜歡這個安排了,甚至在盡力遏制地球的社會演變。他們不希望地球發生變化,免得搞亂士兵和殖民者的生產計劃,所以他們把地球與其他人類隔絕開,不讓地球上的人類知道他們被完美地控制在了停滯狀態。他們製造出一種疾病——他們稱之為『去勢病』——告訴地球人說這是外星傳染病,以此借口隔離了地球。他們讓這種病每隔一兩代就發作一次,只是為了鞏固這個借口。」 「我遇到過地球來的人,」雅列想起了克勞德中尉,「他們又不傻,要是被迫困在原始狀態,他們會發現的。」 「哦,殖民聯盟每隔幾年就會允許他們發明一兩樣東西,讓他們以為自己還在發展曲線上,但都不是真正有用的東西,」布廷說,「這次是新電腦,下次是音樂播放器,再下次是器官移植。偶爾允許大家為土地打打仗,免得人們失去活力。但另一方面,地球的社會和政治結構與兩百年前毫無區別,他們居然認為這是因為達到了真正的穩定點。另外,他們活到七十五歲就會老死!太荒謬了。殖民聯盟把地球管得實在太好,地球甚至都沒有意識到他們受到了管理。徹底被蒙在鼓裡。所有殖民地也都被蒙在鼓裡。沒人知道實情。」 「除了你。」雅列說。 「我參與製造士兵,狄拉克,」布廷說,「他們必須讓我知道情況。我擁有最高密級,直到我幹掉自己的克隆體為止,所以我知道高端密會的事情,所以我知道要是不消滅殖民聯盟,人類就會被連根拔起。」 「我們目前似乎還活得不錯。」雅列說。 「這是因為殖民聯盟佔了混亂的便宜,」布廷說,「一旦高端密會通過最終協議——也就是明後年的事情——殖民聯盟就無法繼續建造殖民地了。高端密會將把人類踢出他們企圖佔領的任何一顆行星,殖民聯盟也無法再去強佔別人的殖民地了。人類將受到制約,要是有其他種族想搶奪人類的行星,誰會去阻止他們?高端密會不保護不參與協商的種族。人類將被緩慢但堅決地趕回母星——要是到最後還回得去的話。」 「除非開戰。」雅列並沒有掩飾他的懷疑。 「正是如此,」布廷說,「問題不在於人類,而是殖民聯盟。除掉殖民聯盟,除掉現在這個牧養人民、為了一己私利愚弄人民的政府,用真正致力於服務人民的政府取代,加入高端密會,通過分配得到新殖民地的合理份額。」 「而且在你的領導之下,對吧?」雅列說。 「在理清條理之前,對。」布廷說。 「但要去掉你的行動盟友勒雷伊和艾尼沙將要奪走的那些星球。」雅列說。 「畢竟無利不起早嘛。」布廷說。 「還有奧賓人佔領地球。」雅列說。 「那是為了我,」布廷說,「個人要求。」 「倒是不錯。」雅列說。 「你還是低估了奧賓人對意識的渴求程度。」布廷說。 「我還更希望你是在為佐伊復仇呢。」雅列說。 布廷後退一步,像是挨了一耳光,他湊近雅列,咬牙切齒地說道:「你知道失去佐伊對我意味著什麼,你知道的。讓我告訴你一些你似乎不知道的吧。從勒雷伊人手中奪回珊瑚星之後,軍事情報局預測到勒雷伊人將發動反擊,列出了五個最危險的目標。奧瑪和科維爾空間站就在最頂上,知道防衛軍是怎麼處理的嗎?」 「不知道。」雅列說。 「什麼也沒做,」布廷啐道,「就因為防衛軍在珊瑚星戰役後被攤薄了兵力,某位將軍認為他非常想從羅布人手中搶奪一個殖民星球。換句話說,佔領新地盤比保護既有產業更重要。他們知道會遭受襲擊,但什麼也沒做。在奧賓人聯絡我之前,我只知道我的女兒之所以會死,都是因為殖民聯盟沒有履行應盡的義務:保衛自己人民的生命,保衛我女兒的生命。相信我,狄拉克,這一切都是為了佐伊。」 「你的戰爭要是沒能按照計劃展開呢?」雅列輕聲問,「奧賓人仍舊想要意識,但沒有東西可給你。」 布廷笑著說:「你暗示的是我們已經失去了勒雷伊和艾尼沙這兩個盟友吧?」雅列沒能掩飾住驚訝。「對,我們當然知道。不得不承認,我還擔心了好幾天呢。不過現在我們有辦法讓事情回到軌道上了,單憑奧賓人就能拿下殖民聯盟。」 「你恐怕不會告訴我是什麼辦法吧?」雅列說。 「我很願意告訴你,」布廷說,「那就是你。」 薩根在地上抓撓,尋找能充當武器的東西。手指握住了什麼結實的東西,她使勁一拔——只是一塊泥巴。 唉,去他媽的,她心想,一躍而起,把泥巴塊扔向恰好駛過的懸浮車。泥巴塊砸在第二個奧賓人的腦袋上,他向後坐在第一個奧賓人身上,第一個奧賓人沒有準備,身子一歪,從鞍座上掉了下來,四仰八叉地落在地上。 薩根一眨眼就從草叢裡撲到了那個奧賓人身上。頭暈目眩的奧賓人舉槍想瞄準薩根,薩根向旁邊一讓,抓住武器奪過來,順手砸在奧賓人身上。奧賓人尖叫一聲,倒地不起。 懸浮車在遠處調頭,準備衝向薩根。薩根看了看手裡的武器,想知道能不能在懸浮車回來之前搞明白怎麼用,隨即放棄了這個念頭。她抓住地上的奧賓人,一拳打在對方脖子上,免得它恢復戰鬥力,她在奧賓人身上尋找利器,發現奧賓人腰間掛著像是戰鬥匕首的東西——形狀和重心都很不趁手,但現在別無選擇。 懸浮車已經完全轉過身,正在撲向薩根。她看見炮管旋轉,準備開火。薩根握著匕首俯身,另一隻手拉起地上的奧賓人,悶哼一聲,把奧賓人扔向懸浮車和炮口。針雨打得奧賓人在半空中手舞足蹈,薩根躲在他背後,跳到一旁,但盡量接近懸浮車,在駕駛者經過的那一瞬間揮起匕首。她感覺到胳膊被猛扯一下,自己轉了大半圈,倒在地上,而匕首插進了奧賓人的身體。她在地上躺了幾分鐘,昏頭轉向,全身劇痛。 她好不容易爬起來,看見懸浮車在幾百米外空轉。奧賓人還坐在上面,腦袋耷拉著,只靠一小塊皮膚連在脖子上。薩根把奧賓人推下懸浮車,收繳了武器和給養,擦掉座位上的血跡,花了幾分鐘研究怎麼使用。她開著懸浮車掉頭,飛向防護圈。懸浮車輕而易舉地越過鋼矛炮屏障,薩根在火力範圍外降落,停在哈維和西博格面前。 「你看著很糟糕。」哈維說。 「感覺更糟糕,」薩根說,「好了,你是想搭車離開,還是再跟我繼續磨嘴皮?」 「那要看情況了,」哈維說,「去哪兒?」 「我們有任務,」薩根說,「咱們還是去完成任務吧。」 「那是,」哈維說,「咱們三個人,赤手空拳幹掉幾十個奧賓士兵,襲擊一個科研前哨站。」 薩根拿起奧賓人的武器遞給哈維,說:「現在你有武器了,只是你得學會怎麼用。」 「好得很。」哈維說著接過武器。 「你覺得奧賓人要過多久才會意識到他們丟了一架懸浮車?」西博格問。 「一秒鐘都不需要,」薩根說,「來吧,咱們行動。」 「你的意識似乎記錄完了。」布廷對雅列說,轉向他的桌面顯示器。布廷還沒開口,雅列就已經知道了,因為夾住大腦的老虎鉗剛在半秒鐘之前鬆開。「你說能讓你回歸襲擊殖民聯盟正軌的是我?什麼意思?」雅列問,「我不可能幫助你。」 「為什麼?」布廷說,「你難道不想把人類從慢速窒息中拯救出來?」 「就這麼說吧,你的講演沒能完全說服我。」雅列答道。 布廷聳聳肩,說:「看來只能這樣了。既然你是我——或者說是我的副本——我還希望你能理解我的思維方式呢。可到頭來,無論你擁有多少我的記憶和個性,畢竟還是另外一個人,對吧?不過,只是暫時而已。」 「這話又是什麼意思?」雅列說。 「我會說到的,」布廷說,「但請允許我先給你講個故事——能澄清一些事情。許多年前,奧賓人和一個叫亞拉的種族因為地盤起了爭執。表面上看,亞拉和奧賓軍力相當,但亞拉軍隊是由克隆人組成的。這意味著他們會受到同樣的基因武器的傷害,奧賓人設計出一種病毒,這種病毒有一段潛伏期,時間長得足夠讓病毒傳播開,然後融化倒霉的亞拉人宿主的肉體。亞拉軍隊被完全抹去,接著亞拉人也是一樣。」 「多麼美好的故事。」雅列說。 「別急,還沒到高潮呢,」布廷說,「不久以前,我開始思考怎麼用類似的辦法對付殖民防衛軍,但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首先,殖民防衛軍的軍用軀體對疾病幾乎完全免疫,智能血不允許病原體的存在。其次,防衛軍和特種部隊的軀體其實並不是克隆軀體,所以就算能感染他們,也不會得到類似亞拉人的效果。可緊接著,我想到每一具防衛軍軀體裡都有一件完全相同的東西,而我非常熟悉這件東西。」 「腦伴。」雅列說。 「對,腦伴,」布廷答道,「我可以製造出一種針對腦伴的緩釋病毒,這種病毒將在腦伴裡扎根,每次有防衛軍成員互相交流就複製出去,潛伏到我選擇的某日某時發作。它會導致由腦伴調節的所有身體系統發生紊亂,擁有腦伴的所有人瞬間死去,人類的全部星球都將對征服者敞開大門。