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我的青春誰做主》

作者:高璇、任寶茹

  內容簡介:這是一個家庭裡三個表姐妹的青春故事,她們在同一時間完成成人禮,成為社會人,從夢想走進現實,觸摸生活實質甚至殘酷的一面,每人都發現自己要面對一個超高難度的命題,生活等著看她們出洋相,可她們不服、不憤、不屈,不但要用智慧給出完美答案,還要翻越父母意志的高山阻擋,個性和理想是她們前往的彼岸。

  趙青楚要在「理智與情感」間做一個抉擇,無法兼得,她選擇了其中一個,是否意味著要永遠失去另一個?

  錢小樣為追求「個性和自由」,付出慘痛代價,但她真的就錯了嗎?在她放棄自我、選擇承擔責任以後,理想是否從此就跟她南轅北轍、漸行漸遠?

  李霹靂拚命掙扎,試圖從母親打造的成長模式破繭而出,要在「世俗成功」和「自我實現」兩者之間,找一個自己內心希冀的方向,要麼妥協、要麼反叛。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青春,楊家三姐妹的青春帶著鮮明的時代烙印。三十年前, 一句「知識青年到農村去」的口號改變了她們的青春命運, 三姐妹天各一方,各自成家立業。三十年後,第二代的楊家表姐妹正值青春,和這個時代大多數的年輕人一樣,她們並不滿足於母輩們對自己青春的設想,她們要按照自己的意願,勾畫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青春藍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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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城裡的人想留下,城外的人想擠進來,這個城是北京。

  寧夏生寧夏長的錢小樣站在人生曠野上,覺得自己未來有無數種可能性,多到不知道往哪兒走,十字路口好歹還有四個方向的局限,曠野好像哪哪兒都能去,可哪哪兒都看不清方向。

  前途迷茫,不代表胸中沒有朝陽,小樣胸中的朝陽特別燦爛,路標明晃晃指示著方向——北京。那裡舞台已搭好、燈光已聚焦,只等她錢小樣一躍而上,然後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可北京——一直八千里路雲和月,且近且遠。

  原因不在自身,錢小樣自身很有優勢。20歲的她對自己有透徹的認識和精確的評估,學習不好、沒考上本科、中專念了個護士,表面好像一無是處,但她的缺點依存於優點,換言之,缺點全是優點轉化來的,缺點背後藏的就是優點。舉例說明:因為聰明,所以懶惰;因為她腦子比別人靈,懶得像別人一樣勤奮努力,結果別人沖了,她還在起跑線上趴著;因為興趣廣博,什麼都試,所以無一精通,雜而不專,任何東西淺嘗輒止,狗熊掰苞米,愛一個扔一個;再比如,因為志存高遠,壯志凌雲,所以理想流於空想,彈丸之地施展不開拳腳,沒必要腳踏實地,理想犯不著實現。

  結論是:她這樣一個有為青年,是極其極其不適合在小地方發展的,寧夏裝不下她,能裝下她的——只有北京。小樣姥姥郎心平、表姐趙青楚、表妹李霹靂一水兒都在北京,經濟條件優越,照說往北京發展順水推舟、順流而下,甭提多順了,可她媽楊杉就是不讓她去。

  為什麼?原因無他,小樣對自己優缺點、強劣勢的評估到了楊杉那兒,就歸納為一句話:好高騖遠、眼高手低,這就是理由。當媽的掌握理性、客觀、遠見,站在真理高度做出預判:別人家孩子適合放飛,自己這塊料怎麼都是瞎撲騰,適用約束,媽給女兒人生定了基調,就是平凡。

  母女是世上最南轅北轍的一組人物關係,凡是楊杉主張的,都是錢小樣反對的,平凡恰恰是她反對中的反對。人生可張狂、可失意、可樂極、可痛徹、可笑、可哭,就是不可平凡、不可寡淡、不可無聊。

  錢小樣生命裡最擰巴的頂級版矛盾出現了:極嚮往自由,但極不自由。極追求自我,但極沒自我。自由和自我的終點是北京,楊杉是綁腿、是鐐銬、是絆腳石,她哪兒都去不了。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一場壓制自由與爭取自由、甘於平凡與反抗平凡的鬥爭潛流暗湧,一觸即發。

  像所有乏味的雙休日上午一樣,錢小樣端著乏味的鍋,盛著乏味的油條豆漿,穿過乏味的京劇團大院,走回乏味的家。一把紅纓槍從天而降,耍刀弄槍的京劇演員衝她喊:「小樣,接槍!」她彎腰撂鍋,回頭望月,紅纓槍墜落在手裡,正趕上亮相。京戲是她爸錢進來大半輩子的營生,像所有她騷擾過的事業一樣,會點兒,不專。這不,槍被她耍幾下,改變飛行軌跡,直奔牆外而去,儼然成標槍,玩砸了。

  玩砸的歷史在小樣生活裡屢見不鮮,最差不過是現眼,這次後果最嚴重,像被扔出去的紅纓槍變標槍一樣,改變了她的運行軌跡。

  槍杵在牆外一輛奔馳車前風擋上,駕駛座上西服革履的方宇被驚醒,睜眼看見百年不遇的場景:冷若冰霜的槍尖大義凜然指著自己,比噩夢還雷人。

  方宇躥出奔馳,錢小樣躥出大院,風馬牛不相及、毫不搭界的兩條線在紅纓槍前交匯、接頭。

  方宇:「你的槍?」

  小樣:「你的車?」

  倆物件相遇後,倆人接上頭。

  方宇:「這東西該從牆裡飛出來嗎?」

  小樣:「你車停的不是地兒,院兒裡全是舞刀弄槍的,過會兒不定還飛出什麼來呢。」

  「還有理了!告訴你,車花了你可賠不起……」方宇的聲色俱厲被自己一串噴嚏攔腰斬斷,鼻涕眼淚蓬勃而出。

  小樣後退兩步,逃出飛沫範圍,用職業目光審視他:「感冒了你。」

  方宇沒好氣:「開不了車,跟牆根兒底下瞇會兒也不踏實。」

  小樣:「發燒嗎?」伸手試探方宇腦門。

  方宇撥拉開她手:「不知道。」

  「白痰黃痰?」

  「白的。」

  「熱傷風,吹空調吹的。」

  「你怎麼知道?」

  「我是護士,帶你去醫院吧,打點滴開點藥,好得快。」

  小樣用太極手法,先把對方吸引力從矛盾焦點上移開,再用不由分說的熱情,把興師問罪的氣焰消於無形。在算計和感冒合圍之下,方宇沒勁兒和她掰扯,等他被安置在點滴室躺椅上,接受了護士錢小樣一對一的專業服務後,完全忘了糾紛,雙方相談甚歡。小樣暗笑:我不是人際高手,誰是?

  方宇問:「你在醫院上班?」

  「本來休息,倒霉碰上你,又加半天班。」

  「你扎我車我還倒霉呢,算你將功補過。」

  「在倒霉問題上咱倆扯平了。」小樣關注的不是過去,而是未來,她把話題往縱深開掘,「你幹什麼的?」

  「你看我像幹什麼的?」方宇也會太極。

  「這麼年輕就開笨死,你爸特有錢吧?」

  「我爸早沒了。」

  「你做生意?」

  「算是吧。」故弄玄虛。

  「做什麼生意?」

  「你還兼職警察?」

  「還保密啊?」

  「說了你也不明白,叫什麼名字?」

  「錢小樣,大小的小,樣子的樣。」

  「小樣兒!名字挺逗。」

  「雖然不大氣,但很可愛。」繼續深入,「你哪兒人啊?」

  「北京。」

  「聽出來了,我也是北京人。」

  方宇橫看側看,怎麼看她都不像:「北京人怎麼跑這兒來了?」

  「哪是我願意來的?歷史原因,沒發言權以前爹媽就給發配到這兒來了。」

  方宇明白了,她是一個時代的產物:「知青對吧?那怎麼不回去?」

  「他們扎根了,我一出生,命運和戶籍就淪落在這裡。」小樣自顧自介紹起三代家史,「我姥、姥爺在北京,都是大知識分子,我媽姐兒三個都在北京長大,上山下鄉的時候我媽年齡最小,本來能留京,就因為她跟我爸早戀,姥為拆散他倆,把她跟我二姨對調,發配到這兒來了。」

  「結果也沒拆開。」

  「你怎麼知道?」

  「拆開不就沒你了嘛。」

  「我媽前腳到,我爸後腳就追來,兩人往這一偎不走了,山高皇帝遠,我姥鞭長莫及,想什麼都沒轍,就這樣,我好好一北京人變成寧夏人。」

  「那你家後來也沒想再回北京?」

  「他倆沒一個有追求的,誰也不惦記回去,我爸就喜歡京劇,調到京劇團就滿足,我媽就喜歡我爸,守著我爸就滿足。他倆知足我可不知足,這地方能比北京嗎?北京才是適合我展拳腳的舞台,我從小就喜歡北京,一放假就去姥姥家,房子特大,四室兩廳,衛生間就有倆,能住兩家還富餘。」

  「那你回北京發展有優勢啊,你媽幹嗎不讓你去?」

  「死心眼兒唄!我沒考上大學,念的衛校,前年畢業想去北京找工作,她說我沒本事,去了也是瞎混,死活不讓去。我表姐是北大學法律的研究生,表妹十六歲就被我二姨送英國留學了,我媽覺得就我不爭氣,給她丟人。」

  對這位仍然和父母進行初級階段鬥爭的同齡人,方宇深表同情:「暈死,一點現代觀念都沒有!她越這麼想,你越得去北京,混出個樣兒來給她看看,讓她為低估你感到慚愧。」

  「我就是這麼想的。」小樣發自肺腑地憧憬,「身未動,心已遠。」

  方宇看不得紙上談兵的主兒:「光坐著想管什麼用,行動呀!」

  「你說我該怎麼行動呢?」小樣一副迷途羔羊狀,既是拋磚引玉給對方下套,又渴望他在槓桿一端幫她加一點決絕的重量,一石兩鳥。

  方宇被牽著鼻子,稀里糊塗扮演上她設計好的角色:「我有個建議,就看你有沒有魄力。」

  「說!」

  「我明早回北京,你可以搭我車一起走。」

  小樣雙眼放光:「明天就走?坐你的笨死?」

  「敢嗎?」

  「有什麼不敢!先不告訴我媽,等到了北京,生米煮成熟飯再說。」眼珠一轉,開始算經濟賬,「搭你車要花錢嗎?」

  「照說不該讓你白搭。」

  「你肯定不缺錢,我又沒什麼錢。而且你一人開車也悶得慌,我陪你說說話,總比聽收音機強吧,再說你感冒還沒好,我可以隨時照顧病情,怎麼都是你划算,你肯定就是這麼想的,才建議我搭你車走,對吧?」

  方宇樂了:「你要長了毛比猴還精呢,不去北京混可惜了。」

  「那說定了?」

  「我明早7點出發,晚了可不等。」

  「我準時到!」

  用一小時把冤家變成司機,錢小樣又一次印證她對自己的評估是對的,零成本邁出第一步,她沒有頭腦優勢誰有?她不去北京,北京都不答應!這一夜,計劃在父母無知無覺中暗渡陳倉。

  西部的天空,剛濛濛亮,老舊居民樓二樓窗子悄無聲息地打開,錢小樣反抗楊杉壓抑的革命風暴掀開實質性的第一章,她把乏味遠遠甩在身後,奔向自由,奔向精彩!

  國道的風穿過車窗,吹拂在臉上,小樣覺得連風都褪去乏味,充盈興奮,這一刻理想的風帆前所未有鼓脹,所有與壯志凌雲、大展宏圖、蓄勢待發相關的詞彙都可以形容此時的心境,但同謀的提問把她拉回現實,增添一些些小茫然。

  方宇問她:「到北京打算接著當護士?」

  「我有病啊?大老遠跑北京去,還接著伺候病人。」

  「白衣天使有什麼不好?不愛伺候病人,你上什麼護校?」

  「我那是沒轍,分兒只夠上護校,我媽逼我報的。」

  「那你想幹什麼?」

  小樣被問住,躊躇滿志的胸懷裡多是情緒,落到實處的不多,她這麼涉獵廣博、多才多藝,還真不好定向:「具體沒想好,反正掙錢越多越好!你說醫藥代表怎麼樣?也算跟我專業沾邊。」

  「就是從藥廠往醫院倒騰藥,把藥倒騰得倍兒貴那幫人?」

  「怎麼讓你一說,聽著這麼彆扭,醫藥代表幹好了掙得特多。」

  「你真不枉姓錢,長了個錢串子腦袋,肯定不光我一人這麼說吧?」

  「喜歡錢有錯嗎?誰不喜歡錢,不想過好日子?」

  「長得不算難看,想過好日子,嫁個有錢人不就齊了?」

  「有錢我沒意見,可也不能光嫁給錢,還得有感情,不然我成什麼了?」

  「還挺純。」

  「當然純了。不過我真挺喜歡錢的,這點隨我爸,你猜我爸叫什麼?」

  「錢串子。」

  「去你的,你才錢串子呢。」

  「那你爸叫什麼?」

  小樣大聲宣佈:「錢進來!」

  方宇笑噴:「那不還是錢串子嘛。」

  小樣不笑,方宇提的是個問題,她追求理想的願望迫不及待,可理想具體是什麼呢?她到底想幹什麼?能幹什麼?過去光致力於爭取機會,現在機會來到眼前,她才想起該思考一下:如何使用機會?

  在錢小樣如脫韁之馬、離弦之箭之際,錢進來推開女兒房門叫吃早點,這才發現留在桌上的告知書,隨即,噩耗被他喜氣洋洋地傳到楊杉耳朵裡:「媳婦兒,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閨女離家出走了!」

  在對待女兒的問題上,錢進來一向對老婆楊杉陽奉陰違,但小樣拒絕把她爸發展成盟友,因為一到要他表明立場的關鍵時刻,錢進來無一例外都會被統一到楊杉那條戰線上去。所以即使知道他不反對、也不阻攔自己去北京,小樣也沒把計劃提前洩露給她爸這個「精神同盟」。

  女兒出走,楊杉並不驚奇,她早知道有這麼一天,在無數次正面請示、側面央求被駁回以後,女兒終於付諸行動。

  覆水難收,小樣這時站在離家400公里外的高速公路加油站超市裡,對貨架上的公仔小熊一見傾心。方宇加完油,走進來見她和公仔熊相視傻笑:「幾歲啊你?」不由分說拽走,小樣粘連的腳步、流連的眼神述說著濃烈的熱愛。方宇心裡好笑,N塊錢的東西就拔不動步,這妞兒還真淳樸!

  繼續上路。

  消息走得比車輪快,北京姥姥郎心平、姥爺楊秉恆接到三女兒楊杉的電話,當媽的要亡羊補牢,反正閨女是奔姥姥家去的,乾脆布張網,讓老兩口兒幫著收口,到時候網著小樣,哪兒來回哪兒去。

  奔馳駛入夜色,北京不可能連夜趕到,方宇宣佈:「找地方吃飯睡覺,明天白天再走。」

  「還要過夜?」小樣事先沒預見過這種半生半熟、孤男寡女的窘境,又不能否定方宇的提議符合需求。

  「我沒開夜車的習慣,再說還病著呢,你要想連夜趕路,就去搭別人車。」

  「那不行,我一個女孩兒,長得也不寒磣,夜裡搭車多不安全啊。」怎麼都存在不安全因素,兩害相權取其輕,小樣決定還是跟他湊合,「咱睡哪兒啊?」

  「路邊有汽車旅館。」

  小樣聲明:「我可沒錢。」第一個永遠想到錢,她最不缺經濟意識,這也是優勢。

  「沒錢跟我住一屋,不額外增加成本。」

  這要求也很人性,小樣無法反駁,只好走著瞧。

  到了汽車旅館前台,形勢朝著小樣希望的反面一騎絕塵,服務員宣佈:「就剩一個雙人間了,要不要?」

  方宇前仰後合,小樣目瞪口呆:「不會吧?真就剩一間?」

  「就一間!」

  方宇一臉壞笑,藏都藏不住:「那你說怎麼著?」

  「要不你睡車裡?」

  「你倒會安排,憑什麼呀我?」

  「那我睡車裡,湊合一夜。」

  「不行!我還不放心車呢。」

  「那怎麼辦?」

  「住一屋,我能吃了你?」

  小樣斜睨他,對方包藏的禍心一目瞭然,但她掌握著他一無所知的東西,權衡後她表態:「住就住!」

  方宇吩咐:「開房!」

  走出衛生間,方宇只穿內褲、肉色氾濫的輪廓剛一躍入眼簾,小樣趕緊把眼睛蒙上,「媽呀」一聲慘叫。

  方宇玉體橫陳、泰然處之:「至於嗎?沒見過?」

  小樣抗議:「你至於嗎?脫成這樣。」

  「我睡覺就愛光著,要不是考慮有外人,我連褲衩都不穿。」

  得,短褲對她也算人性了,小樣不看他,不脫T恤,不脫長褲,武裝齊整,爬上另一張床,閉眼。

  方宇不打算入睡,隔床問她:「你怕我?」

  「嗤!你有什麼好怕的?」

  「那你幹嗎穿那麼嚴實?」

  「我不像你,暴露狂!」

  方宇起身,瞬間橫陳到小樣床上,跟她一被之隔。

  小樣噌地坐起,高度戒備:「你幹嗎?」

  「睡不著,咱聊會兒天。」

  「聊天不用坐這兒,回你床上去,蓋好被,別涼著。」

  方宇就坡下驢:「是挺涼,給我蓋上點。」伸手掀被,妄圖鑽進被窩。

  一掀一按,被子被兩人拉鋸扯鋸,小樣死活不鬆手:「你到底要幹嗎?!」

  「和你親熱點。」

  「你是不是喜歡我呀?」

  「算是吧,你也挺喜歡我,能看出來。」

  一搭眼有點意思是肯定的,不然也不能借他離家出走,但有意思不代表她能接受不正常的快進,小樣對愛情態度嚴肅端正,申明立場:「我不是隨隨便便的女孩,你要想跟我好,咱倆就正經談戀愛。」

  「那現在就開始戀吧。」

  「不是這麼個戀法!」

  「那怎麼戀呀?」

  「反正不能這樣,你先回你床上去。」

  「我就想睡這張床。」

  「那我去那張床。」

  方宇抱住小樣,刻不容緩,動手動腳。

  小樣發出最後通牒:「你再這樣,我就不客氣了!」

  方宇不知底細,還油腔滑調:「那就別客氣了。」

  他失去被饒恕的機會,頃刻間天翻地覆、人仰馬翻,方宇發現自己被臉朝下扣在床上,雙手反剪,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萬萬沒料到小樣勁兒有那麼大,三下五除二的工夫,他就顏面掃地。

  為防止對方反撲,小樣一不做二不休,騎坐著方宇,扯過絲巾,把他兩手腕捆在一起,腳還踢騰,就抽出他褲子上的皮帶,把兩腿也扎上。方宇一動不能動,小樣踏實了。

  「你他媽捆我幹嗎?放開!」

  「讓你亂來,是不是早憋著壞呢?」

  「是女的嗎你?也太蠻了吧!」

  「說對了,我真不是一般女的,姑奶奶學過6年刀馬旦,收拾你,小菜兒。」

  「碰上你我算倒八輩子霉!趕緊給我解開!」

  「不行,解開我不踏實。」

  「解開再碰你一下,我就不是人!快解開,讓我睡覺!」

  「好,讓你睡,啊。」小樣一掃暴力,把枕頭給他墊在腦袋下面,蓋好被子,「你不想睡我床上嗎?乖,睡吧。」

  「我這樣能睡嗎?!」

  「沒什麼不可以,你行。」小樣爬上另一張床,安然仰倒,熄燈入眠。

  方宇哀號:「快給我解開!!」

  黑暗裡傳來溫柔回應:「睡吧,明天一早還趕路呢,晚安。」

  「錢小樣!我殺了你!」

  一聲嬉笑,方宇被丟棄在無邊的黑暗裡,置之不理。

  陽光扎醒眼睛,前所未有的痛苦感陸續回到方宇身上,僵硬、麻木、痛入骨髓,他醒了。

  噩夢精神抖擻出現在眼前:「醒啦你?」

  「趕緊給我解開!」

  「早解開了。」

  「那我怎麼動不了啊?」他還以雙手雙腳被捆的姿勢睡臥,沒感覺絲巾、皮帶已被解除,僵過頭,定格了。

  「我給你治治。」小樣過來抓住他,兩手往兩下一錯蹬,連掰帶抻,方宇慘絕人寰地叫喚。

  一待恢復行動能力,他就躥下床,穿衣套褲,進衛生間洗臉,帶著加速度和氣流,子彈似的滿地遊走,射出房門。

  「跑那麼快幹嗎?你這叫惱羞成怒吧?」

  方宇義憤填膺,企圖甩掉昨晚的奇恥大辱,走到奔馳前,一掏兜,車鑰匙不見了。錢小樣邁著方步來到身後,手裡晃著車鑰匙。方宇一把奪過,兩人分別衝刺向正副駕駛,同時拉門、落座。

  「想甩了我?沒門!」

  玩動作暴力,方宇完全不是這蠻妞兒的對手,全面落敗,認栽,上路。

  小樣理解一個血氣方剛的男孩子偷雞不成反蝕把米、栽面到家的羞憤交加,她決定站在被害者昇華成迫害者的戰略高度,給方宇予寬容。

  「氣性夠大的,我不跟你計較,你還沒完了?昨晚上明明是你……」

  方宇一聲斷喝:「別跟我提昨晚上!」

  「知道慚愧?不好意思了?說好陪你聊天抵車錢,不說話可是你吃虧啊。」

  「碰上你我虧大了。」

  「心胸狹窄。」

  「你還心狠手辣呢。」

  「你是不是覺得連個女的都打不過,太沒面子?其實你不用覺得丟人,一般男的都打不過我。」

  「你也算個女的?」

  「我怎麼不算女的?要沒點身手,昨晚不就被你欺負了嗎?」

  「別跟我提昨晚上!」

  「你還有心理創傷了?倒像我把你怎麼著了似的!其實我知道你不是壞人,你要真是壞人、下死勁,我一女的怎麼也不是個兒呀,還是因為你憐香惜玉。」小樣一邊心理輔導,還不忘教潛在對像戀愛技巧,「你是一直被女孩慣著才那麼魯莽,上來連彎都不拐。其實你不懂,女的都喜歡含蓄,先得有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什麼的,哪能一點過程都沒有,上來就那樣啊?太不浪漫了。」

  方宇一點不領情:「不勞你教我怎麼談戀愛。」

  「別看我比你小,感情肯定比你細膩,咱倆要談戀愛,還真得我教你。」

  方宇又一盆冷水兜頭潑回來:「誰要跟你談戀愛?別臭美啦!」

  這有點傷自尊,小樣奮起反擊:「不想戀愛你幹嗎對我那樣?」

  「我想那樣的姑娘多了,戀得過來嗎?」

  「那你就是流氓!」

  「流氓碰上二百五,誰也別說誰。」

  算了,孺子不可教!剩餘的旅程,小樣對方宇置之不理,把他當成一插曲、一司機,到北京就忘腦後去,她也惱羞成怒地這樣計劃。

  華燈初上的時候,北京到了。

  小樣抑制不住激情,把頭伸出車窗,興奮地揮舞絲巾,高聲歌唱:「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陽。多麼溫暖,多麼慈祥,把我們農奴的心兒照亮。」

  方宇忍無可忍,抗議:「有病吧你!唱的叫什麼玩意兒你這是?」

  「沒聽過吧,這歌叫《北京的金山上》,我爸小時候教我的。過去的意思是農奴翻身做主人,按今天的意思,沒錢人到了北京,沐浴到北京的陽光後,就變成有錢人了。」

  「你真是你爸的女兒,乾脆把名改了得了。北京有一個KTV叫錢櫃,打開業就花花地進錢。你這麼想掙錢,我給你改個名,保證吉利。」

  「叫錢箱。」

  「沒那麼好聽,叫錢缸。」

  小樣繼續不答理他,她此刻心情不是小好,是大好!已經站在理想的土地上,還和一個從此陌路的人計較什麼?

  方宇把奔馳車開進一家汽車修理行,扔給小樣一句話:「下去,自己打車走。」

  「這是哪兒呀?你就把我扔這兒不管了?」

  方宇從後備箱裡揪出行李,扔給小樣,從此和蠻妞兒相忘於江湖,徹底對昨晚的尷尬記錄失憶。

  小樣出了車行,四顧茫然,一回頭,隔著玻璃窗,見方宇把車鑰匙交給一個中年男人,兩人走到奔馳車前檢查車況,最後男人塞給他一個厚信封。方宇抽出一沓錢,點著出車行,被她直衝沖問到鼻子上。

  「那是誰啊?你怎麼把車給他了?」

  「我們老闆,你怎麼還不走?」

  「老闆?你就在這破地方上班?你不是做生意的嗎?」

  「這怎麼就不能做生意了?你管那麼寬?」

  小樣恍然大悟:「這笨死不是你的!」

  方宇不理她,走向旁邊一輛挎子,騙腿兒騎上去。

  小樣追過來揭穿他:「騙子!吹得天花亂墜,鬧半天就是個接車的。」

  方宇一板一眼糾正她:「什麼接車的?告訴你,我是技師,一流的汽車技師!懂嗎你?」這時手機響了,他接起,小樣聽見他說,「奶,誰是秀春?我不見!您能不能別整天東拉西扯瞎介紹,我有女朋友了,您就踏實吧,沒騙您,行行行,哪天帶回去給你看。」

  至此,以開奔馳、西服革履小開形象出場、對身份故弄玄虛的方宇全面露底,小樣給他重新定位:「大騙子!嘴裡沒一句實話,連你奶奶也騙。」

  「管得著嗎你?」方宇從兜裡摸出樣東西扔給小樣,「滾!」

  小樣接住,看見手心裡躺著她在高速公路休息站看上的那只公仔小熊:「你什麼時候買的?我怎麼沒看見?」

  「順的。」方宇發動挎子就走。

  「等會兒,送你一句話!非常高興認識你,這一路我對你的總結就是:騙子、流氓加小偷。」

  對於自己獲得如此登峰造極的評價,方宇的回應是一騎絕塵,揚長而去。

  小樣揣著公仔小熊,輾轉摸到姥姥家門外,應門的是表姐趙青楚,姐兒倆用尖叫加擊掌,慶祝會師!

  青楚是小樣欺上瞞下計劃的唯一知情人,從小到大,她是表妹錢小樣、李霹靂的盟友,雖然處處比表妹們有正事,但從來不耽誤和她倆狼狽為奸。青楚、小樣好比是事物的兩面,小樣反,青楚就是正。她北大法學院碩士剛畢業,是出類拔萃的代言人,奔社會精英而去,將來站在金字塔尖上,一言以蔽之,永遠在正確的時間做正確的事。

  作為一直被進行比較的正反面教材,小樣、青楚分處下層、上層兩個建築。楊杉認為閨女是鐵定嵌在塔座的那種大多數,小樣堅決反對她媽的鼠目寸光和蓋棺論定,和青楚有差距她不否認,但小樣認為環境是造成差距的原因,她還深知語言的反駁虛弱無力,唯一有力的是事實,只有付諸行動才能以身證明:她完全可以通過努力奮鬥提升自己的建築樓層,只要給她對的土壤、對的陽光雨露,她就會生對的根,發對的芽。

  此刻,不管人在上層還是下層,姐兒倆進行的鬥爭一樣初級——和自己媽抗爭。小樣為擠進北京上躥下跳,趙青楚也在為留京運籌帷幄。

  青楚媽楊怡是楊家三個女兒的老大,楊爾、楊杉的大姐,她把女兒卓爾不群的成長歸結為自己教育的成功,而她教育孩子的核心就是摻和,從小升初、初升高、高昇大、本升研,沒一步她不摻和的。

  儘管個性獨立的青楚漸漸把她的話當耳旁風,儘管摻和的影響力日益萎縮,退化成瞎摻和,但楊怡始終堅信:女兒今天的優秀是她給打下的堅實基礎,孩子好比一艘航向正確的帆船,她是老練的舵手,她要繼續把女兒的事當成自己的事,堅定不移摻和下去。

  在對待青楚畢業留京還是回滬的問題上,雙方第N次方出現分歧。青楚喜歡北京,想留下,開展自己的職業律師生涯;楊怡卻不由分說,利用過世丈夫的人脈,安排青楚進復旦當老師,她認為當大學老師穩妥、清閒,另外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丈夫過世、自己獨居,女兒是餘生唯一的依靠。

  和小樣一樣戰略,明溝不成,就暗渡陳倉,在楊怡按部就班運作上海接收的同時,青楚緊鑼密鼓面試了京城幾家律師行,然後等待哪家宣佈聘用,生米煮成熟飯。

  小樣VS楊杉、青楚VS楊怡,母女之戰即將同時打響!

  小樣進門就抒情:「姥爺姥姥,你們朝思暮想的外孫女看你們來了!」郎心平敦促她給家報平安,小樣撥通電話,用力所能及的最快語速突突幾句:「報告媽,我到姥姥家了,你放心吧,先別急著罵我,姥爺姥姥還等我說話呢,掛了。」躲過楊杉第一波峰的斥責,馬不停蹄拉攏統一戰線:「姥爺,我來你高興嗎?」

  「怎麼不高興?就是下回別離家出走讓我們擔心,來看姥爺、姥姥光明正大,你媽不能攔著。」

  「還是姥爺、姥姥開明,通情達理,我要從小跟著你們,准比現在有出息。」

  青楚幫她墊話:「現在開始也來得及,跟姥爺、姥姥一起熏陶熏陶,特長氣質,看我就知道了。」

  小樣表態:「從今天起,我要通過努力,向姥姥、姥爺超凡脫俗的氣質靠攏。」

  二老被倆寶貝外孫女逗得笑逐顏開,把楊杉讓幫著收網的囑托扔到腦後。

  小樣試探口風:「姥,您同意我留下了?」

  郎心平:「都來了,不留下怎麼著?一會兒我給你收拾間屋子。」

  小樣踏實了,她的敵人只有楊杉一個,遠在寧夏孤軍奮戰,北京這裡全是幫她實現理想的助推器、同盟軍,還能不走向成功?

  夜裡,姐兒倆並排躺在床上,總結前一階段戰果,展望下一階段目標。

  小樣:「小時候就盼著咱們能在北京一起生活,現在終於實現了,爽!」

  青楚:「就差霹靂,她要知道了,肯定特羨慕咱們。」

  「你確定能留京?大姨不是堅持讓你回上海嗎?」

  「才不聽她的呢,我去幾家律師事務所應聘過了。」

  「萬一聘不上呢?」

  「一家聘不上就再聘第二家、第三家,反正我要留在北京當律師,而且要當個成功的律師,有一天創辦自己的律師事務所,這是我的理想。」

  「奔女強人去了,行,我看好你!」

  「你呢?來北京有什麼目標?」

  「我的終極目標是過上好日子。」

  「太虛了,先說眼前目標是什麼,想找什麼工作?」

  「我也不知道,你幫我出出主意。」

  「我想想,你學過幾年京劇,有兩把武藝,護校畢業,當過護士……」

  「這倆pass,我都不想幹。」

  「找工作不能太盲目,得結合自己特長,比如我是學法律的,就奔著當律師,目標清楚就容易實現。」

  「你學法律是自己選的,我那倆特長一個是我爸挑的,一個是我媽挑的,沒一個是我喜歡的,而且哪個特長都不夠長。」

  「那你自己喜歡幹什麼?」

  「我一時半會兒還真想不好。」

  「這樣吧,先找個力所能及的工作,邊干邊想,目標想清楚了就去努力實現。第一步,明天給你換造型。」

  「就這麼定了!」在青楚點撥下,小樣胸中朝陽重新燦爛起來,理想不清晰沒關係,誰青春沒迷茫過?反正大方向是光明燦爛的,她只要大踏步前進就是了!小樣一躍而起,踩著床墊揮斥方遒,「明天起,向著我們的花樣年華、燦爛未來進發!向錢向錢向錢,我們的隊伍向錢進……」

  青楚伸出一個掃堂腿,把小樣仰面朝天撂倒在床上,氣沖雲霄就此夭折。

  第二天,青楚親手打造,用一下午時間幫小樣完成了省會城市到首都的形象跨越,從頭到腳、連內心都煥然一新,屬於錢小樣的時代來了!

  姐兒倆在茶餐廳喝下午茶、攤一桌子報紙滿世界踅摸招聘職位時,像每次都搶先別人幾個身位撞線一樣,屬於青楚的時代先一步到來。著名律師行——邢功成事務所通知青楚面試通過,下午3點報到,與邢律師見面。青楚等的就是這個,她有把握它能到來,一切盡在掌握。一小時後,青楚走進業內大名鼎鼎的邢功成律師辦公室,沒料到對方開門見山就問:「你姥姥是郎心平教授?」

  這是青楚從小到大最不願對外提及的社會關係,她有個法律界學術泰斗級、參與制定國家大法的姥姥,但唯恐沐浴半點兒她的光芒,因為那樣證明不了自己。要知道,證明自己可以,是最給青楚成就感、最讓她快樂的事情,照顧和恩惠像美味蛋糕上的變質杏仁,非常敗興。

  青楚只好回答:「對,怎麼了?」

  「那天面試,你怎麼沒提她?」

  「提她幹嗎?她是她,我是我。」

  「提她也許能幫你省點事。」

  「那你們要我是因為我符合要求,還是因為我有這麼個姥姥?」

  邢律師往椅背上一靠,笑:「都有。」

  「我希望這事和我姥沒關係。」

  「你這麼有個性,我就直說,原則上我們不願要剛出校門的生瓜蛋,滿腦子理論全是死的,兩三年也上不了手,擺設,沒用。」話鋒一轉,「但你條件不錯,希望你上手快點,我這可是一個蘿蔔一個坑,沒時間替你交學費。」

  青楚心裡彆扭,進邢功成律師事務所是她期盼的機會,但她不期盼以這種方式獲得:「我一直拿獎學金,都是自己掏學費。」

  玩笑裡藏著個性,邢律師立刻斷定這不是一個心安理得地接受照顧的女孩,既然她不需要私對私,那他就公對公:「年少氣盛不是壞事,但我提醒你,這兒碩士、博士多了,年少氣盛在我眼裡一分錢不值,我要的是經驗,是實用。」

  來日方長,青楚暗自蓄勢,面對挑戰,從小到大她態度是放棄口舌爭辯,以行動回答。恩惠得來的機會不是她的錯,證明自己需要的不是骨氣,是智慧。

  晚上,青楚去赴北大同學聚會,這些鑲金才俊們都在為貌似光明、實則茫然的未來躊躇,青楚塵埃落定、花落名家自然惹人羨慕,她總那麼出類拔萃,總能聚焦別人目光在她身上,高兩屆的醫學院學兄高齊就是其中之一。

  高齊的劣勢是平常,優勢也是平常,因為不起眼,引不起青楚興趣;也因為不起眼,招惹不到反感。潛移默化,春風化雨,成不了心儀女孩子的真命天子,倒也能混成好姐妹,面對這種造化,他不知道自己該喜還是該悲哀?高齊沒讀研,進北大醫院工作3年,從住院醫熬到主治醫師,先一步解決了房車問題,在安身立命層面領先同學們一個身位。這讓他在久違重遇青楚時,增添了些許自信,傾慕春風吹又生。他眼神滑過眾同學,落點在青楚臉上,所有同學心領神會,基於高齊在大學打下的人緣基礎,大家樂於成人之美,也為防止青楚肥水流了外人田,此起彼伏紛紛起哄,給高齊造勢。

  「咱們這夥人一半都結婚了,剩下一半也抓緊。」

  「現成的一對完美組合,大家看見了嗎?」

  「明擺著,醫生加律師唄。」

  青楚明白:「你們這是要強行速配啊?」

  「研讀完,律師也當上了,該考慮要緊事了吧?」

  「青楚可不像咱,人家志存高遠,結婚算什麼要緊事?」

  「再不一般也是女人,再高遠也得戀愛結婚,我們要幫高醫生鼓起勇氣,吹響進攻的號角。」

  青楚一笑了之,整個大學期間,她從未陷入過戀愛,屬於戀愛的季節,孤獨的人未必可恥,她要的是質量,不是數量的堆積,周圍充斥濫男怨女的劣質愛情,見多了,自己怕被糟愛情噁心,寧缺毋濫。

  高齊望著她,雖然被營造出近在咫尺的距離,但他依然覺得她可望而不可即,像在大學一樣,這種感覺一直延續到他開車送她回家。

  「謝謝你送我。」

  「知道你是被迫的,他們老開咱倆玩笑,你特煩吧?」

  「不至於,以前在學校他們也沒少開咱倆玩笑。」

  「他們都是幫我墊話呢,那會兒全宿舍都替我著急,包子老罵我,替我編好詞我都不敢跟你說。你……真還單著呢?」

  「單著呢。」

  「我也是,你眼光還是那麼高?」

  「我是不想早早過上庸俗的生活。」

  「我跟上學那會兒不一樣了。」

  「哪兒不一樣了?不顯老啊。」

  「我比那會兒有自信,有些話那時候不敢跟你說,現在我……」高齊鼓起勇氣,決定一搏,即使沒戲,試都不試一下,豈不遺憾?可惜他運氣太差,好不容易鼓回勇氣,打岔的聞風而至。

  有人敲青楚一側的車窗,轉頭一看,小樣臉貼在車窗上,往裡窺視。

  青楚解釋:「我表妹。」

  高齊跟青楚下車,看見嬉皮笑臉的錢小樣。

  「高齊,我大學同學。這是我表妹。」

  小樣熱情洋溢,主動自我介紹:「我叫錢小樣,剛來北京,你幹什麼的?」

  「我在北大醫院當醫生。」

  「我是護士,咱倆同行。」

  「這麼巧,很高興認識你。」

  「我姐身邊的人你肯定都很高興認識。」

  參照青楚的若即若離,小樣的陽光普照讓高齊溫暖許多,他笑著對青楚說:「你妹挺可愛的。」

  小樣給桿就爬:「大家都這麼說。」

  今晚失去表達機會,高齊告辭:「你們姐兒倆上樓吧,我走了,再見。」

  小樣追著表達熱情:「再見,沒事常來玩。」車走遠了,她還揮手致意。

  青楚哭笑不得:「瞎熱情什麼?他來玩你接待?」

  「你准男朋友,我不該熱情點嗎?」

  「誰告訴你他是我男友?邊都不沾。」

  「那就是追你呢,掛相!」積極摻和意見,「長得帥,又是醫生,我覺得不錯。」

  「我沒覺得。」

  「相當不錯!」

  「一點沒覺得!要不介紹給你得了。」

  「我覺得可以!」小樣也不客氣。

  姐兒倆來到家門外,青楚正掏鑰匙,門開了,她媽楊怡出現在門裡。

  青楚目瞪口呆:「媽,你怎麼來了?」

  小樣在身後剛叫聲「大姨」,她媽楊杉繼而出現在門裡。

  輪到小樣目瞪口呆:「媽,你怎麼也來了?」

  倆閨女、倆媽,門裡門外、大眼瞪小眼,女兒又看見媽給自己布下的天羅地網,伴隨她們二十幾年的成長,媽媽們幅員遼闊、圍追堵截、鍥而不捨地把持她們的人生,事事要替她們做主。

  這回,又來了。

  第2章

  兩對母女捉對廝殺。

  楊杉怒斥小樣:「人家一攛掇你就跟著走,搭個陌生男人的車走這麼遠?你是不是缺心眼兒啊?」

  「誰缺心眼兒?我這不好好的嗎?又沒被拐賣。」

  「說實話,吃什麼虧沒有?」

  「什麼虧都沒吃,免費搭車、蹭飯,我還吃虧?」

  「哪有那麼好的事?他憑什麼免費讓你搭車?」

  「憑我的智慧!媽,我好模好樣,渾身上下哪也沒少塊肉,該說的我都說了,別沒完沒了跟審賊似的,你還打算操我一輩子心啊?」

  「你要但凡是個有譜的孩子,我樂得省心,你看看人家青楚……」

  楊怡攔腰把話接過去:「看青楚什麼?她也沒讓我省心!」數落青楚,「給你聯繫了復旦,你說不當老師只當律師,上海也有好律師行呀,又說不回上海非留京,你成心跟我作對,是吧?」

  「我沒想跟你作對,但我有自己的打算,不需要你替我做主。」

  「你為什麼不願意回上海?」

  「我喜歡北京的環境,而且我上大學、研究生都在北京,各種人脈資源和同學、朋友都在這邊,為什麼非要回上海?」

  「因為你媽在上海!你忍心把我一人扔在那邊?沒幾天我就退休了,在家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你爸去世後就咱娘兒倆相依為命,你不替我想想?」

  姥爺楊秉恆第一次官方表態:「青楚願意在哪兒是她自己的事,小樣想來北京發展也沒錯,本來都是挺好的事,你們至於鬧這麼大動靜嗎?」

  楊杉:「爸,您別護著小樣,這孩子心太野,好高騖遠眼高手低,不能什麼都由著她。」

  楊怡:「爸,我和青楚探討的不僅僅是她畢業分配問題,是我們娘兒倆如何策劃後半生生活的問題。」

  倆閨女用不同方式駁回姥爺發言權,楊秉恆棄權回屋,耳根清淨。

  楊杉逼迫小樣:「明天就跟我回寧夏!」

  楊怡逼問青楚:「再問你一次,到底回不回上海?」

  此刻是尋求自主征程中最嚴峻的時刻,風刀霜劍嚴相逼,姐兒倆以沉默對抗母權!

  郎心平仗義出手:「楊杉,你們娘兒倆掰了十來年手腕,小樣有理想有志向,家裡也有這便利,既然攔不住,何必非逆著孩子讓她憋憋屈屈生活呢?」

  楊杉:「媽,有理想志向不意味著就有實現理想志向的能力,她想的高了去了,能實現嗎?我最瞭解自己閨女的能力,寧夏競爭沒北京激烈,老實留家裡,雖然平凡,可獲得幸福的難度更小;我怕她到北京,一撲騰才知道自己水性不夠,北京不是小湖泡,是大海,等她意識到力不能及就晚了,回不了岸。我是不想讓她走彎路、浪費青春。」

  小樣:「媽,水性也是在大風大浪裡練出來的,你不給我撲騰的機會,怎麼知道我能不能下海?」

  各有各的理,一場難定勝負的仗。

  郎心平:「楊怡,你非讓青楚回上海,是為她,還是為你自己?」

  「我當然是為她,也為自己。」

  「你要為她,就該尊重她的意願,別把你的私心雜念摻進來。」

  「她回上海一樣當律師,一樣能發展,再說我就這一個閨女,想讓她守在身邊有什麼錯?」

  「想跟她守著,你可以來北京,反正你馬上退休。」

  「我已經不適應北京了。」

  「怎麼那麼矯情?自己家都不適應,你要過得那麼獨,就自己過吧。」

  「媽,我知道您喜歡青楚,你是不是想把她留您身邊啊?」

  「我是喜歡青楚,但我也尊重她,別說上海,只要她自己願意,去青海我都不攔著。」

  「現在她要留京,您當然能說漂亮話,反正站著說話不腰疼。」

  各有各利益,誰也沒錯,一時也糾纏不清。

  郎心平退出戰團,回臥室養神。楊秉恆歪在床上瞇著眼,郎心平輕推老伴,沒反應。客廳裡兩對母女片刻休戰,醞釀新一輪對抗,突然屋裡傳出郎心平的呼救:「快來人,你爸犯病了!」

  夜半突發疾病的時刻,醫生的職業優勢得以彰顯,不入青楚法眼的高齊隆重登場,亮相台前,楊門女將全是他的觀眾。郎心平、楊怡、楊杉、錢小樣聚集在急救室外焦急等候,青楚正式給大家介紹:「我北大同學高齊,是這兒的醫生,剛才他跟主治大夫打好招呼了。」

  郎心平:「小高醫生,給你添麻煩了。」

  萬眾聚焦到自己臉上,高齊油然而生一種責任感、使命感,比起一般醫生,他脆弱的責任感經常不請自來,尤其面對自己心儀女孩子的家人:「別客氣,我盡力而為。」

  青楚:「姥爺在裡面,不知道什麼情況。」

  「我進去看看。」高齊走進急救室,去做臥底。

  危急時刻,楊怡也不忘自己關注的永恆命題:「青楚,你倆認識幾年了?是不是……」

  小樣嘴快揭秘:「我知道,他正追青楚呢。」

  楊怡:「你是不是因為他才要留京呀?」

  青楚贈給她媽和小樣一人一個白眼兒:「不是!哪焊哪兒呀?什麼時候你們還亂八?」

  一陣急促的高跟鞋聲由遠及近,帶著風速、帶著節奏、帶著氣焰,大家不用看就知道,楊門最強悍的女強人老二楊爾駕到。

  楊爾環顧眾人,用「怎麼沒向我請示回報」的驚訝問一姐一妹:「你們怎麼都在?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一來爸就犯病?不是讓你們給鬧的吧?」一登場就確定事故責任人,實行問責制,雷厲風行從公司覆蓋到家,楊爾一向這麼彪悍。

  高齊陪主治大夫張醫生走出急救室,大家暫時逃避了楊爾問責,轉向醫生:「大夫,我爸怎麼樣了?」

  張醫生:「病人暫時搶救過來了,但還在昏迷,情況很不樂觀。心肌□測試結果顯示,血管堵塞非常嚴重,只能動手術,但病人年紀太大,身體又很弱,根本承受不了這麼大手術。」

  「那怎麼辦?」

  「目前只能用藥物增壓,勉強維持心臟功能,剩下只有等。」

  「等什麼?」

  「也許能等來奇跡,但希望微乎其微,建議你們家屬做好各種精神準備。」

  眾人瞭然,人生大抵可以規劃,但唯有死亡不可預期,行蹤叵測,在你完全意識不到它存在時,也許它突然而至。青春邂逅死亡,絕對是刻骨銘心的一堂課,對青楚、對小樣,都是如此。

  高齊不一樣,他天天面對生老病死,習以為常鑄就老成持重,你不能輕易否定他的老氣橫秋和四平八穩。這是在他輕聲對青楚說「別想太多,以後回頭看,這是一個必然歷程」時,青楚突然意識到,高齊有高齊的寶貴。

  面對死亡,無論你如何想保持尊嚴,都免不了驚慌失措,這是人性本能使然。楊怡、楊爾、楊杉三個成家立業的女兒,成功、成熟,此刻全派不上用場,處之泰然的是郎心平:「大夫的話都聽見了,咱們要做好各種心理準備。別忙著回上海寧夏,楊怡、楊杉都留下,從現在起,大家排班,輪流在醫院盯著。」

  楊爾:「媽,我們在這兒,你回去睡吧,再熬壞身體,可就要我們命了。」

  郎心平:「回去我也睡不著,你爸這種情況,我不想離他太遠。」

  楊爾:「那我在對面酒店開個房間,你去那兒休息,隨時可以過來。」

  郎心平感歎:「這時候就顯出咱家缺男人了,博懷呢?怎麼沒跟你一起來?」

  李博懷是楊爾丈夫、李霹靂爸,提到他,楊爾無言以對。

  郎心平感到怪異:「他是咱家女婿不是?平常忙,沒空來看我們就算了,都這時候了,還連面都不照?」

  楊爾:「我沒叫他。」

  「又吵架了?」楊爾夫妻不合倒是誰都不見怪,「現在不是慪氣的時候,你打電話讓他過來盯夜。」

  楊爾還是不言語、不動彈。

  郎心平敦促她:「打呀,愣著幹嗎?」

  有些謎底早晚要揭穿,楊爾想想,還是說了:「媽,以後別指望他了。」

  「什麼意思?你倆怎麼了?」

  「我跟他……離了。」

  「離了?!什麼時候離的?」

  「小半年了,怕你和爸生氣,一直瞞著沒說。」

  「你讓我說什麼好?孩子都這麼大了,怎麼就非離不可?」

  「這二十年我過得怎麼樣,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他性格不合,當時你和爸非要撮合我倆就是個錯誤。跟胸無大志、窩窩囊囊的男人,我生活質量忒差,還不如一人呢!以前顧著霹靂,現在孩子大了、也出國了,我不想再活受罪,他也不想,早離早自在。」

  「到底還是離了,已經不住一塊兒了?」

  「離了還住一塊兒?他幾個月前就搬出去了,住單位宿舍。」

  「我說呢,半年見兩回,還透著客氣。」

  包袱一撂,楊爾如釋重負:「老在你們面前演戲怪難受的,說出來輕鬆多了。」

  「你輕鬆了,霹靂呢?她知道嗎?」

  「沒告訴她,怕她接受不了。」

  「算你倆還有理智。」

  「反正她在英國,山高皇帝遠,拖拖再說。」

  「霹靂夏天參加A level考試,絕不能在這節骨眼兒上影響她。」

  「那肯定,怎麼著也等她上了大學,再慢慢對她滲透。」

  「這事以後再掰扯,你還是把李博懷叫來,不是女婿,總還是你爸學生吧?」

  「那我就說是你叫他來的。」

  淪為前夫、前女婿的李博懷招之即來,楊爾等在醫院門口,看見前夫出現拔腿就走,和他保持十米的前後距離。他倆的婚姻從始至終都像前後這十米距離,李博懷笨拙地追逐楊爾,永遠都踩不上她的點。

  李博懷抱怨前妻:「爸出意外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

  「我壓根兒沒打算告訴你,是我媽非讓叫你來。告訴你,離婚的事兒她已經知道了,老太太要說什麼難聽話,你聽著就完了,別吱聲。」

  「啊?你怎麼單挑這時候告訴她,不是添亂嗎?」

  「要不告訴她,這幾天咱倆就得演大戲了,我跟你沒關係,不想老麻煩你。」

  「什麼話?我好歹也叫了二十年爸,過來是分內的。」

  「離婚了就分清楚點,我不想欠你。」

  「能分那麼清楚嘛?」

  「反正你來不來跟我沒關係。」

  來到病房外,李博懷掂量著還要不要叫「媽」,郎心平開口:「有日子不見,都不是我女婿了,難為你多叫了半年媽,以後改回叫師母吧。」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家裡一口人。」

  「家裡都是女的,恐怕得時常麻煩你搭把手。」

  「應該的,您放心,只要所裡沒要緊事,我就在這兒盯著,隨叫隨到。」

  在楊家兩代女人面前,李博懷氣焰全無,二十年婚姻生活裡,他喪失了自我,離婚對楊爾是解脫,對他也是,終於不用努著,可以鬆口氣。

  一眾楊門女將和被開除家籍的唯一男性李博懷日夜輪替,等候楊秉恆甦醒。輪到青楚、小樣值夜,姐兒倆站在病房外,透過玻璃門遙望姥爺,死亡突然和她們近在咫尺。

  小樣問:「你說姥爺會死嗎?」

  青楚答:「恐怕會,高齊說基本沒希望了。」

  「那姥爺要是死了,有咱們責任嗎?」

  「應該有,姥爺是因為著急犯的病,咱們是間接犯罪。」

  「我覺得咱倆最多算從犯,咱倆媽才是主犯,姥爺主要是被她倆氣的。」

  「這兩天我一直特恍惚,好像能聞見死亡的味兒。」

  「什麼味兒啊?怪□人的。」

  「說不清,反正感覺怪怪的。你怕死嗎?」

  「沒想過,這問題太遙遠。」

  「聽過一種說法,說『死亡是人生的另一個階段』,好像就是走出一扇門,進了另一扇門,沒什麼可怕的。」

  「就是說出了這屋進那屋唄。」小樣任自己的想像馳騁,「沒準兒那屋要什麼有什麼,比咱們這邊還樂呵。」

  「誰知道?反正進那屋的人誰也沒回來過。」

  「那是,隨便來回溜躂也怪嚇人的。」

  背後伸過來一隻手,拍拍青楚,再拍拍小樣,姐兒倆像遭雷擊,一起驚叫回頭:「媽呀!」她們不正常的反應,讓身後正常的高齊莫名其妙。

  青楚:「你什麼時候過來的?連腳步聲都沒有。」

  高齊:「我有聲,你倆聊得太投入了,沒聽見。」

  小樣:「我倆正說那屋的事兒呢,你就跟鬼似的出現了。」

  高齊:「哪屋的事?」

  青楚:「我們在議論,死亡會不會是另一個人生階段,就像進另一間屋。」

  高齊:「沒有另一間屋,從嚴謹的自然科學角度和唯物主義觀點來看,死亡是物質的消亡,是死胡同。」

  小樣:「太沒想像力了!」

  真理往往如此,正確,但無趣,像無底深淵,把情懷扔進去,連個響兒也聽不見。小樣突然理解了青楚,高齊像雞肋,看上去不錯,咂摸起來沒味兒。

  也許是青楚、小樣聯合驚叫的作用,楊秉恆突然甦醒,楊家人唯恐錯失,傾巢趕來,獲准進入病房交流。

  郎心平第一個來到床邊,兩個古稀老人對視間,伸手抓住對方,握在一起。

  「你可算醒了。」

  「嚇著你了,犯一回重一回,這次過不去了,我自己有數。還好孩子們都來了,不然我怕趕不上再見她們了,趁我清醒,交代幾句。」

  「你慢慢說,我聽著呢。」

  「楊怡非讓青楚回上海,我也覺得她自私,可想想也不容易,趙志華走得早,她免不了處處多替自己著想,你多諒解她點。青楚一留下,楊怡早晚得跟過來,你們娘兒倆可別越處越糟糕;還有楊爾,她脾氣最像你,爭強好勝,得理不饒人,身邊就留這一個閨女,你倆還動不動就戧戧,以後盡量少跟她制氣,我不在就沒人勸架了。」

  生命中總有這樣一些話,眼裡流淚,可你得笑著聽;生命裡也總有一些時刻,肝腸寸斷,可你必須挨過。

  「還有,讓楊爾別老擠對博懷沒本事,說男人什麼都行,就別說他沒本事,博懷性格與世無爭,一直很忍讓楊爾,他也不容易。三個閨女,我最不放心楊杉,她脾氣強,嘴上不說,可這麼多年來心裡一直結著疙瘩,埋怨咱倆當年拆散她跟錢進來、把她跟楊爾對調,弄到寧夏那麼偏遠的地方去,所以才不願讓小樣回來。過去的錯就別想了,以後在小樣身上彌補吧。」

  郎心平知道這是老伴最後的囑托。

  楊杉接著來到父親床前。

  楊秉恆:「兩年多沒見你了,這回要不是因為小樣,你也不會來。」

  楊杉:「我本打算今年春節回來的。」

  「非等過年才回來?都說嫁出去的閨女跟娘家更親,你可是越來越外道。」

  「我沒有……」

  「以前的事怨我們,可你要為這個攔著孩子來北京,就是你不對了。小樣機靈,給點陽光就燦爛,你可別耽誤她。」

  「這孩子性子野、不安分,我是不放心,怕她出事,才把她拴在身邊看著。」

  「孩子不是寵物,看是看不住的,得引導她才行,她在北京,有你媽幫你盯著,你還不放心?」

  楊杉怎麼忍心在這種時刻反駁父親?說完這些話不久,楊秉恆再度昏迷。

  張醫生出給楊家人一道選擇題:「病人情況惡化,現在完全靠打增壓針支撐生命,是否要繼續打增壓針?需要徵求你們家屬意見。」

  楊爾:「當然繼續打,打到好為止,這還用問嗎?」

  高齊進一步解釋:「增壓針沒有治療作用,只是強行頂起血壓,維持生命,只要血壓降下來,就得繼續打,一旦停針,就意味著放棄生命。」

  楊杉:「沒法治療了?一點希望都沒有了?」

  沒有回答,長長的靜默,楊家人得到答案。

  當親人的死亡不可避免地陳列在眼前,任何人都會不由自主繾綣流連,儘管知道那是徒勞,對感情的依賴,讓我們那麼、那麼不捨放手,所有人無所適從。連一向強悍的楊爾也對這道選擇題束手無策:「媽,打?還是不打?」

  郎心平的鎮定不同凡響,回答出乎意料:「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你爸走到這一步,誰也攔不住,順其自然吧。醫生,停針。我們一起進去和他告個別,誰也不要哭天搶地,讓他體體面面、安安靜靜地走。」

  生命的謝幕需要儀式,消逝需要尊嚴,全家在郎心平率領下,寂靜地穿上消毒衣,每個人都籠罩並烘托著莊嚴,這是生者饋贈亡者最好的告別式。

  望著她們,高齊心生感動,情不自禁,隨楊家人進病房,把自己當成她們中的一分子。全家人圍繞在病床兩側,對楊秉恆形成環抱,郎心平、楊怡、楊爾握住他一隻手,楊杉、青楚、小樣握住他另外一隻。

  郎心平在楊秉恆耳邊輕聲告別:「我們都在,你踏踏實實走吧。」

  像聽到這句話,所有人都感覺到楊秉恆最後一下的緊握,然後撒手塵寰。

  這一秒,青楚、小樣清晰無誤觸摸到生命的離開,同時觸摸到尊嚴。她們共同銘記住這一幕:在護工推姥爺進太平間前,姥姥上前精心抻平他身上覆蓋的被單,不留一絲褶皺。郎心平給後輩們示範了一種態度:死亡不可避免,與其狼狽繾綣,不如莊重告別。

  當晚,三個女兒為父親守夜,她們圍坐在餐桌旁,回憶起往昔種種,說著說著就跑了題,議論起在醫院朝夕相處幾天的高齊。三個媽一致交口稱讚,高齊頃刻間獲得楊家中年女性共同首肯,要是仨女兒不反對,仨媽大有當晚瓜分高齊、指定女婿之勢。生活就這樣,悲傷也好、離別也罷,之後一切仍將繼續。

  青楚站在陽台上,小樣悄悄來到她身邊:「想什麼呢?」

  青楚:「今天姥姥決定給姥爺停針的時候,我覺得她特別酷。」

  「我也這麼覺得,姥姥肯定相信姥爺穿過那扇門,去那屋了。」

  姐兒倆相視微笑,她們寧可選擇當唯心主義者,相信姥爺受用她們為他舉行的儀式。

  「有個情況不太妙。」小樣沖客廳一努嘴,「那仨媽都看上高齊了,正交口稱讚呢。」

  「愛贊就贊吧,她們看上有什麼用?」

  「恐怕你壓力會很大,要不就從了吧。」

  「既然她們都看上了,我不從你就從唄。」

  「讓我考慮考慮。」

  葬禮按部就班展開,郎心平吩咐楊爾把女兒從英國召回,和姥爺見最後一面,李霹靂即刻起飛回國。離她落地還有幾小時,郎心平搖醒楊爾,問:「霹靂什麼時候到?」

  「中午。」

  「她回來,你和李博懷打算怎麼著啊?」

  楊爾醍醐灌頂,一躍而起:「我得趕緊回家佈置佈置!」

  楊爾和李博懷是在對外封鎖消息的前提下離的婚,封鎖主要針對的不是家人,是女兒。可以預見霹靂對離婚的排斥反對,為把阻力減到最小,前夫妻倆剝奪了女兒發言權,在她缺席狀況下,把本該三人決定拆分的家庭一分為二。婚是離了,但讓霹靂知情乃至接受,愈發變得不可完成。

  更何況此刻已經進入衝刺劍橋的倒計時,劍橋不是女兒的理想,是母親的夢。三年前,16歲的李霹靂就是承載著楊爾自己未竟的夢想,被她媽拱手送去英國,成為小留學生。她像中國百分之百的孩子一樣,擺脫不了長輩規劃的宿命道路,為父母的理想寒窗苦讀,為世俗的成功狼奔豕突。

  家庭破裂無疑是對女兒釜底抽薪、後院點火,前夫妻自知理虧,決定欺騙,唯一戰術就是拖,拖到不能拖,拖到天荒地老。做戲是不二選擇,楊爾急召李博懷回家,命令前夫在霹靂回國奔喪期間住家,偽裝若無其事。

  衣櫥半扇騰空,男式衣服重新入主;束之高閣的男拖鞋又見天日;粗毛巾回歸毛巾架,斗膽和花毛巾比肩。一切佈置停當,前夫妻倆帶戲上場,迎接女兒。

  楊爾不忘最後叮囑:「我突然想起來,你住過來,你那相好的……」

  李博懷:「能不能叫她小陳,要不叫名字也行。」

  「那麼平庸的名,我記不住,她不會成天這事兒那事兒找你總給你打電話吧?」

  「不會,我跟她說好了,有事就發短信。」

  「反正我提醒你,別讓霹靂看見你鬼鬼祟祟的,再露了馬腳。」

  「不會。」

  「霹靂沒倆月就要A-level考試了,現在她的情緒穩定大於一切,這趟她回來就待三五天,咱無論如何得把戲演好,不能讓她覺出什麼不對勁。」

  「知道。」

  「別以為我在求你,霹靂跟你比跟我親,我是惡媽媽,你是好爸爸,她要知道你這麼快就另有新歡了……」幸災樂禍,「我看你怎麼跟她交代?」

  「我組建新家庭也還是她爸,咱倆也不是因為那個才離的婚。」

  「我不在乎,你愛跟誰組跟誰組,可閨女能不在乎嗎?」

  「瞞過這回,以後還是大問題,她心理其實挺脆弱的。」

  「別想那麼遠了,把這幾天對付過去再說吧。」

  即使父母演技不高明,19歲的霹靂也無法識別。生活充斥謊言,有惡意也有善意,有為傷害也有為保護,有單向也有雙向。此刻誰知道霹靂也是帶戲上場?誰知道她品學兼優的留學生活背後的真相?謊言既然是生活的必須,性質就未必都惡劣。

  父母離婚女兒缺席,但姥爺殯葬需要全體參與。選擇墓地這天,楊門女將集體出動,先考察價錢從千元到十幾萬不等、各色材質的骨灰盒,一一過目。

  表姐仨被盒們弄得目眩神迷,小樣問:「盒上的藍寶是真的嗎?」青楚答:「這麼貴,應該是。」霹靂質疑:「哪是骨灰盒?怎麼看都是首飾盒。」最後小樣概括市場調查結果:「忒奢侈了!」

  隨即在墓地經理帶領下,考察選擇墓地。

  經理介紹:「這個區是普通墓地,有單人墓也有合葬墓,買地、刻碑費用全下來從幾千到一萬不等,一般不超過一萬。」

  財力雄厚的楊爾一水沒看上:「太小,不夠氣派。」

  經理見風使舵:「如果想特別體現兒女孝心,還有更大、更尊貴的選擇。」他更加熱情,率領一幫女的,走進獨立陵園,「這邊都是異型墓,獨立分區,環境更加僻靜安寧,設計也更高雅、氣派,不論從墓地形狀、尺寸還是墓碑材質,都更能滿足客戶對高品質的需求。這是個豪華雙墓穴異形墓,上等大理石碑亭,所有費用都算上,二十萬。」

  最沒發言權的錢小樣驚叫出來:「這麼貴?不就往裡放個盒嗎?」被楊杉一聲呵斥:「閉嘴!就你廢話多。」

  楊爾沒被昂貴嚇倒,她就是奔與眾不同來的,看上一個合葬異形墓,開口問價。經理投其所好:「眼光真準!我個人認為您看上的這個性價比最高,它基座長兩米,寬一米五,碑高一米八,前後都可以鐫刻文字,尺寸比20萬的小不了多少,可價錢只有一半,唯一差別就是位置,如果決定要,馬上就能刻碑。」

  楊爾頷首認可,一回頭——一家子遠遠站在身後,擺明和她劃清界限:「你們站那麼遠幹嗎?覺得這個怎麼樣?」

  該表態的楊怡、楊杉都不表態,看著老太太。

  楊爾明白:「大姐、三兒,你們是不是都嫌貴?這樣,咱仨分攤,每人出不了多少,再說這裡面還留著咱媽的份兒呢。」

  楊怡、楊杉依舊沉默,所有家庭都擁有類似狀況,一人有一人的想法,五個指頭不一樣長,統一極其不易。

  郎心平發話:「不用那麼貴的墓,有個大點的坑,能把我和你爸裝下就行。」

  「媽,我們最後一回給爸花錢,貴點就貴點吧。」楊爾話裡話外,譴責那姐妹倆不大方。

  「活著時多孝敬點比什麼都強,死了穿上金縷玉衣也一樣是埋,我看外面那一萬的就挺好。」

  「那個太寒酸了吧?相當於這兒的經濟適用房,」楊爾問姐兒倆,「要不我出大頭,你們倆少出點?」

  仍被郎心平駁回:「你的錢是風刮來的?你爸一輩子不愛浪費,你讓他躺別墅裡,他睡不踏實,經濟適用房就挺好。」

  「老太太說話真噎人,我不就為讓老頭風光點嗎?」

  青楚勸:「二姨,按平米折算,這墓比活人住的別墅都貴,難怪姥接受不了。」

  楊杉也勸:「你心意大家都明白,但這事兒,還是聽媽的吧。」

  「可我怎麼都覺得那一萬的太憋屈。」

  輪到自己閨女霹靂擠對她:「你要住肯定嫌憋屈,姥爺不會。」

  在這個嚴肅的地界、嚴肅的場合,所有人都想笑,好歹都忍住了,只有成事不足的錢小樣定力太差,「撲哧」一聲樂噴出來,讓楊爾惱羞成怒。最後,墓地以一萬,骨灰盒以五千成交,楊爾財大氣粗的孝心被郎心平斷然拒絕。

  接下來就是葬禮,生命濃縮為一缽灰燼,塵埃落定。

  全家人給楊秉恆燒紙錢,最後的禮送,楊怡、楊爾、楊杉嘴裡都唸唸有詞。

  楊爾:「爸,放心吧,我們把錢給你帶足了。」

  楊杉:「到那邊別不捨得花,想買什麼買什麼。」

  楊怡:「青楚他爸去得早,到那邊讓他先替我們孝敬你。」

  青楚、小樣、霹靂擠在後排,光扔錢、都沒話。

  楊爾敦促後輩:「你們仨別不出聲,給姥爺念叨念叨。」

  青楚帶頭:「姥爺,我們給您送錢了,一億、兩億。」

  前面還像話,一到小樣就下道兒:「太過癮了,冥幣跟人民幣怎麼個兌換法?」

  霹靂順流而下:「好幾個銀行的,通用。」

  小樣:「要有人供我這麼花錢就好了。」

  楊杉本來哭得好好的,這時候忍無可忍,回身照女兒腦袋上劈下一掌!

  送走父親,背著郎心平,楊怡、楊爾、楊杉姐仨兒謝絕聽眾,聚在客廳召開家庭會議,議題圍繞:誰留在母親身邊,陪伴她餘生?

  楊爾:「趁媽歇著,咱們議議,爸走了,媽以後怎麼辦?這麼大房子,剩媽一人,咱誰都放不下心,雖然老太太身體還不錯,不用人伺候,可畢竟七十多歲了,身邊怎麼也得有個人照應著,所以咱商量商量,誰能回來陪她住?」

  楊怡:「這還用商量?你在北京,當然是你搬回來陪媽住最方便,反正你也離……」還沒說全,被楊爾緊急制止「噓」,趕緊把「婚」字嚥回肚裡。

  楊杉:「是呀二姐,反正霹靂也要去英國,你搬來陪媽住吧。」

  楊爾:「我不成,公司事兒太多,忙起來時間沒個准譜,咱媽生活規律慣了,我怕打擾她;再說我跟咱媽脾氣犯沖,平時一禮拜見兩回還戧戧呢,住一起對雙方健康都不利。」

  楊杉:「我跟老錢都還上著班呢,肯定不能回來。大姐,你說話就退休了,青楚要留京,你自己在上海也孤單,乾脆回北京跟媽搭伙吧。」

  楊爾:「我看行,趁現在樓市正熱,把上海房子賣了,以後等青楚安定了,在北京買套房。」

  楊怡不情願:「我還沒同意青楚留京呢。」

  楊杉:「我看她那麼堅定,恐怕你拗不過,再說她能留北京當律師也挺好。」

  楊爾:「對了,還有那高齊,你不也覺著不錯嘛,青楚只要留這兒,倆人早晚是一對。」

  那不是意味著自己在女兒問題上全面潰敗嘛,楊怡不鬆口:「我在上海那麼多年,已經有點不習慣北京了。」

  楊爾:「大姐,不怪媽說,你可越來越矯情,再不回來扳扳,真成上海人了。」

  楊怡:「上海人怎麼了?我覺得上海人挺好,市民整體素質高。」

  楊爾:「你還真反認他鄉是故鄉,上海人覺得全世界就數上海最好,其他地方都是鄉下。」

  女人一說話,跑題跑不停。

  隔牆有耳,因為關係到自己未來「生活在何處」的重大歸宿問題,青楚、小樣以及霹靂,趴在門後偷聽大人談話,進入「京滬大戰」的跑題部分,姐仨知道一時半會兒回歸不了主題,爬上床共商對策。

  青楚:「要我說她們多餘討論,咱倆在這兒陪姥姥不就得了。」

  小樣:「對,我擁護!」

  霹靂著急自己摻和不進來:「那我呢?我也想跟你們一起留下。」

  青楚:「你不是還要回英國念劍橋嗎,等學成歸來再加入我們。」

  霹靂說出壓抑良久的心聲:「我不還沒考呢嘛,不上了行不行?」

  遭到青楚、小樣一致否決:「恐怕不行!」

  小樣:「你媽會發瘋的。」

  青楚:「她瘋了會把所有人也逼瘋,誰也落不著好。」

  霹靂:「我的命運任她擺佈,她不瘋,我早晚也得瘋。」

  青楚決策:「我們要爭取自主權,堅決捍衛留京自由,就這麼定了,談判。」

  一呼兩應!

  楊爾懸崖勒馬,把話題拉回正軌:「大姐,給句痛快話,你到底能不能過來?」

  楊怡:「至少現在不可能。」

  楊爾:「議了半天等於白議,啥也沒說。」

  楊杉:「那到底誰留下陪媽呀?」

  擲地有聲、整齊劃一的回答:「我們!」仨媽一起回頭,青楚、小樣、霹靂手牽手,魚貫而出。

  小樣開場白:「媽媽們,我們宣佈個決定。」

  青楚:「基於姥爺去世我們負有一定責任,所以我們要用實際行動彌補錯誤,你們誰也都不用留下,我和小樣共同承擔起照顧姥姥的光榮使命。」

  小樣:「我給姥當家庭醫生,看我和青楚以後的實際行動吧!」

  霹靂補充:「要萬一考不上劍橋,我也回來跟姥姥住。」

  楊爾先揭竿而起,鎮壓霹靂:「沒你什麼事兒!你的任務就是考劍橋,必須給我考上,沒有萬一!」

  霹靂:「聽聽,給你考上,你自己怎麼不去考?」

  楊杉接棒鎮壓:「錢小樣,你別打留的主意,老老實實跟我回銀川!我替你跟醫院請過假了,回去接著上班。」

  小樣:「我不回去,我就要在北京找工作!」

  楊杉:「你說了不算!」

  小樣:「憑什麼呀?你做完自己主、還要做我主,我這輩子過不好算誰的?」

  楊怡最後鎮壓:「青楚,你鐵心跟我作對了?」

  青楚:「媽,律師事務所錄取我了,讓我處理完姥爺喪事就去上班,這事兒板上釘釘,沒法改變了。」

  楊怡:「把你養這麼大,不知道是給誰養的?」

  青楚:「瞧你說的,好像我遺棄你了似的。」

  楊怡:「起碼是部分遺棄,你不就想離我遠遠的,省得我嘮叨你嗎?」

  姥爺離世像是橫生的枝節,生活又回到原來軌跡,母女大戰重燃戰火,炮火繼續紛飛。

  需要有人一錘定音,郎心平從臥室走出來:「戧戧什麼?我都聽見了,我的問題你們不用商量,各過各的,誰都甭來,我有胳膊有腿,不要人照顧。青楚的問題,由她自己決定是否留下,楊怡等你退休,願來就來,不願來拉倒;小樣的問題,楊杉再衡量衡量,建議你給孩子一個機會證明她自己。」

  爭取自主的博弈中,郎心平為青春這方增加了最重的砝碼,表姐妹歡呼勝利,自己媽被她們的媽鎮壓了!

  明斗結束,不意味暗戰亦休,媽媽們不犯上,不等於放棄壓下,青楚、小樣分頭鞏固戰果,收穫天壤之別。

  小樣:「大姨不說話,等於默許青楚留下了,媽你趕緊跟她看齊吧。」

  楊杉就一句話等著她:「你要能跟青楚看齊,我就跟你大姨看齊,青楚留京有正經工作,你有什麼?明天我就買票帶你走!」

  一切回到原點,小樣所有努力付諸東流,郎心平聲援不產生效力,就像二十年前阻撓楊杉早戀一樣徒勞。青楚處境比小樣好,楊怡有所鬆動,原因不是因為郎心平表態,她另有所圖,對女兒,摻和不成一件,就摻和另一件。

  楊怡:「我算看明白了,老太太擺明要跟我搶你,我吃二十年辛苦,到頭來好處都讓她落了,真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

  青楚:「你這比喻嚴重不恰當,你是前人,姥姥是後人?」

  「反正我的勝利果實被她搶奪了。」

  「你當年還不是一早就離開家了?現在就當我替你孝敬姥姥了,將來再孝敬你,兩不耽誤。」

  「你就是長了張好嘴。」

  「要不能當律師嗎?還得說咱家遺傳基因好。」

  「跟你說實話,我鬆口讓你留下,有個重要原因。」

  「什麼?」

  「高齊。」

  青楚仰天長嘯:「天哪!」

  「說正經的,高齊真不錯,要人品有人品,要模樣有模樣。你媽活了幾十歲,看人絕對不走眼,我覺得你倆各方面都挺般配,你不小了,該考慮這事了,眼再高也得……」

  青楚啼笑皆非,降臨到頭上的自由居然拜高齊所賜,剛獲得局部的就業自主,更大面積的戀愛自由又被侵犯。

  小樣灰頭土臉走進這屋:「大姨,跟你商量個事,今晚你去那屋跟我媽睡吧,讓我跟青楚住。」

  「還和你媽制氣呢,我跟青楚都和好了。」

  「你比我媽開明,要不你再幫我勸勸她,讓我留下。」

  「你媽脾氣最擰了,我可勸不了她,我只能勸你。」

  「那就免了,我脾氣也擰,你省點唾沫吧。」

  楊怡一離開,小樣就一頭栽倒在床上,振臂呼喊:「打倒楊杉!」

  青楚考驗她:「絕望了?認輸了?放棄了?」

  小樣眼珠一通亂轉:「不,我要抗爭到底,絕不半途而廢!」

  以姐兒倆長期狼狽為奸的歷史,青楚立刻知道小樣要幹什麼,反抗很單調,可也奏效:「頂你!」姐兒倆擊掌為盟。

  第二天,楊杉按照自己節奏買好火車票,回家發現小樣不見了。楊杉也能立刻確定發生了什麼,青楚表情無辜,楊杉啞巴吃黃連,只恨自己不能一分為二,早早限制閨女自由。

  果不其然,小樣打來電話:「媽,你買好票了?那明天一個人走吧,我現在正式通知你,我又離家出走了!」

  「別胡鬧!」

  「我沒胡鬧,這次行動我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你要開罵,我立刻掛電話。」

  「我不罵,告訴我你在哪兒?」

  「你以為我傻呀,告訴你我在哪兒,等你來抓我?我是不會上當的!不過放心,我有地方住,也很安全,噢,對了,我還從你包裡拿了500塊錢,以後還。」

  「你先回來,有什麼話咱們好好說……」

  「不可能!咱倆之間已經失去了和平談判的氣氛,你別想把我騙回去,也別惦記報警,我每隔48小時打電話報平安,讓你麻煩不著警察叔叔,就這樣。」

  楊杉知道女兒是一滴水,一旦匯入北京的汪洋大海,她一點轍都沒有。

  小樣站在北京的過街天橋上,收穫自由後的問題是何去何從?天橋上有幾個和她一樣茫然表情的民工,她和他們的共同特徵是:今天帶一把力氣來到這裡,明天不知道這把力氣沖哪使?會給自己換來什麼?

  第3章

  小樣再次離家出走的當晚,霹靂也遭遇小人生的一次大變故。一切很平常,像過去經常的那樣,她蹬著自行車,輕車熟路騎到李博懷單位地質研究所,準備接她爸下班,爺兒倆一起回家。

  正巧看見李博懷走出研究所大門,霹靂喊聲「爸」,他沒聽見,接二連三的汽車把她阻隔在街對面。等穿過馬路,再尋找父親身影時,望見他走進一家茶餐廳,追過去,下面的一幕讓霹靂瞠目結舌——燈火通明的落地窗裡,一名中年婦女正幫李博懷理衣領,以管窺豹,動作透視私密。霹靂意識到自己正在目睹那種屬於「不可告人」性質的內容,藏在綠植後,變成偷窺者。她爸落座在中年婦女對面,她是餐廳內部的人,兩人談笑風生,親暱都帶著輕車熟路的味道,不是一天兩天了。中年女人隔桌拿餐巾給李博懷擦嘴角的動作沒發生完,霹靂掉頭離去。

  無須再確定什麼,19歲的女孩下一步需要考慮的是:自己該如何處理這個「私密」?回家和她媽獨處,先試探楊爾,看她是否蒙在鼓裡、一無所知?

  「我爸是不總不回家吃飯?你知道他經常約什麼人嗎?」

  「不知道。」

  「沒問問?」

  「沒問。」

  「我這次回來,覺得你和我爸氣場變了。」

  「什麼氣場?又不練氣功。」

  「你倆之間氣氛有點怪,以前整天吵架,現在怎麼變客氣了?」

  「這些日子忙著送你姥爺,哪有心思跟他吵架?噢,以前我們吵你嫌煩,現在不吵你還失落了?」

  「關鍵我覺得不正常,你倆出什麼問題了?」

  「出什麼問題呀?歲數大了,火氣小了,也吵夠了。」楊爾被問得心虛,但她遮掩的和霹靂探究的不是一個軌道。

  「媽,我覺得你有些方面太粗心,對我爸不關注。」

  「我得關注我事業,關注你學業,你爸沒啥值得我關注。」

  「你這樣做女人是錯誤的。」

  「輪不著你黃毛丫頭教我做女人,吃你的飯吧。」

  「誰黃毛丫頭?我都19了,作為女人,咱倆完全可以平等對話,你這方面水平太差,我有能力、也有責任指導你。」

  一貫正確的媽十分好笑:「真事兒似的!你指導我聽聽,我該怎麼做女人?」

  「女人最重要要有女人味,這東西你沒有。」

  「嘁!你說沒有就沒有?不同女人有不同的味兒,有什麼統一標準?」

  「不是所有女人都有女人味,就像你雖然是賣胸罩的,但卻沒胸。」

  上升到攻擊個人缺陷,楊爾不幹了:「誰說我沒胸?不就平點嘛?」

  「我是比喻,你的女人味跟胸部一樣,基本可以忽略不計。」

  「你這孩子說話越來越缺德,尤其跟你媽。」

  「我實話實說,你不是一直教育我做人不要虛偽嗎?」

  女兒的嘴鐵定歸於自己的遺傳基因,楊爾自我安慰:「那你說誰有女人味?」

  「遠的不比了,就說你們姐妹仨吧,我小姨比較有女人味。」

  「你小姨不就是傻嗎?戀上個窮小子,倆人除了愛情要嘛沒嘛,跑那麼老遠,窮哈哈過一輩子,有什麼意思?」

  「怎麼沒意思?人倆感情好,幸福感比有錢更重要。」

  「等缺錢時看還有沒有幸福感?你小姨就是那種不求上進的性格,不懂得實現自我價值,哪像我這麼有事業心?這就是燕雀和鴻鵠的區別。」

  「可我從小就覺得小姨家比咱家溫馨,家庭氣氛特好。」

  「那是因為他們家倆燕雀湊一塊兒了,不像咱家,我一鴻鵠,也找了個燕雀。」

  「我不認為一個人的價值和掙錢多少有關係。」

  「我就知道生活質量和掙錢多少有關係,你小姨和小姨父都不好強就算了,可你看小樣,一門心思想奔北京,想過好日子,她要有我這樣的媽,至於那麼費勁嗎?再看看你,我要沒掙那麼多錢,你能去英國嗎?」

  「我還不想去呢,我們同學16歲還在家撒嬌呢,你就把我一人發配那麼老遠。」

  「16歲還在家撒嬌的孩子以後能有什麼出息?我一向反對溺愛,就是要早早給你定出人生方向,放手讓你自我鍛煉,只有這樣,你才能迅速成長,從同齡孩子裡脫穎而出,擁有成功完美的人生。所謂不經歷風雨,怎麼見彩虹,這就是我獨創的『風雨彩虹教育法』!」

  「得了吧,老覺得自己一貫正確,對別人指手畫腳。你控制我就算了,連我爸也被你徹底壓制,沒一點話語權,我都替他覺得沒面子。」

  「面子是自己掙的,我告訴你,經濟基礎決定家庭地位,咱家誰是頂樑柱?你媽我!我的正確是被現實驗證過的,你爸升不了官,發不了財,一輩子甘於平庸,家裡什麼也不指望他,要話語權有什麼用?」

  「你太大女人主義了。」

  「我沒法不大女人,就是你爸那種沒本事的男人把我逼成這樣的,每天在外累死累活掙錢,回家還得低眉順眼討你們爺兒倆喜歡,憑什麼啊?甭想那麼全乎,便宜只能佔一頭。」

  「我爸不是沒本事,他天性無慾無求,跟你不是一種人,不在一個境界上,在你面前長期受壓抑,沒尊嚴、沒地位,早晚出事,我提醒你,最好未雨綢繆,省得到時候傷心、跌份兒。」

  「沒什麼好綢繆的,我做女人非常成功,作為坐享其成者,沒資格評價奉獻的人,這說的是你,別忘了,你是我養大的,不是你爸。吃飯!」

  每次都這樣,一觸及靈魂深處,霹靂得到的就是被楊爾強權鎮壓的結果。做女強人難,做女強人的丈夫、閨女更難!大女人楊爾不但一無所知,還有在錯誤對待丈夫的道路上一騎絕塵的趨勢,霹靂知道:阻止父親「婚外戀」,她只能孤軍奮戰。

  夜幕降臨,燈火闌珊,錢小樣面對人生中第一次「無家可歸」。同盟軍青楚和同情軍姥姥愛莫能助,因為楊杉會嗅著她們的蹤跡將小樣捉拿回家,這晚,甚至不可預知會有幾晚,她得自尋出路。小樣用排除法遴選能給予自己幫助的人,在否定了自家人外,她可憐的社會關係裡只剩餘一個人選,別無選擇。

  靠記憶摸到汽車修理行,那天交接奔馳的中年男人碰巧在,他是方宇老闆。小樣打不通手機,只能通過這種方式找他,老闆說他又外出接車了,不知道他住哪兒,就應聘時留過一個奶奶家地址,要不要?小樣腦筋急轉,說:「要!」

  一小時後,小樣拎著三十塊錢投資——一塑料袋水果,穿街鑽巷,摸到方奶奶住的大雜院外,敲開門熱情洋溢地自我介紹:「方奶奶,您好!我叫錢小樣,是方宇朋友,前幾天您給他打電話,我就在邊上。」

  方奶奶順著她的誤導性暗示,一廂情願認定方宇女朋友上門,熱情歡迎:「他說有女朋友了,就是你吧?好,好,奶奶就盼著你來呢!方宇呢?」

  小樣按事先打好的腹稿說:「他沒來嗎?我倆說好今天一起來看您,我聯繫不上他,還以為他先過來了。」

  方奶奶滿心專注在考察未來孫媳婦上,顧不上答理孫子蹤跡,小樣順利被請進門,登堂入室。之前一再強調,錢小樣很有優勢,只要她想,沒什麼不可以,現在,只要想討好老太太,她就分外可人疼。

  「奶奶,您氣色真好,也就六十出頭吧?」睜眼說瞎話,使勁往小說。

  「七十三了我都,真會說話,一看就知道家教好,你做什麼工作呀?」

  「我學醫的。」

  「喲,學醫可好,甭管到什麼時候,醫生都吃香。」

  「以後您有什麼小毛病不用上醫院,我就給您治了。」

  「那敢情好,以後奶可就跟著方宇享你福嘍,你倆認識多久了?」

  「時間不長。」可不嘛,就兩天,「不過他可沒少念叨您,看得出來,他跟您感情特好。」避實就虛,成功轉移話題。

  「唉,我們一老一小相依為命,方宇從小沒少遭罪,經的事比別人多,嘴上冷心裡熱。」

  小樣聽出門道,方宇沒爹媽?「我知道,別看他表面裝挺酷,其實心挺軟的。」

  「可不,你瞭解他就好,難為你年紀不大,這麼懂人心思。」

  「奶,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方宇再怎麼著,還有您替他操心,這是他福氣。」

  生把方奶奶說動情了:「真是個明白孩子,我以前也見過幾個他接觸的女孩子……」忌諱收嘴。

  「沒關係奶,我都知道,誰年輕時沒談過幾次戀愛?關鍵看以後倆人能不能互相真心對待,這才是最重要的。」

  方奶奶驚奇這回孫子眼光怎麼突然提升了,打心眼兒裡往外讚歎:「方宇這回眼光真好,像你這樣心大、又懂事的女孩子,現在不好找啦。見著你我算踏實了,奶奶歲數大了,就怕哪天一蹬腿兒,扔下方宇,連個疼他的人也沒有,以後有你在他身邊,我就放心了。」

  「瞧您說的,看身板您肯定長壽,再活個二三十年沒問題。」

  方奶奶給甜乎得合不攏嘴,找對正主,把一肚子攢給孫媳婦的話倒給小樣:「趁方宇不在,我跟你說說,回頭你替我勸勸方宇:讓他回家來住吧,這孩子身在福中不知福,放著好好的家不住,要什麼自由、隱私,非上外頭租房住,一禮拜才回來一次,還總得電話催他。」

  「這就不對了,家裡明明有地方住,奶奶身體又這麼硬朗,不用他伺候,反過來還能照顧他,住家裡是他享福呀。我理解您,平時也沒個人說說話,怪悶的,老人就得有人陪,回頭我跟他說說。」演著演著,小樣有點假戲真做,恍惚自己就是方宇媳婦,沒辦法,她一向很感性。

  「小樣,你可說到奶心眼兒裡了,咱倆雖然頭回見,奶奶怎麼好像老早就認識你?覺得怪親的。」

  「奶,咱倆有緣分,我也覺得您就像我親奶奶。」

  「那以後就常來,奶奶這兒就是你北京第二個家,啊。」

  至此,感情鋪墊完成,一會兒就解決「出路」。

  天色更晚,認完親的一老一小給方宇打手機,結果像小樣預料的那樣,沒開,沒有被人拆穿的後顧之憂,今晚是她的獨角戲,盡情發揮。

  「奶,還是打不通他電話。」

  「這孩子,知道咱們聯繫不上他,也不說來個電話。」

  「他可能臨時給派了活兒,顧不上通知咱。」

  「都十點了,方宇不在沒人送你回家,天太晚奶奶不放心,要不你別等他了,早點回去吧。」

  「奶,現在我還真回不去。」

  「怎麼呢?」

  「我姥外出開會,今晚不在家,上次見方宇,我不小心把家鑰匙落他那了,本想今天拿回來,可又沒見著他人,現在沒鑰匙,我回不了家。」

  「那今晚乾脆住奶這兒吧,有你做伴,我求都求不來呢。」

  搞定!住宿問題解決,小樣綻放笑容。她真聰明!為自己喝彩!

  就在小樣躺在新床單、蓋著新被子舒服得不行時,楊杉在床上輾轉反側、夜不成寐,上哪兒打撈自己閨女去呢?

  小樣也不能寐,不過是因為興奮過度的方奶奶拽著她,要加深感情。

  「小樣,方宇給你講過他爸媽嗎?」

  這小樣可不敢隨意發揮,再穿幫:「從來沒聽他提過。」

  「難怪他不提,這孩子可憐啊!他爸年輕時沒出息,整天游手好閒,打牌喝酒,跟方宇她媽也過不好,倆人整天打得雞飛狗跳。方宇8歲那年,他那倒霉爸得癌去世了,半年後,她媽就把方宇扔給我,改嫁外地了,孩子心涼透了,以後他媽再來,方宇死活不認,就一直跟我相依為命。」

  小樣又感性了,由衷酸楚:「奶,你倆真不容易。」

  「沒爹沒媽的孩子懂事早,方宇聰明、孝順,知道我供他上學困難,壓根兒沒想上大學,初中畢業就考了個技校,學汽車修理,一早到社會上工作賺錢,說要好好給我養老。別看他嘴冷臉酸,其實特關心我,家裡有點什麼事,他絕對能頂上去,像個小爺們兒!就是不常回來住,老讓我惦記著。有了你我心就定了,你肯定能拿住他。那孩子,心裡到底缺一塊兒,表面跟誰都不親,冷冰冰的油鹽不浸,其實心裡頭熱乎,你給他好好焐焐,準能暖過來。小樣,答應奶奶,跟他好好的,千萬別掰了。」

  小樣任由自己一路感性下去,居然「哎」一聲應承下來,對自己定性的那位「騙子、流氓加小偷」,隔著遙遠時空,泛起一絲柔情。

  第二天,趙青楚正式前往律師事務所上班,剛到就被邢律師叫進辦公室,又一個意外從天而降。邢律師吩咐:「你先給我當助手,現在去會議室,有個房屋買賣糾紛案,你先瞭解一下情況,我一會兒過去。」

  「我想問問,這不是照顧我吧?」

  「你該用自己的行動證明:即使是照顧,也沒照顧錯。」

  秉承一貫的態度,青楚決定吃下恩惠,然後用能力讓恩惠味道變質,成為理所應當。

  30分鐘後,邢律師走進會議室準備洽談,發現主配角定位被青楚半小時就給模糊了,她與客戶對答如流,邢律師插不進嘴。

  「你們跟開發商協調過嗎?」

  「協調過好多回,也修過幾次,沒用,是房屋質量問題。」

  「你們現在的意思是?」

  「退房,必須退,一定要退。」

  「我們需要先瞭解房屋質量情況,如果先由我方出面調解,你們同意嗎?」

  「只要能把房退了,怎麼都行。要是打官司的話,費用怎麼收啊?」

  「如果是調解,我們一般收費標準是三千到五千元,要打官司,有兩種收費標準,一種是不管勝訴敗訴都按索賠金額的百分之五收費;還有一種是必須勝訴,但收費要高一些,一般是賠償金額的百分之十五至百分之三十不等。」

  「一百七十八萬的百分之十五是多少錢?」

  趙青楚回答比計算器還快:「二十六萬九千,百分之二十是三十五萬六千,百分之三十是五十三萬四千。」

  邢律師不得不對她刮目相看。

  青楚迅速給出建議:「我看這樣,還是先調解,明天我先給他們發律師函,試探開發商態度,他們要不同意調解,我們再商量下一步怎麼辦,好不好?」

  「好好好!」無措的業主巴望有主見的律師,面對法律,他們需要被牽引,「您這麼有主意我們就踏實了,實在沒辦法才來找律師當主心骨的。」

  青楚把業主夫婦送出會議室,回頭望見邢律師怪異的表情:「您看這樣處理行嗎?」

  「你都處理了,我說不行有什麼用?我本意就是讓你先接待一下,結果你麻利就給處理了。」

  「我處理得有什麼不妥嗎?」

  「我要早到一步,壓根兒就不會應這案子,房產糾紛都是按合同判決,合同上沒規定退房義務,怎麼打都退不了。」

  「要不我應的我自己收拾,您就別管這事兒了,我死馬當活馬醫唄。」

  邢律師一眼看透:恩惠一個助手的位子,壓根兒不是她想要的,青楚哪肯人後乘涼?她要獨當一面!初生牛犢,不知道江湖深淺,老前輩站在功名成就的戰略高度,給後生晚輩以寬容,讓現實去教訓她,殺殺銳氣。

  「你這丫頭,上來就急著接案子是吧?那就試試,看看這行水有多深。」

  青楚摩拳擦掌,紙上談兵終於可以兵刃相見,26歲的小律師要正式亮相,獨步江湖。第一天下班,郎心平和外孫女進行了這樣的對話:「小邢是典型的成功律師,不過律師分很多種,有追求社會地位的,也有圖心理滿足的,有賺錢第一的,也有不看重錢的,青楚你想做哪種?」

  「我要社會地位、心理滿足、賺錢三合一。」

  「目標夠高的!雖然你想實現三合一,但我以自己的經驗提醒你,這三個裡面,最重要的就是心理滿足,未必當什麼『成功』的律師,但一定要做個『好』律師。」

  青楚一直謹記姥姥這句話,在日後漫長的職業律師生涯裡,她反覆甄別「成功」與「好」的區別,並身體力行,不但追求成功,更追求好。

  深夜上網預熱,搜索業主投訴的昭華地產,一張俊朗面孔跳躍上電腦屏幕,是昭華地產執行董事、總經理周晉,畢業於清華土木工程系,原籍是浙江西塘。青楚凝視著這張臉,他的年輕出乎意料,或許不久以後自己會和這人打交道,但此刻,她絕料不到將和他產生怎樣的關聯。

  方宇回京,騎挎子回家看奶奶,劈頭蓋臉就被一頓數落:「可露面了!去哪兒了你?電話也打不通,急死我了!讓人姑娘自己跑來,溜溜等你一天。」

  方宇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哪個姑娘等我?」

  小樣子彈一樣從屋裡射出來,擋在方宇和奶奶之間,唯恐他穿自己幫:「我!」

  奮力抹去的記憶突然活躍在自家後院,方宇找不到邏輯:「你怎麼摸到這兒來了?」

  「說好昨天咱倆一起過來看奶奶,聯繫不上你,我就自己先來了。」

  「咱倆一起?我什麼時候說……」

  小樣斷然不能讓他說出整話:「奶,你瞧他忘得多乾淨!」

  一拐棍敲在方宇屁股上:「什麼腦子?正經事兒記不住,就知道玩!」

  自己想遺忘,可不至於失憶,方宇衝到小樣面前:「怎麼回事?你跟我奶說什麼了?」

  「該說的都說了,反正奶現在跟我一夥兒。」

  「恁麼就一夥兒了?奶,您知道她是誰呀,就聽她鬼扯?」

  「我當然知道她是誰!處一晚上,我比你還瞭解她呢,小樣是個難得的好姑娘,告訴你,我認準她當孫媳婦了。你要想讓我多活幾年,就跟她好好處,敢欺負她,我饒不了你!」

  自己不在,這裡發生了什麼?怎麼被蠻妞兒抄了後院?對方意欲何為?方宇接觸到小樣諂媚的笑臉,感覺又陷入無邊黑暗,猶如汽車旅館那晚,被算計了。

  倆人背著奶奶攤牌:

  「怎麼回事?」

  「我離家出走,沒地方可去,只能奔你,北京就你一個朋友。」

  「誰是你朋友?」

  「得,認識人準確吧?」

  「又離家出走?你還上癮了?」

  「我媽要帶我回銀川,回去等於歷史倒退回你帶我出來以前,你也不想自己努力付諸東流吧?」

  「我努力得著嗎?你怎麼找到這兒的?」

  「簡單,去修理行找你,你老闆給的地址。」

  「還騙我奶說是我女朋友?」

  「我沒騙,你奶認準我是你女朋友,我不忍心讓她失望,只好將錯就錯,把她哄得可高興了……」

  「你不光是錢串子,還是瞎話簍子。」

  「跟你學的,不過我是善意的謊言。」

  「立刻揭穿你!」

  「揭穿我有什麼好處?讓你奶從喜悅的山峰跌進失望的深淵,多傷身體!再說了,有我這活道具替你擋著,也省得她老給你介紹女朋友。」

  「倒也是,她還挺喜歡你?」

  「你看呢?」

  「邪門兒,從前橫挑鼻子豎挑眼,沒一個看得上,這回怎麼賊上你了?」

  「我可人疼唄。」

  「自己雷自己頂著,你願意給她當孫媳婦,我可沒說要你。」

  「誰要嫁你?我就想讓你幫著找地兒借住幾天。」

  「你不能住旅館去嗎?」

  「我本來就沒錢,還沒找著工作呢,哪能那麼浪費?」

  「我上哪兒給你找住的地兒去?」

  「我可以住你那兒。」

  「那我住哪兒?為省錢你就來麻煩我?也不怕住我那兒,羊入虎口?」

  「咱倆誰是羊?誰是虎?」

  「反正你訛上我了,對吧?」

  「你要實在不願意讓我去,沒關係,我可以繼續住這兒,反正奶奶喜歡我,她也想有人陪,我倆處得特別融洽。」

  「最多讓你住三天!」

  「三天就三天,成交!」

  在男女關係裡自己一向掌握主動,想走走、想完完,自打被這蠻妞兒拿槍杵了就處處下風,被牽著鼻子走,現在居然被脅迫提供食宿。方宇想到從未如此受制於一個女人,氣不打一處來。偏偏小樣坐在挎斗裡放聲高歌:「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偉大領袖毛主席指引我們向前……」方宇故意軋過磚頭,小樣唱出的「進」字岔了音,拐上九霄雲外,人幾乎被挎子扔出去。

  「幹嗎?!想殺人滅口哇你?」

  「我真想。」

  「告訴你,真把我甩下去也不怕,反正我認得奶奶家門。」

  「我算碰上女無賴了!」

  在方宇租住的平房,小樣上下巡視:「條件不怎麼樣!」

  「要飯還嫌飯餿,不愛住走。」

  「湊合幾天吧,哎,你打算賴這兒呀?還是出去?」反客為主,鳩佔鵲巢。

  「你讓我去哪兒啊?」

  「你不走也行,我睡哪兒?」

  「要不跟我一張床,要不外屋沙發。」

  「能不能我睡床,你睡沙發?」

  「你是寄人籬下,不是我求你來的,別得寸進尺。」

  「一點紳士風度都沒有。」

  「什麼紳士?我就是流氓,小心天天晚上騷擾你。」

  「那我就天天晚上捆粽子。」

  斗文不過,斗武還不過,方宇生平第一次對個女的感覺無力;而小樣解決了棲身之所,對楊杉的鬥爭得以堅持和繼續。

  一個人的勝利,建立在另一個人的失敗之上。

  與此同時,霹靂也琢磨清楚一組辯證關係:如果要捍衛父親主權不受侵犯,維護家庭完整,自己的勝利就必須建立在入侵者的敗退之上,審時度勢,她決意親自出馬。

  19歲的孩子揣著不屬於19歲的成熟篤定,走進女人所在的茶餐廳,坐下不點菜,點人:「幫我把那收銀員叫來。」望著膽敢眾目睽睽下整父親領子、擦父親嘴角的她走向自己,霹靂把眼神降到零度以下,沒走近,對方已感覺寒意。

  「您好,有什麼需要?」

  「你叫什麼名字?」

  「陳秀。」對方誠惶誠恐、惴惴不安,「你認識我嗎?」

  「你認識李博懷嗎?」

  陳秀一愣,大概猜出小姑娘來歷了:「你是……」

  「我是他女兒。」

  「哦,你是霹靂!你爸常跟我提起你。」

  「你能請會兒假嗎?我們出去談。」口氣不容反駁,陳秀聽出:這是命令,不是邀請。

  兩人站在護城河邊,身高明明高於霹靂,陳秀卻感覺對方居高臨下。

  「是你爸讓你來的?」

  「不是。」

  「那你找我有什麼事?」

  「我想問問,你和我爸什麼關係?」

  「你爸怎麼說?」

  「我沒問過他,現在問你。」

  「我們……我覺得你還是應該去問他,他說什麼就是什麼。」

  「你不用放煙幕,你倆我都看見了。」

  「你看見了?」

  「不然我為什麼來這兒?你倆關係不正當,你否認嗎?」

  「不能這麼說,我和你爸……是光明正大的。」

  「現在小三兒心理素質都像你這麼好嗎?」

  「小三兒?你是說第三者?我嗎?」

  「想裝糊塗?我爸是有婦之夫,你倆關係叫婚外戀,不受法律保護,還要受道德譴責,這常識不用我給你普及吧。」

  「霹靂你誤會了。」

  「別跟我說沒信息量的台詞,說吧,你怎麼才肯離開我爸?」

  「我沒破壞你們家庭。」

  「那你跟他算什麼?不求天長地久,只求一時擁有?你有這麼瀟灑嗎?」

  「你不瞭解情況,也不該這麼跟我說話。」

  「我不瞭解什麼情況?」

  陳秀欲言又止,李博懷跟她介紹過家裡情況,她有顧忌。

  「我不想跟你多糾纏,咱們速戰速決。」霹靂拿出Visa卡,「要錢嗎?多少?你在餐廳打工,薪水不說我也能猜個大概,給你三萬不少了吧?這卡裡的錢我自由支配,隨便編個別的名目混過去,不讓我爸媽知道,算照顧你面子吧?」

  「霹靂,你這樣有點侮辱我……」

  「那好,尊重你。兩個選擇,要麼立刻離開我爸,要麼我和餐廳老闆還有員工談談。」

  陳秀料不到19歲女孩子有一擊致命的殺招,倒吸冷氣。

  「你有丈夫孩子嗎?他們也該有知情權,你選吧。」

  陳秀陣腳亂了,怎麼辦?她拿不準這小丫頭是虛張聲勢還是真能幹出點什麼來,眼見她把自己逼到懸崖邊緣,在心有顧忌和步步緊逼間,別無選擇,衝口而出:「我不是第三者,跟你爸好時,你爸媽已經離婚了。」

  離婚?!這倆字在霹靂頭腦中盤旋,落不到實處,它們組合起來代表什麼樣的意義?她直勾勾盯著陳秀。

  「本來不該由我跟你說,你們家裡的事應該自己處理,但你把我逼得太……」

  「你再說一遍。」

  「你肯定聽清楚了。」

  倆字終於在腦海落地,就是耳熟能詳的那個詞組,代表眾所周知的意義。

  「你沒事吧霹靂?要不我給你爸打電話,讓他過來……」

  目光劍一樣刺過來:「你敢?!」

  陳秀不敢妄動,生怕引爆貌似寂靜的女孩。

  出乎她意料,霹靂交代:「誰也別告訴!」揚長而去,來去如風。

  16歲被楊爾送去英國,青春期100%的喜怒哀樂與牆壁為伴,霹靂習慣不傾訴、不依靠、不發洩,唯恐外界任何只言片語的安慰,讓她義無反顧依偎上去。在她年紀上超負荷面對太多艱難處境,久而久之,不知道如何面對的茫然,提煉出處變不驚的鎮定,越孤獨淒慘,越隔絕安靜。此刻,街道、陌生人等於牆壁,她逃避的是回家,其實定與靜背後,只是因為她手足無措。

  深夜11點,李博懷和楊爾失去女兒蹤跡,杳無音信,手機也打不通,前夫妻有點發慌,郎心平被夜半電話驚醒,得知霹靂失蹤,質疑楊爾、李博懷是否露了馬腳?楊爾拍胸脯保證:問題沒出在自己身上,他倆演得比以前還像兩口子呢。那是因為什麼呢?陳秀打給李博懷電話,答案浮出水面,藏著包著掖著的餡,從旁邊口洩露出去。

  楊爾氣急敗壞,聲震屋瓦譴責前夫:「誰讓陳秀說的?輪得著她說嗎?」

  「她跟我介紹了當時情況,非常複雜,不得不說,不是成心的。」

  「什麼叫不得不說?誰逼她了?不是成心?誰知道她安什麼心?霹靂不回來、電話關機,肯定跟這有關係。我們辛辛苦苦地藏,倒被她捅了窟窿,瞅瞅你找這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我跟她交代過,也瞭解她為人,肯定有特殊情況,不然她不會這麼沒分寸。」

  「分寸?你倆要有分寸,怎麼能被霹靂找到那兒去?」

  「這事我也琢磨呢,奇怪,我一直很注意呀。」

  「注意你連人帶窩被霹靂端了?」

  「我沒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呀。」

  「你愛幹嗎幹嗎,要不是跟閨女有關係,我才懶得哨探你隱私呢。肯定就是那晚!霹靂看見什麼了,回來正兒八經跟我談,說咱倆不吵架不正常,還問我出了什麼問題?現在想起來,她當時是怪裡怪氣的。」

  「你怎麼早不跟我說?」

  「你還倒打一耙埋怨我?麻煩是你惹的,你不去找那女的,霹靂能發現嗎?統共幾天,不見面會死啊?告訴你,霹靂要出了什麼問題,完全是你的責任!」

  這就是楊爾治家、治公司的風格,沒有她錯,只有你誤,第一時間找到責任人,獎罰分明,寧可錯殺,不可放過!即使離了婚,李博懷的命運也和過去一樣,沒有說話空間,被殘酷鎮壓。

  霹靂在遊戲廳裡玩賽車,她需要用機械的遊戲麻木亂雲飛渡的情緒,不停Game over不停Begin,她的敗績被邊上一個大她幾歲女孩的輝煌勝績比著,臊眉搭眼。本來倆人毫無瓜葛,但對比讓霹靂忍無可忍:「你怎麼玩那麼好?」

  「你怎麼玩那麼糟?」牆壁會說話,還不是善茬兒,遊戲玩不下去了,霹靂一走了之。

  她不知道此刻家裡已經亂成一團,青楚陪郎心平深夜上門問責,個性彪悍、不遑寧處的娘兒倆正面接火。

  「霹靂還沒有消息?」

  「李博懷,你惹的麻煩,你自己說!」

  「霹靂知道我倆離婚了。」

  郎心平歎氣:「真讓我猜著了,她怎麼知道的?」

  「他和相好的見面,被霹靂發現,就跑去找那女的。媽,你說我能不跟他急嗎?裝傻充愣演半天戲,全白搭,霹靂心裡會怎麼想?」

  「你要真在乎孩子怎麼想,就不至於走到離婚這一步。」

  「哪兒說哪兒了,您別往遠扯。」

  「我一點沒扯遠,既然做了父母,就該處處為孩子考慮,離婚對孩子有多大傷害,你們不知道?」

  「那怎麼辦?過不下去硬過,不都活受罪嗎?其實如果處理得好,完全可以把對孩子的傷害降到最小……」

  「你這叫處理得好?像你倆這種只顧自己的糊塗爹媽,當初就不配有孩子!」

  「要往前找補,我當初還不該結這婚呢!要不是你跟我爸包辦,我能嫁他?事實證明我倆根本不合適,婚姻完全是個錯誤,離婚是撥亂反正!」

  「婚姻要靠兩人經營,你倆走到這一步,主要壞在你脾氣上,專橫霸道、唯我獨尊!博懷是寬厚人,夠忍讓你了,你跟他都過不好,還能跟誰過好?你爸在時勸過你多少次,但凡聽得進去,你也不至於落得這麼失敗。」

  「太可笑了!離婚也算失敗?你怎麼不看看我成功的地方?我不求誰不靠誰,憑個人奮鬥,讓這家要什麼有什麼,霹靂能受最好的教育,這就是我的成功!你們那些老掉牙的觀念早過時了,不信問問青楚,我算不算成功?」

  青楚沒料到火力轉移到自己身上:「啊?」

  「青楚,你們姐兒仨數你有事業心,這點最像我,你說我算不算成功?大膽說,別怕得罪你姥姥。」

  青楚含糊其辭:「當然算,在事業方面。」

  楊爾不滿意這答案,僅僅事業成功?不,離婚就是讓生活重獲成功,她一貫正確、永遠是對的,何止一個事業?

  郎心平不以為然,否定楊爾:「你就自以為是吧,除了賺錢,你還會什麼?」

  「現在會賺錢就是最大的本事,我有資本自以為是。我脾氣臭也沒轍,天生娘胎裡帶的,老太太你遺傳的,我爸為什麼沒脾氣?還不是被你壓抑的?根兒都在你那兒,光說我有什麼用?」

  「我至少比你有反思精神。」

  「你反思了也沒好到哪兒去,五十步笑百步。」

  吵到這,娘兒倆又返回雞生蛋蛋生雞、孰是孰非的循環圈,沒有答案。

  遊戲強人走出遊戲廳,差點一腳踢上霹靂,她蹲在門口,滿臉何去何從。

  「小孩兒,蹲這兒幹嗎?無家可歸呀?」

  「有家不想歸。」

  「問題少女?」

  「問題家長。」

  強人樂了:「學生吧?」

  霹靂點頭:「你呢?」

  「什麼都干,剛寫完小說。」

  「不像啊。」

  「那你覺得寫小說的該什麼樣啊?」

  「最起碼戴眼鏡。」

  「戴了,隱形的。」

  「打扮也不像。」

  「我打扮像幹什麼的?」

  「四不像。」

  強人又樂了:「小孩兒挺逗!我叫雷蕾,你呢?」

  「李霹靂。」

  「名字夠酷,咱倆加一塊更酷兒,雷靂!」

  這晚,霹靂第一次樂了。

  「甭管問題誰,你今晚打算露宿街頭?」

  「沒打算,一會兒找個四星酒店住。」

  「要不我帶你去個地方,保證比酒店好,絕對四星以上。」

  對16歲就流放海外的霹靂來說,夜宿陌生人家沒有阻礙,起身,跟雷蕾走。

  雷蕾家何止四星,看上去,複式公寓的主權歸她一人所有,霹靂看見客廳擺著鋼琴:「你家有人搞音樂?還是當擺設?」

  「我搞。」

  「你不寫小說嗎?」

  「小說和音樂不矛盾,我不什麼都幹嗎?!」

  「你是不是那種什麼都會點、什麼都不精的?」

  「鋼琴八級,算精嗎?」雷蕾走到鋼琴前坐下,掀開琴蓋,一段鋼琴曲隨她跳躍的手指流淌出來。

  「肖邦的革命,高難度啊。」

  「你也學過?」

  「小時候學過幾年,沒堅持下來。」

  「喜歡才學,不喜歡用不著勉強。」

  「你爸媽從來不勉強你學不喜歡的東西嗎?」

  「我興趣太多,他們來不及勉強,我自己都學了。」

  「我開始有點崇拜你了。」

  電話鈴響,雷蕾操一口流利英語對話,結束電話霹靂問:「你媽在美國?」

  「你聽懂了?」

  「鄙人16歲留英,但我是被逼無奈,為實現我老媽的劍橋夢。」

  「凡事有弊就有利,被逼出一口漂亮英文也挺好。」

  「汝非魚,安知魚之苦?」

  「年紀不大,苦大仇深嘛!」

  霹靂悠然長歎:「你不會明白。」

  倆人惺惺相惜,雷蕾看出問題少女只是遭遇了問題,人很靠譜,有點未成年版自己的影子。

  霹靂望見陳列的照片:「你家還有外國友人?」

  「對,我爸、我媽和我,一人一個家。」

  「啊?你爸媽還不是一個家?」

  「他倆離了。」雷蕾按新排列組合,依次介紹,「這是我們一家三口原始組合,那是恢復單身的我爸,那是我媽和美國老公的最新組合。」

  霹靂直傻眼:「你把這些照片都擺一塊兒?」

  「當然,都是我親人。」

  「服你!你爸媽為什麼離婚?」

  「陳詞濫調,我爸忙生意,我媽很孤獨,貌合神離,漸行漸遠,想離又不離,後來在我主持下,終於離了,再後來又在我主持下,我媽嫁了現在這個美國人。」

  「你居然勸你爸媽離婚,還給你媽介紹新老公?」

  「與其大家都不快樂,不如重新上路,每個人都有權利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雷蕾和自己處境何其相似乃爾,境界卻讓霹靂望塵莫及。

  「你在國外待過嗎?英語那麼純正?」

  「我海歸,鄙人19歲留美。」

  「怎麼回來了?」

  「大二時不想上了,沒讀完就回來了。一回國我爸就借我二百萬買房買車,創業起步,不過規定五年還清。」

  「你們爺兒倆還貸款?」

  「其實我爸生意特成功,二百萬別說貸,給也給得起,可他要培養我自立,錢只借不給。」

  「那五年內你要還不了呢?」

  「房車收回。」

  「你爸夠各色的!」

  「說說你吧,怎麼問題了?」

  「和你一樣,我爸媽也離了,我爸還有了新歡,不過這些我幾小時前才知道。」

  「所以你不想回家,問題家長是這麼回事,我也有過你這階段,放心,很快會過去。」

  「我沒你那麼瀟灑,」霹靂忍不住說實話,「其實我想說,我沒你那麼變態。」

  「比起變態的痛苦,我覺得還是變態的快樂好!」

  因為自己做不到,霹靂決定奉雷蕾為偶像。

  第4章

  一夜沒有霹靂消息。正商量對策,門鈴響,霹靂回歸。大人們鬆口氣,人總算平安回來,可心還懸著,接下來孩子會怎麼爆發?霹靂若無其事進門、換鞋、脫外衣,一如平常。

  楊爾繃不住:「昨晚哪兒去了?整宿不回家,大家跟著一晚上沒睡。」

  「一晚上不回來就不睡?那我一年不回來,你們還不困死了?」

  「你在英國沒辦法,在家我們能不操心嗎?」

  「有什麼可操心的?把我一人扔英國好幾年,我不也活下來了?」

  「沒事就好,昨晚在哪兒住的?」郎心平盡量風輕雲淡,緩和氣氛。

  「朋友家。」什麼朋友?楊爾嘴沒張開,表情搶先發問。「女朋友家。」霹靂索性不讓她張嘴。

  「那也往家打個電話啊,手機也不開,不知道我們會擔心嗎?」

  「我可以對自己負責,不勞你們擔心。」霹靂往自己房間走,把聒噪甩在身後。

  李博懷叫住女兒:「霹靂,你昨晚去過茶餐廳了?」一句話捅破窗戶紙。

  霹靂小身影釘在門口,半天沒動,逃避不過去,她必須面對。

  楊爾、郎心平也沒料到李博懷會在這時候把事情挑明,仨大人小心翼翼等著核爆炸。

  霹靂轉回身,一臉嚴肅:「既然說到這兒了,那就談談吧。」究竟怎麼談?大人們其實還沒想好,霹靂被動變主動,「不知道怎麼開口?那我先說,你倆離婚,還得外人告訴我?」

  楊爾:「我們是想找個合適時機再跟你說。」

  霹靂:「現在就合適,說吧,什麼時候離的?」

  李博懷:「半年前。」

  霹靂:「誰先提出來的?」

  李博懷:「說不上誰先提的,我和你媽都有這想法,商量著辦的。」

  霹靂:「我想聽點具體的,為什麼離?怎麼離的?誰先說?」

  楊爾一向打頭炮:「我跟你爸性格不合,你也不是不知道,當初結婚等於是姥姥、姥爺包辦……」

  「我知道,可都過這麼多年了,為什麼偏偏這會兒離?」

  「其實早想離,以前怕你年齡小,接受不了,才一直湊合著,現在你長大了,我們沒必要再拖了。」

  「把我打發到英國去,是不就為你們早點離、自我解脫啊?」

  「兩碼事兒!送你去英國留學,完全是為你好,跟我倆離婚一點關係都沒有。」

  「反正客觀事實就這樣,把我發配出去,你倆就離了。」

  「什麼叫發配?你以為送你去英國上學容易?那要花錢的,不是小數,我整天奔命似的賺錢,都是為了你的前途,怎麼一點情都不領呢?」

  「你喜歡賺錢,沒人逼你,別說是為我,其實是為你自己。」

  「你這麼說話太讓媽寒心了……」

  眼看談話又被楊爾拉回陳年爛棉花套,霹靂拽回離婚主題:「別跑題,現在說離婚呢,你倆說離就離,怎麼事先不問問我意見?」

  「問你意見能怎麼著?你不同意,我倆還就不離了?」

  「家是咱們仨的,我是重要家庭成員,家裡決定任何事情都有我一票。」

  「我倆散我倆的,他還是你爸,我還是你媽,我倆的家都是你家。」

  「你們就為自己痛快,先斬後奏,硬塞給我一個結果,逼我接受。」

  「就算我們為自己,又有什麼大錯?為一個不幸福的婚姻憋屈二十年,我已經夠對不起自己了……」

  「打住!」霹靂斬斷她媽的訴苦大會,把發言權給李博懷,「爸,你怎麼一直不說話?我想聽你說。」

  李博懷:「霹靂,我和你媽性格差異太大,在一起生活,對雙方都是折磨,其實早該分開,之所以拖了十幾年,主要是為保護你,怕你受傷害。現在你大了,受的也是現代教育,應該能理解父母的選擇。」

  「能理解,不能接受。」

  「你不希望父母分開,這是人之常情,可對我和你媽來說,離婚是一個正常、必然的結果,雙方都能接受,對彼此都有好處。我希望你能體諒我們,接受現實,其實我們離婚,沒你想得那麼可怕,你不但不會失去一個家,反而會……」

  「擁有倆家,你們還像原來一樣愛我,離婚不會減弱對我的感情,你是要說這些吧?」每對離異父母給孩子開出的官方解釋都是陳詞濫調,「那女的,是你跟我媽離婚前認識的?」

  「那倒不是,我和她來往是在離婚以後。」

  「她和你倆離婚有關係嗎?」

  「沒有。」

  「她不是第三者?」

  「不是。」

  霹靂向楊爾求證:「是嗎媽?」

  「那倒是,沒她我也得跟你爸離。」

  「再問一句,你倆還有沒有可能復合?」

  前夫妻異口同聲:「沒有。」

  「就是說結果沒法改變,我必須接受,對吧?」

  「離了再復,不是歷史倒退嗎?」楊爾擲地有聲,李博懷態度柔和但結論堅定:「我跟你媽用二十多年時間證明一個錯誤,不用再證明了。」

  長這麼大,頭回父母意見高度統一,卻是為分開,霹靂知道自己怎麼不情願都是螳臂當車:「我問完了,昨晚沒睡好,回屋補覺,你們該幹嗎幹嗎。」

  戲到高潮,本該激烈廝殺,卻戛然而止,主角猛然退場,把仨配角閃在台上。

  楊爾如釋重負:「比我想像好多了,本來以為要大鬧一場呢。」

  李博懷:「你覺得女兒反應正常嗎?」

  楊爾:「有什麼不正常?」

  李博懷:「就因為太正常了,才不正常。」

  楊爾:「事兒媽!非得她又哭又鬧,英國不回、學也不上了,你才踏實?」

  李博懷:「我倒希望她發洩點情緒,甭管是什麼,我也好知道她心裡怎麼想。」

  郎心平站在前女婿一邊:「大鬧一場倒正常,這麼冷靜透著不對勁。」

  楊爾:「霹靂不小了,跟我頂嘴我都說不過她,現在小孩都早熟,我公司會計那兩口子整天雞飛狗跳,兒子還勸他倆離呢。不管怎麼著,說清楚,以後不用演戲了。」

  郎心平:「你先別忙著卸包袱,孩子指不定怎麼想呢,她過幾天就回英國,這麼短時間,孩子能順過勁兒來嗎?要不你們再跟她談談?」

  楊爾:「顛來倒去,還能談出什麼花樣?順其自然吧,你們想得太災難了。」

  郎心平:「我們?那你呢?你覺得她聽見父母離婚,就和聽『天氣真好』一樣?沒見過心像你這麼糙的媽!別看她外表風輕雲淡,底下指不定埋個什麼炸彈呢?等炸了就晚了。」

  楊爾:「我糙,你們細,怎麼著?都跟去英國看著她?閨女是我一手調教出來的,她什麼樣我心裡有數,炸不了!」

  當媽的剛愎自用,她的風雨彩虹教育法可不白給。

  一整天睡睡醒醒,霹靂睜開眼,暮色沉沉,淚水奪眶而出,用被子蒙頭哭個夠,早已習慣獨自消化悲傷,崩潰謝絕參觀,重新出現在飯桌前,風輕雲淡若無其事。前夫妻倆一個勁兒拿眼睛瞄女兒,正常背後是正常嗎?席間霹靂食慾好、情緒好,看上去越好,父母越不安。女兒離席,李博懷忍不住叫住她:「霹靂,要不要再跟爸媽談談?」「該說的不都說了嗎,還有什麼好談的?」一句話斷絕交流機會。

  晚上,李博懷延續演戲狀態,走進臥室鋪床準備安寢,沒想到楊爾已經出戲:「今晚你還睡這兒呀?」

  「那我去哪兒?」

  「客廳,你來這幾天我沒一個晚上能睡好。」

  「咱們不是說好做給霹靂看的嘛。」

  「她不都知道了嘛,還做什麼?出去!」

  霹靂隔空傳話:「你倆甭演了,該怎麼著就怎麼著吧。」

  楊爾抬手一指客廳,李博懷連人帶鋪蓋被驅逐出境。離婚前有主權、沒人權,現在主權沒了,人權還是夠戧,他這輩子在楊爾面前算是威風掃地。

  青楚來到昭華大廈,躊躇滿志開始律師生涯第一案。在大廈外,她看到一張在網絡上已經熟悉的面孔——昭華地產總經理周晉,此刻,他正從虛擬世界走進青楚的現實。

  接下來的一幕相當雷人,周晉剛走下寶馬車,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從天而降,擋住去路,兩人頓起糾纏,周晉急於擺脫,衝突陡然升級,女人把一個裝滿顏料的瓶子朝他潑去,周晉一身名貴西服立刻變成花瓜。隨即女主角風一般退場,男主角狼狽鑽回車裡,好戲結束。那女人是誰?和周晉是什麼關係?雖不知糾纏內容,世俗解釋卻也昭然若揭,無非是男男女女、愛恨情仇。青楚怎麼也沒料到和周晉工作接觸前,竟先看到他的隱私大戲,不禁莞爾。

  和昭華首次交涉並無成效,一如青楚預料,對方表示全力維修房屋,直到業主滿意為止,但堅決不同意退房,因為合同裡根本沒有退房一說。青楚心裡明白,如果當事人接受維修,自己就不用坐在這了。初步試探結束,雙方互不讓步,青楚知道硬掰不行,得用巧勁。

  她走出昭華,再次邂逅周晉,已經換了衣服。兩人擦肩而過,彷彿兩條平行線,當時當地,誰也不知道未來他們將會以怎樣的方式交匯。

  第二次再到昭華交涉,青楚得以和周晉正面交鋒,她闡明當事人堅持要求退房的立場,不行就走法律程序。

  周晉轉向物業經理:「出現問題的房子有幾套?」

  「七套,都是五棟二號門的,平均每套一百八十萬元左右。」

  周晉思索後答覆:「退房不行,你們跟七家業主商量一下,每套讓五個百分點給他們,如果這種解決方案還不能讓業主感到我們的誠意,那很遺憾,只能訴諸法律。」

  「我回去跟業主溝通之後才能答覆。」青楚離開時,對接下來的動作已瞭然於胸。回到事務所,她把相關資料上傳到房產網論壇,這種極具代表性的房產糾紛案例會像原子彈一樣,在網上炸出軒然大波,社會影響呈幾何倍增長,她胸有成竹。

  小樣一直杳無音信,楊杉急得快上房了,就在她下決心要去報警時,電話鈴及時把她從門口拉回。

  錢小樣以無限舒服的姿勢躺在方宇沙發上,聽見楊杉聲兒就皺眉:「還在呀媽?一猜你就沒走。我掐指頭算著時間呢,再不打電話,估計你該去報警了。」

  「你現在人在哪兒?」楊杉恨不得從電話裡伸手把她揪回來。

  「在哪兒你別管,反正我有吃有喝有地兒住,過得挺滋潤,打電話報個平安,你知道了趕緊回寧夏,啊!」

  「不行,你不回來我不走,一定得把你帶回家。」

  「你為什麼這麼迂腐固執呀?」

  「就因為你沒耐性、沒毅力,更沒鑽勁,我一點不看好你在北京發展,老實回寧夏待在我身邊,就算出不了大彩兒,可也犯不了大錯!」

  「媽你越這麼看低我,我越要留下,我要證明給你看:我行!我可以!從現在起,每隔48小時我往姥姥家打一個電話,證明人還活著,你要非跟我耗下去,就等著接電話吧。」

  娘兒倆這麼槓下去能有什麼結果?郎心平從楊杉手裡搶過電話:「小樣,你留下可以,但必須回家來。」

  小樣轉怒為喜:「沒問題!姥,我知道你一直支持我,把我媽弄走我就回去。」

  「就這麼定了,趕你媽走包在我身上。」

  小樣歡欣鼓舞:「姥姥你酷斃了!我等你勝利的消息啊。」

  郎心平掛斷電話,娘兒倆已不是一個陣營,楊杉一臉愁容:「媽,您怎麼能那麼跟她說呢?」

  「我就這麼想的!你們娘兒倆這麼擰著不是個事兒,人往高處走,小樣想來北京沒錯,有青楚和霹靂比著,孩子想過好日子很正常。」

  「我養的孩子自己知道,奸懶饞滑又沒本事,來北京也是瞎混,出息不了。」

  「我不同意!一個20出頭的孩子,誰也沒權給她蓋棺論定,何況是自己閨女?不給她機會去嘗試、去闖,甚至去碰壁,她就一輩子不甘心不服氣,小樣要的東西比你多,施展舞台比你大,非把她綁在身邊,對她就是一種束縛,讓她按你的意思憋屈一輩子,能幸福嗎?放手吧,孩子想怎麼過就讓她怎麼過,畢竟她的人生要自己做主才有價值。走吧,我把小樣接回來,幫你看著她就行了。」

  楊杉只好點頭,不然怎麼著?現在她連閨女影兒都摸不著。

  方宇從外面回來,發現屋子變樣,自己的主權疑似被小樣侵犯:「瞎折騰什麼?你還鳩佔鵲巢了?」

  「你不覺得比原來好嗎?我一進這屋,馬上增添一種溫暖的氣氛。」

  「三天到了,你該走啦。」

  「行,我還去奶奶家。」小樣假裝起身收拾,擺明耍賴。

  「沒完了?你還賴著不走了?自己也不是沒家。」

  「我不是要抗戰到底嘛,現在回去前功盡棄,你把我攛掇來,就要負責到底。」

  「這我也要負責?什麼時候能熬出頭哇?」

  「用不了幾天,你就是求我留下我也不留。」

  倆人正拉鋸,第三人出場,一個年輕女孩敲門。

  方宇眼神升溫:「點兒踩得真準,我剛回來。」

  女孩發嗲:「我有心靈感應,」瞟見小樣,不嗲了,「怎麼家裡有人?」

  方宇:「也不算什麼人。一借住的。」

  小樣抗議:「誰不是人哪?他奶相中我當孫媳婦了……」

  方宇命令小樣:「閉嘴!你出去待會兒。」

  不就嫌她礙事嘛,小樣挺大度:「理解,與人方便與己方便。」往外走兩步,又折回頭,「哎,要多久哇你們?」

  「你在外面多待會,要不去看場電影。」

  「沒錢。」

  方宇抽出50給她:「愛幹嗎幹嗎去,走走走。」

  小樣接錢,眉開眼笑湊近方宇:「我看她不行,你奶看上我了,你得照我標準找。」

  「走你!」方宇關上門,這個世界清靜了。

  如果知道50塊只能換來半小時二人世界,方宇絕不浪費時間看影碟。他剛覺得時機成熟,伸手摟住女孩,門不合時宜地「梆梆」作響,伴著小樣「我回來啦」的歡快叫聲,愛情電影烘托出來的浪漫氣氛化為一縷青煙,隨風而逝。

  方宇躥出門吆喝小樣:「再出去轉一圈。」

  「我都轉好幾圈了。」小樣抱一桶肯德基,黃花魚似的鑽進屋,自顧自脫了鞋坐到沙發上,「你們繼續,當我是空氣好了。」

  女孩看方宇,方宇斜睨小樣,忍耐是有限度的。

  小樣假裝沒看見方宇殺人的眼神,熱情招呼倆人吃雞翅。

  女孩起身走人,方宇追出去,在院裡拉扯半天,女孩還是走了。小樣正啃著雞翅看熱鬧,一陣龍捲風刮到她面前,沒等反應過來,已被扛到方宇肩上,扔出大門,一起被扔出來的還有「給我滾蛋」,然後龍捲風刮回屋裡,關門落鎖。

  小樣光腳站在院裡嚷嚷:「鞋,我還沒穿鞋呢!」兩隻鞋一前一後,從窗裡飛進她的懷抱。她被方宇強行驅逐!

