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 阿越 著 ] 第三卷 《燕雲》 第一章 極亮極熱的晴午,忽然之間變成了黑夜。傾盆大雨從變黑的天空裡傾瀉下來,從四面八方傾瀉下來,打在煙塵陡亂的驛路上。一個接一個的霹靂,越來越近越來越響,伴隨著一道道電光,撕裂了黑暗的天際。零口鎮驛館的鄧老三自屋門口伸了伸脖子,眼見雨水從屋簷、牆頭、樹頂,似潑水似的淋下來,從院子中順著門縫和水溝流出去,不由得咋了咋舌頭,罵道:「這直娘賊的天氣。」他甩甩頭,正要縮回屋裡去,忽隱約聽到驛路上傳來幾聲馬的嘶鳴聲。鄧老三忙側了側頭,向屋裡面招了招手,罵道:「李板子,快找蓑衣,有官人來了。」便聽屋裡有人笑罵道:「鄧都頭,你少做弄人,這天氣……」一面罵著,一面便見一個中年漢子夾著一件蓑衣一頂斗笠走了過來,這漢子長得甚是結實,六月的天氣,蓑衣下便穿著一件葛衣,身上的肌肉一股一股的,隔著衣服都看得見,可惜卻少了一條右臂,是個殘疾。他剛走到門口,鄧老三一把搶過蓑衣斗笠,披在身上,便冒著大雨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他忙探頭出去,只見幾輛馬車裹著雨水,呼嘯而至,停在了大門之外。伴著馬車而來的,是數十匹騎著駿馬的騎士,都穿著紅色軍袍,雖然早被大雨淋得濕透,但這些人卻似絲毫不以為意,舉手投足,都帶著一股肅殺之氣。他呆了一下,連忙緊跟著鄧老三跑了出去。 那為首的騎士見著驛站才兩個人出來迎接,早罵了起來,「直娘賊的,都在挺屍呢。你們誰是頭?」 鄧老三忙陪著笑,回道:「小的是這裡的驛丞,軍爺叫我鄧老三就是。」 那騎士用眼角睨了他一眼,喝道:「你這驛站才兩個人?還不叫人出來招呼……」他正罵著,忽聽到身後有人喝道:「章禮,說話客氣點。」 「是。」那章禮應了一聲,掉過頭去——鄧老三透著大雨,見到從最前面的馬車上下來兩個身著黑袍的男子,一個四十來歲,一個二十來歲——那章禮見著他們出來,「哎」了一聲,快步走了過去,一面說道:「老爺、唐大人,這麼大雨,你們怎麼出來了?」 鄧老三聽他們說著話,心裡一個靈光——今天正是熙寧十七年六月初六,五天前下來的單子,便是這兩天,朝廷的陝西路巡邊觀風使章惇章大人與前任戎州知州唐康唐大人要經過本驛!莫非這兩人竟湊成一路了?他狐疑著望向那兩個男子,這輕裝簡任的,真是說不清是什麼身份。 正想著,那兩個男子已打著傘走了過來,年輕的那個看了他一眼,笑著問道:「鄧驛丞原是宣武軍的麼?」鄧老三愣了一下,卻見那年輕男子的目光正落在他的額頭上,他忙笑道:「官人好眼力。」那男子又瞥了一眼他的手背,笑道:「宣武第二軍,額上刺『宣武』二字,右手背上刺白虎紋。當年打靈州,端的是威震西陲!」 鄧老三陪著笑了笑,道:「官人好眼力。」他的確曾經是宣武第二軍的一個都兵使,軍中習慣上沿用舊稱,便稱為「都頭」。宋軍額上刺字的習慣自仁宗以後便不怎麼沿用了,都是改刺手背,至熙寧間,更是漸漸連手背都不刺了。但是當時紋身本是社會上的一種習俗,非止軍中,民間也頗為盛行。宣武軍便流行在額上刺「宣武」二字,手背上刺白虎紋。第一軍刺左手,第二軍刺右手,以為區別。這種習慣,說是陋習也好,說是傳統也好,反正便是這麼流傳下來了,並且廣為人知。 此時李板子早已招呼驛館的人出來把車馬牽入馬廄,鄧老三忙將外面這一行人迎入驛館。零口鎮驛站是個中等驛站,這麼上百號人進來,加上原來零星住的人,頓時整個驛館都似***起來,驛站裡的每個人都忙得手忙腳亂。好在那個年輕的官人見著鄧老三瘸了的右腿,又看見李板子的斷臂,交談幾句,已知二人都是宣武二軍打過靈州城的老兵,言語間便十分客氣,凡事亦並不怎麼苛求,讓鄧老三鬆了老大一口氣。那兩個男子進驛館後,便自有自己的廚子、僕人服侍著,鄧老三便自去馬廄看草料。 他才到了馬廄,李板子就湊了過來,問道:「都頭,剛才來的聽說一個是欽差,一個是個知州?」 鄧老三拍了他一腦袋,罵道:「你管這多做甚?小心侍候便是。」 李板子笑道:「關我屁事。我不過看那知州這麼年輕,待下還這麼和氣,真是難得。在驛站做了這好幾年,從來沒遇到過。」 鄧老三給馬槽添了點草,道:「你懂個屁。這世上哪有年紀輕輕做這麼大官不以氣凌人的?你看他那眼神,那神態……」 李板子嘻笑道:「我咋見他挺和氣的呢?」 「和氣?」鄧老三斜著眼睛看了李板子一眼,道:「好好侍候了,千萬別出差錯。你知道他是誰麼?」 「我不是正問都頭麼?」李板子笑道。 鄧老三板著臉看了李板子一眼,又看了看左右,見沒人注意聽他說話,壓低了聲音道:「你道他是誰?他是石學士的義弟,文相公的孫女婿——唐康!」 李板子聽到這名字也不禁一呆,道:「就是那個在戎州用蔓陀羅酒迷倒數十個頭人,誘殺數千夷人的唐二?」 「你以為他是哪個知州?戎州知州!年紀輕輕殺人不眨眼的人物。」鄧老三陰著臉,道:「他在戎州枷死的人聽說都有上百。他眼下客氣,是看在我們是打過靈州的傷兵。說起來,也是石學士的舊部,存了幾分香火之情。這等公子衙內,翻臉不認人,你要不知好歹,可連累了我們大伙。」 這時連李板子也不笑了,只是低著頭餵馬。鄧老三又低聲加了一句,道:「那欽差也不是好惹的,做過衛尉寺的。」說罷,摸了摸廄中吃料的馬,一面挨個巡視,一面大聲呦喝道:「兄弟們好好照料好了,莫要出甚差錯!」馬廄中眾人都笑嘻嘻地答應了,也有人沒理會鄧老三,只顧低聲嘖嘖道:「這可是河套馬……」 鄧老三看看眾人,不覺搖了搖頭,猛聽到轟隆一個霹靂,伴著一道閃電,把黑暗的天際照得慘白慘白的。他不知怎的,突然生出一種不祥的感覺,右眼皮竟一個勁地跳個不停起來。他又在馬廄裡來回走了幾步,心裡總覺放心不下,正想著去前廳照看一下,忽見一個驛吏慌慌張張跑進來,見著鄧老三,便用手指著外面,結結巴巴地喊道:「都……都……都頭……出……出……」 鄧老三心裡頭一沉,也顧不得聽完,拖著一條腿便向前廳走去。李板子眼瞅著不對,也連忙三步並兩步,跟在鄧老三身後,走了出來。他一面走,一面緊緊捏著腰間的一塊銅牌——那銅牌上刻著「忠勇」二字功臣號,乃是攻靈州立下大功才掙到的封賞。憑著這塊銅牌,臨潼、渭南,便沒有一個地方官能讓他下跪。 用不了幾分鐘的功夫,二人便到了驛館的前廊。遠遠便看見前廳所有驛館的人都趕了出來,被幾個章惇、唐康帶來的幾個親兵看守著,一個個驚惶不安;廳門口站了幾個親兵,目不斜視,滿臉的煞氣。鄧老三心頭格登了一下,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腳下不覺緊趕幾步,順著走廊幾乎是小跑了過去,方到門口,便被那幾個親兵給喝住了:「站住!沒長眼麼?!」鄧老三忙陪笑道:「我是這裡的驛丞,不知……」那幾個親兵連正眼都沒看他一眼,便喝道:「什麼驛丞不驛丞。章大人有令,閒雜人等不得入內。」鄧老三心頭甚是惱怒,臉上卻依舊習慣性地掛著笑容,婉言道:「小的們有服侍不周,還望上差擔待幾分。煩勞幾位大哥通報一聲……」他話未說完,便聽廳中有人道:「讓他們進來罷,或許有話要問他們。」 那幾個親兵應了一聲,方放著二人進去。 二人走進門,見廳內依舊只點了一盞油燈,陰暗陰暗地,幾乎看不清廳中諸人的臉孔。只憑著身形,見著章惇與唐康坐在正中的兩張椅子上,兩旁各站了一排親兵,挨著下首坐著的,卻是一個身穿葛衣的陌生老頭。那老頭差不多五十多歲,憑著那丁點的燈光,可以看出他極為狼狽,頭髮、臉上、身上,都被雨水淋得透濕,到處都是泥污,還沾滿了草屑。此時雖坐在廳中,竟似魂不守舍一般,彷彿受了極大的驚嚇。鄧老三一面拜見章惇、唐康,一面偷偷拿眼打量這老頭,卻是有幾分眼熟,他又細細想了一回,才敢斷定自己驛館中從未有過這個人,只是不知道曾經在哪裡見過。他正納悶,卻聽章惇沉聲道:「張大人,渭南到底出了什麼事?!究竟有多少亂卒作亂?」鄧老三心裡頓時豁然,這老頭竟是渭南縣令張英——只不知為何,竟穿了平民的衣服,還如此狼狽。他望著張英,心裡暗暗揣測,突然想起剛剛章惇、唐康下車之時,他在心裡仔細點過人數,並沒有張英在內,當時章惇、唐康亦無異常——那這張英,定是他上馬廄那會來的驛站…… 他正胡思亂想,卻見張英彷彿被針刺了一下,竟平白地打了個寒戰,顫聲道:「雄……雄武二軍……全……全反了……到處都是亂兵……殺人……周通判……死了……死了……我親眼看見……周通判死了……」他反反覆覆念叨著「周通判死了」,整個人似陷入極大的恐慌當中,竟完全不再理會唐康問的問題。 但這幾句話,卻已經足夠讓廳中所有的人都背脊發涼。 兵變! 渭南兵變! 章惇與唐康的臉色刷地白了。 章惇又接連問了張英幾個問題,張英卻是回答得不得要領,只是神色惶恐,反反覆覆說著「周通判死了」。章惇惱怒地盯著張英,半晌,才無可奈何地微微歎了口氣,喚道:「章禮。」 章禮聞聲而出,應道:「在。」 「帶張大人下去休息。找幾個人好生照料著,叫他快些緩過神來。」 「是。」章禮答應著,卻聽章惇又喝道:「慢著。」他忙停下腳步,卻聽章惇厲聲道:「傳令:著人守好驛館出入通口,凡館中之人,無我手令,許進不許出。違令者——」章惇咬了咬牙,沉聲道:「格殺毋論!」 「遵令。」章禮大聲應道,扶著那張大人退了出去。 章惇寒著臉望著章禮走出廳門,半晌,方轉過臉,望著唐康,道:「康時,你怎麼看?」說罷,不待唐康回答,便格格冷笑道:「雄武二軍叛亂!嘿嘿!嘿嘿!」 眾人的心都仿若跌進冰窟一般。若果真是雄武二軍一軍作亂,這就是宋朝十三年最大規模的兵變,而且也是宋朝開國以來最大規模的兵變——以往只是數千人的叛亂,這次卻是整整一個步兵軍,萬餘人的叛亂。而且,還發生在陝西內腹地帶!休說這支叛軍流竄起來會是多大的禍害,零口鎮距渭南不過咫尺之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若張英說的不假,果真是雄武二軍一軍作亂,那便是熙寧四年慶州兵變以來最大的事件。」唐康沉吟道,把目光投向鄧老三,問道:「鄧驛丞,你可知道雄武二軍何時到的渭南麼?」 鄧老三背上早已冷汗直冒,右眼皮跳得更加厲害了。這樁事情,竟比他驛館中人得罪了這章、唐兩人不知嚴重上多少倍。他自己是靈州城上幾乎把命丟掉的人,鬼門關上走過一回,生死就看得淡了幾分。但是,他一家老小十餘口人卻都在零口鎮……亂兵是什麼樣的,他是最知道的。軍隊紀律一壞,比強盜還要殘暴。見唐康問話,他連忙回道:「回大人話,三天前小的聽渭南那邊來的人說,雄武二軍路過渭南,在城外休整。」 三天!唐康看著章惇,道:「若是這樣,從張英的情形看,雄武二軍作亂,最多是一兩天的事情。他們究竟為何作亂,是軍官唆使還是士卒嘩變,究竟有多少人參與叛亂,有無預謀,渭南到底怎麼樣了……這些我們都不清楚。但眼下當務之急,是防止亂卒流竄!陝西腹地,若被這一夥亂卒殘破,後果便不堪設想。」他沉吟一下,慨然道:「章兄,你我既逢其事,便不能獨善其身,此非所以報皇上朝廷之恩遇者。」 章惇頷首道:「康時所言甚是。」他握緊腰間的佩劍,霍然起身,盯著鄧老三與李板子,厲聲道:「你二人是宣武二軍的老兵?」 「是。」鄧老三與李板子一個激靈,不覺大聲應道。李板子挺了挺腰板,又道:「小的和鄧都頭,都是靈州城頭下來的。」 「很好。」章惇又問道:「這驛館中還有多少老兵?」 「回大人話,還有一個振武一軍的。」 「都是好兵。」章惇點點頭,又問道:「聽你們口音,是本地人。你們有沒有家人?」 「回大人,小的一家有十餘口,李板子一家也有七八口,便都住在這零口鎮。」 章惇「嗯」了一聲,掃視二人一眼,道:「覆巢之下無完卵,渭州兵變,你二人知道了,本官不管他為什麼,這兵變果真鬧將起來,零口鎮數百戶人家,只怕都要沒有活路。某沒什麼話,只問你們願不願意為朝廷再出一次力,也是為保全你們家人出一次力?」 鄧老三與李板子對望一眼,二人一齊道:「願聽大人調遣。」 「那好!」章惇點點頭,沉下臉來,喝道:「鄧老三!」 「在。」 「某給你十名親兵,你把住驛館,只作沒事發生。來往軍民客商,不論往東往西,都不得過問。你看好這驛館中人的嘴巴,誰敢亂說一句話,軍法處置。」 「是。」 章惇又把目光移向李板子,喝道:「李板子!」「章義!」 「在。」隊伍中,一名親兵跨出一步,單膝跪倒,與李板子一齊應道。 「你二人帶兩名親兵,去渭南打探消息。」 「是。」 章惇看了他們一眼,揮了揮手,眾人忙領令退下。方走到門口,卻聽章惇在他們身後森然道:「莫墜了宣武軍的威名!」 「是。」鄧老三與李板子心中莫名地一種激動,大聲應道,頭也不回,跨出廳門。 待望著鄧老三等人出去,章惇這才轉向唐康,道:「康時,這事不好辦。」他望著唐康,苦笑道:「雄武二軍是抽調去益州路鎮壓蠻夷叛亂的河北精兵,足有一萬多人,算得上是兵強馬壯。要鎮壓這兵變,不動用禁軍是不行的。但是,你我都沒有權限調兵。若是往返請示……」 「不能請示。」唐康斷然道,「請示調兵,往返太費時日。鎮壓這兵變,就是要迅雷不及掩耳,動作要快,亂兵瘁不及防,有數千精兵足矣。渭南非是甚要緊地帶,在此地兵變,我料多半是偶然。亂兵倉促作亂,心裡定然惶恐不安,他雄武二軍的家眷,可還都在朝廷手中捏著呢。而且,既然是倉促作亂,亂兵內部必然有分歧。若是往返請示,寬以時日,亂兵的心便穩了,內部亦整合妥當了,那時便成心腹大患,縱出動十萬軍隊,未必能剿平;便能剿平,陝西遭過這股亂兵,亦是徹底完了。只有趁著他們軍心未定,內部未穩之時,盡快進剿。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亂兵縱有一軍的兵力,亦不過是烏合之眾,可一鼓成擒。」 「道理是這樣不錯……」章惇苦笑道,「然這數千精兵,又要從何而來?國朝制度康時你是知道的,擅自調兵是彌天大罪,況且縱然你我願意擔此罪責,卻也無你我能調動之兵……」 「只要章兄有這個心,便不是全無辦法。」唐康望著章惇,嘴角微翹,淡淡道:「章兄放心,便是擅調禁軍之罪,也由唐某一人擔了。煩勞章兄在此主持大局,盯緊那些無法無天的赤佬,分別差人向汴京、京兆府告急。我往南邊走一趟,四日之內,無論成與不成,我都來此與兄會合。」 章惇一愣,看著唐康,半信半疑道:「康時卻是要往哪去?」唐康在戎州的所作所為,章惇早有耳聞。熙寧十四年宋夏戰爭結束,宋朝陝西路安撫使石越調任樞密副使,被有意閒置。沒多久,唐康就離開了樞密院,左遷戎州知州。他上任伊始,便逢益州路推行被稱為所謂「熙寧歸化」的詔令,戎州位於益州路之西南,全州編戶不過萬餘,但是下轄之羈縻州卻有三十個之多,情勢異常複雜。當日唐康接到有關的公文後,便隱而不發,每十日一大宴,五日一小宴,只管輪流宴請各羈縻州部族首領,幾乎整整半年之久。那些首領只道他軟弱無能,昏愚可欺,對他全無警惕之心。他卻暗中派人打探各部虛實,將那些桀驁不馴、素來不服宋廷的部落首領一一記下。半年之後,唐康以商議戎州下屬南溪縣鹽井的配額、鹽價為名,大宴本州各部首領,席間突然要各部族無償協助修繕戎州城。那些桀驁難制的首領剛剛跳出來反對,唐康就立即翻臉,當場宣佈早已網羅之罪狀,格殺夷部首領四十餘人,隨從一千餘人。那些夷人雖然想要反抗,卻想不到那宴會中的酒都是蔓陀羅酒,唐康算準時間,正好那時藥力發作,赴會夷人一個個手腳無力,昏昏欲睡,竟是被一網成擒,連一個報信的都沒有跑掉。唐康又招募當地漢人、熟戶為義勇,親自領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進剿幾個勢力最大的部族,或剿或撫,戎州西南夷群龍無首,頃刻瓦解。然後唐康強行下令,修葺戎州城寨,將各族之貴人、豪傑以及精壯全部徙於城中雜居,加強控制。他又清理各族之財產田地,按身份高低分割,戎州城中的西南夷倒有一半以上變成了腰纏萬貫的地主,而原有的奴隸則變成了佃農。唐康又派出漢人熟戶,教授普通夷人民眾耕種之術,發放種子,租給耕牛,鼓勵墾田……如此恩威並施,當「熙寧歸化」詔頒行後,瀘州、嘉州、黎州、雅州等地相繼發生叛亂,整個益州路西南烽煙四起,叛亂甚至一直牽纏至大理國之時,戎州卻是安若磐石,竟成為宋軍鎮壓西南夷叛亂的最穩固的基地。唐康也因此獲得皇帝的賞識,此番進京,傳聞是要晉陞為樞密院檢閱司知事甚至是副都承旨。 所以,唐康殺伐果斷,才智出眾,那都是不消多說的。而他此番能重返樞府,更是引人聯想,石越在熙寧十五年十月罷樞密副使,乞辭太子太傅,以觀文殿大學士兼提舉編修敕令所,負責整理編輯宋朝一百餘年來所有的法律、敕令、條例,與大宋政局一直保持著一種若即若離的關係。他看似沒有任何實權,卻又不同於被貶竄。與宋朝過去所有的政治鬥爭中的失敗者、受到皇帝猜忌的大臣們的下場大為不同的是,石越雖然表面上離開了權力的中心,但實際上卻是打而未倒,他以觀文殿大學士的身份居汴京主持編修敕令,在過去的一年當中,每個月至少能見到皇帝十次以上,除了少數宰執重臣外,在人臣當中,根本是無人能比。而更讓章惇感到不可思議的是,石越乞辭太子太傅,居然被恩准了!章惇自然非常明白,新官制中的三師、三少,以及中書令,侍中,所有這些官銜,表面上是極大恩寵,但是實際在政治上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句號。因為這些官職名位太高,其擁有者一旦兼有實權,就會擁有巨大的權力,很容易成為皇帝難以制約的權臣,這是皇帝竭力要避免的局面。所以儘管這些官職人人渴望,但是每個人卻都只希望自己在致仕的時候得到這些尊銜。石越的太子太傅雖然還留有進步的餘地,卻也屬於名位極高的崇官之列,這個「太子太傅」,雖然對於石越還談不上就一定是個句號,但目前來說,於他的仕途也可以說有百害而無一利。章惇暗中揣度過皇帝的心思,當初授石越太子太傅,是為了平息對石越無止境的攻擊,防止這種攻擊升級失去控制,給各種勢力一個都過得去的交待。而在十個月後准辭太子太傅,政治嗅覺極為敏銳的章惇立即捕捉到一個信息——皇帝隨時準備重新起用石越。而唐康重返樞府,更是一個非常明確的信號。 但無論怎麼樣,宋朝對禁軍的控制可以說是制度嚴明。章惇身為陝西路巡邊觀風使,也無權調動任何駐陝禁軍,何況唐康區區一個剛卸任的戎州知州!別說石越的復出還只是極少人能夠嗅出的一絲氣味,便算是石越真的已經披麻拜相,唐康也不可能如此為所欲為。 他暗暗打量著唐康,只見他慷慨睥睨,顧盼自雄,心下不免疑他少年得志,才智有餘而穩重不足,不知輕重,誤了大事,又見唐康只是笑而不答,沉吟一下,又委婉道:「我總是有個陝西路巡邊觀風使的差遣,不若由某去京兆府與范純粹、高遵惠他們商議,便是禁軍調不動,眼下長安還有一萬多教閱廂軍,不如……」 聽話知音,唐康已知他信不過自己,笑道:「章兄,若是劉庠還是陝西轉運使,你這計策原本可行。然恕我直言,現時乃是范純粹做轉運使,高遵惠為提督使。范、高二公素來循規蹈矩,恪守祖宗法度,此非常之事,一無詔旨,二無兩府敕令,章兄若去,他二人必勸兄為持重之計。」 章惇心裡也知道范純粹畢竟不懂軍事,而高遵惠以外戚提督大鎮,謹小慎微猶恐招致流言蜚語,二人多半是不會同意冒險的。到時候肯定是纓城自守,然後派人向朝廷請旨,連帶著自己也施展不開手腳。章惇心裡最初是打的駐長安的一營禁軍的主意——那營都指揮使,是衛尉寺出身,他知道那個屬下,頭腦簡單,他章惇略施小計,不難把那一營禁軍誑來,只不過要擔的風險太大,他原想與唐康商議,把更多的人拉下水來,將來朝廷若追究起來,他才有餘地把罪責推給別人,將功勞留給自己。眼見唐康神情,似乎胸有成竹,他心裡更是疑惑——若是唐康真的有辦法調來禁軍,那自然是一件好事,擅調禁軍的罪責,就讓給唐康好了,反正他有兩個大後台幫他頂著;但若他調不來禁軍,豈不耽誤大事? 「此事關係太大……」章惇又看了唐康一眼,緩緩說道:「康時須得告訴我你去的是何處,怎樣調來禁軍?讓章某心裡有數。」 唐康抬眼望著章惇,四目相交,微微笑道:「章兄若是知道了,便與此事再也脫不掉干係。我從不敢欺君,來日皇上問起,章兄是否知道此事,若此時章兄不問,我便能回『不知』,若此時章兄定要問了,我便不能欺隱。還請三思……」 章惇毫不遲疑,道:「這個干係我豈能讓康時一個人擔著!」 唐康笑了笑,他心裡絕不相信,口裡卻笑道:「那便告訴章兄也無妨。益州叛亂此起彼伏,朝廷自河北、陝西抽調禁軍入蜀,叛亂的雄武二軍原定是在藍田與先至之西軍合兵一處的……」 「種諤?!」章惇一驚,嘴張得老大,合不攏來。 「我是從成都府來的,種太尉已經入川,在藍田還有一營兵力,聽說是在等自京師運來的火器……」 章惇聽唐康提起,猛地想起一事,臉色刷地白了。 唐康見他神色不對,忙問道:「章兄……」 章兄沉著臉,盯著唐康,低聲道:「朝廷此次運送給種諤大軍的火器中,還有四門火炮,是要運至蘭州軍中的,被大雨耽擱,這幾日間,可能便要到渭南了。」 「啊?!」唐康的臉頓時也白了,他迅速穩住心神,道:「無論如何,章兄只能信我一次了。藍田那一營的禁軍,是田烈武的兵。他與我與有師友之誼,素識大體,並非計較俸祿官爵之輩。若能說動他出兵,平定渭南之變,易如反掌!」 「也只好指望田烈武了!」章惇強作笑容,藏在袖中的右手卻握緊了佩劍的劍柄。此時,外間忽然響起一串沉悶的霹靂,嘩啦啦雨下得更大了。 六月的雨是說來就來,說停就停的。唐康帶著幾個家人,冒著傾盆大雨,摸黑趕了一整夜,雖然個個都淋得落湯雞似的,可心裡卻只盼著這雨下再大一點,再久一點,好拖一拖京師運送火器的部隊,也能把叛兵阻在渭南。只是天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第二日天一亮,那潑水似的大雨頃刻間就收住了,到了中午,竟又是一個艷陽高掛的大晴午。零口鎮與藍田相距不足百里,但卻只有一條簡陋的官道相連,暴雨過後,道路泥濘不堪,這八九十里的路,唐康等人竟走了十幾個時辰。不料到了藍田縣後,卻沒有田烈武部的蹤跡,一打聽,才知道有支宋軍駐紮在縣南二十里的嶢山。唐康不敢多停,將就在馬上胡亂吃點乾糧,又向南奔嶢山而去。 自藍田至嶢山的官道是通衢要道,時常修葺,雖經大雨沖洗,卻並不怎麼泥濘,只是越往南越覺得地勢險要,較之前的路也好走不了多少。又走了一個多時辰,才到了嶢山腳下。唐康抬眼望去,只見巨峰如屏,山巖相映,鬱鬱蔥蔥中,一河清水自幽谷蜿蜒而出,竟是個風景秀美的所在,全不聞半點金戈之聲。唐康策馬沿河畔而上,走了一里多地,卻不見半個人影,更看不見旌旗崗哨。唐康每走得一步,心就往下沉一分,沉著臉又走了約半里路,身後的家人已按捺不住,一個家人試探著道:「這……這田將軍是不是已經走了?」唐康彷彿被蚊子叮了一口,霍地扭過頭,鐵青著臉,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若不想跟了,儘管回去便是。」說罷,「駕」地喝了一聲,使勁抽了坐騎一鞭,驅馬向谷中跑去。眾家人一愣,慌忙加鞭疾馳,緊緊跟在唐康馬後。 唐康心裡其實早已在擔心田烈武已拔營而走。他此前既已在章惇面前說下大話,若然不諾,非止敗壞國事,傳出去,亦為天下笑柄。這時候見不著田烈武部的蹤影,心裡便不由得有點心浮氣躁起來。驅馬疾馳,狠狠地抽打著坐騎,竟是將氣全出在了那匹河套馬上,打得馬身上深一條淺一條的全是鞭痕。 如此又跑了一柱香的時間,前方突然傳來一陣馬蹄之聲。唐康心中一喜,連忙策馬迎上前去,卻見前頭兩名身著紅色軍袍的騎士並綹疾馳,不一會功夫,已至跟前。二人見著唐康,連忙翻身下馬,其中一人趨前一步,抱拳問道:「敢問尊駕是戎州知州唐大人麼?」 「某便是。足下又是哪位?」 那人朝著同伴一笑,向唐康拜道:「下官龍衛軍第五營都指揮使致果校尉田大人帳下翊麾校尉趙隆,奉致果將令,恭迎唐大人。」 「久仰,趙將軍不必多禮。」唐康坐在馬上,只略一拱手,便抬頭望著前面的山道,問道:「你們田大人怎麼知道我來了?」 趙隆見唐康如此托大,不禁一愣。他是西軍部伍出身,先後跟隨王韶、姚麟、李憲,摸爬滾打,對陣廝殺,積功陞遷,至此為止大部分人生都是在西軍中度過,除了在朱仙鎮講武學堂集訓時曾經去過一趟汴京那個繁華世界以外,便是京兆府對他來說也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因此,他不知道唐康除了戎州知州以外的身份地位,甚至在此之前都從未聽說過有這麼一個人存在。而他再怎麼說,也是個翊麾校尉、營副都指揮使,從七品上的武官。唐康官位雖高,卻畢竟也只不過是一個外放知州,與他這個禁軍現任武官井水不干河水,管他不著。他巴巴地跑出來迎接他,雖是奉命,但也是老大的臉面,如何唐康便敢這般高高在上,不下馬也就罷了,竟是連正眼也不看他一眼? 但他是奉令迎客,有再多的不高興,也只能先收起來,道:「致果因大人高昇回京,這幾日間或會路過藍田,大人與致果是故交,說不定便會來訪友,早已知會下去。故此,大人一進山,我們的暗哨便已發現,抄了小路報知。致果甚是高興,因吩咐下官前來迎接……」 「原來如此。」唐康心裡更覺不快,只淡淡地應了一聲,便不再說話。趙隆更覺沒有意思,便上了馬,在前面引路,朝著營地行去。 田烈武的大營卻並不遠,不到一柱香的時間,唐康等人便到了大營。 此時田烈武早已領了營中將校,在營門前相迎。見趙隆引了唐康過來,田烈武老遠便笑呵呵地抱拳道:「二公子,別來無恙。」他與唐康有主僕、師徒、朋友三重關係,他在石府做教習時,唐康還不過是十幾歲的少年,唐康騎馬射箭刀劍拳腳,哪一樣功夫他都親自教過。此時一別十餘年,昔日的少年已長大成人,不僅文武雙全,而且儼然便是個「國之能臣」,再度重逢,田烈武的高興,實非言語所能形容。他趨前幾步,便要拉著唐康的手入營,不料他手還未伸出,唐康已經拱手一揖,乾笑道:「田大人,別來無恙了!」 田烈武一怔,伸手摸了摸腦袋,呵呵笑道:「二公子,這可折殺老田了。」 唐康望著田烈武,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堂堂朝廷的致果校尉,有什麼折殺不折殺的。所謂『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嘛……」 縱是田烈武再粗糙,此時也已隱約覺出唐康話中的譏諷之意。他詫異地看了唐康一眼,卻見唐康看起來笑容可掬,神情親切,一時竟又疑心自己感覺岔了。但他是個直性子,在朋友面前不願意藏掖著,當下道:「二公子,休說只是個校尉,便是做到大將軍,俺田烈武還是當年石學士府的那個田教頭!二公子若還念當年的那點情份,叫俺老田也好,田教頭也好……」 他話未說完,唐康已上前一步,拉起他的手哈哈大笑,「田教頭!好個田教頭!十餘年來,倒還真是一點都沒變哩……你也是中過武進士,統率著數千虎賁之士,在靈州城前讓西夏人聞風喪膽的大宋名將呢,還敢叫你『田教頭』?當真是成了心地想叫御史們來參我麼……」一面說著,一面與田烈武攜手並肩走進營中。 田烈武這才「知道」唐康是與他玩笑,也陪著唐康不好意思地呵呵笑著。一干人中,只有趙隆此時才略略猜出原委:唐康初時的不快與後來的譏諷,無非是因為田烈武的「失禮」——田烈武既然是石越的「門客」出身,便與唐康有著主僕的名份,但田烈武從出迎到寒暄,竟都是迎「故交」而非迎「故主」,無怪乎唐康心裡要感到不快。以趙隆對田烈武的瞭解,自然知道他這是全是無意的,也許在田烈武心中,他與唐康的名份,「師徒」與「朋友」這兩重名份更加重要。 他跟在田烈武與唐康的身後走進大營,不覺又看了一眼唐康的背影,這個年青人的機智應變,讓在軍中生活了快二十年的他自歎弗如。他不覺替田烈武憂慮起來,田烈武還把唐康當成十幾年前的唐康,但唐康卻顯然已經不是十多年前的那個少年了…… *** 兩天後,零口鎮。 儘管章惇曾試圖封鎖消息,但渭南發生叛亂的傳聞,此時還是早已傳遍了這個繁華的小鎮,被傳言驚擾的居民們都驚恐萬狀,紛紛收拾細軟逃向臨潼城甚至是京兆府,往來客商更已絕跡。除了零散從渭南逃難來的百姓,繁華的零口鎮此時便只餘下一群如臨大敵的廂軍了。 零水上的一座石橋西岸,章惇正向剛剛趕來的范純粹與高遵惠介紹著他所瞭解的情況。范、高二人得到報告後便立即趕赴零口鎮,讓他頗覺意外。陝西轉運、提刑、提督、學政四司,提刑司設在河中府不可能趕來,新任學政使尚未到任,范純粹與高遵惠已經是陝西階級最高的兩個官員,二人完全有充足的理由可以坐鎮安全的京兆府,不必來零口鎮親身犯險的。無論如何,對於有膽色的人,章惇還是佩服的。 「陛下托以封疆之重,范某雖不肖,亦不敢愛身甚於愛君。畢竟要親眼看一看,才敢安心。」范純粹沉聲道。 「范公盡可放心。」章惇執鞭指著石橋,笑道:「零水、渭水之渡口、渡船,都已在我掌握中。零水上所有的木橋、石橋邊,也都堆滿了乾柴、炸藥,叛卒絕不可能西竄。」 「畢竟是子厚顧慮周詳。」范純粹讚道。一旁的高遵惠卻望著章惇,眼中儘是詫異之色。他嘴唇動了動,卻終是沒有說什麼。到零口鎮後,他便詢問過張英還有一些難民,大致瞭解了叛卒的情況。那些叛卒此時正在渭南城中不知所措,惶惶不可終日。就算是要流竄,又豈敢向長安西行?最多是東入華山散為群寇而已。但不論章惇是真糊塗,還是故意誇大兵變的威脅邀功,他都沒有必要當面揭破。 章惇又道:「渭南兵變,已查明乃是因雄武二軍一士卒在渭南入室強暴婦女,被渭南通判周泌當街杖斃而起……」 「雄武二軍的軍紀怎的這般差?!」高遵惠不禁皺眉道,「他們沒有軍法官的麼?這周泌也……」 「周泌是白水潭院貢生、熙寧十二年進士,兩任通判,考績都在優等,為官清正,是個能員。」范純粹板著臉,打斷了高遵惠的話,「禁兵入室強暴,做父母官的,自然要主持公道。殺得好!殺得好!」 「范公,國家自有法度的。」高遵惠也沉下臉來,道:「死刑要過刑部、大理寺的,若事事都來個杖殺了事,國家設刑部做什麼?禁軍犯法,是衛尉寺該管,他周泌憑什麼便能杖殺禁兵,激起大變?」 「以高大人之見,周泌是渭南通判,有人在渭南犯案,他竟管不著?」 「范公、高公!息怒,息怒……」章惇早就聽說陝西將相失和,范純粹與高遵惠相互看不對眼,他赴沿邊觀風時,路過京兆府,見范、高二人和和氣氣的,還以為那只是無聊的謠傳,此時才相信原來事出有因。他連忙打著圓場,道:「周泌處置事情,確是剛直有餘,有失當之處。但雄武二軍兵變,卻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亦不能說是周泌的責任。」 「哦?此話怎講?」范純粹與高遵惠都不由把目光投向章惇。 章惇咳了一聲,道:「這兩日間,我從張英、章義、李板子以及渭南的難民,還有幾個不願附逆逃出來的雄武二軍軍士口中,問到了一些原委。所有供狀,我皆已附於奏折後,遞送京師。趁此機會,正好也稟與二公知曉。」 范純粹與高遵惠連忙道:「不敢。」 章惇知道二人心裡定然在暗恨自己不知會他們便上奏朝廷,卻也不以意,歎道:「此番渭南兵變,看似偶然,實則事出有因。」說罷,喝道:「來人,帶張彥。」身邊的親兵應了一聲,未多時,便見一個神色憔悴的河北大漢被兩個親兵帶了上來。見著章惇,那大漢連忙叩首道:「小人守闕銳士張彥叩見章大人。」 「罷了。」章惇瞥了一眼范、高二人,道:「張彥,你把前日向某所稟報之事,再原原本本地向范大人與高大人講一遍。」 「是。」張彥又向范純粹與高遵惠行了禮,道:「稟范大人、高大人,小人本是雄武二軍第三營第二指揮的副什將。俺們雄武二軍是六月初二到的渭南。自河北調撥時,軍中接到的命令,是赴益州路種太尉麾下聽差,替朝廷殺西南夷。到渭南之前,大營裡原就不太安穩,到了渭南……」 「慢著。你說到渭南之前,怎麼個不安穩法?」高遵惠皺眉問道。 張彥看了一眼高遵惠,又看了一眼章惇,怯聲道:「軍中有流言,說朝廷在益州死了十幾萬人,西南夷住的地方有瘴氣,北方人沾了就死,不死也殘廢了。又有人說,朝廷國庫沒錢,正在二次整編軍隊,不僅被裁掉的廂軍要調到西夏那邊去屯邊,禁軍被裁為教閱廂軍的,也要調到西夏去軍屯。軍中的兄弟既怕去益州路送死,又怕打了仗,要背井離鄉去西夏,死了連祖墳也歸不得。還有人說,俺們雄武二軍素來不聽話,當官的又想去西邊……」 「這是什麼話?」這次不僅連范純粹不明白,便是高遵惠也不明白了。 章惇忙解釋道:「他說得不明白。雄武二軍的士兵,原多是魏博人,河北禁軍中最是驕悍者。朝廷為了馴服這些驕兵,雄武二軍的武官,自指揮使以上,都是從西軍中調來的。故士兵們不願去西邊,反疑心軍官們想回故里。」 「荒唐!」范純粹不禁罵道:「這等事豈是幾個禁軍軍官做得主的!」 高遵惠卻板著臉道:「軍中不許傳流言,違令者斬。這些軍官怎麼帶的兵?」 「只怕雄武二軍中官兵對立已到了不堪言的程度……」章惇苦笑道:「雄武二軍軍都指揮使孟紹欽是隨王韶平熙河出身的,素以治兵嚴厲出名,樞府、兵部當初商議選用他到雄武二軍,亦是看中他這一點,可惜反害了他……」 范純粹與高遵惠大驚失色,道:「孟紹欽也……」說罷齊齊望著章惇。章惇沉著臉搖搖頭,望著張彥。張彥垂下頭,澀聲道:「那天軍中到處都在說五營的一個兄弟被渭南的周通判杖殺在大街上,俺軍中往往一營兄弟都是同鄉,都鼓噪起來,道禁軍犯事,要殺也要衛尉寺來殺,輪不到渭南縣來管,於是便有幾百個人跑去縣衙鬧事。然後孟大人帶了許多軍官和軍法隊來彈壓,帶頭鬧事的四十多人全部被罰一百軍棍,當場就死了三個,餘下的也都被杖罰。當天晚上,營中便有人傳言,說去當官的不給活路,去益州也是死,就算活下來,到了西夏,我們也當不成禁軍——背井離鄉,和死本就沒什麼區別;縱是朝廷開恩將家屬送到西夏,但朝廷要裁減禁軍,上三軍輪不到,西軍和河東軍有功,也輪不上,我們河北禁軍是在劫難逃,憑廂軍那點薪餉,最後也是個死字……後來聽說是第一營的幾百士兵先作亂,殺了全營的軍官,又闖進中軍大營,殺了孟大人。然後全軍都亂了起來,指揮使以上的軍官,全死了……然……然後,數千人趁夜攻進渭南縣城,我親眼看到他們把周通判剝皮鞭屍……」說到此處,張彥忍不住渾身顫抖,九尺高的漢子,竟然低聲抽泣起來,「章大人、范大人、高大人,你們明鑒,小人實是被裹脅的,看他們那樣子,小人便知道是死路一條,趁亂跑了出來,想去京兆府報信的……小的一家隨太祖皇帝征淮南起,就是禁軍,也知道『忠君愛國』四個字……」 范純粹與高遵惠聽得愀然變色,二人竟是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章惇低聲歎道:「章義、李板子冒險混進渭南,探得消息——渭南縣現在實是慘不忍睹!叛卒作亂後自知罪在不赦,惶惶不可終日,整日除了內哄鬥毆外,便只知道殘破百姓。渭南百姓,此時盼王師之至,猶勝久旱之盼甘霖!」 章惇說完,目不轉瞬地望著范純粹與高遵惠。二人自然都知道章惇是什麼意思,范純粹不敢正視章惇的眼睛,只沉聲道:「子厚,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我只是陝西路轉運使,既非經略使,也非安撫使,朝廷的制度子厚是知道的,我根本無權調動陝西禁軍。」高遵惠卻是坦然迎視章惇,道:「陝西路廂軍我有調動之權。然叛軍雖是無用之輩,卻畢竟是整編之禁旅,裝備精良,訓練有素,且雄武二軍素有悍勇之名,狗急跳牆,亦不是些些廂軍可以對付的……」 章惇凝視二人半晌,忽然一笑,道:「范公、高公,不必介懷,朝廷自有處分。此番兵變非有預謀之叛亂,已是不幸中之大幸。