快捷簡單,沒有痛苦。 「但有個問題,我無法把病毒傳進去。我設置的後門僅限於診療使用。我能讀出特定系統的指數,能關閉這些系統,但設計時沒有考慮到上傳代碼。要上傳代碼,我需要有人接受代碼,扮演攜帶者的角色。於是奧賓人就開始尋找志願者。」 「特種部隊的那些飛船。」雅列說。 「我們覺得特種部隊士兵若是被封鎖了腦伴,會變得更加脆弱。你們從未離開過它,而防衛軍的普通士兵離了它還能發揮功能。結果證明這個猜測很正確。你們到後來也還是能恢復,但起初的震驚階段給了我們充裕的時間進行研究。我們把那些士兵帶到這裡來,嘗試說服他們擔任攜帶者。剛開始好言好語,後來威逼利誘。可惜誰也不肯屈服,倒是都很遵守紀律。」 「他們都在哪兒?」雅列問。 「死了,」布廷說,「奧賓人的勸說手段比較有強迫性。唉,我應該改造一下的。有幾個活了下來,我還在用他們研究意識。他們還活著,不過是作為廣口瓶裡的大腦活著。」 雅列一陣噁心,他說:「操你媽的,布廷。」 「誰叫他們不肯當志願者。」布廷說。 「他們讓你失望了,我很高興,」雅列說,「我自己也會這麼做。」 「我不這麼認為,」布廷說,「狄拉克,你和他們都不一樣,因為他們的腦袋裡都沒有我的大腦和意識,而你有。」 「就算有你的大腦和意識,我也不是你,」雅列說,「你自己說過。」 「我說過你暫時還是另外一個人,」布廷說,「我想你恐怕不知道,要是我把這兒的意識——」布廷敲敲他的太陽穴,「放進你的腦袋裡會發生什麼,對吧?」 雅列想起他與凱南和哈利·威爾遜的談話,他們曾建議把記錄下的布廷意識疊加到他本人的意識之上,不禁渾身冰涼。「會抹掉我現在的這個意識。」 「對。」布廷說。 「你要殺死我。」雅列說。 「唉,對。」布廷說,「不過我剛錄製了一份你的意識,因為我需要微調我本人的傳輸過程。那是五分鐘之前的你,所以你只能算是半死。」 「狗娘養的。」雅列說。 「等我把我的意識傳送進你的軀體,我將親自擔任病毒的攜帶者。病毒當然不會‥.w.e.n. .r.e.n. .s.h.□. .w.□.‥.感染我,但其他所有人都會嘗到它的厲害。接下來,我要幹掉你的戰友,帶著佐伊坐上俘虜艙——你們真是貼心,連這個都準備好了——返回殖民聯盟的空域。我會告訴他們說查爾斯·布廷已經死了,奧賓人暫時偃旗息鼓,等腦伴病毒發作再發動攻擊,強迫殖民聯盟投降。事情就是這樣,你和我將拯救人類。」 「別拉我下水,」雅列說,「我跟這事毫無關係。」 「真的嗎?」布廷笑了,「聽著,狄拉克,殖民聯盟不會認為是我給他們畫上了句號。到時候我早就死了,他們眼中只看得到你。唉,親愛的朋友,你不可能置身事外。你沒有選擇。」 14 「這個計劃我越想就越是不喜歡。」哈維對薩根說。他倆和西博格趴在包圍科研前哨站的樹林邊緣。 「那就別多想了。」薩根說。 「這對你來說比較容易,哈維。」西博格說,他想活躍氣氛,卻沒能成功。 薩根低頭看著西博格的腿,問:「你真能行?你瘸得更厲害了。」 「我沒事,」西博格說,「我才不會像坨屎似的坐在這兒,看著你倆去完成任務。」 「我不是這個意思,」薩根說,「我是說你和哈維可以交換角色。」 「我真的沒事,」西博格堅持道,「再說我要是搶了哈維的飯碗,他會殺人的。」 「太他媽對了,」哈維說,「老子就擅長殺人。」 「腿很疼,但我能走能跑,」西博格說,「我不會有事的,不過現在咱們別坐著光說不練了。腿上的肌肉都快打結了。」 薩根點點頭,扭頭望向科研前哨站。這是一組最簡樸的建築物,北端是奧賓人的營房,緊湊得難以置信;奧賓人大概不想要也不需要任何隱私。和人類一樣,奧賓人就餐時也聚在一起,許多人去營房旁邊的食堂吃飯。哈維的任務是在那裡鬧出些動靜,吸引奧賓人的注意力,讓科研前哨站各處的奧賓人向他聚集。 南端有個寬敞的棚屋,裡面是供能系統和穩壓器。奧賓人使用的能源大體而言是巨型電池,靠和基地有段距離的風車組持續充能。西博格的任務是想辦法切斷供電,他必須就地取材,完成任務。 南北兩端之間是科研前哨站本身。切斷供電後,薩根將摸進去,找到布廷,帶著他出來,塞進俘虜艙,有必要的話就揍得他人事不省。要是遇到狄拉克,她需要迅速判斷狄拉克還能不能派上用場,還是跟著前身一起變成了叛徒。假如是後者,她就必須乾淨利落地殺死他。 薩根估計她無論如何都必須殺死狄拉克,她不認為自己有時間判斷狄拉克值不值得信任,也沒有升級後的腦伴幫她讀取狄拉克的思想。薩根花了半秒鐘嘲笑自己的讀心能力,號稱超級秘密武器,在真正需要的時候卻根本用不上。薩根不想被迫殺死狄拉克,但她不認為自己在這件事上有其他選擇。也許他已經死了,薩根心想,那就省了許多麻煩。 薩根推開這個念頭,她不喜歡剛才這條思路暴露出的性格特點。要是真能遇到狄拉克,到時候再煩惱不遲吧。這會兒他們三個人要操心的事情已經夠多了。說到底,最重要的是把布廷塞進俘虜艙。 我們有個優勢,薩根心想,我們都不指望自己能活下來,所以我們有得選。 「準備好了?」薩根問。 「準備好了。」西博格說。 「媽的,好了。」哈維說。 「那就動手吧,」薩根說,「哈維,你先上。」 雅列打了個瞌睡,醒來時發現佐伊盯著他,他露出笑容,說:「哈囉,佐伊。」 「哈囉,」佐伊皺著眉頭說,「我不記得你的名字了。」 「我叫雅列。」他說。 「噢,對,」佐伊說,「哈囉,雅列先生。」 「哈囉,親愛的,」雅列說,再次發現自己很難保持聲音的平穩。他低頭看著佐伊手裡的毛絨動物,問,「那是小象塞萊斯特嗎?」 佐伊點點頭,舉起來讓他看。「嗯哼,」她說,「以前還有個巴巴,不過弄丟了。你知道巴巴嗎?」 「知道,」雅列說,「我記得還見過你的巴巴呢。」 「我想我的巴巴,」佐伊輕聲細氣地說,不過馬上又有了精神,「但後來爸爸回來了,帶給我塞萊斯特。」 「他走了多久?」雅列問。 佐伊聳聳肩,說:「很久。他說他有事情要先處理,但他說他會派奧賓人保護我,照顧我。」 「奧賓人在照顧你嗎?」雅列說。 「應該是吧,」她說著聳聳肩,壓低聲音,「我不喜歡奧賓人,他們好無聊。」 「看得出,」雅列說,「很抱歉,佐伊,你和你爸爸要分隔那麼久。我知道他非常愛你。」 「我知道,」佐伊說,「我也愛他。我愛爸爸和媽媽,愛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可惜我沒見過他們——還愛我在科維爾的朋友。我想念他們。你說他們想念我嗎?」 「肯定想念。」雅列說,盡量不去想她的朋友們的命運。他望向佐伊,發現佐伊撅起了嘴。「怎麼啦,寶貝兒?」他問。 「爸爸說我要和你回鳳凰星,」佐伊說,「他說你會陪著我,好讓他完成這兒的工作。」 「你爸爸和我談過這件事了,」雅列小心翼翼地說,「你不想回去?」 「我想和爸爸一起回去,」她哀怨地說,「我不想讓他留在這兒。」 「他不會和你分開太久的,」雅列說,「只是來帶你回家的飛船特別小,只容得下你和我兩個人。」 「你可以留下啊。」佐伊說。 雅列笑著說:「我也想啊,親愛的。等你爸爸的時候,咱們可以找好多樂子,我保證。等咱們回到鳳凰星空間站,你有什麼特別想做的事情嗎?」 「我要買糖吃,」佐伊說,「這兒沒有糖。爸爸說奧賓人不造糖。有次他試著給我做。」 「怎麼樣?」雅列問。 「難吃死了,」佐伊說,「我想吃硬糖球、奶油糖、棒棒糖和軟糖豆。我喜歡黑色的軟糖豆。」 「我記得,」雅列說,「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就在吃黑色軟糖豆。」 「那是什麼時候?」佐伊問。 「很久以前了,親愛的,」雅列說,「但我記得很清楚,就像昨天。等咱們回去了,你要多少糖我就給你買多少。」 「不能太多,」佐伊說,「會胃疼的。」 「太對了,」雅列說,「可不能害你胃疼,胃疼很不好。」 佐伊仰頭對雅列一笑,他的心都要碎了。「你好傻,雅列先生。」她說。 「哦,」雅列笑著答道,「我努力。」 「好啦,我要走了,」佐伊說,「爸爸在打盹,他不知道我在這兒。我回去叫醒他,因為我餓了。」 「快去吧,佐伊,」雅列說,「謝謝你來看我,佐伊。很高興見到你。」 「好的,」佐伊轉身離開,邊走邊揮手,「再見,雅列先生!回頭見。」 「回頭見。」