  若干小時後,方宇接到電話,要他去外地修車,一走又是幾天,收拾行李啟程,一推門,發現門怎麼使勁都推不動。他完全遺忘被自己拋棄的人,手腳一起發力,但聽外面「哎喲」一聲慘叫,方宇赫然發現自己身處室外,腳下是人仰馬翻、睡眼惺忪的錢小樣,顯然她這段時間哪兒也沒去,始終靠門打盹。

  「你怎麼還不走?」

  「我去哪兒呀?你忍心這麼對待一個無家可歸的女孩子嗎?」小樣看見他身上的背包,「你要出去?」

  「最近活兒多,事業正搏殺呢,你也趕緊找工作去。」鎖門走人。

  小樣爬起來拽住他:「我找工作也得有個穩定居所呀,你走了我住哪兒?」

  「愛住哪兒住哪兒。」

  「那我真去你奶奶家了。」

  「去去,抱個大公雞嫁了,給她當孫媳婦,別回來了。」甩脫小樣,一溜煙跑了。

  小樣流離失所,與其另外找轍,不如就地取材,反正方宇空閒的房子與需要庇護的自己之間,只有一道牆、一扇門的阻隔。她繞著房前屋後轉一大圈,尋找破綻,看見離地一人多高的後氣窗開著,不禁感謝上蒼天無絕人之路。徒手攀爬難不倒刀馬旦,一分鐘後她破窗而入,重新掌握方宇的領土主權,心滿意足。

  小樣在方宇地頭上為非作歹,和青楚、霹靂會師的主會場也被定在這裡。姐兒倆在胡同裡七拐八繞,突然聽見來自頭頂上的呼喚,猛抬頭,看見對她們敞開的不是門、是窗,小樣趴在一米多高的窗口裡熱情迎賓。

  青楚、霹靂對攀爬走窗的行為心裡打鼓:「你住這經過人家允許了嗎?」

  小樣:「當然,這跟我自己家一樣。」

  霹靂:「那還讓我們走窗戶?」

  小樣:「上帝不給開門,就給開窗唄,都一樣!」

  青楚:「快別在這爬窗戶了,姥姥讓我把你找回家,你媽說話就走了,明晚火車。」

  「她前腳一走,我後腳就回家!」小樣望見了勝利的曙光,「我的計劃取得了階段性勝利,朝著理想又前進了一大步。」

  青楚:「今天我也開始接觸自己第一個案子了。」

  小樣:「那你也取得了階段性勝利,霹靂呢?」

  霹靂:「我?大本營給拆了半年都蒙在鼓裡,階段性失敗!」

  青楚:「這又不是你的失敗。」

  小樣:「別管你爸媽他們那些爛事兒了,倆月後拿下劍橋,邁出你成人的第一步。」

  霹靂:「那是我媽的第一步,不是我的。」

  小樣:「那你想幹什麼?」

  霹靂:「我想當廚子!」

  她的遠大理想驚得青楚、小樣張口結舌:「你這理想……」

  霹靂:「怎麼?嫌我胸無大志?」

  小樣:「沒有,沒有,我完全尊重你選擇的權利。」

  青楚:「也不錯,我們以後有的吃了,只要你喜歡,一切OK。你具體有什麼打算?」

  霹靂:「沒打算,我媽指東,我要往西,現在站在人生十字路口,不知要往何處去?不過我可以堅定地確認一件事,那就是:凡是我媽主張的,都是我反對的!」

  小樣:「你怎麼對付她的獨斷專橫呢?」

  霹靂:「我要——自己做主,走我的路,讓楊爾去說吧!」

  青楚:「任重而道遠啊霹靂。」

  霹靂:「你們支持我嗎?」

  青楚、小樣異口同聲:「當然,我們永遠站在你這邊。」

  霹靂:「好,等著看我實際行動吧,你們會聽到一聲霹靂,新的我就將橫空出世!」

  三個女孩把手摞在一起。

  青楚:「我們宣誓:不管未來遇到什麼挫折,堅決不做違反自己意願的事,自己做主,堅持自我!」

  小樣、霹靂一起:「堅持!堅持!再堅持!」

  這一刻,她們堅信:我的青春我做主!但未來會印證這一點嗎?

  嘴上說跟父母沒什麼可談的,但霹靂打定主意,回英國前必須跟父親談一次。這天李博懷下班一出單位,見女兒等在門口。

  「那個女的,你真喜歡她?」

  「不喜歡就不在一起了。」

  「她跟你也不在一個檔次上啊。」

  「你這個年齡可能理解不了,檔次不是兩人合不合適的前提條件,爸跟你媽檔次差不多,可你看……」

  「我知道我媽太強勢,你想找個溫柔的,可至少要在方方面面配得上你吧?」

  「方方面面太貪心了,到爸這歲數,不要什麼浪漫天真,文化程度也無所謂,只要性格和諧就行,我跟你媽太累,每天生活在高壓氣氛裡,強努半輩子,她還是不滿意;但跟陳秀一起我就能徹底放鬆,沒任何壓力,這就夠了,從今往後,我該為自己活幾天了。」

  「你以前很委屈吧?這麼多年一直在為我忍受?現在不想忍了?」

  「既然做了父母,身上就有一份推卸不了的責任,霹靂,不論我跟你媽關係怎麼改變,我始終是你爸爸。」

  「可為什麼從16歲起,我就覺得自己沒爹、沒媽、沒人管?」

  李博懷語塞,自己的委屈怨不得別人,女兒的委屈卻是做父母的一手造就。

  「知道這三年我是怎麼過來的嗎?說話只有牆壁回聲,沒人給你張羅吃喝,不吃就餓著,生病躺倒前得把麵包、水、藥繞著身子擺一圈,我要解決生活裡出現的一切問題,必須忘了自己才16歲,你們自己有沒有試過這樣?」

  「霹靂,你媽設計出國留學這條路,是為你以後發展好。」

  「我是她槍膛裡的子彈,她打向哪兒,我射到哪兒,完全沒有自主。」

  「那你喜歡什麼?」

  「我喜歡什麼有意義嗎?喜歡一個,被她擊斃一個。」

  「你媽替你做主是強勢習慣,但不是沒有她的經驗和道理,她為你規劃好一條穩妥的路,別的孩子沒你這麼好的條件,將來有一天,你會感激她為你創造的一切。」

  「難道我的理想主義遇到你們的經驗主義,就要被PK掉?你也希望我這樣長大?」

  「我當然希望你能求學、畢業,然後一帆風順進入社會。」

  「我滿足的是你們!既然這樣,你們也得滿足我,我有一個要求。」

  「你說。」李博懷知道,下面說的才是談話核心。

  「我要是申請上了劍橋,兩年內,你先別和那女的再婚。」霹靂猛然把兩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拉在一起,組合成因果關係,而且不由分說。

  「兩年?」李博懷瞠目結舌,找不到兩件事之間的對接點。

  「等不了?」

  「那倒不是,我再婚跟你考大學有關係嗎?」

  「當然有,我也需要時間調整,已經夠不給你添麻煩的了。」

  「這算是交換?」

  「算是吧,答應嗎?」

  「好,我答應。」女兒的任性自有道理,李博懷沒權利拒絕。

  只有得到父親承諾,霹靂才能放心回英國。直到目送女兒走進安檢通道,漸行漸遠,李博懷才告訴楊爾:霹靂用考上劍橋,換他兩年別再婚。

  「她怎麼沒要求我不再婚哪?」女兒只在乎爸爸,楊爾憤憤不平。

  「這事你也能找平衡?」李博懷對前妻無語,她只關注女兒前進是否踩上了自己指揮的步點,完全忽視她內心所思所想,而霹靂現在想的是什麼,才是父親迷惑所在、憂慮所在。

  錢小樣自己不在乎天天走窗戶,可有人看不下去。這天,她剛從窗台上輕盈地降落地面,斜刺裡殺出幾個老大媽,將她團團包圍,押到居委會。面對小腳偵緝隊打著維護社區治安旗號的審問盤查,小樣本想讓方宇證明她不是壞人,可方宇的手機死活打不通,百口莫辯之際,小樣急召私家律師趙青楚前來救駕。

  青楚一到,小樣有底了:「我表姐是北大法學院的碩士,在北京最有名的事務所當律師,讓她給我辯護。」青楚替小樣解釋說得也是那些話,可大媽們覺得她比小樣可信多了,解釋完又把自己的身份證、律師資格證、員工證,甚至出入證,在居委會桌上一字排開:「這樣可以證明了吧?」

  「可以證明你,還是證明不了她。」

  小樣急了:「那怎麼著?拉我倆去驗DNA呀!」

  青楚:「咱倆是表的,DNA驗出來也不一樣。」

  小樣:「啊?咱倆DNA還不一樣呀?」

  托律師表姐的福,居委會對小樣的處罰僅限一份保證書,小樣不情不願趴在辦公桌上,大媽說一句,她寫一句。為首大媽看完保證書,抬手放人。小樣率先出門,聽見大媽在後面問青楚:「你倆真是姐兒倆?哪哪兒都不像啊。」

  「她說咱倆不像什麼意思?」

  「咱倆是不像,又不是一個媽生的。」

  「不對,她說的是氣質,別以為我聽不出來,不就說你比我強嘛!我都造過型了,跟你還能看出差別?」

  「被你一走窗戶全毀了。」

  「不光因為走窗戶,可能咱倆還是有差別,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來,不是一天兩天能攆上的,失敗,看來我白努力了。」

  「你來北京才多長時間,怎麼是白努力呢?繼續!你是個有潛力的人,早晚有一天能攆上我。」

  「對,是金子總會發光的,可該捯飭的我都捯飭了,金子怎麼還不發光呢?」

  「內在,明白嗎?咱倆的差別在內在,就是文化底蘊,這需要長時間日積月累的學習和修煉。」青楚做吐納狀,忍俊不禁。

  「內在?文化底蘊?」小樣邊模仿吐納動作,邊慣性往方宇家拐。

  青楚拽住她:「哪兒去呀?還不跟我回家修煉去?你媽走了!」

  「走啦?!」小樣對楊杉的鬥爭頭回取得勝利,手舞足蹈,「得勝還朝!」

  回到姥姥家,小樣給寧夏打電話報平安,並以最快速度結束通話,成功遏制了楊杉的諄諄教導。

  郎心平:「你媽不嘮叨就過不去,你讓她說,不願聽,當陣風從耳邊吹過去。」

  小樣:「這陣風對我有惡劣影響,一張嘴就打擊人家自信,教育專家說:孩子需要鼓勵,我身心成長得這麼不健康,還不知道找誰去投訴呢!」

  郎心平:「我怎麼覺得你挺健康的,非常陽光。」

  小樣:「那是我抗擊打能力特別強!」

  既然留下了,就得有長遠計劃,郎心平適時問起小樣今後有什麼打算。「青楚說我是金子,放在哪裡都會發光,這週末,我就向人才招聘市場進發!」小樣躊躇滿志,彷彿看到閃閃發亮的金光大道,已經鋪就在腳下。

  青楚一手掀起的軒然大波如期而至,論壇上三十多萬網友跟帖熱議,昭華退房事件沸沸揚揚。三進昭華,面對周晉,青楚做好了迎接暴風雨的準備。

  「趙律師,網上的輿論熱潮,你能解釋一下嗎?」

  「可以,我當事人不接受你們讓五個百分點的方案,堅持退房,你們堅決不退,最後勢必要對簿公堂,我想你們雙方都不夠冷靜克制,其實誰也不想把事情鬧到那一步,費時費力不說,結果還不一定能滿意。所以我把糾紛始末放到網上,想本著集思廣益的原則跟廣大網友互動一下,聽聽公眾對這件事的看法,也借此引起全社會對此類房產糾紛的關注,甚至最終推動規範解決方案的出台。」

  「想得很遠啊,你是打算拿昭華開刀,掀起一場房地產市場的改革嗎?」

  「這可不是異想天開,看看三十幾萬網友的跟帖熱議,已經足以為我們選擇一個理性恰當的解決方案提供參照,你說呢周總?」

  「你最終目的不就是想利用輿論給昭華施加壓力嗎?」

  「這點我不否認,不過憑我的直覺,滿足退房要求不一定非要上法庭,同樣可以妥善解決。」

  「不上法庭也能解決?你為什麼會有這種直覺?」

  「直覺告訴我,昭華是一個負責任、講誠信的大公司,小商逐利,大商逐名,周總是一個重信譽的開發商,所以我決定憑借直覺賭一把。」

  「趙律師,你工作多長時間了?」

  「十二天。」

  「十二天?十二天就玩這麼大,你不怕折了?」

  「不怕,就算折了也是我自己的事兒。」

  「但現在影響到昭華,就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了。作為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律師,想一鳴驚人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你要拿昭華名譽來做賭注,我看你賭錯地方了。」

  「如果面對的不是貴公司,我還真拿不出什麼有份量的賭本。」青楚這話,含著對周晉的尊敬和褒獎,她想看看:把他架上去,他會怎麼辦?

  周晉發現自己在這個伶牙俐齒、銳氣十足的小律師面前,絲毫佔不了上風,繼續鬥嘴,解決不了問題,還有損風度:「看來你說得對,我們雙方都需要冷靜一下,這樣下去對大家都沒有好處,盡快找到一個可以彌補雙方損失的方案才是解決問題的關鍵。趙律師,昭華有誠意解決問題,不過你那些小動作可以省了。」

  對話依然沒有結果,但青楚知道自己的小動作讓業主這一方獲得了和地產商平起平坐、討價還價的資格,她已經引起周晉足夠重視,事件從此進入趙青楚預設的軌道。

  走出昭華,又看見前幾天潑周晉顏料的女主角,正和前台小姐拉拉扯扯想硬闖。來三次,兩次趕上看她演戲,真有那麼多愛恨情仇?大戲好像故意追著青楚讓她看,女人越鬧越凶,兩個保安把她推出大門。青楚躲到哪兒,他們撕扯到哪兒,逃不開女人的襲擊半徑,青楚被打中鼻子,頓時血從鼻孔流出來。演員誤傷觀眾,大戲被迫中止。當青楚清洗好鼻子,從洗手間出來時,周晉聞訊而至。

  「聽說你受傷了,沒事吧趙律師?」

  「沒事,謝謝你專程慰問。」

  「不好意思,連累你在我地盤上受傷,怪我保護不力。」

  「看來昭華的麻煩不只我一個,麻煩加麻煩,小心量變引起質變。」

  「企業是一部機器,會用就得會修,這點麻煩我應付得來。」

  「現在我更堅信自己的直覺,我能賭贏。」青楚順勢接上斷了的話茬兒。

  「你很聰明,打了個穩贏不輸的賭,但不管結果如何,昭華面對的卻是利益和名譽雙方面的損失。」

  「也不見得,其實我早想好了一個也讓你穩賺不賠的方案。」

  「說來聽聽?」

  「兩個字:退房,而且不僅退這一套,七套都退。」

  「我怎麼聽我都是穩賠不賺啊?」

  「周總,我給你算筆賬,昭華一年投入在媒體、廣告、宣傳上的費用有多少?應該不是小數目吧?」

  「單就這個項目,傳統平面媒體、電視、網絡、手機新媒體以及各種推廣活動,投入總計在6000萬左右。」

  「那七套房子的業主已經交付的首付款有多少?」

  「500萬,還有700萬是銀行貸款。」

  「加起來不過一千多萬的損失,比起6000萬巨額廣告投入,小學生也知道哪個多哪個少。這件事情的根本責任在建築公司,他們要對房屋質量問題負全責,你們給他們的尾款肯定還沒付清,昭華可以由此向建築公司問責,這樣即使發生損失,也不必你們自己承擔。而且一旦退房,網上跟風報道,昭華等於用這七套房子演示了最好的危機公關示範,免費宣傳的同時還樹了誠信,用零投入換回信譽,相當於空手套白狼,我相信你不會放棄這麼好的一個機會。」

  一套分析在情在理,打動周晉:「看來你早就胸有妙計了。」

  「真給我留面子,本來想說詭計吧?」適時玩笑化解對立氣氛,分寸恰到好處,「我想得再好都沒用,關鍵還在周總怎麼選擇,不過我相信自己的判斷力,應該不會看錯人。」

  「我會考慮你建議。」

  倆人沒敲定最終結果,但雙方心有默契,知道結局已定。節外生枝的小傷換來房產糾紛圓滿解決,鼻血沒白流。

  離開昭華,肇事者等在大廈門口給青楚道歉,得知她身份後萬分驚喜:「你是邢功成事務所的律師?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她自我介紹叫楊麗紅,在一家俱樂部工作,正四處尋覓律師想打官司,青楚給她留下名片。

  第二天一早,楊麗紅就出現在事務所,說她男友麥冬十年前被錯判,拜託青楚幫她把申訴材料上交邢律師,還說這案子很難,很多家律師行都不肯接。

  青楚收下材料:「好,我幫你遞上去,但邢律師接不接可不一定。」

  楊麗紅突然一把抓住她胳膊,近乎哀求:「求你了,幫我好好說說,我為他跑申訴前後也三四年了……您一定說服邢律師接這案子,我找了一堆人,磕了一圈頭,真不知道再去求誰。」

  青楚有些意外,楊麗紅的神態和語氣告訴她,這個案子不一般。然而,當她把這份申訴材料交給邢律師時,得到的答案更讓她意外。

  邢律師只瞟一眼:「扔了吧,不用看。」

  「為什麼?」

  「這案子以前找過我,我沒接,根本沒有勝訴的可能。」

  「一點可能都沒有嗎?」

  「你要感興趣就拿去看看,我回頭再跟你細說。」

  所有有難度的,都是青楚感興趣的。回到辦公桌,她打開文件袋,一張照片掉出來,照片上的人竟然是——周晉!兩次被她目睹的愛恨情仇到底什麼內容?周晉和楊麗紅是什麼關係,和麥冬申訴案又有什麼關係?青楚展開材料,尋覓三人之間的謎底。

  第5章

  在錢小樣蓄勢待發、衝擊人才市場前晚,青楚像繞地旋轉的月亮,幫她試穿每套能招呼上身的衣服。當一個人五人六的小樣橫空出世,郎心平認為此刻是就「好高騖遠和腳踏實地」命題展開討論的好時機:「明天招聘會,找什麼類型的工作你心裡有點譜沒有?」

  「有,我都想好了,目標明確,一個原則,兩個基本點。原則就是什麼掙錢幹什麼,一個基本點是在專業特長內物色高收入,另外一個是:即使轉行也要找有發展潛力的熱門職業,例如旅遊、房地產什麼的。」

  「你定的目標是不太高了?現在是你找工作,不是工作找你。中專學歷不佔優勢,好在你專業面還不窄,像醫院護士、社區醫生,我看都挺適合你。」

  「我在家就當護士,出來還幹這個?那我為什麼來北京呀?就因為這裡機會多,對每個人都均等。」

  「再均等,機會也是給有準備的人預備的。」

  「我都準備好幾年了,專業對口的工作裡,醫藥代表掙錢最多,我明天第一檔就鎖定這職業。」

  「醫藥代表不是誰都能幹的,要有這方面工作經驗,還要有醫院、藥廠、銷售鏈條上大量的人脈資源。」

  「醫院人脈咱有哇,青楚姐那同學高齊……」

  青楚抗議:「打住!你折騰我一人就夠了,我都不好意思麻煩人家,你還惦記上了?」

  「我看他挺歡迎你麻煩他的,我這不是成全他嘛。」

  「他不用成全,你成全自個兒吧!」

  郎心平:「別光看賊吃肉,不見賊挨打,小樣,有抱負是好事,但在抱負裡,掙錢不該排在第一位。你才二十出頭,家裡有吃有住,沒有經濟壓力,進入社會第一步首先是展示,人家肯給你舞台,就別問回報,等他們承認你有能力了,下一步才有可能給你發揮的機會,光想掙錢,亮不好相,以後全白扯,找一個自己能勝任的工作,把它幹好,站穩位置,第二步才是賺錢。」

  「那得熬多少年哪?要能當上醫藥代表,我不就一步到位了嘛。」

  「胖子都是一口一口吃出來的,你見過誰能一步登天?」

  「不有那麼多二十幾歲就CEO的嗎?」

  「你怎麼不看看人家二十歲前都幹過什麼呢?姥不是打擊你,是勸你希望值別太高,免得去了一看失落。」

  胸中朝陽遭遇現實前總特別燦爛,好心的冷水澆不滅小樣萬丈的豪情:「不管是刀山還是火海,明天我要親自闖一闖!」

  別人碰過的不算壁,不親自栽過的不算跟頭,少年氣盛與現實交手的第一回合,永遠是現實勝。郎心平點到為止,小樣明晚回家的形狀,她提前看到。

  小樣穿著束手束腳的套裙,懷抱簡歷,在人才市場殺進衝出,這會兒她不是刀馬旦,是長阪坡上淹沒敵陣的武生趙子龍,衣服穿錯了,招聘會還是比武會。遙望見一家醫藥公司的展板,她定神運氣,使出渾身解數,一猛子扎進人海。

  小樣在裡三層外三層的應聘者裡遨遊,展台上冉冉升起招聘者,腳踏辦公桌,一覽眾山小,沖腰部以下振臂一揮:「別擠,往後點,抬頭看我!」應聘者齊刷刷抬頭仰視,小樣也不由得對他高山仰止。招聘者目光如射燈,俯掃一片,手一指,鎖定小樣:「你出列!」

  所有人一起看小樣,萬眾矚目,自豪感油然而生。

  「你把簡歷遞進來,大伙給她讓讓!」

  是金子總會閃光,即使淹沒在人堆裡也能給挑出來,眾人閃開一條通道,小樣平步青雲走近展台,大方遞上簡歷。招聘者接過去,瞄一眼,嗖一聲,簡歷短途飛行,重回小樣懷抱。

  「看著挺不錯一人,怎麼才中專學歷?」

  小樣頃刻從金子還原回沙子:「中專怎麼了?」

  「中專也敢往這兒招呼?向右轉,那邊招保潔、家政。」重新鳥瞰,「我們要的人最差也得大本啊,不夠格免入!」

  人海後浪推前浪,瞬間把小樣拍死在沙灘上。

  青楚晚上進門就問姥姥:「小樣還沒回來?」

  「沒有,也不知道聘上了還是沒聘上?」

  「您覺得呢?她那狀態本來就困難,再加上那種心態,就更難了。」

  「讓她碰碰壁也好,不親自下水撲騰撲騰,就不知道水深水淺。」

  話音剛落,小樣從現實水面上浮出頭來,垂頭喪氣折返家的彼岸。抬望眼,面對親人灼灼關愛,她舉手制止:「為保護我心靈,請不要追問細節!」

  郎心平、青楚相視而笑,都是過來人,現實給你上課,不用別人旁邊開小灶,包你全懂。

  小樣:「今天接受了成批量打擊,快讓我歇歇。」

  郎心平坐過去,抱起小樣殘軀,給她揉腿,看得青楚眼熱:「瞧你這待遇,我都沒有。」一股熱流湧上小樣心頭:「姥你讓我太感動了,不經歷外面的風刀霜劍,就體會不出家有多溫暖。」

  「一天下來就覺得競爭激烈、社會殘酷了?」

  「超激烈!超殘酷!」

  青楚:「這才哪兒到哪兒呀?」

  「這還不夠哇?」

  郎心平:「你還沒上路,以後遇到的挫折只會更多、更難。」

  「沒關係,挫折可以打擊我,但不可以擊敗我!」

  郎心平:「好,你能一直這樣姥就放心了,說說,今天有沒有單位看上你?」

  「有,好幾個呢。」

  郎心平:「那最後也沒聘上一個?」

  「他們看上的是這套衣服,我往裡一遞簡歷,就給扔回來了,北京人真勢利,滿嘴都是學歷,根本不重實力。」

  青楚:「你有什麼實力啊?」

  「不給機會表現,怎麼知道我沒實力?一點伯樂素質都沒有,目光短淺!」

  青楚:「對,伯樂都瞎了眼,這麼大一匹千里馬上躥下跳,愣是看不見。」

  「你們是不是都覺得我沒實力呀?」

  郎心平:「你讓姥姥說實話?」

  「說吧,我承受得住。」

  郎心平:「我覺得你目前還沒有,不過相信未來一定會有。」

  小樣快哭了:「人都說忠言逆耳,這回我知道了。看來我對自己的估計過於樂觀了,北京機會多,可門檻也高,我其實很平庸。」

  青楚:「能意識到自己平庸的人,就有希望遠離平庸。」

  「這麼有哲理的話我就說不出,姥姥,我跟青楚內在差得很遠,對吧?」

  郎心平:「內在?是有差距,不過你沒必要成為她,只要努力,爭取做好錢小樣就行了,不管幹什麼、掙多少錢,都幹得特好、特樂呵。重新給自己定個位,好高騖遠永遠沒法實現目標,但腳踏實地卻能天天進步。」

  青楚:「今天不算失敗,頭撞南牆也是成長,我就這麼過來的。」

  「你們說得太深刻,我得消化消化。」

  像所有少不更事的人一樣,第一次觸碰現實壁壘,錢小樣以收穫一頭包結束。

  清晨,青楚抵達事務所,一出電梯就看見楊麗紅又來了,正跟前台央求讓她進去,轉頭看見青楚,直奔過來:「趙律師,可把你等著了,邢律師看我材料了嗎?他怎麼說?」

  青楚不忍心說出事實:「他……還沒看。」

  屢被拒絕造就了楊麗紅一眼看透本質的敏感:「他不想接,對嗎?」

  「我不清楚他工作安排,這樣吧,有進一步消息,我主動聯繫你。」

  「不能再等了,求你帶我進去見他一面,就耽誤幾分鐘,他不接我不勉強,可跑這麼多趟,要連面都見不上一下,我也太冤了,而且這回我找著新證據了。」

  「新證據?」青楚興趣被陡然勾起,是指向周晉嗎?

  像對她心理活動的應聲回答,楊麗紅說:「對,特別重要,關於材料裡照片上那人,就是你打官司那家房產公司的總經理,周晉。」

  「他是證人嗎?」

  「不是證人,是兇犯!就因為他,我男朋友才被錯判。」

  青楚越發欲罷不能:「你能提供什麼新證據?」

  「我能!絕對能左右案子走向,趙律師求你了……」

  「那你跟我來吧。」青楚敲門,先於楊麗紅,走進老邢辦公室,「邢律師,上次那個楊麗紅想見你。」

  「我沒時間……」

  楊麗紅不由分說,推門直闖進來:「求您給我兩分鐘,您最清楚重審有多難,不瞞您說,我找過十來個律師,他們都說這不是一般人能招呼的,必須請大牌,否則連申訴立案都不可能,所以我只能來求您,別人贏不了,您能,都說您是律師圈裡頭一號,死人也能讓您給說活了。」

  邢律師一笑駁回對方荒謬的阿諛吹捧:「怎麼可能?我就是個律師,所作所為都在法律範疇內,也就比別人多清楚一點哪些案子可為、哪些不可為。」

  「我知道您是大律師,佣金體現價值,只要能申訴成功,我們就算傾家蕩產也要報答您,我手上有十萬,全給您,以後等成了……」

  「別在我這浪費時間,外面有律師為揚名立萬,可能願意受理你的申訴,找他們去吧。」

  「不不,我認準您了,要多少錢您明說,不夠我想辦法借,實在不行,我給您打欠條,以後補上……」

  對方失禮糾纏,邢律師只能以失禮方式擺脫:「對不起,我得去見客戶,青楚你送楊女士出去。」抽身退場。

  傾盡所有一點薄利,不值大律師一瞥,楊麗紅黔驢技窮,唯有押上尊嚴,她雙膝一軟,跪在邢律師面前,擋住他退路,頃刻潸然淚下,為自己的無奈、為自己的委屈。青楚心臟被這場面、被這女人狠撞一下,別人主動尊嚴掃地,超出她的承受範圍,即使事不關己,還是不由自主疼痛。

  老邢什麼沒見過?他保持青楚望塵莫及的不動聲色:「這是幹嗎?起來!你看你,非把場面弄這麼難堪。」一句話,就把自己置身在尷尬事外。

  至此,楊麗紅再沒什麼可失去:「您不答應接,我就不起來。」

  「你怎麼不明白呢?這件申訴……我明說吧,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十年前上訴程序已經結束,再想維權難上加難,你在跟整個司法系統叫板,明白嗎?贏不了,搭錢、搭工夫還徒勞,讓你男朋友再熬兩年不就出來了嗎?」

  「可他就想討回清白,您發發善心,再考慮考慮行嗎?我想辦法多湊點錢。」

  「不是錢的問題,我說得很清楚了,明知不可為還勉強為之,是愚蠢,你沒必要這麼難為自己。」

  舉重若輕,一句話把楊麗紅撂在地上,老邢趁機脫身而去。青楚情不自禁出手去扶楊麗紅,遞上面紙,與其說幫對方下台階,不如說拾起一地尊嚴,物歸原主。在冰冷徹骨的時刻,青楚的舉動,保留了被拒絕者心裡最後一絲溫度,楊麗紅對她銘記在心。

  風波過後,青楚必然遭到邢律師責備:「人走了?真要命!你事先不知道我什麼態度?怎麼還帶她來我辦公室?看她可憐對吧?記住我的話,律師不是慈善家,不能看誰可憐就幫誰,法律不是一跪、一心軟就能解決的事情。」

  青楚不想跟他探討情何以堪的心理程度,她永遠學不會他的不為所動,感性是女人命定的軟肋,像胎記一樣去除不掉,她關心的是案子本身:「您真覺得這案子沒戲?」

  「申訴難度最大了,唯一有權啟動重審程序的,是高法!想拿到再審指令知道有多難?你想吧,司法機關會自己打自己嘴巴嗎?百分之九十九是費力不討好,贏的可能性不到百分之一,我犯得著為百分之一浪費時間嗎?」

  「要不您讓我去試試?」

  「你?你圖什麼哪?」

  「我仔細看過楊麗紅提供的全部文件,不是沒有可為空間。」

  「什麼難來什麼,你還挺有進取心。」

  「您直接說我有野心就得了。」

  「我安排你當助手的意思呢,就是保證你穩妥,穩妥是女人一生的主題,你何必鋌而走險,非要去擠那自古華山一條路呢?」

  「對不起,辜負了您好意,我的理想不是穩妥。」

  「看來當助手還屈你才了,這種代理成了一鳴驚人,輸了可就灰頭土臉。」

  「我一窮二白,輸了也沒什麼好怕失去的。」

  「行,想試就試,不過立案前你要用自己業餘時間,別耽誤工作。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讓高法發回重審。」

  對於咄咄逼人的異性晚輩,老邢心裡既有等著看笑話的幸災樂禍,也有後浪推前浪的擔憂恐懼,這些並不耽誤他以寬容的姿態給青楚機會。青楚不管那麼多,機會是她現在唯一需要的東西,楊麗紅對周晉的申訴案,被她要到手裡。

  小樣機會在哪裡呢?目前從她自身還看不到蹤跡,沒機會創造機會也要上,郎心平決定親自出馬,豁出老臉,給孫女爭取個機會,這是中國式家長的天職,她也不能免俗。

  一輩子不求人的政法學院退休教授主動坐進院長辦公室,「稀客啊郎教授,最近您老可有陣子沒回學院走動了,有事直說,您老是咱學院的泰斗,任何困難學院都有義務幫您分擔解決,能幫上忙的我一定幫。」人家識趣,聽出話頭兒就遞上話把兒,給她張嘴掃平道路。當晚,老太太興高采烈向孫女報喜:「我幫你找著工作了!」

  小樣理想主義地認為:老太太出馬覓來的機會,就算夠不上八抬大轎把她請去當CEO也差不多,結果事實很殘酷。

  「政法學院醫務室本來倆校醫,一個歇產假,另一個忙不過來,院長同意讓你去,具體工作就是扎針發藥、打下手,跟你專業能對上!院長還給我露話兒,說雖然現在暫時算臨時編製,可以後要幹好了有機會,不是沒有轉正可能,我去找人家時可沒想到能這麼理想。」

  小樣一落千丈:「理想什麼?鬧半天還是護士,我這輩子怎麼就跳不出護士命呢?」

  「護士和護士還不一樣,大學環境比地方醫院好,再說醫務室平時就看點頭疼腦熱,工作量不大,時間富裕,你正好可以去教室旁聽學生上課。」

  小樣扭轉思路:「對呀,這樣我也算進了大學,在校園熏陶幾年,內在不知不覺就提升了,工資多少?」

  「一個月一千五。」

  「才一千五?」剛出口就接觸到郎心平否定的眼神,小樣立刻展開自我批評,「第一步是亮相展示,第二步才是賺錢。行,姥,你搭台我唱戲,保證不在你地盤上給你丟臉。」

  第二天,前護士錢小樣正式上班,有了北京第一個工作——政法學院醫務室護士,剛上崗就追著人家打聽怎麼脫崗:「胡校醫,平時咱這兒忙嗎?」

  「沒特殊情況一般不忙,就是把身子,一年有那麼幾回給全院師生注射疫苗,算是最忙的時候了。」

  「上下班要準時來、准點走?那我要離開這屋但不出校園,算不算脫崗?」

  胡校醫被問二乎了:「那要看你去幹什麼了,正當不正當。」

  「正當,我去教室旁聽學生上課。」

  「你還半工半讀?」

  換湯不換藥,工作性質沒變,唯一區別就是從地方發展到中央,可求知慾鼓起了小樣新生活的風帆。

  青楚走進咖啡館,楊麗紅等在那裡,圍繞麥冬、周晉的陳年舊案被翻起,死水激活。

  「麥冬是北京人,怎麼案子當年發生在西塘?」

  「他腦子活泛,九十年代做絲綢生意,從南方進貨回北京,賣給到中國旅遊的老外,生意挺火,也算那時的小款吧。因為進貨常去西塘,在那一待幾個月,認識了郁歡,就是被害人。那時她不到二十,就在麥冬進貨的絲綢廠工作,聰明機靈,幫廠長搞公關。他倆就那麼認識了,麥冬喜歡她,聽說郁歡家窮,經常送她衣服、首飾那些女孩子喜歡的東西,他也知道郁歡有個青梅竹馬的男朋友,是西塘人,剛考上清華。」

  「是周晉?」

  「是他。不過麥冬那時候春風得意,沒把一個窮學生放在眼裡。發案前,郁歡家遇到變故,急用錢,沒人好借,麥冬主動借給她,郁歡也接受了,那晚他倆約好在河邊交接,然後就出事了……」

  「我在材料裡只能看到麥冬被逼供的事實,看不到他被錯判的證據,你為什麼相信他被冤枉了?」

  「我從始至終都信他,從來沒懷疑過,我跟麥冬認識三十多年,歲數有多大,就認識多少年,他說的我全信。」

  「你倆是青梅竹馬?」「對,兩家鄰居,小時候有別的男孩淘氣欺負我,他就把人家打一頓。」

  青楚從她的笑意裡讀到深情:「那時候你倆沒好?」

  楊麗紅苦笑:「他眼裡沒我。」

  「那你跟他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他被判刑半年後,押解回原籍服刑,我去探監,他很憤怒絕望,行為經常過激,我就不停鼓勵、安慰他,到服刑第三年,我倆好了。」

  「你為他跑申訴跑了多少年?」

  「前前後後也有三四年了,律師、高法、高檢、司法局、政法委,甚至連人大門兒都摸去了,能想的招兒我全想了。」

  「你有證據證明周晉是兇犯嗎?」

  「趙律師,你能說服邢律師見見麥冬嗎?聽他親口說說,肯定會改變態度。」

  「你其實沒有證據,對吧?」

  「麥冬把名聲看得重於一切,更何況那是他曾經愛過的女孩,哪怕最後你們不接,只要跟我去見他一面,別讓他覺得被全世界遺棄,算積德行善了,行嗎?」

  「我跟你去。」

  「你真好!心比別的律師熱,不功利。」

  接下來等待探監的時間裡,青楚接到一個陌生的手機電話,聲音似曾相識:「你好,是趙律師嗎?」

  「我是,哪位?」

  「我是周晉。」

  接到他電話並不出乎青楚意料:「啊,周總,有事嗎?」

  「晚上有空嗎?我想請你吃飯。」

  「請我?為什麼?」

  「你都讓我出一千多萬現金退房款了,再不趕緊請你吃飯,哪天我樓盤就讓你損失沒了。開玩笑,找你有事。」

  「好事還是壞事?要是鴻門宴我可不去。」

  「放心,是好事。」

  青楚知道這頓飯一定不簡單,但如何不簡單,正是吸引她的關鍵所在,她和周晉第一次單獨相對,既是繼往,又是開來。

  周晉舉杯:「我敬你,網上評論我都看了,房子的事情要謝謝你。」

  青楚受之無愧:「那可不,你用一棵大樹換來整片森林,而我們事務所只掙到幾千塊錢調解費,我個人什麼好處沒撈著,還落師傅一身埋怨,甚至付出血的代價,你當然得謝謝我了。」

  「商場如戰場,衝鋒陷陣流點血在所難免,不過你放心,你血不會白流。這月我們公司法律顧問合同到期,你願意過來幫忙嗎?」

  「我?」青楚當然掂量得出邀請的份量,也當然知道對方等候巨石激起的浪花,這是任何一個年輕律師夢寐以求的機會,但出現的時機,似乎為時過早。

  「我提供的條件很優厚。」

  「我知道,不過我一個資歷淺薄的小律師,有什麼資格給昭華做代理?」

  「資歷是虛的,能力才最重要。我相信你能力,也看得到你潛力。」

  「我覺得你眼力比我自己的好。」

  「我實事求是。」

  「如果我拒絕你呢?」

  「我想不出你有什麼可以拒絕我的理由。」

  「你的邀請對我來說,有點天上掉餡餅的感覺,我這人面對太好的事情一般很警覺,怕樂極生悲,我現在給不了你答覆,讓我好好想想,行嗎?」

  「這理由真新鮮,行,讓你好好考慮考慮。」

  青楚明知故問:「對了,那天在你們公司鬧事、把我打傷的那個女的夠厲害的,她是誰呀?為什麼要在昭華鬧?」

  「我知道你想什麼呢,甭猜了,她第一不是我女友,第二不是我前妻,第三更不是我情人。」

  「那就剩最後一個可能了,冤家。」

  周晉淡然一笑,沒說什麼,笑容後面意味深長。這次見面,青楚明確意識到:不論未來兩人以什麼立場和方式相對,周晉都會讓她興味盎然,他的智慧、他的理智,甚至他的神秘,還有,他和疑似兇犯身份的風馬牛不相及。

  探監時間確定,青楚隨楊麗紅去見周晉的夙敵——麥冬。當看見乳臭未乾的她出現在玻璃窗外,麥冬眼神全是疑惑,青楚早有預料,他滿心期待老謀深算的邢律師,不是她。

  楊麗紅:「趙律師是邢律師助手。」

  「他為什麼不來?」

  楊麗紅一言難盡:「能把趙律師請來已經很不易了,有什麼情況你跟她說。」

  「你有什麼問題問我吧。」麥冬只好把死馬當活馬醫。

  青楚提問:「十年前案發當天,你承認自己去過現場,可後來又離開了,你說走時郁歡還好好的,能複述一下你們分手時的情景嗎?」

  「之前我們挺親熱,突然她提出讓我先走,答應晚點去酒店找我,我才走的,結果晚上沒等來她,卻來了警察。」

  「你跟她約在幾點見面?」

  「七點半。」

  「那時候天黑了?」

  「沒黑。」

  「你走時幾點?」

  「八點。」

  「天黑了?」

  「對。」

  「那天約會你是為給郁歡錢?」

  「對,她家碰上難事,只有我能幫她。」

  「之前你一直追求她,她沒接受?」

  「那晚她接受了。」

  「因為你給她錢?」

  「你什麼意思?我又不是花錢買她感情!」

  「難道不是因為這個,她才對你有所改變嗎?」

  「她是被我感動了。」

  「當晚你被唯一的現場目擊證人看到並且認出,後來你也承認去過案發地。」

  「對,我去過,被人看見很正常,但推郁歡下河的不是我。」

  「你在申訴裡一直強調這點,有什麼證據可以證明犯罪嫌疑人不是你嗎?」

  「沒有。」

  「那你能拿出什麼證據說明你離開時郁歡還沒落水?」

  「我拿不出。」

  「那現在我就明確告訴你:僅憑你自己說曾經被刑訊逼供,沒法使高法啟動再審程序。」

  「如果我能舉證罪犯另有他人,會怎麼樣?」

  「你說的是周晉?如果你能舉證,並且使他定罪,那你自然可以獲得無罪判決,要求國家賠償。你為什麼懷疑他?」

  「不是懷疑,我知道就是他!目擊證人看見我跟郁歡先親熱、後爭吵,親熱的是我,爭吵的那個不是,郁歡也不會跟一個陌生人拉扯那麼長時間,只有一個可能:那人她熟悉,一定是周晉!」

  「推測不被採納,證明一人有罪跟證明另外一人無罪一樣,都需要證據。」

  「如果我能拿出證據,證明是他把郁歡推下水,我就能重審,無罪釋放吧?」

  「理論上是這樣。」

  「周晉也被警方調查過,但他媽給他做了不在場證明,說他那天整晚沒出門,沒有作案時間,所以警方一開始就把他排除在外。我不信,他有作案動機,因為他恨郁歡移情別戀,跟我好了,就是這樣!」

  青楚一再強調:「需要證據!」

  麥冬掛著陰晴不定的表情,離開座位,探視結束。幾乎間不容髮,青楚前腳剛出監獄,周晉電話就後腳跟至:「有時間一起再吃個飯嗎?」

  「又有什麼好事?」

  「我想幫一個準備指控我的律師,給她提供些證據。」

  還沒跟原告分手,被告就已知情,青楚感覺自己被裝了監控探頭,猛然一驚,左右四顧,離開楊麗紅遠一點,把聲音壓低:「你怎麼這麼快就知道了?」

  「見面再給你答案。」

  兩人第二次單獨見面,青楚知道比第一次更不簡單:「咱們開門見山吧。」

  「好,你在接觸麥冬,準備代理他申訴是嗎?不接受我法律顧問的邀請,也和這事兒有關吧?」

  「你怎麼知道?」

  「我一直關注他,就像他關注我一樣。有一點我非常奇怪,十年來百思不解,麥冬坐著他的牢,為什麼要把陳年舊案翻出來,還往無辜的人身上潑髒水?雖然受害人和我關係密切,但這案子和我沒有任何關係。可在麥冬邏輯裡,我不但牽涉其中,還被他指控為犯罪嫌疑人,你能幫我解釋一下他為什麼是這個邏輯嗎?他到底出於什麼動機?」

  「你想從我這裡打聽點什麼吧?對不起周總,因為立場問題,我不能回答你這些問題。」

  「你不是還沒接受他們代理嗎?」

  「即使是潛在代理方,從職業操守角度,我也只能對你無可奉告。」

  「既然指控我,總要有證據吧?我知道他們一旦試圖訴諸法律,就一定要掌握有利於自己的證據。」

  「我可以本著專業態度向你保證,未來如果沒有確鑿證據,我絕不接受這個代理。」

  「那就是說,現在還沒有證據?」

  「無可奉告。」青楚外表是綿,裡面是鐵板。

  「我做過什麼自己清楚,他做過什麼法律已有公斷,我可以向你保證:他們永遠找不到證據,因為本來就是誣陷,你別浪費自己時間了。」

  「謝謝你的忠告,這個需要時間去證明。」

  「你還挺執著。」

  「這點你應該瞭解。」

  周晉已經瞭解到:對面這個女孩,需要他調動全部智商兼情商才能應付。

  青楚:「有一點我也覺得奇怪,我還沒接這案子,你就找我談,是不是有點神經過敏呀?」

  「我承認自己過敏,想想案子和我的關係,應該情有可原吧。另外不管怎麼說,我們打過交道,印象還不錯,我覺得你不該只聽他們一面之詞,該多聽聽我的說法,對你只會有利,不會有弊。」

  青楚洗耳恭聽:「好哇,那你說吧。」

  「嗯,首先我是個好人……」兩人同時笑噴,「自己誇自己很虛弱,算了,我也不死乞白賴說了,如果你感興趣,我們可以進一步加深相互瞭解,在時間方便的時候,我甚至可以帶你去個地方。」

  青楚笑納,她不排斥對他深入瞭解:「好哇,只要你不追著我打聽那邊的事。」

  「為什麼你會對這案子感興趣?」

  「因為它有意思、過癮、High,我好奇,想探究。」

  「可這種官司費時、費力,還不賺錢。」

  「只有老律師才愛打名利雙收的案子,因為他們怕失去,我沒什麼好怕的,也不怕失去,我喜歡挑戰。」

  「你不怕輸?」

  「為什麼你們全都這麼怕輸哇?」

  「我們?你把我和老的劃一起了?我怕你輸,像你這樣鋒芒畢露的,容易受挫折。」

  「我不怕,輸了有什麼了不起?年輕輸得起,贏了不就賺了?」

  「現在的知識女性怎麼都像你這麼強勢,就遇不到一個溫柔點的?」

  青楚大笑,一點不為自己欠溫柔而慚愧,周晉被她理直氣壯的笑聲裹挾,也不禁莞爾:「每次和你談話都很愉快,因為愉快,更要好心提醒一句:我欣賞你,但這案子非常複雜,麥冬的犯罪心理很耐人琢磨,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琢磨他為什麼糾纏我、給我栽贓?因為嫉妒、仇恨,自己得不到,就毀滅別人。我擔心你初出茅廬,被人利用,當槍使了。」

  「不會有這種可能,我是職業律師,別懷疑我的專業性。」

  「那就好好保護自己吧。」

  第二次見面,周晉明確意識到:即使成為潛在對立面,他們之間依然愉快,好感以蓬勃之勢燎原,像他經營的房產,拔地而起、不可阻擋。接下來,原被告雙方就像嚙合在一起的齒輪,輪番亮相青楚的生活,你方剛唱罷,我方定登場。這回輪到楊麗紅電話:「趙律師,考慮得怎麼樣了?」

  「不是我考慮不考慮的問題,上次分手時說過:如果你們委託方那邊不能提供任何可以證明麥冬無罪、周晉有嫌疑的證據,我就沒法接手代理這申訴。」

  「我打電話就是要跟你說這個,我們有證據了,剛找到!想馬上約時間,跟你面談。」

  「這麼快?十年沒找到,這幾天就出現了?」

  「真是巧,我覺得是命中注定,老天被我感動,出手幫了一把。是這樣,麥冬有個朋友認識一個叫雷子的人,他是過去周晉西塘的鄰居,前一陣一起喝酒,他從雷子嘴裡聽到一些巨震撼的消息,絕對對麥冬有利。」

  「你們是怎麼找到那個雷子的呢?」

  「他現在人就在北京,我跟你會合後,就帶你去找他。」

  「他也來北京了?」

  「可不,要說真是無巧不成書!他住在郊區,麥冬朋友答應帶我們去找。」

  太多巧合拼在一起就湊成蹊蹺。青楚心裡畫著問號,跟楊麗紅前往郊區。汽車開進村莊,穿行在鄉間狹窄的土路上,最後停在一個院門外,帶路的朋友率領兩個女人敲開門,見到即將震撼她們的周晉舊鄰——雷子。

  朋友拋磚引玉:「雷子,你大概能猜出我們來問什麼,麗紅想跟你核實一下咱倆喝高那回,你跟我說的那件事。」

  「哪件?我跟你說什麼了?」雷子表現得很糊塗,一看就是裝糊塗。

  「就是你說看見周晉那事。」

  「周晉?從他離開西塘,我都十年沒跟他聯繫了,什麼時候看見他的?」

  「不是現在,就是十年前。」

  「十年前我跟他鄰居住著,還不是天天見?你說哪回呀?」

  「郁歡出事那晚。」

  「是我跟你說的嗎?」擺明不會輕易說出事實。

  楊麗紅:「雷子,今天我跟喬良特意過來找你,就是想問問,你說那晚你曾經看見周晉不在家,是不是真的?這對麥冬非常重要。」

  「我說是或者不是,對麥冬有什麼用?」

  「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周晉就有嫌疑,麥冬就有希望申訴,十年前他是被錯判的!」

  「說了又對我有什麼好處?」話裡留著討價還價的線頭兒。

  「只要你肯幫我們作證,還麥冬清白,我們一定會報答你,錢好商量,說個數,只要你告訴我。」

  結束虛晃試探和實際議價後,青楚終於獲得「雷子版」的案發當晚回憶。

  「出事第二天,鎮上就傳開了,說追郁歡的北京小款爺借錢後想非禮未遂,一氣之下把她推下水。接著警察來周家調查,我聽到周媽媽向警察作證:案發當晚周晉一直在家沒出過門。我一聽就知道她撒謊,因為在那晚,我親眼看見周晉從外面回來!我當時經營一個雜貨店,那晚一直下毛毛雨,街上沒人,我八點就早早打烊,檢查門窗是否鎖好時,看見周晉身影從窗外一閃而過,沒打傘,白襯衫全濕透了,一看就知道在外面待了不是一時半會兒,所以我敢確定周媽媽撒謊。周晉那晚肯定出去過,就在警察確定的作案時間前後!」

  「你還知道些什麼?」

  「就這些。」雷子欲言又止的表情,讓楊麗紅看出來:自己今天帶來的錢似乎不夠。離開雷子住處,她追問青楚:「雷子說的東西有用嗎?」

  「現在還確定不了,即使能夠證明周晉當晚不在家,也證明不了他就在案發現場。」

  「我覺得他話裡有話,摁一半話頭兒沒說,好像要吊我們胃口,他知道的肯定不止這些,我再想想辦法。」

  在青楚掐算好的時間裡,周晉準時出現。

  「怎麼來事務所了?」

  「路過,順便提一個問題,另外還有一個邀請。最近有什麼進展?」

  「有一些,回答完畢。」

  「就這些?其他還無可奉告?下面說邀請,考慮我建議沒有?週末有時間嗎?兩天就夠了。」

  「時間是有,不過你要帶我去什麼地方,我該享有知情權。」

  「西塘,敢不敢跟我去?」

  「那地方我正想去呢,有什麼不敢的?」

  「那就這麼定了,行程我安排,週六上午十點,咱們機場3號航站樓見。」

  青楚回家宣佈西塘行程,引起小樣極大關注,她八卦的嗅覺提前呼吸到性質變異的前味:「週末玩去青楚?」

  「工作!」

  「一個人去?」

  「不是,有人當嚮導。」

  「楊麗紅?」

  「不是。」

  「那就對了,怪不得我聞到一股神秘的氣息,誰呀?」

  青楚但笑不語,滴水不漏,因為她心裡有太多神秘,這是一趟揭秘旅程,有很多答案即將在西塘呼之欲出,她對週末充滿期待。

  前往西塘的路上,周晉徐徐揭開往事:「郁歡是我小學同桌,我倆一起升到初中,還是同桌,然後開始有男孩在校門外堵她,她就讓我送她回家,每天放學路上,她走前頭,我在十米開外跟著,從不說話,一段時間以後,再沒人糾纏她了。後來又一起上高中,高二那年,她因為家裡拮据,輟學了,我最後一次送她回家。到她家門口,郁歡說:『我到了,你還要繼續往前走,別忘了我。』我回答她:『無論到哪兒,我都帶你一起去。』從那刻起,我倆戀愛了。那時候我目標明確,就要考進清華,改變自己的命運,我勤奮、努力,沿著預定軌跡順利前行,郁歡是奮鬥計劃裡渾然天成的一部分。可就在接到清華錄取通知書的暑假,新生活即將一片光明鋪展開來時,一切戛然而止……」

  青楚站到十年前郁歡落水的岸邊,河道兩邊民居密佈,周晉指著水面告訴她:「就是這兒,郁歡被人推下去。她在水邊長大,卻從來不會水。」他掉頭離去,像無法承受在此停留一秒,等他終於平靜下來,才又說出,「十年了,我還是第一次去那兒。」

  「那晚你事先知道郁歡要去見麥冬嗎?」

  「知道,她告訴我麥冬主動提出借錢,她家那時候太需要錢,所以其實有點想接受,但我知道對方居心不良,就讓郁歡別要他錢,我答應盡快幫她籌到一筆錢,所以那晚她是去拒絕麥冬的。可能因為金錢和感情的雙重拒絕,使麥冬惱羞成怒,結果……要是我能提前預感到危險,說什麼我也不會讓她一個人去。當時警方依據現場目擊證人的證詞,認定麥冬以借錢為要挾,逼郁歡跟他戀愛,遭到拒絕後在拉扯中把郁歡推下水。」

  離開河道,周晉帶青楚前往西塘臨終關懷醫院,她無法提前預見這站的謎底:「怎麼帶我去那兒?」「讓你見一個人。」

  兩人站在高級病房,面對病床上躺了十年無知無覺的年輕女人,青楚生平第一次對植物人有了直觀概念:「她是郁歡?她還活著?」

  「肌體活著,頭腦和意識已經死了。當年她被搭救上岸已經不省人事,在醫院昏迷十幾天都沒甦醒,我惴惴不安等到第十九天,醫生下達結論:腦死亡。」

  青楚凝望郁歡的臉,她的面容和身體凝固在十年前的傍晚,意識和情感卻從此斷裂,到底是誰的手割斷她的一切,只殘存氣若游絲的呼吸?

  第6章

  護理郁歡的護士告訴青楚,十年來周晉承擔郁歡所有醫護費用,每隔兩三個月就回來看她,守在病房跟她說話。青楚看著周晉輕車熟路替郁歡擦洗清潔、按摩肌肉,心生感動,生命到了無知無覺的境地,仍被如此牽掛,不幸中也有幸福。

  離開醫院,周晉帶青楚遊覽西塘,古鎮的清代建築保存完好,小橋窄巷、水榭人家,寧靜祥和,這是滿載周晉回憶的地方:「父親早逝,母親一人把我拉扯大,她生性柔弱,遇事卻能瞬間變個人,母雞護小雞似的張開翅膀保護我,寧可把自己豁出去,到了我該保護她時,還是她保護我。」這句話的所指,此刻青楚還聽不出來。

  「我讀書的信念就是讓我媽過上好日子,沒想到大學畢業兩年,剛在北京站穩,想接她享福,她卻得了重病,很快去世了。人沒法擁有你渴望的所有東西,有情時沒錢,有了錢卻留不住情。」兩人拐進一條窄巷,周晉停步,「這裡過去是郁歡家,從十四到二十歲,這條巷子我每天走一遍。要不是帶你遊覽,我不會再來這地方。」

  「這裡留給你的記憶都是創傷?不願意想起,是嗎?」

  「傷口即使癒合了,也清清楚楚留在那兒,我恨麥冬,因為他毀了我的愛情和幸福。講點高興的事吧,說說你。」

  「我能讓人高興嗎?」

  「我覺得你很陽光,特別積極。」

  「那是因為我一帆風順一覽無餘,升學、畢業、就業,二十五年來最大的主題就是跟我媽的生活理念作鬥爭。」

  兩人邊走邊聊,一個身穿警服的男子迎面招呼:「周晉,又看郁歡來了?」

  周晉給青楚介紹:「這就是當年經手麥冬案的石磊警官,這是趙律師。」

  石磊顯然和周晉關係很好:「老沒見了,晚上一起吃飯吧,七點,石橋坊,趙律師一起來。」

  剛打瞌睡就來枕頭,當年辦案警官出現得正是時候,青楚求之不得。因為她的加入,本意敘舊的飯局被串了味。

  石磊:「趙律師來西塘辦案子?」

  周晉:「她的案子還真跟你有點關係,麥冬要申訴,找了趙律師。」

  石磊詫異:「還要申訴?再有兩年不就出來了嘛,還瞎折騰什麼?他到現在還不甘心認罪?趙律師,你接了?」

  青楚:「正在調查階段,還沒最後決定。」

  周晉:「乾脆你給趙律師講講當年的定案經過吧。」

  石磊:「行,趙律師,有什麼問題你就問。」

  青楚:「你們當時定麥冬罪的依據是什麼?」

  石磊:「當時現場有個目擊證人,看到了案發前後經過,並且第一時間出現在現場,呼救報警,找人搭救郁歡。」從石磊講述中,青楚得知當年的目擊證人就住河邊,窗口正好可以俯瞰案發現場。黃昏時,他看到麥冬和郁歡在河邊拉拉扯扯,態度曖昧,二十分鐘後天色暗了,他再到窗口,見兩人連推帶搡爭執起來,正看熱鬧,灶上水開了,等他關了火再來看,郁歡已經在河裡撲騰,麥冬傻愣在岸邊。證人大聲呼救,沒想到這一喊,麥冬居然跑了,等他和幾個人跑到河邊救上郁歡,人已不行了。

  青楚:「麥冬說他那天確實在河邊和郁歡見過面,但很快就走了,後面推郁歡下河的人不是他。」

  石磊:「他說是周晉,對吧?當時他就咬周晉,我們也調查過,周媽媽和周家鄰居雷子都證明周晉當晚一直在家沒出門,所以,我們排除了周晉的嫌疑。在確鑿的證據面前,麥冬無可抵賴,只能認罪。當時我們定案定得非常瓷實,沒什麼漏洞,至於後來麥冬又翻供又申訴的,大概是不甘心服那麼多年刑,想出的花招吧。」

  作為職業律師,青楚的大腦自動屏蔽任何可能影響她判斷的主觀論定,但作為女人,她卻本能希望石磊推斷正確,因為她怎麼也無法把一個如此長情的男人和傷害郁歡的嫌兇聯繫在一起。

  規規矩矩上一禮拜班,小樣覺得自己老了好幾歲,好容易熬到星期天,滿大街撒歡兒。接到方宇電話時,自己被驅逐的畫面立刻跳出腦海,報復的小火苗一躥老高:「誰呀?」

  「方宇,聽不出來?」

  「還真沒聽出來,找我幹嗎?」

  「這會兒能出來嗎?請你吃飯。」

  「我沒聽錯吧?你請我吃飯?前陣子是誰把我從家裡扔出來的?」

  「我不給你留窗戶了嘛。」

  「就因為你留的窗戶,害我被逮進居委會,寫了保證書才出來!」

  方宇狂笑:「還有這事兒?那我更該請你了。」

  「我怎麼聞見一股假惺惺的味兒呀?」

  冷嘲熱諷從電話裡一直延續到飯桌上,等小樣解氣了,方宇才逮著機會說話:「你怎麼跑政法學院上班了?一個月給多少?」

  「我姥給找的,一月一千五。」

  「這點就干?你不一個月一萬五不拉倒嗎?」

  「俗!我姥說了,第一步是亮相,第二步再說賺錢。」

  「這倒對,關鍵是你那錢串子思維能調整過來嗎?」

  「以後我每天徜徉在大學校園,吸取知識的滋養,不是金錢能換來的。」

  「這才上幾天班呢,就不是你了。」

  「我就是這樣善於學習,從善如流。」

  「歪門邪道你流得更快。」方宇躲過小樣扔來的蘿蔔暗器,「你上班管得嚴不嚴?能不能經常溜出來?」

  「我剛開始上班,你就想拖後腿?賊著打聽我工作幹嗎?請我吃飯真是為認錯?」

  方宇切入正題:「有點事兒想求你。」

  「哼,不用扔出門,用了又來哀求,你怎麼跟變色龍似的?我不幹!」

  「還沒說什麼事呢,你先別忙著拒絕,我不白求,你有錢賺。」

  「富貴不能淫,找別人去。」

  「這事還就非你不可,Only You。」

  「那你說來我聽聽。」

  「我奶前陣子摔了一跤,折了一條腿。」

  小樣嚇一跳:「怎麼搞的?嚴不嚴重?」

  「著急了吧?一晚上就跟她老人家建立深厚感情了?看來我要不讓,你還不答應呢。」

  「少廢話,趕緊說!」

  「明天我接她出院,回家臥床身邊離不開人,可我有一掙錢的活兒,不去太可惜,就是沒這事平時我也總出門,不能老守著她。」

  「我說怎麼關心起我能不能溜號了,不管!又不是你家保姆。」

  「找保姆我還真不放心,你不是專業護士嘛。」

  「怎麼幹來干去全是護士?我腦門上刻著這倆字?」

  「你還就這個拿手,要說你自己也有責任,老太太認準你當孫媳婦,非讓我把你找去,救救急吧,算我求你。」

  「看在奶奶面子上,給多少錢呀?」

  「三千。」

  「傷筋動骨一百天呢,少了,五千。」

  「她沒那麼嚴重,在醫院住半個多月了,回家估計也就再躺個把月,只要她一下地,你就算完活兒。」

  「說准多長時間,別想三千買我一輩子。」

  「一個月,準準兒的。一千五加三千,你這月一下就掙四千五,一躍成為白領。」

  小樣抓住報復的時機:「求人要有個求人的樣子。」

  「你讓我幹什麼?」

  「跪下。」

  方宇臉上驚歎號變問號又變回驚歎號,噌地站起來,又坐回去,手指替腿在桌上下跪:「先這樣,回頭找沒人地兒再補給你。」

  「那先欠著。」既收復了威風志氣,又有錢賺,小樣春風得意。回家請示姥姥,郎心平當然不放心她住陌生人家。

  小樣軟磨硬泡:「不算陌生人,老太太特喜歡我。」

  「那先告訴我,你哪個朋友的奶奶?是不是開車帶你來北京那男孩?」

  「就是他。這回我可不是白幫他忙,是工作,按勞取酬,一月三千,頂我倆月工資呢。」

  「你才上班沒幾天,要為這事影響醫務室工作可不合適。」

  「保證不影響,你要不放心,今天青楚回來,讓她監督我,去實地考察一下,看是不是真有這回事。姥姥,這是我來北京第一桶金,你可別擋我財路。」要攔著還成阻礙她事業發展了,郎心平哭笑不得,只能抬手放行。

  小樣即將月入四千五的喜悅沒持續幾分鐘,就被不平衡淹了。她從陽台上看見西塘歸來的青楚和周晉正在告別,BMW的車標和周晉一起跳進小樣眼睛裡:「肯定跟這人一起去的西塘。怎麼送她的車一輛比一輛牛,我就混一挎子?」

  青楚進門就撞上問號:「怎麼沒請寶馬上來坐?你們倆一起去的西塘吧?他是誰呀?」

  「眼睛夠賊的,小問號?就不告訴你!」

  「玩神秘是吧?看你能玩多久!」

  郎心平:「這人跟你的案子有關?」

  「他就是麥冬指控的嫌疑人。」

  郎心平詫異:「那你怎麼會跟他一起去西塘?」

  「他主動提出幫我瞭解一些情況,我就去了。」

  小樣:「原被告一起拉攏你呀?」

  郎心平:「聽上去越來越複雜了嘛。」

  青楚講完西塘見聞和周晉印象,小樣難以置信:「專情、忠貞、溫柔、多金,世上有這麼好的男人嗎?不會是演的吧?」

  「演十年?你演一個我看看。怎麼就不信生活裡的確有這麼長情、這麼好的人呢?」

  「趙青楚,請你自己聽聽,這是一個律師說犯罪嫌疑人的口氣嗎?」

  「人家現在連犯罪嫌疑人都談不上。」

  「去了趟西塘,立場完全混亂,你肯定喜歡上他了!」

  「哪焊哪兒呀你?!」

  「絕對是,你完了!高齊更完了!」

  像是聽見自己被念叨,高齊的電話應聲而來,青楚應下他的約會,隨即邀請小樣:「跟高齊吃晚飯,一塊兒去吧?」

  小樣心知肚明:「你想帶個電燈泡?」

  「拜託你越亮越好。」

  小樣和青楚一起閃亮登場,先發制人:「看見我有點失望吧?」

  高齊只能把失望生生憋回去:「幹嗎失望啊?多一個美女參與我更高興。」

  「我可不是來蹭飯的,帶著信息量呢。提醒你有點風險意識啊,我姐身邊冒出一個開寶馬的鑽石王老五!」

  青楚瞪小樣:「那是我公事,別亂往一塊兒攪和!」

  小樣:「怎麼是攪和呢?我只是把預見到的未來趨勢說出來而已。」

  小樣扔出炸彈等著聽響,可高齊不是一般戰士,甭管心裡多大響動,嘴上硬撐著輕描淡寫:「什麼人啊?這麼了不得?」

  青楚:「別聽她的,我查案子認識的人。」

  高齊:「這麼快就接案子了,祝賀你啊。」

  小樣:「聽到那種噩耗還能談笑風生,你太沉得住氣了,有大將風度!」

  高齊:「具體是個什麼案子?」

  小樣:「他其實是想問,那寶馬跟你什麼關係?」

  高齊笑:「你真是我肚裡的蛔蟲,乾脆你替我問好了。」

  青楚:「我還不一定接呢,哎高齊,問你個醫學問題,植物人睡十年了,還有可能醒過來嗎?」

  高齊:「不能說絕對沒有,但幾率很小,誰植物了?」

  青楚:「我隨便問問。」

  小樣:「你是盼她醒啊?還是盼她不醒啊?」

  高齊:「這人到底是誰呀?」

  小樣故弄玄虛:「讓我順順人物關係,是……你的她的他的她。唉,關係太複雜,一句半句解釋不清,你自己回家琢磨去吧。」

  高齊一頭霧水:「看來我這頓飯非消化不良不可。」

  讓高齊消化不良的還不止寶馬和植物人,席間小樣接到方宇催促上崗的電話,順口叫他也來吃飯。高齊無所謂,一個燈泡是亮,兩個也是亮,可他低估了男燈泡的威力,不光是亮,還漏電。

  方宇一來,小樣就介紹高齊:「我姥爺就去世在高齊工作的醫院裡,他跑前跑後幫了好多忙,比我們家自產的男性都頂用,讓我充分認識到醫生這職業的不可或缺,和在醫院安插一個臥底的重要性。」

  方宇:「噢,他是你家臥底。」

  高齊:「其實我沒幫多大忙,你們不用這麼客氣。」

  小樣:「你在我們三個媽眼裡,形象別提多高大了,她們說你要個頭有個頭,要長相有長相,年輕有為、熱情誠懇、樂於助人,反正全是優點。她們相中你了,一致推選你為她們心目中最佳女婿人選。」

  高齊:「沒那麼誇張吧?替我謝謝阿姨們。」

  方宇壞笑:「這就是傳說中的師奶殺手吧?問題是光師奶相中也沒用呀?」

  小樣批評方宇:「你別說人家,看看那邊,坐著發達國家地位、收入最高的兩種職業,再看咱這邊,嚴重不平衡。」

  方宇:「這你就不懂了,在發達國家,汽車技師同樣是高科技含量職業。」

  高齊:「就是就是,咱國最近高級技工也很吃香,好的技師月入上萬,比醫生掙得多。」

  小樣:「反正我就覺得醫生好,職業高尚、收入穩定、有社會地位,走哪兒都被人求著,誰家出一個醫生,全家受益。」

  方宇:「雖說對面坐著最尖端的職業,但其實不管是律師還是醫生,大家都希望繞著你們走。」

  小樣:「為什麼繞著走?」

  方宇:「律師就不說了,青楚姐最清楚,誰粘上你們那就是有麻煩了。」

  青楚笑:「對對,大家最好不要跟我發生關係。」

  方宇壞笑:「我著重說說醫生……」

  高齊無辜變成魚肉,沒等小樣出手阻攔,刀俎已然落下:「醫生之所以受歡迎,是因為人都怕生病,年紀越大越喜歡醫生,年輕人身體健康,就沒這個概念。」

  小樣挺身捍衛:「誰說的?我不年輕?我就喜歡醫生,高齊,你們醫院有和我年貌相當的單身男醫生嗎?給我介紹一個。」

  高齊:「要沒人干涉,我可以幫你物色。」

  小樣的捍衛招致更猛烈的炮火:「你想嫁醫生?先給我分析分析,你再決定嫁不嫁。醫生每天接觸什麼人?病人!聽到看到的全是痛苦,時間一長,必然造成兩種結果:要不心理壓抑,人生觀消極;要不麻木不仁,不把傷痛當回事,這兩種老公你挑一個吧?」

  小樣:「誰說一定這樣?高齊就不是。」

  「還有,醫生是天底下最不浪漫的職業,他每天擺弄人,所有人在他眼裡都是一副骨架加各種器官,對身體完全麻木,你長得再好,在他眼裡也就那麼回事。高醫生,你們是怎麼克服這種心理障礙的呢?」

  高齊無奈:「我們會把職業和感情分得很開……」

  方宇笑看小樣:「當然,嫁醫生有一個好處,想生病就生病,隨時能進醫院。」

  青楚:「這點好處從你嘴裡說出來,怎麼聽著也這麼彆扭?」

  炮火突如其來,高齊猝不及防,只有哭笑不得的份兒,好在他明白,方宇這通擠對是小樣誇他招來的,自己不過是大男孩心理失衡借題發揮的藥引子,用不著太在意。這一點錢小樣也能看透,不但看透還要說透。吃完飯奔方奶奶家路上,她坐在挎子裡沖方宇嚷:「你幹嗎當著高齊面那麼糟改醫生啊?」

  「那不叫糟改,叫調侃。」

  「你調侃人家幹嗎?不善良!我肯定你嫉妒他。」

  「我嫉妒他?他哪點兒招我嫉妒哇?」

  「你是無產階級面對有產階級的心理不平衡。」

  「呸,我無產?過去那話是怎麼說的,無產階級失去的只是鎖鏈,得到的是自由,誰比我自由?!」

  「你就抱著一窮二白的自由嘲笑人家豐衣足食的穩定吧!」

  「我就嘲笑啦,怎麼著?哈哈哈!」

  「我看出來了,你什麼都不為,就是聽不得我誇他!」

  方宇用行動回答她,挎子照著路上一個小坑開過去,小樣被顛得差點蹦出來:「說到你痛處就報復哇?!」

  當晚,私人護士錢小樣正式上崗,給臥床的方奶奶洗臉、擦身子,老太太滿心歡喜:「小樣,我沒見過比你更好的姑娘,要不趕緊跟方宇把婚結了吧?」

  小樣張口結舌:「啊?奶奶,你是不有點操之過急呀?」

  方奶奶:「不急,都摸著上聽的牌了,還不趕緊和?方宇啊,小樣這種姑娘可難找,你別整天晃晃悠悠,趕緊把她娶回家,讓我踏實,回頭再要被人搶跑了,你哭都沒地兒。」

  方宇審視小樣:「讓我仔細看看,有那麼好嗎?再考察考察。」

  小樣:「呸!」

  有護士在,方宇踏實了,他走的時候小樣跟出來。

  方宇:「留步,別送了。」

  「誰送你?自作多情,我是追出來罵你,剛才聽奶奶講她是怎麼摔傷的,真嚇人,幸虧當時在菜市場,周圍有人。哎我說你要不搬回家來住吧,別讓她一直空巢,這要萬一哪天夜裡起來上廁所,匡當一下倒了,身邊沒個人,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再一蹬腿……」

  「閉嘴吧你,回頭我奶叫你給咒沒了。」

  「話不中聽但在理,她還有幾年呀,你現在由著自己性子在外面折騰,等她前腳一走,你就再想多陪陪她,也沒機會了。」

  這麼在理的話打她嘴裡說出來方宇聽著新鮮,可還真聽進去了:「別絮叨了,走了,晚上別睡太死,聽著點她動靜。」

  「你還真當我是保姆哇?」

  小樣沒當自己是保姆,她是扮演方家准孫媳婦的演員,戲好情真,連自己都快信了,方宇真該再付她一份演員酬金。這晚,因為照顧方奶奶,小樣睡得不太好。沒睡好的還有高齊,青楚明顯不願跟他單獨約會,大學時不遠不近的距離感現在依然照舊,今後還有可能改變嗎?面對感情的疑難雜症,高醫生無能為力。

  青楚的疑難雜症倒是進展順利,楊麗紅用讓鬼推磨的辦法,終於讓雷子和盤托出一切:「案發那晚周晉穿的白襯衫我很熟悉,是郁歡親手做的。當年我們鎮家家戶戶靠蠶絲業為生,誰也不富裕,郁歡全家靠她在絲綢廠打工那點收入支撐,沒錢給周晉買禮物,她就自己動手做,襯衫款式翻不出花樣,就在小地方動心思,她特意跑到我店裡找扣子,要跟別人不一樣的,我就托人從外地捎來一包琥珀色帶紋路的,她很喜歡,買去釘上了,所以我對那件襯衫印象很深。」他從上衣口袋掏出一顆紐扣,琥珀色,帶紋路,一部分被燒灼過,「這是我賣給郁歡的其中一顆。」

  青楚:「怎麼會在你手裡?」

  「案發後第三天,我去周家借東西,敲半天他媽才開門,進屋就聞到燒焦的味道,周媽媽走開時,我發現他家灶塘裡剛燒過東西,是周晉那件襯衫,我在灰燼裡看見這顆扣子,就悄悄撿走了。

  「郁歡出事當晚,你看見周晉穿著綴有這種紐扣的襯衫外出過,在案發兩天後,你又看見他媽把這件襯衫燒了,對嗎?」

  「對。」

  「你能為你的話負責嗎?」

  「能。」

  「把一顆扣子留十年,你想說明什麼?」

  「我知道它一定和那案子有關,至於周晉為什麼撒謊?那晚到底去了哪裡,幹過什麼?我就不知道了。」

  這顆突然現身的紐扣可能成為證據鏈上關鍵一環,但必須進一步證明周晉確實穿著那件襯衫到過現場,否則,就算雷子證實周媽媽做了偽證,周晉當晚的確外出過,也不說明他去過案發現場,就是犯罪嫌疑人。那麼當年的刑偵過程中,會不會有相關線索出現呢?這個念頭跳出的同時,青楚想起姥姥有個熟人在西塘公安局當政委,這也許是條捷徑。

  郎心平支持青楚的想法:「如果真能在刑偵報告裡找到跟這扣子相呼應的線索源,構成證據鏈,對周晉的指控就能合上縫兒,你就穩操勝券了。」

  小樣旁聽案情分析時察言觀色,得出結論:「某些人心情肯定特別矛盾,於公於理呢,希望案情向著有利於你的方向發展,於私於情呢,卻希望案情向著有利於他的方向發展,擰巴呀!」

  青楚:「別侮辱我的職業性,我一向公私分明,從來不往一塊兒攪和。」

  小樣:「我看這回你分不了那麼清楚,女人都是感情動物,你是女人吧?」

  青楚:「是,但不是一般女人。」

  小樣:「嘴硬,我倒看看你怎麼不一般。」

  儘管承認小樣的分析一針見血,但在她趙青楚世界裡,情感遭遇理智從來甘拜下風,更別說一份萌動之初、前途未卜的情感。如果有必要,她不光嘴硬,心也可以很硬。至少現在,青楚這麼以為。

  再次來到西塘目標明確,通過郎心平介紹的關係,青楚順利拿到當年麥冬案的刑偵報告,報告裡一張案發現場的線索照片直刺眼簾,一顆琥珀色帶紋路的紐扣,和雷子提供的那顆一模一樣。如果雷子說的是真話,這兩顆紐扣應該屬於同一個人——周晉。從警方未公開的刑偵檔案中證實了紐扣的存在,形成指向周晉的完整證據鏈,這無異於對當年公訴方的釜底抽薪和對警方刑偵過程的否定。申訴案似乎撥雲見日,青楚的心情卻陰晴不定。

  上次別後,石磊想到青楚可能還會來找他,但沒想到這麼快:「瞭解當年刑偵細節?你問吧,我能回答的盡量回答。」

  青楚:「過去只要嫌疑人認罪就能定案,所以公安機關為追求破案率刑訊逼供的例子不是沒有,我想知道你們當年刑訊過程中有沒有強迫嫌疑人的行為?」

  「他說是被我們刑訊逼供、屈打成招對吧?十年前他就這麼說,法院要相信,他就不用坐牢了。對那些極其頑固死不認賬的罪犯,辦案人員可能會情緒失控,但我可以負責任地說,屈打成招絕對是極少數。如果你聽信他一面之詞,非這麼認為,我也沒辦法。」

  「我知道不能只聽一面之詞,所以才來聽聽你怎麼說,麥冬說他當晚到河邊是去約會,沒有傷害郁歡的動機。」

  「約會?他自作多情!郁歡跟周晉青梅竹馬,全西塘沒有一個人相信她會移情別戀。他以為有幾個小錢就能買女孩子的心?說白了,麥冬犯罪動機清晰,證據確鑿,而且有現場目擊證人指證,我上回就告訴過你,這案子當年定得很瓷實。」

  「還有一個問題,在案發現場,你們有沒有提取到什麼特別的東西?例如這種紐扣。」青楚出其不意,亮出紐扣,隨即敏銳捕捉到石磊臉上的驚詫。

  石磊:「你從哪兒弄來的?」

  「對不起,這個不能透露,我要遵守職業道德,為當事人保密。現場發現的紐扣跟它一樣,對嗎?你剛才說沒有任何線索指向別人,那扣子是誰的?為什麼會遺落在現場?這麼重要的線索,警方追查過嗎?」

  「當然追查過,當時現場救人,圍觀的群眾一大堆,我們後來挨個查證,也包括周晉。西塘是旅遊景點,每天來往遊客上千人,扣子可能是任何人掉的,這線索沒意義,被我們否了。不管你這顆扣子從哪兒來,肯定和麥冬有關。你也許認為自己掌握了重要證據,但我告訴你,麥冬這傢伙非常狡猾,具有很強的反偵查能力,辦案過程中屢次認罪、翻供,跟警方玩心理,找機會脫罪,可惜最後還是沒得逞。入獄十年了,如果他真有證據,為什麼到現在才拿出來?我提醒你,任何證據都要經過檢驗才能成立。」

  石磊的質疑同樣也是青楚心裡的問號,如此重要的證據十年都沒出現,偏巧此刻從天而降,是幸運還是蹊蹺,的確有待驗證。

  離開西塘之前,青楚鬼使神差來到臨終關懷醫院,她說不清為什麼要來看郁歡,似乎這個沉睡中的女人跟自己有著某種神秘的聯繫:「你有感覺嗎?能聽見我說話嗎?事情的真相是什麼?只有你最清楚,可你沉默了十年,什麼也不說。」

  回到北京,青楚第一時間找到在市公安局刑偵處工作的學兄,請他幫忙檢驗那顆紐扣。隨後,周晉的電話如期而至:「聽說你又去西塘了?」

  青楚:「如果你假裝不知道,可以當我沒去過。」

  「可我知道你去過了。」

  「我猜到石磊會告訴你。」

  「跟你這麼聰明的人說話,我也沒必要迂迴了,石磊說你給他看了一顆扣子,這是那邊的新進展嗎?」

  「他可以對你言無不盡,但我不能對你知無不言,我不能透露給石磊的信息,同樣不能透露給你。」

  「那是否可以透露一下,你現在更傾向相信誰?是我,還是麥冬?」

  「還不知道,沒有確鑿證據前,我誰也不信。」

  「好吧,案情討論到此結束,中午一起吃個便飯好嗎?」

  「不了,我隨便吃點,還要接著工作。」

  「明白了,已經進入避嫌階段,那你忙吧。」

  「對了,我回來之前去看過郁歡。」青楚說完有點後悔,怕他問為什麼,說去找郁歡調查案子未免荒謬,說替他去探望又太唐突,畢竟他們還算不上朋友。

  周晉毫無詫異:「啊,我最近忙,沒抽出空來回去,她還好吧?」

  「好,護士照你交代,每天給她擦爽身粉,整個梅天沒出過濕疹。」

  「不管你出於什麼原因,我就當你是替我看她,謝謝。」

  周晉越輕鬆坦然、善解人意,青楚越心情沉重,即將和這個讓她心動的男人變成對立方,真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錢小樣下了公班就回方奶奶家上私班,進門發現方奶奶病了,咳得厲害還發燒。方宇滿抽屜翻藥,不得要領,小樣把他扒拉開,迅速找出阿司匹林和止咳糖漿,方奶奶聽話地吃藥、喝水。

  小樣:「今天先這樣,明天帶奶奶去醫院吧。」

  方奶奶:「不去,感個冒都得一兩百,家裡有藥。」

  小樣:「不行,這些藥只能緩解症狀,你有炎症,得吃抗生素或者輸液。」

  方奶奶:「我活動不方便,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毛病,燒退了就行。」

  方宇:「她不願動就別折騰了,要吃什麼藥?我出去給她買。」

  小樣:「處方藥,沒有醫生的方子買不著。算了,明天我先想法從醫務室開點,奶奶這歲數,以後家裡得多備點藥應急。」一轉身,腳下踢著個大旅行包,「這誰的什麼呀?」

  方宇:「我的包。」

  小樣:「你拿這麼大包幹嗎?回來住了?」

  「我那邊維修電網,斷電。」

  方奶奶:「一時半會兒修不好吧?那就別急著回去,多在這兒待幾天。」

  「看情況再說吧。」

  小樣揭穿他:「奶奶你把心放肚裡,住一兩天犯得著把東西都拿回來嗎?他這就是不走了。」

  「那敢情好。」方奶奶樂得合不攏嘴。

  方宇坐院裡喝著啤酒,時不時回頭看小樣在屋裡替奶奶搖扇子、幫奶奶翻身,忽然有種天倫之樂的錯覺。別說,這蠻妞兒賢惠起來還挺像回事,要光為賺錢她能這麼愛崗敬業?肯定是對自己有意思,要不要考慮把她發展成媳婦兒呢?好處是以後家裡有了免費私人護士,壞處是她犯起渾來實在不像女的……正自作多情地難為自己,屁股上挨了小樣一腳:「哎,聽我話回來住了?孺子可教嘛。」

  「誰聽你的了?」

  小樣一屁股坐到方宇身邊:「你對我的工作滿意嗎?」

  「還行。」

  小樣笑瞇瞇湊近:「覺不覺得我溫柔賢惠?」

  「將就算個女的吧。」小樣的臉近在咫尺,方宇居然心跳加速。

  「那還把我往外扔嗎?」

  「你要想留下當長期保姆,我可以考慮。」順溜話也得擰著說,才不丟面兒。

  「美的你大鼻涕泡!」擰著就擰著,愛情較量就此拉開序幕,當俘虜不是錢小樣的風格,看誰扛不住先認輸。

  轉天小樣在校醫室值班時,有學生來開假條,卻不肯量體溫:「我自個兒量過了,38度5,就給開個假條吧。」

  小樣識破有詐:「今天週六,下週一你還好不了?先吃藥,明天好不了,再來開假條。」

  「明天是胡校醫值班,她沒你善良。」

  「沒病想蹭假是吧?少廢話,必須量體溫,到38度就開假條。」

  學生眼巴巴看著公章,乾脆明說:「章不就在那兒嗎?你一開一蓋,十秒鐘的事兒,不就完了?」

  小樣沒那麼好說話:「你量不量?」

  學生有備而來:「我給你三十塊,怎麼樣?」

  「想賄賂我?」情勢突變,小樣腦筋急轉。

  「翻倍,六十。」

  「九十!」小樣將計就計,生意成交,新的生財之道就此誕生,並且一發不可收拾。接下來兩周,錢小樣牌病假條暢銷校園,並穩居商品銷售排行榜首,當收入達到一定數目,小樣找到高齊,用這筆錢換了一大兜處方藥。

  高齊在醫院門口把藥交給她:「買這麼多處方藥幹嗎?這些藥可不能亂吃。」

  「知道,別忘了我也是護士。家裡老人常有點頭疼腦熱,總去醫院太麻煩,把藥備齊能省不少事。」

  「怎麼,姥姥病了?要不方便來醫院,我過去看看?」

  「不是她。你還真把我姥當自己姥姥了?」

  自作多情過於明顯,高齊不好意思地乾笑。

  小樣故意起話茬兒:「我姐前一陣又去西塘了,你知道吧?」

  「又去了?還是和那寶馬?」

  「這回是一個人,不過還是為那寶馬去的。」

  「哦。」

  「有點失落吧?好心提醒一聲啊,在趙青楚那兒,你沒戲!」

  「她跟你說的?」

  「非要她親口打擊你才死心?醫生一般也不忍心親自宣判病人死刑吧?」

  這打擊也夠直接的,高齊落荒而逃:「那我回去了。」

  小樣開完炮又想起救死扶傷,跑去買一大桶肯德基又回來找高齊,精神物質食糧一併送上:「我請客,感謝你幫忙開藥。」

  高齊苦笑:「這是打擊後的安慰?」

  「一個醫生,整天直面殘酷的死亡,這點悲慘現實應該有勇氣面對吧?」

  高齊強撐著:「我也沒怎麼著啊。」

  「那你笑得比哭還難看?不善於偽裝。想不想聽我給你分析分析感情失意原因?」

  「說吧,我聽聽。」

  「其實你各方面條件都跟青楚相當,軟件、硬件哪樣也不比她差。不過現在女的找男的,眼睛都愛往上看,她需要仰視,你懂嗎?」

  高齊有點懂。

  「趙青楚看你,最多是平視,所以不滿足,非要找個要她仰視的人才行,不都說男女有落差才是合理搭配嘛,所以說你倆不來電,不是你的錯,是落差的錯。」

  「你這麼一說,我心裡舒服多了。」

  「建議你,乾脆也低頭往下瞅瞅,找個人仰視你,不就齊了?」

  「分析得很有道理,我打算接受你的建議,那你對方宇也是仰視?」

  「你什麼眼神呀?我們倆是他仰視我!」

  「對不起對不起,我其實是那麼覺得,那你是不也得找個人仰視呀?」

  「我這人有個特點,說別人時一套一套特明白,一到自己身上就犯糊塗,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理論脫離實際』吧?我八成是個直覺主義者,甭管仰視、俯視,估計到時候逮誰算誰!」

  高齊被她逗樂:「我覺得你這樣挺好。」

  精神按摩卓有成效,小樣覺得自己功德無量,挽救了一個差點走進感情死胡同的人,接下來,還有一個不肯進死胡同的人,等她想辦法呢。

  第7章

  小樣抖落出一大包藥邀功,打包票說奶奶以後小病不去醫院,她在家包治。方宇被夠吃上一年半載的藥量驚著:「這麼多,不是你從醫務室偷回來的吧?」

  「呸!我是個品德高尚的人,這些都是花我自己錢買來的。」

  「你也沒掙著錢呀?」

  「智慧就是財富,它無處不在,看你怎麼使用!」

  倆人關係打根上起,就烙下主動方被被動方牽著鼻子走的原始印跡,一個故弄玄虛,另一個跟著往玄虛裡繞。方宇鼓動鼻翼,使勁呼吸潛伏在藥品背後的異味,越聞越可疑,小樣靈魂出竅、悠然神往的神態,印證了他的直覺。

  方宇一忍再忍,忍無可忍,旁敲側擊:「琢磨什麼呢?思春呀?」

  小樣胸襟坦蕩、赤裸:「高齊真不錯,我覺得自己就該找個他那樣的,倆人落差也合適。」

  「落什麼差?沒頭沒腦的,這是打哪兒說起啊?」其實方宇心裡電光火石,瞬間門兒清,「你那些藥是找他拿的吧?」

  「對啊,我就認識他一個醫生。」

  「你幹嗎非找他?錢給誰不能買藥?」衝口而出後,方宇被話裡的火藥味雷到,自己疑似很憤怒?

  「好多處方藥,不找醫生買不來。」

  「瞧你那點出息,這事也值當去求他一回?我寧可帶奶奶去醫院。」想掖狐狸尾巴,結果連尾巴帶掖的意圖全落在人家眼裡。

  小樣前仰後合:「不對呀你,我找人家買藥,你至於這麼大反應嗎?我再次確定,你就是嫉妒高齊!為什麼嫉妒?是不是因為我?你要喜歡我就直說,大膽說出口,我可以考慮考慮。」

  方宇力所能及,就是拍拍屁股、瀟灑而去,甩下不值一辯的冷笑,可在小樣眼裡,怎麼看他都是望風而逃。

  這天,郎心平接到政法學院總務科電話,邀請她過去商議事情,去之前老太太做足心理準備,當親耳聽到小樣的光榮事跡,她啼笑皆非。

  總務主任:「最近接到很多老師投訴,抱怨醫務室給學生開的假條太多,影響出勤率,胡校醫覺得奇怪……」胡校醫撇清自己:「我沒開過那麼多假條,一向謹慎。」主任繼續,「我們在學生中間進行調查,聽到反應,說醫務室賣假條,九十塊一張,引得學生蜂擁而至,後來還水漲船高,漲到一百。您是咱學院首屈一指的大學者,考慮影響,我們決定把此事就地掩埋,絕不擴散,就咱仨知道。至於孩子,要不……您先把她領回去教育教育?願意改正,再把她送回來?」

  老太太的勇氣只夠支撐把孫女領回家,不夠再把她送回去。於是,錢小樣因為自己把智慧轉化為金錢的非凡想像力,招致失業,從入京第一份工作上下崗,重歸待業。

  也因為這份卓爾不群的想像力,招致全家清算,大家七手八腳、群策群力,想把錢小樣從歪門邪道的坑裡拽上來,用小鞭抽著她走上光明坦途,把聰明用到正地兒。

  郎心平:「你自己說,賣沒賣假條?」小樣點頭。

  郎心平:「人家冤枉你沒有?」小樣搖頭。

  楊爾評價:「你還挺有生意頭腦……」郎心平瞪她,楊爾趕緊端正立場,「我還沒說完呢,就是沒用在正地方。」

  郎心平:「你這種惡劣行為不光影響到你自己,還有我們,上班以前你跟我保證什麼來著?」

  「你搭台我唱戲,不給你丟臉。」

  「現在呢?」

  「唱砸了,姥,我知錯了,我的行為給您以及咱們全家的榮譽抹了黑。」沖仨人鞠躬到底,「對不起,給大家添麻煩了!」小樣最大的優點,就是勇於劃清自己與錯誤的界限,她和錯誤不共戴天,永遠不是朋友,就是總一起摽著。

  三人面面相覷,想笑,都忍著。心裡寬容,臉上也得秋風掃落葉,把犯錯上升到原則和人格的高度。其實錯誤生來就是讓人犯的,它和我們如影隨形,是每個人成長的標記。

  小樣陳說:「我虛心接受大家批評,但也要允許我說明一下自己觀點。」

  青楚:「審判長,允許被告做自我辯護嗎?」

  郎心平:「說吧,我也想知道你是怎麼想的。」

  「首先,不是我主動賣假條,是學生軟磨硬泡求我開,被拒絕後,就用金錢利誘我……」

  楊爾:「你就沒扛住?」

  「買方和賣方市場需求一致,交易就這樣達成了,沒想到需求迅速擴大,好多學生聞風而至,我被架上去就下不來了。」

  楊爾:「典型的歪門邪道。」

  「也反映出一點機動靈活性吧?」

  郎心平鎮壓:「不許狡辯!」

  「主要因為我跟他們是同齡人,深深理解他們心情,雖然病得不重,但當身體的不舒服遇上不想上的課,就會產生病重的錯覺。」

  郎心平:「這是什麼歪理?完全不能成立!」

  「有點歪,但這種現象在學生中普遍存在,我出於同情才站到錯誤立場,做了錯事。」

  青楚:「被告犯罪心理很有代表性,我大學時也常產生開假條逃課的想法,可惜一直沒能得逞。」

  楊爾:「那是,像她這麼沒溜兒的校醫不好找。」

  郎心平:「賣回老臉給你找個工作,才幹幾天就鬧出這麼檔子事,我可沒臉讓你再回學院去上班了。」

  「那我就不回去了。」小樣還有一優點,就是不管今天怎麼糟糕,反正明天一定會比今天好,倒也符合辯證法。「姥,你放心,在哪兒跌倒、就在哪兒爬起來,這回我不麻煩您,自己找工作。」立刻在家展開應聘,「二姨,要不讓我跟你干吧?」

  楊爾:「打住!全家人都知道,我公司不搞家族企業,杜絕裙帶關係。」

  「不都說舉賢不避親嗎?」

  楊爾:「你哪兒賢?是游手好閒的閒!」

  當天下崗當天上崗辦不到了,小樣去睡覺。第二天日上三竿還賴在床上,方宇不明所以,走到床邊扒拉她:「8點多了,還不上班?」

  「不上了。」

  「今天休息?」

  「可以一直休息下去。」

  「怎麼了這是?」

  「我被開了。」

  「為什麼?」

  「我發明一條生財之道,一百塊錢一張假條賣給學生,被發現了。」

  「太牛了!說你錢串子腦袋,真不冤枉你。」

  「我又不是為自己,賺的錢都給奶奶買藥了。」

  「智慧是財富,無處不在,看怎麼使用」的台詞原來打這來的,方宇心裡小小一悠,泛起他一向鄙視的溫柔:「你說我該誇你呢?還是該誇你呢?」

  「我要好好思考一下,今後到底要往何處去?」

  昨日已矣,小樣的年紀從不回顧,只求前瞻,這一刻她陷入迷茫,當然,迷茫也是這年齡的日常課。方宇想伸手,傳遞「你迷茫也不孤獨」的信息,手沒掏出來,就被自己扼殺在褲兜裡,為避免墜入柔情氾濫的深淵,他懸崖勒馬。

  男人和女人區別就在於此,青楚任由自己墜下柔情的深淵。她等來翹首企盼的好消息,市局刑偵技術處的北大學兄特快專遞過來化驗結果,扣子燒痕時間在六個月以內,材質為樹脂,十年前還沒被普遍應用在廉價日用品當中。這結果一點不糟糕,青楚如釋重負,心花怒放,把低落的小樣拉出來購物,大方派送,小樣當然不拒絕,姐兒倆達成供求平衡。

  「看來你心情不是小好、是大好啊。」小樣直指本質,「你那案子怎麼樣了?」

  「接不成了!」

  「你不挺想接那案子嗎?不成還這麼高興,不想告那寶馬吧?」

  「人家沒事兒告人什麼?」

  「你屁股到底坐在原告這邊,還是被告那邊?我再次確定,你就是喜歡他!那高齊怎麼辦?徹底晾在那了?」

  「本來我也沒接他茬兒。」

  「上次找他幫忙開藥,我跟他說了:在你這沒戲,他還挺受打擊。」

  「你替我打擊了?好,省得我直接打擊了。」

  「太冷血了你!我可比你善良,打擊完看他怪失落的,我還安慰來著。」

  「你是不是覺得他挺好?」

  「他是挺好的呀。」

  「他好還是方宇好?」

  「要是他倆都追我,我還真有點難辦。」小樣對這種可能性心嚮往之,很願意被這類現實難題難住。

  結果出來,事情還沒結束,就是結束,青楚也要讓它結束得明明白白。她事先在家把錄音筆裝進西裝內袋,將話筒線穿過衣袖,用膠布把微型話筒固定在袖口裡側,打車獨自前往郊區雷子落腳處,進門前她按下錄音筆。這場錄音對話未來將成為她和周晉關係的糾結點。

  「今天想單獨問你問題,我們開門見山。」青楚沖雷子亮出塑封袋裡的紐扣,「這顆紐扣我拿去化驗過,上面的燒灼痕跡是最近六個月留下的,材質也不是十年前的東西,鑒定結果系偽造,你能給我一個合理解釋嗎?」

  雷子頃刻面如土色。

  「一旦再審程序啟動,這顆扣子就將成為核心證據,會被反覆鑒定、推敲,假的真不了,到時候露出破綻,我們每個人都會被牽扯進去,當然,首當其衝就是你,因為證據是你提供的,如果涉嫌偽證,你會第一個被追究,按照我國刑法,製造偽證、妨礙司法公正將被判處少則四到七年、多則十年的有期徒刑,你現在處境很不妙。」

  雷子汗如雨下。

  青楚繼續施壓:「目前只有我知道這結論,也許還有補救措施。整個事件中,你獲益多少我不知道,可一旦出問題,第一個就把你豁出去,這個你想過沒有?所以我繞過楊麗紅,單獨找你,想把事情弄清楚,這樣做既為保護我自己,也等於變相保護你。到底該站哪邊兒,怎麼做,你應該很清楚了。」

  雷子心理防線被突破:「不是我的主意……」

  「那是誰的?」

  「扣子是楊麗紅找來的,也是她燒的。」

  「把你知道的都講出來,這樣我才能幫你。」

  「麥冬知道刑偵檔案裡有顆扣子的線索,公安當年也讓他辨認過。於是前不久,楊麗紅拿著一顆同樣的扣子找到我,讓我按她說的辦,以後我的所作所為就都是她教的了。」

  「周晉有件墜有這種紐扣的襯衫,還有案發當晚你看見他從外面回來,以及後來周媽媽燒衣服,全是假的?」

  「對。」

  「那扣子是怎麼來的?」

  「小百貨市場很容易就能找到。」

  「也就是說,你告訴我的全部是偽證?」

  「是楊麗紅讓我那麼說的。」

  「她給了你一筆錢收買你?」

  雷子點頭。

  「給錢你就肯作偽證?」

  「我當時缺錢,欠別人一筆賭債,四處躲,實在沒轍,楊麗紅答應幫著還上。」

  「那你當年跟周媽媽一起作證,證明周晉案發當晚在家,是不是真的?」

  「老實告訴你,當年我什麼也沒看見,既沒看見周晉在家,也沒看見他從外面回來。趙律師,我不會有事吧?不會有人追究我責任吧?」

  「只要你不繼續撒謊。」

  青楚拿到最想要的東西,掌握足以證明周晉清白的證據,離開雷子。是時候畫句號了,打電話給楊麗紅,約她見面。

  「你看我說的是不是事實?十年來麥冬始終找不到為自己翻案的證據,跟我見面後,我的某句話提醒了他,讓他回想起預審過程中警方追問過的一個環節,有顆遺落在現場的紐扣,這顆紐扣的存在讓他找到突破口。於是你按照他指示,去買了一顆同樣的扣子,接著找到最合適幫你們提供證據的人選——周晉過去的鄰居雷子,花錢操縱他說謊,編造了一串足以讓專業律師信服的完整證據鏈。」

  「你是怎麼知道的?」

  青楚拿出鑒定書,推過去,楊麗紅垂眼一瞄,放棄抵賴。

  「你們忽視了一個專業律師的嚴謹,我會反覆求證證據的真實性,把扣子拿去化驗了,它樣子雖然跟十年前一樣,但材質完全不同。你們精心編造的證據鏈,最薄弱的環節恰恰是證據本身,你還有什麼話說?承認做偽證嗎?」

  「你會去檢舉嗎?求你別,麥冬他真是被冤枉的,請你站在他的角度想想,一個坐了十年冤獄的人,有可能走火入魔……」

  「那你呢?也魔怔了?他讓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

  「我就是想幫他。」

  「你無條件相信他,有沒有想過,罪犯其實就是麥冬自己,他一直在操縱你,控制你思維,擺佈你行動,就像你們試圖操縱我一樣。」

  楊麗紅張口結舌,青楚言中的事實,她想都沒想過,然而它多麼可能。

  「你難道不知道製造偽證、誣陷別人要承擔法律責任?為什麼還敢冒風險?還企圖把我也拉下水!你有沒有意識到,自己多年來被他控制了?他在監獄裡,你就是他遙控的牽線木偶。」

  「不,不,我相信他,不是他。」既然選擇相信,就一意孤行信下去,這就是楊麗紅,「求求你趙律師,別檢舉,只要你不告發,讓我做什麼都行。真要被揭出來,麥冬的牢就沒頭兒了。」

  青楚有著柔軟的神經,總是容易被打動:「你這時候想到的還是他?你自己呢?告訴我,麥冬為什麼要誣陷周晉?」

  「他恨他。」

  「為什麼這麼恨?」

  「他倆爭的,是郁歡愛誰。」

  「人都那樣了,還爭那個有什麼意義?你也跟著不惜觸犯法律幫他出氣?」

  「從小到大,我心裡只有他一個人,就算他追求別的女孩,我喜歡的還是他,唯一的願望就是等他出獄,去個沒人認識的小地方,跟他一起過平常人的日子。趙律師,我騙你,利用你,真對不起,可我不是成心的,求你高抬貴手,成全我這點小願望吧,你要真檢舉了,那後半輩子我連點念想都沒有了。」

  青楚做不到師傅邢功成,她能在理性上否定製造偽證的行為,感性卻可以因為這番表白選擇原諒,她宣佈到此為止。偽證者受到批判,卻因為沒傷及被害者,得以避免法律處罰,阻止錯誤釀成災禍的,是青楚的智慧。

  分手時,楊麗紅感激涕零:「不管你怎麼鄙視我,我都要謝謝你。」青楚不懷疑她的真誠,完美句號,儘管一無所得,她心情愉快得無以復加。

  郎心平感到奇怪:「案子不黃了嗎?我看你心情還不錯,沒點挫折感?」

  「沒有!誰沒交過幾天學費?親自栽過跟頭才知道下回怎麼繞開。」

  「那姥放心了,你從小到大一直很順,我怕有點挫折你受不了。」

  「我沒那麼脆弱,溫室花朵也不是一遇寒冷都非死不可,我是耐受型,冷熱都能適應。姥,問你個問題,一個人有野心和名利心好不好?」

  「有什麼不好?我們那年代管這叫遠大抱負,國家還大力提倡呢。」

  「但通過這次,我發現自己還是急了。」

  「認識到了?想一鳴驚人沒錯,但急於求成就容易被人利用,挺好,你這不又是一個收穫嗎?青楚,姥從來沒問過你:在你概念裡,什麼叫成功?」

  「做自己喜歡的工作,功成名就,收入豐厚。」

  「現在社會給人灌輸的成功觀念太單一,你們年輕人追求的無外乎是賺錢、成名,給自己貼上成功標籤,千篇一律、千人一面,這是典型的唯結果論。其實不是所有得到結果的都成功,也不是沒結果的就失敗,我一輩子的體驗,是成功藏在過程裡,將來回頭看,樂趣不在最後撞線那一下,結果是買東西的贈品,好了算賺的,不好也沒什麼。你這樁代理,敏銳洞察及時補救,壞事變好事,幹得漂亮,以我的標準,這就叫成功。」

  「我也這麼認為!姥,你放心,我不但要享受成功的結果,更要過程!」

  沐浴在自我認可中,青楚忽略一件事:這只是她單方面畫的句號,不是周晉的句號,事情遠沒有結束。錢小樣那邊,卻不知道如何開始?針對未來往何處去的人生命題,她想了又想,好歹於迷茫中撥雲見日,瞭望到一星半點目標。

  方宇摻和進來:「還思考呢?想好了嗎,今後往何處去呀?」

  「你過來,我宣佈一下。經過長考,穿過層層迷霧,從迷茫到清晰,我終於理清思緒。」

  「直接說結論。」

  「我要——成家立業!想兩天不是白想,你琢磨過為什麼是成家立業,不是立業成家?因為有家才有依靠,家是前進路上的歇腳站,是奔跑過程中的潤滑油,沒有家,想去哪兒都走不遠,想做什麼都沒人支持,所以我決定——先成家!」

  「你想成家?那也得有人啊,打算上街拉誰?」

  「不用上街,人選我物色好了。」

  「不是我吧?」方宇一廂情願,湧起無限抱歉,「對不起,讓你失望了,我需要自由,還不想把自己束縛在婚姻裡,不能配合你成家的理想,請考慮別人,或者調整戰略,先立業吧。」

  小樣像看躥上舞台攪亂正戲的鬧鬧一樣看方宇:「省點唾沫吧,我說的不是你。」

  「那是誰呀?」

  「這不勞你操心,明天起我就開始行動,為養精蓄銳,睡了,晚安!」

  原來自己不在戲裡,連龍套都不是,方宇全身水分蒸發——干極了。他展望自己將繼續——永遠——氣短下去,垂頭喪氣、抓耳撓腮。

  說幹就幹,第二天黃昏,小樣端著搪瓷盆,站在醫院門口,等待她鎖定成家的對象出現。這是一次理性的思索,一個成熟的決定,她甚至把自己模擬成她媽楊杉,生平第一次對自己投了贊成票。

  高齊匆匆跑來:「找我有什麼急事?」

  「沒有。」

  「那你跑醫院來幹嗎?」

  「來謝你呀,我親手做的釀皮,特地道!」

  高齊被感謝的次數太多,完全遺忘了自己被感謝的理由:「為什麼謝我?」

  「因為前一陣你幫我買處方藥哇。」

  「那也值當特地跑來一謝,我還以為你家又有什麼急差呢。」

  「你為什麼總是只求付出不問回報呢?」

  「我要不付出,那就更沒回報了。」

  對待失戀居然能昇華到自嘲的幽默境界,小樣不虛此行,她雙手奉上釀皮:「現在回報來了。」

  「你還有這手藝?」

  「溫柔賢惠,內外兼修吧。」

  「跑這麼遠就單為送一個釀皮?」

  「不,我還是為尋找和發現來的。」

  「你找什麼啊?」

  「我這陣子一直在深思,為什麼我們仨媽都認為閨女應該嫁你這樣的人?」

  高齊也對答案充滿好奇:「想明白沒有?為什麼呀?」

  「因為你身上有種壓倒一切的品質,叫做穩定。」

  高齊首肯她的發現:「穩定是我為之奮鬥的目標,大學畢業後我給自己制定了第一個五年計劃,主題就是穩定,現在剛三年就提前實現了。」

  「你還定了五年計劃?太有正事兒了,我畢業三年,別說定,穩還沒譜呢。」

  「一個人活在世上,身上至少有四種社會屬性:自我、兒女、丈夫或妻子,還有當父母,這四個角色是你早晚必須要扮演的,把四份責任都承擔起來,做完美,你就實現了個人價值,也間接對社會作出貢獻。」

  小樣伸出四根手指:「四份?我也要背那麼多?」

  「當然,每個人都得背,你不是爹媽的孩子嗎?」

  小樣頷首。

  「將來得嫁人吧?」

  小樣再頷首。

  「還得生孩子吧?」

  小樣頻頻頷首。

  「那就是了,大多數人只能做好其中一兩樣,甚至一樣也做不好。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時,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不為碌碌無為而羞恥,這樣他在臨死時就能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是有意義、有價值的。」

  小樣就剩頷首的份兒了,頷完首慚愧低頭:「我覺得你在罵人。」

  「我罵誰了?」

  「我,就是那個虛度年華、碌碌無為的人。」

  「你還小,還是把個性掛在嘴上的年齡,再晃幾年就知道了:我們不全是自己的,世俗是大多數人要走的路,責任是早晚要履行的義務,如果每個人都把自己分內的責任做好,社會自然就和諧了。」

  「真有責任感!我聽明白了,你是先要把自己做大做強,然後再做好兒子、好丈夫、好爸爸,一個也不耽誤。」

  「就是這樣。」

  「太理想、太完美了!越聽,我越覺得女孩子就要嫁你這樣的。不過為什麼我覺得你那麼累呢?」

  「我怎麼累了?」

  「我想起中學有篇課文,叫《裝在套子裡的人》。」

  「你說我把自己裝套兒裡了?」

  「還是主動鑽進去的,削平、壓扁、揉圓,太委屈自個兒了。」

  「責任就意味著犧牲,不辛苦就沒有輕鬆,不痛苦就沒有歡樂,幸福和不幸是對比出來的。」

  「我聽著還是累。」高齊對生活的高標準、對自己的嚴要求,是小樣永遠永遠達不到的,也許她根本不想達到,但不耽誤她心嚮往之,並使勁、使勁欣賞他,「我覺得你的優勢沒準兒會成為劣勢。」

  「我什麼優劣勢?」

  「你吧,就是太正經了。」

  「女孩子不都喜歡正派、負責任的男士嗎?」

  「我們喜歡的是正經裡帶一點不正經,但這點不正經還不耽誤正經的那種。」

  高齊暈菜:「這分寸夠難掌握的。」

  「女孩子都追求安穩,但又不能太安穩,安穩裡要帶那麼一點不安分,但這點不安分又不能破壞安穩。」

  「這正經裡的不正經、安穩裡的不安分,應該是個什麼比例呢?」

  「二八?三七?視不同人而定,你是十分正經,零分不正經,有點單調。」

  「有道理,青楚是不就為找那兩三分不安分才覺得我悶的?」

  「有可能。」

  「那你呢?幾幾開?」

  「我?十分渴望安穩,但又十分不安分。」

  「那你到底要什麼呢?」

  「我什麼都想要。」

  高齊喜歡和小樣聊天,輕鬆自如、游刃有餘,不像面對青楚那樣努著、夠著,這就是小樣提出的「落差說」?他把她送回方家,分手時兩人有點依依惜別的意思,完全沒注意角落裡有雙惡毒的眼睛。

  小樣對今天評價很成功,一方面印證了決定的正確性,一方面鋪墊了未來的可能性,她的感情從此走上康莊大道!正踩著正確的步點往胡同裡走,半道被凶神惡煞面目猙獰的方宇劫持:「你鎖定成家的人選就是他?」

  「怎麼了?通過今天接觸,我再次確定高齊值得一嫁,他就是活脫脫一新好男人!」

  「他渾身都是優點,就是不招人喜歡!我這人缺點比優點多,可就是招人喜歡!」方宇強詞奪理,完全違背辯證法,可也符合事實。

  「那得我說了才算!沒看出來。」

  嘴上從來不是方宇強項,乾脆放棄不擅長的,直接上動作!他把自始至終落下風的悲憤化為行動,不由分說扯過小樣,不問青紅皂白就吻。小樣束手被親,從方宇嘴唇軋道機一樣鋪天蓋地碾過來的一瞬起,她就玩了命想樂,一面使勁壓抑笑的慾望,一面嚴厲譴責自己不嚴肅,小姐此刻您要義正詞嚴!更洶湧的笑意一浪高過一浪,將她的自責淹沒。

  方宇撤嘴,小樣像被拔掉塞子,狂笑噴薄而出,花枝亂顫。

  方宇被笑二乎了:「樂什麼?親你一下就樂成這樣?」

  「對呀,我是挺樂的!隨便氣氣就把你氣得現了原形,我說什麼來著,還說不喜歡我,你別承認呀!」

  方宇氣餒,又輸一陣,還是落下風,往回找補面子:「這算什麼?我隨便打Kiss的女孩多了去了。」

  「還嘴硬?繼續,看咱倆誰樂到最後。」

  當晚,小樣腮幫過勞、導致痙攣,嘲笑方宇不足以讓她如此長笑,她欣喜於過去敢想不敢盼的生活難題露出端倪:倆人貌似都喜歡她!她貌似具備舉棋不定的條件!小樣太喜歡被這道題難住,比她小學至今沒算明白的「水池同時放水、進水」有挑戰性多了,高齊算康莊大道,方宇好比歪門邪道,她該走哪條呢?長期荒廢的理性終於能派上用場,和感性好好PK一回了。

  麥冬申訴案無疾而終,被邢律師言中,青楚自然遭到師傅奚落:「早先提醒你什麼來著?讓我說著了吧?年輕人想出人頭地無可厚非,但社會不是你想像的烏托邦,機會比大熊貓還稀少,陷阱倒滿地都是,領教一回見識了吧?沽名釣譽不是這麼個釣法,腳踏實地一點,我給師父準備了三年材料才獨立,羅馬城不是一天建成的,急什麼?今後還是老實給我打下手吧。」

  「沒問題。」

  「你倒拿得起來放得下。」邢律師完全沒聽出來徒弟被現實教育的服軟,也沒等到她對自己姍姍來遲的心悅誠服。當下的後生比任何一屆前輩更能屈能伸、能上能下、能圓能方,他們沒有前輩那些前瞻後顧、左右逢源、四平八穩,只顧朝著自己目標,取最簡潔的直道,前進!循序漸進、循規蹈矩,眼看被他們視若無睹推倒、顛覆。

  青楚下班,一眼看見周晉,事情遠沒有結束。

  「我算著你又該出現了。」

  「這麼失敗?想幹什麼都被你算準了?」

  「又來找我問那申訴?不用擔心,它結束了。」

  「為什麼結束?被誰結束了?你還是他們?」

  「反正結束了,以後你不會再被他們騷擾了。」

  「這倒是意外之喜,既然結束了,你我不再是潛在對立方,那我們可以像朋友一樣輕鬆談談了吧?況且,我跟你可談的不該只有這案子。」

  「那就談吧。」

  「不做代理,你平時都在事務所做什麼?」

  「給邢律師當助手,他覺得我這樣就該知足,說穩妥是女人一生的主題。」

  「穩妥肯定不是你的主題。」

  「你怎麼知道?這麼瞭解我?」

  「你是女孩子,但有顆男人的雄心,和比男人還堅忍的意志。」

  「聽上去好像是武則天,我這樣不招男人愛吧?」

  「是一般男人不敢愛。」

  「那就是說:愛我的肯定不一般?」青楚把話題轉向她關心的部分,「想問一個問題:郁歡雖然睡著,但你覺得她會不會有感覺?」

  「我相信她有。」

  「第二次我一個人去西塘看她,對她說:只有你最清楚十年前那晚發生過什麼,你要能醒過來……說不提案子,你自己還主動提。」

  「關於案子……」

  「你還是想問,對吧?這就是你來的目的,想問什麼就問吧。」

  「整個過程我一直百思不解,因為立場問題,又不方便追問你,我不知道一開始是什麼東西讓你相信他可能被冤枉,進而考慮接手的?難道他還有證據支持?但中間發生了什麼,最後又是什麼原因結束的?這些疑問,我還是忍不住問,希望你來幫我解答。」

  「你問的原因我很理解,但對不起,律師有職業規則,雖然我跟他們始終沒建立代理關係,但無權洩露委託人任何信息,尤其是對你。」

  「那到現在為止,你相不相信我是被他們誣陷的?」

  「相信,因為沒有任何證據顯示你有嫌疑,如果有過,那也是假的。」

  「他們偽造過證據?被你發現是假的,所以你把它結束了,對嗎?」

  「無可奉告。」

  「不管是不是,我謝謝你。」

  「我那麼做可不是為你。」

  「雖然不知道中間具體都發生過什麼,但我覺得你很職業,我欣賞你,這次來還是那件事,我公司的法律顧問已經結束合同了,我請你做代理的邀請繼續生效,考慮得怎麼樣了?」

  「我基本不打算接受。」

  「上次你沒答覆我,我猜大概是因為想接麥冬的案子,現在結束了,還有什麼理由拒絕我呢?」

  「我的直覺告訴我,不該接受。」

  「為什麼會有這種直覺呢?」

  「直覺就是直覺,沒有為什麼。」

  「跟女人的直覺真沒理可講,我覺得你做決定應該用理性,而不是直覺。」

  「我就是理性的直覺。」

  「那我徹底沒理可講了。」

  邀請並非不誘惑,青楚也並非沒動心,但她杜絕的,是藏在對方行動背後、或許有的某種意圖。周晉感受到她的堅決,知道自己很難再有機會,但他不想就此結束,不僅這些,還有別的機會:「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再見面?」

  「隨時,只要不是找我談案子。總活在過去,現在也過不好。」

  這句話敲打著周晉心臟,他樂意笑納她的建議,被往事纏繞十年,是該好好活活現在了,尤其當有個人出現,燃起你好好生活的慾望時。與青楚的來往,周晉不想畫上句號,無論為什麼。

  追逐全方位展開,首先上門的是法律顧問的公對公邀請,昭華房產代表現身律師事務所,出人意料地繞開眾人趨之若鶩的合夥人,指定資歷淺薄的小律師,開出的條件卻和合夥人一般優厚。除每年付給事務所三十萬人民幣,凡涉及昭華的原被告經濟糾紛,一律由法律顧問代理訴訟,按件提取佣金,每樁按標的5%提取,一眼可見,收入可觀。

  邢律師看出其中門道:「他們是奔你來的,這可是塊肥肉。」

  「我沒打算接,不夠資格。」

  「什麼資格?誰的資格?他們覺得你夠就行。你是律師,只要從職業角度去衡量這個代理值不值得做?對方開出的條件是否令你滿意?性價比是否划算?答案肯定就OK了。像給昭華這種規模的公司做顧問,不只關係到你一人的利益,你是事務所一部分,明白嗎?要顧全全所利益,先別拒絕,回去琢磨琢磨。」

  不光事務所要求青楚笑納,連遠在上海的楊怡也敞開懷抱:「我聽你二姨說有大房產公司聘你做顧問,太好了!別人花三年才能辦到的事,你倆月就辦到了,一定要把握這機會,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每個人都為眼前利益熱血澎湃,沒人擔憂聘請與青楚不合常理的錯位,沒人瞭解青楚極力拒絕、避免的是何種居心叵測,除了郎心平。

  「原告走了被告來?他有別的目的吧?」

  「他知道我既握著別人攻擊他的矛、又握著保護他的盾,想從我這裡得到對他有利的東西。」

  「啊,不僅是要個法律顧問那麼簡單,你打算接受聘請嗎?」

  「昭華名氣大、牌子響,誰能獲得這樣一份代理合同,在行裡就是一種身價證明,收入可觀,條件誘惑,對剛入行、沒名氣的小律師來說,更是張大餡餅。」

  「你心動了?青楚,它沖的不是你的資歷,雖然我相信你早晚有能力勝任這種代理,但這機會來得太早,我怕你捲進是非裡。」

  青楚把握得住,她的出類拔萃來自於永遠把自己置身於感性和理性的平衡點上,在正確時間做正確的事,法律顧問事兒很正確,沒出現在正確時間,就像她和周晉的關係,她不排斥他,但拒絕他把自己從對方的矛變成己方的盾。

  方奶奶腿已康復,護士工作結束,小樣與方宇聘請與被聘的臨時傭工關係宣告解除,另一種關係亟待明確。

  「你該給我結賬了,護理費,三千!」

  「你還一直吃我的、住我的呢!」

  「你還親我呢!」

  「這倆也能找平?」

  「當然了,親我一下那麼便宜呀,你賺了!得,我吃點虧不跟你計較,這些天在你家吃、在你家住的,讓你親一下,兩抵了;護理奶奶另算,給錢!」

  結完賬,方奶奶依依不捨,恨不能立刻給小樣扣上方家霸佔的戳子,當晚洞房花燭,把她扣留。

  離開方家,小樣迎風撒了兩滴留戀的眼淚,留戀什麼?亂七八糟的大雜院?陳舊過時的傢俱?看誰都不如她順眼的方奶奶?還是每天拿方宇當成火鍋涮?和方家一老一小的生活,像她天天呼吸、中度污染指數的空氣,賴以生存,習以為常。走著走著,身邊響起挎子轟響,不用回頭,她就知道方宇來了:「想送我一程?想就直說,總那麼含蓄,再把自己憋個好歹的。」

  反正說不過,方宇動作到底,挎子擋住小樣去路,旱地拔蔥,把她扛上肩。語言在行動面前,最終下場是無力,當方宇把小樣扔進挎鬥,劫持回自己租的小屋,不問青紅皂白、軋道機又鋪天蓋地傾軋過去時,小樣好不容易熱身準備登場的理性不戰而降,再一次不可救藥地感性了。

  「幹嗎?捨不得讓我回家?」

  「說!你到底喜歡他還是我?」

  「你先說!是喜歡我呀?還是喜歡我?」

  沒機會舉棋不定了,小樣知道:理性那東西從來不屬於自己,她就是誰讓她高興、就奔誰去,心靈永遠與頭腦背道而馳,康莊大道從此只能望道興歎,這輩子看來就在歪門邪道上一騎絕塵了。

  在小樣遠離正路、背道而馳的同時,霹靂也到了能否按照楊爾夢想馳騁千里的決定性時刻,全英A水平考試成績頒布,是否夢圓劍橋夢,塵埃落定。

  楊爾望穿秋水,在MSN上等到霹靂:「申請上沒有?」

  「當然——有。」

  「通知書舉上來看看。」

  「還沒收到呢。」

  「一定給媽帶回家來,啊!」

  「還要帶回去?」

  「那可不,多少人翹首期待哪。」

  「誰期待呀?你不是要舉著它巡迴展覽吧?」

  「那有什麼不可以?閨女替我實現了劍橋夢,我的教育理念又一次得到證明,我要把它推廣、普及!」

  「你不賣內衣嗎,怎麼又賣上理念了?」

  楊爾豪情暢往:「開創一個銷售模式,把理念和內衣捆綁銷售,內衣賣到哪兒,教育理念就傳播到哪兒,讓全中國、全世界父母都受用無窮!」

  「世界末日!」霹靂從視頻上望風而逃,但她不能從現實逃跑,不面對她媽,還得面對她留英「夥伴」王克的詢問:「你就那麼跟她們說?怎麼收場?」

  父母打死也想不到女兒在英國的真實生活狀態,從沒意識到她的感情經歷早已不是空白,更察覺不到王克的存在,霹靂決定在瞞天過海的路上一騎絕塵下去。錢不是問題,楊爾唯一沒讓霹靂失望過的就是經濟保障,足夠英鎊幫助女兒建立起對父母長達三年的信息屏障,也間接保護了楊爾的精神健全。最新信息偽造只花了三百英鎊,霹靂就得到楊爾夢寐以求的劍橋錄取文件。

  攜帶雪球一樣越滾越大的謊言,霹靂踏上回國的班機。

  第8章

  和每回接機不同,這一次,只來了楊爾一人,霹靂一落地,父母離婚的現實就明晃晃戳到眼前,想迴避都不行。

  「我爸沒來?」

  「我一人不行?以後他要淡出咱娘兒倆生活了,你慢慢適應吧。入學通知帶回來沒有?」

  「帶啦。」

  「拿出來給媽看看。」

  「這兒?現在?」

  「就現在!這兒!」

  「箱子裡呢,不好拿!」霹靂拔腿往外走,被楊爾死死拽住,賠笑央求:「媽著急,看了才踏實。」當眾現眼不可避免,霹靂只求速戰速決。楊爾手捧女兒三百英鎊換來的錄取通知,大庭廣眾下激情澎湃,「媽一生的夢想啊!」霹靂情何以堪,只恨無處遁形。楊爾的激情一直澎湃到郎心平家,舉著裱進鏡框的錄取通知,四處比畫:「把它掛哪兒好呢?」

  郎心平:「樓下大門口!」

  青楚:「沒小區門口顯眼!」

  小樣:「掛環路上,全北京都能看見!」

  霹靂離大家遠遠的,給李博懷打電話:「你怎麼不去機場接我呀?」

  「你媽去就行了,爸明天請你吃飯,祝賀你考上劍橋。」

  「你今晚不回家住嗎?」

  「不啦,你好好倒時差,咱爺兒倆明兒再見,啊。」不管霹靂是否情願,家已重新洗牌,父母已各就新位,除了面對現實,她還有其他選擇嗎?