我等只需盡力防止叛兵四下散為群寇便算是盡到力了——若讓這些亂兵散入陝西,非止追剿更難,縱然剿滅,陝西也……」 「子厚放心。」范純粹澀聲道:「我定會盡力而為。我這便兼程去華州,子育去商州,佈置防務。」高遵惠看了看范純粹,又看了看章惇,眼見范純粹登上馬車,忽然道:「范公,北面只要守住渭水便可,要緊是要防止亂兵向東竄入華山。」 范純粹一愣,回首望了高遵惠一眼,默然一陣,抱拳道:「多謝!」車伕「駕」地一聲,隨即長驅而去。高遵惠望著范純粹的馬車遠去,回首凝視章惇,嘴唇微動,眼見隨從牽過馬來,卻是什麼也沒說,只抱了抱拳,躍身上馬,揚塵而去。 章惇目送著范純粹與高遵惠先後離去,回想著高遵惠離開前的眼神,竟一時失神。渭南兵變真正的原因,真的僅僅是因為雄武二軍存在已久的官兵對立麼?這是瞞不過真正的聰明人的。唐康對平定兵變如此熱心,不惜干冒奇險;高遵惠臨走時的眼神……他眺望東方,彷彿感覺到一場暴風驟雨,正要降臨千里之外的汴京城…… 零水河畔。 離開零水鎮十餘里後,高遵惠便放緩了速度,按綹徐行。一干隨從見他雙眉緊鎖,神不守舍,都不敢打擾,只是遠遠跟在他馬後,徐徐而行。如此默默行了四五里,高遵惠才似乎忽然間緩過神來,勒馬回頭喚道:「像先。」一個三十多歲的黑袍男子聞言,雙腿一夾,連忙疾馳幾步,趕到高遵惠馬後,欠身道:「高公有何吩咐?」 高遵惠看了一眼這個他最為倚重的幕僚宋象先,卻又不說話,只是驅馬緩行,宋象先素知他性情,忙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等待高遵惠開口。 「唐康去哪了?」半晌,高遵惠忽然道,「你曾說在零口鎮驛館看到了唐康入住之記錄——六月初六——他去哪了?」 「極難說。」宋象先沉吟道:「不過,以唐康時之所作所為來看,臨陣脫逃不太可能。他打的什麼主意,學生猜不到,但我敢肯定,此事章惇定然知情。」 高遵惠嗯了一聲,「章子厚故弄玄虛,只好欺欺范純粹這樣的書生。叛兵倉促作亂,無人統率,不過烏合之眾,其憂誅不暇,豈敢西向長安?他在零口鎮,看起來孤身犯險,實則安若磐石。亂兵若要流竄,北過渭水則缺舟輯,南下商州則阻於洛水,只需扼住潼關,最多便是散入華山為盜賊。章子厚非糊塗之人,這番做作,不過是欲彰己之功而已。他與唐康時必有所謀者。」 「高公所見甚是。」宋象先點頭道:「然公為外戚,明哲之道,只有一句話:『不為有功,但為無過』。公綽公實是前車之鑒。官家雖委公以重任,然公非止要報皇恩,還需知謙退之道,朝野之間,能少樹敵便少樹敵。我觀今日海內之事,實有如一鍋沸水,沸水眼見著要噴濺出來了,下面卻還有人不斷在添柴加薪……依學生看,渭南兵變,只怕便是個導火索!這鍋沸水,不可避免地濺將出來了。當此之時,上智及大勇者,亦不過能勉強保住自己不要被這鍋沸水所傷及而已。」 「唔?」 宋象先看了高遵惠一眼,又繼續分析道:「今國家之兵,一在陝西,一在益州。陝西雖無戰事,然平定西夏後,興靈駐紮之禁軍、廂軍各三萬餘,蘭會駐紮之禁軍二萬餘,平夏亦有萬餘禁軍、四萬餘廂軍,以上單禁軍即有八萬餘眾,總兵力十三萬有多,若僅以駐軍而論,較之恢復靈夏前其實好不了多少。這十三萬大軍,雖有屯田,朝廷又是軍屯又是募民實邊,但一兩年內實難見效,其糧草供給,依然有大半要靠國內轉運。且朝廷還要經營河套,章質夫在河套築了三座城與遼人周旋,朝廷所費國帑以億萬計!平心而論,陝西百姓較之戰前,的確稍得息肩,然轉運之苦,依然未絕——若只是陝西,倒也罷了,經營靈夏,再有五年,必見成效,國家由此獲利非用財貨可衡量者。然偏偏陝西路之外,尚有益州路……」宋象先說到此處,不由得再三嗟歎,「而今這益州路,便果如石越當年所預言,真不亞於一個大泥潭,大宋已然一隻腳踩進去,泥足深陷,便是想拔也拔不出來了!」 「……西南夷之叛亂此起彼伏,牽連至數郡。朝廷屢番派兵鎮壓,然當地瘴癘橫行,地勢險峻,南兵不堪戰,北兵不習水土,王師屢戰屢敗,瀘州一戰,兩萬禁軍竟被五千蠻夷打得丟盔棄甲、落荒而逃,朝廷為此連誅數員大將!學生估算,至今喪命於益州之禁軍總數已超過五萬餘眾,其中七成以上是死於疾病——若非不得已,朝廷如何會從河北抽調禁軍入蜀?那雄武二軍中之謠言,亦並非全無根據之辭!但依學生看來,這雄武二軍之兵變,還只是癬痢之疥;蜀中百姓因供給軍需,賦稅加重,困於徭役,才是最危險之事。萬一有陳勝吳廣之徒振臂一呼,蜀中局勢,只恐要無法收拾!」 「……而且,據學生觀察,而今國庫只怕也早空了——別處學生不知,但陝西一路,交鈔氾濫,物價上漲,卻是明擺著的事情。石越治陝時,交鈔兌銅錢是一比一,現在市面上兩貫交鈔也未必能兌到一貫緡錢!朝廷這幾年究竟印了多少交鈔學生無從知曉,但以陝西一路之情況看,絕不容樂觀。兼之傳言這兩年聖體時有違和……許多事,學生真是不願想,也不敢想!」 高遵惠聽他細說當前天下局勢,不覺低聲歎了口氣,道:「呂吉甫的『熙寧歸化』,雖然在荊湖南北路頗為順利,卻是搞亂了整個益州路。但他只怕也是騎虎難下了……」 「荊湖南北路那是石子明與蘇子瞻積下的家底,屯田廂軍遍佈各地,熟悉地理民情,兼之蠻夷各皆分散,自然容易制伏。呂吉甫將荊湖南北路之功全歸到自己名下,這才讓皇上相信益州路之叛亂只是軍隊無能,而非他呂吉甫之過!」宋象先冷笑道:「不過,渭南兵變,只怕呂吉甫在政事堂的日子,便指日可待了。這麼大事,他怎麼遮掩得過?事過之後,總會有人要問一聲,雄武二軍為何會兵變的?!一句官兵不和,能矇混得過去麼?只不過高公要當心,呂吉甫定然要在陝西找替罪羊的。」 「讓他來找。」高遵惠淡淡一笑,道,「是禍躲不過。他縱找得到替罪羊,他的下場也好不了——看著罷,說不定,便是石越要東山再起了。」 宋象先也笑了笑,道:「石越能不能東山再起,也不干高公的事。還是那個宗旨:高公是外戚,不必管他誰家得勢誰家失意。總之少招搖少樹敵,藏拙,認真辦好份內的差,便是自全之道。這鍋沸水,讓石越、唐康、章惇他們去忙罷。」 高遵惠聽到此話,不覺自失地一笑,脫口道:「倒是我想岔了,像先說得是。不管他唐康去做甚事,亦不必管渭南兵變後有甚東西,總之我安心辦差便是。」高遵惠在高太后家中,是頗為謹小慎微的一個,也最得高太后看重,屢次下旨褒獎,言語之中,多次透露出要舉家事付之之意。故此高遵惠不免更加謹慎起來,此時他治下出此大事,更加要顧慮周詳,這時與宋象先一番交談,才醒悟到整件事情其實與自己「關係不大」,頓覺釋然,揮鞭抽馬,向著商州疾馳而去。 雖然高遵惠覺悟到渭南兵變與自己「關係不大」,努力地想要獨善其身,但命運卻與他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他被命運的漩渦拉扯著,不可抑制地轉進了那鍋被他與宋象先視為洪水猛獸的沸水旁邊,甚至還不得不把手探了進去。 自零口鎮南入商洛,當時必須越過塚嶺山,即當年劉裕伐秦,遣沈田子等入武關,恐其眾少,又遣沈林子將兵自秦嶺取之的「秦嶺」,當地人俗稱為「南山」。而在塚嶺山以北,藍田縣與渭南縣交界處的堠子鎮,便是自藍田往渭南,自臨潼、藍田往商洛的必經之地。因當時南山多猛虎野獸出沒,宋朝在此設立斥堠,以便於保護往來商旅。高遵惠原計劃便是當晚在堠子鎮歇息,次日再趕早翻越南山,直趨商州。 但當他們一行人在黃昏時分將到堠子鎮之時,卻被眼前所見到的景象所震驚了。數座行軍大營安紮在堠子鎮外,數十道炊煙裊裊升起,野地裡一些解了鞍的戰馬正在悠閒的散著步…… 「這是一個營的馬軍!」幾乎只是一瞬間,高遵惠已經準確的估算出了他眼前所見的兵力。「哪來的禁軍?」另一個疑問隨即在心裡冒了出來,他是陝西路提督使,任何軍隊在陝西境內的軍事調動,他都應當知情。堠子鎮何時會出現如此規模的一隻馬軍? 高遵惠正要派人前去詢問,突然卻發現自南邊山旁,有數十騎簇擁著兩三個人正飛馳而來。他定晴望去,只見這些騎士都扛著、拖著各種野獸,而正中兩三個人當中,有一位赫然正是與他有過數面之緣的唐康! 夕陽如同一個淡紅西瓜掛在遠處的山邊上,身後那些層層疊疊的群山,都變成了一片紫褐色,便如同唐康此刻的心情一般陰鬱。在高遵惠看見唐康的那一刻,唐康也看見了高遵惠!他原本極為興奮的心情,在那一剎那,恍如掉進了嚴寒的冰窟中。但也只是一瞬間,唐康便恢復了鎮定。他勒住奔馳的戰馬,向同行的田烈武、趙隆簡單地交待了一聲,便掉轉馬頭,迎著高遵惠走了過去。田烈武與趙隆對視一眼,也都隨著唐康走了過來。 離高遵惠還有三十步的時候,唐康在馬上見著高遵惠已經下馬等候,他不敢失禮,連忙翻身下馬,牽著馬快走過去,遠遠便抱拳揖道:「高大人,下官有禮了。」田烈武、趙隆也連忙緊隨著下馬拜見。對唐康這樣的後起之秀,一貫謹小慎微當官的高遵惠是絕不敢怠慢的,忙上前幾步,回了一禮,笑道:「康時,不意在此邂逅。」又扶起田烈武、趙隆,和藹地笑著問道:「恕某眼拙,這兩位將軍是?」 唐康連忙替田烈武與趙隆引見,「這位是致果校尉田烈武,這位是翊麾校尉趙隆,皆是種太尉的愛將。」 「失敬,失敬!久聞田將軍是天子門生,靈州城前,威震西戎,某素仰威名,不料今日在此邂逅,也算是有緣……」高遵惠拉著田烈武的手,稱讚不已,田烈武連連謙謝。高遵惠又望向趙隆,笑問道:「這位趙將軍可是秦州人,字子漸的?」 趙隆不料高遵惠竟也聽說過自己,不由一怔,忙抱拳道:「正是末將。」 高遵惠轉頭對宋象先哈哈笑道:「像先,這便是上回姚君瑞大人提到的趙子漸將軍了。當年姚君瑞隨故王襄敏公開熙河,君瑞為大將,出戰,被重創,曰『吾渴欲死,得水尚可活。』當時亦是黃昏,而泉近賊營,一軍當中,無人敢往,惟子漸將軍獨身潛往,漬衣泉中,為賊所覺,子漸將軍且鬥且退,竟全身而退,持衣裂水以飲君瑞,君瑞因此得活。常謂西軍當中,義勇雙全,首推秦州趙子漸。」 宋象先忙笑著上前拱手道:「趙將軍,學生宋象先,久仰將軍威名。」又分別向唐康、田烈武見禮。唐康一面還禮,一面拿眼神瞥趙隆。他自然知道高遵惠口中的姚君瑞是便赫赫有名的「二姚」中的姚麟,而「王襄敏公」便是在幾年前病逝的名將王韶,「襄敏」乃是他死後的謚號。唐康原不知道趙隆的事跡,此時聽高遵惠說起,心裡不禁要對此人另眼相看。他又看看高遵惠,心裡更是暗暗叫苦,這三言兩語中透著的精明,表明這個高太后的從叔,高遵裕的從弟,絕非只是個糊塗可欺的勳戚。 高遵惠聽到「田烈武」三個字之時,心裡早已是雪亮。「原來唐康時是去找田烈武了!」但他心裡還是禁不住有幾分詫異,須知擅調禁軍絕非小事,唐康與章惇倒也罷了,這兩人他雖沒有多深的交往,但自傳聞中也頗有瞭解,這二人行事,說得好聽一點,那是「剛毅果決」,若說得難聽點,那是「魯莽妄為」!都是膽大包天之徒。唐康在戎州的所作所為,當初就沒少被彈劾,甚至還與益州路四司衙門都打過嘴皮官司。若非唐康的背景實在太硬,早沒了好下場。但唐康與章惇皆可不提——這二人擅調禁軍,既不是圖謀不軌,也不是為了個人私利,最大不濟也就是個某州編管、某州安置的罪名,天塌下來也就是流放邊疆,而若是賭對了,被皇帝賞識,則又是青雲路上一顆大大的法碼——可田烈武,還有他們的軍法官護營虞侯,冒的卻是處死的風險!不見兵符擅離防地,是朝廷最為忌諱之事,縱然有功也不可能賞賜。田烈武與那個護營虞侯如何敢拿他一生的功名甚至是生死,來冒這個奇險?!高遵惠以己度人,在心裡只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過,他也沒有多少心思在這個問題糾纏太久——唐康、田烈武擅調禁軍,若是他沒有碰上,自然皆大歡喜,他高遵惠也無心擋唐康、章惇們的路,但天公不作美,竟讓他在這堠子鎮遇上了,且是人多眼雜,他高遵惠卻也不敢裝瞎子、聾子。否則的話,這中間的干係,他又如何逃得掉? 一時間,高遵惠也陷入兩難的尷尬處境。裝聾作啞,已不能夠;若是與之同謀,他高遵惠卻也不敢;但若是阻止,非只是得罪唐康、章惇,耽誤國事,而且他自己同樣也脫不了干係——將來追究起責任來,誰知道這是不是一條罪狀?制度國法能容他,可這情理如何能容他?明明能及時鎮壓渭南兵變的,卻因為他高遵惠尸位素餐,蠅營狗苟,導致坐失戰機——朝議,清議,只怕都不能容他……這短短一瞬間,高遵惠腦海中轉過無數的念頭,但歸根結底,卻只能有一個結果——他不想找麻煩,卻被麻煩找上他了。無論他怎麼樣做,前面竟都有個罪名在等著他。高遵裕敗事後,做高氏族長的希望,竟在一瞬間,變得遙不可及起來。 他臉上堆滿了笑容,若無其事地與唐康、田烈武寒暄著,背上卻早已是冷汗直冒,把內衣都打濕了。 高遵惠心中激烈地交戰著,唐康心裡也同樣地忐忑不安。石越常對他說,國家制度往往潰於蟻穴,須得時刻防微杜漸,居上位者更應當尊重、維護國家禮制。可石越也說過,為國者無暇謀身。一個謹小慎微、奉制度為金科玉律、不敢逾雷池半步的人,要怎麼個「為國者無暇謀身」法?便以眼前的渭南兵變而言,若要尊重國法制度,那麼他便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禍亂蔓延,更多的陝西百姓家破人亡……唐康早年時常在白水潭聽課,聽那裡的大儒們議論「法」的問題,除了那虛無飄渺的「三代之法」以外,歷代之法也罷,祖宗之法也罷,當世之法也罷,竟都沒有十全十美的。唐康根本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完美無暇的制度,正因為如此,當世的學者們,無論是王安石也好,呂惠卿也好,甚至是石越與司馬光,都說過「天下無百年不變之法」之話,或是承認過這樣的事實。對唐康而言,既然國家制度是有問題的,那麼他便絕不會被所謂的「制度」束縛住自己的手腳。他永遠記得大程先生給學生們講儒家的「經權說」時說過的話:用權而不知守經,是為妄人;守經而不知用權,則是腐儒。正是這段話讓他茅塞頓開——大程先生說的「經」,便是王安石、司馬光說的「法」,亦即是石越所說的「制度」——太平無事時守經不變,有事之時則須講究權變之術。 解除了這層心結後,唐康的膽子便大了起來。知戎州時,他擅殺一千多西南夷,一舉抵定戎州局勢,事後不僅被御史彈劾他「專殺」、「使朝廷失信於蠻夷」等十餘項罪名,而且還得罪了益州路的上司,但因為朝中有人替他說話,反而因此受到皇帝嘉獎。自此以後,唐康更加無所顧忌,他在戎州所行之事,十之**,是未及請示的,多是先斬後奏。益州路四司衙門都看他不怎麼順眼,但因為他所做之事最後都頗見成效,又有本事直達天聽,卻也拿他無可奈何。唐康也因為在戎州政績卓著,屢次受到嘉獎,西南夷大亂之後,他在戎州的政績尤其引人注目。此番晉陞,除了石越的因素外,他唐康的政績也同樣是無可挑剔的。 所以,唐康本來也沒把擅調禁軍這碼子事放在心上——大宋朝這樣的事不是沒有先例的,逢河災時,偶爾也會有州縣長官擅調禁軍救災,事後也都沒怎麼樣。他有意無意地忘記了一件事,宋朝州縣長官至少在名義上還是本地所有駐軍的長官! 但現在,他所有的努力都可能毀於一旦。 若他已然順利地平定了渭南兵變,那既便是追究他擅調禁軍之罪,他也能坦然對之——至少,他還有平定兵變的大功勞當籌碼;至少,他及時控制了局勢,陝西百姓乃至整個大宋都要從中獲益,這點擔當,他唐康還是有的。 然而此時,他什麼都還沒得及做,所以,他手裡還沒有半點籌碼。如果高遵惠要阻止他,既便事後高遵惠有可能被追究罪責,但他唐康,還有田烈武,以及那個熱情的護營虞侯李渾,都不會有好下場——唐康能夠清楚地看到那個可怕的後果,他不僅會葬送掉自己的前途,還會連累到石越,連累到田烈武、李渾…… 唐康飛快地轉著各種念頭,某一瞬間,他甚至閃過一絲殺機,但他看了一眼正與宋象先笑呵呵地交談著的趙隆,便立即按下了這個愚蠢的念頭——不要說高遵惠的身份地位是何等的尊貴,單這個趙隆趙子漸,便不是個好相與。這兩三天中,唐康已看出了趙隆在軍中的威信極高,甚至不在田烈武之下。這一營人馬擅離駐地去渭南平叛,軍中只有田烈武與李渾知道真相,包括趙隆在內的將士都以為是奉樞府的軍令……唐康心裡怦怦直跳,一面仔細聽著高遵惠與宋象先的話,生怕他們露出半句口風,便要掀起軒然大波。 如坐針氈的唐康強作鎮定,笑容可掬地與高遵惠應酬著,不時拿眼睛去看田烈武,卻見田烈武顯得渾在不意,熱情地邀請高遵惠一行到他的營中歇息,一路上嘻笑自若,竟似全然沒有意識到危險的存在。他在心裡歎了口氣,不知道是應當佩服田烈武的從容大度,還是應當嘲笑他的不知死活。好在一直到進了田烈武的大營,高遵惠與他的隨從們,竟然沒有一個人開口詢問田烈武的幾千禁軍為何會出現在堠子鎮,這總算讓唐康長出了一口氣。 「吩咐下去,把那只麂子,再挑兩隻肥點的野兔,做幾盤下酒菜來……還有,把我藏的那餅青鳳髓拿來……」田烈武一進營門,便向親兵吩咐著,然後轉過頭,對高遵惠、唐康笑道:「營中招待簡慢,還望恕罪則個。太尉有軍令,軍中不得飲酒,只好以茶代酒。久聞高大人精擅茶道,未知今晚末將是否能有眼福?」 「罷了,罷了。早已生疏了。」高遵惠笑著連連搖頭,青鳳髓也算是當世名茶,但在高遵惠看來,卻實在沒什麼稀奇的,且他也無心於此,因笑道:「田將軍,便別糟蹋你的青鳳髓了,拿點散茶,便照石學士那般喝法,反倒省事。」 田烈武也不客套,爽快地應道:「也好,只是軍中簡慢了。」又向趙隆笑道:「子漸,宋先生與眾位,便煩勞你替哥哥招待了。」 趙隆不覺一愣,怔怔地方應了聲「是」,還未回過神來,那宋象先早已走過來,對趙隆笑道:「趙將軍,叨擾了。」已拉著趙隆告辭而去。 「高大人,請——」田烈武望著趙隆等人離去,笑道讓了高遵惠與唐康在前,向中軍大帳走去。 入到帳中,田烈武趁人不注意,向自己的親兵使了個眼神。幾個親兵便紛紛退出帳中,在大帳四周站了,帳中只留下高遵惠、唐康、田烈武三人。 高遵惠含笑望著唐康與田烈武,默然不語。唐康正在心裡計議者,田烈武已先開口說道:「高大人掌陝西一路軍政,既然在這堠子鎮相遇,那多半便是自零口鎮而來?」 高遵惠笑著看看唐康,又看看田烈武,笑道:「田將軍果然是英雄本色。我確是自零口鎮而來。」 田烈武笑道:「那麼下官做什麼,也瞞不過大人的眼睛了。下官正是要率兵,前往渭南平叛!」高遵惠不置可否地看著田烈武,眼前的這個將軍,自神色中看來,實是那種一眼就可以看透他內心的人,高遵惠很難將他與「城府極深」這樣的詞連起來,但高遵惠見慣了心機深沉之輩,卻再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直覺,只沉下心來聽他繼續說道:「高大人乃陝西提督,自然知道下官的駐地在哪裡。這擅調禁軍的死罪,下官無論如何是逃不脫的。但請高大人待下官平定渭南叛亂之後,再行議罪。這便是大人的恩典,下官永感此恩。」 這番話,若是自唐康說出來,高遵惠不免要疑他是以退為進,但自田烈武說來,竟是坦蕩得讓高遵惠竟不忍懷疑他。 「田將軍,你果真知道你這是多大的罪名?」 「死罪。」田烈武坦然笑道:「自軍制改革以來,樞府、兵部、三衙,三令五申,首重軍紀。下官身為禁軍校尉,受令前往益州平叛,卻擅離職守,功勞再大亦不可抵其罪。下官亦不敢抱怨——此例一開,諸將為所欲為,朝廷要如何節制?」 「田將軍,此乃知法犯法……」 「高大人,下官只是一介武夫,大道理,下官實是不懂什麼。但下官卻也明白:保護百姓才是軍隊唯一的責任。無論是殺敵攻城,還是守禦邊境,歸根結底,都只是為了保護百姓而已。將有五德,其中之仁,非止是愛撫部下而已。惟有愛民護民之將領,方能稱為具有『仁德』的將領。無論如何,下官都不忍心見百姓於水火而不救。」 田烈武說這番話時,並不見得如何慷慨陳辭,只是平平淡淡地把心裡想的話說出來,高遵惠與唐康卻都已動容。高遵惠在心裡暗道:「果然是武進士出身,非尋常赤佬可比。」唐康卻是臉上一紅,只覺得既慚且愧,歎道:「利百姓即是利國家。致果有此見識,是大宋之幸。」 田烈武笑著搖了搖頭,道:「我能有什麼見識。」高遵惠與唐康都只道他謙遜,卻不知道他其實說的還是大實話——這些話,都是當年在環州石越曾和他說過的。田烈武又注視著高遵惠,鏗鏘一聲,單膝跪倒,道:「下官只是一介武夫,高大人卻是戚里貴臣,論到為國效忠,心懷黎庶,皆非下官所能及。方才大人沒有當眾責問,足見大人之仁心。還乞大人成全!」 高遵惠望望田烈武,又看看唐康,頓時在心裡暗暗叫苦:「這竟是要越捲越深了……」他躊躇了好一陣,總是覺得難以回答田烈武。要他「成全」田烈武,那不吝於掩耳盜鈴,非智者所為;但若讓他放下臉來,將田烈武趕回藍田縣,單是計算利害得失,便不見得是什麼高明的手段。何況田烈武不論是真心假意,至少口裡說得光明磊落,為國家黎庶不計生死禍福,而他高遵惠卻因一己之得失而橫加阻攔,敗壞國事……此事傳揚出去,真是好說不好聽,清議、朝議,還不知道要怎麼議論他! 他不想則已,越想越覺無奈。如此好一會,忽然想起一事可得暫時緩頰,忙問道:「田將軍,你的護營虞侯何在?你要調動這兩千馬軍,可以不告訴趙隆,卻不能瞞過護營虞侯?軍法官是要驗文書的!」 田烈武一怔,遲疑了一下,回道:「是下官假造樞府文書……」他話未說完,便聽到外面有人高聲道:「下官武經閣修撰、翊麾校尉、護營虞侯李渾求見!」 高遵惠瞥了一眼田烈武,「田將軍先起來罷。」一面道:「有請!」 頃刻,便見一個三十來歲的關西大漢掀開帳簾,彎腰走了進來。見著高遵惠,已抱拳拜了下去:「李渾拜見高大人。」 「請起。」 「謝大人。」李渾站起身來,望著田烈武,笑道:「致果,看來你我運氣不太好啊!」田烈武苦笑不語。李渾又玩世不恭地笑道:「致果可不能一個人將罪過全擔了,這可是揚名天下的大好機會。」說完,見高遵惠正看著他,忙轉過頭來,正色道:「高大人,擅調禁軍之罪,下官這個護營虞侯也有份。若要治罪,下官絕不敢混賴。然下官殿前侍衛班出身,全族皆蒙皇恩,未能報國效忠而以罪論死,雖死不能瞑目。求大人成全,只要平定了渭南那些叛軍,下官便當自縛至大人轅門前請罪,李渾九泉之下,亦感大人恩德。」 高遵惠早知道這麼大的事情,絕難瞞過護營虞侯——樞府公文是那麼好偽造的?唐康再膽大妄為,也不敢做這種冒天下之大韙的事情。真要做了這種事,別說石越、文彥博,便是皇帝本人也保不了他。高遵惠或許會相信田烈武能抱著必死之心去平定渭南兵變,但他絕不會相信唐康也會如此。他本以為田烈武或做了什麼對護營虞侯不利之事,卻沒料到這個李渾竟是同謀。不過,更讓他驚訝的是,是李渾竟是殿前侍衛班出身——衛尉寺軍法官,做到從九品以上,便要調入大內諸班直充宿衛三年,才能放出繼續晉陞;又或者,是在大內諸班直服役五年以上,由皇帝親自派到講武學堂一年,再至諸軍做指揮一級以上單位的軍法官。這是為了保證皇帝對軍隊的控制。但據高遵惠所知,殿前侍衛班的侍衛,是絕少出任軍法官的。這殿前侍衛班是所謂的「羽林孤兒」,三千五百餘名侍衛,全是烈士子弟,在殿前諸班直中地位特殊,放至諸軍中,一般便直接任指揮使以上武官,這些人,極少有願意出任軍法官的。 「田將軍,李將軍。」高遵惠沉下臉來,他心中猶豫難決,田烈武、李渾義不畏死,他不能不有所觸動,而左右取捨中的利害抉擇,更讓他無法立即做出決定。他的語氣甚是無奈,「君輩只知要某成全,卻叫誰來成全我?!君等行事,情理雖可諒,國法卻是難容。我若不管,又是置國法於何地?」 「高大人。」唐康在旁邊默然觀察許久,聽到這幾句話,更是斷定高遵惠心懷猶豫,他計算利害,便知道此時非把高遵惠拉下水不可,「然而大人縱是管了,他日要奈朝議、清議何?休說渭南、陝西的百姓,國家今日之局勢,高大人難道看不清楚麼?」 「康時!」高遵惠彷彿被刺到,霍地轉身,望著唐康,冷冷道:「只怕你也脫不了干係。」 「禍福榮辱,下官早已置之度外。」唐康毫不退縮,直視高遵惠,亢聲道:「但下官亦知道,士大夫當以天下興亡為己任。渭南兵變,本不足慮,然如今整個益州路,竟無異於一個大火藥桶。西南夷叛亂此起彼伏,兵禍連結。州縣被叛夷攻陷,漢人、熟戶死者數以萬計。朝廷鎮壓叛亂的軍隊在益州屢戰屢敗,若不及時調兵入蜀平亂,只恐西南諸州數千里,非復朝廷所有!而益州路百姓之困苦,更讓人望之心驚,小股百姓逃匿山林聚嘯為盜,已非一宗兩宗,若不能盡快息兵,使百姓稍得休息,王小波、李順之事,便要復見於今日!大軍入蜀,非止為平叛,亦是為震懾心懷叵測之徒。當此之時,絕不能讓他處再出亂子了。渭南兵變,必須盡快平定,否則朝廷兵力聚於陝西,則益州必然空虛,只恐便要有不堪言之事。高大人於戚里中,素稱賢者,若為一人之得失,而坐失戰機,以致禍延西南,將悔之何及?!」 「果……果真有百姓逃匿山林為盜之事?」高遵惠被唐康所說之話震驚了。益州局勢,難道真的敗壞到了這種地步? 「我豈敢亂傳謠言?」唐康苦澀地說道:「事關考績,地方官多隱而不報。大人應當知道這幾年間,朝廷發行了多少交鈔!朝廷為供應軍需,在益州和買糧食物品,徵用民夫,交付的都是交鈔。成都一面是糧食奇缺,一面是交鈔氾濫,官價和買,八百文交鈔一石米,而成都市面上交鈔兩千文,才能買到一石米!多少地方百姓,連糠都沒得吃。」 高遵惠長歎了一聲,默然不語。物價上漲,並非只是益州路的個別現象,包括陝西路、河東路、京東西路、汴京、兩湖甚至是河北,都有不同程度的物價上漲。他在汴京的朋友私下裡寫信對他說,朝廷每年收的銳,都是逐漸地銅少鈔多,到了去年,幾乎全變了交鈔,朝廷每年自各銅礦開採出來的銅,鑄成銅錢發行後,便完全收不回來了。朝廷現在發行之交鈔,他懷疑根本都是在無本發行。所以聽說朝廷中已出現議論,要求在徵稅中實行(銅)錢(交)鈔五五制,以緩解危機。而讓高遵惠大惑不解的是,朝廷沒有銅錢,可陝西市面上,竟然也很少見到銅錢……銅錢都到哪裡去了?不過,不管怎麼說,高遵惠已然相信唐康沒有撒謊。他不懂「錢法」,弄不清交鈔、銅錢這碼子事,但是卻明白糧價之重要。並非災年,成都卻石米兩貫,已是極為嚴重的事情。而且,益州路不僅沒有存糧去平抑糧價,反而還要不斷的供給軍用……到了這個地步,如果朝廷再分兵陝西,導致益州兵力不足,那真是將要有不堪言之事了! 「高大人,恕下官無禮。公將為大臣,將為戚里?」 「大臣如何?戚里又如何?」 「大臣者,以天下為己任,要擔當的,乃天下之興亡、社稷之存否、百姓之禍福。義之所在,雖萬千人吾往矣;戚里者,不過為家族之禍福,一姓之私利,其賢者,不過謹小慎微,自全其家而已。大臣雖貧賤困苦,然天下之人無不景仰;戚里雖富貴尊榮,然上至公卿士子,下至販夫走卒,視之不及商賈,遑論尊之重之?」他望著高遵惠,動容道:「大人雖素有賢名,然戚里之賢,孰若大臣之賢?本朝戚里之家數百,稱賢者亦有數十。大人以為皇上是願意多一位謹慎守法的戚里,還是願意多一位為國盡忠的賢臣?!」唐康雖然是遊說高遵惠,其實也是說的自己,高遵惠固然是「戚里」,可他唐康,卻也逃不脫「衙內」的身份。這種身份,對於庸庸碌碌的人來說,自然是一種幸運,但對於抱負遠大的唐康來說,有時候卻也是一種負擔。 這些不太順耳的話,同樣也擊中了高遵惠的心坎。他一生謹小慎微,持家守身,所能謀求的,不過是做一個守法的外戚,不至於貽至後世史家之譏而已。以他外戚的身份,終其一生,都極難入兩府,所以他所指望的,亦不過是做到高家的族長而已。 「某只要能做一個守法之外戚,於願已足。」高遵惠自嘲道,「鴻鵠之志,非燕雀所能知也。不過,我也斷不至於為一己之得失,而敗壞國事,成為天下之罪人。君等為國家百姓,義不顧身,遵惠何不能成人之美?」 謹小慎微了一輩子,卻被命運捉弄,竟頃刻間毀於一旦。高遵惠在心裡無奈地歎著氣,不知是在嘲笑自己方纔那片刻的衝動還是在感慨命運的無常。無論如何,他畢竟還是擺脫不了那士大夫的宿命。反正左右都是罪過,再怎麼樣也倒霉不到哪去,倒不如成全一下這幾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罷,說不定,也是給石越與文彥博、章惇們一個人情。他沒有唐康那樣的豪情壯志,不惜一切也要做擔當天下的大臣,但他同樣也不想成為天下的罪人。惹上這麼大的事,族長不用說是沒有指望了,便是將來的起復,高遵惠也已是意興闌珊。 高遵惠計算著自己將來可能要被貶斥的地點,設想著有沒有可能提前致仕安享福貴,竟是完全沒有注意到田烈武與李渾正又驚又喜地拜謝著。 孤零零的渭南縣城,在昏沉黑暗的夜色中,一片死寂。低矮的城頭上,依稀有幾個火把來回走動著。城中隱約可以聽到有人在低聲地抽泣著,還有一股股屍體開始腐爛時散發出來的惡臭在空氣中瀰漫。 除了極少數人逃出城中外,大部分的亂兵們都懷著極大的恐懼,窩在小小的渭南城中等待著命運的宣判。軍官們絕大部分都死光了,經過一系列的內鬥後,亂兵們脅迫唯一一個倖存的副指揮使朱光為首領,自稱「都指揮使」,維持著鬆散的秩序。區區一個副指揮使,如何能夠有能力有威信統率這近萬人的桀驁之徒?被兵刃架上脖子來做這個「都指揮使」的朱光,自然知道自己隨時可能被亂兵殺死。但為了自己的命運,他還是幾次建議亂兵們散入少華山以南,洛水以北地區的群山中,但亂兵們又是擔心沒有糧食,又是害怕地形不熟,更奇怪的是,竟還有人擔心朝廷處罰他們的家屬……亂哄哄地幾天也沒有決定下來。朱光打心底裡便看不起這些亂兵——凡參預兵變者家屬,一律將被流放,這是大宋朝的鐵律,他們竟然還敢心存幻想!他們面前只有死路一條。窩在渭南是死,西向京兆府是死,北渡渭水是死,進入少華山區,其實也是死,不過能夠晚死些日子罷了。朝廷絕對不可能容忍兵變的,這一點所有的人都明白,所以他們才會瘋狂的飲酒、搶劫、鬥毆、殺人,無惡不作……但朱光也看穿了這些亂兵的心理,這些人還在指望著招安——如果能夠打敗朝廷來鎮壓的軍隊,或者朝廷兵力不夠,也不是沒有招撫的可能性。若是那樣的話,最多只會有少數幾個倒霉鬼會被殺掉——但其中肯定包括朱光。這也是朱光竭力想勸說這些叛兵離開渭南的原因。不過,在朱光看來,朝廷決不可能這麼快派來軍隊鎮壓,他還有足夠的時間——照現在這個揮霍法,渭南縣用不了多久,就會沒有糧食了,那時候,他們不走也得走。在此之前,他還可以放心地睡個安穩覺。 轟!轟!美夢才做到一半的朱光感覺到屋子一陣晃動,隱隱約約耳邊便傳來一陣陣殺喊聲、兵荒馬亂的奔跑聲……睡得迷迷糊糊的朱光猛地驚醒過來,揉了揉眼睛,半晌,才猛然醒過神來,「啊」地大喊一聲,「霹靂投彈!」慌慌張張穿了衣服,提著長槍,便往屋外奔去。 到了街上,朱光才發現到處都已經亂成一鍋粥了。東南西北,到處都是喊殺聲,到處都有人亂跑,到處都有霹靂投彈爆炸的聲音。誰也沒想到朝廷鎮壓的軍隊會來得這麼快,個個都疑心是天兵從天而降,亂兵們全然喪失了鬥志,曾經的精銳禁軍,竟變成了烏合之眾,一個個似喪家之犬,只想著奪路而逃。朱光一連抓了好幾個到處亂竄的亂兵,好不容易才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朝廷軍隊是趁著幾個守城牆的哨兵正在賭博,用繩索攀過渭南那低矮的城牆,奪了城門,殺入城中的。但黑夜之中,沒有人分得清究竟有多少軍隊…… 「再……再……不……不跑來不……不……及了……」被朱光逮到的士兵慌慌張張地說道,趁著他不注意,轉身便朝西邊跑了。 朱光跺著腳,惡狠狠地咒罵著。但兵敗如山倒,他也無力回天,也只得保命要緊。但他畢竟不同於一般的亂兵,略一定神,便知道西門和北門沒有希望,這兩面都臨河,休說亂兵正從這兩個方向瘋狂地湧來,便是能跑出去,最後也只能餵了河裡的王八。朱光尋著路,便向東門奔去。才跑過兩條街,便見前面一群亂兵自相踐踏著敗退而來,一名黑袍宋將手執長刀,領著不知多少人馬在後面緊緊追趕。那人武藝高強,幾個亂兵想著負隅頑抗,眼見兩三合間便已被砍翻。朱光方一愣神,便聽到一枝羽箭嗖地飛過耳邊,他再不猶疑,轉身便奪路而逃,慌慌張張向南門奔去。不想幾股亂兵無路可走,見著他向南門跑,竟紛紛跟著他一齊湧向南門。朱光只聽到箭矢嗖嗖地從耳邊飛過,背後不時「轟」、「轟」地響起,霹靂投彈炸得血肉橫飛,哪裡還敢停步,一路狂奔,直到跑出南門有四五里地,方敢停下來回頭看。 此時他的身後,還跟著兩三千亂兵,但一個個都是衣冠不整,沒有一個穿了鎧甲,一大半以上,竟連兵器都丟了。所有人都是失魂喪魄,眼神中全是恐懼與茫然。 朱光望著這兩三千人,心裡忽然感到一種無以名狀的絕望。他回頭看了一眼遠處被籠罩在夜幕中的渭南縣城,那南門上面,似乎依稀還可以看到那個被剝皮曝屍的周通判的屍體……他不禁渾身打了寒戰,慌忙閉上眼睛。 背後,大地忽然開始震動。 朱光慢慢轉過身去,緩緩睜開眼睛——四面八方,無數的騎兵高舉著火把,正向著他們包圍過來。 「光」地一聲,朱光的長槍,掉到了地上。 第三卷 《燕雲》 第二章 廟堂無策可平戎 「這灌口二郎真君廟,原就是汴京一個極繁華的所在……」金蘭此時儼然已是一個汴京通,熟門熟路地向高麗國王妃介紹著汴京的風土人情。在熙寧十六年的時候,高麗國先王王徽病逝,卻沒有留下傳位的遺詔。順王王勳按順序繼位,不足百日,便忽然暴死。在高麗國王公大臣以及宋朝使節、軍隊的擁護下,宣王王運繼承王位,並且順利受到宋朝皇帝的冊封與遼國的承認。王運繼位一年後,便派遣他的兒子懷王王堯、高麗國王妃、懷王妃前來大宋,恭賀高太后的生辰。此時離七月十六日高太后的生日尚早,太后、皇后特下懿旨,令清河郡主與成安縣君金蘭陪高麗國王妃、懷王妃觀賞汴京景致。 「二郎真君極是靈驗,凡祁水療病,有求必應,所以被朝廷封為靈惠應感公。後來又聽說大宋仁宗皇帝時西夏入寇,二郎神大顯神威,用一場大雪逼退了西夏人,保住了延州,又晉封為昭惠靈顯王,『二郎神』其實只是民間的俗稱。汴京百姓敬奉二郎神,便在汴京立廟祭祀。今天正好是六月二十四日,相傳便是二郎真君的生辰,凡汴京各行各業、店舖酒肆、王公貴族、官府衙門,都要來獻祭,市井百姓,更加不用說了。今天也算是汴京的一個熱鬧節日。」那高麗王妃與懷王妃一面聽金蘭介紹著,一面悄悄掀開馬車的窗簾,向外面窺望。她們從開京到了杭州,已覺杭州之繁華幾似人間天堂,到了汴京後,才發現杭州其實不過是一座小城市而已。此時她們遍眼所見,到處都是人群熙熙攘攘,便是整個開京的人都聚到一起,都還不及這裡廟前熱鬧。若非有儀仗開道,她們真是無法想像要怎麼樣才能擠進廟中。「開封府從昨日起,便已開始準備祭祀了。相傳只要能燒到五更的頭柱香,便能保得一年的平安。昨天晚上,未曉得有多少人便住在這廟裡,專等五更時分一到,便要爭搶燒那頭柱香——去年頭柱香,聽說是太府寺搶到……」 「官府也要來爭麼?」懷王妃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望著金蘭。金蘭笑道:「不爭怎的?天子腳下,誰能仗勢欺人啊?親王、宰相,連各國的使館,都會派人來爭燒這頭香,自然是誰有本事誰爭得。前年還是一個什麼行會爭到了哩。不過普通百姓再怎麼樣,也是爭不著的,只好從破曉開始再來獻祭。娘娘,你看那裡——」金蘭用手指著窗外,引著高麗王妃與懷王妃的目光,「娘娘看那露台,那堆成小山似的東西,便是各種各樣的獻祭了……」 馬車一路緩緩前行,金蘭在車裡面不斷地向高麗王妃和懷王妃介紹著所見的種種事物。哪裡有人在跳索,哪裡有人在玩相撲,哪裡又是演雜劇的,叫果子的,學像生的,棹刀裝鬼的,說諢話的……只見這廟前百戲紛呈,倒似汴京城的藝人都到齊了一般,看得那高麗王妃與懷王妃目不暇接,眼花繚亂。「這二郎神除了祁水療病,護國護民外,還是戲神,所以……」金蘭正說著,忽聽到懷王妃壓著嗓子驚叫一聲:「那……那是什麼?」