雅列知道他再也見不到她了。 「愛你!」佐伊用孩子的隨意語氣喊道。 「也愛你。」雅列用父親的口吻輕聲說。聽見隔壁走廊的門關上,他這才撕心裂肺地放出一口憋了好久的氣。 雅列望著實驗室,視線掃過布廷帶來傳送意識的控制台,在布廷推進房間的第二部容槽上稍作停留——布廷將躺進那個容槽,把意識送進雅列的軀體,抹殺雅列的存在,就彷彿雅列只是個佔位符,放在軀體裡等真正的主人回歸。 雅列轉念一想,實情難道不是這樣嗎?這具軀體本就是為布廷準備的,製造它就是為了這個。雅列之所以會存在,只是因為布廷的意識剛開始拒絕駐留,必須被誘騙出來,分享雅列這個保姆創造出的思維空間。更加諷刺的是,現在布廷想全盤接收,想把雅列徹底踢出去。該死,雅列瘋狂地想著。我剛把這顆大腦配置成我喜歡的樣子!他哈哈大笑,聽見自己的笑聲顫抖而怪異。他想鎮定下來,用一次又一次的呼吸讓自己恢復理智。 雅列聽見布廷在腦海裡描述殖民聯盟的罪過,聽見凱南(他在這些事上非常信任凱南)在回應這些指責。他回顧自己在特種部隊裡的過往,他們打著「為了人類安全」旗號在宇宙裡做的事情。殖民聯盟確實掌握著每一條通訊線路,指揮著每一次行動,嚴格控制人類社會的各方各面,堅決而殘酷地攻擊他們知道的幾乎所有種族。 要是宇宙真的像殖民聯盟說的那麼飽含敵意,也許如此嚴格的控制是正當的,否則就無法搶佔地盤,滿足種族發展的需要,為人類在宇宙中爭得一席之地。但假如宇宙並非如此,鼓勵殖民聯盟連年征戰的不是外部競爭,而是內部的疑心病和恐外症,那麼雅列知道殖民聯盟正領著他和他在特種部隊內外認識的每一個人以各種方式走向人類的慢性死亡,而布廷向他保證說這就是事實。假如真是這樣,他早該拒絕參戰。 可是,雅列心想,布廷並不可靠。布廷聲稱殖民聯盟是邪惡的,但他自己也選擇要做邪惡的事情。他引導三個種族——其中兩個還交惡多年——聯合襲擊殖民聯盟,使得數以百萬計的人類和數以十億計的其他智慧生物面臨戰爭的威脅。他用特種部隊士兵做實驗,殺害士兵。他還計劃用腦伴病毒殺死所有的特種部隊和防衛軍士兵,考慮到殖民防衛軍的人數和特別構造,這和種族滅絕有什麼區別?殖民防衛軍被消滅後,人類殖民地和地球將喪失抵抗力,無法阻止其他種族將人類的殖民地據為己有。奧賓人就算願意,也擋不住其他種族的哄搶,而奧賓人追求的並不是土地,而是意識。 雅列意識到,缺少保護的殖民者必死無疑。人類殖民地將被摧毀,殖民者無處可去。銀河系這個區域內的種族生性不喜歡和別人共享土地。地球及其數十億人口將會倖免,你很難不打一仗就趕走幾十億人口。人口稀少、生態壓力較小的殖民星球更有吸引力。但要是有誰決定襲擊地球,而殖民聯盟確實為其一己私利而阻礙了地球的發展,那麼地球就將無力抵抗——能活下來,但損傷會很大。 難道布廷會看不到這一點?雅列問自己。也許他看到了,但《「文》寧可相《「人》信事情《「書》不會朝《「屋》那個方向發展。也許他根本沒考慮過行動的後果。奧賓人聯絡他的時候,也許布廷只看到了這個種族的絕望——他們想要他能給他們的一件東西,願意為之付出任何代價。布廷要他們拿月亮來換,卻沒想到拿到月亮後該怎麼辦。也許布廷根本沒想到奧賓人真會去打他想要的那場戰爭。 各種念頭交織之下,雅列擔心佐伊擔心得要死。如果布廷兵敗身死,她會遇到什麼命運?如果布廷僥倖成功,她又會怎樣?雅列很內疚,因為幾十億條性命的軌跡即將被改變或終結,而他卻那麼擔心一個小女孩的命運,但他就是忍不住。他竭盡全力尋找一條能讓佐伊活過重重劫難的道路。 必須做出的抉擇讓雅列無所適從,可供參考的信息如水流過,能做到的事情實在太少,他喪失了全部勇氣。他覺得全世界只有他最不該為了這些事情苦惱,但此刻他無能為力。他閉上眼睛,考慮著他面前的選擇。 一小時後,布廷領著一個奧賓人走進房間,雅列睜開眼睛。布廷說:「你醒著。」 「是的。」雅列說。 「該傳送意識了,」布廷說,「我已經設置好程序,模擬運行了幾次,看樣子會很成功。沒必要繼續拖延了。」 「看來我沒法阻止你殺死我了。」雅列輕鬆道。 布廷猶豫起來,雅列馬上看了出來,先前提到殺人也讓布廷有點不安。很好,雅列心想。 「說到這個,」布廷說,「需要的話,開始傳送之前,我可以運行指令讓你入睡。你不會有任何感覺。我建議你接受。看你願不願意了。」 「你似乎並不願意。」雅列說。 「根據模擬結果來看,這樣會提高傳送的難度,」布廷說,「如果你也是清醒的,傳送會更加保險。」 「那就算了,我還是寧可醒著,」雅列說,「我可不想增加你的難度。」 「聽著,狄拉克,」布廷說,「這麼做無關個人恩怨。你必須明白,你提供了一條乾淨利落解決問題的途徑,盡可能減少各方的犧牲。我很抱歉,你不得不死,否則就會死更多的人。」 「你要用病毒殺死所有殖民防衛軍戰士,我怎麼不覺得這是在盡可能減少各方的犧牲呢?」雅列說。 布廷轉身吩咐奧賓人開始準備,奧賓人走向控制台,忙碌起來。 「告訴我,」雅列說,「你殺死殖民防衛軍的所有士兵之後,誰來保護人類殖民地?人類將沒有任何防護力量,因為全都死在了你手上。」 「奧賓人將在短時間內保護他們,」布廷說,「直到人類建立新的防衛力量。」 「你確定嗎?」雅列說,「等你給了奧賓人意識,他們憑什麼還要聽你使喚?還是你打算暫且扣下,等他們滿足你的下一個要求再說?」 布廷瞥了房間裡的奧賓人一眼,然後面對雅列說:「我不會扣下任何東西,他們願意配合,是因為他們答應過。」 「你願意拿佐伊的生命賭博?」雅列問,「這就是你正在做的事情。」 「別用女兒教訓我。」布廷怒道,轉過身去。雅列悲傷地顫抖起來,思考著他正在做出的選擇。 奧賓人朝布廷點點頭:到時候了。布廷再次望向雅列,問:「開始之前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還是留到以後吧。」雅列答道。 布廷張開嘴,想問這是什麼意思,但還沒等他說話,前哨站外就突然響起了嘈雜的聲音,聽起來像是超大口徑的槍械在猛烈射擊。 哈維就是為這種鳥事而活的。 接近前哨站的時候,他只擔心薩根中尉會使出她深思熟慮、有條不紊的標誌性步法,偷偷摸摸,逼著他踮著腳尖像狗屁間諜似的走路。他最討厭這種狗屁東西。哈維知道他是哪塊料,知道他最擅長什麼。他是個鬧哄哄的龜孫子,最擅長轟個沸反盈天,炸個天塌地陷。偶爾自省的時候,哈維估計他的原型——他的大部分DNA來源——是個什麼反社會王八蛋,比方說縱火狂或者職業摔跤手,說不定還因為傷人坐過牢。不管那是誰——或者什麼東西——哈維都願意好好親他一口。他和自己的天性相處得絕對好,禪宗和尚做夢都想有他那麼好。因此,聽見薩根說他的任務是吸引注意力,方便她和西博格執行任務,哈維在腦海裡樂得直跳舞。他保證能吸引來無數的注意力。 問題只在於手段。 哈維不喜歡自省,但不代表他蠢。他有自己的行為準則,儘管不喜歡,但也明白隱蹤匿跡的價值。之所以每次鬧得翻天覆地還能脫身,首要原因就是他非常堅持戰略和保障。給他任務,他會盡力完成,但選的辦法總能製造出最多的混亂,但同時也一定能完成目標。哈維在戰略方面的指導策略之一就是簡單。只要情況不變,哈維更願意選擇快刀斬亂麻。你要問他,他會說這是他的奧卡姆剃刀兵法:踢別人的屁股,最簡單的路子通常最正確。 正是這種哲學讓哈維接收了薩根搶來的懸浮車,他騎上去,研究了幾秒鐘基本導向方法,開足馬力撞向奧賓人食堂的大門。還沒等他撞上,食堂大門自己向內打開了,某個奧賓人吃完飯回去值班。哈維露出瘋狂的笑容,把油門踩到底,然後猛踏剎車,(希望)把該死的外星佬撞回屋裡。 動作完成得很完美。奧賓人只來得及驚叫一聲,就被懸浮車的槍管捅在胸口,牽線木偶似的向後飛去,落地時幾乎到了食堂的另一頭。哈維的受害者旋轉著摔在地上,房間裡其他的奧賓人同時抬起頭,許多複眼轉向房門、哈維和露出了偌大槍口的懸浮車。 「哈囉!」哈維的吼聲猶如雷鳴,「二排向你們問好!」說完,他惡狠狠地撳下開火按鈕。 場面立刻變得一片狼藉。真是他媽的漂亮。 哈維太喜歡這個任務了。 科研站的另一側,西博格聽見哈維開始了他快活的工作,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倒不是說西博格不喜歡哈維,但跟著二排出了幾次任務,你很難不領悟到一個道理:要是不喜歡見到周圍毫無必要地發生爆炸,那就最好遠離丹尼爾·哈維。 