  為消滅霹靂的沮喪,青楚、小樣拉她去游泳,沒想到從水裡爬上岸邊,沮喪仍舊如影隨形:「真想一直跟你們混著,不去英國了。」

  青楚:「沒見過一個上劍橋上得像你這麼不情願的。」

  小樣:「上劍橋就離你當廚子的理想越來越遠了,我看你嫌棄英國的勁頭比我嫌棄銀川還嚴重,原來我們都深愛北京這片熱土。我媽以前最愛唱《前門情思大碗茶》,自從我說要來北京,她怕煽動我,不敢唱了。」

  霹靂:「來不及了,你已經被煽來了!哎,你工作找得怎麼樣了?」

  小樣:「暫時還沒怎麼樣,不過收穫還是有的。」

  霹靂:「什麼收穫?」

  小樣:「賺了點外快。」

  青楚:「順便談上了戀愛。」

  霹靂不關心外快:「你跟誰戀上了?」

  青楚:「方宇,就不給她留門、讓她走窗戶那個。」

  小樣:「別光說我。」揭露青楚,「她也戀愛了。」

  青楚:「我沒有。」

  小樣:「你就是戀了!別不承認。」

  霹靂問青楚:「你跟誰戀?是那高齊嗎?」

  小樣:「不是,比高齊還好呢,是個開寶馬的。」

  霹靂:「你倆都沒跟高齊?那咱家三個媽熱愛的新好男人最後沒人要啊?」

  小樣:「其實高齊真挺好的,就是沒意思。」

  霹靂:「方宇有意思?」

  小樣:「反正吧,我跟他在一塊兒待著就高興。」

  霹靂:「你不老說想找個要什麼有什麼的嗎?改主意了?」

  小樣:「沒改,我現在也想找個那樣的。」

  霹靂:「那他符合你要求嗎?」

  小樣:「目前肯定不符合,沒準兒將來有希望,我觀察觀察,不行再換,反正有的是時間,先愛了再說!」

  霹靂忽然改說英文:「越來越二百五,我喜歡!」

  青楚英文回應:「超二!」

  小樣聽不懂,著急:「說什麼呢你們?」

  青楚:「羨慕你活得瀟灑唄。」

  「肯定沒說我好話,在中國的土地上,不許說鳥語!」小樣把霹靂推下水,霹靂拽著小樣和青楚,姐兒仨在水裡打鬧成一團。

  霹靂憋著沒敢告訴青楚小樣的秘密,第二天一股腦兒倒給雷蕾:「我媽滿世界招搖顯擺的通知書是我花三百英鎊買的,誰也不知道,除了你。」

  雷蕾處變不驚:「反正你也不想上,就步我後塵唄,接下來你要幹嗎?」

  「長期目標、短期目標各一個,長期目標是實現做廚子的理想!」

  「不錯!那短期的呢?」

  「回英國這仨月,我一直在琢磨你的建議。」

  「我什麼建議?」

  「對我爸和那女的啊,你讓我別跟自己過不去,要麼別管他,要麼拆散他們。」

  「倆方向,你要往哪邊使勁呀?」

  「倆月內,把我爸二婚攪黃。」

  雷厲風行的霹靂當天中午就約李博懷吃飯,地點指定在陳秀上班的茶餐廳。陳秀一見她,心生忐忑:「霹靂,你怎麼來了?」

  「我怎麼不能來?」

  「能來能來,想吃什麼,我讓後廚單給你做。」

  「不用麻煩,我約了我爸。」李博懷應聲趕到,立刻被女兒的擁抱裹住,「爸,想我嗎?」

  「怎麼不想?」解脫一旁的尷尬人,「給霹靂熱奶茶、干炒牛河、番茄炒蛋,我老三樣,就這些。」陳秀迅速消失。李博懷以茶代酒,「霹靂,祝賀你考上劍橋,三年辛苦總算沒白費。」

  「有什麼好祝賀的?又不是我要上,恭喜你前妻吧,她正帶著通知滿世界展覽呢。」

  「她是為你高興。」

  「她為她自己。爸,現在跟你見面都得約會了。」

  「沒有哇,隨時都能見。」

  「我昨晚就想見你。」

  「就隔一晚上,今天不就見了嘛。」

  「以後,你不打算回家住了?」

  「那……現在是你媽家,我住不方便。」

  「那我去你那家住幾天行嗎?」眼神殷殷。

  「我那……是單位借的房子,太小。」

  「小不怕,擠著熱鬧。」

  「陳秀……偶爾也會過來。」

  「沒關係,我不介意,回英國這倆月,我自己慢慢順過來了,木已成舟,你跟我媽婚都離得了,我就得接受。住過去正好跟她培養培養感情,你不說了嘛,這是我第二個家,我得爭取早點融入。」振振有詞,不容拒絕,李博懷實在無法推脫,只能把女兒帶回住處。老式兩居室不寬敞,李博懷在小屋給霹靂支上鋼絲床:「你來我這兒,你媽知道嗎?」

  「知道,你甭管了。」霹靂四處轉悠,衛生間裡成雙入對的洗漱用品格外刺她的眼,「爸,這不是你一人住呀?也趕上未婚同居的時髦了?」

  「沒有沒有,她不住這,餐廳有員工宿舍。」否認透著心虛,中國父母在此類問題上做不到坦然。不勞霹靂費唾沫,晚上陳秀進門,謊言立馬不攻自破,抖落一地尷尬。李博懷悄悄告訴陳秀:「霹靂要住這。」

  「怎麼不早點跟我打招呼?就今晚?」

  「可能不止。」

  「要不我還回宿舍吧。」陳秀識趣。

  此地無銀的迴避完全沒意義,李博懷決定開誠佈公:「算了,你別走,遲早得過這關,她也說要和你培養培養感情。」

  說來就來,霹靂重裝出場,一改之前對陳秀的冷酷態度:「我叫你陳秀行嗎?」

  「行,怎麼叫都行。」

  「我在英國給你買了件禮物,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陳秀接過精美的包裝盒,受寵若驚:「喜歡,你送什麼我都喜歡。」拆開盒子,是一套女士內衣。

  霹靂介紹:「這是英國非常暢銷的內衣品牌,一百多鎊一套。」

  陳秀問李博懷:「那是多少錢?」

  李博懷:「人民幣小兩千吧。」

  陳秀被驚著:「那麼貴!我從沒穿過這麼高檔的,怎麼穿哪?」

  霹靂:「往身上穿唄,我目測的號碼錯不了。」

  「我、我、我怪不好意思的。」

  「有什麼不好意思?女人就是要從裡往外美出來。你喜歡嗎」

  「喜歡、喜歡,謝謝你霹靂。」

  「第一回見面那種態度對你,過後我一直覺得很抱歉,但請你體諒:我還是個孩子,面對那麼大變故,很難保持冷靜。」

  「我體諒,能體諒,你可不就是個孩子嘛。」

  「今後我要爭取努力接受你,為了我爸,咱倆好好相處,行嗎?」

  陳秀感動地抱住霹靂:「行,行!從今天起,我就把你當成自己孩子。」

  想都不敢想的和美場面就在眼前,李博懷激動地紅了眼圈,張開懷抱攬住兩個女人,一時間,貌似其樂融融、天下大同。

  回到臥室,陳秀摩挲內衣、心潮起伏:「太豪華了!這輩子沒人送過我這麼貴的禮物,霹靂這孩子懂事、可人疼,老李,我也要給她買件禮物。」

  「好哇。」

  「這上面全是英文,什麼意思?」

  「Made in China 中國製造。」

  「英國買的,咋是中國製造呢?」

  「在歐美,老外用的全是中國製造。」

  「哦,這東西出趟國,又回來了。活到這歲數,今天我覺出點幸福的意思了。」

  李博懷早看出禮物打哪兒來,私下問霹靂:「那套內衣是從你媽那兒順的吧?」

  「那不也遠銷英美嗎?」

  「不管怎麼說,你今天表現得非常懂事,爸挺高興。」父女親熱相擁,老的萬分由衷,小的神情詭異,李博懷做夢也想不到,女兒的懂事不過是陷阱上的美味,香甜下隱患無窮。

  一邊是即將跌入陷阱的爹,一邊是嚴重心理失衡的媽。得知女兒要住李博懷家,楊爾深夜前來興師問罪,被霹靂堵在樓下:「你什麼意思?躲我躲到這來了?咱倆最近挺和諧的呀。」

  「我不為躲你。」

  「那為什麼?」

  「我就想跟我爸住一段。」

  「這房子又舊又擠,再說那女的不是也在嗎?你跟著湊什麼熱鬧?」

  「我在,她就不常住了。」

  「噢,你來就是為把她擠對走啊?幼稚!」

  「我沒想把她擠走,她在我正好跟她培養培養感情。」見楊爾要急,趕緊滅火,「逗你玩呢,我當她是空氣,不存在。」

  「你這不是成心找彆扭嗎?沒病吧你?」

  「不是說你倆離了以後我一個家變倆家嗎?跟誰住是我的自由,你整天不著家,我回去幹嗎?」

  「我這不忙著給你掙學費、生活費呢嘛。」

  「我沒怪你,你先忙你的,我也有自己的事要處理。」

  「跑這兒處理什麼事?」

  「那是我跟我爸的隱私。」

  「我是你媽!」

  「我跟爸有點隔膜,想緩和一下。」

  「咱娘兒倆都隔膜十來年了,你怎麼不想跟我緩和緩和?」

  「你只要讓我在這住上一段,咱倆就暫時沒什麼隔膜。」

  「你什麼意思?神神道道的。」

  「你乖,早點回去,該洗洗,該睡睡,就當我還在英國,過幾天就回家陪你,到時候你把外面事忙完了,咱娘兒倆再好好消除隔膜,享受天倫之樂,啊。」霹靂哄孩子一樣把她媽塞回車裡,楊爾好像聞出點味,女兒住這兒的目的絕不簡單,小腦袋裡不定憋什麼壞呢。

  邢律師沒想到,在他講過一番顧全事務所利益的道理後,趙青楚還是拒絕了昭華邀請:「到了還是拒絕了?為什麼呀?」

  「我想活得單純點。」

  「這什麼理由?跟單純不單純有什麼關係?有利益、能提升你在律師界的地位不就行了?」

  「我不想用這種方式提升。」

  「咦?你們這些大學生,怎麼都這麼拽呀?」

  「我覺得偶爾拽點兒也沒什麼不好。」

  「你這是把個人意志建立在事務所的經濟損失之上。」

  「我保證在不遠的將來,我會源源不斷帶來這種機會,每個都來得光明正大,您再耐心等等。」

  「合著還是我急功近利?你自信,我拭目以待,這回算你欠我啊。」老邢不明白,這後生小輩哪來的底氣,敢讓名利追著踩她的拍子,踩不對她還真不答理。

  拒絕法律顧問的邀請,並不意味拒絕其他,比如和周晉共進午餐。周晉還想最後爭取:「沒想到你這麼堅決,我請你完全是因為你的能力,別低估自己,我知道你未來不可限量。」

  「我沒低估自己,相信在不遠的將來會用能力得到一切,但不是現在。」

  「那好,聘請到此為止,以後我再不提它了。」

  「也別永遠不提呀,等時機成熟我還歡迎你提呢。」

  工作邀請告一段落,兩人的交往是時候引入新主題了,要啥來啥,新主題立刻從天而降。青楚接到上海打來的電話,居委會主任告訴她,楊怡得了急性恐懼症。青楚一頭霧水:「急性恐懼症?她為什麼恐懼?恐懼什麼?」

  「昨天半夜,你家爬進來一個歹徒……」

  「啊?傷害我媽沒有?」

  「還沒來得及,就被你媽媽嚇暈過去了。後來歹徒被送醫院,警察也來過了,但你媽媽精神狀態出了問題,說什麼也不敢回家,現在人在社區辦公室,我們輪流看護她。你能不能趕快回家來一趟?看要不要帶她去醫院,一直在我們這裡也不是辦法。」

  「好吧,我馬上請假回上海。」刻不容緩,青楚向周晉告辭,趕回姥姥家收拾行裝。

  郎心平也被驚著:「你媽沒跟歹徒搏鬥吧?受傷沒有?」

  「好像沒有,他們在電話裡就跟我說了個大概,具體情況等回去弄清楚,馬上給你打電話。」

  青楚以最快速度抵達上海,衝進社區辦公室,楊怡正穿著睡衣,捧著別人的飯盒,吃人家給她買的飯,一見女兒就哭:「青楚——」

  青楚奔過去檢查:「媽你怎麼樣?沒受傷吧?」

  主任:「沒受外傷。」

  楊怡:「是內傷,在心裡頭,精神上。」

  青楚:「到底怎麼回事兒?」

  楊怡:「說起來驚心動魄,我心臟現在還忽悠忽悠地,昨天半夜睡得迷迷瞪瞪,突然聽見陽台落地窗響,我一下就醒了,昨天氣溫高,睡覺前貪涼,我給窗戶留了個縫兒,沒想到就進來人了,我抓起放在枕頭邊的斧子,走到陽台門口,正看見他兩條腿一裡一外騎在窗框上,我嚇得一聲尖叫——」

  青楚明白了,正翻窗入室的歹徒被舉著斧頭驚聲尖叫的中老年婦女嚇破膽,一頭栽進窗裡,摔暈了。

  主任:「歹徒當場昏迷,直到警察來了也沒醒,120直接拉醫院去了。」

  青楚:「那你不是沒什麼事嗎?」

  楊怡:「我怎麼能沒事兒呢?你摸我心口,號我脈,一分鐘一百多下,還有血壓,噌一下就上去了,我現在根本不能回想,更不敢回家。」

  「我這不回來陪你了嗎?跟我回家吧。」

  「我不回去!一進那屋我就哆嗦,跟做噩夢似的,一遍一遍在腦子裡過那畫面,回去我會精神崩潰!」

  主任:「每隔一兩個小時她就出現類似症狀,我建議你還是帶她去醫院看看,我們這裡還要辦公……」

  青楚哄著她媽好歹出了居委會門,楊怡蹲在街邊,就是不肯回家。

  青楚:「要不我帶你去醫院看看精神科。」

  「精神病才去精神科,我為什麼要去?」

  「你不是精神狀態出問題了嗎?」

  「我有你陪伴撫慰就行了,不要治療,又不是精神病,去什麼醫院?」

  「有沒有問題不是我們自己能判斷的,讓醫生看看你……」

  「精神科要花很多錢的!他們說你有病你就有病,進去就沒自由了,你不想把媽送進監獄跟瘋子們住一起吧?」

  「那你跟我回家,不然咱倆沒地方可去。」

  「不回去,那房子現在對我來說不是家,是噩夢,你忍心逼我回噩夢?」

  「那你說我們去哪兒?」

  「要不去酒店開個房間。」

  「你以後打算住酒店了?」

  「什麼以後?你不是沒幾天就回北京嗎?到時候把我一塊兒帶走好了。」

  「你不排斥跟姥姥一起生活嗎?」

  「我說去北京,也沒說跟她一起生活呀,你爸沒了,就咱娘兒倆相依為命,你不回來遷就我,我可不就得去北京遷就你。」

  「這我同意,你來就跟我和姥姥一起住好了。」

  「那我不是去給自己找彆扭嗎?」

  「那你想幹什麼呀?又要來又不想跟我們住一起?」

  「我去了,你還跟她住呀?當然是咱倆一起!」

  「咱倆住哪兒呀?」

  「在北京買個房子呀!哎呀,目前說不到這個,當務之急看看哪個酒店又乾淨、又便宜,還有折扣?」

  正在青楚被她媽支得頭暈眼花、手足無措時,周晉打來電話關心:「你媽怎麼樣了?沒事吧。」

  「沒什麼大事,就是受點驚嚇。」

  「需要人幫忙嗎?我現在也到上海了,剛下飛機。」

  青楚詫異:「你怎麼也來了?」

  「正好來上海處理業務,正好現在沒什麼事。你說地址,我過去看看。」周晉語氣裡充滿關切,不容拒絕,青楚也不想拒絕,這時候,需要有人幫她拿主意。

  「那……來吧,岳陽路78弄93號501。」

  楊怡在旁邊豎了半天耳朵,以為是高齊:「高齊吧?」

  「不是!」

  「那是誰呀?」

  「一人。」

  「我還不知道是一人?聽你那口氣我還以為是高齊呢,誰呀?」

  「我打官司認識的。」

  「是不是聘你當法律顧問的那個房地產商,你跟他都這麼熟了?他馬上過來?好,我正好見見。」

  「你見個什麼勁兒呀?那咱們還得回家。總不能站在街上接待人家呀?」

  「來個男的至少能壯壯膽,回去吧。」參與女兒生活的願望戰勝重回案發現場的恐懼。然而一進家門,歹徒留在陽台上的血跡又刺激得楊怡情緒失控,青楚好容易安撫住母親,動手收拾房間,扔在茶几上的斧頭令她觸目驚心,原來自從她去北京上學,孤身一人的母親每晚竟要靠它壯膽才能安眠。

  周晉趕到,被青楚手持斧頭的樣子雷倒:「你就這種造型招待客人?」楊怡聞聲跑出臥室,傳說中的青年才俊果然一表人才,第一印象她給周晉打了高分:「讓你特地跑過來一趟,真不好意思。」

  「阿姨受驚了吧?遇上這種事怪嚇人的,所以我過來看看能不能幫上忙。」

  「怎麼好意思麻煩你呢?」

  「別客氣,我跟青楚是朋友。我有個熟人在外資醫院當心理醫生,要不這會兒我帶你們過去找他?不為看病,就跟他聊聊,幫阿姨舒緩一下神經,開解開解心理,再拿點藥,晚上幫助睡眠。」

  「外資醫院都很貴的……」

  「我來安排,您只要跟我走就行。」

  楊怡的身體檢查結果表明各項指標都沒問題,就是突然受了刺激性驚嚇,導致輕微生理紊亂,只需安靜休養幾天。醫生給出建議:最好跟原來的生活環境完全隔離,去一個新地方,有利於盡早擺脫陰影。楊怡立刻點頭如搗蒜。

  青楚:「看來真得給你弄個酒店住了。」

  周晉建議:「要不這樣,每回來上海我都在公司開發的樓盤落腳,我房間隔壁還有一套公寓,現在空著,裡面要什麼有什麼,跟家一樣,你們現在就可以住過去,待幾天都行,省得找酒店了。」

  楊怡:「那費用?」

  周晉:「沒有費用。」

  楊怡立刻欣然接受:「太謝謝你了,周晉。」

  周晉:「別客氣,阿姨,舉手之勞。」

  青楚當然猜得出,這舉手之勞是專程從北京空運來的,感動不必說破:「怎麼?你今天扮演的角色是哆啦A夢?」

  直到楊怡在舒適的公寓裡安然入睡,青楚才給周晉講了母親的歷險記:「我媽手裡揮舞把歹徒嚇暈的那把斧子,平時就放她枕頭邊上。今天我才知道,自從我爸去世,斧子就成了我媽的定心丸,已經陪了她兩年多。聽到這個,我一方面覺得她挺好笑的,一方面心裡有那麼一點心酸。」

  「看來她一個人獨居,心裡還是不踏實。」

  「我爸去世後,她看上去很快就調整好情緒,從悲痛中擺脫出來,當時我還覺得她挺堅強,以為她一直是我小時候那個什麼都能解決、無所不能的媽,能自己擺平生活裡所有麻煩。今天這下可把我驚著了,那把斧子讓我清清楚楚看到她的軟弱、恐懼,還有內心的孤獨。我這個女兒太粗心了,以前光想著離父母越遠越好,省得聽她們嘮叨,束縛自己,一直忽略了她的感受,沒意識到隨著我長大、獨立,她已經退化成一個孩子,需要照顧、陪伴,甚至呵護。」

  「誰在年輕時都只想離開父母,走得越遠越好,不知不覺真就走出很遠,跟他們隔著千山萬水。有一天你猛一回頭,發現不管走了多遠,始終有一根線連著你和他們,那時候父母已經變老、腿腳不再利索。於是你又得折回頭,重回他們身邊,跟過去不同的是,你變成大人,他們成了孩子。所有人都是這種軌跡,離開、再回來,分離、再團聚,這就是——家。」周晉言語裡有深深的失落,對他而言,家是久違的奢侈品,「我已經沒地方可回去了,這是我心裡最大的遺憾、缺失,趁你媽還能被你陪伴、照顧、呵護,把該做的都做了、做好,將來你就不會有我這種遺憾缺失了。」

  「你說得對。這次我打算帶她一起回北京,以後跟她一起生活。」

  「計劃什麼時候走?」

  「就這兩天,我不能請太長假,事務所還有工作。」

  「我也這兩天走,要不你別操心機票了,我讓分公司替咱們仨訂好票,到時候一起走。」周晉顯然打算把哆啦A夢一直演下去,只希望青楚不拒絕演大雄。

  「謝謝你,把本來該我做的都大攬大包過去,還做那麼好。其實在你來以前,我都不知道怎麼辦好了。」

  「跟你們在一起,讓我找到一種家的感覺,我該謝謝你讓我摻和你的家事。」

  「圍著兩個麻煩女人轉一天,又聽一晚上婆婆媽媽,你不煩嗎?」

  「感覺很好哇,我願意轉,也願意聽。」

  「真的?一般男的都沒這耐性。」

  「因為他們每天耳朵裡進進出出的全是這個,我沒有,唯一的親人,十年沒有開口說過話了。你和阿姨嘰嘰喳喳,我還挺羨慕的,這就是世俗的快樂,你擁有時不覺得,一旦失去,才發現它有多重要,就像我們呼吸的氧氣。」

  這晚,地產精英和銳氣十足的小律師悄然退場,剩下兩顆柔軟的心,不知不覺靠近。

  在新環境和女兒陪伴呵護下,楊怡迅速恢復正常,甚至比正常還要好,她強烈意識到自己今後的生活必須重新規劃:「你說我孤零零一個人跟歹徒搏鬥,萬一真出什麼意外,被殺了,屍體臭了都沒人知道。唉,現在就怕天黑,天一黑就心慌,我發現自己真老了。」

  「我決定了,帶你回北京。」

  「暫時呀?還是永久哇?」

  「永久,以後你跟我一起過,我照顧你,再不讓你孤獨了。」

  「你過去不願意聽我嘮叨,我去不是討你嫌嗎?」

  「那你就不能少嘮叨點?」

  「看,你還是嫌棄你媽。」

  「要不,我給你找個老頭吧。」

  「想甩包袱啊?我不找老頭,就跟你!嫌棄也沒用,你就得管我!」

  「好好好,我管還不行嘛。」

  楊怡心滿意足:「這房子真舒坦!咱要在北京有這麼一套房,生活就完美了。」

  「又提房子,昨天我沒顧上問,你怎麼算計起買房了?」

  「以後要長住北京,咱還能一直住你姥姥家?當然要自己買了!」

  「北京房價太貴,我事業才起步,沒有買房資本。」

  「房價只會越來越貴,晚買不如早買,你沒錢媽有,咱家存款付首期也夠了,我付首期,你還貸款。」

  「這麼大主意,你不是臨時想出來的吧?」

  「從你死活要留京,我拗不過,就開始盤算這事了。」

  「我反對現在買房,姥姥家明明有地方,也願意讓咱們去住,幹嗎非買?我不想一早當上房奴,背那麼大負擔,幹什麼都縮手縮腳。」

  「有壓力才有動力,再說負擔也不讓你一人背,不行就把咱家上海這套房賣了,反正現在那裡都是恐怖的回憶,以後你不回上海,我也不回來了。」

  「這事以後再說吧。」

  「你就沒一件事肯順著我。」忽然想起來,「哎,你跟周晉是什麼狀況呀?」

  「沒有狀況。」

  「不對,沒狀況他那麼周到,完全是男朋友的做派。」

  「我們就是普通朋友。」

  「戀人都是普通朋友發展來的,他聘你當法律顧問是不是想追你呀?」

  「我已經拒絕了。」

  女兒到底把送到嘴邊的鴨子轟跑了,楊怡剛要抱怨,忽然一轉念,「你是不是怕別人說閒話,影響你倆戀愛呀?也對,男女朋友一扯上工作關係就容易出問題,這個你想的還是挺周到的。周晉多大歲數?是單身吧?咱可不能跟有婦之夫,那不道德。」

  「你能不能別我身邊出現一個男的,你就評估考察一個?」

  「我是你媽,能不關心自己女兒的感情歸宿嗎?」

  「我還沒歸呢,天吶!想都不敢想,你去北京,不等於在我身邊安一探照燈、一測謊儀嘛。」

  「你直接痛快招供不就省我事了。」

  「需要告訴你時,我自然會通知你。」

  「通知?我是你媽,你的感情我要參與!」

  「是我找還是你找哇?」

  「你找,但方向得我把握,兒女的人生是一艘船,掌舵的應該是有經驗的水手,就是父母。」

  「我怕你給我開溝裡去。」

  「那你跟高齊處得怎麼樣了?」

  「我壓根兒就沒跟他處,是你一廂情願。」

  「不處也行,高齊頂多算優秀,但一比,人家周晉叫完美。周晉好,媽改投他一票!」

  「誰給你表決權了?」探照燈加測謊儀從此常伴左右,干擾不可避免,但程度必須控制,青楚決定將不合作進行到底。

  霹靂的不合作,李博懷和陳秀暫時還看不出,仨人在商場裡轉悠,陳秀一片摯誠:「霹靂,今天阿姨買件衣服送你,自己選,喜歡的我埋單,啊!」

  「不用了吧?」

  「阿姨一片心意,你就挑吧。」

  「你真大方,那我不客氣了。」一溜兒品牌店挨個兒逛,霹靂在前面挑衣服,陳秀跟在後面翻價簽,越看臉色越難看。霹靂終於看上一件標價一千八的短風衣,「我喜歡這件。爸,我穿好看嗎?」

  李博懷:「好看。」

  陳秀急忙干涉:「一千八太貴了!一模一樣的在服裝市場也就三百。說不定這也是從那邊進的貨。霹靂,商場東西太宰人,不實惠,現在年輕人都去動物園淘衣服,要不帶你去那邊逛逛?動批的衣服樣式多,還物美價廉,現在白領小姑娘身上花裡胡哨的,全是那邊出來的,可時尚了。」

  李博懷瞭解女兒,從小到大,她什麼時候穿過批發市場買的衣服?剛想反對,霹靂卻出他意料欣然點了頭:「那就動批吧。」

  到了喧鬧雜亂的服裝市場,陳秀如釋重負、如魚得水,這裡的消費在承受範圍之內,不會讓錢包難堪。一件開價三百的短風衣令她如獲至寶:「霹靂你看這件,是不是跟剛才商場那件很像?」明明款式質地相差甚遠,霹靂的質疑來不及出口,衣服已經上了身,陳秀對自己的眼光很滿意:「合適,質地也不錯,我看比那件好,老李你說呢?」

  不同出發點得出不同結論,圖省錢,這件絕對勝出,可這是該省錢的時候嗎?李博懷觀察霹靂表情,難以開口。陳秀自顧自砍價,唇槍舌劍,大戰若干回合,直到發現霹靂和李博懷都已不見蹤影,才扔下衣服去找人。

  回到家,陳秀私下埋怨李博懷:「轉一天什麼也沒買,你們爺兒倆都不配合我。」

  「給霹靂買衣服,咱得配合她,事先我該提醒你一聲,她平時穿什麼、用什麼我都清楚,打小就沒穿過批發市場的衣服。」

  「商場衣服太貴了,我一個月才掙多少?花兩三百送件衣服,算便宜嗎?我平時身上穿多少錢你也不是不知道。」

  「這是兩碼事,你要送她東西,就得她喜歡。要嫌貴,我可以替你出錢,平時省著過沒錯,這種時候,該大方就得大方點。」

  「嫌我在你女兒面前丟人了?我一直就這麼消費,過去你也沒嫌過我。送她東西是個心意,貴賤我得量力而行啊,拿你錢打腫臉充胖子,算怎麼回事?」

  不同出發點得出不同結論,這次逛街陳秀和李博懷除了不愉快之外一無所獲,而對霹靂來說,他倆之間的不愉快就是最大收穫。接下來的三人共處中,霹靂留心尋找擴大收穫的機會。她發現父親負擔他和陳秀的全部生活費,而且打算全力承擔未來再婚買房的費用,因為陳秀收入低,還要付兒子贍養費。李博懷對此的態度是:「她掙得少我就多擔待點,一個鍋裡吃飯,還分什麼你我。」

  霹靂覺得這個父親有些陌生,從前那家,他是掙錢少的角色,那點工資不值楊爾一哂,家庭地位自然屈居末位。現在這個家,他是經濟支柱,是陳秀改善生活的指望,是男子漢大丈夫。生平第一次,霹靂對楊爾長掛嘴邊的「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有了感性認識。

  李博懷不在家時,霹靂坐在沙發上,居高臨下看陳秀撅屁股爬來爬去擦地板:「平時你都這麼擦地?」

  陳秀氣喘吁吁:「這麼擦比用墩布乾淨。」

  「形象不太好。」

  「在家裡幹活還顧得上啥形象?」

  「怪不得我爸這兒的地板比我家桌子還亮,家務都是你做?」

  「嗨,女人的本分不就是當好後勤嘛。」

  「也不都這樣,我媽就從來不幹家務,說家務勞動是束縛女人創造力的繩索,是生命意義的貶值。」

  「你媽是事業型,我沒她那麼本事。」

  「我覺得還是你聰明。男主外、女主內,原始社會就這麼分工,好好一個女人,非跑去外面跟男人搶東西,不是給自己找罪受嗎?我家以前弄反了,所以我爸緊著撥亂反正,找個人靠他。唉,瞧我媽這輩子女人當得多失敗,一點現成享不著,什麼都累死累活自己掙,到了也沒落什麼好。」

  霹靂充分意識到她爸找陳秀不是正確理性的選擇,而是對以往長期受女強人楊爾壓制的極度反彈,她更加肯定自己這次破壞行動的正確性。楊爾卻對女兒的行為感到匪夷所思:「你到底怎麼想的?好好的不住自己家,非跑那邊湊熱鬧,真當那是第二個家啊?跟那種層次女的住一塊兒,不彆扭?」

  「彆扭!」

  「那還不趕緊回來?」

  霹靂諱莫如深:「再等等,我要磨煉耐性。」

  「吃飽了撐的你!跟你爸那麼親?情願彆扭也非住他那兒?」

  「我發誓,跟他們住還不如整天對著你痛快呢。」

  「那我就納悶兒了,你圖什麼呀?不對,你是不是憋什麼壞呢?不想讓你爸過安生吧?肯定是!跟媽說說,你想幹嗎呀?」

  「反正我有我的道理,別管了你。」

  「你要這樣,我心理就平衡了。我也看不慣你爸跟那女的整天做幸福狀,好像從前跟我多苦大仇深似的。哎,他倆怎麼樣?在一起吵不吵架?」

  「不吵,人家比你三從四德,典型的家庭婦女,二十四孝型。」

  「但凡是個女的,只要她願意,誰不會二十四孝呀?你媽我就是不肯!這回你爸可揚眉吐氣了,我算弄明白了:男人就是受不了老婆比他強、比他有本事,非找個踮腳夠著他的,才能滿足那點可憐的自尊心;你還別說,甭管多齷齪一男的,都能找著指望他的女人。」

  霹靂看不得她媽這副大女人嘴臉:「楊爾,你就是一地道的女權分子。」

  「女不女權,反正像你媽我這麼卓爾不群的女人,就是落單的命。」

  「你口氣聽上去……有一絲酸楚、一絲怨恨,還有一絲不平衡。媽你是不是嫉妒陳秀?」

  楊爾躥了:「我嫉妒她?我一個成功女性,會嫉妒無知婦孺?我對社會的貢獻比她大、掙的錢比她多、地位比她高……」

  「可男人寧願要她,包括你前夫。」

  「男人?男人?難道女人的價值要男人來評價?」

  「不——用!你把全世界當單性,走你大女人的路,讓男人去說吧。」

  「我就是這麼做的。」

  「那還不平衡什麼?你真卡門。」

  「啥卡門?」

  「卡在倆門中間,兩頭不靠。」這麼解釋卡門,楊爾還是第一次聽說,女兒諷刺起她來,總有層出不窮的新詞,她早習慣了,也不在乎,反正無論誰說什麼,也打擊不了她強悍的自信。

  不管青楚怎麼潑冷水,也澆不滅楊怡在女兒這艘船上掌舵的熱情,和周晉同路回北京簡直就是天賜良機:「周晉,這一路阿姨可要跟你好好聊聊。」

  第9章

  回北京的飛機上,楊怡抓住時機,昭然若揭地把周晉當未來女婿考察,從年齡、屬相到家庭狀況、擇偶標準,能想到的都問到了,完全置女兒的尷尬於不顧,青楚的抗議從無聲發展到有聲,一概無效,只好塞上耳機屏蔽聒噪。周晉倒不介意,反而十分配合,兩人有問有答,其樂融融。

  從天上聊到地上,楊怡迅速拓展話題深度,問起房子:「周晉,你們昭華近期在北京有住宅新盤嗎?」

  青楚頓生警惕:「媽你幹嗎?」

  「我咨詢一下嘛。」

  「上半年開了一個盤,您有興趣?」

  「興趣是有,就怕太貴,我們買不起。」

  「我們也有性價比高、相對價廉物美的樓盤。」

  「能不能麻煩你幫我物色物色?」

  青楚:「我媽就是腦子一熱,你別當真。」

  楊怡:「我當真!跟青楚來北京,房子早晚要買,如果你能幫忙選到又好又便宜的,我馬上就買。」

  周晉:「好,我心裡有數了,幫您留意。」有周晉這句話,楊怡心滿意足,車到郎心平樓下,她故意先進樓門,留下青楚。

  青楚替自己、更多是替她媽不好意思:「煩了這麼多天,你終於可以解脫了。」

  「我不煩,也沒想解脫,有什麼需要隨時電我,別忘了我是哆啦A夢。」短短幾天相處,如同按下快進鍵,驟然拉近兩人距離,好感來得太快,青楚隱隱有些不安。

  楊怡以為一進娘家門,關心慰問肯定撲面而來,沒承想親人們的另類表達差點把她頂一跟頭。

  郎心平:「稀罕啊,以前怎麼求都不來,說不適應北京,這回怎麼主動上門了?看來你這急性恐懼症挺厲害,還喚回了親情。」

  小樣:「大姨,你的光榮事跡我們都聽說了,向英勇嚇暈歹徒的女英雄致敬!」

  楊爾:「是啊大姐,總結你的經驗,我也打算弄把斧頭藏床底下。」

  楊怡:「我差點被嚇出精神病,你們還在這兒撿笑話,萬一歹徒沒暈呢?你們就一點不後怕?是我親人不是?」

  楊爾趕緊撫慰:「我們也是先心驚肉跳,後來才找著樂的。來,趕緊坐下喝口水,壓壓驚。」

  郎心平:「你這次來,打算長住短住啊?」

  「我沒想長住。」

  「那你折騰什麼?來療養呀?受那點驚嚇還真當個事了?」

  「我來北京是要跟青楚一起生活,沒打算一直住這。」

  「那你打算住哪兒去呀?」

  「我們自己買房……」

  郎心平臉色變了:「誰要買房?」

  青楚趕緊打圓場:「姥,我媽是怕住時間長了打擾您。」

  郎心平:「楊怡,我看你真嚇出精神病來了!買什麼房?我這住不下?」

  「不是住不住下的問題,咱娘兒倆那麼多年沒在一起過,各有各的脾氣秉性,生活習慣也不一樣,我怕時間長了你我都彆扭,還是各住各家好。」

  「各住各家?這以前不是你家?你不是從這門出去的?我說嘛,這次回來這麼痛快,合轍是逼青楚答應給你買房才肯回來的吧?」

  「我沒逼她,我要出首付呢。」

  「你愛買自己買去,別綁架青楚當房奴,她剛畢業,你就讓她每月欠銀行好幾千塊,能工作好嗎?」

  「怎麼不能?沒壓力就沒動力。」

  楊爾插嘴:「那倒是,現在不買,以後房價越來越貴。」

  小樣:「我也想買,可惜沒錢。」

  郎心平呵斥她倆:「你們別跟著瞎摻和。」

  楊爾:「我說的是經濟規律。」

  郎心平:「甭跟我提經濟規律,咱家沒地兒住,還是我把你們掃地出門了?我就知道現在社會壓力大,青楚事業才起步,應該讓她輕裝上陣。」

  楊怡:「我給她付首付,就是支持她。」

  小樣十分羨慕:「我媽怎麼不這麼支持我呢?」

  郎心平瞪眼鎮壓了小樣,接著聲討楊怡:「你是支持你自己!青楚買不買房、什麼時候買,應該她自己做主,你這樣不是愛孩子,是綁架她實現你的生活目標。」

  楊爾:「媽你別上綱上線,大姐對未來有個規劃,有什麼不對的?什麼綁架呀,說得跟打劫似的,人家是娘兒倆,一家子。」

  郎心平:「你以為親情對孩子就不是一種脅迫?」

  青楚:「都別吵了,買不買是我的事,你們爭那麼熱鬧有什麼用?」

  郎心平:「對,我意思就是看青楚願不願意,她要買就買,不買誰也別逼她。」

  買房態度其實代表了人生態度,你是寧願為擁有別人眼裡的光鮮,不惜背後嘔心瀝血、口吐白沫?還是圖自己舒服,按部就班、順其自然?不同的人有不同選擇。青楚對未來充滿自信,獨立買房並非遙不可及,為爭一日之朝夕,背負啃老之名?她才不當這麼沒技術含量的房奴。

  楊怡口述歷險記,周晉已儼然成為不可或缺的部分:「多虧周晉也在上海,幫青楚全程五星級照顧我。」

  楊爾:「就是前些日子聘青楚當法律顧問的那人?」

  楊怡:「就是他,人家是昭華房產的老闆。」

  郎心平:「所以你就沖人要房子?」

  楊怡:「我就是先咨詢一下……」

  郎心平:「我還不知道你,無利不起早,咨詢後面就是要。」

  楊爾:「你已經下手了?哎呀,怎麼不叫上我?」

  郎心平:「楊爾你別跟著瞎攪和!」

  楊爾:「這叫投資,媽你怎麼跟錢過不去呀?大姐,他是不喜歡青楚?」

  楊怡喜滋滋點頭:「一照面我就看出他對青楚不一般。」

  楊爾:「人怎麼樣?」

  楊怡:「有本事就不用說了,外形氣質沒挑,對我一口一個阿姨叫著,帶我去外資醫院看心理醫生,安排我們娘兒倆住他們上海分公司的高級酒店式公寓,特舒服!從上海飛過來也是他一手安排,頭等艙,下飛機寶馬一直送到樓下。」

  郎心平:「又誇上這個了,那高齊呢?」

  楊怡:「有比較才有鑒別嘛!高齊當然也不錯,可跟周晉一比就比下去了,難怪青楚不接高齊茬兒。」

  楊爾:「青楚要能跟他也不錯,都是商界人士,咱家有這麼個女婿,我們倆可以開展點交流合作。」

  郎心平:「你賣胸罩,人家賣房子,能合作什麼?」

  楊爾:「怎麼不能合作?內衣跟房產就不能接軌嗎?只有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到的。」

  楊怡:「我們青楚心裡真有數,到什麼時候幹什麼事,步步都踩在點兒上,我正琢磨她該戀愛了,就來個鑽石王老五,有這麼個女婿,我後半輩子都踏實了。」

  郎心平:「這會兒你不批評她留京了?你是看上人還是看上人家房子啦?」

  楊怡:「都看上不行呀?誰不希望自己閨女嫁個要什麼有什麼的?」

  郎心平:「青楚就算看上他,也不是因為他要什麼有什麼。」

  楊怡:「她怎麼想我不管,我當媽的就指望女兒嫁得有保障。」

  郎心平:「保障她呀,保障你呀?」

  楊怡:「都保障,雙贏!」

  郎心平:「說歸了齊還是為自己著想,孩子對待感情比咱們單純,別把世俗眼光強加給她。」

  楊爾:「媽,大姐沒錯,嫁人得嫁個要啥有啥的,這是我們自己半輩子總結出來的寶貴經驗,想讓她們省點勁、少走彎路,是為她們好。我還指望霹靂將來給我找個有本事的女婿呢,省得我上了歲數還賣老命。」

  郎心平:「一個個眼睛別光盯著條件、物質,這些都是附屬品,不能不考慮,也不能太考慮,婚姻戀愛核心還是感情,家長經驗替代不了孩子感受,現如今單純的事兒不多了,別把年輕人的戀愛也給弄俗了。」

  楊爾:「媽你現在挺開通呀,完全站在我們對立面,整個一八零後代言人,以前給我們當媽時可不這樣。」

  郎心平:「土都埋到脖子了,我還不會總結?瞧瞧當年替你包辦那婚姻,再加上反對老三跟錢進來好,有一件明白事兒嗎?」人都是越老越明白,女兒成了媽,媽成了姥姥,而反思永遠在角色變換後才姍姍來遲,郎心平的經驗影響不了女兒們,她們只能在當媽的道路上自己摸索。

  霹靂也在離間李博懷和陳秀的道路上奮力摸索。這天,她接到一個小男孩的電話,剛「喂」了一聲,那邊就開說了:「媽,今天新學期開學,老師讓每人交二百校服錢,我爸沒錢了,讓我來跟你要。」霹靂迅速猜到這是陳秀兒子,一個念頭蹦出腦海。夜裡,陳秀下班回家,霹靂見她從放生活費的抽屜裡取出兩百元鈔票塞進包裡。直覺告訴她,陳秀拿的是兒子的校服錢,而且沒打算告訴李博懷。霹靂認為父親對此應該有知情權,於是第二天,爺兒倆閒聊時,霹靂當趣聞講給李博懷聽:「昨天陳秀兒子往這兒打電話,把我當成陳秀,張嘴就叫媽,要二百校服錢。」

  「噢,你告訴她了嗎?」

  「不用我告訴,他肯定又把電話打到茶餐廳了,昨晚陳秀回來,從你們生活費裡拿走了二百。」見李博懷一愣,確認他不知情,「她沒跟你說嗎?我以為你知道呢,這錢也算你倆生活費?」

  「可能……有臨時情況吧。」

  「爸我覺得你真能分擔,還挺無私,你跟她不分,不知道她分不分。」

  女兒的話,李博懷往心裡去了,陳秀瞞著他拿生活費給兒子買校服,他在乎的不是錢,而是瞞。晚上,李博懷問陳秀:「你兒子校服錢交了?」

  陳秀一愣:「啊?交了,你怎麼知道的?」

  「他先往家裡打電話,霹靂接的。」

  「哦,他沒跟我說。」

  「那錢……你是從生活費裡拿的吧?夠不夠?不夠我再往裡添點?」

  陳秀尷尬:「孩子剛開學,用錢地方多,我這月手緊,就從生活費裡挪了些。」

  「給孩子花錢沒什麼,不過以後從生活費裡挪錢,先告我一聲,我好有個數。」

  陳秀說不出什麼,但她品得出這裡的怪味,怪味顯然來自霹靂。她覺得該找機會開誠佈公和霹靂談談,消除她對自己的誤會:「霹靂,我拿生活費給我兒子買校服,可能讓你誤會了。」

  「我誤會什麼了?」

  「我本來想先挪一下,以後再……」

  「以後不管,反正你拿了,我看見了,事實就這麼簡單。」

  霹靂態度的變化陳秀始料未及:「你是不是……對我有意見呀?能跟我說說嗎?你對我有什麼地方不滿意,我盡量爭取改過來。」

  「那我說了,我覺得你方方面面都配不上我爸,就不說個人素質和知識水平這些虛的層面了,我爸不計較,我也無所謂,反正是他跟你過。但有一點我看不下去,就是你對錢太在意了,只要跟錢沾邊,半點不含糊,哪該花、哪該省、對誰緊、對誰松,你都門兒清。可能你工作就是算計錢,這是你強項,可問題是你跟我爸過,算計的全是我爸的錢。」

  「你是說……經濟上我佔你爸便宜了?」

  「我就是這意思,以前我爸掙錢少,那是跟我媽比,跟你比他掙得就算多了,你倆在一起,你基本就是花他錢,這點你能否認嗎?」話不好聽卻是事實,一個無言以對,一個乘勝追擊,「我爸說倆人過日子不能分那麼清,他不計較,願意多奉獻,可我看你跟他不一樣,什麼時候該分、什麼時候不分,你太清楚了。不過我也能理解,階層不一樣嘛,我媽早說過: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

  「你小小年紀,說話還挺傷人。」

  「我不會撒謊,真話就是殘酷。」

  「你剛來時我覺得咱倆相處挺好的,可處著處著,我覺得……你對我還是有敵意。」

  「我也是漸漸才發現:你沒我爸說的那麼好。」話說到這份上,沒法再繼續,霹靂毫不掩飾的敵意充滿空氣,難道之前的友好都是假象?陳秀不寒而慄,如鯁在喉,嚥不下、吐不出,只剩落荒逃離的份兒。霹靂凌厲的眼神立刻化為歡快,初次交鋒旗開得勝,只等機會乘勝追擊。

  無所事事的錢小樣和方宇走在街邊,一塊新東方英語的牌子拽住她彷徨的腳步:「到今天我閒待在家已經二十三天了,這樣下去不行,我是個追求上進的人,不能整天游手好閒,青春不是用來揮霍的,青楚霹靂都在前進,我不前進就是後退!」說前進就前進,她嗖一下進了新東方,須臾舉著聽課證出來,「報名了,中級英語班,一周以後開始上課。」

  方宇莫名其妙:「怎麼突然要學英語?」

  「她倆一人一口鳥語,來不來溜幾句編排我,深刻的教訓警示我:落後就要挨打,以前沒好好學習,現在就得付出代價,我要補課,把過去的損失彌補回來!」

  「你學了英語打算幹嗎呀?」

  「掌握一門外語可幹的事情多了,現在但凡像點樣的工作都要求英語,學好了我就一躍成為白領,可以在跟青楚、霹靂對話時立於不敗之地,再不濟練練口語,萬一邂逅個外國帥哥也用得上。哎,要不你也報名跟我一塊兒學,回頭好跟外國帥哥PK。」好好一求上進的事,被她說著就下了道,方宇只能白眼贈佳人。

  一身學生LOOK的錢小樣意氣風發向全家宣佈:「各位,今天開始上第一堂英語課,三個月以後,站在這裡的將是一個全新的我,等我凱旋的消息吧!青楚,上課都叫外國名,幫我起一個。」

  青楚:「就Mary吧,跟money接近。」

  「就它了,出發!」Mary錢興沖沖出現在新東方課堂上,很快成了蔫茄子。中級班一水英文授課,不管老師朗讀課文、分析句式,還是互動提問,小樣一概聽不懂,偏偏提問落到她頭上:「Mary Qian!」直到同桌提醒,小樣才想起自己就是瑪麗錢,趕緊站起,老師嘴裡冒出的英文等同天書,小樣只能將搖頭進行到底,逼得老師終於說了中國話:「你聽懂我說什麼了嗎?」課後,老師跟小樣談話,「你在這個班聽下去是浪費時間跟金錢,要想學的話,我建議你呀換到新概念初級班去。」

  「那個班我能跟上嗎?」

  「能,那班ABC音標從頭學起,是人都能跟上。」

  「那我什麼時候能進高級班,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呀?」

  「我幫你算算,如果下死工夫勤學苦練,通過連續上四個班,每個班仨月,一共十二個月,一年就有可能拿下來。」一年連上四個班學費加起來要三四千,在時間和金錢兩座大山面前,小樣知難而退。

  方宇料到她會打退堂鼓,可沒想到退得這麼快:「這就退了?想學還嫌貴?」

  「四個班上完要三四千,我一共才三千,是伺候你奶奶的血汗錢,這錢我幹什麼不行?現在老外都學中文了,讓他們夠著我。」

  「你這叫半途而廢。」

  「沒到半途呢,我這叫懸崖勒馬。」

  「那你不學這個了,後面想好要幹嗎呀?」

  「我還真得再好好想想,幹什麼才能用最小付出得到最大收穫?」

  「你乾脆直接琢磨怎麼不勞而獲得了。」

  小樣的主意拍腦袋就來:「要不我去學美發吧,當一時代潮人,引領時尚先鋒,你們的腦袋以後都歸我捯飭。」

  「你以為髮型師好當啊,最少先幹一年小工,天天洗頭髮,一站一天,沒學出來先弄一腰肌勞損、椎間盤突出。」

  「也是,學美發傷身體,要不開個小服裝店?我審美還行,投資規模也不大。」

  「你有三千是吧?那去早市練地攤吧,不租門面房,興許夠了。」

  「誰擺地攤啊?要不我再找個投資?」

  「找誰呀?」

  小樣笑瞇瞇看方宇。

  「別看我,我還想開車行呢,你投資我吧。」

  「那你說我到底應該幹什麼呢?」

  「你呀,目光千里之外,兩手屁股後邊,看得上的夠不著,夠得著的看不上,想得多、做得少,浮躁,懂嗎?」

  「評價中肯,我可能是有點不腳踏實地,幹什麼都沒長性,你說我還有藥可救嗎?」

  「也沒到那程度,別太自暴自棄,挺聰明漂亮一女孩,只要你下工夫,還是可以改變現狀的。」

  給點陽光就燦爛,小樣振作精神,鼓勵自己:「改變自己,從今天做起,我能!」不跟失敗糾纏是小樣的優點,此路不通另尋路,愚公移山、精衛填海之類的笨方法不適合她。回家她先發制人,把大家的詢問堵在嘴邊:「我宣佈,調整戰略,重新開始找工作,在實踐中學習,邊干邊學,掙錢進步兩不誤,從小事做起,從一分錢掙起,把羅馬城一天一天、一磚一瓦建起來!現在就去上網求職。」

  郎心平被她晃得直暈:「怎麼個意思?英語班結束了?」

  青楚:「沒有,是她自己結束了。」

  到目前為止,小樣的人生就像一本便箋紙,每頁寫幾個字,然後就「刺啦」一聲翻篇,郎心平替她犯愁:天天翻,哪天才能停下來呢?與小樣相比,霹靂做事顯然更有毅力,因為有毅力,才更善於發現機會。

  李博懷交給霹靂一萬塊錢,作為給女兒考上大學的賀禮,交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好別告訴陳秀。」隱瞞只是李博懷避免麻煩的策略,但轉眼成了送到霹靂手上的利器。第二天陳秀打掃房間,在茶几上發現一個裝現金的信封:「霹靂,這是你的嗎?」

  「對呀,怎麼在你手上?」

  「你把它壓在茶几雜誌下面了。」

  「我明明記得裝包裡了,謝謝你啊。」

  「這麼多錢,可別到處亂扔。」

  「就是,我爸辛苦一年的科研成果啊,要沒了他肯定罵我。」

  「那是你爸給你的?」

  「對,獎勵我考上大學。」

  「那應該的。」

  「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我爸怕你多想,還讓我別告訴你呢。我就說嘛,我爸給我錢,你有什麼好多想的?」

  陳秀勉強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是你爸自己多想了。」

  霹靂扔下的炸彈沒讓她失望,晚上陳秀下班一回家,就沖李博懷開了火:「你給霹靂錢,為什麼要偷偷摸摸瞞著我?你的錢,想給誰是你的自由,我會干涉嗎?為什麼要背著我?我做了什麼過分的事,讓你覺得有必要這樣?」

  「我沒別的意思,就是覺得最近錢這方面有點敏感……」

  「敏感什麼?不就是我挪生活費給我兒子買校服的事嗎,再加上你嫌我給霹靂買衣服不大方,覺得我小氣,怕我知道你給霹靂那麼多錢,心裡有想法,對吧?」

  「這不都趕一塊兒了嗎,我就想省點事,少費點口舌,你別那麼多心。」

  「我多心還是你多心?沒錯,我這人是花錢比較仔細,那是因為我這點收入就只能這麼消費,可我省我的,什麼時候對你的錢指手畫腳了?你給閨女錢天經地義,我會有什麼想法?我是那麼不通情達理的人嗎?你讓霹靂別告訴我,孩子心裡會怎麼想,我在你家人眼裡成什麼形象了?」

  「我沒想那麼複雜。」

  「可你已經把事弄這麼複雜了,我一不是小氣鬼,二不是不講理的人,現在被你扣上這帽子,我冤不冤啊?」

  「回頭我跟霹靂解釋一下,還不成嗎?」

  「別越描越黑了,這事沒你想得這麼簡單。」陳秀把後背撂給李博懷,拒絕繼續交流。李博懷走出臥室,正遇上霹靂藏在雜誌後的目光,興奮裡夾著心虛,演技尚未爐火純青,偏還要欲蓋彌彰:「爸,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告訴陳秀的,是我沒放好,被她看見了。」李博懷更加確認自己的判斷:霹靂是故意的。一臉稚嫩的女兒,遠比自己瞭解的要複雜。

  第二天和陳秀在茶餐廳的談話,更證實李博懷的猜測。

  李博懷:「我不希望你對我有誤會,心裡有什麼疙瘩就說出來,咱們一起解開它。」

  陳秀:「不管什麼原因,如果倆人在錢上老要背靠背互相防著、瞞著,你覺得還能一起過日子嗎?以前咱倆在一起,我沒覺得你嫌我小氣,這些日子不一樣了,可能是霹靂提醒了我,讓我看到咱倆之間的問題。」

  「咱倆解決咱倆的問題,別牽扯霹靂。」

  「如果不牽扯她,我和你就不會有問題。你知道霹靂跟我說過什麼話嗎?她說我跟你過日子,你不算計我算計,她還說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意思說我窮、沒本事,所以要靠著你。」

  「這是她跟你說的?」女兒藏在稚嫩背後的尖銳超出父親的想像。

  「不信去問你寶貝閨女!我現在才咂摸過味來,她不是來跟我培養感情的,是來針對我,雞蛋裡挑骨頭的。」

  「她應該不是故意針對你,可能還是接受不了我和她媽離婚,一直有情緒。」

  陳秀苦笑:「她的確不是針對我這個人,而是你找誰,她就會針對誰,這你還不明白嗎?她這種心理狀態,我倆不可能相處好,最近我就先不去你那兒了。你走吧,我還上著班呢。」一語驚醒夢中人,李博懷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從小就和他最親的女兒正在上演一出父親保衛戰,不管對手是誰,一律格殺勿論。該怎麼處理孩子的非理性情緒?他得好好想想。

  陳秀暫時不回李博懷家了,霹靂喜出望外,她跑出去大包小包買回一堆菜和調料,向李博懷宣佈:「今晚我給你露一手,你什麼都甭管,坐這兒等著。」

  接下來的一幕在李博懷眼裡如同魔術,記憶裡從不做飯的女兒在廚房裡忙著洗菜、切菜、做湯、煎牛排,動作麻利、手法熟練,沒過多久,一桌賣相精緻,像模像樣的西餐就擺上了桌。李博懷驚著了:「霹靂,這些菜都是你做的?」

  「你不是親眼看見了嗎?這些集合了我在英國三年廚技的大成,嘗嘗?」

  李博懷動手品嚐:「嗯,真不錯,這水平可以開餐館了。」

  「這是中級班水平,對付你的口味沒問題,要是開店還得再加強。」

  「中級班?你專門去學過西餐烹飪?」

  「沒有,電視上學的。」

  「那你這方面有點天賦啊。」

  「你真這麼覺得?那我要是將來自己當廚師,開個餐館,你看怎麼樣?」

  「劍橋商學院畢業的廚師?有個性!老外都特別講究發展專業之外的興趣,看來你是受了他們的文化熏陶。」

  「那我要是不上劍橋,直接當廚師呢?」

  「放棄劍橋改當廚師?那有點不靠譜。」

  「當廚師就比上劍橋差嗎?你們這種想法太土了。」

  「霹靂,最近我怎麼覺得對你知道得越來越少,你跟變魔術似的,一下子變出一桌好吃的菜,一下子把自己從小孩兒變成了大人。」

  「是你和我媽大變活人,把我送到英國,不知不覺我就變成這樣了。不過怎麼變都是你女兒。爸,我現在就很幸福,你覺得幸福嗎?」

  「幸福。」這是真心話,儘管有缺憾,依然是幸福。

  沒有陳秀,霹靂的幸福就沒了缺憾,心情大好,以至於和雷蕾切檯球連輸N局還興高采烈:「我的計劃取得階段性勝利,那女的自己撤退了。」

  雷蕾:「是戰略撤退吧?他倆肯定已經識破你的離間計了。」

  「管他呢,反正我現在心情超好。哎,昨晚我給我爸做了頓西餐,還跟他透了點做廚師的想法,他一點都沒牴觸。我爸一向比我媽開明,要不我先從他下手,把我想法告訴他,再讓他去影響我媽?」

  「你覺得你爸對你媽有多大影響力?」

  「基本沒有。」

  「等於沒說。」

  「唉!撼山易,撼楊爾難啊!管他呢,不想了,好不容易才把我爸搶回來,先高興幾天再說。」

  上海之行成為青楚和周晉交往軌跡的重要拐點,至少現在周晉約她吃飯不再需要理由。青楚和邢律師一起走出寫字樓,看見路對面停著周晉的車,笑意情不自禁浮上嘴角。

  邢律師:「我看除了業務往來斷了,其他都在繼續,你們雙方都有收穫,損失的只有事務所。」

  「你是說我損公肥私?」

  「事實如此啊!不過你把感情和事業分開的態度我很欣賞,能做到這一點的女孩子不多,我打算重點培養你。」青楚笑得更燦爛,腳步輕快地走向即將展開的戀情。

  楊怡交代的事周晉沒忘,飯桌上,他把一沓樓盤資料給青楚,讓她拿給楊怡看,並許諾:「你們要真想買,我可以給你最大折扣,別人在我這拿不到的折扣。」

  青楚:「不用看,現在房價什麼樣我心裡有數,一兩百萬的房子,就算打完折,也不在我目前能承受的範疇,還是算了吧。」

  「你不覺得這麼大折扣的房子很誘惑?」

  「是很誘惑,不過這事兒我已經想清楚了,等我確實有能力、也有需要買房的時候,打不打折都照樣買,但現在,我不想逼自己強努著做力不能及的事,壓力會使人變形,我還要享受我的青春呢。」

  「多數人是想得清楚,卻很難抵抗誘惑,你就沒點貪念?」

  「我其實是膽小,所以必須第一時間把貪念掐死在搖籃裡。」

  「知道你為什麼吸引我嗎?」

  「為什麼?」

  「從認識你到現在,你一直在對我說不,當法律顧問、打折買房,每次我認為你不會拒絕的,你都拒絕了。從來沒有哪個女孩子像你這樣把我一撅到底,好像沒什麼東西能誘惑你。」

  「你說的是我嗎?聽上去像是反物質主義者。其實好機會、好東西我都想要,只不過它們沒出現在合適時機,勉強要了我也不會心安理得,最後好東西變了味,何必呢?」

  「在正確的時間做正確的事,這是你的原則吧?」

  「總結的真好,就是這意思,以後我就拿它當座右銘了。」

  「這原則可能會讓你很累,女人往往會用點巧勁,輕鬆得到很多。」

  「那要看『輕鬆』倆字怎麼理解了。有些女人輕鬆得到一些東西,但因此要曲意逢迎、委曲求全、患得患失,我覺得那樣太累,還不如憑本事自力更生、豐衣足食,吃得香、睡得著,有利身心健康,這才叫輕鬆。」

  「你真的很特別。」

  「是特別煩人吧?我聽說現在男人對女人的希望是『給你的時候趕緊接著,不給你的時候不許索取』,像我這種八成會得到『事兒媽』的評價。」

  「我一直希望能遇到一個像你這樣的『事兒媽』,等了十年才出現。」

  「那你運氣太差了,我覺得我這樣的很普通啊,一抓一把。」

  「錯,你還不知道,自己是稀缺資源。」

  「可能因為你條件太好,身邊的女人都想從你身上獲取點什麼,才讓你對女人產生這種印象。」

  「青楚,你不明白在我眼裡你有多難得。」是的,青楚現在還不能完全明白,但在不久的未來,這句話裡隱藏的深意將會浮出海面,掀起驚濤駭浪。

  錢小樣找一天工作,鎩羽而歸,在樓下看到一輛眼熟的寶馬,立刻撥通青楚的手機:「你是不是在那寶馬裡呢?」青楚和周晉的依依惜別被粗暴打斷,哭笑不得,這傢伙怎麼老能趕上節骨眼兒,還好,這次她沒直接來敲玻璃。

  小樣閃亮登場,熱情洋溢和周晉招呼:「嗨!你是周晉吧?我是錢小樣,她表妹。」

  青楚:「你這是從哪回來啊?找工作去了?」

  「別提了,跑了一天,累個半死也沒成果,不是工作看不上我,就是我看不上工作。」忽然想起周晉的地產人士身份,「哎,你不是房產公司的嗎?能不能讓我去你們那賣房子?售樓小姐是我的理想工作之一。我有經濟頭腦,嘴皮子也利索,賣房子肯定沒問題。我覺得我從性格到素質都很適合這個工作,說不定就幹出一片大好前程。你考慮一下?」

  周晉:「嗯,我明白了。」

  青楚萬沒想到小樣會有這麼一出,為免失態,迅速告別周晉,把小樣拉進樓門:「你怎麼回事,找工作找到人家頭上去了?」

  「我不就打聽一下嘛,怎麼了?」

  「我媽跟他打聽房子,你又跟他打聽工作,好像非從人家那佔點便宜似的,你們這樣合適嗎?弄得我多被動啊!」

  「有那麼嚴重嗎?對不起,可能我找一天工作,慣性,剎不住車。」

  「你想當售樓小姐可以,但不一定非去昭華,想去昭華也可以,光明正大到他們公司應聘,他們如果要你,工作就是你自己憑本事找的,不是跟我扯上關係要來的。」青楚對小樣的教育一直延續進了家門,楊怡聽明白後立刻摻和進來:「頭回見面就跟人要工作?你倒真不客氣。」

  小樣:「大姨,青楚已經批評過我了,不過她不光批評我,你也遭到批評了。你跟周晉打聽房子,和我跟他打聽工作屬於同一性質錯誤。」

  「那可不一樣,他可能是我未來女婿,我跟他……」

  青楚崩潰:「媽,求你了,這話千萬不能出門!才哪兒到哪兒,你就自作多情。」

  「我不傻,又不到周晉面前說,不會給你跌份兒的。哎,他說房子的事了嗎?」

  「說了,他給我樓盤資料,還說可以打折。」

  「太好了,快給我看看。」

  「我沒要,拒絕了。媽,我今天正式表明態度:現在不買房!以後禁止你再跟周晉提房子。你耐心等等,給我三年時間,我一定給你在北京安個家!」

  「啊?送上門的便宜被你拒絕了?傻不傻呀你!我又沒死乞白賴跟他要,人家主動提出給咱打折,提著燈籠都找不來的好事,你客氣什麼勁呀?」

  「我不想跟他發生任何利益糾纏,是因為我想清清爽爽處理自己的感情,不往裡摻和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已經表明立場,這件事到此為止。」

  郎心平:「想得沒錯,姥姥支持你。」

  楊爾忍不住插嘴:「青楚,什麼位置的房子?能給多大折扣?如果房子好又能打狠折,不要太可惜了,你要現在不想買,我倒可以考慮。」

  郎心平:「楊爾!你一人住那麼大房子,還買什麼?」

  楊爾:「投資呀,現在房子升值空間大,投資房產最穩妥了,再說拿了折扣房,一轉手就能賺錢。青楚,我看這事可操作,賺了錢我給你提成!」

  郎心平:「楊爾,你要逼青楚幫你炒房,我就和你斷絕母女關係,青楚,甭答理她!」

  楊怡哭天搶地:「把我騙來就不管了,早知道這樣,我就不來!」

  小樣成功把自己的戰火引到大姨身上,卻沒料到火勢這麼猛烈,得意瞬間化作內疚:「姐,對不起,都怨我,今天這場戰爭是我挑起來的,我保證以後絕不走你後門,不搞裙帶關係,不給你添麻煩,還你的感情一片純淨的天空。」

  小樣是個信守諾言的人,但她對諾言有著與眾不同的理解,比如她保證不走青楚後門,但她本人到昭華找周晉要工作是不包括在後門範圍之內的。一進周晉辦公室,馬屁先行:「你辦公室太有氣質了,人往裡一坐,素質立刻提幾個檔次。」

  周晉:「找我有事?」

  「我是來應聘的。昨天青楚罵了我,禁止我利用她走後門找工作,說我要想到你們公司當售樓小姐就光明正大應聘,我覺得她說得有道理,所以來問問你,應該去哪兒應聘。」

  「這事歸銷售部管,不過最近他們沒有招聘售樓小姐的計劃。」

  「那怎麼辦?要不這樣行嗎,你找銷售部的人面試我一下,要是不合格,就算我白來一趟,萬一我真是個人才,你們也沒錯過。」

  周晉被她逗樂了:「行,我看這工作你能勝任,我做主了,留下你這個人才。」

  小樣驚喜:「真的?你不是沖青楚面子吧?我可不想又被她罵一頓。」

  「我是衝你腦子夠機靈,嘴皮子夠利索。」

  「真是慧眼識珠!你成功的關鍵肯定是善於發現和使用人才。」

  「行了,別拍了。我醜話說在前面,你來昭華當售樓小姐,一切按銷售部的規定執行,沒有任何特殊照顧。」

  小樣喜滋滋回家跟郎心平報喜,當然她也做好了迎接青楚颱風登陸的準備。青楚下班進門,小樣變身使喚丫頭,接完包又送水果:「您回來了?您辛苦了!」

  青楚:「做賊心虛是吧?」

  「我沒找他走後門,我是去要求應聘的。」

  「人家現在不招聘,單聘了你一個,你說算不算走後門?」

  「就走了點門縫,不全因為裙帶關係,周晉覺得我夠機靈,能勝任售樓工作,才要我的。」

  郎心平:「周晉是這麼跟你說的嗎?」

  青楚:「那倒是。」

  小樣:「那這回可以算舉賢不避親吧?」

  青楚無可奈何:「去就去吧,報到以後聽銷售部安排,分配你去哪兒就去哪兒,安排你幹嗎就幹嗎,別挑肥揀瘦。」

  「哎!保證服從分配。」

  郎心平:「別遲到早退外帶溜號。」

  「哎!保證按時上下班。」

  青楚:「別嫌活累、嫌錢少。」

  「哎!按勞取酬,多勞多得,保證不偷懶。」

  青楚:「這可是你自己說的,說話算數。」

  「看我的行動吧!還有嗎?」

  青楚:「最重要一條,不許跟人提周晉,更不許拿我說事。」

  「放心吧,打死我也不說。」

  第10章

  抄周晉近道,吊兒郎當的錢小樣步入正軌,售樓員符合在正確時間做正確事的原則,沒理由不大展拳腳。然而一簽用工合同,小樣就感覺現實與理想有很大出入,現實這東西的存在,彷彿就為跟理想作對而生。

  用工合同規定:售樓員上崗後分配到新盤售樓處接受崗位培訓至少三個月,稱為試用期。試用階段無項目提成,底薪兩千,無權單獨接待客戶,無權與客戶履行簽約手續,試用結束後,方能享受底薪三千加項目提成。

  那現在能做什麼?能得到什麼?能享受什麼?如果現實能說話,它會這樣回答小樣:做你一切貌似徒勞的努力,得到無視、孤獨和否定,享受韌性和耐性,徒勞努力、渺茫等待和未來或許有的成功之間,暫時哪兒也不焊哪兒,它們承上啟下的因果關係,只有放在馬拉松般的漫長過程中,方能顯現。急功近利不僅是年輕人專有的秉性,人類最大的妄想莫過於以最小付出收穫最大回報,有人窮其一生都追求不到,因為根本沒有這回事,最大收穫後面一定是最大付出。錢小樣現在不明白,這種感悟需要付出歲月來交換。

  小樣:「規矩太死板,像我這種高素質員工,完全可以直接上崗。」

  方宇:「人家哪知道你高素質?連我都沒看出來。」

  「眼那麼拙,你能看出什麼來?」

  「能看出來你急著想掙錢。」

  「我能不急嗎?仨月不能簽約,不能提成,損失太大了!要是我拉來的客人買房子,他們總得讓我提成吧?不能硬把好處算別人頭上吧?」

  「你拉來的客人?上哪兒拉去?」

  「反正不能坐以待斃,我要拓展業務範圍,衝出售樓處,放眼全北京!」

  小樣帶著迫切賺錢和成功的加速度,衝進社會,衝上崗位。上班第一天清晨,全家總動員,青楚輔助洗漱,郎心平伺候穿衣,楊怡準備早點,錢小樣肩負家人希望,跨出家門。希望的接力棒傳遞到方宇手中,挎子出其不意恭候在小樣出發起點。

  「你怎麼來了?」

  「扶你上戰馬,再送一程!」

  「原來北京早上這麼美!以後我要每天聞雞起舞!勞動者是美麗的!」

  離終點還有幾百米,方宇不往前走了。

  「怎麼停了?前面一拐彎就到。」

  「就送到這了,我怕人看見你有主,斷你後路。」

  「你太無私了!」

  「這是你第一份有前途的工作,好好幹,咱倆未來就在自己手上!」

  小樣走向售樓處,猛然看見鐵柵欄上拴著一條驚世駭俗的橫幅,倍兒扎眼,紅地金字,手寫:錢小樣,你最棒!加油!你一定行!

  小樣整個身心被愛情以雷霆萬鈞之勢擊中,幸福原來可以如此低成本地俯拾皆是,幸福的降臨不取決於它和現實有多遠,只決定於你的心和它之間有多近。這一刻,有個愛你、你愛的人,有份充滿希望的工作,錢小樣幸福到極點!

  小樣被分配到賈姓女師傅麾下,穿上學徒制服,領一摞樓盤資料。

  「樓盤資料趕緊熟悉,樓書、戶型圖要印在腦子裡,對樓盤周邊商業設施、交通情況要有詳盡瞭解,客戶問起必須立刻回答出來。」

  「賈師傅,你一天能簽幾個客戶?一月能賣出去多少套房子?」雖然三個月之內拿不到,小樣還是急不可耐展望未來藍圖。

  「不一定。」賈師傅不繼續這話題,「具體戶型要對照沙盤一起熟悉,對客戶感興趣的戶型,要能在沙盤上立刻指出位置。」

  「是不每簽一份合約都有筆獎金提成?你一月能掙多少?不少於一萬吧?」師傅眼神流露譴責,小樣立刻鞭撻自己,「這是隱私,我不問了,師傅你能多給我點樓書嗎?」

  樓書是小樣有限、有權染指的東西,她大包小包地拎回家,又要利用智慧,在樓書與財富之間架起一條小小的橋樑。

  楊爾正好在家:「都拎點什麼呀小樣?第一天上班就往家順東西?」

  「二姨你怎麼不盼我好呢?這些全是樓盤資料,是我的業務。」

  「冤枉你了,業務都帶回家了,有點大干快上的勁頭。」

  「那當然,業精於勤嘛。」小樣就地開展工作,分發樓書,「都看看,對我的工作有個基本認識。」

  沒發到楊怡,她不聲不響,已經拿一本看上了。

  「大姨,還是你最關心我工作。」

  楊爾揭露:「你大姨是關心房子。」

  要在全北京挖掘潛在業主,先從自己家人下手,家人裡又要先從大頭下手,小樣一屁股坐到富婆楊爾旁邊:「二姨,房子不錯吧?」

  「別說,真不賴,位置好,房型也比較合理,多少錢一平?」

  「均價一萬五,對你不算太貴。」

  「差不多得這個價。」

  「那你來一套?」

  「能打折嗎?」

  「不能,我沒這個權力。」

  「那不買。」

  「二姨,你一女大款,還在乎這點折扣啊?」

  「別暈我,女大款錢都在生意裡轉呢,拿不出來買房子。」

  「那前幾天大姨張羅買房子,你也嚷嚷要參與?」

  「那不是有大折扣嘛,我可以轉手變現,那叫賺錢,跟你這兒買,不是賺錢,是花錢,明白嗎?」

  「怎麼到我這兒就不成了,一點不支持我事業起步。」

  「樣兒,二姨願意支持你事業,問題是看看你賣那東西,是隨便能支持的嗎?要不你改賣洗滌用品、化妝品什麼的,我豁出去,把三年用的先買回家囤著。」

  「那我還得改行,算了吧。姥,你想不想換套房子啊?」

  「想啊,姥等著你賺了錢孝敬我呢。」

  算計不成反賠本,潛在業主瞬間沒了倆。

  楊爾指一條明路:「還是你大姨有潛力。」小樣心再迫切,也不敢當面挑戰:「我不敢招大姨。」楊怡正忘情沉浸在樓書研究中,別說,貌似有挖掘潛力。

  第二天下班後,小樣勤奮的身影又出現在方宇車行。

  「你跑這兒來幹嗎?」

  「我不找你。」小樣唾沫絕不浪費在沒潛力的白丁身上,直奔有潛力的車行老闆而去,「您好!」

  「你不是方宇的那什麼嗎?」

  「我現在是昭華地產售樓處業務員,您有買房計劃嗎?」

  「暫時沒有,北京房價太貴。」

  「貴是貴,但我們的品質……」

  方宇衝過來驅逐她出境:「走走走!拉生意拉到我地盤上來了。」

  「我就認識這麼幾個有錢人,你還斷我財路。」

  「暈死!沒見過你這麼賣房子的,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別在這兒搗亂。」

  小樣又失去一片可挖掘的土壤,既然熟悉的田野裡沒有花開,那就去開發未知領域。等方宇騎挎子從車行出來,他被眼前情景雷到——沿街兩側停放的每輛汽車前風擋上,每隻雨刷器下,都別著一份昭華地產樓書,上面釘著錢小樣名片,她把業務覆蓋了整條街道!方宇望風而逃。

  最後,小樣把一個善良的人想起來,此刻她坐在他對面,高齊用閱讀病歷同等的認真閱讀樓書。

  「你考慮考慮?」

  「我真挺想支持你的,可我去年剛買過房。」

  「要不,你把那套賣了,再買一回?」

  「我買的時候八千一平,賣了它買你的,最多能買五十平方米,你們有那麼小戶型嗎?」

  「沒有,就是有,也不能這麼委屈你。高齊你真好,只有你沒把我一竿子撅出八丈遠。」

  終於,遭到野蠻挖掘的潛在業主忍無可忍,揭竿而起,青楚劈頭蓋臉訓斥小樣:「沒見過你這樣的,全北京賣房子都坐在售樓處裡,就你拎著資料滿街發,不絕後也是空前,生把賣房子變傳銷。」

  「我不是想著以勤補拙、笨鳥先飛嘛。」

  「你這不叫飛,叫瞎撲騰,撲騰得親朋好友都不安生。跟師傅培訓三個月就是要學會怎麼飛,等該飛的時候才能飛得高、飛得遠,你急什麼?」

  「我先練練翅膀不行嗎?」

  小樣第一波峰、沒頭蒼蠅般的工作熱情遭到打壓,付諸東流,沒關係,她就趁熱情,現實的冰冷熄滅不了她渴望的火焰。

  青楚和周晉的感情看似步入一馬平川的坦途。這天上班,迎面走過來倆人,青楚認出是石磊警官和他的助手。

  「石警官,你怎麼來北京了?」

  「出公差,我專程來找你,麻煩跟我走一趟,咱們找個地方談談。」

  「現在?我要開會。」

  「對不起,我這回來不是邀請,是傳喚。」

  「那你有傳喚證嗎?」

  石磊從口袋裡抖出一張紙,顯然是有備而來:「你是律師,不用我解釋配合公安機關調查是每個公民的義務吧?」

  青楚跟隨他們來到下榻酒店,一進房間就發現桌椅被改造成審訊與被審訊的態勢,助手啟動錄音設備,這不是一次隨性的閒聊。

  「趙律師,你知道我們今天的話題就是圍繞幾月前你經手的麥冬申訴案,你奔波很長時間,還特地跑到西塘跟警方交涉。你走後,有些疑問一直在我腦袋裡繞來繞去。作為當年的辦案刑警,麥冬故意傷害案是師父帶我破獲的第一個刑事案件,也是我警校畢業進入警界後的第一樁惡性犯罪,它表面看很簡單,但裡面藏著複雜的人性、慾望、誘惑、忠貞或者背叛,耐人尋味,讓我一直琢磨到今天。我不奇怪麥冬翻案的理由,但奇怪他的手段。你手上怎麼會有一枚與刑偵檔案裡一模一樣的紐扣?它從哪兒來?」

  「對不起,我沒義務告訴你這些。」

  「你有,除了律師,你還是公民,公民面對警方質詢有告知義務。」

  「石警官,我們都是法律從業人員,你知道這條款對我沒有約束力。」

  「那我也有理由懷疑你涉嫌製造偽證。」

  「法律的行使是以發生為前提,沒申訴、沒立案,更沒有重審指令下達,等於什麼都沒發生,你懷疑我什麼呢?」

  長時間沉默對峙後,石磊決定換種方式:「可能我的問話方式不對,希望你能明白:跑這麼遠上來問這些問題,是為解開我心裡的疙瘩。其實當年麥冬反覆認罪又翻案,我心裡也有過疑問。事情過去那麼多年,我已經快忘了,但你來了,拿出那顆扣子……當時那扣子我們調查過,的確沒人知道是誰的,無法查證來源,只能不作為線索考慮。可一看見你拿出它,我忽然有種恐懼,怕當年遺漏了什麼,甚至辦錯案,這種恐懼被你勾出來,像潭死水突然被攪亂,再也平靜不下來,這就是我來京的原因。」

  「我能理解。」

  「你能告訴我:麥冬真是被冤枉的嗎?幫幫我,我確實需要這個答案。」

  青楚決定幫一個警察擺脫否定自己的心靈折磨:「據我瞭解,他不是。」

  石磊如釋重負:「謝謝你,這句話救了我。」

  「你要問這些,沒必要跑這麼遠來傳喚呀。」

  「我怕因為立場問題,你什麼都不告訴我。你認定我們沒錯判的根據是什麼?不強迫,你想說就說。」

  「麥冬曾經提出過指向性證據,證明兇手另有其人,但後來我發現那些證據是偽造的。」

  「什麼證據?就是那顆紐扣?還有其他別的什麼嗎?」

  「對不起,我只能說這麼多,因為那些證據最終沒被應用於司法程序,所以麥冬不該以偽證罪被起訴。」

  「好,你不願回答的我不問,還有一個問題方便說嗎?你有證據證明那些是偽證嗎?」

  「有,但我不能告訴你是什麼。」

  「夠了,這趟我沒白來,你不知道,自從你來西塘以後,我心裡一直不踏實,這次回去總算能睡個好覺了。對不起,今天逼你回答了很多分外的問題,你幫了我一個忙,我會記住的。非常感謝!」

  「你這次來跟周晉聯繫了嗎?」

  「沒有,他是大忙人,不打擾他了。」

  「那就是說,你來跟他沒什麼關係?」

  「保證沒有。」

  這是青楚希望的答案,她實在不想與周晉繼續在麥冬案子上打轉,玩貓捉老鼠的遊戲,但希望歸希望,未必是現實。

  霹靂將陳秀驅逐出李博懷領地,以勝利者姿態收回老爸主權,平穩過渡,就在她篤定與陳秀的PK中自己穩操勝券時,李博懷扭轉戰局。

  「霹靂,你在爸這待的日子不短了吧?」

  「怎麼了?」

  「你媽好不容易把你盼回來,你是不該回去陪陪她了?」

  霹靂立刻意識到這是父親的逐客令:「你是想攆我走嗎?」

  「當然不是,我怎麼會攆你走呢?我是覺得……」

  「你覺得陳秀不來,生活不對勁了,是嗎?」

  「這跟陳秀沒關係,是你媽也需要你……」

  「真和陳秀無關?我跟她合不來,你無所謂?沒覺得我影響你正常生活?」

  「霹靂,你想讓爸爸說什麼?」

  「我想讓你說真話。」

  「一開始你來這兒,我可能願望過於美好了,但現實難免有些差距。我也想明白了,咱都別強努著改變什麼,慢慢來,時間可以化解任何矛盾、隔膜。」

  「要是化解不了呢?」

  「我希望你能理解爸爸,我和你媽為你做過很多挽救婚姻的努力,但都失敗了,我有權利開始新生活,前半輩子一直為別人活,後半輩子我想為自己活一回。」

  父親的話振振有詞,符合人性需求,霹靂報以苦笑,你們選擇婚姻時忽略了人性需求,又在暮年抓住人性的尾巴,而追求人性後的殘局,卻要由你們的兒女自行料理。該堅持時被忽略,該忽略時被堅持,人性總出現在錯誤時間,或者錯誤地點。

  「我明白了。」

  「爸爸對你的愛是一樣的,你永遠是我女兒。」

  「誰說不是呢?」

  「你有什麼想法,跟爸爸說說?」

  「沒想法。」

  女兒從父親領土上撤退,貌似的勝利原來是場假象。以人為本的時代,人性在與責任的PK中,搖身一變成為放縱冠冕堂皇的擋箭牌,獲得萬眾擁戴,加冕為勝利者。李博懷回家,看見霹靂留下的字條:我走了,你的生活還給你。

  小樣蠢蠢欲動的熱情好不容易蟄伏下來,機遇不請自來,請她把握。這天她突然看見楊怡出現在她工作的售樓處,於沙盤四周逡巡:「大姨,你怎麼來這找我了?」

  「我不找你。」

  「那你來幹嗎?」

  「我也找你。」

  「你說話怎麼顛三倒四的?」

  「樣兒,跟你商量點事,我還是決定買房,不過得先瞞著青楚和你姥姥。」

  「你想先斬後奏?」

  「對,等生米煮成熟飯,再告訴她們。」

  「那你為什麼告訴我?」

  「你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我就在你這兒買,不等於支持你事業嗎?」

  有心掙錢錢不來,無心插柳柳自己變成錢:「真的大姨?你看上這房子了?」

  「我都研究透了,戶型都選好了,就這棟,朝南101平的兩居,還有吧?」

  「有!」

  「10層以上,你給我留一套,我去找周晉要折扣,然後就過來交定金。」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要成了,這就是我第一筆項目提成,大姨,原來你就是鼎力支持我事業起步的貴人!」

  「就這麼定了,千萬注意保密,回家絕對不能提這茬兒。」

  「放心!回家我就不認識你。」

  半小時後,楊怡神出鬼沒殺到昭華,出現在周晉面前。一天之內,交易鬼鬼祟祟,火速完成。錢小樣當仁不讓,把獲利算在自己名下,事業開市!第一個來了,下一個還會遠嗎?接著,機遇紛至沓來。這天賈師傅輪休,小樣成了沒頭的閒家雀兒,正百無聊賴,一個售樓員百米衝刺到她面前:「閒不閒?」

  「閒。」

  「那過來使喚使喚你。」

  「歡迎使喚,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救救我。」售樓員一指遠處的老夫婦,「那兩位溜溜折騰我一上午,把A區所有戶型看遍了還不拉倒,又要看B區,我招架不住,回來喝口水、吃口飯,你去幫我支巴支巴。」

  「沒問題。」小樣噴發著無處揮灑的熱情,春風般吹拂到老夫婦臉上,「爺爺奶奶,我叫錢小樣,下面由我為你們服務。這套D戶型朝東朝南,大三居,總面積145平,套內實得129平,兩個朝向一公里範圍內沒有遮擋物,按照市政規劃,至少五年內不會有大型建築出現。南窗下面就是小區綠地,往下一看,滿目青翠,心曠神怡;東窗視野更開闊,能遠眺CBD建築群,黃昏時分,夕陽西下,建築物的玻璃幕牆折射著落日餘暉,絢爛美麗、稍縱即逝,讓你在感歎的同時,不免產生一種淡淡的憂愁……」說著說著身臨其境,把自己帶進業主角色,「我要是能住進這種房子就不愁了,天天看見這麼美的景色,還有什麼好愁的?」

  老奶奶被感染,心馳神往:「孩子你說得真好,特別有感染力,連市政規劃都介紹了,這些詞樓書上怎麼沒有呀?」

  「是我憑自己感覺發揮的,不過市政規劃不是編的。」

  老先生:「看來你很喜歡這套房子。」

  「不瞞您說,每套我都喜歡,就是沒錢買。」

  老先生:「小姑娘,陪我們在這幾個樓裡轉了仨小時,你累不累?」

  「你們都不累,我嚷嚷累不是太跌面了嘛。」

  老奶奶:「虧你這麼有耐心,別的業務員都嫌我們光看不買,不像潛在買主,不願在我們身上浪費時間。」

  「我現在還是學徒呢,正好拿您二老練練兵。」

  老奶奶:「這孩子心態真好。」

  老先生:「積極樂觀地面對工作,以後幹什麼都能幹好。」

  「您說得太對了,我每天就是這麼鞭策自己的。」

  老奶奶:「這棟這種戶型還有現房嗎?」

  「截止到今天下午兩點為止,6號樓D戶型,10層以上全賣出去了,10層以下還有1、2、5、7、9層沒出售,一共剩餘5套。」

  「你確定?」

  「我確定。」

  「不用去電腦裡查查?」

  「我腦子跟電腦的差別就是它要用電,我不用!」

  老太太、老先生對視,點頭:「那這層、這套,我們要了!」

  「你們要?現在?」

  「對呀,就現在,馬上可以付給你定金,簽意向合同。」

  「給我?」

  「就是你呀,你熱情、負責,能站在普通消費者的立場上,我們喜歡你、信得過你。」

  「我們老兩口考察了五六個樓盤,看了那麼多套房子,接觸了十幾個業務員,你是唯一不玩兒命推銷的。」

  「而且發揮真情實感,讓人感同身受,具有一定觀察事物的能力和文學才華。」

  老奶奶趕緊解釋:「我老伴是中學語文特級教師。」

  小樣喜笑顏開,沖老夫婦深深一鞠躬:「謝謝爺爺奶奶鼓勵,你們是第一個肯定我工作的人,我會永遠記住你們的話,把它作為激勵自己前進的動力。」

  就這樣,錢小樣在上崗第一個月內,完成了板上釘釘、結結實實兩筆交易!方宇被她拉去強行慶祝,不由分說遭到劈頭蓋臉一頓暴吻。

  「幹嗎幹嗎?」

  「不是衝你,太激動了!」

  「因為什麼激動呀?」

  「我今天提升了,得到物質和精神的雙豐收,走,今兒我請客!」

  方宇吃得頭不抬、眼不睜的同時,小樣在頭不抬、眼不睜地計算,她在餐巾紙上加減乘除,計算成果覆蓋整整三張餐巾紙、半張餐桌。

  「趕緊吃,等錢從天上飄到你手裡,攥瓷實了,再算不遲。」

  「別搗亂,馬上算得了。」

  「還沒掙到手呢,就已經花出去了。」

  小樣沖桌上一弧掄,氣吞山河:「就這點兒,小Case!聽我給你算算啊,我投身地產業第一個月售出現房兩套,按總價千分之二的提成比例計算,一套149平的單筆提成四千,大姨買的那套提三千,兩筆相加七千,加上我試用期底薪兩千,我這月收入就是——九千!」

  「那還真不少,你一下就白領了。」

  「過了試用期底薪變三千,按每月最低賣出兩套房子計算,我說話就步入月入萬元一族了,那時候,我就是——金領!」

  「想得是不是太樂觀了?現在房子有那麼好賣嗎?你們地產業不還沒進入春天嘛,大家都持幣等拐點呢。」

  「事實勝於雄辯,有心栽花花不成,無心插柳柳成蔭,兩套房子就這樣求著我把它們賣了出去,不管地產業的春天來沒來,反正我的來了。」

  「在一片燦爛光明的大好前途面前,我對你有一點小小的隱憂。」

  「說。」

  「你不是仨月以後才能簽約嗎?」

  「都是人家主動找我,非我莫屬,誰賣房子不是賣?成交就是本事,我要用事實響亮地告訴人們:像我這麼聰明能幹的人,沒必要花仨月時間培訓。」

  「我還有一個小小的隱憂。」

  「我一一破解。」

  「你跟你大姨串通、在背後搞小動作,早晚要被趙原則知道,到時候她還不得跟你們翻臉呀?」

  「這確實是個隱憂,不過我也想明白了:主犯一個是她媽,一個是她男朋友,我只是一隻小小的蝦米,頂多算從犯,她有火也衝他們發,等到我這兒,火力就弱了。」

  「那我就放心了。」

  小樣舉起杯子,舉案齊眉,敬方宇:「恭喜你!慧眼識珠,找了個出得廳堂、入得廚房的女朋友!」

  方宇喜笑顏開:「同喜同喜!」普天同慶!

  汽車技師和售樓學徒的幸福就這麼簡單,青年律師和地產才俊的情境卻複雜得多。青楚因為一件涉及昭華為第三證明方的訴訟,前往周晉公司取證,工作結束正趕上午餐時間,信步乘電梯上行,到達周晉所在樓層。秘書認識青楚,說周總在樓下辦公區,一會兒上來,讓青楚在辦公室等一下。

  青楚走進周晉領地,對每樣屬於他的東西都饒有興趣,隨便一件都帶有他的氣質,流露著他的信息,直到看見辦公桌上一封特快專遞。

  EMS封套上的收件人為周晉,寄件人是:西塘公安局刑警隊——石磊,吸引青楚不得不拿起來的原因,是裝在裡面、半截露在外面的打印文件,上面赫然印著她名字:《某年某月某日,石磊對趙青楚在某某酒店房間的問詢記錄》。這份東西怎麼會在她與石磊見面後不久,就擺放在周晉辦公桌上?內容當然是她感興趣的,但它不該出現在這裡。

  事情朝青楚極端失望、甚至厭惡的方向發展,儘管她從未排除過周晉與她交往動機裡這種邏輯的順理成章,但他做得那麼好,他的真誠,讓青楚多麼想漠視居心叵測的可能。但漠視不等於無視,青楚從未放鬆警惕,防範的局面出現了,她放下郵件,轉身離開。

  返回到事務所不久,周晉電話就來了,說得知她曾經來過,問為什麼沒等他?青楚不許自己迴避他的疑問,但不是在電話裡:「我們找個安靜地方聊聊吧。」

  去見周晉前,青楚從抽屜深處取出一隻U盤,它是周晉虛與委蛇、孜孜以求的狩獵物,是她諱莫如深、束之高閣的試金石,是貓捉老鼠的核心道具,既然結局即將到來,必須標注一個句號。

  兩人坐在梧桐玻璃天頂傾瀉下來的午後陽光裡,面前是晶瑩剔透的茶壺,世界清澈,人心晦澀。

  「我很驚喜,這是你第一次主動約我。」

  「別忙著驚喜,我約你是因為有件事要問,我和石磊的談話記錄怎麼會在你辦公桌上?」

  周晉回答得很快,像有備而來:「他寄給我的。」

  「為什麼會寄給你?」

  「因為我跟他要。」

  「你為什麼要?」

  「因為我想要。」

  周晉的坦率出乎意料,至少他並不為自己行為心虛,青楚感到奇怪的欣慰。

  「你是不是一直在尋找合適時機,想重提申訴那件事?」

  「我是沒放棄過。」

  「你知道我手裡掌握對你有利的證據,一直想知道它是什麼,對吧?石磊千里迢迢來北京找我,也是你指使的吧?」

  「沒你想得那麼陰謀詭計。你第二次去西塘後,石磊一直被你拿出來的扣子攪得心神不寧,他想知道麥冬在背後都做過什麼,答案只能在你這裡找,所以他來了,有了你們之間那場談話。後來我們在通電話過程中,他主動提起這件事,我才忍不住問的。」

  「他主動提還是你主動問,有區別嗎?反正結果就是他把我的談話記錄一字不漏寄給你。你僅僅就想知道嗎?知道後不想有進一步行動?你難道不希望憑借這證據反控麥冬誣陷,讓他得到懲罰?你否認有這種可能性嗎?」

  「不否認,我是有這種想法。」

  「一開始我就猜到會是這樣,你要的不僅僅是瞭解內情那麼簡單,瞭解以後你就會行動,一旦行動,我掌握的證據就會成為你至關重要的棋子,而且是唯一的棋子,那樣的話,我就必須作為證據的一部分站在你的陣營,成為你的馬前卒。」

  「青楚,我不虛與委蛇,我心裡一直有個希望,或者說是請求,想請你做我的代理人,如果不接受,至少能以證人身份起訴麥冬誣告我。」

  「你總算把真實目的說出來了。」

  「我想你應該可以理解,我恨麥冬,就像他恨我一樣。」

  「什麼仇恨可以這麼固執,十年過去了,它還有增無減?」

  「麥冬恨我,是因為有我的存在,郁歡一分鐘也沒讓他得到過愛;我恨他,是因為沒有他我就不會孤家寡人,如果郁歡好好活著,我們已經組成一個溫馨的家庭,有了一個可愛的寶寶,但在十年前這一切戛然而止。麥冬和我注定成為一生的敵人,傷痕在仇恨就在,永遠不會消失,這就是我不放棄反擊他的理由。」

  「那你跟我交往是為什麼?從聘請法律顧問,到朋友一樣相處,到現在……這些都是為拿我當棋子做鋪墊吧?」

  「我不否認跟你來往有這個目的,但不全是。那案子跟我息息相關,它從來沒結束過,對方一直在伺機誣陷,我不探究、不設法保護自己是不可能的,當然更不會放過對我有利的機會。」

  「你不否認利用我?」

  「我說了,那因素只佔我們交往的一小部分,連十分之一都不到……」

  「十分之幾或者百分之多少,糾纏那比例有意義嗎?不管之前我們的關係被定義成什麼,哪怕有百分之一感情以外的因素,我都覺得它不純粹。」青楚從兜裡拎出U盤,舉到周晉面前,「你要的是這個,雷子、楊麗紅承認偽證的對話全收錄在這只U盤裡,獨此一份,沒有拷貝。」

  然後在他注視下,她打開玻璃壺蓋,把U盤像茶包一樣墜進水中,重新蓋上蓋,特意把繩留在外面,泡功夫茶般優雅。

  周晉不動聲色注視著青楚動作,完全看懂。

  做完事先預備的規定動作,青楚臉上浮現出規定微笑:「好了,它壞透了,不存在了,我再沒什麼好被你利用的了。」

  周晉被她震撼,緘默,此刻他無言以對。

  「如果連感情都能淪為利用工具,那這世上還有什麼東西值得人投入?我很慶幸自己沒接受你提供的任何機會,讓我們結束這種利用與被利用的關係吧。」

  「你要跟我斷絕來往?」

  「斷絕與否取決於是否還要繼續利用,決定權在你,我只能從兩個結果中選一個我能接受的,如果你能拋掉那個該死的案子,放棄從我這裡得到什麼,或許可以繼續。」

  她在心裡默數三秒,這是她給他,更準確地說是她給自己的最長決斷時間,或許給多一點時間就能等到希望的結局,但青楚唯恐自己的尊嚴在那樣的寬容裡喪失殆盡。

  三秒鐘裡,周晉陷入沉默。

  「看來你很難放棄,我走了。」青楚起身離去。走出梧桐,腳步略停,情不自禁回頭去看玻璃窗裡的周晉,這是理性對感性的一次妥協,是每個女孩的欲罷不能。然而期待的場景沒有出現,周晉坐在原來位置上一動不動,彷彿入定,青楚命令自己揚長而去。

  找個沒人的水邊,青楚放聲大哭,以悄悄但悲壯的方式,對萌生了卻被扼殺的愛情說永別,她任由眼淚洩洪而出,愛情的悲哀不在於它失去,而在於它對信念的摧毀。

  青楚在該回家的時間範圍內沒有歸家,打手機又關機,全家人正一籌莫展,門鎖窸窣作響,仨人一齊擁到門後,與進門的青楚以頭相撞。

  「你們幹嗎都擠在門口?」

  楊怡:「這不等你回來呢嘛,去哪兒了?這麼晚也沒個信,手機也不開?」

  「沒事兒,我這不回來了嘛。」

  「你跟周晉出去了?」

  青楚沉默是金,逕自往屋裡走,不想回答。

  楊怡鍥而不捨追趕女兒足跡:「問你話呢青楚,一晚上杳無音信,過去從來沒出現過四五小時找不著你的情況,到底去哪兒了?是不是跟周晉在一塊兒呀?」

  「媽,我都這麼大了,你讓我有點自我空間好不好?」

  「沒不給你空間呀,我就想知道去哪兒了?跟誰在一起?」

  「我一生只有三分之一時間跟你在一起,剩下的都不在眼前,你還每時每秒掌握我行蹤呀?要不拴根繩,把我系你褲腰帶上得了。」

  「這孩子,我不是擔心你安全嘛,說話怎麼杵撅橫喪的,是不是跟周晉鬧彆扭啦?」

  青楚忍無可忍:「我進門不到一分鐘,你就提他三回,能不能不說他!」

  「怎麼了這是?肯定鬧彆扭了,什麼彆扭呀?說出來媽幫你解決解決。」

  青楚精神崩潰:「我鄭重宣佈:從今天起,誰也不要再對我提那個名字!宣佈完畢。」擲地有聲。

  楊怡驚詫:「啊?!因為什麼呀?怎麼就不能提了?」

  「因為他已經成為過去時。」

  「這就過去了?哎呀問題嚴重了,青楚你快跟媽說說你倆鬧什麼矛盾了?媽最善於做思想工作,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兒,媽幫你倆過!」

  「媽,我對你唯一的請求……」

  「什麼?只要能,媽一定辦到!」

  「就是別摻和我的事!」

  「不摻和媽急呀!多好一鑽石王老五,怎麼讓他過去呢?你們年輕人談戀愛太情緒化,我告訴你青楚,這種男人死活要把握住,否則過這村就沒這店了……」

  青楚前腳進屋,後腳用門把她媽杜絕在外。楊怡因為摻和不著女兒生活,百爪撓心:「這是為什麼呀好好的?」

  第二天清晨,青楚還沒在餐桌邊就座,臉就被楊怡求知的灼灼目光烤得曝皮。

  楊怡投石問路:「青楚,你昨晚說的那些話……」

  「全都做數!」延續昨晚的擲地有聲。

  「隔了一夜,你不覺得應該再慎重考慮考慮?」

  「我很慎重。」

  「要不你今天再去跟周晉談談?」

  「你說的是誰?我認識他嗎?」青楚用比她媽還灼人十倍的求知眼神看回去,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楊怡氣結,青楚擦手起身,拎包出門。小樣後腳緊跟,奮力追趕,新聞封鎖只存在於長輩與子女之間,同輩與同輩永遠信息透明、心事共享,沒理可講。

  「青楚,你和那誰,我沒提他名字啊,怎麼回事?跟我你就別繃著了,我又不是你媽。」

  「他目的不純,談戀愛有利用的成分。」

  「你要愛他、他也愛你,要利用就利用唄。」永遠不要指望錢小樣在大是大非問題上站到正確立場上來。

  「你怎麼那麼沒原則呀?」

  「你還不知道我?一向都這麼沒原則。不過弱弱地問一句:在愛情裡面,有必要堅持原則嗎?」

  「有時候喪失原則的同時,也就喪失了愛情。」

  「太深奧了!你是不是特傷心呀?」

  「我不允許自己為他傷心。」

  「不許歸不許,它得聽你才行啊,你還是傷心了。」

  「傷心這種感覺,你弱它就強,你強它就弱。」

  「青楚你真行!我就做不到你這麼心狠手辣。既然你跟他分開了,我又是你的裙帶關係,那要不……我跟你同進同退?」

  「你跟我退什麼?」

  「我工作呀。」

  「跟你沒關係,好好當你的售樓小姐!」

  小樣鬆口氣:「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

  青楚氣樂了:「原來你怕的是這個?」

  在霹靂牴觸父母離婚PK李博懷彌補人性需求全盤落敗的尷尬時刻,她的生日到了。楊爾送女兒的禮物年年歲歲花相似,乏善可陳,今年依舊一張轉賬單,兩萬英鎊於生辰當日打進霹靂VISA。

  霹靂眼皮不抬一下:「謝了。」

  「怎麼反應這麼平淡?我的禮物不驚喜嗎?」

  「你不年年都送這個嗎?再驚喜我就成演的了。」

  「可你知道我為送這個禮物,是怎樣年復一年地付出嗎?」

  「朝六晚九、披星戴月、嘔心瀝血……」

  「知道呀?就換你一個謝字,倆都懶得說?」

  「謝謝,夠倆了。」

  「你們九零後怎麼這麼心安理得?」

  「因為我們是為你們活著!說了不要東西,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要什麼?」

  女兒要的東西很怪異,前夫妻倆被稀里糊塗組織上床,一左一右平躺兩側,霹靂一手拉一個,三隻手在她心口處會合:「噓!別出聲,靜靜體會,體會到完滿了嗎?」

  「沒有!」楊爾、李博懷如臥針氈。

  「我要像現在這樣,咱仨一起過幾天,像從前一樣,一直到我回英國。」

  楊爾奮起反抗:「不行!起什麼妖蛾子?你爸回家怎麼住?」

  「以前不也一起住了二十來年嗎?我不過才要一禮拜。」

  「不是時間長短問題,我和你爸離婚了,你得接受現實!」

  「接受,離婚我是被缺席宣判的,現在趁仨人都在,補辦個遺體告別儀式,瞻仰下遺容,完了就和過去徹底告別。」

  「我倆早拜拜了,你還和誰遺體告別呀?」

  「別的我什麼也不要,就要這個,不給拉倒。」

  孩子提出「非分」要求,前夫妻倆關門商量對策。

  李博懷:「你覺得霹靂這樣正常嗎?」

  楊爾:「正不正常都得這樣,改變不了現實,就必須順應。」

  「看來她還是沒順應。」

  「那就慢慢順,你別回來住啊,不能縱容她胡鬧。」

  「你知道她前段為什麼非去我那住嗎?你沒問她在那邊都發生了什麼?」

  「我問啦,她不說。」

  「她住到我那……好像是為找陳秀茬兒去的。」

  「早看出來了。」

  「看出來了?那你怎麼沒當回事兒?你不覺得孩子心理問題很嚴重嗎?」

  「多大個事呀就嚴重了?誰還沒有個心理問題?我壓力比誰都大,不也一個人獨自承受嗎?問題伴隨人的一生,不閉眼就不結束,人就是在面對問題和解決問題的過程中逐步成熟的,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她現在是青春期,要不叛逆、不問題,還叫青春期?我一向的宗旨就是:讓她自己去調整、去克服。」

  「你怎麼這麼簡單粗暴?」

  「你複雜溫柔?有耐心你幫她調整啊?反正我的態度就是讓孩子自己面對,逼迫她形成對挫折磨難的自我修復能力,中國式父母的呵護、代勞就是孩子無能的罪魁禍首,有時候不教育就是最佳教育,不作為就是最好的作為。」

  對於楊爾一貫自以為是的強悍論調,李博懷一向不以為然地啞口無言,但女兒對家庭的固守讓父親憂心忡忡,這樣下去,他就無法邁出新生活的腳步。

  「霹靂,爸有話想跟你說。知道前一段你在我那邊過得不愉快,你走後我想了很多,儘管你對陳秀有誤會,但我認為應該告訴你:經過一年多考察相處,我確信自己沒看錯人,她適合我。可能你覺得她在經濟上有點小氣,但因為她跟你不處在一個生活層次,所以你不能體會她的為人處世之道,我當初看上的就是她能持家,會過日子……」

  「我不想跟你統一認識,直接說結論吧。」

  「我認為她是合適的對象,我倆也具備了再婚條件……」

  「你是不是想反悔了?說兩年不婚的約定不作數了?」

  「不是反悔,本來也不是什麼正式約定,就像小孩子的戲言。」

  「約定也分大人小孩,正式不正式嗎?承諾就是承諾,怎麼能是戲言?你出爾反爾!」

  女兒的激烈始料不及,李博懷試圖緩和:「霹靂,我跟陳秀觀念都很保守,既然確定關係了,拖著不婚,影響不好,你為什麼一定要讓我們等兩年呢?兩年後你就能接受了?跟你說這些是因為你成年了,應該用成年人的思維理解問題,我和你媽結束了一段錯誤的生活,我們已經耽誤了不少時間,都有再次尋找幸福的權利。當然,我能看出你一時還不能接受,我理解你的感受……」

  「別安慰我,不都成年人了嗎?那就用成年人的方式。在外面三年,一切問題都是我自己解決,沒有過不去的坎兒,討厭人安慰我!說來說去不就想再婚嗎?想婚就婚,隨便你。」

  「霹靂,你有什麼想法跟我說,咱爺兒倆現在話越來越少,不像你小時候無話不談……」

  「環境改變習慣,我早不那樣了,在英國沒人答理,回來受不了被人逼著溝通,別理我,我媽不說了嘛,讓我自己順過去就行。」

  李博懷穿越不了女兒鑄起的銅牆鐵壁,滿足人性需求的代價是必然傷害無辜的孩子,這是多少人無解的兩難。

  第11章

  摻和是母親的主題,不讓楊怡摻和她就會失去方向,摻和欲受到壓抑的結果就是不分時間場合隨時噴發,青楚無處躲藏。

  「小情侶打打鬧鬧很正常,俗話說:床頭打架床尾合……」

  「不是說不許再提那人了嘛。」

  「我沒提呀!對吧?沒人聽見我說名字吧?媽就想傳授你點寶貴的人生經驗:女人為自己一生的幸福,犧牲一點個性和自我是值得的。」

  郎心平聽不下去:「你都什麼感情觀呀?別教壞孩子,社會上失去自我的怨婦還少?女人不是為男人活的,忍氣吞聲、委曲求全叫幸福?」

  「人家周晉怎麼可能委屈她,沒有吧青楚?」

  「媽你別刺探了,我倆分歧在於感情出發點不一樣,理念有差異,他不在乎的我在乎,我眼裡就是揉不得沙子,別教我難得糊塗,學不會。」

  「怎麼聽都是你事兒多,我也不打聽了,反正媽送你一句顛撲不破的真理:兩人之間較不得真兒,要事事都講原則道理,這輩子你只能跟自個兒過。」

  「那也得看為什麼睜一眼閉一眼?有些東西不能含糊。」

  「你不含糊,就等著周晉那種稀缺資源付諸東流吧,到時候哭都沒地兒哭去。」

  小樣亮黃牌:「大姨你提了,犯規!」

  「去!又不是我立的規矩。」

  「媽,你是怕錯過他,我就找不著好人可嫁了?」

  「你條件是不錯,可也別太驕傲了,回頭再成了剩女。」

  郎心平不解其意:「什麼聖女?」

  「就是剩下的女人。」

  這邊鍥而不捨的摻和還沒結果,那邊高瞻遠矚的無為就遭遇問題。楊爾聯袂李博懷,同時現身楊家。郎心平看到西洋景:「稀罕!你倆一起進這門可是一年前的事兒了,怎麼了?說話!不關心你倆,霹靂怎麼了?」

  楊爾報告:「她又離家出走了。」

  「這回又因為什麼?」

  楊爾:「不知道哇,好好的,昨晚上還給她過生日呢。」

  「好好的?我怎麼不信呢。」

  李博懷:「可能因為我。」

  楊爾:「你幹嗎了?」

  「我跟霹靂說……我想再婚。」

  「你幹嗎急著跟她說那個?」

  「我想既然早晚要面對,就別繞彎子,免得猜疑造成更大隔膜。」

  「你現在來痛快勁兒了?我不說了嘛,等她回英國、山高皇帝遠沒法攔著的時候,你愛婚不婚!」

  「我覺得那才是對孩子的不尊重。」

  「你急不可耐讓她簽字畫押就是尊重?明知道她現在別不過來,生別就能過來?我說不作為是不想傷害她,你這樣不是追著她傷害嘛。」

  郎心平:「別吵,既然找著原因,那想想怎麼辦吧,她會在哪兒?」

  楊爾知道原因倒踏實了,她從不缺方法:「肯定又貓哪個網吧了,不用找,我閨女有一套自我調解的方法,明兒回來就沒事了。」

  郎心平:「你覺著這麼簡單?」

  「不簡單,那是我對她千錘百煉的結果,『風雨彩虹』的核心就是我捨得放手,從不兒女情長,霹靂比一般孩子早熟,自我修復能力比我還強,她習慣自己解決問題,不用管。孩子千萬別溺愛,你把她往現實裡一推,現實幫你教育她。」

  「你也太不溺愛了,養閨女比寵物還省事。」

  「別地兒我費事著呢,要給她規劃人生目標,從經濟上支持她走上康莊大道……」

  「你忙活來忙活去,知道霹靂想做什麼嗎?你設計的康莊大道她願意走嗎?」

  「為什麼不願走?她想要什麼?」

  「留學經商統統是你的願望,不是她的,你什麼都能給她,可她最想要的,獨獨沒給。」

  「她要什麼?」

  「關注。」

  「我沒給她關注?那我那麼辛苦是為誰呀?」

  「我說的關注是指感情,孩子不要你為她規劃人生,但要你關注她內心有什麼需求,為她做一萬件,不如把這件做好。忽略感情,給孩子什麼都沒法彌補,使多大勁都是繞彎子,她人生用你規劃嗎?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將來奔哪兒去幹什麼,孩子心裡比你有數,代替她做決定,就是越俎代庖,還『風雨彩虹』?蠻擰!」

  楊爾被郎心平嶄新的「關注」概念衝擊,孩子的內心世界?那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前途又不是內心世界打拼出來的。作為母親,楊爾一向站在高瞻遠矚的視點,高舉高打,胸中只有大千世界,沒有兒女情長。照老太太意思,難不成本末倒置了?難不成所有父母以後放棄擅長的戰略家角色,改攻不擅長的子女好朋友?她的方法論被動搖根基。

  李博懷在反思教育方法、反思自身,他走到前妻前面:「媽的話讓我醍醐灌頂,我們對霹靂這幾年感情世界的確關注得太少,孩子十六歲就要獨自面對那麼多東西,再堅強也還是個孩子,她不依賴家,反而讓我們淡忘了身為父母,還有情感責任。」

  楊爾罕見地沒了主意:「那你說怎麼辦?」

  「要不我還是跟你回去住吧,孩子很少提要求,提一次就盡量滿足吧。」

  生日請求得到遲到的答覆,為時已晚,在最想要時沒得到,以後再得到就淪為雞肋,失去了當初得到的意義。在霹靂無法面對現實時,她就慣性從人們視野中消失,把自己扮成鴕鳥,現在她有了個比網吧、遊戲廳、酒店客房更好的隱居地兒,偶像家大門為她敞開,外加偶像仙人指路。何其相似乃爾的家庭和遭遇,雷蕾是加強版,霹靂是初級版,霹靂渴望從雷蕾那裡得到升級。

  雷蕾:「此路不通就算了,反正你嘗試過了,現在要做的是放下,再跟他們糾纏下去,就是跟自己過不去。」

  「站著說話不腰疼,敢情你爸沒再婚。」

  「實話告訴你,為避免二十年後他老了砸在我手裡,我曾經大力推動過他再婚,他不結我也沒辦法,這老男人,將來肯定得我罩著他了。」

  「你爸為什麼不再婚呀?」

  「還不是因為咱媽那樣的女人太多了。」

  雷蕾經常性語出經典讓霹靂狂笑:「理解!同情!」

  「理解吧?兩害相權取其輕,所以他們寧可獨著。」

  「我倒寧可我爸也獨著。」

  「我敢打賭,五年後,打死你也不會這樣說!」

  「真的嗎?」

  「真的,你就是因為一早給躉出國去、缺乏關愛,才跟同齡人反其道行之,你知道他們都什麼家庭狀態嗎?巴不得離親叛眾,跟父母相忘於江湖。」

  「真是旱得旱死、澇得澇死。」

  「父母的愛是濕棉襖,穿上難受、脫了冷,等他倆如你所願都圍你轉時,你很快就會感覺自己——澇了。」

  「有可能。」

  「霹靂,未來豐富多彩,你會擁有幾十上百種身份,光是『誰的誰』就夠你當一氣的。」

  「我有那麼亂乎嗎?」

  「我就想告訴你:『老爹的閨女』是一個小小小小的龍套,你最大的角色、女一號是你自己,人生的主題永遠是自我實現,你爸也是一種自我實現,他不過就想當自己的男一號嘛。你覺得父母理所當然應該為你考慮,其實他們也是人,是人就有自己的需求,當他的需求跟你的發生衝突時,你要求他一切為你著想,不是自私是什麼?」

  「咦?我從來沒這麼反思過自己。」

  「聽進去了?觸及心靈了?上一章《誰動了我爸爸》結束!明天開始下一章。」

  像鴕鳥一樣把腦袋扎進沙土不是長久之計,霹靂被雷蕾升級後,情緒平復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狀態,可以回家了。一推門就撞上兩個門神,一左一右焊在門口,父母等女兒回家望穿秋水。

  「媽,這點你不該在『美上美』揮斥方遒嗎?爸,你怎麼還賴在這兒,沒被我媽掃地出門?」

  楊爾:「我們是專門留在家裡等你回來的。」

  李博懷:「我跟你媽商量過了,回英國前這幾天,我一直住在家裡陪你。」

  「幹嗎?想補償我?媽,你也歡迎我爸回家?」

  「不就三五天嘛,一咬牙就挺過去了。」

  「你倆豁出去對付誰呢?製造假象不更讓我難受嗎?該回哪兒回哪兒去。」孩子不領情,對遲到的生日禮物不屑一顧。

  售樓學徒等來月度結算業務的日子,小樣事先無數次在幻想裡預支了月入近萬的歡樂,唯一擔憂是提前透支過度,等手裡真攥到小一萬時,倒麻木了。但現實不給她麻木的機會,連歡樂都一併索回,小樣賠了。

  賈師傅核對銷售記錄時,聲明沒經手6號樓9層D、2號樓16層A兩套房子,可合同上明明有她簽名,定金、首付款都已入賬,大白天活見鬼。小樣挺身而出,驕傲宣佈:兩套房子是她賣的!

  「你賣的?你不是沒簽約權嗎?」

  「可客戶滿意我工作,難道把人家拒之門外?多賣兩套房子總不是壞事吧?」

  業務主管第一評價是:「老虎一天不在,猴子就想稱大王。」

  小樣無視上司話裡的風向標:「項目提成是不應該有我兩份兒呀?」

  業務主管:「還惦記項目提成?你現在是試用期,冒名代簽就是違規、越權!不罰你就不錯了,還想拿獎金?」

  「規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怎麼這麼不靈活?誰賣房子誰拿獎金,國家法律支持按勞取酬,為什麼一定要被規定框死呀?」

  「規定就是用來框你這種自由散漫的員工,必須接受處罰,不但沒有項目提成,還要扣除本月試用底薪。」

  「憑什麼?這是剋扣,是剝削!」

  「態度惡劣,開除你也有可能!」

  「開除也不能剝奪我合法報酬!」

  這是每個人泛著青澀、初入社會必然遭遇的第一道門坎,自我實現被社會規則攔路堵截,是針尖麥芒,撞得頭破血流?還是迂迴妥協,退一步海闊天空?每人有每人的答案,但殊途同歸,無論情願抑或不甘,無論取直或者迂迴,最終逃不了妥協。我們扎根於歌頌中庸的土壤,格式化成長才有資格享受格式化陽光雨露,異類種子難以生根發芽,自我是獲得社會認可的絆腳石,是阻礙普世成功的心靈累贅,能少則少。

  過來人都有此共識、有此默契,全家人站在門裡,幫小樣邁這道兒門坎。

  郎心平:「唉,找這麼個工作不容易,你又那麼想幹,怎麼鬧成這樣?」

  小樣:「我認認真真想努力幹好、積極表現,把吃奶勁兒都使上了,這輩子還沒這麼用心做過一件事呢。」

  青楚:「勁兒使大了,積極也不是你那麼個積極法,任何規矩一旦被確立,必須遵守,沒規矩不能成方圓。」

  「我給公司創造效益,憑什麼處分我?」

  「你主要是為給自己創造效益。」

  「那也沒錯啊,利人利己,雙贏!」

  「我建議你還是做好最壞打算吧。」

  「就沒有一點挽回餘地嗎?」

  「別看我,我挽回不了,人家該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一切由你自己負責。」

  小樣的前台動作已經暴露,楊怡的幕後黑手也無處藏匿,做賊心虛:「青楚……」

  青楚懶得理她媽:「跟你我真沒什麼好說的。」

  楊怡拿出購房合同、妄圖解釋:「你一看就知道了,不買太可惜,房子本身品質不用說了,周圍設施齊全,交通便利,人家周晉給打完折,你知道一平才要多少錢?一萬三!比小樣她們給的明折明扣每平少兩千,兩千呀,總價差出二十多萬呢!這可是四環外一點!你說這麼大便宜咱能忍住不佔?不就借點熟人光嘛,有個房地產商的男朋友……」

  「前!」

  「我還沒同意你倆分手呢,前什麼前?近水樓台買套折扣房而已,何必這麼激烈?」

  「我跟你沒話說!」青楚對她媽置之不理。

  郎心平責怪楊怡:「你兩眼一抹黑、有便宜就上,什麼前因後果都不瞭解,他們兩個戀愛背景很複雜,青楚在對待周晉給的折扣上態度謹慎,她不想占不明不白的便宜。」

  「怎麼不明不白了?不就是男女談戀愛,男的給女的點好處嗎?誰倆好不這樣?」

  「我跟你也沒話說。」郎心平步青楚後塵而去。

  小樣淪落到與楊怡為伍的境地:「大姨,咱倆現在是人嫌狗不待見。」

  以堅持自我、決不妥協為代價,見識到了規則的鐵面無私,不久小樣收穫一份通知:試用期間嚴重違法公司規定,急功近利,擅自接待業主,冒名代簽購房合同,拒不接受批評,沒有悔改表現,公司決定即日起解除聘用合同,一切損失自行承擔。

  自我PK規則的第一回合,自我幾乎沒有取勝先例,錢小樣概莫能外。

  賈師傅對徒弟敗走麥城無限同情,愛莫能助,無論前輩怎麼提醒,後輩照樣栽跟頭,只有自己親自挫折過,才叫真的折。

  「小樣,這就是規矩。」

  「規矩難道就是抹殺個性?」

  「規矩就是把人放進社會標尺,把不合標準、稜稜角角的多餘東西卡叱掉,你不合規矩,就永遠被卡叱。有句歌詞怎麼唱來著:『小樹不修不直溜,人不修理哏啾啾。』職場從來不是任你隨意馳騁的地方,不能讓社會適應你,只能適應社會。」

  「謝謝師傅諄諄教誨!」

  小樣離開沸騰一個多月的售樓處,第N次失業,重歸待業,她在立交橋上放聲大哭,淚花紛飛。過去渾渾噩噩也失業,現在認認真真還失業,哪裡是小樣實現自我價值的地方?過街天橋是全北京最代表迷茫氣質,最適合思考自己從哪裡來、往何處去的所在,她站在上面,望著腳下一路向左、一路向右的車流,從晨到昏。

  青楚來到身邊,湧起憐惜:「對不起樣兒。」

  「你對不起我什麼?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間接提供的機會,對不起你和全家人的期望,還對不起楊家的面子。」

  「我不該責怪你,你有自己邏輯,沒有錯,只不過跟現實發生了衝突。」

  「青楚,我現在很困惑、很迷茫。」

  「迷茫什麼?」

  「現在不都倡導張揚個性、自我實現嗎?為什麼我張揚了,也實現了,下場卻是滅亡呢?」

  「誰都有個性,誰也不會生下來就適應社會,環境像是一條河,咱都是河裡的石頭,一開始各有各形狀,頭上長角、身上生刺,天長日久被河水沖刷,角兒啊、刺兒的就都磨成圓的了。」

  「那我是不早晚也得給磨成圓的呀?」

  「你就是圓了,也比別的石頭尖。樣兒,自我不是無極限的,一個人的個性有很多地方與社會格格不入,怎麼辦,堅持還是妥協?成熟的過程其實就是妥協的過程,但妥協到什麼程度,堅持什麼、放棄什麼,尺度在哪兒?怎麼把握?我也一直在摸索、在找。一味妥協是庸才,不妥協就四處碰壁、滿頭撞包,自我和群體、個性與共性、個人和社會,一定有個點讓兩者共存共榮,等有一天找到這個平衡點,我們的個性才有價值。」

  「你意思是說,個性不全都對?」

  「沒有對不對,只有適合不適合社會。」

  「我明白了,你說得真好,我要妥協了。」

  「妥協不是委曲求全,是瞭解、掌握、駕馭。」

  「現在開始不算晚吧?」

  「你這麼年輕,現在開始什麼都不晚。」

  「青楚,你帶我一起找那個點,好嗎?」

  「好,我們一起找。」

  這場對話後,小樣親自起草一份《八戒自律公約》,張貼牆上:「戒張狂、戒放肆、戒任性、戒驕傲、戒浮躁、戒自滿、戒不守規矩、戒唯利是圖。腳踏實地,從頭開始!」

  方宇對此評價:「你又從頭開始一回?」

  「討厭!」

  「你有一個優點,就是越挫越勇!」

  「討厭!!!」

  「那八個你都能戒了?」

  「這是我奮鬥的座右銘,今後我要憑借它在社會上立於不敗之地!」

  「頂你,以後我就改叫你八戒!」

  多數人三十歲前的青春歲月裡,在財富上乏善可陳,讓青春無法磨滅的是愛情和友誼,這兩樣東西支撐你挨過現實的風刀霜劍,錢小樣一無所有,但她有愛人,還有姐妹。

  青楚自以為與周晉已了斷,但楊怡從他那裡拿到的折扣房成了切割不斷的爛尾,必須切斷,她主動撥通周晉電話:「是我。」

  「知道。」

  「我剛知道我媽背著我找你要房子折扣的事兒。」

  「她希望我配合她晚一點告訴你,我理解她的願望……」

  「我不需要解釋,反正已經這樣了,但我決定還是把房子退了。」

  「退了?」

  「對,我知道處理起來手續有點麻煩,算我最後一次求你幫忙,行嗎?謝謝。」

  周晉什麼也沒說。

  「我盡快去跟樓盤交涉,拜託你跟下面人交代一下,行個方便,再見。」

  句號還沒畫上,結局就被改寫,青楚回家,一眼看見周晉靠在車邊等她。

  「我一直在等你回來,好告訴你一個答案。」

  「什麼答案?」

  「上次你走後,我心裡一直在掰扯那個比例。」

  「什麼比例?」

  「如果抽掉十分之一的別有用心,我的感情還剩下多少?」

  「那不是明擺著嘛,十分之九。」

  「錯,是百分之百!所以我敢來告訴你:從你把U盤當茶包泡進壺裡那一刻起,我徹底愛上了你!純粹的,不摻雜任何其他因素。」

  「這就是你的答案?」

  「對,其實從一開始,你吸引我的就不僅是手裡的證據,還有你這人。你自信,掌控自己、掌控局面,甚至掌控別人,面對誘惑一點不貪婪,一刻也沒有利令智昏,我沒辦法左右你,每次都出乎我預料,我第一次全方位輸給一個女人,拿她一點轍也沒有,這就是我愛上你的理由。所以我決定放棄從你這裡得到其他東西,除了一樣:感情,我不接受分手,也不放你走,從這刻起,我要團結緊張、嚴肅活潑、莊重肅穆,重新追求你。」

  遲到的未必不彌足珍貴,青楚希望的,最終還是確確實實來了。

  「從來沒問過這個問題:你覺得我有戲嗎?」

  「也許有,也許沒有。」

  「沒撒過謊就別撒了,很拙劣,其實我知道自己有戲,這件事讓我因禍得福,反而看清了你內心,之所以憤怒就是因為:你已經愛上我了。」

  「有嗎?你確定?」

  「有!我確定!」

  青楚抬眼看到周晉炯炯的眼神,她被他拉進懷抱,隨即風暴般溫柔的親吻。青楚暗自感謝自己的心狠手辣和毫不妥協,讓愛情死而復生,不妥協的女人更能收穫優質愛情。

  方宇發現錢小樣有段時間總往證券交易所跑,人生低潮孕育賭徒心理,趕緊跑去提醒咱沒什麼好輸的資本:「想投身股市?現在不是時候,震盪呢,別抄底不成反被套牢。」

  小樣仰望大盤:「哪有錢炒股啊,我在看人生。」

  「什麼意思?大盤都被你看出人生來了?」

  「我坐這麼長時間,越琢磨越覺得人生就跟這大盤一樣,每個人都是一隻股票,看見那綠瑩瑩一片的嗎?我就在那裡面,已經快跌停了。」

  「那麼多都跌停了,沒幾隻好的,顯不出你差。」

  「人往高處走,水才往低處流呢,不能只盯下面,那樣永遠沒法進步,你看那幾隻紅的多扎眼,好比人家周晉是藍籌股,青楚是績優股,霹靂是潛力股,我呢,就是一垃圾股,一個looser。」

  「一個啥?」

  「loser,失敗者。」

  「不能這麼妄自菲薄,我覺得你也是潛力股。」

  「你說的是真心話?真覺得我有潛力?」

  「潛力無窮,就是沒開發出來。」

  「那不是跟沒有一樣。」

  「那怎麼能一樣呢?有石油跟沒石油的地層一樣嗎?你需要被開採。」

  「別哄我了,我覺得自己是個沒理想的人,來北京前好像有很多宏圖大志,來後發現都是異想天開,東一鎯頭西一棒槌,什麼也幹不好,哪個也沒堅持下來,自己該幹什麼、能幹什麼,一直沒搞清楚。本來覺得前途一片光明,現在就像——趴在玻璃上的蒼蠅。」

  「怎麼講?」

  「前景好像很光明,就是找不到出路。」

  「我覺得你對自己的評價不是過高就是過低,什麼時候能正確認識自己,你就離成功不遠了。」

  「我現在對自己的認識就很正確。經過幾個月打拼挫折,我深刻認識到:想在北京混好比在地方還難,我錯誤估計了形勢,也錯誤估計了自己,我給自己闖蕩北京第一階段的總結就是——一混混。」

  「那你覺得我呢?」

  「倆混混。」

  「錯!說明你不是真瞭解自己,也不瞭解我,來,給你看樣東西。」方宇從挎子儲藏箱裡拎出兩本書:《企業經濟管理》和《營銷攻略》。

  「你這給誰買的書啊?」

  「什麼給誰買的?my book!我正在看!」

  「你還看這書?看得懂嗎?」

  「不看什麼時候能懂啊?多看不就懂了嘛。」

  「你看它幹嗎呀?」

  「學習經營管理。」

  「你打算管理誰呀?」

  「告訴你,我有一理想,自己開一車行,全北京最牛的修理行,在我這修理保養過的汽車能開上三十年,都古董了還環球駕駛呢,近的為車主減少更新車輛的費用,遠的為世界環保作出貢獻。」

  「你這理想要被汽車生產商聽見,非追殺你不可。」

  「車跟人一樣,是有生命的,尊重它才能享受它。」

  「我從來沒聽你說過有這麼一個理想。」

  「理想有人掛在嘴上,有人放在心裡,我屬於後者,你覺得我有戲嗎?」

  小樣突然感懷身世、黯然神傷:「連你都有理想了,就剩下我一個沒追求的人。」

  「放心吧,我不嫌棄你。要不把我理想勻你一半,咱倆一起開創未來?」

  「那我多悲哀啊!不過也可以考慮。」

  小樣機動靈活性優於一般人,方宇貢獻了理想,想想做車行老闆娘前景也不算黯淡,她欣然接受。但形而上一接觸形而下,就發現八字沒一撇,十分不靠譜,方宇瞭一眼錢包,就把小樣強行拖出快餐店,改吃包子去了。清點財產,他此刻擁有三張十塊,幾張一塊、兩塊不等,共計38元。作為未來開車行的啟動資金,少點兒。

  「你身上就這麼多?還說我失業你養我呢!」

  「反正夠咱倆吃包子的。」

  「要不我請你?」

  「不用!我今兒別的不吃,還就包子了。」

  「那這頓吃完下頓怎麼辦呢?」

  「下頓?我一會兒就能給你掙回來,住手!賬我結,用你錢我就不是男的。」

  「剩三十了還窮橫窮橫的,帥!」

  「走,帶你賺錢去。」

  小樣對賺錢永遠興致高昂,她要看看自己嫌富愛貧的窮小子怎麼掙錢?方宇帶她回車行,拿鑰匙開了一輛正保養的POLO,反正是偷開,旁邊有寶馬,小樣呼籲:「開寶馬多拽。」方宇嗤之以鼻:「懂什麼?寶馬哪能顯出我來?」

  小樣坐進POLO,被稀里糊塗拉到郊外,直到開上賽道,才明白方宇要幹什麼:「你要跟人家飆野車?」

  方宇不由分說把摩托頭盔扣她腦袋上,紮緊倆人安全帶,目視前方,蓄勢待發。

  車窗兩側,幾輛經濟型轎車挨過來,一字排開。前風擋跳出個人,蹦到車前,把一面格子旗甩過來、甩過去,跑開。

  小樣就想逃之夭夭:「咱不掙這錢行嗎」

  方宇開弓沒有回頭箭:「害怕就抓牢!」

  一串哨響,箭在弦上,一觸即發。

  「太危險了!出車禍怎麼辦?」

  「獎金五千!要麼滾下去,要麼閉嘴!」

  「五千呢!」小樣放棄抗爭,聽天由命。

  發令槍響,POLO衝出起跑線,幾輛車在賽道上你追我趕,一路狂飆,小樣死死抓住周圍能抓住的一切,一直尖叫:「啊——啊——啊——」難為方宇,一手把方向盤,一手還得騰出來堵她嘴。小樣第一次見證了方宇技師在汽車領域卓爾不群的全才,他們的POLO頭一個衝過終點,五千獎金,準確定位為賭金,攥到手。

  「怎麼樣?不就是媽內(Money)嘛,還讓它奴隸咱們不成?以前我是不稀罕掙!」

  小樣無法自抑,抱住方宇狂吻:「帥!牛掰!你這樣我失業也不怕了!」

  「含蓄,含蓄。」

  小樣全身心被愛情點燃,捧住他臉,深情表白:「我這會兒覺得挺愛你的!」

  「收到。」

  「不對呀,是你追的我!怎麼你從來沒說過愛我呢,你愛我嗎?」

  方宇咬緊牙關,一個字不往外蹦。

  小樣又掐又咬:「說呀,說你愛我!」

  「忒俗,打死也不說!」

  「怎麼就不能說句你愛我呀?」

  欠缺一句肉麻話只是完美中的一點遺憾,在這場極速賽車後,小樣不再認為方宇理想遙不可及,也不再感覺錢遙不可及,兩個混混脫離低級層面,平地飛昇,垃圾股一躍升級潛力股。像《藍蓮花》在耳邊輕吟的那樣:「沒有什麼可以阻擋,我對自由的嚮往……」屢戰屢敗的頹唐一掃而光,沒有什麼能夠阻擋,錢小樣對幸福的嚮往。

  「方宇,你能告訴我什麼叫營銷嗎?」

  「營銷就是不管好東西壞東西,都能當好東西賣出去。」

  「怎麼聽著像騙子?」

  「我這麼跟你說吧,任何事物都有優點和缺點,營銷就是要淡化缺點、突出優點,最後把缺點也變優點,一起賣出去。」

  「那你先營銷營銷我吧。」

  「告訴你個事,」方宇前所未有地嚴肅,突然拍出一張儲蓄卡,「這張卡裡有十萬。」

  「真的假的?」

  「當然真的。」

  「你背著我私藏小金庫!」

  「我私藏的時候還沒你呢,現在我把這錢給你,你可以隨便用。」

  小樣一把搶過卡:「真的?你對我太好了!」

  方宇痛心疾首:「瞧瞧你見錢眼開的樣兒!太讓我失望了。你這人的毛病就是太愛錢,什麼時候能把這毛病改了,我就營銷你。」

  「那你卡裡有十萬到底真的還是假的?」

  「有十萬是真的,讓你花是假的,我就考驗你一下。」

  「你存這麼多錢,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

  「這是我的創業基金,早告訴你,怕你都給我訛光了。」

  「現在我覺得你離目標很近、很近。」

  「你要願意,就是咱倆共同的目標。」

  「歐了,方宇你真好。」

  「我也這麼覺得。」

  「再說一句『你愛我』就完美了。」

  「不說!」

  「說嘛!」

  「不說!」

  青楚和周晉現在定位為「戀人」或「情侶」,楊怡心滿意足,但準女婿給的折扣房,並沒有因為兩人關係性質的改變,而被接受。青楚只要感情,不要房子,周晉再一次意外。

  「房子你媽付過首付了,你還堅持要退?」

  「我理解她想在北京有個自己家的願望,很正常也很基本,照說作為女兒應該成全她,但我怕自己過早背上負擔,我不想為錢工作。」

  「那也沒必要退呀,她想要,趁現在折扣價格比較合理,買也就買了,就當給她一個安慰,如果你覺得負擔……我可以幫忙解決。」

  「你怎麼幫我解決?」

  「我可以承擔貸款,如果你接受,我也可以全款買了送你。」

  「這麼大禮?」

  「我送得起。」

  「我收不起。」

  「你拒絕我的慣性一點沒隨咱倆關係的變化而改變。」

  「你習慣用錢表達感情嗎?」

  「不習慣,事實上從來沒有過,倒是有人向我暗示或者明著要過,如果我送房子,相信沒人拒絕。」

  「我不要。」

  「我就知道會這樣,你是我第一個提出要送的,當然也是第一個當場拒絕我的。」

  「你不說喜歡我就因為我沒利令智昏嗎?如果你給什麼我就接受什麼,會怎麼樣?」

  「可能你吸引不了我。」

  「你覺不覺得自己很擰巴?厭惡被錢吸引的人,但又習慣性第一時間用錢搞定一切。」

  「你說得對,我總下意識拿錢當試金石試每一個人,結果她們都輸了。」

  「其實每回都是你輸,因為你在找那個不吃這一套的人。」

  「這回沒輸,我找到了,就是你。」

  「那還送什麼房子?你明知道我不會接受。」

  「青楚,你總那麼優越,不是因為有錢、有地位,是你心裡比誰都高傲。」

  「錢並不能讓人優越,有了它反而讓你懷疑一切,失去了相信的快樂。我是無產者,這麼說或許有點酸葡萄,但你什麼都有了,還不是跟我一樣?對錢,你愛它、怕它,更厭惡它。」

  周晉被觸動,握住青楚手:「你把人看得這麼透,我心裡有點發楚。」

  「楚什麼?」

  「我不知道怎麼追你,過去的經驗只怕早過時了,別看事業方面我還算成功,但感情上很初級。」

  「不用怕,我也沒經驗。」

  「真的?你沒戀愛過?中學、大學,肯定有男孩子追求你。」

  「女孩子比同齡男孩心智上要成熟五六歲,我覺得他們太小。」

  「那還好,我很幸運,是你走入社會後撞到的第一撥單身老男人,估計再晚一撥就輪不到我了。」

  「咱們該怎麼著就怎麼著吧,在我面前,你就是周晉,不是周總。」

  「好,你也不是趙律師,就是青楚。」

  青楚回家,楊怡不知道噩耗將至:「跟誰約會去了?某人名字現在是不是又可以提了?」

  「嘴是自己的,愛提誰你就提唄。」

  「我早說了,小情侶今天吵架明天合,別動不動就分手,傷感情不說,還把媽嚇夠嗆。」

  郎心平:「你嚇什麼?怕丟了金龜婿?」

  「怕倆人真分了,她就非退房不可。」

  「我倆沒分,不過房子照退。」

  「啊?那為什麼呀?」

  「這本來就是兩碼事。」

  「怎麼兩碼事了?他是你男朋友,又是賣房子的,別說幫你打折買房,就是送你套房子,也沒什麼呀。」

  「媽,咱今天就把買房的事掰開、揉碎了好好說說。」

  「好啊,我早想跟你說說了。」

  「今天周晉表示過,如果我接受,他可以送套房子給我。」

  「你看,我說什麼來著,周晉多大器,我一點沒看錯他。你是要跟媽商量這事?」

  「你覺得我會接受嗎?」

  「幹嗎不接受?」

  小樣、霹靂都在,青楚扭頭問她倆:「要是你們,會接受嗎?」

  小樣點頭:「可惜沒人送我。」

  霹靂搖頭:「最好AA制,兩人一起買。」

  楊爾評價自己閨女:「她現在外國范兒,逮什麼都AA。」

  青楚:「現在我倆之間的感情完全是平等的,如果我接受他送的房子,感情天平立刻就會傾斜,你們想過這點嗎?」

  楊爾附和:「這太有可能了,現在的男人要麼沒本事,要麼有點本事就裝大爺,在女人面前顯示優越感。」

  楊怡:「你別拿你的失敗經驗說事。」

  楊爾:「那你說個成功經驗我聽聽。」

  楊怡:「我是沒趕上好時候。」

  小樣:「大姨跟我情況一樣,沒人送,所以特想要,青楚有人送,就是不想要,真是造化弄人啊。」

  郎心平:「我瞭解青楚,如果她要了這房子,面對周晉就會不自在。」

  青楚:「因為那樣會讓感情變得不平衡、不純粹。」

  楊怡:「那是你自己的心理問題,人家周晉送你房子是一種表達感情的方式,不是為在你面前顯示優越,別以小人之心度人周晉君子之腹。我覺得你在這問題上太矯情,倒不如小樣心態健康。」

  小樣:「頭一回有人誇我比青楚好。」

  霹靂:「你覺得這是誇你嗎?」

  楊爾:「你大姨是要拉票,省得她太孤立。」

  小樣:「說是說,這事要真落我頭上,我真得好好考慮考慮,要是鐵定嫁他呢,房子我就收下,不然還是慎重點,省得回頭萬一分手了,還得退房。」

  青楚:「我已經明確告訴周晉,不接受他送我房子。」

  楊怡失望:「拒絕了?那你還跟我討論什麼?」

  青楚:「我要告訴你我不接受的理由。」

  楊怡:「我知道理由了,也理解你了,不接受就不接受。那咱自己買總可以吧,我首付都交了,是不是就別退了?」

  青楚:「你到底是想自己買房自己住?還是想幫我買?」

  楊怡:「我自己買什麼房啊?就是為幫你呀。」

  青楚:「那就退了吧。等我有能力的時候,買房給你住,不用你一分錢。」

  楊怡:「你這孩子,跟媽還分這麼清楚,我願意幫你分擔,現在好多父母都幫孩子付首付,孩子自己還貸款,不是挺好的嗎?」

  青楚:「媽我謝謝你,我說過了現在不想當房奴。」

  郎心平:「就是,又不是沒地方住,幹嗎早早背上一身債。」

  霹靂:「錢多就買房,錢少就租房,我們還年輕呢,既然少花錢能讓自己輕鬆快樂,幹嗎非要借錢花讓自己受累呢?」

  楊怡:「問題是等將來想買時,未必能有這麼大折扣了。」問楊爾,「能省下的不省,太可惜了,你說是不是?」

  楊爾小聲提醒她:「你把眼光放遠點,等他倆好瓷實、奔結婚去了,房子還成問題嗎?」

  楊怡如夢方醒,立刻釋然:「好好好,退就退,現在不給你增加負擔了。房子什麼時候都有,等你以後有條件了再買也不遲。」

  青楚:「媽,你這麼想就對了。」

  楊怡:「等你跟周晉時機成熟,把婚一結,那咱還不用買了呢,到時候,把媽也接到你們大耗司裡去住。」

  青楚知道她媽是以退為進、放棄芝麻要西瓜的戰術,回應楊怡一白眼:「八字還沒一撇呢,你慢慢等吧。」

  假期結束,在所有人概念裡,霹靂即將登上飛往英倫的班機,去念夢寐以求的劍橋,但概念不等於現實。前一分鐘被父母送到機場,後一分鐘往何處去,霹靂自己還不知道。

  臨分別她問李博懷的最後一句話是:「我走了,你是不很快會結婚?」

  「沒那麼快。」

  「我就隨便問問,走了。」

  楊爾、李博懷絕對想像不到女兒在從他倆視線裡消失以後,前往的目的地不是概念裡的劍橋,而是殺回北京城潛伏下來。

  第12章

  本該飛往倫敦的霹靂卻拖著行李箱出現在雷蕾家門口,加強版頭一次被初級版雷倒:「你這回玩得可有點大。」

  「咱倆一夥的,你不支持我?」

  「我不能盲目支持你,要看具體情況。你瞞著家裡留在北京,有什麼打算?」

  「暫時還沒有,我還在迷茫,不過有一點我很清楚,就是我在英國沒學上、沒事幹、沒人玩,所以沒必要去了。」

  「要不乾脆跟你媽攤牌,跟她把道理講清楚,讓你按自己的興趣自由發展,這是解決問題的正確方式。」

  「這是外國人解決問題的正確方式,不適合中國國情,最起碼不適合我家國情。」

  「我父母也不是外國人啊。」

  「我覺得你們一家基本跟外國人差不多。」

  「真的不能嘗試一下?」

  「真的不行,我想過了,現在攤牌只有兩種結果,一是她氣瘋了,二是她把我遣送回去重新考劍橋,那估計就是我瘋了。」

  「那你想瞞多久?」

  「先瞞一陣子再說,等我想清楚自己要幹嗎,再跟她談判。」

  「你打算讓我一直窩藏你?」

  「我能信任的只有你和青楚、小樣,她倆都住我姥姥家,只有你具備窩藏我的條件。」

  「我別無選擇是吧?」

  「你不能見死不救。我付你房租,順帶負責給你做飯,還不成嗎?」

  「那我就有私人廚師了?」

  「對呀對呀,而且水平還不低。」

  「那好吧,房租免了,生活費AA制。」

  「行!」

  第二天中午,晝伏夜耕趕小說的雷蕾在昏睡中被一陣奇怪的聲音吵醒,她的私人廚子李霹靂正把一塊比人還高的風景展板往客房裡拖。

  雷蕾嚇一跳:「你幹嗎呢?哪弄來這麼個玩意?」

  「撿回來的。你醒了,正好來搭把手,幫我抬屋裡。」

  「你還有撿破爛的毛病呢?早知道我才不收留你,再把我這兒變成垃圾場。」

  「你才愛撿破爛呢,我要它有用,轉悠好多售樓處,好不容易才找著。」

  倆人把風景展板抬到客房的小陽台上,展板上綠草茵茵,縱深裡高大建築,一派寧靜。霹靂調整展板角度:「你到寫字檯那去幫我看看,像不像窗外綠草茵茵的景色?」

  「那我眼神得多差啊。」

  「這麼看當然有點假,要是透過電腦攝像頭看,是不還挺蒙人?」

  雷蕾恍然大悟:「要蒙你媽,是吧?」

  「聰明!你覺得像英國校園風景嗎?」

  雷蕾打開電腦攝像頭,MSN視頻窗口裡,果然一片綠草茵茵的校園風光:「還成,先湊合蒙吧,反正你媽也沒去過劍橋學生宿舍。」

  人造的劍橋風景效果相當湊合,楊爾從電腦視頻窗口看到霹靂的宿舍設施齊全,窗外景色宜人,徹底被虛假繁榮蒙騙:「真不錯!媽給你個任務,趕緊和徐志摩的那個歎息橋合個影,給我看看,不難吧?」

  「簡單!我上課去了,第一堂課不能遲到。」霹靂關電腦,一頭栽在桌上,「我上哪兒去和歎息橋合影呀?」

  雷蕾一針見血:「你已經走上一條錯誤的道路,接下來,將要不停用一個謊言掩蓋上一個謊言。」

  戀情迅速升溫,周晉邀青楚到自己家裡,親自下廚。家是瞭解一個人最好的途徑,青楚徜徉在豪宅裡,感受著更私密的周晉。書架上陳列幾幅黑白舊照:八十年代少年周晉和母親的合影,還有周媽媽年輕時代的影像以及周晉的學生時代。突然意識到:怎麼沒有一張郁歡的照片?找遍所有角落,最後看見一摞舊相冊,抽出翻看,還是沒有郁歡,但相冊裡某些地方,明顯有照片被揭掉的空白。郁歡是周晉不能遺忘的過去、仍在牽掛的現在,為什麼這裡卻沒有她一絲影像?

