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作者:阿越   《新宋·十字》中,石越最先的官職是「同進士及第、朝請郎、白水潭學院山長、特賜出入禁中侍讀、賜金魚袋」,有很多讀者不解,故在此做一個解釋。   同進士及第,中國自宋至清,實際上是沒有「同進士及第」這個名目的,科舉之後,有所謂進士及第、進士自身、同進士出身、學究出身、同學究出身。我們平常所說的「同進士」,指的是「同進士出身」,比較著名的歷史人物我記得有曾國藩、左宗棠。所謂的「同進士及第」,實際上就是「進士及第」。這個在神宗朝並不是罕見的,我之所以要說石越是「同進士及第」而不是如王安國一樣,直接為進士及第,是因為石越是以山林隱逸之身份特詔的,實際上賜布衣進士及第,在宋代都是要經過制科考試的,不是想賜就賜的。而石越的情況顯然不同,所以我考慮了一下古代授官的精神,還是決定石越為「賜同進士及第」,意思是相當於進士及第。這樣做也是有我的理由的,第一,制科出身的進士及第,俗語中亦稱「同進士及第」;第二,以「中書同下平章事」和「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這一官職為例,我詳考宋代,竊以為竟是同一官職的混稱——此或是我讀書不細之故,但是在《宋史》,常常此處見某人官中書同下平章事,彼處則為「同平章事」,故頗以為宋代於此,並不細分。又,進士及第,是正七品,進士出身為從七品,同進士出身為正八品。   朝請郎,這是一個階官。沒什麼太多的意義,正七品上(比正七品略高一點點)。不過按例應當賜的。如果石越有一天倒霉,被罷了官,這個階官一般還是會保留的,這就是他的「本官」,他的「基本工資」就是按這個定——並非是如某些人以為的,俸米服飾由此定,因為職事官另有「獎金」,而服飾一般是哪個官大就穿哪種。石越可以很快的做到公卿之位,但是他階官的位置,則只能按年資考核陞遷。所以極有可能,某人的本官還是七品六品,但是他實際上的官職卻可能三品二品一品,這就叫「守某官」;如果有人做了一輩子官,本官升得挺高了,可是職事官卻還不過是個七品,也是有可能的,這就叫「行某官」。宋代元豐以前的官制相當混亂,但是如果參考唐代的例子來看,卻還是可以得其大概的。石越一開始就有朝請郎這樣的本官,算是挺不錯了。   白水潭學院山長,宋代民間學院的山長,並不是朝廷正式委任的官職。不過我想我在小說中已經表達得比較明白了,白水潭學院有半官方性質,只是為了和國子監、太學相別,才不讓石越做祭酒之類的官,而是皇帝親賜山長之職,主要是亦顧忌到石越身份的超然性。這個竊以為並不是不可能的,其性質亦不能等同於職事官,只是一種官方對白水潭學院的認可。包括沈括、葉祖洽等一大批在現職官員,亦由皇帝特旨,許其在白水潭學院兼課講學,亦是白水潭學院半官方性質的表現。其實當時就有一個和石越差不多性質的人物叫常秩,也是屢征不起的,後來終於出仕,對他的任命中,有一項就是主管國子監。所以說在給石越的任命中,我是充分考慮了可行性的。   特賜出入禁中侍讀,這個就不用說了,典籍上肯定沒有這種官職的,說是臨時的差遣也好,說是加官也好,就是那麼回事,這道任命,是給石越一個中朝官的位置,方便他參贊機務,議論朝政。有朋友告訴我,說有讀者說朝請郎不能做侍讀,只能作侍講。這個我就沒有聽說過了,實在不知道出自何典。實際上我根本就沒有聽說過宋代的階官會影響官員的任命,這種事情我聽都沒有聽說過的。況且侍講與侍讀,在本質上來說,都是中朝官。   賜金魚袋,這是一種恩寵。和賜紫是一樣的,賜金魚袋亦是一種恩寵。在宋代,大量的是賜紫金魚袋,就是說賜紫與賜金魚袋一同賜,例如著名的辛棄疾就是曾經被賜紫金魚袋過的。單賜紫和單賜金魚袋的事情,也是有的,宋代的記載散見於筆記小說之中,而唐代則極其普遍,宋代很多東西,都是承唐代而來的,特別元豐改制之前,只要唐代有例可援,在宋代做就不算出格,小說中石越就是只賜金魚袋,不賜紫,石越做為屢征不起的大賢——他的成就較之治春秋的常秩要出色得多,答對稱旨,僅授七品之官,不足以示朝廷之重視,因此特賜金魚袋,彰顯他的與眾不同,這是題中應有之義。這件事無非是一個政治上的信號。對元老勳舊,則更多的是一種榮譽,對於新貴,則是明顯的告訴大家,這個人得寵了。大抵七品官是服綠無袋的,而紫金魚袋是四品以上的待遇,另外還有賜玉帶的(評書裡經常說紫袍玉帶),那是三品以上的待遇。這個的意義,相當於滿清賜什麼雙眼花翎之類吧。 作品相關 關於《新宋》兵制改革徵求意見稿   《新宋》第一卷《十字》業已完成三分之二,尚餘五節十五萬字左右未完成,但在今年之內,會結束連載。然後從明年開始第二卷《權柄》。在第二卷中,有三條主線,一是石越在大宋內部推行的政治改革;二是對外的戰爭(對西夏或遼,沒有選定,我的朋友們爭議很大,學歷史的朋友無一例外堅定的認為,應當首先攻擊遼國,因為當時的遼國,實際上根本不堪一擊,相比之下,西夏要堅韌得多,雖然西夏國內亦矛盾盾重重,如果不是宋人無能,西夏本來應當在歷史上就應當在此時滅亡的——這個問題,我會根據情節的需要進行選擇的);三是伴隨著政治改革引起的權力鬥爭與衝突。   作品很多程度上,都是阿越自己的問題,作者不能偷懶把責任推給讀者。在第二卷的改革中,官制改革(取代元豐改制)會有相當專業的朋友幫助我,不存在任何問題。但是兵制改革的問題,阿越想在此徵求讀者之意見與建議——前提:凡是以軍、師、旅、團之類現代化名詞提意見,並大力推薦三三制者,一概回絕,請不要提這種意見,亂費大家的時間,也不要和我爭辯,阿越在此宣佈,「簡單粗暴」的否決。阿越個人有個不好的毛病,一聽到古代出現什麼旅長團長這種類型的官職名稱,我就實在缺少興趣(實際情況比這個更嚴重,但是說出來有傷害人之嫌疑,所以不說)。小說中的官職,絕大部分肯定是符合宋代官名精神的。   阿越之所以要徵求意見,是於軍制、兵制本身,阿越可能屬於外行,我對於古代的軍制還可以並不陌生,但是我希望有一種更優秀的軍製出現。因此把阿越的構思簡介如下,凡願意賜教的讀者,請在幻劍書評區「兵制改革意見」這一主題貼下回貼——因為第二卷要明年才開始寫,如果大家各自發主題貼,只怕我看過了也忘記了。我會把「兵制改革意見」主題置頂,大家只要回復改主題就可以討論並提意見與建議。在幻劍的會客室,我也會開一個「兵制改革意見」的主題。到時候阿越只需要查詢這兩個主題,就可以看到大家的意見了。在此先致謝意。   兵制改革草綱:   三十萬精兵。   行義務兵制,每戶僅征一男(18至20歲),平時自願,戰時強迫。入伍者須體檢、軍訓合格,方為正式入伍。入伍後客戶、二等戶以下全家免一切役、稅,一等戶免役,稅減十分之一。中級軍官以下,役齡不得超過十年,一般六年退役。退役後許科考,可為吏,可入地方部隊。十年內一切役、稅減半。   以上為三十萬禁軍之徵兵與待遇。十萬分駐河北,十五萬駐京師附近,五萬駐西北。   地方軍隊謂廂軍,小郡不得超過千人,大郡不得超過三千人,邊郡軍州不得超過一萬五千人(可由特旨增加)。總數在二十萬左右。亦由義務徵召,四年制兵役,服役間免全戶一切役、稅(同禁軍),不得在本鄉服役。平時維護治安,鎮壓反叛,參預地方工程建設。退役後三年內一切役、稅減半。   巡檢部隊,小縣不過三十人,大縣不過百人。志願加入,六十歲退役,在役期間有薪酬,無任何特權,皆在本鄉服役。(即衙役等)   工程兵部隊,由原禁軍、廂軍裁減組成,修路、工程、建造等等事誼。(凡退役者,三年內免一切役、稅,七年內役、稅減半)   屯田軍,由原禁軍、廂軍裁減組成,赴湖廣、西北屯田,三年內國家照發俸祿,十年內免征役、稅。允許自由開發,設屯田軍使、副管理(文官)。朝廷不發糧餉。   除冗兵之策:   一、禁軍中凡年過六十者,願返鄉者自便,遣銀三十貫,無親屬者強制轉入屯田軍。   二、禁軍中年四十五至六十者,聽自便,轉入工程軍或屯田軍,願退役者,五年內役、稅減半。   三、禁軍中年四十五以下者,每歲考核,名次在最後百分之十者,轉入工程兵或屯田軍   四、禁軍中級軍官亦得考核如上   五、去黥配   六、西北暫不實行   七、廂軍按年裁減,舊廂軍全部轉為工程兵或屯田軍   ……   練兵之法:未定。   軍制:   禁軍:共三十萬,其中馬軍三萬,步軍二十三萬,水軍二萬,侍衛親軍馬軍八千,侍衛親軍步軍一萬二。   步軍每三千人為一衛,長官為指揮衛一名、副指揮衛一名、行軍衛參謀若干名;每一萬人為一司,長官稱指揮使、副指揮使,行軍司參謀。全國共二十三司指揮使,有事時統兵官稱都指揮使、經略使,不常設,有事則設,無事則省。   士兵一般六年退役,使軍官不能私恩。軍官親衛隊不得超過六百人,亦按常例六年退役。又每司、衛皆有一百軍法隊,長官為監軍使,監軍使不得參預指揮、訓練,亦當遵軍訓,一般並不作戰,按資陞遷。軍中處斬行軍參謀以上軍官,將領不得擅行,須交監軍使押送回京送軍法處審問定罪。監軍使記錄戰爭情況,如實上報,可處斬臨陣脫逃、叛亂等人。監軍使監陣脫逃,第一副監軍使、主將皆可立斬以聞,每監軍使設三副使,三副使與監軍使並不相統屬,各自記錄報聞。若監軍使死,則第一副使接任,依次如此,互相監視。   國家軍機,決於樞密院與兵部。   樞密院有樞密使、副數名,下有作訓司、軍法司(管軍法官、監軍使)、侍衛司、樞密會議(使、副、高級將領、元老大臣參加,向皇帝提供決策建議,討論戰爭方針)、審官司、細作司。   兵部轄考功司、軍器監、群牧司、兵籍司、屯田司(在工部還在兵部未定)、武學監   以上,必有不夠周詳之處,請大家賜教。 作品相關 關於忌諱   王安石在趙頊面說石越當為子孫相,有謂大不敬者。實不然,當年仁宗得蘇軾謂子孫相,難道說是在自咒其死?歷來皇帝之壽不長,大抵中主以上,皆能自明。宋代君臣說話,殊少忌諱。例如《清波雜誌》記:神宗問蕭註:「文彥博跛履,韓琦嘶聲,如何皆貴?」蕭注答道:「若不跛履嘶聲,陛下不得而臣。」這種話說出來,若在滿清,則是欲置大臣於死地了,而在宋朝,皇帝不過一笑了之,而士林亦不過以為高論,誰曾以為是大不敬?另外韓琦之子(或孫)曾作書,謂皇帝非韓琦不得立,語涉悖狂,滿清不論,便是在漢朝,非族誅不可,但在宋代,亦不過輕輕挨批評而已。宋人風範,實非他朝所能比,乃是中國歷史上,最為特殊的一個時代。若以他朝之精神來揣宋人之實,未免差之千里。   若想揣見宋人風貌,阿越為寫《新宋》一書,頗涉故典,略有一得之愚。《宋史》、《續通鑒》、《宋史紀事本末》等史書可以為綱,知其大事節要;而細微的精神,還得向筆記小說中尋。筆記小說中所記人物,一個個面貌生動,真正能讓人感覺到那是一個可愛的時代。若司馬溫公,在下學史,素所景仰,平素與友論及,皆稱溫公而不名。此公給人感覺,不過是一個滿腹學問,為人方正的迂君子,至少也是一面嚴肅相。而讀筆記小說,所記一事,則讓人覺其另有一種可愛處。筆記記載:司馬君實有一老僕,一向稱呼溫公為「君實」,蘇軾異之,對僕說,你應當叫「君實相公」才對,老僕此後便如蘇軾所說呼之,司馬君實歎道:「吾家有一良僕,卻被蘇子瞻教壞了。」小小一則筆記,司馬光、蘇軾、老僕三人的風貌,便躍然紙上,讓人不覺莞爾。   其他如范純仁在陳,以俸金作布被三千,以濟寒士,門下亦常多有食客。若在某朝,或謂其收買人心,易為奸人所誣害。而在宋朝,范純仁雖在貶中,亦無人以此為口實。故小說之中,桑充國能行仁義而無後患。   如此種種,請諸君明鑒。小說所敘,是天水之朝事,而非滿清事,今世中國,所傳之傳統,實滿清之傳統,天水一朝精神絕斷千年之久,凡論及當時之事,若以想當然,不免難得其實。在下學問疏淺,又不過是講一個故事,其中自然疏落謬誤之處不少,但是下筆用心,從未敢輕率。小說之中,種種不經意的細節,一般讀者或者輕易跳過,但其實卻往往多有出處,並非平空構建之物。比如第二卷第一章,謂曹後吃江西金橘,此事若是常讀宋人筆記之讀者見之,當可會然一笑矣。 第一卷《十字》 《十字》主要人物簡介   以下只是《十字》中主要的出場人物,並非全部人物,其簡介也只限於《十字》的內容,並不涉入到下一卷。有些人物在第二卷《權柄》中甚至是重要人物,在這裡也並未列出。這個主要人物表是為了幫助讀者更好的閱讀《十字》而寫,所以有其局限性。   石越:現代歷史系畢業青年,受過良好的教育,因為不可知的原因被傳送至北宋熙寧二年,從此開始他的傳奇一生,當時按實際年齡算,他二十一歲。石越天性謹慎,不喜歡冒險,表面隨和,不喜抗爭,但是骨子裡卻有著相當的固執性格。總體來說有著浪漫主義與理想主義的性格,但又絕對的理性與現實。   王安石:北宋著名的改革家,一生以孟子自喻,期待能夠憑自己的力量把宋朝帶向一個富強的道路上,但是在歷史上終以失敗告終。史載說他聰明過人,性格倔強,不太喜歡修飾自己的外表。他當上宰相後一意以征誅之術(把不滿者趕出朝廷)來推行自己的新法,卻相當的不注意吏治,過份看重政策與制度的重要性,加上他是南方人,在新法實行中並沒有考慮到北方人的利益,因此種種原因綜合作用,讓他走向了無可避免的失敗。在熙寧二年的時候,他五十歲,任參知政事。這個「拗相公」對石越的觀感相當的複雜,一方面是對於自己的自信,讓他認為石越總是在妨礙他推行新法;另一方面他不得不正視石越的許多過人之處。實際上,在那個時代,王安石是最有可能與石越有許多共同語言的人物,但是造物弄人,以王安石的性格加上兩人的政治地位,讓兩人的關係顯得並不那麼樂觀。   司馬光:北宋著名的歷史學家,以《資治通鑒》而名留史冊。但在當時,他卻是保守派的代表人物。雖然身為王安石的好友,但是一方面在學術上,他是「史學派」的領袖,與王安石的「經術派」相對立;另一方面,他是北方士子中洛派和朔派共同的領軍人物,與王安石所代表的南方派相對立;而在政治上,他有著保守的立場,雖然他亦表現出改革政治的傾向,但是他的所謂改革卻是更注重於人事而非制度,甚至他在最後瘋狂的拒絕任何制度上的改革。在王安石當權後不久,他被貶往洛陽,任西京留守。在熙寧二年,司馬光五十二歲。因為保守派共同的困境,即對制度提不出建設性的意見,而只能糾纏於新法實施過程中出現的不良現象來反對新法,因此並不受到皇帝的重視,直到石越出現後,保守派中所包括的溫和改革派自覺不自覺的形成了和石越的政治盟友關係。但是司馬光的生性嚴謹,讓他終於不能和石越這個小他三十多歲的人成為好友,雖然他非常的佩服石越的才學與見識。   蘇軾:北宋著名的文學家,在政治上則是當時蜀派的代表人物。蜀派是介於南方派與北方派的派系,因為地域的原因,蜀派既有南方派的特點也有北方派的特點。所以其代表人物蘇軾的政治理念也比較折中,一方面反對王安石過於激烈的變革,希望在變革能夠穩步推行,考慮到現實的狀況;一方面也反對完全的保守,認為變革是在所難免與必須的事情。因為這種看似理性的態度,所以無論新黨當政或舊黨當政,蘇軾總是不能得志。在熙寧二年,蘇軾三十四歲。他生性豪爽,達觀,才華橫溢,很年輕的時候就享有才名,卻喜歡幫助年輕的讀書人。他和石越私交良好,終其一生皆是石越是良師益友,但是在某些方面,他似乎並不能理解石越的手段。這是一個只能從光明面來理解事物的讀書人。   趙頊:歷史上北宋的神宗皇帝。但顯然「神宗」這個謚號不足以表彰他在小說中的功績,所以小說中並不稱他為「神宗皇帝」,事實上他也有更為偉大光彩的謚號。這個年輕的皇帝是歷史上非常有抱負的君主,雖然苛刻的史家也許會譏諷的稱他「志大才疏」,而不少人也不不太公平的指責他立場不堅定。這個十八歲登基(或謂二十歲),三十六歲去世的年輕皇帝自一即位起,就一心一意想要勵精圖治。他無法忍受向蠻夷歲貢的恥辱,因此在他的治下開始了王安石變法的篇章。雖然王安石的政治地位並非一直很穩固,但在重重的壓力下,新法也並沒有因為王安石不在相位而被廢除,對於新法他表現出了足夠的堅定。這個年輕的皇帝,曾經立誓要恢復漢唐故土,繼承宋太祖的遺志,但是一生的不得意終於讓他心力交瘁而英年早逝。在熙寧二年的時候,他年僅二十歲。這個年輕皇帝的性格,有著急躁、剛決的一面,也有著對臣下優容的一面,總的來說,也是一個矛盾的性格。   王倩兒:王安石之女。熙寧二年時她年僅十六歲,這是一個聰明的女孩子。雖然以她的經歷來說,在當時也許為很多人所羨慕,但是對於她來說,卻並不能夠很簡單的形容。雖然她的婚姻在某種意義上一樁政治婚姻,皇帝借此來緩和他所信任的兩個臣子:石越和王安石的關係;但是以她的本心,她對於石越還是有著深深的愛戀。而石越對她,也抱有極深的感情,甚至認為自己穿越千年的時光,也許就是為了來愛這個冰雪聰明的女子。但是在另一方面,她卻不得不在父兄與自己心愛的男人之間做感情的交戰,因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男子,卻分屬於政治上的兩個陣營,而每個人都無比堅定的相信自己的理想才是正確的。   楚雲兒:碧月軒的著名歌妓,石越最堅定的追隨者之一。對於石越,她有著極深的感情,而且她也是石越最初認識的女孩子之一。但是二人的地位實在過懸殊,雖然都可能發生,但在第一卷中,發生的事情有限……這個女孩驕傲而自卑,溫柔解人卻又能用淡淡的笑容拒人於千里之外,久歷風塵卻又不可救藥的執著於真正的愛情……   李丁文:字潛光,河北人。即舊版中的「李一俠」,石越最重要的幕僚。他精通縱橫之術,有幹才。在歷史上雖然籍籍無名,但是因為石越的出現,他的人生也完全改變。熙寧二年時他三十歲。   段子介:字譽之,江西人。一個喜歡任俠的儒生,石越的重要幕僚。最適合他的職位無疑是監察御史。段子介是那種一邊喝酒一邊擊劍高歌的人物,最喜歡做的事情是蕩盡天下不平之事。但是他並非是一個簡單化的人物,所以石越也常常托他做一些更重要更需要權謀與冷靜的事情。熙寧二年時他二十五歲。   唐棣:字毅夫,四川人。石越的摯友,也是最初幫助石越的人。如果放在歷史上,他可能只是一人平凡的底層官僚,但是因為他和石越的關係,讓他無法太平凡。他是《論語正義》的署名作者之一,進士出身,鋼鐵司的重要主持人之一。熙寧二年時他二十三歲。   桑充國:字長卿,開封人。石越的崇拜者。出身於一個商人的家庭卻對經商毫無興趣,最後考上進士卻不願意做官,最終成為大宋最大的印書館的社長,第一份報紙的創始人。是深受石越影響的人物。熙寧二年時他十八歲。   唐甘南:字堅夷,唐棣的二叔,石越重要的贊助人與合夥人。以目光獨到、滿臉笑容而著稱。在大宋棉紡工業、印刷工業等歷史上,皆佔有重要的位置。後世曾經有人認為他是除呂不韋之外最成功的商人。   桑俞楚:桑充國之父,桑家與石越有著極不尋常的關係。他同時也是唐甘南的重要合夥人。當然,他對歷史的貢獻遠不止於此。   李敦敏:字修文,江寧人。石越的崇拜者,熙寧二年進士出身。雖然被人諷刺為「機敏而無主見」,但卻是石黨中立場最堅定的人物之一。   柴貴友:字景初,四川人。石越的崇拜者,熙寧二年進士出身,與其弟柴貴誼同為石黨中唐氏一派(石越最初的追隨者,石越對他們有著極其不尋常的重要利益)的重要人物。   柴貴誼:字景中,四川人。石越的崇拜者,熙寧二年進士出身,是一個出色的地方官。   秦觀:字少游,高郵人。歷史上著名的才子與蘇門學士之一。其詞作以婉轉哀怨而著稱,但是他的性格卻是喜歡讀兵書。但是終於過份的淪為清談高議,缺少實幹的氣質。他亦是石黨中的重要人物,一個敏感而豪邁的人物,做為皇帝秘書參贊機務已是他才華的極限。   司馬夢求:字純父,開封人。智謀之士,石越的重要幕僚之一。   吳安國:字鎮卿,福建人。對石越有著許多不滿,關心百姓疾苦的書生。最終成為石黨中的重要人物之一。   吳從龍:字子雲,開封人。精通禮儀。石黨中重要人物之一。   蔡京:字元長。歷史上著名的奸相,但其時尚且年輕,鬱鬱不得志。石黨中重要人物之一。在大宋財政重建上,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王雱:字元澤。王安石之子,性格驕傲、偏執,不容異見。但為人極有才華,對其父的新法起了重要的影響,最新黨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但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作法,往往讓人所不恥。   呂惠卿:字吉甫。福建泉州人。新黨中最大的投機分子,以王安石的學生自居。他是新黨投機派的代表人物,借助變法之機,以贊成變法之名,謀取自己的私利,竊居高位。其人表面上溫文爾雅,才華過人,長於舌辯,極擅權詐之術。   蔡確、鄧綰:新黨中的投機分子,都做過御史,是與石越直接對抗的代表人物。   沈括:著名的科學家,當時站在智慧最高峰的人物。石黨中重要人物之一。   程顥、程頤:理學的主要創始人之一。歷史上開始支持新黨其後反對之。石越的同情者。   曾布:新黨的核心人物,王安石的重要助手之一。   歐陽修:字永叔,江西人。被人污蔑與自己的外甥女有私情後,雖然得到平反,但因為種種政治上的互相傾軋,終於讓他的政治生命終結。 第一卷《十字》 第一節 熙寧二年   歷史有無數種可能,因此人類的生活才變得充滿意義。   ——佚名   ※※※   這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天,一望無際的大雪給古老的開封城添上了銀裝,來往於汴京城的人們都一無例外的戴著斗笠,穿著蓑衣,在深幾達一尺的雪中艱難的跋涉,便是曾經人來人往的官道上,馬車也已經不可通行了。號稱「人口上百萬,富麗甲天下」的汴京,因著黃河的結冰,便是連那汴河之上,也缺少了以往的熱鬧與喧囂。   因為人煙的稀少,守護開封外城的士兵們也變得非常的懈怠,兵器被斜靠在城門的洞壁之上,士卒們不停的搓著雙手,咒罵這個倒霉的天氣,偶爾有幾個賣柴賣碳的農夫挑著柴碳經過,兵丁們也懶得去檢查,隨他們通過了。這個時候正是被後世被稱為神宗的皇帝在位的熙寧二年、耶元1069年,大宋建國百有餘年,東京城從未發生過什麼亂子,在這承平的年代,又有什麼好擔心的呢。守城的士卒們想的,還是能夠早早接班,回去喝一口熱酒,躲在火坑邊美美的休息。   但此時在外城南二門之一的戴樓門下,穿著厚厚的冬衣的守城卒卻不能這麼輕鬆,因為一個年輕男子的到來,他們不得不勉強拿起兵器,上前盤問。因為這個男子的裝束實在過於奇特了。   穿著一件白色羽絨大衣的石越,望著這些突然緊張起來的士卒,心裡不由得不安起來,此時戴樓門的行人不過稀稀數人,怎麼看他們也像是針對自己來的。也無怪這些士卒的懷疑,因為自己的裝束,實在太過於奇特了,不僅僅服飾與此時的中國人全然不同,而且還留著一個平頭,在所謂「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損傷」的古代中國,這件事情實在顯得很怪異的。   但是雖然有點緊張,那卻只是一種自然的反應,實際上石越並不害怕。對於石越來說,實在已經沒什麼好害怕的了,在兩天前,自己莫名其妙從耶元2004年的中國穿越時空來到了這個世界,成為了自古至今「回到過去」的行動中最沒有營養的事例之一——因為石越完全不記得自己是經歷過什麼事情而回來了,彷彿他理所當然的就生活在這個世界一樣,他就出現在了這個世界上,不記得有過任何的異象。   即便是作為一個心理素質極好的人,面對這樣的不可思議而且毫無道理可以說的事情,石越的情緒也幾近崩潰。幸好他本質上是一個不可知論者,面對這樣的事情,至少不會打擊到他的信仰,倘若身為一個無神論者,面對著相對論也不能解決的問題——一個有著數十公斤質量的物體,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穿越時空來到近一千年前的古代,且記憶毫不受損——面對這種連愛因斯坦也解決不了的問題,相信任何無神論者都不得不對他的信仰產生懷疑,甚至會有崩潰感。   雖然作為不可知論者能幸運的不要產生這方面的困擾,反而可以相對平靜的接受這種事實,但是情感上的沮喪與崩潰,卻無可避免。自己出現在這個世界這個事實,不僅意味著自己從此再也不可能回到自己的世界,不可能再見自己的親人、愛人、友人,不可能再過上自己習慣已久的生活,也意味著自己需要面對全新的生活挑戰,自己需要在一個陌生的社會生存下來,並且很可能不知道意義何在?   石越隨遇而安的性格讓他頂過第一波的衝擊,能夠平平安安接受事實,並且抱著走走看看的心態,開始了向開封府的行進,但是那種認為這個世界是虛幻的不真實感,卻始終伴隨著石越。雖然這裡有實實在在的人類,並且自己也已打聽到此時正是北宋的熙寧二年,雖然自己也切切實實的會有冷、餓、痛苦等感覺,但是石越始終覺得這個世界,並不是那麼真實的。也許地獄就是這個樣子的?又或者,這是自己的前世?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想法,一不小心就跳進石越的腦海。   也因為這種不真實的感覺,讓石越並不是很害怕這些守城卒,不管怎麼樣,如果這是一個不真實的世界,你就沒有什麼好怕的。   一個看起來像是小頭目的士卒徑直走到石越跟前,較之一米七五的石越,這個守門卒要矮了不少,這氣勢也自然而然的為之一沮。他缺少中氣的喝道:「你是什麼人?有路引沒有?」   石越漫不在乎的回道:「我從華山來,我家世代隱居華山,不知道什麼路引。」這是早就想好的托辭。   當下有幾個守門卒就被他這種態度所激怒,正要上來好好教訓一下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卻被那個小頭目用手勢止住了。小頭目見識較多,石越雖然裝飾奇特,但是那件羽絨服,看起來卻不是一般人穿得起的,他態度這麼傲慢,必有所恃。此人又自稱是來自華山的隱士,須知道這年頭隱士比高官還吃香,搞不好是個連皇帝也知道名字的人物,自己可不好得罪,混口飯吃不容易,沒必要去隨便得罪人,而且這小子眉清目秀,膚色白得像個女人,更不可能像是蠻夷,那些蠻夷據說百個裡面也沒一個有這麼白的皮膚,如果不是個貴公子之類的人物,那就肯定是個讀書人。   想通這些關節,小頭目就做了決定——請示上級。有什麼不對的,由上級負責去,誰叫他們每個月的錢拿得自己多呢,這責任也由他們負吧。當下便客氣的對石越說道:「這位公子,你先這邊請,我得請上官做主,不敢私自放行,你體諒則個。」   也不管石越答不答應,便把他請到了城邊,早有一個士卒去最近的一個戰棚裡請正在烤火的長官。   石越也不多說什麼,無可無不可的站在一邊,突然有興趣欣賞起這現代難得一見的大雪來。看著這一片片有如鵝毛的大雪從天空慢慢的飄落,伴著西風在半空中翻滾、跳動,然後靜靜無聲的落在大地上,把剛剛被行人踩出的腳印覆蓋掉……一首從小熟讀了的詩突然就跳進了石越的腦海裡,那是他父親小時抱著他在膝上看雪時教給他的,因為這份父子之情,印象便特別的深刻,此時見情生景,就自然而然的吟了出來:「一片一片又一片,飛入泥潭皆不見;前消後繼不斷飛,……」剛剛想把最後一句詠出來的石越猛然覺悟,幾乎嚇出一身冷汗,這可是一首革命詩,最後一句是「終叫河山顏色變」,這樣的詩在這個時代可是反詩,自己當著這士卒的面詠出來,這不是找死嗎?   那個小頭目饒有興趣的聽著這個年青人在這裡詠詩,一邊暗暗稱讚自己剛才的決定英明果斷,不過聽到這傢伙最後一句吟不出來了,心裡又在暗暗笑話這個傢伙是個笨蛋,雖然他自己是絕不會作詩的,不過這一點也不妨礙他嘲笑人家作不出詩來。   石越卻沒有去想如何把最後一句吟完,這「終叫河山顏色變」不斷的衝擊著他的心,讓他的心以這兩三天來最強烈的節奏高速的跳動著……但很快他就冷靜下來,這幾天的飯還是那些善良的老百姓們周濟的,自己手無縛雞之力,不餓死就算不錯了,還想什麼別的?   就在這當兒,那去請示的士卒已經回來了,不過長官沒有跟他一起來,這麼冷的天,這位長官連動都懶得動一下,反而把這個來請示的士卒給臭罵一頓。這個小頭目聽了回報,為難的又思忖半天,終又想到石越沒有吟完的那首詩,最後下定決心的說:「放行。」   畢竟放一個奸細入汴京城,不見得就一定能追究到自己的責任;而得罪一個有權有勢的人,自己就肯定慘了。這利弊之間,他還是想得明白的。   進得汴京城的石越也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好做的。從戴樓門往北一直走,由新門進了內城,就可以看到開封府,然後順著御街往東,經過州橋,再過了土市子,就是整個東京最繁華的商業區,相國寺就在此處。雖然天降大雪,街上行人稀少,但是石越的奇裝異束還是吸引了不少人的側目。石越本人對此倒毫不介意,只是這一路走過去,只怕也有二十多里路,雖然街道砌得很好,但仍然不似平時好走,這一路邊走邊看,幾乎用掉石越一上午的時間。   畢竟是當時全球最繁華的地帶,大相國寺附近的店舖既便是這個時候,也多是開著營業的,而且酒樓店肆之中,客人雖無平日之多,卻也不在少數。但是對於石越來說,此時的當務之急,倒是想個辦法養活自己。   自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花錢的本事比賺錢的本事多,在這個時代要生存下去,的確是很困難。他的專業是中國古代史,在現代社會雖然是個冷門,但總算還可以找份教職謀生,可在這個時代,自己的毛筆字寫得如此歪歪扭扭,想做西席,人家還怕你誤人子弟。想到這些,石越不禁微微歎氣。   可恨的是自己來到這個世界,身上什麼都沒帶,除了一個錢包幾百塊錢外加幾張銀行卡,因為不抽煙,連個打火機都沒有,要不然多少可以當幾個錢用用。現在唯一可能當得出去的,是自己的羽絨服,但是這衣服要當出去了,沒餓死之前只怕先就凍死了。這時候天氣之惡劣,自己現在也算有所體會了。   左思右想,不得結果,石越便暗暗想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來到古代一趟不能白來,就算餓死也得旅遊一下。當下把心一橫,不管那許多,且去大相國寺看看再說,運氣好也可以從和尚那裡騙一頓飯吃。   這樣的大雪天裡,連大相國寺的和尚們也大多躲到廂房烤火去了,大雄寶殿裡不過幾個和尚在那裡唸經,還有一兩個善男信女在那裡燒香拜佛,經歷過人生巨變的石越,雖然以前一直恪守著「子不語怪力亂神」、「敬鬼神而遠之」兩大信條,既不對神佛仙鬼們頂膜崇拜,卻也能保持著一種淡淡的謙遜與敬意;但是此時此刻,石越卻情不自禁的去要了一柱香,向著菩薩恭恭敬敬的叩了幾個頭,暗暗裡禱告祁福……   拜完菩薩,石越便信步在大相國寺內散起步來。大相國寺規模極大,石越本無一定的目的,便跟著稀稀的幾個香客走動,他是覺得倘不往熱鬧處走,就得不到有用的信息,機會就會更少。不想那幾個人看他穿得如此奇怪,又一直跟著自己一行,不免有些不快,便有人朝他說道:「這位小哥可是要去看梅花?那可得朝右邊走,我們幾個卻是去聽大師講經的。」   這便是委婉的叫石越別跟著他們了,石越臉上微紅,心裡有點氣惱,想想自己幾時受過這樣的挪揄,雖然此人的話說得很委婉,但是這意思還是明白的。當下學著古人唱了個喏,說道:「多謝指點。」便轉過身真往右邊走去。   如此走得五六十步,曲徑幾轉,不料這大相國寺裡真有梅花,石越眺目而望,卻見前面一個水池旁邊,種著稀稀疏疏十數樹梅花,此時大雪壓枝下,鮮紅的梅花在枝頭迎著嚴寒怒放,讓人望之精神一振。又有四五個人圍成一圈,坐在雪中飲酒,身上的斗笠蓑衣上,都積滿了厚厚的一層雪,若不是見這些人偶爾還會動一動,遠遠望去,便是幾個雪人。   石越這也是第一回見到有人有這樣的雅興,倘是在自己生活的時代,這種行為多半要被人當成瘋子。心中好奇,腳下就朝著那邊走去了,他故意放重腳步,在雪裡踩出「卡嚓」、「卡嚓」的聲音,走得近了幾步,果然那幾個人更循聲望了過來。   石越像模像樣的抱拳,沖幾個人唱了個諾,朗聲說道:「有擾各位的雅興。」   那五個人都是年青人,蓑衣之下,全是儒生打扮,五人都是來京參加省試的貢生,平日住在客棧裡,因為聽到相國寺梅花開得好,便相約到這裡來飲酒賞花吟詩,其時王安石方以天下人望而為參知政事,進士科詩賦未罷,這幾位來此吟詩,一方面固然是文人習氣,一方面也是為了來年的春闈。這當中最為慷慨任俠的一位,姓唐名棣,表字毅夫,卻是蜀中人士,家裡祖輩父輩本是個商人出身,到他這一代,方讓他讀書圖個仕途出身。   有宋一代,對商人及其家屬作官並沒有太多的限制,王辟之的《澠水談燕錄》就曾記載北宋時曹州商人於令儀的子侄多人考中進士的故事,這唐棣自小聰明,二十歲便通過了取解試,正是春風得意之時。平日因為家裡有錢,出手就大方,最喜歡扶危濟困,全沒半點商人貪利的毛病,經常惹得他老爺子又愛又恨,一邊裡愛這個麟兒聰明多智又孝順長輩,一邊裡又恨這個小子不把錢當成錢,全沒有半點家風。不過因為他是家裡的長子,又是最有希望和前途的一位,這上上下下對他都是格外寵愛。   他手頭有錢,又最愛交朋友,這客棧一同住的幾位來禮部參加明春省試的貢生,沒幾天就混熟了。四川人沒看過下這麼大的雪,今日便是趁著這個興,自己買了酒,請這四個書生一同來大相國寺賞花。這些書生都是年輕好事之人,這種頗有古風的事情,又是他人請客,哪有不愛做之理?當下一拍即合,相約來此,不料正好碰上石越。   唐棣見石越裝束奇特,便有了個好奇之心,又見他清清秀秀,看起來也是個讀書人,當下便出言相邀:「這位仁兄是和我們有緣,若無他事,何不一起飲酒賞花,圖個盡興?」   石越正愁沒有人和他說話,聽到唐棣相邀,心裡暗暗高興,臉上卻平靜得水似的,淡淡說道:「如此多有打擾。」   那唐棣見他答對之間,自有一種恬靜的氣度,更加詫異。便給石越讓出位置,早有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的小僮給他侍侯了座位,又把酒給添上。石越走了半天路,本來就有點泛冷,接過來酒來一口喝了,只覺得酒味極淡,知道古時候的酒就是如此,也不品評,不過腹裡終是有了一點暖氣上來。那唐棣見他豪爽,便又給他滿上一杯。   石越這一杯卻不就飲,他心裡暗暗思忖:所謂「出門靠朋友」,如今自己的處境,若不在古代交幾個朋友,斷難自處。看這個濃眉大眼的書生頗有幾分豪俠之氣,石越對他頗有好感,此時心裡又有所謀,當時便定下主意,非得交一交這個朋友不可。   打定主意,石越把酒杯放下,對唐棣說道:「諸位兄台可是在此吟詩,不知卻是個什麼題目?」   唐棣見他說話,發音略顯奇特,心裡更加好奇。便笑道回答:「在這大雪梅花之下,題目自然是離不這兩樣。我看兄台氣宇非凡,正要請教。」   石越微微笑道:「豈可喧賓奪主,正要先請教請教諸位的文采詩風。」   那唐棣臉上不禁微微一紅,原來諸人在這裡半天,只顧上喝酒說話,寫出來的詩連自己都覺得丟人,實在不敢在這個不知深淺的人面前現醜,此時石越問他索詩,他如何不紅臉。不過他倒是坦蕩人,也不嫌丟人,直言道:「慚愧,小弟胸中全是濁酒,並無半句詩書,哪敢在兄台面前現醜。」   石越見唐棣直爽得可愛,心裡更是喜歡這個書生。當下笑道:「惟大英雄能本色,兄台倒不失英雄之氣。小弟卻突然得了一點靈感,只恐不能入兄台的法眼。」   唐棣和那四個書生都吃了一驚,就是幾句話的功夫,此人便有了詩句,這等快才,也真是了得。卻不知石越不過順手牽羊,想到前人的一首佳作。   石越也不待眾人相請,便開口吟道:「一片兩片三四片,五六七八九十片……」   他細裡慢條吟來,眾人本以來是有什麼了不起的佳作,不料卻聽到這樣兩句「詩」,便是唐棣都忍不住要捧腹大笑,一個書生更是不停的念著:「一片兩片三四片,五六七八九十片……」一邊哈哈大笑。   石越瞅著他們笑了半天,等他們好不容易停下來,方接著吟道:「……千片萬片無數片,飛入梅花都不見。」這兩句詩一出,這五人全都目瞪口呆,不一會功夫,五個人的臉全紅了。不知石越此時也在心裡暗叫一聲:「鄭板橋,對不起了。」   唐棣滿臉通紅的說道:「實在抱歉,不識兄台高才,方才輕狂了,冒犯之處,還望見諒。」那四人也過來一一道歉,再也不敢有半點輕視之意。   石越卻平淡的笑道:「無妨,正見諸位是真性情。」   唐棣見他淡淡一句話便讓人消去許多尷尬,心裡更是佩服。又向石越勸了一杯酒,方問道:「在下唐棣,草字毅夫,蜀中人士,不敢請教兄台高姓大名。」   石越抱拳回道:「在下石越,草字子明。」倉促之間,給自己杜撰了一個字,只是這籍貫,也實在不敢隨便亂說。   那四個人也分別過來自我介紹,一個叫陳元鳳,字履善,卻是福建人;一個叫李敦敏,字修文,江寧人;另兩個是兄弟,哥哥叫柴貴友,字景初;弟弟叫柴貴誼,字景中,和唐棣是老鄉,全是四川人。   石越聽他們自我介紹時,心裡便留上了心,可是直到聽完,卻發現這裡面沒有一個在歷史上曾經很有名的人物,心裡不由略略有點失望。不過轉念一想,這些人有沒有名關自己何事?方才釋然。   年輕人相聚,又無階級之分,彼此就很容易混熟。加上唐棣等人對石越的才華很是佩服,石越又是喜歡唐棣的為人,雙方都有意結納,不用多久就顯得非常的熟稔了,竟彷彿是多久不見的好友之一般。石越聽到唐棣等人都是赴禮部試的考生,腦中靈光一現,突然想起一件事來。便向唐棣等問道:「毅夫和諸位赴省試,考的是哪一科?」   陳元鳳笑道:「我們都是考進士的。」   當時北方剛剛經過唐末五代之亂不過百年,而南方受戰爭破壞更加小,所以南方文治更盛,而當時所謂的南方,是指福建、江浙、江西及以東這一帶地方,至於湖南湖北雖然自東漢後人材輩出,吳蜀二國曾經憑此爭奪天下,但在之後不幸屢經大亂,到了宋代實在只能算是偏遠小郡,直到清末才復興,所以不能與閩楚吳越並稱,甚至也不被列為「楚」之內。   這陳元鳳、李敦敏一是閩人,一是吳人,自然是以考進士為榮;而唐棣及柴氏兄弟雖然是北人——當時蜀地是歸於北方的,但是四川在北方洛朔蜀三派中,卻是一個特例,更多南方的色彩,當時也是人材輩出的地方。宋代按地域可見的一個特點,就是這四川和閩楚吳越的讀書人,大多是考進士的,而且因為讀書人特別多,往往是五六十人爭奪一個取解試的名額;而北方諸路,則多學「明經」,就是背讀經義的考試,在這些地方考進士,卻往往是五六個人競爭一個取解試的名額。   這件事實在是有宋一代南北方的一大特點,就是宋人也早有注意這一事實,因此南方的讀書人往往就覺得不公平,而北方的讀書人又心憂於南方人在政治上日漸得勢,以為非國家之福。石越昔年讀書的時候,曾經平心論斷:「北方人治經義,多質;南方人習詩賦,尚文。以考詩賦策論取士這一點來說,自然對南方人不公平;然而實際上學得詩賦策論的未必就比習明經的更會治國,不過是考試上難一點罷了,況且治國者若文多質少,本非國家之福,從這一點來,北方諸子的憂心,也不算是過份的。」不料自己居然陰差陽錯回到古代,有機會親自領略這一歷史事實,也真不知是悲是喜了。此時聽這陳元鳳的口氣,那是有幾分自得,又有幾分對明經等科考的不屑,這也是當時的人之常情了。當下微微一笑,卻不做聲。   李敦敏是個機靈的人,南方讀書人的風氣,讓他們天生就佩服那些文章詩詞寫得好的人,石越的「詩才」已讓他折服,而另外他又覺得這個人身上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氣度,本來聽他發問,也只是平常的相問,倒沒放在心上。但又見石越聽了陳元鳳的話卻只微微一笑,就不再開口,就知道他這一問之下,尚有言外之意,或是知道什麼內幕消息也不可知,倘能透露一點,對自己的前途豈不大有好處?   心裡打著這個小九九,口裡就老實的說道:「國朝進士科,慣例一直是試詩賦為主的。不過聽說今年五月朝議要罷詩賦、明經諸科,專以經義、論、策試進士,議論紛紛未定,我曾聽說是沮於蘇直史,這其中詳細,非我輩所能盡知。然今歲秋試,明經諸科未罷,而詩賦亦是進士科考試的內容,愚弟平日裡思慮這事,想是不會變了,這詩賦之學,還得請石兄多多指教。」他這樣說得明白,實是想引出石越的話頭來。   果然,石越聽李敦敏這樣說得明白,便笑道:「指教不敢,而且詩賦之學,我看幾位兄台也可以不要學了。」他雖然是學歷史的,但是於歷史的細節倒不能記得這麼清楚,本來心裡只是想起一個由頭,不過這李敦敏一提到蘇直史也就是蘇軾,倒讓石越想起蘇軾那篇說王安石改革科舉是「多事」的奏章,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一下子就清楚的擺在了他面前。   而陳元鳳卻以為石越是出言譏笑,臉上有些掛不住了。就連唐棣、李敦敏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李敦敏心道:「我以至誠對你,你卻言譏笑,實在失之厚道。」柴氏兄弟納納不言,心裡也暗忖,雖然相對這個石越的詩才來說,自己的確是不用學詩了;只是這樣當面笑罵,卻未免是有點恃才傲物了。   石越見這些人的臉色,便知道他們誤會自己的意思了,他也不說破,只繼續說道:「在下幼年學過一些河洛之學,於天文地理也略知一二,究其理數,明春明經諸科雖不會罷,但這詩、賦、論三場考試,是不會有了,因與幾位有緣,不覺多嘴了。諸位不要洩漏給他人知道才好。若讓天機洩露,我罪過非淺。於諸君也是禍非福。」   眾人聽石越抬出神秘主義來說了這番話,才知道他另有他意,並非存心取笑,只是說明年不會考詩賦了,因為詔令未曾明發,也不敢全信。但心裡雖是半信半疑,卻也未免有幾分敬畏之色。唐棣馬上就問道:「以子明之意,朝廷明年進士科不試詩賦,當試什麼?」   石越微笑著吐出四個字:「經義策論。」   這件事對於唐棣等人來說,可以說是事關重大,非同兒戲。幾個人直瞪瞪的望著石越,只盼他能加以說明,石越卻不再說話。這種神秘主義的論斷,那是越少說話越有效的。石越看過不少這方面的故事,深明此道。   唐棣等人見石越如此信心十足的下此斷語,各自的態度便也不同,唐棣和李敦敏是有點信的多一點;柴貴友柴貴誼兄弟卻是半信半疑之間,以為不妨兩手準備;只有陳元鳳臉上卻是明顯的不信任。   陳元鳳本是個不信天不怕鬼的人物,的確不容易被這種神秘主義的論斷所影響;他和唐棣也不同,唐棣機心較少,所以雖然未必相信神秘主義,但是因為對石越本人的信任,所以就較少懷疑,而陳元鳳卻覺得自己沒有理由要相信這個陌生人。   為了給自己一個更好的理由,陳元鳳開始旁側斜擊:「朝議已定之下,子明口出驚人之談,想必家學淵源,卻不知子明是何方人士?」   提起這個「何方人士」,石越就不禁起了自傷之心,黯然說道:「在下於兩天之前突現出現在汴京城南六十里的一塊農田,自己的出身來歷,父母妻兒竟是全不記得了……」   眾人聽到這樣的奇異而不合情理的事情,無不瞠目,陳元鳳就有幾分不信之意,唐棣卻安慰道:「子明不必傷懷,你這種裝束,天下少有,憑著這身裝束,未必不能打聽到你的家鄉與高堂,況且兄台才學非凡,令府上畢竟不能是無名之輩。」   那李敦敏和柴貴友柴貴誼兄弟也紛紛出言安慰,陳元鳳也不好再出言發難,只好跟著安慰幾句。   石越見唐棣如此相信自己,心裡也有幾分感動。只是有些話和他們既說不清楚,也不能夠說清楚,不得不裝糊塗。只是想到傷心之處,不免就要借酒澆愁,一杯一杯的酒似水般的往肚子裡倒,頃刻間幾斤老酒便下了肚。唐棣等人見石越如此海量,無不驚歎,唐棣雖然也喜歡豪飲之人,此時因知道石越是有心求醉,免不了就要在旁勸解,可又如何勸得住?   藉著幾分酒意,石越隨手折下一枝梅花,輕擊酒甕,嗆聲吟道:「玉樓十二春寒側,樓角何人吹玉笛。天津橋上舊曾聽,三十六宮秋草碧。昭華人去無消息,江上青山空晚色。一聲落盡短亭花,無數行人歸未得。」   這詞雖然不是應景之作,但是石越自懷身世,別有懷抱,自他吟來,則儘是悲愴之意,特別是念到「無數行人歸未得」這一句之時,更是反覆長吟,讓人聞之心傷。   唐棣等人雖然從未聽過這首《玉樓春》,但是聽石越吟到傷心之處,便是連陳元鳳也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錯怪石越了……   ※※※   熙寧二年的冬天,對於石越這個剛剛回到古代的人來說,真是特別的嚴寒。沒有溫室效應、自然沒有被破壞的古代,對於一個現代人來說,甚至可能覺得不習慣,多少年沒有見過這麼大的雪,這麼冷的天氣。   那天在相國寺結識唐棣等人,石越醉熏熏的被唐棣等人扶回客棧休息,眾人見他才華出眾,心裡都以為此人將來必成大器,此時落難,不免紛紛想要解囊相助,卻被唐棣全部給推了,他反正手裡有錢,一個人資助石越亦是夠了。   石越心裡感激,嘴上卻無半句謝謝的話,唐棣固然不以為意,便是那陳元鳳等人,也以為是石越對這錢財之物看得甚輕,因此並不在特別在意。卻不知石越雖是現代人,那「大恩不言謝」五個字卻是明白的,這個時候的幫助,豈是一個「謝」字可以回報的?   從相國寺回來這八九天裡,石越平日裡便隨著唐棣等人一起遊學,他們講經義的時候他只在旁邊靜聽,偶爾忽有驚人之論,引得眾人佩服不已。但眾人若要和他探討,他卻只笑不答,過不久眾人都知道他的習慣,以為他生性不愛多言,便不再糾纏。沒有人知道他是怕自己言多有失,出醜還是小事,說的話來引人疑惑就不好了。而石越也自知自己說話音調在當時人看來,自是怪異,幸而他曾在河南呆過五年之久,那古今發音雖然有別,但有了那五年的底子,加上他刻意的用心,不用多久,他說出來的開封官話也就有模有樣了。   這一日石越趕大早起來,因為連日大雪之後金烏初現,汴京城裡人來人往亦漸漸多了起來,唐棣便約著石越和柴氏兄弟去會客。對著銅鏡打量著自己,石越幾乎有點認不出來自己了:白色的羽絨衣自然早已不穿,換上了一身黑色的圓領窄袖葛衣;褲子亦是黑色的,因為布料的原因,穿起來不是太習慣;因為沒有長髮,便只戴了個方巾帽;唯一舒服的是腳上的布鞋,在這種大冷天裡,穿雙皮底布鞋那是暖和多了。北宋的衣裝以簡約自然為尚,並不太合石越的眼光。若依石越之意,這些衣服全得改良,不過此時自己都是寄人籬下,哪裡能夠挑三檢四呢?   暗自搖搖頭甩開自己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石越快步走了出去,那唐棣和柴貴友柴貴誼兄弟早就在客棧大堂裡的等候了。見他出來,唐棣立即大聲說道:「子明,今日難得天公作美,我帶你去一個好去處如何?」   石越看著柴氏兄弟在旁微笑搖頭,也不知這中間有什麼玄機,正待回答,早被唐棣一把拉住,向外面走去。出得客棧,車馬早就招呼好了,四人上了一輛馬車,絕塵而去。   唐棣似乎是心情很好,在馬車裡便不停的打著節拍,搖頭晃腦的哼唱著什麼曲子,那柴氏兄弟左一句右一句的取笑著,石越在旁聽著,卻是一句不曾明白得,弄得一頭霧水。跑得一陣,石越實在嫌氣悶,就掀開車簾往外看去,這地方卻是來過的,原來是到了潘樓街附近。   馬車在潘樓街一帶的巷子裡左轉右轉,在石越看來,幾乎跟逛迷宮差不多,好不容易終於在一座宅子前停住。唐棣飛車跳下馬車,也不通傳,拉著石越的手便自管自的闖了進去,柴氏兄弟一前一後也跟了進去。   進得大門,才知道是好大的一座宅院。整個院子地域寬敞,佔地四畝有餘,院子裡既有高槐古柳,更有森森古柏掩映,各種各樣的花木點綴其中,因著大雪剛停,枝頭上尚掛著一層層積雪,愈發顯得是銀裝素裹。院內建築則是當時典型的四合院、三進房,四向房子兩兩相對,大門兩邊左右各有兩間下房,是下人居住的地位,謂之「前進」;進得大門,一直前走,有個中門,中門兩邊是許多的耳房(客房),正中間則是一個大廳(客廳),謂之「中進」;中進再往後,便是「後進」,有許多的住房以及廚房、雜屋、平時用飯的飯廳等等。廁所則在偏遠幽靜之處,森森古柏之後。全宅房間共計三十三間,合「三十三天」之數。這座宅院最特別之處,還在於有一個佈置非常幽雅的後花園,其中有一個半畝的池塘,護岸有桃樹,池塘中有水榭,一道拱橋搭在水榭與池岸之間,橋下種滿了荷花。此時雖然是冬天,荷葉早已枯敗,但其規模可見。   石越此時雖不能盡知這座宅院的妙處,但僅從前院的森森古柏中,亦能知道這院子的規模與歷史了。這樣一座院子,雖然規模制度是平常人家的禮制之內,但是非富裕之家,絕對不可能置得起。更何況這座院子還是汴京城繁華的商業區潘樓街附近。看著唐棣旁若無人的樣子,那些家人又無人出來阻止,反而眼角帶笑,石越便知道此家主人和唐棣淵源不淺。果然,才進得中門,就聽見唐棣大呼小叫:「貴客來了,主人家快來迎接。」   早有一個聲音應聲回答:「唐毅夫就是喜歡一驚一詫,你又是什麼貴客了?」聲音清朗洪量,一聽便知是個濁世佳少年。又聽一個聲音啐罵:「表哥沒半點規矩,這房子置了一個月有多,他就不管不問,現在倒想來做『貴客』了。卻不知小鬼雖然難磨,我們這邊卻有專門捉鬼的鍾馗……」這個聲音卻是又清又脆,似是個小女孩。   便在這說話間,唐棣帶著石越闖進了中進的客廳裡,卻看見這屋子上首坐著兩個中年人,又有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坐在下首相陪,另有站在一旁伺候的下人若干。剛才說話的,顯是那兩個年輕人。那個女孩子不曾料得有生人進來,跺著腳罵一了聲「好唐棣!」,便羞得掩面避入內堂去了。慌得柴貴友柴貴誼兄弟連忙低頭陪罪,口稱「孟浪」。只石越卻一下子沒反應過,根本沒想到古時候的女孩子是不可以隨便見外人的。   那幾個男子見有外人進來,也連忙站起身,抱拳說道:「不知有貴客光臨,有失遠迎,伏乞見諒。」這回石越是聽明白了,也抱拳說道:「來得孟浪,晚輩們還要請長者見諒才是。」那個少年卻在旁笑道:「若是有孟浪,必是唐毅夫的罪過無疑。」一番話說得大家都笑了。石越移目望去,卻見那個少年生得劍眉星目,甚是俊朗的一個人;兩個中年人一個是刀削臉,一雙眸子精光四溢,留著短短的鬍子;一個長得甚胖,臉上帶著彌陀佛式的笑容,只是那小小的眼睛裡,一不小心便會流露出狡獪的目光。再看唐棣時,卻見他臉上也有又驚又喜的神色,此時已是雙膝跪下,朝那兩個中年頭叩了個頭,口裡說道:「給舅舅,二叔請安。」站起來又衝那個胖子說道:「二叔,你怎麼來汴京了?」   那胖子笑道:「還不是為了你這個傢伙,你來到汴京,家裡上上下下都放心不下,正好有一批貨發到汴京來賣,你爹就讓我親來,好管管你這個沒法沒天的飛天狐狸。」唐棣笑道:「二叔不要說得好聽,定是你想來看看這汴京城的繁華,便找了個這麼好的借口。我這麼大人了還不會照顧自己嗎?況且有舅舅他們在,哪有什麼放心不下呀?」   那個少年卻笑道:「唐毅夫且莫只顧了話家常,冷落了客人,你先給我們介紹介紹呀。」唐棣笑道:「偏你桑充國想得周全。」又斂容向兩個中年人說道:「這三位是孩兒新結識的朋友。這一位,石越石子明。這兩位是柴氏昆仲,舅舅卻是見過的。」柴氏兄弟聽到說到自己,便上前見禮,由柴貴友說道:「晚輩柴貴友,草字景初,這是舍弟貴誼,草字景中,給兩位伯父請安。」石越一看,糟,自己又不知道這些禮數了,連忙學著柴氏兄弟的樣子,上前一步,深施一禮,朗聲說道:「晚輩石越,給兩位伯父請安。」那兩個中年人可能是知道柴氏兄弟是有功名的人,連忙還了個半禮,口稱「不敢」。   當下雙方便分賓主坐下,很是說了些客套話。原來這家主人叫做桑俞楚,便是那個刀削臉,是唐棣的親舅舅,剛從四川遷來汴京不到一個月,這桑俞楚已過不惑,膝下有一兒一女,哥哥叫桑充國,字長卿,今年十八,平時和唐毅夫表兄弟之間關係甚洽;妹妹叫桑梓兒,不過十五歲,剛剛及笄,因為家道殷實,父兄寵愛,故最是調皮的一個人。   這桑家本來是汴京人士,因為祖上避戰亂遷到四川,數代經營,靠經商起家,雖然不是豪富之族,卻也頗有家底,就是人丁不旺,數代都是單傳,女兒生得多,兒子卻是生了一個之後就再也生不出來了。到了桑俞楚這一代,因為國家重文治,這個兒子又有意上進,四川文化氛圍雖然不錯,卻到底比不上汴京這裡人物薈萃,便有舉家遷回故鄉之議,一來是回到祖籍所在之地,將來兒子赴取解試也方便一點(在宋代儒生們參加考試,是必須在自己的籍貫所在地參加考試的),二來也為了讓這個兒子得到更好的教育,當時的情況,如果不能遊學京師,則詩文就難以長進,考上進士的可能性就比較低,這也是當時南方人中進士比北方人多的原因之一,因為南方普遍較北方富裕,出得起錢來供學子遊學京師。只是偌大產業,要善後的事情卻也不少,故直到一個月前,方才遷到汴京,就在這潘樓街附近買了一座宅子。   唐棣卻是第二次來,前一次是帶著柴氏兄弟來賀他舅舅喬遷之喜。這一次來本是想把石越介紹給他表弟認識的,不料卻碰上他二叔從蜀地來此。他二叔在蜀中商場上號稱「笑面狐狸」,大名叫唐甘南,字堅夷,名字倒起不錯,不過文章卻是從來不讀的,識得幾個字,會算幾筆賬,生意做得像老狐狸,就這樣的一個人,卻和唐棣關係最洽。   那唐棣平日裡最喜歡結交朋友、扶危濟困,他這個表弟桑充國也是個豪邁重義之人,故此兄弟二人較之一般的表親更要親近一層。桑充國因為年紀尚小,並未參加取解試,但是在地方上的文名更在唐棣之上。當日在四川之時,他平生唯一服氣的,便只有蘇氏兄弟,只恨蘇子瞻蘇子由都在外為官,不能得耳提面命,常引以為憾。因為聽說新皇即位,蘇軾在京師任直史館、判官告院,想來以他的才華,必當大用,因此對於遷家返籍之事,桑充國也最為熱心。   但自從一個月前來到汴京後,因為預備來春的禮部試,各路貢生齊聚京師,這裡正是人文薈萃之時,這桑充國跟著表哥唐棣一起去會過幾次文,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蘇氏兄弟自然不必多說,便是那些各地的貢生中,詩文勝過自己的,便不知道有多少。原來他的本意是想到了京師,就要去求著蘇軾行拜師之禮,不料會過幾次文後,桑充國就暗自想道:「那蘇氏兄弟是國朝一等一的人物,便是收弟子,非良材美質斷不能收,自己現在這點子學問,想去拜師,實在不夠資格,不如關起門讀幾年書,到學問精進一些之後再去拜師也不遲。」主意打定,儘是從此不出家門半步,每日裡除開承歡膝下,便是閉門苦讀。   唐棣卻是最看不慣這種關起門來讀書的人。雖然覺得他表弟其志可嘉,但是這種方法未免又覺得太蠢,這文學之道,不交遊怎麼可以長進呢?只是這桑充國卻是輕易不聽人勸的。恰恰自從他結識石越之後,便覺得此人雖然平日裡言語不多,但是說話舉止,自有風度,而一言半語之間,常見真知,更是經常發前人所未發。私心想來,若是把石越介紹給這個表弟認識,只怕也不比認識蘇氏兄弟差多少……因此上只待大雪一停,他就迫不及待的拉著石越上桑府了。   此時見眾人寒暄已過,他便迫不及待的沖桑充國說道:「長卿,這位石子明兄可是真正的賢才,你一定要向他多多請教,勝過你變成書獃子在家裡讀書百倍。」那柴氏昆仲也點頭稱是,在旁一齊誇讚,慌得石越連忙說「不敢」。   那桑充國卻不是輕易服人的脾氣,雖然來到汴京後眼界開闊不少,不再自以為「老子天下第三」(除開蘇氏兄弟),但是讓他輕信人言,卻也有所不能。何況他還知道自己這個表哥的脾氣,稍稍有點長處的人,在他眼裡都是能人豪士,他那妹妹桑梓兒還為這事編了一句口號取笑唐棣是「眼裡賢良方正;口中博學鴻儒」,雖然難得這次有柴氏兄弟幫他誇人,但究竟是不是「真正的賢才」,實在還是未可知之數。他有心要考較考較石越,卻又不好直接開口,眼珠子轉得幾轉,計上心來,便先向桑俞楚、唐甘南告了個罪,笑著說道:「今天汴京城的風好,來了這許多貴客,倉促間沒什麼好助興的,恰好孩兒前些天在碧月軒聽到一個歌妓喚作雲兒的,曲子唱得極好,特別柳三變的長短句,自她唱來,極得其妙,莫若孩兒去把她請來,也好為大家助助興。」   桑俞楚微笑點頭,說道:「一個歌妓,何必你去請。你在這兒陪陪客人,也好請教點學問。叫桑來福去請就是了。」唐甘南卻一邊輕撫著唇邊的小鬍子,一邊嘻嘻笑道:「我這個乖侄兒就是識情知趣……」當時的社會風氣,女子地位極低,遠遠不如漢唐之時,而歌妓更是等而下之,但凡官宦士大夫、富商地主之家,無不蓄養歌妓以娛聲色,這桑家本來也養有歌妓,只不過因為遷來汴京,便在四川賣掉了,不似那些家人丫環,一直跟著帶來汴京,此時桑充國說要去請歌妓來助興,其實也不過是富家尋常待客之道。當下桑充國便答應一聲,叫過桑來福,在他耳邊吩咐數句,那來福答應一聲,便匆匆而去。原來那叫「雲兒」的歌妓,藝名全名卻是「楚雲兒」,因為這個「楚」字犯著了桑俞楚的名諱,所以他不敢說出來,此時讓管家去請,卻又不得不說明。   石越哪裡知道這中間有許多曲折,他回到北宋之後,第一次拜訪富家,難抑的是好奇之心。此時坐定,便忍不住細細打量這屋中的佈置,舉目所及,躍入眼簾的便是一幅工筆畫,畫的是一個女孩子在梅花前弄笛。他在讀書時便喜歡看中國畫,此時來到古代,見到宋代人的丹青,便欲看個端詳,也不懂得要告罪,就輕輕走到那幅畫之前欣賞起來。柴氏兄弟見他如此,已是見怪不怪,只輕輕搖頭苦笑;桑充國便向唐棣扮鬼臉,意思是你說的「賢才」原來是這樣的;唐棣卻有維護之心,連忙輕聲向他舅舅和二叔解釋石越的來歷……桑充國見他說得離奇,又聽到石越的種種故事,對石越也不禁起了好奇之心,便走到石越身邊,笑道:「石兄想是精於丹青,這幅畫是舍妹所作,還要請石兄指教。」   石越正在心裡摹畫這幅花下弄笛圖,忽然間聽到有人在自己耳邊說話,幾乎嚇了一跳。轉頭看時,卻是桑充國,連忙回道:「不敢當,比起令妹來,我的畫技要差遠了。只是這幅好畫,卻沒有好詩相配,實在是可惜。」   「哦。」桑充國眉毛一挑,心想你這是自己找上門來讓我考較的,口裡便笑道:「便請石兄賜詩一首如何?」   石越一聽,便暗叫糟糕,又是考較自己的來了,到了古代十多天,只要碰上陌生人,就免不了有人要考較自己一番,真不知古代人為什麼有這種毛病,自己一邊藏拙一邊小心的賣弄,實在有點苦不堪言,畢竟又不能讓人小看了,又不能太張揚,以致露出馬腳來,自己又不是什麼真正的詩人才子,要做到面面俱到,是很勞心費力的。不過這次卻是自己惹來的,也沒什麼辦法,心裡面便轉了幾轉,想起一首從小背慣的詞來,心神一穩,也笑道:「一時間詩是寫不出來了,卻有了一曲詞,還要請桑兄指教。」   那邊幾人一聽有好戲看,便是連桑俞楚也圍了上來,只有唐甘南反正不懂得欣賞,也懶得去聽,自己坐在那裡喝茶。桑充國聽到這須臾間石越便有了詞作,心裡大吃一驚,暗想便是赴進士試,也要特准試詩賦的人查韻書呢,這人怎麼能如此快法?卻不知這石越是應了那句老話:「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寫詩也會吟」,他就是從小的古詩文底子——能背。此時便聽他清聲吟道:「籐床紙帳朝眠起,說不盡無佳思。沈香煙斷玉爐寒,伴我情懷如水。笛裡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小風疏雨蕭蕭地,又催下千行淚。吹蕭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眾人聽這調子,卻是一曲《孤雁兒》的詞,詞中點點滴滴相思之意,本是李易安悼念亡夫之辭,此時被石越占為已有,引得眾人齊聲感歎,桑充國也歎服不已,讚道:「男子能把女兒心思寫得這般細緻入微,便是柳三變,亦有所不能,果然是佳作。」又道:「以石兄之才,取功名如探囊取物也,可惜卻錯過了今科。」   石越想到自己在古代竟如此欺世盜名,也不禁心裡暗暗好笑。只是想到這也是自己在古代立足最好的辦法,也就只好暗暗搖搖頭了。此時聽到桑充國誇獎,便故意長歎了一口氣,說道:「詩賦之學,於國於家,並無半點用處,不學也罷了。況且禮部不久就要明發條例,罷詩賦、帖經、墨義,而以《論語》、《孟子》,並加《易》、《詩》等諸經之一,為取進士之法。至於殿試,更是要專試策論的。這詩賦之學,漸漸不再為國家取材之繩也。」   那柴氏兄弟心裡掛著這件事好久了,那次因引起石越的傷心事,不好再問,十幾天來心裡無時不想找個由頭再來問石越,此時聽他自己主動提起這件事,且又說得如此詳細,機會難得,豈能錯過,柴貴誼便最先忍不住,搶先說道:「今年二月以王安石大人為參知政事,創置制三司條例司,議行新法,六月御史中丞罷,七月立淮、浙、江、湖六路均輸法,八月御史台十數名御史皆以論新法被罷,現在正是國家改革變法的時代,石兄又說進士科將罷詩賦,這些事情之間有什麼關聯嗎?只是我聽說慶歷年間也曾罷過詩賦,不久卻又恢復了舊制,罷詩賦之學到底是於國家有利還是有害呢?」   他和他哥哥柴貴友就這件事參詳過許久,最後覺得石越說的很可能是正確的。他們兄弟是土生土長的四川人,學問是受蜀派影響的,蜀派當中,學問多有傾向佛老宿命之說,因此他們也更容易相信那些神秘主義的東西。所以他們此時想進一步瞭解的,倒不是來春考什麼,而是罷詩賦的利弊以及與時局的關聯,瞭解了這些,有利於他們把握政治脈搏,在明春交一份讓執政大臣滿意的答卷。   另一方面,則是因為蘇軾自仁宗年間中進士後,就隱隱是四川士子的代表性人物,他說罷詩賦是「多事」,雖然未必有什麼私心,但是卻是四川士子典型的心態,因為蜀中的讀書生,並不害怕寫詩賦,反而喜歡文采風流的人物,考進士罷詩賦,雖然他們並不害怕影響到自己的利益,但從他們心裡來說,那的確是有點多事的。而蘇軾的主張若最終不被朝廷採納,對這些年青人來說,也是一件遺憾的事情。   石越哪裡知道這許多內情,見他把一年朝廷發生的大事說得絲毫不爽,不由笑道:「我一介布衣,不敢妄言朝政得失。這裡都是自己人,而罷詩賦的事不久就要公佈了,所以我才敢說這些事情,不過是希望你們能早做準備。至於別的,就不是我所應說的了。」   作為石越,的確是不希望在古代惹事生非,明哲者先保身,他的確是不想隨便評議朝政授人以柄的。但是這柴貴誼說到七月實行的均輸法,又說到八月御史台因此有十數名御史被罷斥,未免就引起了唐甘南的不滿。他坐在椅子上遠遠笑罵道:「均輸均輸,官府來做生意,咱們這些做生意的小民可就慘了。我們西南的還好一點,東南那邊的商人就倒霉了。」石越不禁一笑,不曾想到這個唐甘南竟然會當著這麼多人面指責朝政不當,心裡卻暗暗想道:「你們做生意的倒霉的日子才開始呢,你要和官府沒有很鐵的關係,將來市易法的時候,有你哭的。」   那唐棣雖然看起來大度,卻也有細心的時候,見自己二叔在那指責朝政,便過去笑道:「咱家以後少囤些貨物居奇便是了。這均輸法是官家增加收入的良方,不見得是壞法。」唐甘南見侄子如此說道,心下明白,便也笑道:「不錯,反正生意還得做。」石越聽他叔侄對答,心裡突然一動,便向唐甘南問道:「卻不知二叔做的是什麼生意?」說得那唐甘南一愣,他不知道石越因為和唐棣平輩論交,按現代人的習慣,便可以跟著唐棣叫他二叔,此時唐甘南見石越叫得如此親熱,不由得他不發愣。不過轉過念來,也覺得親熱,便笑道:「我們還能做什麼生意,無非是蜀錦、陶瓷,絲綢、木材之類。有時候也賣點美酒茶葉,不過那卻是朝廷管得嚴的。」   石越又笑著問道:「二叔的生意這麼大,可曾有販賣棉布呢?」唐甘南奇道:「棉布?棉布產量不大,做工繁瑣,利潤又少,遠不如絲綢絹緞之大。賢侄為何對這個感興趣呢?」石越搖搖頭,不答反問:「二叔可知道棉布織成的工藝呢?」   那唐棣等人看到石越居然和唐甘南談起什麼棉布來,無不莫名其妙,只有桑俞楚卻覺得這小伙子蠻有意思,忍不住插口說道:「豈有不知之理,我姐夫沒做過棉布生意,我卻是做過。我曾親眼見那些織戶做過這些事情:凡要織成一匹棉布,首先得脫棉籽,這是最麻煩的事情,因棉籽生於棉桃內部,很不好剝,或用手直接剝去,或用一種叫鐵筋的工具碾去,然而無論用哪種方法,一個織戶辛苦一天,收穫卻是有限。大量的棉花堆積,要花費無數的人力來脫棉籽,故此這棉布之成,最先一件事就要花這許多的人力。其後無論是彈棉花,還是紡成棉紗,都是效率極低。而棉布的利潤又遠遠比不上絲絹,故此便是我大宋境內,做這棉布的織戶都是甚少的,也就是福建、嶺南、崖州有人靠此謀生。」這番話說出來,石越當然是心裡明白的,而唐甘南也曾見識過,亦點頭稱是,只有那唐棣等幾個書生卻恍如在聽天方夜譚。   「那麼以桑伯父和唐二叔看來,如果有人能夠使得棉紡的過程變得簡單,並且可以大批的生產,那麼這棉布的利潤能當幾何呢?」石越看似漫不經心的問道。   桑俞楚和唐甘南幾乎同時眼睛一亮,異口同聲的說道:「如真能如此,這利潤不可限量。」說完了才發現自己顯得太熱切了點,桑俞楚歎了口氣,說道:「這又談何容易?」唐甘南卻嘻笑問道:「莫非賢侄有辦法?」   石越正要回答,那桑充國卻顯得不耐煩了,本來他以為石越不過是喜歡博物,談些民間紡織之事,當做趣談顯示自己的淵博,不料看這樣子,竟然真的是在討論起生意的事情來了。便忍不住出言諷刺道:「君子言義不言利,以石兄之才,卻不知道為什麼要對這孔方兄如此看重?」他這一句話雖然顯得有點無禮,但是卻也說出了唐棣和柴氏昆仲的心裡話,幾人默不作聲,都想看石越如何辯解。   石越知道這些人對於營營謀利之事,自然是很看不上眼,便是桑充國和唐棣生在商人之家,卻也認為讀書人言利,是一件不應當的事情。心想若不把他們說服,日後只怕就會被他們小看,當下笑著說:「桑兄只怕讀書有些地方沒有讀到,我和令尊及唐二叔言利,卻正是受孔子之教。」   桑充國冷笑道:「那倒要請教了,石兄莫非是想要發千古之覆?」   石越卻不慍不火,微笑道:「那倒不敢。桑兄遍讀經典,如果在下說孔聖人一生追求的目標其實就是個『仁』字,想必你不會反對吧?」   桑充國還沒來得及回答,柴貴友就有忍不住插口說:「石兄所言極是,不過以在下之見,還有一個『禮』字。」眾人都點頭稱是。   石越笑著說:「這個『禮』字,其實不過是孔聖為了達成仁道而採取的方法,以孔聖本意而言,倒不會死守著禮字不放。否則的話,當時周天子尚在,孔子何故卻要去遊說魏齊?而公羊又為何會有經權之說?經,即是守禮;權,即是變禮。而什麼樣的情況下充許有權變呢?,關鍵就在於是不是合乎仁道。」   一席話說得幾個書生無不拜服。桑充國面色稍稍變好了一點,卻又有幾分不服氣的問道:「這仁道和言利,又有什麼關係呢?」   石越笑著說道:「什麼是仁道?仁者愛人。所以愛人者為仁。如果有一個人,他行事能給百姓帶來福祉,讓百姓安居樂業,生活變得富足,這就是仁道之一了。桑兄說君子不言利,管子是不是君子?管子言不言利?管子經商而使齊國富強,讓中夏的百姓能免受夷狄之困,這就孔聖為什麼在周公之後最看重管子的原因。而管子的功績,就已經讓他接近於仁道了。所以言不言利,孔子是不反對的。孔子反對的,不過是那些於國於民無用的追求利益的行為……」   「……在下與令尊、唐二叔所言的棉紗之術,卻是於國計民生大有益處的。百姓生活,最基本的兩件事情,一為食,一為衣。倘若棉紗棉布能大行於世,那麼一來百姓可以穿得更好,溫飽足方可言禮義,二來棉布可以銷於外國,國家為中厘稅,可以補充國用,三來自己也能掙一大筆錢,從而有能力為百姓做更有益的事情。難道這樣的事情孔子也會反對嗎?」   這一席話說得冠冕堂皇,讓眾人無比佩服。桑充國拜倒認錯,唐棣、柴氏兄弟都說是聽到了前所未有的高論,對石越是更加欽佩。桑俞楚第一次發現自己經商掙錢居然可以有這麼美妙的理由,只有唐甘南心裡暗暗警惕,這傢伙簡直是蘇秦張儀之輩復生,比自己還要狡猾,而且他還讀過書,可以用大道理來掩飾自己,這樣的人,絕對不可以成為他的對手,否則有自己頭痛的。   石越這十幾天來第一次發表長篇大論,顯得很是意猶未盡,又朗聲說道:「在下雖然不才,但是卻不敢忘孔聖之教,一生的信念,就是希望我大宋的百姓,能夠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普天之下,沒有人因為沒有飯吃而餓死,沒有人因為沒衣穿而凍死,生病的人可以得到醫治,年老孤寡和年幼無依的人可以得到照顧,所有的小孩子都可以進學校讀書學禮義,既便是蠻夷,也可以受到孔孟之道的教化。我以為只有這樣,才是一個真正的仁者所追求的目標。」   唐棣是最容易被鼓動的人,這一番話,幾乎讓他變得有點崇拜石越了,不禁說道:「若能如此,要周禮何用?堯舜之世亦不如也。只是要實現起來談何容易?」桑充國等人都點頭稱是,一方面是表示佩服石越的「遠大理想」,一方面也是同意唐棣的看法。只有唐甘南卻在心裡罵道:「真正狡猾到家了,演戲演得十足,這麼像。」他是絕對不相信如石越這樣「狡猾」的人會有什麼誠心去追求三皇五帝之治的。不過這些他也只能在心裡想想罷了,讀書人的腦袋一般容易被燒壞,特別是年輕的讀書人,這個道理他非常明白,才不會去自討沒趣。況且這個石越把他們做生意說得這麼高尚,有助於提高他們這些父輩在兒侄心中的地位,以後碰上一些酸儒,也正好用來揚眉吐氣一下,從這方面來說,他還是蠻喜歡石越的。   石越開始只是想找個理由對付一下桑充國,自己也不料得居然說得這麼冠冕堂皇偉大無比,說到最後,竟然似乎連自己也開始相信那就是自己回到古代的理想了。這時候聽到唐棣說「談何容易」,正準備說一番「世上事有難易乎」之類的大道理來完成自己的「傳銷大業」,卻先聽到一個聲音說道:「這位公子有如此大志,奴家不才,也要替天下的苦命人謝謝這位公子。」聲音嬌美無比,竟是個女子。   眾人循聲望去,見一個穿著棕黃色貂皮大衣的女子正在深深一福,懷裡兀自還抱著一張琵琶,身後站著兩個丫環打扮的女孩子,也跟著在施禮。石越因為是第一次見到古代的妙齡女子,好奇心與好色心夾雜,端詳得特別仔細。卻看她才二十出頭,便在冬季的大衣之下,也能顯出身材的婀娜多姿,那件棕黃色的大衣之下,是深絳色的緞面窄腳褲;一張清秀的臉蛋上,眉如細黛,眼似晶珠,神韻清雅水嫩,便是石越這個現代人,也能知道這女孩子必定來自江南水鄉。石越心裡暗暗讚道:「若是在現代,選個星姐什麼的不成問題,便是那兩個跟班,做個班花什麼的,也不會差了。」   這個女子正是桑來福去請的歌妓楚雲兒。那碧月軒就在潘樓街,離桑宅倒太遠,不過幾條街,加上桑家給的賞銀豐厚,因此老鴇特別熱心,所以用不了久就到了。她來時因見眾人正談得起勁,不敢打擾,便在門簷下候著,直到聽了石越那番高論,心有所感,才忍不住說了幾句話。   大宋立國百餘年,雖然號稱「無事」,但實際上小的河災、旱災、地震,根本沒有斷過,雖然朝廷也盡力救濟災民,但一方面是天災,一方面是豪強的兼併,小民也有苦不堪言之處,賣兒賣女的事情,時有發生。   這楚雲兒本就是小時候因為地方豪強的兼併,家裡不得已把她賣了,輾轉流入青樓的。那老鴇見她天姿聰穎,便打小在她身上下了功夫,請人教她琴棋書畫、詩賦文章,到了十六歲上,便出來賣藝,幾年來艷名播於汴京。雖然談不上幾大名妓之一,卻也是有不少的詞人才子來捧場,稱得上碧月軒的台柱子之一。   她在風塵中數年,見過無數的讀書人,有些人還是朝廷的重臣,但是等而上者,就談些詩賦文章,等而下者,便是聲色犬馬,就是連清談,也沒有如石越這般能唸唸以百姓為重的。雖然閱歷甚多,讓她知道看人重要的是看他做什麼而不是說什麼,但是對於這種自己從未聽說過的理想世界,也是很讓她感動的。   這時候她見眾人打量她,又是盈盈一拜,鶯聲說道:「奴家雲兒,給各位老爺、公子請安。方才失禮,還請見諒則個。」眾人聽得心神都忍不住一蕩,饒是桑俞楚生性是個比較嚴厲的人,他那刀削臉上也忍不住泛出一絲微笑。   桑充國知道他父親雖然也喜歡聽聽曲子,但是卻是不太愛和歌妓說話的。便代他父親說:「雲姑娘不必多禮。」又叫人給楚雲兒看了座。   楚雲兒剛剛謝了罪坐下,柴貴誼早在那邊笑道:「久聞碧月軒的雲姑娘琴棋書畫無所不精,更兼有三絕:琵琶、柳詞、書法,不料今日有緣得見。」   楚雲兒朝柴貴誼的方向遙施一禮,卻悄悄的望了石越一眼,才說道:「這位公子謬讚了。彫蟲小技,不登大雅之堂。奴家就彈一曲清平樂,給諸位助助興,祝主人家身體安康,財源廣進;祝各位公子平春科場得意,平步青雲。」她是久經風塵的人了,一眼就看出這裡主人和這些年輕人的身份,故此祝願得十分得體。   唐棣本是不太喜歡這聲色犬馬的事情,不過此時見楚雲兒說話十分得體,長得又很可人,湊著興說道:「可是那『繁花錦爛』的《清平樂》?」   楚雲兒笑了笑,抿著小嘴說道:「是『金風細細』的《清平爾》……」   柴貴友奇道:「都說雲姑娘最喜歡柳永,柳詞唱得也最好,為何不唱柳詞反唱晏相的長短句?」這「繁花錦爛」是柳永填的,而「金風細細」卻是晏殊填的,都是當時出了名的曲子,所以唐棣和柴貴友有此一問。   楚雲兒微微笑道:「柳屯田的詞多了些憂鬱與悲傷,此情此景,所以奴家不敢唱。晏相公的詞自有一種富貴典雅之態,正合乎主人家的身份與各位公子的氣質,奴家擅作主張,欲選這一曲。」她拿桑家和晏殊這個太平宰相來比,自然也是有誇飾之意的。   眾人見她這樣說,心裡都暗讚這個女孩子心思玲瓏,便一起哄然叫好。   楚雲兒輕調琴弦,漫聲唱道:「金風細細,葉葉梧桐墜。綠酒初嘗人易醉,一枕小窗濃睡……」隨楚雲兒來的兩個侍女亦各自拿著樂器伴奏和聲,一時間整個屋子都蕩漾著楚雲兒動人的歌聲,這個屋子裡的人們,幾乎心神俱醉……這也是石越有生以來一次享受古代士族富家的鶯歌燕舞。 第一卷《十字》 第二節 聲名鵲起   那是幾件小事,但是歷史正好因為這幾件小事而改變。   ——某個歷史的旁觀者   連續的大雪之後,天氣一天比一天溫暖,雖然這一年的冬天才開始,但是掛在屋簷上冰稜已慢慢消融,只有在屋脊兩旁的瓦縫裡和牆角樹根之下,還能看到積雪的痕跡。汴京城也慢慢恢復了平日的熱鬧。   自那一日去桑府之後,石越便和唐棣被唐甘南和桑俞楚一起留在了桑宅,桑俞楚尋思自己的兒子既然想求得上進,而這個石越又是個有才的,那唐棣和柴氏兄弟又都如此看重,久經世故的他更是百般籠絡。在唐甘南的建議下,石越便成為了桑家的遠房親戚,上下打點一番,便把戶口也落在了桑家。平日就和唐棣、桑充國住在一起,也好互相學習。   唐棣這個人本性最不喜歡呆在家裡看書的,石越雖然也有個好靜不好動的脾氣,但交了唐棣這個朋友,卻也免不了和他出去遊玩會友,只有桑充國卻是打定主意閉門苦讀,平日裡除了和石越講講經義,談談詩詞,甚至連書房都不太肯離開。這種古代儒生的典型學習方法,讓石越看得目瞪口呆,又不免要搖頭歎息,不太明白這些人是用什麼材料做成的。   生活算是慢慢穩定下來了,但是做為一個現代人,石越是無法忍受長時間寄人籬下的生活。雖然桑家人把他當成自己家裡人一樣,甚至連月例銀都是仿照桑充國的標準給的;而唐甘南更是對他特別親切,但是這並不能讓他消除早日自立,真正在這個世界站穩腳跟的想法。他在那天和唐甘南、桑俞楚談論棉布之時,其實心裡是有過想法的。因為王禎的《農書》本就是一個歷史系的科班生必看的書目之一,而無論是黃道婆的紡紗機還是英國的珍妮紡紗機,在幻燈片教學時,他都曾經看過這些設備的圖片,可以說印象深刻。雖然自己不是工匠,但是黃道婆的技術離此時不久,而且黃道婆亦是從少數民族那裡學來的技術,說不定此時已經存在,只要自己能給出個思路,再找幾位能工巧匠加以探討試制,珍妮紡紗機姑且不論,把黃道婆的技術復原出來,石越還是有相當的信心的。   但是石越也有不好開口的地方,一方面他希望能夠借此技術和桑、唐兩家合夥,讓自己能夠獨立的佔到一定的股份;一方面他卻沒有辦法說出口。桑家和唐家對他都這麼好,實際上可以說是對他有救命之恩的,如果不是唐棣的幫助,自己說不定早就餓死街頭了,這個時候自己開口要股份,實在是羞於啟齒。若在現代那還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但是這是士大夫開言重義,閉口輕利的宋代,自己也被唐棣等人當成讀書人看待,大恩未報,就開口要錢,讓人家如何看待自己呢?他實在很擔心這種行為會為人的不齒。   這種矛盾的心情,讓他一直沒有再開口談起棉布的事情,桑俞楚本來就沒有認為他能有什麼新的發明,自然毫不放在心上;而唐甘南也不知道為何,絕口不提此事,似乎他早就不記得這一回事了一樣。   唐棣因為畢竟是赴禮部試的貢生,四處交結朋友是一項必修的功課,同一年參加考試的貢生,同一年中的進士,這些在將來都是重要的政治人脈,大家在朝堂上互相聲援,互相扶持,是很常有的事情。在考前考後幾個月的時間,就是這些大宋未來的政治精英們打好人際關係基礎的關鍵時間。   唐棣和柴氏兄弟,還有李敦敏、陳元鳳等人都不斷的來邀請石越參加這些貢生們的聚會,在他們來說,有了石越這樣的一個朋友,自己也是與有榮焉,這是很給自己掙臉的事情。而李敦敏更是格外的親近石越,眾人當中,他對石越的才華是最為欽佩的。   石越從來沒有想過這種交遊會給自己帶來什麼好處,他不過是把這個當成加深自己與唐棣等人感情的一種必要的方法罷了。但是對於這一年齊聚汴京參加禮部試的貢生們來說,「四川貢生唐棣的好友石越是個出色的才子詞人」這樣的傳言已是悄悄的傳遍了每個人的耳朵,以至於每一次新的聚會,主動對石越說「久仰」的人越來越多。   「又是一次無聊的聚會,為什麼這個時代的讀書人喜歡做這種事情呢?王安石的青苗法也應當頒行了吧?」石越扶著爛醉如泥的唐棣爬上馬車的時候,望著天上那皎潔的月亮,暗暗歎了一口氣,一邊不住的笑著和那些從身邊走過的半醉的貢生們說著「告辭」。   「見識了這麼多的讀書人,似乎還是這個時代的精英,將來的政治就要交在他們手裡,但是為什麼沒有一個人的談吐能讓自己滿意呢?剛才那個叫葉祖洽的,看他的文章寫得花團錦簇,可是人品卻這麼不堪!他連王安石都不認識,可言語之間,把王安石都吹捧成了孔子再生,這倒也罷了,最過份的竟是把呂惠卿說成是顏淵……」想起這些,石越不禁有點作嘔。這些天的交遊,讓石越感到一陣迷惘,他所讀的歷史書中,都說宋代是培養了士大夫氣節的時代,「不是說這個時代有先天下之憂而憂的范仲俺嗎?不說這個時代有出淤泥而不染的周敦頤嗎?不是說這個時代有以天下為已任的程顥嗎?為什麼我看到的卻一幅文恬武嬉的景像嗎?」一邊看了一眼在身邊酣睡的唐棣,石越輕聲對馬車伕說道:「慢點走。」   「都說唐宋八大家有古文運動,有人甚至說這是中國古代的文藝復興,現在王安石、蘇軾、歐陽修都沒有死,可是受他們影響下的士子卻是縱情於聲色犬馬,有誰曾想過燕雲淪於敵手,朝廷要對兄事契丹?有誰曾想過,國內小災小害不斷,破產的人一天多似一天,賣兒賣女的屢見不鮮……這些寄托著這個時代的希望的讀書人,關心的卻是詩詞小調、歌妓舞女,求的是一個美好的前程!」石越越想越激憤,不自禁一拳狠狠的砸在車壁上,把那車伕給唬了一跳。   回到這個時代,石越由絕望到淡然,由淡然到好奇,由好奇到欣賞,由欣賞到失望,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他的心境經歷了有生以來最為劇烈的變化。從一開始正視自己來到一個陌生的世界後產生的絕望,到堪破這一切而產生對一切無可無不可的淡然;經受住這種情緒的波動之後,因為那種對傳說中的世界不可抑制的好奇,石越開始想要主動瞭解這個世界並希望在這個世界立足;因為唐棣與桑家那種淳樸的感情,對他無私的幫助,也因為楚雲兒那動聽的宋詞,因為那毫無污染的天空,他開始變得欣賞這個世界;然而一個來自千年之後的人,對於這個世界的走向有著宿命的瞭解,當他看到這個自己欣賞的世界,竟然是由一群讓他感到極度失望的精英們在掌握著方向時,他的那種沮喪感可想而知……   「是這些人把這個可愛的世界與文明推向了她的末日!」石越憤憤不平的想到,根本無視車伕的驚訝,「在漢代時候,僅僅因為漢高祖被匈奴圍困在白帝,人們就可以用幾十年的時間來忍辱負重,最後終於打敗自己的敵人,贏得了歷史對它的挑戰。但是這個時代的人們,是不可能贏得新一輪的挑戰了!」   「但是我知道又能如何呢?我不過是一個被錯誤投放到這個時空的過客。」馬車緩緩的在汴京的街道上跑過,市井中喧嘩的聲音不斷傳入車中,這個時代已經有了繁華的夜市呀!石越向車外掃了一眼,路邊一株大樹根下的積雪赫然入目,他想起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的那個大雪天,暗暗歎了口氣,忽然腦中一個畫面閃過,那是自己在戴樓門下詠詩的情景,那一句詩,「終叫河山顏色變!」終叫河山顏色變?自己能有這個能力嗎?   石越自失的搖了搖頭。一時的衝動能讓人說出豪言壯語,但是如果理智的審視自己,卻發現自己不過是中人之資,這時代人傑輩出,王安石、司馬光、蘇軾,哪一個又是泛泛之輩?就算是呂惠卿,也是無比聰明的人呀。想要改變這個時代的命運,自己就不得不去與這些人交手,這不是找死嗎?   「也許我不過就是一個旁觀者,上天讓我來到這個世界,冷眼旁觀她的滅亡吧!」石越輕輕的說道。卻聽到唐棣在夢中喃喃說道:「請——請君、君暫暫上凌煙閣;若——若個書生萬萬、戶侯。」顯是還在夢中和別人清談論古呢。石越微微笑道:「是啊,凌煙閣上,又有幾個書生呢?自己歸根到底,不過也只是一個書生罷了。」   正在這裡暗自想著心事的時候,突然聽到外面有人朗聲叫喊:「算命啊,祖傳神算,鐵嘴判富貴,一課十文錢,不准不要錢……」向車覷去,一個算命先生舉著幡子從對面走來,看起來倒是仙風道骨的樣子。   石越因正想著心事,便想找個辦法決疑,心裡不由一動,對車伕說道:「且停一下。」下了車來,正好碰上那個算命先生,石越笑道:「先生,幫我算一課如何?」   生意上門,哪有拒絕之理,那算命先生立即喜上眉梢,滿臉的媚笑,什麼仙風道骨,早就拋到了九霄雲外。石越看著這種嘴臉,心裡頭已涼了半截。卻聽那個算命先生問道:「公子是看手相還是測字,定是想算明春的春闈吧?」他看石越的打扮,便知道是個書生,一般因為「子不語怪力亂神」,書生們輕易也不算命的,要算命決疑,這個時節,多半是為了功名,他這推算本也不算錯,可惜碰上石越卻是看錯了人。   石越聽他這麼一說,愈發是從頭涼到腳,也不管他嘰嘰歪歪,說道:「我不測字也不看相,你這裡有簽抽沒有?我抽個簽,卦金照給。」心想我誠心向上天問卦,免得為你所誤要緊。   那算命先生早已樂開花了,點頭哈腰的說道:「有的,有的。」連忙恭恭敬敬從行頭裡捧出一個竹筒來,石越要了一柱香,向天拜了幾拜,心裡暗禱:「石越今日誠心向上天諸神禱告,我平素不信神不信命,你們把我放到這個世界來,我也不敢怪你們,倘若你們有靈,那麼就給我一個指示,告訴我究竟是想讓我做什麼,若是沒靈,就隨便給個不著邊際的答案好了。」他也不管這禱詞是不是有點不倫不類,說完了,望空拜了幾拜,捧起竹筒搖了幾下,就有一枝簽掉到地上。   那算命先生早就幫他撿了起來,恭敬的遞給他。石越接過來一看,卻是兩句詩:「亦予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這是屈子《離騷》中的名句,石越豈有不知之理。他輕輕的念著這兩句詩,暗暗思忖:這真的是上天給我暗示嗎?一時間竟然癡在那裡了。   那個算命先生以為石越抽了支壞簽,涎笑著在旁邊勸解道:「天命者可以人事而改,不過是上天有好生之德,給我們凡人一個警示而已,若能盡事功,雖然起初是不好的,也可能變好;若不盡事功,便是上上之簽,最終也可能不成……」絮絮叨叨說個沒完沒了。   石越正沒理會處,見他在旁邊多嘴,倒也好笑,說道:「多謝你了。」摸了十文錢給他,也不理他在後面千恩萬謝的,轉身便向馬車走去。剛邁開步子,一輛馬車「喻」的一聲,停在他前面,把他嚇了個半死。死不可怕,可是要回到古代死於宋代的一場車禍,那也太搞笑了一點。   他正想看看到底是誰家的馬車這麼沒規矩,那綠色的車簾早已掀開,一張熟悉的臉躍入眼簾,竟是碧月軒的歌妓楚雲兒。   楚雲兒在車上施了一禮,盈盈說道:「石公子別來無恙,奴家有禮了——方才多有得罪,伏乞勿怪。」   石越縱有萬千火氣,碰上這麼一個嬌滴滴的人也發不出來,何況還是故識。也只有改顏笑道:「無妨。不料今日邂逅姑娘。」   楚雲兒顯得對石越很有好感,卻又不敢正眼看他,低著頭輕聲說道:「這裡不是談話之所,不知石公子是否可以賞臉光臨碧月軒?」   有美人相邀,石越本來也沒有拒絕的道理,但是看了看自己的馬車,想著那上面還躺著一個唐棣呢,這重色輕友、有異性沒人性的事情,石越就有點做不出來了。只好訕笑道:「今日在下有所不便,如果姑娘不嫌棄的話,這旁邊就是酒樓,就由在下做東,請姑娘一敘。」他其時心事重重,也不想馬上回家。   楚雲兒本來就怕他拒絕,心裡正怦怦地跳著呢,想自己在風塵中這麼多年,從來沒想過有人會拒絕自己,也不知道今天是怎麼了。此時聽見石越相邀,臉都紅了,輕聲說道:「不敢,公子請。」   當下在酒樓上要了間雅座,是用屏風隔開的,正好臨街而坐,依稀可以看到潘樓街的夜景,雖然比不上現代都市的不夜城,但也是燈火通明,另有一種味道。   石越暗暗歎道,此刻雖有美人在畔、醇釀在手,然而終究是不能快樂。又想起那簽上的兩句詩,不禁喃喃自語道:「亦予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對著楚雲兒,竟是視而不見,只是一舉手一仰脖,便把一杯酒一飲而盡。   楚雲兒是見慣了世情的人兒,見這光景,豈有不知這位翩翩公子其實有著滿腹的心事。她心裡也不知道是個什麼味兒,面上卻不動聲色,只笑著說道:「屈大夫這句詩,是告訴上天只要是我們認為是對的事情,就應當九死無悔的去追求,這是屈子的一種志士情懷——為這句詩,的確可以浮一太白的。」當下也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石越凝視她半晌,突然笑道:「好,好。想不到楚姑娘竟是女中的豪傑。衝你這句話,便可做得我石越的朋友。」   楚雲兒愕然道:「朋友?」這世界上的男人把她當什麼的都有,但是絕無一個人把她當朋友,別說是她,這天下的任何一個女子,都不會有過男人當她是朋友的。這個石公子行事,也未免太出人意表了。   石越雖然明白這一節,卻是滿不在乎,爽聲說道:「就是朋友。男子女子,皆是父母所生,天地所養,為什麼就做不得朋友?」   楚雲兒聽他這麼說,卻還是有點不能接受,因笑著問道:「自古以來,男子為乾,女子為坤,男子為陽,女子為陰,這五倫之中,朋友一倫卻曾未聽說可以男女並列的。」   石越笑道:「楚姑娘說說何為五倫?」   「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是為五倫。」楚雲兒抿著嘴回道。   石越笑道:「君為乾、臣為坤,父為乾、子為坤,夫為乾、妻為坤,兄為乾、弟為坤,若推而及之,那麼為什麼朋友不可以有陰陽之配呢?」   楚雲兒聽到他這番謬論,不禁瞠目結舌,只好苦笑著搖搖頭。因見他心情似乎好了一點,便說道:「這幾日坊間多流傳著石公子的長短句,東京城的歌女,莫不以爭唱石詞為榮。不知石公子可否賜一首詞給奴家,奴家以後也可以在姐妹面前誇耀誇耀。」   她卻不知道石越最近最煩的就是詩詞歌賦,本來在現代的時候,他是最喜歡宋詞的,因此背得許多首詞,以致這短短的時間裡,他就有二十多首「詞作」流傳於汴京,而且首首都是精品,為他輕鬆博得了「才子詞人」的名聲。因為他的詞風格各異,更讓人嘖嘖稱奇,那些書生給他一個名號,人稱「石九變」。但是自從看到這個世界的儒生們無不沉迷於聲色當中,他便明白這宋詞也不過是他們娛情的工具罷了,對於這種社會風氣,他甚至有點痛恨起來。   此時他見楚雲兒也向索詞,不由歎了一口氣,說道:「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他卻沒有注意到楚雲兒的身份,這是指著和尚罵禿驢。饒是楚雲兒脾氣好,也鬧了個大紅臉。   楚雲兒根本不知道自己向他索詞,怎麼就變成「不知亡國恨」了,若是換了別位,她早就出言譏諷了。偏偏這個石越,她卻開不了這個口,只低著頭默不作聲,心裡又覺得委屈,淚珠兒便到了眼眶裡,只死死忍不住,不讓它落下來。這麼多年來風塵裡承歡作笑,要哭也只是暗裡哭,她也是第一次忍不住在別人面前露出這副樣子。   石越話一出口,猛的醒悟過來,心裡其實就已經後悔了。這時見楚雲兒這副模樣兒,心裡更是沒了有譜,他可沒什麼對付女孩的經驗,只紅著臉,一臉謙意的說道:「楚姑娘,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有感而發……」   他不說還好,這一說,楚雲兒更想哭了,可心裡邊又覺得孟浪,自己和這個石越也不過兩面之緣。因此硬生生強忍住淚珠兒,幽幽說道:「這不干石公子的事情。是奴家失禮。」   石越見她這樣子,不由得更急了,口不擇言的說道:「不是,不是,是我不好,我本來是罵那幫書生的,我實在是無心之失,不過總之是我不好……」   楚雲兒聽他說什麼「是罵那幫書生的」,也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也不做聲,依然只低著頭坐在那裡。石越愈發急了,紅著臉,也不知道想些什麼話來安慰一下她,其實他倒不是對楚雲兒有什麼感覺,只是安慰一個被自己惹哭的女孩子,對於一個現代的男生來說,實在最基本的修養,偏生他平時雖然可以口若懸河,可是要逗女孩子笑一笑,實在是比讓他英語過六級還難……結果他乾脆也就紅著臉坐著,真是「相對無言」了。   兩個人就這麼紅著臉坐著,一個低著頭不停的弄著衣角,一個歪著脖子看著窗外。搞得那上來伺候的酒保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一個個溜著眼睛偷偷的瞄。   坐了好一會功夫,楚雲兒已知道這個石越其實是個臉薄的,可自己又實在開不了口。眼前這個人,實在比不得別人,自己沒來由的就要靦腆幾分。正胡思亂想間,卻見石越從懷裡拿出一個小冊子輕輕放在她前面的桌子上,溫言說道:「楚姑娘,方才在下實在是無心之失。這本小冊子是我平日沒事寫的詞兒,也有三四十首,算是我給你陪罪吧。今晚我還有朋友醉了酒在車中要照料,就此告辭吧,改日我再親來碧月軒給楚姑娘陪罪。」說完便聽他「登登」的逃也似的下樓去了。   楚雲兒待石越走了好久,才輕輕捧著那本小冊子放入懷裡,一片女孩兒的心事,人都癡在那兒了。   楚雲兒當時不知道,從這個晚上之後,石越有十多年沒有再填過詞;而石越當時也不知道,從這個晚上之後,楚雲兒從此最常唱的詞變成了「石詞」,而他雖然不再填詞,也不再「借用」古人的詞作,但是他的詞人之名隨著歌女的歌聲從汴京流傳到杭州;從青樓傳入了皇宮,便是連年輕的皇帝趙頊,也能唱幾句「男兒心似鐵,縱死亦千鈞」。   石越辭了楚雲兒,扶著唐棣回到桑宅之後,他心裡已經打定了主意。他來這個世界的目的,已經不是「站穩腳跟」,而是要做一番大事業。做大事業的人,絕不應當求田問捨,過份在乎自己的得失,這一點石越是深知的。   反正自己是死過一次的人,再死一次也無所謂了。石越對自己說,別說是再死一次,就算應了那句詩,死九次自己也不後悔。   第二天一大早,眾人聚在一起準備吃飯的時候,石越對唐甘南、桑俞楚說道:「二叔、桑伯伯,侄兒有一事想與二位商量。」   唐甘南咪著小眼笑道:「賢侄且說無妨。」   石越沉吟著,小心的選擇遣辭用句,淡淡的說道:「前些天曾與二位長輩說過木棉花與棉布,侄兒不才,於這些事情略有涉及。如果二叔和伯父有意的話,我或者可以讓棉布製成的工藝變得相當的簡單易行。」   這話說出來,把眾人都嚇了一跳,一桌人全都直瞪著眼睛望著石越,只有唐甘南嘻笑道:「我素來相信賢侄的本事,這等好事,我們豈有不感興趣的道理?不過民以食為天,先吃飯,吃過飯再談不遲。」   桑俞楚也笑道:「賢侄連這些方面都有涉獵,真真是個奇才。你二叔說得不錯,吃過飯,我們再詳談此事。這是老天爺帶給我們的財富呀。」   唐棣卻是個心急的,因說道:「子明有這本事何不早說?飯是天天吃的,我是一刻也等不得了,不如先說了再吃飯也不遲。」桑充國和桑梓兒也點頭稱是,桑梓兒雖然十五歲了,但是家裡嬌縱,加上桑家並不把石越當外人看待,因此也是一起用飯的。她是個最好事的,雖然對這些半懂不懂,但是因為對石越這個新來的大哥哥的才華,卻是佩服得很,此時見是石越有什麼發明,哪有不跟著起哄的道理。   石越卻笑道:「還是二叔和伯父說得是,這事且不急,棉花谷雨下種,大暑立秋摘實,也不是說差等立辦就的事情,先吃飯吧。」   唐甘南看似漫不經心的說道:「毅夫你知道什麼,子明侄兒不是池中之物,他知道的東西多著呢,你認了這個兄弟,是你這輩子做得最正確的一件事情。」一句話把眾人說得都笑了。   但是畢竟是心裡想著事情,一頓飯眾人三口做兩口的吃完,早有僕人把茶端上來。眾人卻都不約而同的望著石越。   石越吩咐了文房四寶伺候,方爽聲說道:「這木棉花本來不是中土之物,今日種植,主要也是在崖州及嶺南,松江一帶,中原雖然也有,但是畢竟較少。而且用來紡紗織布的更是極少,主要不過用來放在被子裡面,衣服裡面,為保暖之效。但是依侄兒的看法,這棉花的用處,主要還在於紡紗織布。其比之桑蠶,無采養之勞,有必收之效;比之苧麻,免緝績之工,得御寒之益,可謂不麻而布,不繭而絮……」   長篇大論之後,便把之前在王禎的《農書》中看到的棉花的種植方法,以及黃道婆的攪車、椎弓、三錠腳踏紡車等細細講來,說不明白,他就隨手折斷一根筷子,沾了墨水在一張紙上畫了起來,雖然畫工實在不敢讓人恭維,卻也能略具形狀。這樣足足說了有半個時辰。那唐棣等人倒還罷了,桑俞楚和唐甘南卻是深明其中關鍵的,此時聽石越一一說來,兩個聽得又驚又喜,知道一宗大大的財富送到了自己手上。   說完之後,石越生怕自己記憶有誤,又說道:「這些東西有些小侄也是憑空想像而來,因此還須找一些有經驗的紡戶、木匠,讓他們依著這圖紙反覆試驗,方能成功。若僅依我這圖紙而作,只怕只是紙上談兵,誤了大事。」   桑俞楚捋著鬍鬚,樂呵呵的笑道:「賢侄不必過於謙遜。憑賢侄這個想法,已是巧奪天工了。便有一點點不當,也能解決。你方才說的確實是老成之言,這個冬季我們就可以找人試制你所說的機械,明年開春,我親自往松江一帶收購棉花,招收紡戶。」   石越見他這樣安排還算妥當,又說道:「據說這些法子,崖洲夷人女子早就會了,如果有什麼差池,可以著人去那裡花重金買幾個夷人女子來,兩相補益,可保萬無一失。再有,小侄另外還想到一種機械,但是只是粗具模型,這裡先不說了,若是二叔和伯父看到有什麼能工巧匠,不妨請來見我,我和這些人細細說個端詳,如果能夠成功,則這幾種機械亦可以不用。」   這時節唐甘南和桑俞楚對他已是十分的相信,當下連忙點頭答應了。   將這件事情做完後了,石越算是深深的出了一口氣,他的萬里長征,終於走出了第一步。想了一想,他又對唐棣和桑充國說道:「毅夫、長卿,你們可先去書房,等下我還有事情希望你們幫我。」   二人本來一向挺敬服他,此時見他吩咐,答應一聲,便起身而去。桑梓兒仰著頭問道:「石哥哥,我有什麼能幫你嗎?」石越笑道:「當然能,這樣吧,你也先去你哥哥書房等我,好嗎?」桑梓兒甜甜地應了一聲,笑得花一樣的去了。   唐甘南是老狐狸了,此時見他支開三人,便咪著眼笑嘻嘻地問:「賢侄可是還有什麼話要說?」   石越笑道:「其實也沒什麼大事,不過我聽說君不密失其國,臣不密失其身。二叔和伯父要做這些東西,所請的人,一定要能保密才好。否則流傳出去,錢就賺不到了。」   唐甘南和桑俞楚相視一笑,說道:「那是自然的。賢侄所慮甚是。」   石越見他們早已想到這件事,便不再說什麼,告了退往桑充國的書房走去。才走到大門口,卻聽唐甘南那笑嘻嘻的聲音說道:「賢侄且慢走。」   石越回頭問道:「二叔還有何吩咐?」   唐甘南望了他一會,笑道:「賢侄不是池中之物,蒙你不棄叫我們一聲二叔、伯父,如果有什麼事用得著我們兩家的,只管開口。」桑俞楚也在旁微笑著點了點頭。   石越聞言一怔,也笑道:「二叔、伯父儘管放心,你們不把我當外人,我也斷不至於把你們當外人。」說完長揖到地,便往桑充國的書房走去。那桑、唐二人自在那裡商議怎麼樣請紡戶、工匠,怎麼安排作坊等事不提。   這邊石越和唐棣、桑充國卻在商量另一件事情。   唐棣三人看到石越徑直走到書案旁邊,找出一本《論語》,隨手翻得幾頁,嘴角微微露出一絲笑意,一個個都不知道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好一會才聽到石越開心的笑道:「真是天助我也。」   眾人越發的不知道他在搗什麼鬼了。桑梓兒便嬌聲問道:「石哥哥,什麼天助你也呀?」   石越拿起那本《論語》,朝著三人亮了一亮,嘻笑道:「自本朝趙普趙相公號稱以半部《論語》治天下以來,《論語》便深受士子的重視,現在流傳的註釋卻是漢代何晏的《集解》,網羅的是漢儒舊義,只怕離孔子之道相差甚遠,而皇侃《義疏》更有太多謬誤。你石哥哥不才,對《論語》卻頗有涉獵,自以為理解頗近於孔聖的本意,我想寫一本《論語正義》刊行於世,豈非美事一樁?」   這一番話說得唐棣和桑充國驚詫無比,桑梓兒不知道厲害倒也罷了,可是這二人卻是讀書人,雖然說「三十老明經」,但是讀通一經和寫一本《論語正義》,根本是兩碼事,想要著書立作,沒有幾十年的經學功底,廣泛涉獵經史子集,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他們看石越不過二十歲出頭的樣子,居然說出這種大話,那怎能不吃驚?畢竟詩詞寫得好,那只是才氣,可是這個和學問關係就實在太大了。   石越知道他們想什麼,卻不多說,只繼續說道:「只是我的書法是毅夫、長卿都知道的,因為我需要你們幫助,一來這字還得你們來寫,我以口授為主;二來字句有不夠典雅處,或者我記憶有誤的地方,還要二位幫我糾正過來才好。卻不知道毅夫、長卿肯不肯幫我這個忙?」   這二人哪裡有拒絕之理,唐棣卻知道這件事工程巨大,當下說道:「僅我二人,人手可能不夠,我把陳元鳳、李敦敏和柴氏兄弟請來幫忙吧,這樣集六人之力,可能更加容易一點,子明以為如何?」   石越想想也是,當下笑道:「正是這個主意。我的這個《正義》,體例和前人略有不同,而且可能要寫上一二十萬言,我又想一個月內完成底稿,多幾個人也好辦事些。只是他們若不願意來,毅夫你也不要強求。」   唐棣和桑充國聽他說「一二十萬言」,幾乎嚇了一跳,又聽他說要在一個月內完成底稿,直是匪夷所思了。桑充國歎道:「愚弟本來不信有生而知之者,今見子明兄,才相信古人不曾騙我的。」   石越臉上微微一紅,心裡暗叫一聲「慚愧」,想到自己無所顧忌的欺世盜名,實在談不上什麼正人君子,還要欺騙這些相信自己的人,更是有自愧之意,然而自己的事情卻不是那麼好說的,說出來更是駭人聽聞,行大事者不拘小節,自己想以一人之力改變歷史前進的方向,就不能不借助自己千年之後所學到的知識,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正失神呢,卻聽桑梓兒撒著嬌說道:「石哥哥,那我幫你做些什麼呀?」   石越本來也沒有想過給這個大小姐什麼差使的,但是既然已經答應她了,也不好反悔,靈機一動,笑道:「有件大事要妹子幫我做。」   桑梓兒一聽有大事要她做,笑得花一樣的問:「是什麼事?快說,我一定幫你。」急不可耐的樣子把唐棣和桑充國都惹笑了。   石越笑道:「你幫我想一個《論語正義》的封皮出來,要古樸典雅,合乎這本書的封面,如何?」   桑梓見不過要她設計個封皮,心裡就不樂意了,嘟著嘴說:「這是什麼大事呀。」   石越生怕她發起小姐脾氣難以伺侯,連哄帶騙的說道:「妹子可別小看這封皮,要做到別出心裁又不失典雅古樸,是很難的事情,不信你想想看。而且這一本書的封皮就如同書的臉面和衣著,也是很重要的呀。」   桑梓兒低著頭想了想,才破顏笑道:「也是。石哥哥你放心,我想的這個封面,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計議已定,眾人便開始按計劃行事。唐棣去請諸人,除開陳元鳳推脫自己學術不精,要安心讀書備考之外,李敦敏和柴氏兄弟都欣然前來,桑充國便告訴了父親,收拾幾間廂房,把李敦敏和柴氏兄弟安置在自己家裡住了。   從十月二十六日開始,一直到十一月二十六日,整整一個月的時間裡,便由石越口述為主,唐棣、李敦敏、桑充國分班纂錄,最後統由柴氏兄弟撰寫定稿,忙了個馬不停蹄。唐棣等人還好,石越可就是受罪了,人家可以分幾班,他卻不能夠,他必須不停的想,不停的說,可以說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挑戰自己的潛能。一個月下來,把自己累得瘦了一大圈。終於在計劃的時間裡,把這部《論證正義》的初稿寫出來了。   這部《論語正義》是以錢穆《論語新解》、程樹德《論語集釋》為基礎,由石越回憶寫出。雖然如錢穆的《論語新解》,對於石越來說是極熟的,但是牽涉到訓詁的許多地方,他還是不可能記得那麼清楚,便是許多錢穆對《論語》精神的解釋,他也不能記得清楚了。好在石越並不是一個對《論語》全無自己的理解的人,凡是記不太清楚或者自己和錢穆觀點有衝突的地方,他便以自己的觀點為主加以闡述。而訓詁則雜以程氏書做為補益。   因為當時朱熹尚未出生,而錢氏的書中包括了許多朱氏的觀點,所以這部《論語正義》雖然在現代看來遠遠比不上《論語新解》,可能也根本談不上是一部好書,但是在當時,卻是完全可以轟動士林了,這部書在寫前面一半時,唐棣等人還偶爾會問難辯疑,到了後半部,石越越寫越熟,這唐棣等人也只剩下「佩服」二字了。五個人完全把他當成生而知之的聖人轉世。   其實這部《論語正義》,雖然石越本心以為自己是抄襲別人的成果,但是如果平心而論,倒也可以說是一部創述之作。不僅僅因為其中有超過五分之一的思想是石越的闡述,而且也是因為石越對錢穆的許多現代思想做了更委婉的處置,刪減增添之處,充斥全文。   石版《論語正義》全篇洋洋二十萬言,是以類似於朱子語錄的白話寫成,體例仿照錢書,先是集解釋義,後面則是對前面一段論語做出闡發。而最為顯著的特點,就是石越在這部書裡採用了標點符號。這部書附有兩個前言,一篇說到寫這部書的體例與作者的用心,一篇則是倡議採用標點符號,並且詳細解釋各種標點符號的用法。雖然古代的「者也」之類的語氣助詞實際上有標點符號的作用,但是因為沒有標點符號,導致斷句不一而引發的歧義,依然是比比皆是,便是這部《論語正義》裡,石越對某些話的斷句在其後就引發了士林大討論,較著名的例子便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所以標點符號的應用後來很快就隨著這《論語正義》而風行於世。   但是這部書在熙寧二年十一月份的作用,卻主要是使石越完全確立了自己在唐棣等五人心目中的地位。不過這編撰的六個人並不知道,在《論語正義》尚未正式定稿的時候,這部書的名聲就已經悄悄傳開了。其原因是唐棣等人突然消失在貢生們的應酬聚會當中,這些貢生們便忍不住打聽相問,而唯一知道內情的陳元鳳便用揶揄的口氣回答道:「唐毅夫等人在桑府幫助石越撰寫《論語正義》,欲取代何氏《集解》為天子士子必讀之書。」於是這個傳聞便在京師悄悄的流傳開了,眾士子對這幾人如此「不務正業」都表示不解,雖然知道石越的才氣,但是聽說他二十歲出頭就想著書立作,還是要忍不住要嘲笑一番他自不量力。石唐六人閉門寫《論語正義》成為貢生們酒席間的一個笑話,幾乎所有的人都在等待這部「大作」的刊行,以期看到一個更大的笑話。只有極少數人謹慎的相信石越或者真有過人的才華。   不過石越他們自然是不可能知道這些,唐棣等幾人完全沉迷在這件事中,他們知道自己憑藉著參加了這本書的創作,已經足夠名留青史了。想想這個,就可以讓他們興奮莫名。桑俞楚和唐甘夷也早已從唐棣、桑充國興奮的解釋中知道了這件事的意義,他們一方面籌備著棉紡設備的製作,一方面購下了一間雕版印刷作坊,只等這書定稿,就全力開工刊發。   但是在底稿草就之後,石越遲遲不願意定稿。這部《論語正義》裡,藉著對孔子及其門人的語錄的解釋,不僅僅第一次清晰的提出了民本主義的概念,而且還提出了「實事求是」、「格物致知」的思想,並且超越錢穆,石越還提出了「邏輯學」的概念。對於政治體制,石越無比清楚的提到了權力制衡以及天子以下人人平等,借助對管子的議論,更提出了文化沙文主義,指出「仁」最大的目標便是讓四夷同沐德化,接受華夏的思想與文化;並且數次強調國家的作用和士大夫的報負,應當是讓所有的民眾全部過上平等而富實的生活,並且又強調孔子認為民眾有受教育的權利與義務,認為讓所有人平等地接受教育懂得禮義,這是孔子畢生追求的目標之一。可以說,雖然恪於《論語》這本書的內容,石越所表達的有限,但是對現代的政治思想,他幾乎都有或隱約或清楚的表達,並且其中還含糊的提到天子的設立,是用來為天下萬民服務的,而不是用來統治天下萬民的。   石版《論語正義》所包含的內容,一方面迎合了當時士大夫以天下為已任,與皇帝共治天下,強調個人的道德氣節修養,強調華夷之辯這樣的學術主流思想;但是另一方面,卻也提出了許多的新概念,並且格外的重視了民眾的地位與作用。雖然這是孟子早就提到過的,而當時自王安石以下——特別是以王安石為代表的「經術派」,對孟子都非常的崇敬,王安石更是以孟子自喻,但是畢竟石越的提法更加的清晰,因此也格外的顯眼。而在某些事情,例如三年之喪,石越更是提出「貴在心哀,而不在於形式」這樣的思想,只怕更是要引起大的討論。   憑著謹慎的個性,石越在他不能準確判斷形勢之前,並不敢輕易拋出這部書來。他需要這部書給自己帶來巨大的聲譽,而不是巨大的爭議。新的思想只能慢慢的提出來,首先必須要讓士大夫中的傑出之輩能夠接受,這是石越的一個宗旨。   在十二月初,石越請了十幾個老先生來專門審查這部書中是否有犯忌觸諱之處,然後自己和唐棣等人反覆討論,希望可以把握一下當時代的人對一些事情能夠接受的感情底線,最後終於還是做了一次修改,把三年之喪之類的內容中關於批判的部分刪掉,只提出一些委婉的倡議。   唐棣等人對石越如此持重幾乎是不能理解,他們生活在一個比較寬鬆的環境下,宋仁宗以來對士大夫也格外的優容,而王安石變法引發的政治鬥爭也是剛剛開始,並沒有波及到他們這些尚未入仕的儒生身上來,所以他們的確是無法理解為什麼需要這麼小心。用李敦敏的話來說:「此書一出,從此天下學《論語》者案上必置一本《論語正義》,而天下凡識字者必讀《論語》,故天下凡識字者必讀《論語正義》。」他們看到的,只是他們將享有的巨大聲望,雖然這部書是石越的作品,但是他們也是很自豪自己能為這本書的出版付出了艱辛的努力。   只有唐甘夷和桑俞楚這兩個年過不惑的人,才在心裡暗暗歎服石越的小心是老成穩重。二人對石越也因此更加信任,憑藉著他們二人半生的閱歷,他們絕對相信這個石越能夠把他們唐、桑兩家帶到一個從所未有的高度。而商人的本質是投資與回報,初步排除他們有可能陷入謀反的陰謀中這一可能之後,他們已經決定做一次政治投資,從此讓他們兩家擺脫賈人的名聲,從他們的下一代開始,桑唐兩家將成為名宦之族、書香世家。唐甘南給他大哥也就唐棣的父親唐甘雲的信中,用肯定的語氣說道:「我們唐家現在有百年難遇的機遇,借助這個人,不僅僅毅夫侄兒可當輕易當大官,便我們二人,得個朝廷的封賜,也是很容易的事情。這筆生意,斷無不做之理……」   基於這種判斷,桑、唐兩家對石越的支持可以說不遺餘力,當時的工商業相當的繁榮,國家從工商業中得到的稅收幾乎與農業稅不相上下,身家億萬貫的商人也並不罕見,桑、唐兩家雖然在商人之中,只能算是中等之家,但是其財力也是相當的可觀。買下一座雕版印刷坊對於他們來說,實在是小意思,更何況石越帶給他們的棉紡技術,能帶來的利潤讓唐甘南做夢都能笑出聲音來。   在熙寧二年十二月中旬的時候,全套的棉紡技術設備基本上已經試製成功,而石越也開始對《論語正義》定稿,每議訂一卷,雕版工人立即開工雕刻,桑俞楚和唐甘南為了讓這套書有最好的印刷效果,可以說是不計工本,請來的儘是第一流的工人,採購的木料、紙張都是上上之選。但是要刻出二十餘萬字的書版來,又談何容易?一個字不小心刻錯,整版就要重來,書版堆滿了印書坊的十多個房子,近百個工人夜以繼日的工作,到十二月結束的時候,一部《論語正義》不過刻完了四分之一。   石越對於這種進度十分的困惑,他默默算了算時間,向一個老工人問道:「老師傅,我聽說有一個叫畢升的人發明了活字印刷術,無論成本還是排版的速度都要比雕版要來得好,為什麼你們不用雕版呢?」   那個老工人憨笑著回答:「回石公子,畢升這個人小的並沒聽說過。倒是泥活字印刷現在的確有人在用,不過好像主要是杭州一帶的印書坊採用,汴京城裡只有一家。而且印刷效果比我們雕版的要差,泥活字也不能夠用太多次。說起來只是成本比雕版要低一點,如果不是大作坊,速度也快不到哪裡去。」   石越默默聽著。他當然知道此時肯定有活字印刷術存在於世,要知道記載這件事的沈括還年輕著呢,如果他沒有看到,也不至於亂寫,何況這也不是亂寫可以寫出來的。他尋思著:「活字印刷術肯定要比雕版印刷術要強,至少適用於大規模的生產。但是谷登堡的印刷機和鑄字機卻不是一下子可以造出來的,況且用於金屬活字的油脂性油墨也不是那麼容易造出來,自己知道較多的倒是王禎發明的木活字,還有那轉輪排字架。莫若先把汴京那個活字印書坊給收購了,然後就做木活字,自己再加以更現代的工藝流程進行管理,效率一定可以提高很多倍,以後再慢慢讓這些工匠造鉛錫合金活字。」   他把這件事又想了一想,因為這些日子唐甘南主要把精神放在那些棉紡機械之上,他便回去找桑俞楚商議。桑俞楚立時便答應了,因為這印書坊多少也是有利可圖的,雖然活字印書坊其實利潤並不高——它的硬件成本上低於雕版印刷,但是在軟件上,因為雕版工人不需要識字,工資每天只要三十文,而活字工人卻需要識字,工資每天要四十文到五十文不等——但是總的來說,也是能略有盈利,況且這件事已經不能純粹從生意的角度來看,因為是石越看中的事情,也許利潤超出想像也說不定的。   桑俞楚做事是個有效率的人,搶在除夕之前,他就按石越的要求用了五百貫錢把汴京城裡唯一的一家活字印書坊「李記」連掌櫃帶工人全部買下,改了個招牌叫「桑氏」。   雖然石越很希望能夠在春節裡和印刷工人們探討一下木活字印刷技術以及新式的工藝流程細節的可行性,但是他畢竟無法阻止人們希望過一個輕鬆愉快的新年這一樸實的願望,而做為他自己,若依內心來講,也是很希望能趁此時機領略一下西元十一世紀宋代春節的氣氛。只不過他同時也無法掩飾自己內心的一種緊迫感,相對於他要做的事情來說,他所享有的生命實在是太短暫了,實在不容他不抓緊時間。在這個意義上來講,雖然石越來到了這個時代,但是他依然和這個時代不太相融,因為這個世界普遍的作風是相當的優雅,而他則顯得急促了一些,這真是無可奈何的矛盾呀……   和桑家人一起過除夕的時候,石越相當驚訝的發現鞭炮在當時的工藝水平並不遜於自己的時代。他倚門望著那「辟裡叭啦」作響的鞭炮,突然有點諷刺的想道:「這個東西也許是這個時代裡我最熟悉的事物吧?隨著開封城裡此起彼伏的鞭炮聲,一零六九年算是結束了,短短三個月不到的時間裡,我似乎已經慢慢溶入了這個社會,看來我的適應能力還真是驚人呀。如果換了別的意志脆弱的人,只怕早就死掉了吧?」一邊想著心事,一邊嘴角就不自覺的露出了自嘲式的冷笑。   他並不知道此時有一個人在遠遠的望著他,看著他那寂寥的神態,那倔強的冷笑,那掩抑不住光芒卻又似乎無比倦怠的眼神……桑梓兒知道以她的身份是不可以和男性走得太近的,雖然自己家裡並沒有那種清規,但是有一種約束是無形的。雖然眼底裡的這個人自己稱為「石哥哥」,但既便是和桑充國這個親生的哥哥在一起,也應當恪守著一定的禮儀規範的。   桑梓兒在家人的眼裡,是一個聰慧而調皮的小姑娘,但是沒有人知道,即便是她最貼身的丫環阿月也不知道,她其實很懂得理解別人的心思。這個石越哥哥為什麼顯得那麼寂寥,顯得那麼倦怠,卻有幾分不屈的感覺,似乎他在和一種她所不能理解的事物戰鬥一樣,不知道有幾分勝算,卻倔強的戰鬥不止。桑梓兒知道自己始終不過是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十五歲的女孩子,那些東西是她理解不了的。但是這並不妨礙著她體惜這個石越哥哥。   在大廳裡面,桑家的男人們和唐棣、柴氏兄弟、李敦敏一起在忙碌著,只是那些祭祠祖先的供品卻是不能讓外人碰的,不是姓桑的人很有分寸的把這件事交給別人去做。大宅裡忙碌的人們都洋溢著一種喜悅的心情,感染著整座桑宅。似乎覺察到自己的心情與眼前的氣氛不太相符,石越回過神來,也開始去幫忙,要把整座宅院清潔一新,還真不是幾個傭人就可以做到的。雖然老爺公子們倒也並不真的動手,他們只是發號施令——石越卻並沒有很自覺的意識到這種特權,他竟然笨手笨腳的去幫助傭人做事,結果惹出一堆笑話。一方面唐棣等人目瞪口呆的看著這個居然不介意做體力活和髒活的讀書人;一方面那些傭人也根本沒辦法理解,以至於似乎是被他的行為給驚呆了。而他又顯然不像是個做慣了家務活的人,僕人一個人背著一張大的八仙桌毫不困難,而石越卻是有生頭一次做這種事情,結果是背著一張桌子在原地團團亂轉,分不清東南西北,引得唐棣等人笑得打跌。   桑梓兒也忍不住撲嗤一笑,那點點不開心的情緒隨著這一笑飛到了九霄雲外。   也許是因為石越的這種行為讓大家覺得很開心,唐棣首先便忍不住捋起袖子加入進來,接著桑充國、李敦敏、柴氏兄弟也跟著下水,不過這幾位卻始終有點拘謹,頂多只幫著搬搬花瓶之類的小玩意,實在比不上唐棣和石越,什麼重活都敢幹。   就這樣,熙寧二年的除夕最終在桑府諸人的勞動中度過,石越盡情的享受著勞動的快樂,完全忘記了自己來自一個千年之後的世界,也完全忘記了自己想要向這個世界的命運挑戰,改變歷史的進程,這一天他的目標就是把桑府打掃得乾乾淨淨,為了過一個快快樂樂的新年做好準備。   西元十一世紀七十年代的第一個春節,身處世界上最繁華的都市之中,石越如同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以前認為現代人的見識必定遠超古代,但是當你看到從潘樓街到大相國寺這一段御街的熱鬧景象後,你決不會再這樣想。雖然天氣有點兒冷,但是從初三開始,街上就變得非常的熱鬧,出來拜年的人們絡繹不絕,酒樓店舖都開始營業,小商小販們也挑著擔子上街呦喝,各種各樣的小吃散發出誘人的香味,最吸引石越眼球的,還是那些賣藝的雜耍……有人吞吐火球,有人掌碎石塊,有幾個人搭台唱戲,有幾個人劍舞生風,還有說評書的,彈唱的,真真讓人目不暇接。   石越和唐棣一行六人閉門造書一個月,已經是把唐棣悶得不行了,趁著這舉國同慶的節日,幾個人便忍不住成群結隊的出來逛逛。一行人走到土市子附近時,唐棣看到眾人都有點累了,便提議:「我們且上陳州樓吃杯酒再走吧。」   石越抬頭看時,果然就有一座酒樓在街的對面,好大的一面酒幡迎風飄揚,一個大大的酒字下面用楷體繡著「陳州酒樓」四個大字,旁邊一個布幡就只有三色條幅,那是官府允許賣酒的標誌。眾人走了進去後,才發現裡面早已人滿為患,那店小二艱難的擠到這一行人身邊,看他們打扮,便知道是有錢的主,唐棣大聲問道:「小二,雅座還有沒有?」   「有,有,樓上,六位爺,上等雅座一間伺侯……」小二拖長了音大聲呦喝。便有人把他們幾個請上樓去。   上得樓來,石越才發現這樓上樓下,竟是兩個世界。樓下擠得不行,樓上卻還有幾張桌子能空出來,那一個個用屏風隔出來的雅座,也並沒有坐滿,因為石越等人竟然能有一個靠窗的位置。「做有錢人真好呀。」石越在心裡感歎道,想起以前和同學開玩笑的事情,不由童心大起,便沖那正想詢問要點什麼的小二說道:「好酒好菜儘管端上來。」——他唸書的時候每每為點什麼菜而煩惱,當時最盼望的便有朝一日,可以沖店家大喊一聲:「好酒好菜儘管端上來。」想不到這個搞笑的願望,居然在今天實現了。   不過這等事情,在唐棣這樣的富家子弟看來,卻屬平常,幾個人坐下,便離不開那科考與《論語正義》。李敦敏笑著對石越說道:「子明真是神人,昨日我去給同鄉的貢生們拜年,聽他們說道今春省試已經定了,果然是不試詩賦,一如子明所料。」   石越雖然知道這事屬必然,心裡卻也有幾分得意,笑道:「幾位要取功名,其實也不難。這策論的題目,自是早已定好,不過這主旨,幾位卻需要有一個把握。」   柴貴友便問道:「以子明所見,當以何為主旨?」   「朝廷求變求新,欲一洗百年積弊,諸位的策論若違了這個大旨,主官只怕不能相容。」石越笑道。   桑充國聽得這話,心裡就幾分不舒服,便問道:「朝廷當以才華取士,奈何迎合執政?」他是滿腦子的正義,根本看不起這些東西。   石越歎息一聲,說道:「道理上長卿自然說得不錯,只是事實如此,亦無可奈何。」   桑充國不服的反問道:「國有道,不變塞焉,強者矯。國無道,不變塞焉,強者矯。功名可以向直中取,豈可從曲中求?子明兄寫《論語正義》,學際若天人,怎麼可以說隨波逐流呢?」說到後來,是有點責備的意味了。   石越也不生氣,心裡反而喜歡他這個性格,他微笑著回答道:「長卿說得是不錯的,不過事有經,有權。不通權變,不可謂是知王者之道。試問若權柄為小人所掌握,若以直道求功名則不可得,那麼用曲道求功名然後伺機匡扶朝政,救濟天下百姓;較之因此而不聞不問,只求獨善其身。哪一種作法更加值得尊敬呢?」   桑充國從前根本沒有想到這方面上去過,當下默不作聲,好久才說道:「天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子明兄說的兩種方法,我以為都不可厚非。卻不知道為何三王五帝之時,沒有小人當道呢?」   「三王五帝之時,並非沒有小人當道,而是小人當道,馬上就會被發現。故此小人不在居高位甚久。」石越說道。   「不錯,以三王五帝之聖明,小人難居其位久矣。」柴貴誼悠然嚮往的說道。   「景中此言差矣,世上的儒生皆為此事所誤。以我所見,三王五帝之明,並未便強過當今聖上。」石越斬釘截鐵的說道。他知道沒有人敢接口,又繼續說道:「自古皆知三王五帝,以為古之聖人,然而沒有人想過,三王五帝之時,為何聖人輩出?而此下數千年,最賢不過唐太宗?同是華夏九州,水土未變,神靈未變,何以古今有異?」   「那是民風已變。」   「聖人是生而知之者,與民風何干?」石越反問道,「不過這民風已變,也不算說錯。須知當三王五帝之時,民無階級之別,普通的百姓可以直接和天子說話,若有小人為惡,則百姓一可以在華表上直書,曝其罪惡,二可以直接告訴天子。天子耳目張明,如何不聖?天下人都可以直言朝政得失,小人便是欺得一時,欺得一人,如何可以長久欺瞞天下人之耳目?故此三王五帝之時,朝中便有小人也不能立足,天子由是成其聖人。」   「……其後階級之分遂起,民意與天子隔絕。今世雖有登聞鼓院,然而以民告官,便是坐實,民亦須受罰,故雖有小人在朝,天下百姓便知之,不敢告之天子矣。諸君試看那登聞鼓院,百姓若不是走投無路,又有誰敢去敲那個鼓?這等設置,原本是百官中的奸詐之人,欲藉以欺君而想出來的隔絕天子與庶民的辦法,後世卻因之不疑,反而在那裡妄求什麼三代之治,豈非緣木求魚?天下之奸弊事情,都是欺上不瞞下的,若天子能通達民意,小人便不能居於朝,三代之治可垂拱而得。」   石越這一番話說得眾人聳然動容,這種議論和觀點,他們可是從來沒有聽說過,心裡無不把這話細嚼慢咽。卻聽到一個人鼓掌笑道:「好一番議論,真是聞所未聞,卻又深明事理。不知是哪一位賢者在此?」聲音卻是從屏風那邊傳來的,石越只顧得高談闊論,完全沒有想到這所謂的雅座,其實不過就是隔一座屏風,完全沒什麼隔聲的效果。   當下便應道:「賢者二字,愧不敢當,只怕有辱閣下清聽了。」   正說話間,那個人早已走了過來,卻是個三十多歲的男子,一張國字臉,神情俊朗,又有一種飄逸的氣質。他看到石越等人都不過是二十多頭的樣子,很明顯的吃了一驚,深施一禮問道:「卻不知剛才那位子明公是哪位?在下蘇軾,冒昧打擾賢者,還望恕罪。」   石越等人聽他自報名號,也齊齊吃了一驚,全部站了起來。須知蘇軾文名早已傳遍天下,這些士子哪有不知道的呢?石越這是第一次見到歷史上有名的人物,更有幾分莫名的興奮,連忙抱拳說道:「在下石越石子明,足下就是直史館蘇軾蘇父母?」因為此時蘇軾正是開封府推官,所以石越叫他「蘇父母」,但當面直呼其名,卻是有點不敬的,好在蘇軾並不在意。   而蘇軾萬萬想不到剛才那清奇的議論竟然出自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青人口中,而且此人還自稱石越,當下細細端詳石越,見他長得白皙修長,儀表堂堂,眉宇間有一種說不清的氣質,心裡便又多了幾分好感,當下笑道:「如假包換,正是蘇某。石公子想必就是最近以詞名蜚聲京師的石九變了。」   石越苦笑道:「正是在下,彫蟲小技,不足以有擾清聽。」   眾人見蘇軾為人很隨和,便一一上來見禮,又讓了上座與蘇軾相坐。這六人當中,除開石越和李敦敏,其餘的都可以說是四川人,桑充國也是在四川長大的,因蘇軾是家鄉前輩,自然顯得格外親近。蘇軾聽到這些人自報家門,多是本鄉的後生,更是開心。他笑道:「剛才聽石公子一席話,真是發千古之覆。讓人佩服不已。某不才,請問石公子,孔子說,未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所以君子務本,讓是庶民百姓無所顧忌的告發官長,豈非倫常大亂,這和武則天之世又有何區別?」   蘇軾畢竟是個有學問的,不是幾句話就可以唬住。石越說讓百姓都可以批評朝政,他就拿出武則天讓天下人告密的例子來駁難。石越笑道:「五倫之中,聞有君臣之義,未聞有官長與黎庶之別。昔三代之時,天子置百官,並非是用來奴役百姓,為百姓之長官,而是設來幫助百姓,讓百姓各得其所。因為世有惡人,才不得不假百官以威儀,實則百官與百姓,又何曾有上下之別?後世因循,則謂士大夫高高在上,其實則離古之聖人之意遠矣。至於武則天之法,未足稱上古之遺意也。一則武氏得天下不正,以女主臨朝,其使百姓告發長官勿問,不過是為了鉗制士大夫之口,其本意與古聖之意相差甚遠,豈可因此而有大治?二則三代之時,民少官少,政簡事易,後人若欲復先王良法,當先求其意,而不當拘泥其形。上古之時,王不過百里之地,今之天下,括有四海,豈可一概而論?若以在下之愚見,今世若欲求大治,則當在各縣聚士紳鄉老,設置議會,專事討論縣官施政得失,為人賢愚不肖,而不受縣官刑責。其有建議之處,則可以請縣官依法施行,縣官若有失職處,亦可隨時彈劾,請朝廷另委賢能。士紳鄉老於縣中利弊深知,則縣官不敢任意枉為。依是法,由縣之議會推舉名士組成府之議會,監察知府施政得失,又由府之議會薦人於各路,監察轉運使之得失,由各路之議會薦人於朝廷,監察宰相中書之得失優劣。如是皇上自可以垂拱而得三代之治。試問在這個制度之下,有誰敢擅權?有何等小人可以久處要職欺瞞天下人之耳目?若論犯上作亂,更不可能矣,為何,天下人通過議會層層監督,便是才智才人之輩,亦無法施陰謀於其間矣。此不過略言其大意,又更有若干措施處置其中,使其法能盡得三代之意而能略少情弊。」   這一番議論更勝於前,借三代之治而設計出現代議會制度的雛形來。便是蘇軾學問再好,對於這種方法也是聞所未聞。石越又補充道:「這種方法又有一個好處,便是可以不至於讓制度更張太大。各縣置辦議會,只需朝廷一紙詔書,保證士紳鄉老議論之權力。更不需要增加半個官員,也無需發給士紳們月俸。士紳們通過這種方法,可以維護鄉里的利益,把自己的命運和皇上聯為一體,幫助皇上監督官員;而皇上則可以得天下民心,而無須加俸,無須置官,無須變法,便可以多出千百萬計的監察御史。舉國上下同心協力,國家焉能不大治?」   蘇軾是個謹慎之人,雖然聽石越說得條條是道,一時也想不出什麼可以駁斥的,但卻不願意就此附從,只讚道:「石公子真是天下奇才。」   李敦敏在一旁說道:「如果說天下奇才,石子明是當之無愧的。待《論語正義》付梓,再請蘇大人一觀,當知學生所言不虛。」他最佩服石越了,找個機會就要幫他吹吹。   「《論語正義》?方才就聽到這個名字,還要請教?」蘇軾今天是被這幾個年輕人弄得眼花繚亂,開始是好一番議論,全是發前人所未發,而又顯得非常有道理。正欲回家去細細思考一番,此時卻又提出了一本《論語正義》。剛才在屏風那邊早就聽說過了,只是他根本想不到這幾個年輕人能有這種能耐。   石越笑道:「在下不自量力之作,原不敢在蘇大人面前現醜。此刻正在印書坊交雕版印刷,若是刊發,自當送到大人府上,請大人請教。」   本來蘇軾早就聽說過最近出現在的汴京的一個才子,叫石越,雖然也挺喜歡他的詞,但也不過是以為僅此而已,年輕人才情出眾,也是正常的。自己本身就是一個才子。但剛才聽到他的這一番議論,其見解才識,實在是深不可測,已經很難用「才氣」二字來衡量了。此時既然他的同伴敢於說《論語正義》這本書,必定有其過人之處,蘇軾是一點也不敢小看這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了。 第一卷《十字》 第三節 終南捷徑   翩然一隻雲中鶴,飛來飛去宰相衙。   ——清蔣士銓《臨川夢·隱奸》   ※※※   石越給蘇軾的感覺,此時可以用「深不可測」四個字來形容。所以對於李敦敏提到的《論語正義》,他表現出了一種相當的尊重,完全是用平等的態度聽石越等人介紹著《論語正義》的內容,並且不時的提出一些質疑,眾人把酒論文,直到天色全晚才依依惜別。   熙寧三年正月初三在土市子陳州酒樓與石越的偶遇,由此給蘇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在給歐陽修的信中說道:「……江山代有才人出,此子一出,學生亦當避其鋒芒,給他出人頭地的機會。然則學生雖有意在皇上面前舉薦此子,唯恐受阻於執政矣。」蘇軾中進士那年是歐陽修任主考官,因此他在歐陽修面前自稱為學生,算是變相的執弟子禮,因為宋朝嚴禁自稱為「門生」。而這個執政,自然是指王安石。他自知自己幾次上書,政見與王安石不合,這時候石越僅以詞名著稱,如果冒然舉薦,倘若王安石心懷芥蒂,反而對石越不利了。   在石越這一方面,由於石越是第一次見到在歷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未免多了幾分興奮之意。在回家的路上,他一路手舞足蹈,興奮不已,便是話也格外多起來。   桑充國對他剛剛提到的「議會」顯得頗有興趣,不斷的向他問出各種各樣的問題,唐棣等人也是頗有興趣,石越免不得又要一一解釋。   「子明,以小弟看來,這個議會雖然是個好主意,但是如果議會成員全部是地方鄉紳,他們未必便不會和官府一起上下其手,魚肉鄉里呢。」桑充國瞭解得越詳細,疑惑就越多了。   柴貴誼也忍不住插嘴道:「我也覺得這個議會雖然看起來有種種好處,但要靠它解決所有的問題,心中總覺得有很大的漏洞。」   「不錯,士紳和官府狼狽為奸的事情實在太多了,而若有議會,他們反倒可以用民意的借口來對抗官長了。」唐棣也有疑慮的地方。   石越本來覺得自己從三代之治說到民主議會制度,完全是個天才的猜想,心裡自有幾分洋洋得意。卻不料就是這些個最好的朋友間,尚且不能完全說服他們。借了幾分酒意,石越不以為然的說道:「你們的疑惑不能說沒有道理,但也不是不可以解決的。可以用三級會議的形式嘛……況且,還有報紙的輿論監督呢。」   「三級會議?是什麼?」桑充國奇道。   「什麼是報紙?」   石越一下子冷汗就出來了,酒意全無。瞧瞧自己說了些什麼呀?但話已經說出來了,如果不說清楚,在這些好友面前,肯定不能過關。只好斟酢著說道:「這個三級會議,就是議會的組成由普通的農戶、地方士紳名流、各行業代表等等,各按一定的比例組成,這樣就可以避免劣紳和官府一手遮天了。」   「這個辦法好是好,但也有不好的地方,農者雖是國家之本,但是一般小民大字不識,在議會上無論說理還是什麼,肯定說不過讀過書的鄉紳,而且鄉紳大部分是族長族老,誰又敢和族長衝撞?」柴貴誼的見識倒讓石越吃了一驚。   本來所謂的民主議會制如果不是教育普及率達到一定水準、人們又擁有自由的傳統,要實行起來就相當的困難。宋代的家族制度雖然較唐代之前已大有不如,但是地方上依然是一種家族的傳統,民主議會豈是說行就行的?讓一個農民和他的族長族老在議會上對立,那實在是不可思議的事情。石越本來以為法國的三級會議可以成為一個參考,雖然心裡也知道執行起來千難萬難,可是萬萬想不到連柴貴誼這樣對自己頗為服氣的人也很難說服。   不過還沒等到石越回答,李敦敏先開口了:「景中兄所言不差,但那是往壞的一面去想了。我們在《論語正義》中說過,孔聖所謂的禮,其要義便是一個『和』字,依我看,這議會的要義,仍然應當在一個『和』字上。如子明兄所言,則議會之作用,是監督地方官橫行不法,欺下瞞上;督促地方官在政績上有所作為,防止庸庸碌碌之輩竊居高位。其實質不過是一擴大了的監察院,就算僅僅是士紳組成議會,只要能保證議會不被打擊報復,終不成一縣之士紳,個個良心喪盡,就沒有人敢說真話的。便是那壞人居多,這幾個好人亦可以向上一級議會和官府申訴嘛……」   眾人聽李敦敏說的也不無道理,也就都點頭稱是。其實蘇軾之所以沒有問難到這一層,也就是因為蘇軾挺相信士紳們的良知,倒不似桑充國等人對士紳們的良心頗有懷疑——但無論如何,從小學習著「人之初,性本善」的人,是不可能相信一個縣中的士紳都可能是壞蛋的。所以李敦敏一說,他們馬上就信服了。石越心裡雖然大喊「未必,未必」,卻不願意繼續深論下去了。畢竟民主議會制度不是一個單獨的東西,不是說單獨拿出來放在任何地方可以行得通的,說得越多,只怕毛病越多。這些事還是以後再說吧,現在想這麼多又有什麼用啊?   當下只淺淺的說道:「修文說得不錯,何況還有報紙呢,就算有人壞了良心,他們畢竟還不敢無視這天下的公理,只要有報紙敢說真話,那些貪官終難逃王法。」於是細細的把報紙的作用說了一遍,眾人無不拍手稱讚。   桑充國是眾人中間興趣最大的一個,「依子明兄所言,我倒覺得這報紙比議會更有用處。如此看來,子明買下這印書坊,竟是另有深意的。」   石越決然想不到自己因為偶然的靈感,借三代之治大發民主議會制的議論,又引出了和桑充國等人的一番對話,在後來對這個世界產生了多大的影響。回到家裡之後,他就把這件事給淡忘掉了,畢竟談論什麼民主議會,現在都是紙上談兵的事情。這清談高議,在石越看來,遠遠比不上做實事。成功是做出來的,不是說出來的。   所以第二天他就把精力全部投入了木活字印刷技術的研發當中去了。讓他有點意外的,是桑充國竟然挺主動的來幫他的忙。   從泥活字到木活字,其中的技術難度並不大,何況石越還能給出許多的參考意見。而轉輪排字架的設計更是能夠大大提高排版的效率,讓那些活字印刷坊的工人讚賞不已。僅僅二十天左右的功夫,木活字印刷機等設備很快就搗鼓出來了。桑充國第一次參預到一件新技術的發明之中,顯得非常的熱心,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印書坊的人都知道自己的少東家能幹、和氣,這些設備能夠這麼快製造出來,和桑充國調動起來的勞動積極性,也是分不開的。   但是石越在意的並不是這些,在他看來,木活字印刷仍然是一種簡陋的技術。既然技術上暫時無法有飛躍式的提高,那就應當通過更先進的管理手段來提高生產效率。在石越的設想中,應當是一個幾百人規模的大型印書坊,有些人專門製造活字,有些人專門排版,有些人專門較字,有些人專門印刷,有些人專門裝訂成冊,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工資,完全按流水線作業。如果規模足夠大的話,二十萬字的書二十天內就可以印刷出品。考慮到當時的書籍市場並未完全開發,許多人出書都是自己出錢雕版印刷,這樣一座印書坊的利潤是完全可以保證的。   問題的關鍵並不在於技術上,也不在於桑家是否會贊成,且不說桑充國的影響力,單單是這件事上的利潤,石越就覺得自己有把握說服桑俞楚。在石越整個大的計劃中,印刷工業是一個重要的基礎,他是勢在必行。但是考慮到當時的政治現實,幾百個工人集中在一起,專門為一個商人做事,這種事情官府會不會許可就是一個未知之數了。   把這件事拿去和桑俞楚說時,桑俞楚笑道:「賢侄多慮了,官府雖有顧忌,但是那些工人畢竟不是我桑家的奴僕,幾百人也算不得什麼。生意做得大,自然要使喚的人也多。到時候各處官府送點孝敬錢就是了。這個不是問題。本來我擔心的倒是熟練的師傅的問題,如你這麼說,卻是我過慮了,每人做一件事,便是生手,很快就熟練起來了。我也省得和印刷坊行會打交道了,那些人規矩多得很。」   石越並不是一個事必躬親的人。既然事情說妥,他便不再多問,而是放心的交給桑俞楚去辦。以桑俞楚的精明,自然知道找一個夠精明的掌櫃來幫他管理印書坊。其實木活字印刷最麻煩的事情就是刻活字,按石越的建議,則是由桑氏印書坊定下一個標準尺寸,然後分發到各個雕版印書坊那裡,向他們訂貨,每家各訂數百字若干,他們自己則只須要請幾個師傅以備不虞。這種方法讓整個印書坊的成本大幅下降,被桑俞楚稱讚不已。   但是石越在古代的第一本著述《論語正義》是沒有辦法交由這個全新的印書坊出品了,因為雕版工人的努力,在二月上旬,也就是搶在春闈之前,《論語正義》正式出版,出現在大街小巷的書店之中。在石越的堅持下,唐棣等五人的名字也排在石越之後,作為作者印在了封面上。這個封面是桑梓兒親自設計的,一頁紙上,說不盡的淡雅古樸。這套書從內容到質量,都可以說是上乘之作。想起之前的約定,為了表示尊重,石越親自把書送到了蘇軾府上。   儘管此時已是春闈之前,蘇軾已經接到任命,他和呂惠卿等人同為此次省試的考官,開封府又事務煩忙。但是蘇軾還是忍不住要搶先看一看這本《論語正義》……   齊集在開封準備參加省試的貢生們,抱著不同的心情,或自己掏錢獨買,或者幾個人合買,都想要看看石越等人的《論語正義》究竟是怎麼個樣子……   垂垂老矣的歐陽修因為蘇軾的推薦,早就等著這《論語正義》的出版,書店剛一上架,他家的書僮便買了回去……   皇帝的內侍拿了一大摞新買的書恭恭敬敬的擺在了御書房的書案上,年方二十二歲的趙頊隨口問道:「這中間有什麼些書?」「啟稟皇上,那些參加省試的舉子們都在買一本叫《論語正義》的書,奴才也不知道是好是壞,不過聽說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寫的。」內侍知道只有新奇的事情才能引起皇帝的注意。「噢,知道了。」年輕的皇帝把目光投向那本厚厚的《論語正義》,並沒有拿起來去看。雖然很有好奇心,但是他太累了,這個帝國交到他手裡,已經積弊群生,好不容易選中王安石,想一掃百年的沉痾,沒想到變法才剛剛開始,就引來無數的反對,而王安石確實有他不講道理的地方,三朝元老韓琦上書,告王安石推行青苗法種種不是之處,地方官吏竟然荒唐得在城市和作坊裡發放青苗錢,這不是變成了由政府不措手段強制放高利貸嗎?幾個臣子在自己面前辯論,王安石氣急敗壞之下,竟然說什麼「就算在城市和作坊裡發放青苗錢,也沒有什麼不可以的?」真的是太不像話了,青苗錢實際上是防備農夫播種時沒有錢而由政府提供的低息貨款,這個道理不辯自明,他居然如此強辭奪理。說他幾句,他就稱病不朝,這個「拗相公」真讓人頭疼得很。想自己當上皇帝以來,一心想著恢復漢唐的故土,做一個有為的君主,可為什麼這朝政竟是只有無數的煩心事呢?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寫的書嗎?改天叫侍講給朕說說吧。皇帝心裡想道。   司馬光疲憊地回到家裡,重重的歎了口氣。新法新法,搞得國家一塌糊塗,青苗法和均輸法,全是些斂財的把戲。歷史的發展自有其規律,這個王介甫也真是多事。五十多歲的他仍然顯得很威嚴,但是心裡的一種倦意卻時不時的襲來,不行,我要堅持住,我不能坐視大宋被他們搞得亂七八糟。皇帝想讓自己做樞密副使,又有什麼用呢?自己並不懂軍事,做翰林學士、御史中丞,自己反而可以參贊朝政,不讓那些新黨為所欲為,皇帝是個英主,只不過是年輕了一點,做臣下的只要堅持原則,多勸一勸皇帝,事情還有希望。這個樞密副使的任命我已經推辭了七八次了,宣聖旨的人都不耐煩了吧,不過自己一定要堅持住,這樣皇帝就會瞭解我司馬光並不是因為自己的功名利祿而反對青苗法……想從聖人的教訓中吸取力量的司馬光把目光停留在書桌上的一本新書上,那是書僮幫他買回來的吧。《論語正義》?這本書的封皮做得很有氣質,司馬光微笑著翻開第一頁,才看完兩篇前言,目光就再也移不開了……   王安禮拿著一本《論語正義》走進正在稱病不朝的王安石的書房,他和這個哥哥政見並不相合,性格也完全不一樣,但是他還是非常的尊敬這個兄長的學問,這樣的一本好書,一定要問一問兄長的意見才行。況且自己因為兄長為宰相而必須迴避,不可以大用,但是這樣的才學之士,是絕不應當遺之於野的。聽說這六個作者都不過二十來歲,自己這個宰相哥哥可是最喜歡有才學的少年人的呀。   此時王安國正和愛子王雱一人一本《老子》,互相辯難著……王安石自登相位以來,難得享受這一種天倫之樂呀。看到王安禮進來,王雱連忙起身說道:「二叔。」王安禮揮了揮手中還散發著陣陣墨水清香的《論語正義》,笑呵呵的說道:「大哥、賢侄,我發現了幾個不世出的賢才呀!異數呀,真的是異數……全是二十歲出頭的儒生,能寫出如此文章!」   王安石知道王安禮一向老成持重,輕易不願意誇獎別人。自己的寶貝兒子,從小就才華出眾,謂之「神童」,十三歲上聽陝西的士卒談起洮河一帶的形勢,便說:「此地大宋不撫而有之,若淪於敵手,則敵強不可制矣。」還沒有行成人禮,就寫了洋洋數萬言的策論,凡是知道王家這個兒子的,無不交口稱讚,但是自己這個弟弟卻是從來不願意誇獎一句的,反而不斷的提醒自己,小心把兒子給「捧殺」了。今天是什麼人,竟然讓這個老成人這樣的稱讚?好奇心頓起的王安石接過王安禮手中的《論語正義》,才翻得幾頁,才看到倡議標點符號的那一篇前言,便忍不住讚歎道:「此良法矣……我當奏明皇上,請行之於世。」話說出口來,想到自己正在「稱病」,連忙噤口,繼續飛快的翻看。他有一目數行之能,不多時便看了一小半,書中種種,既有作者旁徵博引,又屢有新奇的見解,且每個道理都解釋得相當的周詳,若是不能下定論,則數論並存,把各種理由都詳列出來,讓讀者自己選擇,這其中的心思縝密,讓人不能不歎服。王安石掩卷長歎道:「真真是奇才矣……此書一出,天下講《論語》的書都要廢了。這幾個作者果真只有二十多歲?」   王安禮微笑道:「我聽那些舉子議論道,這中間的作者,除開一個石越和桑充國,其餘全是今春春闈的考生。六個人全部不過二十多歲。」   王雱在旁聽到自己父親和叔叔如此誇獎幾個年輕人寫的書,心裡很不是滋味,他天性爭強好勝的脾氣,從來也沒見過比他強的年輕人。自己家裡,父親王安石、二叔王安禮、三叔王安國,哪一個不飽學之士,可就是他們,在經義辯難之時,往往也會被自己問倒呢。此時聽到王安禮掉起石越,不禁說道:「石越?就是那個石九變?『莫問湘江橋下水,此生羞作無情死』的石越石子明?」王雱說的時候嘴角微翹,略帶嘲諷之意,其實石越的詞流傳不在少數,他卻偏偏取這一句詠兒女情長的來說,也實在是小氣了一點。(作者註:此處所引之詞句,與之前引「男兒心似鐵、縱死亦千鈞」,皆是作者幾首小詞中的句子,讀者幸勿見怪。)   王安禮豈不知道自己這個侄子的性格,他也不說破,依然溫和的笑道:「正是此人。石越石子明,最近開封府裡最出名的人物之一呀。」   「愚兄也聽說過此子,本以為不過一才子佳士,不料有這等才學。雱兒,這本書你要好好看看,當世若論《孟子》、《老子》,為父自有一點過人之處,但是若說這《論語》,只怕這石越天下無人能出其右了。」王安石其實頗有愛才之心,每恨這朝廷中的士大夫腦袋古板,自己常常沒有什麼幹才相助,因此愛用些年輕人。這時候看到這石越等人的《論語正義》,從文章看來,實在不是一個泥古不化的人,心裡不禁有了招攬之意。   王雱聽到父親這樣說,便不敢不聽,當下不太服氣的答應一聲:「是。」   ……   《論語正義》初版刊行了三千冊,當時桑俞楚和唐甘南計議,已經做了虧本的打算,不料一發行,立即好評如潮,一時間洛陽紙貴,三千冊沒幾天就銷售一空,外地的書商找上門來訂貨,開封府的書店又不停的來催,桑氏印書館活字印書還沒開始,雕版《論語正義》就先忙得不可開交了。那個新任的掌櫃是桑俞楚一個得力的助手,也是桑家一個遠房的親戚,叫桑致財,三十多歲的男子,幾絡老鼠鬚,精明的小眼珠,真是人如其名,趁著這機會,他拚命結交各地的書商,為桑氏印書館拉業務。石越嘔心瀝血的一部《論語正義》,被他當成了構建良好生意網絡的大禮物。   而慕名來桑府拜訪的舉子更是踏破了桑家的門坎,石越總算是知道什麼叫「人怕出名豬怕壯」,一接到名帖,他就趕快躲起來,讓唐棣等人去「接客」。歐陽修、王安石、蘇軾、司馬光的同聲誇獎,很快就通過各種渠道流傳出來,石越等人的名氣更加大了。雖然偶爾也有責難的聲音出現,但在這洶湧的叫好聲中,又有誰聽得見呢?   春寒料峭的二月,一方面朝局動盪不安,在對青苗法的猛烈攻擊中,王安石稱病,幾個新黨的堅定分子堅持等著王安石上班才肯給各地的報告下批文,皇帝在壓力之中終於做出讓步,正式表態繼續堅定的推行新法;王安石一回到政事堂,就毫不客氣的中止了對他的好友司馬光樞密副使的任命,他對年輕的皇帝說道:「司馬光一向反對新法,若讓他做樞密副使,是給朝廷中反對新法的人樹一面旗幟,讓他們全部聚在司馬光的旗下。」但是他卻沒有想過,即便是把司馬光貶出朝廷,這面反對新法的旗幟就會倒掉嗎?另一方面,三年一度的掄才大典,禮部的省試在料峭微風中開始,數千的舉子將在這個月裡做一次至關重要的「戰鬥」,是榮是辱,全在此時。而石越《論語正義》的洛陽紙貴,在當時來說,只不過是一段小小的插曲,大多數人們僅僅將之當成一段二月的佳話,只有極少數的傑出之士,才能看出《論語正義》對將來可能產生的重大影響。   也是在這個春寒料峭的二月,唐甘南離開了寒冷的汴京,遠赴溫暖的江南杭州,創辦真正意義上的棉紡工業。   唐棣是第一次參加省試,這是國家最重要的「掄才大典」,是各路的取解試不能夠比擬的。便是一向豪邁的唐棣,進了考場也不禁變得拘謹起來。   禮部的考場非常之大,每個考生各有一桌一屜,桌子之間隔開一尺以上,並有木板相隔,每個人完全是在一個獨立的空間之內考試。首先發下來的考卷是特製的宣紙,寬一尺二寸,長一丈零八寸,分三部分,第一部分二尺二寸,考生將在此填自己的姓名、籍貫、祖宗三代的情況,寫好之後便加以密封,不能讓人知道是誰的卷子,謂之「糊名制」。似唐棣這樣出身於商人之家的,寫這部分就顯得底氣不足,而如石越這樣忘記了自己許多記憶的人,除非有人做保,否則根本不可能被允許參加考試。第二部分六尺八寸,是考生寫策論的地方,必須用楷書做答,否則難免前途不妙。因為這一部的答題在交上去之後,會有專門的人另行抄寫一遍交給考官判卷,防止考官認出筆跡來循私。若是字跡讓那些抄寫的人不認識,倒霉的終究是考生自己,那可是申訴無門的事情。第三部分一尺八寸,將有九個以上的考官在這裡寫評語蓋上自己的印章。   所有這些數字,都不是隨便擬定的,據說是合天人之變,不過唐棣顯然不在乎這些。連考四場,舉子們都得住在貢院裡,哪有心思想這些呀。這地方實在不是人呆的地方。快點寫完為妙。好在石越之前特意和他們幾個說了一些要點,這出什麼題目沒有人能料得到,不過石越說的那幾個要點聽起來卻是不錯的。唐棣一邊寫一邊想著石越說過的話:「無論如何要突出變法的中心,或為變法叫好;或者引經據典,指出變法實則是法先王,總之證明變法是於經典中有依據的;或者指出變法必有挫折,當知難而上,表明為之則難者亦易,不為則易者亦難的道理……但是有一點卻需要注意,行文亦不可太直白,不能讓人一眼就看出來你是為變法而寫。」就為了這個曲折之意,他和李敦敏、柴氏兄弟在家裡寫了多少論文,幾個人細細推敲過多少遍呀?   石子明所說的這些章程,有些唐棣明白,有些唐棣不明白。像為新法叫好,他是明白的,不過他本來不屑為之,這新法縱然是好的,執行起來也不好,這一點唐棣所深知,讓他寫這種違心之論,實在不痛快。不過石子明說若採用那個什麼「議會制」其實也是變法,漢代的儒生說孔子作《春秋》是為漢代立法,其實也是一種變法,變法本身未必有錯,有錯的是新法推行不當,倒說得也不無道理……所以唐棣決定寫一篇說明「法先王」必要性的策論,那個議會制,不就是「法先王之意」而來的嗎?至於為什麼行文不能太直白了,他就不太懂了,不過石子明說的,多半不會有錯吧。   這主旨定下來,這些天做過這許多討論,寫過許多範文,算是沒有白費。況且還有一部《論語》自己是理解從未有過的深刻。區區幾篇論文,實在難不倒唐棣。幾場考下來,文章做得花團錦簇,出了考場,長吁了一口氣,連忙去找李敦敏、柴氏兄弟,卻發現他們正興高采烈的到處找他呢。看這神態,顯見是考得不錯的。   幾個人會了頭,正想著一起回去,卻見陳元鳳和一個人嘻笑著走了過來,仔細看時,那個人也是認識的,原來是曾經一起會過文的葉祖洽。二人看起來心情都挺不錯,過來打過招呼,葉祖洽含笑說道:「唐兄,《論語正義》洛陽紙貴,科場想必也是春風得意了?真是好季節呀。改日相約一起去踏春如何?」這個葉祖洽是最靈瓏的性格,他顯見唐棣等人風頭甚健,看起來前途無量,自然而然便有結納之心。   唐棣對葉祖洽倒沒什麼惡感,只是想到石越之前交待尚有事要處置,便不敢答應,正待婉拒,卻聽到陳元鳳酸溜溜的說道:「《論語正義》印刷裝幀都是上上之品,雖未能盡道孔聖之意,卻也頗有可采之處,將來諸兄必定賴此名留青史。」   唐棣本來覺得自己和陳元鳳交情甚好,不曾料得他竟然說出這種話來。便是陌生人,也不好當面說這種表面上看來是讚揚,暗裡卻說不盡的不以為然之意的話語。他心頭不禁有氣,正要頂過去,不料柴貴誼先就忍不住了,冷笑道:「《論語正義》固然不足道,不過小弟聽陳兄之意,卻是自己能盡道孔聖之意,而《論語正義》頗有不足采之處,改日裡還要請教陳兄的高明之見。」   李敦敏心裡也很不舒服,卻不願意因此小事得罪葉祖洽,便沖唐棣說道:「毅夫,我等還有一點俗事,不如先行告辭,改日再來請教陳兄的高見吧。」他心裡起了芥蒂,便不再稱陳元鳳的表字。   當下眾人便告辭而去,把葉祖洽給丟在那裡做聲不得,心裡暗怪陳元鳳失禮,但是以他的脾氣,卻是無論如何不肯當面得罪人的。何況此時陳元鳳臉色不佳,正在那啐罵:「小人得志!」他葉祖洽又不傻,哪裡願意去觸這個霉頭呀?   ※※※   崇政殿說書呂惠卿最近心情甚好,自己被王安石賞識以來,王安石屢屢在皇帝面前推薦自己。自己官階雖然不過七品,但是這卻是個經筵美職,經常能見得皇帝,並在皇帝面前發表議論。憑自己的才學,也頗受年輕好學的皇帝的賞識。能做到省試的考官之一,顯然皇帝已經認可自己的才學了,否則這個差事輪不到自己。前幾天曾布那邊又來消息,說自己內定為制置三司條例司檢詳文字,這個官職聽起來不怎麼樣,權力卻重要,所有條例司制定的政策,自己都有覆核之權,而最重要的,則是這意味著自己進了新黨的核心圈子。眼見自己一步一步接近大宋最高權力的所在地,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呀。   省試的閱卷已經結束,這些舉子中有不少人還是挺有見識的,懂得誇讚新法。偏偏舊黨有人不太知好歹,有一份策論做得花團錦簇,把皇帝吹成堯舜再生,新法那更是不世之良法,這樣的文筆佳絕政治正確的文章,怎麼可以不放在第一呢,他居然想把這篇文章放到三甲以後……為這個幾乎和他爭得面紅耳赤,最後迫得主考官蘇軾和李大臨把這篇策論放在了第二。狀元最後是由皇帝上欽定,這個叫什麼葉祖洽的文章,皇帝絕無理由不欣賞,到時候這個人取了狀元,自己就算有知人之明了。   呂惠卿想著這些事情,心情真是格外的愉悅。省試主考的差使還沒有交,不過崇政殿說書的本職工作還需要做,這是殿試前最後一次向皇帝講課了,以後自己再要在皇帝面前談論學問,就會有另外一個更顯赫的身份了。呂惠卿洋洋得意的微笑著,神情卻顯得很恭敬。他在心裡又暗暗回想了一遍今天打算講的《禮記》的一些要點……   「皇上駕到……」太監拖長聲音的唱禮打斷了呂惠卿的記憶,他連忙恭恭敬敬的站著迎接。崇政殿說書,官職雖微,實際上卻是皇帝的老師,王安石甚至提出過要恢復古制,讓臣子們坐著給皇帝講課,但是沒有人響應,雖然理論上他是對的,但最後連他自己都不敢坐,依然是站著講課,皇帝坐著聽。不過為了體現尊師重道,臣子們進了這裡給皇帝講課,就可以不要跪迎跪送。   年青的皇帝剛剛解決一次政治危機,心情顯然也還不錯。他進來坐好後,便沖呂惠卿說道:「呂卿,這次就給朕說說《論語正義》吧。」   呂惠卿本來可以拒絕,可是那不顯得自己無知嗎?他正需要皇帝的賞識呢。幸好他也看過這本正在風行的《論語正義》——王安石都誇讚的書,他哪裡敢不看?他可是王安石的好學生呀。他一邊把《禮記》拋到九霄雲外,一邊連忙回憶《論語正義》的內容。虧得呂惠卿是個高智商的人物,最竟然把《論語正義》的內容說得八九不離十。   皇帝饒有興趣的聽著,直到他講得差不多時方問道:「呂卿,你以為這《論語正義》是否盡如聖人本意?」   呂惠卿略一思忖,微笑道:「皇上,聖人之道如無邊無際的宇宙,豈是我輩所能盡知。不過這《論語正義》亦有其過人之處,其中種種闡明,都得自圓其說。以臣之愚昧,不敢言其盡得聖人之意,也不敢謂其不可取。不過比之董子,則差相彷彿。」他不敢把話說滿,但聽皇帝口中有欣賞之意,便拿這本書和董仲舒的《春秋繁露》相比,算是一個折中。   「聽說這《論語正義》是幾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士子所作?」   呂惠卿笑道:「臣不認識這幾個作者,不過傳聞如此。有一個石越石子明,小詞寫得極好。」   皇帝並不知道《論語正義》的作者有石越,他不過聽內侍說起,便有點印象,加上有幾個侍講也時不時在他面前提到《論語正義》,今天心情不錯,便叫呂惠卿講上一講。此時聽到「石越」這個名字,便想起的確有這個詞人,宮裡的樂隊也曾唱過他的長短句的。不禁笑道:「可是號稱石九變的石越?想不到有此才學。」   又問起其他幾個作者,呂惠卿便一一說起。忽又想起一件事,他想討皇帝高興,也沒深思就說了出來:「這幾個作者,除開石越和桑充國之外,另四人皆是參加今春省試的舉子,而且其才學果然也不錯,揭名之後,臣見這四人皆得殿試,名單早已呈了上來,皇上屆時可以留意。」   「哦?真有此事?此事也足以稱為一段佳話了。」皇帝心情甚是暢快。   ※※※   沉醉在春風得意之中的呂惠卿在皇帝面前做了個順水人情送給唐棣等人,而唐棣他們的心情此刻也相當不錯,一邊享受著進入殿試的興奮,一邊呆在桑宅幫石越寫另一部更為驚世駭俗的著論。   這一段時間來拜訪桑府的人更加多了,而且身份也高了許多,蘇軾畢竟是主考官之一,還要避嫌,因此只邀石越上他府上談論過幾次。而如曾布、王安禮等人就沒什麼顧忌的,這等人物上門,把桑俞楚唬得不行,他家到他這一代為止,所見過的最大的官不過是知府。石越卻當沒事人一樣,只照著普通朋友一樣的接待,那曾布和王安禮畢竟不是俗人,對此絲毫不以為意,反而覺得石越此人果然不是凡品。   石越深知曾布和王安禮都是與新法關係相當密切的人物,一個是王安石最堅定的支持者,新法的幹將;別一個則是王安石的弟弟。雖然他早就知道變法必以失敗而告終,但是任何一個想要有所作為的人處於他的境況,都會希望自己能夠給王安石一點意見,幫助王安石擺脫變法失敗的宿命。因此在和曾布、王安禮的交流之中,旁側斜擊的瞭解新黨核心層的真實想法,是石越最用心的事情。   而曾布因為石越在《論語正義》中表現出的大膽與革新的思想面貌——雖然言必稱三代古聖,但是其新的思想與內容是任何有識之士都能感覺到的。曾布私下裡就對王安石說:「這是托先王之名行立法之實。」所以對於石越,他是抱著一種爭取的態度來的,他希望幫助王安石招攬這個人才。在石越面前,曾布毫不忌諱的大談王安石的抱負與才學,幾乎把新法的大致設想合盤托出,希望憑此折服石越。   在桑府後花園的水榭之上,石越和略顯瘦小的曾布把酒論政,桑充國等人則在一邊作陪。   「石公子《論語正義》見解非同一般,在下冒昧,敢問足下以為方今天下大勢如何?」酒過三巡,曾布不免要投石問路。   「誠如王相《本朝百年無事札子》所說,現今大宋,隱患重重,若勵精圖治,則是賢臣良佐大有為之日,非守成之時也。」石越小心的回答著。   「噢,那麼以石公子之見,勵精圖治當以何為急務呢?」   「在下淺見,以為本朝之弊有三:冗兵、冗官、吏治。自當以此三者為急。」   「石公子所見未遠,若依下官之見,則其關鍵只在理財。」這自然是王安石的論調,「夫國家不可以無兵無官,若有善理財之人,則財政之入足以解決這些問題。」   石越並不想爭論,只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反問道:「曾大人,吏治的問題亦可依理財來解決嗎?」   「吏治國家自有成法,只須依法而行,並無大礙。」曾布不以為然。   「然而在下卻聽說,要治理一個國家,就需要有賢臣,如若地方官長與各司主管不賢,雖良法不能行。」   「不錯,這一個問題其實石公子與王相所見相差無幾,石兄可知王相用什麼法子解決的嗎?」曾布故意問道。   石越苦笑問道:「這個在下倒是不知。」   「王相派遣四十多個提舉官風行天下,地方官豈敢執行不力?」曾布洋洋得意的說道。   石越心裡微微一歎,「靠四十個人就可解決執行中可能遇到的問題嗎?」口裡卻勉強笑道:「果然是高見。」自古以來,良藥苦口,忠言逆耳,石越和曾布相交未深,他決然不以肺腑相托的。   唐棣卻是有俠義心腸的人,他在旁邊忍不住冷言問道:「曾大人,這四十餘人若是有一二奸邪之人,與地方奸吏上下其手,那麼一路百姓,豈不要遭殃了嗎?況且學生在江湖市井之中,也聽聞地方官吏專以苛刻為急務,只怕有違王相本意……」   「毅夫,不過以偏概全。」石越見他還要說下去,怕他因言惹禍,連忙喝止。   曾布擺擺手笑道:「無妨,唐公子說的也是不錯的。奸人自古皆有,不過以王相之明,他用的人,斷不會有奸邪之輩。況且還有監察御史……」   「王相的才學,可與孟子相儔呀,而皇上是英明之主,與王相君臣相得,千古以來,唯劉先主之遇孔明可以相比。」曾布口沫橫飛,大誇了一通王安石的學識。王安石治《老子》和《孟子》,那是出了名的有學問,當然也不算吹牛,說到精彩之處,也能讓唐棣、李敦敏等人讚歎不已,只是石越這個現代人,對這些卻天生免疫。   ……   其後曾布又和石越做過幾次長談,雖然在私交方面來說,曾布對石越佩服之意越來越深,但是新法方面,終於只能貌合神離。石越小心翼翼提到的種種建議,曾布雖然表歎,卻無不表示王安石以相當簡單的手法「解決」掉了,面對這個對王安石崇拜到骨子裡去了的人,石越也只能無話可說了。   石越故意裝做不經意的說到自古以來變法,必然牽涉到多方利益,依時勢的不同而不同,有時須猛有時須寬,寬猛相濟才是上策。不料曾布一邊贊同,一邊卻絲毫沒想到是在說他們用法太「猛」了。石越又說到朝中舊黨的阻力,應當想辦法調和關係,才能讓新法順利推行。曾布則馬上說要用「征誅」之術去四凶,新法方得大行於世,又自以為王安石和皇帝君臣相知,舊黨不足道也,對於妥協,根本沒有想過。   石越心裡雖然大不以然,卻終於不敢強辯,他知道自己立足不穩,此時要麼附和王安石,要麼就表示中立,否則的話難免終身受到打壓,再無出頭之日。若是一意表示反對,新黨便是找個什麼借口致他於死地也並非難事,畢竟他是沒有功名的人。   此時眼見曾布這樣的新法核心,無論你怎麼敲醒,卻絕無半點自省之意。你說新黨內要小心有奸人,他們馬上就認為有奸臣意圖污蔑他們,是找借口攻擊新法;你說老百姓認為新法不便吧,他們就說這是「流俗」,實在不足道,只要堅持下去,就一定能勝利;你說士大夫反對新法吧,他們就說這是「頑固、迂腐、不讀書」,總之天下的道理一定是新黨正確。   石越知道曾布將來會是保甲法的倡議人之一,就試探著對他說保甲法有可能會增加農民的負擔,因為保甲法要求農夫經常組織訓練,本來農民就要不少事情要做,平時還要做的點別的事才能補貼家用,何況有時候還要應募役之征,並不是到農時,要組織起來訓練,就會讓農夫們非常不方便了,何況還要擔心小吏們趁機給農民找麻煩以勒索財物,還要考慮到農時繁忙的季節農民根本沒有時間等等情況。石越說得非常的委婉,不料曾布卻只不以為然的笑道:「子明過慮了,這等事情,只要立法周詳,其利遠大於弊,斷不可因噎廢食的。」看他的樣子,是絕無多少認真考慮的意思的。   一個曾布已經如此固執於新法的正確,號稱「拗相公」的王安石又當如何呢?石越對新黨所持的有限幻想很快就破滅了。新黨不足以依靠,舊黨更不用說……雖然一腔熱血,想要改變歷史的轉輪,但是此時的石越,也只有回到自己的計劃之上,慢慢的積累自己的政治資本。   石越偶爾也會想到,曾布們可能是由於反對的聲音太偏激而產生了強烈的逆反心,舊黨們往往針對一些小事情就極力的擴大化攻擊到新法的全部,而新黨們由此也變得格外的護短,因此任何來自新黨之外的意見都聽不進去。如果自己進入新黨之中,或者能有所助益。但是他終於不敢冒這個險……須知古今中外,政治立場是只能站一次的,一次站錯,終身皆有污點。倘若自己成為新黨的一員而無法改變王安石,那麼自己想要反出新黨,不僅舊黨難以相信自己,而新黨也會認為自己是叛徒,對付起自己來肯定格外的不遺餘力。這種把命運寄托在一個靠不住的人身上的做法,實在不是石越的性格。   而與王安禮的交遊更是堅定了石越的決定。因為王安禮行事謹慎、顧慮周詳、議論明辯,便是石越都有點自歎不如,二人談論古今大事,許多地方都很相契。王安禮做不到的事情,自己又有什麼把握做得到。記得自己曾讀書,說司馬光寫信給王安石,話說到「一旦失勢,必有賣公以自售者」這樣的份上,擺明了針對呂惠卿,可是王安石卻置若罔聞,一點警惕的意思都沒有,這樣的性格又豈是別人勸得話進去的?   在曾布面前因為試探性的話題而感到失望的石越,由此刻意裝出一種淡然的樣子。讀歷史的他自然知道西方有史學家曾經把大約是古中國春秋戰國一段時間稱為人類歷史上的「軸心時代」,現代文明的主要思想基本上都是在那個時代奠基的,而自軸心時代之後,就標誌著人類正式進入了倫理社會。而在古代中國,倫理更是被強調到了一個過份的高度,在這樣一個社會,崇高的道德聲譽能給人們帶來意想不到的利益,而淡泊功名無疑是一種非常崇高的道德素質。石越深深的明白,相對於才學,道德上的聲譽更能夠保護自己,並為自己積累足夠的政治資本。其實就是在之前三十年以內的時間,便有一個成功的例子——當今的宰相王安石就是依靠道德聲譽與才學聲譽,二者互相作用,才積累了足夠的政治資本,所以皇帝才會一再超拔他。   石越也許已經決定,他將向王安石學習一下成名之道。以他表現出來的才華——雖然依賴的是超出千年的知識積累,但不論如何,在當時,足夠支持他贏得更多的聲譽了。「我需要比王安石做得更出色,因為我不能學他等上三十年。」   此時的石越,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名聲這麼快就傳到了皇帝的耳裡。他的確不需要學王安石般等上三十年,三月份的殿試完全超出他的想像。   這場殿試在集英殿舉行,參加的准進士、准明經多達八百二十九人。而其過程,在某種意義上也演變成了新黨與舊黨的一次交鋒,但是最大的獲益者,反而是當時根本什麼都稱不上的石越。   葉祖洽在策論中大談「祖宗多因循苟且之政,陛下即位,革而新之」之類的馬屁話,呂惠卿非常欣賞,排在第一位,其他如唐棣、李敦敏、柴貴誼、柴貴友、陳元鳳這些在策論中都多多少少說了變法或新法的好話的人,則一律選在最前面。另一個舊黨的考官則毫不客氣的把這些人全部放到最後面。兩個人的名單整個的就是一個顛倒的。雖然殿試的名單由李大臨和蘇軾擬好,以上官均第一,葉祖洽第二,各人的位置都有變更。但是在皇帝聽宰相陳升之當面讀了葉祖洽的策論之後,果然如呂惠卿所料,仍然把葉祖洽點了狀元。   這名次一宣佈,葉祖洽自然洋洋得意,興奮得眼淚都要掉出來了。唐棣等人在心裡暗罵「馬屁精」,陳元鳳雖與葉祖洽關係挺好,卻也是嫉妒萬分。當時考個狀元的光彩,完全是後世不能想像的,當時的人甚至認為,就算是收復燕雲,凱師而回,也不會比狀元及第更加光彩。   不料葉祖洽還沒來得及謝恩呢,就聽有人大聲說道:「皇上,臣以為以葉祖洽為第一不妥。」   眾人循聲望去,卻是蘇軾。當時把葉祖洽恨得咬牙切齒,陳元鳳等許多人都是幸災樂禍,唐棣等人卻是暗暗擔心。這當面反對皇帝點的狀元,實在是極罕見的事情。   皇帝略略有點不高興,但是他不能當著這麼多准進士的面顯得自己不願意聽諫言。當下強抑不快,問道:「蘇卿有何異議?」   「祖洽策論詆毀祖宗,媚事陛下,以他為魁首,朝廷今後何以教化天下?」蘇軾說完,又遞上一篇策論,說道:「臣以為這一篇策論可為第一。」   皇帝聽到也覺得有理,看了看蘇軾遞上來的策論,順手交給王安石,問道:「王卿以為如何?」   王安石早就嫌蘇軾太多事,老和自己做怪,略略看了一眼,上前說道:「蘇軾自然才高八斗,但是所學未免不正,此次薦上官均第一不如意,便有此失禮之言,陛下豈可聽信?臣以為葉祖洽進士第一,並無不妥。」   蘇軾聽到這話,幾乎氣死,正要辯駁,皇帝擺了擺手,說道:「不必多說,便定葉祖洽第一,賜進士及第。」轉又問道:「唐棣、李敦敏、柴貴友、柴貴誼何在?」   眾人正羨慕葉祖洽被欽點狀元呢,猛聽皇帝居然親自問唐棣等四人,一下子上千道羨慕的眼光刷刷的射向唐棣等人。這四人絕對想不到皇帝會親自問起自己,慌了個手足無措。勉強學著之前禮部官員教會的禮節,上前叩首跪安。   「諸卿,《論語正義》可是諸卿所著?」皇帝倒也直爽,直奔主題。眾人這才知道原因是皇帝欣賞《論語正義》而來的,陳元鳳又是後悔又是嫉妒,如果目光可殺人,只怕唐棣等人已死了無數次。   唐棣等四人對望了一眼,萬想不到皇帝開口就問這個,因四人一向以唐棣為首,便由唐棣上前答道:「回稟陛下,臣等具名而已,真正的著者實為石越一人。臣等不敢貪功。」   皇帝一聽,倒有點吃驚,這《論語正義》幾個人合著,已經讓人不可思議,此時說是一個人寫的,更加驚世駭俗了。當下便追問其中原委。   李敦敏答對最是機敏的,便由他把前事一一說明,不多時便把事情說得一清二楚。皇帝與王安石等人雖然吃驚,卻也不能不信,殿中的士子們雖不敢交頭接耳,但是心裡也是非常的吃驚。一時間這數百進士的風頭,竟全被一個場外的石越給搶走了。直到葉祖洽等人代表新進進士們謝恩、遊街完畢,人們所談論最多的,還是《論語正義》實際上是由石越一個人寫的這件事。   ※※※   第二天王安石去見皇帝的時候,袖子裡已經揣好了一份奏章,是推薦石越赴博學鴻儒科試的。曾布和王安禮對石越的評價都不錯,王安石也有一份愛才之意,而從他的好友唐棣等人的省試、殿試策論來看,對於變法,也是支持的。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雖然曾布說石越對於新法一直不置可否,但是看看他好友的態度,應當可以想見他本人的政治立場了。   皇帝趙頊今天心情還不錯,王安石一進來,他就遞過幾個本章給他,王安石接過來一看,原來都是薦石越試博學鴻儒,請朝廷開特科的。王安石當下就有幾分不悅,因為按理這種奏章應當由中書省先看,做好記錄再送給皇帝的,再一看署名,幾份奏章分別是陳襄、歐陽修、蘇軾、司馬光,心裡就更加不痛快了。因為這幾個人都兼有館閣之銜,所以直接給皇帝遞本子,也不算有錯。但是這種小事都要避開中書,顯見得這些人和自己主持的中書省有多大的隔閡了。   王安石還沒來得及說話,皇帝已經興沖沖的開口了:「這個石越不過二十多歲,有這等才學,實在是罕見。蘇軾說他身世可憫,可是見解與氣質,皆是人所不能及。既然依例這個石越不能參加科舉,那就為他開個特科吧。王卿以為如何呢?」皇帝說這番話,顯是蘇軾把石越的身世都和他說了。   王安石沒來由的感到一陣的不痛快,不過司馬光雖然和自己政見不合,他心裡還是知道自己這個老友是挺有知人之明的,既然連老友也舉薦這個石越,自己本意也是想舉薦的,那也沒必要反對吧。只是他驕傲的個性讓他恥居人後,當下淡淡說道:「臣無異議。」不過袖子裡那份表章,他已經決定扔到垃圾堆裡去了。   此時君臣二人還有更要的事情要談,三月份在進士科上新黨和舊黨的明爭暗鬥並不是偶然的,也不是孤立的事情,而是忠實的反映了朝政的現實。以御史中丞呂公著為首,監察御史裡行程顥、張戩,右正言李常、孫覺等一批台諫官員屢次上書,極言新法之失,其中頗有言辭激烈之處。雖然王安石現在只是參知政事,副宰相,但是實際上政事堂的事務已經以他為主,而新法更是他主持的,這次彈劾根本就是針對他王安石而來。只是御史中丞罵宰相,就算是當面彈劾,宰相也只能謝罪而已,這已是宋朝的慣例,因此王安石也無可奈何,這件事只能交給皇帝處理了。   自王安石為相推行新法以來,反對之聲不絕於耳,去年王安石便用「征誅」之術,把一批敢為仗馬之鳴的官員給貶出朝廷了,沒想到沒幾天,這反對的聲音又來了,看樣子不把御史台給控制住,始終是不行的。王安石暗自想道。這樣一批一批御史的貶,好說不好聽呀。不過御史的任命權,始終在皇帝手中……想到這些煩心的事情,王安石已經沒有什麼時間去想石越了。   ※※※   當宣詔的使者來到桑府的時候,把桑家上上下下都嚇了一跳,雖然蘇軾事先知會了石越一聲,但是石越卻當做沒聽見,根本沒往心裡去的樣子。此時使者真的來了,連忙草草在院子裡設了香案,跪聽接旨。   聽到宣詔使者好不容易念完那一段駢四驪六的東西,石越若不是事先聽蘇軾說過,絕不會聽懂這詔書是讓自己去試博學鴻儒特科的。真不明白那幾個寫詔書的人這麼麻煩做什麼?   使者念完之後,便等著石越領旨謝恩,然後自己好討喜錢。不料等了半天,石越一點動靜都沒有,他把一直盯著天空的眼神向地下看去,石越早就不見了。當時使者就知道不對了,上個月司馬光不接詔,害得那個宣詔的仁兄跑了九次,現在這一位看樣子又是不打算接詔了。使者無可奈何的左盯盯右看看,看到桑俞楚年紀最大,便衝他說道:「這位,快去叫石公子出來領旨吧。咱家好回去邀差。」   