爆炸聲和槍聲收到了預期的效果,把守供能系統的奧賓士兵離開崗位,去站點另一頭幫助正在狂歡中遭受屠殺的同伴。西博格拖著一條腿奔向供能系統,邊跑邊皺眉。他衝進房門,看見幾個他估計是科學家的奧賓人,吃了一驚。西博格用古怪的奧賓武器幹掉一個,接著擰斷了另一個的脖子——這比想像中更讓西博格不舒服,他覺得手下一用勁,對方的脖子就脫開了。西博格和哈維不一樣,他不是天生的暴力狂,他天生什麼都不是。他從一開始就覺察到了這一點,用過度補償加以彌補,所以許多訓練隊友才覺得他是個混球。他已經克服了心魔——要是不克服,就會被人推下懸崖——但他永遠克服不了一個念頭:說到底,特種部隊也許並不完全適合他。 西博格衝進隔壁房間,這個房間佔據了棚屋的大部分空間,有兩台巨型機械,西博格估計那就是他必須破壞的電池組。哈維只要還活著,就會持續吸引奧賓人的注意力,不過西博格估計這段時間不會太久。西博格在房間裡尋找控制台或控制面板,希望能得到些許啟示,告訴他該怎麼切斷電源。他一無所獲,控制系統都在剛才他殺死了兩個奧賓人的房間裡。西博格心想他應該留個活口,說服對方幫他關閉電源,但一轉念又覺得那恐怕是死路一條。 「操!」西博格氣餒大叫,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就舉起奧賓武器,朝一套電池組開了一槍。子彈打中巨型電池組的金屬外殼,擦起火花。緊接著,西博格聽見了尖細的嗚嗚聲,像是空氣吹出一個極小的窟窿。他望向子彈的落點,見到一股綠色的高壓氣流噴湧而出。西博格望著那裡。 去他媽的,西博格心想,舉起武器,瞄準氣流噴出的位置。看看那鬼氣體可不可燃。 可燃。 供能系統爆炸的衝擊波將薩根掀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足有三秒鐘眼前發黑。她剛恢復視覺,恰好看見供能室的幾大塊殘骸朝她飛來。薩根連忙後退,躲過碎石,本能地通過融合查看西博格有沒有奇跡般地活下來。當然,沒有融合可供查看。另外,你也不可能逃過這種級別的爆炸。不過,她能感覺到哈維,有一瞬間因為哈維的暴力狂歡而戰慄。薩根把視線投向科研站本身。窗戶已被震碎,有幾個區域燃起大火。她花了幾秒鐘制訂計劃,忽然意識到融合已經恢復。切斷供電不知怎的恢復了腦伴功能。 薩根浪費了整整兩秒鐘,她陶醉在融合和腦伴的失而復得之中,然後才想到要看有沒有別人和她融合在一起。 衝擊波將布廷和奧賓人掀翻在地。雅列感覺到容槽劇烈抖動。兩個容槽都沒有倒下。燈光熄滅,半秒鐘後,應急電源啟動,房間裡亮起柔和的綠光。奧賓人爬起來,去牆邊打開實驗室的後備發電機。布廷站起身,喊著佐伊的名字衝出房間。雅列看著他跑遠,自己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狄拉克,」簡·薩根說,「回答我。」融合猶如一道金光,沐浴在雅列身上。 「在。」雅列說。 「布廷還活著嗎?」薩根說。 「對,」雅列說,「但他已經不是任務的目標了。」 「我不明白。」薩根說。 「簡,」雅列第一次直呼薩根的名字,「佐伊還活著,就在這兒。布廷的女兒,你必須找到她,盡快把她帶走。」 薩根只猶豫了一瞬間,然後說:「你得把事情全告訴我,快。」 雅列以最快的速度把他從布廷那裡瞭解到的全部情況轉給薩根,包括從布廷恢復他腦伴功能那一刻起他就開始記錄的對話——儘管希望渺茫,但他仍舊希望有戰友活了下來,想辦法找到他。薩根沒時間立刻聽取全部對話,但對話已經交給了她,那就是他的證據。 等雅列傳送完畢,薩根說:「我們還是應該帶布廷回去。」 「不,」雅列盡可能激烈地送出這個字,「只要他還活著,奧賓人就會去救他。奧賓人有一件非常想要的東西,而布廷是關鍵。奧賓人既然肯因為布廷的請求而發動戰爭,也會為了搶他回去而發動戰爭。」 「那我殺了他。」薩根說。 「去救佐伊,」雅列說,「布廷交給我處理。」 「怎麼處理?」薩根說。 「請相信我。」雅列說。 「狄拉克。」薩根說。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雅列說,「也知道你為什麼不相信我,但是,中尉,我還記得你對我說過的話。你說過,無論如何,要記得我是雅列·狄拉克。我現在要對你說,中尉,我知道我是誰。我是殖民聯盟特種部隊的雅列·狄拉克,我的任務是拯救人類。我請你相信我,讓我完成我的任務。」 薩根沉默良久。雅列聽見走廊裡傳來布廷回來的腳步聲。 「好好完成任務,二等兵。」薩根說。 「我會的,」雅列說,「謝謝。」 「我去找佐伊。」薩根說。 「告訴她,你是雅列先生的朋友,說雅列先生和爹地都說她可以跟你走,」雅列說,「還有,別忘了她的毛絨大象。」雅列送出他認為佐伊所在的方位——就在實驗室所在的這條走廊裡。 「不會忘記的。」薩根說。 「我要斷開融合了,」雅列說,「再見,中尉,謝謝你,謝謝你做的一切。」 「再見,雅列。」薩根說,送來一波類似於安慰的情緒,然後切斷了融合;她消失了。 雅列孤獨一人。 布廷回到實驗室裡,衝著奧賓人大喊大叫,奧賓人連忙打開幾個開關。實驗室重新亮起燈光。 「咱們快開始,」布廷對奧賓人說,「我們遭到了攻擊,必須立刻做完這件事。」布廷看了雅列一眼。雅列笑了笑,閉上眼睛,聽著奧賓人敲打控制面板的聲音,布廷打開又關上容槽的門,雅列的容槽響起了低沉的嗡嗡聲,正在為意識傳送蓄能。 走到生命盡頭,雅列最大的遺憾就是人生實在太匆匆,只有一年。但這一年他遇到了那麼多人,經歷了那麼多事。雅列徘徊在腦海裡,最後一次感受大家的身影:簡·薩根,哈利·威爾遜,凱南,麥特森將軍,羅賓斯上校,二排,他們共享融合的親密感,古怪的馬丁上尉和卡美拉,他和克勞德中尉說的笑話,薩拉·鮑林,他的最愛,還有佐伊。只要薩根能找到,佐伊就能活下去。薩根肯定會找到她的。 罷了,雅列心想。沒有遺憾。我活得無怨無悔。 雅列聽見輕柔的敲鍵聲,奧賓人啟動了傳送過程。他盡可能地保持住自我的存在,到最後一刻才放棄。 隆隆巨響震得佐伊從床上摔到了地上,電視也從牆上掉了下來,佐伊哭叫起來。保姆過來看她有沒有受傷,卻被佐伊一把推開。她要的不是保姆,而是爹地,爹地果然馬上就衝進了房間,把她摟進懷裡,安慰她,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可接著爹地放下她,說再過幾分鐘,雅列先生就會來找她,她必須按照雅列先生說的做,不過現在她必須和保姆留在房間裡,因為這裡更加安全。 佐伊又哭了一會兒,告訴爹地說她不要他走,爹地說他絕對不會再拋下她了。說不通啊,因為雅列先生馬上就要來接她走,但她的感覺還是好了點。爹地對保姆說了些什麼,轉身離開。保姆走進客廳,拿著奧賓人用的武器回來。真是奇怪,因為佐伊從沒見過保姆使用武器。外面沒有再響起爆炸聲,但佐伊能聽見砰砰砰的槍聲。佐伊回到床上,抱緊塞萊斯特,等待雅列先生。 保姆叫了一聲,朝佐伊看不見的什麼東西舉起武器,衝出房間。佐伊尖叫著躲進床底下,哭著想起了科維爾空間站的那次,心想那些像大雞似的怪物是不是又要來抓她了。她聽見隔壁傳來噗通一聲,接著是一聲慘叫。佐伊摀住耳朵,閉上眼睛。 再睜開眼睛,房間裡多了一雙腳,這雙腳走向佐伊的床。佐伊摀住嘴巴,但忍不住還是抽泣了一兩聲。那雙腳變成膝蓋,又變成手和手臂,最後是一張橫過來的臉,那張臉對她說話。佐伊尖叫起來,抱著塞萊斯特向後退,但她剛從床底下爬出來,就被那女人抓住,摟進懷裡。佐伊又踢又喊,但幾秒鐘後,佐伊意識到那女人在一遍又一遍地叫她的名字。 「沒事的,佐伊,」女人說,「沒事了,噓,噓。沒事了。」 佐伊終於不再掙扎,轉過頭說:「爹地呢?雅列先生呢?」 「他們現在都很忙,」女人抱著佐伊說,「他們叫我來接你,保證你不會有事。我是簡小姐。」 「爹地叫我等雅列先生來接我。」佐伊說。 「我知道,」簡小姐說,「但他們現在都脫不開身。外面很亂,他們都沒法來接你,所以才派我來,保護你的安全。」 