  吃飯時,青楚忍不住問起:「郁歡以後,你愛過別的女人嗎?」

  周晉搖頭:「除了你。」

  「十年來一直是一個人?為什麼?沒有別人吸引你?」

  「真沒有,也出現過別的女人,但我不能確定她們是喜歡我,還是喜歡我的身外物?」

  「那我你能確定嗎?」

  「還有待探索,但有一條可以確定:你不為我的錢。」

  「聽上去像個懷疑論者。」

  「懷疑論者什麼樣?」

  「對感情和財富的關係抱有一種複雜的情緒,財富越多,對感情相信度越低,一般受過傷害、有心理陰影的人才會這樣。」

  「青楚,你太透亮、太銳利,經常沒有迂迴,直入人心臟。」

  「說得我像把匕首。」

  「不,是鏡子,人想迴避的時候可以看不到自己,但通過你卻能反射見,想迴避都迴避不了,能別擦那麼雪亮嗎?」

  「難道被我說中了?」

  「我像是有心理陰影的人嗎?」

  「不像,但如果我有跟你同樣的經歷,留下心理陰影也很正常。」

  周晉苦笑:「陰影?是個什麼東西呢?看不見形狀,感覺不到存在,但它就像細菌,漂浮在呼吸的空氣裡,融化在血液裡。知道嗎青楚?你是照進我生活裡的陽光,帶給我希望,但也讓我無處躲藏。」

  青楚微笑:「剛才看了書架上的照片,我喜歡你過去的樣子。」

  「我現在跟過去有什麼差別嗎?」

  「過去……看上去很單純。」

  「怎麼能不單純呢?那時候生活裡只有理想和愛情。現在,想擁有一份安靜純粹的愛情,都不知道是不是奢求?」

  「聽上去怎麼又像是悲觀主義者了?看來我的陽光照得你還不夠。我想瞭解你的全部,包括過去、現在和未來,尤其是過去,能給我講講嗎?比如:你和郁歡。」

  提及郁歡,周晉刻意迴避:「我不想說她。」

  「為什麼?」

  「談她並不愉快。」

  「你相冊裡那些空白處原來有照片吧?是郁歡嗎?」

  「對。」

  「為什麼拿掉她的照片,一張也不留?」

  「不想回憶起她。」

  「我不明白為什麼,她一直影響你到今天……」

  「所以我才不想繼續被她影響。青楚,她是我十年來最不願回憶的一個人,可能過去的經歷太慘烈了,我希望自己忘記,你能理解嗎?」

  青楚似懂非懂,關於郁歡的話題戛然而止,原本良好的氣氛像遭遇沙灘的潮水,擱淺後漸漸退卻。

  直到送青楚回到郎家樓下,周晉才打破沉默:「對不起。」

  「沒關係,我只想多瞭解一些,說不說在你。」

  「青楚,讓我解釋一下自己為什麼不願多提她。我的世界分成過去和現在兩部分,郁歡代表過去,每當回到西塘,我會身不由己回到過去,對我來說,那世界痛苦多過快樂,我甚至不願意緬懷,但環境逼迫我不得不沉浸其中。所以當回到現實中時,我希望跟回憶隔絕,你說過:人活在過去,現在也過不好。那句話說到我心裡去了,想活得快樂,我必須忘掉過去,這你能理解嗎?」

  「真沒想到,過去在你心裡留下這麼深的傷痕。」

  周晉攬青楚入懷:「這就是我喜歡你的原因,我希望以後天天被你日光浴,把自己身上多年的陰影好好曬曬。」

  「你不怕我太扎眼,把你曬乾了?」

  「這種擔心我現在已經開始有了。對了,週末我想請你們全家一起吃個飯。」

  「這麼快就想見家長了?」

  「我著急呀,你有那麼一個大家庭,我巴不得早點融進去。」

  「我們家可一堆女的!錢鍾書老先生說:『雞鴨多的地方糞多,女人多的地方話多』。」

  「我太嚮往了。」

  話題從陰鬱的過往順利轉移到明朗的現在,兩人都有如釋重負的感覺。青楚覺得也許該把郁歡和周晉的過往從自己腦海裡抹去,只是,她的明亮和銳利真能把他心裡的陰影也抹去嗎?戀愛前,青楚從未細想過自己身上的女性特質有什麼特別之處,現在,她需要和親近的旁觀者探討一下:「樣兒,你說我透嗎?」

  「不透。」

  「那我尖嗎?」

  「不尖。」

  「我是不是挺硬的?」

  小樣伸手指在青楚身上戳戳:「不硬,挺軟乎的。」

  「我說的是給人的感覺,我是不是不太溫柔?也不夠圓潤?」

  「你說那個呀,那你是比我硬,也沒我潤。」

  「方宇說你軟乎?」

  「他肯定覺得我不軟不硬,正好。」

  「女人太硬,是不是不太好哇?」

  「是不太好,周晉挑你了?」

  「沒有,他就因為這個才喜歡我。」

  「唉,老天是仁慈的,你有什麼缺點,他就給你什麼市場,天無絕人之路嘛。」

  「我這麼慘?」

  「還可以吧,你至少還能有兩種選擇,要麼挑周晉這種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要麼挑高齊那種有受虐傾向、宰相肚裡能撐船的。」

  「唉,軟也不行,硬也不行,做不軟不硬的女人難啊。」

  「做軟硬合適的女強人就更難啦。」

  周晉要請全家吃飯的消息,讓沒心沒肺的小樣心裡激起點小波瀾,波及方宇頭上。

  「方宇,週末周晉要請我們全家聚會,他就正式亮相啦。」

  「亮唄。」

  「那你呢?要不也去跟周晉一起亮個相?」

  「你覺著我跟他一起能亮好相嗎?」

  「倒也是,那這回算了,回頭我專門給你策劃一個。」

  「你就那麼著急讓我見家長?」

  「我是想讓她們知道,來北京這麼長時間,我也沒白來,雖然事業沒什麼收穫,但收穫了愛情。」

  「你就不怕人家拿你的愛情跟青楚的比?」

  「比就比唄,我不如青楚、你不如周晉,這不很正常嗎?」

  「你心態倒健康。」

  「嘿嘿,其實我一點不覺得你比周晉差,各花入各眼嘛。」

  這話讓方宇感動,但他有自己的想法:「樣兒,我不想現在見你們家人。」

  「你不想負責任?!」

  「別整秦香蓮那出,我是讓你給我兩年時間,等把自己做大做強以後,我再見她們,到時候讓你倍兒有面。」

  「那我還得等上兩年哪?」

  「你別乾等著我啊,理想呢?志向呢?趁這兩年咱倆都趕緊的,奮鬥哇!」

  「行!」小樣拿出手機一頓按,「我在手機上設個提示,兩年一到,你跟我見家長去。」

  青楚、小樣都在發展愛情,霹靂卻只能發展友情,整天跟在雷蕾屁股後面轉,眼看偶像小說即將出版,徹底變成蕾絲兒:「太棒了偶像,等你簽售我買一百本。」

  「戲過,一看就是托兒。」

  「採訪一下,你是怎麼想起寫小說的?」

  「剛回國時暫時不知道幹嗎,我就給軟件公司編程養活自己,閒了掛在網上寫故事玩,一不小心寫成連載,點擊率倍兒高,後來出版社聞著味就來了,誕生我第一部小說。」

  「合轍你是玩成作家的,真牛!你大學到底什麼專業?中文?音樂?你怎麼還會編程?太神秘了!」

  「我在美國學的是計算機。」

  「啊?敢情你是一挨踢?」

  「鄙人跟你情況一樣,專業是我媽替我選的,我不喜歡計算機,也不喜歡美國,所以上一半就回來了。」

  「我們媽為什麼都犯一樣的錯?錯誤的河流裡估計光是她們,都擠得下不去腳。」

  「其實也不能都怪她們,那時候我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想幹嗎,路是在自己走著走著的過程中才逐漸清晰的,後來我媽看我實在不喜歡,沒攔著我退學回國,放我一條生路,我就已經感謝她大恩大德了。」

  「那你媽比我媽強多了,至少不堅持錯誤,我媽是壓根兒就認識不到自己的錯誤,她活在偏執的自信裡,覺得自己永遠偉大正確。」

  「那你該用行動讓她早點意識到自己的失誤,把她呼喚回正常人的行列。」

  「唉,我對自己未來要如何行動還迷茫著呢,一條道走到黑比站在十字路口幸福,你就比我幸福。」

  「你覺得什麼叫幸福呀?」

  「幸福就是『貓吃魚,狗吃肉,奧特曼打小怪獸』,干自己喜歡幹的事,就叫幸福。」

  「那你也去幹自己喜歡的事,不就幸福了嘛。」

  「我喜歡的離我太遙遠了。」

  「遙遠有多遠?你奔那去,自然就近了。整天念叨想開餐廳,到底有沒有具體計劃?」

  「我一想到能當大廚、在自己店裡招待客人,就心馳神往,可再往前一倒,想到開餐廳有那麼多麻煩事,就怕怕。」

  「光想吃肉、不想挨揍,嚴重鄙視!」

  「我就覺得實現理想是件特難的事,我還沒準備好。」

  「世上的事沒有難和容易之分,只有想幹不想幹之分,你是想幹,還是不想幹?」

  「想幹。」

  「那就去幹,別怕難怕麻煩。」

  有時候音樂力量比語言更強大,霹靂在酒吧裡看雷蕾和樂隊成員排練時,被一首叫做《我不是隨便的花朵》的歌直擊心臟。

  「已經決定好了,做個做夢的人,一個不切實際的人,就算青絲變成了白雪,皺紋也漸漸爬上曾經光滑的臉龐,就算心裡的夢永遠不能實現。

  「希望我是特別的,擁有神奇的力量,因為在很久以前,有一種不能忘記的聲音它將我喚醒,帶領我穿越現實的迷霧,在那裡我才找到真正的自己。

  「於是我知道自己不是隨便的花朵,只為夢幻的聲音而綻放……」

  霹靂激動萬分:「雷蕾,我被你劈到了,這歌就像為我唱的,我也不是隨便的花朵,也要為夢想綻放。你說,我是個能成事兒的人嗎?」

  「以目前看,不是。」

  「我身還未動呢,你就在起步階段打擊我,我需要信心!」

  「想要支持,就證明給我看,你有成事必備的素質:執著和毅力,以及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的——決絕。」

  「怎麼證明?要不你考驗我一下。」

  雷蕾想起霹靂嗜肉如命的特性:「從現在起,一周不許吃肉。」

  「啊?這算是什麼考驗呀?」

  「日常行為是衡量一個人最準確的標尺,細節決定成敗,來嗎?」

  「來就來!」

  為理想,素幾天又何妨?任何事都是說比做更容易,接下來遠離葷腥的日子,無肉不歡的霹靂度日如年,每天對著各種菜葉子味同嚼蠟,還要忍受看雷蕾大嚼牛排的非人折磨。終於,三天後一個月黑風高的時刻,霹靂被肚裡的饞蟲鬧得忍無可忍,鬼鬼祟祟溜出門,飛奔到最近的肯德基。就在她抱著平時不屑一顧的炸雞腿大快朵頤時,被跟蹤而至的雷蕾抓個現行。

  雷蕾當場宣佈:「你是個缺乏毅力、做不成事的人。」

  豪情壯志在炸雞腿面前變得不堪一擊,霹靂垂頭喪氣,又多啃了倆雞腿。

  周晉宴請當天,楊怡一身盛裝,用形象設計師的眼光挑剔每個家庭成員的著裝。

  「青楚,你就打算穿這身衣服去赴人家周晉的宴?太隨便了。」

  「我天天都這樣見他。」

  「今天不可以,這是周晉第一次正式跟咱們全家會晤,是雙邊鋒會!回屋換那套白色套裝,大方穩重,麻利點。」一轉頭看見郎心平,「媽你穿這套太老氣了,現在年輕人穿素、老年人得艷,你穿那套大紅中式的褂子!」

  小樣眼看輪到自己,誠惶誠恐:「大姨你直接指導我穿哪套吧,讓穿什麼我就穿什麼。」

  「你全是休閒裝,女孩子適當也該有一兩套正式的衣服,以後再碰上像今天這麼盛大的場面也能應付。」

  「我不頭一回趕上這麼盛大的節日嘛。」

  「哎呀算了。青楚,你借小樣一套。」

  楊爾進門就被一排盛裝女人給鎮了:「霍!你們這是要去參加豪華趴體呀?」

  楊怡眼神飛刀直奔楊爾:「你怎麼穿成這樣?」

  「沒人事先通知我要穿正裝呀?」

  「這還用事先提醒嗎?你不是有很多套能見客戶的衣服嗎?」

  「咱媽不是禁止我在家做生意嘛。」

  「那也不能穿得像菜市場阿姨呀。」

  「我、我……也不至於你說的那樣吧?咱今兒是要去吃國宴嗎?」

  小樣:「二姨,大姨一個沒饒,把我們全改造了,就剩你一個漏網之魚。」

  楊爾:「那我拉上你們先回趟我家,換一套去?」

  楊怡不耐煩:「哎呀沒時間了,湊合吧,反正你今天就是一配角,又不是見你女婿。趕緊走、趕緊走,要讓周晉等咱可就失禮了,好像怠慢人家似的,快!快!」

  一家子女的被楊怡攆鴨子似的哄出門,急急忙忙趕到餐廳,早到半小時,楊怡又懊悔:「來早也不好,顯得咱不穩重,沒面子。」

  楊爾:「早也是你、晚也是你,我看你今天會未來女婿的勁頭比當年跟趙志華談戀愛還積極呢。」

  郎心平:「誰知道?也不知道是青楚跟人家談,還是她?」

  小樣剛想看看菜單,楊怡劈手奪走:「咱不能點,點了不禮貌,人家周晉請客,安排吃什麼咱就吃什麼。」

  小樣:「姥姥二姨青楚,我看我還是回家吧,大姨怪□人的,我比面試工作還緊張呢!」

  一家子楊門女將七嘴八舌半天,到了約定時間,不見周晉露頭,楊怡又發話:「該到了呀,怎麼回事?主人請客遲到,對客人也是種怠慢。」

  楊爾:「大姐,今天擱我們大伙就是一起吃個飯,擱你那是國賓禮,標準不一樣。」

  周晉不是禮數不周的人,偏偏今天遲到,青楚覺得不對勁,正犯嘀咕,周晉來了電話:「對不起青楚,我現在正去機場,剛才西塘來電話,說郁歡有點緊急情況,我得趕緊過去,替我跟全家道個歉。」

  楊怡把耳朵貼過去聽個大概,臉色沉下來:「到底怎麼回事?」

  「郁歡出了點問題,他要去趟西塘。」

  「郁歡是誰?」

  「媽你甭管了。」

  「什麼叫我甭管了?說好請咱吃飯,臨時變卦總得解釋清楚吧?」

  郎心平:「算了,肯定有緊急情況,誰也不是成心的。」

  小樣:「那咱吃是不吃呀?」

  楊爾:「都來了,還穿成這樣,不吃糟踐了。」

  小樣:「要不大姨,你請大家吃一頓得了。」

  楊怡不情願:「大姨請客,二姨買單。」

  心裡揣著問號,楊怡吃不踏實,一頓飯的工夫都在審青楚,越審臉色越難看,等把郁歡的來龍去脈徹底弄明白,心裡砸了調料鋪子似的不是滋味:「你怎麼早不跟我說?我要早知道那還躺著一個,我就……」

  「你就不那麼積極支持我和他好了?」

  「反正這事你得慎重。」

  「我一直挺慎重。郁歡躺了十年,說實話我就是從知道這件事開始對周晉真正產生好感的,我覺得他是個重感情的人,才會這樣做。」

  「話是這麼說,可將來你們倆要結了婚,還老躺著這麼一位,是倆人過還是仨人過呀?你就不覺得彆扭?你要找個離婚的,拖油瓶頂多是個孩子,這可好,一躺著的大活人。你就不怕她影響你倆感情?」

  「我要怕就不和他好了。」

  郎心平:「這是歷史遺留問題,青楚早就知道,她有判斷力,你就別跟著摻和了。」

  「她在感情上很幼稚,根本意識不到這問題的嚴重性。將來對著那麼一位,攆不走、甩不開,跟她也說不上話、著不起急,可怎麼辦?」

  「媽你到底什麼意思?是不是想讓我現在趕緊撤,別和他好了?」

  「我也沒那麼說,就是替你擔心。周晉條件是真理想,怎麼偏偏有這麼個麻煩呢?要不,你和他悠著點慢慢發展,再觀察觀察未來發展形勢。」

  郎心平:「我怎麼覺得你那麼不厚道呢?凡事就想著自己合適。」

  楊怡:「我哪是為我自己?我是替她將來的幸福操心。」

  小樣:「說心裡話,周晉那樣真挺讓人感動的,看見他現在對一植物人有多好,你就知道他以後對青楚能有多好了。」

  楊怡:「那可不一定,還分他心呢,在他心裡,我閨女和郁歡到底誰輕誰重啊?」

  郎心平:「也就你會跟一植物人較勁。」

  小樣:「大姨你放心,我替周晉打保票,不信你讓青楚植物一個給他看看……」

  楊怡:「啊呸!」

  不管她們說的多熱鬧,青楚心思早跑西塘去了,周晉答應打電話來,到晚上還沒消息,也許他正面臨某種困境,很需要她陪在身邊,青楚決定去西塘。

  青楚和周晉非同常人的戀愛形勢讓小樣頗為艷羨,愛情就該像電影裡那樣一波三折、跌宕起伏、轟轟烈烈,才過癮、才夠味,才不枉忘我投入一回。小樣受到感召,決定去車行陪方宇加班,順帶考驗他對自己的愛情:「我要植物了,你能像周晉那麼對我嗎?」

  「你為什麼總用這種變態問題考驗我意志?」

  「我主要想考驗你對我的感情。」

  「你用別的考驗行嗎?」

  「我特羨慕青楚和周晉那種轟轟烈烈的戀愛,特High,咱倆太平淡。」

  「咱倆還平淡?我把你從寧夏拐來,一路到北京,從此結下不解之緣,多像一電影。」

  「人家是電影,咱倆頂多算一小品。」

  「平平淡淡才是真。」

  「我還是嚮往轟轟烈烈。」

  應小樣盼望,轟轟烈烈從天而降。三個男人闖進車行,直奔方宇:「半月前你給我修了輛POLO,記得嗎?」

  「記得,是我修的。」

  「你把車開出去過沒有?」

  「沒有。」

  「放屁!當時拖一個禮拜才讓提車,我就覺得不對,回去發現里程表多跑出200公里,本來想算了,結果前幾天送4S店,人家說車蹭掉一大塊漆,還補過!」

  小樣明白過來,就是那輛用來當賽車的POLO。

  方宇嘴硬不承認:「我不知道怎麼回事。」

  「少廢話,賠一萬,這事就算了。」

  「一萬?你那車才值幾個錢?」

  「不給是吧?那我們就搶了啊!」

  雙方劍拔弩張,三人隨手抄起地上修車工具,封堵門口,一場惡鬥不可避免。方宇先要保護小樣:「她和這事沒關係,你們讓她走,完了咱再掰扯。」

  小樣:「我不走!」

  「傻呀你?讓你走就趕緊走!」

  「我不能扔下你不管,咱倆說什麼都要在一塊兒!」

  沒人有耐心等他倆爭出結果,傢伙直衝方宇掄過來,方宇一把推開小樣,以一對三,很快落下風。眼看方宇吃虧,小樣上來刀馬旦的脾氣,抄起鐵釬,奮不顧身狂掄進敵陣,被對方一扳手砸腦袋上,血流如注,小樣不但沒給嚇著,反而紅了眼,把鐵釬掄得更猛。女的玩命,對方怕了,扔傢伙往外跑。敵人敗退,小樣鐵釬一扔,身子出溜到地上。方宇抱起滿臉是血的小樣,往醫院狂奔。

  一小時後,小樣包腦袋,方宇包胳膊,一對傷病員相互依偎,等待小樣腦CT結果。方宇:「這回咱倆夠轟轟烈烈了吧?」

  「夠了。」

  「你High了嗎?」

  「High了。」

  「讓你跑你不跑?」

  「你讓我跑那會兒,我覺得你特帥,這回信了,我要植物,你一定會像周晉那麼對我。」

  「我今天也見識了,你真不是一般女的,我放心了。還暈嗎?哎喲,我真擔心腦CT結果,別砸我手裡。」

  「剛說你像周晉就掉鏈子,我還沒植物呢。」

  「敏感時期,別總拿植物嚇唬我。」

  高齊替他們把報告拿出來:「CT結果出來了,顱內沒損傷,就皮外傷,沒什麼大問題,不用留院觀察,一會兒我跟你們去趟藥房,把幾周要換的藥都開出來,反正小樣是護士,你倆在家互相換藥包紮,省得往醫院跑了。」

  小樣:「高齊你真好,因為你,我對醫院比自己當護士時還親呢。」

  高齊:「以後盡量別跟這兒親。」

  遠遠殺來一眾楊門女將,小樣毛了:「方宇,這回你不想亮相也得提前亮了。」這節骨眼兒上,她還有心思發閒愁,「壞了,造型不夠征服。」

  方宇擔心的不是造型:「別想征服的事了,想想怎麼交代吧。」

  來不及多想,楊爾衝到小樣面前:「怎麼弄成這樣?這一大襟血都是你的?傷腦袋了?有沒有腦震盪?」

  小樣:「沒有二姨,什麼問題也沒出,就受點皮外傷。」

  楊怡:「皮外傷流那麼多血?」

  小樣:「讓大家受驚了,我真什麼問題也沒出,CT結果在這兒,一切正常,不信你們可以問高齊。」

  高齊:「沒什麼大事兒,就縫了幾針。」

  楊爾:「你到底怎麼弄的?跟人打架了吧?回家再跟你算總賬。哎呀高齊,我們家只要是跟醫院發生關係,每回都要麻煩你,我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沒關係,當醫生天天被麻煩,虱子多了不怕咬。」

  「那不行,我們不能光咬不奉獻,來而不往非君子,這樣,你有女朋友了嗎?」

  「還沒有……」

  「不管有沒有,你倆以後的內衣我全包了。」

  楊怡:「楊爾,你看你把人家弄得怪不好意思的,高齊,什麼時候有時間來家坐坐?我們還沒請你吃飯呢。」

  家長們眾星捧月,烘托著高齊的受人歡迎,方宇像空氣一樣被忽略。

  小樣:「姥姥大姨二姨,我給你們介紹一下,他是方宇。」

  楊爾:「方宇誰呀?」

  方宇:「我是小樣朋友。」

  楊爾:「朋友?什麼朋友?男朋友女朋友那種?」

  小樣:「對。」

  方宇終於成為焦點,收穫的卻是炮火,楊爾不拿好眼神看他:「就你呀?我還沒跟你掰扯呢,小樣是不就因為整天和你混在一起,才被人腦袋開瓢兒的?」

  方宇:「那是意外。」

  「任何意外的發生都有前提,和你在一起可能就不是意外。」

  「二姨,不賴方宇,真是個意外。」

  「小樣你這孩子,不是我說你,當初姥姥讓你留下是對你媽打過保票的,你弄成這樣,不是陷我們於不義嗎?讓姥姥怎麼對你媽交代?楊杉不在,我要替她行使幾天職權,從現在起,你不能和他見面了,回家關禁閉,等你媽來了,讓她決定怎麼處置你。」

  不管小樣怎麼反對反抗,還是一步三回頭,被楊爾拉走,方宇被晾在原地,身邊只剩下高齊同情的目光。

  郎心平認為楊爾對待方宇的方式有待商榷:「你對人家孩子是不是嚴厲了點?」

  「我這還算嚴厲?那男孩一看就是個混混,小樣和他在一起,還不得越走越下道兒?對付那種孩子,就得像秋風掃落葉一樣,把他們遏制於萌芽狀態,先把男孩轟走,等楊杉來了,再把小樣往寧夏一領,咱就踏實了。」

  「你哪像整天兜售教育理念的人?」

  「對付不同類型的孩子,就得用不同方法,這個就得斬瓜切菜。」

  坐進楊爾車裡,小樣失去自由,方宇挎子追出來,兩人只來得及隔窗匆匆對視一眼,就被疾馳的車輪拉開距離。但,就是這眼,讓小樣生出無窮勇氣,來應對即將到來的嚴酷局面。

  青楚、周晉也面對著嚴酷局面:郁歡發生腎衰竭,必須換腎,但因為免疫系統衰弱、缺乏復原功能,即使換腎,也不一定能挽救生命,最好結果只是維持。醫生認為搶救價值不大,換或不換,周晉需要慎重考慮。

  看著渾身上下插滿管子的郁歡,周晉突然問青楚:「你覺得她這麼活著,痛不痛苦?如果放棄,對她是不是一種解脫?從理性角度來說,也許我堅持挽救是無謂的,結果可能是徒勞,你知道,讓我猶豫的不是錢。我最想知道的是你和她的感受,她沒法回答我,但你可以,你怎麼想?」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我不是她,代替不了她的感受,沒法告訴你她這樣是不是痛苦;我也不是你,十年來面對這樣一個人,對你意味什麼,我只能感同身受,不能評價,更不能幫你做決定。這件事唯一有決定權的人,是你。」

  「第一次來這裡,你是旁觀者,但這回不同,你是我未來全部的感情寄托,我只在乎你的感受,郁歡如果一直存在於我們未來的生活裡,你難道不介意嗎?我本來應該把全部感情放在現在愛的人身上,可從前的愛人躺在這裡,還要花大量時間精力當然還有金錢維繫她的生存,如果這次能把她救回來,她還會一直躺下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那樣的話,你能接受嗎?」

  「如果我僅僅是旁觀者,我會為你的行為感動,但現在我不是,看你這麼對她,我有一種特別複雜的情緒,自己也說不清,說不介意不可能,可我介意的話,介意的又是什麼呢?周晉,你還愛她嗎?」

  「我現在愛的是你。」

  「如果有一天出現奇跡,她醒過來,你怎麼辦?」

  「那我愛的也是你!」

  「有你這句話,我就什麼也不介意了。」

  「謝謝你青楚,如果我告訴你:過去,尤其現在,我不止一次產生過那種念頭放棄她,也許我就解脫了,你會覺得我不可理喻嗎?」

  「不,我能理解,你做得夠多、夠好了,但我有種直覺:你不會放棄。」

  「那念頭每次出現,都只在腦子裡一閃而過,我不允許自己那麼想,郁歡死過一回了,只要我有能力,就不想讓她再死一回。」

  「這不是已經有決定了嗎?其實在來西塘的路上,我就對自己說:認識你時她就躺在這了,就像你的一部分,我接受你的同時,也接受了她的存在,我會努力做到不介意,無論你為她付出什麼,即使有一天出現奇跡她醒過來,也改變不了我對你的感情。」

  「每次回來面對她我都精神恍惚,要離開很久,才能從那種恍如隔世的情緒裡自拔出來,這次更嚴重,我覺得自己快窒息了。直到你來,聞到你身上的氣息,我才找回正常感覺,體會到一點幸福的味道。青楚,我愛你。」

  此時此刻,摟著疲憊、脆弱的周晉,青楚毫不懷疑自己在他心裡的位置,母親的擔心毫無必要,無聲無息的郁歡屬於過去,而她擁有他的現在和未來。

  得到青楚的支持,周晉做出替郁歡換腎的決定,現在要做的,就是等待腎源。兩人回到北京,在樓下邂逅手纏紗布的方宇。

  青楚:「方宇,你怎麼在這兒?手怎麼了?」

  方宇:「我見不著小樣,她被關禁閉了。」

  青楚這才得知小樣的英勇事跡,她和周晉帶著設法把小樣放出來的任務上了樓。一進家門,就見高齊坐在客廳,被三個女人眾星捧月。

  楊怡一見周晉,立刻扔下高齊:「哎呀周晉來了!媽,這就是周晉。」

  郎心平:「你好,真是千呼萬喚始出來啊。」

  周晉:「姥姥好,您這麼說我更內疚了,阿姨、姥姥,我今天特地來跟大家正式道歉,那天情況實在突然,雖然青楚已經對你們解釋過了,但我還是要當面說聲對不起。」

  楊怡:「沒關係,來日方長,以後咱們在一起的時間多的是。」

  周晉:「就這週末吧,我安排全家再聚一次,這回就是下刀子,我也不會失約了。」

  高齊驟然從天上掉到地上,巨大落差讓他對那天方宇在醫院的心情感同身受。

  青楚給周晉、高齊做介紹:「高齊是我大學同學,北大醫院醫生。這是周晉。」沒有附加解釋,足以說明兩人親密關係。

  高齊能做的,就是保持風度和周晉握手,然後向大家告辭:「姥姥、阿姨、周晉,你們慢慢聊,天倫之樂我就不打擾了,先告辭。」

  青楚把小樣往外推:「小樣,趕緊送送高齊。」

  小樣莫名其妙:「為什麼是我送?」

  「人家是來看你的,」小聲提醒,「方宇在樓下呢。」

  小樣立刻熱情萬丈:「高齊,我送你!」

  失落伴隨高齊一起下樓,並在小樣尖叫著撲進方宇懷裡時達到極致,眼前熱情燃燒的一對,視他為無物。

  小樣:「想死我了,兩天不見,跟兩年似的!」

  方宇:「你頭上傷口還疼嗎?」

  「看見你就不疼了,你手呢?」

  「看見你,我哪兒也不疼了。」

  「小樣、方宇,我走了。」高齊連孤單的背影都無人欣賞。

  「方宇,我媽說話就要來了,怎麼辦?」

  「我來就是為告訴你:誰來也不好使,我跟你好定了!」

  兩人忘情擁抱,小樣在方宇懷裡一聲尖叫:「哎呀!不好,高齊全看見了。」

  「他看見什麼了?」

  「在樓上剛受完青楚周晉打擊,下樓又看見咱倆,他孤苦伶仃一個人,太可憐了!」

  「你還顧得上操人家心?」

  小樣就這麼善良,自顧不暇還要分出精力同情別人。為做好高齊的感情善後問題,她做青楚工作:「我覺得你該去和高齊談談,至少安慰他一下,你不也反思自己有點硬嗎?」

  「你覺得我對他軟點,能安慰他嗎?我說:『高齊你別難過,天涯何處無芳草,你一定能遇到一個好女孩,過上幸福生活,我就沒有這福氣了』。」

  「太虛偽,還不如不說呢。」

  「那不得了?現在對他最好的安慰,就是有個女孩說『高齊我愛你!』你願意說嗎?」

  「不就一句話嘛,有什麼了不起的?要說了不用負責,我就去說。」

  「你還真俠肝義膽,不過弱弱地提醒一句:說完得承擔後果。」

  「那我還算了吧,唉!我忍不住為高齊嗟歎,那麼好一個人,怎麼就沒好報呢?」

  「別忙著替人家發愁了,你和方宇的強大阻力馬上要出現,明天你爸媽就到了。」

  「我不怕,我的愛情我做主!」

  第13章

  楊爾把楊杉、錢進來夫婦從北京站接回,京寧兩股勢力合流,匯合成前所未有的反動力量,小樣在劫難逃。

  「小樣那點傷倒沒什麼,問題是她和從銀川拐她來北京的男孩好上了,這回就是跟他一起打架鬥毆受的傷。」

  「當初不讓她留下,就是擔心她不走正道,怕什麼來什麼。」

  「這幾天我和大姐把她看起來了,不讓倆人見面,你們兩口子自己決定怎麼處理。」

  「我想好了,這次非把她帶回去不可。」楊杉凌厲眼神掃蕩錢進來,「你別看我,這回沒什麼可商量的,你必須跟我統一戰線!」

  小樣以頭頂紗布網的造型,迎接父母:「爸、媽,你們來了。」

  楊杉又氣又心疼:「看看你這副樣子!」

  錢進來一張嘴就往有利於閨女的方向打岔:「刀馬旦嘛,受點傷沒事,腦子沒壞吧?」

  楊杉:「她腦子早壞了!」

  「誰腦子壞了呀?」

  錢進來:「就是,我閨女腦子好著呢,就是有時候不太夠用。」

  本來挺嚴肅的問責,被錢氏爺兒倆兩回合對話就把氣氛全毀了,楊杉對郎心平、楊爾說:「看見了吧,爺兒倆沒一個正經的,我有什麼轍?」

  楊爾:「沒轍,都是你自己挑的。」

  郎心平:「我早說過,咱家遺傳基因輸給他們錢家了。」

  楊杉努力把氣氛拉回正軌:「別嘻嘻哈哈,過兩天帶你回寧夏去。」

  「怎麼你一出場就這套啊?我又不是件行李,你們想帶走就帶走。爸,我不回去。」

  「不是爸不想幫你,問題是你媽這回那啥吃那啥——鐵了心,我也說服不了她。」

  「我也那啥吃那啥,鐵了心不回去。」

  楊杉瞪錢進來:「我這兒說正事呢,你少貧幾句,甭老給她遞話茬兒。」

  錢進來:「我被鎮壓了,小樣你自救吧。」

  「媽,我在這兒待著挺好的,別讓我回去,求你了。」

  「你挺好?怎麼個好法?是找著工作了,還是長什麼本事了?」

  「人家不是剛開始嘛,還沒上正軌呢。」

  「還沒上正軌腦袋就開瓢了,等上正軌還能有人模樣嗎?」

  錢進來:「你媽現在越來越幽默了。」

  「媽,你就讓我留下吧。我雖然暫時沒什麼成績,但正慢慢進步呢,要是現在回去就半途而廢了。」

  「你走的也不是什麼正道,廢就廢了吧。」

  「我怎麼不走正道了?就是走得不太順。再給我點時間,一定證明給你看,讓我留在北京沒錯。」

  「我給你不少時間了,沒指望你有什麼大出息,能找個工作穩穩當當的,我就知足。結果怎麼樣?你用實際行動證明我對你的判斷完全正確,不但幹啥啥不成,還在外面晃晃悠悠,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惹是生非,要這樣還不如回銀川呢。還是那句話,在我眼皮底下出不了大彩,至少犯不了大錯。」

  「怎麼把我說的跟小流氓似的?誰不三不四了?」

  「不承認?那跟我說說那方……給你開瓢那個。」

  「不是他給我開的瓢,他自己也受傷了。」

  「不是他開的,也是因為他開的,這你承認吧?」

  錢進來:「閨女,這事我得說說你,你那點花拳繡腿跟好人掐架能管點用,真碰上壞人可不能硬上,下回記住,該跑就跑。」

  楊怡:「本來沒她什麼事,她就為保護那方宇。」

  「有人欺負我男朋友,我能見死不救嗎?」

  「怎麼不能?他一個大男人用女的保護嗎?」

  「我沒那麼冷血。」

  「還挺有理!男朋友?誰同意你跟他談戀愛了?」

  「我倆自己同意。」

  「我告訴你錢小樣,絕對不許和他好,你本來就不長進,再跟個混子在一塊兒,能有好才怪?」

  「誰說方宇是混子,他是有理想的人!你都沒見過他,不能隨便否定一個人。」

  「我不用見,你大姨二姨幫我鑒定過了。你有兩個選擇:一打電話,二發短信,跟他分手,其他別想!」

  「不瞭解情況就做決定,你太主觀了!」

  「我很少主觀,這回必須主觀,你也知道我,我一主觀誰也攔不住。」

  錢進來:「這我能證明,要不我媳婦就不是你媽了。」

  「談戀愛不犯法吧?和誰談是我自己的事,誰也管不著。」

  「法不管你,我管!我是你媽,你就得聽我的。」

  「姥姥當初也反對你跟我爸,你聽她的了嗎?」

  「我……」

  楊爾:「那還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歷史重演。」

  「少跟我強,你和我是兩回事,你爸好歹是個文藝工作者,不是小混混。」

  「你一點不瞭解方宇,憑什麼認準他是小混混?」

  「就憑我的經驗。」

  「什麼經驗?你這叫不講理!」

  錢進來勸楊杉:「硬來不是辦法,咱得以理服人。我覺得閨女也有道理,要不咱先別急著給那小子判死刑,這兩天我去接觸他一下,再下結論?」

  楊杉懷疑地審視丈夫:「你那眼光我能相信嗎?」

  「誰懷疑我眼光你也不能懷疑啊,要不你能嫁我嗎?」

  「爸,我陪你去。」

  「你不許去!老實在家待著。」

  「對,你別去,也不許事先通風報信,我準備微服私訪,才能看出他真面目。」

  方宇想不到在錢進來攪和下,自己的判決結果由死刑改為死緩,延期執行,更想不到預備役老丈人會來微服私訪自己。

  錢進來一進車行,就看見奧迪前臉戳著個小師傅,擺個鶴立雞群的造型,傾聽發動機轉速,幾個小工眾星捧月烘托他。錢進來鎖定他:這孩子要是方宇,我閨女眼光還不錯。只見他全憑耳朵,發號施令:「把一缸噴油量降低,踩腳油;把四缸和五缸噴油量提高點,再踩腳油;把電子分電器調快一個牙,慢慢加油,行了!」電腦室操控員歌頌他:「帥呀方師傅,你耳朵比電腦還靈!」

  真是方宇,錢進來一搭眼、沒搭話,就喪失楊杉千叮萬囑的立場,滿臉笑容走到潛在女婿面前。

  「您找誰?」

  「你是方宇?」

  「我是,您哪位?」

  「我姓錢,錢小樣的爸爸。」

  方宇陣腳大亂,頓失剛才的大將風度:「您好錢叔叔,您怎麼來了?真沒想到。」

  「要的就是出其不意,我想和你聊聊,有空嗎?」

  「行,那我換身衣服,咱們出去找個地方。」

  「不用,我看這就挺好。」

  方宇吩咐小工拿來兩把折疊椅,恭請錢進來落座。

  錢進來被熱情招呼得十分受用:「我看你半天了,活兒精,有大將風度。」

  「咳,這東西就是熟練工種,干的年頭多就有經驗了。」

  「沒那麼簡單,還在天分,祖師爺要不賞這碗飯,唱一輩子還是龍套。哦,我是唱京劇的。」

  「我聽小樣說過。」

  「咱倆雖然隔行如隔山,可都是專業人士,我能從你揮斥方遒的動作裡看出喜歡、陶醉、得意,還有成就感。」

  「我喜歡幹這行,別的給多少錢還不願意幹呢!」

  「有錢難買我願意,咱倆脾氣一樣。雖說現如今都拿錢衡量人的價值,可我就佩服那種術業有專攻、一手絕活、自得其樂、甭管別人高不高看、反正自己覺得最牛的主兒……」

  方宇剛想謙虛:「謝謝叔叔……」

  「我就是那樣的人,你就說我這身京劇底子,從小生、武生到老生,再到花臉、大醜我全通,年輕時就是萬金油,一專多能,藝多不壓身,隨便往哪個舞台上一戳,隨便拎出哪段,從《甘露寺》、《鍘美案》到《三岔口》,生、淨、丑,沒我不能唱的。」

  「您這麼全才呢?」

  「不信?給你來兩段。」方宇來不及表達歡迎或阻止,錢進來已經扯開嗓子,「勸千歲殺字休出口,老臣與主說從頭……聽出來了嗎?馬連良,正宗的馬派!你注意這『出』,不能唱『出』,一定得唱『吃』,『說』不能唱『說』,得唱『師』。哎,你這有酒嗎?我開開嗓子。」

  「還真有。」方宇搜刮出半瓶二鍋頭,「這行嗎?」

  「太行了,寧夏買不著正宗二鍋頭,饞的時候我做夢都能聞見這個味兒。」酌口酒,「聽著,黑頭花臉的快板。駙馬爺近前看端詳:上寫著秦香蓮她三十二歲,狀告當朝駙馬郎,欺君王,藐皇上,悔婚男兒招東床,殺妻滅子良心喪,逼死韓琪在廟堂。將狀紙押至在了爺的大堂上,咬定了牙關你為哪樁?」

  一時間,車行變堂會。

  方宇帶預備役老丈人轉台小飯館,錢進來話題還牢固焊在京劇上:「本來我是郭建光,因為成分不好,愣讓我演胡傳魁,還給我綁一肚子,咱也不是那形象啊,上了台就運氣,阿慶嫂給我點煙,沒留神把煙頭塞嘴裡了,這下給我燙的。一回頭,台下別人我沒看著,楊杉,就是小樣她媽,坐第一排正衝我樂呢,我眼光和她一碰,當時魂兒就沒了,刁德一捅我好幾下才回過神兒來。打那起,只要我唱戲,楊杉就來,後來我倆好上了,我一直想讓她看我演回郭建光,到現在也沒機會。」

  方宇頭如搗蒜、昏昏欲睡:「錢叔,你說一晚上京戲了,生把我從外行熏成半拉票友,可您今天過來到底要跟我聊什麼事兒呀?」

  錢進來這才猛然想起,自己是帶任務來的:「哎呀差點把正事給忘了,我是來微服私訪你的。」

  「你要訪我什麼?」

  「我問你:你喜歡我閨女什麼呀?」

  「我喜歡她——雖然活得亂七八糟,但特別認真、特別努力,還特別真誠。」

  「準確!我閨女就這樣,看來你真瞭解她。那她喜歡你什麼?」

  「雖然現在我還一窮二白,但我也特別認真、特別努力,特別真誠。」

  「你倆還真合拍,怪不得你一煽惑,就把她從銀川拐北京來了。甭解釋,我沒責怪你的意思,其實我一直不反對小樣來北京,就是她媽老不放心。這回一聽說小樣腦袋開瓢,就急了。」

  「對不起,叔,那事純屬意外,我保證以後不會再出這種事了。」

  「不用保證,沒以後了,這回她媽死活都要把她帶走。」

  「那我倆怎麼辦?」

  「只好涼拌唄,小樣她媽根本不同意你們倆好。」

  「您來找我,就是為發最後通牒?」

  「我說了,來考察你。」

  「就是說,還沒最後決定?還有希望?」

  「我的政策一貫是給希望、給出路。」

  「您對我的考察有什麼結論?」

  「有門好手藝,又能聽我聊京劇、陪我喝酒,挺好!」

  「那您還反對我和小樣在一起嗎?」

  「我本來也沒說反對啊。」

  方宇剛燃起希望,兜頭就下來一瓢冷水。

  「不過我說話一向不作數,只能把意見反映上去,僅供領導參考。」

  方宇滅火,預備役老丈人人微言輕,說了跟沒說一樣,愛情依然艱難險阻。

  錢進來回家向上級領導老婆楊杉呈報考察結果:「我倆一塊兒喝酒、聊戲,心情愉快,氣氛融洽,其實我對未來女婿就這點要求。」

  小樣心花怒放:「你覺得方宇人怎麼樣?」

  「別的不敢說,修車是把好手,幹活時那叫一個帥,這人哪,就得在自己合適的地兒,他天生就該在車行,就像我天生就該上舞台,只要站對位置,甭管幹什麼,都放光。你們真該去看看,方宇在車行的時候,身上有一光環。」

  「爸,這我都沒看出來,你喜歡他?」

  「不討厭。」

  「那你同意我和他好了?」

  「這我可沒說,你也知道我沒有決定權,只負責調查研究,拍板下結論還得你媽。」

  楊杉聽出風向不對:「錢進來,我到底讓你幹嗎去了?」

  青楚幫小樣使勁:「小姨,姨父好像對方宇挺滿意。」

  楊杉:「他沒正形,只要陪他喝酒、聊京劇他都喜歡,忒不靠譜,我就當他沒去過。」

  「別呀媽!爸,你快說正經的,到底對方宇什麼印象?」

  錢進來一向不敢反抗楊杉,看風使舵:「小伙子人倒不錯,不過你和他不合適。」

  「怎麼不合適了?」

  「咱這麼說吧,從京劇行當來講,你就是一花旦,花旦配什麼?小生!這方宇我怎麼都覺得他不是小生,是大醜,花旦和大醜,戲也不對路哇。」

  「方宇才不是大醜呢,他將來准成小生。」

  「將來不敢說,反正現在是一大醜。」

  青楚:「小姨夫,你就是一兩面派,哪頭話都讓你說了。」

  楊杉呵斥:「錢進來你一邊去,什麼都拿京劇說事,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楊怡來了興趣:「我倒覺得有道理,錢進來,我們青楚應該算青衣吧?」

  「典型的大青衣。」

  楊怡:「周晉絕對是小生型,倆人絕配。小樣,你也趁早跟那大醜分了,趕緊尋摸個小生。要不,你沖高齊使使勁去?」

  楊杉對那醫生記憶猶新:「高齊倒是真不錯。」

  錢進來:「你們想點誰就點誰?這是要演《拉郎配》啊?高齊是你說那大夫嗎?要不我再去會會他?」

  楊杉:「一邊待著去!別滿世界給我現眼了。」

  小樣向同盟軍郎心平求助:「姥,我爸非說方宇不是小生是大醜,你見過方宇,你覺得他是大醜嗎?」

  「方宇我說不準,不過我覺得你爸就是一大醜。」

  錢進來:「我是舞台上的小生,生活中的大醜。」

  「我媽嫁你是青衣配大醜,戲更不對路,你倆不也過得挺好,我怎麼就不行?」

  「我就說不合適,沒說絕對不行啊,這還得問你媽。」

  事件回歸到問題本質,母女之戰從未結束,「做主與反做主」的青春命題繼往開來,貫徹到方方面面,錢進來的小插曲無礙大局,只是掀開母女新一輪PK的序幕。

  母親有母親的道理,她是建築在幾十年人生經驗基礎上、夯得扎扎實實的醒世恆言。沒有兒女能在青春期把媽的話聽進耳朵,年輕人必須以身試法,但又無一不在青春期後驀然醒覺:長輩的話是歲月沉澱的金玉良言。所有成長都如此輪迴。

  大會鬧哄哄,小會定乾坤,錢進來在私下磋商裡再次喪失立場,心悅誠服被楊杉統一了認識。

  「其實一接觸我真覺著方宇還不錯,衝他年輕輕有把好手藝,就知道是個用心做事的人,將來未必不能成大器。」

  「再大器也就是修車工!」

  「人那叫汽車技師,有什麼不好?我會唱戲是一技之長,人家會修車也是一技之長,憑什麼瞧不上人家啊?媳婦,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庸俗啊,跟你大姐似的。」

  「不是我庸俗,我是替小樣著想。」

  「我明白了,你不庸俗,但你得替閨女庸俗。」

  「我閨女我瞭解,她喜歡什麼樣的男孩,我能不清楚?不用見方宇我也知道他對小樣脾氣,倆人在一起肯定快樂,就像從前咱倆似的,所以我也不忍心硬拆開他們。」

  「那你這是為什麼呀?」

  「現在社會不像從前那麼單純了,過去倆人相愛,只要在一起快樂就足夠,就能幸福一輩子,現在社會越來越複雜,競爭那麼激烈,生活壓力又大,婚姻也變成一門綜合學科,光靠互相喜歡、在一起快樂,戀愛婚姻未必能維繫長久,還要糅合進知識結構、收入地位等很多因素,不然一碰到現實問題,脆弱的感情就不堪一擊。孩子和咱們談戀愛那會兒一樣,眼裡只有愛情,看不到複雜的現實,但咱是過來人,要比他們看得長遠,對現實的認識要比他們深刻,咱得替她想在前頭。你不希望閨女將來過著過著離婚了吧?」

  「當然不希望。」

  「你也不希望將來她生活不如意的時候,抱怨咱沒給她提前指導吧?」

  「那當然也不希望。」

  「就是,我現在做的就是防患於未然。我不是否定方宇,只是希望小樣有更好的未來。」

  「哎呀,媳婦兒,還是你思考得深刻,我太佩服你了。」

  「不用佩服,你只要在這件事的態度上跟我保持高度統一就行了。」

  「我哪件事到最後不都統一到你那去嗎?哎,你剛才那番話總結的人生哲理,怎麼好像透出點後悔跟我過的意思呢?」

  「我沒後悔跟你,咱倆這輩子過得挺幸福,不過要擱現在,我肯定不挑你。」

  「幸虧早生三十年,要不我哪能落著這麼好的媳婦兒啊。」

  媽和女兒在青春時代的軌跡其實一樣,楊杉希望自己身後的轍,是女兒前進的參照。錢小樣北京發展之勢必夭折,離京回寧進入倒計時,腦袋拆線那天,成為她和高齊的告別日。

  對於小樣的離去,高齊由衷發出惜別之情:「你真要回銀川?」

  「我當然不想,可拗不過我媽。她這人輕易不開弓,一開弓就沒有回頭箭,我榮幸地趕上她拿我開弓,一點轍都沒有。」

  「既然拗不過,你就試著盡量理解她,你媽也是為你好。」

  「怪不得中老年婦女都喜歡你,你一說話就像她們那伙兒的。」

  「你自己都說沒轍了,我還能說什麼呀?」

  「高齊,那天在我家碰見周晉青楚一起回來,你心裡特不好受吧?」

  「也沒什麼。」

  「你越假裝沒事,我心裡越不落忍,我覺得像你這麼好的人,將來一定會有個特好的女孩愛上你,你倆肯定能過得特別幸福。」

  「謝謝小樣,你真善良。」

  「你不會覺得我虛偽吧?我真這麼想的。」

  「說實話,在我周圍的女孩裡,你心最熱,最善解人意,最關心我,你走後我會懷念你的。」

  「你是對我評價最高的人,我也會懷念你。」

  離開醫院,小樣充滿離愁別緒,滯留北京的日子越來越少,自己真就這樣離開理想、離開愛情了嗎?楊杉在女兒耳邊讚不絕口地誇高齊:「看看人家高齊,多有正事,你要找這麼個男朋友,我就放心讓你留北京了。」

  「我大姨二姨都看上他了,輪不著我。」

  「青楚不是有周晉了嗎?霹靂還小,高齊要跟你好了,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

  「你當點菜呢?你點誰就上誰。」

  「唉,我也就想想,人家看不看得上你還兩說呢。」

  「你太小瞧我魅力了,我是沒想衝他使勁,不然肯定拿下。」忽然一轉念,「哎媽,我要答應跟高齊好,你能讓我留下嗎?」

  「少打歪主意!要好你早跟他好了,我不知道你?回頭一讓你留下,就奔方宇去了。」

  小樣無計可施,與楊杉智斗、武鬥都歸於徒勞,她該怎麼辦?

  意志品質被否定的霹靂這段時間絕跡於雷蕾視線,天天早出晚歸、披星戴月,不知道忙活什麼。偶像決定出手干預一下粉絲人生,不能讓自己的初級版本淪為迷途羔羊。

  「霹靂你最近在幹嗎?」

  「為實現我的宏偉理想四處奔忙。」

  「呵,不聲不響就奔忙上了?你有具體行動計劃嗎?」

  「當然有,目前我正在實施第一步——考察市場。」

  「怎麼考察?」

  「吃啊!我要吃遍北京所有西餐廳!」

  「這差事不錯,怎麼不叫上我?」

  「你不是說我沒毅力,不看好我嗎?」

  「我要給你機會、重新審視,這幾天有空,我和你一起去,你考察市場,我考察你,看能不能得出新結論。」

  霹靂迎來復活機會,求之不得。第二天,姐兒倆足跡遍佈全北京西餐廳,上至一千平米、投資兩千萬的超規模,下至零店面的窗口外賣,越考察越心虛,理想與現實越看越遠。

  「霹靂,考察完市場,你有什麼結論?」

  「我算過了,開個基本規模的西餐廳也得八十萬。」

  「你有多少錢?」

  「兩萬英鎊,合三十萬人民幣,是我上劍橋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

  「你能用這錢嗎?」

  「沒想好,不過我也只有這筆錢可用。」

  「那也還差五十萬呢。」

  「所以我必須實施第二步計劃,拉個股東。」

  「上哪拉?」

  「就這兒。」

  雷蕾恍然大悟:「我呀?」

  「你又有創業精神,又愛吃我做的菜,這個股東非你莫屬,咱倆一起開餐廳,怎麼樣?餐廳名字都是現成的——霹雷西餐廳!你要想排我前面,叫『雷霹』也成。」

  「霍!那還有人敢進去吃飯嗎?」

  「我沒鬧著玩,鄭重邀請你做我合夥人,希望你認真考慮,盡快給我答覆。」

  「那我還得再考察考察你。」

  霹靂偷偷摸摸開創事業的同時,還要兼顧製造謊言泡沫。應母親殷殷請求,她將一張自己和老外泛舟劍橋河上、徜徉歎息橋下的PS照片發回楊家。楊爾沖印裝裱,高懸偽照,供全家圍觀,共襄盛舉。

  楊爾為之神迷,渾然不覺:「多美!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

  青楚、小樣火眼金睛,發現門道。

  「霹靂去劍橋沒幾天,怎麼體格見長?」

  「她胸部有那麼發達嗎?」

  表姐兒倆同時起了疑心,像對她們懷疑的呼應,雷蕾突然主動打來電話,約青楚和小樣去自己駐唱的酒吧看演出,此前她們通過霹靂結識。姐兒倆如約前往,一進酒吧發現沒人,只有雷蕾和樂隊成員在調試音響。

  青楚納悶兒:「這也不像要演出的樣呀?」

  「不在這演,跟我走,帶你們去個地方。」

  小樣:「你帶我們去哪呀?」

  「去了就知道了。」雷蕾滴水不漏,事情玄妙叢生。

  雷蕾不作任何解釋,逕直把青楚、小樣帶回自己家。一進門,就見長條餐桌鋪著雪白餐布,三份盤、刀叉,紅、白酒杯,一字排開,虛位以待。

  雷蕾:「兩位請到餐檯邊就座。」

  青楚雲山霧罩:「不要請我們看演出嗎怎麼改吃西餐了?」

  雷蕾:「今天這頓西餐本身就是場演出。」

  小樣稀里糊塗:「吃西餐來這幹嗎?肯德基多好。」

  青楚:「那是西式快餐,相當於咱的大餅油條。」

  小樣:「我覺得還是漢堡雞翅好吃,西餐鬧半天也不知道吃了什麼,最後還不頂餓。」

  雷蕾:「行了,靜場,演出開始。」手擎空中,啪啪擊掌。

  青楚、小樣順著她視線望向廚房門,對藏在門後的驚喜心有準備,然而當房門敞開,一身大廚扮相的霹靂施施然現身時,青楚、小樣還是齊聲尖叫:「啊——」雷蕾堵耳朵,霹靂淡定從容,等尖叫勢減,從耳朵眼兒裡拽出倆棉球:「就知道你倆是這動靜。」

  青楚張口結舌:「你不該在倫敦嗎?」

  小樣目瞪口呆:「對呀,怎麼大變活人到這了?玩魔術?」

  霹靂:「理論是那樣,但事實上我一直在這裡。」

  青楚、小樣異口同聲:「為什麼?」

  雷蕾:「因為她拖著行李箱去了機場,用等飛機的時間決定放棄生活在別處,然後就從機場來這了。」

  青楚:「你根本沒去劍橋?」

  霹靂:「我去了也得回來。」

  青楚、小樣又異口同聲:「為什麼?」

  霹靂:「因為……我根本沒考上,錄取通知是假的,和歎息橋合影是假的,除了我在英國學過烹飪,其他全是假的。」

  小樣:「傳說中的彌天大謊也就這樣吧?」

  青楚:「你把我們全騙了。」

  霹靂:「我是迫不得已,想騙的其實就楊爾一個。」

  青楚:「你撒這麼大謊目的是什麼呢?」

  霹靂:「開始沒目的,只想在我媽高壓下獲得一絲喘息的機會,後來為圓上一個謊,下一個、下下一個謊就層出不窮,我乾脆把心一橫,反正世界末日總有一天會到來,不如在它來臨前,從白色恐怖中殺出一條血路。」

  小樣:「怎麼說得跟解放前似的。」

  霹靂:「經過長時間探索,我確立了願意為之奮鬥一生的理想,就是開自己的西餐廳,做人類食慾的工程師。」

  小樣:「還是廚子,對吧?」

  雷蕾:「她希望獲得你們的聲援和支持,還準備拉我入股,今天這局就是為測試她而設,咱們一起看看她值不值得我們投信任票,甚至支票。」

  青楚:「你準備拿什麼錢開餐廳?」

  霹靂:「我媽給的學費。」

  小樣嚇得直縮脖:「霹靂你膽可真大。」

  青楚:「我覺得你這麼做不太好。」

  小樣:「我也這麼覺得。」

  青楚:「小謊可以怡情,大謊就傷人了。」

  小樣:「就是,二姨要知道了……我都不敢往下想。」

  霹靂:「我知道不好,但已經決心要堅定做下去,不為氣我媽,早晚有一天她會知道,無論什麼結果,我都做好心理準備去承受了,但現在,我要為自己的理想爭取一個存活的機會。」

  小樣:「這麼一說我又理解你了,我和霹靂處境類似,都還處在為理想與媽鬥爭的初級階段,我應該和她站在同一條陣線上。」

  青楚譴責小樣:「你這麼快就改投贊成票了?」

  霹靂:「我今天不是來拉票的,是要堅定走出第一步,不管你們支不支持,我只想讓你們為我做個見證,即使所有人都反對,我也不會回頭!套用你們愛說的一句話:我的青春我做主!」

  演出開始,霹靂依次上湯:「第一道,奶油蘑菇湯,意式蔬菜湯,雞茸菠菜湯。」三人各品各湯,青楚、雷蕾只看自己碗,小樣則喝自己、盯別人:「我瞅你們的挺好喝。」

  第二道上沙拉:「田園沙拉,土豆沙拉,海鮮沙拉。」小樣越發垂涎別人碗裡的:「我怎麼都覺得你們的比我好吃。」青楚鄙視她:「典型的吃著碗裡、惦記著鍋裡的。」

  第三道重頭戲,上主菜:「照燒鱈魚,菲力牛排,鵝肝配蝦。」小樣乾脆截留青楚盤子:「我還是先下手為強吧。」

  最後上甜點:「不給每人搞特殊化了,一視同仁,我代表作:大理石芝士蛋糕。」小樣免去選擇艱難,如釋重負:「從第一道這樣,就不用我忙活了嘛。」又產生新困惑,「可大理石在哪兒?怎麼沒見?」

  演出結束,霹靂緊張等待判決:「各位覺得怎麼樣?」

  小樣歷來先放頭炮:「挺好,還有嗎?我還是沒吃飽。」

  青楚:「意猶未儘是種境界。」

  小樣:「就是成心吃個半飽?」

  霹靂:「青楚你真是懂吃的人,我到了你說的那種境界嗎?」

  青楚:「應該講,你是個——烹飪的小天才。」

  雷蕾:「從食客角度,我被你征服了,但從潛在投資者角度,我還要充分聽取大家意見,謹慎決策。」

  霹靂:「那麼,你們支持我在這條道上走到黑嗎?」

  青楚:「我立場有點混亂,吃前我不支持你,但吃過後,我覺得你的理想不是空想,你有可能去實現它,但我又不該支持你撒謊。」

  小樣:「霹靂,青楚不是反對你,她是在跟自己的原則交戰,經常這樣。」

  霹靂:「在理想面前,錯誤和謊言都可以被忽略,我這麼做也是想爭取在我媽知情前,把理想弄出個樣兒來,到時候她看到結果,受完打擊之餘還有安慰,對她的傷害不但有個緩衝,沒準兒還能引起反思:認真思考一下,孩子的人生到底應該誰做主?是父母?還是孩子自己?自我實現應該怎樣面對?是鼓勵?還是打擊?」

  小樣:「到時候她一看你餐廳生意興隆,沒準兒從投資角度轉念一想,沒賠,就饒了你,你就自我實現啦。」

  青楚:「你還算為她著想,如果真能那樣,確實是所有壞結果裡最好的一種。」

  霹靂:「那麼,全票通過?」

  沒原則的小樣第一個舉手,堅持原則的青楚左右為難,最後還是舉手。

  霹靂:「眾望所歸,大股東,你投資嗎?」

  雷蕾:「我回國兩年半,出唱片、出書還有演出,一共賺了六十萬,照這速度,要想在第五年還清我爸貸款的200萬有一定難度,所以我決定——用50萬投資你的西餐廳,加快賺錢速度,爭取三年內一次性把錢還給我爸。」

  霹靂歡呼雀躍:「這想法超正確,有投資眼光。從現在起,我要翻開人生新篇章——《永別康橋、我愛廚房》!還有一個不情之請,你們必須成為我同夥,幫我一起瞞我媽。」

  青楚:「唉,想想以後每次面對二姨,真有點於心不忍。」

  小樣:「我也不落忍,不過霹靂你如果答應一個條件,也許我能克服這種感覺。」

  霹靂抄起一把餐刀,不成功、則成仁:「你有什麼條件?」

  小樣給嚇回去了:「還沒想好,要不你先欠著……」話音未落,餐刀橫亙在她脖子下。

  霹靂:「你要敢跟我媽說,就殺你滅口!」

  小樣:「投降投降,我保證不說還不行嗎?」

  霹靂軟硬兼施,一舉將理想落到實處、變為現實,得到親友團對自己做主青春的聲援。相比之下,小樣越發覺得無力把握自己命運,悲從中來:「你們不是已經實現理想,就是走在實現理想的路上;就我,連自由都快失去了,命運多舛,一生都在跟我媽戰鬥。」

  青楚:「才哪到哪兒你就一生了?」

  小樣:「不管我幹什麼,我媽就一個目的,拚命把我拖回寧夏,捆她身上。」

  霹靂:「其實天下的媽都這樣,你要自主就得像我一樣抗爭。」

  青楚:「你打算怎麼著?是跟你媽走哇?還是跟你媽走哇?」

  小樣:「聽聽你的話,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霹靂:「不對呀,離家出走、自己做主都是你在咱家開的先河,你是先驅呀,怎麼落我後頭去了?」

  小樣:「對呀,不行!我不能任我媽擺佈。」青楚:「你不是又要離家出走吧?」

  小樣:「我馬上就要這麼決定了,舉手表決,我有權利選擇自己生活,同意嗎?」

  青楚、霹靂、雷蕾異口同聲:「同意!」

  小樣:「一致通過,拍板!」一掌給自己定了乾坤!

  倒行逆施邂逅狼狽為奸就如魚得水,青楚扭轉不了與兩個表妹關係的基調,在助紂為虐的路上漸行漸遠,打著外出散步的旗號,從楊杉眼皮子底下,把小樣帶出封鎖線。

  楊杉:「青楚,我是出於對你的信任才允許她出門的,別讓我失望。」

  青楚:「小姨,我保證怎麼出去、怎麼帶她回來,一定完璧歸趙。」走出家門,內心的譴責讓她瀕臨崩潰,「我無法面對的隊伍越來越壯大,再這樣下去,很快就沒臉見人了。」

  小樣勉勵表姐:「克服克服,霹靂說得好,在理想面前,錯誤和謊言都微不足道。」

  青楚護送小樣到接頭地點,方宇如約而至。

  「長話短說,給你倆10分鐘。」青楚閃人。

  小別幾日,猶如生離死別,小樣、方宇像正負兩極磁鐵,吸上就再也無法分開。

  「方宇你想我了嗎?」

  「想。」

  「怎麼想的?」

  「不停想,想了又想。」

  「我也這樣。」

  「小樣你爸那天回去怎麼評價我?」

  「他說你帥,放光,我能看出他喜歡你,你對他呢?」

  「你爸太沒溜兒了,我看見他就知道你隨誰,這麼強大的遺傳基因,估計你沒法抗拒。」

  「你這是誇他還是損他呢?」

  「誇他誇他,未來老丈人這樣,我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了,差還差到哪兒去?」

  「去!你們都沒發現我爸的價值,全世界都抑鬱了,剩他一個還自己找樂呢,他悟到了人生的真諦。」

  時不我待,「別說你爸了,咱倆還剩8分20秒,趕緊說你計劃。」

  「你要和我在一起永不分離嗎?」

  「要!」

  「無論什麼都不會分開我們倆,對嗎?」

  「對。」

  「那我要跟你私奔!」

  「我覺得可以!」

  離京的日子到了,錢小樣以後回首往事的時候,覺得這一天就是自己的人生分界線,一邊懵懂輕快,一邊傷痛沉重,兩個自我從此楚河漢界天各一方。

  小樣先沖郎心平鞠一躬:「姥,謝謝這麼長時間以來您給我的慈愛。」

  郎心平:「唉,回去我也慈愛不著了。我雖然是你媽的媽,但在對待你的問題上,我不能越權。」

  「理解,從她年輕跟我爸好,你就沒PK過她。」轉向楊怡,二鞠躬,「謝謝大姨對我的寬容。」

  楊怡:「唉,你不是我閨女,我不能像要求青楚那樣要求你。」

  「就是要求不高我也沒達到,對嗎?」轉向楊爾,三鞠躬,「謝謝二姨對我的忍耐。」

  楊爾:「也談不上忍耐,我就是經常替你媽著急,你別往心裡去。」

  「急我爛泥扶不上牆,是嗎?」最後轉向青楚,四手緊握,「最後感謝你經常和我狼狽為奸。」

  青楚:「樣兒,我送你一句話: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小樣雙手搖撼,回道:「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青楚送我情。」

  倆人眼神一碰,心照不宣,就此別過。

  一家三口在候車室等待檢票時,小樣還不時頻頻回首。

  楊杉敲打閨女:「看什麼?別打歪主意,你沒有任何機會。」

  「我是最後回首一下這塊熱土。」

  「咱家那也挺熱的。」

  「媽,我還要最後上一次北京的廁所。」

  就是這趟廁所之旅,小樣一去不回。楊杉及時醒悟,拽著錢進來、提拉行李衝回站前,父母在這裡成功狙擊到剛會師的小樣、方宇。被追捕者加速逃竄,楊杉、錢進來分兵兩路,實行包抄,前後夾擊。父母包圍圈收縮,小樣負隅頑抗,催促方宇加油。迅雷不及掩耳,人與挎子錯肩而過的一秒,錢進來手抓女兒背包帶,帶子、人、摩托形成受力鏈條,被挎子帶倒,失去重心,身體與馬路牙子慘烈衝撞!

  小樣衝到父親身邊。

  「小樣你別動!」

  「怎麼了爸?」

  「我動不了了!」

  第14章

  命運的改變往往在瞬息之間,一秒、一念、一為,天壤之分、雲泥之別。父親在面前轟然倒塌,錢小樣知道自己人生永遠地變化了。

  錢進來的傷勢讓專攻脊柱外科、一直外圍服務楊家的高齊有了親自上陣的用武之地,不可救藥的責任感又油然而生。高齊向手足無措的母女解釋核磁照片:「看到沒?這裡,第5、6節頸椎骨折、錯位,憑我的經驗,應該已經造成脊髓損傷。」

  楊杉:「那是什麼意思?」

  「骨折可以接,錯位可以復,但脊髓損傷不可逆。」

  「不可逆會怎麼樣?」

  「一旦脊髓受到損傷,可能會高位截癱。」

  晴天霹靂,「那我們怎麼辦?」「我不是說一定會造成截癱,但可能性很大,所以要立即手術,對頸椎進行固定、復位,同時對脊髓減壓,恢復錐管口徑。」

  「手術能挽回脊髓損傷嗎?」

  「現在是緊急搶救方案,目的要控制創傷,遏止情況繼續惡化下去,為術後最大程度恢復肢體活動功能打基礎,說白了,就是跟傷情爭分奪秒去搶,搶回胳膊是胳膊,搶回上肢是上肢;不做手術,等於放任不管,那結果就是一個,全身癱瘓。」

  楊杉抓住高齊,像抓牢最後一棵希望的稻草:「你一定要救他!」

  「阿姨您放心,我會盡全力。小徐,幫她們辦手續,馬上準備手術。」

  助理醫生把《手術知情同意書》《輸血知情同意書》《麻醉知情同意書》一股腦攤開,密密麻麻的文字,失魂落魄的神志,兩者完全接不上軌。「看著眼暈,反正橫豎都得簽。」楊杉把心一橫,看也不看,在一個又一個同意書上簽字。

  高齊替她們想在前面:「手術要預交四五萬塊錢,你們沒帶那麼多吧?要不先從我手裡挪一點?」

  「不不,不能再給你找麻煩了。小樣,給你二姨打個電話。」

  小樣充耳不聞,從爸出事後,她就一直這樣傻著。楊杉怒喝:「打呀你!」她一激靈,魂兒被吼回來。方宇走到她們中間:「阿姨,手術費你別操心了。」搶下住院單,拉走小樣。她望著他把住院單、銀行卡一起遞進繳費窗口,才張嘴說第一句話:「那是你的錢。」

  「這時候還分什麼你我?禍是咱倆一塊闖的,現在什麼都沒救你爸要緊。」方宇替小樣簽了該她簽的字、做了該她做的事,最後把銀行卡裹進繳費單據,魚目混珠,塞她手裡:「押金條一定留好,出院時拿它結賬。」

  「我不要你錢。」

  「不是給你的!誰也沒料到出這種事,你爸媽身上肯定沒帶錢,拿著。」

  「方宇,我腦袋一直是蒙的。」

  「我知道,可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你爸馬上動手術,你媽需要身邊有個人給她支持,幫她一起撐著,明白嗎?你必須趕緊振作起來!聽見沒有?!」

  方宇一嗓子喚醒小樣神志,她意識到:惡果是自己釀成的,現在她有收拾殘局的義務和承擔錯誤的責任,必須!這一刻開始,「義務」和「責任」這兩個詞彙進入錢小樣腦海,從此縈繞不去。

  回到手術室外,小樣把繳費單據交給楊杉:「媽,錢交過了,方宇交的。」

  楊杉從牙縫兒擠出四個字:「他應該的!小樣,你是護士,高齊剛才跟咱們說的那些話有沒有保留?情況還會不會更糟?」

  「他說的是實話,具體情況要手術後才能判斷。」

  方宇覺得自己必須說點什麼:「阿姨您別太擔心,也許情況沒想像的那麼糟……」

  「走開!我現在不想答理你,以後再跟你算賬。」楊杉陡然露出凶悍,聲震屋瓦,「馬上從我眼前消失!」

  除了低頭走開,方宇什麼也做不了。但他不能離去,宣判結果沒出來,不能瑟縮逃避,被宣判的犯罪分子不僅小樣一個,他倆是同謀。

  頸椎修復手術整整進行一通宵,天色放亮,每個人精神、意志、身體接近臨界點時,主刀醫師高齊才走出手術室:「放心阿姨,手術順利,錢叔叔現在狀況穩定,沒有生命危險。」

  「那手術效果怎麼樣?他以後能不能……」

  「手術本身是成功的,我們能做的努力全做了,以後怎麼樣還不好說,得看他甦醒後有什麼知覺,另外肢體感覺和功能也是一點一點逐步恢復的,你們別急。」

  錢進來全身包裹在白單子裡,無知無覺被推出手術室。這樣一個蒼白失色、寂靜無聲的父親,讓小樣感覺遙遠陌生,他本來是世上距離快樂最近的人,是自己讓他從此與快樂千山萬水、遠隔重洋。

  「高齊,你跟阿姨透個實底兒,你錢叔叔他情況到底怎麼樣?」

  「我打開脊柱,看見他的脊髓……損傷很嚴重。」

  「那他以後會癱瘓嗎?」

  「上肢不一定,但下肢……你們最好有點心理準備。」

  「還有恢復的可能性嗎?」

  「樂觀估計,手術會搶救回來一部分,至於能搶救回多少,現在說不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在這種情緒下,楊杉依然保持良好風度:「謝謝你高齊,熬通宵做手術一定很辛苦,趕快回去休息。」可就在一扭臉的轉瞬,楊杉的巴掌旋風一樣橫掃小樣的臉,「啪」一聲,裂帛般清脆!這是母親對女兒經年累月、點滴積攢的一次總爆發。

  小樣感到兩腮灼熱前,雙膝已經匍匐在楊杉腳下:「媽你打我吧,打了我心裡還能好受點!」女兒心甘情願想化成槍林彈雨的標靶,可母親握成拳的手,卻再也找不到準星,扣不動扳機。

  方宇挺身而出,用身軀擋住小樣,引火燒身:「阿姨,這事責任在我,我看見叔叔沒減速,您有火衝我來!如果能讓您減輕痛苦,我怎麼著都成。」

  楊杉沖方宇胸口左右開弓,毫無章法一通亂拳,方宇不閃不躲,任由被打,低頭死扛。最後她把小樣往方宇懷裡一推:「你不是要跟他走嗎?走哇!你倆都給我滾,滾得遠遠的,愛上哪上哪兒去,我不想看見你們!」

  哀大莫過於心死,一個母親傷心至極就是放棄。方宇再沒勇氣在醫院待下去,離開是唯一的致歉;小樣走不了,無論接下來是疾風迅雨,還是數九嚴寒,她都必須承受。

  楊家人聞訊集中到醫院,錢進來從全麻甦醒過來,高齊第一時間給他做了知覺測試。當高齊走出病房,不用抬眼就知道老老少少幾個女人目光聚焦在自己臉上:「檢查過了,狀況和我預計的差不多,兩臂和雙手逐漸恢復知覺,可以撤掉呼吸機自主呼吸,但下肢……沒感覺。」

  楊杉的心往深不見底的地方下墜、下墜:「哪兒以下?」

  「還要再看,休養幾天再拍個片子,那時就能清楚了,可能是胸,好點就腰以下。」

  「你是說,腰以下肯定不行了?」

  「臨床上可以肯定,因為影像學上早就顯示清楚了。」

  楊家一片靜默。

  「別灰心,位置不算太高,將來通過康復訓練,做到完全恢復上肢活動功能,甚至借助步行儀重新站立,也不是沒有可能。進病房看看他吧,人別太多,別讓他多說話。」

  「他要問起,怎麼對他說呢?」

  「他逐漸恢復知覺,瞞不了太久,你們自己看選擇一個什麼時機告訴他合適。」

  郎心平:「咱們商量一下,誰進去跟他說?怎麼說?」

  楊爾:「最好先別說真話,能拖一陣子是一陣子。」

  楊怡:「我也這麼覺得,現在說可能對他打擊太大。」

  楊杉搖頭否決:「你們不瞭解錢進來,不可能瞞住他,我進去跟他說。」

  生命裡總有一些這樣的時刻,肝腸寸斷,可必須挨過。在青春遭遇前所未有的災難時,錢小樣有了一些前所未有的感受,例如:自己突然間失去率性而為的權利,想望風而逃,卻必須迎頭而上。她的意識想狼奔豕突、覓個地縫鑽進去、永不露頭,腳步卻亦步亦趨,跟隨母親來到父親床前。

  楊杉伸手握住錢進來手,對他微笑:「感覺怎麼樣?」

  「沒感覺,算好?還是壞?」

  「媽、大姐、二姐、青楚她們都來了。」

  「這是給你爸的待遇啊,我這出回馬槍,把她們驚著了吧?」

  「別貧了,大夫讓你少說話。」

  「那不可能,我人死了,嘴還動呢。」父親看見女兒臉上有種素未謀面、極其陌生的怯懦,不敢近前,「閨女,你站那麼遠幹嗎?別怕,我現在想打你也打不了。」

  小樣心先一鬆,為父親甦醒後依然故我的玩笑;隨即卻抽得更緊,他知道自己狀況後,還能風格不變、一直樂天下去嗎?

  「怎麼個情況,你們娘兒倆跟我說說吧。」

  「頸椎5、6節骨折、錯位,傷到骨髓,給你做了頸椎復位固定手術,給脊髓減壓,手術很成功。」

  「那為什麼還是動不了?楊杉,你在我腿上掐一下。」

  楊杉不動。

  「小樣你,快,使勁掐我一下。」

  小樣挨不過去,掀開被單,在他腿上敷衍一下。

  錢進來眼神黯淡下來,一聲歎息:「什麼感覺也沒有。」

  小樣反過來握住父親:「爸你看你手勁兒還那麼大,估計掰腕子我還贏不了你。」

  「淨挑沒事兒的地方說,你這叫避重就輕。樣兒,你是護士,爸也不是醫盲,疼和麻都不可怕,怕的是沒感覺,對吧?脊髓損傷不可逆,對吧?」

  答案顯而易見,但此刻「對」像被從字典裡抹去一樣,小樣死活吐不出它的音。

  「手術效果比預想好,醫生原來擔心狀況會很糟,結果你兩臂和手都沒出問題,說不定過一陣子腿腳很快就能逐步恢復。」

  「媳婦,咱兩口子一輩子直來直去,你一兜圈子我就能看出來,直說吧,我下身以後還能動嗎?」

  「高齊說情況還挺樂觀,以後即使有些部位活動不便,也可以通過復健……」

  「明白了,就是癱了。」

  「爸,就算腿腳暫時動不了也沒什麼,你身體素質好,只要堅持復健,肯定能恢復,以前電視裡不總介紹一些癱了又重新站起來的人嘛……」

  錢進來攔腰斬斷女兒的話:「安慰詞兒留著以後再用,我現在不願意想這事兒。高齊在嗎?讓他給我打針能睡覺的藥。反正動不了,躺著胡思亂想還不如睡呢。」閉眼閉嘴,把交流的門反鎖。

  高齊只能依言行事,以這種方式度過這樣的時刻,讓所有人在陣痛間獲得片刻喘息,是目前最好的辦法。楊杉被郎心平帶回家強迫休息,楊怡、楊爾姐兒倆躲進廚房,背後議論錢家一夜間的變故。

  楊爾:「大姐你說,咱家是不妨男的呀?你看趙志華走得早,李博懷也和我離了,就剩一個獨苗兒錢進來,又這樣了。」

  楊怡:「別瞎說,咱爸算正常生老病死。」

  「那撐死把老太太刨除在外,咱仨還是妨。沒準我離婚還救了李博懷一命,天哪!那青楚小樣霹靂不會也……」

  「你別烏鴉嘴,回頭再傳到周晉耳朵裡。」

  「你怕他因為這個不要青楚?」

  「呸呸呸,別說得那麼邪乎。唉,小樣這孩子也忒混了點,非把她爸鬧成這樣才老實。可我琢磨,這事也不全賴她。」

  「那賴誰呀?」

  「賴教育啊!你說我們青楚怎麼就從來不幹沒譜的事?那是我教育得好,從小到大,升學、讀研、找工作、戀愛,就沒一件事讓我操心。」

  「得了吧,哪個節骨眼兒上你不跳腳出主意?哪回她聽你的了?」

  「甭管聽誰的,反正她總能做出正確選擇,歸根結底,就是我底子打得好。」

  「但我覺得你對青楚干涉過多,什麼都管,她找個男朋友,你比她還起勁,一會兒高齊好,一會兒周晉好,這事你說了算嗎?對孩子該放手就放手,事無鉅細替她操心,結果往往適得其反。你看我,早早就把霹靂送到英國去,放手讓她自己鍛煉、成長,當然,前提是我基礎教育搞得好。」

  「我看你家霹靂是個蔫有主意的主兒,你只管放手吧,將來不定幹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呢。」

  「好哇,我就等她有驚天動地的成就呢。」

  「楊杉沒把基礎教育抓好,所以小樣越來越不像話。當然了,這也跟她家的經濟條件有一定關係。」

  「經濟條件不好也是她自己造成的,當初非挑那麼個人,現在瞎了吧。」

  「所以說啊,能什麼都讓孩子自己做主嗎?不能!當媽的必須用寶貴經驗影響她們,你說楊杉當初要聽了咱媽的話,現在至於這樣嗎?對小樣她倒是吸取了教訓,可也干預得不夠徹底,結果是當閨女太擰、不聽老人言,當媽又太軟、沒樹立起權威……」

  倆人從別人的無妄之災昇華到自己的教育理念,從他山之石可攻玉引申到一覽眾山小自吹自擂,只用幾回合就完成由淺入深的跨越,可惜話題被郎心平腰斬。

  「都什麼時候了你倆還扯閒篇兒?唉,24小時前誰能料到會發生這樣的變故,現在那娘兒倆腦袋裡肯定一團亂麻,她們亂,咱不能亂,得替她們分擔,能幫多少是多少。」

  楊怡:「您說怎麼幫?」

  楊爾:「那還能怎麼幫?媽意思是讓咱出錢唄,這是最大一個忙。」

  郎心平:「不是我非讓你們出錢,楊杉家裡什麼情況你們姐們兒最清楚,我算著她家撐死也就幾萬塊存款,一個手術折騰個底兒掉,以後還要源源不斷往裡扔呢。」

  楊怡:「那還不是個無底洞啊?」

  郎心平:「所以我們就更得幫襯,家庭是幹嗎的?就是一合作社、互助組,一人有難,八方支援,我不給你們規定數目,反正我準備先拿出兩萬,以後需要再添。」

  楊爾:「那我翻倍,拿四萬。」

  楊怡左看看、右看看:「這就募捐上了?媽,雖說你沒給規定數目,可這……還是有點強行攤派的意思。」

  楊爾:「知道你心裡的小九九,不就不想出太多嗎?又怕我們顯得你吝嗇。大姐,你買房錢都省了,拿出個萬八千給老小,將來萬一你有難,不也能指望上我們嗎?」

  楊怡:「你能別替我展望那天嗎?我也沒說不出哇,關鍵是一下拿出那麼多,我不比你,不是款婆,掂量掂量不也正常嗎?」

  楊爾:「多是跟人家遭的難成正比的,要就一感冒,保證一分錢不用你出。」

  郎心平:「楊爾,別那麼跟你姐說話,這時候拿多拿少都是雪中送炭,楊杉保證不跟咱計較,也不會在心裡比較誰多誰少。但楊怡,我覺得自己必須出這錢,因為我們是一家人,家是中國人幾千年賴以生存的條件,是每個人的安全傘、保護罩,是心裡的底,什麼都沒了,還有家,就不至於一無所有。對家庭的理解,決定對家人的態度,如果是以情分為出發點,即使只拿一千,也不算少;但出發點如果是義務,那掏一萬也不算多。兩種態度都沒錯,拿多少,我都替楊杉謝謝你。」

  楊怡:「那我……就出一萬五吧。」

  楊爾:「還五什麼,兩萬湊個整,跟媽看齊。」

  楊怡:「兩萬……就兩萬。」

  郎心平:「回頭我建個賬戶,你們把錢都集中到我這,一起交給楊杉。」

  青楚留守醫院,見小樣眼睛直勾勾,凝固在對面牆上,順她目光望去,發現視線終點是面掛鐘:「看什麼呢?」

  「鐘,我想爬上去,把它撥回到30小時前,重新來一遍,你說有可能嗎?」

  青楚攥住小樣手,感同身受:「我也想。」

  「如果能,我保證老老實實跟他們回寧夏,再不離家出走了。」

  「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不知道,就幾秒的事兒,一切都改變了。昨天以前我還堅定地認為:在理想面前,錯誤和謊言都微不足道,現在面對錯誤,理想才微不足道。」

  「小樣,這是個意外,是偶然。」

  「不,不是偶然,我知道堅持自己得付出代價,但沒想到代價在我爸身上,還這麼大,我光想著自己做主,早知道是今天這樣的後果,我情願犧牲個性、犧牲自由、犧牲愛情。可現在就算犧牲了,也換不回我爸的健全。」

  所有青春都有追悔莫及的時刻,在錯誤後、傷痛後、醍醐灌頂後、知恥近乎勇後,破繭而出的才是成熟。當終於能用「成熟」這詞彙形容自己時,透過依稀尚存的傷疤,依然可以憶起絲絲疼痛。

  深夜,青楚陪小樣回家,郎心平、楊怡迎上來,唯獨不見楊杉。

  青楚:「高齊不讓我們在醫院乾熬,讓我把小樣帶回來,她連軸轉,都一天一宿不吃不喝沒睡覺了。」

  郎心平:「那趕緊洗洗睡吧。」

  楊怡:「要不大姨給你弄點吃的?」

  小樣卻徑直走向母親房間:「我要對我媽說幾句話。」這幾句話一直堵塞住她的喉嚨、呼吸道乃至胸口,不說出來將無法呼吸。小樣推開房門,進屋就雙膝跪倒在床前,「姥你們別攔著,媽,現在這裡沒外人,你想怎麼打就怎麼打。」

  因為心力交瘁,楊杉歸於平靜:「我沒勁,該打的都打完了。」

  「媽,你別輕易饒了我,我保證自己犯的錯,自己彌補。」

  「怎麼彌補?你能讓你爸站起來嗎?能嗎?」

  小樣無言以對。

  「你們年輕,覺得什麼都那麼輕易,犯錯容易,改錯更容易,你們不知道有些錯一旦犯下,永遠都改不了。你不是要個性、要自由、要做主嗎?從今天起,要什麼我都給你,再也不攔你幹任何事,你愛去哪去哪兒,就為要個自主,讓你爸付出這麼大代價,我還不該給你嗎?」

  「媽,我不要了,什麼都不要了!」

  在此之前,錢小樣與自己命運,基本上是蹩腳操盤手和放飛出去的風箏之間的關係,她妄圖操控命運,但命運完全不聽她擺佈。但這次終於有十足把握,生平第一次牢牢扣住命運脈搏,她心甘情願放棄青春賦予自己的一切權利:個性、自我、自由、自主,人掌控不了得到,但可以掌控失去。從今天起,她放棄做一個成功的錢小樣、一個賺錢的錢小樣、一個時尚的錢小樣,甚至一個戀愛的錢小樣,她只要做回那個叫做「錢進來女兒」的錢小樣。

  方宇從醫院回來就躺在床上,眼望天花板,一動不動。方奶奶看在眼裡,疼在心上:「起來吃點東西,啊。」方宇乖乖坐起,狼吞虎嚥地吃,像剛穿過饑荒隧道,餓了幾百年。

  「慢點。」

  「奶,我肩膀疼。」

  「我給你揉揉,好點嗎?」

  「沒有。」

  「抻著了?」

  「不是。」方宇攥住奶奶手,不讓她按下去,「別揉了奶,沒用,我知道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呀?」

  「奶,以後我肩上要扛的東西多了一份,不光你,還得顧小樣那邊,分不過來身時,你別怨我。」

  「我不怨,奶奶不用你顧,也不給你增加負擔,小樣爸爸那邊,奶幫你一起背。」

  方宇清晰預見到即將來臨的變化,並責無旁貸開始為變化預熱準備,但在不久的將來,他突然發現提前熱好身,進入好角色,卻不需要他登場了。

  錢進來睡睡醒醒,睡著如白駒過隙,醒著卻度秒如年。

  「俗話說舒服不如倒著,這回才知道,倒著也能遭這麼大罪。」

  「爸,我給你分散分散注意力,聽收音機嗎?」

  「不聽。」

  「要不我給你念段報紙。」

  「甭念!」

  「對了,我MP3里有京劇。」

  「我什麼都不聽!!!」

  「那你想幹什麼呀?」

  「要不你跟高齊說說,再給我打一針,讓我睡覺吧,你們也省事。」

  「你也不能總睡呀?」

  「我不睡幹什麼呢?」

  小樣對這問題同樣感到無解,只好去找高齊。

  高齊對她解釋:「他不跟人交流很正常,我們這意外傷害造成損傷的都有這個階段,你爸還算安靜的,我遇到過好幾回鬧自殺的,結果造成再次損傷。這種病既是對傷者求生意志的考驗,更是對家屬的考驗,要一面妥善護理,預防各種併發症、肌肉萎縮、肢體痙攣,還得一面照顧他情緒,跟狂躁、抑鬱甚至自殺念頭作鬥爭,喚起他生存渴望。」

  「他目前倒沒別的,就是一直想睡覺,非讓我來求你再給他打一支安眠針。」

  「他是不願意面對現實,想用睡覺來逃避。」

  「我也想睡,你能給我也打一針嗎?最好一覺醒來,發現是場噩夢,我爸活蹦亂跳好人一個。」

  「對不起,我沒那種針。」

  對坍塌的精神意志,無論當事人自己,還是旁觀者別人,都愛莫能助,雜念叢生也好、萬念俱灰也罷,渾渾噩噩是對待時間唯一可有操作性的態度。

  周晉第一次以正式男友身份亮相楊家,想對錢進來伸出援手:「小姨,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儘管說,只要我能辦到,一定盡力。」

  「謝謝你周晉,家裡這麼多人呢。」

  「我也是家裡一口人嘛,青楚又要說我進入角色太快。」

  此情此景怎不讓楊杉感慨叢生,低頭對閨女說:「你看人家青楚男朋友……」

  再麻木的心,也會被密集的針刺穿,小樣無言以對,默認自己一敗塗地、一無是處。幾乎同齡、同一屋簷下的兩姐妹,為什麼一個上層、一個下層?一個站在金字塔尖春風得意、另一個嵌在底座永不翻身?一個男友給母親無上榮光、另一個男友讓父親從此癱瘓?是什麼原因造就她們之間的天壤之別?環境?教育?機遇?還是自身?

  到這一步,小樣被活生生的現實追趕得無處遁形,被一把扯去東拼西湊的遮羞布,不得不赤裸裸面對赤條條的自己,不得不承認:操控命運的主因,百分之八十決定於自身,決定於個人的主觀能動性。好是你自己成就的好,糟是你自己釀造的糟,環境是羞於面對失敗的擋箭牌,怨天怨地怨爹媽是無能者喂自己的鴉片煙。這個承認讓小樣痛心疾首,她陷落在人生最低、最低的谷底,甚至覺得自己從來一直陷在這裡。

  小樣寂靜地自我否定、自我沉淪,青楚理智上知道乃她必經、必須的階段,感情上卻心疼不已:「聽小樣那麼自責,我也特別內疚,真想把責任都攬過來。她全部行動都是跟我合謀,我是同犯。」

  周晉開解她:「青楚,這只是個意外,你們都不要太自責。」

  「她只想自己選擇生活、爭取愛情,這樣有錯嗎?」

  「至少她願望沒錯。」

  「青春應該自己做主,我從沒懷疑過這點,可現在也困惑了,自己做主就一定對嗎?」

  「每個人成長都要付出代價,沒有一個人能一帆風順長大,成熟必然伴隨傷痛。」

  「小樣這個代價也太大、太痛了。」

  「生活就這樣,有時候突如其來一件事,足以改變一生命運,這點我比你們更能理解小樣。青楚,將來必要的時候,我希望能幫幫她。」

  青楚感動於周晉所說的話,但並沒有洞察到他的感受來自自身,而非小樣。十年來,他一直在為突如其來的變故埋單,埋時間單、金錢單、感情單。醫生通知周晉找到腎源,建議立即安排郁歡做換腎手術,周晉獨自飛往西塘,繼續為過去埋單。

  錢進來在北京有一弟一妹,兩家都是市民階層,除了一人塞一隻裝著三千塊錢的信封,其他力不能逮。老錢家拿出的這點,比起楊家的貢獻,九牛一毛,高下立現,楊怡立刻找到愛心無邊的滿足感。

  楊怡:「你瞅瞅他家那姓,錢,哥仨一進來、一守住、一存箱,再沒比他家更財迷的了,結果一個比一個窮,一遇事誰也指望不著,還沒我一人拿得多呢。」

  楊爾:「喲呵,你這會腰桿直起來了?」

  「那我出錢了還不讓我說?」

  「你那錢是被媽勒出來的。」

  「勒我也拿出來了,媽說了,多少都是情分,再說我這回是用義務要求自己的。」

  「你提高了。一家就得這樣,五個指頭還不一邊齊呢,長的就得就合短的。」

  小樣變成過街老鼠,出沒在醫院——家兩點一線間,行色匆匆,埋頭做力所能及的一切,突然聽見有人叫她名字,聲音熟悉又陌生,那是方宇,幾日不見,如隔三秋。

  「你怎麼來了?別讓我媽看見。」

  「放心,從樓上病房窗口看不著這,你爸這兩天情況怎麼樣?」

  「一直睡,不怎麼說話。」

  「你也瘦了一大圈。」

  小樣失去凝視他、接觸他,甚至想念他的動力,一心只想避走,像避自己鑄成的大錯:「方宇,最近你別來了,我媽表面情緒好像很穩定,其實我知道她一直控制著,我怕她看見你再受刺激。」

  「對不起,都怪我,當初我要是踩腳減速就不會這樣了。」

  「跟你沒關係,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怪我,不過現在說這些也沒用了,我滿腦袋就一個念頭:照顧好我爸。」

  「那……你也顧好自己,有事給我打電話。」

  「求你……別給我打。」

  方宇望著她背影漸行漸遠,突然對他和她之間的距離無能為力,即使他拔腿飛奔追上她腳步,也追不上她心裡的遠去。小樣對他的感覺又何嘗不是?她也困惑於距離與感覺的對比,有時候天涯若比鄰,有時候咫尺似陌路。

  青楚問小樣:「今天方宇來找你,你倆都說什麼了?」

  「一共不到六句話。」

  「你是不是有點怪他呀?」

  「我誰也不怪,就怪自己,我爸這樣全是被我作出來的。今天看見方宇,我有種奇怪的感覺,幾天沒見,我怎麼都沒想起過他?」

  「你把注意力全放在姨夫身上了。」

  「不光因為那個,我不能見方宇,一見他我就想起那幾秒,就後悔,我知道和他沒關係,他毫不猶豫拿出自己準備開車行的存款,墊了手術費,還把卡交到我手裡,他做得夠好了,但我還是不能見他。」

  「我理解。」

  「青楚,這幾天我一直在想:為什麼一夜之間,人的生活重心能天翻地覆?以前我是個沒有理想的人,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幹什麼,這幾天一下找到了,我以後全部理想和生活目標就是我爸,有一天如果我能讓他重新站起來,那就是我最大的成就。」

  小樣在調整戰略過程中沒給方宇表達機會,如果給了,她一定能聽見盟軍請求:「請把理想勻我一半!」這次與開汽車修理行不同,被瓜分的是小樣的理想,方宇不請自來,沒與友軍協商戰術部署,趁天沒亮,躡手躡腳摸進脊柱外科病房,率先孤軍奮戰!

  高齊發現賊頭賊腦的方宇出沒在附近:「你怎麼在這兒?」

  「我放心不下,過來看看。」

  「要不我帶你進去?錢叔一直睡著,來吧。」

  方宇尾隨高齊輕手輕腳來到病床前,這是肇事者事發後第一次如此靠近被害人,突然被害方杏眼圓睜,方宇失魂落魄。

  錢進來:「怎麼?嚇著了?」

  高齊:「以為你還睡著呢。」

  「我都睡絮叨了,高齊你那針不好使了。方宇你來了?這麼早?半夜雞叫?」

  方宇驚魂稍定,被害人不但沒有立即開庭審判的意思,還招手讓他過去坐。高齊拉把椅子,放在床邊,給雙方創造了難得的對話機會,然後退場:「方宇你跟錢叔聊一會兒,有事我再來。」

  錢進來:「你這會來是怕碰上我媳婦吧?她罵你了?估計還動手了吧?我過去教小樣刀馬旦,她旁邊看也能看會幾招兒。」

  「您也可以打我、罵我。」

  錢進來用眼睛目測距離,得出結論:「我夠不著。」

  方宇往他面前湊湊,把自己置於對方射程範圍:「那我湊近點。」

  「打你我嫌手疼,罵你我還累嗓子呢。唉,要是打你一頓就能站起來,我保證把你打成篩子。小樣也挨打了吧?我媳婦打人次數一隻手數得過來,這是小樣第二回挨揍,頭一回是三歲撒謊,揍一回永遠不撒了。」

  「叔,對不起。」

  「其實我一點不怨你們,顧不上,這兩天我淨害怕了。今天幾號?」

  「七月十六。」

  「那我溜溜躺了四天,睜開眼睛就是天花板上五六個台步大點的面積,以後要天天這樣,你說人還活個什麼勁兒?」

  「您不可能天天這樣。」

  「甭跟我說以後還能箭步如飛,那是騙人的。」

  「您就算不能箭步如飛,至少能像桑蘭那樣吧?」

  「桑蘭?」

  「聽說過那小丫頭吧?」

  「總能在電視上瞧見她。」

  「她跟您情況一模一樣,都是5、6節頸椎。」

  病人最容易被同命鳥感召,錢進來一聽來了興致:「她跟我一樣?」

  方宇從背包拽出一摞打印資料:「我這幾天沒幹別的,天天上網瀏覽她的事兒,拿過來給您看看,她一個小姑娘都能恢復成那樣,您一大老爺們兒……」

  「我怎麼能跟人家比?她是在美國治的。」

  「這我也查了,咱國家在骨科方面跟國際接上軌了,不比日本美國醫療水平低。您覺得她現在恢復得怎麼樣?」

  「挺好,我看她哪兒都能去,有說有笑,比咱正常人還樂呵,嗨,你們正常人,我現在得站到她那隊裡去了。」

  「她行,你就行。」

  「那人家身邊還有一幫人圍著精心照顧呢?」

  「你還怕沒人照顧?你家不缺人,一屋子女的,往走廊一站就屬她們隊伍壯大,把你烘托得跟洪常青似的。」

  「洪常青本來也歸我演……不對,人家桑蘭是為國家傷的,國家出錢給治。」

  「錢的事兒您不用操心。」

  「這是大事呀,怎麼能不操心?」

  「我今天給您撂下一句話:這輩子,我打算給你家當長工了。」

  錢進來眼睛一熱:「你這倒霉孩子……人家聰明機靈的一碰上這種事兒,得機會能閃就閃,你咋還捨身往前湊,想跟我同歸於盡?」

  「您要能答應,我現在就跟小樣結婚。」

  「你這是雪中送炭呢?還是乘人之危?」

  加、被害雙方一起笑了,男人之間,如此一笑就泯了恩仇。

  「方宇,我也就跟你說說這些話,跟她們說,怕老楊家那幫女的笑話我,你可不知道,她們一家子女強人,我是夾縫中求生存,不易啊。」

  「叔兒我不笑話您,以後你把這些話攢著,都憋心裡,死活不跟她們露,等我來了,一水倒給我,就當我是垃圾桶。」

  「你能常來嗎?」

  「能,不過得避開阿姨。」

  「理解。」

  「您還需要什麼東西?只要您點,我滿世界找去。」

  「哎喲別提了,喝了三天流食,我饞哪,你能給我弄碗鹵煮嗎?」

  「那不成,吃的方面咱得守規矩。」

  「那要還是稀的……有了,我想喝豆汁兒!」

  於是在上午楊杉、小樣母女倆走進病房時,她們同時被一股餿臭餿臭的味道席捲:「這什麼味兒呀?」護士搶答:「豆汁兒。」

  「誰喝豆汁兒了?」但聽一聲擲地有聲、壯懷激烈的回應,「我喝的!閨女媳婦兒早!」娘兒倆驚得循聲望去,見錢進來上身冉冉升起,整個人靠在床上,滿面春風,一掃頹廢。

  「爸你怎麼坐起來了?」

  「準確地說,是靠。」

  「高齊讓你起來靠著了?」

  「然也,是吧護士小姐?」

  「爸你今天精神頭兒看上去特足。」

  「那是!連軸睡了72小時,我都能熬鷹了。就等著你們來呢,趕緊幫我聽聽嗓子,看倒了沒有?」

  「高齊不讓你動。」

  「我就動嘴,穿林海、過雪原、氣衝霄漢……」音叉劈了。

  「不錯不錯,底氣還在。」

  「我這輩子頭回走音,你們還說好,這就叫捧臭腳。樣兒,給爸念櫃子上那摞資料。」

  「這什麼哪?」

  「桑蘭——爸的指路明燈。」

  「這些東西打哪來的?還有那豆汁兒,誰給你弄的?」

  「……高齊,是高齊。」

  因為方宇見不得人的身份,小樣與真正的盟軍失之交臂,無法結盟。

  第15章

  一碗豆汁兒加一摞資料,拯救一個淪陷的靈魂,談笑風生回歸到錢進來身上。

  錢進來:「凡事有利有弊,我越琢磨越覺得這話是真理,連我癱了這事都有利。」

  來探視的楊怡、楊爾面面相覷:「有什麼利呀?」

  「以後楊杉再不會讓我干家務活了,而且我還可以隨便支使她。」

  「聽著不賴,那弊是什麼?」

  「這不明擺著,我失去行動自由了,想去哪都得求她,以後更不敢得罪她了。」

  楊怡:「以前光覺得你貧嘴,現在發現你還挺堅強,有點男子氣概。」

  「大姐,頭回聽你誇我,這也得算利。反正已經這樣了,愁也是一天,樂也是一天,既然日子還得照樣過,就打起精神好好過,起手爛牌是運氣,能把爛牌玩好是本事。」

  小樣感慨叢生:不能選擇活著的形式,但可以選擇活著的質量。自己過去孜孜以求的是獲得某種成功的形式,為形式所累、為形式所困,如果放下求之不得的形式,幸福也許近在咫尺,它和形式無關,只與你內心感受有關,其實每個人自己就能主宰幸福的有無。意識到這點,她突然豁然開朗。

  楊家人撤退後,霹靂全副武裝,口罩墨鏡,趁夜色潛入醫院,看望錢進來。表姐妹在花園碰頭,上次聚首還是在雷蕾家宣言「我的青春我做主」,幾天後,物是人非。

  「霹靂,餐廳籌備得怎麼樣了?」

  「選地方呢,見天找廣告、看店面,腿都跑細了也沒找著合適的,不是太大就是太小,要麼就是位置不好。」

  「剛開始就不耐煩了?」

  「沒有,雖然累點,但還是挺來勁的。」

  「那當然,干自己想幹的事,肯定來勁!你這樣真好,一步一步離自己理想越來越近。」

  「小樣,你別灰心……」

  「我不灰心,我現在也有自己理想了。」

  「什麼?」

  「就是有朝一日讓我爸重新站起來,我會為那一天努力奮鬥。」

  「你這理想可比開餐廳牛多了,我看好你,一定一定能實現!」

  霹靂走後沒多久發來短信:上出租才發現自己落了東西,就在咱倆剛才坐的石凳那,你幫我找找,找著先放你那,我不急要。小樣折回花園,順利在石凳下面草叢裡摸到一個信封,她不用拆就知道裡面裝的是什麼,不是有價的現金,是無價的情意。

  錢進來傷勢和精神趨於穩定,楊家從最初的狼狽裡脫身,楊杉、小樣母女開始考慮下一步該怎麼辦。

  楊杉:「高齊,你叔叔這病以後會發展成什麼樣,我心裡沒底,你能不能跟我說說將來康復治療的前景,大概能恢復到什麼程度?」

  高齊:「我們醫院有專門的康復中心,擁有一項『促神經再生』專利技術,在國內屬最高水平,像叔叔的損傷程度,如果一直堅持做康復,最終達到恢復上肢活動能力、甚至借助器械重新站立,完全有可能。」

  「那費用呢?」

  「每天四小時康復訓練,仨月一療程,每月光康復訓練費就一萬多,再加上未來有可能在身上裝輔助器械,也許還需要做肌肉、骨骼修復矯正手術,這樣算下來,差不多一年小二十萬。」

  「一年就要這麼多?那需要康復多長時間,才能達到你說的那種程度呢?」

  「要視個人恢復情況而定,少則一年,多則三四年。」

  「天吶!這麼大一筆錢。」

  「這只是治療費,除此以外,住院費和特別護理費也是一筆開銷,再加上平時生活費,我估計三四年下來,得七八十萬。」

  「那銀川的康復費用會不會比北京低一點?」

  「銀川情況我不太瞭解,應該會比北京低,但也不會是小數目。無論在哪兒做康復,要想長期堅持,對任何家庭的經濟承受能力都是考驗。所以很多病人因為承受不了壓力,乾脆放棄康復治療。不過阿姨,我提醒你們:一旦錯過最佳康復時機,就永遠失去重新站起來的機會了。」

  沉默旁聽的小樣突然開口:「我們絕不會放棄!」

  放棄容易,堅持才難,誰都知道這道理。幾十上百萬的康復費,擱在誰身上都會倒吸冷氣,楊杉、小樣母女剛爬出一個谷底,仰頭就見面前矗立一道山巒。

  楊杉皺著不展的眉頭回到楊家:「聽高齊算完賬,我心都涼了,這就是個無底洞。」

  郎心平拿出自己和楊怡、楊爾集資的存折:「這是我和你倆姐湊的,楊爾4萬,我和楊怡一人兩萬,攏共8萬,你先拿著。」

  「媽,我不能要你們錢。」

  「廢話!你是我親閨女,她倆親妹,你不要我們錢,還要誰錢?我問你,要是你大姐二姐遇上難處,你能看著不管?」

  「我……」

  「我什麼我?一家人就該互相幫襯,這時候還囉嗦什麼,拿著!」

  楊杉無法拒絕,雪中送炭永遠比錦上添花珍貴,親人給的,正是她需要的。

  郎心平知道一筆錢解決不了所有問題,給她寬心:「我心裡也有筆賬,這8萬加上你自己的存款,頭一年應該能應付。以後需要咱再想辦法,橫豎有家人呢,不用心慌。瞧瞧,我一個勁打氣,倒把你眼淚打下來了,哭什麼?沒出息!跟錢進來過二十多年,怎麼也沒染上點他那股子傻樂呵勁兒?」

  楊杉禁止自己一籌莫展下去,得到援手已足夠多,唯一能回饋親人的就是笑對一切。今天別人幫你,明天你反過去回報,被幫助時別覺得理所應當,幫助時別指望人感恩戴德,無論西瓜還是芝麻,多大的溫暖都是情分,感恩、付出、回報,人情就是如此循環往復,一家人也得這麼處。

  當晚楊杉照會小樣,讓她第二天約見方宇:「前一陣子顧不上,現在該跟他說說賠償的事兒了。」小樣掏出銀行卡,先替方宇爭取個好態度:「這張卡是他的,裡面有10萬,手術預交5萬,還剩5萬,他一共就這麼多錢,都給我了。」楊杉一聲冷笑:「你覺得他賠10萬就夠了?高齊說康復治療要花多少錢,你又不是沒聽見?」

  什麼都可以改變,唯有楊杉對方宇的怨恨如紀念碑被鐫刻下來,無法撼動。第二天,方宇應招而來,雙邊會談,小樣列席旁聽,沒人剝奪她發言權,也沒人給她發言權。

  楊杉:「既然談賠償,我就開門見山,先給你報個數,小樣她爸今後幾年的康復治療和修復手術加護理費用,少說也得七八十萬,這賬是醫生算的,不是我編出來訛你的。」

  「阿姨,七八十萬我肯定沒有,但您放心,我闖的禍我一定負責到底。」

  「別跟我說漂亮話,一點實際意義也沒有。負責這倆字意味著什麼,你明白嗎?你們這些孩子,有些詞兒整天在嘴裡出出進進,可有多少人明白它什麼意思?更掂量不出它的重量。負責?你怎麼負?負得了嗎?除了經濟賠償,我不需要你做任何事。」

  「可七八十萬……」

  小樣看不了方宇被錢壓得抬不起頭,替他悲哀,更替自己悲哀,頭扭向一邊。

  「沒說七八十萬都讓你出,我不是不講理的人,這事不全怪你,小樣至少有一半責任。我不想為難你,出了10萬,再賠20萬,這事就了結,以後我家不會再跟你有任何糾纏。」

  「20萬?」

  「人都癱了,一共讓你賠30萬,算多嗎?」

  「那我只能把奶奶房子賣了。」

  小樣情急插話:「那讓奶奶住哪兒?」瞥見楊杉一道寒光射來,提醒她沒有發言權。

  楊杉:「怎麼籌錢是你的事。」

  「行,阿姨,您意思我清楚了,給我點時間,讓我想想辦法,我盡快答覆您。」

  方宇漸遠的背影有些佝僂,小樣看見他肩上無形的重量,一個錯誤足以壓垮一個人,甚至兩個人。

  楊杉問到女兒臉上:「你是不覺得我凶神惡煞不講理欺負他?」

  「沒有。」

  「那你是不是想幫他求情,替他開脫?」

  「沒有,我連自己都不開脫。」

  這是母親意料之外的答案,第一次,女兒將責難照單全收,帶一股子義無反顧的味道,楊杉真真實實感覺到:小樣變了,但變向何方?她不知道。

  向方宇索賠的事兒在楊家內部引起不同凡響。

  楊爾:「交通事故科怎麼認定的責任?」

  楊杉:「人家說這不是常規交通事故,雙方本來認識,又不是由於意外造成的,很難具體認定,兩邊都有責任,各打五十大板,讓我們自己私下協調,協調不成就訴諸法律。」

  楊爾:「那方宇要真賠不出20萬來,你準備打官司嗎?」

  楊杉:「沒想好。」

  郎心平:「真沒錢,就算法院判他賠20萬,沒執行能力也白搭。」

  楊怡:「他不還有房子可賣嗎?大不了咱申請強制執行。」

  青楚:「房子是方奶奶的,強制執行也執行不到那兒去。我覺得打官司不是好辦法。」

  楊杉歎氣:「我倒希望他能借來錢,別賣老太太房子。」

  楊爾:「你是不是也有點不落忍啊?」

  楊怡:「其實我也不忍心,可想想咱自家人愁還發不完,就不好意思對他心軟。」

  郎心平:「硬也是你,軟也是你,話都讓你說了。其實我覺得方宇能在出事後第一時間把10萬存款給小樣,至少說明他有負責任的態度。」

  楊爾:「他說賣奶奶房子也算誠懇,可要真賣了,對他家老太太是不是有點殘忍?」

  楊杉:「我心裡也彆扭,弄得像我欺負人家似的。」

  楊爾:「我出一主意你看成不成?現在你手裡的錢暫時夠用,要不先讓他打個20萬的欠條,兩年內湊齊了給你?」

  被無形剝奪發言權的小樣挺身而出:「媽,這欠條我來打。」

  「你要替方宇打欠條?」

  「我不替他,替我自己。這事主要責任在我,我欠你和爸,我保證以後爸的康復治療費我來掙!你別再管方宇要錢了。」

  這次表態,在小樣以往歷次宣言中,既不是聲音最高,也不是態度最堅決,楊杉感覺卻是最擲地有聲的一次,讓硬不起來做惡人、又軟不下去做好人的母親左搖右擺。

  就在楊杉軟硬不是的當口,方宇回信,小樣一字不差轉述:「方宇說奶奶同意賣房,他已經去房屋中介登記上了,房子估價二三十萬,現在有價無市,說不準什麼時候能賣出去,只能掛牌等著。他說實在不行,能不能先給咱家打一欠條?等房子一出手,他就把錢給咱。」一口氣說完掉頭逃竄,多說一句,情緒就當場決堤。

  做好人?還是惡人?楊杉該有個決斷了。

  錢進來:「再多說一句,咱閨女非哭了不可。媳婦,我對此事有表達意見的權利嗎?」

  楊杉:「我什麼權利也沒給你剝奪呀。」

  「謹慎問過總沒錯,省得一出口就被鎮壓。」

  「你想反對我?」

  「不敢,建議,對那孩子,殺人不過頭點地……」

  「誰殺人了?」

  「用詞不當、用詞不當,這麼說,高抬貴手,放人一條生路,退一步海闊天空。」

  「你們都這麼善良豁達,就我一人斤斤計較,是我要用那些錢呀?我這麼做為誰呀?」

  「為我、為我,小的知道,其實沒人比我更瞭解你,無論表面怎麼銅牆鐵壁,都改變不了心裡一汪柔情的本質,這就是你。我知道你其實不忍心讓人家奶奶沒地方住,算了,別逼自個兒非演黃世仁他媽,真讓人家賠個傾家蕩產,我打賭你第一個受不了、過不去。媳婦,放寬心,錢是王八蛋,你把它當回事兒,它就跟你裝大爺,我半輩子沒服過它,這回打算槓到底了,就不被它牽鼻子走,看它能把我怎麼著?!」

  楊杉歎息,20年夫妻,只有錢進來知道她壓根兒沒有作惡人的潛質,裝都裝不長。罷罷罷,不難為方宇,就等於不難為自己。楊杉開出一張10萬的收條,交到方宇手上,點到為止,從此兩訖。

  「你以為我不跟你多要錢,就表示原諒你了?你以後就能心安理得了?做夢!告訴你,我是不想再跟你瞎耽誤功夫,不然就以你毀了我們家、毀了她爸後半輩子,10萬,連個角兒都彌補不了!」

  「阿姨,我一點沒覺得心安理得,說出來你可能覺得是廢話,但我真是這麼想的,無論以後你們家有什麼事,我都願意出一份力。」

  「不需要!錢賠完了,你用不著再裝好心,只要你出現在我面前,我就忍不住恨你,這輩子我還沒恨過誰呢。別讓我再看見你!」

  錢,兩訖了,怨,永難消,方宇沒有救贖自己,救贖愛情的機會。

  放對方一馬後,楊杉宏觀評估了自家財政全局:方宇賠償10萬+家人捐助8萬,一共18萬,手術用去5萬,剩13萬,寧夏錢進來所在單位社保報銷醫藥費未知,有說百分之六十,有說沒那麼高,還有說在異地不易報,反正滿打滿算,加上家裡存款5萬,20萬是全部家當,擱平時不算少,要往錢進來康復費用裡面一擱,化為烏有。於是,返回寧夏被提上議事日程。

  楊杉向全家宣佈:「這幾天多方打聽,寧夏也回了信,回那邊做康復,費用至少比北京便宜三分之一,所以我決定等錢進來身體一達到出院水平,就帶他回寧夏。」

  郎心平頭一個反對:「回去你一人怎麼弄他?」

  「大不了我提前辦退休,他這樣,以後我得拴他褲腰帶上了。」

  「你們那邊也沒個親戚,萬一有事,找人搭把手都得求外人,在北京好歹還有我們,大不了全家齊上陣,誰都能幫襯。」

  楊爾體諒老三的苦衷:「媽,三兒考慮的是費用問題,回去治比在北京省錢。」

  「錢我們也可以幫襯……」

  「媽,你們已經幫過我了,我以後不能賴在你們身上當寄生蟲,就算天塌下來,只要人沒給砸死,日子還得一天一天過,寧夏好歹是家,回去我心就定了。」

  「這邊不是家?待在這兒心不定?」

  楊怡理解老三的心情:「媽,三兒是不想給您添麻煩。」

  「我知道,她從小就這樣,但凡自己能扛,絕對不跟人張嘴。錢進來剛動完大手術,經得住長途折騰嗎?」

  「這個我跟高齊溝通過了,他說情況穩定了坐火車沒問題。」

  郎心平再不情願,也找不出阻止楊杉的理由,留京治療的操作性,談何容易?