金蘭與高麗王妃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高麗王妃嚇得用手緊緊摀住自己的小口,她也幾乎要驚叫起來——便見神廟正殿前有兩根高達數十丈的幡竿,在那細細的竿尖之上,又搭了一根橫木,幾個裝扮成神鬼的藝人,正在那橫木上手舞足蹈,口吐煙火,引得下面的人們驚叫連連。金蘭卻是見怪不怪地笑道:「每年不知有多少,都是為了看這個,巴巴地特意趕來。」 金蘭與高麗王妃、懷王妃們興高采烈地聊著天,清河卻是顯得百無聊賴,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接一兩句。說漢語,講漢話原本便是高麗貴族的時尚與必要修養,所以雖然高麗國的那兩個后妃說的漢語,帶著濃重的杭州口音,但她還是勉強聽得懂。只是對於二郎神廟,清河卻實在缺少興趣。這二郎神本是蜀地神祇,原是蜀國護國之神,與蜀後主孟昶有著牽扯不清的聯繫;王小波、李順叛亂,亦曾以二郎神為號召,宋朝開國之初,直至真宗朝,都曾經嚴厲禁止過供奉此神,一直到宋朝在蜀地的統治穩定後,才漸漸放鬆,直到宋仁宗朝以後,二郎神才慢慢流傳至全國,並附會了各個神祇的故事聚於一身,連二郎神的名字,都幾經改變,最終有了此時的「昭惠靈顯王」趙昱。這些流變,就算是世居汴京的本地人,也都說不清楚了,金蘭自然更不可能知道,但清河卻曾經聽石夫人桑梓兒說過——神仙們的來歷一旦被追根溯源,神秘感就蕩然無存了,那種敬畏之情,也會自然而然沖淡了許多。不過,讓她真正心不在焉的,是她昨日在宮中無意間聽到的流言——太子殿下又染上風寒了。 自從狄詠戰死後,清河幾乎將全部的寄托,都放到她的兒子狄環身上。為了她的兒子,清河煞費苦心,原本刻意地遠離宮廷爭鬥的她,不得不加倍的努力,不僅要討得高太后、向皇后的喜愛,還要結好朱妃,製造更多的機會,讓狄環能夠從小親近太子趙傭——雖然孩子自一出生便沒有了父親,但這種關係,將是狄環一生的保障。但這位太子殿下的身體,卻實在讓人擔心,一個月內,竟能病上三四場,遠遠不如他的其他弟弟們身體壯實。而她的皇帝哥哥,身體又是同樣的多災多難…… 「郡主,你要不要也去拜拜二郎神?」金蘭謙恭地聲音打斷了清河的思緒,她一愣神,這才發覺馬車已經到了廟前,她透過車簾向外瞥了一眼,見廟裡的道士都在牌坊處迎接,道旁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清河淺淺一笑,柔聲道:「這外面的百姓,都是來看高麗國的王妃的呢。我身體有點不適,便不下車了。勞煩妹妹替我陪陪王妃和懷郡夫人。」高麗的懷王妃,自然是不可能受到大宋的承認的。 高麗王妃看了一眼金蘭,連忙笑道:「郡主若是不舒服,不如我們便打道回府罷。反正今兒也盡興了。」雖然看出來清河的態度不過是應酬而已,但她卻不敢介意。畢竟她對面坐的,是真正的金枝玉葉。她早已聽說,這位大宋宗室中的第一美女,雖然只是個郡主,卻是食公主俸,一切待遇等同於長公主的郡主。大宋內廷中的尋常妃子,都要敬這位極會做人的靜淵莊女主人三分。 「豈可因我一人之故,而掃了大家的興。」清河笑道,「失禮之處,還望王妃、懷郡夫人莫要怪罪。」 「不敢。」高麗王妃與懷王妃連忙謙謝。 清河含笑目送著她們下了馬車,又被一群人擁簇著進入廟中,忽想起一事,不由幽幽歎了口氣。這個金蘭,只怕還不知道他的丈夫在陝西惹出了滔天大禍? 次日。大內,保慈宮。 很快就到五十二歲壽辰的高太后斜靠在暖閣的榻上閉目養神,清河站在旁邊手執團扇,輕輕地替她扇著風,一面低聲向高太后講著前一日陪兩個高麗后妃的經過。「去了二郎廟後,又去了金明池,雲蘿聽高麗王妃話中之意,似是頗想去動物園,因金明池出來後,天色已晚,又非順道,便不曾提起……」 「改日你便陪她們去瞧瞧。她們遠道而來,盡盡地主之誼是應當的,這也事關朝廷的體面。」高太后吩咐道。「曾布、薛奕從凌牙門回京敘職,從注輦國買了四頭白象回來,那高麗王妃想是沒見過的……」 「是。」清河連忙應道,想起此事,又覺好笑,不由掩嘴笑道:「那白象倒確是稀罕物,他們為給太后賀壽,萬里迢迢運回來進獻——聽說那注輦國就是天竺哩——未曾想,反倒連挨了太后、皇上兩頓責罵,各罰了一個月的俸,最後倒是替動物園忙了一場。」 高太后聞言,睜眼看了清河一眼,也笑道:「曾布和薛奕,一個是朝廷的大臣,做過三司使的;一個是朝廷的大將軍,統領著南海水師,算得上是一鎮諸侯。朝廷要他們盡忠報國,不在這上面。這是內侍宮女們要做的事,不是大臣當為的。曾布應當學學韓琦、司馬光;薛奕應當學你家狄郎……那四頭白象,萬里迢迢從注輦國運來,要花費多少緡錢?耗費多少人力?我要收了他們這禮,日後地方官便要爭相倣傚,國家就該出奸臣了。十一娘,你也是常讀書的,定讀過『楚王好細腰,城中多餓死』這句話,宮中好奢華遊樂,往往便是亡國之始。」 「太后這些話,其實都應當寫下來,便像《女則》那樣,垂范後世。」 高太后淡淡一笑,微歎了口氣,「長孫皇后寫了《女則》,墨跡未乾,便有武周之禍。大道理,孔聖人的時候,便早都講盡了。《女誡》、《女則》雖不能說全然無用,但對付奸佞,畢竟只能靠忠臣——那《女則》能讓武氏改過歸善麼?天下事,事不同理同。昨日仲明(阿越註:雍王趙顥的字)來,說陝西又鬧兵變——你說朝廷沒設三尺之法麼?可最後平定那兵變的,還是要靠忠臣良將……」 高太后似不經意地說著,但她話題一帶到渭南兵變時,清河心裡卻不自禁地格登了一下。雖然朝廷竭力封鎖消息,汴京城中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六月上旬在陝西渭南發生了極為嚴重的禁軍叛亂,但想瞞過所有人卻是不可能的。清河多少也聽到了些風聲,先是章惇緊急奏報渭南兵變,然後樞密院便突然忙碌起來,自樞密使以下都夜宿禁中,皇帝那幾日間的臉色極是難看,整個宮中都戰戰兢兢。沒幾日間,便見皇帝心情明顯好轉,臉色和霽了許多,然後清河便聽說渭南兵變已經平定了——有傳言說是唐康擅調禁軍,而且還……不知為何,清河心裡如亂麻一樣的,雖然從表面來看,什麼事都沒有,但她總覺得堵堵的,似乎有什麼不對勁。皇太后最喜愛二哥趙顥,那是舉世皆知的,在大哥趙頊即位後,就是熙寧初年,趙顥還一直住在宮中,甚至連四哥趙頵出居外宅以後,趙顥接連上表請求出外,但趙頊顧慮母后的感受,一直沒有准許。為了此事,從先帝時起,朝中便一直有非議。如此拖了數年之後,因為迫不得已,皇太后才下令在皇宮附近給趙顥修了王府,不僅如此,趙顥還被特許每日一謁禁中,諸王之中,無人能比。直到熙寧九年皇帝突然生病,惹出好大一場風波來(詳見《新宋•;權柄》),皇帝才稍生嫌隙,找了個由頭,令趙顥由每日一謁禁中,改成三日一謁禁中。雖然如此,但皇帝還是顧及著皇太后的感受,念及兄弟之情,對這個弟弟親寵有加,不僅屢次徒封,加封其諸子,而且知道他喜好善本,又精於騎射與書法,每每得到孤本、善本,必先賜給他去抄眷;有良弓、駿馬進獻,也是由他先挑,至於進貢的筆墨紙硯,更是遠遠優厚於諸親王。而趙顥這數年來,也一直有著「孝悌」的美名,但凡入府講經的儒士,無不倍受禮遇;逢年過節,必周濟孤寡。但卻又絕不交結朝中的大臣,能進入王府中的,全是白衣;而且趙顥也不像熙寧初那幾年,常常私下裡向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進諫,批評新法,竟是絕口不談政事,只是恪盡孝道,承歡膝下。不管是宮中朝中還民間,提起雍王,無不交口稱讚,以「賢王」相許。但為何這「賢王」,突然間又向皇太后說起渭南兵變的事情來?這只是無意提起,還是另有深意?清河只覺得這事紛無頭緒可尋,她於渭南兵變的前因後果,所知不過是一鱗半爪,而看高太后的神態,聽她的語氣,又顯然還有弦外之音…… 一瞬之間,清河腦海中閃過許多的念頭,臉上卻裝作極為驚訝的樣子,愕然道:「陝西兵變?」 「一萬禁軍,在陝西腹地兵變!」高太后搖著頭,道:「所幸已經平定了。」 「平定了?!」清河彷彿還是第一次聽這個消息,低聲道:「阿彌陀佛,這真是聖人自有天祐……」 「這是祖宗庇佑。」高太后道,「可也是因為有忠臣良將,奮不顧身,才能及時平定那些無父無君的叛賊,消彌禍患……」清河認真聆聽著高太后的話,隱隱約約感覺到她話中有些不平常的意思,但高太后說到此處,卻似乎感覺到有些倦意,忽然淡淡一笑,道:「今兒話說得太多了,朝中的大事,自有官家與外臣們處分。」 轟隆隆——一陣雷吼從雲端響起,閃電拉破了天空。在突然之間,整個天空,便都是炸雷的響聲,一陣接著一陣,閃電伴著雷鳴,將黑暗的天空照得通亮。那滿天的雲層,似渾沌洶湧的海浪,捲滾著,翻過汴京的天空。轉眼之間,達達地雨點,便傾盆而下。一直伺候在院外的隨從,都是些精明剔透的人,不待雨下,早已跑進院中,給蔡京等人撐起了雨傘。 「好大雨!」蔡京望著這逼逼剝剝淋淋篩篩的滂沱大雨,不由脫口讚道,一面笑道:「談興未盡,此處亦非賞雨處,不如隨我去一個所在,如何?」秦觀滿心記著曾布所說的話,不待曾布、薛奕回答,便忙允道:「今日你蔡元長是東道,你說去哪,便去哪裡了。」曾布、薛奕相視一笑,也道:「便聽元長安排。」 蔡京笑著令隨從出去備車,四人一道出了酒樓,便見店外已有兩駕馬車等候,當下四人分乘兩車,冒著大雨,向南疾馳而去。 秦觀與薛奕同乘一輛馬車。薛奕上車後,便端坐閉目養神。秦觀卻摸摸坐榻,笑道:「這可是蜀錦。」又拿起榻邊的一個琉璃酒杯把玩,看著薛奕,似笑非笑地說道:「這一個琉璃酒杯,值價幾何?竟隨意置於馬車之上。」 薛奕睜開眼睛,苦笑道:「少游要進御史台麼?蔡元長的俸祿,買幾個琉璃杯,還是綽綽有餘罷?」 秦觀笑道:「吹皺一池春水,干我何事?」說著,停了一下,用眼角看看薛奕,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道:「若是我真進了蘭台,休說蔡元長,便是薛侯你也沒好日子過。」 「我沒什麼好怕的。」薛奕眼皮都不抬,淡淡回道,「當水軍不容易,海上風高浪險,我麾下的虎翼軍第二軍,每年都免不了有幾艘船要葬身海底。便是不遇上海難,人一到了船上,各種各樣的怪病便紛至沓來,倘死在船上,便只好拋到海中,連屍骨都不能葬於故土。海船水軍要提高士氣,免不了要讓出海的軍士們發點小財。但這種事,當兵的可以做,當官的卻不能做。當官的一做,整個海船水軍便爛了。故此海船水軍有慣例,軍士們私下裡回易,各有份額,所得皆歸本人,軍官不敢侵吞。在船上有差遣的武官不許回易,但凡剿滅海盜,所得繳獲,四分歸公,四分歸武官,二分歸軍士;護送商隊所得傭酬,武官亦可得三成。如此公開分成,總比私下裡幹些見不得人的勾當要好。那該我的分成,我若不拿,底下大大小小的軍官,便沒有人敢拿。他們若發不了財,便會有人扣克軍餉,私自回易,甚至扮海盜搶商船……什麼事都有人做得出來。這麼著處分,無論官兵,都樂於出海護航,剿滅海盜亦肯效死力。」 「且不論是非對錯,你這麼做,總是目無法紀,樞府竟然能容你?」秦觀沒料到薛奕這般輕描淡寫,毫不掩飾,著實吃了一驚。「衛尉寺、監察御史居然也不彈劾你?」 「察院那些御史?」薛奕輕聲笑了起來,「衛尉寺也罷,察院也罷,差遣到南海來的,誰心裡不算那是左遷?有幾個人到了凌牙門還會抱著澄清天下之志不改?況且我也不怕他們彈劾,薛某在大宋武官中,『清廉』二字還是當得起的。」 車外風捲著雨,雨夾著風,辟辟叭叭地打著車頂,秦觀坐在車中,怡然自得地給自己斟了一杯茶,正送到嘴邊,猛聽到薛奕說出「清廉」二字,不由一陣急咳,慌忙將茶杯放回小几上,定定地望著薛奕。 薛奕微微一笑,道:「我料你不肯相信。凌牙門有我的侯府,規模宏大,說是侯府,實則是凌牙門之子城,亦是虎翼軍第二軍之南海軍部,其中軍器、糧食儲備足支三年之用,戰守之具無不全備。歪歪書屋論壇修築此城所費約五十萬貫,全是由我的份例支出。那裡名為私宅,實是公衙——少游你定然還不知道,為此事,我早已受過彈劾,你那些些貪腐之罪,相比之下,不值一提。幸賴皇上英明,內降指揮為我脫罪(阿越註:指揮,這裡指皇帝的敕令)。否則薛奕全家族誅矣。事後,皇上敕令侯府入官,另賜我白銀十萬兩,並汴京、杭州、廣州、南海四處田宅共上百頃。這筆賞賜,再加上我歷年所得份例之餘額,折錢約八十餘萬貫,我覓人在凌牙門創建南海永豐錢莊,以低息借款資助南海諸島之莊園地主;又以永豐錢莊之名義,在廣州、凌牙門、歸義城捐建學院、孔廟,收容海船水軍及大宋移民子女……」 秦觀抿著嘴,靜靜地聽著,薛奕一個武官,竟能如此潔身自好,實在讓人難以相信。他飽含深意地望了薛奕一眼,忽似漫不經意地笑道:「薛侯如此,令人欽佩。不過,恕我直言,我卻聽說,薛侯在故里廣置莊園,阡陌相連數十里,富比王侯,新修祖墳家廟,無不逾制……」 薛奕霍然一驚,定定地望著秦觀。車廂內的氣氛,忽然變得沉悶起來。半晌,薛奕方幽幽問道:「少游,這是你自己要問的?還是替別人問的?!」說罷,定定地望著秦觀。 秦觀從容回視著薛奕,淡淡道:「薛侯莫怪,我是奉旨問話。」 「奉旨問話?」一瞬間,薛奕腦中轟地一聲,頓時只覺腦海中一片空白,連車外轟隆不斷的霹靂,似乎都已隱去不聞。他下意識地騰地起身,便要跪倒,卻被秦觀一把按住。便聽秦觀溫聲笑道:「皇上無責斥之意。皇上若要責備你,何必令我來問話?兩府、蘭台、衛寺,隨便哪裡一道文牒,你只怕便要有數不清的麻煩……」 薛奕畢竟是久帶兵的人,片言之間,便已冷靜下來。秦觀拐著彎地試探他,他其實早有覺察——他素知秦觀不是多嘴多舌的人,豈會毫無由頭地帶起這種敏感的話題——但他先前所疑,不過是以為秦觀或受石越之托,來敲打他。薛奕自覺光明磊落,事無不可對人言,且皇帝也曾內降指揮為他脫罪,他便也有了有恃無恐之意。不料秦觀竟突然問起他老家的事情,而且連他家新修祖墳家廟的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薛奕自是不免生氣。這擺明了是不信任他,才會有人去刨他的老底。歪-歪-書-屋他絕想不到,秦觀一個歸國敘職的高麗正使,竟然會奉旨來問他的話!這名田過限,墳廟逾制,是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罪名。大宋滿朝文武,誰家不兼併?哪戶不逾制?但真要追究起來,什麼樣的罪名都能按得上去。但也只是一轉念之間,他便立即明白,皇帝並沒有追究他的意思。否則,便如秦觀所言,兩府、蘭台、衛尉寺,隨便哪裡,一道文牒傳來,他都只能吃不了兜著走。 「臣薛奕,謝皇上隆恩。」薛奕側了側身子,舌尖舔了舔乾澀的嘴唇,方沉聲道:「臣聞世俗慣趨利避害,使民知禮義難,使民知富貴易。臣所以沐猴而冠,炫耀桑梓者,不過是欲使天下人知國家財富,亦可來之於海上;功名利祿,亦可取之於海上。區區之心,伏乞皇上明察。」 秦觀聽薛奕說話間已用了對答的語氣,忙笑著安慰道:「我雖是奉旨問話,但皇上之聖意,於薛侯還是信任有加。薛侯要體諒皇上的苦心,朝野清議,雖貴為天子,亦不得不顧慮。這實是一番保全之意。這世上,常有一種人,拿著雞毛便當令箭,擅會作威作福,更何況是皇上的口諭!故皇上令我來問話,其實是知道我這幾年辦差謹慎,還算略懂得分寸。又是個外臣,不至於鬧出什麼事來。且我與薛侯,也算是舊交,還說得上話……皇上如此苦心詣意對一個武臣,在我大宋,實是異數。我雖然是奉旨問話,可心裡不知道有多羨慕你呢。」 秦觀娓娓而談,一面轉述皇帝的話,一面猜度著皇帝的用心,薛奕聽在耳裡,心裡邊亦自覺皇帝對自己的確是有格外之恩寵,知遇之情,油然而生。他雖是武臣,卻素以士大夫自居,也不屑於說些諛辭濫調,當下只是北拜再三。 卻聽秦觀又低聲歎道:「此番歸國,才知國事艱難,真乃舉步維艱。這次皇上召對,我看聖意並不願意看到海外鬧出點什麼事來。當此之時,國庫空虛,宮中百般裁減用度,而海外諸臣卻極盡奢華,這豈非授人以柄麼?」 薛奕這才徹底明白秦觀為何突然提起這些話題來,他這番回汴京,本來是以為皇帝定然會單獨召對,有一肚子的事情準備著要向皇帝說,但此時他也已經明白,這一回皇帝不可能單獨召見他了——否則剛才那些話就沒必要由秦觀來說,而海外諸臣中,毫無疑問,秦觀也已經成為皇帝的新寵,相比他熱熱鬧鬧地抵定高麗局勢,又促成高麗王妃、事實上的高麗王儲來汴京賀壽,其餘人的確也遠遠比不上這種風光。本來,皇帝是否單獨召對,薛奕也都頗能泰然處之,但偏偏這一次…… 薛奕無奈地把目光投向車外,望著那無休無止傾盆而下的大雨,默默地苦笑著。秦觀看了一眼薛奕,也同時陷入沉默當中,皇帝擔心的,只是不希望因為海外諸臣的豪富,而引發一場政治上的不穩定——所以,皇帝才會用這種特殊的方法,來穩住薛奕,畢竟只有薛奕,才是大宋在南海地區真正的柱石之臣。皇帝可以隨意貶斥驅逐一個貪腐的曾布,大宋有成千上萬的官員可以代替曾布,但他無法在短時間內找到一個合適的人選來代替薛奕。然而,海外的隱患,又豈止只是這麼一樁?秦觀眼睜睜看著高麗的貿易額逐歲下滑,又親耳聽到曾布說這已是海外貿易的普遍現象……他憂心忡忡地想著:這,也許會是比海外諸臣們的家產更加危險的問題。 馬車在暴雨中疾馳,沿著御道筆直向南穿過保康門、宣化門(即俗稱所謂「陳州門」者)後,出城便折而向西南馳騁。車外風雨肆虐,車中亦不知過了多久的時間。各自心不在焉搭著閒話的秦觀、薛奕只聽到「吁」地一聲,疾速奔馳的馬車忽然放緩了車速,便聽外面蔡京大聲笑道:「到了,到了。」 二人相視一笑,隨從早已搭起車簾,二人忙掀起袍角下得車來,卻見馬車正停在一座莊園之外,蔡京與曾布顯是先到了一陣,二人俱在門口等候。待秦觀與薛奕一下車,蔡京便笑吟吟引著眾人向園中走去。 秦觀隨著眾人一路行去,便見這園中樓台高峻,庭園清幽。水閣竹塢、風軒松寮,設置佈局,無不出人意料,卻又極盡雅致。他在心裡暗暗讚歎,卻見蔡京在園中並不稍停,一路談笑,未多時便到了一處石港前。秦觀望著面前這條在暴雨中波濤翻滾的大河,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座莊園,竟然在東蔡河的邊上。他面前的這條河,便是至陳州東南接通沙河,通陳、蔡、汝、穎諸州漕運之惠民河。 「這惠民河,在太平興國六年,每歲向京師運送粟菽總計不過六十萬石,而至熙寧十六年,惠民河運粟九十萬石,菽四十萬石,平日舟輯相接,熱鬧非凡。這莊園原是王君貺家的,因嫌惠民河舟輯日多,喧擾不寧,才將這園子賣與我。我卻喜它熱鬧……」蔡京笑著說起他得到這園子的經過,頗有幾分自得之意。這王君貺,便是當今的三朝老臣王拱辰,他十九歲中得狀元,仁宗時做了十幾年的翰林學士,出使契丹,遼主設宴垂釣,每得魚,必為之酌酒,親鼓琵琶以侑飲。趙頊登極後,他也做過太子少保、宣徽北院使、判應天府等官,但王拱辰是舊黨耆老,故此也並不得寵。惠民河邊的莊園別墅,在宋朝實是身份地位的一種象徵,蔡京自王拱辰家買到這座園子,於心實喜焉。 曾布望著沾沾自喜的蔡京,心裡酸酸的,嘴角一撇,故意問道:「元長可知這園子的典故?」 「典故?」蔡京被他打斷,不覺愕然道:「這園子是治平年間才修起的,能有何典故?」 「難道昭陵時此處便無園榭麼?」曾布悠悠笑道。 「這……」蔡京不由愣住了。 曾布微微一笑,道:「包孝肅知開封府時,這惠民河邊,也是台榭相連的,儘是中官貴戚之產業。包孝肅以其不便惠民河漕運,借某年京師大水,盡將之悉數毀去。後來官司還打到溫成皇后跟前……元長沒有聽說過麼?」 「原來如此,真不愧是閻羅包老!」蔡京嘻嘻笑道,「難怪我說這惠民河邊的園子怎的都沒有什麼年頭?原來是閻羅包老毀掉的。若果真我這園子阻塞了漕運,便毀了也應當。」 曾布本意想酸酸蔡京,卻不料他竟是絲毫不放在心上,不覺驚訝,心裡免不得又對他高看了幾分。臉上卻若無其事地和蔡京開著玩笑,「不料蔡元長倒是個大財主……」 眾人說笑間,已有僕從已送來斗笠蓑衣,服侍著四人穿戴了。一個隨從在碼頭吹了個口哨,便見一艘漁船自樹後搖來,泊到了碼頭前。 蔡京回頭對三人笑道:「蓑衣漁船,順河而下,端坐船中,隔雨遙望兩岸王庭謝院,此雨中之樂也。」 薛奕看看蔡京,又看看曾布、秦觀,玩笑道:「要作詩末?若要作詩,這船我便不坐;若不作詩,我還坐得。在南海這些年,每日不是操練演習,便是算些錢秣出入,哪裡還能作詩?」 「薛侯放心,今日只吃酒,說些閒話。況且,有曾公與少游在此,我也不願意出乖賣丑……」蔡京一面笑著,一面請三人入船倉中坐了。 眾人入了船倉,才發現這艘小船外表看起來不過像是平平無常的漁船,但裡面卻極是乾淨素雅,船中還有兩個青衣童子侍立著,聽候差遣。那船夫顯也是老手,操這一葉之舟,泛於暴雨激流之中,竟安如平地。連薛奕都嘖嘖稱讚,笑道:「這樣的人用來做廝喚僕役,實是浪費了。倒不如到我虎翼二軍去。」曾布卻指著後面遠遠跟著的一艘大船笑道:「有薛世顯在,還用得著它麼?」惟有秦觀心事極重,輕啜兩口清酒,便向曾布問道:「先前曾公道整個海外貿易都在減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他這麼一問,船內頓時沉靜下來。曾布沉默了一會,仰脖喝了一杯酒,苦笑道:「其實這與高麗之事理為同一。所謂海外貿易,說破了,不過是大宋用絲綢、瓷器、鐘錶、蔗糖等物事,換取海外諸夷的香料、美玉、寶石、金銀等物。用石子明的說法,大宋賣出去的,主要是加工之後的奢侈品;買進來的,主要則是天然開採的奢侈品。海外既然並非是遍地都寶石金銀,那麼一旦互市達到一定規模,無法再繼續增長,便是理所當然的。更何況,凌牙門以西,還隔著一個注輦國。注輦國阻在大宋與大食之間,凡過往商品,不僅要抽取十分之一的貨物,還要額外徵收高稅。大宋商船直接前往大食,船隊規模亦有限制。雖然這些年來,我們已經知道大宋的絲綢、瓷器、鐘錶甚至是棉布——但凡是大宋所產之物,在大食乃至泰西被視為天物,需求極大,價格奇高,但是卻也無能為力——我們現在知道得很清楚,不僅注輦國是做轉手貿易,便是大食海商,其實也在做轉手貿易。大宋的船隻從注輦國到大食,都是被嚴格限制航線。況且,從大食至泰西,據說也無法通過海運到達……」 「《地理初步》上的地圖,不是可以繞過所謂的『非洲』直抵泰西麼?」秦觀奇怪地問道。 曾布與薛奕相視苦笑,「地圖與航線……」曾布無奈地說道:「況且我們現在連注輦國都通不過。倒是聽說有幾拔民間商船已經去尋找那條航線,但是至少現在沒有任何回音。」 薛奕慨聲道:「要想通過海外貿易獲取更多的財富,就必須打通大宋與大食國的航線。我搜集注輦國的情報已經快十年了,但是知道的卻並不多。他們不僅對我們有戒心,對大食人也有戒心,大食的商人對其國中虛實也所知有限。我本意想聯絡大食人夾擊注輦國,但大食國四分五裂,國力衰退,自顧不暇。而目前大宋海船水軍之實力,也無力遠征注輦國。除非給我一隻我想要的艦隊!」 「難道我大宋海船水軍沒有薛侯想要的艦隊麼?」秦觀久在高麗,在整個東海地區,大宋海船水軍耀武揚威,不可一世,他完全無法想像這個世界還有大宋海船水軍擊敗不了的敵人。 「一旦開戰,不僅我們會攻擊注輦國的海船水軍、商船、港口、城市,同時還要保護我們自己的商船、港口、城市……」一說到海戰,薛奕立即激動起來,「如此,兵力就勢必要分散!你知道注輦國有多少戰艦?我目前搜集到的情報,他們至少有戰艦千艘以上,至少分成五個艦隊——若無絕對優勢,我們防不勝防!」 「那薛侯以為我們要多少艘戰艦?一千艘?」蔡京在一旁問道。 「不!四十艘!」薛奕的眉毛都揚了起來,「只要四十艘!」 「四十艘?」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不錯,四十艘比福船稍大的戰艦,每艘戰艦的甲板上,可以放十門至二十門火炮!」薛奕雙目炯炯,「用兵研院最新的那種炮,裝填五斤鐵彈的,我與我的參軍們推演過無數次,注輦國沒有任何一艘戰艦能當得起兩炮命中,大部分戰艦,只要擊中,就必定沉沒。歪~歪~書~屋我們將四十艘戰艦集中使用,尋找敵人主力決戰……就可以有充足的兵力來守衛凌牙門……」激動之下的薛奕,幾乎將他的作戰計劃全盤洩露出去,幸好到最後關頭,他猛地醒悟過來,收住了嘴巴。 「那不可能。」蔡京、曾布、秦觀,甚至是薛奕本人,都知道他的這個計劃想要通過,在目前絕無可能。大宋的戰略重心,是平定西南叛亂,鞏固兩北塞防,薛奕的計劃需要朝廷撥給他四百至八百門火炮,這幾乎是白日做夢。「難道南海諸國再無潛力可挖麼?石學士說過,將來海外貿易真正的財富,不是金銀寶石,而是取之不採用之不竭的原料!」秦觀覺得極不甘心。 「將來是否如此,我不知道。」曾布不願意正面批評石越,只是輕描淡寫地揭過,「但以目前來看,海外貿易,主要便是奢侈品貿易。這些年,為了加深對交趾等國的控制,廣州市舶務與凌牙門、歸義城市舶務已費盡心機。我們壟斷了幾乎整個泛南海地區的食鹽買賣,交趾國自產的食鹽的確不如大宋的鹽價廉物美。此外,還有蔗糖、胡椒,甚至棉布也賣得很好——而香料則主要保障中土之供應。但海外的蠻夷們沒有搖錢樹,縱然大宋的東西好,也是要拿錢來買,拿東西來換的。我們也設法要求他們種甘蔗、棉樹,但最後卻發現,從海外運甘蔗與棉花至廣州還可以接受,若要運到杭州,成本就無法控制——而且,也沒有海商放著在大利潤的生意不做,來掙這毫末之利。最終,規模被控制住了。除了食鹽以外,我們沒有一樣達到了預期目的。」 「還有南海的大宋移民——」曾布彷彿是想發洩著心中積年的郁氣,話匣子打開後便再也收不住了,「朝廷允許大宋百姓在南海購置土地,最初的確也有一批無賴子來碰運氣。但這些人,八成以上血本無歸……」 秦觀不可思議地望著曾布,聽他繼續說道:「實則歸義城與凌牙門附近的移民倒還好,他們被分配的土地就在歸義城與凌牙門附近,可以僱傭流放來的犯人勞作,交趾人也算勤勞,運氣好還能買到崑崙奴,甚至大食人賣來的奴僕,這些人如今縱使不是腰纏萬貫,也是倉廩豐足,衣食無憂。但那些在別地買土地的人,卻不過拿著銅錢換來一張毫無用處的地契。若沒有去過南海諸島,絕不能知道當地物產之豐富,那些蠻夷番部,大多不知耕種,不用錢帛,多以漁獵採集為生,並且懶惰異常,在當地你縱然一擲千金,也雇不到任何人為你做事。更何況有許多人根本就是孤注一擲,碰個運氣,聽信傳言買下那土地後便身無分文了,最後倒只好流落到凌牙門,成為當地移民的客戶。只有極少數的人,才能賄賂那些酋長,買到一兩個奴僕,勉強經營。但這些人也不過是不至於血本無歸而已。歪_歪書屋在海外,除非是凌牙門與歸義城,雖孤懸海外,畢竟是大宋的國土,倒也有人願意世代在那裡生活的,他們種植糧食,自給自足外還可以供應兩城所需,這樣還無傷大雅。但若是有人一廂情願,想在南海諸島種植糧食發財,最終也只能是竹籃水月,除了廣州不時還會需要買一點糧食,兩浙、福建,只要不碰上饑荒,誰還會從海外來買糧食麼?而本地的許多番部,則根本不食五穀!」 「朝廷不准奴隸南海歸順蕃部,以為有傷仁道。然而今之情形,則是中土往海外移民之人越來越少,凌牙門卻急缺勞力——凡經營莊園,與當地土著爭鬥都需要人,最後,便是大食海商越來越多的販賣人口至凌牙門——依大宋律,販賣人口乃重罪,有司不得不管;然若真管了,凌牙門只怕會暴亂!」曾布對當年被貶斥凌牙門之事,不無耿耿。 蔡京卻知道曾布斷不會授人以柄,把對自己不利的事這麼著公然在眾人面前炫耀,因笑道:「監察御史不管麼?」 曾布笑道:「如何不管?監察御史來找我,我回道:祖宗自有定制,海夷犯法,事涉漢人,依漢法;不涉漢人,依蕃法。今大食海商販賣夷人為奴,與漢人無涉,當依蕃法。然某衙中無大食法令,未知彼國販賣人口是否論罪。於是我召集凌牙門所有大食海商,問他們大食國販賣人口是否有罪,他們皆答無罪,並一一畫押具狀……」 眾人聽他如此,頓時哄然大笑。秦觀撲哧一口酒全噴到了自己袍子上面,指著曾布,笑得打跌。蔡京也笑得扶著案角,幾乎直不起腰來。 自蔡河泛舟歸城,蔡京又親自將薛奕、曾布、秦觀送回驛館,待一一安排妥當,竟已近酉正時分,此時大雨早已收了,雨後的汴京城,空氣中透著清新的味道。蔡京貪婪地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登上馬車,吩咐道:「回府。」 他的宅子緊接著熙寧蕃坊,連秦觀等人所住的驛館並不遠,沒多久便到了。他這宅子原是汴京一個官宦人家的祖業,據說祖上是隨柴世宗打過三關,因功封過刺史的,因為子孫不肖,家道敗落下來,鬧得連祖宅都要出售。正逢蔡京調任太府寺後,在汴京四處尋覓適意的宅院。他見這宅子東下西高,是所謂的「魯土」,正是宅經上所謂「居之富貴雄豪」的格局;又喜其庭院佈置,皆合己意;且這附近再無其他官員居住,在這風起雲湧的關頭可以減少許多麻煩,便花了八百貫足錢買了下來,只請人卜過風水,稍稍改了照壁的位置,便搬了進來。這宅子原主人也是官宦之家,祖上做到過六品以上,依宋制,造的是烏頭門,到了蔡京這兒,倒是連門都不用換了。 蔡京的馬車剛到大門口,便見他的管家蔡喜急急忙忙地迎了出來,一面服侍他下了馬車,一面在他耳邊低聲稟道:「大人,王殿院到了。依大人吩咐,請他在書閣等候。」 蔡京微微頷首,隨口問道:「王殿院來多久了?」一面加快了腳步,逕直向書閣走去。所謂「殿院」,是時人對殿中侍御史的尊稱,便如稱監察御史為「察院」一般。自改官制後,御史台下轄三個主要機構,其中殿院掌監察京朝百官,乃是御史台中最有實權的機構。這個「王殿院」叫王谷,表字世用,與蔡京是同榜進士,曾放過兩任通判,皆以任事不避權貴而聞名,做殿中侍御史不過一年時間,便接連彈劾數名權貴,京師已是人人皆知有個剛直的「王御史」了。 「快有一刻鐘了。」蔡喜躬著腰,在前面引路,一面又低聲說道:「今日午時,小的去蕃坊買家生(阿越註:即傢俱),聽到有人在議論,說是陝西出了大事。只是究竟是何事,卻也沒個准,有人說是西賊捲土重來,有人說是盜賊,還有人說是兵變。只是……」 「只是什麼?」蔡京腳下未停,眉頭卻是皺了起來。 「只是有好幾個人都說,有人在西京看見石府的二公子,雖是坐的馬車,卻穿著素白的袍子,好似押解的犯人一樣……有人說唐大人是在陝西犯了事……」 蔡京猛地停下腳步,冷冷地道:「這些事,你不要亂傳。」 蔡喜聞言,連忙回道:「是,小的不敢。」 蔡京點點頭,看了他一眼,方繼續向書閣走去,腳下的步子卻是邁得更急了。陝西兵變也好,唐康擅調禁軍平叛也罷,蔡京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也許,換一個時間,這將是震撼朝野的大事,但現在,這一切,卻都不能成其為重點。蔡京清楚地看到政事堂內呂惠卿的位置搖搖欲墜,他也敏銳地感覺到大宋朝正危機四伏——但是,呂惠卿倒不倒台不重要,大宋朝倒不倒霉也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呂惠卿的倒台,大宋朝的危機,必須能給他蔡京帶來利益!保住自己,從危機中獲取對自己的最大利益,而不是被中樞的爭權奪利壓成齏粉,這才是蔡京目前最需要關心的。 他非常清楚地知道,即使他把宅子買在熙寧蕃坊,他也不可能真正的置身事外。因為,他就是石越手中的棋子,而石越,已經將他這粒棋下出去了。他必須完成棋手的任務,也必須巧妙地保護自己,只要稍有不慎,無論是哪方面的力量,都能輕易地讓他化為齏粉,並且,不會得到任何同情——包括石越的! 快到書閣的時候,蔡京刻意放緩了腳步,把自己的神態變得從容。他走進書閣之時,王谷已經站了起來,他手邊的書几上,放著一把團扇和一卷書冊,蔡京眼尖,已留意到青箋紙的扇面上,有司馬光的題字。 他笑呵呵地搶上前兩步,揖謝道:「世用兄久候了。」 王谷笑著回了一禮,道:「你我故交,不必論這些虛文。」 「果然還是世用兄灑脫通達。」蔡京笑著又請王谷坐了,令人換了茶水點心,方笑道:「那我也將那些浮俗權且拋開。此番勞駕兄台移趾,一是受舍弟之托,我家七哥與君家玉女的婚事,草帖前已卜吉,又蒙兄台不棄,兩家亦已換過定貼。歪。歪。書。屋恰逢兄蒙恩旨入選蘭台,便這事耽擱下來。數日前,舍弟寄來家書,托我打探兄台之意,若兄台應允,則可覓一吉日,他便令七哥入京,由我主持,行過定聘之禮,也好將此事早些定下來。」 王谷不料蔡京巴巴將自己請來,竟是先說他女兒與蔡京族侄的婚事,因笑道:「便依令弟之意,明日我便令人去找玉霄觀李道長,請他卜個吉日。」 「如此多謝世用兄成全。」蔡京笑著抱拳一禮,又開玩笑道:「我家七哥在西湖學院,也算是個魁首,將來少不得還給世用兄一個狀元女婿。」 「罷了,罷了。」王谷搖著手,笑道:「汴京三歲童子都知道西湖學院連中了三個傳臚了,一甲卻是一個也不曾中得。他若在白水潭,或還有幾分指望。邵伯溫都說了,西湖學院無一甲之命。」說罷,又看著蔡京,笑道:「元長找我來,斷不會只為這些媒妁之事?」 「畢竟瞞不過世用兄。」蔡京笑道,卻微微沉吟不語,只是一雙眸子定定地望著王谷。王谷也只是含笑望著蔡京,並不說話。半晌,蔡京忽然一笑,緩緩道:「我聽說蘭台令出缺,君實相公薦范純仁為御史中丞……」 王谷笑道:「元長來京不過兩月,消息倒是靈通。」 「我還聽說世用兄與司馬公休交情匪淺……」蔡京笑著,用手指了指王谷的那把團扇。王谷含笑不語,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一年以來,司馬君實接連薦舉了十餘名清流名士,其中既有邵伯溫這樣的白衣隱士,亦有楊時這樣的中了進士後卻不出仕的名士,還有世用兄這樣的兩任通判,在地方政聲極佳的官員……一年之內,這些人幾乎遍佈御史台、給事中。」 王谷靜靜聽著,忽淡淡插道:「君實相公舉薦賢材,全是為國為君之意,並無私心。司馬公休才識過人,至今不過是秘書省校書郎而已。況且,君實相公舉薦之士,固然有所謂『舊黨』者,然亦有李敦敏這樣的所謂『石黨』,還有我這種東不投西不靠的——否則,以皇上之英明,也容不得他來安插黨羽。」 「誠如兄台所言,君實相公的確沒有私心。」蔡京抿著嘴,道:「我胡亂猜測一句罷——君實相公其實是操勞過度,疾病纏身,他是怕萬一有不諱之事,所以才遍召群賢,只不過是希望他死後朝中能有賢臣弼士匡正而已。因戶部尚書無除官之權,不得已他才寄望於台諫。本朝制度,能制衡兩府者,亦只有台諫而已。」 王谷依然從容淡定地聽著,但臉上的笑容卻漸漸消隱不見了。 幾乎同一時刻,董太師巷司馬光府內。 相比起司馬光的地位,他書室內的陳設,簡樸得有些寒酸。一張書桌,一張琴桌,一張木椅,一張涼床,一架書櫥,還有一座屏風,所有家生,都是汴京坊市中隨處可見的東西。書櫥內整齊有致地擺滿了書籍卷軸;書桌上的文牘、筆硯、炭筆、石筆,分門別類地擺放著,一絲不苟;書櫥與書桌都沒有任何雕工可言,方方正正,規規矩矩。它旁邊的屏風上面只有四邊有簡單的文飾,中間空白處用炭筆寫滿了蠅頭小楷,似乎它並不是一個裝飾品,而是一本備忘錄。整個書室中,惟一值錢的東西,便只有琴桌上擺著地那把唐代古琴,它被擦拭得一塵不染,琴上還小心地用一塊黃綾蓋著,前面則供著三柱檀香——表示這把琴乃是皇家的賜品。 此時,司馬光正端坐在那張木椅上,聽司馬康說著益州路的情況,「……自熙寧十四年起,西夷南大亂,朝廷派兵進剿,三年之間,禁軍屢戰屢敗,州縣失陷,百姓無辜慘死,各地盜賊趁勢猖獗,於是益州一路之兵逐年而增,有進剿之兵,有守備之兵,有捕賊之兵,至熙寧十六年,僅前成都府路境內,凡禁軍、廂軍、鄉兵、蕃兵,已增至十二萬餘眾,其中泰半用於守備各地,防禦西南夷、盜賊之寇掠。彷彿五十年前陝西之事,復見於今日。