桑俞楚也不知道石越打的什麼主意,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心裡一計較,朝管家桑來福使了個眼色,來福便拿了一貫錢過來,桑俞楚悄悄塞到使者手裡。那宣詔使者拿手一捏,知道有一貫左右呢,說話便客氣了幾分。只說道:「就盼石公子別讓咱家為難。」其實石越就算不奉詔,他也奈何不得。   沒多久石越出來了,他走過來把手裡一片折紙遞給使者,跪下說道:「草民石越,劫後餘生,無父無母,不祥之身,實在無意於功名,還請使者轉告皇上,請皇上恕臣不恭之罪。」因說到自己的傷心之處,免不得就有幾分哽咽。   使者也不敢為難,只說道:「如此咱家便回去邀旨,只是以石公子的大才,只怕還會有恩旨下的。」說罷便告辭而去。   才把使者送出大門,唐棣劈頭就問道:「子明,博學鴻儒科呀?多少人求之不得,若舉此科,便直接入館閣,為何竟要拒絕呢?」當時當官的人,對於陞官升得快慢,並不很在乎,而凡是能登台閣,升禁從的,官場上便引以為榮。這是北宋一代的政治現實,而一般試特科的,如賢良方正、博學鴻儒之類,一旦通過,就肯定有館閣的美差等著,這些職位只領工資不要做事,而且經常可以見到皇帝,參贊機要,如果外放,至少也是一郡太守。真是前途無量的地方,石越竟然一口拒絕。難怪便是唐棣這樣的人也有點想不通。   石越也不好解釋自己的想法,只歎了口氣,說道:「功名餘事,富貴等閒,我竟是把這些事都看淡了。」   李敦敏本來是以為石越是傚法古人,欲迎還拒,故意推辭,但是這時候見石越說話神情間有一種淡淡的落拓與傷心,心裡暗叫一聲「慚愧」,以為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心裡就尋思著怎生想個法子替石越開解開解,得讓他振作起來才行呀。   過得兩天,眼見天氣漸漸回暖,地上的小草開始變綠,樹枝抽出新芽,鳥類也一天天多了起來,春天的氣息一日濃似一日。這也是那些文人墨客呼朋喚友,攜妓踏青,聚酒高會的好季節。唐棣幾個人一起商議,便決定去城東北的五丈河邊上踏青,石越一直忙東忙西,其實連開封城也不過是走了潘樓街到大相國寺這一段,最遠就是去了幾次城西的開封府,因此也想著出去走走,六個人租了三輛馬車,帶了幾個書僮和幾罈酒菜,浩浩蕩蕩往從東邊新曹門出城去了。   出得城來了,石越便迫不及待的跳下馬車,暢快的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才開始打量周圍的情景。這條通往曹州的官道上,從汴京城裡出來踏青的人們,倒似乎比那來往於曹州與開封的人還要多一些,大抵上富裕的人家都坐馬車——不過此時都下得車來,在馬車前面慢慢步行;也有倜儻的少年騎著白馬按綹談笑而過的;普通的人家則有坐牛車的,也有騎驢背書附庸風雅的酸儒——看著那搖頭晃腦的樣子,石越不禁好笑,不明白在那驢背上怎麼能看得進書!不過始終沒有交通工具,全靠步行的佔多數,這些人都是成群結隊,其中也有窮書生一邊談論詩文,賦一些「春暖花開」的句子從身邊呼嘯而過的;也有市井小民談些里巷笑聞、奇聞秩事,其樂盈盈的……便一向呆在家裡不能出門的女孩子,這個時候也可以趁機出遊——當然,倒有一大半是藉著燒香敬佛的名義來享受這春天的愜意。富家女子便坐著小車,也有少數坐轎子的——當時的風俗,男性一般不坐轎,只有女性才坐——這些女孩子都偷偷的掀開窗簾的一角,打量著外面的春天,若被人無意中看見,便羞澀得連忙放下車窗的簾子,自己躲在車裡面滿臉通紅;反而是普通人家的女子沒有這許多顧忌,雖然她們並不和陌生男子說話,卻是可以肆無忌憚的走在春風之中。   在這個世界裡,只有一種女孩子,既可以坐在車裡緩緩而行,又可以毫不在意的掀開車窗的簾子,大膽的享受那輕輕拂面的春風。這些女孩子便是歌妓——她們有些是自己去燒香禮佛,希望有一個更平等的來生;有些則是和年青的少年一起出來,享受短短的人生。   當石越把眼光放到這些歌妓身上之時,突然想起了那天晚上在酒樓裡淚眼盈盈的楚雲兒,真是有許久不見了。不知道為什麼,石越有點淡淡的牽掛,那個溫柔解人,臉上永遠掛著淡淡的笑容的女子……想到這裡,石越不禁微微歎息了一下。   李敦敏卻以為石越還是在感懷身世,便笑道對石越說道:「子明,四季輪迴變換,草木乃無情之物,尚不為嚴冬所折,只待春日一到,便重煥生機。況兄之大才,豈不明順天知命之理?若為身世而自棄,鬱鬱不歡,竊以為非智者所為。」   柴貴友也笑著勸慰道:「修文說得甚是,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間,有經天緯地之才,不可以輕易自棄也。凡事皆須往達觀上想。」   石越見自己一句歎息就引來這許多話題,起先覺得有些啼笑皆非。可後來見眾人神情關切,卻也不禁感動,心裡又有幾分慚愧,覺得自己是在欺騙這些關心自己的人。口中嚅嚅,一時說不出話來。   眾人卻未免又要誤會。柴貴誼連忙跳出來轉移話題,無非是品評一路上所見的人物,又和桑充國由路上看到的美女談到歷史上的美女,天南地北一頓猛侃。   不多久便到了五丈河邊上,石越吃驚的發現河邊亭榭樓閣,重重疊疊,不知道有多少……眾人都不是開封府人,都不知就裡,找人問時,才明白那些莊園都是朝廷的勳貴、宦官的別墅,連綿一二十里,盡被這些人給佔了。   桑充國感歎道:「富者廣廈千萬,貧者無立錐之地,只能寄人籬下,世間不公若此。」   唐棣笑道:「長卿不必感懷,子明曾言,理想世界當是居者有其屋,我輩若能同心協力,輔佐聖王賢相,三代之治,未必不可以復現。」他這一番話,一面是科舉得意,未免意氣風發,一面還是有勉勵石越之意。   此時眾人可以說都是春風得意之時,聽到唐棣這番話都不禁點頭稱是。當下找一個風景秀麗的亭子,一邊煮酒,一邊縱論天下大事,古今風流人物,大家有意無意的都找些慷慨激昂的事情來說,盼著能讓石越轉意,進入朝廷,一展平生抱負。   石越心裡慚愧不已,幾次想把自己的想法脫口而出,卻又怕到時候被他們當成「偽君子」看,只能暗自苦笑,拚命把這個謊圓下去。不料關心自己的人還真不少,當天晚上回到桑府,桑俞楚遞給他一封信,卻是蘇軾寫來的。石越拆開來一看,信中寫道:   「子明鈞鑒:   ……聞君以自傷身世,遂無意於功名,而拒赴博學鴻儒之試,惟願終老於泉林。軾愚,竊不以為然。古之隱者,有君無道而隱,有執政無道而隱,有居亂世而隱,有處太平之世而隱,當此名為太平無事,實則隱患深種之際,聖主在上,日夜欲求賢士共治天下,以足下之才,正當報效君王,匡扶社稷,何由而隱?凡倫常之理,君臣重於父母,大義重於私情,又豈可以一時身世之傷而自棄於天下?此愚所不解者也。又,若論身世之悲涼,孔子十七而雙親皆亡,足下雙親則未必不在人世矣,孔子不敢自棄,足下何由而敢自棄?所謂自古雄才多磨難,孟子亦謂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行苦其心志。足下之遇,良可傷也,然亦不可以自棄也……「   原來也是來勸石越不可以自棄的。   石越苦笑著把信收好,對桑俞楚說道:「伯父不用擔心,我自有計較。」   桑俞楚冷峻的刀削臉上看不出什麼神色來,他只淡淡的說道:「子明,你做事,我放得心。不當官也沒要緊,富家翁少不了你的。」   石越聽到桑俞楚言語中那淡淡的關心,也不再多說什麼。自從現代回到古代,人與人之間善良的一面,他體會到的更多。在現代,除開自己的親人與極好的朋友,誰會來關心你想的是什麼?大家考慮算計得更多的,是自己的利益。桑俞楚的話讓石越沒來由的感到一陣溫暖,他開始從感情上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了。   石越一邊想著這些讓人心裡充滿溫情的事情,一邊往自己的書房兼臥室走去。進到內宅之時,突然聽到有人叫他:「石哥哥。」聽這聲音,便知道是桑梓兒。   「梓兒?找我有事嗎?」石越對桑梓兒一向特別的關心,完全當成自己妹妹一樣寵著。   「我想問你一件事?」桑梓兒調皮的問道。   「你說便是。」石越斜靠在一根柱子上,微笑著。   「我聽他們都在說你不想當官?是嗎?」   「差不多吧。」   「可是我覺得石哥哥胸中很有抱負,是唐毅夫和我哥都不如的。如果不當官,怎麼一展抱負呢?」   「……」石越一時無言以對,便笑道:「小女孩不要管太多。」   「人家已經不小了。我今年就十六歲了。」   「是,是……大女孩也不要管這麼多,好好回去學畫,春研墨,秋調琴,現在正是學畫的好季節。」   「我正好畫了一幅畫送給你。」桑梓兒狡獪的笑著,從身後拿出一卷畫來,石越這才發現她一直把雙手背在身後。他接過畫來展開一看,卻是一個書生在月下舞劍,那個身影依稀便是自己,旁邊用清秀的小楷題著一句詩:「欲吐草茅憂國志,誰能喚起贊皇公」——這是石越以前在她面前吟過的一句詩,不料她就用在此處,把石越比作是風塵三俠中的李靖,也是一番勉勵之意。   ※※※   有時候許多人的關心對當事人會造成一種壓力,石越用自己的身世做借口拒絕參加博學鴻儒科的徵詔,很快就傳遍了大街小巷,成為士子們議論的話題之一。有人讚賞他無意功名的「高風亮節」,有人不以為然的說他「沽名釣譽」——當然,這種想法只能在心裡想想,若有哪個冒失鬼說出來,不免要遭旁人白眼:「若是換成閣下,還不定怎樣,說人家沽名釣譽。」另有一些人替他惋惜,認為他這樣的才華不為朝廷效力實在可惜;卻也有一些人暗暗高興,恨不得他再傻一點。繼蘇軾來信責以大義之後,王安禮也寫了一封差不多內容的信,勸他節哀順便,不要迴避為國家效力……   對於那些不是真正關心自己的人的想法,石越倒並不在意,他有固定的計劃,不會為此而感到慚愧。但是對於欺騙了那些真正關心自己的人,石越心裡的確感到非常的過意不去。雖然馬基雅維裡「曾經」說過,如果你想騙人,就一定能找到心甘情願的受騙者;但是如果這些受騙者中有一些人是真正關心你的長輩、朋友,做為石越來說,他還是覺得非常的不好受。但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如果不把這場戲堅持演下去,對於自己的聲譽的打擊將是致命的。   「如果誠實會嚴重損害到一個君主的利益的話,那麼君主就應當毫不猶豫的撤謊。」石越不斷用馬基雅維裡的名言來給自己打氣,以求度過這道德上非常艱難一段時期。   「我快要變成一個政客了!」一時間,石越又忍不住要在心裡譴責自己。自從回到古代,自己就一直在謊言中生活,從頭到尾都是謊言,詩詞有一半是在抄別人的,文章也有一大半是抄別人的,自己的來歷明明很清楚,卻要騙所有人說不清楚……自己以前怎麼從來不曾覺得自己是這麼會撒謊呢?   但是要說出真相嗎?想想那後果吧?瘋子、偽君子、大騙子、怪物……也許瘋子是自己最好的結局。也許自從我來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天起,就注定我要當一個騙子吧?!石越無奈的想著。   受到自己道德心困擾的石越第一次諷刺性的發現,原來一直以為自己生長在一個道德缺失的時代,應當沒有多少道德上的拘束,但是當自己回到一個普通人更講道德感與真情的世界之時,卻突然知道,如果你是一個生活在一群善良的人們之間的騙子,你會受到多大的道德壓力……石越有時候幾乎有點渴望去生活在一個更骯髒的地方,這樣自己至少不會這麼困擾。   不過這畢竟也是只想想而已,對於人類而言,不管發生感情最初的原因是什麼,只要一旦彼此之間有了真摯的感情,那就是很難割捨了。對於真摯的感情,每個人都有一份與生俱來的眷戀。   困擾中的石越幾乎是無意識的叫了馬車去了碧月軒,找到了楚雲兒。他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坐在楚雲兒的對面,靜靜的喝著酒,彷彿心情一下子就恢復了平靜。   楚雲兒這段日子聽過無數關於石越的流言,當他進來的時候,她心裡高興得怦怦亂跳,卻又不敢表現在臉上。當石越進來靜靜的坐在她對面,一言不發的喝著酒時,她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有一種針刺般疼的感覺。她默默的調了調琴,輕撫一曲,陪著石越喝酒。   兩人就這麼坐著,一個喝酒,一個撫琴,沒有說一句話。可是兩個人的心裡,一個極度的寧靜,溫柔的寧靜;一個卻是快樂,從心靈到指尖都有幸福的感覺……待到天黑了,石越才起身,輕輕說一聲:「謝謝你,楚姑娘。」也不待楚雲兒回答,便轉身離去,留下楚雲兒一個人癡癡的發著呆。   從楚雲兒那裡回來的石越緊接著就引起了四月份的一場風暴。因為唐棣等人還沒來得及接到任命,這也讓他們在這場風暴依舊擔任著助手的角色。   熙寧三年的四月,本來應當是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個季節卻也是個多事的季節。在朝廷中,王安石開始了對御史台新黨異議分子的大清洗,自御史中丞以下,一大批台諫官員被皇帝趕出了朝廷。而在民間,則是剛剛出版《論語正義》、拒絕赴博學鴻儒科考試的石越,再次刊發了驚世之作——《疑古文尚書偽作論》。   〔作者按:《尚書》又稱《書經》或《書》,在某種意義,是中國最早的政治典冊集,據說保存了上古三代到夏商週三代的一些政治資料,歷來是中國的重要經典,儒家更是奉之為「五經」之一。因為秦始皇焚書,又歷楚漢戰亂,幾乎失傳,到了西漢初年,才由政府派專人到一些僅存的《尚書》專家那裡,由那些老先們背誦,專人抄寫,整理成文,後來被立為五經之一,因為是用西漢的文字寫成的,所以叫《今文尚書》,《今文尚書》一直流傳下來,都是西漢整理的版本。而所謂《古文尚書》,是西漢孔子的後代孔安國在他自家的牆壁裡發現的,因為用更古老的文字寫成,所以叫《古文尚書》。《古文尚書》孔安國版本,也是真的,因為《今文尚書》是整理出來的,所以實際上還不如《古文》全。但是因為種種原因,《古文尚書》後來失傳了,到了東晉才有人又獻上一部《古文尚書》,這一版卻是假的了。東晉以來流傳下來的,自然都是假的《古文尚書》。這是經學界有名的一樁公案。——這一段介紹請不要計入收費字數中。〕   這本書的內容,無非是閻若璩《古文尚書疏證》和惠棟《古文尚書考》的主要內容,證明東晉梅本《古文尚書》是偽作。另外還一部分內容更是直接攻擊《今文尚書》除開《西周書》之外,也全部是後人偽作。   這本書就是石越和唐棣等人自《論語正義》之後一直在做的事情之一,當時今古文《尚書》並沒有分開,一直是合在一起出版的,要到朱熹才開始慢慢懷疑到今古文《尚書》,便把今古文《尚書》分開來講。此時石越直接攻擊《古文尚書》是一本偽作,而《今文尚書》則大部分是戰國人寫的偽書,如何可以不引起軒然大波?石越費盡心思弄出這本書,並公開刊發的目的,一則是為了進一步確立自己在學術上的地位;二則是想要顛覆當時人們對上古三代的認知,關於三代最原始的資料出自於《尚書》,一旦《尚書》的真實性被質疑,那麼其權威必然大大下降,而石越便可以重新解釋經典,構建一個新的上古三代;三則是引發一點疑古的思潮。   如果說《論語正義》一出來,是讚揚遠遠多過批評的話;那麼《疑古文尚書偽作論》一出來,便是讓許多人目瞪口呆,輿論幾乎是短暫性失聲。而等到最初的驚愕之後,留給眾人的,便是一種複雜的心情。《古文尚書》之偽幾乎是無法辯駁的事實了,反正是東晉人獻的,不是什麼古以有之的東西,大家也能平靜的接受。但是對《今文尚書》的質疑,卻未免有證據不足之嫌。一時間批評的聲音都是針對《今文尚書》部分而來,其中攻擊得最賣力的,便是陳元鳳。只不過他的反駁,完全是一篇對石越人品的責難,在學術上實在沒有太多的意義。而石越對《今文尚書》某些部分是否偽作,並未給出定論,這些反對的聲音沒有引來石越的辯護,反而引來了不少著名學者的辯護。   《疑古文尚書偽作論》的出版真正引發了一次學術界的大討論,其直接結果就是朝廷明示天下,從此考試不再考《古文尚書》;其後遺症是今文經與古文經的戰火,由此重新點燃,這是石越所始料未及的。   但是四月的風暴並非僅此而已。在四月下旬,石越第一部真正意義上自己創作的作品《三代之治》出版。這本書全文不到五萬字,是一部烏托邦式的著作,以復興上古三代(堯、舜、禹)的名義,講敘了一個理想化的世界,包括社會、文化、政治制度等等諸方面的內容。石越與蘇東坡所談的民主議會的思想,便反映在這本書中。其中心思想無非是天子是受命於民,而非受命於天,得民意者方能治天下,又指出天子最可倚重的,不是士大夫,而是老百姓……   石越先空洞化對三代的記載,然後對上古三代進行自己的解釋,借三代的名義搶佔對儒家經典的制高點,再輔以對儒家經典的重新解釋,完成對儒家學說內部的改革——這是後世對石越的種種行為的解釋。當時的宋代,在文化上實際上和漢武帝時代的情形非常相像,經學經過兩晉之變,在唐代復興,卻又慢慢讓位於詩賦,到五代士風淪喪,可以說在宋代遲早要有一種新的學說來佔領思想界的王座,這完全是一種客觀需要。所以先有所謂古文運動,然後有王安石的三經新義,最後有朱熹完成的理學……群雄逐鹿,最後理學捷足高登,主導中國數百年的思想史。此時石越的作為,不過趁古文運動已到最後的輝煌,正準備完成它對晚唐以來艷麗的文風最後一擊,而王學尚未問世,理學影響未大之際,趁虛而入,以一系列的新說,加入到這個思想界王座的競爭之中。   在《三代之治》的序言之中,石越提出來「復古、樸實、求是」三原則,繼承古文運動的精神,他公開說三代無書,漢人之文風最合三代的精神,文章應當學西漢;而做人或為文,都應當講究樸實無華,不應當追求浮華的東西,文景之世,皇帝詔書如同白話;又三代堯舜禹,漢代文景,沒有皇帝給自己加尊號,他們的令名照樣傳之於後,石越甚至大膽的在文中呼籲皇帝不要給自己那種長而無實的尊號——這一點其實是謀定而後動,趙頊對於加尊號的確是沒有什麼興趣,終其一生,沒給自己加什麼尊號;石越又提出來「求是」,要求大家做事講證據,重實事。   《三代之治》一經出版,幾天之內就被搶購一空,汴京城的讀書人爭大眼睛想看看石越的新作,讓桑氏印書館賺了個十足。而之後引起的議論,更加超過《疑古文尚書偽作論》,畢竟後者是一部考證的書,真正能從中間找出問題來辯難的,都是比較高明的人物;而《三代之治》則主要是一部空想理想社會的書,但凡空想,只要是人,便可品評一下得失的。   ……   「自古以來,君為天、臣為地,君為乾、臣為坤,子明所謂議會,以士紳百姓議論官府,以黎庶與九五為一體,似有混亂陰陽乾坤之嫌?」王安禮謹慎的問道。   石越隨手畫了一個太極圖,交給王安禮,微笑不答。王安禮看一了會,突然開懷大笑:「原來如此,妙,妙。」   唐棣等人面面相覷,不知道他們鬧什麼玄虛,柴貴誼忍不住悄悄問桑充國,桑充國微笑道:「這還不明白?陰陽一體,方為宇宙。世間至道,極陰便是陽,極陽便是陰。九五之尊為極陽,黎庶百姓則為極陰,二者表面看來相距懸殊,實則一體也。」   ……   「子明於《三代之治》中倡議天下普設學校,立圖書館,欲使天下人皆得讀書識字。然則自古士農工商,各有所事,此天命也,子明欲使人人皆為士,可得乎?」蘇軾雖然是傑出之輩,腦子裡卻未免還是有那些等級觀念。   「在下聞孔子曰:有教無類。未聞孔子以士農工商而有教與不教之別矣。且士者,本出於農也,故有耕讀之家。工、商之間,亦未必無賢者,陶朱賈人也,傅說工人也,二者非為不賢。君以為工商不得讀書乎?以為讀書不可以為工商乎?」石越悠然答道。   ……   《三代之治》自問世之後,其中稱讚者固然不少,但是眾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不以為然之處,所以問難辯析便成了家常便飯。而對《三代之治》持最激烈意見的人,便認為這本書是無稽之談,荒誕不經,不過是《准南子》之類的雜家之言,殊不足道。但是大部分的讀書人,卻多多少少對書中提出的理想社會很有興趣,其中提出的「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之類的理想,更是被大部分儒生認為這正是儒家經典所說的「大同之世」。普遍的質疑,還是集中在某些具體措施之上。   據說皇帝就曾經很認真的問王安石:「石越《三代之治》,可以施之於世否?」王安石斂容答道:「此非臣所能知也。惟其中議論,頗有迂闊之處,其謂耕者有其田,自井田崩壞以來,歷代無人能復之,如何能得耕者有其田?又謂廣立學校,臣以為州縣立學,已屬不易,全國遍立,所費幾何?此石越所未深思矣。然其意甚善,亦未必無可采之處。」   王安石這還是持平之論。又有人在皇帝問到議會制時,憤憤不平的答道:「此石越欲離間於君王與士大夫也,其心實可誅。」弄得年輕的皇帝一臉愕然,說道:「不過論是非而已,何至於此?」   且不管這種種議論,當《三代之治》出版之後,新黨看到的,是一個包含著改革思想的年輕人慢慢崛起,雖然他已經通過曾布向王安石表明一種中立的態度,但是王安石並未引以為嫌,畢竟中立不是反對,他還是樂見這個難得一見的奇才誕生的——雖然反對派諸大臣對石越的舉薦,依然讓他很不快。而在舊黨一面,司馬光等人欣賞石越的才學,讚賞他不願當官的人品;蘇軾和石越有不錯的私交;另一些元老大臣看重的,卻是石越雖然身世不明,卻一向以北方人自居,他長得如高大,看起來也像是個北方人——至少北方人比南方人要可以相信得多,況且這個石越的確也是很有才學的,他又是司馬光等人舉薦過的,從私交上來講,大家對他更無惡感。所以在舊黨中,普遍也沒有人刻意去阻撓皇帝新一輪的徵詔——雖然對於石越寫在書中的某些觀點,很多舊黨是不以然甚至極度反對的。   不過也有人認為,當時新黨與舊黨對於徵詔石越的任命並無阻擾,不過是因為大家的精力都放到了朝廷中關於變法引發的政治鬥爭上去了,沒有人願意花時間來對付一個無足輕重的人物,以致莫名其妙的樹敵。而同時石越表現出的才學,也足夠構成朝廷徵詔他的理由了。   所以在五月份,宣詔使者再一次來到桑府,重演了三月的一幕。雖然皇帝的詔書比上一次更加懇切,而對石越的評價也更高,但是石越依然用老的理由回答。而最誇張的是走之前那個宣詔使者說的話都和上次那個人說的一模一樣……當然,他口袋裡也不免裝了一貫錢。   蘇軾和王安禮不約而同的來桑府,苦口婆心的勸石越出山,結果發現「其志甚堅」,也就無可奈何,只是萬難死心。而石越則拿出了正在寫的幾本書的草稿,很快就把二人給吸引過去了。   略略看過之後,王安禮問道:「子明,這些奇技淫巧之說,雖然頗得精妙,然於世道人心何用?」蘇軾也點頭,顯見二人有同樣的疑惑。   石越笑著背了一段經典:「伏曦造琴瑟,芒作綱,芒氏作羅,女媧作笙簧……」這是《作篇》裡面的內容,講敘的是上古聖賢發明創造的事跡,任何一個歷史系學生應當都不陌生——因為這是必修課的內容。   好不容易背完,石越才說道:「奇技淫巧,若為無用,則伏曦、女媧、黃帝、舜、禹等古之聖人,為何皆有發明?此非奇技淫巧也,此聖人之事,何得謂之奇技淫巧?今者以為此等事不過小人之學,君子鄙之,此所以今之不如古也。」   雖然覺得石越未免有點不通,但是《世本》中的確有這一篇,講古之聖人發明創造的故事,若依石越的說法,也不是沒有道理的。二人雖然都是辯才無礙的人,但是對於石越的這種觀點,倒也一時想不到哪裡有什麼不妥。   王安禮溫厚的一笑,說道:「子明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不過也真讓人難以駁難。只是把工人之事當成聖人之事,只怕士子們不太服氣。且這些東西,甚至不是工人之事,而是雜學。」   蘇軾爽聲笑道:「雜學便雜學,古之君子,於經典之外,騎射博物、天文算術之學,無所不通。身兼數家之學的,今日也未必沒有。只是如子明這般博學,似乎天文地理無所不通,又如此年輕,真是所謂生而知之者。」蘇軾有這等見解,其實並不奇怪,今人因為偏見,往往以為古代的儒生連算術都不會,其實中國古代,便是到明清八股橫行的時代,許多的儒生對於天文地理、算術植物以及占卜算卦,都是頗為精通的,只是他們受「君子不器」的影響,大部分人不願意以全部的精力去鑽研這些,只是當成一種業餘的修養,這一點上,和石越的立意就大有不同了。   讓蘇軾如此誇讚石越的幾本書,被後世稱為「石學」,也稱為「雜學」,這幾本書分別是《算術初步》、《幾何初步》、《地理初步》、《邏輯初步》,這四本書加上其後的《物理初步》、《化學初步》、《生物初步》,並稱「石學七書」,陸續在熙寧三年的六月份出版。   這幾本書的內容可以說相當的淺薄,其可貴之處是提出了一些理論要點,並且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對科學技術進行理論性的總結與歸納。當時宋代的技術積累已經達到了相當的高度,各種技術發明讓現代人都瞠目結舌,有些現代人出於傲慢與偏見,以為中國人第一個發明了火藥而沒有用於戰爭——但實際上,在宋代的兵器譜上,火藥兵器數以千百計!其他種種發明與創造,幾乎讓人懷疑那是一個現代社會——但是獨獨缺少的,是科學理論的出現,也可以說是中國文明在這方面的天生性缺陷,也可以說是歷史沒有給中國文明這個機會——但是不管怎麼樣,如果說中國文明和現代科學之間隔著一扇門,那些門的鑰匙叫「科學理論」,那麼此時石越無疑是告訴了中國人那扇門的存在,告訴了他們打開門之後所會發現的世界,告訴了他們鑰匙製造的關鍵,接下來的,就是中國人憑自己的聰明,去製造鑰匙,推開那扇門了。   這就是「石學七書」的意義所在。從此中國的科學家們不再全部把精神致力於解決一個個的技術問題,而是開始去總結髮現科學理論,再以理論來指導技術的創新……這是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學習過「石學七書」,在有限的時間內,對於一個普通人來說,你只是知道了一些「雜學」,看起來並無用處,但是對於那些已經在科學領域達到一定高度的來說,無疑是讓他們眼前豁然開朗。   雖然這幾本書的意義非常凡響,但是對於石越來說,卻是只能苦笑的事情。因為他始終是一個文科生,《算術初步》還好一點,至少有初中一年級的水準;而《幾何初步》就實在太簡單了,號稱為「書」,可全書不過一萬字,講了一些簡單的公式;《物理初步》還不錯,許多理論記得很清楚,至少也有初中水平;可是《化學初步》完全就是一本理論書,他怎麼可能記得住那些分子式?那不是開玩笑?全書羅列各種理論與化學現象數十條,提出各種問題近百個,兩萬多字寫完,估計一般人根本看不懂;《地理初步》提出地圓說,在中國倒並不會導致迫害,實際上漢代對此就有不少假說,只是人們不相信,那是那難免的了——估計結果就是被人當成《山海經》第二;《生物初步》沒有說物種起源——他不想引起太大的麻煩,只是說了化石的作用,又說了一些人體的構造之類,雖然生物是石越學得最好的,但是也是最難寫的,全是顧慮;《邏輯初步》是一本純粹的哲學書,最好寫的一部書。   「石學七書」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引進了阿拉伯數字和字母文字,這兩者堂而皇之的出現在大宋的出版物裡,為此石越不得不特別寫了一個「凡例」,為此做出詳細的解釋。這個凡例的字數竟比一本書還長……雖然用字母文字表達不是沒有辦法可以替代,但是石越畢竟是受現代教育,你讓他改成另一種東西來解釋一些公式,他本來就不太明白的頭腦肯定會更糊塗,何況引進一些符號文字,並不是一件壞事。阿拉伯數字和字母文字的命運迥異,前者很快就被廣泛採用,後者一直只有一些精英階層用來做學問用。   六月的夏日出版的「石學七書」,並沒有引起很大的轟動。人們已經慢慢習慣了石越帶來的一個個的驚奇,關於他的種種謠言開始流傳在市井之間,最好的說法說他是「文曲星轉世」,所以這麼年輕有如此好的學問,連皇帝都兩次徵詔他;而最壞的說法是他是一個大騙子,他騙了一個垂死的學者的文稿,然後刊發於世,騙取名聲,所以皇帝徵詔他不敢應詔,是怕露了馬腳……   不過「石學七書」依然在比較小的圈子裡引起了注意,而大部分讚揚的評語都是從這些小的圈子流傳出來的。所以也有不少讀書人明明看不太懂,也要買幾本回去充充門面——當然,《地理初步》和《生物初步》、《邏輯初步》例外,不出石越所料,《地理初步》只有少數人識貨,大部分當成海外奇談來看,真正的《山海經》宋代版,對此石越只能苦笑;《生物初步》引發的結果則是驚奇,我的心只是供用血液的?我們是用大腦思考?這實在有點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算了,當笑話聽吧……《邏輯初步》在有學問的人眼裡,「雖則不無道理,然亦名家之言矣,略勝古人,非正道之學」。這三本書是導致「石學七書」又稱為「雜學」的主要原因。   但不管怎麼樣,朝廷在六月下旬明詔天下以後公文、考試必須採用「標點符號」,允許使用「阿拉伯數字」記數,都是對石越某些倡議的認可。而緊接著對石越的第三次徵詔,也不能說完全與「石學七書」無關。   只是石越依然毫無新意的用一個老理由拒絕了,完全不理會詔書對他這個用了兩次的理由進行了批評。   「這個石越真的不想做官?」年輕的皇帝未免覺得有點奇怪,才二十多歲就不想做官,實在少見,不過一般朝廷也沒有徵詔過二十多歲的「博學鴻儒」。   「陛下,臣不敢妄說,只是石越斷非無意功名之人,否則不會在半年之內,刊發著作十本。」王安石倒是很理解石越,想做隱士的話你出什麼書呀?   「那是什麼原因不願接詔?」皇帝更奇怪了。   「依臣妄自揣測,或者是對博學鴻儒科不以為為然。」王安石不負責任的說道。   「何以見得?」皇帝有點不快了,博學鴻儒你不做,你石越又不是身有功名的人,難道想要我直接給你官職?   「這個臣也只是揣測。」   ……   不管怎麼樣,石越三拒博學鴻儒科的徵詔,讓他名噪天下。有些人就不免要為此皺眉毛了,認為他是故意如此以博虛名。而石越對於自己成為大宋的名人顯得寵辱不驚,毫不在乎的樣子。「石學七書」出版後,他的日子就漸漸過得悠閒了,唐棣等人陸續放了外官,一個個到地方上任去了,他除開和桑充國談談學問,問一問印書坊的情況;便是和蘇軾、王安禮把酒言歡,縱論古今;又或者在家裡陪著桑梓兒品評詩詞丹青……總之七月份除開天氣熱一點之外,實在是石越過得最愜意的一段時光。   而桑俞楚也非常高興,因為家裡出了幾個進士,又住著一個石越,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早已不同往日……想想家裡接欽使都接過三次了,有幾個商人見過這個世面?雖然他講究喜怒不形於色,但是心裡輕鬆卻是必然的。何況唐甘南來信,說他在杭州一切順利,那邊的地方官也知道他家裡有一個進士,唐棣和石越關係非常一般,想想石越是皇帝屢詔不起的人,若有一天大用,那肯定是顯宦呀,誰也不願意這時候得罪唐家——加上唐甘南是最知情識趣的人,隔三岔五各個官員都有禮物送到,那自然一切大開方便之門了。唐甘南詳細問了桑氏印書館的情形,正和他商議是不是要在杭州開個分店呢。不過這事還是要先聽聽石越的意見,無形中眾人都開始唯石越馬首是瞻了。   把唐甘南的信給石越看了之後,桑俞楚問道:「賢侄之意如何?」   石越考慮了一會,說道:「江南讀書風氣日熾,印書坊也特別多,競爭定然激烈,這事還是給二叔自己處置吧。只需告訴二叔,若要印書,就可不拘一格,經史子集到佛道典藏,詩詞曲藝到評話雜談,只需有人買,便可以印。另外,我聽說江南杭州頗多能工巧匠,二叔可以試試彩色套印,若能成功,定然受歡迎。」說著又把彩色套印是怎麼回事給說了一下。   桑俞楚點頭稱是。   石越又笑道:「我們這邊用的方法,也可以和二叔說說,便是做棉紡,未必不可以用這些方法。做生意,自然是成本越低越好的。」   「那是自然。」   「小侄還有一事想和伯父商議。」石越開始談起自己計劃中一個大動作。   桑俞楚習慣性的摸了摸短鬚,說道:「但說無妨。」   「我想創辦一個書院講學,這事還須伯父周全。」石越微笑著看了桑俞楚一眼。   桑俞楚略略有點驚訝,不過這神色一閃而過。不去當官卻想去教書,而且要辦書院,這個石越的想法倒真是奇怪。桑俞楚沉吟了一會,才說道:「凡各地辦書院,或有地方官支持,或有士紳合力資助,才能夠維持一所書院日常的開銷。士子們大抵並不富裕,多是平時耕種,閒時唸書,半耕半讀,方能勉強生活。以賢侄今日的聲譽,創辦一所書院倒並不困難……」   石越倒沒有想到這許多,因此也在心裡計議了一會,才說道:「官府的支持且不去說它,開封府雖然會支持,但我等先不必計算在內。如今之計,先選一處好地方,置辦學舍。附近的鄉老對於在本地辦學,當無反對之理,再拜會附近的士紳,請他們一起出資贊助。如此當無太大障礙?」   桑俞楚搖了搖頭,微笑道:「置辦學舍等等,不必找別人,賢侄要做的事,我斷無旁觀之理。這筆錢不必勞動別人。這中間最大的困難是書院士子們的生活如何保障,以賢侄如今的名聲,想來讀書的士子們人數必然不少,要長期養活這許多人,並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石越聽他擔心這個,不禁啞然失笑:「我這書院,有所不同。當日孔子給三千弟子講學,難不成還要養活這三千弟子?各地書院半耕半讀,那是因為其弟子都是附近鄉黨子弟,那都是有幾分義學之意。朝廷辦學校,那是為國家養材,所以要給這士子們發月稟。我這書院,卻另有規模。凡是來此學習的士子,每年交學費一貫,食宿自理,書本筆墨皆請自理,須連學三年,方得卒業……」當下和桑俞楚細細說清,直把桑俞楚聽得目瞪口呆——這樣的書院也會有人來?   雖然半信半疑,但是依然由石越和桑充國在開封城西南十里處叫「白水潭」的地方選了一個院址。那本是一處白姓家族的公地,幾個小土丘上種著一片果樹林子,附近便有一個水潭,頗見清幽,而且離官道也不遠,石越與桑充國一眼就看中這地方。白家的族老聽說是要在這裡辦書院,本就很高興。族裡幾個讀過書的秀才都聽說過石越的大名,和族長們一說起,那更無不答應的道理。那塊地他們願意用半價出售,條件就是在書院中順便辦一個義學,讓白家的子弟免費上學,先生的食宿與禮金皆於白家出。這個要求也是很尋常,石越尋思著自己雖然本意並不想辦一所蒙學,但是也斷沒有拒絕的道理,便一口答應下來。   地址一定下來,便開始建學舍。石越一心想著要早一點建好,桑俞楚便也不計成本,青磚、石灰石、木材,全部是用買。看著那一堆堆的石灰石,石越當時就有點納悶了:「這時候人們就興用石灰粉刷房子了?」找人問了,才知道這石灰石不單是用來做粘劑,也是用來整齊地面的,用石灰石和黃土整齊的地面,光滑無塵,那用了功夫的,幾十年都如鏡子一樣平整。只是因此要花的人力物力,不是一般人家能承受起的。   石越自小也是農村長大的,小時候家裡燒紅磚,蓋房子、粉刷牆壁、用水泥砌地面,可以說他這一代人只要農村的就沒有人沒有經歷過。而且這些事情是必須要自己動手幫忙做事的,挖黃土用磚模做磚的事情,他小時候不知道做過多少,此時因為要快點蓋房子,也來不急炫耀一下自己的「雜學」,這怎麼樣燒紅磚的學問也不就悶在肚子裡不說了,不過土法燒水泥的方法此時正好用得上,用石灰石混合百分之二十的粘土燒出來,便成為水泥——水泥有一段時間緊俏時,不少人家自己燒,不料到此時派上了用場。用水泥做粘合劑、用來粉刷地面,不知道比原來的方法要快多少倍。   他這點小發明,被那些砌匠們驚為天人,幾個秀才本來以為石越不過是關心房舍的建築才整天泡在這裡,他們便不肯放過這個和名人交流的機會,時常過來請教,此時見到石越還有這種手段,無不佩服萬分,一個個大呼「能者無所不能」。   如此在白水潭忙忙碌碌,石越隔三岔五就會往這邊跑一趟,也用了兩個月的時間,這院舍才一切妥當。這段時間裡石越和白水潭的村民們都變得非常熟悉了,因為族長要求族裡的男子輪班去給學院義務幫忙,而村民們來做事,也是完全當成給自己家裡做事一樣,非常的賣力——石越是不知道多少年沒有見過這種淳樸的場面了。所謂「投之以桃,報之以李」,石越見當時便是中等人家,也是用土磚蓋的房子——這土磚蓋的房子自有其好處,但是最大的壞處就不通光,經柴火一熏,更顯得陰暗,這裡畢竟是郊區,比不得汴京城裡家家都燒炭。石越便教他們燒紅磚的方法,雖然成本比土磚要高,畢竟要用到煤,但是比起青磚來,卻不知道便宜到哪裡去了。而且他平時說話非常和氣,誰家實在太窮,他也會忍不住動惻隱之心,隨時送點錢呀物呀,一時間整個白水潭的村民對他都非常的喜歡,連方圓十里的人都知道白水潭來了一個很和氣的大人物,不僅僅學問讓那些秀才舉人們佩服,據說隔離李家的李秀才讀的書就是他寫的;而且連蓋房子燒磚的事情,連那些老師傅也比不上他——但凡傳聞,必有誇大,村民們暗地裡早就開始傳這個石公子是某某星宿下凡,專為扶助趙宋官家建太平盛世而來的。   其實以石越的本意,則全然沒有在乎諸如水泥、紅磚這樣的東西。之前棉紡、印刷,以及幾本書著作的發行,那都是他有意為之,他也相信這些東西是他扭轉時代之輪所必需的助力,憑藉著他對歷史的瞭解,自然明白棉紗業是英國工業革命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而印刷業,無人不知道「谷登堡星系」,那是一個時代的開始;幾本著作的發行,不僅僅是為自己博得一個地位,也是為了慢慢的影響人們的思想——這些都是他為了實現自己抱負而有意為之的東西。至於水泥、紅磚能改變什麼,他可能想都沒有想過……不過當他親眼看到自己「發明」的東西能夠派上用場的時候,心裡那種成就感,和寫成一本書之後的感覺,並無二致。   ……   整個人沉浸在一種「終於建好了」的喜悅中的石越,高興的和白水潭的村民們一起慶祝著,他到這個時候才告訴蘇軾和王安禮,他打算在白水潭辦書院,本月就要開始招生,希望他們到時候能來書院講學,並要他們推薦一些知名的學者。   但是他顯然不知道,在白水潭籌辦書院的兩個月裡,朝廷內的新黨舊黨之爭愈發激烈,司馬光希望能夠盡最後的努力勸說王安石,可以謹慎行事,然而卻被王安石大義凜然的駁回。他在經筵上給年輕的皇帝讀他正在寫的《資治通鑒》時,借題發揮,指著和尚罵禿驢,直說呂惠卿是巧言令色以惑國君的奸詐小人,把呂惠卿氣得在心裡頭咬著牙齒罵了他祖宗十八代。   呂惠卿屢次在皇帝和王安石面前藉機挑撥,想除掉司馬光,報那一箭之仇,而司馬光毫不在乎,繼續請求皇帝罷均輸、青苗、助役三法,由此重重得罪了新黨。本來因為司馬光名聲很大,連遼國人也知道他是個能臣,所以皇帝一直能夠優容於他,但他屢次進諫,終於讓求治心切的趙頊認定了他是新法最大的絆腳石,是王安石所說的「異黨之赤幟」,也就是反對黨的旗幟。而司馬光也終於認為自己和執政大臣道不同不相為謀,便想離開朝廷,到地方上去官,向皇帝請求外放,皇帝一氣之下,竟然讓他去永興軍做知軍。   不料司馬光也真是硬氣,二話不說就答應了。按照宋代的慣例,朝中大臣去地方做官,在走之前有權利要求見皇帝一面,或為提要求,或為聽指示,謂之「朝辭進對」。司馬光在朝辭進對的時候,所說的居然還是要皇帝罷均輸、青苗、助役三法。皇帝豈能不悖然大怒,這個老頭真是頑固一般的堅固呀!   司馬光現在還在汴京,因為他畢竟是名臣,皇帝也不願意逼他太甚,他便是在汴京拖上兩三個月不去上任,也沒有人會說他。這幾乎已經是宋代的一種慣例了。   與司馬光同樣遭遇到大麻煩的是蘇軾,居然有人污告他賣私鹽!這種莫須有的罪名,擺明了是一種政治陷害,而陰謀的主角,又一次是新黨。當蘇軾窮困之時,大臣韓絳贈銀三百銀,他都沒有接受,此時居然被指貶私鹽、絲木求利,簡直讓人哭笑不得。而他不接受韓絳的贈銀,也被看成是表面上的沽名釣譽之舉。皇帝甚至當著司馬光的面說:「蘇軾這個人不是好人。」   遇到這種百口莫辯的事情,蘇軾也只能束手無策。明明人家要陷害於你,而且擺明了稟承朝廷執政大臣的心意,自己又有什麼辦法呢?自己到底不過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官吏,雖然略有文名,卻比不上司馬光聲名遠播,碰上這種時刻,他也只能心灰意懶,聽天由命,偶爾寫點詩文發發牢騷。   毫不知情的石越把自己的門帖遞給蘇府的管家之時,才發現蘇家上上下下,眉間都略帶愁容。   他和蘇軾算是頗有交情了,見了面也不客套,便直問緣由,蘇軾把前因後果說一遍,完後反而笑道安慰石越:「此不過庸人自擾而已,便是君實(司馬光的字),亦未必有事,王附馬和我說,已有人找太皇太后和太后說去了,皇上亦不過一時受人蒙弊,子明皆不可因此而灰心,失了上進之意。當此之時,忠臣義士,更應當挺身而出。」他口中的王附馬,是宋代著名畫家王詵,和蘇軾私交甚好。   石越想了半天,暗暗歎道:「果然走到了這一步,哎……」一時嘴快,竟然脫口而出:「司馬光罷知西京留守,改不了的命運。」   蘇軾瞪大眼睛望著石越,問道:「你怎麼知道?現在是罷知永興軍呀?」   石越自知失言,只好圓謊:「旁門左道,子瞻兄幸勿外洩,小弟一時失言了。」   蘇軾本來受佛教影響甚深,對這些一直半信半疑,此時心裡對自己的前途也忐忑不安,便有點想通過這些神秘主義的東西求一個安慰,他又素信石越之才學,斷非江湖術士可比,便笑道:「子明有這種異能,可否為愚兄卜一卦?」   石越暗暗叫苦,心想你蘇軾的命運我本來是知道,但是現在只怕早就變了,我拿什麼給你算準去?可臉上也只能強笑道:「智者不必知命,盡人事而已。孔門弟子,不宜信奇門之說。」   蘇軾聽了,縱聲笑道:「正是,正當如此。倒是愚兄俗氣了……」   因又說起石越這兩個月籌辦白水潭書院等等事誼,蘇軾正容說道:「講學於山野,為國家育才,亦是正道,此孔子當年所為。然而國家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子明之才,在廟堂而不在江湖,君當三思之。」   石越笑道:「小弟謹記了。」   蘇軾又說道:「王介甫置審官院,分東、西,一主文一主武,以分樞密院之權,前幾日有緊急軍情,說夏夷大舉犯塞,韓絳請赴邊境總領軍事,其意欲留王介甫在朝中矣,果然其後王介甫亦請禦敵,終以韓絳赴西北。此真國家多事之秋矣。我蘇軾一人榮辱,原不足道,就怕執政誤了國家。」說罷連連歎氣,石越只管安慰。   從蘇府告辭後,石越也不回家,直奔碧月軒楚雲兒那裡,細細思考下一步的對策。楚雲兒也不敢打擾,只在旁邊靜靜陪著他。   石越拿了幾根筷子,並排擺在桌子上,那是朝廷中欣賞自己的有份量的大臣……司馬光,罷職了;蘇軾,朝不保夕;歐陽修,早就到地方去了;陳襄,也被罷了……算來算去,舊黨中的其他人,此時也一個個不免兔死狐悲,心萌退意吧?真正能在皇帝面前給自己說話,倒只有王安禮和曾布了。   「沒辦法,人算不如天算,學院的事情只能靠後一點了。」石越暗暗歎了口氣。遲早是要入仕的,難不成在白水潭講學就可以改變這個世界的轉輪嗎?沒有一定的權力,或者說不能有效影響到權力決策層,靠一點一滴的積累,不知道要花上幾百年的時間,自己並沒有這種耐心。   「楚姑娘,給我唱離騷吧?我要聽那一句,亦予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石越停止了計算,對楚雲兒笑道。   楚雲兒聽到石越和自己說話,本也蠻高興,可突然聽到這兩句不太吉利的話,臉不知怎的,嚇得煞白,好一會才輕聲說道:「石公子,這離騷太不吉利了。換一曲柳三變的《定風波》吧?」   「也罷,也罷。」石越無可無不可的笑道。「本想來點悲壯慷慨的給自己壯壯行……」   「壯行?石公子要遠行嗎?」楚雲兒不解的問道。   石越爽聲笑道:「不錯,正是要遠行。這一步踏出,便再無回頭之路,亦不知何處是個盡頭……」卻聽楚雲兒早已漫聲唱開:「……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早知恁麼,悔當初,不把雕鞍鎖……」   「悔當初,不把雕鞍鎖……」石越亦跟著哼道,心裡卻暗暗問道:「我能把雕鞍鎖嗎?我能把雕鞍鎖嗎?那長安道上,可再沒有回頭客……」   人也跟著醉了。 第一卷《十字》 第四節 集英殿風波   選拔大臣是君主的一樁大事。   ——馬基雅維裡   ※※※   邇英殿,顧名思義——「邇者,近也;英者,人中之傑也」,這裡歷代都是大宋的皇帝們和儒生們講道學習之所,許多重要的決策,也在這裡做出。   九月深秋,天氣漸漸轉冷,一心想著要勵精圖治的趙頊,此時正在這裡會見群臣,並一起聽曾布講學。年輕的皇帝身體似乎不是太好,臉面略顯蒼白。   「……文景二帝體恤民力,藏富於民,故文景之世,國不富而民富,民先富而後國自富,其後武帝賴以征伐四夷……」曾布一邊高聲讀著手中的新書,一邊偷偷看皇帝的眼色。   因為呂惠卿父親逝世,丁憂出缺,王安石希望皇帝身邊能夠有新黨的自己人,因此力薦曾布代替呂惠卿任崇政殿說書,歷史在這裡出現小小的分岔,皇帝一時興起,改授他邇英殿說書,這是他第一次開講。   「不錯!國不富而民富,民先富而後國自富!說得好。」皇帝擊掌讚道。王安石微微皺了皺眉毛,這個石越,這一句話似乎和新黨方針不合呀。   曾布待皇帝誇讚完畢,微微一躬身,說道:「陛下,石越的確頗有見識。而且奇在年紀不過二十多歲,實是百年難遇的奇才。」   「可惜這等人材不能為朝廷所用。王愛卿常常和朕說人材缺少,可有什麼辦法召他來朝廷嗎?」皇帝把熱切的目光投入王安石。   王安石苦笑道:「陛下求賢若渴,只是這個石越似乎真的是意在山林,我聽說他在城外白水潭建了一座學院,準備收徒講學,似乎真的無意功名了。」   「陛下,微臣以為,石越既然又出書,又講學,絕非隱世之人。臣以為,必是詔書中有什麼是他不願意做的事情,所以才一再拒詔。」老得掉牙的宰相陳升之顫顫說道。他本和王安石相表裡,但是王安石越來越囂張,他又說王安石不過,心裡很不爽,一直想給王安石在朝廷中多立一點競爭對手,好牽制王安石。   「哦?曾聊,聽說你和石越私交甚篤,你以為呢?」   「陛下,這個,這個臣不知,王安禮或者知道。」曾布和石越私交還好,但是聽王安石的口氣,不太想用石越,他也不敢舉薦了,可又不想因此對不起石越,乾脆把王安禮拉出來,怎麼樣也是你王家的人,他要薦,就怪不得我曾布了。   「王安禮,那你說呢?」皇帝對曾布略有幾分不滿。   王安禮連忙出列,答道:「臣以為,石越若做隱士,是國家的損失。微臣冒死揣測,石越定是不想赴制科。」他可不管王安石高不高興,高興我是你弟弟,不高興我也是你弟弟。   「不想赴制科?為什麼?」不僅皇帝不明白,連王安石等群臣也不明白了。   「臣偶見石越似有管、樂、諸葛之志,這等志向的人,定然不願意參加任何考試。陛下不如詔他一見,君臣相得,臣以為石越定以國士相報陛下知遇之恩;若不相得,彼必然棄官而去,斷不肯在朝為官的。」王安禮侃侃而談。   「一紙詔書,詔他前來對答,只怕不合體例。」有人在那邊反對了。   「似石越這等人材,若想事事合體例,只怕他永遠不會為朝廷效力。劉先主三顧諸葛,又何曾合體例?然後世以為美談。」王安禮毫不客氣的反駁。   「愛卿說得不錯。如此,草詔,便詔布衣石越崇政殿相見。」年輕的皇帝對於自己能夠效仿一下古代的英主,感覺挺不錯的。   「遵旨。」   「曾卿,繼續讀吧。」   「是……」曾布把書打開,繼續讀道:「自漢武之世……」   ※※※   「自漢武之世……」   「子明這本《歷代政治得失》,以漢代最為精彩。」桑充國和石越笑道。   「哥,你可知道這個世界上誰最喜歡石大哥?」桑梓兒調皮的問道。   「誰啊?」   「當然是桑致財啦。石大哥的書一本一本的出,他笑得嘴都合不攏呀,見到石大哥都是石公子前石公子後的。」桑梓兒抿嘴笑道。   「哈哈……」這一番話把眾人引得哄堂大笑。   「聖旨到——布衣石越接旨——」正說笑間,突然長長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把眾人嚇了一跳。   桑家老小連忙打開大門,佈置香案,忙成一團,桑充國百忙之中還不忘記取笑石越一句:「子明,我們家現在需要常年置一香案,專為接聖旨而用。」   果然這桑家老小接聖旨接得太多,已經熟門熟路了,很快置好。大家都以為這次不過又是例行公事,桑來福更是把錢都準備好了。   「皇帝詔:詔布衣石越崇政殿覲見。欽此。」   「臣布衣石越接旨,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石越接過了聖旨。   「恭喜石公子。」宣旨使總算交了差,因此笑得特別開心。桑家免不了把喜錢送上,接過錢的中使說話更是格外和氣,「石公子,準備一下,就和咱家走吧。」   「是,公公稍候。」石越答禮道,「不敢請問公公高姓大名?」   「不敢,石公子,小的李向安。」那中使知道石越是皇帝一直記掛的人,也不敢怠慢。   桑俞楚是個久於世故的人,他知道石越已然決意入仕,見石越對這個太監這麼客氣,就知他有籠絡之心,連忙叫人拿出一張面值一百貫的交子,悄悄塞給李向安。   那李向安無故受此大禮,更是樂得眉開眼笑。一路上對於進宮的種種禮節,無不和石越講說分明。   享受著專用馬車待遇的石越,對於車外御街的奢華景致視而不見,一邊和李向安應酬,一邊暗暗擔心。如果和皇帝能夠相得,自然就一切都好,但是萬一皇帝讓自己失望或者自己讓皇帝失望,自己的理想想要實現起來,就千難萬難了。   正在他患得患失之際,突然聽李向安說道:「石公子,皇城已然到了,請下車,從這邊走。」   石越舉目望去,仍然在御街之上,大內離此還遠。只是這一段御街的右側便是尚書省、御史台等等中央機構,一座座衙門莊嚴肅穆的座立於路旁,那一對對張牙舞爪的石獅,瞪大了眼睛向天下宣佈這裡便是大宋王朝的核心所在。若在此處還坐著車,頗有點招搖之意了。那李向安是成全之心,所以叫他在此下車。   石越一邊隨著李向安前行,一邊打量著路邊的建築。幾乎每座衙門之前,都有一堆堆的官員聚集,等待著官長的接見。這些官員三三兩兩圍在一起,閒聊攀談,打發這等待的時間。雖然已是深秋,路邊兩旁樹上的葉子都黃了,但是地上卻沒有多少落葉,顯然是常常有人打掃。一路上偶爾也會有人和李向安打招呼,那些官員都有點詫異的打量著李向安身後的石越,不知道這個年輕人是哪家勳貴的公子……偶爾有一兩個知道,躲在旁邊竊竊私語,向石越投來羨慕或嫉妒的目光;有些伶俐的,便向目光向石越示好,只是很難讓人分清那目光裡的笑意是真誠的善意還是虛偽的諛笑。   從宣德樓的一個側門入了大內,石越也不敢東張西望,生怕失了禮數,讓人看清。只是目光平視,跟著李向安亦步亦趨,走了四五十分鐘,方見李向安停住,原來是到了一座宮殿前面。石越抬眼望去,一塊豎匾上寫著「崇政殿」三個大字,心知是到了。   他不知道禮部的官員以為他是「當世大儒」、「經學大師」,大家都以為區區宮廷禮節他不可能不懂的,而且石越剛進御街,皇帝便知道了,趙頊也急著想見見這個名噪京師、屢召不起的年輕人,急匆匆叫人去政事堂宣王安石等人,自己帶了一幫侍讀、侍講就向崇政殿去了。所以禮部就把見駕之前的種種禮節解說全省了,總不能讓皇帝在崇政殿等著石越吧?這成何體統。   到了這裡,李向安向石越道了個歉,便自去繳旨,一個穿著綠色官服,頭戴三梁冠的年輕人走過來,他身上佩著的銀魚袋顯示著皇帝的恩寵,石越一看就知道這個人必是個侍講、侍讀什麼的,否則綠袍、三梁冠都是七品服飾,而七品官員沒有資格佩銀魚袋。只聽他高聲喊道:「傳佈衣石越覲見——」   石越連忙整了整衣服,拾階而上,入得殿去,再拜叩首:「草民石越,拜見陛下。」行禮完畢,方敢抬起頭來,卻見大殿正前方,一個穿著淡黃衫袍的年輕人坐在龍椅上,微笑著對他說:「石卿免禮平身。」   謝過皇帝,石越又小心的偷眼打量著年輕的皇帝,卻見二十多歲的趙頊臉色略顯蒼白,雙目深陷,整個人略顯清瘦,只是精神看起來還不錯,頗有點英氣勃勃的感覺。   只聽趙頊笑道:「石卿何來之遲也?」   「山野之人,實無益於陛下,故不敢應博學鴻儒之征。」石越朗聲答道。   「果然王安禮所料不差。」皇帝心情甚好,「朕在宮中,亦久聞你的大名。」   「不敢,只恐盛名之下,難副其實,讓陛下失望。」   「《論語正義》和《歷史政治得失》豈是憑空能寫出來的?石卿不必過謙。朕觀石卿頗有經緯之才,朕正欲勵精圖治,富國強兵,石卿可有所教朕?」皇帝的眼光有幾分熱切,也還有幾分懷疑。   「臣何人,豈敢為帝師?臣聞賢主求治,必委之士大夫,陛下欲為明主,勵精圖治,振興大宋,親賢人,遠小人,臣以為陛下當以此為第一急務。」   「這也不過是些平常的話語。」皇帝心道,口中卻笑道:「此言甚善。」   「天下事知易行難,親賢臣遠小人,歷代君主無論賢愚不肖,莫有不知,然而世有賢如唐太宗者,亦有不肖如隋煬帝者,可知知易行難。」石越侃侃而談,「今日陛下方圖變法,欲除弊政,立萬世之基。當此之時,用人之成敗,實系變法之成敗,亦關係大宋之成敗。此雖『大有為之時』,然若無賢臣,臣恐畫虎不成反類犬。」   趙頊聽到此處,心裡暗暗點了點頭。不料卻有人不答應了,出列質問道:「以石公子之意,則現今朝中誰是奸臣誰是賢人?」   石越抬頭打量這質問自己的人,見他五十多歲,頭髮微白,從帽子下看來略顯凌亂,身著紫袍玉帶,腰佩金魚袋,目光炯炯,透著精明強幹,而細看之下,那紫袍之上,竟有一塊不太顯眼的油漬。石越立時想起一個人來,便笑道:「這位大人,朝中賢愚不肖,可問宰相;宰相賢愚不肖,可問御史。奈何問我一山野閒人?」   那個出來質問石越的,就是王安石,他聽石越話中似乎暗有譏刺,便忍不住出來駁斥,不料被石越不冷不淡的頂了回來。   年輕的皇帝見王安石老臉通紅,想是正準備和石越辯論一番,心知自己這位重臣脾氣執拗,萬一被石越說得下不了台,就麻煩了。便笑道:「石卿所言,確是至理。」他這樣一說,王安石就不好再說什麼了。   石越朝王安石謝了罪,又說道:「陛下雖有愛民之心,求治之詔,然奉行仍賴良吏,惟地方官吏之賢者,方可行其志。而良吏不易得,此陛下當深戒者。」   「好一個石子明!」皇帝笑道。   「臣不敢當陛下之贊。」石越微笑答道,「陛下若以切切以人為本,則富強可得,太平可致。此大宋之福,亦天下臣民之福。」   「以人為本?」皇帝無意識的重複著這一句話。   「不錯,正是以人為本。陛下欲行良法,必先得良吏,縱不能所有官吏皆為良吏,亦須讓所有官吏不敢為奸邪,否則,便有良法,反為小人興事取利之機。陛下有愛民之意,而民自困楚,雖有三代之法,不得行於今日矣。」石越含沙射影。不過王安石對此卻不以為意,他並沒有認為自己的屬下是什麼奸小,只是覺得他過份強調吏治,未免見識較自己差了一層。   「那麼,如何才可讓天下官吏不得為奸邪?」年輕的皇帝有幾分急切的問道。   石越微笑不答。   趙頊迷惑的想了半晌,才恍然大悟:「《三代之治》所說諸法,石卿以為可以行之當世?」   「暫時不可以。」石越爽聲答道。   「噢,那麼?」皇帝倒沒有想石越會公然否定自己的觀點。   「天時、地利、人和,三者不全,臣《三代之治》所言之法雖善,亦不可盡行於世。若強行之,反亂朝政。」石越解釋道,他不會幼稚到第一次見皇帝,就推出自己那些比王安石變法還要理想主義得多的主張。   「那麼又有什麼方法呢?」皇帝不解的問道。   「關鍵便在宰相與御史,若宰相與御史皆賢,何憂小人?」這些自然是空話,但是空話無比正確卻又不得罪人,石越也不得不說。   ……   如此崇政殿對答進行了兩三個時辰,皇帝不停的發問,石越對答如流,大臣們偶爾有駁斥,石越也毫不客氣的駁回。太監幾次來請皇帝用膳,都被皇帝給狠狠的趕跑了。一直到王安石站出來勸他先吃飯,趙頊才不好駁王安石的面子,準備結束這場對答。   「朕以為布衣石越才學見識,皆非凡品,擬賜石越同進士及第,翰林侍讀學士,朝請郎,賜金魚袋,王卿以為如何?」趙頊隨口說出一大串官名來,雖然翰林侍讀學士和朝請郎都只是正七品,但是賜同進士及第和金魚袋就是少有的恩寵了。   不過眾大臣見這光景,早知道這個石越要得寵了,誰願意來掃皇帝的興頭,兼當面得罪這個未來的寵臣呀?不料卻聽石越說道:「陛下,草民山野之人,並不願為官。」   雖然說皇帝賜個官,然後虛偽的推辭一番,本是題中應有之義。但是石越這個人卻又不相同,眾人知道他拒赴博學鴻儒許多次,現在好不容易來了,應當是打定主意出仕了,剛才君臣談論也很相得,怎麼突然又要拒絕呢?除非是嫌官小,否則絕無是理。可這官品秩雖然低,但是恩寵已經很過份了,就他這身份,佩著金魚袋出去,便是那些大郡的太守,也不敢怠慢了,二府三司以下,誰敢不給他面子?   所以眾人也全怔住了,不知道石越打的什麼主意。連皇帝也有點奇怪了,因說道:「石卿為何不願意為朝廷效力?」   石越沉默半晌,方帶著幾分憂鬱的說道:「臣是不祥之人,以臣在江湖市井中,或反能為朝廷效力。若是廟堂之上,他日必遭小人之譏。」   「此話怎講?」趙頊有點奇怪了。   「臣來歷身份,皆屬不明,陛下雖然不怪,然居朝堂久了,必有人因此生事,到時臣雖想退處江湖,恐怕亦不可得。」石越說著說著,嗓子便有點嘶啞了,倒似強忍著悲痛說的。   趙頊本來以為他擔心什麼,聽說是這個,不禁微笑道:「石卿何必在乎這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無論你來自哪裡,都是朕的臣民。」   可是石越只是堅執不答應。皇帝再三勸說,最後實在無可奈何,可又不願意這樣的人材白白從自己手邊跑掉,趙頊還是太子時,就以復興以己任,常恨身邊人材太少,他見王安石所問第一件事,就是如何招致人材。此時覺得石越是人材,哪裡願意就此讓他跑掉?   趙頊皺著眉頭想了半天,終於說道:「石卿若實在不願意在朝,那麼卿想去哪裡?大隱於市嗎?」   「微臣想在西南城外白水潭建學院,講學授徒,為陛下培養人材,以謝陛下知遇之恩。」石越哽咽著答道。   皇帝聽他跑不了太遠,又早知道他要辦學院,心想原來你是早打定主意了呀?因說道:「如此,朕依然賜卿同進士及第,朝請郎,金魚袋,另賜你白水潭學院祭酒,又賞白銀三千兩,絹十匹,白水潭學院附近良田四十畝,朱雀門附近宅院一座,另特賜你出入禁中侍讀,每逢朔日朝請。」   石越還沒說話呢,早有禮部的官員要暈倒了,有人連忙出列說道:「陛下,這白水潭學院祭酒當為幾品官?出入禁中侍讀又當為幾品?」   王安石狠狠瞪了那個官員一眼,心說這時候你出來攪什麼呀?回頭我們自己隨便定不就得了。他見皇帝把目光投向他,只好出列說道:「臣以為祭酒這個名字不妥,國子監祭酒是從四品,莫若賜石越為白水潭學院山長,為正七品。出入禁中侍讀,不必為官職,只當恩寵便是。」   「便依王卿所奏。石卿,你若推辭,便以抗旨論。」皇帝決斷道。   石越聽皇帝說到這份上,知道自己不可不識好歹,而自己目的基本達到了,也就不再推辭,叩首謝恩。   ※※※   帶著「同進士及第、朝請郎、白水潭學院山長、特賜出入禁中侍讀、賜金魚袋」這樣長長的一串頭銜回來的石越受到了桑府的熱列歡迎,便是那些街坊鄰居也全都過來向桑俞楚道賀,因打聽到石越還沒有成親,於是石越不免又多了一宗煩惱——給他提親的人踏破了桑家的門檻。   蘇軾、王安禮、曾布、葉祖洽等人更是特意上門來道喜。   石越強掩著心中的興奮,把話題轉向了他要創辦的白水潭學院。別說蘇軾等人和石越本來就是好友,就是葉祖洽這個新科狀元,聽到石越請他將來去學院當「客座教授」,亦沒有不答應的道理。葉祖洽何等聰明伶俐,對於石越這樣的寵臣,絕不敢拂了面子。   於是在熙寧三年九月下旬,大宋境內有兩個機構的創辦成為後世津津樂道的話題,而這兩件事都與石越有關。在杭州,九月二十日,唐氏棉紡行正式營業;在汴京,九月二十一日,白水潭學院正式開學。   白水潭學院是一所三年一貫制的現代大學,第一年為預科,學生修《論語》、《春秋》、《詩經》、《算術》、《物理》、《地理》、《生物》、《邏輯》、《化學》九門;測試及格,升入第二年級,學生自選專業,分「儒學」、「算術」、「格物」、「博物」、「律學」、「哲學」六系,其中格物系包括物理與化學,博物系則學習生物、地理、詩經、小雅、醫術等,律學系講法令與經義,哲學系講邏輯與諸子百家之學。第二年級學有小成,可升入第三年級,這一年專做論文、設計與辯論。   這是石越和桑充國二人絞盡腦汁想出來的體例,因為他們面臨的,是老師缺少的現狀,其中第一年的課程,除開《春秋》與《詩經》之外,幾乎都必須由石越主講,桑充國助教,這也是石越不願意做常參官的主要原因。在他看來,播下火種比自己做官,前者更加重要。   ※※※   十月初一在宋代是一個重要的日子,這一天皇帝會賜給百官棉襖,到了十月初四,無論官員百姓,都會在這一天去給自己的祖先上墳,然後就是立冬,各家各戶採辦過冬的物品,特別是準備蔬菜,因為開封冬天特寒冷,是沒有蔬菜的,都得從外地運來……   石越在車上聽新買的書僮侍劍介紹著這些古代的風俗,他現在兩頭住,在桑家住幾天,在皇帝賜的宅子裡住幾天——主要是為了學院太忙,有時候甚至住在學院不回來。桑俞楚的夫人因此不放心石越的起居沒有人照顧,因為特意買了許多奴僕送給石越,石越僅僅留下一對看起來頗忠厚的石安夫婦幫他管理大宅,又收了這個侍劍,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生得聰明伶俐,可惜卻是孤兒,石越一見,想起自己的身世,不免動了惻隱之心,因此收在身邊,給他起了這個名字。   其實以他的本意,卻是不喜歡自己被人服侍——人情是好逸惡勞的,自己希望有一個更平等的世界出現,如果自己被服侍慣了,只怕慢慢的自己就會對不平等的現象感到麻木,畢竟自己現在已經是「利益既得者」了。   「侍劍,呆會兒我去面聖,你就在這兒等我,不要亂跑,有人問起,你就說自己是白水潭學院山長石越家的書僮。」石越仔細對侍劍叮囑著。   「是,公子,你放心。」侍劍清著爽子回答。   石越摸了摸他的腦袋,又向車伕叮囑幾句,便下了馬車,向大內走去,心裡納悶著皇帝找自己做什麼。   到了右掖門,李向安早在那裡等著自己,引著自己一路走去,一邊笑道:「石大人,皇上對你真是另眼相看,這次竟是在御書房詔見你,今日賜給你的棉襖,例份都等同三品以上呢。」   石越原不知這些規矩,聽李向安說了才知道怎麼回事,因笑道:「皇上的知遇之恩,做臣子的粉身碎骨也不能報答。這次我本家二叔從杭州托人帶回幾匹棉布,做工卻還看得過去,改明兒叫人送到貴府,李公公可得笑納。」   雖然有宋一代,宦官並不能為惡,但是無論親王勳貴,宰執大臣,倒也並不願得罪宦官,便是王安石這等名臣,也不免和中臣結交,石越本是現代人,對太監倒無太多的成見,只要他們不為惡,施點小恩小惠結交,那是應有的手段。   李向安謙遜幾句,眉開眼笑的領著石越到了御書房,尖著嗓子說道:「皇上,朝請郎石越見駕。」   「快請他進來。」   石越走進御書房,見禮完畢,見皇帝面帶笑意的問道:「石卿,你的學院辦得如何了?」   「蒙陛下欽賜墨寶,短短十餘日,收了八百學生,現在分班授課。微臣和臣友桑充國分別授課,只恨先生太少。幸好蘇軾大人、王安禮大人、曾布大人、葉祖洽大人替臣分別講《春秋》、《詩經》、《論語》三門。」石越詳細的回答,皇帝那天賜宴後,為他題了「白水潭學院」五個大字的院名,加上他石越的聲名,第一期居然招了八百名學生,遠遠超過他的預期。   這些學生大多數是富家子弟,因為種種原因進不了國子監,聞得石越的大名,便一窩蜂跑來白水潭;也有少數的人是因為不喜歡詩書禮義,專喜歡那些雜學,進白水潭學院正是對了他們的胃口,不過這些卻不是石越所能盡知了。   皇帝顯然早知道他收了這麼多學生,也不吃驚,頗有興趣的問道:「聽說你的學院體制與歷來學院頗有不同之處?」   「回陛下,所有體制,都是臣一手草創。」石越拱手答道,不知道皇帝問這些做什麼,不過皇帝相問,不能不答,又把學院各課程一一說明。   皇帝聽他說完,問道:「卿開設這許多課程,又有何用處?」   「臣是以為,國家需要的,是各種各樣不同的人材。故分門別類,學生學經義之外,各有專門之學,將來憑此一技之長,也能報效朝廷。」   「前者,朝廷以為提點刑獄不宜用武臣,專用文臣,以武臣不通律法,故有此令。臣之意,略同於此。」   「原來如此。」皇帝並不以為意,「卿所慮甚善。他日律學科要老師,自可問朕要。」   「謝陛下。皇上明察千里,其實臣心裡一直想問陛下要一個人,不知陛下肯不肯給?」石越想了一想,小心的說道。   「石卿想要誰?」皇帝一怔,不明白石越想要誰。   「沈括沈大人。」石越微笑說道,「臣只要陛下讓沈大人每十天來上三天課即可,臣自當奉上相應的薪酬。」   「准奏。」皇帝笑道,「好你個石子明,朕問你,那個葉祖洽的學問如何?」   「狀元學問自然是好的。」石越笑道,「文章寫得最是不錯。」   「那你看看這幾篇策論。」皇帝說著隨手遞給他幾篇策論。   石越接過來看時,見裡面儘是慷慨激昂之語,文辭激切,都是些鼓吹變法,採取強硬政策推行的話語。也不知道是誰的,只好小心翼翼的說道:「這幾篇文章寫得極好,不過作者似乎年紀尚輕。」   「寫這些策論的也是個進士出身,是王丞相的愛子。」皇帝笑道。   「王雱王元澤?」石越吃驚的問道。   「不錯,石卿認識他?」   「臣並不認識王雱,只是聽說過他的一些傳聞。」石越笑道,他無意就此得罪王安石,心裡早就有了主意。   「噢,有什麼傳聞?」皇帝好奇的問道,這時候石越才可以看到皇帝始終也是個年輕人。   「聽說王雱小的時候,有個客人把一隻鹿和一隻獐關在籠子裡送給王丞相,恰好王雱也在旁邊,客人因問道,哪一隻是鹿哪一隻獐……」   「那王雱如何回答?」皇帝對這些小故事顯然很有興趣。   「王雱回答,鹿旁邊的是獐,獐旁邊的是鹿。」石越笑道。   「哈哈……這個王雱,倒真有幾分聰明才情。」皇帝見他回答得如此狡獪,不禁開懷大笑。   「臣聽聞王雱自小便有神童之名,一生不肯做小官。皇上若要用他,還須寵以館閣之職。」石越這是順水人情。   ※※※   戴樓門旁邊張八家園宅正店,是汴京裡數得著的七十二家酒樓之一,門外依例是綵樓歡門,此時天色已晚,燈燭熒煌,然而客人依然不少。張八家的掌櫃張有福樂呵呵站在櫃檯前招呼著客人,茶博士和酒博士穿梭往來,忙得不可開交。   張有福眼見一個穿著綠色錦袍,身材高大的少年公子走進店來,身後跟著一個十二三歲,穿著一件黑色袍子,眼睛透著靈光的小書僮,他那是幾十年的眼睛,特毒,一眼就看出這主僕二人氣度不凡,連忙親自迎了出來,招呼道:「這位公子,可是第一回來小店?小二的,樓上上等雅座一間侍伺——」   那個小書僮眨了眨眼睛,稚氣未脫的笑問:「掌櫃的,你怎麼知道我們要的是雅座?」   「喲,你看看,小兄弟,你家公子這氣質,小的還能有認錯的嗎?」張有福樂呵呵的說道,眼光往這個青年的腰間無意思的瞟了一眼,幾乎嚇了一跳——金魚袋!   這戴樓門邊不比景靈宮那邊的長慶樓,也不比州橋、土市子、潘樓街,那些地方官宦雲集,別說金魚袋,就是親王侯爵、宰執大臣,也有光顧的。他這個張八家地處開封城西南,位置略偏了一點,來個金魚袋,就是個大官了。而且這個公子還如此年輕,不過二十來歲,定是哪家親王勳貴子弟,否則不能有這個恩寵。當下巴結得更是慇勤。   那個青年對他的慇勤只是微微一笑,並不答話。卻聽那個書僮卻一邊走一邊笑道:「掌櫃的,你這回卻猜錯了,我家公子喜歡熱鬧,不要雅座。」   張有福也不敢怠慢,只應了一聲,親自引著上樓給收拾了一張桌子,茶博士馬上泡一壺上好的茶奉上。卻聽那個青年公子對書僮說道:「侍劍,去把桑五給叫上來,一起吃吧。」這主僕二人正是石越與侍劍。   「公子,桑五叔無論如何不肯來的,您讓他在大堂裡吃,就行了。這上下有別嘛。」書僮侍劍輕聲解釋。   「我不愛立這麼多規矩,讓你去叫你就去叫,什麼上下有別,大家都是人,桑五趕書比我們坐車不辛苦?」石越微皺著眉頭說道。   「是。」書僮答應著就跑下樓去了,不一會便拉著一個車伕打扮的人上得樓來,硬拉著車伕在一桌上坐下了。把那張有福看昨目瞪口呆,瞅著這三人一桌而坐,實在不倫不類,他幾時見過這樣的官?便是讀書人,也不樂意和一個車伕一起吃飯的。可那個公子倒絲毫不介意,反倒是那個車伕坐立不安。   石越要了一盤蔥潑兔,一碟西京筍,又要了兩熟紫蘇魚、簽雞,以及各色水果,又要一壺老酒,便招呼著桑五和侍劍一起吃起來。桑五開始有點拘謹,慢慢的便也放鬆了,一邊吃和石越聊些家常,又聽侍劍說些鄉土人情,石越倒覺得這桌飯吃起來比在皇宮裡吃得自在得多。   反倒是張有福,長這麼大沒見過這種怪事,雖告了罪回到樓下,過一會卻忍不住藉故往上來跑一趟,一心想瞧這個稀罕。不料剛上得樓,就聽人招呼他:「大掌櫃的,請過來一下,打聽個事兒。」   張有福循聲望去,卻是幾個年青的儒生,風塵僕僕的樣子,想了一下,記得是從潭州來京的讀書人。他也不敢怠慢了,連忙上去問道:「幾位公子,有什麼事嗎?」   卻聽一人說道:「我們幾個是潭州的舉子,因出來遊學,聽說京師西南白水潭有當今皇上欽賜的白水潭學院山長石越大人講學,想請問一聲,這白水潭該怎麼走?離這裡又有多遠?」   那張有福笑道:「幾位公子,這可不巧了,那石大人是大宋少有的人物,聽說他老人家要開堂授課,十多天便招齊八百學生,便在九月二十一日,白水潭學院已經開學了。」   「這倒不妨,我輩兼程趕來,想那石山長也不能拒我們於千里之外。」   「只聽說學院的校舍已滿,幾位公子如果能在白水潭村民家租間房子住,亦是可以隨班就讀的。不過小的聽說因學生太多,這石大人已是忙不過來了,他們肯不肯再收人,非小的所能知。」張有福倒是有一番好意。   卻有一個茶博士過來笑道:「聽說這白水潭學院山規森嚴,學生不讀滿三年,不能卒業的。」   那幾個讀書人顯是頭一回聽說這規矩,有人便笑問:「茶博士是否弄錯?這個規矩卻從未聽說過。」   那個茶博士見他們不信,不由急了,便賣弄道:「幾位公子想是外地人,不知道石大人多大的名聲,那是皇上屢召不起的人,崇政殿對答,賜同進士及第,金魚袋,可以隨時出入禁中侍讀,這白水潭學院五個大字,亦是當今親手所書,規矩自然不是別處可以相比。」   那張有福聽他說到金魚袋,不禁向石越往了一眼。回頭又聽那茶博士說道:「便是那白水潭學院的考試方法,亦是別處不能比的。」   那幾個讀書人聽他說得也正如傳聞所說,不禁信了幾分,便有人問道:「它那考試方法,又有什麼不同之處?」   茶博士勾起他們興趣來了,卻故作為難之狀,吱吱唔唔不肯就說。那幾個讀書人出外遊歷久了,自然知道套路,便有人拿了幾文錢塞到他手裡。   那茶博士把錢捏了一捏,方繼續說道:「小的有一個表親正巧也在那白水潭學院讀書的,故於他們的山規也略知一二。聽說那個學院先生不稱先生,而稱教授。每學年結束,由教授出問答題二十道,答對十五道方能通過。」   「這也平常。」一個書生不以為然的笑道。   「這還沒完呢,這二十道只是普通的問答,通過之後,教授便會出五道更難的題目,當面對答,答對三道,稱為『及格』。這算是第二關過了。第三關則是由同窗出題,考試之前,每個學生都必須出三道題,由教授核准,如果某人出的題目太容易,則罰他勞作一周,責令重出——幾位想想,都是心高氣傲的讀書公子,哪個能丟得起這個臉,因此出的題目必是難的。而後便於這些題目中,每個人隨便挑出二十道作答,答對十五道,便算通過第三關。」那茶博士口沫橫飛,引得一眾客人都傾耳相聽,石越見他說得如此明白,心裡也覺得挺有意思。   旁邊早有人搭話了:「那茶博士,你說得也太繁瑣了吧?聽說過四道考試三道考試,無非是詩賦文章,哪有這樣的?」   茶博士不屑的看了那人一眼,說道:「這不難能顯出白水潭的水平來?這並非小的胡吹,他們山規上寫得明白的。若是不信,可自己去看。」   又有人說道:「依我的看法,這是石山長故意如此,眾位想想,他說得他學院考試方法如此困難,那些能夠卒業的學生,只要說出去,能有多大的聲譽呀?便是比國子監,也要強許多。」   有人卻不答應了:「那不能比,國子監的那是老師,直接可以做官的。」   「你知道個屁,國子監做官還是考進士做官好?這白水潭學院出來的學生,考個進士還不容易?」   「非也……」   「……」   眾人竟是喧賓奪主,自顧自爭得不可開交了。侍劍是小孩脾氣,幾乎想去搭話,都讓石越給擋住了。桑五隻是一邊聽著一邊憨笑。   三個人正埋頭喝酒吃飯,忽聽有人在旁邊說道:「這位公子請了。」   石越愕然抬頭,卻見一個人正抱著拳朝自己說話,此人三十來歲,中等身材,白衣長袍,面容清矍,只是眼簾低垂,好似沒有睡醒的樣子。「這位兄台是叫我嗎?」   「正是。」那人嘴角帶笑的回答,不知道怎的,石越一看這笑容,心裡就下意識的想一個詞——「奸笑」,手不自覺的摸了摸錢包。   「不知有何賜教?」   「在下李丁文,草字潛光,真定府人。因見公子氣度不凡,故此冒昧打擾。」說著抱拳揖了一禮。   「原來是李兄,在下便是開封府人,石越,草字子明。」石越連忙起身抱拳還禮。   李丁文似乎並不太意外,眼角無意識的瞟了石越的金魚袋一眼,笑道:「原來是名動天下的石公子,在下真是失禮了,我從杭州遊歷至此,本想明日去白水潭拜會,不料今晚在此相見了。」   「不敢。」石越一邊說,那邊侍劍早叫人給李丁文置了座,請他坐下。因為聽到李丁文剛從杭州那邊來,石越便笑道:「李兄,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杭州的風物想是極好的。」   「二十四橋明月,美人柔夷,才士風流,如此而已。」李丁文似乎永遠是沒有睡醒的模樣。   「哦,如此而已?那麼不知天下何處可當李兄一讚呢?這汴京城如何?」石越一邊給他滿了一杯酒,一邊笑道。   「汴京城外表繁華似錦,卻是一隻大蛀蟲,舉國稅入,全聚於此,就為了繁華似錦四字。燕雲已為敵有,所幸者,契丹無雄主,大宋無大災,一朝有變,此地為他人所有。」李丁文漫不經心的說出這番話來,長歎一聲,把杯子裡的酒一飲而盡。   石越聽得暗暗驚心,卻不知這個人是何來歷,有何用意。便試探著問道:「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若真如此,李兄可有何良策?」   「自古書生空議論,食肉良臣少奇謀。便有禦敵之策,又能如何?」   「當今明主在上,布衣上書,一朝便可為天子近臣,何憂報國無門?」石越越發不知道他的來意了,二人相交未深,此人說話卻句句帶著禁忌,讓石越摸不著頭腦。「慶州大敗,數名大將以身死國,韓大人親赴陝西,皇上亦親自主持武舉,此國家用人之際,足下大有為之時也。」   「李某非有韓信之材,在下所學,是張良、陳平一路,不遇其人,終是無用。」李丁文聽石越勸他赴軍前效力,不由啞然失笑。   「那?」   李丁文略一遲疑,他知道此時二人交淺言深,多有不便,石越言語之中,更是小心謹慎,便說道:「此處非說話之處,李某今夜就此告辭,改日必當登門拜訪,再談今日之事。」說罷便告辭而去。   因為李丁文數語之中,就說出了大宋的幾處關鍵的弱點,因此石越對這個人印象頗為深刻——當然,最主要的還是他那讓石越下意識的要保護自己錢包的奸笑給石越留下深刻的印象。因此石越一直留著心等著和他再次相會。不料左等右等,李丁文卻似乎是就此消失。反倒是沈括、范鎮這些人一一前來拜訪,並且幫助石越在白水潭學院講學。   石越對於沈括,那是聞名已久。此時見他來了,便免不了把許多課程一把交給他,自己去偷起懶了。沈括對於石越的「石學」,早有研習,此時有機會親自和他探討,可以說高興得不行。一來他是奉旨講學,二來正是自己平生的愛好,三來石越因為皇帝的賞賜,對這些客座教授的薪酬頗為大方,上一天課便贈銀一貫五,抵著得一匹絹,真正的高薪;因此跑白水潭學院上課,他比誰都積極一些。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過去,很快就到了立冬,石越暗算日子,自己回到這個時代已經足足有一年,現在自己除了心還是現代的,外表看來,和古人幾乎沒什麼區別了。其實想起來,自己在現代不過一個窮書生,在這個時代卻是名儒,皇帝的寵臣,人生的際遇,的確很難說,自己來到這個陌生的時代,究竟是好是壞,真的太難說了。   不過此時他沒有太多的時間感懷,因為皇帝下詔要大宴群臣,因此一大早就得趕到尚書省,在宰相的帶領下,和文官們一起給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上壽,然後一起去大相國寺祁福,完事了又有尚書省都廳賜宴。這都是省不了的禮節。石越雖然心裡挺煩這些事情,卻也不得不去。倒是侍劍最喜歡這些熱鬧,高興得猴子似的。   不料從大相國寺回來,還沒來得及去赴宴,早有中使來傳,說是皇帝詔他相見。石越一路跑來跑去,累得半死,此時也只能強打精神去見皇帝,心裡暗暗感歎:「真的是官身不自由。」當下由太監引著從右掖門進去,不料剛走到右長慶門,正碰上王安石和曾布,還有一個四十多歲的官員,和王安石邊說邊笑,看樣子也是去見駕的。   石越暗叫一聲「倒霉」,不為別的,他見到宰相要行禮,因此心裡不爽。但是也沒辦法,只好恭恭敬敬的行禮參拜。   他還是第一次直接和王安石打交道,不想王安石對他格外客氣,熱情的把他扶起來,笑道:「石大人不必多禮,是皇上詔你吧?」   「不敢,下官正是奉詔見駕。」石越擠著笑容說道。   卻聽旁邊那個官員笑道:「原來這位就是名滿天下的石越石大人,下官寧州通判鄧綰,這裡有禮了。」   「不敢,久仰。」石越虛偽的應承著,跟著王安石邊走邊談。   曾布在旁邊說道:「鄧大人言時政十多條,很受皇上嘉納的。」他是好意提醒石越。   卻不防旁邊殺出一個程咬金來,有人冷笑道:「不知是皇上嘉納,還是宰相嘉納?」   石越也不知道是誰這麼不給王安石面子,循聲望去,原來是認識的,開封府知府劉庠,和王安石出了名的不和。他後面跟著蘇軾等一干開封府官員。   此時見王安石冷著臉向他望去,他只毫在不乎的給王安石行了一禮,起來又說道:「今日佳節,王相不必如此作態,劉某比不得鄧大人,一心只想做館閣,下官大不了不當官,有話卻是要直說的。」   「劉大人,你辱人太甚了。」鄧綰見他如此說自己,臉上也掛不住了,禁不住發作道。   「是嗎?我有什麼辱人的?鄧大人不是說『笑罵隨你,好官我當』嗎?在下不過笑罵而已,不會妨礙鄧大人做好官的。」劉庠毫不客氣的罵了回去。   鄧綰臉一陣紅一陣白,氣得發抖。王安石悖然大怒:「劉庠,你面辱大臣,太放肆了。呆會我要參劾你。」   劉庠滿不在乎,昂首抱拳說道:「悉聽尊便。」說罷便揚長而去。   石越第一次親身體會這朝中大臣水火不容的感覺,心裡挺佩服劉庠這份膽識,但是表面卻只能不動聲色,他故意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跟著怒氣沖沖的王安石,便向集英殿走去。   從右長慶門到集英殿,用不了多久,進到殿去,見皇帝坐在龍椅之上,正笑呵呵的和幾位大臣說話,用目光找到劉庠,卻發現這個開封知府一臉的沒事人樣站在文官行列之中。   給皇帝行禮完畢,石越不動聲色的站到一邊去。只聽王安石怒氣沖沖的奏道:「啟稟陛下,臣有本奏。」   皇帝看他臉色不豫,不由一怔,收起高興勁,問道:「王卿有何事?」   「陛下,臣要彈劾知開封府劉庠無禮,面辱大臣。」王安石朗聲怒道。   皇帝還未及答話,就聽劉庠出列說道:「臣也有本上奏,臣要彈劾寧州通判鄧綰諛事執政,參知政事王安石青苗法擾民不便!」聲氣高亢,毫不退讓。   眼見一個歡歡喜喜的宴會,就要變成大臣相互攻伐的廷辯,年輕的皇帝心裡不痛快到極點。他沉著臉說道:「劉庠,你不是御史,鄧綰是不是諛事執政,不必你來說。」轉過來又對王安石說道:「王卿,你先說吧,劉庠怎麼個無禮法?」   王安石便把右長慶門之事說了,那鄧綰早已出列跪倒,哭道:「請皇上為臣做主。」   劉庠冷眼看道他們哭鬧,哼的一聲:「小人!」   「劉庠,你說什麼!」皇帝不敢相信的看著這個劉庠。   「臣說這個鄧綰是個小人。」劉庠知道事已至此,退讓無益,反而更加強項。   「看來王安石說你面辱大臣,沒有冤枉你呀?」皇帝氣得站了起來,厲聲問道。   「回啟陛下,若是鄧綰這種人也配稱大臣,臣羞與之為伍!」劉庠一句話頂了回去,搞得許多人為他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好啊,他不配稱大臣,你配是吧?你倒說說看……他怎麼個不配法,你又怎麼個配法!」皇帝怒極反笑,其實他早已認定了鄧綰是支持新法的能臣,以為這是反對派藉故生事,所以格外生氣,加上這件事是劉庠先惹起來的,又是在這麼一個本來應當是歡喜的日子裡,心裡更是怒氣難遏。   「鄧綰上書言事,說什麼王安石是伊尹,已是可恥。慶州之敗,朝廷重邊事,他上書本是言邊事,因王安石不在,宰相陳升之、執政馮京擬讓他去邊疆,材有所用,鄧綰不樂,有人問他想當什麼官,他自謂當為館閣,甚至於為諫官,因此媚事王安石。臣聞執政王安石輪值,立改授其集賢校理、檢正中書孔目房公事,過兩日就會宣佈。其鄉人笑罵,鄧綰竟笑說,笑罵由你,好官我自為之。此無恥之尤也。」   石越到此時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心裡也不禁覺得鄧綰這個人實在有點無恥。正想著這事要如何收場,卻見又有人出列奏道:「陛下,這鄧綰其人如此無恥,宜貶斥之,不可使列於朝廷。前者,鄧綰上書,雲青苗法在寧州實行以來,百姓歡欣鼓舞,他說以一州觀之,知一路皆然,以一路觀之,知全國皆然。實際上青苗法擾民不便,天下咸知,鄧綰其人,所說實不可信。請陛下明察,早廢青苗法,則國家幸甚。」循聲望去,也是認識的,翰林學士范鎮。   他這話一說完,下面嘩啦啦跪倒十多人,全是請皇帝廢除青苗法的。石越在心裡暗暗歎息,這些人不懂權謀至此。竟不知道步步為營,如果全力攻擊鄧綰,想辦法撕開一道口子,只要證據齊全,不怕扳不倒鄧綰,便王安石,也不好全力保鄧綰。打贏這一仗後,再趁著撕開的口子,慢慢攻擊不遲。此時把事情擴大到到青苗法的攻擊,王安石肯定死保鄧綰,這是把向一個大臣的攻擊,擴大到對皇帝親自確立的「變法」這個大方針的攻擊,無論是皇帝還是王安石,肯定不會退讓,一退讓就前功盡棄了。這鄧綰的前途,算是也因此保住了。   他正在那裡感歎,卻沒注意十多人跪下之後,他站在那裡,特別扎眼。這是表明立場的時候,蘇軾等人都直勾勾的看著他,恨不得起身來拉他跪下。王安石和曾布臉上卻有讚賞之意。   王安石掃視一眼跪下來的諸人,厲聲說道:「劉庠所言,皆子虛烏有之事,鄧綰上書,陛下親口嘉獎。除鄧綰集賢校理、檢正中書孔目房公事,是我與宰相陳升之,參知政事馮京商議的結果,其意在為朝廷愛惜人才,劉庠不是御史,僅憑流言,就敢面辱大臣,無禮驕橫,請皇上下有司治其罪。青苗法執行以來,雖小有不便,然而國庫收入增加,農民得其資助不誤農時,亦是不爭之事實,諸臣工奈何聽信流俗之言?況此事縱有不便,亦當在朝堂上辯論,今日議論此事,亦屬失禮,翰林學士范鎮沮議新法,請陛下治其罪。」   他說完之後,出乎石越的意料,卻沒有跪倒一片。而是一些大臣一個個出列,各自陳辭,口沫橫飛,圍繞王安石的中心思想做文章,對范鎮、劉庠大加攻伐。石越想了一想,才明白王安石一派果然要聰明得多,他們一個個出來,較之反對派跪倒一片,實在聰明許多,至少「朋黨」的印象,就沒那麼明顯。倒似乎他們是「君子群而不黨」一樣。   只是集英殿裡的大臣並不太多,此時石越一不跪倒,二不發言,那是加倍的礙眼了。王安石見他默不作聲,心裡不禁有點不痛快,冷笑問道:「石大人,你的意見如何呢?」   他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出來,整個集英殿幾十人的目光,刷刷的全集中在石越身上,石越心裡暗暗叫苦。自己居然這麼倒霉,第一次參加這麼一個皇家宴會,也會被捲進這政治漩渦之中。   皇帝其實也正是為難之際,范鎮一向聲名極佳,皇帝對他頗為優容,劉庠素有直名,他自然不願意輕易貶斥他。但是如果不處置他們,將來新法推行起來,未免千難萬難。正沒主意的時候,聽到王安石問石越,心裡不由一動,也問道:「石卿,你有何意見?」   石越不得已,只好出列,小心的措詞,一字一句的說道:「陛下,微臣對於青苗法的利弊知之甚少,此事不敢妄議,然臣以為,本朝自太祖皇帝以來,未曾以言罪人,陛下是不世之英主,自然當優容之,以免阻塞言路。翰林學士范鎮,一向忠直,其建議廢除青苗法,姑不論是非對錯,其心則是至誠至公,陛下不宜以此加罪。王丞相亦當有宰相之度量。如此則天下皆知陛下是納諫之主,丞相有寬容之度。至於知開封府劉庠辱罵通判寧州鄧綰一事,臣以為劉庠或是聽信流言,亦未可知,但此事不足以深究。此事深究起來,民間必有種種傳聞,無論有此事無此事,於鄧大人臉面上皆不好看,也失了朝廷的體統。但是劉庠擾亂宴會,其罪難免,當付有司定其罪。」   他這番明明是幫著范鎮、劉庠脫罪的,這殿裡的人全是久經宦海的人,哪有不知之理。當下看他的目光,有不解的,有感激的,有不屑的,有怨恨的……王安石鐵青著臉正要駁斥他,不料石越早已料到他這一手,搶先又開口說道:「陛下,臣於青苗法,並無成見,不過今日說到此事,有幾句話不吐不快,若陛下肯恕臣妄言之罪,臣當條陳於陛下面前。」   他這一招叫做轉移話題,石越自知對於禮儀、法令,絕對沒有王安石熟悉,王安石如果引經據典,定要窮治范鎮和劉庠的罪,他一來不願意和王安石廷辯,二來肯定也辯他不過,所以搶在王安石開口之前轉移話題,引到王安石最關心的新法上去。果然,王安石見他提到新法,便決定暫且按兵不動,冷眼相看。而曾布以為聽他口氣,以為他要說青苗法的壞話,更是不斷的拋眼色,急得直想跺腳。   趙頊也是怔了一怔,不知道他要說什麼,便說道:「恕你無罪,但說無妨。」   石越環視諸大臣一眼,方說道:「陛下,以臣之資歷,在此殿上,是最淺的一個,況且臣本來也無意於功名,這朝政得失,也不是我應當說的。但是臣感激陛下知遇之恩,痛心於朝臣紛擾,故有一肺腑之言,敢陳於陛下之前。」   「青苗法得失利弊,臣未曾親自去各州縣調查,沒有事實之根據,沒有統計之數字,臣不敢妄言其好壞。然而臣讀過青苗法的條例,若觀這條例,王丞相與司農寺諸人,全是為國為民之心,其立法之意,一則解民之困,二則順便增加國庫的收入,平心而論,青苗法,良法也。」王安石聽到這話,面色稍霽;皇帝也點了點頭,以示讚許。曾布更是長舒一口氣。而那些跪倒的官員,臉色就不好看起來。   不料石越這話還沒有完,「然而,縱是良法,執行還需要良吏。況且王丞相雖然才學高識,人所不及,卻終非古之聖人,一部青苗法,由幾個大臣坐在一間小屋之內,閉門造車,難免不能夠盡善盡美,雖然此法過去曾經在一路施行過,但是各路與各路,民情風俗、官吏賢良不肖皆各不同,在此路為良法,在彼路則未必不擾民;在彼路擾民,在此路則未必不為良法。法雖相同,然後果不同,故天下有人說青苗法好,有人說青苗法壞,此並非有人想欺瞞陛下,沮議新法,實是所見未廣故也。」   石越看著皇帝點了點頭,又繼續說道:「古時有盲人摸象,摸大象之腿者,以為大象類柱子;摸大象之身者,以為大象類城牆;摸大象之鼻者,以為大象類蛇。今人之言新法,正是盲人摸象。因此以臣之見,則陛下既不可以因為某大臣言青苗法不便,便倉促廢除青苗法;亦不可以因某大臣言青苗法善,便加罪反對青苗法之人。青苗法雖是王丞相所倡,亦當做如此想,否則的話,臣恐怕唐代黨爭殷鑒不遠矣。」   他這些話表面上各打五十大板,做持平之論,但是內裡卻實在是偏向舊黨的。然而這些深意,舊黨中能體會的也不會太多,因此這番話一出口,未免把新黨舊黨,多多少少都給得罪了。只是這些話卻不易駁斥,王安石聽得滿不是滋味,直恨呂惠卿這時候偏偏不在,否則以呂惠卿的辯才,當可和這個石越辯上一辯。   正在他準備親自下場辯論之時,突然聽人厲聲說道:「陛下,臣以為不然!」王安石大喜之下,循聲望去,卻是唐坰.   這個唐坰本是以父蔭得官,上書言事受皇帝賞識,又主張強硬政策推行青苗法,很受王安石的欣賞,推薦給皇帝,賜同進士出身,為崇文殿校書,是新黨中的青年才俊,少年得志,做事最是慷慨激烈的。只聽他聲色俱厲的說道:「若依石越所言,則朝廷威信盡失,青苗法名雖不廢,其實則廢矣。青苗法不能得到很好的實行,朝廷正當誅一二異議者,豈可鼓勵異議者反對新法?」   石越卻不願意和他爭論,只向皇帝恭身說道:「陛下,臣言盡於此,陛下英明,自有決斷。」   說完便退到一邊,不再說話。趙頊沉著臉想了好久,終於一聲不吭,起身離去,竟是把這些大臣都涼在那裡了。一個歡歡喜喜的大宴會,竟就此弄得不歡而散。   石越懷著滿腹心事往家裡趕,剛下了馬車,就聽石安來報:「公子,有一個姓李的客人來拜訪,一定要等你回來,小的請他在客廳等候。」一邊說一邊遞上一張名帖。   侍劍早已接了過來,遞給石越,卻見赫然上面寫著:「真定府李丁文字潛光」。石越心裡一動,連忙往客廳趕去,見李丁文端坐在那裡,慢慢品著茶。   「李兄,讓你久等了。」   李丁文起身微微笑道:「尚書省賜宴,現在不應當就結束了,石公子難道是偷著跑回來了嗎?」   石越剛想衝口而說:「赴的什麼鳥宴。」話到嘴邊突然警覺,便只微笑搖頭,一面招呼李丁文入座。   李丁文看他的神態,知道多半有什麼事情,卻不方便開口。因正容說道:「石公子,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我李某人這次是誠心投靠你而來的。」   石越吃了一驚,「投靠我?」一時間沒有轉過彎來。   「不錯。」李丁文斬釘截鐵的回答,眼神突然間變得精光四溢。   「可我無權無勢,一個同進士及第,白水潭山長,而觀李兄之才,絕非凡品。李兄可是我想將你薦於皇上面前?」石越覺得這個李丁文行事未免太出人意表了,就算他自己,也不會自戀得以為這時候以自己的權位,值得什麼人來投靠自己。   「非也,若想要功名,易如反掌。我自束髮起遍覽諸子百家,三年之後學縱橫之術,五年小成,其後遊歷天下,已近十年。那富貴於我,全不足道,一生抱負,就是想成就一番大功名大事業。然而苦無賢主得輔。」   「你這話太大膽了吧?當今皇上,就是明主。」石越聽他出言犯忌,心中有所忌憚,便冷冷的說道。   李丁文卻毫不在乎石越的神色,繼續說道:「今上自然是英主,能簡撥王安石,那是有勵精圖治之心。然而一部青苗法,就搞得天下紛紛擾擾,均輸、助役諸法,更是弊病百出,較古之明君,頗有不如。觀其用人,則老成穩重之輩不得用,所重用王安石、呂惠卿,或志大才疏,偏狹專任,或口密腹劍,其心可誅,故此皇上雖有求治之心,卻終不能致太平之世。」   「你如此誹議重臣,何不自己一紙對策,叩闕進言,匡扶社稷?拿這些話在我面前說什麼?」石越半諷刺半質疑的問道。   「石公子有見疑之意,還是真的糊塗?」李丁文毫不客氣反諷回來,「王安石被重用,是他負天下大名三十年,兼有韓、呂世家之助的結果,我李丁文便是入朝,最多不過一館閣,怎麼可能和王安石爭一日之短長?方今之世,可以和王安石爭衡的,除開石公子,又能有何人?可以引大宋開創萬世之基者,除石公子,又有何人?」   「你未免太高看了我了,我不過一個學院的山長而已。」石越聽他說得似乎還合理,神色稍霽。喝了口茶,暗暗觀察著李丁文的神色。   「李某遊歷天下近十年,豈會隨便找個人托付一生抱負?我在杭州就讀到石公子的大作,其見識高絕,非常人所及,故有意來京一晤。當時還只以為石公子不過是個有見識的讀書人。但其後我在潘樓街輾轉打聽,石公子每本書刊發的時間,在什麼情況下刊發,我都查得一清二楚。唐甘南去江南辦棉紡行,桑俞楚在京師辦印書館,石公子親辦白水潭學院,其中種種發明,讓人拍案叫絕。而這每一本書出書的時間,其中都有深意焉。」李丁文似笑非笑的望著石越。   石越輕輕呷了一口茶,笑問道:「我能什麼深意?」   李丁文笑道:「心照不宣而已。」   又說道,「石公子,高手佈局,自與旁人不同。而花如此多的心血與精力,其志絕非做一個學院的山長。皇上對石公子寵信方隆,借用王安石的一句話,此大有為之時也。」   石越心中暗暗計算,這個時候,自己應當不值得誰花這麼大的力氣來陷害自己。而且這個李丁文的見識,自己也是感覺得到的,用這樣的人來陷害自己,未免太大材小用了,因此懷疑之心漸去,更有點自笑自己杯弓蛇影。想通這一節,心裡拿了主意,便笑道:「那麼敢問李兄的抱負又是什麼?」   「內革弊政,外逐強敵,有機會一展胸中所學。」李丁文淡淡的說完,又恢復了那睡意迷濛的樣子。   石越見他這副樣子,也故意淡淡的說道:「卻不知大宋國內有何弊政,對外又如何驅除強敵?天下大勢,還請李兄為在下言之。」   李丁文用手指醮了點水,在桌子上一邊畫一邊說道:「今日國家之害,有舊害,有新害。舊害者有三,冗兵、冗官、財賦聚於京師。新害者,新法也……」當下侃侃而談,縱論形勢,石越不住的點頭稱是,暗歎這等人才,竟然史冊無名,可見各朝各代,不知都有多少賢才被埋沒掉。   二人都是寂寞已久的人,李丁文一腔才學,卻沒有人識貨;石越明明知道歷史的走向,卻恨不能警醒世人,這時候兩人相遇,彼此都有知己之感。從此李丁文便入了石越幕府中。   名份既定,石越便把白日在集英殿發生的事情說給李丁文,因道:「聖意難料,我在朝中根基不穩,冒冒然介入朝政,雖是事非得已,也頗覺後悔。」   李丁文細細想了想,然後笑道:「無妨,公子今日所言,雖然表面看來,是新黨舊黨都得罪了,其實卻不然。公子立身朝廷,此時不宜得罪王安石,然而又不能不偏向舊黨,否則孤立無援,日後無以制衡王安石。今日所說的本是至理,如舊黨中司馬光、范鎮、蘇軾等領袖人物,都能知道公子深意,傳到韓琦、富弼、陳襄耳中,肯定也會表示讚賞的。」   「王安石雖然喜歡逆我者亡順我者昌,但一來公子與王安禮、曾布交好,二來聖眷正隆,三來公子亦無公開反對新法之意,王安石斷無就此和公子勢不兩立之理。」   「而最重要的,是我斷定,公子這番話,肯定能打動皇上。但要想真正鞏固在朝廷和皇上心目中的地位,僅僅以一個經學大師的身份是不夠的。皇上為什麼倚重王安石?王安石每見有與自己意見不合之人,必欲除之而後快,皇上若不答應,他便以辭相要挾,皇上最後不得不聽他的。究其原因,是皇上以為當世只有王安石可以幫他完成自己的抱負。皇上一心一意想做千古賢主,想要讓大宋威加四海,而他想要完成這個抱負,現在來說,就只有王安石一個選擇。」   「公子所要做的,便是讓陛下在王安石之外,有第二個選擇,而且還是更好的選擇。」李丁文抽繭剝絲,為石越分析朝中主要力量的心態。   石越本來是覺得事情漫無頭緒,不知從何做起,此時聽李丁文一說,眼前頓時豁然開朗,想了一想,卻又覺得還有不妥之處,因說道:「潛光兄的意思,是讓我另樹旗幟,和王安石爭奪變法的主導權?這似乎失之急躁了。」   李丁文似笑非笑的說道:「非也,非也,王安石施行新法,搞得天下沸騰,公子此時就要從中救火,讓皇上瞭解你的才幹,慢慢樹立公子在皇上心中牢不可破的地位。這樣做的好處,一來可以不必和王安石公開對抗,不需要逼迫皇上提前在公子和王安石之間做抉擇;二來王安石搞得天怒人怨的事情,公子若可以從是周旋,把壞事變好事,則朝野上下,無不歸德於公子矣,王安石反而沒什麼功勞可言;三來舊黨要攻擊新法,這筆賬也會算到王安石頭上,對公子只有讚賞的份。可以說如此行事,則怨歸於王安石,恩歸於公子,上上之策。」   石越看著李丁文笑談之間,把就王安石這樣了不起的人物當冤大頭給計算了,真是佩服之至。眼光看到他嘴角的笑容時,算是再一次深刻的體會了「奸笑」的含義。   他又把這個總的策略想了一想,覺得自己也想不出比這更好的方針了。便頷首道:「李兄所言,確是上策。不過若是總是為王安石補漏子,也是不夠了,我亦必須做一些自己的政績。」   李丁文提醒道:「此時自己立旗幟,若是變法,則會引起舊黨的反對與攻擊,若不變法,有王安石在,實在難有什麼成績可言。公子還要三思。」   「你放心,我自有主意。」石越不由自主的流露出李丁文式的奸笑。「我們現在要計議的,是如何幫王安石補漏子,這可不是個容易的事情。」   石越和李丁文在這邊計算王安石,王安石亦在自己的書房計算著石越。   「這個石越,實非易予之輩。」王安石蹙眉說道。   「爹爹,不如讓請皇上調他去做地方官,美其名曰為朝廷培養將來的宰相,免得讓他在朝中礙手礙腳的。」王雱輕搖折扇,建議道。   「你難道不知道這個石越自命清高,連官都不肯做嗎?你怎麼放他外任?」王安石不滿的看了自己兒子一眼,這個兒子聰明過人,就是喜歡自以為是。   「他既不肯正兒八經的出仕,卻又可以對朝廷大事指手劃腳。天下的好事都讓他佔盡了。」王雱憤憤不平的說道。   王安石說道:「他其實是中朝官,皇上的參謀,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況且他的立場現在還是很難說,前幾日張若水傳出訊來,說他在皇上面前推薦你,要皇上寵你館閣之任,而且這一次在朝堂之上,對新法似乎也並沒有很惡意的攻擊,目前來看,石越並不是一個大的障礙。」   王雱合起扇子,瀟灑的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在手裡輕輕敲打著,說道:「可他的所謂『持平之論』,對皇上還是頗有影響力,這次如果不是他,在集英殿上,皇上就會拿定主意處分劉庠、范鎮的。曾布資歷不足以服大臣,辯才不足以動皇上,現在皇帝身邊,正需要一個人可以隨時向皇上解說新法的人,石越推薦我入館閣,正好是個機會。不管他石越的態度如何,有我在皇上身邊朝夕參贊,可以堅定皇上變法的意志。」   王安石歎道:「話雖如此,但你始終是宰相之子,理當迴避。我正準備推出任子法,規範朝中大臣以恩蔭為子孫謀官職,更不可給人口實,讓人說我專門任用私人。雖然前次用你的計策,把策論刊發,皇上也很賞識,但能不能進館閣,終究要看皇上的主意。我是不能為你討官的。」   王雱自信滿滿的笑道:「爹爹,以我的才華,還怕皇上不賞識我嗎?我料得皇上招我入館閣是遲早間的事情。現在要注意的,倒是劉庠、范鎮斷不能留,否則反對者會群起而傚尤,新法的威信就無法樹立了。」   趙頊在御書房裡踱來踱去,煩悶得很。幾個太監小心翼翼的侍候在旁邊,生怕皇帝天威震怒,就拿自己當了替罪羊。   「盲人摸象,盲人摸象!」趙頊抓起案上的一本書狠狠的砸在地上,突然想起一事,厲聲喝道:「傳張若水、藍震元。」   這張若水和藍震元便是趙頊悄悄派出去瞭解民情的太監,恰巧這兩個人和王安石交情很好,趙頊就聽了他們的話,才對青苗法深信不疑。   不一會兒張若水和藍震元就戰戰兢兢的過來了。   「你們兩個上次出去查訪民情,可以虛瞞之處?」趙頊厲聲喝問。   張若水和藍震元是宮裡的太監,消息靈通,早就知道集英殿發生的事情,二人商議妥當,知道這個主子的性格,如果自己從實說,必是死路一條,因此此時硬著頭皮說道:「奴才絕不敢欺君,民間對青苗法歡喜得緊。」   趙頊惡狠狠的盯著張若水、藍震元兩個半天,切著牙齒說道:「若是查得你們兩個欺君,朕定斬了你們。」   「奴才斷然不敢。」張、藍二人叩首如搗蒜似的,尖著嗓子回道。   「既然你們不敢,那麼為什麼有這麼多大臣上書說青苗法擾民?難道是他們全部都敢欺君?」趙頊的目光似乎想扒了張、藍二人的皮。   張若水是機伶之人,連忙辯解道:「奴才奉旨,瞭解的是開封府的民情,各路或有不同,亦不可知。奴才天大膽子,也不敢欺君的。」   趙頊聽了這句話,又想起石越在集英殿所說的,心裡暗暗歎了一口氣。臉上卻不願少了君主的威嚴,厲聲喝道:「退下去。」   待到張、藍二人退下,趙頊無力的坐在那張寬大的御座之上,心裡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一心想做個中興明主,以為王安石便是自己的諸葛亮、魏征,可是朝中卻竟然因為這個變法鬧得大臣水火不容。「難道王安石會騙朕嗎?不會的,不會的,王安石忠貞體國,絕對是個忠臣。」年輕的皇帝把這種念頭從腦袋裡晃開,心裡真是有無限的疲憊,「也許真如石越所說,盲人摸象,盲人摸象!」   「陛下,陛下……」有人輕輕的旁邊打斷了年輕的皇帝的思緒。   「有什麼事?」皇帝不耐煩的問道。   「應當去給太皇太后和太后請安了。」小宦官小心的說道,大氣都不敢出。   這一年的立冬,在普通的老百姓眼中,與往年並沒什麼不同。照舊是買回過冬的蔬菜儲藏,照舊是開封府四面各條大路上車水馬龍的運過冬物品進城……但是對於大宋朝廷的文官百官來說,因為集英殿的風波,這個冬至就不那麼簡單了。   大家心裡都暗暗揣測著集英殿之事,難道皇上真的聽了石越的進言,不了了之嗎?   「不可能,王相絕不可能善罷干休!」   「想想那個石越,多得寵呀,也不是不可能的。」   「你知道個屁,石越得寵,有王安石得寵?」   「老子就看不慣鄧綰那廝,還有老劉這次冤的。」   ……   各種各樣的耳語,在同鄉同年的私交聚會上,悄悄流傳著。倒是劉庠反而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反正聽天由命,照舊過他的日子。他一切看開了,反而淡然。   他自己淡然,別人卻免不了要關心他。蘇軾和劉庠有同僚之誼,政見又相近,他不顧自己現在一身是麻煩,三番幾次去找石越,希望石越能夠在皇帝面前幫劉庠開脫幾句。大家都是聰明人,全明白這次最倒霉的人,多半就是劉庠了,而最能在皇帝面上說上話的,也許就只有石越了。   不料石越也只能苦笑:「皇上非有詔旨,我亦不能輕易進宮。況且,子瞻兄,以王安石的性格,你以為我美言幾句就有用嗎?皇上是英主,他會有決斷的,處分應當不會太重吧。」   石越的話只說對一半,幾天之後,處分就下來了,鄧綰依然是集賢校理,劉庠貶為郴州縣丞,范鎮致仕,處分之嚴厲,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這個處分結果,讓石越和李丁文在府裡分析了半天,也不知道皇帝是什麼心思。二人只能面面相覷,本來李丁文甚至認為劉庠頂多就訓誡罰俸的。   以二人對朝局的瞭解,自然是不可能知道為什麼皇帝會給劉庠、范鎮這麼嚴厲的處分。因為這個處分是王安石給逼出來的。   王安石上表要求嚴厲處分劉庠、范鎮,以樹立新法的威信,皇帝留中,結果王安石親自面君,在皇帝面前爭得脖子都粗了,政事堂幾個宰相不想做得太過份,卻找不到半句說辭。偏偏這個時候,范鎮還上表抗辯,疏中說:「陛下有納諫之資,大臣進拒諫之計;陛下有愛民之性,大臣用殘民之術。」奏章先通過中書省,把王安石氣得拿著奏章,手都發顫,親自連夜寫奏本,一條條的駁斥范鎮。   趙頊對王安石一向優容,知道自己這個宰相脾氣壞,沒有辦法,只好讓中書省處置,結果中書省誰能辯過王安石?劉庠遠遠發配到郴州,范鎮本來就有本章乞致仕的,也就順便讓他以戶部侍郎的名義退休了,所有官員退休應有的賞賜,一件也不給他。   這中間的內情,石越和李丁文又如何能知道,他們還是低估了王安石對皇帝的影響力,也低估了那些名臣對自己原則的堅執。   這件事還遠沒有結束。   處分公佈之後,以蘇軾為首,許多同情舊黨或厭惡新法的官員、士大夫,還有一些書獃子,把范鎮家的大門都給踏破了。蘇軾更是公開給范鎮賀喜,說他雖然被迫退休,可名聲卻更加響亮了。這話沒有幾天,就傳到了王安石耳中。附馬王詵盡力周旋,才讓蘇軾只是通判杭州,讓他去了江南繁華之地,做了前參知政事趙抃的同僚。   幾乎在同時,又有一道恩旨,司馬光改授西京留守,帶著《資治通鑒》書局,即日前往洛陽。   一時間,四個舊黨名臣,三個被趕出朝廷,一個被迫致仕。石越對李丁笑苦笑道:「潛光兄,才幾天時間,朝中唯一能和王安石製衡的,就只有參知政事馮京了。王安石升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也是指日可待之事了。」本以為歷史會因為自己的到來而有所改變,結果雖然的確有一些改變,但是大的趨勢,卻依然故舊,不由石越不生出幾分沮喪。   「公子不必擔心,我們的策略始終是不與王安石爭鋒,這個對大局並無決定性影響。一定要耐心的等待時機。況且范鎮大人致仕,正可以讓他來學院做教授,他閒得無事,必不推辭。」李丁文不以為然,雖然劉庠和范鎮的處分出乎意料,但是蘇軾和司馬光的前途,早在二人預料之中。僅僅劉、范二人,又能影響什麼大局呢?   「我不是擔心大局,我是覺得皇上此時如此集中的處分一批官員,或有深意。」   「公子,這絕非皇上的主意,以在下所見,這是王安石刻意安排的。所以不必擔心,況且對司馬光大人的處分,是減輕,而不是加重。王安石急欲排除異已,希望朝中能為一言堂,好順利推行新法。卻不知新法的弊病始終存在,不會因為罷退幾個官員而消失,他如何能讓天下人噤口?」李丁文倒是信心百倍,又說道:「只是王安石和皇上的相知,可能還是出乎我們的預料……」   二人正談論著這幾天的朝局,突聽外面侍劍笑道:「桑少爺,我家公子和李先生正在書房裡,我馬上去通報。」   「你個小鬼頭,要你通報什麼。我自己去見。」桑充國興沖沖的闖了進來,手裡拿著一本書。   石越和李丁文相顧一笑,二人起身迎了出去,石越站在屋簷下,笑道:「長卿,這麼高興,有什麼好事?」   「當然是好事,你看看這是什麼?」桑充國一邊說一邊揮著手中書。   石越笑著接過來一看,當時就懵了,一個字也看不懂,全是鬼畫符,當下笑問:「這是哪國的文字?」   李丁文眼角往封皮上瞥了一眼,笑道:「這是契丹字,書名便是《三代之治》。」   石越再也想不到契丹這麼快就有《三代之治》的盜版,真是大吃一驚,半天說不出話來。   桑充國笑道:「子明算是名揚外國了。這是一個和我家交好的行商帶回來的。他說現在契丹有三本書賣得最好,《論語正義》、《三代之治》,還有一本是《算術初步》,那邊的王公貴人,頗以讀此三書為榮。」   李丁文冷笑道:「遼狗一直羨慕中華文物,本來翻譯中國文獻,也並不奇怪。只是他們這次翻譯如此快法,可見對於中國的一舉一動,他們也是瞭解得一清二楚的。」   石越見他對遼人如果提防,忍不住寬慰道:「潛光兄大可放心,契丹不足為懼,其無能為也。」   「未必,契丹可是我大宋第一強敵。」桑充國立即反對。   石越笑道:「現在契丹是魏王執政,君弱臣強,對我大宋實無威脅可言。只是我們大宋現在國庫空虛,兵卒不精,也沒有進攻契丹的實力。」   李丁文歎道:「公子所說不錯,自己國內的事情若不解決好,敵人就算再多的機會給我們,我們也沒有能力進攻,契丹的事情,也只能先放一放了。」   王安石的強力彈壓政策並沒有收到預期的效果,相反,受石越「盲人摸象」比喻的啟發,舊黨掀起了新一輪的抗爭潮。被貶到地方去的舊黨,凡是品秩稍高一點,潮水般的把奏章交到了中書省,異口同聲都說自己那個地方不適合推行青苗法。而朝中的御史與諫官,則推波助瀾,要求全面廢除青苗法。   派出去監督新法執行情況的四十多個提舉官,因為地方官吏不肯積極執行青苗法,就和地方官員互相攻訐,打官司的文書把政事堂都堆滿了。現在政事堂實際上兩個參知政事主政,馮京樂得看笑話,一聲不吭,天天寫節略報給皇帝,也不提處置意見,只把王安石累得半死。   皇帝對這些情況心知肚明,為了表明立場,趁著宰相陳升之長期臥病,他提升王安石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做了真宰相。而不久又以王雱為天章閣侍講,藉著對王家的恩寵,向天下顯示他堅持推行新法的決心。   然而這表面上的決心,和趙頊內心深處的想法,並不是那麼全然相同。年輕的皇帝,在內心中對青苗法,實在有著太多的懷疑——從韓琦上書說青苗法竟然在城市中推行,到無數大臣不斷的上書反對,再到集英殿的風波,還有石越那盲人摸象的比喻……如此種種,他無法不懷疑青苗法是否真的效果有那麼好。   但是他也能看到,青苗法讓國庫每年增加收入達數百萬貫,這巨大的利益他不能不注意到。他是一國之君,他的理想是重現漢唐的雄風,但是想對外用兵,就要打仗,打仗就要花錢,而國庫現在連每年的收支都不相抵,他又不想做一個增加百姓負擔,損害百姓利益的暴君,只有王安石,能給他「不加稅而國用足」的許諾。如果青苗法並沒有擾民,只是傷害了一些富室的利益,讓一些人放不了高利貸了,那麼他要是聽信讒言而廢除了青苗法,豈不是要成為天下後世的笑柄?   到底朕要怎麼做才好呢?趙頊心裡實在沒有底。太皇太后和母后只知道說「婦人不懂國事,惟願官家凡事多問韓琦、富弼、司馬光等人」,這三個人早被自己貶出朝廷了,而且要聽他們的話,自己是什麼也不能做,就守著這祖宗的基業,做一個庸庸碌碌的君主,眼睜睜看著國家一天天衰敗下去。這是朕無論如何也不能甘心的!   李向安打斷了沉思中的皇帝,輕聲說道:「皇上,石越奉詔覲見。」   「傳他進來。」   石越這些天全心全意撲在白水潭的校務上,每天又要親自講學,又要到處請教師,凡是汴京城裡在自然科學上面有所成就的人,他都親自請到了;還要管理學生,累了個人仰馬翻。幸好桑充國和沈括幫他良多,只是傳聞中沈括似乎被王安石相中,甚至可能要做到三司使了,也不知道他還能幫自己多久。   朝中局勢他洞若觀火,雖然一直不平靜,但王安石卻始終能逆流而上,堅持一步步的推行他的改革。這個時候,他並沒有太好的機會介入,正好趁這段時間做好白水潭學院的事情,慢慢等待時機。   不料皇帝在此時突然召見他。算起來和這個年輕的皇帝,也有好多天沒有見面了,石越可以感覺到皇帝越發憔悴。   「石卿,上回在集英殿議青苗法,你說朝中大臣都是盲人摸象,究竟是揣測之辭,還是實有其事?」趙頊對石越說話,總是顯得很平和,可能這也是一種緣份。   「皇上,其實臣所言,即非揣測之辭,亦非實有其事。」石越實事求是的說道,他知道說大話是說不得的,皇帝就算你騙得了,將來王安石面前,一樣過不了關。   趙頊有幾分不解,皺著眉頭問道:「這話怎麼說?」   「臣說並非揣測之辭,是因為那個結論是臣依據各種情況推論出來的,並非妄言空談;臣說並非實有其事,是因為臣終究並不是地方官吏,而且於天下各地方之事,所知始終有限,所以也難說是實事。」   「朕也始終以為卿言有理。然王安石忠貞能幹,必不欺朕,且青苗法於國頗有利,歲入能增四、五百萬貫,有人輕易要廢青苗法,也是出於偏見,朕終不能因為一些沒來由的理由而廢除青苗法。」   「皇上說的是,王丞相的確是個忠臣,此事天下皆知。」石越對這一點倒沒有異議,實際上皇帝說的全部在理。   「然而如卿所說的,若真是盲人摸象,那麼究竟有多少個地方百姓受青苗法之擾,又有多少奸滑之吏從中生事侵擾百姓?朕為天子,亦不能不問。唐太宗所謂民為水,君為舟,民意民心,實在不可輕視的。」趙頊對民意,是一向很重視的。   「皇上英明,民心即是國本,得罪百姓,就是動搖國本。」石越對此絕對贊成。   「是啊,百姓不可得罪,民心不可失。然而又有什麼辦法能夠讓朕能明察千里之外呢?」皇帝似乎在自言自語,似乎又在問石越。   「古者所謂兼聽則明,偏聽則暗。只要皇上廣開言路,何憂不能明察秋毫之微,萬里之遠?」   「卿言極是。」   「其實在臣之拙見,青苗法立法之本意甚善,然失之於方法不當,若加改良,未必不能成其為良法。」石越適時拋出自己的主張。   「噢,卿有何善策?」趙頊眼睛都亮了一亮。   「臣以為青苗法之失,主要是在於強行逼迫百姓認購,而有些官吏為了多征青苗錢,做為自己的政績,便不惜擾民,中產之家可能不需要青苗錢,他們也強迫百姓借,讓百姓背上了利息的負擔,甚至讓城市裡的百姓認購青苗錢;而反對的官吏,見識不廣,不知青苗法實行得當對百姓的好處,卻又故意什麼也不做,導致新法不能很好的推行。青苗法的用意,由此全毀掉了……」   「其次一等的弊病,則在於百姓愚昧無知,有些人迫於貧窮,家裡無米,便借了青苗錢,並沒有用於生產,而是用來度眼前之急,結果到了還錢之時,別說利息,便是本錢也還不出來。官吏急著要收回本錢向朝廷交差,便用強迫手法逼迫百姓還錢,結果搞得貧窮之人家破人亡……」   「再次一等的弊病,則是奸吏藉故魚肉鄉民。明明朝廷定二分利,他們收三分甚至六分,自己從中貪污謀利。又有一等弊病,則是官吏生怕在限期內收不回青苗錢,不等農民到收穫的季節,便催令農民還錢,此時農民如何有錢還?官吏如狼似虎,又不敢不還,只好典當家產,青苗法由便民反而變成害民……」   「以上便是青苗法實行過程中的種種弊病,執政所諱言也。而反對者則因這些弊病,全盤否定青苗法,不知只要平心論政,對症下藥,青苗法亦可以轉而為良法。」   趙頊聽到石越侃侃而談,一條條羅列青苗法的弊病,聽到慘然變容,歎道:「若青苗法真是如此,實擾民之法矣。平心而論,種種奸詐之事,實不能免。卿又有何良策可以除此弊政?」   石越和李丁文在家裡早就把有關青苗法種種商議停當,當下石越便以商議好的方法答對:「臣以為,青苗法的種種弊病,全與官府有關,若是不由官府主持其事,則弊病自除。」   「不由官府主持其事?」趙頊聽到這匪夷所思的建議,幾乎以為石越瘋掉了。   「正是。」石越卻絲毫沒有瘋掉的意思,繼續說道:「如今青苗法以國家常平倉為本錢,若某地一旦有大災,常平倉卻空無糧儲,則國家危矣。許多元老大臣反對青苗法,正是由此。臣所獻之策,常平倉竟可以不動,朝廷不用花一文錢,而百姓可以坐收青苗法之利,而無受青苗之害;朝廷收入雖然可能較原來的方法要少,但也可以歲入上百萬貫。」   年輕的皇帝聽到石越開口說出這樣的話來,無論如何也想不出石越會有什麼辦法,難道他會變錢?   只聽石越說道:「其實方法很簡單,只需由朝廷頒布詔書,招募商家在各地建立錢莊,農民可以向錢莊用某產為抵押借青苗錢,立字為據,利息限為二分,錢莊一分,朝廷一分。如此朝廷可以不動常平倉,免徵收執行之勞,坐收其利,而商家自有利潤可得,亦樂於去做,百姓則不受強征之苦。此三面皆有利之事……」   「地方官府沒有政績的壓力,由坐莊放債的債主變成了監督者,可以在錢莊和百姓發生糾紛時從中裁斷,百姓也不至於上告無門。況且縱有奸邪之事,百姓亦當歸咎於商人,不會歸咎於朝廷。可謂恩歸於朝廷,利亦朝廷得享,而怨則歸於商人……」   「又可以依新法循例,以數十提舉分行天下,監督諸錢莊不得提高利息,專門處置錢莊與百姓之間的糾紛。為防諸提舉從中侵害百姓,可仿漢武帝時刺史七條問事之例,由朝廷制定《提舉青苗法》,提舉司只可以依法問事,若所問超出職權所管,或者藉機侵削鄉里,地方官竟可就地鎖拿,報朝廷以聞……」   「如此,則青苗法之害可無,而青苗法之利可存。此謂之借雞生蛋之計。」   年輕的皇帝聽石越說完,不禁擊掌叫絕。   石越笑道:「其實此法非臣所創,朝廷早已用過。」   「有這等事,朕如何不知?」趙頊被石越說得糊塗了。   「皇上忘記了昔日朝廷給邊境守軍運糧的事了嗎?」石越微笑道。   趙頊聞言一怔,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原來北宋時有人想出一個辦法,解決邊防軍的糧草問題,就是讓天下的商人自己買糧食運到邊境,邊防軍的主管給他們開張收條,把糧草和運費的價格寫在條子上。商人們再拿著條子去鹽場,鹽場就賣給他們那個錢數的鹽。如此商人們有利可圖,朝廷不用勞師動眾,搞得百姓怨聲載道,而邊境糧草自足。這個方法商人是反對的,因為商人要因此花掉許多的精力和時間,不如直接用錢買鹽好,所以在商人的影響下,這個法子並沒有堅持多久,有時施行有時廢除。   石越本是現代人,深受市場經濟的影響,和李丁文談論時更是受此事啟發,便由此想出來一個方法,解決青苗法的問題。為了防止商人們有別的想法,他更建言,可以強令天下錢莊,若想合法經營,就必須接受借出青苗錢的業務。其實他根本不需要強迫,凡有利可圖之事,商人沒有不做的。   趙頊鬱悶了好久,突然之間聽到這樣的良策,頓時笑逐顏開,讚道:「石卿真是奇才也。」   石越謙遜數句,方笑道:「皇上,其實這個方法也有些要注意的地方,尚要他法補足。」   「哦?」趙頊笑問。   「其一,商人是言利之人,他們借給農民青苗錢,肯定千方百計要瞞過朝廷,因為朝廷要抽利潤,他們一定是借了也說沒有借。故此朝廷應當讓有司規範票據,凡票據都有應有一定的格式,每張票據都有自己的號碼,以方便日後查賬。若不用規範票據,則農民借了可以不用還錢。不過如此,則各地官府中查賬的小吏就比較多事了。」   「其二,商人重利,那些極其貧苦的百姓,因為沒有財產抵押,錢莊必然不會借青苗錢給他們,如此則朝廷應當別有他策,幫助這些小民。」   「卿於此可有良策?」趙頊俯身問道。   「臣有一得之愚,曰農業互濟合作社,或可有所助益。」石越一步一步推出自己的主張。這些建議一旦被採納,會產生多大影響,是他自己都計算不到的。   「何謂農業互濟合作社?」皇帝對此大感興趣。   「此法古之良吏曾經推行過,然而未及普遍。是以一村一鄉一里為單位,由農民自願加入,互相幫助生產的方法。例如某村,有二十戶加入合作社,則此二十戶在做完自己家的事情之後,凡於大家都有利的公益事業,如修路、挖渠等等,皆當一起去做,如此則平時一家一戶難以做到的事情都能做成,二十戶人家一齊得利。又各家各戶,有人有牛,有人無牛,則有牛者助無牛者耕田,無牛者則以相應勞力補償有牛者,如此則不誤農時。又,凡貧苦之家,不能得青苗錢之濟,則合作社其他社員一齊出資幫助他,待到他家境好轉,再還清這筆錢。」   「此真良法也!」趙頊歎道,「然恐愚夫愚婦不能行。」   「鄉有鄉老,族有族長,可為頭領。此事共濟鄉里,若有循吏為導,則未必不能行。」石越也知道這件事實行起來不是如想像中的那麼容易,但是他和李丁文推演許久,認為只要不讓地方官吏參預進去太多,則縱使無利,也不至於有害。而這件事地方官吏能從中謀利的機會實在不太多。   「卿言甚善,卿可將此事寫成札子呈上,朕當下中書議行此二法。」趙頊真是難得的振奮,這個石越,的確不是凡品。   《熙寧年間諸事紀事本末》卷第十二:   熙寧三年冬十月,同進士及第、白水潭山長石越入對,言青苗法利弊與改良之議,上善之。退而作《青苗法改良條例及請行農夫互濟合作社札子》,上讀之嘉歎良久,謂之「天下奇材」。下中書,有詔宰相、樞密院、三司使、翰林學士、御史議行。時安石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馮京為參知政事,議事十日,眾議紛紛而不能決。安禮、安國力勸安石許之,曰「此亦變法,朝廷有利而無害,又可杜舊黨之口」云云,安石久不能決,蓋自謂此法於彼所立之法頗有更張,而心實善之。曾布又勸其行之,呂惠卿時守喪,書至,力勸安石沮之。   十一月,上御崇政殿,以眾議久不能決,頗怒。安石、馮京免冠謝。時開封府判官、祠部郎中趙瞻因出使契丹而得入見,上問以青苗法事,趙瞻因言:「舊法實不便,石越之法甚善。」上頗然之。安石亦終謂不能以私心而壞國事,遂主石越之議。既決,中書議曰:「石越諸法皆可行,其青苗法改良之議,可先於京東西路、兩浙路、河北東路試行,其餘各路,青苗法息減為一分,禁強行抑配,聽民自願。三年有成,推行全國。農夫互濟合作社頒行天下,著各州縣長官執行。」制曰「可」。其以三路試行者,用安石子天章閣侍講王雱之謀也。王雱私謂安石雲,大名府、應天府、杭州皆舊黨名臣所領,其執行新法多不力,以之行石法,若無利,則二虎相爭,皇上可知彼輩不足恃,若得利,吾輩老成謀國之功。況亦於國有利,於新法無害。蓋安石一黨,雖與舊黨、石越相攻伐,然其心亦無私,頗以國事為念,故石越之法得行。   其時韓琦在大名,蘇軾在杭州,二者皆善石越。韓琦頗許石越,雖未見面,讀其書而歎曰「少年之雄者」。青苗法改良條例頗賴二人之力,其餘石越之友,如唐棣、李敦敏、柴貴友、柴貴誼輩,多在此三路為縣官,亦全力襄助。故石越之議,終得大行。   其後中書又制《提舉青苗法問事條例》、《錢莊法》,皆石越所倡議也。此亦後世所謂「民法」之始。其時石越以一同進士及第,出入禁中侍讀,以皇帝特詔出入中書省與諸相參議,世以為榮。而事畢之後,便辭爵賞,退於白水潭旦夕講學,舉世尤高之。其於中書之時,凡安石等人厲聲爭辯,久決不下,或事有不協者,越皆能從容言之,從無惡言高聲,僅以理論事,不及其它。馮京退而謂私人云,越有宰相之度也,惜其字甚醜,頗為諸大臣所笑。   然其諸法推行之時,亦頗有人攻訐不已,惟多迂怪之論。安石既主其議,亦頗維護之。亦此時呂惠卿不在,石越與安石亦頗能相濟也。   ……   石法行於世僅二年,三路皆言甚便,遂逐次行之全國。天下錢莊之盛,起於此時矣。十年之後,每縣皆有錢莊,農民頗得其利。其後逐次亦有商賈借錢生利,錢莊儲蓄不足,商人為謀利,熙寧十年間,成都、杭州唐氏錢莊及京師桑記錢莊向於錢莊存錢者發放利息,其後紛紛傚尤。今之學者竟不能知熙寧十年之前,凡於錢莊存錢,不僅未能有利息,反需付保管金。此亦熙寧年間事之要者,茲附記於斯。而國子監及諸學院為此開會計之課,財務審計,統計報表之風,究其源,亦起於石越之改良青苗法矣。   據桑安國遺稿《白水潭紀聞》,其時石越幕府中有李丁文者,亦頗預其事。中書久議未決之時,李丁文勸石越速見王安禮與曾布,盼二子為助,又勸以書報安石,言安石實有公忠之心,可以言辭動之。越拜會安禮與布,而終未以書報安石。桑氏與沈括協助石越主持白水潭學院事,凡石越之謀,頗預之。彼言非虛也。故後世頗疑石越於此時已與安石不合也。   ……   *****   開封城外西南,比往年不同的是,這裡多了一條平整的大道連通著南面的戴樓門和西面的新鄭門之前的官道,這條平整的大道,其寬可以容納兩輛馬車平行,是大宋第一條水泥大道。雖然不及御街那樣一塊塊的青磚鋪成,幾乎光可鑒人,也不及官道平整,但是花費的人力物力都要少得太多,而且下雨天沒有官道難免有的一些泥濘。   這一天風雪交加,正是熙寧三年的十二月,一年最冷的日子。一個濃眉大眼的年輕人,蓑衣斗笠之下身著白色長袍,腰佩一柄大理彎刀,騎著一匹白馬,正緩緩在這條水泥道上行走。   從這裡前去不多遠,便是聞名天下的白水潭學院了。在應天府書院讀書的時候,聽說這條大道人來人往,十分熱鬧,同窗們說起此處,無不眉飛色舞,悠色神往。自己十六歲離開家鄉洪州,到遊歷天下,二十歲到了應天府,就在應天府書院讀了整整六年書,考上舉人後,運氣就開始變壞,或者就是考不上,如去年,則乾脆就是大病一場,連赴京的機會都沒有。雖然一身武藝,卻終不甘心去考武舉,本朝名將狄青,還不是因為少了一個進士出身而倍受歧視?此時離下一次省試還早,正好到白水潭來長長學問吧。只是京師物價太貴,但願白水潭這個地方可不要像開封城裡一樣貴才好,否則自己終究是住不起的。   年輕人一邊想著心事,一邊按綹前行。忽然聽到身後有馬車壓過積雪的聲音,他心裡納悶這種天氣還有人像自己一樣去白水潭,忍不住回頭望去。 第一卷《十字》 第五節 學術與政治   暴力或許可以摧毀問題,但是永遠也不能解決問題。   ——《白水潭紀聞》扉頁題詞   躍入眼簾的是一前一後兩輛馬車,從馬車的佈置和車伕的動作來看,應當是在車行租來的。看著馬車朝自己急馳過來,白袍青年拉了一下韁繩,把自己的馬讓到一邊。那兩駕馬車卻在他身邊,前面的馬車內有人掀開厚厚的車簾,溫聲問道:「小哥,你可知道白水潭學院還有多遠嗎?」此人四十來歲的樣子,穿著綠色長袍,很是平易親切。   白袍青年朗聲笑道:「這位先生請了,在下也是第一次去白水潭。」   「哦?如此天寒地凍,何不下馬上車,一同前往?」中年人溫言相邀。   「多謝先生美意,不過在下習慣了這種天氣。」白袍青年抱拳謝道。   「如此白水潭學院再見。小哥,請了。」   「那在下就先行一步了。」白袍青年揮鞭驅馬,踏雪而去。   一兩柱香的功夫,就可以看到前面有幾個果林茂密的土丘,因下著大雪,瓊枝玉樹一般,頗有清雅之意。於林丘之間,依稀可以看到一個其碧如玉的水潭,雖是嚴冬,亦未結冰,可見水潭之深,大片大片的雪花落於潭水之上,稍觸及化。就在果林與水潭之間,有幾條水泥小路蜿蜓而入,不知道通向什麼所在。舉目眺去,在林木之後,可以看到一層層建築的屋頂。   「多半到了吧。」白袍青年暗自忖道,「真是世外桃源呀。」為了表示尊敬之意,連忙翻身下了馬,牽著馬緩緩而行。一路欣賞著這沿途的景致。繞過幾個丘林之後,讀書的聲音隱約傳來,他側耳聽去,卻是「……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那是《論語》裡的句子,只是這聲音稚嫩,卻讓人頗為不解。   循聲而往,白水潭的全景漸漸躍入眼簾。聲音是從一排紅色磚房中傳出,此時走得近了,越發清楚,這明明是十二三歲的稚童讀書的聲音。白袍青年心裡納悶:莫非我走錯地方了?   小心的牽著馬走了過去,卻見紅色磚房前立著一塊石碑,上書:「白水潭學院附屬蒙學」幾個大字,這才恍然大悟。從這排磚房順著白水潭邊轉過一個彎,才看到第一道橫門,橫門之上,是當今熙寧皇帝親筆手書:「白水潭學院」,瞻仰了一會兒,才去看左右立柱上的對聯,右批:「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左批:「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卻是蘇軾的書法。   白袍青年默讀良久,自言自語的歎道:「好一個事事關心!」牽著馬順著水泥小路繼續前進,這路兩旁都種了竹子,慢慢離開白水潭,漸行漸遠,往更深處去了。那竹林之下,不多遠就有一個石椅,顯是給學子們平時小憩所用。有時可以看到分出一兩條小路通往林中,路之盡頭,依約是一些亭子。   他也不能一一觀賞,只順著水泥道一路前行,走不多久,終於人漸漸多了起來,不少學子在雪中走來走去,有些人三五成群的在一起吟詩唱和,有些人則在屋簷下倚欄唱著小曲兒,也有人坐在教室裡埋頭苦讀……凡是老師走過時,學生們都會自覺的讓到一邊,躬身問好。   見他牽著馬進來,便有幾個打雜的人過來,幫他把馬牽到馬廄,有人便問他:「這位公子,是來求學還是訪友?」   白袍青年笑道:「自然是求學。」   「那就不太巧了,學院每年九月份,方招收新的學員。此時來的,可以隨班就讀,學院雖然只收很少的學費,但也不發書本,不提供住宿。若是求學,只能住到附近村民家了。」那個人笑著說道。   「不過公子不用擔心,書本西邊的白老二書店就有得買,和東京城價格一樣,住宿若是能找到一處村民家,一個月只要三百五十文,很便宜的。如果想清靜一點,住東頭的白氏客棧和北頭的群英客棧,一個月也只要三貫錢,比東京城便宜多了。像我們這裡的馬廄,草料錢只要東京城的一成。」這些人熱情的向他介紹著。   那個白袍青年幾時見過這樣的學院,店舖和學院渾然一體,雖然覺得挺方便,不過也是聽得目瞪口呆。   原來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一天比一天多,教室和管理倒還無所謂,但是學生住宿與生活問題,就很難解決了。石越又不想把這些學生拒之門外,就和白水潭的族長們一商議,想出了這麼個辦法,讓白水潭的村民到學院裡開書店、客棧、酒樓、成衣店、洗衣店、車馬行、馬廄等等服務設施。白水潭學院幾個月來已經有兩千多學生,比原來的翻了個倍還不止,因為凡是那些遊學京師的學子,無不知道白水潭這裡生活成本低,而且學術氣氛好,便是原本不想來這裡讀書的人,也願意交了一年的學費,住到這學院附近來,天天能聽到各種各樣的大儒講學,又省了不少錢,何樂而不為?如果要去京城也很方便,到車馬行租輛馬車,不多久就到了,而且價格也比開封城裡便宜得多。   白袍青年曾經在應天府的應天書院讀過書,但是那裡的規模和氣度,又怎麼能和這白水潭相比呢?而這裡雖然有著極為其齊全的商業服務,卻偏生和這個學院的氣氛顯得極為和諧,一點也沒有市儈氣,倒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一樣。正和那個馬廄的人閒聊的時候,又有人牽著馬過來了,只聽那人操著洛陽口聲說道:「老闆,給我的馬餵好一點。我們是西京沈記車馬行的。」   白袍青年斜眼望去,卻正是自己路上所遇到的馬車的車伕,此時車伕解了馬套,正牽著馬進馬廄。遠處幾個人往學院內走去,其中走在前面的一個,正是在路上和自己搭話的中年人,和他並排行走的,也是一個年紀彷彿的中年人,不過面容呆板,表情嚴肅。兩個人身後都跟著一群青年士子,和自己說過話的中年人身後的書生們表情輕鬆,顯得開朗活潑;而那個嚴肅的中年人身後的士子,卻和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一個個表情嚴肅,倒似廟裡出來的菩薩。兩群人形成鮮明的對比。   再看看學院裡突然鐘鼓齊鳴,兩個年青人帶著一大群教授、助教迎了出來,學生們自動排成兩列歡迎。兩個年青人微笑著說著什麼,看表情似乎是陪罪歡迎之類。   他正在奇怪間,卻聽到那馬廄的夥計低聲咂舌道:「這兩個人是什麼來頭,石山長和桑公子帶著所有教授親自出來迎接,這麼大的排場。」   那兩個洛陽車伕驕傲的笑道:「明道先生和伊川先生來了,石公子名聲雖響,也要敬他們三分。」   白袍青年吃了一驚,眼見當今天下學術宗師自己一下子見了三位,如果不吃驚?他對那兩個馬車伕抱了抱拳,低聲問道:「那兩個先生就是伊洛學派的明道先生程顥程大人和伊川先生程頤程先生?」   兩個車伕也認出白袍青年來了,還了一禮,笑道:「除他們倆位老人家,天下還有誰敢稱明道先生和伊川先生嗎?方才在路上和公子打招呼的,就是明道先生,另一位,是伊川先生。」   「明道先生不是被王丞相貶到洛陽去了嗎?」白袍青年自言自語的說道。   正如那兩個車伕所說的,這兩個中年人就是程顥和程頤,後世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程朱理學的創造人,曾經配享孔廟,曾經成為天下士子的宗師,也曾經被罵得一無是處,把天下的罪過都栽到了他們倆人的頭上。但是歷史上的偉人,無一不是這樣的,那些崇拜他們的人,未必真的瞭解他們;那些辱罵他們的人,也根本不曾讀過他們的半句著作。所以有先賢曾說,如果孔子、釋迦摩尼起於地下而復生,他們就不能再成為偉人了,他們最先要受的,倒是他們信徒的迫害。人類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曲解先賢,無論是崇拜或是污蔑,皆是如此。   不去管後世如何看待程朱理學,在熙寧三年的時代,二程在讀書人之中享有崇高的威望,自是不爭的事實。當時天下的學問,分為石越的石學,王安石的新學,以及理學的周敦頤派、邵康節派、二程的伊洛學派、張載的關學,另外還有蘇軾為代表的蜀派、司馬光為代表的史學派。   這是以理學為代表的儒、釋、道三教經典互相解釋的時代,也是以石學、新學為代表的對儒家經典重新解釋的時代,同樣,也是石學提出許多有高度創見的哲學理論,創立建立在自然科學基礎上的哲學思想的時代。   而達成這一切,石越的功勞絕不可沒。趁著青苗改良法被皇帝採用,趙頊對他信任有加的時候,他謝絕了皇帝對他的賞賜,而是要求皇帝把被貶斥的程顥、在西京講學的程頤,因彈劾王安石被貶、對《春秋三傳》的解釋連王安石也自愧不如的孫覺、自王安石為相後呆在洛陽足不出戶的邵康節等等一大批學問名家全部招到白水潭學院,受白水潭學院教授之職。因為張載年老,又要主持橫渠書院,自己不能來,也派了幾個弟子來講學。一時間,白水潭學院竟成為十一世紀人類學術的中心。   白袍青年並不知道,自己當時所看到的,是在人類歷史上可以大書特書的一件事情。他甚至沒來得及看清楚名震天下的石公子的長相,石、桑二人就攜著二程走進學院內部的尊師居了。   尊師居是一個院落群,就在文廟附近,教授和助教,都是一樣的,三間房,臥室、書房、客廳。石越已經讓人在白水潭附近建四合院了,那是準備將來給帶著家眷的教授與助教住的。但是此時,室內的佈置,卻是相當的簡陋,一個書架、幾張桌子,床被和取暖的爐子之外,再無他物。二程是自己挑房子,程顥挑了一間比較靠外的房子,而程頤似乎更喜歡清靜,挑了一間僻靜的房間。二人對房內佈置的簡陋顯然並不在意,頗能隨遇而安。只是程頤沒有注意到,他的鄰居是邵康節。   安置完二程,桑充國笑著對石越說道:「今天是去張八家還是去八仙樓?這鬼天氣,實在太冷。」   石越笑道:「算了吧,長卿,今晚上還要給二程接風洗塵呢。」   「呵呵,程顥還好,程頤只怕難得有一個笑臉,給他們接風,估計是最沒有意思的。」桑充國取笑道。   「噓……這種話你還是少說,萬一傳出去,麻煩就大了。程頤這個人的性格,最開不起玩笑的。」石越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道。   桑充國奇道:「你很瞭解程頤嗎?」   石越一不小心說漏了嘴,後悔不迭,只好想辦法圓謊:「你看他這個外表就知道了。」   「也是。不過說起來,他和邵康節住在一起,邵康節是個喜歡開玩笑的人呀。」桑充國突然想起來。   石越看著桑充國,長歎一聲,道:「他們理學家內部的矛盾,他們自己解決吧。」   「子明,你和李丁文呆久了,真是近墨者黑也。」   「哎,你冤枉我了,難道我能夠跑過去對邵康節說,那個程頤是開不得玩笑的,你老多節制,避其鋒芒嗎?」石越苦笑道。   「也是,反正邵康節精通周易,他肯定能未卜先知,我們不用替他擔心。」桑充國略帶惡意的說道,不知道為什麼,受蜀派影響的桑充國,對於程頤這種類型的人,實在有點不兼容。   「說到算命,沈括請的算學老師來了嗎?」石越問道。這一段時間請老師的事情,他傷透了腦筋。   「算學倒不用擔心,你的算術初步和幾何初步,對沈括請來的這些人來說,只是略有啟發,但是內容實在太簡單了。我和沈括商議好,準備印刊新的教材,沈括說賈憲和劉益都答應幫忙了,另外那個蔣周和衛樸,特別是衛樸,一個盲人,算起題目來連沈括都自歎不如,邵康節也是佩服不已。新教本可能要到明年三月才能出來,但最遲到上元佳節一過,《周髀》、《孫子》、《五曹》、《緝古》、《海島》、《九章》、《夏侯陽》、《張丘建》等十幾種算經就會陸續刊印。」   石越聽桑充國如數家珍的說著,頭立即大了。這等事情,交給專家去做行了,反正這個時候數學家的水平本來就挺高,自己雖然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但始終是個文科生——別說是個文科生,就算是理科生,如果成績差一點,在這些數學家面前,也沒什麼好吹的。還是藏拙為上。不過他也免不了暗暗得意,果然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讓沈括去找數學家,他輕輕易易就推薦了一大串出來……   不料沒得意一會,就聽桑充國抱怨道:「算學不是問題,格物和博物就大有問題了,博物還好說,國子監就能找到先生來兼課,格物就只能靠著沈括和你了,現在雖然有一些算術先生對格物學很有興趣,但遠水解不了近渴。」   「不用急,到明年九月份才有二年級,到時候問題早就解決了。」石越覺得桑充國是杞人憂天,他從來都不怕中國沒有人才的。   「算了,你記得回家一趟,唐二叔來信,把你又讚了一回,說今年他的棉紡行賺大了……還有,我妹子帶了幾張畫給你,等一會我送到你那裡去。」   ……   冬去春來,天氣依然寒冷。   熙寧四年最初的幾個月,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但對於年輕的皇帝趙頊來說,這半年來的日子實在比以前有意思得多。天章閣侍講王雱實在是個很有才華的人,言辭答對,機變無雙;不過若以對時政的看法和能力而言,自然遠在石越之下。自己的身體一直不是太好,石越勸自己多活動,還教了自己一套太極拳,每日早晚一次,現在整個人果然身體清爽許多了。想想這兩個人都是年輕人,真是天祐大宋,送這等人材到自己手裡。   趙頊一直堅信,劉備沒有諸葛亮,不能創其基業;唐太宗沒有魏征,不能成其聖主。雖然王安石的意見正好相反,但是他這一點還是更相信自己的。自己能得到王安石、呂惠卿這樣的奇材,又有石越、王雱這樣年輕俊傑,看來做一番大事業,並不是難事。不過石越也有其迂腐的地方,他老勸自己不要那麼早就上朝,說應當把早朝改到太陽升起之時——完全不想想這麼一改,會有多少人反對,禮儀太多呀。   而且這朝政,一想到朝政,趙頊就頭痛。身上這擔子實在太重了!西北用兵,先勝後敗,渝州又有夷人造反,好不容易平息,慶州兵變,又要討平,國庫好不容易積累一點錢帛,一要用兵,水一樣的向外流。樞密使文彥博和參知政事馮京藉機攻擊新法,要求廢除免役法、保甲法、屯田法。文彥博以前和王安石關係極好,舉薦王安石時他最有力,現在連他都開始反對王安石,哎……如這免役法,著人查訪附近的百姓,明明百姓都很擁護的。   真想哪一天自己微服出宮去看看,但是自己始終是皇帝呀。   皇帝有皇帝的煩惱,而普通人則自有普通人的煩惱;朝廷爭論不休的是新法與祖宗之法,白水潭學院卻又另有爭論……   群英客棧旁邊的群英樓現在已經是白水潭學院最大的酒樓,學院的許多學生最喜歡在酒樓上一邊喝酒一邊談古論今,有時候爭得不可開交了,竟然會在酒樓上大打出手,桑充國為此頭痛不已。而這種事情,碰上不同的教授,會有截然不同的處理結果。最倒霉的是碰上程頤,那肯定會訓得天昏地暗,再加嚴厲的體罰;最幸運的是碰上葉祖洽,這個狀元爺脾氣最好了。不過葉狀元是做兼職,程伊川是全職教授,如果不是程頤輕易不喜歡上酒樓,那白水潭年輕氣盛的學生們就要倒霉了。   群英樓上隔幾天就要上演一次的動作片,其實應當歸咎於石越,是他把伊洛學派和蜀派這種在本質上冰炭不相容的學說請到了一個學校,而且這個學校不僅學聖人之道,連「煉金術士的把戲」(某些學生們諷刺化學的話)也要學,要不引起矛盾,那才是奇怪呢。   當那個白袍彎刀的青年到白水潭學院幾個月後第一次踏足群英樓之時,他有幸遇見了這麼一幕:   「我們先生說,邵教授(邵康節)想傳數學給他們兄弟,可我們先生沒這個功夫學。」說話的顯然是信服二程的學生。(作者按:數學,是指河洛之學,和今日之數學不同。)   「嘿嘿,你只怕忘記你們老師後面一句話了吧?他還說要學至少要二十年功夫呢。邵教授的高明之處,明道伊川也未必能及吧?」有人陰陽怪氣的諷刺道。   「說得不錯,伊川先生見康節先生,指著桌子問,這桌子放是在地上的,那麼這天地又放在何處呢?康節先生為其指點迷津,自至六合之外,伊川先生歎道,平生只見過周茂叔論及至此。可見伊川先生雖然所見不若康節,康節先生在伊川眼裡卻是不如濂溪的。」周茂叔和濂溪,即是指周敦頤,其時太極圖說分為三派,周派、邵派、張(載)派,這說話的人明裡說邵雍厲害,其實他心裡是信服周敦頤一派的。   馬上有人不同意了:「若依在下所見,則張橫渠方得正理。」   「嘿嘿……周氏也罷,邵氏也罷,張氏也罷,說的不過是無稽之談,什麼六合之外?石山長地理初步說得著實清楚。宇宙無窮,地者與星星無異,不過是一個圓球。這個世界也不是由什麼氣構成的,而是由原子構成的。」諷刺的學生是信服石學的。   「石山長之說,其實也未得實證。這地是圓的,誰能證明之?這原子誰能看得著?」   「地是圓的,沈括教授和衛樸教授就很讚歎,二位先生精通天文,可由曆法而推算,以為石山長所言確是至理。至於原子之說,雖然現在不能證明,但是你那元氣之說,又如何能證明?」   「衛瞎子的話你也能信?就算衛瞎子,他也是學周易的,一樣裝模作樣,可他的數學又怎麼能及邵教授一二?」有人嘲笑道。   「你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憑什麼你就敢罵衛教授衛瞎子?」   「你怎麼敢罵我?我身上是有功名的,衛樸他有功名嗎?依我說學院留著衛樸這種人,是魚龍混雜。」   「你有功名我沒有?你這種人一點修養也沒有,我為什麼不敢罵你?要說魚龍混雜,我看你才是魚。」   「說得對,這種人舉止輕佻,是學院的害群之馬,就該罵。」在旁邊鼓動的是那些信服二程的學生,剛才被信服邵氏的學生搶白了,一直懷恨在心。而且二程的門風,是輕易不許人口出惡言,特別辱罵尊長,更是大忌,他們心裡也看不慣,免不了在旁邊鼓噪。   ……   也不知誰先動手,由辯論而爭執,由爭執而謾罵,由謾罵而動手,光光噹噹的,便打成一團。茶水、酒菜被潑得到處都是。白袍青年本是坐在一個較偏僻的地方,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些完全喪失了君子之風的人。只見那幾個信服二程的學生則站在一邊觀戰,還不停的搖頭歎息,冷不妨一杯酒水就潑到他們身上,便聽到「哎喲,哎喲,怎麼潑我身上來了,君子動口不動手,這樣成何體統?」的聲音,又聽到有人罵道:「什麼體統,你們想在旁邊看熱鬧,沒門。」這些人卻是蜀學一派的,這些人是文人才子的脾氣,專門喜歡煸風點火,惟恐天下不亂。   白袍青年聽到這些對白,真是哭笑不得,想不到聞名天下的白水潭學院還有這樣的一面。看他們在學院裡溫文爾雅的樣子,一進這個群英樓,就變成這樣了。正在那歎息之際,忽看到店小二、茶博士、酒博士,都興高采烈的躲在旁邊看熱鬧。上面打得驚天動地,樓下掌櫃的上都懶得上來,樓下的客人照樣吃飯,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   他心裡納悶,拉過一個茶博士過來相問,那茶博士撇撇嘴笑道:「習慣啦,反正打壞了他們會賠。價錢很公道的,他們也怕我們到石山長、桑公子、沈大人那裡去告狀呀,打完了架會主動來賠錢的,我們還有什麼好說的?」   店小二在旁邊說道:「是啊,這位公子肯定是新來的,以後你就會習慣了,隔幾天就有一次,很精彩的。」   酒博士則搖頭晃腦的說道:「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書生打架,不是嚴重的事情,傷不了人。」   白袍青年聽到這些話,幾乎以為自己到了外國。正在吃驚之際,一個酒杯衝他飛了過去,他本能的一抄手,把酒杯穩穩接住,放在桌上。   「好,這位公子好身手。」身後傳來叫好聲。   他轉身看去,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在叫好。那人眼簾低垂,嘴角不易覺察的帶著一絲奸笑,便是石越的幕僚李丁文。   白袍青年也不知李丁文是何許人,因聽他誇讚,便衝他微微一笑。   李丁文看了一眼他腰間的彎刀,抱拳笑道:「這位公子文武全才,實在難得。在下真定李丁文,草字潛光。不敢請教尊稱大名?」   白袍青年也抱拳答道:「不敢,原來是李兄。在下段子介,草字譽之,是江西人。」   「原來是段兄,相見即是有緣,不如在下作東,找個清靜之所,請兄弟喝上一杯,不知肯否賞臉?」   段子介看了那些打鬥正酣的學生們,略略搖了搖頭,微笑道:「如此多有打擾。」   中書省都堂,剛剛從遼國出使回來的趙瞻正在向幾個宰相匯報出使的情況,並且等待皇帝的接見。   趙瞻坐在那裡仔細的向幾個宰相匯報情況,一邊偷眼打量這幾個大宋最重要的官員。新任的參知政事王珪永遠面帶微笑,這個老頭完全是因為資歷而被皇帝照顧性的放到這個位置的;另一個參知政事馮京則正襟危坐,他和王安石面和心不和,輕易不會開口;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韓絳依然在西北主持軍事,此時真正能主持政事的,是眼前這個皮膚微黑,頭髮凌亂,目光凌厲,衣服上還有一些污漬的王安石王介甫,官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深受皇帝重視,主持新法,和自己政見不合。   趙瞻抑制住心中的彆扭,好不容易才捱到皇帝的召見,因為出使遼國是大事,幾個宰相都要一同前往。   見了皇帝後,王安石先把趙瞻出使的情況詳細奏上。趙頊又親自問了一些細節,便例行公事的問道:「趙卿,你在遼國可曾在意其風土人情,彼輩對我大宋的看法如何?」這是皇帝必須要瞭解的,當時資訊不發達,瞭解敵人對自己看法,多數是靠使者的觀察。   趙瞻恭聲答道:「遼人知我聖天子在位,並不敢覬視我皇宋,臣到契丹之時,契丹魏王曾問及石越,說我大宋有此等人,為何不能用?」   「哦。」趙頊感興趣的挪了挪身子,問道:「你如何回答?」   王安石諸人都緊張的看著他,生怕他的回答有失國體。趙瞻從容答道:「臣說我大宋比石越聰明之人何止千百,故其仍需加磨勵,方能大用。吾皇正用其為參贊咨議,正是鍛煉人材之意,談不上不用。」   「嗯,你答得很得體。你可知契丹人怎麼知道石越的?」趙頊略表嘉獎。   「臣聽說石越的《論語正義》等書頗流傳於契丹,其人頗讀其書。臣亦聽說連高麗也有石越的《論語正義》流傳,這是夷狄心向漢化之故使然。」趙瞻和石越沒什麼特別的交情,所以也只是實事求是,想什麼說什麼,並不刻意美化石越。   但是馬上就有人想到利用這句話,馮京一向反對王安石,但是現在王安石在政事堂可以說是為所欲為,王珪備員而已,韓絳和王安石關係不錯,他回來了反而更麻煩。現在曾布負責新法事宜,根本問都不問自己一聲,自己在政事堂的作用,就是在文件後畫押簽名而已,這讓他內心很不滿。但馮京也是久於世故的人,知道自己不足以對抗王安石,自然不敢明目張膽的反對。而他對石越他則比較看好,所以一心一意想要拉石越進朝廷,互相聲援,對抗王安石,所以他連忙說道:「皇上,石越之材,頗堪大用,又聞名於外國,臣以為皇上應招其至朝,授翰林學士一職,一來使野無遺賢,二來告訴契丹人皇上知人善用。」   王安石對於石越一向很矛盾,一方面覺得這個年輕人聰明,才華出眾,而且並不死板,頗能推陳出新,很對自己胃口;但另一方面,卻也覺得石越有點隱隱約約和新法過不去的意思,雖然表現很委婉,但焉知不是一種策略?況且石越很受那些保守的大臣的器重,這一點他就不能不心存警惕了。當下出列說道:「陛下,能招致石越,當然是好事,但是只怕他本人不願意。現在白水潭學院辦得有聲有色,石越似乎也是如魚得水。」   馮京見王安石有杯葛之意,連忙奏道:「陛下,把這樣一個人材放到江湖之上,總是可惜。」   王安石不滿的說道:「馮大人,石越現在怎麼算是在江湖之上呢?在下也覺得石越做個翰林學士綽綽有餘,但是如果他自己不願意,又有什麼用呢?王大人你說是不是?」   王珪見問到自己,也只好勉強回答:「石越之材,做個翰林學士綽綽有餘,只是字寫得不太工整。」   他一提到石越的字跡,連皇帝都忍不住笑了。馮京也有點尷尬,石越一筆臭字,東京城大小官衙的官員都知道,就算是東京城的普通讀書人,也多半知道的。畢竟石越是個很吸引士子們注意的人物,他的花邊新聞經常在讀書人的耳邊流傳。想想一個翰林學士寫成石越那樣一筆臭字,也實在是……   馮京訥訥說道:「這個,這個,白璧微瑕。」   趙頊忍住笑說道:「字差一點沒關係,朕也讓石越學過字,不過看起來他什麼都聰明,就是這個方面長進不大。」   王安石本來挺嚴肅,不過一想起石越那筆臭字,也不禁莞爾,真不明白一個人學問這麼好,字怎麼可能寫得這麼差。不過他於小節倒不太看重,而且也不屑於用這些打壓石越,於是也隨聲附和:「這的確是小節。」   趙頊又笑道:「說起石越,昨天還有御史在我面前彈劾他。」   馮京聞言大驚,看到皇帝語調輕鬆,才慢慢緩和下來。只見王安石和王珪都不動聲色,心裡暗叫一聲「慚愧」。   只聽皇帝笑道:「他的白水潭學院教的課程太雜,學生們有的支持程顥,有些支持邵雍,因此三天兩頭在一個酒樓上打架。整個東京城傳為笑談,御史說他治校不嚴,有失體統。」   趙瞻才回國,第一次聽到這事,他聽說學生們經常打架,已經很怪,又見皇帝和執政大臣如此輕鬆的說這些秩事,實在覺得不可思議。   王安石笑道:「治校不嚴,倒也不能怪石越,中書省青苗法改良,他經常奉詔來制議法令,分身乏術。」   馮京皺了皺眉頭,這些事他也微有耳聞,一方面覺得石越畢竟年輕,讓人抓住了這樣的把柄在皇帝面前進言,幸好皇帝並不怪罪;另一方面也覺得那些御史大多事。因說道:「臣以為這件事還須責令石越整改才行。那些學員有不多是有功名的,公然打架,有失體統。」   王珪之前因為說了石越的字不好,本是有點迫不得已,他也不想得罪石越,此時便捋鬚笑道:「吹皺一池春水,幹得卿何事?年輕人氣盛一點,也怪不得石越的,御史是多事了。」   趙頊心裡是把這些當趣聞來說的,因見幾個執政大臣居然挺認真的回答自己,才突然醒悟過來,自己始終是皇帝。幸好這幾個人還不算太呆板,要是換上那些正兒八經的先生,那就麻煩大了,不知道要聽多少大道理,自己為了裝得像個明君,還只有耐心的聽完。想到這些,未免感到有點點掃興,因對趙瞻說道:「趙卿先回去吧。你不辱使命,明日中書省會有嘉獎的。幾位丞相留下來,說說西北的軍事如何了。」   王安石見說到正事,待趙瞻退下去後,才斂容答道:「種諤先勝後敗,撫寧諸堡全部淪陷,臣以為當治種諤之罪。」   馮京也說道:「韓絳用種諤之謀,兵敗辱國,也是難辭其咎。朝議肯定要處分二人。」   趙頊臉色不豫,說道:「處分二人,是必然之事。但是當務之急,是韓絳之後,西北邊事可任何人?」依宋之慣例,邊事皇帝一般是和樞密院討論決議,但是趙頊即位後,信任王安石,也多和中書省諸相商議。   馮京連忙答道:「呂公弼、富弼皆可任,安撫使郭逵亦可任,韓琦亦可倚重。」   王安石當即反對:「韓琦若去,誰來守禦北邊防線?呂公弼亦文臣,富弼老矣,臣以為安撫使郭逵依然可以守禦西北防線,夏人亦不得為禍。而可讓王韶開洮河,徐謀進取之策。」   馮京冷笑道:「季孫之憂,在蕭牆之內。河北、陝西皆是前線,數年之間,既淤田,又差役,又保甲,百姓苦不堪言。慶州兵嘩變,並非無由。皇上,臣是文臣,不知用兵之道,但請皇上能廢諸法,便是差役、保甲暫時不能廢,這淤田於國無補,頗勞民力,還請皇上先下旨廢除這一件。」   石越並不知道皇帝和中書堂的宰相們居然在很正式的場合討論著他那糟糕之極的毛筆字和白水潭隔幾日就會發生一次的打架事件。但是對於自己的毛筆字,他也不是全然沒有下過功夫的。   例如今天難得空暇,他就跑到桑府,坐在書房裡一本正經的練毛筆字。只是這書法的習成,實在非一朝一夕之功,他吃力的提著筆,寫一劃下來,稍不留神就變歪了。桑梓兒在旁邊看著吃吃直笑:「越哥哥,你不用這麼用力的,寫字靠的是腕力,用的是一股巧勁。你看我的……」   她從石越手中奪過毛筆,輕輕沾點墨水,在字箋上寫一個娟秀的「越」字。石越看看桑梓兒的字,再看看自己的字,一個勁的直搖頭。   桑梓兒輕笑道:「這樣吧,越哥哥,改天我用硃筆寫一本字帖給你描。好過你這樣亂寫,堂堂白水潭學院的山長,皇上親自嘉歎的『天下奇材』,字也不能寫得太難看了。」   石越紅著臉聽她取笑,沒有半點脾氣,誰叫自己字寫得太差呢?不過也只有這個辦法了,雖然他認識的名人很多,無論哪一個都有一筆好書法,但是讓他開口向他們求一本字貼練字,他實在開不了這個口。   他剛點了點頭說「多謝……」,就聽侍劍進來說道:「公子,李先生來了,在外面等候。」   石越連忙擱下筆,對桑梓兒討好的笑道:「妹子,字帖就麻煩你了。」勿勿往外面去了。   到了客廳,便看到李丁文在那裡喝茶,桑俞楚不在家,便有桑來福坐在下首相陪。見石越出來,二人便起身相迎,桑來福知道他們有事要說,便告了個罪出去了。   卻聽李丁文似笑非笑的說道:「公子,這白水潭很熱鬧呀。」   石越一怔,不知道他說什麼。   「難道公子不知道白水潭學院的學生隔三岔五在群英樓打架嗎?」李丁文奇怪的問道。   石越當時就怔住了:「不可能吧?」   「現在群英樓的夥計和掌櫃都習以為常了。」李丁文便把所見所聞說了一遍。   石越聽了不禁哈哈大笑,「這幫傢伙,居然能做出這種事來,真是聞所未聞呀。」   李丁文自己也不禁莞爾,不過他畢竟是比較理性的人,「這些學生這樣子,實在有失體統。如果傳了出去,給人口實就不好了。」   石越點了點頭,表示同意,「潛光兄有何良策?」   「這件事,還須告訴桑長卿,讓他嚴肅山規。」   石越搖了搖頭,「這不是上策。堵不如疏,這樣吧,我們在文廟附近再建兩座大堂,一個座大堂做講演堂,專門請當世名流不能在學院兼課者講演;一座大堂做辯論堂,專門讓學生們自由辯論,免得他們去群英樓打架。每隔五日即有一日為講演日,一日為辯論日,這兩日皆不上課。你說如何?」   李丁文聽了他這個設想,想了一想,覺得還是很合理,便笑道:「果然是妙計。只不過講演日就比較麻煩,要去請名流,學院又要多一筆開銷。」   石越壞笑,「這件事,讓長卿去頭痛吧。辯論堂沒有建好之前,先找兩間教堂做辯論堂,讓他們去吵架吧。每次吵架也不能白吵,找專人記錄下來每個人的發言,公佈在學校大欄上,給全校的人看看。另拿一份存檔。」   這件事說妥,李丁文又問道:「我在白水潭西北看到有人大興土木,公子可是想擴張學院?」   石越點了點頭,笑道:「白水潭現在慢慢變成小鎮了,我一面先給學院的老師們準備好一些房子,另外學院照這個趨勢,規模難免會擴大,因此還要建一些教捨。另外,到了二年級,學生就要分繫了,我準備為儒學之類建一座明理院,為算術物理類建一座格物院。」   李丁文因說道:「算術之書稱為算經,比之儒家五經,的確可以為格物院之首。我聽說有人上書朝廷,想把歷代有名算術家配享孔廟,不知道有沒有這事?」   石越搖了搖頭,「我也不清楚,不過算術孔子也學的,朝廷有此議再說吧。現在是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就在這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下,春去秋來,秋去冬來,熙寧四年的秋天在紛紛落葉中成為過去。偶爾和蘇軾、唐棣等人書信往來,談談所謂的「石法」在地方推行的情況,聽聽他們對免役法和保甲法的抱怨——畢竟事不關已,石越也沒有那種切膚之痛,他完全是以一種政客的眼光看待這件事:此時不宜和王安石對抗。   而石法推行順利,他在皇帝面前也越來越受重視;另一方面,則是白水潭學院頗越來越上軌道,第二學年的學生報名達到三千人,規模比太學還大。為此學院不得不提出入學考試,控制每學年的學生在兩千人左右。可以說惟一不太趁心如意的,是他的毛筆字始終不見起色。   這一天石越和往常一樣,一大早起來便往白水潭學院趕,因為很快就是重陽佳節,加上連日大雨,好不容易放晴,東京城裡到處是菊花。通往白水潭學院的水泥路邊上此時已植了稀稀疏疏的樹,進到蒙學的教捨附近,就可以看到學院佈置的菊花了,雖然品種一般,不過對石越這種不懂得賞花的人來說,還是挺漂亮的。   到了桑充國的「公廳」(辦公室),石越興沖沖的闖進去,卻發現這重陽佳節前夕,桑充國竟然皺著眉頭在那裡發呆,手裡拿著一張寫滿了密密麻麻小楷字的大宣紙。   「咳!」石越咳了一聲,「長卿,秋高氣爽,你在發什麼呆?」   桑充國見他來了,苦笑一聲:「子明,你來看這個。」   石越疑惑的從他手裡接過那張紙來,原來上面寫的全是些學生的名字。桑充國在旁邊說道:「這是一年級考二年級的名單,其中考上明理院的約一千五百人,一千一百九十三人儒學,二百餘人律學,八十人哲學;考上格物院的學生約五百人,是明理院的零頭,三分之一,算術九十人,格物和博學都是二百餘人。」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石越倒是奇怪了,雖然算術人少一點他很奇怪,但是想來格物和博學都要修算術,專修算術的少,也很正常。至於格物院能有五百人這樣「了不起」的成績,很出乎他的意料了。   「我不是奇怪,我是擔心。」桑充國解釋道。   「擔心?」   「是啊,明理院的規模太大了,容不下這麼多人呀。而格物院又空出許多地方來。」桑充國擔心的是實際問題,畢竟長期以來是他主持具體事務的時候多。   「還有,現在我們學校修格物的學生倒像是謙謙君子,雖然有爭議,但是都是細聲細氣解決;反倒是這些考上明理的學生,在辯論堂辯論時,恨不得把對方給吃了一樣。」桑充國想想辯論堂裡的情景,就有點受不了。而二程和孫覺、邵雍等人自從過去一次辯論堂後,就再也不去那地方了。他們幾個雖然各有觀點主張,但是也不至於分歧那麼大,更不至於面紅耳赤的爭。反倒是這些佩服他們的學生,為了捍衛一句經義,可以和人家吵上整整一天。   石越聽桑充國抱怨這些,不禁好笑,「長卿你也太杞人憂天了,明理院的人太多,就把他們的課分開,不用排那麼滿。況且明理院二年級了,教授只上大課,小課比較少,怕什麼?還有,叫人多考他們,免得他們精力太多,無所事事。」   「不錯,他們經常辯論,能於經義中發現新義,也是好事。日後我們白水潭學院的學生參加科考,一定會很出色。石山長在明理院前刻下『文以載道、學以致用』八個大字,很合吾心。」孫覺一邊摸著鬍鬚一邊從外面走了進來。   一起進來的二程也點著稱是,理學家對於學以致用,是絕不反對的。實際上有不少人就是因為覺得科考於世無益,而改學理學的。   石越連忙笑道:「原來是孫大人,明道先生、伊川先生。」   孫覺和程顥微笑回禮,程頤也面無表情的回了一禮。   程顥笑道:「石公子,我們是來找桑長卿商議一件事情的。」   桑充國在旁解釋,「孫大人、明道先生、伊川先生,還有康節先生等人都說學生們在辯論堂辯論,有不少言論頗有可采之處,希望能整理了刊印,而不僅僅是貼在學院之內。」   石越笑道:「不錯啊,這是好主意。我很支持。」他反正不要自己操心,當然樂觀其成。   桑充國皺了皺眉頭,不滿的看了石越一眼,「只是這些言辭,頗有不訓之處,刊出去,有很多觀點會讓人笑掉大牙的。」   程頤點了點頭,「桑公子所言不錯,這些後輩頗有不長進之處。」   石越笑了笑,說道:「這事無妨的,其實竟可辦一《白水潭學刊》,每月一期,讓學生們把自己的心得寫成文章投稿,由諸位先生組成編審會,專門審議文章能否在《學刊》上發表。這樣就可以保證質量了。而無論學生和先生們,只要文章在學刊上發表,皆給一定的潤筆,謂之稿酬。這樣可好?」   程顥想了一回,笑道:「果然是好主意,不愧皇上親口稱讚的天下奇材。」   孫覺也覺得甚好,程頤卻問道:「若是編審會意見不同,那又如何?」   石越笑道:「這又不是科考,雖不能太寬,也不必太嚴,依我看,倘意見不一,只要編審會有兩人同意,不管他人同不同意,都可刊印。」   桑充國卻想得多一點,「諸位先生太忙,若真要創辦這個學刊,學生中優秀俊逸者,可以選一二人來幫助處理瑣雜事宜。另外既是白水潭學刊,則明理院和格物院不可有偏頗,三分之二明理院的文章,三分之一格物院的文章,這樣方見公允。明理院的文章由明理院的先生們審議,格物院亦由其自己選。如此可好?」   眾人想了一下,覺得他說得不錯,便算是議定了。石越待二程等人一走,便拉著桑充國往門外走去,「這樣秋高氣爽的好日子,把公務先放一下,到白水潭附近逛一逛去。」   二人也不坐馬車,各自牽了一匹馬,沿著白水潭學院的小路慢慢往外走去。整潔的水泥小路,良好的植被,樹叢中隱約出現的古典風味的建築,挽綹徐行的石越忽然有一種「夢裡不知身是客」的感覺。參預白水潭學院後期規劃的人,都是胸中大有丘壑的人物,從美學上來講,白水潭學院的確是很有欣賞價值的。想到實際上是自己締造了這一切,石越心中又有了一種驕傲的感覺。只可惜這一份成就感,沒有人能夠和自己分享,他畢竟是有太多秘密的人。   和桑充國一邊品評路邊的菊花,一邊享受涼爽的秋風,不知不覺便走到了白水潭之外的村落裡。桑充國笑道:「子明,我有點渴了,找戶人家討口水喝吧。」   他一提起,石越也覺得自己有點渴了,便笑道:「好啊。」躍上馬看了一下遠處,揚鞭指道:「去那裡吧,那裡有戶人家。」   二人催馬來到一處農戶房前,這是一棟白水潭附近很普遍的紅磚平房,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和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在門前玩耍,見有生人過來,畢竟是白水潭學院旁邊的小孩,倒並不是很害怕,男孩略帶羞澀的問道:「你們找誰?」   石越彎下腰,笑著摸了摸小男孩的臉蛋,「我們來討口水喝,你怎麼不去上學?」白水潭的村民的子女,都可以免費進蒙學就讀的。   「哦,二妹,去倒兩碗水來。」小男孩轉過身招呼她妹妹。看著小女孩清脆的答應一聲,跑進屋裡,桑充國也笑著摸了摸了小男孩的頭,問道:「家裡大人呢?你為什麼不上去學呀?」   「爺爺、奶奶和娘去地裡幹活了,爹去做團練了。家裡要人看家,還要給爺爺奶奶做飯,沒時間去上學。」小男孩說話很有條理。   石越愣了一愣,和桑充國對望了一眼,不再做聲。秋天是忙碌的季節,居然還要參加團練?這保甲法也太不像樣了,逼得老弱婦孺去成事生產。   小女孩端著兩碗水出來,怯生生的遞給石越和桑充國,石越微笑著謝過,站起來喝水,碗在嘴邊,卻停住了。桑充國看出他的異樣,問道:「怎麼了?子明。」   「你看,前面的地裡有青壯年在幹活。」石越一邊說一邊指給桑充國看。   桑充國順著石越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人在地裡做事。他疑惑的看小孩一眼,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石越蹲到小男孩面前,笑著問道:「你知道為什麼別人家有叔叔伯伯在地裡做事嗎?」   「因為他們家有錢,我們家沒錢。」小男孩的回答倒是很精闢。   石越和桑充國對望了一眼,無言的歎息了一聲。兩個人都是聰明人,一聽就知道其中的關鍵了。小吏不顧農時,強迫丁夫參加保甲訓練,為了不誤農時,農民只好交點錢行個方便,沒有錢的,就只好讓婦孺去勞動,真正的勞動力卻在那裡參加軍事訓練。   看著這一切,二人遊興頓時全無,謝過兩個小孩,便慢慢從另一條路往回走。   桑充國歎道:「前一段日子,為了免役法,鄉民衝擊開封府、王安石私邸、御史台,幾乎釀成大亂。幸好皇上是仁君,沒有說他們叛亂。這樣沸沸揚揚的事情,讓王安石輕易壓了下來。」   「免役法本來是好事,但是曾布和鄧綰想事情不夠周詳。」石越歎道。   「好事?」桑充國不解的望著石越。   「是啊,其實呂惠卿行助役法,倒還不會有這麼大的麻煩,但是呂惠卿丁憂,曾布一心想樹立自己的政績,所以輕率推出免役法和保甲法。鄧綰是什麼人你不是不知道,小人一個。他哪會想得周詳呀。王安石的毛病,是有點見財眼開,只要能不加稅而又可以給國庫增加收入的行為,他沒有不贊成的。」石越有憤世嫉俗的說道。   ……   兩人一邊走一邊說著新法的利益得失,突然聽到前面幾棟民房前有吵鬧的聲音。   只聽到一個人大聲喝道:「這件事你家公子爺管定了,別說開封府,就算是王丞相那裡,我又何懼?」   石越心裡暗道:難道碰上什麼了俠客?好奇心起,連忙催馬過去,看得清楚時,卻是一個腰佩彎刀的白衣青年沖幾個開封府的皂隸在發作,他身邊兩個婦人在哭泣,幾個小孩躲在門後,悄悄伸出半個頭來,一個中年人畏縮縮的站在白衣青年身後,一根手指上纏著紗布。   石越的俠客夢很快被追上來的桑充國打破了。桑充國看到個白衣青年,臉色一沉:「段子介,你在那裡做什麼?」白水潭學院的學生,自然是桑充國認識得多一點。   段子介往這邊一看,在學院這麼久了,他自然是認識石越和桑充國的,正要過來行禮,那些皂隸也凶了,有個魯莽的喝道:「你當真阻差辦公?兄弟們,給我拿下。」   段子介冷笑一聲,「誰敢?我是有功名在身的舉子,看哪個敢拿我。」   「開封府官多了去了,便是舉子,也不能阻差辦公。我們也不為難你,回去開封府說話便是。」聽他報出身份,既是有功名的,差人也不敢太過份。   桑充國氣得臉都白了,沖段子介喝道:「好你個段子介,你好威風。」   石越看那些差人正要動粗,連忙上前喝道:「且慢,這是怎麼一回事?」   那些差人看到石越和桑充國都是布衣打扮,也不管那麼多,喝了一聲「拿下」,便如狼似虎的衝向段子介和那個中年人。   段子介拔出刀來,寒光一閃,厲聲喝道:「既要動武,就讓你們知道公子爺的刀快。」這個時節,他也顧不了石越和桑充國在場了。   桑充國見段子介竟敢這樣大膽,他畢竟是讀聖賢書長大的,雖然喜歡任俠,但真正和官府動刀子對幹的事情他想都沒有想過。此時真是又氣又急,衝到段子介面前,瞪眼喝道:「快把刀給收起來。」   段子介心裡一萬個不服氣,但是桑充國怎麼說也是他的師長,實在不敢不聽,狠狠的把刀插進鞘裡。   石越見段子介被桑充國壓下來了,也走了過去,冷冷的對幾個差人說道:「你們不必動粗,即是開封府的,那麼我們隨你們一起走一趟便是,我倒要看看韓維能把我怎麼樣。」   其實這幾個差人,也是不長眼的。有人聽石越說到韓維的名號,便喝道:「大膽,你是什麼人,韓大人的名諱你是亂叫的?」   石越心裡也隱隱有氣了,回古代這麼久,沒有人和他大呼小叫過,他是頗有城府的人,也不發作,只冷冷說道:「到了開封府,你就知道我叫得叫不得了。」其實他心裡也很納悶,韓維這個人,官聲不壞的。   當下石越等人便跟著這一干差役去了開封府,路上段子介一五一十把事情的原委說給了石越和桑充國:原來這家人是段子介寄居的房東,因為白水潭學院給這家的主人找了份活計做,錢雖然多掙了不少,但本來是下戶的人家卻也因此被官府算成了中戶,被逼著交免役錢,這還罷了,一年在白水潭學院掙的錢,包括段子介的房錢,把青苗錢、免役錢、還有稅糧交了,勉強足夠。可又要輪到去參加保甲了,因為他老娘身體不好,家裡實在沒有勞力,可是又交不起錢賄賂小吏,只好一狠心,把自己的手指給切下一截來,這樣就可以不用參加保甲了。結果官府不幹了,說他是奸民,要定他的罪,便差了人來抓他。這段子介回家取書,恰好碰上,便忍不住打抱這個不平。   