  楊杉最後宣佈對小樣的政策:「我帶你爸回寧夏,至於你,愛怎麼著怎麼著,我放過話了:以後給你百分之百的自主。」

  「我跟你們回寧夏。」小樣放棄唾手可得的權利,全家都被她雷倒,青楚也不例外,父親出事後,自主一類的詞彙從她嘴裡絕跡,但如此決絕付諸行動,誰也沒想到。

  「你回去幹嗎?不要自由了?不要個性了?不要自我了?」

  「我跟你回去照顧爸。」

  「這可是你自己選的,以後別抱怨。」

  「是我自己選的,我不抱怨。」

  「那你跟方宇?」

  「我會有一個了斷。」

  原來轉變的終點在這裡,決絕的極致是這樣,被母親放棄的女兒失而復得,自動歸正到楊杉本來希望的平庸、平凡、平常道路上來,是否可以算做錯誤和代價後的一種偏得?小樣決意揮刀自裁,她裁決了個性、自主、理想,最後一個輪到愛情。確定父親癱瘓那刻起,她開始磨刀霍霍,現在需要手起刀落,把牙咬了又咬、手舉了又舉,走上殺場。

  「我爸的事到此為止,就算完了,咱倆也該完了。」

  方宇一直忍耐,沒想到卻等來這種結果:「為什麼?」

  「我媽帶我爸回寧夏,我決定了:跟他們回去。」

  「你、你、你……就算跟他們回去,咱倆也不用完哪?」

  「不完還能怎麼著?」

  「我還能幫你們,就算你回去,我也可以!」

  「你可以什麼?跟我一起回去?你能嗎?」

  「樣兒,打出事到現在,你對我一共說了不到十句話,我一直等你,終於等到今天你找我,結果一張嘴就說咱倆完了,你就是怨我,對嗎?」

  「我怨自己,怨我為什麼要聽你的,幹嗎不提前一天跑?哪怕回了寧夏再跑回來也行,為什麼不早不晚非要在那天從火車站跑?都是你出的主意!我為什麼要聽你的?」

  「你還是怨我。」

  「我不怨!不怨!」口是心非,淚眼滂沱,小樣早把自己和方宇一起判了死刑,槍斃數回。

  方宇沒話辯解、沒話安慰,把小樣拉進懷裡,無賴地防止她絕塵而去。她在他懷裡喃喃自語:「我好想好想倒回去,我爸媽沒來北京,我沒闖禍,腦袋沒開瓢兒,沒削尖腦袋往大城市鑽,沒被你攛掇上奔馳,甚至沒認識過你……」方宇沉沒到底,被全盤否決,自己沒有機會,挽留只是徒勞,但他就是放不開抓她的手。小樣拼盡全力、一把推開他:「就這樣吧!」揚長而去,頭也不回,一往無前的步伐不像分手,像就義。

  青春期最悲壯慘烈的廝殺莫過於愛情,將愛情片甲不留的小樣卻滴血不沾,青楚從她臉上尋覓不到一絲慘痛的蹤影。

  「你今天找過方宇了?」

  「啊。」

  「跟他分手了?」

  「啊。」

  「真分了?」

  「啊。」

  「你沒事兒吧?」

  「沒事兒呀。」

  「跟我不用掖著藏著。」

  「我沒掖著藏著。」

  「行,錢小樣,你比我心狠手辣。哪天走?」

  「後天。」

  「要不叫上霹靂,咱仨去唱一次歌,給你送行?」

  「行啊。」

  青楚最終在小樣歌聲中找到傷痛的痕跡:「你是不是像我在太陽下低頭,流著汗水默默辛苦地工作;你是不是像我就算受了冷漠,也不放棄自己想要的生活;你是不是像我整天忙著追求,追求一種意想不到的溫柔;你是不是像我曾經茫然失措,一次一次徘徊在十字街頭。我知道,我的未來不是夢,我認真地過每一分鐘,我的未來不是夢,我的心跟著希望在動,跟著希望在動……」青楚、霹靂看不見她的淚水,但聽得見她聲音的顫抖。

  深夜,方宇最後一次潛進錢進來的病房。

  「聽說您要回寧夏了?」

  「聽說你被小樣開了?」

  潛在岳父與女婿的關係終結,離別在即,爺兒倆都有點戀戀不捨。

  「我正想你什麼時候來,好告個別。」

  「真決定走了?」

  「決定了,現在我們家是一艘船,我媳婦是船長,小樣是水手,我就是一乘客,她們要開到哪兒,我就跟她們到哪兒。」

  「您覺著我跟小樣還有戲嗎?」

  「本來最初決定把小樣帶回寧夏,我都沒覺得你倆會完,現在弄成這樣,實話跟你說:我覺得沒戲了。關鍵這話還是她自己說的,我閨女和她媽一樣,開弓沒有回頭箭。」

  「就算我倆沒戲了,我跟您這兒也還沒完呢。」

  「你該賠的都賠了,折騰一溜夠,我也知道你是個什麼孩子了,今天叔叔勸你一句:就坡下驢,奔自己前程去吧,要非管我,你這輩子可就沒完了。」

  「叔,你們就這麼把我放了?」

  「你也趕緊把自己放了吧,啊。」

  方宇在錢進來懷裡號啕大哭,被重負釋放,被愛情放逐,他一時不知道怎麼消受突然降臨的一身輕鬆?

  有一個告別式不能免,與裁決其他東西不同,對方奶奶說再見,甚至永別,小樣根本整理不起冷酷到底的旗鼓,她百分之二百確定:只要方奶奶有一滴淚花墜落,自己絕對丟盔卸甲。於是,她站上能夠俯瞰方奶奶胡同的天橋,苦等到老太太蹣跚買菜歸來的身影,獨自主持辭行儀式,用只能自己聽見的音量高喊:「奶奶我走了,你牙口好胃口好,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長命百歲!」只有謝絕老太太參加,小樣才可能脫身遠去。

  高齊的告別最讓小樣欣慰:「你放心,明天我們醫院用救護車直接把叔叔送上站台,把他在臥鋪上安置好,不用你們娘兒倆插手,但是到了寧夏怎麼接呀?」

  「找好人到站台上去接了。」

  「那我就放心了,路上注意,盡量別挪動他,但你爸現在狀況穩定,應該不會出什麼問題,別緊張。」

  「高齊,想告訴你一句話:你是我見過最好的人。」

  「你也是我見過最可愛的女孩子。」

  「別暈我了,我一事無成,還闖下大禍。」

  「就當它是為成長付出的代價吧,小樣,別往前想,想破腦袋也改變不了現狀。我是現實主義者,如果心裡還有追求、有想法,就用在當下,用在以後,糟到底也不過就這樣,你還能笑出來,是嗎?明天只會比今天好,在我眼裡,你善良、可愛、無憂無慮,永遠像陽光一樣燦爛。」

  錢家三口終於踏上(其中一個是躺上)西歸的列車,錢小樣短暫而曲折的北京奮鬥史無疾而終。

  火車剛剛駛出北京,小樣走去車廂連接處打水,暖瓶還沒注滿,她就察覺背後有人,扭頭望去——方宇站在身後,雙肩背一個大山地包,義無反顧,即將遠行。

  小樣目瞪口呆,兩人面對面站著,空氣靜止。

  「你怎麼上來了?」

  「我想好了,跟你一起去寧夏!」

  「你跟著去幹嗎?」

  「我有技術,在哪都能生存,幹什麼都行,只要和你在一起!」

  「你瘋了?!北京那麼好的工作不要了?!奶奶你也不管了?!」

  「我怕你一個人應付不過來。」

  「那是我自己的事!」

  「你是不是想懲罰我?」

  「我懲罰我自己!你已經把理想賠進去了,還不夠嗎?你能不能就當沒認識過我,沒出過這件事,回去從零開始,一分一分重新攢錢,那樣你早晚還能開上修理行,去寧夏能實現這個嗎?」

  「小樣,我不要那理想了,就要你。」

  「方宇,我現在才明白高齊的話:我們不僅是自己的,你還有責任,回去,回奶奶身邊,走吧!你走哇!」

  方宇衝她背影嘶喊:「小樣!我愛你!」

  這是她期待已久、求之不得的遲到表白,是他惜字如金、挖心掏肝的追加傾訴,再彌足珍貴,也改變不了它與時間和地點的錯位。

  小樣腳下略有停頓,依然頭也不回:「我不要了。」

  距離北京最近的第一個停靠站,方宇被驅逐下車,他像烈士一樣矗立在空曠的站台上,豐碑一般,無人理睬。

  平庸無奇卻轟轟烈烈、雞零狗碎卻撕心裂肺的愛情落幕。

  生活歸於平靜,所有人回到原本的節奏、原始的秩序。

  楊爾繼續「遠隔重洋」與女兒霹靂保持聯絡,不過在視頻聊天裡,她對自己教育法的肯定又多了一個角度:「小樣家的命運告訴我們:教育是人生第一道底色,媽上什麼顏料,孩子身上就落什麼色兒。還是那句話: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這事得比,你看你,有媽做主,路走得多順、多寬廣!你一定要把握媽給你創造的機遇。」

  難為霹靂,窗外光天化日,她必須緊鎖窗簾,營造出英倫的昏暗。

  「我爸最近怎麼樣?」

  「他能怎麼樣?還那樣唄,對了,你爸要買房子。」

  「他買房子幹嗎?」

  「打算用新房結婚唄。我聽說他把我離婚分他的存款全用上了,交了首付不夠裝修,沒好意思管我借,就從單位同事那兒貸了幾萬,在借錢這件事上,你爸還真有魄力。」

  「陳秀不出錢?」

  「嘁!她有什麼錢?還不是吃你爸、喝你爸、住你爸的,你爸願意,總算有個女人要靠他養了,虛榮心得到極大滿足。」

  「那看來我爸離再婚不遠了。」

  「你還沒過來勁兒呢?還在乎嗎?」

  「在乎能怎麼著?」

  「這麼想就對了,讓他結去吧,我跟你說,男人離了女人是一天也過不下去,可女人要離了男人,照樣活得有滋有味,我們女人首先是自己的……」

  雷蕾突然現身,誤入雷區,等發現房間暗無天日,醒悟過來霹靂又在跟她媽玩時差,為時已晚,她的身影已經躍入視頻,被楊爾視線一把擒獲。

  「霹靂,剛才在你身後閃一下又沒了的那女孩是誰呀?」

  「我同學。」

  「她也是中國人?」

  雷蕾噌一下,重回視頻,與其狼狽逃竄,不如主動出擊:「嗨!阿姨好。」

  「你好你好,到霹靂房間裡做客呀?」

  「我倆經常互訪,分不出誰主誰客。」

  「好,平時你們多來往來往,畢竟大家都是中國人,有個照應。你在劍橋學什麼?」

  雷蕾信口胡謅:「時裝設計。」

  「時裝設計好哇,我公司就需要這方面的人才,要不你畢業一起跟霹靂來我公司吧。」

  「好哇好哇,那我回國有工作了。」

  「你倆在外面要互相幫助共同進步。」

  「歡迎您有時間來倫敦。」

  幸虧楊爾日理萬機,否則她只用一點點時間稍微琢磨琢磨:劍橋有時裝設計專業嗎?霹靂就屍骨無存。終於見著傳說中的楊爾,雷蕾得到無限樂趣。

  「截至今天,你爸媽尊容我都瞻仰過了,好奇打聽一句,他倆組合是誰攢出來的?」

  「我姥,我爸是姥爺帶的博士生,二老一合計,就把倆小的拉郎配了。」

  「見過走眼的,沒見過這麼走眼的,我要是法官,你爸媽往眼前一站,連調解的勁都不費,直接判離婚,太不般配了!你就是一個錯誤的產品。」

  「我跟你沒完!」

  「事實勝於雄辯,說什麼也不能讓家長做主!」

  市場調研接近尾聲,餐廳選址亟待決定,董事長和總經理兼大廚接受150平方米的現實,她倆投資只能拿下這麼大店面。

  李總仰天興歎:「唉,我憧憬中的豪華餐廳,先縮水成普通餐廳,現在又縮水成餐吧,乾脆弄個家庭廚房算了。」

  雷董火上澆油:「也行,要是西餐外賣,投資更小,說不定生意還好。」

  「討厭!」

  「小有小的好處,容易起步,身輕才飛得遠,等將來咱做大了,非弄個豪華大餐廳,把你累死了算!」

  總算敲定一件大事,為節省開支,倆人一人捧一漢堡,談完事業談生活。

  「照說有些東西,時間長了你應該習慣了,可我越看我爸和陳秀,越覺得不般配。」

  「你又去偷窺他倆了?不是給自己添堵是什麼?」

  「我就隨便看看,我媽說他倆要結婚了。」

  「看你那樣,還是放不下。」

  「你說他倆結得成這婚嗎?」

  「要是天上不下刀子、人間沒有冷箭,還是結得成的。」

  「你在暗示我什麼?」

  「我沒暗示,只是讀到你內心的期許,你希望自己就是那支從暗處射出來的冷箭吧?」

  「要是陳秀真能嗖一下沒了就好了。」

  「那是不可能的,除非你綁架她,讓她人間蒸發。眼瞅著你有把人生翻回上一章的苗頭,要不我帶你看看心理醫生去?」

  「你才有病呢!」

  「還留英呢,你不知道看心理醫生跟感冒發燒一樣?沒什麼大不了。」

  「我心裡沒問題。」

  「病人都不能正視自己的問題。」

  老天一定聽到了霹靂的疾呼,一個天賜給病人自治的機會,像天下掉下來的餡餅一樣,罕見地砸中霹靂頭。

  這天,大小兩位股東前往銀行VIP接待室,雷董正式向李總移交投資款項。倆人還正兒八經把手握在一起,互祝:「順利交接,合作愉快,生意興隆。」辦完轉賬,正要走出VIP室,霹靂一眼望見玻璃門外、基金櫃檯前的陳秀,腳步戛然而止,雷蕾也隨之剎車。倆人躲在VIP室裡偷窺,本來是為避免遭遇,結果看到隱私。

  「那女的就是陳秀。」

  「讓我好好看看,我覺得她和你爸挺般配。」

  「要是眼神能殺人,你現在已經死了。」

  「當我沒說,保留意見。」

  「她怎麼會在基金窗口辦理業務?」

  「那有什麼稀奇?現在全民買基金,連菜市場阿姨都行動起來了。」

  「她拿什麼買基金呀?我爸買房子她一分錢沒出,還有錢買基金?我得查查。」

  「你又改行當特務了?」

  蒼天不負有心人,霹靂確定陳秀購買基金事實確鑿的同時,一個瓦解對手的計劃業已成形,瞭然於胸。當天下午,在李博懷絕不可能回家的時間段裡,全副武裝、遮臉遮鼻子遮嘴的女兒潛入父親家,脫鞋、光腳,戴上白手套,從辦公桌抽屜下手,尋找既定目標。基於對父親瞭如指掌的認識,沒多久,霹靂就在李博懷日記本扉頁上找到她要的東西:父親和陳秀的身份證號、存折號、護照號的全部記錄,要的就是這個!李博懷渾然不知自己平靜生活的水面下潛流暗湧,即將興風作浪。

  青楚接到電話,前往霹靂指定地點,秘密接頭。

  「我怎麼覺得來這見你像特務接頭似的。」

  「性質差不多。姐,你是不是有個大學同學在銀行工作?」

  「對呀,怎麼了?」

  霹靂推到她面前一張便箋紙:「求她幫我查一下這個身份證號碼的存款記錄。」

  「存款記錄?那可不行,銀行有為客戶財產狀況保密的義務,這是誰的身份證號?」

  「陳秀。」

  「你為什麼查陳秀?」

  「她對我爸說沒錢,結果我今天親眼看見她買基金,我認為她撒謊,瞞著我爸攢私房錢。」

  「如果你確定是這樣,接下來要怎麼做呢?」

  「告訴我爸。」

  「怎麼告訴?說你親眼看見又找人查過?那不是把自己暴露了嗎?」

  霹靂胸有成竹:「有辦法,不用我親自出馬。」

  「你讓我同學做的不止是查存款記錄那麼簡單吧?你最終想達到什麼目的?」

  「讓我爸離開她。」

  「對不起,我幫不了這忙。」

  「為什麼?」

  「霹靂,離婚是你爸媽共同做出的理智決定,我理解你心情,換成我是你,可能也轉不過來。但你爸的生活是他自己選擇的,對陳秀他有自己的判斷,無論你怎麼排斥,都替代不了他的感受,他現在過得很幸福,別人沒權利去破壞。」

  「可他的幸福是假象,他生活裡有謊言,難道他不該知道真相嗎?」

  「有也應該讓他自己去發現。」

  「我替他不行嗎?」

  「你這不是幫他,是干涉。」

  「我有權利干涉他生活,就像他們干涉我一樣。」

  「可你喜歡他們干涉你嗎?不喜歡對吧?誰喜歡?你爸的感情應該自己做主,即使你是他女兒,左右他,讓他為你妥協,他也不會幸福。霹靂,有些東西就像時間,一旦過去,再也退不回從前,勉強維持的完整不是真完整。」

  「你不幫就算了!」

  「霹靂,有話咱們好好說。」

  「別再跟我說什麼『他們有選擇的權利』那種話,那我呢?為什麼我的主從來都是他們替我做?為什麼我沒有選擇的權利?大人做決定時,誰問過孩子的感受?孩子是不是父母給什麼結果都必須承受,自己有問題只能忍著,天底下最被動、最沒有發言權的東西?我不接受他們離婚!不接受一個家分裂成兩個!我就是要阻止我爸再婚!你不幫我也要做,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青楚指尖的便箋紙,像個燙手山芋,丟也不是,撿也不是。她能認定霹靂任性妄為,又體諒她情有可原。擰巴的家庭培育擰巴的心理,不幸的婚姻造就不幸的孩子。

  第16章

  面對擰巴任性的霹靂,青楚必須靈活變通,她帶著一個既不違反大原則又不破壞小感情的辦法來到雷蕾家,卻迎頭遭到霹靂的冷遇。

  「要是來勸我別干涉我爸生活,就甭費唾沫了。」

  「還生我氣呢?」

  「我有什麼理由生你氣呀?EQ、IQ超高,永遠成熟、理智,真理一向掌握在你手裡。」

  雷蕾:「你不是說真理一向掌握在你媽手裡嗎?」

  霹靂:「我媽是自以為掌握真理,青楚不一樣,她是真理代言人。」

  青楚:「呵,小話帶著刺,夠扎人的,我要沒點承受力,現在就得落荒而逃了。」掏出兩張紙,遞到霹靂眼前,「給你。」

  「這什麼?」

  「你夢寐以求的武器,陳秀的銀行對賬單。」

  霹靂搶過來,迅速瀏覽:「她真買了5萬基金!」

  「假的。」

  「什麼是假的?」

  「對賬單是假的,是我照真的偽造的,5萬的數也是我蒙的,陳秀買多少基金我怎麼能知道?」

  「我也不知道。管她買多少呢,反正肯定買了。」

  雷蕾湊過來看:「技術夠高,一點看不出造假。」

  「管它真假,扔出去能炸就行。」霹靂一臉冰霜立刻化作艷陽,「姐,你太老奸巨猾了,我怎麼就沒想到這招呢?」

  雷蕾為青楚扼腕歎息:「眼瞅著你的聰明才智又一次沒用在正地方。」

  「霹靂不撞南牆不回頭,我想幫她早撞早回。」

  霹靂一個大鞠躬:「本人向兩位違心支持我的親朋好友致以崇高謝意。」

  雷蕾:「這就叫被親情和友情綁架。」

  青楚:「一個人如果保守太多秘密,早晚會得抑鬱症,我覺得自己離那天不遠了,霹靂,你得幫我緩解一下。」

  「怎麼緩解?」

  「讓我撓你一頓!」

  雷蕾和青楚撲倒霹靂,三個女孩笑成一團,彷彿她們共同策劃的只是一場遊戲。然而,對於毫不知情的李博懷和陳秀,這個遊戲的威力卻如同炸彈。

  很快,李博懷就在自家信箱裡發現一封銀行公函,他沒想到,薄薄的信封將會改變他規劃好的後半生。當晚,陳秀進門,發現李博懷對著一封拆開的信,情緒異常。

  「怎麼了老李?誰的信?」

  「銀行寄來的,有地址沒名字,我就拆開看了,結果是你的對賬單。」

  陳秀迅速拿起對賬單,上面的數字嚇了她一跳:「不會吧,剛買幾天就漲這麼多?」隨即意識到這本該是自己的秘密,臉色變了,「怎麼寄到這來了?」

  「誰知道?要不是錯寄到這,我還不知道你財力雄厚,有這麼多錢買基金。」

  「不對,這賬單不是我的,銀行搞錯了。」

  「單子上明明寫著你的名字。」

  「可錢數不對啊,這上面是5萬,我才買4萬。」

  「4萬和5萬有差別嗎?反正你瞞著我攢私房錢,沒錯吧?陳秀,你是真心想跟我過日子嗎?」

  陳秀啞口無言,就算她能為自己的私心找出一百個理由,此刻也無法說出口。兩人沉默著,心裡各自苦澀,完全想不到他們是在上演一出真人秀,此刻導演兼觀眾就在樓下。

  雷蕾陪霹靂坐在黑暗的車裡,仰望李博懷窗口:「咱這樣能看見什麼吶?」

  「看不見,但可以想像。」

  「怎麼想像?」

  「想像此刻屋裡正在發生的核反應。」

  「我太墮落了,居然跟你一起當偷窺者,還什麼都窺不著、只能靠想像。」

  陽台上人影一閃,映出李博懷獨自抽煙的剪影,孤獨惆悵。霹靂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我爸心情最糟糕的時候就這樣。」

  「你情緒變得倒快,剛才不還幸災樂禍呢嗎?」

  「看我爸難過,我也有點被感染了。」

  「這是核反應的必然後果,你爸要不難過,你不就白忙活了嗎?」

  對呀,霹靂說服自己高興起來,父親的痛苦是短暫的,而她的歡樂已經到來。當然,單憑一場默片加想像還不夠,幾天後,霹靂在MSN上跟李博懷對話,測試戰果。雜七雜八扯了很多諸如「大學氛圍怎麼樣、功課是否緊張」的閒篇後,霹靂進入正題:「你房子裝完了?」

  「完了。」

  「結婚準備得差不多了吧?」

  「再說吧。」

  「什麼意思?怎麼再說了?」

  「還不成熟。」

  「什麼不成熟?你跟陳秀出問題了?」

  「霹靂,別為爸再婚煩心了,我一時半會兒結不了,也許就不結了。」

  「不結了」仨字跳出來的一瞬,霹靂心花怒放,振臂歡呼:「耶!」做到了,驅逐外來入侵者,收復父親,捍衛家庭的完整,哪怕這完整只對她一個人有意義。

  欣喜若狂的霹靂拉青楚、雷蕾共同慶功,在酒吧樂隊伴奏下,她喝得半醉、手舞足蹈:「拿了我的給我送回來,吃了我的給我吐出來,閃閃紅星裡面的記載,變成此時對白,欠了我的給我補回來,偷了我的給我交出來……」

  青楚:「真是孩子,她知道自己在幹嗎嗎?」

  雷蕾:「她知道自己幼稚,但如果不讓她完成幼稚的過程,她就會一直幼稚下去。」

  青楚:「那她這樣一騎絕塵幼稚下去,就能得到希望的結果嗎?」

  雷蕾:「誰知道?也許幼稚的盡頭就是成熟。」

  霹靂唱high了,跑來敬酒:「敬親情,為我一再放棄偉大的原則!敬友情,助我插上夢想的翅膀!敬自己,看不見的幕後黑手!Cheers!」

  明知錯誤仍執拗堅持,明知幼稚偏幼稚到底,明知不可為勉強為之,李霹靂不管不顧,在干涉父母生活的路上見山劈山、勇往直前,貌似山窮水盡的局面硬被她開掘出柳暗花明的可能。

  郁歡的生命卻在看似柳暗花明之際再度山窮水盡,嚴重虛弱的身體在換腎手術時出現超急排異反應,搶救無效,撒手人寰。似是而非的「活」終於宣告結束,對她、對周晉,是悲哀抑或解脫,沒人能回答。青楚聞訊,趕到周晉身邊,一起向郁歡做最後告別。

  青楚:「別太難過,你盡力了,對郁歡來說,也許是種解脫。」

  周晉:「但願如此!十年來讓她這麼活著,與其說為她,不如說是為我自己,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青楚:「你該問心無愧才對,我為你驕傲,答應我,別沉浸在痛苦裡,好嗎?我相信郁歡也希望你快樂。」

  郁歡會希望他快樂嗎?周晉不敢確定。他甚至不敢確定十年發生的一切會不會隨著郁歡一起離去,從此永訣。埋藏在內心的隱憂無法訴說,他只能暫時告訴自己和青楚:讓我們開始新生活吧。對周晉和青楚的新生活,有一個人比他倆更加渴望。自從得知郁歡去世的消息,楊怡心情豁然開朗,倒不是她冷血,高興郁歡去世,只是作為母親,她盼望女兒收穫幸福的熱切,顯然超過對逝者的哀挽。

  楊怡:「青楚,你跟周晉相處多長時間了?」

  青楚:「你算得不比我清楚?」

  「幾個月下來,你們對未來有什麼打算嗎?」

  「你指哪方面?」

  「有沒有想過變化一下相處的形式?」

  「怎麼變化?」

  郎心平:「甭暗示了,她不知道你要幹嗎。青楚,你媽說的是結婚。」

  「結婚?!」青楚差點一口飯噎著。

  「結婚怎麼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又不是洪水猛獸。」

  「這問題太遙遠,在我腦海裡連半圈都沒有盤旋過,媽你性子太急了吧?」

  郎心平:「忍到今天才說就算不易了,打你和周晉從西塘回來,她就念叨:現在終於可以踏實讓他倆結婚了。」

  青楚:「原來如此。」

  楊怡:「我沒別的意思,周晉不也說要和你開始新生活嗎?」

  「新生活跟結婚沒關係。」

  「你26,周晉30,最佳結婚年齡,該考慮了。」

  「我倆剛戀愛幾個月,離結婚遠著呢。」

  「時間長短不是問題,關鍵是匹配指數,媽替你倆算過了,從血型到星座再到屬相,都是完美姻緣組合,婚姻成功率非常高。」

  「你什麼時候成速配專家了?」

  郎心平:「她淨看八卦徵婚節目。」

  楊怡:「倆人合適,戀愛幾個月就能結,不合適,戀幾年也結不了,現在不好多閃婚的嗎?其實它在某種程度上體現了現代人的感情模式。」

  青楚:「閃婚你都能接受?夠潮的。」

  「媽一向不守舊,我告訴你青楚:戀愛時間不能太長,不然就喪失新鮮感和激情,戀愛一談好多年,還沒到結婚就審美疲勞了,不結吧,好像又對不起搭進去的工夫,結果生把婚姻變成沒滋沒味的雞肋。所以你倆就應該趁著現在熱戀的勁兒,把婚一結,然後在婚姻中延續戀愛的慣性,保準過得特別幸福。」問郎心平,「老太太,我分析得有道理嗎?」

  郎心平:「我還頭回覺得你振振有詞。」

  「那這回你投我一票?」

  「這是青楚自己的事,我棄權。」

  楊怡:「青楚,你到底怎麼想?」

  青楚:「你分析得很有專家風範,但我還不想結婚。」

  「你不愛周晉?」

  「愛他也不至於非要馬上嫁吧?」

  「我沒說馬上啊,不結也可以先把婚定了嘛,你覺得十一怎麼樣?金秋十月,愛情到了收穫的季節,反正媽方方面面都替你考慮到了,你就表個態。」

  「結婚是個什麼東東?沒人教過。」青楚以為裝糊塗、不配合就能澆滅楊怡勸她結婚的熱情,但她很快發現,自己顯然低估了母親大人的執著。

  共進晚餐早已是青楚和周晉約會的常規內容,這一次,晚餐上的談話卻不常規。

  周晉:「能問你個問題嗎?我出選擇題,你只要選答案就行。」

  「好。」

  「你近期想結婚嗎?A不想,B想。」

  「你覺得我會選哪個?」

  「A。」

  「正確!我也給你出道選擇題,我媽找過你嗎?A找過,B沒找過。」

  「A。」

  「我就知道!」母愛太偉大了,青楚哭笑不得。

  周晉繼續發問:「你覺得我想結婚嗎?A想,B不想。」

  「A。」

  「為什麼你會這麼覺得?」

  「因為你很早就失去親人,一個人孤單那麼多年,特別渴望家庭親情,對我身後鬧哄哄的大家庭,不但不覺得累贅,反而渴望早點融入。」

  「而你不想結婚的原因,是因為你和我正相反,一直生活在大家庭裡,從不缺乏親人的關愛,關愛多得甚至成了負擔,所以你更盼望自由、獨立,雖然目前很享受愛情,卻不願意過早走進圍城。」

  「理解萬歲!」

  「咱們倆這就叫缺啥找啥吧?」

  「要不你跟我換換?你住我家去,我把我媽我姥姥、大姨、二姨統統讓給你,你好好體會一下家庭幸福,我逃出來盡情享受一下孤獨和自由。」

  「這主意聽起來很有吸引力。順便問一句,你剛才已經婉言拒絕了我的求婚,對嗎?」

  「你向我求婚了嗎?我以為是心理測驗。」

  「就知道是這種結果,幸虧沒買鮮花鑽戒,不然死得更難看。」

  「沒準我不會拒絕鑽戒呢?」

  「明白,糖衣吃下,炮彈打回。做你男朋友,寬容是必須的素質,不然早晚被自由哇、獨立呀PK掉。」

  「周晉,我不是拒絕你,其實你的非常態求婚讓我很感動,但請你給我一些時間,讓我多享受一點屬於自己的時間空間,好嗎?委屈你了。」

  「我能不能這麼理解?就當自己買了套期房,交房日期不確定,但總會有交房那天。」

  「而且沒有違約金。」

  青楚見招拆招,周晉以退為進,默契上演一出浪漫諧趣的求婚好戲。兩人誰也沒留意,有雙眼睛已經注視他們很久。楊麗紅碰巧也在這裡吃飯,從看見青楚、周晉進餐廳第一刻,就在觀察倆人神情舉止。他們成了一對戀人,這結論讓楊麗紅不安,在她心目中,趙青楚這樣寬容善良的女孩,不該和周晉在一起,儘管表面兩人如此般配。楊麗紅覺得自己必須做點什麼,阻止青楚陷入不自知的困境。

  青楚知道自己回家將要面對楊怡灼灼的目光。果然,一進門楊怡就追著女兒察言觀色:「今天有什麼跟每天不一樣的嗎?」

  「有,媽,我為你自豪。我親愛的母親為早點讓我嫁出去,居然親自出馬替我求婚。」

  楊爾:「啊?大姐,可以啊,有魄力。」

  楊怡:「我沒替你求婚,就是跟周晉聊得投機,順便暗示他一下。」

  郎心平:「我能想像你是怎麼暗示的。」

  楊怡:「畢竟你是女孩子,結婚應該由男方提出,是不是我的暗示起作用了?」

  青楚:「當然。」

  楊怡:「看,你就是有好消息要宣佈,說吧,我們都聽著呢。」

  青楚:「周晉今天向我求婚了。」

  楊怡喜上眉梢:「然後呢?」

  青楚:「然後被我拒絕了,宣佈完畢。」

  楊怡:「拒絕了?為什麼呀?」

  青楚:「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官方解釋暫時不婚的理由,因為我從小到大,從沒有一分鐘擁有過屬於自己的空間,所以我希望能自由自在生活幾年。」

  楊怡:「那不正好嗎?結了婚你們小兩口就二人世界,大不了媽不立刻搬去跟你們一塊住。」

  青楚:「我要的是個人空間!就我一個,沒別人,排他性。」

  楊爾聽明白了:「就像我現在這樣,什麼都自己說了算,沒人礙我眼。」

  青楚:「其實我一直想自己出去租房住,離開你們,過一陣兒完全沒人管的日子。媽,我遲早會走進婚姻,屬於自己的時間只有婚前這幾年,我不想浪費,等盡情享受過單身以後,我就走向婚姻的不歸路,解釋完畢。」

  楊爾:「也不一定只有婚前能單身,我現在不就是婚後單身嗎?」見楊怡惡狠狠的眼神,趕緊解釋,「我沒有咒青楚離婚的意思,得,當我什麼都沒說。」

  楊怡:「你是有時間、空間了,回頭人沒了,像周晉這麼好條件的男人,不知道多少女的盯著呢。」

  青楚:「他要那麼經不起考驗,不嫁也罷。」

  楊怡:「怎麼說都是你瀟灑,哈?」

  青楚沒想到,除了家人,還有其他人關心她的感情。接到楊麗紅的電話時,青楚以為她的話題一定又是麥冬,但見面後,楊麗紅提起的卻是周晉。

  「趙律師,冒昧問一句,你是不是跟周晉好了?」

  「對,你怎麼知道?」

  「那天我碰巧和你們在同一家餐廳吃飯,看見你們倆在一起很親密。」

  「你找我跟這個有關?」

  「我來是想好心提醒你一聲,如果我是局外人,一定會覺得你和周晉般配極了,但現在,我很替你擔心。」

  「你仍然認為麥冬被冤枉,周晉才是真兇?」

  「雖然我對過去偽造證據很心虛,但麥冬後來跟我保證過,確實不是他,我最後還是選擇相信,女人都靠一種直覺,我相信你也一樣。」

  「對,我不僅相信直覺,更相信證據就算傷害郁歡的另有其人,那也不一定就是周晉,你們的懷疑完全是主觀臆斷。直覺和證據一起告訴我,要相信周晉,就像你信麥冬一樣,這你能理解嗎?」

  「能,其實我也猜到自己這趟百分百是徒勞,但我覺得你是好人,所以還是忍不住來提醒:周晉頭上有雷,說不定哪天就炸了,我不希望你被牽連。你可以不聽我的,但別懷疑我出於善意。」

  「我不懷疑,不過對周晉,我有自己的判斷。」

  「那祝你好運,也祝你們能幸福。」

  不管是催她早點嫁給周晉的楊怡,還是勸她離開周晉的楊麗紅,都不能影響青楚的決定。她相信自己的眼光和判斷力,從小到大,挑衣服、挑學校,挑工作、挑男朋友,從來都是自己拿主意,這一次也不例外。

  霹靂主意更大,攪黃父親的二婚後,她變本加厲,從偷窺者升級為跟蹤者,一有空就尾隨她爸,觀察可能出現的新動向。這天,霹靂跟著李博懷進了一家商場,見他邊打電話邊四處張望,像是在等人。難道又跟陳秀和解了?不對,陳秀不會來這麼高消費的地方逛街;難道這麼快又有了別的約會對像?霹靂滿腦子問號,緊盯在男裝專櫃看衣服的李博懷。很快,答案揭曉,一個女人拎著大大小小的購物袋出現在李博懷身邊,竟是楊爾,霹靂眼珠子差點掉出來。

  楊爾:「我拎這麼多東西,你不去找我,還讓我來找你。」

  李博懷:「誰讓你約到商場呢,這地方你比我熟,要讓我找你得找半天。」

  「你要買衣服?」

  「來都來了,順便買件換季的夾克。」

  「你哪會買衣服呀?瞧這渾身上下,哪件不是我買的?」

  「現在不是不能麻煩你了嗎?」

  「不是有陳秀嗎,讓她幫你參謀哇,審美再差好歹也比你強。」

  李博懷欲言又止:「沒人幫我買我也不能光著。現在男裝怎麼都這麼貴?」

  「一直都這麼貴,從前你是不操這心。」

  「我操不操心你都看不上,那就讓穿什麼穿什麼唄。」拿起件夾克往自己身上比量。

  「顏色太老氣,一上身立馬顯老十歲。」不由分說拎出一件帶格子的夾克,塞給李博懷,「你這歲數可以穿花點,精神,也壓得住。」

  「我穿這個行嗎?」

  「你覺得我從前把你捯飭壞了?」

  「沒有,挺好。」

  「那就服從。」

  營業員插嘴:「太太真有眼光,先生您聽她的準沒錯。」

  楊爾:「我不是他太太。」

  營業員趕緊致歉:「對不起,我看您二位挺有夫妻相的。」

  買完衣服,前夫妻倆跑到商場星巴克裡坐下,跟蹤者當然不會落了陣。

  楊爾對營業員評價耿耿於懷:「我和你有夫妻相嗎?」

  李博懷:「人家那麼說是為好賣衣服。」

  楊爾把一個文件袋扔給李博懷:「給你!搬走多長時間了,東西還往我那寄?沒通知的趕緊通知啊,別把我家當你收發室。」

  「麻煩您了,下不為例。」

  「房子裝好了嗎?準備什麼時候跟陳秀辦事?」

  李博懷猶豫一下,還是說出自己和陳秀之間的不愉快,這事他沒法跟別人說,憋在心裡很難受。一吐為快後,硬著頭皮等前妻奚落,但楊爾的反應卻讓他意外。

  「我倒覺得陳秀藏點私房錢,沒什麼不能理解的。」

  「你怎麼會這麼認為?」

  「你想她前夫那麼個人,爛泥扶不上牆,孩子判給他,當媽的心裡能踏實嗎?我覺得她藏私房錢不為自己,就為孩子,萬一那男人靠不住,好歹自己手裡還有點錢,孩子不至於太慘,每個當媽的都會這麼想,這種自私出於母性,我覺得可以原諒。」

  「你好像比過去寬容了。」

  「甭誇我,不關自己的事,我一向很寬容。」

  原來前夫妻約會內容只是乏味的物品交接,但隔窗偷窺的霹靂可不這麼想。雷蕾被她緊急招來,對眼前令人振奮的場面發表意見。

  雷蕾莫名其妙:「火急火燎把我叫來,就為看你爸你媽喝咖啡?」

  「你不知道它意味什麼,這場景在我20年的記憶裡從沒有出現過。」

  「啊?那他倆過得真夠沒勁的,這種婚姻確實沒有維持的必要。」

  「可現在,他倆不但坐到一起喝咖啡,我爸剛才還在我媽親手指導下,買了一件夾克。」

  「那說明什麼?」

  「生活出現了一種可能性。」

  「明白,本來歷史的車輪前進得好好的,可你不但強行剎車,還妄圖倒車。你爸媽被證明過了:就是放在一起的兩個絕緣體,不過電。」

  「但如果分子結構從內部發生變化,就會迎來質變。」

  「恕我眼拙,我死活沒看出來兩杯咖啡裡藏著什麼質變。」

  「當然,他們之間還需要催化劑,需要一個幕後推手。」把自己細胳膊輕推出去。

  雷蕾捏捏霹靂胳膊:「你知道什麼叫螳臂當車嗎?」

  「機遇來到眼前,即使希望渺茫,我也要去爭取。」

  霹靂一邊勾勒著倒轉歷史車輪的偉大計劃,一邊為即將從藍圖變為現實的餐廳奔忙。終於選定從地段、租金來說,綜合性價比最高的門面房,李總和雷董在尚未裝修的餐廳裡,充滿激情討論裝修方案,憧憬美好未來。

  霹靂:「我想出一個英文店名,PLAYER。」

  雷蕾:「玩家,操作美食遊戲的人,說的是你。」

  「還有演奏家、表演者,說的是你,關鍵跟咱倆的『霹雷』諧音。」

  「不錯,有創意。」

  「那就它了,我宣佈,霹雷西餐吧正式啟動!」

  在霹靂違規開動事業航船的同時,青楚也得到律師生涯第一次獨立辦案機會。邢律師兩個代理案開庭時間衝突,除非一人能劈兩半,否則他就只能選一個。

  青楚自告奮勇:「勻一個讓我試試吧。」

  「那二奶的遺產糾紛,你行嗎?」

  「給我表現機會,才知道我行不行啊,我先謝謝您栽培。」

  「可我有點擔心,這遺產糾紛,雙方代理都握著對自己有利的文件,又都存在各自的短柄,如何揚自己的長、避自己的短,需要成熟的審閱能力和高超的庭辯技巧。」

  「是騾子是馬,您把我拉出來一遛就知道。」

  「這代理標的可有千八百萬,關乎事務所一百來萬的經濟收益。」

  「我有一個優勢,就是錢對我只意味阿拉伯數字,不構成任何影響,反正賠了算您的,賺了嘛……也算您的。」

  「行,要的就是你這副視金錢如糞土的德性,我還真不敢讓別人去,怕他們一想到錢,自己先亂了陣腳。」

  「您放心,來回調解這麼多趟沒成,我對它很熟悉了。」

  「別自信過頭,青楚,有一點我要提醒你:任何時候,我們只要依法讓當事人獲得她應該獲得的權利,不需要對誰做道德評判,更不要被潛意識裡的道德感左右職業態度。」

  「您法大於理的嘴臉永遠值得我學習和借鑒。」

  青楚告訴自己首戰必須告捷,這財產糾紛她一直參與調解,所有枝節早已爛熟於心,上庭前就對方可能做出的各種辯護方向,反覆推敲論證,做了充分應對準備,成竹在胸。開庭當日,儘管對方律師經驗老到,但青楚抓住關鍵環節據理力爭,成功為當事人爭取到應得利益,也為自己贏得一次漂亮的職場亮相。

  捷報傳回事務所,邢律師很為自己慧眼識珠得意,組織同事為青楚慶功。

  邢律師:「祝賀你,這是進事務所第一個名利雙收的代理。」

  青楚:「事先不都說好了,賺了歸您。」

  「我宣佈:事務所拿出本次佣金的十分之一,給你做獎金。」

  「對於這種意外驚喜,我打算欣然接受。」

  「大家看見了吧,青楚的表現告訴你們:想賺錢得先忘了錢,同理,名氣、成功也是如此,功利主義目的無可厚非,但過程一定不能功利,態度決定結果,無慾則剛!」

  佣金的十分之一不是小數目,十幾萬足以讓青楚實現自己一個不大不小的願望,當天,她就把一輛經濟性轎車開回了家。

  楊怡正陪郎心平樓下遛彎兒,看見青楚從一輛汽車裡鑽出來,十分納悶兒:「你怎麼開了輛車回家?」

  「我的車我不開回家?」

  「你的車?周晉給買的?」打量汽車,「太一般了,怎麼也不買輛貴點的?」

  「這車上哪寫著他買的?是我自己買的!」

  「啊?你自己買什麼車呀?哪來的錢?」等把青楚買車的來龍去脈問明白,楊怡急了,「錢剛到手,還沒捂熱,我們還沒看見,你就花出去了,你們80後的孩子怎麼一點風險和危機意識都沒有哇?極端缺乏計劃性。」

  「怎麼沒有計劃性?20歲消費、30歲儲蓄、40歲積累、50歲享受,按部就班,我現在就是在按計劃消費。」

  「那是車,跟房子一樣是重大支出,怎麼你跟逛菜市場似的,到那就把東西拎回來了?也不反覆論證論證、掂量掂量?」

  「有什麼好論證掂量的?想買就買,現成擺在那,可不去了就買嗎?買什麼東西不這麼買呀?」

  「問題是你現在有什麼必要買車呀?車是消耗品,現在CPI飛漲,有十幾萬當然要投在保值的地方,至少不能折損,買車還不如買房呢。」

  「房子問題已經議過了,我不買。」

  「那也不能買車呀,還不如買黃金呢,那是硬通貨,不貶值。」

  「媽,你說來說去都是理財概念,我現在還考慮不到那一步,也不需要有風險意識,因為這不是我最後一次機會,也不是我掙的最後一筆錢,未來有很多很多錢等我去掙,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漫長的,我完全不用死抱著這筆錢,想方設法讓錢生錢。至於買車的理由,目前,我需要一個代步工具,除此以外,車可以帶給我快樂,例如雙休日拉你和姥姥去郊區自駕游,等我手熟了,咱還可以全國自駕游。」

  「自駕游可以用你二姨的車嘛。」

  「自己買車要的就是充分享受想去哪就去哪兒的自由。」

  「你就為自由一下花十幾萬?缺乏理財意識,違反經濟規律,太賠本了。」

  「可它不違反人性,因為買回來的快樂無價。」

  「你這孩子思維太奇怪。這我又要往前說了,你何必非要用自己錢買車呢?錢是掙出來的,可也是省出來的,你要跟周晉把婚一結,連房帶車不都有了嗎?」

  跟母親對話雞同鴨講,青楚索性高掛免戰牌,獨自享受喜悅去了,剩下楊怡百思不得其解:女兒為自由不婚,又為它輕易花出十幾萬,自由就真的那麼貴?

  自由究竟有多昂貴,失去的人才有最真切的體會。回到銀川的錢小樣徹底告別自由、愛情以及從前許多變幻莫測的夢想。生活被貌似充實的內容填滿,每天做家務、照顧父親、推他去醫院、配合醫生幫他做康復,小樣心甘情願、毫無怨言忙碌著,日復一日,像鞭子不停抽打的陀螺,只不過,這鞭子是從她自己心裡抽出來的。

  錢進來看女兒每天在身邊眼前轉來轉去,心裡越來越不是滋味。

  「閨女,你能過來坐會嗎?」

  「怎麼了爸?哪兒不舒服?」

  「我被你伺候得哪哪都舒服,就是看你每天像陀螺一樣,在我眼前轉來轉去,眼暈,你能停會,咱爺兒倆說說話、聊會天嗎?」

  「聊吧。」

  「樣兒,爸問你,從北京回來這段時間,你每天這麼照顧我,累不累?」

  「不累。」

  「煩不煩?」

  「不煩。」

  「覺得有勁嗎?」

  「有勁啊。」

  「我怎麼覺得沒勁呀。」

  「沒勁?那我怎麼能讓你高興?有勁一點?」

  「我沒不高興,是替你覺得沒勁。」

  「是不我哪點還沒做好,你不滿意?」

  「你做得太好,我太滿意了!看你現在的思維,全是圍繞我、我、我,你自己呢?」

  「我現在不就是圍著你轉嘛。」

  「我覺得你不像我閨女,像保姆。」

  「媽辦好退休前,我本職工作就是當好護士、保姆、心靈輔導師以及出氣筒。」

  「你天天對著我憋在家裡幹這些雞零狗碎累死人的活兒,不完全違背了想趁年輕出去闖闖的理想嗎?」

  「我現在的理想就是把你照顧好、幫你康復,最後讓你站起來。」

  「那你自己想幹的那些事呢?」

  「沒價值,我把它們都忘了。」

  「不能那麼說,樣兒,不管什麼理想都有價值,人生最大的樂子就是做自己想幹的事,比如我除了京劇不好別的,現在幹的這些,是你自己想幹的嗎?」

  小樣沒法回答,她現在只干該干的,不想想幹的。

  「爸問你,你這樣快樂嗎?」

  「我從沒像現在這麼充實過。」

  「你的充實是把自己累半死,往床上一躺,連胡思亂想的勁都沒有,這是虐待自個兒,不是快樂。」

  小樣:「知道什麼叫痛並快樂著嗎?我現在就是,這也是你努力的方向,等有一天有痛感、麻感了,你就快樂了。」

  「我閨女還能說出這麼有寓意的話?」

  「感謝生活,把我變深刻。」

  「爸是說,我就這樣了,你打算以後守我一輩子?要不還回北京,追你理想去吧。」

  「不!我好容易找著一件自己堅定要做的事,你動搖不了我。」

  女兒眼神裡少有的執拗讓錢進來心疼,忍不住私下裡跟楊杉交流:「媳婦,你發現沒?咱閨女回來像變了個人。」

  「咱家還變了個家呢。」

  「她這麼任勞任怨,我怎麼看都不順眼,還是從前游手好閒、每天傻高興那樣好。」

  楊杉感歎:「都回不去了。」

  「她這樣你不心疼?」

  「心疼,要能,我第一個先把她塞回去。」

  「同感,我覺得她還是該回北京,我不想把她捆自己身上。」

  「她要想,我絕不攔著,可現在就算你拿鞭子抽,她也不會走。」

  是的,錢小樣現在有著前所未有的執拗,但比她更加執拗的是回憶。儘管她十分努力想忘記方宇,但回憶的洪水還是會在某個瞬間席捲而來,沖塌她好不容易才築起的防線。同樣的早晨,端著同樣的早點,同樣幾個京劇演員在大院演練,耍刀、弄槍、使棍,一切重複著初遇方宇那天的場景,唯獨少了男主角。女主角正失神,那舞紅纓槍的小丑大叫:「錢小樣,接槍!」徹底把她逼進記憶死胡同。

  小樣把鍋地上一放,接住飛來的槍,氣勢洶洶衝向小丑。小丑見她不對,趕緊抄起兵器架上的條棍,抵擋她劈頭蓋臉、槍槍緊逼的衝鋒。

  小丑:「動真格的呀?」

  小樣:「你不想見識見識嗎?」

  小丑:「首都歸來,怎麼文明程度一點沒提高?」

  槍棍往來,小丑一棍子掃到小樣額頭,小樣扔了槍,蹲在地上號啕大哭。借皮肉小痛,內心的悲傷找到缺口,一瀉千里。

  就在小樣不能自控地痛哭時,方宇也在不能自控地一遍遍撥打她手機,儘管話筒不厭其煩提醒他:「您呼叫的號碼是空號」。小樣故意要和他斷了聯繫,可他卻忍受不了思念的折磨,終於,方宇出現在青楚面前。

  「青楚姐,你有小樣消息嗎?她把手機換了,我聯繫不上她。」

  「她……不想跟你聯繫。」

  「我知道,可我還是忍不住想她,她回去過得好嗎?」

  「好,也不好。」

  方宇瘦一圈的臉上全是思念和關切,青楚狠不下心拒絕他請求。於是,小樣手機響起,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號碼跳入視線。瞬間猶豫後,小樣切斷電話,關掉手機,她知道,只要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她一定會立刻崩潰。關掉電話,卻關不掉悄然湧起的思念,小樣找出被她珍藏的禮物——方宇偷來送給她的玩具小熊,爬上樓頂天台,帶著「要對自己再狠一點」的念頭,把玩具小熊從天台邊扔出去。然而就在小熊帶著加速度墜向樓下的瞬間,兩條腿徹底掙脫頭腦管制。她氣喘吁吁飛奔到樓下,四處尋找,終於發現躺在地上的玩具小熊,撿起來,拍打乾淨,抱在懷裡,眼淚再次不爭氣地奪眶而出。

  第17章

  艱辛的路之所以艱辛,就在於步步荊棘,每腳踩下去都是刺,每走一步都會遇到各式各樣問題。

  首先在每月醫生測量患者雙腿、腰部圍度的例檢項目中,錢進來發現自己圍度縮小。「是不是肌肉萎縮的徵兆?」大夫不置可否:「現在還不明顯,需要觀察未來發展趨勢。」小樣打岔:「爸是你瘦了。」錢進來拒絕糊塗:「瘦沒瘦我自己知道。」

  其次是投入,其實關於投入錢家早有心理準備,但當康復效果不佳,遲遲不見產出時,投入問題就顯得特別突出、特別無望。楊杉繳費時悄悄對小樣抱怨:「交一萬還不夠做倆月康復,一到醫院,錢不是錢,是水。」

  「別擔心媽,錢是死的、人是活的,沒了還能掙。」

  「怎麼掙也趕不上它走的速度。」

  錢進來對自己有準確定位:他現在是一台燒錢機器,自我解嘲地對兩條腿吹鬍子瞪眼:「小10萬都扔到你倆身上了,不見好還往後退,信不信惹急我砍了你們!」

  為理順投入、產出的關係,小樣向遠在北京的高齊求問。

  「高齊,如果我爸真出現肌肉萎縮會怎麼樣?」

  「失去主動活動功能的關節長期不動,就會發生僵直,同時伴隨肌肉萎縮,出現這種狀況說明康復效果不佳,萎縮趨勢發展下去,會造成關節變形,最後只能通過手術矯正,等於讓病人受二茬罪。」

  「當初回來開始做康復,這邊大夫說的就不像你那麼樂觀,你是不是在安慰我們呀?」

  「小樣,我這麼跟你說吧,北京康復水平肯定比銀川高,如果能在這邊持續、規範地做下去,我不敢保證你爸最後一定能站起來,但至少有希望、有可能;但如果你們那邊康復水平不高、不系統,那就一點可能都沒有。」

  一邊花錢少、沒動靜,扔下去是水坑;一邊高費用、有效果,丟進去是無底洞,這就像強迫一個只吃得起鹵煮的人非在魚翅與燕窩中進行選擇。「北京……」小樣搖頭苦笑,離開後,那地方在她意識裡就象徵「遙不可及」,和理想、自我、愛情一起,是被裁決掉的東西。

  問題解決不了,只能擱置,但憂慮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隨即小樣發現錢進來出現「心理問題」。這天她買菜回家,進門發現錢進來正在看電影頻道播放的一部外國電影,全神貫注。小樣定睛一看,電視屏幕上赫然一個高位截癱的外國男人,和電視屏幕外坐著輪椅、截癱的她爸,裡應外合。

  小樣怕錢進來觸景生情,趕緊拿遙控器換台:「什麼啊?看點歡快的。」換到鶯歌燕舞的頻道。

  引發錢進來巨大不滿和抗議:「我看得正上癮呢,趕緊換回來!」

  沒轍,只好換回電影頻道。

  錢進來招呼女兒:「過來坐下,你也看看,主題很深刻,西班牙電影《深海長眠》。」

  「名字不好,不吉利。」

  「噓,安靜。」

  偉大的電影就有這種力量,五分鐘把你帶進她的情境,讓你身不由己、情不自禁,當男主角雷蒙·桑佩德羅突然坐起、下床、助跑,像鳥兒般飛躍出窗、翱翔起伏的一剎那,小樣心臟被一把攥住,束縛的身體,無法束縛人類自由的靈魂。當男主角的意識在山嶺、林間飛行,最後徐徐降落在海邊,來到女主角面前時,小樣餘光瞥見,錢進來淚光閃動,她把一條毛巾遞到父親手邊。最後男主角喝下氰化鉀,自己實施安樂死,帶著莊嚴、平靜在小旅館死去時,小樣無法自已,淚流滿面,毛巾又被默默傳遞回來。

  影片結束,父女倆一起發出悠然長歎:「哎——」

  錢進來:「什麼感覺?」

  小樣把自己從影片氣氛中拽出來:「有點悲傷。」

  「是傷而不悲,這是戲劇的最高境界。看懂了嗎你?這電影說的是什麼?」

  小樣故意不往真實主題上說:「說人不能太軸,一旦鑽牛角尖,就沒法回頭了。你看男主角他哥哥嫂子那一家多好,任勞任怨照顧他30年,一點不周到的地方都沒有,為什麼他還追求安樂死呢?生活多美好、多有希望。」

  錢進來頭搖得像撥浪鼓:「不對,剛才哭成那樣,我還以為你看懂了呢。追求安樂死跟周圍人如何對他的態度無關,只和心靈、自由有關,這電影說的是:人有死亡的權利。」

  「聽人說爭取這權、那權,還沒聽過誰要爭取死權?」

  「人吃飯喝水是為生存,民主權利是為自由,戀愛結婚為感情需求,而死,有時候是為保留尊嚴。死該像生存、自由和感情一樣,成為人的基本權利,由自己來決定行使。」

  說這話時錢進來目光深邃,讓小樣覺得特別深刻,但她必須將打岔進行到底:「咱誰都不想要死的權利,愛給不給、不給更好,我覺得還是中國的古老生存哲學有道理:好死不如賴活著,活著就有希望,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咱爺兒倆說的驢唇不對馬嘴。」話不投機半句多,錢進來拒絕交流,自閉了。

  楊杉回家,察覺到丈夫在大多數時間裡呈冥想狀,語言量成幾何倍萎縮,不明所以。小樣把她媽拉進廚房,背後磋商:「媽,我爸今天白天看了部電影。」

  「看電影怎麼了?」

  「那電影是講安樂死的。」

  「你爸提到安樂死了?」

  「沒有,他就說死亡是一種權利。」

  「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也不知道。」

  「這幾天盯你爸緊一點,先觀察一下形勢再說,別誘導他再談這話題,也別讓他發現你盯他,外鬆內緊,啊。」

  錢小樣成了圍繞他爸的電子眼,無處不在,但錢進來對女兒卻視而不見,面朝窗外,深沉入定。

  「爸,你想什麼呢?」

  錢進來惜字如金:「思考。」

  「思考什麼東西?說出來聽聽,讓我跟你一起思。」

  「思考是一個人的事情。」說完又把深邃的目光投向幽遠的未來,不帶你玩兒。

  小樣感覺她爸的精神飛昇到一個俗人到達不了的境界,自從飛上那界面,說話就言簡意賅、耐人尋味,只能通過隻言片語管中窺豹。更大的問題在於:上了那界面的人,大多有去無回,這是楊杉娘兒倆最害怕的。

  「壞了,趨勢不好。你說那天給他看什麼不好?非看那破電影,看把他招的?得趕緊干擾他一下,這麼發展下去非抑鬱不可。」

  前護士小樣對心理治療只知皮毛,原來所在醫院也沒先進到開設心理門診,她只能去找過去的同事——神經內科大夫,倆人在疑患缺席情況下,以半專業、半業餘的二半吊子態度,給錢進來進行診斷。比照一份心理測試卷,同事問小樣一個問題,打一個鉤或者叉。

  「你爸有便秘、消化不良、全身不定部位疼痛這些症狀嗎?」

  「時有、時沒有。」

  「那算有吧,畫鉤。食慾減退、失眠嗎?」

  「也吃、也睡,不過心不在焉,心思明顯沒放在吃和睡上。」

  「那這個怎麼畫呀?也鉤吧?」

  「行。」

  「情緒低落、記憶力退化嗎?」

  「他不低落,他思考,每天都思考。」

  「思考?那算低落還是不低落?」同事為難。

  「這個畫叉吧。」

  「沉默寡言?話特別少?」

  「這有,這兩天基本不怎麼說話。」

  「鉤。行動緩慢、各方面能力下降嗎?」

  「他現在沒行動能力。」

  「噢對不起,這個畫叉?」

  「沒法判斷,只能是叉。」

  「絕望無助、覺得生不如死,有結束自己生命的意念嗎?」

  「他沒說想結束生命,就說死亡是人的權利。」

  「那是什麼意思?」

  「他說這是一個深刻的命題,引起了他思考。」

  「沒說他自己想死?」

  「沒說過。」

  「想到死又不是想死,那是鉤還是叉呀?」

  「不知道。」

  神經科大夫縱覽全卷:「從測試結果上看,好像有抑鬱症狀,又好像不太明顯。」

  「他為什麼會因為一部電影就情緒突變、沉默寡言了呢?好像一下就自閉了。」

  「你覺得是什麼原因?」

  「是不是被電影觸動思維?就像突然打開什麼開關,啪一下,把從前沒有過的想法給激發出來了?」

  「你分析得很形象、很有道理,確實有誘因這麼一說。」

  「那你覺得我爸有沒有抑鬱傾向?」

  「不能算有、也不能算沒有,你覺得呢?」

  「他會不會是抑鬱症的另外一種表現形式?」

  「有道理,有可能。」

  小樣對同事人云亦云的治學態度很不滿意:「是我診斷還是你診斷呀?」

  「你又不能把人帶來,我不只能聽你說嘛。」

  小樣不能苛責,人家從神經跨界到心理,已經勉為其難了:「那怎麼辦?」

  「你說怎麼辦?」同事把球傳回來,打門的任務堅決不執行。

  「那你給開點百憂解吧。」前護士反客為主,越權開方。

  回家,小樣悄悄向楊杉出示這些神秘小藥丸:「這藥讓人分泌一種『快樂素』,主要針對睡眠障礙,副作用小,不像其他抗抑鬱藥類那樣嗜睡。」

  「我倒希望他嗜睡,省得總坐在那胡思亂想。你把它混進他吃的那些藥裡。」

  「他要發現問起怎麼辦?」

  「你見機行事,編點瞎話騙騙他。」

  小樣把百憂解混進錢進來每天吃的一大把藥片裡,妄圖魚目混珠,結果她爸火眼金睛,一把揪住現形,把可疑藥片提煉出來。

  「這是什麼?」

  「藥哇。」

  「什麼藥?」

  「新的營養神經的藥。」

  「你把藥瓶拿來給我看看。」

  「藥瓶我沒留。」

  錢進來目光灼灼:「我腿癱,不是腦癱,要麼你把藥瓶拿來,要麼我不吃。」

  小樣老老實實交出藥瓶,錢進來拿過去,仔細審視藥品說明。

  「你認為我得了抑鬱症?」

  「沒有,但是爸,吃點這藥,調節情緒、睡眠,也沒什麼壞處。」

  「你當它是維C呀?這上面清清楚楚寫著:慎重服藥,隨便停用可能會產生不可預期的副作用!小樣你是護士,我不信你不知道。你們娘兒倆這幾天背著我嘀嘀咕咕,別以為我沒看見,當我是病人對吧?告訴你們,我沒病!我在思考,思考人為什麼活著?生存和尊嚴到底什麼關係?這是跟『生存還是毀滅』同等深度的問題,以前過了半輩子,我想都沒想過,現在我要把它想明白,想透!怎麼你們就覺得我是抑鬱症了?我沒病,身體殘疾了,可我思想是正常的,比過去還健全!拿走!我不吃!」

  父親的激憤若能以風力量化,小樣和她的藥片早被刮走,楊杉出手,救女兒於水火:「樣兒你出門轉轉去,我在家陪你爸聊聊。」

  錢小樣走上天台,悲從中來,她終於承認過去坐井觀天的氣吞山河多麼、多麼幼稚,終於承認在堅壁般的現實和山巒般的困難面前,生命渺如微塵,力量螳臂當車。自己就是浩瀚宇宙裡漂浮的一個顆粒,隨波逐流、隨風而逝,有什麼想法、有什麼意識都無濟於事、無能為力。人生最大的無奈莫過於此。

  彷彿為求證自己的存在,回寧夏後她第一次撥通打往北京的長途:「青楚,我每天每天都在努力,以為只要使勁使勁照顧我爸就行了,沒想到無論怎麼努力,還是有那麼那麼多問題沒辦法,那麼那麼多地方做不到,我覺得自己力量特別特別渺小,非常非常無助,好想好想在北京和你們在一起的日子,想你、想霹靂、想姥姥、大姨二姨、還有高齊、雷蕾……」她小心翼翼,避雷一樣繞開一個名字,然而逃避是銘記的另外一種形式,越避之不及,越如影隨形。

  掛斷手機,小樣發現自己立足在天台邊緣,腳下熙熙攘攘、車水馬龍,正想嘗試一下走鋼絲的味道,突然被人從身後死死抱住,一股巨大的力量把她往後拖去!無論何時何地何種處境,小樣都是「生命多美好」的堅決捍衛者,為此在魂飛天外之餘,依然拳打腳踢:「救命!非禮!」當代歹徒綜合素質不高匆匆上崗,業餘刀馬旦的三腳貓功夫足以翻盤,對方在小樣張牙舞爪、殊死抵抗下迅速落敗,束手就擒。

  這時她才顧上看他的臉,怪不得路數熟悉,原來貼身肉搏過幾場,老對手——方宇!動作定格,倆人你看我,我看你,近在咫尺,雞犬相聞。

  方宇伸手抱她:「樣兒,是我!」

  「誰讓你來的?說過不答理你,走!」小樣連滾帶爬起來,慌不擇路逃竄,跑出一段戛然止步,折返回頭,一頭扎進方宇懷裡,號啕大哭:「你來幹什麼?我想死你了!你怎麼才來?嗚——嗚——嗚——」

  方宇滿眼全是淚,倆人的較量,他總算贏了一局。

  「剛才聽你數一圈,連高齊都數到了,就沒我。」

  「不能提你,一提心就疼,連方字都不行,在家看見桌角都能想起你來。」

  「何苦這麼自虐?我要不來,你是不是打算把傢俱都磨成圓的呀?」

  「這主意不錯。」

  「想你為什麼不接電話、不理我?」

  「這是我對自己的懲罰,誰讓我犯那麼大錯來著?生活狠狠教育了我:犯錯就要付出代價,小錯小代價,大錯大代價。」

  「錯兒是我跟你一起犯下的,應該連我一起罰,咱倆也好做個伴。」

  「你被罰過了,別再往裡摻和。方宇,你隔三差五能來看看我,讓我抱你一會兒,我就知足了。」

  但方宇不知足,擁抱一會兒、親吻幾下不是他來的目的:「你爸真抑鬱了?」

  「我也拿不準,不過沖剛才他發的那頓脾氣,我覺得更像了,還是狂躁型的。」

  「就算他不抑鬱,我擔心你也離抑鬱不遠了。」

  「我沒抑。」

  「看,跟你爸一樣一樣的,都不能正視自己問題。樣兒,要不還是帶他回北京去治吧,一方面康復水平確實高,另外一方面,那邊有親戚、家人,你爸情感上也好有個依賴,很多病是心病,把心治好,病就去了一大半。」

  「你以為我不想?高齊、青楚都這麼勸我,可當初回寧夏治就為省錢,要去北京的話,我家上哪兒弄幾十萬哪?」

  錢,確實是當今社會最沉的話題,提錢英雄都氣短,別說狗熊了。

  「我經常幻想自己是一大款,刷刷簽張支票,往醫院一拍,愛多少錢多少錢,要怎麼治怎麼治,讓我爸站起來就行。可大款是幹出來的,不是想出來、變出來的。我現在才知道:理想要靠知識、能力來實現,沒有知識和能力,理想只能是空想。我特別後悔當初沒像青楚那樣好好學習,考上個好大學,為自己爭取一個更好的未來。如果我有她的能力,哪怕還是面對這麼多困難,至少不像現在這樣,經常覺得自己無能為力。」

  「咱倆可能哪哪都不如人家,但我們還剩下一個優勢,就是努力。」

  「我很努力了,可怎麼努力都是白費勁,怎麼折騰都是瞎撲騰。」

  「那說明我們努力得還不夠,小樣,你真想帶你爸回北京?那就帶他走!我們年輕,只要努力、肯幹,一切皆有可能!咱四個在北京安個家,你媽負責照顧你爸,咱倆出去打工,我有一份穩定工作,還有機會掙外快,把業餘時間全用上,你再找個工作,咱倆掄圓了干,每月合力掙它一萬,你爸康復費用不就出來了嗎?」

  小樣直愣愣望著方宇,雙目圓睜,把方宇看毛了。

  「幹嗎這麼看我?」

  「我們家以後怎麼著跟你有什麼關係?」

  「怎麼說著說著就翻臉了?」

  「我鄭重告訴你:我爸怎麼治、在哪治,與你無關。」

  「我來,就是因為這事和我還有關係!」

  「沒關係,早沒有啦!還要我對你說多少遍?賠過了,一點責任都不用你負了!」

  「你越凶我越知道你是為我好,不想拖累我。如果沒人幫你,憑你自己,怎麼可能讓你爸得到最好的康復治療,讓他重新站起來?你有多大能耐?」

  「我能!再難那也是我自己的事!你來到底為什麼?是不是就為看看我?好了,看完你可以走了!」

  「樣兒,等一等。」

  「還要幹嗎?」

  方宇從背包裡拿出此行唯一的禮物,裝滿CD的碟盒:「我來以前特意到圖書大廈買的,全是典藏版,給你爸聽聽。」

  小樣拚命把眼淚嚥回肚裡:「恨死你,我恨死你了!」

  贏一局,卻不足以翻盤,但是方宇不走,(前)女友在他身上留下一筆巨額精神遺產——愈挫愈奮。

  錢進來享受到了方宇帶來的典藏京劇CD,作為繼百憂解失敗後的下一個治療產品,小樣精心選擇郭劍光的唱段:「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松,挺然屹立傲蒼穹,八千里風暴推不倒,九千個雷霆也難轟,烈日噴焰曬不死,嚴寒冰雪鬱鬱蔥蔥,那青松,逢災受難經磨歷劫,傷痕纍纍、斑跡重重,更顯得枝如鐵、干如銅,蓬勃旺盛,倔強崢嶸……」果然奏效,錢進來先從幽遠未來回到現實,凝神傾聽,接下來的反應就讓小樣猝不及防,麻爪了,錢進來鼻子一抽,嗚嗚哭開了。

  「爸你怎麼了?」

  錢進來哭得撕心裂肺,毛巾也摀不住大放的悲聲。

  「爸你到底怎麼了?跟我說說。」

  「你爸我……現在站都站不直,學不了泰山頂上一棵鬆了。」

  「是我放這個把你招哭的?」

  「能把它關了嗎?」錢進來一聲長歎,「我哀悼自己,以後再沒機會站到舞台上去了。樣兒,永遠、永遠別再給我提京劇,啊。」

  藥下猛了,但側面檢驗出確實有病。方宇的話在耳際縈繞回想,小樣的心死灰復燃、蠢蠢欲動,北京,因為方宇的鍥而不捨,並非那麼遙不可及。

  小樣先對楊杉投石問路:「媽,要不咱給爸換換環境?高齊也這麼建議。」

  「往哪兒換呀?」

  「北京。」

  「不切實際的事兒我不考慮。」

  「也沒那麼不切實際吧?」

  「那你說說怎麼切實際了?我們哪來那麼多錢?就算臉皮夠厚,把你姥大姨二姨都拉下水、刮乾淨,就夠了嗎?」

  「我們不依賴別人,我出去找工作,努力賺錢。」

  「你能掙多少?行,趕明兒我退休回家照顧你爸,讓你出去打工,在咱這地你一個月最多也就兩千,到北京就能兩萬了?哪輩子能掙到你爸需要的二三十萬?你是不想回北京找那小子去呀?想去就去,我不攔你,不用打你爸的旗號。」

  剛萌芽的想法才冒頭就被楊杉一舉否決生存機會,小樣恢復理智,人的想法無濟於事,必須服從現實,在哪治療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走什麼路歸現實拍板,她必須遣散方宇,讓他哪來哪回。

  「都是你出的餿招兒,把我爸招哭了不算,還不許我再跟他提京劇。」

  「這說明他精神狀態確實出了問題。」

  「你不招他也不會出問題,我就不該再聽你的。讓你走怎麼不走?還找我幹什麼?」

  「我來不是就為看看你,我、要、和、你、在、一、起!」

  「怎麼和我在一起?」

  「要麼留下,在銀川找工作,靠手藝掙錢,要麼帶你全家回北京,幫你一起給你爸做康復。」

  「烏托邦!現實不是你一廂情願就可以的,責任很容易說出口,可你知道負責有多難嗎?我現在每天都被現實教育,隨時都想放棄,甚至後悔當初許下讓我爸站起來的諾言,但一旦說了就要做下去,因為我別無選擇。你跟我不一樣,幹嗎非要這樣?別往自己頭上攬責任,免得將來後悔。」

  「我一點都不覺得負責很容易,你認為我從北京追到寧夏來說這些話是一時興起嗎?我知道責任該怎麼負,我是準備好了才來的!」

  「還有我媽呢,你忘了?考慮過她沒有?她永遠不會接受你,你所有的想像一到她那都過不去,實現不了。方宇,因為過去犯下的錯兒,咱倆永遠沒可能了,無論你怎麼愛我、我也愛你,也不能在一起,再見。」

  聽完小樣的話,方宇真走了,沉默離去,像從沒來過寧夏,沒帶來過那些痛苦的歡樂、無望的希望。小樣回到死灰般的生活,時刻陪伴父親,徒勞地努力著。

  「樣兒,這幾天你怎麼也不愛說話了?」

  「你老思考,我跟誰說去呀?我也思考呢。」

  「你思考些啥呀?跟爸說說。」

  「怎樣才能一夜暴富?」

  「有答案嗎?」

  「有了,買彩票!」

  「好辦法,我閨女就是聰明。」

  「別冷嘲熱諷,我是認真的,不是瞎想。」

  「你要一夜暴富幹嗎?為給我做康復?」

  「我要一下中500萬,別說北京,帶你去美國做康復都沒問題。」

  「閨女,知道你一門心思想給爸治病,但能想點靠譜的事兒嗎?」

  「什麼事靠譜?就憑我那點三腳貓的本事,橫豎找不著高薪工作,顛來倒去想一圈,賣自己怎麼也賣不出高價來了,沒有比買彩票更靠譜的了,投資小,收益大,我有預感,肯定能中獎。」

  「你哪來的預感?」

  「不都說天無絕人之路嘛,咱倒這麼大霉該走回大運了,好運沒準兒就應在彩票上。」

  「我覺得你有點魔怔。」

  「不瘋魔不成活,我要邁出成功的第一步。」

  小樣以往超強的動手能力一點沒荒廢,說幹就幹,第二天勤奮的身影就從伺候父親的百忙中擠出一點縫隙,閃現在彩票銷售點。前人的路,後人的轍,小樣先洗耳恭聽老彩民給自己上課、講彩經。

  「彩票如人生,不同人有不同過法,一種是聰明人的智慧法,我管它叫主動出擊型,總結的就是我自己,運用智慧、經驗與直覺,運籌帷幄,對紅藍走勢、尾數分析、連號分佈、奇偶分佈、紅藍冷熱都要研究,做到瞭然於胸、盡在掌握。」

  小樣夢迴學生懵懂時代:「你說的這些都是什麼啊?我怎麼聽不懂呢。」

  「你得先研究才能懂啊。」

  「那我得研究到哪輩子去呀?」

  「反正我已經研究半輩子了。」

  「這個算了吧,我智慧有限,主動出擊沒一回成的,有笨點的辦法嗎?」

  「笨招兒也有,就是守株待兔型,以執著取勝,沒準兒也能成功。」

  「執著?這行,我現在就剩執著了。」

  「那你就守號,紅球區6個號碼,自己選一組中意的,然後就死守,說什麼也不換號,以不變應萬變,天上掉餡餅,別人頭上掉一個遍,怎麼著最後也輪到掉你頭上一回。」

  「我聽著死守好像比主動出擊等的時間還要長?」

  「耐性、毅力、堅持,這是對待彩票的態度,跟對待人生一樣,一旦帶上功利主義目的,往往一無所得,你要當它是玩,順帶做慈善,也許就守得雲開見月明。」

  「那我就死守了。」小樣敲定最適合自己的人生態度,接下來就是技術操作問題——選號,「什麼號碼吉利?」

  「你幸運數字是什麼?」

  「幸運數字要管用,我還至於淪落到現在買彩票?沒幸運數字。」

  「那生日也行。」

  「我是1月8號。」

  「0108,再想四個數。」

  「用他生日吧,10月19。」

  「你男朋友吧?」

  前,小樣暗自歎息,沒回答。

  「1019,還差倆數。」

  「最後用我爸生日,我買彩票是為他,11月12。」

  「1112,連號好,還容易中,齊了。」

  「010810111219,我喜歡這號!」小樣對這串號碼頂禮膜拜,掏20塊錢下注,「這號,我買10注!」

  「藍球號碼也不變?」

  「那是我和他認識的紀念日,不變,我死守了!」

  電腦打出錢小樣生平第一張彩票,投資完成,只等回報。到了公佈中獎那天,她早早守候在電視機前,等待開獎,楊杉、錢進來誰也沒把女兒新事業當回事,可突然聽見一聲尖叫「中啦」!

  「她說中了?中多少?」

  「我哪知道哇?中多少哇閨女?」

  「5等10塊,10注100塊錢。」

  「不錯不錯,投20塊中100,投資回報率百分之五百,咱家眼瞅著誕生一商業奇才。」錢進來態度樂觀,給女兒第N次創業定性。

  可小樣非常非常不滿足:「什麼呀?離500萬差遠了去了。」

  「積少成多嘛,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不急我買什麼彩票呀?」

  楊杉譴責錢進來:「她這麼沒溜兒,你不撤火,還幫著添柴?」

  「她是為我,孩子給逼得實在想不出別的轍了,我還不鼓勵鼓勵她?」

  「也不知道你們爺兒倆誰逗誰玩呢?」

  100塊回報,距離期望的500萬目標,只完成五萬分之一,不過相對於小樣以往無數次失敗,首次投資堪稱成功典範,至少足夠她追加投資達五次之多。

  在小樣紅紅火火開創彩票事業的同時,方宇坐在回北京的火車上,也對自己事業有了嶄新規劃。一到北京,他就風塵僕僕直奔車行,照會老闆:「打今兒起,您盡可能多給我安排活兒,什麼髒活兒累活兒都無所謂,加班加點也不在乎,只要能掙錢,跑外地接車、修車大活兒,您一水全給我,成嗎?」

  「怎麼了這是?你不是只干技術含量高的活兒嗎?缺錢了?」

  「急茬!算我求您幫忙,什麼來錢快,給我安排什麼。」

  「行,你願意,我這活兒多得是。」

  沉默離開不代表放棄翻盤,方宇計劃把生米煮成熟飯,沒錢掙錢,沒機會創造機會。不管小樣如何冷酷到底,他都不由分說一往無前。

  青楚得知方宇去過寧夏,聯同周晉、高齊約他見面,大家都想瞭解小樣近況。

  方宇:「叔叔情況大致就是這樣,小樣愁得不知道該怎麼辦。」

  高齊:「他出現抑鬱傾向很正常,想改善他的精神狀態,一要靠身體康復的顯著療效,二要靠周圍親朋好友的精神支撐。」

  青楚:「無論從哪方面考慮,都應該把姨父接回北京治療。」

  方宇:「我也這麼想,小樣也想,可回北京就要面臨更大的經濟壓力,要做這個決定對她來說太難了。」

  青楚:「我們可以一起幫她,再大的難處,大家分攤,就容易多了。」

  方宇:「小樣不想把自己負擔轉嫁給別人,就連我要跟她一起承擔,她都拒絕了。」

  高齊:「那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方宇:「這次回來我要盡快籌一筆錢,先別告訴小樣,如果她知道一定不讓我這麼做。等我籌到錢,馬上再回銀川說服她。」

  青楚:「問題是你打算怎麼籌那麼多錢呢?」

  方宇:「掙,想盡一切辦法掙。」

  周晉:「方宇,如果需要,我可以……」

  方宇擺手制止:「別!這是我自己的事,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小樣不想拖累我,我也沒權利拖累你們,這責任是我們倆的,讓我們自己來承擔吧。」

  周晉:「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記住,我們都在支持你,有需要就說話。」

  高齊:「對,你和小樣不是孤軍奮戰。」

  方宇:「兄弟們,謝謝。」

  青楚:「好男人都湊齊了,我代表小樣敬你們仨一杯!」

  錢小樣不知道自己的盟軍正在集結,此刻她全神貫注投入到與彩票的孤軍奮戰之中。可自從首戰小捷後,她就再也沒贏過一回。

  「我前前後後投進去500了,就第一次中了100,算下來投資回報率百分之負五百,失敗。」

  老彩民依然對她循循善誘:「不失敗,懷疑和放棄很容易,堅持才最難,想想人生是不也這個道理?」

  時不我待,帶著極端功利主義色彩的小樣沒時間、也沒錢在彩票領域一次次體驗人生況味,產生巨大困惑和動搖:「那我還要堅持下去?要不我再給自己最後一次機會,換號轉轉運氣?」

  老彩民不以為然:「那你就背離了守株待兔的原則,人生是另外一種策略了。」

  「我和他分手了,可能不該用他生日,乾脆換成我媽的,反正這是我們一家三口的事。」

  「隨便你,不過要是我,既然決定守號,就絕對堅持下去。」

  「我換一次試試。」

  最後一次檢驗自己投資能力的機會,要麼金盆洗手、要麼再接再厲,小樣坐在電視前等開獎,看著看著,楊杉、錢進來發現女兒眼睛直了。

  「她媽,你看咱閨女怎麼了」

  小樣像被子彈擊中,摀住胸口,大口倒氣。

  「小樣你怎麼了?」

  「媽,我中啦!中啦!」

  「幾百呀?」

  「3萬!3等3000我買了10注,一共中3萬!」小樣瘋狂擁抱楊杉,再擁抱錢進來,「真的中了!我中了!媽,咱一下就有3萬了。」

  「你這渾蛋孩子,還真讓你中了……」

  小樣從兜裡摸出彩票,突然狂喜定格,表情驟然霜降。

  「怎麼了孩子?」

  小樣轉喜為悲:「中獎的是我以前守的那號,上回為轉運,我把它給換了。」

  即使對女兒彩票事業不聞不問的楊杉,也對巨額人民幣從手指尖上劃過去扼腕惋惜、灰心喪氣,不由得聯想到命運,這是一個什麼意味的暗示呢?得而復失比從未得到更悲壯,小樣陷入無休無止的自怨自艾:「我怎麼把號換了呢?怎麼就沒死守,沒堅持下去呢?」她把這句話反反覆覆,碎碎叨叨,念念不忘,關門不出,絕食絕覺。楊杉不得不出手干預,防止家裡前赴後繼湧現兩個抑鬱症患者。

  「樣兒?你是醒了還是沒睡?」

  「沒區別。」

  「還想彩票呢?別鑽牛角尖,以後不買那玩意兒了,橫財跟咱家沒關係。」

  「媽,你不用安慰我,我不是算計一城一池的得失,我在總結人生,為什麼有生以來第一次跟運氣離這麼近,結果卻被我愚蠢地錯肩而過呢?」

  「說明你沒這命。」

  「不對,是老天在懲罰我,教訓我沒堅持、沒死守,本來就缺乏內在、好高騖遠、沒長性,就剩執著這麼一條優點,還給捨棄了。總聽見誰在我耳朵邊冷笑,說:『誰讓你不堅守來著,瞎了吧?』」

  見女兒這樣,錢進來問楊杉:「媳婦,那百憂解你扔了嗎?」

  「沒扔,幹嗎?」

  「沒扔就好,要不給咱閨女吃點?她都幻聽了。」

  楊杉愁眉苦臉:「我覺得自己也需要吃點。」

  「拿出來、拿出來,咱三口人飯前一起吃,拿它開胃。」

  女兒的沉淪,換來父親的覺醒,錢進來顧不上繼續幽遠命題的長考,必須回到現實,解決錢小樣的精神壓力。他宣佈重大決定:「本人決定即日起,不做康復了!我沒發神經,做這個決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花那麼多錢康復,也沒見有要康復的意思,其實康不康復能怎麼著?橫豎我都不能健步如飛了,橫豎這輩子都得拖累你們娘兒倆了,生活上我沒法解放你們,經濟上還可以做點貢獻,雖說不能賺錢,省錢也是貢獻吧?至少以後誰都不用頭拱地想錢轍了。先說好,要贊成我的決定,咱一塊慶祝;要不贊成,想勸我改主意,免了。」連楊杉、小樣贊成或者反對的發言權都給剝奪,「宣佈完這決定,我一下就輕鬆、解脫了。這幾個月花著大錢,心裡還不痛快,現在不花錢,痛快一下就回來了,多好!」

  錢進來遏止了自己身上的無限制支出,一舉理順家庭產出與投入的逆差,消滅了財政赤字,緩解了尊嚴面對生命低三下四的心理弱勢,讓尊嚴重新揚眉吐氣。但依然解決不了女兒的心理疾病,錢小樣徹底被挫敗感、無力感以及無助感沒頂,走投無路,她站上天台對天空大喊:「誰能告訴我該怎麼辦?」

  她聽不見千里之外的回答:「小樣,我來啦!」

  方宇嘔心瀝血的工作態度,以及鞠躬盡瘁的工作量,把掙錢變成搶錢,讓車行老闆發現進一步挖掘他身上潛力的可能性。

  「方宇,別太玩命了,被錢逼死不值當。這麼沒日沒夜幹下去,別哪天一下不省人事,再砸我手裡。」

  「不會,要有那天,我保證掙扎著出了車行門再倒下,絕不拖累您。」

  「你到底需要多少錢才夠?」

  「至少20萬。」

  「你給自己頂多大一雷呀?要不先從我這借20萬?回頭幫我幹點私活兒,慢慢還。」

  「行啊!那我就把您當銀行貸款了。」

  方宇用淪為長期包身工的代價換到20萬現金,沒條件的條件、沒機會的機會,被他創造出來!

  第18章

  房門打開,不速之客的面孔讓錢家一片寂靜。唯一有權打破沉寂的是楊杉:「你怎麼來了?」扭頭問小樣,「他來幹什麼?」

  「我不知道。」

  「錢叔兒、阿姨,我想跟你們談談,能讓我進去嗎?」

  不速之客一步跨進門,將不速進行到底,連小樣都不知道他葫蘆裡賣什麼藥。

  楊杉審問:「你要跟我們談什麼?」

  「前段時間我來過一趟……」

  楊杉扭頭看小樣:「他來你知道嗎?」

  「知道。」

  「你跟他見過面了?」

  小樣不答,就是默認。

  楊杉轉回方宇:「你接著說。」

  「我聽小樣說了叔叔情況,也找高齊咨詢過,我覺得如果叔叔回北京康復,效果肯定會好得多。」

  「你就是要跟我們說這個?」沖小樣,「怪不得你最近老念叨想帶你爸回北京治,敢情又是因為他,你是為你爸,還是奔他?你倆都串通好了是吧?」

  「小樣沒和我串通,上次我來她把我趕走了,這次我是自作主張來跟您談的。」

  「那你就省省吧,咱們沒什麼可談的,我說過以後我家的事和你沒關係,你不用再操心了。」

  「怎麼可能和我沒關係呢?如果當初我不攛掇小樣,她就不會去北京,如果她沒和我一起,腦袋就不會被人開瓢,你們也不會非帶她回銀川,如果不是我給她出主意在火車站逃跑,叔叔就不會出事,要不是因為我,你們家根本不會倒這麼大霉!」

  「你明白就好!知道我們家是因為你倒的霉,你就躲遠遠的,別再沾我家邊兒。」

  「我做不到,禍已經闖下了,就算你們寬宏大量不想再追究我責任,我也過不了自己這關,我沒法置身事外,假裝所有問題與我無關!」

  「方宇我告訴你,我不再追究你責任不是因為寬宏大量,是不願意再和你有任何瓜葛,你別讓我看見就算幫大忙了。」

  「阿姨,不管你怎麼恨我,我都能理解,但現在最重要的是要讓叔叔得到更好的治療,北京有最好的醫療技術,有你們家人支持,無論從哪方面考慮,回京康復都是最佳選擇。」

  「這些還用你告訴我?你以為我不想帶他回北京治?要有條件我還想帶他去美國呢。我盼他站起來的願望比誰都強烈!可光有願望管用嗎?人得面對現實,不是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的。」

  「我知道最大難題就是錢,上次從銀川回北京,就是要解決這個難題。我給叔叔籌了20萬,美國去不了,但回北京康復,暫時應該夠了。」

  存折一出,無不震驚,小樣、楊杉、錢進來各翻騰各的心思,誰也不去接存折。方宇將它擎在空中,找不到落點,只好自行尋覓出路,降落在餐桌一角。

  小樣不關心20萬,她關心20萬背後的淵源:「你把奶奶房子賣了?」

  「沒有。」

  「那你哪來20萬?」

  「我借的。」

  「跟誰借的?借這麼多錢你怎麼還呀?」

  「你別管了。」

  「不行!我不能讓你為我們家背一身債。」

  楊杉把女兒的心思看得通透:「特感動是吧?」對方宇喝彩,「不管這錢是怎麼來的,讓小樣感動的效果顯然達到了。」

  「阿姨,我拿錢來不是為感動小樣,是為幫叔叔康復。」

  「你想幫小樣她爸康復,也想感動小樣,最好我也能感動,同意你倆在一起,20萬換來一個皆大歡喜的結果,你是這麼希望的吧?」

  「我沒想那麼多,就覺得幫叔叔早日康復是我的責任,不管我和小樣能不能在一起,我都要努力實現這個目標。」

  「你真沒想用這20萬換我同意你和小樣好?」

  「真沒有!我就想對叔叔負責到底。事實上,這20萬本來也是我該賠的,假如一開始就能借來這筆錢,叔叔就可以留在北京治了。」

  「這話說的倒在理。」

  「那您同意回北京嗎?」

  「回不回北京、選擇在哪兒治,是我們家自己的事,跟你沒關係。你要真像自己說的那麼懂道理、負責任,真覺得這錢是你該賠的,那就留錢走人,以後不要再來找小樣。」

  楊杉是老道的棋手,狠將一軍,就把方宇將到死角。但她錯會了他,20萬換不回愛情的存活機會,對方宇不意味著全盤皆輸,因責任之名為愛情做點什麼,他已謀事在人;至於愛情能否重生,成事在天。他對此行超然事外,只留下存折,其他什麼也沒想帶走。方宇以最輕鬆的腳步、最決絕的背影,掉頭而去。

  小樣的淚腺被方宇每一步離開的腳步牽引,記憶將方宇每一幀遠去的背影備案存檔。就在這一刻,她領悟到命運通過彩票暗示給她的人生箴言:堅守!在她錢小樣稀鬆平常、臊眉搭眼的倒霉生活裡,再沒有一個人、一件事、一段情,像方宇這樣值得她死皮賴臉、死纏爛打、死不撒手!人生策略從此定調,就是「守到雨後出彩虹、守得雲開見月明」。

  方宇走了,存折留下了,楊杉沒想到自己一步狠棋,將住的是自個兒。

  錢進來充當解鈴人角色:「媳婦兒,方宇這20萬,你打算要是不要?」

  「理智點考慮,應該留下這筆錢,帶你去北京,可我心裡挺彆扭的,本來這是他應該賠給咱的,可現在他拿錢來,倒弄得像咱家救世主似的,我要用了這錢,是不是還得把閨女搭給他?」

  「人家方宇都表態了,是衝我不是沖小樣。」

  「你還真信啊?他要不喜歡小樣,能對你這樣嗎?」

  「就算是為小樣,他也不易啊,一般人碰上這種事,躲還來不及呢,他不躲還往上衝,光是因為小樣?咱閨女有那麼大魅力嗎?說了歸齊,方宇是個有責任感的孩子。」

  「就算你說得有道理,我也不愛聽你誇他。」

  「知道你不愛聽,所以有個秘密我一直沒敢告訴你。其實在北京,方宇經常背著你去醫院看我,拚命給我打氣,想法逗我高興,你記得桑蘭資料、還有豆汁兒嗎?其實都是他給我弄的,怕你生氣才打高齊的旗號。是他把我從最初的絕望情緒中撈出來的。雖說我癱了有他責任,可說實話,這孩子挺讓我感動的。」

  楊杉默不作聲。

  錢進來知道自己的話起到了潤物細無聲的作用:「你是不是也有點感動?」

  「我沒有,你們都感動了,就我鐵石心腸。」

  「別玩冷酷了,演技又不好,濛濛孩子還湊合,蒙不了我。」

  「你什麼意思?他是好孩子、有責任感、對你好,我是惡人,攔著不讓你去北京康復。」

  「你看你,淨歪曲,我不是這意思。」

  「我問你,你想用這錢去北京做康復嗎?」

  「不想。」

  「不想?」

  「孩子們的好意我理解,心裡也高興,可我不想害他們,方宇這麼做,小樣肯定不會袖手旁觀,不管他倆好不好,咱閨女肯定都得玩命幫他一起還債,所以咱把這20萬一拿,倆孩子就得變成我這兩條腿的奴隸,後半輩子非被我拖累死不可。」

  「你以為我顧慮的是什麼?」

  「我知道,你跟我一樣,都是心疼孩子。我現在做不到給他們未來添磚加瓦,但至少可以不當他們的累贅,讓孩子們輕輕鬆鬆奔自己前程,媳婦,咱能不能不要這20萬?」

  「那你就更沒有站起來的機會了。」

  「我站不起來你嫌棄我嗎?我要下半輩子都這樣,你準備拋棄我?」

  「晚了,從跟你好上那天就晚了,怎麼著都是砸手裡,這輩子我認命了。」

  「那咱就認了吧,我自己在家康復,不就是運動嗎,咱不花錢也能動。」

  「那把錢退回去?」

  「退回去!」

  小樣受命退還存折,以官方身份,通過合法渠道,電話召見方宇:「你走了嗎?」

  「沒呢。」

  「那你過來找我。」

  「我答應你媽了,不見你。」

  「死心眼呀?你打算以後不見我了?」

  「我想證明給她看:我不是要拿20萬買她同意咱倆好。」

  「我媽軸、你也跟著軸啊?我願意和你好,跟錢有個屁關係,你馬上給我過來!」

  方宇走上天台,立足未穩就被小樣投懷送抱、吻如雨下,甜蜜浪漫暴啐得他幾乎窒息,騰雲駕霧,直上雲天。沒異想天開重獲愛情呀,愛情怎麼如此猛烈,自己溜躂回來了?

  「說,你跟誰借的錢?」

  「你別管。」

  「你要不告訴我,我就跟你沒完。」

  「跟我們老闆借的,他說算我預支,以後幫他干私活兒慢慢還。」

  「20萬,你哪輩子才能還清呀?」

  「太小看我了,不就20萬嘛,這輩子肯定能還清,不至於欠到下輩子。」

  「討厭吧你就!」

  「別擔心,只要我努力,很快就能把錢還上。我努力起來是很嚇人的噢!你又不是沒見過,飆次車就掙五千。」

  「你別費勁努力了,我媽讓我把存折還給你,她和我爸商量過了,決定不要你錢。」

  如果存折被退回,對方宇而言才是滿盤皆輸,他拒絕拿回:「什麼意思?不去北京康復了?」

  「這事你別管了,把錢拿回去還了吧。」

  「我不要!」

  「那我撕了!」小樣對存折作撕扯狀,方宇不為所動,她又作投擲狀,「我扔了!」

  「想撕想扔隨你便,反正我不要。」

  「都說不讓你管了,怎麼這麼強啊你?」

  「這算什麼?我努力想為自己犯的錯負責,可他們連機會都不肯給我。那你呢?你也放棄讓你爸站起來的理想了?」

  「我不放棄,決不放棄,可我也不願讓你為我們家背一身債,我以後自己再想辦法。」

  「以後是什麼時候?錢小樣你別犯傻好不好?你爸腿能等你慢慢想辦法嗎?你給我聽好了,現在不是咱倆互相心疼、你推我讓的時候,讓你爸站起來不光是你的理想,也是我的,咱倆必須勁兒往一處使,盡快想辦法帶他去北京。」

  「你個大傻帽!明明是只蝸牛,非搶個烏龜殼背上,也不怕超重把你壓死!」

  「比喻生動,可我聽著彆扭,能把烏龜殼換成螃蟹殼嗎?」

  小樣又哭又笑,撲進方宇懷裡。

  「小樣,我活了24歲,頭一回想明白責任是怎麼回事。責任是一種別無選擇的目標,你必須努力實現它;責任也是一種巨大的力量,讓你永遠有努力的勇氣和勁頭。」

  「真深刻,我也這麼想,就是沒你總結的好。」

  「你爸不是我勉強背上的負擔,是我主動承擔的責任,我和你一樣責無旁貸,你以後別再說那些不要我管之類的廢話,行嗎?」

  「不行!」

  「我費這麼多唾沫,你還不明白?我可要怒了!」

  「我是說不能讓你一個人背那麼多債,我跟你一起還。」

  「那你不打算推開我、跟我劃清界限了?」

  「你不達目的不罷休,我擰不過你。你把我理想勻過去了,那你開修車行的理想呢?放棄了?」

  「誰說我要放棄?我先幫你實現你的理想,然後你再幫我實現我的理想,怎麼樣?」

  「我覺得可以!」

  他們的愛情劫後餘生,回來了。

  「可怎麼說服我爸媽他們呢?」

  「其實他們心裡肯定想去北京,只不過不想成為我們的負擔。」

  「我知道,但現在怎麼辦?」

  「A方案失敗,啟動B方案。」

  「什麼B方案?」

  小樣不知道自己的盟軍集結完畢,當然就更不知道B方案體現的是集團作戰的優勢。在京的青楚、周晉、高齊得到方宇召喚,立即按計劃行動起來。

  高齊:「我已經在康復中心辦了預約手續,隨時可以入院。」

  青楚:「高齊,這次你是男一號,我們都是配角。」

  高齊:「我當慣配角了,忽然要挑大樑還真有點緊張,要不還是你倆主說,讓我敲邊鼓吧。」

  青楚:「不行,第一你是醫生,第二我小姨對你印象特別好,所以你說話比我們有份量,你一定要用不可辯駁的醫學理論說服她。」

  高齊:「那我盡力。」

  青楚:「還有一個問題需要討論,我們要速戰速決,不能延誤太多時間,所以是不是應該讓方宇提前買好回來的火車票?」

  周晉:「坐火車行動太受限制,坐汽車錢叔叔有問題嗎?」

  高齊:「要能躺著就問題不大。」

  周晉:「那行了!交給我解決,保證一站式,一條龍服務。」

  青楚:「怎麼個一站式一條龍?」

  周晉:「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青楚:「那好,我們週五下班就向銀川進發!」

  青楚沒料到周晉的一站式、一條龍居然全部囊括在一輛車裡,啟程日他開來一輛旅行房車:「返程時就讓小姨夫躺在後座上,用安全帶固定,我和高齊輪流開車,你、小樣、小姨一人一座,路上需要的水、食物、包括衛生用品都準備齊了,一應俱全,怎麼樣,這一條龍服務您還滿意嗎?」

  「不能再滿意了,出發!」沒有比把執行任務演變成長途自駕游更浪漫的事了,旅行房車載著方宇的囑托、所有年輕人的希望,向寧夏進發!

  最近每次敲門,楊杉對門外充滿各種未知早有準備,但當這回站著青楚、周晉、高齊的組合時,她也始料未及:「你們三個怎麼來了?快進來坐。」

  從視線與盟軍接壤的一刻起,小樣就從孤獨無助、挫折無力的深淵一躍而出,她明白自己是被姐妹、朋友搭救上來的,生命依然渺如微塵,她依然是懸浮在大氣中的一個顆粒,但依靠愛情、親情、友情的標記,她就能找到自己渺小但清晰的坐標。

  錢進來最喜出望外:「你們三個專程來看我?」

  青楚:「姨父,我們不是來看你的。」

  錢進來:「自作多情了,甭管怎麼說,看見你們我就高興。」

  青楚:「放心,你以後能經常高興了!」

  錢進來:「媳婦兒,我聽這孩子說話怎麼直犯糊塗呢?」

  楊杉:「我也沒比你明白多少。」

  青楚:「不繞圈子了,小姨,我們是來接小姨夫去北京治療的,你們一家三口都得去,誰都跑不了。」

  楊杉:「是方宇讓你們來的?」

  青楚:「是,但也不全是,讓姨父早日康復是我們大家共同的心願,今天的行動也是我們的共同決定。」

  楊杉:「你們都是好孩子,我和你姨夫領情了,不過我們不打算去北京,你姨父已經決定不治了。」

  錢進來:「對,不治了,前半輩子我在舞台上活躍夠了,後半輩子坐著躺著多歇歇也挺好,你們甭替我操心,把精力都用自己身上,只要看著你們都奔出個好前程,我就是站不起來也知足。媳婦兒,有你守著我就夠了,讓小樣跟他們去北京吧,你同意嗎?」

  楊杉點頭附和:「小樣,你收拾東西跟他們走吧。」

  錢進來:「閨女,去好好實現你自己的理想,爸等你勝利的消息,啊!」

  四個年輕人面面相覷,這個局面不在計劃當中,如何應對?

  周晉:「形勢不對,我們是來說服他們的,怎麼成他們說服我們了?」

  小樣:「不行!長這麼大都是你們做我主,今天我要替你們做回主,咱們必須一起去北京!」

  青楚:「小姨、姨父,實話告訴你們,我們這趟不達目的誓不甘休,你們面前只有一條路,就是跟我們走,最好認清形勢,配合我們行動,不然就不客氣了。」

  錢進來:「我的病治不治自己說了算……」

  周晉:「這事您和小姨說都不算,醫生說了算。」

  高齊:「對,我說了算,錢叔叔,我是你主治大夫,你必須聽我的。」

  青楚:「高醫生,給你30分鐘說服病人。周晉,到時候他們再不走咱們就搶人!小樣,咱倆收拾行李!」

  楊杉:「你們別瞎胡鬧。」

  周晉:「小姨,你失去行動自由了。」

  一掃請客吃飯的溫文爾雅,改為秋風掃落葉,什麼事情都好辦。

  小樣一邊掃蕩父母衣櫃,一邊對兩個男性盟軍能否通過脅迫手段達到目的忐忑不安:「咱們能成功嗎?」

  青楚:「你把『嗎』字去掉,必須成功!」

  「我太激動了。」小樣照青楚臉狂吻兩口。

  「控制情緒,別浪費在我臉上,留給更需要親吻的男同胞們。」

  「不成,男的我只親方宇。」

  「你想親周晉我也不讓呀,不過親高齊一下表示感謝倒不過分。」

  在脅迫下軟硬兼施才是最高鬥爭策略,輪到高齊上陣,扮演春風化雨的角色:「叔叔、阿姨,首先我得說,你們是一對偉大的父母,叔叔為不拖累小樣,寧肯放棄重新站起來的希望,阿姨不願接受方宇拿來的20萬,說是因為不能原諒方宇,其實也是不想讓他為你們背上那麼大負擔。其次我得說,你們也是一對自私的父母。你們想到的只是不增加孩子經濟上的負擔,有沒有想到她的精神和心理方面?你們有沒有意識到,從叔叔受傷第一分鐘起,小樣和方宇就背上了沉重的心理包袱,這包袱裡內疚和責任的份量,遠比錢的份量大得多,只有你的康復才能真正減除他們的負擔,如果放棄治療,也許你們能甘心認命,小樣和方宇也的確能減輕經濟壓力,可他們永遠都會背著巨大的內疚,那樣還能輕鬆奔自己前程嗎?」

  周晉為高齊的演講擊節讚歎:「一輩子良心不安的感覺太可怕了!小姨、姨父,高齊說得對,你們不能那麼自私,應該給他倆一次彌補錯誤、負責任的機會,這樣才是幫他們成長。」

  高齊:「至於北京醫療水平高、康復效果好,這些你們都知道,我不用再反覆強調了。最後給你們一次選擇機會,是主動跟我們走,還是被我們搶走?」

  楊杉、錢進來都不說話,表情已經妥協。

  周晉總結:「我認為可以出發了。」

  青楚拍板:「開路!」

  錢家懷著甜美欣慰的心情,被綁架上返京的旅程。再沒有一次離家,像這次這樣無所牽掛,離心似箭。

  錢進來舒服地躺在車裡,眼望窗外:「讓我好好看看銀川的街道,再回來不知道什麼時候了。」

  小樣:「爸,你離開北京時也是這話,口氣可完全不一樣,這回一點離愁別緒都沒有。」

  錢進來:「這次是回家嘛。周晉,咱這一路都經過哪兒呀?」

  周晉:「咱走京藏高速,上110國道,再走呼包高速,京張高速,就到北京了。」

  錢進來:「走內蒙?呼倫貝爾大草原我還沒去過呢,心嚮往之啊。」

  周晉:「呼倫貝爾在雞冠子上,咱的行車路線頂多走一段後脖頸子,離得遠著呢。」

  楊杉:「周晉別當真,他說風就是雨。錢進來你甭瞎嚮往,真當這趟是自駕游哇?」

  錢進來:「我就痛快痛快嘴。閨女,你上次拿回家那些碟帶上沒有?」

  小樣:「這回是你自己主動提的,帶著呢。」

  錢進來:「放上!」

  車廂裡迴響起《沙家濱》郭劍光的唱段:「朝霞映在陽澄湖上,蘆花放、稻穀香,岸柳成行,全憑著勞動人民一雙手,畫出錦繡江南魚米香……」錢進來隨聲哼唱,京劇重見天日。

  楊杉感歎:「你癱的怎麼是腿呢?要我選,就希望是嘴!」

  小樣:「我爸一點也不抑鬱了。」

  青楚:「那咱的目的就達到了。」

  汽車在過街天橋下面穿行而過,小樣抬頭仰望,她知道視線的終點一定能找到方宇,他一定如約而至。果然,方宇身背行囊,就站在天橋上,用啞語打出「我愛你」的手勢。兩人的目光穿越飛馳的車速、遙遠的距離、污濁的空氣,以502膠的黏合度粘連在一起,拉不開、扯不斷,從此一體!

  耳邊響徹京劇,心裡迴盪的卻是《藍蓮花》:「沒有什麼能夠阻擋,你對自由的嚮往,天馬行空的生涯,你的心了無牽掛,穿過幽暗的歲月,也曾感到彷徨,當你低頭的瞬間,才發覺腳下的路,心中自由的世界,如此的清澈高遠,盛開著永不凋零的藍蓮花……」

  北京,錢小樣去了又回、失而復得。

  錢進來被直接送進高齊安排好的北大康復中心,預計花一周時間全面體檢,進行傷殘評估,制定有針對性的康復方案。

  周晉完成一站式、一條龍服務的最後一個鏈條:「小樣,給你幾天時間休整,然後去昭華總部人力資源部報到,準備上班。」小樣尖叫,驚奇,朋友不但拽她出深淵,還送她上雲天,在友誼領域她無心插柳,就達到不勞而獲的境界。她請示青楚:「把人借我抱抱。」獲准擁抱周晉,「謝謝,我會努力,絕不辜負你的好意;謝謝你們,有朋友真好!」

  「好像有人說成功後要親高齊一下表示感謝?」

  「親就親!」小樣毫無保留,給高齊鑿實一吻。後者頭重腳輕、頓失方向:「太突然了,有點暈菜。」四人擊掌相慶:「大功告成!」

  楊杉、小樣母女重回楊家,才知道老太太也與此行脫不了干係。

  楊杉:「媽你也跟著參與孩子們行動了?」

  青楚:「下面策劃行動,上面得有人拍板。」

  郎心平:「我是他們名譽顧問。」

  這不僅是小輩自下而上的革命,更是兩代母女間的團戰,歷史以何其相似乃爾的方式輪迴,好笑的是,作為當年叛逆者的楊杉,如今成了被反抗的強權,而當年的強權郎心平,成為如今叛逆者的精神領袖,母女之爭的內容在變,但南轅北轍的實質不會變,楊杉上與郎心平、下與錢小樣,都是如此。

  所有篇章都要重新書就,除了一樣——愛情。青楚偷偷問小樣:「你打算跟方宇怎麼著哇?」

  「買彩票的經歷教育我:像我這樣不懂策劃愛情的人,只能用一個笨招,就是堅守!在我21年失敗的人生裡,唯一有價值的就是方宇,我得像守號那樣,認準他,不換了。」

  「我挺羨慕你倆。」

  「我倆還有人羨慕?」

  「我覺得你和方宇的戀愛特High。」

  「我倆以前就這麼說你和周晉來著。」

  「不,你倆比我倆High。」

  「挫折讓我們成熟,經歷使我們豐富。」

  「樣兒,你現在已經很內在了。」

  「真的?那我就堅守了。」

  下面有了對策,上面需要調整政策,楊怡、楊爾、楊杉姐兒仨湊一塊兒,議的也是這個。

  楊爾:「仨孩子一路開車過去、不由分說就把你們全家拉過來了?」

  楊杉:「可不就那麼把我們劫來了嘛。」

  楊爾:「夠酷!瞧瞧人家周晉、高齊,誰家要有這麼兩個女婿,丈母娘還不得樂死了,你瞅大姐。」

  楊怡:「不怕你們瞅,我就是樂。」

  楊爾:「等霹靂再放假從英國回來,我安排她和高齊認識認識,接觸一下,看有沒有發展可能。」

  楊怡:「你家霹靂還小,正經是小樣該找個高齊那樣的。哎三兒,你沒想想辦法撮合撮合他倆?」

  楊杉:「唉,我家小樣一沒眼力,二沒福氣。」

  楊爾:「小樣那邊不還有個方宇嗎?」

  楊怡:「方宇一下拿出來20萬給你們,我看小樣夠嗆能跟他斷乾淨。」

  楊爾:「你對他倆到底是個什麼態度?」

  楊杉:「錢進來被他和小樣作成截癱,這輩子也別指望我接受他倆,我不勉強他們,他們也別勉強我,想好也行,離我遠遠的,眼不見心不煩。」

  楊爾:「你態度太消極,等於不作為,當媽的得有前瞻和指導性,要反對他倆就一刀兩斷、不留餘地,你要也覺得高齊好,就引導小樣,促成他倆,她不也對高齊有好感嘛。大不了我替霹靂做點犧牲,把好東西先可著你們。」

  楊杉:「咱們這兒說這麼熱鬧,她們得聽咱們的才行呀。」

  楊爾:「影響!對小樣就得跟治水似的,把她不該去的地方堵上,希望她去的地方挖開,潛移默化,知道嗎?」

  楊杉:「我擔心小樣不是水,是頑石!」

  楊爾:「你那閨女,還真保不齊。」

  楊怡:「那你也該按老二說的那樣去引導,不影響你就只能自己生悶氣,引導了沒準她就按你的來了,說歸齊,你是為她好不是?」

  楊杉:「瞧咱姐兒仨這出,就是一俗語……」

  仨媽異口同聲:「可憐天下父母心,唉!」

  當晚,對策與新政就迎來第一輪交鋒,小樣走進房間,把20萬存折放在她媽面前。

  楊杉瞥一眼:「不讓你還了嗎?」

  「我還了,方宇不要,咱又來了北京,我爸需要這錢,所以我就自作主張留下了,算欠他的,以後我來還。」

  「你打算怎麼還?」

  「周晉安排我進昭華,我一定把握機會努力工作、使勁掙錢,幫他早日還清20萬。」

  「除了這個,你還要還別的嗎?你現在對他到底是什麼態度?」

  「媽,你要聽實話嗎?」

  「說。」

  「我比以前更愛他了,你真不能接受我和他在一起?」

  「雖然我承認那孩子算有責任感,不過這不能成為我原諒他的理由,更何況從當媽的角度來講,打根兒上起我就反對你和他好,你以前不也有個落差論嗎?你就該找一個跟你有落差的,方宇對你未來沒有任何幫助。」

  「我想找的是我喜歡的,不是提拔我的。」

  「小樣,你任性了二十年,任性出什麼好來了?把你爸任性成這樣,還不吸取教訓?沒有一個成功的人生是任性出來的,感情也一樣,需要用智慧和經驗去策劃、經營。你看人家青楚多成功,永遠在對的時間做對的事、選對的人,你學學她,別再由著性子來了,咱家的處境,沒有讓你由著性子來的資本了,就算不用對我跟你爸負責,也要對自己負責。」

  「對的時間選對的人?媽,我覺得你說的特別有道理,但我就是做不到,其實你不也一樣?這一套套的理論,擱咱娘兒倆身上,從來是紙上談兵。」

  「反正我告訴你我的原則:對你和方宇,我不阻攔、不同意,你自己看著辦。」

  自己看著辦的結果,就是針對不阻攔、不同意的不反抗、不順從,我用我的「兩不」PK你的「兩不」。

  方宇從寧夏返回北京,一頭扎進人民幣的汪洋大海,甭管一毛還是一百,逮誰算誰,連烤翅店也被他挖掘出商機,因為偶然聽見店老闆洽談廣告事宜。

  「你去找找,他們肯定也有個組織,類似於摩的協會那種,我的設想是有一輛算一輛,每輛摩的都貼上咱烤翅店的不干膠廣告,能覆蓋多大面兒就覆蓋多大,大家上下班來來往往,招貼廣告在他們眼前晃來晃去,不許看不見,問問這樣大概什麼價?」

  方宇一屁股移位到烤翅店老闆面前:「老闆,剛才聽您說了兩耳朵,廣告招商呢對吧?想做街頭流動廣告?」

  「對呀,是有這個想法。」

  「我有一個特牛的廣告平台,摩的沒法比,您要不要見識見識?」

  半小時,烤翅店老闆心滿意足結束了挎子上的拉風之旅。

  「您覺得怎麼樣?」

  「挺好,挺扎眼。」

  「您是明白人,烤翅店廣告貼在我這挎子上,效果絕對比摩的好,挎子多拉風啊,街上一跑,特立獨行、自得其樂,夠拽!絕對提升品位。」

  「有點意思,就是只有一輛,構不成規模呀。」

  「可我滿北京哪兒都去呀,線路不定,覆蓋半徑大,摩的就跑一小片,範圍小、影響力有限,再說您用我挎子也不耽誤摩的呀,雙管齊下,多不了多少錢。」

  「你打算收我多少廣告費?」

  「不多,一年一萬。」

  「貴了。」

  「我還提供別的服務呢,您有廣告歌曲嗎?我挎子裝了音響,穿街串巷,見天給你放,平面廣告兼立體廣播。」

  烤翅店老闆心馳神往:「我還可以做面旗子,往你挎子前面這一插,呼啦啦迎風招展,饒是誰都得多看一眼。」

  沖一萬塊錢的面子,方宇咬牙忍了:「行!」

  「那就這麼說定了,回頭我把不干膠拿來,合同咱也一塊兒簽了。」

  「一簽合同就得付錢,全款。」

  「行,完了你就滿世界給我跑去。」

  「成交!」

  雙方為光明的合作前景欣喜握手、共襄盛舉的一幕,正巧落在來找方宇的小樣眼裡。方宇飛奔過去,沒想到小樣掉頭就走,健步如飛,他在後面緊追不捨:「樣兒、樣兒,你去哪兒?」

  小樣腳步如飛轉風火輪,舉止如地下工作者:「跟我來,別跟太緊,保持距離。」

  方宇鬼鬼祟祟、莫名其妙,被拐帶到人跡罕至的橋下,又是立足未穩就遭到滅頂暴啐式的熱吻:「一會兒冰一會兒火,你真把我當鋼煉了。」

  「方宇,我回來了。」

  「回來好,咱倆重新開始,努力奮鬥。」

  「我剛才都看見了,你怎麼也變成錢串子了?」

  「我那叫有商業頭腦,這回咱倆更般配了,情侶串兒。」

  「我愛死你了。」

  「以後還說不要我嗎?」

  「打死也不撒手了。」

  「錢你媽收了嗎?」

  「收了,不過我來是要告訴你:咱倆以後只能地下情。」

  「怎麼地下?就剛才鬼鬼祟祟那樣?夠見不得人的,你媽還不接受我?」

  「她昨晚宣佈了『兩不』原則,對咱倆,不阻攔、不同意。」

  「那不還是反對嗎?」

  「她一時半會兒還轉不過來勁兒。」

  「站在她的角度,我也能理解。」

  「那咱倆就先別頂風作案。」

  「明白。」

  「可我現在就想犯罪,怎麼辦?」

  「那就明知故犯吧。」

  平庸無奇卻轟轟烈烈、雞零狗碎卻撕心裂肺的愛情不肯收場,大幕重啟。

  回來了,小樣必須告訴方奶奶:在離去時,曾經有過一個獨幕的告別式。方奶奶對她置之不理,這是她事先預料到的狀況。

  方宇:「怎麼了奶奶?您不天天念叨小樣嗎?」

  方奶奶用摔打發洩思念:「狠心孩子!走前連招呼也不過來打一個,奶奶白疼你了。」

  「奶奶,我來了,真來了,遠遠看著不敢過來,我怕一哭就剎不住。」

  方奶奶一下就信了,這才符合邏輯:「以後不能那麼閃奶奶,七八十歲的人,見一眼少一眼了。」

  「奶奶你別又招我哭。」

  「不哭不哭,這回來了還走嗎?」

  「暫時不走了。」

  「不許暫時,必須永遠。」

  哪裡跌倒,就在哪裡爬起,北京奮鬥史掀開第二章,錢小樣精神、意志、毅力、耐性百廢待興,依然摩拳擦掌,依然蓄勢待發,但與第一段迥異的是,再沒有燦爛朝陽在胸中光芒萬丈,那不屬於她,就讓它回到天上、供人瞻仰。小樣學會讓理想降落回腳踏實地的地面,學會應對俯拾皆是的瑣碎,學會跨越從前不屑一顧的溝壑。只有歷史需要銘記強者,我們無力被歷史銘記,但能讓親人需要、友人溫暖、路人欣慰。就讓歷史去謳歌壯志凌雲、開天闢地、創造偉業的先行,讓生活去獎勵埋首耕耘、獨善其身的凡人!

  車行老闆也給方宇開創了一條廣闊的財路。深夜,他親自開來一輛半新不舊的汽車,一進車行就吩咐落下鐵閘,方宇隨即發現——開來的車沒掛牌照。

  「方宇,你要的活兒來了。」

  「這車怎麼了?您要弄什麼?」

  「先通檢一遍車況吧,看有什麼毛病,能拾掇就給順手拾掇了。關鍵是……把大架子號、發動機號和里程表都給改了,最後重新噴遍漆。」

  「改號?」

  「不能改嗎?」

  「能啊,您想換什麼顏色漆?」

  「只要不是本色兒就行。」

  「不是改裝?那這是要幹嗎呀?」

  「你不要掙錢嗎?別問那麼多,讓幹什麼就幹什麼。」

  一個問題擺到方宇面前:在愛情和責任的名義下,是否什麼錢都可以不問青紅皂白地去賺?這問題尖銳地像針、似刺,扎得他生疼。

  第19章

  脫胎換骨的錢小樣笨鳥先飛,成為昭華最勤勉的員工,每天早來晚走,做一切力所能及的工作,範圍橫跨秘書和清潔工;學一切需要掌握的技能,內容囊括文員與家政。現在她就是塊拚命吸水的海綿,學習和工作來者不拒、多多益善,只恨時間不夠用,連午飯時間都貢獻給電腦辦公教材。勤奮到廢寢忘食的程度,周總看不下去,親自把飯菜送到笨鳥面前:「笨鳥也不能光飛不吃飯。」

  晚上下班,笨鳥還在電腦前跟《Office辦公軟件》較勁,周晉干預:「怎麼還不走?來最早、走最晚,想當勞模?」

  「回家練得佔用青楚電腦,在這練是不浪費公司資源啊?」

  「你提高業務技能,為公司服務,不算浪費資源。不過為嚴格貫徹《勞動合同法》,資方命令勞方立刻結束工作,回家!」老闆強行結束員工工作,「你老這麼早出晚歸,青楚提抗議了,說我剝削你。」

  「沒人剝削,我主動自覺學習業務。」

  「不待揚鞭自奮蹄兒?」

  「知道自己沒實力,進昭華是你照顧我,所以我得特別特別努力,不給你丟臉。」

  「慢慢來,一口吃不成胖子。」

  「以前荒廢時間太多,趁現在腦子還好使,抓緊補課,把被人甩下的距離追回來。」

  「小樣,你知不知道自己變化很大?」

  「栽那麼大跟頭再沒點變化,我就不僅是混子,簡直混蛋了。」

  「栽跟頭是成熟的必修課,沒人能一帆風順成長,任何成功背後都有無數挫折鋪路,甚至要付出慘痛的代價。」

  「我代價夠慘痛了,你也這樣嗎?」

  「當然!你以為我從大學校門直接邁進地產業,順風順水走到今天?你知道我大學畢業時曾被多少建築公司拒之門外嗎?知道我幹了多少毫無價值的工作才得到發揮自己的職位?知道我第一份所謂的CEO只干了三個月就被開掉嗎?每個人的奮鬥都是一部血淚史,不經歷風雨,見不了彩虹。」

  「你已經雨過天晴,可我這還一直下,不知什麼時候能停。」

  「沒有下不完的雨,也不會永遠晴天。你認為我真像你們見到的那麼燦爛?」

  「還不夠?你還想怎麼燦爛?」

  「任何事物,光鮮只是表面,藏在背後永遠是不為人知的傷痛,每個人都這樣長大,我也不除外。小樣,憑你過去的聰明,再加上現在的努力勤奮,相信我,雨很快會停,而且還有一特大個的彩虹等著你。」

  「聽你這麼一說,我覺得還挺有盼頭,好,不沮喪,繼續加油!可我經常感覺渾身勁沒處使,就是會的東西太少,缺乏一技之長。」

  「這樣,我從未來姐夫的角度出發,偷偷關照你一下,有個東西建議你抓緊學習掌握,要把這個學會,你在秘書職位上就立於不敗之地了。」

  「什麼東西?」

  「電腦速記。咱公司沒有專人會這個,每次開會都要從速記公司請人來做會議記錄,費用高,也不方便,遇上臨時會議,經常來不及外請速記,我正考慮培養自己的速記員。」

  「你打算培養我?」

  「你願意學嗎?」

  「當然願意!我學會以後是不是就算專業人才了?」

  「對,不可替代。」

  「就沖這個不可替代,我學!」

  「醜話說在頭裡,學速記要坐得住、有耐性,用心刻苦,勤學苦練。」

  「等著瞧,我努力起來是很嚇人的!」

  「我現在看出點意思了,你想怎麼學?利用週末上培訓班,還是業餘時間自學?」

  「自學吧,不能耽誤上班,還得盡可能多在家照顧我爸。」

  「那花的時間可能要長點。」

  「不,我要用同樣時間練成同等水平。」

  「那就更辛苦了。」

  「我年輕,我不辛苦誰辛苦?」

  現在小樣能充分體會到辛苦的價值、付出的快樂,成熟在傷痛之後悄然來臨,早早為這個21歲的女孩子完成加冕。

  西餐吧完成裝修,開業前還要完成重要程序:看風水!霹靂和雷蕾迎來衣袂飄飄的風水大師。

  「趙大師,這個店是我們千挑萬選出來的,您給看看。」

  大師進門,口出吉言:「進財的門。」霹靂、雷蕾歡欣鼓舞。接下來霹靂報上生辰八字,大師掐算之後,突然開口:「不好。」

  霹靂頓時惴惴:「怎麼不好了?」

  「你的命是下朝向,吉位的朝向是西、西北、北、東北。雖說你的門是進財的門,但門朝東,不是你的朝向,不吉。」

  「不吉怎麼辦?」

  「改門——」

  「啊?」

  「——是不可能了,唯有破解。」

  「怎麼破解?」

  「門上裝飾黃色水晶門簾。」

  「水晶門簾,那得多少錢啊。」

  「不用真的,玻璃的就行。進門處地上鋪黃色地毯,門內兩側掛黃色燈籠各一隻。」

  「全是黃啊?我最討厭黃色了。」

  「黃色是你的幸運色。」

  「我說我怎麼這麼不幸呢。」

  廚房的風水是決定生意成敗之重地,大師指點:「灶台方位不好,有財進不來。」一指門口,「應該放那兒。」

  霹靂:「那從哪兒進門啊?灶只能在這,沒地挪。」

  「灶不能挪,唯有破解!」

  「不會又要用黃色吧?」

  「必須用黃色光譜燈,廚具也盡可能多用黃色。另外要找五種顏色的石頭放在木桶裡,放在操作間東南方位。」

  仙人指路動動嘴,霹靂雷蕾跑斷腿,從指定燈具裝飾到指定植物花卉,都購置齊了,唯獨五彩石頭湊不夠色,雷蕾電話請教商界成功老爸:「爸,哪能找齊五種顏色的石頭?」

  「潘家園,你找五色石頭幹嗎,研究上風水了?」

  「我跟朋友開了家餐廳。」

  「你開餐廳怎麼現在才告訴我?」

  「我是經過深思熟慮和實際考察以後謹慎投資,你要相信我的判斷力。」

  「送你八個字:商海水深,下腳謹慎!」

  「咱倆是債權人和貸款方的關係,你把錢借給我,怎麼花是我的事。」

  「我不干涉你,只提醒你還貸時間:明年12月31號。」

  嘎崩脆的父女對話羨慕得霹靂直流哈喇子,偶像之所以夠酷,關鍵在於她有個更酷的老爸,不像自己強權暴政的老媽,想想就讓人心慌氣短。

  店面按照風水大師的指點重新佈置過,綠植、五色石、黃門簾子各就各位,該破解的都破解了。

  霹靂:「我怎麼瞅著不倫不類的,破壞風格。」

  雷蕾:「為生意興隆,犧牲一點審美也是值得的。」

  霹靂:「那就按大師說的,十三號開業。」

  萬事俱備,只等東風。

  方宇不是頭回來接小樣下班,但這回最扎眼,挎子上貼著烤翅店的廣告,插著小旗,花瓜似的停在昭華寫字樓外,引得出入白領紛紛側目。方宇渾身不自在,正準備換個背靜地貓著,小樣出來,人還沒過來,先笑彎腰。

  方宇:「笑什麼笑?趕緊走,別在這丟你人。」

  小樣美滋滋坐上挎子:「我不覺得丟人,你用智慧創造財富,我自豪還來不及呢。」

  「你這會兒又不地下了?」

  「我媽又不在,咱先地上一會兒。」噌地從包裡拿出一個嶄新的本,「看!」

  「這什麼?」

  「努力賬本。」翻開第一頁,用紅筆寫著巨大的20萬!「知道為什麼用紅筆寫嗎?」

  「財政赤字。」

  「聰明!」翻開第二頁,一行行表格,左邊一溜上面寫方宇,右邊一溜寫小樣,倆人名下一串豎格,寫著1、2、3、4、5、6、7、8……

  方宇看不懂:「這什麼意思?」

  「這行是你,這行是我,每掙一筆錢還上,就寫上一行。看,你掙的第一筆錢:廣告收入1萬元,已經寫在你名下了。這樣既做到目標明確、心中有數,又留下歷史的見證,等咱倆老了,給兒子、孫子看,多牛啊。」

  「牛什麼呀?你打算怎麼跟咱兒子說?『瞧你爸媽,闖完禍,一借就是20萬,敢借敢還,多牛啊』?」

  「誰年輕時候不犯錯呀?關鍵是知錯就改,勇於承擔。」

  「誰說咱倆一定生兒子呀?我要閨女,女孩孝順。」

  「你不也挺孝順嗎?我要兒子!」

  「女兒!」

  「石頭剪子布!」

  「預備,出!」倆人全出石頭,再來,又都是剪子,三個回合難分勝負。

  小樣:「現在爭這個早點吧?」

  華燈初上,燈火闌珊,花瓜似的挎子在環路上風馳電掣,小樣又找到剛來北京的感覺:生活充滿希望,勞動者是美麗的!