而蜀地易出難進,轉運艱難,則遠甚於陝西。故凡征戰用度,十之七八皆自本路徵調,然統計前成都府路之戶數,即便算上叛亂諸州之戶口,亦不過八十六萬餘戶。是這兩三年間,蜀地竟是以七戶供一兵!先帝治平時,國家主客戶一千四百餘萬戶,兵員共計一百十六萬二千,其中禁軍馬步六十六萬三千,以十三、四戶養一兵,當時天下太平,天下財力猶幾殫竭,況益州西南,已是遍地烽火!轉運之費,又數倍於此。」 「況且,蜀中其實也沒多少存糧——石越撫陝,密謀伐夏,為籌集糧草,事先曾向蜀中買糧;而各地常平倉之挪用虧欠又是常事,熙寧十四年時,蜀中官倉存糧本就不足,呂吉甫以為西南夷反手可定,亦未先作準備,事到臨頭,只好行和糴之法。然自孟氏以來,雖有『揚一益二』之謂,然益州之賦役亦素重於他路,富者固有之,而下戶亦極多。朝廷雖屢有嚴禁,不得擅自向下戶和糴徵調,和糴需由自願。但一旦涉及軍需,地方官征不上糧草,便要丟烏紗帽……」說到這裡,司馬康忍不住譏刺道:「——今之君子,爭減半年磨勘,雖殺人亦為之,何況這竟是要丟烏紗帽的?哪裡由得你百姓自願不自願?和糴轉而變成科索,有良心的官員,一手交糧一手給錢;次一等的官員,先交糧後給錢;最劣者,則是糴糧之後,給你一張欠條而已,朝廷撥放之錢鈔,反入了這些貪官之口袋。況自古以來,地方官吏皆是欺善怕惡之輩,朝廷遠在汴京,地方豪強卻是近在眼前,幾道詔令,怎管得住他們欺上瞞下?自然和糴也是中戶與下戶來承擔。」 「用兵則不免於徵糧征夫,徵調則百姓愈加困乏,百姓愈困苦則所徵調之物愈少,徵調之物愈少則官吏徵調愈急,愈急則百姓逃匿,或聚為盜賊,於是治安愈亂,需兵愈多……而益州路諸司或媚附呂吉甫,或懼其威勢,多方隱匿,報喜不報憂,有幾個據實上報的,反被斥為主官無能——別州無事,惟他這一州便有事,這不正是你無能麼?事後這些官員便都被降級甚至貶斥。若非自三月以來成都糧價突然一路暴漲,幾個月內由一貫每石攀升至交鈔兩貫,朝廷還被蒙在鼓裡!」 「這不過是他們再也瞞不住了。」司馬光異常平靜地說道,「但朝廷便算知道,亦無良策。」司馬康一怔,詫異地望著他的父親。便聽司馬光又淡淡道:「我是戶部尚書,朝廷家底,沒有人比我更清楚。自仁宗朝以來,汴京積畜之糧草,多則七年,少則五年。然熙寧七年起大災,國家大大小小水旱災害,便也沒稍停;緊接著是又是用兵,先是西夏後是西南,亦未曾停過。皇上是仁君,愛惜民力,救災用兵的糧草,多半用的都是存糧。汴京的存糧,這十年來,斷斷續續用得差不多了。今年汴京的存糧只夠一歲之用,這是再也不能少的了。你去汴河、黃河、蔡河、廣濟河看看,到處都擠滿了漕船。去年兩淮、兩浙是大熟,兩湖,兩江亦是豐年;今年也看情形也是豐年。為防谷賤傷農,朝廷在東南各地買糧,又想方設法把糧食送到京師、陝西、河東、河北,一是補足京師存糧,二是保證邊郡軍糧。尤其河北是天下根本之地,卻連連災害欠收,元氣剛剛恢復過來,軍糧供應,還是要仰賴東南。但是一條運河每年只能運這麼多糧食,如今已是到了極限,憑誰也沒有本事將東南的糧食一下子全搬到京師、河北、西北、益州來——若非石越當年倡議,修葺了自江陵至京師的河道官道,使蔡河分解了汴河之壓力,便是眼下的局面也難以維持。漕運運糧,平均每運米百萬石至京師,需費三十七萬緡錢——這還沒算上漕船、漕兵以及疏運河道之成本。若讓糧食走陸路,從東南運到汴京,便是天價。這幾年從汴京運糧到兩北,朝廷耗費了多少人力物力財力?!」司馬光低聲歎了口氣,抬頭望著司馬康,苦笑道:「你道我沒有想過運糧進蜀麼?我與呂吉甫雖然不和,但我卻寧肯呂吉甫得個好名聲,亦不願看到川中局面敗壞!」 「去年冬我便已經感覺到益州不對了,亦略做了些準備。」聽到這裡,司馬康在心裡默算了一下,那正是司馬光給皇帝的三封奏章都被留中之後的事情,當時連他都不知道司馬光的奏折裡寫的是什麼。他心中一凜,又聽他父親充滿無奈地說道:「……然我終亦是束手無策!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縱使不顧兩北塞防,將增運之糧菽全部運給益州,陸路困於蜀道,水路困於三峽,能運進去的糧菽不過是杯水車薪,而把運費加上,又足以讓西南之支出翻倍。何況,兩北塞防,關係國家之根本,亦不得不顧。除非有兩三年的時間——但看現在之局勢……」自做了這個戶部尚書以來,司馬光為了改善國家之財政而錙銖必較,每日休息時間不過兩個時辰,累得幾度吐血,這般勞心勞力,歸根到底,其實也是為了民富國強,但他卻再也料不到,眼見著大敗西夏,收復靈夏故土,在剛剛看到這個國家將要走向一條康莊大道之時,卻冷不防掉進了一個無底的深淵中。身為同時代最優秀的歷史學家,他比這個國家任何一個人都明白,現在益州路的局勢,究竟意味著什麼! 「君子非不見用,小人亦得側身其間!君子非不見用,小人亦得……」司馬光喃喃自語,他不知道自己當初的選擇究竟是正確還是錯誤?是應該遵循自己以前的想法,君子小人勢不兩立?還是應當肯定他這些年來的選擇,盡心竭力地匡扶朝政,為有所為而不惜與小人共事? 他所能預見到的局面,讓他不自禁地懷疑起自己這幾年的努力,但是,回想他這些年來為這個國家所付出的心血,司馬光又覺得並非一文不值。這幾個月來,一個念頭不斷地在他心間縈繞——也許,沒有竭盡全力將小人趕出朝堂之中,才是他最大的錯誤。君子與小人的確是勢不兩立的。但是君子也應當不憚於站在朝堂之上,與小人鬥爭到底,而不是消極地「言不用則去」。 司馬光越來越感覺到自己的衰老,曾公亮死了,吳充死了,張方平致仕了,文彥博比自己還大十多歲,此時已經快八十了,在樞密院也呆不久了,馮京也已經六十多歲,並且越來越不得寵——吏部的事務,現在幾乎都是由吏部侍郎主持。司馬光心裡很清楚,皇帝不喜歡一個吏部尚書幹上十年!那些善會揣摩上意的御史們彈劾馮京也越來越多,越來越放肆了,也許就在這一兩年內,馮京遲早要出知地方。自從蘇轍被呂惠卿趕到了福建後,王珪與陳繹便都已經在眼巴巴地盼著,希望有機會做到這個「天下第一部」的尚書…… 當老人凋零,正人被趕出朝堂之後,這江山社稷,百姓黎民,該托付給誰?!這朝堂之上,一定要有才德兼備的正人君子來匡扶社稷,驅逐小人!只有這樣,他才勉強對得起三朝皇帝的知遇之恩,太皇太后的信任,以及他身為士大夫之責任與良心! 「君子非不見用,小人亦得側身其間……」司馬康低聲重複著他父親的話,抬起頭來,慨聲說道:「依孩兒之見,國家腹心之患,不在益州,而在都堂。慶父不死,魯難未已!」 「慶父不死,魯難未已!」蔡京望著王谷,道:「我若沒猜錯的話,君實相公這樣做,乃是想為國家除去這個『慶父』了。」 「這只不過是元長你自己在胡亂猜測而已。」須臾,王谷便平靜了下來,斜著眼睛看了蔡京一眼,冷冰冰地說道:「君實相公想什麼,你蔡元長說了可做不得準。若是疑心他拉朋結黨,排除異己,元長何不拜表彈劾?」 「君子群而不黨!」蔡京笑道:「我何曾說過司馬君實結黨?」他身子向前一傾,盯著王谷的眸子,看得王谷渾身不自在,正在說話,卻見蔡京忽然一笑,單刀直入,問道:「世用兄為何不問『慶父』是誰?」王谷一怔,蔡京又緊逼著問道:「我說司馬君實要為國家除『慶父』,怎的世用兄竟半點也不疑這『慶父』是誰麼?還是說,世用兄心裡其實早已知道誰是『慶父』了?」 王谷頓時啞口無辭,半晌,方道:「方纔你不是說兩府麼?」 「兩府可不止一人。」蔡京此時鐵了心要敲開王谷這扇門,竟是毫不相讓,「世用兄,若說你不知道『慶父』是誰,為何你這一個月內,竟與太府寺一個小小的九品錄事打得火熱?」 「元長!」王谷猛地漲紅了臉,騰地站起身來,抓起放在桌上的扇子,冷冷地說道:「告辭了。」說著將手一拱,便要辭去。 「那是沒用的。」蔡京連身子都沒有動一下,端起茶喝了一口,沉聲道:「世用兄想一舉扳倒『慶父』,揚名天下。但若想靠著一個小小的錄事,只怕非止會讓君實相公失望,還會連累到一家老小……」 王谷一凜,心裡一猶豫,腳便沒有邁出去。 「我與世用兄是同年,又是舊交,蔡王兩家,又是姻親……」蔡京微微歎了口氣,極為誠懇地望著王谷,道:「若不是為此,我才不想管這些閒事。得罪了那『慶父』,難道我的前程並不是前程麼?我亦是好不容易才進到這太府寺的!世用兄,你和那周錄事打得火熱,真以為別人不知道麼?交鈔局的事情,我這個太府寺丞都只能見著檯面上的事情,他一個小小的錄事,又非交鈔局的人,能知道些什麼?你這樣做,不僅害了自己,也連累了別人——告訴你罷,那周錄事,馬上要調到廣南西路一個邊鄙小縣去了。」 王谷身子一震,臉色頓時變得蒼白。「這……這與他何干?」 「你犯了多大的忌諱,卻敢說出這樣的話來?」蔡京冷笑道,「要扳倒『慶父』,自然要從他那幾個不成器的弟弟、妻弟下手,這章程原本沒錯。但象世用兄這麼幹,只怕等上個甲子輪轉,也找不出半點證據來。說不好還會上個惡當,拿著假證據去彈劾,以『慶父』的手段,只怕反而被他連根拔起……」 說到這裡,蔡京見王谷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知道火候已到了,這才起身,將王谷拉回座中,誠聲說道:「世用兄,這件事,心急不得,要沉得住氣。你縱然不惜官爵,不懼貶竄,但若壞了事,卻怎麼對得起君實相公的知遇之恩?」 「那元長你說該怎麼辦?」王谷一把抓住蔡京的袖子,自聽到周錄事竟然已經出事後,他便已經失了主意。他出身富家,雖然不怕丟了官位,但若是被貶到那些偏遠的瘴癘地,卻實是讓人不寒而慄,生不如死。 蔡京看著他這個樣子,心裡不由得暗笑。他這個同年,蔡京是素知的,直則直矣,剛卻未必,又只知橫衝直撞,素少機變,兼之好名而少實。雖然得了個「用事不避權貴」的名聲,其實一半卻倒是因為不知變通,被人當了槍使,不得不得罪權貴。加上他又喜好虛名,更為虛名所累,其實心裡面將這祿位亦是看得極重的。此君若起比包拯來,實在是差得太遠了,司馬光選中他,甚無知人之明。 蔡京心裡甚是鄙夷他,臉上卻裝得極為誠懇,又歎了口氣,道:「世用兄,恕我直言,我便是太府寺丞,你卻找那個什麼周錄事,這般捨近求遠……」他重重歎了口氣,「哎……實是……實是令人心……」 王谷臉上一紅,嚅道:「是我一時糊塗。我不知……哎!」見蔡京一臉的痛心疾首,他不由得一跺腳,罵道:「都是邵伯溫誤我!」因見蔡京疑惑地望著他,忙又解釋道:「邵伯溫說元長你是石子明的舊部,若是落下什麼把柄……」 蔡京不由苦笑,拍了拍了王谷的肩膀,極為無辜地說道:「休說我不是什麼『石黨』,便真的是『石黨』,石學士而今已賦閒,豈不聞樹倒猢猻散?誰還能眼巴巴將前程放到一個失寵的人身上?石學士閉門謝客幾年,什麼樣的黨也都散了。」 「那……」王谷頓時眼睛一亮,問道:「元長果真肯幫我?」 蔡京恨聲道:「便是不說公義,只說私怨,我也不能置身事外。這些年來,『慶父』害我還不慘麼?」他看王谷臉上一陣狂喜,忽然卻轉變了語調:「不過……」 「不過什麼?」王谷心裡頓時一緊。 「世用兄,恕我直言。兄台想以一人之力,扳倒『慶父』,那是絕不可能的。便是楊時、邵伯溫,甚至范純仁加上,也未必是他對手。當年王介甫能將台諫驅逐一空,你以為『慶父』便沒這個本事麼?」蔡京搖了搖頭,道:「憑心而論,世用兄以為我有何道理要把前程寄在一場必敗的黨爭上?這麼明刀明槍一鬥,倘若失敗,那便是萬劫不復,只怕就要老死凌牙門了……」說到這裡,他話鋒一轉,「除非……」 王谷忙道:「元長請說。」 「除非是君實相公親自出馬。」蔡京鄭重說道。 「噗……」王谷長長出了口氣,不由得笑出聲來,道:「我還以為是什麼事。便是你不說,只要拿到證據,君實相公肯定不會置身事外的。司馬君實豈是玩弄權謀的人!元長若是肯出力,是國家之幸……」 蔡京卻只是靜靜地望著王谷,並不搭話。半晌,見王谷自顧自滔滔不絕地說著,來「遊說」著自己,不由在心裡苦笑了一下,只得開口說道:「世用兄,以朝廷制度,我有何理由將證據放到你們手上?將來追究起來,我脫得了干係麼?難道你想讓我帶頭拜表彈劾麼?」 王谷頓時怔住了。 「我既不是什麼『石黨』,也不是什麼『舊黨』。」蔡京冷冷地說道,「國家的大義,我不能不顧;但是朋黨之事,我亦是絕不肯沾惹的。況且,朝廷法度,也不當為了某一件事而破壞。依常理,我若是發現太府寺有什麼問題,應當上報寺卿,最多是送到尚書省,若他們隱匿不報,我才好拜表彈劾。否則,我將置太府寺卿於何地?置政事堂諸公於何地?但我若將公文送到尚書省,君實相公能不能看到,便不是我能預料之事了……」 蔡京在心裡冷笑:難道我還會大張旗鼓將證據都搜集齊了給你們麼?那我便不是結黨也成結黨了。他最多只是在太府寺撕開一道口子,讓司馬光有機會進來而已。在不能肯定能置呂惠卿於死黨之前,做出頭鳥得罪呂惠卿,絕非智者之舉。既然石越安排自己當先鋒,那麼他為何不能讓司馬光當手中的大槍呢?司馬光是個聰明人,只要他撕開了口子,他就一定看得見。而且,君子可欺之以方,這個為國家操勞得幾度嘔血的戶部尚書、人臣典範,在蔡京看來,實在就是天造地設的一桿大槍。司馬光的安排,他冷眼旁觀,看得很清楚。儘管新官制後御史台某些職權受到限制,但在監督方面實際反而是加強了。有著監察百官之權的蘭台,依然是對抗兩府最好的選擇。司馬光與呂惠卿之間的鬥法,最關鍵的一步,還是御史中丞的任命。若范純仁得以出掌蘭台,便可以順理成章地指派殿院、察院御史,呂惠卿執政近十年,他四個弟弟,四個妻弟,還有門生、親友、黨羽,雖然大多數只是些小官,但其中卻不知道有多少污濁混事,一件件清理出來,便足以讓皇帝對呂惠卿喪失信任。而且,蔡京想都不用想,便知道益州路那邊藏著掖著多少事,只要范純仁向益州路派一個得力的監察御史,便能把天都捅個窟窿出來!但是,這肯定也是呂惠卿要極力阻止的。所以,現在司馬光最好的策略,便是設法在京師呂惠卿的幾個弟弟、妻弟身上找出點夠斤量的事情出來,再由御史一彈劾,或者發到御史台獄,呂惠卿自然要引咎避讓,即便是不夠趕他下台,至少在御史中丞的任命上,呂惠卿便說不上話了……若這幾樁事情夠份量,有范仁純掌御史台,只怕也用不著多費功夫,便是一舉扳倒呂惠卿也不是不可能的。 便讓司馬光來替自己和石越把呂惠卿扎得渾身是洞然後還來感謝自己欣賞自己……至於御史台,蔡京在心裡思量著,他對范純仁始終看不透,這個人聰明、正直、又極溫和,絕不偏激,這樣的人,直覺裡,他感覺自己沒必要去沾惹。既然要賣人情,自然是司馬光比范純仁要有用得多。 王谷怔怔地看了蔡京半天,蔡京把話說到這個地步,他才終於明白蔡京是想讓自己將他引薦給司馬光。 鄭州須水鎮。 唐康站在須水橋旁邊的一座涼亭邊,仰面看著滿天的星宿,一襲黑絨的披風,將他整個人都裹在黑色的夜幕中。 這裡距汴京只不過一日之遙了,但離汴京越近,唐康就越是感覺到一種不安。一向被人讚為「剛毅果決」、「少年老成」的他,此時心裡卻亂得如同一團麻似的。派回汴京報訊的家人也回來了,可石越捎來的話卻讓他摸不著頭腦——「勇於敢則殺,勇於不敢則活」——這是什麼意思呢?唐康知道這是《老子》裡面的話,他忍不住低聲頌吟道:「勇於敢則殺,勇於不敢則活。此兩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惡,孰知其故?是以聖人猶難之。天之道,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不召而自來,坦然而善謀。天綱恢恢,疏而不失……」石越似乎是在教誨他什麼,但唐康卻又想不太明白。「勇於敢則殺,勇於不敢則活……」唐康反覆低聲頌吟著,想要悟出點什麼來,卻又心煩意亂,全然不得要領。 唐康知道自己是惹出大禍事來了。 但他絕不後悔。 他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天晚上所見到的情形——平定渭南兵變後,他是與李渾一道進城的。進城之後,兩人的眼睛一直是通紅通紅的,身子一直都在不停地顫抖。那個姓周的縣丞(阿越註:前誤,今改。致歉)被剝皮後那種慘象,還有渭南城中被亂兵洗劫過後的慘景——便是修羅地獄,亦不過如此。整座城中,到處都是慘死的無辜百姓的屍體,上至老人,下到嬰兒,每具死屍的眼睛都瞪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唐康是手中沾滿鮮血的人,他在戎州親手誅殺的人便不下數十,經他手令所殺的人更是數以千計。但是,他從來沒有過那天的感覺,無比的憤怒,無比的痛恨,無比的悲憫……這是他第一次真正體會到一種五代時期的武人之禍,他再也不想有第二次! 沒有親身經過五代的人,是無法理解太祖皇帝與開國諸賢對藩鎮割據、武人擅權的恐懼的!便算是天下所有的文官都貪污,也比不上一個武人所帶來的殘害禍亂!唐康這是第一次真正的理解了身為武人的太祖皇帝是在什麼樣的心境下說出這番話來的。 同樣,沒有親自經歷過渭南那個夜晚的人,也是無法理解一向冷靜理智的唐康,為什麼會做出那樣的事情來的! 但是唐康心裡絕無半點悔意。縱是讓他理智考慮,他也還是會那樣做! 便在第二日,唐康與李渾將蔓陀羅藥摻在茶裡,迷倒了高遵惠、田烈武還有趙隆等一干官員將領,由李渾手持田烈武的兵符,將投降的全部數千叛兵用繩子牽著驅趕到渭水河邊,全部處死! 渭水為之不流! 兵變是一定要處死的,甚至連家屬也要全部處死。但在大宋的歷史上,數百人規模以上的兵變,便極少有全部處死的例子,往往都只是只誅首惡。而家屬往往也只是被發配至嶺南為奴。渭南兵變,朝廷極可能又要法外開恩。 但唐康絕對不能看著這些人還能活在這個世界上。他一閉上眼睛,便會想起渭南的慘象。這些人活著,他不知道那些無辜慘死的渭南百姓怎麼能瞑目!他不明白那個被懸掛在城牆上瞪大眼睛望著自己的周縣丞要如何瞑目!而且,還有一個很現實的理由,田烈武部一定還要開赴益州平叛,他一時間也沒有多少人馬來看住這些惡狼。不過,唐康心裡很清楚,這只不過是一個說辭而已。這些人絕沒有再叛亂的勇氣了。 大宋絕不會再允許任何兵變存在!站在渭水邊上,看著眼前叛卒一排排被箭射死,然後血流成河,唐康的心如崗石一樣冰冷堅硬。 但是,唐康心裡也非常明白,自己闖出了彌天大禍。擅調禁軍已是罪名不輕,何況還擅殺數千降卒?他還記得,當章惇趕到渭水河邊之時,臉色蒼白,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連章惇這種膽大包天,殺人不眨眼的人物,看到自己時的眼神,都帶著一絲恐懼。倒是高遵裕、田烈武和趙隆沒什麼表示,田烈武把將印交給了趙隆,李渾也很乾脆地把節印交給了自己的副手,二人當場自己把自己給綁了,讓章惇押解赴京。 唐康平靜地寫了自劾的奏折,脫掉了官服,也與田烈武、李渾一道成了階下囚。到了這個時候,前程他已經沒去想了。他只是抱憾自己對不起田烈武,也擔心會影響到石越。 但他其實又並不是真的不在乎自己的前程的。自從做了石府的二公子後,唐康胸中便滿懷抱負,一心想要幫助石越立一番事業,彪柄史冊,垂名萬古,成一代名臣。這時候便完了,唐康心裡並不甘心。 越是靠近汴京,他便越是患得患失。一時間覺得自己劫數難逃,當求仁得仁,坦然對之;一時間卻又抱著幾分僥倖…… 「二公子。」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唐康身形停滯了一下,緩緩轉過身去,望著來人,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田大哥。」 田烈武微微怔了一下,一種溫暖的笑意從心裡傳到臉上,他走到唐康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高興地笑了笑。 「我……」唐康張了張口,吐了一個字來,卻不知道該說什麼。田烈武靠著涼亭坐下,仰首望了望滿天的星空,默然半晌,忽低聲道:「你做得對。」 唐康定定地望著田烈武。 「那些狗娘養的,只能算是畜牲。」田烈武低聲罵道,「我也想把他們全宰了。但若是你和李渾那小子不把我迷倒,這事我卻不會做。我這次擅自出兵,是不得已,但我也有自己的章程——當年狄相公崑崙關大捷,今兵部郭侍郎當時在麾下,違令出戰,大破儂智高,戰後回營請死,狄相公說,違令而勝,是謂之『權』,這是有功而無過——可就在崑崙關大戰前,他還一氣殺了違令出戰的三十二名將校!可見軍令這種東西,並非一成不變的。當年郭侍郎若是死守著狄相公的軍令,崑崙關之戰就不是現在這個結果了。所謂的『名將』,是要知道審時度勢,要有敢承擔責任的勇氣——郭侍郎明知道狄相公軍令甚嚴,他違令出戰是可能要被處死的,卻行之不疑,我當年聽司馬純父先生和講到這一段時,心裡便甚是佩服。我雖然不敢比郭侍郎,但也不是不知輕重的人。我以一個小小的捕頭,受學士知遇之恩,又幸得皇上的恩寵,能有今日之出身,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我要是只計較自己的官位和身家性命,不顧國家安全,不顧百姓死活,我便是個小人了。但是,這樣的事情,畢竟是違令。一個人,若是憑著自己的才智,視軍法為無物,也不會是正道。二公子,你想想,若是郭侍郎違令得勝後,便不知收斂,專門視主將的軍令為無物,那他還算是『名將』麼?『權』這種東西,智者不得已而用之,若是經常用,便不能叫『權』了。或者名將,用『權』之時,便越要謹慎。否則,軍中豈不亂套了?若是恃智而妄為,那我們和雄武二軍那些畜牲相差也只有半步之遙了。」 田烈武的話,似是談心,又似是勸誡,每一句都打在唐康的心中。他望著田烈武,心裡隱隱感覺他這個弓馬老師,實是大智若愚。 「所以,若是我,我心裡再恨那些畜牲。我也不會允許我的部下去做那種事情。那是衛尉寺的事情。我擅自出兵平叛,是不得已,是用『權』;可是我若去擅殺那些畜牲,我就是濫權。」田烈武回視著唐康,忽然微笑道:「但你這樣做,我還是要說你做得對。」 「為什麼?」 「我說不清楚。」田烈武搖搖頭,笑道:「或許是我心裡雖然明白不應當擅殺那些畜牲,可是卻又極想把他們全宰了。你做了我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或許,是看到你這麼同情那些無辜的百姓……」他沉吟了許久,彷彿不知道該怎麼樣說,半晌,方斂容道:「有些話……」 「田大哥但說無妨。」唐康彷彿又回到了當年在石府田烈武教他弓馬騎射的日子。 「這樣的事情,做了便做了,但若是能逃過這一劫,以後二公子須多思量些。像我這樣的人,資質有限,守經而不犯錯,循規蹈矩,不是難事。但是對聰明人來說,循規蹈矩往往是最難的。不守規矩做了一件事是對的,做了兩件事是對的,做了三件事也是對的,但不是說會一直對下去。只要錯上一件,便會後悔莫及。因為這樣而走上邪路的,古往今來不知道有多少——人極奇怪的,郭侍郎違令立功,人人記得;可是之前違令出戰大敗而回的三十二將校,卻沒幾個人能記得住。我記得有一回我見學士,學士正在練字,他拿給我看,寫的是『毋作聰明』四個字,學士告訴我,那是《尚書經》裡面的話,我當時很奇怪,都說聰明好,為何聖人要說『毋作聰明』呢?學士說,因為越是聰明人越是容易自以為聰明,就越是容易惹出大亂子來。自古以來,所有的大亂子,都是聰明人惹出來的,或是聰明,惹出來的亂子越大。所以,他寫這幾個字,是想提醒自己,不要自以為聰明。」田烈武說到這裡,笑道:「學士和我說過的話不多,人人都說他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他和我說過什麼,我回去以後都會寫出來,時時讀,每次都能悟出些道理。像這段話,當時我一點也不明白。後來聽人說書,講典故,我留心對照,越往後便越明白這是至理名言。像學士那樣星宿下凡的人,都害怕自作聰明……而且,聰明人易遭人嫉恨,往往也是因為不愛循規蹈矩……」 田烈武這輩子沒和人說過這麼多大道理,但他與唐康亦師亦友,當年感情也是極好。他是很重情義的人,這些日子看唐康的行事為人,又覺得這些話如梗在喉,不吐不快。只是自從再會之後,唐康給人的感覺,表面上看起來親切平和,但骨子裡卻有點高高在上,他一直尋不到機會開口,這時終於有機會一口氣說出來,竟是感覺如同去了一樁大心事。可是同時心裡又感覺有點惶恐——唐康有石越這樣的義兄,這些粗淺的道理,哪裡還需要他來說呢? 「田大哥……」唐康一生自負才智,外謙而內傲,加上結交的又都是一等一的人物,因此便常常看不起普通人,也常有一種「禮法豈為吾輩設」的自傲。此時在這前途未卜之際,聽了田烈武這一席話,竟猛然覺得自己這十幾年來有多麼的可笑! 大宋東京與西京之間,除了有汴河、洛水的水道外,還有槐蔭森森的官道相連,交通頗為便利。然而便利有時亦可成為煩惱,金蘭算得清清楚楚,唐康的上一封信是他還沒到洛陽時派專人送回來的,自從打發了那個下人回去覆命後,便再也沒有信件送來。無論是石府還是文府,唐家還是桑家,竟是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到了洛陽後,走的是哪條道。她估算時間,這幾日間唐康便應當到汴京了,只得用傻辦法,分別派了人晝夜輪換守著每一條道路,每一個渡口。雖明知這樣也沒什麼用處,但是對於親人來說,若是什麼都不做,卻實在不能心安。 接連幾天,打探的人都沒有看到唐康一行的蹤跡,文氏與金蘭幾天幾夜都合不了眼,心裡面患得患失,也不知道是該盼著他快點到好,還是希望他慢點到好。兩人眼巴巴盼著唐康回京,眼見著他就要陞遷,一家人又可以團聚,卻不料中途出了這麼一檔事,真是禍從天降。初聽到這個消息,文氏幾乎嚇得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是好。到底還是金蘭能拿得定主意,她和文氏商議後,二人分別去石府與文府打探消息;因唐家在汴京主持生意的是唐康的一個堂兄,難以應付這樣的局面,又遣了人快馬去杭州報信。但文氏與金蘭各自打聽了消息回來後,二人一對口風,才知道唐康這禍事闖得著實不小——擅調禁軍倒也罷了,唐康竟然不請旨誅殺了七千餘名已投降的叛軍!文氏是名門高第大家閨秀出身,平生見過的人加起來只怕也沒有一百,根本不知道七千人是什麼概念,不知者無畏,倒也罷了。金蘭聽了,當時便倒吸一口涼氣,幾乎被驚呆了。但她一回過神來,便立即與文氏商議了,叫文氏每日回去求她父母向文彥博說情,自己則除了陪高麗王妃外,每天免不了都要跑幾趟石府與桑府——金蘭在宋朝這麼多年,早已是個汴京通。她平素雖然也有許多交好的閨中密友,但到了這時節,她若自己去行走,便太招人耳目。反倒是桑充國夫人王昉是整個汴京各個府中甚至連宮中都走得動的人,不僅宮中極得寵的清河郡主與她是多年好友,甚至連當今的宰相夫人方氏也甚敬服她——金蘭心裡也清楚是什麼人掌握著唐康的命運,無論是清河郡主還是方氏,其實也做不得多大用處,皇帝、太后再寵愛清河,也不會允許她干政;而呂惠卿的家法是極出名的,這樣的大事,方氏就算有心幫忙,也根本說不上話。但明白歸明白,涉及到的人一旦是自己的丈夫,再理智的人也控制不了要去做,彷彿只有這麼做了,才能讓自己稍稍安心。她心裡只能是抱著一絲僥倖,自己在清河郡主面前始終說不上什麼話,若是王昉能讓清河在太后或皇帝面前美言一兩句,或許便是另一種結果——畢竟在宮中各種各樣的請托,也是從來沒有杜絕過的。 但是,即使做了這一切,對於聰明練達的金蘭來說,終究是不能做到自欺欺人的。她根本騙不了自己——唐康的陞遷曾被汴京的官員們視為石越東山再起的預兆,人人都認為皇帝可能又要重用石越了。明白這一點甚至不需要任何政治洞察力,只要數一數學士巷前馬車的數量,便可以看得出來。可石越的東山再起,卻一定會讓呂惠卿感覺到威脅,每一件可以利用的事情,呂惠卿都不會放過,更何況這次唐康簡直是將天捅了個窟窿! 「雖說擅調禁軍平叛犯禁,可畢竟也是為了朝廷,官家應當不會怪罪?」 「那些叛卒按律令也是應當處死的……」 對於文氏織造的種種為唐康開解的理由,金蘭只能默默地苦笑。她不願意再去給她增添無謂的壓力,如文氏這樣的名門閨秀,真的是已經做得足夠好了。但是,金蘭卻找不任何理由來寬慰自己——自古以來,對於身居高位者來說,除了做事的內容外,做事的形式也是同樣重要,甚至更重要。 「還是沒有官人的消息麼?」眼見室中那座珍珠座鐘的時針不可避免地指向酉正,沉悶的鐘聲隨之響起,金蘭忍不住扭過頭來第三次問道。 侍婢搖了搖頭,低聲回道:「廿三還沒回來。」說完,她微微抬頭,看了一眼金蘭,輕咬下唇,又安慰道:「夫人,或許明天便有消息了。」 失望再一次佔據了金蘭的內心。她沉默了一會,忽然站起身來,道:「去桑府。」 早在幾年前,桑府就從潘樓街搬到了咸宜坊附近,這裡不比潘樓街那種商業區,咸宜坊與董太師巷一樣,住的全都是大宋的皇親國戚與達官貴人,當今皇帝的四弟,俗稱「四王爺」的趙頵,王府便都在咸宜坊第一區。而四王府的正對面,此時也正在大興土木,京師盛傳,這是官家在給雍王趙顥興建王府——路過咸宜坊第一區時,金蘭透過馬車側面的車窗看了未來的雍王府一眼,嘴角邊閃過一絲冷笑。 當今對這位「賢王」的「寵信」與「友愛」,實在令人唏噓,以前金蘭所見所聞的宮廷鬥爭,要麼便是如遼國一般**裸地拔刀見血,父子兄弟手足視同仇讎,不殺個你死我活血流成河便決不罷休;要麼便是如高麗一樣,雖然同樣是仿若不共戴天,但只要不造成明目張膽的威脅,最多便「只是」強迫諸王子們出家為僧……但象大宋這樣做得這樣溫情脈脈,不露聲色的,則實是讓金蘭歎為觀止。她是頗知其中內情的,自王安石為相以後,宋朝財政便慢慢規範;至改官制後,特別是為了應付對西夏的戰爭,財權更是進一步下移,分別由戶部與太府寺掌握,皇帝直接控制的財富越來越少,而當今皇帝更是賢君英主,為了緩解國庫用度,他三番五次削減宮內用度,大內如今至少有兩三座宮殿年久失修,他都捨不得花錢——可為了給他這位皇弟興建王府,皇帝竟是毫不吝嗇地掏出了二十餘萬貫!這二十餘萬貫銅錢,除了向天下詔示皇室兄弟敦愛,皇帝重視手足親情外,其目的其實只有一個,就是讓雍王殿下住得離禁中遠一點。這顯然也不只是皇帝一個人的想法,因為一向錙銖必較的戶部尚書司馬光竟罕見地沒有反對。 金蘭對這個雍王沒什麼好感。宋人以虛歲計算男子年齡,熙寧十七年,延安郡王已經九歲,信國公殿下也已經八歲,從皇帝、太后、皇后到朝廷的大臣們,都開始張羅著給這兩位皇子挑選師傅。然而延安郡王——亦即大宋朝實際上的皇太子,卻偏偏體弱多病,難以入學,所以一直拖延不決。皇后本來準備先給信國公選個師傅,但正當金蘭等人興高采烈地籌劃著替信國公挑一個好老師的時候,這位雍王殿下卻奏了一本,說了些「長幼有序」之類的話,結果這件事便沒了下文。 雍王的用心金蘭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只因在宮中延安郡王與信國公與他人不同,均由皇后親自撫養,故此將來繼承統緒的機會自然要高於其餘的皇子——若是延安郡王平安無恙,以長幼,以血統,自然都沒有信國公的機會,而且無論是王賢妃也好,金蘭也好,都不敢有這樣的野心;但如若這位皇太子殿下有什麼萬一,那麼其餘皇子中,信國公年紀最大,又是皇后撫養長大,雖然在血統上佔了劣勢,但若有朝一日朝臣們為了防止兄終弟及的情況出現,擁立年紀較長的信國公,也不是不可能的。畢竟所謂的「血統」,是由父系而非母系決定的。信國公的高麗血統固然會有「夷狄」之譏,但他畢竟是大宋皇帝的親子。更何況他母親貴為高麗公主,諸皇子之中以他母親的出身最為尊貴!雖然眼下人人都認為信國公毫無機會,但金蘭卻相信,天下之事,變化無常。 這位雍王殿下,顯然也算計到了這一點。高太后與皇后一定會維護皇子們的長幼之序的,若皇六子趙傭都還沒選好師傅讀書,倒先讓皇七子就學,此例一開,便是啟諸皇子覬覦之心,將來後患無窮。反正諸皇子年紀還小,不怕耽誤,自然便先壓下去了。而雍王殿下則樂得看見皇子們越晚讀書越好。 馬車飛快地掠過咸宜坊第一區,在街巷中七拐八彎,又跑了小半個時辰,終於停到了桑府之前。桑家看門的家丁見到金蘭的馬車,早有人飛奔入內通報,一面迎了馬車自側門進府。金蘭在中門前下車之時,王昉早帶了人親自迎了出來。 「表嫂。」金蘭見著王昉,連忙斂衽一禮,一面柔聲道:「豈敢勞動嫂嫂。」 王昉笑著扶起金蘭,挽了她手向一邊向裡間走,一面笑道:「蘭兒,柔嘉縣主回來了。」 金蘭不由得怔了一下。柔嘉自從曹太后去逝後,便鬱鬱寡歡,熙寧十三年起,她便屢次上表,請求去鞏縣替曹太后守廬三年,以盡孝道——這是大宋開國以來未有之事,亦為禮法所無。但宋朝與歷代一樣,都是「以孝治天下」的,皇帝雖暗中憐惜這個妹子,屢次三番留中,又令皇后與清河郡主勸慰她,但無奈柔嘉志意甚堅,皇帝無可奈何,這才勉強准了她,至熙寧十四年,柔嘉便離了靜淵莊,前往鞏縣。從此汴京便甚少聞她音訊。金蘭是極剔透的人,早先她進宮見王賢妃時,曾閒聊到柔嘉縣主,王賢妃還笑稱不論是已故的曹太后,還是皇帝與皇后,對柔嘉的寵愛,其實還在清河之上——宮中人都說這位十九娘的脾氣性子,像極了在熙寧三年故逝的楚國大長公主。 金蘭自是沒見過這位仁宗皇帝的愛女,但她卻聽說過她的許多的事跡——這位公主膽子大得無法無天,在宋朝那些溫柔嫻淑的公主們當中,是一個極為另類的人物。可是她的命運,卻無法逃脫宋朝公主的詛咒,與許許多多的宋朝公主一樣淒慘。 這位楚國大長公主與多數公主一樣,不幸被指配了一個自己完全無法喜歡的駙馬,而更不幸地是,她竟偏偏不肯接受這種命運。於是在短短幾年內,夫妻感情急驟惡化,最後竟鬧得夜扣宮門,要與駙馬分居——宋朝的律令,宮門夜開是極為嚴重的事情,兼之這位公主常常與內侍們飲酒作樂,又無法處理好婆媳關係,早已引人側目,竟因此惹得台諫紛紛彈劾,眾議嘩然,最終被降封為沂國公主。但她卻絲毫不放在心上,竟是寧死也要與駙馬離婚,皇帝迫不得已,只好遣人向駙馬家說情,說「凡人富貴,亦不必為主婿也。」委婉請求駙馬家解除了婚約——這可以說是楚國長公主,同時也是大宋朝所有公主的事跡中,最為驚世駭俗的一樁大事件,當時這位公主不過二十五歲。 但是她的命運卻並未因此而出現轉機,如此離經叛道的事情,使她在宮中也無法安身。她的親生母親苗妃雖然因曾經多方維護當時養在宮中的英宗皇帝而結下善緣,但是與曹太后的矛盾卻讓她的立場更加尷尬。仁宗在世的時候,曹後已經公開表示出同情駙馬之意。仁宗去逝後,她更加喪失了最大的依靠。而高太后更是無法接受這種不符合道德禮法的行為。楚國大長公主最終還是被迫復婚,很快,就鬱鬱而死,這時,距她離婚那一年,不過八年。 不過金蘭也知道傳說與現實相差甚遠。這位公主自小機靈聰慧,調皮可愛,而且一生都非常孝順父母,雖然常常傲氣凌人,卻是個至情至性的人。所以直到她逝世十餘年後,汴京閨閣中依然在時時流傳著這位公主的種種故事——從她少女時代種種頑皮的事跡、向上天乞求用自己的生命換取父親平安的孝心;到她那無比隆重的冊封公主典禮、豪華奢靡的婚禮……甚至還有人傳說,她是因為愛上了一個內侍而要與駙馬離婚……汴京的許多女孩子雖然口裡對這位公主的所作所為不以為然,但是只要一聽到「楚國大長公主」或者「莊孝公主」幾個字,耳朵便會不由自主地豎起來。這位楚國大長公主,實已是閨閣中的傳奇。 不過在金蘭看來,最耐人尋味的,還是當今官家對他這位姑姑的態度。