桑充國聽罷了,便對那個漢子說道:「這自殘身體,那也不應當。」他是書生見識。   那個漢子低聲說道:「小人也是沒有辦法,誤了農時,明年就沒有吃的。這個主意也是別的縣有人做過,我才一時想岔了。」桑充國和石越,他都是認識的,因為說話間特別恭敬。   石越聽他所說,卻吃了一驚:「你說別縣也有?」   那個漢子點了點頭,「我們是托石大人的福,一年能在白水潭掙點錢,別處交免役錢青苗錢,別說斷根手指,便是賣兒賣女的,也難免。原來下戶沒有差役的,所以還過得去,現在官府連下戶也要收免役錢了,下戶越發愁苦。我們白水潭實在是托了石大人的福呀。」他一邊說一邊感激涕零。   有個差人聽他說話,忍不住在前面冷笑道:「這些話勸你還是不要說,朝廷的事是你議論得的?」   段子介冷笑道:「有什麼說不得的?要不是你們這些污吏想發黑心財,收什麼保甲錢,他家也不至這麼慘。」   那差人不幹了,回頭說道:「這位公子你說話要憑良心,別說我們沒收什麼保甲錢,就算收了,也不是黑心財。依我看,收點保甲錢,反而是給鄉親們方便。否則依朝廷的規矩,那是到了年紀,人人都要練鄉兵的,他們地裡的活一樣是幹不了。」   一番話似是而非,段子介待要辯駁,卻也覺得他們說得是理。當下氣鼓鼓的不再作聲。   另一個差人又說道:「鄉里鄉親,誰願意太過份。不過千里求官只為財,公子想要人人清如水,只怕是一廂情願了。我們做差的,一邊撈點外快,一邊也算方便鄉親,不算過份。」   石越聽到這些話,人都呆了。開封府知府韓維他是知道的,皇帝親自拉著手介紹給他的,本來和王安石關係不錯,是皇帝做太子時的東宮舊人,本朝著名世家韓家的子弟,但是最近幾個月對免役法和保甲法非常不滿,寫過不少奏章請朝廷廢除這二法,這奏章石越還讀過——就這麼一個人治下,近在天子腳邊的開封府,免役法和保甲法就有這麼多流弊了。他無法想像各路那些想樹立政績阿附新黨的官員治下會是什麼樣子。   不多時一行人便到了開封府,這一群人各色混雜,不倫不類的,馬上有人來問那些差役,去拿一個農夫,怎麼拿了三個書生,一個佩刀,兩個牽馬,身份氣度不凡。這開封府的衙役不是個個都不長眼的,否則沒法在開封府混下去,更有一些,當蘇軾做開封府推官時,見過石越的——此時見石越來了,連忙過來獻慇勤:「哎喲,石大人,您老是來會韓大人的吧?您稍等,馬上給您通傳。」又有幾個人過來給石越請安。   石越和桑充國從懷裡各拿出一張名帖,交給一個衙役遞了進去。到了這時,那幾個差人都嚇呆了,不知道石越是什麼來頭,連忙顛過來陪罪。   石越也懶得和他們計較,不多時便有韓維出來把他們迎了進去。還沒有說來意,卻見有些家人在收拾東西,石越奇道:「韓大人要搬家?可是要去御史台?如此國家之幸也。」原來皇帝因為韓維是東宮舊人,一直想讓他去做御史中丞,但是韓維卻因為他哥哥韓絳是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一直力辭。現在韓絳受了處分,他也就沒有理由了,所以以為韓維可能要做御史中丞了。   韓維苦笑道:「子明賢弟,實不相瞞,我是請郡了。」當時朝廷大臣請求到外地做太守,叫「請郡」,那是體面的退出朝廷的意思。   石越大吃一驚:「這是為何?韓大人聖眷正隆,又是東宮舊人,豈可輕言外任?」   「子明不是外人,我也不必隱瞞。我的政見和介甫多有不合,我不是貪圖富貴之輩,既然言不能用,就不想呆在朝廷裡面了。眼不見心不煩吧。」韓維實在有點心灰意懶,「實不相瞞,文大人請辭樞密使,陛下有意讓我副之,但是要靠昔日東宮舊恩而富貴,我韓維實在不願意。」   石越早已知道這些古人的脾氣,那是太有原則了,越是君子的人越有原則,因此也不好說什麼,只問道:「韓大人外任何處?」   「京西南路,襄州……子明來此,一定有事吧?」韓維顯見不想多說。   石越便把緣由說了一回,韓維眉頭微皺:「不瞞子明,這事情卻不是我做的,開封府的頊事,大抵是開封府推官做,而推官上面,還有新法提舉司、司農寺天天壓著,多半是有人想討好宰相吧。」   石越誠懇的說道:「我再愚昧,也知這不是韓大人的意思。邵康節先生對他的門人學生們曾說,新法雖然有不妥之處,但是也不必不做縣官,自己在縣官任上,能寬得一分,老百姓便受一分利。我來找你,便是這個意思。」   韓維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今日能聽到這句話,韓某終身受益。我離開開封府之前,會親自把這些事情都處理好,不過那個農夫,依例我還得審一下。」   這件事在當時看來只是小事,石越沒多久就忘記了。但是對桑充國和段子介來說,卻沒有這麼容易忘記。   石越看來,王安石新法斂財的本質也是被逼出來的,從一個側面正可以反映當時的國家面臨多大的財政危機!王安石甚至窮得把天下的渡口都承包掉來增加國庫收入,可見大宋朝實際上有多麼窮了。   但桑充國和段子介都想不了這麼遠,他們是標準的儒生,從小就受「仁政」的教育,所以凡是老百姓吃虧的事情,他們就會反對。而新法的弊病以前只是在傳聞中聽說,他們畢竟沒有切膚之痛,但是這一次卻是就發生在自己生活的附近,就發生在白水潭很熟悉的人身上,這種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特別是桑充國,一想到那個農夫為了避開保甲法,生生截斷自己一根手指,就會氣憤填膺。但不管怎麼說,氣憤歸氣憤,同情歸同情,這種種弊端卻不是那麼容易解除的。特別是王安石變法此時已經基本上改變了大宋朝入不敷出的財政困局,尤其考慮到這是在西北連年用兵,水旱災害不斷的情況下,這就更堅定王安石本人對變法的信念,客觀上也堵住了一些人的嘴巴。   當石越略帶疲憊的回到家裡時,李丁文正急得團團轉,見他回來,連忙跑了過來,「中使來了四次,皇上急召公子進宮。」   石越大吃一驚,畢竟從來沒有這麼急過,他鎖著眉頭問道:「出什麼事了?」   「大河要決口了!」李丁文急道。   石越一聽知道真是出大事了,也來不及說話,躍上馬催馬就往皇城去了。   到了崇政殿,皇帝正和大臣們焦急的商議,王安石正安撫著趙頊:「只要曹村之堤不決,京師不至於有危,皇上不必過於心急。」   文彥博出列說道:「請陛下先回宮安撫兩宮太后,這種事情,做臣子寧死也不會讓開封城有危。」   石越聽說曹村之堤還沒有決口,心裡稍稍放心,入秋以來,先是永濟一帶決堤,大水淹了幾個縣,然後是兩浙水災,要不是王安石的農田水利法,現在只怕後果不堪設想。澶州可以說是開封府的前線,澶州如果不保,水只怕真的會淹到開封城下。而曹村是關鍵所在。   卻聽馮京說道:「曹村急報,是前天的事情,鎮寧僉判人在小吳村護堤,相去百里,只怕不能親自主持大局了。報急文書是州帥劉渙發出來的,他說他已經不顧禁令,親自帶著廂兵去堵堤了,並且自請處分。」   王安石朗聲說道:「這時候管不了什麼處分不處分,事急從權。當務之急,一方面急遣禁兵去抗洪,一方面派探馬流星傳報,萬一事有危急,則請皇上和兩宮太后登龍舟以避大水,我輩和開封軍民上城牆,誓保京師之安。」   這時候眾人也不會和王安石扯皮,齊聲稱是。石越也出列,咬著嘴唇說道:「皇上,臣願親赴曹村。」   「卿懂得治水?」趙頊大喜。   「臣不知治水,於防洪卻略知一二,且程顥原是鎮寧僉判,沈括精通水利,有二人相助,事必可為。」   皇帝正要答應,王雱卻道:「皇上,石大人雖然其心可嘉,卻也沒有這個必要。禁軍已經緊急調動,如果曹村之堤不決,則禁軍足以抵禦;若萬一不幸,則石大人白白送死。臣願皇上為天下愛惜人材。」他說得好聽,其實是不願意石越去立功,他哪裡知道,石越自請去曹村,完全是出於內疚的心理。   對程顥生平還算熟悉的石越,一聽到曹村、小吳村、鎮寧僉判這些名詞,原本印象很淡的事情馬上清晰起來,熙寧四年的這場大水,完全是因為程顥之力,才轉危為安的,因為程顥聽到曹村之危,輕騎一夜從小吳村趕到曹村主持大局,且不顧禁令,和劉渙一起擅自調動廂軍,自己又身先士卒,才保住曹村之堤。此時他早已把程顥調到了白水潭,親手打破了歷史的軌跡,如果在這個地方出個差錯,開封城保不保得住還在其次,但是淹死那許多百姓,他一輩子也難以心安。   他此時也沒有心情和王雱計較,只是眼巴巴的看著皇帝。趙頊想了想,終於還是覺得王雱說得在理:「卿不必去了,這幾日就陪朕侍讀。」   石越想了想,也無可奈何,只好請求道:「皇上,沈括對水利頗精通,可否讓他協助主持開封府的防洪?」   「准奏。」   「另外,請諸位大人切記不可以洩露曹村告急之事,所有官府,一律照常辦公。如果人心浮動,那就不好辦了。」石越提醒道。   王安石和馮京難得的一齊向石越投過讚賞的目光。王安石厲聲說道:「官員敢讓自己的家眷收拾物品避難的,以投敵論處;散佈謠言者,無論官職大小,按叛逆論。」   開封府韓維也早已到場,當下說道:「請皇上放心,臣可以保開封府一切如常。」他一回家,馬上就命令家人把物品重新擺置好。   從這天一入夜,好不容易晴得一天的天氣,又開始下雨了,且越下越急,越發讓人擔心。幾天來中書省通宵達旦都有宰相執勤,皇帝一夜三驚,開封府也增加了邏卒,來往的信使不絕於道,石越算是親身體會了古代對於發大水的感受了,特別是渾州決堤的消息傳到京師,更讓人心驚肉跳。   不過頗為諷刺的是,也就是這幾天,大宋的官員們才難得的齊心協力起來。   洪水終於還是沒有能夠衝垮曹村的堤坊,大宋的君臣們都長舒了一口氣,但是石越一直到九月份的平靜生活,隨著這場洪水,亦徹底消失了。   「宣夏國使者覲見——」   因為西夏國的國力並不能夠和大宋長期作戰,雙方交戰,經濟來往被切斷,吃虧的始終是西夏,所以西夏國長期以來的戰略都是以打促談。用局部戰役的勝利,爭取談判桌上的實質性利益。也因此,伴隨著春季的大勝,西夏國的使者來到了京師,「乞求」和平。   「大宋皇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使者長得很黑,穿著錦袍。石越看過他的資料,知道他叫李泰臣。   繁瑣的禮儀之後,李泰臣很恭敬的遞上國書,這個中書省早就看過了,今日不過是一個正式的答覆而已。   西夏國的要求,是請宋朝「歸還」綏州城,恢復通商,西夏照樣對大宋稱臣。   皇帝正式回答的詔書很簡單,也很不耐煩:「前已降詔,更不令交塞門、安遠二砦,綏州亦不給還,今復何議!俟定界畢別進誓表日,頒誓詔,恩賜如舊。」   詔書直接告訴西夏國,綏州不給,少廢話。石越心裡自然這是「王安石內閣」的外交策略,對遼國採守勢,對西夏取攻勢,剛剛任命王韶主持西北軍務,力圖進取,西夏想要和談,還提出領土要求,那是大宋君臣絕不容忍的。   這個回答李泰臣也早就知道,這次正式的詔見,他不過是想做最後的遊說。「陛下,臣聞中國是仁者之邦,王丞相素習《老子》,當知惟仁者能以大事小,還請陛下以仁者之心對我小邦。」   王雱冷笑道:「使者知惟仁者能以大事小,可知惟智者能小事大?」這話便含著威脅之意了。   石越心裡其實挺不屑的,自己的軍隊被人家打得大敗,怎麼威脅人家以小事大?   果然,李泰臣不置可否的一笑,顧左右而它:「陛下,臣這次進貢的物品中,頗有一些奇珍異寶,可否讓臣一一給陛下解說,以顯示敝邦君臣的誠心?」   眾人不知這李泰臣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他刻意要求見皇帝,難道是為了來解說貢品的?   趙頊想了想,終不能過份小氣,便點了點頭:「那你就呈上來吧。」   李泰臣給一個副使打了個眼色,那副使便退到殿門,拍了拍手,早有人把禮單呈上來。李泰臣雙手接過,狀似恭敬的念道:「敝國夏主敬呈大宋皇帝貢品:黃金五十斤,白銀五十斤,西域美女五十名,千里良駒十匹,寶刀十把……」   石越一邊聽他念著長長的禮單,一心猜測這個李泰臣的用意,可直到他念完,也沒發現什麼特別之處,王雱也是留神傾聽,想瞭解這個李泰臣的用意。   李泰臣念完之後,打量了大宋君臣一眼,方緩緩說道:「這些禮品,大宋是天朝上國,大部分都是有的,唯一幾樣,卻是天朝所無,敝國特產。」   趙頊用疑惑的眼神看了王安石一眼,他也不知道這些禮品中哪些是大宋沒有的。   王安石出列冷笑道:「我中國諸夏之地,哪有什麼沒有的東西。倒要請教使者,哪幾樣東西是我中華沒有的?」   李泰臣笑道:「便是那千里良駒和寶刀。」   滿殿臣子除了石越和王雱,無不哄堂大笑,石越和王雱卻難得的默契,互相對望一眼,心裡儘是警惕。   只聽王安石冷笑道:「這等物什,我天朝應有盡有。」   李泰臣故作驚訝的問道:「哦?敝國所獻良駒和寶刀,只怕和中土之物不同。」   「有何不同?倒要請教。」   「敝國所獻良駒,日行千里,夜行八里,帶甲作戰,銳不可擋,敝國雖小,亦有帶甲騎士數萬人,人人皆有此良駒,臣在敝國,不曾聞中土有之;敝國所獻寶刀,削鐵如泥,鋒利無匹,敝國雖小,亦有持刀之士數十萬,人人皆有此刀,臣在敝國,不曾聞中土有之……」李泰臣侃侃而談,形態恭敬,眼裡卻儘是驕傲與不屑。   這些話背後擺明了是威脅,大宋君臣豈有聽不出來的道理。王雱冷笑道:「使者孤陋少聞,謂中國無良馬寶駒,真是夜郎自大。」   李泰臣看了王雱一眼,略帶調侃的笑道:「這位一定是王丞相公子,年未及冠,就欲撫洮河而有之,志向之大,臣在夏國,早有聽聞。不過臣所言,卻斷非虛辭,寶刀良駒皆在,盡可一試。」   他既出言有挑戰之意,大宋的君臣們也不好示弱,便有御前帶刀侍衛取了西夏進貢的寶刀過來,又有人取了一副盔甲,一個使者在侍衛的監督下接過刀,對著盔甲就是一刀,只見刀鋒掠過,竟然把盔甲給砍成兩半。   頓時大宋君臣鴉雀無聲,李泰臣洋洋得意。那些帶刀侍衛哪裡肯服氣,有人便撥出刀來,照著盔甲也是一刀,把盔甲也砍成了兩半。這一刀下來,形勢立即逆轉,李泰臣目瞪口呆,大宋君臣洋洋得意。   那李泰臣如何能服氣,走到那個侍衛面前,問道:「可否借刀一觀?」   那侍衛望了皇帝一眼,趙頊心裡高興,便說道:「給他看一下無妨。」他方肯把刀給李泰臣。   李泰臣接來刀來一看,不禁哈哈大笑。   王安石惱他無禮,厲聲喝道:「放肆!」   李泰臣輕輕把刀還給侍衛,向皇帝長揖到地,笑道:「臣剛才失態,還請皇上見諒。只是臣有一事不明,這侍衛所配寶刀,是中國所產呢?還是大理進貢?」原來那侍衛的刀,全是從大理進貢來的寶刀。   王雱見李泰臣誇口,他一向長於辯論,當下微微冷笑:「使者休要狂妄,我中華仁義之邦,以禮義為先,不比爾等小國,在乎這些奇技淫巧之物。中國兵甲精足與否,足下若想知道,沙場上自會給你答案。回去告訴你家國主,他若真心想臣服,我大宋一如既往對他,若想要綏州城,盡可派兵來取。不必再逞口舌之利。」這番話可以說即是當時大宋的國策,也是王雱一生所持的強硬主張。   李泰臣嘴唇微嚅,還想要說什麼,王安石怕他又說出什麼沮喪大宋君臣信心的話來,朝贊禮官打了個眼色,勿勿結束了這次接見。   接見結束之後,皇帝留下了石越和王雱談經論典。石越見趙頊眉角之間,隱有一絲憂色,知道他在為剛才的事情擔心,便問道:「陛下可是為剛才之事介懷?」   趙頊歎了氣,「范純仁在朝之時,朕曾問他西北邊事如何,他回說兵甲粗備,城防粗修,朕問他為什麼說是『粗』,他當時說『粗者,不精也』,現在想來,言猶在耳。」皇帝說的范純仁是名相范仲淹之後,為人正直不阿,既批評舊黨也批評新黨,是個直言無諱而頗有見識的人物,也被王安石趕出了朝廷。   王雱聽皇帝說到范純仁,頓生警覺,輕描淡寫的說道:「李泰臣也多有誇張,臣於西北兵事亦頗留心,說西兵人人有那種寶刀,絕無可能。這次朝廷派王韶去主持西北兵事,必定成功,陛下不必憂慮。」   自然,說西夏人人有那種寶刀,這種事情石越也知道是不可能的。但是西夏兵卒習於戰陣,兵甲較大宋略精良一些,只怕也是不爭的事實。石越因此不置可否的說道:「陛下,前一段時間曹村大水,若非劉渙當機立斷,大事去矣,然而水退之後,劉渙僅能功過相抵,此誠讓天下憤不顧身的忠義之士心寒。而范純仁自范相公一代起,對西北兵事便頗有心得,他說的必然不會是假話。臣不似王元澤這麼樂觀,臣以為大宋兵制,也需要變一變了。」   王雱輕笑道:「石子明說得不錯,中書省久欲行置將法,此事真是刻不容緩。」置將法是新法在軍事上一重要變更,徹底打破了北宋一朝將不知兵、兵不知將的格局,本來也是新法中少有的良法。但是王雱此事提出來,卻是有轉移注意力之嫌的,因為石越所提的兩個問題,置將法都不能解決。   石越知道王雱天性聰穎,對自己又頗有防範之意,也不好多說什麼,乾脆做個順水人情:「置將法確是良法。」心裡想想王雱其實還是自己推薦的,不禁苦笑不已。   趙頊對石越之能頗為信任,現在青苗法在石法推行的三路,基本上沒有什麼怨言傳上來,畢竟政府由大債主變成監督者後,官吏們對付百姓的手段就要少了許多,少一點怨言是正常的。此時聽石越贊成置將法,便不置可否的笑笑:「此事由中書省再議,事關重大,是要廷議的。」   石越因說道:「這件事有朝中諸位大臣商議,陛下英明,自可擇善而從。臣受陛下知遇之恩,無以為報,想向陛下討一件差使做。」   趙頊和王雱都吃了一驚,因為石越平時都是不太願意招惹事情的,不是迫不得已,絕不願意擔任什麼差使,這個脾氣趙頊一向深知,不過他對石越格外優容就是了。這時節主動討差使做,王雱意味深長的看了石越一眼,心裡暗暗揣測這個石越想做什麼;皇帝卻高興的問道:「卿想做什麼?朕無有不應。」王雱聽到這句話,臉色都變了一變。   石越笑著謝了恩,說道:「臣想讓陛下給臣一個差使,半年之內可以監管京師官營的冶鐵坊和兵器作坊。」   趙頊怔了一下,他沒想到石越要了這麼一個差使,「這有點大材小用吧?」   王雱雖不知道石越想做什麼,但是他打定主意不讓石越如意,便也說道:「正是,況且本朝也沒有這個體制。」   石越心裡極想親自瞭解當時的冶煉工藝和兵器製造水平,希望有機會做一番改進,但是他性格中有相當謹慎的一面,他可不會想當然的以為自己可以隨便的搞出什麼發明來提高當時的工藝水平,所以也不敢在皇帝面前許下諾言,否則萬一失敗,會大大損害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印象。因為不能明說,石越便想了個借口,「陛下方留意邊事,做臣子的想為陛下分憂,是理所應當的事情,臣想有機會瞭解一下兵器製造各方面的情弊,將來或能有一得之愚。況且兵者國之大事也,也談不上大材小用。」   石越在皇帝眼裡,是一個大有潛力的人材,聽他這麼想去,加上自己之前也答應了他「無所不應」,便也不再堅持,笑道:「這件事有點麻煩,冶鐵歸虞部管,軍器歸三司胄案管,你就做提舉兵鐵事吧,中書省議過即可出差辦事。此事涉及到三司,也需先知會他們。」   王雱一聽這個名目,連忙說道:「陛下,臣以為提舉兵鐵事這個名份不太妥當,不若叫『權判軍器冶鐵事』。」他說的這個名目有講究,大大限制了石越的權力,而且一個「權」,表明這只是暫時的差遣。   皇帝想了想,笑道:「這個名目太小氣了,就叫提舉虞部胄案事。」   石越連忙謝恩,他知道皇帝也是有玲瓏心的人物,給他這樣的身份,可以兼管虞部與胄案,他辦起事來,自然更加方便。   對於石越的新任命,在中書省並沒有什麼阻力,王安石只要別人不和新法為難,他也就不太會去玩政治手腕。況且他也不覺得石越去管虞部和三司胄案會有什麼不妥之處,當時人說「寧登瀛,不為卿;寧抱槧,不為監」,這個官職,說白了也不過是一個寺監之職。王安石反倒是欣賞石越找了個這樣的差使來做,實在需要很大的勇氣。他哪裡知道石越根本不懂這些。   得償所願的石越終於有機會堂而皇之的出現在官營的冶鐵坊和兵器坊,只不過一心一意想讓歷史大吃一驚的石越,此時反倒被歷史給驚呆了。   看著那日產一噸鐵的高爐,以及當時最先進的灌鋼法,想要改進大宋鋼鐵工藝的石越猛的被潑了一頭冷水。而管軍器製造的胄案更讓他吃驚,「廣備攻城作坊」屬下,有專門製造火藥、猛火油的作坊,而其技術更是嚴格保密,連自己要求閱讀,都要經過層層手續審批。   激動不已的石越連忙去看火器成品,發現除了自己平日所知的火箭之外,還有毒藥火球、火炮,甚至還有叫做「霹靂炮」東西,這玩意和手雷差不太多。胄案的官吏對這個新來的上司,也都曾經聽說過,知道是當今皇帝的寵臣,哪有不盡力巴結的道理。看到石越對火器充滿興趣,於是一個個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深恐石大人不知道他們各個作坊在火藥製造方面的成績。   石越看看這個,拿拿那個,突然看到一件奇怪的東西。他快步走了過去,只見一把長槍上,綁著一個紙筒。那些官吏早就解釋開了:「大人,這個叫火槍。」   「火槍?」石越差點暈倒,火槍是這樣的嗎?他還真不知道世界上第一把火槍,居然只是一把長槍上綁一個竹筒。   看到石大人充滿疑問的眼神,作坊的官吏們連忙解釋:「作戰之時,點燃紙筒,就可以噴出火,燒傷敵軍。然後士兵依然可以用這把長槍作戰。」   還真是有創意呀,石越心裡想道。不過我能告訴你們更有創意的東西!   李丁文不動聲色的聽完石越對這些火器的描敘,不以為然的說道:「公子,戰爭的勝負不是由兵器決定的。」   對於這種至理明言,石越當然不好反駁,不過他也有他的看法:「武器好一點總比武器差一點強。」   然而李丁文潑來的冷水,把石越頭天上任的興致全被澆滅了:「打仗其實就是花錢。火藥製作不易,火藥兵器價格高昂,我們大宋現在不能沒有能力大規模生產火藥兵器,也沒有錢大規模裝備火藥兵器。況且,我沒有聽說過依靠使用火藥兵器就可以取勝的事例。從成本來看,不如多造一點弩和箭更實用。」   石越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來,對於打仗就花錢這一點,他還是有自己的認識的。特別在古代,想要以戰養戰,那根本不可能。他搓著手在花園裡走來走去,擰緊了眉頭。   侍劍見他這樣,笑道:「公子,不用太擔心了。難不成非得要用火器才能打勝仗嗎?」   「小孩子家懂什麼?」石越朝他揮了揮手,侍劍嘟著嘴站到一邊不敢作聲。   李丁文也不知道石越為什麼這麼重視火器,「打仗重要的是將領的謀略,和士兵平時的訓練,本朝的兵甲,無論較之夏還是契丹,並不遜色。」他對於遼國,始終不太願意直呼國號。   「關鍵是我們沒有騎兵,養不起騎兵!」石越皺著眉頭說道。   「火器能對抗騎兵?」李丁文感到不可思議,當時的火器,還只是戰場上的輔助兵器。   「現在當然不行,不過我可以改良。」石越吱吱唔唔的說道。   李丁文幾乎感到有點不可思議,把火器改良就可以讓它來對付騎兵?他不禁來了興趣,「請問公子,該如何改良法?」   這真是問倒石越了,他還不知道真正的火槍造不造得出來呢,只好故作神秘:「到時候潛光兄就知道了。」   在冶鐵坊和做軍器的東、西作坊呆了一個月的石越,幾乎什麼事都沒有做,除了親自看著工人們開工,就是和官吏們、工人們聊天。幾乎無所不談,一個月的時間裡,石越差不多和幾百個人說過話。對於他拿著大好前程去這些地方無所事事,馮京頗有點不滿,特意透出范鎮,希望老范能勸勸石越。然而石越只是一笑了之。   十月下旬的時候,幾乎接近從白水潭消失的石越突然出現在桑充國的面前。   「石子明,你真是了不起,學院開學忙得一塌糊塗,你就躲到虞部去偷閒,現在一切剛剛安排妥當,你就出現了,這實在太過份了吧?」桑充國實在氣得不行,這兩個月把他累得人仰馬翻。   「有長卿在,我自然可以放心。」石越討好的笑道,「我也是有差遣在身,身不由己呢。」   「少來這一套,今天晚上,要舊宋門外仁和酒家的好酒,碧月軒的女孩子,張八家雅座……」桑充國決定好好敲一頓竹槓。   「行,行。」石越哪裡敢說半個不字,「現在先讓我見見沈括,還有學格物的學生,行不行?」   桑充國狐疑的看了石越一眼,「你見他們做什麼?又打什麼主意?」   「嘿嘿……」石越不自然的出現李丁文式的笑容。   當天晚上,石府燈火通明,大擺宴席。石越從產業越做越大的桑家借了許多的僕人,省掉了去張八家包場的開銷,他又直接從張八家、長慶樓借來了廚子。而酒則是京師最好的酒家仁和的美酒;跳舞的女孩子,都是從有名的碧月軒請來的,一個個國色天香,讓人心醉神迷。   格物系二百多學生,都是第一次來到石府,雖然這宅子看起來簡樸,但是門口「御賜石府」四個字,就足以讓他們激動半天了。被自己所敬仰的石越請到家裡,如果隆重的招待,真是做夢都想不到。   微微有點發胖的沈括坐在挨著石越的位置,瞇著小眼睛暗暗猜測石越的用意。所謂「禮下於人,必有所求」,沈括對於這個道理還是懂。不過自從進入白水潭學院第一天起,自己就已經打定主意把自己的前途繫在石越身上了——實際上也是不得不如此,進了白水潭,就會被人認為是石越一系的,這個他心知肚明,他比不上葉祖洽可以八面玲瓏,到處討好,王安石也把這個葉狀元當自己人,石越和他關係也不錯。   不過沈括也並不後悔這個決定,石越前途無量,跟著他必有前途;而最重要的,卻是他平時所喜歡的算術、物理之類的東西,在白水潭能真正得到認可,這一點是除了石越別人誰都不能給的。   石越似笑非笑的坐在主人的位置上不停的敬酒,李丁文用一慣的笑容和蔣周說著話,侍劍被安排著專門服侍衛樸這個盲人,桑充國則在招待別的教授……   看著大家都有點酒酣耳熱了,石越突然拍了拍手。歌妓們聞聲全部退下,便是連僕人也走了個一乾二淨,侍劍離開筵席,帶著幾個桑家過來的家丁去外巡視。   眾人全都愕然看著石越,只見他站起來朗聲說道:「皇上手詔……」   沒有人想到這個時候石越來傳什麼皇上手詔,一下子二百多人全跪倒了。屏聲聽石越說道:「詔出入禁中侍讀賜金魚袋石越提舉虞部胄案事,凡虞部、三司胄案、國子監、白水潭學院吏民學員,皆聽調撥,無須請旨。」   眾人還沒有回過神來,就聽石越笑道:「大家請起。」   「在下奉皇命,提舉虞部、胄案事,正好給了各位一個為國效力的機會……」   「石山長儘管吩咐,我等敢不從命?」有一些激動的學生說話了。   「諸位都是國家棟樑之材,皇上親口答應我,如果諸位能夠完成此事,皇上不吝爵賞,封妻蔭子也罷,恩及先人也罷,並不是難事。」想起自己和皇帝的造膝密談,石越嘴角不禁流露出狡儈的微笑。   沈括微笑著問道:「不知是要我們做什麼事?」他這一句是說出了大家的心聲。   「很簡單,幫助我和虞部、胄案的鐵匠、軍器匠一起,提高鋼的產量與質量、降低生產鋼的成本;研究威力更大的火藥,實現火藥大規模生產,研究改良火器。」石越說的事情其實並不簡單。   「此事並不強迫大家參加,但是凡是參加了研究的,若是洩露機密,特別是火藥配方,那就是死罪。大家都要想清楚了。」石越嚴厲的說道。   這二百多學生,倒足足有二百人不知道火器有什麼用處,下面立時議論紛紛。   李丁文知道石越沒有想到這些人的心理,便補充道:「改良的火器研究成功,契丹指日可破,諸位便都是國家的功臣。」其實這話他自己也不太相信的。   對宋代的年輕人來說,擊敗契丹,收復燕雲,是許多人都做過的夢,他這句話的作用,比起爵賞來,要有用得多。因為進入格物院的學生,除開少數家裡不太有錢的外,大部分都是有錢人家的子弟,都是出於興趣來學這些,對於爵賞不是說不在乎,但也不會是很在乎。   馬上就有不少學生高聲答應。但是依然有不少人有疑惑,衛樸站起來淡然一笑:「兵者凶器也,我不願意研究殺人之術。」   石越見他公開反對,倒也並不生氣,如果科學家變成統治者的工具,那才是他要感到悲哀的。當下誠懇地說道:「人各有志,在下早就說過,此事絕不強求。」   沈括卻微微笑道:「我是皇上的臣子,自然要為皇上分憂,此事我定然參加。」其實對於戰爭器械,沈括一直有著非常大的興趣。   於是那些學生與老師一個個表態,或參加,或不參加。   桑充國忍了半天,終於帶著矛盾的心態開口:「子明,你把格物系的學生和老師一下子帶走一大半,我以後怎麼開課?」他做為實際上的「常務校長」,不能不為學校的利益考慮。   石越看了一下,有一百來個學生願意加入,自己算是達到目標,便笑道:「無妨,離白水潭學院五里處,將新建一處建築,叫白水潭兵器研究院,這些參加的學生和老師依然在學院上課,不過沒有課的時間則要去研究院,那裡有保密資料,會有禁軍步兵守衛,旁人不得進入。所有進入研究院的人,領八品到七品俸祿。以後想進入研究院的學生,就要經過嚴格的考試才行了。」   桑充國稍稍放心,不過他知道石越故意搞得這麼戲劇化,這件事情肯定會傳揚出去,只怕將來格物院畢業的學生,首選就是想方設法進他那個什麼兵器研究院。桑充國瞧石越是越來越像唐甘南了。   石越卻似乎沒事人一樣,沖眾人笑道:「事情辦得差不多了,大家繼續喝酒,來呀,上歌舞!」   對於自己天才般的主意,石越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是洋洋得意。說服皇帝創辦兵器研究院,從白水潭學院招攬精英,再加上有沈括這樣站在當時科學頂端的人協助,聚集了大宋最優良的鐵匠與兵器工匠,皇帝親口答應的獎賞,隨時可以調用的虞部與胄案的資源,還有皇家圖書館的資料,再加上自己這個來自未來的人在大的發展方向上的提示——雖然自己對煉鐵和造火器一無所知,但是幫助他們少走彎路還是可以的——如果這種狀態下,這些人還研究不出成績來,石越也無可奈何了。總之自己盡力了。   李丁文卻沒有石越那樣的盲目樂觀,他皺了皺眉頭,對石越沒有和自己商議微微有點不滿,「公子,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兵器研究院在一年之內沒有任何成績,會成為別人攻擊你的把柄呀。這個研究院是要花掉國庫不少錢,還要平白送出一堆官職,肯定有人盯著這裡的。」這些話剛才宴會上不能說,現在只有兩人了,他就不吐不快。   石越還真沒有想到這些,他苦笑道:「這個我有點欠考慮了,不過我們可以相信沈括他們的,最多我也多用點心,這是對國家大有好處的事情,我不能太計較個人政治上的得失。」   李丁文聽他這麼說,心裡也知道他說的在理,只好勉強接受:「智者先保身後為國,公子是大有為之人,有朝一日披麻拜相,再做這些事也不遲。如今之計,只有盡量在一年內做出成績來,這樣壞事就會變成好事。兵器研究院就成為公子的重要政績。」   石越其實滿不在乎的,因為他對宋代技術能力的信心,比李丁文還要強。   又聽李丁文問道:「公子是怎麼樣說服王安石從國庫拿錢支持兵器院的研究的?」對於從國庫拿錢出來這樣高難度的動作石越也能完成,李丁文深表佩服。   其實王安石對國庫的開銷並不小氣,他的財政政策的特點就是開源而不節流,但是畢竟石越和王安石是隱隱的對手,特別是王雱對石越頗有戒心,所以李丁文還是挺奇怪的。   石越笑道:「從國庫拿錢出來,雖然不是那麼難,也不是那麼容易的,如果王安石想為難我,兩府三司討論十幾天,朝議又十幾天,搞得沸沸揚揚,幾個月後我也拿不到一分錢。不過這次的錢,卻是皇上的內庫裡出的。」   「啊?」   石越笑了笑,「皇上也和我一樣,認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說研究經費可以由我自己想辦法籌集,皇上說那太不成體統,結果他出了這筆錢。國庫出的不過是研究院的俸祿。不過遲早還是要自己想辦法的,這樣畢竟不是長久之計。」   李丁文歎了口氣,有點感歎,「皇上還真是明主,一心想著做大有為之事,否則的話這種事情斷難如意。」   這件事說罷,又想起一件事情,因說道:「公子,第一期《白水潭學刊》付印了,你看過沒有?」   「哦,有這事?桑長卿怎麼沒和我說?」石越饒有興趣的問道。   「我放了一本在你書房,你看一下,我略略覺得某些地方有點不妥。」李丁文隨口說道。   「當然要看,等下叫侍劍送到我臥室。」   石越靠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看著第一期《白水潭學刊》,看了一下,明理卷無非是對經義的解釋與闡述,還有一些引經據典來證明自己的《三代之治》是怎麼樣符合聖人經義的,讓石越看得啞然失笑,也有一些是談論歷史事件得失的;而格物卷則多半是一些數學題,還有一些人對自己提出的數學理論的討論與證明,另外少部分則是一些物理試驗與地理地形的分析……   石越粗粗的隨手翻過,他實在是太累了,看著看著,眼皮開始打架,終於撐不過去,頭一歪就睡著了,手中的雜誌掉到了地上。   一直在外面侍候的侍劍輕輕走進來,幫石越把被子蓋好,撿起地上的雜誌,只見那一頁赫然印著幾個大字:「聖世宜講求先王之法,不當取疑文虛說以圖治」,那是議論王莽改制的一篇文章。他也不以為意,隨手把書收好,吹滅蠟燭,輕輕掩上門回房了。   石越可能從來沒有這樣忙碌過,第二天一早起來,他幾乎把《白水潭學刊》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提舉虞部胄案事並不是一個清閒的職位。   三司使因為石越是皇帝的寵臣,也是當今的名臣,因此根本就把胄案之事交給石越處置,他們不想為了這些得罪石越;工部更加不用說了,虞部的事情他們管都不敢管。胄案和虞部的主管更加是事事都要請示石越,把石越忙了個四腳朝天。虞部管的事特別多特別雜,幾乎整個大宋的採礦業和許多的手工業都歸虞部管;而胄案事涉兵事,又是三司的直系下屬機構,石越不想被人看笑話,只好打點精神,好好辦差,好在李丁文處置公務來,實在有一手,幫他分擔不少事情。   而籌建兵器研究院的事情,更是忙得一塌糊塗,因為研究院還沒有蓋好,石越就要求沈括把準備進研究院的學生組成幾批,輪流到冶鐵坊和軍器作坊觀摩實習。格物院的房子本來就有多,就先騰出一些房子,給他們討論學習之用,試驗就只能來冶鐵坊和軍器作坊了。   讓石越略感沮喪的是,才開始的時間裡,這些學生懂的東西比那些工匠少得多。不過他是沒什麼辦法了,關於平爐、鼓風、與中國龍骨水車不同的西式水車、車床以及他能瞭解的火藥配方,甚硝化甘油和火棉這種東西,他都告訴沈括和一些比較能幹的工匠了,等到研究院入軌道,沈括就會把這些整理成資料告訴所有的人。他石越唯一能做的,是定下賞格,以上任何發明,只要能過他的認可,發明一項,即賞銀三千兩,替發明者請散官一級。   當石越把他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管理虞部、胄案事,創辦兵器研究院的時候,絕不曾想到,熙寧四年的冬天,是一個多事的冬天。   三司胄案辦公廳內的火爐很暖和,石越叫了幾個同僚一起圍著火爐取暖,一邊說著朝廷裡的趣談秩事,有個叫沈歸田的小吏非常有趣,搖頭晃腦的把大宋朝的趣聞從太祖開國起一直講到本朝為止,逗得石越等人捧腹大笑。   「老沈,說什麼呢,這麼開心?」一個叫趙規的小吏從外面走進來,笑著問道。突然發現石越也在,連忙行了一禮。   石越揮手笑道:「今日不理那些虛文,老趙,過來坐,外面也太冷了些吧。」   沈歸田笑問:「老趙,你到三司六部逛了一圈,聽到什麼新聞呀?」   「還真有新聞,國子監出事了。」趙規事不關己的說道。   石越聽得一怔,國子監能出什麼事?   那些小吏興趣都上來了,有人把趙規拉了過來,幾個人搶著問道:「老趙,說說,國子監出什麼事了?不說前幾天皇上還加了他們的錢嗎?一年三千兩呢。」   趙規把手伸到火爐烤了烤手,細裡慢條說道:「方纔聽說的,國子監出了一道題目策問王莽、後周變法的事情,有個叫蘇嘉的說了一堆不是,得了個優等。有個叫蘇液的向曾佈告密,說他們非毀時政。護法曾布把國子監張璪臭罵了一頓,又告訴王相公。」   石越聽著聽著臉上慢慢凝重起來,因問道:「王相怎麼處置的?」   「拗相公還能怎麼處置?國子監所有的學官全部罷免,李定、常秩連夜入國子監判監事,陸佃、黎宗孟、葉濤、曾肇、沈季長這些人當了國子監學官。」他們是些小吏,對王安石根本不太在乎,說話也特隨便。   沈歸田聽了笑罵道:「以後王家開會,可以搬到國子監開了。」   有人問道:「此話怎講?」石越也是一怔。   沈歸田笑道:「你看看這些人,陸佃是王相公的學生,沈季長是王相公的妹婿,葉濤是王相公的侄婿,曾肇是曾布的弟弟……」   眾人聽得哄堂大笑,眼見他還要說下去,石越連忙咳了一聲,說道:「老沈,這些話不是你應當說的。」   哪知沈歸田根本不在乎,「石大人,俺知道你身處嫌疑之地,不過您也別怕,說王安石壞話的人是我不是你,這裡的同僚,都不是長舌之婦,要是肯拍馬屁,我們也不至於在三司裡面混了這麼久,還是呆在胄案做小吏。不瞞您說,我也是個同進士出身的,中同進士那一年是八品,現在還是個八品,若是肯管管這嘴巴,不至於這樣。」   石越聽他搶白,尷尬了半天,想想自己也是好意,不過這世界上盡有軟硬不吃的人,只好笑道:「即如此,我也不多說什麼了,我去看看作坊的學生們。」說著起身走了出去,雖然他挺欣賞沈歸田,但是這個樣他是不能學的。而這個地方也不久待,否則日後難保不傳揚出去,到時候說什麼石越和胄案小吏一起譏刺宰相,這多少也是個罪名。   剛出得大門,一股凜烈的寒風迎面而來,似刀子一樣刮到他臉上,他想了想剛才趙規所說國子監發生的事情,長歎了一口氣。王安石如此容不得異議,只怕這件事只是一個借口,王安石不過是想趁此機會控制國子監,讓國子監的學員們都接受他變法的思想,為他的新法培養出一大堆官員來罷了。   石越上了馬,一邊走一邊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忽然想起一事,臉色都白了。他揚起馬鞭,狠狠的抽了一鞭,「駕!」 第一卷《十字》 第六節 白水潭之獄   小不忍則亂大謀。   ——《論語》   石越騎著馬一路緊趕到了白水潭,直闖進桑充國的辦公室,氣喘喘的說道:「長卿,《白水潭學刊》出了幾期了,拿來給我看看,快。」   桑充國看他臉色緊張,也不知出了什麼事,從書架上取出兩本雜誌,交到石越手裡,問道:「怎麼了?子明。」   石越也不吭聲,找個角落坐下,就開始讀起雜誌來,把桑充國整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看到石越開始臉色輕鬆,有時候稍稍皺一皺眉毛,有時候搖搖頭又長歎一口氣,有時候又微笑……   歷史有時候真是極度的諷刺,正當石越在白水潭看《學刊》的時候,王安石也在書房裡拿了一本學刊在讀。《白水潭學刊》賣得很好,大宋東京的讀書人,沒有不買來看的,王安石好歹也是個讀書人。   王安石讀書的速度很快,他一邊翻著一邊指著一篇文章對王雱和王旁笑道:「看看這篇文章,寫得很好,《經世濟用,學以致用》,世俗之見,多以為學經術的人是迂腐之人,不知道學經術正是為了有用於國家百姓。想不到白水潭有此人材!」   王旁笑道:「父親,這個白水潭的確是人材濟濟。詩社好多社友,都說準備去白水潭讀書。士林裡現在流傳的俗語說,不上白水潭,枉做讀書人。」   王雱卻不以為然的哼了一聲,「弟弟,你怎麼也有那些流俗之見,國子監亦不過如此,白水潭又能如何?」   王旁不太知道自己哥哥的心思,因笑道:「兄長有所不知,國子監的學生,都是因為父輩在朝中為官,才有資格入讀,而白水潭,卻是有教無類,父親也常說,賢材多在野,國子監其實反比不上白水潭的。」   王雱還要說話,王安石揮了揮手,說道:「這個你弟弟說得對。」說罷繼續讀下去,突然目光停在一篇文章之上,皺著眉毛說道:「這篇文章怎麼和孫覺一個調子?真是食古不化之輩。」   王雱兄弟湊上去一看,只見標題赫然是《聖世宜講求先王之法,不當取疑文虛說以圖治》,整篇文章譏刺王莽新政,妄改六經,言外之意諷刺王安石變法非常明顯。而這句標題,王雱記得很清楚,正是孫覺上表攻擊王安石奏章裡的原話。   王雱因說道:「管得了國子監,管不了白水潭嗎?這些傢伙也真是死性不改。」   王旁要老實一點,聽了他兄長這句話,有點不滿的說道:「這是第一期,還在國子監之前,說他們屢教不改有點過了。」   王雱白了弟弟一眼,「你知道什麼?那說不定是蘇嘉受了這篇文章的影響呢。」   王安石瞪了他們兄弟一眼,繼續把雜誌翻完,看到那些數學物理論文,臉色才慢慢變好。他一向是希望人材中多一點「秀才」,少一點書獃子的。看來這個白水潭學院,的確還有不少人材。   然而當他拿起第二期《學刊》,才看得幾篇,便忍不住勃然大怒,把書摔到地上,拍案高呼:「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連王雱也不知道王安石為什麼發這麼大的火,他小心的撿起地上的《白水潭學刊》,翻了幾篇,有一篇文章的題目跳入眼簾——《免役法與保甲法不合聖人經義芻議》,老大的隸書,分外刺眼。他一目十行的翻過,後面緊跟著有一篇,《變法為名,聚斂為實——王莽改制與本朝變法之比較》,再翻一篇,《王者以民為本——古今變法小議》,再翻下去,《老子——家人之言》,這是譏刺《老子》的,誰都知道王安石父子推崇老子……   整個《明理卷》,居然有接近三分之一的文章在批評新法與王安石,而且全部是借歷史與經義為言,無怪乎王安石要勃然大怒了。   這邊王安石勃然大怒,那邊石越看得手都直發抖,他看著那一個個觸目驚心的題目,心裡真是砸翻了五味瓶,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他拚命抑制住自己想要罵人打人的衝動,盡量用壓抑的語氣說道:「這些文章的作者是誰?全部給我叫過來,是誰充許發表的,也給我請過來。」   桑充國隱約猜到出什麼事了,也不好多說什麼,吩咐幾個學生去叫人,然後把閒雜人等全部請了出去。這才問道:「子明,出什麼事了?」   石越看了桑充國一眼,想要怪他,又不忍心出口,不去怪他,眼見這白水潭幾年的心血,就這麼可能因為一時多言而毀掉,他心裡幾乎在滴血。他拚命克制自己,輕輕的問道:「這些文章究竟是怎麼發出去的?」   桑充國看他神態如此嚴肅,勉強笑道:「這幾篇是孫覺和程頤要求發的,按白水潭學院的章程,有他們兩個同意,按例就可以刊發。本來邵先生和程顥都是反對的,不過他們說的道理我們也無法反駁,我們白水潭學院門口的對聯,就是『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這句話也幾乎是我們白水潭的校訓了,而明理院的精神又是『文以載道,學以致用』,我見他們說得有理,也沒有反對。」   石越想了想,這個規矩是自己定下的,這些校訓院訓,也是自己定下來的,心裡真是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了。言論自由,終要付出代價呀!   不多久孫覺與程頤以及邵康節、程顥等人都來了,那十幾個學生也來了。   石越穩定一下情緒,把國子監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這些人都是聰明人,聞絃歌而知雅意,孫覺就笑道:「子明不必擔心,我一把老骨頭,沒什麼好怕的,王介甫要清理白水潭,還要顧忌天下的公論和皇上呢。白水潭是皇上親筆題寫校名的。」   邵康節身體不太好,他有點擔心的看了孫覺一眼,對石越說道:「王介甫準備清洗白水潭了嗎?」   有幾個學生一聽這話,激動的說道:「他憑什麼?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他敢清洗學院,我們就去登聞鼓院擊鼓上書。」   程頤不置一言,毫不在乎,他是個正兒八經的理學家,特重氣節名譽,要他赴死,他當吃飯一樣平常。程顥卻有點擔心,他和王安石打過交道,還一度曾經是王安石親近的屬下,對王安石的性格頗瞭解,所以當時他就極度反對發表這些文章。   石越瞪了這些學生一眼,厲聲說道:「你們不知道詆毀朝政是有罪的嗎?還在這裡胡說八道。」   一個叫李治平的學生站了出來,冷笑道:「石山長,一人做事一人當,你放心,我們不會連累學院的。」   一句話把石越氣得不行,桑充國連忙喝道:「李治平,你太放肆了!」   石越平穩下心情,冷冰冰的說道:「既然都是白水潭學院的人,就當禍福與共。況且因言獲罪,也算是一種榮耀。我料定王相公必然會看到這些文章,就算他不看,開封府看《白水潭學刊》的人數以萬計,自有小人告訴他。逃是逃不過的。只有早做打算,我今晚就回去寫奏章,向皇上解釋這件事情。孫大人和伊川先生,你們名氣太大,此時又不是官身,諒王介甫也不能拿你們如何。需要顧慮的是這十來個學生,我們當為國家朝廷保護這些年青人。」   程顥點頭讚許,這中間就有他不少學生,他亦斷難坐視不管,「子明說得不錯,我們這些人沒什麼好怕的,這些學生就很危險了。」   李治平聽石越如此說,慚愧的說道:「石山長,實在對不起。不過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們不願意因此連累師長。」那些學生也一齊哄然稱是。   石越擺擺手,「不必多言,逞血氣之勇,沒什麼好處。長卿,你去把這些學生的檔案銷毀。我估計對這些學生的處份,有功名的會革去功名,不再敘用;沒有功名的刺配都有可能。以後想掙個前途,可就難了。這裡沒有外人,就直說吧,各位可以回家隱姓埋名,等風頭過了,或者有大赦之年,再出來為國效力。如果不願意回家,我給你們安排地方,總之我不能看著我的學生把前途給毀了。」   桑充國聽得事情居然如此嚴重,他畢竟是沒有經過仕途的年輕人,實在感到不可思議。因問道:「不過是幾篇文章而已,至於如此嗎?」有宋一代,優容士大夫,罵罵宰相,實在不是什麼大罪。   程顥苦笑道:「長卿,子明所慮甚是,就照子明的吩咐去做吧。王介甫對國子監的處置,剛才你也聽說了,所以老師全部換掉,寫文章的蘇嘉也被趕出國子監。我們白水潭學院,在地位上是比不上國子監的。」   石越又說道:「不必搞得人心惶惶,今晚你們這些學生來我家裡一趟。」   他也不再多說,上了馬回去找李丁文,和他商議怎麼安置這些學生,怎麼樣寫奏章。   石越對王安石的猜測,真是一點也沒有錯。   王雱看著這些文章,冷冷的說道:「這是石越主使的。」   王安石冷笑道:「若無石越給他們撐腰,他們斷沒有這個膽子。這個石越,仗著皇上的寵信,就敢這樣公開非議朝政,阻礙新法,此時只怕全開封城的讀書人都知道白水潭對新法的詆毀了。」   「依孩兒之計,不若就按律查封白水潭,凡是寫文章的作者,全部交開封府治罪,《白水潭學刊》列為禁書。」王雱一向喜歡強硬手段。   「萬萬不可,父親,哥哥,此事萬萬不可,查封白水潭學院,會導致天下士子群起而攻之的。《白水潭學刊》雖然只出兩期,但很多讀書人對他評價甚高,如果列為禁書,只怕失去天下士大夫之心呀。」王旁沒有他哥哥那種驕傲與不能容人的性格,雖然很崇敬父親與哥哥,但是經常與讀書人交往的他,對白水潭的印象也是很好的。   王安石想了想王旁的話,心裡也知道如果查封白水潭學院,石越肯定會自己誓不兩立,以石越在士林的聲譽和他在皇上面前所受的寵信,自己除非一舉扳倒石越,否則以後新法的推行,只怕會更加困難。他因說道:「先不管這些,我要先奏章彈劾石越,雱兒,你去找幾個御史,問問他們為什麼坐視石越指使白水潭妖言惑眾而不管。」   王雱急道:「父親,若不同時嚴懲白水潭那些書獃子,就難以立威信呀,無威信則法令不行,法令不行新法如何能成功?」   王安石想想也對,便說道:「發票給開封府,把《白水潭學刊》的編者與作者抓起來按律審問就是,這一期的《白水潭學刊》,禁止坊間發行。」   王雱這才領命而去,他剛剛走到後院,突然聽到有人叫他:「哥哥,且慢。」   他轉身一看,原來是自己最小的妹妹,芳名王倩兒,平時很受父親寵愛的,因笑道:「妹子,有什麼事嗎?」   「剛才你和父親在書房說的話,我恰巧全部聽到了。」王倩兒帶點憂慮的說道。   王雱知道自己這個妹子頗有政治才華,諸子百家無所不覽的,連父親也常常歎惜她可惜是個女兒身,否則可以和自己相提並論。因問道:「哦?」   王倩兒遲疑半天,終於鼓足勇氣說道:「哥哥,我覺得你們這些行事有點不妥。」   「有什麼不妥?」   「哥哥,你不怕人家說這是黨錮之禍嗎?讀書人因言獲罪,靠抓靠殺是鎮壓不了的,他們反而會把這個當成一種榮譽。哥哥熟讀史書,豈不知東漢黨錮之禍?」王倩兒說完之後臉色都有點緊張得發白。   王雱臉色變了變,哼道:「誰敢亂說話!妹子,男人的事情你不懂,不要管了。」   王倩兒急道:「哥哥,我是擔心我們家因此得罪天下的讀書人呀。」   王雱不以為然的笑道:「哪有變法的人不招人厭的,貴在堅持己見罷了。你放心,我們得罪的,不會是天下的讀書人,只會是天下的書獃子。」說罷拔腿就走,留下王倩兒一個人在那裡歎惜。   王安石怒氣沖沖把奏章交到皇帝手裡,趙頊沉著臉看完後遞給馮京和王珪。馮京接過奏章看完又遞給王珪,大殿裡一點安靜得一點聲音都沒有。   趙頊顯然早有準備,又從御幾上拿了幾本奏章遞給他的宰相們,「這是御史們彈劾石越的表章。」   「這是《白水潭學刊》……想必幾位丞相都看過了。」趙頊冷著個臉,「這是石越謝罪和自辯的折子。」   王安石吃了一驚,他想不到石越自辯的折子這麼快就遞到了皇帝手中,看來石越的確不可小視。   馮京顫微微的把這些東西都看完,心裡直呼痛快,不過臉上卻還要正兒八經的做呆板狀,「陛下,從石越自辯的折子來看,這段時間他一直奉聖命主持虞部和三司胄案的事情,這兩處事務繁瑣,眾所周知,對白水潭一時失察,失於管束,也是情有可原的;   他第二層意思是說本朝太祖太宗皇帝以來,未曾以言罪人,此千古未有之德政,學生們年輕氣盛,年少無知,也是正常的,這種鋒芒的確值得讚許,這些人絕非惡意,不過是出於善意而用了錯誤的方法,希望陛下充許他對這些學生加訓誡,以治病救人之心對這些學生,而不要因為他們一時的錯誤加罪,臣以為這一點頗有仁者之心,合乎聖人之意;   第三層意思是如果朝廷不能原諒,他身為白水潭的山長,願意承擔所有的罪名。這一點臣雖然佩服他的擔當,但是卻不同意他的做法,朝廷也不可能把別人的罪責加在他身上。「   馮京一心一意想要維護石越,因此對於王安石的控告,他根本提都不提,完全是聽石越一面之辭為他開脫。   趙頊不置可否,看了王珪一眼,「王卿,你的意思呢?」   王珪聽馮京明白偏向石越,而王安石的奏章卻是有徹底扳倒石越的意思,自己在兩個勢力之間要明哲保身,就只有平衡了,因說道:「陛下是聖明之主,自有裁決,老臣本不敢置喙。蒙聖上詢問,臣以為王丞相說白水潭學院士子誹議時政,的確有罪;而馮丞相說石越斷不知道此事,亦有其道理;石越是少年老成之人,不會做此輕狂之舉。」   王安石冷笑道:「這些人在公開的書籍中誹議朝政,斷不能訓誡了事,否則以後朝廷有何威信可言?既然石越不知道這件事,那麼不妨讓他和韓維、曾布一起主審此案,看看他是否公道就可以知道了。」   馮京面無表情的說道:「王丞相所言差矣,石越身處嫌疑之地,按例自當迴避,豈可以把國法當兒戲,況且置人於不忠不義之地,也非仁者所為。」   王安石厲聲道:「馮丞相現在知道把國法當兒戲,剛才怎麼又同意石越訓誡之說呢?」   馮京一向辯不過王安石,他也不再做徒勞無功之事,索性自動認輸,向皇帝叩首道:「臣盼陛下以聖王之道待臣子,不要以權術待臣子,以免讓天下士子寒心。」   趙頊冷冷的說道:「你放心,此事不關石越的事,朕是知道的。這件案子,由開封府韓維、知諫院鄧綰、以及曾布一同審理。」鄧綰一路高昇,早就做到了諫院的長官,那彈劾石越的奏折,正是他引薦的御史謝景溫、蔡確的傑作,新黨在御史台的重要人物。   馮京聽了這些人選,心裡暗暗叫苦。幸好石越前幾月力勸皇帝把韓維留在了開封府,他是主審官,還能主持一下正義。不過鄧綰和曾布,就很難說了。   韓維坐在廳堂裡慢慢的喝著茶,掩飾著心裡的焦慮。中書省下來的命令接二連三,要開封府去白水潭抓人,他親自把這些事給壓了下來,但是這事只能拖得一時,拖不得一世。   心腹的家丁早就跑到石府去報訊了,石越帶來的口訊是希望他拖一時算一時。然而終於拖不多久,聽到門外急促的腳步聲,他就知道中書省又有人來催他了。   讓他大吃一驚的是,來的人竟然是當今除了王安石和石越之外,在天子面前最紅的兩個人:鄧綰和曾布。兩人神態各異,鄧綰春風得意,精神抖擻;曾布猶猶豫豫,心不在焉。韓維心裡雪亮,這是皇上讓來一起辦案的,畢竟這事情重大,白水潭是天下人望所集,多少著名的人物在那裡,皇帝也會感到棘手,加上石越和王安石這兩個皇帝眼裡的重臣牽涉其中,這件案子的關鍵是,是揣測皇帝的意思,還要把文章做得漂亮,讓王安石和石越都無話可說。   但皇帝把鄧綰和曾布派來,又有何用意呢?兩人都是王安石的親信,稍有區別的是,曾布這個新法的護法羅漢,和石越關係也相當不錯。難怪曾布要這麼心神不寧了,他也的確難處。   韓維看到鄧、曾二人走近,不易覺察的露出一絲冷笑。韓家是名門望族,曾布家裡還好,他哥哥曾鞏頗有名望,而鄧綰在他眼裡,是個十足的暴發戶,無恥的小人。然而表面上,他卻顯得非常的熱情:「鄧大人、曾大人,來我這小小開封府,不知有何貴幹?」   鄧綰嘻笑道:「韓大人,我二人奉聖旨,來協助你一起辦理白水潭的案子。」   曾布拱了拱手,苦笑一聲,這個差使他實在不想幹。   韓維滿臉堆笑,「有二位大人相助,在下可就輕鬆不少了。」   鄧綰笑道:「這是天子關心的案子,做臣子敢不盡心盡力,人犯可曾提到?」   韓維心裡暗暗啐了一口,臉上卻笑道:「先喝杯茶再談公事不遲。」   鄧綰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道:「這等事耽擱不得,如果人犯走了,如何向皇上交差?」   韓維裝做滿不在乎的樣子,「幾個酸秀才,能跑到哪裡去?」   曾布也是個聰明人,他心裡一琢磨,便知道韓維的用意,因笑道:「老鄧,韓大人說得有理,先喝杯茶吧。」   但是他既然知道了,鄧綰又豈有不知道的道理?鄧綰一心想把這個案辦漂亮了,進一步得到王安石的重視,皇帝的賞識,御史中丞楊繪得罪王安石被罷,現在御史中丞這個位置還空著呢,他鄧綰正想坐一坐。   但他也不想得罪韓維了,畢竟韓家不是一般的家族,勢力根深蒂固。他眼珠一轉,半開玩笑的說道:「既如此,曾兄和韓大人先喝茶,我是忙碌的命,就讓我點了人去抓人吧。」他認準了王安石這棵大樹,就不怕得罪石越。   韓維和曾布對望一眼,心裡問候了鄧綰他祖先不知多麼次,但也無可奈何,只好跟著鄧綰一起點了人往白水潭開去。畢竟不能讓他一個人去抓人的話,否則這事好說不好聽。   鄧綰騎在一匹大白馬上,不時的和韓維、曾布評點一下白水潭周邊的風光,和韓維、曾布不同,他是第一次去白水潭,這裡的水泥路、紅磚瓦房,都是他以前沒有見過,誇上幾句也很正常。只是他這個人在韓維、曾布眼裡顯得實在太噁心,韓維故意不理他,只顧著和曾布說話,把他涼到一邊。不過鄧綰也真夠臉皮厚,他也毫不在意,依然是騎在馬上搖頭晃腦。   不多久到山門之前,鄧綰坐在馬上,看著石坊上的對聯,指手劃腳的說道,「什麼事事關心?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都不懂,石越還是治《論語》的,連這都不懂。」   韓維冷笑道:「看來鄧大人對《論語》頗有心得?」   鄧綰嘻笑道:「不敢當。」   韓維見他如此無恥,不免哂道:「子曰:其言之不怍,則為之也難。不知何解?鄧大人想必有以教我。」這也是《論語》裡的話,他這是罵鄧綰大言不慚。   鄧綰主知肚明,心裡雖然恨得牙庠庠,卻打聽主意暫時不和韓維計較。只要自己將來做到御史中丞,糾繩百官,再和你韓維算賬不遲。因此他便嘻笑著顧左右而它。   曾布聽韓維奚落鄧綰,心裡也委實痛快。但他和鄧綰始終都新黨一派的人,不好表露得太明顯。便忍住笑縱馬上前說道:「這是皇上親筆手書的院名,我們騎著馬進去不太恭敬,不如下了馬吧。」這是隱晦的提醒鄧綰不要太猖狂了,白水潭學院也是有來頭的。   韓維和鄧綰答應了,便下了馬九轉十三彎的往白水潭學院走去。到了主樓,聽到消息的桑充國早就迎了出來,抱拳問道:「韓大人、曾大人,不知來此有何貴幹?在下未能遠迎,伏乞恕罪。」他不認識鄧綰,也就沒有打招呼。   韓維勉強笑道:「桑公子,奉皇命公幹,請《白水潭學刊》李治平等十三名作者及編者隨本官去一趟開封府。這位是知諫院鄧大人,和曾大人一起協助本官辦理此案。」   桑充國一聽是鄧綰,那鄙視勁就來,當下輕描淡寫的拱拱手,漫聲招呼:「鄧大人。」他根本看不起這種小人。、鄧綰臉色一下子難看起來,心裡恨聲罵道:「你一個布衣竟敢如此輕視我,我讓你知道我的厲害,別以為石越我就不敢得罪。」   心裡如此想,嘴上就冷冷的「哼」了一聲,公事公辦的說道:「桑公子,不必多禮,把這些人給本官請出來吧。若讓衙役進去抓人,弄得雞飛狗跳,於石大人臉上不好看。」   桑充國乾笑道:「好的。」接過韓維手中的名單,喊道:「段子介,來,去把這些同學給找來。」段子介早就應聲而至。   鄧綰打著官腔說道:「慢——,讓幾個衙役跟著這人一起去,免得你一人忙不過來。」   桑充國心裡暗罵一聲,口裡卻答應道:「鄧大人所慮甚是。外邊風大,諸位大人先入室喝杯茶?」   鄧綰冷言道:「不必了,我們就在這裡等著吧。」   不多久功夫,段子介就帶著幾個衙役回來了,他故作納悶的說道:「桑教授,這名單的學生,不知為何,一個都不曾在學校。」   桑充國裝得大吃一驚,「什麼?他們跑哪去了?」   「聽他們的同學說,前天晚上他們就收拾行裝,說要回家探親,昨天就突然都不見了。」段子介演起戲來還是挺有天賦的。   那韓維和曾布聞言悄悄出了一口氣,心情放鬆不少。鄧綰卻冷笑道:「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桑公子,得罪了,來人啊,給我搜校。」   那些衙役早就哄然答應,卻聽韓維厲聲喝道:「慢!」   鄧綰轉身問道:「韓大人,有何指教?」   韓維也不理他,冷笑著對那些衙役說道:「白水潭是皇上親口嘉許的學校,聚集的是大宋的讀書種子,多少人都是有功名在身的,哪個傢伙要敢魯莽從事,把學院搞得一塌糊塗,本府饒不了他。」   那些衙役算是第一次接到這樣的差使,不過心裡都明白自己的頂頭上司是什麼意思了,一齊再次答應,方去搜校。但他們哪裡敢認真搜,草草走過就是完成任務,一個個生怕被自己給搜到了,將來韓大人給自己穿小鞋。然而就是如此,也把全校的師生都給驚動了,幾千學子開始交頭接耳打聽出了什麼事情……   鄧綰聽到那些衙役回報,心裡也知道要抓到那些學生是不可能了。但他如何肯善罷干休,他冷著臉對桑充國說道:「桑公子,既然找不到學生,就辛苦你把學生的檔案交給我吧。」   桑充國苦笑道:「鄧大人有所不知,這些學生多是半途插班上學的,學院當時事務太忙,根本沒有時間給他們編檔案。」   鄧綰聽得大怒:「分明是狡辯,桑充國,你要知道袒護犯人,與犯者同罪!」   桑充國也來了脾氣,冷笑道:「鄧大人,你不要血口噴人,沒有證據的話不要亂說。」   鄧綰聽桑充國竟然敢頂撞自己,真是怒從心邊起,惡向膽邊生,當下厲聲喝道:「來呀,既然學生跑了,把列在名單的編者給抓回去,還有這個桑充國,他是主編,便是主謀,斷然脫不了干係,給我抓起來。」   韓維和曾布都料不鄧綰竟然如此行事,完全不怕和石越破臉,須知這樣做,是往死裡得罪了石越。他們也不敢作聲,冷眼看著鄧綰行事。   桑充國冷笑一聲,「請便。」   但那段子介如何肯答應,見居然有人敢來抓桑充國,刷的把刀給拔了出來,厲聲喝道:「誰敢動桑教授,我的刀子不認識人。」那些圍觀的學生不知道為什麼居然要抓桑充國,也一個個動了義憤,起了敵愾之心,紛紛咒罵,有人就上來和鄧綰講理。   鄧綰知道今日之事,一不做,二不休,不把案子辦成鐵案,將來和石越就沒有完,只要辦好了這樁案子,王安石自然會保自己陞官。主意打定,他咬牙喝道:「果真是目無王法,居然敢持刀拒捕,來呀,一起拿下,如果抵抗,就地格殺。」   韓維和曾布也不曾想到白水潭學院居然有學生敢持刀拒捕,生怕把事實鬧得不可收拾,自己也脫不了責任。連忙喝道:「大膽,你快把刀放下,本官自會主持公道。」   桑充國也不曾段子介會如此大膽,他這一持刀拒捕,性質都會變了,因此也喝道:「段子介,把刀放下。」   段子介看到這情勢,也知道自己剛才實在是一時衝動,但心裡那郁氣卻也難受,真恨不得和這些官兵大殺一場,此時聽桑充國之言,也不敢不聽,恨恨的把刀摔到地上,怒目瞪著鄧綰。那些衙役見他把刀放下,便一起湧了過去,把桑充國和段子介全給綁了起來。   鄧綰看著被綁的二人,冷笑一聲,又說道:「明理卷編者還有不少人呢,把這些人都給請出來。」   那程頤等人聽到風聲,早就過來了,正好聽到鄧綰這句話,程頤冷笑道:「那些文章都是我編審通過的,不關旁人之事。程某在此處,大人不必費心去找了。」   鄧綰不認識程頤,而程頤當時也不是做過官的,鄧綰更不在乎,當下冷著面說道:「好,識時務就好。」   孫覺見鄧綰如此猖狂,氣得直發抖,因冷笑道:「這位大人好大的官威。老朽孫覺,這件事我也有份。你就一併抓走吧。」   鄧綰再孤陋寡聞也聽說過孫覺的大名,但此時勢成騎虎,他也顧不得太多,便說道:「孫大人,得罪了,給孫大人一匹馬,也請回開封府。」   那程顥、邵康節等人都忍不住要出來一起去開封府,得勢便猖狂的小人他們見過不少,哪裡會因此害怕。正要挺身而出,忽感覺到有人在拉自己袖子,回頭一看,卻是李丁文。李丁文低聲說道:「石公子在胄案聽到消息,已經向這邊趕了。我先過來,幾個先生不要衝動,有石公子在,桑公子他們不會有事的。白水潭還要幾位先生主持大局呢。」   那韓維和曾布見鄧綰鬧得太過份了,連孫覺也敢抓,真是瘋了一樣。韓維哼了一聲,「鄧大人,抓夠了吧?抓夠了打道回府吧。」語氣已經很不客氣。   鄧綰心知此事的主審官還是韓維,他不好駁他的面子,「那就依韓大人,回府吧。這跑掉的十三名書生,終究要落到桑充國頭上找出來的。先回府再說……」   然而要走卻沒有那麼容易了,白水潭學院幾千學生,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聽說官府無緣無故來搜校,抓走桑充國等三名教授和段子介一名學生,如何肯善罷干休?桑充國平時代替石越主持校務,他年紀輕,又講義氣,學生們有什麼困難,他知道沒有不幫助的,和學生們也大多意氣相投,名為師生,實為兄弟,在白水潭的威信可能比石越還要高,而程頤和孫覺也各有一群景仰他們的學生,此時聽到他們被抓走,簡直就是在白水潭捅了馬蜂窩。   數千名學生互相傳遞消息,素有打架傳統的明理院學生,還拿了簡便的武器——包子、饅頭、彈弓之類,把白水潭學院主樓到校門一段地方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那些白水潭的鄉民,聽到桑充國被抓,也全部趕來了,鄉民一般很樸實,反正桑充國平日對他們很好,他們的生活現在過這麼好,也是因為石越和桑充國,這些老百姓最知道知恩圖報了,這時候在他們看來,桑充國肯定是被冤枉的,哪有不來幫忙的道理?   鄧綰壓根沒有想到會碰上這樣的陣勢,幾千人圍著他們大喊:「為什麼要抓桑教授?」「放了桑公子!」「不許冤枉好人……」「憑什麼抓孫教授和程教授?」有些知道鄧綰底細的,便大喊:「鄧綰你個卑鄙無恥的小人,快點放了桑公子。」   鄧綰見到這陣勢,又是氣又是怕,心裡忍不住發慌,一個勁的說道:「反了,反了。還有沒有王法了?」   韓維和曾布也沒曾想過鄧綰這樣行事犯了眾怒,但是說要放了桑充國,那也是萬萬不能了。除非鄧綰要放,否則他們不會開這個口,要不然,回去被鄧綰參一本,他們就麻煩大了。韓維心裡暗罵,你惹出來的事,關我屁事?我就等著回家寫奏章,把今天的事情如實向皇上反映,你等著我的彈劾吧。   曾布也不聞不問,就當沒有聽見,反正這些人的矛頭又不是對著我曾布。你鄧綰剛才多威風呀?現在你繼續威風呀。   鄧綰也不是全無能力之輩,否則不會被王安石賞識,他心裡雖然有點慌,但也知道韓維和曾布此時是指望不上了,這兩人等著看自己笑話呢。   他也真的有幾分急智,馬上就想到事情的關鍵,驅馬到了桑充國面前,冷冷的說道:「桑充國,你是想指使這些學生謀反嗎?」   桑充國冷冷的看了鄧綰一眼,突然笑道:「本來只聽說鄧大人喜歡當好官,無恥少廉,沒想到血口噴人也是一把好手。」   鄧綰心裡恨極,但此時卻不願意把矛盾激化到無法挽回的地步,也只有把桑充國的辱罵當做耳邊風,冷冷的說道:「桑充國,白水潭學生聚眾襲擊朝廷命官,不是想造反是想做什麼?你現在把他們給彈壓住,本官就當做什麼也沒有發生,否則休怪本官無情。到時候你們桑家滿門,都難逃一死。」   他說的也不全是恐嚇之語,如果雙方發生流血衝突,那麼白水潭學生造反的罪名是無論如何也逃不掉的,只不過他鄧綰處置失當,激起民變,就算不死,也跑不了罷官流放的命運。不過如果事情真到了最壞的狀況,估計他也等不到罷官流放的那一天,十之八九要命喪白水潭,他鄧綰大好前程,可不願意在這裡掛了賬。   桑充國不是不知輕重之人,他也不願意因為自己把這些大宋的未來精英推向萬劫不復的地步。當下冷笑道:「鄧大人,你讓我這個樣子去說服學生,只怕適得其反。」   鄧綰把手一揮,「給他鬆綁!」   有衙役上來給桑充國鬆了綁,桑充國輕蔑的看了鄧綰一眼,走到那些學生面前,高聲說道:「你們這是在做什麼?全部給我回去,照常上課,當今聖天子在上,幾個奸小陷害不了我們。全部給我回去!這樣子圍成一堆,成何體統?」   程顥等人也開始在學生中做工作,勸說學生回去。但是學生們動都不動,有人吼道:「不放桑教授,我們不回去!」   桑充國聽到這個聲音,怒聲吼道:「袁景文,你好大膽子,你想造反不成?白水潭還有沒有校規了?連師長的話也敢不聽?全部給我回去,你們想要天下人說白水潭是一群無法無天的烏合之眾嗎?」   那人立即不做聲了,眾人見桑充國發怒,也沒有人敢做聲。但就是不肯走,任憑程顥等老師把舌頭勸爛,大家連腳步都不肯動一下。桑充國知道這些學生都是十七八歲到二十多歲的年紀,正是熱血重義之時,自己斷難勸動。便轉身對鄧綰說道:「鄧大人,我們走吧,你押著我走在前面,沒有人敢阻攔的。」   鄧綰冷笑道:「但願如此,走!」   當下鄧綰帶著兩個學生押著桑充國走在隊伍的前面,往開封城走去。桑充國所到之處,那些學生也不敢阻擋,勉強讓開一條路來,但是隊伍後面,幾千人卻是緊緊的跟著不放。韓維感慨的和曾布對望一眼,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在這裡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心裡把鄧綰他們家祖宗十八代都罵了個遍。   待隊伍走到白水潭山門的時候,有感情脆弱一點的學生忍不住痛聲大哭,本來就挺悲憤傷感的情緒突然爆發,引得許多人縱聲大哭,有些人更是指著鄧綰破口大罵。   程頤聽得這些哭聲,心裡很不耐煩,忍不住厲聲喝道:「哭什麼哭,七尺男兒,像個女人似的。」   桑充國強忍住心裡的悲憤,也停下來朝學生們高聲喝道:「男兒可流血,不可流淚。有什麼好哭的?當年東漢太學生為奸人所害,或殺或逐,你們聽說誰哭過嗎?給我振作一點,別丟我們白水潭學院的臉。」   有幾個學生聽到程頤和桑充國的訓斥,便止住了淚,高聲說道:「諸位,桑教授說得對,大家都不要哭。難道大宋會沒有王法嗎?有什麼好哭的?」   桑充國見眾人漸漸止住哭聲,便對程顥說道:「程先生,子明和沈大人都不在,白水潭就交給先生主持。今日凡我白水潭學生敢踏出這山門一步,你就把他給開除了,以後永遠也不要進這白水潭學院之門。」   程顥擠出一絲笑答說道:「長卿放心,天子聖明,又有石公子在朝,你們定不會有事。長卿此去,比得上東漢范滂,從今日起長卿名動天下,可惜我沒有這個資格去坐開封府的大牢。」   鄧綰等人押著桑充國等人回到開封府之時,石越早就騎馬在開封府衙門之前等著了。他聽到消息便知道來不及趕回白水潭,乾脆直接來開封府聽消息。遠遠看著鄧綰等人押著一行人過來,竟然發現桑充國和段子介也在其中,當時就怔住了。程頤和孫覺惹上關係,這是早在意料之中的,以二人的名頭,王安石也不能把他們如何,但是桑充國和段子介就不同了,桑充國不過一個布衣,段子介也不過是一個舉子,他們扯進來,麻煩就大了。   眼見著鄧綰等人走了近來,石越沉著臉把手一舉,厲聲說道:「韓大人、曾大人、鄧大人,久違了。」   幾個人早就看見石越了,韓維和曾佈滿臉尷尬,鄧綰卻似乎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樣,笑嘻嘻的說道:「石大人,久違了。」   石越陰沉著臉狠毒的盯了鄧綰一眼,獰笑道:「鄧大人,不知道我兄弟桑充國犯了什麼罪?我這個學生段子介又犯了哪一條,你把他們抓到開封府來?」   鄧綰滿不在乎的笑道:「石大人,我們也是奉旨辦事。白水潭學院跑了十三名要犯,下官懷疑桑充國便是主謀。這個段子介,持兵器拒捕,辱罵朝廷命官,罪名也是不輕。怎麼,石大人有什麼指教嗎?」   石越陰著臉看了鄧綰半晌,忽然哈哈大笑道:「鄧大人,我看你搞錯了,這白水潭的山長是我石某人,不是他桑充國。要抓主謀,我石某人便在此處,怎麼不來抓我?」   鄧綰笑嘻嘻的回道:「石大人說笑了,皇上親口說此事不關石大人的事,下官有一千個膽子,也不敢抓你。這桑充國卻是《白水潭學刊》的主編,平日也是桑充國替石大人主持校務,他是逃不了主謀之罪的。」   石越一時辭拙,他知道再糾纏下去難免自取其辱,便冷冷的對鄧綰笑道:「鄧大人,看來下官和你平日是少了親近。下官祝你官運亨通,早至公侯。你我同殿為臣,定有再會之日。告辭了!」也不和韓維、曾布打招呼,拍馬便走。   韓維和曾布都知道鄧綰這次是把石越往死裡給得罪了,他日鄧綰有什麼把柄落到石越手裡,下場必定好不到哪去。兩人不知為何,突然有點憐憫起鄧綰起來。   當石越回到白水潭之時,幾個白水潭的鄉民一看到他,便圍了上來,跪倒一大片:「石大人,桑公子可是個好人,你一定要救他呀。」   好不容易安撫住這些人,進了白水潭,卻吃驚的發現學院裡的道路草坪上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不是樹倒猢猻散了吧?」   到了主樓,才發現李丁文在等他,石越疑惑的問道:「潛光兄,這是怎麼一回事?」   「學生們都聚集在講演堂……」李丁文一邊苦笑著向石越說明事情經過,一邊陪著他走向講演堂。   此時的講演堂,聚集了白水潭的全部學生。二年級的學生自動按系一堆一堆的聚集在一起,一年級的學生則按班級聚集著,沈括也已經趕來,和程顥、邵康節等人一起維持秩序,控制學生的情緒。   顯然這個時候學生們已經大概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有一個青衫青年站在台上,揮著拳頭高聲說道:「諸位,諸位,桑教授何罪?程教授何罪?孫教授何罪?段子介何罪?十三同學何罪?我們不過是探討經義,講了一些真話,奸黨小人就要從中構陷!這還有沒有天理王法?秦政無道,偶語詩書者棄市,東漢昏暗,太學生議政有罪!這種事情竟然復見於今日!東漢之時黨錮之禍,太學生以赴死為榮,皇甫嵩身為將軍,因為沒有逮捕入獄,引以為恥,上書自請下獄。我輩不才,也不願意落古人之後。若是議政有罪,我張淳願效古人之風,與諸師長同窗同罪。哪位願與我同往,叩闕上書?」   「張淳兄,我當與你同往。」   「張淳,我也與你一起去!」   ……   響應者一大片。   又有人跳到台上,厲聲說道:「張淳之說,雖然重義輕生,但今世不比東漢,皇上聖明,非昏庸之君可比。我袁景文,願去登聞鼓院擊鼓上書,為桑教授擊鼓鳴冤!哪位同學願與我聯署同往?」   「袁景文說得有理,我等願往。」   「不錯,我便不信這世界上有人能一手遮天。」   ……   這又是另一種想法的人。   還有一些學生則暗暗聚集在一起,彼此說道:「師有事,弟子服其勞。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現在師長有難,我們應當上書闕下,請把師長的罪過讓我們來替代,請皇上成全我們的孝心。這才是正理。至於是非黑白,上有聖明天子,下有石山長,我們不可以冒然行事,陷桑教授諸師長於不忠不義之中。」   「不錯,這才是正理。」   「我們一起去起草吧。」   ……   除此之外,尚有一部分人靜悄悄的不作聲,這些人有些是生性懦弱,有些則是純粹的好學生,對沈括、程顥等人十分信賴,有些則是盼望石越回來主持大局……   當石越走到講演堂的時候,那些準備去登聞鼓院擊鼓上書的人正開始往外走,看到石越回來,立時高聲喊道:「石山長回來了,石山長回來了。」沈括和程顥聽到這個消息,算是偷偷抹了一把汗。   石越沉著臉問袁景文等人:「你們準備去哪裡?」   袁景文是格物院的學生,平時對石越的學說最為敬服,見石越問他,便滿含期待的說道:「學生準備去登聞鼓院上書,為桑教授鳴冤。」   「桑教授不過是被開封府抓去,尚未審判定案,有何冤可訴?」石越冷冷的問道。   這一盆涼水澆下來,袁景文等人訥訥不言。好一會才有人說道:「以鄧綰那種小人,定會構諂成罪。我們去登聞鼓院,也好讓天下人知道清議如何?」   「是清議還是朋黨?」石越厲聲喝道,「你們還要授人以口實嗎?我們白水潭的學生去上書,正好給奸人機會污陷。」   「石山長,君子無朋,小人才有朋!」有人不服氣的頂撞。   石越冷笑道:「小人若要構陷你,要的只是一個口實,他管你君子有沒有朋?」他自覺自己語氣有點過重,又放緩語氣說道:「還有誰想上書的?」   張淳站出來說道:「回山長,學生也是想上書的。」   「哦,你想做什麼?不會也是想去登聞鼓院吧?」   「學生是想叩闕,請與諸師長同學同罪。」張淳昂然說道。   「同罪,諸師長和同學有何罪可言?」   「正因為他們無罪,無罪而受罪責,特別是因為議論時政與經義而受罪責,是讀書人最大的榮耀,所以我們願意與諸師長同學同罪。我當上書朝廷,若認為我師長同學無罪,便請放他們回來;若認為他們有罪,那麼我們願意與之同罪。」   石越一時感覺到他的主張不太好駁斥,便問道:「你這是學東漢人之風骨了?」   「正是。」   「那麼東漢黨錮之禍,如你這樣做之後,被關押的人有沒有放出來呢?」   「……」   「因為黨錮之禍,東漢終於元氣大傷,終至於亡國。這種逞一時之意氣的作法,為什麼還要學?你們這樣做,只能給小人以借口,在皇上面前構陷我們是朋黨,最終損害的,是大宋的元氣。」   「……」   「桑教授說過,今天敢踏出白水潭山門一步的學生,以後就永遠也不是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了。你們若真的桑教授的好學生好弟子,就正常上課。這件事情,我自然會有應對之策的。」   雖然石越暫時壓制住了白水潭學院學生們的情緒,但是他所說的「應對之策」,卻是連自己心裡也沒有譜。   開封府上,鄧綰用盡心機,要桑充國招出那十三個學生的下落,並且想要他承認那些文章是有意攻擊王安石的。他從文章中尋找蛛絲馬跡,斷章取義,橫加指責。而桑充國和程頤、孫覺又豈是吃素的?特別是程頤和孫覺,學問尚在鄧綰之上,幾次把鄧綰駁得啞口無言。偏偏韓維和曾布審問的時候什麼事也不管,對孫覺和程頤更是禮數周詳,公堂上給他們按排了座位,倒把開封府變成了辯論堂。鄧綰若想對桑充國用刑,韓維和曾布未免就要皺起眉毛反對,把鄧綰氣得幾次按捺不住。   在公堂之外,則是雪片般的本章遞進了中書省。馮京和王安石各執一辭,趙頊一時也不知道如何處置是好,乾脆把所有關於此事的本章全部擱置起來,不置可否。石越三天之內,已經是寫了十二封奏折遞進大內了,「桑充國與臣,蓋兄弟之情,今無罪入獄,臣實惶懼。臣乞陛下念惜君臣之情,釋桑充國之獄,臣當奉還所有封賜,從此不敢再言時政,退歸田里,老此一生。若必要加罪,白水潭之事,皆由臣起,臣當一身當之,亦與桑充國無干……」石越仔細的再讀了一遍剛寫的奏折,招呼道:「侍劍,備馬。」   侍劍牽了馬過來,有點擔心的問道:「公子,你還是坐車吧?這幾天都沒有睡好。」   「不必了。」石越淡淡的說道。這幾天他根本沒有辦法睡著,他根本沒有料得鄧綰竟然是存心要把這件事辦成大獄,結果把桑充國也牽連入獄了。當時自己若在白水潭就好了,自己在場,鄧綰斷不敢抓桑充國。   他想起自己去桑府時,桑夫人當場暈倒,桑梓兒含著淚水求自己救桑充國的情景,就更加難受了。來到這個世界,桑家老老小小把自己當成親人看待的,此時卻是自己間接害得桑充國入獄。他記得自己親口答應桑俞楚:「伯父你儘管放心,我不會讓長卿有事的。」   自己的承諾,究竟能不能兌現呢?石越現在最怕的,是每天去桑家面對桑氏夫婦和桑梓兒那充滿期盼的眼神,看到那眼神黯淡下去,他心裡就會有一種犯罪感。   這兩天連皇帝也躲著自己,李向安悄悄托人傳話給自己,說皇帝這幾天心神不寧,連王安石都不願意見,一般都退了朝就走,根本比不得以前,會把王安石留下來說一會話。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事情應當還是有可為吧?   坐在馬上胡思亂想,到了東華門,遞了牌子請見。便走到一棵槐樹下等候。過一會,見有一個年輕人穿著常服下了馬往裡面走去,石越看此人氣度不凡,心裡有幾分奇怪,大宋的年輕官吏中,除了自己和王雱之外,應當沒有別人可以這麼隨便出入禁中,此人身材不似王雱,看他的身份,竟是比自己還要高一些。不過此時也沒有太多的心思去猜測此人的身份了。   又過了好一會,石越漸漸失望,以為趙頊又是不會見自己了,正心煩意亂之間,卻見李向安屁顛屁顛跑了過來,笑道:「石大人,皇上召見。」   石越當真是喜出望外,連忙對李向安笑道:「老李,這次多虧你了。」   李向安連連揮手,笑道:「小的可不敢居功。實話說,這次多虧了昌王千歲。」   「昌王?」石越奇道,昌王趙顥,是趙頊一母所生的親弟弟,平日裡最喜歡讀書,趙頊只要看到有什麼新奇的圖書和物品,必定馬上告訴趙顥。在諸王之中,是最得寵的一位,和趙頊關係非常好。但是趙顥平時絕不結交外官,做人相當的謹慎,自己這麼紅的一個人,竟然從來沒有見過他,他怎麼會在皇帝面前給自己講好話呢?   「是啊,就是昌王千歲他老人家。」李向安一邊走一邊白乎:「王安國從西京國子監回來,帶了幾本書獻給皇上,皇上便召昌王千歲來看。昌王剛一進門,就對皇上說,剛才看到有個佩金魚袋的年輕人在外面,想是聞名天下的石越,皇兄怎麼把他晾在外面了?又在皇上面前說了不少好話,皇上終是個明君,自然醒悟過來了。」   石越這才知道剛才進去的,原來是當今皇帝趙頊的親弟弟昌王趙顥,想到二人素不相識,昌王居然幫自己說話,心裡頗有點感動,一面笑道對李向安道:「老李,難為你告訴我這麼多。」   李向安笑道:「石大人哪裡話,小人也是知道是非好歹的。」   好不容易終於見了趙頊,石越撲通一聲就跪下了,他帶點硬咽的叩了個頭,說道:「陛下……」   趙頊見他這樣子,自然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他帶著幾分不忍的親自把石越扶了起來,笑道:「石卿,先不要說他事,朕給你介紹,這位是御弟昌王,這是王丞相的弟弟王安國,和你一樣,是賜進士及第的。」   石越再大的委屈,也只能先忍了,向昌王趙顥和王安國一一見禮。趙顥笑道:「石九變之名,聞名久矣,大宋青年才俊,唯君而已。」   趙頊笑道:「這個皇弟就有所不知了,王卿的侄子,王丞相之子王雱雖然較石卿尚有不如,但是也是難得的才俊之士。」   趙顥笑笑,王雱之名,他自然是知道,但是他也不會和這個皇兄去爭辯什麼,「那就真要恭喜皇兄,這是我大宋之福呀。」   王安國卻正顏說道:「陛下,我那個侄兒,較之石大人,只怕不及萬一。」   「哦?」眾人都吃了一驚,想不到王安國會幫外人說話,就算自謙,也不至於如此貶低自己的侄子。   王安國又說道:「我那個侄子,人雖聰明,但眼高於頂,無容人之量,氣度略嫌狹小,若是做個諫官御史,則是人盡其材。而石大人胸襟氣度,學識才華,有宰相之度。二人實不可同日而語。」   趙頊萬不料不得他這麼說,意味深長的看了王安國一眼,他也不想糾纏於這個話題,便笑道:「王卿此來,路上有何見聞?」   王安國突然頓首說道:「臣此來,知大宋有亡國之危。」   趙頊聽他如此危言聳聽,正容問道:「卿何出此言?」   「以史知之。」   「哦?」   「東漢桓靈之事,黨錮之禍,復見於今日,不是亡國之兆又是什麼?」   趙頊沉了臉問道:「何謂黨錮之禍?朕豈東漢昏庸之主?」   「臣觀鄧綰治獄,故知有此。白水潭十三子議政,縱有不妥,亦非大罪,訓誡足矣。現在鄧綰竟然逮捕桑充國、程頤、孫覺及舉人段子介入獄,臣不知道這四人有什麼罪?程頤、孫覺門人學生數百,聚集在開封府之外,乞以身代。這不是東漢末年之事嗎?臣聽說白水潭學生本來也想叩闕,卻受阻於石大人……」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若有所思的看了石越一眼,方繼續說道:「本朝太祖太宗皇帝以來,從來沒有因為議政而加罪於大臣,這學校的學生,實是未來之大臣,他們議論時政,可以培養他們以天下為己任的士大夫精神,如今竟然橫加罪責,想借此塞天下人之口,臣以為這種事情,正是東漢亡國的原因。」   趙頊想了想,覺得王安國說得也有理,便說道:「你說得雖然不錯,但是沒有定案,現在下結論,似乎早了一點。」   其實趙頊本人是無可無不可,只不過這件事不給王安石一個交待,王安石斷不能答應。而鄧綰這個傢伙卻一頓亂搞,讓自己變得沒有辦法給石越一個交待,他也挺煩惱的。但是騎虎難下,如果沒有定案就虎頭蛇尾,不說王安石要和自己鬧多少彆扭,就是讓天下人笑話,也太不成體統。他一心想要變法,而變法若要成功,朝廷的威信是最重要的。   王安國聽皇帝如此說,便說道:「既然陛下明白,就請先下旨放了孫覺吧。孫覺是朝廷大臣,無罪而被關在開封府,實在不成體統。另外,亦請皇上下命韓維限期定案,派人溫言遣散聚集在開封府外的孫、程弟子。」   石越見王安國如此仗義直言,當下也說道:「臣身處嫌疑,本不合多說什麼,臣只求皇上許臣致仕。」   趙顥是外藩,皇帝不問,對於朝政他就不會發表意見,此時聽石越想「退休」,未免感到有點不倫不類,不禁望了皇帝一眼。   趙頊擺擺手,說道:「王卿所說的,照準。石卿說什麼致仕,自然不許。你能阻止白水潭學生叩闕,頗識大體,朕很欣賞。現在是大有為之時,朕還要你輔佐朕成為一代明君,你豈可因為一點小事就棄官而去?先辦好你胄案虞部的差使。昌王一向很欣賞你的,有時間你們多親近親近。」   石越硬咽道:「兄弟骨肉下獄,臣方寸已亂,如何能夠視事?」   王安國聞言,溫聲道:「石大人所言差矣,大丈夫處事,當公私分明。若以私心而壞國事,變非人臣之道。」他這話半為勸石越,半為向皇帝表明心跡。他和王安兄兄弟之情甚厚,王安石對他和王安禮,算是半父半兄,但是最後這兩個弟弟都和王安石政見不合。王安禮還比較溫和,而王安國卻是敢直言無諱的。   趙顥若有所思的看了石、王二人一眼,向趙頊長揖賀道:「皇兄得人若此,實大宋之福也。」   終於看到了事情有向良性發展可能的石越,興沖沖的連家也沒有回,直接去了桑府報訊,他實在太想給桑夫人和桑梓兒一個好消息了。   桑夫人聽石越把事情說完,疑惑的問道:「限期定案是什麼意思?如果長卿定了罪怎麼辦呀?」桑梓兒顯然也不明白這之後的玄機,瞪大眼睛望著石越。   石越微笑道:「皇上下令釋放孫覺,連孫覺都已不問,長卿更加談不上有什麼罪責可言了。況且韓維是個好官,不會胡亂定案,既然時間不夠,長卿多半是要以證據不足釋放的。」   桑夫人還是有點擔心,歎道:「要是包大人還在開封府就好了,有包大人在,我們也不用擔心長卿會被冤枉。」其時包拯死去不過十餘年,百姓對包大人都非常的懷念。連夷人歸附,皇帝賜姓,夷人都說聽說包大人是個好官,希望皇帝能賜他們姓包。桑夫人對韓維不夠信任,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桑俞楚嚴肅的刀削臉上難得露出一絲微笑,「夫人又瞎說什麼,子明都說沒事了,肯定就不用擔心了,我們就等著長卿回來。」   桑夫人啐了桑俞楚一口,埋怨道:「你兒子入獄,你自然是一點都不擔心,沒見過你這樣做爹的。我就這麼一個兒子,他一天不回到家裡,我一天不能放心。明天我要去大相國寺去求佛祖保偌,梓兒,你明天陪娘一起去。」   石越知道宗教有助於人們心情得到平靜,便笑道:「伯母說得不錯,明天妹子就陪伯母去大相國寺一趟。我還要去一趟馮丞相府和王丞相府,韓維那裡我要避嫌,不能親去,還要托二位丞相幫我說幾句話。」   桑俞楚奇道:「王丞相,王安石嗎?如果他肯說一句話,那就太好了。」他也是關心則亂。   石越知他誤會,也不說明,淡淡一笑,便告辭而去。   兵器研究院的事情全部交給了李丁文和沈括一起主持。李丁文一面要負責兵器研究院的重建,一面要幫助他處理胄案虞部一大堆事務,件件都要寫好節略,以便他第二天按節略處置,同時還要幫他出謀劃策,想辦法營救桑充國出獄,便是個鐵人,也得累趴下。   而沈括也好不到哪去,主持兵器研究院之外,還要跑白水潭協助程顥處理校務,勸說學生;一面自己還有公務在身,包括還要協助治水。好在程顥不比程頤,程顥是個頗有人格魅力的人物,白水潭的事情,在此非常之際,他也能處置得井井有條。   但饒是如此,石越還是感到身邊人材缺乏,自己說起來不過一個小官,管的事情也不過一丁點,但是遇上一點風波,立時就把所有的人忙得幾乎首尾不能相顧。   在這種狀況下,他也實在沒有時間在桑家呆太久。不知道為什麼,突然他特別想念唐棣等人,只是在一個資訊原始的時代,他們現在不會知道桑充國下獄的消息。   大相國寺在北宋號稱「皇家寺」,皇家祁福,甚至進士題名,多在大相國寺舉行,這裡又是開封最繁華的商業區所在,人來人往,自是熱鬧非凡。   桑梓兒陪著桑夫人在大相國寺外下了馬車,數步一叩頭的向天王殿慢慢走去。五間三門,飛簷挑角,黃瓦蓋頂的天王殿,供奉的是釋迦摩尼二億四千年後的接班人,號稱「未來佛」的彌勒佛,另有四大天王侍立其間。   桑梓兒並不信佛,比起要二億四千年後方能降生於人間的彌勒佛,她更願意相信石越能幫她哥哥早日脫離牢獄之災。但是在這天王殿裡面,偷眼看著那個位慈眉善目,笑容可掬,端坐於蓮花座上的彌勒佛,她心裡亦不敢存半絲不敬之意。恭恭敬敬的上了一柱香,在心裡默禱:佛祖保偌我哥哥早日平安無事……   禱告完畢,忽聽到旁邊有一個女子在低聲祁福,斷斷續續聽到一些「……石公子……平安無事」之類。她畢竟只是個十幾歲的女孩兒,便忍不住向聲音那邊望去,卻是一個容貌秀麗的女子,微閉雙目,在那裡低聲祁福,旁邊還跟著一個丫環。   這個女子就是楚雲兒,雖然曾經到過桑家,但是桑梓兒和桑夫人卻是不認識的。楚雲兒禱告畢了,睜開眼來,卻發現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在偷偷瞧自己,不禁莞爾一笑。桑梓兒亦微微報以調皮的一笑。   兩個女孩兒正在用微笑打招呼的當兒,突聽到外面一陣忙亂,兩人都有點好奇的心性,便向彌勒佛告了退,出了殿來,原來卻是有人去大雄寶殿進香,顯是權門勢家,驚得大相國寺方丈親來接待,故此驚惹了外面的香客。   桑梓兒見識有限,只是想瞧個熱鬧,偷眼瞧楚雲兒之時,卻發現楚雲兒眉頭微蹙,她便忍不住問道:「這位姐姐,這些進香的是什麼人呀?」   楚雲兒見她相問,展顏笑道:「不敢,這是王相公的家眷。」   桑梓兒聽到「王相公」三個字,便有點上心,因問道:「是哪個王相公?」   楚雲兒的丫頭嘴快,脫口答道:「便是那個拗相公。」   桑梓兒因為哥哥下獄,也聽石越和桑俞楚說起原由,總之和王安石有扯不清的關係,聽到是王安石的家眷,心裡有點不舒服。勉強笑道:「姐姐認識的人真多。」   楚雲兒微微一笑,「我哪裡能認識王丞相,不過剛才王丞相家的兩位公子過去,我略有點眼熟,所以才知道。」   旁邊有幾個進香的女子聽楚雲兒說起王家公子,有人便打趣道:「王家二位公子,可都是人間才俊呀。」   「聽說王家大公子在聖上面前,也是說得上話的。」   「王家大公子便是好,又能如何,人家早就娶了龐家小姐,才子佳人……」   「這兩位姑娘都是天生麗質,哎,可惜呀……」   桑梓兒終究是小孩子,聽人家說可惜,便忍不住問道:「可惜什麼?」   一句話惹得那些女子笑成一團,有人便答道:「自然是可惜不能嫁進王家呀。」頓時把桑梓兒羞得滿臉通紅,心裡又有幾分氣怒,忍不住冷笑道:「你們這些人沒見過什麼世面,王家又算得了什麼?我便是嫁人,也斷不會嫁進什麼王丞相家。」   有人見她天真可愛,不通世故,更覺得有意思了,便有人取笑道:「王丞相家的公子還不行,看來姑娘是想入宮侍侯皇上吧?」   楚雲兒見桑梓兒實在很可愛,這裡小臉臊得通紅,心裡便想保護她,於是對那些人冷笑道:「你們自己削尖了腦袋想嫁進丞相府,卻來取笑這位小妹妹。真是好沒由來,須知這世上的人物,未必便只有王家的兩位公子。」   「這位姑娘別說大話,若王家公子你都看不上,還有哪位能比得上呢?家世人品相貌事業,王家公子哪一樣不是上上之選?」這是典型的三八。   楚雲兒冷笑一聲,也懶得回答。她那丫環卻無所顧忌,叉著腰嘲笑道:「真是井底之蛙,白水潭山長,皇上親賜同進士及第的石大人如何?比不上嗎?便是白水潭學院的桑公子,也未必比不上王家公子。」   桑梓兒聽到一怔,見這丫環如此看重石越和桑充國,忍不住對楚雲兒主僕更平添了幾分好感。   可這丫環說話太沖,一句「井底之蛙」,未免得人給得罪了。有人便冷笑道:「小姑娘,我勸你死了這條心吧,石大人是皇上面前的紅人,諒你也高攀不上。桑公子雖然不錯,此刻卻在開封府的大牢中,你此刻若來個美人救英雄,劫獄私奔,倒也是說書人的一段佳話,只是要說桑公子和王家公子比,未免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便是石大人,只怕也脫不了幾分干係。」   白水潭的事情,在開封府自然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三姑八婆,也自有她的一番見識。此時說了出來,竟似個政治評論家,把其中利益關係看得一清二楚。   桑梓兒聽她們說到自己哥哥,她關心則亂,急道:「桑公子肯定會出獄的。」   「這位姑娘,看你急成這樣子。其實桑公子能不能出獄,還不在王丞相一句話嗎?」   「你胡說八道,石大哥說他有辦法的!」桑梓兒一急,忍不住連「石大哥」都說了出來。   楚雲兒心裡一驚,連忙過去拉了桑梓兒的手往殿裡走去,一邊安慰:「妹妹,別聽她們胡說八道,這些三姑八婆知道個什麼……」   雖然桑梓兒對石越抱有極大的信心,而石越亦確有樂觀的理由,但是事情卻並非總能盡如人意。   韓維接到皇帝的手詔之後,和曾布面面相覷,幾次過堂,孫覺、桑充國談笑自若,程頤辭色俱厲,現在唯一能定案的,只有段子介阻差辦公。鄧綰卻大言不慚:「二公何必擔心,若讓鄧某用刑,還怕桑充國不招,數日之間,便能有結果。」   韓維冷笑道:「屈打成招,那是冤獄,不是定案。」   曾布也說道:「桑充國一介書生,若抵訊不過,死於堂上,我們三人都脫不了干係,當務之急,是搜捕那十三名學生。」   鄧綰只不住冷笑:「桑充國什麼也不招,天下之大,怎麼去搜捕那些人?」   爭論不休之下,結果三人乾脆各自拜表。   韓維上的結論是:「孫覺、程頤為《白水潭學刊》編審,其縱容之情屬實。然臣以為書生議政,並非有罪,宰相當寬弘以待,以免阻塞言路。桑充國實不預此事,此鄧綰無事生非,當無罪釋放。段子介阻差辦公,杖責二十。臣另有表彈劾鄧綰……」   曾布則拜表:「孫覺、程頤縱容之情自是屬實,難逃其罪。桑充國實不預此事。段子介阻差辦公,當杖責釋放。」   鄧綰又自有不同:「查白水潭之案,桑充國實為主謀。其素代石越主持校務,凡諸事未經其手,焉得施行?然臣沮於韓維、曾布,多有掣肘,遂不得定其罪實。孫覺、程頤二人,或有官命在身,或當世之所謂大儒者,卻肆意縱容門生,詆議朝政,攻擊大臣,下獄之日,又陰使門生故吏喧嘩於市井當中,其心實不可測。若不嚴懲,難戒來者。段子介一舉子,腰懷白刃,公然脅迫朝廷命官,目中無全王法,名為聖學弟子,實無異於亡命之徒,臣以為當革去功名,永不敘用。又十三主犯逃逸不知所蹤,當行文各路通緝。石越管教失當,白水潭所致,竟皆為亡命無法之輩,平日已於酒樓拳腳相向,一朝有事,或逃逸王法,或持刃抗命,臣實憂之。請議整頓白水潭學院,勿使魚龍混雜,後患無窮。臣另有表彈劾石越無禮法治邪說等十事,彈劾韓維與石越為朋黨沮喪斷案等七事。」   三人表章同時奏上,立時引來軒然大波。   趙頊本來想從輕處置這件案子,快快結束。不料三個法官意見各有不同,而且至於互相攻訐,真是讓他無比氣憤。而段子介竟然以白刃拒捕,更讓他覺得不可理喻。而三個宰執大臣的意見,卻完全相反。   王安石認為公開詆毀朝政,有損朝廷變法之威信,這件事自當嚴懲。而從段子介等諸事看,白水潭的確魚龍混雜,的確需要整頓。對於桑充國,他反而沒什麼意見,畢竟桑充國還不值得他重視,只要給天下人做了一個樣子,告訴他們朝廷推行新法的決心容不得別人說三道四,順便能在白水潭施加自己的影響力,這件事就算是可以了。   馮京沒有辦法和王安石正面交鋒,就乾脆擊攻鄧綰其心不正,判案必然不公。當韓維所說為是。而白水潭學院縱有輕狂之士,亦與石越無關,對白水潭學院也無大損,因為沒有人可以保證幾千人裡沒有一兩個輕狂之人的。   王珪誰也不想得罪,乾脆來個稱病,躲得遠遠的。   韓維和石越,因為受到鄧綰的彈劾,不得不暫時避讓,等待皇帝做最後的裁決,因為鄧綰是諫官,他是有特權的。其實韓維是避之惟恐不及,恨不得受鄧綰彈劾,不用去管這宗差使。只是心裡恨鄧綰恨得牙庠庠的,連續上表彈劾鄧綰,一直翻老賬,罵鄧綰人品不堪,是王安石的奴才。   而石越卻斷非坐以待斃之人。皇帝的心意一日三變,一方面自然覺得王安國等人說得對,讀書人議論時政,並非壞事,甚至是好事;一方面又覺得王安石說得有理,讓這些胡說八道,對變法所需要的威信,是個極大的打擊,自己猶須保護這些堅持變法的臣子,在這件事上,斷難退步。對於白水潭學院,一面他又偏向石越,以為石越所學,實在談不上什麼邪說,白水潭學院自有可取之處;另一方面,他又不能石越的百家爭鳴政策,更不能接段子介拿著彎刀拒捕這樣的事情。   趙頊的心意如此搖擺不定,做臣子藉機互相攻訐,那就在所難免了。更何況,朝廷的大臣,本來就因為政見不同而面和心不和。   然而看到鄧綰步步緊逼,王安石意欲插手白水潭之後,石越已經沒有絲毫退路了。本來他還是希望在這件事上能夠不了了之,和王安石有一個妥協。但是白水潭學院是石越心血所繫,可以說是他辛苦經營,好不容易才有今天這般成績的老巢,是他心中影響歷史轉輪的能量之源。王安石想藉機加深對白水潭的影響力,那是把石越逼上了絕路。   李丁文雖然不知道石越心中所想,但是他的看法與石越也是一樣的。白水潭學院是石越名望所繫,將來從這個學校走出來的,毫無疑問都是石越系的精英,從長遠的眼光來看,石越的政治根基,必然以白水潭為主。如今王安石想要插手白水潭,無論是對石越的現在還是未來,都構成了嚴重的威脅。   在王安石現在把石越對皇帝的影響力減到一個相當的微弱的境況下,石府紙窗紅燭之下,一個陰謀開始發酵。   開封府的酒樓裡,有人在竊竊私語:「你知道嗎?皇上本來有意釋放孫覺的,結果被鄧綰進讒言而阻止了。」   「早聽說了,韓大人和石大人,聽說都官位不保呢……」   「你們都不知道吧?王相公要整頓白水潭學院了。凡是和新法不合的,全部要趕出白水潭學院。」   「是啊,白水潭十三子可能被通緝呢。」   「你們知道什麼呀?其實這件事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石大人獻青苗法改良,斷了一些人的財路,他們在王相公面前構陷,所以石大人和白水潭才倒霉的。」   「誰說不是呢,這次寫的文章,就有說免役法不好的。」   「哎,桑公子挺好的一個人,就這麼被關著,出不來了。」   「是啊,段子介還要被革了功名呢。」   「石大人連胄案虞部的差使都不管了,稱病在家,看樣子真是出事了。」   「這還假得了嗎?先是國子監,再是白水潭。聽說丞相府已經在商議,派開封府的邏卒上街,敢說新法壞話的,立即抓進大牢。」   各種各樣的耳語,風一樣的傳遍了開封府的大街小巷。關於孫覺和程頤會充軍刺配的小道消息,關於石越韓維會被罷免的謠言,關於王安石要把白水潭非議新法的學生全部趕走的傳聞,被人們說得有鼻子有眼。   而事情的發展似乎也在漸漸證實這些傳聞非虛。先是王安國再次上書,問皇帝為何不遵守諾言,本來說釋放孫覺的,結果又沒有放了,而案子拖延不決,現在人心浮動。然後又從胄案虞部得到證實,石越的確是稱病了,而且已經向皇帝請求致仕。接來韓維再次請郡的消息也傳來了。所有的人都能感覺到一場政治風暴正在襲來。   事情在熙寧四年十二月初十爆發,起因是久拖不決的情況下,王安石堅持讓鄧綰主審此案。結果鄧綰第一次開堂,就對桑充國用了刑,桑充國被打得遍體鱗傷的消息被獄卒傳了出來,桑夫人當場昏倒,而在白水潭與國子監,卻無疑是點燃了火藥桶。   原本情緒就很激動的學生們頓時失控,而程顥因為弟弟系獄,數次上表營救,都沒有結果,當天去了石越府商議對策,沒有人管制的學生在張淳、袁景文等人的率領下,整個學院有三分之二以後,差不多四千多人,一起寫了狀詞,前往登聞鼓院擊鼓上告,而國子監受了一肚子鳥氣的學生也有三四百人過來聲援。   登聞鼓院判官見了這個聲勢,哪裡敢出來接狀紙。鄧綰還是他頂頭上司呢。學生們眼見不行,一氣之下有人使把登聞鼓院的鼓給砸了。然後前往御史台,要求御史台管這個事。御史台正好御史中丞出缺,沒有人主事,而大部分御史都和王安石不太合的,更加懶得出來管,有人叫了個小吏出來,告訴學生們:「這件事你們應當去找王丞相,或者去開封府。」   學生們又一起到了開封府,韓維已不管事,鄧綰早已回去。開封府推官下令緊閉大門,也不想出來惹事。此時學生們已是圍著開封城繞了一圈,跑了無數個地方,都是互相推諉,連個主事的官員都沒有見著,心裡哪個氣憤呀。有人便提議去王安石府,國子監的人對於各位宰相執日的情況瞭如指掌,便馬上有人反對:「王安石現在在中書省執印,去他府上沒有用。」   一個叫李旭的國子監學生站了出來,厲聲喝道:「諸位,我們一不作,二不休,不如叩闕上書。諸位以為如何?」   張淳、袁景文早有此意,就是不知道國子監的學生之意,這時候見他們主動倡議,哪有不同意的?便是學生中有幾個老成持重之輩,在這種情況之下,也不能反對了。於是眾人推舉出幾個文采較好的,和張淳、袁景文、李旭一起,共是十七人,做為領袖,起草奏章。   這些人就在開封府前找店子買了文房四寶,寫了洋洋灑灑萬言之書,請求皇帝釋放桑充國等四人,赦免白水潭十三子,罷鄧綰,廢免役、保甲二法等等。文章寫好後,當眾宣讀通過,眾人便浩浩蕩蕩向皇城進發,幾千人跪在宣德門外的御街之上,黑鴉鴉的一片,差不多跪了幾百米。然後由張淳等人帶頭,三呼萬歲之後,放聲痛哭,一時間哭聲震天,連內宮都聽得到。   這是北宋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大事,眾官員手足無措,不知道如何應付,禁衛軍虎視眈眈,卻也不敢輕舉妄動。這些學生在汴京城裡到處遊行告狀之時,王安石便已得到消息,正想叫人去趨散,不料他們竟然跑到皇城來鬧了。   趙頊聽到外面哭聲震天,早就叫中官去打聽,又命人火速宣王安石等大臣見駕。結果中官和王安石幾乎同時到達,王安石站在那裡聽李向安跪奏:「是白水潭與國子監學生叩闕上書,訟桑充國之獄,約莫有五六千人之眾。」反正是估計,他也不怕多說幾千人。   趙頊聽了又是惱怒又是心煩,因說道:「這些學生這樣胡來,成什麼體統?」   王安石亦皺眉道:「臣當出去將他們勸散。」   馮京也說道:「臣當與王丞相同往。」   樞密使文彥博也請求一起去。   趙頊臉色才好看一點,說道:「既如此,勞煩諸卿。」   三人在侍衛的保護下到了宣德門外,王安石見竟然有這許多人,也感到有點意外,因問道:「你們來這裡叩闕,所為何事?」   這些學生看見王安石,可以說氣不打一處來,張淳傲然說道:「學生為白水潭冤獄而來,為王丞相欲清洗白水潭而來,為免役、保甲二法害民而來!」   馮京見他說話無禮,雖與王安石不合,亦忍不住喝道:「放肆,你竟敢如此無禮。」   張淳冷笑道:「當此禮崩樂壞之世,學生已不知禮為何物。似鄧綰這種無恥小人亦可以為知諫院,似桑充國公子、孫覺大人、程頤先生這樣的正人君子卻要受牢獄之災,被無妄之刑,學生敢問諸位相公,禮法公義何在?」   袁景文也高聲說道:「學生引經典,議論時政,實在不知何罪之有?歷史上有此罪之時,是周厲王時,是秦始皇時,是東漢十常侍亂國之時。顏子、子思子、曾子、孟子,誰不曾為布衣?當他們為布衣之時,議論時政,可曾有錯?配享孔廟的聖人們曾經做過的事情,為什麼就要禁止我們做?學生聽說王安石之子雅善法家申商之學,難道法家之偶語律反而是禮法的表現嗎?」   王安石冷笑道:「你們倒會強辭奪理,既然自稱聖人門徒,難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都沒有聽說過嗎?」   張淳傲聲道:「王丞相常常譏人不讀書,難道石山長《論語正義》王丞相也沒有讀過?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沒有說不在其位,不能議其政。觀孔子一生,不在其位而議論其政之事,舉不勝舉。王相公難道連這也不知道?」   王安石哼了一聲,厲聲說道:「強辭奪理!儘是巧言令色之徒。你們若要上書,可去登聞鼓院,可去開封府,來這裡做什麼?驚了聖駕,其罪不小,速速散去。」   李旭冷笑道:「登聞鼓院大門緊閉,開封府閉門不納,我們上告無門,只有告這個御狀。我們一心為國,並無私心,哪怕什麼罪名?」   袁景文也說道:「請王丞相接我們萬言書,給我們一個答覆吧。」說著便把萬言書遞給王安石。   王安石接過萬言書一看,慘然變色,說道:「罷,罷。」遞給馮京看了,轉身便往宮中走去。馮京和文彥博一看,知道這萬言書所說若是採納,等於是逼王安石辭相,他們也不再多說什麼,跟著王安石去見皇帝。   把學生們的請願書交到趙頊手中,王安石突然有了一種萬念俱灰的感覺,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無力感。他一心一意,銳意變革,可以捫心自問,毫無自私自利之意,完全是為了國家的昌興,百姓能過上好日子,可是卻被這眾多的學子視為仇敵,幾千學子聚集宣德門前,竟是為了廢除免役法和保甲法。   其實他根本沒有想到學生們雖然提出廢除免役法和保甲法,卻並非是他們聚集宣德門前請願的本意,但在王安石心中,自然什麼桑充國、什麼鄧綰,都不過是一個借口,學生們的目的,自然是針對新法而來的。所以他才更加的失望。   沒有一個人是不渴望被理解的,特別是一個有了一種高尚的目的之時,被數以千計的學子誤會、不能理解到這種地步,王安石實在深受打擊。   趙頊聽王安石匯報出去面見學生的經過,草草看了一遍學生們的請願書,沉著臉說道:「諸卿,此事當如何處置?」   雖然心裡很反感學生們這種極端的行為,這是對政府權威的公然挑戰,但是趙頊也能明白,這種事情處置不當,史筆無情,他在後世就會被天下人譏刺。他頂住層層壓力推行新法,銳意求治,是希望在後世留下萬世之美名,否則以帝王之尊,他何須自苦如何?如果將來史書之上,記下他趙頊鎮壓學生,後世會不會把他和東漢恆靈這樣的昏君相提並論,那實在可畏。   王安石叩首說道:「陛下,臣為相無能,致有此變,雖自問本心無愧於天地神明,然而卻終不能見容於世俗。因為臣的無能,把陛下陷入今天這樣的困境,臣實在有負陛下厚望,臣自問也沒有能力再處相位上,請陛下允許為臣歸老,了此殘生。亦可以謝天。」說到最後,心有所傷,不禁老淚縱橫。   一生心血,滿腔報負,竟然要如此收場,情何以堪?   但是宣德門前數千熱血沸騰的學子,是無法理解王安石的這種心情,幾千人靜靜的跪在御街上,默默等待皇帝的回答。宣德門前的氣氛,也是一種深深的悲情與憤慨。   滿臉病容的石越在離學生們幾十米的地方下了馬車,在侍劍的攙扶下緩緩走向隊伍的前列,有學生發現了石越,頓時「石山長」、「石山長來了」這樣的聲音響成一片。   看不出石越眼裡有什麼感情,在病容的掩飾下,石越看起來非常的疲憊,在某些人看來,現在可以知道石越「告病」並不是做假,至少不完全是一種政治姿態。   然而看到這幾千個與自己年齡相若的學子,石越心裡卻有一種罪惡感。是自己和李丁文一起親口商議,定下計策,挑撥起學生們本已漸漸平穩的情緒。把程顥在關鍵時刻調開白水潭,李丁文暗暗吩咐人在酒樓茶館散佈流言,挑撥親密的學生的情緒,讓他們在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中把情緒推向更激烈的地步,買通獄卒放出桑充國被用刑的慘狀……所有的一切,自己都有份。   為了緩解政治上的困境,不惜把這些大宋的精英玩弄於股掌之中,把他們推向一個危險的境界——如果皇帝決定鎮壓,那麼自己就會是千古罪人,因為大宋的元氣,經此一次,沒有五十年無法恢復——石越想起李丁文對自己信誓旦旦的保證:「以皇上的性格,雖然剛毅果敢,但絕非無道之主,斷不至於如此的!」但是這種單方面的保證,真的是自己可以如此佈置陰謀的原因嗎?   「為了達到一個最高尚的目的,可以使用最卑鄙的手段。」想不到自己倒真有馬基雅維裡主義者的潛質,在書房密謀之時,自己可不曾有過半點心軟的。但是看到這一雙雙真摯的眼睛,石越卻無法做到那麼坦然。   但是戲還是繼續演下去的!   王安石和鄧綰把自己逼到了一個危險的境界,白水潭學院是自己賴已改變歷史轉輪與大宋國運之根基,而桑充國在此時此刻又是其中關鍵的一個人物,自己是完全沒有退路了。   「如果任由他們步步緊逼,那麼公子的政治威信會蕩然無存,將來的前途,頂多是皇上的一個詞臣,一個司馬相如,東方朔一流的角色,公子,這樣的前途,你能甘心?」   「利用白水潭數千學子的力量,是我們手中能把握的最重要的籌碼,只有依靠這個力量,我們才可能和王安石下完這盤棋,但這個力量使用出去,雖然能致鄧綰於死地,能重傷王安石,卻一樣也會嚴重傷害到我們自己,無論是白水潭還是公子,將來的處境都會變得更加微妙……」   「然而我們沒有選擇了,兩害相權取其輕!」   「為了盡量消除對公子的負面影響,還有更多的事情要做。皇上對公子的信任,同樣也是公子能一展胸中抱負的關鍵因素。」   「……」   李丁文的分析,不能說沒有道理。況且石越也知道,他絕對無法忍受王安石把手伸進白水潭的!一邊回想著李丁文的話,一邊調整心中的情緒,終於,請願學生們的隊伍的最前列,已經到了。   石越狠狠的盯著帶著的幾個學生,十七個領袖中,白水潭佔了十二個。石越心裡忽然有點感到驕傲,這畢竟是「學生運動」呀,自己對白水潭士風的培養,並沒有白廢。   犀利的眼光在十七人臉上掃過一遍,石越發生自己能叫得上名字來的,只有張淳、袁景文,還有一個叫吳晟的學生三人而已。白水潭雖然貫徹了自己的一些精神,但在某種意義,卻是桑充國的學校,這一點石越亦不能不承認。   好半晌,石越厲聲說道:「你們這樣做,欲置君父於何地?」   袁景文是深受石越影響的學生,雖然頗有主見,卻畢竟師事石越,並不敢回答。張淳卻不怕石越,當下抬了抬頭,朗聲回答:「皇上本是明君,我們這樣做,並不會損害皇上的英明。皇上若然納諫,必能流美名於千古。學生不明白石山長所說的是什麼意思?」   石越在心裡讚了一聲好,口中卻毫不鬆軟:「那麼你們前來,又是想做什麼?」   張淳正容說道:「已上萬言書,請釋桑教授四人之獄、赦免十三同學、罷鄧綰、廢免役、保甲法。」   石越高聲冷笑道:「這是想挾眾意脅迫朝廷?朝廷自有處置,你們如此行事,要天下如何看朝廷?要後人如何看今世?」   「我們不過進諫言,伸正義,朝廷能嘉納,天下之人,當知本朝君明臣賢,後世之人,亦當讚美皇上宰相胸懷寬闊,以仁愛治國。」張淳辯才極佳。   「既然已進萬言書,為什麼還跪在這裡?理當速速回校,等待皇上與朝廷的處置,跪在這裡不爽,又是什麼用心?」石越高聲質問,一邊又說道:「大家立即回校,皇上聖明,當自有處置,如果跪在這裡非要一個結果,這和脅迫朝廷,又有什麼區別?」   石越和張淳的這番對白,數千學子聽得清清楚楚,有些人怨憤更甚,以為石越不站在他們一邊,心中的悲情意識更濃,反而更加堅定;有些人難免失望,看自己到崇拜的偶像竟然站在自己的反面,置自己的兄弟桑充國於不顧;有些人則心生猶豫,以為石越說得有理。但沒有帶頭動身,眾人便都不願意動,沒有人希望自己被看成孬種,以後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但是無論是誰,對於這些心中並沒有反對朝廷意識的學生們說,石越最後的質問,是難於回答的。連張淳都一時語塞,不能回答。   石越正要乘勝追擊,李向安卻突然出現了,並高聲宣旨:「宣石越覲見。」   沒奈何的石越只好跟著李向安去見皇帝。他的這一番表現,早有人報給趙頊和諸宰相知道了。   趙頊看著病容憔悴的石越,還沒有說話,石越就開始請罪:「臣治校無方,出此大亂,實在無顏見皇上。臣請皇上治臣之罪。」   趙頊擺了擺手:「治你的罪又能如何?雖然你脫不了干係,但是這件事情也不是你能料到的。你的處分,以後再議。」   石越知道出了這樣的大事,御史台不彈劾自己,那是絕不可能的。處分是難免的事情,但是處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的對自己的信任。   而趙頊對石越的偏愛,甚至超出石越自己的預料。   馮京說道:「石子明之處分,臣以為是免不了的,但當務之急,是把這些學生趕走,這樣實在太不成體統。」   文彥博本來和王安石私交不錯,只是因為政見不合而漸漸疏遠,這時候看到王安石這樣的狀況,卻也不願落井下石,亦只淡淡附從馮京之議,說道:「馮丞相說得不錯。」   眾人在這裡商議了好一會,大家對王安石請辭都不置可否,表明了一種微妙的態度。既不想落井下石,卻也不願意挽留。趙頊很是氣憤,他並不想讓王安石辭職,他很明白這時候讓王安石去職,無疑是宣佈新法夭折。何況他也很倚重王安石。然而他更希望有臣子來挽留王安石,他就順水推舟允許,這樣上上下下更加好看。   石越卻不知道這些,他看到王安石心不在焉的樣子,又不置一辭,心裡正有點奇怪,因多看了幾眼。王安石見他如此,勉強笑道:「在下已經請求歸老了。」   石越吃了一驚,連忙說道:「此事萬萬不可。」   這一下,王安石、馮京、文彥博都吃驚的望著石越,他們都沒有想到石越會這麼鮮明的反對王安石辭職。只有趙頊終於高興了一點,因說道:「此事朕亦以為不可。」他本來是想把這事托一托,等過了幾天,自然會有臣子來反對王安石辭職,沒想到石越態度這麼鮮明。   他也知道白水潭之獄,石越未必能接受,在這種情況下,石越還能如此公而忘私,更讓他讚歎了。   石越心道:「王安石現在辭職,誰來為相?呂惠卿不在,曾布和自己資歷遠遠不夠,上台的肯定是個保守派,最好的狀況也就是個惟皇帝之命是從的傢伙,政治風氣若是萬一轉為保守,自己說不定就會成為眾矢之的。這怎麼行呢?」   這番話自然是不肯說出來的,嘴裡說的卻是:「臣以為學生叩闕於宣德門外,是非未斷,而朝廷罷宰相,此事必為天下所笑。況且這些學生也並非針對王丞相而來,也並非針對新法而來。王丞相為相,臣雖然不能完全贊成他的政見,但是也不敢以私心而壞國事,宰相如果有罪,也應當因為他有罪的那件事而罷免。今日之事,激起大亂是知諫官鄧綰,與王丞相有什麼關係?」   這番話說得趙頊點頭稱是,馮京和文彥博在心裡暗怪石越迂腐,王安石卻是百感交集。但是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考慮,他也要表明辭職的態度,如果這時候還在相位上安之若素,那麼自己的政治威信可真要蕩然無存,更何況他是的確有心灰意懶的感覺。   他長歎了一口氣,說道:「臣無顏面對皇上,去意甚艱,還望皇上成全。」   石越正色說道:「王丞相,現在最重要的事情,不是你辭職之事。這件事可以以後再議,皇上自有主張。臣以為,現在最重要的,是把學生們勸散回校。否則實在不成體統。」他後半句話是向趙頊說的。   眾人點頭稱是。   趙頊應問道:「石卿之意,當何處置?」   石越沉吟說道:「臣以為就一個字,拖。」   馮京問道:「怎麼拖?學生聚集於御街不散,如何拖法?」   石越道:「學生請願,原是為桑充國之獄,若以臣之私心,則是希望陛下能釋放桑充國,這樣學生自散,而兄弟之義可全。然而此非為國家謀,學生既以此獄為冤獄,陛下可以下詔告訴他們,暫免鄧綰,另責賢能官吏主審此案,必還學生一個公道。若果違國法,則雖萬人叩闕,亦不能赦免;若真是冤獄,皇上聖明,亦不會冤枉忠良。學生既是為此獄而來,則皇上已經罷免主審官,重新擇人審問,學生也當無話可說。」   馮京點頭贊成:「這個辦法甚好,一來保存國家體面,二來顯示陛下公允之心,三來讓學生無話可說。」   文彥博也道:「若是因為學生叩闕,便盡從其議,臣是絕不敢苟同的,以後小人若學了這個樣,朝廷就毫無威信可言。這個方法不錯,臣也贊成。但是煽動學生來叩闕的主謀,事過之後,亦當懲戒,否則的話也太不成體統了。而且要追究是否受人指使,此事不明,只怕石大人也有幾分不方便。」他的言外之意甚明,文彥博對石越,也免不了有幾分懷疑之心。   馮京卻從另外的角度說道:「不錯,隨從的學生可以不問,以示朝廷寬大之議,而主謀的學生,無論桑充國之案結論如何,都應當嚴懲。至於幕後主謀之人,或有或無,以後再說。臣敢保石子明斷然與此事無涉的。」他是維護石越之心。   石越聽到他們要秋後算賬,本來是想委婉表示反對之意,但是文彥博所說,便是連自己也扯上了干係,話到嘴邊,只好收回,附議道:「臣也以為正當如此。」一邊在心裡暗罵自己無恥。   趙頊卻也有自己的考慮,想了想說道:「諸卿說得不錯,只是什麼幕後主謀,那是子虛烏有之事,這件事就不必追究了,否則人心不穩,不知道牽連多少人。只懲戒一下帶頭的學生便是。」趙頊愛讀史書,知道「構陷」二字,最是容易寫,這種事情的主謀,如何追究?根本無從查起。何況如果真的有,牽連的必是朝廷重臣,更加不得了。還不如故意示天下以寬仁。   詔諭請願學子的詔書寫得滴水不漏,一面嚴厲責怪學生們行事衝動,行事非禮逾制;一面亦安撫學生,說他們其心可嘉,皇上能夠理解;對於學生的要求,則是指出朝廷自有法度,皇帝應當依著禮法律令行事,處事應當示天下以公,因此白水潭之獄,要審明後方能處置,但也請學生們放心,朝廷必有一個公正的結果,鄧綰處置失當,朝廷當另委官員審查;而對學生們要求廢免役、保甲法,則提出嚴厲的質問,認為這件事情應當由朝廷大臣來決定。   「……(桑充國)彼若有罪,雖萬人叩闕,朕不能赦其罪;彼若無罪,便眾口鉗之,朕亦不能治其罪。朕為天子,當示天下以公……」馮京一邊朗聲念著這道詔書,一邊看著這些學生的反應。   學生們果然開始動搖,雖然有幾個人似乎還想爭取一點明確的許諾,但是在皇帝責以大義的詔書面前,在大部分學生感動於有這樣一個體恤下情的皇帝的情況下,詔書一讀完,有幾千人就開始高呼「吾皇萬歲」了。   張淳與袁景文等人對望一眼,才發現連十七個領袖當中,也有一大半對這個成果表示滿意而高呼「萬歲」。無可奈何之下,他們也只能表示接受,並由幾個人商議寫一道謝表和請罪的表章,交給馮京。   大宋歷史上第一次大規模的學生請願,結果差強人意。學生提了一堆要求,朝廷給出的實際讓步只是撤換鄧綰。雖然有少數學生不滿意這個結果,但是面對高舉著大義的旗幟的朝廷,他們也只能屈服。畢竟學生的請願,如果缺乏強有力的正義性,是絕對無法成功的。   躲在這件事情背後微微冷笑的,是一個叫李丁文的男人。這件事情從頭到尾沒有真正失控過,石越總算以最小的代價,打贏了他政治生涯中的第一仗。   但是這個所謂「最小的代價」,對於石越來說,也是相當的困擾的。罰俸一年,免去白水潭山長的職務,這些都還可以接受,但是接下來白水潭山長的人選的確定,如何避免朝廷借此機會通過任免白水潭山長而加強對白水潭的管制?又要如何消除白水潭學院給皇帝的負面影響——這個負面影響會直接涉及到許多有官銜在身的人不願意來白水潭任教,雖然從另一面來說,很多人也會因此更加嚮往白水潭,但是如果給朝廷和皇帝一種「白水潭是麻煩的根源」這樣的印象,絕對不是好事。   另外白水潭之獄並未結案,桑充國仍在獄中,白水潭十三子依舊是有罪之身,而新的十七個學生領袖又面臨危機,如此等等,皆是石越要謀劃的事情。   與此同時,伴隨著這次學生運動,還有一件石越管不著的事情,需要石越和李丁文一起關注。那就是如何說服王安石回到中書省做他的宰相。無論是石越還是李丁文,都承認這個時候王安石如果去辭,對石越有害無利。   一方面要制約王安石,一方面卻不能讓王安石離開權力的中心,這件事情,石越想起來就覺得諷刺。 第一卷《十字》 第七節 拗相公   世間所謂的「偉大」,其本質不過是「執著」,但「執著」的另一面,卻是「頑固」。   ——某個自詡為「智者」的人   從熙寧四年的冬天開始,開封城的天氣就一直是陰沉沉的,沉悶的天氣,和大宋權力中心的氣氛一樣,讓人感到壓抑與難受,使許多人都喘不過氣來。   馮京捧著一大堆公文如往常一樣走進中書省那簡單的廳堂裡,王安石請辭,王珪請了病假,現在掌印的宰相就只有他一個人了。馮京吩咐了各部曹的官員把公文按輕重緩急分類整理好交過來,自己便坐在案前埋頭開始辦公。少了王安石的中書省,氣氛也顯得格外沉悶。   馮京順手翻了一下公文,瞄了外面的天氣一眼,自顧自的說道:「看這天氣,說不定有大雪要下。要知會一下開封府,寒冬大雪的天氣,可不要凍死人才好。」   有人聽到馮京說話,便應道:「馮相,這事曾大人早就吩咐下去辦了,開封府推官斷不敢怠慢的,您儘管放心。」   馮京心裡不由閃過一絲不悅,曾布這個「檢正中書五房公事」,出了名的眼裡只有王安石,這件事雖然是好事,但是連自己這個當值的宰相都不知會一聲,就逕自施行,也讓人心裡真不舒服。   但他畢竟是久經宦海之人,心裡雖然不快,臉上卻不動聲色的笑道:「他倒想得周到。」又問道:「各地青苗法與京東西、兩浙、河北東三路試行青苗法今年的報告交上來了嗎?」   「前天就交上來了,曾大人和幾位大人合計,這件事要等丞相回來了再處置方為妥當,壓在那裡呢。」   馮京聽見這話,心裡更加不快。但又不好發作,倘是發作,倒是好像自己盼著王安石永遠不能回這中書省一樣了。他暗自苦笑一下,打量一下中書省的官員,十之八九是王安石一手提拔起來的青年俊傑,這些人辦起事頗有幹勁,辯論起來也頭頭是道,自己在中書省的作用,原來也不過是簽字畫押而已。便是王安石請辭,但是他那巨大的陰影,依然籠罩著中書省,中書省的大小官員們,小事自己下令施行,大事留待王安石回來,馮京有點不明白自己呆在這裡有什麼意義了。   把目光漫無目的投向窗外,馮京突然感覺到王安石像極了院子裡的那棵巨大的古槐樹,無時無刻不用自己的枝葉罩著中書省的院子。一股心煩意亂的感覺冒了上來,馮京突然有種無力感,覺悟到自己是沒有辦法取代王安石的。他揮了揮手,無力的說了一聲:「知道了。」便開始繼續辦公。   王雱一邊取下披風,一邊走向房子裡。房子裡的幾個人見他進來,都起身相迎。王雱忽然感到胸中氣血翻滾,咳了幾聲,方勉強笑道:「我來晚了。」   「公子,你已經說服丞相了嗎?」有人急切的問道。   王雱一聽聲音便知道是謝景溫,因搖了搖了頭,歎道:「我父親不是那麼容易說服的,你派人送信給呂惠卿了嗎?」   謝景溫點了點頭:「送了。不過元澤,這合適嗎?你不是說呂惠卿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嗎?」   王雱苦笑道:「事急且相權,眼下這時節,只有呂惠卿能說服我父親。如果辦這件案子的是呂惠卿而不是鄧綰的話,石越演不出這出雙簧。」   有人恨聲說道:「鄧綰行事也是太孟浪了,如今搞得我們這麼被動。」   王雱冷笑道:「事後怨人,於事何益?石越這一招,我們誰又能料到?只不過本來以為鄧綰是個玲瓏之人,做事會有分寸,才讓他去辦這件事,他是想當御史中丞想瘋了,居然這樣小看石越。」   有人笑道:「現在說這些也晚了。曾布當時首尾兩端,也是石越能得逞的原因。曾布雖然捍衛新法,但是和石越私交不錯,我們也是失算了。」   王雱循聲望去,說話的卻是新上任的監察御史蔡確,也是御史中丞的有力候選人之一,對了鄧綰的落馬,他心裡只怕是在暗暗高興。王雱心裡冷笑,口裡卻說道:「鄧綰罷知永州,並沒什麼要緊的,他始終是禮部試第一名的進士,遲早有一天能回到開封府。這裡都是自己人,大家開誠佈公,當務之急有兩件事,第一是說服我父親不要辭相,否則新法前功盡棄;二是白水潭案的主審官,一定要是我們的人,否則他們氣焰一旦囂張,以後就很難壓服下去了。」   謝景溫點了點頭:「元澤所言甚是。」   王雱又說道:「馮京向皇上推薦的人選是周敦頤,如果真要是他來做主審官,那白水潭案肯定全部是無罪釋放。」   「呂惠卿丁憂,曾布雖然精通律法,但是他已經指望不上,我們現在能推出的人選又是誰呢?」謝景溫問道。   王雱不動聲色的說道:「開封府出缺,我以為皇上之意,白水潭之案的主審官,就肯定是新任的權知開封府,這個案子審得好,權字去掉就是遲早的事情……」   他這話一說,許多人的目光立即熱切起來,但是很快又全部黯淡下去。想想自己的資歷和要面對的案子的棘手,這些人都還算有自知之明的。   王雱有點失望的望了這些人一眼,說道:「同判國子監李定、常秩都是可以推薦的人選。我會找機會向皇上推薦,但是各位也要配合我,最好是搜集一下白水潭不法亂制之事,各位御史諫官,正好順便做功課。」有宋一代,御史諫官每個月必須有彈劾的表章交上去,所以王雱稱之為「做功課」。   眾人哄然大笑,有人便打趣道:「這件事蔡兄正好一展身手。」   蔡確微微一笑,並不答話。   王雱不知道為什麼,沒來由的感到一陣噁心。   丞相府,王安石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比起宋代官員生活的奢華來說,王安石這個背負著「斂財」之名的宰相,生活卻過得十分儉樸。宋代官員俸祿頗豐,一般一家人平均每人可以請三個以上的奴僕服侍起居。但是王安石一家十多口人,請的僕人不過七八人。   自從王安石為相之後,這樣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飯的時間就越來越少,雖然這次是王安石在仕途上遭遇挫折,但是對於王夫人來說,國家大事不是她能關心的,自己的丈夫兒女能一起團聚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因此每一頓飯她都竭力營造一個快樂的氣氛出來。   王倩兒一邊吃著飯一邊偷眼看自己的爹爹,朝局之事,她並不陌生,但是做為女孩子,卻是不可以隨便說這些的。王安石似乎顯得有點衰老,但不想讓人擔心他,依然強打著精神,裝出一副笑臉來。桌上擺了七八個簡單的菜,王夫人知道自己丈夫的習慣,把最好吃的菜擺在王安石面前。因為王安石吃菜從來沒有什麼挑剔,他只吃桌子上離自己最近的一碗菜。   為這個還有個笑話,有一次有人對王夫人說:「丞相很喜歡獐肉嗎?」王夫人很奇怪的問道:「怎麼可能?我都不知道。」那人說道:「因為我有一次看丞相吃飯,桌上別的菜他都沒有動,只有獐肉被他吃光了。」王夫人笑道:「一定是飯桌上獐肉離相公最近,所以他就只吃這個了。」那個人便上了心,第二次,便故意把另一盤菜放到王安石面前,果然,王安石吃菜時就只吃那一盤菜。   王安石這個生活習慣,全家老小沒有不知道的。因此家裡吃飯的時候,往往把最好吃的菜擺在他面前,他也是牛嚼牡丹,渾然不知道分辨味道好壞。   王倩兒看到父親又是只吃面前的一碗菜,顯得心不在焉的樣子,便一邊撒嬌一邊給王安石碗裡夾菜:「爹爹,嘗嘗這個……還有這個……」   王安石看著自己這個寶貝女兒,溫言笑道:「好,好。」   王雱回到家裡,進了飯廳,正好看到這一幕,便笑道:「還是妹子有辦法。」又恭恭敬敬的叫了一聲:「父親、母親。」   王安石看了他一眼,問道:「去哪裡了?快一起來吃飯吧。」聽公公說了話,王雱的妻子連忙起身幫王雱裝好飯。   王雱應了一聲,坐下來,說道:「方纔皇上召見我。」   「哦。」王安石淡淡的應了一聲,不再說話。   王雱遲疑了一下,說道:「皇上要我勸說父親回中書省主持政務。」他倒不是假傳聖旨。   王安石不置可否的應了一聲,筷子停在碗裡。   王旁笑道:「哥,看你一回來就說公事,先不說這些吧,我倒覺得爹爹早點學張良歸隱,並不是壞事。一家人開開心心,也挺好。」   王雱半開玩笑的說道:「你什麼時候長進過,盡出些臭主意。父親一身經邦濟國之術,不把它施展出來難得要收死在胸中嗎?況且皇上是明主,難得君臣相知,若不能有所作為,豈不為後世所笑?張良歸隱,那是他幫劉邦打下了數百年的基業,功成身退。現在新法變到一半,小遇挫折便說歸隱,真要被後人笑話的。」   王旁一向說王雱不過,便不再說話,只小聲嘟噥道:「何苦為了一個不見得正確的理想,把天下的怨恨都攬到我們王家身上。」   他說話聲音雖然小,坐在他旁邊的王雱卻是聽得清清楚楚,頓時悖然大怒,厲聲問道:「弟弟,什麼叫不見得正確的理想?」   他這麼高聲一說,頓時全家人都聽清了,王安石臉色也變得難看起來。   王旁從小就有點害怕自己這個哥哥,無論是自己還是周圍的人態度,都讓他覺得自己沒有王雱聰明有出息。這種過份傑出的父親和兄長的陰影下,使得王旁的性格與父兄竟然截然不同。這時聽王雱厲聲喝他,便不再說話,只是悶聲吃菜。   王雱卻氣猶未盡,他身體一日不如一日,這時生起氣來,胸中氣血翻騰,竟是想要吐血一樣。他好強的生生吞住那口氣血,臉色有點慘白的說道:「我們是不見得正確的理想,難道那些庸庸碌碌之輩反倒是正確的?坐視著國家一日一日被那些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的偽君子們掏空而無力挽救,反倒是正確的?」   王旁有點不服氣的低聲說道:「我可沒有這麼說。」   王雱不聽這句話還好,一聽氣又上來了,他狠狠地盯著王旁,突然冷笑道:「好啊,那你說說,我們怎麼樣不見得正確了,什麼樣又是正確的了?」   王旁偷偷看了一眼王安石的臉色,見他一直沉著臉,原來就挺黑的皮膚,更顯得黑得可怕了。他哪裡敢惹父親生氣,就打定主意退一步算了。當下低著頭不再說話。   王雱見他不再說話,便繼續勸說王安石。王夫人雖然感覺氣氛不對,但是這畢竟是男人的事情,她不好進言,便笑道對王雱說道:「雱兒,辛苦一天了,吃飯吧,來,看看這個兔子肉味道怎麼樣……」   王雱一邊對王夫人笑道:「娘,知道了。」一邊繼續對王安石說道:「父親,你不是常告訴我們做事貴在堅持的嗎?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困難,只有堅持下去,才會有最後的成功。現在的新法,就需要你的堅持呀!」   王旁在旁邊聽得心裡很不舒服,但是他生性不願意和父兄爭執,只好默默的吃飯,狠狠的咀嚼著口裡的青菜,王安石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沒有做聲。   吃過飯後,王倩兒把王安石送到書房,這段時間王安石難得有空,做為經學大師的他便開始在家裡讀石越的《論語正義》、《三代之治》,並開始動手寫《孟子注》。王雱也跟了進來,幫他整理資料。   王倩兒見父兄開始忙碌起來,便告退回自己的閨房,穿過幾道走廊,一道鬱鬱的笛聲從後花園傳來,笛聲中似有說不清的煩悶與擔心。王倩兒循著笛聲走去,到了後花園的池邊,果然是二哥王旁在那裡吹笛。   「二哥,你有心事呀?」王倩兒找了塊平整的石頭坐下,輕輕的問道。   王旁歎了口氣:「妹子。」   「是不是因為爹爹的事情?」王倩兒問道。   「是啊,妹子,二叔和三叔都和我說過,現在爹爹變法,把天下的怨恨都歸到我們王家身上,對我們王家很不利呀。」王旁也只有在自己這個妹妹面前,敢肆無忌憚的說話。   「可是爹爹也是為了天下的蒼生呀?如果能讓百姓過上好日子,國家變得富強,就算我們王家受一點委屈,又有什麼了不起呢?我雖是女流,卻也知道如果有利於國家與百姓,即便是對自己有害的事情,我們也不應當迴避的。」王倩兒理發理垂下來的頭髮,清聲說道。   王旁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忍不住笑道:「想不到妹妹你也有這種見識,如果你是男兒身,爹爹一定喜歡你更甚於大哥。」旋又歎道:「但是我沒有這種遠大的理想與抱負,我更希望爹爹與哥哥平安。你也看到了,哥哥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還要這樣爭強好勝,天天算計。這不是一件好事呀。」   王倩兒幽幽的說道:「二哥,你也不必自謙。你也是個進士出身,學問才華,又何曾差了?你擔心爹爹,爹爹也是知道的。但是你知道爹和大哥的脾氣,天生的熱血心腸。雖然這一次爹爹實在有點心灰意懶,但依我看,爹是遲早要復出的。」   王旁急道:「妹子,你也希望爹爹復出嗎?」   王倩兒有點茫然的答道:「我也不知道,我是個女孩,終究不明白天下大事的。」   王旁歎了口氣,說道:「是呀,你是個女孩子,不明白,但是爹爹和大哥,卻都是人中之傑,可是他們也自處於錯誤之中而不自覺呢。只怪我沒用,不能說服他們。」   王倩兒有點奇怪看了王旁一眼,問道:「二哥,你怎麼可以斷定爹爹與大哥身處錯誤之中呢?」   王旁苦笑了一下,說道:「現在天下的士子,都知道這件事情。爹爹主持變法,青苗法上上下下議論了許久,又是試行又是設提舉官,結果搞得天下怨聲載道。叫好的人沒有抱怨的人多。但是石越略一改良,現在三路試行石法,成績斐然。前幾天聽浙江的士子說,單是兩浙路,官府也沒有掏出一分錢,盡收入五十萬貫,雖然水害不斷,但是兩浙路因為改良青苗法施行得當,再加上農業合作社的施行,農時沒有耽誤,也沒有餓死一個百姓,出現一個流民,大家都能盡心盡力在自己的家鄉恢復生產。兩浙的百姓上書朝廷,希望允許他們給石越立長生牌位。這種事情,是爹爹的新法能想像得到的嗎?」   王倩兒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事情,瞪大了眼睛望著王旁,她是不太相信這個世界還有比她父親更能幹的人。   王旁看了王倩兒一眼,自嘲式的笑笑,「你不相信是吧?我也不相信。但是事實如此,我不能不相信。現在被爹爹貶到杭州的蘇東坡在那邊大興水利。曾布說兩浙今天治績如此之好,新法之功不可沒——但那是自欺欺人,無人不知道那是石越的功勞——現在朝廷可能要派大員去那裡專責興修水利,把農田水利法貫徹好,以期標本兼治。這也是爹爹的新法唯一不引起非議的法令。到坊間去轉轉,百姓都在傳說石越是文曲星下凡,左輔星下凡,是幫趙宋官家興萬世太平的;便是士林的讀書人,也有許多人對此深信不疑。就算不信這些星相之說的,也都承認石越胸中實有一篇治國的大文章,改良青苗法不過是牛刀小試。」   聽到王旁這樣誇讚一個外人,便連王倩兒都有點動搖了。王旁又和她說起石越創建的白水潭學院的氣度與景象,他不似王雱,白水潭學院,王旁也是親身去過的,別的書院,他也去觀摩過,兩番比較,在王旁口中說出來,更顯見白水潭學院的出類拔萃之處。一席長談,直聽得王倩兒悠然神往,恨不得自己能親自去白水潭學院看看。   趙頊這幾天也心神不寧,熙寧五年的春節眨瞬即過,粉飾出來的太平景象隨著上元燈節的結束也被打回了原形。一個宰相請辭,一個參政告病,馮京獨木難支,中書省要處理的公文堆滿了几案。而有許多重要的事情,如曾布這樣的大臣則堅持要等王安石回來再做處置,他們說的也頗有道理,連自己也無法駁斥,但是這樣的結果卻是政務一天天堆積,國家運轉的效率降到了最低。   除開日常的政務被荒怠之外,朝中與地方的官員個個都心存觀望,無心理政,他們更關心的反倒是王安石的去留,也許是因為這件事和他們的前途關係更緊密吧——趙頊帶著惡意的猜想。但是身為大宋朝的皇帝,面對自己有這樣的臣子,他亦無可奈何。新黨與舊黨交章上表,或者希望皇帝挽留王安石,或者敦促皇帝早日批准王安石去職,任命新的宰相,政局愈發動盪不安。   趙頊坐在龍椅上,想起昨天和石越的對話。   「陛下,王丞相去留,不可不早下決斷,否則政務荒怠,為禍不淺。」   「朕也是這樣想,但是王丞相執意請辭,如之奈何?」   「陛下,臣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朕與你君臣相知,有話但說無妨。」   「那麼臣敢問陛下,究竟僅僅是王丞相執意請辭,不肯從命,還是陛下心裡也有點猶豫呢?」   「……」   「白水潭之案,與臣休戚相關,但臣不敢以私心壞國事。今日之事,陛下不早定白水潭之案,王丞相就不可能復職,王丞相不復職,陛下銳意求變之心,由誰來實現?」   「……」   「即便是陛下真的不想用王丞相了,也應當早點下決斷,臣以為中書省的權威較之新法的權威更重要。中書省諸事不決,地方便有輕朝廷之心,上行下效,地方官吏便會怠於政務,國家之壞,正始於此,陛下三思。」   ……   正在那裡思考,李向安輕輕走了過來,啟奏道:「皇上,太皇太后和太后要見您。」   太皇太后曹太后是個了不起的女人,慶歷八年衛卒作亂,她臨危不亂,親率宮女宦侍死戰,堅持到天亮,平定叛亂,實在不愧是將門之女。她的祖父曹彬,也是中國歷史最值得尊敬的將軍之一,稟承祖父的那種舉重若輕的氣質,她在仁宗死後,立趙頊的父親英宗為帝,並且曾以垂簾聽政,對英宗一朝的政局穩定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趙頊一即位,立即尊她為太皇太后。這個女子,在大宋朝野享有崇高的威望。雖然曹太后不是趙頊的親祖母,但是趙頊歷來都很尊重她的意見。而她也並不是那種對權力有著變態的渴望的女人,雖然二人之間因為種種原因,有著不可避免的隔閡,但是彼此的聰明與尊重,讓這種隔閡變得那麼極不顯眼。   皇太后高太后是曹太后的親侄女,是曹太后親姐姐的女兒,也是趙頊的親生母親,這也是個很謹慎的皇太后。趙頊屢次想為舅舅家蓋座好房子,都被高太后阻止了。最後為高家蓋的房子,都是高太后自己的月俸裡省出來的,沒有用過朝廷的一文錢。   這兩個女人在不同的時代受到過不同的評價,但是僅僅在當時而言,她們卻有極好的聲譽。當時的人們不會因為後世的眼光而改變他們意志。   「兒臣叩見皇祖母、母后。」趙頊不知道兩位太后找自己有什麼事情。   「官家起來吧。」曹太后笑著扶起年輕的趙頊,在皇宮裡,她們都管皇帝叫「官家」。   趙頊站了起來,也笑道:「不知皇祖母和母后找兒臣有什麼事?」   曹太后正容說道:「孤家聽說外間王安石請辭相,中書省百事俱廢,心中憂慮,我是快要去見仁宗的人了,萬一有天去了,仁宗問起來今日的朝局,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因此請官家來問問,看官家是何打算?」   趙頊連忙笑道:「皇祖母身康體健,一定長命百歲。外間並無它事,兒臣會處理好的,皇祖母盡可放心。」   曹太后溫言說道:「官家,你也不用寬慰孤家,你皇祖母五十多歲了,早就應當隨仁宗而去。孤家並不是要干預朝政,昔日仁宗在時,民間若有疾苦傳到我耳裡,我一定會告知仁宗,請他下旨解救。現在孤家也是一樣的。」   趙頊笑道:「這個兒臣深知的,只是當今民間卻沒什麼怨言。」   曹太后緩緩看了趙頊一眼,說道:「官家,民間對於青苗、免役二法甚多抱怨,我也聽說了。石越改良的青苗法效果不錯,如果不能罷青苗法,就當於全國推行改良青苗法,何苦讓他處百姓受苦?王安石雖有才學,前段卻鬧得數千學子叩闕,這種事情我死後若告訴仁宗,列祖列宗九泉之下如何能安心?他既然請辭,不如便把他罷免了。如果官家想保全他,就放他到地方,他必定是一個出色的太守。況且中書不能久無相,如果政事荒怠,官家更應當早做決定。」   趙頊連忙說道:「皇祖母教誨,孫兒不敢不聽。石越青苗法改良和農業合作社,當預備推行全國。然而王安石也是極有才能的大臣,現在除他之外,倉促無人可用。」   高太后聽他這麼說,在旁邊說道:「官家,何謂無人可用?韓琦、富弼老臣,司馬光、文彥博老成之輩,蘇軾兄弟是仁宗親口說的宰相之才,便是石越,依孤家看,也比王安石老成。」   趙頊苦笑道:「韓琦老了,加上邊防缺一帥才,非韓琦不能鎮守,富弼病體纏身,文彥博已是樞密使,樞府亦不能無人,司馬光太過保守,蘇軾兄弟是輕佻之輩,行為不檢,在地方歷練或有所成,石越的確是個人才,但是他年紀太輕,資歷太淺,用來參贊機務輒可,如果遽然重要,肯定不能服眾。兒臣亦有兒臣的苦衷,國家之勢,非變不可,不變法不足以富國強兵,不用王安石,兒臣無人可用。」   「況且王安石也有他的長處,不僅僅長學見識皆是人中之傑,而且敢任事不避嫌怨,不怕把天下的怨恨的聚於己身,一心想著國家百姓,這種人是難得的忠臣。」   曹太后默然良久,方溫言說道:「官家自有官家的見識,只要官家記得,做皇帝關係天下的興亡,行事一定要老成謹慎。時時刻刻把百姓的疾苦放在心裡,小心行事,就能做一個好皇帝。現在朝局亂成這樣,穩定朝局才是關鍵,不管官家用不用王安石,都要早下決斷,中書不可無宰相。有了宰相,朝中官員才不會首尾兩端,一心想著謀自己的利益,他們才能安心辦事。這一節皇帝一定要記住。」   趙頊笑道:「皇祖母的教訓,孫兒牢記在心。」   雖然打定主意早下決斷,但是趙頊催王安石視事的詔書卻全部被王安石給退了回來。   做為王安石,不僅僅是因為他現在心裡還在猶疑不斷,也是因為這個時候的政治氣氛,不適合他回到相位上。白水潭之案未決,請皇帝罷免王安石的奏章沒有被批駁下去,就證明皇帝的態度依然不夠明朗,王安石是斷然不會返回中書省的。   月底,司天監靈台郎亢瑛上書:「天久陰,乃大獄久拖未決之象,請陛下早斷白水潭之案;星失度,主中書無相,朝政紊亂,請陛下早下決斷。」   這一道奏章,立即成為了朝野關注的焦點,利用天象來敦促皇帝早日解決當時亂得一塌糊塗的朝局,正是各方面都盼望的,這兩件事久拖不決,不符合任何一方的利益。趙頊把這道奏章發到中書省和樞密院的當天,馮京和文彥博就各自拜章,以為白水潭之案,不宜久拖,二人一齊推薦周敦頤權知開封府,審理此案;而曾布、王雱等人則推薦常秩與李定。   雖然各方面都希望通過自己的人選來得到一個有利於自己的判決,但是最後的任命卻不是雙方推薦的任何一人,而是以陳繹權知開封府,審理白水潭之案。   這道任命傳來的時候,石越正和李丁文在下棋,結果一著子落下,緊了自己一口氣。   李丁文淡淡的笑道:「公子,不必如此擔心,陳繹主審此案,正足以表明皇上的心跡。」   「哦,何以見得?」   「陳繹一向被人認為是新黨,和王安石一派關係密切,但是實際上卻即不是衙內派,也不是呂派,陳繹一向以能平冤案,能斷大案出名,皇上親口嘉歎斷案不避權貴的強項令,這次被任命為權知開封府,可以說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皇上是想借他的令名來堵住眾人之嘴,一勞永逸的解決問題。」李丁文一邊落子一邊侃侃而談,他說的「衙內派」即是指王雱派。   石越苦笑道:「我們好不容易通過沈括,說服郎亢瑛,得到這次機會。本以為中書樞密一齊推薦周敦頤,皇上決無可能駁回。以周敦頤和二程的關係,加上他一向的性格和個人的威望,足以給我們一個最好的結果。現在陳繹上任,就不知道要增加多少變數了。」   「但是周敦頤也有一個缺點,他和二程有師生關係,他的斷案難免有嫌疑。而陳繹則讓人挑不出毛病來,而且資歷與威望,都是恰到好處。公子不必太擔心,我以為陳繹斷案,我們雖然不會有最好的結果,也不會太差。至少桑公子我敢擔保無事。」李丁文倒是顯得很放心。   「也只好如此了,總比李定和常秩要好。」到了這時節,石越也只好自我安慰,「潛光兄,你說是誰舉薦的陳繹?如果只是聖心決斷,皇上決不能同時駁了中書和樞密的面子。」   「還能是誰?只有王珪這個老狐狸。他揣慕上意,也不敢得罪王安石,也不敢得罪公子,便出了這麼個主意。」李丁文冷笑道,「不過也好,公子可以去安慰桑家,長卿不久就可以出獄了。」   「也是,我這就過去一次,桑夫人急得人都快垮了,這次總算有個准信了。杭州那件事情辦得怎麼樣了?」石越一邊說一邊吩咐侍劍備馬。   「唐甘南來信,說一切妥當,蘇軾也報了平安。公子儘管放心。」   「那我說的海外船行的事情呢?」   「唐甘南說正在辦,今年桑家和唐家的棉布生意賺大了,再加上在兩浙等三路辦錢莊的收入,現在兩家是全國數一數二的巨富那是不誇張了。海外貿易本來利潤就高得驚人,現在他們財力足夠,自然也會寬出手來支持。」李丁文一邊說一邊想著什麼,終於說道:「公子,有件事你還得注意……」   石越漫不經心的問道:「什麼事?」   「桑唐兩家現在財力越來越大,雖然說兩家和公子榮辱相關,但是我擔心總有一天他們會脫出我們的掌握,特別是將來公子難免要他們花大錢做一些無利可圖的事情。所以我以為應當早做打算。」李丁文低著聲音說道。   石越愕然望著李丁文,「算計桑唐兩家?」   這件事他想都沒有想過,兩家對他石越應當是有恩有情的。   李丁文淡淡的點了頭,好像他說的是去隔壁酒家打壺酒一樣,「我們應當在桑唐兩家中安插一些人手,以便於控制。另外,桑家小姐快到出閣的年紀了,她和公子情投意合,不如我去幫公子說親,桑家斷無不允之理。」   「你說什麼?你要我娶梓兒拉攏桑家?」石越壓低了嗓子吼道,狠狠的盯著李丁文。現在他終於知道這個世界上真有奧貝斯坦類型的人物存在了。   但李丁文卻毫不在意,只淡淡的說道:「行大事者不拘小節。何況公子和桑小姐非常相配,用婚事來鞏固彼此的關係,有何不可?我以為桑家也是非常希望的。」   「你閉嘴!我才不要因為這樣噁心的原因成親。」石越翻身上馬,狠狠的說道。   李丁文似笑非笑的看了石越一眼,不再說這個話題,「沈括說後天是兵器研究院第一次試驗新的煉鋼法,公子要不要去看?」   「等我回來再說吧。」石越抽了一下馬,帶著侍劍揚長而去。   正李丁文所說的,陳繹在新黨中,是屬於那種「實幹派」,這些人支持新法,勇於實幹,一方面固然是因為新法給了他們展現才華的機會,能夠更快的得到提升,實行自己的政治抱負,一方面也是因為他們對新法本身,亦有著相當的政治認同。他們雖然有自私的一面,卻有著極為出眾的政治才華。可惜的是,這樣的人在新黨只是少數,而且對決策的影響甚微。新黨的決策者和執行者,決大部分人把決大部分的精力,放到了和舊黨的爭吵之上,甚至極端的走向「舊黨反對的,我們就支持」這樣的困境。   看著開封府的大門,陳繹頗有幾分感想,自己終於可以走進這扇大門,坐在公案之後決斷冤獄了。被皇帝親口嘉獎「斷案不避權貴」的自己,能不能和已經成為傳奇被百姓們傳唱的包拯一樣,在開封府立下自己的千世的令名呢?想到這裡,陳繹的手心裡便全是熱乎乎的汗水。   名動天下,關係到朝野的白水潭之案,對自己來說,既是一個挑戰,也是一個機會,千載難得的機會。陳繹心裡非常明白,處置得當,自己未必比不上十幾年在這裡斷案的包拯,處置不當,鄧綰就是前車之鑒。   正在這裡心潮澎湃的陳繹,忽聽到自己的家人輕聲說道:「王丞相公子來訪。」   陳繹自然知道王雱所為何來,他微微冷笑了一下,對家人說道:「請王公子到客廳,我馬上過去。」   一直以來,王雱都有點看不起陳繹,因為陳繹「閨門不肅」,士林清議對此頗多指摘,只有王安石那樣超凡脫俗之輩,才會不在乎那些私人的事情,他在乎的是,陳繹是一個國家的幹材,但王雱卻沒有父親這種胸襟與氣度,這次要登門拜訪陳繹,實在是情非得已。   在客廳等了好久,陳繹才一邊整理衣服一邊從內室出來,王雱擠出笑容說道:「和叔,恭喜你坐了開封府。」   陳繹抱了抱拳,說道:「讓元澤久等了,還望恕罪。」   「哪裡的話,和叔現在貴人事忙嘛。」王雱一語雙關。   陳繹笑了一下,問道:「元澤此來,不知有何指教?我知道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   王雱一邊喝了一口茶,看了陳繹一眼,細裡慢條的說道:「和叔說得不錯,在下此來,的確是有點事情。」   「還請明示?」   「和叔,不知你對白水潭之案有何看法?」王雱投石問路。   「聖上命我主審此案,其中案情我卻還沒來得及弄清楚,現在說有什麼看法,實在是言之過早。」陳繹一本正經的說道。   王雱笑道:「哦,若依在下看,這案情卻是很明白的。」   陳繹若有所思的望了王雱一眼,微微笑道:「願聞其詳。」   「桑充國與程頤、孫覺借《白水潭學刊》,指使、縱容李治平等十三名學生詆毀、污蔑朝政,事後段子介又挾刃拒捕,張淳、袁景文以及國子監李旭等十七人鼓動學生叩闕,要挾朝廷,以求僥倖脫罪。案情可謂清晰無比。」王雱搖頭晃腦的說道。   陳繹聽得啞然失笑:「若是如元澤所說,那鄧文約就不會被皇上罷官了,皇上何必要我來權知開封府,這樣清晰的案情,韓維怎麼會斷不了。」   王雱聽得臉色一黑,沉聲問道:「那麼和叔的高見是?」   陳繹笑道:「現在案情未明,我身為主審官,不能妄下結論。待我查明案情,自然會稟公處理。」   王雱冷笑一聲,從袖子拿出來兩份奏章,輕輕遞給陳繹。   陳繹疑惑的接了過來,不動聲色的看完,輕輕掩上,又遞還回王雱。   這兩份奏章一份是彈劾陳繹循私希合上意,放縱有罪之人,一份則是說陳繹文學出色,明達吏事,辦案公允,推薦陳繹入中書省。顯然,這兩封內容完全相反的奏章在不同的情況,只有一封會呈到皇帝面前。   王雱輕輕的把奏折接了過來,收好了,似乎漫不經心的說道:「我剛才拜訪幾個御史,看到他們在寫奏折,便憑記憶默了復本,這次來,也順便給和叔掉個醒。」   陳繹冷笑道:「如此多謝元澤了。」   陳繹的確不愧是以能斷冤案著稱的能吏,十天之內,走馬燈似的提錄了白水潭學生、印刷坊老闆夥計、白水潭村民、國子監學員等近三百名人證的口供,記錄了厚達數千頁的案卷,終於審定白水潭之案。   「……雖涉案白水潭十三學員在逃,不能到案,然由諸人口供,臣可知桑充國實為無罪,《白水潭學刊》刊錄文章規則,是提舉胄案虞部事石越所定,桑氏亦無可如何;且其人為人敦敏,性情溫厚,輕財仗義,兼之學問出眾,勤於校務,在白水潭學院頗受愛戴,鄧綰輕率欲入其之罪,且輕用刑具,故激起大變。微臣以為按律桑充國當無罪釋放。其餘程頤孫覺,本是朝廷大臣,雖有失察縱容之罪,然大宋律法並無條例可按,臣以為加以訓誡即可。段子介本非大罪,杖責即可。白水潭學院李治平以下十三學員,詆毀執政大臣,妄議朝政,事後又潛逃,渺視王法,按律可革去功名,交原籍看管。   ……又白水潭學員張淳、袁景文以及國子監李旭等十七人,聚眾叩闕,要挾朝廷,大不敬,雖情有可原,然國法所繫,不能不問,臣以為皆可革過功名,交原籍看管……「   趙頊一邊看著陳繹的奏折,一邊對文彥博問道:「文卿,你以為陳繹判得如何?」   文彥博沉聲說道:「陛下,臣以為陳繹判得太輕了。」   「哦?」   「聚眾叩闕這件事情,臣以為當刺配三千里,以懲來者。」文彥博對於這些人沒有好感。   趙頊低頭沉吟了一會,對一旁的馮京問道:「馮卿,你以為呢?」   馮京微笑道:「微臣以為是判得太重。」   「哦?」   「白水潭十三人並非每個人的文章都是詆毀執政的,其中有一些人不過是議論古代政治得失而已。陳繹不能一一詳按,固是太重。何況就此革去功名,是不給這些儒生自新之路,亦是重了一點。至於叩闕十七人,臣以為即是情有可原,陳繹判得便是適當。革去功名,於儒生來講,已是很重的處罰了。」馮京對陳繹這一次的判案,還是比較能接受的。   「葉狀元,你在白水潭學院執過教鞭的,你以為如何?」趙頊笑著對因事入見的葉祖洽說道。   葉沮洽自然不希望白水潭被整得太慘,否則自己不好做人,但是他生性玲瓏,這時偷偷看見皇帝臉色甚是輕鬆,便小心的選擇著詞彙:「臣以為陳繹如此斷案,亦是為朝廷存些體面。臣聞陛下累旨召王丞相視事,若欲王丞相復出,則白水潭案處置不可過重,亦不能過輕。處置過重,則失天下士子之望,士子因此敵視新法,反為不美;處置過輕,則王丞相威信全無,朝廷之令亦為人所輕。故一方面,當示天下以寬宏,一方面,當示天下以威重。陳繹所議,頗為恰當。其餘細節,似不必深究。此案早一日審結,是朝廷之幸,天下之幸。」   趙頊也正是這個心理,聽葉祖洽說完,不禁哈哈大笑:「葉狀元所說不錯,就依陳繹所議吧。」   定好白水潭之案,趙頊心情甚是暢快,便對馮京等人說道:「給你們看看這一份言事書。」便有太監把一份奏折遞給馮京。   馮京打開看時,只見上面寫道:   「臣御史某頓首言:   ……   《兌命》曰「念始終,典於學」。《書》曰「學古入官,議事以制」。故國有太學,郡有庠序,以備教育,諸公卿大夫百執事無不選之其門。可見學之大盛,系俊才選優,官僚擇賢之根本也。官學而外,尚有私學之立,少則家熟,長則門院,亦備補適士官之途也,然私學之束,少於監導,致常有以潔掩垢,以愨覆奸者,而尋私解憤,枉議國綱,更不類枚舉。臣聞京師郊外有私學白水潭書院,乃本朝之提舉虞部胄案事石越所創。原官紳立學,本廣開學風,闡弘治道,使天下人皆慕學向善,化民成俗矣。然越者,挾其官家之身,隱經去理,偏司淫巧,盡毀聖人師道也。夫古者師道,義理為重,經術次之,皆儒學根本,若熟習蹈器,經世為用,國之幸哉。嗟夫淫巧之技,何利於民生,何利於社稷!又越於書院內設一堂,謂之辯所,臣嘗聽之,大駭!原以為論之孔孟,研之詩書,然實詬陷國策,讒毀宰塚,則治策之詔未行必先非其是,權司之職待議然盡謗其身,於之新法,持之尤力。陛下銳毅進取,行富國之政,然於院中儒生目爾,竟是掠民之舉,甚者,逕走於外,導他生員之盲從,蜚流市井,目新法為洪獸,致聖上威信蕩然,臣深患之。此之一概,皆越知之而不止,罪也。此,臣固請陛下力加廢禁,諸私學有為效者,或廢或改,皆應嚴厲,而官宦大夫有庇護者,申飭再三而不改,亦當罪之。   ……「   御史的名字被硃筆塗掉,顯然是皇帝故意保護御史的所為。馮京越讀越心驚,讀完之後,小心遞給文彥博,文彥博卻一邊讀一邊點頭,顯然是頗以為然。傳到葉祖洽時,葉祖洽臉色沉重,默默不敢出聲。   三個人心裡都雪亮,這一篇奏章,哪裡是什麼「言事書」,根本就是彈劾石越創立私學,不講孔孟之道而講奇技淫巧之說,又設辯論堂誹議朝政,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良久,馮京才說道:「陛下,臣以為這份奏折所議有失偏頗,石越是治《論語》的名家,若以白水潭學院而論,程顥、程頤、孫覺、甚至葉狀元,哪一個不講經典習誦聖人之術的?至於辯論堂議論新法之事,此臣所不知。若確有其事,當召石越訓誡,令其糾正。」   文彥博卻道:「雖是有失偏頗,然臣以為說得卻是正理。格物院根本可以廢除,學生不治經義,成何體統。若禮義廉恥,全然不知,此等人於國何用?」   葉沮洽在心裡把這奏章咀嚼了半天,突然想明白過來,不禁微笑道:「臣以為寫這份奏章的人不過是個迂腐君子。」   趙頊問道:「狀元公何出此言?」   「石越七書行世,本就有格物之說,士大夫皆不以為怪也。蓋上古之時,此等事皆可立於王官之學,並非賤役也,便是孔子,亦倡六藝之說,王丞相亦嘗著文說學者貴全經,即是以為學者當無所不知,無所不學。臣在白水潭執教,嘗聞石越言,儒學者,內則修身養性,外則經邦治國;格物者,達者格物致知,可通六合,次之者亦可有利於民生,經世濟用,非無用之學也。儒學可為之體,格物可為之用,有識之士,二者不可以或缺。此等見識,實有與王丞相不謀而合者。誦讀經書,不知世務,只可謂之學究,這種人於國家朝廷何用?古之學者,天文地理,諸子百家,雖極微極遠之事,亦莫不求知,今之小儒,氣象不及於此也。」   葉祖洽這番話用王安石的主爭做辯論,強調石越和王安石許多見識上的共同點,雖然說得趙頊點頭稱是,卻未免百密一疏,不自覺的把文彥博給得罪了。這不是當著面罵文彥博是「小儒」嗎?猛然醒悟過來的葉祖洽,在心裡狠狠地批了自己一個嘴巴。他這輩子,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無緣無故得罪哪個朝廷重臣。今天卻一不小心開罪了個文彥博,實在讓人懊惱。   但這時也沒有辦法了,只好繼續說道:「至於辯論堂之設,臣以為並無不妥,石越曾言『真理越辯越明』,在歷史上,漢代就有鹽鐵會議,賢良方正與丞相御史大夫辯論朝政得失;又有石渠閣會議,聚集天下俊傑辯論經義,以明得失,這都是後世所讚許的事情。學校者,本是為國家儲存人材的地方,學生關心天下大事,以天下以己任,這樣的學生才能成為國家未來的棟樑。他們於國家大事有所見解,於經義或有不同的理解,齊集一處,辯明得失,這是培養人材的好辦法。皇上與王丞相都希望學校培養出來的人材是秀才而不是學究,如果讓學生們兩耳不聞窗外之事,皓首窮經,這樣的人豈不就是學究?至於說他們故意謗毀新法,臣卻沒有聽說過,事實是石越對於新法多有補益才是真的。」   趙頊聽葉祖洽侃侃說完,忍不住笑道:「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葉狀元和石越處久了,觀點和語氣,真是像極了石越,開口便是『石越曾言』,閉口就是『石越曾說』。哈哈……」   葉祖洽細細咀嚼皇帝的這句話,揣摸著皇帝是想讚他「近朱者赤」還是在罵他「近墨者黑」,嘴裡卻忙不迭的說道:「臣愚昧,臣愚昧。」   趙頊揮了揮手,又好氣又好笑:「好啦好啦,你是朕欽點的狀元,有什麼愚昧的。朕不是周厲王,不會禁人說話的,但是事涉朝廷法令和大臣的事情,以後就禁止刊登在《白水潭學刊》上,否則人心不一,有損朝廷威信。」   皇帝和中書省通過了陳繹的判決後,桑充國等人便被當堂釋放了。幾個月的牢獄之災,讓桑充國臉色慘白、面無血色,身體也虛弱得很,連行走都有點困難。所幸的是身上的傷倒是慢慢痊癒了。而程頤除了因為不見陽光而臉色有些蒼白之後,他那修身養性的功課做到了開封府的大牢了,整個人無論身體還是氣質,都與才進去時相差不大,讓石越佩服不己,不愧是開創理學的宗師呀。孫覺是享受特別特遇的,那就不用提了。   石越向陳繹抱了抱拳,笑道:「這次多虧陳大人稟公決斷。」   陳繹心不在焉地回了一禮,苦笑道:「我一口氣革了三十名士子的功名,不被人罵就知足了。」   石越微笑道:「陳大人的苦衷,石某是知道的,沒有人會怪陳大人。」   「但願如此。」陳繹想起王雱手裡的兩份奏章,自己這次沒有依他的要求行事,後果如何,可想而知。幸好皇帝支持自己,否則現在早就灰頭土臉了。但是前途是絕對不容樂觀的,他心不在焉的石越客套兩句,便告辭而去。   待陳繹一走,桑充國便問石越道:「那三十名學生現在如何了?」   石越笑道:「這時節,先顧你自己的身體吧,伯父和伯母在家裡等呢,先回家再說。程先生和孫先生也一起去桑府吧,大家都在那裡等著呢,給諸位去去晦氣。」   桑充國看著石越臉色輕鬆的樣子,心裡放心了一點,便點了點頭,回頭對段子介說道:「子介,你也一起去吧。」   石越看了這個衝動的學生一眼,厲聲說道:「你先寫信給你家裡報個平安再去。」   段子介早知自己行事衝動了,也不敢說什麼,只好悶聲答應,惹得眾人哈哈大笑。   陳州酒樓。   「陳繹!好個陳繹!」王雱氣得一拳砸在桌子上,碗碟湯酒被震得灑了一地。   穿著一身黑袍的蔡確也苦笑道:「我的奏折被馮京和葉祖洽給化為無形了,這一次石越完完全全贏了。」他不說皇帝本來就沒有處罰石越的意思,卻把責任推給馮京和葉祖洽。   王雱不住的冷笑,「好呀,連葉祖洽也和我們做對了!」   忽然嘴裡鹹鹹的,一口鮮血湧上來,王雱也是好強,咬著碎牙,竟是生生把這口血吞回肚子。但是身體虛弱,豈可以勉強?當時就覺得兩眼一黑,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大夫,我兒子的病怎麼樣?」王夫人著急的問道。   「丞相,夫人,令郎的病還須好生靜養,若能心平氣和,調養得當,或者還有希望。」醫生雖不敢明言,但用辭已是相當嚴重。   ……   王安石站在兒子病榻前,腦子裡不住的回想著醫生說的話。「心平氣和?」自己這個兒子生性爭強好勝,何況身處朝局之中,哪裡能做到什麼「心平氣和」呀。   他突然想起和自己交好的禪師,大相國寺方丈智緣曾對自己說過的話:「此子登科取制有餘,斯年長壽無享!」王安石自青年時代起就志存高遠,銳意復興儒家,本來不信佛,智緣雖然有道高僧,以醫術占卜著稱於世,但是王安石卻一直沒有放在心上。他和智緣交好,是喜歡智緣豪俠之氣,且是個極有才華的人。但此時此刻,智緣這句話雷鳴般在腦海中響起,王安石腦子一暈,站在那裡晃了兩下,方才倚著門檻站住了。   「難道真的是天妒英才嗎?」王安石喃喃自言道。   「爹爹,你不要自亂了陣腳。哥哥是操心朝廷之事太多,氣急攻心,方纔如此,加以調養,一定會康復的。」王倩兒扶著王安石坐好,小聲寬慰著。畢竟手足關情,其實她心裡也急得不行了。   王雱的病倒讓王安石堅定了退隱的心意,在給皇帝的謝表中,他直言「方寸已亂」,希望能夠遠離喧囂之地,過一種平靜的生活。但是趙頊卻並不答應,給王雱看病的太醫和召王安石視事的中使穿梭於王府,三天之後,王雱終於醒來。   「父親、母親,孩兒不孝,害你們擔心。」王雱有氣無力的說道。   「雱兒,你醒來就好。你爹爹已經決定了辭相,等你身體好一點,我們就去江寧,離開這個地方,把你的身子調養好。」王夫人微笑著說道。   王雱聽了這話,大吃一驚,用手緊緊抓住被子,看著王安石,問道:「父親,此事當真?」   王安石也微笑道:「不錯。你安心養病,不要再操心那些朝中大事。我們學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王雱急得身子一晃,「此事萬萬不可。」差點又暈了過去。   他妻子龐氏連忙把他扶好,輕輕給他扶平胸口,勸慰道:「現在不要談國事了,先好好將養身體吧。」   王雱卻不去理他,對王安石繼續說道:「父親,您常教導我說,好男兒應當以天下為己任是不是?」   王安石默然不語。   王雱又問道:「您也常教我說,凡事如果不能堅持到最後,就很難取得最後的成功。是不是?」   王安石勉強笑道:「現在更有賢者為之,我們可以逍遙的。」   「賢者?當今之世,誰能比您更有資格稱為賢者?誰能比您更有見識?」   「父親,當初決意行新法來富國強兵,一振百年頹風之時,您就預見到了新法必定被許多人所不理解,但是您也曾說過,古今變法,能堅持不易者必能克成其功。現在萬事剛剛起步,您怎麼可以輕言放棄呢?」   龐氏見王雱說話太激動了,在旁邊輕聲說道:「夫君,先歇息一會吧,身體要緊。」   王雱粗暴的擺了擺手,厲聲道:「身體有什麼要緊的?父親,你說過大宋若不變革,不過百年,必然亡國,五胡亂華的歷史肯定重現,是不是?你說過好男兒應當先公後私的是不是?為國者無暇謀身,如果能夠看到我中國北伐燕代,收復故土,把胡人驅逐到長城之外的一天,孩兒就算是死了,也無怨無悔!如若放棄理想,就算長命百歲,又有什麼滋味可言?」   王夫人嗔怪道:「什麼死呀死的,多不吉利。一醒來就談國事,就算要談國事,也不急在今天。雱兒,你先好好休息。」   王安石也歎了一口氣,說道:「你這身體,就是凡事太急惹來的病根。此事再從長計議吧。」   又吩咐了幾句,王安石走了出去,方到客廳,就聽家人說道:「呂惠卿呂大人有信到了。」   王安石接過信來,折去火漆,只見信中寫道:   「……   前者鄧文約行事失之於孟浪,實誤丞相,學子叩闕,是鄧文約激起之禍,其意不過是求桑充國之釋放,與新法無涉。不過黃口小子,聽信一二人之讒,於萬言書中謗毀新法,如此而己。此何足道哉?學生聞丞相因此而有歸隱之意,實不解也。……新法變革弊政,利在千秋萬代,一時為人所不理解,學生以為亦當勇往直前,待到諸法施行,績效顯然,則天下之誤會一朝可散矣。……石越者,世所稱道,士林頗嘉許,舊黨元老重臣視之為『老成少年』者是也,學生聞此人雖於新法多有阻撓不滿之處,然而其亦刻意於御前請留丞相。可見當今之世,略有見識之輩,皆知非丞相不能挽此衰弱之局。否則學生不知石越出於何種目的竭力請求皇帝慰留丞相。彼之所善者,馮京、司馬光、蘇軾輩也,此輩論資歷名望未必不可以為相,然石越卻如此在意丞相之去留。是石越亦知是非輕重也。……丞相若不復出視事,新法廢矣,新法廢大宋必亡,丞相何忍見此!   ……「   呂惠卿真不愧是個高智商的人物,於千里之外把石越的用心解釋得「一清二楚」,合情合理,由是將一副大義的重擔壓到了王安石肩上。愛子在病榻之上的苦勸,呂惠卿悄悄的解去心結,年輕的皇帝的知遇之恩,少年時代以來三四十年的理想,國家的前途與命運……這一切一切,都在悄悄點燃王安石心中本已熄滅的雄心。   南郊御苑是大宋的皇家花園,佔地約三四百頃,頗具規模。皇帝在那裡或休閒射獵,或召見近臣,本是常事。但是趙頊自登基以來,勤於國事,勵精圖治,一年之中反倒難得去幾次。所以這次石越接到皇帝在南郊御苑召見他的旨意,委實有點意外。   御苑就在南門外郊五六里處,離石越的賜邸並不遠,石越一路行來,只見苑內溪水縱橫,小路如織。溪邊槐柳,路旁松柏,交錯成蔭,此時已是初春,翠色點綴,讓人望而心怡。又可見御苑之東南西北,各有花陣,東邊是杏林成陣,南面是桃花相映,西角是大片石榴林,北方是梅枝交織。   順著一條清徹的小溪走去,一路聽到錚錚的琴聲隱約傳來,琴聲略顯促亂,不自覺地流露出操琴者心中煩亂的情緒。石越心裡愈發納悶,但是他今天的心情卻非常不錯,大宋國最優良的工匠們聚集在一起,雖然第一爐鐵效果並不理想,但是卻研製出了更先進的鼓風機,石越雖然是外行,卻也知道爐中的溫度與鼓風機是密切相關的。   沒有多久,石越就在太監的指引下走到一座亭子邊,石越放眼望去,只見亭上寫著「惜時亭」三個字的草書——想到自己終於能認識草書了,石越就不由自主的泛出一絲微笑。坐在惜時亭操琴的,正是當今的皇帝趙頊,時年二十三歲。他身著一襲白綢長袍,袍上隱隱顯出龍紋繡飾,也沒有帶朝冠,只將頭髮用一條明黃的絲帶盤紮著,顯得頗為清爽。石越對大宋服飾最看不慣的,就是那個帽子,怎麼看也怎麼接受不了,此時趙頊不帶帽子,在石越看來,立即氣色為之一變。   因為皇帝在彈琴,石越便不敢打擾,只好遠遠的候著,等太監的通報。趙頊雖然名義上在彈琴,但根本心不在焉,遠遠也看到石越過來,便把琴一推,笑道:「石卿,過來說話。」   石越連忙過去見禮:「臣石越叩見吾皇萬歲。」   趙頊擺了擺手,笑道:「今日君臣之間不講這些,隨便些說話。」   石越也不知道趙頊打的什麼主意,只好謙身說道:「臣不敢。」   趙頊指著滿園春色,笑道:「久聞石九變之名,今日可否填詞一首,叫樂坊唱來。」   石越微笑道:「陛下,臣有一年多不曾填詞,因為臣曾經當天銘誓,終於不再填詩作詞。」   趙頊愕然道:「這又是為何?」   「臣生性本好填詞作曲,然而自到京師後,才發覺士大夫歌舞樓台,文多質少,臣遂決意不再作詞,以此自勵,雖不足以警醒世人,卻至少可以讓自己不去沉迷在詩詞歌賦之中。」   趙頊笑道:「都說石子明少年老成,想不到也有些偏激之舉。但朕亦不奪你之志。」   石越恭身說道:「謝陛下體諒。」   趙頊倚欄指著滿園的景物,對石越道:「石卿看這滿園春色,生機勃勃,但是過不了幾個月,但過不了幾個月,卻要花落殘紅,朕讀過卿的詞,有一句叫『惜春常怕花開早』,正是說到了人們的心坎上。」   石越卻知道趙頊特意召他到御苑相見,絕非是為了悲春傷秋,不過是故意東扯西扯找一個引子罷了,而當今能讓皇帝操心的事情,只有兩件大事,一件是西北的兵事,一件是王安石辭相。因笑道:「陛下,臣前幾日在坊間倒聽到王丞相的舊詞,意境恰與臣之拙作相反。」   「哦?」   石越微微一笑,低聲唱道:「留春且住,自有天庭語,滌蕩落紅去錦污,應謝及時風雨。最是知趣琵琶,歡欣漫及天涯。豈止宮牆朱戶,何處不正飛花。」   這一曲詞歡快激越,讓人聽了心情為之一振。   趙頊笑道:「這是什麼調子,朕怎麼沒有聽說過?」   「本是清平樂的調子,臣微微改了一下節奏與音調。」石越臉一紅,他不記得清平樂的調子了,便配著一段越劇的調子唱出來,竟然也別有風味。   趙頊哈哈大笑:「這可不是微微改一下吧?呵呵……」   旋又歎道:「這詞朕也聽過,是兩年王安石唱和其弟的詞作吧?不過過了兩年,如今的心境肯定大不一樣了。」   石越知道話題終於慢慢引上正題,便笑道:「陛下不用擔心,臣以為王丞相必定能復出視事的。」   「何以見得?」   「有詩為證。王丞相有一首詩云:上古沓默無人聲,日月山何豈待平。荷天倚劍頑石斬,動地揮鞭烈馬奔。縱是泰山強壓頂,怎奈鵬鳥早飛騰。借得雄風成億兆,何懼萬里一征程。臣由此詩觀王丞相的抱負與胸襟,知其必會重出視事。」   趙頊默默念道:「借得雄風成億兆,何懼萬里一征程。果然氣魄非凡。」   半晌抬起頭對石越笑道:「卿的青苗法改良頗為成功,但是合作社的實行在各地卻頗不相同,能夠實行的地方效果都還不錯,但全國有三分之二以上的地方都沒能實行下去,朕意置提舉官專門督促此事,卿意如何?」   