  希望與失望總是交替出現,交警手勢一揮,挎子被攔下,停靠路邊。

  方宇態度配合:「警察叔叔,我沒喝酒。」

  交警:「查的不是酒後駕車,你這車上貼的什麼?花瓜似的。」

  「這叫廣告植入。」

  「什麼廣告植入?擱我這就叫改變車型車貌。」

  「我沒改變車型啊,就貼了點不干膠,學生山地車上不是隨便貼嗎?」

  「我管的是機動車,再說你有廣告經營許可嗎?」

  「沒有。」

  「沒有不許隨便做廣告,明白嗎?馬上清理乾淨!」

  方宇、小樣對視,一臉不情願。

  交警掏出筆和罰單:「不願意?那就先罰款、再清理。」

  小樣立刻嬉皮笑臉:「我們這就清,您高抬貴手,別罰款了。」

  倆人蹲在路邊,在交警監督下,從挎子上往下撕不干膠。

  小樣:「那一萬塊錢是不還得給人退回去呀?」

  方宇點頭。

  小樣:「咱要不言語,他也不知道吧?」

  「那哪成?誠信是做人的根本。」

  「那好吧,退錢!唉,攥手裡沒兩天,又沒了。」

  「沒關係,這筆錢沒了還有下筆,咱不是有智慧嗎?」甩甩頭,「這才是財富的源泉。」

  「你現在夠樂觀的!」

  「跟我那個越挫越勇的女朋友學的。」

  交警伸手把旗拔下來扔進挎斗:「可以走了。」

  流動廣告流不動了,小樣灰溜溜打道回府,沒進家門,手機響了,青楚火急火燎叫她出來搬東西。跑出樓門口,一眼看見青楚和周晉站在車前。

  小樣:「有壯勞力在,還讓我搬東西?」

  青楚:「你的東西你不搬。」

  小樣:「我什麼東西?」

  周晉打開車後備箱:「自己看。」

  小樣走過去,一眼看到後備箱裡放著一台筆記本電腦和一台速錄機,驚喜萬分:「給我的?」

  周晉:「速錄機算是公司配備給你的速記工具,電腦是青楚給你買的。」

  霜凍後的太陽格外暖,小樣心生感動:「你們能不能不對我這麼好?」

  周晉:「誰對你好了?我是為給自己公司培養速記員。」

  青楚:「我是為阻止你們公司速記員過度使用我電腦。」

  「反正我愛死你們了!」搬起裝電腦的紙箱,「你倆誰都甭插手,我一會兒再下來搬那個箱子。」

  青楚:「傻啊你?讓壯勞力閒著。」

  「我現在有使不完的勁兒!」

  這話可不是隨便說的,小樣當晚精神百倍,抱著速錄教材,對照速錄機鍵盤邊研究邊打字,過了12點還沒睡覺的意思。

  青楚穿著睡衣趴在床上:「敲一晚上了,睡吧,後半夜了。」

  「你先睡,我再敲會兒。」

  「你這樣我能睡嗎?」

  「那我挪到客廳裡去。」

  「不行,你也得趕快睡覺,明天還上班呢,起不來怎麼辦?」

  「放心,肯定起得來,我定了5點半的鬧鐘,早上起來可以先學一個小時再去上班。」

  青楚哭笑不得:「錢小樣你打雞血了?立刻上床睡覺,不然電腦收回!」

  和小樣一樣,方宇為還債加班加點、點燈熬油絕對心甘情願,但老闆派的活兒卻讓他二乎,雖說改一輛車,20萬欠款立減四千,可心情卻一點沒因此變得輕鬆,反而越來越沉重。

  這一晚,老闆又開來一輛無牌車,交代方宇:「跟上回一樣。」

  「您能派我點別的活兒嗎?」

  「這不好嗎?」

  「這些車什麼來路啊?」

  「和你沒關係。」

  不回答意味著不能回答,方宇的擔心被驗證,自己正在干的活兒不合法。老闆看出他犯嘀咕,寬他心:「你不要求什麼掙錢來什麼嗎?這可是肥差,忙一兩個晚上幾千塊到手,不比你出去三四天接趟車輕鬆?我可是成全你。甭瞎琢磨,你只管掙錢,什麼心都不用操,一切包在我身上。」

  憂慮只能放在肚裡,對誰都不能說,尤其是對小樣,方宇報喜不能報憂。

  「上個活兒完了,老闆給算四千。」

  「不少哇!」小樣興沖沖掏出賬本記上,「還是你厲害,名下有兩筆收入了。」

  「那一萬還了,得劃掉。」

  「你又不是沒掙到,我們是本著誠信做人才還的。」

  「那就是沒掙著,劃了。」

  小樣不情願劃掉第一筆:「反正比起我的一片空白,你很牛了!」看出方宇悶悶不樂,「怎麼沒精打采?又一宿沒睡?悠著點,別回頭20萬還上,你也光榮犧牲了。」

  「沒事,頂得住。」

  「你們老闆也是,白天幹活不行嗎,幹嗎非熬夜?他都給你發點什麼活兒呀?」

  「車行的事,說了你也不懂,讓我瞇會兒。」

  閉眼假寐,阻止小樣繼續追問。小樣喜滋滋看著賬本上新添的收入,方宇卻無法和她同享喜悅,辛苦工作換來的卻是苦澀,他無人訴說,只能獨自品味。

  喜悅有時也會瞬間變成苦澀。霹雷西餐廳迎來開業東風,鑒於總經理目前處在見不得人的階段,開業儀式除了全體員工,前來捧場的只有青楚、小樣兩位嘉賓。人少不耽誤熱鬧,隨著李總宣佈:「霹雷西餐吧正式開業!」所有人爆發歡呼外帶噴放綵帶,營造出濃烈喜慶氣氛,同時迎來了光臨餐廳的第一撥貴客。一輛麵包車上下來四五個人,走向餐廳。

  雷蕾:「剛開業就有客人,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霹靂笑臉迎客:「歡迎光臨!」

  領頭客人:「今天新開業?」

  「對,你們幾位是我們第一撥客人,請進。」

  全體員工喜氣洋洋、前呼後擁,幾位客人進了餐廳,四處撒眸。

  霹靂親自領位:「幾位請坐,我是餐廳主廚,請允許我介紹一下菜單,另外還有今天特別推出的開業酬賓套餐……」

  「你是主廚?那誰是老闆?」

  「也是我。」一指雷蕾,「還有她。」

  「不用介紹菜單,我們不吃飯。」出示工作證,「衛生檢疫局和消防辦聯檢,營業執照拿來看看。」

  客人變剋星,開業頭天就遭遇檢查,不是好兆頭,霹靂笑容凝固,幸好雷蕾反應迅速,麻利拿來執照。

  「麻煩帶我們去後廚看看。」

  雷董頭前領路,低聲安撫李總:「不會有問題,全是新的,咱不合格就沒人合格了。」

  檢查結果完全出乎雷總預料,新不等於對,而且錯的地方還不少。

  檢查人員:「你們菜單裡有沙拉吧?」

  霹靂:「有,我們有蔬菜沙拉、海鮮沙拉、還有主廚沙……」

  「沒讓你介紹品種,你們有獨立沙拉間嗎?」

  「沒有,那樣不方便操作。但我們這兒都是全新設備,該有的消毒設施都有。」

  「明文規定,西餐廳廚房必須有獨立隔離的無菌沙拉間,嚴格區分生冷食品和熟食製作區域,確保不產生相互污染。還有,所有的垃圾桶都要蓋上蓋子,你們這些無蓋垃圾桶必須全部更換。吸管不能這樣敞開放,必須放置在無菌儲藏設備裡,想方便取用也可以,換成單獨密封包裝的吸管。」

  消防檢查人員指著一個堆放著雜物、紙箱的地方:「這些東西都是易燃品,一旦遇到明火,很容易引起火災,必須妥善儲存,不能堆在這裡。還有,那兩盆植物佔了消防通道,一旦發生火災,會阻礙客人逃生,趕緊挪開。」

  霹靂:「啊?那兩盆植物擺放位置是有講究的,不能隨便挪地方。」

  「什麼講究比命重要?任何物品都不能堵塞佔用消防通道,必須挪走。」

  檢查人員無情宣告:「你們店雖然獲得了經營資質,但離開業標準還有一定差距,要求你們兩周內限期整改,全部達標才能批准正式開業。」

  剛開業就關門了。青楚、小樣眼瞅著兩位老闆臉色從旭日暖春直接進入冰雪嚴冬。

  小樣:「唉!那是不是我們也沒得吃了?」

  霹靂強打精神:「有得吃,開業酬賓套餐,料都備好了,不讓營業也攔不住咱們自己吃,你們等著!」起身奔廚房。

  青楚:「我對她這種情緒下做的菜有點擔心。」

  雷蕾:「沒什麼好擔心的,小小挫折,不算什麼,我去開酒,咱照慶祝不誤!」

  青楚:「就當咱倆把餐廳包下來了。」

  小樣:「牛,我還是頭回享受這待遇。」

  經過全面體檢,康復中心對錢進來的情況有了結論。

  主治大夫:「中心制訂了一份康復計劃,除每天日常的肢體功能恢復訓練以外,還結合促神經再生、營養因子藥物的局部注射;另外患者右下肢有輕微攣縮跡象,如果發展下去,可能會導致膝關節畸形,鑒於這種情況,不排除在不久的將來為他實施矯形手術,在右腿上開刀,將腿骨重新拉直。」

  楊杉:「還要手術?」

  主治大夫:「不手術的話,以後可能一腿長、一腿短,即使做了康復訓練,效果也事倍功半。另外我還建議,康復到一定程度時,可以進行雙下肢肢具再造,例如安裝髖、膝、踝關節矯形器,幫助患者恢復站立。」

  針對康復方案,高齊幫娘兒倆計算費用:「按這套方案治療,康復費用加上藥物、儀器等輔助治療費用,再加上未來可能的矯正手術費用,一年下來不少於20萬。理性估計,康復到叔叔能恢復站立,可能需要兩年,或者更長。」

  楊杉憂心:「一年就要20萬?」

  小樣:「媽,別發愁,咱的錢暫時夠用,至少第一年沒問題,以後我還掙呢。」

  高齊:「手術費用不是當務之急,安不安裝輔助儀也要視恢復情況而定,等叔叔再需要做手術時,小樣沒準已經成高薪白領了。」

  小樣:「謝謝你對我這麼有信心,不過我覺得還不夠,應該把『沒準』倆字去掉。」

  「對,不是沒準,是一定,我看好你。」

  「媽,你也看好我吧。」

  楊杉不敢提前樂觀:「我倒想,等你有點高薪白領的影兒再說吧。」

  高齊:「我有個建議:叔叔可以不住院,你們辛苦點,每天按時送他來做康復,這樣一年能省下幾萬住院費和護理費。唯一不便的,就是要承擔起24小時護理義務,護理截癱患者要求很高、也很辛苦,對正常人體力、精力絕對是考驗,你們要有精神準備。」

  小樣:「我是專業護士,護理病人是我強項。」

  高齊:「但你還要上班呀。」

  楊杉:「我幹什麼吃的呀?我是護士她媽。」

  高齊笑:「阿姨,我看您現在也有點他們爺兒倆的風采了。」

  楊杉:「反正這樣了,不樂和能怎麼著?」

  高齊替她們想出了省錢辦法,可楊杉還得接著想,不住院住哪兒呢?錢進來這情況,長期住誰家都不方便,而且郎心平家離康復中心太遠,每天兩趟來回跑,也折騰不起啊。楊杉想起錢進來的弟弟和妹妹。照說他遭這麼大禍,他們幫襯幫襯也應該。過去她和錢進來只有接濟他們的份兒,現在遇到難處,他們總不能看著不管吧。

  楊杉約了錢進來的弟弟守住、妹妹存香,把想法一說,存香先給了答覆:「哎呀大嫂,早一年你們住我那兒肯定沒問題,可這不去年拆遷,搬通州了嘛,太遠,進趟城費死勁了,你們要去可別嫌折騰啊;還有,我兒子明年高考,倒計時了,能不能等一年?明年這時候,兒子考上大學一住校,我立馬騰出屋給你們住。」

  楊杉:「這事擱誰家都是給人添麻煩,沒打算打擾你們,其實我想的是咱爸留下的那套老房子,它在嗎?」

  存香:「那房子跟我沒關係,你問守住吧,咱爸死前把房子單留給他一人了。」

  守住:「不好意思,大嫂,我上半年剛把那套房賣了。在回龍觀買了套經濟適用房,全家都搬那邊去住了。」

  老錢家指望不上,還得老楊家人幫忙想辦法。

  郎心平:「指望不上就不指望,咱家又不是沒地方,不行就回我這來。」

  青楚:「咱家空間沒問題,但距離問題沒法解決,康復醫院那麼遠,公交上下折騰要倒兩回車,腿腳利索的往返都得仨鐘頭,別說小姨父還得坐輪椅,小姨一個人怎麼辦呀?」

  郎心平把腦子裡的地圖測量一番,把楊爾拉進自己臥室:「媽替楊杉求你件事。」

  楊爾明白:「你是不想讓他們一家三口住到我那去?」

  「老錢家人指望不上,咱不管誰管?又不能離康復中心太遠,我這就給淘汰了,你家離得還算近,霹靂平時又不在,150平方米的大房子你一人住,收留他們一陣子沒問題吧?」

  「恐怕不是一陣子吧,錢進來可能要康復一兩年呢。」

  「一兩年也是暫時的,不會一直賴在那兒,給句話,讓不讓住?」

  「您別這樣行嗎?其實剛才說這事的時候,我就一直掂量,能不能讓他們住我那兒。」

  「咱娘兒倆想一塊兒去了,那你到底是怎麼考慮的?」

  「說實話,錢進來這種情況挺麻煩的,而且我一個人已經過獨了,白天在外面累個賊死,晚上回家就想徹底放鬆休息……」

  「別那麼矯情,你關上臥室門,想怎麼松怎麼松。」

  「您聽我把話說完行嗎?我是人不是神,還不興有點自私的想法?媽,我真想幫三兒,掂量來掂量去,有兩個解決方案,一是我乾脆把房子讓給他們,我住過來。」

  「行啊,我覺得可以。」

  「但這個方案有兩個缺點,一是我住過來,咱倆作息肯定打架,時間長了我怕誰也受不了誰,整天戧戧,再影響您身心健康;二是其實我家到康復中心也不是很方便,距離說近不近、說遠不遠,走路得半個多鐘頭,又沒直達的公交車。三兒推著錢進來每天跑兩趟,就是四個來回,光路上就得累夠嗆。」

  「你這麼考慮也有道理,那另外一個方案呢?」

  「我花錢替他們在康復中心附近租套房,這樣他們最方便,住得也自在,您說呢?」

  「這倒是個辦法。」

  楊杉在門外把這番對話聽在耳朵裡,心裡翻騰,私下跟女兒商量:「聽你二姨說要出錢幫咱租房,心裡真不是滋味。當初不想來北京治,除了經濟原因,就是怕像現在這樣,拖累得全家人都圍咱轉,替咱考慮,就算是自己的親媽親姐姐,我也不能心安理得給她們增加負擔。」

  「對,姥姥和大姨二姨支援咱不少錢了,不能再讓二姨替咱租房。」

  「我就是這麼想的,咱誰也不麻煩,自己租房。」

  娘兒倆前所未有意見一致,楊杉向郎心平宣佈:「媽,我跟小樣商量好了,打算在醫院附近租套房,這樣最方便。」

  郎心平:「不謀而合,我們也是這個意思,不過房租你們不用出。」

  楊爾:「對,我跟媽請示過,她批准我幫你們租房了。」

  楊杉:「絕對不行!房租我們自己能出,你們誰也別操心。」

  郎心平:「不讓錢進來住院本來就為節省開銷,省了住院費,又添筆房租,裡外裡也省不下多少。你們現在正用錢,別逞強!」

  楊爾:「就是,三兒,也不是什麼大事,甭跟我客氣。」

  楊杉:「不是跟你客氣,你們已經幫我夠多了,再這樣我就覺得負擔了。」

  楊怡:「都是自家人,別這麼想,要不我也出一部分,大家一分攤,每人出不了多少,你也不用負擔。」

  郎心平:「頭回聽你出個靠譜的主意,算我一個。」

  青楚:「還有我。」

  小樣:「別別別,真不用,我們錢還挺寬裕的,而且現在我也有工作了。」

  楊爾:「一家人,情比理大,都別掰扯,就這麼定了,這兩天我就陪你們去中介找房。」

  親情如此炙熱、蠻橫、不由分說,烘烤著身處災難寒冬中的楊杉和小樣。但感受暖意的同時,楊杉卻更堅定不給家人增加負擔的決心。娘兒倆悄悄到中介公司考察行情,醫院附近房租高得令人咋舌。

  小樣:「這中介的房子也太貴了。」

  楊杉:「那也絕對不能讓她們替咱租房,咱動作快點,搶先悄悄把房租了。我聽你爸病友說,醫院後面有一大片老樓,好多病人家屬在那租便宜房。」

  小樣:「我去多貼點求租信息,肯定能找到。」

  小樣雷厲風行,下班就跑到康復中心附近的平房區和舊樓房,四處張貼求租小紙條,從夕陽西下貼到繁星點點,機械勞動令每天早起晚睡的她疲憊不堪,坐在一棟醫院老家屬樓樓梯上歇腳,不知不覺睡著,手裡還攥著一沓求租紙條。

  一雙腳走近小樣,停在她面前,沉睡中的小樣渾然不覺,直到手裡的紙條被抽走,才陡然驚醒,高齊正蹲在面前看她。

  小樣:「高齊?嚇我一跳,你怎麼在這兒?」

  高齊:「你還嚇我一跳呢,我剛從同事家吃完飯,出來就發現你坐這睡覺,怎麼回事?要租房子?」

  「這是我和我媽共同制定的方針,二姨要是非拉我們去中介,我們就怎麼都相不中,一直拖到自己租好房,再跟她們說實話。」

  「老聽說一家人為爭錢爭房打得雞飛狗跳,還頭回遇見你們這種為不給人添麻煩鬥心眼的。」

  「我們給大家添的麻煩還少啊?」

  「可誰也沒嫌你們麻煩啊。」

  「我媽說,大家願意幫我們是情分,我們自己不能那麼心安理得。我覺得她說得對,我們娘兒倆這回意見高度統一。高齊,你千萬要替我保密,連青楚也別告訴。」

  「我保證。」

  幾天後,等待求租信息反饋的小樣等來高齊電話:「下班有空嗎?帶你去個地方。」

  高齊開車拉小樣停在醫院家屬樓外,領她走進樓門,在一層某單元門外站下,掏鑰匙開門:「一層、朝南、兩居,三氣齊全,家電傢俱,覺得條件怎麼樣?」

  「又不給我住,我不挑。」

  「要是給你住呢?」

  「你幫我們找的房子?」

  「對,我不信你能找著比這兒更合適你家住的房子,出門到康復中心就兩步路。」

  「地點和房子本身是沒挑,房租多少?」

  「零。」

  小樣驚訝:「不要錢?為什麼呀?」

  「不要你錢還不好?」

  「那也不能黑著心白住哇?告訴我怎麼回事,為什麼不要錢?」

  「房子是我科裡同事的,跟我關係不錯,他去西部援建,房空著,上回聽你說要租房,我把這兒想起來了,跟他電話裡說了說情況,他同意借給我。」

  小樣喜出望外,沒想到上次和高齊的巧遇,竟然一舉解決她家的重大難題:「高齊,你就是一當代活雷鋒!」

  高齊欣然笑納光榮稱號:「房主兩年內回不來,你們不用有顧慮,儘管住。」

  「真不要錢?給人意思意思都不用?」

  「不用。」

  小樣環顧四周:「這說話要成我家了?那再讓我好好看一遍。」

  「昨天我讓保潔進來仔細打掃過一遍,你們隨時可以搬來住了。」

  房子條件確實很好,小樣有點不踏實:「這麼好的房子,人家知道你要轉借給我們嗎?我家那種情況,人家不忌諱?」

  「我們都是醫生,誰還在乎這個?踏實住吧。」

  「高齊,你為什麼那麼愛做好人好事呢?」

  「我職業就屬於為人民服務的類型。」

  「可你美德已經延伸到工作以外了。」

  「慣性,給架上去下不來了。」

  「我已經想不出感謝你的詞兒了,都用過了。」

  「那就別想了,你說得費勁,我聽得也難受。」

  「那不說了,還是以身相許吧。」

  高齊驚訝:「啊?」

  「別想遠了,就抱抱!」張開雙臂抱住高齊,再次柔聲道謝,「高齊,真謝謝你。」

  擁抱者是為表達由衷謝意,被擁抱者卻忽然生出微妙感受,高齊幫小樣的確出於同情和友情,但僅僅只有這些嗎?他在心裡悄悄自問,一時難以自答。

  楊門女將再次對雪中送炭的高齊讚不絕口。

  郎心平:「人家高齊一勞,咱家人又永逸了。」

  小樣:「我也沒想到,還誇他活雷鋒來著。」

  楊杉:「一下把我們家住房問題解決了,這麼大忙,我真不知道怎麼謝他才好。」

  小樣:「他不讓謝。」

  楊杉:「人家不讓謝就不謝了?你怎麼實誠得不是地方呢?」

  小樣:「我謝了。」

  楊杉:「你怎麼謝的?」

  小樣:「我抱他了。」

  青楚撲哧樂噴出來,其他人都驚愕地看著小樣。

  小樣補充說明:「是純潔、友誼的擁抱。」

  楊怡沖楊杉使眼色:「高齊這孩子,不是親人、勝似親人。」

  青楚:「媽,怎麼你一說話我身上就發冷呢?」

  楊怡:「沒你的事,你冷什麼?小樣,高齊這種男孩子可是稀缺資源,不好找。」

  小樣聽出大姨話裡有話,卻會錯方向:「是呀青楚,要不你再考慮考慮?」

  楊杉:「小樣,人家這樣對咱,你得往心裡去,別受了恩惠還像應該應分似的。」

  小樣:「我往心裡去了。」

  楊杉:「往心裡去就好,什麼事走了心就不一樣,沒事多唸唸人家為什麼那麼好」

  小樣:「因為好所以好唄。」

  楊杉:「你拿什麼回報他?」

  小樣:「我也對他好。」

  楊怡、楊杉覺得有門兒,繼續挖坑。

  楊怡:「等你們三口人搬過去以後,咱全家把高齊請來,一起正經吃個飯。」

  楊杉:「你要嫌對著我們老的拘束,什麼時候單獨請他一下也可以。」

  小樣:「怎麼都行。」

  倆媽用眼神慶祝挖坑成功,在場的青楚、郎心平都看明白了,唯獨小樣沒心沒肺,對來往穿梭、居心叵測的眼神視而不見。

  十年光陰算長嗎?那要看你是在哪裡以及如何度過的,假如是在牢獄中、憤懣裡度日如年,那麼十年幾乎就是半輩子,麥冬即是如此。在刑滿十年的這一天,他被叫到監區長面前,聆聽宣告:「鑒於犯人麥冬服刑期間表現良好,並有立功表現,經市監獄管理局批准,予以減刑兩年。監獄將減刑時限從你服刑刑期中扣除完畢,批准你於明天出獄。麥冬,過今晚,你就恢復自由了。」

  半輩子牢獄生涯不期然提早結束,麥冬無悲無喜,分外平靜。脫下囚服,穿上自己十年前的衣服,領回私人物品:手錶、錢夾,全帶著九十年代烙印,表停了,停在過去,仍然把它帶回手腕;翻開錢夾,郁歡照片跳入眼簾,扎得他心裡一顫。跟隨獄警穿過長長走廊,陽光跳躍到身上,終於重見天日。抬眼處,楊麗紅朝他走來,淚眼模糊,兩人擁抱,再不想分開。

  第20章

  高齊像及時雨,潛移默化,在合適的時間滋潤著合適的土壤,楊杉只等播撒在女兒心裡的種子生根發芽,開出正確的花朵。錢家擁有了北京第一個屬於自己的家,搬家這天,連搭在台階上幫助輪椅行走的木板,都被心細的高齊預備好。

  小樣:「高齊,我發現你有一特點,越誇你好你越好。」

  高齊:「誇獎催人奮進,跟催眠似的,不信你試試?」

  「討厭,哪壺不開提哪壺,知道沒人誇我。你說人和人差別咋就這麼大呢?」

  「你說誰呀?」

  「咱倆呀,同一撥人,每天玩命誇你,都說沒詞兒了,怎麼到我這兒一字沒有?」

  「其實咱倆一樣,你一點不比我差。」

  「不帶這麼不實事求是的,連我自己都聽不下去了。」

  「真的,咱們都是平凡人,既不超凡脫俗,也沒笨到家,如果有差別,就是人生階段不一樣,我犯過錯誤了,不允許自己再犯。」

  「我也犯過了,但不保證不再犯。」

  「你看,至少每個人都犯錯。」

  「但錯可有大有小。」

  「大小不重要,重要的你知道了那是錯誤,然後就忘掉它、遠離它。」

  「知道錯了就能遠離嗎?」

  「不然就成明知故犯了,你有那麼笨嗎?」

  「好像還不至於。那咱倆也不一樣,努力程度不同,你幫人都那麼使勁,小半生都在為人民服務。」

  「你又錯了,其實你也一直一直很努力。」

  「你真是我知音,除了方宇沒第二個人這麼捧我臭腳,不過我努力也不在點上。」

  「不在點是為在點做準備的,態度決定一切,只要是努力一定有回報。」

  「我怎麼聽都是你拐彎誇我。」

  「我連彎都沒拐。」

  「我理解你那話了,誇獎催人奮進,我還有什麼優點?」

  「找誇是吧?錢小樣你人長得漂亮。」

  「感覺不錯。」

  「又聰敏、又勤奮、又好學。」

  「相當不錯。」

  「雖然曾經為錯誤付出過代價,但人誰無過?」

  「說得也是。」

  「瑕不掩瑜,你將來一定會在成功的路上越走越遠。」

  「太High了,高齊,你就是好。」

  倆人站在一起,互補得嚴絲合縫。楊杉越看越覺得:堅決不能與兩個孩子的美好前景失之交臂,她一定要把美麗藍圖變為現實。

  「進來,你看他倆多開心、多般配,我越來越覺得小樣找高齊是理性的選擇。」

  「你看沒用,得咱閨女自己覺得才行,理性代替不了情感。」

  「但理性能選擇正確的情感,等她情商智商都成熟了,一定這麼覺得。」

  「情感有啥正確不正確的?你當初選我就理性了?」

  「別又拿咱倆說事。」

  「哎你是不是真有點後悔呀?」

  每個人心裡都有不宜公開的真相,就像楊杉對錢進來這個問題的答案,她不後悔當初的選擇,不代表再給她一次機會,依然如此選擇。快樂不能量化,同樣遺憾也無法量化,情趣不是生活的全部,大多數時候不能當飯吃。楊杉希望小樣選擇高齊、放棄方宇,獲得比她和錢進來更多的完滿。

  方宇偷偷摸摸送小樣回家,得以遠遠瞻仰高齊的「傑作」,五味雜陳。

  「就送我到這吧,看見嗎?就那樓。」

  「離醫院是真近,這回高齊又得到你們全家盛讚了吧?」

  「她們誇他就在嘴上,但你震撼在她們心裡頭。」

  「算了吧,我也就震震你心。」

  「你震我就夠了。」

  「樣兒,我怎麼覺得:能掙著錢、獲得大家說的那種成功,其實挺難的。」

  「不難,你看你多成功,這麼短時間就掙那麼多錢,我崇拜你。」

  「坐井觀天吧你就,身邊戳倆青年才俊,輕鬆就把你家困難給解決了,哪像我?人是有差別的,不承認是不行的。」

  「這不是你,妄自菲薄,我很陌生。」

  「不是妄自菲薄,是自知之明,想起從前還跟人家拔橫兒,非說自己跟他們一樣,挺可笑的。」

  「我不覺你可笑,你和他們是有差別,跟周晉高齊一比,你沒這沒那,但你開心,還能讓我開心,我就是喜歡你。」

  「有開心就夠了嗎?」

  「夠!我每天吃有限、穿有限,花也可以有限,但開心必須無限!」

  「你是個沒追求的青年,咋就不能把眼光放遠一點呢?」

  「碰上你以前,我眼光挺遠的,一見你就近視了。」

  「我頭拱地努力賺錢,奮鬥半天就頂人家一舉手之勞,我覺得自己很渺小,像只螞蟻,爬來爬去,人家推土機一撮子就完事兒。」

  「渺小怎麼了?咱倆都渺小,永遠沒推土機成功,我們就是忙活半輩子才頂人一撮子,但螞蟻有螞蟻的幸福。」

  「你認為幸福什麼樣?」

  「幸福就是——跟我覺得最帥的那只螞蟻,為別人眼裡的小草、我倆眼裡的大樹,一起努力奮鬥。」

  「你幸福了嗎?」

  「正走在前往幸福的路上。」

  「這麼辛苦你還覺得幸福?」

  「當然!沒經歷過痛苦的幸福不是好幸福。」

  「樣兒,為讓你幸福,我做什麼都可以。」

  「我才不管什麼渺不渺小、成不成功呢,有幸福就夠。」

  這是「螞蟻」錢小樣對幸福的定義,長輩不以為然,一起為她謀劃另外一種「幸福」。

  楊怡問楊杉:「三兒你開始行動沒有?」

  楊杉:「你說倆孩子之間,我怎麼跟著摻和呀?」

  楊怡:「太缺乏主動性,這還得我們教你呀?楊爾,你理論水平高,給三兒上上課。」

  楊爾:「不能坐等,要主動介入、干預,明白嗎?」

  楊杉:「沒頭沒腦,怎麼介入干預?」

  楊怡:「什麼叫沒頭沒腦?這不機會都送到眼前了嗎?趁房子的熱乎勁兒,趁熱打鐵,一來二去、你來我往,把倆人往一塊兒撮合。」

  楊爾:「巧立名目,找借口,沒機會製造機會也要上。」

  在小樣渾然不覺的狀況下,一個以高齊為目的、全家打掩護的計劃被制訂出來,楊杉遵照智囊團策劃展開行動:「高齊,我們想邀請你週末參加我們全家的郊區自駕游。」

  小樣:「啊?咱全家要郊遊?我怎麼沒聽說?」

  楊杉:「高層決定的,下面聽從指揮。」

  高齊興致勃勃:「去哪兒呀?怎麼去?」

  小樣:「你還挺雀躍。」

  高齊:「這種熱鬧機會不多,多好哇。」

  楊杉:「去懷柔吃虹鱒,沒準還在山裡住一晚,空氣新鮮,對你錢叔兒也有好處。」

  錢進來事先也不知情:「啊?還帶我去?」

  小樣:「我爸也不知道?這是什麼高層決定的呀?」

  楊杉:「你倆別一勁打岔,高齊,我們全家歡迎你一起參加。」

  小樣:「我媽就是想拉你當司機。」

  楊杉:「胡說!青楚、你二姨、包括周晉都能開車,這次不累高齊。我想你在北京也沒什麼親戚,跟我家熱鬧熱鬧,反正早就不把你當外人了。」

  小樣:「對,到時候周晉一人對付不了我爸,加上你正好倆苦力。」

  楊杉:「怎麼話讓你這孩子一說就變味兒呢?」

  高齊:「司機、苦力當什麼都可以,我願意摻和。」

  楊杉:「那就這麼說定了。」

  青楚向周晉發出全家自駕游邀請時,得到他話裡有話的答覆:「好,這週末還行,再晚就沒時間了。」

  「什麼意思?」

  「青楚,我可能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在北京。」

  「多長?你要去哪兒?」

  「廣州有個房產項目上馬,需要處理的事兒太多,所以我乾脆過去現場辦公。」

  「要去多久?」

  「說不好,看處理情況,短則一兩個月,多則幾個月也有可能。」

  「中間不回來?」

  「我盡量抽時間回來看你。」

  青楚情緒驟然跌落:「這是咱倆認識以來分開最長的一次。」

  「不正好給你獨處空間嗎?我把家鑰匙也留給你,想一個人待著,讓你獨處個夠。」

  青楚口是心非:「是呀,整天不是一大家子、就是二人世界,我終於可以享受一個人的自由了。」

  周晉含笑望著青楚,看她怎樣一點點瓦解。

  青楚終於崩潰,抱住周晉:「走就走吧,幹嗎還要去那麼久?」

  「怎麼?捨不得我了?」

  「天天在一起,突然一兩個月不見面,你讓我怎麼適應?」

  「自我還用適應嗎?等那麼久總算來了,張開雙臂擁抱吧。」

  「討厭!我就要一點點,你一走,又富裕了。」

  「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你對自我就是葉公好龍。好,我答應你,經常讓你驚喜,還不行嗎?」

  「周晉,愛情是不會讓人失去自我?」

  「自我這東西,最容易被蠶食,責任、義務、愛情,什麼來了它都得讓路、犧牲,自我的下場就是越來越少,我現在面對你,就是零自我。」

  對於周晉即將的長期遠行,青楚關注的焦點集中在愛情與自我的此消彼長上,忽視了長期滯留外地的合理性,當然即使她深究,也覺察不到周晉的遠行有什麼不合理之處,更不可能洞察他此行竟然與麥冬出獄有著千絲萬縷的因果。

  開業當天慘遭關門的霹雷西餐廳經過兩周整改,迎來同一撥衛生局、消防辦檢查人員,雷董、李總噤若寒蟬、如履薄冰,賠著小心、賠著笑臉,唯恐再慘遭一次閉門。

  「檢查達標,批准你們正式營業。但改進可不是一朝一夕,更不是為對付我們檢查,要保持下去,以後我們隨時過來抽檢,一旦發現問題,立刻停業整改!」

  當國家公務人員消失後,雷董才長出口氣:「咱這門開的忒不易了。」大廚迫不及待:「周邊居民肯定翹首期待咱們營業,不選吉日了,明兒就開。」李總對四海賓朋紛至沓來信心滿懷,為此周密準備,事無鉅細,儲備原材料足以支撐一周,一天翻兩撥台都富裕,召集全體員工列隊訓話:「明天開業第一天,我8點到店,出現前所有地方務必窗明几淨,全體人員各就各位。」

  第二天8點以前,李總就在辦公室裡完成造型:身著主廚制服,脖系紅領巾,意氣風發走出辦公室時,還順手調正桌上鏡框的角度,裡面鑲嵌著英文廚師資格等級證書,與楊爾牆上懸掛的那個不同,這是真的,如假包換。

  10點,全體員工列隊迎賓,門口肅立兩排,萬事俱備,只欠賓客。然而時針指晌午後14點,腰酸腿疼的員工們也沒迎來一個客人的影子。

  「李總,站幾個小時了,要不要讓員工們歇歇?」

  「歇吧。」意氣風發兜頭遭遇冷水的李總垂頭喪氣,回辦公室偃旗息鼓,外面依然門前冷落車馬稀,門可羅雀。

  終於在晚8點半,領班前來報喜:「李總,上客了!」餐廳裡唯一的男客人被服務員們眾星捧月,不期收穫了一份唯我獨尊的意外之喜,正享受中,大廚步出廚房,徵詢反饋:「您覺得味道怎麼樣?」

  「不錯!」

  「那您以後還會考慮再來光顧本店嗎?」

  「可以,有空就來。」

  「謝謝您大力支持,為答謝您惠顧,今天餐費給你打七折。」

  花比平時少的錢,得到比平時熱情百倍、尊崇百倍的服務,該名男賓在以霹靂為首的一干領班、服務員「期待您下次光臨」的送別聲中,翩然而去。霹靂給自己以及員工打氣:「本餐廳成功培養第一名潛在回頭客!」霹雷西餐廳的歷史書寫下開業記錄:一天一客。雷總懸崖勒馬:「這點甭點燈熬油了,關門。」李總光當栽倒:「一個客人就把我累半死。」

  看來一切現實都不可能有想像美好。

  週末,弦外有音的楊家自駕游啟程,三車一字排開,周晉開路、楊爾居中、高齊殿後。中間車後座上的楊杉頻頻回首尾車,但見高齊、小樣歡聲笑語。

  楊爾開車不忘打探:「倆人聊得怎麼樣?」

  「笑得前仰後合的,特別熱鬧。」

  「土壤條件已經具備,要你往土裡撒點種子,再澆點水、給點陽光,然後就等它生根發芽。」

  錢進來聽得雲裡霧裡:「你倆姐兒倆兒又是種子、又是陽光雨露,這是要幹嗎呀?」

  當仨媽站在半山木屋的露台上,居高臨下俯視著視野範圍內的四個孩子以兩兩組合、捉對遊戲時,為她們一手締造的現實心滿意足。

  楊怡:「太般配、太養眼了!簡直是一幅畫。」

  楊杉:「這種時候要能定格,永遠這樣下去,我就知足了。」

  楊爾:「當然可以,事在人為!」

  楊怡:「一定要把高齊這個潛在女婿留在咱楊家,三兒,加油。」

  錢進來這才明白姐兒仨的別有用心:「原來你們仨是要幹這個,我意見是……」

  立即遭到楊杉鎮壓:「不需要你意見。」

  楊爾:「錢進來可以棄權,但老太太你可以參與意見。」

  郎心平高瞻遠矚:「我意見是——任憑你們上躥下跳,孩子依然故我。」

  楊爾:「瞧您說的,那也不能無為而治呀。」

  被剝奪發言權的錢進來頑強表達了自己對姐兒仨統一行動的看法:「媳婦,雖然你們剝奪了我發言權,但還是想勸你一句:強扭的瓜不甜。」

  「我沒扭,是引導。楊爾教育我說:家長強制兒女的時代過去了,但不等於放任不管,要引導、疏通,把不願意她去的地方堵上,希望她去的地方通開,她是教育專家,我覺得她說得對。」

  「我看你們就是變換了花招。」

  「萬變不離其宗,反正是為小樣好,我要盡到當媽的責任,把自己的經驗教給她,讓她生活得更好。」

  「她按自己意志未必就不好呀?」

  「小樣隨你,都是性情中人,我不能讓你們感情操縱理智,你必須跟我統一思想。」

  仨媽的苦心昭然若揭,連周晉都看出門道:「是我敏感多心還是怎麼著,我怎麼覺得你媽她們仨居心叵測呢?」

  青楚肯定他的直覺:「你一點不敏感,就是這樣,我現在可以肯定。」

  周晉失笑:「上面指手畫腳,下面指東往西,這是兩代人永遠的主題。」

  「現在發展到升級版,硬的不行來軟的,鬥勇沒效果就鬥智,全世界父母女兒都這樣。」

  「我看就小樣一人還迷迷瞪瞪蒙在鼓裡。」

  「我擔心的是高齊,他最好別入戲,不然會遭受第二次打擊。」

  所有人都看懂了三個媽編劇的腳本,作為第一男主角的高齊,察覺到生活被別人導演了嗎?作為演員的他,會否按照編好的劇本往下演繹?沒人知道。而錢小樣,甚至渾然不覺自己成了仨媽劇本的女一號。

  高齊:「你跟方宇現在怎麼樣了?」

  小樣:「我倆轉地下了。」

  「哦,地下工作者感覺如何?」

  「相當刺激。」

  「抗打擊能力夠強的,擱別人經這麼一通折騰,加上長輩反對,恐怕早散伙了。」

  「不經過這通折騰,我還不知道方宇這樣呢。以前我和他就是倆混子,一起窮開心、傻高興,我喜歡他身上自由自在的勁兒。不過他最近變了,開始在乎從前根本不放在眼裡的東西,居然也會消沉、會沮喪,覺得自己不如別人,他沉重了。面對現實,我們都沒法瀟灑。」

  「我沒覺得你倆不如別人……」

  「不用安慰我,這是事實,承認差別,是面對自己、面對現實的第一步,每個人都這麼過來的。沉重是我們為錯誤付出的代價,因為沉重我更愛他了,其實他本來不用這麼累,是為我選擇了承擔。以前聯繫我和他的只有開心、樂和,現在責任、壓力,甚至脆弱、無助,把我倆捆得結結實實,現實打不垮我們,只會讓我倆抱得更緊。」

  「我能看出來,小樣,你們真的很幸福。」

  小樣振臂高呼:「是的,我很幸福!」

  現在小樣知道了什麼是幸福,更知道了幸福不等於完美,生活沒有完美,總有缺憾。就像此刻,夜空清澈,山上山下,點點燈火,全家人齊聚一室、共享天倫,她身邊是光明正大的高齊,不是不可告人的方宇。

  「今天我們沒有財富,至少可以相互擁有,今天我們沒有遙遠的承諾,可是你我都已知道。會有那麼一天,會有那麼一天,我們會飛到天外的天;會有那麼一天,會有那麼一天,我們會擁有自己的空間;會有那麼一天,會有那麼一天,我們會擁有更多更好的明天;會有那麼一天,會有那麼一天,我們的路將絕不後悔。」

  當小樣吟唱《會有那麼一天》時,方宇在車行孤獨無助地陷入兩難,面對可疑汽車,改是不改?老闆保證只要他願意,收入源源不斷,不出大半年20萬就能還清。方宇望著兩隻手,只要他肯,它們就是摟錢的耙子,只是拿這種錢,像吃蒼蠅。

  「樣兒,你在外面玩呢?」

  「對,我們全家在郊區。」

  「那……好好玩吧。」

  「你有事兒嗎?」

  「沒有。」

  「真沒有?」

  「真沒有,我就是……想你了。」

  「我也想你,你要在這兒就好了。」

  天涯此時,兩個人,同一種想念,當甜蜜裡摻入苦澀,愛情就有了重量。與小樣不同,青楚此時此刻的愛情,只有甜蜜的味道,她無法預知即將發生的事件,會讓她掂量出愛情的沉重。

  周晉對青楚感歎:「要能每週末都這麼過多好,這才是家的感覺,大房子、名貴傢俱,那些都是死的,只有跟你們在一起才像個家。」

  「這不就是你家嗎?你博得老中青三代女性一致喜愛,她們早把你當成家庭成員了。」

  「現在還在編外,等什麼時候轉正了,我才能踏實。」

  「周晉,你是不特別想結婚?」

  他深深點頭:「但我可以等,等你也想、也渴望的時候。」

  「也許……不需要你等那麼久。」

  「真的?其實實話是:我一天也不想等。」

  「你又在變相求婚!」

  「青楚,有個問題想問你,你目前不想結婚,除了渴望獨處空間,還有別的理由嗎?」

  「你覺得我還有什麼其他理由?」

  「咱倆認識以猜疑為起點,跟一般人戀愛過程不一樣,我經常想:經歷過那案子後,你會不會到現在還或多或少對我心存懷疑?」

  「你覺得我對你還有懷疑嗎?」

  「如果有,並且因此慎重對待結婚問題的話,我完全能夠理解。」

  「你知道嗎?前一陣楊麗紅找過我。」

  「她又找你了?還是為麥冬?」

  「不,這回是為我,她知道我和你好了,特意跑來提醒我。」

  「提醒你『珍愛生命,遠離周晉』?」

  「對,她說你是個雷,隨時會炸,讓我離你遠點。」

  「哦?那你怎麼回答她?」

  「我告訴她:相信你,就像她相信麥冬一樣。」

  「難道她的話對你完全沒有影響?」

  「不,有。」

  「所以你始終保持我們之間的距離,就為給自己留條後路,對嗎?你是不是這麼想的:就算我是雷,又能怎麼樣?你就先和我好唄,也許我永遠不會炸;萬一哪天保不齊炸了,那也沒什麼,大不了一撤,你不和我好了。」

  「一開始我是這麼想的,但現在的想法是:就算你是雷,沒辦法,我愛上你了,要炸就炸吧。我現在特別能理解楊麗紅對麥冬的感情,可能盲目,但堅定不移。遇上真愛不容易,遇上就要愛到底,萬一沒閃開被炸死,那也不虧,好歹我愛過了。」

  玩笑瞬間從周晉臉上消失,他眼眶一熱,攬青楚入懷。

  深夜,表姐妹並排而臥,各想各心事。

  「樣兒,你也沒睡?想什麼呢?」

  「突然有點傷心,真希望方宇今天也在這兒。周晉又向你求婚了吧?你被大家催著、求著的就不嫁,可我想嫁卻不能嫁。」

  「你想結婚?」

  「要能過我媽那關,我立刻就嫁給方宇。」

  「你不怕婚後倆人陷入瑣碎,每天吃喝拉撒、家長裡短,人也變得不自由?」

  「不怕,我們有愛。」

  「愛也許會被瑣碎生活和無情歲月消磨掉。」

  「消磨也不怕,要連愛都不行,還有什麼東西能抗住消磨?」

  醍醐灌頂,青楚的心被小樣這句話一把攥住:「謝謝你小樣。」

  「謝我什麼?」

  「你教會我一個道理。」

  「我現在都能當你老師了?」

  在全家猝不及防的時刻,青楚振聾發聵掃蕩了所有人神經:「大家請注意,我現在有重大決議要宣佈,都坐穩了,千萬別驚著,本人鄭重決定:我要結婚了!」

  所有人張大嘴,因為震驚所以麻木。楊怡最先發出一聲慘絕人寰的尖叫:「啊——」隨即抬頭仰望上蒼,「趙志華,你聽見了嗎?我們終於盼到這天了!」

  「媽,你不要騷擾我爸好嗎?」

  「青楚,你說真的?沒逗媽玩吧?」

  「沒逗你玩,是真的。」

  「太好了,你終於想通了,媽太高興了!」

  楊爾:「青楚你這孩子,怎麼想起一出是一出?真能忽悠人。」

  小樣:「是不是那晚我在山吧說的哪句話,撥動了某人心弦?」

  「就是那句——」姐兒倆異口同聲,「要連愛都不行,還有什麼東西能抗住消磨?」

  楊怡振臂歡呼,開始張羅:「青楚你和周晉有具體計劃了嗎?定在什麼時候舉行婚禮?準備辦多大排場?是酒席還是旅行?婚後住在哪兒?買新房還是就住周晉現在的家?另外你們小兩口打算怎麼安置我呢?」

  青楚被她媽一連串問題擊倒:「媽,你思路真是一日千里,我還什麼都沒計劃呢。」

  「決定了怎麼能不計劃呢?」

  「現在還談不到這些,等我向周晉宣佈完後再計劃吧。」

  「啊?你還沒跟周晉說呢?」

  要麼不做,做了就不反悔,青楚的行事風格一向如此。在周晉臨行前夕,他終於等來求之不得的結果。

  「親自下廚為我送行?這是你給我的驚喜?」

  「這只是序幕,真正的驚喜是——我想好了,決定嫁給你,你願意娶我嗎?yes or no?」

  「我終於等到這天了。」

  「可你還沒回答我呢?」

  「還需要回答嗎?青楚,你會後悔嗎?」

  「你會讓我後悔嗎?」

  「相信我,絕不會。」周晉在青楚耳邊喃喃低語,「等我,等我把這件事情處理掉,回來我們就結婚,好嗎?」

  青楚放縱自己在幸福的感覺裡沉醉,順理成章地以為周晉說的「事情」是指手上工作,但是,她錯了。在她無知無覺的時刻,隱憂悄然逼近,而他如臨大敵。

  全家郊遊歸來,心無旁騖的小樣坦坦蕩蕩拿照片給方宇展示:「差你一個人就完美了。」

  「我去了就多一人。」

  「怎麼多了?」

  「你好好看看,這上面不是兩男兩女嗎?」

  「你說這個呀,不對,要多也是多高齊。」

  「除了你覺得多高齊,其他人都覺得多我。」

  「你是不是不高興、往心裡去了?」

  「沒有。」

  「真沒有?」

  「真沒有,只要你不嫌我多餘,誰覺得都沒用。」

  「就喜歡你這樣!哎,我媽三番五次拉高齊摻和我們家活動,是不想拉攏我和他……」

  「你終於醒過味來了?」

  「連你都看出來了?」

  「全世界你是最後一個看出來的。」

  「那說明我心底坦蕩,壓根沒往那兒去想,我生是你人,死是你鬼……」

  「得得得,其實你要真覺得高齊比我好,和他在一起更幸福,我就豁出去了,含淚把你交到他手上,在你踏著《婚禮進行曲》的節奏走上紅地毯時,為你唱一首《只要你過得比我好》,這就是無私的我。」

  小樣給方宇把話說完的機會,一躍而起,掐住脖子,痛下殺手:「這種喪心病狂的話你也說得出來?!告訴你,沒有你我不可能活得好!」

  「救命!!!」

  醒過味的小樣向青楚求證:「你說我怎麼那麼遲鈍?我媽的狼子野心居然沒看出來,你看出來了嗎?」青楚點頭,側面佐證她一葉障目、不見森林,「看來就是我遲鈍,幸虧方宇沒往心裡去。」

  「你腦子裡光有方宇,怎麼不想想:高齊往沒往心裡去呀?」

  「你什麼意思?」

  「我怕你媽和高齊倆人都當真了。」

  「高齊當真?他喜歡我?不可能!我要什麼沒什麼,人家喜歡的是你。」

  「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變化嘛。」

  小樣翩然起身對鏡自視:「我有那麼大魅力嗎?人家高齊雖然趕不上你家周晉,鑽石王老五差點意思,好歹也白金級的呀。」隨即幡然醒悟,「別人喜歡你就輕浮成這個樣子?端正態度!我是一個忠於愛情的女性,富貴不能淫,方宇我死活不換。」

  「那你打算怎麼處理?」

  「這個事情看來需要嚴肅對待。」

  在小樣還沒拿捏好怎樣「嚴肅」時,事情朝著她警惕的方向高歌猛進。這天小樣一進家門,不但發現桌上酒菜豐富,還看見高齊赫然在座:「你怎麼來了?」

  「阿姨請我來的。」

  「今天是媽生日,本來不想過,白天在醫院碰上高齊,就招呼他晚上過來吃個便飯,反正他算半個家裡人了。」

  小樣知道自己動搖不了楊杉的堡壘,但可以擊破高齊,她決定旗幟鮮明、挑明立場:「高齊,有話跟你說,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媽用意,但好心提醒你:別被她當槍使了。」

  高齊依然一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安然,好像什麼都不讓他意外:「啊,你說這個?我明白她什麼意思。」

  「你明白?那還甘心被她擺佈?」

  「我沒覺得被誰擺佈。」

  「那你幹嗎那麼積極摻和我們家的事?」

  「因為我喜歡。」

  「你是不……喜歡我呀?」

  「對呀,我是喜歡你,以前沒怎麼覺得,現在越來越覺得你可愛。」

  小樣被他的坦率弄得束手無策:「那、那……我真不能再跟你這樣下去了。」

  「我們怎麼了?不很正常嗎?」

  「現在挺正常,我怕以後不正常。我跟你說清楚:我媽是我媽,我是我,她處心積慮為我設計的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也沒什麼值得你喜歡的地方,幹啥啥不成,一捅就是天大的婁子,被周晉青楚連拉帶扯勉強混個白領,還得頭拱地彌補跟別人的差距。」

  「我就是喜歡這樣的你。」

  「你不能喜歡我,因為我愛方宇,別在我這浪費時間了。」

  不管高齊如何,小樣決意單方面與他斷交,但她阻擋得住他人擋不住電話。

  「小樣,你是不躲我呢?」

  「沒錯,我是躲你呢。」

  「咱們見個面吧,把一些沒說清的事說清楚。」

  「有這必要嗎?」

  「你不會從此和我斷交了吧?」

  「反正我不能單獨見你。」

  「我沒說單獨呀,你把方宇也叫上,咱仨一起聊聊。」

  「啊?我倆一起去?」

  小樣、方宇聯袂赴約,一直到三人面對面,兩人貧瘠的想像力都猜不到高齊要說什麼。

  「高齊,你約我們來,到底要和我們談什麼?」

  「小樣,我今天說的,應該接在上回你家樓下咱倆說的那些話後面。」

  方宇側頭問小樣:「你倆都說什麼了?」

  高齊搶答:「她問我是不是喜歡她,我說是。她當時急著和我劃清界限,沒給我機會把話說完,我想當著你倆面說更好,所以今天把你們一起約來。我承認喜歡小樣,不是泛泛的,是很喜歡。」

  小樣顧及方宇感受:「甭描述,都知道了。」

  「但喜歡一個人不代表會付諸行動。我是個謹慎的人,做任何事之前先要審時度勢,既不許自己輕舉妄動,也不許把局面弄得沒法收拾。喜歡一個人、對她產生情愫很平常,但在決定投入感情前,還要必須完成一個工作,就是看看她身邊的形勢,估算一下自己有多少機會?對小樣也一樣,估算完形勢,得出的結論是:我沒戲。」

  小樣咧嘴大樂:「你估算得真準。」

  方宇制止:「別那麼不善良。」

  高齊不以為意:「沒關係,我心理素質比你們想像的好,在感情發生的一剎那,我就把它停止了,這就叫發乎情、止乎禮。別擔心我會對你們倆的感情造成騷擾,更不要因為這個顧慮結束交往,畢竟我們之間的友誼很難得,你們不覺得嗎?」

  方宇、小樣一起點頭:「覺得。」

  「我不想一下失去兩個朋友。」

  小樣搶先:「我也不想。」扭頭看方宇,「呵呵,你是不也這樣?」

  「我態度闡述清楚了,下面請你們做選擇:要麼讓我離開,要麼還像過去一樣相處。我希望是後者,但如果你們選擇前一種,我充分理解,積極配合。」

  小樣看方宇:「你選。」

  方宇:「我不代表你。」

  小樣:「我棄權,你當全權代表。」

  方宇:「哥們兒你夠坦蕩!我沒什麼好擔心的,也不要你離開,有你這樣的競爭對手,可以起到時刻鞭策我的作用,有一天小樣要是選你、放棄我,那是我不夠好,我保證立刻消失。」

  高齊:「這就是我希望達到的效果。」

  小樣:「圓滿解決!高齊,弱弱地問一句:感情可以控制嗎?」

  高齊:「當然,這是理性的力量。」

  方宇:「讓我們為理性和友誼乾一杯。」

  常規意義的情敵對陣,被高齊無招勝有招,兵不血刃,一化了之。

  方宇讚歎:「以前我覺得高齊就是一濫好人,挺沒勁的,今晚這出他玩得真瀟灑。」

  「嗯,放著理性的光輝,倍兒酷!」

  「我這回真看出他好來了,你看沒看出來?」

  「有你說的那麼好嗎?」

  「別演了,戲過。」

  「看出來了,他哪哪兒都好,就是比不上你。」

  「我說真的,要什麼時候你覺得和高齊在一起更好,就奔他去,我絕不攔著。」

  「不對呀,你倆不爭我也就算了,怎麼倒謙讓上了?你這是不就叫欲擒故縱啊?」

  沒有決鬥廝殺,只有溫良恭讓,小樣如釋重負,深深感念高齊竟然能把一廂情願演變成為如此美好的事物。

  用「每況愈下」形容霹雷西餐廳的生存狀況並不準確,因為一直很「下」,所以不能「愈下」了。李總向雷董匯報業績:「本店營業額又創新低,收入454元,刨去流水1000,負贏利546。」

  「您就別負贏利了,直接說賠了吧。」

  「能不能保護一下脆弱的心靈?」

  「開業不是一天兩天了,小廣告也投放了幾千張,還是沒人來,不是偶然和知名度能解釋的,我們要深層挖掘一下沒人光顧的原因。」

  李總茫然無解:「是呀,為什麼沒人來呢?我沒偷懶,很勤奮、很努力對吧?」

  「肯定不是你的原因。」

  「那是什麼?用你超人的智慧給我解釋一下。」

  「我的智慧解釋不了這個領域。」

  兩位老闆一籌莫展,恰逢餐廳第一位且是唯一一位「回頭客」再度蒞臨,霹靂決定借助顧客慧眼一探究竟:「我能跟您談談嗎?你真覺得我們店水平還可以?是隨便吃吃那種可以,還是真可以?」

  「真可以。」

  「那您怎麼隔那麼久才來一趟呢?」

  「我明白了,你在找這裡不上客人的原因吧?」

  「對,為什麼客人不肯光顧我們店呢?」

  「嗨,我告訴你原因吧,特簡單,當初你們一盤下來時,我就預言你們準死……」

  「為什麼呀?」

  「聽我給你分析分析,雖然這是一條食街,每天來吃飯的人也不少,但你們想過沒有,這條街一共有餐廳四十六家,光西餐廳就八個,而且那幾個都開好幾年了,廚師又是老外,菜做得又好,價位也合理,你們有什麼特色跟他們搶客人呢?」

  「那我就不明白了,我們沒特色,您怎麼還來吃呢?」

  「人跟人不同嘛,你別說,我還真是衝你們的特色來的。」

  「我們這有什麼特色?」

  「人少,我喜歡一堆人圍著我轉的感覺。」

  霹靂哭笑不得,霹雷西餐廳要沿著這條特色道路發展下去,不出多久就得壽終正寢、血本無歸。那時候,她將如何面對楊爾?

  周晉按計劃離開北京,小樣留守公司繼續秘書工作,一個素未謀面的保安闖入視野。她不知道這名保安的來歷,他在某個加班的夜晚突然平地冒出,挽救了傾倒滑落的文件箱,順帶把小樣嚇得魂飛魄散。

  「對不起小姐,嚇著您了?」

  「你會輕功呀?一點聲音都沒有。」

  「我正巡查樓層呢,發現大門沒鎖,怕發生意外,就進來看看,見辦公室還亮著燈,就把腳步放輕了,結果倒嚇著您了。怎麼這會兒還不回家?」

  「你新來的吧?老保安都知道,我是一加班狂。」

  「您是周總秘書吧?老總不是去外地很長時間嗎?還這麼賣命?」

  「我是為自己加的,笨鳥先飛。」

  「以後別這麼晚了,整個樓層就您一人,還是女孩子,多注意安全。」

  「我有童子功,再說不是還有你們保護嘛。」

  「周總出差多長時間呀?」

  「說不好,反正不短。」

  「什麼時候回來?」

  「不清楚。」

  小樣從此與這名自稱叫「劉超」的保安結識,她不知道如果青楚看見他的面孔,脫口而出的名字是——麥冬!

  第21章

  小樣發現保安劉超特有眼力見,總能在她大包小包、不勝重負時及時相助,卻做夢也猜不到眼力見背後的處心積慮。麥冬再次在寫字樓大堂「巧遇」小樣,接過她手裡購物袋:「我幫你拿上去,購物去了?」

  「哪有時間購物?這是給周總備的食品。怎麼你每回都能趕上幫我?」

  「幫你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再說哪能讓一個小姑娘干體力活?買這麼多東西,周總要回來?」

  「有可能,還不一定,我先備齊了,省得到時候抓瞎。」

  「他最近一直在外地辦公?」

  「嗯,中間抽空回來處理點公司業務。」

  「多大項目呀?一去那麼長時間。」

  「你想,建個樓盤,從選址、拍地皮到策劃、建設,哪那麼容易?」

  麥冬送小樣來到昭華辦公區,玻璃門需要刷卡才能進入。前台秘書打開門,接過麥冬手裡的購物袋。

  「感謝你每回在我拿不動東西的時候及時出現。」

  「不客氣,樂意效勞。」

  秘書幫小樣送東西,接待台暫時無人,麥冬順手拿走秘書放在檯子上的門卡,離開。

  當天深夜,一身便裝、帽簷遮臉的麥冬順利進入昭華,在辦公間找到小樣桌子,借助微型電筒的光亮,用鐵絲三兩下撬開抽屜,周晉辦公室鑰匙就在裡面,他用膠泥取下鑰匙印模,神不知鬼不覺,大功告成。在小樣渾然不覺時,助人為樂的保安自行索取了回報,危險正借由她逼向周晉,幸好程咬金及時出現。

  青楚來昭華接加班狂下班,在地庫中等小樣,突然見一個保安朝她車走來,面孔如此熟悉,他是麥冬!青楚震驚,頭腦快速閃念:麥冬出獄了?他怎麼會在這裡?所為何來?目的何在?麥冬走近,青楚縮低身子,藏在方向盤後。麥冬巡視後走開,推開地庫門進了電梯間。青楚從車裡窺視,見他走進電梯,才長出一口氣。

  小樣來時,青楚還驚魂未定:「知道我剛剛看見誰了?」

  「你表情告訴我:你見到鬼了。」

  「差不多。」

  「真是鬼呀?」

  「是麥冬。」

  「就是害郁歡給判十年那個?」

  「對,還找我代理申訴、誣陷過周晉。」

  「他不該在監獄裡嗎?怎麼來這了?找周晉尋仇?」

  「反正來者不善。」

  「幸虧周晉不在,他找不著人。」

  「可他穿著昭華大廈保安制服,像是已經打入我們內部。」

  「啊?進來當保安?那不等於在周晉身邊埋個炸彈嗎?」

  「絕對是,從看見他我就一直在想怎麼辦。」

  「要不你給我指指是哪個?我和你一起想辦法。」

  青楚把車開到大廈側門外,倆人坐在車裡,監視從側門走出來的每個人。

  小樣:「大廈保安三班倒,晚10點是交接班時間,如果你剛才看見麥冬,這會兒正好能堵著他下班。大廈正門一過8點就關,所有人都從這個側門走。」

  青楚突然緊張起來:「看!那個就是他。」

  小樣順她指的方向一看——換了便裝的麥冬正走出側門,劉超和麥冬終於合二為一,小樣瞪大眼,把驚叫捂在嘴裡,直到麥冬走遠,還心有餘悸:「我的天哪!他是麥冬?」

  「看把你嚇成這樣,我還沒怎麼著呢。」

  「你不知道,我和他正面交鋒已經兩三回了。」

  「啊?你跟他?還正面交鋒?」

  「他說他叫劉超,新來的,每次都主動幫我拿東西,特熱情。」

  「他當然要用假名字,他接觸你時都跟你說什麼了?」

  「他總打聽周晉,問他去外地待多久?什麼時候回來?」

  「你告訴他了?」

  「沒有,周晉什麼時候回來我都不知道,沒啥好透露給他的。他肯定是處心積慮、別有用心接近我,天啊!他不會殺了我吧?」

  「他知道你和周晉的關係嗎?」

  「平時我怕公司人說我裙帶關係,所以跟別人談起周晉時很低調、很含蓄,沒暴露我是周晉未來老婆的表妹。」

  「如果他只知道你是周晉秘書,犯不著殺你,你不會有生命危險。」

  「那我就放心了,哎?他不是還有兩年才出獄嗎,越獄了?」

  「表現好的話,有可能提前釋放。」

  「一放出來就進昭華當保安,沖周晉來的?」

  「你覺得呢?」

  「要是碰巧,那也太巧了。」

  「所以百分之百不是碰巧。」

  「他要幹什麼?」

  「你覺得他要幹什麼?」

  「你今天怎麼這麼愛用反問句?」

  「旁觀者清,借用一下你的智慧。」

  小樣來勁了:「我覺得是報復!不對啊,他把別人女朋友害了,為什麼剛出獄就來倒打一耙、報復人家呢?他嫉妒!嫉妒因為周晉得不到郁歡的愛情。嫉妒的力量有這麼大?十年了勁頭還這麼足?他是偏執狂!對,他偏執!你覺得我有點福爾摩斯的意思嗎?」

  青楚沒心情貧嘴,但小樣所說,正是她心裡疑惑。

  小樣:「周晉肯定還什麼都不知道呢。」

  「應該是,否則他會告訴我。」

  「那你是不得告訴他呀?」

  「他現在人不在北京,告訴他,在外地鞭長莫及,他能做什麼?」

  「那咱倆報警吧。」

  「咱們沒發現麥冬有什麼犯罪行為,現在報警沒有事由,你不能說他進昭華當保安就威脅了周晉的人身安全。」

  「那……把他開了。」

  「開了就能解除危險嗎?麥冬肯定在醞釀什麼計劃,即使被發現暫時把他支走,他也不會善罷甘休。」

  「嗯,坐十年牢都沒拉倒,這不是一般不罷休。」

  「如果這次草率處理,不僅打草驚蛇,還放虎歸山,他以後還會想別的辦法、以別的方式接近周晉,到時候藏在暗處,我們就更沒辦法防他了。」

  「咱們打電話給周晉,跟他一起商量商量,三個臭皮匠頂一個諸葛亮嘛。」

  「我一直在猶豫,也許現在還不是告訴他的時候。」

  「為什麼?」

  「首先他近期不在北京,安全不會受到什麼威脅,麥冬就算有三頭六臂,也暫時傷害不到他;另外,我顧慮的是他倆互相仇恨、結怨很深,我怕周晉知道後不冷靜、不理智,萬一他衝動之下……」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掐個你死我活……我就是設想一下。」

  「你設想得沒錯,這事最理想的解決方式就是:既保護周晉不受傷害,又能永遠解除來自麥冬的威脅。」

  「幸虧你今晚發現他了,現在他在明,我們在暗,我們只要暗中監視他做什麼,一邊假裝糊塗、好像什麼都不知道,一邊布下天羅地網,等他一伸出罪惡的黑手,我們就一把抓住,交給警察。高吧我?」

  「周晉不在北京這段時間,正好給咱們一個空間,我要先搞清麥冬要幹什麼,然後再想下一步怎麼辦。」

  「不過他要幹什麼,咱們怎麼能知道?他又不會告訴你,我們又不能反過來24小時盯他梢。」

  「楊麗紅。」

  「你打算深入敵後、從身後包抄?楊麗紅可是他女朋友,你不怕打草驚蛇?」

  「憑我直覺,麥冬不會把這事兒告訴她,你不瞭解楊麗紅,她苦等十年,就為等到這天好好過日子,她要是知道麥冬一出獄就蓄意報復,肯定不顧一切去阻止。就是基於對她有這種瞭解,我才有信心遊說她跟我合作,只有她有可能阻止麥冬。」

  「那萬一你跟她接觸以後,她告訴給麥冬呢?」

  「就算那樣,我也能起到震懾敵人的作用,告訴他們:我知道了,你們別下手。」

  「你想得很全面,我覺得可以。」

  「小樣,你得幫我。」

  「沒問題,我永遠跟你一條戰線。」

  「你在公司,便於近距離觀察麥冬的舉動,要小心留意周晉經常活動的辦公區域有什麼異樣,更要特別小心自己安全。」

  小樣對帶有特務性質的工作摩拳擦掌:「放心,我有功夫,這太刺激了!」

  楊麗紅對青楚忽然約她見面有些意外:「趙律師,怎麼想起約我?有事嗎?」

  青楚:「有點事想問問你。」

  「和麥冬有關嗎?」

  「為什麼這麼問?」

  「除了麥冬、周晉,咱倆還會有別的話題嗎?」

  「我聽說麥冬出獄了?」

  「你聽誰說的?」

  「司法口的朋友。」

  「對,他出來一個多月了,減刑兩年,提前釋放。」

  「那恭喜你,總算等到這天了。」

  「謝謝。」

  「現在像你這麼對感情執著的女人不多了,我覺得你很不容易,說實話,這點我很敬佩你。」

  「十年,終於能把人等回來,也算值了。趙律師,你是擔心麥冬出來會找周晉麻煩嗎?」

  「你覺得他會嗎?」

  「放心,他不會,出來後他一個字也沒跟我提過周晉,還說欠我太多,從今往後要一心一意跟我過日子。」

  「他現在住你那兒?」

  「是呀,我那就是他的家,以前我每天晚出早歸,家沒個家樣兒,有他就不一樣了。他不喜歡我在俱樂部上班,我就不幹了,自己盤家小美容院,雖然沒原來掙得多,不過也夠了,女人就要踏實,人有了,錢多錢少無所謂。」

  「他狀態怎麼樣?」

  「挺好的,出來後換了個人似的,對我特別好,還馬上找了份工作,說不能吃我軟飯,他上班個把月了。」

  楊麗紅臉上有前所未有的平和、滿足,青楚確定她被麥冬蒙在鼓裡。

  「他找了個什麼工作?」

  「在一家公司當保安,說先從低處做起,慢慢來。」

  「哪家公司?」

  「聽他說過一嘴,在中關村那邊,好像是個通信公司,怎麼了?」

  「你認識劉超嗎?」

  「不認識,他是誰呀?跟麥冬有關係嗎?」

  「麥冬上班用的就是劉超這個名字。」

  楊麗紅詫異:「你說什麼?」

  「麥冬去的不是通信公司,是昭華地產。」

  詫異升級為震驚:「他在昭華當保安?周晉告訴你的?」

  「不,是我無意看見他的,周晉還不知道。」

  「他上班一個月了,周晉還不知道?」

  「那麼大的寫字樓,他想刻意避開周晉不被發現並不難,何況周晉近期不在北京。」

  楊麗紅亂了心緒,自言自語:「他要幹什麼?」

  「你一點都不知道?他沒跟你透露過?」

  「沒有。你打算告訴周晉嗎?」

  「看情況。」

  「你找我有什麼目的?」

  「我想知道麥冬這麼做的目的、他要幹什麼,然後阻止他,就像當初阻止你們做偽證一樣,阻止新的犯罪發生。」

  「你憑什麼認定他要犯罪?」

  「那你認為他進昭華是偶然嗎?如果他不在醞釀一個危險計劃,為什麼要瞞你?你跟我一樣清楚,他的意圖除了報復,沒有別的可能。你一心一意希望好好過日子,但如果他再次犯罪,你不是又要回到過去的痛苦裡嗎?」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不告訴周晉,反而來找我?」

  「我可以告訴他,但那樣阻止不了麥冬。我和你有一樣的希望,我和周晉快要結婚了,我盼著和他一起開始幸福生活,我怕因為麥冬不停騷擾,得不到基本安寧,我更怕周晉受傷害。我今天找你,與其說是為解除威脅,不如說我希望用咱們兩個女人的力量,把他們從報復漩渦中拽出來,永遠、永遠不再仇恨。」

  楊麗紅被打動,但仍心懷戒備:「你具體想讓我做什麼?」

  「只有你能弄清麥冬想幹什麼,你發現異樣就告訴我,在他行動前,我們一起想方設法、聯手阻止。」

  「你讓我給你當臥底?我為什麼要聽你擺佈?要是我被利用,幫你們倆一起給麥冬挖坑,不等於我親手出賣他嗎?誰保證這不是你和周晉給我們碼的套兒?」

  「我保證,你完全可以信任我。」

  「你是周晉女朋友,我憑什麼信任你?既然你已經對麥冬有所防備,那就等著,一旦他真幹了什麼,你們就去報警,把他抓了。」

  「剛發現麥冬時,我是想像那麼做。但如果真到那步,也許周晉已經被傷害,你也會再次失去麥冬,這是你我都不希望看到的結果。我的底線是保護周晉不受傷害,但現在,我有個更好的想法,就是根本不讓悲劇發生,這一點只有你我聯手才能做到。」

  楊麗紅掂量青楚話裡有多少誠意:「你真這麼想?」

  「我們立場不同,但目的一致,你不僅是幫我,更是幫自己。」

  「只要你不告訴周晉,我也許會考慮你的建議。」

  「好,我保證先不告訴他。一旦你發現有什麼跡象,立刻跟我聯繫。」

  「你再保證一次:絕對!絕對不告訴周晉!」

  「我保證。」

  比起來時,楊麗紅離開的腳步沉重了許多,原以為新生活已經開始,卻發現身邊人依然糾纏在過去的泥沼中,為前半生不白等、後半生能幸福,必須阻止他越陷越深。

  楊麗紅回家已是傍晚,麥冬正準備出門。「今天又是夜班?隔三差五就上夜班,咱倆老這麼日昇月落,也不是事呀,能調成白班嗎?」

  「人家都三班倒,我剛去就挑三揀四,像話嗎?」

  「你上次說你上班的公司叫什麼來著?」

  「亞訊。」

  「在中關村什麼位置?」

  「問這幹嗎?」

  「哪天我溜躂過去,看看你上班環境。」

  「都是寫字樓,有什麼好看的?」

  楊麗紅一路尾隨麥冬出門,直到看著他走進昭華大廈,青楚的話被證實,楊麗紅的心一沉到底。

  身負特務重任的小樣決定主動出擊,再遇麥冬時,被偵查變反偵查:「我看你不小了,怎麼當保安?」

  「挺失敗對吧?我這人命不好,早年犯小人,倒了大霉,要不也不至於混這麼慘。」

  「犯什麼小人呀?」

  「糟心事兒,甭問了。」

  「誰還沒點糟心事?過去就算了,不能老想,越想越糟心,以後日子也痛快不了。」

  「可要遭了大罪,就不能白糟心,起碼得給自己個交代。」

  「看來你這不是一般糟心。」小樣忽然往麥冬身後張望,「周總?!」

  麥冬猛一驚,想回頭又不敢,身體僵硬、表情定格,狼狽相盡落小樣眼底。

  「噢,不是,看錯人了。我說呢,他要回來我怎麼不知道?」

  麥冬鬆口氣,平復情緒:「周總什麼時候回來?」

  「沒準,他回來前臨時通知,也就提前個一半天,你好像挺關心我們周總的?」

  「我關心他幹嗎?我是關心你,他不回來你不能輕鬆點嗎?」

  小樣深入虎穴的時候,方宇在為自己擔憂,改造來路不明的車成了他主業,每改一輛,心情就沉重一分,當老闆又把一輛摘牌沃爾沃開到他面前時,方宇終於不堪重負。

  「這活兒我不能再干了。」

  「怎麼個意思?心裡不踏實?沒事!把心放肚裡,啊!」

  「有個哥們兒新開了個汽修廠,讓我過去幫他。」

  「想辭職?方宇,我對你還成吧?你有難處的時候我可沒看著不管,怎麼著,磨還沒卸就想殺驢,不太合適吧?」

  「這活兒不是非我不可,您就當成全我吧。那二十萬容我點時間,一定如數歸還。」

  「我要說非你不可呢?能留住你嗎?」

  「我真得走。」

  「這事咱回頭再議,你先把這車搞定,啊。」

  辭職話題無疾而終,老闆不放人,想脫身只有一條路:不辭而別。人走了,欠老闆的錢還得還,憑著過硬手藝,方宇迅速找到新工作,卻在上班第一天就接到老闆電話。

  「方宇,不辭而別可不地道,你徹底不打算回來了?」

  「我在別的車行上班了,謝謝您過去給我機會,是我不識抬舉。那二十萬按定期利息,到時候連本帶利,保證一分不差還給您。」

  「上下嘴唇一碰,說得容易,你以為這樣咱倆就能兩清了?行,走著瞧。」

  電話威脅很快兌現,方宇在新車行上班沒幾天,債主就找上門,繞過他,直奔新東家:「我今兒是找你新老闆來的。」

  新老闆直二乎:「怎麼回事?」

  「他原來在我那干,還欠我二十萬呢,說走就走,這樣的人你能用踏實嗎?你要願意用他也成,要不先替他把二十萬還我?」

  「李哥,你是不是成心來攪和的?」

  「你先不仗義,我也是沒轍。」

  新老闆不想趟渾水,對方宇下逐客令:「要不你先把以前的事了乾淨再說?」

  攪黃方宇新工作目的達到,老闆繼續努力:「其實我不是要擠對你丟工作,也沒想急著催你還錢,錢算什麼啊?王八蛋!我是因為實在看重你,想勸你回去幹。」

  「我肯定不會回去,你別費心了。」

  「別那麼死性,現成好掙的錢放著不掙,跟誰過不去呢?我明告訴你,開條財路不容易,我還指望你的好手藝呢。」

  「不乾淨的錢我不想掙。」

  「你已經沾手了,現在想縮回去晚點吧?再說這算什麼呀?乾淨能掙大錢嗎?你看現在腰纏萬貫的那些主兒,誰能保證他們掙的都是乾淨錢?你放心,漫說出不了事,萬一出了,啊呸呸,天塌下來也是我高個頂著,砸不到你頭上。」

  「李哥,我喜歡車行工作,也想掙錢,我願意回去。但前提是只干光明正大的活兒,如果你想讓我繼續幹那些活兒,我寧可失業。」

  寧可失業的方宇真失業了,他沒敢告訴奶奶和小樣,照樣白天出去轉悠,可小樣還是聞出異樣的味道。

  「方宇,你最近晚上不用干夜活兒嗎?」

  「你是怕我停下掙錢的腳步吧?」

  「我又不是周扒皮。」

  「這陣子活兒不多,正好歇歇。放心,馬兒停下來吃吃草,等吃差不多了,跑得比以前更快。」

  「我巴不得你能多歇歇,前一陣累得都打蔫了,你身上壓力這麼大,都怪我。」

  「壓力就是動力,雖然辛苦,可特有成就感,我覺得渾身是勁,紮了雞血似的。」

  「我也有這種感覺,覺得自己比以前有用多了。高齊以前跟我說過一句話:責任意味犧牲,不辛苦就沒有輕鬆,不痛苦就沒有快樂。現在我總算理解這話的意思了。等我速記一練成,就開展第二產業,利用雙休日給人速記、賺外快!行情我都打聽好了,做一天能掙500,一個月四個雙休日,就是八個500,一個月就能掙4000外快。」

  「累死自己還不饒別人,誰雙休日要速記呀?」

  「會有的!肯定有很多像我們一樣抓緊時間、快馬加鞭、追趕別人的勤奮者。」

  「你覺得咱倆還是混子嗎?」

  「不,現在咱倆是一對有為青年。」

  小樣摟住方宇,正待繼續抒情,冷不防楊杉拎著垃圾袋走出樓門,跟倆膩子撞個正著,地下戀情頓時曝光。小樣和方宇迅速分開,等著迎接狂風暴雨,楊杉卻一言未發,扔了垃圾返回樓裡,對方宇視而不見。

  小樣猜不透楊杉沉默中醞釀著怎樣的爆發,一臉心虛進家門,錢進來看出苗頭。

  「怎麼了閨女?這麼心虛的表情你很久沒有過了。」

  「剛才方宇送我回家,被我媽看見了。」

  「噢,這麼回事,我說你媽出去倒趟垃圾,回來臉怎麼長了?」

  楊杉:「少貧!對不想看見的人,我直接無視!不用解釋,就是不碰見你倆,我也知道你和他沒斷。媽早說過了,你要和他好我攔不住,可也不會支持。」

  「我知道你是為我著想,前一陣你處心積慮安排高齊參加咱家活動,我也明白你什麼意思,可我還是喜歡方宇。」

  「樣兒,其實你方方面面變化挺大,知道努力,人也勤奮了,這些媽看在眼裡,挺欣慰的。唯獨戀愛這事,還那麼任性,眼前放著這好、那好的人不選,非找個要啥沒啥的。正是感情用事的年紀,再加上個感情用事的脾氣,誰也拿你沒轍。但我把話說在頭裡:真過起日子來,感情、浪漫都是做減法,支撐婚姻的反而是物質,別嫌媽總結得市儈,有一天你跟方宇為柴米油鹽鬧心的時候,感情被減得還能剩幾分?」

  「我聽過貧賤夫妻百事哀,可我們不笨,我們努力,就不會悲哀。」

  「要和高齊好,你不就少點努力、多點收穫嗎?」

  「媽,幸福到底是什麼?」

  「富裕、穩妥、平安。」

  「可我覺得是愛,為愛努力奮鬥就快樂、就幸福。」

  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不管阻力多大,小樣都要為愛情爭取存活機會。

  李博懷要去英國開國際地質年會,順便去看理論上在劍橋的霹靂,事先告訴霹靂她媽,而且是特意上門告訴:「我去英國還沒和霹靂說,你也別告訴她,我打算給她個驚喜。」

  「搞突然襲擊?」

  「也不是,簽證什麼時候下來還不確定,我怕早告訴她,萬一有變讓她失望。」

  「行,什麼時候走提前告訴一聲,我有一堆東西要捎給她。」

  正題說完,李博懷仍欲言又止,楊爾揣摩他:「你來不是單為告訴我這個吧?還有別的事兒?」

  「有點。」

  「有事就說,痛快點。」

  「我……不太好張嘴。」

  「那你到底打不打算張嘴?」

  「我前一陣子買房跟同事借了5萬,說好10月底還錢,還有一段就到日子了,本來我盤算得好好的,這月有筆科研獎金說要發下來,結果沒按時發,不知道要拖到猴年馬月,我覺得拖著同事錢不還不太好意思,所以想……」

  「想先從我這挪點還人家,對嗎?」

  「說實話,跟你開口我也不好意思,到底是跟你借了還同事,還是再跟同事拖一拖,我都琢磨好些日子了。」

  「這還用琢磨嗎?反正你在我這形象本來也不高大,借回錢也說不上栽面兒,萬一要讓同事背後嘀咕你不守信用,那損失就大了,要我說,你一早就該找我借。」

  李博懷哭笑不得:「有日子沒聽你這麼直眉瞪眼發表意見了,真有點不習慣。」

  「我說得不對嗎?」

  「挺對的。」

  「你可真夠磨嘰的,不就是借錢嘛,多大個事兒?我就看不得一個大男人被錢壓得抬不起頭,再說咱倆雖然離婚了,我也不願讓人家說我前夫沒信用,明天就給你取錢去,按時還給人家。」

  「沒那麼急,等我從英國回來再拿。」

  「成,你什麼時候需要就告訴我。」

  「楊爾,你真挺仗義的。」

  「我明白,你不就說我當老婆差點意思,當哥們兒還不錯嗎?」

  「我意思是,這人和人距離近的時候,眼裡全是毛病,距離一拉開,倒能看見優點了。」

  「我優點還用拉開距離才能見著?」

  李博懷順利辦下簽證,飛往英國,出現在劍橋商學院學生公寓樓,卻被公寓管理員告知,他要去的305房間住的是男生。李博懷掏出錢包裡霹靂的照片,給管理員看:「也許是我記錯房間號了,這就是我女兒,您能告訴我她住哪個房間嗎?」公寓管理員看過照片後,肯定答覆:「從沒見過這個學生。」

  李博懷納了悶,難道霹靂已經不住學校了?設想中「老爸從天而降、女兒萬分驚喜」的場景顯然不可能出現了,還是老老實實打電話聯繫吧。

  為演戲需要,霹靂一直開著在英國用的手機,隨時準備應付父母的越洋問候。這一次,李博懷的來電卻嚇得她魂飛魄散。

  「什麼?你在劍橋?你、你來英國怎麼沒提前告訴我?」

  「我來開會,本來想給你個驚喜,結果你們學生公寓管理員說沒見過你,怎麼回事?你不住學校?」

  「啊,我是不住學校了。」

  「那你這會兒在學校嗎?」

  「我沒在學校。」

  「那你住哪兒?把地址告訴我,我這就過去看你。」

  霹靂腦筋急轉:「爸,我現在有點事要辦,要不你把你酒店地址告訴我,等我辦完事去找你。我先不跟你多說了,回頭見面再跟你解釋。」拿筆記下地址,掛斷電話,霹靂一頭栽倒在桌子上,「終於要炸了!」

  雷蕾旁邊已經聽明白:「挺住,早晚有這天。我想問問你,你剛說要去酒店找你爸,是打算現在買機票奔英國嗎?」

  「我是要拖延爆炸時間,省得我爸在劍橋當場被炸暈。」

  到酒店見李博懷的當然不是霹靂,而是從一開始就見證霹靂彌天大謊的王克。

  「李叔叔吧?我叫王克,是霹靂讓我來的。」

  「霹靂呢?她怎麼沒來?」

  李博懷不妙的預感被王克驗證,真相被和盤托出,從假造劍橋錄取通知、到私自留京開餐廳,他被女兒的大膽妄為震驚:「這孩子撒了多大一謊啊!」

  「是不小,霹靂擔心打擊太突然、劇烈,您又一個人在異國他鄉,萬一受不了,再發生什麼意外,所以派我來,一代表她進行初步解釋,二照顧您精神狀態保持穩定,您一時不正常,我就一刻也不能離開。」

  「她還挺替我著想,你是他男朋友?我怎麼從來不知道她談戀愛了?」

  「您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我們對待父母有個宗旨:就是報喜不報憂,匯報盡挑父母喜歡的說,假的給說成真的,不符合父母要求,真的也說成假的。」

  「你們和我們藏貓貓呢?」

  「我們也不想呀,父母要是肯給我們自由,誰想和你們費勁周旋呢?」

  「父母一片苦心,省吃儉用創造條件供你們出國留學……」

  王克糾正他的用詞:「是流放。」

  「流放?怎麼聽著那麼淒涼?」

  「可不就淒涼嗎?要調個兒,您16歲,把您送出來,就知道我們什麼滋味了。」

  「霹靂也一肚子苦水,像被我們拋棄了似的。」

  「對不住叔叔,就是這種感覺,剛來時我們都這麼覺得,幾年暗無天日、孤獨無助的日子過去,我們學會了獨立。」

  「獨立到反過來把我們騙得團團轉?」

  「撒謊不對,但我覺得情有可原,你們不給我們表達意願的機會,更別說尊重我們的意願了。」

  「我們是為你們好。」

  「到底怎樣才是對孩子好?這是一個深刻的命題。霹靂被迫去實現她一點也不嚮往、不興奮、不High的理想,太痛苦了!一個人最慘的就是干她不喜歡的事,比最慘更慘的是還要幹一輩子。您不希望霹靂那麼慘吧?」

  「那她嚮往、興奮、High什麼呢?」

  「其實在英國三年,她一點沒荒廢時間,廚師資格等級證都拿二級了。」

  「她要當廚子?」

  「廚子怎麼了?這理想不遠大嗎?」

  李博懷想起霹靂變魔術般做出的一桌西餐,恍然大悟:「我們當父母當得太失敗了,連自己孩子想幹什麼都不知道。」

  王克察言觀色,確定李博懷情緒還算穩定,才撥通霹靂手機,讓父女直接對話。

  「霹靂,你把老爸閃得夠嗆啊。」

  「對不起,爸。」

  「在北京開了個西餐廳?你早有預謀,對嗎?」

  「等你回來我好好向您解釋,直到您滿意為止,行嗎?」

  「不行也得行啊。」

  「還有爸,能不能先不告訴我媽?我怕她受不了。」

  「你以為我不怕呀。」

  「那就先別告訴她,等咱倆見了面再商量怎麼跟她說,盡量保護她脆弱的承受力,求求你了爸。」暫時過關,霹靂慶幸,「幸虧去英國的是我爸,要是我媽,現在已經炸得滿地開花了。」

  雷蕾肯定她這一次的危機公關:「能在糟糕局面裡看到光明,你成熟了。」

  自從知道麥冬在昭華上班,楊麗紅心就一直懸著,可以肯定他一定是要報復周晉,可怎麼報復?會用什麼手段?楊麗紅摸不著頭緒,直到有一天跟蹤麥冬出門,終於有所發現。她看見麥冬先在一處公用電話亭打了個電話,然後鑽進街邊自助銀行操作提款機,之後又到公用電話亭打電話。沒過多久,一個男人走到電話亭附近的垃圾箱旁邊,把手裡的塑料袋放在垃圾箱上。男人離開後,麥冬迅速走到垃圾箱邊,拿走塑料袋。離得太遠,楊麗紅看不清塑料袋裡裝了什麼,但從麥冬的行動軌跡,她能大致判斷出:他是在以特殊方式購買某種特殊物品,這東西一定和他報復周晉的計劃有關,但那究竟是什麼?

  大約一周後,楊麗紅發現衣櫃門把手鬆了,就到儲物櫃裡找螺絲刀,卻意外在工具箱後面摸到一樣東西——一瓶裝在密封塑料袋裡的依雲礦泉水!

  一瓶奇怪的礦泉水,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直覺告訴楊麗紅,這瓶水一定有古怪,聯想到前幾天麥冬買的神秘物品,楊麗紅似乎觸摸到脈絡,她猶豫很久,還是把礦泉水放回原處。

  再次赴青楚約,楊麗紅沒有把發現告訴青楚,她有私心。

  「麥冬每天正常上班,在家就睡覺、上網、做飯,沒什麼特別的。」

  「真的?」

  「真的,你要不信,我也沒辦法。」

  青楚直覺楊麗紅沒說實話,她要保護麥冬,不可能完全信任自己,但如果她不配合,事情就不可能像希望中那樣理想解決,也許該告訴周晉了,無論如何,青楚不能讓他冒險。就在青楚決定把事情告知周晉時,他適時打來電話:「明天中午有時間嗎?我想約你共進午餐。」

  「你明天要回來?」

  「明天一早落地,上午先回公司開個會,然後和你一起吃午飯。」

  「好,中午我去昭華接你,周晉,有件事我要告訴你。」

  「哦?什麼事?很嚴重嗎?」

  「等咱們見面再說。」

  青楚想把話留到明天中午再說,但她沒想到,就在這短短半天時間裡,整個事件乃至她和周晉的感情,都以不可逆轉之勢,朝她不願看到的方向急速發展。

  第22章

  連昭華總公司都難以掌握行蹤的周晉這次一反常態,高調返京,成了事先張揚的行程,麥冬得來全不費工夫。等的就是這個,周晉歸來啟動報復開關,箭在弦上,一觸即發。

  與此同時,楊麗紅確定自己懷孕。黃昏回家,聽見麥冬在洗手間淋浴,她便慣性偷偷查看他背包,拉開拉鏈,忐忑不安的心情今天沒有獲得暫時安寧,因為那瓶讓她心驚肉跳、套在密封袋的依雲礦泉水,靜靜躺在背包底部。

  整晚楊麗紅的神經行走在鋒刃上,直到麥冬背上背包、邁步出門,她終於忍無可忍:「這麼晚了你要去哪兒?」

  「見個朋友,可能要喝幾杯,你睡覺別等我了。」

  「哪個朋友?」

  「你不認識。」

  「撥一下他電話,讓我對他交代兩句,就讓你走。」

  「沒事吧你!這就管天管地、管拉屎放屁了?」

  「見朋友你包裡放瓶稀奇古怪的礦泉水幹什麼?!」

  麥冬戛然止步:「你搜查我?」立刻回身拉開拉鏈查看,看見那瓶水安穩躺在原處,才鬆口氣,但他知道要出門,必須經過楊麗紅這一關。

  「別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你上班的公司其實是昭華。」

  「誰告訴你的?」

  「沒人告訴我,我自己有眼睛,親眼看見你走進昭華,不光這個,我還看見你鬼鬼祟祟買過東西……」

  「還跟蹤我?你想幹什麼?」

  「我想知道你要幹什麼!咱倆每天生活在一起,你神神道道的我能看不見?能不起疑心?」

  「有沒有把這些告訴給別人?」

  「我能告訴誰?你覺得我會害你嗎?」

  「不管看見什麼,就當沒看見,把嘴封嚴了。」

  「麥冬,告訴我,你到底想幹嗎?」

  「我的事兒你別管,我不說也是為你好。」

  楊麗紅哭著抱住他:「出來那晚你親口對我說:以後要和我好好過日子,為你這句話,十年我也不算白熬。可你說一套,做一套,瞞著我一頭紮回過去,郁歡死了,你怎麼還為她活著?我在眼前你倒不管不顧?」

  「我不為她,是為自己。」

  「不能算了嗎?麥冬,都過去了,再糾纏誰是誰非有意義嗎?」

  「我不管別人,對我,有!」

  「那你管不管我?你現在不是生活在過去裡,你是為明天活、為我活的!求你算了吧,離開昭華行嗎?我在深圳有個做生意的姐妹,她讓咱們過去跟她一塊兒干,走吧,到那邊開始新生活,把過去那些爛事全忘了。」

  「我知道欠你,你讓我先把過去的恩怨了了,給自己一個交代,咱倆就離開這裡,找個誰也不認識的地方,我下半輩子全給你。」

  「你萬一出事,誰給我一個交代?給孩子一個交代?」

  「孩子?誰的孩子?」

  「你的,我懷孕了!你不說想要孩子嗎?他來了,我們有孩子了。」這是楊麗紅最後的砝碼,如果依舊攔不住他一意孤行,她將墜入萬劫不復的絕望深淵。

  入水之石激起浪花,麥冬表情莫測,慢慢回身,把楊麗紅圈入懷抱。

  「麥冬,咱倆結婚吧。」

  「好,結婚。」

  「你答應我了?」

  「答應!」

  「咱們有了孩子,就算為他,算了行嗎?」

  「行!」

  「你沒騙我?咱們盡快搬家去深圳,好不好?」

  「好。」

  孩子的出現讓麥冬瞬間性情大變,似乎束縛住他出門的腳步,讓他遺忘鎖定的目標,這是楊麗紅夢寐以求的現實,守候到他靈魂歸巢,她喜極而泣。然而,歡愉僅一夜就化作虛妄的泡沫,煙消雲散,第二天清晨一睜眼,麥冬不知去向,其實她知道,還能是哪兒?十年苦等來的幸福,眼看毀於一旦,楊麗紅為抓住幸福的尾巴不讓它稍縱即逝,不惜選擇做愛人片刻的敵人,她抓起電話。

  青楚早起,正在洗漱,意外接到楊麗紅電話。

  「趙律師,我沒辦法了,你能不能趕緊想辦法去阻止他?」

  「你發現什麼了?」

  「攔住他,別傷害他,求你了!」

  「告訴我他要做什麼?你讓我怎麼阻止?」

  「昨晚他非要出門,我在他包裡發現藏了瓶依雲礦泉水……」

  「依雲?」青楚快速搜索,周晉辦公室冰箱常年必備的依雲水躍入思維,那是他每天必然攝取的東西!

  「……我感覺不對勁,死活攔住沒讓他出去,結果剛才醒來一看,他連同包和水一塊兒不見了,我懷疑他在裡面……」

  電光石火,青楚猛醒:「我知道他要怎麼做了!」剎那間將麥冬意圖看得通透,他要取最簡潔的招數,一擊致命,周晉危在旦夕!

  「趙律師,你答應過我不傷害麥冬,不管用什麼方式阻止,求你千萬千萬別報警……」

  「我馬上就去,你等我消息。」

  來不及對家人解釋,青楚瘋狂駕車趕往昭華,要第一時間把警訊傳遞給周晉,但幾次打他手機,話筒裡都是同樣的語音提示:「您所呼叫的用戶已將電話呼轉到移動秘書,您可進入人工台留言。」青楚聯繫不上他,只好留言:「發生緊急情況,我正趕往昭華,請你盡快與我聯繫。」

  與此同時,小樣正迎著晨光走向昭華,辦公大廈在望,手機響,一看顯示:青楚。

  「小樣,你到公司了嗎?」

  「馬上,5分鐘就到樓下。」

  「聽著!楊麗紅剛給我打電話,說麥冬帶瓶依雲礦泉水去昭華,她懷疑裡面有東西。」

  「依雲?周晉平時喝的就是這牌子,冰箱裡儲備好多瓶……辦公室冰箱!」小樣也猛醒過來。

  「我也想到了那地方,估計他已經下手了。」

  「那我們怎麼辦?」

  「我一直打周晉手機沒開,估計還沒落地,你到了昭華趕緊上去,把住他辦公室門,誰也別讓進去,保護好現場。」

  「明白!」

  「還有,萬一周晉比我早到,你千萬、千萬別讓他喝水!」

  「放心!」

  「你自己也要小心,萬一遇到危險趕緊躲,我20分鐘到。」切斷電話,青楚稍稍心安,跡象顯示周晉此刻還在天上沒有落地,有了小樣在公司堵截,應該確保他無虞。

  風暴中心往往最寧靜,昭華總部辦公區一片寂靜,世界還沒甦醒。麥冬用棒球帽遮臉,肩背背包、手戴白手套,走向復仇的終點。

  小樣飛奔到昭華,衝進大廈,衝進電梯。

  麥冬抵達終點——周晉辦公室,掏出預備好的鑰匙,開門,閃身進入。這裡不是他的領地,然而他瞭如指掌。一如青楚所料,辦公室冰箱是他的終極目的地,麥冬直奔而去。打開玻璃門,拉開包,掏出密封袋,取出依雲,放進與它一模一樣的同類當中,別無二致。就這麼簡單,麥冬掉頭離去。

  小樣到達周晉辦公室所在樓層,衝出電梯,來到內設玻璃門外,手正探進包裡摸磁卡,突然聽見裡面傳出腳步聲,由遠及近。以她的直覺,這時間出現在公司的,除了麥冬沒有別人。她掉頭就跑,避免遭遇,退進防火樓梯。

  然而無法擺脫對方腳步,輕微起落聲始終縈繞小樣耳際,對方居然也朝防火樓梯走來!小樣只好順樓梯,躡手躡腳往上退,如果對方上行,那她將無路可退。幸好,直覺拯救她,壓低帽簷的男人進入防火樓梯後,方向是下行。

  腳步聲距離自己越來越遠,小樣幾乎繃斷的神經剛一鬆弛,聲音突然戛然而止,她全身肌肉重新繃緊,血液凝固。

  無聲足以殺人,小樣在死一般的寂靜中呼吸停滯,然而寂靜之後,還是寂靜。

  對方怎麼不走了?他停下在幹什麼?小樣克制不住好奇,往下窺視,看見——男人坐在台階上,冥思苦想,甚至點燃一支煙。

  這樣一上一下,對峙了幾分鐘之久,當然,他不知道她的存在。

  然後,男人起身,又朝上走回來。

  小樣開始準備正面遭遇,業餘刀馬旦腦海裡亂雲飛渡,先動手,還是動腳?

  但男人只是折返回周晉辦公樓層,再入昭華。

  小樣慶幸自己沒暴露的同時,困惑他上上下下走了又回,幹什麼呢?

  麥冬返回辦公室門前,第二次閃身進入,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但再次進入周晉領地,他目睹的景象與第一次迥然不同。

  在男人二度滯留周晉辦公室的時間裡,小樣做了一個最應激、最直接的決定,她一邊監視動向,一邊撥通110:「報警!有人正往昭華總經理辦公室投毒,在昭華大廈25層,一定要快,不然就抓不著現行了。」

  由此,報復與被報復雙方以及雙方身邊女性以外,又加入警方,事情像滾雪球一樣,朝任何一方都無力掌控的方向,狂飆突進。

  小樣藏匿在牆拐角後,等待著麥冬被警察當場抓獲。周晉辦公室一聲門響,麥冬走出,隨即小樣難以置信地聽見一聲熟悉的嗓音:「我沒想到你會那麼做。」這聲音不屬於麥冬,是周晉。麥冬腳下一停,頭也不回:「我也想不到你會這麼做。」大步離去,房門在他身後自行關閉。

  空寂的走廊,兩個男人僅一回合的對話,早已銷聲匿跡,然而小樣兒思緒一團亂麻,她聽見的是真的嗎?周晉居然在辦公室?居然與麥冬遭遇?居然秋毫無犯、各奔東西?小樣完全、徹底糊塗了。過一會兒她起身下樓,唯一念頭就是把一切告訴青楚,問她到底是怎麼回事?

  然而,她的報警阻擋了她與青楚的信息互換,小樣在電梯裡邂逅接警而來的警察。

  「你們是接到報案來的吧?是我報的案。」

  「你親眼目擊到投毒過程了?」

  「目擊了。」

  「那也看見嫌疑人了?」

  「看見了。」

  「現場情況怎麼樣?有沒有進行保護?」

  「現場……」小樣心有顧忌,所答非所問,「在樓上。」

  小樣率領一群警察,返回辦公樓層,在周晉辦公室門外站下:「就是這裡。」

  「你有鑰匙嗎?」

  「有。」

  「麻煩請你打開。」

  小樣內心惴惴,動作猶豫,門被打開,徐徐開啟,與她的預想不同,辦公室空無一人,周晉無影無蹤。如果剛才他在這裡,現在又去了哪兒?

  「這間辦公室暫時被封閉,除了警方刑偵人員,誰也不要入內,請你通知樓層辦公區域工作人員,讓他們先迴避。另外錢秘書,你不要離開,先到隔壁待一會兒,我們隨時對你進行筆錄。」

  「好。」小樣完全失去了對事情的判斷力,被迷霧籠罩,唯一確定的就是:事情不像她想的那麼簡單。

  就在警察封鎖周晉辦公室的同時,青楚抵達昭華,剛進大門就聽見身後呼喚「青楚」,回頭望見周晉,飛奔過去,緊緊擁抱他,驚魂未定:「看見你真好!」

  「怎麼了青楚?你為什麼這麼早來公司?」

  「你也剛到?」

  「對,我剛下飛機。」

  「手機怎麼沒開?」

  「下飛機就忙著往這兒趕,剛才快到時才想起來開機。」

  「你收到我短信了嗎?」

  「收到了,你說有什麼緊急情況?到底怎麼回事兒?」

  「有時間我再詳細給你解釋,現在只能先說個大概,半小時前我接到楊麗紅電話……」

  「楊麗紅?」

  「對,我和她一直有聯繫,她告訴我麥冬背了瓶可能有毒的依雲礦泉水來了昭華。」

  「麥冬來昭華下毒?楊麗紅為什麼會告訴你?她這樣不等於出賣麥冬嗎?」

  「因為大概一周前,我已經發現麥冬潛進這裡當了保安,所以跟楊麗紅建立了聯繫。」

  「一周前你就知道了?那為什麼不告訴我?」

  「這個稍後再給你解釋,剛才我給小樣打電話,讓她先上樓,看住你辦公室門,保護好現場。」

  「什麼?小樣在上面?!」

  「對,咱倆趕緊上去,我怕萬一出什麼意外,她一個人應付不了。」

  電梯載著青楚、周晉上行。周晉緘默的腦海裡同樣亂雲飛渡,本來一切按部就班,突然青楚、小樣、楊麗紅參與其中,兩方對局變成多方亂局,周晉唯一能做的就是靜觀其變。

  「周晉,我知道你腦子很亂,但現在我們要先跟小樣碰頭,溝通一下情況,看看她那邊有什麼發現,再坐下來商量怎麼辦。」

  「你們事先已經知道了?」

  「對不起,想起來真後怕,要沒楊麗紅的電話,你現在處境不知道多危險,對不起,我本來打算今天中午再跟你說這事的。」

  兩人抵達樓層,一進門就被便衣攔住:「對不起,這裡被封鎖了,請你們暫時離開。」

  周晉:「請問你是……」

  「警察。」

  周晉陡然一驚,局面已然夠亂,警察怎麼也從天而降、亂上添亂?

  青楚同樣出乎意料:「你們怎麼會來這兒?」

  「這裡有人報警。」

  周晉:「報警?誰報的?」

  青楚:「不會是小樣吧?」

  警察:「你們是什麼人?無關人員請先離開。」

  周晉:「我是這家公司執行董事兼總經理。」

  裡面走出刑警隊長:「嫌疑人就是往您辦公室裡投毒,對嗎?」

  周晉:「對不起,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兒。」

  警察:「這是我們分局刑警隊任隊長。」

  周晉:「我是周晉,這是我未婚妻趙青楚律師。」

  如果小樣沒聽到周晉第一時間對警察的對話,她也許會在隨即把親眼目睹的事實和盤托出,但她聽到如下對話,因此改變心理邏輯和行為軌跡,也改變了事件進程。

  刑警隊長:「周總、趙女士,你們兩位還什麼情況都不瞭解?」

  周晉:「對,我今早剛下飛機,5分鐘前才在樓下大堂碰見我女友,一起坐電梯上來,就看到這裡被你們封鎖了。」

  小樣立刻斷定周晉撒謊的事實,但撒謊的緣由,她不知道。

  刑警隊長:「110接警中心10分鐘前接到你們公司秘書報案,說發現有人往您辦公室投毒,我們接到中心指令後,迅速趕來控制現場,技偵人員也正往這趕,一會兒就到。」

  周晉在腦子裡把所有出乎預料的意外事件快速連接,太多太多橫生的枝節,把他設定的軌道衝撞得曲裡拐彎,本來漸趨漸近的目標,重新變得遙遠渺茫、面目全非,句號無法圓滿畫上,演變成充滿未知的省略號。

  三人會師,周晉關注的不是木已成舟,而是他未知的領域:「小樣你都看見什麼了?」

  「我……一早來時,看見麥冬進了你辦公室。」

  「後來呢?」

  「後來我就報警了。」

  「再後來呢?」

  「再後來……我下樓,警察就到了。」

  「就這些?其他你還看見什麼了?」

  「沒有,就這些。」

  周晉相信了小樣,誤以為她和盤托出。

  技偵人員勘察現場,辦公室冰箱裡每瓶礦泉水被單獨裝進密封袋,袋子外被分別標號:1、2、3、4、5、6、7……冰箱把手上的指紋也被提取下來。

  小樣在單獨接受警察方問詢時有所保留,本能掩蓋了周晉刻意隱瞞的部分,儘管她明知道他撒謊。

  「你能認出嫌疑人相貌嗎?」

  「能。」

  「他是誰?」

  「大廈保安,他用劉超的名字,其實叫麥冬。」

  「除了看見麥冬走下消防樓梯又返回周總辦公室,你還看見什麼了?」

  「就看到這些。」除了小樣自己,周晉與麥冬對話的部分,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警方隨後在與周晉、青楚的問詢中,宣佈了初步結論。

  「趙女士,你怎麼會接到嫌疑人女友打來的電話?」

  「一周前,我和錢小樣無意發現麥冬潛進昭華當了保安,我就去找楊麗紅,希望她能幫我阻止麥冬。」

  「麥冬和周總之間的恩怨你很瞭解?」

  「對,很瞭解。」

  「我可以這麼總結吧,嫌疑人投毒,從預謀到實施全被你掌握,犯罪過程又被錢小樣親眼目擊。案情清晰明瞭,證據比較確鑿,一切要在水質化驗結果出來確定礦泉水含有有毒成分以後,才能決定是否立案。周總有什麼需要說明嗎?」

  「我?剛從外地回來,對這些事情毫不知情,只比你們早知道10分鐘。」

  「化驗結果一兩天出來,我們很快會再見,這期間要注意自身安全,還要保護好趙女士。」

  率領一眾警察下樓的電梯裡,任隊突然想起一個遺漏:「我們現在去大廈監控室調取一下監控錄像。」

  火上煎烤的楊麗紅終於迎回自己愛人,麥冬表情平靜如水,看不見一絲波瀾。

  「麥冬你到底還是干了,是嗎?對我就這麼不管不顧?昨晚答應我的話都白說了。」

  「麗紅,別擔心,我什麼也沒幹。相信我,你有了孩子,從今天起,我要對你、對他負責,當個好丈夫、好爸爸。」

  麥冬的話,楊麗紅永遠選擇無條件相信,她絕境逢生,從地獄回歸天堂。

  在警方撤退後,周晉、青楚、小樣三方坐在一起,重新梳理整個事件。

  青楚:「小樣,我和周晉上樓以前,你看到麥冬離開又返回辦公室?」

  小樣:「對。」

  青楚:「他為什麼走了又回來?兩次出入辦公室?」

  小樣:「我不知道,也想不明白。」

  青楚:「不過幸虧報完警你就下樓了,萬一麥冬出來跟你撞個對頭碰,那後果多可怕,簡直不堪設想。」

  小樣惶惶不安:「我是不是報警報錯了呀?」問的是青楚,眼睛看的卻是周晉,而他保持沉默。

  青楚:「確實沒想到你會報警,完全在我意料之外,我現在不知道怎麼收場。」

  周晉扭頭去問青楚:「難道你沒想過要報警?」

  青楚搖頭:「事發前最後一刻,楊麗紅選擇信任、依靠我,說明一開始我對她的判斷是對的。在電話裡她求我不管用什麼手段,只要能阻止,就是別報警。現在警方一介入,刑偵程序啟動,事態怎麼發展就由不得我們控制了。如果被警察拿走的那些礦泉水其中一瓶確實有毒,麥冬難逃刑事追究。」

  周晉:「謀殺未遂會怎麼判?」

  青楚:「因為未遂,不會判死刑,但刑期短不了。」

  周晉再次陷入沉默。

  青楚:「那樣一來,楊麗紅肯定覺得我們早就給她設計好了圈套,會更恨你,我怕上一個節沒解開,下一個結得更死。」

  小樣:「當時我就想讓警察抓麥冬一個現行,以後咱們不就高枕無憂了嗎?」

  青楚:「小樣,你這麼處理很正常,造成現在這個結果,就算陰差陽錯吧。」

  周晉:「青楚,你們發現麥冬後,為什麼沒馬上告訴我?能給我個合理解釋嗎?」

  青楚:「你不在北京,我想報警但找不到理由,就先想到聯絡楊麗紅,想通過她弄清麥冬的目的是什麼。我想側面借助楊麗紅的力量,避免你和麥冬正面發生衝突,我甚至想:永遠打消他傷害你的念頭。」

  周晉:「你居然有這麼美好的願望?」

  青楚:「你想說我異想天開吧?對,我本來想趁你不在這段時間,把對方的犯罪念頭扼殺在搖籃裡,這是化解仇恨的最好辦法。」

  周晉:「正常做法,難道不該在第一時間通知我,一起防範,等他一旦實施犯罪,我們就報警嗎?」

  青楚:「再坐牢,再出來報復你,你希望仇恨這麼無休無止循環下去嗎?我想做次努力,制止報復,化解仇恨。你和他為過去的悲劇各自付出十年代價,你承受感情折磨,他失去自由,難道這些還不夠嗎?」

  周晉:「你怎麼有把握說服楊麗紅幫你出賣她男友?」

  青楚:「她沒出賣他,她是幫自己,也幫麥冬。找她以前我就確定一點,她和我一樣,不想讓犯罪發生,渴望正常安寧的生活。但楊麗紅答應跟我合作的前提條件,就是不讓你知道,所以這一周,我一直在矛盾要不要告訴你。」

  周晉一聲歎息:「我理解了,青楚,你想法非常好,也很智慧,可惜事與願違。為什麼人的願望總與現實相反?」

  小樣:「你們怪我就直接說吧。」

  周晉:「小樣你別這麼想,真沒有怪你的意思,我是在感慨人在現實面前的渺小無力,陰錯陽差,命運就是這樣,一旦發生,就再也不以你的意志為轉移。」

  小樣:「都讓你感慨命運了,我肯定錯了。」

  周晉:「小樣,其實我該謝謝你,本來這事就不該讓你和青楚幫我分擔,誤會也好、仇恨也罷,該我一個人承受。」

  小樣突然產生一種確信:不管周晉因為什麼撒謊,自己幫他隱瞞部分事實應該沒有錯,謊言未必都邪惡,她相信他心裡藏著一個正當的緣由。

  計劃趕不上變化,突發事件讓周晉終止廣州工作,留在北京。楊家全家得知以後,都跟著心驚肉跳。

  楊怡:「怎麼會有那麼喪心病狂的人?害人家女朋友躺了十年,自己沒落什麼好下場,出來又接著害周晉,偏執!瘋子!警察什麼時候抓他呀?」

  青楚:「得先立案才能抓捕。」

  楊怡:「那你倆這段時間人身安全沒法保障,多危險啊!要不別一個人住那麼遠了,周晉你搬過來和全家住一段,反正早晚是一家人。」

  周晉:「阿姨你不用擔心我,我住的地方保安很嚴格,公司也加強了警衛,另外來回來去路上我都開車,沒什麼能威脅到我安全的地方。」

  楊怡:「不能大意,小心駛得萬年船,你是不嫌這地方小?要不這樣,我們全家跟你住你那兒去。」

  青楚:「媽你能出點靠譜的主意嗎?」

  楊怡:「我怎麼不靠譜了?」

  周晉:「我一個大男人,不用你們保護,萬一有事我還得保護你們。其實不為這個,我隨時歡迎您住過去,給我那添點人氣。」

  楊怡喜笑顏開:「好哇,你倆不都要結婚了嘛,婚後我立馬搬去照顧你們小兩口。」

  青楚:「媽,議正事呢,你怎麼說什麼都能說到結婚上去呀?」

  楊怡:「這可是我心裡頭等大事。」

  事件的推手轉移為警方,周晉、青楚只能等待水質化驗結果的出台。

  選擇站在周晉一邊隱瞞事實,就意味著對全家人守口如瓶,連平時死忠盟友青楚也不例外,小樣滿腹疑團,只能與楊家外圍人員——方宇分享。

  「從早上到現在,我腦子一秒鐘也沒閒過,使勁使勁琢磨,也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方宇你說周晉為什麼要撒謊呢?」

  「他是不是怕青楚擔心?」

  「我覺得肯定有更複雜、更神秘的原因,首先他什麼時候進辦公室的?肯定在我們到昭華以前,甚至更早,反正不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壓根沒進過辦公室。」

  「沒準他也剛到沒多久,麥冬就摸進去了,倆人狹路相逢。」

  「要那樣也沒必要撒謊呀,他想隱瞞什麼呢?」

  「樣兒,我有一種大膽的猜測,就是他跟你們一樣,早發現麥冬了,假裝不動聲色,其實暗渡陳倉,一直密切監視對方行動。今天早上,麥冬的所作所為全都落在他眼裡,為的就是掌握對方犯罪證據,手拿把攥,再把他送回監獄。哎,這猜測符合邏輯,還倍兒有智商!」

  「你說麥冬為什麼走了又折回來呢?」

  「是不是第一次進去就發現周晉在裡面,所以殺個回馬槍?」

  「可我聽見周晉說:我沒想到你會那麼做。什麼意思?」

  「咱假設一下:不管因為發現周晉在裡面還是後悔,反正麥冬回去了,一推門,看見周晉,他會怎麼樣?罪行被發現,我管你三七二十一,他又是坐過大牢的人,殺人滅口先!那周晉會怎麼應付?一個暴徒想置自己於死地,力量抗衡可能不是對手,轉而鬥智,他說——我已經掌握了你的犯罪證據。」

  「那我更要殺你了。不對呀,台詞不接戲了,麥冬說的是:我也想不到你能那麼做。」

  「所以說你智商太直白,曲折才盡顯智慧。周晉說:不過我可以放過你,只要你答應從此不再騷擾我,我就永遠不告你。」

  「這樣就可以打消對方魚死網破的心理,兵不血刃地保全自己,聰明啊!」

  「一場智鬥,周晉獲得全勝,他把麥冬安撫住、打發走以後,再拿出證據,往警察局一送,齊活兒。」

  「又不接戲了,我怎麼看周晉都和青楚一樣,特不情願我報警,青楚我明白為什麼,周晉我就不懂了。」

  「是不是真有一種可能?就是麥冬反悔了,回去想拿走毒水,周晉沒想到他有這種覺悟,本來想告,一想不如放了他,從此兩人化干戈為玉帛。要是這樣,你聽見那些對話不就都對上戲了嗎?我真聰明!」

  「可要換成我,一個偏執狂害我初戀情人植物了,坐十年牢出來之後又接著害我,還要毒死我,就算他反悔了,我也覺得怪變態的。不行,難保以後他不再來害我,我還是把證據交警察吧。」

  「沒準周晉想以德報怨、感化對方,寬恕是最好的放下。」

  「境界夠高,要是你能嗎?」

  「我還真不能,他要不進去,我還真不踏實。」

  「所以呀,周晉為什麼要放過一個隨時可能謀害自己的人呢?」

  「反之,那人為什麼要沒完沒了謀害周晉呢?」

  兩個推理家同時疑問、同時沉思、同時醒悟,驚恐對視,他倆同時想到一個答案。

  「不會吧方宇?!」

  「不會什麼小樣?!」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

  「我知道。」

  「你覺得有可能嗎?」

  「不是沒可能。」

  「我的天哪!」

  倆人都傻了,答案呼之欲出,一出就難以否決,因為順理成章。

  「這可能就是周晉撒謊的原因吧?」

  「我覺得有可能。」

  「方宇,那你說,我到底要不要告訴青楚?」

  「問題關係重大,直接影響到青楚的感情和命運。」

  「同意,咱倆一致認定了它的嚴重性,如果說出來,就是一重磅炸彈。」

  「萬一真被我們猜中,就不僅是告不告訴青楚的問題了。」

  小樣倒吸冷氣,用手捂嘴,被方宇一把捕捉。

  「你這個下意識動作,已經暴露了內心。」

  小樣審視自己捂嘴的手:「我內心是什麼?不說?」

  「打死也不說。」

  「方宇,憑咱倆長期、深刻的認識和觀察,你覺得周晉是壞人嗎?」

  「絕對不是!我可以用命擔保,周晉那麼做一定有他自己的苦衷,隱瞞青楚不是欺騙,反而是為她好。」

  「同意,我也這麼想,周晉絕對、絕對不是壞人。」

  「統一!」倆人擊掌,完成默契,將閉嘴進行到底。

  小樣:「看來我今天做錯一件,但也做對一件,錯的是報警,對的是死活沒告訴青楚和警察:聽見過周晉和麥冬的對話。」

  「就算不幸中的萬幸。」

  「咱倆是不是很沒有原則性?又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犯了糊塗?」

  「沒到大是大非那麼嚴重,人是感情動物,最多說咱倆不理性,沒辦法,你我就是跨越不了感性的鴻溝。」

  「就是,我要理性,就找高齊了。」

  「去!」

  小樣突然產生聯想,斜睨方宇:「你有沒有什麼瞞我?對我撒沒撒過謊?哪怕善意的。」

  方宇沒防備小樣槍口掉轉、瞄準自己:「絕對沒有!我如果撒謊……」

  「就是惡意的。」

  「去!沒有如果,我對你就沒撒過謊。」

  「沒有?那我怎麼覺得你最近很可疑?」

  「我怎麼可疑了?」

  「也說不出哪兒可疑,你工作順利嗎?」

  「順呀,人民幣排著隊等我掙呢。我保證在你面前,就是一個透明狀物體。」

  小樣張開雙臂抱住他:「不管發生什麼,你都要告訴我,我不要善意的謊言,出什麼事都不怪你,我和你一起扛。」

  「傻妞兒,我才不騙你呢!」方宇雙眼潮濕,笑容卻風輕雲淡,他也撒謊了。

  謊言未必都邪惡,在男女關係裡,有淪為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幌子,有化作冠冕堂皇保護傘的借口,這些或許都可以定義為「善意的謊言」;但唯一正義的,是「天塌下來有我扛」的大包大攬式欺騙,只有這一類氣沖雲霄的牛皮謊言值得謳歌。

  與小樣分手後不久,方宇就在奶奶家外的胡同深處遭遇埋伏。「方宇是吧?有人托我們哥幾個給你上上課。」他當然知道對方的授課內容,無力反抗,只能承受。「李哥讓我捎個話:只要你人回去就齊了,既賺錢又相安無事,合作一場,好和好散,何必自討苦吃?自己琢磨去吧,還有管好嘴,否則這輩子也別想撇乾淨!」

  流血是保護謊言完整的代價,方宇一點也不吝惜,但這道門坎絕非流血能輕易跨越,跨不過去將深陷泥潭,他必須掙脫,此刻方宇前所未有地需要一隻援手。

  第23章

  除了周晉,方宇想不出還有誰願意並有能力向自己伸出援手。

  開寶馬、戴黑超、活脫脫黑老大造型的周晉帶方宇出現在車行老闆面前,氣勢震懾,直接拍出一張支票:「20萬在這兒。」

  方宇:「咱倆兩清了!」

  周晉的表情和口吻非常黑道:「想幹什麼是你的事,別再騷擾方宇,否則我能讓你很難受。告訴我:你跟他清了嗎?」

  「清了。」老李乖乖交出借條。問題解決,方宇和周晉揚長而去。

  「周晉你太像一黑老大了,老李被你嚇得矮了五公分。」

  「亦正亦邪,我可塑性很強吧?」

  「哥們兒,從現在起,你就變成我債主了。」

  「方宇,我不要求你還款期限,但要求你還的方式,不論碰到什麼挫折、壓力,一定自食其力、光明正大,就像你現在做的這樣。」

  「我保證!」

  周晉分享了方宇秘密,同時也成為他內心苦悶的傾聽者。

  「我一個接一個地犯錯,為彌補上一個錯誤,這回犯一個更大的。」

  「這回沒錯,如果有,你就錯過一回,可是我們現在都看到你和小樣在盡一切努力彌補過去那個錯,我佩服你們。」

  「謝謝你這麼說,我心裡好受多了。」

  「如果說犯錯是成長必然付出的代價,那麼改錯就是一個人成熟的過程。」

  「你也犯過錯嗎?」

  「人誰沒犯過?」

  「我怎麼也想像不出像你這麼出類拔萃的人,也會犯錯。」

  「知道嗎方宇,人只有犯過錯,才知道如何避免,以後不犯,即使這樣,有時也永遠失去了改正機會,改不了的錯最折磨人,像根刺一樣,永遠紮在心裡,一想就疼。」

  「我知道,比如錢叔,我多希望自己沒犯過那錯。」

  「我也希望自己沒犯過錯。」

  「即使錯了,只要認識到錯,努力改過和彌補,永遠也不會失去機會。」

  「為這句話,我謝謝你。」

  是自勉,也是共勉,兩個同樣犯過錯誤、懷揣秘密的男人從此有了無需多言的默契。成為事件焦點的水質化驗報告浮出水面,周晉被刑警隊請進公安分局。

  刑警隊長介紹:「化驗結果表明,我們從你辦公室提取的16瓶依雲礦泉水中,標號為11的0.5升瓶裝水中含有500毫克鉈成分;其他15瓶裡的微量元素及礦物質含量都與原產商公佈的水質標準一致,並無異常。」

  「鉈是什麼東西?」

  「是種緩發性劇毒,在我國公佈的《劇毒品名表》裡,與氰化鉀同列為A類。鉈溶入水後無色無味,不易察覺,進入體內有3到7天潛伏期,致死量1克左右,破壞腦、視覺、四肢神經,導致100%傷殘。那瓶水有500毫克鉈,喝下去的話,應該死不了,但會造成全身癱瘓、雙目失明、語言喪失,生不如死。」

  周晉驚出一身冷汗,他與地獄擦肩而過。

  「刑偵檢測報告還提供一個線索:在其他瓶子外壁上都留有錢小樣的指紋,唯獨有毒這瓶,提取不到任何痕跡。這例外恰恰說明:這瓶水是由犯罪嫌疑人經過特殊處理、通過特殊途徑放進你辦公室。我們有足夠證據指控麥冬故意傷害,抓捕組已經展開行動,很快會有結果,嫌疑人歸案後,還需要你們鼎力配合,尤其是錢小樣的證人證言最為關鍵。」

  除了告知檢驗結果,刑警隊長更需要周晉回答一個疑問,他讓助手播放案發時間前後的監控錄像,電視畫面清晰顯示了被記錄下來的時間和事實:前一晚23:30,周晉走進辦公室。

  第二天早6:55,一身便裝、帽簷遮臉的麥冬背著背包,開門走進周晉辦公室。

  6:58,麥冬走出,離開。

  7:10,麥冬再次返回,第二次進入周晉辦公室。

  7:20,麥冬出門,在門口停頓幾秒鐘,離開。

  7:25,周晉走出辦公室。

  播放錄像時,刑警隊長目不轉睛一直觀察周晉,卻始終沒看到想像中會出現的慌亂。播放完畢,周晉首先反問:「你們有什麼疑問需要我解答?」

  「根據監控錄像顯示,你在案發前一晚午夜十二點前就回到自己辦公室,此後再也沒有離開,那就是說,麥冬在第二天凌晨先後兩次潛入你辦公室時,你其實都在裡面。那你和他怎麼可能沒有碰上呢?而且這與你本人案發當天早上剛下飛機、沒進過辦公室的說法也自相矛盾,周總,你為什麼要撒謊?」

  「知道你早晚會問這個問題,現在我來回答你。其實誰也不知道,早在麥冬剛進昭華工作的第二天,就被我發現了,從那時開始,我對他小心防範。首先我想弄清他目的是什麼,其次我要保護自己安全,連去外地公幹,都是我針對他臨時調整的策略。我想他需要時間熟悉環境,再考慮下一步怎麼做,我不在北京,既給了他活動空間,便於我發現蛛絲馬跡,又可以避免跟他接觸,確保自己更安全。」

  「嗯,不失為一個高招。」

  「返回北京前,我預料麥冬可能會利用這個機會下手,所以控制好時機,在開會前一天下午才通知公司,這樣對方一旦下手,我幾乎可以篤定:他只能利用當晚時間作案;另外,我沒告訴任何人到北京的真實時間,就為先回辦公室做搜集證據的準備,所以你們看到監控錄像上,我在前一晚午夜回到辦公室。」

  「你原來想掌握麥冬謀害你的證據,再報警,對嗎?」

  「我當時是那麼想的。」

  「但為什麼報警的不是你本人?麥冬兩次出入你辦公室,中間發生過什麼?你和他居然沒有正面衝突?」

  「有,但事情發展遠遠出乎我的意料。那天凌晨,一切如我預料,我在隔間裡聽見門鎖響,接著看到麥冬走進來,到冰箱前,從包裡掏出礦泉水放進去,然後離開。」

  「周總既然想到搜集證據,難道沒想過私裝一個攝像頭,錄下畫面證據,那麼指控不更確鑿嗎?」

  「我沒那個時間,另外,公共區域的探頭會留下他出入的證據,我只要親眼目擊到他用什麼手段、具體在什麼位置,再加上那瓶有毒水,應該足以指控他了。」

  「這麼說,麥冬第一次進去,你倆沒碰面?」

  「沒有。」

  「第二次你們發生過接觸嗎?」

  「他一回來,就跟我撞了個正著。」

  「他為什麼兩次進入你辦公室呢?第二次回去幹什麼?」

  「我怎麼也沒料到麥冬會再次返回,他闖進來時我也百思不解,當時情況危急,為防止對方破釜沉舟魚死網破,我來不及細想,第一個想到保護自己。」

  周晉回憶當麥冬再次闖進辦公室時,他情急之中,抄起立在牆邊的高爾夫球桿,嚴陣以待:「你怎麼回來了?是不是剛才發現什麼害怕了?」

  麥冬:「你就躲在裡屋吧?臨出門前我瞥見那門開一條縫,就感覺不妙,其實你早發現我了,憋在這就為抓我現行,這招叫甕中捉鱉,對吧?」

  「我想知道你回來幹什麼?」

  「我後悔了,想把那瓶水拿走。」

  「你擔心我報警,導致自己再次入獄,所以想拿走東西,銷毀證據?」

  「有這原因,但更主要是因為別的。」

  周晉告訴刑警隊長:「麥冬說楊麗紅懷孕了,他怕孩子一出生就失去父親庇護,所以想中止犯罪,徹底放棄對我的報復。」

  刑警隊長:「你相信嗎?也許他為求脫身,讓你放他一馬,拿這些話甜乎你?」

  「即使那樣,我也願意信他、原諒他,甚至不追究他對我的蓄謀傷害。」

  「哦?你不想追究了?」

  「對,結束仇恨最好的辦法就是放棄,如果他能做到,我為什麼不給他機會?再次把他送進監獄不是我的目的,我想得到安寧,不被往事困擾,因為十年來,我被他騷擾得幾乎沒有寧日,我太渴望過上正常生活,永遠結束擔心、恐懼,徹底解決之道就是麥冬自己放下。」

  「理解,所以你當場表示放了他?後來你們達成什麼協議了嗎?」

  「是的。」周晉說聽完麥冬解釋,就緩緩放下球桿,「好,我相信你,我決定不報警。」

  麥冬難以置信:「你真肯放我一馬?」

  「前提是,你保證永遠不來騷擾,還我正常和寧靜。」

  「我保證!剛才終於想明白了:正常、寧靜也是我現在想要的。」

  「那你可以走了。」

  麥冬一指冰箱:「我想拿走那瓶水。」

  「不行,你不能拿走它。它在我手裡,起的就是挾制你的作用,什麼時候我發現你出爾反爾又出現了,它就是我報警的證據。」

  「你不會說一套、做一套,我前腳一走你後腳就坑我吧?」

  「用事實驗證吧,我是信守承諾的人,希望你也是。」

  「就這麼著。」麥冬離開辦公室。

  周晉的講述並未完全解答刑警隊長的疑問,他繼續追問:「我相信周總講的都是事實,但為什麼後來與趙女士上來見到我們時,卻改口說剛下飛機,隻字不提之前辦公室裡發生過的驚心動魄?」

  「對不起,當時隱瞞真實情況,是因為我不想讓青楚知道這些,我試圖自己解決這一切,誰願意把女友捲進是非、讓她跟著冒險呢?可沒想到她也發現了麥冬,還竭盡全力幫我解除危險,出於保護對方的目的,我們相互隱瞞。那天麥冬走後,我打開手機,看到她留言,說情況緊急正趕來昭華。為避免破壞現場,我下樓迎她,一上樓,你們已經到了,當著她面,我只好暫時那麼說。今天即使你們不找我,我也打算主動向警方解釋。」

  就在周晉接受刑警隊長盤問的同時,楊麗紅和麥冬收拾好行裝,打算奔赴深圳,開始新生活。在等電梯時,麥冬敏感嗅到近在咫尺的危險:「麗紅你先下去,我回家上個廁所。」他掉頭折回,楊麗紅獨自下樓,剛出樓門就被幾個便衣包圍:「我們是警察!麥冬在哪兒?」麥冬當然沒回家,他從這一刻失蹤,楊麗紅也不知道他去向何處,只知道眼看到來的安生日子又沒了。

  如果麥冬以故意傷害的嫌疑被抓捕歸案,將完全違背周晉意願,他說明情況後,試圖幫對方開脫:「任隊,有我證明麥冬第二次進辦公室有犯罪中止的目的和行為,能對他免予起訴嗎?」

  「因為有目擊證人和水裡確實含有鉈毒的證據基礎,所以檢察院下令批捕麥冬,抓他歸案是肯定的。」

  「我的證詞不能改變結果嗎?」

  「麥冬歸案後,如果供認的情況與周總今天的說法能吻合,公安機關會如實向檢察院上報情況,免於刑事追究不大可能,畢竟他犯罪了,但按照以前的慣例,檢察機關會給他定罪,但可能判而不罰。」

  「不罰?就是說他不會再次入獄?」

  「如果事實真像你說那樣,應該不會。」

  麥冬從抓捕組眼皮子底下逃脫的消息傳回分局,刑警隊長提醒周晉:「我們馬上申請通緝令,爭取讓他早日歸案,在此之前,建議你採取適當防範措施,保護自己和家人安全。」

  周晉離開時,正遇上楊麗紅被帶回刑警隊接受問詢,她失魂落魄的神情印入周晉腦海,刺疼他心臟。一場原本可以落幕的悲劇再掀波瀾,劇中每個人都要受到加倍折磨,這一切不能怪任何人,周晉深深自責。

  通過警方問詢,楊麗紅才弄清事情原委,也給自己的仇恨找到方向。

  「楊麗紅,你知道麥冬都幹過什麼嗎?」

  「他什麼也沒幹。」

  「那你為什麼打電話提醒趙青楚,說麥冬在礦泉水裡下了東西?」

  「她告訴你們的?」楊麗紅從心底發出冷笑,「這年頭你還能相信誰?」

  「麥冬去哪兒了?」

  「我還想知道他去哪了呢!要沒你們,我和他就離開這開始新生活了,你們把一切都給毀了!」

  「我們掌握了人證物證,不管你協助與否,都有條件指控他故意傷害未遂,只要人一出現,不管在哪兒,立刻對他實施抓捕。你如果知道什麼,最好跟我們配合。」

  楊麗紅什麼也不知道,此刻她腦子裡唯一的念頭,就是趙青楚無恥地欺騙了她!