雖然貴為皇帝,也無法阻止她被迫復婚,鬱鬱而死的悲劇,但是在她去逝後,當輔臣議謚時,官家卻橫插一腳,親賜謚號「莊孝」,追封秦國大長公主——最離奇的是,彷彿不如此不足以出心頭惡氣一般,皇帝居然以「奉主無狀」的罪名,把那個倒霉的駙馬都尉貶到了陳州安置,至今沒有翻身——要知道,當年的公論是「不睦之咎皆由公主」的!其實這位駙馬與公主一樣,都是不幸婚姻的受害者。 從種種傳聞中,金蘭感覺到賢妃的玩笑,宮中人們的比較,都不是空穴來風的。至少她可以知道官家心裡其實是十分同情楚國大長公主的遭遇的。而這位十九娘從小的所作所為,儼然便是又一個楚國大長公主。這位縣主不僅同樣的至情至性,也同樣的孝順。她所做的驚世駭俗的事情,較之楚國大長公主有過之而無不及,可是她卻畢竟不曾離經叛道——這竟是有楚國大長公主之長而無其短了。若說皇帝與皇后內心深處更疼愛她,金蘭相信是極可能的——大宋皇室中,有無數的清河郡主,但柔嘉縣主卻只有一個! 想到這裡,金蘭心裡不覺一喜。柔嘉與梓兒的交誼,更猶在清河之上——這位縣主,素來別人不敢說的話她敢說,旁人不敢做的事她敢做,若能得她幫忙……金蘭暗暗打著她的如意算盤,渾然忘記了這位縣主的每一個故事中,常常同時包含著另一個人或另一些人的不幸。 「太后和聖人可又要操心縣主的婚事了……」王昉一面走,一面與金蘭說著閒話。 「朝中公卿家這麼多公子,總能尋出個如意郎君罷?」金蘭淡淡笑道,她對這些事有些心不在焉。 王昉詫異地望了金蘭一眼,似笑非笑地說道:「若不合縣主的心意也是不成的,前車之鑒……」柔嘉對石越的心意,她卻是多少知道一點的。 「縣主有心上人了麼?是哪家的公子?」金蘭馬上聽出了弦外之音。 「我可不知道,想知道你親自問縣主去。」王昉笑道,「明日我們一道便去靜淵莊,莫怪我越俎越皰,你們的禮物,我已先替你們預備好了。」 金蘭連忙道謝,二人又一面聊些家常閒話,沒多時,便到了王昉住的院子裡。因金蘭是熟客,王昉假模假樣拿了女紅做著,便把侍婢下人全都支使了出去。金蘭見她裝腔作勢,在一面繡屏上東扎一針西穿一線,忍不住笑問道:「表嫂這是在繡什麼?」 王昉見她取笑,笑著把繡屏丟到榻上,嘴裡卻不甘示弱,正色道:「我繡的是捉鬼圖,有鎮宅辟邪之神效。」 金蘭聽她說得認真,不由得半信半疑走過去,撿起繡屏一看,便見這小小的繡屏上面,東一條線,西一條線,紅一道,黑一道,綠一道,不知怎麼樣便拼湊在一起,依稀像個圖案,但無論她怎麼樣仔細,卻終究是不明白王昉繡的是什麼。她橫豎左右靜靜地看了半晌,正不得要領,忽然看到旁邊的小几上壓著一張彩圖,一眼瞄去,卻是一幅比翼雙飛圖,她回過頭,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繡屏,忽然發出一聲大笑,一隻手指指圖案,一隻手指指繡屏,笑得前仰後俯,幾乎岔過氣去。外面的婢女婆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都悄悄靠近來偷看,看到金蘭手裡拿著的繡屏,一個個也握著嘴竊笑不已。 王昉被她笑得面紅耳赤,羞得快步走過去,一把搶過來,藏在身後,一面啐道:「你也不是好人。虧我這麼幫你!」 金蘭卻是越想越覺得好笑,捧著肚子,指著那張畫紙,笑道:「這……這就……就是……清……清河郡主給給描……描……」 她早就聽文氏說,她這個表嫂王昉,出身名門,宰相之女,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一不精,甚至經史子集時事政論,也不讓鬚眉,若生得男兒身,公卿之位唾手可得,也算是個奇女子。可偏偏卻不擅女紅廚藝,拿針竟比人家拿大槍還難上幾分,做出來的飯菜比毒藥還難吃幾分。嫁入桑府後,開始雖然沒什麼,但時日一久,婆婆雖是極好相處的,大戶人家不指著這些,也不會說什麼,但桑家親戚朋友極多,旁人那裡卻難免聽些閒言碎耳。偏偏這位桑夫人生性最是爭強好勝,哪裡受得了別人的閒話?於是發願要學女紅,特別找清河郡主畫了樣——可好幾回,文氏見了她回來,都是笑得說不出囫圇話來。她當時還不肯信,總覺得人人都是一雙手,未必如文氏說的那麼誇張,且王昉的識度才具,又是她素來極佩服的,這區區女紅,怎能難得她這樣的才女——這回她卻是第一回親眼見著王昉的「女紅」,她再也想不到,一幅好好的「比翼雙飛圖」的,竟能被人繡得似一鍋煮糊了的面一般。只怕叫了張飛來,也要比她繡得像些模樣兒。 她幾日來眉間心頭,憂慮焦急,雖也強作笑容,卻只能更加辛苦。不料竟在王昉這兒,把幾天來憋在心裡的著急、生氣、憂心……種種郁氣,全都發洩了出來。 「表……表嫂的女紅,可真……真是和……和大伯……伯的書法有……有得一……一比了……」金蘭順口說出來,便越想越覺得相像,石越的毛筆字,練了十幾年,似乎也就是能把一橫一豎寫得更像筷子而不是蚯蚓而已。她曾經看見石越偷偷練習描紅——早已對自己的毛筆字徹底放棄了的石越,為了「父親」的形象,突然間痛改前非,在被閒置的這幾年中,曾經又狠練過一段時間的書法。只不過堂堂石學士的書法,與練字不到一年的小石蕤相比,絕對是要稍遜一籌的。所以這兩年間,為了不樹立一個壞榜樣毒害下一代,徹底覺悟到自己再怎麼樣努力也不會有用的石越,咬牙切齒地發明了一種軟筆後,便再也不肯用毛筆了。讓人覺得好笑的是,石越還掩耳盜鈴地以提高效率為名,強迫在他手下編修敕令的官吏們全部使用那種用起來極為彆扭的軟筆——通過這樣的方法,石學士終於大宋的識字階層中,找到了書法比自己更差的人們。不過這個時間也只持續了不到半年的時間,半年以後,當那些官吏們適應了他的「暴政」之後,石越依然無可救藥地是大宋讀書人中書法最差的人。他在小石蕤面前的驕傲,也可憐地只維持了短短半年。 王昉被她笑得耳朵根都紅了。她也自知自己的女紅實在有點見不得人,拿出藏在身後的繡屏又看了看,也笑道:「笑,笑!笑死你這個高麗婢子算了。」見金蘭笑得差不多了,又假裝生氣,板著臉道:「還要說正經事麼?還管不管你家康郎?若是不管,我亦得省心了。」 金蘭一聽說到唐康,立時止住笑,急道:「嫂子不知,我真是急死了。到此時也沒見著人回京……」 王昉望著金蘭,冷笑道:「方纔還笑我呢,你也是個呆子。守路口有什麼用?不如打點各種衙門有用。你家官人昨晚便回京了,皇上親降指揮,表弟是被關在御史台。一同犯事的,還有兩個武官,連衛尉寺都沒沾上邊,直接送到樞府的牢裡面了……」 「啊?」金蘭聽到這個消息,頓時臉色慘白,苦笑道:「這……連石府也不知道信麼……皇上聖意……」 「石子明怎的不知道了?」王昉輕輕哼了一聲,道:「陰謀詭計是他的拿手好戲,不過依我看,他多半在策劃著大事呢!」 「大事?」金蘭愣住了。 王昉看看金蘭,忽幽幽歎了口氣,道:「我認得的女子中,也便是你能懂這些。卻可惜你是女子,否則那個什麼樸彥成豈能及你之萬一。」她說的樸彥成,乃是高麗國的第一批遣宋使,亦即是留學生,白水潭學院院貢生,熙寧十五年參加省試是第五名,殿試為一甲第三名,高中探花。皇帝特旨授秘書監校書郎,榮耀一時。此君的詩詞歌賦、文章策論,連蘇子瞻都讚不絕口。 不過,金蘭卻不甚喜歡此人。高麗使者曾經去遊說這個被高麗留學生引以為榮的年輕人,請他回國為官,但說客去了後,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便被他堵了回來,後來更是連門都入不得了。這回高麗王妃與王子來汴京,高麗使館宴請所有高麗留學生,也唯有他缺席。金蘭也知道樸彥成並非沒有苦衷——他的父兄支持順王,在這次王位爭奪戰中遇害。但金蘭無法諒解的是,他既然不能原諒自己的祖國,為什麼卻可以輕易地原諒同樣也參預到高麗國內權力爭奪戰的宋朝,並且還毫不羞愧地以宋人自居呢?在高麗留學生中,同樣情況的人並不在少數,第一批遣宋使中更是佔到少半,但迄今為止,第一批留學生除他之外都已經全部回到了高麗,其中也不乏在宋朝中過進士的人。 只是這些內情,金蘭卻也不便表露出來,只是淡淡道:「我可不敢比,亦不想如此。此生能得相夫教子,平安度日,便已是福氣了。」她的話半真半假,文氏已為唐康育有一兒一女,她卻一無所出,心裡豈能無動於衷?但夫妻之間裂縫已生,又是那麼容易可以彌縫的?這回唐康遭逢困厄,她心急如焚,坐立難安,只想若得唐康平安,她便是以身相代,也不會猶豫。像她這樣冷靜而理智的女子,自然已是洞悉自己的感情。但是,她的另一面,卻還牽涉著自己國家,自己的家族……雖然有時候會天真的想,宣王已然如願以償登上王位,我也可以解脫了。但是,她畢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她已經陷得太深了。相夫教子,平安度日,對她來說,卻是極奢侈的事情。她甚至連女人的嫉妒心都不能有,若非內心有愧,她又豈能甘願與另一個女人分享自己所愛的人? 「你現在還不夠平安富貴麼?」王昉卻難以理解她的心情,笑道:「待表弟過了這一關,我瞧多半能在汴京安定幾年。你們夫妻相聚,生上幾個孩子,你便可以好好地相夫教子了。」 「但願他能平安度過這一劫。」金蘭幽幽歎道。 「他不會有事的。」王昉篤定地笑道,「你聽我給你解釋了,便明白這次注定只是有驚無險。」 金蘭素知她的見識,但這回唐康闖下來的禍事卻是非比尋常,因只是半信半疑地望著王昉,抿著嘴,等她解釋。 王昉微微沉吟了一會,望著金蘭,娓娓而談:「我曾經細覽國朝建國以來兩府之人事紛變,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情。宰相、執政們在兩府來來往往,起起落落,入則為相,退則使居大郡,牧守一方,此是祖宗之善政,為漢唐所不及。但你可曾留意過宰輔大臣們的任期?」王昉莞爾一笑,略一停頓,便如數家珍般地說道:「趙韓王趙普,建隆元年為樞密副使,累遷樞密使,至乾德二年為集賢相,到開寶六年罷相,滿打滿算,也就是十二年,若從乾德二年始,不過九年多一點,其間獨相八年,之後便被罷相。直到七年後,才又做了三年宰相,然後又罷相,四年後再入中書,又當了不到三年的宰相。開國之初,宰相做得最長的,便是此老。其餘的都是做三年,換三年。真宗朝做得最長的,便是那個與石子明同字的王魏公王旦王子明,做了十二年宰相,若從執政算起,還要更長些,但他獨相的時間,只有五年。其後的名相,能夠穩穩當當連續十年做宰相的,便只有韓琦與曾公亮,但這兩人從未獨相過,韓琦與富弼一同為兩年,與曾公亮八年,至於曾公亮,熙寧元年和二年,那根本也就是備員而已。」王昉提及韓琦與曾公亮,言語中並沒了什麼敬意,她說完停了一下,語帶譏諷地笑道:「敢問呂吉甫何德何能,自熙寧八年韓絳罷相後,竟能獨相九年之久?」 「不讓宰相在位太長,以防結黨營私,盤根錯節,實是祖宗之法。皇帝即位後便不再讓韓琦為相,難道真的是因為他是所謂的『舊黨』麼?那曾公亮又是什麼黨?」王昉目光流動,顯得有點興奮,「韓琦是千年老狐,罷相之後,便回鄉求田問捨,奢華度日,偶爾上點奏章,以示忠君憂國之意。所以韓家才能倍受皇上的恩寵,至今不絕。他和石子明倒真不愧是翁婿,這幾年石越之法,與他異曲同工。他閉門不見賓客,不講學,不著書,將門客或遣散,或薦官,只留了一個潘照臨,也整日只是在汴京遊山玩水,講佛談經。但卻絕不敢去購買田宅、畜養聲妓,而且隔三岔五還向皇上遞些密奏,以示絕無怨望之心。真不知他從哪裡學來的這些本事——所謂『物為反常即妖』,他要去學人家自污,只怕畫虎不成反類犬,皇上是英主……」 金蘭知王昉一說起石越,必然非要冷嘲熱諷一般方肯罷休,可她卻是石越的弟媳,身份尷尬,忙紅著臉叫了聲:「表嫂……」 王昉這才覺察過來,嘻嘻一笑,道:「言歸正傳。你說那呂吉甫憑什麼便能獨相九年之久?若說朝中無人,馮京、司馬光做不得宰相麼?若說功高勞苦,難道他比得上趙韓王?他功勞不如趙普,風度不如王旦,人望不及韓琦,卻偏偏宰相的位置坐得比誰都牢靠,豈非咄咄怪事?」 「這……」金蘭只是意識到了些許。 「其實若說怪事,說穿了也無半點希奇。他能獨相九年,不過是因為皇上騰不出手來罷了。這九年之內,朝廷經歷了多少事?改官制,裁撤州縣,整編軍備……外加上東征西討,真是數都不數過來。朝局好不容易達成微妙之平衡,只要不出大錯,在這當兒,皇上肯定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外頭打著仗,怎經得起內裡頭還朝局動盪不安?宮裡頭說,太后好幾次和皇上說司馬光之位不宜在呂惠卿之下,皇上也說司馬光可以為左右僕射,但是司馬光在戶部尚書的位置上,一動不動,其位甚至還在吏、兵二尚書之下!難道司馬光當不得吏部尚書麼?依我看,皇上就是怕司馬光一動位置,無論是吏部尚書還是右僕射,手裡有了人事之權,這朝局便再也安穩不下來。皇上是極英明之君主,熙寧十年,便藉著交鈔的名義,升呂惠卿為左僕射,奪了他獨掌堂除之權,如此一來,重要人事之權,便要由政事堂會議決定,而吏部又交給較溫和的馮京,又有所謂的『石黨』從中調和,新黨舊黨,才能勉強相安無事。否則,無論是人事之權由哪一黨來控制,若說他們不鬥個你死我活,我斷然不信。」 「只是,這樣的日子,已經不長了。」王昉頗有幾分幸災樂禍地說道。 「嫂子是說,朝局要大變了?」金蘭試探著問道。 「一個吏部尚書做上十年,他不結黨也是結黨,不營私也是營私。」王昉似乎有點惟恐天下不亂,「兩府的格局,維持了近十年。老的老,死的死,本來也要變了。樞密院、吏部、兵部、工部、刑部,甚至禮部與戶部,還有諸如衛尉寺、太府寺、大理寺之類重要衙門,這幾年內都要換主人。否則皇上無法心安。這是毋庸置疑的。只是本來呂惠卿或者還可以安安穩穩當幾年宰相,皇上也可以待西南局勢穩定一點再從容下手。但是……」王昉不由自主地向前傾了傾身子,望著金蘭,壓了聲音,道:「你可知道,大風暴要來了,皇上不得不提前動手換人,呂惠卿的相位,而今也已經危若累卵!」 「這場大風暴,對有些人來說,是滅頂之災,但對表弟來說,卻是天祐。」 「但是……」金蘭完全被王昉敏銳的洞察力折服了,但是她還是很難相信看起來欣欣向榮,如日中天的大宋,將會面臨什麼「大風暴」。要知道,僅僅三年之前,這個帝國剛剛將一個實力遠在高麗之上的西北強國打得幾乎滅國!西夏人在與宋朝的戰爭中,損失了大部分人口,幾乎全部最富饒的土地,甚至還有他們先祖的陵墓!而宋朝則得到了——在金蘭看來,宋朝得到的,遠不止一個西夏這麼簡單。他們得到了一個陝西路,關中從此由邊塞變成腹地!他們還將得到數以十萬計的騎兵——佔據靈夏之後,宋人從此有了天然的馬場,假以時日,他們將可以與契丹鐵騎在馬背上決一高下。做為一個高麗人,最多算是一個開封人,金蘭很自然的忽略了大宋西南的所謂「西南夷」。與身邊的宋人一樣,她從心裡輕視西南夷,認為那是無足輕重的,儘管宋軍連遭敗仗,損失慘重,但她與大多數宋人一樣,都認為這是因為宋軍沒有派遣主力禁軍進剿!畢竟,為了應付與西夏的戰爭,宋朝大幅度地加快了他們的禁軍整編步伐,大宋朝的未整編禁軍、部分河北禁軍,還有全部東南禁軍,其戰鬥力是遠遠不及其精銳的主力禁軍的。西軍大戰之後需要休整,士兵們經歷過這樣的大戰後,會產生種種厭戰的情緒,而西北塞防依然需要重兵駐守。河北與京畿的精銳禁軍,更加不可能抽取去西南與什麼「西南夷」作戰——宋人時刻不敢放鬆對遼人的警惕。更重要的是,西南夷永遠只是西南夷,那場「遙遠」的「無關緊要」的戰爭,似乎與普通人無關。軍事上的小小「挫折」——沒有人承認那是「失敗」,只不過是由於「輕敵」,對於大宋來說,根本不可能傷筋動骨。金蘭與大多數人一樣,相信這次種諤統率百戰之師入蜀,西南叛亂的平定指日可待。即便在她知道雄武二軍發生兵變後,她也依然如此相信——因為大部分宋人心裡面的「禁軍」,乃是專指西軍與殿前司所轄馬步軍的。河北禁軍叛亂如此迅速被平定,不是更證明了西軍是何等的善戰麼?況且,宋軍還有火炮——這種威力驚人的武器令所有人印象深刻。高麗國也好,遼國也好,為了弄到火炮的製造方法,想盡了種種辦法。他們將本國最好的工匠混入使者的隨從中,到達汴京後,利用一切機會觀察汴京城牆上的火炮——雖然絕大部分時候只能遠觀,汴京城牆是不可能隨意登上去的;同時賄賂官員,利用留學生結交優秀的工匠,親近與兵器研究院的有關的老師、同學……高麗與遼國先後都試製出了自己的火炮,樣式與他們在宋朝觀察到的也似乎區別不大,然而威力卻是始終不及——在金蘭看來,宋軍運幾尊火炮去,幾炮便可以將西南夷的城牆轟塌——她當然不知道西南夷其實沒有城牆,甚至連當地許多隸屬宋朝的州縣都沒有城牆。儘管在汴京居住了許久,但她畢竟從未離開過開封府的區域,所以,在金蘭的心裡,宋朝的每個地方,都是如從杭州至汴京沿途所看到的城市一樣,有著密密麻麻的人群,高大的城牆,整齊美觀的建築、街道,還有令人歎為觀止的下水道系統。她只聽說過成都府的富裕,卻完全不知道大宋西南邊境的情況——在那裡,即便是許多宋朝的州治與縣治,往往也只是用蘺芭簡單地圍成一圈,全城只有規模甚至不如開封府一個小鎮的集市,最好的房子是官衙,卻不及汴京城內最差的房子,有些小州,甚至全州不過幾百戶的人口,只要出了州城,四面環視,都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群山!所以,許多瞭解情況的宋朝官員寧肯被罷官為民,也不願意離開汴京。但唐康的家信中從來不會提及這些困難,所以,她也無法理解,唐康在戎州能夠修築起城牆,是一件多麼了不起的政績! 而除了西南夷以外,金蘭更不知道王昉所說的「大風暴」指的是什麼了。 王昉彷彿知道金蘭心裡在想什麼,她望著金蘭,歎道:「公卿士大夫,除了石子明外,都太小看了西南夷……」金蘭怔怔望著王昉,聽她繼續說道:「本來這些事情我也不會知道——你應當聽說過,自朝廷大舉伐夏起,石越便上表乞求新聞管制,朝廷遣人進駐各報,凡與戰爭有關之報道,甚至於各地之米價、布價,不得許可都在禁止報道之列。西南戰事一起,呂吉甫便循例繼續此政。故此凡與戰事有關之報道,實是兩府說什麼,各報便寫什麼,三大報都不曾派人去過益州路,親眼看看那裡究竟是發生什麼……」 金蘭聽她語氣頗有不滿之意,不由替石越解釋道:「軍國大事,貴在機密。且這亦是有法例可循的……」 王昉輕輕哼了一下,卻沒有反駁,停了一下,又繼續說道:「但是到了去年,《秦報》的衛棠卻派了兩個人去了一趟益州路,而且是賄賂了禁軍軍官,隨軍深入西南夷之腹地。他們回來後,《秦報》雖然沒有任何報道,但是衛棠卻寫了封信給外子,並且是由其中一個記者親自送到汴京的。」 「啊?!」金蘭不禁低聲驚呼了一聲,她下意識地感覺到這裡面並不簡單。 「這人來京,不過是一個月以前的事情。」王昉淡淡說道,嘴角間卻若隱若現地流露出譏刺的笑容,「衛棠是否另有深意,非外人所能知。但他們《秦報》不敢報道,卻想讓《汴京新聞》出頭,用心也未必那麼純良。只是他卻不知,呂吉甫的黨羽日夜不離地守著《汴京新聞》的每一處印書坊,就算外子不怕得罪權貴,亦無能為力。本來外子有意讓那人去面見司馬君實,但這他卻怕給《秦報》惹上是非,趁我們不備,連夜跑回了陝西……」 「那他說的話也未必可信……」 「此人說的事,絕非捏造。」王昉斷然否定了金蘭的猜疑,「據其所言,西南局勢實是到了駭人聽聞之地步。他說曾經親身跟隨禁軍平亂,西南夷雖然各寨多有恩怨,不得合縱,未成大患,但叛亂之種落,大者數十,小者上百,聲勢驚人。夷兵在群山之間來去自如,官兵勝則不能追,敗則不能退,極為被動。若有軍官食古不化不知變通者,禁軍精良之鎧甲更是反成累贅。故官軍每戰每敗,士氣低落。許多官兵水土不服,軍中疾病蔓延,而醫、藥皆不足,亦使戰力銳減。除此之外,糧草補給更為大患,往往有糧也運不上前線——不僅是群山之中轉運艱難,西南夷剽掠糧道,民夫逃亡不斷,便是在益州腹地,若無官兵護送,便有盜賊搶糧,甚至有運糧之民夫與盜賊裡應外合者……更有一將無能累死三軍者,或此州屯集軍糧任其腐爛,而彼州卻庫無顆谷,將士只得忍饑挨餓。而另一面,卻是官府拚命和買強徵糧草,百姓民不聊生,盜賊蜂起……」 「這些事情,絕非衛棠所能捏造的,他也不敢捏造!我聽到流言,益州路的米價,數月之內,已翻了兩到三倍。我又留意打聽了附近諸路之糧價,陝西、京西,乃至河東、河北,糧價都居高不下。甚至在汴京,物價亦漲了不少……」 「這可能是交鈔發行過多所致。」金蘭倒也不是一無所知,但對於她這樣的身份而言,汴京物價實在不是她需要關心的事情。 「的確是交鈔發行過多。但交鈔為何會發行過多?若非是西南夷果真惹出了大麻煩,僅僅是在西北之駐軍,斷不至於到此地步。」王昉搖了搖頭,道:「汴京萬物騰貴,已非一日。朝廷為了軍國用度,無本發行交鈔。一面是朝廷用交鈔向百姓和買貨物,一面卻是物價上漲,百姓拿著同樣多的交鈔買不到同樣的貨物,實是怨聲載道。交鈔是呂吉甫倡行,交鈔局又是呂氏兄弟司掌——本來益州局勢如何,益州百姓過得怎麼樣,汴京百姓與士林既不知道,也未必關心,但是如今連汴京也物價騰貴,卻是有切膚之痛了。只是汴京之物價雖高,卻尚可忍受,雖有不滿之言,畢竟也不能把福建子怎樣。這怨氣也只得日復一日地積累著。可而今西南之局勢,卻是到了這般地步……西南夷之叛亂,也是呂惠卿引起的!堂堂大宋的禁軍,為了不願去西南,居然不惜兵變!你說呂惠卿而今是不是如同坐在火上烤?要說石越與司馬光無動於衷,我是斷斷不信的!」 金蘭徹底動搖了,「西南夷真的那麼厲害麼?」她在心裡暗暗問道。也許,宋朝這個帝國,遠比她想像地要脆弱也說不定。不過,如若果真如王昉所分析的,那麼朝局的確是要大變了,這對於唐康來說,至少不會是一件壞事。 從王昉那裡知道了許多內情,又打聽到了唐康的下落,金蘭回府後終於安安穩穩地睡了一夜好覺。次日一覺醒來,王昉的香車已到了她家門口。聽到下人的稟報,她才記起還要與王昉一起去靜淵莊拜訪柔嘉,慌慌忙忙起來,一面令人去招待王昉,一面急急梳洗了,淡淡化了點妝,卻見管家一臉的猶豫,在門外徘徊。她皺了皺眉,走到門口,問道:「有什麼事麼?」 「夫人。」管家見著金蘭,連忙作了揖,稟道:「方纔賬房來說,這個月的家用……」他話未說完,便已覷見金蘭的臉沉了下來,嚇得不敢再說話。他自是知道,府上遇上這般大事,的確不該用些芝麻豆皮的小事來煩夫人,但是天塌下來,這唐府上上下下近百口人,這麼大一家子,卻不可能就此不吃飯不用錢了,而文夫人又是不管事的,只能硬著頭皮向金蘭請示。 「家用不夠用了麼?」金蘭冷冰冰地問道,「不是月月如此的麼?」 「原是這樣的……」管家苦著臉,道:「前幾個月,錢莊的唐守義過來,說有樁大生意,要周轉點銅錢,他用交鈔兌銅錢,把府裡積存的八千多貫銅錢全部換走了。這事原是稟過大夫人的……」 金蘭掃了他一眼,冷不丁問道:「唐守義沒錢到這個地步了麼?要到咱們府上來換錢?」 管家嚅嚅道:「小的當時也不知道。不過後來聽說陝西那邊一貫緡錢可以換到一千一百六十文交鈔,汴京的錢莊,都在想辦法調銅錢去陝西收交鈔……」 「你當時不知道?」金蘭哼了一聲,卻沒有再追究,她心裡早被這個消息震驚了。她雖然不懂食貨之學,但是交鈔兌銅,是一比一的,雖然實際上會有千分之幾的手續費,但也微不足道,但是陝西路居然出現一貫銅錢換到一千一百多文交鈔,聯繫到昨晚王昉所說的事情,她再遲鈍,也知道陝西錢法,已經出現了大問題。 「你不是特地來告訴我幾個月前的事?」 那管家當時的的確確是每貫銅錢收了二十文的好處,他心裡雖然知道這個高麗夫人精明,卻也斷不敢承認,只是彎著腰回道:「小的糊塗,當時沒有想到,這一兩個月間,到處都聽說陝西的事了,這個月汴京要一千五十文交鈔,才能換到一貫銅錢,而且好像還在漲……到外面買東西,鈔一個價,錢一個價。府裡收來的田租,客戶都是用交鈔交的租,可是家裡的下人,若還是按原來用交鈔發月錢,許多人家便要過不下去了。而今不論什麼東西,比去年都漲了兩三成,這交鈔、銅錢上再這麼來一下……」 「你一次把話說完。」金蘭早不耐煩了。 「下人們是想月錢改發銅錢,可府裡的交鈔若去錢莊兌銅錢,損失極大。小的不敢擅作主張,要請夫人給個主意。」 「下人改發緡錢無妨,每人再漲一成的月錢。你去告訴唐守義,我把這宅子抵給他錢莊,看能換幾貫銅錢來?你拿著交鈔去錢莊,當日你是多少錢兌的,照樣給我兌回來。他還真長進了,生意做到自己家裡來了!」金蘭拋下這句話,再不理會管家,帶著幾個丫頭揚長而去。 但金蘭與王昉去靜淵莊卻撲了個空,柔嘉與清河一大早便都被太后召進宮了。金蘭本想與王昉一道在靜淵莊等柔嘉回來,但是她沒等上多久,便有家人領著石府的人過來,說是石夫人請她過府,金蘭不敢怠慢,連忙又托了王昉代她向柔嘉與清河賠罪,又轉道去石府。這麼著來去折騰,到石府時已是隅中時分。她才到了門上,便見阿旺已在那裡等候。她知道阿旺在石府雖然只是個婢女,但是地位卻是極高。石府是大宋少有的幾家對待下人極為平等的簪纓之家,以金蘭的所見所聞來說,就算是上下極為和洽的司馬光家,也不及石府。以阿旺的身份,原本她最好的結局不過是年輕貌美時能取悅王公貴族求得一時之芳名,到了年老色衰之時,最幸運也不過是能嫁給某個商人為妾而已。但在石府,金蘭聽說石夫人甚至允許她自己擇婿!只是不知為何,阿旺似乎一直沒有找到她的意中人,倒是將極大的熱情投入到了怡園——石越為了教育自己的女兒,不惜重金在汴京城南買了一座名為「怡園」的小莊園做學校;梓兒又用自己的關係說服了許多名門閨秀,甚至還請到了被遣散的老宮女到怡園任教,教授女紅、禮儀、琴棋書畫甚至是算術、格物等等科目,吸引了十餘家朝廷大臣將自家的寶貝女兒送到那裡學習,連當今官家最寵愛的淑壽公主也常到怡園學習。阿旺便在怡園教習彈箏與夷語。阿旺一見到金蘭,便斂衽說道:「夫人說,相公在會客,請縣君先到夫人那裡稍候。」因石越做過樞密副使,所以也有人以「相公」相稱。金蘭不敢托大,回了半禮,才跟著阿旺向後院走去,一面試探問道:「不知嫂子召我來,有何要緊事?」阿旺一邊側著身子在前面引路,一面回道:「實是相公要見縣君,應當是為了二公子的事。不過早上有位姓秦的大人與姓范的大人來求見相公,相公和他們談了幾個時辰了……」阿旺的語氣中,實是透著驚訝。需知石越雖然這一年來漸漸開始會客,但卻是很少留人長談的。 * 阿旺口中所說的「姓秦的大人與姓范的大人」,就是秦觀與范翔。范翔這十餘年來平平穩穩按步陞遷,好不容易才爬到從七品,在許多同僚眼裡,這都已經算是仕途亨通了。但對於范翔來說,眼見著司馬夢求如今已經是緋銀魚袋、從五品上的樞密院副都承旨;坐在他旁邊的秦觀,更是志得意滿,如日中天,其他故交舊友們也一個個建功立業、青雲直上,他卻始終脫不掉那身綠袍,范翔不能不在心裡暗暗眼熱。然而未得機緣,卻也只有老老實實呆在地方上。不過如今機會終於來了,一個月前,得石越舉薦,范翔被調任尚書省右司任刑房都事。雖然這只是個從七品上的小官,但是意義卻非同尋常——這已是直接進入大宋王朝的權力中樞。所謂「士為知己者死」,范翔心裡的激動,非用言語可以形容。 此時,在石府的客廳內,石越一面品著茶,一面聽顯得有點興奮的范翔說著他在河東路當知縣時聽到的佚聞。「……張潮張敬之最有急智,又好管閒事。有一年,他行經遼州,遇一道士長吁短歎,愁容不展,因問他原由。原來那道士無錢買不起度牒,故而發愁。張敬之因笑道自己能替他向太守說情,當即書信一封,讓道士次日去見持信去見太守。那道士雖將信將疑,卻是死馬當成活馬醫,竟真拿了他的信去見太守。那遼州知州見了道士拿著信來,心裡也自納悶,不知道什麼時候認識個衛輝張敬之,當即拆了書信,卻見那信裡面,無頭無尾,只寫了一首七言詩。」范翔說到此處,卻停了下來,故意頓了一頓,秦觀正聽得入神,忙問道:「那詩是怎麼寫的?」 范翔望了秦觀一眼,輕輕啜了口茶,緩緩念道:「鼠為拖腸離洞府,魚因點額退江湖。侍郎本是神仙客,還有靈丹救也無?」 秦觀聽到這打油詩,不覺想笑,但細思詩中之意,卻只覺得淒愴之情,撲面而來,竟是呆住了,半晌方歎道:「這道士也可憐。」 范翔笑道:「遼州知州便也如少游一樣,動了惻隱之心,竟果真給了道士度牒。不過也因此一事,這太守便也記住了張敬之。一年多後,因陝西錢貴鈔賤,各地都有商人運銅錢進陝西買交鈔牟利,連累得各地錢鈔比都混亂,物價亂得一塌糊塗。河東與陝西接界,頗受波及,幾個州的太守們便商議了,劃地為界,下令禁止銅錢入陝。張敬之這回卻是自己犯了禁令,在絳州被搜出夾帶銅錢八百文進陝,被官差抓了去見知州——你道這知州是誰?原來卻正是一年前的遼州知州,剛剛調任絳州。那太守聽說犯錢禁的人便是張潮,也不審他,只令他七步之內,作詩一首替自己辯護,若作得出來,便恕他無罪,作不出來,非但銅錢入官,還要打他三十大板。」 這回連石越都聽得動容了,畢竟張潮是「白水潭十三子」之一,與石越頗有香火之情。他再怎麼樣聰明,又非有曹子建這才,怎能真的七步賦詩?他不由直起身子,問道:「他可曾作得出來?」 范翔笑道:「這張子敬倒不愧是個才子,只用了五步,便已得詩一首。」說罷朗聲念道:「腰纏十萬上揚州,八百青銅何足搜。天下河山皆屬宋,豈容此地割鴻溝?」 秦觀聽得一愣,不由得擊掌大笑,嘖嘖讚歎不已:「好一句『天下河山皆屬宋,豈容此地割鴻溝』!好張子敬!好個張子敬!」 石越低聲復念了一遍,也不由莞爾,笑道:「這張潮倒是個刻薄人。」 范翔笑道:「不過張子敬罵的其實是有理的。那幾位太守,實是糊塗,他們以為以鄰為壑,就可以保得自己治下平安,卻不知這樣做無異於火上加油。」 「哦?」石越不由詫異地望了范翔一眼,全沒料到他竟有這般見識。由陝西路為爆發點而引發的幾乎波及整個宋朝大部分地區的(交)鈔(銅)錢比混亂,也是短短幾個月內突然失去控制的。石越當時非常驚詫,因為呂惠卿雖然為了軍國用度,濫發交鈔,但這與大錢、折二錢還是有區別的,因為交鈔盯緊銅錢,並且具備了完全的法償能力,呂惠卿在這一點上,表現出了他幾乎是超越這個時代的才智——他寧可忍受濫發交鈔帶來的財政性通貨膨脹,也始終堅定著保護交鈔的政府信用,民眾可以自由地用交鈔交稅。對於這一點,石越暗暗佩服不已——他當然不知道這是遠在金陵的王安石給呂惠卿的建議,退出政壇後又遭喪子之痛,王安石雖僻居於石頭城畔,但對於大宋朝的一舉一動,卻也從來未曾忘懷,他地位轉換之後,很多事情反倒看更加清楚了——所以,原本石越認為鈔銅的比率是不會出大問題的,小小的波動不可避免,但應當在可以控制範圍內。但是,人算不如天算,陝西路轉運使范純粹,這個在才能與品德上都無可挑剔的傳統士大夫,卻在無意中引爆了手中的震天雷。 「學生曾經考察過陝西路鈔賤錢貴的原因。」范翔偷眼看著石越的神色,既得意於自己的見識,又有擔心班門弄斧,略顯謹慎地說道:「學生以為陝西的局面,實是范公舉措失當造成的。因為馬價下跌,范公為了讓轉運更加便捷,預備籌措十萬貫緡錢與二萬擔茶葉,向銀夏牧馬買一千匹馬——這原本無可厚非,使牧民得市易之利,亦有助於河西之鞏固。但是陝西府庫卻沒有這麼多緡錢,而河西之民,還不肯信任交鈔,無法用交鈔交易。所以范公就出了個昏招——他下令陝西商稅只收錢,不收鈔!范公一向主張重農輕商,他以為如此既不會傷農,那些商販反正獲利容易,便不在顧慮之內。但是范公卻沒有想到,他此令一下,無吝向陝西宣告:朝廷認為交鈔不值錢!商人成驚弓之鳥,擔心這只是朝廷的第一步,接下來就可能拒收交鈔,任由交鈔變成廢紙。畢竟人人都能看見朝廷的錢鈔越發越多,物價越來越貴,陝西原本又是極嚴重的地區。於是商人買賣時開始排斥交鈔,農夫又如何能獨善其身?結果便是今日這個局面……奸商買賣鈔錢牟取暴利,謠言慢慢傳遍國內,百姓無知,只看到交鈔越來越多,物價越來越高,朝廷還在議論什麼五五徵稅,這都是在推波助瀾。各地鈔錢比跟著大變,物價隨之混亂……可笑的是,京師地方,公卿士大夫都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何事,河東路以為這些事情是奸商運錢進鈔買鈔引起的,竟然禁止銅錢入陝,結果反倒是讓百姓更加深信不疑了!他們以為是以鄰為壑,卻不知是在火上澆油!」 「他們不是在火上澆油,而是在釜底添薪。」秦觀笑嘻嘻說道,「你要說陝西的商稅收銅錢竟然讓汴京物價混亂交鈔大賤,我勸仲麟還是三緘其口的好。這些事連我聽了,都有些暈暈乎乎,莫名其妙,別人聽了,只怕要以為足下非瘋即癡。而今有人在火上烤,有人在釜底添柴,你管他是有意還是無意?不要引火燒身,才是正經。待他們烤焦了,柴燒光了,你還怕沒有賢人來滅火麼?」 范翔聽秦觀嘻嘻哈哈說著這些極為露骨的話,心中不由得一凜,暗悔自己不該賣弄聰明,他悄悄抬眼看石越,卻見石越臉上掛著一絲莫測高深的微笑,淡淡說道:「若是將鍋子燒穿了,大伙最後都要餓肚子。不過而今朝廷心腹之患,還是在益州。屋漏易逢連夜雨,有些隱患,太平無事時看不出來,定要碰上這麼一個當兒,才會一股腦地冒出來。乾脆一次全發作出來也好,不破則不立。薦仲麟為刑房都事,原是看仲麟在地方斷案頗明,好幾件大案,都辦得極出色,連皇上都誇讚過。不過現在看來,倒是我當初薦錯了,只怕你去戶房要更好些……」 范翔忙欠身道:「君子不器,學生願意在各處多磨礪些。」 「說得好,君子不器。」石越笑道,「便是這句話了。」正說話間,卻見侍劍到了門口,稟道:「學士,太傅府來人請學士過府議事。」 石越笑著點點頭,向范翔、秦觀笑道:「文相公相召,不敢久俟,當改日再敘。」說罷點湯送客。 待范、秦二人告辭而去,石越略整了整衣冠,便吩咐備車馬,急急忙忙要去文府。卻聽侍劍在旁說道:「學士不是還有話要吩咐成安縣君麼?」 「哎喲!」石越猛地一愣,他早已將金蘭的事忘了個乾淨,但文彥博是皇帝特旨允許在自家府裡議事的,他也不知道是否有公事諮詢,便算是私事,文彥博畢竟是現在朝中地位最尊的重臣,他也斷不敢怠慢,當下只得說道:「你便不要跟我去文府了,你去告訴夫人,讓她告訴金氏,二公子現在御史台獄,皇上恩旨,准許家屬探望……」說到此處,他忽地皺起眉頭,放低了聲音,沉聲道:「再告訴金氏,康時也是我的兄弟,叫她不要失了分寸。特別是宮裡,千萬不可去求誰,否則她會害了康時的性命。」 侍劍聽石越說得認真,凜然答應,送著石越上了馬車,便急忙回內宅去找梓兒與金蘭傳話。 * 石越沒有猜錯,文彥博急急忙忙召石越過府,的確是出了大事。他趕到文府的時候,赫然發現文府此時聚集了幾乎所有汴京最重要的官員。呂惠卿、司馬光、馮京等人都到了,他到了沒多久,緊跟著王珪、郭逵、章惇都先後前來,然後連剛剛回京敘職的李憲也來了。石越環視廳中,眼見文彥博、呂惠卿、司馬光表情凝重,一顆心竟是一點一點往下沉。這陣勢,絕對是出大事了,而且不會是什麼好事,難道……石越猛地擔心會不會是皇帝出事了,但轉念便想到若是皇帝有事,文彥博便是病得不動了,抬也會要抬到禁中主持局面。排除掉這個念頭,石越稍稍安心,靜靜等待文彥博揭示答案。 待到同簽書樞密院事孫固也趕到文府後,文彥博終於開始說話,但他一開口,便說出一個噩耗。 「諸位大人,種子正故了。」 空氣在一瞬間凝固。 依宋軍的制度,大軍在外,就算沒事,也要一日一報,五百里馬鋪,但縱是如此,蜀中與汴京相距數千里,種諤豈碼已經是死了半個月了。但這廳中的人,所關心的,其實倒不是種諤的生死。 過了許久,才聽章惇率先打破沉默,問道:「敢問文相,種子正是怎麼死的?」 「病死的。」文彥博沒有讓眾人有鬆口氣的機會,「剛剛收到五百里馬鋪急報,種諤到益州後,沒去戎州,反率軍進駐瀘州。人還沒到瀘州城,便忽然病倒,幾日之內便不起了。龍衛軍一個指揮為前鋒,早已深入納溪寨,聞訊後急忙退兵,中了夷兵埋伏,三百餘人全軍盡墨。