石越見皇帝忽然轉到這個話題,當下不敢怠慢,想了半晌方道:「陛下,臣以為還是不要置提舉官為好。」   「為何?」趙頊有點奇怪。   「為政之道,務在簡要,不擾民。各地本來就有地方官,皇上就應當信任他們的能力。如果他們能力不行,可以撤換,不必由中央再另行派人時時督促,這樣更容易滋生弊端。合作社本是自願性的組織,百姓若見有利,假以時日,必能風行。若是無利,何必強求一個形式?」   趙頊想了想,點點頭:「卿說得也有理。朕欲以改良青苗法今年之內在全國推行,只待王丞相回中書省便議行。這件事卿之功在社稷。到時有司自當明義褒獎,但是你的白水潭學院,卻是惹了不少麻煩。」   石越知道皇帝有意回護自己,把一些話放到這裡來說。   「臣管教不嚴,實在有罪。不過白水潭學院下一任的山長,臣希望能夠組織一個教授聯席會議,而山長由教授聯席會議選出,希望皇上能夠恩准。」趁著這個機會,石越便向皇帝解釋什麼是教授聯席會議,怎麼樣選舉,他是希望用這個方法,一方面保證今後白水潭學院的管理權在白水潭學院手裡,保證學院的山長首先是本校的教授,初步避免政治力量對白水潭學院干涉過多;一方面又可以保證學校的領導權不落在官僚手裡,同時也在大宋的高級知識分子中間推行民主的決策體制。只不過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以後他石越要想保持對白水潭學院的個人影響力,就無形中多了許多障礙,他也只能通過委婉的方式來影響白水潭學院了。不過這個在短時間內還不存在問題,畢竟做為學院的創始人,這種影響力本身是非常深遠的。   趙頊聽他說著這些新奇的管理方式,笑道:「這些和卿所著《三代之治》中的某些東西,頗有相合之處。朕便許了你,今後白水潭學院山長,那個什麼教授聯席會議選舉之後,朕都要親自任命,以為定制。」在趙頊看來,這是一種無與倫比的褒寵,在石越那邊卻暗暗叫苦。他並不希望白水潭學院淪為官辦大學,他更希望學院能保持相對政治的獨立性,但在現實面前,他卻不得不屈服,還要裝得興高采烈的叩謝聖恩。   不過無論如何,石越終於可以放心下來,白水潭學院的獨立性基本上可以保全了,他的精神老巢算是暫時安穩了。趙頊卻不知道他有這麼多小九九,又詳細問起關於兵器研究院的情況,畢竟那裡他投了不少老本,那可是皇帝的私房錢。   石越紅著臉,向皇帝吱吱唔唔地解解著鼓風機的「偉大意義」,他生怕皇帝等不及了,那就慘了。   好在趙頊倒還看得開,石越那樣子也讓他菀爾:「卿不必緊張,朕給你兩年時間,不必急。」他也是個外行,在他看來,兩年時間已經是很寬裕的了,哪裡知道石越現在要搞的發明是能影響一個時代的東西,便是幾十年搞不出來,也不見得稀奇。   好在石越對這個也不是太懂,聽到「兩年時間」,不禁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又聽趙頊說道:「朕現在擔心的,是王韶在西北究竟能不能成功。國庫本不寬裕,打一仗要花的錢,都是百姓的血汗呀。」   對於這個,石越倒是知道結果,王韶在熙寧五年會有一次勝利,這件事他記得清清楚楚。但是卻不好說出來,生怕萬一不准,那就糗大了,何況自己又不記得月份。正在那裡猶疑,忽聽到趙頊對他說道:「方纔卿說王丞相必然會出來視事,但是現在的情況是西北要打仗,朝廷中書省無人主持大局,政事亂成一團。朕素信卿之能,這次就由卿去頒旨,促王丞相回政事堂視事。卿可願為朕分憂?」   君臣二人在御苑聊家常一樣的聊國家大事,東扯西扯,漫不著邊際,最終的結果卻是石越目瞪口呆,皇帝原來是想讓他去遊說王安石復出視事!   石越也不知道皇帝是不是有點急病亂投醫,但是他卻知道一件事,他急得想跳河。讓他去說服王安石,這件事也太難了一點吧?   但是無論如何,石越也不可能當面拒絕的,他總不能告訴皇帝:「我和王安石面和心不和,不要讓我去吧?」當下石越也有只乖乖接旨:「臣一定會盡力說服王丞相回中書省視事。」   不過在石越的內心深處,其實也是很渴望去一趟董太師巷的王丞相府的。   當王安石接到石越的名帖時,實在吃了一驚,這是石越第一次單獨上門拜訪,以前雖然來過王府,卻都是和別人一起同來的。對於石越這個人,王安石有說不出來的彆扭,此人似敵似友,非敵非友,讓人捉摸不透,偏偏又是當今炙手可熱的一個人物,學問聲名動於九州,恩寵不在自己之下。此時真是非常微妙的時刻,他來拜見自己究竟是有什麼事呢?王安石一邊尋思著一邊降階相迎,畢竟石越不是普通人。   石越也不敢怠慢,向王安石恭恭敬敬地行了參拜之禮之後,才和王安石一邊寒暄一邊入客廳分賓主坐下。他這一來王府不要緊,卻驚動了王安石的幼女王倩兒,那天聽二哥王旁說到此人,此時竟然來自己家裡來,哪裡能不出來見識見識,她也不和別人說,悄悄的便躲在屏風後面,聽父親和石越說話。   只聽石越笑道:「丞相,在下此來,並非是為私事,卻是為公事。」   王安石不動聲色的應了一聲:「哦,不知石大人有何指教?」   石越正色說道:「在下是希望丞相能以國家為重,早日回中書省視事。」他和王安石私交實在一般,乾脆開門見山,相信這樣子王安石反而會更容易接受一些。   王安石不置可否的淡淡的應了一聲。   石越見王安石這樣子,便知道自己所料不錯,王安石顯然已經不如之前那麼堅定,便用言辭說道:「在下曾讀丞相《本朝百年無事札子》,不僅知『大有為之時,正在今日』,也由此知道王丞相應是大有為之人,奈何此刻大功未遂,百廢待舉,丞相就欲求去?這是石某當初無知人之明嗎?」   王安石冷笑道:「石大人不必用激將之法,石大人既然讀過敝人的札子,可記得其中有一句話『君子非不見貴,然小人亦得廁其間』?王某求去,不過就是為了這一句話罷了。」他這句話的意思很明白,只怕是連著石越都一起罵為小人了。   石越雖然知道王安石脾氣臭,但也沒有想到他會這樣不留情面。他略一沉吟,就知道對於王安石這種人,自己在他心中亦有一定的成見,如果自己委屈求全,反而會被他看不起,何況傳出去,自己在政治上也無法立足了。因此乾脆便打定主意,和王安石好好辯論一番。當下哈哈大笑。   王安石慍道:「你笑什麼?」   石越笑道:「我是笑丞相剛才這句話。三代之事不足論,敢問丞相,自有史料記載以來,歷朝歷代,哪一代不是君子小人同列於朝?恕在下讀書不多,卻未曾聽說某一朝之臣儘是君子的。況且若君子小人同列於朝,則大丈夫當激昂正氣,以匡正朝綱為己任,未得聞可以袖手而去的。」   王安石冷笑道:「那也未必然。多少隱士退而獨善其身,史不絕書。」   石越冷笑數聲,說道:「隱士畢竟不是儒者,儒者當知其不可而為之,是不懂得迴避危險的。況且當今天子是聖明之君,與丞相有知遇之恩,更不可以常理論之。」   王安石一時語塞,憤憤的哼了一聲。   石越卻不去理他,繼續說道:「何況以在下之見,那些和丞相意見不合的人,未必便是小人;那些表面上和丞相觀點一致的人,也未必就是君子。」   王安石冷笑道:「想不到石子明見識亦不過如此。但顧一己之私利,不知國家大局之重要,以私害公,沮喪朝廷法令,非小人何為?」   石越抱拳說道:「敢問丞相,司馬光大人與丞相意見不合,他可曾是個小人?丞相又能保證支持新法的人中沒有人是因為自己的私利而支持的?政見不同,本是常事,聖人亦說君子和而不同。以在下的見識,則只要利於國家與百姓的,就是君子,從心中的本意來說是為國家和百姓著想的,就是君子。若以為除自己之外,別人都是錯誤的,別人都是小人,在下不覺得這種想法是正確的。」   王安石聽石越侃侃而談,心中也不由一動。但旋即冷笑:「石子明真是能言善辯,難道新法便是不利於國家與百姓嗎?難道王某心中的本意便不是為了國家與百姓著想嗎?」   石越淡淡一笑,「丞相是為了國家與百姓著想,這個在下卻相信的。所以在在下看來,丞相自然可以當得君子。」   王安石聽到這話,面色稍微緩和。   卻聽石越又說道:「但是,這並不是說因為丞相是為了國家與百姓著想的,所以凡是與丞相意見不合的人便不是為了國家與百姓著想的。因為這個原因,所以在下也認為司馬光大人一樣是個君子。」   這一點王安石也無話可說,司馬光的人品,他所深知,讓他來說司馬光不是君子,這種話他還說不出口。   石越又道:「同樣的,新法是不是利於國家與百姓,在下之見,則應當具體事情具體分析,不可以簡單的下結論。縱然新法的本意是好的,在執行之中卻未必不會有弊病出現,由此而面對別人的批評,在下以為正確的態度是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不斷的修改與完善,才能讓新法做到真正的有利於國家與百姓。」   這一點王安石至少暫時難以接受,冷冰冰的說了一句:「書生之見。」   石越也不生氣,笑道:「不錯,在下的確只是一介書生,見識不如丞相廣博。但是在下敢問丞相,新法在歷史上,可有過現存的例子可以學習?」   王安石警惕的看了石越一眼,顯然擔心這是個圈套,小心的回道:「雖然無具體的事例,但是卻合乎聖人與祖宗法制的精神。」   石越聽他這樣回答,意味深長的一笑,知道王安石擔心什麼,也不說破。他看到王安石如此在乎新法的法理正義,就更加確定王安石已無去意。當下接著話說道:「既無具體的事例,丞相如何可以保證新法的每一條都是完美無缺的?」   王安石辯護道:「雖有小的不足,卻無損於法令本身。何況所頒行的新法,大都是試行於一縣一軍一州一府,卓有成效,而又在中書經過仔細的討論,又有提舉官監督執行。整個過程相當的周詳與細緻,便有弊端,也可以及時發現。」   真是不可救藥的鴕鳥主義,石越在心裡歎道。明明新法有許多弊端,卻偏偏不肯承認,或者是因為我不值得相信的緣故吧?心裡感歎,嘴裡卻說道:「丞相,當新法在一州一府卓有成效之時,也許只是因為那一州一府的地方官非常出色的原因呢?僅僅憑一些沒有多少實際政務經驗的提舉官,又如何可以保證天下的州府地方官都能執行得好呢?何況執行中的弊端,豈是在中書省討論便能發現的?因此如果新法在執行過程中產生了弊端,而受到批評與指責,難道不是正常的嗎?畢竟批評者是沒有義務要全面的瞭解新法的內容,他們只需要看到了弊端就足夠了。如何正確面對這些批評,難道不是丞相您的責任嗎?」   王安石看起來卻並非石越所能說服,他冷冷地說道:「又是盲人摸像這種老調重彈。」   石越知道再辯論下去就顯得多餘了,便把話收住,說道:「總之,在下說了這麼多,是想告訴王丞相,批評新法的人未必就是反對新法,和王丞相政見不同的人未必就不是為國家著想,而批評者偶爾做出一些激烈的舉動,執政能夠有寬容的態度來接受與對待,會有一個更好的結果。如果雙方都負氣而為,那麼石某擔心總有一天朝廷會陷入唐代牛李黨爭那樣的局面,丞相與在下,都會是大宋的千古罪人。」   王安石聽到石越這番頗為誠懇的話,心裡也不由的一動。他知道石越這是在暗示他,自己並不是反對新法,白水潭的學生也未必就是反對新法。只不過後面的話,卻顯得有點危言聳聽了,王安石還是不能理解,如果縱容反對者的存在,朝廷怎麼可能果斷的推行新法呢?   但石越的好意他也不便拒絕,便抱了抱拳,說道:「王某受教了。」   石越用非常誠懇的語氣說道:「這句話小子承受不起。在下是衷心的希望丞相能早日回中書省視事,政務亂一團,非國家之福,況且西北又在用兵。丞相如果久不視事,後果不堪設想。」   王安石顯然也知道其中的利益關係,默然良久,忽然歎了口氣,抬頭盯著石越的眼睛問道:「石大人,王某想知道你為什麼這麼盼望我回中書省視事?」   石越也不迴避,用他最好的演技回道:「原因很簡單,在下認為丞相是個真正為國家著想的人。」   王安石看了半天,終究是不能明白石越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嘴裡想說什麼,終於還是吞了回去。   石越微笑著看了王安石一會,認為時機已到,忽然站起來,走到南面,高聲說道:「有聖旨!」   石越志得意滿的從王府走了出來,顯然對自己的表現還算滿意,一邊上馬一邊小聲哼起了在當時人聽來怪聲怪調的流行歌曲。他絕對不敢大聲哼唱的,所謂的「音樂」這種東西,也並非是不受時間與空間的影響的,在他聽來相當不錯的旋律,當他試著唱給桑充國、桑梓兒聽後,二人馬上就是皺起了眉毛,問道:「哪裡學來這麼難聽的曲子?」倒是越劇和黃梅戲的調子,他們更能接受,不過那種東西,石越所知實在有限。   名滿天下的少年騎著馬剛出董太師巷,就被一個人給攔住了。那個人攔路的行為顯然有點孟浪,差點把石越從受驚的馬背上摔下來。石越半滾著下了馬,正要發脾氣,看看是誰敢這麼對自己這個當今有名的名人,結果才看清楚對方,頓時就沒有了脾氣。   這明顯是個女扮男裝的女孩子,雖然宋代的男人有不少長得比較秀氣,而且有一些年輕人喜歡做塗點粉畫點妝這樣在石越看來極度噁心的事情——由此讓宋代的女孩扮男人更加容易,但是對石越這樣經常在電視裡、生活裡和女孩子打交道的現代人來說,女扮男裝這種事情對於他來說是無效的。   不過看到這樣小說中的情節出現在自己面前,而且自己身處宋代這樣的時空裡,石越不能不產生幾分戲劇感。   「這位小哥有什麼事嗎?」石越忍住笑問道,這個女孩子談不上漂亮,不過倒很難得的有幾分豪氣。   自己的身份沒有被石越認出來,顯然給了那個女孩極大的信心。她粗著嗓子說道:「實在是失禮,我家公子想請公子上樓一敘。」說著指了指旁邊的醉仙樓。   石越不由一怔,他的身份日漸尊榮,雖然官職不高,但是一般別人要想見他,還得勞動他們主動來找他的,一句話就讓他巴巴的去找別人,這種事情是越來越少見了。不過看著這個女扮男裝的女孩,石越不由不對她家公子產生了相當的好奇心。當時的風氣,女孩子雖然不如後世壓制得那麼嚴,但是畢竟也不是可以隨便拋頭露面的,像桑梓兒就基本上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如果偶爾出去,也是成群結隊的。當下微笑著點了點頭,「那就有勞小哥帶路。」   那個女孩子略帶幾分靦腆的把石越引到醉仙樓樓上的一個雅間,只見裡面早就坐了一個白袍的年青人,見石越進來,那人連忙站起來,恭身施了一禮:「冒昧邀請公子,還望恕罪。」聲音清脆無比,顯然也是個女子的聲音。   石越肚子裡暗笑,打量著對面這個女子,見她十五六歲年紀,皮膚略黑,但是五官卻長得挺精緻,柳眉輕畫,一雙烏溜溜的眼睛顯著這時代難見的神彩。石越來到這時代這麼久,認識的女子卻不多。楚雲兒在石越看來,是個溫柔似水的解語花,桑梓兒調皮可愛,天真純良,但對面這個女孩,在那略顯調皮大膽的眼神之外,更有幾分咄咄逼人的氣勢。雖然以容貌而論,在這時代她不僅比不上楚雲兒、桑梓兒,甚至可能連美女都稱不上,但那種神態中流露出來的自信,卻遠非楚雲兒和桑梓兒可比。石越現在早已知道北宋女子纏腳之風不盛,但是有一些歌妓和大小姐為了趕時髦也會纏腳,不過從對面這個女孩的站姿來看,顯然是一雙天足,當下更平添幾分好感。   那個女子見石越盯著自己上上下下打量半天,略帶譏諷的笑道:「怎麼,這位公子,我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嗎?」   石越見她說話的語氣帶著幾分諷刺之意,他哪裡肯示弱,呶呶嘴笑道:「一時沒見過男子長得這麼秀麗的,連帶著書僮都是十二分的清秀,故此走神。失禮了,敢問公子尊姓大名,請在下來有何指教?」   那個女子知道石越有點懷疑自己了,臉上微微一紅,但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裡露出馬腳了,只好裝糊塗,抱拳說道:「在下姓王名青,草字雨芳,剛才在樓上見著公子神貌不凡,故有相邀之意,實在是冒昧。不敢請教公子尊姓大名?」   石越心裡莞爾,不愧是個女孩子,編出來的名字也這麼秀氣。他也未及多想,笑道:「在下石越,草字子明。」   王青吃驚的望了石越一眼,問道:「可是寫《論語正義》,草創白水潭學院,今上親賜同進士及第的石子明?」   石越淡淡一笑,對方吃驚的眼色明顯是裝出來的,這可瞞不過他。和朝中的政客們打了一兩年的交道,家裡還有李丁文這樣的謀士天天見面,他識人的本事可是突飛猛進。「不敢,正是區區。」   王青喜道:「久欲一晤,不料在此邂逅。」   石越隨口答道:「那真是有緣。」   他不曾想和女子說話「有緣」兩個字是不能隨便用的,果然王青臉色微窘,好半會才強作平靜的說道:「石公子既精通《論語》,又通達史事,《三代之治》流傳天下,石學七書驚世駭俗,又有佳詞數十首膾炙京師,真是千年一遇的奇才。在下不才,有一事想要請教公子,不知肯否賜教?」說著一雙溜溜的眼睛盯著石越。   石越笑道:「請說,在下自當知無不言,言不無盡。」   王青莞爾一笑,侃侃說道:「《地理初步》中提到地球是圓形,北有北極,南有南極,地球自從磁場。而引力又能讓萬物生於地球上不被掉出去。在下聽說這種說法能很好的解釋指南針的問題,但有一事不解,石公子當初又是如何得知的呢?我觀石公子年紀不大,依《地理初步》所言,地球之大,讓人咂舌,且如石公子所說,扶桑倭國以東,更有大洲,稱為蓬萊洲,其中風土人情,石公子竟能一一言之,而西域千里之外,又有歐洲,石公子亦能一一言之,難道石公子竟能親身到過這些地方嗎?這可真是匪夷所思了。」   石越聽到王青如此相問,精神為之一振。《地理初步》問世以來,除開中國地理和當時人所見的範圍之內,關於南極北極,被石越改成蓬萊洲的美洲——當初他是想藉著神仙的魅力吸引一些人去探險,等等皆被人視為海外奇談,當成《山海經》之流對待,便是白水潭學院講課,師生們對於地圓說,地圖繪製等等的興趣也遠遠大於蓬萊洲的興趣——不知道為什麼,白水潭學院格物院的學風從一開始,就走向了偏向實用與嚴謹的道路,他們對於能夠解決實際問題的理論更有興趣去證明和闡發,甚至連明理院,在哲學思想上,都有著嚴重的偏向實用主義傾向。當然,對石越提出類似質疑的人不是沒有過,但是出自一個女子之口,卻也是很難得。   當下石越笑道:「這些有些是假說,有些是道聽途說,究竟是不是真的,我也無法證明。」   王青聽到這樣的回答,不禁愕然道:「這豈不是太負責任了?把未經證實的東西寫在書上宣揚?」   石越微笑道:「在下幼年之事,多半是不記得了,為什麼腦中有這些想法,我也不知道所以。它們是對是錯,自然有待觀察與證明。但是一般都認為,《地理初步》中關於我們所知道的部分,基本上是可信的,而其中提到出的假說,也能解釋我們觀察到的許多問題。因此其中的內容,我想也不算是完全不負責任吧?」   王青搖了搖頭,顯然是不以為然:「恕在下直言,石公子這種想法,就有點不負責任。把證明的問題交給別人去做,簡直如同兒戲。」   石越也搖了搖頭:「我不這麼看。如果我說的全然沒有道理,別人根本不會來證明,既然來證明,無論是真是假,都有其價值。」   王青聽到石越這樣的「狡辯」,簡直有點憤怒了,「難道石公子不知道有些人相信你說的話,根本就是因為你的名氣嗎?他們來證明這些是真是假,不一定是這些問題本身有什麼價值可言,也許僅僅是因為這些問題是石公子你提出來的吧?你這樣做,是欺騙。」   聽到這麼嚴重的指控,石越簡直哭笑不得,他辯道:「《白水潭學刊》已經刊發四五期,一直沒有停斷,其中關於《地理初步》的論證與闡發的文章就有近十篇之多,雖然有少數文章指出某些地方值得懷疑,但是大部分都是進一步證實了《地理初步》的說法是正確的。既然我說的是正確的,怎麼能算是欺騙?」   「詭辯!」王青顯得憤憤不平。   石越苦笑不已,心裡感歎也不知道誰生出了這麼個女兒。   「你的《化學初步》提到數十種元素的存在,《物理初步》又說萬物是由原子構成的,這兩種觀點,真不知道那些主張元氣說的人怎麼沒有批駁你?」   石越現在終於明白這個女孩是來找茬的了。一般人見到自己,無不要說許多仰慕的話,從自己最出色的《論語正義》《三代之治》等書說起,偶有質疑,也是相當客氣,這種現像越往後越明顯。只有白水潭學院的學生才敢大膽質疑自己所說的話,為此進行激烈的辯論,但也經常是支持的佔多數。像這樣一開始就尋找自己的弱點進入批駁的事情,可以說是許久以來沒有遇到過了。本來石越還有幾分沾沾自喜的綺想,以為這個女孩可能是看上自己了,現在才明白,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得罪了這個大小姐,搞得人家女扮男裝來找自己晦氣,想把自己駁得灰頭土臉。不過石越左想右想,就是不明白自己哪裡曾經得罪過這個王青。   不過既然明白了對方所為何來,雖然是個女孩子,石越也沒有故意相讓的道理——如果傳出去說石越被一個女孩子駁得啞口無言,那可真要英名掃地了。當下他便打點精神,說道:「怎麼沒有批駁?《白水潭學刊》每期至少有五六篇文章談到這個問題,每到辯論日時,辯論堂裡辯論這件事的學生不知道有多少,王公子有空,親自去看看就知道了。說起來,還是我的原子說佔上風。」   王青卻顯然並不感冒,不屑的說道:「都是些不能證明的東西。」   石越苦笑。   接著王青又指出了他石學七書中十多處指得質疑的地方——當然,這些大部分是不能證明的。然後,王青又在《歷代政治得失》中給他找出一處硬傷——其實只是筆誤,但也夠石越灰頭土臉了。   但是他沒有想到接下來還有讓他更目瞪口呆的事情,這位王青小姐,抄下了他幾十首詞中的十多首,那絹秀的筆跡固然顯得很好看,可惜的是其中用硃筆圈出石越許多圈圈,或者說用字不協音律,或是說某字不押韻……   當時石越就有點想暈,對方顯然是有備而來。   倘若對方是個男子,石越還可以振振有辭的反駁,告訴他寫詞更重要的是什麼,還可以告訴他自己現在根本就不填詞了。但是對方對明明是個女子,他的這些解釋,人家可以簡單扼要的歸結為兩個字:「狡辯。」   石越低聲嘀咕道:「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孔子說的真沒有錯。」   他說的聲音雖然很小,王青的耳朵卻也挺尖,頓時明白過石越知道她是女孩子了。她惱羞成怒,又不好意思繼續爭辯,啐著:「哼,真是見面不如聞名!」   說完後,還沒等石越反應過來,便拱拱手說道:「石公子,後會有期。」得勝回朝,把石越晾在樓上。   石越無可奈何的下了樓,正要去牽自己的馬,結果卻被小二攔住了:「這位公子,您還沒有結賬呢。」   「結賬?」石越瞪大眼睛問道小二,不可置信的問道。   小二很認真的點了點頭。   石越無可奈何的一邊掏腰包,一邊暗暗發誓,以後有女扮男裝的人邀請自己,絕對不再理會。他倒沒有想到王青是根本沒有意識到在酒樓吃飯需要付賬這件事情。   熙寧五年的三月底,隨著桑充國的康復,白水潭學院教授聯席會議成立。接下來選舉了桑充國為白水潭學院山長,程顥為明理院院長,沈括為格物院院長。又制訂了一系列的山規,白水潭學院更加正規化。而石越的角色卻變了一變,成了學院的兼職教授。   因為《白水潭學刊》的發行量越來越大,加上白水潭之獄、學子叩闕等事件的影響,白水潭學院的影響力可以說是真正開始幅射全國,所以白水潭學院的山長,雖然沒有任何品秩,卻成了接受皇帝任命,享有很高威望的職務。而桑充國以布衣的身份擔任此職,位在程顥、沈括之上,加上他在白水潭之獄中扮演的關鍵性角色,都讓他成為了自石越以後,大宋的天空中升起的又一顆閃亮的星星。   而差不多與此同時,在南方的杭州,西湖之畔,有一座學院不太引人注目的開張了,這所學院的名字叫「西湖學院」。   同是在三月底,回到中書省的王安石打點精神,再次駕駛變法的馬車。   「《青苗法改良條例》頒行全國,以下官看來,現在的確可行。」曾布向王安石說道,呂惠卿不在,曾布就是新黨第二號人物。   陸佃卻有不同意見:「當初是說三年有成,方推行全國的。是不是應當穩一點?」   李定道:「只怕時不我待。」   身體還未完全康復的王雱也說道:「不錯,既是良法,早一點推行無妨。」他卻另有打算,現在除開三路實行被稱為「石法」的《青苗法改良條例》之外,全國都實行原來的青苗法,二者對比,格外的顯出石越的出色,乾脆把石法推行全國,於國於私,都有好處。何況就算推行急了一點,有什麼弊端,也是石越的責任。但這些話卻不足為外人道,更不能讓王安石知道。   王安石歎道:「石越也當真是奇材,改良條例完全拋開官府,讓民間自主交易,官府只需要立法監督,坐收其利,執行中的弊端果真就少了許多。既然是於國於民有利的事情,也不必等夠三年,就推行全國吧。」   新黨核心們在內部聚會上一致同意提前推行石越的《青苗改良條例》,一方面固然是順應朝中大臣與地方守吏的呼籲,另一方面也是證明了《青苗法改良條例》在三路試行取得的成功。王雱可以說是當時所有與會人員中最無奈的一個,他明顯的感覺到石越做為一股新的政治力量已經崛起。而石越對新法的態度讓人捉摸不透,對於想把一切把握在手中用強力推行新法的王雱來說,實在是非常的困擾。   他強打著精神聽著曾布關於保馬法的建議:「下官以為,可以廢除此前在大名、沙苑、安陽等地的牧馬監,把原占牧地還給民戶,在開封府界與京東、京西、河東、河北、陝西五路推行民戶代養官馬的方法:五路義勇保甲願養馬的,每戶一匹,家境富裕的,可養兩匹。馬用原來的監馬配給,或由官府給錢,讓農戶自己買馬。凡是養馬戶,每年可以免去折變錢、沿納錢。馬如果病死,三等戶以上,照價賠償,三等戶以下的,賠一半。這樣的方法,朝廷可以節約開支,而國家也有能力組建一隻騎兵,與夷人抗衡……」   王雱聽到有點不耐煩,本來凡是關於強兵的政策,他都是很關心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次曾布提出的保馬法,讓他感到很不耐煩——也許是因為曾布在白水潭之案中的暖昧態度,也許是因為這個所謂的保馬法,似乎和石越的《改良青苗法條例》有幾分相像。「不要畫虎不成反類犬!」王雱在心裡略帶惡意的譏諷。   接下來有人關於王韶在邊境推行市易法的介紹,王雱一句也沒有聽進去。   沉浸在對變法的美好未來的構想中的諸人,沒有誰注意到王雱的神情恍忽,大家都在計算保馬法能為國家節省多少開支,有些人的眼前,似乎出現了一幅大宋境內遍地良馬,騎兵縱橫的美景,如漢代那樣一次出動數十萬匹馬進行作戰,是多麼輝煌的事情呀!而有些人則在計算市易法能為國家財政增加多少收入,自己從中又可以安排什麼樣的職位給某人……高尚與卑鄙的幻想,分別在不同的人的腦海中浮現。   王安石仔細想了想這兩條法令的細節,似乎也有點受到鼓舞,陰雲終將散去,自己終於會有一番大的作為呀!他笑著對手下的才俊們說道:「昨天呂惠卿來信,提議設立軍器監,統管東西廣備作和各州的都作院,取代原來三司轄下的胄案,以期提高兵器衣甲的質量與產量……」   侃侃而談的王安石忽然發現自己的屬下臉色都有點不自然,而他沒有發現的,則是自己的愛子王雱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   和一直沒有把石越當成主要對手的王安石不同,新黨的核心成員們都有點顧忌石越的存在。曾布首先猶豫著說道:「丞相,胄案現在是石越管,皇上內批。另外他創造了白水潭兵器研究院,用的更是皇上內庫的錢。軍器監的設立,要怎麼樣處理兵器研究院?」   呂惠卿寫這封信的用心,王雱瞬間就猜到了,但是他亦需要這樣一個機會,聽到曾布質疑,他立即說道:「我認為石越不會說什麼。設立軍器監,可以把胄案的事情提出來獨立運作,效率會大大提高。現在胄案的任何一件事,要經過鹽鐵司、三司使等層層批文,效率之低實在無以復加。而製造的軍器衣服質量也相當差,現在成立軍器監,可以更好的管理,這也符合石越一貫的想法。兵器研究院雖然以白水潭人員為主,卻畢竟是朝廷屬下的一個機構,到時候自然劃歸軍器監管轄,以期研究出更好的武器。而讓皇上出大內的錢,也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正好改過來,由朝廷出錢。」   曾布意味深長的看了王雱一眼,心裡歎道:「瑜亮之爭。」這些都是很明顯的借口,石越在那裡做得好好的,整個軍器監出來。當然,如果讓石越判軍器監的話,自然也沒什麼好說的,但是這可能嗎?曾布只能暗暗搖搖頭。和石越進行權力鬥爭,並不是一件讓人很愉快的事情。   但是以王雱的特殊身份與要強的性格,這裡的人哪一個敢出來與他爭辯?更何況這還是新黨的二號人物呂惠卿特意提出來的建議。   王安石一直以來就不能算是一個成熟的政治家,不能說他不懂權謀,只能說他很少去考慮陰暗的事情。從國家的角度來說,成立軍器監的確是一個好主意,僅僅這一個原因,就足夠王安石來支持這個建議了。更何況,順便打擊一下石越的想法,也許一樣存在於王安石的潛意識之中吧?   他環視了一下眾人,見沒有反對意見了,便說道:「石越的問題,不需要考慮太多,他議行青苗法改良有功,於朝政多有補益,皇上已經打算讓他做直秘閣,檢正中書刑房、兵房、工房三房公事了。提舉胄案虞部的差使,有了新的官職,就不必要存在了。石越的新任命在中書省,是肯定會通過的,只看他接不接旨了。」   王安石這話一出口,除開曾布等少數事先知情的人之外,眼中無不流露出羨慕的目光。有人對曾布打趣道:「這樣一來,子宣你的檢正五房公事就要少掉三房了。」   王雱不屑的望了這些人一眼,冷笑道:「子宣將拜翰林學士,升任三司使。」 第一卷《十字》 第八節 離間計   當你選擇了最卑鄙的職業之時,你還能指望自己聖潔無暇嗎?   ——仟悔者語錄   在新黨們聚集在丞相府商議國事之後幾天,白水潭外的一個小山坡上,石越和剛剛出任白水潭山長不久的桑充國,也坐在草地上交談著,兩匹肥大的白馬則悠然自得的在山坡上吃草,一點也不關心自己的主人正在說些什麼。   「子明,還記得我們才相識的日子嗎?」桑充國似乎有幾分蒼海桑田之感。   「怎麼會不記得。一恍就快三年了,時間真是彈指易逝。」石越悠悠的說道。   「是啊,三年時間,三年前,你剛剛經歷大劫,出現在東京,現在卻已經是天下聞名的一代學宗,皇上身邊最得寵的大臣;三年前,我還是一個什麼都不得的酸秀才,只知道死讀書,現在卻也成為白水潭學院的山長。人生際遇如此,真是讓人感歎。」桑充國說著說著有點動情。   「長卿,這次你能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名動天下,不過是一個開始罷了,我們還能創造更偉大的功業。」石越不自覺地流露出胸中的雄心。   「更偉大的功業……」桑充國和石越相視一笑,「不錯,我們定能創造一番更偉大的功業!」   石越站起身來,指著山下的風光,豪情萬丈的說道:「三年前,這裡只是一個窮村莊,現在卻是大宋聚目的交點,一個前途無量的學院城。給我足夠的時間,我能把白水潭的經歷在整個大宋重演。」   桑充國似乎也受到石越情緒的感染,跟著一躍而起,眺目山下的白水潭學院,良久,方悠悠的問道:「子明,你還記得你以為和我說過的理想與報負嗎?還記得寫《三代之治》時你對我描述過的理想社會嗎?」   「怎麼會不記得?」石越悠然說道,「我們正在為實現這個理想而努力。」   「子明,我會永遠站在你身邊,幫助你完成這個偉大的理想。」桑充國直視著石越,淡淡的說道。   石越感動的望了桑充國一眼,沒有說話。這時候也不需要任何語言。   良久,桑充國說道:「這次入獄,我想了許多東西。」   石越靜靜地聽桑充國敘說。   「如果真要實現你在《三代之治》中描述的理想社會,那麼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有言論自由。人們不會因言獲罪,才能通過清議影響政府。」桑充國嘴角露出一絲堅毅。   石越有點吃驚的看著自己這個最親密的朋友,心裡卻不一定完全同意這句話。在石越看來,他需要的是立體式的改革,自上而下的權力,慢慢覺悟的工商階層與擁有民權意識的公民,還有一個廣泛擁護的知識階層,如果三者有一樣火候不到,改革就只是一場賭博,而付出的代價也許就是自己所不能承受的。言論自由雖然重要,但那不是絕對的。   桑充國顯然沒有注意石越在想什麼,繼續說道:「如果想要讓大家都能接受言論自由的觀點,就要靠辦報紙、建學校。子明,我有一個想法,我要利用我家在商場上的影響力,讓商人們捐資在東京辦三百所小學,在白水潭和汴京各建一所圖書館,十年之內,我要讓京師超過七成的人都能讀懂報紙!」   桑充國緊緊的咬著嘴唇,為自己這個偉大的想法而激動不已。他不知道以他桑家現在的財力,做這點事情,根本不需要別人幫助,簡直輕而易舉。除開棉紡業、印刷出版業、錢莊之外,別的相關產業,也是跟著水漲船高的,桑唐兩家的資產,在大宋幾乎是數一數二了,只不過唐甘南和桑俞楚聽從石越的勸告,不事張揚,低調做人罷了。   石越沒有想到桑充國會想到要創辦報紙,《白水潭學刊》的事情讓石越對報紙產生了極度的警惕心理,如果引導學生一再與朝廷對抗,這可不是石越希望看到的,而且對石越大目標的實現,也一定會有影響。他委婉的說道:「長卿,學校與圖書館,的確是個不錯的想法。讓商人們出錢來資助學校,也有助於他們給社會留下一個好印象。這是一舉多得之事。但是創辦報紙的事情,我以為應當謹慎。」   桑充國悠悠的望了石越一眼:「子明,你在擔心嗎?難道因為一點挫折你就想放棄嗎?」   石越憑空揮了一下馬鞭,笑道:「我不是想要放棄,我是覺得時機不成熟。等到我身居大位之時,再來實行不遲。」他不惜第一次在桑充國面前表露自己對權力的想法。   桑充國正色說道:「子明,你不知道時間的可貴嗎?等到你身居高位,也在數年之後,而有這數年的時間,我可以讓人們都接受報紙的存在了。」   石越望了桑充國一眼,「長卿,我不想讓你再次入獄。」   桑充國略有點感動,然而馬上哈哈大笑,「從被你描繪的理想世界折服起,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創辦報紙。如果我是為了我的志向而入獄,我不會害怕。」   「你不害怕,可是伯父伯母和梓兒會擔心。」   桑充國沉默了一會,說道:「他們會支持我的!」   「為什麼不先辦好《白水潭學刊》再說,再說,你身為白水潭學院的山長,事務也夠多的了。」石越始終不贊同這時候來創辦報紙,但是桑充國不是他的下屬,只能靠說服。   「《學刊》的確要辦好,但是有白水潭的教授們,就足夠了。白水潭學院現在明理與格物院各有院長,我要操心的事情也少了。我想像中的報紙,會在學生中選擇人材來編輯,《學刊》是給學富五車的大儒們看的,報紙卻也可以給那些識幾個字,學問有限的人看,報紙上不僅僅有你所說的新聞,還會有故事,還會對明理與格物各種學科的介紹,還會有你所說的廣告,在報社做過事的學生,會更加出色。」桑充國完全沉浸在他的理想當中了。   石越搖頭苦笑,想要做一番事業真的很難。不僅僅是自己的對手,有時候連自己的朋友,你也很難掌握他們的想法。   回到賜邸,李丁文就對石越說道:「公子,桑俞楚最近連連指使管家,或者親自拜訪許多的官員,還有宮中的太監,你知道這件事嗎?」   石越怔了一下,他立即知道李丁文肯定瞞著他在桑家收買了臥底,他不知怎的,並沒有責怪李丁文,只隨口說道:「桑長卿想辦報紙,伯父那邊是未雨綢繆吧。」當下把自己和桑充國說的話向李丁文大致說了一遍。   李丁文歎道:「原來如此。看樣子,這會是重新佈局的開始。」   石越疑惑的望了李丁文一眼,「重新佈局?」   「不錯。」李丁文臉色陰鬱的說道,「現在舊黨方面,富弼致仕前往西京,元老耆宿齊聚洛陽,卻出人意料的一個個閉口不談國事,是以沉默來表達對朝政的不滿。他們這樣做,勢必影響到在朝廷中大大小小的同情或支持舊黨的官吏,這些官吏可能改變鬥爭策略,以沉默與不合作與新黨相對抗,這可能是舊黨意識到王安石的力量出乎意料的強大後採取的新方針……」   石越打斷了李丁文的話:「這樣的話,對我們不利呀。」   「不錯,只有矛盾越表面化,公子才可以越容易樹立自己的政治權威,而又不必把反對新法的帽子戴在頭上,引發皇上的猜忌。但是這也不必太擔心,舊黨們不會甘於寂寞太久,只要有機會,他們肯定會跳出來攻擊王安石。這次李肅之出知地方,就在皇上面說公開說免役法擾亂州郡,可見讓他們完全緘口是不可能的。」   石越點了點頭。   李丁文繼續說道:「在新黨方面,王安石回到中書省,重掌大權,公開討論推行保馬、市易二法,設立軍器監。在全國推行《青苗法改良條例》。這是有大作為的表示,而且有相當一部分,直指公子你。以我的估計,王韶必定在西北會加緊軍事行動,以期贏得一個大勝來重建王安石的政治威信。」   石越知道李丁文所說不錯,他的歷史記憶告訴他王韶在今年內必有大勝傳來,雖然歷史已經有很大的不同,不過不會影響到王韶的大捷吧?但即便如此,他也並不擔心,淡淡地說道:「打軍器監的主意,嘿嘿……」   「公子不可掉以輕心。」李丁文提醒道,「當然,在公子這方面,內廷已經傳來消息,在四月十日同天節(皇帝趙頊的生日)之前,公子會授直秘閣,檢正中書兵房、刑房、工房三房公事,這是皇上想大用公子的一個信號,這才讓公子去中書省學習政務。這自然是一個好消息,但是隨之而來的,則是公子提舉虞部胄案事的職務就不能保留了,雖然公子新的官職事涉兵刑工三部之事,但是新黨明顯故意把公子排除在與新法關係最密切的司農寺的事務之外,顯得對公子頗有戒心。而且軍器監的設立,也是獨立於此之外的。新黨擺明了想控制兵器研究院,減少公子建立功勞的機會。我們現在只有想辦法推出判軍器監的人選,和新黨爭奪軍器監的控制權。」   石越點了點頭,說道:「幸好他們操之過急,如果呂惠卿現在復出,他想要判軍器監的話,我們就真要束手無策了。誰也搶不過他。」   李丁文不自覺的露出一絲奸笑,「不錯,如果他們略微忍幾個月,我們就真的難辦了。不過他們也怕夜長夢多,萬一那時候兵器研究院有什麼了不起的發明,公子的地位就更加鞏固了。」   「不過,公子,恕我直言,我們面臨的最大的問題,還不在新黨,而是在桑家。」李丁文正色說道。   石越沉默不語。   「桑充國既為白水潭山長,在學生中威信甚高,現在又想創辦報紙,憑借桑唐兩家的財力,加上桑家不遺餘力的活動,桑充國已經隱隱約約成為公子之外的另一股力量。想要收歸旗下,現在已是千難萬難。等到他報紙創辦成功,興建學校圖書館又可以得到巨大的名譽,加上收了桑家好處的官員與內侍幫他說好話。那時候老虎的翅膀已經長大,再也不可以輕易制伏。便是現在,桑充國也已經由公子的半個屬下,變成了平等的盟友。」李丁文臉色很難看。   石越輕輕歎了口氣,說道:「盟友便盟友,無妨。」   「公子,防人之心不可無。如果是平等盟友的話,他們幫助公子做了多少事情,公子就要給他們多少回報。否則聯盟的關係是難以長久的。他們固然可以把注壓在公子身上,但是同樣可以把注壓在別人身上。」李丁文對於「盟友」是絕不能放心的。   「現在也沒有什麼好辦法。」石越不負責任的說道,他實在不願意去想著算計桑家。   「有。」李丁文斬釘截鐵的說道,「與桑梓兒結婚,可以讓桑家對公子死心塌地。把唐棣想辦法調來京師,施加影響,可以讓唐家對公子感激涕零。只要等到公子披麻拜相,他們想有二心也來不及了。」   石越一聽到要把桑梓兒扯入骯髒的事情當中,心裡就一萬個不樂意。對於娶桑梓兒過門,他倒並不是十分抗拒,畢竟桑梓兒是不錯的女孩。但是如果是因為一個骯髒的理由,他就下意識的產生抗拒情緒。   「梓兒的事情,絕對不行。至於唐毅夫,在地方上政績不錯,倒是可以想辦法把他調來京師,或者升他的官,讓他在地方多歷練歷練。」   李丁文卻並不滿意這樣的答覆:「現在桑充國在白水潭得到學生之愛戴,而公子則是受到教授和學生的敬重。雙方的影響力相比,因為教授聯席會議的存在,公子還略勝於桑長卿。但是假以時日,只怕這種影響力會發生逆轉。等到老虎真的生了雙翼,公子只怕想聯姻也不及了。何況桑家小姐與公子郎才女貌,正好相配……」   「這件事不用再說了。」石越不耐煩的揮揮手。   李丁文無可奈何的搖搖頭:「即如此,那麼除開唐毅夫外,李修文,柴景初、柴景中兄弟,也想辦法加以提撥吧。這些人未來會是公子的助力。」   石越點了點頭,他不願意繼續這些關於陰謀與權術的談話,便對李丁文說道:「潛光,我們先分析一下市易法與保馬法的得失,到了中書省,總是要表明意見的。」   官場的事情果然是沒有秘密可言。   四月初一,石越巡視兵器研究院時,趁著沒有人的當,沈括帶著幾分擔心的對石越說道:「公子,現在傳聞要設軍器監,兵器研究院將劃歸軍器監管轄。」   石越唔了一聲,不置可否。   沈括繼續說道:「設立軍器監的話,對兵器研究院來說,固然有利有弊,關鍵還是在由誰來判軍器監,恕在下直言,若是王丞相派人來的話,兵器研究院的人肯定會有逆反心理。畢竟我們現在都是所謂白水潭系的人,公子你要早做打算。」   石越微微笑了笑,「沈大人盡可以放心,這件事我會想辦法的。」   沈括卻不能放心,「公子出任直秘閣,檢正中書三房公事,是公開的秘密了。恕在下魯莽,實在不知道公子可以推舉誰來判軍器監事。」   石越走過一個正要抄寫火藥配方的研究員身邊,停了一下,饒有興趣的看了看,問道:「沈大人,火器的研製情況如何?」   沈括見石越突然轉換話題,也只好跟著說道:「我們試驗了一種震天雷,威力還算不錯,但是火藥的配方大家都認為還有待改進。」   「震天雷?」石越對此很有興趣。   「不錯,威力相當的強大,不過一來我們認為還有改進的餘地,二來我們還達不到大量生產,降低成本的要求。所以大家還在努力。」沈括解釋道。   石越腦海中突然靈光一閃,他出人意料的拍了拍沈括的肩膀,問道:「沈大人,你有沒有興趣做判軍器監事?」   沈括實在有點跟不上石越的跳躍性思維,有點目瞪口呆的看著石越:「我?我現在擔任的職務已經有點太多了。」他說的倒是實話,以資歷來說,沈括做判軍器監是完全足夠,但是他現在不僅在司天監,還有白水潭學院、兵器研究院擔任職務,同時領取三份俸祿,已經很過份了。   石越笑道:「如果沈大人願意的話,軍器監就會牢牢掌握在我們手裡,至於兵器研究院,到時候沈大人還可以兼領的。」   判軍器監雖然品秩不高,但是卻是一個部門的總管,而且掌管大宋軍器製造一切事務,便是再清廉的人,也知道這是一個大大的肥差。加上現在皇帝銳意邊事,軍器監是大有立功的機會的地方,沈括也是有想有一番作為的人物,石越提出這個要求,說他不動心,那絕對是騙人的。何況還能繼續在兵器研究院做自己的研究,也是有著極大的吸引力。   沈括沉吟了半響,問道:「公子,我覺得這件事只怕沒有這麼容易。」   石越知他是默許了,便笑道:「走,我們去看看震天雷去,現在研究院有多少試驗品?」   沈括一邊走一邊說道:「試制了五十枚,成本高得嚇人,一枚震天雷要一千五百文,相當一張弩的價格,不見得有弓箭實用。胄案那邊的人也認為,這震天雷實際上沒有猛火油實用。」   石越知道「猛火油」實際上就是一種燃燒彈,用陶器裝上石油,製成投擲彈,攻城廣備作坊有專門製造這玩意的機構。但是那東西的成本也不低。聽說震天雷沒有猛火油實用,石越不禁皺了皺眉頭。   沈括沒有注意石越的臉色,繼續說道:「不過依我看,震天雷比猛火油要有用。一來猛火油製造儲存都相當不方便,二來震天雷可以發出巨大的聲響嚇唬敵人,也有直接的殺傷力。我們現在製造了兩種震天雷,各二十五枚,一種是用投擲車發射的,威力較大,一種是用手投擲的,威力較小。」   石越奇怪的問道:「為什麼要製造那種用投擲車發射的?」他明明記得自己和研究院的人說過炮彈和火槍的設想的。   沈括笑道:「是幾個學生和火器匠一起想的,他們認為手擲的威力太小。而且關鍵是太重,投不了多遠。」   石越很快就明白了剛才沈括所說的「太重」是什麼意思,所謂的「震天雷」原來是個黑不溜的鐵球,引出一個根引線來。和他所想的手榴彈相差簡直太遠了,而且無論體積和重量,都有點離譜,特重。用來守城堆在城牆上還差不多,要帶著行軍,那就太難為人了。   現在他可以很深刻的理解為什麼要造用投擲器發射的震天雷了!   但是研究院的學生,甚至包括沈括都很有成就感,一看到那玩意就興奮。到了試驗場,除了負責發射的士卒之外,一個個都誇張的捂著耳朵。   石越莫名其妙的看了這些人一眼,沈括好心提醒道:「公子,聲音太大……」   石越擺了擺手,「沒關係,開始吧。」他也想看看震天雷的威力。   首先是實驗的是投擲用的震天雷,兩個士兵捧寶貝一樣的把一顆震天雷放到發射位置上,小心的點燃引線,然後用力拉動投擲器,呼的一聲,那顆震天雷飛出了幾十丈遠,就聽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靶場裡冒出一陣濃煙。然後就是研究院的人們一陣歡呼。   石越差點沒被這「震天雷」給震暈了,他構思中的手榴彈,變成了原始的炮彈,實在是讓他始料未及。等到煙霧散去,他走了過去一看,釘在那裡的木板人被震天雷炸了個一塌糊塗,總算他們還是知道在震天雷裡面放了些碎的鐵珠和鐵片。不過爆炸的範圍卻也顯得小了一點,石越估計也就是一米到兩米之間。   雖然不盡如人意,但石越知道這樣的發明,也是相當了不起了,畢竟當時用的是黑火藥,而且火藥的配方本來就不盡完美,單是這火藥的配方,提高硝酸的純度與含量,就肯定讓這些人花不了少功夫。所以石越還是點了點頭,表示可以接受。   然而接下來手擲的震天雷,就有點讓他哭笑不得。   一個士兵小心翼翼的點燃引線,雙手抓住一個木柄,高高舉起,然後狠狠的往坡下砸去。石越也隨之發出一聲哀歎——原來他們果然是設計著守城用的!   欲哭無淚的感覺讓石越根本沒有心思去看爆炸後的效果。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和他們討論一下以後兵器設計的思路了。   沈括卻洋洋得意的捋著鬍子,笑呵呵的讚歎:「等到我們找到大規模生產火藥的方法,把成本降低到五百文左右,大宋的城池就真是固若金湯了。」   一直到第二天,石越接到正式的詔書,授直秘閣、檢正中書門下兵房、刑房、工房三房公事之時,他還在想著四月初一在兵器研究院發生的事情。   在書房幫石越寫謝表的李丁文有點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問道:「公子,你有心事?」   石越長吁短歎著把昨天的事說了一回。   李丁文興奮的搓了搓手,說道:「造出這種利器來,是大宋之福,也是公子的大功呀。為何還要如此憂慮?」   石越苦笑道:「我本來是想要一種進可攻,退可守的火器,老是守城,有什麼用?難道守城就可以恢復燕雲,兼併契丹嗎?」   李丁文聞言一怔,這才知道石越在感歎什麼,不由笑道:「公子,本朝自太祖皇帝立國以來,最大的目標就是恢復燕雲,從來沒有人想過可以兼併契丹的。大家何曾有過這種進取開拓之心?設計武器之時,先想著防守,再想著進攻,也是情有可原的。凡事不可操之過急,你不需要太在意。」   石越苦笑道:「也只有如此了。」   李丁文也不去理他,繼續埋頭寫他的謝表。石越一個人發著呆想了一回,突然大叫一聲:「有了!」   李丁文卻連頭都不抬,站在一邊的侍劍見石越沒趣,便笑道:「公子,什麼有了?」   石越笑道:「我想了一個辦法。以後兵器研究院有事做了。」   李丁文聽到這話,不禁搖了搖頭,輕聲歎道:「可憐。」   石越笑道:「潛光兄,你可知道我想出什麼辦法了?」   李丁文一哂,輕描淡寫的說道:「無非是給他們安排一些具體的東西去研究罷了。」   石越吃了一驚,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他的確就是想在兵器研究院成立一些攻關小組,先指定幾個課題讓他們集中精力優先解決,在這種攻關中慢慢積累經驗。   李丁文微微一笑:「猜到的。不過公子,我勸你不要這樣做,這是拔苗助長。」   石越苦笑道:「我何嘗不知道這是有點急功近利?但是沒有辦法,現在人家對軍器監虎視眈眈,我們不搞點成績出來,只怕皮將不存。」   李丁文似笑非笑的看了看石越,「有了一個震天雷還不夠嗎?」   「那物什太差了。」石越順口說道,說完才猛然醒悟,驚問:「什麼叫有了一個震天雷還不夠?」   李丁文笑道:「心照不宣。嘿嘿……」   石越暗暗佩服李丁文果然機智非凡,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四月初五,中書省開始討論王安石提出來的推行保馬、市易二法和設置軍器監三項新的變法,結果只有設立軍器監一事迅速的通過了。雖然皇帝提出接下來把三項變法都交給樞密院與翰林學士、各部寺進行討論,但是所有的人都知道,設置軍器監是大勢所趨。所有的官員都知道這是王安石對石越這個新貴的一次將軍,但是出乎他們意料的是,石越竟然比王安石更堅定的支持軍器監的設置。擅長於揣測官場動態的官員們,立即就知道,石越和王安石決定勝負的戰場,是在判軍器監的人選。如果是「石黨」,那麼王安石是為他人做嫁衣裳;如果是新黨,那自然是石越賠了夫人又折兵。   至於保馬法和市易法,樞密使文彥博、參知政事馮京都已經公開表示反對,石越的態度卻比較暖昧,至今沒有明確表態。不論個人的觀點與喜惡如何,每個人都知道,這將是比判軍器監的人選更加複雜的政治博弈。   不過從四月初六起,離皇帝的生日同天節僅僅只有四天的時間了,即便是王安石,也不願意在這個時候引起大的爭論,惹皇帝不高興。大宋的官場被一片喜氣洋洋的氣氛所掩蓋,所有的人都在準備著給皇帝的賀禮——這是趙頊登基以來,第二次正兒八經過生日。州郡守令們的賀禮,比較勤快的,早在十天之前,就已經送到了汴京。   四月初十,一大早,諸親王、樞密使、管軍、駙馬、諸司使副為一班,算做內臣,宰臣、百官、大國使節一班,算做外臣,皆詣紫宸殿上壽。公主、命婦則可以赴禁中見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祝壽。這一切禮儀,是四月初八便已定下的規矩。趙頊將親自駕御紫宸殿,賜酒三巡,然後便是一整天的歡娛。   石越頭一回參加這樣大規模的慶典,見王安石以下都穿著非常正式的朝服,手執笏板,手舞足蹈,心裡不禁暗暗好笑,但這是禮儀所定,自己也不得不在班列中跟著跳舞,實在有點勉為其難的感覺。正在石越表情豐富之際,忽然聽到百鳥齊鳴的聲音從山樓那邊傳來,頓時大家都傾耳相聽,果然是半空和鳴,鸞鳳翔集,若不是事先有人告訴石越,他斷然聽不出這是教坊的樂伎在那邊演奏,還當真以為那裡百鳥齊聚了。   接下來便是宰執、禁從,親王、宗室、觀察使,以及大遼、高麗、夏國使副,魚貫而入,坐於殿上。職階較低的百官與諸國使臣,則分坐兩廊。各人面前自有各色水果點心,石越留心觀察,契丹使者面前,較旁人要多一點牛羊之類。他知道這是大宋對遼國視為敵國之故,也不以為異。眾人山呼萬歲,便開始賜宴,教坊也搭起檯子表演助興。   這文武百官,開始之時,倒還一個個循規蹈矩,不敢放肆了。可越到後來,氣氛就漸漸變熱鬧起來,趙頊也不願意過於拘束了,任憑這些臣子們嘻笑談論,各逞風流。   此時在大宋的契丹使節,正使叫蕭佑丹,副使叫耶律金貴,二人一個是後族,一個是皇族,都是剛剛到大宋不久,專門來給趙頊祝壽的。因見石越也不怎麼看戲,只是不時朝他們瞄一兩眼,心裡便有幾分留意了。   蕭佑丹懂漢語,頗讀詩書,並不是個無知逞勇之輩,他雖然精細,也只是看在心裡,並不做聲。耶律金貴卻是個武人出身,因懂得幾句漢語,加上執政的魏王不放心蕭估丹是後黨,所以才派他來做副使。他見石越老是瞄他們,忍不住問蕭佑丹:「那傢伙是個什麼東西,老是偷看我們?」   蕭佑丹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   「那我去問他。」耶律金貴一向不太把宋人放在眼裡,站起身來,端著酒杯就朝石越走了過去。   石越見遼國使節一個大傢伙朝自己走了過來,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便不去答理。所謂居移體養移氣,他本來生性就比沉隱,加上幾年來身份也算尊貴,更是有了一種自然而然的傲人的氣質。耶律金貴走到他面前,見這小子長得白白淨淨,又挺高大,心裡便有幾分不服氣。這些宋狗憑什麼長這麼白的?只是也不敢過於放肆,便撇著嘴問道:「小白臉,你幹嘛老看我們?」   他這聲音也大了一點,頓時把滿殿的目光都吸引過來了。蕭佑丹不動聲色的把玩著手中的酒杯,心裡罵了一聲:「蠢牛!」身子卻一動不動,靜觀其變。   石越本來對遼國人倒也沒什麼仇恨可言,只是耶律金貴叫他「小白臉」,卻不免讓心頭火起,只是他又不能惡言相向,耶律金貴粗鄙無文沒什麼,他石越可不行,當下強按怒氣,冷冷的答道:「在下剛剛看到一隻狗熊和一個人在講話,未免好奇,多看了兩眼。怎麼,閣下有什麼指教?」   耶律金貴長得又黑又壯,身上體毛又濃,的確像是狗熊。那些館閣中盡有一些年青好事之輩,聽到石越這話,便忍不住哈哈大笑。   耶律金貴也不傻,見石越罵他,怒道:「小白臉,你怎麼罵人?」   石越茫然道:「我幾時罵過人?」   耶律金貴怒道:「你罵我是狗熊,怎麼不是罵人?」   石越奇道:「噫,我怎麼罵了你是狗熊了?我不過是看到一隻狗熊罷了。」   耶律金貴一聽,火更大了,「你還敢說沒罵我?南蠻子就是狡猾可惡。有本事和爺打一架一去,逞嘴皮子的是王八蛋。」   石越冷笑道:「畜生才只知道打架,你見過人和畜生對咬的嗎?」   這耶律金貴在大宴上失禮,趙頊和王安石以及一些老臣,臉色都變得鐵青,在他們看來,這是遼國對皇帝的不敬。因見石越一直嘴皮上佔上風,才沒有立即喝止。不過王安石心裡已經是在搖頭了,他沒想到石越嘴裡可以說出這許多的粗話;不過同樣的行為,在馮京看來就不相同了,你和契丹夷狄講詩書,他聽得懂嗎?   趙頊心裡卻有點解氣,他自懂事起就知道大宋受契丹的惡氣,石越說的話雖然不夠文雅,但是也挺解氣的。所謂的夷狄之輩,在當時的中原人看來,和畜生的確是相差無幾的。   這時候趙頊聽到耶律金貴要找石越打架,誰不知道石越只是一介書生呀,他生怕石越吃虧,朝殿中帶刀侍衛一呶嘴,兩個侍衛便如狼似虎的撲了過去,兩把刀就架在了耶律金貴的脖子上。殿中侍御史立時就準備好出列彈劾耶律金貴,為皇帝提供處置耶律金貴的理論依據了。   到了這時候,蕭佑丹才緩緩站起來了,向趙頊深施一禮,從容說道:「臣的副使失禮,還請陛下寬弘大量,能恕其之罪,以免因為一些小事而影響兩國邦交。」這句話半是請求半是威脅。   耶律金貴卻一萬個不服氣,大聲嚷道:「老蕭,你怕個鳥?這些南蠻子沒膽,趁老子沒刀拿刀來對付我,要在戰場上,我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   蕭佑丹皺了皺眉毛,心裡暗罵魏王派了隻豬做他的副使,難道現在大遼又真有什麼實力和大宋開戰嗎?真是蠢得可以,一點都不明白其實遼國不過也是藉著祖宗的餘威嚇人罷了。又向趙頊說道:「夷狄之人,不通禮儀,讓陛下見笑了。」   趙頊正在考慮這件事,石越心裡一動,暗道:「千載難逢。」   當下站起來,對耶律金貴說道:「若真到了戰場上,你們遼國也不會是大宋的對手。你不必大呼小叫。」   他這句話說了來,大宋官員只當是撐場面的,沒人敢當真。蕭佑丹雖然心裡不信,暗道我們現在雖然不行了,你們也一樣差!嘴裡卻不能答應:「不敢請問這位大人尊姓大名,現居何職?方纔這句話,未免過於托大了吧?」   石越淡淡的回道:「在下直秘閣石越,說話一向不愛誇張的。」   蕭佑丹聞言大吃一驚:「可是《論語正義》諸書的著者石越石子明?」   石越抱了抱拳,答道:「正是區區。」   耶律金貴也大吃一驚:「是那個寫了什麼石學七書,推行青苗法改良條例的石越?」   石越倒沒有想這個看起來頭腦簡單的傢伙也知道自己的名頭,不禁淡淡一笑:「正是在下。」   耶律金貴大叫一聲,說道:「啊,原來你就是那個石越呀!我聽魏王千歲沒少提到你。你官怎麼這麼小?」   這句話一說出來,頓時滿殿竊竊私語,眾文武才知道石越不僅聞名外國,而且連遼國最位高權重的魏王也知道他的名頭,只怕對他還是頗為忌憚呢。   石越卻不去理他,只是平靜的看著蕭佑丹,不知怎的,他憑直覺意識到這個蕭佑丹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蕭佑丹心裡暗罵耶律金貴是個笨蛋,契丹朝廷高層,平時議論,最擔心的就是石越柄政,他們不論自己在朝中是如何勾心鬥角,誓不兩立,卻一致同意這個新冒出來的年輕人深不可測。蕭佑丹自己就是讀過石越全部著作的人。似這樣的人物,耶律金貴這樣喊出來,不是給石越在大宋皇帝心中加分嗎?   不過罵歸罵,耶律金貴始終是魏王的人,他也不敢多說什麼。當下乾脆也不去理他,對石越笑道:「石大人的大名,如雷貫耳,自然不是亂言亂語之人。只不過方纔的話,未免讓人不可思議罷了。」他也不直接說大宋武力不行。   石越搖了搖頭,說道:「尊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大宋現今國富民強,君明臣賢,士卒精練,本來有意北伐燕雲,收復故土,為遼主在汴京建的房子都已經開工。但是我主仁慈,以為兩國數十年來交好,從無戰事,不忍心見戰端一開,使千萬黎庶受苦,所以才願意以大事小。不料貴邦使者全不知事世變化,公然在嘉節中如此猖狂,實在是不知好歹。」   蕭佑丹聽得哈哈大笑,「久聞石子明之賢名,不料是個大言不慚之輩。真是見面不如聞名。」便是大宋君臣,見他吹這麼大的牛皮,也不禁暗暗搖頭。王安石暗道:「現在一致對外,不好說什麼,要是牛皮穿了,回頭看我怎麼處置你!」馮京也是暗暗擔心。只有趙頊,他反倒深知石越不是喜歡亂講話的人,心裡雖然納悶,卻並不著急,從容看他應對。   石越目光轉動,看了皇帝一眼,見趙頊朝他微微點了點頭,心中大喜。笑道:「看樣子使者是不相信了?」   耶律金貴忍不住插口道:「你瞎吹牛皮,誰能相信?」   蕭佑丹也點了點頭,微笑道:「石大人,我們在大遼之時,也時常商議為大宋皇帝在京師蓋好府邸,只因看到兩國數十年交好,所以不忍讓百姓受苦,才願意與大宋睦鄰相處。」他把石越的話學了一遍,意外之意就是吹牛大家都會吹。   石越笑道:「這也怪不得使者,所謂眼見為實,耳聽為虛。」說罷走到趙頊面前,頓首道:「陛下,遼國使者不信微臣之言,有輕慢大宋之意。臣請赴校場,讓各國使者看看天朝的神兵利器,以證臣所言不虛,大宋對各國有不伐之恩。」   趙頊一愣,暗道:「我大宋有什麼神兵利器?」嘴裡卻道:「即如此,卿可任意施為。略施小技足矣,不必太駭人聽聞。」   「臣遵旨。」   王安石等人見這齣戲越唱越離譜,不禁面面相覷。只有昌王趙顥笑逐顏開,顯然挺高興可以看一齣好戲。   當下趙頊擺駕校場,這石越要在契丹使者面前耀武的消息,長了翅膀似的傳了出去,不僅文武百官,禁軍軍校,連一些看熱鬧的百姓都知道。汴京城裡,誰不想看這個熱鬧?用不了一時三刻,校場被圍了個水洩不通。   看到這陣勢,馮京開始暗暗為石越擔心了,這要是出了醜,皇帝的面子往哪擱?石越的前途就慘了。便是很相信石越能力的趙頊和趙顥,也捏了一把汗。   石越這邊早已佈置下去了,不多時,大宋君臣和各國使者便可以看到有一些有人在遠遠釘木人之類,有軍校把附近的百姓全部遠遠趕開。眾人皆不知石越在弄什麼玄虛,只見石越笑嘻嘻的把蕭佑丹和耶律金貴請過去,一一敲打那些木人,又把各國使者都請過去看了一回。   王安石趁這樣機會,悄悄走到石越身邊,皺著眉頭問道:「石大人,你在弄什麼玄虛,這事可玩笑不得?是可能有辱國體的大事呀。」   石越眼中閃過一絲凌厲的光芒,臉上卻是微微一笑:「丞相,不必擔心。包管從此後,契丹人見了我們大宋官民,說話都要客氣三分。」   王安石不再多說什麼,又悄悄走了回去,和兩個參知政事無言的對望了一眼。   接著,兵器研究院的士卒推出來三十輛擲石器,分兩排擺好。每一輛擲石器上,各擺了一枚震天雷——這差不多是石越的全部家當了,那麼他走了後,就計算要在皇帝面前獻功,吩咐沈括多多趕製,八九天時間,能製成十多枚,對兵器研究院來說,已經是很盡力了。畢竟技術還不是很成熟。   不過石越也沒有想到在今天會派上用場,還好沈括在百官列裡聽到石越和契丹使者的對話時,就猜到石越打什麼主意了,飛馬傳報兵器研究院,這才在近一個時辰內把這件事辦妥,否則等皇帝擺駕校場,居然要在那裡傻等,就有點不像話了。   這時石越見一切擺置停當,便走到皇帝面前,奏道:「陛下,震天雷佈置完畢,請陛下下旨演武!」   趙頊點了點頭,做皇帝這麼久,第一次玩這麼興奮的把戲,他也有點激動。站起身來,朗聲道:「准奏!」   石越小聲道:「那就請陛下與各位大臣把耳朵捂上。」為了造成震撼效果,他存心不告訴各國使節。   那聰明的大臣,早就從「震天雷」這個名字裡聽出了一點道道了,這時聽石越這麼神秘的吩咐,更是暗讚自己料事如神,一一把耳朵捂上。石越見趙頊和王安石、馮京等人都用絲綢把耳朵塞好了,這才走到投擲器隊伍中,舉手發令:「點火!」   前面十五架擲石器的士卒聞令一齊點燃引線,只聽石越手一揮:「發射!」十五枚震天雷狠狠的砸向靶場,就聽驚天動地的數聲巨響,一陣濃煙在靶場冒起。   這十五枚震天雷同時發射,聲勢遠非一枚可比。這一聲巨響,就是那些捂了耳朵的官員,也不禁被嚇得臉色慘白,暗暗咂舌:「打雷也沒有這般響法!」而那些沒有捂耳朵的外國使節,就沒這麼幸運了,一個個耳朵裡嗡嗡直響,一個大理使者差點被嚇軟了,再看蕭佑丹臉色慘白,耶律金貴竟然跳了起來,眼睛瞪得老大。旁觀的百姓,不幸也比這些使者好不到哪去。   眾人還沒有發應過來,第二輪發射又開始了,又是幾聲驚天動心的巨響。蕭佑丹算是反應機敏的人,下意識的就死死摀住了耳朵。反應沒有這麼快的,立即就被震軟在地上。   石越冷冷看了眾人一眼,很得意於震天雷的心理震撼效果,這種兵器,殺傷力不如現代兵器遠矣,但是如果集中發射,發出巨響,濃煙,還有刺鼻的硝石味,對未知事物的恐懼,完全足以造成巨大的心理殺傷力。   首先從巨大的震憾中反應過來的昌王趙顥忍不住歎道:「這個石子明,真是厲害。」   趙頊也忍不住點點頭,他並不知道震天雷是什麼,以他外行的觀點看來,有了這個東西,他開疆拓土的前途就更加光明了。若是他得知設計者是把這東西用來守城的,那就真不知會是什麼表情了。   等到濃煙漸散,石越走到蕭佑丹等諸使面前,對著驚魂未定的使者說道:「請諸位使者看看震天雷的殺傷力。」   蕭佑丹咬著嘴唇,便是耶律金貴也鐵青著臉,跟著石越走向靶場,只見那些木人都被炸得四分五裂,散得到處都是,原來靶場平整的地面,也被炸得坑坑窪窪——石越生怕效果不夠,往這裡集中扔了三十枚震天雷,那還會有炸不爛的嗎?   看了這個效果之後,除開西夏和大遼兩家,別的使者都開始慶幸自己不是大宋的敵人了。他們可沒辦法知道這些震天雷除非可以從容佈陣,否則只能守城用。   這時幾個奉旨來看靶場情況的官員,已經跑回去,興奮不已地大聲向皇帝報告靶場的破壞程度,趙頊一邊聽一邊笑得嘴都合不上了,趙顥也是咂舌不已。王安石、文彥博、馮京、王珪一齊拜倒,齊聲稱賀。   那些侍立兩班的百官看到這個情況,雖然不知道具體的情況,可猜也猜得出來了。頓時文武百官一齊拜賀,軍校與百姓也齊呼萬歲,校場完全沉浸在一片歡呼聲中。   只是在這大宋君臣的歡呼聲中,除開語氣軟了許多的遼國使節之外,卻同樣有幾個人的心情是相當的複雜。   第二天在彌英殿的召見,石越信心滿滿的認為正好趁機推薦沈括出任判軍監器,把兵器研究院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並進一步影響到整個大宋軍隊的裝備供應。沉浸在夢想中的石越沒有想到,鄧綰載了一個跟斗後,在石越看來完全是坐著飛機一路攀升的新任御史中丞蔡確,狠狠的給他一盆冷水。   蔡確已經不是第一次彈劾石越了。這一次,他是彈劾石越逞一時之快,洩露軍事機密,讓外邦使者知道了大宋的秘密武器震天雷,可以事先有了防備;同時還彈劾石越專斷獨行,操縱皇帝,沒有事先和皇帝、宰臣商議就自作主張,炫耀震天雷,囂張跋扈,其心不可問!   石越看著這一份駢四驪六,工整無比,卻句句是想致他於死地的奏折,當時就一個激靈。「蔡確,你夠狠!」石越在心裡暗暗咬牙,但人家是御史中丞,就算他彈劾王安石,王安石也得先停職再說,他一個小小的直秘閣、檢正中書三房公事,又算什麼?皇帝雖然寵信他,但是皇帝對於御史們的保護,同樣是無所不至的——如果只是普通的御史彈劾他,皇帝肯定會把御史的名字塗掉,他們畢竟也算是皇帝用來制衡大權在握的大臣們的重要手段。   石越調整一下情緒,把思維理清,方才謝罪道:「臣行事孟浪,致有此失,還請陛下治臣之罪。但有下情,望陛下容臣稟之。」   趙頊雖然覺得蔡確所言有理,卻也沒有怪罪石越的意思。畢竟這基本上是一件好事,至於說石越「囂張跋扈」,趙頊卻沒有在意。不過做皇帝的,是容不得他哪個臣子有這四個字的評語的。加上王安石也認為蔡確說得有理,又需要給御史中丞一個解釋,趙頊才把奏折給石越看,讓他自己解釋。   此時聽石越要解釋,趙頊不經意看了王安石一眼,才說道:「卿有何情狀?」   石越朗聲答道:「昨日行事,臣的確是失之孟浪,一時激憤,便欲為大宋掙幾分國威,為大宋立威於外國使節面前,而一時不及請旨,此是臣之罪,臣斷不敢否認。但臣萬死不敢目無君上,此陛下所深知。至於御史中丞以為臣洩露軍機,那不過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實實是冤枉了微臣。」   趙頊問道:「什麼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當下石越便把震天雷的實際威力和作用限制老老實實說明,然後說道:「故此臣才敢以此虛張聲勢,揚威於使者面前,收不戰而屈人之兵之效。各國使者不知內情,內心惶恐。我大宋現在西北用兵,契丹屢次牽制,欲與西夏為犄角。我若用兵,則兩面受敵,力有不足;若不用兵,則彼咄咄逼人,終無了局。此次揚威,使者回國告之執政,彼國必有所憚,則大宋可以安心於西北。而西夏亦知我有此器,自會處處防備,士氣自沮。」   這番話說得趙頊連連點頭,歎道:「石卿真是謀略深遠。」   「只是臣倉促間不能請旨……」   「這無妨。」趙頊並不在意,說道,「機會難於把握,朕知卿忠心為國,並不怪卿。但卿也不可怪蔡中丞,他亦是職責所在。」   石越答道:「臣不敢。」   王安石歎道:「可惜,震天雷原來有這許多的限制。」他也忍不住有悵然之意,畢竟如果震天雷有想像中的強大,大宋開疆就事半功倍了。   趙頊點點頭,說道:「雖然如此,卻也是神兵利器了。朕當傳旨嘉獎,兵器研究院若能把震天雷大規模生產,把成本降低一半,雖然有許多限制,用來守城,卻也是一件利器。」   石越於是由著話頭,大誇了一番沈括他們的功勞。聽得趙頊興致高昂,連連說道:「果然不負朕之所望。」兵器研究院是他投了血本的,如今有所成績,他做皇帝的也顯得有先見之明,臉上自然光彩無限。   石越笑道:「臣以為若假以時日,他們必能研究出更好的火器,威力更大,更便於攜帶,成本也更低,震天雷不過是牛刀小試。只不過,現在震天雷的缺點,是絕不可洩露出去的。」   趙頊點頭稱是,「不錯,兵器研究院也應當加強保密。」   石越因說道:「現在王丞相提議設立軍器監,臣以為果然是一個良法。臣雖然檢正三房公事,兵房、工房是臣所當管,卻終究不能干涉軍器監的事情太多。沈括之能,陛下所深知,他管理兵器研究院,成績斐然,臣推薦此人判軍器監,一來他資望能力,皆綽綽有餘;二來他可以繼續加強兵器研究院的研究與開發。如果是新上任的軍器監,難免與兵器研究院互相牽制,影響效果。」   王安石對於軍器研究院,並不如他兒子那樣有幾分私心,見石越推薦沈括,他想了想,說道:「臣以為石越所說有理,但是沈括現在擔任的職務已然太多,臣以為不如讓他停止擔任白水潭學院格物院院長一職,然後再找個人和他同判軍器監,沈括負責兵器研究院和火器諸作坊,另一人則負責軍器的供應等等日常事務,這樣才不會誤了公事,也可以讓沈括有更多的精力和時間去管兵器研究院的事情。」   石越卻不知王安石全是出於公心,心裡暗罵一聲「老狐狸」,輕輕易易就把沈括和白水潭學院拉開一段距離,順便搶走白水潭學院一個院長,又派一個人來和沈括同知軍器監,互相監視,搶掉一半權力。還把話說得幾乎無懈可擊。   果然,趙頊想了想,點頭道:「還是丞相想得深遠。這件事下中書、樞密議可之後,就照辦吧。」   石越也無計可施,雖然只贏了半局,遠遠不如人意,也只好接受。   又聽趙頊說道:「讓沈括他們盡早上任,今年之內,要把第一批震天雷裝備到前線去。要盡快把成本降下來,實現大規模製造。」   有這樣的利器,碰上趙頊這樣想有所作為的君主,怎麼會捨得放過?   石越只好暗自歎氣,幸好要頭痛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沈括。   因為決定了保密的原則,所以汴京城的人們還沉浸在興奮與喜悅之中,石越的形象開始被市民們神化了,那玩意哪是普通的兵器呀?雷公的雷槌也不過如此吧?這不是神仙下凡,又是什麼?   蕭佑丹走馬燈似的拜訪了西夏、大理使者的駐處,向他們打聽大宋朝廷官員們的情況。他知道一個國家的上層,承平日久之後,總是會出現不同的派別的,何況大宋現在正是改革動盪之中,若無派別出現,那簡直不可思議。本來對於這些,他是不感興趣的,一直他都認為大宋也是一個垂垂老矣的國家,自己到汴京來,上壽,遊玩一番,領略一下汴京城的繁華,然後就回國報告——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旅程。但是現在,一切都改變了,校場上震天雷的威力,給了他強烈的危機感!   蕭佑丹並不是頭腦簡單之輩,他很快就發現了這震天雷的幾個缺點,體積太大,重量估計也不太輕,運輸起來就不太方便,而且還需要投擲器發射,機動性明顯不夠,所以震天雷並不是不可對付的。但是如此強大的威力,用來守城的話,那就是讓善於守城的宋兵如虎添翼,幾乎立於不敗之地了。他馬上就想到,一定要弄明白大宋現在有多少這樣的火器,佈置在哪些重鎮,每年的生產能力如何,成本有多高,還有沒有更厲害的火器——這才是他最擔心的,他堅信這是趙家皇帝與石越的雙簧,以石越的能力,不會把老本全部露出來吧?   蕭佑丹想到這裡,不由打了寒戰,如果還有更厲害的……   他已經不敢想像後果,現在遼國內部亂得一塌糊塗,王安石整軍經武,改革財政,石越從旁補益糾正,再加上這些威力奇大的火器,大遼有亡國之虞!   一拳狠狠的砸在桌子,蕭佑丹咬著牙自語道:「石越,我不會讓你那麼得意!」   碧月軒,楚雲兒奇怪的看著姐妹們亂成一團,她忍不住拉著一個姐妹問道:「出了什麼事了?」   那個女孩回道:「雲姐姐,前面來了一個契丹使者,粗魯難看死了,姐妹們不想去陪他,都想跑開呢,被媽媽拉上就慘了,我可不想和一個夷狄在一起喝酒,想著都噁心死了。」   說著便跑了開去。   楚雲兒知道各國使者在京,以契丹人最不得人心,但是朝廷對他們卻一向優容,所以他們都是作威作福慣了的,往往愈發的猖狂。   她知道老鴇斷然不會讓她這樣金牌姑娘去陪契丹人的,所以倒並不擔心,不過卻也不再彈琴,以免引出麻煩。她坐在房間裡,仔細的揀點琴書詞稿,翻到壓箱底的那本石越的琴稿之時,她紅著臉微微歎了口氣,自從桑充國入獄之後,就很少看到石越了。她往往只能從客人的口中,聽到石越的一些消息。好在石越是個出名的人物,有關他的消息一天沒有七件也有八件,只是不知道哪樣是真哪樣是假罷了。   她又想起上次在大相國寺見到的那個桑家小姑娘,真是可愛的小姑娘,看樣子對石越也情意綿綿,兩人也蠻相配的,想到這裡,心裡不由一疼。   正在這胡思亂想,暗自傷懷的景兒,忽聽到外面有人大呼小叫,然後又有人爭吵的聲音。她悄悄走到門口,把簾掀開一個角來,朝外看去,見一個穿著契丹服飾,長得像個黑熊,身後還跟著一堆侍從的人在那裡大呼小叫,一個腰佩彎刀的年輕人正在那裡對他冷嘲熱諷。   這兩個人,一個就是耶律金貴,一個就是段子介。   耶律金貴是個萬事不多想的人,蕭佑丹那份心他是不去操的,既然來到了中原這個花花世界,自然要好好享受一番,當然是哪裡繁華哪裡去,哪裡的姑娘漂亮哪裡去,沒想到到了這個碧月軒,女孩子們躲瘟神似的躲他,只一兩個出來陪她喝酒,還是勉強得好像吃了一隻蒼蠅,他自然不會痛快了。平心而論,他倒沒有過想要鬧事的心。   段子介卻是被幾個同學一起拉來聽曲子的,不料那幾個人聽不了幾曲,就各自洞房花燭去了,他正準備先走一步,結果耶律金貴就進來了,對遼國人頗有好奇的段子介,自然就打消了立即就走的主意,想留神觀察一下這個傢伙。   不料耶律金貴真是滿肚子不痛快,喝了幾杯酒,就開始罵罵咧咧:「漢人……都……不是……好東西。石越……不是好東西……連這勾欄也不……不是好東西,拿這……這幾個姑娘來唬弄老子,以為老子沒錢給給是不是?老子,老子有的是錢!」說著從懷裡掏出一錠金子,砸在桌子上。   段子介可不是一個脾氣很好的人,你罵人就罵唄,沒事你罵石越做啥?對著鄧綰就敢撥刀子的脾氣,段子介可一點都沒有改。他在那邊把酒杯一頓,大聲說道:「天下最不是好東西的,就是那些遼狗。」   耶律金貴正好是滿腔脾氣沒處發,霍的站了起來,罵道:「你這只宋豬,你敢罵你爺爺?」   段子介一手按在刀柄上,也霍的站了起來,冷冷說道:「你爺爺罵的就是你這只遼狗。」   這兩人一對吼,所有的人都知道有好戲看了,這可嚇壞了老鴇,契丹使者,她實實在在是惹不起,不過這個白袍彎刀的公子,只怕也不是好惹的主。這兩個人在妓院裡打起來,打爛了家什不說,官府找起麻煩來,她還是脫不了干係。   她跑到兩人面前,連連作揖:「有話好說,有話好話。」   耶律金貴和段子介理都不理她,耶律金貴瞪著段子介,說道:「宋豬,敢和你爺爺打一架嗎?」   段子介毫不示弱:「有什麼不敢,遼狗,爺爺就陪你玩玩吧。」   兩人對吼一聲,就衝到一起,打成一團。耶律金貴雖然是軍官,但是畢竟出身不錯,而且沒有真正帶兵打過仗,段子介刀法遠勝過拳法,這時候卻也不敢真的拔刀傷人,兩人拳來腳往,竟是打了個不分勝負。   耶律金貴的那些從人見主人討不了好,一聲吆喝,各拔兵器,就圍了上來。   段子介見情況不對,跳出戰圈,寒光一閃,也把刀拔了出來,刀鋒指著耶律金貴,冷笑道:「遼狗,想倚多為勝嗎?來吧。」   耶律金貴呸了一聲:「龜兒子宋豬才喜歡倚多為勝。」他接過一把大朴刀,喝道:「你們站一邊去,看爺爺教訓這宋豬。」   兩個人虎視對峙,便要一決勝負。   這時候忽然聽人用契丹話大聲喝了一聲什麼,耶律金貴那些從人一個個都自動讓開一條道來。段子介用眼角瞄去,進來的也是一個穿著契丹服飾的人,不過此人神情,卻是溫文可親,唯有眼中流露出一絲堅毅果敢的光芒。   耶律金貴一聽喊聲就知道來的人是蕭佑丹,雖然在國內他可以不服蕭佑丹,但這次來大宋,他畢竟是正使,他也不敢不服。   蕭佑丹卻是去桑府附近打探虛實,想從汴京市民的閒談中多瞭解一些信息,他騎著馬路過碧月軒,就看到耶律金貴一行的馬車停在外面,又聽到裡面有打鬥之聲,心知肯定是耶律金貴闖禍——這個時節,蕭佑丹絕不希望多生事端,因此連忙進來制止。   蕭佑丹輕蔑的看了耶律金貴一眼,暗罵道:「不知大局的蠢才。」見耶律金貴依然持刀在手,這才喝道:「還不把刀子給我收起來。」   耶律金貴瞪了蕭佑丹一眼,看到蕭佑丹那高高在上的眼神,心裡便有幾分不服,但終究明白自己是人家的屬下,當下憤然把刀扔給從人,氣呼呼的回位置坐下。   蕭佑丹卻不去理他,用契丹話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便有從人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因道:「耶律大人並沒有惹他,是這宋豬先來惹事的。」   蕭佑丹想了一回,問道:「你說耶律大人罵了石越?」   那人點了點頭,還要說什麼,蕭佑丹揮了揮手,示意他不要說話。自己走到段子介面前,抱了一拳,說道:「這位兄台請了,我這夥伴生性魯莽,多有得罪,還望請諒。」他的漢語說得甚是流暢。   段子介見這個人和那些契丹人嘰哩咕嚕半天,那些人對他畢恭畢敬,就知道他身份很高。此時見他如此有禮,他不由一怔。半晌方收起兵器,抱拳答道:「他若能像你這般,也不至於此。」   蕭佑丹哈哈一笑,問道:「我見公子氣度非凡,不敢請問公子高姓大名?」   所謂「好漢不打笑臉人」,蕭佑丹如此客氣,雖然是個契丹人,段子介也不好意思失了禮數,「不敢,在下段子介,是白水潭學院明理院的學生。」這卻是當時人的習慣,往往把自己現在在做什麼,一齊說出來。   蕭佑丹眼中不易覺察的閃出一絲冷笑,暗道:「果然是白水潭學院的人。」嘴裡卻笑道:「久來是白水潭學院的學子,我在大遼,就久仰白水潭的盛名,今日能見到就讀於其中的學子,真是幸會,幸會。」   段子介見契丹人也知道白水潭學院的盛名,心裡也有幾分驕傲。   又聽蕭佑丹說道:「如果段兄不嫌棄在下是夷狄之人,不若在下做東,一起喝杯水酒如何?在下也想趁此機會領教一下中華的風物,白水潭的盛事。」   他語意誠懇,讓人無法拒絕。段子介是個直性子,當下說道:「想不到遼國有你這等人物,還要請教尊姓大名。」   耶律金貴在那邊聽到蕭佑丹竟然和段子介稱兄道弟起來,真是氣不打一處來,站起來正要發作,不料他剛一起身,就聽蕭佑丹用契丹話說道:「耶律大人要回去了,好生送他回驛館,若惹了什麼事,回來我拿你們是問!」   真是一句話把耶律金貴差點噎死,他狠狠地把一個酒杯摔得粉碎,頭也不回的往外面走去。   蕭佑丹理都不去理他,轉過來對段子介笑道:「讓段兄笑話了,這種粗莽之人,只會掃人興致。在下蕭佑丹,在大遼也是個讀書之人。」又對老鴇道:「你收拾一下,叫幾個姑娘來彈琴,損失我來賠償。」   段子介見他如此講道理,好感頓時油然而生,敵意愈發是減少了。當下笑道:「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聽到楚雲兒姑娘奏雅?蕭兄從北方苦寒之地而來,若能聽上這麼一曲,一定會終身難忘的。」   蕭佑丹挑了挑眉毛,心裡暗笑這段子介對契丹人的偏見如此可笑,口裡卻笑道:「如此卻一定要見上一見了。」   段子介笑道:「楚姑娘可不是想見就能見到的,你以為是我們石山長呀?」楚雲兒欣賞石越這件事,京城士林傳為美談,段子介來京日久,自然也是知道的。   蕭佑丹一聽涉及到石越,更是暗暗留言,掏了一小錠金子放到老鴇手裡,笑道:「還請在楚姑娘面前美言幾句,在下只想聽聽中原佳麗的仙樂,並無他想。」   那老鴇哪裡見過這樣的契丹人,此時倒是有點受寵若驚了。又接了這一小錠金子,更是拿人手軟,一扭一扭的去找楚雲兒了。   耶律金貴回到驛館,憋了一肚子鳥氣,直等到天色全黑,蕭佑丹才騎著馬回來。   他正要找蕭佑丹說個清楚,不料蕭佑丹卻讓人把他攔在房外,倒是幾個跟蕭佑丹來的從人一個個走進房中,和蕭佑丹談了一個多時辰。好不容易,所有人都說完了,蕭佑丹才吩咐人把他放進來。   耶律金貴一進去就怒氣沖沖的說道:「姓蕭的,你不要欺人太甚?就為了個石越,你怕宋豬怕成這樣?把老子趕回來,你自己在那裡和宋豬稱兄道弟喝花酒!」   蕭佑丹一手背著身後,一手拿著一本書,坐在燈下,連正眼都沒看他一眼,淡淡的說道:「我是正使,你就聽得我的。若敢抗令,我就可以先斬了你。你有什麼不服,回去儘管彈劾我。」   耶律金貴恨聲道:「這個不勞你提醒,回國之後,我自然會彈劾你出使辱國!」   蕭佑丹冷笑一聲,說道:「悉聽尊便。不過明天你還得陪我去石越府上,給他賠禮道歉,禮物我已經著人準備好了。」   耶律金貴瞪眼怒道:「你休想!我才不會給宋豬道什麼歉!你膽小如鼠,是你的事情。」   蕭佑丹冷冷的說道:「你若不去,也隨你。明天一大早我不見你準備馬車和我一起去石府,我就以抗命不遵的罪名先斬了你。」   耶律金貴臉都氣青了,氣呼呼的轉身就走。   蕭佑丹望著他的背影,臉上露出不屑的冷笑……   第二天一大早,石安打開大門時,不禁吃了一驚。   門外停著四輛漂亮的馬車,一些契丹人正從馬車上往地下搬東西,顯然這些都是禮品,一擔一擔的,把石府門前的大院都擺落了,兩個衣著光鮮的契丹人站在車旁等候,一個長得很溫文,一個臉胸橫肉,像隻狗熊。   來石府拜訪的官員,可以說多了去了,現在石府也添了幾個老媽、家丁,石安自然而然的變成了石府的管家——雖然石府的排場,遠不能和一般的官員的排場比,但是石安卻也知道自己的這個主人,是很了不起的人物。說書的也有說石公子是左輔星下凡的。所以對來拜訪石越的人,無論多大排場,石安都見怪不怪了。   只是今天這麼一大早,就有契丹人帶著了這麼禮物來,還實在是挺稀罕的。   石安走到前面,問道:「你們這是?」   蕭佑丹見石安出來,連忙走了過來,從懷裡掏出一張名帖,說道:「大遼使者蕭佑丹、耶律金貴特地前來拜訪,還煩請管家轉告。」   石安接過帖子,心裡猜測道:「多半是前些天被我家公子的震天雷嚇得沒魂了,這些遼狗才來這麼低聲下氣求我們家公子。」一邊卻也不敢怠慢,壞了石府的規矩,說了一聲:「稍等。」便拿著名帖進去了。   石越和李丁文正那裡喝茶,聽到石安的報告,兩個疑惑的對望了一眼。不知道這個蕭佑丹所來何事。   李丁文道:「若不是見,顯得小氣了。」   石越點了點頭,說道:「若是見了,必惹閒話。」想了一回,才對石安說道:「你帶幾個人去,把人請進來,禮物攔在外面,如果他們硬要拿禮物進來,就連人一起攔了。」   石安答應去了,石越才對李丁文道:「潛光兄,你要不要見上一見?」   李丁文搖搖頭,「不了。我在屏風後面聽就是。」   石越點頭道:「如此我先出去,降階相迎。」他如果出門相迎,搞不好第二天就有御史彈劾他交結外國,如果坐在客廳不出來,又顯得太倨傲,只好折衷行事。   他整了整衣冠,才走到正廳外的台階上,就見蕭佑丹和耶律金貴一行人走了進去,禮物終究是被攔在了大門之外。   石越這才放心一點,笑容可掬的抱了抱拳,朗聲說道:「貴使遠來,石某未及相迎,還望恕罪。」   蕭佑丹也遠遠的笑著說道:「哪裡,哪裡,我們卻是來負荊請罪的。石大人若是不怪罪我們,我等已經受寵若驚了。」   石越怔道:「負荊請罪?貴使言重了。」   蕭佑丹笑道:「我這個夥伴在同天節多有得罪,今日我特意帶他來給石大人賠罪。」說完望了耶律金貴一眼。   耶律金貴滿肚子不樂意,臉憋得通紅,好久才抱拳道:「石大人,我是個粗人,那天要是知道是你,肯定不敢無禮的。還請你見諒則個。」   雖然那天的確是耶律金貴無禮在先,但是讓遼使給大宋的官員賠罪,卻只怕是大宋開國以來頭一遭。雖然蕭佑丹另有所謀,但耶律金貴才並不知情,肚子早把石越和蕭佑丹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一遍。   石越淡淡回了一禮,微笑道:「貴使太過客氣了。還請先進屋敘話。」   蕭佑丹望了望門外,只大門敞開,那些禮物全部擺在外面,因道:「石大人,那些東西是一些敝國特產,並不值幾個錢,只是略表心意,還請石大人笑納。」   他這時說得誠懇萬分,但只待石越收下這些東西,自然又有計策散佈謠言出來,譭謗石越的名節。石越雖不能料得他這般險惡用心,但是在官場這麼久,小心謹慎豈有不知之理?當下笑道:「貴使飽讀詩書,當知君子愛人以德?二位前來,石某自當盡地主之誼,這些禮物,卻還煩請諸位帶回。這也是貴使成全石某了。」他說話得委婉,語氣卻堅決無比。   蕭佑丹見他如此,也不再勉強,暗叫一聲可惜,笑道:「如此在下就只好帶回了。石大人,請!」   當下二人進屋,與石越分賓主坐下。   蕭佑丹見石府僕人來上茶,全是幾個家丁,進門之後,連一個婢女都沒有,心裡不由奇怪——畢竟石越是當朝少有的寵臣之一,可這排場,連個縣令都不如。   他喝了一口茶,笑道:「雖早聞石大人崖岸深峻,不料清介至此,其實買幾個侍女侍侯起居,亦無傷大雅。有些事,婢女比家丁做得要體貼。」   石越笑道:「家中無女眷,我自己是不習慣別人侍侯的。這倒談不上清介。」   蕭佑丹笑道:「石大人過謙了。」   石越對遼國也有好奇,因問道:「貴使這次是從中京來,還是從燕京來?」當時遼國分設五京,又有五京道,上京本是遼國的首都,為臨潢府;燕京是最靠近大宋的,在遼國叫南京,又有南京道,實際上就是大宋一直要恢復的燕雲故地。除此二京外,另外還有中京大定府(在今內蒙寧城以西大明城);東京遼陽府、西京大同府。遼人也畏極北苦寒,有意南遷,遂於遼聖宗時遷都於中京,於石越時已有六十多年的歷史。但是終遼之世,契丹終於不敢把都城遷到燕京。   蕭佑丹笑答:「自是從中京來。」   石越因問道:「久聞中京繁華,不遜於中原。未知中京風物如何?」   「雖不如汴京,但與汴京,亦差相彷彿,天下諸產,應有盡有,我來之日,坊間最為流行的,倒是石大人的曲子詞。」蕭佑丹笑道。   石越奇道:「哦?竟有此事。石某想一睹中京風貌久矣,貴使這樣說來,更讓人嚮往。」   蕭佑丹笑道:「只恐石大人盛名遠播,大宋皇帝不肯讓你出使我大遼。否則盡有機會。」   石越默笑不答,他想去中京,卻是想觀兵於中京城下。不過這話卻不好明說。   蕭佑丹自然想不到這些,但耶律金貴卻對石越頗有敵意,這時聽他們沒有營養的扯蛋,忍不住冷笑道:「自古北人不耐熱,南人不耐寒,石大人若想去中京,只怕也不能久居。」   他還想再說,卻被蕭佑丹瞪了他一眼,便不再做聲,只是不住的冷笑。石越卻想不到這個蠻子一般的人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忍不住笑道:「昔日漢武帝設樂浪郡時,倒沒聽說過南人不耐寒。」   蕭佑丹聽了這句話,眼皮一跳,卻故意裝作沒事人一樣,「石大人不必理會他。在下久聞石大人有石九變之名,既然來到汴京,有幸相晤,可否請石大人賜墨寶一副,在下回到中京,也好向同僚炫耀一番。」   他卻不知道石越的字寫得差,是出了名的,竟然問石越要墨寶,在石越聽說,竟像是出言諷刺一般。石越臉略紅了一紅,看了一下蕭佑丹,卻見他神色誠懇,並不是在諷刺自己。他想要直說,又覺得丟臉;想要找辦法拒絕吧,這點事情人家求上門來,斷然拒絕,也太給人難看了,何況畢竟是外國使者;可是要給的話,他的字實在是不怎麼地道——練了這麼久,雖然在現代人來說,勉強看得過去,至少不歪歪斜斜了,但在宋代,那依然是見不得人的東西,特別以他如此顯赫的文名與學名來說,更加顯得可笑。   蕭佑丹見他猶疑,忍不住出言相激:「石大人可是嫌在下是蠻夷,不肯見賜嗎?」   石越咬咬牙,決定還是照實說道:「不敢,只是在下的字恐怕登不得大雅之堂。」   蕭佑丹哪裡肯信,他見廳裡牆上便掛著幾幅字畫,便信步走了過去,慢慢觀賞。只見那些字寫得龍飛鳳舞,非常有功底,可一看印章,不是蘇軾的,就是范鎮的,總之全是些名家筆跡。他雖然明明知道石越就算自己字寫得再好,也不會把自己墨寶掛客廳,但心中還是忍不住有幾分失望。   當下乾笑幾聲,說道:「石大人結交的,都是當今名士,在下相求,原是冒昧。不過還請石大人能夠見賜,實不相瞞,大遼皇帝陛下也久聞石大人之名,在下是想求得墨寶,將來皇上相問,在下也可以有樣東西證明我所言不虛。」他對石越的墨寶可以說是志在必得,連大遼皇帝都不惜拉了出來。   石越在宋代這麼久,還從來沒有人如此堅執的要求自己送字的,畢竟東京城裡都知道石越的字寫得差;而蕭佑丹卻以為石越是故意推辭,費盡心機想要得到。   實在沒有辦法,石越只好勉強點頭答應,找了一幅自己自認為寫得比較好的字,送給蕭佑丹。他卻不知道這一送,送出了無窮無盡的麻煩。但是當時,便是連李丁文也不知道蕭佑丹想做什麼,雖然覺得他專門來請罪不太可能,但是蕭佑丹的舉止,卻是相當的正常,甚至連用言語挑撥石越的事情,都沒有做過。   石越自然不知道蕭佑丹在中京,也算是書法名家,在石府的時候,他拚命忍住笑沒有笑出來,上了馬車不久,他就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搞得耶律金貴以為他有毛病,得了石越一幅字興奮成這樣子。   石越的字在蕭佑丹看來,還真的是幼稚,他終於是明白了為什麼石越吱吱唔唔不肯送字給自己了。原來他還以為石越竟然謹慎成那樣子,看來還是自己多慮了。一路上,蕭佑丹細細觀摹石越那幅字,一邊忍不住哼著小曲子,心裡卻在冷笑著:「還想設置樂浪郡?!野心真是不小,只怕不能如意。」   就在蕭佑丹拜訪石越後兩天,中書省終於正式通過了軍器監主官的人選,以孫固、沈括同判軍器監。   這一個任命大出石越的預料,孫固是當今皇帝龍潛穎邸時的舊人,皇帝一即位,他就做到工部郎中、天章閣侍講、知通進銀台司。此人略有幹材,但是和王安石政見並不相合,反倒是和文彥博關係密切。但是這個道任命亦在情理之中,一來孫固雖是進士出身,卻也參加過軍事行動,官場上都認為他的發展方向最終是樞密使,這個任命表達了樞密院方面亦有興趣主導軍器監的發展;另一方面,由於這個人選是皇帝親自提名的,顯然表達了皇帝對軍器監的關切,他派自己的舊人來同知軍器監,象徵意義是很明顯的。   然而這一個任命明顯是犧牲了新黨的利益,新黨提出設置軍器監,結果同判軍器監的人選一個都輪不到自己,反而都是自己的政敵。這種打擊可想而知。   石越在中書省會議時,見到王安石絲毫不以為意,馮京極力掩飾內心的喜悅,王珪眨著死魚眼不動聲色,而新上任的檢正中書吏房公事李定等人則露出失望的情緒……可笑的卻是,在表態時,沒有一個人出來表示反對。   當然,最受這道任命打擊的,自然還是另一個天章閣侍講王雱。   「這個孫固,一腐儒而已,讓他同判軍器監,能成什麼大事!」王雱狠狠的把折扇摔在地上。   謝景溫小心的把折扇揀起來,交到王雱手裡,這種折扇汴京雖然有得賣,但是用的人並不多,只有王雱這樣自許風流又有點特立獨行的人才喜歡經常拿在手裡。「元澤不必生氣,孫固同判軍器監,未必不會生了許多事來。」   「怎麼說?」王雱眼睛一亮。   謝景溫笑著分析道:「孫固一向自命甚高,聽說他九歲讀《論語》,就說這樣子我能做到。現在又是穎邸舊人,雖然說和沈括各有司掌,但是肯定會有磨擦。加上孫固一向看內侍不順眼,最反對內侍參預任何朝廷的事情,而軍器監豈能不和內侍打交道?」   王雱聽他這麼說,差點想罵人,冷冷地說道:「我也討厭那些閹人多管外事。孫固若有膽把內侍逐出軍器監事務,那麼他上任我也可以接受。就怕他沒有這個能耐!」   謝景溫討了個沒趣,諾諾道:「元澤所說甚是。不過軍器監頗多流弊,孫固、沈括都不是清介如水的人,而那些內侍睜著雙眼就只知道錢,我們只需安插幾個小吏過去,若能逮到把柄,也算為國除害。」   王雱聽他這麼說,這才點了點頭,軍器監是個肥得流油的地方,價格上隨便打點折扣,貪污的錢就是成千上萬,加上地方都作院的孝敬,當真是個大大的優缺。孫固、沈括都不以清廉而聞名,嘿嘿……正想著,一個家人小心的在外面說道:「公子,有人送了一封信給您。」   王雱有點奇怪,誰會在這個時候送信給自己:「是誰送來的?」   「不知道,那人把信交到小的手裡,就走了。信封上也沒有寫名字。」   王雱更加奇怪了,碰上了這等事?他走出書房,把信接了過來,撕開火漆,扯出一張雪白的信紙來,剛看清上面寫了兩句詩,就大叫一聲:「好!好!」一把把信撕爛,狠狠的摔在地上,眼睛裡都要噴出火來了。   謝景溫也不知道上面寫了什麼,連忙走過來,撿起撕成幾片的碎紙,拼在一起,只見上面寫著兩句唐詩:「苦恨年年壓針線,為他人作嫁衣裳」!   這兩句詩自然是嘲笑王雱倡議軍器監,結果卻被人搶了果實。但是謝景溫脾氣卻沒有王雱那麼激烈,他拿著紙片,不禁出起神來。   好半晌,謝景溫才抬起頭來,看著王雱,悠悠地問道:「元澤,你說是誰寫了這字?」   王雱聽他這麼一問,也立即回過神來,恨聲道:「是誰寫了這字?!」   官場本無秘密,何況王雱倡議軍器監的事情,也有許多人知道。問題是誰要這麼和王雱過不去,藉著唐詩來嘲笑他?   兩個人的腦海裡同時閃過一個名字。   不過,很久,王雱就搖了搖頭,「不可能,這不合石越的性格。」他一平靜下來,倒還沒有喪失理智。   謝景溫不置可否,淡淡地說道:「終能查出來是誰。」   葉祖洽越想越後悔自己剛剛說的那句話,可又感覺不出到底有什麼不對。   王雱請自己去詩社聚會,謝景溫拿出幾十幅寫著唐詩的字來,筆跡各不相同,可以看出來儘是摹寫的。然後王雱便提議考較大家的眼光,看看這些筆跡像誰的,輪到自己的一幅,上面寫著唐人的名句:「苦恨年年壓針線,為他人作嫁衣裳」。那字跡頗為稚嫩,和前面的那些字各有名家風骨完全不同,他信口就說道:「這字中的筆韻,倒有幾分像石子明。」   當時的確是有那種感覺,不過也是做一句玩笑話說的,文人聚在一起,取笑一下當今的名士,也無傷大雅,就是石子明聽了,也不會介意。只是他看到王雱聽到這句話,臉色一下子就沉下來了,還和謝景溫互相使了個眼色。他的心裡當時就是一格登,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那邊有個傢伙聽到自己說是石越的字,不由得哈哈大笑,一邊搖頭晃腦的走過來,一邊說道:「讓我也來看看聞名天下的石九變的字體……」   石越的字寫得差,京師士林頗引為笑談,但平時沒有人敢公然嘲笑,只是當成軼聞來說著玩兒,但這裡的人都多麼知道王雱和石越並不相契,未免就要故意取笑石越,以討好王雱了。   葉祖洽卻不去理他們,心裡暗罵:「衙內鑽」!當時稱各官員的公子為「衙內」,專門討好這些「太子黨」的人,就被人們譏諷為「衙內鑽」。他不願意說石越的壞話,卻也不敢得罪王雱,就裝著充耳不聞,可又忍不住去看王雱的反應。   有人一帶頭嘲笑石越的字跡,大家便爭先恐後的說起石越流傳在士林、坊間的糗事——其實這些事大都是被人們當成風流韻事來說的,不過到了這些人口裡,卻不免沾上幾分惡意。有人用曖昧的口氣說道:「諸位可知道石九變是怎麼樣練字的?」   湊趣的人便問道:「無非是磨墨寫字臨帖,還能有什麼辦法?」   那人見有人答話,興致就更濃了,搖頭晃腦、無比曖昧的說道:「石九變自是風流才子,和我們絕不一樣,他臨的字帖,是桑家小姐親筆描紅,非尋常可比。」   葉祖洽不屑地看了那人一眼,真是村婦之流。不過這事倒也不是胡說,他是知道的。不過人家女孩子年未及笄,這樣子亂說話,總是有失厚道,畢竟又不是風月場上的女子。   那邊有人便問道:「哪個桑家小姐,你又從何知道?」   ……   葉祖洽不想聽這些話,便信步走到一邊的池塘邊去看風景。剛對著池子站了一會,就聽有人在身後說道:「狀元公好興致。」   他回過頭,見是謝景溫,便點了點頭:「這些日子鬧得夠可以,那邊人多,竟是不習慣。」   謝景溫略帶諷刺的說道:「狀元公在白水潭可還習慣?那邊人可不少。」   葉祖洽一怔,心思一轉,笑道:「取笑了,我在白水潭教書,是聖上的意思,做臣子的守自己的本份罷了。」他這話滴水不漏,也是告訴謝景溫,他和他們並無政見不合。   謝景溫聽他這麼說,搖搖手笑道:「狀元公是丞相親自保薦的,當初蘇軾還想做梗呢,說起來都是自己人。」   他這話挑撥之意就比較明顯了。不過葉祖洽對蘇軾,那也的確是恨之入骨,狀元的榮耀,差點就被他剝奪了,自己和他無怨無仇,竟然做得這樣絕!但是他輕易也不願意得罪蘇軾。何況他本人是看準了石越前途不可限量的。當下笑道:「我對這些恩恩怨怨,也不敢計較,只是盡力做好本份,盡忠皇上罷了。」   謝景溫聽了這不鹹不淡的話,打了個哈哈,笑道:「狀元公的胸襟,我自愧不如。」   說完,似有意似無意的說道:「聽說石九變至今尚未娶妻?」   葉祖洽不知道他問這個什麼意思,說道:「是啊。這事盡人皆知。」   謝景溫半開玩笑地說道:「以石子明的受寵,多半是要做附馬的,或者皇上指配哪家大臣的千金也不在話下,真是奇怪沒有人去石府說媒。」   葉祖洽見他說起這些輕鬆的話題,也笑道:「哪裡會沒有,不過大家都覺得子明不是一般女子配得上的,一般也不敢上門說媒罷了。偏偏執政大臣的女兒們不是早已婚嫁,就是尚未及笄,也是他紅鸞星未動吧。」   謝景溫點了點頭。   葉祖洽卻是被勾起了談興,又說道:「以我看,子明是不會尚公主的,皇上必然是想要大用他,本朝沒有附馬都尉得到大用的先例。」   謝景溫一怔,他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一點,也笑道:「這麼說倒不錯。我本以為是石子明和桑家小姐已有白首之盟了呢。」   葉祖洽正色道:「這話可不好亂說,畢竟桑家小姐是好人家的女孩子,他們情同兄妹,就惹出這些閒話,未免過份了。」   謝景溫眼中閃過一絲不以為然,嘴裡卻笑道:「這話是不錯的,這麼說,桑家小姐給石子明寫字帖的事情,竟是真的了?」   葉祖洽聽他繞著繞著問到這事上來了,不由一怔,那種不安感又浮上心頭,當下微微點了點頭,說道:「這倒是真的。不過這也沒什麼不妥。」   「是,是沒什麼不妥。」   ……   「元澤,現在差不多可以確定是石越所為了。」謝景溫咬牙說道。   王雱依然有點懷疑,「僅憑葉祖洽的一句話……」   「你看看這是什麼!」謝景溫從懷裡掏出一冊案捲來。   王雱接過一看,竟然是中書省的案宗,不禁大吃一驚:「這可是大罪!你哪裡拿來的?快送回去。」   謝景溫瞞不在乎地笑道:「不要緊,明天就可以送回去。李定自會做得滴水不漏。元澤你先看這上面的筆跡。」   王雱依言看去,前面文書一眼跳過,只看後面的批注,上面寫著幾行字:「……此事立意甚好,然亦有幾分不妥處……」這筆跡和那兩句詩的筆跡,略有相似。   王雱看了謝景溫一眼,道:「這是工房案宗批文,難道……」   謝景溫沉著臉,點了點頭,說道:「正是石越的親筆批文。」   他又從袖子中抽出幾頁紙,交給王雱。   王雱接過來一看,見上面卻是描紅,每一頁都有幾個字寫亂了,看起來是女子的筆跡,紙張又有點兒皺,倒像是某人用硃筆寫描紅字帖沒寫好做廢扔掉的紙。他不解的望了謝景溫一眼,不知道什麼意思。   謝景溫微微笑道:「這幾頁紙是我吩咐得力的家人從桑家下人那裡買來的,是桑家小姐給石越描紅時寫廢的。」   王雱細看時,見其中某些筆意,和石越的字果然有幾分像。心中越發疑惑不安。   謝景溫又把那兩句詩取出來,三種筆跡擺在一起,冷笑道:「這兩句詩的字,表面上看來,和石越的字跡並不是很像,但是其中的筆意卻是掩飾不得其法,欲蓋彌彰。明明是石越刻意掩飾自己的筆跡後寫的。」   王雱沉著臉端詳了許久,默不作聲。   好半晌突然問道:「我和石越本無仇怨,不過政見不合,他何必要如此辱我?而且他手下並非無人,又何須親筆手書,留下證據?」   謝景溫聽他發問,也一下子怔住了。他卻沒有看見王雱身體已經是氣得發抖,王雱本是性格激烈眼高於頂的人,眼見石越竟然如此辱他,如何能不激動?此時不過是強忍著心中的怒氣,維持外表上的冷靜。   謝景溫想了一會,搖了搖頭:「這個我也不知道。不過我知道石越素是個偽君子,無論是故意不奉詔出仕,博取士林聲譽,還是在宣德門前和那些學生演雙簧,其人實是深不可測。當今世上,年輕人中能和他並駕齊驅的,也只有元澤你了。也許他是故意如此打擊你吧?若真是如此,這等事他做出來也並不奇怪,而且他也不讓自己的手下知道,以免影響自己的聲譽的。」   王雱聽到這裡,哪裡還能抑制住心中的怒氣,氣血上湧,一拳狠狠砸在桌面上,冷笑道:「他石越如此陰險奸詐,也不要怪我用權術!」   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把王雱往死裡得罪了的石越,此時正在府中悶悶不樂——桑充國終於沒有聽自己的勸阻,他還是依托白水潭學院,創辦了《汴京新聞》。而讓他猶為無奈的是,桑充國《汴京新聞》報館的編輯與主事者,並非僅僅是一些愣頭青,除了十來個學生之外,竟然連程顥也參與進去了,並且還有歐陽修的長子歐陽發這樣的名流。   從某一方面來說,石越對《汴京新聞》的創刊,還是樂觀其成的。但是對於桑充國根本不考慮自己的意見,打亂自己的戰略部置,石越心中不能沒有一絲怒意。   李丁文看著臉色不豫的石越,他差不多能知道石越心中並不是滋味。也許這能堅定石越以後把桑唐兩家牢牢控制在手中的決心,如果是那樣的話,這並非壞事。   明天是四月二十五號,石越握著手中第一期《汴京新聞》的樣刊,歎了口氣,「明天會是一個被歷史記住的日子吧!」——不出意外的話,大宋歷史上第一份報紙,將在明天面世。   「潛光,這個『師韓子』是誰?」石越指著報紙上的一個名字問道。   李丁文搖搖頭,笑道:「我也不知道,這些名字用的是筆名,桑長卿說這樣可以保護作者,算是吸取《白水潭學刊》的教訓吧。」   石越不禁莞爾,「筆名」這個概念還是他告訴桑充國,自己卻一時迷糊反應不過來了。   《汴京新聞》共八頁,第一版上寫著創刊詞,文章作得很漂亮,一看就是大家手筆,署名的作者就叫「師韓子」,毫無疑問,這是以韓愈為老師的意思了。石越迅速讀了一遍,粗粗明白創刊詞提出六大主張:1、復興儒家,2、教化民眾、有教無類,3、天下唯公,4、講勵氣節,5、華夷大防,6、言者無罪。   看了這篇創刊詞提出的倡議,石越心裡最後一絲希望亦告破滅。他們擺明了就是要議論時政,砥勵士風!想讓他們「莫談國事」,只怕自己會成為被批判的頭號對象。   石越苦笑道:「長卿真是出手不凡呀,日後只怕麻煩不斷。」   李丁文不負責任的說道:「公子何必擔心,這六點主張,其實王安石也不見得會反對。」   石越搖了搖頭,「復興儒家,王安石也想復興儒家,司馬光也想復興儒家,歐陽修也想復興儒家,程顥程頤也想復興儒家,算上一些支持我的觀點的,這新儒家就有五家之多,誰是正宗?必然引起大混戰。況且復興儒家,是尊三代,還是尊周公,還是尊孔子,還是尊孟子,還是尊荀子?大家各有所好。戰火必將由《白水潭學刊》燒到《汴京新聞》。」   李丁文幸災樂禍的笑道:「那不更好?」   石越卻始終不能李丁文的輕鬆,雖然他知道便是滿清那般黑暗,報紙一樣可以議論時政,大宋算是開明許多了,但是如果桑充國一再摸王安石新法的老虎屁股,會有什麼樣的後果,他是不敢去想的。何況這「天下唯公」的說法,其中暗含的意義,只怕不僅僅是公羊家的「天子一爵」這個說法這麼簡單了。   土市子鬧市,在中書省議了一天的事,市易法和保馬法還是沒有通過,條例改了又改,「馮京和石越提的意見還真是多!」王安石坐在馬車上想道。不過反對保馬法反對得最厲害,倒不是馮京和石越,而是樞密使文彥博和吳充。王安石知道若不在中書省商議停當,廷議之時,肯定會被樞密院阻擋的。   「賣報,賣報……《汴京新聞》今日創刊,白水潭山長桑充國公子要建三百所義學!賣報,賣報,十文一份,一報在手,盡知汴京風物……」清脆的童聲沿街呦喝,遠遠傳來。王安石平時一般不會動用很大的儀仗,也沒有清街,所以才能聽到聲音。   王安石聽到這聲音,奇道:「什麼是『報』」?   早有人回道:「丞相,我們也不知道。」   「去給我買一份來。」王安石吩咐道。   「是。」下人答應一聲,很快就買了一份報紙,恭恭敬敬的遞給王安石。   十文錢一份的報紙,如果在鄉下,沒有幾個人買得起,但是在汴京就不同了,連那些禁軍的兵老爺,只要起買,也是買得起的。而以白水潭、桑充國名氣之響,第一期報紙又是新鮮事物,五千份報紙上市不多久,就被搶購一空,這家人因為是報了名字是丞相府的,才沒有人敢和他搶,否則哪裡輪得著他。   這一節王安石自然是不知道的,他接過還散發著墨香味的報紙,見報頭印著一行草書《汴京新聞》,然後就是日期,第一版是整版的創刊詞,介紹報紙的功用,提出六大主張;第二版叫時政版,介紹朝廷變法的時局,各條法令的意義,哪個衙門是主官,後面附有一個自稱「山野散人」的點評;第三版、第四版叫經義版,各個學派在這裡寫短文發表自己的觀點,甚至互相攻訐;第五版、第六版叫市井版,介紹的是發生在東京和全國各地的各種新聞;第七版叫文學版,是一些才子詞人的詩詞歌賦;第八版便是底頁,叫焦點版,這一期竟是大幅介紹發生在開封府的一起奇案的過程,並專門有人點評開封府斷案引用律令是否合法、公允!   王安石坐在馬車上,一頁一頁翻下去,一邊點頭稱是,便是看到時政版,他也暗自點了點頭——這一期沒有說他的壞話,只是詳細講敘《青苗改良條例》的各種細則,在各地的執行情況,評論中也說了他幾句好話。經義版的爭執,他也已經見怪不怪了。一直翻到最後一頁,王安石的臉色沉了下去。   這一版的內容不管是怎麼來的,但是這等於是公然點評官府的案卷,完完全全是以民議官,官員的好壞,自有上司和監察御史監督,豈容這什麼「報紙」來說三道四?這樣下去,桑充國豈不是成了在野的御史中丞?   想到這裡,王安石抬起頭來,喝道:「停。掉轉馬車,我要面聖。」   對於《汴京新聞》的反應,王安石可以說是後知後覺了。他不知道此時皇帝正和石越討論著《汴京新聞》。   趙頊饒有興趣的看著手裡的報紙,對石越笑道:「這個桑充國倒有點意思,這不就是卿寫的《三代之治》裡的東西嗎?」   石越站立在一旁,笑道:「正是。陛下,不過這第八版以民議官,只怕會惹來朝中大臣的不滿。」   趙頊也心知肚明,多一個地方監督他們,朝中大臣肯定會不滿。他想了想,一方面覺得這樣做可以有人監督那些官員,未必不是好事,但另一方面,朝廷的威信似乎頗受影響,而且萬一這些報紙誹謗的話,影響更壞。這真是有一利必有一弊呀。   想了半天不得要領,趙頊看了石越一眼,笑道:「卿家有什麼好建議,與朕說來。」   石越笑道:「陛下聖明。桑充國與臣其實有兄弟之情,但是他這次創辦這個《汴京新聞》,臣並不以為然……」   趙頊打斷道:「為何?朕以為這報紙很好。朕在宮中,出去不易,難知民間疾苦。這報紙能將民間之事一一寫來,還有這些叫什麼『廣告』的,有酒店的酒的價格,某店糧食的價格等等,朕讀了這些,就知道民間是什麼情況了。這一兩版,向百姓介紹朝廷政令,亦略有嫌疑,然而也是教化百姓之意……」   石越見趙頊滔滔不絕說來,倒似比自己更維護這報紙了,心裡不禁有點好笑。不過這報紙現在制約的是朝中的大臣,皇帝又很年輕,對新鮮的東西有好感,倒也不是很奇怪的事情。   好不容易等皇帝說完,石越這才回道:「陛下真是聖明。報紙這個物什,說白了一方面是為百姓說話的,另一方面則是為朝廷說話的。它的主要作用,是使下情上達,上情下達,而使奸吏不能從中欺上瞞下。所謂『不能一手掩盡天下人耳目』,報紙便是民間之耳目。但是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   趙頊點了點頭,說道:「卿說得有理。且說說這弊又在何處?」   石越繼續說道:「回陛下,這報紙的弊端,其一,是免不了議論朝政,有時就免不了要損害朝廷的威信;其二,這報紙說的話,未必就一定可信,難免沒有激憤之辭,不實之語;其三,報紙未必不會被奸人所利用。而報紙流傳極廣極快,有這些弊端,就是隱患。」   趙頊這時又覺得石越所說有理,不由問道:「可有良法絕其弊,留其利?」   石越笑了笑,這皇帝想得倒是美,不過他自然要順著話頭說話的:「臣有幾個方法,不知道是不是可行,請陛下聖裁。」   趙頊急道:「快快說來。」   石越笑道:「陛下,臣以為,要除其弊,則不可斷然取締報紙,否則難免為後世所譏。報紙雖近古以來沒有聽說過,但說到底,也是民意,也是清議,防民之口,終非明君智者所為。所陛下欲除其弊而留其利,實是英明。而要除其弊,其要點莫過於預防。」   「而預防之策,其一,是立法,臣以為可以制訂《出版管制條例》,什麼事情不可以說,什麼事情不可亂說,都要規定得一清二楚,違者則有各種懲罰。而其要點,則是既不過於煩苛,又不可以過於簡略,養成民間士風氣節,凡讀書人皆能以天下為己任,是最要緊的。其二,則是報紙不能只有一家,只有一家,容易被人控制,受人利用,有人挾清議來要挾朝廷,也不可不防。所以不如朝廷以開明之姿態,鼓勵天下士民興辦報館。一方面可以借報紙教化天下百姓,一方面使報紙互相制衡。」   石越這個計策表面是很保守的,又要管制報紙,又要制衡報紙,其實不過是以退為進之計。若依了這個計劃,則天下報紙叢生,風氣養成,結果誰能預料?   趙頊聽了這話,笑道:「石卿家眼光真是長遠,這樣的確是良策。」   正在誇獎間,有內侍來報:「陛下,王丞相求見。」 第一卷《十字》 第九節 汴京新聞   如果我們有立場的話,我們的立場就是中立!   ——《汴京新聞》評論員   王安石給皇帝見過禮後,抬頭就看到放在御案上的報紙,又看了石越一眼,便知道皇帝和石越肯定在談論《汴京新聞》的事情。   石越給王安石行過禮,站到一邊。就聽趙頊笑道:「丞相此來,有什麼事嗎?」   王安石答道:「陛下,臣是為了這《汴京新聞》而來。」   趙頊笑了笑,說道:「這倒巧了,朕剛剛就和石卿在說這事。石卿,你把剛才的事向丞相說一遍吧。」   石越應了一聲,便又把之前討論的事情,和王安石細細說了一遍。   王安石一邊聽,一邊思考。等石越說完,他立即就清楚皇帝和石越的想法了,當下皺了皺眉,說道:「陛下,臣以為定下條例管制,倒也不失為一個辦法。只是任由他們這麼非議朝政,只怕終有一天,朝廷大事,要受流俗影響。聖人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些人公然點評朝政得失,雖目下看來無大不妥,但長久看來,終會有隱患。若要議訂條例,應當在條例中對嚴厲禁止此等事。」   石越心裡卻始終有一個維護言論自由之心,見王安石這些說,心裡不由有些急,也說道:「陛下,臣以為丞相所慮,雖不無道理。但治國之道,當剛柔相濟,徒以剛強,必將自折。況且士民與天子,若連為一體,則國家昌盛,若互相猜忌,則亡國可待。故民者水也,當因勢利導,物有利弊,當取其利而防其弊,不必因噎廢食。自古奸滑之吏,欺上瞞下,御史之設,不能盡數繩之以法,有報紙從中監督,只需事先有法令約束,使其言必有據,不敢造謠誹謗,則未必不可得其利。若一意禁止,則是使上下相隔,非上策也。況孔子雖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然孔子教弟子三千,未必不言政事,孟子在稷下,亦未必不言政事,此皆聖人權變之道,後之學者,也不必徒守經文。」   王安石見他說到「徒以剛強,必將自折」,心裡不由一格,倒似覺得石越在諷刺自己一般,但細揣石越語氣,卻挺誠懇。他想起宣德門前之事,暗暗歎了口氣。自己若一意執著,倒似自己有什麼要欺上瞞下之事,怕讓皇帝知道一般。當下不再爭執,說道:「石越所說也不無道理。臣以為可著中書省、禮部、刑部、翰林學士共議,制《皇宋出版條例》,再下廷議,頒發執行。」說完這話,他自己也有點覺得自己變了許多。   石越見王安石退步,也說道:「臣以為丞相所言有理。」在石越來說,只要《皇宋出版條例》頒布,不管其中管制了什麼,最起碼的,是官方認可了報紙的存在,這一點的意義就是非凡。至於其中有所限制,不僅可以辯論,以後也是可以修改的。   而僅以這一點來說,那麼桑充國的《汴京新聞》也是知道,所以在傳出來朝廷有意制訂《皇宋出版條例》之後,《汴京新聞》的社論立即表示歡迎。   雖然新黨中也有人在擔心《汴京新聞》會在以後借民意攻擊新法,為新法的執行增添許多麻煩,但是大家也知道王安石自白水潭之獄後,政治威信大受打擊,這時候在無關緊要的《汴京新聞》上再次激化與石越、桑充國的矛盾,是相當不智的。   何況石越等人動輒以「言者無罪」、「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為借口,而皇帝本人對此也頗有興趣,再去爭執,實在不見得能討得好去。這個道理,便是王安石心裡也明白的。加上還有許多讀過書,卻沒有機會做官,或者官職卑微,或者頗受打壓,不能對朝政發表意見,心裡卻老想著「以天下為已任」的士大夫,這時候突然發現報紙這個東西,可以讓他們說出心中想說的話來——這一批潛在的支持者的力量,實在也是不可小視的。   在這種情況下,新黨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投入了《保馬法》、《市易法》的制訂之中。王安石此時並不知道,王韶已經在西北取得軍事上的大勝利。否則的話,他只要把《皇宋出版條例》稍稍牽制一下,情況就會完全不同了。但是,此時報捷的使者,依然還在路上。   五月一日,雖然馮京與石越極力反對,《保馬法》與《市易法》依然寫出草案,上呈皇帝御覽,皇帝當天即御批二府三司諸寺監、翰林學士共同討論。   五月二日,崇政殿,石越上《保馬、市易二法情弊札子》,預言保馬、市易二法推行後可能出現的弊端,而文彥博、吳充分別上《官不與民爭利札子》、《保馬法事繁弊多札子》,明確表示反對。   趙頊對於石越反對二法,顯得相當的不滿,聽石越讀過札子,沉著臉說道:「石卿,諸事未行,卿豈能未卜先知?莫須有之事,怎麼可以用來反對朝廷大事。」   石越早就料到皇帝會不高興,也並不怎麼著急,出列答道:「陛下,臣並不是反對保馬法。」   他這話一出,真是滿朝嘩然,剛才讀的札子反對之意非常明顯,轉口就說自己不是反對保馬法,未免過份。馮京等人側目而視,連王安石都驚詫莫名。馬上有御史蠢蠢欲動,想要彈劾石越舉止失度,言辭矛盾,失大臣體了。   趙頊也奇道:「你這不是反對,又是什麼?」   石越恭身答道:「謀國如對弈,其理相同,未慮勝先慮敗。若保馬法之利,臣雖愚亦知,然其可能出現的弊端,亦不可不察。臣不是反對保馬法,而是希望能謹慎從事。臣列舉可能出現的弊病,是希望執政能夠三思,想一想施行二法後,可能出現的這些弊端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和取得利益相比,孰輕孰重。萬一弊病盡現,而利不能收,又當如何。臣雖然不能未卜先知,但知道用兵與謀國,都要先廟算廷議,趨利避害,廟算之時,害與利等,亦不當實行。現在廷議二法,丞相言其利,微臣言其弊,陛下與諸大臣可以權衡利弊。臣拾遺補缺而已,非敢決斷機務也。至於市易法,臣以為有百害而無一利,實不足道。」   他這話說來說去,其實還是反對,不過是說得委婉一點,表明自己並無成見,不過是就事論事而已。   石越雖然表明一個中立的態度,但是文彥博、吳充卻沒有這麼多顧忌,各自出列,斷然說道:「臣反對保馬、市法二法之意甚明。」二人對石越的委婉頗有不滿。   接下來便是王安石新黨與文彥博等人唇槍舌劍,新黨大談二法之利國利民,可以為國家省多少開支,可以如何如何方便百姓;舊黨則無非君子不言利,為政在清要,二法事繁弊多,說不擾民,是自欺欺人,說到利國,則未見其利,先見其害。雙方爭執不下,一直爭到中午,還有說不完的口水,石越袖手旁觀,不發一言,皇帝也難下判斷,只好宣佈退朝改日再議。   眾人退出崇政殿後,因為輪到馮京輪值,石越便與馮京一起往中書省走去。忽然聽到背後有人叫自己,石越回頭一看,卻是文彥博。當下連忙施了一禮,問道:「文大人有何指教?」   文彥博冷笑了一下,說道:「石大人,指教不敢。只是石大人雖然有經濟治國之材,風骨卻不讓人佩服。為人臣子的,若明知某事不妥,當以死諫,豈可以柔媚行之?」   石越心裡有點氣惱,暗道你憑什麼來教訓我,口裡卻只不動聲色的說道:「文大人所說雖然有理,但是凡事過剛易折,剛柔相濟,比起一勇之夫,更顯難能可貴。何況若以保馬法而論,保馬法之弊雖然讓在下顧慮良多,然而保馬法之利,亦讓人不能不心動。是非對錯,我也並無把握。如果僅僅因為看到弊端,就斷然否定,不敢有所作為,這種行為,似勇實怯,我也不能苟同。」   他這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讓文彥博啞口無言,當時就有許多旁聽的官員在一邊暗暗點頭,對石越剛才不能堅持己見產生的誤解,立即就扭轉過來了。   馮京也笑道:「老夫剛才差點也誤會子明瞭。真想不到子明有此等胸襟,佩服,佩服。」   他這話雖然是誇石越,卻也是給文彥博一個台階,意思是你看走了眼並不奇怪,我也一樣。文彥博豈有不知之理,但心裡對石越剛才說話語氣,也有幾分著惱,特別石越說他「不敢有所作為」、「似勇實怯」,他聽起來實在是很不舒服,當下只抱拳道:「老夫孟浪了。」 〕   石越微微一笑,答了一禮,說道:「哪裡,文大人的風骨,也是在下所敬佩的。」   這一番對答,很多內侍還在場,自然有人會一字不漏的傳到皇帝耳中。說起來石越倒應該感謝文彥博這麼當眾指責。不過同樣的話,傳到王雱的耳裡,卻只是加深了他對石越是「偽君子」的印象。   就在第二天,五月三日的清晨,一騎快馬從萬勝門飛駛而入,清脆的馬蹄聲踏破了汴京清晨的寧靜,卻也給王安石送來了雪中之炭。   中書省今日正當王安石輪值,王安石一邊默讀著保馬法和市易法條例,一邊想著石越提指出的那些可能出現的弊端。雖然口裡不說,但是王安石對於文彥博說什麼「君子不言利」是不屑一顧的,但是對於石越提出的一條條似乎親眼目睹的弊病,心裡卻不能不引起警覺。在中書省討論時,石越就多少提到過一些,但是遠不如他在給皇帝的札子中說得那麼詳細——這讓王安石對石越頗有點不滿。但不滿歸不滿,那一條條的弊病,總讓他心裡不能塌實。   想到這裡,王安石不由看了一眼正在自己房裡閱讀文書的石越,雖然低著頭,可是白皙的臉上,和三年前初見相比,竟是多了幾分堅毅與自信。王安石在心裡暗歎了一口氣:這個年青人無論如何,也是一個真正的人材!可惜和自己不能同心協力。   正在出神之間,忽然有人進來稟道:「丞相,西北王韶有使者來了。」   他聲音太大,一下子連石越這些在自己房中辦公的人都聽到了,無不抬起頭來聆聽。兵者,國之大事也。王韶來的消息,無論好壞,都是大事。   王安石心裡一驚,問道:「快召進來,難道西邊……」他最害怕的,還是西北軍事失利,軍事的哪怕小小的失利,也是略顯文弱的大宋不能承受之重。   石越早已走了過來,笑道:「丞相不必擔心,必是好消息無疑。」   眾人都疑惑的望了石越一眼,不知道他為什麼敢下此斷語。王安石也問道:「子明又如何知道?」   石越笑道:「若是壞消息,沿路的州郡一路傳一路,他們的消息肯定在王韶的使者之先,豈能等到王韶的使者都到了京師,各州郡卻一點消息都沒有?」   他這話說得也有幾分道理,王安石點了點頭,略定心神,說道:「等使者進來就知道了。」   話音剛落,使者就進來了,給王安石請個安,說道:「奉王將軍命,遞交奏書與丞相。」一邊說一邊從懷裡掏出一份奏折來。   王安石一邊接過奏折,一邊看使者神色輕鬆,眉宇間略有喜色,心裡更加放心,說道:「你遠來辛苦,先回驛館休息,到時候自有人給你回文,不過你也別出驛館,若有事要問,會有人來找你。」   使者答應一聲,告退而去。   王安石這才回到案前,折開奏書,見上面寫著:「……臣已拓地一千二百餘里,招附三十餘萬口。方整飭軍事,引兵而西,破蒙羅角、抹耳水巴諸羌,指日可待,諸夷既破,西征可平……」當下哈哈大笑,說道:「果然不出子明所料,我立即面聖!」   不過幾個時辰的功夫,王韶在西北取得的功績就傳遍了汴京。   石越看著高興得走來走去,喜形於色的趙頊,心裡暗暗感歎,王韶的所謂功勞,不過是單騎說服了一個部落投降,並無半點武功可言,當漢強大之時,司馬相如以一詞臣,持節招附蠻人部落數以十計,亦不過平常之功,相比古人,實在不足道。但是放在此時,卻已經是大宋數十年來第一次在邊功方面的「進取之功」了。   趙頊卻不知道石越這些想法,他完全沉浸在喜悅之中,雖然這個好消息不過是西北恢復河、湟進而圖取西夏的第一步而已。   好半晌,依然略顯年輕的皇帝才說道:「以王韶為秦鳳路沿邊安撫使,下詔褒獎。歸順的青唐大首領,賜封西頭供奉官,他們想姓包,就依他們,賜姓包氏。至於如果安置,中書與樞密共議。」   王安石答道:「遵旨。」他心情也不錯。   趙頊笑道:「看來人材不可閒置呀,王韶這樣人材,若是閒置,怎麼會知道他有這等膽略。這也是丞相有識人之明,推薦有功。丞相力主其事,若論首功,當歸丞相。」   眾人都轟然稱是,連文彥博也不好說什麼。其實他滿肚子氣,王韶捷報,不送樞密,直送中書,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   王安石答道:「臣不敢居功,這是皇上用人得當,方能使臣子人盡其材。」   趙頊笑道:「古往今來,能用人者,方為英主。漢武帝、唐太宗,都是能用人,才能其成功業。」他從小到大,最仰慕的,就是這兩個皇帝的功業,總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更勝過此二人。   王安石卻不以為然,說道:「唐太宗不論,漢武帝的見識臣以為是很低下的,他所用之人,不過是衛青、霍去病,以文景之基業,讓天下戶口減半,也不能滅匈奴。」   趙頊看了石越一眼,石越論西漢功績甚詳,想起石越以前說過的話,當下順口說道:「這只能怪漢武帝自己喜歡誇飾奢侈。他對功拓邊的功績,不可以抹殺的。天下戶口減半,和開拓無關。」   王安石和皇帝在師友之間,說話卻沒什麼顧忌,當下不服氣的說道:「多欲不能害政,齊恆公也很奢侈,可是方略得當,齊國治理得很好。」說來說去,又說到他王安石治國的中心思想上去了:開源而不節流。   趙頊不以為然,說道:「漢武帝不能和齊恆公比,漢武帝多欲,不僅在內政上,他攻擊匈奴是對的,但是因為一馬之故,勞師萬里,死者數以萬計,視人命如草芥,這才使天下戶口減半。朕不取他這一點。為政者,當以仁者為先,以愛民為務。」   他這一番話,眾臣都知道是石越在《歷代政治得失》中所鼓吹的,文彥博雖然對石越仍有芥蒂,但是一來這番話他聽得順耳,二來皇帝在這點上和王安石觀點不合,讓他覺得很出氣。當下帶頭說道:「陛下英明,能以愛民為務,此大宋之福,天下之幸。」   這一誇獎,眾臣子都哪裡敢落後,一聲聲「皇上英明」、「天下幸甚」,頓時淹沒了整個宮殿。王安石也不好多說什麼了。   只有石越不易覺察的皺了一眉毛,由王韶的捷報,能扯到漢武帝遠征大宛,這種清談的功夫,石越實在是「佩服」得五體投地,難道這滿朝君臣,竟不知道這和皇帝召集大家前來的目的,已經是離題萬里了嗎?   不過這中間,還保持著清醒的頭腦,倒也不止石越一個,王安石等這頌揚之聲一落,立即說道:「陛下,王韶在西北取得一個好的開端,征服瞎征,恢復河湟指日可待,臣以為保馬之法與市易之法,刻不容緩,當立即施行。只等河湟歸附,就當準備徹底解決隴西李氏(指西夏),到時候,要用到的馬匹,絕非小數目,而且大宋也要有一支真正能作戰的騎兵才行。臣做過群牧司,知道現在官府養馬的弊病,因此保馬之法,即便在細節還是有所不妥,也當立即推行。而市易之法,既能平低物價,又能為國庫增加收入,將來軍費開支,必然為數巨大,用兵之後,善後也需要用錢。故二法,必須早日推行。又,置將之法,也請陛下准許在北方各路推行。如此,才可能為大宋最終恢復隴西故地,打下一個好的基礎。」   石越聽了這番話,心裡便知道一切都完了。王安石的時機挑得太好了,現在三法的推行,完全是為西北軍事服務了,如果誰來阻擋,將來軍費不夠,馬匹不夠,士卒不練,這等罪名,只怕都會推到這些人頭上。這個罪名,誰承受得起呀?   何況皇帝正在興頭上,王安石的政治威信,隨著這份捷報,無形中已經擺脫了白水潭之獄的影響,正在急速的恢復甚至升高,這時候反對,結果一定是徒勞無功的。   石越能想到的,別人也能想到。馮京聽了這話,也默不作聲,王珪立即表明態度,宣佈支持。只有樞密院方面的文彥博和吳充,依然極力反對。但是在滿朝的支持聲中,這兩個人的反對,又能成什麼事?   石越和馮京對望了一眼,無奈的搖了搖頭。然後出列說道:「陛下,置將法的確是良法,臣也贊成丞相之議,以臣之愚,保馬法之利害得失,臣不敢妄下斷語,此事又關係西北軍事,既如此,臣以為讓中書再參詳參詳,盡量去弊求利,再予頒行,囑各地長吏,不可以粗暴行事,以免苦了百姓,這也是彰顯陛下愛民之德。至於市易法,王韶在邊境或能得其利,但是施之中原與東南,臣實在不知道利在何處。如果一定要推行,也盼陛下能謹慎行事,不如先在開封府暫行一年,一年之內,若無弊端,再推行全國。還請陛下恩准。」   新黨中有人聽了話,正要出來反駁,想畢其功於一役。沒想王安石心裡卻也有幾分不安,先出列說道:「陛下,石越所說,臣以為可行。」   這一句話說出來,真是滿殿皆驚,連皇帝都有點奇怪——這太不符合王安石的性格,若在以前,他一定會說,王韶已得全功,此事早一日推行早得一分利,何必這樣束手束腳。   趙頊心裡也覺得石越說的,的確有幾分道理,只要不是斷然反對,小心謹慎一點,總是不會錯的。當下點了點頭:「就如丞相、石卿所議吧。」   文彥博愈發不滿的看了石越一眼,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妥協。馮京則苦笑著搖了搖頭,他知道石越能讓王安石退這一步,已經是很意外的收穫了。新黨的氣勢,自白水潭之獄大受打擊,到軍器監一無所獲,《皇宋出版條例》急急推行,幾個月來一直處於低潮,所以自己才有機會極力杯葛保馬法和市易法,不料僅僅一天的功夫,一道小小的捷報,二法基本上通過,王安石寵信更隆,以後的日子,會更加不好過吧?   想到這裡,馮京又看了石越一眼,也許希望只在這個年輕人身上。   這個時候,他絕對想不到,石越馬上就要面臨什麼樣的困境。   自保馬法與青苗法通過之後的兩個月,大宋的朝廷突然變得非常的平靜,王安石和他的支持者們盡心盡力的推行新法,石越來往於中書和白水潭學院之間,忙於公務與教學。偶爾也抽空去陪桑梓兒畫畫,去碧月軒聽楚雲兒彈琴,這種過於平靜的日子,幾乎讓石越有點不知今夕何夕了。如果說有什麼風波,也只有《汴京新聞》上面一些讀書人的論戰吧。   但是凡事都是物及必反,在波濤洶湧的時代,短暫的平靜之後,必然是更大的風浪。在熙寧五年第一個七月到來的時候,風浪來臨了。   七月二日,軍器監一個叫曾守一的管財務的小吏上書御史台與丞相府,揭露判軍器監沈括、孫固玩忽職守,使判軍器監賬目不清,卷宗不明,疑有情弊。王安石震怒,當天就請旨徹查,對於軍器監一直寄以厚望的皇帝,對此也是相當重視,當即下令御史中丞蔡確,會同中書檢正兵、工、刑房事石越、檢中吏房事李定徹查此事。   七月三日,蔡確、石越、李定鐵青著臉,帶著一隊官兵把剛剛成立不過兩個月的軍器監給徹底封了。沈括和孫固當天就接到中書省的通知,他們現在可以在家裡休假了!   七月五日,御史台特地從三司使借來的查賬高手們發現,軍器監的賬目不僅混亂,大筆買進賣出款項還被塗改得一塌糊塗,下午,在胄案改設軍器監時,被石越調到自己手下當差的沈歸田吃驚的發現,軍器監關於震天雷火藥配方的存檔,不翼而飛!   石越聽到這個消息,震驚得臉都白了!   沈歸田知道這件事非同小可,小聲的問道:「石大人,現在該怎麼辦?」   石越知道這麼大的事情,又不是沈歸田一個人知道——便是沈歸田,也未必可靠!瞞是瞞不住了,沈括和孫固的命運,只能看他們自己的造化了。不禁苦笑道:「立即知會蔡中丞與李大人,這件事非同小可。」   沈歸田頓了一下,欲言而止。   石越見他神色不對,知道他可能有話說,便問道:「老沈,有什麼事,盡可直說。」   沈歸田看了一下左右無人,這才說道:「下官是覺得這件事不對勁。」   石越一怔,問道:「有什麼不對?」   沈歸田道:「沈大人是個精細之人,孫大人官聲也不錯的。軍器監不過兩個月的功夫,就算有貪瀆,怎麼就至於這樣呢?而且這賬目造得如此混亂,若是貪瀆,以沈大人的能力,應當掩飾得很好才對。還有,震天雷的火藥配方,是當今天子最看重的事情,軍器監守衛森嚴,這又是機密中的機密,怎麼會失蹤?若是沈大人與孫大人想要賣掉,抄個副本就可以了。下官總覺得這件事,非常的不對。」   石越本來是個聰明人,不過是事出突然,看到軍器監的賬目居然亂成這樣,對沈括實在有點恨鐵不成鋼,又聽到震天雷火藥配方失蹤,如果要是流傳到敵國……所以一下子被驚住了。這時聽沈歸田點醒,立即就明白過來了。   這其中肯定有不對。   他理了一下思緒,但一時間其亂如麻,找不頭緒。便對沈歸田說道:「老沈,這件事你多留個心眼,但也不要亂說。如果這中間有陰謀,那麼震天雷火藥配方失蹤,設計者一定早就知道,我更應當說清楚,否則只我存了個袒護的心,只怕接下來,就不是軍器監這麼簡單了……」說到這裡,他不由打個寒顫——一開始他未必沒有想要袒護的心,如果火藥配方只是沈歸田一人人知道的話……   石越冷汗都下來了,這個陰謀,竟是把自己也算計進去了!   石越一邊穩定自己的情緒,一邊帶著沈歸田走到外間,只見蔡確和李定正要指揮一些小吏清查賬薄,不斷的指指點點,忽然一個念頭冒出來:「為什麼單讓我帶人去查檔案卷宗?難道真是因為那是機密中的機密,我又是檢正兵、工、刑三房事的原因嗎?」   這個念頭一跳進腦海,石越更加感覺這件事從頭到尾,就是一個陰謀。   當下打定主意,快步走了過去,低沉著對蔡確和李定抱了抱拳,說道:「蔡中丞、李大人,震天雷火藥配方資料,不翼而飛。」   他聲音雖低,卻無吝於平地驚雷,賬目不清,說到底不過是尋常事,但是這震天雷,想起震天雷的威力,蔡、李二人就有點發抖,何況這是皇帝最看重的東西。   蔡確和李定一時震驚得連手裡的案卷都掉到地下了。   石越也不知道他們二人是真的不知情,還是只是演戲。他也分辨不清,只是在心裡冷笑——既然知道多半是陰謀,那麼震天雷的火藥配方就未必會流落到外國,他就放心多了。當下繼續說道:「這是發現震天雷火藥配方失蹤的沈歸田,我們先過去看看吧。」   蔡確回過神來,點了點頭,對李定說道:「李大人,先去看看現場。」   三人沈歸田的帶領下,來到軍器監保管最機密技術資料的一個院子,只見院子外還有士兵在巡邏,院子中五步一哨,十步一崗,充許進來檢查的官員並不多,不過五六個人,每個人身邊都有兩個士兵隨時跟著,甚至不許帶筆與紙進來,每件房子外面,也都有崗哨。   李定看這種情形,不禁皺了一下眉頭,說道:「這樣嚴密的防衛,怎麼可能失竊?」   蔡確冷笑道:「如果身份夠高,就無妨。若是我們三個進來,他們敢跟著我們嗎?」   石越不動聲色。   沒多久,沈歸田就把三人領到了放震天雷火藥卷宗的櫃子前,只見上面果然空空如此。而且櫃子門和鎖,都完好無損!   三人默不作聲地看了一回,又默不作聲的走了出去。   李定率先說道:「蔡中丞,石大人,此事非同小可,必須立即報告皇上與丞相。」   石越點了點頭。   蔡確冷笑道:「報告是要報告的,但是這折子怎麼寫?二位大人還要給出個章程來才行。」   石越鐵著臉說道:「實話實說就是,不增不減就好。」   蔡確看了石越一眼,冷笑道:「石大人說的倒是不錯,但是敢問石大人,奏子遞上去,皇上要問,你們對這案子怎麼看?這裡防守這麼嚴,是怎麼丟的呀?案犯又是誰呀?我們該怎麼答?做臣子的,皇上問起來,總不能一問三不知吧?」   石越看了蔡確一眼,越發不動聲色,臉色如常的問道:「依蔡中丞看來,又當何?」   蔡確看了石越和李定一眼,咬了咬牙,說道:「這件事情,事關重大,我們三個都擔不起責任,判軍器監身上,只怕有洗不脫的干係。」   石越「哦」了一聲,依然不動聲色的問道:「蔡中丞的意思,莫非是?」他卻不繼續說下去了。   李定在旁邊聽二人對答,他是聰明人,猛然驚覺,沈括是身上打著「石」字印記的人,難道這個石越這時候反而想致沈括於死地?這人也未免太猛了一點。   卻又聽蔡確不冷不淡地答道:「我也沒什麼意思。不過從案情來看,能夠取走火藥配方的,軍器監中可能只有兩人而已。」   石越卻不放鬆,淡淡的問道:「那麼蔡中丞以為是誰呢?這等事,斷不至於兩個人一起做的?」   蔡確可不是傻子,他比鄧綰這個狀元要聰明得多,當下打了個哈哈,說道:「石大人,這等事情,查無實證,不好亂說。做臣子把事實稟告皇上,再把自己心裡的想法,老老實實說出來,對事不對人,也就是了。你說是不是?」這件事,對於蔡確來說,是一個大大的機會,做得好,不僅可以討好王安石,還可以在朝廷中立威!朝廷中誰不知道軍器監是石越的勢力圈,沈括是石越的人,把沈括扳倒,還有皇帝的舊臣孫固也一起扳倒,自己「鐵面御史」的稱號,是免不了,而且還能提高自己在新黨中的影響力。   石越見他這麼說,也打著哈哈笑道:「蔡大人所說不錯。」   趙頊從來沒有這麼吃驚過,他狠狠的拍了一下御案,幾乎是吼著問道:「什麼!震天雷火藥配方失蹤?」   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如果火藥流落到的西夏、遼國的話,大宋要付出的代價簡直不堪設想!   石越此時卻在想王安石知道這件事的反映,當時正在寫批文的王安石手中的筆「噹」的就掉在了地上,墨汁把王安石的衣服都弄髒了,王安石還沒有覺察。直覺的感覺到,王安石沒有參與這起陰謀。想到這,石越不由又有點緊張了,如果不是陰謀……如果不是陰謀……他不敢想下去了。   皇帝的吃驚與震怒,是在意料之中的。   趙頊恨恨的說道:「好個沈括,好個孫固,深負朕望,深負朕望!」   王安石見皇帝如此,當下上前說道:「陛下,這件事情,還要調查清楚,與沈括、孫固未必有關係,臣以為,二人應當不至於賣國。」   石越也上前說道:「不錯,陛下,若是沈括要賣國,根本無須盜卷案,震天雷的資料他一清二楚,自己寫出來就是了。而孫大人是陛下舊臣,陛下當深知其為人方正。這等事,臣是可保的。」   趙頊搖了搖頭,說道:「朕不是懷疑他們二人,但即便不是他們做的事情,軍器監看管不嚴,賬目混亂得根本理都不理清,無論如何,他們二人玩忽職守,罪責難逃。赦令,沈括、孫固,罷守本官。蔡卿,火藥配方失蹤之事,你去找開封府陳繹,調得力人手,加快破案。」   蔡確聞令,卻不領旨,而是頓首說道:「陛下,火藥配方失蹤,自當破案。若是流傳外國,必經關卡,可下令各地關卡嚴查,嚴防挾帶出關。再派人盯緊各國使者,方是上策。至於破案,並非急務。另外,臣身為御史中丞,職責所在,還要彈劾石越薦人不明,致有此失,陛下當議石越之罪。」   石越見蔡確當面就彈劾到自己,連忙跪下來,頓首謝罪:「臣薦人不當,請陛下降罪。但是臣敢保沈括無叛國之心,其人人材難得,還請陛下許其戴罪權知兵器研究院。震天雷有失,正當責令兵器研究院加緊研製改善新的火器。」   趙頊苦笑了一下,說道:「石越薦人不當,罰俸一年。沈括也別想去領什麼兵器研究院了,案情沒有調查清楚,讓他到白水潭學院教書。石卿你先兼領兵器研究院事,呂惠卿守喪期滿,已經在返京的路上了,等他回來,讓他判軍器監,知兵器研究院的人選到時候再議不遲。」   後來被稱為「軍器監奇案」的事件,是熙寧年間一件值得關注的重大歷史事件,其影響相當的深遠。但在當時而言,最讓人震撼的,是之前在政治鬥爭一直佔據著主動,並且從未有過真正的大挫折的石越,這一次卻遭遇了真正的慘敗。   因為石越曾任提舉胄案、虞部事,而兵器研究院又完全是石越一手創建的,因此在朝廷中,幾乎所有人都知道軍器監幾乎完全是置於石越影響之下的,除軍器監之外,欽天監和白水潭學院有牽扯不斷的關係,欽天監的幾乎所有官員,都曾在白水潭學院兼過課,而且絕大部分和石越關係良好,沈括更是朝中少數被視為「石黨」的人物。而這一次沈括被徹底整跨,聖意要讓呂惠卿出任判軍器監事,顯而易見,以呂惠卿的能力,石越對軍器監的影響力會被減至最低。而欽天監雖然不至於如軍器監那麼慘,但是沈括的罷官,也足以構成一大打擊。只不過欽天監在注重「事功」的時代,不如軍器監那麼引人注目罷了。   石越和李丁文詳細說過事情的經過之後,李丁文眼皮突然跳了一下,斷然說道:「公子,這件事必是陰謀無疑。」   石越有點沮喪的點了點頭,沉著臉說道:「是陰謀是肯定的,但是不知道是誰在設下這個陰謀,差點把我也給算計進去了。當時若是一念之差,我現在就得回白水潭教書了。」   李丁文問道:「公子可找沈括談過?」   石越點了點頭,說道:「皇上處分即下,我就去白水潭,讓人把他請了過去。整件事情,沈括全然不知情,賬目略有不清是有的,但是塗改得這麼厲害,而且還有幾筆大款項的卷宗不翼而飛,各種賬目混亂堆放,只怕這件事,無論是他還是孫固都不會服氣。兩人都會寫謝表自辯。」   李丁文點了點頭,冷笑道:「這是題中應有之義。其實賬目不清,是個引子。目的是為了引起注意,找個借口去檢查震天雷火藥檔案。」   石越一怔,這一節他沒有想到。   李丁文繼續說道:「公子可以想想,賬目不清,無論沈括和孫固,都肯定會不服氣,上表自辯,只需讓陛下查一下軍器監這兩個月從國庫支取了多少錢,又有多少地方要用到錢,這些事有司各有檔案,必有痕跡可尋。沈括和孫固便是貪瀆,也不至於膽子太大,兩個月能成什麼事?這一查事情就清楚了。所以這個陰謀的殺手鑭,還是震天雷火藥配方的失蹤。這件東西一丟,無論沈括與孫固找什麼借口,都難辭其咎。而且陛下震怒之下,也不會聽他們的自辯,二人在這件事上,也無法辯解。丟了就是丟了,無論是怎麼丟的,身為主官,就脫不了干係。」   石越咬了咬牙,道:「究竟是誰設的陰謀?查出此人,哼哼!」   李丁文似笑非笑地看了石越一眼,石越身上慢慢出現的這種霸氣,正是他期待的。當下悠悠的說道:「當今朝廷,想與公子為敵,而且有能力與公子為敵,設下這麼大圈套的,又有幾人?」   石越聽了這話,「啊」的一聲,驚道:「王安石?!」   然後又搖了搖頭,說道:「不可能。」   李丁文卻淡淡的說道:「的確不一定是王安石。但是從公子所說的情況來看,軍器監肯定有不少人參預了這個陰謀,至少那個曹守一,就絕對沒有本事偷出震天雷火藥配方。而且要算計到公子,那麼御史中丞蔡確逃不了關係。能做出這樣的大手筆,既能收軍器監的人為已用,又能影響位高權重的御史中丞,這樣的人,當朝除了王安石,只有兩個人。」   石越想了想,搖搖頭說道:「我想不出除了王安石還有誰,而王安石斷做不出這種事來。他作偽要作得這麼好,可真是天下第一奸了。」   李丁文笑道:「公子不要忘了,王家還有個公子,王安石還有個護法。」   石越聞言吃了一驚,「你是說王雱和呂惠卿?」   李丁文點了點頭,又說道:「呂惠卿是這件事最大的受益者,而王雱則是除王安石之外唯一有能力策劃這件事的人。」   石越想了一想,歷史上王雱喜歡玩鬧陰謀與權術的印象又無比清晰的浮上腦海,只是他怎麼也想不通為什麼這次王雱下這麼大的圈套來對付自己,似乎要置自己為死地。自己對於新法,就算是絆腳石,也比不上那些舊黨那麼頑固吧?難道僅僅為呂惠卿?可是呂惠卿和王雱的關係,並不是很好。   正在沉思之際,忽聽李丁文歎了氣,說道:「這個計的確是好計,但是以王雱的聰明,如果存心想對付公子的話,我怕還有後著。軍器監的事情,越是查不出來真相來,就越是對他有利,這樣沈括和孫固就有洗不脫的罪名。這件事情我們已經落了後手,也只能以靜待動了。唯一可以放心的是,既然是王雱設的陰謀,震天雷的火藥配方,是斷不至於流傳出去的了。」   到這時節,石越反而看得開了,他淡淡一笑:「投之以桃,報之以李,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君胡不知焉?」   李丁文聞言一怔,也哈哈大笑。   就在李丁文擔心著「後著」的時候,《汴京新聞》編撰部裡,來了一個年輕人。   這個人叫王子韶,字聖美,太原人氏,是熙寧年間有名的「十鑽」之一,外號「衙內鑽」,專門結交達官貴人子弟以求進,在太學讀過書,文字學的學問極好,因此桑充國等人,也聽說過他的名字。   見他自報名字,桑充國心裡就立即起了鄙夷之意,嘴裡卻說道:「王大人來鄙報,不知有何貴幹?」   此時歐陽發因聽到父親歐陽修病重的消息,正在收拾東西,準備回去。見王子韶進來,不由一怔,這個人他卻是認識的,做過監察御史裡行,和程顥原是同僚,後來貶知上元縣,又做到湖南轉運判官,這時候怎麼來京師了?他卻不知道,王子韶這次來京師公幹,拜會王雱,順便就討到一件好差使,只需此事辦妥,司農寺就調他去做提舉兩浙常平,給他一個大大的優差,順便給蘇軾安根刺進來——不過對於王子韶來說,最重要的卻是到時候有機會再次面聖,只在皇帝面前表現表現,不愁撈不到一個館職。   此時卻聽王子韶笑道:「久聞桑長卿大名。在下在湖南時,就聽說《汴京新聞》的名字,這次來京師,拜讀過貴報,對於貴報的風骨,很是景仰。」   桑充國客套道:「哪裡,王大人過獎了。」   王子韶滿臉堆笑,說道:「桑公子不必過謙。我這次來,一來是想見識一下名滿天下的桑公子,二來,卻是一手時手庠,寫了份報道,不知道能不能入桑公子法眼?」   這話說得桑充國與歐陽發都是一怔,《汴京新聞》創刊之今,寫文章的人是不少,而且多是名流大家,但是寫報道的,依靠的都是自己的那十幾個記者,除此之外,只有白水潭學院和國子監的學生,偶爾會有幾人寫一寫。像王子韶這樣主動寫了報道送過來的人,還是第一個。   桑充國連忙說道:「豈敢,王大人進士出身,文采斐揚,文章必是好的。」他還疑心王子韶送來的不過是自己的文稿。   王子韶不置可否的一笑,從袖中掏出一卷書稿,交到桑充國手中。   桑充國接過來,打開一看,當場就怔住了!   漂亮的楷書毛筆寫著幾個大字標題:《軍監器奇案》,下有一行小標題——「震天雷火藥配方失竊,天子震怒;石子明大人薦人不當,罰俸一年」;署名則是「太原散人」。   王子韶在一旁,淡淡的笑道:「《汴京新聞》的風骨,素所景仰,不過這篇報道,只怕牽涉太多,貴報發表也罷,不發表也罷,在下亦不敢勉強。」   歐陽發早就看見了那稿紙上的標題,見桑充國一時失神,他處世經驗豐富許多,當即便回道:「王大人,大宋自有《皇宋出版條例》,新聞報道不可虛妄,本報一向要求新聞報道作者文責自負。王大人必須先在稿子上簽名,證明此稿是王大人所寫,文責自負,我們才會考慮。另外本報編輯還要審查文章是否洩露國家機要,其中內容是否與《皇宋出版條例》衝突等等,因此這篇報道發表不發表,不能立即決定。王大人不妨先回,留下稿子和住址讓我們編輯討論一下,如果發表,我們會奉上稿酬,如果不能發表,像這樣重大的題材,我們也會把稿子奉還王大人。不知王大人意下如何?」   王子韶聽了歐陽發這番話,倒是怔了一怔,他倒並不知道還有這許多規矩,當下笑道:「這位是歐陽公的長公子吧?果然是氣度不凡。既如此,在下先把名字和在京師的住址寫在稿子之後,回去靜候佳音。」   王子韶送來的這篇報道,在《汴京新聞》內部,無異於在平靜的湖面丟下一顆大石頭。按規矩,桑充國召來了全部編輯開會決定。   會議上幾乎所有的人都反對發表這篇報道——這些學生都是白水潭學院的,都是景仰石越的,甚至直接就是石越的學生,而沈括,也曾經是白水潭學院的格物院院長,現在又回到了白水潭學院教書。這份香火之情,讓這些還是學生的編輯無論如何也不願意發表這樣一份看似「中立」的報道。   一個編輯站起來,激動的說道:「這全是不實之辭。官府都沒有定案,如果我們發表,會讓很多市民誤以為沈院長的確貪污了。」   贊和的聲音響起一片。   桑充國皺了皺眉毛,這時候他冷靜許多,當下平靜的問道:「你說是不實之辭,這篇報道中的語氣表達得相當的巧妙,他也沒有說官府定案了。你能指出報道中哪幾句話不實嗎?」   那個人頓時語塞。眾人無言地傳閱著這份報道,發現的確是寫得無懈可擊。只怕連他們都寫不出這樣「完美」的報道。   程顥歎了口氣,輕輕地說道:「這報道不會是王聖美寫的,他沒有這本事。」   桑充國和歐陽發都是一怔,兩人都是聰明人,立即明白程顥的言外之意了。   桑充國腦子忽然想起自己幾個月前,在白水潭對石越說過的話:「子明,我會永遠站在你身邊,幫助你完成這個偉大的理想。」言尤在耳,那是自己對石越有過的承諾!   石越現在的困境,桑充國並非全然不知,這個時候再刊發一份報道,不管出於什麼原因,如何措辭,總之難免嚴重打擊石越在士林與民間的聲譽,而且沈括和孫固,身上的冤曲只怕更加洗不清了。   「這篇報道不能發。」在桑充國的心中和耳邊,同時響起這句話。   「這篇報道不能發。」程顥堅定的重複了一遍,「《汴京新聞》不應當淪為官場互相傾軋的工具!哪怕有再大的壓力,我們也應當有這個原則。」   歐陽發皺了一下眉頭,他隨著父親宦海沉浮,什麼樣的黑暗都見過,所以身為當時最負盛名的宗師的長子,他卻不願意參加科舉,博取功名,而是去學習天文地理各方面的知識,只想著做學問來終老自己的一身。自從白水潭學院創辦不久,他仰慕石越的學問,就到了白水潭學院,一面是學生,一面是助講。現在又被桑充國的理想所感動,毅然幫助他來創辦《汴京新聞》。以他的嗅覺,敏銳的感覺到了這件事背後存在危險,所以才暫緩回家,留下來幫助桑充國做完這個決斷。   「程先生,長卿,諸位,我以為無論我們找什麼理由,這篇報道,我們都不能不發!」歐陽發知道這是自己擔當責任的時候,見眾人把目光都聚集到自己身上,他繼續朗聲說道,「我主張刊發這篇報道的原因有以下幾點:第一,為了信念;我們創辦《汴京新聞》的初衷,是為了公正的報道每一件事情,如石山長在《三代之治》中描繪的那樣的,用報紙來使貪官污吏懼,來使亂臣賊子懼,我們代表的是民意,是公理,是清流,我們站在民間來制衡政府,來影響政府,正義是我們惟一的依靠,無論什麼時候,無論什麼原因,我們不能失去這個原則,否則終有一天,《汴京新聞》就會變質,與它初創的理念最終背道而馳……」   「第二,石山長曾經說過,報紙都是有立場的。我們《汴京新聞》也是有立場的,但是我們的立場並不是說我們是石山長的私人工具,我們不會是任何人的私人工具,我們的立場,是我們堅持的理念,這個理念,是報道真相。如果因為對石山長或者與我們關係密切的人不利的新聞,我們就不報道了,那麼我們就背叛了這個理念。《汴京新聞》現在面臨著真正的考驗,我們選擇公還是私,選擇堅持理想還是袒護私人,都在今天決定。我認為的是,如果我們《汴京新聞》有立場,我們的立場是中立!」   說到這裡,歐陽發停了一下,他看到許多的編輯都已經動搖了,甚至連桑充國的眼神中,都有了猶疑。於是繼續說道:「還有第三點原因,這一個原因,讓我們別無選擇。這是現實的原因。王子韶為什麼把這篇報道交給我們?為什麼還特意強調可發不可發?很簡單,我們不幸捲入了一起政治傾軋當中,而有人,把我們《汴京新聞》也算計進去了。如果我們發表這篇報道,他們就此挑起了石山長和沈院長與我們的矛盾;而如果我們不發表,我敢肯定,明天,汴京的大街小巷,都會流傳著我們拒絕報道對石山長不利的消息的謠言,而御史台肯定會攻擊我們與石山長結黨偏私,說我們是石山長的私人工具,到時候取締《汴京新聞》的聲浪必然一浪高過一浪,而那些支持我們的人,也會懷疑我們,一旦普通的民眾不能同情我們,士林的清議不支持我們,我們就失了我們最可靠的支持者,到時候進退失據,百口莫辯。而且還會害了石山長,結黨的罪名一旦坐實,石山長也承擔不起。」   歐陽發的話立即引起所有人的震動,便是桑充國,也沒有想過這麼深的陰謀。所有的人都在低聲私語,討論著歐陽發這番話。桑充國卻處於極度的矛盾中,他立即就明白歐陽發說的有理,無論出於堅定的維護《汴京新聞》的信念,還是出於讓《汴京新聞》生存下去的原因,都必須刊登這篇報道。但是如果刊登,如果刊登……   「子明,我會永遠站在你身邊,幫助你完成這個偉大的理想。」在白水潭說過的話,再一次在桑充國的心中響起。石越可以說既是自己的老師,又是自己的摯友,這樣做,是不是背叛?!   也許不止桑充國一個人有這樣的矛盾,有人就站起來說道:「雖然歐陽先生說得對,但是我仍然反對刊登。在最困難的時候,屈從於壓力,對自己最尊敬的人落井下石,我反對。」   但是這次他的話沒有得到響應,能夠進入《汴京新聞》編撰部的,都是有理想有獨立判斷能力的精英學子,他們懂得如果冷靜的取捨。   歐陽發看了這個人一眼,說道:「你說錯了,這不是背叛!石山長教給我們理念,我們尊敬他最正確的方法,是堅持他教給我們的理念,而不是效忠於他個人。石山長對我們說過: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這句話在辯論堂中刻在石牆之上,是石山長親自叫人刻上去的,這就表明了他的態度。以石山長的胸襟,一定會理解我們這樣做,是因為出於對大道的堅持。如果我們不刊登,反而才是真正的背叛。我說了三點原因,最重要的,是前面的兩點,而不是第三點。第三點不過是幫助我們下判斷罷了。要在政治鬥爭中潔身自愛,最首要的因素是,永遠保持中立。何況,如果我們不刊登,反而是害了石山長。這一點大家都應當明白。」   雖然他義正言辭的說完這番話,但是心裡卻不由的問自己:「石越真的會不計較嗎?換上誰都無法接受最信任的摯友和親手培養的學生的背叛吧?雖然明知道那是最理智的選擇。」歐陽發有點擔心地看了桑充國一眼。   一方面是對理想與自己信奉的「正義」的堅持,以及自己傾注最大心血的事業的前途;一方面卻是對自己最尊敬的亦師亦友的人實際上的背叛。桑充國在自己的許諾與歐陽發的提醒中交戰著,這也許是他一生中,最艱難的決定之一。   希望石越的理解與原諒嗎?桑充國很清楚地的知道,朋友之間一斷有了裂痕,它將永遠存在,很難消失。既便石越能夠理解,但在感情上,他也很難指望石越可以接受。這個時候,說自己是「落井下石」,也不算過份呀。   但是最終還是要決定的,《汴京新聞》的前途就在自己手中,不僅是物質上,還是精神上的。如果刊登,《汴京新聞》的前途就此決定,中立而公正地報道,將會開一個好頭,而士林的清議,會更加尊重這份報紙,民眾也會更加信任《汴京新聞》,只是這是建立在讓石越聲名受損,雪上加霜的基礎上的;如果不刊登,即便勉強存活下來,《汴京新聞》也會徹底的淪為石越的跟班,自己所相信過的一切理念,都不過成為極可笑的諷刺!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桑充國身上,桑充國知道自己可以投票決定,這樣的話,自己也許可以多一點借口——不過我要這借口做什麼?桑充國在心裡苦笑道。   如果需要選擇,就由我來選擇!他站起身,沉重地說道:「明天在焦點版刊登這篇報道。」   程顥也不再堅持,補充道:「編者按我來寫吧。我會盡量說明這件事與石山長關係不大,案情並未查明。」   歐陽發嘴唇嚅動了一下,說道:「我寫完明天的社論,再回去。」   桑充國點點頭,臉上露出堅毅之色,「有勞二位,大家繼續工作。」   程顥見桑充國取下掛在衣掛上的披風,準備出門,遲疑了一下,也跟著走了出去,一起到了馬房牽了馬,默默地向白水潭的教學樓走去。   好半晌,二人到了辯論堂,因為不是辯論日,這裡並沒有人。桑充國看著那行字,歎息道:「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   程顥無言的看了這個年輕人一眼,讚賞的點了點頭,這才溫言說道:「長卿,你要不要先知會子明一聲,這樣可以減少誤會。」   桑充國遲疑了一下,歎道:「程先生,知我者信我,知我者諒我。何須多言?新學年馬上就要開學了,期末考試,準備招生,有多少事要忙呢,明年的白水潭,人數會更加多吧!」   程顥歎道:「是啊!白水潭學院之盛,孔子以來未嘗有也。石子明真是千年難得一遇的人材,你放心,他能夠理解的。」   桑充國感激地看了程顥一眼,微笑道:「都說聽程先生講課,如沐春風。白水潭學院有今天,程先生也功不可沒。」   唐棣帶著從人進了新曹門。離開京師已經快兩年了,本來他還沒資格回京敘職,但是不久前吏部下文,升任他為工部屯田員外郎,可以說是罕見的提拔,據說是因為唐棣在地方推行青苗法、農田水利法有利,中書直接行文到吏部陞遷的。雖然不是官職,但是對於自己的文采學問頗有自知之明的唐棣,倒是並不介意。   想著終於可以見到分別許久的石越和桑充國,唐棣臉上不由露出了一絲笑容。   「老爺,今晚是住到舅爺家,還是住驛館?」身邊幾個從人,有些是第一次來繁華的京師,也顯得格外興奮。   唐棣揮鞭笑道:「當然是住驛館了,先去吏部交了文書,到工部報到,再回家不遲,免得惹人閒話。」   正在說笑之間,突然聽到有小孩子拿著一疊從身邊經過,大聲呦喝:「賣報,賣報,《汴京新聞》報道京師第一案,震天雷火藥配方竟然失竊,焦點版詳細報道,天子震怒,直秘閣石大人被罰俸一年……賣報,賣報……」   瞬時間那個小孩身邊就圍了一堆人,紛紛搶購,這可是震驚天下的大新聞啊!   唐棣聽這小孩子的叫賣,心裡不由一緊,也顧不得許多,擠了過去,好不容易買得一份報紙出來,急匆匆的找到焦點版,看到上面幾個大字標題,幾乎讓他驚呆了!   旁邊有人買了報紙的,有些緊鎖著眉毛一邊走一邊讀,有些則炫耀自己識字,搖頭晃腦地大聲讀著新聞,身邊聚集著一堆圍著聽的市民。   唐棣等人不知厲害倒也罷了,對於開封府的百姓來說,震天雷的威力不僅是很多人親眼目睹的,而且還是被吹得神乎其神的東西,這玩意火藥配方失蹤,在東京城能引起多大的震撼呀!無論賢愚不肖,都只知道只要流落到敵國手中,會有什麼樣的後果——這種後果,被他們的恐懼放大了!   只聽到有人恨恨地說道:「撤得好,皇上聖明,沈括和孫固這兩個官,真是飯桶,這麼重要的東西,也能丟了!殺頭都不為過。」   有人憂心忡忡,「別是遼狗偷去了,那就慘了。」   「遼狗怎麼偷得去?防得那麼嚴,多半是有內賊。」   「那也不一定,你沒讀過書呀?薛紅線和聶隱娘的故事聽過吧?」   「……」   有人則挽惜地說道:「可惜連累了石大人。」   有人不屑的反駁:「這是賞罰分明,石大人薦錯了人,當然要罰。皇上是明君呀。」   有人沮喪無比,「看來石大人也有看走眼的時候,這個沈括到底是什麼人?」   「你那是屁,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這還是石大人親手查出來的呢。可見石大人還是有本事的。沒本事能這麼快查出來?」   「你才是屁!不是說石大人是左輔星下凡嗎?」   有人在旁邊自我安慰:「以石大人的能耐,怎麼看錯人,聽過說三國的評書嗎?那別是石大人一計吧?」   免不了有白他一眼,「一計?一計搞得報紙上來說?人心沸沸揚揚的?沒腦子。」   「你說誰沒腦子?你才是豬腦子,石大人左輔星下凡,他的計你猜得出來?你才是沒腦子。」   唐棣一路走到驛館,都是聽到這些議論的聲音。似乎整個開封城,因為報紙的出現,瞬時間就可以全城關注一個話題了。而這些市井小民的爭論,根本不會在乎報紙上的其他細節,沒有什麼比震天雷更能吸引他們的注意力了。雖然有很多人依然相信石越,但是卻也有很大一部分懷疑石越並沒有那麼神乎其神。至於沈括的名譽,在民間簡直是低得不能再低了,現在只要提到沈括、孫固,那些老百姓就知道是誰,然後就破口大罵!   不過唐棣本人,更擔心的,卻是桑充國與石越的關係。《汴京新聞》是桑充國創辦的,他怎麼可以攻擊石越呢?唐棣實在不能理解。他改變了主意,決定先不去驛館,先去白水潭問問桑充國是怎麼回事!   相比市井百姓是眾口一辭的憤怒與擔心,士林的反應就是要複雜得多。   「《汴京新聞》的膽子真是大呀,這麼大的案子,他們也敢報道!」   「桑充國和石越怎麼了?」   「看樣子《汴京新聞》果然有幾分風骨,和石越關係這麼好,也毫不留情的捅一刀!」   「石越這次,心裡滋味不好受吧!」這是幸災樂禍的。   「都說白水潭是石越系,上次宣德門我還以為是做作,演雙簧,這次看來,倒也不見得。往好裡說,石越也算是個君子,沒有結黨。」   「這也傻了一點吧?這樣報道出來,石越的聲譽是要大受影響的。」   「那也不一定,短時間來看,自然受點影響,長遠來看,還很難說。何況如果桑充國不是石越一黨的話,《汴京新聞》這一次聲名大震,是肯定的了。」   「石越在皇上面前費盡心機維護《汴京新聞》,《皇宋出版條例》他差不多一個字一個字的爭,結果沒有想到學了商鞅,作繭自縛,《汴京新聞》反倒拿他開刀立威,真是諷刺呀!」   「其實桑充國也沒什麼不對,春秋大義說要大義滅親,《汴京新聞》標榜天下惟公,他們算是守住自己的承諾了,這也是君子所為。」   ……   「哎,震天雷如果流傳外國,只怕大宋有難。」   「這樣子說起來,石越的確是難辭其咎的。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   「你說這孫固官聲不壞的,怎麼賬目就能亂成那樣?沈括也不是無能之輩呀?」   「這裡面有陰謀,你不知道吧?……」   「……」   王雱看著手裡這份《汴京新聞》,笑道:「石子明,這回讓你知道公子爺的手段。聖美,你做得很好,過兩天中書會直接調去兩浙,你有機會面聖,好好把握機會。」   王子韶笑道:「公子果然是妙計。石越這次不僅僅聲譽受損,而且只怕會變得不敢相信人了吧?連桑充國都能落井下石。」   謝景溫也笑道:「如果以後桑充國和石越互相爭鬥,這《汴京新聞》用來對付石越,這也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了。二虎相爭,我們正好從中得利,徹底扳倒石越,就不是難事。」   王雱輕輕敲著手中的折扇,對王子韶說道:「聖美,以你之見,桑充國有沒有可能收歸已用?若能得之,是一大助力。以後新法推行,事半功倍。」   王子韶搖了搖頭:「只怕不可能。桑充國聲名日盛,幾乎讓人以為是另一個石越。所幸的是他因白水潭之獄,朝中大臣對他多有嫌隙,是沒有機會進入朝廷了。否則的話,我還要擔心這是養虎為患。」   王雱惋惜道:「真是可惜了,聽說他和程顥、歐陽發走得近是不是?」   王子韶點了點頭,說道:「應當是如此。歐陽發和他交情非淺。」   謝景溫也說道:「若能收歸桑充國,自然是一大好事,白水潭學院中他的威信不在石越之下,而白水潭的學生將來做官,推行新法,比起現在朝廷中的老朽,要好得多。只不過這件事終究是太難。」   王雱歎道:「既然如此,就算了吧。我還有點想法,等呂惠卿回京,再商議不遲。」   謝景溫疑惑地看著王雱,說道:「公子,你和呂惠卿……」   王雱笑道:「我自然知道防他,但他是人材難得。現在變法前途維艱,僅靠王韶在前線的大勝是不夠的。現在我和呂惠卿,自當同心協力。這一點他也是明白的。」   謝景溫點了點頭,不再說話。王子韶見王雱說這些時都不迴避自己,顯是把自己當成心腹了,更是高興得手足無措。   李丁文看了石越一眼,目光在書桌上的《汴京新聞》上溜了幾下,默不作聲。   石越沉著臉,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桑充國連通知都不通知一聲,就來這麼一手!他可不知道那個太原散人是王雱派去的。   李丁文歎道:「公子,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這次桑長卿拿我們立威,幾乎是置沈括於絕地,公子聲名也頗受損害。《汴京新聞》羽翼已成,桑充國依托白水潭學院,隱隱成為在野的清流派首領。我們再不小心,只怕將來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   對於石越不把《汴京新聞》控制在自己手中,他是很不以為然的。   石越好半晌才苦笑道:「當務之急,是安慰一下沈括。他才是最慘的,只怕在白水潭教書,見面都會難看。孫固也會把長卿恨到骨子裡吧?只不過這件事說起來,長卿倒也沒做錯什麼。」   李丁文盯著石越看了一會,嘲笑似的問道:「公子真的以為桑充國沒做錯什麼?」   石越沉默了好一會,才說道:「這是我一直主張的理念。總不能因為事情臨到我頭上,我就說不對了吧?」   李丁文似笑非笑地說道:「是嗎?那《汴京新聞》還真是公子的好學生啊。」他和石越,一向是毫不隱瞞的。   石越心裡其實又煩又亂,這時的平靜,是幾年來磨練出來的功夫。這時眼光不由自主地看了《汴京新聞》一眼,只覺得那份報紙燙得刺目,他連忙把目光移開,問道:「潛光兄,這些事多說無益,商量一下接下來的對策吧。」   李丁文笑道:「凡事利弊參半。如果從大勢上來說,公子的局面並不差。桑充國以白水潭學院和《汴京新聞》成為在野清流派的領袖,這件事已經一步步下來,不可避免了。這次的事件,對於公子來,不過是聲名受點損失,卻可以消除皇上對公子僅有的一絲顧慮,讓皇上知道公子全無私心,盡忠為國。而且還堵住了御史們想要彈劾公子結黨的嘴。所以這件事是得失參半,得多於失。公子在白水潭的影響力,不是輕易可以消除的,和桑充國依然可以爭一日之短長,桑充國和公子,是各得半個白水潭,而公子得實利而無虛名引人注目,更可以大展手腳。只不過沈括經過一事,只怕會請求外任,公子一定要打消他的想法,只要他挺過這件事,無論在白水潭還是兵器研究院,他都是一大助力。畢竟他在格物院的影響力,僅次於公子。」   石越點了點頭,這件事情,他是明白的,現在無論是技術上還是管理上,很多事情,他都需要沈括幫助,而且沈括與欽天監的關係,更是他必須倚重的。在這個時代,欽天監有時候能起到意料不到的作用。   李丁文顯然和石越想到一塊去了:「只要把沈括留在京師,利用他和邵康節的人脈,公子可以好好籠絡欽天監的諸人,王安石在私下裡說什麼『天變不足畏』,很是得罪了欽天監,公子正好借此機會,使之為我所用。」   石越點點頭,說道:「王安石也不是沒有想過要控制欽天監,不過力有不能而已。」   李丁文微微笑道:「他做不到的事情,公子卻可以做到。一來因為白水潭學院,欽天監和公子有良好的合作關係,二來政見上,欽天監的諸公都很厭惡王安石,而欣賞公子。因勢利導,便事半功倍。」   見石越點頭表示同意,李丁文又道:「現在王安石一派氣勢正焰,正是不可與之爭鋒之時,公子在這一段時間,要韜光養晦,免役法也好,市易法也好,保馬法也好,公子在廟堂上不必做出頭之鳥,自有文彥博去力爭。公子正好利用這段時間,留意人材,將來要用人之處甚多,如果盡用白水潭之人,必然招人議論,何況白水潭的學生,未必都能成大器。」   石越默不作聲,他知道李丁文所說有理,但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識人之明,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以諸葛之智,還有馬謖之失呢。   李丁文卻沒有想他那麼多,順著自己的思路繼續說道:「現在大家都想做好官,鄧綰其實不是最無恥的,他不過是敢大膽的說出來,別人只敢在心裡想罷了。所以各部寺的差使,甚至地方知縣,略有背景和野心的人,都不願做。公子既想做大事,卻和他們正要相反,公子選中的人材,要能夠有幹材,讓他們在部寺地方做事,將來才能於國有益。便往小處來說,倘若軍器監的屬官都是偏向公子的,呂惠卿就算能做判軍器監又如何,公子想讓軍器監一無是處,便一無是處,他還得灰溜溜的走。往館閣台諫安插人,一來公子現在實力不夠,二來引人注目,三來這些人不容易受控制,這種事讓王安石去做好了。」   石越苦笑道:「潛光,方法是好方法,我現在檢正三房公事,安排幾個人也不成問題,可是你以為人材真的那麼好找嗎?」   李丁文抿了抿嘴,說道:「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只要留意,怎麼會沒有人材?又不是要張良蕭何之材,不過是一些能臣幹吏而已。被埋沒的人多的是,公子多留意就是,我們也不是指望著一晚上就成功。」   石越知道他說得有道理,便不再說什麼。   李丁文又道:「朝廷的事情,先只能做這麼多,而且不是急務,表面上風浪雖大,實際上公子並不危險。但是桑長卿的事情,卻是可能要動搖公子根本的,這種事,我以為可一不可二,若再出一個桑長卿,那就真要無法控制了,唐家,一定要牢牢控制在手中。」   石越皺了皺眉,道:「長卿的事情,並不表示桑家脫離控制了吧?」   李丁文道:「雖然這不能證明桑家和公子交惡,畢竟桑唐二家和公子實際是休戚與共的,但是公子也不能太安心,因為他們隨時可以拋棄公子的,大不了前途差一點而已,也不失為一個富家翁。桑俞楚是個聰明人,他肯定不敢得罪公子,但是桑長卿實力一日強過一日,終有一日不再是池中之物,到時候桑唐兩家是支持公子還是支持桑長卿呢?」   石越默然半晌。李丁文又道:「現在公子流水似的送禮物給內侍,白水潭的財力雖然獨立了,但是還要給欽天監的官員禮物和『津貼』,這些都是桑唐兩家的錢,西湖學院幾乎完全是唐家在支持,多少事情,都離不開桑唐兩家財力上的支持。如果桑長卿的力量足以保護桑唐兩家了,只怕他們不會樂意出這些錢。」   想到這些無比現實的事情,石越無可奈何的歎了口氣。對於某些人來說,「好感」這種東西,背後的實質很可能就是你送給他的錢的多少。內侍在宋代雖然不重要,但是他們的影響力也是不可以低估的,石越就記得以趙頊這樣的英主,也免不了想讓宦官領兵,被臣下花了好大力氣才阻止的。所以和這些內侍們保持良好的關係,只要不涉及到原則問題,也是一個政治生存的策略,只是若僅憑石越的薪水,送禮給內侍們,只怕自己天天喝粥也送不起。   石越現在每個月的薪水,不過區區三十貫錢,加上七石粟,另有職田二十頃——如果比起後世來,的確是了不起的高薪了,更不用說還有「增給」、「茶酒廚料」、「公用錢」等等名目繁多的津貼,皇帝時不時也有賞賜;但是如果說到送禮這件事,靠薪水的話,就實在是不可能了。一個穩定的財力支持,對現階段的石越來說,可以說是相當重要的。   想到這些,石越也不能不面對現實了,但是心裡還是有點不堅定,他沉吟道:「潛光兄,是不是說得太危言聳聽了?」   李丁文冷笑道:「也許是我杞人憂天,但是問題是,我們現在輸不起。桑家我自有安排,但是唐家卻是鞭長莫及,唐甘南這幾年把生意從四川順著長江一直做到杭州,在最富庶的兩淮路和兩浙路,唐家的生意幾乎無處不在,錢莊、棉紡、印刷、造紙、陶瓷、絲綢、刺繡、造船、車馬、酒樓,每年唐家讓人到嶺南去收購荔枝,走海路運往高麗與倭國,一年僅此一項,利潤高達十萬貫,這還根本不是唐家的大頭。有公子的支持,唐家與各地官員結交更加順利,每年用在送禮上的開支,達二十萬貫之巨,連韓琦也收過唐家的歌妓。