  青楚得知水質檢驗結果和麥冬逃跑的消息後,更加擔憂周晉安全:「你馬上離開北京好嗎?我怕,麥冬知道這次沒得手,自己又被通緝,萬一狗急跳牆,變本加厲來報復,那你處境就更危險了。能不能把工作放一放?我明天就去跟事務所請假,跟你一起走,咱倆到外地散散心,躲開這些危險是非,好嗎?」

  「好,給我點時間安排一下。」

  青楚只顧擔心周晉,沒料到自己的危險來得更快。她知道楊麗紅對自己有誤會、甚至怨恨,但直到遭遇對方突然襲擊,她才意識到自己低估了這種誤會和怨恨的程度。小樣恰好踩上武戲鑼鼓點,見青楚挨了楊麗紅耳光,來不及拉練家子架勢,趕忙衝過去保護青楚,被楊麗紅一腳踹在肚子上,立馬岔氣,蹲在地上起不來。

  一個耳光遠不能解氣,楊麗紅就近從雨傘架上抽出雨傘,劈頭蓋臉掃向青楚:「偽君子!陰謀家!狗男女!人前裝好人,背後搞陰謀,碼好套兒讓我鑽,毀麥冬一次還不夠,還想徹底把我們給毀了!」

  青楚護住頭,狼狽躲閃,兩個保安及時衝過來制止,楊麗紅跟保安糾纏著,跳腳大罵:「你們會遭報應,不得好死!」一把扯下保安胸前的對講機,扔向青楚,青楚被砸中額頭。小樣掙扎著跳起來,幫保安一起制服楊麗紅。楊麗江筋疲力盡,嘴裡還在罵:「卑鄙小人!我終於認清你了。」

  青楚捂著傷口,卻對疼痛毫無知覺,一心想該怎麼向楊麗紅解釋原委,但百口莫辯。保安要扭送楊麗紅去派出所,被她制止:「你們放了她,我不追究。」楊麗紅並不領情,狠狠朝青楚啐一口,揚長而去。

  小樣對青楚受襲滿心愧疚,她把雙方誤會的根源歸咎於自己。

  「青楚,你不追究她打你,是因為對她內疚嗎?」

  「在她眼裡,現在我和周晉是一丘之貉,都不是什麼好人。」

  「要不我去找她解釋解釋?告訴她是我報的警,陰差陽錯才弄成現在這局面。」

  「你覺得她會相信嗎?事到如今,誤解已經根深蒂固,我百口莫辯。」

  「對不起。」小樣的內疚程度,遠非青楚能夠想像。

  「不關你事,化驗結果證實麥冬投毒,即使你沒報警,我和周晉最後可能也會選擇交給警方去處理。我對楊麗紅內疚,不代表可以原諒麥冬犯罪,你不是親眼看見他投毒了嗎?人的行為一旦觸犯法律,就要承擔後果,這不是以我們的善良願望為轉移的。」

  「我要是沒報警,一切都不是現在這樣……」

  被蒙在鼓裡的青楚沒法體會她的複雜感受,揣明白裝糊塗已經夠難為直腸子的錢小樣,何況她也不是真明白,頂多算揣著迷糊裝糊塗,難受程度可想而知。

  青楚受傷讓周晉倍加恐懼,所有報復都該衝他來,多大的雷都該炸在他頭上,他不能讓青楚再受任何傷害。出國需要時間簽證,周晉等不及了,他決定帶青楚去大連。

  楊怡舉雙手贊成:「你倆去哪兒都行,趕緊離開北京,等警察抓住那偏執狂以後再回來,省得我整天提心吊膽擔心你們安全。」

  「媽,沒那麼嚴重。」

  「你都這樣了還不嚴重?誰知道那瘋女人還會幹出什麼事,回頭再給你破了相。」

  「阿姨,怪我沒保護好青楚。」

  「阿姨沒怨你,我不光擔心她,也擔心你,你倆現在處境太危險,趕緊走遠遠的,別急著回來,啊!」

  大連和北京相距並不遙遠,卻完全是一個不同的世界。夕陽下,青楚和周晉依偎著,漫步沙灘,享受難得的安寧。

  「周晉,這真安靜,像另一個世界,忽然覺得所有煩惱跟咱們沒有關係了。」

  「把那些忘了吧,現在只有我們倆。」

  「真希望我們能像最普通的情侶,相遇、相愛,柴米油鹽,單純平凡。」

  「我也經常那麼奢望。」

  「為什麼說奢望?只要我們想,就可以。」

  「當然想,跟你在一起時間越長,越覺得珍惜,青楚,我真怕失去你。」

  周晉無限悵惘背後的真實含義,青楚並沒完全聽懂,她只想忘掉所有煩擾,把此刻屬於倆人的幸福時光無限延長下去。

  霹靂也想把謊言換來的自由無限延長下去,但不可能了。李博懷從英國回來,第一時間出現在女兒面前。

  「爸,我認錯了。」

  「真錯了?」

  霹靂腦袋點了又搖:「撒謊騙你們肯定不對,可要不撒謊,我的理想就永遠沒有存活的機會。」

  「要是這回我沒發現,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我們?」

  「我想把餐廳開起來,經營得像模像樣,然後再說,好讓你們在受打擊之外,還能有點安慰。我還想讓我媽刮目相看,用事實教育她,不走她安排的路,我也照樣能成功。」

  「從來不知道我閨女這麼有主意,你媽會怎麼想不好說,我可是對你刮目相看了。」

  「爸,你諷刺我。」

  「我更多的是反思自己,怎麼當父親的。」

  「你不怪我?」

  「怪也是怪我自己,竟然沒發現女兒喜歡什麼,其實回頭想想,你住我那兒每天興沖沖做菜的時候,我就該意識到你對烹飪有興趣了。霹靂,對不起,爸爸太粗心了。」

  「爸!你怎麼能這麼寬容呢?」

  「唉,你爸要啥沒啥,就剩寬容了。」

  「對我寬容就夠了。」

  李博懷在霹靂帶領下參觀餐廳,檢閱女兒的理想:「仨月工夫就把餐廳開起來了,挺像樣,爸替你驕傲。」

  「你先甭驕傲,這也是我更加沒臉告訴我媽的原因,理想是實現了,可看樣子,快活不下去了。你沒覺得我們餐廳不對勁嗎?」

  「挺好,哪不對勁了?」

  「你不覺得太清靜?」

  「對呀,飯點兒怎麼一個人也沒有?」

  「原因找出來了:位置、位置,還是位置!我們選錯地方了。」

  「挺熱鬧的食街,位置不錯呀。」

  「可惜這食街有不少西餐廳了,我們新開張,又沒有什麼突出優勢。」

  「能不能搞搞打折促銷,價廉物美取勝?」

  「促了,問題是競爭太激烈,大家都促著呢。」

  「要不開發點特色項目,弄點演出什麼的?」

  「每個餐廳都有演出,從鋼琴、小提琴到爵士樂、歌舞表演應有盡有,想更有特色就只能請馬戲團了。我們唯一的回頭客喜歡來這的原因是:清靜!」

  李博懷乾瞪眼:「我對經商一竅不通,對不住閨女,我幫不了你們。」

  「我的理想九死一生。目前階段絕對、絕對不能讓我媽知道,否則她將面臨人財兩空的雙重打擊。爸,求你,一定一定先替我保密,等我想出辦法讓餐廳有點起色,再跟我媽坦白交代,行嗎?」

  「好,我暫時替你保密。」

  替女兒保密就意味著向她媽撒謊,李博懷向前妻匯報英國之行時,主動編造謊言,製造騙局。

  「突然襲擊效果怎麼樣?霹靂看見你驚喜嗎?」

  「驚,相當驚……喜。」

  「能到劍橋去看自己的閨女,特幸福吧?我也要去。」

  李博懷嗆了一口茶:「什麼時候?」

  「沒譜呢,找機會吧。喝茶也能嗆著,怎麼了你?」

  「沒事,我才剛去過,你別接太緊,咱倆勻開點。」

  「我也沒說馬上去,反正她要念四年呢,機會多得是。」

  「對,不急不急。」他向前妻奉上英倫帶回來的禮物,「霹靂給你買的。」

  風格保守的物件讓楊爾生疑:「這麼平庸的東西不可能是霹靂挑的,你買的吧?」

  「是霹靂買的!」

  「得了吧,霹靂才不會給我買這麼土的東西。」

  「沒那麼差吧?我覺得挺大方的,你摸摸,手感多好,可不便宜呢。」

  「不在貴賤,是品位問題!一看就知道是你的破眼光。買就買,還打著閨女的旗號。得,看在從前結婚二十年你沒給我買過東西的分上,我忍了。」

  李博懷暗自慶幸楊爾的懷疑不在點兒上。

  方宇挨打之後,臉上的傷久久未癒,一直躲著不敢見小樣,小樣幾天沒見他露面,打電話質問:「你好幾天沒露面了,怎麼回事?」

  「這兩天活兒多,忙得要命。」

  「那我下班去車行看你。」

  「別,你千萬別來。」

  「為什麼?」

  「我不一定在,沒準晚上得出去幹活。」

  「那你什麼時候忙完?」

  「過兩天吧,一有空我就找你去,還有事,掛了啊。」

  小樣在電話裡聞到的可疑味道被方奶奶證實:「他好幾天不著家了,說是趕活兒,沒日沒夜的,乾脆住車行了。昨天下午回來過,可巧我出去遛彎兒,回來見屋裡堆著幾袋蔬菜、水果,怎麼一忙就忙得連面都見不著了。」

  小樣的懷疑直奔主題:鬼才信他忙成這樣,不露面必有見不得人的原因。

  方宇再次趁天黑回來偷摸給奶奶送東西時,又在胡同遭遇伏擊,這次不是來自壞人,是內人,鬼鬼祟祟的腳步被身後一個熟悉的聲音絆得直踉蹌。

  「為什麼過家門不入哇?」

  方宇不敢回頭。

  「轉過來。」

  方宇轉身面對內人,嬉皮笑臉:「你來看奶奶啊?」

  小樣愣住,看見他臉上、額頭上的淤青尚未褪盡,捧起他臉:「這是怎麼搞的?」

  「工傷,摔的。」

  小樣把他拉到路燈下查看,擼起袖子、褲腿,發現他胳膊、腿上也有傷痕,更加懷疑:「怎麼摔的?」

  「幹活時不留神踩空了,從三米高的地方栽下來,擱別人准完了,也就是我,撲稜撲稜站起來了,沒事。」

  「撒謊!我今天去車行找你,老李根本沒說你摔傷了。」

  「那資本家,罔顧員工死活……」

  「可他陰陽怪氣說你辭職另謀高就了。」目光灼灼,等方宇招供。

  「他……還跟你說什麼了?」

  「我堵在這想聽你怎麼說呢,為什麼不在那干了?還故意瞞著我和奶奶?」

  方宇開始編瞎話:「本來想等兩天,怕你們高興大發了,因為我找了個掙錢更多、更大爺的地兒。」

  「哪兒呀?帶我去看看。」

  「不行,家屬不能出現,影響我形象。」

  「騙人!你還欠著老闆二十萬呢,不幹了你拿什麼還?」

  「我在別地兒掙得更多、還得更快,他高興還來不及呢。」

  小樣出手鎖喉:「不嚴厲不行,說,你這一臉一身的傷到底是怎麼弄的?」

  方宇大義凜然:「好,我說實話,你抗住。我新找的地方修的全是高檔車,那天來一保時捷,下來一漂亮妞兒,我跟她多聊了幾句,沒想到車裡還坐著她男朋友,給招下來了,不由分說剋我一頓……」

  「你怎麼那麼有出息呀?我還不夠你看啊?」

  「得允許我有審美疲勞吧?」

  小樣抬手就打,打兩下又抱住他:「你不是藏著什麼雷不敢告訴我吧?要有就說出來,我寧可被炸死,也不讓你一個人頂。」

  「沒有,小樣,我保證問心無愧、光明正大,你把心放肚裡。」

  「知道嗎,每天看著周晉我就揪心,替青楚害怕,你千萬好好的,別讓我失去你!」

  「我轟不走、攆不跑,生是你人、死是你鬼,行了吧?」

  方宇咬死不鬆口,軟硬兼施沒有結果,小樣只能把無法打消的疑慮暫時擱置。

  自從撞破女兒的地下戀情,引發小樣愛情宣言後,楊杉也只能暫時擱置讓女兒棄暗投明的願望,可只要一看見光明,被擱置的願望就忍不住蠢蠢欲動。高齊到康復中心來看錢進來做器械練習,楊杉在一邊偷眼看他,越看越覺得好,忍不住感歎女兒的執迷不悟:「唉!孩子這東西,就是你讓她往東她偏往西,放著明晃晃的陽關道不走,偏走搖搖晃晃的獨木橋。小樣自打跟方宇好上,三天兩頭不安生,小禍大禍闖了一溜夠,還不長記性,明明身邊有更好的選擇……」看著高齊,把剩下的話嚥回去。

  高齊勸她:「阿姨,小樣有自己的想法,尤其是感情,誰都不可能替她做選擇,畢竟幸不幸福是個人感受,要是所有人的幸福都是統一標準,那這世界也太單調了。」

  「我知道做不了她的主,可她這麼沒譜,我也不能完全讓她自己做主。」

  「我能理解您心情,說了歸齊,做父母的都是為孩子好,希望他們快樂、幸福。可您想過沒有,不管是她做主還是您替她做主,那都是她的生活,好或不好都得她自己負責。」

  「這倒是,誰也不能替她過日子。」

  「所以我覺得還是該讓她自己選,選對算她的,選錯也賴不到您頭上,阿姨您說呢?」

  「你這孩子真會勸人,跟你聊天心情特愉快。說實話,要依阿姨的心思,就想有你這麼個女婿。封建社會什麼都不好,就一條還有點道理,婚姻大事兒父母說了算。」

  「我可聽說過您和叔叔反抗封建家長的光榮事跡,輪到小樣,您又支持包辦婚姻了?」

  餐廳生意冷落,李總拉著雷董沿街散步兼散心,到飯點兒還不想回店裡。忽然,一個肩挑手提、大包小包的外地男子湊到她們倆身邊,打聽地鐵站怎麼走。雷蕾熱心指完路,男子進一步提出請求:「我頭回來北京,走哪兒都迷糊,能不能麻煩你們帶我過去?」閒著也是閒著,霹靂點頭答應,男子馬上又有請求跟進,「我東西太沉,能幫忙拿一下嗎?」好事做到底吧,李總、雷董各自接過一個大包,扶上戰馬送一程,把男子送到地鐵站外。

  霹靂累得氣喘吁吁:「我們只能送你到這,下去就是了。」

  「太感謝了!我算碰上好心人了。」

  霹靂剛要和雷蕾走,被男子一把拉住。

  「請留步,二位往那邊看。」

  霹靂、雷蕾順男子指的方向看過去,一台攝像機正對準她們。

  男子拿出話筒,變身主持人:「我們是電視台《從我做起》欄目組,本期主題是尋找樂於助人的愛心市民,你們二位方纔的行為完全符合本期典範人物的三個條件:正確指路,親自帶路,還幫忙拿東西。恭喜二位成為本期節目的愛心市民,另外還有一份大獎要送給你們,一台29寸大彩電!」

  「不用,不用,我們不要,求你們別拍了,千萬別在電視上播呀。」

  霹靂拉雷蕾撒丫子就跑,逃出攝像機鏡頭範圍,才氣喘吁吁停下來。雷蕾對免費彩電眷戀不捨,十分不解她對上鏡避之不及的低調行為。

  「你跑什麼?我覺得挺幸運的,那彩電放在餐廳裡,說不定就給咱們轉運了!」

  「幸運什麼?要被我老媽在電視裡看見我,可就完了!」

  「哎呀,一時沒想起來,還真有這危險。」

  「不成,我還得回去找他們,確保他們不會播出我才放心。」

  「算了吧,哪那麼巧就讓你媽看見了,再說早晚這事得敗露,聽天由命吧。」

  怕什麼來什麼,世上還真就有這麼巧的事情。霹靂生怕播出的節目到底播出了,湊巧楊怡還是這檔電視節目擁躉,期期必看;更湊巧的是,節目播出時,很少看電視的楊爾正在郎心平家包餃子,也跟著楊怡時不時瞥一眼。

  當電視屏幕上出現霹靂面孔時,楊怡一時沒反應過來:「這女孩怎麼看著有點眼熟?」

  楊爾頭也不抬,問:「誰呀?」

  像回答楊爾問題,畫面跳出霹靂正對鏡頭的大特寫!

  楊怡猛醒尖叫:「是霹靂!」

  楊爾聞聲抬頭,看見女兒,第一反應是歡天喜地:「真是我閨女!哎這是什麼節目?《留學生》呀?」電視上,主持人正往霹靂、雷蕾手裡塞水晶獎牌,「得什麼獎了?這麼大喜訊也不告訴我。」

  楊怡先行一步看出蹊蹺,看看電視、再看看楊爾,沒敢言聲。

  看著看著,楊爾自己起了疑:「這街道怎麼像國內呀?是英國嗎?」

  鏡頭一拉開,北京地鐵!隨即霹靂驚慌失措,逃離鏡頭:「不用,不用,我們不要,求你們別拍了,千萬別在電視上播呀。」

  無數個問號從楊爾頭腦裡蜂擁而出,她掉頭問楊怡:「這節目不是《留學生》?」

  「《從我做起》。」

  「在哪兒錄的?」

  「應該在北京。」

  郎心平驚訝:「霹靂怎麼會在北京?」

  這也是楊爾的疑問,忽然意識到一種可能,女強人母親中彈一般摀住胸口:「不好!不好!」

  郎心平趕緊勸慰:「別急,別急,沒準兒是以前錄的,霹靂放假回北京的時候……」

  楊怡否定了這猜測:「一週一播,即時更新。」

  郎心平:「也沒準兒是瞞著咱們臨時回來一趟,有點小秘密?」

  楊怡:「李博懷不是剛去劍橋看過她嗎?」

  楊爾立刻抓起電話:「李博懷,你告訴我,霹靂在劍橋嗎?」

  接到楊爾電話的李博懷,第一反應就是露餡了,還心存僥倖:「在呀。」

  「那我怎麼從電視上看見她在北京?」

  「什麼、什麼時候哇?」

  「就現在!你給我一個明確解釋。」

  「一句兩句說不清楚,你保持冷靜,我馬上過去跟你解釋。」

  等候李博懷自投羅網時,楊爾心神不寧,滿地亂走,直到郎心平提醒,才想起直接給霹靂打電話:「霹靂,你在劍橋嗎?」

  「對呀……」

  「見鬼吧!我剛從電視上看見你了,怎麼回事?」

  最可怕的時刻終於降臨,霹靂的心理防線一潰千里:「媽你看見了?」

  「還我看見了?那你確實是在北京,對嗎?立馬換座機,花國際漫遊打市話,我的錢吶!也甭座機了,立刻滾回姥姥家來!」撂下電話,楊爾一口氣沒倒過來,栽倒在沙發上,「世界末日啊」

  李總後院火勢兇猛,須臾耽誤不得,雷董以最快速度送霹靂回姥姥家,承受風暴。

  「霹靂去吧,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

  「我準備好了,這冬天又冷又長,估計還得外加倒春寒。」

  「黎明前的黑暗特別黑,挺過去,太陽照常升起!」

  「我英勇就義去了,祝我死去活來、絕境逢生吧!」

  第24章

  霹靂視死如歸,跨進家門,看見被噩耗重創的楊爾橫陳沙發,合眼倒氣,苟延殘喘。她在全家或責備、或擔憂、或同情的眼神護送下,逕直走到沙發前,雙膝一彎,跪倒在地,兩臂兩手高舉過頂,以藏傳佛教長頭叩拜,伏地不起,她的負荊請罪驚世駭俗。

  李博懷湊近提醒楊爾:「霹靂來了。」

  楊爾在楊怡、郎心平共同攙扶下,掙扎坐起,平視一掃,不見霹靂:「哪兒呢?」

  楊怡下巴衝下一點:「地上。」

  楊爾低頭一看——女兒趴在腳下,以頭戧地,一躍而起:「少跟我來這套,起來你!」

  霹靂直起上身、大義凜然:「媽,要打要罵、要殺要剮全由你,我視死如歸。」

  楊爾血沖氣門,照女兒揚起巴掌,全家踴躍發言,郎心平:「你先問問具體情況再說。」李博懷:「這麼大孩子,打沒用。」楊怡:「溝通,好好溝通,啊。」把楊爾巴掌孤立在空中,「我還打不得了。」

  「媽,我表明立場:不論出於什麼原因,在撒謊蒙你這事上,我板上釘釘、徹徹底底錯了,請你懲罰。」

  「你老實回答我:A水平考試到底多少分?」

  「反正不夠上劍橋。」

  「那劍橋錄取通知?」

  「花兩百鎊買的。」

  「掛在我辦公室牆上那個——」

  「是假的。」

  楊爾一指牆上懸掛的歎息橋:「那照片——」

  「PS合成的。」

  「我供你留學英國三年的學費、生活費,全揮霍一空了?」

  「沒有,我攻讀烹飪,拿到廚師資格二級證書。」

  「烹飪還用攻讀?」

  「我就讀的廚師學校在全英很有名,廚師證書也經過英國衛生部和餐飲協會認可。」

  「說破天不就是廚子嗎?我花一百多萬就培養了一做飯的?」痛心疾首,「我的生活,原來是一個巨大的謊言,一個肥皂泡,現在噗一下破了,什麼也沒有了。」

  「我還投資了一個餐廳……」

  「什麼投資?那是水坑,淹錢的水坑。你,坑蒙拐騙,瞞天過海,我全部心血、努力都被你毀了,你辜負了我給你起的名字,本來希望你像春天裡的驚雷,結果好,晴天霹靂,炸我頭上了。」

  在肅殺時刻,笑場只能招致更猛烈、無休止的討伐,霹靂死活不敢笑。

  李博懷緩解氣氛:「楊爾……」

  楊爾劍一樣的目光射向他,掉轉槍口:「馬上說到你了,沒原則,沒立場,助紂為虐,喪失了一個父親基本的責任和義務!你們爺兒倆一丘之貉,是聯手毀掉我生活的劊子手,是敵人!」

  郎心平:「楊爾,你心情大家都理解,但話不能這麼說。」

  楊爾仰天長歎:「不說了,事已至此,還有什麼好說?我現在就想找個地縫兒鑽進去,誰也別理我,讓我一人靜靜。努力有什麼用?奮鬥有什麼用?成功有什麼用?」將門反鎖,自絕人民。

  郎心平:「起來吧霹靂。你們娘兒倆別回家了,都住我這,萬一你媽使用暴力,也好有人拉架。」

  「謝謝姥姥,對不起爸,把你一起拉下水了。」

  「誰讓我是你爸呢?」

  這是一個信念坍塌、目標淪陷的漫漫長夜,唯我獨尊、永遠正確的女強人找不著北了。當父母把自身價值和榮辱興衰繫於兒女,那她等於加入高風險賭博,同時把孩子一起綁架上賭桌。可惜,這恰恰是中國式父母與兒女的相互依存方式。

  楊爾一宿聲息全無,霹靂躡手躡腳擠進門縫,鬼鬼祟祟挨到床邊,發現她媽杏眼圓睜,眼望上蒼:「媽,你醒了?」

  「壓根兒沒睡,一宿沒合眼。」

  「那你今天還能上班嗎?公司來電話,說有好多事等著請示。」

  「讓他們自行解決,我都失去生活目標了,還能給誰做主?半生嘔心瀝血,為誰辛苦為誰忙?」

  「那我給他們回話,說你不去了,好好休息,能睡就睡一會兒。」腳底抹油,開溜。

  「哪兒去呀你?」

  「我……想去餐廳看看。」

  「我都這樣了,你還想往外溜?不許去!」

  「我不去,餐廳沒法開張。」

  「開張不也沒人嘛。」

  「我得對合夥人負責。」

  楊爾捶床大怒:「你還知道負責?你對我負過責嗎?!」

  「行行行,我不去了行嗎?在外邊候著,有事宣我。」

  預計未來一周,楊爾彈藥充足,霹靂唯一策略就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忍辱負重、息事寧人,不給她媽舉槍掃射自己的理由和動力。要絕對保證足不出戶,餐廳不能去了,事業肯定要荒廢。李總電話通知合夥人:「我失去自由,出不了門。」雷董對此早有預判:「這邊我來處理,你安心待在家裡滅火吧。」對於沒有客人光顧、現在又失去大廚的餐廳,雷董處理方法很簡單,一關了之。

  霹靂撫今追昔,想過去腰斬的留學史,再想今天未竟的西餐廳,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用成功撫慰楊爾傷痛的理想淪為空談,不由得哀歎:「我的生活和事業呀……」

  「我還沒哀歎生活事業呢。」楊爾走出臥室。

  郎心平:「你怎麼起來了?不一夜沒睡嗎?」

  「我睡不著,得馬上去趟公司。」

  郎心平:「你這種精神狀態還上什麼班呀?」

  「我去拿東西!」

  霹靂小心翼翼試探:「是錄取通知書吧?」

  楊爾憤懣出門,沉默即肯定。高懸在辦公室牆壁、供人瞻仰的劍橋文件儼然成了瘡疤,不摘了它,她無法安生。

  當楊爾在自己的美上美內衣公司一出現,群龍無首、六神無主的員工們一擁而上:「您可來了,我們誰都不敢拿主意。」

  楊爾勃然大怒:「我要萬一哪天倒下怎麼辦,就沒個人挺身而出幫我分擔?你們的責任感都哪兒去了?」

  「平時習慣您一個人說了算。」

  「地球離我還不轉了?」

  楊爾大聲疾呼,呼喚下屬當家做主的主人翁責任感,宣佈自己無限期休假,撒手不管,放任自流。然後她把自己一個人關進辦公室,用一場眼淚哀悼劍橋夢的破滅,與它告別。至此,她得出一個慘痛的教訓:期待自己夢想由別人完成,等於把命運航向交由他人把握,是一件極其不靠譜的事情,哪怕是自己閨女。

  度過兩天肅殺,楊家在心平氣和的氣氛中,召開針對李霹靂暨錢小樣、連帶趙青楚的批判會,為避免楊爾情緒波動,允許其缺席,會後聽取匯報。

  郎心平主持會議:「霹靂,你媽這兩天狀態你都看見了,班不上、心氣都沒了,她什麼時候這麼虛無過?」

  小樣:「嗯,對我也不指指點點了,還真不習慣。」

  郎心平:「你媽一輩子心高氣傲、不甘人後,這次打擊是摧毀性的,影響也是長期的。在自己犯的錯誤面前,你不但要爭取一個好態度,更要從深層挖掘你和父母之間的問題,我們也幫你一起思考:如何在溝通基礎上建立理解,互相尊重對方意願,共存共榮。」

  霹靂:「姥姥,我就希望最後能達到你說的那種效果,能嗎?」

  郎心平:「有什麼不能?溝通是解決一切問題的橋樑,今天這會不是為批而批,我幫你們娘兒倆架橋,出現問題不可怕,怕的是不知道如何解決問題。」

  霹靂:「好,你們使勁批吧,我一定端正態度、深刻檢討。」

  郎心平:「今天主批你,缺席批青楚,楊怡負責傳達,小樣也跑不了,邊記錄邊檢討。首先,無論你有多充分的理由,都不該採取撒謊的方式,一瞞瞞三年,小時候姥姥沒教育過你嗎?撒謊是所有錯誤中最大的一個,是品質問題。」

  霹靂:「我也不想撒,但沒辦法……」

  楊怡:「怎麼沒辦法?溝通呀,你看我和青楚溝通得多好,雖然有很多地方沒法統一,但我一直堅持不懈和她溝通,好多矛盾,說著說著就開了。」

  小樣不敢苟同:「還有好多矛盾,說著說著就出來了。」

  霹靂:「我溝了,一而再、再而三,你們也不是沒見過,哪回都通不了。」

  郎心平:「也是,楊爾太強勢,除了她認為對的,別人想什麼都錯,順著她就是真理,逆著她就是謬誤。」

  霹靂:「對待她的高壓,我既不甘心徹底服從,又不敢公然反抗,只好選了一條折中道路,表面服從、偷偷反抗,就成現在這樣了。」

  楊怡:「你選了最不可取的一種。」

  霹靂:「我潛意識裡有對強權的恐懼,又有得過且過的鴕鳥心態,另外一方面,理想小火苗又一閃一閃,不肯熄滅。」

  同呼吸共命運,小樣對霹靂感同身受:「可憐見的。」

  霹靂:「我不是成心撒謊,開始小謊變中謊,後來跟滾雪球似的,中謊變大謊,就身不由己了。」

  楊怡:「那你也不能明一套、暗一套,把她給你留學的錢都花了,這比撒謊更上了個台階,是欺騙!」

  霹靂:「我沒花在吃喝玩樂和賭博上,很多小留學生不適應過早獨立、不願服從家長意志,就把錢胡亂揮霍,我沒受他們影響,沒浪費錢,只是沒花在我媽希望花的地方。」

  小樣:「哪天你們試試,霹靂做菜真好吃,我保證二姨的錢沒打水漂。」

  楊怡:「記你的!不用替霹靂辯護,你也是被批對象。父母拿錢供孩子讀書,沒花在他們希望的地方,就是打水漂。」

  霹靂:「大姨,我覺得你的說法欠妥,不是只有父母認可的理想才叫理想,理想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我沒實現她的理想,但我的理想也一樣有價值。」

  郎心平:「楊爾對成功的理解有失偏頗,比較狹隘,價值觀太單一。」

  霹靂:「我媽覺得除了像她那樣,獲得財富、地位雙重認可叫成功,其他平平凡凡、沒做出成績,就叫沒價值。」

  小樣:「那我在二姨眼裡,基本算白活了。」

  霹靂:「我不那麼認為,人生最大的快樂就是自我實現。」

  郎心平:「別說你小小年紀,對人生的理解倒比你媽豁達、深刻。」

  霹靂給批樂了:「姥你真這麼覺得?謝謝。」

  批判會中途變性,變成控訴會,被批判的對象義正詞嚴,缺席的楊爾審閱會議記錄時,發現矛頭含沙射影、直指自己:「怎麼說著說著到我頭上了?批霹靂就一行,批我有五行!這到底是批誰呀?」

  郎心平:「批鬥就是一說,本意是想解決你們娘兒倆的溝通問題,說誰不重要,關鍵是引起雙方反思,這也是會議宗旨。」

  「沒意義,說什麼都沒意義了。」楊爾拒絕反思,把會議精神扔進垃圾桶。

  兩代人的溝通,任重而道遠。

  方宇藏著掖著、以為熄滅的雷,在他猝不及防的時刻,砰然炸響!

  幾個陌生人攔住去路,亮出拘留證,「我們是分局刑警隊,你涉嫌參與團伙盜、銷機動車,被警方拘留。」一無所知的小樣難以置信:「不可能!你們一定弄錯了,方宇你快跟他們解釋。」她把薄如蟬翼的身板橫在警察和方宇之間,妄圖螳臂當車。

  「去局裡解釋吧,姑娘請你不要阻擋我們執行公務!」

  「小樣你別摻和,不是什麼嚴重問題,我去跟他們解釋清楚就行了。」

  「你真有事瞞著我?到底幹什麼了?說出來讓我心裡有個數。」

  「相信我,我絕對、絕對沒做壞事,問心無愧。」

  小樣徒勞地拽著他袖子:「你不會不回來吧?」方宇掰開她手:「我保證不在那待太久。」押上警車前,他最後一聲呼喊「信我小樣!」,因為這句話,她別無選擇相信他。

  所有離別中,最痛苦的兩類,一為無緣無故,二是突然而至。方宇以非常規的、二合一方式抽身而退,就像把真實感從知覺裡剝離、並且抽空,讓小樣恍如隔世,六神無主。她不知道自己怎樣長途跋涉來到看守所外,遺忘了自己面對莊嚴國徽、威武崗哨坐了多久,時間、空間退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她被無助的塵埃籠罩。

  遠在海邊、沐浴幸福的青楚接到小樣電話:「青楚,方宇給抓起來了!」

  「什麼?方宇給抓了?因為什麼?」

  「我知道這時候不該打擾你和周晉,但我不知道怎麼辦好,怎麼會這樣呢?」

  青楚聽見小樣混亂的哭泣,立刻決定結束度假。

  周晉:「你問清方宇因為什麼被拘留沒有?」

  青楚:「小樣也不清楚,就聽警察說了兩句,好像是涉嫌盜、銷機動車。」

  「你打算怎麼辦?」

  「不知道,先跟家裡聯繫上,問問姥姥能不能從側面幫忙打聽出點什麼來?」

  「如果指控確鑿,不單單是拘留呢?」

  「周晉,萬一我一人先回北京,你會介意嗎?」

  沒想到得到周晉這樣的回答:「我要和你一起回去。」

  「為什麼?」

  「因為我比你們瞭解情況,也許我能幫上方宇。」

  當周晉的車在國道上朝北京方向急速奔馳,青楚已從他嘴裡瞭解到事情始末。

  「為什麼你倆誰也不告訴我們這些事?」

  「方宇不想讓小樣擔心。」

  「善意的謊言,對嗎?你有沒有什麼事瞞著我?」

  「沒有。」

  「幸福假期就這樣結束了,這回我欠你,以後我們還會有很多很多幸福的機會。」

  「對,很多。」

  「我擔心你回北京……」

  「別擔心,我會保護你,還有我自己。」

  楊杉、郎心平趕到看守所外,看見小樣幾乎凝固成雕塑。

  楊杉衝過去就數落女兒:「我說什麼來著?放著陽關道不走,偏要走獨木橋,這回好,乾脆把人折騰進去了。」

  郎心平:「還不清楚怎麼回事呢,這也不是說那些的地兒。樣兒,我們來接你回去,別這兒蹲著了,回家一起商量商量怎麼辦。」

  楊杉:「有什麼好商量的?他犯法,關咱家什麼事?走,跟我回家!」

  小樣在母親拉扯下巋然不動:「我不相信他犯法,我哪兒也不去!」

  「在這你想等到哪輩子?不相信?警察還能冤枉他?你以為這地是什麼人想進就進、想出就出來的?他幹過什麼你都不知道,還自己愛情自己做主?今天我說什麼也要收回你自主權,跟我回家!」

  母女倆一拉一退,拉鋸扯鋸。

  郎心平:「你們娘兒倆這是幹嗎?」

  小樣乾脆抱住樹幹,和樹化為一體:「別拉我!我哪兒也不去,就在這等他出來!」

  「你……你……這糊塗孩子!讓我怎麼說你?」當媽的沒著沒落。

  小樣眼淚一顆連一顆墜落,灌溉參天大樹。

  郎心平把楊杉拉到一邊,自己出馬:「樣兒,聽姥說兩句,人一到這,就不是調查問詢那麼簡單了,要是滿48小時還沒消息,說明他可能觸犯法律,那樣的話,誰也見不著,除了律師。等在這是感情用事,沒用,也幫不了他,理智做法是先把情況瞭解清楚,再看下一步怎麼辦。」

  「姥姥,我向你保證:方宇絕對、絕對沒做過壞事。」

  「我信,跟媽和姥姥回家商量辦法去,好嗎?」

  小樣鬆開抱樹幹的手,抱住姥姥,終於鬆動。

  郎心平利用自己在司法系統的人脈,很快打聽出方宇的涉案狀況:「情況有點複雜,警方破獲一個盜車團伙,其中有人指控方宇曾經幫忙改裝贓車,參與銷贓,還有非法收入。」

  小樣還是難以置信:「我不信!」

  楊杉:「事實擺在眼前了,還不信?你這就叫自欺欺人!」

  小樣:「就算是真的,他也是為還那二十萬……」

  楊杉:「一碼歸一碼,賠償咱家算他勇於承擔責任,但用一個錯誤彌補另一個錯誤,這種方式極端不可取。」

  小樣:「媽,我倆每天每天都很努力,有一陣他天天干通宵,累得站著都能睡著。」

  楊杉:「我看見了,別以為媽是鐵板一塊。但有些錯怎麼糾正都是錯,唯一辦法就是結束它。可你沒有,一步錯、步步錯,小樣你壓根不該選方宇,你倆在一起,個性沒約束,又都不成熟,不付出代價才怪?好戀愛是互補、雙贏,你和方宇是互相添亂,抓著這種愛情不放不是執著,是死性!還不明白媽的話?父母比你有前瞻性,早聽我的和他斷了,方宇也不至於弄成今天這樣。」

  小樣無力辯駁,真理一向掌握在母親手裡。

  霹靂於心不忍,試圖安慰小樣:「姐,前一段那麼艱難你都挺過來了……」剛一張嘴,就遭到她媽楊爾冷嘲熱諷。

  楊爾:「你別安慰別人了,你媽我現在最艱難,想想我怎麼水深火熱吧。」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們娘兒倆賬還沒清呢,霹靂閉嘴。

  楊爾長歎:「福無雙至、禍不落單兒,多事之秋呀!大姐,我放手,三兒軟弱,我倆教育都失敗了,還是你教女有方,看看青楚多省心,看來還得摻和、干預。」

  楊怡:「就是,孩子再嫌絮叨,咱也不能放棄干預。」

  楊爾:「同意!我錯就錯在給你自由太多。」

  霹靂:「我有自由?在哪兒呀?」

  楊爾:「等我神志清醒了,直接給你上鐵腕!」

  郎心平:「怎麼說著說著回封建社會了?」

  楊杉感歎:「要在封建社會我就省心了,把小樣一包辦……」

  楊爾:「包辦也不行,你看我和李博懷。」

  楊怡譴責楊爾立場混亂:「你到底算哪頭的?」

  楊爾:「我還是別說話了。」

  楊杉:「大姐說得對,要干預!小樣,為你好,從現在起,媽必須干預,方宇要給判刑的話,你怎麼辦?」小樣:「我幫他辯護。」

  楊杉:「你拿什麼幫他辯?他要坐上幾年牢呢?」

  小樣:「那我就等他!」

  楊杉:「怎麼越說你越跟媽反著呢?他掉坑裡,你和他一起往下跳呀?就算不為父母,你能不能對自己前途負點責任?」

  郎心平:「方宇這樣,多少和咱家有點關係……」

  楊杉:「媽,那錢進來癱了又為誰呢?我已經為他倆的任性幼埋過一次單了,這次還要繼續埋下去嗎?小樣,你為錯誤付過代價了,沉重代價,是不是非把這輩子都搭進去,才對得起這所謂的愛情?」

  在世俗真理面前,小樣永遠啞口無言,但永遠是叛逆的實幹家,你說你的、我做我的,她可以在任何領域接受現實的教育和改造,唯獨愛情,這是她與現實的PK中,捍衛堅守的最後一塊陣地。母女之戰又一次達到高潮,又一次以無解告終。

  這時,青楚和周晉出人意料趕回北京。

  楊怡:「你們怎麼回來了?這麼多人,還用麻煩你倆回來?沒個輕重緩急,周晉多在北京一天,就多一分危險。」

  周晉:「阿姨,我必須回來,因為只有我能證明:方宇沒犯法,他是被迫的。」

  青楚:「小樣別擔心,我想好了,如果需要我給方宇辯護。」

  小樣絕處逢生,對方宇孤獨的信任終獲旁證,霹靂振臂歡呼「耶」!

  仨媽面面相覷,楊爾問楊怡:「這咱還怎麼幹預?」楊怡沒轍,楊杉無奈。這回合,母親聯盟對女兒聯盟,又輸一陣。

  不過楊杉從不急於求成,她認識到與女兒的鬥爭將是長期的、艱苦的,甚至持續一生:「小樣,你和青楚、周晉想幫方宇一把,盡朋友義務,行,咱家不是絕情的人,但這事解決完了,你該好好想想以後的路怎麼走了。」

  青楚承擔起辯護律師的職責,成了連接方宇、小樣的唯一紐帶,她先得到警方通報:「我們對方宇進行了初步預審,他對改裝贓車的行為供認不諱,儘管可能有被脅迫的內情,但他行為已經觸犯刑法,我們已在規定日期內提請檢察院批捕,現在他被正式逮捕、等候起訴。」

  「我可以替他申請取保候審嗎?」

  「這次破獲的盜車團伙規模大、涉案人員多,因為案情複雜,一概不能取保候審。」

  隨即青楚被獲准進入看守所會見方宇:「現在我是你的辯護律師。」

  「我把實話都跟警察說了。」

  「在知情情況下,你前後改了幾台車?」

  「5台。」

  「有非法收入嗎?」

  「還了。」

  「周晉會為你說的這些話作證。」

  「謝謝他,也謝謝你。」

  「因為改裝成為既定事實,所以你不能被免予起訴。」

  「知道,我早知道,有些錯一旦犯下,就改不了了。」

  「我會盡力為你辯護。」

  「謝謝,她還好嗎?」

  「她讓你放心。」

  作為辯護律師青楚只能說這麼多,但方宇貪婪地想知道更多。無法見面,信息不通,但富有創造力的小樣能想出辦法傳情達意,把不可能變成可能。方宇收到家裡送來的換洗衣物,當他抖開一件T恤,看見前胸赫然印著小樣的手寫大字:「信你!等你!我們打死也不分開!」

  15個字符,言簡意賅,語言天才錢小樣直抒胸臆,方宇失聲痛哭。

  精神略有平復的楊爾結束郎心平家的寄宿生活,帶女兒霹靂回家。

  「媽,我帶霹靂今天回家住了。」

  「你現在行嗎?」

  「唉,精神一瞬間坍塌,卻要很長——很長時間恢復。」

  「我不是說你,我們都不在眼前,你不會虐待霹靂吧?」

  「媽,是她騙我,虐待我精神!」

  「行了行了,你願意回就回吧。霹靂,不行還回姥姥這,啊。」

  邁進家門,楊爾心生感慨;「前幾天離開這時,我的世界還色彩斑斕,現在一片灰暗。」

  霹靂把包往地上一扔,擼胳膊挽袖子:「媽,今天咱倆當面鑼、對面鼓,掰開揉碎了,好好說叨說叨。」

  「來就來,我怕跟你說呀?」娘兒倆餐桌兩端落座,拉開架勢,思想博弈。

  「媽,你覺得什麼是成功?」

  「當然是社會認可。」

  「我覺得是自我實現。」

  「不矛盾呀,你把自我實現了,同時獲得社會認可,不兩全其美嗎?」

  「你還是為追求社會肯定,我想實現的是真正的自我,社會愛認不認。」

  「社會不肯定,你怎麼獲得財富和地位?」

  「財富、地位是你希望我獲得的,我自己不想,有沒有無所謂。」

  「你優越的生活條件、小小年紀出國留學、學成歸來進商界都是我強加的,你不稀罕,那你的理想是什麼?當廚子?那是任性,是玩鬧!那種理想沒價值,有含金量的理想是把自我價值最大限度社會化、財富化。」

  「只要是理想,只有形式區別,沒有價值差異!說別人沒價值,那是你把個人價值觀當標尺,強加於人,誰有資格評價他人的生活形式和質量呢?」

  「我的價值觀是大眾的……」

  「承認了吧?你就是從眾,單一價值觀,是世俗的奴隸,永遠活在別人眼光裡。」

  「你、你、你倒說說看,我該活在什麼地方?」

  「你?就這樣,改不了了。但我不想被名利驅使,嘔心瀝血就為蓋棺論定時被人冠以『偉大、著名』一類的虛詞兒,我要為自己活,做喜歡的事兒,哪怕它換不來功名成就,在別人眼裡一錢不值,愛誰誰,我只圖自己快樂。」

  「我怎麼把你教育得視金錢為糞土了?『風雨彩虹』不是失敗,是慘敗!本來你該手把手被我引向成功,結果叛逆到虛無主義道路上去了。」

  「糾正一下,我不虛無,我奉行自由主義。」

  「我看就是混混主義。」

  「媽,感激你為我做的一切,但感激不代表我需要你為我做這些。」

  「那你希望我怎麼教育你呢?」

  「放條生路,讓我走自己的路,不承載你灼灼的夢想,哪怕頭破血流,哪怕撞南牆,我為自己成長埋單。」

  「我不是想把半生的寶貴經驗傾囊傳授,讓你少走彎路嗎?」

  「成長經驗要靠我們自己獲得,不是你們強行灌輸,自己不栽跟頭,等於沒經驗,早晚還會在那地方跌倒,父母經驗很寶貴,但僅供參考。」

  「真讓你三姨說著了,放著陽光道不走,偏走獨木橋。我們當父母容易嗎?為誰辛苦、為誰忙呀?」

  「媽,你的生命意義是什麼?」

  「為你插上翅膀,實現理想。」

  「你的理想。」

  「我的就是你的。」

  「你是你,我是我,不是一回事。」

  「那也是我為你精心設計的。」

  「領情,但你的成不了我的,為什麼非讓我實現你未嘗的夙願呢?」

  「你不是我生命的延續嗎?」

  「我18歲後,你我就該擁有各自生活,我倆不是對方的生活目標,只有純粹的母女親情,而不是投資和體現投資價值的關係。」

  「怎麼讓你一說,好像做生意似的?」

  「本來就有點那意思,中國式教育就造就了父母和孩子付出與回報的模式,這是違背親情本質的。媽,我希望你快樂,也希望我讓你驕傲,但不是以犧牲自我為前提。你去追逐自己夢想吧,去上劍橋,把我像屁一樣放了好啦。」

  「我一奔五的老阿姨上劍橋?」

  「理想什麼時候開始都不晚,別為我辛苦、為我忙了,找尋自我去吧。」

  「說不過你,我抑鬱了!」

  楊爾被霹靂的觀念衝擊得暈頭轉向,她的人生好比一棟房子,別人告訴她有一扇門,她就只知道走那扇門。突然女兒告訴她:「不但有窗戶,你還可以自己開門,想開在哪兒就開在哪兒,因為這是你的房子。」多元價值在我們的意識裡,被單一價值排擠得無處安身,更遑論在楊爾頭腦裡駐紮哪怕有一分鐘。但平心而論,這次她被女兒雷倒,真理是否一向掌握在自己手裡?世俗成功是否該成為我們唯一的快樂源泉?我們的自我在哪兒?

  楊爾突然產生看看霹雷西餐廳的慾望,她想眼見為實,正視一回女兒的理想為何物。霹靂帶她媽前往:「看歸看,請你好歹給我留點面子。」

  「行,李總,我就看看埋錢的水坑什麼樣。」娘兒倆一進門,正撞見雷蕾洗耳恭聽一個中年男人指點迷津的震撼場面。

  「特點特點,還是特點!經營要有策略,掃射一群的想法很盲目,瞄準個體逐個擊破,十人裡打中一個,就算抄著了。」

  雷蕾畢恭畢敬:「您再說具體點。」

  「要想救你們餐廳,就按我說的辦,設計主題,例如女士餐廳,服務生一水的小帥哥,油光水滑、彬彬有禮,餐廳只供應女士酒水,菜品推出保持身材、營養均衡的女士特餐,進門奉上一次性拖鞋,解放高跟鞋束縛的腿腳,加上兩位時尚美女老闆,保準你這成為城市女性主義新地標。」

  「那不就把男性顧客拒之門外了嗎?」

  「不會呀,斂那麼多漂亮女孩,擋不住男士來,來可以,必須紳士,讓廣大女性在這徹底找著東風壓倒西風的感覺,殘存的資金不等於死錢——」偉人揮斥方遒,發現聆聽的隊伍壯大,增加了一對母女。

  霹靂觀其氣度,知道此君非雷蕾爸雷力來莫屬:「久仰大名、如雷貫耳,雷叔叔您比照片上還有派。」

  楊爾越看雷蕾越眼熟:「你不是學時裝設計那女孩嗎?」

  雷蕾:「霹靂是假的,我還能是真的嗎?」

  霹靂:「媽你就別提那茬兒了。」

  兩個孩子為雙邊家長正式介紹:

  「雷叔叔,這是我媽楊爾,她過來看看她的錢是怎麼打水漂的。」

  「楊阿姨,這是我爸雷力來,他來看水裡的錢還能撈起來多少。」

  殊途同歸,不謀而合,兩位商業成功爹媽坐到一起。

  「我家霹靂一直把我蒙在鼓裡,騙慘了。」

  「聽說了。」

  「她倆開餐廳請示過您嗎?」

  「沒請示,直接通知。」

  「您說我們當父母的能不生氣嗎?」

  「我不生氣,她們現在就是瞎折騰的年紀,就由她們折騰去,幸虧你我還折騰得起。別小看這通折騰,經驗、閱歷就從這裡提煉出來,我們不都是那麼過來的嗎?」

  「倒是,我年輕時栽過不少跟頭。」

  「一樣,沒有過去那些跟頭,就沒有今天的我。孩子們就是年輕時候的咱們,自己一路總結教訓過來,怎麼到孩子身上,就不許她們犯錯了呢?心是好的,但拔苗助長,反而壞事。」

  「也是。」

  「聽說您有一套教育理念?」

  「哎,不值一提,孩子都這樣了,我還教育誰去?」

  「霹靂不錯,有個性、有追求、有韌勁,您教育得不錯。」

  「還不錯呢?」

  「別妄自菲薄,我粗粗一聽,你的理念很有道理。」

  「您真那麼覺得?」

  「其實,我們異曲同工。」

  「那我怎麼失敗了呢?」

  「你呀,理念不錯,做得不徹底,或者說乾脆說一套、做一套,你對孩子真正做到放手了嗎?」

  「我放了呀。」

  「放了你連她將來做什麼都給設計好,非讓她按自己的來?」

  楊爾啞口無言。

  「你看我,放手就什麼也不管,愛幹什麼幹什麼,愛怎麼折騰怎麼折騰,我不干預,還支持,給她啟動資金,助她起飛。」

  「您真放得開。」

  「這樣還避免我們父女之間的矛盾,何樂不為?其實我知道,她搞不定,肯定砸鍋,沒關係,成熟的代價,我花錢買她長大了。」

  「聽您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豁然開朗。」面對決勝千里的雷力來,女強人楊爾第一次低下自己高傲的頭顱。在霹靂、雷蕾眼裡,這種場景空前罕見。

  霹靂:「自打我媽聽見被我欺騙的噩耗,直到這會對著你爸,才算恢復正常。」

  雷蕾:「我爸是誰呀?他身上有種壓倒一切的氣質。」

  「我媽也有,見了你爸沒PK過,甘拜下風。」

  「那就讓她受受我爸熏陶,對你有好處。」

  「我覺得可以,像你影響我一樣,這就是偶像的力量。」

  「這麼說定了,隔三差五把你媽牽來,讓我爸提升提升她。」

  「先替家母謝過。」

  在法院開庭審理的刑事庭上,小樣得以和方宇見面,隔著被告與旁聽席,遙遙相望。

  公訴人發表意見:「嫌疑人戴一民勾結盜車團伙,長期為其提供銷贓渠道,從中非法獲得大額利潤,符合在共同犯罪中起主要作用的定義條件,應列為團伙主犯,根據對犯罪集團主要分子按集團所犯全部罪行處罰的原則,事先與盜竊機動車輛犯罪分子通謀的,均以盜竊罪共犯論處。公訴方建議法庭: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六十四條、第三百一十二條之規定,對其判處盜竊罪、銷贓罪。嫌疑人方宇在明知贓車來源不明、證件手續不全的情況下,協助團伙更改機動車發動機號、車架號,改變車形車貌,協助銷贓,公訴方建議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三百一十二條之規定,對其判處銷贓罪。」

  法官宣佈:「現在進入法庭舉證階段。」

  周晉走上證人席,青楚從辯護席上起立,兩人將共同完成對方宇有利的證明。

  青楚指著車行老闆問周晉:「請問你認識這位嫌疑人嗎?」

  「認識,打過一次交道。」

  「請把你們之間的接觸經過向審判長陳述一遍。」

  「那天我接到方宇電話,趕到他被襲擊的地點,發現他鼻青臉腫,被打得非常嚴重。方宇告訴我:因為他欠老闆20萬塊錢的債,所以被他以錢為要挾,被迫改裝來源不明的汽車,幾次努力拒絕、反抗,結果被打。我決定出面幫方宇還債,於是親手把一張20萬的支票交到車行老闆手裡,取回借條。方宇為堅守不觸犯法律的行為底線付出血的代價,作為朋友,我有責任和義務給他支援。」

  青楚作為辯護方,最後陳詞:「審判長、陪審員,我不否認我的當事人改裝5輛盜竊機動車的事實,但從辯方證人周晉先生的證詞中,我們清楚知道:我當事人做這些工作出於被迫,他的犯罪行為既不是主動,更不是故意,除了與另一位嫌疑人的工作僱傭關係,他甚至不認識犯罪團伙中的任何一人,與團伙毫無瓜葛,更要強調的是,由於深知贓款拿不得,他還主動結束了與嫌疑人戴一民的債權關係,等於沒獲得一分錢非法收入。我們可以從一系列補救事實中,看到我當事人的行為自律、道德底線,還有他對法律的敬畏。他是個擁有一技之長的青年技師,在工作中受到脅迫,所幸沒有屈服,在滑向犯罪深淵以前戛然而止,對這樣一位嫌疑人,法律應該扮演什麼角色?懲罰還是拯救?是不問緣由、一板一眼、讓他付出慘重代價?還是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給他新生的機會?相信審判長、陪審員最能掂量出手中法槌對一個人命運的重量,我懇請法庭給予方宇酌情判決。」

  審判長起立宣讀:「法庭宣判,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三百一十二條的規定,裁定被告方宇犯有銷贓罪,基於本人主動終止犯罪行為,拒絕非法收入,予以輕判,判處有期徒刑1年。」公正的審判結果意味著一年的分離,小樣大聲呼喊:「方宇你要好好的,我等你出來!」

  幫方宇辯護到法庭宣判,是楊杉設定的合法援助階段,小樣決定忍耐一年、等候出獄,必然又違規進入非法範疇。在第一個監獄探視日到來這天,她不知道楊杉對自己一意孤行會採取什麼措施、上什麼手段:「爸媽,今天是首個探視日,我要陪方奶奶去看方宇。」

  楊杉沒反應,像沒聽見。

  錢進來:「去吧,老太太一人跑那麼遠也不成,是得有人陪著。」

  「不想瞞你們,以後每個探視日,我都去看他。」

  楊杉還一言不發。

  「媽,你想說什麼就說吧。」

  「該說的我都說完了,你自己掂量吧。」

  有阻撓小樣要等,沒阻撓她照樣要等。楊杉預見到硬碰硬無效,乾脆放棄,她想到了更智慧、更奏效的辦法,曲線達到自己目的。

  方宇剃光頭,一身囚服,出現在小樣和方奶奶面前,他們相互看得見、摸不著,思念穿越不了厚重玻璃,屢遭碰壁。

  「奶,是不是把您嚇個好歹的?別哭,隔玻璃打不著,要不您使勁罵我幾句解解氣。」

  「知道你沒幹壞事,奶不生氣,就是心疼你,裡面吃的、住的怎麼樣?」

  「太好了!伙食標準不比外面家常菜館差,硬板床,睡幾天腰和頸椎倍兒舒服,您放心吧。幸虧開始安排勞動了,要不我都擔心體重問題。現在我過上了您一直期盼我過的生活,早睡早起,按時吃飯,勞動鍛煉,看書學習,還有時間思考,要多健康有多健康。」

  「有人欺負你沒有?我聽說裡面有老大,新來的都挨欺負。」

  「電視劇看多了,在這管教是老大,誰敢拔份兒?您純屬自己嚇唬自己。」

  「你不是為寬奶奶心才這麼說的吧?」

  「保證不騙您,我在這像返回校園,特別單純,以前老靜不下心看書,現在有大把時間,正好充充電、補補課。小樣,下回來你把那些管理營銷的書都拿來,再幫我買點英語、歷史、哲學,以你看不懂為標準,我打算利用這一年,給自己提高一個學歷。」

  小樣破涕為笑:「你跑這專續本來了?」

  「奶,別擔心我,反倒該我擔心您,這麼大歲數,身邊也沒個人……」

  小樣搶白他:「我不是人?以前奶也不歸你管。」

  「對對,我不能隨叫隨到,你要有個頭疼腦熱、大事小情,只管使喚小樣,考驗她的時刻到了,將來娶不娶她,成敗就在這一年。」

  方奶奶安撫小樣:「鴨子給煮了、嘴還硬呢,其實他怕你不要他。」

  「奶,這一年沒法時不時給您點兒錢、買點好吃的了,算我欠著,出去加倍補上。」

  「奶什麼也不缺,養老金夠花,就是希望時間快點過,奶怕萬一……」

  「沒有萬一!就一年,嗖一下就過去了,您身體那麼棒,少找兩毛都能追出去二里地,沒問題,要在這年掉鏈子,我可跟您翻臉!」

  「不掉不掉,奶保證不掉!別操我心,你好好的,奶就好好的。先出去,給你倆點二人世界,下次再來看你,啊。」

  奶奶起身離開。情感閘門開啟,蓄滿的眼淚傾瀉而下,二人世界是一片汪洋澤國。

  方宇挖心掏肝:「我想你。」

  小樣咬牙切齒:「我恨你!」

  「我想死你了。」

  「我恨死你了!瞞我,騙我,你混蛋!」

  「我混蛋。」

  「你讓我怎麼辦?以後心情不好誰逗我笑?想發脾氣了找誰當出氣筒?」

  「要不你把壞心情壞脾氣都攢著,每次來一股腦兒拽給我,我負責逗你笑、讓你開心,保證鬱悶而來,高興而歸,還不行嗎?」

  方宇先把手掌貼上玻璃,小樣隨後也貼上,隔著玻璃,他們也要把溫度交換給對方。

  「這下你媽更覺得我不可救藥了。」

  「她怎麼覺得我不在乎。」

  「你們娘兒倆因為我沒少掰手腕吧?誰贏著呢?」

  「反正我沒輸。」

  「你來看我她知道嗎?」

  「知道。」

  「她心情連我都能理解,要不以後你盡量少來,別跟她唱反調。」

  「我已經說了,每個探視日都來。」

  「她不攔你?」

  「她現在什麼也不說,懶得說了。」

  「沉默醞釀更大的爆發。」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愛情這主我自己做定了。我DIY的T恤你喜歡嗎?」

  方宇重重點頭:「就有一個擔憂——那字你用什麼筆寫的?怕沾水嗎?因為怕給洗掉,從上身那天我就沒脫過,都餿了。」

  「我跑了好幾家店才買到專門的防水筆,保證洗不掉,你回去就下水,別臭著了。」

  「那我踏實洗了,什麼時候讓你看看人衫合一的效果,酷斃了!」

  什麼時候方宇才能擁有穿回自己衣服的自由?這是如此稀鬆平常、不屑一顧的自由,可對於他們,要一年後才能重新擁有。

  自由在失去時才彌足珍貴,思念在阻隔中更變本加厲。一年的光陰對青春、對愛情,或許不長,但對於耄耋老人,一年如難渡的關山。方奶奶走出監獄,在小樣打車的當口,一頭栽倒在地!

  第25章

  方奶奶被送進醫院,診斷為腦出血,經搶救暫時脫離生命危險,但情況很不穩定,需要住院治療。對小樣,這意味著要投入更多精力和金錢,雪上加霜。精力還好辦,高效利用時間,一分鐘掰兩半用是她強項,但住院和醫療費卻不是一分錢掰兩半花就能解決的。為解燃眉之急,勤學苦練三個月的速記匆匆披掛上陣,接受實踐檢驗。第一次接活做會議記錄,心裡打鼓,整整五個小時全神貫注、絲毫不敢懈怠,一天下來,工作成果得到認可,小樣心花怒放,讓她更加怒放的是五小時換來的一千元收入。從此擁有真正的一技之長,彷彿是一劑強心針,公司上班、醫院照顧方奶奶、晚上回家伺候她爸,休息日做會賺外快,兩點一線算什麼,超人錢小樣忙成了三角形、四邊形,如果需要,還可以成為多邊形。

  令人發愁的是,方奶奶病情不見好轉,出院遙遙無期,醫院需要續繳費用,做會雖然來錢快,卻不是隨時有活,資金周轉不靈的情況屢屢出現。小樣把銀行卡和現金都拿出來算總賬,流動資金總共三千多塊,怎麼算都不夠開銷。楊杉推門進來,小樣迅速用紙把錢、卡蓋上。

  「甭蓋了,就那倆錢,怎麼算也多不出來。」楊杉扔下一存折,「醫院丁是丁,卯是卯,老太太那邊要多少,先從這裡拿,別把自己難為死。」

  無論在感情觀念上和女兒有多大分歧,楊杉始終是個善良的女人,小樣的苦和累她都看在眼裡,現在苦累上又加難,當媽的哪看得下去?援助居然來自最強大的反對勢力,小樣堅強的心猝不及防,一直隱形的軟弱、疲憊、委屈瞬間化作眼淚湧出,她緊緊抱住楊杉,無聲感激。

  楊杉心軟成豆花,嘴還是刀:「別以為這樣就是我同意了……」刀也軟了,收吧。

  「沒以為,沒以為。」小樣足夠溫暖,別無奢求。

  探視方宇是小樣艱難歲月的閃亮時刻,所有辛苦、勞累、艱難在他面前統統化作無形,她要用這短暫快樂時光給自己充電,儲備足夠支撐下一段超人工作的能量。

  「奶奶半個月還沒出院,是不是很嚴重?」

  小樣輕描淡寫:「別緊張,好轉了,再治療一段,穩定穩定就能出院。」

  「真的?」

  「真的,你放心,我每天都去醫院,專業護理,同病房的人倍兒羨慕奶奶。」

  「有你我絕對放心。樣兒,奶奶治療費、住院費要花不少錢吧?」

  「花不了太多。」

  「我現在一點忙幫不上,奶奶那點養老金,估計也沒存下多少。」

  「錯,奶奶有存款!她偷偷告訴我,衣櫃第二層抽屜、紅棉襖右邊兜裡藏著她存折,裡面有三千塊,讓我去拿。」

  方宇撲哧樂了:「奶奶是高收入人群,那點錢不夠吧?」

  「不用她錢,我能解決。」

  「你怎麼解決?」

  「宣佈一個重大喜訊,我速記終於練成,開始做會了,第一次出去接活兒,五個小時就掙一千!把我樂瘋了,這就是傳說中的灰色收入吧?」

  「這是白色收入,勞動所得,沒有比這更光明正大了!這麼多壞消息裡總算有件好消息,祝賀你小樣,你做成一件事,有了第三項一技之長,向全方位人才邁進了。」

  「別人至少半年,我用三個月就練成了,彪悍吧?」

  「超彪悍!」

  「看來世上無難事,只要本姑娘肯努力,接下來我還要學外語、電腦,爭取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

  「你這麼一日千里,我也不能落下,也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送來的那些書我天天都看,已經都能看懂了。」

  「太牛了!咱倆都加油,裡應外合,比翼雙飛,一年後自己給自己發畢業證。」

  「我覺得可以。」

  倆人隔玻璃擊掌,苦中作樂格外樂。

  方宇忽然想起來:「對了,奶奶住哪個醫院?」

  「北大醫院呀,有高齊在,什麼都方便,他幫了不少忙。」發現方宇惡狠狠瞪著她,「幹嗎?」

  「不許假公濟私,整天和高齊往一塊兒湊,聽見沒有?」

  「怎麼這麼大酸味兒啊?誰吃醋了?」

  四目相對,穿越時光隧道,回到兩人一起嬉笑打鬧的快樂時光,來不及享受片刻歡愉,又跌回沉重現實。

  「樣兒,你又要上班、又要照顧奶奶,太辛苦,以後我這你少來幾趟。」

  「不行!來看你是我最開心的事,再累再辛苦,只要看見你就不覺得了。我每次都要來,一趟也不落下。」小樣真急了,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好好好,每次都來,一趟也不落下。我知道你恨不得天天看著我,放心,這裡一個女的都沒有,沒人和你搶我。」

  「滾,自戀狂!」只有方宇能左右小樣情緒,瞬間傷心委屈,瞬間破涕為笑。

  相聚時光總是短暫,才見面、又別離。

  方宇告別:「我走了。」小樣依依不捨目送他起身遠去,忽然,又猛轉身跑回來,情緒失控,大喊大叫:「小樣對不起,我他媽真想越獄出去幫你!」被管教厲聲呵斥胡言亂語:「方宇,注意行為舉止!」

  小樣強行克制眼淚:「別胡說,你好好的,什麼都不用操心,我是誰?越挫越勇、百折不撓、神經超強悍的錢小樣!」她亮出細胳膊上的小肌肉,讓他安心。

  在方宇身影消失的瞬間,小樣胸腔中橫衝直撞的淚水突破禁令,奔湧而出,一路追隨她走出監獄,不肯停息。

  每晚方奶奶入睡,超人錢小樣才能下崗。這天走出病房,靠在椅子上不知不覺睡著,腦袋、身體在傾斜途中,遇到一個支撐肩膀,睜眼發現肩膀屬於高齊,就放心靠著。

  「樣兒,我每天看你上班、做會、跑醫院、回家伺候你爸,真當自己是超人?」

  「高齊,我現在知道,認真努力地活著好難啊,認真努力地活好就更難了!我再也不敢嘲笑你是裝在套子裡的人,咱們都是,為愛、為責任,心甘情願鑽進套裡,背上這樣、再背上那樣,最後把自己變成一隻負重的蝸牛。」

  21歲的錢小樣再不是一年前那個身輕如燕、百無牽掛、拎包就走、說愛就愛的女孩,她掂量出責任的重量、愛情的重量、青春的重量,甘心承受,痛並快樂。

  先行者為後來者欣慰:「樣兒,你熟了。」

  楊杉趁錢進來做康復,想來探望一眼方奶奶,剛拐過走廊就看見自己求之不得的場面——女兒頭靠著高齊,立刻退回腳步,躲在拐角後窺視。

  小樣吟誦:「自由誠可貴,責任價更高。」

  高齊:「若為愛情故?」

  小樣頭一揚:「我哪樣都不拋!」

  楊杉聽不到女兒宣言,眼前出現的美妙場景卻是夢寐以求,她帶著竊喜離開,一廂情願在想像中,續寫小樣和高齊的感情進展。

  自打基金事件後,李博懷和陳秀關係一直處於停滯狀態,沒有任何進展。這天在研究所遇見借給他錢的同事,立刻十二萬分抱歉:「老夏,真不好意思,欠你那錢……」

  「我就是要跟你說這事。」同事掏出欠條遞給他。

  「別別別,我明白你意思,就這兩天,肯定連本帶利一起還給你,欠條你還是先收著,等我還了錢再拿……」

  「還還什麼呀?錢已經還我了。」

  「還了?誰還的?我前妻?」

  「你前妻?你跟陳秀也分了?她也成前妻了?」

  「陳秀?不是楊爾?」

  「什麼亂七八糟的?看來你一點也不知情。是這麼回事,那天我到對面茶餐廳吃飯,碰見陳秀,她問起咱倆之間的債,沒隔兩天就約我去拿錢,說從別地挪了點,先替你還上,讓我把欠條給你就行。」

  李博懷萬沒想到,一向精打細算的陳秀會大手筆替他還債,這無疑是以實際行動向他道歉,該如何回應如此誠意的道歉?冰釋前嫌、重修舊好也許順理成章,然而他在茶餐廳外徘徊良久,還是掉頭離去,阻力來自對女兒霹靂內心感受的顧忌。

  楊爾整天悶在家裡不出門,顛來倒去思考女兒撒下彌天大謊的根本原因,最後向前夫宣佈結論:「我前前後後仔細回想一遍,終於找到霹靂從大謊升級為彌天大謊的關鍵轉折點,就是你要和陳秀再婚。你不是答應過她考上劍橋,你就兩年不再婚嗎?結果她沒考上,就開始大騙特騙。」

  「她不光怕我再婚,她壓根就不接受咱倆離婚的現實。家庭破裂對她的影響,比我們想像的還要大。」

  「你還知道?」

  「又不是我一個人要破的。」

  「反正歸根結底,你的再婚問題,就是導致她撒謊的直接主要原因。」

  「就算是,也肯定不是唯一原因。」

  「你別想推卸責任……」

  「我沒推卸責任,可你別光說我,霹靂會這樣,肯定是對她的教育出了問題,咱倆都有責任。」

  「對霹靂教育你沒有發言權,從來都是我給她規劃人生、指引方向,你起什麼作用了?整個就是不作為!」

  「是,你規劃指引你的,她自己抄小道,跑得都看不見了。」

  「我怎麼這麼失敗?現在連你都來擠對我。」

  「我半點沒擠對你的意思,楊爾,咱倆各有各的問題,都該好好反思,你這個當媽的那麼強勢,霹靂個性一直受壓抑,加上咱倆離婚,孩子極度缺乏安全感,兩下因素湊一塊兒,她才會由著性子大爆發,逆反到別的路上去。你說我分析得有沒有道理?」

  楊爾第一次把李博懷的話聽了進去,再次陷入長考。

  霹靂跟她爸哨探:「你覺得我媽精神狀態恢復點沒?」

  李博懷搖頭。

  「完了,她真抑鬱了。」

  「好像還是狂躁型的。」

  霹靂憋悶得慌,想下樓放風:「媽,我去送送我爸。」

  「送哪兒去?」

  「送到樓下。」

  「不行,只能送到門口,不許下樓。」

  李博懷幫腔:「讓她跟我下樓吧,就在小區裡轉轉。」

  楊爾:「那你就負責再把她送回來。」

  霹靂:「不至於吧,我成犯人了,媽你別這樣行嗎?整天什麼事都不幹,就悶在家盯著我,咱倆都難受。」

  「難受也得受著。」

  「要不明天陪你出去轉轉?去姥姥家和大姨她們聊天解解悶,或者去看小姨小姨夫。」

  「我才不去呢,現在躲她們還來不及。」

  「你躲她們幹什麼?」

  「我沒臉見人,以前我在她們面前什麼形象?絕對權威,一向正確!現在好,因為你,我成了最大的笑話,她們背後不定怎麼嘲笑我呢。我為什麼躲在家裡不敢出去?我怕一出去,所有人都看我、笑我!」

  「媽,你真病得不輕!」

  霹靂和李博懷統一認識,一致確定楊爾心理出了嚴重問題。治病救人迫在眉睫,霹靂連哄帶騙把她媽拐到醫院心理門診。

  楊爾看清心理門診牌子,急了:「帶我上這幹嗎?你覺得我心理有病?」

  「媽,是人都有心理問題,在國外看心理醫生就跟看感冒差不多,主要就為傾訴一下心裡鬱悶。」

  「我沒什麼好向醫生傾訴的。」

  「醫生可以幫你疏導不健康情緒,解決心理問題。」

  「我什麼問題都沒有,很健康!」

  「你現在精神狀態很糟糕,我必須幫你調整。」

  「我最大的心理問題就是你,你要想幫我就聽我話,走,回家。」

  「我好不容易才掛上高級心理師的號,300塊一回,不看浪費了。」

  楊爾被300塊人民幣阻住離開的腳步,折回頭:「我倒看看他能說出什麼花來。」

  見多識廣的心理專家,迎來一個油鹽不進的女病人。

  「最近生活、工作上有什麼不如意?可以和我聊聊。」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沒什麼好聊的。」

  「你這個年齡段,事業上、家庭裡都是頂樑柱,精神壓力一般都很大,有不良情緒一定得及時疏導、排遣,不然心理很容易出問題。」

  「我當了二十年頂樑柱,早習慣了。」

  「這麼說,沒什麼問題困擾你?」

  「有,可我不想衝你說。」

  「既然來看心理門診,咱們就應該試著交流。」

  「我不習慣和陌生人交流,不知道打哪兒說起,再說我最瞭解我自己,不用你分析。」

  「你這種牴觸交流的情況我經常遇到,沒關係,我們可以換個方式進行。」一指旁邊躺椅,「請你躺到這上面來。」

  「躺床上幹嗎?」

  「我嘗試給你做催眠治療。」

  「催眠?怎麼催?」

  「你只要閉上眼睛,按我說的去做,很快就會感覺自己睡著了。這樣我就可以在你完全放鬆的狀態下,幫你釋放不良情緒。」

  「我有覺回家睡去,在這催什麼眠?你們心理醫生錢倒好掙,陪人聊會兒天、哄人睡會兒覺,就收300。」

  楊爾絕塵而去,心理專家哭笑不得地向病患家屬解釋:「她本人完全沒有治療意願,根本不配合,我也沒辦法。」楊爾回頭拉上霹靂,告訴心理醫生:「她就是我的問題,我回家自己治去。」

  努力宣告失敗,霹靂重回牢籠,走投無路,偷偷給偶像打電話:「雷蕾,我很久沒體會過自由的滋味了,每天24小時和楊爾捆綁在一起,本來是爭取自由的鬥爭,現在倒好,連基本人權都喪失了。」

  雷蕾自身難保:「同情憐憫以及無奈,餐廳關門也很久了,我的大廚。」

  「屋漏偏逢連夜雨,怎麼辦?就那天在餐廳和你爸聊的時候正常了一小會兒,我還以為你爸給她上一課,能有所提高呢,結果回家就恢復原狀。今天我帶她去看心理醫生,結果見醫生還不如見你爸效果好呢。」

  說者有心,聽者有意,雷蕾攜雷力來轉日登門探監,霹靂看到救星:「太歡迎了!雷叔叔,你們快請進。」

  雷蕾問候監獄長:「阿姨好,聽說你身體欠佳,我和家父特來探望。」

  楊爾:「不敢當不敢當,請坐請坐。」

  四人捉對交流,小的和小的通氣。

  霹靂問雷蕾:「你怎麼把你爸請出山的?」

  「我對他說,他要能把你媽心病治好,就是挽救了你、我、你媽以及咱們餐廳,當然還有他的錢,功德無量。」

  「還真這麼回事,一點不誇張。」

  「我爸是帶任務來的,你擎好吧,其他憑他自由發揮,最起碼做到一條,今天就還你自由身。」

  「太好了,你們爺兒倆簡直就是我們娘兒倆的雙偶。」

  老的與老的切磋,帶任務的雷力來對楊爾開門見山:「聽說霹靂不能出門?」

  「我讓她閉門思過。」

  「我為倆孩子設計了一系列挽救餐廳起死回生的計劃,可你把霹靂關在家裡,餐廳連大廚都沒了,就算可以外聘廚師,可她倆是合夥人,不能把所有事都甩給雷蕾一個人。」

  「我覺得她開餐廳就是不務正業。」

  「關於什麼才是正業,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沒必要非說出個子丑寅卯。我想現在最該解決的是你和霹靂之間的溝通問題。」

  「對呀,所以我扔下公司不管,整天在家跟她溝。」

  「有效果嗎?」

  「沒有,我講的道理她一概不服,淨扯些奇談怪論。」

  「方法不對,你倆這樣不是溝通,是較勁,沒法解決問題。」

  「您有什麼好方法?」

  「我認為你當務之急是重新建立在霹靂心目中的母親形象,讓她佩服、崇拜你,然後溝通起來就容易多了。」

  「我挺值得她崇拜的呀。」

  「那是自我感覺,雖然你事業成功,但霹靂並不認同你強加給她的價值觀,怎麼可能真佩服你呢?」

  「您意思是說,我得在她的價值體系裡展現出我的價值,她才服我?」

  「正確,不愧是善於總結理論的教育專家。」

  「您別提那茬兒了,不夠我臊得慌。那您給支支招,我應該採取點什麼措施?」

  「咱們要合作,一起做件事。」

  「什麼事?」

  「利用你我多年從商的經驗,幫她倆挽救餐廳。一方面,當廚師、開餐廳是霹靂理想,不管你認不認可,她已經做了,事已至此,與其干涉阻攔,不如順勢而為,力挽狂瀾,讓她認識到經驗的重要性,知道成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也看到她自己幼稚的一面。」

  「有道理。」

  「另一方面,她們投資餐廳的錢都是咱們辛苦賺來的,生意人斷沒有甘心看錢打水漂的道理,我們從投資回報的角度,也該讓餐廳活過來,還要火起來!這對咱們也是個挑戰,你說呢?」

  「對呀,我在生意場上可從來沒認過栽。」

  「那就這麼說定了,從現在起,我們聯手行動!」

  老將出馬,一個救倆,雷力來成功引領楊爾走出死胡同,霹靂也終於成為出籠小鳥,擺脫困境,飛向自由天空。

  然而,有些人生困境卻不那麼容易擺脫,麥冬逃跑後,周晉感覺到自己正陷入越來越深的危機。先是電子郵箱中一封題為《你應得的下場》的匿名郵件引起他注意,打開郵件,一把滴血匕首跳出來:「違反諾言,陰謀陷害,我要殺了你!」接著他從汽車後視鏡裡看見車窗上一個觸目驚心的血紅「殺」字。這一切顯然來自麥冬。

  如果郵件只說明危險的存在,那麼汽車上的「殺」字則說明危險並不遙遠。周晉不只是擔心一時安危,他希望盡快找到麥冬,遏制事件向更糟的方向發展。與其在不安中等待,不如積極出擊。

  敲門聲讓楊麗紅驚喜,她飛奔開門,希望見到愛人歸來,卻發現門外站著周晉,頓時冷若冰霜:「你怎麼找到這來了?以為能在這找到麥冬?」

  「我想和你談談。」

  「我和你有什麼可談的?你不就想利用我找到麥冬,再把他送進監獄嗎?我還沒笨到那個程度,不會讓你得逞。」

  「我沒惡意,只想和你談談怎麼幫麥冬。」

  周晉對事發當天事實的講述,讓楊麗紅難以置信:「照你這麼說,報警不是你本意,是個陰差陽錯的意外?」

  「就是這樣,我已經跟警方解釋清楚,麥冬第二次返回我辦公室是要拿回那瓶水,中止犯罪。現在有我證明,麥冬應該盡早回來,跟警方說明情況,只要我們倆口供能對上,警方確認犯罪中止,他就可能被免於刑罰,所以我希望你幫我找到麥冬。」

  「聽起來真是一片好意,你以為我會相信?你騙過麥冬一次了,誰知道現在又想玩什麼陰謀?要真像你自己標榜的那麼好,麥冬能受十年冤屈?」

  「現在說過去沒有意義,重要的是盡快幫麥冬脫離目前困境,你不希望他一直這麼東躲西藏吧?你難道不想讓他回來跟你過日子?」

  「我就是太想跟他好好過日子,上次才會輕信趙青楚,被你們兩個偽君子利用,我已經害過麥冬一次,絕不會第二次被你們當槍使。」

  「無論如何,如果你能跟麥冬聯繫上,希望你把我的話轉達給他,讓他瞭解我的願望。」

  「托你福,我現在根本不知道他在哪兒,也聯繫不上他,你可以走了。」

  「聽麥冬說你懷孕了,如果需要幫忙,隨時可以給我打電話。」

  「我找誰幫忙也不會找你。」

  周晉走後,楊麗紅若有所思,有所動搖,但此刻的她如同驚弓之鳥,再不肯輕易相信什麼。

  青楚恰巧也在此時上門來找楊麗紅,縱使百口莫辯,她還是要爭取一個辯的機會,就算解不開對方心結,至少也讓自己稍稍心安。沒想到,從敲響楊麗紅家門的瞬間,更大的不安就籠罩了她。

  「你還想耍什麼花招兒?」楊麗紅開門,卻見一臉愕然的青楚,隨即冷笑,「周晉前腳走,你後腳來,他方唱罷你登場,二位演得這是哪出呀?」

  「周晉剛來找過你?」青楚疑雲頓起,他來這幹什麼?

  「裝什麼糊塗?我明告訴你們,誰來都沒用,別說我不知道麥冬在哪兒,就是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你們。」

  「他要找麥冬?」

  「你不知道?那你來幹什麼?」

  「我想和你談談。」

  「他談完了你來談?行,姑奶奶今兒就陪你們專場座談了。」

  青楚原本想好的談話讓位於楊麗紅對周晉來訪內容的講述,而讓她迷惑的是,周晉告訴楊麗紅的一切,竟然從未跟她提起。

  楊麗紅對青楚一無所知感到狐疑:「你真什麼都不知道?」

  「我從來不知道周晉當時就在辦公室,他也沒告訴過我,麥冬再次返回是要放棄下毒,他們倆還達成了和解的約定,我也不知道他把這些都跟警方說明了。」

  「你演技還真挺好,我都要相信你了。」

  「楊麗紅,我從沒跟你說過一句假話。」

  「你對報警的解釋倒和周晉說法一樣,看來他也不完全是撒謊。可他如果沒想玩什麼貓膩,為什麼要一直瞞你?」

  「也許他有他的理由,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當初我不也瞞著他想平息這件事嗎?」

  「你還真會開解自己,女人就是這麼幼稚,你願意相信他,就為他找理由吧。」

  「不管他出於什麼原因瞞著我,但我相信他現在是真的想幫麥冬。如果你有辦法和麥冬聯繫,應該勸他盡快……」

  「算了吧,他連你都能蒙,我絕不會相信他。」

  青楚無言以對,如果說小樣報警可以用陰差陽錯解釋,那周晉對她隱瞞真相也可以這樣解釋嗎?即使事發當時他有迫不得已,之後也完全可以解釋清楚。為什麼他向警方解釋之後,仍然瞞著自己?她千頭萬緒,給周晉找了無數理由,又無數次推翻,忽然想起小樣,如果楊麗紅所說都是真的,那當時在場的小樣很可能知道些什麼。

  小樣應約來見青楚:「什麼事這麼急?」

  「麥冬下毒那天,你看見他從昭華辦公區出來,後來又返回,進了周晉辦公室,對嗎?」

  「對呀,怎麼了?」

  「從他出來到進辦公室,這中間你都看見什麼了?」

  「當時我正要進公司,在門外聽見辦公區有動靜,趕緊躲進防火樓梯,沒想到麥冬也進來了,下兩層突然停下不走,還在那想了很久,後來又返回昭華,我悄悄跟著他,見他進了周晉辦公室,我就報警了。」

  「報完警之後呢?你還看見或者聽見什麼了嗎?」

  「沒,沒有,報完警我就下樓了。」

  「你說麥冬在防火樓梯裡坐了很久?」

  「大概十來分鐘,像在琢磨什麼事。」

  「楊麗紅也這麼說,難道她告訴我的都是真話?」

  「你去找過楊麗紅了?她跟你說什麼了?」

  青楚把自己剛得知的真相和盤托出,小樣聽完大鬆一口氣。

  「原來是這麼回事!我忍了那麼久,一個字不敢跟你露,早知道情況是這樣,我就告訴你了。」

  「到底怎麼回事?」

  「其實那天我報完警後,沒有馬上下樓,後來看見麥冬從周晉辦公室出來,忽然聽見辦公室裡有人說了句『我沒想到你會那麼做』,然後麥冬說,『我也想不到你會這麼做』,雖然沒看見人,但我聽出那是周晉聲音,腦子一下就蒙了,想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你當時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本來想告訴你,沒想到周晉和你一起來了,還說他剛下飛機,5分鐘前才到公司,我知道他撒謊,就沒敢告訴你,也沒跟任何人說過,除了方宇,我保證方宇跟我一樣,嘴上拉拉鎖。」

  「你都不知道他為什麼撒謊,幹嗎一直替他瞞著我?」

  「我和方宇翻來覆去,分析了各種可能性,雖然不能確定他為什麼撒謊,但我倆都相信周晉是好人,撒謊肯定有他的理由和苦衷,所以我們才決定把嘴閉緊。」

  「既然他已經跟警察說明真相了,還有什麼必要瞞著我呢?」

  「這還不明白?你聽我給你分析:周晉早就發現麥冬進昭華,因為怕你擔心,就沒告訴你,本來一切在他掌控中,結果因為我報警改變了事情發展方向,情況變得更複雜,麥冬誤會之後可能會激起更大仇恨,周晉就是怕你知道這些會更擔心,所以一直沒告訴你。」

  「是這樣嗎?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這下我終於把邏輯理順了,之前還滿腦袋糨糊,找不出頭緒,現在總算撥雲見日,一切疑團都解開了。這事周晉處理得太帥了,以德報怨、寬宏大量,可惜就是被我搞砸了。」

  「我就是對這點有疑問,他所作所為光明正大,如果告訴我,我完全理解,而且我也認為這是他力所能及、最好的處理方式,可他卻對我隻字不提,真的只因為怕我擔心?」

  「姐,你就別再胡思亂想、把事情簡單複雜化了,你要相信周晉就是這麼好的人,他絕對值得你愛,愛他,就信他!就像我堅信方宇不會做壞事,就算他做了也是有苦衷、值得原諒的。」

  小樣茅塞頓開、豁然開朗,青楚似是而非、迷霧繚繞。小樣的愛情清澈透明,一眼見底,青楚的愛情卻疑雲重重、陰晴不定。

  帶著無法打消的疑慮回家,卻見疑慮赫然坐在家裡:「你怎麼來了?」

  周晉:「我來看看姥姥和阿姨。」

  楊怡:「周晉建議你帶我和姥姥一起出去度假,我們正商量去哪兒呢。」

  青楚頓起狐疑:「讓我們出去度假?那你呢?」

  「咱們本來就要度假,因為方宇的事打斷了,我想既然已經請過假了,就別浪費,乾脆再設計個家庭旅遊項目,熱熱鬧鬧玩一趟。我把行程安排好,你們先去,我公司這邊還有點事,一處理完就去會合你們。」

  楊怡:「周晉想得多周到,我還沒出過國呢。青楚你說咱們是去東南亞,還是歐洲?」

  送周晉出門時,青楚無法再把疑問藏在心裡:「為什麼安排我們離開北京?你是刻意的吧?」

  「我心裡還是不踏實,擔心你的安全。」

  「需要擔心的是你,為什麼你不走,反而讓我們離開?」

  「這裡還有需要我解決的問題,不說了嘛,一處理好,我就去會合你們。」

  「你要處理的問題就是找到麥冬吧?」

  「你什麼意思?」

  「我今天去找楊麗紅,幾乎和你前後腳,她告訴我一些你從沒對我說過的情況,關鍵是,直覺告訴我那些是真的。」

  「對,是真的。」

  「為什麼當時不告訴我,一直對我隱瞞?」

  「從發現麥冬,我就沒打算對你說,當時不想讓你擔心,我想悄悄防範,一旦他傷害我,被我抓到證據,就報警將他繩之以法。事情也是照我設計往前發展的,直到麥冬第二次返回辦公室,完全出乎我的預料。」

  周晉告訴青楚當時自己與麥冬曾經有過這樣的對話:「我想知道你回來幹什麼?」

  「我後悔了,想把那瓶水拿走。」

  「你擔心我報警,導致自己再次入獄,所以想拿走東西、銷毀證據?」

  「有這原因,但更主要是因為別的……實話告訴你,來之前,我女友告訴我她懷孕了。我要算了,過不了自己這關,所以一定要做,但做完我後怕了,除了怕被你抓著,再次入獄,更怕我孩子一出生就失去父親庇護,怕麗紅好不容易等我十年,結果又被辜負一次,所以我想回來、拿走東西,徹底放棄報復,清清靜靜去過正常人的日子。不過這願望看來沒戲了,誰讓我這麼晚才後知後覺,現在我是案板上的肉,要殺要剮,隨便你。」

  周晉說自己當時被麥冬的話觸動:「那番話也許是他為求脫身蒙騙我的謊話,但我寧願相信他是真的,因為在那一瞬間,他幾乎說出了我的心聲,我多麼渴望永遠結束這無休無止的糾纏,好好享受屬於我的愛情和生活。從他講出那番話開始,我的目的改變了,不再想如何保護自己,而是希望化干戈為玉帛,如果麥冬能主動放棄報復,我為什麼不能給他機會?何況楊麗紅懷孕了,我知道你對她一直抱有同情,所以我表示不報警、不追究,跟他達成協議,徹底結束了這件事。」

  「但後來小樣無意報警,把事態引向違背你意願的方向,陰錯陽差鑄成更大誤會。」

  「我現在顧不上擔心自己安危,最大目的就是把麥冬找回來,盡快向警方澄清事實,如果被免於刑事追究的話,他就可以和楊麗紅重新開始,去過正常生活。這也是我的願望,青楚,你能理解我這些做法嗎?」

  「能,你以為之前我瞞著你去找楊麗紅解決是為什麼?不也想化干戈為玉帛,把犯罪扼殺在搖籃裡嗎?」

  「那你也能理解我為什麼不告訴你吧?」

  「你其實應該告訴我……」

  「那就照我安排,帶姥姥阿姨出去旅遊,你不在可以解除我後顧之憂,專心解決問題。」

  「你不走,我不走。」

  表面雲霧消散,青楚一再說服自己相信:周晉對麥冬就是慈悲為懷、以德報怨,對她的隱瞞也僅僅出於怕她擔心,然而心底潛伏的不安不時浮出水面,一次次畫出疑惑的漣漪。

  為尋找麥冬線索,周晉、青楚盯梢楊麗紅,從美容院到超市,從超市回家,始終一無所獲。

  「她從超市採購的東西不多。」

  「說明麥冬沒潛回家裡。」

  「應該是,從美容院直接回家。」

  「說明麥冬一直沒聯繫她。」

  「這麼找麥冬,希望好像很渺茫。」

  「可我一時想不出別的辦法。」

  「你打算一直跟蹤下去?」

  「不知道,萬一被她發現,以後更不好辦。」

  「可萬一哪天要跟麥冬遭遇上,你怎麼辦?他現在比過去更痛恨你,到時候你來不及解釋,他要喪心病狂傷害你……」

  「不管怎麼說,我都要找到他!」

  回到郎心平樓下,青楚沒讓周晉送她進家門,她不知道幾分鐘後自己將為此後悔不已。兩人分手,青楚獨自一人走進樓門,發現消防樓梯間地上躺著一部手機,駐足低頭,音樂響起,她彎腰去撿手機,對身後悄然逼近的身影渾然不覺。須臾,頸部被男人的臂膀勒住,來不及發出聲音,口鼻就被一塊濕布嚴絲合縫摀住。不出幾秒,青楚眼神迷離,失去知覺,喪失抵抗,男人把她拖進防火樓梯,劫持者當然是麥冬!

  回家途中,周晉手機響起,見是青楚來電:「怎麼了青楚?我馬上到家。」

  話筒那邊傳出的卻是熟悉的男聲:「趙青楚現在在我手裡。」

  周晉大驚失色,猛踩剎車,輪胎發出尖厲嘶叫,勉強停住:「麥冬,不要傷害青楚!」

  「我和她無冤無仇,不會難為一個女人,除非你為難我。」

  「我一直在找你,我們之間有誤會,能不能馬上見個面?讓我當面向你澄清。」

  「還他媽有什麼好澄清的?事實勝於雄辯,我再信你就是棒槌,我比過去還恨你!」

  「麥冬,我已經向警方解釋了你第二次回辦公室是想中止犯罪……」

  「你最該告訴警察的是十年前幹過什麼!少廢話,想要你女朋友命,明天上午8點,去分局刑警隊自首,門口有個人等你,跟你一起進去,他會告訴我你去沒去、坦白沒有,如果不去,9點就是趙青楚死期!」

  周晉設想過無數次與麥冬遭遇可能面臨的生死選擇,卻從沒想過這選擇事關的是青楚生死,假如還有什麼比他自己的命更重要,那就是青楚。

  「我可以照你說的辦,但你必須保證青楚安全。」

  「現在她的命在你手裡。」

  手機裡一片忙音,周晉像只絕望的困獸,一頭撞向方向盤,汽車發出一聲尖厲鳴叫,像他瘋狂的嘶喊。

  第26章

  周晉折返回青楚失蹤地,知道不會發現任何蛛絲馬跡,但除了這裡,他無法前往別處。況且在至多兩小時內,一定會接到楊怡電話,要思考如何應對。是否告訴她們這件意外?周晉逼迫自己必須在短時間內找到應對麥冬的策略,是否讓楊家知情?取決於她們會否干擾策略的執行。他坐在距離楊家咫尺之遙的消防樓梯裡,冥思苦想。

  與此同時,青楚擺脫導致昏迷的藥物作用,神志回到身上,發現自己雙手、雙腳被捆,坐在一把椅子上,嘴貼膠帶。環顧四周,身處一間廢棄破敗的廠房,水泥地、斑駁牆,除了坐的椅子,旁邊還有張鐵架子床,人跡罕至,與世隔絕。

  突然傳來一個男聲:「趙律師醒了?」青楚循聲望向身後,麥冬靠在機床上,正把她的手機卡從電話裡卸出來,隨手一扔。

  青楚嗚嗚出聲:「你綁架我?這是哪兒?」

  「一個鳥不生蛋的地兒。給你個忠告:別動歪心眼,就算周晉報警,警察GPS定位也搜不著這。不用害怕,我不針對你,更不會和女人過不去,我剛給周晉佈置了一道考題,明早8點去自首,你就是我給他上的小夾板,估計這回得夾他個好歹的。」麥冬自鳴得意,「咱倆打個賭,看他在乎名譽地位,還是你的命?是保全自己的自私人性佔上風,還是偉大愛情讓他幡然悔悟?」

  青楚繼續發出嗚嗚聲:「我想和你談談。」

  「提醒你:這方圓幾百米內沒人住,怎麼喊也不會有人聽見。」

  青楚點頭,搖頭:「我不喊,服從你。」

  麥冬一把撕去她嘴上膠帶:「想說什麼?說。」

  「你離家後,有沒有和楊麗紅聯繫過?」

  「聯繫個屁!她24小時被警察盯著,我一出現,呼啦撲上來一堆人,萬一再把麗紅連累流產,我還算個男人嗎?」

  「周晉在找你,這幾天我們千方百計想托楊麗紅給你傳話。」

  「傳什麼話?」

  「報警的不是周晉,警方介入是陰差陽錯的結果,他絕沒想到會弄成今天這樣,也沒違背你們在辦公室達成的約定,更沒出爾反爾,你誤會他了!」

  「你說什麼?我聽著怎麼跟天方夜譚似的。」

  「讓我把整個事情經過給你講一遍。」

  青楚用她高度概括凝練的語言能力,在最短時間把事件全程還原,邏輯通暢得讓人無法質疑它的真實性,麥冬聽進去了,但他半信半疑,表情叵測。

  「說得跟真的似的,你倆真是一對演技派,我幾乎要信了。」

  「你應該信我們,周晉目的就是想勸你向警方說明事實,結合他的證明,我以專業律師資格向你保證:法律不會對你進行處罰。」

  「我被你倆牽著鼻子,先把你一放,再去公安局自投羅網,完了再追告我一綁架罪,後半輩子我就擱監獄了,周晉從此高枕無憂,一箭好幾雕,你以為我傻?別以為智商高,就想引我玩心理,不跟你們鬥智,咱鬥狠!趙律師,你猜他會去自首嗎?」

  「不知道。」

  「你喜歡他,想不想看看這男人肯為你犧牲多少?這回一試就知道。」

  「麥冬,想過沒有,萬一警察知道你綁架我,你要承擔什麼後果?你不希望警方介入,對吧?」

  「周晉要不自首、反而去報警,那他就是不在乎你死活!」

  麥冬突然的歇斯底里和話語裡的破釜沉舟,瞬間反射出他對報警的恐懼,立刻被青楚敏銳捕捉。不謀而合,在下意識裡青楚也排斥報警,她知道警方一旦介入,事件的車輪就滾滾向前,他們再也無力掌控局面,周晉、麥冬再也沒有可能返回辦公室達成的和解點。儘管那美好的局面僅僅維持10分鐘,就隨小樣打給110的電話土崩瓦解;儘管那深植於雙方內心的美好期盼,從未在現實裡被實現,但它多麼讓人心嚮往之,甚至到此時此刻,青楚也不肯撒手實現它的可能性。她要運用智慧,為和解的微小可能,博得存活機會。

  「麥冬,你說得對,所以我敢肯定周晉絕不會報警。一怕我有不測,二他不想放棄與你和平解決問題的希望,一旦報警,不但兩敗俱傷,還將徹底堵死你們平息事態的後路,所以他選什麼都不會選擇報警,在這點上,你和他完全一致。但有一點不保險,我家裡!我沒回家、她們又聯繫不上,肯定焦急萬分,到明天還沒消息的話,周晉攔不住她們報警,那以後事態就不由你控制了。」

  「你什麼意思?」

  「既然我們雙方希望自己解決,不牽扯別人,你能不能讓我給家或者周晉通個電話?避免報警,橫生枝節。」

  只用一回合對話,青楚就把麥冬帶進她的邏輯軌道。猜得一點不錯,楊怡此刻正如熱鍋上的螞蟻,無論怎樣打手機都聯繫不上女兒,本來心理緊張的楊怡,神經驟然繃緊,再撥周晉手機,對方卻佔線。

  坐在楊家門外的周晉,此刻接的是一個來自隱藏號碼的電話,他知道是麥冬。

  「趙青楚有話跟你說。」

  隨即話筒裡傳來青楚聲音:「周晉。」

  「青楚你安全嗎?他沒傷害你吧?」

  「放心,你沒報警?」

  「沒有,我怕一旦報了,會讓事態失去控制,對你反而不利。」

  「咱倆想到一塊兒去了,但我怕家裡擔心,你能不能趕緊去一趟,隨便編個理由,先安撫住她們。」

  「我馬上去。青楚,我會千方百計保證你安全,什麼都比不上你重要,包括我生命!」

  儘管青楚足夠堅強、足夠鎮定,但周晉的話直入心裡最脆弱的部分,猛然酸軟,喉嚨下抵著麥冬的刀鋒,哽咽出聲:「我信你!」

  麥冬抽走手機,中斷兩人對話:「周晉,看來你還真在乎她。」

  「麥冬,相信青楚把一切向你解釋清了,接受我建議,和平解決嗎?」

  「不接受!你說什麼我都不信,想平息只有一條路,就是按我說的辦,明早8點去自首!」

  間不容髮,這場通話還沒結束,楊怡的電話就嘟嘟催逼。

  「周晉,你和青楚在一塊兒嗎?我們聯繫不上她了。」

  「我正要來家告訴你們,車到樓下了,進門再說。」

  周晉腳步剛到門外,門就開了,楊怡、郎心平都滿臉焦灼。

  「青楚到底和沒和你在一起?她去哪兒了?」

  「阿姨、姥姥,是這麼回事,剛才我倆吃晚飯時青楚接到事務所電話,邢律師去外地代理案子,點名讓她過去,還要立刻就去,所以我直接把她送機場了,青楚來不及回家,派我過來打個招呼,讓你們放心。」

  楊怡懸著的心總算落定:「怪不得打不通手機,飛機上關機。」

  「邢律師說過去以後先封閉在酒店裡,暫時不能與外界聯繫,所以可能明天也打不通她電話,別著急,一處理完她馬上回京,用不了幾天。」

  「什麼案子呀,還用封閉?」

  謊言談不上高明,也難保牢靠,但周晉想不出更好的,至少可以為他贏得一天一夜的時間;而麥冬此刻只需要等待明早謎底揭曉,因此有了與青楚聊天的閒情逸致。

  「趙律師,我走後,麗紅她過得好嗎?」

  「開始受不了,去事務所把我打一頓,後來平靜了,上班、回家,照顧自己,我想你不在的時間太長,她習慣等待和依靠自己,作為女人,她真堅強,讓我感動。」

  「我唯一對不起的人就是她,那天蹲在防火樓梯裡,腦袋都快想炸了,我使勁想她這十年是怎麼熬過來的,以後再拖個孩子,還不知道有多艱辛,我再一意孤行、鑽牛角尖、跟自己較勁,就不是人了。」

  「最後決定回去,你做對了,周晉也是被你的反悔觸動,才也想結束這一切,其實他和你有一樣的渴望。」

  「如果他真和我想的一樣,想必是因為你吧?」感歎自己、也像感歎周晉,「身邊有個好女人,會讓你不由自主渴望愛情、渴望生活。」

  「為楊麗紅,你不該鋌而走險。」

  「趙律師,其實你這人挺讓我意外的。從一開始接觸,你就很智慧,又不失原則,揭穿我們做偽證後,本來以為你會站到周晉那邊去,幫他反過來指控我們誣告,結果沒有,出乎我意料。」

  「我只是按職業規則辦事,對你、對周晉都不例外。」

  「麗紅說你雖然是非分明,但心裡有大慈悲。」

  「要不是因為你和周晉的關係,我和她沒準會成為朋友。」

  「是呀,要不是因為十年前,你和周晉真是才貌雙全、人見人羨的一對兒,可惜,一步錯、步步錯。」

  「麥冬,到現在我都對你咬定是周晉把郁歡推下水感到難以理解。當初我準備代理申訴時,認真做過調查取證,確實沒發現任何證據,能證實周晉有嫌疑。可能你是被冤枉的,但真兇不一定就是周晉,也許另有其人,是當時出現在現場的第三個人,你為什麼偏執地認為就是他呢?」

  「我知道沒證據指控他,所以會鑽牛角尖製造假證,那是因為證據在我心裡。」麥冬一躍而起,把自己胸口拍得咚咚作響,「在這兒!」

  「直覺會給人誤導。」

  「那你給我分析分析,在我離開河邊後,郁歡還能抱住誰不放?會是隨便路過的甲乙丙丁嗎?一定是和她發生感情糾葛的人,只能是周晉,我的直覺就是事實!那天,郁歡見周晉跟蹤我們約會,怕起衝突,就把我支走。我走後,周晉努力挽回他倆的情感,但郁歡決定分手,周晉接受不了,一怒就把她推下水!這是用十年時間反反覆覆推理出來的,我不信誰有本事拿出更合理的解釋把它推翻。」

  青楚無法辯駁。

  「是,這麼多年我都找不到證據,拿法律沒辦法,可我告訴你,周晉就是兇手,絕對肯定!百分之百!你可以繼續不信,繼續說我偏執,可你再想想:我一個剛坐牢出來的人,為什麼要冒著再次入獄的危險報復他?我真瘋了?自暴自棄、後半輩子不想過好日子了?我是順不過來這口氣!都說女人直覺最準,你先忘了法律,用直覺想想,周晉真那麼好、那麼高尚、寬容?用寬廣博大的胸懷,原諒偏執狂無休止地糾纏,無論怎麼下毒手,他都能一笑泯恩仇?他為什麼幫我向警方澄清?那是因為他內疚,對我有愧,要不是曾經對不起我,他憑什麼這次放過我、還為我開脫?好好想想吧。」

  麥冬這番話,像巨鐘在青楚耳邊敲響,振聾發聵。奉行邏輯的律師,一點挑剔不出來這段推理的邏輯錯誤,麥冬驀然展開一張畫卷,給往事另外一種面貌。青楚竟然直覺它是真的,可怕的直覺如銳利刀刃,直插心臟。

  麥冬命令他向警方自首,是周晉無法完成的任務,這是他們之間永遠無法調和的分歧,但不去,就意味把青楚生命放上任人宰割的賭盤,哪一個他都辦不到。一天一夜時間裡,周晉必須在對方的非此即彼之間,搏出第三種可能性!

  深夜,楊麗紅被敲門聲喚醒,披上睡衣,來到門後:「誰呀?」沒人回答,又敲兩聲,「麥冬?!」門外「嗯」一聲。楊麗紅剛把門拉開一條縫隙,周晉血紅的雙眼就逼近眼前,尖叫被扼殺在喉嚨裡。周晉摀住她的嘴:「楊麗紅,麥冬把青楚綁架了,不管你怎麼恨我,不管咱們對立多長時間,從現在起你我別無選擇,必須聯手!」

  被綁架的青楚徹夜無眠,咬嚙她心靈的並非恐懼,是另外一種真相的揮之不去。那是她心底屢屢若隱若現、又屢屢斷然否決的東西,是她生平從未遭遇、對理智與情感的考驗。麥冬也無法入眠:「趙律師睡不著?我也是,不過十年來天天這樣,習慣了。等吧,天一亮就會有結果。」周晉同樣狀況,他和衣而臥,眼睜睜盯著時鐘一點點逼近7點。時間成為煎熬人的凶器,8點逼近,麥冬對青楚說:「賭局就要揭曉。」

  麥冬安排的人等在公安局門口,準備迎接自首而來的周晉,然而對方始終沒有出現,時間逼近8點20。

  8點半,麥冬手機砰然炸響,窒息的空氣被引爆。

  「怎麼樣?」

  「人沒來。」

  麥冬臉色陰沉掛斷電話,轉向青楚:「你賭輸了。」

  青楚一點不恐懼,她堅信這不是最後的結果,周晉絕不會對她的生死存亡袖手旁觀!

  麥冬給手機換張電話卡,再撥,話筒裡周晉先發制人。

  「麥冬,我一直在等你電話。」

  「死活不自首?你女人命沒名譽地位重要,對嗎?昨晚說得真動聽,不過這才是你,要不是心狠手辣,你怎麼忍心把郁歡推下水?好,那就再讓你體會一次失去的滋味。」

  周晉一聲斷喝:「慢!情況一夜間發生變化,做選擇題的不是我一人,你也被拉進來一起做了。」

  「你什麼意思?讓我選什麼?」

  「楊麗紅現在在我手上。」

  「我不信!」麥冬倒抽冷氣,隨即聽見話筒裡楊麗紅的嘶喊,「麥冬救我!救救咱們孩子!」他的憤怒被點燃,「我靠你周晉!她懷著孕呢!你他媽要弄破她點皮,我拼了命也要殺你!」

  周晉用同等份量的憤怒咆哮回來:「你要敢傷害青楚一根汗毛,我先讓你一身兩命!看咱倆誰更狠?誰更痛苦?」

  麥冬憤怒已極,把手機摔向水泥地,以卵擊石,七零八落,一如他與周晉智商博弈中一舉潰敗。

  青楚瞬間醒悟,周晉目的是以反綁制約綁架,變被動為主動,救她於險境。這一刻,雖然沒交流、沒對話,但他倆遙相感應、心靈相通,她知道勝負天平開始向周晉傾斜。

  與此同時,周晉正為他的豪賭渾身虛脫,儘管手中掌握了楊麗紅這個砝碼,足以制衡對手,但麥冬到底會被喪心病狂驅使拚個魚死網破,還是會被理智束縛重回談判桌?他完全沒把握聽天由命,青楚命懸一線的恐懼,把他折磨得痛不欲生。

  麥冬頭腦被狂怒和羞辱感籠罩,青楚是信手拈來的出氣筒,他衝過去,抓著衣襟把她提拎起來,照她臉左右開弓。青楚頭暈耳鳴,身體發軟,失去知覺。麥冬雙手扼住她喉嚨,同歸於盡,還是懸崖勒馬?

  手機凝結全部期待,但它此刻無聲無息,在窒息般的時刻,周晉崩潰。楊麗紅看見他蒙臉哭泣,心突然柔軟,她理解他的感受。

  突然,手機響了,周晉猶有淚痕,抓起電話:「喂?」

  麥冬已從瘋狂巔峰上滑落:「你沒對麗紅怎麼樣吧?」

  「青楚呢?」

  「她沒死。」

  「青楚沒事,楊麗紅就沒事。」

  麥冬咬牙切齒:「我他媽蠢到家了,居然沒提防你這招,看你斯斯文文,可其實是個狠主兒。」

  「現在我們手裡都有籌碼,可以談判了。」

  「你想怎麼著?」

  「交換,我拿兩條命換一條。」

  「我要不呢……」

  周晉一反常態,蠻橫大喊:「沒有不!必須換!現在輪不到你左右掂量,換完人我可以對你綁架既往不咎,還可以繼續幫你澄清上次的事,回到咱倆在辦公室達成協議的原點,讓你有機會開始新生;如果不換,那就兩敗俱傷,別說你沒完,我也絕不會放過你,我保證讓你要人人沒有,要命命不保!選吧。」

  麥冬無計可施,的確,他痛失了選擇機會。電話兩端,沉默對峙,楊麗紅看到周晉握手機的手一直劇顫。終於,麥冬回答:「換!」

  「時間,地點。」

  「稍後通知你,等我電話。」切斷電話,輸了的麥冬垂頭喪氣,「鬥心眼,我怎麼永遠都是輸的那個?這回你死不了了。」

  青楚疼痛鑽心,怕被人窺見情緒似的,眼淚悄然墜落,這是被綁架後她第一次流淚,是為慶幸劫後餘生,還是來自心底的深切憂慮,悲哀呼之欲出?

  操心的楊怡打了一個多餘的關心電話,就是這個電話,幾乎再次改變周晉苦心經營的事件運行軌跡。

  「事務所,我是青楚她媽,她昨晚去外地幫邢律師處理案子走得急,換洗衣物都沒帶,我想問問你們所裡這兩天還有沒有人過去?幫我給她捎點行李。」

  「邢律師沒去外地辦案。」

  「啊?那我們青楚……」

  「趙律師一直休假在家,沒來上班。」

  楊怡放下聽筒:「周晉為什麼那麼說呢?青楚到底去哪兒了?我心裡怎麼七上八下的?」半小時後,周晉被傳喚登門,門一開,就見楊怡表情前所未有的嚴厲。

  「阿姨,叫我過來問什麼,怎麼了?」

  「周晉,你給我們一個解釋,為什麼青楚沒跟邢律師去外地辦案,可你昨晚卻騙我們?肯定有不對勁的地方,青楚到底去哪兒了,為什麼我們始終聯繫不上她?」

  郎心平:「是不是她有什麼不方便告訴我們的事,讓你幫她瞞著?」

  楊怡:「那她為什麼不能往家來個電話?周晉,我從來沒懷疑過你品行,但這回,你為什麼對我們撒謊?」

  周晉無路可退:「情況有點複雜。」

  楊怡:「怎麼複雜了?你倒跟我們說說呀。不會真出了我擔心的事吧?她失蹤了?你也找不著她?」

  郎心平:「周晉,要是那樣,你必須把情況告訴我們。」

  事已至此,周晉無法隱瞞下去:「阿姨、姥姥,青楚現在沒法和任何人聯繫,但她很安全,局面在我掌控中。」

  楊怡:「什麼局面?我怎麼聽不懂,你直接、明白告訴我:青楚到底怎麼了?」

  「她昨晚被綁架了。」

  楊怡倒吸冷氣,郎心平猛然站起,異口同聲:「什麼?!」

  楊怡:「是不是跟你有仇的那麥冬干的呀?」

  周晉點頭承認。

  楊怡跌坐進沙發:「天吶!」

  郎心平保持冷靜:「你和綁匪通過話嗎?」

  「通過幾次,他目的不在青楚,所以不會傷害她。」

  楊怡:「誰敢說那種喪心病狂的人能幹出什麼事來?他說的你也信?還不趕緊想辦法救人!」

  「我一直在想辦法……」

  郎心平:「那你報警了嗎?」

  對於這問題,周晉不知道如何回答。

  楊怡:「沒報?怎麼不報警呢?你不報我報!」她奔向電話,剛抓起話筒,就被周晉一把按住。

  「阿姨你先別!」

  楊怡意外:「為什麼?這時候不找警察,還能找誰?」

  郎心平也用狐疑目光打量周晉,猜不透他心思。

  「對方目的是拿青楚要挾我,一旦警方介入,反而會把他逼急,對青楚安全更加不利,所以無論如何不能報警。這也是青楚的意思,昨晚我和她在電話裡通過話,她讓我別報警,千方百計平息事態,也是她讓我先編理由安撫你們,不讓家裡跟著擔心。」

  「你倆什麼邏輯?一個律師、一個企業家,遇到惡性事件,怎麼都想私了?我還是不理解你們為什麼不報警?」

  「以後再向你解釋行嗎?」

  「現在為什麼不解釋?有什麼說不出口的?」

  周晉被逼到南牆,幾近崩潰。

  郎心平扔出一個重磅問題:「周晉,對方到底要挾你什麼?」

  周晉無語,他說不出、不能說。

  楊怡:「要錢對嗎?多少?趕緊答應他,實在不行,這筆錢我們家自己出!」

  「阿姨,我不在乎錢,只要能讓青楚安然無恙,就算傾家蕩產我也在所不惜。」

  郎心平:「那他要什麼?」

  周晉避而不答:「我向你們保證:已經找到解決辦法,我跟他達成協議,就差把青楚送回來這最後一步,事態一定會按我設計圓滿解決,不出48小時,青楚就會毫髮無傷地回家,請你們相信我。」

  楊怡:「半遮半掩吞吞吐吐,怎麼回事都交代不全,讓我們怎麼相信你?」

  郎心平:「周晉,可能你有苦衷,不方便多說,這我也能理解,但事關青楚安危,作為她親人,我們也該有知情權。」

  楊怡:「就是,大包大攬,把我們置身事外,我們是她媽、她親人!我們不急誰急?真到關鍵時刻,只有親人能把生死置之度外,只有我們能為她犧牲。」

  周晉把手掌按在胸口:「在我生命裡,沒有任何東西比青楚重要,如果這世上還有一個人能像你們那樣,肯為她犧牲一切、甚至生命,那就是我!」說這話時,他淚光閃動,「求你們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把青楚平安帶回家,就要一天,最多不超過兩天!等她回來後,我向你們坦白一切,坦白所有。」

  楊怡沒法再責怪他,沉默、靜寂。

  郎心平:「周晉,我從事一輩子司法工作,法律是信念,公檢法機關是依靠,雖然你不報警,也沒給出一個合理解釋,但我相信你有理由,也相信你肯為青楚犧牲,不會置她安危於不顧。今天我就拋開法律和理性,感性一回,我們給你時間、信你,就一樣,把我外孫女好模好樣帶回家。」

  周晉抱住老太太,為自己被寬容豁免感激涕零。又一個不眠夜,他守在手機邊苦等,麥冬遲遲回復:「去我指定的地兒,明天咱倆換人。」

  第二天,周晉按照約定時間、地點,拉著楊麗紅,駕車開往郊區,離城市越來越遠,越走越偏,人煙越稀少。汽車駛進樹叢深處,樹枝、樹葉敲打前風擋,啪啪作響,最後,停在一片相對寬敞的空地中央。周晉打開車門,跳下車,四下搜尋,一片寂靜,往前走,突然聽見一陣沙沙聲,扭頭一看——麥冬以匕首抵住青楚脖子。

  周晉:「青楚別怕,我來了。」

  麥冬:「楊麗紅呢?」

  車門響,麥冬望去——楊麗紅跳下車,走向自己,見她一切正常、毫無被脅迫之意,他不禁迷惑,「麗紅你不是被綁架了嗎?」

  楊麗紅:「周晉沒動我,是我自己要來的,麥冬,別傷害趙律師,得不償失!」

  麥冬:「原來……你和他合起伙來誑我?」

  楊麗紅:「我們想勸你停止綁架,去公安局自首,澄清事實,那樣咱倆就可以當這些沒發生過,重新開始新生活。」

  麥冬:「你怎麼和他說一樣的話?被洗腦了吧?!」

  周晉:「麥冬,楊麗紅是這世上對你最好的人,她甘願為你犧牲,永遠都在為你付出,這次也一樣,她不是出賣你,是為你好!」

  麥冬怒不可遏:「為我好站到你那隊去?我要不是為她,能被你牽著鼻子誑這來嗎?」

  楊麗紅:「麥冬,你非要魚死網破、兩敗俱傷?難道不想和我好好過日子嗎?」

  麥冬:「想,但從他們報警那天起,我就沒機會了。」楊麗紅:「我們還有,按他說的辦,去公安局解釋清楚就可以。」

  麥冬:「你信他?!」

  楊麗紅:「我信,你能放棄?他為什麼不能?」

  周晉:「麥冬,所有誤會都可以解釋清楚,只要你停手。」

  麥冬:「說什麼我也不會再信你,你他媽就是一條深不可測的變色龍,連我媳婦都能被你說服背叛我,我還敢信什麼?」

  他情緒失控,揮舞匕首,鋒刃在青楚頸間神經質地跳躍。

  周晉:「冷靜!你要冷靜!悲喜往往就在一念之差,我建議咱倆坐下來,平心靜氣好好談。」

  麥冬:「看你嚇得那樣,你最在乎的不就是趙青楚嗎?我總算捏住你七寸了。你讓我難受十年,其他的我做不到了,讓你下半輩子也受受折磨、難受難受,我還力所能及,不費吹灰之力。」

  說著他就要付諸實現,周晉大驚失色!

  楊麗紅一聲狂喊:「不要麥冬!你要傷害她,咱倆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麥冬:「麗紅,我不計較你今天對我做過什麼,這輩子對不住你,沒法還了,趁年輕早點換主兒,別一棵樹上吊死!」

  楊麗紅:「麥冬你別!不要呀!」

  千鈞一髮之際,周晉大步走向麥冬,咄咄逼人。

  麥冬一愣,貼在青楚肌膚上的刀尖猶疑,隨著周晉步步逼近,不得不把匕首掉轉方向:「幹什麼?你別過來!」

  周晉一往無前:「這刀敢下去,你就是投毒、綁架、殺人三罪並罰,一條比一條重,到時候就不是後半輩子在哪兒過,而是哪天是你死期的問題!」

  青楚拚命搖頭,發出嗚嗚聲,制止周晉不計後果、破釜沉舟式的近前。麥冬思緒如麻,神志混亂,是呀,自己也要搭上一條命呢。周晉走到與他倆咫尺之遙、伸手可觸的距離,無畏無懼伸出手,搶奪匕首。麥冬揚手一劃,他手掌綻開一道血痕。青楚全神貫注在周晉身上,這一瞬間,他倆都渾然忘我。

  周晉按住傷口:「一線之間,這邊生、那邊死,難道你覺得死比冒險信我一回還要好?死了你對得起自己,對得起楊麗紅嗎?因為年輕,我們犯過錯誤,但只要不放棄改正、補救,就永遠不會失去救贖自己的機會!」

  麥冬把青楚往周晉懷裡一推,繳械投降:「我認了!」楊麗紅飛奔過去抱住他。

  周晉用身體把青楚包圍,四目膠著,百感交集。

  和青楚並肩離開前,周晉最後對麥冬說道:「我們不再追究綁架的事,給你時間考慮,什麼時候決定去公安局,來個電話,我陪你一起去。」

  楊麗紅挽住麥冬,滿心期待:「咱們回家。」

  然而如果能輕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仇恨就不再是仇恨,十年的塊壘不平橫亙在胸口,溝壑難填。周晉正為青楚打開車門、扶她上車,聽見身後楊麗紅撕心裂肺一聲尖叫「麥冬!」轉身望去,撲哧!匕首整個沒入他腹腔,麥冬面目扭曲,抽刀獰笑,往後退卻。非有這一刀,他才能夠擺脫過去,從此釋然。

  周晉摀住腹部,控制不住自己,倚靠住車門往下癱倒。青楚從身後抱住、支撐住他,手忙腳亂,魂飛魄散。周晉保持一種異樣的鎮定:「青楚,扶我上車,去醫院。」刻不容緩,時間就是生命,她以不計後果的極限時速,風馳電掣開往醫院。

  高齊接到青楚電話:「周晉受傷了,我正奔你那去,準備急救,我最快速度趕到。」

  小樣恰巧和高齊在一起,聞訊大驚:「周晉怎麼會受傷?」

  「青楚沒告訴我,看來情況危險,我要趕緊去急診室。」

  「我去幫你忙。」

  「小樣,青楚在電話裡交代我先別聲張。」

  「什麼意思?」

  「不是特明白,要不這樣,你先別告訴家裡?」

  「行,抖機靈壞過事,不敢再抖了,這回讓說就說,不讓說打死也不說。」

  鮮血一點一點從周晉腹部滲透出來,洇濕他的外衣,洇濕青楚眼睛。

  周晉強顏歡笑,反過來安慰青楚:「別慌,集中注意力,好好開車,本來沒事,再弄一車禍,我就徹底捐了……」

  青楚強迫自己專注,目視前方。

  「一直說你是麥霸,沒時間領教,這會點你給我唱首歌,行嗎?」

  「唱什麼?」

  「莫文蔚的《忽然之間》,我很喜歡。」

  「好。」青楚用戰慄的聲音清唱,「忽然之間,天昏地暗,世界可以忽然什麼都沒有,我想起了你,再想到自己,我為什麼總在非常脆弱的時候懷念你;我明白太放不開你的愛,太熟悉你的關懷,分不開,想你算是安慰還是悲哀;而現在,就算時針都停擺,就算生命像塵埃,分不開,我們也許反而更相信愛。如果這天地,最終會消失,不想一路走來珍惜的回憶,沒有你。」

  山崩地裂、天塌地陷、海嘯覆頂、汪洋澤國,所有末世將至,情感都是我們手邊唯一能夠賴以自救的空氣、水源、食物、藥品。人生99.999%概率的風平浪靜中,居安思危,慎待愛情,因為在0.001%概率的災禍臨頭時,她是我們保存自己的最後一個坐標。

  周晉被推進急救室,高齊出來匯報情況,因為知道青楚等在外面度秒如年:「他刀傷創口很深,造成腹膜和脾臟損傷,失血量很大。」

  「怎麼是刀傷?」小樣冒泡後趕緊自熄,「我不問那麼多。」

  「這種情況特別凶險,如果出血量過多,往往挺不到醫院,幸虧你速度夠快,他還好。正給他止血、輸血,控制情況進一步惡化,脾臟修補手術不可避免,越快越好。」

  在青楚、小樣、高齊和醫護人員護送他前往手術室的過程中,周晉突然睜開眼睛。

  青楚立刻湊到他面前:「你感覺還好嗎?」

  「唱得真好,不愧是麥霸。等等,有幾句話要和你說。」

  「說吧,我聽著呢。」

  「趕緊回家,我答應過她們好模好樣把你送回去,我辦到了,別讓她們揪心。再求你一件事。」青楚把耳朵湊近周晉,「除了小樣、高齊,別讓任何人知道我情況。」

  青楚心臟猛然抽緊,頭腦裡一串疑竇迎刃而解,心底隱約的懷疑被證實,五味雜陳。周晉的特別交代意味著對傷害既往不咎,既往不咎背後意味著無限寬容,無限寬容背後是什麼?他的行為已經超越正常邏輯,水落石出一般暴露無遺的,是無限的負疚。

  高齊、小樣注意到青楚情緒變化,不敢過來驚擾。

  「高齊,我們是不是先去交押金?」

  「我去辦。」

  「我身上也有卡。」

  「你的錢還得顧方奶奶呢。」

  青楚驚覺:「不用,我身上有,小樣,麻煩你和高齊下樓去辦手續。」不由分說把錢包塞進小樣手裡,驅逐他們離開,「我不用陪,你們一起去,我沒問題。」

  高齊敏感察覺到她想一個人靜靜,拉走小樣:「咱們去辦手續。」

  他們走後,青楚順走廊尋找不受驚擾的角落,她迫不及待想要處理一下自己的情緒。發現一扇邊門,走進去,樓梯間空無一人,面對牆壁,她放任自己失聲痛哭,無法自抑,哭到用手扶牆,才勉強站住。

  愛情剛穿越死亡,劫後餘生,卻面臨生離,這是怎樣的悲哀?

  小樣、高齊回到手術室外,不見青楚,尋找到樓梯間門外,一眼看見——她背衝他們,雙肩抖動,被悲傷淹沒。

  小樣和高齊無能為力。

  誰也無能為力。

  第27章

  十年長篇謎語,謎底終於在青楚心裡揭曉,不需要求證,她和周晉彼此心照不宣。青楚需要的是時間,來決定自己以什麼樣的態度應對未來出現的各種可能性,或者等待,看周晉以什麼態度應對。一向對自己方方面面很有把握的她,突然對眼前處境失去把握,她不知道愛情能否在未卜的命運中得以倖存?為讓周晉做出符合自我意願的非受迫性抉擇,讓她清晰透徹、一眼見底看到他的內心,以決定如何善後愛情以及所愛的人,青楚決定協助他息事寧人。

  「小樣,周晉是為救我,被麥冬用刀扎傷的,我前晚被綁架了。」

  「啊?天!我們什麼都不知道。」

  「是我讓周晉編個理由騙家裡的,他受傷就咱仨知道,別告訴別人。」

  「為什麼要瞞著大伙?」

  青楚沒回答。

  「對不起,當我沒問過好了。」

  周晉脫離生命危險後,青楚回家面對家人,女兒歸來讓楊怡喜極而泣。

  「快讓媽看看,你是不是全須全影,沒傷著哪兒吧?」

  「是全的,姥、媽,我好模好樣回來了。」

  「你嚇死媽了,我就你一個寶貝閨女。」

  「乖,什麼事也沒有,啊。」

  情緒平復後,接下來的問題才最考驗青楚。

  楊怡:「青楚,是你讓周晉編瞎話騙我們的?不報警也是你的意思?」

  「對,麥冬沒想傷害我,讓我和周晉通過電話,是我讓他安撫你們的,別怨他。」

  「我們沒怨,畢竟他把你救回來了,可昨天他始終沒給我們一個滿意解釋,就是究竟為什麼不報警?」

  「媽,我和他非常瞭解麥冬,我們都知道報警解決不了問題,甚至會使犯罪升級,一旦報警,我的人身安全反而得不到保障。」

  「你是律師,懲治犯罪依靠司法機關,面對一個下毒傷害周晉、又綁架你的暴徒,為什麼要私了?我怎麼想也想不明白。」

  「不管公了私了,周晉首先要確保我安全,結果他用自己的方式把事態平息了,還讓我平安歸來,這不就達到目的了嗎?」

  「那以後呢?問題最終怎麼解決?對方能就此罷休嗎?」

  「周晉試圖努力說服他去公安局自首,甚至願意幫助證明對方犯罪中止,盡量尋求雙方和解。」

  「那這次綁架你們不追究了?」

  「由周晉來決定。」

  「被綁架的是你,為什麼全部由他來決定?對一個瘋子、暴徒,周晉幹嗎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你們容忍就是對他的縱容。」

  「無論周晉怎樣解決,我都相信他會處理好。」

  認真傾聽、態度謹慎的郎心平拋出一個關鍵問題:「青楚,麥冬到底拿你要挾周晉滿足他什麼條件?」

  「他逼周晉承認自己是傷害郁歡的兇手。」

  楊怡:「荒謬!不是他你讓他怎麼承認?」轉念一想,「不對呀青楚,麥冬一出獄就沒完沒了糾纏過去,就是再偏執,也該有點道理吧?」

  青楚理屈詞窮,但她堅定不移地撒謊:「沒人比我更瞭解,沒證據顯示周晉有嫌疑。」

  「那麥冬為什麼認定是他?是不是你和我們太單純,把這事想簡單了?」

  「媽,周晉有能力處理好這件事,也有能力保護我,今天他做到、也證明過了,我無條件信任他,你別跟著摻和了。」

  「我摻和是為你好!你那麼聰明,心裡難道沒產生我這些疑問?為什麼不問他?要麼是裝糊塗,要麼就是跟他串通好一起蒙我們。還有周晉人呢?怎麼不露面?昨天他親口答應我們:把你帶回家後坦白一切,怎麼這會兒連人影也不見?」

  「公司有急事,要他去處理。」

  「什麼急事比這個還重要?他是故意迴避、不敢面對我們吧?我要重新考慮你和他的關係,周晉這人深不可測,背後不定藏著多少鬼呢。」

  「媽,我和他的關係是我的事,不需要你重新考慮。」

  「你最大優勢就是比一般女孩子理智,怎麼這會兒突然感性起來了?女人一感性就容易喪失原則立場、喪失自我,你可別混同於一般女人,犯這種低級糊塗。」

  「我就是一般女的!」

  自己的任性執拗出乎青楚預料,這時她變成沒理沒據、死不悔改的錢小樣。楊怡呼喚的理性,是青楚平時身體力行的行為規範,方方面面她也這樣要求自己,為什麼遭遇愛情,理性就會從女人身上絕跡?不管形而上還是形而下,所有女人概莫能外。

  忐忑不安的楊麗紅在醫院門口攔截青楚:「我來問問周晉情況怎麼樣?」

  「剛脫離危險。」

  「謝天謝地!你們報警了嗎?」

  「沒顧上。」

  「打算報嗎?」

  「這由周晉來決定。」

  「趙律師,我在你面前談不上什麼面子,麥冬最後那下太衝動了,我沒法替他請求你們原諒,但是……真對不起。這回我們欠你們,讓我們怎麼償還都行,你看是錢還是別的什麼……」

  「我什麼都不需要,就要周晉平平安安。」

  「我也希望他平安,那樣麥冬罪就能小一點。你能不能在周晉面前美言幾句,替麥冬求求情,他不一直堅持化解嗎?這回我絕對相信你們有誠意,求他大人有大量,放過麥冬,保證以後再也不騷擾你們生活。」

  「為什麼非讓周晉付出這麼大代價,你們才肯相信他的誠意?」

  「這回真是我們錯了!」

  「是否追究由周晉決定,我不能替他做主。」

  青楚揚長而去,楊麗紅更加忐忑,她不知道周晉將如何裁決麥冬,現在他倆命運掌握在對方手中,失去自主,任人宰割。需要周晉裁決的又何止一個麥冬?恩怨貌似有結局,但塵埃沒落定,他要裁決的首先是自己,然後是和青楚的愛情。要安寧,還是要保全?兩者之間是否非此即彼,得到一個,就必將失去另外一個?