西南叛夷偵知種子正病故,官軍軍心動搖,糾合萬餘人馬進攻瀘州城,瀘州知州莫九萬棄城而逃,瀘州失陷。叛夷又設伏兵於道,邀擊兼程趕往瀘州救應的益州提督使蔣仲行,官軍大敗,損失近千人,連蔣仲行也戰死……」 「啊?!」連一向鎮定的石越,也再也無法保持從容了,未及交鋒,主帥先病死了;然後瀘州失陷,還賠上了一個正四品的提督使!這是西南夷叛亂以來,宋軍陣亡的最高級別的官員。對於已經混亂不堪的益州來說,這實是雪上加霜。 「如今益州守軍如何佈陣應付?」李憲皺眉問道,「瀘州一失,富順監岌岌可危。甚至昌、資、榮三州皆受威脅。若是叛夷得富順監鹽井之利以資軍,抄掠內地,與盜賊相合,益州……」 「請各位大人前來,便是要商議一個對策。」文彥博花白的鬍鬚一抖一抖的,「皇上馬上就會召見,我輩深受君恩,不能輔佐君父為堯舜,建太平之世,已當自愧於心。若是皇上問起來,竟是束手無策,我等還有何面目立於朝堂之上?但益州之事,已非徒用兵刀便可解決,故此某遍請兩府公卿將相,共謀良策。」 他話未說完,廳中眾人便已再次陷入沉默當中。每個人都知道,雖然早在仁宗朝就取消了兩制臣僚不得私至執政私邸的禁令,而且如王安石、呂惠卿也經常在私邸商議國事,但是兩府在一個大臣的私邸合議,畢竟還是頗犯忌諱的。文彥博自然已經是沒什麼好怕的了,他早晚之間,便要致仕,皇上再怎麼樣,對於這個三朝元老,穩穩當當帶一個「太師」的加銜回鄉養老,這是絕對省不了。但是在座的人,卻大多各有前途,不可能陪著文彥博無所顧忌。而且,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文彥博這一招,擺明是針對呂惠卿的。如果兩府合議,本來應當由呂惠卿主持;但如今即在文彥博私邸,他又是官位最尊的三朝元老,加上益州路的叛亂,怎麼說呂惠卿也脫不了干係,文彥博便可以牢牢地佔據著主動權。他短短的幾句話,表面上看來只是一片忠君愛國之意,甚至還頗有自責,但實則每個人都聽出了言外之語——既然說益州局勢「非徒用兵刀便可解決」,那麼這不是政治上出了問題又是什麼呢?所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呂惠卿。 「太傅。」呂惠卿從容向著文彥博欠了欠身,淡淡說道:「這等大事,還是應當請皇上定奪為是。」他心裡暗暗後悔,他本來正與陳繹在都省值日,聽到文彥博相請,有要事商議,當時未及多想,便急匆匆趕了過來。他到的時候,便只有司馬光先到,二人身份特殊,不與眾相同,文彥博倒是向他們兩人先通報了情況。當時呂惠卿完全被這個意外所震驚,竟然沒有細想文彥博的用意,便沒有立即告辭,直接進宮轉移戰場。一招不慎,竟已落入文彥博嗀中,真是悔之莫及。但他不是輕易便認輸的人,他自然知道文彥博的用意,文彥博就是想這樣的形式來壓他,若是一群人在皇帝面前辯論,只要他設法引導了皇帝的思維,那麼就必定有許多大臣要察顏觀色,順從皇帝的意思,就算是文彥博本人,這麼十萬緊急的事情,他也不便久拖,只能妥協,這樣呂惠卿便容易佔到優勢。但而今皇帝不在場,這麼多兩府大臣,不論以人數還是以威望、人緣,他呂惠卿都不如文彥博,如果當著眾人的面達成了共識,他就無法再翻供了,否則一個「反覆小人」的罪名,就真是不折不扣地落實了。呂惠卿不得不再次搬出皇帝來,暗示在場諸人,兩府私自合議的忌諱。 「自然是要請皇上定奪的。」文彥博當然也知道他的言外之意,「但軍情十萬火急,兩府若在皇上面前各執一辭,豈非徒擾聖意。為人之臣,自當替君分憂。事有經權,為大臣者,亦須以國事為重,不可恪守教條,泥古不化。」 「太傅所言有理。」文彥博話音方落,司馬光便已起來聲援,「西南局勢,不僅要善擇率臣領兵平叛,尤須擇賢臣委以方面之任,文武相濟,方得成功。」 「司馬君實之意,莫非是想在益州設安撫使?」呂惠卿瞇著眼睛,望著司馬光,綿裡藏針反問道。 「未必要設安撫使,但可設經略使。依在下之見,益州路四司衙門,都要換人。大州郡守,也當善擇賢吏。」孫固旗幟鮮明地站到了文彥博與司馬光一邊,甚至於比二人更加激烈,「然最要者,還是要朝廷明頒詔令,暫停熙寧歸化之法。」 「益州四司長吏、大州郡守,皆是政事堂合議堂除。若無證據,似乎不便斷定其不賢。」呂惠卿冷冷回道,「某雖不材,未必能慧眼識珠,為國家簡拔賢才,但政事堂諸公卻未必個個不材。況且之前政事堂未能簡拔賢材治蜀,就算將此輩全換了,繼任者亦未必便是賢吏。熙寧歸化之詔,功在千秋萬代,乃皇上為後代除反惻之禍,又豈能因一時之挫折,便輕易放棄?若依簽書之意,只恐朝廷威令,自此不行於蕃夷矣!」 「依相公之見,朝廷與西南夷打了三年,叛亂反而愈演愈烈,尚不足以證明益州長吏無能麼?」孫固針鋒相對地反駁道。 「敢問簽書,到底益州是轉運使、學政使在打仗,還是率臣在打仗?」呂惠卿端起手邊茶碗,輕輕啜了一口,悠悠道:「依某之見,還是請簽書先善擇率臣為是。」 孫固頓時滿臉通紅,在座人人皆知,以種諤為率臣平西南之叛,原本便是孫固力主的。當時皇帝想從王中正、李憲二人中選調一人,孫固力爭才選定種諤。當時自是誰也不料種諤竟會突然病故,但是這畢竟也是孫固知人不明。 「死生在天命,豈能事先逆料?」文彥博輕描淡寫地替孫固解了圍,「至於打仗,雖然臨陣對決,勝負在於率臣;但是兵無糧不行,後方之穩固,亦是取勝之關鍵。擇率臣不當,是某之過,某自當上表請罪;但益州長吏,只恐亦不得謂全無過失……」 他話未說完,便聽有人高聲說道:「豈止是『不得謂全無過失』,依下官之見,實是罪不容誅!」 眾人心裡都是一驚,不知是誰這麼著不惜公然與呂惠卿破臉,不由得齊齊朝著說話的方向望去,卻見章惇站起身來,正向著文彥博與呂惠卿欠身抱拳行禮。 「唐康時自戎州來,曾詳細與在下分說益州局勢,益州一路,交鈔氾濫,物價暴漲,官府催科不休,官逼民反,盜賊蜂起。更可恨者,官吏互相包庇,欺上瞞下,使朝廷不能知西南之情實。西南之患,蠻夷實不足道,可懼者實是內患。將益州帶到如此局面,蜀中長吏,雖百死莫贖其罪。下官以為,朝廷當早下敕令,鎖拿益州轉運使方紫嚴、益州提刑使李魯仲、益州監察御史王直卿入京,另委賢能替之。」章惇直視呂惠卿,言辭慷慨,咄咄咄逼人。 「章大人是說益州一路官員,上下勾結,欺瞞朝廷?」呂惠卿撇撇嘴,道:「這只是唐康時一面之辭。唐康時在戎州之時,便剛愎自用,與上司不合。焉知不是他因為自己得罪,為求脫罪,故意危言聳聽?」 「相公這是誅心之論?某正想問呂相公,唐康時究竟犯了何罪?」石越本來還想觀望一陣,但呂惠卿的矛頭指向唐康,他便再也不能安坐。 「子明奉敕編修律令,怎會不知?」呂惠卿倒並不想得罪石越,但章惇既然抬出唐康來,他也沒有退路了,這時針鋒相對,半步也不能輕易退讓。 石越見眾人都望著自己,他緩緩起身,凝視呂惠卿,亢聲說道:「以某之見,唐康無罪!」 「無罪?!」 石越一句話,頓時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了過來。許多人都不可思議地望著他。連呂惠卿都呆了一下,半晌,方哈哈笑道:「子明,你與康時雖有兄弟之情,但國法無親……」 「某敢問相公,唐康到底犯了哪一條律令?」石越毫不客氣地打斷呂惠卿。 「《建隆詳定刑統》,擅發興:諸擅發兵十人以上,徙一年;百人徙一年半;百人加一等;千人絞!」呂惠卿白著臉,與石越對視著,冷冰冰地回道,「唐康時與田烈武、李渾擅發禁兵千人以上,當處絞刑!雖其本意為國除奸,但國法無親,其罪如此。縱有恩敕,當自上出,豈得謂無罪?」 「大宋刑統,確有這麼一條。但是諸律令條文,是否皆有疏議?」石越淡淡反問道。 呂惠卿見他胸有成竹,心裡暗暗犯嘀咕,他雖然博學,但畢竟是士大夫出身,宋朝之刑法便是多年的法官,也未必便能熟知所有條文疏議,他更是不用說。但是所有法律條文,必有相應的法律解釋與判例,這也是不可否認的。畢竟很多的案子,一旦有爭議,就必須根據法律解釋與判例來定罪。 「這是自然。」 「那麼敢問諸位大人,《唐律疏議》,是否可以為解釋之依據?」 這時廳中有部分的博學之士,心裡已是恍然大悟。馮京便即捋鬚笑道:「宋承唐制,《建隆詳定刑統》,雖出於周,然其源便在《唐律疏議》,雖然不可事事皆依《唐律疏議》,還需以事論事;但《唐律疏議》,確可以做為解釋之依據則無疑。」 石越點點頭,環視眾人,高聲道:「《唐律疏議》卷第十六擅興,釋此條云:」謂無警急,又不先言上而輒發兵者『。疏議曰:其有寇賊卒來入境,欲有攻擊掩襲;及國內城鎮及屯聚兵馬之處,或反叛;或外賊自相翻動,內應國家。如此等事,急須兵者,』得便調發『——謂得隨便,未言上待報即許調發。雖所在人兵不相管隸,急須兵處,雖比部官司亦得調發,掌兵軍司亦得隨便給與,各即言上。此所謂』急須兵處,不容先言上者『。「 「又云:若不即調發及不即給與者,准所須人數,並與擅發罪同;其不即言上者,亦准所發人數,減罪一等。若有逃亡盜賊,權差人夫,足以追捕者,不用此律。《疏議》曰:應機赴敵,急須兵馬,若不即調發及雖調發,不即給與者,准所須人數,並與擅發罪同,其不即言上者,謂軍務警急,聽先調發給與。『並即言上』,以其不即言上,亦准所發人數,減罪一等。『若有逃亡盜賊』,謂非兵寇,直是逃亡,或為盜賊,所在官府得權差人夫,足以追捕,不同擅發兵之例,故云『不用此律』。」 說罷,石越望了一眼臉色變得極難看的呂惠卿,緩緩道:「渭南兵變,此乃緊急之事,急須用兵,唐康得便調發,可矣。雖龍衛軍與其不管隸,然急須兵處,亦得便宜行事,可矣。其調兵之先,已遣使急報有司,此有公文為證,亦不得謂未即言上。田烈武、李渾,若不即給予,聽便調發,朝廷當以擅發同罪,處以絞刑。其聽命赴難,正得其宜。據《疏議》,不用此律者,惟逃亡盜賊,官府權差人夫足以追捕。敢問相公,這渭南一萬叛卒,可以此例?」 「若是依此,則某以為,唐康時、田烈武、李渾,並無罪有功。」石越淡淡笑道:「唐康等人為國不暇謀身,又豈會故意危言聳聽以求脫罪?況其並不曾有罪,更無必要行此下策。」他說完,斜睨了呂惠卿一眼,抱抱拳,退回座中,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同樣的事情,若在幾年之前,石越只能束手無策。但這幾年整理宋朝法律,做個小小的律師,實已不在話下。 呂惠卿卻不禁暗暗叫苦,《唐律疏議》他是讀過的,但他畢竟不是大理寺的法官,刑部的郎中,倉促間怎麼便能說想來便想起來?何況這些法律著作、條文、成例,對於士大夫來說,本是弱項;否則那些小吏們如何能上下其手,欺上瞞下?但是《唐律疏議》對於宋人來說,偏偏又是一部極有說服力的法律著作。唐康、田烈武等人之事,本來便不能不得到人們的同情,他也早有心理準備,即便判決從嚴,皇帝也可能會特敕——更何況而今石越竟然找出依據來了!雖然在唐朝時沒犯法不代表在宋朝就不犯法,但是他已經可以想見,這件本來就會有爭議的事情,將出現更大的爭議。大宋朝廷,是非得給這「擅興律」做出司法解釋不可了。 但這司法解釋,卻已擺明了會對唐康有利。從石越引敘的疏議來看,他竟然是想連田烈武、李渾也一起保了! 「便算是他擅發禁兵之罪可議,但他擅殺叛卒數千,又當如何?」轉瞬之間,呂惠卿就決定轉移戰場。 「這數千叛卒依軍法當斬!敢問相公,主將捕得叛兵,不可以軍法從事麼?難道千里之外,還要請示樞府、衛寺而後殺?李渾既是軍法官,便當有便宜行事之權。大宋的軍法,處置違法之將士,是依階級定,非是以人數定。叛卒中階級最高者不過一副指揮使,無論唐康、田烈武、李渾,都有權處置。章大人做過衛尉寺,不知某所言當否?」石越心念一動,便已決心把章惇徹底拖下水來。 章惇沒料到石越這一手,饒是他再果決,也不由愣了一下。石越的話,的確是說不出什麼不是,依宋朝的軍法,區區一個副指揮使犯下這樣的大罪,休說唐康還是六品官,就算是李渾這個營一級的軍法官,也可以立斬以聞。對於軍法官而言,他們的處置權力,主要針對的對方的階級,而不是對方的人數。一個士兵犯軍法,他們有權處置;十個士兵犯軍法,他們同樣也有權處置……要說便宜行事殺了,似乎的確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來。雄軍二軍兵變叛亂,殺害長官,屠殺平民,可以說證據確鑿。依石越這麼一說,他的確是有權「便宜行事」的。但是,依常理而言,這其中卻透著不對勁,畢竟那是數千人的規模!以唐康與李渾的身份,怎麼可能隨便決定數千人的生死?若說他們沒有越權,怎麼說都透著彆扭。 不過這個時候,章惇已經不可能站在「是非」一邊,而只能別無選擇的站在「利害」一邊。就算心裡認為石越是在詭辯,他也必須聲援他。 「以軍法而言,確是如此。」 「況且,縱是有罪,亦不過貶官而已。唐康時又有何必要為脫小罪,而犯欺君之大罪?」石越計算著時機,一得章惇肯定的答覆,便立即接口,將焦點引回來,絕不給眾人緩過氣的機會,他的這句話卻是極有道理的,就算把唐康、李渾之罪等同於殺降,前線將領殺降、甚至濫殺敵國的無辜百姓,雖然條文上罪責不輕,實際上卻從來沒有判過重罪的。 「下官敢以人頭擔保,唐康、田烈武輩皆是忠臣義士。其言可信。」事已至此,章惇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投下重注,石越的立場已經說明,他順手便拋出殺手鑭:「下官已經替唐康時將他有關西南之奏折遞入禁中。益州路此時到底是何種局面,下官以為,非要查清不可。益州腹地不穩,而欲使大將建功於外,豈非緣木求魚?況若果真川峽大亂,諸公誰能擔此罪責?」 「章大人所言甚是。」文彥博根本不給呂惠卿說話的機會,馬上接口道:「益州路局勢,朝廷定要瞭若指掌才行。方才李大人擔心叛夷與盜賊裡應外合,想來李大人亦是知道益州盜賊猖獗?」 老謀深算的文彥博順腳便將皮球踢給了李憲,逼他表態。這顯然是天平上一顆份量其重的法碼。李憲不由暗暗叫苦。宋朝的宦官,地位與任何一個朝代都有所不同。若說他們沒軍權,他們的軍權甚至重於晚唐——宋朝的宦官常常為統軍大帥,節制方面;若說他們不能干政,可許多的宦官儼然便是行政官員,工程水利乃至地方行政司法,都有他們的身影;此外掌管帝國的府庫,採購各種物品,更是他們經常要做的事情,在熙寧以前,對於朝廷究竟有多少錢這種事情,也許宦官們知道得比三司使更清楚……但是,如此種種,卻絲毫不能代表宋朝的宦官有多高的地位。像李憲儘管常年統兵在外,稱得上一方諸侯,但如果皇帝要他死,遣一書生持一紙詔書,他就只能自盡。宋朝的制度,以及士大夫階層整體的強勢地位,已然決定了大宋的宦官們,也許可以依靠自己的才能與機遇在這個體制之內取得讓許多士大夫都為之眼紅嫉妒的高位,並且對朝局發揮著自己的影響力。但是做為一個利益集團來說,與漢唐不同,宋朝是不存在一個叫「宦官」的利益集團的。僅僅對於單個的宦官來說,他們才是大宋官僚體系的一部分,享受種種特權與優待,同樣也要遭受種種的歧視與猜忌。他們必須小心翼翼,周旋於士大夫與皇帝之間。 李憲是個極聰明的人,他本能地知道自己能有今日的地位,除了他的軍事才能之外,他懂得謹慎地避開朝廷的是非,只是單純地向皇帝效忠,亦是至關重要的原因。但他萬萬沒有料到,自己小心謹慎了一輩子,僅僅是一次回京敘職,便不由自主地捲入到了政治鬥爭的漩渦中。他當然會將這次會議的內容詳詳細細地報告給皇帝以劃清界階——他心知肚明,這也是文彥博請他與會的原因——但此時,李憲只能暗暗後悔自己多嘴。文彥博平素方正自持,極少耍手段,有時候會讓人誤會他只是純粹的儒士。但這個時候,所有的人都已經開始用切膚之痛來體驗文彥博究竟是憑什麼做了三朝元老的!他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將朝中重臣一網打盡!這位碩果僅存的慶歷老臣,的確不是吃素的。 「太傅,下官從未去過益州。益州究竟局勢如何,下官亦不得而知。所謂『盜賊』,不過是聽到一些流言罷了。」李憲沉吟了一會,方模稜兩可地說道。 「空穴來風,必有其因。李大人遠在涼州,竟也聽到這樣的流言。不論是真是假,朝廷都應當設法徹查才是。依某看來,若不問而定方、李、王諸輩之罪,似嫌草率了些;但若置之不理,直是吾輩無能。不若趁此機會,將益州四司調往他路,另委賢能。待新官上任,查明真相,果有欺君罔上,再治罪未遲。未知呂相公與諸位大人意下如何?」文彥博含笑望著呂惠卿,雖然實實在在是在逼呂惠卿表態,聽起來倒讓人以為他是在和氣地與呂惠卿商議。 呂惠卿「呃」了一聲,不假思索地回道:「臨陣換帥,乃兵家大忌。以某之意,益州若新委官吏,不熟民情,只怕壞事。不過……」說到此處,他微微沉吟了一下,眼睛瞄了一眼李憲。他自己也知道文彥博請李憲來的用意,其實又豈止是李憲,只怕這廳中有一大半的人回家後便會立即上表向皇帝稟報這裡發生的一切。若是自己這麼一意阻撓,反倒顯得自己此地無銀,眼見這麼多重臣,要麼直接站在自己對立面,要麼持中觀望,等著看好戲,親附自己的幾個人卻沒有一個受邀出席。自己勢單力孤,文彥博已經把話說到這個地步,若依然半步不讓,形跡太露,他就真不知道將有多少彈劾自己的奏折在等著自己了。「不過,如唐康之語,李大人所聞流言,的確亦不可等閒視之。某以為可如此處置:西南局勢,的確需要選派良將為經略使統轄兵權,不妨便在這經略使外,另委一巡邊觀風使前往益州觀察軍民政務。太傅以為如何?」 呂惠卿這麼一表態,頗有點出乎眾人意料,文彥博一怔,立時便知應當見好就收,因問道:「那麼這經略使與巡邊觀風使,呂相心中可有合適人選?」 呂惠卿笑道:「經略使須是宿將,且要有破敵方略,方可以擔此重任。至於巡邊觀風使,不僅需通曉兵事吏治,還須熟悉益州情勢。這樣的人選,倉促決策,多有不妥。以某之見,還須請朝中大臣商議舉薦,由樞府薦經略使,都省薦觀風使,恭請皇上聖裁。」 文彥博眉頭微微一跳,旋即笑道:「樞府主武,都省主文,理應如此。」 「如此事不宜遲,太傅,今日便議到處罷。我等還須早點入宮覲見,向皇上稟報此事。」 文彥博微微額首,起身抱拳道:「如此,某便與呂相公一道進宮見駕,向皇上稟明今日所議之事。至於何時召見諸公廷議,皇上自當另有旨意。不過,還要勞駕回官署的諸公,請錯開分道而歸。」 「太傅,這又是為何?」王珪早就想起身離開這是非之所,此時聞言,不覺愕然問道。 文彥博輕蔑地看了他一眼,未及答話,呂惠卿已笑道:「禹玉兄,這裡諸公的官署多在宣德門附近,叫官員百姓們見到,還以為這麼多兩府大臣一道進宮,這汴京可又要流言四起了。」 石越用眼角瞄了一眼滿面春風的呂惠卿,又看了看文彥博下首的司馬光。他早已留意到,今日甚少說話的司馬光,每次目光掃過呂惠卿時,嘴角都會不自覺流露出一絲譏笑,那種表情,像極了獵人看到獵物進入圈套還懵然不覺妄作聰明時的神態。呂惠卿以為他逃過了這一關,他固然讓步同意派人入蜀,卻又將巡邊觀風使的人事權劃到了尚書省,使樞密院與文彥博以後無法對此置喙——但石越卻有一種預感,文彥博與司馬光,必然還有他們厲害的後招。 不過……石越忽然微微一笑,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真正主導大宋未來的西南政策的,也未必便會是文彥博與司馬光…… 石越沒有官署要回,為了節省開支,免除增設冗官之煩,他負責的「編修敕令所」,與宋朝歷代的類似機構,都有所不同。這實際上已經類似於一個官方性質的學術研究所,編修敕令所中,官、吏加起來不到十名,絕大部分都是白水潭學院與太學的師生,他們雖然為官府辦事,但是卻沒有官銜,只是單純的聘任關係。本來讓石越負責這麼一個冷衙門,其實不乏他的政敵們想借此用一些極繁瑣的工作把他困住的意思,而在皇帝看來,讓石越有點「事情」做,無論從哪方面來說,也都有百利而無一害。所以,對於石越如何折騰他的「編修敕令所」,別人都不怎麼關心,至於他管轄的官員,更是越少越好。不過既在所有人意料當中,又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的是,石越在編修敕令所,果然又有了新的創舉——經常有人將石越比做年輕時的文彥博,這兩個人無論是做大事做小事,總是能做出一點可以成為官方典範的事跡來——這位提舉編修敕令石越「不負眾望」,上任沒多久,就請旨設置了數十個級別不同的課題,分別委託太學以及各學院進行整理研究,甚至連遠在杭州的西湖學院都爭取到了一個有關市舶務法令的課題……而在汴京的編修敕令所,只需要為它的課題挑選合適的學院,審查參預課題研究的師生資格,與學院簽訂契約,不時派人監督檢查課題進展,根據各課題組的申請向各個衙門移送公牒索取相關的文件檔案……結果,這個曾經被人預期會非常繁忙的機構,竟然頗為悠閒,至少石越本人是非常的悠閒。相比之下,樞府、兵部、三衙等機構一起設置的負責編撰宋軍第一部正式的軍法典以及重新修訂各項軍事條例、操典的編修所,雖然上上下下有近百名文武官吏,但依然顯得忙碌不堪。而尤其是這個編修所是由樞密使文彥博掛名擔任提舉使的……兩相對比,尤顯刺眼。而從實際操作的效果來看,石越的方法也是相當有效的。如果讓官吏們來做這種事情,不僅耗時長,而且官吏們都認為這是冷衙門,極少有人能有積極性,往往導致錯誤百出。但各個學院卻不同,為了爭奪這些課題,他們搶破了腦袋,雖然有些小的課題石越只能象徵性提供幾十貫甚至是十幾貫的經費,但大部分學院都恥於談錢,他們看重的也根本不是錢,而將這視為一種榮譽……實際上,在搶奪課題的過程中,只有西湖學院名目張膽地與石越討價還價過…… 最算再反對石越的人,也不得不承認,編修敕令所的確是大宋最精簡節省的機構。本來石越甚至連官署不打算要,準備在白水潭學院租幾間屋子便可以,但是不料卻因此被台諫彈劾,以為這樣「有失體統」,迫不得已,他才把官署設到了國子監附近。不過基本上,這個官署裡面經常佈滿了灰塵,石越常常隔上十天半月才會來一次,上司偷懶,下官們自然有樣學樣,有事沒事便往太學或白水潭學院跑,過份一點的甚至會跑到西京甚至大名府去——當然,他們是去「檢查督促各課題組的進展」,實際原因則是,大宋的確也頗有幾所財大氣粗的學院,但是,像西湖學院那種錙銖必較有辱斯文的學院,他們是絕對不會去的。也只有在石越發明軟筆的那一段短暫的時間裡,這裡的官員們才算是倒了點小霉。 不過,石越此時心情甚好,所以沒打算去編修敕令所打擾下屬們的睡眠,上了馬車後,石越吩咐了一聲:「回府。」便開始閉目養神。但他只閉得一會兒,便總覺得心裡掛著一樁事情,心煩意躁,怎麼樣也靜不下心來。如此幾番,發現無論如何,那個幽靈一般的念頭總是揮之不去卻又捕捉不獲,他乾脆睜開眼睛,苦苦思索自己究竟是發現了什麼。 馬車一路穿街過巷,因為石越極討厭那種官員出門清道的排場,所以也極少帶儀仗出門,他在陝西招募的親兵衛隊,在戰爭結束後,石越便利用自己的特權,將大部分跟隨自己的衛士安排到了西軍中。極少數隨他回京的親兵,也陸陸續續遣散,有的回了陝西,有的進入禁軍,有的則在官府當小吏。只是鑒於當年在陝西被行刺的經歷,加上他畢竟也是宋廷的二品貴臣,必要的儀仗與排場有時候必不可少,在潘照臨的堅持下,石越才最終留下了四個武藝出眾又極為忠心的親兵。所以在汴京,每逢石越出門,往往便是一駕馬車,四騎或五騎(加上侍劍)護衛相從而已。這樣的行頭,甚至還不如一個有錢的商人,在汴京的街頭實在太不出奇了。不過,這樣的作風,不擾民是不擾民了,但是行進速度卻會變得極慢,特別是從文彥博府到學士巷,要經過幾個鬧市區,路上人來人往,馬車的速度有時候還不如步行來得快。 如此隨著人流緩緩地穿行了大約二三十分鐘,冥思苦想的石越忽然一拍椅子,只覺靈光一閃,他終於想起他心裡掛著是什麼事了——文彥博、司馬光心裡肯定是有了巡邊觀風使的合適人選,才會這麼輕易與呂惠卿妥協的!呂惠卿以為他佔據了任命益州巡邊觀風使的主動權,但是他萬萬料想不到,這個人選,文彥博與司馬光心裡早就有數,這個人,至少是不會親附呂惠卿,而且一但推薦出來,能讓皇帝與滿朝的文武大臣都無話可說的人!所以,文彥博與司馬光實際上是隱操勝券! 石越仔細回想今日在文府的前後經過,腦海中一遍一遍地閃過文彥博與司馬光在不同時刻的細微表情變化,越想越肯定自己的推測。亦只有如此,才能合理地解釋這一切。 但是,這個人是誰呢? 瞬間,石越又怔住了。 文彥博、司馬光心目中的這個人究竟是誰?石越開始一次次過漏他認為可能被推薦的人選,又一個個地否決。有資格擔任觀風使的人很多,有能力勝負這個職務的人也不少,但是,在石越看來,似乎沒有一個人有必操勝券的把握。文彥博與司馬光固然能提出這些舊黨或者親附舊黨的人選,但呂惠卿手中同樣也有旗鼓相當的人選,在一個由呂惠卿擔任尚書左僕射的尚書省,這些人選並沒有優勢可言。 一時間,石越大惑不解。 他確信自己的判斷,但是如果不知道文彥博與司馬光究竟會推薦誰,他的判斷便算是正確的,也毫無意義。 對於石越來說,他最擅長的,便是料敵先機,事先盤算新黨與舊黨的打算,然後利用他們的矛盾推出自己的主張,從中牟取自己的政治利益。不過,隨著新黨與舊黨越來越遠離極端傾向而轉向溫和靠攏,他們便越來越會妥協;而所謂的「石黨」越來越壯大,石越的這種招數便越來越不靈便。畢竟,扮豬吃老虎的前提是你的實力不能引起別人的高度警覺。但另一方面來說,幾乎失去一切直接權力的石越,要發揮自己對朝局的影響,甚至一舉翻盤,又不能不利用這一招。 也許,遲早石越的勢力會真正成為大宋的第三種勢力,站在正面與新舊兩黨交鋒。但那個時刻,肯定不會是現在。 現在的石越,唯一可以發號施令的地方,叫「編修敕令所」。 但石越並不打算因此而放棄對朝局發揮他的影響。他蟄伏得夠久了,冬眠期已經過了。扳倒呂惠卿,帶領大宋走出益州的泥潭……這一次,石越並不準備當看客。他比任何人都強烈地意識到:大宋能有今日之局面,是他嘔心瀝血創造出來的。他絕不能容許任何人破壞他的成果。 然而,那個人究竟會是誰? 「停車!」石越忽然大叫一聲,馬車緩緩停了下來。「去大相國寺。」沉吟了一下,石越吩咐道。他知道,今天潘照臨肯定在那裡和智緣大師下棋。 第三卷 《燕雲》 第三章 誰持白羽靜風塵(一) 大相國寺。帝國最大的皇家佛寺。珍樓寶座,殿塔壯麗,鐘磬悠揚。 一處清幽的庭院內,智緣與潘照臨分據石案,手執黑白,正在十九路紋枰上廝殺得難解難分。智緣始終臉帶微笑,潘照臨則微闔雙目面無表情,二人各自氣定神閒,落子如飛,絕不有絲毫遲疑,但他們身後侍立的小沙門與書僮,眼見著二人針鋒相對,互殺大龍,眼見一招不慎,滿盤皆負,已經是看得冷汗直冒。 忽然,潘照臨雙目翻開,含笑看了智緣一眼。臉上始終掛著微笑的智緣不自覺竟打了寒戰,便見潘照臨緩緩落下一子,笑道:「大師,承讓了。」智緣移目再看棋盤,便見此子一下,潘照臨那塊一直被自己追殺的大龍已經與邊角的一塊黑子連成一片,而自己的大龍反陷入了黑棋包圍圍剿之中,眼見敗局已定,智緣不由得長歎一聲,投子認負。 七日之前,他與潘照臨下了二十一盤快棋,棋力可與翰林院的國手們一較高下的智緣,竟是連一盤也沒贏過。這時候真的只心服口服。 他失神落魄地望了一眼棋盤,又搖了搖頭,向一旁的小沙門吩咐道:「去,將寶塔取來。」 小沙門遲疑了半晌,看看智緣,又看看潘照臨,方才應了聲:「是。」快步退了出去。沒過多久,便雙手小心的捧著一個用紅綾蓋著的木盤走了進來。 潘照臨望著小沙門珍之重之地將木盤小心放到紋枰上,無比留戀地看了一眼盤中之物,然後方才叉手退立一旁,心裡亦不覺好笑。他指著那紅綾,笑道:「這便是西夏闡善國師送給大師的白玉寶塔?」他口中西夏國的「闡善國師」,實是宋朝的間諜,原本法號「明空」,隨秉常西遷後,秉常尊其為「國師」。實則這位明空大師,也極有可能成為宋朝開國以來的第一位「國師」,雖然唐與五代對於僧人都有「國師」的封號,但是有宋一朝,至當今皇帝趙頊在位為止,從未將此尊號加於任何僧人頭上。而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趙頊曾經封一名自日本西渡來宋的僧為「大師」,其死後,追封為「國師」,是為該時空歷史上大宋第一位「國師」。 「便是此物。」智緣起身彎腰,緩緩掀開紅綾,卻見紅綾下面,是一個兩尺高的銀盒,盒外鑲滿了各種寶石,單看這盒子,便已是珍貴非凡。智緣輕輕摸了摸銀盒,雙手忽然用力一按,不動觸動什麼機括,銀盒「啪」地一聲打開來,露出其中的白玉寶塔。 一瞬間,潘照臨注視著那盒中寶塔,幾乎說不出話來。 這是以通體和闐白玉雕成的七層玉塔,從塔身的一磚一瓦,至塔中的佛像雕飾,乃至塔角的風鈴……每一處細節,都雕琢得惟妙惟肖,真是巧奪天工。凡玉塔雕飾顏色,用的都是各色寶石鑲嵌,此時珠光流轉,直讓人移不開眼睛。 「果真是寶塔!」到了這個時候,潘照臨已是說不出什麼別的話來讚歎了。 「此白玉寶塔,原乃是高昌獅子王之物。乃是熙寧十六年伊州之戰後,高昌回鶻為了向夏主乞和,用來賄賂闡善國師的。」智緣簡單地介紹道。 原來,自西夏西遷後,西夏君主便開始了他們向宋遼稱臣,借中國之威以行西域的策略,雖然在宋朝這方面受到拒絕,但是卻得到了遼國的冊封。遼主擔心唇亡齒寒,不僅歸還了歷代以來自西夏逃往遼國的難民、被遼國俘獲的俘虜,並且還將一個宗室之女封為公主,嫁給秉常,被秉常冊立為王后。做為這位遼國公主的嫁妝,遼主向秉常贈送了一千名精銳的騎兵與兩千名奴隸——而這也是宋朝一直不放鬆對河西經營鞏固的原因之一。遼夏關係的好轉,讓西夏恢復元氣的速度加快,熙寧十六年,秉常先是大舉親征,大破一盤散沙的黃頭回紇,使一萬餘戶回紇歸於他的統治之下。然後,挾大敗黃頭回紇之餘威,耶寅兄弟領兵西侵西州。面對百戰之後的西夏騎兵,西州回鶻不堪一擊。更何況,西夏軍手裡,還有遼國仿造的震天雷與霹靂投彈等西州回鶻聞所未聞的火器。高昌獅子王的數萬大軍,在伊州與西夏軍大戰,被耶寅、耶亥兄弟以少勝多,打得大敗而歸。而西州回鶻的另一個政權——龜茲回鶻政權,又被短視的黑汗國趁火打劫,無力救援高昌。結果,高昌獅子王只好向夏主稱臣乞和。而經伊州之戰,西夏不僅聲威復振於西域,連汴京都為之震驚。 這些事實,潘照臨自然非常熟悉,他目不轉眼地望著眼前這美煥美輪的藝術傑作,一面問道:「那如何又到了大師手中?」 「這是闡善用來賄賂貧僧的。」智緣坦然說道。 「哦?」潘照臨依然沒有移開自己的眼睛,但語氣中卻已多了一絲調侃之意。 「西州回鶻雖然道路阻隔,但一直向中國稱臣,他們向國朝自稱為『西州外甥』,稱呼皇上為『漢家阿舅大官家』,西夏既欲圖謀兼併高昌,懇請朝廷重新冊封其為西夏國王,緩和兩國關係,便是勢在必行之舉。況且秉常祖宗陵墓皆在我掌握當中,於義於禮,他都要向朝廷乞求允許他派人回來灑掃祭奠。闡善派人來賄賂我,無非是希望我幫他們牽橋搭線,以便他們能夠賄賂朝廷公卿。」 潘照臨嘖嘖歎道:「搭個橋便出手如此大方,看來高昌回鶻一定是福得流油,西夏這次是發了筆大財。不過,這位闡善國師的立場,倒頗是耐人尋味……」 智緣微微一笑,道:「闡善雖在空門,他的心卻是個儒士。所謂『士為知己者死』,夏主推衣分食,計無不從,言不無聽,這般待他,只怕是個鐵人也化了。況且,他雖然為夏主出謀畫策,但也未必公然背叛朝廷,這些年朝廷往往能洞悉西夏機要實情,亦多賴於他。不過看他越來越小心,與職方館聯絡,越發不肯留下半點把柄,亦可知闡善心中,實是在宋夏當中搖擺,我看他八成隨時準備成為夏主的忠臣……」 「一個雙面間諜?」智緣的話未說完,從院子外面傳來石越的笑聲。 智緣與潘照臨連忙起身相迎,卻見石越含笑走近,向智緣合什一禮,道:「大師別來無恙。」 智緣連忙深施一禮,「學士別來無恙。」 卻見石越徑直走向那座白玉寶塔,端詳了一會,讚道:「果然好寶物。」一面轉頭向智緣笑道:「其實闡善亦用不著如此警惕,他果真投向西夏,縱是職方館再怎麼樣說他是朝廷的人,夏主亦只會視為離間之計。只怕職方館越是恨不能除之而後快,他在西夏的地位便越牢固。況且,朝廷亦不可能因為他的背叛,便非要置之於死地。以他對夏主之影響,真得罪了他,豈不白白招來邊患?就算朝廷現在不懼西夏人,但畢竟是冤家宜解不宜結,搞得邊疆不寧,總非好事。」 「好一句『冤家宜解不宜結』!」智緣讚道,「可惜朝廷諸公,竟只想著除惡務盡、滅此朝食,生怕養虎成患。」 「數十年內,西夏能成什麼患?數十年後,朝廷又何懼西夏為患?」石越笑道:「若是後人沒有本事,再大的家底也能敗光;若是後人有本事,如今的這點家底,亦足托付後世了。」 「學士高見。」智緣笑了笑,一面指著那白玉寶塔,笑道:「收了闡善如此重禮,貧僧亦不好意思白白生受,因令使者轉告夏主,請其靜待一年,事情必有轉機。只是沒料到貧僧最終白忙一場,下了二十一盤棋,連一盤都沒贏過,這白玉塔如今已是潘先生的了。」他一邊說,一邊向小沙門揮了揮手,小沙門與潘照臨的書僮連忙悄悄退了出去。雖然二人都是心腹之人,但是智緣卻知道這次石越突然來大相國寺,絕不簡單。 潘照臨笑道:「我要這佛門之物何用?還是寄存在大師這裡。待哪一日沒錢花了,再找大師化緣。」說罷,因見石越已經坐下,他也不再說閒話,一面在石越旁邊坐了,一面說道:「學生已經見過何畏之了。」 「哦,蓮舫怎麼說?」 潘照臨搖了搖頭,道:「自從平乞弟之亂後,他也沒有回過西南,目前的情勢,何畏之亦拿不出好的對策。西南夷所居之所,群山綿延,地勢險要,如今天時、地利、人和皆不在我方,便是神仙也打不贏這一仗。何畏之以為,西南欲要安定也容易,只要一紙詔令,西南必定賓服。若要硬要用兵,還不如興兵擊滅大理國,滅大理國易,平西南夷難!」 「何蓮舫還是念念不忘大理。」石越笑道。 「不過,依學生看,何畏之說的倒是實話。」潘照臨淡淡說道,嘴角不自覺露出譏刺的笑容:「而今朝廷中自有些人,便是打開地圖給他們找,他們未必能找到西南夷在哪個地方——有些個蠢材,竟以為西南夷就在成都附近!此輩不知兵事,不通地理,不曉風俗,無知無識,偏還喜歡妄發議論,整日價只會說西南將領無能,將士無用;還有些自以為是者,則天天搖頭擺尾,道什麼狄青破儂智高如何如何;前些年破乞弟又如何如何,實則全是道聽途說,狗屁不通……朝廷真應當將此輩全丟到瀘州去,看他們到時候還能叫嚷些什麼?相比之下,何畏之所言,雖然令人失望,卻畢竟是知兵者之言。未去親身去西南察看叛夷與我方之形勢,的確難得有何方略可言。所謂大理國云云,不過激憤之言,何畏之所言者,其實只是『剿不如撫』四個字。西南夷未必有叛意,與朝廷作對,對他們有害無益,其群起叛亂,不過是朝廷策略不當,不得不反耳。」 石越知道潘照臨素來嘴巴刻薄,倒也不以為意。只笑了笑,也不接他那些酸話,道:「我亦知道剿不如撫。但是縱是朝廷一紙詔令,便能使西南化干戈為玉帛,這道詔令亦不能下!」 「朝廷的面子,便真的比數萬將士的性命更值錢麼?而且眼見還可能要冒險搭上一個益州的大叛亂!」智緣忍不住問道。 「這不只是朝廷的面子,還有朝廷的威信!」石越回道,「若是屢戰屢敗之後頒下這道詔令,與城下之盟何異?況且,誰又能擔保詔令下達之後,所有部寨都肯賓服?萬一有三四部族不服,而朝廷依然無力彈壓,則是自取其辱,徒使西南諸夷從此益輕朝廷。除非是迫不得已——無論如何,益州局勢只要還能控制,朝廷就必須首先謀求軍事之勝利。打了勝仗後,再去考慮其他手段。」 「這無異於拿益州賭博。」潘照臨毫不客氣地指斥道,「而今呂惠卿欺上瞞下,誰又能知道益州局勢究竟到了何種地步?萬一真有王小波李順之事,盡九州之鐵不能鑄此錯!」 「有時錯已鑄成,只得將錯就錯。」