只不過唐甘南行事低調,懂得分寸罷了。但是這樣龐大的勢力,如果不能掌握在手中,唐甘南可是比桑俞楚更多的參預了公子的事情——萬一反噬,後果不堪設想!」   李丁文說的,有些是石越早就知道的,有些卻是石越不曾聽說的,他不動聲色的聽完,似笑非笑地說道:「唐家那裡,潛光兄也未必就是鞭長莫及吧?」顯然有些事情,如果不是在唐家安插了人,是絕不可能知道的。而且安插的人在唐家的身份,只怕還不會太低。   李丁文微微一笑,也不回答,繼續說道:「唐家有八兄弟,唐棣之父唐甘楚是長子族長,而唐甘南最精明。唐甘楚只有一子,唐棣將來是會在仕途上發展了,所以以後唐家的生意,多半會交給唐甘南打點。唐甘南有三子一女,三個兒子中,老大唐羽一直在四川幫著打理生意,老二唐康有意於功名,唐甘南有意讓他去西湖學院讀書,老三唐夏拜在了蘇軾門下。幼女年紀尚小。現在唐棣已經調來京師做屯田員外郎,估計也快到了。我的想法是,唐夏在蘇軾門下,就不必說了,但是唐康,我們不如把他接到白水潭學院來,現在西湖學院都是一些小毛頭,免得誤了這孩子的學業。另外公子就收他做義弟,以後朝廷有什麼推恩蔭賞,他就可以蔭襲功名……」   石越看了李丁文一眼,這是恩威並用,一方面估計是栽培唐康,一方面卻也是個人質,偏偏他能說得這麼好聽。   李丁文卻似沒有看見一樣,繼續說道:「這是其一,其二,唐甘南的高堂尚在,唐甘楚和唐甘南都是孝子,將來有機會公子給他母親申請一個朝廷的表彰,一來可報唐棣與公子相交之情,二來唐家必定對公子感恩戴德。其三,公子有意觀兵燕雲,就不可不早做打算,不如與唐甘南商量一下,派人去契丹各城開商店,或者就與本地人合夥亦可,我們就可以趁此機會,把細作分散到契丹諸地,到時候契丹內情,再也瞞不過我大宋。」   石越聽到這裡,才讚賞的點了點頭,說道:「這的確是個好主意。現在他們過去,只要開妓院、酒樓、茶館就可以了。收集的消息,也不過是一些商品的價格,哪個官員得寵之類,必然不會太引人注目,等到十餘年後,這些人都變成了當地的土著,屆時就有大用。這是長遠的好計。」   李丁文笑了笑,並不多作解釋,只要給他個機會和唐甘南商量這件事,有機會涉及到人事安排,他就不怕不能把更多的細作安排到唐家的各個商行之中去。卻聽石越又說道:「其實唐家並不難制,做太多事情反而會讓人寒心。你行事要謹慎一點。」   李丁文心中一凜,不由望了石越一眼,卻見石越臉上並無半分神色,當下便點了點頭,答道:「公子放心,我自會小心。」   石越微微點了點頭,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看似漫不經意的說道:「潛光兄,我想借唐家的財力,在京師再辦一份報紙,你以為如何?」   李丁文一怔,果然石越表面上雖然說得大方,對桑充國之事不介意,可是心裡卻是介意到了骨子裡去了。他也不說破,認真地答道:「公子,萬萬不可。」   石越疑惑的望了李丁文一眼,問道:「為何?」   李丁文站了起來,踱了幾步,說道:「此事有四不可:其一,公子讓唐家辦報紙,是把自己捲入風浪之中,讓御史們多一個地方盯著你,讓皇上懷疑公子;其二,這樣做,是示人以小器,而且白水潭學院到時候就會有分裂之虞,學生們不得不在桑長卿與公子之間選邊,說到底這是內鬥,會大大損害公子的聲望;其三,桑長卿這件事做得大公無私,公子若是讓人覺得你很計較此事,並且和桑長卿因此而不合,士林一定會鄙滿公子。因此公子反而要顯得光明磊落,如果有機會,要公開讚揚桑長卿與《汴京新聞》的風骨;其四,這樣子是把桑家逼到對立面,桑家即便變成盟友,也好過變成敵人,若公開顯示公子的不信任態度,是非常不智的。」   石越搖了搖頭,不再說話。他其實只是心裡有點不舒服,說到很怨恨桑充國,那是談不上的,這件事從理智上來說,桑充國做得也不見得錯了,只是沒有先和自己商量一下,讓他心裡總是覺得有根刺。他知道李丁文是誤會他的意思了——他提出辦一份報紙,只是想有一個自己可以控制的輿論平台罷了——但這也沒有必要解釋,有時候做為一個首領,是沒有必要讓屬下知道自己真實想法的,李丁文讓他處處防著桑唐兩家,在他看來,雖然未必不對,但是讓自己控制的各種力量保持一個平衡,才是他首先應當考慮的。他不可能事必躬親,一個不信任自己屬下的人,是不能成大事的,而且有些見不得光的事情,他也不宜親自過問,但是如果因此讓自己的某一個屬下勢力過大,他也不會願意看見。   想到這些,石越似有意似無意地看李丁文一眼,說道:「方略差不多定好了。唐家的事情,拜託潛光兄去安排。另外,把沈歸田調到兵器研究院去,軍器監從這件事看來,人員相當複雜,沈歸田到兵器研究院去會有比較有用。」   李丁文微微一笑,點頭答應了。   石越站起身來,喊道:「侍劍,備馬。」   沈括的情緒相當低落,石越走進沈府的客廳時,發現一張桌子上還放著一份《汴京新聞》,報紙的一角有被狠狠的捏過的痕跡,皺巴巴的。   「多謝你來看我,子明。」沈括看到石越後,勉強笑了笑,語氣裡透著沒精打采。   石越擠出一絲笑容,說道:「存中兄,不必如此沮喪。」這是他第一次稱呼沈括的表字。   沈括似乎有點感動,嘴角抽搐了一下,眼光卻不由自主的落到了那張報紙上。他重重地歎了口氣,說道:「子明,多謝你看重我。這次我行事不慎,也是咎由自取,無話可說。方才孫和父來過了,他想請外郡,如果皇上不肯恩准,就此致仕也罷了。我也想去延州軍前效力,離開這是非之地。」孫和父即是孫固。   石越向沈括深深一揖,斂容道:「存中兄,是我連累了你。」   沈括搖了搖頭,苦笑道:「不要這麼說,子明,你前途無量,多多保重。我不能幫你做一番事業,反而牽累於你,我心裡已是過意不去。」   石越歎了口氣,「存中兄,以兄之材,去外郡,終是屈就。是非黑白,自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何不暫時犧身白水潭,等待這一天的到來?」   「本來我也是這麼想的,但是這份報道一出來,我無顏面對我的學生。」   「你又沒做錯什麼!」   「人言可畏,子明,人言可畏呀!」   石越沉默半晌,才說道:「存中兄,西北不是能展現兄台才華的地方。我希望你能留在京師,助我一臂之力。」   沈括似乎有點意外,「我還能幫你什麼嗎?子明。」   石越用力的點了點頭,「不僅是幫我,也是你幫你自己。兵器研究院的諸多項目,都需要存中兄來主持,另外,皇上既有旨意讓你回白水潭,你依然是格物院的院長。只在兵器研究院能取得成績,那麼皇上必然會重新重用你的,你能留在京師,一切的陰謀與流言,慢慢也會煙消雲散,所有的事情,都是查無實據的。」   沈括本是功利中人,石越所說的確有理,他也不由不動了一心。但是轉念想想要去白水潭面對學生的懷疑,還有和桑充國見面時的尷尬,以及被老百姓的痛罵,什麼樣的想法都立即煙消雲散了。   他遲疑的說道:「子明,只怕我不能幫你。」   石越知道他在顧忌什麼,畢竟有些時候,面子問題比什麼都重要。他誠摯的說道:「存中兄,我知道你顧忌什麼。這樣,我在白水潭給你建一間專門的研究所,你可以挑自己最得意的學生幫助你就可以了。你依然是格物院的院長,什麼時候你願意上課,就去上課,短時間內,你可以專心做你的學問與研究。再給兵器研究院的一些指導就可以了。兵器研究院的諸位與你共事這麼久,他們是深知這件事的內幕的。」   石越看了沈括一眼,他的神情明白開始動搖,當下繼續說道:「到時候若有所成績,亦是為國立一大功,皇命必有嘉獎,今日之事,自然煙消雲散。這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沈括望著石越那白皙的臉龐,看到石越的確是相當的誠懇,不由有幾分感動:「子明,承你如此看重,士為知己者死,愚兄豈敢再推辭。只是不瞞你說,你所說的研究院的鋼鐵高爐、平爐煉法試驗過數十次了,從焦碳到鼓風機的改進,都一步步積累著,雖然什麼時候成功還很難說,但是成功已是必然之事。震天雷的改進,火藥顆粒化的試驗,還有你說的硝化甘油,火槍這些設想,沒有我,那些學生們一樣有能力試驗,他們需要的是時間和經驗,不斷的試驗,總結經驗,就會成功。我能幫的忙實在有限。」   石越見他已經答應,心放了下來,笑道:「存中兄不必過謙,能有今日之成績,你功不可沒。這是別人抹殺不了的。兵器研究院的事情,你只需做做指導就可以了,我想請你做另幾個課題的試驗。」   沈括疑惑的望了石越一眼。   石越微微一笑,走到屋角的一個沙漏上,只見細沙從微小口子中慢慢漏下,外面則是表示時辰的刻度。他凝視良久,回頭望著走到身邊,一臉不解的沈括,笑著從袖子裡掏了一個東西來。   這是一個穿了一根繩子的圓球。   石越把繩子的一端拴在一個架子上,輕輕的撥動圓球,圓球開始做左右的擺動……   沈括迷惑地看著左右擺動的圓球,腦子裡一個什麼東西一閃而過,他似乎發現了什麼,卻又把握不住,不明白是什麼東西。   圓球漸漸停止擺動,靜止的垂了下來。   石越走了過去,再次輕輕撥了一下,圓球又開始左右擺動……   「存中兄,注意看這個圓球左右擺動的時間與幅度。」石越輕輕的提醒道。   沈括集中精力觀察著圓球的左右擺動,發現左右擺動的幅度和時間,幾乎是一樣的。   「左右擺動的時間與幅度,幾乎相等。」沈括喃喃說道。   「不錯,是相等的,但不是每一次都一樣。」石越肯定了沈括的判斷。   石越又從袖子裡抽出一張雪白的紙來,打開放到沈括面前,紙上面畫了一個擒縱器,這個沈括並不陌生,當時欽天監已經掌握了這種東西,並且用來製造天文鐘。擒縱器上是兩塊掣片連著一根主軸,主軸做九十度的彎轉,就是一根繩子吊著的擺捶了,繩子上方是擺線夾板。這實際上是一張老式擺鐘的原理圖,石越家裡就曾有一架,他對這個東西很感興趣,因此記得相當的清楚。   在圖的上方,是一個刻度圖,以及擺鐘的外形圖。   沈括捧著圖了看了半天,不敢置信的問道:「子明,這是什麼?」   「這是我設計的擺鐘原理圖。」石越淡淡的說道。   「擺鐘原理圖,你是說利用這個擺的原理,來製造計時的儀器嗎?」沈括不愧是悟性極高的人。   「我以為相當的可行,但是需要你製作儀器的經驗來幫助我。」石越微笑點了點道,「你看這,單擺在短弧線上擺動比長弧線上更快,用這個擺線夾板可以解決這個問題,當擺線擺動,被這個東西擋住,它就不再走弧線,而走擺線了……」   沈括看著這張圖紙,一邊聽石越解說,一邊眼睛都直了。   「我能造出來這東西!」沈括捏著拳頭說道。被軍器監一案打擊的銳氣,突然又回到了身上。   石越抓住沈括的肩膀,說道:「我不僅僅需要你造出來,以存中你製造天文儀器的經驗,有足夠的支持,製成這個擺鐘自然不成問題。但是我要你從白水潭學院格物院三年級的學生中,挑出優秀者來,共同製作這個擺鐘。要把時鐘做得精密,就要做大量的觀察與測量,你帶著這些學生,讓他們也學會實驗與觀察,學會記錄與製作,我希望白水潭格物院的學生,是真正的英才。」   「子明,你放心,我必不負你所托。」   在石越在沈府做鐘擺試驗的同時,集英殿裡,文彥博和王安石幾乎是針鋒相對。   文彥博恨聲說道:「陛下,桑充國實在是小人,前者因他而有學生聚眾叩闕,無視皇法,現在竟然敢以下議上,根本不把朝廷放在眼裡!臣以為實在應當封了這種無上下尊卑之分的報館。」孫固和他私交甚洽,而且政見相合,是志同道合的同志,這次文彥博把桑充國恨到了骨子裡。   王安石卻不緊不慢的說道:「陛下,桑充國不過公正的報道事情,雖然在私誼上,自然有不義之嫌,但是在公義上,卻也沒什麼不對。《皇宋出版條例》既在,朝廷行事,還當依法而來。」   文彥博高聲爭道:「安石,難道凡事都要依法嗎?聖人有為尊者諱、為賢者諱、為親者諱之說,難道聖人的教誨比不上那個所謂的法嗎?」   王安石冷笑道:「聖人之義,還有大義滅親呢。陛下,臣與桑充國並不認識,亦無交情,不過臣知道朝廷法度不輕立,既然訂下,就要遵守。桑充國這次被文大人指責,難道真是因為桑充國議論了尊者嗎?之前《汴京新聞》議論的朝廷官員多的是,怎麼沒聽見文大人有半句指摘呢?」   剛剛來到京師的張商英,站在後面,見王安石說話如此不留情面,心裡也暗自感歎。章惇經撫地方,所過之處,不可一世,結果幾個地方官員把他給推了出來,一席話把章惇說得無話可說,結果竟被章惇推薦給了皇帝,剛來面聖,就碰上這樣火爆的場景,他實在不能不感歎。   文彥博說不過王安石,便跪在地上,頓首說道:「陛下,臣的確沒什麼才學見識,一把老骨頭,不合時宜,就請陛下放我外郡吧。」   趙頊皺了皺眉,說道:「文卿,現在西北用兵,樞府豈可無人。桑充國這是小事,不可逞意氣。你是國家重臣,豈可輕易棄朕而去?」   文彥博朗聲說道:「老臣留在朝中,也什麼用處,而且不合時宜。朝廷說變法、變法,可以不顧祖宗家法;朝廷說立法、立法,卻連聖人的教誨都可以不聽。上下失常,陰陽失度,這是禮崩樂壞之際。老臣不忍見此,陛下念著老臣忠於為國,就請放我外郡吧。」   趙頊見他這個樣子,也只好溫言安慰道:「文卿,樞府非卿不可,卿當勉為其難。朝廷委卿以重任,不可謂不重。卿欲請外,朕是不准的。這樣,今日就議到這裡,你們都先告退吧,王安石和張商英留下。」   待一眾臣工都退下。   趙頊打量了張商英一眼,這是二十七八歲的年輕人,長得甚是俊逸,星目如點,炯炯有神。趙頊不由生出幾分好感,說道:「張卿,章惇很是稱讚你的學問。」   「不敢,那是章大人謬讚。」張商英謙虛道。   「章惇豈是喜歡說別人好話的人?」趙頊笑道,「張卿對於朝廷行新法是什麼看法?」   「新法本是良法,如果得其人,緩緩行之,則有利於國,如果非其人,急功近利,則有害於國。」張商英看都不看王安石,直率的說道。   「哦。」趙頊不置可否,繼續問道:「那麼對於《汴京新聞》,卿又有什麼看法?」   張商英略想了想,答道:「陛下,微臣以《汴京新聞》,於國是有益的。」   「何以見得?」   「臣聽說《汴京新聞》的主事者,是桑充國、程顥、歐陽發,這三個人,桑充國得罪了鄧綰,這次連石越、沈括、孫固都一起得罪,雖然很多說法,但是由此可見此人是個極有風骨的人;程顥、歐陽發,久負盛名,世人都稱為君子。如這樣的人主事,《汴京新聞》就不至於對國家有害。何況報紙一物,一則可以啟發民智,教化百姓;二則可以讓貪官污吏懼怕,不能欺上瞞下;三則似臣這等外地來京之人,只要買幾期報紙一讀,就知道京師最近情況如何,甚是方便,朝廷大臣若每天讀讀報紙,必不至於與下情相隔。因此臣以《汴京新聞》於國是有益的。」   趙頊點了點頭,對王安石笑道:「丞相,張商英見識不錯。不過說到桑充國,不過是今之酈生,其為人,朕不取他。」   王安石見皇帝竟然用到「酈生賣友」的典故,不禁吃了一驚。不過他和桑充國,說起來還有梁子,他王安石畢竟不是聖人,實在沒有必要為桑充國說太多的好話。   趙頊又繼續說道:「不過酈生賣友,卻也有利於劉氏江山。因此不能以此加罪,若從公義來講,朕還得說他是對的。最值得欣慰的是石越沒有結黨,所有謠言不攻自破,正是日久見人心啊。」   王安石也無話可說,只好說道:「石越行事,是很謹慎的,亂法的事情,大概他也不敢亂來。」   張商英在旁邊卻不敢插口,只好老老實實聽著。   趙頊看了他一眼,笑道:「張卿有才識,敢說話,就去御史台做監察御史裡行吧。」   所謂的「裡行」,就是見習的意思。做監察御史裡行,雖然官職不高,卻實是清要,很受人尊敬,聽到這個任命,張商英也是意外之喜,連忙叩頭謝恩。   桑充國並不知道皇帝在接見張商英的時候說他是「賣友」,他面臨的問題是,他的表哥唐棣在白水潭學院找到他後,一把將他拉到房子裡,門一栓上,就大罵他沒有義氣。   「長卿,你忘記了我們當年的報負了嗎?我們不是說好要幫助石越,一起實現他描繪的理想世界的嗎?」   「你這是為了什麼?為了出名嗎?你坐牢那會,我們遠在外地,石越在皇上面前是怎麼保你的,你不知道嗎?你現在這樣落井下石?!」   唐棣的指摘,句句誅心,桑充國心裡揪心的痛疼。   他直視唐棣的目光,朗聲說道:「我沒有變心!我這樣做,正是為了實現石越描繪的理想世界!」   「是嗎?為了實現我們的理想,你在石越最困難的時候,用焦點版報道一篇毫無實據的醜聞?來損害他的名聲?」唐棣冷笑道。   「報紙的理念,就應當是公正與中立。這也是石越所主張的。」   「什麼公正與中立?沒有證據說人家壞話,就是公正與中立?我可不明白。」   桑充國第一次發現,自己和唐棣的思想,已經是相差得太遠,這些在白水潭來說很好理解的思想,到了唐棣身上,就變得無法解釋。   他盡量平靜的說道:「表哥,你讀過《三代之治》和最近的《白水潭學刊》嗎?公正與中立的報紙,是石越經常提到的。我們這樣做,是為了尊重我們的理想。」   「是嗎?」唐棣冷笑道,「長卿,就你讀過書。白水潭學院的山長,名動天下的桑公子。你的名氣,的確可以和石越當年相提並論了。我不懂你那些偉論,《三代之治》我讀過,沒有讀出你的那句話來。我只知道,石越能夠帶我們實現一個偉大的理想,我們要做的,就是幫助他。」   「就是幫助他?做石越的奴才嗎?表哥,你明不明白,我們要實現的,是石越所提到的理想,我們要尊重的,那個理想以及相關的理念,而不是石越本人。」   「這有什麼區別嗎?」唐棣冷冷的說道。過了一會,他冷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以為實現那個理想,就必須跟著石越,幫助石越。而你以為,別人也可以帶我們實現那個理想。原來你想做那個人,是不是?」   「你竟然這樣想我?表哥。你以為我是那樣的人嗎?」桑充國委屈得身子發抖。   「我本來以為你不是這樣的人,但是我發現,人是會變的!」唐棣冷笑數聲,打開門揚長而去。   幾縷陽光照進屋中,桑充國咬緊嘴唇,幾道血絲順著嘴角流下。   「哥哥。」桑梓兒敲開桑充國書房的門,桑充國已經好久沒有時間回家了,臉色蒼白不少。   「梓兒,有事嗎?」   「毅夫表哥回京了,剛剛來家裡,見了爹爹和石大哥。」桑梓兒欲言又止。   桑充國明白她想要說什麼了,他憐愛的看了妹妹一眼,說道:「妹子,你也在怪我,是嗎?」   桑梓兒走到他面前蹲下,低聲說道:「我也不知道你們誰對誰錯,我只想大家可以平平安安的在一起,開開心心就好。」   桑充國輕輕摸了摸梓兒的頭髮,歎惜道:「妹子,哥知道你肯定很為難。不過哥也有哥的苦衷。」   「我知道。方才爹爹和毅夫表哥都很生氣,爹說要停止幫你辦義學,不讓印書坊印你的報紙,是石大哥勸阻的。石大哥說哥哥沒有做錯什麼,石大哥還說哥很有風骨。」桑梓兒抿著嘴,帶著幾分驕傲的說道。   「是嗎?石越他真的不介意嗎?」桑充國悠悠地說道。   桑梓兒抬頭望了桑充國一眼,桑充國連忙把頭偏開,他不想讓妹妹看到自己眼中的淚水。   只聽桑梓兒輕聲說道:「石大哥也未必不介意,我能感覺他心裡有幾分勉強,不過他也是知道哥哥做得對的,所以雖然不高興,但是還是幫著哥哥說話。哥,你不要怪石大哥好嗎?到他那份上,要是完全不在乎,也挺難的。」   桑充國聽到梓兒這話裡,竟是對石越情意深種,心裡吃了一驚。   「妹子,我不會怪他的,他不怪我就很好了。我怎麼會怪他呢?」桑充國溫言答道。   「妹子,你是不是喜歡石越?」遲疑了好一會,桑充國終於問了出來。   桑梓兒根本沒有想到桑充國會問這個問題,呆了一下,臉立即紅到脖子根了。她站了起來,低著頭說道:「哥,我出去陪娘一會,你等一下也過來給娘請安呀。」說完也不等桑充國回答,就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   熙寧五年七月份的軍器監事件,並沒有讓人得出滿意的結果。火藥配方離奇失蹤,開封府束手無策,雖然暗流在地下悄悄的湧動,各個政治勢力重新開始審視手中的牌局,但若從表面上看來,則似乎這個虎頭蛇尾的事件,完全是為了等待呂惠卿在閏七月到來的時候可以順利的入主軍器監。   但是就在呂惠卿抵京之前數天,發生了一件可以歷史上大書一筆的事情,在當時卻沒有幾個人知道。   白水潭學院一個叫趙巖的學生,也是兵器研究院的研究員,先以百分之七十五的硝用水溶解,然後裝百分之十的硫磺放入其中攪拌,最後再用百分之十五的炭投入,吸乾後把炭取來碾壓成粉,然後曬乾。再用牛皮膠溶液與酒精混合,噴灑在藥粉上,滾成粒子,成功的試製出最佳配方的黑火藥粒子。使火藥生產、保存、運輸過程的危險性大大降低。   報告遞交上去的當天,就被石越鎖進了檔案最深的那一層裡面。趙巖受到表彰,但是這件事卻被下達禁口令。   「趙巖,你這個成績是天才般的成績,我為我們白水潭學院有你這樣學生而驕傲……但是,這個成績將做為機密被保存起來,你可以繼續進行這方面的研究與試驗,沈歸田會給你提供協助。但是希望你不要向任何人洩露你的研究內容與成績。」石越一臉嚴肅的叮囑。   「石山長,您放心。」趙巖處於極度的興奮之中,絲毫沒有問為什麼。   「今後你的研究進程,可以向沈歸田報告,他會直接向我反映的。不管兵研院換了誰來主事,這個章程不能亂。這件事你能理解嗎?」   「我明白,山長。」沈括的去職,讓兵研院的人心裡都很不爽,可以說凡是進兵研院的學生,都是對石越非常崇拜,對沈括相當尊敬的人,他們只是不願意參預政治,可是《汴京新聞》還是會讀的。   趙巖所不知道的,是同樣的要求,通過不同的人的口中,傳給了兵研院白水潭系的所有研究組的核心人物。不過他出色的成績,讓他有了與眾不同的待遇——石越親口向他提出了這個要求。 第一卷《十字》 第十節 呂氏復出   事情總有其兩面性。   ——石越   熙寧五年閏七月,浩浩蕩蕩十輛馬車,幾十個行人走在通往東京汴梁南薰門的官道上,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騎著馬走在車隊的最前面。他身著一襲白色的長袍,頭上戴的是黑色的烏紗帕頭,削瘦白皙的臉龐上,一雙細細的眼睛炯炯有神,留著三縷美須的嘴角略帶微笑,左顧右盼之間,神采流轉,加上跨下的白馬,實是個俊逸的美男子。同樣騎著一匹白馬,緊跟著這人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路人們從這一行人的規模與氣勢來看,就知道肯定是官宦人家舉家進京。   中年人打量著南熏門外官道兩邊,只見兩邊屋宇鱗次櫛比,有茶坊、酒肆、腳店、肉鋪、書店……商店門樓懸掛市招旗幟,招攬生意,各色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和汴京城內城的繁華比起來,亦是毫不遜色。他臉上不自覺的露出驚訝的神色,停住馬歎道:「履善,我等不過離開京師三年,這裡的變化竟然翻天覆地,真讓人吃驚。」他叫的那個人,正是熙寧三年與唐棣、柴氏兄弟等人同榜進士,外放晉江判官的陳元鳳,這次是推行新法有功,治所內賦稅與戶口都有增加,回京敘職,眼見就有提升。而和他說話的中年人,就是居喪三年的呂惠卿,外號「護法善神」,新黨中深受王安石器重,被皇帝稱為「今之賢人」。呂惠卿是晉江人,居喪間和陳元鳳相交甚歡,這次正好順路,就相伴返京。兩個人離開京師,都差不多有三年了。   陳元鳳也勒住馬頭,感歎道:「老師說得不錯,京師的確是日新月異。」因為呂惠卿是他中進士那一年的考官,私下裡,他稱呂惠卿為老師。   二人卻不知道,這南城的南薰門外到西城的萬勝門外,之所以一片繁華景象,短短兩年多時間就變得堪與汴京城的內城相比,完全是因為在這一段的中心,有一個規模空前龐大的白水潭學院,還有一個白水潭兵器研究院和負責警戒的一千名禁軍,而《汴京新聞》的報館,桑氏印書館的白水潭分店,亦在此間。僅以白水潭學院為例,在校學生已近萬人,大部分學生都有書僮,以平均每個學生一個書僮來計算,就有近兩萬人口。再加上延請了數百名教師以及家眷,還有許多赴京趕考的士子,來京遊歷的學子,為了貪圖方便與節省,也盡量住在白水潭附近,白水潭的人口單就這一項,就已經有三萬多。如果加上其它種種,人口已在十萬有奇。雖然白水潭村依然固執的保持著自己的農業化,但是在中心區的一片田園之外,卻不可避免的興建起大量的服務性店舖。而隨著白水潭學院區的房價慢慢變得幾乎和可以趕上潘樓街,這些旅店就自覺地向外擴張,竟然一直延伸到了南董門和萬勝門附近。現在朝廷已經在討論開封的城牆是不是要向外擴建,把這一片繁華區納入保護之當中,如果不是因為朝廷在西北用兵,導致財政緊張的話,只怕早就開始建新城牆了。   從南薰門和萬勝門開始,有幾條水泥馬路在城外連結戴樓門和新鄭門,一直通往白水潭學院,沿路兩邊,在還顯得瘦小的樹木之後,各種店舖都如雨後春筍般豎立兩旁,這些房子與汴京城的不同之處是,大部分都是紅磚水泥結構。白水潭學院在九月份即將迎來第三屆學生,估計可能高達一萬人。而桑充國在開封城的百所義學計劃中,在白水潭區的就興建了十所總計三千人的規模,分散在從南董門到萬勝門的九十度角區域。一片市鋪的叫賣聲中,傳出兒童清脆的讀書聲,也是所謂「白水潭區」獨特的景致。   雖然不知道這些前因後果,但是以呂惠卿的聰明,很快就明白了這一切,與那個叫石越的年輕人密切相關。他沖陳元鳳笑道:「石子明名不虛傳,履善,現在天色還早,我們不如在前面的酒樓歇會兒。」   陳元鳳遲疑了一下,提醒道:「老師,你這次返京,肯定有同僚在城門前迎接你的。」   呂惠卿揮了揮手,笑道:「他們不知道我的行程,王丞相不喜歡這些虛文,我們也不必搞些繁文縟節。等進了城安頓好,明日就可以遞牌子面聖了。」   兩人說話間,就到了一家叫「蔡水居」的酒樓前,立即有幾個店小二迎了出來,慇勤的招呼著,這一隊人有近百人的規模,這些見慣了世面的店小二還不知道是大主顧上門嗎?當下便把家眷們請到了樓上的雅座,家人們卻在樓下用餐。   呂惠卿執鞭上樓,和陳元鳳憑窗而坐,談論些佛老要義,各地風物,一邊看官道上人來人往,也別有一種味道。二人正把酒交談間,卻聽到外面有人抑揚頓挫的讀著什麼東西。二人傾耳相聽,卻不是說書人,而有人在讀著什麼文章,呂惠卿好奇心起,便吩咐家人撤去屏風,只見一個五十多歲的酸儒,手裡拿著一張印滿了字的紙,坐在一個小桌子旁,搖頭晃腦的讀著:「……故曰,治者國當以民為本,民為重……」而一干客人或自顧自的吃著飯,輕聲談笑,視若無睹,或傾耳相聽,細細思考,還有人則交頭接耳,輕聲評論著什麼,有幾個魯莽的便高聲問:「報博士,你剛才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給洒家解說解說……」那讀書的應了一聲,便開始細細解說。   呂惠卿和陳元鳳面面相覷,不知道這又是什麼新行當。想到自己離開京師不到三年,今日回來,竟然有諸般事物都不知道了,呂惠卿心裡的滋味,真是說不清道不明。陳元鳳叫過酒博士,問道:「什麼是報博士?」   酒博士臉上的笑容擠成一團,輕聲答道:「那個讀報的,就是報博士了。」   「你這不是廢話嗎?」陳元鳳罵道。   酒博士本意是想要些好處,不過他也知道這兩個官人來頭大,倒也不敢輕慢了,見陳元鳳生氣,連忙正經答道:「客倌想是外地來的,報博士就是專門給客人讀報紙的人,各家酒樓都有,一般都是酒樓出錢請的,客人都喜歡這個,哪家酒樓沒有這個,生意就不好。他們就在酒樓裡、茶館裡給客人讀當天的報紙,客人不明白的,他就要詳加解說,客人走的時候,也會賞幾個錢給他。這些人收入比說書的還高呢。」說到這裡,酒博士已是滿臉的羨慕,顯然這些讀報人的收入比他要高。   「報紙?」呂惠卿在旁邊聽明白了,笑道:「是桑充國的《汴京新聞》吧?你們這樣做,不是沒有人買他的報紙了嗎?」   酒博士笑道:「哪裡會,讀書人,官老爺,只有錢的,都是自己買。聽說每天能賣五六萬張,上次軍器監案,印了十萬張,桑家印書坊有時都印不過來,有時候還要請別的印書坊幫忙,晚上那一塊燈火通明的加班趕,我們這酒樓裡,不過是些不認字的,或者沒空讀書的,聽著玩玩。連相國寺說書的張十三,都是上午讀報,下午說書。」他說的張十三,呂惠卿倒也知道,說一部隋唐出名,在東京頗有點名氣。   呂惠卿點了點頭,朝書僮使了個眼色,那書僮便拿出一把銅錢塞給酒博士,呂惠卿笑道:「麻煩你去幫我買幾張近幾日的報紙,多出來的算是賞你的。」   ※※※   呂惠卿自從皇帝接見之後,當日就被授予天章閣侍講、同判司農寺,兼知軍器監事,新黨核心第二號人物的地位立即就被確立起來了。當天皇帝留下他賜宴,詢問他對朝廷政事的看法,瞭解地方民情,一直到天色作晚,才放他出宮。如此恩寵,當世罕有。第二日拜會王安石等諸宰相之後,呂惠卿就正式走馬上任了,皇帝認為石越應當主要在中書省學習公務,同時解了他權知兵器研究院事的差使,改由呂惠卿推薦的陳元鳳權知兵器研究院,這樣,呂惠卿在形式上便把軍器監牢牢的掌握在自己手中。因為兵器研究院無疑是軍器監的重點部門,而那裡又是石越白水潭系的老巢,最初幾日,呂惠卿只要有空就會親自去兵器研究院視察,幫助陳元鳳瞭解各個部門研究的課題以及意義,一方面試圖盡快淡化石越的影響,一方面也希望能夠搞出一點成績來。   「履善,」呂惠卿溫和的囑咐陳元鳳,「剛才讀過石越和沈括定下兵器研究院管理規則與獎懲條例,你有什麼看法?」   陳元鳳一怔,答道:「老師,學生以為不過如此。」   「嗯?」呂惠卿臉色一沉,「履善,聽說你和石越等人不和,是吧?」   陳元鳳臉上一紅,卻也不敢否認,「是的,我就是看不慣這些人。」   「履善,你和石越之間的恩怨我不管,但是做大事的人,要明白事理,懂得對方與自己的優劣,這樣才會有成功的希望。」呂惠卿不緊不慢的說道,他比陳元鳳長十多歲,自然可以用老師的態度對他,「我看石越此人,計慮深遠,處事謹慎,你若想有一天能壓倒他,就要承認他的優點,做出點成績來,讓皇上承認你的能力。當今皇上,勇於有為,沒有政績,是不能打動聖心的。」   陳元鳳低著頭道:「老師教誨得是,學生記住了。」   呂惠卿點點頭,繼續說道:「你看這石越在兵器研究院制訂的種種條例,都是相當的精細,可以說面面俱到,他有沈括等人幫忙,自己在虞部和胄案積累了大量的經驗,加上才華出眾,所以才能制定出這些細則來,我們奉聖命來接掌此處,凡是好的,都要因襲,所以石氏成規,就不要輕易改動,否則鬧出笑話,反會被人看輕,讓御史知道,必有話說。」   陳元鳳佩服的點了點頭。只聽呂惠卿繼續說道:「兵器研究院的人,都是白水潭出身,對石越必有好感,若要得到他們的支持,你平時不可以對白水潭學院表現輕慢之意,對桑充國與石越,也要有一份尊敬的樣子,這樣才不至於激起反感,像石越留下的計劃,就要全力支持,這樣是告訴大家你的胸襟寬廣,來這裡也不是和石越為敵。這樣才能把兵器研究院為我所用。這個道理你明白?」   「學生明白。」   「你能明白就好。」呂惠卿笑了笑,又說道:「不過這樣消極的因勢利導,也只是一個方面,你平時要多觀察,盡量提撥一些不是白水潭出身的人來主持新的研究,軍器監能工巧匠甚多,市井中多有奇人,你能加在提拔,他們必定感激你的知遇之恩,竭心盡力為你做事。你再用這些人來在兵器研究院樹立威信,這才是上策。」   陳元鳳聽得頻頻點頭,對呂惠卿佩服得五體投地。   呂惠卿輕輕拍了拍他肩膀,溫聲說道:「履善,記住,小不忍則亂大謀,軍器監和兵器研究院,是最容易建立功勞的地方,你不會因此而得罪人,卻可以立下極大的功勞。震天雷就是一個極好的例子,若不是沈括等人行事不謹,讓人有機可趁,現在我們哪裡有這個機會?你好自為之。白水潭學院,桑充國和石越實際也有矛盾,桑充國在野,不足為懼,所以白水潭出身的研究員,你也可以多加交往,凡是傾向桑充國的,不妨加以引導,許以重用,把他們爭取過來。」   「學生明白得,老師放心,我一定在這裡做出點成績來。」陳元鳳認真的答道。   「好,好,年輕人就要有這個氣度。」呂惠卿哈哈笑道,「聽說四大學院在白水潭講演,我準備順路去聽聽,你要不要一起去?」   陳元鳳遲疑了一下,說道:「學生就不去了,我再多瞭解一下兵器研究院吧。」他心裡卻是不願意去看到桑充國名滿天下春風得意的樣子。   呂惠卿也不勉強,從小廝手裡接過馬鞭,縱身上馬,直奔白水潭學院而去。   白水潭學院這幾天出奇的安靜又出奇的混亂,軍器監案在這裡並沒有引起太大的風波,因為升學考試相當的困難,大部分學生都要全心投入進去,以免自己成為不名譽的留級生。每個人都是要面子的,特別是這些在自己家鄉看起來不可一世的年輕人。而另一方面,為了趕在九月開學,各地學子從七月開始,就陸續來白水潭報到的,他們中大部分是讀一年級,也有少部分是申請參加一年級的升學考試,希望可以直接讀二年級的。這些人的到來,讓白水潭在安靜中多出了幾分混亂。另外,從關西橫渠書院、以及嵩陽書院,各來了十五名學生,將在講演堂做一次為期十五天的講演活動,白水潭和太學也將各派十五名學子,參加這次學術交流。這就是呂惠卿口中所謂的「四大學院在白水潭講演」了。   隱隱已經是執天下學術牛耳的白水潭學院自然不願意在這第一次交流中丟臉,所有人員是桑充國、程顥、賈憲(格物院代院長)親自選定,雖然許多出色的學生已經進了兵器院和《汴京新聞》報社,加上白水潭十三子等人南奔杭州,但是以明理院常州人佘中為代表的白水潭二年級生中,依然是人材輩出的。但是格物院這次卻只派了三個人出來,卻不能不讓桑充國感到困擾——本來他是希望格物院多派一點出來,讓橫渠書院和嵩陽書院也能開格物課的,但是石越親自介入格物院的二年級的升學考試,以及提前公佈格物院畢業設計的題目,讓所有格物院的學生一方面受寵若驚,一方面極度擔心自己畢不了業。   算術系的日子最好過,至少現在看來如此,畢竟所有的畢業論文課題,都是自選的,而且討論的不過如何系統化的解決三次方程以及一些關於三角形計算的論文之類;而博物系的學生就比較痛苦了,第三年他們將分成四個小組,分別向四個方向出發,沿途繪製地圖,考察地形與物產,提交論文,有一個小組的題目竟然是沿河而西,考察黃河,其中重要的一問竟然是「黃河是否可以變清」,雖然博物系的學生不相信什麼「黃河水清聖人出」的民謠,但是提出這樣的問題,未免也太難了一點;但是相比於格物系的畢業論文題目,博物系的學生可以開心的睡著都要說自己運氣好,「試論溫度測量的可行性」、「你對熱與力關係的理解」、「質量守恆假設是否成立」、「試論兩個鐵球為何同時落地」、「磁鐵性質」、「空氣是否燃燒之要素」……雖然學生們可以自己申報論文的題目,但想想石山長與那些教授的神態,就知道想隨便申請一個題目過關是不可能的。相比之下,博物系可以得到大筆津貼出去遊山玩水,才是讓人羨慕不已。據說這個事實直接導致當年報博物系的人數激增。   呂惠卿和王安石、王雱等人不同,石越對他來說,無疑是一個可怕的政敵,一個競爭對手,但卻並非是仇敵,王安石是因為叩闕事件之後,身份尷尬,所以他不可能親自來白水潭學院看看,更不用說他還有宰相這樣崇高的身份了。而王雱卻是純粹的意氣用事,他似乎根本就不能接受白水潭學院出色的成績這樣的事實,於是站在書房裡把手一揮,眉毛一揚,不屑一顧。號稱「護法善神」的呂惠卿,自從回京的那一刻起,就對白水潭學院充滿了興趣,他很有興趣研究石越為什麼這麼快速竄紅。   寄好馬匹,悄悄走到講演堂,有三千座位的講演堂被擠了個水洩不通,呂惠卿饒有興趣的打量著這座內部就有兩丈多高的建築,三千個座位呈一道弧線排列,在弧線上每三百個座位形成一塊,按梯狀高度由低而高從裡向外排列,共有十塊,而縱向則由八條過道分成整齊的九塊,它們共同的中心點,則是一座高台,講演者便在那高台上講演,他的背景,是一幅一丈多高,四丈多寬的人物畫,畫的是孔子給三千弟子講學的故事,這三千座位,估計就有孔門弟子三千的意思。不過此時的講演堂內,絕不止三千人聽講,所有的過道都站得滿滿的,傳說中精力過剩以至於在酒樓打架的白水潭學生,此時卻顯得秩序良好,沒有人交頭接耳,整個講演堂內,只聽得到講演者的聲音。   呂惠卿在後排聽了一會,原來是橫渠學院的高足在演講,這些學生的學問顯然比他呂惠卿差遠了,他聽了一會,索然無味,便走了出來,信步走到旁邊的辯論堂。辯論堂的佈置和講演堂不同,辯論堂的座位是分成三塊的,似乎三足鼎立,他略略能猜到為什麼辯論堂會這樣佈置,無非是立論者、反對者、中立者,各坐一方吧。而進門就可以看到的背景,也是一幅大型人物畫,以呂惠卿的淵博,一眼就知道那是孟子稷下學宮辯論的故事。兩邊的牆上,刻著一些字,「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真理越辯越明」諸如此類……想來講演堂兩邊的牆壁上也有刻字吧,不過是人太多了,自己看不到。   正在遐想之間,忽然聽到人叫自己的表字:「吉甫大人,你怎麼會在這裡?」   呂惠卿回頭望去,卻是穿著綠袍和白袍的兩個年青人,叫自己的就是穿綠袍的葉祖洽,當下笑道:「原來是狀元郎。」   葉祖洽取中狀元,呂惠卿功不可沒,因此葉祖洽對呂惠卿頗為感激,不過他卻不敢公然稱呂惠卿「老師」,因為朝廷明令禁止,他又是狀元的身份,自然要注意一些。他笑著對旁邊的人說道:「長卿,這位就是今上稱為『今之賢人』的呂侍講呂大人。」   桑充國聞言也吃了一驚,連忙抱拳說道:「呂大人,在下桑充國,失禮了。」   呂惠卿也是久聞桑充國之名,一邊打量著桑充國,一邊笑著答禮:「桑公子名聞天下,在下也是久仰了。」他一點也沒有怠慢的意思,謙和的態度,讓人頓生好感。   桑充國笑道:「呂大人微服來此,是敝院之幸,今日四學院講演,不知呂大人有無興趣下聽?也給後學們一些指教。」   呂惠卿淡淡一笑,「我剛才已經領教了,呵呵……」他卻不願意指摘橫渠書院,樹無謂之敵。   桑充國和葉沮洽都是聰明人,自然知道他的意思。葉祖洽聞言,便婉言解釋道:「四學院十五日講演,共講十個題目,上午是太學和嵩陽書院,下午是橫渠書院與敝院,今日講的題目是《佛經要義》,橫渠書院不擅於此,多半是不入大人法眼的。」   呂惠卿被他說得好奇心上來了,問道:「狀元公,桑公子,這十個題目是哪十個?」   葉祖洽笑答道:「計分孔子要義、孟子要義、荀子要義、墨家要義、法家要義、老子要義、佛經要義、六合本原、王霸之辯、利義之辯十個題目,中間五日,我們白水潭學院還會派人講演白水潭各種學說的淺議。呂大人若有興趣,其實是值得一聽的。王丞相也說,全經為上,學者貴全經,這次講演會和王丞相的想法,是一脈相承的。」   呂惠卿笑道:「若是如此說,我倒一定要來聽一聽,看一看四大書院的菁英們,是怎麼樣解說諸家要義的。」   桑充國笑道:「那是歡迎之至,我們前排專門有貴賓座,我吩咐人給呂大人預留了。其實來聽講演的大人也挺多,馮京馮大人也來聽過,連昌王殿下也親臨了。」   「啊?昌王殿下?」呂惠卿倒是吃了一驚,他不知道這件事是大宋百年來的盛事,甚至連皇帝都有點動心,不過九五之尊,不能隨便跑就是了,昌王趙顥就沒有這麼多講究,焉有不來之理?   葉祖洽點頭笑道:「正是,這次講演會未必不能和石渠閣會議相提並論。」石渠閣會議,是漢代的一次經學盛會。   呂惠卿心裡一動,立時明白了白水潭學院的用心——他們是想用利用這次盛會,在朝廷的士大夫中樹立一個正面形象,改變宣德門叩闕留下的負面影響,同時可以很好的宣傳自己,十五天的時間,有五天是宣傳自己的各種觀點,還有十天時間和三家學院正面交鋒,用心良苦呀!   他心裡閃過這些念頭,只是一瞬之間,口中依然是笑著回答道:「那是自然。如此真是有勞桑公子替我安排座位了。」   桑充國笑道:「呂大人客氣了,像呂大人這樣的貴賓,我們求之不得。趁現在休息,呂大人何不和我們一起走走,也好向呂大人介紹一下敝院的情況。等一會,就是敝院的學生上台講演了。」   「如此有勞桑公子,我方才從兵器研究院過來,看到有一處地方正在大興土木,卻不知道那是什麼場所?」呂惠卿一邊和桑充國二人向外走,一邊問道。   「那多半是體育場。」葉祖洽笑道。   「體育場?」呂惠卿大惑不解。   「那是給學生們練習馬術、劍術、格鬥、射箭,還有蹴鞠,毽子之類的場所……」葉祖洽解釋道。   「這馬術、劍術不論,蹴鞠,毽子不有點玩物喪志嗎?」呂惠卿忍不住問道。   「這是石子明大人的主意,他說服了教授聯席會議。」葉祖洽笑道,他也是教授聯席會議的成員,想起那天石越異常嚴肅地旁徵博引,就是為了說服大家同意讓學生們踢蹴鞠,組織蹴鞠比賽,他就不禁莞爾。石越和程頤為此還辯論了一上午,程頤是主張養「浩然正氣」的,所以要打坐,和石越的觀點明顯不符。   「石子明真是讓人捉摸不透,這次講演會也是他的主意吧?」呂惠卿不動聲色的探問。   「這倒不是,這是桑山長和程顥先生的主意。」   ……   「吉甫,聽說你這十多天,一直在白水潭學院聽講演?」王安石喝了口茶,隨口問道。   「是啊,丞相,我獲益良多。」呂惠卿笑道。   「這些學生的確不錯。」王安石點了點頭,表示贊同。   呂惠卿倒吃了一驚,奇道:「丞相你怎麼知道?你也去過嗎?」   「雖然沒有過去,不過報紙有專欄介紹,聽說昌王也去了,是確有其事吧?」   「是,昌王這十幾天,幾乎是呆在白水潭沒有回王府。」呂惠卿笑道。   「桑充國這一著,很聰明呀。皇上也誇過這件事幾次,說是大宋建國百年來的盛事。他們在報紙上說稟承我『學者貴全經』的精神,給我送了一頂好大的高帽。」王安石淡淡的說道,連呂惠卿也不知道他是高興還是反對。   「丞相,這次在白水潭呆了十幾天,倒也沒有白呆,我現在更堅定的支持丞相以前提出來的訂《三經新義》的想法了。」呂惠卿開始向王安石提出自己的主張。   「哦?」王安石不置可否。   「丞相,變法之要,依然在於得人。官員老朽,皆不可待,所以我們應當把目光投向年輕的士子。石越其實已經走到了我們的前面,當我們還在討論著《三經新義》的時候,《石學七書》已經大行於世,當我們還在議論著經義局、三捨法的時候,白水潭學院隱然已執天下學術牛耳。現在的情況,是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只要我們能盡快置立經義局,推出《三經新義》,培養出一批支持新法的青年,新法就不會有人亡政息的一天。而若能用《三經新義》取士,更會不斷地給我們補充瞭解丞相思想的新官員,對新法的執行,是非常有利的。就是對丞相本人來說,就幾乎是可以和孔子相提並論的偉績。」呂惠卿把他心中的想法合盤托出。   王安石點了點頭,說道:「還是吉甫你最瞭解我的想法。我個人的榮辱不足道,不讓新法人亡政息,才是最重要的。」   呂惠卿見王安石支持他的主張,便順著思路繼續說道:「創辦經義局,不僅僅是培養人材,還有爭奪士子之心的作用,可以讓天下人明白,我們的主張,才是儒家正統,才符合先王之道。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們應當倣傚白水潭學院,創辦《經義局月刊》,每月刊發我們的見解,以爭取士林的認可與支持,另外,更可以太學為依托,讓國子監創辦《國子監月刊》,解說新法與新學的要義,這都是爭取士林支持好辦法。」   王安石之前從來沒有想到過這種可能性,當時聽得目瞪口呆,好一會才回過神,歎道:「吉甫,你真是奇材,我以前竟沒有想過,石越可以辦的東西,原來我們也可以辦。」   「丞相謬讚了,您公務繁多,慮不及此也是難免。我從家鄉抵京,倒是有點旁觀者清了。」呂惠卿笑著謙虛了幾句。   「既然如此,除了《月刊》之外,我們也可以辦一份報紙呀,難道只有桑充國能辦報紙嗎?」思路一旦打開,王安石立即就往更深一步想了。   這也正是呂惠卿想要說的,他笑道:「《月刊》是陽春白雪,用來爭取士林的道德支持,報紙則是用來影響清議,解釋新法,各地執行新法得力的情況、取得的成績,我們都可以通過報紙報道出來,讓百姓知道我們的成績,讓他們理解新法,讓反對者無話可說。」   「不錯,這個想法不錯。」王安石不禁站起身來,踱到窗外,想了一會,說道:「報紙的名字就叫《新義報》!這件事可以讓陸佃去辦。」   「《新義報》,好,好名字。」呂惠卿拊掌笑道,「不過丞相,這事還有為難之處。」   「有什麼為難之處?」   「《月刊》還可以由朝廷出錢,可是報紙由朝廷出錢,只怕會有爭論。」   「官辦報紙,有何不可?沒有人規定報紙只能民辦。」王安石不以為然。   呂惠卿擔心的卻不是這個,「若是官辦,自然是翰林院主辦,斷沒有國子監主辦的道理,若是翰林院主辦,只怕麻煩更多。」他的言外之意很明顯,學士們未必都聽話。   王安石笑道:「吉甫,誰說我讓國子監主辦了?中書門下省主辦,翰林院也無話可說。」   呂惠卿這下倒真是佩服王安石了,中書省要辦報紙,雖然沒有先例,但是別人的確也不好去搶。   ※※※   石越當真是沒有想到王安石多了個呂惠卿,就氣象完全不同了。創辦經義局,《經義局月刊》、《國子監月刊》,讓人根本提不出半分反對的理由。王安石親自指定的一班人,從此天天開始聚集經義局,編修《三經新義》,希望有一天讓這本書成為「全國公務員考試的唯一指定教材」。   石越從心裡面就反感這種指定唯一教材的做法,明清八股取士,其實八股文的形式並不足以為害千古,真正為害千古的,是所有經文的解釋,都必須來自於朱熹的理解,這樣才會嚴重束縛讀書人的思考。這一點石越心裡是知道得很清楚的。王安石的《三經新義》取士,也算是其始作俑者。   雖然反對,但是想要正面辯論,以王安石、呂惠卿對經義的瞭解程度,石越根本不是對手,他也不會自取其辱。至於和皇帝談論統一思想的害處,那實在是對皇帝要求太高了,趙頊絕對不會反對統一思想,實際上自有人類以來,幾乎所有的人類都希望別人能接受自己的思想。   好在《三經新義》不是一天兩天可以編成的,所以石越還有時間去想對策,何況這也不是最出乎石越意料的事情。   最讓石越吃驚的事情,是王安石提請皇帝,中書門下省要創辦機關報《新義報》!   中國歷史上第一份官方報紙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誕生,石越不太明白自己心裡是什麼滋味,是自己對這個時代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而有了一絲成就感,還是政敵越來越聰明帶來的憂慮感,亦或是二者兼而有之,這件事沒有人說得清楚。   石越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王安石要創辦《新義報》,其目的絕非為了促進言論自由與新聞監督,而是明顯的要利用巨大的行政資源來影響輿論,攻擊反對者,以求順利的推行新法。《新義報》從一開始,就注定它是一份全國性的報紙,其影響絕對不會比《汴京新聞》要低。   「丞相,石越對於辦報紙一定很在行,既然中書省想辦《新義報》,朕以為就讓石越主編如何?」趙頊很容易被王安石說服,同意了辦《新義報》的主張,同樣,他很容易的想到了石越。   「陛下,臣以為石越在中書省檢正三房公事,事務煩忙,又要顧及白水潭學院諸事,恐無暇脫身。臣推薦許將、彭汝礪、許安世三人為編輯,陸佃為主編,必然不負陛下所托。」王安石從容的把石越從《新義報》中踢開了。他舉薦的三個人,全部是狀元出身,其中許將更是文采出眾,深受趙頊器重,曾經免試為知制誥,三日三遷。而彭汝礪也是深受王安石器重,做過國子直講,為人正直敢言;許安世則是陸佃的學生,陸佃又是王安石的學生。(阿越按:陸佃此人,或者不甚著名,但他孫子陸游,相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如此超強大的陣營,皇帝還有什麼懷疑的理由,自然照準。而《新義報》單單是三個狀元做編輯,就足夠先聲奪人了,在當時的狀元,是一種什麼樣的榮耀,石越雖然無法理解,卻是相當明白的。   當李丁文聽到這件事的時候,只說了一句話:「呂惠卿,真聰明之士。」   熙寧五年閏七月二十五日,晴,《新義報》創刊,首發十萬份,其中由驛亭送往全國各路郡縣州軍官員的報紙佔兩萬份,汴京城賣掉八萬份,超過《汴京新聞》,成為大宋第一大報。   做為官方報紙的《新義報》(正式的名稱是《皇宋新義報》),影響力遠遠超過《汴京新聞》,雖然模仿《汴京新聞》的體例,但是這份報紙的特殊身份,無疑使它具有了官方喉舌的意義。因此對報紙的控制權,同樣會牽動許多人敏感的神經。   在《新義報》創刊三天之後,已經身為經義局編撰的王雱被任命《新義報》副主編,成為《新義報》的太上編輯,因為《新義報》完全是一個新生的機構,而且不涉及具體的政務,因此王雱並無迴避的必要——雖然馮京提出宰相子侄最好迴避,但實在是沒什麼說服力。而石越則被突如其來的事務給忙瘋了,王韶不斷的要錢要糧要兵器要衣服,冬天就要到來,將士們沒有寒衣怎麼行?一方面要和文彥博這個老頭子溝通,一方面要小心處理王安石的關係,還要去軍器監這個名義上的下屬機構和呂惠卿這個笑容可掬的傢伙打交道,石越一天差不多有半天時間是在馬車上。幸好曾布和自己關係不錯,和三司那邊的溝通還算比較順暢。   呂惠卿辦起事來很痛快,處事利索,讓石越很是欣賞,而且對人和氣,很多時候,石越都有點懷疑《宋史》把這個男子名列《奸臣傳》,是不是出於成見。   「眼見一天天入冬,從各地都作坊調集寒衣,時間上只怕來不及。將士們受凍,影響戰局,不是小事。」呂惠卿沉吟道。   石越不動聲色的看著呂惠卿,調集不了應有的寒衣,不是他的責任,呂惠卿如果想向他石越訴苦,只怕是找錯了對象。   「京師的絹、布、棉花也不能全部徵購完了,十月一到,就有例行的賞賜,數十萬禁軍,上萬的官員,還有數十萬戶的老百姓,都需要這些東西過冬。到時候汴水凍冰,漕運不通,說什麼都有點來不及,畢竟京師是根本之地。軍器監我才上任,之前的準備不充分,我也很為難。」呂惠卿向石越攤攤手。   石越卻不去看他,把目光轉向文彥博,果然,文彥博急道:「兵者,國之大事。從陝西調集一些,四川來的全部運往前線,再加京師的儲備,應當夠了吧?」   呂惠卿搖了搖頭,「軍器監的儲備,不到兩萬。可是因為胄案改軍器監,又接連出了事情,沒有人理會到這件事情,當時正是盛夏,誰會去想冬衣呢。」   王安石望了望政事堂外的那棵大樹,沉著臉說道:「不管怎麼說,前線將士的供需一定要保證。」王韶的每一次勝利,都是給皇帝和新黨的一劑強心劑。   呂惠卿聽王安石定了基調,便改口笑道:「雖然困難重重,但未必沒有辦法。」   「吉甫,你說說有什麼好辦法。」王安石看著呂惠卿,問道。   「京師唐家棉紡行的棉花和棉布,有十萬之巨,我們可以先全部買下來,吩咐幾家成衣店連夜開工,再加上軍器監的工匠一起,二十萬冬衣,半月可成。然後再叫薛向從江准諸路調集棉布過來,在京師賣掉。那麼就可以先應這個急了。」呂惠卿笑道。薛向是六路均輸使,總管新法中六路均輸法的實踐。   文彥博皺眉道:「十萬匹棉布,要多少錢呀?再說馬上入八月,薛向有三頭六臂,現在才徵調,十月汴水結冰前這些布進京是不可能了。唐家棉紡行的棉布沒有了,老百姓怎麼辦?到時候布價肯定飛漲。」   呂惠卿笑道:「我就不信薛向沒有一點儲備。再說了,本來朝廷有嚴令,非官船不許入京,所以私船都是到了附近就轉陸路,這樣就慢了太多,這次我們可以暫時放鬆,允許唐家租私家船向京師調棉布,唐家在江准積屯的棉布棉花,決不會少。就算這一條不能通過,那麼讓薛向先向唐家借一點先供給京師,也就是了。」   王安石不經意的看了石越一眼,問道:「子明,你的意思如何?」石越和唐家的關係,眾所周知。   石越琢磨著呂惠卿的話,不知道他打的什麼主意。除了讓薛向向唐家「借」棉布這個主意不利於唐家之外,別的似乎都對唐家有利。這呂惠卿就這麼好?   見王安石相問,石越連忙答道:「這也未必不是一個好辦法。不過如果僅向唐家一家買,只怕招惹物議,不如多向幾家買比較好。」   王安石點了點頭,說道:「借就不必了,讓薛向如果不夠,就向唐家買吧。免得招惹物議。至於私家船進京,這個例不能破。朝廷連這點事都辦不好,我輩有什麼用?先這麼定著。」   石越婉拒了馮京的邀請,急急回到賜邸。他實在不明白呂惠卿是什麼意思,有一個自己捉摸不透的對手,讓他感到很不舒服,所以非得弄明白不可。   剛進家門,才吩咐侍劍去請唐棣,就聽到李丁文迎出來笑道:「公子,你看看誰來了。」   一個笑嘻嘻的聲音傳了過來:「子明賢侄,別來無恙。」   他抬頭一看,不由愣住了,「唐二叔,你怎麼來了?」站在他前面的,正是胖彌陀一樣的唐甘南,此時笑嘻嘻的向自己打招呼,身後站著兩個人,一個是唐棣,另一個是十六七歲的小男孩,身著一襲雪白的絲綢長袍,腰間紮著黑色的綢帶,顯得英氣勃勃,長相不像唐甘南,倒有幾分像唐棣。   見石越打量著這少年,唐甘南衝那個少年笑道:「康兒,還不見過子明兄長。」原來這個孩子就是唐甘南的次子唐康。   唐康上前幾步,揖禮道:「子明哥哥好。」眼睛一邊不安份的打量著石越,畢竟石越在每個少年的心目中,都是一個傳奇。   石越連忙牽起他的手,笑道:「一家人,不用拘禮。來,進屋談。」   眾人進座坐好,石越問了唐康幾句話,見唐康答對落落大方,心裡便有幾分喜歡這個孩子,因笑道:「二叔,康兒這孩子他日必成大器。」   唐甘南咪著眼睛笑道:「他能不能成大器,就看賢侄你的了,我把他送到白水潭,就算偷了這個懶,這孩子就交給賢侄和長卿調教了。」   石越笑了笑,「二叔放心,少不了還一個少年進士給你。」   眾人哈哈大笑。   唐棣因笑道:「說到少年進士,倒真有一個出色的。」   石越好奇心起,端了茶先不喝,停在手中問道:「毅夫說的是何方英傑呢?」   唐棣笑道:「這人和我同榜進士,姓蔡名卞,聽說是王安石的學生,十二歲中進士,比他同時中進士的堂兄蔡京要年輕十多歲,現在江陰做主薄,今年也不過十四歲,任上推行改良青苗法、合作社,興修水利,端的是個奇才,當地百姓把他和甘羅相比。」   石越卻是知道蔡京和蔡卞的,一個是千古奸相,對北京的滅亡負有重要責任,一個是王安石的「愛婿」——不過現在還不是——王安石幼女待字閨中,他倒是知道的,不過他不知道女孩子他已經見過。這時聽到蔡卞不過十四歲,不由咂舌,這個世界上,真有「天才」這種東西存在呀。   唐甘南笑道:「這個蔡卞我也知道,江陰縣的幾個錢莊,我們都是和本地的士紳聯合建的,有一家錢莊利息高了點,被他當天就給封了。罰了三千貫,真是雷厲風行的人物。他堂兄蔡京在錢塘,和夷人打交道,雖然有幾分才具,不過愛財愛色,沒什麼風評可言,我們就餵了不少錢給他。這傢伙吃東西最是挑剔,說起來子明你的排場比起他,就遠遠不如了。」   石越笑道:「蔡京,呵呵……」搖了搖頭,心裡有幾分好笑。   唐甘南因說道:「其實子明你也不必如此簡陋,買幾個女孩回來侍侯,家裡的家丁也要添幾個,多少有幾分天子重臣的氣派嘛。你看看王安石,他家的家丁有多少?沒有人說他貪污了,他還是個清官,那種排揚,是宰相應有的氣派。」   石越也不去解釋,只笑道:「王丞相的月俸不是我可以比的,我的月俸只有他一個零頭,他那種排場,已是很簡樸了,晏相公在的時候,比他風光多了。說起來現在的幾個宰相,也數他最沒有派頭——這不能比,我若擺那種排場,御史就會說我收受賄賂了。」   「御史就是喜歡欺軟怕硬,沒事找事。朝中大臣,收受賄賂的多了。呂惠卿什麼品秩,能有多少傣祿?還不是靠收賄賂?薛向做六路均輸,最一大肥差,每年都會送給他孝敬,曾布看起來一本正經,一樣收錢,圖的就是這兩人在王安石面前能說上話。呂惠卿就是做得聰明一點罷了,他自己管的那塊,他倒清得水似的,別人無話可說。他收錢也不是自己收,他有兩個弟弟呢,這次我們唐家棉行就送給他弟弟呂和卿五千貫,外加大相國寺附近一座宅子。」唐甘南瞇著眼睛,似鬧家常一樣的說道。   石越聽到這裡,心裡一動,叫過侍劍,說道:「侍劍,你帶康少爺去白水潭玩玩。」他怕唐康是少年心性,聽到這些說出去,就是無窮的禍患。   唐甘南知道他的意思,等兩個少年出去後,笑道:「康兒不是讀死書的人,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賢侄可放心的。」   石越因問道:「你們賄賂呂和卿是什麼原因?」政事堂的事他不敢亂說,就算是唐甘南,也怕他不小心傳出去,追究起來,他的前途就毀了。   「還不是因為呂惠卿管著軍器監,我們打聽到西北將士的寒衣未好,就先往京師多積了十萬匹綿布,我們不過讓呂惠卿買我們的布罷了,打點打點,就可以賣個好價錢。」唐甘南笑道,嘴巴向李丁文呶呶,「李先生也知道的。」   石越一下子全明白過了,呂惠卿真是狠,一方面收了唐家的錢替唐家說話,還故意搞得這麼複雜,明知道自己和唐家的關係不會反對,通過絕無問題;一方面又給薛向找了個借口,可以徵購棉布棉花,無論是「借」還是「徵購」,說到底,都是是強行賤價購買,不過是個程度問題,薛向又可以從中謀利。唐家要怪也不能怪到他頭上,只能怪薛向。而好處他全得了,最後還是為國分憂!   不過他不明白的是李丁文為什麼要贊成唐家這麼做,而不是通過自己去辦這件事情。想到這便不由自主的把眼光投入李丁文。   李丁文彷彿知道他要問什麼,淡淡的說了句:「公子是要辦大事的,和呂惠卿比什麼排場呀。依我看現在這樣挺好。」這話又似是回答唐甘南,又似是回答石越。   唐甘南玲瓏一樣的人,哪有不明白的,因笑道:「對,賢侄是要有大作為的。」他和李丁文倒是相交甚歡。   唐棣雖然在地方歷練了兩年,逢迎送往,收受賣放,看過不少,可是心裡卻是一直看不慣,這時候聽到朝中這麼多重臣收受賄賂,心裡很不舒服,朗聲道:「我們何不抓住這個證據,扳倒呂惠卿?」   此話一出,石越三人愕然相對,好半晌才反應過來。石越苦笑著解釋:「收受賄賂的呂和卿,不是呂惠卿。再說這樣自首的話,人家多半以為是設圈套陷害,沒有鐵證,如何扳得倒呂惠卿?難道呂和卿收了錢還會寫得收條給你?」   唐棣啞口無言,可依然還是憤憤不已。   李丁文笑道:「毅夫不必如此。指望天下官員都清如水,那是不可能的。雖然公子說過權力制衡是一劑良方,可真說要完全杜絕,那只怕也不可能的。王韶在前線打仗,還不是拚命要錢,市易法也好,通熙河也好,都是向朝廷要錢,朝廷明明知道他賬目不清,虛報數字,可也沒有治他。你個個都要除之而後快,只怕朝中最後也沒幾個人了。真要澄清吏治,造福天下,還得徐徐努力,第一次還要公子站穩腳跟,手握大權才成。」   唐棣心裡也知道李丁文說得有理,可是心裡總是不痛快,因對石越說道:「子明,希望你以後不要忘記自己最初的理想!」   石越站起來,認真的答道:「你放心。」   唐棣凝視石越半晌,忽然開懷笑道:「子明,我相信你。」說罷抱拳道:「二叔、李兄,我聽多了這些事情,心裡不痛快,先去白水潭看看康兒他們。」也不等三人回答,轉身便走。   李丁文看著唐棣的背影,微微歎了口氣,半晌才轉身對唐甘南說道:「唐兄,現在我們可以說說在契丹設分店的事情了……」   在某些人的眼裡,《新義報》的發行打開了潘多拉之盒,當嵩陽書院、橫渠書院的講演組結束講演返回學院之後,他們對於汴京的人文風氣羨慕不已,《白水潭學刊》不用說了,那設計得頗有氣象的講演堂與辯論堂,一棟棟藏在樹林與花叢中的教學樓,還有聞所未聞的實驗室,田野與花園,校園與市井,完美的結合在一起,連販夫走卒說起話來都比別處的要文雅幾分……他們這些人去了白水潭,簡直感到自慚形穢。   特別給他們深刻印象的,除了這些之外,便是白水潭的學生們活躍的思想,許多的觀點讓他們聞所未聞,比如在佛經要義的講演中,三大學院都是說禪宗與儒學的互印,而白水潭則有一個學生講的卻是他們聞所未聞的「因明學」和邏輯學、名家的關係。而對諸子百家、王霸利義之辯,白水潭的學生也表現相當的搶演。中間五天白水潭對自己的宣傳,幾乎讓一些學子有留在白水潭不願意回去的衝動。   與此相儔的,則是《汴京新聞》,這種叫報紙的東西,給了他們巨大的衝擊。人們可以借這個東西議論官府的得失,可以探討學問,可以瞭解民情,最讓人炫目的感覺,是那種凡是被報紙報道的人和事,都是被千萬人同時注目的感覺……   他們的心都被打動了。   當橫渠書院的人在回關中的途中,經過西京洛陽的時候,他們遇上了更震撼的事情,朝廷的《新義報》問世了!我們要辦自己的學刊,我們要辦自己的報紙,我們要做到和白水潭一樣……這樣的想法充斥著橫渠學院的學子們的心,關中人固有的驕傲,對先進地區的羨慕,激勵著每一個人。雖然關中因為種種原因而導致不可抗拒的衰落讓他們在經濟實力與技術實力上無法與白水潭相比,但是僅僅一年之後,《橫渠學刊》終於問世了,雖然當時的大宋,各大書院幾乎都有自己的學刊了,但是以橫渠學院的經濟實力,能做到這一點,已是付出了巨大的努力。   而嵩陽書院比起橫渠書院來條件要好得多。嵩陽書院始建於北魏太和八年,已有六百多年的歷史,後唐時就有人在此講學,便是從後周正式變成書院時算起,在大宋各大學院中,亦是歷史很長的了。他們書院的名稱,是仁宗皇帝御筆欽賜,書院的氣象規模,較之白水潭更多了幾分古樸之氣,一代名臣范仲俺也曾在此講學,便是現在白水潭的程頤,也在此講過學。嵩陽書院和西京國子監關係密切,常常互相往來交流。如今親眼看到白水潭學院的興盛,除了羨慕與讚歎之外,嵩陽書院的士子們是無論如何也不願意低下高傲的頭的。回到嵩陽書院的第二個月,繼白水潭與國子監之後,嵩陽書院創辦了自己的《嵩陽學刊》,並且毫不猶豫的成立了格物院,學校分科完全效仿白水潭,他們數次派人到白水潭學院,希望白水潭學院能選派優秀的學生甚至教授過來講學,幫助他們建立全面的教育體系。   而僅僅是在《新義報》發行一個月之後,幾乎與《嵩陽學刊》同時,在西京洛陽,聚居西京的富弼等致仕的元老大臣,依托西京國子監與附近的嵩陽書院,在洛陽創辦了大宋的第三份報紙——《西京評論》。此後數百年,《西京評論》牢牢佔據著大宋五大報之一的位置,以立場保守穩健而著稱於世。   大宋的保守派,終於在被王安石逐出御史台之後,找到了一個說話的平台。這是呂惠卿創議辦《新義報》時絕沒有想到的——舊黨們並不是在每一件事上都守舊不變的。做為舊黨精神領袖的司馬光,雖然依然緘默不語,埋頭撰寫《資治通鑒》,以不談政治這樣的手段來抗議新法,但對《西京評論》的問世,他表達了他獨特的支持方法,他把《資治通鑒考異》的內容陸續送給了《西京評論》報,默默的表達他的態度。   石越一邊吃飯一邊讀著手邊的三份報紙,《汴京新聞》與《新義報》是當天的,《西京評論》則是昨天的——說起來《西京評論》在汴京賣得很不錯,據說每天的銷量在東京都有兩萬份以上,可見舊黨的勢力依然很強大。   歐陽修在八月初逝世,雖然晚景並不見得多麼好,但死後卻是備極哀榮,太常議論謚號之時,竟比之韓愈,謚一個「文」字,據石越所知,整個宋代,人臣單謚一個「文」字的,也就王安石一人而已,這是文臣最高的尊榮了——連范仲淹都是「文正」,雖然是雙謚中最好的謚號之一,但是比起單謚來,還是要差那麼一點。不過這件事因為判太常寺常秩和歐陽修不和,從中做梗,明褒實貶,最後還是謚號「文忠」,終於沒能享受那麼高的待遇。但不管怎麼說,身為文臣,有一個「文」,就很了不起了,連包拯都沒有「文」字的。朝廷賜錢一萬貫,給他辦喪事,家鄉與京師同時舉祭,遠在杭州的蘇軾也親往弔喪。天子以下,昌王趙顥、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王安石等在京師遙祭,本來朝廷是想派個常秩和一個翰林學士去歐陽修家鄉吊拜的,因為石越在現代時就很景仰歐陽修提攜後進,不遺餘力的種種事跡,因此他特意請求皇帝讓他去歐陽修家鄉參加祭禮——他根本沒有想到,這個在當時是完全是出於自己一時衝動的決定,在後面的日子裡對他的政治生涯起了多大的作用。   而此時剛剛從歐陽修家鄉江西吉州兼程回到京師不久的石越,第一件事自然是瞭解一下朝中最近的情況,以及報紙上關注的重點。只有侍劍還在為能夠去江西遊玩一次,興奮不已。   「唔?……潛光兄,范純仁不是在幫司馬光寫《資治通鑒》嗎?他怎麼跑到《西京評論》上發表文章了?」石越看到手邊《西京評論》頭版文章的作者名,吃了一驚,一口飯沒有吞下去,差點噎著。   李丁文見他這樣子,心裡暗歎在自己家裡還好,傳出去的話又是一大笑話——石越吃飯沒個吃相,多好的花邊新聞。一邊笑著回答:「公子去江西給文忠公弔喪,京師這邊已經打起來了。」   「啊?」石越瞪大眼睛看著他,「不可能吧?這才幾天?出什麼事了?」   李丁文笑著指著石越的報紙,「你看,這是范純仁的,這是富弼的,這是劉頒的,明裡都是悼念歐陽修的,稱讚他是韓愈以後第一人,對於太常定謚文忠頗有不滿。提出要繼承歐陽修的遺志,堅持古文運動,復興儒家。范純仁和歐陽修是世交,歐陽修私修《五代史》,他可能先讀過,在這裡很是誇獎《五代史》立意深遠,春秋筆法褒貶得當,重義尚節,又回顧慶歷新政等等,暗中對新法和王安石多有攻擊……」說著又翻出一張《汴京新聞》,「你看看這一篇,這是呼應復興儒家,古文運動的,但這一篇卻是典型的受公子影響,認為利亦可為義,經權當並重……」一邊又抽出一張《新義報》,翻到一篇文章,笑道:「《新義報》就沒有這麼客氣了,這一篇是暗中譏諷歐陽修私德有虧,謚為文忠已是很好了。用詞雖然委婉,但誰都能讀出來。這一篇也是回顧慶歷新政和歐陽修生平的,指出以史為鑒,現在的新法正是吸收前人經驗得出來的好辦法,而有些人看不到新法的成績,不會為天下百姓著想,只是想著自己的私利因為新法受損失,又故步自封,是腐儒和小人儒。」   石越目瞪口呆的看著李丁文身邊變魔術一樣抽了一張又一張的報紙,終於發現這口水仗打得甚是厲害,若不是顧及歐陽修剛死,只怕雙方就要破口對罵了。他一邊瀏覽那些報紙,一邊搖頭笑道:「這真是一丁點事也能吵得不可開交,三國混戰呀。喲,你這看,《西京評論》在諷刺《汴京新聞》呢……」   李丁文也笑道:「這的確是小事,不過卻有大事。」   石越愕然道:「什麼大事?」   「你看看這一篇,《西京評論》對軍器監案搞得一個專刊,名義上向洛陽的百姓介紹這個案子的來朧去脈,實際上卻是對這件案子拖在現在沒有結果大為不滿。他們提出了幾大疑點,指出案情蹊蹺,孫固與沈括可能有冤情。文中隱隱約約矛頭直指王安石。又對開封府陳繹和御史中丞蔡確辦案不力,大加抨擊,說火藥配方失竊,關係重大,這個配方『生要見人,死當見屍』,不可以不了了之。」李丁文笑得非常開心,顯然這件事這樣處置,舊黨絕不甘心,孫固多少朋友得為他抱不平,石越甚至懷疑李丁文也參預了這一個專題報道的出世。   他狐疑的看了李丁文一眼,李丁文卻視而不見,繼續幸災樂禍地說道:「不過這次長卿有麻煩了,《新義報》顯然是轉移矛盾,他們立即刊了一個專題,表面上是呼應《西京評論》,實際上卻是指責《汴京新聞》只想著自己出名,提高銷量,一點也不考慮軍器監的政治、軍事意義,一方面給大臣的名譽造成極壞的影響,一方面讓敵國知道火藥配方失竊,肯定蠢蠢欲動,想要據為已有,如果最後火藥配方落到敵國手中,《汴京新聞》也要負責任。」反正軍器監案現在鬧得越大,對石越越有利,《汴京新聞》的麻煩,他李丁文才懶得操心呢,讓桑充國碰碰壁,才知道什麼是好什麼歹。   石越歎了口氣,心裡苦笑道:「王元澤也算是才智之士,轉移視線這樣的千年以後的政客常用的手法,他現在就用得這麼純熟。」他卻不知道這是御史中丞蔡確的主意。   不過做為石越來說,桑家其實並不僅僅是盟友的關係那麼簡單,在某種意義上,桑家是石越在那個時代的「家」,所以對於李丁文把桑家放到算盤上來算計,他一直很有點反感與抗拒。這種「家」的感覺,對於石越來說,實在是相當大的誘惑。因此,對於桑充國,雖然有點不舒服,但是那種兄弟的感覺,畢竟不是說沒有就沒有,也許就是一個任性的弟弟吧。無論從哪方面來說,石越心裡並不想桑充國遇上什麼麻煩。   他故意的淡淡的問道:「那麼長卿他們是什麼反應?」   李丁文笑道:「長卿也是聰明的人,雖然歐陽修不在,但是有程顥相助,加上他最近認識了兩個人……」說到這他故意賣了一個關子。   石越笑問:「是何方神聖?」   「一個晏相公的公子晏幾道,文章風流,妙筆生花;還有一個是晏幾道的朋友,是個宮門小吏,叫鄭俠,聽說為人還不錯。晏幾道和長卿聽說相交甚歡,長卿還把他請到了白水潭做助教,在明理院專門講詩辭文章。」   晏幾道這個人石越當然是知道的,他笑道:「原來是小山呀。」——雖然在他心中,鄭俠引起的震動比晏幾道要大得多,任何學歷史的人,都不可能不知道鄭俠,雖是小吏,卻是能掀起驚天波浪的人,但石越的修養功夫已很到家,這時他倒能裝成一點都不在意這個人的樣子。   李丁文笑道:「小晏相門之後,雖然為人清高,不過也是慷慨風流的,和長卿自然談得來。王元澤那點本事,小晏怎麼看不出呢?何況還有程顥在。《汴京新聞》自然是奮起反擊,說自己做的事情上合天理,下合人情,公子的《三代之治》與《論語正義》算是被引濫了,什麼言論、清議、制衡的意義,扯得天花亂墜。又批評《新義報》即是朝廷主辦的報紙,軍器監的案子查不清楚不去怪有司,反倒缺罪責給他們這些草民,是荒唐可笑。小晏寫了幾篇妙文冷嘲熱諷,估計王元澤的臉色好看不到哪裡去。」   石越心裡鬆了一口氣,卻聽李丁文又道:「不過公子你看看報紙就知道,《西京評論》對於《汴京新聞》報道軍器監案也不滿呢,一方面自然是敦促朝廷要讓案子水落石出,一方面卻也責怪《汴京新聞》行事輕佻。和長卿又打了一回口水仗。這十幾天的日子,實在是好看得很,看看三大報紙互毆,也算是其樂無窮。」說罷哈哈大笑。   「朝中沒有動靜?三家報紙把事情又炒出來,蔡確和陳繹的日子不好過吧?」   「文彥博名義上還能管著軍器監呀,他自然與《西京評論》一朝一野,互相呼應。王安石對於這個突然冒了來的《西京評論》,心裡惱火著呢,不過現在也不能說什麼,民間的《汴京新聞》也有了,朝廷的《新義報》也辦了,沒個理由說不讓人家辦《西京評論》,好不容易控制御史台,現在居然變出了一個聲音更大的對頭,嘿嘿,他現在肯定後悔當初沒有堅持把《汴京新聞》撲滅在萌芽狀態。韓琦也上書了,要求朝廷徹查此案。現在日子最不好過的,自然是陳繹和蔡確了。」   的確,陳繹堪稱大宋有史來最倒霉的開封府知府了。身為首都市長,身份自然比別的知府要高,可是麻煩也出乎意料的多。   白水潭案他解決得還算利索,本來以為可以不要再扯上太複雜的政治案件,結果又冒出一個軍器監案,明顯牽涉到新黨、舊黨、石越三方利益。他陳繹是辦案的能手,一眼就知道這中間有貓膩,可是知道歸知道,他敢查嗎?風骨再硬,也頂不住這三方的壓力呀?何況還有一個御史中丞蔡確從中掣肘。所以一開始他就抱著一個不了了之的想法,慢慢的時間長了,大家就忘記了,結果《西京評論》「舊事」重提,這次把他這個知開封府又推到了風尖浪口。   皇帝、中書,嚴辭切旨,要他加緊破案,以安中外之心,而這個案子明明是不能破的。陳繹幾次想打主意告病或者乾脆請求外放,可是又無法撲滅自己心中那種對功名的渴望之心,在開封府上,陞遷的機會還是很大的,運氣好的話,可以進政事堂——這種誘惑,陳繹無法抗拒。所以才勉強堅持到今天。   「田捕頭,有沒有什麼消息?」陳繹端坐在椅子上,自己不報任何希望的例行公事一樣的問著這個新上任不久的捕頭田烈武,這小子長得五大三粗,除了公門常用的棒子、朴刀、鐵鏈外,長槍和箭法都相當不錯,為人還算精細,平時辦案倒是一個幫手,可是這種案子嘛,陳繹也知道不過是做做樣子,例行公事的。   田烈武是捕快世家,爺爺是捕快,父親是捕快,自己還是捕快,不過他倒是讀過幾年私塾的,家裡對他沒什麼指望,只想他繼續家業,開封府的總捕頭,就是家裡對他最大的期待了。而他自己卻似乎更喜歡帶兵打仗,平時也讀讀兵書——雖然不太讀得懂,他是一邊聽評書一邊讀兵書,自己琢磨著罷了。但是這種事情他是不敢在家裡說的,一說的話,肯定被老頭子罵:「兵書兵書,有什麼出息?當兵的倒霉著呢,狄相爺怎麼樣?做到他那份上,還是被人看不起。你本事考文進士,那是祖宗的光耀,當兵還不如當捕頭。有本事做到開封府的總捕頭,風光著呢,想當年包大人在的時候,我……」然後自然是可以說上三天三夜的吹噓,其實田烈武明白得很,他老爸當年在包大人手下,不過是平常的捕快罷了,站在堂上喊喊「威武」,自己好歹還是個小捕頭了。   這幾個月來,接了陳大人這宗案子,田烈武哪裡懂那麼內幕,他倒是實心實意的查,可是軍器監不是那麼好進的,說是說查失竊案,結果檔案室總共只讓進去過一次,還是有陳大人在場,時間不過一柱香,軍器監的人時刻陪著,防賊似的,他當時就想罵:「這麼有本事怎麼讓這麼重要的東西丟了呢?」   不過罵歸罵,他還是希望能夠破案的。酒館茶樓妓院商行,四處打探消息,也沒有閒著過。結果卻一點消息都沒有,想讓陳大人提審軍器監的人,陳大人也推三阻四,害得他老想要是包大人在,會不會這樣?不過後來他算是明白了,陳大人壓根就沒有想破這案,他也落得清閒幾天,不料才想明白要清閒下來,上頭又問起來了。把田烈武搞得滿頭霧水。   他此刻也只能老老實實的回答:「回大人,實在是沒有什麼消息。我估計這樣查也不會有消息,契丹狗被幾個弟兄盯得死死的,黨項狗那邊也盯死了。可一點動靜也沒有。軍器監的人我們也盯了梢,半分破綻都沒有。依小的看,還得去軍器監勘探一回,至少也得提審幾個人才成。」   陳繹心裡苦笑,「我敢嗎?我要是像你小子這麼簡單就好了。」口裡卻只能說道:「很好,田捕頭,你繼續抓緊,說不定時間一長,有人就守不著口,不小心露出點馬腳來。這提審軍器監的人,手續麻煩著呢,本官自會考慮,你先下去吧。這個案子你繼續盯緊了就是。」   田烈武告了退,剛走到門口,就聽有人進去稟道:「御史中丞蔡大人求見。」   「快請。」   ……   對於那個長得有點鼠頭獐腦的蔡中丞,田烈武一向有點看不慣,老覺得這傢伙陰得很。不過人家是朝廷重臣,和自己的身份一個在天上,一個地下,他看不懂也不敢表露出來,御史中丞這個官,有時候連宰相也得讓他三分,自己又算是什麼人物呢?   田烈武在心裡暗罵一聲,他只是覺得陳繹雖然可能比不上自己老頭子經常說的包大人,但是也算是個好官,不希望陳繹被那個什麼蔡中丞給騙了。他一個小小的捕頭,是很難理解當時朝廷中複雜詭謐的形勢的。他和大部分老百姓一樣,只知道誰是個好官,誰是個壞官。朝廷的法令能夠讓老百姓過安全日子的,就是好的,搞得雞犬不寧的,就是壞的。開封府的捕頭日子倒還好過,若是別地方的,有時候替官府看守什麼東西,如果丟了,是要自己出錢賠的,並不是什麼好差使,更何況他田家代有祖訓,不許欺壓良善,為這個祖訓,沒少被同僚笑話。   出了開封府,田烈武回頭看了一眼那一對瞪圓了眼睛的石獅子,想起自己經辦的這個軍器監火藥配方失竊案,真是感覺說不出來的窩囊,真想甩挑子不幹了,不過想想家裡新婚燕爾的婆娘還要養活,老頭子脾氣來了,拿著五色棒就打的狠勁,心裡終究是不敢的。田烈武不由得很羨慕自己的族叔田瓊,他是王韶手下的一員大將,現在正在熙河邊上一刀一槍的和那些夷崽子們拼前程呢。前一段聽說王將軍招降了包順一夥,現在應當開始大戰了吧?   想到那金戈鐵馬,鼓角崢嶸,田烈武身上的血液都熱乎起來,真是羨慕呀。可惜當了兵還在腦袋上黥字,好像囚犯一樣,掙再大的軍功也難免被人看不起,自己想要說服老頭子,還是別開這個口吧。想到這些,他又不由有點意興闌珊。哎,還是叫幾個人去相國寺邊的酒樓喝兩盅吧,娘的,聽聽那說評書講講三國隋唐,也能過過癮。怎麼關老爺子那時候,當兵的就這麼好呢?只要當上將軍就能萬人景仰,和現在全然不同。   田烈武買不起馬,平時騎馬,都是騎公家的過過癮,這時候便先回了家,換了便裝,就揣了一塊腰牌,出門叫了幾個夥計,一起往相國寺那邊走去,進好的酒樓他們是沒有這個錢的,只能隨便找個熱鬧一點的店舖,叫了幾個下酒的小菜,一邊喝點老酒,一邊天南海北的扯談。   一個叫賈鬍子的捕快見田烈武悶悶不樂,滿腹心事,不由說道:「田頭,你有什麼好煩的呀?那案子破得了就破,破不了就算了唄。有什麼要緊,你還看不透嗎?」   田烈武也不去理他,猛的喝了一口酒,恨聲道:「一點頭緒都沒有,砸了我們開封府的招牌。」   旁邊一個叫呂大順的捕快笑道:「我說田頭,用得著那麼較真嗎?你沒看出來陳大人根本沒有想破案的意思嗎?」   田烈武瞪了他一眼,「這話別亂說。」   賈鬍子哂道:「田頭,就你認真。說真的,有什麼呀?你去過酒樓嗎?聽那報博士讀讀這兩天的報紙,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本來這種算完了的,不了了之,結果洛陽有家什麼報紙又捅出來了,所以官家和相公才急,陳大人又來催你。實則陳大人還是想拖。」   田烈武瞪大眼睛不信,意思是你怎麼知道這些,他平時是很少去酒樓,「報紙」這東西,聽是聽說過,但沒認真聽過,更不用說讀了。過日子嘛,要節省,一天幾文錢,積起來也能辦大事,他更不會去買。   呂大順笑道:「田頭,和嫂子也別太熱乎,偶爾去去酒樓也不會錯,長見識。桑公子說服東京一百家商號掌櫃,一起出錢辦了一百所義學,陳大人還請了皇命嘉獎呢,我家小三子就進了義學,說起報紙,他比我強。那上面什麼都有,聽聽,長見識。」   賈鬍子也笑了:「說來也巧,我也是我家那小子從義學回來吹,才想起去見識見識。桑家公子倒是好人,要不然我也沒想過要送我家那小子上學。龍生龍鳳生鳳,我兒子沒有中進士的命。」   田烈武才二十四,他老子生他就生得晚,他結婚又晚了一點,才一年多,老婆肚子還沒有動靜,自是不知道這些事。因聽賈鬍子這樣子說,便笑道:「那也不一定,家境貧寒能中進士的人多著呢。你家老大我看就挺有出息的,將來中了進士,也是光耀門楣,比我們這些舞刀弄槍的要強。」   賈鬍子笑道:「桑公子辦的義學,和平常的私塾不一樣,小子們除了讀書識字,還教算術格物,好像還有馬和弓,逢雙日就要騎馬練箭,還學劍術之類,說要文武全材才是英雄。像我們這些人,說起來也就是田頭你文武全才了。」   田烈武聽他說義學有這些名堂,本也蠻驚奇的,沒想到賈鬍子居然說自己「文武全才」,一口酒下去差點給嗆著,「你真是不長進,我就識幾個字,會寫幾封信,也叫文武全才?說出去笑掉人大牙。」   賈鬍子紅了臉不說話,他自己大字不識幾個,便是「開封府」三字,連在一起他就認識那叫「開封府」,要是拆開了,他一個都不認識。田烈武能寫信,還看過書,在他看來,的確是「文武全才」了。他實則也是因為自己不識字,所以桑充國一辦義學,他立即把就兒子給送了過去。   三人冷了一會場,各自喝著酒也不說話。   忽聽田烈武似自言自語說道:「究竟是哪個龜兒子偷了配方呢?」   呂大順冷笑道:「田頭,別想了。你家世代捕快,回去問問你老爺子,看看他見過什麼飛仙劍俠不?我做了捕快十多年了,各地也跑過,什麼案子沒聽說過?可真像軍器監防得那麼嚴的地方,說外賊有這個本事,那是唬老百姓的。」   田烈武心裡一震,「若是有內鬼,偷這個火藥配方有什麼用?」   「是啊,偷這個火藥配方有什麼用呢?按理說,感興趣的也只有那些胡狗子了,可是各國使者我們都盯得死死的。沒見過可疑的人和他們接觸,除非是朝廷中人,那我們也查不到。」呂大順算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什麼都敢說。   「要是有人偷了配方,根本不是想賣給敵國,只是偷偷燒掉,你們就算把夷人使者盯得再緊,也沒有用吧?」   「誰?」田烈武迅速把目光鎖定一個白袍儒服的男子,那個男子坐在靠牆的一張桌邊上,自顧自的喝著酒,雖然是在這種市井嘈雜之地,可是他那種飄逸的氣質卻讓人覺得此人非常人可比。   那個男子旁若無人的喝了幾盅酒,理都不理田烈武一行人,就向外走去,似乎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他們存在一樣。   呂大順見他如此猖狂,正在發作,卻被田烈武一把拉住,「不要衝動。」田烈武若有所思的望著那個年輕人漸漸遠去的背影,輕輕的說道。   送走蔡確之後,陳繹算是徹底明白了朝中各方的意見。   雖然蔡確沒有明言,但是他的語氣中,是想把這個案子辦成鐵案的——可這可能嗎?只要結案,就要上報大理寺複審,然後還有審刑院,還有中書省批駁——石越檢正三房公事,就明擺著有一個刑房公事,這件事做得不漂亮,他隨時可以發回來,要求重審。鐵案,哼哼,鐵案是這麼好辦的嗎?   但是陳繹也不是傻瓜,他不比田烈武這樣的小捕頭,搞不清朝廷中的政治風向。沈括、孫固都不是白癡,軍器監兩個月就把賬目爛成這樣,固然一方面是因為軍器監剛剛創建不久,賬目混亂,但是很明顯,肯定有一隻巨大的黑手在後面操縱,他無法想像軍器監中有多少人參預了這件事!火藥配方失竊,陳繹做過現場堪查,外賊可能性為零,百分之百的是監守自盜——沈括不需要盜、孫固有必要盜嗎?軍器監中檔案的看守,凡有可能接觸的,都有嫌疑,一個個查嗎?只怕這些嫌犯還沒有查到一半,自己的烏紗帽就先保不住了。   皇帝在召見呂惠卿時,問到過此事。聽說呂惠卿的回答是「內緊外松,欲速不達」,以這個八字為破案之要。陳繹冷笑著,這個「內緊外松,欲速不達」,說白了,依然是個「拖」字訣。這個辦法也是他陳繹想要的,能拖一日算一日。   但是呂惠卿和他陳繹毫無交情可言,他這樣表達意見,要麼就是他有意識在維護什麼,要麼就是他也在等待時機……   陳繹不敢再想下去了,他現在最奇怪的,倒是文彥博對這件事耿耿於懷,而受害最嚴重的石越卻沒事人一樣的,雖然說跑到江西去了,可是回來幾天了,按理說應當有點動靜了。   他卻不知道對於石越來說,自己在這件事上,已經不可能再壞了,所以現在「以靜制動」,無論什麼樣的結果,最多是沒有改善而已。他如果自己主動出擊,反倒會把自己推到風浪口上,毫無必要。更何況便是石越本人也知道,這個案子破不得,如果破了,必然對會朝局產生極大的影響。而做為一個政治家,首先要考慮的不是真理與公理,而是利益,他必須站在一個更全面的戰略高度來考慮整局棋的下法。   「所有的人都想拖,除了文彥博。」陳繹不禁自言自語的說了出來,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那麼就如諸位所願吧。」   報紙叫得再響,始終是報紙。文彥博不識好歹,只怕在朝中愈發的呆不下去了,他的日子指日可待。陳繹在心裡冷笑。   在那裡計算著軍器監案的陳繹,自然不會知道從江西回來後的幾天,石越在做些什麼。   把歐陽修《五代史》遺稿交給朝廷之後,石越向皇帝提出了一個要求——把三閣之內的皇家圖書館藏書按一定的手續分批分時段借給白水潭學院抄錄副本,幫助白水潭學院建立一個圖書館,其中有價值的版本,在申請朝廷同意後,用來出版,利潤白水潭學院與朝廷五五分成。至於歐陽修的《五代史》,自然是第一批之列。   趙頊沒怎麼想就答應了,這始終是一件好事。而且他最近對白水潭學院的印象漸漸變得好起來。   這件事說妥之後,石越就開始回中書省上班——不過連王安石也看出來了,這幾天石越下班比較積極,而且一下班就走得沒影,誰也不知道他上哪去了。要不是石越最近處理公務越來越熟練,估計王安石就想找個借口訓他一頓了。   石越這幾天的確處於興奮之中。   在汴河邊某處,一座隸屬於三司鹽鐵司鐵案的作坊內,建起了四五座高爐,工匠們按著設計好的圖紙用耐火磚仔細的蓋好這些一對對的高達兩丈有餘的高爐,高爐兩側各開一個口,一個是水力鼓風器的風口,一個是出鐵口。在高爐之旁,則是一米多高,形狀低平,橫截面近似扇形的平爐——相比高爐而言,這個建築更加奇怪,不去說用耐火磚建造的一格格的蓄熱室,就是這設計形狀,工人們就根本沒有見過——當時高爐煉鐵技術已有相當的積累,所以對於研究者來說,高爐技術並不困難,無非是選焦與對耐火磚做一些試驗罷了,最重要的是鼓風機的改良。另外就是高爐的容積太小——所以研究者們設計了雙高爐。但是平爐煉鋼技術和沒有被最後採用的轉爐煉鋼技術就讓研究者們吃過無數苦頭——最典型的用固態燃料試驗時,有時候爐渣會阻塞蓄熱室,從設計到改良平爐的構造,研究者們付出艱辛的努力。   在高爐與平爐之外,鐵礦石、焦炭、鼓風機、水車、還有騾子,一應俱全。半個月前就被調集到此處的工人們,並不知道他們要做的是什麼,偶爾有一些陌生的人來指指點點,觀察施工的進度。工人們雖然猜到是要煉什麼東西,但也沒有什麼好奇的,誰知道官老爺們要搞些什麼事呢?   只有到了最近幾天,附近的士兵突然多了起來,一個白白淨淨、身材高大的年青公子和一個身材瘦小的黃臉中年人經常過來觀察,工匠們眼中平時很大的官員,見了這兩個人都畢恭畢敬的,有耳尖的就聽到他們叫這兩人什麼「史(石)大人」、「曾大人」。跟著這兩個大人的,是幾個在官坊中很出名的鐵匠,還有幾個清清秀秀的年輕人——倒似讀書人的樣子。   這些工匠們只能從這些表面的現象知道他們做的事情很重要,但是重要到什麼程度,他們並不知道。   然而石越卻很清楚的知道。   可以說他曾經一直在盼望著這一天的到來。但當沈歸田秘密報告他,兵器研究院終於掌握了高爐煉鐵和平爐煉鋼技術之時,他幾乎有點不敢相信。   從他擔任提舉虞部胄案事開始就已經在努力這件事了,大宋最優秀的鐵匠和科學家們投入了無數的時間和金錢,石越所知道的試驗就有三十多次,雖然每次都不是全無所得,但是開始想增加高爐高度,導致高爐轟然倒塌的事情也不是沒有碰到過。雖然知道有很多事情不可以強求,但是石越終是有點灰心,一年的時間過去之後,他已經對此不抱什麼希望了……   然而搞笑的是偏偏就在呂惠卿入主軍器監不久,這樣偉大的成就,卻終於被那些日以繼夜工作、試驗的研究者們發明了。石越幾乎有點嫉妒呂惠卿的「好運」,幸運的是,陳元鳳也好,呂惠卿也好,都把眼光投向了火藥——他們被震天雷迷惑了眼睛,陳元鳳死死的盯著幾個火器研究組,幾乎是盡可能的滿足他們的一切要求,希望能夠有所成績,結果卻忽視了這些不起眼的鐵匠們——鐵匠們的試驗所,在白水潭附近的河邊,和兵器研究院有一定的距離。   而這些人也表明了他們最基本的立場——詳細的資料首先到了石越手中(這也得益於李丁文事先的策劃以及發給這些研究者的一筆為數不菲的「津貼」),另一份則做為平常的數據封入了兵器研究院的資料庫之中。   無論如何,石越是不甘心把這樣的成績拱手讓給呂惠卿的——但是他同樣也不願意讓這樣具有很大意義的發明被封存起來,畢竟這項發明在很大程度上會降低鋼鐵器的成本,促進整個社會對鋼鐵器的使用。石越始終不能把自己完全變成一個政客,他依然有自己執著的東西。   於是很自然的,石越選擇了曾布,曾布雖然是新黨的核心成員卻和自己交情一向不錯;曾布和呂惠卿的關係相當的緊張;最重要的是,曾布還是三司使——除了呂惠卿和自己之外,官方現在唯一與鐵器有關係的鹽鐵司就歸他管。   檢正工房公事石越在職權範圍並不大的工部已經具有相當的影響力,再加上眼睜睜看著呂惠卿步步得勢而心懷不滿的曾布,新的煉鋼技術在軍器監之外問世,就不那麼困難了。   「子明,你覺得搞出這些東西來有用嗎?」一身便服的曾布對新技術的意義並不是很理解,如果不是相信石越的眼光與能力,以及抱著「反正也是公家的錢,能打擊呂惠卿一下也不錯」的消極想法,他未必會參預這件事情。   石越卻是一肚子無法抑制的喜悅,他絲毫也沒有在乎曾布的疑慮,微笑著說道:「子宣兄,如果成功,僅僅是大宋的兵器甲仗,成本就會降低許多,每年為國庫節省的錢,數以百萬計,單這一項,就是極大的成績了。」   這些理由曾布自然是早已聽石越說過,但是對於煉鋼一事,他實在是一無所知——當然石越所知的,也不會比他多太多,「能成功嗎?」曾布依然有點不放心,雖然是國家的銀子不心疼,但是如果失敗,讓御史知道,不大不小也是個罪名。   若不是心情極好,石越簡直要有點不耐煩,他指了指正在忙碌著的那幾個特意想辦法帶出來的研究骨幹,笑道:「能不能成功,得問他們。」   曾布自然不會傻得去問他們,那在他看來,是很沒有面子的事情。尷尬了一會,曾布似有所感的說道:「說起來,子明和王相公倒是很像。這等奇技淫巧之物,愚兄是全然不知道有何用處,而子明偏偏就能看出來有益於國計民生,這般見識,除子明之外,當世惟有相公了。」   石越心裡不以為然的想道:「那就未必,至少呂惠卿肯定明白。」嘴上卻笑嘻嘻的回答:「我哪敢和相公比,不過生性喜歡這些事情罷了,不過子宣兄現在可是『計相』,為國家省錢掙錢,都是你的份內事了,你也終不能省這個心。」   曾布解嘲的笑道:「計相,嘿嘿,在那些自稱『正人君子』的人嘴裡,我不過是個言利之臣罷了。」對於舊黨們,曾布是很不以然的。   這話石越卻不方便回答,只好乾笑幾聲,說道:「言利也好,言義也好,只須為國為民,就是道理所在。管別人說什麼呢。走,子宣兄,我們過去看看……」   其實從兵器研究院的報告中,石越已經知道高爐煉鐵以六天為週期,每爐出鐵一般是四到五噸——石越對這個概念並不清楚,而讓他吃驚的是高爐與平爐的不成比例——報告中宣稱,平爐以一天為一週期,但一次卻可以煉高達百噸的鋼水,並且質量穩定——這才是最關鍵的。既便石越再怎麼外行——何況他並不是全然外行,否則不可能給研究院建議——他也知道研究員們在平爐技術上取得突破,堪稱偉大。   但是對於高爐與平爐的產量為什麼不成比例,石越卻一無所知了。也許原本就應當是這樣的吧,石越當時就是這樣的想法。   政治家的責任就是鼓勵科學家們去發明創造,讓科學家們的成績可以變成效益,為新的發明儲備基礎知識與人才,而不是對發明者指手劃腳。這是石越一早就有的覺悟。政治家把手伸進自己不懂的領域,就一定會成為那個領域最大的危害。   石越很早就一直在懷疑的問自己,是不是在科學上說得太多了——在科學上,自己遠遠不是一個合格的啟蒙者,如果自己一不小心說錯什麼,以自己如今的身份地位,就會讓這些研究者甚至是未來的研究者們,走無數的彎路。   所以最終他選擇了一個明智的做法——閉嘴。我應當相信專業人士,我只需鼓勵他們繼續研究與改良就是了,我的責任,就是把圖紙與試驗,變成工業。   當七天之後,當曾布目瞪口呆的看到一爐流出數十噸鋼水之後,石越知道現在是盡他的責任的時候了。   對於曾布這些人碰上什麼高興的事情總要寫一兩首詩,石越感到十分的無奈。他實在不想寫詩!而且他也覺得曾布寫的詩並不怎麼好,但是那是曾布的自由,他也沒有辦法阻止。正如他沒有辦法阻止曾布要先向中書報告此事一樣,石越無可奈何的意識到,第一,曾布始終是王安石的信徒;第二,新的鋼鐵技術在當時雖然很有用,而且王安石也很重視新技術的發明,但是始終是不登大雅之堂的,用不著立即驚動皇帝;第三,王安石是宰相,向他先報告才是正道。   非常巧的是,同時被任命為同判司農寺主持新法大部分事務的呂惠卿,也在中書。聽到曾布眉飛色舞的形容新的煉鋼技術,王安石喜出望外,一縷鬍子高興得直抖,他的心裡,可能正在計算著大宋國庫為此要節約多少錢——特別在這個時候,王韶在西北用兵,軍器供應對於朝廷的財政支出來說,就是一個大問題。而呂惠卿則表情奇怪的望了石越幾眼,嘴角動了一下,終於沒有說話。   「子宣、子明,這件事的確是很了不起。」王安石笑道,他一高興起來,就會叫石越的表字,雖然是在中書省亦如此。   石越心裡還是很佩服王安石的眼光的,身居高位者能看出來這件事了不起,已經很不容易了。當下謙謙一笑,說道:「此事陛下曾詢垂下官,聖意亦頗留意於此,鋼鐵之易得,只須鐵礦跟得上,對大宋而言,就不僅僅是省錢而已。」   在座的自然都知道石越曾經認為漢代強盛的一個原因就是鐵器大行於世,但這個時候也沒有人和他討論這個觀點的是非對錯。當下馮京便接上話說道:「那麼就應當把這個好消息稟告皇上。」   王安石笑道:「不急。明日早朝時再說不遲,到時聖上自有許多事要問起,我們也要先商量商量。」其實在朝會上鄭重其事的說這件事,已是說明王安石很重視這件事情了。   石越卻是別有主意,當下對馮京使了個眼色,微微笑道:「丞相所言甚是,明日早朝再說不遲。」   待到眾人散了,呂惠卿藉故來到石越的辦公房,笑道:「子明真是奇才,昔日諸葛孔明能造木牛流馬,真是能者無所不能。」   石越一邊請呂惠卿坐了,一邊笑道:「吉甫兄說笑了,這是子宣的功勞,與我何干。」   呂惠卿哈哈笑道:「子宣亦說是子明的功勞,兩位倒真是謙虛得緊。」   石越打著哈哈裝糊塗:「是嗎?總之是為國有利,也不用管是誰的功勞了,大家同殿為臣,都是為皇上效忠,為國家盡力,算這麼清楚做什麼?」   呂惠卿聽他這麼說,心裡暗罵一聲「小狐狸」,嘴上卻甜蜜蜜的說道:「子明真是高風亮節,我自愧不如。」   他心裡哪能不懷疑,回去後立即就叫陳元鳳去查,結果報知河邊治煉研究還在那裡試驗,根本沒有成功,找不到證據,自然也只好做罷——如果是他自己去看看,定然可以看出來問題來,兩處的平爐結構,出了奇的相似。   第二天早朝,在王安石說了新技術的發明之後。年輕的皇帝微微怔了一下,如果是石越或者呂惠卿弄出來的,他都不奇怪,但是扯上曾布,那就在意料之外了。靜靜的聽王安石把新技術的意義說了一下,趙頊這才想起這些事情原來石越和自己談論過。   當下便笑道:「這件事二卿功勞不小。」   石越和曾布連忙出列,齊聲說道:「此陛下之福,非臣等之功。」   趙頊笑了笑,他倒不會當真以為那是自己的功勞,「這事既然有益於國,可推行天下。有司詳議曾、石二卿及相關人等之功勞賞賜,再報上來給朕看。」   王安石正要答應,卻聽石越上前說道:「陛下,凡事推行天下,必有方略,若無方略,雖有良法而不能為其善。臣有《論鋼鐵利弊札子》,恭請陛下御覽。」   趙頊一向知道石越的能力,當下笑道:「呈上來。」   早有內侍接過,恭恭敬敬的遞給皇帝。趙頊打開看時,卻是好大一篇文章,除了把新技術推行全國之外,還有技術管制、鋼鐵專營專賣,擴大生產,降低價格,讓農民用得起鋼鐵,提高生產效率等等措施。最顯眼的是石越要求三司鹽鐵司鐵案獨立出來,成立鋼鐵監,專門管理全國與鋼鐵有關的問題;並提出了把各治鐵坊變成鋼鐵廠,提出了一系列獨立經營與財務核算的主張,並且希望要求把鋼鐵變成「採礦-冶煉-生產-專賣」四級體系,四者彼此既合作又獨立,又主張除了冶煉一環之外,別的三環皆可以引進民間資本……   趙頊雖然覺得石越說的有理,但是這些東西都是聞所未聞,未免有幾分疑慮,特別是讓民間進入鋼鐵業,他疑慮更多。要知道當時開礦的主要是囚犯,人聚集多了本來就容易出問題,何況還是在那裡挖鐵礦。官府自己管著都要防範嚴密,讓民間參預進來,這件事趙頊是不可能同意的。不過說在生產與專賣上有限度的引進,按石越說的官民合營,倒未必不可以接受。   他看完後,便把札子遞給王安石,一邊說道:「石卿所慮,頗有可采之處。中書商議得失,再報與朕知道。」   皇帝不知道,這一「商議」,就是曠日持久,王安石雖然對這種種想法表示欣賞,但是他沒有看出來這樣做有何必要。雖然王安石是勇於有為的人,但是如果現有的東西能運行良好,他也不會覺得有必要去改變。甚至連馮京都沒看出來這種實質上是在鋼鐵業進行公司化的行為有什麼優點可言。而石越又根本無法說服他們……   結果雖然技術管制、專營專賣、擴大生產降低價格等等建議還是被採用了——其實如技術管制、專營專賣,這些根本不需要建議,本來就在做——所以實際上是,石越的主張根本沒有被採用。但是新技術倒是很快的推行下去了——因為西北的戰爭迫切需要更多的兵器。   無可奈何的石越從這件事中得到的唯一好處是,皇帝為了獎勵他或者說安慰他,他又陞官了。石越現在有一串長長的官名:「賜紫金魚袋、禮部郎中、直秘閣、朝請大夫、檢正中書三房公事、騎都尉」——他的本官與散階,都是皇帝特旨,本朝少有的殊榮。但實際上除了工資高一點之外,完全沒有實際作用。宋代本官經常不任職,因此禮部郎中對於石越來說,不過掛個名罷了。   而也就在石越在中書省試圖說服王安石與諸位宰相接受他的鋼鐵業公司化的主張之時,遠在西北的王韶開始了他一連串的勝利。   面對著王韶駐紮在渭源堡的大軍,羌人部落各自倚險自守,不敢出戰,企圖拖跨宋軍。王韶率軍從抹邦山,過竹牛嶺,仰攻羌人,取得第一場大勝。其後又在竹牛嶺虛張聲勢,讓羌人以為自己還在竹牛嶺,王韶卻親率大軍,偷偷抵達武勝,半路邀擊羌人援軍,大敗羌人。王韶遂在武勝建城堡而守,然後自己趁勝攻擊,在鞏令城大敗羌族瑪爾戩,招降其部落兩萬餘人。自此王韶威震洮河,兵鋒所向,羌族無不戰懍。瑪爾戩惶惶不可終日,覆亡只是時間問題。   另一方面,不甘寂寞的章惇在湖南開始招降苗族,修建城鎮,把雪峰山脈大梅山上的數萬苗族納入朝廷的管制當中。   得到王安石支持的軍事行動接連取得大捷的消息,很快就傳回京師,《新義報》、《汴京新聞》對這些勝利的歌頌,讓王安石在京師百姓中的形象也變得高大起來。大宋的子民們,太渴望一場勝利來鼓舞他們的士氣民心了。所以無論是實際上為新黨所控制的《新義報》,還是標榜著「中立」的《汴京新聞》,都沒有吝嗇自己的讚美之辭。相比之下,石越鋼鐵新技術的成就,在當時的人們眼裡,簡直就不值一提。如果不是市易法在時時提醒著開封的市民們新法有多少弊端——現在連上街賣水果,都要交一筆所謂的「免行錢」了!   (《汴京新聞》對此進行過猛烈的抨擊,結果被三個狀元公引入歧途——雙方進行了激烈的辯論,結果不分勝負,而那些靠做些小生意餬口的小商販們的「免行錢」照交不誤——直接的結果就是東京城的物價再次上揚。)   相比《新義報》與《汴京新聞》高調讚美王韶的勝利,《西京評論》就要酸溜溜得多,他們居然在這個時候不識好歹對在武勝築城等事宜要花掉多少錢表示了質疑,暗示著王將軍用錢用得太多!他們的口吻和樞密使文彥博大人簡直一模一樣。結果《西京評論》當天在汴京的銷量跌了三成,而文彥博大人則被王安石駁了個狗血淋頭,連皇帝在心裡也怪他多事。   被石越稱為「往壞裡說叫不太識得好歹,往好裡說叫有風骨」的文彥博,的確也沒有讓石越「失望」,眼見著昔日的好友今日的政敵一日一日得勢,除了經過石越改良的青苗法之外,別的新法他一樣比一樣看不順眼,而軍器監案明明是個糊塗案還就是破不了……文彥博已經一日也不想在朝廷中呆下去了,有了被趕出朝廷的覺悟的他更加無所忌憚,愈發堅定的攻擊市易法與保馬法起來。   在石越幾次和皇帝談論朝政時,他已經明顯的感覺到趙頊對文彥博有了不耐煩的情緒。當他隱晦的告訴馮京,希望馮京勸一勸這位文大人注意一下策略之時,馮京搖了搖頭苦笑道:「沒有用的。他早就想走了。」   到了九月初的時候,御史張商英的一次彈劾,最終導致了文彥博的提前罷官。張商英彈劾樞密院諸使包庇親戚、縱容院吏犯法等十二條罪名,直接導致三個樞密使副文彥博、吳充、蔡挺同時請辭。趙頊沒有辦法,只好把張商英罷了,這個才到京師沒幾個月的御史,屁股還沒有坐熱,就被「貶」去兩浙路監稅了。皇帝無論如何,也不希望他的樞密院突然間沒有樞密使了。   但是這件事使得趙頊對文彥博的印象惡劣起來——大宋皇帝在用人的時候,最愛講究平衡之術,趙頊用王安石為相,卻故意把政見不合,曾經三元及第,又是富弼女婿的馮京放在中書,同時樞密院文彥博和吳充,都與王安石不和,這就是明裡暗裡的防了這個表面上大權在手的宰相一手。所以趙頊其實並不希望文彥博去職的,因為無論是樞密副使吳充還是參知政事馮京,在聲望上都不足以與王安石相提並論。   但是文彥博一再「不可理喻」的挑戰新法的行為,終於讓趙頊很不耐煩。而王韶的勝利也給皇帝吃了一顆定心丸,現在已經不是那麼需要文彥博在樞密院主持大局了。張商英去兩浙路沒有多久,文彥博罷樞密使,守司徒兼侍中、河東節度使、判陽河。同時,吳充為樞密使。 第一卷《十字》 第十一節 天下才俊   定理之一:每個時代都會有不被發現的才學之士。   ——《論人材》佚名氏   雖然文彥博的去職是在意料之中,而且文彥博和石越關係並不好,但是他的去職無疑給所有新黨的反對者們兔死狐悲的傷感。而李丁文則要感歎朝廷中少了一個制衡王安石的重要力量,並為此傷神不已。但也有高興的人,權知開封府陳繹就是其中之一,少了文彥博,朝中就沒有人會追究軍器監案,而王韶的大捷又讓報紙們把注意力全部轉移了,真是難得的安心日子。於是便連小捕頭田烈武也因為陳大人不再關心軍器監案而變得輕鬆起來。   老是幻想著去西北建功立業的田烈武這幾日天天都要在一家叫會仙樓的酒樓聽報博士讀報,以瞭解前線是不是又有了什麼新的消息。當然,對家裡老頭子的解釋是「也順便知道一下我叔的情況」。   三份報紙中,《西京評論》太文了,田烈武聽不太懂,就連報博士解說的時候也不一定說得清楚,而《新義報》很多話明顯是放屁——新法有那麼好嗎?田烈武深表懷疑,當然他不敢說出來,只是心裡不信罷了。不過他還是很愛聽《新義報》,因為他和很多人的觀點一樣,《新義報》是朝廷辦的,狀元爺主筆,那說的話,可信!當然他最喜歡的還是《汴京新聞》,《汴京新聞》什麼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有,而且還有「廣告」,那報博士有時是連著廣告也一起讀出來的,會仙樓旁邊的「李家老字號」,就在《汴京新聞》上打了廣告,連著那些夥計都神氣,整天拿著張報紙對客人說:「我們這是報紙上登了的……」不過對於《汴京新聞》上的什麼以民為本,民為貴君為輕之類的話,田烈武是想不太明白的。我一個小捕頭,怎麼可能比趙官家要「貴」?這不是扯淡嗎?想了好久,田烈武才想明白,這是因為桑公子是個讀書人,又是個大好人,他這是幫老百姓說話。   這天約了呂大順和往常一樣踏進會仙樓的田烈武忽然感覺不太對勁——會仙樓客人比平日多了許多,而且看打扮全是些讀書人。心裡納悶的田烈武也不知道什麼原因,一邊上樓一邊沖身邊的呂大順問道:「大順,怎麼多出許多人了。」   呂大順笑道:「瞧你糊塗的,禮部試就要開始了。各地貢生都來考試,連貢生帶書僮,得有多少人呀?加上白水潭學院新年級開學,我們這邊還好點,你去白水潭看看,那叫人山人海。」   田烈武拍了一下腦袋,恍然大悟。登登登三步兩步擠到樓上,找了個位置坐好,要了一盤豆角,一盤小炒獐子肉,一壺老酒,和呂大順一邊對飲一邊聽報博士讀報。這報搏士讀的報紙,卻是《汴京新聞》,他先讀了一段關於禮部試的報道——《汴京新聞》是三大報中最靈活的一份報紙,桑充國特意組織了人手去採訪禮部官員,以前參加科考的成功人士,介紹經驗,提醒考生注意事項,專門做了個「省試專題」。相比之下《新義報》就死板得多,三位狀元主筆的優勢都不會利用,讓桑充國等人很不理解。不過這卻是題外話——那些考試要的注意事項和經驗,參加省試的貢生們自然是大為歡迎,踴躍購買,讓《汴京新聞》的銷量一路攀升,但是對於田烈武來說,卻未免有點索然無味。   好不容易把這些東西全部讀完,報搏士清了清嗓子,撿出一段新聞,搖頭晃腦的讀道:「本報最新消息,白水潭學院第一屆技藝大賽定於九月十日在新建體育場開幕,為期十五天……比賽項目分馬術、劍術、格鬥、射箭、蹴鞠、毽子……單人團體共三十六項,第一名可得金質獎牌與錢三十貫之獎勵……以上云云。」   這段新聞立即引起了許多人的好奇,呂大順喝了一口酒,呼道:「報博士,這比賽是怎麼個比法?報紙上說了沒有?」   報博士朝這邊做了個揖,笑著回道:「這位客倌,這個我也不知道。不過報紙上說歡迎參觀……」   呂大順不以為然的說道:「讀書公子踢踢毽子,玩玩蹴鞠也就罷了,怎麼會去比劍術、格鬥呀?」   他這句話顯然引起很多人的共鳴,連不少讀書人也在交頭接耳,議論著白水潭搞的這個什麼「技藝大賽」是不是有辱斯文。   卻聽酒樓西邊有一個年青人站了起來,朗聲說道:「各位不曾讀書嗎?孔聖人也會劍術的,大丈夫出則將,入則相,須當文武全才。國朝讀書之人久不習劍術技擊,桑山長的見識,讓在下佩服不已,屆時在下一定要去看看的。」自然沒有幾個人知道這是石越的主意。   田烈武抬起頭打量這個人,只見他二十二三歲,劍眉星目,臉色略顯蒼白,身材清瘦,身穿一襲白色棉布長袍,雖然顯得很舊,卻洗得乾乾淨淨,腰間繫著一條黑色布帶,紮了一個漂亮的結,腰帶上插著一根綠色的竹簫,雖然一看就知道不是富家子弟,但是整個人神采飛揚,顧盼生輝,氣質清雅得緊。   這個年青人見田烈武在打量他,便朝這邊點頭一笑,田烈武也不禁點頭微笑致意。又聽他說道:「白水潭學院乃是天下學院之宗,在下今科若不得中,還要投入白水潭學院讀書呢。諸位存在下此想之人,只怕亦不在少數吧?」   當下很多人轟然稱是。的確不少人打了這個主意,聽到這番話,心裡暗自點頭的不少。除了一些老書生,指望著連試三科不中,朝廷恩賜同出身的之外,只怕十個有九個想到白水潭就近讀書。   田烈武見這個書生氣度不凡,心裡頓生結交之意,但是自己終究只是一個小捕頭,粗人一個,和讀書人結交,未免有點高攀的感覺,當下心中遲疑,卻見一個身穿白色絲袍的書僮走到那個年青人面前,行了一禮,說道:「這位公子,我家主人有請,不知可否賞光?」   那個年輕人倒是怔了一下,不過馬上從容問道:「不知賢主人是?」他見這個書僮就能穿絲袍,其主人非富即貴,自己是個窮書生,父親早死,由寡母辛苦帶大,自然是不認識這樣的人的。   書僮微微一笑,用手指了一間雅座,笑道:「我家主人就在裡面,公子見了就知道。」   當時讀書人入京考試,無不想結交名流以抬高聲譽,大部分都是欲求一個引路人而不可得,有這種機會送上門來,這個年輕人便是清高,亦不能不心動。當下抱拳道:「如此有勞帶路。」   這一番對答田烈武因為自幼習武聽力勝過常人,故此雖然遠了一點,卻聽得清清楚楚,他目送著書僮把那個書生帶入東邊的一間雅座,心裡不禁好奇心起,那個主人是誰?這麼神秘。正在想著要怎麼樣去偷聽一下,忽然呂大順捅了他一下:「田頭,你看……」   田烈武連忙循聲望去,原來竟是那天在小酒鋪插話的年輕人走了上來,今天他一襲白色絲袍,更見飄逸,跟在他身後的,還有四個黑袍儒服的人,兩個年紀稍輕,二十四五歲,兩個年輕略大,有三十四五歲了。這一行五人走到東邊,尋了一張桌子坐下。那個年輕人經過田烈武身邊時,嘴角不易覺察的露出一絲微笑。   會仙樓在很多年後,改名「群英會」,而發生在這個酒樓上的事情,也成為很多人津津樂道的話題。這是大宋歷史上頗具戲劇性的一幕。   在會仙樓樓上東邊的一個靠窗的雅座內,一身便服的石越朝侍劍引進來的年輕人抱拳說道:「適才見公子氣度不凡,大為心折,故冒昧相邀,還望公子恕罪。在下石越石子明,不敢請教公子尊姓大名。」   那個年輕人本來想到這裡面的人物肯定非富即貴,但是走了進來,還是吃了一驚,算上三個書僮打扮站立侍侯的,一共七人,其中竟有三個佩金魚袋的,另有一個布衣,雖然神情憨怠,但是一雙眸子亦可見其氣度,絕非凡品。這時石越站起來說話,只有那個布衣跟著站起,另外兩個坐著一動不動,雖然都是常服,但是身份之尊貴由此可見。而石越自報名號,幾乎把這個年輕人嚇得一怍。   石越石子明,桑充國桑長卿,大宋年輕人眼中的雙璧,而尤其是石越,在年輕人眼中,完全和一串褒義詞連在一起。現在這個傳說中的人物這麼平易的和自己說話,自稱「在下」,年輕人不由一陣激動,他緩和了一下緊張的情緒,長揖答道:「在下高郵貢生秦觀,草字少游,見過石大人。」   他這麼自報名號,倒把石越嚇了一跳,不過石越臉上卻是絲毫不動聲色,心裡快速的計算著,秦觀是有名的詞人,但是現在肯定還沒有拜在蘇軾門下,石越依稀記得他是元豐年間的進士,離現在還有許多年,這麼年輕就考上貢生了?   石越心中,一方面固然是猛然見到歷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的驚訝,雖然他已經見得太多,但是像秦觀這種人,卻是要另當別論的;另一方面他的熱情卻褪色不少,因為對歷史上秦觀的印象,讓他認為秦觀不過是一個溫婉的詞人,這樣的人物,在政治上能對自己有多少幫助,石越深表懷疑。何況秦觀還考上貢生了,明年中不中,誰能一定知道呢?歷史因為自己,早已變得面目全非。剛才在雅座聽到他談吐不凡,石越記起李丁文的話,本來頗有招攬之意……   這些想法本是一瞬間的事情,秦觀能知道的,是石越依然笑容可掬的說道:「原來是秦公子。請入座,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馮執政大人,這位是劉庠劉大人,這位是李丁文李先生。」   原來這卻是石越和馮京在此為劉庠接風洗塵,劉庠雖然被貶,但是他畢竟不比別人,他對於當今皇帝,是有擁立之功的,鄧綰一倒台,石越和馮京就為他求情,趁著王安石心情大好之際,劉庠終於可以換個好地方了——權知鄭州。現在王安石正在如日中天,劉庠也不願意聲張,低調繞道回汴京一趟,見幾個人就赴鄭州任上。   秦觀連忙一一見禮,特別對馮京十分尊敬,須知馮京是大宋少有的幾個三元及第的人物,所謂三元,就是解元、省元、狀元,三場考試,場場第一。這樣的前輩,自然很讓正準備參加省試的秦觀尊敬。更何況,馮京還是參知政事,富弼的女婿,朝中舊黨碩果僅存的旗幟……   石越等他們答禮完畢,便請秦觀坐了,問道:「秦公子一向做的什麼學問?」   在石越和馮京這樣的人物面前,雖然年歲只比石越小幾歲,但是秦觀也只能執弟子禮——再猖狂的年輕人,見了這樣的大人物,也不能不收斂。當時坊間流傳幾句口號:「通達六經王介甫,天下文章蘇子瞻,若謂二人皆不足,孔孟之後有子明。」這種口號雖然稱不上雅訓,對石越也頗有抬高,但是大宋士人的心中,這個年輕人的地位尚在王安石與蘇軾之上,卻是不爭的事實。   此時這樣的「大人物」和自己說話,秦觀不由得變得謙遜起來,當下斂容答道:「學生所習,無非六經,亦讀《論語》、《孟子》,此外石大人《三代之治》、《論語正義》、《七書》亦略有涉獵。」   石越點了點頭,老氣橫秋的說道:「秦公子年歲尚輕,能盡通六經,亦很了不起。」   秦觀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紅暈,連忙解釋道:「絕不敢謂盡通六經,學生資質平庸,僅於《詩經》略有所得。」   劉庠是有點刻薄的人,否則也不至於當年面辱鄧綰,他見秦觀拘謹,忍不住在旁邊笑道:「那亦不錯,唐人謂三十老明經,秦公子二十多歲能通一經,亦不算太老。不過公子是要考進士,還是要考明經呀?」   秦觀聽他取笑,骨子裡的狷介性情便忍不住發出來了,當下不亢不卑的答道:「劉大人,現在省試進士亦要考五經,不考詩賦了,明經一科亦已取消,學生是沒有機會做老明經了,也比不得當年劉大人少進士的風采。」   劉庠雖然少有文名,八歲能詩,但中進士卻比較晚,當年因為岳父遺奏補將作監主薄,入仕之後才參加進士考試,雖然終於進士及第,但的確不是少年得志之人。他取笑秦觀二十三四歲才通一經,讀書不夠用功,差一點點就變成「老明經」了,秦觀便以牙還牙,笑罵他中進士太晚。所謂「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秦觀這裡說他是「少進士」,是語帶譏諷的。   這等話在坐的誰聽不出來,當下馮京便皺了皺眉毛,心裡暗罵秦觀輕佻;石越雖然早知道秦觀必有這種書生狷介之性,但也忍不住有點擔心劉庠生氣;李丁文似笑非笑的看著秦觀和劉庠,擺明了看熱鬧。   不料劉庠卻並不生氣,嘻笑道:「秦公子伶牙利齒,只怕自己未必不做少進士。」   秦觀自恃的一笑:「能不能中進士,那自有命數。學生今科不中,便當往白水潭讀三年書,三年後捲土重來亦未可知。」   他這時少年意氣,自然說話間揮斥方遒,總覺世間一切事皆是容易。馮京心裡雖不以為然,但他既不喜歡秦觀的性子,便自持身份,不去搭話,若不是看石越的面子,早就拂袖而去。石越和劉庠卻喜歡他這份少年銳氣,當下劉庠笑道:「若能在白水潭學得三年,出來亦不失為一真書生,養好這份書生之氣,將來雖然不能為一方面幹吏,卻是個好御史。」   石越本來和劉庠並不是太熟,不過出於政治上的考慮,他要為劉庠說好話,算是在政治上對舊黨的回報,這時聽他對秦觀的鼓勵,不由大起好感。   秦觀心中也有幾分感動,起身長揖一禮,朗聲道:「多謝劉大人教誨,學生自當銘記。」   石越雖然心裡有了個成見,認為秦觀不過一才子詞人,不堪大用,卻也覺得他總是個才子,劉庠又說秦觀能做好御史,他也很認同,當下便有幾分招攬之意,於是溫言笑道:「你是貢生,朝廷法度在上,我行事亦多有忌諱,汴京居住太貴,秦公子可到白水潭附近去住,寫點文章給幾份報紙投稿,一可揚名,二有稿酬,或者在義學兼份教職,亦可養活自己,男兒大丈夫,不怕出身貧賤,就怕沒有志向……」   他這話雖然瑣碎了點,卻是說得誠懇,秦觀更加感動。他此番來京,的確盤纏不多,都是同窗接濟,以石越今日之身份,和他說這些話,顯見石越的關心。他卻不知石越本來有意讓他住在自己府上,但是早有消息石越是欽點的考官之一,他不能不避這個嫌,御史中丞蔡確蔡大人,正在虎視眈眈盯著他呢。   一座屏風之內,石越等人開始談古論今,劉庠頗知古今史事,和石越相談甚歡,而李丁文之廣博機敏,馮京之典訓雅正,秦觀之清新機智,碰在一起便是經常引起眾人歡快的笑聲,除了石越外,眾人對秦觀詩才敏捷,都非常的驚訝。   而僅僅就在這座屏風之外,白袍書生和四個黑袍儒生圍成一桌,一齊舉杯痛飲。   「允叔,你真的決意去高麗?」一個三十多歲年紀的黑袍人問道。   那個叫允叔的人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黑袍人,他微微笑道:「已經說好了,我們曹家本來就是商人,我對經書沒什麼興趣,詩辭歌賦更加不願意讀。在功名上多半是無望了,不如做個富家翁也罷。」   「總是可惜了,以你的聰明,今年雖然沒有考上貢生,但三年後卻肯定有希望的。」那個黑袍人依然感歎。   叫曹允叔的年輕人豪爽的笑道:「子雲,你真是個癡人。你考了幾科了?連試兩科不中,今年再不中,你真指著朝廷賜你個同進士出身?當官當官,還不是為了錢財?我家在錢塘有商行,一船絲綢運到高麗,回國之後,利潤有數萬貫,你當官得多少年才掙得來?」   那叫子雲的中年人顯見是和曹允叔極熟的,當下笑道:「我是癡人不假,可是海上風浪巨大,又有海盜,你一介書生,利潤雖巨,風險亦大,怎比得讀書掙功名,可以光宗耀祖,報效國家。」   「就是啊,就算真的無意功名,想做陶朱公,亦不必去遠涉風浪,開錢莊、辦印書坊、織棉布,怎樣不行?就是開家水泥坊,利潤亦不在少數,何須自苦如此?」另一個黑袍年青人也對曹允叔一定要去海外不以為然。   「仲麟兄,你也這麼看嗎?」曹允叔對那個黑袍年青人笑道,又轉頭向另一個黑袍中年人問道:「子柔兄,你的意見呢?」   叫子柔的中年人笑道:「允叔既然決定了,我有什麼好說的?我看你志向雖然不在功名,只怕也未必在高麗的數萬貫利潤。」   曹允叔拊掌笑道:「還是陳子柔知我。」   白袍書生見他如此,忍不住微笑道:「你曹友聞曹允叔的志向,誰又不知道呢?讀了石九變的書,想看看大海之外的世界,做夢都在說這個,還以為是秘密呀。」   曹友聞笑道:「這有何不可?大丈夫當持三尺劍橫行天下,埋首書叢,皓首窮經,我可不屑為。何況出海一次,利潤數以萬貫計,陶朱之富,不遜於公孫之封,我在白水潭格物院讀了一年書,眼界頓開,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現在都無比清晰了。」   眾人見他竟然說陶朱公比白衣拜相的公孫弘還要好,不由好笑。叫仲麟的年青人笑問:「既是如此,為何不和同窗一道去周遊全國,堪測地形物產,卻要出什麼海?等到畢業再出海不好嗎?」   曹友聞聽他如此相問,不由指著他笑道:「仲麟,不想你也是癡人。我連功名都不在乎,我要白水潭一紙畢業證書何用?我感興趣的,是石九變所說的大海之外的世界,大洲大洋,風物百態,而不是在神州大地上堪測地圖物產。更何況利之所在,我是個大俗人,不能不動心。」   眾人搖了搖頭,陳子柔舉杯說道:「允叔既然決定,我們多說無益,不過海上風高浪險,兼有海盜為虐,一切務必小心。今日在此餞行,明日就不去東門外相送了,免得效小兒女模樣,惹人笑話。」   曹友聞舉杯答禮,笑道:「這樣便好,大丈夫相交,貴在知心。我們幾個情同手足,何必多言。諸位金榜題名之後,若得閒暇,再來錢塘會我便可。」   眾人見他豪氣干雲,紛紛舉杯,一飲而盡。   那曹友聞本來臉色較黑,喝了一杯酒,竟是黑中泛紅,只一雙眼睛卻更是炯炯有神,他放下酒樽,笑道:「子雲、仲麟這科省試之後,必躍龍門,身價自不相同。子柔和純父不知有何打算?」   那個陳子柔名陳良,子柔是他的表字,已是三十五六歲的中年人,幾科不中,今年更是連貢生都沒有考上,早就心灰意懶,絕望功名,因此對曹友聞想出海並不如另外兩個人反對得厲害。此時見他相問,便笑道:「我雖然沒有去白水潭讀書,但是石秘閣的書也都讀過,以前白首為功名,考不到一個進士出身,總不能心甘。不過我家耕讀傳家,若說我要去經商,非被趕出家門不可。」   眾人聽他這麼說,相顧一笑,可想到這中間的苦澀,又有點笑不出來了。   那陳良見眾人為他尷尬,便連忙轉換話題,笑著對白衣書生說道:「純父,你的打算呢?我和允叔都算是功名無望,方存他念。你文章經學、詩辭策論,皆是上上之選,若要博取功名,不說狀元及第,取個進士出身,那是探囊取物。為何卻一直不存此想?大丈夫取功名報效國家,畢竟這才是正道。」   白衣書生微微一笑,輕輕唱道:「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幸有意中人,堪尋訪……」   這兩句詞雖是一首,卻並非連在一起的,他此時故意連在一起唱,調子便顯得有幾分怪異,引得眾人哈哈大笑。柳永的這曲《鶴沖天》,北宋的讀書人無有不知,特別落榜書生,更喜歡到勾欄聽這曲子,解悶自嘲。白衣書生志向高遠,這是四人所深知的,此時用這曲子來回答,不過是書生伎倆罷了。   那個叫仲麟的年青書生笑道:「司馬夢求,就你有這麼多古怪。黃金榜你不屑一顧,哪有什麼龍頭望可言?若真要唱這首曲子,我們幾個都是不夠格的,張淳、李旭輩才真要唱這曲子呢。」   張淳、李旭是宣德門前叩闕的風雲人物,這些人自然是知道的。司馬夢求聽他說到這兩人,便笑道:「張淳現在變換姓名,在西湖邊上教書,我剛從錢塘遊歷過來,還去看過他們的西湖學院,一切皆是倣傚白水潭學院,不過規模尤大,顯見其志不在小。你說他偶失龍頭望,可他也不見得要去依紅偎翠呢,假以時日,不失為江南桑充國,比你考一個進士,放一個從七品主薄,要強得多。」   曹友聞聽他說起張淳,連忙豎起手指,搖了搖,放低聲音說道:「純父,別在這裡說,讓人聽見,害人不淺。」他和張淳有同學之誼,自然存了維護之意。   司馬夢求笑道:「允叔倒是穩重人,不過他們在杭州,被人認出,也並不掩飾。要不我從何得知?」   叫子雲的中年人忍不住插話道:「在京師還是小心一點好,朝局波雲詭譎,純父應當知道吧?惹上中間的事情,總是不妙。」   司馬夢求見眾人如此緊張,便點了點頭,笑道:「以後小心便是。」   陳良卻忍不住感歎:「真是人各有命,張淳文章學問,氣節操守,皆是上上之選,不料有此大變。不過說來卻也不是大不幸,朝局風高浪險,便是我們這些布衣也感覺得到,石秘閣卻硬是把白水潭的學生全給護住了,李旭在國子監讀書,出身官宦,本是前途無量,結果反不如白水潭的學生。」   這五人裡面,只有曹友聞是白水潭學院出身的,聽到這些感歎,他也不由有幾分得意。當下取笑道:「純父一向在外遊歷,自然不必說,你陳子柔我當年可是極力邀你一起去白水潭的,你當時卻說什麼在哪裡讀書不是讀,在家裡讀書就可,不必去學院。子雲兄當時有大孝在身,也不必說,可你范翔范仲麟卻未免好笑了一點,自己是陳橋人,卻要跑到嵩陽書院去讀書。現在羨慕來不及了。」   范翔笑道:「我可沒有什麼後悔的,白水潭是不錯,要不然我們嵩陽書院也不會全力學白水潭,可是哪裡沒有英才呀?若是學問在學院就好,我看我們幾個人中間,數你曹允叔學問最壞,司馬純父沒進過學院,公認他學問最好。子柔兄只是說石秘閣對學生好,你就能得意成這樣?」   他這話把曹友聞給嗆得說不出話來。   四人見曹友聞黑臉再次轉紅,不由一起哈哈大笑。他們在此閒聊,自以為沒有人注意,卻不知道這番對話全部落到了田烈武的耳中。田烈武對白袍書生司馬夢求是十二分的留意,秦觀被石越請進雅座後,他就尖了耳朵聽司馬夢求等人對話。幸好他不是告密小人,否則石越和西湖學院,難免麻煩纏身。   田烈武暗暗揣測著司馬夢求的身份,那日在酒鋪,他一語驚醒夢中人,田烈武一直以為這個公子哥肯定和軍器監案關係密切,不料這時聽他們對答,這個司馬夢求倒像是個遊歷天下的讀書人,回汴京城還沒有多久,而且聽他們說的,似乎身上連個功名都沒有,如何就能一口說出軍器監案的關鍵?而田烈武是習武之人,更是一眼就看出這個司馬夢求步伐穩健,眸子精溢,這個人才是真正的「文武全才」,對於這樣的人,他更不敢掉以輕心。   他正在心裡暗暗推測司馬夢求的身份,忽然外面一聲炸雷,淅淅瀝瀝的下起大雨來,把陷入沉思的田烈武給嚇了一跳。呂大順一向知道自己這個「田頭」,為人雖然極好,辦事也算精幹,但就是喜歡胡思亂想,因此隨田烈武去想,他倒是一邊喝酒吃菜一邊吃報博士讀報,懶得去操那個心,一個人把酒菜吃了個七八分。這時田烈武突然被炸雷驚得回過神,呂大順未免有點不好意思,連忙笑著搭訕:「田頭,這真是下雨天留客天,想走也走不了。」   田烈武卻沒有去注意這些,看了下外面突然黑下來的天空,雨是越下越大,再看看司馬夢求那桌人,還在談些什麼,似乎根本沒有在乎外面的大雨。一時覺得自己有點好笑,軍器監的案子連陳大人都不想破,關自己什麼事呀?卻一直操著這些空心。   還在胡思亂想之際,忽又聽到有人帶著幾分醉意呼道:「好雨,好雨,實是一掃心中陰翳之雨!」   他這般大呼小叫,未免讓全樓人都為之側目。田烈武循聲望去,卻是坐在西頭角落的一個人發出來的,穿著灰色長袍,因為是臉朝窗外背對著自己,所以看不清長相。不過顯是一個人獨斟,一個簡單的包裹放在桌子上,包裹上還放著一把長劍。田烈武在開封做捕頭,各地鄉音都聽過一二,一聽口音就是知道這人是福建人。   眾人看了他一眼,聽他酸不溜湫的叫喚著,就知道是個不得意的人,這樣的人開封街頭多了去了,雖然開封府算是人情高誼,不比千年後大家只愛自掃門前雪,老百姓都樂於助人,但是像他這樣的,願意管的也不多。何況酒樓之上,多是行人旅客,大家看了他一眼,便繼續喝自己的酒,吃自己的飯。   田烈武卻是天生的好奇心,忍不住要多看他幾眼,只聽此人忽然舉杯高聲吟道:「雨蕭蕭兮故人去,落花淒廖淚盈飛;雨兮雨兮吹蕭瑟,不令別兮以盈塞;風瑟瑟兮獨自歸,千里相離怨秋雨;雨兮雨兮蕩思愁,不使心兮以離碎……」聲音甚是悲愴,讓人聞之動容。   (作者按:此賦不知何君所撰,阿越偶得,借用於此,在此謝過,若作者有異議,自當刪除另寫。)   田烈武不知為何,下意識的看了司馬夢求一眼,果然司馬夢求站起身,走到那個灰衣人面前,抱拳道:「這位兄台請了。」   那人頭也不回,抑頭喝了一杯酒,冷冷的說道:「有何指教。」   司馬夢求走南闖北多年,見他如此,也不生氣,反而微微笑道:「指教不敢,方才聽兄台作雨賦,似有傷感之意,在下多事,來請兄台一起喝一杯,所謂四海之內皆兄弟,多個朋友,離愁寂寥之意或許就會沖淡許多。」   按理說他這般折節下交,別人縱使不領情,也不能惡言相向。可那人卻不知道是不是「二中畢業」,出口犯沖,竟然冷笑道:「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在下便有不妥,亦不勞足下相問。」   司馬夢求不由一怔,這世界上竟然有這樣的人,他也真是無話可說。不過他也無意挑起糾分,當下板著臉抱拳道:「如此多有得罪,是在下多事了。」說完便走了回去,和曹友聞等人說起,眾人都覺得此人不可理喻。   其實便連田烈武也覺得那人毛病不小。   差不多就在此時,石越等人從雅座走了出來。石越、馮京、劉庠各自戴了披風,把腰間的金魚袋給遮住了,別人自是不知道他們身份。可是曹友聞卻是認得石越的,見到石越,習慣性的站了起來,行弟子禮,把石越給唬了一跳。幸好曹友聞還算機敏,沒把「石山長」三個字給喊出來,否則石越等人難免要被當成珍稀動物給圍觀。   石越在白水潭學生成千上萬,他哪能一一認識,當下朝曹友聞微微點頭答禮,目光在幾個人身上轉了一圈,落在司馬夢求身上,忍不住誇了一句:「真是氣度不凡。」他身份日尊,說起話來不自覺的就有點居高臨下的氣度。   司馬夢求目送著石越等人離去,嘴角亦微露笑意——這是他第一次這麼近距離觀察石越。   熙寧五年九月十日的汴京,晴空萬里無雲。   白水潭學院第一屆技藝大賽,吸引了無數在京學子的目光。體育館是一座當時的人們從未見過的環形露天建築,完全免費對外開放。   開幕式雖然簡單,但在當時的人們看來,亦是東京城的一大盛事,權知開封府陳繹、直秘閣石越、白水潭山長桑充國分致簡短開幕詞——石越和桑充國的配合,相當的默契,幾乎看不出二人之間有什麼裂痕可言。然後便是從樂坊請來的五百樂人上演大型劍舞,五百支寶劍在太陽的照耀下發出奪目的光芒,整齊的舞蹈,激昂的節奏,那種寬宏的氣勢讓在場的學子們回味良久。最後便是公佈比賽項目與賽手名單,小型項目,白水潭學院的學生們按年級與系為單位組隊排列比賽輪次;大型項目則是自由組隊,比如在汴京很流行的蹴鞠,總共就只有四支隊伍參賽,全部是自由組合的。   第一天的比賽項目主要是一些單人比賽的預賽。田烈武一大早被呂大順拖過來看熱鬧,倒也覺得不虛此行,須知從他住的地方走到白水潭要走半個時辰。呂大順是個喜歡看熱鬧的,一個人跑去看馬術、劍術了,田烈武的興趣卻在射箭與槍法之上,這時便一個人尋到射箭比賽的場地。   射箭比賽分弓手與弩手兩組,有宋一代,弓弩手都是宋軍的主力兵種,也是宋軍對抗騎兵的主要依靠。而射技亦是六藝之一,古代貴族生子,要朝天地四方各射一箭,以示男兒之雄心,到了宋代,這種風俗早不流傳,但是讀書人中能挽弓者雖然比率上不多,但是絕對人數上絕不少。所以在白水潭學院第一屆技藝大賽中,參加射箭比賽的人相對要多得多。   田烈武走到射箭場邊上時,已是第二小組十人的比賽了,十個箭靶皆在五十步開外,古制一步約合現在一點三米弱,算起來就有六十多米的射程。射手們手中的弓,是典型的中國雙曲反彎復合弓。這時十個射手站自己的位置上,左手持弓,搭上箭,用右手帶著指環的拇指拉開弓弦,食指和中指壓住拇指,瞄準自己的靶心。   田烈武自己很喜歡射箭,他一向認為射箭之要,在於心念專一,身形和步法,反在其次。這時看這些學生,有些臂力甚大,弓都挽滿,手指拉弓處與弓弦形成一個銳角;有些拉開不過一半,便是射到靶心,只怕亦不過是強弩之末。至於能夠心念專一者,他卻是一個也沒有看見,當時不由輕輕搖了搖頭。只見裁判令旗一揮,大喝一聲「射」,有七支箭離弦而去,直接釘在靶上——頓時整個射箭場鴉雀無聲!   田烈武更是張大了嘴合不攏來——因為十個人的比賽,只有七支箭射了出去,還有三張弓,竟然給拉崩了,一個射手被弓打在臉上,鮮血直流!如此戲劇性的變故,讓一次主持這樣比賽的裁判都目瞪口呆,不知道如何處理。   一個穿著絲袍的年輕人從田烈武身後走了過去,撿起地下殘弓看了半晌,上面分明刻著一行隸書「軍器監弓弩院督造」,他默然半晌,長歎一口氣,對裁判說道:「計算前面七人的成績,這三人換弓重新比試,第一名進入複賽即可。」本來每組只許第一名進入,這一組因為這次偶然的變故,不得不讓兩個人進入複賽。   田烈武聽到那個裁判用尊敬的語調對那個年輕人說道:「是,石山長。」這才知道眼前這個人,竟然是名動天下的石越石子明。他不由多看了石越,正巧石越抬起頭,目光交集,唬得田烈武連忙低頭。   不料石越已走到他身邊,微笑問道:「這位兄台請了。」   田烈武沒想到石越會和自己打招呼,不由吃了一驚,好在他是經常見官的,當下作了一揖,說道:「見過石大人。」   石越點頭答了一禮,笑道:「不用拘禮。剛才我見你在搖頭,你可是能從他們挽弓中看出來這些弓要壞了嗎?」   田烈武這才知道石越來了好久,此時見他誤會,臉色微紅,答道:「回石大人話,小的方才搖頭,是覺得這些公子們射箭不得其要,並非能看出這些弓是壞的。」   「原來如此。那麼你說說他們射箭如何不得要領?」石越對於射箭,是超級外行,此時碰上行家,不由饒有興趣的發問。   田烈武見石越搔到他癢處,不由膽子更大了幾分,朗聲回道:「射術之要,不在身形與手法,而在心念要專一,我看這些公子們雖然姿式正確,但是總是嫌不夠投入,所以覺得其箭法稱不上很高的境界。」   石越對箭法所知有限,聽他說得有點道理,不由好奇,問道:「你的箭術怎麼樣?」   田烈武朗聲答道:「小的自幼好武,能挽二百斤的弓,五十步之內,百發百中。」   石越吃了一驚,宋代一斤相當於現代的一點二斤,二百斤的弓,稱得上是臂力驚人了,後世岳飛、韓世忠名將,能挽三百斤不奇怪,可眼前這個人,絕不是什麼著名人物,在自己面前自稱「小人」,更顯見地位卑微。   他到宋代已近三年,傳說中的武林高手,他還真是一個都沒有看到過,段子介會武功,但是好是壞石越並不清楚。那些御前帶器械侍衛的功夫,石越也沒有親眼見識過,不知端詳。這時聽田烈武自稱能拉二百斤的弓,自然而然便起了好奇之心。當下笑道:「呆會兩組比試完畢,會有一段空暇時間,可否表演給我看看?」   田烈武並不傻,像石越這樣的高官,便是知開封府陳繹,也要給幾分面子。那是他想巴結都巴結不來的,雖然他心裡並沒有想過要刻意巴結權貴,但是機會到了面前,凡俗之人,哪能不動心?當下點頭答應。   一柱香的功夫,接下來兩組射手便比試完了,這些人眼見前車之鑒,一個個小心翼翼,生怕自己被這些「劣弓」給傷了,拉起弓也不敢盡全力。惹得一些懂行的人盡皺眉頭,李丁文走到石越旁邊,更是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待裁判宣佈了獲勝的名單,石越叫過裁判,打了聲招呼,便讓田烈武上去挑弓箭。旁邊圍觀的人等聽說有人要在石秘閣面前表演箭術,無不好奇,還有幾個好勝的,一時技庠,便向裁判說了,要求和田烈武一起比試。連侍劍都忍不住小孩心性,對石越說道:「公子,讓我也去試試吧?」   石越教過侍劍寫字讀書,也教他騎過馬,李丁文有時候閒著無聊,也會教他下棋、丹青之類,倒從來沒有見他射過箭,因此不由有點奇怪:「你會射箭?」   侍劍望了李丁文一眼,點點頭。   石越見他這樣子,不免好笑,說道:「那你去吧。」侍劍和他雖然不是形影不離,但是大部分時候都是呆在自己身邊的,便是會箭術,也好不到哪裡去。不過石越知道他小孩子心性,自然也不會阻攔。說起來同是少年,侍劍跟在石越身邊,表面上看來穩重細緻,實際上內心卻是好玩好動,好奇心特別強;而唐康卻正好相反,表面上看來活潑大方,也經常和朋友出去遊玩,談吐風趣,可是內心卻是相當的持重穩健,心思縝密,和一般的少年根本不一樣。   侍劍見石越答允,便上面挑了一張弓,他臂力不夠,只能挽到一半,可是準頭卻好,扣箭射出,直中紅心。眾人見他小小年輕,有這樣的準頭,不由喝了一聲彩。石越也微露讚賞之意。   田烈武等人見侍劍射出,練武之人,哪能自甘寂寞,所謂「武無第二」,爭強好勝之心,對於武人來說,概莫能免。田烈武從劍筒中抽出一支箭來,搭在弓上,「嗖」的一箭射出,正中紅心,入木三寸,把箭靶打得直晃。他有意賣弄,連珠價的抽出來三支箭,也不間歇,連續發出,箭箭皆在靶心,頓時彩聲一片。   另外幾個人都是上京參加省試的士子,平時自負文武全才,因此有意想在名聞天下的石子明面前賣弄賣弄,不想碰上田烈武這樣的神射手,雖然他們敢上來,自然五十步內能命中紅心,但是如田烈武那樣連珠發箭,卻是功力不夠。而僅僅是射中紅心,又有什麼好自誇的,連那個小書僮也能射中紅心呢。   石越見他們垂頭喪氣,不由一笑。他自然明白這些士子在想什麼,當下溫言勉慰幾句,方對田烈武說道:「真是神射手。不敢請教尊姓大名?」   田烈武心裡頗是得意,見石越問詢,卻也不敢失了禮數,恭身答道:「回石大人話,小的叫田烈武,是開封府的捕頭。」   石越笑道:「原來是陳大人的人,這就好辦了。我想請你來替我教兩個孩子箭術,不知田捕頭意下如何?」   「這……」田烈武不由有點遲疑,雖然是難得的好機會,但是他最想的,還是有機會去前線殺敵,並非做高官的護宅教頭。   石越見他遲疑,以為他擔心的是開封府的差事,便笑道:「開封府的捕頭你繼續做,陳大人那裡我會打招呼,每日抽空過來教教孩子就是,他們也不能全天跟著你學箭。每個月我給你三貫錢補貼家用,成不?」   每月三貫錢絕不算少,最要緊的是巴結上石越,前途自然大不相同。便是沒錢,田烈武也會做,當下再不遲疑,立即答應。   ※※※   「公子,聖上旨意下來了嗎?」   「還沒有,不過基本上已經定了。常秩、呂惠卿都是考官,主考官皇上欽點馮京、陳繹。」石越淡淡的回答道。   「兩個主考官不成匹配吧,陳繹無論哪方面都不足以和馮京相抗。」李丁文皺著眉毛,揣摸趙頊這樣的任命人事的用意。   石越笑道:「潛光兄,你不用多想。皇上變法之心,一直沒有動搖過。因此開科取士,無非還是要為新法簡撥官吏,但是皇上英明得很,決不可能讓王安石一人專權,我和馮京插進去,為的就是這個。別的十多個考官,可全是新黨幹吏。」   「不知白水潭能中多少個?」李丁文對此十分關心。這也是在情理之中,白水潭學院出去的學生,都有一種強烈的自豪感,他們根本不需要刻意拉幫結派,自然而然就會形成白水潭系。做為學院創始人的石越,進入仕途的弟子越多,自然越有利。   「這就難說了。長卿前一陣子做過統計,白水潭學院取得貢生資格,能參加禮部試的,有一千一百多人。另外皇上恩旨,禮部在白水潭組織考試,院試前五十名可以參加禮部試,稱為院貢生,加起來一共有一千二百人左右。至於有多少能中,誰也不知道。」趙頊算是很給石越面子,為了以示公允,天下書院都因此得益,嵩陽、橫渠、應天等規模在三百人以上的書院,皆恩賜五名院貢生名額,由各路學官組織考試。這項措施極大的促進了各地私辦學院的發展——其實這也很接近王安石的理想,王安石一直希望所有參加州郡試的學生,都必須在州郡學校入學三年才有資格,但是每每遭到朝野的嚴重反對。反倒是這種恩指院貢名額的作法,後來逐漸發展,在二十多年後,終於變成全國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省試考生,皆出自各大學院的畢業生,不過那個時候,無論是王安石還是趙頊,都已作古。   「今年省試取中名額是三百以上,六百以下,可全國參考的士子高達一萬多人,考上的一躍龍門,自然身價百倍,但是沒有考上的卻永遠是大多數。這些人取得貢生的資格後,還要坐食朝廷的倉稟,總有一天,國家要不堪重負的。」李丁文忍不住感歎道。   「國家看重讀書人,結果只能如此。讓他們去從事所謂的『賤役』,他們也不會願意,強迫為之,到時候真能天下大亂。白水潭明年的畢業生就有幾千人,除去中進士的,進入兵器研究院的,繼續讀初等研究院的,被各個學院聘去當老師的,進報社、印書社的,長卿和程顥先生進行了估算,還有一百多人沒什麼著落可言。第一年的學生人數不多,還好辦。第二屆學生畢業,問題就會相當明顯。」石越面對這個古代的人材閒置問題,傷透了腦筋。   這些人並不存在失業的問題,一般回家後可以當少爺,最不濟的,也可以耕讀傳家,繼續等待下一次科考的機會——但是在石越看來,大宋受教育的人數並不多,在工業與商業部門,其實需要相當多的受過教育的人材,特別是白水潭學院的學生,頭腦靈活,又有算術格物功底,做瑣事亦能勝任——便是普通書院的學生,接受過教育的也比沒接受過教育的要強得多——但問題的關鍵在於,這些學生,既便是白水潭學院明理院畢業的,亦不屑為之。他們寧可回家一邊種田一邊讀書,也不願意為工為商,更不用說做商人的下屬。   提倡「士農工商」平等嗎?口號是喊了,但是宋代的讀書人不比之前,他們從小就讀「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石越看起來理所當然的事情,對於當時的讀書人來說,就可能是奇恥大辱。   一方面是人材缺乏,一方面是人材得不到利用,石越自問不是什麼神仙,也不是那種一呼百應的鼓動家,面對這種問題,他只能束手無策。等著他們慢慢覺悟,或者有一天,當全國的讀書人突然達到百分之三十甚至百分之五十之時,讀書人就不會覺得進入工商業是一種自貶身份的行為了。在現在這個時刻,也只能看到一少部分人自覺不自覺的去經商或者從事工業。   李丁文是屬於那種對科舉嚴重缺少興趣的人物,不過他同樣不會瞭解石越的煩惱,工商業要什麼讀書人?頂多識幾個字,會算術記數就行了唄。這個道理聰明如李丁文,石越也解釋不清楚。只有這種時刻,石越才能體悟到和風車作戰的無奈。   這個世界上,真正能和石越談論這些新奇的思想,理解這些新奇的思想的人,並不多,屈指可數——王安石可以算一個,可卻是石越最大的政敵;桑充國算一個,可是自從報道事件之後,二人雖然依然親熱,卻都在刻意迴避那件事情,兩人都小心翼翼地不去提它;還一個,歐陽發,石越只見過幾次,那個年輕人真是相當的出色,可惜現在遠在家鄉居喪——石越知道因為這個年輕男子的離開,曾讓桑充國如失右臂……   石越很喜歡去桑充國辦的義學裡去,有時候還會即興給小孩子講故事,以前他不知道原因,後來他才意識到,也許真正的改變,還得從那些小孩子們開始,白水潭的學生們,離他的理想雖然更接近,但是真正說起來,還差得遠……   「公子,你看……?」李丁文打斷了石越的感懷。   石越抬起頭,這才發現自己和李丁文已經走進體育館了,下午的比賽,有劍術組的預賽,比賽用劍是特製的無刃劍,一般倒不會出現傷亡。但是李丁文顯然不是讓石越看正在比賽的兩個學生,而在旁邊觀戰的幾個人。   那正是前幾天在會仙樓見到的司馬夢求等人。   曹友聞等不及這次盛會,早就前往錢塘,現在和司馬夢求在一起的,是另外三人:吳從龍字子雲、范翔字仲麟、陳良字子柔。今天四人都是穿著白色絲袍,站在一邊觀賞比賽,時不時指指點點。這四人站在一起,司馬夢求氣質飄逸,給人一種濁世佳公子的感覺;吳從龍年紀稍大,讀書時也稍嫌用功,眼鏡略有近視,而為人端正,倒像極了白水潭程頤的學生;范翔年紀最輕,長得很是清瘦,他是嵩陽書院的學生,骨子中自有一股書卷氣;陳良也有三十多歲,他和吳從龍一樣,大兒子都有十歲了,自然頗多穩重,不過許是因為絕望功名的緣故,神態中多了一點落拓之氣。   石越雖然不認識這幾個人,但是對於司馬夢求的氣質卻頗留意。身上有這種氣質的人,石越也見過,眼高於頂的王雱——不過身上多了暴戾之狂態;晏殊之子晏幾道——富貴書生氣略重了些;還有歐陽修的長子歐陽發——可惜身體也不太好,而且也沒有眼前這個人身上的滄桑感。眼前這個男子一眼望去,就知道他去過很多地方,經歷過很多事情。   石越正要過去敘話,卻見一個穿著綠袍的武官帶著一個人走到自己面前,行了一禮:「石大人。」   這個武官石越卻是認識的,叫康大同,是熙寧三年武狀元,本來是侍衛親軍裡的右侍禁,因為考上武狀元,升了一級,變成左侍禁——不過依然是個八品小官。石越本來就架子不大,加上康大同是武狀元出身,又是正兒八經的御林軍,更是加倍客氣。抬了抬頭,算是還個半禮:「狀元公不必多禮,怎麼有興致來白水潭?」   康大同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說道:「我表弟來京赴考,帶他來白水潭見識見識。我那邊都是些粗人,呆久了於他學問有害。」   石越打量著他身邊的那個人,只見此人一身灰布長袍,雖然也算是生得眉清目秀,但是臉上卻冷淡得一絲笑容都沒有,嘴角微往上翹,明知道眼前是名聞天下的石子明,卻根本是愛理不理的樣子。看他的神情,根本是那種把天下人都要拒之千里之外的樣子,康大同想讓他結交文友,只怕是打錯了主意。   石越卻不知道這個人前幾天就和自己在一座酒樓上,還把司馬夢求給嗆了個半死。當下朝康大同笑道:「這位就是令表弟?」   「就是他。鎮卿,這位就是名聞天下的石大人。」他這個表弟姓吳,叫吳安國,字鎮卿,生下來的臭脾氣。   吳安國看了石越一眼,微微一禮,連嘴皮都沒有動,這算是無禮之極了。   石越看他這樣子,回頭看了李丁文一眼,二人相視一笑。石越笑著對尷尬之極的康大同說道:「年輕人性子高傲一點,沒有關係,你帶令表弟到處轉轉吧。」   當下便辭了康大同朝司馬夢求一行人走去。司馬夢求早就注意到石越過來了,他對吳安國算是印象深刻,眼見石越身居高位,竟然毫不在意這人的無禮,心下不由有幾分心折。暗道石子明名不虛傳。   「那日邂逅,未及深談,不料今日竟有緣再見,這位兄台別來無羔。」石越抱了抱拳,朗聲說道。   「不敢,學生何德,竟敢勞石大人記掛。」司馬夢求不亢不卑的還了一禮。當下按一般的禮節,和吳從龍、范翔、陳良向石越自報家門。   畢竟大宋的讀書人對石越還是很仰慕的,如吳安國那樣的始終是極少數。吳從龍等人免不了要說一番仰慕的話。石越說好說歹,此時也是個五品官,又是在皇帝面前很受重視的人物,兼之名聞天下,隱然一代宗師,甚至民間有人把他放到孔孟之後來提,但是他在當時來說,簡直是一點官架子都沒有,反差如此劇烈,更讓人有如沐春風之感。   司馬夢求無意科舉是真的,但是說他無意功名,卻未免有點假。不過中國的「士」,講究的是得其人而輔,若找不到那個明主,便寧可耕躬鄉野,苟全性命,終身做個隱士,這是「士」之一階層人格上獨立的一面,後世之人,能理解這種想法的,少之又少。他遊歷天下,遍覽形勝,結交三教,十年有奇,所見所聞,文官只知道貪財好色,巴結上司,鑽營陞遷;武官們醉生夢死,兵甲不練,坐吃空餉,倒似大宋這棵大樹上佈滿了蛀蟲一般,大家都拼了命要吸乾這大樹的樹汁。   好不容易盼來負天下大名三十餘年的王安石,結果他手下三大干將,韓維是世家子弟,眼光看不到一等戶以下;呂惠卿三兄弟在鄉里就巧取豪奪,變法的結果是國庫的錢財大幅上升的同時,他們呂家的田產與錢財,也跟著上升;曾布自己雖然好,可是他的親戚們在縣裡面連知縣都不放在眼裡,欺壓良善之事屢屢不絕——其上如此,其下可知。王安石縱使自己清廉,同樣也要引薦親戚,而對於吏治敗壞之事,他根本不敢動一根手指。只知道拼了命的喊「開源」,實則歷代苛捐雜稅,本朝無一不有,這種情況下還要開源,老百姓也只能苦不堪言。   而所謂的舊黨名臣,更讓司馬夢求不知道要做何想,不知道這些人是不是被慶歷新政的失敗給挫掉了全部的銳氣,只知反對不知建樹——便是瞎子也知道,大宋的情況,不變不行了。在《汴京新聞》之前,大宋本來就有朝廷的邸報流傳於市坊,雖然不是正式的報紙,但對於關心時政的讀書人來說,卻是必看之物。因此王安石的一舉一動,朝野變化的情況,司馬夢求雖在外省,亦瞭然於胸,但是越瞭然,只有越失望。他幾乎以為大宋是變亦亡,不變亦亡的危局了,差點想要剃度出家,不再問塵世之事。   直到他在成都讀到《三代之治》、《歷代政治得失》,讀到關於青苗法改良的邸報,他這才又被勾起一絲希望。但是司馬夢求為人,是非常的推崇「與其許之空言,不如見之行事」,他馬不停蹄的出劍閣,順長江而下,直奔江淮兩浙,親自瞭解改良青苗法的推行情況,用錢莊借濟的利弊得失。在那裡呆了一年有多,種種利弊,他無不瞭然於胸。他在松江邊上,看到了機戶之家成千上萬,官府為了調節棉花的種植和水稻的種植而大傷腦筋,二者的矛盾至今沒有解決;他在杭州,看到蘇軾浚通西湖,親手規劃杭州市區圖,教附近的百姓使用煤礦;最讓他印象深刻的,是一個叫蔡卞的小官,不過十幾歲的年紀,就把一方面治理得井井有條,他在治區要求百姓種植棉花和水稻三七分,而新開懇的田地則可以棉花水稻六四分,把松江邊上官員們解決不了的問題,輕易的解決了,他異常嚴厲的打擊富傢俬放高利貸,監視錢莊的利率情況,對於一些官府不願意解決的貧困戶的問題,他下令這些五等戶中的貧困者,可以由縣府調查清楚後,押結作保,讓他們去錢莊借錢買種——司馬夢求所過諸縣,便是《論語正義》的署名作者唐棣、柴氏兄弟等人所在的縣,都沒有人能比這個蔡卞做得更好。   這一年多的所見所聞,把司馬夢求的希望慢慢點燃,所以他又回到京師,就是想看看這個似乎是突然冒出來的石越石子明,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這時只見石越笑道:「潛光兄,想不到今日能見這麼多英傑之士。司馬公子,今日不便長談,如蒙不棄,改日可否和你的這些朋友一起到敝府一敘?」   司馬夢求也知道今天是肯定不方便說什麼的,他看了吳從龍等人一眼,除了陳良之外,吳從龍與范翔眼中都流露出熱切的目光,當下微微一笑,答道:「改日定當拜訪。」   李丁文忽然在後面插道:「不如約好,就在後天如何?公子後日輪休。」   石越一怔,開始不知李丁文為何要定好日期,不過馬上就轉過念頭,知道李丁文心思縝密,他擔心司馬夢求等人是貢生,如果石越是考官的旨意下來,再來拜訪,就會惹人閒話了。當下便微笑著看司馬夢求的回答。   司馬夢求淡淡一笑,點點頭,抱拳答應:「如此便是後日。」   「那麼一言為定。」   ※※※   「公子想把那個司馬夢求招入幕府?」見四下無人,李丁文笑問。   石越點點頭,笑道:「我看他人材難得,他不說司馬夢求這個名字倒也罷了,說起來,李敦敏和柴貴友都寫過信推薦過他。」當下把這人在江淮的事情略略說了。   「看來倒是個有心人。」李丁文笑道。   「我去信給子瞻先生,問了兩個人,一個是這個司馬夢求,一個是蔡卞,子瞻先生也認識此人,他和靈隱寺一個和尚很熟。後日再看看他的幹材器量,就知端詳。貢生名單裡沒有他的名字,我猜測他是個無意科舉之人。」石越輕輕撥開小路邊上的柳枝,此時離開體育館已很遠,白水潭學院裡顯得很安靜。   李丁文沉思了一會,方說道:「要慎重,如果不是其人,不要輕易招攬。」   石越不置可否,他知道李丁文是怕那些御史說閒話。不過他自小就知道曾國藩幕府人材的事情,難道曾國藩幕府中的人,就全能一一交心?為政之道,有陰謀,有陽謀,關鍵是要有能力,如果自己明知是人材而不敢用,又能成什麼大事?   不過他還是要向李丁文解釋一下:「我看司馬夢求一不求科舉出身,二沒有結交權門,僅這兩點,就顯見其志向器量。」   李丁文知道石越主意已定,便不再多說,笑道:「常言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司馬夢求的朋友,應當也不是凡品吧。」   「但願如此,不過吳從友與范翔目光熱切,他日的助力,亦在朝堂之上,而不在我幕府之中。」石越笑了笑,那樣的眼光,他看得實在是太多了。   李丁文不以為然的撇撇嘴,「一個八品進士,搞不好還是個九品,如果不是進士及第的話,到外縣從主薄、縣尉做起,按部陞遷,何年何月才能有機會進入朝廷呀?新法招致不滿的一個原因,就是王安石只要人家說新法好,就加重用,簡撥了太多的投機僥倖之人。這兩人要想有機會進入朝堂,還早得很。」   其實當時朝廷重臣推薦一兩個人,根本就是風氣所在。王安石就不說了,馮京、文彥博、呂惠卿、曾布,甚至石越,誰沒有做過?呂惠卿兩兄弟布列朝廷,陳元鳳帶到兵器研究院;石越還提拔了一個唐棣呢。而且說起來,進身最快的,當數石越,三年時間,就是五品,歷史上不能說沒有,宋代還有三日三遷的,但是終究是很罕見的了。   石越微微笑道:「你說得雖然有理,但是多一些人材,於國家還是有利的。何況如果他們真的有才華的話,未必就一定要放外任,到太常寺做個奉禮郎以下的官,我就辦不到嗎?」   白水潭學院的第一屆技藝大賽,在第一天結束之後,所有的人都知道這肯定是一次成功的活動。   當時汴京的居民們,文藝生活雖然不能和後世相比,但也不能說不豐富,相國寺的「萬姓大會」就是經常有的,但是競技體育那獨特的魅力,和「萬姓大會」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事物。當著數以千計,數以萬計的人擊敗對手,那種成就感讓年輕人們感受到不遜於黃金榜上題名的快意。   無論是從馬術比賽中從馬背上摔下來,還是射箭比賽中弓被拉崩,亦或是二十五里(不足一萬米)長跑中差不多有一半以上的選手沒能堅持下來,都成了汴京街頭巷尾津津樂道的話題。最讓桑充國意想不到的是,當天下午有許多赴京考試的士子要求能夠參賽,和白水潭的學生一決高下。無論在哪個場合,如果能夠擊敗名動天下的白水潭學院的話,對於這些年輕的士子們來說,也不失為一種樂趣吧?   桑充國對於這個實際上「白水潭校運會」搖身一變,轉變成「大學生運動會」,並沒有特別的奇怪,當時石越提出的宗旨,就是希望借此吸引更多人的注意,讓讀書人在讀書之餘,不忘強身健體——不過這個主張是沒有說服程頤的,因為伊川先生認為養生之道,在於打坐,這個觀點也不能說完全錯誤,不過按石越的說法,則是兩個正確的觀點同時存在,是可能的。伊川先生當然可以繼續打坐,不過讓白水潭不願意打坐的學生練練劍術、跑跑步,也沒什麼不好。   不過第一屆技藝大會正好趕上省試之前,桑充國是沒有刻意安排的,不過石越有沒有想過這一點,別人就不得而知了。反正能提高白水潭學院的聲譽,總是不錯的,這一點桑充國程顥也好,程頤也好,邵雍孫覺也好,大家觀點一致。前陣子「四大學院白水潭講演」被譽為大宋以來第一盛事,所以對於和別的學院進行交流,白水潭學院的領導者們,對此是很開明的。   因此桑充國當天召開的教授聯席會議很容易的通過了決議,在接下來三天內,允許白水潭以外的士子組隊或者單獨報名參加比賽。這個決議只是苦了那些負責組織這次比賽的學生們,如果不把賽程變得具有相當的靈活性,根本不可能適應這份新的決議。   當然比賽從第二天起,也因此變得更有對抗性,更加精彩。連汴京的市民也分成了兩派,一派支持本土本鄉的白水潭學院,一派支持外來的士子,有兩家酒樓公開博彩,賭三十六項的冠軍人選,差點被開封府給查封了。   最讓石越哭笑不得的是有個御史居然因此彈劾石越,說他縱容指使白水潭學院辦技藝大賽,讓天下士子不安心讀書備考,玩物喪志,是破壞國家掄才大典的行為云云,此事後來成為熙寧五年第一笑話,忍俊不住的皇帝趙頊在彈章上御筆欽批:「吹皺一池春水,干石越何事?」   不過在熙寧五年九月中旬,也許最值得注意的事情,是九月十二日司馬夢求等人如約拜訪石越。   接到司馬夢求等人名刺的石越親自迎到門外,把四人直接引到花園設宴接待,這讓吳從龍和范翔簡直受寵若驚,連陳良都有點動容。畢竟石越的名聲,如日中天,完全可以和王安石、蘇軾相提並論。   石越賜邸的花園,此時和之前又有不同,因為覺得石安夫婦忙不過來,他又請了幾個家丁和花僕幫忙——家丁是唐甘南親自幫他選的,花僕卻是馮京推薦的,因此花園雖然不大,卻也是靜中有韻,一股引來的活水,從石眼中涓涓冒出,兼之綠草茸茸,石苔斑斑,竟是頗有山野之妙。橫塘曲橋之畔,一座翠亭,亭中自有桌椅酒菜,石越請眾人坐了,自己這才坐了主位,李丁文則坐在他的旁邊。   石越端起酒來,笑道:「久聞司馬公子之名,久欲請教,不料今日得償所願,吳公子、范公子、陳公子亦皆是大宋英傑之士,今日相聚,必有教我,石越不才,在此先敬諸君一杯。」   眾人連稱不敢,舉杯回敬。   待一杯酒盡,司馬夢求奇道:「學生一向默默無名,石大人卻是似乎早已知道學生一般,這中間緣故,學生愚昧,還請石大人解此迷津。」   石越笑道:「良材美質,斷難自棄。司馬公子在兩淮江浙往來一年,不知道有多少人稱讚公子呢。」他故意點到為止,卻並不說明。   司馬夢求真是吃了一驚,說不出話來。   石越微微笑道:「以司馬公子之能,必能有所教我,還盼不吝賜教。」   司馬夢求倒不想石越如此開門見山,連忙說道:「學生見識愚鈍,只怕讓公子失望。」   石越歎道:「身在高位者之患,是不知百姓之疾苦。像我們這些人,整日裡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山珍海味,高坐廟堂之上,坐談議論,百姓之疾苦,誰能感同身受?上行下效,便是小縣知縣,真能深入民間者,亦廖廖可數,而敢於據實上報者,更是難有。《汴京新聞》號稱能反映民間疾苦,可實則亦不過限於開封一府罷了。朝廷法令行於四方,縱有良吏執行,各地風俗人情不一,守令為求考功陞遷,無不諱病忌醫,這是人之常情,而最後吃虧的,是百姓與國家。我雖有親近百姓,了解法令真正的執行情況之心,但是身在朝廷,往往也脫不開身。司馬公子是有心之人,還望能夠直言無忌。」   他這一番話說得眾人無不動容。司馬夢求起身行了一禮,正色說道:「石大人如此見識,實乃朝廷百姓之福。如此學生便斗膽放肆直言,有不是之處,還請大人見諒。」   石越伸手說道:「但說無妨。」   司馬夢求清清爽子,侃侃說道:「自熙寧二年,陛下召王相公入朝,主持變法,至今已近四年。所謂變法,其要者有六路均輸法、農田水利法、青苗法、免役法、保甲法、保馬法、市易法、免行法及置將法等。其他細法,不計其數。而其中青苗法,本是爭議極大,石大人改良之後,又多出三法:青苗法、錢莊法、合作社法。不到四年時間,相繼推出如此之多的法令,一法爭議未定,一法又出,本來就嫌苛急。而地方官吏奉行,多有變樣,更易招致反對。但平心而論,新法亦有可取者。」   「譬如免役法,朝野之中反對一片,但學生這幾年往來南北,終於發現其中之奧妙。原來免役一法,北方人反對得厲害,南方人卻不甚反對。」   石越和李丁文聽到這話,不由愕然,三年以來,還從來沒有人對石越說過有這樣的事情,他想了一回,沒有明白為什麼南方人反對不厲害,而北方人反對得厲害。當下便問道:「這是為何?」   司馬夢求歎道:「因為南方與北方,情勢不同。大抵南方百姓,較北方百姓要富庶,而南方百姓的徭役,亦比北方要重。實行免役法,一般的南方百姓,多能承受,而因此免掉徭役,只要朝廷不是庸外加庸,百姓反而覺得方便。而北方就不同,百姓窮苦,本來就出不起免役錢,而免役法又分五等戶徵收,原本不要服役的客戶與四、五等戶、單丁戶、女戶,都要交一半的助役錢,和十分之二的免役寬剩錢,使貧者更貧,雪上加霜,而國庫竟因此富裕。所以北方最窮的百姓,是很受免役法之害的。特別是十分之二的免役寬剩錢,說是為荒年災年備災的,實際上年年徵收,幾乎變成常賦,有些地方甚至增加到十分之四,十分之五。深害百姓,南方還好,北方百姓則實有不堪忍受之苦,而偏偏北方官戶、客戶、四、五等戶特多……」   「另一方面,北方有些百姓卻甚至不願意種桑養牛,因為家裡有桑樹,有牛,就被視為富戶,免役錢就要多出,百姓由此更不堪重負。但在北方而論,比貧困之家反對更強烈的,是一等戶和官戶,很多官戶,本來不要出錢的,現在突然要出錢,雖然他們有錢,卻也不願意;而一等戶則是因為他們出錢最多。朝中大臣以北方人居多,所以這些人的聲音更容易傳到朝中大臣耳中,真要說為貧困百姓籲請的,倒不見得有幾個。否則也不必全盤攻擊免役法,只需改良助役法就行了。如果平心而論,對於南方人而言,則免役法至少不是什麼壞法,對北方而言,如果能取消或者減少四、五等戶和客戶的助役錢和免役寬剩錢,那麼它縱有弊端,也可以接受。」   石越想到自己之前在心裡一直單純的認為免役法擾民,甚至想過要聯合舊黨狙擊此法,心裡不由一陣慚愧。長歎道:「非純父,他人不能告訴為我言此。」旋又想起蘇軾本來反對免役法,可是到了杭州後就慢慢沒有聽到他反對的聲音了,而韓琦在河北,則對免役法恨之入骨,種種情弊,他終於算是完全明白。   連李丁文聽到這裡,見司馬夢求如此通達上下情弊,也有點自歎不如。   司馬夢求繼續說道:「又如保甲、保馬二法,推行皆在黃河以北,黃河以南,對此二法聞所未聞,更無害可言。反倒是青苗法推行得當之處,百姓頗得其利。若南方百姓所苦的,反倒是農田水利法。」   這話說出來,眾人皆是大吃一驚。「這怎麼可能?」陳良一句話,問出大家的心聲。   「怎麼不可能?地方官吏為了邀功,亂開溝渠,胡修亂造,虛報數字。逼迫百姓向朝廷借錢,雖然利息甚低,卻始終是要還的。何況江浙兩淮,要修水利,就應當統一規劃,才能見其利。各縣亂修一氣,又有什麼用處?」   這話問得陳良啞口無言。   石越點了點頭,說道:「這件事朝廷已經知道了,會派專員去兩浙兩淮督修水利。」   司馬夢求又繼續說道:「石公子改良青苗法,雖然是善法,情弊減少許多,但也不是全無弊端可言。一則如非大縣,一縣一般只有一個錢莊,而錢莊春季借出,秋季收回,若非富戶豪室,斷然沒有這麼多的本金。而富戶豪室,卻也有不願意的,他們寧可錢莊開不成,自己偷偷放高利貸。要抑制這種情況,一是靠地方官員的幹材,一面打擊高利貸,一面讓縣中富戶聯合出資辦錢莊;二是由外地請來大商大販興辦錢莊,讓本地的富戶無利可圖。這種事情,在富裕一點的地方則施行良好,在窮困之處,卻全靠地方官的能力。僅僅靠著青苗錢收息那一點微利,如何能打動富商?何況越是窮的地方,借錢出去風險越高。其二則是那些極度貧困的農民,錢莊並不願意借錢,官府亦不能強迫。而合作社的推廣,又並不理想,結果最窮的人,依然還要去借高利貸。所以改良青苗法,如果攤上一個好的地方官,則一切都好,若是地方官平庸無材,那麼這根本也談不上雪中送炭之法。」   石越聽他說來,也的確有可能,當下默然良久,才說道:「南方已是如此,北方只怕更加複雜。」   不料司馬夢求卻笑道:「那卻未必。」   「為何?北方可是比南方更窮。」   「北方雖然窮,但是北方也有有利之處。一是北方人情淳樸,欠錢不還之事要少,風險自然小得多;二是青苗法利息低,而北方三等戶以下,都願意借,甚至客戶也願意借,借的人比南方要多,利潤反比南方高;三是因為錢莊收息多少,始終是考核地方官政績的重要一條,地方官員也很主動的把那些富戶召集起來,合夥開錢莊。而地方官為了從錢莊中多收息當成自己的政績,又會允許這些錢莊借錢給商人謀利,從中抽取稅金,當做青苗法交納。所以北方實際上並不比南方執行困難。實際上錢莊借錢給商人為本,然後謀利,這種事情地不分南北,各處都有。依學生看來,是有利有弊,其利則是錢莊利潤變大,商人願意開設;其弊是學生擔心這些錢莊本金有限,最後反而沒有錢借出做青苗錢了——這種事情在某些地方已經發生,地方官員為了自己的政績,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錢莊則只要有利可圖,青苗法因此名存實亡,生產需要資金的農民還是不得不去借高利借貸,改良青苗法之所以朝野一片平靜,這中間是有玄機的,不過以學生所見,這樣的事情現在還只是少數地方的現象。」   「那麼,純父可有什麼良策?」石越雖然覺得資本追求最大利潤根本是正常現象,但是青苗法積極的一面如果斷送,也未必是什麼好事。讓大多農民破產,而社會工業化程度又無法容耐這麼多勞動力,最後的結果只能是引發社會的動亂,從這個意義上講,石越也希望青苗法能夠切切實實解決農民的一些問題。但是讓民間資本有效的流入農業生產當中,這個難題也不是那麼容易解決的。   司馬夢求苦笑道:「我又能有什麼良策可言,本來越是窮縣越是需要青苗錢,可在某些地方,結果卻是越是窮縣錢莊越是不願意借青苗錢,反倒是富縣不存在這樣的問題。真要解決,還得靠地方官吏的良心與能力。或者在錢莊法增加一條,農民滿足貸款條件而錢莊不放貸者,可以向官府申訴求助?不過依學生來看,這些都是細節,實則王相公變法的路子,整個就走錯了,這完全是一個死連環。王相公變法便真能成功,財政歲入真能大增,亦不足以解決大宋的問題。」   他這話實在是驚世駭俗之論。就算是石越,也不曾對王安石變法全盤否定。不過石越對於司馬夢求的建議,也不敢斷然下結論是好是壞,金融方面的事情,石越並不是行家裡手,這樣的一條條令加進去,會有什麼樣的後果,暫時難以評估。   「那麼純父的高見是?」石越和李丁文對望一眼,並不急著說出自己的看法。   司馬夢求可能是很久沒有機會說出自己心中的想法,略有點激動,「大宋之弊,在於冗官冗兵。要解決二者,首先就要澄清吏治,不澄清吏治,消除冗官,就不足以寬養民力,不能寬養民力,就不能厚培國本,不能厚培國本,就不足以顯耀武功。王相公變法,背道而弛,焉能成其大道?」   這個道理,石越和李丁文,甚至蘇軾、范純仁都曾看到,也不算稀奇。當下石越問道:「我觀王相公變法,雖然重開流不重節流,重法令不重人事,頗有不如人意處,但似乎還不足以言背道而弛?何況王相公執政以來,消除冗兵,禁軍減至五十餘萬,亦不能謂其見不及此。」   司馬夢求淡淡一笑,說道:「我當為石大人一一言之。」   「王相公削減禁軍,自是事實,然而西北軍費所需,數以億萬計,此處消減所得,彼處十倍花掉,又何足道?而冗官之勢,熙寧五年之間,愈演愈烈。如嘉佑年間,推恩者數十人,治平間三百人,而如今則四、五百人。官員們一個求田問捨,為子孫謀,誰來謀國?」   「又王相公立置將法,每將下面各有部隊將、訓練官一、二十人,諸州又自有總管、鈐轄、都監、監押,設官重複,平增冗官又是數以百計……」   「又推行新法,諸路增置提舉官凡四十餘人,各設官府,不一而足。又國初供奉三班不過三百人,天禧間增至四千二百多,現在則達一萬一千多。景德年間大夫之官不過三十九人,如今達二百三十,增加七倍,朝奉郎以上景德年間不過一百六十五人,現在是六百九十五,五倍於彼時。承議郎一百二十七人增至三百六十九人,奉議郎一百四十八人增至四百三十一人,冗官之勢,有增無減。而朝廷厚待士大夫,各項賞賜,曾無止盡。便是王相公再能理財,所得亦不足以償所出……」   司馬夢求把這些數字一一說來,如數家珍,顯是平時非常留心。吳從龍等人不知道端詳,倒也罷了,石越和李丁文卻聽來驚心。宋代一個官員能享受什麼樣的待遇,石越是親身體會的。俸銀之外,還有春衣綾、綿、冬絹,還有粟,還有隨身僕人的衣糧,還有薪、嵩、炭、鹽,還有所謂的「增給」、「贍家錢」、「馬錢」、「茶酒廚料」……名目煩多,連石越自己都記不過來。每年郊天、皇帝生日、太皇太后、太后、皇后生日,更是各有恩賜。國家從百姓那麼剝削來的錢財,就這麼被所謂的「百官」們吸取了很大一部分。當然不能說這些冗官是王安石的過錯,但是王安石變法完全沒有抑制冗官的增長,卻也是事實。   司馬夢求頓了頓,又說道:「本朝苛稅,七倍於唐,百姓之苦,誰人知之?天下之財輸於京師,而地方不能自留錢財,用於建設。朝廷養兵養官之費,占歲入十分之九。不除冗官冗兵,又談什麼寬養民力,談什麼厚培國本?如今國家之事,亂無頭緒,立即倉促用兵,更是急功近利之極。」   說到這裡,石越算是明白了司馬夢求的大概思路,此人雖然算是才華出眾,對國事有著深刻的見解,但同樣是那個時代的人物,他的見識,不過是以范仲淹的見解為基礎。他和李丁文對望一眼,就知道對方和自己想的一樣,不由莞爾。除冗官,冗官是那麼好除的嗎?王安石未必是見不及此,很可能是范仲淹的失敗給了他深刻的教訓,他不願意一個人挑戰整個官僚階層罷了。但是話又說回來,真是想要解決大宋的問題,這個頑疾,石越不能不面對!   總有一天,我要面對這個問題的。不過歷史在這個問題上,給石越的經驗卻並不多,因為石越出生的時代,冗官問題比大宋要嚴重千百倍。   但是不管怎麼說,這件事情不是現在他要面對的。他笑著中止了司馬夢求的話題,「事有輕、重、緩、急,很多事情,雖然按理要那麼做,可是真正實行起來,卻需要多走一點彎路才能達到最後的目的。你可明白?」   司馬夢求本來正想繼續說著自己對冗官的看法,提出一攬子強硬措施消除冗官,聽到石越不輕不重的這麼一說,不由呆了。他細細的咀嚼著這句話,試圖理解石越的意思。   一直聽著司馬夢求說話的范翔微微笑道:「石大人,您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   石越笑著看了這個青年一眼,「哦?」   「我們要去一個地方,面前有巨石擋道,倉促間不能踢開。這時候花點時間去準備工具,召集人手,一起來搬來巨石,比起用莽夫之勇,一味蠻幹,要有用得多。」范翔打了另一個比喻。   「哈哈……仲麟真是聰明之輩。」石越笑道。   司馬夢求豁然明白,抱拳說道:「學生受教了。」   陳良在旁邊補充道:「如果在準備工具的同時,行有餘力,還可造一架馬車,這樣在搬開巨石之後,可以加快上路,把時間補回來。」   石越微微點頭:「正是如此。」   又對司馬夢求說道:「冗官冗兵,倉促間難以解決。之前多做些有益於國的事情,待到時機成熟,再去動它們不遲。純父多有幹材,須能耐下心來,靜待時機。當今天子聖明,英傑之士,正是大有為之時。」   司馬夢求點頭稱是。   嚴肅的話題既然說得差不多了,當下眾人就慢慢放開。司馬夢求喜歡說些他遊歷各地時所見的風俗習慣,地方民情,官吏賢愚之類,和李丁文倒是頗有共同話題。而吳從龍等人顯然去過的地方不多,吳從龍對秦漢晉唐以來的官制禮儀,顯見非常熟悉,常能引經據典,說上一番,不過他為人方正拘禮,和范翔恰好性情相反。范翔思維靈活,什麼事情都是一點就通,上至朝廷官員,下至市井百姓,各種趣聞秩事,他信口拈來,倒如同自己家後院的事情一般清楚。而陳良此人,竟然是精通刑名錢糧諸般庶政,實在出乎石越意料之外。   諸人交談頗為相得,而吳從龍和范翔又是刻意巴結,賣弄學問,席間氣氛活躍,笑聲不斷,直到天色漸色,這才發現時間流逝之快。石越與宋人交遊,見過的名士才子,不知凡幾,但當時讀書人,無不書生氣甚重,談得幾句話,往往就是往琴棋詩畫引,其中高材之士,也不過談談歷史上的典故經文,以證其博,石越心裡對這些,實在有一種厭煩之心,因此他平時倒更喜歡和沈歸田這樣的小官吏說話。今日碰上司馬夢求幾人,說的當時當世之事,便是說歷史得失,品評也是適可而止,絕不肯誇張虛飾,加上范翔此人實在淡吐風諧,石越本就有招致之意,此時更覺不捨,便吩咐侍劍,讓人點起蠟燭,掛上「氣死風」,做徹夜之談。   眾人從上午至晚上,邊喝邊談,本來各有酒意,石越又說到給侍劍和唐康找個箭術教練,以為君子當文武全材方為上品。范翔帶著酒意,指著司馬夢求笑道:「石大人,若論文武全材,司馬純父可是上馬能殺敵,下馬能作賦。其箭法之精妙,亦非開封府一個捕頭可比。」   司馬夢求知道范翔已有幾分醉意,不過他也並不介意讓石越知道自己的本事,當下只是微微笑道:「仲麟不要胡言亂語。」   李丁文卻笑道:「純父何必過謙,仲麟豈是亂說話之人?」   范翔腦子不是太聽使喚了,竟然也說道:「正是,我范仲麟什麼時候會亂說話?純父兄何必謙虛,乾脆表演一下,也給石大人看看你的本領嘛。」   眾人哄然稱是,侍劍少年心性,正是想看熱鬧,也忍不住露出期盼之色;李丁文卻依然是似笑非笑的說道:「純父兄表演兩手,我們以此下酒,豈不也是雅事一樁?」   司馬夢求是何等人物,早就看出來李丁文實是石越身邊的謀主,對自己的態度相當微妙。他此時對石越頗為傾服,而石越言語中也已微露招致之意,心想乾脆就一展生平所學,也好給石越一個好印象,同時讓李丁文知道我司馬夢求的本事。