  周晉一甦醒,青楚就出現在他視野裡。

  「你來了?」

  「昨晚睡得好嗎?傷口疼不疼?」

  「那點疼不算什麼,家裡問你什麼沒有?」

  「問了,我解釋清楚了。」

  「能解釋清嗎?」

  「我盡量。」

  「阿姨姥姥她們信嗎?我覺得自己已經失去她們信任了。」

  「我信你,永遠都信。」

  「青楚,你一直沒有報警?」

  「沒有,手術前你交代我別告訴任何人,我理解這裡面包括警方。」

  「你不問問我為什麼那樣交代嗎」

  「你和麥冬的問題,最終該由你自己決定如何解決,做什麼決定我都支持你。」

  周晉心領神會,他和青楚心照不宣,不需要非把話說出來。他知道她奉獻虔誠等待,等待自己展現給她一個什麼樣的愛人?是否能匹配上她的愛情?周晉迫切等待身體康復,等能走出病房,就是他裁決自己的時刻。

  似乎改變不了屢屢忙碌而無果的宿命,小樣即使把自己變成在四邊形裡疾馳的陀螺,人也勝不了天,她單薄的胳膊,掰不過現實粗壯的大腿,方奶奶病情每況愈下。

  高齊對她坦陳現狀:「方奶奶小腦再次出血,波及腦室,血腫嚴重,出現腦疝,情況危險,必須盡快手術。」

  「情況怎麼突然變這麼糟?」

  「腦出血治療過程中發生多次出血、情況反覆很常見。」

  「開顱手術要全麻,手術創傷大,奶奶這麼大年紀,能承受住嗎?」

  「難以預料,一旦實施開顱手術,就要最壞打算,也許未必能下手術台。」

  「那怎麼辦?做還是不做?」小樣六神無主。

  「還可以採取一種保守方案,注射甘露醇脫水,降低顱內壓,但連續使用甘露醇,肯定損害腎臟,老年人腎功能差,萬一水排不出去,仍可能危及生命。」

  「那就是說:做不做手術都很危險?」

  「應該由方宇來做這個決定,能不能想方設法讓他來趟醫院?我也怕有個萬一,他再見不著老人家面了。」

  「你讓我替他申請出獄探親?」

  「如果有可能的話,否則我怕他留遺憾。堅強點小樣,生老病死在所難免,方宇不在,我們盡量幫他多做一點。」

  以人為本的司法系統網開一面,方宇獲准出獄,在獄警押解下前往醫院探視奶奶。

  小樣站在病房外的走廊裡翹首企盼,望著方宇用一件外衣裹住被手銬銬住的雙手,在兩名管教一左一右看押下,走到自己面前。這是他倆幾個月以來第一次沒有玻璃牆阻隔,伸手可觸對方,呼吸相聞。小樣貪戀這個稍縱即逝的機會,緊緊抱住方宇身體,呼吸久違的味道。

  「奶奶怎麼樣了?」

  「清醒一陣、迷糊一陣,告訴她你這兩天可能會來,她每次醒來第一句話就問:方宇不會來過又走了吧?」

  「我現在能進去看看她嗎?」

  方宇走進病房前,被身後管教叫住:「等等。」管教上前,把他手銬打開。

  小樣對特赦的自由感激涕零,沖管教深鞠一躬:「我替奶奶謝謝你們。」

  方宇來到病床前,老太太像有心靈感應,一下醒了:「大孫子,終於把你盼來了。」

  「奶,監獄領導知道你病情,特意批准我出來看看,給你加油打氣。」

  「回去替我謝謝他們。趁你來,趕緊交代交代,我怕萬一……」

  「您說吧,我聽著。」

  「奶這輩子沒什麼放不下的,唯一沒了的心願,就是不能親眼見著你倆結婚,小樣成方家孫媳婦。」

  小樣腦子一熱,決定揮別單身:「奶,要不就現在,我倆當你面把婚結了。」

  方奶奶毫無防備:「啊?我還沒和你父母碰過面呢。」

  「我私訂終身,自己做主。」

  「那我也什麼彩禮都沒給你預備呢。」

  「我不要彩禮也嫁。」

  方宇趕緊慫恿:「奶,甭拘泥那些老禮兒,我欠小樣的多了去了,不在這一點半點,咱先把她誑進家門再說。」

  「你們真願意滿足我?那敢情好!說結就結,奶就等這天呢。」

  接下來是操作問題,方宇一籌莫展問小樣:「怎麼結呀?」

  小樣茫然搖頭:「我沒結過。」

  倆人義無反顧投入婚姻,卻不知道怎麼個投法。這時高齊從後面把手伸到倆人中間,攤開掌心,上面托兩個用彩紙編的指環,現場炮製。

  高齊:「我來主婚,第一步,交換戒指。」

  方宇、小樣笑納大禮,一人拿起一個紙環。

  他緊握她的手:「我不帥、本事不大、掙錢不多、背一身債、又犯過錯,但你願意嫁給我嗎?」

  她回答並反問:「願意!我不漂亮、會點京劇護理、才學會速記、連累你背一身債、還為我犯錯,可你願意娶我嗎?」

  「願意!」

  他們為對方套上紙環,甜蜜對視,笑中有淚。

  高齊宣佈:「在場沒人反對你倆結合,批准結婚!」

  兩人轉向奶奶報喜:「奶奶,我倆是已婚人士了。」

  「好!好!奶能合眼了。」

  「您別呀,好像我倆弄這出,就為盼您合眼似的。」

  「對呀,不能合,我又想起一個心願沒了。」

  「什麼?」

  「我還要抱大重孫子呢。」

  「啊?」這要求未免強人所難,小樣為難:「這個一時半會兒辦不到。」方宇批評奶奶:「您有點得寸進尺的意思。」

  「所以奶奶決定不合眼了,要喝粥!」奶奶喜笑顏開,神誌異常清醒,彷彿頃刻康復,方宇信以為真。

  歡樂短暫,終須離別,方宇喂完最後一口食物,細緻地給奶奶擦淨嘴角,放下碗勺,不得不說:「奶,時間差不多,我該走了。」

  「走吧走吧,管教通情達理,別給人家添麻煩。」老人眼神留戀,手卻擺得乾脆,口是心非。

  「您想著抱大重孫子,拿出掰扯一毛菜錢的勁頭,咬定青山不放鬆,等我回家。」

  「我咬,我等。」

  方宇往門口倒退,走得依依不捨,奶奶眼裡含淚、臉上帶笑,揮手告別。

  也許還有最後的機會,小樣追出病房,再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抱住方宇:「奶奶沒事了,交給我,你放心回去。」

  方宇沒法抱、沒法撫摸小樣,只能在她耳邊輕聲說:「愛你,老婆。」

  「我喜歡這職稱。」

  短暫自由的方宇被監獄收回。當晚方奶奶病情急劇惡化,腎臟衰竭,搶救無效,撒手塵寰。唯一一個可以一起思念、一起守候方宇的盟友沒了,小樣分外孤獨,從此在情感上自己要孤軍奮戰。

  周晉剛能直起上身坐在床上,就交代青楚:「有件事需要你幫我做一下,給楊麗紅打個電話,讓她來趟醫院,我有話對她說。」

  青楚問都不問他要對楊麗紅說什麼,她只等待、觀望,看他怎麼做。

  楊麗紅一刻也不耽誤趕來:「周晉叫我過來說什麼?」

  「不知道,跟我來。」

  走向病房時,楊麗紅瑟縮在青楚身後,為即將下達的判決令誠惶誠恐。

  「周晉,她來了。」

  「楊麗紅,麻煩你過來一點,我不能大聲說話,怕撐破傷口。」

  楊麗紅期期艾艾來到床前:「你還好嗎?」

  「還好。」

  「我替麥冬說這話顯得有點輕,對不起。」

  「他是不是擔心害怕又躲起來了?不管你用什麼方式,給他捎個話:我還是決定不報警。」

  這是楊麗紅夢寐以求、不敢奢望的大赦,她語無倫次:「謝謝、謝謝……」

  「請你告訴麥冬:什麼時候贖罪都不晚,面對比逃避更能拯救自己、拯救愛的人。」

  「我一定把話帶到。」

  「那句話還作數:什麼時候決定去公安局,來個電話,我陪他一起去。」

  「周晉,不管以前發生過什麼,不管誰對誰錯,這次我替麥冬感謝你。」楊麗紅掛著重生的眼淚,鞠躬離去。

  她出門後,周晉把臉轉向青楚,去捕捉她表情:「你反對我這麼做嗎?」她對他含淚搖頭,「那我就心安了。」

  青楚淚光閃動,把周晉緊緊攬在懷裡,她知道這是他給麥冬最好的判決,但同時,她也預感到這不是句號,事情遠遠沒有終結,他終究會給自己一個裁決,當周晉完成裁決,他們的愛情還有保全機會嗎?

  每天沉默寡言、拒絕交流、行色匆匆的青楚,讓迫切摻和女兒生活的楊怡無可奈何,只好想出歪門邪道。這天青楚前往醫院,和每次不同,這回不是獨自,身後楊怡尾隨而至。透過病房門上玻璃窗,她看見裡面——青楚攙扶一身病員服的周晉下床散步,目瞪口呆。

  見楊怡走進病房,青楚沒料到:「媽,你怎麼找到這兒的?」

  楊怡:「我想找就能找到,周晉你怎麼了?不是說處理公司業務去了嗎?怎麼住院了?」

  周晉:「阿姨,不告訴家裡是不想讓你們擔心。」

  楊怡:「怕我們擔心什麼?你病了?還是……」

  青楚:「周晉受傷了。」

  楊怡:「什麼傷?嚴重嗎?」

  青楚:「他為救我,被扎傷了。」

  楊怡又心疼、又埋怨:「周晉你這孩子,為什麼又瞞我們?要不是我偷偷摸摸跟來,還什麼也不知道呢。傷哪兒了?讓阿姨看看。」

  周晉:「沒事阿姨,已經逐步康復,你看我都能下地了。」

  楊怡:「傷沒好就別滿地出溜,趕緊回床上養著。我知道你們對家裡的政策是報喜不報憂,可這麼大事,為什麼一個謊接一個謊騙我們?青楚是平安了,誰想到你又傷成這樣,這回總該報警了吧?沒報?傷成這樣了為什麼還不報警?」

  周晉啞口無言。

  青楚:「媽,我不解釋過了嗎,讓周晉自己解決,我們別干涉好嗎?」

  楊怡:「周晉,你對我們保證說有把握平息事態,你做到了,我承認,你讓青楚好模好樣回家,自己還承擔這麼大痛苦,你處理得很出色,讓我和姥姥很感動、心疼。可我就是想不明白:為什麼非要這麼處理?對一個不惜傷害你們的人,為什麼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諒,不讓他受法律懲罰,這裡面有什麼隱情和苦衷?」

  周晉無處遁形,狼狽不堪。

  楊怡:「這些疑問憋在我心裡很久了,要真有什麼事你說出來,別讓我們做長輩的,成天替你們捏把汗、揪著心。」

  青楚:「媽,求你別再問了,好嗎?」

  青楚可以阻止母親一次次的緊緊逼問,能夠暫時緩解周晉的苦無退路,但謎底迫近必須對現實揭曉的時刻。

  幾天後,周晉接到分局刑警隊任隊長電話:「周總,我打電話通知你一聲:麥冬主動歸案自首了。初步預審的結果,他供認的犯罪經過與你反映的事實基本一致,這兩天你什麼時間方便來趟分局,把上回說過的話正式錄口供備案。」

  「結果會像你分析的那樣,判而不罰嗎?」

  「應該會,但公安局只負責偵緝抓捕,證據齊全後移交檢察院,由他們裁定是否起訴。」

  「好,我安排時間盡快去分局。」

  刻不容緩,周晉執拗要求離開醫院,青楚只好替他做足偽裝,攙扶他前往分局刑警隊,用整整一下午時間,完成了證明麥冬中止犯罪的證詞。返回病房時,周晉汗透幾層衣服,像萬里長征抵達終點,他的靈魂脫殼於疲憊沉重的軀體,得以釋放,異常輕盈。做完所有鋪墊,就差畫上最後的句號。

  在雷力來指引下走出死胡同、放歸女兒自由的楊爾,終於想起還有龐大莊嚴的事業,匆匆回歸公司。在她的想像裡,失去舵手的美上美肯定六神無主、一盤散沙、大廈將傾,她去是挽狂瀾於既倒。沒承想到公司一看,眾人各自為政,生產井井有條,女強人帶一身武藝而來,突然沒了用武之地。

  副經理還謙遜展開自我批評:「我們接受您批評,實行部門問責制,決策權、經營權充分下放,調動起各部門的責任感。您不在這一個月,生產部、銷售部、推廣部大膽決策、果斷行動、密切協作,營業額比上月上升了兩個百分點。」

  楊爾倍感不被急需的失落:「你們有什麼需要請示我嗎?」

  手下一起回答:「沒有。」

  「真沒有?」

  眾人一起低頭,確實沒有。秘書還在這時不開眼地奉上咖啡,體貼關懷復出的女老闆:「您喝喝咖啡、上上網,有事就叫我們。」

  你們不給我找事,我只好給你們找事。楊爾頒布一紙行政命令:「既然沒有請示匯報,我就強行攤派工作。我們美上美公司有了自己的指定餐廳,以後任何業務來往需要商業宴請,一概到霹雷西餐廳就餐。」

  「我們立刻通知下發各部門。」

  「忙去吧都。」眾人散去,剩楊爾一人時,她總結一個真理:地球真是離誰都照轉,甭把自己當盤菜。

  母親艱難適應空前悠閒的同時,女兒也在疲於應付空前繁忙。兩位商海弄潮的父母,聯袂為霹雷西餐廳開創出罕見的欣欣向榮。大廚霹靂帶幾個小工,圍著操作台手舞足蹈、暈頭轉向,依然消滅不了一摞一摞、雪片般紛至沓來的點菜單。

  「天哪!怎麼平地一下冒出這麼多客人?」霹靂衝出廚房,想看個究竟,探頭遙望,但見餐廳每張桌子、每個座位上都是人,群眾被號召團結起來的力量讓人欣喜、讓人恐懼。

  雷蕾用手往左一揮:「那八張台,都是你媽發來的。」再往右一揮,「這邊十張,來自我爸。」

  霹靂喜出望外:「長這麼大,我還是頭回體會到有媽的好處。」

  母女處境對倒置換,深夜,賦閒在家的楊爾,苦苦等回披星戴月、筋疲力盡的霹靂。

  楊爾迎到門口,殷切遞上拖鞋:「您回來了李總?辛苦了。」

  「送走最後一撥客人都11點了,又結算、總結,當老闆日理萬機,不易呀。」

  楊爾亦步亦趨跟在女兒身後小心伺候:「理一天就不易了?您請坐、您喝水,你媽我都理20年了,你以為掙錢容易?成功容易?」

  霹靂一頭栽倒在沙發上:「不容易,開餐廳的經歷告訴我:哪怕是賣胸罩的,做大、做強也需要頭拱地努力付出。過去我太幼稚、太輕率,一個沒掙著錢、沒成功過的小字輩,沒資格批評您過去20年在事業上的豐功偉績。」

  「呦,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我從來沒獲得過李總誇獎,這話太中聽了。」楊爾更加俯首甘為,把女兒腿架到自己身上,按摩捶打,「你媽我怎麼起家的?從一天一件內衣也賣不出去、沒錢打廣告,到一家一家上門推銷,門開就見一臉熱情的笑容,您伸手總不能打笑臉人吧?一點點打開局面,發展到一天一百件、一萬件,遠銷歐盟……打住,不說了,你不耐煩聽。」

  霹靂一反常態、一本正經:「不媽,我頭一回聽進去了。做女強人不易,做拖家帶口的女強人,更不易。」

  楊爾一點沒防備女兒突如其來的理解和誇獎,大腦空白。

  霹靂像對小同志一樣拍打母親的肩:「謝謝你楊爾同志,為我成長奉獻了畢生精力,最讓我感動的是:你和雷力來同志,為霹雷西餐廳的死去活來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餐廳歷史會記住你們。媽,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辛苦你了!」

  女兒一席話把楊爾推下溫情的深淵,一路下墜,萬劫不復,她第一次流下欣慰的眼淚,這種流淚法,她願意哭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爛。

  第二天,李博懷就分享到前妻的幸福,楊爾對他大發感慨:「這是咱閨女頭回說人話,我算知道什麼叫軟刀子殺人了。」

  「感覺怎麼樣?」

  「太舒服了!我發現孩子這東西,就是你硬、她比你還硬,你軟、她比你還軟。」

  「那你打算以後變軟點嗎?」

  「我考慮考慮。」

  「這就是尊重她意願的結果,你給她自由空間,她就還你一個和諧的母女關係。其實霹靂那孩子,心裡什麼都懂、什麼都有,就因為和你沒法溝通,娘兒倆之間有屏蔽,她才不輕易表現出來,你看溝通多重要。」

  「哎?最近我身邊怎麼突然冒出那麼多教訓我的人,你就是一個,雖然用的是循循善誘的方式,我需要別人指導嗎?」

  「我哪敢指導你?這是我自己當父親過程中一點一點總結出來的經驗,與其說經驗,不如說教訓。楊爾,咱們過去稀里糊塗當上父母,等孩子出現問題,我們才意識到當父母當得多糟糕。等咱們醒悟了,想改正彌補,也學會點當父母的方法了,孩子也長大了。」

  「以前沒發現你說話這麼耐人尋味。」

  「我一直很耐人尋味,你就是不聽。」

  楊爾發現一個規律:當她和霹靂的母女關係理順時,和前夫的關係也步入正常化發展的軌道,一順百順,這是她過去從未有過的感受。楊爾似乎摸到一扇門的把手,打開門,裡面住的就是她從不熟悉、叫做「家庭感」的東西。

  處理完方奶奶後事,小樣並沒有改變四邊形運行軌跡,只不過醫院被公墓替代。

  楊杉對錢進來說:「閨女常跑的地兒又多了一個。」

  「哪兒呀?」

  「八寶山。」

  「咱閨女也算是——肝膽相照、有情有義一女子呀!」

  但在母親心裡,方奶奶離世標誌著一個時機、一種結束,楊杉等到親自出馬的良機。方宇在非約定時間獲得探視許可,來到會見室,意外發現玻璃外的人不是小樣是楊杉。

  「阿姨,您怎麼來了?」

  「這麼長時間了,我過來看看你,習慣嗎?」

  「習慣了,挺好的,謝謝您關心。」

  「別太難過,奶奶走得很安詳,沒遭罪。」楊杉沉默良久,演習那麼長時間,還是不知道怎麼開場白。

  「阿姨,您過來肯定有什麼話想對我說吧?」

  「這些話早就在我心裡了,一直沒找著合適機會說,今天來,不是為責怪你。我親眼看見你為錢叔叔、為小樣做了那麼多事,包括被人脅迫,你為我們家付出了很多很多……多到我早就不恨你了,甚至被你和小樣的愛情感動。我理解你們對愛情的執著,我年輕時也這樣,小樣真是遺傳我。今天我來帶著一個問題,想問問你。」

  「您問。」

  「我聽小樣說:你的理想是將來開個車行?」

  「對,雖然有點渺茫。」

  「本來存了不少錢,結果一下全折在小樣她爸身上了?」

  「那是我應該應分的,是責任。」

  「方宇,你為責任背一身債,又被拖累到這一步,一想到這些,我都覺得對你不忍心,你是個好孩子,但是何苦?」

  「我不覺得苦。」

  「不苦嗎?你心裡最清楚這是什麼滋味兒。以後你和小樣繼續在一起的話,這責任就沒完沒了、沒個頭,你可能永遠實現不了理想、永遠都喘不過氣,那樣你會不會覺得悲哀?會不會覺得為愛情付出的代價太大?」

  會不會?方宇不知道,不敢說不會,他掂量過現實的重量。

  「再說小樣,她口口聲聲有勇氣對抗現實、捍衛愛情,其實她不知道現實力量有多大。我相信愛情,但如果我失去長輩的理智,接受你們在一起的話,可能你和小樣會獲得一時幸福,但日復一日的生活壓力會讓你們難以承受,當壓力重到有一天連愛情都沒辦法與它抗衡時,你們會疲憊不堪、會後悔,感情在現實面前不堪一擊,萬一走到那步,就是愛情最大的悲哀。」

  方宇心臟被撞擊,因為楊杉每句話都是真理。

  「我想你很瞭解,小樣有機會過上更好的生活,反過來,那樣也能換來你的輕鬆,你和她撒手,退一步海闊天空,也許距離幸福更近,有時候愛情不一定能帶給你愛的那個人幸福,放手卻可以。」

  「阿姨,我明白您說的話,知道怎麼做了。」

  楊杉很意外,一時沒弄明白方宇的表態是什麼意思。

  「其實我和您一樣,就是希望小樣幸福,只要能,讓我做什麼都行。」

  楊杉望著方宇起身遠去,她不知道未來這個男孩將如何兌現自己的誓言,但在這一刻,她真切感受到他百分之二百的誠摯,為此心生感動。

  小樣一如既往來探監,一如既往渴望得到有限的歡樂,然而這次有所不同。

  「方宇,前幾天奶奶頭七,我帶了她最愛吃的點心,替你上了香、燒了紙。」

  「謝謝你照顧奶奶這麼長時間。」

  「對我還說謝字?那也是我奶。」

  「樣兒,還有最後一件事,求你幫忙。」

  「最後一件?什麼意思?你以後不求我了?」

  「真是最後一件,你幫我把奶奶房子賣了吧。」

  「賣房子?幹嗎?」

  「我還欠周晉20萬,他雖然沒給我規定還錢時間,可指著掙錢還他,看來沒日子了,老欠著人家我心裡也不是味兒。奶奶的房估計能賣三十萬,拿到錢後你先替我給周晉還了,那樣我就無牽無掛了。」

  「那你以後住哪兒?」

  「以後再說以後,反正現在住不著,大不了以後我租房住。」

  「奶奶那兒有我們那麼多美好回憶,我對那裡有感情,賣了它真捨不得。」

  「下面我要說的,是一個特別嚴肅的話題。」

  「多嚴肅?你說說看。」

  「我建議你從今往後實際一點,從現實角度替自己鋪墊鋪墊後路,轉移一下感情重心。」

  「鋪墊後路?轉移重心?什麼意思?我聽不懂。」

  「我意思就是——以後你別來看我了。」

  「憑什麼?我腦子一下被你弄亂了,直說吧,用一句話,概括你的中心思想。」

  「咱倆分手,到此為止!」

  小樣直勾勾望著方宇,猝不及防,倆人一個窗裡、一個窗外,大眼瞪小眼。

  她一激靈,回過神來:「為什麼?給我個理由先!」

  「我已經這樣了,將來出去怎麼說都是有前科的人,在社會上遇到歧視是家常便飯,工作估計也不好找,重新開始不可能像嘴上說說那麼簡單,未來一片迷茫,我不知道會是什麼樣……」

  「沒關係,咱們兩人呢,四條腿有兩條齊全,咱倆就能站住!」

  「你何必被我拉下水?好好一奔小康的白領,為什麼非要倒退,每天幫我洗藍領?」

  「那你給我指條明路?」

  「你身邊不就有人品、物質、思想方方面面條件都合適的金領嗎?你好他更好,落差也合適,我不該攔著你棄暗投明。」

  小樣突然拍案而起,沖方宇大吵大嚷:「說什麼鬼話呢你?咱倆已經結婚了!」

  「那是為安慰奶奶,不算數。」

  「誰說不算?我說算!」

  「法律不承認……」

  小樣把胸口拍得咚咚作響:「我心裡認!」她伸出無名指,給方宇亮套在上面的紙環,「戒指在我手上,你想反悔?沒門兒!」

  「小樣,咱倆不是小孩,戀愛結婚也不是過家家,面對現實,誰有底氣抱著愛、空談情?我一直想和現實掰手腕,看看最後到底誰服誰?我選擇承擔責任、堅守愛情,但在這過程中,我發現承擔和堅守做起來是那麼那麼難,現實勁兒太大,我掰不過它,累了,想認輸了,行嗎?」

  「我不信這些話是從你嘴裡說出來的,我不信!」

  「你以為我是誰?我就是一隻螞蟻,我認了!」

  「我也是螞蟻,可螞蟻也有自己的堅持!」

  「堅持要付出代價,咱倆已經頭破血流了!妥協其實比堅持容易,不信你試試?順應現實未必就是失敗,放棄堅持可能也不是倒退。以前我老擠對高齊,不服人家,其實那就是心裡不平衡,現在我想通了,他的確比我有能力給你幸福,如果不能和愛的人在一起,那就珍惜那個愛你的人吧。」

  「回答你倆字:放屁!我長這麼大沒什麼事做得好,就一樣我擅長:堅持!別人是撞南牆才回頭,我撞了也不回,我要把牆撞倒、邁過去!想拋棄我?就去婦聯投訴、制裁你,看你分得成分不成?下回探視我按時來,你要不老老實實在這扇玻璃窗後面等著,我就——」手一劈,斬首,然後揚長而去。

  他望著她單薄身影配合著不協調的鏗鏘步伐,視野一片汪洋。

  如果不能給你愛的人幸福,就送她搭乘開往幸福的班車。

  第28章

  監獄歸來當晚,小樣發現一向對方宇不聞不問的楊杉忽然對他發生興趣,興趣後藏不住的可疑一眼可見。

  「白天去探視了?」

  「嗯。」

  「怎麼回家就關著門不出來?」

  「不想出來。」

  「跟方宇聊什麼了?」

  「過去問都不問,怎麼今天突然關心起來了?」醒過味來,「是你嗎,媽?」

  「什麼是我?」

  「去過監獄嗎?」

  「去過。」

  楊杉坦然招供,猜了半天啞謎的錢進來明白過來,遺憾不已:「你去了?怎麼不帶我呀?我從沒見過監獄什麼樣兒,就想去看看呢。」

  楊杉:「想方宇就直說,不用打著看監獄的旗號。」

  錢進來:「一起看,一起看。」

  小樣:「明白了,我宣佈絕食。」撂下碗筷,回屋關門。

  錢進來:「絕食?女兒抗議的是你?」

  楊杉:「嗯。」

  「她抗議你什麼?」

  「我為她好。」

  錢進來恍然大悟:「我也明白了。」推輪椅離開飯桌。

  「幹嗎去?」

  「我也絕食,聲援閨女。」

  「愛吃不吃。」

  說是愛吃不吃,楊杉還是把飯菜送進小樣臥室:「吃飽才有勁兒跟我抗爭。」

  「你跟方宇說什麼了,逼得他跟我分手?」

  「他提出分手了?我沒讓他這麼做。」

  「我不信!」

  「你媽我逼誰做過什麼事兒?我就去跟他講了一番道理。」

  「什麼道理能讓他跟我分手?說出來,我想聽聽。」

  想聽?難得!本來送飯之意就不全在飯,楊杉拉開勸降的架勢。

  「那我就給你說說。有一點你沒法迴避,家庭是你身上背負的一個長期的、推卸不了的負擔,所以你的戀愛、婚姻比起別人來,更不能率性而為,你需要一個能從經濟、生活、方方面面給你提供支援的丈夫,而不是一個自己未來都沒法保障的人。有道理吧?」

  自己身上的負擔和責任,小樣無法否認,楊杉先勝一局。

  「你身邊不是沒有這樣的人,媽替你看得準准的,他有兩條別人不具備,一有心,二有力。倆人過日子,有心沒力最悲哀,有力沒心最可氣,兩條都全乎不容易。有道理吧?」

  高齊的確具備這樣的優勢,小樣也無法否認,楊杉再勝一局。

  「方宇的人品、對你的感情我絲毫不懷疑,但你要誠實做個選擇題:跟誰在一起,將來的生活質量更有保證?」

  「方宇要什麼沒什麼,可我就是愛他!」被逼進角落的小樣奮起反擊。

  「愛有一見鍾情天崩地裂,也有日久生情細水長流,你才21歲,感情像未來一樣充滿變數,現在就對愛蓋棺論定、板上釘釘是天真,同樣,在愛字前面加什麼天長地久、海誓山盟的修飾,也只是一種情緒的表達。」

  「你一輩子只愛我爸一人,他要什麼沒什麼,你們不也挺幸福嗎?」

  「我們那時代單純,大家經濟條件一樣,看重的就是人本身。現在社會複雜,誘惑和不穩定因素太多,構築婚姻的要件反而多了,工作、家庭背景、經濟條件,哪個也不能忽視,不亞於經營一項事業,選擇好了上幾層樓,選擇不好前功盡棄。不看現實、憑一股子熱情就愛,結果往往是把感情耗盡,倆人也走不了多遠。」

  「你說的都是真理,但我就是一根筋,愛情是我的信念,愛情也沒什麼道理,你說什麼都是徒勞。」

  「徒勞我也努力過了,將來天要下雨、女兒要嫁,沒轍,不過在媽的位置上待一天,我就得謀一天政。別急著反駁,把我的話就著飯吃下去,好好琢磨琢磨。」

  比起楊杉的有理有據、循循善誘,小樣的回擊顯得理屈詞窮、毫無章法,可她就是不認輸、不服軟、不投降,唯一被楊杉改變的是絕食的決定,幹嗎不吃飯?吃!吃飽了繼續抗爭。

  得知楊杉的作為,郎心平感慨叢生,眼看女兒變成三十年前的自己,歷史又要重新上演,老太太以前車之鑒給女兒敲響警鐘。

  「你真去監獄找過方宇?」

  「我可沒逼他做什麼,他這麼快和小樣分手,我也沒想到,看來我的話他聽進去了,這孩子倒真愛小樣,為她好。」

  「你這麼做,是給女兒創造幸福,還是製造痛苦?」

  「小樣這會兒陷在感情裡,免不了痛苦,但長痛不如短痛,我是清醒的,必須替她看長遠,我相信自己的判斷,沒做錯。」

  「女兒的幸福你能做主?」

  「媽,我就是三十年前的你,過去你要拆散我和錢進來,當時我不理解,今天咱倆角色換位,輪到我要拆散小樣、方宇的時候,才真正體會到你當年一片苦心,母親永遠是最替孩子考慮的那個人。」

  「可我們替孩子考慮的東西就一定對嗎?說到底,生活是她們自己的。當年我很自信,相信自己沒錯,可後來你和進來用事實告訴我:不門當戶對也照樣幸福,現在回頭看,我承認自己錯了。」

  時間真能跟人開玩笑,閨女變成媽,媽倒認錯了。老太太的反思和勸誡,對楊杉並非沒有觸動,但真正能最終撼動她的也許是時間。

  周晉身體接近康復,離出院的日子越近,他沉默的時間越多,這天他突然向青楚發問:「你心裡有沒有什麼話想問我?」

  青楚猶疑之後,搖頭。

  「我心裡有什麼你都知道,對嗎?」

  青楚點頭。

  「你就像照進我生命裡的陽光,太燦爛了,讓我沒法躲藏,無處遁形。」

  「你想躲開我嗎?」

  「如果有可能,我巴不得天天被你照著,沒有黑夜、沒有陰影,永遠是極晝。青楚,假設,有一天我不在你生活裡了,你會怎麼樣?」

  「不假設。」

  「隨便假設一下……」

  「我不想做這假設!因為我不敢想……」

  青楚的反應已經對周晉的試探做出回答,對即將發生的改變她有所預知,卻不敢設想,如果她將陷入痛苦,那麼這痛苦的源頭就是對他的愛,周晉的心被歉疚和憐愛揪作一團,把愛人拉進懷抱。

  「不管將來我去了哪兒、咱們最終能不能在一起,請你一定記住:我愛你!永遠不變!」

  青楚更緊地抱住周晉,彷彿這樣就可以把壞兆頭從兩人之間擠走。然而,預感卻以迅雷之勢應驗,第二天,青楚來到醫院,病房裡已經人去屋空,護士告訴她,周晉堅持出院,自己結賬走了。他的手機關了,家裡也沒有他回來的跡象。隨即,小樣進一步證實了青楚的預感。

  「青楚你知道嗎?周晉向董事會遞交了辭職信!」

  「他去過昭華嗎?」

  「沒有,只看見他留的信,誰也沒見著他人,電話也聯繫不上。」

  「小樣,周晉失蹤了。」

  「啊?你知道他為什麼失蹤嗎?」

  「知道。」

  「知道?那你知道他去哪兒了嗎?」

  「知道。」

  「那就不叫失蹤,他為什麼不辭而別?還連職都辭了?」

  「因為他要去做一件事,一件很久很久以前就該做的事兒。」

  「你在說什麼?」小樣隱約有所感知。

  「我肯定你聽懂了。」

  「青楚,我心裡有一堆亂七八糟的疑問、還有一個隱隱約約的答案,你告訴我它們是真的嗎?」

  「小樣,你是我妹,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瞭解的事情經過跟我一樣詳細,你那麼聰明,肯定已經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了,還有我心裡怎麼想。」

  「不會真是那樣吧?」

  「就是那樣。」

  「他跟你說了?」

  「不需要,他不說我也知道。」

  「你確定?」

  「越來越確定。」

  一個兩人都已知道、卻都不願說出的答案清晰浮現,小樣摟住青楚,不知如何安慰,青楚需要的卻不是安慰。

  「不用安慰我,我不傷心、也不自憐,因為我不是那個悲慘的角色,不管別人怎麼看他,我比以前更愛他,甚至為他的勇氣驕傲。」

  「那你打算怎麼辦?」

  「從失去聯繫到現在,我用八小時做出了關於未來的決定。樣兒,求你配合我做一件事,不管用什麼方法,反正把姥姥和我媽交給你去對付,我要把手機關掉,誰也找不著我,排除一切干擾,去找他!」

  「頂你!放心,我留下跟大姨周旋,掩護你行動。」

  青楚的行動目標無比清晰,事實證明,她對周晉思想及行動軌跡的猜想完全正確,此刻他正在郁歡墓前,如她所料,向墓中人做最後告別。

  周晉:「郁歡,儘管十年來我們經常朝夕相對,但其實沒有一天我能真正面對你,因為嫉妒、自私、恐懼和怯懦,我一直在逃避你,十年時間,我走了一條漫長痛苦、度日如年的路,現在我決定給那樣的自己一個終點,給你一個交代。我會很長時間不能來這裡看你,等有一天再回來時,希望能得到你的寬恕和自己心靈的釋放,能重新面對你、重新擁有你我那些美好的回憶。」

  此時,青楚來到周晉身邊,知他若她,周晉並不驚奇於她能找到自己。

  「青楚,原諒我不辭而別,我必須告訴你一件事……」

  青楚摀住他嘴:「在告訴我那些之前,你必須先跟我走,無條件服從安排,幫我完成一件事。什麼也別問,咱們走!」

  周晉順從地跟她走,為她做任何事,他都心甘情願,何況能為她做點什麼的機會已經不多。但他沒想到,青楚引領他到達的目的地卻是民政局。

  周晉十分意外:「你帶我來這兒幹什麼?」

  青楚:「結婚,我要嫁給你,今天,就現在。」

  周晉熱淚盈眶,緊緊把青楚摟進懷裡:「你知道我要告訴你什麼嗎?」

  「知道我才決定和你結婚。」

  「你知道我告訴你之後要去做什麼嗎?」

  「知道我才要立刻和你結婚。」

  「你知道現在嫁給我在未來相當長一段時間裡對你意味著什麼嗎?」

  「知道我才更要和你結婚!」

  此時此刻做出這樣的決定,是青楚能給周晉最大的幸福,卻也是他生命中不能承受的幸福。

  「青楚,今天、此刻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時刻,但我不能和你結婚。」

  「為什麼?你不一直渴望結婚嗎?」

  「我渴望,但現在不能結,因為我想讓你擁有保留我們愛情的權利也有放棄的權利,有不耐煩等下去換張兒的權利,也有移情別戀的權利……」

  「我不要那些,只要你屬於我的權利。」

  「這一條是你的終身權利,不需要結婚,我也永遠屬於你。」

  「可我真的很想嫁給你……」

  「知道,但我不想剝奪你所有所有那些權利,我想讓你擁有在那些權利中隨意選擇的自由,這就是我能給你最好的愛。」

  最終擱淺的結婚計劃卻給了周晉巨大的幸福感,巨大到讓他足以有勇氣毫不保留坦陳十年前的真相。

  「郁歡出事那天在我心底深埋了十年,現在讓我告訴你那晚都發生過什麼。」

  青楚一直期待、也一直害怕的時刻終於到來。她跟隨周晉的回憶來到十年前的西塘,那時,郁歡正為母親需要的大筆醫療費發愁,唯一有能力並且願意出手相助的麥冬,在周晉看來別有居心。

  周晉:「你跟他約好了?你想接受是嗎?」

  郁歡:「如果不接受,還有別的辦法嗎?我們身邊誰能拿出那麼一大筆錢?我實在想不出辦法了。」

  「去跟他說:你不要!」

  「那我家、我媽怎麼辦呢」

  「你不用操心,我去給你借,將來我替你還!郁歡,我不信靠自己的智慧和雙手掙不出一個好未來,只要咱倆在一起,我的努力奮鬥就有意義,為你我什麼苦都能吃。」

  周晉的承諾讓郁歡感動,但對現實的困境卻一無用處。黃昏時分,郁歡依然如約來到河邊和麥冬見面,不知周晉尾隨而至,躲在曲巷中窺視。

  麥冬把裝著三萬元的信封遞給郁歡:「這次來身上現金就帶了這麼多,你先拿著,過幾天我就回北京,把剩下的給你籌齊。」

  郁歡猶豫著,沒立刻接錢。

  麥冬:「你不用擔心,我沒想拿錢買你。我喜歡你,就大大方方追求,沒什麼好遮遮掩掩的,只要你一天沒嫁他,我就有希望。不過錢是錢,情是情,你拿了這錢,也不用覺得欠我,照樣可以一竿子撅我八丈遠,沒辦法,我就是喜歡你,你家有難處,我願意幫忙,沒有期限、不要利息,最後你不還我也認。」

  他的話也讓郁歡感動,可這情她欠不起,如果拿了錢,就意味著早晚要接受他的感情。

  「這錢跟我的感情一樣,潑出去就沒打算收回來,你不要,我就把它扔河裡去。」麥冬真的把信封伸到河面上。

  「麥冬,你別這麼對我……」

  「你有點感動,對嗎?」麥冬抱住她,「像你這樣的女孩兒應該過好日子,只要你願意,我會玩命給你幸福。」

  郁歡被動地讓他摟著,沒有拒絕,抬眼間卻猛然瞥到巷口露出周晉陰鬱的臉,她連忙推開麥冬:「麥冬,我現在很亂,你讓我再好好想想。」

  麥冬:「錢你拿著。」

  郁歡搖頭:「要不你先回賓館,我想好就去找你。」

  「行,我在賓館等你。」

  麥冬離開後,周晉衝到郁歡面前:「我不是讓你跟他說清楚嗎?」

  郁歡無言以對。

  周晉失望:「你心裡已經說不清了,是吧?」

  「周晉,別為我四處欠債了,你剛接到清華錄取通知書,未來一片光明,輕輕鬆鬆奔自己前程去吧,別讓我家拖累你,從今往後,你別管我了!」

  「咱們不是約好,我的未來是咱們倆的嗎?」

  「我就是你的包袱,你把我甩了吧。」

  「你是想跟他好,對嗎?因為他有錢,而我只是一個窮學生?」

  「我是為我家、為我媽!」

  「郁歡,你等我,給我四年時間,就四年!等我畢業以後,我保證咱倆什麼都會有的!」

  「我等得了,我媽等不了,四年時間太長了。而且我也不想咱倆背著一身債,活得那麼累,我想過好日子,你明白嗎?」

  「那我們倆的感情呢?」

  「我進入社會比你早,在現實裡,愛情不能當飯吃。」

  「我知道自己是什麼,也知道你要什麼了,在金錢面前,愛情一錢不值!」

  郁歡流露出的現實激怒了周晉,他轉身就走,卻被郁歡從背後死死抱住。

  「周晉,我愛你,不論到哪天,我都只愛你一個人!」

  「現在說這個你不覺得很諷刺嗎?放開我,讓我走!」

  「求你別恨我好嗎?」

  「對不起,我恨你!」

  周晉掙脫郁歡,郁歡再次拉住他,痛哭失聲,周晉帶著恨意猛然甩開她,在巨大的力量下,郁歡腳步失控,身體後仰,跌落水中!

  周晉目瞪口呆,焦急萬分,在水鄉長大的他和郁歡偏偏都沒學會游泳。正在此刻,身後的窗口傳來喊聲:「有人落水了!快救人啊!」

  聽到喊聲的瞬間,周晉腦海中亂雲飛渡,喊聲意味著有人看見他和郁歡的推搡,可能會誤以為他把她推下水,喊聲也意味著很快會有人來救她。僅僅幾秒鐘,不要捲進麻煩誤了大好前程的自私念頭佔據上風,唆使周晉飛快逃離河邊,也是這幾秒鐘的決定,徹底改變了他今後的人生軌跡。

  周晉結束痛苦的回憶:「後來我才知道,因為我和麥冬身材差不多、都穿白襯衫,目擊證人又恰好只看到前後兩頭,沒看到他走我來,就指證是麥冬把郁歡推下了水。」

  青楚之前所瞭解的相關案情,在周晉的陳述中豁然開朗,至此,一個完全真實的周晉呈現在她面前。

  周晉:「這就是十年前的真相。為什麼今天決定不結婚讓你擁有那些權利,就因為十年前,我在感情上是個自私者、毀滅者,因為不能理解愛人的苦衷、無奈,因為嫉妒,因為自私,就剝奪了她所有,包括生的權利。」

  「你不是有意的。」

  「可我沒有救,我怕自己被發現,怕剛考上清華的大好前程毀於一旦,因此導致麥冬無辜蒙冤入獄。一直以來,我都在掩飾、逃避,怕失去現在擁有的財富地位。直到你的出現,我越覺得和你在一起是那麼幸福,就越是被心底的陰暗刺痛,你像一面鏡子,把所有隱秘都反射得清清楚楚,逼我不得不面對過去、面對自己,你讓我有了贖罪的念頭,因為我如果不是一清二白,就沒資格擁有你。」

  「周晉,不管你過去做過什麼,我都能理解;不管你今後決定怎麼做,我都支持你。只有我親眼見證了你是如何救贖自己、救贖別人的,因為這個,我更愛你。」

  「知道嗎青楚?雖然已經決定怎麼做,但我內心其實非常恐懼,怕一旦真那麼做,就會失去眼前擁有的一切,當然,失去一切是肯定的,我做好準備了,可我更怕失去你,因此我曾經有過遲疑、猶豫。直到你出現在郁歡墓前,你的到來、理解和陪伴,完全解除了我的恐懼。明天早上,只要拉著你的手,我就會無畏地去接受早該接受的一切。」

  青楚明白,周晉全部痛苦和恐懼的解決之道只有一個,就是接受法律的懲罰,儘管這會令身體失去自由,卻能獲得心靈的救贖與解脫。而她,作為他的愛人,將責無旁貸陪他走向救贖。

  從周晉家到公安局的路,彷彿格外漫長又格外短暫,青楚從沒覺得開車是如此痛苦的一件事。汽車停在公安局大門外時,她的心臟也幾乎停止跳動。

  最後一次久久深情對視,最後一次窒息般的擁抱親吻,那一刻,生離痛徹心扉,令理智幾近崩潰,青楚甚至想阻止周晉自首,開車帶他逃走。然而,靈魂短暫出竅又迅速回歸,終於,兩人一起下車,青楚放開緊握周晉的手,目送他大步走進公安局,走上贖罪的路。

  就在青楚經歷最艱難時刻的同時,小樣也在忍受等待的煎熬,方宇第N次拒絕了她的探視,監獄高牆像不可逾越的山峰,阻隔她的思念,卻不能阻隔她對愛的執著,她衝著高牆大喊:「下次我來!下下次我還來!下下下次我更來!不見你我誓不甘休,看咱倆誰能擰過誰?!」

  同處人生低潮、情感困境中的姐妹倆在姥姥家樓下聚首,淚眼相看,抱在一起,在如此難以承受的痛苦中,她們幸好還擁有彼此的慰藉和鼓勵。

  兩天不知女兒去向的楊怡一見青楚就炸了:「你又幹什麼去了?現在都到什麼也不告訴家裡、就通知我們一聲的地步?這要是誰又把你綁架了呢?」

  「這回是我綁架自己。」

  「你是跟周晉在一起嗎?他人呢?總該露面了吧?」

  「他去公安局自首了。」

  是時候向疑竇叢生的家人揭開謎底了,青楚把巨石投入水中的同時,做好應對滔天巨浪的準備。

  謎底完全揭開,楊家氣氛前所未有的凝重。楊怡從震驚中穩下神,第一件關心的是女兒向何處去。

  「你打算怎麼處理和周晉的感情?」

  「不需要處理,我和他的感情不會因為任何事發生變化。」

  「青楚,一夜之間他就不一樣了,不再是原來那個周晉。」

  「原來、現在、以後,他都是他,我愛的就是這個人。」

  「媽是過來人,提醒你一句:這種時候最需要理智。」

  「理智我應該怎麼辦呢?」

  「如果理智,你就該認識到:他現在的身份是嫌疑人,以後是罪犯,有一個刑事犯的男朋友,對你未來的生活、事業會造成什麼影響,可想而知。」

  「你意思是:我應該立刻跟他一刀兩斷?」

  「我沒那麼說,周晉突然從青年才俊變成階下囚,肯定有很長一段難以適應,這時候跟他分手,可能會在感情上給他造成特別大的打擊,即使分也別現在,以後審時度勢,看什麼時機合適……」

  「早晚還是分,你就是這意思吧?」

  「不分還能怎麼樣呢?先不說身份,他要真給判個十年二十年,你打算怎麼辦?」

  「我不敢預見未來,但至少現在,我想等他。」

  「等多久?」

  「想等多久等多久,沒準慣性一出溜,20年就過去了。」

  「這還不是一棵樹上吊死?這是理智?你在徹徹底底的感情用事!」

  「一直保持理智是機器,人一生如果沒有至少一次感情用事的話,那是活著的遺憾。」

  「行行行,不跟你爭,我今天把話放這兒,看你能堅持多長時間?看身邊什麼時候出現新的合適對像?你能不能不為所動?會不會一直苦守下去,把自己變成愛情大牌坊?」

  「媽,借你吉言,我殷切期盼早日出現那麼個人,讓我心猿意馬、移情別戀,從此拋棄周晉,走回康莊大道。真有那天的話,我一定挽著你手,感謝母親今天對我的美好預見和祝福。」

  楊怡問郎心平:「媽,她是故意氣我、跟我抬槓,對嗎?」

  郎心平:「反正你那審時度勢,不見得比感情用事高明多少。」

  青楚:「我鄭重宣佈一個決定:我將毅然決然、義無反顧、繼續感情用事下去,下一步,我要為周晉辯護。」

  楊怡:「啊?你還要給他辯護?」

  青楚:「我陪伴見證了周晉被痛苦折磨到自我救贖的全部過程,只有我最瞭解他的所有心路歷程,也只有我能體會他在郁歡落水那一瞬間的犯罪心理過程,我是最適合為他辯護的人。不管你們支不支持,本決定自宣佈之日起生效,絕無改變可能,而且不接受任何上訴。」

  楊怡向郎心平求助:「媽,我該怎麼辦?」

  郎心平:「你怎麼著,孩子都那麼辦了。」

  楊怡:「我的天吶!兩個潛在姑爺前後腳進監獄,您說咱家女的不是妨男的是什麼?」

  女兒堅持走上媽眼裡的不歸路,楊怡急火攻心,病倒在床。楊爾、楊杉聞訊同來慰問,倆妹妹都比大姐更早遭受過來自閨女的抗爭和打擊,此時全部化作寶貴經驗,贈予後來者。

  楊爾:「沒什麼了不起的,我倆都經歷過類似打擊,你就當自己混同一般群眾了。」

  楊怡:「唉,繼你們倆之後,我第三個躺下了。」

  楊杉:「這幫孩子,沒一個省心的。」

  楊怡:「看來我教育得也不怎麼樣。」

  楊杉:「別妄自菲薄,青楚就是攤上了,其實她已經處理得不錯了。」

  楊怡:「可她感情用事,犯糊塗哇。」

  楊爾:「那你不糊塗,你覺得她該怎麼著呢?」

  楊怡:「我?不知道,周晉那孩子,我也不忍心……」

  楊爾:「還是的,你自己都掰扯不明白,怎麼讓孩子一板一眼、當斷則斷?要我說,不管!咱們都不管了,由她們去!至少落一省心,沒準還能抽冷子給你一驚喜。」

  楊怡、楊杉異口同聲:「你能放手?」

  楊爾:「我這回真就放了。」

  楊怡:「你怎麼忽然改了性兒呢?」

  楊爾:「頓悟,懂嗎?自從被我閨女晴天霹靂後,我進行了這輩子最深刻的一次思考,終於想明白了,孩子就是風箏,一旦上天,往哪兒飛就不全由著咱了,想讓她們飛得高、飛得遠,就得捨得放線。所以我勸你倆也放吧,讓她們自己撲騰去,咱退一步海闊天空。」

  楊爾的覺悟和豁達大半來自雷力來,這個在她生命歷程中屈指可數的大男人,無論經營事業,還是處理生活問題都堪稱楷模,令大女人心服口服,在他面前格外虛心,甚至露出點向小女人轉變的苗頭。

  雷力來:「咱們聯手拯救餐廳的行動算是初見成效,你和霹靂的溝通也有一定進展吧?我聽說她現在都能理解女強人的難處了。」

  楊爾:「可不,從前我一說自己有多難,她就嗤之以鼻,現在居然對我表示理解和欽佩,激動得我又想哭又想笑。」

  「你這當媽的真不易。」

  「我當了二十年失敗的媽,現在才琢磨出點門道,還是在您點撥下,您教育孩子相當有一套,讓我由衷敬佩。」

  「其實每個父母一開始都是摸石頭過河,經驗是在過程中慢慢總結出來的。」

  「冒昧問一句,聽說雷蕾對你和她母親離婚一點逆反都沒有,真的嗎?」

  「我們離的時候,雷蕾表現得好像沒什麼牴觸情緒,但後來發現,父母離異對她影響還是挺大的。那段時間她脾氣急躁,還特別粘我,一天幾個電話。我咨詢心理專家,才知道這是沒有安全感的表現,因為她從小跟我比跟她媽親,所以在我面前就表現得更明顯。」

  「那您是怎麼處理的?」

  「我盡量多抽時間陪她,跟她聊天,也經常約她媽一起帶她出去玩,讓她覺得沒失去家庭的完整,經過一段過渡,她好了,後來還給她媽介紹新老公。」

  「處理得太成功了,雷蕾一點心理創傷的影兒都沒有。」

  「別看她表面挺酷,其實心理挺脆弱。你知道我為什麼不再婚嗎?」

  「聽說是因為現在女人都太強勢。」

  「那是我跟雷蕾的說辭,其實我是替她著想,只要我一天不再婚,她就不會有失去家庭的感覺。」

  「真想不到,您是這麼偉大的爸爸。」

  「談不上偉大,有孩子就得對她負責、為她著想,情感上給她呵護、事業上給她自由,這樣她才能真正走好自己的路,我才算盡職盡責。」

  「說得太好了,那您為雷蕾,就徹底不打算再婚了?」

  「那也未必,也許等她戀愛結婚,有了自己家後,我會考慮再給自己找個老伴兒,不然晚景多淒涼啊。」

  「就是就是,是得有個伴兒。」

  兩個說者未必有心,兩個聽者卻引起警惕。

  雷蕾:「你媽平時跟人說話是這樣嗎?」

  霹靂:「不這樣,我看著也新鮮。」

  「怎麼都說到老伴了?」

  「壞了!我們不會變成親姐妹吧?」

  雷人的想像剛一露頭,就遭到倆人同時激烈排斥:「呸呸呸!」

  姐兒倆達成共識,定要防微杜漸、防患於未然、防星星之火燎原,哪怕出現千分之一的可能性,也要及時扼殺於搖籃。

  藉著閒聊,雷蕾試探楊爾:「阿姨,其實跟您多接觸以後,我覺得您挺有女人味的,不像霹靂過去向我控訴的那樣。」

  楊爾:「我本來就很有女人味兒,就是輕易不外露。」

  「是不是因為事業、地位要求您必須強勢,您才習慣逮誰鎮誰?」

  「雷蕾你真善解人意,我就是被逼無奈,裡裡外外什麼都得我操心,就說家裡吧,外人經常弄反因果邏輯,好像我前夫,就是霹靂他爸,是被我的強勢壓抑成現在這樣的,其實不賴我太強,是她爸太弱,我不強不行,家裡天沒人頂啊。」

  霹靂翻白眼:「你不頂咱家天也塌不了。」

  雷蕾:「那如果上天再給您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您會選個什麼樣的丈夫?」

  楊爾:「其實我強勢都是硬撐出來的,我也有敏感脆弱的內心,遇到挫折打擊、疲憊傷心時,我也渴望有一個堅強的肩膀可以依靠。哎,做女強人難,做單身離異已生育的女強人,就更難,只有智商、情商、閱歷、視野、胸懷方方面面都高人一等的男性,才能讓我產生倦鳥歸巢的嚮往。」

  楊爾的無限悵惘雷得霹靂直打擺子:「媽,求你別說了,太汗啦!」

  楊爾:「我這不是對你們敞開心扉嗎?」

  雷蕾:「阿姨,您意思是,他得比您還強勢?把您鎮了才行?」

  楊爾:「總結得很精煉,要碰上一個比我更強勢的,我也可以小鳥依人。」

  霹靂徹底被雷倒,暈在沙發裡。

  雷蕾強撐著發出關鍵一問:「您發現有疑似這樣的人出現嗎?」

  楊爾:「也不是沒有。」

  楊爾的答案貌似很有指向性,除了雷力來,還能指向何人?形勢緊迫,刻不容緩,霹雷二人組急商對策。

  雷蕾:「證實了,那種不堪設想的災難是有可能發生的。」

  霹靂:「絕對、絕對要避免,萬一那樣,咱倆就沒臉見人了。」

  「同意!千方百計,把可能性掐死在萌芽中。」

  「偶像,我聽你的,你說我們該怎麼做?」

  「強行阻止他們見面不實際,還容易暴露我們的行動目標,引起警惕甚至反彈,萬一他們東施效顰,跟咱們學『我的愛情我做主』,就太雷了!我們不能正面阻擊,要從他倆身後包抄,你往那邊拉,我往這邊拉,兩下一齊往後退,自然就分開了。」

  「理論我明白,貫徹到具體行動,不懂。」

  「你有現成可以借助的力量啊。」

  「什麼啊?」

  「你爸呀!你不是要重新撮合你爸媽嗎?」

  「我不是失敗了嗎?」

  「失敗是成功他媽,繼續努力啊!」

  「我要那麼容易成功,他倆就不會離了。」

  「他倆離婚的主要原因在於你媽沒認識到你爸的好,其實女強男弱也不是不能過好,關鍵要找好對接點。你爸媽就沒接好,這次你幫他倆重新接一回。」

  「你以前不說我爸媽特不合適,勸我算了嗎?」

  「現在我覺得他倆特合適,一虐待狂、一受虐狂。你媽要跟了我爸,不出幾天,準保原形畢露、揭竿而起,一女權分子對一大男子主義,不出三天就針尖對麥芒、戰火紛飛。」

  「你是不是也排斥你爸再婚呀?」

  「我不在乎他是否再婚,即使婚,也不能找你媽。」

  「我還怕我媽受委屈呢,過去她自我膨脹,跟了你爸再喪失自我。」

  「咱倆高度一致,盡一切努力,避免成為親姐妹。」

  倆女孩單方面發表戰鬥檄文,在敵方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發動了一場地下戰爭。

  小樣和楊杉的戰爭也在不動聲色中持續著,一個陌生人的突然造訪,無意中給楊杉加上取勝的砝碼。來人是高齊同事、房子的主人,小樣自然熱情招呼:「您好您好,有事進來說吧。」

  房東:「我剛才門外路過,見屋裡燈亮著,就冒昧進來拿一下我留在這屋的東西。」

  「冒昧什麼呀?您想拿隨時都可以來。我還沒見過您呢,一直跟高齊說什麼時候讓他搭橋,請您吃個飯,幫我們家這麼大忙,我爸媽想當面感謝您。」

  「你太客氣了,房子閒著也是閒著,本來家裡不差這點錢,沒想往外租,因為高齊不是外人,大家一個單位同事,租給他心裡踏實……」

  「租的?這房子是高齊向您租的?」小樣的詫異脫口而出。

  「啊,你不知道?他沒跟你說?」

  「他每月付您多少租金?」

  「哎呀我是不是多嘴了,我不知道他是怎麼跟你們說的,要不你還是去問高齊吧,我拿了東西就走。」

  房東離開,一家三口面面相覷。

  楊杉:「咱家原來欠人高齊這麼大一人情。」

  小樣:「我把房租還給他。」

  楊杉:「錢當然要還,可還了錢,也還不掉情啊。」

  錢進來:「高齊這孩子可真行,瞞得這麼嚴實,一點風都不透。」

  楊杉:「因為人家是真心想幫咱們,沒想買咱的好。小樣,這就是感情,怎麼處理,你看著辦。」

  半路殺出程咬金打得小樣措手不及,她需要好好想想,該如何應對突如其來的亂局。

  自從得知青楚要為自首的周晉辯護,邢律師就替她捏把汗。

  青楚:「您怎麼看這個辯護難度?」

  邢律師:「相當難!憑我的經驗,現在就可以告訴你:一旦檢察院立案,公訴方一定會以故意殺人罪起訴他。」

  「可他不是有意把郁歡推下水的,沒有殺人故意。」

  「就算導致對方落水屬於過失,可他事後沒有施救行為,反而因為害怕被發現跑掉了,這就升級了。因為郁歡落水的事實是他造成的,而且他知道她不會游泳,這時候選擇逃跑,就是造成後者重殘的直接原因,因此傷害就成為故意。」

  「明白了。」

  「故意殺人起刑點至少十年以上,就算考慮追訴期,應該也沒超過時間範疇。」

  「那自首情節應該可以獲得從輕判決吧?」

  「自首本來就是可從輕、可不從輕,都過去十年了才自首,我看基本可以忽略不計。」

  沒有絲毫有利因素,青楚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

  邢律師:「別說你,把這辯護給我,一成勝算也沒有,還堅持辯嗎?」

  「辯!」

  對青楚而言,這不是一次辯護,而是拯救愛的戰爭,無論結果如何,她都沒有退路。

  第29章

  不管情還不還得掉,小樣決定先把錢還掉再說。高齊應約來見她,不知道自己隱藏的秘密已被戳穿。

  高齊:「要跟我說什麼事兒?」

  小樣:「你幫我家找的房子,不是跟同事借的,是你租的,對嗎?」

  「你怎麼知道了?啊,是不是跟我同事碰頭了?」

  「人家回來拿東西,說漏了。你幹嗎要替我家付房租?」

  「想替你分擔一點。」

  「那為什麼不告訴我?」

  「不想讓你有負擔。」

  「你這人怎麼那麼稀罕呀?幫人還怕落好?」

  「小樣,我那麼做與其說為你,不如說為自己,我有心就那麼做了,做完就踏實了,沒想過後續報道的事兒。」

  「不行,告訴我租金多少錢?必須還你,不然我住不踏實。」

  「別給我錢,不要!你要真住不踏實就搬出去。」

  「你知道我家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別的地方搬。」

  「那就別搬了!」

  援助者和援助對像頂起牛來,小樣想好的一盤棋被高齊將在半路,無法繼續。

  「高齊,你能不能別對人那麼好?」

  「我是為自己舒坦,你能不能當從來不知道這事兒?」

  「不能!我明明知道了,你也明明對我好了。要不能投桃報李還你什麼的話,我寧可不要!我不喜歡欠著!」

  「那……你還好了,但不要錢。」

  「你要什麼?說,只要我能給。」

  「讓我親你一下。」

  一向沉穩含蓄的高齊忽然棋出險招,半緣逗趣,半緣真情。小樣猝不及防,腦子頓成一團亂麻,半天倒不出頭緒,索性心一橫、眼一閉:「那……親吧。」

  束手待親的小樣身體緊張、面部僵硬、睫毛抖成震盪波,十足狼狽,卻十分可愛,高齊捧起她的臉,含笑凝視,無限喜愛,親吻落向近在咫尺的唇,又在接觸前的瞬間,背離主觀願望,最終降落額頭。

  小樣感受到一個深情而克制、熾熱而純淨的吻,這個形勢和內容嚴重不統一的親吻不但沒讓她獲得還掉人情的解脫,反而催生更大感動,將她推向更深的進退兩難。她睜開眼,咧嘴哭了,為高齊源源付出、不計回報的好。這一刻,她幾乎認同了楊杉的選擇,高齊值得愛、也有愛的能力,假如沒遇見方宇,愛上他並非難事。

  高齊慌了:「怎麼了怎麼了?我沒欺負你呀小樣……」

  「你不知道女孩子就受不了別人對她好嗎?你成心的,軟刀子殺人,你把我弄亂了,我該怎麼辦呀?嗚嗚嗚……」

  高齊掏出紙巾給她擦眼淚,小樣淚眼婆娑看著他,突然踮起腳,主動親吻他的雙唇,半是感激,半是真心,這是她能想到最有效的解決之道,慰藉他,也慰藉自己。

  高齊頓時頭暈目眩,一直被他牢牢控制的局面猛然間被小樣的怪招打亂,一片美妙前景恍惚浮現。

  「樣兒,如果我想進一步呢?」

  聽到對方的前進願望,小樣本能後退一步。

  「那我還是找房子搬出去吧。」

  美妙前景原來是海市蜃樓,高齊被一瓢涼水澆醒,唯有苦笑。

  挑起希望又澆滅,小樣意識到自己的殘忍。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沒關係,我習慣了。」

  「你別這麼說,我心裡更內疚了。高齊,要沒方宇,我保證就從了。」

  「這是我聽過所有拒絕理由中最善良、傷害性最小的一個。」

  「我長這麼大,能做好的事兒不多,但凡能做好一件,我就想使出吃奶的勁兒,讓它善始善終,愛情尤其是這樣。」

  「理解,我也希望自己能把愛情當成一種信念去堅持。」

  「為什麼你能一直執著地對人好,還不求回報呢?」

  「你是想問我為什麼百折不回吧?因為我想明白一件事兒。」

  「什麼啊?」

  「愛情是件特美麗的事兒,與其說是兩個人的相處形式,不如說它是我們心裡的一種感覺。相戀也好、單戀失戀也罷,雖然結果迥異,但都體會到了愛的滋味兒,甜蜜、痛苦、憂傷,哪種都是我們享受愛情的形式。」

  「對呀,我現在就失戀了,可我還擁有愛情。」

  「幹嗎要因為不能滿足就把愛情弄得那麼不堪呢?那不是愛,只是佔有,大部分人的愛只停留在佔有階段,很初級,所以才會有那麼多糾纏、怨恨甚至互相傷害。當愛的目的不再為佔有,愛情就不再跟愛的那人有關,哪種形式你都可以享受到愛情,這就是傳說中的『我愛你與你無關』。」

  「就是說:不論你怎麼喜歡我,我都可以當沒看見?」

  「你可以這麼理解。」

  「我喜歡這理論,高齊,你對愛情的理解都到這種超凡脫俗的境界了?」

  「必須承認,我是因為被晾的時間太長,連帶被你們架上去下不來,被迫弄成這樣的。這理論一方面是讓自己在高處不勝寒的地方待得舒服點兒,一方面是給自己找個台階下。」

  「我媽說得一點沒錯兒,高齊,你確實是個值得愛的人……」

  「拜託不要說出下面的『可是』。」

  「好吧,我不說。」

  小樣生生嚥回高齊早已預知的後半句,當然是:可我已經有了方宇。送小樣回家的路上,兩人的話題都是方宇。

  「方宇提出分手不見你,你打算怎麼辦?」

  「我笨,只會用笨招兒,這回不見我下回還去,看誰能擰過誰?有本事就一直扛著不見我,那還總有出獄那天吧,我看到時候他往哪兒逃?」

  小樣對感情的執拗必然引發高齊對方宇的嫉妒,這種通常意義上的負面情緒往往使人產生損人利己的念頭,但在非一般的高齊身上,卻硬是化作正面力量,讓他做出捨己利人的舉動。

  思念苦苦折磨小樣,也沒饒了另一個,出現在監獄會見室的方宇面容憔悴,他顯然已經猜到高齊的來意。

  方宇:「謝謝你來看我,是要跟我談小樣嗎?」

  高齊:「對。」

  「你倆相處得怎麼樣?」

  「我和她一直很好。」

  「我們分了,我讓她棄暗投明。」

  「她告訴我了。」

  「結果怎麼樣?光明前景出現了嗎?」

  「如果她自己覺得那種前景確實光明,你讓不讓,她都會往那兒奔。我今天來是想告訴你一句大實話:如果真出現了,我沒那種定力,保證不拒絕。」

  「那……祝福她,也預祝你們幸福。」

  「謝謝你審時度勢的清醒和捨己為人的成全。未來的事兒說完了,下面咱回頭說說過去,你知道小樣往這兒空跑了多少回嗎?」

  「九回。」

  「記這麼清楚?」

  「刻在我心裡。」

  「給你聽點兒東西。」高齊撥通手機,把手機湊近對講話筒。

  手機裡傳來小樣清唱的《藍蓮花》:「沒有什麼能夠阻擋,你對自由的嚮往,天馬行空的生涯,你的心了無牽掛,穿過幽暗的歲月,也曾感到彷徨,當你低頭的瞬間,才發覺腳下的路,心中自由的世界,如此的清澈高遠,盛開著永不凋零藍蓮花……」

  乾巴巴的歌聲絲毫不動聽,卻一點點撕裂方宇的心,他無法止住眼淚,只能把臉深深埋進臂彎。

  高齊舉著手機:「你要跟她說點什麼嗎?」方宇使勁搖頭,高齊掛斷電話,「何必呢?你痛苦,她也不好受。」

  「痛苦是必須的,如果不能給自己愛的人幸福,那放手就是對她最大的祝福。」方宇一臉狼藉,卻無比堅毅。

  「你境界提高都快趕上我了。大家都說我是君子,即使是被架上去的,我也要拿君子標準要求自己。告訴你,我喜歡小樣,但堅決不允許自己在對方沒有還手之力的情況下乘人之危,有本事你出來後和我公平競爭,那時候贏你才有價值。」

  「等我出去?明告訴你,到時候你真沒戲!別看你哪哪兒條件都比我好,可我要不跟小樣分手,想公平競爭?你永遠贏不了!因為小樣就是一個看不清形勢、一條道走到黑的傻妞兒,她壓根兒不給你公平的機會。我不一樣,這幾年的成長過程,最大收穫就是讓我認清了現實,我比小樣清醒,她拒絕看透的東西我決定面對。你確實比我有能力給她幸福,對我來說,讓她幸福比什麼都重要。所以甭管什麼君子不君子,也甭擺擰巴的高尚譜兒了,趕緊乘人之危、趁火打劫,還有不到一年,時間就是愛情,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你要抓緊!等我出去,不管結果輸贏,我都認。」

  瀟灑表演結束,方宇揚長而去,監獄外的小樣等來的仍是失望,高齊送上讓她啼笑皆非的安慰:「你這麼想,最差結果就是從了我。」

  下一個探視日,方宇沒等來習慣聽到的傳喚聲,忍不住追問管教:「今天……沒人探視我?」管教看透他的心思:「讓我說你什麼好?人家回來的時候死活不答理,現在人不來了,你倒沒著沒落了,到底想怎麼著呀?」

  方宇也不知道自己想怎麼著,他不能見,又想見,盼著小樣不再來,好斷了念想,真不來,反而念想得更厲害。隨著下一次、下下一次以及更多次等待的落空,他猜測小樣已經走上自己指給她的陽關道,內心油然而生的卻不是設想中為愛犧牲的崇高感,反而是陣陣鑽心的疼痛,活該!這是他唯一能對自己說的兩個字。

  楊杉發現小樣和高齊的接觸日漸增多,彷彿正朝著她希望的方向前進,不由得暗自欣喜:在真理面前,就算是頑石,也有點頭的時候。

  周晉的案子還在混沌中看不清方向。石磊忽然來京,約見青楚,此行的目的,青楚大抵猜得到。

  石磊:「每次來我都會約周晉喝兩杯,沒想到這回來居然見不著面,但卻跟他有關。我接到命令,郁歡落水被傷害案發回地方,補充偵查。」

  青楚:「想到了,山不轉水轉,又回到你手裡。」

  「趙律師,從得知消息到從西塘趕來,我腦袋一直是蒙的,怎麼會是這樣?到現在我都無法相信是周晉……」

  「確實是他。」

  「他是我朋友,那麼好一個人……」

  「好人也會犯錯,犯了就要彌補。」

  「對不起,我不該對你傾訴這種情緒,我想你現在比誰都難受。」

  「別擔心,沒你想像得那麼糟。我和他一起做的那個決定,在此之前,我們已經有足夠心理準備。石警官,這次見完面以後你我要盡量迴避,別再聯繫了。」

  「為什麼?」

  「我打算為周晉辯護,因此你我現在是控辯雙方,應該遵守迴避原則。」

  能不離不棄已屬難得,她竟還有勇氣為他辯護,石磊意外之餘更多是感動。

  「明白了。不管接受與否,不管感受如何複雜,我都得堅決執行任務,補充證據。」

  「請你理解,我不想祝你工作順利。」

  「當然理解,但我想祝你工作順利。謝謝你趙律師,有你這樣一位律師和女友在身邊,我對周晉放心了。」

  從自首之日起,周晉交出身體自由,換來靈魂安寧,十年心結一朝釋懷,強大的解脫感足以令他忽略糟糕的環境,盡情享受前所未有的輕鬆。唯有一樣東西時時刺疼心扉,那是對愛人不可遏制的想念。想念,卻不想見,因為不願她看到自己階下囚的形象,不願在她的目光中發現自己的不堪。然而,在他獲准見律師的第一時間,她就以新的身份出現在他面前。四目相對,恍如隔世,上次在公安局外分手時,他們是戀人,此刻在看守所會見,他是自投羅網的嫌犯,她是赴湯蹈火的律師。

  「現在我是你的辯護律師。」

  「對不起,紀律規定,我必須站著接受問詢,你可以開始了。」

  「你希望律師怎樣為你辯護?」聽得出青楚在努力克制情緒,控制聲音。

  「其實我不希望辯護,更不希望你為我辯。」

  「為什麼?」

  「全部事實我已經毫無保留對警方坦白,說出那些藏在心裡十年的隱秘後,我覺得前所未有的輕鬆,在這裡我吃得香、睡得著,唯一需要克服的就是……想念。我終於可以心安理得去接受早該接受的懲罰,不需要誰為我開脫,更不用千方百計為我減罪。我知道這種想法很自私,對我愛的人不公平,但請她體諒我。」

  他以虔誠的姿態迎接懲罰,甚至打算放棄基本的辯解與維護,青楚的心被狠狠攥緊,淚水在眼眶裡瀰漫,哽咽了話語。

  「辯護對我就是走個過場,為我辯護沒有發揮空間,浪費你的才華,所以請你慎重考慮是否要為我辯護。」

  對青楚而言,這本不是一場用來施展才華的辯護,而是拯救愛情的戰爭,在邢律師看來,這場輸定的辯護對周晉無濟於事卻於青楚有弊無利。

  邢律師:「你還真不聽勸,打算一意孤行辯下去?」

  青楚:「我想為他做點什麼。」

  「他需要你為他做什麼嗎?」

  「可除了這樣,我甚至沒有別的途徑接近他。」

  「你看你,完全是情感使然,不過這時候還能保持理性的,就不是女人了。作為前輩、師傅,聽我給你分析分析,這案子屬於自首,案情清晰明瞭,到庭上適用哪條《刑法》,如何量刑,一目瞭然,這種結局幾乎注定的案子,對你前途沒什麼好處。」

  「我不是為自己前途。」

  「我知道,你為感情,但案子最終走向影響前途呀,你可以不管它,但它可不會放過你。影響一旦擴散出去,以後你在業內就容易給人感性代替理性、不夠專業的印象,對你有弊無利,何必呢?」

  前輩的提醒在情在理,青楚無可辯駁。

  「再聰明的女人,一旦感情用事就一葉障目、不見森林,你為他奔波,甚至打算等他,已經做到頭了,別再把自己事業搭進去。給你一個建議,如果願意花錢,就替周晉高額聘請個大律師,周晉要是反對這樣做,就隨便給他找個律師辯辯得了。別介意,我這麼說是為你好。」

  「我知道,謝謝。」

  義無反顧中間或也會迷茫猶疑,此時青楚需要指路明燈,既精通法律又人生練達的郎心平成為最佳選擇。

  青楚:「姥姥,所有人都反對我為周晉辯護,包括他自己,我想聽聽您的意見,您說我要放棄嗎?」

  郎心平:「你為什麼一定要給他辯護?因為對他有感情?」

  「對。」

  「這不是對你有利的長處,反而可能會成為短板。」

  「拋開感情因素,其實我也掌握幾點優勢,第一我瞭解周晉十年來的心路歷程,確信他沒有殺人動機,郁歡落水完全出乎意外,第二我還親眼見證十年來他是怎樣照顧、維持郁歡生存的,甚至在醫生暗示搶救價值不大的前提下,還堅持為她換腎,他沒有因為害怕真相敗露放棄郁歡,反而千方百計挽救她生命,彌補自己當年的過失。綜合這些因素,我可以證明他的行為不是蓄謀犯罪,更多是情緒失控下的過失。」

  「那你該擔任的角色是證人,而不是辯護律師。如果一定要辯,那姥姥提醒你:這場辯護對你最大的難度,恰恰在於要忘記自己的感情,如果你做不到,上庭前已經輸了,因為法律依托理性,你用感情代替理性,就違背了法律精神、職業守則。」

  「您也反對我辯?」

  「那也不是,辯護是周晉的權利,你願意為他辯,並不違反規定,辯與不辯取決於你和他的意願。其實從接受挑戰的層面,我支持你辯。」

  「為什麼?你是迄今為止唯一表示支持的。」

  「如果你站在法庭上,真能做到拋開感情的話,不管辯護最終能否影響周晉的量刑,我認為你已經贏了自己、贏了結局。青楚,理智與情感是人生最難做的一道題,用感情覆蓋理智是幼稚,完全理智是空談,成熟的標誌就是把兩者分開,可以感性地看問題,但必須理性對待問題。」

  原來這場意在拯救愛情的戰爭,同時還是一道如何平衡情感與理智的考題,即使輸掉辯護,還可以贏了自己,青楚豁然開朗,決心迎接挑戰。

  郎心平指點青楚:「不管之前郁歡落水多麼意外、偶然,但針對周晉見死不救,反而逃跑的行為,公訴方一定會認為他有犯罪故意,這時候你要主張過失,就避重就輕了。聰明的做法是不急於拋出與公訴方相反的觀點,避免法庭上來就對你產生排斥心理。你要盡量還原周晉當時的心理邏輯,強調他事先沒有預謀、一時衝動的犯罪屬性,補充他曾想施救、卻被中止的細節,這樣一步步潛移默化影響法庭,在附和公訴方意見的同時,又減低了犯罪故意程度,或許有迴旋餘地。」

  青楚五體投地:「姥姥,你不愧是泰斗級!還有個問題想問您,我對周晉的態度,一直沒聽到你表態,你怎麼看?」

  「其實你媽擔心、顧慮是有道理的。我之所以一直慎重沒表態,是因為我既覺得她對,又能理解你。」

  「我也能理解我媽,她是為我好。」

  「可你最後有句話感動了我。」

  「哪句?」

  「『人一生如果沒有至少一次感情用事的話,那是遺憾。』說得真好,我是你這話的粉絲兒。」

  楊怡已從最初的打擊中漸漸平復,但對女兒的執意而為仍耿耿於懷,對郎心平不阻攔反支持的行為更為不解:「媽,我攔都攔不住,您還給她支招。」

  郎心平:「當長輩的,不能改變結果,就幫她們完善過程吧。」

  四兩撥千斤,寸鐵可殺人,老太太這句話讓楊怡想了又想,終於從死胡同裡鑽出頭來,既然女兒已成開弓不回頭的箭,長輩能助她更好瞄準靶心也算功德。思想改變付諸行動,楊怡親手下廚,給討論辯護方案的祖孫倆端上夜宵。

  擁有姥姥和母親的聲援,青楚心情豁然開朗,再次會見周晉,少了傷感,多了希望。

  青楚:「上次回去後,慎重考慮過你的話,這次我帶來兩個建議供你選擇,第一,我還是有意願為你辯護,但目的已經做了調整,我不再是為你做點什麼的心態,而是剔除職業以外的因素,運用我對整個事件的瞭解,幫你獲得法律公正的判決;對我自己,也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挑戰,我要利用為你辯護的機會完成感性到理性的跨越。」

  周晉望著她,初相識時那個驕傲、自信、輸得起的青楚,如今有過之而無不及。

  「第二個選擇,你可以指定別人辯護,我向你推薦一位經驗豐富、對人生和法律都有著深刻理解的資深律師,我的導師,她願意為你辯護。」

  「是邢律師嗎?」

  「不,是郎心平郎律師。」

  「她肯為我辯護?」周晉始料未及,紅了眼圈。

  「你面子真大,她很多年沒出過山了。」

  「難道她不怪我嗎?」

  「她托我轉告你一句話:『知恥近乎勇,更不要說面對和救贖了。』她佩服你的行為。好了,你是願意給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律師千載難逢的鍛煉機會呢,還是想請老泰斗出馬?下次會見告訴我答案。」

  青楚傳達的愛和支持來自一個大家庭,自首時準備好失去一切的周晉,此刻卻擁有一生中最富足的溫暖和信任,感動至深,無法言說。

  楊爾忽然想起李博懷去英國之前來借錢的事,怎麼就沒下文了?別不是又不好意思接著提吧?她決定善解人意一回,把前夫宣到家裡。

  楊爾:「你還從不從我這兒拿錢還同事啊?怎麼不提這茬兒了?」

  李博懷:「已經還了。」

  「還了?你獎金發下來了?」

  「沒下來。」

  「那你拿什麼還的?」

  「是陳秀幫我先把同事錢還上了。」

  「陳秀?呦,人家這不是知錯就改嗎,再說原本也沒什麼大錯兒,都是可以理解的。」

  「其實她這麼做,我也挺感動的。」

  「那你去找過人家嗎?」

  「沒有,我不知道怎麼說。」

  「你看著辦吧,要把人家當外人呢,就還從我這兒挪了還她;要是你和她不打算見外呢,你倆就內部協調一下。」

  「我倒沒想過什麼外人內人的事兒,我考慮的是霹靂是不是還排斥我和她……所以一直沒去跟陳秀說。」

  「你跟她……是大事兒,我不能左右你,你自己決定。」

  「你覺得我如果再婚合適嗎?」

  「你覺得跟前妻討論這問題合適嗎?」

  「我覺得咱倆雖然離了,倒不像過去你一言堂,什麼事兒反而有商有量了,我這會兒沒把你當前妻,而是朋友。前一段我覺得再婚是自己的事,後來發現不是,有孩子就不能不考慮她感受,說心裡話,我現在考慮再婚問題,核心就圍繞著霹靂。」

  「也是,雷力來教育我說:離婚不是夫妻倆的事兒,孩子的感受是離不離的一個重要參考值,不考慮孩子是自私。」

  「我現在反思:當初咱倆決定離婚沒跟她溝通,還瞞了那麼久,做法很不妥當,是錯上加錯。」

  「對,目的為保護,結果反而更傷害。雷力來不再婚就是照顧雷蕾的感受,他這一點很觸動我。」

  「所以再不再婚,還真不能由著咱們自己的性子。」

  「雷力來也這麼說……」

  「言必稱那雷先生,他對你影響不小呀。」

  「我這人,其實很從善如流,就是過去沒出現這麼善的人。」

  現階段,李博懷和楊爾的每次見面都會引起霹靂關注,倆人的談話更是被她伸長耳朵悉數收聽。經分析,這番談話信息量有三:一是李博懷和陳秀正處在關係變化的十字路口,往何處去貌似要受自己左右;二是楊爾和李博懷離婚後反而溝通順暢、相處和諧,貌似有破鏡重圓的可能;三是李博懷對楊爾流露出的崇拜雷力來之情,貌似微微泛酸。綜上所述,霹靂得出如下結論:推動父母復合的計劃已具備實施基礎,必須馬上展開行動。

  很快,李博懷被霹靂請到西餐廳吃飯。

  李博懷:「大中午約爸爸過來,有事兒?」

  霹靂:「沒事兒,約你吃飯不行嗎?」

  「行,寶貝閨女的手藝,我愛吃!」

  「那你以後就天天過來吃。」

  「好是好,就是遠點。」

  「不如對面茶餐廳方便,是嗎?」

  「你心裡是不是還介意陳秀呢?」

  「你是不是還經常去茶餐廳?」

  「你找我來,是想打聽我和陳秀的事兒,對嗎?」

  「她真替你把錢還了?」

  李博懷點頭。

  「過去我覺得她小氣、摳門兒,是不是有點誤會她?」

  「她收入低,過日子難免精打細算,這點你媽沒說錯,經濟基礎是會影響人心態。不過這次她幫我還錢,我也沒想到。」

  「那你買的房子,到底算你一人的,還是你倆的呀?」

  「你想問我是不是打算跟她和好,對嗎?霹靂,爸告訴你一句話:在我未來的生活裡,女兒是最重要的。是否再婚,我也要首先考慮你的意見,要是你排斥,我一人也能過。」

  「爸,你真這麼想?」

  「真的。以前總想著後半輩子為自己活,現在我不這麼想了。你給我和你媽來了個醍醐灌頂,除了反思對你的教育理念,我們也反思了離婚給你造成的家庭缺失。」

  「我知道自己太任性,給你倆的精神造成了嚴打。」

  「不經過這次嚴打,我們就不明白一個道理:孩子沒錯,就算犯錯,問題大多也出在父母身上,所以改變要從家長自身做起。你媽已經有行動了,振興餐廳她出了不少力吧?」

  「可不,她和雷蕾爸是頭號功臣。」故意提起雷力來。

  李博懷果然上套:「那位雷先生經常來?」

  「嗯。」

  「你媽也常來?」

  「嗯。」

  「他倆總能碰上?在這兒切磋?」

  「嗯,我媽見回雷蕾爸,思想覺悟就能提高一回。對了,我們現在坐的就是他倆專座。」

  李博懷下意識挪起屁股看看座位,表情洩露失落情緒。霹靂看在眼裡,猛勁添油加醋。

  「他倆每回都相見恨晚、滔滔不絕,我媽對雷叔叔是五體投地、甘拜下風,一點不強勢,十足一小女人。」

  「能想像,現在三句話必提雷先生,個人崇拜很嚴重。」

  「崇拜是女人對男人感情的開始,我媽苗頭不對。」

  「是嗎?那不挺好嘛。」

  「好嗎?」

  「不好嗎?」

  「我看未必好。」

  「那你對此有什麼看法?」

  「爸,你沒見過雷蕾爸的風采,相當牛!但也相當大男人,相當自我中心!他是那種指點江山、要求所有人都圍他轉、唯他馬首是瞻的人。」

  拋完磚等著,她爸的玉果然來不及地扔出。

  「要這樣,我也不太看好。你媽過去強勢慣了,真要跟雷先生……假設啊,就是假設,肯定壓抑她天性,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媽忍得一時,可忍不了一世,時間一長,原形畢露,倆人就進入分庭抗禮、強強對話階段,那時候恐怕她又強不過人家,少不了受委屈。」

  「有道理!」

  「以前我倆過,都是我受委屈,你能想像你媽受委屈什麼樣嗎?」

  「肯定特慘。爸,你是不是也不願意我媽受別人委屈呀?」

  「唉,她非要,我也沒轍呀。」

  霹靂表情配合李博懷愁眉苦臉,心裡卻樂開了花。她發現父母的婚姻就像一件別彆扭扭穿了20年的衣服,終於忍無可忍地脫掉,才發現衣服其實也沒破,以前因為系錯了扣子,擰巴著穿當然彆扭。現在只要重新理順,繫好扣子,舊衣服肯定比新衣服舒服。但這個重大發現目前還停留在隱性階段,她要做的,是推波助瀾,化隱為顯。

  霹靂知道如何引起楊爾的談話興趣:「媽,今天我爸向我打聽雷叔叔來著!」

  楊爾立刻警惕:「他打聽人家幹嗎?」

  「還不是因為你?他說你現在開口閉口雷先生,苗頭不對。」

  「捕風捉影!我和雷先生是純潔的合作關係!你爸真能瞎琢磨。咦?關他什麼事兒?」

  「我爸說一旦那樣,他為你擔憂。」

  「呵?要真那樣我就奔幸福去了,他擔憂什麼?」

  「他不這麼覺得,反而認為你未來叵測不幸。」

  「呸,我怎麼就叵測不幸了?你趕緊給我說說。」

  「李博懷的觀點是:你個性強勢無法改變,真要和雷力來那種自我中心的大男人在一起,時間長肯定被壓抑、受委屈。我爸說一預見到這種可能性,他就對你多心疼一分。」

  「別說,他預見的也有幾分道理。以前怎麼沒見他這麼體諒我?」

  「老夫老妻,在這世上,沒人比他更瞭解你。慎重啊!」

  對父母的分頭試探都收穫滿意效果,霹靂信心大振,向偶像匯報。

  霹靂:「通過分別試探,我發現了我爸媽復合的基礎和可能性,只是他倆當局者迷,需要我啟發誘導。」

  雷蕾:「你只管把種子撒進泥土,接下來就靜待它生根發芽,千萬不要錯過播種季節。」

  「下一步,我還要給他們製造陽光雨露。」

  「一切都上了正常軌道,接下來我也要去播種了。」

  「你播什麼?」

  「理想的種子,正式通知你,我要走了。」

  「去哪兒呀?」

  「離開繁華都市,去貴州山區。」

  「山區?幹嗎?」

  「我去支教,已經報名了,下周出發。」

  「啊?你怎麼想起支教了?從來沒聽你說過!」霹靂驚得眼珠子差點掉出來。

  「我一直有個嚮往,當一個人的理想只與自己和他人的精神世界發生關聯時,它才能真正脫離物質束縛,脫離低級趣味。」

  「你真正的理想是當老師?」

  「不是一般老師,是到偏僻環境中給閉塞的孩子們打開世界的老師,這是一個非盈利性的理想,只問付出,不求回報,比我過去做過的任何工作都有意義,讓我心嚮往之。」

  「這些東西,餐廳、房子、車、美食、好玩兒的,你都能放下嗎?」

  「不真正放一次,怎麼知道能不能放下?」

  「太理想主義了,你這就開始不盈利了?」

  「盈利的事兒交給你,而且要求必須盈利!回頭我還要用餐廳收入支援教育事業呢。」

  「義無反顧?真要走?」

  「說走就走是我一貫的風格,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總是能雷到我。」

  「這就是偶像的力量。」

  輕物質、重精神的崇高理想,在很多人心裡或多或少都曾浮現,然而想歸想、說歸說,到動真格時,瞻前顧後、懼苦畏難的是多數。從未提及這樣一個非盈利理想的雷蕾卻毫無顧忌、說走就走,令霹靂驚詫過後湧出無限崇敬,並對偶像的追求心嚮往之。

  青楚和楊麗紅再次見面,恩怨消弭、心平氣和。

  楊麗紅:「現在咱倆處境一樣了。」

  青楚:「不一樣,一旦周晉定案,麥冬就可以申請重審,甚至索要國家賠償。預祝你們早日擺脫過去,生活幸福。」

  「趙律師,過去十來年,我已經不信這破現實裡還有什麼美好和正義,但是你、甚至曾經毀滅過我們的周晉,卻在這幾個月裡,讓我重新相信還真有這些東西,它們沒消失,不知是不是人忘性太大,我現在對你們只剩下……感激。」

  「這就是周晉希望的結果。」

  「我有點兒希望周晉什麼事兒都沒有。」

  「不太可能……」

  「那你打算等他嗎?」

  「等一個人十年難嗎?」

  「想,就不難。」過來人的回答舉重若輕。

  「我想試試。」

  「或許我能傳授你點兒經驗。」

  一向理智的趙青楚有了一個非常不理智的決定,嘗試等一個人十年是否真的不難。她生平第一次、估計也是絕無僅有的唯一一次,違背了自己的原則:永遠在正確的時間做正確的事。

  第30章

  趙青楚終於在卓爾不群、出類拔萃的生命裡輸了一回,犯了一次從眾的錯誤,在感情與理智的PK中,她任性屈從了自己的情感,並且義無反顧、毫無悔意,以不可逆轉之勢,將錯誤進行到底。但現實讓青楚在錯誤的懸崖邊及時勒馬,不給她堅持錯誤的機會,這樣的現實讓她願意為之感恩,這樣的司法讓她甘心為之捍衛。

  在周晉預期自己即將收穫人民檢察院起訴通知的時間裡,他被從看守所監號裡提出,接到另外一種內容迥異的通知書。

  警官對他下達:「本院接受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指令,就犯罪嫌疑人周晉自首案,發回西塘公安局補充偵查。在嫌疑人羈押期滿三個月期限內,西塘公安局沒有發現證據,證明嫌疑人的犯罪行為。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140條第4款規定,人民檢察院仍然認為證據不足,不符合起訴條件,因此決定:對犯罪嫌疑人周晉不予起訴。宣讀完畢,根據通知,看守所對你予以釋放,周晉,你可以走了。」

  在全身心準備迎接懲罰時卻被赦免,這是周晉絕沒想到的結果,讓他無所適從:「不可能,不可能。」

  「連你自己也沒想到吧?這個決定體現了新《刑法》第12條的精神:保障人權。」

  「可就這麼把我放了?我應該接受懲罰。」

  「存疑不起訴是相對的,《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第287條規定,人民檢察院根據《刑法》第140條第4款規定決定不起訴的,在公訴期時效內,檢察機關保留對嫌疑人的公訴權。雖然你屬於自首,但目前階段還沒發現其他證據,本著重證據和疑罪從無的嚴謹,檢察院決定不起訴,現在不起訴,不代表永遠不起訴,只要發現新證據,你隨時會被追究刑事責任。」

  這個結果也許不符合「正義」的「情理」,但它極其契合法律的精神,就是生命至上、以人為本、客觀嚴謹,不以人情、倫理、道德評判代替司法。青楚驅車前往看守所途中,對自己投身的事業生發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崇高感,司法制度正在逐步走向完善,它值得她投身於這個偉大進程。

  周晉完成手續,換回自己服裝,在警察陪伴下邁出看守所大門,重新呼吸自由的空氣。警察最後一句話意味深長:「珍惜你的自由。」

  是的,自由如金子般彌足珍貴,像我們賴以生存的氧氣,不要因為習以為常,就忽略它的價值,並放鬆為得到它付出的努力。在失而復得後,周晉更能掂量出自由的重量。

  告別警官,周晉看見青楚,倆人奔向對方,投入彼此懷抱。

  「身份證、戶口本、照片我全帶了,你是不願意現在、馬上、立刻和我結婚?」青楚以不容反駁的蠻橫,禁止周晉發表意見,「這是我第三次向你求婚,你有權回答『是』或者保持沉默,除此之外沒有權利,任何一句表示異議的話,都會被列為日後我清算你的呈堂證供。」

  「我放棄所有權利,沒有任何異議,是!」

  一小時後,周晉和青楚就並肩站在民政局登記員面前。

  「你願意和這位先生結婚嗎?」

  「我願意!」

  「你願意和這位女士結婚嗎?」

  「我更願意!」

  他們的愛情被一枚大紅印章蓋棺論定,註冊封存。

  「祝你們白頭偕老。」

  「我們會的!」

  理性的趙青楚被終止等上十年的非理性行為,但她再一次非理性地處理了自己婚姻,曾經渴望自我空間的不婚主義被丟進爪哇國,她捨身忘我,一個猛子扎進婚姻。

  當他們並肩出現在楊家,已經搖身成為已婚人士。

  楊怡看見周晉,目瞪口呆:「你越獄了?!」

  青楚解釋:「檢察院缺乏證據,不予起訴,他被釋放了。」

  周晉說明:「但不代表我不是罪人。」

  青楚:「還有,我們剛結婚,這是結婚證。」

  楊怡張口結舌,接過結婚證書求證,的確是真的。

  周晉:「阿姨、姥姥,你們還能接受我這個女婿嗎?」

  郎心平把視線轉向楊怡,她願意頷首,但不能越俎代庖。

  楊怡沉吟片刻、敞開懷抱:「歡迎你回家,周晉。」

  周晉只能哽咽出一聲:「媽。」

  老少兩代擁抱在一起,周晉從此不再孤獨,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家;楊怡也終於承認自己常抓不懈的摻和基本無效,同時承認青楚基本不需要自己摻和,女兒青春自己做主,不比她這個媽做主結果差。無奈承認現實後,楊怡決定解甲歸田,撒手不管。

  清晨青楚醒來,發現周晉沒睡:「睡不著?」

  「從接到不起訴通知到現在,我一直有種在夢裡的感覺,不相信這些竟然是真的,我是罪人,做好準備接受懲罰,怎麼就給放了呢?」

  「你贖了十年罪,受過懲罰了。」

  「不夠,真不夠。青楚,有件事我必須去做。」

  不用說她就知道他要去做什麼:「我陪你去。」

  楊麗紅開門前,絕對想不到門外來客是哪一位,會迎接這麼一次拜訪:「怎麼是你們?」

  周晉:「麥冬在嗎?」

  楊麗紅:「他取保候審,剛回家。」

  麥冬聞聲走出來,看見青楚陪伴周晉一起出現,也非常驚訝:「你來幹什麼?」

  接下面的場面出乎所有人預料,周晉突然面對麥冬雙膝跪下:「對不起,我沒料到是這種結果,因為我不被起訴,導致你不能翻案,沒法獲得賠償、洗刷清白,對不起!」

  即使十年來時刻被仇恨咬嚙心靈的麥冬,此刻也不禁動容。

  「是我讓你蒙冤、受苦,我來賠償。」周晉雙手捧上一個存折,「這幾十萬請你們收下,我不是用錢買原諒,如果你們不收,我心裡一刻也得不到安寧。」

  楊麗紅於心不忍,何況在她內心早已原諒對方:「周晉你別這樣,站起來說。」

  「你們不收,我就不起來。」

  青楚淚光閃動,這是她為愛人知恥近乎勇的勇氣驕傲的眼淚。

  楊麗紅望向麥冬,等待他的反應;麥冬走到周晉面前,伸手拿過存折,心平氣和說道:「到今天為止,咱倆兩清了,誰也不欠誰。」說完他拉楊麗紅退進屋裡,把門關上。

  周晉如釋重負,淚如雨下,被囚禁在灰暗里長達十年的心靈終於重見天日。

  青楚在律師事務所正式頒布結婚消息:「本人已於北京時間前天下午兩點零八分登記結婚!概不接受任何實物及現金饋贈,如果一定要送,請將禮金打入中華慈善總會捐款賬戶,口頭祝福一概笑納,多多益善。我的宗旨是不給別人增加負擔,自己也不為負擔所累。如需一覽新郎風采,請於每天下班後停車場排隊購票,瞻仰一次十塊,門票收入也將打入中華慈善總會捐款賬戶。」這種物我兩忘的結婚儀式,深深被大家擁戴。

  邢律師向女弟子一併送上祝福和擔憂:「青楚,首先我要恭喜你,新婚快樂。」

  「剛才你和大夥一起恭喜過了,直接說其次吧。」

  「我心裡有個疑問一直想問你,自從知道真相後,你是不是一直支持周晉自首?」

  「對,那樣對他是最好的解脫。」

  「現在這結果,你是不是一開始就想到了?就因為預見到存疑不起訴的可能性,你才支持他自首?」

  青楚搖頭否認:「我只是隱隱約約預見過這種可能性,因為當初代理麥冬申訴案時我反覆調查過,的確找不到任何可以指控周晉的證據,但我不敢存有僥倖心理,我和他都做好心理準備,打算承受任何結果。」

  「我又一次小看你了,長江後浪推前浪,我看自己早晚死在沙灘上。」

  「謝謝師傅誇獎。」

  「還真敢接招?雖然你大喜日子我不該說不吉利的話,但還要多嘴提個醒:現在找不到證據,不代表以後永遠找不到,像周晉這種情況,你隨時要做好準備。」

  「我知道,周晉也有準備,我倆是樂觀主義者,現在對我和他來說,多在一起待一天,就賺一天,我們會讓每天都過得特別幸福。」

  「行,趙青楚,你夠酷!感情這方面,你是我老師。」

  「什麼時候打算系統提高,我免費授課。」

  霹靂播撒種子,製造陽光雨露的工作進入操作階段,她挖好了渠,就等父母順流而下,從善如流。

  這天李博懷走進霹雷西餐廳,發現空空蕩蕩,一個客人也沒有,領班在門口迎接他:「李伯伯您請進。」

  楊爾後腳跟進來,看見李博懷,詫異:「你怎麼也在這兒?」

  「霹靂約我來,說有點事。」

  「她也這麼對我說,問什麼事又不講,神神秘秘的。」問領班,「你們李總人呢?」

  領班:「她不在,特意安排我接待兩位。」

  李博懷:「不在?讓你接待我們倆?什麼意思?」

  楊爾這才注意到沒客:「怎麼一人沒有?幾天沒過來,生意就荒成這樣了?」

  領班趕緊解釋:「不是不是,餐廳現在生意非常好,平時需要預約才有位,但今晚李總特別安排不接待任何客人,不對外營業,專門款待二位。」

  楊爾:「還包場?這麼隆重,什麼名堂?」

  「兩位裡邊請。」領班引領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老闆父母來到一張餐檯前,餐檯被精心佈置過,鮮花、燭台、紅酒,烘托道具一個不落。

  領班拉開序幕:「李總說今晚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因此她刻意迴避,給兩位創造出一個不受打擾的空間。晚宴是精心安排,所有菜式也由她親自備好,還選定一瓶上好紅酒。在二位用餐過程中,除了上菜,其他時間我們會自動消失。」

  楊爾、李博懷一頭霧水,在領班點燃蠟燭,鞠躬退下,餐廳燈光也隨之曖昧起來後,前夫妻倆被詭異的調調籠罩。

  楊爾:「怎麼還關燈?」

  李博懷:「一會兒沒準還拉小提琴呢。」

  話音未落,輕柔浪漫的小提琴曲就蔓延開來,李博懷不敢再開玩笑,怕被環境陷害。

  楊爾:「今天什麼日子?你生日?」

  李博懷:「不是。」

  「不是我,也不是霹靂,姥姥?不對,老太太生日咱倆吃什麼飯?」

  「還是和你我有關。」他驀然憶起,「知道了,咱倆結婚紀念日。」

  「可不是,你怎麼才想起來?」

  「你也沒記著呀,這不都離了嘛。」

  「也是,誰還記它幹嗎?」

  前夫妻找到詭異源頭,更加尷尬。

  李博懷:「霹靂這孩子真鬧騰,咱倆過了二十多年都沒整過這出。」

  「忒彆扭,要不別吃了,咱走吧。」

  「那不好,辜負孩子一片好意。」

  楊爾哭笑不得:「那咱倆這算什麼呀?」

  「就當是頓便飯,既來之,則吃之。再說這麼好的酒都開了,別浪費,我給你倒上。」

  「喝就喝,誰怕誰?」

  在外遠程遙控的幕後黑手霹靂,接到餐廳領班的現場播報短信:報告李總,氣氛融洽,相談甚歡。

  被牽著鼻子走,並被時時監控的前夫妻酒程過半,氣氛漸趨熱烈。

  「楊爾,你和那雷先生……」

  楊爾擺手斷然否決前夫的試探:「沒你想的那種意思。」

  李博懷口是心非,心裡暗喜,表面豁達:「有也沒什麼。」

  「沒什麼?你不擔憂我的未來了?不心疼我受委屈了?」

  「我也是為你好,有時候我比你自己更瞭解你。」

  「霹靂也這麼說,孩子的話興許沒錯。」

  「強勢男人未必合適你,倆人都強,早晚是個鬥。」

  「你不強,咱倆也沒少斗呀。」

  「淨是你鬥我,那麼多年你脾氣只漲不跌,和別人過能習慣才怪?」

  「你說實話,和我過特委屈,是吧?」

  「是倒是。」李博懷峰迴路轉,「不過什麼態勢一長也就習慣了,分開後我還經常能夢見你。」楊爾臉上剛泛起一絲罕見的溫柔,就聽見他補充說明,「都是噩夢。」

  楊爾頃刻回歸自己擅長的秋風掃落葉:「那就甭擔憂我未來,讓我愛哪兒哪兒去!」

  「不是那意思,我說這話是想說明:習慣二十多年的定式,很難一時去掉。」

  「你想去嗎?」

  李博懷反問回來:「你呢?」

  倆人眼神接壤,藕斷絲連,意味深長。

  「楊爾,你自己發沒發現,這幾個月你變化比過去二十年都大?」

  「你說說,我過去什麼樣?現在什麼樣?都哪兒變了?」

  「真說?不許急呀,你以前太專橫、太霸道、太唯我獨尊……」

  「不都一個意思嗎?你就別排比了。」

  「簡而言之,一貫強勢壓抑了你作為女人的天性。其實你這人刀子嘴、豆腐心,從前對我光動刀子、不使豆腐,現在不一樣了,刀子少了、豆腐多了,比從前善解人意、寬宏大量,女人味也見長。換個角度看待身邊人和事,你就發現世界大不一樣,學會站在別人立場,你就多了很多寬容出來。」

  楊爾聽得受用,罕見的溫柔又小荷露出尖尖角:「也是,以前老覺得你沒追求,現在想想,你是天性知足、自得其樂,也沒什麼不好。」

  「等了二十年,你終於對我有了正確認識。為撥亂反正,敬你一杯。」

  兩人在碰杯中又一次眼神接壤,被順利引流進入女兒挖好的渠道。

  楊爾突發感慨:「距離產生美,這話絕對是真理。以前在一起,整天互相挑毛病,看見的都是缺點;現在分開倒發現彼此優點了,也能交流了,要早這樣,也不至於走到離婚這一步,給孩子造成那麼大傷害。」

  「錯誤就是犯下後才知道錯,咱們不是一對好父母。」

  「錯都錯了,你說怎麼辦?」

  「人誰不犯錯?都不是天生就會當父母,知錯就改,盡量彌補吧。」

  「霹靂到現在都不接受咱們離婚的事實,費盡心機把咱倆往一塊兒撮,你說怎麼辦?」

  「你說呢?」

  「給你發言權了,別把難題都推給我,我是女人。」

  「孩子感受最重要,為她我可以不再婚,甚至……」

  楊爾對李博懷半吞半吐、藏頭露尾的復婚請求心領神會,難為情:「你覺得咱倆有那種可能性嗎?」

  「也不是沒有。」

  「你意思是?」

  「我不排斥,就看你。」

  「這事靠譜嗎?雖說眼前不錯,可真要吃回頭草,沒準過不了幾天,又回到解放前。」

  「要那樣,對孩子傷害更大。」

  「這事得慎重。」

  前夫妻都將復婚企圖暴露無遺,但同時又因為對復婚前景缺乏信心,縮手縮腳。

  楊爾把燭光晚餐當笑話講給全家:「我倆就這麼被霹靂誑著,吃了頓二十年不遇的燭光晚餐。」

  青楚、楊怡、郎心平全都樂不可支。

  楊怡:「霹靂太可愛了,你後來沒問問她怎麼想?」

  郎心平:「孩子心裡怎麼想還用問?她就希望你和博懷和好,還她一個完整的家。」

  楊怡:「我估計你倆只要一天沒和別人再婚,孩子就一天不死心,不定還有什麼怪招等著你們呢。」

  青楚:「這才哪兒到哪兒?小Case!你們誰也想像不到霹靂為了不讓二姨夫再婚,都幹過什麼。」

  楊爾充滿求知慾:「她都幹過什麼?」

  青楚:「你知道二姨夫是怎麼發現陳秀買基金的嗎?」

  楊爾:「他說銀行把對賬單寄到家裡,被他看見了。」

  青楚揭秘:「對賬單不是銀行寄的,是霹靂親手投進信箱的。」

  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楊爾:「霹靂怎麼能拿到銀行對賬單?不能夠!」

  青楚:「對賬單是假的,但以假亂真,照樣把他們蒙了。」

  楊怡:「青楚你怎麼知道得這麼詳細?」

  青楚:「因為假賬單是本人幫忙做的。」

  長輩對小輩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陰謀詭計五體投地:「你做的?」

  青楚低頭認罪:「姥、二姨、媽,我錯了!」

  楊怡:「青楚你太讓我意外了!都覺得你比小樣、霹靂成熟理智,可你悄沒聲兒幫她倆幹了多少壞事呀?」

  青楚:「情有可原,不算太壞。」

  楊爾醍醐灌頂,將霹靂無所不用其極、挽家庭於已倒的心理軌跡瞬間洞曉:「我知道霹靂對我們離婚、再婚有牴觸,但沒想到牴觸到這種程度。」

  郎心平:「由此可以知道她恐懼你們婚姻破裂到什麼程度,渴望家庭完整到什麼程度。」

  青楚附和:「我能證明。」

  楊爾譴責自己後知後覺:「我怎麼這麼晚才知道這些?」

  郎心平:「很多做父母的,一輩子都不知道自己在孩子心裡留下過什麼,現在既然知道了,就不能再糊塗下去。」

  楊爾為之觸動,她以前所未有的慎重,將自己和前夫的復婚企圖納入深層思考議程。李博懷總算結束了一直被動挨打的宿命,這一次他的步子走在了楊爾前面。第一件事就是善後自己和陳秀的感情,在多次徘徊猶豫、過門不入後,他走進茶餐廳。

  李博懷:「其實我早該來找你了。」

  陳秀:「上次你到門口沒進來,我看見了。」

  「老夏告訴我:你替我把錢還了,我挺感動的。」

  「我的確有不對的地方,倆人在一起,什麼事都不能隔心,尤其在錢上,互相藏著背著最容易傷感情,我有什麼想法,應該對你說清楚才對。」

  「從前的事別再提了,當時在氣頭上,其實過後想想,你有你的道理,完全可以理解。連我前妻都教育我,說你一個離婚女人不容易,處處為孩子多考慮,合情合理。」

  「你真不生我氣了?」

  「真的,我今天來感謝你。」他掏出存折推給陳秀,「另外還要把錢還給你。」

  「你不用急著還我。」

  「我不能用你錢。」

  陳秀聽出李博懷的弦外之音,如此你我分明,怕是往事已矣、今非昔比,再難回頭:「你是不還有別的話對我說?」

  「是有個事,要和你商量一下,這段時間我翻來覆去想了很多,家庭破裂對霹靂影響比我們想像大很多,為孩子,我暫時不打算再婚了。」

  「我想到你可能會有這種決定了。」

  「你能理解嗎?」

  「當然,你是個好父親,女兒的感受對你來說是第一位的,我也有孩子,能體會你的心情。」

  「對不起,我……」

  「別說對不起,你沒什麼對不起我的。咱們分開這麼長時間,我也想了很多。霹靂拆散咱倆的行為雖然孩子氣,但有一點她沒說錯,我配不上你。」

  「你別誤會,我可從來沒這麼覺得。」

  「是我自己這麼覺得,想想咱倆在一起,我除了脾氣好點、能照顧你生活之外,和你聊天都聊不深入,你肯定覺得咱倆沒什麼精神交流。」

  「我也沒要求那麼高。」

  「其實很多婚姻出問題,只是因為沒調整好,如果有機會重新調整,也是件好事。」

  「希望我們以後還是朋友。」

  「好呀,我也這麼希望。」

  李博懷就這樣放手漏掉自己在婚姻失敗後尋找到的幸福,也放棄了為自己重新活一回的機會,離別陳秀帶給他的那種幸福,不禁傷感;但另一種期盼,或者說責任,讓李博懷義無反顧回歸家庭,他永遠推卸不了作為一個父親的責任,為了保全孩子的親情完整無缺,他必須犧牲部分自我,他有義務為女兒維持家庭完整。因為父母的名義,就代表你不屬於自己一個人!

  不久,霹靂正式接到父母聯袂照會。

  楊爾:「霹靂,我和你爸有件事要對你宣佈。」

  霹靂坐到倆人對面,順手抓起一個蘋果:「宣吧。」

  李博懷清清嗓子:「我和你媽商量好了,我們——打算復婚。」

  霹靂動作定格,人物與蘋果凝固成靜態,長達十秒。

  楊爾補充:「這是我們兩個經過深思熟慮的決定。」

  李博懷:「你對此有什麼看法?」

  楊爾呼喚:「霹靂?」

  霹靂被喚醒,恢復動態,然後全神貫注埋首蘋果,一直啃、一直啃。

  扔進去一塊石頭,水半天不起波瀾、沒迴響,氣氛□人,夫妻倆號不准女兒脈。

  霹靂把蘋果啃得只剩個核,才抬頭審問父母:「你們是為我復婚嗎?」

  夫妻倆一起點頭,步調一致。

  「完全為我?」

  夫妻倆又一起點頭,李博懷終於能步步踩上楊爾點了。

  面對如此盛況,霹靂依然連連搖頭:「不完滿,還不完滿。」

  李博懷:「怎麼不完滿?」

  楊爾:「你還想怎麼完滿?」

  「這段時間不光你們反思,我也琢磨明白一個道理。過去,我一直覺得是你們把意願強加給我,但反過來想,我千方百計阻撓你倆離婚、再婚,也是把自己意願強加給你們。其實,父母和孩子都有權利追求個人意願、實現個人價值,我們誰也做不了誰的主,雙方都不該過分干涉對方,即使在離婚這麼重大的問題上,我也該尊重你們本人意願,這樣的家庭關係才健康。總結中心思想:如果二位單純為我、而不是出於自己意願決定復婚,那就別勉強了,我放了你倆,讓你們自己做主!當然,如果你們雙方經過思考,認為還有感情、還有共同生活的願望,那我非常高興看到你們破鏡重圓。下面提問,這段時間,你倆相處愉快嗎?」

  李博懷:「挺好。」

  楊爾:「還行。」

  「如果婚姻一直維持這種狀態,你們還會離婚嗎?」

  兩人一起搖頭。

  「如果復婚,你們能把這種狀態持續下去嗎?」

  兩人又一起搖頭:「不敢保證。」

  李博懷:「我沒問題,主要看你媽。」

  楊爾:「我對自己沒信心,不敢打包票。」

  「鑒於這種模稜兩可的狀況,我建議你們——試復婚!」

  「復婚還能試?」

  「當然!爸,你搬回家住,恢復三口之家,共同生活一段時間,結合實際情況,慎重做出最終決定,這就是試的作用。到時候不管復還是分,我尊重你們意願。」

  楊爾、李博懷交換眼神,全盤接受:「靠譜!」

  霹靂終於不必再把聰明才智浪費在背後搞陰謀詭計、當幕後黑手上,也終於抵達雷蕾所說的那種「與爹媽相忘於江湖」的理想境界,她和父母互相放對方一馬,互相成全對方在自我實現的道路上一騎絕塵。

  當趙青楚和李霹靂業已抵達幸福的彼岸,錢小樣還在不幸的汪洋裡遨遊。

  她有一個大路通天、可以抵達的幸福彼岸不去,偏偏在此路不通的陰溝裡踽踽獨行,她學會了對現實有妥協、對自己有自知、對家庭有責任、對職業有態度,但她死活學不會對感情說放棄。

  堅持者都孤獨,因為他們到最後,就是自己和自己對抗。小樣也像跟自己過不去似的,在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的路上埋頭獨行。她賣掉方奶奶房子,把方宇衣物、雜物濃縮成幾隻旅行袋;接著把賣房款濃縮成一本20萬存折,替方宇還給周晉;然後每天勤奮工作、照顧父親,單調充實地把自己填滿。

  其餘時間,全部用來等待。

  半年時間,有人可以創造出一部家喻戶曉、永被銘記的作品,有人可以結束一段感情、再開始另外一段,有人可以孕育一條小生命從無到有,還有人可以在股票指數上激流勇進、來回過山車。半年時間,猶如老太太的裹腳布,足夠冗長,人人分秒必用、只爭朝夕,可錢小樣只做了一件事。

  方宇邁出監獄,不知所往,外面沒有他家,沒有他親人,他把自己剝奪得赤條條一無所有。隨即驚訝看見挎子停在路邊,這個沒有呼吸、體溫的機器好歹還屬於他,可它自己是怎麼溜躂到這兒來的?

  他走過去,見挎斗裡裝著幾隻旅行袋,耳邊響起魂牽夢繫的呵斥。

  「出來啦混蛋?」

  方宇不用抬頭就知道是誰,他不能看、也不敢看,要遮掩眼裡洪水肆虐:「出來了。」

  「打算去哪兒呀你?」

  「不知道。」

  「身上有錢嗎?」

  「沒有。」

  「還躲我嗎?」

  「這會兒真躲不了。」

  小樣抖出一張銀行卡:「房子幫你賣得了,太舊,價錢沒你想得那麼高,20萬還周晉,這裡還剩5萬,拿去夠你花一陣的。舊傢俱估計你不要,我跟房子一塊兒處理了,有用東西都斂在這幾隻袋裡,是你全部家當。」

  「辛苦你。」

  「交代完畢,走人。」小樣揚長而去。

  「小樣!」

  「怎麼著?」

  「半年沒見……」

  「有那麼長嗎?」

  「182天,你還好嗎?」

  「哪方面?你想問感情吧?」

  她沖遠處一招手,他順她視線一看——高齊朝他們走來,笑容可掬。

  高齊熱情招呼:「聊得怎麼樣你們倆?」

  小樣:「聊完了。」

  「這麼快就聊完了?」高齊伸手握住方宇,「方宇,祝賀你重獲自由。」

  方宇不明狀況,百爪撓心:「我正問小樣,她……你們好嗎?」

  高齊:「很好哇。」

  小樣一挽高齊胳膊:「我和高齊打算下個月結婚。」

  方宇頃刻被打下十八層地獄:「是……嗎?」

  高齊:「到時候希望你能來參加我們婚禮。」

  小樣步步緊逼:「你能來嗎?」

  方宇:「爭取。」

  小樣:「那等我們給你發帖子吧。高齊,咱走!」

  方宇目睹小樣身邊原來專屬自己的位置只用182天就被高齊成功篡位,殘酷鎮壓了心底悲傷,告訴自己願賭服輸。可當故地重遊,在方奶奶家周圍逡巡一圈後,他找到正當的悲傷理由,在懷念老人旗號的遮掩下,找個背人地兒,方宇仰天長哭、水漫金山。正哭到高潮,一張紙巾覆蓋住他臉,瞬間淚透。方宇掀開紙巾,發現一切被高齊盡收眼底。

  「知道這會兒你心裡肯定不好受,所以過來陪你聊聊。」

  對方居高臨下、貓哭老鼠的體恤、賑濟狀,觸動了方宇化悲痛為憤怒的電門,他一下就躥了。

  「我和你有什麼好聊的?!贏就贏了,還虛情假意來享受勝利者的快感?虛偽!假惺惺說什麼和我公平競爭,堅決不許自己乘人之危趁火打劫,你他娘的最虛偽了!」

  高齊十分無辜:「不是你讓我抓緊,說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嗎?」

  「我讓你劫你還真劫呀?」

  「你怎麼出爾反爾?到底什麼意思?」

  「最膩歪你這副嘴臉,裝高尚、扮超脫!好像你這輩子不自私、不嫉妒、不吃醋、不在背後拿小針扎情敵似的!」

  「方宇你得跟我去趟醫院。」

  「幹嗎?」

  「你現在精神狀態出了問題。」

  「沒有!我告訴你:正常人都我這種精神狀態,五穀雜糧、拉屎放屁,高興了就笑,痛苦了就哭……」

  話頭兒被人接過去:「失戀就嫉妒吃醋外加惱羞成怒上躥下跳。」氣死人不償命的錢小樣閃亮登場,奮將余勇追窮寇,殺方宇個片甲不留,「你不親口說過嗎?我要真覺得高齊好,和他在一起更幸福,你就豁出去,含淚把我交到他手上,為我唱《只要你過得比我好》,那現在交吧。」

  小樣把手伸到方宇面前,要求他完成親手把愛人交到情敵手上的壯舉。

  方宇一動不動,慘絕人寰的人間悲劇催他登場。

  小樣一聲開場鑼鼓:「唱呀你倒是!」

  方宇咬住後槽牙:「只要你過得比我好,過得比我好,什麼事都難不倒,快樂在你身邊圍繞……」哽咽與歌曲共出,涕和淚齊下,親手把小樣手塞進高齊手裡,掉頭離去。

  被高齊一把拽住,左手小樣、右手方宇,再把他倆合併一處:「還是我唱《只要你過得比我好》吧,下月婚禮,我是伴郎,你是新郎。」抽身而退。

  其實另外有首歌更契合此刻高齊的心情:「請你一定要比我幸福,才不枉費我狼狽退出,再痛也不說苦,愛不用抱歉來彌補,至少我能成全你的追逐;請記得你要比我幸福,才值得我對自己殘酷,我默默地倒數,最後再把你看清楚,看你眼裡的我好模糊,慢慢被放逐。」

  大悲之後就是大喜,方宇升回天堂,他接觸到小樣殺死人的眼神,隨即遭到劈頭蓋臉的暴打。

  「你憑什麼替我決定幸福?我就認不清現實,就一條道走到黑了,堅守一樣東西容易嗎?讓你拆我台,我打死你!打死你!」

  用整整半年時間,錢小樣才把等待這件單調乏味、缺乏技術含量的事情做完。

  愛情失而復得,不,從未失去,但其他方面方宇百廢待興,不管事業還是生活。

  小樣授命帶他來到一家新車行外,方宇看得疑惑:「這不是一家修理行嗎?周晉讓你帶我來這幹嗎?」

  「不知道,我就負責把你帶到。」

  周晉、青楚一起從裡面迎出來:「歡迎來到你的地盤。」

  方宇更糊塗了:「我地盤?」

  四人走進車行,一切都是新的。

  周晉:「方宇你覺得這裡怎麼樣?」

  方宇:「當然好!」

  周晉:「交給你經營能弄好嗎?」

  方宇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就去看小樣。

  小樣:「我保證和你一樣,也是第一次聽說。」

  周晉:「我現在自己創業,也涉足地產以外行業,這家車行是我用你還的20萬,再追加一點投資盤下來的,我是董事長,任命你為總經理、總技師。」

  方宇:「我要是經營不好,賠了呢?」

  周晉:「那算我瞎眼,缺乏投資眼光。」

  方宇:「謝謝你哥們兒,我會用結果證明你眼光不錯。」

  有了事業支持,方宇決定將生活問題一舉解決。

  這天,楊杉推著錢進來的輪椅回到小區,猛然發現柵欄上拉著一條長橫幅,紅底金字:「阿姨叔叔,請你們把小樣嫁給我!」

  倆大人看得直傻眼,楊杉推輪椅走過去,錢進來撫摸條幅,忍不住直樂:「有創意!」楊杉動手想解條幅,系得太緊,解不開,於是放棄,推丈夫就走。錢進來抗議:「哎我還想再看看呢!」楊杉置之不理。

  眼不見心不煩,躲過一條,第二條又攔住去路:「我會一生一世好好對待她!」

  楊杉悶頭疾行,走到樓門口,這回視而不見解決不了問題,因為繞不開,方宇、小樣並肩站在唯一出入口,兩手攥得如焊接一般嚴絲合縫。

  方宇:「阿姨叔叔,讓我給你們家當包身工吧。」

  錢進來喝彩:「方宇你真執著!我沒意見,就看你媽了。」

  楊杉斜睨丈夫:「你想架空我?」

  小樣:「媽,我不是不能自己做主,但最盼望得到你支持。」

  楊杉負隅頑抗:「我要死活不讓,能攔住你們嗎?」

  倆孩子一起搖頭:「攔不住!」

  楊杉舉手投降:「你們贏了!」

  郎心平說,不能改變兒女的結果,就幫他們完善過程。楊杉承認失敗,既然母親無法引領女兒抵達自己規劃的幸福彼岸,那她還可以幫助孩子通過羊腸小道尋找幸福,前往幸福的道路各有不同,但也許殊途同歸。

  兩個前混混加倒霉蛋兒,終於攜手投身婚姻熔爐,相濡以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鍛造為一體。

  「我不帥、本事不大、掙錢不多、背一身債、又犯過錯,你願意嫁給我嗎?」

  「願意!我不漂亮、會點京劇護理和速記、連累你背一身債、還為我犯錯,你願意娶我嗎?」

  「願意!」

  周晉大聲詢問婚禮現場:「在場有人反對他倆結合嗎?第一次提問!第二次!第三次!」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全體先把視線聚焦高齊,高齊率先鼓掌,最後又一起看向楊杉,楊杉含笑點頭。

  周晉一錘定音:「成交!」

  小樣、方宇互相給對方無名指套上樸實無華、物美無價的紙戒指環,他們的愛情焊接得太死,不需外力捏合,紙環足矣維繫。

  賓客散去,剩下楊家人內部交流。

  家長們一桌:郎心平、楊怡、楊爾、楊杉、錢進來、李博懷。

  楊怡:「我說楊爾,你和李博懷倆人試復婚感覺如何?」

  李博懷:「不錯,還不錯。」

  楊杉:「打算試到什麼時候?」

  楊爾:「我們搶在小樣、方宇頭前一步,綠本換紅本了。」

  李博懷制止大家:「低調低調,折騰一溜夠回到起點,臊得慌,就不再驚動大家了。」

  郎心平:「霹靂什麼意見?」

  楊爾:「人家就一句話:你的黃昏你做主。」

  楊杉目光久久流連在高齊身上。

  楊怡碰碰她胳膊肘:「還惋惜呢?」

  楊杉:「唉,多好的姑爺,沒緣分。」

  楊怡:「楊爾,我和三兒沒轍了,把高齊留在楊家的艱巨任務就落在你身上了。」

  楊爾:「我家霹靂還小。」

  楊怡:「二十不小了,趁她還沒男朋友,你先下手為強。」

  楊爾:「霹靂沒談過戀愛,還很單純。」

  李博懷:「沒經過調查分析,不要輕易下結論。」

  楊爾:「什麼意思?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

  霹靂走來撂下一句話,擲地有聲:「高齊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傲然離開。

  楊爾一口食物噎在嘴裡:「啊?」當媽的所知似乎非常有限。

  錢進來對楊杉耳語:「媳婦,跟你商量點事。我腿治得差不多了,也不能再繼續拖累孩子了,咱是不是該撤了?」

  楊杉:「你意思是回寧夏?」

  錢進來:「人家沒咱指導過得也不錯,不在他們眼前,孩子更滋潤。」

  楊杉點頭許可:「我覺得可以。」

  年輕人一桌:周晉、青楚、小樣、方宇、高齊。

  方宇:「高齊,我認為你同時擁有高尚的靈魂和職業,把人性自私壓縮到最小、無私放大到最大,你簡直不是人。」

  高齊:「你還是別表揚我了,誇我比罵我還難受。」

  方宇:「我是真誠的。」

  小樣:「高齊,你必須讓我們為你做一件事,只有這樣,我們心裡才能好受一點。」

  高齊:「你們要為我做什麼?」

  小樣:「我們給你介紹個對象,行嗎?」

  高齊:「我還是自己找吧……」

  話音剛落,一聲「我來了」。鄉村女教師雷蕾身背行囊,風塵僕僕歸來,自從她登場,高齊視線就被吸引過去。

  雷蕾:「聽說這裡有熱鬧,我下火車直接殺過來了。」

  霹靂:「這回回來還回去嗎?」

  雷蕾:「當然,後天就走。」

  霹靂:「你還沒完了?」

  雷蕾:「我在那裡找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感,沒網絡、沒電視、沒電話,你就是知識信息的源頭和指引方向的燈塔,每個孩子都需要你,你每句話都給他們以啟示、希望,完全非盈利,個人價值最大化,太充實、太High了!」

  高齊主動搭話:「其實每人心裡都有一個非盈利性理想,可只有你做到了。」

  雷蕾:「我去以前也覺得放不下,其實放下就是一秒鐘的事,你要想也可以試試,去了你就會投入其中。」

  高齊:「可以想像,在別人精神領域裡留下自己的足跡,很多人因你命運從此發生改變,這種人生價值怕是用什麼貨幣也無法等價齊觀的。」

  雷蕾:「贊同!你絕對有理想主義潛質,去山區吧,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高齊:「被你一煽動,我有種立刻報名參加援建的衝動。」

  兩人你來我往,另外五人面面相覷。

  霹靂識趣起身,讓出雷蕾身邊寶座:「高齊哥哥,你坐這兒,方便交流。」

  高齊也不客氣,一屁股挨雷蕾坐下:「你在什麼地方支教?」

  雷蕾:「貴州大方縣。」

  高齊:「他們那兒的縣醫院就是我們定點援建單位。」

  雷蕾:「是嗎?縣城到我教書的村子就三個小時路程。」

  高齊:「如果我去了那兒,咱倆可以做鄰居。」

  雷蕾:「我覺得可以。」

  小樣對方宇低聲宣佈:「我看咱倆省了。」

  婚後第一天,倆人相擁而眠,相扶而起,相伴洗漱,相攜出門,愛情、生活、事業,全方位的嶄新一頁「刷拉」被掀開。

  小樣:「新一天開始了,我們要繼續努力,只要有恆心,鐵杵磨成針。」

  方宇:「那得看本來什麼材料,咱倆就是木杵,頂多磨成牙籤。」

  「針有針的用處,牙籤有牙籤的用武之地。」

  「對,我們會磨成牙籤,會有用的!」

  「方宇,你知道螞蟻的幸福是什麼?」

  「知道,胃口小,不貪婪。」

  「我們知足,別人吃一碗還不飽,咱有一粒就樂半年。」

  「走,我們找米去!」

  每次行駛在北京環路上,小樣都胸懷初次進京的憧憬,每一天都有機會重新開始,每一天都孕育希望,才華橫溢的錢小樣唱出自編的原創歌曲。

  「兩隻螞蟻、兩隻螞蟻,找米去、找米去,一隻找到大米,一隻找到小米,真高興!真高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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