石越苦笑道,「呂惠卿是如此想,文彥博、司馬光亦是如此想,我若易地而處,也必如此想。宰相何官?宰相乃權衡天下輕重之官!若只看眼前利害得失,那便是庸相。呂惠卿推行熙寧歸化有錯,但他固執堅守其政策卻沒有錯——若此時讓步,非止前功盡棄,西南數千里之地,亦不復為吾所有。呂惠卿之錯,只不過是不當為一己之進退,而故意隱瞞益州情實,意圖僥倖取勝。不過,潛光兄之主張亦並非沒有道理,若果真拿益州一路之安危來做賭注,朝廷也實是輸不起。亦因如此,所以才要善擇巡邊觀風使……」 「巡邊觀風使?」潘照臨與智緣不由都愣住了。 石越簡略地介紹了一下文府會議的情況,道:「這益州巡邊觀風使,關係的非止是呂惠卿一人的相位而已,實是牽涉到益州一路之安危,大宋數十年之氣數!不可不善擇其人……」 「確如學士所言。」智緣沉吟道:「潘先生以為,文太傅與司馬相公會推薦哪……?」他話說到一半,便發現潘照臨已經開始皺眉瞑思,當下也不再多說,自己開始在心裡暗暗推算。不過,他關心的並不是舊黨的人選。 智緣其實知道,公正地說,宋朝對西南夷用兵並不全是呂惠卿一個人的責任。當時朝野上下,沉浸在一系列前所未有的軍事勝利的快意當中,很多人的自信心都開始急速膨脹,以為宋朝憑借自己的軍事實力,已經可以輕易地打敗一切對手,區區西南夷,自然更不在話下。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宋朝上下,才會頭腦發熱,在大戰之後元氣未復的情況下,推動熙寧歸化,又以極強硬地態度,在西南用兵,最終才釀成今日的苦果。要知道,在幾年前,宋朝上上下下的清醒者,是並不多的;只是隨著這幾年來的軍事失敗,國庫愈加拮据,而朝廷不斷印發交鈔,加上局部地區物資供給不足,內外夾擊導致物價暴漲……這種種情況,才使一些有識之士逐漸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但即使在這樣的情況,還是有許多不知內情的人,依然以為在西南用兵可以輕易取勝,將失敗的責任全部推給了前線的將士。所以方才潘照臨才說出那些極刻薄的話。不過,隨著雄武二軍的兵變,種諤的突然病故,益州提督使的戰死……如此種種,部分有識之士大夫危機感驟然加劇。無論是文彥博、司馬光,還是石越,其實都已經將呂惠卿看成一塊必須清除的擋路石——的確,現在要想真正解決益州的危機,在政治上,就必須先踢開呂惠卿這塊攔路石。這個所謂「益州巡邊觀風使」的差遣,簡單來說,就是那個在益州撬動槓桿的人,他只要在益州輕輕一按,就可以把呂惠卿從政事堂的相位上狠狠地拋出去——在這一點上,石越與舊黨是有共同利益的。 然而,雖然表面上看石越與舊黨互為盟友,但被閒置的石越,與在朝握有相當權力的舊黨,卻同樣是各有各的打算。舊黨雖然並不敵視石越,然以石越今時今日之資歷與巨大的聲望、功績,他們不可能完全沒有忌憚之心——這樣的人物一旦再次步入尚書省,就是龍歸於海虎入山林,將來會走到哪一步,是聰明練達如文彥博、博古通今如司馬光都難以預料的。眼見著文彥博很快就要致仕,司馬光垂垂老矣,舊黨中真正可堪大用者不過范純仁等區區數人,而石越卻正當壯年,文彥博與司馬光都是計慮深遠之人,他們不可能不考慮將來要由誰來制衡石越這個問題。所以,他們一定會希望盡可能地培植後繼之人材,為舊黨——在他們自己看來則是「君子」,累積更多的政治能量。 但站在石越的立場,蟄伏了數年之久,石越又並非淡泊功名之人,如此天賜良機,他豈能甘心坐視它從眼前白白溜走?石越苦心經營了十幾年,若說他沒有野心入主政事堂,能毫無顧忌地一展抱負,只怕說出去沒人肯信。所以這一次,石越才會如此關心這觀風使的人選,否則,他大可以看著文彥博、司馬光與呂惠卿鬥法便可。人心是極富變化的東西,當一個人羽翼未滿之時,若他能夠借助他人之手推動自己的主張,他亦會視之為巨大的勝利並非常滿意;但若是當他羽翼豐滿之後,就算只是讓他收攏翅膀一會不得伸展,他亦會感覺到十分的受拘束。那種想要毫無顧忌的伸展自己羽翼的想法,有時候真的會壓倒所有的一切! 以智緣的觀察來看,石越顯然是認為,只有他才有能力來收拾現在的局面。 「公子。」這個時候,潘照臨忽然開口說話了,「與其去徒勞地猜測文彥博、司馬光的人選,倒不如自己推薦一個讓呂、文、馬都無法拒絕的人選。」 「文彥博、司馬光勢在必得,呂惠卿亦不肯善罷干休,我又能有什麼好人選來火中取栗?」石越苦笑道。 他說的是大實話。與石越關係密切的,或者是所謂「石黨」的大臣,蘇軾遠在遼國,自不必提起;章惇剛剛自陝西回來,沒有這個道理又讓他去益州當觀風使;沈括則剛剛到都水監履新;其餘如韓維、蘇頌、劉庠諸人,也沒有一個合適的——這個巡邊觀風使,畢竟不是個什麼美差,不是說你推薦人家就會願意去的。現在韓維是翰林學士,傳聞馬上要拜樞密副使,甚至可能是六部尚書;蘇頌則是開封府尹;劉庠轉任河北轉運使,也算是一方諸侯——任誰也不會願意去益州這個是非之地,做這個是非之官。倒也有肯定願意去的,卻又未必能去——蘇轍由工部尚書出知地方,堂堂副總理做了地委書記,雖然宋朝官員上上下下極為正常,但他對呂惠卿不可能沒有怨恨,兼之這也是能讓他東山再起的好機會,若得舉薦,石越料他必定晝夜兼程赴任。但呂惠卿又怎麼能容他赴蜀?石越也想過用曾布,但是曾布在海外呆了十年之久,益州轉運使的表字他都未必知道……他憑什麼又能力排眾議?至於唐棣、蔡卞、豐稷、蔡京等輩,威望資歷不足,像他們這樣資歷的人,在大宋朝廷以車載,以斗量,數不勝數,那是提都不用提。 「倒是有個人選。」潘照臨瞇著眼睛望著石越,緩緩說道。 「哦?」石越的眼皮忽然跳了一下,心裡浮起一種不好的預感。 「不過,他本人未必願意去,還須有一個得力的說客。」潘照臨沒有馬上說出那個人的名字,「而且,這是一招險棋。」 * 差不多同一時刻。呂惠卿府。 「巡邊觀風使?!」陳元鳳端茶的手不由自主的一抖,「只怕文彥博、司馬光不會這麼容易善罷干休。此輩定是要借此大做文章,相公萬不可掉以輕心……」 「我自有萬全之策。」呂惠卿笑道,「不過,此事還要辛苦履善。」 陳元鳳連忙把茶杯放回桌上,欠身道:「但憑相公差遣。」 「我是知履善能助我。」呂惠卿滿意地點點頭笑道,又看了看四周,見下人都遠遠地守在廳外,方放心說道:「觀風使之任,明裡我會舉薦蒲傳正(蒲宗孟),蒲傳正曾經察訪荊湖兩路,奏罷辰、沅役錢及湖南丁賦,朝野頗著令譽,皇上曾幾次當著我的面誇獎他……」他說到此處,忽見陳元鳳嘴唇微動,似乎有話要說,不由停了下來,問道:「履善可是以為有何不妥麼?」 陳元鳳忙道:「學生倒並非以為不妥。只是蒲傳正由知制誥至翰林學士兼侍讀,而今又是同修兩朝國史,皇上信任有加,外間傳說蒲傳正遲早要進尚書省,學生擔心他未必願意去西南……」 呂惠卿讚賞地點點頭,笑道:「履善所慮極是。不過有件事履善卻不知道,司馬君實薦了幾個血氣方剛的御史,這些人一進蘭台,便彈劾蒲傳正酒色無度、奢靡、營造房舍逾制,彈章迭上,證據確鑿。御史們連他每日三餐要吃掉十頭羊十隻豬,每晚要費燭三百枝,每日輿洗有小洗面、大洗面、小濯足、大濯足、小澡浴、大澡浴之別,需要多少名婢女侍奉,洗浴一次,要五斛熱水等等瑣事都極清楚。至於其餘之奢侈之處,更令人咋舌。這些雖只是小事,但是如今正是國庫艱難,皇上屢次三番削減宮中用度之時,兩相比照,皇上雖然不會因此而定他的罪,但是他若還想固寵,便不能不考慮多立些功勞。否則休說入主部寺,他這個翰林學士究竟還能做幾天都難說。況且當年益州之事,蒲傳正當年也是極力贊成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果真出了事……」呂惠卿淡淡一笑,不再多說。其實他說得極為委婉,蒲宗孟的這些事情,趙頊口裡不說,心裡還是非常介意的。 「原來如此。」陳元鳳擊掌笑道:「這般說來,那蒲宗孟必不會推辭。他原是益州閬州人,做過夔州觀察推官,熟知西南情勢。而他察訪荊湖兩路,又是皇上贊可的。若再加上治平年間,因水災地震,他上章論事,斥責大臣、宮禁、宦寺,皇上自那時候起,聖心便已認可他是敢言之臣……如此說來,蒲宗孟倒是極好的人選。依學生看,今上是極重君臣之義的,又極愛惜人材,蒲傳正如今正是寵信將衰未衰之時,皇上信得過他的人品才幹,未必便不會想再給他一次機會……」陳元鳳一面替呂惠卿分析,一面連連讚歎道:「妙哉!妙哉!」 呂惠卿含笑望著陳元鳳,心裡不由得閃過一絲警惕,不過旋即釋然。做了這麼多年的宰相,他的門生黨羽其實也不少,但是真正入得了呂惠卿眼的,不過區區數人而已。而陳元鳳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其能舉一反三,觸類旁通,稱得上聰明過人。只是有時候略嫌輕佻。不過,最要緊的是,呂惠卿知道陳元鳳的前途,都繫於自己,並不用擔心他會背叛自己。但饒是如此,面對這個心腹門生,呂惠卿說話還是頗有幾分保留的。 「不過,單單蒲傳正一人,畢竟還不夠穩妥。」呂惠卿道:「我仔細回想今日文府會議及與文彥博面聖之前後經歷,總覺得有幾分不安。以履善看來,若是文彥博與司馬光鐵了心要借此大做文章,你以為他們會在政事堂會議時推薦誰?」 陳元鳳沉吟半晌,方道:「學生以為,要猜到他們的人選說難不難說易也不易。其不易之處,是文彥博、司馬光之流自詡為『君子』,其輩中頗有些人為了沽名釣譽不顧一切。以常理而言,若是一個人官位又高、仕途得意之時,多半是不願意去是非之地的。但人若是為了做偽君子,便不可以常理度之。說不難,是文、馬此番所謀者大,其志在必得,那麼推薦之人,必然是在朝野聲名卓著者,而且為了最大限度利用觀風使這個差使,最起碼也會是兩制以上的官員……就算他們推薦的人是呂公著,學生也不會感到意外。」 「呂公著?」呂惠卿沒想到這個方面,竟是怔住了,「呂公著……」呂公著是宋朝的名相呂夷簡之子,做過御史中丞,因為反對新法而被貶斥出朝廷,表面上看來,似乎的確已經從政治舞台上消失了,但是現在王安石早已去了金陵,而所謂的「新法」,也已經面目全非,此老真的復出,也未必沒有可能。 「呂公著……呂公著……」呂惠卿默念著這個名字,皺眉沉思。良久,忽然停了下來,微微抬了抬手,斷然道:「我以為不是他。復用呂公著,太麻煩了,說不定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看文、馬想的是快刀斬亂麻!」 「若是快刀斬亂麻……」陳元鳳忽然眼前一亮,道:「會不會是司馬光本人?」 「文彥博也好,司馬光也好,朝廷現在還離不開。皇上也不會准。」呂惠卿搖了搖頭。 「若是馮京呢?或者,或者是石越呢?」 呂惠卿頓時呆住了,陳元鳳也被自己的猜測給嚇了一跳。廳裡瞬時變得死寂般的沉默。兩個人心裡都明白,馮京尚不足為懼,若果真是石越,他們就只能徹徹底底地認輸了。以石越今日的聲望、資歷,就算呂惠卿極力阻止這樁任命,成功的可能性也並不大。隨著唐康的奏章遞進大內,加上雄武二軍的兵變,種諤病死軍前,益州提督使戰死這一系列的變故,皇帝對益州路的局勢不起疑心是不可能的。而無論益州路的局勢發展到了哪一步,若是真將石越派去,對於朝野上下也好,甚至於皇帝本人也好,都等同於吃了一顆定心丸——雖然極不情願,但是無論呂惠卿還是陳元鳳,在心裡面都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實際上所謂的「聲望」與「資歷」,若直觀一點來形容,就是當某種危機出現時,人們看到他便會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安心的感覺。 石越已經擁有了這樣的能力,這是誰都無法否認的。 皇帝也許會好大喜功,也許會剛愎自用,也許會頭腦發熱,甚至也會一時被人蒙蔽……但是,皇帝依然是位英主。 不過……文彥博、司馬光有可能舉薦石越麼? 如此能夠一舉扳倒自己,那麼舊黨在短時期內,就可以取得自熙寧以來最大的勝利。雖然皇帝不一定樂意看到這樣的局面,但是如果事情真到了那個地步,至少一兩年內,皇帝也無能為力。而皇帝本人真正看重的,是誰能幫他治理好這個國家,現在國家的情況較之熙寧之初已經大為好轉,若舊黨們能在一兩年內證明自己,那麼皇帝就算把重心偏向舊黨,也並非不可能——文彥博老了,司馬光也病得不輕,其餘的老臣經過長時間的閒置打壓,威望已經極為有限,而青壯派的舊黨,不可能對皇帝有任何威脅。所以,皇帝就算改變近十年來使新舊兩黨旗鼓相當的策略,回到熙寧初年的情形,反過來讓舊黨變大,新黨變小來牽制之,也未必是不可能的。 況且,呂惠卿還懷疑舊黨有沒有這樣的政治智慧!經過這十餘年,呂惠卿早已明白,如果國家能夠在好的道路上前進,皇帝更希望臣子們互相牽制,而不是你死我活——熙寧初年皇帝打壓舊黨的舉動,只不過是為了長期的政治利益而放棄短期利益的犧牲——饒是如此,皇帝還是千方百計的把舊黨的元老重臣們安排在西京養老,以一種更巧妙的方式來牽制幾乎獨掌大權的新黨。但這些道理呂惠卿明白,文彥博與司馬光未必會明白,就算明白,也會不屑一顧。因為他們自以為自己是「君子」,所謂的「君子」是最喜歡逼迫皇帝做他不願意做的事情的。他們就算明知道皇帝的心意,也會不屑於迎合,而是更尊重自己內心所謂的「道理」。 呂惠卿當然唾棄這種「假惺惺」的偽善。但問題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眼見著「君子們」有可能取得全面勝利的時候,文彥博、司馬光有什麼理由要讓石越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一瞬間,呂惠卿感覺到自己觸及到了事情的核心。 無論是石越還是馮京,都不是真正的舊黨! 石越自成一黨,馮京則是遊走於新舊兩派與石越之間的中間派,他對於舊黨或者石越的傾向性,只怕連他本人都很難判斷究竟更親近哪一方。 文彥博、司馬光沒有理由讓人分享自己的勝利,更何況是石越這樣的對手。如果石越復出,呂惠卿看不出舊黨有什麼人可以制衡他! 易地而處,呂惠卿認為如果自己是舊黨的領袖,就算再沒有私心,不去刻意打壓石越就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幫他復出,那是絕不可能。 舊黨青壯派中,最有希望的就是范純仁。范純仁做過吏部侍郎,伐夏之役負責軍需,保證了軍需的供應,立下極大的功勳。有資歷,有政績,有學問,有才幹,人品端正無可挑剔,本人頗有人格魅力,其父又是慶歷名臣范仲淹——天然地繼承了父親留下來的那份無形的政治遺產。也正因為如此,司馬光才對他寄以厚望,竭力幫助他入主蘭台。而呂惠卿也將他視為舊黨中除文彥博、司馬光以外最大的政敵。 但就算是范純仁,也無法與石越相提並論。 想到這時,呂惠卿心中一動,忽然之間,他終於明白了文彥博與司馬光的人選是誰! 之前沒有人會去想舊黨居然願意放棄御史台!但是,將范純仁推進蘭台,其目的就是利用蘭台來打擊自己。但若是直接能夠將自己趕下台去,還需要范純仁進蘭台做什麼? 范純仁資歷、才幹、政績無可挑剔,本人文武雙全,伐夏時負責軍需經驗豐富,也曾經幾次公幹到過益州,對益州並不陌生,最重要的是,他曾經做過吏部侍郎,熟悉益州的官員!朝野當中,呂惠卿還真是找不出誰比范純仁更有競爭力! 而且,他根本沒有辦法阻擋。他唯一的借口,就是替范純仁找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可如果攔住范純仁不去益州,他就很難有借口再擋住他進蘭台——這無異於飲鴆止渴。 御史中丞有多大的權力,大宋朝每個當過宰相的人都心知肚明。 呂惠卿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背著手在廳中來回踱步思考對策。文彥博、司馬光這一手無疑是極漂亮的。如果范純仁去了益州,皇帝肯定會給他更大的權力,憑借范純仁的能力,益州的瘡疤徹底被揭開自然不在話下,最重要的是,他可以借此立下大功,積累下更多的聲望與資歷,將來可以順理成章地成為舊黨的另一位領袖。而且,就算萬一有一天無法阻擋石越重返政事堂,范純仁也有足夠的資本與石越分庭抗禮。這樣的話,就算是戰略性放棄入主蘭台的機會,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了。將欲取之,必先予之。 瞬間,呂惠卿霍地停下腳步,轉身望著陳元鳳,「推薦蒲傳正只是明裡的手段,除此之外,還需履善你上表向皇帝推薦王希烈為觀風使!」 陳元鳳哪裡知道呂惠卿心裡已經轉過了無數的念頭,聽他突然間又把話題跳了回去,不由愣了一下,半晌,方道:「王中正?」 「不錯。」呂惠卿簡單地回道。 陳元鳳只在心裡短暫地遲疑了一下,便抱拳應道:「相公放心。」他不知道王中正與呂惠卿的關係究竟有多好,但是他明白宰相之尊而推薦宦官,是非常犯忌諱的。這種事情,當然要假手於人。 只是,陳元鳳非常懷疑,雖然王中正也是皇帝信任的宦官,自仁宗朝就立下平叛護駕之功而從此顯赫,資歷很深,而且有典兵的經歷,但一介宦官,怎麼比得了石越? 「不是石越。」彷彿猜到陳元鳳心裡的狐疑,呂惠卿淡淡說道,「是范純仁。」 「范純仁?怎……怎麼可能?」陳元鳳一時間根本轉不過彎來,他不知道呂惠卿怎麼突然間如此肯定,而且,他也不明白,舊黨怎麼可能會放棄御史中丞的位置! 呂惠卿點點頭,沒有再多解釋。忽然間,他覺得一陣疲倦襲來。飲鴆止渴!明知道是飲鴆止渴,他也沒有選擇。他已經有壯士斷腕的決心,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讓范純仁去益州,他絕不會范純仁踏著自己的屍體建立功勳!就算是飲鴆止渴,只要保住益州路的瘡疤暫時不被揭穿,只要熬過這一關,只要有軍事上的一次勝利,他就還沒有走到絕境。 呂惠卿心裡比誰都明白,只要再熬上一年,最多兩年,河西就會基本鞏固,陝西就可以恢復,大宋朝的壓力就可以輕掉一半,到時候就可以全力以赴來翦滅那些該死的西南夷! 第三卷 《燕雲》 第三章 誰持白羽靜風塵(二) 靜淵莊。 柳蔭輕拂,寂靜無聲。黃昏夕照之中,一位身著紫衫、面容削瘦的中年男子正坐在莊內小湖邊一塊石板上垂釣,他極其專注地望著靜靜地垂在湖中的金線,彷彿是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大事。他的身後,一位身著綠衫的女孩隨意地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百無聊奈地東望望西瞅瞅,一雙金縷鞋不停地晃著,裙側的玉珮不時碰撞到一起,發出清脆的叮聲。若是只看這二人的打扮與神態,而不管園門外依稀可見的儀仗、宦官、宮女還有一身戎裝的班直侍衛,絕沒有人能想到,在這裡垂釣的男子,竟然是貴為當今天子的大宋皇帝趙頊,而旁邊的那個女孩,則是俗稱「淑壽公主」的溫國公主。 「三娘,你能不能安靜一點?」被女兒在身邊煩了小半個時辰,趙頊終於忍耐不住了。 好不容易終於吸引到父皇的注意,淑壽完全無視了趙頊那沒有任何殺傷性的訓斥,跳下石頭,扯著趙頊的袖子低聲央求起來:「求父皇開恩,便讓兒臣去看白象罷。」 趙頊皺起眉毛,回過頭望著自己最心愛的公主,不禁哭笑不得,這一天之內,淑壽至少已經央求過他不下二十次了。 到這一年為止,趙頊一共生有十四位皇子和十位公主,但多半都因為當時落後的醫療條件而夭折,活下來的只有六子四女——除由向皇后親自撫養的皇三女溫國公主外,還有朱德妃所生的皇六子趙傭、皇十三子趙似、皇十女慶國公主;高麗公主王賢妃所生的皇七子趙俟、皇十二子趙俁;宋貴妃所生的皇四女康國公主;林婕妤所生的皇十四子趙偲;武才人所生的皇九子趙佖;陳美人所生的皇十一子趙佶。這六子四女能不能活下來,也還難說得很,較小的皇子公主們,現在還在襁褓當中;而最大的淑壽,也不過十幾歲,這並不是一個安全的年齡,趙頊與向皇后所生的皇長女,就是在十二歲時夭折的。可能也正因為如此,亦或是趙頊疼惜淑壽的生母早亡,對這個實際上的皇長女,寵愛到了連高太后都有點看不過去的份上。 「你是大宋朝的公主!怎麼可以隨便去動物園那種所在?」 趙頊雖然板著臉,但是他的眼神與聲調,卻徹底地出賣了他。「那為何六哥和七哥(註:宋代俗稱如此)便去得?他們還得騎馬去!」淑壽已經將嘴噘得老高。 「六哥、七哥是男子,去去無妨。」趙頊的聲音開始動搖了。 「可石家大娘亦是女子,她也去得。怡園許多人都去過。」淑壽越發不滿起來,嘴角一撇一撇地,淚珠便已經到了眼眶中打著轉兒。 趙頊頓時心都快化了。他此時心裡真恨不能把曾布與薛奕一腳踢回凌牙門去,若不是他們獻這勞什子白象,他怎麼能想安靜釣會魚都做不到?對於皇帝來說,這種機會是非常難得的,他若在別的地方垂釣,不知道內侍們早已暗中放了多少條鯉魚進去……不過,這種不切實際的念頭也能是想想而已,他看著淑壽,幾次便幾乎要脫口答應她,但話到嘴邊,終於還是硬生生忍了下來。 若是答應了淑壽,太后那邊他怎麼交差? 但若不答應她,這事也難以善罷干休。他的這位三公主,根本就是個小魔頭,比起當年的柔嘉來,還要厲害三分。在高太后與幾位嚴肅太妃面前,她裝得比清河還乖巧——這種坐在石頭上晃腳的事情,高太后和那些太妃們只怕連想都不想到;但只要轉過背來,她便能把整個皇宮鬧得雞飛狗跳。 這種事是有前車之鑒的。 當日她不知道從哪裡聽說了怡園的事情,為了去怡園唸書,她一面向高太后與太妃們大獻慇勤,一面不知用了什麼辦法策動了一干說得上話的后妃們替她求情。整整一個月內,高太后與趙頊的耳邊能聽到的,幾乎都是為她求情的聲音……眼見著這位「乖巧」的三公主整日悶悶不樂、茶飯不思而日漸削瘦,最後連高太后的心都軟了。加上耳邊實在不勝其煩,最後高太后與趙頊才不得不答應下來。 「罷!罷!」前思後想,趙頊終於決定脫過眼前這一劫再說,他左右看看無人,把淑壽拉近來,放低聲音說道:「三娘定要想去,朕也准你……」 他話未說完,淑壽已然破涕為笑——趙頊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繼續說道:「不過,你不能說出去。你悄悄去找十九姑,便說是朕的旨意,令她悄悄帶你去看白象,不許聲張!」他話音方落,卻見淑壽已經又撇起嘴來,「父皇騙人,無憑無據,十九姑姑才不肯信我的哩!」 趙頊不禁臉一紅,他的確打著將麻煩先推給柔嘉的主意,不料卻被女兒揭破,只得說道:「朕叫李向安找幾人陪你去見她便是。」 淑壽這才又高興起來,裝模作樣向著趙頊一斂衽,稚聲稚氣地拖長聲調說道:「謝父皇隆恩!」 趙頊見她這般模樣,忍俊不住,不由得哈哈大笑。淑壽心願得逞,一把抱著趙頊的脖子,又笑又鬧更是沒上沒下起來。 趙頊好不容易才又安撫了淑壽,正待重新去釣魚,剛剛轉過身去,便聽園外傳來李向安尖聲尖氣地稟報聲:「陛下,李憲、石得一求見。」 「宣。」趙頊無可奈何地扔下釣竿,一面對淑壽道:「你先去找姑姑們玩吧。」 目送著淑壽興高采烈地離去,趙頊心裡頭竟泛起一絲惆悵。他沒有去看跪在跟前的石得一,只是拿眼角瞥了一眼李憲,道:「你們見過唐康了?」 李憲嚅嚅了一下,卻沒有說話。他職分雖然比石得一高,但這件差使,卻是石得一為主,他只是奉旨去「聽聽」而已。而且李憲也頗有自知之明——熙寧俗傳有「五貂璫」,他李憲節制方面,手握重兵,官爵既高,表面上亦最風光;但相比之下,王中正不僅長居京師用事,而經常替皇帝赴各地差遣;宋用臣負責督責京師一切工程建築;李向安長期負責宣敕、服侍皇帝起居,三人之恩寵其實都不在自己之下;但最讓李憲忌憚的卻是跪在他旁邊這個石得一。兩年之前,前任勾當皇城司宦官致仕,石得一執掌皇城司這個要害機構,他一改往任「無為而治」的方針,將自職方館與職方司成立後皇城司那埋塵已久的間諜功能又重新發掘了出來。他給皇城司的探事兵吏規定「功課」,要求每人每日必須探得多少件事回報。一時間搞得京師烏煙瘴氣,人人側目,稱得上是權勢熏天。不僅僅台諫對他大為不滿,彈劾不斷,甚至連兵部職方司也因為他手伸得太長而多有矛盾。但皇帝認為他是忠奴,呂惠卿要借他來打擊異己,兩府又頗有一些大臣明哲保身,竟然沒人奈何得了他。他也因此更加氣焰囂張。李憲雖然遠在陝西,但他的家屬親戚都在京師,正好在皇城司探事範圍之內,誰都難保家裡沒有人有個不法之事,若每一樁不怎麼光彩的事情都被報到皇帝耳裡,日積月累,憑誰也受不了。更何況他在外領兵,尤其要加倍小心。李憲雖然心知石得一這樣下去必定沒有好下場,但他卻也絕不願得罪他。 當下他只是靜靜伏在地上,聽石得一回報道:「回稟官家,賤臣等奉敕至御史台獄問話,依聖旨,無他人在場。臣問:可知罪?唐康答:罪臣知罪。臣問:為何擅調禁軍?唐康答:事起倉猝,不得不爾,若待請復,必貽誤軍機。臣問:田烈武、趙隆、李渾為甚竟予兵給你?唐康答:田烈武有忠義,且與罪臣有舊,故不惜死;趙、李實不知情。臣問:為何擅殺降?唐康答:罪臣非敢殺降,是擅殺叛卒。一則激於義憤,一則恐兵力不足,貽為後患。臣問:田烈武、趙隆是否知情?唐康答:田、趙實不知情,謝罪折子所言,無一字虛言。罪臣死不足惜,願陛下勿輕西南夷。臣問:為何令章惇代遞折子?唐康不答。臣又問,唐康答:罪臣恐通進銀台司附宰相,見臣之名而不肯進呈。又言,若西南之事,有一字虛言,願受族誅!」 趙頊沉著臉靜靜地聽著,聽到此處,不由嘴角輕輕抽搐了一下,「族誅?他當朕是漢武帝麼?」 石得一正悄悄抬眼看皇帝,卻見趙頊陰冷的眼神掃了過來,他連忙把頭又伏下去,聽皇帝冷冷地說道:「他這點罪,兩府議上來,至重不過是編管。恩自上出,朕還能給他加刑不成?看在文彥博、石越面上,總還要給他加恩的。不過現在看來,倒是不必急於一時了。禁軍兵變、主帥病殃、瀘州失陷、提督兵敗戰死……難不成一夜之間,益州便天塌地陷了?到底是有人昧心欺君,還是有人危言聳聽,總是要查個清楚的。待查清楚了,再議他的罪不遲。他調兵擅殺之事,朕可恕他;但他若是故意危言聳聽,構陷宰相近臣……哼!」 皇帝並沒有發問,李憲與石得一都不敢接話。但連頭帶身體趴在地上,卻正好能掩飾住李憲的表情。他現在已經更加清楚地知道,這場權力鬥爭,已經是到了圖窮匕見的關口。無論是哪一方最終取勝,朝中現有的平衡,都不再可能繼續下去,緊接著一定是一場堪比熙寧初年的大罷黜。也許比那還要殘酷無情。 「李憲。」 「賤臣在。」 「你在外行走,益州虛實,可曾見到、聽到些什麼?」 李憲彷彿感覺到石得一的眼睛,正在陰冷地盯著自己的後背,他禁不住哆嗦了一下,當即回道:「賤臣奉旨陝西差遣,非份內之事,不敢以聞。」 皇帝那裡沉默了。李憲感覺到一種無形的壓力,鋪天蓋地地向他撲來,他頓時冷汗直冒。皇帝是英主,他將那日文彥博府上會議之情形,早已詳詳細細專折以聞,再加上唐康的折子,還有這接二連三發生的事情,皇帝心裡若不起疑心,那是斷不可能的。 他面前的這個皇帝,最恨的便是欺瞞。 李憲不禁羨慕起那些士大夫來,士大夫可以躲在禮法的背後,光明正大、理直氣壯的不回答自己不想回答的事情,但他卻是個內侍,「不管閒事」是對的,但是皇帝派他們出去,就是讓他們做皇帝最親信的耳目,若是聽到的、見到的,都不肯以聞,皇帝心裡要做何想法? 他心裡不由泛起一陣悔意。 「官家,賤臣以為,而今益州最要緊之事,還是要盡快壓服西南夷之叛亂。」李憲試圖將功補過,「今靈夏大定,秉常雖存,吾扼險而守,以水泥磚石築城,兼有火炮、神臂弓之利,西兵皆百戰之師,王師雖進取不足,守成則有餘。西賊已不足為慮,此正是朝廷觀兵燕趙,收復故土,復仇雪恨之時!西南夷不過跳樑小丑,既便唐康所言是虛,朝廷為此耗費國力兵力,非上策也;若唐康所言皆實,為防萬一,更須趁早鎮壓西南叛夷,否則內外交攻,益州危矣。」 「朕用兵西南,原亦有練兵之意!東南兵與河朔兵久不經戰陣,朕欲使之小試於西南,使將士經戰陣,而後方可大用。」李憲雖然看不到皇帝的表情,但是卻明顯聽出皇帝的語氣已經緩和。他心裡略略放寬了一些。皇帝最大的抱復是什麼?這是公開的秘密。皇帝的那身紫衫,便已經是一個強烈的信號——紫衫是宋朝軍人的服裝之一。司馬光痛恨民風孱弱,石越鼓吹恢復配劍古風,在這樣的氣氛下,皇帝也終於可以經常著戎裝見臣下,但李憲卻知道,皇帝的想法與司馬光、石越還是不同的。後者也許只是單純為了改變社會風氣,但是皇帝想的卻是「赫赫武功」!大宋自開國以來,便無時無刻不想收復燕雲故土,皇帝變法圖強也好,用兵西夏也好,最終的目標,都是指向北方。這是大宋君臣解不開的心結。但現在,無論益州的情況究竟如何,顯然那裡都已經綁住了皇帝的手腳。 趙頊沒有去看跪在他跟前的兩個宦官,他有點心煩意亂。來回不安地走動幾步,他說一半是心裡話,調河朔禁兵入蜀作戰,自然是有練兵的意思,但另一方面,也是迫不得已。但趙頊是無時無刻不想著向遼國報仇的。所以,儘管財政困難,河北的邊防從來不敢鬆懈,火炮也是優先供應給兩北塞防。薛奕幾次請求要在海船上安裝火炮,都被他否決,原因就是趙頊認為海外始終只是海外,而幽薊卻是「中國故土」。對於趙頊來說,南海也好,海外貿易也好,始終只是一個財源。他的抱負,他的理想,始終是北方的那塊土地。 但是,此時,趙頊感覺仿若是,自己正在有條不紊地打著如意算盤,卻被人忽然從中橫插一手,將算盤攪得一塌糊塗。一直好端端的益州,忽然之間,卻有告訴他,那裡已經處在大叛亂的邊緣! 趙頊心裡充塞著惱怒的感覺。他感覺自己什麼都不知道,既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也不知道應當如何應對……這種感覺,尤其讓趙頊感覺到憤怒。他是大宋朝的中興之主,他收復了河西,把西夏趕到了賀蘭山以西;他的統治下,大宋朝不再需要每年給遼國與西夏那屈辱的歲賜;他的疆域,遠至萬里之外的凌牙門,大宋成為南海的霸主;他不用刀兵,就讓高麗幾乎淪為半附庸的屬國! 大宋今日之盛況,是安史之亂以後,中國未有之盛世。而他趙頊,乃是開創這一盛世之聖主! 但是,在呂惠卿與文彥博向他稟報西南局勢之時,在他讀到唐康的奏折之時,趙頊忽然間有幻滅之感。他那種優越感,他那種驕傲感,他那種成就感,他那種以為大宋已經極強盛之自矜,突然之間,便變得不那麼靠得住了。 他以為自己是堪比唐太宗的聖主明君,難道到頭來會變成唐玄宗,成為天下後世之笑柄麼? 這是趙頊無法接受的事情。 「官家廟謨宏遠,非賤臣所能及。河朔禁軍承平已久,雖經整編,畢竟不如西軍。之前何去非主張直接向河朔禁軍派遣西軍將校,當時樞府、三衙、兵部皆以為善策,然官兵失和,亦是此次兵變之因。可見此策於理可行,實際卻未必行得通。官家以實戰練兵,才是不易之論。只是如今西南局勢有變,這個方針,或可略為修正一下……」李憲小心的措辭著,宦官與士大夫最大的不同,便是宦官永遠都會顧及著皇帝的感受,「政事臣不敢妄言。朝廷諸公之前或許多有輕西南夷之處,然唐康之言,亦未必無誇大其辭之處,官家亦不必過於憂心。兩府以為先遣使瞭解益州實情,亦不失為謀國之言。官家何不靜等水落石出,再做處置?至於軍事,賤臣以為,取勝不難。而只要能打一場大勝仗,縱是有危機,亦必可大為緩解。故要緊處,還是選派精兵良機入蜀平亂——但官家以實戰練兵之宗旨,還是不能丟了,賤臣以為,作戰之主力,自然要從西軍中選調,然可同時從河朔禁軍各軍各營中,抽調一指揮之兵力,編入西軍各營中,讓他們跟西軍學學怎麼打仗。這些兵若是練成了,將來回到河朔禁軍,便能以這些兵為主力,將全營全軍都帶上去……」 「這是好主意!」不待李憲說完,趙頊已擊掌稱讚,「何去非畢竟是書生之論,比不得老將之言。一個指揮一個指揮調出去,他們也不敢興風做浪。」 李憲聽皇帝褒貶何去非,心裡忽然一動,這何去非原本是福建一介書生,累次考進士都落第,後來得人推薦,入慕容謙幕中,頗立下些軍功,戰後慕容謙向皇帝舉薦何去非之能,皇帝親自廷試,奏對稱旨,特授同進士出身,令他在講武學堂為教授,講授歷代戰史。此君是慕容謙幕府出身,與石越的幕僚們交往甚密,文章策論又很得蘇軾稱讚,雖然不過是一小小的教授,卻又得到文彥博、郭逵的另眼相看,經常就軍制改革發表意見與建議,每次建議,都很得皇帝的稱讚……李憲想起何去非的這些背景,便覺得這個人不便過於得罪,忙道:「賤臣原本計不及此,實是聽到官家以實戰練兵之論,才忽然想到,這原也怨不得何去非。尋常之人,又怎能似官家想得如此深遠?」 趙頊微微一笑,道:「你這是言過其實了。」他又看了一眼李憲與石得一,這才說道:「你們都起來回話罷。」 「謝陛下。」李憲倒還罷了,石得一卻早已跪得雙腿酸痛,這時如蒙大赦,謝恩站起來,嫉妒地望了李憲一眼,心裡頭恨不能便用目光將他烤死。 趙頊卻沒理會石得一,只向李憲說道:「既要從西軍中挑選精兵,你熟悉西軍,你說說,要調多少兵力入蜀?調哪些部隊合適?朕也聽聽你心裡經略使的人選。」 李憲悄悄抬眼,見皇帝熱辣辣目光投在自己身上,心裡一驚,方才心裡的那點輕鬆得意,頓時跑到了九霄雲外。看皇帝的神情,竟是希望他主動請纓,但是李憲口裡說得輕鬆,心裡卻是極明白的:益州的仗本來就不好打,若是內政糾纏不清,那就更加凶險。與其去益州打仗,李憲倒寧可攛掇皇帝再次向西夏開戰。這西南的功業,還是留給別人去建好了。但他心裡雖然打著小算盤,卻斷不敢讓皇帝看出半點來。他連忙將頭垂下,避開皇帝的眼神,假作沉吟,過了一會,方才回道:「賤臣以為,今在蜀之兵,有本地廂軍、鄉兵,有東南禁軍,有河朔禁軍,還有西軍,這些軍隊,倉促間無法退出益州,要能節制這五花八門的軍隊,還要懂得善用其力,單單是西軍出身的將領,只恐難孚重任。西軍將領多數看不起河朔與東南軍,而河朔禁軍亦免不了會猜忌西軍將領——臣愚見,以為經略使非重臣宿將不可。若不是在軍中素有威名,怎麼能鎮伏得了各軍將士?且若欲迅速見功,最好是要在西南或者南方打過仗,當年經歷過儂智高叛亂的老將……」 「你是說郭逵?」趙頊默然一會,搖頭歎道:「郭逵老矣。」兵部侍郎郭逵雖然是仁宗朝名將,但是畢竟已經六十三歲了,因郭逵在英宗朝做過同簽書樞密院事,所以趙頊心裡早就打算這兩年內就讓他直接做兵部尚書,然後體體面面地致仕。實際上,趙頊現在的兩府,除了呂惠卿外,年紀都普遍偏大,這已經成為趙頊的一塊心病。 李憲不料自己還沒來得及把郭逵的名字說出來,便已經被皇帝否決。他這次卻沒能猜中趙頊的心思,因笑道:「廉頗雖老,尚善飯。」 「種諤是前車之鑒。」趙頊不待李憲說完,已經連連搖頭,道:「這事先議到這裡。明日朕要親自去樞府,朕要見見田烈武與李渾。」 「官家。」李憲與石得一都吃了一驚。 「怕什麼?朕不能一直被人蒙在鼓裡。」揣摸趙頊話裡的含義,石得一的臉刷地白了,本來勸諫的話已經到了嘴邊,又吞了回去。只聽趙頊冷笑道:「唐康、田烈武的案子,不宜分開審理,著樞密院、衛尉寺和御史台會同審理。石得一,你去旁聽。」 「領旨。」石得一慌忙又跪了下來。 「還有,你去宣一次旨,看在太后面子上,高遵惠之罪不問。」 李憲與石得一不由面面相覷,案子還沒有開始審,就已經把高遵惠赦免了,那麼唐康與田烈武擅調兵之罪,只怕也沒辦法問了。李憲心裡頭暗暗嘀咕,只怕這道聖旨,沒有人會替皇帝草詔。 李憲所料不錯,當天下午,知制誥就封還了辭頭,高遵惠到底沒能置身事外。而第二日,皇帝也沒能真去得了樞府——刑部尚書陳繹忽然得了急病,皇帝雖然派了翰林院的醫官去診治,但是陳繹年事已高,非藥石所能挽回,到了第五日上,便逝世了。