「保姆保護我的安全。」佐伊說。 「保姆被叫走了,」簡小姐說,「外面現在真的很亂。」 「我聽見特別響的聲音。」佐伊主動說。 「對,所以大家才那麼忙。」簡小姐說。 「好吧。」佐伊還有點懷疑。 「吶,佐伊,」簡小姐說,「我要你摟住我的肩膀,用腿纏住我的腰,緊緊地貼著我,閉上眼睛,直到我叫你睜眼。做得到嗎?」 「嗯哼,」佐伊說,「那我怎麼抱塞萊斯特呢?」 「唔,把她放在你和我之間,這兒。」簡小姐說著把塞萊斯特放在她的肚子和佐伊的肚子之間。 「她會擠得很難受。」佐伊說。 「我知道,」簡小姐說,「但它不會有事的,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佐伊說。 「那就閉上眼睛,緊緊地抱住我。」簡小姐說。佐伊照她說的做,不過走出臥室的時候,佐伊的眼睛還沒閉上,走進客廳,佐伊看見保姆似乎睡在地上。接下來的一路上,佐伊始終閉著眼睛,等待簡小姐叫她睜眼。 薩根在科研站裡遇到的大多數奧賓人都躲著她走,她估計他們都是專業科學家,但偶爾也有企圖端起武器甚至徒手襲擊她的。不過這裡空間狹小,奧賓人的槍械過於笨重,很難精準射擊,因此薩根堅持只用匕首,而且動作飛快。這套戰術遇到佐伊的奧賓保姆敗下陣來,她的腦袋險些被轟掉。薩根朝保姆丟出匕首,保姆一分神,薩根撲上去展開肉搏。兩人在地上滾來滾去,奧賓人的一條腿突然被傢俱卡住,薩根知道運氣來了,抓住機會掙脫出來,騎在奧賓人身上,卡住脖子掐死了敵人。她找到佐伊,抱在懷裡。該離開了。 「哈維。」薩根說。 「現在有點忙。」哈維說。通過意識融合,薩根看見他正殺出一條血路,跑向另一部懸浮車。之前有一架飛船試圖起飛,從空中幹掉他,他開著前一部懸浮車撞了上去。 「目標到手,我需要支援。還需要交通工具。」 「五分鐘,兩樣都給你,」哈維說,「別催我就行。」 「我必須催你。」薩根說完中斷了對話。布廷住處外的走廊向北經過實驗室,向東通往科研站的其他區域。要是走經過實驗室的走廊,她能更快與哈維會合,但薩根不想冒險讓佐伊看見父親和雅列。薩根歎了口氣,回到房間裡,拿起奧賓人的武器,握在手裡覺得很不稱手。這是雙手使用的武器,而且是奧賓人的雙手,並不適合人類。薩根希望大家都逃出了大樓或者忙於追趕哈維,這樣她就不需要開火了。 可惜事與願違,她用了三次,第三次是在彈藥耗盡後用槍托毆打奧賓人。奧賓人慘叫起來。佐伊也是,薩根每次被迫使用武器,佐伊就會喊叫。不過她守住了承諾,始終緊閉雙眼。 薩根跑到她進入科研站的地方——底樓樓梯間一扇被擊破的窗戶。「你在哪兒?」她問哈維。 「信不信由你,奧賓人不怎麼樂意讓我借用他們的裝備,」哈維發送道,「別煩我,馬上就到。」 「我們安全了嗎?」佐伊問,她的腦袋埋在薩根的肩膀上,說話聲音有些發悶。 「還沒有,」薩根說,「快了,佐伊。」 「我要爹地。」佐伊說。 「我知道,佐伊,」薩根說,「噓——」 薩根聽見樓上傳來響動。  ̄文〃√  ̄人〃√  ̄書〃√  ̄屋〃√  ̄小〃√  ̄說〃√  ̄下〃√  ̄載〃√  ̄網〃√ 天哪,哈維,薩根心想,快點吧。 奧賓人惹得哈維越來越生氣。在食堂碾死十幾個奧賓人無疑是獨一無二的暢快體驗——神清氣爽,特別是他知道奧賓龜孫子是怎麼屠殺二排大部分戰友的。開著小型懸浮車撞飛船當然也有其特別的樂趣。可是,回到地面的哈維終於意識到這裡有多少天殺的奧賓人,徒步跑來跑去應付他們就更是難上加難。然後還有薩根——意識融合恢復了,這是好事——說什麼需要交通工具。好像還嫌老子不夠忙似的。 她說了算,哈維說。事實證明,弄到一部停著的懸浮車很困難。奧賓人把懸浮車都停在院子裡,但院子只有一個出入口,卻至少有兩個奧賓人在院子裡尋找他。 看吶,哈維說,一部懸浮車進入視野,從小變大。機會來了。哈維剛才蹲在牆邊,盡量不引來注意力,此刻他主動走到顯眼的地方,拚命揮舞雙手。「喂!」哈維喊道,「王八蛋!來抓我呀,鼻涕蟲!」 不知道是聽見了他的喊叫,還是看見了他的舉動,奧賓人駕著懸浮車轉向哈維。好吧,哈維心想,現在我他媽的該怎麼辦? 結果,首先是跳著躲開懸浮車槍口射出的一蓬針雨。哈維就勢一滾,爬起來,用奧賓人的武器朝正在逃跑的奧賓人開火。第一槍差了十萬八千里,第二槍敲掉了奧賓人的後腦勺。 所以才需要戴頭盔啊,白癡,哈維心想,跑向戰利品,去接薩根。一路上他遇到好幾個徒步的奧賓人,他們企圖用他對付懸浮車駕駛員的辦法對付他。比起開槍,哈維更願意碾死他們,不過他這人並不挑剔。 「交通工具來嘍。」哈維對薩根說,見到薩根懷裡的東西,他大吃一驚。「那是個孩子!」他說。 「我知道,」薩根說,把佐伊牢牢地放在懸浮車上,吩咐道,「以最快的速度趕去俘虜艙。」哈維把速度加到最大,逕直飛向目的地。似乎暫時無人追擊。 「我們好像是來抓布廷的吧?」哈維說。 「計劃有變。」薩根說。 「布廷呢?」哈維問。 「交給狄拉克處理了。」薩根說。 「狄拉克!」哈維又吃了一驚,「還以為他死了呢。」 「相信他現在已經死了。」薩根說。 「那他怎麼處理布廷?」哈維說。 「不知道,」薩根說,「只是知道他一定能做到。」 布廷睜開新軀體的眼睛。 唔,不算新,他糾正自己:略磨損。 奧賓助手打開容槽,扶他起身;布廷踉蹌著走了幾步,接著又穩穩當當地走了幾步。布廷環顧四周,欣喜地看見實驗室有多麼生機勃勃和迷人,就彷彿他的感官在最低擋運行了一輩子,現在忽然被調到了最高一檔。連科學實驗室在他眼中也那麼美好。 布廷望向舊軀體——已經腦死亡,但還在呼吸,還能苟延殘喘幾個鐘頭,頂多一天。布廷要用新軀體的記錄功能錄下舊軀體的死亡,帶著證據和女兒登上俘虜艙。前提是俘虜艙還在原處,他心想,奧賓人抓住的特種部隊士兵不知怎的逃出來了。其中之一說不定已經坐進俘虜艙離開。唔,布廷心想,無所謂。他已經在腦海裡編造了另一套說辭,就說他——狄拉克——殺死了布廷。既然無法得到意識,奧賓人於是決定休戰,允許狄拉克帶著布廷的屍體和佐伊離開。 嗯——不算特別可信,布廷心想。他必須想出足夠多的細節。不過,無論編造什麼樣的說辭—— 布廷忽然注意到視野內有個圖標在閃動——信封的圖標。 你有一條來自雅列·狄拉克的留言,視野下部出現了一行字。說「打開」就能打開閱讀。 「打開。」布廷大聲說。有意思。 信封打開,圖標消失。留言不是文字,而是一段聲訊。 「哈囉,布廷。」一個模擬的聲音說,聽起來很像狄拉克——布廷糾正自己:聽起來很像我自己。「看來你佔了上風,已經佔據這具軀體。離開之前,我想跟你說說我最後的想法。 「有一位智者曾經對我說,選擇至關重要,」那聲音繼續道,「我的生命很短暫,絕大多數時間內沒有做過選擇——或者至少沒做過重大抉擇。不過生命走到盡頭,我現在面臨一個選擇。我無法選擇生死,因為你替我做了決定;但你說我別無選擇,只能幫助你實現計劃,這話你說錯了。我有得選,而且我已經選好了。 「我選擇的是不幫助你。我無法判斷殖民聯盟對人類是不是最好的政府,我沒有時間去瞭解應該瞭解的情況。但是,我選擇不拿幾百萬甚至幾十億條性命冒險,不幫你推翻它的統治。也許是個錯誤的決定,但這是我的決定,能最大限度地允許我完成我的使命:保護人類的安全。 「說起來有點諷刺,布廷,你和我有那麼多相同的想法,有著同一個意識,或許連目標都一樣是為了全人類的幸福,但儘管有這麼多共同之處,卻在行動手段上得出了相反的結論。真希望你我有更多的時間相處,我能成為你的朋友和兄弟,而不是承載你的意識的容器。可惜為時已晚。對我來說已經太遲了——也許你還沒有意識到,對你來說也一樣。 「無論如何,我還是想謝謝你。好壞暫且不論,我畢竟因為你而活過一段短暫的時光,體驗過生命所能給予的歡樂與悲傷。能讓我有幸認識和愛護佐伊——衷心希望她現在已經安全了。我因你而生,查爾斯,也因你而死。 「現在,請允許我岔開話題,不過我保證會在最引人矚目的時候說回正題。不知道你是否清楚,智能血有一項很厲害的特性是能夠瞬間氧化,也就是爆燃。我忍不住覺得編碼者是對智能血開了個殘酷的玩笑,因為第一次見識到這個能力,是特種部隊士兵在用它殺死企圖吸血的昆蟲。不過事實證明這個能力很有用,在戰鬥中救過我的命。 