當下並不回答,只是遲疑的看了石越一眼。   石越對於所謂武功,心裡本來就很好奇,畢竟他是看著武俠小說長大的一代人。加之大家都在興頭上,當下微微笑道:「純父就露一手給大家開開眼界吧。」   司馬夢求見石越發話,站起身來,抱拳笑道:「如此恭敬不如從命。」   侍劍見他答應,頓時心花怒放,連忙說道:「公子,我去拿弓箭刀劍來給司馬公子。」   石越心思一轉,叫過侍劍,在他耳朵邊輕聲說了幾句,侍劍似乎吃了一驚,略一遲疑方才答應著,去拿諸般兵器。   不多時,侍劍帶著一個家丁拿了弓箭和一個大盒子過來。   石越先接過弓箭,雙手交到司馬夢求手中。這是一張犀角弓,石越提舉胄案虞部之時,胄案經常會造些好兵器出來送給王公貴族,石越做了那份差使,下面的人要巴結他,自然忘不了給他留一份。當時他按價付錢,還曾讓那些手下大吃一驚,因為這些事情,在當時根本就不被視為受賄了,完全是平常事。他這些兵器放在家裡,也沒什麼用處,多半是當擺設用的。   此時司馬夢求接過此弓,不由讚了一聲:「好弓!」   弓是好弓,箭自然不會是壞箭,金箭筒內二十支箭,全是雕翎箭。   司馬夢求也不說話,走出亭來,就在曲橋之上,搭箭上弦,嗖嗖三箭,只聽弓弦響過,池墉那邊的三枝柳條,掉在水池之中。而箭勢並不稍減,一直釘到花園的圍牆之上。眾人一齊起身,憑欄而立,誇了一聲好,侍劍更是興奮得小臉都紅了。   司馬夢求微微一笑,手中卻不停留,接連二十箭發出,二十枝雕翎箭在雪白的圍牆上,竟是釘出一個隸書「石」字來。這手箭法,連李丁文也要點頭稱讚。   石越擊掌笑道:「司馬純父,果然神技。」   司馬夢求拱了拱手,謙道:「彫蟲小技,讓石大人見笑了。」說著就要把弓還給石越。   石越擺了擺手,卻不去接,「所謂紅粉送佳人,寶劍贈英雄。這張弓放到我這裡,白白蒙塵,不如就送給純父,明天我再讓人去在箭上刻上純父的名字,純父不要推辭才好。」   司馬夢求心裡也是很喜歡這張弓,而且他其實也是豪俠之人,當下恭身笑道:「如此學生愧領了。」   石越微微一笑,走到侍劍身邊,接過他手中的檀木盒,再走到司馬夢求前面,笑道:「這裡有件東西,還請純父鑒賞鑒賞。」   眾人見石越如果慎重地拿出一樣東西,知道必非凡品,不由一起圍了上來。司馬夢求卻抽空偷偷瞄了李丁文一眼,見他眼睛瞇成一條縫,嘴角微露笑容,顯是早知裡面是什麼東西了。當下接過這個三尺長半尺寬的檀木盒,右手輕輕一扣,把蓋子打開了。   眾人一齊把頭湊過去,只見裡面靜靜地躺著一把古劍,劍鞘和劍柄,皆是黑色,上面刻有簡單的花紋,在劍鞘之上,有一句隸書詩:「肝膽一古劍,波濤兩浮萍」。宋人文章獨推韓愈,司馬夢求等人自然知道這是韓愈的名句,用來形容朋友之間的赤誠相待。石越這時候拿出這麼一把劍來,背後深意,不言可知。   司馬夢求拿起劍來,只覺觸手生寒,便知這把劍的確是一把寶劍。他把盒子交加一個家丁,右手握劍,左手抓鞘,刷的一聲,把劍拔出半截,便見寒光四溢。他觀摩良久,自問見識並不淺薄,卻不知道這把劍的名字。當下便直言道:「學生孤陋寡聞,竟不知此劍來歷。」   李丁文笑道:「這柄寶劍,是有人高價從杭州購得,送與公子。蘇子瞻大人、公子與在下,皆是不識。劍上並無題款,唯鞘上有韓文公詩一句而已。」   范翔伸著脖子看了一回,他本是個儒生,自然是不識的,不過他生性機敏,轉了轉眼珠笑道:「何言中路遭棄捐,零落飄淪古獄邊?雖復塵埋無所用,猶能夜夜氣沖天——這柄劍雖由昆吾之鐵煉成,卻必是零落飄淪已久,竟至於沒沒無名,要待石大人方能識它,可見也是機緣巧合。此劍之前輾轉於俗人之手,自然無名,然寶劍入英雄手,日後必當顯名於世。學生以為不如就由石大人給此劍起個名字,也好別讓它埋沒了。」   他一番話語帶雙關,以寶劍暗喻司馬夢求,還輕輕易易拍了石越的馬屁一下,便連李丁文也暗讚他的機智。果然,石越雖然不喜歡別人拍馬屁,但是如范翔這般恰到好處的,只怕是聖人再世亦不能拒,何況石越一凡人,便聽他笑道:「仲麟說這寶劍蒙塵已久,只怕也是事實,否則以蘇子瞻大人那般高才,豈能有不識出處之理?方才仲麟用了郭震的詩句,我就從這詩來名之,稱這柄劍為『昆吾劍』,如何?」   石越都把名字說了出來,別人又怎麼會說不好?這世間也不會有這般不識趣之人,除非是武狀元康大同的表弟吳安國在此,那必定是鼻子一哼,滿臉不屑。   石越見眾人都說不錯,又笑道:「仲麟方才說寶劍入英雄手,方能顯名於世。這句話深得我心,在坐並無習武之人,文武全材,當數純父,我就把這昆吾劍贈予純父,料純父定不會讓它埋沒。」   他這話一說出來,除了李丁文,眾人都是吃了一驚。這柄寶劍,雖然無名,卻必是名貴之物,竟然就此相贈。不過眾人都是聰明之人,石越之意,已經非常明顯。   司馬夢求輕撫昆吾劍,慨然說道:「大丈夫在世,能得一知已足矣。學生定然不負大人之望,絕不讓此劍蒙羞。」   說完拔劍出鞘,白衣晃動,劍光閃閃,竟是在曲橋之上舞起劍來。只見他出劍之時,有如雷霆之怒,收劍之時,卻似江海澄光,白衣寒光,滾滾翻動,看得眾人都癡了。舞得興起處,突然將寶劍擲上雲霄,高達數十丈,而司馬夢求手執劍鞘,準確的把電閃一樣的寶劍接入鞘中。   李丁文看著此景,不知怎的,心中忽有慷慨高歌之意,情不自禁的拍欄歌道:「昔聞班家子,筆硯忽然投。一朝撫長劍,萬里入荒陬……」   這本是唐人的一首長詩中的幾句,李丁文心有所感,此時唱來,慷慨豪邁之意,動人心魄,眾人對這首詩都不陌生,此時亦克制不住心中的情緒,一齊跟著拍子,慨然歌道:「……豈不服艱險,只思清國讎。山川去何歲,霜露幾逢秋。玉塞已遐廓,鐵關方阻修……」   當讀完「卒使功名建,長封萬里侯」之時,便是連似懂非懂的侍劍,也心情澎湃不已。眾人都在想像著自己就如那把昆吾劍,此時雖然默默無名,但日後建功立業,雖有艱難險阻,而必定終於能顯名當世、流芳青史……   也是自此夜之後,司馬夢求與陳良一起進入石越的幕府,而吳從龍與范翔,亦成為「石黨」的中堅。   在白水潭學院第一屆技藝大賽成功結束後不久,石越成為禮部試考官之一的任命終於正式下達,忙忙碌碌的日子,再次開始,田烈武雖然是唐康與侍劍的教練,經常出入石越賜邸,也很難見到他幾面。讓他吃驚的是司馬夢求竟然是石越府上的幕僚——這件事他很久很久沒有想通,軍器監案他越來越覺得糊塗,直到他最終決定不去想這件事情。唐康與侍劍都是聰明伶俐,而石府上上下下,完全沒有一點大官家裡人的架子,這一切,讓田烈武感得很舒服,他並不想自尋煩惱。   而且在石府還有一個好處,就是石府的書很多,無論是李先生,還是司馬先生,或者陳先生,都很願意借書給他看。田烈武粗識文字,他並不是想看那些精深的古文,而是喜歡看兵書。當時石越自己是直秘閣,宮廷藏書他多能見到,而白水潭學院又在進行一個圖書館工程,李丁文經常去白水潭那邊借書,這個又影響到司馬夢求。當時大宋有一套兵書集,叫《武經七書》,田烈武是可以從李丁文或者司馬夢求手中借到,甚至侍劍和唐康也可以幫他,他有不懂的地方,碰上李丁文或司馬夢求閒暇,還會給他講解一二,但是還有一套《武經總要》他卻看不到,甚至不知道有這書的存在——這是大宋的管制書籍,不是當官的,絕對看不到,當然李丁文和司馬夢求是特例。   不過對於田烈武來說,他已經很滿足了,因為有一次石大人還告訴他,明年六月的武舉,如果他願意參加,石大人可以找個大官一起保薦他——這是田烈武以前不敢想像的夢想,大宋的武舉,需要兩個高官保薦才能有入試的資格,如田烈武這樣的人,以前哪裡敢奢望?就是為了武舉,田烈武才決定努力讀兵書,這是考試項目之一。   這一天的下午,田烈武帶著唐康在院子裡練了一會箭術,就見石越鐵著臉穿過院子,走回書房,不久就聽到書房裡傳出瓷器砸壞的聲音——田烈武的聽力,實在是太好了一點。   「公子,怎麼了?」李丁文也從來沒有見過石越這麼生氣過。   「呂惠卿這些人太過份了,這次就算是正面交鋒,我也不會善罷干休!」石越恨恨的說道。   李丁文和司馬夢求、陳良都是滿頭霧水。   侍劍小心的端過一杯茶,石越從離開禮部上馬車開始,就沒有好臉色,還有一個同樣的臉色的,是副宰相馮京。   石越接過來,喝了一口茶,方說道:「成績已經出來,是糊名改的,皇上恩旨,這次進士、明經共取士五百九十六人。本來按議定,擬定的進士及第三人中,省元是白水潭院貢生佘中,而另兩人雖然不是院貢生,但有一個也是白水潭的學生。另外進士出身的白水潭學院學生共六十五名,其中院貢生三十人,同進士出身白水潭學生共四十三名,其中院貢生十二人,另外明經科還有二十一人。白水潭學院的學生這次一共考中進士科的有一百一十名,明經科二十一人,佔了總人數的六分之一還有多。」   「這是喜事呀?」   「的確是喜事,可是糊名一拆下來,立即全變了。佘中本來是定為省元第一,呂惠卿、常秩黃口白牙硬是從中找毛病,子虛烏有的說其中有文字犯忌,一下子降到一百一十二名,六十五名原本在進士出身名次下的,都被找出毛病來往下面降,有三十人掉到了同出身;同出身的更有二十多人竟然掉出榜外!」   李丁文一下子愣住了,這未免也太過份了吧?揭名之後,名次是不能動的,這是規矩。   石越彷彿知道他在想什麼,激動的說道:「揭名之後,還能調動名次,糊名又有什麼意義?犯忌觸諱之事,行文一不小心,就會碰到,誰也難免,何況欲加之罪,附會牽強的解釋,誰又不會?我和馮相硬是封了原來的判詞與名次。馮相親自用欽差關防封了,明天我們各自拜表向皇上陳說,彈劾呂惠卿、常秩。」   李丁文想了一想,說道:「公子,如果真有犯忌,考官黜落,也是正常的,他們並不虧理。否則呂惠卿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司馬夢求則說道:「大人,不管怎麼樣,這件事沒有坐視不管的道理。御前官司打得贏打不贏,公子都要打。擺明了被黜落的都是白水潭的學生,皇上自有分辯。」   石越苦笑道:「呂惠卿豈是那麼簡單的人,白水潭的學生固然佔多數,不過他同時也動了二十多個考生,掩人耳目。偏偏這件事是朝廷機要,消息一點也不能外洩,否則的話呂惠卿難免千夫所指。」   李丁文聽石越這麼一說,不由苦笑道:「這份奏章,就難寫了。」   石越恨恨的說道:「也沒什麼難寫的,所有被調動學生的名次,理由,被黜落的學生的卷子,取代他們的卷子,我一一記了下來。我討不回這個公道,妄為白水潭的山長!」   他心裡對呂惠卿恨得咬牙切齒,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一步步進入仕途,這本是大勢所趨,而其由逐漸積累而產生的影響,必然慢慢浮現。但這是白水潭學院建校後的第一次大考,就面臨這樣的黑手,石越豈能善罷干休?「呂惠卿,你別落在我手裡,否則……」石越在心裡惡狠狠的說道。   「潛光兄、純父、子柔,準備一下,共同議定一份奏章出來。寫完之後,我要拜訪王安石,我倒要看看,拗相公是什麼說法!」石越嘴角露出一絲冰冷的笑容。 第一卷《十字》 第十二節 再度交鋒   石越坐著標有自己官職的馬車來到董太師巷的王丞相府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但是董太師巷各大宅院住的,都是朝廷重臣、親王貴戚,各人府邸大門之外,都高挑著大紅的燈籠,倒似一排排的路燈,把董太師巷照得燈火通明。   石越在王府門外四五米處下了馬車,早有丞相府看門的家人過來行了一禮,詢問道:「這位大人可是來拜會我家丞相的?」   石越微微點頭,抽出一張名帖,遞給看門人,說道:「下官直秘閣、中書檢正官、同知貢舉石越有事拜見大丞相,煩勞通告。」   那個看門人聽了這一串官職,知道石越的名頭,倒也不敢怠慢,說聲:「石大人稍等。」連忙跑了進去通報。   石越在外面等不多時,一身綠袍的王雱迎了出來,挽著手把石越請進府中。   王雱心裡很奇怪石越怎麼會在晚上來拜訪他父親,看著這個一路高昇,仕途得意的石越,王雱心裡不太是滋味,他老覺得自己因為是宰相之子,所以陞遷受制約,到現在都沒有機會從事實際政務,一直就是做皇帝的侍講、在經義局修撰、在《新義報》做編輯,對於很盼望能有真正的「事功」的王雱來說,有時候他真是很羨慕石越。如果自己有機會的話,一定比石越做得更好吧?王雱打心裡就是這麼認為的。   不過自從前一次耍手段把石越整得七葷八素之後,王雱算是狠狠出了一口悶氣,居然敢嘲笑我,嘿嘿……想到這裡,王雱不由斜著眼睛看了石越一眼,只見石越神色如常,就這麼看來,別人倒以為這兩個年青人是莫逆之交。   「虛偽!」王雱在心裡罵了一聲,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也是同樣的虛偽。   王安石已經在客廳等候多時了,他也不知道石越為什麼會這麼晚來拜會他,他甚至有點吃驚,因為石越實在很少來王府,現在這時候,肯定有要事,可究竟是什麼事呢?呂惠卿和常秩們在禮部搞的名堂,他並不知情。   石越進來後,向王安石行了一禮,分賓主坐下。他和王安石打交道久了,知道王安石的脾氣,當下也不客套,開門見山的說道:「丞相,下官無事不登三寶殿。這麼晚來打攪,是省試的事情,非得來和丞相分說分說,本朝的規矩,禮部試的事情,中書門下是可以覆核的,下官望丞相能主持公道。不過明日彈劾的奏章,我是肯定要上的。」   王安石聽到石越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幾句話,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當下問道:「子明,禮部試發生了什麼事?」   石越便把前因後果全部說了一遍,然後說道:「眷錄的卷子上的判詞,全部有封印官封印了,下官就是不明白,為什麼揭名之前是『文理俱通』,揭名之後就變成了『文理中平』、『文理疏淺』?到底糊名眷錄的意義還要不要了?國家掄才大典,還有沒有公正可言?」   當時宋代進士科判詞,分為五等,其中第一等為「學識優長,詞理精純」,第二等為「文理周率」,這頭二等便是進士及第;第三等是「文理俱通」,這是進士出身;第四等是「文理中平」,第五等是「文理疏淺」,這算是「同進士出身」。考官在試卷之上,寫的判詞,便是這些,然後再在此基礎上議定名次,所以改卷子實在是一件很複雜的事情。   王安石聽石越說完,就知道事情的原委了——雖然石越在陳敘中並沒有提到「白水潭學院的學生」這樣的用辭,但是這中間的玄機,王安石一猜就中。一定是呂惠卿、常秩等人藉機阻止白水潭學院在政治上進一步擴大影響,而這無疑就踩中了石越的痛處。   的確,對於石越來說,在新法上的所有事情他都可以妥協,但在白水潭學院上的事情,哪怕是一件很小的事情,都會讓他緊張。畢竟白水潭學院始終是他的戰略基點,他利用白水潭學院來影響大宋的士大夫階層,影響汴京的市民階層,讓自己的理念緩慢而堅定的浸透人心;另一方面,則是當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三年三年的進入仕途之後,在北宋的政府當中,石越就等於擁有了獨立於新黨與舊黨之外的力量,這些學生絕大部分,一般情況下,都不會和自己年輕時代的偶像為敵,為了證明自己的正確,自己在白水潭所受的教育是最優秀的教育,他們更需要一個正確的石越——單是這一點,就足以讓他們站在石越這一邊。更不用說還有個人所受教育的影響,師生的感情等等因素。   對於這一點,無論是王安石還是呂惠卿,都看得相當清楚——但是皇帝不相信,趙頊在經歷過宣德門叩闕、《汴京新聞》批評石越之後,壓根就不相信白水潭學院會是所謂的「石黨」。   不過王安石也並不贊成用卑劣的手段來阻止這一切,在他看來,雖然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並不是自己的支持者,但是這些學生似乎思維活躍,比起保守的大臣們,更容易支持新法。何況對於用錯誤的手法來推行正確的主張,王安石比起長子王雱來,有更多的道德自律。   「子明,據你所說,吉甫等人黜落的人數相當的多,名次前後調動甚至黜落的考生有七八十人,那麼我們可以推測,至少吉甫等人不在以權謀私,是不是?否則斷沒有必要這麼樣驚天動地的動手腳,揭名後大舉變動名次,那是多大的忌諱,吉甫等人不會不知。」王安石不緊不慢的說來,輕輕易易的揭掉了呂惠卿等人動機不純的帽子。   石越心裡一緊,心裡立即明白這中間的關鍵——王安石這麼說,就是量定自己不敢公開指出呂惠卿等人在針對「白水潭學院的學生」,如果公開一說,呂惠卿有沒有這個想法還沒有定下來,自己心中有一個「白水潭系」,就不打自招的坐實了,那麼皇帝對於被自己證實存在的「白水潭系」,會有什麼樣的態度,御史們會藉機做什麼樣的文章,都會很難預料,情況立即就會複雜起來。   呂惠卿敢於這麼大動手腳,也是看出了這一點!雖然呂惠卿們自己不會說「白水潭系」,否則一說就證明他們在黨同伐異,但同樣也料死石越開不了這個口!   如同電閃雷鳴一般,石越的大腦一瞬間變得無比清晰。「呂惠卿,你果然厲害!」一邊在心裡暗罵,石越一邊不動聲色的回答著王安石:「丞相,這件事的要點不在於呂吉甫有什麼動機,他有什麼動機,下官實在不宜妄加揣測。但是在揭名之後如此大規模的調動考生名次,本來就不合規矩。而國家掄才大典的公正性,也會因此受到質疑。朝廷亦由此而失信於千萬士子,也失信於天下百姓。」   王安石笑道:「子明,你不必激動。這件事本相明日自會詢問,他們若沒有理由,朝廷法度具在,容不得他們亂來。」   石越正色說道:「丞相,下官此來,是把情況告訴丞相,希望丞相能主持公道。至於明天,下官是肯定要拜表彈劾呂惠卿、常秩等人的。是非曲直,今上聖明,自有分解。」   王雱聽石越語帶威脅,他不由插道:「既然如此,子明今夜來此,又是為什麼?」   反正呂惠卿是死是活,他王雱並不關心,和石越鬥個兩敗俱傷,新法路上,少了兩個麻煩。   石越笑道:「下官來拜會丞相,本來是想知道丞相對此有什麼章程。按規矩,中書門下有權干預此事,丞相如果願意主持公道,我們就不必先煩擾聖躬,臣子們做事,是要為皇上分憂,而不是把麻煩全部推給皇上。」   他和馮京早已有了默契,此時如果打御前官司,那麼無論輸贏,這麼大的事情,兩方必有一方要引咎請外的。而皇帝對新黨倚重甚多,單是呂惠卿等人還好一點點,但萬一王安石突然插進來要扛起所有責任,皇帝的最後選擇,無論是石越還是馮京都沒有譜。這種御前官司,很多時候並不是誰對誰贏,而是皇帝更需要誰誰贏。政治上的事情,一向如此,石越早已看得清清楚楚,比如前一段張商英出外,若論是非曲直,就連趙頊也明白張商英是對的,但是結果張商英輸。原因很簡單,比起一個監察御史,皇帝更需要樞密使們。   所以石越才連夜來拜訪王安石,他知道如果王安石如果不是要做最爛的打算搞的話,他肯定也不會願意去打御前官司。畢竟揭名後這樣調動名次,再多理由也說不過去的,王安石雖然與這件事無關,但是如果呂惠卿、常秩等人一把被趕出朝廷的話,他的日子也不好過。而另一方面,王安石既便真的硬扛進來,皇帝會不會因此就把石越、馮京趕出朝廷,也不是一定的。皇帝雖然年輕,卻也不是不懂御下之術的人,他一直在朝廷中留下能制衡王安石的人,就是最好的明證,這一點石越相信王安石也明白。馮京和石越全部走了,朝局就會變成王安石一頭獨大,年輕的皇帝能不能放心?這一點誰也不能保證吧。   果然,王安石聽了這番話,站起身來,背對著石越踱了幾步,好一會才轉過身,對石越說道:「子明說得也有理。做臣子的不能各司其職,亦非為人臣之理。何況按章程,禮部定下名次之後,中書門下覆核也是有前例可循的。馮相本就是知貢舉,明日本相就會同馮相、王相,一齊到禮部,把八十餘名涉及名次變換的考生的卷子取出來,一一重新評定。當然,這件事依然是馮相為首,馮相的決定就是最後的決定,若再有爭議,把名次報上去後,再分別向皇上陳說,那樣就不至於有駭物聽了。」   石越聽王安石說完,想一會,知道這已經是最大的妥協了,當下笑道:「若有丞相來主持公道,下官亦無話說——馮相為人溫和,常為奸小所輕慢。一切事情,明日之後再說。」說完他心裡也有點緊張,白水潭那些名次調亂的學生的命運,就全靠自己和馮京去據理力爭了。而在忌諱方面,他懂的又實在太少。   ※※※   第二天在禮部的覆議,出乎石越意料之外的激烈,但結果也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好。   呂惠卿和常秩精通典故禮儀,一兩個字眼的誤用,他們都能盯得死死,這方面幸好馮京好歹也是三元及第,還能引經據典駁回一二。而石越的殺手鑭,則是對比判詞,因為每一份卷子的上面都有好幾個考官的簽名,而有些考官明明在第一份卷子中寫著是第三等,到了揭名之後就主張是第四等或第五等。這一點被石越咬得死死,王安石和呂惠卿,都是第一次見識到石越辯風之尖酸刻薄,甚至有幾個考官被石越說得滿臉通紅,竟然就此不再說話。   就這樣一份份卷子的爭,最後白水潭學院的學生進士科共取中一百零六人,只有四人最後還是被黜落了,而進士出身減少到五十八人,有七人掉了一等,同進士出身四十六人。佘中的卷子給王安石看了後,提到了省試第三名——王安石暗罵力主把這篇卷子黜落的常秩糊塗,這樣的卷子,有石越和馮京推薦,到了殿試,皇帝照樣能提到前三名,到時候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嗎?   到此為止,石越可以說基本上打贏了這一仗,雖然這一仗根本是呂惠卿等人無中生有搞出來的。但不管怎麼說,最後的結果總算還是可以接受,特別是院貢生四十三人都保住了,更讓石越欣慰,畢竟,這都是自己的學生。而白水潭學院也勢必因此而聲名更加顯赫。   只是這中間也有遺憾,比如糊名時是進士出身的段子介,竟然被黜落,成為四個不幸者中間的一個,而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是白水潭之獄的重要人物,這讓石越感得有點對不起他。而那個康大同的表弟,這次也遭受池魚之殃,被呂惠卿、常秩給誤傷了,本來是第三等進士出身,被降到第五等同進士出身。另外秦觀秦大才子,榜上無名,連被誤傷的機會都沒有,這也讓石越感到有點哭笑不得——自己那個時代著名的才子詞子,此時卻被自己和呂惠卿、常秩、馮京四人一致同意沒有資格中進士,這中間絕無半點政治鬥爭的成份,不能不說極度諷刺。好消息則是范翔禮部試排在第三十四名,進士出身;吳從龍排在第二百九十一名,同進士出身——沒有人知道他們和石越的關係,所以安然無恙。   ※※※   禮部試張榜的那一天,和王韶紅旗捷報,再克瑪爾戩,擒其妻兒子女,押解京師的好消息抵京是同一天。   白水潭學院在那一天,如石越所料,再次驚動天下,院貢生五十名,竟然有四十三名取中!雖然殿試還沒有舉行,但本朝已經很多年殿試不再黜落了,頂多在名次上有所起伏罷了。但是在白水潭學院全校歡慶之中,免不了也有許多失意之人。其中情緒最沮喪的,就是段子介。   他自覺幾場策論,文章做得花團錦簇,而經義對答,也頗為精妙,最不濟也是同進士出身,怎麼可能竟然名落孫山?!似乎永遠是一襲白袍的段子介,一個人默默的走出白水潭,他不願意讓自己的情緒妨礙別人的慶祝。   這時已是熙寧六年的二月,春寒料峭之時,寒風似刀一樣的刮在臉上,身上,鑽入脖子裡。離開白水潭後,段子介順著白水潭那條著名的水泥路,往南薰門邊走去。路上的行人依然不少,可這不關他段子介什麼事,也不知道在這寒風中走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他聽到有人對他說道:「客倌,外面天寒地冰的,進來喝一杯暖暖身子吧。」   失魂落魄的段子介就這麼走了進去,要了一壺酒,自飲自斟,喝著悶酒。從來酒入愁腸,更斷人腸。段子介想起自己單騎赴京,立志要學有所成,報效君王,做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在白水潭學院二年多,終日與名師交遊,自己也覺得學問突飛猛進,今年中進士,那是手中擒來之事,不料竟然會被黜落……雙親年事已高,白水潭之獄時為自己擔心,千里迢迢來到京師,回家之前慇勤致意,只盼著自己能金榜題目,光宗耀祖,早點回去迎娶自小定親的未婚妻——自己眼見二十有九,一事無成,思來想去,真有萬念俱灰之感。   他正在借酒澆愁之際,忽聽一陣琴聲傳來,一個青年男子和著琴聲唱道:「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正柳七的《鶴沖天》,那男子唱來,意興蕭條,自暴自棄之意,更是牽動段子介心事。   段子介聽到這聲音是從一間雅座傳來,他這時也不怕冒昧,竟然就這麼闖了進去,卻見雅座之內,坐了一男一女,女子撫琴,男子唱曲。那個女子一身艷裝,顯然是勾欄的歌妓,而那個男子一生灰袍,臉色沉俊,便如暗夜中冰冷的繁星,雖然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態,卻也自有其驕傲之資本。此時他顯然喝了不少酒,坐得已不是太端正,一隻手拿著筷子,和著琴聲敲打,一邊高歌……   這個男子段子介不識,若是石越卻定然認識,那就是武狀元康大同的表弟,吳安國吳鎮卿便是。吳安國一生自識甚高,自以為就算不是進士及第,那也是進士出身的前幾名之內,不料榜文一出,竟然忝陪末座。雖然還有殿試那麼萬一的希望,皇帝也許能從幾百人中看出自己的才華,給自己應有的評價,但是這種可能性,便是驕傲如吳安國,也知道畢竟太低。但吳安國高傲的性子,又怎麼可能心甘情願做個與「如夫人」相對的「同進士」?!   段子介就這麼闖進來,幾乎把吳安國和那個歌女都嚇了一跳。以段子介平時的性子,雖然衝動,卻不太會做失禮的事情,但這時候他卻根本不在乎這些,居然拉了張椅子,一屁股坐下,盯著吳安國上下打量。   吳安國被他看了半晌,真是說不出的莫名其妙。他正要開口喝斥,卻聽段子介說道:「你是何人?在這裡唱柳七的曲子,擾人心緒。」   吳安國一生被人說成不講理,倒也沒想到還有段子介這樣的人,他打量段子介半天,冷眼說道:「你又是何人?我愛唱曲子,關你甚事?」   段子介傲然說道:「我是段子介,你要唱曲子,回家唱去,為何在酒樓上唱?」   「段子介?」吳安國想了一會,覺得這個名字挺熟悉的,似乎在哪裡聽過,好半會卻想起來,「你就是那個洪洲段子介?在鄧綰面前拔刀子的?我是吳安國,你敢在鄧綰面前撥刀,膽量不小,不知道武功怎麼樣?」   段子介想不到這人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由一怔。   又聽吳安國冷笑道:「我在這裡唱曲子,礙你段子介什麼事了?觸了你的傷疤了?自己沒本事,別去怪別人。」此人性子,出口不傷人,就覺得少做了一件事情。   段子介聽他這麼一說,惱羞成怒,不禁反唇相譏:「你吳安國在這裡喝悶酒,唱曲子,只怕也好不到哪裡去。」   吳安國心裡本不痛快,雖然自己在榜上還有名字,但他也羞於提起。他站起來,看了段子介半晌,最後目光停在段子介腰間的彎刀上,不由哈哈笑道:「你段子介想要我不唱歌也容易,和我打一架,你贏了我,我自然聽你的,你贏不了我,你就坐在這裡,聽你家公子唱一天的曲子!」   其實以吳安國平日不愛理人的性子,能和段子介吵一架,已經是異數了。   段子介見他挑戰,哪會退縮,何況他自己恃武藝出眾,對方眼見不過一個讀書人,就算會點三腳貓的功夫,又能經得自己幾下打?當下傲然道:「那就一言為定,我們到街上去打如何?」也不等吳安國答應,就要拂衣下樓。   吳安國冷笑一聲:「要打架還挑什麼地方?」   話音一落,一雙筷子甩手而去,直襲段子介後腦,雖然被打上了最多也就是疼一下,但是段子介怎麼能出得了這個丑,何況他也不知道是什麼,聽到身後風聲,連忙閃身,不料喝了點酒,步法不似平時靈活,把一面屏風轟的撞倒。   他惱怒吳安國偷襲,縱身上前,手臂如使,攻向吳安國,用的是當時民間軍間流傳甚廣的太祖長拳。吳安國本來身法不錯,但是此時也過量了,只好用一套軍中平常操練的散手的應敵。兩個喝多酒的人,哪裡能管什麼跳躍避閃,連走路都不見得太穩當,無非是你一拳我一拳,打得酒樓上碗筷齊飛,身體上青白一色。   深怕受池魚之殃的客人紛紛閃避,酒樓老闆慌的去找街坊幫忙,不把這兩人制服,只怕他今天的生意會全給砸了。其實以段子介和吳安國此時的狀態,早就由散打變成摔跤,由摔跤變成柔道,兩人最後竟然是抱成一團,全無體統,在酒樓上滾來滾去,一時段子介壓在吳安國身上,大呼:「你服不服?」一時吳安國反上為上,把段子介壓在身下,冷笑道:「你服不服?」那酒樓老闆只需把夥計們全叫來,多半就能制服二人。   不過那老闆卻慮不及此,聽到夥計說有個客人還帶了刀,哪裡敢上樓,眼巴巴在門口望著街坊來救,不料街坊未到,卻看到開封府的捕頭田烈武和一個青年公子一邊說一邊笑走了過來,他簡直如同看到救星一般,「田捕頭,田捕頭……」一路小跑,把田烈武給拉了進來,請到樓上。   田烈武不認識段子介,卻見過吳安國。想著這麼冷傲的人,居然會和人這麼狼狽的打架,實在讓他感到不可思議。他那邊想方設法把二人分開,這邊那個「青年公子」秦觀秦大少,卻是輕輕易易從那個歌女口中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秦觀對於名落孫山,倒也沒什麼太多的感覺,他反正是早有思想準備,考不上就進白水潭學院讀書。而且石秘閣石大人對他挺看重,他還能經常出入石府,向名聞天下的石越石子明時時請教,早就心滿意足。這天榜一出來,心裡依然略有點不舒服的秦觀在街上散心,正好碰上田烈武,二人在石府見過幾面,田烈武因此就向秦觀請教兵書不懂的句子。不料在這裡卻遇見段子介和吳安國打架。   既已知道原委,秦觀嘻笑著走到被田烈武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分開的段子介、吳安國前面,大義凜然地數落道:「兩位真是見識淺薄,所謂勝負乃兵家常事,又所謂不以為物喜,不以己悲,二人的作為,實在有辱斯文……」   段子介和吳安國聽到這個酸儒居然在這裡和他們講大道理,又好氣又好笑,同聲「呸」了一聲,說道:「關你什麼事?在這裡聒舌。」   秦觀本來就是有捉弄之意,他也不生氣,笑道:「你們看,你們兩個還是很有默契的。不過依我說,你們倆個武功這麼好,考不上文進士,想辦法去考武進士嘛,用得著又是喝酒又是唱曲子嗎?」   段子介和吳安國冷冷的「哼」了一聲,當時文人不願意從事武職,否則段子介早就想考武舉了,可是狄青之遇,讓人心冷。這兩人都自負才學,怎麼可能願意去考武舉。就算康大同那樣,武狀元及第,又有什麼用?   秦觀其實也不是想讓他們去考武舉,他不過是想取笑一下他們,此時見他們這等反應,心中更覺得好笑,更加一本正經的說道:「想不到你們都是庸俗之輩,國家外患不斷,若是想報效國家,文進士武進士,又有何區別?何必在意俗人的看法?難道衛霍之功,反倒不如公孫弘?我是不會武功,否則我才不會固執於文武。石秘閣大人的著作,你們都沒有看過?一點道理都不明白,讀再多書有什麼用?我看你們也不用考什麼進士了,回家去種田比較好,否則就算中了進士,也是於國無用之輩。」   秦少游不過是逞舌辯之快,田烈武卻是正中心事,不由心悅誠服的點頭稱是。段子介和武安國啞口無言,乾脆不去理秦觀,反對田烈武說道:「你老按著我們做什麼?打爛的東西我們賠,放我們起來。」   田烈武是個做老了事的捕快,知道二人都是有功名的,也不能太為難。當下把老闆招呼過來,算了損失,先賠後放。   段子介和吳安國好不容易脫了田烈武的掌握後,互相狠狠的瞪了一眼,互不服氣的揚長而去。   ※※※   京師裡舉子們為了自己的前途或悲或喜,而大宋安靜沒多久的朝廷,也突然間再次變起動盪不安起來。   這又是一個多事的春天。   王韶帶來的,不僅僅是捷報,還有死難將士的名單。田烈武此時還不知道,他的叔叔田瓊已經戰死在熙河。朝廷要追封有功的將士,撫恤他們的家人,還要請和尚去熙河邊給戰死者做法事,超度亡靈。有司為此忙得馬不停蹄,各項開支,都是要錢的。   另一方面,王安石在大宋財政收入變好、王韶接連大捷,新黨政治聲譽上揚的情況下,終於在中書省提出了他構思的新法中,最終極的一項法令——方田均稅法。   「以東西南北若干步為一方,量地,驗其肥瘠,定其色號,分五等定稅數……」王安石在都堂眉飛色舞的說著他的想法。這個夢想,是宋代開國以來,多少有識之士夢寐以求的理想,從郭咨到孫琳,從歐陽修到王洙,多少人想過,多少人面對其困難而終於放棄,而他王安石,在今日將要正面挑戰這個難題。只要方田均稅法能夠成功,那麼新法就是克竟其功了。無論前面的種種法令有多少不是,在方田均稅法的歷史意義面前,都會變得微不足道。「此法以二十年時間推行,釐清天下土地稅收,從此國富兵強,指日可待!」   「國朝以來,官戶富室,兼併土地,卻故意虛報土地,逃避稅收。而小民田產已無,稅收卻依然存在。結果農民破產,豪強得利。行方田均稅之法,以每年九月丈量土地,次年三年造冊,按此納稅。則被豪強隱瞞的耕地,可以納入國家的稅收之中,而無地的小民,不至於受稅收之苦……」同判司農寺的呂惠卿侃侃而談,講敘著方田均稅在道義上的正確性。   如此利國利民之法令,連馮京都不由有點動搖,他疑惑的看了石越一眼,不知道這是對還是錯。   「子明,你的意見如何?」王安石主動詢問石越的意見,禮部試事件後,他對呂惠卿等人也略有不滿。   數道目光投到石越身上,石越想了想,還是決定照實。如果現在不說,到朝議上再向皇帝說,王安石就有理由指責自己是兩面三刀的小人了。「丞相,方田均稅法,立意極善。但下官有三點疑問,請丞相為我釋疑。」   王安石笑道:「子明,你說來聽聽。」   石越看了王安石一眼,目光掃過馮京、呂惠卿等人,方繼續說道:「下官的第一點疑問,是想請問丞相,國朝大小官員上萬,其親戚家屬十倍於此。這些人除去職田之外,各有多少田產,又有多少是隱瞞未報的?而其家屬親戚之田產,又有何多少?在座的諸位,所謂官戶富豪之家,各位自己又算不算?」   王安石怔了一下,很多人立即不自在起來。就算馮京,雖然家道並不殷實,但他三元及第,又娶了富弼的女兒,現在家產,那也絕對不在少數。真正沒有什麼田產的,只有王安石和石越。如呂惠卿,他們三兄弟加上親戚朋友,更遠在富弼之上。   有人正要反駁,石越先擺了擺手,說道:「丞相,上行下效,其上不正,其下如何能正?我不是懷疑諸位,也不是懷疑國朝數萬官員。但是在下以為,若要方田,那麼不如要分幾步走,第一步,就是丈量評定國朝官員及其親戚之田產。先清三品以上,再清五品以上,再清九品以上。」   王安石若有所思的看著石越,只聽石越繼續說道:「下官的第二點疑問,是方田均稅法由誰來執行?各地方田均稅,無不由大小甲頭與小吏來丈量,大小甲頭又無不來自一等戶,以兼併富豪之家來丈量兼併富豪之家的土地,雖然有官吏監督執行,但這些兼併之家,哪個不是手眼通天?這方田均稅之法,如何保證可以落到實處?」   王安石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似乎過分相信了官員們的能力與操守,這時聽石越淡淡的問來,連馮京都知道方田均稅法可能出現的問題之所在了。   「下官的第三個疑問,是當年九月丈量,次年三月就要立冊交稅,全國土地數以億萬計,而官吏有限。下官請問丞相,究竟有何良法,可以在短短六個月內完成丈量到交稅這一過程?」   王安石聽完石越的三點疑問,當時就怔住了。   呂惠卿笑道:「子明所說,雖然有理,但是方田均稅,亦有必須推行的理由。」   「哦?」王安石看著呂惠卿,想聽聽自己這個學生的高見。   呂惠卿說道:「去年對全國土地初步清查,豪門隱沒的土地,就達到數百萬畝之多,一方面國家收入不足,一方面大筆稅金進入那些富豪的口袋中。而許多貧窮的百姓,卻在賣掉田地之後,還要交納稅金,致使百姓困苦不堪。而且兼併之風至今愈演愈烈,如果放任發展下去,下官恐怕有一天,國家能收稅的土地越來越少,而沒有土地卻要交稅的百姓越來越多。唐太宗所謂民者水也,不可不慎呀。所以下官以為方田均稅法雖然有種種困難,也必須推行。」   呂惠卿所說的原因,王安石早就明白,否則他也不會一定要推行方田均稅法。而石越所說的三點疑問,第一點他並不在乎,他的觀點一向是,如果清查,本來有十家隱瞞不報,現在查出了三家,還有七家繼續隱瞞,那仍然是對國家有利,比不清查要好。而專門清查朝廷官員和他們的親戚,只怕各種流言立時就要滿天飛,他王安石可不是不知道世務之人。而第三點他也不在乎,因為他自認有一系列良好的手段,可以保證任務能夠完成。讓他擔心的,倒是第二點,要不要派出專門的監察官?   王安石根本沒有意識到,很多問題,不是監察官可以解決的。小吏們從中做假的方法太多,不僅僅是田地的大小,還有田的等級,把給了賄賂的人家的一等田,變成下等田,把沒給賄賂的人家的差田變成好田,單是這一種手法,就足以讓方田均稅法把大宋搞得雞飛狗跳。而這一點,只怕短時間內連石越也沒有辦法解決。   「吉甫所言的確有理,但子明之慮,也值得慎重考慮。方田均稅法既然有其必行之道理,那麼中間的問題,我們可以再詳定條例,加以解決,但是法令的推行,卻是不能停止的。我們不能因為困難而不敢有所作為。」王安石堅定的眼神,讓石越終於決定停止無謂的勸說。   老實說,石越的確也找不到很好的理由來說服王安石。   不過此時,無論是正在春風得意的王安石、呂惠卿,亦或是保守派碩果僅存的馮京,或者是石越,都不知道廣泛意義上的舊黨,已經開始了對王安石的逆風攻擊。   事情的起因是幾個月前發生在少華山的一次山崩。   在二十一世紀來說,一次山崩而已,實在無足輕重,但是在十一世紀下半葉,山崩並不僅僅是山崩,還意味著上天對人們的示警。   《西京評論》幾個月來契而不捨的就此事發表「評論」,雖然在當時因為王韶的勝利讓人們對此不以為然。而王安石也毫不客氣的反唇相譏,說那的確是上天在警示某些小人,不過那些小人卻是攻擊新法的人。王雱為此還寫過一篇尖酸的社評,諷刺《西京評論》的自以為是奉天行道,其實不過是些自以為是的腐儒。   但到了二月份,《西京評論》終於找到了一個突破口,最初倡議市易法的魏澤宗,面對著呂嘉問提舉市易司的種種盤剝刻斂,憤然感歎自己的主張完全被變樣了,而向王安石陳說不果——王安石十分信任呂嘉問,一怒之下,向《西京評論》和《汴京新聞》同時投稿,憤怒的譴責市易法盤剝行商,官府控制貨源後,自己取代大商家成為兼併之源,使上下皆受其困。汴京城的商販因此少了三成以上。而市易司強買強賣,百姓更是怨聲載道。   《汴京新聞》身在汴京,早就關注過這個話題,得到機會,立即做成一個專題,批評市易法種種弊端。而《西京評論》更加不會放過這次機會,由市易法而談到保馬法、保甲法、免役法,一個也不放過。   事情很快被每天讀報的趙頊注意,他立即命令李向安等內侍去訪問民情,又秘召曾布,調查呂嘉問的事情。曾布得到的是密召,自然不敢告訴王安石,他詳加查訪,和李向安異口同聲證明種種情況屬實,並且在回報皇帝的奏章中,明確建議廢除市易法!   此時趙頊已經有點後悔,曾布在奏章中,提到「今日市易法之弊,竟歷歷皆如石越當日所言」。他翻出石越當時的奏章,一一對比,倒真似石越能未卜先知一般。老百姓買東西,果然是「買梳樸即梳樸貴,買脂麻即脂麻貴」。雖然一方面覺得石越的才華有點不可思議,另一方面,趙頊卻還是想挽回一點面子。   他發了一道內批給王安石,要求他督促呂嘉問一切按魏澤宗當初謀劃而行。   王安石正準備和皇帝討論頒行方田均稅法的主張,沒想到趙頊卻給了他這麼一個要求。接到內批後立即進宮的王安石,直接了當的向皇帝詢問:「陛下,內批中有『市易買賣極苛細,市人籍籍怨謗,以為官司浸淫盡收天下之貨,自作經營』之語,陛下如此說,必有事實,還請陛下明示。」   趙頊讓李向安遞給王安石兩份報紙,說道:「市易司種種事跡,上皆明列,丞相如何不知?朕又聽說市易司竟然立賞錢,抓那些不去市易司進貨的商人。這種事情也做得出來,未免離市易法的本意相差太大。」   王安石用眼角掃了一下兩份報紙,朗聲說道:「如果真是這樣,那麼臣就是聚斂之臣,有負陛下了。陛下深知臣的為人,怎麼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呢?」   趙頊搖了搖頭,歎道:「丞相,朕不是懷疑你。朕是怕你用的人沒有體會朝廷的深意,只知道斂財,這樣的話,朝廷才更應當注意呀。」他只差沒有點呂嘉問的名了。   王安石見皇帝這麼說,知道他懷疑已深,當下說道:「陛下,此事請容臣詳查。若真有此事,必定嚴加約束。」   但是王安石並沒有真正的去「詳查」,他不知道曾布這個三司使,並不是白當的,他輕易就估算出市易法推行不過一年,居然導致有兩萬多戶商家至少欠市易司錢共二十餘萬貫的本錢,而呂嘉問很可能就在其中上下其手。所以曾布才出於良知認為市易法非廢不可,一年已經如此,還只是開封府一府,如果推行全國,搞不好全國財政就被這個市易法給拖崩潰了。   王安石更不知道,以此為契機,北方各路州府要求廢除免役法、保甲法、保馬法的奏折,再一次數以十計的飛到皇帝的御幾之上。韓琦幾封奏折,痛陳新法之弊,幾乎到了聲淚俱下的地步。而王安石的親家,樞密使吳充,更是向皇帝說過幾次保馬法的弊端了——幾乎和石越當初料定的一模一樣。   ※※※   南郊御苑,這是趙頊第二次在這裡接見石越。   宋代的皇帝,特別是北宋的皇帝,因為自小和士大夫一起長大,大部分都受過良好的教育,琴棋書畫,大抵精通,後世宋徽宗那樣的才子皇帝出現,並不是偶然的。趙頊雖然並不以文學上的才華聞名於世,但是詩詞歌賦、丹青書法,卻也是無一不通。   石越很幸運的,下得一手臭棋。拚命和趙頊對攻,使盡全力,也是敗多勝少,這種剛好差一點的水平,讓趙頊非常的喜歡找石越下棋。不幸的是,這個千嗆百孔的國家,給這個想要有所作為的青年留下的下棋的時間,並不是太多。   「陛下,我又輸了。」石越把手中的黑子投進棋盒中,再次認輸。   「不對,你沒有輸,這次是朕輸了。」趙頊歎了口氣,也把手中的白子擲進棋盒。   石越一怔,再次看棋盤上的棋勢,的確是自己輸了,不由抬頭看了皇帝一眼。趙頊今天穿著一件雪白的絲袍,上面繡著九條黑龍,張牙舞爪,象徵著人間的威權,不過他似乎有點心不在焉的神態。   「石卿,市易法與保馬法之弊,竟全然如卿所言,當初未用卿言,哎……」聽到趙頊口中的歎息,石越倒真的吃一驚,趙頊這個皇帝,是很少會露出這樣的後悔之意的。   石越知道後世之人,出於種種目的,為了給王安石辯護,總是說趙頊並沒堅定的推行新法,並且把這個當成王安石變法失敗的重要原因。這種本末倒置的說法,實際對於趙頊而言,並不公平。因為既便是王安石罷相之後,趙頊依然堅定的推行著新法,直到他的死去。而想想王安石新法給這個年青的皇帝帶來的巨大的壓力,他能堅持到死去,實在是相當可貴的。   趙頊真正的缺點,也是最致命的缺點,是他缺少如李世民那樣的雄主的才華,而並非他的意志不夠堅定。   此是面對趙頊的感歎,石越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石卿,今日這裡再無旁人,以朕與卿君臣之得的情份,朕希望你可以說說新法的利弊得失,變法已有四年多,到現在朝廷中依然吵吵鬧鬧,難道變法真的錯了嗎?」趙頊的確很煩惱。   石越突然有點同情面前的這個同齡人,即使他是皇帝。   「陛下,變法本身沒有錯。以免役法為例,在王丞相變法之前,韓琦、司馬光這兩個反對免役法的人,都曾經上過折子,力陳役法之弊。司馬光的《衙前札子》連臣也拜讀過。可見原來的役法,實在是到了非變不可的地步。」   石越知道皇帝對自己的信任感再一次加強了,這是他和李丁文當初想好的策略。但是不知為何,他並沒有什麼很高興的感覺,此時,他不過按著和李丁文早就制定好的策略,一步步加深皇帝對自己的印象。   「那又是為什麼韓琦和司馬光要如此激烈的反對免役法呢?如果說執行中官吏不好,導致了新法走樣,以他們二人的才幹,如果各自掌管一個州郡的話,應當能把那些弊端克服吧?如果多一點能臣幹吏來執行,所謂執行走樣的弊端,不是可以減到最小嗎?」趙頊說出了自己憋在心中好久的話。   石越想了一下,把司馬夢求關於南北方對免役法的看法,與免役法的利弊仔仔細細說了一遍。   趙頊專注的聽著,似乎非常的震驚。的確,除了石越,不會有人和他講這些政情。   「原來如此。石卿為什麼不在朝會說這些?如果有這許多的弊病,其實是可以修改的。寬剩錢可以不征,而助役錢對四、五等戶可以減免。」趙頊總以為一道詔書可以解決許多問題。   石越苦笑了一下:「陛下,不是臣顧忌什麼,而是這些事情,臣在京師,也沒什麼證據可言。不過從民間聽來,若無證據,如何說服王丞相。更何況,免役錢現在是西北軍費的主要來源,而寬剩錢和助役錢,更是免役錢中的重要部分。陛下想想北方有多少四、五等戶和客戶,這些人交的錢雖然少,但積少成多,實際上比起一等戶交的錢還要多。」   聽到石越提到西北軍費,趙頊不由怔住了。   知道皇帝會很難取捨的石越並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他轉移話題,向趙頊繼續說起新法的利弊,他細細的列出王安石的種種法令,告訴趙頊農田水利法雖然暫時繁瑣,卻是善政,終有一天國家要從此得利,而置將法、削減禁軍人數,也是值得肯定的。保馬法和保甲法利弊難知,不過施行的地方有限,只要謹慎,不至於成為大害。市易法卻是沒有半點好處,禍害無窮,完全應當廢除……   他做中書檢正官已有年頭,許多數據說來相當的詳細,趙頊一邊問,他一邊答,君臣二人細細推敲,竟然完全忘了時間之流逝。   「朕讓王安石詳查呂嘉問市易司之事,到現在也沒有下文。市易法苦民,朕已深知,此法定要廢除。」趙頊輕咬碎牙,抿嘴說道。   石越卻知道事情不可能如此簡單,他從容說道:「陛下,市易法是必須廢,但又不能廢。」   趙頊不由一怔,這說法也太自相矛盾了,「怎麼是必須廢,又不能廢?」   「市易法苦民無利,自然要廢除。但是微臣請問陛下,如果廢除市易法,王丞相會有什麼反應?」   「這個……」趙頊真被問住了,王安石十有八九,是要鬧辭職的。   石越知道趙頊沒辦法把話說出來,便繼續說道:「王丞相變法,把令行禁止看得很重要,要的是威信。如果市易法被廢除了,那麼就會給反對變法者以鼓勵,他們會更加努力的攻擊其餘法令。這就是王丞相最大的心病。他明知道市易法種種弊病,卻也沒有辦法回頭,因為他怕一個口子缺了,洪水會沖跨整座大堤。而陛下若廢止市易法,更會讓人錯誤的以為陛下不再信任王丞相,王丞相到時候,只怕不安其位。」   趙頊聽他侃侃而談,便知道石越定有應對之策,他傾了傾身子,問道:「石卿可有良法?」   石越笑道:「臣倒有一個方法。」   「快說。」   「陛下罷呂嘉問,把市易司劃歸三司或者開封府,然後不派官員主持,或者由三司派個小官,密令曾布市易司的任務是在兩年內收回借出的本錢,不再進貨賣貨,如此市易法不廢而廢。等過兩年,此事不再敏感,再徹底廢掉市易司,為時也不算晚。」石越的笑容,有點像李丁文。   趙頊聽了哈哈大笑:「好一個不廢而廢!」   頒行一年的市易法,就這樣死在了南郊御苑的圍棋桌前。   但是,石越的目的並不僅僅是給皇帝心中已經判了死刑的市易法最後一擊,趁著這個機會,石越開始了向呂惠卿的反攻。   「除了市易法之外,軍器監亦有相當大的弊端。」   「哦,卿可一一說來。」對於軍器,皇帝一向是很關心的。   石越謹慎的選擇著措辭,「去年白水潭學院的技藝大賽,陛下可曾聽說?」   趙頊不明白石越怎麼會突然扯到技藝大賽,不過皇帝倒還真的相當瞭解:「那個,朕也聽說了。三十六項比賽,聽說有九項冠軍被外地的士子奪走。蹴鞠的冠軍是國子監的飛騎隊。」國子監的太學後來組織了四個隊參加蹴鞠比賽,以驍騎、飛騎、雲騎、武騎這四個勳號命名,後來竟然把白水潭打個落花流水,這件事被很多人津津樂道。   石越笑了笑,說道:「正是。微臣親眼看了那場比賽,飛騎隊的確馬術精純。除此之外,臣最喜歡看的,便是射箭。」   「哦,結果如何?是誰技壓群雄?」趙頊也挺喜歡這些輕鬆的話題。   石越搖了搖頭,苦笑道:「臣沒有看最後的比賽,因為在分組賽中,有件事讓臣憂心忡忡。射箭比賽用的弓弩,全部是從軍器監租來的,比賽過程中,拉壞的弓有十張,弩有七張。有一場比賽,居然三張弓同時被拉壞,此事如果在戰場上出現,後果不堪設想。別的姑且不論,對軍心士氣的打擊,就會相當大。」   趙頊默然無語,這種事他也是有過親身體驗的,有一次他去軍器監,即興抽查,三張弩全部不合格。   「這種痼疾,朕也是知道的,但苦無對策。石卿可有良策?」他突然明白過來,石越提起此事,多半便有辦法。   「微臣以為,軍器監要徹底改革。此事微臣思慮已久,若用臣之法,則必可改變軍器監所制劣品甚多之弊,從此後供給士卒的每一件兵器,都會是合格的。」石越朗聲說道。   「試為朕言之,是何良策?」趙頊大感興趣,不知道石越又有什麼新鮮主意。   「臣做過提舉胄案虞部事,又是兵房、工房檢正官,對於軍器監的弊端,臣思考過很久,終於有一得之愚,還請陛下裁斷是否合理。」謙遜幾句,石越開始描述他策劃已久的軍器監改革草案,「現在軍器監的情況,是軍器監之下,有各作坊,而各地又有都作監。但是無論從原料購買,到製造工產,到軍器的檢驗,到發放軍中,幾乎一切權力,都集中在軍器監手中。軍器監即是政府的監管機構,又是生產機構。臣以為,所以的弊端,都是因此而生……」   趙頊有點迷惘的看了石越一眼,和石越不同,他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石越知道皇帝一時間不能理解,當下說道:「敢問陛下,如果御史中丞歸宰相管,三司使也歸宰相管,結果會如何?」   「權相為害,君不能保其位。」趙頊毫不猶豫的說道。   「那麼敢問陛下,如果沒有諫官,沒有駁議,宰相對皇上亦唯唯喏喏,天下大權皆集於陛下一人之手,陛下認為結果又會如何?」石越毫不客氣的繼續追問。   「賢明之主,僅保其身;中主以下,必致昏暴。」和後世想像的不同,古時中才以上的皇帝,對於權力制衡的必要性都有既清醒又模糊的認識。   「陛下聖明,故臣以為權力過份集中,反會為害。為政之道,在於使各部門互相制衡。古人說宰相之職,在於調和陰陽,可謂深得其要。調和陰陽者,使陰不過凌於陽之上,亦不使陽凌於陰之上,二者互相制約,成其大道。」   「唐太宗分中書、門下,是深得其要,不過非卿不能言此。」趙頊一生最佩服的,就是唐太宗。   「正是如此。故軍器監之事,臣以為可如此處分:凡各作坊,全部獨立,采制原料、生產等等,皆獨立核算。雖然軍器監備案待查,但不歸軍器監管轄,反歸工部管轄。軍器監的作用,是管理兵器研究院,協同各作坊研製新的武器裝備,同時派人進駐各作坊,監督生產,驗收軍器,制訂標準化數據……」   「標準化?」趙頊有點不懂了。   「正是,臣以為各種軍器配件,皆由軍器監製訂相應的尺寸規格,全國作坊,必須按此規格生產,這樣兵器若其中一個部件損壞,則隨時可以互換修理。同時亦可以提高作坊生產軍器的質量。如某些大型的武器,若用標準化生產,可以讓生產能力加強。因為各部件按標準化由不同的作坊生產出來,並不需要多年的老師傅才能完成,而那些經驗豐富的老師傅,只要負責最後的裝配和一些難度較高的部件的生產。這樣自然可以效率大為提高。現在民間印刷業、棉紡業等等,都是用這樣的方法,效果相當顯著。」商人們是接受能力最強的一個階層,桑、唐兩家的成功經驗,很快就推廣到整個行業,所以石越對於標準化生產,更有信心。   「這倒是個好辦法。」趙頊點了點頭。   石越繼續說道:「同時軍器監還要負責研判朝廷軍隊需要各種兵器的數量,再根據需要,向各作坊事先訂購。而各作坊則根據要求,去採購原料,生產兵器。如此生產者與監督者分開,生產者想要偷工減料,軍器監也不會答應。而最重要的,則是各兵器之上,都要刻上作坊的生產者、作坊的監工、軍器監的驗收人員三者的名字,如果出現問題,三者皆要受罰。這樣數管齊下,大宋的軍器,就斷不至於出現什麼問題了。」   趙頊聽得頻頻點頭,展眉笑道:「這的確是良策,的確是良策。」   石越心中冷笑,這一次是一舉多得,一方面分了呂惠卿一大半的權,一方面又改革了兵器生產制度,如果成功,將來總能把這個經驗用到鋼鐵行業。可表面上卻只是微微笑道:「還不止於此,軍器監現在的生產能力是限的,臣以為很多基本的原料,以及實現標準化後一些不關鍵的配件,還有諸如寒衣這樣的軍用品,都可以制定規格要求後,或由作坊,或由軍器監向民間採購。可以讓民間作坊公開競爭,選其價美物廉者,如此計算成本,比起朝廷自己生產,要節約得多。還可以和民間均分其利,而國家又可以從中抽取商稅。」   趙頊聽石越說完,又想了好久,這才說道:「石卿所言,甚是有理。但是軍器監改革,涉及到軍器監、工部、各作坊,若沒有人主持其事,只怕未見其功,先見其害。」皇帝的擔心,不能說沒有道理。   石越笑道:「陛下,真要做一件事,其中總是困難重重的。但只要謹慎從事,則不會有害處。臣舉薦幾個人主持此事,必能克建其功。」   趙頊聽了石越的語氣,不由開玩笑的說道:「這話聽起來和王丞相有點像。」   石越笑了笑,「這可不敢。臣認為用蘇轍、蔡卞、唐棣負責在工部組建兵器作坊的管理機構,起用沈括、蘇頌在軍器監協同兵器研究院陳元鳳,各作坊的官員共同制訂標準化規格,加上呂惠卿繼續主持軍器監之事,只要詳定條例,謹慎行事,兩年之內,可建全功。而且改革之事,亦可以一步一步來,不必急於求成。畢竟兵者,是國之大事。比如我們可以先把問題最嚴重的弓箭坊分出來,等到有了一定的經驗,再一個個的作坊慢慢分離,到最後軍器監的作坊,就可以全部獨立出來了。這樣縱有不妥,影響也不會太大。」   「這倒是老成謀國之言。如果一下子全部改革,朕的確有點不放心。不過卿說的蔡卞、唐棣又是什麼人?起用沈括,會不會有點問題?」   石越一聽,這才知道自己糊塗了,皇帝哪裡能知道蔡卞、唐棣是什麼人呀?當下免不了要解釋一下這兩人的能力與才華。「……至於沈括,臣以為他在這方面的才華,無人可及,若是不用,未免可惜。」   ※※※   呂惠卿得到皇帝在南郊御苑召見石越的密報之後,心裡就隱隱有點不安。由魏澤宗掀開的口子,王安石雖然沒有太放在心上,但呂惠卿卻直覺得這件事不會那麼平靜的渡過。   這種感覺,也許從省試事件開始,就一直存在於呂惠卿心中了。   呂惠卿對於新法並沒有什麼很大的執著,但是他已經走到了新法的戰車之上,現在下車也來不及了,何況正是新法與王安石,給了他今天的地位與聲望。   更何況,年輕的皇帝是想要變法的,這一點是呂惠卿堅持變法的唯一原因。   在書房裡,呂惠卿提起毛筆,沾滿墨汁,在一張雪白的宣紙上,寫了四個名字。   ——「王安石、石越蔡確、曾布」   呂惠卿瞇著眼睛審視著這四個字,沉思不語……   「哥。」喜歡穿名貴的刺繡絲袍,身材矮小的呂升卿,對於自己的大哥,有著天然的敬畏。   「什麼事?」   「藍震元悄悄告訴我,皇上和石越在南郊御苑談了整整一天,兩個人一邊說一邊笑,所有的內侍都被趕得遠遠的,多半是在說什麼機密要事。」藍震元和王安石、呂惠卿都保持著「良好」的私人交往。   「知道了。」呂惠卿頭也沒回,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   「哥……」呂升卿欲言又止。   彷彿知道自己弟弟要說什麼,呂惠卿淡淡的說道:「你不用擔心,皇上見石越,必定是問市易法的事情,大約也會問問新法好壞,不關我們什麼事。」   呂升卿這才放下心來,準備出去。   「你有空記得多讀點書,別老讓人笑話你,少去逛勾欄。」呂惠卿厲聲說道,對於自己兩個不成材的弟弟,他實在也很傷腦筋。   不過畢竟是自己的弟弟。   呂升卿小心應了一聲,退了出去。   呂惠卿重新把目光投到那張宣紙上,自言自語的低聲說道:「石越,這次你又有什麼應手呢?」   冷笑數聲,他終於再次提起筆來,把四個名字塗成一團,扔進廢紙簍中。   「哥。」剛走沒多遠的呂升卿又折了回來。   呂惠卿不禁微微有火,「又怎麼了?」   「陳元鳳求見。」呂升卿對於陳元鳳,沒什麼好感也沒什麼惡感,但是他知道自己這個大哥很看重這小子。   「快請他進來。」呂惠卿情不自禁的轉過身來。   不明白大哥為什麼如此看重陳元鳳那小子的呂升卿不易覺察的撇撇嘴,又出去把陳元鳳請了進來。   陳元鳳臉上的紅潮還沒有褪盡,顯然是剛從興奮中紆緩過來不久。   呂惠卿笑道:「履善,有什麼事急著要見我。」   陳元鳳不由自主的站了起來,略帶興奮的說道:「老師,成、成功了!」   「什麼成功了?」呂惠卿雖然看起來無動於衷,但身子卻依然情不自禁的向前傾了傾。   陳元鳳滿臉喜色,「是震天雷!我們製造了一種新式的震天雷,體積比石越的小一半還不止,在裡面加了鐵珠,還有胡椒粉,威力很大,還發出刺鼻的味道……」陳元鳳一邊說一邊手舞足蹈的比劃著。石越根本沒有料到,雖然他隱瞞了最新火藥配方和顆粒化製法,但是兵器研究院火藥研究組的天才,還真不止一個。在陳元鳳的督促下,對硝、硫、炭進行精製之後,再分別試驗其配方,有人試著增加了硝的比例,結果讓震天雷的威力大增。而陳元鳳又別出心裁的在這種縮小的「震天雷」身上加了木柄,只要點燃引線,就可以讓士兵握著木柄投擲……   石越斷然想不到,就這樣,原始手榴彈,居然被陳元鳳發明了!   呂惠卿聽了陳元鳳的描敘,終於無法抑制住自己的喜悅,他拍了拍陳元鳳的肩膀:「履善,你做得不錯。」   一個念頭閃過腦海,「但是,這個新式武器,不能叫震天雷!」   陳元鳳沒有反應過來,愕然道:「為什麼?」   呂惠卿笑道:「你想想,叫震天雷的話,擺明了有石越的功勞呀。人家問,震天雷是誰發明的,肯定說石越。你好意思去搶?何況,你這種武器,和震天雷並不相同,據你所說,形狀都不像。更應當重新命名,這樣,人家提到這件武器的時候,就知道是你陳履善發明的!和石越一點關係也沒有。」   陳元鳳恍然大悟,暗罵自己是個笨蛋。「老師所言甚是,就請老師為它命名吧。」   呂惠卿想了想,笑道:「這個名字倒還真難想,至少要和震天雷的名字一樣響亮,還不能太雅了。」   陳元鳳輕輕的拍了一下馬屁:「所以才要煩勞老師來想名字嘛。」   呂惠卿哈哈大笑:「就叫霹靂投彈如何?」   這個名字好與不好姑且不論,但陳元鳳無論如何是不會說不好的:「好名字!霹靂投彈……好名字!」   見陳元鳳表示同意,呂惠卿笑道:「履善,震天雷到現在為止,除了侍衛步軍裝備了三百枚車擲彈、五百枚手擲彈之外,並沒有用於實戰。因為投石車在西北王韶那裡,根本用不上,而手擲彈又太重了,只能用於守城。現在你解決了這個問題,明天我就向皇上申請成立霹靂投彈院,調集資金人手,專門生產這種武器。」   「只怕生產的週期比較長,而且學生估算,每個月能製造一千枚左右,已經是極限了。」陳元鳳頭腦還算清醒。   「不要緊,只要盡快用於實戰就好,霹靂投彈在戰場上殺傷敵人,你的功勞才能真正顯現出來。」呂惠卿毫不在意的說道。   他知道「霹靂投彈」怎麼樣使用,才能給他帶來最大的政治利益。   ※※※   事情總是不能盡如人意。   石越上軍器監改革之主張,一方面固然是為了一步步實現自己的理想,另一方面卻也不可否認的是希望分呂惠卿之權,奪回對軍器監的一部分影響力;但是他卻無法預料到,陳元鳳就在這個關鍵的時刻,改良震天雷,發明了「霹靂投彈」,而呂惠卿又當機立斷,寫了一封《建霹靂投彈院札子》,竟然是以大宋朝罕見的高效率,要求把這種武器投入生產,裝備軍隊。因為火藥要精研細制,加上一點點腐敗,當時所謂的「霹靂投彈」,要兩貫五百錢一枚,考慮到這種東西扔出去就沒有了,不能反覆使用,實在是一種相當昂貴的武器。如果再考慮到運往前線時需要的種種防護與小心謹慎,由此而耗費的金錢,那麼「霹靂投彈」完全稱得上是大宋軍隊最昂貴的武器。   但是呂惠卿就有這個「魄力」,也許他根本不在乎要花多少錢,因為反正錢不是他的;也許他就是希望多花一點錢,這樣他才有機會從中收點孝敬錢。不管原因如何,總之,他一手促成了霹靂投彈院的誕生,並且在未經訓練的情況下,就敢於把這種武器送往戰場,讓王韶的軍隊使用——石越完全不敢想像,呂惠卿僅僅是寫了一封信給王韶,告訴他這種武器應當如何用!   但站在呂惠卿的立場,他也不能預料到石越會突然提出改革軍器監的主張。石越《軍器監諸事改良札子》,用一項項頗具說服力的主張,向世人展現他對於軍器監的影響力——與石越想的不同,呂惠卿並不在乎軍器監的權力被分掉,雖然在軍器監他的確也吃了不少回扣,但是做得相當隱蔽,他也不怕在改革的過程中,會被暴露出來。   呂惠卿真正在意的,是石越用他那出色的創意,削弱了「霹靂投彈」發明所應有的榮耀——對軍器監的改良,無疑就是說軍器監之前並不成功,如果是一個運行良好的機構,又怎麼會需要改良?這中間暗藏著對自己的批評。   另一方面,就是呂惠卿深深的知道,石越的每一項成功的建議,都會加重這個年輕人在皇帝心中的份量,在將來爭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那個位置的戰爭中,石越的法碼會越來越重……   當皇帝宣佈市易司歸三司管轄,罷免呂嘉問的時候,呂惠卿的眼皮就跳了一下,他注意到王安石對此並沒有太大的反應,只是微微的歎了一口氣。所有的人都心照不宣的知道,市易法已經名存實亡了。   接下來就是軍器監改良,石越的建議很快就獲到原則上的通過。接下來不過是實施的細則,具體官員的人選,還需要中書門下仔細討論……   然後就是呂惠卿本人提出來的「霹靂投彈院」   ……   「王安石對於市易法的實際上廢除,竟然一點反應都沒有,實在不可思議。」李丁文聽了石越的轉敘後,中指有節奏的輕輕敲擊著桌面,陷入了沉思當中。   「不錯,雖然我們提出不廢而廢的方法,可以減少來自王安石的阻力,但是他幾乎把市易法當成不是自己提出的新法一樣拋棄,未免太過於詭異了。」司馬夢求和李丁文所見略同。   「他在想什麼呢?」王安石一反常態的做法,讓相信「事有不合情理必定有詐」的李丁文與司馬夢求,開始了對拗相公無謂的揣測。   陳良見二人如此,不禁笑道:「為什麼王安石非得要有什麼反應不可?」   「王安石的性格……」李丁文脫口而出的話,只說了一半就自覺閉嘴,有個什麼東西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卻又從手邊溜走。   石越苦笑幾聲,歎道:「王安石的性格……也許就是王安石的性格讓他不再反對。皇上說他沒有調查呂嘉問,我卻以為,他也許是調查了,卻又不甘心自打耳光……藉著這個機會,讓市易法終止,也許同樣是王安石的想法吧。」   陳良尋思一會,笑道:「石大人所說有理。其實,以學生之見,王安石怎麼想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市易法終於廢除了,開封府的老百姓,也可以鬆一口氣了。」   李丁文自失地一笑,說道:「竟是子柔說得有理,不過開封府的老百姓可以鬆一口氣,我們卻不可以松這口氣。王安石的方田均稅法,公子須得有一個章程應對。」他心裡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來,呂惠卿和陳元鳳對軍器監以及兵器研究院的影響力,看樣子也在加深。   石越聽到了方田均稅法,眉頭微皺,說道:「只怕不易說服王安石,唉,明年……明年……」   對當時的人們來說,石越心裡其實知道一個驚天的大秘密。但是他能說出來嗎?唐棣等人可以相信神秘主義,可李丁文和司馬夢求,卻是徹頭徹底的無神論者。   陳良見石越欲言又止,忍不住好奇的問道:「明年,明年會發生什麼事嗎?」   李丁文和司馬夢求的目光同時匯聚到石越身上,顯然他們對此也有好奇心。不過對石越,他們有著相當自覺的主臣觀念,不會主動問這種失禮的問題。   「熙寧七年,自春及夏,淮南路、京東西路、陝西路、河東路、河北路久旱;九月,除以上諸路外,新收復的洮河亦旱……」禍不單行的是,就在熙寧七年,開封府和河北路,還遭遇到了大蝗災!換句話說,河南東部、安徽、山東、河北、山西、陝西,大宋朝的北方六個省的地方,全部受災!   石越在心裡尋思著這些很快就要發生的事情,雖然對這個時代的細節不是太清楚,但是熙寧七年與熙寧九年,造成王安石兩次罷相的重要自然因素,卻是任何一個學歷史的學生都應當耳熟能詳的。實際上從熙寧七年開始,一直到元豐二年,大宋北方的國土之上,就是旱災與蝗災不斷。   而偏偏正是因為新法的許多法令,讓大宋北方的大部分居民們不堪重負,只能勉強生活下去——於是天災一到,他們根本沒有半分抵禦自救的能力。也許自己的到來,讓這些百姓的情況要稍微好一點,至少青苗法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改良,而原本幾個月前就應當實施的方田均稅法,現在依然還在都堂懸而未決。石越在心裡計算著時間:如果九月實行,搞得雞飛狗跳,緊接著就是三月備案徵稅,緊緊伴隨著這個過程的,則是整個北方農業被天災的摧殘……   到現在為止,石越並沒有見過真正的流民!   他生活在十一世紀全球最富庶的城市,每天交往的,不是皇帝高官,就是士子清流,就算桑、唐兩家,也都是富商大賈;而他出生的時代,中國雖然不算富裕,但是流民這種東西,他畢竟也沒有見過。石越對難民的印象,是電視裡面的那些悲慘鏡頭,他見過餓得皮包骨頭的非洲人……那種悲慘,讓任何良知未泯的人都要心中愀然。   我一定要阻止這種情況出現!   石越抿緊了嘴唇,暗暗發誓。   李丁文等人看著石越突然陷入了沉思,都不敢打擾,互相交換著眼神,暗自猜測明年會有什麼事情,但是便是他們再聰明,也不可能提前知道下一年的災情。   突然石越抬起頭來,一字一句的說道:「我擔心明年整個北方,都會面臨旱災與蝗災,現在北方的情況,純父你應當很清楚,如果風調雨順,那麼底層的百姓還能夠支持,一遇上災害,非有朝廷救濟不可。可是朝廷把錢糧大部分都集於京師,一旦北方大面積的受災,那麼便有三頭六臂,只怕也顧及不過來,何況在這個時候,還要加上一個方田均稅法!那是雪上加霜呀……」說到最後,石越忍不住歎息了一聲。   李丁文和司馬夢求、陳良面面相覷,他們看到石越如此慎重其事的說一件事情,可整件事情卻是建立在假設明年北方全面受災的情況之上——這實在讓他們三人覺得有點思維混亂。   「公子,你說明年北方會全面遭受旱災和蝗災?」李丁文小心的重複了一遍。   「不錯,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從今年冬天就可以看出端詳了,整個冬天都不會下雨,而蝗災先起於契丹境內,然後飛向河北,直達開封府。」石越肯定的說道,他需要把這些資訊告訴他的幕僚。   石越如此言之鑿鑿,更讓李丁文等人感到不可思議。   「公子,你是怎麼知道的?」李丁文問出了三人心中的疑惑,他不是懷疑石越,而是此事未免太不可置信,而任何決斷之前,首先都必須判斷情報是否可信。   石越想了半晌,緩緩看了李丁文、司馬夢求、陳良一眼,悠悠地說道:「你們不必管我怎麼知道的,我有時候會有一些常人沒有的能力。總之,你們相信我,這件事,十之八九會發生,就是了。」   他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李丁文等人自然不好再說什麼。   司馬夢求和李丁文迅速的對望了一眼,雖然心中依然懷疑,但是從最差的狀況來設想行動計劃,雖然有可能浪費一些機會,但畢竟不會導致最差的結果,這是二人可以接受的。   「公子想要全力阻止方田均稅法的通過嗎?」司馬夢求問道。   石越點了點頭。   「我反對,這不是上策。」李丁文毫不客氣的提出反對意見。   「這不是上策與下策的問題,這是千萬條人命的問題!」石越異常的冷靜。   李丁文略帶諷刺的說道:「就算公子阻止了方田均稅法,也不能挽救千萬條人命。方田均稅法,不過是雪上加霜罷了。除非公子能說服皇上,從今年開始,免征整個北方的賦稅錢糧,同時從南方調糧前往北方,發動軍民嚴陣以待,以圖自救。否則的話,做什麼都是徒勞!大宋現在的能力,根本無法很好的應對遍及半個國家的災害全面爆發。」   石越知道李丁文說的是實話,他冷冷的說道:「我會試著說服皇上的。」這句話說出來,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皇帝憑什麼要相信他對明年災害的預言,並且做出如此巨大的調整?王安石與中書諸相、樞相、三司、以及整個朝廷,誰又會相信他的預言?   李丁文臉上又露出那種微微諷刺的笑容,他有意無意的看了司馬夢求一眼。   司馬夢求淡淡的說道:「大人,學生也反對您阻止方田均稅法。」   陳良奇道:「為什麼?就算起的作用有限,但也不能見死不救呀!」   李丁文冷笑道:「救與不救,結果一樣,就應當用這種結果為自己爭取最大的利益,這樣才能避免以後少死人,這才是真正的仁慈。那種婦人之仁,不要也罷。如果公子所說屬實,那麼到時候新黨肯定和舊黨互相攻訐,王安石會面臨巨大的壓力,而公子正好利用這次機會,收取士林與民間的聲望。我們應當想一個全面的救災措施,在流民到達京師,造成驚駭之後,送給皇上。」   「不錯,雖然全面救災實際上不可能。但是如果大人呈上的措拖能夠成功緩解一兩路的災情,再加上盡力解決開封府的災情與流民,那麼大人的政治聲望將達到一個新的高峰。王韶在邊境打多少勝仗,都不會有用。」司馬夢求平靜的補充道。   陳良似乎有點不認識的看著這兩個人,「放任北方百姓於不顧,解決一兩路加上開封府的情況,這就是你們所謂的仁慈?!」   「子柔,事有經權。」司馬夢求看了陳良一眼,解釋道:「救整個北方是不可能的,何必徒勞。但是提出一兩路的解決方案,只要我們盡早準備的話,卻還是有可能的。而開封府不能不救,救了開封府,才能讓皇上和百官看到大人的能力,才能讓開封府的士林與百姓們更加支持大人。何況以我們現在的能力,能夠解決一兩路的問題,已經是極限了。」   司馬夢求的說辭,比起李丁文來,要好聽得多,但是其本質卻一般無二。   心裡極度不以為然,可是卻無法說過司馬夢求和李丁文的陳良,求助似的把目光投向石越。   石越站起來,冷冷的說道:「我不需要利用災民的生命換取什麼政治聲望。我們可以想一兩個解決一兩路災情的好辦法,同時我也會試著向皇帝提出建議,爭取說服皇上能夠及早做好準備。另外從現在起到秋收,隔兩個月送封信給韓琦,提醒他早做準備。」   李丁文冷笑一聲,「沒有用的,公子。沒有朝廷的命令,韓琦身處嫌疑之地,他如果屯聚糧草,被御史一參,說他想謀反,只怕韓琦也受不了這一本。以韓琦為人的謹慎,他根本不會那麼做。既然公子這麼肯定明年有災害,那麼均田方稅法就算通過,災情一起,也會暫停。又何必在這個時候和王安石為敵?等到明年伺機而動,不是要好得多嗎?」   司馬夢求也說道:「王安石對方田均稅法,只怕是志在必得。極力反對的,自有其人,大人也沒有必要把和王安石的矛盾加大。王安石已經放棄了市易法,步步緊逼,又有何益?」   無論是李丁文和司馬夢求,都有一句潛台詞也沒有說出來:石越的最大利益,並不是把王安石趕下台。在石越的政治聲望達到可以出任宰相之前,王安石在相位的利益,遠遠大於換上別人在相位的利益——因此對方田均稅法,根本不應當與王安石做魚死網破之搏。   這一點石越並非不明白,但是很多事情,並非你明白就會那麼去做的。   二月春風似剪刀。   石越和侍劍打著傘走在白水潭的一條小路上,聽到雨水從剛剛被春風剪裁過的綠葉尖頭滴下來,清新的泥土味伴著這大自然的生機,撲面而來,真是很讓人愜意的感覺。   想起前幾天還和李丁文等人說起大宋北方將要有的大旱,石越不禁有點懷疑——從現在看來,和旱災這個東西,實在相差太遠了一點。這幾天在中書詳議軍器監改革的條例,蘇轍被任命為同判工部事,又和蘇轍、唐棣解釋改革的意圖,以及具體執行的方法。可以說石越一直是忙得不可開交,如果王安石這時候提出方田均稅法,石越簡直要懷疑自己有沒有精力去反對了。   今天抽空來白水潭,也不是因為很閒,而是想和沈括好好談一談關於標準化的問題。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公子,今天我才明白這句詩的妙處。」侍劍心裡沒有石越那麼多心事,這些天他跟著司馬夢求學韓愈的詩,居然也能背得幾首。   石越笑道:「韓文公的詩是不錯的,不過如果說到詠春雨的詩,只怕比不上『小樓一夜聽春雨』。」   「小樓一夜聽春雨,那是誰的詩?」侍劍奇道。   「那是陸……」石越立即就知道壞了,陸游的爺爺還在《新義報》做主編呢,他一時順口就把陸游的詩給吟了出來,當下連忙含糊道:「一時卻記不得了。」   侍劍年紀尚小,其實對於詩詞的好壞,所知有限,聽石越這麼說,也不疑有他,只是笑道:「前幾天我去桑府,見到桑二小姐寫了一首詠春的詩,桑公子很是誇讚,雖然不說春雨的,但是依我看來,也是極好的。」在石越面前,一般也不許他用「自謙語」。   石越見他誇耀,不由好笑,不過聽說梓兒所寫,這才想起來實在有一段日子不見了,便笑著問道:「是什麼詩,還記得嗎?」   侍劍其實早知道石越必然要聽,哪能背不得,當下搖頭晃腦的背道:「道邊殘雪護頹牆,城外柔絲弄淺黃。春色雖微已堪惜,輕寒休近柳梢旁……」(注一)   石越倒沒有想到梓兒的詩竟是進步至此,左手擎傘,低著頭正細細品著「輕寒休近柳梢旁」中那種倔強之意,忽聽一人喚自己的名字:「子明。」   石越不用抬頭,聽聲音就知道是桑充國,只是剛剛和侍劍說桑充國和梓兒兄妹,不料立即在此碰上桑充國,可見河南地面真邪。   「長卿,伯淳先生。」歐陽發一直在家守喪,桑充國和程顥卻是經常在一起。   程顥笑道:「子明,開封府地面真的邪,剛剛和長卿在說你,不料就此碰上。」   石越聽他這麼一說,不禁和侍劍對望一眼,莞爾笑道:「伯淳先生,說到在下,可是有什麼事嗎?」   程顥為人,平易近人,溫爾可親,和石越關係也是極洽的,當下笑道:「當然是有事,不過卻是一樁美事。」   「美事?」石越愕然,不知道自己有何「美事」可言。   卻見桑充國微笑不語,只由程顥溫聲笑道:「子明一直未曾婚娶,長卿是央我做月老,來牽這一樁紅線的。」   石越對於自己的婚事,說真的倒並不著急。現代社會二十八歲以後結婚是平常之事,在石越的年紀,根本還不到談婚論嫁的時候。更何況到了宋代之後,名人倒是見過不少,女子卻是認識得不多,來往於朝堂之上,更是談不上有什麼時間談戀愛。   此時程顥突然給自己提親,石越不由狐疑的看了桑充國一眼,半開玩笑的說道:「不知是哪家小姐,只怕我一個大俗人,有點配不上。長卿你自己不早點結婚,給伯父添個孫子,怎麼操上我的心了。」   程顥笑道:「子明和長卿,便是朝廷許個公主,也配得上。事情一樁一樁的來,子明你比長卿大,自然先給你提親。」   桑充國突然說道:「程先生,在這裡提親,似乎兒戲了點。不如改天到石府再說吧。」   程顥笑道:「子明不是俗人,必定不會在乎這些。不過改日再說也好,子明,你就等著我這個冰人上門吧。」   石越並非愚鈍之輩,見二人這種神態,心中不由一動,幾乎已經猜到這是為梓兒提親了,否則桑充國何必要請別人代勞?   他此時心裡惴惴,若要答應,未免有幾分猶豫,種種顧慮良多;若要拒絕,只怕還有幾分不捨。見桑充國提議改日,他當真是若釋重負,連忙抱拳笑道:「我還要找沈存中有事相商,不如改天請伯淳先生和長卿一起過來喝一杯,我們好久沒有相聚了。」   「如此一言為定。」   專門提供給沈括的研究院,在白水潭學院的深處,一條流向金明池的小溪旁。   整個研究院一共有四座院子,數百間房屋,格物院一百多名學生跟著沈括在做研究,他們現在的課題之一,是製造一架精密化程度相當高的座鐘。   當石越懷著一種矛盾的心情走進沈括的研究院時,他真的吃了一驚!大廳之中,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零件,一些學生拿著尺子在仔細的測量,一些學生拿著筆墨記錄著什麼……而在大廳之一角,擺好了三個看樣子已經做好的木質座鐘,中間一座差不多比自己的身高還要高,石越估算著兩米有餘,記時的指針現在已經走過了「巳時」(上午九點)——讓石越大吃一驚的是,從這個座鐘的指時來看,它走一圈是從丑時開始,到子時結束,整整二十四小時!也就是說,它的秒針二分鐘才能走上一圈。   看著這個典型中國特色的時鐘,石越不由得有點哭笑不得。雖然說不出有什麼不好,不過做為一個現代人,看到一個二十四小時一圈的鐘錶,那種彆扭總是讓人不舒服的。   在這座座鐘旁邊,有兩座小一點的座鐘,其中一座為了方便,在刻度上只標了從一到十二的阿拉伯數字,而把時辰標在了相對應的木製框架上。   石越正在那裡打量這幾座時鐘,感覺著秒針那「答答」的聲音伴隨著自己心臟的跳動。忽然聽人說道:「子明,你怎麼來了?」   石越轉過身去,見沈括站在自己身後,手裡拿著一個青銅式樣的東西,看起來倒像是手槍,正微笑著和自己打招呼。   「存中兄,看來你的進展不錯呀?」石越一邊抱拳笑道,眼睛卻好奇的盯著那個青銅製品。   沈括見他注意自己手中的物件,便把它遞給石越,笑道:「一個鐵匠從長平古戰場那邊撿來的東西,我正在琢磨著是做什麼用的,子明看看識不識得。」   石越接來過了,放在手中,看了一眼,不禁失聲叫道:「青銅弩機!」(注二)   沈括驚訝的望了石越一眼,他想不到石越立即就能認出來,其實他剛才已猜到這個東西就弩機,因為上面望山、牙、懸刀、鉤心、鍵一應俱全,保存得相當完整。不過他的確想不到石越能一眼認出,因此不免暗自佩服石越見聞之廣博。   他哪裡知道石越在博物館中曾經見過這種青銅弩機,對於其意義更是瞭解深刻。此時石越強抑住心中的狂喜,故作平靜的問道:「存中兄,能不能把他複製出來?改用鋼鐵製品的也行。」   沈括微微笑道:「易如反掌。」   青銅弩機之妙,在於設計巧妙,並不在於工藝複雜,其失傳的原因已不可知,但其在後世雖然偶有發現,卻未被重視,不過是因為很少有人能意識到這種東西對於弩的重要意義罷了,當然另一個原因,自然是因為成本!在弩上裝備青銅弩機,在一切手工業製造的時代,需要的成本也是驚人的——並非每個政府都裝備得起,畢竟對於中原的步兵來說,弩在軍隊的配置甚至超過了人手一張。   石越自然是知道這些道理的:「那麼,如果要求每個工匠製造的弩機,都是一模一樣,這張弩上的弩機可以換裝到另一張弩之上,存中兄覺得有多難?」   沈括沒想到石越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不禁愕然,想了一想,才歎道:「難如登天!」   石越笑道:「我這次來,就是來請存中兄做這件難如登天的事情!」   當下和沈括走進內室,把改革軍器監的事情詳細說了一遍。   沈括聽到標準化的主張,不由苦笑道:「子明,這件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呀。比如這弩機,要讓它能互換契合,各個部件需要毫釐不差,如此,首先就要重申度量衡之標準,確定精度,才有可能。為了驗收,更需要有精確之量具,否則如果檢驗?這些都是大事,非關軍器監一監之務。」   當時一般能用到的最小長度單位是分,十分為一寸,十寸為一尺。沈括在製造鐘錶之時,已經感到很困惑了——當然,最困惑的問題,是沒有精度很小的計量工具。   石越知道沈括所慮,也不是沒有道理,想了一想,笑道:「沒有精確的量具,可以想辦法製造出來,我相信這難不倒你們。至於度量衡推行全國,影響太大,但可以在軍器監和各作坊內部先頒行一部《軍器製造法式》,規定好度量衡之類,這就不成問題了,一切事情存中兄放手去做,這是不世之功,必能留名千古。」   沈括想了一下石越的主張,覺得可行,便點頭答應,一邊笑道:「子明覺得那些座鐘怎麼樣?」   石越笑道:「就是一個缺點。」   「願聞其詳。」   「現在以地支記時,一天是十二個時辰,我覺得粗略了一些,不如在十二時辰之內,再做一細分,分成二十四小時,第一時辰以初、正為分,以丑時為例,丑時為丑初,而丑寅之間,另有丑正之時。而鐘錶一圈可以改為六個時辰,這樣時辰以下的時刻,可以顯得更加清晰。」石越為了自己的方便,開始假公濟私。   沈括奇道:「這又有何必要?」對於宋人來說,如此大費周章,那的確有點畫蛇添足,多此一舉。   石越自然另有高論,他笑道:「我不過是想讓大家珍惜時間而已。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子存兄座鐘發明之後,人們不必臨川,看著時鐘指針移動,就可以感覺到時間的流逝。而時間細分,更讓人們有清晰的時間感,有更緊迫的感覺,會更加愛惜光陰。」   沈括聽了半天,又想了一會,也沒有感覺到細分小時和時刻會能讓人更加惜時。不過分得越細,對人們總是越方便,沈括想到這一節,也就笑道:「那就改一改,反正現在沒有成型,就當給學生們一些機會吧。正好趁此機會,考慮製造一些精密的量具。」   ※※※   汴京外城西牆正中間的一道門叫做萬勝門。   從白水潭學院,順著「白水潭西街」往北,蜿蜒可到外城西牆的新鄭門外通往鄭州的官道。白水潭西街比不上通往南薰門的白水潭東街繁華,但是它卻穿過官道,一直通往萬勝門官道南頭的皇家園林瓊林苑,而在瓊林苑的對面,隔著一條官道,就是很出名的金明池了。   金明池是一座人工湖,到此時有將近一百年的歷史了。當年宋太宗開鑿此湖,是為了訓練水軍,大宋的水軍就在此湖中進行對抗演習。但到了宋神宗之時,講習水軍的初意早已蕩然無存,反倒變成皇家水上公園。每年的三月初一到四月初八,便向天下百姓開放,百姓們觀看的,也不是水軍的軍事對抗,而變成了水軍的藝術表演,全是為了好看,沒有半分實戰的價值可言。   但是對於北方的居民們來說,金明池的開放,也不失為遊樂的好去處,所以一到三月一日開池,金明池立即人山人海,熱鬧非凡。   熙寧六年三月一日,為了軍器監改革等等事情忙得不可開交的石越,竟然出現在金明池的人群中,說起來肯定讓呂惠卿十分眼紅——他為了軍器監改革和霹靂投彈院,已被忙得恨不得自己有個分身才好了。不過石越倒也不是無緣無故來金明池的,他身邊,除了李丁文和司馬夢求之外,還跟著唐甘南。   再次來到京師的唐甘南,向石越介紹了他在杭州與泉州的造船廠的情況,李丁文當時就告訴他,金明池正在修建「大奧」和藏船之室——說白了,就是世界上最早的船塢,此時正在金明池興建,不過目的是為了修理一條二十餘丈長的大龍舟(樓船)。這條船是宋初吳越王錢俶所獻,龍頭龍尾,中間有樓台殿閣數重,很受大宋官民的喜愛。此時到神宗年間已有百年,早就壞了,為了修好它,一個宦官獻計,導致了世界上第一個船塢的誕生。   石越並不知道這是世界第一個船塢,在他看來,希臘等國號稱海洋立國,不可能蠢得連個船塢還要讓中國人這個農業民族率先發明。不過他對於技術推廣一向頗為熱心,聽說大宋居然才開始有船塢,免不了很支持唐甘南把這個技術應用到他的船廠中去。因此竟然忙裡偷閒,陪著唐甘南來看金明池的船塢——雖然這是因為石越的身份更加方便,但其實也有假公濟私之意,畢竟天天這麼忙,石越實在感到有點累。   船塢在金明池北岸,此時因為大修水利,同時還有一項導洛通汴工程(把伊、洛清水引入汴河),所以借此機會,趙頊下令開始一條水渠,從北面引汴水入金明池,為金明池增加新的水源。而這金明池的北岸,也因此顯得遊客稀少。人們此時都聚集在南岸,看著水軍進行精彩的表演。   看完船塢的整體設計,唐甘南忍不住感歎道:「真是妙不可言,如此船就可以直接在水中建造,省去多少人力物力。」   石越笑道:「設計這個船塢的宦官叫黃懷信,唐二叔只管向他賄賂,肯定能買來設計圖。」   這也不是什麼國家機密,有人出錢買他的東西,黃懷信不笑死了才怪,做太監的,沒別的愛好,就是愛錢。   唐甘南瞇著眼睛笑道:「這是自然。還有一件事,想要子明成全。」   石越笑道:「何事?二叔但說無妨。」別說現在唐家對石越全力支持,關係密切得很,單是因為石越和李丁文、司馬夢求設計的救災計劃需要唐家和桑家的支持,石越此時,只要唐甘南提要求,他十之八九,就會答應。   「聽說沈括大人設計了一個叫座鐘的東西……」唐甘南捏了捏鼻子,一臉的奸笑。   石越還真不知道他的消息如此靈通,而且一眼就看出座鐘的商機。當下裝著糊塗,不著邊際地說道:「是啊,那個玩意還真是巧妙。」   唐甘南因笑道:「子明,自家人不說兩家話。把那個座鐘給我來生產吧?」   石越沒有答應,反笑問道:「二叔打算一個座鐘賣多少錢?」   唐甘南想了想,說道:「一百貫。」   李丁文和司馬夢求倒吸一口涼氣,心裡同時罵道:真黑!兩人也見過那個座鐘了,成本最多三十貫。   石越搖了搖頭。   唐甘南以為他反對,急道:「子明,太便宜了不好。」   石越笑道:「一百貫,的確太便宜了。」   唐甘南一怔,半晌才明白過來,不由心裡一寒,他一向知道石越精明,沒想到居然比自己還黑。當下問道:「那子明的意思?」   石越笑道:「若要生產,那麼就要有許多種類。有鍍金的,鐘錶全是寶石珍珠製造,這種東西賣給遼國的皇帝王爺宰相,正好合適,用來送禮也行。幾萬貫也好,十幾萬貫也好,幾十萬貫也好,二叔一定比我會定價。」   唐甘南笑道:「大食人肯定很喜歡。」   石越點點頭,笑道:「那是自然。次一等的,做工精緻美觀的,幾千貫也好,上萬貫也好,自然價格不能相同。」   唐甘南哈哈大笑,說道:「子明,我明白了。雖然裡面的東西是一樣的,但是外面的架子卻是可以變化的,價格自然隨著外面的架子而變化。」   「不錯。」石越點了點頭,笑道:「反正就算一百貫,一般的百姓也是買不起的,那麼最差的那一種,就賣三百貫好了。大宋的有錢人,實在是多的是。不過以後你還得弄一批人來修理,畢竟這東西是不可能永遠不壞的。」   聽著這二人的對白,司馬夢求姑且不論,李丁文卻是感歎萬千——以前一向覺得自己很狠,現在終於見識到石越的奸商本質。   唐甘南笑道:「子明所說不錯,那麼我這就去和沈括大人說。」   石越微微笑道:「二叔,這事不忙。這件事,我有一個全新的想法。」   唐甘南眼珠一轉,笑道:「願聞其詳。」   石越親密的和唐甘南走在一起,笑嘻嘻的說道:「二叔可知道這種鐘錶大概有多少人會買?」   唐甘南怔住了,他知道有很多人會買,但是具體的人數他怎麼知道?連李丁文和司馬夢求都想不出來。當下老實回答:「買的人應當不少,但有多少,還很難說。」   石越輕輕笑道:「只要運輸沒有問題,不會少於十萬,換句話說,最差也有兩千七百萬貫的利潤,當然事實上肯定不止此數。」(注三)   這句話把三人都嚇住了。   石越笑道:「大宋的三千萬戶人家,能買得起的是一等戶和官戶中的富豪之家,怎麼說也有五六十萬戶,其中五分之一買,就有十萬之數。而遼國的有錢人絕不算少,加上大理、高麗,南洋諸國,我說十萬之數,是不是少了點呢?而且很多人家,未必只買那種三百貫的。」   這番分析把三人說得連連點頭,唐甘南想起後面的金錢,幾乎忍不住就想笑出來了。   石越因笑道:「雖然有十萬戶想要,但這是手工製造,工藝要求並不簡單。現在就算是加緊培訓學徒,三年之後,每年能夠製造五千座,我估計就是很了不起了。而三年之內,每年能製造一千座,就是極限。是不是?」   唐甘南想了想,點點頭。不過一千座也行,一千座就是三十萬貫的收入,何況他肯定會製造一些奢侈品,賣掉一座十幾萬貫的,利潤就相當驚人了。而這肯定能賣掉,想想那些小國的國王,遼國的王公,還有大宋的王公們……   只聽石越繼續說道:「為了提高生產能力,我有個想法。」   唐甘南此時哪裡還有什麼想法,恨不得石越一口氣把心裡想的全部說出來,當下靜心聽石越說道:「二叔可否出錢,辦一所技術學校?」   「技術學校?」唐甘南一怔。   「不錯,專門招收學徒,學一點基本的文化基礎,然後就專門學如何做機械,比如紡紗機、印刷機等等,當然也包括鐘錶,我可以讓白水潭派一些學生去講課。這些學生學一兩年,就可以到作坊去做事。在全國多辦一點這樣的學校,不愁沒有學生來讀吧?」石越笑道。   唐甘南想了一下,說道:「這是好主意,還可以讓作坊裡的熟練工去講課,帶他們實做。不過有個壞處,這樣各種技術很容易洩露的。」   石越笑道:「有一利必有一弊,這樣,每個學生招進學校,你管吃管住,他們簽三十年以上的契約,畢業三十年內,專門在你的作坊做事。三十年後,留不留得住,看你會不會做人了。怎麼樣?」   唐甘南笑道:「當然是子明說什麼就是什麼,愚叔還能不相信你的判斷嗎?」   「二叔過謙了。不過三十年後,鐘錶也好,紡紗機也好,都要有改進了吧。聽說二叔杭州的印書坊把活字改成了銅活字,效果怎麼樣?」   「還好,還好。」唐甘南根本不知道這回事,他的生意這麼大,哪裡處處顧得過來,當下打著哈哈。石越對新技術很關心,他一向知道的,倒也不奇怪。   石越因說道:「新的鍾行,包括建學校,都需要白水潭花不少力氣。而白水潭以後搞研究,擴建,都需要花錢。因此我就想到,這個鐘行,就叫做白水潭聯合鐘錶行,白水潭學院占三成的股份,他們負責提供技術,幫你建學校。二叔你也占三成的股份。另外沈括大人和一起做研究的學生,一共佔一成的股份。經營上的事情,由二叔你負責,白水潭學院和沈括大人等人只管按利潤收錢,提供技術上的幫助。」   唐甘南對此倒沒什麼不答應的,三成也不算少了,何況還管著經營。便問道:「這是應當的,不過,子明,還有三成呢?」他以為石越算賬算錯了。   ※※※   注一:這首詩是元人劉因寫的《探春》,姑且借來給梓兒用上一用,勿怪為幸。   注二:青銅弩機在宋代早已失傳,但沈括的確曾經見過青銅弩機,在他判軍器監時,對弓弩做過改良,不知是否受此影響。   注三:關於座鐘的價格,我考慮了一下,最後定為三百貫。北宋的三百貫,相當於王安石一個月的工資(不包括獎金、福利、津貼),相當於一個知縣十個月的工資(不包括他七頃以上職田的收入),這個時代,座鐘主要是一種奢侈品,但是一個普通的座鐘,對於工資收入豐厚的官員來說,並不算是奢侈。著名的沈括所買的夢溪園圃,花了錢三十萬,也就是三百貫。蘇軾和程頤都有以數百貫買田的紀錄,蘇軾大約是十頃左右,若是良田,約四五頃;而程頤是買了二十餘頃無主荒田。雖然數百貫具體是幾百貫不詳,但我們約略可以感覺到當時大宋的物價。另外,當時一匹馬的價格是三十貫左右,一個座鐘相當於十匹馬。所以,三百貫雖然不算高,一般的士大夫都買得起,但是也絕對不算低,窮人一輩子也不會知道三百貫是個什麼樣的概念。   另外,此處這個二千七百萬貫的數據,則是大概的市場估計,當時全國一年歲入歲出,都是三千多萬貫,若謂一年可以有二千多萬貫的奢侈品收入,那在短時間內是絕不可能的。 第一卷《十字》 第十三節 婚姻大事   與政治無關。   ——《政治學》   石越笑道:「那百分之三十,百分之十給桑伯父,百分之二十用來招驀各地的富商大賈一起合作。多一點人合作,有好處的。」   唐甘南瞇了眼睛想了一下,說道:「子明,給桑家我沒有意見,但是不需要別家加入了,錢我自然有辦法,不如那百分之二十你自己留著。」   唐甘南不太喜歡別人來指手劃腳,他自己佔百分之三十,每年的利潤最低也有九萬貫——而且肯定大大高於此數,否則他就不叫「笑面狐狸」,因此雖然前期投入大一點,但是他覺得經營得好,兩三年就可以收回全部成本,所以根本沒有合資的必要。最重要的是,給石越的話,本來就是理所當然,而石越也不會來干涉他的經營,他依然大權在握。   石越笑了笑,百分之二十,並不是小數目,每年的分紅最少都是六萬貫。但是對於他來說,金錢的確意義不大,而且他相信自己的能力,唐家和桑家,他控制得都很好。桑充國的意外事件,暫時來說,並沒有讓桑俞楚生出什麼異心。何況宋代優待百官,並不是一句空話,石越現在工資,加上職田、賞賜,養上幾十個門客都不成問題。   他正要開口拒絕,李丁文突然說道:「直接劃到公子名下,並不方便。到時候必然遭御史彈劾。」他這樣說,實際上倒是替石越答應了。   石越看了李丁文一眼,卻見司馬夢求朝自己使了個眼色。他知道他們必有原因,便不再說話。   唐甘南笑道:「這件事我會安排,子明不用擔心。」   李丁文眨了眨眼睛,嘻笑道:「非也,非也,你誤會我的意思了。這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別有妙用……」   他如此這般一邊說,司馬夢求一邊補充,但讓唐甘南以為他們早有預案一般,其實石越卻是知道李丁文和司馬夢求,不過是剛才聽到這番謀劃,而即興想出來的主意。   唐甘南聽他說完,雖然心中略有不甘,但想想那的確也是個好辦法,而且對自己和石越,都有許多好處,當下便點頭答應。他一生中做過無數決策,最正確的一項決策,就是決定永遠站在石越這邊,這時候更不會有絲毫變動立場。   白水潭聯合鐘錶商行在金明池北岸的船塢裡敲定,這件事影響最深遠之處,莫過於其後在大宋各路州興辦起來的技術學校,第一批技術學校遍佈於南方的五十個城市,其後漸漸遍及整個國境。這件事完全改變了中國傳統的技術傳承方法,稱得上是革命性的轉變。雖然其最初的意義,不過幫助唐家等商家控制的作坊迅速培養出一批出色的工人而已。   另一個怎麼樣誇大也不為過的重要內容,就是石越分給白水潭學院的百分之三十的股份,這筆不菲的固定收入,立即讓白水潭學院成為底氣十足的學校,其後白水潭學院各種研究院的陸續出現,其經費之保障,全賴於此。   唐甘南對於石越主動提出來把白水潭鐘錶聯合商行的總部設在杭州,又提出來先期五十所技術學院全部設在南方,連汴京都不開,想也不想就全部答應了。他明白這種做法的用意,也明白這樣做對自己的好處是不言而喻的。此時他最大的希望就是快點去和李丁文、沈括等人談好細節,金明池的春光,突然間格外的美好。   似乎是為了配合他愉快的心情,忽然有絲絃管樂之聲從湖面傳來。眾人此時心情都好得不得了,不由靜心來細聽歌詞,卻是從未聽過的調子,歌辭依稀是:「珠淚紛紛濕綺羅,少年公子負恩多。當初姐妹分明道,莫把真心過與他……」   歌聲也非常儂軟。   石越等人不由好奇,紛紛走出船塢,原來金明池北岸正中,是依水而建的宮殿,從宮殿正中伸出一座橋來,正好搭在湖心的小島上同,這座橋叫做「仙橋」。每年金明池開放,便有歌女一排排站在仙橋上演唱,給湖中表演的水軍和遊人助興,若是遊人從南岸或東、西兩岸遠遠望去,只見衣袂飄揚,雲發高聳,倒真似仙女下凡一般,讓人不知道身處何境。   此時石越他們所處之地,因為就是宮殿之旁,比起一般遊人,倒要看得清楚一些。幾排數百個歌女,倚欄而立,都穿著綵衣,古代女子盛裝之時,往往雲發高聳,而身上又系有一根綵帶,此時隨風飄舞,的確讓人觀之心醉神移。這許多女子,各攜樂器,一起合奏,而同時輕啟朱唇,曼聲歌唱,曲子隨風送至,中間那溫柔婉轉之意,真有道不盡的纏綿。   這裡石越、李丁文、司馬夢求,都是通曉音律之輩,而唐甘南雖然是不懂音樂之人,在杭州呆久了,卻也很喜歡這種溫柔的曲調,禁不住要隨著節奏而搖動胖胖的身體。   忽然間這靡靡之音中,幾聲鐵錚之音劃過,音調高昂激越,若放在別處去聽,自是另有風味,但是在此時,卻好比是柔情蜜意之中,有野狼悲吼,不僅是大煞風景,而且是讓人生厭了。岸邊遊人,此時已忍不住叫罵,便連石越也微皺起眉頭。但那彈錚之人,卻似乎毫不在意,音調越發悲壯慷慨,引得那些歌女手中的樂器,都不時走調。   石越細聽錚聲的來源,卻是從湖心的小島上傳來。   他與李丁文、司馬夢求對望一眼,只見對方目光中都有驚訝之意。須知道島上亦有宮殿,雖然金明池對士民開放,那島上也是不許人去的。   司馬夢求輕輕讚歎道:「此曲慷慨激昂,撫琴之人,必是清高不群之輩。」   石越和李丁文聽他稱讚,也點頭同意。   不過自古陽春白雪,和者廖廖,那遊湖的百姓,哪裡管得了你清高不群?只覺得這錚聲說不出來的刺耳難聽,許多人便紛紛叫罵,聲音越來越大。   李丁文忍不住笑道:「這人錚雖然彈得好,卻不看場合,未免自討沒趣。」   「那倒未必,金明池本是演戲水軍之所,歌女奏鄭樂,才是不合時宜,而此人不過撥亂反正而已。先生是怪錯人了。」一個清脆的聲音從四人身後傳來。   眾人嚇了一跳,轉身看過去,原來是兩個青年公子,一個是王安石次子王旁,一個是石越曾經見過的王青,王倩此時依然女扮男裝,也不知道這兩兄妹是什麼時候來的,只李丁文出言譏笑,王青便忍不住反駁。   石越等人和王旁見過禮,只見王青俏臉微揚,而王旁滿臉尷尬,一個個暗暗好笑。眾人都是見多識廣之輩,王青一開口就知道她是女子,不過便連著石越在內,因為她和王旁一起出現,都以為她是王旁的紅顏知己。   李丁文被女人搶白,心裡驚訝一個女子有這種見識,自覺不好意思,因此並不反駁,只向王旁問道:「王公子,你知道彈錚之人是誰嗎?」   王旁笑道:「京城之中,並無彈錚的好手。我也不知道是誰。」   王青見沒有人理她,心裡挺不是滋味的,忍不住冷言說道:「想要知道,過去看看就是了,何必在這裡猜來猜去。」   她一句話說得眾人全都莞爾,王旁苦笑著呶呶嘴,說道:「那島上,怎麼過得去?橋上站滿了歌女,難不成我們幾個大男人從百花叢中擠過去?」   石越心裡覺得好玩,好不容易忍住笑,說道:「若能夠凌波微步,踏水乘風,但也不必去擠那百花叢。」   「是嗎?都說石子明多謀善斷,看來亦不過爾爾。你看那裡,不就有人一葉扁舟,欲飄然登島嗎?」王青一邊冷笑,一邊用手指著湖對岸。   眾人順著她手指望去,不由哄然大笑。原來那根本不是什麼扁舟,而是一隻龍舟。龍舟之上,坐著四個雲頭白衣彩綢的女子,各抱一把琵琶,這依然是表演的一部分,她們可不是想要「飄然登島」的。其中一位,和石越更是交遊甚密,正是碧月軒的楚雲兒姑娘。   這四個女子纖手輕撥珠弦,琵琶之聲,便似珠落玉盤,卻是一曲「玉樓春」的調子,四人一齊曼聲唱道:「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竟是堪堪把那鐵錚之聲給壓了下去。   岸邊的遊客一齊叫好。那橋上的歌女得到支持,更是重調音弦,齊聲和唱:「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石越和楚雲兒交好,可以說天下皆知,王旁因笑道:「楚姑娘的琵琶,果真是京師絕技,難得又很仰慕石兄,才子佳人,堪稱佳話,石兄何不為她贖身,收為侍妾,朝夕撫琴為樂,也是人生一大樂事。」   王青因為剛才出了個不大不小的洋相,本來有點不好意思,把臉偏向一邊,裝做聽楚雲兒她們的演唱,此時聽到王旁說石越和楚雲兒關係暖昧,不由大起輕蔑之意。她自小就很崇拜她父親王安石,而王安石便是堅持不收侍婢的一個人,更不用說和一個歌女關係暖昧了。   石越聽到王旁勸他收楚雲兒做侍婢,忽的就想起來桑充國和程顥那天在白水潭和自己說的話來。結婚?侍婢?石越苦笑了一下,自己運氣不夠好,來到古代這麼久,倒並沒有碰見那一種讓自己一見傾心的女孩子,因此對於結婚這件事,他似乎並沒有什麼迫切的需要。不過說起來,在古代,自己這麼大的年紀,不結婚是不行的了。畢竟連唐棣等人,也全都成婚了,李丁文這種榜樣,只怕自己學不了。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錚聲突然高亢,竟似要和這柔軟的歌聲爭鬥一般。這錚聲與楚雲兒等歌女的歌聲,在這金明池上,便如蒼鷹與百鸝,鳴唱爭勝,雖然蒼鷹一時能壓制百鸝,但所謂「柔不可守,剛不可久」,楚雲兒等四女領唱下的柔聲卻始終被沒有打亂節奏。   王青聽了一會,心裡也不禁佩服楚雲兒的確精於音律,不過轉念一想到宮殿裡的幾個人,卻又有點莫名其妙的擔心。王旁不知道宮殿裡有什麼人,她卻是知道的。   人之一物,最是奇怪,有時候想什麼來什麼。王青正想此事,就聽錚聲久不能勝之下,兀然而止,不久島中宮殿裡就走出來一個八品服飾的侍衛,對一條大軍船上的人說了幾句什麼,軍船就劃到楚雲兒等人坐的小舟邊上,把她們引去島上。   李丁文追隨石越已久,朝中親貴,多有相識,大抵都知道他是石越的清客。遠遠看到那個武官,似有幾分眼熟。這時見石越眼神有點擔心的神色,當下輕輕在石越耳邊說道:「公子何妨借一葉小舟,登島求見,這是風雅事,無妨。」   石越本來並不想生事,但是楚雲兒也算是他紅粉之中的知交,每有心情鬱悶之意,總是去聽楚雲兒彈琴,便是他的琴藝,也是楚雲兒教的。這時候眼見是很可能是得罪什麼親貴,自己豈能不管?   唐甘南最是知情識趣之人,察顏觀色,早知道石越想要做什麼,他嘻嘻笑道:「子明,我和李先生、司馬公子先回去,商量好事情的細節,你去拜會一下彈錚的高人吧。」他和李丁文、司馬夢求的身份,自然是不能去的。   王旁與其兄長不同,他可說是胸無大志,也沒什麼妒嫉之心,因此心中其實挺親近石越。此時也知道石越必定擔心楚雲兒,便笑道:「正好我想去瞧瞧彈錚之人,便一齊登島如何?」   石越朝他微微點頭,笑道:「如此正好。」   「一廂情願,便是上得島去,人家不一定肯見你們。」說風涼話的人,自然是王青。   眾人也不去理他,當下石越和王旁問一個軍士說了,一個是皇帝寵臣,一個是宰相公子,那些軍士哪敢不巴結,自然是說話間立即有船過來送他們登島。而唐甘南三人也先行告辭回去。   石越和王旁、王青到了島上,只見島上遍種柳樹,此時柳葉新裁,煞是嬌嫩。湖中微風輕輕拂來,柳條迎風輕展,清涼味道,觸息可聞。   金明池是皇家講兵之所,而趙頊在位之時,皇親勳戚至少近在京師者,倒並不敢胡作非為,似楚雲兒這等,就算是觸懺人意,本也不至於有什麼危險。只是石越知道楚雲兒外表柔順,內實剛烈高傲,如果言語之中冒犯,她不過是一個歌女,雖然不至於有生命危險,但是皮肉之苦,這個社會裡,打了也是白打。念及此處,這風景再好,他也沒什麼心思去欣賞。   急勿勿快步走到宮殿之前,見上書三個大字:「凌波殿」,殿門自有門戟排場,外面站著四個八品武官。石越當下便愣住了,因為這武官的服飾,擺明了都是侍衛。而八品武官看門,只有兩個可能,一是內裡是皇后公主之類,武官是男子,不便入內,所以看門;二就是裡面的人,至少是個郡王嗣王之類。   這些小小武官,石越自然是不認識的。可是王旁卻是認識的,他拉住石越,瞅了他妹子一眼,問道:「是濮陽郡王還是他家的清河郡主?」若不是石越在旁邊,還有半句話他幾乎也要說出來了:「怪不得硬拉我到金明池來。」   石越聽他發問,心裡又吃了一驚。當今皇帝趙頊之父宋英宗,本不是仁宗皇帝親生,而是濮王之後,仁宗無子,所以過繼過來,承緒大統。因此濮陽王諸子,雖然最大不過一個郡王,但是論及親貴,則無人能比。而濮陽郡王趙宗樸,更是非比尋常,他是濮王次子,和英宗最為親善,當年就是他親自去勸說英宗入居慶寧宮的。因此他是當今皇帝的親叔叔。說起來,只怕比趙頊的兩個弟弟還要親一點,畢竟趙頊與趙顥諸弟,雖說友善,但是皇帝之家,始終是一份忌諱,倒是他這個皇叔,可以百無禁忌。而濮陽郡王卻也一向謙退隨和,甚少談政事,他表面上雖然對石越也是很親熱的,但是卻從不和任何官員深交。   不過若是趙宗樸在此,倒還無所謂,畢竟這個王爺不是囂張無行之輩。可是聽王旁的口氣,如果真是清河郡主趙雲蘿,那麼只怕石越也要歎一口氣了。清河郡主是神宗的堂妹,在所有姐妹輩中排行十一,喚作「十一娘」,雖然不是公主,實際上卻是當公主看的,這個女孩據說是所有公主、郡主中最漂亮的,而且是朵解語花,內廷中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蜀國公主,直到皇帝,沒有不寵她的,她的身份,比起尋常的公主來,都要金貴許多。而且因為是個郡主,反倒少了許多拘束,若說她跑到這凌波殿來了,石越一點也不奇怪。本來單單這樣一個清河郡主,倒也罷了,然而對宮廷親貴之事並不陌生的石越,自然知道清河郡主的身邊,永遠也少不了柔嘉縣主趙雲鸞。他不能不倒吸一口冷氣。   果然,便聽王青笑道:「自然是清河郡主和柔嘉縣主在此,難道似郡王那樣的人也會來這裡學彈錚嗎?」   石越心中暗暗歎了口氣,叫聲倒霉。   王旁很同情的看了石越一眼,對王青說道:「不如你和石兄進去,我突然有點事情。」   王青忍住笑,抿著嘴說道:「這件事情我管不著,我先進去給你們通傳。」說著竟然背著手,大搖大擺的進去了。那幾個侍衛看了她一眼,竟然不聞不問,石越立時就明白這兩個「主」,和王青必是閨中好友。   那麼王青是什麼身份呢?石越突然意識到這個問題。王旁的妻子、寵妾,都不可能和清陽郡主交情深到這個地步的。   王旁見王青進去了,對石越抱了抱拳,轉身就要走。   石越一把拉住,說道:「既來之,則安之。」   王旁苦笑道:「你這不是害人嗎?郡主自然是大家都想見,可是十九娘是我們惹得起的嗎?」柔嘉縣主在姐妹中排行十九,是濮王幼子趙宗漢四個女兒中最小的一個,年方十二,宮裡都喚她十九娘。小小年紀,威名遠播,勳貴子弟,無不聞之而色變。東陽安康郡王趙宗漢是英宗最喜歡的弟弟,因此趙雲鸞小小年紀,便封為縣主。   石越奸笑道:「剛才那位姑娘肯定會幫你的,你不用怕。」   王旁苦笑不已。濮王二十八子,孫子孫女輩數以十計,十九娘趙雲鸞最為出名之事,就是曾經把幾個堂兄騙得當馬騎,搞得那個王子幾個月不敢出門見人;有一年冬至,還把大才子晏幾道騙到金水河裡洗了個澡,讓晏幾道感冒一個月才好,從此聽到柔嘉縣主之名,都忍不住要打個噴嚏,其餘從韓琦、富弼、馮京以下,這些勳貴之子,只要碰上了柔嘉縣主,難免要上她一個惡當。偏偏她深得趙頊寵愛,連趙宗漢都管不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幾次想管,最後還是不了了之。就在前三個月,趙雲鸞還騙得駙馬都尉王詵把醋當酒喝,一口噴在一幅畫了幾個月的畫捲上,想哭都哭不出來。   這些事跡石越多少也有所耳聞。他和晏幾道、王詵不同,他是朝廷重臣,身份體面是很重要的,那些勳貴子弟,出了醜大家當成笑話趣聞,以助談資就可以了。但是這種事如果出在他石越身上,必定讓他為人所輕視,人家把他當成弄臣看不說,他的政治威信也會在瞬間蕩然無存。因此站在宮門之外,他多少也有點緊張。畢竟石越也不是一個迂夫子,他一個現代人,和十二歲的女孩子計較,那也太沒有出息了一點。   兩人各有各的擔心,各想各的心事,沒多久就聽到一陣腳步聲,一個婢女走了出來,施了一禮,說道:「二位是石大人和王公子吧?郡主有請。」   石越和王旁抱拳說了聲:「不敢,有勞姑娘帶路。」   這凌波殿不過一離宮,可也是鳳樓龍闕,頗具規模。石越和王旁跟著那個女孩穿過幾道門,九曲八彎的,眼前忽然開拓,卻是一個佈置得很精緻的院子,院中有一個栽滿荷花的水池,池上建了一座水榭。此時已掛上輕紗,裡面綽約幾個人影。而楚雲兒和另外三位歌女,都抱著琵琶站在水榭邊,見石越過來,楚雲兒臉上微郝,用目光向石越致意。   石越微微點點頭,便對著水榭和王旁一起行禮,朗聲說道:「臣石越、王旁見過清河郡主、柔嘉縣主。」實則以他的身份,區區一個郡主,是當不起他的大禮的,只不過清河、柔嘉的身份,所以另當別論罷了。   趙雲蘿和趙雲鸞果然也不敢受這個全禮,在輕紗後還了個半禮,清聲說道:「久聞石大人、王公子之名,果然是人中俊傑。給二位公子看座,上茶。」   二人躬身答道:「不敢。」一邊接過婢女送來的茶,輕輕呷了一口——石越頓時一陣惡寒,這茶根本不是茶,而是放了茶葉的鹽水,又鹹又苦——在這個時代,因為沒有牙刷牙膏,石越每天都是用鹽水漱口,這自己不是尋常人能享受得起的奢侈,不過對於現代人來說,如不漱口,實在也難受了一點——此時的鹽水,比石越平常漱口用的鹽水,更要苦鹹十倍,他知道已經上了柔嘉的當,卻不敢失態被人嘲笑,皺著眉毛勉強吞下。再去王旁,早就「哇」的一聲,一口水全部吐在地上。   石越見旁邊的人一個個嘴角帶笑,他心中一轉,早有主意,竟裝作什麼也沒有發生,笑道:「多謝縣主賜茶。」   只聽有個略顯稚嫩的女聲問道:「你怎麼只謝我,不謝我姐姐?」   石越微微一笑,風度翩翩的說道:「清河郡主斷不會賜這種風味獨特的茶水,這自然是柔嘉縣主的匠心了。」   柔嘉嘻嘻笑道:「難怪皇帝哥哥經常誇你,你能把這茶喝完還笑得這麼開心,我也很佩服你呢。」   石越笑道:「縣主謬讚了。」   趙雲蘿畢竟年長,她也知道石越和一般勳貴子弟大不相同,不是可以隨便捉弄的,因對柔嘉說道:「十九娘,不要胡鬧了……石大人久有詞名,想必是精於音律的,今日機緣巧合,還要請石大人不吝賜教。」後半句卻是對石越說的。   「方纔彈錚之人,胸中頗有清奇之處,若論音律之妙,此人與這位楚雲兒姑娘,都遠勝在下,石越怎敢班門弄斧。」   「楚雲兒?」趙雲蘿奇道,以她郡主的尊貴身份,方才召楚雲兒等人進來,因知是歌女,竟是連名字都沒有問。   只見王青在趙雲蘿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趙雲蘿抿了嘴笑道:「原來如此。原來石大人和這位楚姑娘是故識。我也是見這位楚姑娘的精於音律,所以才召來相見,並無他意,石大人大可不必擔心。」趙雲蘿雖然號稱「解語花」,可畢竟不是老於世故的人,她想什麼說什麼,倒把石越和楚雲兒的關係說得暖昧無比。   連王旁都忍不住在邊上竊笑,更不用說別人了。那三個歌女用眼睛瞅瞅石越,又瞅瞅楚雲兒,要不是這地方不容放肆,早要笑開了,楚雲兒更是面紅過耳,低頭直盯著琵琶。   石越臉上微微一紅,顧左右而言它:「不敢請問郡主,可否讓臣下見識一下方才彈錚的高人?」   趙雲蘿立即知道自己失言,她並無意讓石越難堪,便順著石越的話溫聲笑道:「哪裡是什麼高人,不過是我家買的一個奴婢罷了。」   「啊?」石越和王旁一齊吃了一驚。   柔嘉年紀小,沒有許多顧忌,忍不住走出水榭來,大模大樣的說道:「有什麼好奇怪的,阿旺,你也出來,給他們看一下。」   「是。」那個叫阿旺的女子說話甚是生澀。   石越和王旁看著走出來的女子,真正吃了一驚——原來竟是個二十多歲的阿拉伯女奴,站在石越這個現代人的立場來看,也算得上是個美人。加上穿著漢族女子的服裝,更是別有風韻。   當時有一些阿拉伯女奴流入中土,倒並不奇怪,當時開封還有猶太人聚居區——石越專程去看過,那些猶太人漢化得相當嚴重,相信用不了幾十年,根本就和中國人一般無二了。但是一個女奴,能把錚彈到高昂激越,倒似一個久歷殺場的壯士一樣,不能不讓人吃驚。   石越不知道阿拉伯人有沒有錚這種樂器,他不知道這種女奴是一些商人從小培訓長大的,小時候教她們學會諸般技藝,長大了再高價賣出。因此這個阿旺,甚至還粗通漢語。   石越上上下下打量阿旺半晌,見這個女孩雖是奴僕,卻自有一種冷漠的氣度,不由在心裡稱奇,問道:「阿旺,你還會說家鄉話嗎?」   「會。」阿旺有點奇怪這個公子為什麼問這些,她剛才從眾人的語氣中聽到石越的身份不同尋常,但是卻並不知道石越的大名。   「能看懂家鄉的文字嗎?」   「奴婢讀過幾年書。」阿旺恭身答道。   石越點點頭……   ※※※   三月初四,文德殿朝會。   趙頊坐在高高的龍椅上,聽王安石一條一條的讀著《方田均稅法十八條》,這是王安石最終議定的改良版本。   石越在班列中心不在焉的聽著,把唐甘南送走後,鐘錶行和技術學校很快就要開始運作,再過幾天沈括又將回到軍器監協助改革,自己將一把西晉製造的古琴送給清河郡主,又送了一面上好的銅鏡給柔嘉,再用一幅衛夫人的真跡,從濮陽郡王手裡買回阿旺——用唐甘南的話說,這阿旺堪稱天下最貴的女奴了。不過因為送給柔嘉銅鏡,倒讓石越起了一樁心事——要是能做玻璃就好了……   正在那裡胡思亂想之際,已見吳充、馮京等人早已出列,無非是慷概陳辭,認為「事煩擾民」,王安石、呂惠卿則條條反駁,金碧輝煌的文德殿裡,頓時只聽見一個個慷慨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麼,石越忽然心中生出厭煩之意。   「爭名於朝,爭利於市」,天下熙來熙往,孰不為名為利?這幾年來,自己算是要風得風,要水得水,雖然略有風波,但是卻算是青雲得意,不到三十歲就官居要津,而且也算是為了一個偉大的理想而努力。但是似這樣每日忙忙碌碌,在朝堂上勾心鬥角,真的有什麼意義嗎?自己固然是自認為想把中國引入一個正確的方向,但是王安石又何嘗不是如此?自己知道王安石是錯了,可是自己真的敢那麼肯定自己做的,就一定是正確的嗎?   即便自己來自千年之後,但是面對這個早已改變的世界,也許自己的眼光能透視千年之後,卻未必可以知道百年之後最正確的道路是什麼!如果沒有走到百年之後的正確道路,千年之後的事情自己知道又有什麼用呢?   石越並沒有意識到,政治家永遠不可能把民眾帶到最正確的道路上,次差的道路就是一條好道路了。   很多時候,石越都在想希望有一段時間出去走走——到目前為止,他最遠只去過一次江西。他記得千年之後有一位政治家說過:「我的影響力甚至還達不到北京全市。」石越其實也知道,自己真正意義的影響力,也許不過只是白水潭學院的一部分。三年有多的時間,也許自己做的,已經是自己能力所及的極限了。   石越再次把目光投入黑黑瘦瘦的王安石,相比之下,馮京與吳充,就要顯得富態許多。「五十多歲的老人還能有著如此堅定的理想主義信念,想起來實在是不可思議。」石越在心裡如是想。   「公子,方田均稅法已經不是重點,如果真有公子所說的天災,我相信王安石撐不過這一次天災的,我們要早點準備王安石罷相之後的策略……」   「對付災情已經有了一個大致的方案,我們還應當有一個萬全的方案,把這件事告訴皇帝,讓他無論信與不信,最後都要對大人更加信任與倚重……」   「理想的方案,在五年之內王安石繼續留在相位,對公子的事業更有利,但是未來的事情總是不斷變化的……」   李丁文和司馬夢求的話依然還在腦海之中,自己的幕僚不希望自己堅定的反對「方田均稅法」——石越知道這中間還有別的原因,因為「方田均稅法」是宋代有識之士百年來的夢想,李丁文和司馬夢求雖然從理智上意識到這個法令會有巨大的弊端,但在僥倖的立場,他們也希望王安石來做一次試驗,反正失敗了,自己正好從中搏取政治利益。   既便是很關心民眾利益的司馬夢求,在必要的時候,也會毫不猶豫的讓民眾去承受苦難——石越在這兩個人面前,有時候真會覺得自己好天真、好幼稚!   不過在另一方面來講,也幸好他還有一點天真與幼稚,為了達到高尚的目的而不擇手段,最後很可能會使人性扭曲,讓執行者忘記了高尚的目的本身,反正會陶醉在不擇手段所帶來的一個個勝利中,最後迷失自己。   權力對人的誘惑,環境對人的同化——意志不夠堅定的人,是很容易走失自己的。就算是石越,現在也慢慢變得理所當然的接受別人對自己的尊敬,有時候也會很想用「最簡單的手段」打擊不合自己心意的人。   石越一直到此時,依然自覺自己還有一份高尚,其實這種高尚,站在另一個立場,不過是對千載流芳、萬世景仰的絕世功業的追求罷了。實際上如果是自覺選擇研究歷史的人,一百個中沒有一個能逃出對後世之令名的追求。   「石卿,卿意如何?」趙頊略顯嘶啞的聲音打斷了石越的思緒。   「陛下,俗語有云:小心駛得萬年船。方田均稅法的利弊,不實行很難體現出來了,不如就請先在福建路、江南西路試行。」   石越這句話算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了,朝堂當中立即有多少人在肚子裡暗罵他「小狐狸」。江南西路是王安石的老家,福建路是呂惠卿的老家,支持新法的人多半也是這兩路出身的進士、官員。你們不是要方田均稅嗎?先拿你們的老巢開刀。   馮京和吳充意味深長的對望了一眼,眼中微微流露出一絲笑意,立即把目光分開。   這個方案,呂惠卿豈能接受?若是全國一體實行,他呂家的事情就可以人不知鬼不覺的擺平,一句話下去,哪個縣令敢得罪自己?但是如果單單在這兩路實行,到時候全國官員、御史諫官甚至過路欽差,只怕都會把目光牢牢盯著這兩路,呂家強買巧奪來的數千頃良田、莊園,豈不是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在一個月前,自己的弟弟呂升卿還讓在家裡買了幾百頃田。   這倒不是呂惠卿一人如此,王安石自己算是正氣的,可是他的姐夫妹夫們,就未必乾淨了;曾布還算好,可是他的妻弟魏泰,在縣裡為非作歹,呂惠卿知道得一清二楚。新黨如此,舊黨也不乾淨。只不過這兩路舊黨少罷了,所以他們更會盯死,如果你們的釐清了,還沒等厘他們的田地,皇帝只怕早就把呂惠卿趕出來朝廷了;如果你們的沒有釐清,再去厘他們的他們也會有樣學樣。萬一碰上一個不知好歹的在皇帝面前抖落起來,什麼都完了。   石越之前說先釐清官員及戚屬之家的土地,呂惠卿心裡也知道的確說到關鍵上了,但是就算王安石也知道這件事執行起來有多大的阻力。   念及種種,呂惠卿義無反顧的站出來,朗聲說道:「陛下,臣以為石越所言不妥。」   「呂大人,下官所言,有何不妥?難不成福建路有什麼問題?」石越語帶譏刺的問道。   呂惠卿冷笑道:「恰恰相反,福建路問題不大,黃河以北諸路問題卻大得很,所以下官才說不妥!」   石越略帶諷刺的笑道:「呂大人,願聞其詳。」   呂惠卿臉上閃過一絲夾雜著譏諷和惱怒的笑容,他畢竟是聰明過人之輩,知道關鍵時刻首要的是冷靜,因此假裝整理笏片,在心中理清一下思緒,這才向趙頊說道:「陛下,臣以為,行大事者,當不避艱難。方田均稅之法,其要是在防止豪門大戶逃脫稅役,使地多的人多納稅,地少的人少納稅,讓窮苦小民得已休息。石越所說先在福建、江南西路實行,已經大違方田均稅法之本意。因為這兩路豪強兼併,是天下各路中比較輕的。真正兼併嚴重,隱瞞不報風行的,是黃河以北諸路直到開封府。」   趙頊點了點頭,這一點他從石越的口中已經知道。   石越見皇帝點頭,心知不妙,當下朗聲問道:「治國如治病,病情嚴重之處,猛然下藥,只怕會醫死病人。現在從情況稍好的諸路試行,積累經驗,豈不強過驟然在黃河以北推行?」   呂惠卿乾笑幾聲,詰問道:「石大人此言差矣。所謂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現在黃河以外兼併逃稅嚴重,而方田均稅法本是對症之藥,豈有不在此處實施,反而去千里之外的福建、江南西路積累經驗?各地情況不同,江南的經驗又如何可以搬到河北來?」   這番話說得趙頊頻頻點頭,馮京等人暗呼不妙。須知呂惠卿舌辯之能,朝廷之上,只怕無人能及,司馬光、蘇軾都吃過苦頭的。   這一節馮京等人想到了,石越也一般想到了。他知道這樣辯論下去,只怕要被呂惠卿說得啞口無言,念頭一轉,改變主意,向呂惠卿問道:「呂大人既然如此說,那麼呂大人以為天下兼併隱瞞最重的地方是哪裡?開封?河北?秦鳳?」   呂惠卿佔到上風,心中正高興呢,見石越發問,不急細想,脫口而出:「開封、河南最厲害,其次是河北。」這本是新黨的共識,公開的秘密,但是共識歸共識,說出來就是另一回事。朝堂之中,果然如石越所料,一片嘩然。石越所舉三個地方,這文德殿中倒有一半以上來自於此。   石越心中冷笑,繼續問道:「既是開封、河南為甚,敢問呂大人,開封、河南兼併土地、隱瞞不報的情況,大致若何?」   呂惠卿背上已經發涼,他雖然春風得意,不可一世,但是一句話把滿朝文武得罪一半,順便把皇親勳貴、內侍外戚全部得罪,他心裡也不得不掂量掂量了。   「這等事,當問開封府、京畿路、京西北路、京東西路的官員。」王雱雖然暗暗幸災樂禍,但此時卻也不能不出來一致對外。   呂惠卿有幫手,石越一樣有幫手,樞密使吳充又站了出來,厲聲說道:「此言差矣,呂惠卿判司農寺,這等事情都不知道,方田均稅之法,豈非兒戲?」   呂惠卿悄悄的狠狠的盯了石越一眼,心中已是咬牙切齒。不過呂惠卿終不愧是呂惠卿,他揣測皇帝之意,心中一狠心,決定慷慨陳辭,把河南河北兼併事實全說出來,做一把名臣。這樣一來固然得罪的人不少,但是新黨中的地位和在皇帝心中的印象,都會更加改觀,得失之際,其實難說,總好過畏畏縮縮,被皇帝和王安石所輕。   呂惠卿很明白,他的一切,都是皇帝和王安石給的,歸根結底則是皇帝給的。只要能討好皇帝,得罪天下人都不怕。主意打定,正欲開口,不料王安石已經把這擔子接了過去:「陛下,河南河北,兼併之事,多是勳貴官員之家,而隱瞞不報之田地,數以千萬計。若要釐清田地,按地徵稅,則河南河北,將是最困難的地方。呂惠卿、石越所說,大抵便是此事。」   王安石早就想好,為國者無暇謀身,他倒不怕得罪人。不過見呂惠卿不能果斷的表態,心中忍不住有一點失望。王雱見他父親如此,暗暗氣得直跺腳。   趙頊本是個明白人,加上石越給他點透了許多東西,內中情況,一眼即明。「朕要做勵精圖治之主,就不能畏事不敢作為。河南河北諸路,不論誰家,田地一律要釐清。丞相與諸臣工勉力而為。方田均稅之法,朕意倉促間不可全國推行,先在河南河北陝西諸地試行。」   吳充和馮京對望一眼,暗暗叫苦,正要反對,突然一個內侍急沖沖走到皇帝身邊,高聲拜賀道:「恭喜官家,王貴妃娘娘誕下一個公主!」   其時趙頊生的兒女差不多有四五個,結果四個男嬰全部沒有能活下來,兩個女嬰也只有向皇后生的延禧公主存活,子嗣來得如此艱難,便是生個公主,也讓人高興了。王安石立即率群臣拜賀,吳充和馮京縱有再多的話,也只能憋在肚子裡。   石越回到府上,便連忙準備賀禮,讓人送進宮去。他知道古往今來,多少名臣就是栽在一些小人手上,因此這些細節之處,一點也不敢怠慢了。   果然趙頊對這個女兒特別看重,破例在她出生第二天就賜封號「淑壽公主」,特意加上一個「壽」字,為的就是這個女兒能夠平平安安長大。順著這個喜事,朝廷百官各有賞賜,而石越和呂惠卿竟然同時博到大綵頭——皇帝竟然拜石越為翰林學士,而呂惠卿也加天章閣學士。   自有宋以來,陞官從未有石越這麼快的。他這一「進」翰林院,不知道羨煞多少人。早有人交頭接耳,以為石越不過是步王安石的後塵,做到參知政事是早晚間事了。這麼一來,到石府來道賀的人竟不知道有多少,幾乎把門坎都踩爛了。石府門前兩棵大樹間牽了一根繩子,為的是平時有人來拜訪,就把馬繫在那繩子上,這一兩天間,那繩子上都滿滿的系滿了馬。他賜邸這邊比不得王安石府所在的董太師巷寬敞氣派,因此停的馬車竟從石府門口排到巷外……   石越對這些應酬可以說是不勝其煩,一回府就乾脆躲在書房裡裝病,有客人來全是李丁文和司馬夢求接待。   其實石越也有他納悶的地方——他也不知道皇帝到底是個什麼章程,在通過方田均稅法之後,他暫時卸了檢正三房公事的差使,皇帝讓他「權判工部事兼同知軍器監事」,負責軍器監的改革,而呂惠卿雖然依然頂著知軍器監事的名頭,皇帝的意思卻是讓他把精力放到司農寺那邊,主要負責協助王安石推行方田均稅等新法。因此石越這個翰林學士,反倒不是兩制官,實際上也不進翰林院當值。他這一點上就犯了迷糊,就是李丁文和司馬夢求,也一樣迷糊了——趙頊若只是想加個學士銜以示恩寵,那麼這麼多館閣學士好加,不必非得加個翰林學士;若是想循王安石的例,做翰林學士然後就進中書做參知政事,這時機未免有點不對。   皇帝想的是什麼,的確沒有人知道。不過這個任命,倒是上上下下沒有反對的,除了御史中丞蔡確蔡大人。皇帝給他的奏章上批了一個字:「聞」,意思是「我知道了」,然後沒有下文了,蔡確為人雖然強悍,可是讓他辭掉御史中丞來和石越鬥,他還真捨不得,左右是個不帶「知制誥」的翰林學士(帶「知制誥」的翰林學士,才可以幫皇帝起草詔書),他也就不了了之。   就這麼過了幾天,好不容清靜下來,石越正在花園裡和李丁文等人談起他和蘇轍、沈括商議的軍器監改革的事情,又說起這幾天的應酬,突然李丁文嘴角似笑非笑的說道:「公子高昇,滿朝文武,沒有不來賀的。就是王安石,也讓王雱過來道了賀。可獨獨缺了三個人。」   司馬夢求笑道:「我只知道兩個人,還有一人是誰?」   「有個人你不知道,那不足為怪。」李丁文笑著輕輕搖了搖頭。   石越心裡一動,似這種應酬,若論本心,石越心裡也很討厭,但是事情就是這樣的,如果大家都這麼做了,偏偏有一兩個人沒做,那麼其中的意思就比較明顯了。所以若是環境所迫,你還不能不做。   石越本是個明白人,聽這兩人一說,就立即知道是誰了,當下搖頭不語。陳良卻有點好奇,說起來這方面他的確也沒有李丁文和司馬夢求精細,忍不住問道:「是哪三個人?」   李丁文有意無意的看了石越一眼,說道:「御史中丞蔡確、知兵器研究院事陳元鳳、白水潭山長桑充國。」   司馬夢求不知道陳元鳳的底細,因為此人官職卑微,又不出名,因此漏算了,他知道李丁文此人頗有心計,竟然把這個叫「陳元鳳」的人算進來,必有緣故,所以便加意留神聽下文。   石越其實已經知道是哪三個人,蔡確不來,那是肯定的。他剛剛彈劾過自己,又來道賀,臉皮上拉不下來;陳元鳳不來,那意思就很明白了——石越現在同知軍器監,是他頂頭上司,在軍器監低頭不見抬頭見,說起來二人還是故交,此時卻不出現,石越不用琢磨也能知道怎麼回事;但是桑充國也沒有來,他心裡就實在有幾分不舒服——本來不來也沒什麼,畢竟他老子桑俞楚是最早來賀喜的人,但是因為軍器監案的報道桑充國一直沒有知會石越,兩人到現在在心裡還鬧著彆扭,這時候你桑充國來一下,什麼都可以煙消雲散的,畢竟你桑充國不是別人可比。   因此這時候李丁文一提到桑充國,這花園裡就沉默了。石越沉著臉不說話,李丁文似嘲似諷,司馬夢求默默無語,陳良緊閉又唇。   石越根本不可能知道,桑充國本來是想來給石越賀喜,然後趁這個機會,哥倆好好解釋一下以前的事情,但是接連的事情,卻讓他把這件事給忙得忘光了——先是殿試在即,白水潭學院為了擴大影響,把學院出身的准進士們聚起來舉辦了一次文會,同時因為這些人中了進士後,是要出去做官,因此還要在殿試前提前給他們舉行畢業考試,真正通過畢業考試的,才能發畢業證——這可是白水潭學院第一批畢業證,他說什麼也得要做得盡善盡美;然後就是石越和唐甘南搞的聯合鐘錶行,涉及到許多學生的問題,他也過得問,聯合鐘錶行還打算在白水潭學院建一座大型座鐘樓,選址呀,造型呀,他都要親自協調……再加上平時就是一堆的校務和《汴京新聞》的報務,平心而論,桑充國的確是忙得不可開交。   但石府後花園的幾位是不可能知道這些事情,大家正在尷尬無言的時候,家人進來報道:「程顥先生來訪。」   石越一愣,連忙說聲:「有請。」整整衣冠,便和李丁文等人前往客廳。   見石越等人出來,程顥站起來抱拳笑道:「子明,恭喜。」   石越笑道:「煩勞先生了,在下實不敢當。」一邊再次請程顥坐下。   程顥坐定後,端起茶來輕啜一口,笑容滿面的說道:「這次,是給子明賀一件喜事,提一件喜事。」   陳良插嘴道:「程先生,賀一件喜事我們知道,提一件喜事又是何事?」   「我是受桑長卿所托,來給子明說媒的。」程顥笑呵呵的說道。   李丁文和司馬夢求對望一笑,竟一齊笑道:「這個媒說得好,官居三品尚未成親,這話也有點說不過去。桑家小說才貌俱佳,和公子倒是天生一對。」他們兩人心裡同時轉過的念頭是:這是拉攏桑家的好機會。   石越當時就鬧了個大紅臉,遲疑道:「這……」   程顥笑道:「我們都不是俗人,難道還要請媒婆?」   「這倒不是……」   「既不是就成,難道子明你不願意嗎?」程顥倒是說媒的好手。   「這也不是……」   「既然不是,那麼我算是男家的媒人。」石越話未說完,就聽有人一邊說一邊從外面走了進來。眾人一齊望去,原來是蘇轍。他本來是有點事情和石越商量,一路闖進來,見大門二門都沒有人招呼——石安等人正偷偷賴在客廳裡想知道自家主人的終身大事結果如何呢,所以蘇轍在門口居然聽到這件事情,當下一口搶著要做男家的大媒。   程顥拊掌笑道:「蘇子由來得正是時候。」他和弟弟程頤不同,對蘇家兄弟倒沒太多的成見。   石越心裡其實還有頗多顧慮和想法,無論是反對還是答應,心裡總覺有點地方沒有想清楚……不料這兩位就這麼著強點鴛鴦譜了,眾人卻以為他答應了,正要道喜,不料又闖進來幾個人——李向安帶著兩個內侍進來,往正北一站,高聲說道:「傳翰林學士石越即刻進宮見駕……」   石越算是如逢大赦,連忙準備好馬匹,跟著李向安進宮。   *****   「官家,你真的打算把清河賜婚石越?」向皇后感覺皇帝實在有點兒戲了,僅僅因為柔嘉的幾句話,就打這個主意,那柔嘉才多大一點呀?出名的淘氣鬼,她說的話也能信。   「皇后,你聽說過本朝有沒有妻室的翰林學士嗎?朕看到淑壽,給石越寫詔書的時候,就想到這件事了。朕都有兩個女兒了,石越年紀和朕相差無幾,居然沒有結婚,這成何體統?朝中的大臣應當給天下百姓做表率的,臣民們都學他那樣,那還了得?」趙頊笑道,「何況石越不是朕的宰相,就是朕的兒子的宰相。」   「那你也得看清河願不願意?十一娘的性子,外柔內剛,她要是不願意,那也不成。」   「天下還有比石越更好的男子找嗎?她怎麼可能不願意?嫁過去連婆婆都沒有,朕是體惜這個妹子。柔嘉昨天也說了,清河在金明池見過石越。」趙頊覺得皇后未免有點杞人憂天了。「何況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也很樂意這門親事。」   「這倒是,不過濮陽郡王知道不?」太皇太后心裡也樂意這門婚事。   趙頊笑道:「皇祖母,濮陽王怎麼會不答應?這個不用問了。這種事情夜長夢多,朕雖然是皇帝,可是石越若是答應了別家女兒,清河也不能強嫁過去的。」   「可清河年紀小了一點,本朝按例要十七歲才出嫁的。」向皇后還是比較細心的人。   「這倒是。」趙頊和太皇太后、皇太后全愣住了。趙頊念頭一轉,笑道:「不要緊,先定親。朕和石越約好就是了,反正只等一兩年。」這種事趙頊倒不是做不出來的。   「那不行,傳出去會被臣民笑話的。石越雖然好,可清河又不是嫁不出去,何況清河上面,還有七娘、八娘、九娘,都正好到了年紀,官家是皇帝,對弟弟妹妹就得一視同仁。」皇太后可不能任著自己這個兒子亂來。   「那朕召清河來問問,她若是願意嫁給石越,還依兒臣的說法。若不願意,朕另找一家大臣的女兒許給石越。七娘、八娘、九娘就算了,石越的性子,朕也知道一二,那幾位郡主,他受不了的。」   ……   「十一娘,官家想讓你下嫁石越,你願是不願?」皇后笑嘻嘻的問道。   「啊?……」趙雲蘿羞得臉紅到脖子根了,哪裡還敢說話。   「姐姐肯定是願意啦。」柔嘉在旁邊笑道,這事最初就是她惹出來的。   「胡說。」趙雲蘿真有點生氣了。   「那你是不願意了?」向皇后笑道。   「王丞相家的二小姐,似乎很喜歡石越。」清河垂著頭低聲說道,她不知道這一句話,讓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變了臉色。   趙頊心裡立即樂了,石越和王安石、呂惠卿,是現在他最倚重最信任的三個臣子,因為石越和王安石不和,他心裡還有幾分遺憾——雖然趙頊也不是傻子,他看得出舊黨的名臣們對石越很欣賞,因此石越在很大程度是可以用來調和新舊兩黨之間的關係的,但是對於石越和王安石之間那微妙的芥蒂,趙頊心裡還是有幾分遺憾的。若不是因為先許了自己這個堂妹,他早就要改變主意把王安石的二小姐賜婚石越了,此時他主意打定,對兩宮太后的臉色就假裝沒有看見,笑著說道:「想不到十一娘頗有俠義之風。」   皇太后不去理皇帝,問道:「十一娘,你怎麼知道王丞相家二小姐的事情?」   若是平時,趙雲蘿肯定知道有幾分不對勁。可這個時候,她羞得低著頭,根本看不見眾人的臉色,當下一五一十把王倩和自己交遊,女扮男裝為難石越的事情全說了。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臉色愈發難看,「王安石家竟是這種家教!」   趙頊卻笑道:「這倒是樁風雅事,朕有主意了。」   ……   「石卿,三月初一,你做了什麼?」趙頊故意沉著臉,冷冷的問道。   石越吃了一驚,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當下原原本本,一五一十,把三月初一遊金明池的事情大略和皇帝說了一遍。   「鐘錶?技術學校?」趙頊倒沒想到問出這些事情來了,他不置可否的一笑,也沒怎麼太注意,「愛卿現在是石學士了,至今尚未婚配,朕以為不太妥當。朕想加清河郡主公主之名,下嫁卿家……」   石越心裡納悶:「難不成今天真是我姻緣星動,在家裡有說媒,皇帝召見,還是說媒。」   「陛下,微臣何德何能,怎麼配得上清河郡主?臣不敢奉詔。」   趙頊把臉一沉,「那你怎麼送琴給清河?琴瑟琴瑟,卿家是讀書之人,這點道理都不明白嗎?」他今天心情特好,故意捉弄石越。   石越暗暗叫苦,他哪裡知道送把琴還能有這麼多聯想,連珠價的說道:「微臣絕無此意,誤會,誤會……請陛下明察。」   「朕知道得很清楚,還要明察什麼?清河有什麼配不上你嗎?」   石越躬身回道:「陛下,清河郡主德識兼備,才貌雙全,怎麼會配不上微臣。是微臣高攀不上罷了。」   「一派胡言,莫非卿心中另有佳人?」趙頊一邊說一邊肚子竊笑,他以為石越定是喜歡王安石的女兒,所以才不願意配郡主。   「這……」石越略一遲疑,就聽趙頊哈哈笑道:「那就如卿所願,朕把王丞相家的二小姐賜婚於卿,如何?」   「王丞相家?二小姐?」石越呆了一下,他連見過面的清河都不願意娶,何況見都沒有見過的王安石家的二小姐——他一直不知道就是王青。   「在金明池你們不是一起去見過清河嗎?」趙頊自以為得計,笑嘻嘻的取笑石越。   石越腦子一轉,這才明白那個王青是王安石的小女兒,心裡暗道:「我要娶了她回家就有架吵了。」   嘴裡連忙澄清:「臣並不知那是王丞相府上的小姐,而且王小姐是王家二公子一起出遊,和臣毫無關係。」   趙頊卻以為他在假撇清,笑著揮揮手,說道:「行了,不管你們認不認識。總之朕的翰林學士不能沒有成家,清河還是王小姐,卿必須給朕選一個。」   石越暗暗叫苦,想了一回,忽然記得家裡還有個程顥在提親呢,自己雖然未必便是很確定自己對桑梓兒有沒有感情,但是至少是懂得她的脾氣,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也蠻合得來,總比娶一個郡主回來每天還要請安服侍,加上免不了柔嘉天天要來竄門——自己是有大報負的人,總之這樣會不知道會有多不方便,而王家小姐就更不用說了,想想那個性格,加上是自己天天在算計的王安石的女兒……   當下對趙頊說道:「陛下,不敢相瞞,臣已有婚姻之約了。」   「啊?」趙頊怔住了。   石越知道皇帝不肯相信,當下細細說道:「就是今天上午定的,臣不敢欺君,男家的媒人是蘇轍,女家的媒人是程顥,說的是桑俞楚之女,桑充國之妹。」   這是箭在弦上,不能不發,否則石越還不知道要怎麼挑三揀四,思前顧後,現在貨比三家,他就主動的把桑梓兒抬出來了。   「桑充國之妹?桑俞楚?不是個商人嗎?」趙頊這次臉真的沉下來了,「不行,桑家是商人之家,怎麼配得上卿家?今天早上說定的,那就一定還沒有下文定。卿還得在清河和王小姐之間選。」   「陛下,桑家對臣,實有救濟之恩。若說起來,臣在世間並無親屬,桑家倒是臣之親人一般,臣焉敢嫌棄門戶,做此負義之事?」石越開始抬出大道理來了。   「便是那貧素之家,也要講個門當戶對,何況卿是朝廷大臣。桑家若對卿有恩,自有報答之法,朕可以替你賜桑家祖上三代官職。若是卿的妻室,還得娶名門望族之女。」趙頊其實是對桑充國的好感有限得很,加上一意想把王安石的女兒嫁給石越,因此竭力反對。   石越笑道:「謝陛下恩典,陛下賜桑家祖上三代官職,桑俞楚自然沒有市藉了,臣與桑家的婚姻,也不算門不當戶不對了。」   趙頊一怔,忍不住哈哈大笑:「好你個石越,算計到朕頭上來了。朕小氣這功名爵賞著呢。這麼著,這件事先不要定下來,等殿試完了之後,國家要賞賜熙河有功將士臣工,兩件事一完,再定卿家的婚事。卿回去好好想想,看樣子朕要找個好媒人才成了,總之桑家門不當戶不對,那絕對不行。」   ※※※   石越沒想到官居三品,娶個老婆都這麼麻煩,免不得有點懊惱。其實若論三女,自然是桑梓兒最親近,但是清河也罷,王倩也罷,卻也未必就不是良配。不過石越對柔嘉深懷戒意,對王倩又未免因為王安石多有偏見了。此時滿臉鬱悶的回到家裡,程顥、蘇轍等還在喫茶等候,聽石越把面聖的事情一說,不由全都怔住了。   程顥心裡對皇帝不以為然,卻不便說出來,只好搖頭苦笑道:「好在要殿試之後,還可慢慢計議,不過子明你的章程是什麼?」   李丁文和司馬夢求對望一眼,不待石越回答,搶先說道:「程先生放心,這其實也不是什麼難事,不如您先回去告訴桑長卿,請他靜侯佳音。」   蘇轍也道:「正是這個主意,倉促也不可以定計。子明的主意,自然是想和桑家結親的,否則何必煩惱?」   程顥想了一回,也無可奈何,只好告辭而去。蘇轍自從在置制三司條例司時被呂惠卿向王安石進讒言,被趕出中樞,就一直不太得意。這次因為石越的推薦,判工部事協助主持軍器監改革,雖然不是再入中樞,卻也是再次被皇帝重視了,他心裡便存著一點感激,對軍器監改革事無不盡心盡力,因為蔡卞還未到京,他就日日和唐棣計議,其他工部的郎官,如虞部郎范子淵,是個專門敲順風鼓的傢伙,當年對石越百般奉承,這時也不免跟著蘇轍搖旗吶喊。蘇轍這次來,本是和石越有事商量,這時見不是時候,也就隨著程顥告辭而去。   二人一走,李丁文就問道:「公子是何主意?」   石越搖搖頭,心下沉吟不決,只得默不作聲。   司馬夢求笑道:「王家女不論,若娶清河郡主,對大人將來,必是一賢內助。」他有些話不便說出來,取了清河郡主,石越和濮王一系的關係就更加親密了,而且相傳清河很得兩宮太后、皇后寵愛,宮裡只怕有點什麼風吹草動,石越都能提前知道。   李丁文心裡也是這個想法,對王安石之女,做為把一切放到天秤上來衡量的他,是毫不感冒的。但是清河郡主,卻不能說不是一個比桑梓兒更為誘惑的存在。在他看來,娶了清河郡主,石越的地位就更加鞏固了,而又因為清河不是公主,石越還要少了很多顧忌。此時見司馬夢求先說出來,他也立即點頭表示同意。   陳良和這兩個碰到任何事情都把政治利益的考量放在首位的人在一起呆久了,心裡未免有點不舒服。對李丁文倒還罷了,但是司馬夢求這個人,他算是交情深厚的,以前一直覺得這個人是個很有正義感的人,不料自從投奔了石越之後,竟然變成了一個自己都不認識的人了。這司馬夢求和李丁文的言外之意,他如何聽不出來,這時候忍不住略帶譏諷的說道:「早知道要娶清河公主,倒不必急著把阿旺買回來了,到時候當成陪嫁的嫁妝一併過來,豈不省很多?」   他這番牢騷自是對司馬夢求發的,石越這時候,真是心有慼慼焉,忍不住拍了拍陳良的肩膀,以示安慰。石越在心裡就反對把自己的婚姻政治化,在理論上他自然是希望有一個自己真正愛的人做為自己的妻子,但是在這個時代,他沒有時間也沒有條件談戀愛,不過退而求其次,他也希望自己的妻子,至少要能夠互相瞭解。   只不過很多事情並不以石越的意念為轉移的,雖然那種一定要犧牲愛情才能娶得的政治上的成功,並不是他所追求的;但是到了他這個身份,他想要一場完全與政治無關的婚姻,只怕也有點自欺欺人。   然而石越本人並沒有這種覺悟,他也忍不住對司馬夢求和李丁文冷笑道:「清河的確不錯,不過娶了清河,自然還有一個附贈品過來,嘿嘿……」   司馬夢求並不知道所謂的「附贈品」是什麼,不過他也聽出陳良和石越的諷刺之意,忍不住搖頭歎息,把目光轉向李丁文。   李丁文卻是知道柔嘉的,他苦笑一下,若是有了柔嘉,以後想要這麼安靜的商量事情,只怕是做夢,想到這一節,李丁文對於迎娶清河郡主過門,不禁有點動搖。   「呃,純父,和桑家聯姻,也是不錯的選擇……何況桑小姐和公子也算是情投意合。」李丁文果斷的決定改變觀點。   司馬夢求一臉茫然,不過看到陳良那滿臉的不以為然,當下也不再堅持己見,說道:「可是桑家的門戶,的確是個問題。」   「這個問題嘛,公子不必擔心,一封書信就讓天下人無話可說。」李丁文狡黠的笑道。   *****   桑梓兒其實早就知道哥哥要給自己去提親了。   因為報道軍器監案和父親桑俞楚鬧彆扭的桑充國,罕見的和父親商量了半天,桑俞楚當然不會反對。大戶人家的家人閒著沒事,就是偷聽主人的牆角,說主人的閒話,這種事情古今中外概莫能免,所以自然有丫頭來給梓兒道喜。   後來有一天,桑充國滿臉不服氣的告訴桑俞楚,皇帝居然干涉石越的婚事……這件事卻是她無意中偷聽到的。   桑梓兒心裡半喜半愁,喜的是石越沒有答應郡主和王丞相家的小姐,顯然對自己情深意重;愁的是和郡主與丞相之女比起來,自己的確沒什麼競爭力,何況還有在她看來,那個至高無上的皇帝參預其中,反對自己的婚事。   而石越以前還能偶爾抽出來時間來看看自己,這些天卻突然蹤影不見了,桑梓兒不由得整天患得患失,提起筆來畫畫,畫上幾筆就沒精打采,丫環們都知道她的心事,可這事也沒辦法開解。她不知道殿試在即,身為考官之一的石越的確很忙,何況他還要和蘇轍忙著軍器監改革,這種事情,紙面上來說很容易,可是做起來,千頭萬緒,事務繁瑣得很。加上本身還有點不太好意思見她,石越自然是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天桑梓兒鋪了畫紙,一邊發呆一邊磨墨,一個丫頭慌不擇路的闖進來,氣喘吁吁的說道:「小姐,石公子送了個夷人女婢給你。」   「啊?石大哥來了嗎?」桑梓兒眼睛一亮。   「這……石公子沒來,是他送了個夷人女婢過來。」   「哦……」桑梓兒沒聽見似的,繼續磨墨。   幾個丫頭面面相覷,哭笑不得,一起看著桑梓兒毫無意義的亂廢著黃山張處厚那裡買來的上等好墨。   「阿旺見過桑小姐。」不多時,操著並不太流利的漢語的阿旺,被丫環領著,來到了桑梓兒的閨房。對於這個桑小姐,她充滿好奇,那天跟隨清河郡主回去後,就聽柔嘉和清河、王倩說了許多石越的故事,雖然從王小姐嘴裡說出來,多有不屑之意,例如白水潭學院倒多半是桑充國的功勞了之類……但是聽到清河的語氣,她也知道石越不是尋常之輩。然後不幾天,就被石越用幾件稀世之珍換了過去,在石府呆幾天,才發現石府是她見過的最窮的府邸——顯然石越不是沒錢,不過沒等她品味清楚,和石越也不過早晚見過幾面,略略說過一些家鄉「傳說」中的風土人情,她這個可能是有史以來身價最高的奴婢,又被送到了桑府。   對於石越花大價錢買了自己,然後把自己送給的新主人,她自然不能不好奇。阿旺請過安之後,好久沒有聽到回應,只好自己抬起頭,卻見幾個丫頭在對自己擠眉弄眼,一個穿著淡綠絲袍,一頭烏黑的秀髮隨意的披灑在背上的小女孩,正趴在好大一張書桌上無精打采的磨墨,顯然這個就是自己的新主人,桑家的小姐了。   阿旺迷惑不解的看了這場景一眼,不知道要做什麼好,一個丫環走到自己面前,對自己輕聲的說了幾句,她這才知道這位桑小姐此時心情欠佳,多半是沒有聽見自己說話。她也不介意,便自顧自的打量著房間的佈置,卻也頗見素雅,目光所及,只見牆上掛著一幅畫,從背影看依稀便是石越(梓兒自然不好意思掛石越正面的畫像),心思一轉,立即想起在石府聽到有關提親的點滴,她心領神會,馬上知道這位桑小姐為什麼事這麼鬱鬱不樂了。   這時正好有丫環搬著她的行李從院中經過,阿旺便招手攔住,輕輕走出去,從行李中取出一把半梨形,短頸,復五弦,上端嚮往彎曲的木製樂器和一根羽管,倚欄而立,便在畫廊之上彈奏起來。只見素手撥動,悠揚而淳厚的琴聲在空氣中飄揚,阿旺彈起的這種樂器,音量變化幅度相當的大,時而如怨如訴,時而歡欣喜悅,倒正像極了桑梓兒此刻的心情。   果然梓兒聽到琴聲,抬頭起來,托著腮子聽了一會,突然問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曲頸琵琶嗎?」曲頸琵琶流行於中國南北朝之時,此時早已少有人彈奏,梓兒一眼能叫出名字,若是碰上蘇軾在此,必然讚她博學。   阿旺聽到這個新主人相問,微微一笑,回道:「小姐,這叫烏德。」   「哦?」梓兒聽說自己弄錯了,不由有幾分奇怪,她起身走過去,細細端詳,只見這把烏德琴面板上有鏤花音孔,且用蘆薈木製成,果然不是書上記載的曲頸琵琶。這二人都不知道,其實中國南北朝的曲頸琵琶,正是這種阿拉伯樂器烏德的中國變種,它的歐洲變種就是所謂的詩琴。   烏德琴在阿拉伯號稱「樂器之王」,在古典吉它流行之前,它的歐洲變種曾經風靡整個文藝復興時代,而烏德琴本身直到千年之後,也是阿拉伯地區的重要樂器,這種樂器無論音色音拍,都與中國傳統的音樂大異其趣,因此桑梓兒對它好奇,也不奇怪。當下兩個女孩子一邊比劃一邊彈琴,梓兒也把那一點煩心事拋到九霄雲外了。   這時候桑梓兒才意識到阿旺是石越送來的,便免不了問起情由,阿旺便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梓兒聽到阿旺竟做過清河郡主的琴師,也見過王丞相家的小姐,免不了又要勾起心事,時不時裝做不經意的詢問這兩個「情敵」的點滴,阿旺本不過是一個女奴,輾轉被賣,各種各樣的主子見得多了,也從未見過如梓兒這般毫無心機,待人誠摯的主人,她知道梓兒的心事,便免不了有意無意的開解,暗示她在石越府上住過幾日,知道石越對她頗有情意——實則她根本不知道這碼事,不過既然她剛剛在石府呆過幾天,說出來的話自然頗有權威,倒引得桑梓兒心裡十分高興,二人竟是說不出來的投緣。   梓兒聽到阿旺也曾讀書識字,便拉著她去看自己家的藏書。桑家本就是富豪之家,而且還是大宋最大的印書坊的業主,加上石越曾做過直秘閣,而桑充國又是大宋第一大學院的山長,她家的藏書之多,根本不是尋常人家能比。桑家在後花園中專門修了一座三層的藏書樓,因為在樓前有一座亭子,亭中放了一把鐵琴,大才子晏幾道題寫的樓名便叫「鐵琴樓」。   阿旺雖然出入王府豪門,對鐘鳴鼎食之家的排場也算是習以為常了,可畢竟身份卑賤,又是女子,哪裡有機會見識人家的藏書樓?這時候看到這種規模,倒不覺吃了一驚。   桑梓兒長得這麼大,平時沒什麼閨中朋友,似父親桑俞楚交往的朋友家的小姐,能識幾個字便已不多,說到喜歡讀書且有幾分見識的,那是一個也無。至於丹青音律,更是無人懂得欣賞,號稱賢淑的,不過會針線女紅,一般的便只會頤指氣使,喜歡聽聽戲看看熱鬧罷了。因此見到似阿旺這麼妙通音律之輩,加上頗解人意,她便迫不及待的想看看阿旺在讀書方面的見識了。   她拉著阿旺,逕直上了二樓,走到一個房門前,只見上面寫了一個大大的「樂」字,她伸手推開,和阿旺一齊走了進去。   阿旺進門第一眼,就看到兩個書架上,堆滿了書卷,她忍不住走近前,拾起一本,翻開看時,原來是一本琴譜,放下來打另一本,卻是一本詞集,這才明白這個屋裡,放的全是與音樂有關的書籍。   「阿旺,你來看,這是隴西公的《念家山》曲譜,當時號稱『未及兩月,傳滿江南』的名曲……」桑梓兒自然是撿最好的東西說。隴西公便是南唐後主李煜,「隴西公」是他降宋後的爵位,《念家山》是他在南唐時寫詞曲,百年之前,曾經非常流行。   沒想到,卻聽到阿旺一聲驚呼:「《論音樂》?!」   桑梓兒奇怪的向阿旺望去,只見她手裡拿著一書,封皮上寫著彎彎曲曲的文字。她這才意識到阿旺原來是個夷人,因好奇的問道:「阿旺,這是你們夷人的書嗎?」   她心下也有點納悶家裡為什麼會有夷人的書,她不知道這本書本是和景教徒有過交往的白水潭學院學生袁景文送給桑充國的。袁景文粗通阿位伯語,卻是只會說不認字,勉強知道題目的意思是什麼,便送給桑充國,桑充國更是不知所云,隨手便丟到藏書樓中了。此時卻被阿旺找到,自然相當吃驚,在異國他鄉,看到用自己家鄉的文字寫的東西,那種感覺可以讓人窒息。   桑梓兒有點同情的看著淚已盈眶的阿旺,輕聲安慰道:「阿旺,別傷心了。先坐會。」   阿旺倚著室中一張椅子坐下,輕聲說道:「奴婢本是黑衣大食(阿越註:阿跋斯哈里發王朝)人,這本書的扉頁上說,這本書其實不是我族人所寫,而是很早以前的希臘人歐幾里德寫的,在一兩百年前,這本書被譯成我族文字出版,因此奴婢才會觸景生情。」   阿旺雖然幼小被賣,卻也因此受過良好的教育,對於阿拉伯歷史,也能略知一二。她口中所說的《論音樂》被譯成阿拉伯文一事,便是世界歷史上著名的「百年翻譯運動」,阿拉拍人用了超過一百年的時間,把古希臘作品轉譯成阿拉伯文字,這件事對於歐洲影響至深。   桑梓兒這時聽阿旺途說,心中其實不知所云。當時中國人對西域以西完全沒有清晰的概念,石越的《地理初步》也不曾敘及當時各國的狀況,因此在桑梓兒這樣的宋人心中,所謂的大食夷人,只怕和契丹黨項人並無多大分別,反正不是漢人就是了。不過她天性善良,為了安慰阿旺,便說道:「阿旺,你翻譯幾頁這本書給我聽吧?」   阿旺微微點頭,翻開書頁。一邊翻看一邊輕聲用漢語讀出,不料歐幾里德的《論音樂》,竟和數學也關係密切,雖已譯成阿拉伯文,可真要轉譯成漢語,對阿旺來說,還是十分的困難,她那邊拗口晦澀的譯著,梓兒這邊不知其味的聽著,竟然慢慢趴在她身上睡著了。   *****   數日之後。   趙頊一邊瀏覽手中的卷子,一邊對呂惠卿笑道:「呂卿,這個佘中,幾篇策論做得花團錦簇,倒真是個狀元之才。」   因為馬上就要殿試了,皇帝理論上會把所有的卷子都先看一遍,預先心裡有個數,到時候集英殿唱名,親賜進士及第等事情,才能有效率的處理完。趙頊抱著一股年輕的銳氣想要勵精圖治,對於人材的選擇,還是頗為留意的。   呂惠卿聽皇帝提到佘中,眼角不由一跳,幸好馮京、石越等人不在,否則的話,當初把這個佘中一下子降到一百一十二名,這時候聽皇帝的口氣竟是頗為欣賞,那馮京和石越不趁機落井下石,狠狠給自己兩下,那才叫怪事。   當下他心裡轉了幾個念頭,試探著說道:「佘中是白水潭學院有名的才子,桑充國的高足。」   「桑充國……」一手拿著卷子,笑容滿面的趙頊臉上突然僵住了。   這個年輕的皇帝,對桑充國,雖然惡感已經消除不少,但是說好感是遠遠談不上的。所以雖然迫於石越的請求,欽賜他白水潭學院的山長,卻始終不肯賜一個功名給他。而桑充國雖然名滿天下,但是朝中大臣也沒有人願意推薦他……這件事固然是政治現實使然,但還是顯得相當的弔詭。對於趙頊來說,這次他反對石越和桑梓兒的婚姻,也未必全然是因為他希望石越和王安石聯姻。   呂惠卿察言觀色,一看這形情,便知道「桑充國」這三個字讓皇帝聽起來心裡不舒服。當下便趁勢說道:「這次白水潭學院考中的進士有一百多名,五十名院貢生竟然考中四十二名,如果說培育人材,白水潭學院的確是天下無出其右。」   已經做到內西頭供奉官的李向安偷偷用眼睛瞄了呂惠卿一眼,且不說他和石越交好,內頭的宦官,自李憲以下,能說上幾句話的那麼十來個宦官,哪個沒有收過桑俞楚的禮物?呂惠卿這句話,明裡是誇白水潭,實際上還是想把皇帝向「朋黨」兩個字引。李向安在旁邊聽得那是心裡雪亮,不由得暗罵呂惠卿陰險狠毒。   不過石越在朝會給呂惠卿下套,要是他不還以顏色,只怕也太小看呂某人了。   果然,呂惠卿見皇帝沉吟不語,便繼續說道:「陛下,臣以為這件事情,有喜有憂……」   趙頊眉頭一皺,搖了搖手,說道:「卿過慮了。桑充國一介書生,能有多少作為?白水潭多出人材,是國家之幸事。」   「陛下不見宣德門叩闕之事?書生未必不能沒有作為。」呂惠卿這是存心把桑充國往滅門的方向引,他心道:「真要搗了白水潭學院,石越還能有什麼用?」   趙頊一聽,不由把臉一沉,厲聲說道:「肯在宣德門前叩闕,說到底還是忠臣所為。依朕看來,白水潭的學生見事明白,頗有才俊之士,這是國家的幸事。朝廷如果老是懷疑他們,以後怎麼勸天下人讀書?那只會讓士子寒心。」   優待讀書人,那是宋室的祖訓,加上趙頊自知如果在這件事上松一點口風,朝堂之上,只怕不知道要亂成什麼樣子,石越也難以善處,總算他這件事還算果斷,打斷了呂惠卿的想頭。一邊的李向安也暗暗鬆了口氣。   呂惠卿見皇帝作色,心裡歎了口氣,他認為這完全是因為皇帝對石越的寵信一時間無法動搖,便裝模作樣的叩頭謝罪。其實有件事呂惠卿並沒有看到,那是京師的官員,在白水潭做兼職做教授的,有一百多人,而且個個都是名流。因此白水潭就算沒有石越,皇帝也不會輕易去動。   趙頊見呂惠卿謝罪,便把語氣緩和下來,說道:「呂卿也不必謝罪。朝廷現在要勵精圖治,就需要天下的讀書人齊心協心,這一層見識,你比不上石越,朕決定就讓佘中做今科狀元,並且要好好獎勵白水潭學院。」   呂惠卿萬萬不料偷雞不成蝕把米,他心裡悻悻,臉上卻是一副認為皇帝無比英明的樣子,高聲說道:「陛下聖明。」   又聽趙頊笑道:「說到石越,倒讓朕想起一樁事來。朕想把王丞相家小姐賜婚給石越,石越卻說蘇轍、程顥為媒,先說了桑充國的妹妹。這本鴛鴦譜還沒有寫好呢。」   呂惠卿聽到這話,幾乎要大吃一驚。他第一個念頭,就是石越如果和王安石和好,以後還有自己的混頭嗎?差點點就立即出聲反對了。   好不容易穩定情緒下來,呂惠卿在心裡尋思了一會,不禁啞然失笑,暗道:「我這是杞人憂天。石越和王安石,到了今天這個地步,豈是一樁婚姻可以和好的?他們雙方誰又肯讓步?況且一門兩相,是本朝的忌諱,只要王安石在位,石越身為他的女婿,連個正式的職務,只怕都不能擔任;石越如果真成為王安石的女婿,那就得拒絕桑充國的妹妹,正好離間二人的關係,舊黨那幫老頭子一向欣賞石越,如果石越變成王安石的女婿,他們對石越只怕平白就要多了一層疑慮吧……」   他心思轉得極快,主意拿定,便笑道:「臣以為王家二小姐才貌淑德,無一不備,王丞相與石越又都是朝中重臣,二人門當戶對,實在是天造地設之合。臣聽說桑充國之父,是一個商人,而桑充國雖然名滿天下,畢竟也沒有功名,與石越門戶不對,並非石越的佳偶。」   趙頊哈哈大笑,用手指著呂惠卿笑道:「卿家所見,正合朕意。奈何石越這個人重情重義,桑家當初對他有收留之恩,他就念念不忘,一直把桑充國當成兄弟看待。現在桑家提婚在先,只怕很難說服他改變主意呀。朕的意思就是想讓卿給朕推薦一個好的媒人。」   「啊?媒人?」呂惠卿怔住了,想了好一會,才說道:「陛下,王丞相同意了嗎?丞相的脾氣……」   「朕已經提過了,以石越這樣的佳婿,王丞相自然不會反對。」趙頊說話全然不顧事實,其實王安石也相當矛盾,站在父親的角度,他當然希望自己的愛女有一個好的歸宿,石越前途無量,堪稱本朝現在第一金龜婿,他也提不出反對的理由來。而且他心裡也未必不希望石越能成為自己的一個臂助的。但是另一方面,從政治現實來說,如果石越和自己一直是政敵,那麼嫁在吳充家的大女兒就前車之鑒,那樣子完全是害了自己的女兒。這樣的情況,王安石怎麼可能不猶豫呢?不料皇帝竟然一廂情願的認為王安石那一點點遲疑,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呂惠卿並不知道這些情況,想了半天,終於說道:「有兩個人去做媒,或者有用。」   「哦,快快說來。」趙頊有點急不可耐了。   「一個是三司使曾布,他和石越交好,而且口才亦不錯;一個是知杭州軍州事蘇軾,他去說媒,比他弟弟蘇子由要強。就是遠了一點。」呂惠卿倒頗有知人之明。   趙頊想了一下,其實他心裡是希望呂惠卿毛遂自薦的,不過想想終不可能,便笑道:「就讓曾布去吧。為這事把蘇軾調回來,也太過份了,到時候御史又有得說了。殿試一完,就讓曾布領了這樁欽差。」   *****   熙寧六年的殿試,在歷經風波之後,最終以白水潭學院的高材生佘中高中狀元,皇帝因為白水潭學院院貢生五十名有四十二名,親賜「英材薈萃」牌坊,另賜白水潭學院良田二十頃,所有教授每人絹三匹這樣的歡喜結局結束。可以說這次殿試正式鞏固了白水潭學院以大宋的歷史地位,隨著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一批批成為大宋的精英,學院對大宋的影響只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加深。   而在殿試之後,宋廷也正式公佈了對熙河陣亡以及有功將士的褒賞,田烈武因為族父戰死,被追贈為禮賓使,朝廷錄其子侄四名,他也沾了一點光,受封為從九品的「殿侍」、「陪戎副衛」,成為大宋朝最低一價的武官。雖然官職低微,每個月的工資只有區區四貫,外加每年春冬絹六匹,錢四貫的年終獎,但對田烈武而言,總算朝著自己的目標邁出了可憐的第一步。   然而拋開這些不說,這一年三月春風之中的殿試與獎賞,卻似乎都帶著一點桃花的色彩。那些頭上戴著金花紅花的進士們,私下裡議論紛紛的,是各種各樣關於石越婚事的傳言。新科進士們出於種種原因,大部分在內心都傾向於希望石越娶桑充國的妹妹為妻,但也有不少人堅定的認為,皇帝指定的婚姻,對於大宋的前途更有利。   實際上這件事自從悄悄的傳開之後,上到文武百官,下到市民百姓,都對「石學士」的婚姻大事充滿了興趣。官員們各有各的打算,有些人悄悄的揣測皇帝讓石越與王家結親的目的,有些人暗地裡評估著這件事情的後果,雖然傳說中石越婉拒了這樁婚事,但是大部分都認為石越最終並不會為了一個女子抗拒皇命。   碧月軒。   秦觀和段子介這兩個莫名其妙湊到一起的人你一杯我一杯一邊喝酒,一邊聽一個女孩子唱曲子。這兩個人,秦觀基本上是個窮人,段子介家裡有錢一點,卻也不是喜歡亂花錢的人,何況二人身份也低微得很,自然是請不動楚雲兒那樣的當家姑娘。不過話說回來,沒錢的秦觀在碧月軒,比有錢的段子介,更受歡迎。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奈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少游,這是你的大作吧?」段子介一邊學著一個歌女的曲子哼唱,一邊笑著對秦觀說道。   秦觀輕輕斟了一杯酒,端起來在嘴邊啜了一口,笑道:「段兄見笑了。」   「似少游這樣的才氣,愚兄自歎不如,假以時日,必成大器。」段子介脖子一揚,自顧自的乾了一杯,這幾天看到人家進士及第遊街賜宴的風光,他心裡更是不好受。   秦觀自然知道他什麼心事,當下笑道:「段兄不必灰心。小弟倒覺得考不上進士,也沒什麼關係,在白水潭學院做個教書先生,每個月的薪水比七品官要高,還能受人敬重。以段兄的才能,這一點完全不成問題。如果一心想建功立業,依小弟看,當今官家銳意進取,頗有光復漢唐故土之志,加上有石學士佐輔,必能成功。段兄文武全才,考個武舉,如同探囊取物,到時候建功立業,強過一腐儒。若二者皆不願意,再等三年,不是大事。」   段子介把杯子一放,長歎了口氣,說道:「少游,你可知道橫渠書院山長張載張先生的故事?」   「我是東方人,倒沒有聽說過。」   「張先生年青時喜歡讀兵書,練劍術,後來見到范仲淹大人,范大人自己文武全才,為國家守邊,頗立功勞,卻勸說張先生棄武學文,所以張先生才有今日之令名。可見文重於武,不僅僅是朝廷的意見,連范大人那樣的人物也是這般看法。」段子介對這些故事知之甚詳。   不料秦觀冷笑道:「小弟不才,也喜歡讀兵書。漢人投筆從戎,遂有西域,今人棄武從文,昔日關中腹地,今日竟成邊塞。誰是誰非,不是一眼即明嗎?因此小弟覺得,這文武之道,不可偏廢。」   段子介想不到秦觀能說出這番話來,倒是吃了一驚。想了一會兒,方說道:「少游見識不凡!」   秦觀笑道:「這倒稱不上見識不凡。不過小弟之所以喜歡石學士府上的那個田烈武,實在就是喜歡他這一點。他可以是一心想讀兵書,考武舉,將來邊疆立功的。」   段子介歎道:「想不到我見識還比不上一個捕快。」   「今日之事,段兄可曾看清,朝廷四處用兵,那是因為中國對胡夷低聲下氣太久了,堂堂上國,怎麼能一直受這種屈辱。石學士讓義學的孩子學弓箭,馬術,又是為了什麼?技藝大賽,又是為了什麼?段兄在白水潭學院呆了這麼久,還看不清這些事情嗎?其實我倒是很羨慕段兄文武全才,我若有段兄這樣的身手,早就考武進士去了。」秦觀分析得條條是道。   「或許我真的應當去考武舉,在沙場上搏個功名。」段子介被秦觀說得怦然心動。   「非止是你,那個和你打架的吳安國,同進士出身的功名都不要了,聽說已經讓他表哥找人保舉他去考武舉,想奪武狀元呢。」   段子介冷笑一聲,「是嗎?這個狀元只怕輪不到他。」他被秦觀說得下定決心了。   「哦,段兄有意去考武進士了嗎?」秦觀故意問道。   段子介笑道:「我不是去考武進士,我是去奪武狀元。」他對自己還是相當自負的。   「那得去找石學士,請他具保推薦才有資格。」秦觀看來果真對武舉很有興趣,竟然把這些事打聽得一清二楚。   「那倒不必要,在學院裡找兩個有資格的老師不是難事。聽說石山長要成親了,這種事情,不好去麻煩他。」段子介笑道,他內心是希望石越娶桑梓兒的,不過無論結果怎麼樣,他倒並不是很在乎。不過白水潭學院的學生對於他們的前任山長,大宋現在最有名的鑽石王老五終於傳出來要結婚的消息,都有長出一口氣之感。畢竟以石越的身份,老不結婚,在他的學生們看來,也不像個樣子。估計等石越正式成親之後,他們擔心的對象就會全部轉移到桑充國身上。   「聽說是皇上賜婚,王丞相家的小姐?」桑觀對於這種軼聞,一向很有興趣,他沒注意說到這個話題,那個在旁邊彈曲子的歌女也不易覺察的豎起了耳朵。   段子介笑道:「不一定吧,說不定是桑山長的妹子。」   「不是說皇上賜婚嗎?曾布曾大人為媒。」   「傳聞之事太多了,還有人說太皇太后想把清河郡主賜婚石山長,但是皇太后認為還有長姐未嫁,而郡主年紀太輕,這才沒有成功。又有人說太皇太后讓人傳諭濮陽王,叫郡王自己找媒人去石府提親。現在謠言滿天飛。」段子介八卦也聽了不少。   秦觀聽了一怔,奇道:「為什麼讓濮陽王自己去提親?」有些事情,他畢竟知道得不多。   段子介見他相問,笑道:「這個你自己去想,所以我說興許就是桑小姐。」   秦觀想了一下,立時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但這等話自然不敢隨便亂說,便笑道:「不管是誰,有件事情可以肯定。」   「什麼事?」段子介問道。   秦觀笑道:「那就是石學士要成親了,這總錯不了。」   段子介拊掌笑道:「這果然是可能錯不了的。為了這件事,可以浮一太白。」說著舉起酒來和秦觀碰杯。   秦觀也微笑著舉起酒來,以示慶祝,這酒尚未入口,就聽到那邊廂琵琶的聲音「錚」地劃過一道破音,顯是彈琴者心神不寧,一不小心跑了調。   秦觀秦少游是何等人物,音律上一丁點事情都逃不過他的耳朵,何況這麼明顯的錯誤。他奇怪的看了那個歌女一眼,問道:「鶯兒姑娘,可是有心事?」   那個叫鶯兒的歌女見秦觀相問,連忙斂身道歉,低聲說道:「奴婢該死,請二位公子恕罪。」   秦觀笑道:「恕罪無妨,不過總得有個緣故。我和段兄聽得在理,自然不會怪你。」   「這……」鶯兒遲疑的看了兩人一眼,不敢做聲。   段子介笑道:「鶯兒姑娘的琴技,也是碧月軒有名的,今日顯是有心事,有什麼事情不妨說出來,說不定我們也能幫到你。」   鶯兒歎了口氣,回道:「只怕這樁心事,二位公子也幫不了。」   秦觀和段子介對望一眼,更加好奇。秦觀心思靈轉,想了一下,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取笑道:「難不成我們在說石學士的婚事,姑娘心有所感嗎?」   他這句話說得鶯兒啞然失笑:「奴家哪裡敢存那個癡心妄想。二位公子相問,倒也不敢相瞞,奴家這樁心事,是為一個要好的姐妹操的。」   「要好的姐妹?」   鶯兒苦笑一聲,歎道:「本來似我們這樣的風塵女子,是應當少一點癡心的。不過我這個姐姐,生來高傲,平素便是王孫公子,也未必願意多瞧幾眼,可真要喜歡上了一個人,也就傻得什麼都不顧了,也不去論對方身份高貴,並非平常之人,真真如飛蛾撲火一般,到頭來只讓我們看得心疼。」   秦觀和段子介對望一眼,她這番話雖然沒頭沒腦,但二人卻也立時便知道她說的正是楚雲兒了。京師無人不知碧月軒的楚雲姑娘是石越紅粉中的好友。石越的婚事傳出來,桑梓兒還是小女孩的心思,而且還未必沒有希望,家裡又是千人哄萬人疼,還有一個阿旺專門陪她開解,倒掛不了幾分心事。楚雲兒卻是明知沒有希望,但心中卻也沒辦法不去在乎,真正愁腸百轉,整個人都消瘦了一圈。她平時和碧月軒的女孩子相處極好,本是在姐妹中人緣很好的人,因此這些女孩子看到她這個樣子,心裡也不是滋味。   段子介對歌女們的心思本也不太瞭解,雖然他不曾刻意的歧視這些女孩子,但是在他心裡,根本就沒有想過這些歌女們也有自己的愛憎,這本是那時候許多男子最常見的心態,因此聽鶯兒說來,一來理解不了,二來也沒覺得是個事情。秦觀卻是心思細膩的人,對女孩子的心事知道得多一點,聽到鶯兒忍不住在這裡打抱不平,他就更可以想見楚雲兒的苦楚了。   這時候他也有點尷尬,須知方纔他還在這裡和段子介舉酒慶祝呢,哪裡又知道幾家歡樂幾家愁,有人卻要為此事痛不欲生?當下也只能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道:「這等事情,皆是命裡定數,也沒有辦法強求。姑娘回頭好好安慰一下你那位姐姐吧。」   鶯兒聽他這麼說,又斂身一禮,說道:「多謝公子關心。」回到座位上,重新調了一下琴弦,起了個調,嬌聲唱道:「……春風十里柔情,怎奈何、歡娛漸隨流水。素弦聲斷,翠綃香減,那堪片片飛花弄晚。濛濛殘雨籠晴,正銷凝,黃鸝又啼數聲……」   這本是秦觀一首新詞,當時寫來,秦觀本來也沒什麼感情,然而此時此刻,見那位鶯兒姑娘柳眉微鎖,眼中晶瑩,卻又是另一種感覺了。   有人為不能嫁給石越而傷心,有人為石越要結婚了而舉杯,也有更多的人為此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但誰也不曾想過,這件事在王家引起了軒然大波。   不同於王安石的猶豫,王雱對這樁婚事,強烈的反對著。而王旁以及兩位叔父王安禮、王安國,卻是表示支持。