「查爾斯,你製造了一種病毒,打算用來征服殖民聯盟。既然你那麼瞭解電腦病毒,就應該聽說過特洛伊木馬這個名詞。這條留言,我的朋友和兄弟,就是特洛伊木馬。打開信封,你就運行了我編寫的一小段程序。這個程序指示我的智能血裡的所有納米機器人在我的命令下同時爆燃。聽我說話的這段時間,恰好就是我估計這段程序傳遍我的智能血所需要的時間。 「現在,咱們看看結果吧。」 把佐伊放進俘虜艙的時候,薩根收到了一條留言,發送者是雅列·狄拉克。 「如果你能讀到這條留言,就說明查爾斯·布廷已經死了,」留言是這麼說的,「我設定讓腦伴在運行程序,指揮智能血爆燃後立刻發送這條留言。即使爆燃沒有殺死他——其實不可能啦——他也會在幾分鐘後窒息而死。無論如何,他已經死了,我也一樣。不知道你會不會收到這條留言——希望會,也希望你平安順利。再見了,薩根中尉,很高興能認識你。若是見到凱南,告訴他,我聽了他的忠告,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薩根把留言轉發給哈維。「了不起,」哈維說,「他是骨子裡的特種部隊士兵。」 「對,確實是,」薩根說著示意哈維坐進俘虜艙,「哈維,進去。」 「開什麼玩笑。」哈維說。 「總得有人陪佐伊回去,」薩根說,「我是指揮官,我留下。」 「中尉,」哈維說,「那孩子又不認識我,是你把她救出魔窟的,所以也是你陪她回去。再說我還不想回去呢。我玩得太開心了。估計在殖民聯盟扔隕石砸爛這地方之前,我能把他們殺個乾淨。完事以後,我打算進去看看有什麼好東西值得搶回去。薩根,你先走吧。叫他們過幾天送個俘虜艙下來接我。人死卵朝天,不死萬萬年。反正我會玩得很開心的。」 「好吧,」薩根說,「你要是能摸進科研站,記得取回布廷實驗室裡傳送模塊的存儲設備。這是首要任務。」 「那上面記錄了什麼?」哈維說。 「不是什麼,」薩根說,「而是誰。」 遠處傳來嗡嗡聲。「他們追上來了,」哈維說,「中尉,快進去。」 發射過後幾分鐘,佐伊問:「我們安全了嗎?」 「對,佐伊,」薩根說,「我想我們安全了。」 「爹地怎麼沒來?」佐伊問。 「不知道,佐伊,」薩根摸著佐伊的頭髮說,「不知道。」 狹窄的俘虜艙裡,佐伊向她舉起手臂,薩根緊緊抱住佐伊。 15 「好吧,斯齊,你說得對,」麥特森將軍說,「雅列·狄拉克終於還是派上了用場。」 麥特森將軍、斯齊拉德將軍和羅賓斯上校在將軍食堂共進午餐,這次三個人都吃上了飯。正式打破下屬不得在此用餐傳統的正是麥特森將軍,那次他給羅賓斯點了好大一盤番茄肉醬意大利面,旁邊一位將軍見了怒火萬丈,他扯著嗓門答道:「乾癟老屎球,閉上他媽的鳥嘴。這個人配得上一盤該死的意大利面。」從此以後,其他將軍也開始帶屬下前來用餐。 「謝謝,將軍,」斯齊拉德說,「吶,要是你不介意,能給我說說你打算怎麼修補腦伴的問題嗎?你的人在腦伴裡留下一道後門,害得我損失了七艘飛船。」 「羅賓斯,你具體說說。」麥特森說。兩人轉向羅賓斯,他小心翼翼地嚥下滿嘴的威靈頓牛排。 「我們近期內就將封閉那道後門——這是肯定的,」羅賓斯說,「對外宣佈說這是腦伴系統的一次重大升級。問題已經解決。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們要複審腦伴系統的全部代碼,篩查遺留代碼、後門和其他有可能造成安全隱患的代碼。我們還將檢測腦伴之間傳遞的交談和信息是否有病毒。布廷傳播病毒的手法再也不可能成功了。」 「從一開始就不該能成功,」斯齊拉德說,「電腦技術剛成形那會兒就存在病毒防護程序了,你們卻沒有在腦伴裡安裝這東西。你們忘記了最基礎的電腦安全規則,險些害死所有人。」 「之所以沒安裝是因為根本不需要,」麥特森說,「腦伴是個封閉系統,對外部攻擊完全免疫。就連布廷的攻擊最後也沒能成功。」 「但只差那麼一丁點。」斯齊拉德說。 「對,之所以只差一丁點,是因為在座的某位老兄想製造一具軀體,好把查爾斯·布廷的意識塞進去,」麥特森說,「我就不說那是誰了。」 「哼。」斯齊拉德說。 「現在使用的腦伴系統反正也要淘汰了,」羅賓斯說,「下一代腦伴經過卡美拉的測試,即將向防衛軍的全體人員普及。新系統採用了完全不同的架構,百分之百是有機物,代碼經過優化,沒有早期腦伴代碼中的遺留問題。這類攻擊將找不到下嘴之處,將軍。」 「研發上一代腦伴的傢伙大概會無計可施,」斯齊拉德說,「研發新一代腦伴的那些人呢?你得盯著點兒他們,免得有誰走上歧途。」 「我們一定會的。」羅賓斯說。 「我拭目以待。」斯齊拉德說。 「說到走上歧途,」麥特森說,「你打算怎麼處理薩根中尉?」 「什麼意思?」斯齊拉德說。 「直話直說吧,她知道得太多了,」麥特森說,「通過布廷和狄拉克,她知道了高端密會,也知道我們怎麼嚴格控制這方面的情報。她的密級沒到這麼高。這些信息非常危險。」 「說到底,這些畢竟是事實,」斯齊拉德說,「所以我不明白有什麼危險的。高端密會客觀存在。他們要是真的聯合行動,我們恐怕就要逆流而動了。」 「之所以危險,是因為那不是全部的事實,斯齊,你也知道,」麥特森說,「布廷不知道反高端密會的存在,不知道我們牽涉得有多麼深,不知道我們怎麼操縱雙方互相敵對。局勢發展得很快。必須締結聯盟和做出抉擇的時刻即將到來。人類將不再能夠冠冕堂皇地保持中立。我們不希望薩根到處亂嚼舌根,散播流言。」 「那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她唄,」斯齊拉德說,「老天在上,她是情報官,應付得了真相。」 「我說了不算。」麥特森說。斯齊拉德要開口,麥特森舉起雙手。「我說了不算,斯齊。要是反高端密會與高端密會正式決裂,你明白那意味著什麼。整個該死的銀河系將會開戰。到時候光靠地球招募的新兵就不夠了,聯盟會要求殖民地也出一把力,甚至有可能強制徵兵。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麼。殖民地將會暴動。能避免內訌就算走運了。之所以不讓殖民地知道這方面的情報,不單因為我們想把他們蒙在鼓裡,還因為我們不希望整個聯盟他媽的四分五裂。」 「等待越久,結果就越糟糕,」斯齊拉德說,「聯盟永遠也找不到好辦法向殖民地通報這個消息。等殖民地自己搞明白了,他們會琢磨聯盟為啥瞞了他們那麼久。」 「我說了不算啊。」麥特森說。 「知道,我知道,」斯齊拉德惱怒道,「算你走運,還有個辦法。薩根的服役期就快滿了,我記得還剩下幾個月,頂多一年,足夠讓我們允許她提前退役。就我所知,她退役後本來就打算離開部隊。我們把她安置到一個新開闢的殖民地,她要是和鄰居說起高端密會,誰他媽會在乎啊?大家都忙著種莊稼呢。」 「你覺得你能勸她提前退役?」麥特森說。 「可以誘惑她嘛,」斯齊拉德說,「幾年前,薩根喜歡上了防衛軍一個叫約翰·佩裡的士兵。佩裡比她晚幾年開始服役,不過我們可以提前讓他退伍。另外,她似乎也喜歡上了佐伊·布廷,佐伊·布廷是孤兒,需要安置。你明白我打算說什麼了吧。」 「明白,」麥特森說,「就這麼辦吧。」 「我會親自督辦的,」斯齊拉德說,「說到秘密,你們和奧賓人的談判如何了?」 麥特森和羅賓斯同時向斯齊拉德投去警惕的目光。「誰在和奧賓人談判啊?」羅賓斯說。 「當然誰也沒有,」斯齊拉德說,「你們沒有在和奧賓人談判如何繼續開發佈廷的意識程序,奧賓人沒有在和你們談判如何打垮仍然堅持開戰的勒雷伊人或艾尼沙人。大家誰也沒有和誰談判。那些並不存在的談判進展如何?」 羅賓斯望向麥特森,麥特森點點頭。「不是特別好,」羅賓斯說,「這幾天恐怕談不出個所以然來。」 「多麼不美妙啊。」斯齊拉德說。 「我還是想說說薩根,」麥特森說,「你覺得何時能得到她的答覆?」 「我今天就和她談,」斯齊拉德說,「我會給她一周時間準備。應該足夠她處理好需要處理的事情了。」 「比方說?」麥特森說。 「道別和了結唄,還能是什麼?」斯齊拉德說,「我還希望她幫我下幾個決定。」 簡·薩根望著看似微型燈光演出的東西,問:「這是什麼?」 「雅列·狄拉克的靈魂。」凱南說。 薩根瞥了他一眼,說:「記得你說過特種部隊的士兵沒有靈魂。」 「此一時彼一時,」凱南說,「而且我現在也沒那麼愚蠢了。不過這確實是他的意識,」凱南說,「似乎是你的一名部下救回來的,而且據我所知,由布廷親手錄製。我明白你的任務是判斷如何處理它。」 薩根點點頭。斯齊拉德來找過她,提出讓她和約翰·佩裡退役,並且將佐伊·布廷交給他們撫養,交換條件有兩個:第一,不得洩露高端密會的存在;第二,決定怎麼處理雅列·狄拉克的意識。 「高端密會的事情我能理解,」薩根說,「但狄拉克的事情我不明白。」 「我只是很好奇你會怎麼做而已。」斯齊拉德說,拒絕進一步解釋。 「你打算怎麼處理?」凱南問。 「你認為我該怎麼做?」薩根問。 「我很清楚你應該怎麼處理,」凱南說,「但我不是你,因此在聽到你的決定之前,不會把我的想法告訴你。」 薩根望向哈利·威爾遜,他饒有興致地看著這一幕。薩根問:「哈利,換了是你呢?」 「抱歉,簡,」威爾遜笑著說,「我請求援引第五修正案。這是你的決定。」 「你可以讓他復活。」薩根對凱南說。 「有可能,」凱南說,「我們現在更瞭解這套技術了。比起當初他們為接受布廷的人格調適狄拉克的大腦,我們現在能更好地調適大腦了。傳送無法扎根的風險依然存在,到時候你會遇到狄拉克那樣的情況:一個人格正常發育,另一個人格逐漸冒頭。不過我認為現在的風險小得多,很快就算不上重大風險了。我認為只要你願意,我們確實能讓他復活。」 「但這並不是雅列想要的,對嗎?」薩根說,「他知道布廷記錄了他的人格,他可以請我想辦法取回存儲設備。但他沒有。」 「對,他沒有。」凱南贊同道。 「雅列做出了他的決定,」薩根說,「這件事的決定權在於他。凱南,請抹除記錄。」 「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麼知道你有靈魂了吧,」凱南說,「請接受我的道歉,對不起,我曾經有所懷疑。」 「用不著道歉,」薩根說,「不過心意我領了。」 「謝謝,」凱南說,「薩根中尉,不知道我能不能向你求個人情。也許算不上人情,說是請你還債更恰當。」 「什麼?」薩根問。 凱南的視線越過薩根,落在威爾遜身上,威爾遜忽然變得非常不安。凱南對威爾遜說:「你不需要留下聽我說,我的朋友。」 「我當然要留下,」威爾遜說,「不過請允許我重複一遍,你是個天殺的傻瓜。」 「記住了,」凱南說,「謝謝你的關心。」 威爾遜抱起胳膊,一臉為難。 「說吧。」薩根說。 「我想死,中尉,」凱南說,「過去這幾個月,我逐漸感覺到解毒劑的效力越來越弱,痛苦與日俱增。」 「我們可以加大劑量。」薩根說。 「對,也許會管用,」凱南說,「不過我很痛苦,不僅是肉體的痛苦。我遠離同胞和家鄉,遠離能帶給我歡樂的事物。我珍惜我與哈利·威爾遜的友誼,珍惜與你的友誼——天哪!與你的友誼。但每天我都覺得我身上屬於勒雷伊人的那一部分,真正是我本人的那一部分,正變得越來越冷,越來越小,用不了多久,就將變得丁點不剩。到時候我將孤獨一人,徹底孤獨。活著歸活著,但裡面已經死了。」 「我可以勸斯齊拉德將軍釋放你。」薩根說。 「我也是這麼告訴他的。」威爾遜說。 「你知道他們不可能釋放我,」凱南說,「我已經為你們做了那麼多事情,知道得也太多了。就算你們確實釋放了我,你認為勒雷伊人還會歡迎我回家嗎?不,中尉。我遠離家鄉,知道我永遠也回不去了。」 「我很抱歉,凱南,是我害你變成這樣的,」薩根說,「要是能從頭再來,我一定會改變這一切。」 「為什麼?」凱南說,「你幫助人類避免了戰爭,中尉,我只是一部分代價而已。」 「但我還是很抱歉。」薩根說。 「那就還債吧,」凱南說,「幫我去死。」 「怎麼幫?」薩根說。 「研究人類文化的時候,我讀到了切腹自盡,」凱南說,「你知道嗎?」薩根搖搖頭。凱南繼續道,「日本人的自殺儀式。儀式中包括一名介錯人,是自盡者的副手,在切腹者最痛苦的時候殺死他,幫他減輕痛苦。我選擇死於你讓我患上的疾病,薩根中尉,但我害怕我會在最痛苦的時候喊救命,當初我就那麼做了,結果讓自己蒙羞,走上一條領著我來到這裡的道路。副手能避免我再次蒙羞。我請你擔任我的介錯人,薩根中尉。」 「除非在戰場上,否則我不認為殖民防衛軍會允許我殺死你。」薩根說。 「對,我覺得這一點諷刺得難以想像,」凱南說,「不過,這次他們會允許的。我已經求得麥特森將軍的許可,也求得斯齊拉德將軍允許你擔任我的副手。」 「我要是拒絕呢?」薩根問。 「你知道我會怎麼做,」凱南說,「第一次碰面的時候,你說你相信我想活下去,你說得對。但如我剛才所說,此一時彼一時。現在,我想得到解脫。如果非得獨自去死,那我就會獨自去死,可我並不希望那樣。」 「不會的,」薩根說,「我接受,凱南,我擔任你的介錯人。」 「我從靈魂最深處謝謝你,薩根中尉,我的朋友。」凱南望向默默流淚的威爾遜,「你呢,哈利?我請你陪我到最後一刻,你拒絕了,現在我再問你一遍。」 威爾遜使勁點頭,答道:「好的。我陪你,噁心的龜孫子。我會看著你去死的。」 「謝謝,哈利,」凱南說,重新轉向薩根,「我需要兩天結束這裡的工作。第三天晚上,你能來見我嗎?」 「好的。」薩根說。 「你的格鬥匕首,我認為,會很合適。」凱南說。 「如你所願,」薩根說,「還有什麼需要我幫你做的嗎?」 「還有一件,」凱南說,「你要是做不到,我也能理解。」 「說吧。」薩根說。 「我出生在法拉殖民地,」凱南說,「我在那兒長大。要是有可能的話,死後也想回到那裡。我知道這事非常難辦。」 「交給我了,」薩根說,「哪怕我得親自跑一趟。我答應你,凱南,我發誓你一定能回家。」 佐伊和薩根回到鳳凰星空間站後一個月,薩根帶佐伊搭交通艇去給父母上墳。 交通艇的機師是克勞德中尉,他問起雅列,薩根說雅列已經犧牲。克勞德中尉沉默片刻,然後開始講雅列說過的那些笑話。薩根笑得很開心。 在墓碑前,薩根站在旁邊,佐伊跪下去,讀著父母的名字,音調清晰而平靜。一個月,薩根看著佐伊從剛見面時的惶惑女孩——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小,哭著要爸爸——變得越來越開朗和健談,漸漸接近了實際年齡。說來湊巧,她只比薩根小幾天而已。 「我的名字。」佐伊撫摸著她的名字說。 「你剛被劫走的時候,你父親以為你已經死了。」薩根說。 「呃,可我並沒有死。」佐伊反對道。 「當然沒有,」薩根笑著說,「沒有,絕對沒有。」 佐伊摸著父親的名字說:「他其實不在這兒,對不對?不在這底下。」 「對,」薩根說,「他死在了阿瑞斯特星,我就是從那兒把你接回來的。」 「我知道,」佐伊望著薩根說,「雅列先生也死在了那兒,對不對?」 「對。」薩根說。 「他說他認識我,可我真的不記得他。」佐伊說。 「他確實認識你,事情很難解釋,」薩根說,「等你年紀大些,我再向你解釋。」 佐伊再次望向墓碑。「認識我的人都走了,」她輕輕用單調的聲音說,「我的親人都走了。」 薩根在佐伊身旁跪下,充滿感情地抱了抱她。「我很抱歉,佐伊。」 「我知道,」佐伊說,「我也很抱歉。我想念爹地和媽咪,甚至有點想念雅列先生,雖然我不怎麼認識他。」 「我知道他們也想念你,」薩根說,她轉過來面對佐伊,「聽著,佐伊,我很快就要去殖民地生活了。你要是願意,也可以跟我去。」 「只有你和我嗎?」佐伊說。 「不,你、我,還有一個我非常愛的男人。」薩根說。 「我會喜歡他嗎?」佐伊問。 「我想會的,」薩根說,「我喜歡他,我也喜歡你,所以你們有理由彼此喜歡。你、我、他。」 「就像一家人。」佐伊說。 「對,就像一家人,」薩根說,「非常像一家人。」 「可我已經有爹地和媽咪了。」佐伊說。 「我知道,佐伊,」薩根說,「我絕對不想讓你忘記他們,永遠也不要。約翰和我只是兩個湊巧有幸和你一起生活的成年人罷了。」 「約翰,」佐伊說,「約翰和簡。約翰和簡和佐伊。」 「約翰和簡和佐伊。」薩根重複道。 「約翰和簡和佐伊。」佐伊說著站起身,跟著這三個名字的抑揚頓挫搖擺,「約翰和簡和佐伊,約翰和簡和佐伊!我喜歡!」佐伊說。 「我也喜歡。」薩根說。 「唔,那好吧,」佐伊說,「我餓了。」 薩根笑道:「那好,咱們去吃飯。」 「好的,」佐伊說,「讓我跟媽咪和爹地說再見。」