王倩雖然受到寵愛,可悲的卻是在這種場合,幾乎沒有她說話的份兒——儘管這涉及到她的終身幸福,而王夫人則是一個標準的家庭主婦,她完全無條件的支持丈夫的決定,不願意在這些事情上讓夫君為難。   王旁因為在家裡受的寵愛遠不如哥哥王雱,而自己才學也不及王雱,所以一向不敢頂撞王雱,只聽到王雱厲聲說道:「父親,這種事情,如何做得?你想讓妹妹重蹈姐姐的覆轍嗎?」   王安石自顧自的沉吟不語,用手指不斷的敲擊桌面,顯得心裡猶豫得厲害。沒有一個父親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幸福,特別王安石這樣非常護犢的人。   王旁小心翼翼的輕聲說道:「大哥,石越真的有那麼差嗎?」   王雱冷笑道:「你以為他有多好?我知道你們都是貪圖他以後的前途無量,妹子有個好依靠。可你們想過沒有?石越現在就推三阻四,顯得很不樂意,妹子過去,能有好日子過嗎?再說石越對新法是什麼態度,父親難道你看不見嗎?你讓妹子過去何以自處?」   王旁嘟噥道:「這是皇上欽賜婚事,要推辭也難。況且依我看,妹子和石越才學相當,門當戶對,如果兩家聯姻,石越能夠幫助父親,大傢伙齊心協力,也是一樁美事。」   「原來你們打的這個主意?」王雱悖然大怒,「咳……咳……」他一時氣急攻心,連忙用手絹摀住嘴巴,停了好一會,等氣息平靜,這才繼續說道:「我看你們打錯主意了,吳充不曾改變主意,石越如何能改變主意?父親決意變法,便肯定會招天下人的責難,只有堅持下去,等到雲開霧散,事成功競,才會得到理解。怎麼可以這麼天真?」   「依我看,父親和石越的分歧沒有想像的那麼大。我讀過石越的書,父親說要法先王之意,不能拘泥於先王之形,這樣才有變法圖強,石越實際也是這麼說的。只不過提法不同,父親說是『新法』、『變法』,石越說是『復興』、『法古』,表面上不同,實際上說的是一回事。父親說,只要增加民財,那麼不增賦而財用足是可以的,石越在給皇上的奏章中也說過類似的話。父親說,言利只要便民,合乎仁者之義,這一點石越也是大加鼓吹的,他說孔子的『仁』的核心,就是愛民利民……況且對於新法,石越也不見得就是一味的反對,要求罷廢,而只是要改良。這石越和那些舊黨的臣子,還是不同的吧?」王旁說完之後,臉上微紅,長出一口氣。顯然這是憋在心中好久,而一直不敢說出來的話。   王安石和王雱驚訝的看著王旁,顯然沒有想到他能有這般有條理的分析事情的能力。而且一字一句,也未嘗沒有道理。   王雱皺了皺眉毛,語氣溫和幾分,歎道:「弟弟,你說的話雖然未必沒有道理。但是有些事情,你還是不懂。現在父親與舊黨,是各自箭在弦上,不能不發。我們如果退步,最後的結果就是前功盡棄。石越就算和舊黨不同,但是馮京在朝、司馬光在野,是舊黨兩面旗幟,石越與馮京、司馬光、韓琦遙相呼應,肘掣新法,他也不可能退步了。他如果退步,那是拿自己的功名前程開玩笑。人心如此,你懂得太少了。」   在王雱心中,雖然同意石越和舊黨確有不同之處,但是他卻從未想過反省新法的缺點。他的態度,還是希望石越能夠「反省」,投到他們這邊來。如果不能,就覺得沒有可能妥協。王雱如此,王安石又何嘗不是如此?站在他們的角度,是堅信變法不能退步的,退步會導致前功盡棄這樣巨大的風險,這是他們無論如何不能承受的。   王旁對於政治鬥爭懂的的確比較少,他怯怯的問道:「為何不試一下呢?依石越的為人,我覺得妹子嫁過去,絕不會受什麼委屈。何況石家也沒有公婆,沒有許多親戚。二姐嫁給石越,就是有了一絲機會吧?如果有石越相助,對於新法來說,不是要好得多嗎?」   王安石沉默不語,王雱卻又氣又急,厲聲喝道:「你到底是不是被鬼迷了心竅,告訴你那根本不可能!最後不過是妹子白白受苦,誤了妹子的終身。更何況如果石越拒婚,我們王家顏面何在?父親,這樁婚事,你萬萬不可以答應。」   ……   王安石與王雱並不知道,在他們還在為這件事情困擾的時候,欽命說婚的三司使曾布,已經領了旨意,跨出東華門,預備去石府正式提親。 第一卷《十字》 第十四節 匪斧不克   伐柯如何,匪斧不克。   ——《詩經·豳風·伐柯》   對於自己接到的這樁差使,曾布倒沒有什麼不滿意的。這個世界上真心希望石越成為王安石女婿的人當中,曾布無論如何要算一個,更何況這是皇帝欽命的差使。   自從傳來消息說石越婉拒了濮陽郡王的媒人,而程顥也沒有再去過石府之後,朝廷中有一定身份地位的官員,雖然態度不同,但是似乎都相信石越成為王安石的女婿只是遲早的事情。有些性急的傢伙甚至開始準備賀禮——畢竟無論王安石還是石越,都是當今炙手可熱的人物。   曾布坐上刻有自己官銜的馬車,對隨從揮了揮手:「走吧。」   「大人,是回府嗎?」隨從恭恭敬敬的問道。   「去石學士府。」   「是!」   馬車伕呦喝了一聲,長鞭一揮,載著皇帝提親使者的馬車,向南方駛去。李向安一路小跑出來,看到的,只是曾布的車駕的背影,他尖著嗓子喝道:「備馬,備馬!」   一個小內侍連忙牽了馬過來,李向安躍身上馬,催馬朝南方追去。   可氣的是這位大宋朝三司使的馬車伕,不知吃錯了什麼藥,跑得這麼快,而李向安比不得前輩現任嘉州防禦使的李憲,他本不是一個善於騎馬的太監,也不敢跑得太快,兼之汴京的街坊道路,十橫九縱,頃刻之間,曾布的馬車竟然蹤影全無。   「沒辦法了,這個曾布,害我要騎著馬跑到石府。」李向安怨天尤人了一會兒,只好自認命苦,一路顛簸,到石越府前去守株待兔。   石越賜府所在的小巷,現在汴京的百姓一般稱為「石學士巷」,做了翰林學士之後,趙頊特別賜了十二門戟的排場——這是很了不得的尊榮。十二把門戟分成兩列,一邊六把,擺在新建的三間五架門屋正門的兩側,任何人來到此處,都會知道此家主人的身份尊貴,更不用說大門正上方,有當今熙寧天子親筆賜書的「學士府」豎匾(當然是仿製品,真品是要供起來的),兩邊內簷下各挑著兩個燈籠,上面用濃墨寫著兩個大大的「石」字。這幾樣東西,加上學士府的旁邊,原本就有的幾株參天大樹,雖然府邸還是那座府邸,卻已經全然不同往日的寒素模樣。   石安現在做了石府的大管家,同樣也與已往天天守門的模樣不同,除了他婆娘還要負責全府的伙食之外,他已經不需要親自做事了。本來自從司馬夢求等人入府之後,每個人的房間,配置的僮僕就相應增加,而為了方便,花園的園丁也已經是專人負責。再加上唐康一般是一半時間住在白水潭學院,一半時間住在石府。石學士府上,現在連僮僕加上,一起住了三十多人,雖然和真正的鐘鳴鼎食之家比起來,還相差甚遠,但也開始慢慢的變得有氣派起來。   對於這種變化,如果是三年之前,石越或者會很不習慣,甚至會很不能接受,但是對於熙寧六年的石越來說,這種事情,他甚至懶得過問。來往於王侯卿相之府,對於這樣的排場,他並不覺得有什麼奢侈的,相反的,在石越內心,一直認為自己還是相當的節儉,依然保持自己不同於一般宋代官僚的本色。   春風滿面的曾布和身著一身白色湖州絲袍石越分賓主坐下之後,曾布端起手中汝窯出產的茶杯,輕啜一口,這才笑容滿臉的說道:「子明,你可知我的來意?」   石越心裡本就在揣測著曾布的來意,實不知曾布能有什麼事這麼高興,這時見他相問,突然腦中靈光一閃,莫不是鋼鐵治煉那邊有什麼好消息?想到這裡,石越心裡不由有幾分緊張與興奮,建立一個粗具規模的鋼鐵業,在石越心中,實在頗有份量。   曾布是老於宦海之人,別人表情的絲毫變化,他都能立即捕捉到。這時見石越略顯緊張與興奮,心裡暗暗好笑,心道:「都說石子明少年老成,但終抵不過是個少年人。」對於說成這樁婚事的信心,不由又增了幾分。   石越也在打量曾布的神色,見他臉帶笑容,微微點頭,心中不由大喜,脫口問道:「子宣兄,莫不是……?」   曾布見他如此性急,再也忍耐不住,拊掌笑道:「正是子明的大喜事到了!」   「大喜事?」石越與在一邊相陪的李丁文相顧愕然。   曾布笑嘻嘻的說道:「不錯,天子賜婚,子明與王相公家二小姐堪稱佳偶天成呀!我卻是來說媒的。」   「啊?!」石越大吃一驚,目光不由自主的投向李丁文,二人心中都暗暗叫苦:「難道真的晚了?」   曾布見二人如此表情,奇道:「子明不知道此事嗎?」   石越苦笑著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因故作慷慨的說道:「子宣兄,讓我做負恩無義之人,實不可能。可否替我向皇上說幾句情?」   曾布本不知道這種種情由,心下不由得十分為難:「子明,這件事情你和桑家畢竟沒有婚姻之約,我知道你有遠大的志向,為了一個女子而抗旨,皇上心裡會怎麼看你,你可要想清楚。而且桑家小姐固然好,但是王小姐也是才貌雙全,未必不是子明的良配。」   石越躊躇半晌,心中反覆計算著利害得失。公然抗婚,不僅皇帝無法下台階,而且也是擺明了和王安石劃清界線,在政治上絕非一個好選擇,而委婉拒絕,眼見皇帝興高采烈,硬要牽這根紅線,說什麼他也聽不進去的,僅僅用桑家先來提婚這一個理由,也很難具有說服力……想到這裡,他忍不住又望了李丁文一眼,李丁文很無辜的回望一眼,意思是:這個我也沒有料到。   接受一樁毫無感情的婚姻嗎?石越心裡實在不願意。那個叫王倩的女孩,雖然石越對她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惡感,甚至潛意識未必沒有一點好感,但是僅僅見過兩面,而且自己和她的父親、兄長處在一個非常微妙的關係之中……石越毫不猶豫的就在心裡否定了這種可能。   但另一方面,石越同樣很難理解自己對桑梓兒的感情。到底是不是自己就真的愛桑梓兒,他也不是很清楚。愛情在很多人眼裡,可能是一種無趣的東西,其實不僅僅對於古代的男人如此,石越出生的那個時代的男人,同樣只需要一個借口就可以把號稱「偉大」的愛情出賣,人與人之間不同,也許僅僅便是賣價的高低貴賤而已。人類最愛做的事情,就是一邊歌頌著某件事物,一邊出賣它。只不過相應的,每群人中都有另類,每個人都有自己堅守的東西。對於石越而言,也許稱不上什麼高尚,但如果他能夠確定的知道自己在愛一個女孩子,背叛不會是他的選擇。所謂的「理想」,在某些人的心目中,未必就一定比很多認為幼稚的愛情更值得堅守。他很可能寧肯背叛自己的理想,也不願意背叛自己的愛情。   讓石越為難的是,他與桑梓兒之間到底有沒有稱為「愛情」的東西,他不能肯定。或許有,或許沒有,於是選擇起來,加倍的艱難。   但無論如何,那種大哥哥保護小妹妹的憐愛,肯定是存在的,做一件讓梓兒傷心的事情,不管出於什麼原因,石越心裡肯定會非常的抱憾。「讓我好好照顧她一輩子,也很好。」石越當時心裡的想法,不過如此。   曾布和李丁文看著緊皺雙眉,手指不停敲擊桌面的石越,知道他現在的確是真的很難拿定主意。這兩個人,對於感情這種東西,都是相當的陌生。曾布為了追求功名,曾經把新婚妻子扔在老家幾十年不聞不問;李丁文心中,只有一個所謂的「抱負」,除此之外,別無其它。因此他們也無法理解石越心中的困擾。   曾布輕輕咳了一聲,說道:「子明,此事無須如此躊躇不決。如果你真的喜歡桑小姐,納她為妾,也未嘗不可。」   這話不說猶可,石越聞言眉頭微皺,心中已是老大不滿,但又不便訓斥。他其實也是有幾分執拗的性格的人,不過和王安石不同,王安石劍拔弩張,從外到內,無一處不是拗脾氣;石越則是外表溫和謙遜,內裡才有一種讓人不易覺察的拗勁。否則他也不可能高官厚祿三四年,依然還堅持著一些莫名其妙的道德。須知人一處高位,若缺少制衡,那種「逆亡順昌」的心理就會不由自主慢慢滋養,多少暴虐妄為之人,並非全是性格天生如此。   曾布卻不知道石越的想法,在他看來,以石越的身份地位,桑家不過一個商人之家,納妾也沒什麼不可以的,見石越不答,以為他心中已動,便繼續勸說道:「我平素也知道相公很是欣賞子明,如果有半子之實,大家同心協力,往大裡說,可以報效皇上知遇之恩,中興大宋朝,往小裡說,日後子明封侯拜相,不過等閒事。子明一定要三思而行……」   他那裡知道石越之志,王安石亦不過是在他計算之中。   「我一個大男人,連自己的婚事都不能做主,還談什麼扭轉乾坤?何況現在事情做到這個份上,我若中途變卦,梓兒的性格,雖然口裡不說,心裡難免傷心欲絕,她那樣的小女孩,誰知道會做出什麼事情來?我石越如果連一個小女孩都保護不了,還要靠女人去封侯拜相,又有什麼面目再談雄心壯志?」一念及此,石越幾乎忍不住要反唇相駁,總算心中的理智尚存,硬生生把這些話吞在肚子裡,但便有幾分忍不住要在心裡責怪司馬夢求:「去了這麼久了,你也太慢了一點吧!」   曾布哪裡便能知道石越差點和自己說重話?他兀自在那裡口惹懸河,委婉勸說石越不要因為一時任性而抗旨不遵,毀了自己的前途,所謂「女人如衣裳」,那樣大大不值……誰知道石越竟然變成悶聲葫蘆,一聲不吭。   曾布也不由有點生氣,漲紅了臉厲聲說道:「子明,我見你平日行事幹練,今日怎的這麼婆婆媽媽,不就是一個女人嗎?大丈夫行事,一言而決。」   石越聞言一愣,心中也不由有氣,暗道:「我不娶那個女的,你能把我怎麼樣?我還真不信皇帝就這樣不用我了!」抬起頭來,正要不顧一切的斷然拒絕,就聽到有人尖著嗓子在外面喊道:「曾大人,咱家可趕上你了……」   李向安一邊喘著氣,一步一搖的闖了進來,這一路騎著馬追趕,可把他給累壞了。   李丁文看見李向安進來,眼睛不由一亮,朝石越微微一笑;石越心裡也長出了一口氣,暗道:「總算來了!」   果然李向安進了客廳,逕直往北邊一站,尖聲說道:「皇上口諭,曾布接旨。」   曾布狐疑的看了李向安一眼,見石越和李丁文等人已經跪下,連忙上前跪倒,朗聲說道:「臣曾布恭聆聖諭。」   「著曾布即刻回宮繳旨,不必再去石府。欽此!」李向安原原本本的背著皇帝的口諭,這句話其實就是說曾布不必做這個媒人了。   石越和李丁文立即一臉的輕鬆,高聲謝恩。曾布卻頓時傻眼了,不甘不願的謝了恩站起來抱拳問道:「李公公,這是怎麼一回事呀?」   李向安回了一禮,笑道:「曾大人,可把我一陣好趕,總算沒有誤了差使。你前腳剛走,後腳韓侍中的表章就遞了進來,說是請皇上做主,把他新收的義女許給石越。一邊又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懿旨,你說韓侍中三朝元老,皇上能不答應嗎?連忙叫我過來通知你,要不然就鬧笑話了。」   他口中的韓侍中,就是三朝元老,策立兩朝的韓琦。對英宗與趙頊父子,韓琦都有策立之功。雖然趙頊現在變法用不著他了,但是他的聲望畢竟本朝的大臣中無人能比,而且又是趙頊也心知肚明的忠臣,就他提這麼點要求,皇帝便衝著「老臣」兩個字,也沒有駁回的理。更何況還有兩宮太后的旨意。   曾布更加莫名其妙了,韓琦什麼時候收了個義女?怎麼半道殺出來也要嫁給石越呀?不過他也無可奈何,抱了抱拳,悻悻的說道:「既這樣,有勞公公了。」又對石越擠出一絲笑容來,說道:「子明,你可以不用為難了,不過韓家的女兒,未必好過王家的女兒。」   李向安笑道:「曾大人你有所不知,這個韓家的女兒,便是桑家的女兒,韓侍中在表章中寫得明白。」   曾布能做三司使,新黨中除了王安石、呂惠卿之外最重要的人物,自然也不是等閒之輩,心中一轉念,事情也能猜出三四分。他眼光在李丁文身上停留了一會,這才笑道:「果然是妙計!」   無論是呂惠卿這樣心懷叵測的人,還是曾布這樣雖然有點私心,但畢竟還算是真心誠意想讓石王結親的人,之前都絕對沒有料到李丁文會有這麼一手。   既然決定要讓石越迎娶桑梓兒過門,李丁文在阿旺送去桑府的第三天,就寫了一封書信,讓司馬夢求領著韓家的家人,一路護送著桑梓兒往河北大名府去了。這封信是代桑俞楚寫的客氣之辭,信中希望韓琦收桑梓兒為義女,好讓有情人終成眷屬云云,隨行的是滿滿一車隊的禮物。而與此同時,有使者帶著馮京說明情況的信件到了韓琦那裡。   韓琦本來就不喜歡王安石,同時也挺欣賞石越。他在官場上打滾多年,若論到對政治的理解,王安石其實遠不如他。他自到大名府後,就知道年輕的皇帝,一心想做番事業,對他這樣的老臣,多有疏遠,一心信任王安石,變法圖強。本來韓琦的心思,不過是表明自己的立場,做點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事情,聊盡人事。但自從石越突然冒起,迅速成為大宋朝廷中的新貴之後,韓琦就有了新的打算,他想藉著石越的受寵,在朝中制衡王安石,以求把大宋引向他心目中的「正軌」,所以平時便經常和石越書信往來,在地方上也常常呼應石越。如今碰上石越有求於己,這等順水人情,他怎麼可能不賣給石越?畢竟讓石王結親,舊黨之中,可沒有一個願意的。再加上有司馬夢求巧妙周旋,桑梓兒的確也很可愛,又有一車的禮物往韓家上上下下這麼一送,韓府中竟是沒有一個人不說桑梓兒又乖巧又懂事的。   韓琦於是一口應承下來,又是正兒八經地讓桑梓兒拜了韓家的家廟祖宗,又是宴請大名府的大小官員,沒兩天整個大名府都知道韓琦收了一個義女。桑梓兒就這麼變成了韓梓兒。這個時候,汴京城裡還沒有開始殿試呢。   但是韓琦也很明白,這件事情,辦得不漂亮,是有可能弄巧成拙,惹惱皇帝的。因為韓梓兒就是桑梓兒這件事情,瞞一時半會不成問題,但時間一長,自然有人知道。到時候皇帝以為他和石越瞞天過海的欺君,這樣的政治風險,韓琦絕對不會願意承擔。   所以他一邊張羅,一邊寫了請安的折子,分別遞給太皇太后、皇太后和皇帝,說他在京師之時,曾經認識桑俞楚,覺得他這個人急公好義,頗為欣賞,本來打算把他的女兒收為義女,但是因為種種原因,當時便耽誤下來了。現在桑俞楚因為自己的門戶配不上石越,連累到女兒的婚事,便想起當日之事。因此把女兒送到大名府,希望自己能夠替她作主。他因為的確曾經有過承諾,所以也不能拒絕,故而只有厚著老臉請兩宮太后和皇帝做主賜婚,了結這樁婚事。同時他也裝做對清河郡主與王倩的事情毫不知情,對此一字不提,只強調桑俞楚是因為門不當戶不對才來求他,而他也認為應當撮合有情人。   這幾封表章,他讓司馬夢求潤色之後,竟是變得雅致委婉無比。本來以韓琦的身份,就算皇帝本來想嫁公主了,也要考慮一下。趙頊一看到這個表章,當時就知道自己絕沒有理由反對,何況自己不答應,兩宮太后也一定會給自己壓力,當時便派了李向安去追曾布……   大宋朝第一鑽石王老五、翰林學士石越的婚事,總算勉勉強強遂了當事人的心願。趙頊見到石越後,把他笑罵一頓,也並沒有太放在心上。但是石越、韓琦,都是品官之家,石越與韓梓兒的婚禮,便自有一番講究,龜筮之後,皇帝親擇佳期,就選中五月初一,下旨賜婚。所以諸如「納采、問名、納吉、納成、請期」諸般禮數,倒也簡化了。但饒是如此,也是相當的繁瑣,韓琦做為女方的父親,就有特旨回京,為的不過是站在台階上,穿好吉服,對韓梓兒說一句:「往之汝家,以順為正,無忘肅恭。」……   石越也不記得走了多少道程序,才用花轎把韓梓兒迎回石府,拜堂成親。此時石府已是賓客盈門,蘇轍、程顥做媒人,自當上座,這已不消多說,宗室外戚,除英宗的兄弟們只派了使者之外,至昌王趙顥、樂安郡王趙頵、高太后的叔叔高遵裕以下;朝中大臣,自王安石、馮京、王珪以下,無不親臨到賀,唐甘南早已從杭州趕來,幫忙打點一切,便是唐棣之父唐甘雲(按:前章有筆誤為「唐甘楚」),早知消息,也從四川兼程趕來,專門道賀……另外白水潭學院的學生,或三三兩兩,略致薄儀,或者數十百同窗,共辦賀禮,這場婚禮,堪稱轟動汴京,開封府的百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以石越之受寵,韓琦之資深,那天下勢利之徒,有誰不想攀結?因此雖然石越本意不想鋪張太過,但直到吉禮已成,迎賓使還在門口高聲唱名……石越穿紅戴花,笑容滿面,周旋於賓客之中,他雖然平素裡不太喜歡這種交際應酬的場面,但人逢喜事,又另當別論。   就在一片喧囂喜慶之中,忽然聽到迎賓使高聲唱道:「柔……」,接下來半晌沒有聲音了。眾人正在奇怪,就聽到有個稚嫩的女聲說道:「你這人到底念不念完呀?你不念我自己進去了啊!」   石越聽到這個聲音,頭立時就大了……趙顥和趙頵嘴邊,露出古怪的笑容;王雱、晏幾道這些知道底細的,無不幸災樂禍的望著石越。大家肚子裡一個暗笑,能讓迎賓使嗆住的,除了柔嘉縣主還能有誰?   就聽可憐的迎賓使結結巴巴的喊道:「柔、柔嘉縣主駕到……」   石越哪裡敢得罪這個小姑奶奶,連忙道了個罪,快步迎出,見柔嘉這個小孩子背著雙手,一步三搖,左顧右盼的走過來,心裡也不由好笑,嘴上還得說道:「柔嘉縣主駕到,有失遠迎,得罪得罪……」   柔嘉見石越迎了出來,裝模作樣的抱抱拳,呶呶嘴說道:「石大人,恭喜你和韓小姐夫妻恩愛,百年好合。我今天來,就是為看看新娘子長得什麼樣,你不會反對吧?」   原來柔嘉心裡氣不過石越為什麼不娶清河,也不娶王倩,偏要娶個什麼桑梓兒,她小孩心性,便想來看看桑梓兒長著什麼樣,到底哪裡好了。於是她找了個借口溜出王府,跑這來看新娘子來了。   但這等事情,石越如何可以答應?他心裡就已經怪柔嘉無禮了:結婚這一天,新娘子豈是可以隨便看的?但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去和她計較,未免又有點說不過去。   當下石越陪著笑說道:「那自然沒有問題,待下官給縣主安排雅室,晚上行禮之時,縣主自可看得。」他說的「行禮」,是指揭蓋頭一事。   柔嘉心思一轉,笑道:「新郎倌,你這明明是哄騙我。」   石越笑道:「豈敢,縣主言重了。」二人一邊對答,一邊進了禮堂。   「既不是哄騙我,那為何要等到晚上?我又怎麼呆到晚上才回去?」   「這……既然縣主不能久留,那麼改日石某必和賤內一同去王府拜訪,到時候賤內一定很高興認識縣主的。」石越心裡恨不得她早點走。   「你又何必這麼小氣?我不過是看她一眼,有什麼要緊?」柔嘉卻老大不願意。   這時候眾人已經知道柔嘉所來是為了何事了,滿座的王公大臣,官職低微者,自然不敢開口,而位高權重者,有些存心想看石越的笑話,有些卻是顧忌到柔嘉的性子,若被小孩子沒大沒小的搶白幾句,自己以前難免傳為官場笑柄——所謂「各人自掃門人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石越結婚,就讓石越操心吧。   本來站在石越的時代,真讓她看一眼,也沒什麼。但當著這麼多賓客的面子,石越就無法下台了,這於禮不合呀!更何況,石越自己的老婆,寵愛還來不及,怎麼可能讓她受這種難堪?結婚的紅蓋頭,不是由丈夫來揭,卻由一個不相干的女孩來揭?   石越到了這份上,也沒有辦法,因把笑臉一收,沉了臉說道:「縣主,這恐怕於禮不合,恕下官難以從命。」   柔嘉其實也並沒有什麼惡意,就是心裡有點不服氣。這時候見石越有點作色,她也是縱性妄為的脾氣,因說道:「幹嘛這般小氣?新娘子有甚看不得的嗎?我今天偏要看一看,最多你讓官家把我關幾天。」   昌王和樂安郡王對視苦笑一眼,也無可奈何。這兩人和石越關係雖然都算不錯,但畢竟親王與大臣,不得擅交,反倒還不如桑充國、晏幾道隨便。二人輕易不願意得罪這個堂妹,要不然她以後把王府搞得雞犬不寧,也是有可能的。   石越見柔嘉這麼般胡攪蠻纏,連「最多關幾天」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一時也束手無策,新娘子自然不能讓她見,但也不能對她用強,講道理又說不通,難道眼睜睜望著她把自己的喜事攪了?沒奈何下,他便拚命向李丁文使眼色,盼著他想個良策出來。   李丁文自然知道石越的意思,當務之急,不過是找個人出來給石越解圍。他便向司馬夢求使眼色,司馬夢求自然也知道他的意思,他眼珠一轉,略一打量在座之人,便決定把禍水東引,向晏幾道使眼色;晏幾道是吃過虧的人,哪裡敢出頭,他見司馬夢求目光轉向,連忙把頭一偏,假裝沒有看見;司馬夢求心裡暗罵一聲,把目光投向秦觀。   秦少游本來是個聰明之人,雖然對柔嘉不太瞭解,但看到這場面的尷尬,就知道這個小女孩不是好惹的。但他和晏幾道不同,晏幾道宰相之子,身份超然,既非有求於石越,也非石越門下士,他對石越卻不僅僅有崇敬之意,還有知遇之恩,更兼之來往於石府,司馬夢求既然有求於自己去解圍,如何可以推辭?他站起身來,正要上前,不料有人正好從旁邊走了過來,秦觀抬頭一看,卻是田烈武,不由大喜,一把拉住,在田烈武耳邊嘀咕幾句。   田烈武的身份既低,又是個武人,本來不足以在這裡相陪貴賓,不過是幫著石府打理一下事情,偶然從旁經過,對這禮堂中間的事情,根本毫不知情。偏偏秦觀又使壞,沒有說出柔嘉的身份,只說那個小女孩不懂事故,想要強揭蓋頭,石大人不好和她計較,讓他出去解圍。   田烈武感激石越對自己的賞識,因此對石越的事情,從來都是忠心忠意,此時未遑多想,便挺身而出,走到柔嘉面前,說道:「你怎麼這麼不懂規矩,由來新娘子的蓋頭,都是由新郎倌揭的,要看新娘子,不是現在這個時候。」   柔嘉抬頭一看,卻見一個濃眉大眼的傢伙在和自己說話,語氣還頗為不遜,當下叉著腰喝道:「你是什麼人?怎麼敢和我這般說話?」   田烈武見這個小女孩這般刁橫,不由有點生氣,可看她是個小女孩,也不好太凶,便彎腰說道:「想看新娘子,以後你嫁人的時候照鏡子就行了,別在這裡搗亂。來,跟大叔走,大叔給你買點心吃。」說到後面,已是哄人的語氣。眾人聽到這個愣小子居然自稱柔嘉的大叔,便連石越都有點忍俊不住。   柔嘉不由鼻子都氣歪了,厲聲喝道:「我是柔嘉縣主,你是哪來的野人,敢這般無禮!」   田烈武當時就懵了,他滿臉通紅的站在那裡,做聲不得。讓他道歉吧,他還覺得小丫頭真的沒家教,讓他不去請罪吧,人家是柔嘉縣主,她的叔叔自然是當今的皇叔……   石越其實挺高興田烈武這麼一攪,便把話題叉開,此時知道田烈武不好相處,便笑著對田烈武說道:「你退下吧。」又轉身對柔嘉笑道:「縣主,他不知道你身份,是無心之失,你多多見諒。」   田烈武連連摸摸腦袋退下,他心裡還兀自不平,臨走之前還低聲嘀咕道:「什麼縣主,這麼驕蠻,有什麼了不起的!」   就這麼一折騰間,便聽到大門那裡高唱:「蜀國公主、附馬都尉親臨到賀……」   石越胸中頓時一鬆,救兵終於來了。附馬都尉王詵固然經常被柔嘉捉弄,那個溫柔賢淑的蜀國公主卻是少數幾個能管住柔嘉的人。   ***   把所有的賓客全部送走之後,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了。   兩隻大紅燭映在貼滿一對對紅色鯉魚的窗紙上,一躍一躍的燭光讓洞光充滿了暖意。服侍的丫頭婆子全部識趣的退出,整個房間只留下一對新人。   石越望著低垂臻首,一臉嬌羞的韓梓兒,雪白的肌膚上,分不清哪是燭光,哪是羞紅,此情此景,便是毫無感情的人,也會怦然心動。韓梓兒心願得償,能夠嫁給自己喜歡的郎君,自是滿心歡喜,雖然心裡不敢在臉上表露一絲一毫,實則是明明寫在臉上了,此時又是緊張又是歡喜,一雙小手不停的搓弄紅色的衣襟,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兩個人默默對視,沉浸在這種無聲的喜悅之中,遠處隱隱約約傳來一曲悠揚婉轉的琴聲。兩個人靜心聽著這首曲子,只覺曲中有祝福,有歡喜,有哀怨,有難過,有自憐,似乎彈琴之人一面哀怨的自憐身世,一邊向人表達著祝福之意,聽了之後,卻讓人頓生悵然之意……   韓梓兒低聲說道:「石大哥,這個彈琴的人很可憐。」   石越輕輕握住她的小手,默默點頭。他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是誰在彈琴,那琴中的哀傷讓他忍不住一陣心疼,把一個識為知交好友的女孩傷得如此之深,絕非他所願意。   「是她喜歡的人拋棄了她嗎?她又在祝福誰呢?」韓梓兒也是頗通音律的。   石越把她的手握得更緊了,答非所問的說道:「我一輩子都會好好保護你的。」似乎是對自己說,似乎又是對韓梓兒的承諾,聲音溫柔而又堅定。   沉浸在幸福當中的韓梓兒,嬌嫩的臉上,更加紅潤。   石學士巷的一座酒樓之上,穿著蛾黃色絲衣的楚雲兒輕撫著手中的瑤琴。站在旁邊的一個丫環輕輕把一件披風搭在她肩上,低聲勸道:「小姐,我們回去吧。」   楚雲兒整個人已消瘦了一圈,她輕輕搖了搖頭,一滴晶瑩的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滴在衣帶上,纖手一抖,一根琴弦便斷了。   楚雲兒輕輕拈起琴弦,幽幽歎了一口氣,對丫環說道:「我們走吧……」   她今夜來此,不過是用琴聲祝福石越終於娶了一個好女孩,因為以她的身份,甚至不能登堂拜賀!   再也無心奉承別的男人的楚雲兒,自己向碧月軒的媽媽贖了身,帶著兩個丫環,抱著一把瑤琴,一把琵琶,次日一大早,便租了一隻船,飄然東去,在杭州買了一座小莊園,打算在江南故鄉,渡過餘生。   ***   大內翠芳亭。   石越夫婦成婚之事,進宮謝恩。韓梓兒說話進退,很討曹太皇太后、高太后和向皇后的開心,被破例留在那邊陪這三個號稱「母儀天下」的女人說話。石越卻被皇帝叫到了翠芳亭閒聊。   君臣談笑一會,趙頊站起身來,指著亭北三棵合抱大的鴨腳子樹,說道:「石卿,你看這三棵大樹,每歲可以摘的果子有數斛之多,可是那個地方卻十分陰翳,沒可以臨玩的所在。而在太清樓之東,同樣有一株鴨腳子樹,卻是地方顯闊,非常適合賞玩,然後卻不曾結過一個果子。這個世界上的事情,總是不能盡如人意呀!」   石越聽神宗沒頭沒腦的說了這番話,心裡不由十分奇怪,只好笑道:「世上之事,總難兩全。」   趙頊歎了口氣,說道:「正是如此,就如石卿你,若論才治干具,無一不是宰相之材,卻偏偏年紀太輕,資歷太淺,終是難以服眾。」一邊說一邊從袖子拿出一本彈章,遞給石越。   石越接過來,翻開看時,只見上面寫著:臣御史確稽首言:   近聞內議翰林學士石越將受參知政事職。事不下於宰輔,內制已成,外以宣言曰:「內上意」也。臣聞成周選士,先以論辨,然後使任,舉察良久,方得除職,循范規矩,是予民擇賢。及春秋公室衰微,卿門遴擇由己,時士只知有其主而不知有其國,謀事但為其邑而不為眾庶,移國事家,敗矣。自秦漢以降,重簡材任人,四百石以上,莫不委議朝堂,論辯公卿。爰乎魏晉而今,銓選舉於吏部,悉任酌之宰執,刀筆量才,簿書察行,早有故事。今陛下授意隨侍,有此舉動,無異端廢綱紀,置有司法紀何從秉直哉!臣惶恐,伏請依例行事。   夫石越者,先所授逮乎館職,原以不妥。是故國朝自淳化以來,未嘗不試而授此者,況乎石越本非科道榮身,其經藝見識,博鄙未知;文學考究,精疏待定。而飽學舉子,翹首引頸,斟選一再,既而授職,例知雜事,幾經課考,方得轉升,石越憑幸入館,已屬覬逾,俄而又擢,非之經術之顯,非之義理之彰,且無功創之勞,何以從任,而越安敢任此,愧無自知,必是沽名慕流充名士之徒爾。故詔達閣院,下議紛紛。今陛下又欲私予權職,更廢典制,臣惶恐慎言,陛下三思!   臣聞薦越者,參知政事馮京也,表有「性行端醇,通詩賦,曉音律,似唐季,五代之風存」語。察其詩文之說,則館閣偶言一二;觀其音律之學,則閻閭時有流傳。然道學性理之屬,未見論及,醇正與否,尚待斟考。陛下恩幸其人,欲之大用,付之政事堂以常備,臣竊以為憂!是石越者,未勞之部寺,持之州縣也,忽而蒞揆,何所詳能。若之選備,亦當先使州縣,煩之以務,以觀其能;監之以利,以察其廉。如是數年,政績之有,方評議中央,可囑社稷否。此方行例,至是精審人才,甄敘良士,隆重社稷也。臣伏請陛下明辨!   ……   最愛和石越過不去的御史中丞蔡確蔡大人,在這封彈章裡,強烈的反對石越進入政事堂做參知政事,甚至指出他當年做到直秘閣,都是違背制度的舉動。彈章中說了不少大道理,對石越大加鞭韃,更是義正言辭的給石越指出一條明路:想當參知政事,先到地方州縣去歷練幾年。   不過石越奇怪的不是蔡確會上彈章反對任自己做參知政事,他也知道自己資歷不足以服眾;他奇怪的是,馮京推薦他為參知政事的事情,他竟然一點風聲都不知道。如果事先知道,他肯定會說服馮京不要做這種徒勞的推薦。   石越揣測著皇帝給他看這封彈章的用意,良久才說道:「蔡中丞說的的確不錯,臣也認為自己資歷甚淺,做翰林學士以備咨議,已經是頗有不足了,參知政事是副相之職,非臣敢奢望。」   趙頊微微一笑,說道:「卿之才幹,朕所深知。只不過一則年紀太輕,二則本朝自有體例,為相者未嘗不歷州縣。朕已請教過太皇太后,慈後和朕的想法一樣,決定讓卿到州縣歷練一番,若能有所建樹,以後就沒有人在這個問題反對卿了。」   石越心裡一沉,眼見馬上就要有「歷史上」曾記載的大災到來,這個時候讓他出外,肯定會打亂他的全盤計劃。但是如果斷然拒絕,卻和自己一向清高恬退的政治形象反差太大,讓人以為自己迷戀權力中心,目光不及長遠。   事起突然,石越心知猶疑無用,無可奈何之下,便叩頭謝恩。   趙頊微笑著看著石越謝了恩,對一個內侍招了一下手,便有一個內侍恭恭敬敬的遞上一本書,石越斜著眼偷偷瞅去,卻是一本嶄新的《白學潭學刊》。他心裡立時一跳:不會又出什麼事了吧?好在皇帝臉色溫和,這才略略放心。   只見皇帝翻開《白水潭學刊》,從中拉出一張長長的折頁來,上面彎彎曲曲畫滿了東西,他仔細看去,竟然是一幅地圖。石越平時公務繁忙,交結往來,《白水潭學刊》倒有好幾期沒有讀過了,不料那些學生竟然在雜誌中畫出了大宋的地圖。他卻不知道,這幅簡圖,是博物系的學生的傑作。雖然不盡完美,但不久之後,待出去考察的學生陸續返回,編撰全新體例的《大宋地理志》,便成為白水潭學院一項長達二十年的工程。   此時趙頊饒有興趣的在地圖上移動視錢,估計是想幫石越找一處外放的地方。石越的目光卻忍不住隨著那道「幾」字形的黃河移動,想到次年的災難,不禁憂形於色。   看得起勁的趙頊不經意一抬眼,便發現石越緊鎖雙眉,他以為石越不願出外,心裡不由有幾分不悅,「石卿,何故憂形於色?」   石越一時出神,沒有聽到,目光卻死死的盯著地圖上的黃河。   趙頊不由有點奇怪,提高了聲音問道:「石卿?!」   「臣在。」石越猛的一個激靈,回過神來,高聲應道。幾個內侍忍不住便要發笑,趙頊狠狠的瞪了他們一眼,嚇得他們趕緊把頭低下。   石越這才發現自己失態,連忙謝罪道:「臣該死。」   趙頊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問道:「石卿可是不想出外嗎?」   「不敢。臣受陛下知遇之恩,早已立誓以身許國,效忠陛下,豈敢計較於身在朝廷或地方。臣一時失神者,實是憂心於另一件大事。」石越聽到皇帝半帶認真的質問,連忙慷慨的回奏。   趙頊聽了這番話,心裡不由舒服了很多,「那麼卿家方才憂心的,究竟是一件什麼樣的大事?」   石越心中已有計較,當下故作遲疑的說道:「臣死罪,陛下不恕臣之罪,臣斷不敢妄言。」   趙頊聽他說得鄭重,不由奇道:「究竟何事?朕恕卿無罪,但說無妨。」   石越心中暗笑,臉上卻一臉的鄭重其事,又叩了一個頭,這才說道:「微臣前天晚上,夢見了太祖皇帝與太宗皇帝……」   「啊?!」趙頊不由站了起來。   「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詔諭微臣,道是明歲起大河以北,各路皆有旱災、蝗災,雖開封府亦不能免。因知臣謹慎忠誠,故特此托夢予臣。又道若不早做打算,天災必會大傷大宋元氣,禍及子民……」石越撒起謊來,面不改色。   雖然當時之人,多數都很迷信,而且特別信祖宗有靈。但是趙頊聽到此事,不免也要匪夷所思,何況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不托夢給他本人,卻托夢給石越,未必太不知道親疏了。   但無論如何,趙頊頓時為難起來。公然不信祖宗有靈,這種話是說不出來的,特別是萬一明年真有災害,那麼自己真要「無顏見列祖列宗於九泉之下」了,何況石越這個人,在趙頊心裡,也絕非信口開河之人;但如果冒冒然就信了石越,萬一那不過石越胡亂做夢,後世史官之譏,他和石越都要成為萬世笑柄,而且真到了那個地步,不殺石越,只怕真要無以謝天下。   趙頊是絕不相信石越在胡扯的,因為在他看來,這件事情對石越只有殺頭的風險,卻沒有一絲眼前的好處。若不是石越「忠心」,一般人做了這樣的夢,也斷然不敢說出來。但是就要這麼相信了……這件事情如果石越在朝堂上公開提出來,那就是要在大慶殿討論的大事,甚至是要拜謁太廟的!   「……臣知道此事關係重大,但是斷不敢隱瞞欺君,有負太祖皇帝、太宗皇帝之重托。只因此事有駭物聽,才不敢冒然說出。方才見到地圖上大河以北的江山,不由觸動心事,這才憂形於色……」   趙頊揮揮手打斷石越,冷冷的對一旁的內侍說道:「今日之事,誰敢洩漏只言半語,你們全部不用活了。」嚇了那些內侍一齊跪倒,口稱不敢。   趙頊這才細細問了石越夢中太祖皇帝、太宗皇帝的穿著,石越到宋代已有三年,三年一大郊,一年一小郊,他豈有不知之理?何況讀書的時候,還看過歷代帝王圖呢,自然說得似模似樣。而趙頊卻未免更加難以決斷,計議良久,這才說道:「卿與朕一同去見慈後。」這等事情,他不能不和曹太后和高太后商量。   一路之上,石越見趙頊憂形於色,心裡不由有幾分抱歉。但是想來想去,不借助於鬼神,自己眼見就要離京,那黃河以北千萬百姓的生命,卻也不能不顧。   藉著這機會固然能打擊王安石,但是同樣的,會大傷大宋的元氣。他石越自認為絕非一個政客,斷然不會做這種事情。何況他心裡還在計議:假托宋太祖兄弟托夢,短時間內,肯定會招致御史的攻擊,說他故意驚駭物聽,造謠生事,但是只要明年大災真的到來,他的政治地位更加鞏固不說,還會加上一層神秘的光環——太祖、太宗皇帝選中的臣子!到了那時候,他石越身上任何缺點與不足,都會被這道光環給掩蓋。   君臣二人各想各的心事,默默不言,一路來到太皇太后曹氏所住的慈壽殿。還沒到門口,便聽到裡面鶯鶯燕燕的笑聲。皇帝和石越自然是不知道那是蜀國公主在講柔嘉的調皮,順便取笑一下初為人婦的韓梓兒。曹氏和高氏都出名勳族名門,自小受的教育相當的嚴格,但也並不是嚴肅枯燥之人,曹太后是本朝名將曹彬之後,在仁宗朝便親身指揮宮女內監抵抗叛亂,雖然仁宗沒有子嗣,但她頗能夠和英宗和趙頊兩個並非自己親生的皇帝把關係處理得相當不錯,可見她的政治才能相當出色;而高太后在石越的時空中,被稱為「女中堯舜」,也絕非沒有原因的溢美之辭,難得的是,這兩個女人,都沒有過份的政治野心。這時候兩位太后聽到柔嘉的種種,也不由好笑,不過反映卻各不相同,曹太后一邊笑一邊對韓梓兒說道:「這可真難為你夫君了。」高太后卻毫不客氣的訓斥柔嘉:「這成何體統。十九娘,以後你不要隨便出門。」   韓梓兒連連謙遜,以她的天真,自然不會知道,曹太后之所以不訓斥柔嘉,不過是因為柔嘉是英宗的親兄弟的女兒,對於和英宗有血緣關係的皇族,曹太后雖然是大宋地位最高的女人,卻從不會厲聲訓斥。這件事情,通常由高太后來做。   趙頊聽到裡面的聲音,對石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道:「石卿先等一會,朕先進去。」說完也不等石越回話,便急勿勿的走了進去。   石越知道他是外臣,自然不可能隨皇帝一起進去。也只有老老實實站在外面候著。不一會,聽到裡面一陣響聲,然後便是蜀國公主、清河郡主、柔嘉縣主,還有自己的夫人韓梓兒從慈壽殿的偏門退了出來。石越見韓梓兒投向自己的目光中流露出關切之意,心中不由一暖,對她微微一笑,示意沒什麼事情,不過這場景下,兩人也只能用眼神遠遠地打個招呼罷了,便連柔嘉也不敢放肆。   又過了好一會,才有內侍走出來,尖聲唱道:「宣翰林學士石越覲見。」   石越連忙整了整衣冠,隨著內侍走了進去。這時候曹太后、高太后坐在珠簾之後,皇帝卻站在珠簾之外。待到石越見禮完畢,曹太后溫聲問道:「石學士,卿家說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托夢與卿,箇中詳細,可否為孤家再說一次?」   石越知道這個太皇太后,是個精明的角色,絲毫不敢怠慢,當下依言重敘一遍。   曹氏聽石越說完,思慮良久,才開口說道:「如此說來,真是祖宗庇佑。官家,依孤家看來,祖宗托夢給石學士,應當是可信之事。」   她這話說出來,眾人都不免大吃一驚,石越也想不到太皇太后如此肯定的支持自己。他卻不知道這正是曹氏的聰明之處。   高太后看了自己小姨一眼,她一向信服自己小姨的才幹,既然曹氏表了態,她也說道:「官家,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敬祖宗白做事,也不失為孝。若因不信祖宗有靈,而誤了天下蒼生,這個罪過就大了。」   聽到這番話,石越頓時一個激靈。高太后故意強調「敬祖宗」與「不信祖宗」,只怕不單單只有指眼下這件事情。石越突然間有一個預感:這件事情,只怕不會這麼簡單的解決!不過他本人並不知道,他這樣做,同樣是在冒險,因為他並不知道蝴蝶效應的影響下,熙寧七年的旱災,會不會如期而至,根本是未知之數,若是不來,在掀起軒然大波的情況下,他的政治生命就不用說了,就算是他的小命,哪怕宋廷有「不殺士大夫」的祖宗之法,只怕也保不住他。   非常諷刺的是,石越關於不好的事情的預感往往很準。   雖然鬼神的說法在宋代的中國有著巨大的市場,但真正受到儒家的純正教育的士大夫,往往是不信鬼神之說的。因為孔子曾經說:「天道遠」,又曾經說:「敬鬼神而遠之」,又有一種說法,說孔子「不語怪力亂神」。從哲學意義上來說,儒家是典型的不可知論者,他們認為人類的渺小,不足以解釋鬼神這麼複雜的事情,於是心甘情願的表示迴避,而期望人類能把精力轉向於「人事」。   然而矛盾的是,同樣是儒家,他們也是承認鬼神對政治生活的重要的。所以他們拜祖宗,敬天地,視之為政治生活與倫理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解釋他們的動機可能相當的複雜,但是肯定包括這樣的理由:他們想藉著鬼神之力,來壓制高高在上的君主不要胡作非為。所以當王安石、呂惠卿向年輕的趙頊灌輸無神論思想之時,不止一位的士大夫急了。雖然他們本人並不相信鬼神,但是他們卻希望皇帝對鬼神有著應有的敬畏。   石越當時曾經對這種事情啼笑皆非。但是這一次,他卻衷心的希望大家都能相信一下「祖宗有靈」這種荒唐的事情,畢竟這關係到千萬無辜百姓的生命。諷刺的事情又發生了,垂拱殿上三品以上的官員,石越分明可以感覺到,沒有一個人真正相信「祖宗有靈」,更不用說相信祖宗會托夢給石越了。   但是這種話卻沒有人敢說出來?說宋太祖和宋太宗是沒有靈的嗎?石越心裡幾乎是帶點惡意的在想,看看誰有這個膽子!   呂惠卿本質上是個不折不扣的無神論者,所以他心裡同樣是不可能相信宋太祖、宋太宗會托夢給石越的。他疑惑的是,石越從這件事情,得不到任何好處,卻有著顯而易見的風險。石越是燒糊塗了?現在又不是昏君當政的時代。但是石越顯然不是一個白癡,難道真的「祖宗有靈」?   同樣的問題在王安石、馮京、王珪、蔡確、曾布、王雱,以及許多大臣的心中徘徊,一時間,整個垂拱殿竟然靜得可以聽見銀針落地的聲音。   過了好久,王雱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諷刺的笑容,他相信石越已經瘋了。幾乎差不多同時,王珪和蔡確也有了自己的想法——石越肯定能預知到明年的大旱與蝗災!他們自己沒有瘋,自然不會認為石越會瘋。石越能有這種能力?王安石和呂惠卿的心中,這種想法一閃而過,他們是飽學之士,也不會相信這種近似於鬼神的預知能力。這兩個人一瞬間得出一個可怕的結論——石越或者略通星象之說,或者身邊有此能人,他在依靠那些虛無的東西進行一場政治賭博!雖然他們並不知道曾有一個星相家能預知下一年的災害。   王安石不由皺起了眉頭。石越這次賭搏的代價,是讓大宋整個財政政策向救災轉移,而方田均稅法更是不可以避免的要暫停,免役法也肯定要調整!呂惠卿心裡已經差不多在暗笑,他和王雱、王珪、蔡確的分析結果雖然不同,但是結論卻是一樣的,讓石越去瘋狂,自己走向自己的墳墓!連馮京和曾布,這個時候也不敢開口,任何支持石越的言論,一旦預言失敗,自己肯定會遭到空前的政治攻擊,這個後果,他們知道得清清楚楚。   如果王安石是一個政客的話,這個時候,他會推脫自己的立場,把這件事交給欽天監、以及太清寺的道士和相國寺的和尚們來負責,然後和呂惠卿所想的一樣,放任石越去給自己挖掘墳墓。但不管怎麼說,王安石始終是一個政治家。石越退回去的時候,已經和李丁文、司馬夢求商量過,這件事情,如果不是王安石在朝中,換成司馬光、范純仁在朝,他們同樣會堅定的反對的。   果然,王安石打破了垂拱殿的沉默,他全然不顧呂惠卿、王雱用眼神拚命的暗示,用略帶江西口音的官話高聲說道:「陛下,臣有一事不明。上有陛下和兩宮慈後,下有元老大臣,為何太祖皇帝、太宗皇帝單單托夢給石越?」他這句話,其實說出了許多人的心聲。   石越自然知道這是問他的,當下故作愕然,答道:「這個,臣也不知道。」的確,如果真有宋太祖、宋太宗的鬼魂,誰知道他們怎麼想的?   王安石正要繼續追問,卻見一個人橫裡出列,亢聲說道:「陛下,臣以為這是石越在妖言惑眾,妄圖擾亂新法,僥倖求進!」   滿朝文武大吃一驚,心中暗道:「哪來的愣頭青。」頓時一個個側目而視,這才恍然,原來是同知諫院唐坰.這小子一心一意想做御史中丞,奈何蔡確把持那個位置不放,心中不免怨恨,這時看到王安石反對石越,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立時出頭,希望討好王安石,給他留下一個好印象。不過他這麼一出頭,倒讓王雱暫時鬆了一口氣。   石越立時冷笑:「唐大人,你說我妖言惑眾,有何證據?」   有掌管糾察殿中禮儀的御史也立時出來,彈劾唐坰失儀。   不料唐坰昂然不懼,反而厲聲說道:「陛下,臣要當廷彈劾石越諸罪!」一面正義凜然的指著石越,喝道:「石越還不跪下聽劾!」   這下事起突然,連王安石都措手不及,馮京、王珪、曾布目瞪口呆,呂惠卿、蔡確、王雱微微冷笑,諸大臣都不知道如何是好,心中暗道唐坰強橫。趙頊登基以來,也沒有碰上過這種事,他馭下也算溫和,一時竟也不知道如何處置。石越心中倒是明白,唐坰不過借此求名罷了,他是諫官,再大不了的罪過,也不過是貶罪而去,而這麼一鬧,立時名滿天下,不論識與不識,是非曲直先放到一邊,但都得讚他一聲「不畏權貴」,想到自己竟然變成了「權貴」,心裡也不由好笑,一念及此,他不由微微一笑,不置一語。   不料唐坰竟把這當成一種蔑視,更加怒氣上衝,當下厲聲說道:「石越假托祖宗之名,妖言惑眾,意圖擾亂變法,冀求非份之福,不敬祖宗,欺君瞞上,其罪當誅!其平時在朝,外示清高,內則首鼠兩端,執政有過不能面爭,故意言於陛下之前以邀寵,此猶小人之心也。又以學校之名,聚朋結黨,心懷叵測,使士子聚議朝政,石越實為幕後之主使!又以朝廷重臣而下節結交商人,賄賂內侍,其心尤不可問!入仕三年,於國無尺寸之功,年不及而立,卻官至三品,古今無有,此亦石越狡黠深謀所致。陛下不宜受此奸人所惑,應即刻將其逐出朝廷,永不敘用,遣御史窮治其罪,發其奸謀,以絕天下僥倖之路!」   他這番話說出來,趙頊不由愕然道:「卿未免言過其實。」   唐坰聽到皇帝這句評句,不免心中一冷。他本來是行事衝動之人,未及深思,做出這等事來,這時候更是乾脆把心一橫,一不做二不休,昂然質問皇帝:「事到今日,陛下還受石越蒙蔽,臣只怕他日白水潭的學生佈滿朝廷之日,就是這垂拱殿易主之時!」   他把這等話說出來,立時滿殿皆驚。這分明和石越不兩立了。石越立時拜倒,摘下帽子、玉帶、魚袋,把紫色官服脫了,自請處份。馮京、曾布、蘇轍以及平時一干和石越交好的人,也全都跪下,力保石越的忠心。馮京本是講究宰相風度的人,平時行事,絕不激動,這時也不由有些動容,厲聲說道:「臣敢以身家性命,保石越對陛下與朝廷的忠心!唐坰狂妄無禮,構諂大臣,分明是想藉機求名,這種人留在蘭台,是蘭台之污,請陛下明察!」   王安石和呂惠卿也有點愕然,不想唐坰居然把話題引到石越要謀反上面去了,呂惠卿心裡暗罵唐坰笨蛋,他和蔡確有意無意的對望一眼,兩人默不作聲。倒是王安石也出列說道:「唐坰此言太誣,石越不失為忠臣。」   趙頊本來不信唐坰之言,只不過他說得厲害,歷來君王,最忌諱的是朋黨滿朝,有一日石越真要做曹操,他心中也不能不憚。這時見王安石、馮京一齊都說石越是忠臣,那一點點疑慮倒也煙消雲散。他是很知道諫官為求一個「死諫」之名,故意誇大其辭的,這本也是他們趙家的家傳秘法,用諫官愛這虛名的心理,來制衡執政大臣,保持朝內的政治平衡。若是諫官做得過火,便把諫官或罷或貶,安撫大臣。此時趙頊不免故伎重施,厲聲喝道:「唐坰,你回去聽候處分。」竟是把他當廷逐出垂拱殿。   唐坰冷笑半晌,指著王安石歎道:「王公王公,不料你亦為豎子所誤!他日豎子必取公而代之,那時一生事業,付之東流,只怕悔之晚矣。」說完朝皇帝叩了三個響頭,緩緩退出垂拱殿,回家自聽處分去了。他這麼一鬧,後來也果真名動天下,不幾日自有旨意下來,罷官為民。他卻不甘寂寞,典賣家產,又糾集了幾個人,在汴京自創《諫聞報》,一份報紙,四處豎敵,被人譏為「反對報」,專門以反對石越和王安石、馮京為已任,不料也不是全無市場。   這邊垂拱殿上,經唐坰這麼一鬧,趙頊少不得又要溫言安撫石越幾句。然後便宣佈退朝,單單留下王安石、馮京、王珪三相、樞密使吳充、三司使曾布,以及翰林學士石越。呂惠卿見皇帝沒有留他,心裡滿不是滋味,但是他也樂得不去沾這件事的邊兒,他用複雜的眼神看了石越一眼,隨班退出。石越卻裝作沒有看見,重新穿上衣冠,靜聽趙頊說什麼。   這時候垂拱殿上的七個人,便堪稱大宋最高權力中心的七人了。   趙頊目光一一掃過這幾個臣子臉上,說道:「諸卿,石越為人,朕所深知,皆非胡言亂語,僥倖取寵之輩,這件事情,諸卿有何看法,不妨一一直言。」   王安石見皇帝一邊說,一邊把目光停在自己身上。當下揖了一禮,朗聲說道:「陛下,以臣之見,天道遠,人道近,國家大事,豈可寄托在一個夢之上?若是無稽之事,足以貽笑天下。」   他這番話說得眾人深表贊同,便連馮京、吳充,也不太願意在這件事上站在石越一邊。   趙頊又看了這幾個人一眼,說道:「諸卿之意,皆如丞相所言?馮卿,卿的看法呢?」他點名問道。   馮京遲疑半晌,勉強說道:「陛下,臣也以為單憑一夢而決國事,失於草率,後世之譏,不可不慮。」他在這件事上,很難和石越取得一致。   趙頊不動聲色的點點頭,把目光移到王珪身上:「王卿,卿意如何?」   王珪小眼睛眨了眨,義正辭言的說道:「臣之意,則以為以一夢而決國事,失於草率;但若然置之不理,萬一真是祖宗托夢,則上則愧對祖宗,下則害死千萬百姓。這件事當持重而行。」他說了長篇大論,結果等於沒說,引得幾個人心裡暗罵「老狐狸」。   趙頊也不由一愣,半晌才明白他竟是什麼也沒說,心裡不由哭笑不得。他又一一問過吳充、曾布,二人都主張不能因為一個夢就決定什麼。   石越心知道馮京和吳充不站在自己這一邊,完全是因為自己這個「夢」明年一定要兌現,所以在政治上風險太大,不值得冒險,否則以他們的精明,如何不知道這個「夢」,是可以阻擾新法的。不過到了這時候,他才知道想憑著一個「夢」來左右國家決策,是何等的不切實際。他平時辛苦建立的政治形象,亦不過勉勉強強保護他不會被治一個「妖言惑眾」之罷了。碰上這樣的情況,石越也不知道自己是應當高興呢還是應當煩惱……   「陛下……」石越想起日前兩宮太后的支持,還打算盡力爭取一下。   不料趙頊揮手止住了他,歎道:「石卿先不必說,容朕三思之。」又對王安石說道:「朕欲召回韓絳、孫固,以韓絳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集賢殿大學士;孫固為翰林學士、知制誥,卿意如何?」   這兩個人,都是是待罪之身。韓絳有兵敗之辱,孫固有軍器監之案,但韓家是當朝顯族,與神宗關係密切,而孫固是趙頊藩邸舊人,如今碰上難事,趙頊便想起他們來了。趁著這個機會,把他們召入朝中。   石越聽王安石點頭答應,而眾人皆不反對,心中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還頗覺奇怪。因為韓絳本是支持新法的,王安石能為相,大半是他的功勞,平時為相,也和王安石互為表裡,他回來馮京和吳充多半不會太舒服;但孫固卻是明確反對王安石的,他回來做知制誥,按理王安石們應當不會高興的……他心思轉了幾轉,忽的明白,原來皇帝還是在玩弄平衡之術,這垂拱殿上站立的眾人,看來對此都心知肚明。   接下來幾日,石越倒頗為清閒。翰林學士一職,本來十分清要,石越雖然主持軍器監改革之事,具體事務,卻自有蘇轍、沈括等人操心,二人都是深具幹才之輩,他的日子自然頗為省心,倒是呂惠卿創辦的霹靂投彈院進展迅速,石越暫時取回軍器監的主導權,便開始下令推廣被封在資料庫裡的火藥顆粒化製法,使得霹靂投彈的生產更加迅速,這種新式的火器,終於開始向前線運輸,按呂惠卿當初的規劃,是以西七北三的分配方法,每生產十枚霹靂投彈,則往河北、山西前線運送三枚儲備,向王韶軍中運送七枚使用。石越本來有意在河北以及西安各建一處霹靂投彈的作坊,以降低運輸成本,不料這件事被趙頊親自否決。原因倒很簡單,主要是因為熟練的工匠不夠,在京師禁軍不能大規模裝備的情況,皇帝絕對不會允許邊防軍不僅僅擁有一種先進的武器,更同時擁有這種武器的製造能力。這種對武人根深蒂固的防範思想,主宰著大宋每一位皇帝的大腦,讓石越亦無可奈何。   這一日一大早起來,石越見韓梓兒還在熟睡,便不忍驚動,輕輕披了衣服出來,用鹽漱了口,信步走到前院,卻見唐康穿了一身藍色勁裝,正和侍劍在那裡練習擊劍,李丁文和司馬夢求兩人都是一身黑袍,在旁邊微笑指點;陳良和秦觀卻在一邊輕聲談論什麼。   眾人見他出來,正要打招呼,石越輕輕豎起手指,搖了搖,意思不要打擾兩個少年練劍。不料二人早已看到,一齊過來給石越請安。   石越笑道:「你們好好的練劍,不須管我。」   唐康因為認了石越為兄,便笑道:「今日學院沒課,難得大哥也休息,就帶我們一起去外面玩玩吧。」   石越想了一下,笑道:「你們等一會。」說著便跑入內院,不多時候便出來兩個人,跟著石越後面的那個年青男子,長得甚為清秀,眾人卻非常面生,不由大奇。   好半晌,唐康卻吃驚的指著那個男子,結結巴巴地說道:「你……你是……」   那人微微一笑,並不作聲,石越笑著拍了一下唐康,說道:「小子,別多嘴。」   這時候李丁文和司馬夢求早已看出來,那個「男子」,便是石夫人假扮的,二人大吃一驚。司馬夢求慌忙迴避,李丁文卻和石越打交道久一點,知道他脾氣,這時卻也不顧尊卑之禮,不由分說把他拉到一邊,低聲說道:「公子,此事萬萬不可。」   石越奇道:「有什麼不可?」   李丁文也奇了,挑起眉毛問道:「公子真不知假不知?讓御史知道,彈劾一個閨門不肅,公子成為天下士人的笑柄還是小事,於前途也頗有妨礙的。」   他這說道石越也呆了一呆,他聽說唐康想出去玩,心裡便有了疼惜老婆之意,知道桑梓兒也是個好熱鬧的,平時管得嚴了,出門太少,但想起看爛了的古裝戲中女扮男裝的情節,便想帶著老婆順便去逛逛街,想來也無傷大雅。畢竟他石越是不怕自己老婆被別人看了去的。沒料到倒唬了李丁文和司馬夢求一跳,司馬夢求不好直說,李丁文卻是毫不避諱,警告他「閨門不肅」的彈辭,很可能就由此種下。   石越本是沒有想到這麼複雜的,這時雖然知道,卻是已經把韓梓兒拉了出來,看她興高采烈的樣子,他們是新婚夫妻,哪有不蜜裡調油的?說要把她趕回去,未免終是掃了她的興致,心裡十分不忍。   那邊廂秦觀秦少游冷眼旁觀,早知端的。他瞧見石越神色,便猜了個八九,便也湊過來,低聲笑道:「潛光兄何須緊張,這是小事。」   李丁文臉上作色,冷笑道:「似秦兄這般模樣,自是小事,風流倜儻,少年俊彥呢。若是公子,卻是大事,輕易授人以柄,還嫌麻煩不多嗎?」   秦觀雖惱他說話無禮,卻也知李丁文在石府身份只有司馬夢求勉強可比,不同尋常門客。當下強忍這口氣,只半帶譏笑的說道:「都說潛光兄足智多謀,難道不知道給夫人備上馬車嗎?這樣攜眷出遊,難不成還有哪家御史來彈劾?總好過掃人雅興。」   石越一聽,這雖然和自己本意差得太遠,卻也好過掃韓梓兒的興頭太多,他正是疼愛嬌妻的當兒,聽到這個本是平常的主意,也不由大喜,拍拍秦觀的肩膀,笑道:「少游果然是個解人。既如此,乾脆把阿旺也帶上,讓人越發沒話說了。」   石府自韓梓兒嫁過來後,內宅外院,漸漸森嚴,僮僕奴婢,也增多不少。想想別說桑俞楚沒有慢待愛女佳婿之理,就是唐家結上石越這門遠親,心裡也是樂意萬分。何況還有韓琦也不肯低了幾代勳族的排場,石越想要不奢華,都有點身不由己。   這時既是夫人出遊,雖號稱是輕車簡裝,卻也非一般人家可比。石夫人韓梓兒的馬車,是石越前幾日親自吩咐製造的,假公濟私,托大宋最好的工匠特製了四輛四輪馬車,除了自己老婆外,另外三輛是分贈蜀國公主、王安石夫人、馮京夫人的。他自己不想太招搖,反而沒有。這輛嶄新的馬車,朱壁綠頂,光彩照人,外表就煞是漂亮,內裡佈置更是堂皇。石越親自挽著韓梓兒的手,把她送到車上,看著幾個服侍的奴婢也上了車,又見唐康、侍劍、秦觀也各上了馬——李丁文和司馬夢求、陳良卻是不願意去,他這才自己也上了馬,按轡緩行,一行人浩浩蕩蕩出了學士巷。   眾人本是沒有什麼目的可言,無非哪裡熱鬧哪裡去。唐康和侍劍到底年紀不大,一路興高采烈,秦觀也樂得陪他們說說話,指指點點。他為人也算風趣,讀書也不少,引經據典,逗得唐康和侍劍欽佩萬分。石越卻是緊緊跟在馬車之旁,偶爾低頭和嬌妻說幾句話,生怕她坐在車中無趣。   一行人這麼邊說邊笑,緩緩而行,也不覺時間流逝。石越有句沒句的,和韓梓兒說得開心,更是連東南西北也沒有注意了,忽然就車伕「喻」的一聲,把馬車停了。石越倒吃了一驚,猛的抬頭,竟是到了一個所在。   韓梓兒在車裡問道:「大哥,這是到了什麼地方?」她此時雖已與石越成婚,但一時之間也改不了這平素叫慣了的稱呼,便不似尋常女子將夫君稱為「相公」或「老爺」。   石越應了一聲,揮鞭笑道:「似有點眼熟,就是一時想不起地名來。」才說著,唐康、秦觀等人拍馬過來正好聽見,唐康便笑道:「大哥真是貴人事忙,武成王廟就在前面哩!」   石越雖然在軍器監做過官,也做過三房檢正官,按理說見識應當不少了。可偏偏卻不知道「武成王廟」是個什麼東西,供的是哪路神仙,他心道:「《封神演義》這時候還沒有出吧?真有黃飛虎不成?」只是心裡納悶,卻不敢說出來,怕惹人笑話,說名滿天下的石郎石子明,連個武成王都不知道是誰。因只說道:「那便過去看看。」   秦觀笑道:「大人,本朝武學就一向定在武成王廟,王相公欲重興武學,現在那裡住的,都是武學的學員。帶著夫人,只怕多有不便。」   石越這才恍然大悟,心說:「這武學建在武成王廟倒是聽說過的,多半是忘記了。」秦觀一提到武學,倒勾起石越一樁心事,不由坐在馬上開始出神。   秦觀和唐康見他蹙了雙眉,知道在思慮什麼事情,不敢打擾,便靜靜立在周圍。半晌,忽聽到有人大叫:「秦公子,是你嗎?」   聽到這大呼小叫的聲音,秦觀便知道是田烈武。循聲望去,果然不錯,不過卻不是田烈武一人,鮮衣怒馬,共是五人五馬。不多時這五人便馳到近前,一齊滾身下馬。這時石越早已回去神來,和秦觀相視一笑,下了馬迎上前去。連唐康和侍劍也下了馬。   田烈武不料石越也在,而且又親自迎了前來,倒吃了一驚,雖然知道石越最是禮賢下士的,卻依然一半受寵受驚,一半心裡不安,恭身行了一禮,口稱:「拜見石學士大人。」   石越知道他的性情,受了這一禮,才笑道:「不必拘禮。」一邊打量其餘四人,那四人中有三人早已拜倒,口稱「拜見」,只有一人只微微鞠了一躬。那個不曾拜倒的,石越倒是認識,正是康大同的表弟吳鎮卿,他早聽說此人心高氣傲,只因考進士名次靠近,就棄官不做,決意改考武舉。石越平時和李丁文、司馬夢求談起,還頗讚賞此人識度不凡,只不過脾氣太傲,只怕難容於世俗之中。石越一早就有意抬舉他,對他這點脾氣,倒並不介意。只微微一笑答禮。   那拜倒的三人中,有一人石越也是認識的,便是白水潭的學生段子介,算起來是桑充國的好門生。他見到石越,依舊是稱呼「山長」,卻並不稱官職。另兩個人,石越卻不認識,聽他們自報家門,一個叫文煥,一個叫薛奕。文煥倒也罷了,薛奕卻是世家子弟,他曾祖薛巒、叔父薛利和都曾在朝廷為官,薛利和還做過屯田員外郎,現今依舊在工部當差,和石越也曾打過交道。石越知道這薛家和種家一樣,都是以武傳家的世家,只不過門第聲名,比不上種家罷了。這兩個人,都是武學的生員,石越心中雖然奇怪田烈武這五人如何會湊到一起?但心中卻早已經起了結納之意——他一向知道北宋一代,武人中沒什麼名將,便是一個狄青,也是演義小說誇飾的多,所見之號稱名將之後,大多是平庸之輩。傳聞也唯有王韶有個兒子在西北軍中,還有點父風。石越既是有意做大事業的人,對武人之中的傑出之士,不由加意留心。此時一邊打量這幾人,一邊和他們交談,見文、薛二人談吐識度,均頗不凡,特別是薛奕,不但生得猿臂蜂腰,高大威猛,說起話來條理清晰,清簡不煩,更讓石越喜歡,不免便多談了幾句。   文煥也是個有眼色的人,早看見旁邊那輛少見華麗的四輪馬車,紋風不動的停著,幾個石府的家人恭恭敬敬的圍在馬車周圍,就猜到這是石越攜眷出遊。武成王廟本也是開封城裡一個熱鬧的所在,想來石大人是攜新婚夫人來看熱鬧的,當下笑道:「石大人的風采,晚生平素久仰得很了,就是那些同窗,提起石大人來,也仰慕得不得了。今日難得到此,武成王廟就在左近,石大人雖是文官,可晚生讀大人的大作,一向是說文武不可偏廢的。平日見慣了孔聖人,今日何妨見見姜太公?也可讓武學的同窗們一睹石大人的風采。」   石越這才知道原來武成王竟然是姜子牙。他本來就有意去見識見識,又見文煥說話得體,更不好拂他面子,笑著點了點頭,說道:「諸位可願一齊去瞻仰一下武成王?」   田烈武讀書少,這時候早已不敢多說;吳鎮卿卻是愛理不理,不樂答理人的,也不說話。只餘下段、文、薛三人抱拳謙道:「只怕擾了大人的雅興。」   石越笑著告了罪,一邊回去上了馬,隔著窗簾和韓梓兒說了。韓梓兒只要陪在石越身邊,便是再髒再臭的地方,只怕她也能當成人間樂土,自然不會有什麼不樂意的,何況眼見丈夫與眾人談笑風生,便知道丈夫只怕還另有意圖,自是滿口答應。於是一行人便直奔武成王廟而去。   石越在馬上一邊和文煥、薛奕交談,一邊打量眾人的行當。田烈武自恩蔭了官職,石越便送了一匹馬給他,因此跨下的馬倒是極好的一匹,不過鞍就未免差了一點,想是田家一向持家謹嚴,小戶人家,奢侈不起使然。雖然如此,但此人心眼實誠,又不乏精細,且上進好學,長得也是高大修長,武藝又好,倒似一塊天然璞玉,這個人只需略加恩威,便是自己彀中之物。段子介依舊是一身素袍,腰佩彎刀,較之幾年之前,臉上更見風霜之色,就是跨下的那匹馬,也似乎消減不少。石越知道這是他雖然滿腹才華,卻命運坎坷,英雄無用武之地,故此銷神。他以前脾氣衝動,路見不平,就欲撥刀相向,現在穩重不少,也算是可造之材,只不過要讓段子介成為自己緩急可用之人,卻是難了一點——這個人對桑充國的忠誠要高於對自己的忠誠,不過他可能更忠於自己的主見也說不定。至於眼角向天的吳鎮卿,穿著灰色的袍子,五花馬上掛著一張雕弓,一把弩機,愛理不理的,連向自己這邊看都不看一眼;不過此人雖然馴服不易,但是只要馭之以術,倒不怕不為己用,畢竟他這樣的脾氣,只恐當世除了自己也無人容得下他,更惶論重用了!文、薛二人,則衣著光鮮,渾身上下,都透著活力,刀、劍、弓、弩,全是新的,似乎文煥也是大戶人家的子弟。二人談吐之間,雖然不亢不卑,卻處處露出名利之心,更是不難籠絡,不過是要看他們究竟有多少真材實學罷了!   不多時,便到了武成王廟。文、薛二人說聲「怠慢」,便先進去通知迴避出迎,被石越一把攔住,笑道:「不必興師動眾。平日裡我去白水潭,並沒有多少排場。似白水潭學院,那是供著孔聖人的地方,我倒覺得憑你多大官威,到了學院,就得敬孔聖人幾分,安心做個平常的學子模樣。因此便是昌王那樣的鳳子龍孫去了,也並不講階級之分的。這武學雖然不供著孔子,卻供著武聖,自然也是一樣的道理!」   薛奕和文煥相視一笑,薛奕便笑道:「說起來,晚生倒也算是白水潭的半個學生。晚生平素也是在博物系聽課的。只因現在博物系的學生都出京遊歷了,沈存中大人又辦了研究院,又要去工部軍器監幫辦公務,晚生最近才去得少了。不說晚生,似文兄、武學裡的學生,十個裡倒有五個去過的,餘下沒有去聽課的,也去玩過的。要不然晚生也不能認識段兄這樣的人物。因此,大人的規矩,晚生們倒也知道一點。只是這是大人第一次來武學,又者,夫人來遊玩,讓眾人迴避一下,也算是我們知禮。」   石越不便拂他們之意,當下笑著點了點頭,說道:「不過也不必多事聲張,讓眾人迴避一下便可。有勞二位。」   薛奕和文煥答應著進去,通知眾人迴避了。石越這才讓阿旺扶著桑梓兒下來,只讓唐康、侍劍跟了,進去武成王廟參謁。只見正廟供的是姜子牙一身戎服,一手按劍,一手捧著一本書,倒也栩栩如生。韓梓兒讀雜書甚多,拜謁完畢,便向夫君笑道:「大哥,你可知道古來大將成千上萬,為何偏選著呂太公做武聖?」   石越心道:「這我怎麼知道呀?我們那時的武聖,可是關羽,哪裡輪到了姜子牙。」嘴上卻笑道:「慚愧,正要向妹子請教。」   唐康在後看見,忍不住捂著嘴偷笑,說道:「大哥博古通今,豈有不知之理?明擺著要哄嫂子開心,大哥與表姐,倒真稱得上相敬如賓四個字了。」他和石越熟了之後,知道石越平素脾氣比自己老子還好,因此頗敢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   韓梓兒被他說得秀臉微暈,頓了一頓,才輕輕笑罵道:「沒上沒下的小子,回去罰你抄《周禮》一百遍!」   唐康朝侍劍伸伸舌頭,立時又變得端莊無比,一副垂首低眉、可憐兮兮的模樣,討饒道:「嫂子,小弟再也不敢了。」   這一次,連石越都忍不住笑了,韓梓兒笑道:「認錯了還不行,你說說為什麼把呂太公奉為武聖?說得對了,這才饒你,不然,加倍罰你。」   唐康笑道:「這卻容易了——孫子云:將有五德,智、信、仁、勇、嚴也,凡為將者,以智為先。呂公輔佐文王、武王平定天下,創周天下八百年之基業,入則相,出則將,又有《六韜》六十篇傳世,以智而論,後世無出其右者,單是這一點,便足以為武聖。而且他五德皆備,不負文王之托,輔武王成大業,堪稱為『信』;以有道伐無道,救民於水火,堪稱為『仁』;親率六軍,冒敵矢石,自可當『勇』;至於『嚴』字,《尚書》有《牧誓》篇,雖出於武王之口,然當時軍令,皆出於呂太公,亦不能瞞了他的功勞。五德俱備,稱為武聖,自是天經地義。」   石越夫婦見他小小年紀,有這般見識,自是歡喜。石越讚道:「康兒的書倒沒有白讀。」韓梓兒見夫君誇讚自己表弟,自也代他歡喜。   唐康少年心性,見石越夫婦誇他,便忍不住賣弄道:「當年文王問治道於太公,太公回說『王者之國,使人民富裕。霸者之國,使士人富裕。僅存之國,使大夫富裕。無道之國,國庫富裕,這就是所謂的上溢而下漏』,我觀太公的見識,倒和大哥平日說的一般無二。若似本朝人物,變法之前,不過是僅存之國,充其量不過是霸者之國;若王相公所行之法,倒似是無道之國了。太公到了齊國後,精簡禮儀,重視工商,以利字言仁義,似乎也與大哥平日說的不謀而合,這個武聖人,他自是當得的。」   石越夫婦萬料不得他說出這番話來。韓梓兒女孩子家倒還罷了,石越卻真是吃了一驚。左右看時,幸好沒有外人。便沉了臉問道:「這番話你哪裡聽來的?」   唐康不料石越作色,也不敢隱瞞,只說道:「前半段話,平日在學院,多聽到一些同窗這麼言語。後半段話,是我自己這麼想的。」   石越臉色稍霽,心裡讚歎:「難為他有這般見識。」嘴上卻鄭重說道:「以後這些話,你不可以亂說。別人說得,你是我兄弟,卻說不得。否則傳到御史耳中,必有是非。就算是別人說,你也要走得遠遠的。這些道理,你以後自然能理會。」   唐康點了點頭,答應道:「我理會得。平時並不敢亂說的。」   韓梓兒忍不住微笑道:「瞧康弟答應得這般恭謹,不像是大哥的義弟,倒像是親兄弟一樣了。」她這番話自是說唐康那一副受教的模樣,惹得石越和唐康都笑了。四人又看了一會兒陪祠的武將,無非是韓信以下,諸朝名將,石越和桑梓兒一邊瞻仰,一邊和唐康、侍劍略講講這些人的事跡。石越是學歷史的,韓梓兒讀書又博,倒也說得津津有味,不覺時光流逝。好一陣子,韓梓兒才笑著對石越說道:「大哥,你別讓那些人等太久了。我和阿旺去車上等著,有阿旺陪我聊天就行了,你們慢慢談正事要緊。若是要談得久了,打發侍劍出來說一聲,家丁自會送我們回去——那馬車不愧多了兩個輪子,跑得竟是比平日坐的安穩多了。」   石越知道這是妻子體貼自己,見她這般溫柔懂事,心中不覺一甜,便笑著輕輕握了嬌妻小手一下,答應著把她送了出來。扶她上了車,這才帶了唐康、侍劍,折回武成王廟。那文煥、薛奕遠遠見到石夫人出去,這才一齊迎了出來。石越見到吳鎮卿老大不耐煩的樣子,心裡知道怎麼回事,倒不在意。他卻不知道若不是段子介的面子,他還早就走了。段子介和吳鎮卿,不打不相識,莫名其妙的成了朋友,這中間種種,連段子介本人,也覺得奇哉怪也。   這時文、薛二人把石越請了進去,早有武學的教授出來迎接,陪著石越參觀武學。當時武學的規模並不大,不到百人,所以學生都是世家子弟,似田烈武這樣的出身,都沒有資格入學。教的課程除了兵法陣圖弓馬之外,還有五經。石越一邊聽教授介紹,心中暗道:「這武學,多有可以改革之處。」不過轉念想到現在自己身上的麻煩,心知一時之間也是有心無力。自己出守外郡,是遲早的事情,眼下的朝政說得不好聽一點,那是一地雞毛,明年更有大災將至,千萬百姓將要流離失所,還不知道如何救助,哪還有心思有機會來改革武學?   不過正所謂「飽漢不知餓漢饑」,在石越看來,這武學之中,可以改革的地方多不勝數,但在田烈武看來,這裡卻是羨煞人的地方,只恨自己沒有這個福氣進來。因此一邊看一邊羨慕得幾乎流口水,惹得秦觀在旁邊偷笑。   文、薛二人卻只顧看石越的反應,見他臉上並無嘉許之意,心裡不由有點失望。兩人對望一眼,互相使了個眼色。文煥趨前幾步,搶先說道:「大人不妨到這邊來看看。」一邊說一邊把石越引到一個房子裡。   這時石越眼前頓裡一亮,讓眼前的東西給嚇了一跳。他幾乎要揉眼睛,懷疑自己看錯了——出現在自己眼前的,是擺在五米長的桌子上的沙盤!上面山脈、河流、城堡,一應俱全!   石越吃驚了望了文、薛二人一眼,見二人臉上帶有得意之色,便猜到可能這二人的手筆。果然,就聽文煥介紹道:「這是薛兄的傑作。乃是西北邊防地形圖,如此製成,一目瞭然,於用兵行軍,頗有助益。」   石越對薛奕不由要刮目相看,讚道:「果真了不起。薛世兄是如何想到這樣做地圖的?」他一個現代人,在電視裡見慣了沙盤,若能想到,倒不以為異。只是古代,石越卻似乎沒有聽說過有這樣的東西,他不知道實際上沈括的確有過這樣天才般的設計。   薛奕有點不好意思的笑道:「這不是晚生想到的,沈存中大人在講博物學裡,曾經用木屑、麵糊、熔蠟做成地形圖,講解各地地形。晚生受此啟發,便用此創意,做了這個西北邊防地形圖。平時演兵之時,同窗也好更加方便。就是這地圖,也非晚生一人之功勞,若無白水潭的同窗,還有文兄、段兄,晚生便有此心,也無此力做成。」   石越這才知道端倪,他點了點頭,讚道:「薛世兄不必過謙。似這個想法,沒有過人的才智,斷難想到。我有意向官家舉薦世兄,不知世兄之意如何?日後無論大內、樞密院、甚至都堂,都需要有這樣的地圖,以方便執政者決策。」   薛奕笑了笑,卻婉言謝絕道:「晚生之志,是想上去疆場掙功名。多謝大人厚愛,晚生愧不敢受。」   文煥在旁邊解釋道:「薛兄已經打算參加下個月的武舉,他素日也是心氣高的,還請大人見諒。」   石越哪裡會見怪?心裡對薛奕的好感反倒又多了幾分,當下連連讚道:「薛家子弟,果然名不虛傳,他日必能成就一番功名事業。」又轉頭問旁邊的人:「諸位也有意參加武舉嗎?」   有幾個人便答應了。文煥笑道:「非止這幾人,便是吳兄、段兄、田兄,還有晚生,都有此意。不過不知道下月武舉取錄人數有多少。」   石越見他提到段子介和田烈武,因用目光去尋這二人,卻見段子介倒是傾心在聽自己說話,見自己目光,也用目光致意;而田烈武顯然是第一次見到這樣「沙盤」,正在那裡感歎不已,心馳神移,對文煥的話便沒多加留意。   石越雖然心裡知道皇帝決定本次武舉錄取人數不能超過三十名,甚至連直舍人院、集賢校理劉(分て)、館閣校勘黃屢考文墨,龍圖閣直學士張燾、權樞密副都承旨張誠還有呂惠卿三人主持考武藝的事情都早已知道。不過這時此話自然不能亂說,便只溫言勉勵幾句,又想起左宗棠的名言,便又藉著「前人」的牙慧慷慨說道:「中國強盛之時,無不掩有西域。今隴西李家叛逆已久,實是本朝武人之辱。諸君皆當勉之,今上是大有作為之君,良材美質,不可自棄,國家若有緩急,便是諸君出鞘之時!」   眾人聽了這話,無不凜然答應。連吳鎮卿也不禁眼角一跳,回想起當日秦觀和自己說過的話,這才知道國家果然有意用兵進取。王韶今日之事,不過是大戰略的第一步而已。   石越又和眾人說了幾句閒話,無非是些勉勵之詞,眼見天色已晚,便告辭而去。那些武學生員,若論年紀,倒沒有比石越小的,不過地位懸殊,倒是石越老氣橫秋的說話,那些人也只能自稱「晚生」。不過眾人皆不以為意,以石越今時今日之聲望,在一般士人眼中,自然當得起「前輩」二字。   一行人在外面又轉了一天,回到府中,石越直把韓梓兒送到內院,才出來和李丁文、司馬夢求、陳良打招呼,卻見秦觀早在眉飛色舞和三人講敘今日所聞,他的意思是覺得今天出去,結識了幾個出色之人,便趁著這機會羞慚一下李丁文,以報白日言語不遜之辱。   不料李丁文見石越出來,不冷不熱半譏半諷的說道:「雖是如此,只怕秦公子卻不知道,得之東隅,失之桑榆。」   石越知道他的脾氣,笑著望著司馬夢求。果然司馬夢求老老實實的說道:「今日大人出門,有幾個故交來訪不遇,說是去了桑府。」一邊說,一邊陳良早翻出拜貼,石越拿在手裡翻看,不由吃了一驚,原來是柴貴友、柴貴誼、李敦敏等人三年任滿,回京敘職。他一面翻看,發現居然還有蔡京的名帖。   石越心裡暗罵一聲:「這個奸臣怎麼和他們三人跑到一塊了。」一邊細問。   司馬夢求笑道:「是桑充國、唐棣、蔡卞陪著來的,那個蔡京聽說在王相公那邊吃了冷飯,因和蔡卞是兄弟,多半是盼著大人提攜吧。因見大人不在,便都去桑府了。」   李丁文冷笑道:「長安路上,來來往往,孰不為名,孰不為利?我看這蔡京談吐之間,倒是又有幹材又有文章的。」   石越心道:「若是蔡京沒本事,徽宗那樣的才子皇帝能看中他?」不過這番話卻是不能說出來,只笑道:「改日看看他的情形再說吧。三年一任,回來若不能試館職,不過由縣尉而主薄罷了。倒是如今李敦敏和柴氏兄弟,須得好好想個法子。」   司馬夢求聽到這話,正色道:「大人,這不是正理。讓他們進館閣,有害無益。便留在京師,得個美職,又何益於事?大人豈可和那些庸官一樣?」說話間已有責難之色。   石越見李丁文無可無不可,倒是陳良點了點頭,便笑道:「純父不要誤會。我和潛光兄早就計議過,他們安置在朝中,並不能為國家百姓做點什麼,於他們也並沒有好處。反倒我石越真變成結黨營私的小人。君子愛人以德,況且李敦敏和柴氏兄弟也是深明事理之輩,我不過是想著給他們謀一個大縣知縣、主薄罷了。」   李丁文知道石越其實是意志堅定之輩。當日既然定策,讓王安石爭館閣,他們自己則爭取在地方做點實事,本來這一科的白水潭學員,還有范翔等人,若留幾個人在京師,本不困難,石越卻終是一個也沒有留,全是派到地方上做縣尉、主薄去了,只有狀元公佘中按例是大理評事。因此可知這主意拿定,石越便不會輕易改變。所以他倒並不擔心。這時見石越一邊說,一邊起身吩咐侍劍備馬,便知道他是想連夜去會舊友了。忙說道:「公子且別忙,今日剛得消息,韓絳和孫固都見過皇上了。明年災荒之事,只怕明日皇上就會詔見,且先議定個章程。」   石越早已到了前門外,口裡說道:「那事不急在一天兩天。」一邊上了馬,揚長而去。   似李敦敏、柴氏兄弟、唐棣、桑充國,本來是他初到這個世界結識的幾個朋友,因此感情上就不同一般,何況大家還算志同道合。只是現在桑充國雖說成了自己的大舅子,又看在韓梓兒的面子上,表面上往來雖又如從前般頻密,但內心卻是不可避免的一日比一日疏遠。與唐棣倒還好,只是他是直性人,畢竟不慣於勾心鬥角之事,很多話也不好多說,只任他在蘇轍手下做事,實實在在做點事業,他反而心裡踏實。因此若論石越的內心,倒頗有點想念李敦敏和柴氏兄弟,特別是李敦敏,當年就對自己十分仰慕,心眼又靈活,又是死心塌地的信服自己支持自己,論情誼又是舊交,所以石越的本意是要把他留在京師的。只要他向皇帝推薦,應個館閣試,得個清職,自是易如反掌。不料被司馬夢求一說,他也知「成人不自在」,自古以為,縱性妄為能成大事的人,那是絕沒有先例的。少不得只有收拾這心思,好在想想自己說不定馬上出外了,倒也不是十分耿耿。   一邊想著,一邊輕騎到了桑府。他這邊方才躍身下馬,那邊桑府的門人早已看見,連忙過來接過馬去,口稱:「姑爺。」就要著人進去通報。   石越忙笑著止住,逕直走了進去。只見裡面燈火通明,老遠便聽見歡聲笑語之聲,燭影窗邊,便可見幾人觥籌交錯的身影。石越大步進去,高聲喊道:「若是喝酒,怎少得了我?」   他甫一說話,裡面便早有人笑道:「我早說石子明豈是朱門早達笑彈冠之輩?他知我們在此,今晚必來。怎樣?」聽聲音便知是李敦敏。說話間,眾人已都起席離桌相迎。   石越見滿座高朋除桑、唐、李、二柴、蔡卞之外,另有一人,長得修長挺拔,皮膚白皙,非常英俊,心裡便知道這便是蔡京了!當下與眾人一一見禮,重論了座次坐定。蔡京見石越一口就能叫出自己的表字,真是又驚又喜,幾乎高興得坐定不安。他是功名心極重之人,有機會巴結上石越這樣的人物,哪還有不憚心竭智的?   李敦敏等人和石越一別三年,這時石越卻已非吳下阿蒙,雖然平日書信往來不絕,都是平輩論交,但畢竟心裡還是擔心石越在他們面前擺長官的架子——想想一個是官居三品,參議軍國重事的翰林學士,天子近前的紅人,自己幾個人不過是七品不到的小縣主薄、縣尉,心中種種顧慮,只是不便說出。此時見石越連夜趕來,竟無一點拿腔作勢,幾人不僅臉上自覺有光,心裡也甚是舒暢,只覺當年識人果然不差!   李敦敏是三人中最堅信石越不會變的人,這時更覺得自己果然沒看錯人。不禁打趣道:「子明新婚,便攜眷出遊,倒是風雅得緊。」又向桑充國笑道:「令妹所托得人呀!」   桑充國心中雖與石越有些隔阻,但論及人品才幹,卻是對石越佩服得五體投地的,妹妹許了給他,心中也是替妹子慶幸過所托不差的,當下含笑不語。柴貴誼也笑道:「才子佳人,自然非傖夫俗婦可比!子明快說,今天到過哪裡,做了何事?可又有佳作?」   石越老實笑道:「佳作那是一點也無,倒是去了趟武成王廟。」說著便把在武學的見聞說了一遍,惹得眾人感歎一番,李敦敏半開玩笑的說道:「想不到京師還有此等人物。不過這件事長卿可不能在《汴京新聞》上登了去——現在《汴京新聞》賣得好生紅火,別說江浙,便是契丹隴西,聽說都有得賣。若讓夷人知道了,豈不讓他們學了這個乖?」   他這話本是無心調侃之語,不料竟碰上桑充國和石越共同的心病,只是此時,誰也不願顯露出來,桑充國勉強幹笑道:「那是自然不敢的!」石越卻裝作沒覺察,只和柴貴誼說些沒要緊的話。   蔡京是個伶俐之人,慣能察言觀色,這些微小舉動,自逃不出他的眼睛,想起種種傳言,便知道是怎麼回事。便有意幫石越岔開話題,於是笑道:「說到報紙,我倒聽到一個笑話,說是唐坰正在變賣家產,打算辦一份報紙,這可真可笑不自量力了!」   他自然聽說了當日殿上之事,知道唐坰得罪了石越,便趁機便來貶損幾句,順便表明自己的態度。   誰知桑充國卻道:「那也未必是不自量力,其實若依我的本心,卻是希望辦報紙的人越多越好。」   石越看了桑充國一眼,笑道:「長卿說得是!」   他原是平平常常的一句附合之言,但在桑充國耳中聽來,卻覺得話中似乎大有深意,不禁向石越看了一眼,又覺自己做如此想卻是多心了,當下看著酒杯,卻是沒有說話。   蔡京卻若無其事的笑道:「那是學生見識淺了。」   李敦敏知道是自己說錯了話,心中暗暗後悔。這時便有意想把話說開了,只是若是太露痕跡,那倒還顯得兩人之間真有矛盾,而他自然是不願意如此的,當下便順著這個話題說道:「子明,我看邸報,說是唐某人當廷彈劾你,所幸天子聖明,沒有受此小人所惑。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石越做的夢,雖然在垂拱殿上說了,卻是不許公開報道的,怕的是人心動盪,因為連邸報上也語焉不詳。但官場中有什麼秘密?李敦敏等人雖然官職低微,又是初到京師,也已略略聽到風聲。   但此事確實關係重大,石越也不方便多說,只說唐坰因事彈劾自己,還把那彈詞說了一遍。引得李敦敏等人破口大罵,連蔡卞這樣覺得事不幹己的人,也覺得唐坰這樣想污人以大罪,顯是要置人於死地,未免過份!李敦敏因歎道:「子明和白水潭學院,眼下已是一根繩上的兩隻蚱螞,不論實情究竟如何,別人也是要把你們往一塊想的!」說完意味深長的看了桑充國一眼。   桑充國聽了這句話,卻是百感交集,他並不覺得自己沒做錯了什麼,但細一深想,卻又實在覺得對石越有些歉疚,世間之事,對與不對,終究是難說得很!尤其念及與石子明知交一場,此刻雖然表面無事,但實際已經生分,想到此處,著實心中難過,他心中有事,手邊有酒,自然是酒到杯乾,心中頗有一醉解千愁之意,竟是存心把自己灌醉。   石越見桑充國這樣子,他心中自然也是知道桑充國所想之事,心中況味也是頗為複雜,他也是覺得桑充國並沒有沒錯,實在是自己小氣,不能當此事沒有發生過,但念及當時之事,又覺得桑充國的確有不夠意思的地方,公義私情,究竟以何為重?他平時自然可以凜然而語,但事臨過自己身上,終究不能真正的若無其事,完全釋懷,只是這番話,卻是再難與桑充國坦然直言的了,想到初來此處,桑家與桑充國對自己的種種相助信任,也不禁心中難過。   席間與李敦敏、柴氏兄弟、蔡京說些外地的風光人情以及京師的佚聞趣事,雖然邊說邊笑,表面上看來甚是開心,卻也是酒到杯乾,存心一醉。   這三年以來,尤其是入仕之後,石越是一次也沒有醉過,做什麼事都小心謹慎,唯恐不當,雖然說一半是性格使然,一半也是環境所迫,但這一晚上,酒遇故交,又加上心中有事,卻與滿桌人盡皆喝得大醉。   次日一大早,天就下起濛濛小雨。侍劍急匆匆的跑到桑府,不由分說,便吩咐丫頭用冷水把石越弄醒了,整好衣冠,便急催著他進宮,原來真不出李丁文所料,皇帝要召見石越。   石越被冷水一淋,倒是清醒過來了,知道眾人都還未醒。自己卻要急急忙忙去見皇帝,不由自嘲道:「果然是富貴閒人最難得。」   侍劍一邊服侍他換上官服,一邊笑道:「公子還要抱怨?天下不知有多少人盼望著能像公子這般呢?公子眼下醉成這樣,幸好沒叫夫人看見——夫人半晚上讓丫頭出來問了不下十次。我們哪裡敢說?」他沒事之際,倒和石越隨便慣了的,尤其最近石越新婚燕爾,心情大好,又對嬌妻極是寵愛,此時抬出韓梓兒,話中還有隱隱取笑石越之意。   石越雖然不以為意,卻也不禁微微苦笑,道:「你都已經不成體統了!」他雖是責備侍劍,卻不免想到自己昨晚一夜不歸,卻累得妻子擔心,他單身生活過得久了,來此宋代後又一直是孤身一人,此刻體會到家中有人牽掛懸心的溫馨之處,雖是在說責備的話,心中卻甚是溫暖喜悅,眉梢嘴角全是笑意。   入了宮來,才知道皇帝是在集英殿召見。連忙跑了過去,到那時,連韓絳在內,二相三參,外帶其他幾個翰林學士,加上樞密使、三司使、御史中丞,另外有呂惠卿也來了,石越知道那多半是特旨。他才告了罪,便聽呂惠卿奏道:「陛下,依臣之見,應當給石越賜一座離大內近一點的宅子才好。」   馮京聽他這是諷刺石越來得晚了,不待石越分辯,便先出頭說道:「呂大人所說也是正理。石越的賜宅離大內太遠,因為陛下所賜,所以他也不敢置辦新宅。何況平日清廉,京城房價貴,也不見得就說能買便買。碰上今日這樣不該他當值的日子,有急旨要商議軍國大事,便難得及時趕到。」   呂惠卿和石越關係實是完全破裂了,要不然他也不至於在皇帝面前就挑撥這些話來。見馮京出頭,便冷笑道:「馮執政對石大人的事情,倒是瞭如指掌。只怕比韓侍中還知道得多些。」   他這話說得厲害了,分明是說馮京與石越結黨。馮京悖然變色,樞密使吳充早就說道:「為人臣者,要有人臣的體統。」   這三個在皇帝面前夾槍帶棒的,王安石不以為然,蔡確卻幸災樂禍,在他看來,無非是「狗咬狗」,曾布雖是新黨,心裡只怕也是盼著呂惠卿吃虧要多些。韓絳和孫固卻是木人一樣,不動聲色。   趙頊心裡明白,可也無可奈何,只好正色說道:「這些事現在不必議。先說正事,石卿不久就要出京替朕牧守一方,京師的宅子,等他回京後再賜不遲。」   這話說出來,王安石、蔡確、石越不為所動,顯是這三人早已知道。旁人卻無不吃了一驚,馮京、吳充眼見著韓絳回來,以後中書的事情更加難辦,還盼著借石越為助力,因此馮京才不顧成例,一力薦舉石越為參知政事,哪知道薦章上去沒幾天,卻反倒聽說要讓石越出外了。   趙頊卻不去管他這番話在眾臣子心中造成的影響,只向韓絳、孫固問道:「韓卿,孫卿,對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托夢之事,二卿有何意見?」 第一卷《十字》 第十五節 汴京·杭州   韓絳和孫固對望一眼,心中暗道:「果然問及此事。」他二人在進宮之前,早已猜到皇帝必問此事,二人互相探過對方口風,只是兩方的嘴都非常嚴實,不知道對方想的是什麼。   韓、孫雖然同是待罪之身,但一日召回,便各居顯職,韓絳為次相,孫固做的翰林學士、知制誥亦是最為機要之官,國家軍機,無不與聞。但是韓家是北宋官品世家,可以說是冠帶滿朝,在寵信上孫固也不能和韓絳相比,且韓絳又是次相,這時自然是韓絳首先開口:「臣以為若以此事做決斷大事的根據,必為後世所譏。請陛下三思。」   對於韓絳的態度,眾人倒並不奇怪,韓絳外號「持法羅漢」,要他和王安石生份,只怕難了一點。殿中眾臣,都把目光投在孫固身上。   石越心中此時也忐忑不安。他知道孫固的態度極為重要,此時連馮京都不能對自己有堅定的支持,孫固是皇帝特意召回的,若能得到他的贊成,那麼說不定有希望說服皇帝早做一點準備;但是如果連他也反對——孫固一向是不支持王安石的,那麼大事去矣。   他心中實在無法不顧那千萬百姓之生死,這時幾乎要忍不住搶先說服孫固,好讓他在皇帝面前贊成自己了。   孫固卻並不理會眾人的反應,趨前一步,亢身說道:「陛下,臣以為此事,全由石越年輕孟浪而起,實不足以朝堂之上討論!」   此言一出,眾人頓時相顧愕然。「年輕孟浪」四個字,對於資歷不深,驟然竄起的石越來說,堪稱為政治上最忌諱的評語。孫固與石越並無公怨私仇,竟然如此不留情面,不由眾人不吃驚。   石越因為是說到自己,不好反駁,馮京卻忍不住上前說道:「石越一向謹慎老成,孫大人似乎用詞太苛了。」   孫固斜著眼睛看了馮京一眼,厲聲說道:「執政此言差矣!今日所議之事,無論是與不是,都不足為後世之法。若石越所做之夢為虛妄,明年並無旱災,那麼於石越是欺君大罪尚還是小事,辱及列祖列宗之靈,才是大事。石越身為朝廷重臣,便真有其事,也不可枉言,他應當知道萬一不中,太祖、太宗皇帝於九泉之下,何以心安?到那時候,石越縱是萬死,亦不能償其罪。」   馮京心中十分不服氣,但他一向拙於言辭,不知如何應對,只好諾諾退下。   石越萬料不到孫固不僅不支持自己,反而倒戈一擊,此時已知事情不能挽回。他自恃皇帝的寵信,倒不太害怕皇帝的處分,只是心中對孫固已十分不滿,暗暗罵道:「忽起忽落,想在皇帝面前表現自己不偏不黨嗎?」其實孫固本人並無什麼不是,但精神緊張之下突然覺悟自己的挫敗,石越自己的心態,已很難保持公正。   呂惠卿與蔡確對望一眼,心中無不大喜。他們萬萬料不到孫固會攻擊石越,如此天賜良機,豈能放過?   「孫固所言有理,石越此事,確屬輕狂,且累及祖宗,宜交有司論處。請陛下明斷。」蔡確首先迫不及待的發難。   呂惠卿卻是大義凜然的說道:「石越之肺腑,實不可問。今日他假天下百姓之名,道祖宗托夢報災;其所言不中,於祖宗大不敬;萬一不幸而言中,他日他說祖宗托夢於他,要石越行伊尹之事,陛下信是不信?!」   這話從呂惠卿口中說出來,連皇帝都悚然動容。殿中群臣,更是驚心動魄!伊尹是什麼人?伊尹表面是古之聖相,實際上卻是可以廢立皇帝的權相!呂惠卿是直要置石越於死地了。馮京和吳充對望一眼,心知不妙,正要說話,蔡確已搶在前面,「石越所言,確已近乎妖言,有辱斯文,重失大臣之體。」   石越聽到這兩個人交相攻擊之辭,臉色也不由變得非常難看起來。呂惠卿所指之事,雖無任何證據,卻是誅心之罪,句句驚心動魄。他一瞬間就想起太平天國楊秀清降神之事,那後果,便是東王府最後在政治鬥爭中被殺得乾乾淨淨!宋代雖然號稱不殺士大夫,但若論及謀反大逆之事,卻同樣是毫不手軟的。   一念及此,他已不能不辯,不免以手指心,聲色俱厲的說道:「呂惠卿,欲用讒言殺人嗎?石某對大宋、皇上,忠心可表日月!」   坐在龍椅上的趙頊,聽到殿下這句句要置石越於死地的話,心裡鏡子似的明白。他知道若自己再不說話,慣於附風而動的臣子們,就會一個個跟上來,狠狠往石越身上砸石頭了,到時候不怕列不出「十大罪狀」之類。   年輕的皇帝對於石越,還有著甚多的期望,絕不願意就這樣把他犧牲掉,他無意識的看了王安石一眼,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生怕他說出對石越更不利的話來,連忙擺了擺手,溫言說道:「石越一向忠貞體國,斷不會有那等事情,眾卿不必過慮。」   蔡確做到御史中丞這個全國最高監察長官之職,一向靠的是希合皇帝之意,見皇帝發話,他便乖覺的閉口不言,便如從沒有發生過這件事情一樣。   呂惠卿見蔡確這樣子,心裡暗罵道:「真小人也,此時不把石越徹底擊倒,若讓他緩過勁,有朝一日,鄧綰就是我輩的前車。蔡某真是無見識之輩,不可與謀大事!」他心念既定,便不依不撓,用手指著石越,厲聲說道:「陛下,王莽、曹操,初仕之時,未必不是忠臣!此時若不防微杜漸,他日必開僥倖妖言之門。」   他明知現在集英殿上二相三參,都有點不耐煩,一個個緘默不語。但所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一時之間,也顧不上許多。   石越環視殿中,孫固已經不可能幫自己直言,馮京、吳充,一時間也指望不上,曾布斷不肯做王安石反對之事,其餘諸人,只要不落井下石,已經是謝天謝地,此刻已經他不得不自辯了,當下淒然說道:「陛下,臣自知有罪,不敢再辯。只是罪臣之榮辱不足道,所念者,萬一罪臣所言為真,望陛下與諸公顧念千萬百姓之生死,略做準備,如此上不至有負祖宗之托,下則顯陛下愛惜元元之心。」   呂惠卿心中不由暗罵:「以退為進,轉移話題,真是虛偽小人!」但是眼見皇帝、王安石都為之動容額首,心裡已知道要徹底擊垮石越,不說皇帝那一關,依然難以撼動;便是王安石,可能也並不想置石越於死地。心中不免又是嫉恨,又是害怕。和石越既然臉皮撕破,那就是勢同水火了,不能扳倒石越,總有一天,他會轉過手來對付自己。   他正欲措辭把話題轉到攻擊石越身上去,已聽皇帝溫言說道:「今日不必議論石越所作之事的是非對錯,朕以為,萬一他說的是真的,實在不可不防。因此朕欲暫免河北諸路免役寬剩錢,而且略略酌情削減賦稅,再下令各地提舉常平使檢視倉儲,以備萬一。同時凡往河北販賣糧食者,一律免稅。外示無事,內為之備。丞相與眾卿之意如何?」   石越聽到這些話,就知道皇帝有意保護自己,加上皇帝提出的方法,無疑可以大大減輕災情的危害,不禁大喜過望,立時拜倒,高聲說道:「陛下聖明。」   馮京、吳充對於這件事,本來已經沒什麼主張可言,但眼見對石越有利,又是皇帝親口提出來的,不用怎麼樣權衡,也就立即隨聲附和。   王安石和韓絳卻不免蹙著眉頭,方纔之事,韓絳深知皇帝的脾氣喜惡,因此他倒並不想太得罪石越了,做人要給自己留條退路,不宜趕盡殺絕,這是他一向深信的持身之道。王安石心裡也覺得若要置石越於死地,未免過份了,因此二人倒都有想法替石越求情,不過二人都想等皇帝迫不得已要處分石越之時,再出頭做個好人,示恩於石越。二人雖然是宰相,但是若能讓石越受自己的恩惠,對於這個前途無量的年輕人進行一點感情投資,就算是王安石,也不會拒絕不做的。不料說了半天,皇帝竟然是十分明顯的眷顧石越,如此處分,實際上根本是相信石越的判斷了。   二人在心裡計算了一下,正要表明自己的意見,就聽到今日自從石越踏進集英殿之後,就一直攻擊石越的呂惠卿,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朗聲說道:「陛下如此處分,不失為萬全之策。」王安石對於自己這個學生,頓時大跌眼鏡,他第一次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呂惠卿在想些什麼……   孫固厭惡地看了呂惠卿一眼,心裡罵道:「小人!」但是他畢竟不言官,皇帝沒有問到,不好隨便攻擊大臣,因此並不做聲。蔡確心裡一面冷笑,一面暗暗把這件事記下,留著以後對付呂惠卿時翻老賬,說他希合上意,左右搖擺,現在卻也並不說話,到了這個時候,他就要等著聽王安石說什麼再判斷自己怎麼做了。   只有韓絳悄悄打量呂惠卿幾眼,暗讚一聲「精明」,他用眼角偷覷皇帝,果然趙頊在輕輕點頭,顯然心裡讚賞呂惠卿果然不愧「賢人」之稱。攻擊石越,自是為了趙家的江山;而贊成早做準備,同樣也是從公義的角度來考量……   明知皇帝取向的韓絳,正在考慮是立即附議,還是等王安石表態之後再說話。卻聽到一直沉默不語的三司使曾布酸溜溜的說道:「陛下,如果不徵收免役寬剩錢,國庫要少一大筆收入,西北軍費日費千萬,若不從內庫借點錢,入不敷出,只怕難免。」他是公開叫苦,完了還不忘揶揄一下呂惠卿:「呂大人同知司農寺,居然一力贊成,看來司農寺以後不必向內庫借錢了。」   呂惠卿心裡暗罵曾布,卻做出充耳不聞之狀。石越心裡卻暗暗叫苦,不管出於什麼樣的原因,曾布這時候在操作層面叫苦,必然再次打擊自己提前救災的主張。引出來的連瑣反應,現在已經難以預料了。   他自然知道曾布這個三司使,本來就做得相當的拮据,因為國家本來收不抵支,加上宋代財政,有一個非常弔詭的事情:皇帝另有一個內庫,和三司使、司農寺同管天下財政收入,雖然宋代的皇帝並不亂用錢,這個金庫的錢主要是用來做軍費,而且國庫用度不足時,可以向皇帝「借錢」,但是在賬目上,號稱「計相」的最高財政官曾布,卻是不知道國家到底有多少錢的。因此他計算起國家的收入之時,未免更加的顯得少了。有點心痛銀子的曾布一方面顧及到皇帝的態度和石越的私交,不願意鮮明的反對,一方面卻不能不表明態度。但這件事情客觀上,對石越已是非常不利。   王安石暗暗點了頭,心裡十分讚許曾布說了很實在的問題。但同時不免也有點傷腦筋,理財、理財,幫國家理好財,是他一生最大的政治抱負。用一個子虛烏有的東西,打亂既有稅收政策,直接影響國家大筆的財政收入,對於王安石來說,也比較難以接受。但是皇帝的態度,幾乎是很鮮明瞭,這也是不能不考慮的。沉默良久之後,王安石終於開口說話:「陛下,臣以為這件事影響太大。要麼相信石越,暗中準備救災,要麼就不要相信,不要打亂變法的進程。拿定一個主意,方好辦事。臣是不信怪力亂神之語的,太祖、太宗皇帝,沒有托夢給一個臣子的道理。」   王安石話音剛落,蔡確立即說道:「陛下,臣也以為此事亦有欠周詳。若依陛下所言行事,那麼無疑是說石越說的,都是真的。萬一不中,史官之筆,後世之譏,不可不懼!」   孫固也斷然說道:「若真如此,臣不敢草詔!」   石越眼見又是一片反對之聲,終於按捺不住,對著蔡確憤然說道:「中丞奈何只怕後世之譏,而不顧百姓生死?」   蔡確冷笑道:「我非是不顧百姓生死,只是不願因為妖言而動擾朝政。」   「萬一明年真有旱災,不知道對那遭災的百姓,中丞心裡會不會有愧!」   石越又看著比自己矮了一個頭的王安石,他知道無論多少人反對或支持,關鍵還在王安石,只要拗相公點點頭,萬事自然通行無阻。   「王相公,國家之財,取之於民,用之於民,豈能不顧百姓之生死,只管做守財奴?」言辭已是十分急切。   王安石淡淡的看了石越一眼,對皇帝說道:「臣豈是守財奴,臣只是幼守聖人之訓,不敢語及怪力亂神。若能確知明年有旱,便是暫停新法,也在所不惜。」   孫固不待石越相問,也朗聲說道:「守道而死,好過無道而活!」   石越冷笑一聲:「好個守道而死!可惜若真的要死,死的也是無辜的百姓!」他說話也越來不越加辭色,惹得孫固脖子都紅了。   馮京這時候眼見事情剛有挽回的餘地,不料曾布一開口,事情又是急轉直下,心裡也不知做何想法。他小心措辭說道:「現在要斷定真假,實在不可能。臣以為陛下所言外示以寬,內為之備,最是英明。這種種措施,假各種名義頒布便可。財政之拮据,朝廷節省用度,未必不能支持。」   「執政此言,是沒有是非曲直的說法。臣以為石越上此言語,不能不處分。而這虛無飄渺之事,也不必去信。檢視倉儲,以備非常,是有司之責,亦不必特意申明。實則臣以為,石越所料如果真的中了,本朝禍亂,只怕就要從今日開始!」孫固冷冷的反駁。   這句箴言背面的含義,讓石越都打了冷顫。   集英殿外,細雨越下越大,淅淅瀝瀝的雨聲傳入殿中,所謂「大旱」的說法,愈發的顯得遙不可及。趙頊用目光巡視自王安石以下諸臣,眼見本朝最高權力中心的臣子們,大部分都是反對著石越的主張,僅有的幾個支持者,也是信心不足之樣。那真的不過是石越的噩夢嗎?趙頊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覺已經習慣「石越總是對的」的思想,這時候讓他做出一個和石越的主張完全相反的決策,竟不由得要猶豫不已。   然而此時集英殿內,無聲地迴響著孫固那固執的聲音:「臣不敢奉詔……」   ……   學士府。   早上的濛濛細雨到了下午,一直不肯下大。天氣顯得非常的陰翳,學士府中,氣氛十分壓抑。自從昨日在集英殿石越的主張受挫之後,要處分石越的謠言就悄悄傳開了。石越那一片金光燦爛的仕途,陰雲密集。已經有御史聞風上書,彈劾石越,這件事情,就算是石越自己也知道。但是究竟是為了什麼事情,官不到五品,位不居機要,是沒有人知道的。《新義報》的編輯們雖然知道真相,卻不敢報道;《汴京新聞》一向消息靈通,這次也只報道了石越受彈劾的事情,但是什麼原因,卻是既不知道也不敢說。人們把這種事情,當成了家常便飯,反正以石越所受的信任,絕不會有什麼事情的。這似乎便是一般小民的看法。   「我已和馮相說過,修文兄調杭州仁和縣知縣,景初兄為福州簽書判官廳公事,景中兄為潭州安化縣知縣。」石越的語氣非常平靜。   李敦敏與柴貴友、柴貴誼兄弟都有點興奮,宋代縣分八等,仁和縣和安化縣都是三等縣,一等縣和二等縣分佈在京師周圍,在外地來說,實際上就是最好的縣了,一般都有四千多戶戶口,比起自己以前所在的縣來說,不知道大多少。而柴貴友更加是陞遷。   「仁和是個大縣,自不必說,修文兄正好可以大展拳腳,在地方上歷練經年,下次回來,就可以試館閣了。」   李敦敏點點頭,說道:「我倒願意在地方做地方官,為百姓幹點實事。縣官雖然是小官,卻是親民官,對國家朝廷,實是很重要的。」   「這話說得對,修文有這番識度,已出於眾人之上。」石越微笑著點頭讚許,一邊又對柴貴友說道:「福州知州和通判,都是馮相門生。應當還好相處。景初兄去福州,留神看看青苗法和錢莊在那邊的情況,如果有空,寫封信給我。」   柴貴友微笑點頭答應。   「景中兄去的安化縣,是剛剛置縣的地方,收服蠻夷,聚集人民,開墾土地,都是要務。章惇現在經略荊湖,此人面善心狠,景中自己多加小心。也望勿以地方荒遠,而不肯安心為政。」   「絕不敢誤了國事。弟心所想,與修文兄是一樣的。」柴貴誼欠身回道。   石越一邊和三人叮囑,一邊不時用眼神向外瞟,彷彿在等什麼。司馬夢求和陳良雖然是一起陪客,也不時會往門外看上一眼,只有李丁文若沒事人一般,細細的品著貢茶。李敦敏最是細心,立時知道石越雖然看似平靜,但心裡依然懸著擔心。他本來想替蔡京問問前途,這時也不好開口了。   御書房中。   「韓卿,卿說應當如何處置?」趙頊背著手,踱來踱去。外面的細雨,真是不太合時宜,頗擾人心緒。   韓絳垂手侍立一側,見皇帝發問,連忙說道:「陛下欲保全石越之意,臣心裡知道,陛下對臣子如此仁厚因重,做臣子的哪有不感恩戴德的?」   站在韓絳下首的一個人不易覺察的冷笑了一下,此人是遙領嘉州防禦使的李憲,當朝真能帶兵的太監,雖然談不上什麼名將之材,但比起聽到西夏兵一到,就進退失措的韓絳來,實不知強了多少倍。因此他心裡不是很看得起韓絳這個世家子弟。這時聽到他口出諛詞,雖然自己也不免要靠拍馬屁討皇帝喜歡起家,但是絲毫不會妨礙他嘲笑韓絳。不過這種場合,輪不到他說話。   心裡明明知道韓絳說的是奉承話,但是趙頊蒼白的臉上,也不由泛起一絲笑容。「朕想讓石越在京師附近,擇一善地,出守大郡,也好時時咨議。卿意如何?」   韓絳遲疑了一下,小心說道:「陛下聖明,不過這樣只恐不能讓孫固輩心服。臣以為孫固必然不肯奉詔草制。」   趙頊聽他說得委婉,不由問道:「卿的意思是?」   「臣有一點想法,要麼陛下對石越降職、罰俸,留在京師,委一個部寺之責,也算是懲處了。要麼就遠放外郡,一來鍛煉石越,看看他在州郡任上治民的能力,將來若進中書,也能讓人心服;二來也是告訴群臣,已經懲處了石越;三來看看石越的肚量,是心存怨望還是處變不驚。比起置於京師附近,要好得多。陛下英明,必有決斷。」   趙頊想了想,笑道:「卿說得有理。不過石子明非百里才,既是翰林學士出外,須得稍存體面,又不使掣制太多才好。」   「臣以為,不若權罷翰林學士……」   「也好。蘇卿,你來草制吧。」趙頊對站在一邊的知制誥蘇頌笑道。   韓絳心裡暗暗好笑,皇帝不叫孫固來,單叫蘇頌,這意思簡直是路人皆知。   一旁的內侍不待吩咐,立即擺好文房四寶,趙頊想了想,說道:「寫兩道制文,第一道,授石越寶文閣直學士。」   蘇頌應聲提筆,寫道:   「翰林學士禮部郎中石越可寶文閣直學士制   敕:祖宗之設閣院,則奉先崇敬,以訓承資後嗣;則優選賢良,以備佐翊政綱。翰林學士、朝請大夫、禮部郎中、騎都尉、新化縣開國男、食邑三百戶、食實封八十戶、賜紫金魚袋石某,頃以經藝入侍,量儲顧問之職,建議表疏,多有助裨;應和文章,諳合義理,內外相聞領,無不讚盈。朕嘉才猷,庸勞閣院,故特授寶文閣直學士,晉朝奉大夫,依前翰林學士、禮部郎中,勳封賜如故。「   然後輕輕吹乾墨跡,雙手呈奉皇帝御覽。   趙頊看了一眼,點了點頭,以示認可。他知道蘇頌在白水潭學院兼課,和石越私交良好,果然一篇制文裡,找不到石越半句壞話。   韓絳卻有點莫名其妙,忍不住問道:「陛下,怎麼反倒給石越加授寶文閣直學士,他是翰林學士,正三品,寶文閣直學士是從三品。這個任命……」   趙頊看了韓絳一眼,笑了笑,沒說話,又對蘇頌說道:「第二篇制文,除石越兩浙路轉運副使兼提舉常平使兼知杭州軍州事,罷翰林學士。」   蘇頌答應一聲,鋪開黃綾,提筆立就。韓絳略帶驚訝的湊過去,輕聲讀道:   「《除寶文閣直學士禮部郎中石越充兩浙路轉運副使兼提舉常平使兼知杭州軍州事並罷翰林學士制》敕:漕司之效,厘乎使副;倉司之煩,勞於監佐。夫一路錢糧之政,最繫緊要。而之慎選不能率爾。又昔古之都國,今之州縣也。臨民親近,朝夕不絕;法令聞轉,上下憑詳。蓋治乎始於此,亂乎視於此,謂之固重,朕最攸緊。而之選任,未不慎重。學問疏達,干力遒舉,皆之度慮。具官某,行之有典刑,學之素師法。庶務推明則稱於實;文章論議必造於理,斡旋內外,蔚然得體。《書》曰『建官惟賢,位事惟能』,朕深知之。疇若三任,我圖兼才,則以問諮試習之效,故去薦付使委之煩。朕賴於賢臣,牧巡一方,納宣忠力,授之兩浙路轉運副使兼提舉常平使兼知杭州軍州事。依前仍寶文閣直學士禮部郎中。卿欽服予命,益厲乃誠。可。」   韓絳這才明白皇帝的意思……   「一日之內,連降兩道制文,似升似降,看來皇上為了處置公子,也是煞費苦心。」李丁文笑道。   司馬夢求這時也長出了一口氣,笑道:「至少聖眷未衰,不過謝表就一定要寫得感恩戴德才好。」   陳良卻還有點不明白,問道:「為何先加寶文閣直學士,後置翰林學士?」   「皇上是想對大人略加薄懲,直接罷翰林學士惹人誤會,引起百官彈劾大人,因為又特意加授大人寶文閣直學士。那些希合上意的御史,看了就明白是什麼意思了。」司馬夢求笑著解釋。   「原來如此。」陳良算是又上了一課。   「不過這封謝表,用辭一定要恭順,萬不可有半分怨望。不僅對皇上不能有,對別的大臣也不能有。」李丁文一面說一面看著司馬夢求,似笑非笑的說道:「司馬兄,這就由你來動筆吧。」   「這個我理會得。幸好大人不再填詞寫詩,否則文句一定小心。日後不在朝廷,奸人構隙的機會就更多了。呂惠卿在朝堂上說的話,孫固在朝堂上說的話,皇上恩寵正濃之時,自然不以為意,但是如果有人天天進讒言,禁不住日銷月損,有朝一日,必成大患。今日既已受命出外,這等事不能不事先預防。」   說到這裡,陳良也嚴肅起來:「不錯,歷史上多少倍受寵信的大臣,一朝出外,就漸漸疏遠了。大人在朝中,政敵不少,呂惠卿、蔡確輩更是深受重視。有這二人朝夕進言,實在可怕。」   石越點點頭,思忖一會,笑著望了望李丁文。   李丁文會意的一笑,輕輕說道:「呂惠卿、蔡確嗎?」   「老爺,夫人想見你。」一個叫牽兒的丫頭輕輕過來傳話。   司馬夢求和李丁文、陳良相視一笑,三人便告了退,去商量寫謝表以及離京之前善後處置之事。   石越想到馬上要離京,的確也應當告訴梓兒一聲,立即隨著牽兒走進後院,卻見韓梓兒和阿旺正坐在亭子裡邊,說著話兒。   石越接過一把傘,踏著青石路悄悄走了過去,笑道:「妹子,找我有什麼事嗎?」   韓梓兒把他迎進亭子,接過傘來順手遞給阿旺,一邊笑道:「只是聽說外面有聖使到來,有點擔心。」   「沒什麼事情,不過有件事要告訴你,我加授寶文閣直學士,進朝奉大夫,準備出知杭州了。」石越怕老婆擔心,輕描淡寫專撿好事說。   「大哥要去杭州嗎?聽說蘇子瞻大人也在杭州。那個地方,風景很好吧?」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怎麼能不好?」石越笑道,「我估計過不幾天就要出發,這之前,你回去和父母、哥哥道個別。我只怕不能陪你回家了,要陛辭,還有同僚的餞行,還要去一次白水潭學院……」說到這裡,石越忽然怔住了。   「怎麼了?」   「妹子,我要先去見一下你哥哥。有事晚上回來再說。」石越輕輕握了一下桑梓兒的小手,也不顧外面正在下雨,急沖沖走了出去,叫了馬車,直奔白水潭學院。   桑充國萬料不到石越會冒著大雨來找自己,更料不到石越不動聲色把旁人都支開,顯見是要和自己密談。   「長卿,已有旨意,我要出知杭州。」石越凝視著更顯清瘦的桑充國,輕輕說道。   「……」桑充國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不知道是應當道賀還是應當如何,更不知道石越來找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麼事情。   「西湖學院在杭州,格物方面一直沒有名師,進展緩慢……」   「你的意思,想從格物院調一些先生過去?」桑充國立時明白石越的意思了。   「不錯。」   「為什麼,我不太能理解?白水潭學院本身格物院的力量就不足,等到學生們正式畢業,再請幾個人過去,那倒不成問題。」桑充國畢竟不能理解。   「你還記得叩闕之事嗎?」石越盯著桑充國問道。 「當然記得。」   「我有我的擔心。白水潭學院,現在雖然根基漸漸牢固,但是我離開京師後,不知道京師會發生什麼事情,我怕有個萬一……所以我要把格物院的一些先生請到杭州去,不僅僅是想增加西湖學院的力量,也是想要分散風險。」   「分散風險?」聽到石越這些可托肺腑的話,桑充國心裡不由一熱,嘴上卻說得非常平淡。   「不錯,把雞蛋放在兩個籃子裡,雖然打了一個,可另一個籃子裡還有,若是放在一個籃子裡,打碎了就全沒有了。」   桑充國低著頭躊躇良久,才說道:「按照山規,須由教授聯席會議決定。同時去的人員,要由他們自願。」   石越點了點頭,半晌,又說道:「長卿你的意見是贊成還是反對?」   桑充國迎上石越的目光,抿著嘴唇說道:「我會投贊成票。」   白水潭學院教授聯席會議很平靜的通過了幫助西湖學院建立格物院的決議,這一點並不奇怪,因為兩所學院實際上血脈相連,聯席會議的許多教授都心知肚明——在西湖學院,有自己以前的愛徒高足。這件事情在《汴京新聞》上佔據了一小塊版面,報道說:「衛樸先生、袁景文等三十名師生自願前往……前山長寶文閣直學士禮部郎中石公官諱越缺席會議云云。」   「此地無銀三百兩!」謝景溫冷笑道,放下手中的報紙,望著王雱,臉上肌肉不住的顫動。   王雱卻似乎心情不錯,笑道:「這是石子明學乖了,聲明這件事情和他無關,免得被蔡確說他結黨,那才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實在不明白石越為什麼這般糊塗,若不是皇恩浩蕩,他早掉腦袋了。」一邊肆無忌憚的嘲笑石越,目光中卻無法掩飾住羨慕的神情,看到王子韶這副樣子,王雱就有點不屑,不過他不願意因此影響到自己良好的心情,只笑道:「呂惠卿和蔡確,一定會想方設法尋找石越的不是。只要他離開京師,讒毀之言,堆積成山,石子明的前途,嘿嘿……」   謝景溫似乎沒有聽到二人的話,沉思了一會,低聲說道:「桑充國與石越交惡,已經傳了好久,這次《汴京新聞》替他掩飾,難道二人和好了?」   王雱不由一怔,也愣住了,「二人和好了嗎?也未必沒有可能。」   王子韶忍不住笑道:「元澤兄何必如此過慮?區區一桑充國,就算和石越和好,又能如何?何況桑充國已是石越的大舅子,二人和好是遲早之事。若是呂惠卿能在皇上面前扳倒石越,到時候不如順便把桑充國一起做掉,不知省卻多少麻煩,免得他那份報紙天天在那裡說這不好那不好的。」   王雱心裡實在覺得王子韶思維簡單,忍不住出言譏笑:「幹掉桑充國有什麼用?還能幹掉有富弼那個老頭子背後支持的《西京評論》?連唐坰這種人都開始辦報紙了,桑充國這種人,可以利用,不可以硬來。否則偷雞不成蝕把米。」   「奇怪,石越把這三十多人送到杭州去做什麼?」謝景溫似乎很愛思考。   王雱搖了搖頭,笑道:「管他幹什麼,石越尚且自身難保,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且看看呂惠卿和蔡確如何演戲就好了。少去石越在京師礙手礙腳,我們就可以好好做一番事業了。方田均稅法的推行,會更加順利。」   「軍器監改革現在由蘇轍在主持,那個傢伙一向不是太聽話。元澤兄可否向丞相說說,讓小弟去工部謀個差使?順利也好看看蘇轍做得怎麼樣。」王子韶涎著臉說道。   謝景溫心中冷笑,他知道軍器監改革,實際上是個大大的肥差。多少利益關係牽涉其中,經手的物件、銀錢,隨便撈一點,也不會是個小數目。蘇轍持身尚正,那還好說,若這個王子韶進去,那就不知道要做些什麼了。不過這等事情,他卻不會說出來,千里求官只為財,幹嘛阻別人的財路呢?   王雱卻並不知道這些情弊,正待滿口答應,突然想起一起事,連忙改口說道:「家父很看重蔡卞的能力,此人能夠同時得到家父和石越的器重,實非常人。軍器監和工部,只怕都不太方便安插人進去了。」   王子韶不由有點失望,略帶酸味的說道:「蔡卞那個黃毛小子嗎?」蔡卞十四歲中進士,這時年不過十七,居然同時得到石越的舉薦和王安石的認可,在當時的確是個不大不小的奇跡。王安石對蔡卞如同對呂惠卿一樣,當成自己的弟子看待。而石越不知為何,也對他青眼有加。因此不知惹來多少人的嫉妒。   謝景溫有點同情地看了王子韶一眼,笑道:「蔡氏兄弟同年中進士,和唐棣、李敦敏、柴貴友、柴貴誼是同榜,透過這層關係,讓石越青眼有加,也不是難事。聽說他兄長蔡京,最近也常在石越門上行走。」   「那又有什麼用?只須石越敢薦他們試館閣,蔡確和呂惠卿,就一定會找出毛病來。」王雱不屑的說道,「那個蔡京,一看就兩面三刀,不是什麼好東西。」   「元澤兄,你看要不要在《新義報》上,輕描淡寫寫上幾筆?石越年紀輕輕,做到寶文閣直學士,已經是異數,怎麼還敢援引黨羽。」王子韶酸溜溜的說道。   聽到「寶文閣直學士」,帶著「天章閣待制兼侍講、《三經新義》編撰、《新義報》主編……」這麼一長串官銜的王雱,心裡就不是蠻舒服,不過石越總算去掉「翰林學士」了,否則他一聽到這個官銜,真就如同有根刺堵在心裡一般。似乎是為了消去這種不快,王雱故作瀟灑的揮了揮手,說道:「不用去理會了,現在就讓呂惠卿和蔡確鬧吧。」   謝景溫捋著幾縷鬍鬚,自以為得意的笑道:「嘿嘿……明日石越叩闕之後,大伙去城外相送,我也頗想看看呂惠卿和蔡確與石越相別之景。這時候,我們何苦去惹這個麻煩?」   夏季並非是一個辭別的好季節。   雨停之後,已經連續幾日烈日高照,因為集英殿中,放著幾塊大冰,因此較之外面,自是涼爽得多,甫一出來,石越幾乎有了從空調房出到街道外的錯覺,一時間幾乎忘記自己身處西元十一世紀末葉的中國。   細細回味剛才的召見,年輕的皇帝眼中似乎流露出一絲不捨之意,帝王的權威與尊嚴,縱然讓他把這絲真情壓抑住,卻也免不了在言辭之中流露出關愛之情。石越並不太擔心自己的命運,因為呂惠卿眸子中不經意流露出的慾望,與他平時溫文爾雅、機智善辯的形象相差太遠,自己現在未必會是呂惠卿的主要對手吧?石越有點諷刺的想道。不過這時候他也沒有精神思考太多問題了,因為天氣實在是太熱了。他忍不住有點擔心嬌弱的妻子能不能在這種酷熱中遠行,也許把她留在開封更明智,只是韓梓兒有時候實在比他想像得要固執……   一邊用手絹的擦著汗,一邊胡思亂想的石越,這時候深深體會到統治階層的好處——他只盼著快到離開禁中,回到馬車上,喝一口酸梅湯。不過事情總是不能遂人願,天知道為什麼竟然會在離東華門的第二道橫門前碰上那個黑黑瘦瘦的老頭?!王安石沒事上東華門這邊來做什麼?   心裡暗叫倒霉的石越,迫不得已也只好上前行禮,強打精神說道:「石越拜見丞相。」   王安石似乎也沒有想到會碰上石越,不過一轉念就知道這是來陛辭的。欠身把石越扶起,王安石好久以來第一次細細打量石越:頭上並沒有如一般的官員一樣,戴著烏紗帕頭,也沒有戴官帽,而是如古人一樣插了一根玉簪,把頭髮束起來,雖得格外的英氣——這種裝束習慣,倒和自己兒子完全相反,王雱也不喜歡戴頭巾帕頭,但他卻喜歡把頭披散,而石越總是把頭髮梳理得整整齊齊;膚色已沒有三年前那麼白淨,濃眉之下,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卻是光芒內斂,並無那種懾人的氣勢;嘴唇輕抿,並沒有留鬍鬚,這個愛好也挺像自己的兒子,到底是年青人!身上穿著一襲紫色絲袍,腰束玉帶,右腰側掛著金魚袋,石越的衣服並不如一般的宋人一樣,以寬鬆簡約為尚,反倒略裁剪得緊身,更顯英氣勃勃。   王安石平時既不太注意自己的儀容,也不太關心別人的穿著,這時候才猛然發現,石越渾身上下,和普通人的穿著打扮乍看起來並沒什麼特別的不同,可略一仔細端詳,竟是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地方和常人相同。他心裡一動,似乎覺察到什麼,卻一瞬即逝,這時候卻也不便多想,口裡很客氣地應承著心中在罵他的石越:「子明不必多禮。」   「方纔下官去政事堂告辭,恰逢丞相不在,只向韓相他們告辭了,不料在此碰上丞相。」石越虛偽的笑容,極具欺騙性。   王安石點點頭,問道:「這是陛辭出來吧?」   「是。正欲往東門外,有同僚在那裡設席餞行。」石越這是想溜。   但王安石卻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依然很和氣的問道:「子明這是初次出守地方,皇上交待了不少事情吧?」   石越怔了一下,不知道王安石吃錯了什麼藥,他心念一動,說道:「皇上並沒有說什麼,倒是下官依然深以明歲災旱為念,又有一些國事,向陛下進了三策,希望能於國家有所裨用。」   王安石也略怔了一下,似乎沒有想到石越如此固執,但他今日心情卻似乎格外的平和,竟然只是淡淡一笑,「子明倒真是固執,你我同殿為臣三年,很可惜從來沒有過深談。這次子明出守外鎮,再會不知何期!」   「下官豈敢和丞相談學問?丞相的大作,下官大抵都拜讀過,非下官所能及。」石越這話半真半假。   「哈哈……若子明不配和我談學問,這天下似乎沒有人可以和我談學問了。子明的佳作,我也是全部拜讀過的。可惜三年之間,竟白白錯過,可歎,可歎。」   石越越聽越覺得奇怪,不由打量王安石几眼,暗道:「這是當我永別給我送行呢還是拗相公吃錯藥了?」嘴裡卻不過諾諾而已。   王安石表情頗為奇特,似乎是猶豫半晌,終於下定決心,略帶嚴肅地說道:「子明,某家有一事不解,不知子明是否可以坦誠相告?」   石越心裡暗暗稱奇,「丞相但有所問,敢不盡言。」   「嗯,我很想知道子明為什麼堅信明年必有旱災?按理說,夢中之事,真假難料,而子明如此堅持,必有原因。」   石越頓時吃了一驚,心中這才知道王安石是真的精明。不過他在此時相問,未免又透著政治的幼稚,石越別說不能說,便是能說,亦不會對自己的政敵坦誠相告。「這事誰又能肯定,不過防患於未然罷了。」   王安石倒是出奇的坦率,苦笑道:「此事風險如此之大,豈能是防患未然就可以輕率開口的?子明既不肯相告,我也不好勉強。不瞞子明,這事若放到另一個人身上,我就要懷疑他是故意阻礙新法。」   「丞相明鑒,下官決無此心。」   「這我自然知道,子明和那些徒知祖宗之法不可變的流俗之人,畢竟不同。三年前讀君之著敘,我就明瞭,否則三年之前,便不能容子明側身朝堂之列。」王安石言語之中,帶著幾分傲然。   石越再也料不到王安石和自己說出這種話來,看看王安石的神色,絕不似作偽,他不禁說道:「以丞相之明,自能知下官之心,與丞相無二,都是為了百姓河山。但是下官所不解者,似司馬學士、范純仁之輩,何嘗不是為了百姓河山,丞相奈何不肯相容?」   王安石苦笑了一聲,「彼輩便是存了好心,奈何學問迂腐。司馬光精通各朝典故史料,卻不知變通;范純仁不及乃父多矣,他們又如何可以與子明並論?若是他們如子明般,雖然不是全然同意新法,卻能拾闕補遺,於新法多有補益,某家何至不能相容?子明今日雖然出外,他日卻必定會坐上今天我的位置,到那時候,子明才知道此輩徒有虛名。他們今日不能助我,他日亦不能助子明。」   石越心裡雖然不能盡然同意,卻也只有默默不語。   「子明少年得意,錦衣玉食,民間利弊困苦,難以盡知。這次出外,一定要四處走動,不必以官場逢迎為意,把時間花費在交遊之中。皇上以漕司、倉司、知州三職付子明,就是希望子明可以不必把時間用在逢迎往送之中,可以四處巡視。而生平若有所想,只管在杭州大膽施行,積累經驗之後,他日方可行之於天下,以展胸中抱負。我今日為國家理財,施行新法,皆是在地方官時所得,若是一直做京朝官,也不過一俗吏罷了。」王安石語氣謹謹,倒似長輩在叮囑一個大有希望的晚輩一般。   石越這時候才知道王安石和自己說的全是肺腑之言。想到自己一開始就利用王安石,慢慢鞏固培植自己的政治力量,而王安石對自己卻一直沒有太大的惡意,心裡又有點慚愧又有點感動。又想到二人只要同殿為臣,「相逢一笑泯恩仇」,終究是個幼稚而且風險極大的想法,又不禁有點遺憾。   「多謝丞相教誨。」石越恭恭敬敬行了一禮。   「後生可畏,我又豈能於子明有什麼教誨。少年俊傑之中,惟子明、桑充國及犬子三人而已。」   「丞相……」王安石如此大反常情,真情流露,石越心中實在不能不感動,他終於忍不住說道:「明年災害之事,朝議已定,絕不可為。孫固固執難辯、呂惠卿、蔡確於下官多有成見,朝議紛紛,下官幾乎為天下之罪人。此時再說,已是徒勞。不過下官向皇上已獻數策,他日萬一不幸而言中,盼丞相能以天下蒼生之念,體惜無辜元元,助皇帝通過救災諸法,則下官受恩實多。」   王安石正色道:「這是什麼話,若真有災荒,我豈敢不顧百姓之生死?子明盡可放心。」   「另有二事,下官亦曾與皇上言及,但恐到時候朝議反對者太多,皇上不能採用。丞相若能嘉納,亦是大宋之福,百姓之幸。」   「哦?是什麼事情?」   「下官陛辭,向皇上上三策,其一為救災;其一則是下官料定王韶此後必有大勝,王韶統軍嚴明,深知羌人之情,又有勇氣,本是不可多得的良將。有他在西邊,諸夷心服,不敢妄動。但是本朝成例,一旦王韶大勝,羌人略平,必有大臣向皇上進言,召回王韶,酬以高官。這是防備邊臣之意。下官以為此時王韶一旦回京,邊事必有反覆,在蕩平瑪爾戩之前,徹底平定熙河之前,萬萬不可召回王韶。」   王安石歎道:「子明所說雖然有理,但是只怕……」   石越心知宋人防範邊臣,幾乎草木皆兵,當下也默然半晌,方繼續說道:「第三事,是下官聽說交趾不穩,現在朝廷正在四處用兵,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邊境知州以為交趾小國可欺,為求邊功,必定有人進言求對交趾用兵。今日國家之患,在西北與東北,交趾小國,勝之不足以償所失,敗則顏面無存。何況國家財政本來緊張,同時與兩國開戰,更是大忌。下官已向皇上進言,交趾現在可撫不可攻。待李家歸服,幽燕光復,再徐圖之不遲。」   王安石點點頭,悠然歎道:「之前以犬子與子明相提並論,今日方知,犬子不及子明多矣。子明但可放心,交趾必不致於再興邊事。」   石越見王安石點頭答應,心中不由大喜。他知道大宋之事,只要拗相公和皇帝都答應了,基本上就定了,這時連忙拜謝。   王安石忍不住取笑道:「公家之事,有何可謝之處?難道就你石子明一心為國的嗎?」   石越這時幾樁心事勉強放下,倒似乎天氣都沒有這麼熱了,笑著拱手告辭道:「丞相,下官先告退了,不便讓臣僚久等。」   王安石微微點頭,也拱手說道:「我就不去相送了,子明多加珍重。」   給石越餞行的酒會,就在東城汴河之外的一個山坡上舉行。石越將從汴河坐船而東一段行路,再轉行陸路。石越本來想低調出京,所以才讓白水潭的師生先一日出發,但是盛情難卻,此時也只好讓司馬夢求等人護著夫人先行登船,自己只帶著侍劍前去赴會。而李丁文按著事先的商議,留在京師「照顧」石越的義弟唐康。   當石越趕到之時,不僅韓絳、吳充、馮京、王珪、曾布、蘇轍等人都來了,王雱、呂惠卿、孫覺也赫然在列,比較顯眼的,只有御史中丞蔡確沒有來。   所謂的餞行,無非是賦詩壯行,叮囑道別之意。韓絳因為和石越平時交往不多,這時甫登相位,石越就又要出外,而且多少有點不愉快之意。官場之人,就算心裡恨得要死,臉也是嘻笑如故,何況他一向深知趙頊的心意,知道石越前途無量,哪裡願意和石越結怨?所以才不惜以次相之尊,親來送行。更是請來幾個歌女,唱著石越的曲子詞,以為助興。   「荊吳相接水為鄉,君去春江正渺茫。日暮征帆何處泊?天涯一望斷人腸。」王雱手持金樽,走到石越跟前,假惺惺的歎道:「子明此去,可惜汴京城中,再無知音。」   石越不懷好意的笑道:「元澤何出此言,似呂吉甫,非君知音乎?一向聽說元澤兄有橫戈蕩平諸夷之志,奈何今日竟然效小兒女狀?」   王雱乾笑幾聲,「子明責備得是,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那就先飲此輩,為君餞行。」說著一飲而盡。   這時呂惠卿也微笑著走了近來,對石越說道:「我無德無能,哪能敢充元澤的知音。天下也惟有子明能配。不如以子明的才華,聲聞宇內,倒真說得上是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子明此去,多多珍重才是。」說到後來,雖然臉上還勉強帶笑,聲音卻已哽咽。   他這麼一說,看得侍劍暗暗納悶:「都說呂惠卿欲置我家公子於死地,怎麼竟這麼捨不得我家公子,似是多年知交好友一般?」   石越心裡暗罵,卻不能不佩服呂惠卿這份拿得起放得下,裝什麼像什麼的本事。昨日白水潭三十餘師生東行,呂惠卿親自騎馬在岸邊送出十里,待這些師生船隻走遠後,又派人快馬沿岸追上,贈上三十多把雨傘,說南方多雨,恐眾人未備,特意送上。倒比石越更透著幾分關心,惹得白水潭那些送行的學生回校後,紛紛都說呂惠卿真是愛惜人材之人,不愧了「賢人」之稱。   石越雖然知道呂惠卿虛偽,卻也半分發作不得,否則倒顯得自己氣量不足了。因此儘管知道對面這個傢伙心裡恨不能置自己於死地,卻也不得不笑著應酬,「多謝吉甫關心。」   「子明這是第一次去江南之地,一定要為皇上愛惜身體。路途不可太趕,以免過於勞累,便是子明受得住,夫人也受不住,因此不妨緩緩行之。三個月到任,時間儘是來得及的。」呂惠卿強忍著眼淚,拉著石越的手叮囑道。他這麼一做作,便是連韓絳,也不能不佩服他了。那些官品稍低,不知內情者,更是以為石呂二人,關係不同尋常。   石越見眾人都點頭稱是,也只好隨聲答道:「不勞吉甫與諸位大人牽掛,在下理會得。」   呂惠卿又說道:「這幾天天氣酷熱,坐在船中,更是悶氣。我知子明必無遠行的經驗,因此著人準備了一些避暑與旅途必備之物,已讓人送到船上去了,或有用得著之處。」   饒是石越在官場之中混了三年,也沒有碰上過呂惠卿這樣的人物,他幾乎是苦笑著道謝:「多謝吉甫如此關心。」   呂惠卿點點頭,長歎了一口氣,「雖然說子明此去,是為天子牧守一方,又能造福一方百姓,三年任滿,皇上必有大用。但是畢竟自此之後,有很長時間再不能聽到子明的清音,以後又有誰能在朝堂之上,為介甫丞相補闕拾遺呀。為朋友則是諍友,為天子則是諍臣,哎,子明一去,再也聽不到新奇的議論了。於私心,我的確是希望車輪四角,多留一留子明,然而子明之身,竟已是皇上的、朝廷的了,為了公心,卻是希望子明在杭州能有一番作為,造福一方百姓!」   「吉甫大人說的是,我輩見識不及此處呀。」除了少數官位較高者,許多職階較低的官員,都不禁要點頭附合,私聲竊語,以示贊成。   王雱和謝景溫見此情景,實是大出意料之外,對視一眼,謝景溫輕輕用手在王雱手心寫下「可懼」二字,王雱臉色已是微變。去了一個石越,新法的路上,說不定這個呂惠卿才是最可怕的敵人!   這時只聽呂惠卿帶著幾慷慨地說道:「君將遠遊,子明非常人,惠卿不敢以常禮相送。為君引歌一曲,以為壯行!」說罷擊掌幾聲,便有家人送上一把古錚。   呂惠卿輕引錚弦,便聞亢亢之聲,「臥病人事絕,嗟君萬里行。河橋不相送,江樹遠含情。   別路追孫楚,維舟吊屈平。可惜龍泉劍,流落在豐城……「他的聲音清朗而略顯低沉,一首唐詩之中的惋惜與讚賞之意,讓他演繹得淋漓盡致。連石越都不禁要為他叫好,若不是還保持著幾分清醒,也許石越自己都要懷疑呂惠卿竟不是自己的政敵,而的的確確是惺惺相惜的故交知己!   呂惠卿一曲奏罷,劃弦而斷,長歎道:「此曲不復彈矣。」這酷暑嚴熱之中,平添幾分蕭索之意。   石越同眾人再次道別珍重,帶著侍劍翻身上馬,又回顧眾人一眼,抱拳道:「眾位大人,後會有期!下官就此告辭了。」   說罷也不回頭,驅馬往碼頭而去。   *****   七月。   遼國大熊山。   當時在位的遼國皇帝,叫耶律洪基,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中,被稱為遼道宗。是遼國歷史上倒數第二位皇帝,做為一個君主來說,絕對稱不上一個明君,但是同樣,他也並非無能之輩。這一年他39歲,即位已經十五年,在這十五年當中,耶律洪基最大的愛好,就是打獵。甫一即位,就信任皇太叔耶律重元,加封為天下兵馬大元帥,後來耶律重元謀反,耶律乙辛平叛有功,即加封魏王,事無大小,皆得專決。而身為皇帝的耶律洪基本人,則把自己的大部分精力,用於從一座山到另一座山的圍獵。   蕭佑丹有幾分無奈的看著騎在名為「飛電」的駿馬之上,興高采烈的射殺一隻隻野獸的皇帝。自從出使宋國歸來之後,他心裡一直就有深深的憂慮。身為皇后蕭觀音的遠親,他心裡非常明白太子耶律浚現在的處境。太子今年16歲,再過兩年才能成人,正式出掌大權,到那時候,耶律乙辛的權勢,真不知會是什麼樣的處境了。現在國內大小事情,幾乎都由耶律乙辛一人說了算,有時候連皇帝都不需要通知。唯一能與之對抗的,也就是後族蕭家幾百年來的勢力,但是皇帝對耶律乙辛非常的信任,根本聽不進任何話語。   他忍不住把目光投向那個十六歲的少年。耶律浚長得非常的清秀英俊,可能是更像他母親的緣故——蕭觀音是遼國所有皇后中的異數,她詩辭歌賦,無所不通,一手琵琶絕技,號稱「天下第一」,契丹自從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以來,就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皇后。太子耶律浚兼得父親的英武與母親的清秀,是很多魏王反對者心中的寄托,包括蕭佑丹在內,都知道皇帝是不能勸說了,只有等待耶律浚快點成人。從宋國回來後,蕭佑丹每次看到耶律浚,都會想起宋國那兩個年輕的君臣,他經常在夢中驚醒!被震天雷那種巨大的聲響和石越那冷酷的笑容所驚醒!滿朝的君臣,都還以為宋廷依然是真宗那種軟弱無能的皇帝在位,都以為可以每歲安享歲貢,時不時再恐嚇一下宋朝的君臣,就能讓契丹人永遠在北方稱王!自從澶淵之盟以來,大遼國的君臣,早已把宋人對燕雲十六州的企圖,當成了一個笑話。   現在朝廷當中,只有自己和太子知道,這件事情,不再是一個笑話。也許魏王耶律乙辛也是知道的,不過他現在心裡想的,恐怕是怎麼樣登上九五之尊的大位吧?   耶律浚讀過石越的所有著作,雖然只有十六歲,但是遼國宮廷的鬥爭遠比宋國要殘酷血腥,奪位、叛逆,自從契丹建國以來,就從來沒有停止過。勝利者能夠主宰天下,失敗者滿門皆死……這是血的法則。所以這個太子,深深的明白,自己的地位一直有無數人在覷視,而值得信任的臣子中,蕭佑丹算是一個。他從宋國一回來,耶律浚立即和他談論宋國的種種,遼國的貴族們,對石越充滿好奇……當他從蕭佑丹嘴中聽到石越對燕雲、遼東的野心之時,耶律浚幾乎是立即意識到:自己在國內與國外,都已經有了強勁的敵人!   雖然他意識到也許遙遠的汴京中那個兩個年輕的君臣,可能是自己最危險的敵人,但是現在來說,自身難保的情況下,他首先是要保住自己的太子之位不被動搖。   「浚兒,射那只獐子!」耶律洪基大聲喊道。   蕭佑丹和耶律浚這才發現一隻獐子慌不著路,竄到了自己幾十米遠的地方,他也不及多想,摘弓搭箭,憑著感覺一箭正中獐子大腦。幾個武士見太子射中,歡呼一聲,跑過去撿了獵物,抬到耶律洪基面前。「陛下,太子勇力驚人,一箭竟然將獐腦射穿!」這些武士也不禁非常吃驚,畢竟耶律浚只有十六歲而已。   「果然是朕的好兒子!」耶律洪基跳下馬來,拍了拍耶律浚的肩膀,以示讚賞。   「兒子這是遵父皇的教誨,契丹的男人,一定要是能夠上馬打仗的男子!」   「說得不錯!我就是怕你被你母后帶壞了,所以才把你帶出來,若是你去學著作詩畫畫,日後和那些南人一樣,必然壞我契丹大事。」耶律洪基笑著說道。   蕭佑丹聽到這父子的對白,卻不免又喜又愁,喜的是太子尚還得寵,憂的是皇后似乎不太討皇帝歡心,自古以來,皇后若不受寵,太子能安其位的,雖然不能說沒有,卻總是不多。   正在患得患失之際,遠遠一人身被重甲而入,高聲喊道:「報……」   蕭佑丹不由吃了一驚,他知道此人叫蕭和克,本是原西北路招討使耶律薩沙部將,能夠重披重甲躍駝峰而上,耶律洪基特意招他為護衛,寵信有加。此人雖然也是後族之人,不過血脈較之蕭佑丹,更加疏遠,因此對太子,談不上什麼忠心可言。   這時只聽蕭和克說道:「陛下,南院大王耶律哈哩濟遣使來報,說南人王韶軍前月攻克河州後,降羌突然叛變,王韶不得不回師平叛,現在不知所蹤,細作有言其全軍覆沒者。」   「好!」耶律洪基聽到這個「喜訊」,不由喜動顏色。「讓那些羌人給南人一些苦頭吃吃,他們必能安份許多。」   耶律浚和蕭佑丹對望一眼,兩人心裡都不由流露出一絲苦笑,心知天下事哪能這般如意,又是沒有證實的消息。不過這時節,卻也不敢掃耶律洪基的興趣。   蕭和克也不置可否,只繼續報告:「敢問陛下要不要接見使者?」   「不必了,賞了他讓他回去就是。」耶律洪基揮揮手,就準備繼續上馬打獵。   蕭和克卻似沒看見一樣,「又,陳國公、參知政事張孝傑遣使來報。」   耶律洪基笑道:「又有什麼事?」   耶律浚和蕭佑丹心裡卻不由緊張起來,張孝傑是興宗年間的狀元,遼國漢人最得耶律洪基寵信者,和魏王走得很近。他又有什麼事來報告呢?   「有兩件事,一是烏庫德捋勒統軍上報,說部人殺節度使叛亂!」   「這是什麼大事!讓魏王分兵進討!另一件呢?」耶律洪基根本不以為意。   「遵旨。另一件事,是南京來報,之前南京連續數月不雨,蝗蟲四起,近日得報,說歸義、淶水兩縣蝗蟲已飛入宋境。」蕭和克報告事情,永遠是公事公辦的語氣,若換上別的臣子,必然大讚一番耶律洪基的聖德,張孝傑言事的札子上,便有十分之九的話在幹這件事情。   耶律洪基聽到這個消息,卻也不住哈哈大笑,「妙極,妙極!」   遼之所謂「南京」,就是北平。若說那裡的蝗蟲曾經讓耶律洪基困擾過,那只怕沒有人會真正相信,但是蝗蟲能飛入宋境,讓宋人也苦惱苦惱,耶律洪基卻是免不了要龍顏大悅的。   耶律洪基執著馬鞭,只管仰天長笑不已。   耶律浚和蕭佑丹不禁莫名其妙,心裡已在腹誹:「至於這麼高興嗎?」   看到二人不解之色,耶律洪基忍不住笑道:「太子可知此事妙在何處?」   「讓禍水南流,自是妙事。」   「哈哈……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蝗蟲南飛,朕料定南人明年必然大災,到時候災民聚集,朕再集師二十萬於邊境,遣一使者至開封,讓宋人割地賠錢,宋人內憂外患,必然不敢不從。我國不廢吹灰之力,又得土地又得錢糧,正好補上今歲蝗災的損失。真是天助大遼!」耶律洪基越說越是得意。   耶律浚和蕭佑丹已是憂形於色,卻不敢直言,只能順著耶律洪基的意思讚道:   「父皇英明!」   「陛下英明!」   七月份,遼國蝗蟲入境的事情,卻並沒有及時反饋到朝廷。   蝗蟲過境的事情,開始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因為那些地方沒有耕地,鄰近幾個縣的縣令與主管,不可能知道朝廷中曾經發生過一場如此重大的討論。別說他們,就算是知州一級的官員,都不知道這件事情。   七月份的宋廷,皇帝在憂心著突然失去一切消息的王韶軍——當然,也許現在實際上有消息了,只不過傳到京師來,必有延時。而自石越走後,近一個月的時間內,京師滴雨不降,也已是鐵一般的事實——這樣下去,石越預言極可能成真,而這一季的收成,算是沒有了。   趙頊對此充滿了擔心,王安石和幾個宰相的臉色,也一天比一天難看……不要一年,甚至不要一年,老天爺就似乎已經在驗證石越的話。但是每個人心裡,都存著一分僥倖,也許明天會下雨,現在的情況,雖然對生產會有影響,但並不致命——沒有人願意去想,等知道「致命」的時候,是不是有點遲了?   李丁文心裡苦笑不已,六月份的時候,時不時下著小雨,在雨中討論旱災,的確缺少說服力,沒想到一個月過去,天象就表露得這麼明顯!如果改成這個時候說旱災,很多人心裡只怕就會相信了。不過說什麼都遲了,石越此時,已經快到杭州了。   自從石越離開汴京之後,新黨們一時間變得非常活躍,又是呂惠卿提請在各路增設錢監,多鑄銅錢,又是王雱提出重划行政區域,把河北路分在兩路之類,又是詳論方田均稅法……整個朝廷似乎在自欺欺人的忙碌著。   他留在京師本來是負有重要的使命,但現在看來,他自己都有點懷疑自己這個使命有無必要。   現在京師的氣氛,的確有點怪異。就算是連一向充滿活力的白水潭學院,這時候也因為接近畢業考試與期末考試,加上悼念大學者周敦頤逝世,這時候也變得非常的安靜,秦觀有一次甚至嘲笑說:「現在白水潭學院唯一的聲音,就是建造鐘樓的聲音。」   一邊想著這些事情,李丁文一邊跨進一間酒樓,酒樓外有一面旗子,繡著「唐記迎賓樓」五個大字。   店小二看到李丁文進來,輕車熟路的把他引進一間雅座,顯然是熟客了。   「先生,今次要點什麼?」   「還是老樣。」李丁文瞇著眼答道,眼角向隔壁的雅座一瞥。   「那位爺已經來了。」店小二壓低了聲音說道。   李丁文點點頭。   店小二不再說話,悄悄退出。李丁文拿起一份《汴京新聞》,慢慢看起來。   和李丁文隔了一個雅座的包廂之內,有兩個人用不大不小的聲音在交談。   「公公,聽說朝廷最近在諸路增設錢監,家兄想謀個差使,想請公公請條明路。」一個諂笑著說道。   「哎喲,魯二,你這不是害洒家嗎?現在當紅的,李中尉、李向安、張若水他們,或者還能偶爾向外面的大人說個情,我若是說話,官家非斬了我不可。」一個聲音尖聲說道,顯然是個太監,他口中的李中尉,便是李憲。   「瞧您說的,小人哪敢亂了國法呀。不過都說現在朝廷之中,有王衙內、呂學士、曾計相、蔡中丞四人說話最有用,公公這麼疼小的,若能告訴小人和哪個說話最好使,便感恩不盡了。」   「嘿嘿,你都打聽清楚了,來問洒家做甚?你老哥是想找誰說呢?」   「別人我們也巴結不上,王衙內那裡,小人可以找人托謝大人說說,呂學士的兩個兄弟,隔上幾轉找個故交同年說說,也是能的。」這人說話倒是老實。   「這不結了,這兩家答應了,哪有事不成的,你問我做甚呢?」   「公公見笑了。嘿嘿……」   「左右是個錢監,這兩家也不是輕易孝敬得起的,所以小人才想問問公公一個准信……」   「依我說,哪家都成,左右小小一個錢監。哪用得著驚動他們兩位。」   「公公明鑒。」那人賠著笑說道。   「嘿嘿,洒家也知道你家老兄的算盤,想傍上一棵大樹了,以後永久就順著往上爬。是不是這個主意?」   「嘿嘿……有什麼事能瞞過公公呀。」   「依我看,趁早不用打這個主意。」   「怎麼說呢?」   「俗語所說,花無百日好,人無百日紅。現在風高浪急,不知道哪天誰翻船。」   「還盼明示。」   「和你說說也無妨,當初我進宮,還是托你家老爺子。否則這話我不敢亂說,傳出去就是殺頭的罪。」   「公公儘管放心,我豈是亂說話的人?」   「依洒家說,王衙內也好,呂學士也好,你家老兄現在只好賭命。這二虎相鬥,必有一傷,至於誰勝誰負,洒家也不能未卜先知。」   「這……」那人顯然有點不相信,「一個是丞相公子,自不消說,呂學士和王相公,不也是號稱孔顏孔顏的嗎?」   「嘿嘿,孔顏孔顏……你可知道伯魚和子路聯手害顏子的故事?」   「啊?!這個……我讀書少……」   「嘿嘿……這個典嘛……」   兩人聲音越來越小,幾不可聞。   李丁文把手中最後一份報紙放下,這是新辦的《諫聞報》。「已經走了嗎?」   「全走了,先生。」回話的是店小二。   「賞那兩個伶人,把他們送到南方去,不可讓人知道他們倆人和我或者唐家有什麼關係。」李丁文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小的理會得。」   呂府。   「哥,你可知道伯魚是誰?」呂升卿回到家裡時,呂惠卿正在和陳元鳳閒聊,他和陳元鳳隨手打個招呼,就迫不及待的向呂惠卿問道。   呂惠卿皺了一眉頭,又好氣又好笑,自己的這個弟弟真正的不學無術,還不怕丟臉,哼了一聲,也不去理他。倒是陳元鳳笑道:「伯魚是孔子的兒子,子思的父親。」   「啊?」呂升卿一下愣住了,「那麼伯魚和子路聯手害顏子的典故,又出自哪裡?」   這一下陳元鳳和呂惠卿全都怔住了,「伯魚和子路聯手害顏子?這個學生倒沒有聽說過。慚愧。」   呂惠卿卻是素知自己這個弟弟,便問道:「你是在哪裡聽來的村言野語?」   「我剛剛在酒樓裡聽隔壁的人講話聽到的。」   呂惠卿和陳元鳳相顧一笑,不由來了興趣,笑道:「他們都說了什麼?」   呂升卿瞥了陳元鳳一眼,便不肯說,呂惠卿早知他意,笑道:「履善是自己人,不妨事。」   「既是如此,我便說了。」呂升卿也不隱瞞,把他在酒樓聽到的對白,一五一十全部學了一遍。   話未說完,陳元鳳和呂惠卿臉色已然變了。呂惠卿對王安石執弟子禮,好事者說王安石是孔子,呂惠卿是顏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伯魚自然就是王雱,子路就是曾布,那個太監說的什麼,簡直呼之欲出了。   「他們真的這麼急不可耐了嗎?」呂惠卿苦笑著對陳元鳳說道,「新法大業未成,相煎何太急!相煎何太急!」   陳元鳳傾身說道:「老師,這位伯魚兄一向心胸狹窄,不能容人。只怕不可不防。」   呂升卿似懂非懂,一肚子的莫名其妙,他不想露出自己過份無知,失了體面,便裝做自顧自去擺弄一隻瓷器。   「只怕是他人設計離間,也未可知。」呂惠卿皺了眉毛,依然保持冷靜。   陳元鳳冷笑道:「老師只管仁義待人,哪知他人陰險呢。請看這個……」一邊說一邊從袖子中抽出一封信來,遞給呂惠卿。   呂惠卿接過來,略略掃上一眼,臉色越發難看。   「這是晉江知縣給學生的一封信,他說最近有人在那邊打聽老師的家產田地之類頊事,有認得的說這個人平素也在『伯魚』門下行走過。」陳元鳳緩緩說道,「學生這次來,本就是想給老師提個醒的。」   「我行得正,坐得直,不怕別人用這鬼魃手段。」呂惠卿冷笑道,「只不過現在朝中老朽之輩守舊迂腐,能助相公者沒有幾個人,凡事總得以公事為重。」   陳元鳳卻是知道呂惠卿絕對沒有他說的那麼行得正,宋代官員都有限田,呂家田地數千畝,早已遠遠超過,而且其中還有許多田地是強買來的,呂升卿、呂和卿受賄之後,便寄往老家廣置田地家產,呂惠卿特意關照下,一族人都從中受益。做過晉江判官的陳元鳳,自然是知道這些陳年故事要被翻出來,對呂惠卿的影響巨大。因笑道:「雖說如此,但是貴族中人多事煩,若有一二人做事不夠周詳,被人別有用心的放大,也不可不防的。」   「石越前腳剛走,他們就後門操刀。豎子真不足與謀!」呂惠卿長歎了一口氣。   陳元鳳又說道:「福建路提點刑獄檢法趙元瓊前日離京,與『伯魚』通宵達旦歡聚,外人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說了什麼,這種種事情聯繫起來……」   呂惠卿擺了擺手,面有難色,沉吟良久,才輕聲歎道:「投鼠忌器。」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這時節還能管什麼器不器的?那政事堂之位,難道是有種的嗎?」陳元鳳輕咬碎牙,獰笑道:「不如先下手為強!夫子雖賢,難道『伯魚』便清如水嗎?」   呂惠卿心裡明鏡似的,他知道陳元鳳自然是盼著自己早登相位,他做為自己的心腹,自然水漲船高,好出一口一直被桑充國、唐棣等人蓋過的惡氣。宰相之位,自然是他呂惠卿夢寐以求的,但是此時……   「履善,做事不可衝動,一定要耐得住性子。」呂惠卿抬起頭來,躍入眼簾的是一幅自己的手書:「小不忍不則亂大謀」!   *****   從汴河坐船,直抵揚州,雖然一路上淮南東路的官員士子們早已得訊,想要沿途邀請,會一會名滿天下的石子明,但是低調而行的石越,自離開汴京後,就沒有擺官船的架子,一路靜悄悄地順流而下,倒是非常順利的到了揚州。然後石越便不肯繼續坐船,改行陸路,想要過一番微察私訪的癮。   一直到了這個時候,石越才深深明白自己是中了武俠小說的巨毒——在汴京、揚州這樣的大城市倒還不覺得,客棧酒樓遍地都是,但是一出了這些大城市,要找一家客棧,那是純粹靠了碰運氣。石越終於知道原來古代的廟宇,竟然還有旅店的功能,一路上除了住沿著官道的驛站之外,大半倒是住在廟宇裡。   「大哥,為何過了太湖之後,你似乎一日心事重過一日?」韓梓兒終於忍不住相問,石越緊鎖的眉頭也不止一天了,連司馬夢求和陳良,也心事重重的樣子,一點兒也不似在揚州之前談笑風生的情景。   石越驅馬近前,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道:「也許我只是杞人憂天,妹子不用擔心。」   「大人,只怕不是杞人憂天。」司馬夢求適時潑了一盤涼水。   「子瞻大人應當不至於瞞報災情,我讀過之前的奏章公文,都說兩浙路旱災已經得到控制,本路無一個流民。」石越也不知道是在替誰寬心。   「沒有一個流民並不難,兩浙路本是產糧之區,自錢氏起,這裡太平之世便遠長於別處,百姓家家都有餘糧,一歲之災,再加上官府賑濟,斷不至於有流民的。」   「子柔說得不錯,何況子瞻大人只管杭州,這裡還不到杭州境內。只是自過太湖以來,田地裡莊稼稀零,許多的田地干沽,那麼災情就算得到控制,情況也絕沒有那麼好就是了。」   「不錯,大人,你看那邊,若在彼處蓄水,自可以灌溉這一片田地。如此放任,自是百姓已無餘力,而官府卻殆於組織之故。」陳良一邊說一邊歎氣,若非在馬上,幾乎要跺腳了。   「大哥,天子既將這一方托負給你,你須得救這一方的百姓。」韓梓兒一向深信石越無所不能。   「放心吧。眼下也只能到了杭州再做打算。」石越不知道是安慰自己還是在安慰韓梓兒。   其時杭州下轄九縣:錢塘、仁和、餘杭、臨安、富陽、於潛、新城、鹽官、昌化,戶口達到二十萬。石越早先查閱典冊,知道全國戶口千餘萬,成年男丁三千餘萬,平均每戶男丁將近四人,而杭州雖然有戶二十萬,男丁卻不到三十萬,平均每戶不到兩人,因此知道此處風俗與中原北方不同,百姓往往以小家小戶立業,又民間風俗趨利,富庶雖然不及揚州,卻也往往過於北方。石越本以為蘇軾在杭州為官幾載,據說浚清西湖,興修水利,簡政寬民,頗有治聲,唐家在淮浙一帶也是經營數年,自己上任之後,便可有一個好的基礎,真正有一番的作為,不料人還沒有進杭州,眼底所收,已不容樂觀。   這一日行來,杭州城北門已入眼底,官路上行人也漸漸熙攘,司馬夢求知道一行人既帶著女眷,似石夫人這樣的身體,斷然耐不得緊趕的,因揮鞭指著前處一酒旗飄揚之處,笑道:「大人,我們不妨在那邊歇歇馬。」   石越點點頭,「也好,只不過不要驚憂了百姓。」   「我們理會得。」一邊約束了家人,一行人便往那個路邊的小店趕去。   到了酒旗之下,石越這才發現杭州畢竟不能和汴京比,汴京城外,特別白水潭學院一邊,酒樓林立,繁華不遜城區,而這裡距杭州城不過數里,卻不過簡單的搭了一座草屋,沽些酒水給行人解乏罷了。如石越這麼一行浩浩蕩蕩的,別說不驚擾,就算把別的客人都趕跑了,也是坐不下的。   那店主卻是一對年輕的夫婦,江南人物,雖然是市井小民,長得也算清清秀秀的,二人見到四五輛馬車,外帶十數匹人馬,這麼一大群人停在店前,而且連那些僕役打扮的人,都衣著光鮮,自然知道非福即貴。店主連忙小跑過來,對跑在最前面的侍劍做了個揖,說道:「公子可是要歇馬嗎?」   侍劍不由一怔,半晌才明白原來這個店主把自己當成公子,不由笑道:「我可不是什麼公子,我是書僮,來你們這兒,自然是要歇息的,不過……」見慣動則佔地數畝,樓上樓下內房外房這樣的大酒樓的侍劍,看到這個店子,不由直皺眉毛。   店家知道自己弄錯了,不由憨憨一笑,不住搓手,看看這一群人,又看看店裡坐的客人,臉上也有難色。   這時石越已驅馬過來,看了一眼店子,笑道:「賢主人貴姓?」   店主愣愣地看著石越,不知道他說什麼。   司馬夢求知道他不懂,笑著用杭州話說道:「我家主人問你叫什麼名字?」   「小的叫蘇阿二,公子叫我阿二就是。」   「嗯,阿二,你不必為難,只須找一兩張乾淨點的桌子,給我們公子坐下就是,坐不下的,你打了酒送到他們手裡,倚著馬休息一會就是,我們坐一會便要進城的。」   石越聽到二人的對白,笑道:「純父的越語說得不錯呀。」   「見笑了,此前亦曾遊歷至此。這邊的百姓,若非士子官吏,十之八九,是不會說官話的,便是聽,也聽不太懂。這個蘇阿二來往行人見多了,否則便是侍劍的話也要聽不懂。」   二人說笑之間,蘇阿二已經收拾了一張桌子,把石越一行人引到桌邊坐了。司馬夢求點了幾個菜,石越隨便吃了幾口,便把蘇阿二叫了過來。   「公子,可是飯菜不合口味?」蘇阿二怯道。   「飯菜甚好。叫你來只是想問你幾件事,你儘管直說,只要不撤謊,完了便賞你。」   「公子請問,小的絕不敢欺瞞的。」   「那就好,我問你,今年田地收成如何?」   蘇阿二暗淡著臉,答道:「哪裡有什麼收成呢,過節以來幾個月沒有下過雨,除了溝渠邊上的地,六成以上地方的稻苗都干死了,後來下了一點雨,蘇大人從淮南買回來『百日熟』叫我們補種,還是死了一半以上,大伙全指著剩下的那種收成,還不知明年一年要怎麼過日子。」   「明年,我說店家,你用不著擔心。你看這份報紙上說的什麼……」旁邊一個客商顯然是聽到二人的對話了,忍不住在那裡插嘴。   「怎麼能不擔心呢?報紙上說什麼,也不能變成糧食。」蘇阿二歎了口氣。   石越和司馬夢求相顧一笑,司馬夢求對那個插嘴的人笑道:「這件仁兄,你那是什麼報紙?」   「我這個,是中書省政事堂親辦的《皇宋新義報》,你看這裡,說蘇大人即將調任岳州知州……」這人洋洋得意的賣弄著。   「啊?」旁邊不少人聽到這個消息都有點坐不住了,「蘇大人可是好官,調走了明年的日子只怕更加艱難。你居然還說不用擔心……」   「瞎……你們知道什麼,你們知道新任知州是哪位大人嗎?」   「是誰?」   「小石學士!」   「怎麼可能,造謠……」   「就是,小石學士是天子身邊的紅人,怎麼可能來杭州……」   「分明是亂說……」   不信任的聲音此起彼伏。   這人漲紅了臉,冷笑道:「你們知道什麼,鄉野村夫。這是《皇宋新義報》的消息,白紙黑字,三個狀元公主筆,還會是假的?」一邊對石越和司馬夢求、陳良行了個禮,說道:「這三位公子一看就是讀書公子,你們做個證,說我說的是假的不?」   石越和司馬夢求、陳良三人相顧莞爾,這些人只顧高聲爭辯,那些家人隨從女眷,老成的尚能端正,忍不住的早已笑成一團。   陳良忍住笑,說道:「你說的便是真的,為何說小石學士來了,就不用擔心了呢?」   沒等此人回答,早有旁人搶道:「這位公子可就問差了,若真的是小石學士來了,自然不用擔心。小石學士是左輔星下界,要風便有風,要雨就有雨,區區小旱,算得了什麼?怕的就是官家怎麼肯放小石學士來這東南邊遠之地?」   石越等人聞言,不禁絕倒。   不料蘇阿二也正色說道:「幾位公子莫要不信,二十多歲做到學士,就是文曲星也沒這般厲害的。」   「不錯,不但文章學問好,而且還能做震天雷,我聽說在汴京演武,當場炸死幾百個契丹人,遼主嚇得不敢責問的!」這人一邊說一邊咂舌,以示驚訝佩服。   石越見到此人形態,再也忍俊不禁,一口酒全部噴了出來,司馬夢求和陳良還能端莊,侍劍卻早已笑得打滾。那些家人彼此傳話,這裡面說的話早已傳了出去,店外官道之旁,笑成一遍。   最先發問的那個人,見到這個情景,心知古怪,又聽眾人說話口音,明明是汴京口音,因試著問道:「幾位公子都是從汴京來的吧?難道這說的是假的嗎?」   司馬夢求笑道:「我們可不知道真假……只不過震天雷並不曾炸死幾百個契丹人便是……」正說話間,忽然聽到外面馬聲嘶鳴,又有人叫道:「還不迴避,彭大人駕到,閒雜人等讓開。」   石越望了陳良一眼,陳良略一思索,低聲笑道:「新任杭州通判倒是姓彭,叫彭簡,仁宗朝翰林學士彭乘之族弟。」   司馬夢求啞然笑道:「可是『當俟蕭蕭之候』的彭乘?」   陳良低聲笑道:「正是。」   石越不知道二人說的是仁宗朝的一個典故,彭乘做翰林學士時,有邊臣希望回朝見見皇帝,仁宗答他等到秋涼就可以動身了,彭乘代皇帝草詔批答:「當俟蕭蕭之侯,爰堪靡靡之行。」故作酸文,一時之間哄笑士林,被天下人傳為笑柄。似司馬夢求等人,對這種事情,自然知之甚詳。石越卻未免要不知所云了。   司馬夢求知道石越對這些不太熟悉,笑道:「公子和彭乘相交泛泛,自是不知。若是說到彭幾彭淵材,想必是知道的,這三彭正是一族,彭淵材似是族叔。」   「彭淵材,可是剃眉之彭淵材?」石越忍不住噗嗤一笑。   彭淵材以布衣遊歷京師,最是有意思的人,和曾布頗有交遊,石越自是知道。這位仁兄在廬山太平觀看到狄青象,大起仰慕之心,竟然吩咐家人把自己的眉毛剃成狄青一模一樣。為人最是滑稽迂闊,曾布因為他通曉諸國音語,向石越、桑充國推薦,讓他在白水潭學院講博物,他卻常常喜歡談兵事,講大話。一次和人說:「行軍駐營,每每擔心沒有水,近日我聽到一個開井之法,非常有效。」當時他住在太清宮,人家就逼他一試,結果無可奈何之下,這位彭兄便在太清宮四週四處挖井,挖了無數個洞,一滴水也沒有出來,讓太清宮的道士們哭笑不得;又有一次去某人家裡,自誇有咒語驅蛇之法,不料話音未落,就出來一條大蛇,某人便讓他驅蛇,他流了半天的汗,被蛇追得到處跑,末了告訴人家:「這是你們家的宅神,驅不得。」於是白水潭的學生每每嘲笑他:「先生雖然是布衣,卻有經綸之志,談兵曉樂,文章都不過餘事罷了,只是挖井、驅蛇這兩件事,實非先生所長。」彭幾怒目相向,說:「司馬遷以酈生事事奇,獨說高祖封六國事不對,於是不在他的本傳說記載這件事情,而在子房傳中記載,這是隱人之惡,揚人之美。有這樣的好樣你們不學,反來說人挖井、驅蛇之事!」如此種種笑談,往往傳遍京師,當日范翔在石越門下行走之時,經常拿來做笑柄,所以石越一聽到彭淵材之名,便忍不住好笑。   這種種事情,司馬夢求等人自然也是知道的,也笑道:「正是此君。」   石越心裡不禁起了好奇之心,一來想知道這彭簡是不是和他族中二彭一樣有趣,二來杭州通判也此一郡,實是要職,任何公文,若無他的副署,都不能生效,實際上是和自己這個知州互不隸屬的並列行政首長。因此他也有意打好關係,正欲起身相迎,不料外面竟然傳來吵嚷之聲,其中還有幾個人的哭聲。   石越不禁臉色一沉,對侍劍說道:「去看看怎麼回事。」   司馬夢求怕侍劍少年生性,反滋事端,連忙站起身來,說道:「讓我去看看便是。」整整衣冠,便往店外走去。   待他出得店來,真正大吃一驚!石府所有家人,一個個臉有怒色,張弓搭箭,瞄準一個穿緋色官服的中年男子,那邊的官兵也已執刀在手,虎視眈眈。   「石樑,怎麼回事?」跟隨石越來杭州的家人,為首的叫石樑。   石樑走過來,行了一禮,兀自滿臉怒容,說道:「先生,這個官兒不講道理,竟敢要我們迴避,險些沖了夫人的車駕。那些百姓迴避遲了,便挨了鞭子,連我們的人也挨了兩下,這是官道上,哪能容這麼橫衝直撞的?!」   司馬夢求聽到衝撞到石夫人,不由吃了一驚,連忙問道:「夫人沒事吧?」   「沒事,小的們護住了。」   「嗯。」司馬夢求放下心來,冷冷地喝道:「讓我們的人把兵刃放下,光天化日,成何體統,又不是賊匪,怎麼敢和官兵動兵刃?!」   石樑雖然心有不甘,卻也不敢頂撞,策馬過去,高聲喝道:「收起兵器。」   石越府上,一向由李丁文管治,御下頗嚴,這時既然傳下令來,眾人心裡雖然恨恨,卻也不敢說什麼,只得依言收起兵器。   那邊那個官員卻以為這邊畢竟是怕了官府,不禁臉上又有得意之色。不料司馬夢求卻不理他,只冷冷對石樑說道:「石樑,府上的規矩,你懂是不懂?」   石樑這時才醒悟自己做的事犯了規矩,躍下馬來,跪道:「請先生恕罪。」   「你保護夫人,本沒有什麼錯。不過事情既然過了,就應進來通報,居然敢和官兵對仗,你好大的膽子!家有家規,要麼你自己認罰,要麼把你開革了,你所作所為,與石府無關。你自己選吧。」   「小的甘願認罰。」   「那好,來人啊,先把石樑給我綁了。」司馬夢求喝道,便有兩個家人過來,把石樑給捆結實了,拖到一邊。   那個官員看到這邊做作,搖頭晃腦地笑道:「你倒是個明白人,既然你如此知情識趣,只要把這個沒法沒天的小子交給本官,本官看在你是個讀書人的份上,也不為難你。」   司馬夢求抱了抱拳,笑道:「不敢請問這位大人名諱。」   「大膽,我們家大人名諱也是你問的?你眼睛瞎了,看不見嗎?還是不識字?」   司馬夢求冷笑一聲,找到儀仗中寫有官職的牌子,果然是「通判杭判……」。   「原來是彭大人,失敬了。」   「哼。」彭簡騎著馬上,眼睛望天,微微抬了抬手,以示還禮。   「彭大人衝撞本府車駕,想來我家公子不會見怪,只是如果一直騎在馬上,不肯下馬,只怕多有不妥。」司馬夢求彬彬有禮的說道。   「衝撞你們的車駕?」彭簡再也想不到司馬夢求和他說這樣的話來,腦子裡電光火石般閃過一個兩個字,眼睛往那邊馬車望了一眼——四輪!汴京來的,姓石,公子——彭簡幾乎嚇得從馬上跌了下來。   翻身滾下馬來,彭簡盯著司馬夢求問道:「可是石學士尊駕在此?」雖然說通判可以與知州抗禮,但是象石越這樣的知州,只怕不在其中。   司馬夢求依然客氣地笑道:「不敢,我家大人在裡間小憩,不知道這位大人官甫?」剛剛問話被人駁回,這時候他依然客客氣氣問回來。   彭簡焉能不知其意,滿臉通紅,臊道:「適才多有得罪,下官通判杭州彭簡,拜見石大人,凡請這位先生通報一聲。」說著抽出一張名刺,恭恭敬敬的遞給司馬夢求。   「好說。」司馬夢求接過名刺,走進店中,不多時候便折了出來,把名刺還給彭簡,笑道:「我家大人說,今日在此相會,多有不便,明白到官邸再會不遲。」   彭簡訥訥收起名刺,抱拳說道:「還盼先生代為轉致,今日實是無心之過,下官改日必當登門謝罪。」   「彭大人不必介懷,些些小事,一笑便可。只是我家大人有一句話要轉告彭大人。」   「請說……」   「親民官若不親民,有負此稱。為官者不可使百姓懼之如蛇蠍。」   彭簡滿臉通紅,說聲「受教了。」便率眾悻悻離去。   這時候這個小酒店裡,已是靜得能聽下一根針落下的聲音。傳說中的左輔星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這件事足以成為許多人一生的談資。蘇阿二慌得手足無措,倒是有個客人提醒道:「店主,石學士來你這店子吃酒,這是你幾世修來福緣,還不快求一幅墨寶?」   有客商也說道:「我這裡便有文房四寶——」   石越這時候想溜,實在是來不及了,這些市井小民殷切的眼色,實在讓人無法拒絕,但是自己這「墨寶」若真的留下來,不免又要成為杭州士林取笑的對象,思前想後,知道逃不過這一劫,只也能咬咬牙,勉強提起筆來,留下了他在杭州的第一個印記:「仁者愛民」。   而石學士知州杭州的消息,也隨之傳開了。   *****   杭州所轄州縣大大小小的官員們齊聚「九思廳」,一個個交頭接耳,等待傳聞已久的新任知州石子明到來。   這個石九變自到杭州後,即刻頒下命令,九天之內,不見任何官吏,第十日在「九思廳」召見所有官員。這九天之中,除了蘇軾為他接風和替蘇軾送行兩次宴會中能見到他的身影外,別的時候根本不知道他身在何處。各官員所送「薄禮」,他卻一併「笑納」了。想到這個,彭簡心裡就安心不少,畢竟得罪石越這樣的人物,絕非他願意的,為了挽回雙方的「良好關係」,彭大人一咬牙,贈出價值五千兩白銀的禮物,特別是一大堆給石夫人「壓驚」的東西,更是費盡心思。不過記得那個司馬夢求收禮的時候,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彭大人未免又有點放心不下。   通判如此,其他各個官員大抵差不多,誰也不知道這個負天下盛名的石學士是個什麼樣的脾性,巴結好了,以後自然雞犬升天,若是給他留下不好的印象,只怕以後仕途也會加倍的艱難吧?俗話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就是不知道石大人要向哪裡燒了。   巳時鐘聲響過之後,身穿紫袍,腰懸金魚袋的石越,英氣勃勃地走進大廳。眾人連忙參拜,石越卻是笑著自彭簡以下,一一見禮,張口便能叫出每個人的官職表字,寒暄半晌,眾人這才一一落座。石越又特意走到一個二三十歲的官員面前,抱拳笑道:「張大人,別來無恙,不料在此相遇。」   此人正是監兩浙路鹽稅的前御史張商英,他和石越交情泛泛而已,不料石越竟然又特意和自己打招呼,心裡自是十分舒服,也抱拳說道:「石大人,別來無恙。」   石越點點頭,走到廳首位置上,朗聲說道:「在下奉聖命,牧守杭州,日後還盼能與諸位同僚同心協力,治理好這一方土地人民,上不負皇上重托,下不負百姓之望。今日便在此略備薄酒,邀諸位大人前來,一來是大家見個面,略表在下思慕之情;二來卻是有一件大事,要與諸位大人商議。」   「不知是何等大事?」彭簡心裡有點不舒服了,心道:雖然你是知州,但若有大事,怎可不和我商議?   石越轉過身,朝彭簡微微笑道:「彭大人不必著急,稍候便知。我們先上酒菜,吃完之後,再談正事不遲。」說罷朝司馬夢求使得眼色,司馬夢求輕輕擊掌,便有僕人把酒菜端了上來,自石越以下,每人桌上,各有糙米飯一碗,無鹽無油青菜一碟,再加一大碗水。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石越鬧什麼玄虛,不料石越卻不答言,說聲「請」。便坐下,端起糙米飯便大口大口的吃起來,吃一口飯,又把青菜往那碗水裡一浸,原來那卻是一碗溶了一點鹽的水,青菜這麼一沾,才算是略帶鹹味。石越自己吃完,往眾人看時,卻只有張商英、李敦敏、蔡京全部吃完了,他原來風聞蔡京吃東西最是講究,不料吃這種難以下嚥的東西,他居然也甘之如飴;李敦敏默不作聲,張商英臉上卻略帶冷笑——此外諸人,或者略略動了動,或者根本沒有去碰。   石越把臉一沉,寒聲說道:「諸位大人是覺得本官請客太過於寒磣嗎?」   「不敢……」   「既是不敢,為何不吃?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浪費糧食,死後要下阿鼻地獄的。」石越嘿嘿冷笑道。   「這……」富陽知縣壯著膽子說道:「回大人,這實在有點難以下嚥。」   「嘿嘿!」石越臉色已沉得如九九寒冬之冰,「皇上是九五之尊,九重之內,若知道百姓受苦,便會憂形於色,經常吃不下飯。」   「聖天子天生仁愛,此我朝百姓之福。」眾人齊聲頌道。   「以皇上九五之尊,尚能為元元罷膳。諸位大人吃一吃各位治所之下的百姓們平日所吃的東西,焉有難以下嚥之理?咱們杭州的百姓,還有許多未必能有這麼一頓吃呢。」石越一邊說,一邊把眼光投向彭簡。   彭簡自生下來,何曾吃過這種東西?但是他既不願意公開得罪石越,這時候也只好咬咬牙,拚命把這一碗糙米飯給吞了,心裡已是把石越的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只是他不知道,石越的祖宗十八代,此時未必便出生了。   眾人看到彭簡也吃完了,心知眼前擺的便是砒霜也得吃了,一個個心裡罵娘,苦著臉硬生生吃下這頓飯。   石越待眾人全部吃完,這才笑道:「諸位大人,味道如何?」   「還好,還好。」富陽知縣習慣性的隨口答道。   石越冷笑道:「既然還好,那麼只須我們杭州治下,還有百姓吃這種東西,那麼每月十五,本官便請諸位來這九思廳,領略一下百姓們的家常飯菜。」   眾人不禁叫苦不迭,有人心裡已是暗罵富陽知縣:「劉非林,多嘴的豬。」   不料劉非林卻絲毫沒有自覺自己多嘴,「石大人,若是我富陽縣沒有百姓吃這種東西了,總不能也叫我來吃吧?」   「那當然,若是你治下的百姓能不用吃這種東西了,那麼劉大人來的時候,你桌子上擺的東西,應當會可口得多。」   張商英笑道:「如此倒是公平,這個飯,應當有個名目,就叫親民飯如何?」   彭簡心中雖不樂意,不過此時飯也吃了,樂得做個好,也笑道:「石大人這個主意果然不錯,這也是與民同苦的意思,各位大人心裡萬不可怨怪的。」   「豈敢,豈敢!」眾人言不由衷的應和著。   「既然眾位大人都深明大義,那就再好不過了。」石越正色說道:「本官在汴京之時,以為杭州是富庶之區,雖然春夏有旱災上報,公文邸報,卻都說已經控制了,不料到杭州之後,才發現遠不是這麼一回事。諸位大人,今日汴京之安危,全仰仗於東南之漕運,朝廷的糧食,全指望著淮浙蜀三地供給,兩浙路大旱,是能動搖國家根本的大事呀!」   「回大人,旱災其實已經過了,現在也下雨,應當不至於有大事。」劉非林倒是個老實人,心裡想什麼說什麼。   「這幾日我調閱了各縣案卷,又遣人分往各縣查訪,各縣補種『百日熟』,能夠成熟的不到一半。請問各位大人,到明年收成時為止,百姓的口糧要如何保證?明年的種糧,又要如何保證?災害之年,只靠青苗法又如何能解決問題?」   「這……」杭州的大小官吏們,一時被問得說不出話來。   石越卻是知道這些官員們各有各的想法:有些人是接了前任的爛攤子;有些人卻是自以為自己馬上就要三年任滿,以後的事情不關己事;有些人卻是得過且過,只需百姓不造反,自己並不算有罪過……   石越的目光一一掃過在座的官員,眾人都把眼皮垂下,不與他對視,當他目光落到富陽縣劉非林身上之時,劉非林卻滿不在乎的笑道:「石大人,別的縣我不知道,富陽縣只需大人一紙公文,許我開常平倉,這些都不是難事!」   他話音一落,立即有不少人隨聲附和,點頭稱是。   石越一邊打量著眾人,卻見座中不過彭簡、張商英、李敦敏、蔡京三四個人不動聲色,蔡京臉上更是微露諷刺,心裡不由對這個「歷史上」著名的奸臣刮目相看起來。本來他以為蔡京不過是以書法文才得到宋徽宗的愛幸,加上勾結童貫,所以才能擅權,因此心裡雖然不願意因為一個人目前還不存在的歷史就把他打入另冊,但是說到重視,蔡京在他心裡,根本不能和蔡卞相比。但這時開始,他卻不能不加倍留意起此人來。   「自古大奸大惡之人,必有大智大勇。」石越一邊心思轉動,「岳不群的這句話,自有他的道理……」一邊卻是離席走到劉非林面前,冷笑道:「劉大人,你們富陽縣常平倉現在實有餘糧三百石,你想靠這三百石餘糧去救濟百姓?!」   「本官就給你這一紙公文,你可有辦法?!」   「三百石,怎……怎麼可能?」   