她跑過去親吻墓碑,說,「我愛你們。」然後跑回到薩根身旁,拉住薩根的手,「我準備好了,咱們去吃飯。」 「好的,」薩根說,「想吃什麼?」 「我們有什麼?」 「選擇多得很,」薩根說,「隨便說吧。」 「好的,」佐伊說,「知道嗎?我特別擅長做選擇。」 「嗯,」薩根緊緊摟住女孩,「我很高興聽見你這麼說。」 後記 首先,認為既然已經奠定了基礎,所以再寫一本很容易的各位,允許我對你們說:哇哈哈哈哈哈!咳,才怪。 因此,我第一個要感謝的是編輯帕特裡克·尼爾森·海登,他時不時發郵件輕描淡寫說他多麼期待讀到下一章,而不是多麼想掐死我——他多半早該動手,搞不好現在仍舊會,因為整本書稿已經落入他的手裡,掐死我實在沒有壞處(除非他還想再出一本)。 Tor出版社裡還有許多絕對了不起的朋友值得我奉上愛意和巧克力:特蕾莎·尼爾森·海登、麗茲·戈瑞斯基、愛蓮娜·加洛、最近離開的菲奧娜·李(她還活著,在中國)、多特·林和湯姆·杜赫迪。不過,大體而言,在Tor工作的人都值得我奉上愛意和巧克力,我這麼說可不是因為我屢次拖稿而害他們受苦——好吧,也許有一點——但這絕對不會減少我的謝意。同時感謝裡奇·科林,校對排版受苦了。 當然還必須感謝我的代理人伊森·艾倫伯格,他睿智而富有遠見地制定了合同。 這本書之所以會存在,有一個原因是本系列首作Old Man's War(中文版《來自12個星球的敵人》)有幸在網上得到了很多稱讚,這些評論者的品味深受讀者信任。謝謝各位,特別要感謝的是格倫·雷諾茲、科裡·多克托羅、斯蒂芬·格林、斯蒂芬·貝恩布裡奇和尤金·沃羅赫。要是你懷疑過網絡評論是否有用,請相信我的話:老天,太有用了。 你要是琢磨過這本書裡的有些點子為何那麼妙,最簡單的答案是因為我見到它們在其他書籍裡獲得了成功,心想:「了不起,我得偷來用一用。」我有意偷師的作家有尼克·薩根(他的意識傳送在Edenborn一書裡用得極為成功)、司各特·維斯特菲爾德(The Risen Empire和The Killing of Worlds裡的太空大戰能看得你喜極而泣)和大衛·布林,他的「提升」概念(參見The Uplift War,即中文版《提升之戰》)讓我非常動心。謝謝我在書裡用到他們名字的各位科幻奇幻作家。 和過去一樣,蕾根·埃弗雷這個第一讀者實在必不可少。每個作家都應該有一個蕾根,但我的蕾根·埃弗雷只屬於我自己。她是我的。走開! 查得·布林克寄給我一本書要我簽名,我花了幾個月才還給他——其實,書還在我手上。我覺得在書後對他表示感謝能彌補我遲遲不寄書的過錯。另外,你顯然不該寄書給我求簽名。錯不在你,在我。 Deven Desai、Natasha Kordus、Kevin Stampfl、Mykal Burns、Daniel Mainz、Justine Larbalestier、Lauren McLaughlin、Andrew Woffinden、Charlie Stross、Bill Schafer、Karen Meisner、Anne KG Murphy、Cian Chang、Kristy Gaitten、John Anderson、Stephen Bencomt、Erin Barbee和Joe Rybicki,還有許多其他我記不起名字的朋友——因為現在是凌晨四點半——但你們知道你們是誰,我愛大家,願意為你們生小孩,雙胞胎都行。 最後但最重要的,我必須感謝克裡斯蒂·斯卡爾齊和雅典娜·斯卡爾齊,你們在我寫作本書時是那麼耐心,這對雅典娜來說尤其難熬,因為她曾經跑去跟她媽媽說:「爹地好無趣。」唉,親愛的,我保證從今往後不再那麼無趣,就從這一刻開始吧。 約翰·斯卡爾齊 《來自12個星球的敵人》精彩試閱 七十五歲生日那天,我做了兩件事情:第一件是為妻子上墳,第二件是參軍。 兩者相比,為凱西上墳不那麼戲劇化。 她葬在哈里斯溪公墓,沿著馬路走不到一英里,就是我現在居住和我們過去生兒育女的地方。讓她入土為安比想像中困難得多;我和她都沒有預料到誰會需要喪葬服務,因此從未作過任何安排。因為妻子沒有預訂過墓地而和墓地管理方唇槍舌劍,這種事情往小裡說也令人備受屈辱。最後還是我的兒子查理——他湊巧是鎮長——費了一番周折,這才搞到那一小片土地。當鎮長的老爸確實也有好處。 不多廢話了,說說她的墳墓吧。簡簡單單,不惹人注意,沒有大塊墓碑,只放了塊那種小地標。與其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葬在旁邊的珊德拉·凱恩,黑色拋光大理石的墓碑大得誇張,不但鑲有珊迪高中時的照片,正面還用噴砂機刻了幾句濟慈嗟歎青春和美貌逝去的感傷詩句。這完全是珊迪的風格。若是知道珊德拉帶了塊大得誇張的墓碑長眠身邊,凱西肯定會樂不可支;兩人在世時,珊迪從未放鬆過與凱西的消極對抗競賽,這委實令人發噱。凱西帶著一個餡餅參加本地的烘焙義賣,珊迪保證會帶上三個和一肚子怨氣,如果凱西的餡餅湊巧先賣了出去,那她的怨氣則將溢於言表。凱西會試圖平息珊迪的怒火,動用優先購買權,買下她的一個餡餅。從珊迪的角度來看,很難說這到底讓情況轉好還是變得更糟了。 珊迪的墓碑大概算是這番爭鬥的總結陳詞,凱西沒法對此反戈一擊,因為她畢竟先走一步。但另外一方面,我不記得有誰來探望過珊迪,她過世後,斯蒂夫·凱恩賣掉房子搬去了亞利桑那,臉上的笑容比十號州際公路還寬闊。過了一陣子,他寄給我一張明信片;他搞上了那兒某個五十年前的A片紅星。得知這消息後的整個星期,我一直覺得像是碰了什麼髒東西。珊迪的兒孫住在隔壁鎮子,但探訪頻率就彷彿他們也住在亞利桑那。她下葬後,恐怕唯有我讀過珊迪墓碑上的濟慈詩句,而我也只是在給幾英尺外的妻子上墳時捎帶著看上兩眼罷了。 凱西的墓上刻著她的姓名(凱瑟琳·蕾蓓卡·佩裡)、生卒年月和幾個字:愛妻慈母。每次上墳我都一遍又一遍地讀這幾個字。我克制不住自己;雖然只是四個字,難以說盡一切,卻完美地總結了她的一生。這幾個字無法告訴你她是個什麼樣的人,說不出她怎麼迎接每一天,如何勤勉勞作、興趣何在、喜歡去哪兒旅行。不可能讓你知道她最愛什麼顏色、喜歡什麼髮型、投票給誰、幽默感好不好。寥寥幾個字,無法幫助你瞭解她,只能讓你知道有人愛著她——事實也的確如此。她會覺得這就夠了。 我厭惡這裡。我厭惡相伴四十二年的妻子就這麼離開我。那個星期六早晨,前一分鐘她還在廚房裡,一邊攪拌華夫餅的麵糊,一邊給我描述昨晚圖書館理事會上的騷亂;下一分鐘,她就躺在了地上,中風使得她抽搐不止。她的最後一句話是「該死的香草放在哪兒了」,這點尤其讓我痛苦。 我厭惡成為終日徘徊墓園陪伴亡妻的那種老人。年輕的時候(很年輕的時候),我問過凱西,上墳究竟有什麼意義。曾經屬於某個人的腐骨爛肉並不是這個人,僅僅是腐骨爛肉而已。那個人已經離去,去了天堂或者地獄或者天曉得什麼地方,也可能就此湮滅。拜祭一扇牛肉與此並無區別。等你老了,你會明白事實未嘗改變,你只是不在乎了而已,因為你沒有其他出路。 然而,儘管厭惡墓園,但我也感謝存在這麼一個地方。我想念妻子。在墓園想念她還稍微好受些,這裡的她畢竟已經故去,但在其他地方,她都是活生生的。 我沒呆多久。我一向如此。足夠讓我知道時隔八年,傷口仍然新鮮就行。痛楚能夠提醒我,除了像個老傻瓜似的站在墓園裡,我還有其他事情要做。體會到痛楚,我轉身就走,一路上沒有回頭。這是我最後一次探訪墓園和給妻子上墳,但我並不想耗費太多心神去記住這一切。因為,如我所說,這裡的她畢竟已經死去,記住墓地毫無價值。 全本全集精校小說盡在: http://www.400gb.com/shared/folder_5229738_5567b798/ 更多資源下載:http://qqzone.400gb.com 或者http://qqzone.ctdisk.com ※本電子書來自互聯網,僅供讀者預覽,版權歸原作者所有,本人不做任何負責, 請在下載24小時內刪除,不得用作商業用途;如果喜歡請購買正版圖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