「你是富陽縣知縣,不知道常平倉裡有多少餘糧?」石越一邊說,一邊從陳良手中接過一本賬冊,扔到劉非林桌上,「還要請劉大人過目!」   劉非林和眾官員哪裡知道,這十日之內,石越以常平使的身份在杭州建府,悄悄調了一些平素得到蘇軾認可的小吏,加上從唐家臨時借來幾十個賬房先生,從杭州開始,重新清查兩浙路常平倉的賬目,結果統計下,僅僅賬目上的存糧,就已經少得讓人不敢相信——其中因為以前青苗法借出去沒有收回的,「依法」挪作他用的,救災用的——這幾項幾乎便把現在統計出來幾州常平倉的儲糧耗光了,餘下的那點糧,別說救災,連給老鼠吃都不夠。而石越又實際派人去悄悄檢視,發現有不少州縣,更是有官員把常平倉的儲糧借出獲利,實際儲糧又不及賬目的一半!   可笑杭州至兩浙路大小官員,自以為天高皇帝遠,又以為這裡素是產糧之區,一個個想當然的以為糧倉的糧食,必然不少。這時候石越把統計出來的各縣的賬薄一一分發到各縣知縣的手中,而給彭簡一份總冊,立時眾人臉色都變得難看起來。   特別是冊中詳列賬目儲糧幾何,實際儲糧幾何,在座官員,沒有私借常平倉牟利的,十無一二,這時哪裡還能坐得住?!若石越是一般的官員,只怕眾人早已打好回去寫彈章,構陷長官的主意了。偏偏石越又是天下都知道的大紅人,這個事實,總算壓住了不少人心中的蠢動。   九思廳內,此時靜得只聽見翻動賬冊的沙沙聲。   杭州通判彭簡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這常平倉賬目與實際的虧空,他只怕要占一大部分。若以常理而論,他並不受知州節制,但是石越在賬冊上用的印,卻是提舉兩浙路常平副使的大印,這個印,卻算是他的上司了。   「本官本來想的主意,卻是平常,不過是『以工代賑』四個字,用常平倉之餘糧,僱用受災百姓,修水利,建驛道,恢復生產。不料這常平倉所餘之糧,未免是過於觸目驚心了。因此召眾位大人前來,一起想個主意,總得把這個難關過了。」石越回到座位上,不緊不慢的朗聲說道。   「除去常平倉,州縣還有備三年用度之錢吧?」劉非林飛快的瞥了石越一眼,小聲說道。宋室財政上也一樣行強幹末枝之策,各州縣錢糧,都是計算好只留三年用度甚至一年用度,多餘的全部轉往京師。杭州畢竟也算富庶之地,特別唐家等大商家在此設商行之後,棉布行銷天下四海,單單是商稅,已經很是可觀,因此三年用度之錢,的確也不算太少。   但是他不說還好,一說更有不少憤恨的目光投來,常平倉的糧食都能借出,政府的儲錢,貪污的,挪用的,拿去高利貸的,更不知道有多少,而且錢上面的賬目,更加好做手腳。   「嘿嘿……」石越乾笑幾聲,目光逼視著劉非林,厲聲說道:「備三年用度之錢,你富陽縣有嗎?」   不料劉非林這時卻並不示弱,朗聲道:「三年之錢是沒有,朝廷詔令救災、修水利,已用過不少。蘇大人在時,浚清西湖,重修六井,雖然是惠民之舉,也是要用錢的。州府也因此問各縣借調過一些,借據尚在,大人可以查證的。」   石越見他如此,倒不由一怔。他本意並不是想打貪官,現在首要之任務,還是恢復生產。天下承平已久,清如水的官員不能說沒有,但絕對是稀罕的物事——貪污腐敗畢竟是無論民主或專制都不能徹底解決的問題,他就算用自己的威權壓得屬下暫時清廉,但是只要他前腳一走,後腳必然死灰復燃,這種個人治下的清廉,意義相當有限。至少以輕重緩急而論,現在的確不是追究這些的時候,他不過想借此一面威懾群僚,讓他們對自己有所畏怕;一面引出自己的辦法來,以減少反對之意見。   不料這時劉非林倒說得磊落,石越微微一笑,借勢轉換話題:「本官自然是信得過劉大人和眾位大人的。」   眾人心裡暗罵:「只怕未必,要不然怎麼派人偷偷查常平倉?」可是聽到石越這麼一說,知道他至少暫時無意追查,心裡也可以把心放下一會,算是略略出了一口氣。   這口氣剛剛出完,卻又聽石越朗聲說道:「不過某家也希望眾位大人信得過本官才好。在下給眾大人十天的時候,各位把本縣錢糧,受災情況,恢復生產狀況一一如實報來,若有良策,亦可附上,只需不加隱瞞,有什麼事情,本官都替大家一一承擔了。不過若是有人有所隱瞞,他日被本官知道,那麼禍福有命,還請自求多福。」   「這次多虧了二叔幫忙。」石越笑著親自給唐甘南敬上一杯茶,一邊溫言說道。   唐甘南連忙站起來,忙不迭的說:「不敢當,不敢當。」一面小眼珠溜溜的打量著知州府內石越的客廳,很寬敞的大廳,陳設得很雅致,完全是蘇軾之前的佈置,沒有改動分毫。十天前當石越差陳良問他要人的時候,他二話不說,便把最好的賬房給派了出去,做為一個商人,他自然知道石越對唐家的意義。   「這次請二叔來,一來敘敘舊,二來是事想請教二叔。」石越自己回座坐了,笑著望了司馬夢求和陳良一眼。   司馬夢求笑著點點頭,對唐甘南說道:「大人本來想用州縣儲錢去外路買糧,再以糧食為工錢,招募百姓興水利,修驛道,恢復生產。去兩准福建路買早熟稻種的隊伍已經出發了,但是買純粹買糧食的事情,卻不免有種種顧慮。一來財力不足,算上運糧路上消耗,回來後也不過杯水車薪;二來以兩浙路產糧之區,大人一上任就出境買糧,只怕會有種種議論,也不可不防。唐二爺在杭州已久,熟知種種情弊……」   唐甘南聽他說完,捻著鬍鬚笑道:「其實不必出境買糧。兩浙路並不是沒有糧食,各地士紳大族,藏糧之多,只怕大宋無出其右者。不過是他們不肯出賣,有些人就是想坐待高價罷了。」   「二叔可有良策?」   「子明,這個我也沒有辦法。士紳豪族的勢力根脈連結,上可通天,下可入地。他們既然不肯賤賣,誰又有辦法讓他們賣?除非出他們想要的高價,可那樣一來,和往外地買糧,花費上也就相差無幾了。」   「哼!」石越把茶杯往桌上一頓,冷笑道:「國家還有『和買』之律,我倒要看看他們怎麼個上天入地之法。」所謂「和買」,就是政府以強制性的價格購買百姓的物品。   「萬萬不可,大人。」司馬夢求和陳良幾乎是同時出聲勸阻。   「有何不可?理在我這裡,怕他們何來?還是杭州兩浙,有什麼了不起的皇親國戚?」   「大人,天下士紳皆是一家,兔死狐悲,狐傷同類。大人方上任地方,如果強買士紳的糧食,必然讓天下人側目。萬一激起大變,悔之無及。如今羽翼未成,就算是得不到士紳的支持,也斷不可招致他們的反感。那樣做是因小失大。」   「純父說得不錯,大人是為了百姓,百姓還不領情呢。山野草民,所知是非,便是當地德高望重士紳所講之是非。和買之令,出自朝廷則可,出自大人則萬萬不可。」   連唐甘南也說道:「司馬先生和陳先生所言不錯,此事還當慎重。實在不行,子明還可以往各地錢莊借點錢,明年大熟,就可以還錢了。再加上錢莊借給百姓的,這件事並不值得大動干戈。」   石越聞言不禁莞爾,果然無商不奸,唐甘南明知自己斷不能賴唐家的錢,這時放心借錢給官府生息,還能賣個人情給自己。   他正待說話,抬眼卻瞅見一個門房拿著帖子站在外面,便招手說道:「進來吧。」   那門房連忙應了,快步走進客廳,遞過帖子,說道:「錢塘尉蔡京求見,說有要事秉報。」   石越皺了皺眉毛,說道:「請他進來吧。」   身著宋朝低級官員服飾——綠色官袍的蔡京走進客廳,給石越見過禮後,又和司馬夢求等人一一見禮完畢,這才側著身坐在下首賓客之位。   石越打量著蔡京的儀態,見他身高修長,鬚髮梳理得整整齊齊,一身綠袍並不太新,卻是洗得極乾淨,往那裡一坐,倒真是個美男子。雖然明明知道這是個著名的奸臣,心裡卻也不禁起了幾分好感。因見他嘴唇微動,欲言又止,便笑道:「元長此來,必有教我之事。」   蔡京連忙抱拳說道:「不敢。不過下官確有一點想法,想向大人討教,不知道是否可行。大人名聞天下,必然能謀善斷,下官也好從中有所長進。」   石越明知道這等話不過是乖巧的諛辭,卻也頗覺順耳,因笑道:「元長不必謙虛,請說無妨。」   蔡京又抱拳行禮,方說道:「那就恕下官放肆了。」   「那日在九思廳,大人擺親民宴後,下官大膽揣測,料得如今州縣府庫銀錢,必然所餘無幾。大人心存愛民之念,上欲報效皇上,下欲體惜元元,既然牧守一方,如今萬事,以下官之淺見,必是要從恢復生產開始。惟百姓安居樂業,溫飽無虞,方可興禮義教化。」   石越見他侃侃而談,所談盡中心事,不禁點頭讚許。   蔡京得到鼓舞,精神更振,繼續朗聲說道:「而要恢復生產,如今卻先有兩難,一是錢糧不足,二是境內無糧。下官見識不及大人萬分之一,自然知道這種解決之法,大人必然早就胸有成足。不過下官回去後,仔細思索,卻也有一得之愚,特不揣冒昧,來向大人請教,不知是否可行……」   石越此時已略之蔡京實非無能之輩,因此也知道他既然敢來陳說,必是有良策,否則是自暴其醜,他必然不肯為的。所謂向自己請教云云,卻是不敢居功之意。他正為此事而苦惱,不料立即有人來獻策,不免喜出望外,因說道:「元長有何良策,但請說來。若是有用,便是大功一件。」   「下官以為,杭州境內,並非無糧;而是士紳有糧不肯出賣產,而要坐沽高價。如若是要買糧,若出境買糧,一來財力不支,二來恐有無知之輩議論,無知者只說大人治理地方無方,尚不足論,就怕有居心不良之人,說杭州本是產糧之區,而大人往外路買糧,廣蓄糧草,是有非常之心,雖然聖上聖明,卻也不可不防。」   他這番話說得眾人悚然動容,石越幾人,卻也沒有想到還有這種可能。   「那麼依蔡大人之見,是不能出境買糧了?」陳良忍不住問道。   蔡京微微一笑,說道:「不是不能,是不能買得太多,而且事先須向皇上奏明。」   陳良疑道:「若是不多,又濟得什麼事?」   「下官有一策,不僅府庫缺錢糧之事可以高枕無憂,連出境買糧一事,也可省了。」   「哦?願聞其詳。」石越對蔡京的觀感不禁又有改觀,自己和司馬夢求、陳良研究了幾天沒有結果,連唐甘南這樣的老狐狸也束手無措,他竟然可以輕易解決?   蔡京站起身來,走到唐甘南面前,笑著問道:「請問唐員外,兩浙路的商家認為利潤最大的行業,是什麼?」   唐甘南略略想了一會,說道:「這卻不少。出海貿易、織棉布、絲綢、瓷器、香料是比較大的吧。」他卻至少漏說了一樣,正在建設的鐘錶行,無疑也是利潤很大的行業。   「哦?沒有了嗎?」   「恕我孤陋少聞了。」   「茶、鹽,這兩樣在唐員外眼裡,竟然不算是利潤最大的行業嗎?」蔡京不禁有點奇怪。   唐甘南笑道:「怎麼可能?不過茶、鹽一向是官府專賣……」他說到這裡,不由一頓,已經是知道蔡京想要做什麼了。便是石越、司馬夢求、陳良心中也差不多明白了。   「不錯,茶、鹽一向是官府專賣,而行商購買茶、鹽一向受到嚴格的控制,若是大人下令,三個月之內,出售今後三年茶、鹽之全部配額,若想購買者,只能用糧食平價來抵換,單是昌化縣紫溪鹽場一處,所得糧食,便已相當可觀。如此外地行商,自然會乖乖押著糧食入杭換得茶引、鹽引,而杭州之士紳,商人,哪裡又肯讓這個機會被外地人獨佔?」   唐甘南笑道:「若真是如此,只怕我也想來分一杯羹。」就算他這種豪富巨商,對於茶鹽的利潤也會垂涎。   「不僅可以如此,大人甚至可以下令,允許百姓用糧食購買三年煮鹽權,只需限制鹽產量,這樣一來,下官敢保證杭州境內,沒有一個士紳能不動心。而三年之後,開發好的鹽場又可收歸官府,此官民兩便之事。」   石越此時已是頻頻額首,心知若行此策,區區賑災恢復生產的錢糧,決然不在話下。連唐甘南也興高采烈,如果石越採納此策,他們唐家就不會稀罕那鹽引茶引之配額了,非得競標開發一個鹽場不可。   陳良卻沒有這般高興,「新開鹽場倒勉強還可以請中書三司同意,但賣掉諸鹽場、茶場三年配額,這是相當於預支三年的鹽稅、茶稅,如今一次用盡,日後欠繳朝廷的稅款如何償還?別說御史們不會放過,便是三司使也會追問,丁吃卯糧,須三思而行。」   蔡京不料被陳良澆了一盤冷水,不禁有幾分沒趣,只好拿著眼去偷看石越的神色。卻見石越沉吟一會,說道:「此亦不可不慮,純父你的看法呢?」   「學生以為可行。至於鹽稅、茶稅,日後再想辦法便是,非常之時,不能事事盡求善美,子柔說出來了,咱們以後記得想辦法,便不怕了。」   石越笑道:「我的意思也是這樣。日後之鹽稅、茶稅,我自有辦法。」一面又向蔡京笑道:「元長果然是幹練之材,日後前途無量。本官亦會向皇上推薦。」   「多謝大人栽培。」蔡京得到石越一言,忍不住喜動顏色。   雖然知道這件事最後的通過,不免還要得到彭簡和張商英等人的同意,但是石越以寶文閣直學士的身份,身兼漕司、倉司之職,牧守杭州,雖然在圍繞著中書政事堂的競爭中,看起來並不那麼順暢,但是到了地方上,卻是十足的威勢壓人。地方官吏若沒有鐵硬的後台,誰又敢和石越爭短長呢?   果然不幾日之內,不單張商英是毫不遲疑的同意,連彭簡也爽快的答應副署,他這時候,哪裡敢去得罪石越半句,雖然對石越如此專斷獨行,心裡頗不快,但是畢竟「識時務者為俊傑」,和自己的烏紗帽過不去,委實沒有必要。   讓司馬夢求看過之後,石越便吩咐侍劍用火漆封好寫好的奏章,抬起頭來,這才發現天已微亮,幾隻蠟燭,都快燃到了盡頭。司馬夢求告了退,回房小憩,石越吩咐完侍劍蓋好印信,安排差人送往京師,自己這才起身,走到走廊之中,享受拂曉的清風。   一面向皇帝說明情況,一面在杭州大小州縣的照壁中貼滿告示,如果一切順利,那麼至少目前的難題可以解決了,接來要思考的問題是什麼呢?是把這些錢糧用到哪些工程中才是最好呢?水利也是一門學問,沈括遠在京師,自己看來也只能依賴地方上的人物,也許把那些老農叫來,一起商議一個對策,也不失為一個辦法?而這之後呢?這之後我在杭州又應當做些什麼?   ……   石越又沉浸在對未來的思索中,至少他明白,治理一個地方,絕對不可能有什麼一呼百應,從者雲集的情況,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會從自己的立場來思考問題,無論是他有多麼渺小,而某件事情是否對自己有利,每個人的看法,都是不同的。石越已經明白自己要做的是什麼……   「大哥。」韓梓兒輕輕把一面披風搭在石越肩上,一面輕聲說道:「外面風大,還是進屋吧。小心感了風寒。」   「妹子,你、你還沒有睡?」石越吃驚的望著妻子。   「我昨晚看這本書,太深奧難懂了,結果睡著了,是方才突然醒來的。」韓梓兒略帶嬌羞的掩飾著。   石越用披風把她裹入懷裡,接過她手中的那本書,赫然竟是歐幾里得的《論音樂》!   「這本書是哪裡來的?」石越吃驚的問道,「是阿旺帶來的嗎?」   「不是,是我哥放在鐵琴樓裡的。我見阿旺喜歡,就送給她了,她說見到了,可以多少聯想到家鄉,一面又譯成中華文字給我看,你看這裡是她譯的。」韓梓兒仰起小臉,輕聲答道。她眼中能看到石越臉上驚喜、興奮的神色,她委實是不能明白,一本根本看不懂的小書,為什麼會值得石越這麼興奮。   「沒錯,就是這樣!百年翻譯運動,我可以翻譯,加速交流!」石越興奮得有點語無倫次,他緊緊抱著韓梓兒,使勁的在她小臉上親著,一面大聲說道韓梓兒根本聽不懂的話語。   「我能帶來的東西有多少?但是如果我提前把希臘、羅馬、阿拉伯的文化引入中國,讓他們在中國交流碰撞,中國不乏有智慧之人,這豈不比我在那裡寫什麼『石學七書』要好得多?!」石越心裡早已經沸騰開了!   「妹子,你真是我的福星。」石越又狠狠的親了韓梓兒一口,抬起頭來,對著東邊太陽將升時炫紅的天空高聲說道:「這才是最有意義的事情,我要親手開始中國的百年翻譯運動!這件事情一旦開始,歷史前進的方向,就會徹底改變。我接下來的使命,就是保護她渡過最脆弱的萌芽狀態!」   韓梓兒依偎在石越懷中,如石越那麼偉大的理想,實非她所能理解,但是她卻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更清楚的感受到自己依偎的這個男子那顆心臟跳動的聲音。   杭州的早晨,非常的溫柔。   曹友聞擠在一面照壁之前,仔細讀著官府發佈的告示、抄錄的朝廷邸報,以前《皇宋新義報》,這種地方,一向是大宋各地方的新聞發佈中心,還有專門的差人和好事者,在旁邊大聲誦讀。   到了杭州後,本來是想去高麗的,不料父親突然得了急病,不得己只能在家靜養,而一切事務,便交給了曹友聞打理。他並不知道司馬夢求和陳良已經入了石越的幕府,只是在白水潭學院養成的習慣,讓他每天必然看報紙,並且到照壁這裡瞭解當天的新聞。   「寶文閣直學士禮部郎中權知杭州軍州事石諭杭州軍民:……」   一道告示躍入曹友聞的眼簾:為了募款賑濟災民,恢復生產,石學士決定預售杭州所轄鹽場、茶場三年產鹽、產茶,並公開競標拍賣鹽場開發權,只是所有款項,一律要用糧食或者糧八錢二的比例支付。   「石山長果然名不虛傳。」曹友聞在心裡感歎道。   「什麼叫公開競標拍賣呀?」旁邊一個穿著湖絲袍子的胖子高聲問道。   「你不會自己看嗎?這下面有解釋。」旁邊人沒好氣的說道。   「我……我……」那胖子漲紅了臉。   曹友聞知道他肯定不識字,忍不住笑著說道:「所謂公開競標拍賣,這石大人告示上說的明白,是所有想買鹽場開發權的官民都先繳納三百貫定金,然後聚集一堂,對鹽場進行叫價,價高者得,如果叫了價最後不想買,三百貫定金罰沒,另有處罰,如果沒有購買,那麼三百貫定金依然退回。」   「這樣倒是公平合理。」那個胖子感激的望了曹友聞一眼。   「石學士是左輔星下凡,哪裡能不公道?何況這樣做,也全是為了杭州的百姓。」有人以先知先覺的口氣很不屑的對胖子說道。   曹友聞不禁莞爾一笑,對胖子抱拳說道:「這位仁兄不必介意,石學士這樣做,正是要示人以公正,這是告訴某些奸商,你們沒有必要行賄官府了,也不必請托關係,就憑價格來競標便是。」   「正是,正是。」胖子忙不迭的點頭,「若是天下官府都這麼清廉公平就好了。」   「那只怕難了點。都說石學士是五百年一出的人物,或者他有辦法也未可知。老兄若是有意,不如回去打點打點,競標可是要用糧食的,若沒有糧食的話,還不知道那些地主怎麼樣哄抬糧價呢,而競標的糧食卻只能是平價。」曹友聞笑著對胖子說,他自己倒不用擔心,曹家有滿滿幾倉糧食,只需糧八錢二,他相信區區一個鹽場,不在話下。   那個胖子一怔,說道:「如果是這樣的話,在競標之前,糧價豈不是反而會居高不下?誰都知道鹽場之利呀。」   曹友聞笑道:「老兄,你不會去外路運糧進來嗎?糧價再高,也不過是外地糧價加上運費了。從兩淮沿運河運糧,從福建走海路運糧,都不算太麻煩吧?何況如果價格長得太高,石學士不會坐視的。」   「就是呀,到時候借幾個人頭來示威,也未必沒有可能。」旁邊有人半開玩笑的說道。   胖子點點頭,抱拳對曹友聞說道:「在下姓甫,大號甫富貴。公子儀表不凡,想來不是一般人物?」   曹友聞抱拳回禮,笑道:「我和甫兄一樣,也是做點小生意。小姓曹,曹友聞,表字允叔。」   「原來是曹公子,在下來杭州之前,聽就杭州有三大船行最有名,曹、唐、文,特別曹家有位公子,就是石學士做過山長的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不知公子可否相識?」其實曹家本來是排名最後,根本不可能和唐家相提並論,唐家單是機戶織棉一項,便可以抵曹家全部收益,船廠、貿易行遍佈杭州、明州、泉州、廣州等口岸,真正是富可敵國,豈是曹家可比。不過這胖子卻是故意抬高曹家罷了。   曹友聞自是知他有意結納,也笑道:「不敢,正是區區。」   「原來真是曹公子,失敬、失敬。」   旁邊有人聽他們對白,若說曹家,倒也平常,但是「白水潭學院的學生」,卻也不能不讓人高看一眼,眾人一擁而上,不料一要對曹友聞品頭論足一番;二要上來寒暄幾句,以示親密;三要向曹友聞打聽石越的相貌行止,這種熱情一下子讓曹友聞措手不及,真是尷尬萬分。   幸好這時有個差人拿來一張告示,貼上照壁,然後提著銅鑼用力一敲,「鐺」的一聲,把眾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這才大聲呦喝道:「石大人有令,凡懂治水利、知農桑者,可以揭榜拜見,若是建議採納,賞錢三百貫。」   曹友聞這時哪裡敢再停留,找個隙子,連忙溜之大吉。   剛剛走出兩條街,就聽有人在背後喊道:「允叔。」回頭望時,不禁大吃一驚:「子柔兄?」   「你怎麼來了杭州?純父他們還好?」曹友聞吃驚之後,便是他鄉見故知的狂喜。   「此事說來話長,先找家酒樓坐下慢慢說,純父幾次想去找你,不過以為你已去高麗,加之事務太忙,不料竟是在此巧遇。」陳良一邊說,一邊和曹友聞走進路邊一家酒樓。   兩人剛一落座,曹友聞又忍不住發問。   陳良也不隱瞞,便把分別後發生的事情詳詳細細說了一遍,末了,笑道:「如今子雲、仲麟已經釋褐,前途不可限量,我和純父便石大人幕府參贊,允叔若是有意,我相信石大人一定會折節下交的。」   曹友聞笑道:「眾位都能有機會成就一番事業,我也替你們高興,不過男兒不可中道而改其志。」   「如此也不敢勉強,不過我相信允叔非一般的商人可比,他日石大人若有事相托,還望不要推辭才好。」   「石山長高居朝堂,有什麼要用我的地方呢,子柔說笑了。不過若然有那麼一天,小弟斷然不敢推辭便是。」曹友聞笑道。   「如此便好。」   「那個公開競標的方法,可是純父的主意?」曹友聞對這件事頗有興趣,既然碰上石越幕府中人,哪裡能忍住不問。   「這是石大人的意思。大人遠離廟闕,行事不能不慎,這是示天下人以公正的方法。」陳良笑著解釋,其實他也有所有隱瞞,石越根本是害怕有御史彈劾他假公濟私,種種措拖不過是為了收受賄賂,或者幫助唐家謀利,為了堵住京師裡政敵的嘴,石越才想到了公開競標的辦法。但是這些話,卻是無論如何,不可能和曹友聞說了。   「真是別出心裁,這兩天儘是聽說石山長設親民宴等等事跡,杭州百姓,傳為佳話呢。」   陳良微微一笑,頗有幾分自豪的說道:「日後必然有更多的佳話流傳呢。石大人數日後將接見所有大食商人、以及和大食商人有往來的中華商人。想來曹兄也在受邀之列。」   「這卻是為了何事?」   「你再也料不到是為了什麼事情……」   石越接見所有在杭州的大食商人與外貿商行的地方,是在西子湖畔的西湖學院大講堂。   西湖學院單從建築物的規模構建上來看,比起白水潭學院佔地更寬,建築更加不惜工本,學院正前,跨湖架橋,橋旁荷葉,清風襲人,更有大小幾座涼亭,點綴其中,讓人置身其中,脫然忘俗。大講堂也是傍橋而築的一座建築,寬長皆是三百步左右,朱牆之外,左右竟是荷葉的海洋,石越一見之下,不禁連連感歎江南人之匠心,果然與中原不同。那些商人到此,竟有自慚形穢者。   在幾年經營之後,西湖學院已經毫無疑問的成為兩浙路最大的學院,學院的《西湖學刊》也頗具聲望。這次石越守杭,衛樸等人追隨而來,執天下學問牛耳的白水潭學院第一線的主力教學力量加入,更讓西湖學院實力大增。此時白水潭十三子依然在斯,學院既由這些激進的學生所主持,而協助的蘇軾也是最灑脫不羈之人,因此西湖學院的風氣,竟是比白水潭學院還要開放。石越要借他們的大講堂接見商人,若在白水潭,只怕教授聯席會議會一點面子也不給就否定了,而西湖學院卻滿口答應,絲毫不以為異事。   不過更覺得奇怪的是那些裝束奇異的大食商人,杭州並不是大宋最主要的對外貿易港口,因此杭州的阿拉伯商人,遠遠不及泉州與廣州,主要的商人,不過七十餘人。這些人自入中國以為,官員們態度各異,或者滿臉不屑,不恥與言,視他們為禽獸一般的野蠻人;有些人雖然笑容可掬,卻明擺著是想要收受賄賂,他們的笑容,是為了銀錢而發。像石越這樣,一次齊聚所有商人,在一所著名的學府接待,那是誰也沒有聽說過的事情。聽說這位石大人,是中國皇帝面前紅人,是中國最有權勢最有學問的年輕人,他把自己召來,究竟會有什麼事情呢?   心懷惴惴的眾人被引到各自的位置上坐好,曹友聞也是非常的好奇,那天陳良語焉不詳,他並沒有聽到太明白,不過他倒並不擔心石越會敲詐自己這些商人,對於石越這樣的人物,他有最起碼的信心。出乎他意料的是,那個叫甫富貴的胖子居然也被邀之列,而且就坐在自己的旁邊。他想來想去,杭州著名的與夷人通商的商行中,似乎並沒有姓甫的一家。甫富貴見到曹友聞,卻是非常的興奮,不住的噓寒問暖。   不過石越顯然與一般官員的作風都不相同,他並沒有讓眾人久等,所有人剛剛坐定,立即就有人清著嗓子大聲喊道:「石大人駕到——」話音落下,又有一個人用夷語喊了一句什麼,曹友聞卻識得那個學生,是在白水潭學院風頭甚健的袁景文。   他連忙中止了和甫富貴的寒暄,隨著眾人一起站起,迎接石越的到來。   英氣勃勃的石越在彭簡、蔡京、司馬夢求、李治平等官員幕僚、西湖學院山長教授的陪同下,走進大講堂,在上首居中坐了。眾人之中,李治平等學院教授習慣於此,倒不以為意,彭簡卻未免有幾分不自在,忍不住忸怩不安,而蔡京以區區錢塘尉的身份與會,更讓他覺得奇怪。   「諸君請坐。」石越環視全場,朗聲說道:「今日本官召諸位前來,實是有要事相商。」   自古以來,官為老虎,商為羊,老虎與羊又有什麼好商量的?聽到石越說出「要事相商」,下面的商人便有一大半不安的扭動身子。   「本官久聞黑衣大食是西域之大國,物產文明,相儔於中華,不知在坐的,誰是黑衣大食臣民呢?」   這些阿拉伯商人,有些來華日久,本已略通中文,又有袁景文翻譯,聽到石越竟然誇讚黑衣大食可以與中華相提並論,不免大吃一驚。一向以來,華夏文明都是高高在上的樣子,哪裡肯平眼待人?而彭簡等官員與一些西湖學院的教授學生,心裡卻都不免要不以為然了。   當時阿拉伯世界一分為三,在西班牙者為白衣大食,在西非者為綠衣大食,在中東者為黑衣大食,以地域遠近而論,自是黑衣大食與中國更近,因此在座的阿拉伯人,十之八九是黑衣大食之人,此時便又紛紛站起,舉手示意。另有少數夷人,或者綠衣大食人,或是久居中華的猶太人,臉上不免就有不平之色。   石越卻不可能顧及這些人的感受,見在場的人大部分都是阿巴斯王朝的阿拉伯人,心裡更加高興。他輕輕擊掌,便有一些差人出來,給每個商人分發數張寫滿了字跡的宣紙。曹友聞接過手中的幾張紙一看,只見上面竟然密密麻麻全是書目,他略略一看,有《形而上學》、《理想國》、《天文大集》、《動物誌》、《金色格言》、《邏輯學》、《地理學》、《幾何原理》、《解剖學》、《定律》、《波斯列王記》、《卡裡萊和迪極》……所有聞所未聞之書目,達百餘部之多。而在書目之旁,另有一種彎彎曲曲之夷文所標書目,似乎便是這些書目之夷名。   他自是不知道這是石越絞盡腦汁回憶起來的古希臘、波斯著作,包括醫學、星象學、天文學、哲學、數學、物理學、文學等各個領域,從亞里士多德、柏拉圖、托勒密這樣的著名人物到玻菲利、阿波羅尼羅斯這樣相對不那麼出名的人物,幾乎要把阿拉伯百年翻譯運動譯成阿拉伯文字的各種著作一網打盡了。只是阿旺畢竟不過是一歌女,她從中文譯回阿拉伯文字,未免卻水平略遜,很多地方不免和原書之阿拉伯名相距甚遠,害得不少阿拉伯商人要極盡猜謎之能事。   「本官自幼好學,喜歡博覽群書,曾聽一西域回鶻商人言道,黑衣大食曾有數位哈里發,極崇文教之功,自極西塞夷諸國譯介諸賢之書為大食文字書稿,前後歷有百年,這百年所譯之書,大抵便這幾張紙上的書目了。本官當時便立下心願,要將這幾位賢王所譯之書,延致中國,再譯成中華文字,供我大宋皇帝御覽……」   聽到石越說到這裡,彭簡不由恍然大悟:怪不得你石子明這麼費心盡力,原來是想討好皇上,嘿嘿,這種大事,我彭簡也不敢後人的。彭大人立時精神大振,認認真真聽石越繼續說道:   「……恰好天子遣本官牧守杭州,而杭州又有眾位黑衣大食之臣民,這是上天叫本官了此心願。因此煩勞諸君在此相會,助本官一臂之力。書單上所列諸書,各位若能羅致,送交西湖學院,只要裁定為真本,每本書本官贈予白銀五十兩,一人若能獻上八十本,兩年之內,杭州市舶司不收他分文關稅!」   石越此言一出,底下立時一片嘩然。當時阿拉伯帝國黃金五百年雖然已過去,但是文明之花並未遭到太大的破壞。雖說印刷術不及中華發達,而大宋也嚴禁印刷機器出口、工人出境,但是手抄本之流傳,畢竟也不在少數。搜羅八十本書並不容易,但是也不會太難,卻可以免除兩年關稅,那些擁有幾條船的商人,此時心裡已經盤算如何去買那些書了。   有一個夷人立時站起來,學著中國人的樣子向石越長揖為禮,用夾生的官話說道:「石大人,我們不是黑衣大食人,如果可以獻上八十本書,也能一樣免稅嗎?」   「當然可以!」   「並且本官將在西湖學院建塞夷譯經樓,在各處發佈榜文,凡是通達華文、大食文字者,可揭榜入譯經樓譯書,每月俸銀十千錢,一切食住由學院供給。待書譯成之後,本官進獻皇上,皇上自會別有封賞,而其後由印書坊頒行天下,譯書者皆可署名其上,隨書而流傳千古!」   曹友聞聽石越所說諸事,隱約感覺似乎背後皆有深意,而目光更是長遠。但是他畢竟限於所見,哪裡又能知道自己所參預的這次會見,對中華有什麼樣的影響?他只是覺得石越所說之事,其實與自己這些中華商人無關,不知道把他們也一同召來,又有何事。而見識更差一層的,不免覺得石越愛書成癖,白白便宜那些夷人許多關稅錢。只不過便是彭簡也知道,御史們絕對不會拿這個彈劾石越,因為就算彈劾,也不過徒為石越增添一個佳話,皇帝與中書,最多也不過是一笑置之。   然而接下來石越所說的話,卻如平地驚雷一般,讓彭簡與曹友聞心驚肉跳:「……另外在此公佈一事,本官已向朝廷薦錢塘尉蔡京蔡大人為提舉杭州市舶司,一年之內,將建三十艘戰船,組成船隊,保護商船通往南洋諸國之安全,凡本埠欲與海外貿易之商行,皆可交納一定之保護費用,跟隨船隊前往……船隊之建成經費,亦有賴於在座諸君之資助……」   「萬萬不可,石大人,萬萬不可!」石越話未說完,彭簡已經嚇得臉色蒼白,慘無人色,連聲制止。   石越轉過頭了,望著彭簡,從容問道:「彭大人,有何不可之處?」   「私建軍隊,形同謀反,守臣掌軍,大違祖制,這是災門之罪,石大人萬萬三思。」彭簡激動得手舞足蹈,似乎想拚命制止。畢竟這件事情,如果他不表明態度,一定會牽連到他身上。   「私建軍隊?」石越一臉疑惑,半晌才恍然大悟似的笑道:「彭大人不要誤會,這三十艘戰船,其實是商船,本官不過是下令市舶司不僅僅要徵收關稅,管理貿易,同時也要主動去貿易,蔡大人已經算過,一年快的話往南洋往返兩次,利潤可達百萬貫,慢的話往返一次,亦可得數十萬貫,有這些收入,茶鹽稅引之缺,便可補上,同時亦可順便招致夷商,說明本官獎勵貿易之意。」   彭簡驚魂稍定,顫顫的問道:「那為何要建戰船貽人口實?」   「有兩個原因,一是海上盜賊甚多,既是官府之船,就要有一定之武力加以威懾,因此這支船隊,亦軍亦商;二是既是官府之船,去往南洋諸國,就要揚我大宋之國威,示皇帝陛下威加四海之武功,若非戰船,不免為夷人所輕,因此這支船隊,亦官亦民。」蔡京向彭簡揖了一禮,代石越答道。   其實造成戰船,根本還是為了找個借口讓外貿商人們出錢,畢竟現在府庫根本沒有本錢去建大船,建三十艘大船,加上招集水手,平時供養,那筆開銷是相當驚人的,不讓商人們出點血,怎麼去想辦法快掙回就要預支掉的三年鹽茶之稅?不過這些話,當著眾商人的面,是說不出口的。   「這,這,總是不妥,石大人,千萬要三思。」彭簡心裡是絕對無法安心的。   石越笑道:「彭大人不必擔心,本官必會請旨。若有干係,本官一人承擔,絕不連累彭大人就是了。」   他口頭說得輕鬆,心裡卻也是惴惴不安,不知道皇帝和朝廷會怎麼樣處分這件事情。其實司馬夢求已經諫過這件事情了,當時石越倒是慷慨得很,回道:「事有可懼者,有不可懼者,若事事皆懼,則一事無成。」而司馬夢求也實在想不出上哪找一筆錢來補上三年的鹽茶之稅,只好勉強同意。就為此事,石越寫了幾封奏章信件,分別遞呈皇帝、王安石、馮京等決策人物,盼望能得到支持。   而蔡京心裡,卻也充滿著緊張、興奮之情。他明明知道這件事情風險極大,弄個不好,他和石越一起就會被彈劾得永世不能翻世,卻依然順著石越的思路幫他想點子,因為他知道一旦成功,他必然成為石越的心腹,又為國家打開巨大的財政來源,循此之蔓,一路上爬,前途真不可限量!在他眼裡,那支船隊實在是一條從杭州錢塘尉通往汴京禁中政事堂的金光大道!   ……   *****   汴京城,大內。   趙頊身著明黃的龍袍,坐在御書房中小憩。   剛剛從崇政殿親試武舉,一口氣點了文煥、薛奕、吳鎮卿、段子介等七人武進士及第,親授左侍禁,田烈武以下二十餘人武進士出身,依例都授右侍禁之職。這是趙頊登極以來第二次親試武舉,熙寧三年,他曾經親取康大同為武狀元,那時並無半點疑慮,但是今年的武舉,卻讓幾個主考官十分傷神,眾人意見不一,原來文煥、薛奕、吳鎮卿、段子介、田烈武五人,若論武藝弓馬,兵法陣圖,竟是相差無幾,根本分不出高下來,權樞密副都承旨張燾和龍圖閣直學士張燾,雖然異口同聲,說這五人都是良將之材,但對於誰高誰下,卻各執一辭,互不相讓。   而試文辭之時,田烈武文理稍拙,自然難以進士及第,其他四人,竟又是相差無幾,吳鎮卿本是文進士,段子介是白水潭的學生,文煥、薛奕是武學學生,四人的策論各有所長,讓主持文試的劉攽、黃屢等人又爭執不下。最後不得己,只好把這四人並列一紙,請趙頊親自裁斷。   這四人之間,本來就已經難斷高下,不料到了崇政殿殿試,王安石又為田烈武大報不平,說道:「武進士要文辭何為?能武藝、通兵法、曉陣圖足矣。田烈武是功臣之後,當賜武進士及第,以示朝廷獎勵死節之意。」   此言一出,立時引來樞密院官員群起反對,張誠立即反駁:「丞相所言誠為至理,然不在武舉之前定下制度,考試之後再為此言,如何示天下以公正?」趙頊當然不可能知道張誠不惜得罪王安石,實是因為張家與文家世代交好,而他親自主持武試,自然心裡明白若論武藝,這些人中,倒是田烈武最高,這時若用王安石之策,那麼田烈武只怕就不是「進士及第」,而是「進士及第第一名」了。他覺得張誠說得在理,最終還是沒有採納王安石的意見,只不過為了照顧王安石的面子,便把田烈武放在進士出身第一名,又親自下令,編入殿前司捧日軍;而以文煥為第一名進士及第。   這麼著一天下來,年輕的皇帝身子已略覺疲憊了。他畢竟是個太平天子,整日價養尊處優,哪裡比得上馬背上的皇帝身體好?他父親宋英宗的身體就不太好,留給趙頊的朝廷,又有處理不完的國事,加上一直無子,他不免又要格外努力,即位不過六年,年紀不過二十有四,身體卻比不得在藩邸之時了。   但是隱患重重的國家社稷之托,是不能讓趙頊一直休息的。御書房裡分門別類,堆滿了政事堂遞進來的奏章,和一部分有直奏大權的大臣遞進來的折子。蘇頌、孫固、劉攽三個知制誥恭敬的坐在下首,整理著奏折,把中書的急務和一些認為皇帝會比較關心的,先遞到皇帝跟前,若皇帝要批答,則把意思說明,由知制誥執筆書寫,謂之「內批」。   「陛下,這是石越五天來的第三封奏章……」劉攽輕輕把一封黃綾封面的奏章遞給皇帝,他知道這幾天趙頊讀石越的奏章讀得津津有味。從到杭州開始的第一封謝表起,石越遞上來的奏章,根本不就像是奏章,倒像是一篇篇遊記,他在奏章中歷敘出京開始沿途所見所聞,在杭州一切施政要略,心中構思,又有對官員的觀感,事無鉅細,幾乎再沒有遺漏的地方。又勝在文辭情理,頗能引人入勝,種種有趣滑稽之處,連孫固那樣正經的人讀了,也不禁要忍俊不禁,經常逗得皇帝哈哈大笑。   劉攽很難理解石越這麼老成的人會在皇帝面前如此自在灑脫,一般人寫奏折,都是「頓首」「死罪」、「誠惶誠恐」,其中歌頌皇帝之聖明,表明自己之渺小的內容,充斥全篇,真正伴君如伴虎,生怕一個不小心得罪了皇帝。像石越這樣一篇奏章,洋洋灑灑數萬字,每次都是厚厚一本,幾乎是到了不厭其煩的地方,放在別人身上,是不敢想像吧?而皇帝卻偏能看得開心,絲毫不以為意。對此劉攽只能理解成「天授」,是他們君臣相得的緣份,換成他自己有朝一日出外,也決不敢東施效顰。   「這個石越,真是膽大包大。」趙頊一邊看奏折,一邊笑罵,「等一會丞相過來必要說他。」   劉攽、蘇頌、孫固都停止了手中的工作,望著皇帝,一面好奇石越又在奏章中寫了什麼。前天的奏章說預支三年鹽茶之稅,拍賣鹽場,種種出人意料之舉,皇帝和王安石都已經同意,批復的公文都到了路上,今天所說,不知又是什麼驚世駭俗之事。   趙頊笑著把奏章遞給劉攽,「劉卿,你們自己看吧。真是恃寵而驕,竟然要造戰船,還說不用花朝廷一文錢,每歲可多支數十萬貫。讓朕准他試行,若是成功,將來廣州、泉州也可以造船隊出海。」   劉攽接來奏章,細細讀完,又遞給孫固,一面笑著對趙頊說道:「陛下,石越現在倒不像個儒臣,倒像個商人了。」因為王安石執政,劉攽雖然對石越牧守一方,不講文治教化,卻專門追逐利益心裡有點不以為然,卻也不便明說言利不好。   孫固看完之後,卻沒有那麼客氣,「前次石越還是勸農桑,循的是聖人之道,這次卻是本末倒置了。他大談通商之利,通商有何利可言?只會敗壞風俗道德,何況私造戰船,實在大膽,臣以為應當嚴加訓斥。」   蘇頌不動聲色的看完,把奏章遞還皇帝,這才從容說道:「孫大人此言差矣。孰為義,孰為利,石越在《論語正義》中說得清楚,臣以為是深得孔孟之要義。為國逐利,是大義,為民逐利,是大仁。通商海外,如石越奏折中所說,以中國泥土燒製之陶器,綿花織成之棉布等無窮無盡之物,換得海外之特產、金、銀、銅錢,甚至糧食,豈不遠勝於加賦於百姓?何況船隊又不花朝廷一文錢,以兵養兵,若其成功,朝廷坐享其利,若其不成,於國家無絲毫損害。這等事情,何樂而不為?」   劉攽想了一回,也點頭說道:「蘇大人所說也頗為有理。若能以兵養兵,建成水師,他日國家若有意於燕雲,進可聯絡高麗,夾擊契丹,退可巡逡於遼東沿海,便遼人首尾受敵,此亦一利。不過朝廷自有祖訓,船隊既有水師之實,石越所薦蔡京固然可用,前日裡預支鹽茶之策,石越也說是他所出,想來是個人材。但是為防微杜漸,朝廷需派一使臣持節節制。」   趙頊這時聽劉攽說起,倒猛然醒悟過來,笑道:「這個蔡京,的確是個人材,不知道是哪裡人,家世如何?」   「據說是蔡襄族人,熙寧三年與其弟蔡卞同中進士,當時傳為佳話,不過那一科人材輩出,似唐棣、李敦敏、陳元鳳輩都是一時俊彥。蔡卞現在工部,協助軍器監改革諸事。蔡京的陞遷倒是比較遲滯的,一直是做錢塘尉。」劉攽隨口答道,身為皇帝身邊的機要秘書,對於種種事情,必須要廣博多聞。   「原來是蔡卞的兄長,那麼就依石越所奏,讓蔡京提舉市舶司。只是船隊之事,須得先問問丞相、樞使的意見,便是可行,節制的使臣,也需使一得力之人才行。」趙頊臉帶微笑,目光忍不住又投向石越那本厚厚的奏章,「李向安,去傳王丞相,吳樞使。」   「遵旨……」侍立在一旁的李向安柔聲應道,面朝皇帝,緩緩退出御書房,不料剛到門口,未及轉身,竟是撞在一人身上。他定晴一看,赫然竟是丞相王安石和樞密使吳充,二人聯袂而來,正欲通傳,王安石性急,走快了兩步,結果被退出來的李向安一屁股撞上。唬得李向安連連跪倒,口稱:「死罪!」   不料王安石竟是依然滿臉春風,毫不介意,只是整整衣冠,就和吳充一起拜倒,大聲說道:「臣王安石、吳充求見。」再看吳充,也是掩飾不住的喜色。   「傳。」   王安石、吳充皆身著紫色官袍,喜氣洋洋的大步入室,一齊拜倒,高聲賀道:「臣王安石、吳充拜見吾皇萬歲!吾皇大喜!」   趙頊與劉攽三人見到這個形情,心中都不由一動。趙頊強抑住衝動,問道:「丞相、樞使,有何喜事?」   「啟奏陛下,岷州首領摩琳沁以其城降,疊、洮二州諸羌盡皆俯首,王韶部行軍五十四日,涉地千八百里,平定五州,斬首數千級,獲牛、羊、馬以萬計!瑪爾戩主力盡皆擊潰,滅亡已是遲早之事!」王安石激動的報告著西北傳來的大喜訊!   劉攽、蘇頌、孫固乍聞此訊,也忍不住喜形於色,王韶軍失去音訊非止一日,有謠傳說已經全軍盡沒,汴京君臣,為了此事,五內懼憂,非止一日,這時猛然聽到大捷的喜訊,如何能夠不高興?   「報捷文書何在?」趙頊握緊了拳頭,聲音都有些輕顫起來。   王安石從袖中取出一本紅綾奏折,雙手遞上。   趙頊打開奏章,「……臣已復河州,不意降羌復叛,瑪爾戩趁機佔據河州,臣遂引兵攻訶諾木藏城,托陛下洪福,一戰而破。遂穿露骨山,南入洮州境,道路狹隘,軍士釋馬徒行,遂失音訊,瑪爾戩以其黨守河州,自率軍尾隨臣軍,軍士苦戰數日,復平河州。再攻宕州,撥之,洮州路遂通……」其後正是蓋著王韶將印!   「好,好個王韶,果然未曾辜負朕望!」趙頊連連讚道。   「此皆是陛下英明,祖宗庇佑,至有此勝!」王安石率諸臣賀道。   趙頊喜動顏色,笑道:「這也是前線將士奮戰之功,才有此本朝數十年未有之大捷。朕意,進王韶左諫議大夫、端明殿學士,以賞其功!」   座落在董太師巷的丞相府車水馬龍、冠蓋如雲,從丞相府往北走約五百步,就是呂惠卿的府邸,相形之下,卻要冷清許多。   呂惠卿一大早起來,抬頭看了看天,感覺陰得很,一陣陣的風吹得街上的樹葉嘩嘩響,這樣的天氣有幾天了,但是雨卻是一丁點也不曾下過。呂惠卿身兼司農寺,自然是知道如今黃河以北諸道,到如今一直沒有下過雨,石越的預言,不知怎麼的,不時會在呂惠卿耳邊響起,讓他難以安心。最近不順心的事情特別多,王雱派人刺探自己私產的事情,現在還沒有結論,而他在朝堂上,已經幾次阻擾自己的建議,看來空穴來風,必有其因呀。如今王韶大捷,除了前線的將士之外,爭功爭得最厲害的,倒是朝中的文官,王安石不去說他,呂惠卿自知拗相公聖眷尚在,皇帝說他有立策之功,他也不敢去比,可是王雱又是什麼東西?呂惠卿想起這幾天的議論,冷笑一聲道:「黃毛小子,居然擬授龍圖閣直學士!還假惺惺的拒絕——」   他脫口而出,立時自覺失言,左右一看,所幸無人,不由自失地一笑,大聲喝道:「備車。」   「老爺!」背後猛地傳來小廝的聲音,嚇了呂惠卿一跳,他回頭一看,原來是自己的家人呂華,呂惠卿眼中刀子般的冰冷一閃而過,臉上堆起溫和的笑容,和謁地問道:「你來多久了?怎麼沒聲沒息的站在這裡?」   呂華打了個躬,回道:「小人剛來,聽到老爺喊備車,不過小的進來,卻是通報老爺,軍器監陳大人在前廳求見,一同來的還有一個叫鄧綰的大人。」   「鄧綰?」呂惠卿一怔,一面向客廳走去一面尋思,「他來做什麼?」   來到前廳,見陳元鳳和鄧綰正在那裡正襟危坐,他哈哈笑了幾聲,大步過去,笑道:「是哪陣風吹來了鄧文約?」   鄧綰不意呂惠卿如此親切,連忙起身行禮,口稱:「慚愧。」   陳元鳳見他們寒暄已過,輕咳一聲,說道:「老師,你可知道王元澤授龍圖閣直學士的事情?」   呂惠卿目光流動,看了鄧綰一眼,笑道:「我當然知道,元澤已經推辭了,元澤身為丞相之子,倒是頗知謙退之道。」   陳元鳳冷笑道:「他假惺惺推辭一次,皇上自然要再授一次,然後他勉為其難,就成為龍圖閣直學士——大宋朝開國以來最年輕的龍圖閣直學士!」   「履善不可胡說!」呂惠卿臉一沉,厲聲喝止。   鄧綰瞅這模樣,便知道呂惠卿有不信任之意,他淡然一笑,說道:「吉甫朝不保夕,卻不肯信任我嗎?」   呂惠卿嘿嘿一笑,說道:「文約何出此言?」   「王元澤遣人陰往福建,在朝堂上屢沮吉甫之意,你且看看這是什麼——」鄧綰一邊說一從袖中抽出一張《皇宋新義報》,遞給呂惠卿,「連續七期,都說的一件事,限制官員名田,重新清量土地——項莊之意,吉甫當真不知道嗎?」   呂惠卿看也不看,把報紙丟到一邊,冷笑道:「這不能說明什麼,這件事也是區區的主張。」   「那麼這件事呢?」鄧綰又抽出一張紙,遞給呂惠卿,淡然道:「這上面寫著吉甫之賢弟升卿大人收受賄賂、強買民田、陷人死罪等十三事……」   呂惠卿接過紙來,略略一看,鐵青著臉,悖然怒道:「全是血口噴人!」   「雖然是無稽之談,卻也未必不能蠱惑人心。何況這是區區在諫院某位大人家不小心看到的底稿——」鄧綰緩緩說道。   呂惠卿站起身來,背著手看了看外頭,沉吟半晌,說道:「大丈夫做事,只求心之所安。何況今上聖明,必不至於受小人蒙騙。」   陳元鳳急地站起來,紅著臉說道:「老師,真的要我為魚肉嗎?人家已經步步緊逼了!如今王韶大捷,朝廷論功行賞,王元澤不可一世,一旦父為宰相子為學士,盛極之時,就是他下手之時了。如今卻有一個機會擺在面前——」   呂惠卿的瞳孔驟然縮小,卻一直背著手望著外頭,並沒有回頭。   只聽陳元鳳繼續說道:「……前幾日我聽智緣和尚說,他曾給王元澤診脈,說王丞相此子,風骨竦秀,是非常之人,可惜卻有心疾。學生去相國寺聽說書的說三分,有說書的講到孔明三氣周瑜,雖是村言野語,學生卻尋思,王元澤或者竟是和周郎一個毛病。因此天不假年……」   鄧綰也笑道:「因此履善和我,便想出一個主意來……」   呂惠卿聽他二人陳說,不禁冷笑道:「文約如此熱心,想必絕非無因吧?」   「吉甫果然通達,犬子釋褐已久,仕途艱難,若得吉甫提攜,授一大郡,於願足矣。」   差不多與此同時,崇政殿內。   石越組建船隊的想法,並沒有受到政事堂和樞密院太大的阻力。爭議的焦點,倒是派誰去節制那隻船隊。一方面,石越既然說要經商,那麼任誰都知道利益極大,是一個肥差;另一方面,這隻船隊肯定要出海,那遠離中華,渡過凶險的海浪,和蠻夷之人打交道,在大部分官員看來,簡直便是比被貶到崖州還要慘。兩相比較,倒是害更甚一些,這個節制使臣,反倒成了燙手的山芋。但是如果說不派人去節制,讓石越放手施為,卻沒有人敢開這個例。   最後馮京想出來一個萬全之策,就是從今年武舉中進士及第七人中,挑一個自願前往的,提升一級,加西頭供奉官,持節節制船隊。   解決掉這件事情後,韓絳上前欠身說道:「陛下,王韶既已取得大勝,朝廷又加其左諫議大夫、端明殿學士,就當召其回朝,參加慶功大典。其軍可由總管高遵裕,河州知州景思立節制。」   他話音剛落,吳充等人紛紛附議,「本朝之法,不可使將領久統大軍,五代車鑒未遠,韓相公所言極是。」   王安石心中雖然不願意,但是他本是薦王韶之人,此時獨存異議,豈不要讓人懷疑他有異心?當下也只得勉強附議。   群臣紛紛要求召回王韶,恰巧王雱、呂惠卿都不在殿中,王安石要避嫌疑,趙頊早已把石越臨走之前「瑪爾戩未擒,不可召回王韶」的誡言扔到了九霄雲外。而王安石心中,也不自禁的苦笑,想起石越臨去前和自己說的話,也只有搖頭暗道「慚愧」而已。   第二天呂惠卿剛剛入朝,便得知朝廷已下旨意召回王韶,他立時大驚失色,連聲跺腳直呼:「失策!真是失策!」   趙頊卻不以為然的笑道:「瑪爾戩已不足慮,召於領軍大將,是祖宗制將之法,愛卿何謂失策?」   「陛下,臣料瑪爾戩雖敗,然而高遵裕不過祿祿無能之輩,景思立更非其敵手,王韶召回,李憲又在朝中,只恐王韶未到京師,西北敗訊已經先到。」呂惠卿雖然知道高遵裕是高太后家人,此時卻私毫不留情面。   「愛卿不必多慮,石越數月之前,已有此慮,不過朕與諸位丞相,都以為無事。」趙頊依然沒有放在心上,笑道:「且說說封賞之事,朕欲加王雱龍圖閣直學士,王雱卻道不敢奉詔。卿意如何?」   呂惠卿微微一笑,輕咬碎牙,想了一下,方從容說道:「臣以為加龍圖閣直學士,是恩寵太過了。王元澤受丞相家教,深知謙退恭讓之道,斷然不敢接受,莫若就拜龍圖閣待制。」   趙頊詫異的望了呂惠卿一眼,說道:「王元澤於西北軍事,是最先立策者,又有參贊之功,自古以來,軍功最重,龍圖閣直學士,朕以為並不太過呢。」   呂惠卿淡然一笑,欠身答道:「陛下所言極是,不過一來丞相家教,臣料元澤不敢拜受,二來元澤畢竟未曾親歷軍功,若以功勞而論,元澤於國家建樹似乎不及石越,石越為寶文閣直學士,等而下之,元澤為龍圖閣待制,也是名至實歸。」   「卿所言倒也有理。如此,就改授王雱龍圖閣待制。」趙頊想了一想,終於也覺得王雱之功勞,的確比不上石越。   趙頊和呂惠卿都料不到,當天的對答,被侍立在一旁的李向安不動聲色的透露給張若水,張若水又一句不改的告訴了王雱。   可憐這幾日一直臥病在床的王雱,本以為自己終於超過了石越,拔到先籌,結果呂惠卿一席話,由龍圖閣直學士連降三級,變成了龍圖閣待制。更可恨的是,「僅僅」授龍圖閣待制的理由,是他的功勞不及石越。   「福建子,真是可惡!」王雱恨聲罵道,一時又氣又恨,血氣上湧,幾乎暈去。   謝景溫也忍不住在旁邊恨聲罵道:「福建子,真是小人!早知就當趁早除去,今日如此忘恩負義,他有今天,也不想想是靠了誰?」   二人正在痛聲大罵,王雱冷眼看到外面人影晃動,厲聲喝道:「什麼人在外面?」   一個家人探進頭來,恭聲說道:「公子,邕州知州蕭注來給公子探病。」   「是蕭注呀,」王雱略為鬆弛了一點,說道:「請他進來吧。」   蕭注與王雱一向交好,此時因為來京敘職,也常在王雱門下走動。這幾日他在京師,見到王韶開拓熙、河,立下好大功勞,王韶自己晉封端明殿大學士,幾個兒子都受封賞,當真是備極榮耀,回京之後,只怕是做樞密使如拾芥,蕭注在心裡頭已經是羨慕得幾個晚上睡不著覺了。   這時見了王雱,略略問了幾句病情,便忍不住滔滔不絕說起交趾之事:「交趾自黎桓篡國,丁氏一脈便絕了,朝廷不遑討罪,只封黎桓為交趾郡王以為安撫之意;黎桓死後,交趾國內幾度奪位,李公蘊又奪黎氏之位,傳到今日,是李乾德在位,今上封為南平郡王。卻不知交趾雖奉朝貢,實包禍心久矣,當日儂智高之叛,便曾連結交趾,是前鑒不久。不久前交趾為占城所敗,其軍隊已不滿萬人,數日之內,便可平定。若今日不取,必為後憂,悔之無及!」   謝景溫見他滔滔不絕,絲毫不顧王雱的病情,心中頗不耐煩,正欲用言語堵住他的話頭。不料王雱卻絲毫不以為意,反而頗有興趣的問道:「當年狄青將軍平定儂智高之亂,蕭大人頗立功勞,又久在南邊,想來是頗知情弊的。交趾之眾,果真不滿萬人?」   蕭注見王雱有了興趣,他知道王韶平定熙河,王雱正是主要的倡議者,立時情緒高昂,慨然道:「那是自然,諜報皆如此說。南交趾,跳樑小丑而已,天朝大軍一出,彈指可平。」   王雱聽蕭注如此有把握,雖是病體,卻也不由精神一振,轉過臉來對謝景溫一笑,咬牙說道:「若是再平了南交趾,看福建子還能說我功勞不如石越否!」 第一卷《十字》 第十六節 十字   冬天的運河兩岸,顯得格外的蕭索。幾隻寒鴉飛過天空,哇哇的叫聲劃破冰冷的空氣,讓人越發的覺得天氣的寒冷。   離開汴京,一路都是取水道往杭州,坐船已坐得讓人膩味了。不過自己的未來,大部分時間要船上度過了吧?薛奕自嘲的想道,現在他已經開始奇怪自己為什麼會要求來杭州擔任這個「西頭供奉官、節制杭州市舶司水軍事」了,也許是因為這支軍隊,與那個叫「石越」的年輕人有關吧。總之薛奕成了七名武進士及第中唯一一個願意來指揮這支陌生的水軍的人。   那支水軍,現在應當還不存在。不過既然與石越有關,一定會很有意思就是了。薛奕一路以來,都在胡思亂想著關於那支甚至不能稱為「水師」的船隊。他並不知道,自己的這個決定,完全改變了他生命的軌跡,如果按照石越所來的那個時空的歷史,他應當是熙寧九年的武狀元,幾年後英勇地戰死在與西夏交鋒的戰場。但是現在,他的生命已經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公子,馬上快要到餘杭了。」書僮薛戟輕聲提醒著,他的臉已經被朔風吹得通紅。   「嗯?」薛奕隨口應道,不解的望了薛戟一眼。   「船家說,剛剛泊岸時,聽一條餘杭來的船上人講,昨天在餘杭看到石學士的儀仗。」   「哦?」薛奕點點頭,想了一下,高聲向船家喊道:「船家,你過來一下,我有事問你。」   船家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聽到薛奕叫喚,連忙答應了,走過來問道:「官人,不知有什麼吩咐?」   「你說石大人在餘杭?你知道他在做什麼嗎?」   船家憨厚地一笑,回道:「那怎麼能不知道呢。石學士來杭州後,為了咱們一州的百姓,賣掉了鹽引、茶引,還有幾個鹽場,當時全杭州的老爺們、員外們全去了……」   石越拍賣鹽場的事情,薛奕在汴京早已知道,這時聽到船家答非所問,又翻出來講一遍,不由又好氣又好笑,笑罵道:「我問你石大人在餘杭做什麼,你扯這麼遠做什麼呀?」   「官人有所不知,這原是一件事。」船家嘿嘿一笑,不急不慢的回道。   薛奕苦笑一陣,搖搖頭,說道:「那你就繼續說吧。」   「是,官人。石學士賣掉這些子東西後,便說是有了糧食和錢,於是一面在各地分發稻種,一面開溝渠,今年冬天前好不容易有一熟,全是石學士的功勞,要不然我們百姓可就苦了……」   薛奕原料不到這個船家囉嗦到這個地步,這時又不好發作,只好勉強聽他敘說石越的政績。「……後來石學士又下了令,說靠那一熟的收成,百姓就是吃個半飽,也等不到明年收穫。於是石學士叫來各地耕種三十年以上的老農,還有幾個懂治水的和尚,商量辦法,最後說要是疏通了鹽橋河和茅山河,再從浙江上游石門開一道二十多里的運河連通錢塘江,就能讓我們杭州從此沒有水害,只有水利。這件事是對百姓有好處的事情,遲早要做,不如現在做,讓百姓去那裡做工,管飯,還能發點糧食回去給老婆孩子吃。」   薛奕聽他事情倒是說得明白,就是答非所問,不得要領,又忍不住好笑,說道:「船家,那錢塘江在南邊呢,關餘杭什麼事?」   「官人莫急,且聽我說完。那富陽、錢塘一帶的人,都可以做這件事,現在還在忙乎著呢,另外幾縣的人,石學士說了,各縣的父母官,召一批人去圩田,召一批人去修路,州內各縣官道重修一下,該建橋的建橋,往北連到湖州,往南連到明州。還有一些人,就許去鹽場幫工煮鹽。」   薛奕笑道:「這倒是德政,強過一味的賑災。不過要組織這麼多人做事不出亂子,也挺難的。」   「別人自然難,不過石學士是星宿下凡,那便不難了。」船家一副理所當然的神氣。   薛奕知道這些事和他也分扯不清,便也不分辯,只笑道:「依船家你的意思,是說石學士在餘杭巡視修官道、圩田這些事?」   「官人猜得不錯。不過聽說昨天在餘杭,今天就不一定了。我聽說往來的人說,石學士這幾個月來,每個月只在初一、十五各在杭州呆五天,處理公事,別的時候都在各個縣巡視。」   薛奕掐指一算,回首對薛戟笑道:「既是初一、十五各有五天在杭州,那就好辦。只需到時候趕到杭州便可。我看餘杭也不必停,一路順流而下,在杭州守株待兔便好。」   那船家說的果然不假,薛奕十三日到杭州之時,石越並不在杭州。他對政治民生並無興趣,雖然出身世家,卻也不太喜歡交際應酬,於是也不住驛館,反倒是自己找了家客棧和薛戟一起住下。心裡算計,石越既要造戰船,想來此時船尚在船塢中,尚未完工,不如自己先去看看。   主意打定,竟是連薛戟也不帶,自己一人一路打聽著杭州知名的船塢,這才知道原來不少都在錢塘境內瀕杭州灣的地方,好在錢塘離杭州也並不遠,租了一匹馬,用不多久便到。   他滿心歡喜下了馬來,不料離船塢尚有一里路遠,便被差人攔住。任他如何分說,也不准接近,遠遠看去,裡面也沒有人出來。一天之內,一連換了幾個地方,皆是如此。最後惹得他心頭火起,怒道:「本官是欽命節制杭州市舶司水軍事,難得看不得嗎?造個戰船,又有何秘密?」   不料那差人冷笑道:「憑你是誰,小的只是錢塘尉蔡大人的手下。若要進去,須得蔡大人手諭,否則上頭責怪下來,小的擔當不起。大人若真是聖上派來的,何不去市舶司找蔡大人要個手諭?」   薛奕聽了這話,當真是無名火起,也不答話,只問了市舶司所在,勒馬便沖了去。他是西頭供奉官,憑品秩還比蔡京要高,又是欽命的節制使臣,居然報了身份還進不了一個船塢,少年新貴,如何不氣?何況大宋金明池內造船,也沒有防範得這麼嚴密的,真不知蔡京在搞什麼鬼了,憑了他薛奕的性子,今天非得弄明白不可。   一路縱馬急弛,也沒多久,便到了市舶司開府所在,定晴望去,原來便在一個港口旁邊。薛奕在府前躍身下馬,連馬也不拴,只把金牌往守門的差人眼前一亮,牽著馬就闖了進去。那守門的半晌才晃過勁,跟在後面喊道:「慢著,不得亂闖!」   薛奕進了大門,才發現市舶司與一般官府建築不同,大門之內,是好大一個院子,院子裡有七八十人左右正拿著刀槍在操練。這些人聽到外面有人叫喚,又看到薛奕竟然是牽著馬闖了進來,立時一陣大喊,把薛奕團團圍住。   薛奕這時倒冷靜下來了,他一手牽馬,一手按著腰中佩刀,只是不住的冷笑。那群人見薛奕神態高傲,一身黑色湖絲長袍,剪裁合體,做工極其精細,腰間懸著綠色佩玉,佩刀刀鞘竟然還鍍著金,只要不是瞎子,便能知道此人非富即貴。因此倒也不敢亂來,只有一個教頭模樣的人出來問道:「你是什麼人,為何擅闖市舶司衙門?」   「西頭供奉官、欽命節制杭州市舶司水軍事薛奕,求見提舉杭州市舶司蔡大人!」薛奕仰著臉,冷冰冰地說道。   那幫人聽到薛奕自報家門,倒是唬了一跳,心道:「原來是頂頭上司來了!」有人咂咂舌,立時便去通傳。這些人原來是蔡京從越人中招募的水手,雖然越人大都精通水性,但是農民、漁民和軍人畢竟不同,因此蔡京趁著兩浙路被災還沒有恢復元氣,百姓樂意從軍混口飯吃之際,提前招募了不少精壯的漢子,分別編成數隊,在市舶司內外訓練。本來市舶司一向是知州兼任,並沒有單獨的衙門,為了安置這些亦兵亦民之人,又特意蓋了這座與眾不同的衙門,一半倒是充做水手營用。   薛奕見這些人聽到自己通名之後,便有一人進去通報,另有兩三人陪著自己,半是監視半是作陪,其他人等便自覺回去繼續操練,一切頗有章程,心裡倒也佩服蔡京頗有御眾之能。他是世家子弟,官場中的許多秩事聽得多了,曾聽說呂惠卿駕御家人,數百人之眾大白天經過一座城市,能夠不發出一點聲音,今日蔡京的手段,倒也可以和呂惠卿相比了。轉念又想起那些守護船塢的差人,絲毫不敢違拗一個小小的錢塘尉的命令,也真是要一些手段才行——一念及此,便不由漸漸把心頭的火氣,變成了對蔡京此人的好奇。   約摸半柱香的功夫,遠遠聽到有人親熱的笑道:「薛大人,下官可把你等到了,未曾遠迎,還望恕罪則個。」一邊說著,一邊走出一個二三十歲的年青人,身材修長,面容極是英俊,讓人一見之下,頓生好感。薛奕暗讚一聲:「好個倜儻人物!」也迎了上去,說道:「是下官來得唐突了。」一面從懷中抽出樞密院的敕令,遞給蔡京。   蔡京雙手接來,滿臉堆笑,細細看了,又還給薛奕,一面笑問:「薛大人可見過石大人了嗎?」一面便要把薛奕往裡面請。   「聽說石大人要十五日才回杭州,在下有點等不及,便先來這邊看看。」薛奕淡淡地回道,身子卻一動不動,「蔡大人,下官有個不情之請——」   「但請吩咐便是。」蔡京倒是答得爽快。   「我想先去看看我們的戰船——」薛奕一邊漫不經心的說道,一邊留心觀察蔡京的神色。   果然蔡京眼中掠過一絲驚詫之色,又看了看薛奕,竟是拊掌笑道:「薛大人果然了不起,才到杭州,竟然知道下官已經造成十艘戰船了。下官還預備著再趕出五艘來,元春佳節一到,就可以給石大人和薛大人一個驚喜呢。」   薛奕聽他這話,不由吃了一驚,詫道:「十艘戰船?前後不及半年……」   蔡京見他神色,奇道:「薛大人不知道嗎?那剛才所問——」   這時候薛奕早已把船塢之事拋到九霄雲外,目光炯炯望著蔡京,「且煩勞大人帶我去看看十艘戰船!」   蔡京上下又打量薛奕一眼,不料這個新任薛節制,竟是有幾分癡氣的,忍不住撲嗤一笑,把手一抬,笑道:「那就這邊請了——」   十艘大船似海怪般靜靜的潛伏在杭州港內。船上人來人往,卻悄無聲息,有人揮動著旗幟指揮一切。薛奕這才知道蔡京招募的水手,基本上已經齊備,心裡不由更加讚歎此人的才幹;一面認真觀察自己未來的船隊。   十艘大船中八艘是普通的「福船」,長達二十六米左右,寬亦有十米許,船尾有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平衡舵設計、並且是大小二舵,可隨水之深淺不同而更換使用——中國是世界上最早發明舵的國家,歐洲最早見到這玩意,已是西元十二三世紀的事情了。這種船船底是尖的,便於破浪,船首高翹,帆桅三座,帆四面;中部上層建築四重,舵樓三重,旁設護板,可載人達三百之眾。似這種普通的「福船」,往來於大宋東南沿海,絕不在少數,薛奕往日遊歷之時,倒也見過。   真正讓他大吃一驚的,是另外兩艘「怪物」!那是長達五百尺的超大型船隻,設計與福船相似,不過除尾舵是採用絞盤的升降舵之外,桅竿高達十丈,頭檣高八尺,論體型,幾乎是普通「福船」的三倍之大!(阿越註:這種海船,神宗時已有,不過只見於宋代史籍記載,並無出土文物證實,讀者勿以為驚駭為是。似「福船」則已有出土沉船為證。中國造船業長期領先於世界,是不爭之事實。)   蔡京察見薛奕顏色,不禁面有得色,指著兩艘大船笑道:「這種大船,風正之時,可張布帆五十幅,風偏則用利蓬,左右張翼以利用風勢,檣之巔更加小帆十幅,謂之野狐帆,風息時用之。設計之妙,可謂巧奪天工。」   薛奕注目良久,歎道:「這種大船,真是蔚為壯觀,只是舟底不平,若是遇上潮落,只怕大事去矣。」   蔡京滿不在乎的笑道:「世上難兩全,既要運貨多,吃風浪,又要能在淺水中行,哪有這便宜事?各船既要裝矢石、火器、糧食、淡水,若不造大一點,三年鹽茶稅掙不回來,石大人一定怪我辦事不力。」   薛奕這才想起來,自己這隻船隊,主要還是要經商的,想到蔡京為了多載點貨,造出如此大船來,也不禁莞爾。   蔡京又笑道:「待到明年開春,還有幾艘船可以下水,船隊便先行揚帆出海,現在只怕要辛苦薛大人多多操練水手了。下官已從各地募來有經驗的舟師近百人,反正不急著打仗,只要水手可用,便無大事。將來船隊建成,算有大船十艘,小船二十艘,水手數千眾,薛大人縱橫海疆,揚威異域,為期不遠了。」   「使李將軍,遇高皇帝!使李將軍,遇高皇帝!……」薛奕輕輕的念著「石越的詩句」,目光遠遠的投向大海深處,右手緊握佩刀,心裡激動不已。不管怎麼說,他知道他找到了自己的舞台!   第二天。   杭州知州府衙,提前回來的石越鐵青著臉,端著茶杯的手都氣得發抖。「胡鬧!他眼裡還有沒有王法!」   「這其實是平常事。」司馬夢求沉吟道,「不過手段的確是過於激烈了。」   「平常事?只是平常事?把十多家船廠團團圍住,不給一分錢就強行要求開工,人家先預定的船,強行就搶了過來,這簡直形同強盜!」石越恨聲說道:「我聽說他半年不到,便造出十艘大船,心裡就知道不對。果然不出所料!」   「既要辦大事,偶爾就要用點非常手段,若依常規,一年之後,船才造好,再訓練水手,又要半年,時間上如何來得及?」司馬夢求低著嗓子反駁,「蔡元長只是手段不夠柔軟罷了。」   「不夠柔軟,我看是不想柔軟吧!」陳良冷笑道,「我問過錢塘縣令周彬(注),蔡京勒令錢塘縣內的船廠加緊開工,凡是預制的大船,先行徵用改造,有不服的廠主,立時鎖拿杖責。為了防止告狀,一面又威逼百姓,一面把船廠附近嚴加看守——兩浙路提點刑獄晁美叔的衙門就在杭州,他膽子也真是夠大的。」   「唐家不是也有船廠嗎?唐甘南能受這個氣?」石越突地想起一事,這些情弊,唐甘南不可能不知道。   司馬夢求冷笑道:「蔡京前途不可限量,在大人面也是受寵的,唐甘南沒事斷不敢得罪他,何況蔡京這樣處置,也不是沒有原因的。經費既然不足,錢塘縣外的船廠他管不著,只能先行交一部分銀錢,唐家的船廠半在餘杭,半在蕭山,更不曾吃半分虧。蔡京要在大人面前顯示自己的能力,倒霉的自然就只有錢塘的船廠了。」   「經費怎麼會不夠?各個商家不是都有絹納嗎?」石越在這件事情上,一直是做甩手掌櫃。   「同時造三十艘大船,又要備火器弓矢,還要招驀數以千計的水手,那點錢哪夠用的?」司馬夢求細細說道,「子柔想必不明白我為什麼為蔡京說話,其實我不是為蔡京說話,我只是認為站在他那個立場,既要討上司喜歡,做成績出來看,用點子非常手段,也是平常得緊,一個人功名利祿心重了,眼裡只有上司,沒有百姓,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天下官吏,大抵如此。看他這個樣子,明春就可以揚帆出海了。府庫可沒有為此出一文錢。」   石越默然良久,歎了口氣,一心想做個好官,到頭來,還是免不了有同明搶一樣的事情發生。   陳良也可無奈何的搖搖頭,他知道司馬夢求說的畢竟是事實,發生這種事情,固然可以說是蔡京不體民情,急功近利,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但何嘗又不是因為石越意圖在短短的時間做太多的事情而引起的呢?如果要說急功近利,應當是石越急功近利才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而且,大人實際上也不能處罰蔡京的。蔡京是大人親自推薦的人,若不幾個月便有過錯,御史趁機說他貪酷虐民,大人薦人不當,這是自己打自己的臉。如今之計,也不必責怪蔡京,只需想個辦法幫他善後便是。」   石越苦笑半晌,這才說道:「純父你親自去辦一下這件事,和那些船廠重立債券,約定一年後還錢,息錢高於錢莊青苗錢一倍。同時免掉船廠三年之稅。」他府庫裡現在糧錢都等著要用,無可奈何之下,也只能先打打白條了。   司馬夢求答應一聲,正要退出,就聽家人進來通報:「有自稱西頭供奉官、欽命節制杭州市舶司水軍事薛奕求見。」   薛奕在武成王廟見到石越之後不久,石越便奉旨出外,不料沒幾個月,二人又在杭州相會。薛奕見了石越,立即拜倒,口稱「山長」。   石越知道薛奕算是沈括的學生,於是也算是白水潭的編外學生,因這層關係,才對他執弟子禮,當下起身一把攙起,笑道:「薛世兄別來無羔。」   薛奕站起身來,又躬身笑道:「山長叫學生子華便是。」   石越上下打量著薛奕,見他較上次相見更加神采奕奕,一邊讓他坐了,一邊笑問:「子華來杭州有幾日了?我今日方回府,想來不會這麼湊巧的。」   「也是昨天才到。」薛奕欠了欠身,答道:「前幾日在船上之時,已聽到山長的德政,昨日到杭州後來府上拜問,因山長不在,但先去了市舶司。蔡元長果然好本事,十艘大船半年既成,水手也招募齊全,訓練亦頗得法,以前在白水潭,聽山長說起南海諸國,大洋之外諸洲種種故事,或許不久便可親往異域。」   石越回首與陳良對望一眼,不自禁苦笑一聲,不過這種事情,卻也不便在薛奕面前表露,只是勉勵道:「他日子華便是我大宋的博望侯。」   「若得如此,亦全是山長之功。現今的確是大丈夫建功立業之良機,這次朝廷決意對交趾用兵,學生此來,也是想和老師討教一下方略。」薛奕說起這話時,目光中飛快地閃過興奮之色。   石越聞言卻不由一怔,愕然問道:「子華說朝廷決意對交趾用兵了?」   「山長不知嗎?」   「之前只接到京師的消息,說王元澤舉薦蕭注,蕭注上書言事,請皇上對交趾用兵,說交趾旦夕可平,這是約一個月前才到的消息。」石越當時接到李丁文的書信,還不以為意,想來自己切切叮囑王安石,又再三向皇帝諫言,應當不會有事。   薛奕卻興奮的說道:「原來如此,畢竟京師與杭州隔得遠了,音訊有所不通。那蕭注其實卻不足道,雖然當年狄將軍時也是頗有勇略之人,現在卻是老了。他上書言交趾可擊,可是皇上召他問方略,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後倒是度支判官沈起主動請纓,現在皇帝任命沈起做了桂州知州,眼見明年就要大舉用兵。」   「那麼子華要問我方略又是何事?」石越已隱約猜出何事。   薛奕環視廳內,見只有陳良在側,其他家人都站得遠遠的,他知道陳良是石越心腹之人,便不忌諱,壓低了聲音說道:「若沈起在桂州進攻交趾,學生再以水師自交趾海岸登陸,突襲其國,神兵天降,交趾不足平!如此便是奇功一件。這裡有學生搜羅到的交趾地圖,原以為派不上用場,但是不料蔡元長如此能幹……」   石越知道王韶平定熙河之後,趙頊親往紫辰殿受賀,王安石受皇帝親賜身上玉帶,王韶自己進端明殿學士、左諫議大夫不提,從軍中的長子,到家裡幾歲的小兒子,都受世職之封。又追封祖宗三代,真的是天下為之側目,多少人想立軍功想紅了眼。薛奕年紀輕輕,有些想法,更加正常,只不過這隻船隊,他是用來掙錢的,卻不是用來打仗的,至少暫時不是用來打仗的。   他裝做沉吟良久,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果然薛奕緊張的問道:「山長,有何不妥嗎?」   「此事有三不可。」   「不知是哪三不可?」薛奕半信半疑的問道。   「李乾德一向修朝貢,事我朝甚恭,興無名之師,誅無罪之人,縱是得利,李乾德只須退兵防守,遣一使臣至汴京,向皇帝哭訴,只說沈起擅興邊事,到時候只恐滿朝大臣,都要無言以對。到時候也只好罷廢沈起以為搪塞之言。我料定沈起此人,不懂得栽髒嫁禍,尋找開戰的借口,我天朝是禮義之邦,能架得住對方責以大義?若是蠻不講理,以後不免為眾藩國所輕,此其不可者一。」   「昔日太祖皇帝時,南唐乞緩兵,太祖皇帝說『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遂平江南。這不是理由嗎?」   「交趾非臥榻之側,而是南方偏遠之邦。」   薛奕默然不語。石越知他心中不服,便繼續說道:「便不論這些,只說一旦與南交征戰,若用土人為兵,則決難取勝,最多破城掠奪,想全其國,決不可能。若用中原禁軍,則不免轉運千里,難以持久,加之中國之人,不習水土,南蠻瘴癘之地,未及交兵,十之二三,已死於疾病。因此攻伐交趾,倉促之間,難競其功,非唐宗漢武,國力極盛之時,中原對彼處,只能鞭長莫及。此其不可者二。」   薛奕沉思良久,點頭歎道:「山長所說有理,可憐滿朝大臣,智不及此。」   「那倒未必,似呂吉甫,心中必是知道的,不過別有懷抱;蔡確蔡中丞,也是知道的,不過又不敢說,馮參政、吳樞密,也未必不知。」石越冷笑道,「尚有不可三,就是船隊剛剛組建,未占天時地利人和,不宜輕啟戰端,便是作戰,也要盡量海戰,避免步戰。否則不免全軍覆沒,畫虎不成反類犬。」   薛奕連連點頭,歎道:「若不是來問山長,幾乎壞了大事。」   石越笑道:「年輕人心懷壯志,不是壞事。只是行事當謹慎,需知世間無後悔藥。明春出海,往來南洋諸國,一面貿易牟利,一面留心各地地理、風土、人情、物產,將來未必永遠沒有從海上進攻的一天。早有謀畫,積累經驗,日後便事半功倍。」   薛奕聽石越口氣,不禁大喜,連忙點頭答應:「學生理會得。」   「不過,」石越又沉著臉,很嚴肅的說道:「這一兩年之內,子華若是不聽忠言,擅興戰端,便是有陳湯斬郅支之功,你上岸之日,我亦要斬你之首,以明國法!」   薛奕站起身來,抱拳為禮,朗聲答道:「學生斷不敢擅動干戈!」   *****   熙寧七年,春暖花開時節。   杭州剛入春天,就已經下過幾場雨了,各地的官員大都鬆了一口氣,他們「親民宴」上的伙食,也終於慢慢變好了。這幾天大家談論的話題,變成了即將揚帆出海的船隊。   這是大宋歷史規模最大的一次海上航行。市舶司所屬戰船十五艘,其中三艘被稱為「神舟」的超級大船,十二艘「福船」,水手便多達兩千餘名;另外還有隨船隊同行的各個商行的船隻八十餘艘。所有船隻上,裝滿了瓷器、絲綢、蜀錦、棉布、座鐘等等中國的特產,只不過他們首航的目的地,並不是南洋,而是高麗與倭國。   表面上看來,這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只不過因為第一次進行這樣大規模的航行,便是船隊的補給,也會成為沿岸巨大的麻煩,因此決定選一條航線較短的商路進行首航。但實際上,卻有更深層的原因,當然這些原因,也不過石越和他的幕僚們知道罷了。   曹友聞站在自家「福船」的甲板上,暗暗感歎自己的理想以這樣的方式開始。他遠遠望著隔了幾艘大船的旗艦,身著輕鎧,肩披黑色披風,腰間別著大理寶刀的薛奕站在船首甲板上,真是威威非凡;而讓他意外的是,站在薛奕身邊,負責官船的貿易事務的,竟然是自己結識的那個胖子甫富貴!   當薛奕揮出手臂,指向前方的大海之後,所有的船隻都同時打出了「出發」的旗語。曹友聞不禁喃喃自語道:「這是第一步!」   此時站在港口送行的石越,也輕輕說道:「這是第一步!」   同一天,大宋的船隊在杭州起航;同一天,回到汴京不過幾個月的王韶,又騎上了戰馬,只不過這次同行的,多了一個李憲。   果然不出石越、呂惠卿所料,王韶回到京師不久,瑪爾戩就死灰復燃,擾攻河州,河州知州景思立輕兵出擊,在踏白城被瑪爾戩部將青宜結、果莊伏擊,兵敗自殺,瑪爾戩復圍河州,為防岷州總管高遵裕相救,瑪爾戩又佯攻岷州,高遵裕遣包順擊攻,瑪爾戩一觸即撤,高遵裕卻也不敢追擊,坐視河州之圍而不敢相救,只是把報急文書象雪片一樣的發到汴京。   王韶心裡不住的苦笑,他想起皇帝連夜召見自己時,一個勁跌腳後悔:「悔不聽石越、呂惠卿之言,悔不聽石越、呂惠卿之言……」   其實他來之前,他兒子、軍中將領都勸過自己,讓他請表留下,剿平瑪爾戩再回京不遲,但是可能嗎?別說被人誣成謀反,便是「跋扈」二字,他便已擔當不起。高遵裕做岷州總管,是做什麼用的?那是監視自己的!臨走之前,千叮萬囑,要景思立不要出戰,善修守備,不料還是戰敗身死!   「卿這次去河州,不徹底剿滅瑪爾戩,決不班師!」儘管皇帝吃一塹長一智的吩咐著,但是王韶也決定吃一塹長一智,為了避免皇帝終於還是不放心,他主動要求李憲跟自己同行,李憲是皇帝信得過的宦官,又真會打仗,比起什麼也不懂亂指揮的監軍要好得多,這樣也好讓皇帝少一點疑心吧!   熙河不可丟呀!有了熙河,不僅斷掉西夏一臂,而且每年可從熙河地區得戰馬二萬匹!這都是將來恢復河西的資本呀。可惜自己年紀已越來越大,不知道還能征戰多少年,不知道能不能親眼看到平定西夏的那一天?   「王大人,你又何苦非得把我拉上呢?」李憲苦笑著打斷了王韶的思索,「你就不能讓我在汴京享幾天清福?」   「有了李中尉,活捉瑪爾戩不難。」王韶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回道。   「算了吧!明人面前不說暗話,平定熙河,最重要的就是得吐番部落之心,王大人能孤身冒險,武藝超絕,兼之膽色過人,吐番各部落又敬又畏,所以往往願聽驅使,瑪爾戩既失人和,便絕不是王大人敵手。我去又有什麼用?不過守守城罷了。」   王韶語帶雙關的笑道:「有中尉坐陣,在下才能無後顧之憂。」   李憲聽說話中之意,不由得哈哈大笑,旋又憂形於色,說道:「不知河州現在怎麼了?」   「回京前我生怕河州有失,把軍器監送的震天雷、霹靂投彈一半都留在了河州城,賊子想攻破河州城,也不是那麼容易的!」王韶咬著牙冷笑道。   李憲也不由略覺寬心:「你把震天雷留在河州了?這就好,這就好。不知河州現是何人守城?」   「河州尉倒也罷了,倒是大相國持的方丈智圓大師也在河州,大師頗有謀略,河州至今不失,我料定是他的功勞。」   李憲知道這個智圓和尚,是佛門中了不起的人物,與王安石、王韶交好,王韶平熙河,便是智圓以講佛法為名,在前面探路,帶著金銀,賄賂各部落首領,因此王韶才能入熙河如入無人之境。這時聽說有他在河州主持大局,倒也放心得下。   又聽王韶冷笑道:「中尉也不必過於擔心,瑪爾戩敢圍河州,無非是自恃有西夏為外援罷了,這次去救河州,可從熙州調守二萬,往定羌城,攻破西蕃、結河川族,斷了瑪爾戩與夏國的通路,再進臨寧河,遣偏將入南山,斷他回老家的後路,瑪爾戩那狗賊,別說圍河州,我讓他有來無回。」   「果然是妙計!」李憲不由感歎萬分,心中暗道:「王韶真是名將也!」   然而當王韶、李憲一路急馳熙州,調齊熙州全部二萬守軍,正欲依計行事,兵發定羌城之際,京師的使者就持著使節後腳趕到,口稱敕令:「誡王韶持重用兵!」   頓時諸將面面相覷,王韶冷著臉,沉吟半晌,寒聲說道:「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諸將依令行事!」   使者尚欲多言,王韶按劍怒視,冷笑道:「軍中自有軍法,使者勿亂我軍心,否則休怪本帥用使者來試軍法!」   使者嚇得面如土色,望著李憲,嚅嚅說道:「中尉——」   「軍中自有軍法,細柳營的事情,你不曾聽說嗎?且回去吧,不必多言,皇上不會怪罪的。」李憲溫聲說道,把使者趕出了軍營。   不料軍剛到定羌城,竟又有使者持節趕到,依然是一模一樣的敕令:「誡王韶持重用兵!」   氣得王韶剛牙一咬,怒目睜圓,沉著臉怒道:「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使者請回,但聽捷報便可!」不由分說便著人把使者哄出軍營。   數日之內,使者兩至,李憲皺著眉毛,憂形於色,「王大人,京師必然有事,否則皇上不會萬里之外,遙下誡令。兩位使者全是金字牌急腳遞,日行五百里加急,大宋國輸不起這場戰爭了?!」   王韶冷笑道:「中尉,正是因為知道京師必然有事,大宋輸不起這場戰爭,我才要按計行事!若是兵敗,我王韶決不生出熙河!」   (註:周彬,bin,原字左「分」右「耳旁」,拼音五筆皆無,用「彬」字代替。望諒。小說中人物,十分之七八,雖是小人物,往往也是史冊實有其人的。周令之事,有蘇軾《立秋日禱雨宿靈隱寺同周徐二令》詩為證。當時仁和令為徐疇,小說中以李敦敏為知縣,仁和是否並有知縣與縣令,不暇細考。故不再寫徐疇。同樣,熙寧六年兩浙路提點刑獄是何人,一時無法證實,但是熙寧七年是晁端彥無疑,此人與蘇軾有詩詞唱和。故仍假定此時晁某為提點刑獄。)   幾乎僅僅在一夜之間,大宋就變得輸不起一場戰爭了!   不久之前,趙頊與王安石君臣,還沉浸在開拓熙河的喜訊之中,好消息一個個傳來,梓夔察訪司熊本以民兵討平瀘夷,去掉大宋西南地區百年之患;章惇完成對南江蠻的最後一擊,剋日便可回朝;石越奏兩浙路元氣漸復,杭州市舶司船隊首航,這更是可比之張騫通西域的大事!   志得意滿的趙頊整日在御案之間,探討形勢,佈置方略,只待沈起攻破交趾,收復此漢唐古郡,然後挾四面告捷之餘威,大力推行方田均稅之法,徹底改革唐德宗兩稅法以來幾百年間積累的稅法沉弊,為大宋奠下萬世之基。如此將養數年,一面使百姓休養生息,一面積蓄國家財力,勤練將兵、保甲之法,修繕戰備,只待夏國有可趁之機,便數路大出,恢復河西;西夏平定,挾得勝之勢,再攻燕州……趙頊幾乎已經可看到自己將來在歷史上的評價,會比唐太宗還要偉大!每次想起這些,他蒼白的臉上,便不自禁的泛上一絲紅暈,呼吸也變得微微急促起來。「若真能如此,朕一切辛苦費心,皆是不枉!」這是趙頊每次看到內庫的封椿錢、掛在御書房的天下郡縣圖時,都會不由自主泛出來的想法。   然而自從河州被圍,瑪爾戩死灰復燃的消息傳來之後,當真禍不單行,更大的噩耗從北面傳來——   王安石這天自起床之後,右眼皮就直跳不停,一大早剛剛走進禁中政事堂的院子,馮京就焦急的迎了出來,「介甫,河北西路諸州公文,說該路各州自去年秋天以來,滴雨未降,不料又有蝗蟲成災,常平倉無糧可濟,道路上已經開始出現流民!」   王安石臉色立時慘白,他陰著臉看了馮京一眼,馮京已是手足無措的樣子,而政事堂的官員,無論大小,一時都變得異常的沉默。   旱災不算什麼,幾個月來,無論是汴京的天氣,還是各地的報告,都在說明旱災很可能會發生——問題是石越!托夢竟然是真的?!所有的人心裡都不由自主的泛起這個念頭,但是沒有人敢說出來。而更讓人心驚膽顫的,是蝗蟲!一般人會認為,蝗蟲是上天對朝廷不修德政的懲誡!幾個檢正官心裡已經在嘀咕:「老天爺真不給人好日子過,沒省心幾天,又送來了攻擊新法的借口。」按慣例,拗相公要請求辭職以應天象。   王安石還沒來得及說話,又有人拿著文書闖進院子:「河東路蝗災!」   馮京聽到這話,身子不由一顫,雖然他和王安石政見不合,災情嚴重的確是攻擊王安石很好的機會,但是這種延及數路的大災,萬一處理不當,激起民變,是可以動搖大宋的國本的!河北流民要逃災,一路南下,自然而然是彙集開封,而開封也好幾個月沒有下雨了。如果流民要在京師鬧起事來……馮京想到這個後果,就不寒而慄。   河北諸路,絕無賑災的能力!   然而事實果真是無比的殘酷,接連半個月內,黃河以北地區,報告災情的文書如雪片一樣飛入汴京,每份文書上,都無比清楚的告訴政事堂的大臣們,本州已經有百姓開始逃災,流民們的目的地,十之八九,都是汴京!   政事堂已經取消了輪值的制度,所有的宰相,每天都必須到齊。而趙頊現在接到的文書,甚至不需要貼黃(用黃紙貼在奏章上的提要,以方便皇帝閱讀),凡是黃河以北來的奏章,幾乎毫無例外的是報告災情的嚴重性。   官員們的語氣誠惶誠恐,但是卻也無比清晰的告訴趙頊與王安石,「我們無力賑災,也無力阻止流民的出現!」   「丞相,如今要如何處置方是?」趙頊這個時候,已經沒有心情去後悔了,他並不是昏君,此時的情況,只要處理不當,必然動搖國本,他比誰都清楚。因此他才斷然拒絕了王安石的辭呈。   「方今之計,只有仰奈東南漕運和開封的積儲了。」王安石也沒有什麼太好的辦法,「還有一個月,東南種兩季稻的地區,早稻可熟,加上各州的存糧,應當可以度過這個難關。」   「陛下,臣有一言——」知制誥蘇頌略有遲疑的望了王安石一眼,咬咬牙,終於出列說道。   「蘇卿有何建議?」趙頊用期望的眼神望著蘇頌,似乎是希望他嘴裡能崩出一個奇跡來。   「臣以為事屬非常,當誡王韶持重用兵。行軍打仗,最難預料後果,萬一前線有失利的消息傳來,被流民中別有用心的賊子利用,禍事非小!臣以為河州,便是捨棄了,也是枝葉之地,不得己之下,兩害相權當取其輕!」   他這話說出來,不少人立時點頭稱是,連韓絳也說道:「此言有理,河州之地,就算暫時捨棄了也不要緊,朝廷此時需冒險不得。」   呂惠卿鄙夷的看了韓絳一眼,「捨棄河州?被圍的軍民,就這樣被丟棄了!這些君子們……」他心裡只是不住的冷笑,卻不置一言。此時他腦中想得最多的,是石越為何能料中這次大規模的旱災,以及皇帝對王安石的態度。「應該把握好每一個機會,哪怕那看起來是個壞消息。」呂惠卿似乎敏感的嗅到了什麼,靜靜的退到一邊,故意默不作聲。   王安石卻無法保持沉默,他無法同意捨棄河州的議論,急道:「陛下,河州決不可棄。」   蘇頌卻毫不相讓,冷笑道:「陛下,若是萬一王韶戰敗,這個後果誰來承擔?」   王珪眼珠子一轉,略一尋思,便知道蘇頌為什麼要堅持放棄河州了,開拓熙河是王安石最重要的軍事主張,一旦放棄熙河,等於向全國宣告「西進政策」完全失敗,不管是什麼原因,都等同於王安石的政治自殺。蘇頌此時藉機發難,無非是要報兒子在太學被逐之仇吧?對於朝中這些所謂「君子」、「名臣」們在冠冕堂皇的語言背後的想法,王珪心裡比誰都清楚。他想了一下,躬身說道:「陛下,河州如果放棄,是朝廷置被圍的河州軍民於不顧,這會讓天下人失望,更是示人以弱。不若只遣使節誡王韶持重用兵,只需不打敗仗,便可無礙。」   曾布也趁機說道:「如果冒然放棄河州,也相當於一個敗仗,只怕也會讓人心不穩。」   「朕知道了,這件事樞密院派使者便是。」趙頊心煩意亂的揮揮手,「眾卿且退下,盡快想一個安置流民,賑災的法子。」   眾人正要退下,突然聽到趙頊遲疑了一下,又補充道:「同時也派使者告訴沈起,不要輕啟邊釁。」他這時候突然想起石越反對現在對交趾用兵的事情,雖然心有遲疑,還是下達了誡令。在場的大臣,別人只道皇帝是由蘇頌之諫讓皇帝舉一反三,只有王安石在心裡微微歎了口氣,他知道,皇帝此時心中是在後悔!   這是桑充國在馬車第五十次掀開簾子了。   從河北四路逃荒的災民,流入京師的,他粗略估計了一下,至少有二十萬之多,「哎,死於道路,困死鄉里的,不知道又有多少!」桑充國搖頭歎息不止,白水潭學院因為本來就有官賜田產,再加上鐘錶業帶來的分成、校營印書業等等產業,在經濟上頗能自立,倉庫儲糧可供學生們三年之用,因此倒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   「可恨那些糧商,雖然官府三令五申,依然要抬高糧價,這些災民衣不敝體,哪裡又有錢去買糧?」鄭俠恨聲指責著,全然不顧桑充國的父親,同時也是一個大糧商。   桑充國歎了口氣,「我已經勸家父不許提高糧價了,不過一家之力,也濟不得甚事。這二十萬災民流入京師,根本沒有地方安置,現在大相寺以下,各寺院、道觀、廟宇都擠滿了災民,可是大部分依然只能露宿街頭,幸好現在是夏天,否則真不堪設想!」   「餓——娘親,我餓——」一個孩子的哭聲傳入馬車,桑充國再也按捺不住,大聲喊道:「停車!」   車伕也不知道何事,連忙停下馬車,只見桑充國掀開簾子,便跳了下去。一同坐車前往學院的鄭俠和晏幾道,不得己也只得跟著他跳下馬車。   桑充國循著剛才聽到聲音找去,卻看不到那個孩子在哪裡,只見坐在沿街牆角下,有無數衣衫襤褸的母親,有無數瘦骨伶仃的孩子,一個個都睜著無助的雙眼,伸出又黑又瘦的雙手,向街上的行人乞討。   一種強烈的無力感頓時湧上心頭,「我能幫得了誰?!」桑充國站在街邊,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力量真的微不足道。   幾個災民可能是看到了桑充國的同情心,立時一擁而上,把桑充國三人團團圍住,一個婦人把一個面黃肌瘦的小丫頭推到桑充國面前,用半生不熟的官話乞求道:「公子,求你行行好,買下這個女孩吧!她再跟我們,就要餓死了。」話未說完,已是淚流滿面。她這麼一開頭,立時眾人都把孩子推到他面前,跪下苦苦哀求。   桑充國一生都沒有見過這麼淒慘的景象,他手足無策的望著這些災民,只要目光一觸碰到那些瞪大雙眼,跪在地上,雖然默不作聲,卻已在眼中寫滿了哀求的孩子,他的心便如被刀割一下,連忙把目光移開。   三人之中,晏幾道也是前朝丞相之子,雖然平時任俠縱性,揮金如土,卻也從來沒有碰到過這樣的場景,一時竟是被驚呆了。只有鄭俠出身較低,他一面默默地把身上帶的錢全部掏了出來,散給災民,一面搖頭歎息;桑充國這時才反應過來,他俯下身子,輕輕地摸了摸那個小丫頭的臉,學著鄭俠的樣子,把身上的錢全部掏了出來,散給災民,又從腰間取下一塊玉珮,塞到小丫頭手裡。那個小丫頭顯然是驚呆了,竟是忘記了叩頭道謝。   接下來便是晏幾道散盡身上所有的銅錢,然而縱是三人把全部的錢都散盡,又能濟得幾何?反倒是吸引得災民愈來愈多了。那個車伕拼了命擠進來,看到三位公子的樣子,一把拉住桑充國,苦笑道:「少爺,你這樣濟得甚麼事?這種事,還是要靠官府。」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怎麼能只靠官府?」桑充國滿腔的鬱悶,倒被這車伕一句話激發出來了,不由激動的大聲說道。   晏幾道和鄭俠卻是第一次聽到「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句話,雖然大宋的士大夫大抵以天下治亂為己任,但是似這麼有力的喊出來的,卻也少有其人。鄭俠讚道:「說得好,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晏幾道卻帶著幾分無奈的搖搖頭,歎道:「肉食者鄙,人微言輕,終是管不了的。」   桑充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握緊雙拳,抿著嘴無比堅定的說道:「這件事情,我非管不可!」   「朝廷的大臣們,都在做什麼去了?」回到馬車上,鄭俠恨聲一拳砸在車廂側壁之上,「數日以來,所見慘景讓人心悸。單將軍廟附近,每天都有數十餓死的百姓被拉去火化,公卿們真的不管嗎?」   「介夫,有些事情,你是不知道的。如今廟堂之上的公卿們,已經吵得不可開交了!」晏幾道搖搖頭,無可奈何的說道。   「吵?吵什麼?」桑充國無法理解這種事情。   「還能吵什麼,舊黨趁機攻擊新黨,無非是說天降大災,是新法觸怒上天,才使得上天降罪。又說正是因為新法,搞得各地常平倉空虛,卻使流民聚集京師,要求皇上罷免王安石,盡廢新法的奏章,比那報告災情的奏章還要多!」晏幾道畢竟對這些事情知道得比較多,「我還聽說皇上去太廟謝過罪。」   桑充國冷笑道:「這個時候,首要的是賑災,大臣們吵一團,又有什麼用?罷了拗相公,廢了新法,老天爺就會下雨?何況就算下了雨,也不能立即長出糧食!」   「長卿,你畢竟不懂朝堂之上的事情,若是子明在此,必有良法。」晏幾道仰著臉冷笑著,「賑災是河南府、開封府的事情,關三公九卿們何事?且罷了新法,一出胸中惡氣,管災民們死活呢?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呀。」   「大哥。」王倩輕輕扶起王雱,這個往昔風流倜儻,聰明過人的大哥,已經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樣子了,現在整日都是用藥來支持著,偏偏王雱又聞不得藥味,只好在四角都點起檀香。   「二弟呢?」王雱勉強坐起,強打精神問道。   王倩抿著嘴,默不作聲從桌子上端了藥過來。   王雱立時便感覺不對,又厲聲問道:「二弟他去哪裡了?」   「他出去了。」王倩心虛的回道。   「出去了?外面饑民遍地,他出去哪裡?如今老天爺不長眼,讓石越那廝料中,我料到朝中那些滿口仁義的小人必然藉機攻訐父親,他這時候還出去遊玩,也不怕給父親招致物議嗎?」王雱心中氣憤,越說語氣越是嚴厲,只是身子不由己意,聲音卻也不免越來越微弱。   「你別說這麼多話。先歇會,二哥不是出去遊玩。」王倩一邊說一邊把藥送到王雱手中。   「不是去遊玩你怎麼不敢說?」王雱卻是不信。   王倩垂首想了一會,抬起頭強笑道:「你先喝了這藥,我便和你說吧。」   王雱皺著眉頭,微微搖了搖頭,「我不喝這勞什子藥,喝了再多的藥,也不得好。生死有命,只可惜大事未成,父親少有助力,二弟終不成氣侯,你又是女子。」說到後來,語氣已是淒惻。   王倩心裡一酸,眼淚頓時湧了上來,連忙低下頭去擦了,勉強笑道:「你別胡思亂想,吃了藥,病好之後,父親還要你幫忙呢。你現在可是龍圖閣待制了。」   王雱心裡歎氣,龍圖閣待制,本來也不錯,不過既有了石越的寶文閣直學士在前面,又有什麼可稀罕的?不過這時候他不願意多說,接過藥來,勉強喝了,苦笑道:「不知道這藥還得喝多久。」   「很快就會好了。」王倩接過碗來,放到一邊,微笑著岔開話題,「其實二弟是去白水潭學院了。」   「他去那裡做什麼?」王雱不易覺察的皺了一下眉。   王倩卻沒有發現他這細微的動作,依然帶著一點興奮的語氣說道:「因為桑充國公子組織白水潭的學院賑濟災民,二弟也過去幫忙。聽說桑公子把家裡的糧食全部捐了出來,大設粥場,又讓白水潭的學生暫時騰出一部分校舍,把一些身體弱的災民都移到校舍裡和體育館居住,學生們上午上課,下午就去幫著救濟災民。」   「沽名釣譽!」王雱冷笑道,「桑長卿這次可想錯了主意,要是有小人在朝中說他收攬人心,有非常之志,只怕畫虎不成反類犬。」   「我瞧桑公子是赤誠之心,大丈夫若要做有利於百姓的事情,哪能怕小人陷害就不去做了?自古以來可沒有這個理的。」王倩翹著嘴,不以為然的說道。   王雱搖搖頭,輕笑道:「妹子,朝堂之上的險惡,你畢竟不懂。」   「大哥,這件事情,你卻是想岔了,我敢打賭斷沒有人會去害桑公子。」王倩星眸流轉,開玩笑似的說道。   「哦,願聞其詳。」   「其實原因很簡單,其一,現今朝廷之上,舊黨正想盡全力攻擊父親,而支持變法的大臣們,則不免都想保住父親的相位,在這個時候,沒有人會願意節外生枝,去攻擊桑公子,平白無辜把桑公子背後的石越推到敵人那一邊去;其二,如今二十萬災民聚集京師,桑公子救濟災民,讓災民們感恩戴德,如果攻擊桑公子,必然招致眾怒,朝廷為了穩定民心,只怕就要拿此人之頭來安撫百姓了;其三,大哥你小看了白水潭背後的力量,當今朝廷的公卿,有幾個人家裡沒有子弟在白水潭上學?有幾個人沒有去白水潭講過課?陷害桑公子,不吝於同時得罪天下所有的讀書人,如今白水潭可以說是羽翼漸成,無論是誰,都應當知道白水潭可倚之為援而不可圖。」王倩站起來,侃侃而談。   王雱聽到這番話,驚訝的張開了嘴,半晌才歎道:「妹子,可惜你不是男兒之身,否則你一定能勝過石越。」   王倩見自己這個哥哥,時時刻刻都忘不了石越,心裡也不由歎惜,她搖搖頭,說道:「石越或許了不起,不過未必是真英雄。我雖然在閨閣之中,但也聽說過他不少行事,總覺得他少了那種雖萬千人吾往矣的決然。」   王雱聽到這話卻是甚為順耳,不禁笑道:「若說那種義無反顧的決然氣概,當今天下,也就是父親一個人有。縱然天下人都不能理解,但是父親卻是從沒有退縮妥協的。」   王倩略帶自豪的點了點頭,不過她的心中,卻是在想:「有這種決然氣概的男子,未必只有爹爹。」   王旁並不知道這個時候他哥哥和妹妹在談論著什麼,在王家眾兄弟姐妹之中,他是屬於較簡單的一個人。   此時開封府,除了官府設的粥場之外,影響最大的,就是設在白水潭學院和大相國寺的粥場了。而一般的災民,更願意去白水潭學院。原因其實較簡單,因為伴隨著災荒而來的,不僅僅只有飢餓,還有疾病,在白水潭,學生們會相對比較認真的照顧病人,畢竟很多師生都同時粗通醫術。因此白水潭一地,聚集的災民,幾乎有兩萬多人,佔到汴京災民的十分之一,學生們大都忙忙碌碌,白水潭附近的居民也往往主動前來幫忙,不過除了學生之外,像王旁這樣願意來幫忙的官宦子弟,卻並不是太多。   王旁並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他,他覺得在這裡幫助那些災民很有滿足感。但也不是沒有委屈的時候,有一次,幾個災民知道他是王安石的公子後,竟然撲通跪下,哭著求他:「公子,您回去求求丞相,不要變法了!不變法,老天爺就不會怪罪了——」他當時就滿臉通紅,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幸好晏幾道過來,把那些災民拉開。以後他再也不敢輕易讓人知道他是王安石的幼子了——這是他第一次要刻意隱瞞自己的身份,他一直以來,都為自己的父親感到自豪。   不僅僅是災民,有些學生,甚至連那個鄭俠,都會用異樣的眼睛看著他。這些讀書人自然不會像那樣災民一樣跪下來哭著哀求,但是他們會用眼神和神態來表示他們的意見,有些時候,這更讓王旁受不了。   「仁者之心!」這是桑充國與程顥提出來的口號,他能夠清楚的記得那一天,桑充國滿含著眼淚,要求白水潭的學生們有一顆「仁者之心」,去主動幫助那些受災的百姓:   「我們不應當把責任推給朝廷,不要去問官府做了什麼,他們會對皇上負責,會對社稷江山負責!但我們也要有自己的責任!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讀聖人之書,要有聖人之心,我們白水潭的學生,要對自己的良知負責!」   在那一刻,王旁覺得桑充國真的很了不起,難怪有人把他和石越,並稱之為「雙璧」。他曾經聽到過程顥對桑充國的評價:「敢於有為!」   「小心點兒,老丈。」王旁把一碗粥遞給一個顫微微的老人,暫時收回自己的胡思亂想。   那個老頭掙扎著想要起來給他叩頭,「折福呀,折福呀,讓這些天上的文曲星來送東西給自己吃。」旁邊有人喃喃說道。   王旁心裡有點想笑,手上卻連忙制止那個老人,輕聲說道:「老丈,不用起身,坐下喝吧。等會兒我過來拿碗。」說完便站起身來走開,憑經驗知道,如果他不走開,這個老人是非要叩完頭才敢吃的,對讀書人的敬畏,在老百姓心中根深蒂固得超出人的想像。   因為所有的碗筷,桑充國下了死命令,都要用沸水煮過才可以再用,他便準備去另一個地方收碗筷,不料剛剛走了幾步,立時看到桑充國和晏幾道連袂而來,桑充國顯是幾天沒有睡了,眼窩深陷,急勿勿向這邊走來,身後跟著一個面黃肌瘦的小女孩,怯生生的,卻又一步不離桑充國左右。   「長卿、小山。」   「是三郎呀。」桑充國笑道。   「你們這是去哪裡?走得這麼急。」王旁有點奇怪,桑充國倒也罷了,晏幾道實在不是個急性子的人。   桑充國和晏幾道對望一眼,苦笑著搖搖頭,晏幾道從袖子中抽出三份報紙,遞給王旁。   王旁心裡更是奇怪,他每天都過來幫忙照看災民,已經幾天沒有看報紙了,這時候伸手欲接,卻發現手上沾滿了米漿,不由不好意思的笑著伸出手掌,在二人面前晃了晃。   桑充國和晏幾道不由哈哈大笑,二人也學他的樣子,伸出手掌來晃了晃,這些公子們平日裡白淨如玉的手掌,竟也是沾滿的米漿之類的東西,王旁再看二人的袍子,更全是湯水的漬跡,也不禁哈哈大笑。心裡更不顧忌,用沾滿米漿的手打開報紙,原來是《新義報》、《西京評論》、《諫聞報》各一份。   他略略一看,便知道又是那些互相攻訐的把戲,只不過這一次是《西京評論》和《諫聞報》細數王安石執政以來的天災異象,把這一次天災的責任,全部推到王安石身上,只需罷王安石、廢新法,那麼一些問題便迎刃而解,《諫聞報》更是強烈呼籲召韓琦、富弼、文彥博、司馬光回朝。而《新義報》又免不了對此冷嘲熱諷一番,嘴仗打得不亦樂乎。   王旁撇撇嘴,冷笑道:「滿篇罵來罵去,沒有半句提到怎麼樣救災的。」   桑充國苦笑道:「災民每天都在增加,朝廷再不想辦法,遲早會出大事。」   「可這有什麼辦法呢?長卿你也已經盡力了。」王旁毫無實質的安慰著,不過站在他的立場,的確認為桑充國做到這個份上,已經很了不起了。   「長卿和程院長商議了一下,《汴京新聞》也要表個態。我和長卿現在回報館寫評論。」晏幾道苦笑著解釋,他其實更無主張,不過以他的性格,桑充國既然是他的朋友,做的事情又是對的,他也就沒什麼選擇了。   *****   趙頊無力的坐在龍椅上,失神的望著門外的天空。   今天早上給太皇太后、皇太后請安時,兩宮太后突然哭了起來,原來是蜀國公主進來請安,不小心告訴兩宮太后現在京師的流民聚集,黃河以北地區的災情愈來愈嚴重了。   「官家,當初祖宗托夢,沒有採信,已是大錯。而哀家也聽說自古以來,上天降災,必是政事有不對的地方,如今之事,除了新法,又有什麼?何況百姓流離失所,一半也有新法刻剝百姓的原因呀!官家,你就廢了新法吧!」   「官家,新法已經搞得天怒人怨。如今災民聚集京師,百姓們都認為是新法的過錯,萬一有人挑唆,以清君側為名,激起大變,那該如何是好?不如先罷了王安石,給他一個大郡做地方官,安撫百姓要緊呀!」   「官家,為了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   「……」   「廢掉新法,罷掉王安石就能沒有天災嗎?」趙頊喃喃自語,他心中充滿了迷惘。「朕也是為了江山社稷呀!」在太廟禱告時,他曾經很堅定的相信太祖、太宗皇帝是支持自己變法的,否則的話,二聖為什麼會托夢給石越提醒災害的到來呢?只恨沒有聽石越的話,沒有做到有備無患。   但是現在他又有點覺得新法可能的確錯了,如果真是如王安石所說,新法儘是利民的,那麼百姓們的儲存應當增多,即使是災荒,哪裡又會有這麼許多的流民出現?   攻擊王安石的奏折,堆滿了御案,《諫聞報》公開請求召回司馬光等人,罷免王安石;《西京評論》列舉了王安石執政以來的種種天象示警,似乎也不是空口白牙……新法真的搞得天怒人怨了嗎?   「朕錯了嗎?」趙頊的信心堤防,已經漸漸鬆動。   「官家!」李向安躡手躡腳的走過來,打斷了皇帝的思緒。   趙頊心裡一個激靈,立時恢得了皇帝的威嚴,也沒正眼看李向安,冷冷的問道:「有何事稟報?」   「王丞相、韓丞相求見,還有,今天的報紙……」李向安一面說一面把一疊報紙雙手遞到御案之上。   趙頊微微頷首,說道:「宣兩位丞相進來吧。」說完順手拿起一張報紙瀏覽,李向安因為和石越交好,又經常得到桑俞楚的孝敬,因此每次送上一疊報紙,總是會刻意把《汴京新聞》放到上面,果然皇帝每次順手拿起的,首先總是《汴京新聞》。   趙頊本來不過是想隨便瀏覽一下,他深知,自己知道民間之情,就不會受大臣蒙弊。不料幾篇文字躍入眼簾,立時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有徒知議論而不知事有輕重緩急者,《西京評論》、《諫聞報》諸君子也。諸君子陳義甚高,不意董子春秋繁露之學,光大於今日,而不知國事艱難,百姓旦夕不保,社稷可危矣!今之要務是何事?今日之急務,非罷丞相、廢新法也!二十萬流民聚集京師之地,若官府不加體恤,萬一有陳勝、吳廣之徒,追悔何及?……丞相是否有過、新法是否當廢,待災情控制,百姓安頓,朝堂之上,再議論未遲。今日之大宋,須當官民一心,共體時艱;朝野共棄前嫌,賑濟災民!而非互相攻訐,推卸責任也。……」   這段話可謂深中趙頊之心,他心裡微微讚歎:「這才是識大體的話。」又繼續移開視線,去看另一篇文字,全然沒有注意王安石、韓絳已經進來,恭身站立在下首,只是不敢打擾皇帝的興致。   「……充國布衣也,尚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其位雖卑,其心不敢忘國憂。諸大臣皆食朝廷俸祿,深受皇恩,豈可不知此意?諸大臣之榮耀,   皇上所賜也;諸大臣之衣食,百姓所供也。惟此國家艱難之際,百姓流離失所、朝不保夕,   皇上心念黎民之疾,睡不安寢、食不知味,諸大臣若不知體惜聖心,同心合力,賑災救民,不知於心何安?!……「(注)   趙頊一口氣讀完,不由歎道:「事急見忠臣,桑充國如此痛責朝廷大臣,是為國而無暇謀身了!可惜滿朝大臣,卻沒有幾個識得大體的。」說完抬起頭來,發現王安石和韓絳已經進來,當下便把報紙遞給二人。   二人讀完之後,王安石卻不好說話,只韓絳說道:「桑充國的確是個至誠之人,他捐出家中全部存糧數萬石,在白水潭學院開設粥場,救濟災民。又親自帶著一干學生,去遊說開封府的富豪貴人,要求有錢人捐糧捐錢,齊心合力救濟災民。有小人竟然在臣面前說他有非常之志,被臣痛聲駁斥……」他知道趙頊這時候對桑充國頗有好感,便順著皇帝的意思,誇讚起桑充國來。   「非常之志?」趙頊不由一怔,冷笑道:「別說桑充國一介書生,單論白水潭數萬學生,便沒有謀反的理。自古以來,一群書生忠君愛國是有的,一群書生謀反,那才是聞所未聞之事!只有恆、靈那種昏君,才相信那樣的事情。」   韓絳對皇帝的這種歷史觀心裡頗不以為然,嘴上卻順口說道:「陛下所說,自是正理。似這種為朝廷分憂之事,少不得便會有小人看不過眼。」   趙頊點點頭,轉過頭問王安石:「二位丞相一起來見朕,想是有事?」   王安石正要答話,忽見一個宦官走進來,叩首稟道:「陛下,銀台司急奏!」   「呈上來。」   那個宦官連忙把一份奏章和一個卷軸高高捧起,恭恭敬敬遞上。   趙頊心中奇怪,讓李向安接了過來,先披閱奏章,卻是監安上門鄭俠所寫,他心中不免更加奇怪,不知道銀台司急急忙忙遞上一個小吏的奏章,是何用意。當下將前後文略去,只挑著緊要的句子看:   「……去年以來,秋冬亢旱,兼以蝗災,麥苗焦槁,五種不入,群情俱死……災患之來,莫之或御。乞陛下開倉廩、賑貧乏,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罷去……臣僅以逐日所見,繪成一圖,但經眼目,已可涕泣,而況有甚至此者乎?如陛下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斬臣宣德門外,以正欺君之罪!……」   原來卻是道災情,要求救災的奏折,所謂「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罷去」,卻不過是廢除新法的委婉說法。趙頊本來看這樣的奏折已經看得煩了,心下倒也不以為意,不過這次上書之人,卻頗有膽色,說什麼「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斬臣宣德門外」!而且區區一個監安上門,更讓趙頊有點另眼相待。   他不自禁用眼角看了王安石一眼,拿起卷軸,打開一看,卻是一幅數米長的圖畫,圖上畫了許多災民,儘是衣衫襤褸,形容枯槁,這些災民,有些在吃樹皮,有些趴在地上哀號,有些在賣兒賣女,有些慘死路邊……畫家工筆極為傳神,每幅圖畫之旁,都有小楷註釋,圖畫之右,赫然寫著《流民圖》三個字的行書。   趙頊才看到一半,就已經感覺慘不忍睹,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把圖一把抓起,丟給王安石、韓絳,用顫抖的聲音問道:「這圖的內容,可是真的?」說完之後,眼睛死死的盯著王安石。   (註:舊時行文,遇皇帝則另起一行,抬頭書寫。)   王安石默默打開《流民圖》,注視了幾秒鐘,便把《流民圖》遞到韓絳手中,韓絳才看了一眼,冷汗就冒了出來。他張口正欲設辭分辯,不料王安石輕輕搖了搖頭,跪下說道:「陛下,此圖所繪,的確就是外面百姓的慘狀了。」   韓絳絕對沒有想到王安石會一口承認,真的大吃一驚。天子在九重之內,外面是個什麼樣子,還不是大臣們說了算?!現在雖然有報紙了,但是巧言設辭,也並非難事。他實是不知道王安石為何竟要一口承認。若是石越在此,必然也要吃驚的。因為他所學過的歷史書,是說新黨百般抵賴的。   趙頊見王安石承認,真是又驚又怒!「王卿,你、你……」皇帝此時只是用手指著王安石,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王安石微微歎了口氣,沉聲說道:「陛下,臣深負聖恩,萬死不能救其罪。現在既知事事屬實,斷無欺君之理!」   韓絳聽到趙頊和王安石的對話,心裡卻也一樣亂成一團,完全失去了分析後果的能力。   趙頊瞪視王安石良久,又是失望又是焦慮,最後終於把手放下,一屁股坐在龍椅上,閉著眼睛,緩緩說道:「既是屬實,這幅《流民圖》,就掛在御書房內。也好讓朕天天記得,朕的子民們現在是什麼樣子!」   王安石心中的灰心,其實比皇帝遠甚,負天下之望三十餘年,一旦執政,數年之內,先是士大夫沸騰,議論紛紛,自己平素所看重的人,似司馬光、范純仁輩,根本不願意與自己合作;好不容易國家財政漸上軌道,各處軍事上也接連取得勝利,卻來了一場大宋開國百餘年沒有的大災!   「陛下,王丞相執政之前,曾經上《本朝百年無事札子》,內中言道一旦有事,百姓必然不堪,今日之事,實非新法與丞相之錯,而是替百年之沉苛還債呀!還望陛下明察。」韓絳終於理清了思緒,戰戰兢兢的說道。   王安石望了韓絳一眼,他不知道新法到現在為止,已經造就了一大批既得利益者,無論他自己怎麼樣想,這一批人卻是肯定要一直打著新法的旗幟,來在政治上爭取主動,維護自己的利益,一旦王安石罷相,萬一皇帝變卦,不再變法,這一群人的政治權益,就會立時失去,從這些人的角度來說,是無論如何都要盡力保住他的。王安石卻只道韓絳是因為他們幾十年的交情,竭力為他掩飾,心裡不由也頗是感動。   「子華……」王安石叫了一聲韓絳的表字,沉默半晌,方對皇帝說道:「陛下,臣並非是為推行新法而向陛下謝罪。大宋國勢,不變法不行,這是陛下也深知的。臣向陛下謝罪,是因為六年來,陛下對臣的知遇之恩,曠古絕今,信臣用臣,而臣的新法,卻沒有辦法應付一場大災,致使百姓流離失所!」   趙頊見王安石眼中已經滿含淚水,心裡也不由動容。又聽王安石說道:「方纔看到桑充國的文章,臣才知道臣身為宰相,器量竟不如桑充國一介布衣,心下真是慚愧萬分。但是臣的本心,可鑒日月,絕對是對大宋、對皇上的赤膽忠心,絕對沒有想過要盤剝百姓來斂財邀寵!」   趙頊微微點頭,這一點上,他倒是絕對相信王安石。   「雖然如此,但是錯了畢竟是錯了,為相五年,卻是今天這樣的局面,臣非但外慚物議,內亦有愧於神明。石子明離闕之時,囑臣數事,備災荒、緩召王韶、不向交趾用兵,臣沒有一件事做到了。石越回京之日,臣若還在相位,實在羞見石郎!因此臣請陛下許臣致仕!」   「致仕?!」趙頊和韓絳不由大吃一驚。   「萬萬不可,陛下,介甫,此事萬萬不可!」韓絳這個號稱「傳法沙門」的韓相公,幾乎有點語無倫次了,「陛下,新法不可半途而廢,否則必然前功盡棄!王丞相若罷,新法必然更加艱難呀!」   桑充國的呼籲、鄭俠上《流民圖》、王安石自請致仕,汴京的政局卻並沒有因此而變得清晰,想要舊黨放棄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實在是有點一廂情願。只不過也沒有人會料到,局勢反而更加複雜化了。   朝廷與地方的舊黨,平素與王安石不合的大臣,藉著《流民圖》的機會,一波一波的要求皇帝罷王安石、廢新法;連一向不干預朝政的兩宮太后,也天天要向趙頊哭訴,趙頊被這件事情,搞得暈頭轉向。偏偏蔡確這時候,卻做出了一件更加激化矛盾的事情來,他帶著御史台所屬兵士,一紙行文,將鄭俠捉住,關進了御史台的牢獄之中。   此事立時在朝堂上掀起軒然大波。   「陛下,臣以為此事或有不妥。」呂惠卿對蔡確的做法,頗有點不以為然。   蘇頌更是直接質問道:「蔡中丞,不知道鄭俠所犯何罪?」   蔡確冷冷的望了二人一眼,根本不屑於回答,只是冷笑道:「二位大人不會連大宋的律令都不知道吧?」   趙頊此時實在是傷透腦筋了,蔡確也不請旨,直接把鄭俠系獄,結果當天營救的疏章就達到二十多份,他下旨讓蔡確釋放鄭俠,蔡確毫不客氣的頂了回來:「祖宗自有法度,陛下須做不得快意事!」   「鄭俠到底是犯了何事入獄?」趙頊不得不親自開口詢問。   蔡確見皇帝發問,這才躬身回答:「回陛下,是擅發馬遞之罪!」   「哦?」趙頊沒有明白過來。   「臣聽到陛下說,陛下接銀台司急奏,卻是鄭俠所上《流民圖》,不知確否?」   「正是。」這件事可以說人人皆知。   「臣當時就想,鄭俠一個監安上門,上《流民圖》,如何能得銀台司急奏?」蔡確這麼一說,趙頊才想起來,自己當時的確也奇怪過。   蘇頌等人聽到這裡,卻也已經略略猜到事情的原委了。原來趙頊登基以來,所閱奏章一向有三種方式,一是中書與樞密轉遞的,這是絕大部分;二是如韓琦這樣的元老、石越這樣的親信,可以直接遞達御幾之前;三則是密報,密報一向不經中書,直接由銀台司遞進,而且絕不敢延遲,而遞交密報,就需要發馬遞。想是鄭俠急欲皇帝知道,便不顧後果,兵行險著,竟然假托密急,騙過銀台司把《流民圖》遞了進去,不料卻被蔡確一眼就瞧出破綻來。   果然蔡確把原委一一道來,這是證據確鑿之事,不僅眾臣,連皇帝也啞口無言。宋代的君權,本來就沒有後世的霸道,大臣把皇帝駁得氣結於胸無可奈何的事情,史不絕書,這時候既然被蔡確抓住了把柄,趙頊雖存著息事寧人之心,卻也不能不好言相向:「念在鄭俠是一片忠心,此事不如照章記過便了。」   蔡確冷笑道:「這次若是放過,下次銀台司的密急,就不知道有多少了。陛下要為鄭俠說情,說不得先請罷了臣這個御史中丞。否則臣既然掌糾繩百官,區區一個監安上門,還不必勞動天子說情。」   趙頊不料碰了好大一個釘子,卻也只能搖頭苦笑。   呂惠卿卻心裡奇怪,他知道蔡確雖然時不時在皇帝面前表現得甚有風骨,但是凡是重大事情,其實倒多半是希迎皇帝、王安石之意的,這時候為了一個鄭俠而如此大動干戈,難道是得了王安石的意思?   「不可能,不可能。」呂惠卿心裡搖搖頭,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可以明顯感覺出王安石最近心情頗異於往常,而且對鄭俠並沒有特別懷恨的樣子。   「這個蔡持正,究竟打的什麼主意?」呂惠卿心裡嘀咕著,揣測蔡確的用意。   然而大部分的新黨,就沒有呂惠卿這麼多心腸,韓絳、曾布、李定等人,心中一個勁直呼痛快!「丞相對鄭俠不薄,把他從光州司法參軍調到京師,本來欲加重用,不料他卻對新法全盤反對,不得己安置他為監安上門,誰知此時卻來反噬!」這本是新黨許多人心中的想法,蔡確一定要治鄭俠的罪,不由讓這些人也對蔡確多了一份親近感來。   相比韓絳等人眼中的讚賞,馮京眼中卻不免多出許多疑慮,「那麼蔡大人打算如何發落鄭俠?」平素溫和的他,此時卻是用明顯的諷刺語氣發問。   蔡確絲毫不以為意,只向趙頊說道:「臣以為鄭俠當落職,安置一個小縣,交地方看管,以使後來者知戒。」   「這……」趙頊面有難色,如此處置,朝中必有大臣不服。   果然,他話音未落,馮京就憤然說道:「蔡持正未免處置過重了!」   王安國也跳出來反對,慨然說道:「若鄭俠上《流民圖》而遭黜,是朝廷無公理!請陛下三思!」   劉攽、蘇頌、孫固等人,更是同聲反對。   而似曾布、李定等人,卻不免又要一致支持,只有韓絳知道皇帝心意,便默不作聲。   呂惠卿見到這種情形,才立時恍然大悟,原來蔡確竟然是想趁機豎立自己在新黨中的領袖地位!他暗暗冷笑,「蔡持正未免操之過急了!」   當下再不遲疑,朗聲說道:「陛下,臣以為鄭俠擅發馬遞,自然是有罪,但是他一片忠心,而且便是幾位丞相,都能體諒的,並沒以為鄭俠是在妄言。因此臣以為,有罪雖不可不治,但法理亦不外乎人情。鄭俠本來是光州司法參軍,王丞相曾稱讚其能,不若再放回光州,依然任司法參軍,同時照章記過。一來以示懲戒之意,二來示天下朝廷之寬仁美德。」   他這番話,卻是兩面顧到,打太平拳的意思,舊黨的感受,呂惠卿本來並不太在乎,但他知道皇帝心中此時必然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只不過若是完全不給鄭俠一點顏色看,只怕新黨中人也要視自己為異類了,當下才說出這麼一個辦法。   果然趙頊聽完,立即點頭同意:「呂卿所言有理,便依如此處置便可。」而韓絳、馮京、曾布等人覺得這個方案也可以接受,也就不再出聲反對。   蔡確知道這個方案提出,別人既無異議,自己便也不便再過份堅持,他萬萬料不到自己一腔心血竟被呂惠卿賣了個乖,低下頭狠狠瞪了呂惠卿一眼,無可奉何的說道:「臣遵旨!」   桑充國既料不到鄭俠會不和自己與晏幾道商量,就假托密報上《流民圖》,也料不到朝廷的公卿們,此時沒有去想怎麼樣救濟災民、恢復生產,反而在爭論著如何處置鄭俠的事情。不過他也沒有心思去想這麼多事情,官府雖然也設了粥場,但是卻嚴格控制府庫的存糧,根本無法滿足這麼多災民的生活之需,白水潭的粥場,吸引的災民越來越多,而倉庫中的存糧,卻一日比一日少了,桑充國雖然有心買糧,可在汴京城,上哪裡能一次買到這麼多糧食呢?   在眾多的災民之中穿行,望著那一雙雙充滿了期望與信任的眼神,桑充國實在不敢去想像徹底無糧的那一天。他無意識的想避開那些眼神,便抬起頭來,向左邊看去,卻發現王旁正陪著一個老人在災民間穿行。桑充國連忙信步走過去,招呼道:「王兄。」   王旁看見桑充國走過來,低聲對老者說了幾句什麼,這才笑著回道:「長卿,現在情況怎麼樣?」   桑充國皺眉答道:「情況實在很糟,得病的災民越來越多,人手不足,糧食也快沒有了,朝廷再不想辦法,我不知道還能支持幾天。程先生和邵先生幾位,已經想辦法去了。」一邊朝那位老者行了一禮,招呼道:「老丈,這裡禮數不周,還望恕罪。」   那個老者微笑著點點頭,說道:「不必多禮。」卻是公然受了桑充國這一禮。   桑充國不由一怔,須知他畢竟也是名滿天下的人物,一般人便是長者,也不至於見到他連一句客套話都沒有。王旁知他心意,連忙低聲解釋道:「這是家父。」   桑充國隨口應道:「原來是令尊大人——」說到這裡,不由一頓,這才反映過來,王旁的父親,不是王安石嗎?!   「你、你是王相公?」桑充國有點失禮的問道。   好在王安石卻是個不太拘禮法的人,當下微微點頭,笑道:「正是某家,久仰桑公子的大名,不料今日才得相見。」   「不敢,不知相公駕到,學生實在失禮了。」桑充國一面說著,一面就要下拜。   王安石連忙止住,說道:「今日野服相見,桑公子不必多禮。」王旁也笑道:「長卿不要太聲張,家父是想來看看白水潭是怎麼樣救濟災民的。」   聽到王旁提到災民,桑充國看了王安石一眼,歎道:「不瞞相公,如若朝廷再不設法,我們這裡,也要無可奈何了。相公是飽學鴻儒,豈不知綠林、赤眉,皆是饑民嗎?」他說的這話,雖然委婉,卻隱隱有責難之意了。   王安石見他初次見面,便如此坦然,不由暗暗稱奇。他自是不知道白水潭學院一向頗為自許,平時裡便是昌王來此,也並不拘禮,因此白水潭學院的人對於公卿,實在是看得太平常不過,而對所謂的尊卑之分,除了君臣父子師生這些之外,比起別處的人來,倒要淡了幾分。   「某豈有不知之理,不過談到救災之法,卻是苦無良策。」王安石搖了搖頭,回道。   桑充國毫不客氣的說道:「相公這樣說,學生不敢苟同。豈能用『苦無良策』四個字來推卸責任的?若綠林、赤眉賊起,饑民們可不會聽『苦無良策』四字。」   王安石不由有幾分尷尬,王旁有點擔心的望著父親,若是往常,只怕王安石早已發怒,今日不知為何,脾氣卻格外的好,只是苦笑道:「那麼桑公子可有救災之策?」   桑充國說完之後,其實也自覺頗有過份,只是這幾日急火攻心,猛然碰到王安石出現在自己面前,卻不自覺的要嘲諷幾句解氣。這時候見王安石竟是絲毫不以為意,心裡也不由奇怪,暗道:「王安石人稱拗相公,說是脾氣易躁的,怎的傳聞有誤不成?」嘴上卻回道:「學生不過一介布衣,才疏學淺,又知道什麼國家大事?不過這救災之策,自古以來,無非是開倉放糧,使百姓不必流離失所吧。」   王安石聽到這話,不禁啞然失笑。他雖然並不指望桑充國有石越一般的政治才能,但是也沒有料到桑充國原來竟是書生氣這麼重的人。他不由苦笑道:「若是如此簡單,那便好了。似如此大規模的災情,本州本府,再如何開倉放糧,也是不敷所用的。何況重要州府的軍糧,更是一點都不能動。因此一切只能靠外郡運糧救濟,而運糧所費,更是驚人。因此似這種大災,除非百姓本來殷實,或者早有準備,否則是無法杜絕流民出現的。」說到後面,王安石眼神不由一黯,本來大宋朝是有機會早點準備的。   桑充國其實並非不明白這些道理,「相公說的自是實情,不過這樣放任流民聚集京師,終究不是辦法。」   「可又能如何?如果阻止流民來京師,立即就會官逼民反。自古以來,百姓再沒有心甘情願背井離鄉的,迫於無奈之下,也只有讓災民去他們想去的地方了。」王安石無可奈何的說道:「桑公子莫以為朝廷坐視不理,從各地調糧往京師、受災州郡的文書,催糧的官員,早就出發了。不過這種事情,歸根到底,卻只能等待老天爺下雨。」   桑充國搖了搖頭,對王安石說道:「相公,學生雖然沒有良策,但是卻相信,肯定有一個辦法存在的,只不過學生想不到罷了。」他立時想到了石越,也許石越應當有辦法吧?   王安石輕輕搖頭,悠悠說道:「如果石子明在,不知道是否有良方?」二人默默望著東方許久,好一陣子,王安石才說道:「桑公子,我會通知開封府給白水潭五千石糧食,或者可以多支持幾天。」   桑充國萬萬沒想到王安石會送糧食給白水潭,雖然五千石糧食的確不夠幾天用的,但是卻總是聊勝於無,連忙謝道:「充國替災民們謝謝相公。」   王安石微微苦笑,「災民們便是罵我,也沒什麼。」   杭州。   一場大雨過後,西子湖顯得更加的嫵媚。沿岸的遊人,把傘拿在手上,盡情的享受著雨後空中的濕潤,一年之前,兩浙路大旱,而就在此時,大宋黃河以北的地區,也是赤地千里。想想這些,這大雨就不知道有多麼珍貴了。因為遠離災區,加上豐收的喜悅,杭州的老百姓今年走路都會顯得特別的精神。品店開春前往高麗的船隊,在前不久順利返航。這只史無前例的巨大船隊的到訪,轟動了整個高麗,近百隻船的貨物,一時間充斥著高麗那尚未開發的市場,大宋商人用瓷器、絲綢、棉布、座鐘等等換購藥材、白銀甚至糧食等高麗商品,在返航時,更是帶上了高麗隨行使者,以及他那幾艘相形之下小得離譜的船。但是因為高麗市場一時間根本接納不了如此規模船隊的貨物,為了保證利益,薛奕與甫富貴並沒有直接回來,而是在高麗使者的嚮導下,轉道去了倭國,把餘下的貨物以及一部分在高麗買來的商品,全部傾銷在倭國的市場,又買回大量的倭國特產以及黃金。這一次貿易的總利潤,因為一些奢侈品全部脫手的關係,竟然高達到一百多萬貫,而官船的收入,佔到將近三十萬貫——當時大宋各市舶司每年總關稅亦不過六十多萬貫——這一次貿易便可以把欠船廠的錢全部還清還綽綽有餘了。這還沒有算要上繳朝廷的市舶司關稅,什一之稅便有七萬貫。   一次如此大規模的航海,只有一艘商船在途中不幸觸礁沉沒,還不是市舶務的官船,而利潤卻如此之高,石越笑得嘴都合不攏。可惜接下來是颱風季節,出海遠航風險太大,否則一年之內,就能把三年茶鹽之稅,全數掙回了。   除了船隊的開門紅之外,石越主修各項水利工程都已峻工或者接近峻工,包括新開發的近十萬頃的圩田在內,在災年過去之後,竟然有了一次大豐收。石越親自巡視各縣,幾乎帶著強制性的推行合作社制度,讓農民互相幫助,以充分利用牛力,保證土地的肥力,又派人去淮南、福建選種,貸給百姓,花費佑大的精力,這才保證了這次豐收的取得。雖然到目前為止,杭州府庫所存錢、糧,實在只能勉強度支,但是以民間而論,杭州卻一派繁榮景象。   表現最為明顯的,就是商業的繁華,鄰近州縣的商人,已經開始漸漸把杭州當成一個地區的商業中心了。因為石越下令把用官價強行徵購民間商船的高利潤商品的比例下調到百分之二十,而餘下百分之八十允許商人在杭州就地出售,立時大大刺激了商人們的神經,於是最典型的交易行為是,外地商人把本地貨物運往杭州,賣給杭州的外貿商人,又從杭州買回高麗、倭國的特產,以及杭州本地的一些物品,販運回鄉,牟取利益。托賴杭州的交通發達,各官道修茸一新,沿途皆有驛站,出入杭州又只要交納一次關稅,石越又嚴禁小吏勒索商人,這裡簡直就成了商人的天堂。   因此,當李丁文進行杭州府界之時,就被驛道上往來的商賈嚇了一跳,而進入杭州城後,更是被市面的繁華所震驚。他以前來過杭州,那時候的杭州,雖然也是大城,但若論繁華,不用說與汴京比,就是比之揚州,也相差甚遠,而眼見所見之景,倒儼然是個「小汴京」了。不過汴京此時卻是饑民遍地,而杭州雖然一樣也有乞丐,卻始終保持在一個正常的範圍之內。   漂蕩在西子湖上的一艘畫艇之上,李丁文眼睛迷離的望著遠處翠碧荷葉之上點點晶瑩的水珠,依然是似笑非笑的樣子,但嘴上卻終於忍不住要讚歎起來:「公子真的非常之人,一年之間,便能使大災過後的杭州有如此景象,只怕古之管仲,亦不過如此。」   司馬夢求笑道:「難得潛光兄開口贊人,不過比起管仲來,卻還是差得遠哩。打開杭州的府庫,什麼底都露了。現在通判彭大人,心裡可從來沒有安穩過,整天拐彎抹角來找石大人,說來說去,都是一句話——快收稅吧!」   一句話說得眾人哈哈大笑。   石越輕輕把玩酒杯,望了李丁文一會,悠悠問道:「潛光兄快馬急馳,兼程而來,想必不是為了來誇讚我在杭州的治績的。」   司馬夢求和陳良、李敦敏立時都止住笑容,望著李丁文;侍劍默不作聲走出船艙,到外面監視。有什麼事情要李丁文親自趕來,眾人都知道這是有大事要相議了。   李丁文笑瞇瞇的說道:「公子說得不錯,眼下有了千載難逢的機會!」   石越默不作聲,只是望著李丁文,等他的下文。他們都知道河北諸路大旱,流民聚集京師,只是不知何故,石越臨行前向皇帝所獻諸策,趙頊卻至今沒有採用,雖然知道種種措施,只怕有駭物議,但石越也認為的確是行得通的辦法,雖然不可能完全救災——在當時的條件下,這是根本不可能的,可至少能夠減緩流民的出現。   「王安石已經不安其位了。」李丁文淡淡地繼續說道,「鄭俠上《流民圖》,王安石已經有灰心之意,現在勉強繼續視事,卻不過只在政事堂處理公文罷了,隔不幾天就托病一次,有人看到他經常微服在災民中行走,我看拗相公良心發現,自己已經坐不下去了。而各地攻擊新法的奏章,沒有一日停止過,最致命的是,兩宮太后不斷的請皇帝罷王安石、廢新法,這個消息居然被人傳了出來,更增加舊黨的氣焰。王安石能不能撐過這次旱災,完全在於皇上的心意……」   陳良不禁問道:「如果此時王安石去位,大人遠在杭州,又怎麼稱得上是機會?」   「正為了遠在杭州,才是機會。若在京師,反有許多麻煩了。」李丁文斜著眼睛看了陳良一眼,又繼續說道:「最有意思是桑長卿……」   「長卿,他怎麼了?」石越奇道,不明白這些事情怎麼和桑充國又扯上關係了。   「嘿嘿——『當日愛王相公亦切,今日責王相公亦過』,任誰也料不到,《汴京新聞》與桑充國,這個時候替拗相公打抱不平來了。」李丁文諷刺的說道,一面把幾份《汴京新聞》發到眾人手裡。   眾人接來,略略一看,石越和李敦敏默默搖頭,司馬夢求歎道:「長卿真是天真了。」陳良心裡卻頗不以為然,他覺得桑充國也沒什麼不對。   「其實長卿這樣也是示天下以公正,對《汴京新聞》的威望是頗有好處的,聽說范純仁就很欣賞桑充國。」李丁文冷笑道,「而且這樣做,對公子也有好處。」   石越「噢」的一聲,有點摸不著頭腦,連司馬夢求都奇道:「對大人又有什麼好處可言?」   「新黨都知《汴京新聞》與大人關係密切,如今桑充國替王安石說話,免不得緩和的關係,有一半要算在公子身上;舊黨這面,自馮京以下,卻是知道這件事與大人沒甚關係的,以大人的聲望地位,他們不願意視之為敵,自然若有怨望,也全記到桑長卿身上了。」   石越苦笑著搖搖頭,想不到李丁文連這都要算計。不說他說自馮京以下,都知道這事與石越無關,背後的文章,就不知道有多少了。   「可笑的是桑長卿,這時候還妄想讓眾朝臣捐棄前嫌,真是緣木求魚。現在朝廷之中,連新黨也知道王安石必然不安其位,韓絳、呂惠卿、蔡確、曾布,個個都想取代王安石的地位,再也安份不起來了。」   「啊?!」司馬夢求聽到這句話,不由猛地站了起來,問道:「此事當真?」   「豈有假的?」李丁文臉上也慢慢泛起了紅暈,瞳仁竟是不小心閃著晶瑩的光芒,不過一瞬而過,立時便又黯淡下來,繼續說道:「韓絳不足為慮,雖然他現在地位最高,但是呂、蔡、曾三人,說起來他一個也鬥不過,因此他是希望王安石留下的,這樣他就安心做他的相爺,位居王安石之後,也可以心安理得。」   司馬夢求點點頭,冷笑道:「韓家是本朝巨族,三兄弟這次各有立場,總之無論哪派得志,廟堂上都少不了韓家的人,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故意。」石越心裡對此也是雪亮,如果舊黨當權,韓縝就肯定要上台;如果自己或者中間派執政,韓維也一定會官居顯職,否則河北士紳,絕對不會善罷干休。韓家這樣的佈局,有時候不能不讓人懷疑是老謀深算的結果。   「這次河北受旱,韓家只怕又要得不少便宜,災民背井離鄉,韓家焉有不趁機佔據田地的,到時候災民能平安回來的,也只有一部分,略略還一點,做個樣子就可以了。河北地主士紳的心裡,是盼著流民出現的,這樣他們才有利可圖。」陳良憤慨的說道。   李丁文輕輕搖了搖頭,把話題轉回來,「呂惠卿這次走的,卻是溫和路線,有意無意的與王安石保持距離,向舊黨示好,此人頗能揣測上心、迎合聖意,雖與王安石保持距離,但所作所為,卻還能讓王安石放心,真是不可小視之人。」   「蔡確過於急躁了,一心想領導新黨,呂惠卿在,他機會不大,但是韓絳這隻老狐狸心裡明白得很,他寧可與蔡確、曾布合作,也不會願意和呂惠卿合作。因此機會也在。」   「曾布羽翼未成,因此退而觀戰,此人與公子交好,除了王安石之外,我相信他最願意追隨的人,就是公子了。此人既然與呂惠卿、蔡確關係都不好,必然不願意見他們得意,可以成為公子他日之助力。」   司馬夢求聽他說完,沉思一會,突然問道:「王元澤呢?他坐視不理嗎?」   「嘿嘿……」李丁文禁不住的冷笑,「王衙內重病纏身,否則有他在,必然能堅定拗相公的意志,哪裡輪到上韓呂蔡曾輩來登場?王衙內太過於爭強好勝,我看他性命早晚要斷送在交趾一事之上!」   「交趾?皇上不是下詔不得擅開邊釁了嗎?」石越吃驚的望著李丁文。   「所以我才說他的性命,早晚間斷送在此事之上。」李丁文冷笑道,「王元澤來往桂州的書信使者,達到五六次,雖然不知所謀為何,但是我料他必是不死心。」   石越騰的站起,「這!南交之戰,絕不可開,這件事情,得想個辦法阻止!」   「阻止?公子如何阻止?寫信給沈起還是王衙內?!」李丁文嘲諷的望了石越一眼,停了一會,又緩了語氣說道:「何況我們根本不知道他們信裡寫的是什麼內容,不過推測而已。」   石越心裡知道李丁文所說有理,悵然良久,無可奈何的坐下,歎道:「但願王元澤不要發瘋,否則倒霉的是國家。」   李敦敏眼見石越傷神,便笑著岔開話題,向李丁文笑道:「李先生剛才說了許多,道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在下卻只看到對朝局的分析,實在不知道機會究竟是什麼呢?」   司馬夢求笑道:「自然是機會。王安石去位,如果新黨諸大臣能夠一心一意擁立一兩個繼承者,分配權力,那麼大人暫時就沒有機會進入政事堂,只好繼續在地方積經驗,攢資歷。但是如果他們居然內哄,那麼不僅可以得到舊黨的聲援,連他們內部的矛盾也可以善加利用,到時候反對的聲音,就會很小了。」   「不錯,比如蔡確與呂惠卿不和,那麼如果呂惠卿進入政事堂,蔡確就會害怕呂惠卿趁機報復,這樣蔡確雖然平素和公子不和,可照樣也會希望公子進入政事堂,制衡呂惠卿,讓他無法為所欲為。而他以御史中丞的身份,無論是公子和呂惠卿,都會希望能成為自己的助力,他的地位在二虎相爭之中,就可以得到鞏固了。」李丁文舉杯飲了一小口,微笑著解釋,「不過,想要這個機會能夠被利用好,還要做許多事情!」   汴京的天氣,一日熱過一日。   自從太皇太后、皇太后哭訴於皇帝面前,要求廢新法,斥王安石的消息傳出來之後,王安石更加知道自己已處在風雨飄搖之中,但是對於這些,他已經完全看淡。只是讓人瞞著王雱,怕這個消息讓兒子病情加重,吳夫人以要安心靜養為借口,更是連報紙都不讓王雱看了,每天不過讀些詩詞解悶。   一面不斷的上自請辭相的奏章,一面卻照常視事,王安石此時根本不在乎別人說他矯情戀棧,他只希望能夠盡自己的力量,略微緩解災情。   到了六月二十日(注),趙頊終於召見政事堂諸大臣,下罪己詔,又詔令暫罷方田均稅法、免役法、保馬法、保甲法等新法,令黃河以北受災諸路,開常平倉賑饑民,沿途官吏,戒饑民不得入京,又詔四川諸路府、東南諸路,就近運糧至受災諸路賑災,不必再轉往京師。   六月二十一日,趙頊再次下詔,令受災諸路長吏,從饑民中挑選強壯者募為廂軍,賜軍號為威邊軍,駐紮各路州訓練。王安石自然知道這是皇佑年間富弼曾經用過的辦法,把災民中的強者壯者召入軍中做為安撫,這樣受阻不能離鄉的饑民,既便心有不滿,卻也無力暴動。   六月二十二日,趙頊令樞密使吳充親自主持,從在京災民中募強壯者兩萬人,組成四十指揮,賜軍號忠銳,兵士待遇雖然同廂軍,但是訓練、差使卻一切依禁軍之例。   三日之內,猶豫不決的皇帝連下數詔,王安石知道趙頊是打算吞下苦果,以求盡快渡過眼前的難關了!   趙頊三天之內所下的詔令,的確取得了一定的效果。至少前往汴京的流民,已經不再增加了,各地災民,在官府三分勸導七分威逼之下,不得已苦苦的死守鄉土,等待官府的救濟。人類的生命力愈是卑賤便愈是頑強,黃河以北眾多的災民們,每天僅僅靠著一碗粥度日,頑強的延續著自己的生命。   而在汴京,桑充國終於可以略略鬆一口氣了,組建忠銳軍的消息公佈之後,各個募兵處排起了長隊,每個招募入伍的士兵,都會在額頭刺上「忠銳」二字,與此同時,也意味著他們可以用教閱廂兵(注1)那每月三百到五百文的俸祿,勉強養活家人。   然而這並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消除掉饑民暴動的隱患,不過是使政府今後背負更沉重的財重負擔而已。饑民始終存在,不過存在的是一群失去了有組織性暴動能力的饑民。   大宋熙寧七年六月二十五日,崇政殿。   王安石、韓絳、馮京、王珪、吳充、曾布、蔡確、呂惠卿,以及諸翰林學士、知制誥,默默的傳閱著一份奏章。皇帝趙頊高高的坐在龍椅上,眼窩深陷,用憂鬱的目光望著他的臣子們。待到最後一個人看完,趙頊這才開口問王安石:「丞相以為石越所奏諸事,是否可行?」   眾人的目光刷的集中在王安石身上,所有的人都知道,五天前皇帝幾乎是盡罷新法,王安石的政治生命在那時候,便已經結束了。皇帝頂住巨大的壓力,把王安石留到現在,也許不過是念及到君臣相知之情罷了。   但是皇帝的態度也頗值玩味,無論是韓絳、呂惠卿、曾布、蔡確等人連章累牘分析說明新法與這次災情無關,請求趙頊堅定意志,繼續推行新法;還是一些舊黨大臣趁勝追擊請求皇帝罷免王安石,斥呂惠卿、蔡確,召回文彥博、司馬光、范純仁等人;趙頊都不置可否,只用朱批寫上「已閱」二字,照樣發回。   也許王安石還有翻盤的機會?這也是不少人心中的疑惑。   「陛下,石越條奏諸事,事事牽涉過多,臣實在不知道後果會是好還是壞。」王安石坦然答道,頓了一會,又補充道:「不過臣認為,或者可以試試。」   趙頊沉默良久,轉過臉來,對眾人問道:「眾卿的意見呢?」   韓絳想了一會,出列說道:「陛下,石越所說救災諸法,第一條是他在杭州的故伎,用茶、鹽、酒以及香料等奢華之物的專賣權為餌,引誘南方商人運糧入黃河以北諸路,平價賣給官府常平倉。這樣做本來也沒什麼不妥,朝廷以前為了充實西北軍糧,也用過這個法子。但是這次受災面積太廣,商人運糧往災區,只怕都會挑近的地方運,結果可能不盡如人意。」   韓絳話音剛落,便見蘇頌出列朗聲說道:「陛下,韓丞相所慮雖是,但卻並非沒有辦法解決,只需按就近之原則,規定某路商人,只能運往某路,便差可解決了。何況往災區運糧,石越也說始終必須以朝廷為主,商人私人運糧,不過是彌補官府運糧能力之不足。微臣以為,這一條,實是可行的。朝廷過去又實行過,頗有成效,一切駕輕就熟,事情也不煩苛。」   趙頊想了一會,點頭讚許道:「蘇卿說得不錯,如此說來,這一條朕亦以為可行。」   韓絳見皇帝表態,便不爭論,心裡對蘇頌雖然不滿,卻不便公然發作,只得隱忍不發。蔡確見韓絳不再作聲,便接過話頭說道:「第一條猶可,第二條,詔令災區各路州縣,若百姓受災逃亡,其田地暫由官府看管,若災後歸鄉,則賜還田地,若再無音訊,則充為公田。這一條雖然在理,但是只怕事情煩苛,流弊轉多,小吏乘機敲詐牟利,本為愛民,反而害民。」   他這話說出來,別人猶可,呂惠卿心裡立時就暗罵蔡確無恥。蔡確對石越這一條提出異議,擺明了是討好家在河北的大臣,特別是韓絳,不過呂惠卿同樣不願意在這時刻得罪韓絳,便緊閉雙唇,不表意見。   他不說話,卻自有人說話,又是蘇頌出來質疑:「陛下,蔡中丞此言差矣,鄉土自有冊薄,誰家產業為何記載甚詳,這等事有何煩苛可言?何況縱有小吏乘機敲詐百姓,也好過那土地全部被豪門大族兼併了。」   呂惠卿實在不明白蘇頌為何如此活躍,竟是不惜得罪韓絳、蔡確。他哪裡知道蘇頌的心思!蘇頌既然知道自己得罪王安石,那麼新黨遲早要對付自己,此時不趁機倒向石越,結援自固,更待何時?得罪王安石也是得罪,加上一個韓絳、蔡確,又有什麼了不起?   石越與李丁文商議之後用快馬密急送達趙頊御幾之前的這份奏章,一方面是說高麗使者抵達杭州,請皇帝決定何時讓他入京;更重要的一方面自然是再次陳敘救災之策十餘條。這十餘條對策,包括開放礦山,由政府出賣許可證,讓富民召募災民入山挖鐵、錫、煤礦等礦產;凡商民獻粟一萬石以上給災區州縣,即由太常寺頒授「皇宋仁愛勳章」,佩此勳章者,見三品以下官員,可以不必參拜,子孫參加科舉考試,視同官宦出身等等充滿了爭議的措施。   這種種措施,若在平時提出來,立時就能掀起軒然大波,而皇帝也絕對不可能加以考慮,因此石越臨去杭州之前,雖然獻有救災數策,但一來不夠系統周詳,二來便是因為種種手段,實在讓趙頊難以放心,所以趙頊一直壓住不提,但是事情的發展,卻漸漸迫使趙頊不能不考慮一些可能存在風險隱患的手段了。此時石越與幕僚們商議的救災之策送到趙頊手中,正是恰到好處之時,趙頊也沒有多做猶豫,就召見高級官員,對此進行廷議。   然而石越的許多主張,卻不可避免的要觸犯到一些人的利益。每個有資格來議論這份奏章的人,心裡都有自己的算盤。   呂惠卿在心裡盤算許久,皇帝的意思,已經漸漸明瞭,那是傾向於接受石越的方法了;王安石雖然不再能讓皇帝言聽計眾,但是他的態度,依然頗為重要,只要王安石還在汴京一日,呂惠卿就會充分考慮王安石的態度。而從王安石短短幾句話之中,呂惠卿也可以感覺到王安石實際上也是傾向於接受的……   「我應當表明意見了!」呂惠卿心中立即做了決定。   「陛下!臣觀石越之策,其實是幾個方面入手來救災。其一,保持運輸的通暢,使糧食能夠源源不斷的運往災區;圍繞這個方面,除了朝廷的轉運之外,石越的方法一是鼓勵商民運糧進入災區,以減輕朝廷沉重的運輸負擔,為此朝廷要付出的代價,是所謂的『勳章』,這便相當於古時的入粟買爵,歷代以來,都是行之有效的辦法。觀石越所說,勳章一物,更傾向於一種榮譽,與朝廷表彰的牌坊作用相差無幾,臣以為雖然古今所無,卻也是可行的……」   呂惠卿說到這兒,頓了一頓,見趙頊微微點頭,方繼續說道:「……以上是誘之以名,二則是用鹽、茶、香科等物的專賣權為餌,這是誘之以利,如此數管齊下,只要能夠保證有足夠的糧食進入災區,糧價就能保持平穩,民心便可安定,這的確救災之良策。」   趙頊和王安石聽得頻頻點頭,眾人心中都知道呂惠卿與石越常有不和,這時候見呂惠卿說來,竟然是極力支持石越的主張,而條條闡述,倒似說得比石越的奏章還要簡單明晰,不由盡皆詫異。   「石越救災之策,其二是引誘、迫使受災諸路豪強,主動拿出家中的藏糧。臣敢斷言,受災諸路,絕非沒有糧食,而是許多富家大族,家中有糧,卻不願賣出,他們是想趁機大發國難財!」   呂惠卿此言一出,許多河北出身的官員,臉色立時變黑,便連皇帝的臉色,也難看起來,只有王安石、蔡確等人微微點頭。呂惠卿卻毫不在意,繼續朗聲說道:「石越的辦法,一是保護災民的田地免遭兼併,盡量讓一些富豪之族無利可圖,而朝廷、南方商人的糧食又源原不斷的運進災區,這樣他們高價賣糧的企圖,也立時破滅。這時候朝廷再開放礦山之利,自古以來,礦山之利最厚,朝廷許可富民用錢糧購買礦山五年或十年的開發權,各地富民,豈能有不心動之理?如此一來朝廷不權立時可以得到一筆巨款與糧食,而一些災民更可以借此謀食,避免私自聚嘯山林,若用此策,想來那些富豪之家,也是樂意的。」呂惠卿說到這裡,心中不由一凜,他這才發覺,石越的建議,表面上充滿了爭議,但在利益上,卻幾乎誰也沒有得罪!河北的大地主大富豪們,從這礦山之利中,不知道能得多少好處,難怪沒有人反對這一條。   趙頊聽呂惠卿說完,不由站起身來,背著手走了幾步,問道:「礦山一事,朕以為頗為可慮,一是怕奸民私鑄錢幣,二是防日後有人借此機會,聚集流民,圖謀不軌,這是不可不防的。」   呂惠卿上前一步,說道:「陛下,人不可因噎廢食。黃巢可不曾開得礦山,要使四海晏平,還是要使百姓安居樂業。何況五年、十年之後,若國家無事,再收回也不遲,一時權宜之策,不必立為永久之制。」   崇政殿廷議五天之後,趙頊再次頒布詔令救災,石越的主張幾乎被全部採納,大宋終於開始真正動員起龐大的國家機器,來對付這場建國以來最大的自然災害。然而諷刺的是,就在這一天下午,詔令剛剛發出不到一個時辰,從開封以北,大宋境內各路州府,幾乎都下起了傾盤大雨!   在汴京城西南的白水潭學院,數萬名師生不由自主的撲進雨中,歡呼雀躍,桑充國、程顥、晏幾道、王旁,甚至於邵雍、程頤,都忍不住隨著學生們走進雨中,張開手掌,捧著珍珠般的雨水,激動得熱淚滿眶!那些還沒有離開的災民們默默地仰起臉,任雨水打在乾枯的臉上,水溝縱橫,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這場該死的旱災,終於要過去了!   類似的場景,從南薰門到新封丘門,從萬勝門到新宋門,從開封到河北,無數的人們在苦苦掙扎數月乃至於一年之後,終於看到了希望!   然而在禁中政事堂,中書的官員們卻一個個面面相覷!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應當喜悅還是要詛咒——人人都盼望著下雨,但是這場雨卻不應當是在今天到來!   王安石走到院中,院中的大槐樹被雨水打得沙沙作響,他伸手把給自己打傘的下人推開,讓憑雨水淋在自己身上,良久才搖搖頭,苦笑道:「天意!真是天意!」   呂惠卿輕輕跟了過來,心裡卻忍不住一陣竊喜,臉上卻木然無語,半晌方咬著牙說道:「天命不足畏!巧合罷了,何曾有什麼天意!丞相不必介意。」   王安石轉過臉來,犀利的目光在呂惠卿臉上停留良久,見呂惠卿眼中閃爍的,儘是真誠與信任的光芒,王安石的眼神終於黯淡,伸出手來輕輕拍了拍呂惠卿的肩膀,溫聲說道:「吉甫當自勉之!」   與此同時,趙頊站在集英殿的正門外,喃喃說道:「真的是天意嗎?!」   侍立身後的韓絳與馮京、王珪面面相覷,不敢作聲,孫固微微冷笑,接過話茬說道:「也許真的是天意!」   趙頊轉過頭來冷冷的望了孫固一眼,孫固卻昂然不懼,良久,趙頊歎了口氣,說道:「十日不雨,斬臣於宣德門外!十日不雨,斬臣於宣德門外!」   蘇頌故意長歎了一口氣,輕聲說道:「從六月二十日詔罷新法至今日,整整十日!」他的話音雖輕,卻是輕輕的捅破了那層窗戶紙,韓絳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再看馮京與王珪,二人竟是裝得一臉的木然,他在心底歎了口氣,知道王安石的相位,已經被老天爺推了最後一把!   *****   河州踏白城。   天降大雨。   王韶披著鎧甲,騎在一匹白馬上,鐵青著臉望著雨中的踏白城。數日前,成功切斷瑪爾戩的退路之後,果然不出王韶所料,在攻河州城時被震天雷、霹靂投彈炸得損失慘重的瑪爾戩軍,知道自己的退路被切斷之後,立即撤了河州之圍,退守踏白城。不料王韶早已料到瑪爾戩必然退保踏白城,早就率軍繞到城後,出其不意,突擊瑪爾戩大營,焚帳八十,斬首七千餘級,把羌人殺得膽戰心驚。瑪爾戩無可奈何之下,只得率領殘軍龜縮進踏白城中。王韶與李憲親率兩萬宋軍,會同趕來的河州守軍,把小小踏白城圍了個水洩不通。   「幾個月前,景大人就是戰死在踏白城!」騎馬跟在王韶身後的河州尉悲憤的說道。   「阿彌陀佛!」騎在一匹白馬之上,身披袈沙的智圓禪師低聲念道。   王韶轉頭臉來,與他對視一眼,默默無言。那些普通的將領,是不會明白他心中的想法的,「這一戰的勝利,能與以前一樣幫得了王丞相嗎?」王韶用目光詢問智圓。   彷彿看懂了王韶眼中詢問的內容,智圓微微點頭,沉聲說道:「無論如何,這是熙河地區的最後一戰!」   王韶收回目光,環視左右,見手下將領盡皆躍躍欲試,李憲卻勒馬停一邊,目光遠遠的望著踏白城,他心中一凜,撥出寶劍,厲聲喝道:「攻城!」   「攻城——」   「攻城——」   隨著傳令兵的號令,數十架拋石器把石塊撲天蓋地的砸進本就低矮的踏白城,沖車與雲梯已運到陣前,作勢欲發——就在此時,一面白旗從城牆中豎起…… 「瑪爾戩投降了!」   「瑪爾戩投降了!」士兵們傳出陣陣歡呼。   王韶與李憲對視一眼,雖然瑪爾戩的覆亡已經注定,但二人都沒有想到最後的勝利竟然來得如此輕鬆,兵不血刃,便徹底平定了瑪爾戩之亂。王韶遠遠望著緩緩打開的踏白城城門,見到幾十個白衣白旗的人從城中走出之後,終於不易覺察的吁了口氣。智圓輕輕唸了一聲佛號,目光若有所思的投向東方……   汴京大內,御書房。   趙頊的目光在那幅巨大的天下郡縣圖上停留良久,沙著嗓子說道:「丞相,當朕還在藩邸之時,便時常聽說你的大名!那個時候我常想,你就是朕的魏征、諸葛亮,得丞相相助,朕終於有一天,能成就唐太宗也比不了的事業!」他的目光從河套地區,移到了幽燕,熱切的光芒一閃而熄。   王安石靜靜的侍立在一旁,低聲說道:「臣有負……」   趙頊揮揮了手,苦笑道:「丞相不必有自責之語。桑充國說得有理,當日愛丞相亦切,今日責丞相亦過。朕即位已經七年,國家的財政較之仁宗時、先帝時,都要好得多了,無論如何,這是不爭的事實。這是丞相的功勞!」   「陛下!」   「丞相一意求去,朕慰留不得。只是丞相雖去,但變法卻決不能中道而廢了,繼丞相之位的人選,不知丞相以為何人最當?」趙頊終於委婉的接受了王安石的辭呈,他們兩個人這時候並不知道王韶的勝利,但是既便知道了,事情也未必會有任何改變。   王安石如釋重負的舒了一口氣,拜謝道:「謝陛下聖恩。」   趙頊走到王安石跟前,竟是親自彎腰扶起,溫聲說道:「丞相快快平身。」   王安石站起身來,沉吟良久,方說道:「韓絳、呂惠卿,當可不負陛下之望。」   趙頊低頭思忖一會,說道:「韓、呂二人,的確可以不變新法之意,呂惠卿既有才幹,又識大體,不記私怨,事事以國事為先,猶是難得的人材,只是得罪的人太多,且資歷終是淺了,只恐有駭物議。」   王安石略有不解的望了趙頊一眼,說道:「當初陛下用臣之時,臣之資歷,亦遠不及韓琦、富弼、文彥博。」   趙頊背著手,微踱兩步,又說道:「丞相所言是,那麼蔡確此人如何?」   「蔡確亦是人材,只是略嫌急躁了,且不如呂惠卿能容人。」   趙頊點點頭,又問:「曾布呢?」   「材有不足。」   趙頊轉過身來,冷不防問道:「石越呢?」   王安石不由一怔,這才明白原來皇帝竟然是想要石越入政事堂!他想了一會,終是搖了搖頭,說道:「陛下,石越的才華,只和呂惠卿差相彷彿,但是若論遠見卓識,臣也自愧不如。說是宰相之材,的確當之無愧,只是畢竟年紀太輕,資歷太淺!這個人,陛下不如給子孫留著用吧。」   「朕以為石越年紀雖然輕,但是頗為老成,似乎可以補此不足。」   王安石默然良久,緩緩說道:「陛下若一定想用,臣也不會堅持己見。不過若以臣之愚見,則以為讓石越在地方做六年地方官,再回朝廷擇一部寺做三年主官,然後再做兩年翰林學士,十一年之後,此人便是宰相的不二人選。少年驟貴,陞遷太速,有時候並非好事。」   趙頊微微點頭,良久,才說道:「容朕三思。」   熙寧七年七月,為相五年的王安石,終於被皇帝批准了辭呈,但是皇帝也並沒有許可他致仕,而是讓他以「觀文殿大學士、行吏部尚書、位特進、上柱國、太原郡開國公」的身份,知江寧府事。   雖然王安石的罷相是舊黨們孜孜以求的,但是這件事情卻不值得他們多麼高興,因為僅僅在一日之後,皇帝即任命韓絳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昭文館大學士、監修國史,以呂惠卿為翰林學士,幾天之後,又進為參知政事,以此向他的臣民們宣告,他變法的決心,並沒有改變!   然而趙頊與王安石都沒有意識到,三司使曾布與御史中丞蔡確,是不可能承認呂惠卿的權威的,而舊黨中人,痛恨呂惠卿更甚於痛恨王安石,這項任命對於汴京複雜的政治局勢而言,毫無緩和之用。   *****   「你說什麼?!」王雱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死死的抓住謝景溫,厲聲說道:「父親找蘇子由替妹子向桑家提親?」   謝景溫被王雱嚇了一跳,王安石罷相的消息,也不過讓王雱稍微咳了兩下,淡淡的說了一句:「退一邊看看,也未必是壞事。」便罷了。他妹妹的親事,竟然把他緊張成這樣。謝景溫連忙溫聲說道:「元澤,你先不要激動。」一邊輕輕掰開王雱的雙手,扶他慢慢躺下,這才繼續說道:「平心而論,這是一樁好婚事。」   「好婚事?!」王雱冷笑道,「不行!桑家是商人之家,桑充國的父親還是個商人,女兒嫁給石越,那已經是石越不長眼,兒子還想娶宰相之女?桑家之貴,便是王侯之家,也不過如此了,哪有這等便宜事?」   謝景溫笑道:「元澤,你想偏了。桑充國也是個讀書人,白水潭學院的山長,《汴京新聞》的社長,眼下大宋也就是他能配得上令妹了,相公的眼光,你我皆不及呀。」   「父親那是鬼迷心竅,要不然不會推薦福建子進政事堂。」王雱卻一點也不賣賬。   謝景溫微微搖頭,笑道:「元澤,這次福建子進政事堂,可以說是得意忘形。他兩個兄弟神氣得尾巴都翹上天了,那個陳元鳳也人模狗樣的,嘿嘿……若依我的淺見,福建子是一屁股坐上了火坑而不自知。」   王雱輕咳幾聲,不解的望著謝景溫,說道:「如今父親罷相,政事堂韓、馮、王三人,論舌辯機智,引經據典,都不如福建子,加上皇上信任,怎麼說是坐上了火坑?」   「元澤,你是沒有見到曾布和蔡確的神態。」謝景溫冷笑道,「如今一相三參,韓、馮、王哪個心裡會服福建子?相公在位之時,這幾位對相公還有幾分敬畏,韓絳與相爺交好,馮京與相公是同年進士,王珪靠的就是資歷老,也畢竟要服於相公的盛名,可福建子又憑什麼讓他們服氣?」   王雱垂首想了一下,也不禁笑道:「倒是有理。福建子這一進政事堂,等於是把天下的怨望聚於一身,我倒要看看他怎麼去長袖善舞。哈哈……」   謝景溫也陪著乾笑幾聲,這才說道:「所以說,相公雖然罷相,但是未必卻沒有復出的機會,只要元澤你養好身體,幫助相公振作起精神來。元澤你沒有看報紙,不知道端詳,這次桑充國可很是為相公說了公道話,反倒是《新義報》的人,自你病後,便屍餐素位,不知所謂,相公馬上要去金陵,呂惠卿必然在《新義報》安插自己的人,日後是很難指望得上了。」   王雱已猜到謝景溫要說什麼了,他心中不喜,便皺了眉,冷冷的問道:「你的意思是?」   謝景溫說得得意,全然沒有注意王雱的神態,見他相問,立刻不假思索的嘻笑道:「現在籠絡住桑充國,日後必是一大助力!」   王雱臉色越來越難看,他盯著謝景溫,冷冰冰的說道:「你的意思,是把我妹子當工具?」   謝景溫這才發覺王雱語氣不對,忙不迭的解釋:「元澤,你別誤會,我沒有那個意思。」   王雱狠狠的盯了謝景溫幾眼,寒聲說道:「我們王家,不需要女人做工具!我父親也不會有那種想法。」   「是,是。」謝景溫陪著笑臉答應著,心裡卻不怎麼相信。   與謝景溫有著類似想法的人,不在少數。   呂府的夜晚,燈火通明,笙歌不絕。呂惠卿身穿上好的湖絲道袍,與鄧綰、陳元鳳等幾個親信圍坐在後院水上涼亭中,每人面前,都放著一隻口大底深、黑色潤澤的兔毫盞。呂惠卿將御賜的龍鳳茶團輕輕的碾成細末,然後取一點香料,一道放入盞中。這龍風茶團,在茶芽採回後,要先浸泡水中,挑選勻整芽葉進行蒸青,蒸後又用冷水清洗,然後小搾去水,大搾去茶汁,去汁後放在瓦盆內兌水研細,再放入龍鳳模壓餅、烘乾,前後經六道工藝方能製成,又是皇帝珍品,非巨宦顯貴之家,絕對用不上的。因此陳元鳳等人,都是瞪大了雙眼,來欣賞呂惠卿的茶藝。   呂惠卿略一伸手,旁邊侍立的侍女連忙將一個小小的銅壺遞過來,呂惠卿接過銅壺,微挽長袖,站起身來,向盞內倒入少量沸水,將茶末與香料調勻。一陣濃洌的茶香頓時撲鼻而來,陳元鳳與鄧綰都不禁閉目深吸一口,讚歎的點了點頭。這才睜開眼睛,欣賞分茶藝術的最高潮,只見呂惠卿左手執壺,右手拿著一個似小勺的茶籠,一邊量茶注水,一邊用茶籠擊拂,茶葉的泡沫隨之出現各種各樣的顏色和起伏,呂惠卿一面變動手法,那湯紋水脈時而如花草,時而如飛禽,時而似走獸,時而類游魚……所有幻象須臾即滅,卻又層出不窮,當真是如夢如幻,如詩如畫!   陳元鳳等人不禁大聲擊掌叫好。當時人們上至天子,下至販夫走卒,無不喜歡斗茶,也就是分茶。呂惠卿本就是其中的高手,但是因為皇帝趙頊對這種犬馬聲色之事,總是刻意避而遠之,因此呂惠卿也極少人前賣弄。今日之事,可以說難得一見。   呂惠卿見眾人叫好,微微一笑,淡淡的說道:「天下之事,理歸於一。人生與斗茶,也是一樣的,當真是如夢如幻,一個繁華去了,另一個繁華來了,替代無窮,大家所斗的,所爭的,便是那片刻繁華時間的長短。」   陳元鳳與鄧綰不由一怔,不料呂惠卿在此志得意滿之時,竟然發出如此感歎。   呂惠卿一面輕輕擊拂茶水,一面又歎道:「你看這幻象,若以這茶比作人事,那麼它們當以為是久了,可在我們看來,卻不過一瞬之間,停得再久,也是一瞬,停得再短,也不過一瞬,以茶及人,真感覺一切爭鬥,毫無意義。」   陳元鳳笑道:「老師志節清高,非我等俗人能及。」   呂惠卿微微搖頭,對陳元鳳說道:「聽說王相公想把小女許給桑充國?」   「應當不會錯了,是蘇子由親自說媒。」陳元鳳笑道。   「蘇子由是四川人,桑家也是四川遷來了,蘇氏兄弟在蜀人中威望極高,王相公倒會選人。」呂惠卿漫不經意的笑道,「桑家答應了沒有?」   陳元鳳略還嫉恨的說道:「桑家不過一個商人之家,宰相家下嫁,哪裡便有拒絕的道理?桑俞楚滿口答應了,雙方已經訂下婚約了。」   「哦?」呂惠卿手下一點也不停頓,一邊擊拂一邊思量,過了一會,笑道:「如此說來,桑充國也並非僅僅是一個書生這麼簡單呀!」   陳元鳳冷笑道:「桑充國無可無不可,是程顥極力勸說他答應。何況他父親既已應允,婚姻大事,雙親尚在,又豈容自己作主?」   呂惠卿微微抬頭,望了陳元鳳一眼,應道:「原來如此,程顥這個老狐狸。」頓了一會,又笑道:「如此說來,桑家不經意間,就成為了大宋最顯赫的家族之一了。我的老師,可不簡單呀!」   陳元鳳眼皮一跳,小心翼翼的問道:「老師是說,王安石是結桑充國為援?」   「白水潭學院,《汴京新聞》,魏國公韓琦的義女,姑爺石越,桑家的財力,再加上王相公的女婿,桑家的力量,不知不覺,幾乎可以與河北韓家比肩了。韓家為本朝巨族,靠的是什麼?一是人材輩出,二是門生故吏,桑家遲早會走到這一步的。」呂惠卿放下茶籠,背著雙手,輕踱到涼亭邊上,冷笑道:「我的老師是害怕罷相之後,有什麼不測,預先埋下一隊伏兵呀。」   鄧綰湊上來,笑道:「我看不足為懼。」   呂惠卿不屑的看了他一眼,轉過身,對陳元鳳說道:「我也需要一些人材了。《新義報》一定要由自己人控制,履善你也要到地方上去,再積累點資歷。」   「多謝老師栽培!」陳元鳳喜出望外。   呂惠卿輕輕拍了拍陳元鳳的肩膀,語重心長的說道:「記住做官要清正,有了官聲,回來便可以進御史台。」   「學生謹記老師教誨。」   呂惠卿望了一眼熱切的鄧綰一眼,心裡冷笑一聲,臉上卻溫和的笑道:「鄧公子也可以趁此機會在地方謀一優差。」   「多謝相公。」鄧綰諂笑道。   一聲「相公」,把呂惠卿捧得身心飄然,渾身舒泰無比,為了這一聲稱呼,他奮鬥了多久呀!「如今河北各路救災,一切有條不紊,正是建立政績的好時機,所以履善與鄧公子,都會派到河北去。我會挑兩個有礦山的州縣。」他看似不經意的說出這句話,陳元鳳還不知道深淺,鄧綰卻不禁大喜,如今朝廷出賣礦山開發權,在有礦山的地方做守令官長,不動聲色之中,發財致富,如探囊取物。他卻不知道,呂惠卿自己也想買一個礦山,下面有幾個親信,自然方便得多。   在給女兒定下這樁出乎許多人意料的婚事之後,王安石立即替王雱告了病,一家人乘船靜悄悄的離開生活了五年的汴京,前往江寧任上。至於為什麼王安石要把女兒許給桑充國,儘管外人有許多的議論,但是王安石心中的想法,卻已經沒有人知道。兩個當事人平靜的接受了這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典型中國古代婚姻,甚至連相親這一道程序都省掉了。   就在王安石離開汴京三天之後,也就是熙寧七年八月十九日,李憲押解瑪爾戩回到汴京城,樞密使吳充奉詔迎出西城外十里,趙頊喜出望外,御殿受俘,封瑪爾戩為營州團練使,賜姓名為趙思忠,授王韶觀文殿學士兼禮部侍郎,進樞密副使。王安石開拓熙河的政策,終於取得了最後的勝利,然而此時王安石卻已經不在相位了。   在這個時候,眼看著熙河靖平、天已降雨,受災地區救災有條不紊的進行,運糧的商人們絡繹不絕的來往於大河南北,多數的流民們也陸續返鄉,幾乎所有的人都相信,大宋的局勢,在經歷了最艱難的時期之後,應當有一個緩和與上升了。大宋國也該否極泰來了!   至少到熙寧七年十月三日之前,這一切亦完全如人們所料。這一天晚上,李丁文在汴京石府,提筆寫信給石越:   「公子鈞鑒:某觀京師之事,暫不可為,公子安心於杭州開拓,立下政績,一切功勳,自有人報與上知。某以為政局之平穩,最多半年,最遲明春,必有機會,呂惠卿輩,不過為王前驅者……」   寫到這裡,突聽到一陣急勿勿的腳步聲走了近來。他連忙把信壓好,抬起頭定睛望去,卻是秦觀闖了進來,只見秦觀臉色紅潤,走到跑前,兀自氣喘吁吁,也不待他相問,便上氣不接下氣的說道:「先、先生……出、出事了!」   李丁文輕輕做了個請坐的手勢,說道:「少游,不要急,慢慢說,出什麼事了?」   秦觀深呼了一口氣,走到李丁文面前,端起茶杯,也不管是誰的,全無半點才子風度的一口喝了,這才說道:「方纔聽蘇子由大人的消息,遼人陳兵十萬於邊境,要求重訂邊界,增加歲幣!還說十日之內,我大宋使者不到代州境上會議,就要興兵進犯!」   「啊!」李丁文不由站起身來,他臉上的神情,卻讓人分不清是高興,還是氣憤。   而此時屋外的世界,月光如洗,星辰寥落,光芒隔著窗子,灑落在李丁文與秦觀的身上,但是卻無法照見他們的內心。同樣的,從這皎潔的月光中,也沒有人能看見大宋的前途究竟是什麼樣子!   注1:教閱廂兵,宋制,廂兵有兩種,一種形同雜役,一種如禁軍一樣接受訓練,名為教閱廂兵。教閱廂兵俸銀較一般廂兵要高,但待遇不及禁兵。 本書由西盟小說下載站www.zmke.NeT收集整理,更多TXT小說請到西盟小說下載站www.zmke.net下載! 第一卷《十字》 後記   《新宋》這部小說,寫到今天,已經快一年了。這部小說帶給我很多很多,其中最重要的,是因為我因這部書,認識了某一個人。除此之外,它帶給我的一切,都與讀者的支持有關,這些也很重要。   十一個月之前,我動筆寫《新宋》的時候,我對宋史的瞭解,可以說非常的膚淺,到了現在,雖然不敢說有極深的瞭解,但是我想我已經站到了那個世界的門外。我想極盡自己的能力,來向我的讀者展示一個更真實的幻想世界,到今天,雖然遠遠不能稱為完美,但是對於我自己而言,我是可以滿意的。   因為,我一直在進步。   只須知道自己沒有停止前進的腳步,便是有種種的不足,我也能很坦然的面對。成熟是一個過程。   與此同時,我也希望,《新宋》能夠帶給讀者一些東西——除了閱讀的快感之外,還能有更多的一些東西——這是阿越小小的野心。我的讀者中,有相當的一部分,是並不滿足於跟著作者的思維跑動的,他們會有自己的思考,這是很可高興的事情。有獨立的思考,必然就會有不同的意見,然後就會有爭辯——這也是極其正常不過的事情。難能可貴的是,不管怎麼樣,書評區的討論,始終能有一個良好的氣氛。   在業已結束的第一卷中,時間跨度大約是五年,從熙寧二年的冬天,到熙寧七年。這五年的時間裡,石越並沒有如初稿那樣,登上相位,反而是去了杭州做地方官,這個改變是必須的。因為五年的時間登上相位,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這五年的時間裡,石越創立的白水潭學院,不僅僅畢業了數以百計的學生,最重要的是,白水潭學院已經成為一個典範,各個書院爭相效仿的對象——這個意義,也許比白水潭學院畢業了多少學生,更加重要。   在這五年的時間裡,桑充國創辦的報紙,已經成為大宋中心地區與精英階層非常熟悉的事物,這種習慣的養成,遠比《汴京新聞》的地位更重要。   ……   五年的時間,能發生的太多,但是不能發生的,也一樣多。   在寫作的時候,我常常不自覺的想,我寫的東西,在宋代有可能實現嗎?有時候我覺得可能,有時候我覺得不可能。   我也會常常去思考,王安石變法時代的宋代,面臨的真正問題是什麼?我記得有一次和一個朋友在MSN討論宋代的役法,我向他略略介紹了聶崇歧先生在《宋役法述》中指出,宋代役法最困擾百姓的,無過於衙前與弓手,他很認真的對我說,弓手應當廢,百姓能寬得一分是一分。當時我又是好笑又是感動——因為我自己常常也會代入那個時代。我也會由衷的去考慮那個時代本身面臨的問題,這個時候,我就不會去考慮一部分讀者希望看到現代社會在古代復現的心理了。   我常常會在歷史與幻想之間徘徊選擇。   我相信能有自知之明,我現在對於宋代的知識儲備,並不足以寫一部宋代的歷史小說;而且《新宋》的本質,依然是一部歷史幻想小說。這個故事,離不開幻想。而幻想,需要不斷地看到技術的進步,社會的發展,主人公的得意——我一直小心的控制住這種幻想,不要過份的游離於歷史之外。以至於我有時候也會鬱悶,我為什麼不讓趙頊擁有現代人的知識,而要選一個石越去白手成名?我為什麼不能放任的科技的爆炸,偏偏要小心謹慎的把一切技術,控制在手工業時代?   有時候我甚至會自嘲:我這是做婊子又要立牌坊。   但是我始終堅持這個風格,不僅僅讓石越戴著鐐銬跳舞,而且也讓自己戴著鐐銬寫作。這不僅僅是因為有讀者的喜歡與支持,也是因為我相信這樣的幻想,更能引起讀者的思考。   小說需要的是傳奇,歷史和幻想本身是矛盾的。我常常說,戲劇性多一分,真實性就少一分。但是另一方面,真實也可能就是戲劇。我根據歷史的脈絡,編織著情節的發展,卻無法也不可能準確的計算前面的改動對後面的影響。因為什麼時候是歷史,什麼時候是幻想,只能依賴於我的感覺。   幸好,我的歷史哲學告訴我,歷史是偶然的。所謂的必然,不過是「偶然」發生之後,人們對它的一種承認。換句話說,任何事情,沒有發生的時候,都只存在「偶然」;發生了之後,便只存在「必然」。這個觀點不需要得到別人的認同,歷史哲學不過是我們認識歷史的工具與方法論,人們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去看歷史。我告訴讀者的,只能是我站在的這個窗口所能看到的風景。   雖然我同樣也有一種衝動,想告訴別人,你們看到的都是錯的,只有我看到的才是對的。但是理智告訴我,真相不止一個。   所以當我在編織幻想的時候,我可以放心的相信自己的感覺。因為,它雖然不可能是全部的可能,但必然也會是可能之一。作為作者要做的,不過是盡其所能,讓讀者也覺得那是可能的。   在寫完上面的話之後,我回去頭,又重新將第一卷讀了一遍。   這時候我才覺得讀者真的非常的寬容。   當我回過頭去讀第一卷的時候,發現有很多語句,根本是不通的!而我的描寫,十分之八九,倒正顯出了我語言的匱乏——可居然還有人說我的「文筆好」!   還有一個最大的毛病,則是我常常用大段的旁白來強行推動情節的發展。從客觀上來說,這自然是為了保證文章的節奏不至於太慢,但是也無可置疑的證明了我寫作技巧的不成熟。   我想這些毛病,在以後的章節中,我會盡量的改進。   人總是在發現缺點後才能進步,我也只如此的開脫自己了。   在這篇後記的最後,我想對小說中幾個人物,說一些自己的理解。   我對人物與人性,既有自己的理解,或者說恪於經驗與固執,「只能」有自己的理解;而在客觀上,小說也不可能為了人物的性格而安排情節。所以我雖然在寫作之時,也有野心塑造一兩個人物,但是我也不願意也不太可能過於在意這些,當然,只是「不願意過於」,沒有作者不在意自己的人物刻畫的——我最不喜歡的,就是自欺欺人。我來寫這段話,實際上就是說明我心裡還是在意的。   主人公石越,在我設想中,並不是所謂的「英雄」或者是有個性的人物,也並非是仿照作者為藍本刻畫的——雖然不可避免,會有作者本人的影子,但實際上,根本是兩回事。   我所想刻畫的石越,是一個聰明過人、有著反省精神、略顯猶豫的性格、內心有堅毅的信仰、自認為有獻身精神、帶著道德的虛偽而甚少自覺、為人沉穩,偶爾也有鼓動家的素質的年青人。這個人物的性格,是不是刻畫得足夠成功,我現在還不知道。為什麼刻畫這樣一個人物為主人公,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原因——無非是我見識所限而已。總之,石越並不是一個對現代人具有感染力的人物,但卻絕對是一個能在古代有良好生存能力的人物。過多的闡述是沒有必要的,石越之不同於岳不群,最重要的一點,是石越基本上不會認為為了一個高尚的目的去犧牲別人,是理所當然的;雖然他可能會默認這種犧牲,但是他心裡一定會有強烈的愧疚之情。另外,我賦予石越的性格上,讓他至少在理智上,能夠容忍不同的人與不同的意見,並承認那本是事物的常態。他所帶來的所謂「文化啟蒙」,也並非是唯我獨尊的,而是以較低的姿態,爭取融入社會文化主流的那一種。因此,白水潭的歷史任務,是「百川匯海」,而非「取而代之」。   在小說中,被我「人為的拔高」而與石越齊名的桑充國,是做為第一配角的構想出現的。這個人的性格與習氣,基本上就是我所瞭解的「書生」(一個狹義的定義,讀文言文要查字典的,一律不算在此內;《論語》沒有讀過兩遍以上的,一律不算在此內……)。對於他性格突兀的批評,我曾經做過很多回應,這裡就不再多說了。因為對於「書生」的性格、脾氣,在不同的情況,會如何處理事情,我想我比大多數人要瞭解。我想如果在這個人物上我有失敗,那麼我最大的失敗,不過是對於桑充國的鋪墊太少。   而桑充國為什麼會和石越齊名,是不是有資格。僅舉一例,郭逵憑什麼能和狄青齊名?至於白水潭學生為什麼服氣桑充國,我想小說中或者交待還是不夠。以後若有可能,我或者會補上一兩筆。只不過我想說的是,范滂未必學問出眾,天下未必不以其為楷模。中國的傳統,是「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學問本是末節。何況桑充國其先有石越的支持,其後有程顥等人的支持。   至於對呂惠卿這個人物的表揚,在我看來,更是一種反諷。呂惠卿的形象,不過是我從歷代奸相權相的言行中,取其「菁華」而成。典型的抄襲人物,不過這樣的人物,也更符合大家的經典認知吧?重複了千百遍的人物,自然更容易得到認可,那也是人之常情。也許小說人物刻畫的精義,就是寫出符合大眾認知的人物吧。   在小說中,呂惠卿是不會那麼快跨台了。以阿越讀宋史所得,認為呂惠卿急於在上任後標新立異,以求在政治決策上走出王安石的陰影,在具體人事上急不可耐地打擊王安石;其原因,以阿越看來,無非有兩個,第一個是他與王安石之子王元澤長期結下的怨恨,第二個是在鄭俠案中,罷黜馮京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打擊了王安國。從而導致了他與王安石事實上的決裂。因此呂惠卿一方面急於走出王安石的陰影,希望用政策上的成功來取得趙頊的信任,開始推行手實法等一系呂氏政策;另一方面,則無所不其極的離間王安石與趙頊的關係,迫害王安石——從而一方面進一步激化了與舊黨的矛盾,一方面引起了趙頊的極度反感,終於自取滅亡。而小說中,與王元澤的矛盾因為石越的出現,得到了部分的緩解與轉移,而鄭俠案並沒有第二波導致馮京罷相的事件出現,呂惠卿與王安石的破裂,將不會那麼急促,接下來一系列的事件,勢必改寫。   所以,呂惠卿將繼續留在書中到一個適當的時候。   作者在小說以外的話,本不宜講太多。便在此收筆,希望大家繼續支持《新宋》的創作。   阿越   於耶元2005年3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