為了安排陳繹的喪事、追諡,趙頊把唐康、田烈武的事情丟到了九霄雲外。一下子多了兩個尚書的空缺,對於臣子們來說是一件好事,但對趙頊來說,卻是逼迫他不得不面對一個嚴酷的事實——他的兩府大臣們,年紀都太大了,而新的人材,卻還沒有培養起來。這是過去十年他為了保持朝中政治穩定而付出的代價,現在,收債的人來了。 樞密使文彥博,七十九歲;同簽書樞密院事孫固,六十九歲;吏部尚書馮京,六十四歲;戶部尚書司馬光、禮部尚書王珪,六十六歲;其餘如韓維也已經六十八歲,蘇頌亦有六十五歲……他的宰執大臣們中,惟有左僕射呂惠卿與工部尚書王安禮還有五十餘歲。但是他對呂惠卿的信任,也已經開始動搖;而王安禮,趙頊對他並不滿意。 到了這個時刻,趙頊不得不開始認真考慮人材問題。 趙頊並非完全不曾刻意地培養人材,他對韓琦的長子韓忠彥便寄以重望,從鴻臚寺卿到京東西路轉運使到禮部侍郎、工部侍郎,是趙頊希望能成為宰相之材的人物。但是韓忠彥的才華,較他的父親實在相差太遠…… 與韓忠彥年歲相當的臣子們,范純仁、呂大防、呂惠卿、王安禮、李清臣、章惇、曾布,還有蘇軾、蘇轍兄弟……在趙頊看來,他們比起王安石、司馬光這一代士大夫,無論在哪方面都還有著極大的差距。真正能力能得到他認可的,也只有呂惠卿一人而已。 但是…… 當然,朝廷中也並非沒有第一流的人材…… 那個人的年紀,甚至比呂惠卿還要年輕十多歲,但他的聲望,卻已經不在文彥博之下,才華也不遜於王安石與司馬光…… 然而,這個人畢竟只是個異數而已。趙頊還記得有一次與司馬光討論人才,君臣二人追溯本朝歷代名臣,發現每個時代,都會出現一大批天資、才幹、名望相匹的人物,最典型的是慶歷諸賢,還有象後一代的王安石、司馬光、馮京、王珪這些人,後一代的韓忠彥等人也是如此,縱向比較,自然會有高下之別,但若是橫向比較,則斷無讓一個人獨領風騷之理。惟獨石越卻是個極大的例外,他不僅遠勝同儕,便是放到整個大宋的歷史上,都不會遜色他人! 這個異數,對於大宋而言,是幸,還是不幸? 趙頊到現在都沒有答案。 他並不相信石越會背叛自己。但他熟悉本朝的典故,當年太祖皇帝要讓符彥卿領兵權,趙普堅執不同意頒布詔書,太祖皇帝質問:「難道符彥卿也會背叛我?」趙普當時回答:「難道陛下你當年想過背叛周世宗的麼?」 太祖皇帝在周世宗是忠臣,但周世宗一死,便有陳橋兵變。這是太祖皇帝包藏禍心麼?不是的。這是形格勢禁,不得不爾。天予弗取,反受其咎。若當年沒有陳橋兵變,等到幼君長大,太祖皇帝難道會有好下場? 天下之事,是忠是奸,有時候並非是由人自己能控制得了的。 曹操若是早生數十年,誰說他不會是霍子孟、朱虛侯呢? 太皇太后的遺訓,趙頊時時刻刻都銘記於心。「……莫讓石越沒了好結果!」這是太皇太后的慈悲之心,亦是太皇太后的英明洞見!否則,為何太皇太后不說莫讓司馬光沒了好結果呢?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太皇太后在升天之前,也許是預見到了石越的結果…… 石越是一定要用的,但用石越,必有用石越的技巧。重用幾年,便要閒置幾年,讓他起起落落,不僅可以讓人無法揣度帝王之心術,亦可以使那些趨炎附勢之徒不敢與石越貼得太近,這樣並沒有機會結成根深蒂固、遍佈朝野的朋黨……而且,當石越被閒置、貶斥之時,亦可以當成牽制在朝執政的大臣的籌碼,因為皇帝隨時隨地,手裡都有替換任何重臣的人選。只要有石越如此聲望的大臣存在,朝中想為所欲為之人,必定也會忌憚三分。 但這等帝王之術的妙處,臣子們是不會明白的。不過,趙頊也不需要他們明白。只是無論多少人上表要求重用石越,亦或有多少人想藉機彈劾石越,趙頊都一律留中。就是一個宗旨,讓他們摸不透,想不清。 至於益州路……趙頊躊躇著,他感歎朝中沒有幾個人能明白自己的心思。益州是攪不起大風浪的地方,實際上這些朝廷的財力大半依然還是用於鞏固兩北塞防,爭雄河套之上,西南夷的叛亂,畢竟還是以益州一路的財賦來應付——也本是呂惠卿為了迎合皇帝而採取的策略,但這種現實卻更進一步加深了趙頊的認識,他相信西南夷掀不起什麼風浪來。在趙頊看來,他不僅僅是要讓那些西南夷徹底變成編戶齊民,更重要的是,他希望借此能打造出一批名臣名將來,不僅僅是要練兵,也是要練將相!牛刀先小試於西南,然後再大用於河朔,他要創就一個前所未有的盛世! 直到此時,趙頊依然還陶醉在他的設想中,絲毫沒有覺察到自己低估了益州的危機。對於現在的狀況,他只有憤怒,卻並沒有多少擔憂。他只憤怒於臣下的欺瞞而已。唐康所言之事,肯定不是全部捏造,但也必有危言聳聽之處。況且他一個邊遠知州,又能看得了多寬多遠的局面?他還能勝過朝中的公卿們不成?朝中公卿們因此而大做文章,未必便沒有黨爭的因素。「異論相攪」,本是祖宗的法寶,這也是可以預料的事情。 既然是秉著鍛煉人才的宗旨,那麼派重臣宿將去,便太沒有道理。像郭逵等人,他當然信得過他們的能力,但是他卻信不過他們的年紀!萬一又是一個種諤,對軍心士氣,會有多大的打擊? 對於派遣了種諤去益州這件事,趙頊直到此時還在後悔不已。 「官家。」 「唔?」 「石越來了。」李向安小心翼翼地說道。他是隨龍的內侍,小心謹慎在朝中當差快二十年,也是極為不易的。朝中大臣中,李向安與石越關係最為密切,但是他卻從來不會落下任何把柄。所以既便石越不得意的年頭,他也從來沒有受過波及。 「宣他進來。」 趙頊不得不暫時停止他的思緒。 與此同時,郭府花園的沉劍亭中。 「想當年狄武襄公……」 郭逵正與何畏之對坐小酌。二人一面飲酒,一面說些歷代兵法戰陣之事。兩人一個是仁宗朝的宿將,一個是名震西北的將軍,說古論今,指點英雄,竟是越來越投機。杯來盞往,酒過三巡,二人酒量雖豪,卻亦禁不住都有了些醉意。 何畏之素以英雄自許,但自西事漸平之後,幾年來卻極不得意,他竟是被舉薦調到了侍衛步軍司,也就是所謂的「三衙」之一任職,這個名義上的全國步軍最高司令部,說得難聽一點,不過是樞密院與各軍之間的傳令機構而已,雖然名義上還負責演習、訓練、調防等等事宜,但實際上所有這些事情都是樞府決定,然後一紙公文發到三衙,三衙蓋了印以後發出去——即便說得委婉一點,這也不過是「儲才之所」。想何畏之在與西夏的戰爭中,以赫赫軍功而晉陞為昭武校尉,正思一展鴻圖,不料卻被打發到了三衙坐冷板凳,他身上的官職也變成了不折不扣的「雞肋」。幾年來鬱鬱於心,不免頗有些怨氣。這時候說起歷代的英雄豪傑,更不免觸動愁腸。他一口氣灌了幾杯濁酒,藉著酒意,擊掌長歌:「我年十五游關西,當時維揀惡馬騎。華州城西鐵驄馬,勇士千人不可羈。牽來當庭立不定,兩足人立迎風嘶。我心壯此寧復畏,撫鞍躡鐙乘以馳……」 這首詩是蘇軾所作,坊間流傳,郭逵也是聽熟了的。因聽他唱得沉鬱蒼涼,亦不禁拔劍起舞,亢聲和道:「關中平地草木短,盡日散漫遊忘歸。驅馳寧復受鞭策,進止自與人心齊。爾來十年我南走,此馬嗟嗟入誰手?楚鄉水國地卑污,人盡乘船馬如狗。我身未老心已衰……」 「我身未老心已衰……」二人唱到此句,各懷心事,感慨萬千,竟是再也唱不下去了。郭逵擲劍於地,歎道:「我身未老心已衰!蓮舫尚是未老,我卻已是老驥空伏!」 「太保何出此言?皇上正欲大用,都說太保不日便要拜兵相……」何畏之不覺怔道。郭逵在英宗時曾經授檢校太保,所以何畏之沿用舊稱尊稱之。他的奇怪並非裝出來的——郭逵現在名義雖只是兵部侍郎,但實際上卻是個代理的兵部尚書,兵部尚書之缺,遲早都不脫他手——無論資歷、才幹、功績,他都是不二之選,沒能在吳充死後當上尚書,那不過是因為他與石越走得太近罷了,但眼見現在皇帝對石越態度轉變,進政事堂做執政,已是板上釘釘之事。自己鬱鬱不得志倒也罷了,郭逵卻應當正是得意之時。 郭逵卻已默然,他的心事,自然無法與何畏之傾吐。半晌,方歎道:「金紫非所願,男兒當提三尺劍戰死疆場,豈願死於兒女子之手?」他緩緩步回亭中,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方又說道:「我與種子正結怨十餘年,當年在陝西,他譏我是狂生,徒以家世進用;我以他是妄人,徒好大言欺世……」 「但當年收復綏州,卻是太保與種太尉通力合作之功……」何畏之畢竟不能知道這些朝中人事的恩怨,這時不禁大吃一驚。 「我們還不至於以私怨害國事。」郭逵似乎是想起當年綏州之事,為了保住綏州,他冒著殺頭的風險,私藏詔旨……他的眼神中浮起一絲嚮往,但旋即黯淡下去,「種子正在外領兵,我卻做了十年侍郎,他觀兵靈州城,一生心願,已是得償。死在西南疆場,不過正遂其志。我卻像是個書生,勞形於案牘之間,周遊於官場之內……」 何畏之已然明白。郭逵一生,並沒有赫赫的戰功,平儂智高,人們會算到狄青的賬上;復綏州,那是種諤的功績,除此以外,多是些不值一提的小戰鬥,既便勝利,也不會被人們記住。對於一個自負名將之材的人來說,是不可能不心懷耿耿的。尤其他還生在一個風起雲湧的時代…… 在別人看來,也許兵部尚書才是一生奮鬥的至高點,但在郭逵,卻是有別的價值更在其上。 何畏之不由得有些同病相憐。 「蓮舫,若是我這次得為經略使,薦君為參軍,君可願助我?」郭逵忽然問道。 何畏之卻沒有馬上回答郭逵邀請。堂堂昭武校尉做參軍,這不是問題;回到軍中,也是何畏之的心願……但是,何畏之亦不願輕許人。 「太保,平西南夷,非徒以軍事便能勝之。」 「然非有軍事之勝利,亦不足以言和。」郭逵這方面的認識比何畏之要深刻。 「那太保可是已有必勝之策?」 「這世間有可勝之仗,卻沒有必勝之仗。」說到軍務,郭逵頓時來了精神,重與何畏之坐下,一面斟酒,一面說道:「當年我隨狄武襄公征儂智高,當時朝廷裡那些讀過一點兵書故典便自以為知兵的公卿大夫,紛紛上書,以為兩廣之地,騎兵無用——其實當時我也是將信將疑。惟狄武襄卻堅執己見,以為並非騎兵不可用,而要看用什麼樣的騎兵。若是契丹那種只會在平原上衝鋒陷陣的騎兵,到了南方自然一點用也沒有。但若是橫山騎兵,卻正是有了用武之地——橫山騎兵在山地中如履平地,若論在山地作戰,天下第一,這原是當年西夏立國的法寶。所以狄武襄公便請旨從西北沿邊,檢點曾經戰陣之蕃漢兵馬,遂以此破敵。這件事,當年朝野上下,只有龐籍相公支持狄武襄公。便是今日朝中的士大夫,十之八九,也只知道狄武襄是以西邊精銳破賊,卻不知道其間致勝之關鍵,是橫山蕃騎!」 何畏之也是第一次聽說,這時回想起他見過的橫山蕃騎,不由頻頻點頭,道:「我見過歸附的熟蕃,漢人騎兵,只合在平地上衝鋒,到了山地,便不是蕃騎的對手。」 「不錯。」郭逵給何畏之倒了一杯酒,一面歎道:「南方蠻夷,素來生活在群山之間,其來去如飛,我禁軍將士,休說河朔兵,便是西軍步軍,到了那西南群山之中,便算不顧陣形,也是追趕不上。況且行軍打仗,步軍若無陣法,豈非自取其敗?要取勝,惟有用騎兵。西南夷從未和騎兵打過仗,不知虛實,沒有經驗,單這一點,便已佔到上風。所以種子正帶龍衛軍入蜀,是頗有見識的。但他太自矜,我婉拒托人提醒他,他卻看不起蕃騎,以為他的龍衛軍現在便是天下第一的馬軍——橫山蕃騎在平原上作戰,蕃騎沒紀律,不守陣形,自然未必是龍衛軍的對手,但是到了山地之上,龍衛軍卻未必行了。種子正此人,就是太驕傲!」 郭逵微微搖了搖頭,似乎是在惋惜。又說道:「要破西南夷,其實不用兵多,兵多無用,徒耗糧草。只需從西北沿邊熟蕃中,挑選曾經打過仗的騎兵一萬,然後再從橫山部落中,招募曾經在西夏步跋子當過兵的步軍五千為輔,以此一萬五千人馬為主力,以現有蜀中兵為輔,再加上有蓮舫熟悉地形風俗,只要主帥不輕敵,頗賊不難!」 說罷,郭逵炯炯注視著何畏之,等待他的答覆。 小貼士:皇城司是宋代負責大內安全,並且兼為皇帝耳目的間諜機構(其職責包括刺探京師官民私隱,政策得失,反間諜,監視外國使節,監視本國出使使者,刺探敵國情報等等)。但其不同於明代的特務機構。一則皇城司長官可同時有一至四名,互不隸屬;二則皇城司長官非特旨不得連任,三年一換;三則皇城司在大部分時期只限於在京師活動;四則皇城司檢舉之案件,一般交由開封府或御史台審理(但皇城司本身也有司法權);五則不僅兩府對皇城司長官有任命權,而且翰林學士們還可以封還辭頭,拒絕草詔任命。當然,宋朝無特務政治之害,最重要的還是受到強大的士大夫階層的制約。這個受到極大限制的機構,一向都是士大夫們攻擊的對象,後來被約束於御史台之下。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皇城司的特務活動,在王安石變法之時達到頂峰。當時有數千名特務在汴京活動,但最終還是受到限制,北宋後期更是被迫終結其間諜功能(有人認為被走馬承受公事取代,此一職務大致相當於小說中改制以後的虞侯,並且權力更小。他們不能參預軍政之事,只能監察然後上報朝廷)。石得一歷史上便是當時最出名的特務頭子。宋朝的這個間諜機構在歷史上其名不顯,以至於很少有人知道。小說中,皇城司的許多職能已被分隸於職方館與職方司。因為小說中王安石並無機會派出他的數千邏卒,而歷任勾當皇城司都是極為謹慎老成之宦官,所以,直至石得一上任之前,這是一個安靜的機構。既便石得一上任,相比另一個時空而言,因為形格勢禁,他的所作所為,也是收斂許多。為小說中王安石並無機會派出他的數千邏卒,而歷任勾當皇城司都是極為謹慎老成之宦官,所以,直至石得一上任之前,這是一個安靜的機構。既便石得一上任,相比另一個時空而言,因為形格勢禁,他的所作所為,也是收斂許多。。因為小說中王安石並無機會派出他的數千邏卒,而歷任勾當皇城司都是極為謹慎老成之宦官,所以,直至石得一上任之前,這是一個安靜的機構。既便石得一上任,相比另一個時空而言,因為形格勢禁,他的所作所為,也是收斂許多。為小說中王安石並無機會派出他的數千邏卒,而歷任勾當皇城司都是極為謹慎老成之宦官,所以,直至石得一上任之前,這是一個安靜的機構。既便石得一上任,相比另一個時空而言,因為形格勢禁,他的所作所為,也是收斂許多。 第三卷 《燕雲》 第三章 誰持白羽靜風塵(三) 「太保可曾聽說過李十五?」何畏之依然沒有正面回答郭逵。 「李十五?」郭逵依稀覺得在哪裡聽說過這個名字。 「此人以前做過石學士的衛士,後以軍功累遷為致果校尉。」何畏之淡淡說道,「石學士回京前,對陝西五路蕃人,曾定下『撫其渠首、化其民眾、收其精兵』之策,李十五這幾年間,便一直在熙河、秦鳳地區招募各蕃部之精壯勇士。」 「竟有這樣的事?!」郭逵吃驚地看著何畏之。招募士兵是兵部該管的事,他竟然毫不知情。 「李十五部是蕃兵的編制,名義上是渭州的蕃軍。不太引人注目,不過兩年前其與環州義勇有一次演習,依規矩是要經過三衙的,末將無意中才注意到這支渭州蕃軍。這支蕃軍只有千餘人,實際上駐紮在西安州,軍營可能在天都山附近,軍費與兵甲都是樞府特撥的……」 何畏之的描敘,讓郭逵更加好奇起來。 「環州義勇是末將親自帶出來的,陝西鄉兵中現今唯一保持編製的部隊。」何畏之嘴角微翹,顯得極是驕傲,「末將不敢說那是天下精兵,但若是論到夜戰,在山地叢林中打仗,環州義勇不會輸給任何人。當年石帥讓我訓練環州義勇之時,是預備這只精兵要深入到興慶府,在西夏腹心之地興風作浪的。可惜事到臨頭,石帥卻變了主意。」主動提起這段不為人知的秘辛,何畏之依然不禁折腕歎惜,他甚至不知不覺改了對石越的稱呼。直到此時,何畏之依然以為是石越忽然保守,卻不知道石越卻是擔心這支何畏之一手訓練出來的精兵,離開太遠,會失去控制。 「但這次演習,上報的結果卻是渭州蕃兵趁夜偷襲了環州義勇。」何畏之澀聲道,「縱然環州義勇許多武官被調進禁軍,實力銳減,這只渭州蕃兵也不可輕視。石帥從各蕃部中募集勇士,訓練成軍,絕不僅僅只是為了削弱蕃部實力這麼簡單。末將一直認為,朝廷公卿中,臨機決斷,石學士或許不過只是平平,但論到遠見卓識,卻是無人能及——如今看來,倒是英雄所見略同,這支渭州蕃兵,恰巧也是騎兵……」 「你是說?」郭逵瞪大了眼睛,只一瞬間,便連連搖頭,道:「不可能,若依你所說,那時候連熙寧歸化都未開始。」 「他未必是為了西南夷。但大宋疆域廣大,蕃種眾多,若說石學士刻意提前訓練適合在山地叢林作戰的精兵,以備萬一之需,末將以為是可能的。禁軍涉及到樞府、兵部、三衙,牽一髮而動全身,故先試之鄉兵和蕃兵,這也是石學士慣常所為。」何畏之冷靜地分析道,「不過,不管石學士打的什麼主意,太保若經略益州,將李十五部與環州義勇徵調至麾下,將有若虎生雙翼!」 「若真能如此,仗還未打,已先贏了一半。」郭逵喜動眉梢,說完,才猛然醒悟何畏之實是已經答許他了。 * 崇政殿旁的偏殿內,趙頊隨意地蜷腿坐在御榻上,石越恭恭敬敬地坐在他的左下首,擺出認真的表情,聽王珪匯報著高太后生辰慶典的事宜。 「陛下,臣與文彥博、呂惠卿等商議,以為太后生辰賀儀,可比照仁宗時長寧節上壽儀,七月十六日太后生辰當日,請太后在崇政殿垂簾,百官及契丹、高麗、交趾及海外諸國使臣,在庭下拜賀。宰臣為一班,百官為一班,各國使節為一班,分別上壽酒。禮畢,太后還內,百官至東門拜表稱賀,高麗國王妃、外命婦入內上壽,不許入內者則上表。由內侍先引內命婦,次引高麗國王妃等人,次引外命婦,如百官儀上壽。七月十七日,大宴。由開封府張燈結綵三日……」王珪說到這裡,偷偷抬眼瞥了一眼趙頊,只見趙頊眉毛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他連忙又解釋道:「開封府慶賀三日,本為長寧節所無,只是今各國使節都來上壽,兩府以為不當失了天朝上國的體面……」 趙頊不自覺地微微搖了搖頭,「體面什麼的,說到底不過是些虛名。今已不同往日,各國使節皆是常駐,像隋煬帝那般好慕虛名,也唬不了人。太后性好節儉,常以國庫空虛而憂心不已。這時節如此排場,虛耗國帑,太后若知道了,朕擔心太后反而會不高興。開封府慶賀三日,卿等算過要花多少緡錢麼?」 「臣等以為,若節省一點,十萬緡足矣。」王珪似乎並未察覺出皇帝的不高興是出於內心,又頌揚道:「皇太后聖明懿德,達於四海。今開封府的百姓,知道皇太后生辰將近,多有在家供香頌禱,願太后萬壽無疆者。高麗國上表說,因太后聖辰,開城外一夜之間,冒出千枝靈芝,站在開城上看去,竟是一個很大的『壽』字。這等祥瑞,微臣披覽經史,聞所未聞。此事經各報報道,天下幾乎無人不知高麗國王要將其中最大的靈芝在七月十六日這日護送至京,百姓都想一睹這千年不遇之盛況。兩府大臣皆以為,正可借這天降祥瑞,向天下的百姓,四海的蠻夷宣示我大宋的國威,大宋的天子是天命所歸的真命天子,大宋朝是得天庇佑的天朝上國。如此大典,實是不宜過於簡陋。況且朝廷這三年間,百官與禁軍,朝廷已很久未曾有過大賞賜,禁軍莫不翹首以待,亦不宜使之過於失望……」 「還要大賞賜?」趙頊的眉頭已經緊緊擰成了一團。 「兩府商議,廂軍節級以下每人賜錢一百文,酒二兩;禁軍節級以下每人賜錢三百文,酒四兩;凡兩北邊境、益州、京幾禁軍、廂軍則以兩倍賞賜,蕃軍、鄉兵比照廂軍。其餘文武官員,則按階級之不同賞賜。總計花費不會超過五十萬貫。」 五十萬貫!趙頊倒吸了一口涼氣。其實這種程度的賞賜,在大宋朝的歷史上是不值一提的。為了籠絡軍隊,最短三年一次,藉著郊祭的機會,大宋朝廷都會按慣例進行大賞賜。但這種行為一向受到司馬光的反對,兼之在軍制改革後,宋軍的軍俸按級別的不同,也進行了大調整,禁軍與教閱廂軍的薪俸,足以養家餬口。所以這種大賞賜便逐漸取消了。這在幾年前,也不成為一個問題。因為宋軍頻頻獲勝,休說宋軍區別了邊境駐軍與內陸駐軍的待遇,大捷之後的犒軍,也可以彌補士兵們的這種損失。但這並不代表不存在著怨言,畢竟還是有許多的文武官吏平白無辜地少了一筆收入,這些人豈能不牢騷滿腹?只是沒有機會渲瀉而已。但現在形勢卻不同了,三年來軍隊也沒有得到過普遍的賞賜,兼之物價又上漲,若說軍中不存在任何的怨言,那是不可能的。在剛剛發生渭南兵變的情況下,兩府絕對不敢拿軍隊的穩定來開玩笑,有人想借此機會來恢復大賞賜,那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但五十萬貫,對宋朝現在的國庫來說,絕對不是一個小數目。不僅如此,這個口子再次撕開後,那麼司馬光的努力,便算是前功盡棄了。 藉著高太后的生日,有人想要粉飾太平,有人想要恢復弊政,還有人想要大拍馬屁……在「忠」、「孝」的名義下,不僅僅高太后本人的意願可以被徹底忽略,便連皇帝也無法反對自己不願意的事情。涉及到軍隊的穩定,沒有人敢等閒視之。 趙頊把目光投向一直正襟危坐的石越。但石越卻似乎完全沒有看到皇帝的眼神,他全神貫注地望著王珪,認真的傾聽著,但臉上卻看不出半點贊同或反對的神色。 「這麼大一筆開支,國庫……」趙頊的目光並沒有在石越身上多作停留,他皺眉沉吟道,「總計豈碼要近七十萬貫……」 「陛下,這些開支是無法節省的。」 五十萬貫的賞賜,十萬貫的慶典,高麗國王千里迢迢送來的靈芝,只怕也絕不便宜……耳裡聽著皇帝與王珪的對答,石越在心裡不停地搖著頭,皇帝與兩府當初就應當明確的拒絕高麗國的「祥瑞」,但這麼大的一記高麗馬屁拍過來,整個大宋上到君臣,下到普通的百姓,都被拍得暈暈乎乎,哪裡還有幾個人能記得收了馬屁後是一定要買單的? 現在怎麼樣都晚了。高麗的靈芝只怕都到了杭州了,這時節讓人家打道回府?高麗國可不是大宋的州縣,這會讓雙方都無法下台。何況現在不僅僅各國,甚至連西夏都送來了賀表,人家既然熱熱鬧鬧地來了,大宋朝就算不想大辦酒宴請客,那也不可能了。既然定下了大慶的調子,官吏軍士們盼著一點賞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更何況,從另一方面來說,大宋朝的確需要這麼一個機會穩定一下軍心民心。 兩府大臣誰不知道國庫的底細?但是,太平,有時候也是需要粉飾的。 而且,高太后在臣民中的確有著頗高的聲望,特別在北方的士大夫心目中,這位自小在皇宮中由仁宗皇帝與曹太后撫養長大的皇太后,是有著極為特殊的地位的。許多士大夫平時並不信鬼神,提到「祥瑞」便深惡痛絕,但是這次因為與高太后有關,竟然紛紛寫詩作賦,紀念其事……人類總是能容易地相信那些自己願意相信的事情。 石越自然知道高太后在另一個時空甚至曾經被譽為「女中堯舜」,他本人對高太后的評價固然沒有曹太后高,但是他對她也並無惡感。對於那些手中掌握著權力,卻不肯濫用權力的人,永遠都是值得尊重的。石越能夠很切身地體驗到那是一種多大的誘惑。但是高太后不僅約束自己,還能約束著她的族人,她的政治才能或者有不足之處,但她的品德,卻的確無可指摘。 從公從私,他找不出有力的理由來反對這件事。 國庫的確面臨困境,也許他們又要增發交鈔了——但這是呂惠卿與司馬光要發愁的事情。 以目前的形勢,大宋朝遲早要面臨一場大麻煩。既然避免不了,與其費心力不討好的修修補補,還不如讓它早一點爆發。 呂惠卿現在的處境,是不折不扣地飲鳩止渴。 石越能夠猜到呂惠卿的心態,他肯定不願意讓高太后的聲望繼續高漲——高太后不喜歡他是眾所皆知的事情;他也肯定不希望靈芝進京,不希望掏五十萬貫來讓國庫雪上加霜……但是,他現在卻迫切需要一個機會來粉飾太平! 所以,再苦的酒,他也要吞了。 「罷了,此事便由兩府商議辦理罷。」皇帝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似乎想把這些不愉快的事情拋諸腦後。許是心裡感覺到一種彆扭,皇帝的聲音變得有點消沉,「陳繹的長子前幾日已遞了謝表進來,說陳繹早留下遺囑,朝廷賜的錢又原封不動全退了回來。哎!」趙頊不由得低聲歎了口氣,「刑部要的便是清廉公正,又能洞悉下情的人。陳繹去逝,是朕失一能臣啊。」 「陳繹九泉之下,聞聽陛下之語,亦必無憾矣。」王珪動情地說道,眼角甚還泛起一點淚花,他似乎早已忘記幾個月前,自己還曾經指使人彈劾陳繹。 石越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口裡卻也同樣附和道:「陳繹剛正,非有陛下聖明,不能成其事業。故其懷知遇之恩,以國士報陛下,至死不言家事。若朝中大臣皆能如此,何愁不可致太平?」 趙頊默默歎息,良久,才又順著自己的思路說道:「刑部乃是事務繁劇之部,又事關國家重典,陳繹在時,朕將刑部托給他,亦甚是放心得下。今陳繹已去,刑部不能不善擇其人,朕意在范純仁,卿等以為如何?」 范純仁?!石越幾乎是不由得呆了一下,他一直認定范純仁是御史中丞的有力人選,卻萬萬想不到,皇帝竟然有意讓他直接進入都省做刑部尚書。這一步棋若走出來,朝廷的政局將會變成什麼樣的,真是難以預料。范純仁若做刑部尚書,誰來當御史中丞?他疑惑地偷看了趙頊一眼,心中又驚又疑,難道皇帝已經在籌劃著大洗牌了? 他尚在驚愕當中,王珪已回道:「陛下,范純仁品行素佳,才幹資歷,皆足當重任。以其掌刑部,必不致令陛下失望。」 石越頓時更加驚訝,就算王珪不希望范純仁入主蘭台,但范純仁入主刑部,並一舉成為執政大臣,對王珪又有什麼好處?難道他已經認定范純仁入主刑部已是無法改變之事實了?石越知道王珪實是皇帝的應屁蟲,一時間更是疑心皇帝雖名為咨詢,實則卻是心中已有定見。 但這時節也容不得石越多想,他感覺到皇帝的眼睛正看著自己,當下也不敢去看王珪的神色,只向著皇帝微微欠身,飛快地理了一下思路,便說道:「陛下,若只是論品行、才幹、資歷,范純仁入主刑部,都是極恰當的。只是……」 「只是什麼?」趙頊聽出石越話中的反對之意,亦覺意外,不由追問道。 石越抬眼正視皇帝的目光,大著膽子道:「恕臣大膽,臣不知范純仁本人之意如何?」 「哦?卿是說范純仁會不願做參知政事麼?」趙頊眼中的訝異之意更濃了。 王珪頗不以為然地搖頭道:「子明看范純仁也看得太高了些。世間有幾人能面對執政之位而不動心?范純仁又不是想做隱士的。」石越卻只是笑著不說話。趙頊看看王珪,又看了石越半晌,奇道:「這麼說來,卿已經知道范純仁想去益州做觀風使?」 這回卻輪到石越目瞪口呆了,「范純仁做益州觀風使?」他推測范純仁未必會願意進政事堂,其實也殊無把握。畢竟像司馬光那樣連樞密副使都毫不猶豫推辭的人,就算是再怎麼樣標榜「君子」的人,也是極少見。更何況六部尚書兼參知政事,在當今的大宋朝算是權高位重,份量實際遠重於樞密副使。但石越認定范純仁入主蘭台是司馬光的戰略部署,輕易不會改變,所以范純仁未必會願意急著進入政事堂,哪裡想到范純仁竟然真的拒絕,更加料不到司馬光還有這一手。 但范純仁自薦不到兩天的時間,這還是極機密的事情。趙頊卻不由疑心范純仁輕浮起來。他細看石越的神情,卻又不似作偽,不由得又放下心來,一面卻也忍不住奇怪。因問道:「那子明為何竟會以為范純仁不欲為執政?」 石越知道這個問題卻是想不得,馬上小心地回道:「臣其實亦只是猜測。臣在陝西之時,曾與范純仁共事,知此公頗有乃父遺風,是公而忘私之人。刑獄乃是國之重器,但范純仁十餘年來,未曾斷案論刑——臣不敢說范純仁不能勝負,但萬一有傷陛下知人之明,恐亦非范純仁所願……」 「原來如此。」趙頊笑道:「子明亦算是知人者。」又道:「不過,朕以為刑部尚書第一要緊的,倒是謹慎公正。至於敕律格式,斷案決獄,士大夫豈能盡知?慢慢熟悉便好。范純仁去益州,原亦是極好的人選。他條陳益州十四事,朕以為頗為他人所不及。只是朕現在少一個刑部尚書——刑獄關係天下蒼生,總比益州要緊些。況且以范純仁去益州,做個巡邊觀風使,譬如殺雞用牛刀。這種差遣,令王中正跑一趟便可以。」 皇帝用王中正是用熟了的,熙寧初年,用他總制河東四路軍事;王韶開熙河之先,也是令王中正先去觀察形勢——他回來的報告對皇帝最終下定決心要恢復熙河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其後保馬法推行,也是王中正負責監督。這歷歷事跡,石越自然知之甚詳,公平來說,這些覆歷王中正也是功大過小,皇帝信任他也是有道理的。但王中正與王安石、呂惠卿關係都很好,為人剛愎好財,此人若然派去益州,只怕就是一個將益州逼出農民起義的導火索;更何況石越當年想方設法令他不能參預伐夏之役,使他沒立上這個大功,二人之間早已經結下仇怨。於公於私,石越在這件事上都無法沉默。 皇帝的話剛剛說完,他便立時離座跪了下去,頓首道:「陛下,此事萬萬不可!」 趙頊未料到石越如此激烈地反對,幾乎嚇了一跳,臉色亦鄭重起來。凝神聽石越說道:「陛下,臣久撫陝西,頗聽到一些傳聞。王希烈在河東時,擅作威福,全然不是在京師時謹小慎微之模樣,諸將送錢多者,縱然無功陞官亦快;不肯送錢者,縱有功亦不得陞官,河東諸將怨聲載道。甚至折家百餘年來,為國之藩籬,久鎮河東,竟然也要賄賂一內官以自保!連當年王韶開熙河,臣亦聽到傳聞,王襄敏為全己志,不得不賄賂王中正,以求其不得從中作梗。此種種劣跡,臣雖未有真憑實據,然陝西、河東,知者甚多。臣非敢以捕風捉影之辭構陷王某,只是今日之益州,是非常之地——陛下,國朝素有『揚一益二』之俗語,富庶之地,先前又未報有天災,糧價怎會無故暴漲?臣亦聽到風傳,渭南兵變,是河北禁軍不願去益州『送死』所致——無緣無故,又怎麼會有這種謠言?所謂『小心使得萬年船』,為國家計,益州亂不得,臣以為,哪怕最後查明不過是虛驚一場,亦寧可謹慎一點好,總好過事後追悔莫及。是以王希烈這些傳聞,若是平時,臣不敢言;然在此非常之時,臣不敢不言。若遣王希烈去,倒不如讓范堯夫去。」 趙頊的臉色越聽越凝重,到最後,整張臉都黑了下來。要知道,石越是極少在他面前如此赤祼祼地攻擊任何一個官員的。這也是極得他好感的原因之一,他實在厭倦了新舊兩黨之間的相互攻擊,而且往往也沒什麼證據,不過是互相指責對方的人品——甚至連台諫的奏章也是這樣,開頭總是先將要彈劾的人的人品貶得一無是處,再開始正題,若依他們的說法,司馬光、石越之奸惡,李斯、趙高輩相比都遠遠不及。這種論調,實在讓趙頊感覺到厭煩。有好幾次趙頊竟忍不住發作,當面反唇相譏,令得那些臣子極是狼狽。只有石越是個例外,無論對方是誰,他都只是就事論事,極少涉及到對方的人品。而且,趙頊也清楚地知道,石越是極少攻擊宦官的士大夫之一。 但正是如此,石越的話雖然只是根據「傳聞」,卻已經令趙頊十分惱怒。 宦官收受賄賂,並非不能容忍。但是,到了連折家、王韶都要行賄的地步,這便不是收賄這麼簡單了。何況開熙河乃是國策,王中正奉旨前去觀察形勢,他的一句話便事關朝廷十餘年的國策,他怎麼便敢因賄成言?!若非是王韶已經死了,否則便此一條,他也脫不了編管之罪! 而最重要的是,趙頊派宦官參預軍機,為的便是互相監視。皇帝指望他們觀察邊將的一舉一動,然後據實上報,但是宦官若然收受賄賂,與邊將沆瀣一氣,反倒成為了邊將欺上瞞下的工具,那這些奄人對皇帝還有什麼用處? 內外勾結,素來便是大忌。 一種被欺騙的感覺,充斥著趙頊的情緒。 趙頊凶狠地盯著石越,冷冰冰地說道:「你說的可是實話?」 石越抬頭回視皇帝,從容道:「臣豈敢欺君?!」 「好!好!」趙頊連連冷笑,忽然厲聲喝道:「來人!」 「奴才在。」在偏殿外等候的李向安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慌忙跑了進來。 「你去傳旨……」 「陛下!」「陛下!」石越與王珪不約而同地打斷了暴怒的皇帝。 趙頊望了二人一眼,不待二人開口,他已經明白過來——此事若真要追究,便一定是大獄!而且涉及的,全是軍中的將領。 「你去傳旨,叫王中正去北京養病!」 「啊?」李向安不由愣了一下神,但他畢竟當了十幾年的差,不待皇帝發怒,連忙道:「遵旨。」 「讓童貫去河東,問問折克行,叫他將送給王中正的禮物開張清單,給朕帶回來。」 「遵旨。」 李向安這才意識到王中正出事了,慌忙叩頭退了出去。 但趙頊猶不解恨,恨聲道:「待此間事了,朕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王珪又妒又忌地看了石越一眼,皇帝對石越一面之辭的偏信,讓他既感到羨慕,又十分忌憚。幾十年的宦海沉浮早就告訴他,什麼都比不上皇帝的信任。表面上的沉沉浮浮,都只是假象,臣子在皇帝心目中的印象,才是最根本的。在這一瞬間,他似乎完全明白了石越在熙寧朝數度沉浮,卻始終打而不倒的真正原因——皇帝不管怎麼樣折騰著石越,甚至忌憚、提防他,但是心裡卻始終對他有一種信任。無論這看起來有多麼的矛盾,但在這一瞬間,王珪堅信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看來,應當讓自己的兒子們多跑幾趟石府才對…… 即使是石越自己,也沒有料到這個結果。 他本來已經做好準備,要不惜一切代價阻止王中正去益州——他在陝西頗豎恩信,無論地方官還是軍中將領,找些人出來彈劾王中正並不是難事。縱然扳不倒他,也能滯緩皇帝的命令。石越其實也料不到自己幾句話,竟幾乎扳倒一個炙手可熱的大宦官。事情如此輕易,真真是出人意料。 「陛下,王中正的事不是急務,倒是益州觀風使之人選,陛下不可不慎。」石越開始得隴望蜀,但他依然說得極為委婉,「臣以為益州之事,牽涉到朝局變動、一路生民、大宋數十年的國運,若是選錯了人,後果不堪設想。」 這番話聽在趙頊耳中,卻頗覺刺耳。趙頊固然也疑心益州出現了問題,但是他依然也認為反對者的言辭,頗有點誇大其辭。所謂「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但是石越所說牽涉到「朝局變動」,卻是點醒了趙頊。 的確要防著有人藉機否定熙寧歸化,甚至再次激化朝中的黨爭。 若這麼看來,連范純仁也未必是合適的人選。忽然,趙頊心中冒出一念頭:難道呂惠卿舉薦范純仁為刑部尚書,竟也是擔心……但他馬上將自己這個可笑的想法打消了,休說呂惠卿不可能知道范純仁想做益州觀風使,古往今來,也沒有保薦自己的政敵當宰執大臣這種黨爭方法……呂惠卿還是識大體的,朝野中有些人,對呂惠卿的確存在著極深的偏見。 「那麼子明心中可有適當的人選?」趙頊忽然問道,此時他已冷靜下來,望著石越的眼睛中,閃著深不可測的光芒。 石越似乎沒有覺察皇帝話中的試探之意,「臣以為,陛下應當擇一位值得信任的元老重臣前往益州,一則陛下能信得過他們不會為朋黨所利用;一則若萬一益州局勢果真不堪,他亦能壓得住益州四司長吏,巡邊觀風使立時便變成安撫使,可以當機立斷,處置事務;最要緊的是,元老重臣之經驗,亦足可倚重。」 「元老重臣?」石越的話讓趙頊的心動了一下。 石越緩緩抬頭,直視著趙頊,從容說道:「臣以為,陛下或可徵召王安石赴蜀。」 「王安石?!」 趙頊騰地從御榻上站了起來。 王珪的眼神中全是震驚。石越不知道他在幹什麼嗎?他剛剛還在說「朝局變動」,難道他不知道,重新起用王安石,便是最大的「朝局變動」!況且,王安石復出,對石越有什麼好處?雖然王安石的新法,如今保留下來的已經不多,而且多是面目全非,但是,王安石依然是開創了熙寧變法的人,他仍然是所謂新黨的「赤幟」。退居金陵愈十年,人們對王安石的印象反而有了改變——他在相位時的剛愎自用、怨聲載道,除了那些頑固的舊黨,大部分人反倒漸漸淡忘;人們記得的,是他遠在呂惠卿之上的人格魅力,無與倫比的人望。甚至還有許多人認為,大宋能有今日之局面,石越、司馬光、呂惠卿固然居功至偉,但是王安石的開創之功更不可沒!石、馬、呂之政績,在某種程度上,不過是站在了王安石的肩膀之上。王珪還記得《汴京新聞》上曾經刊登的一篇時評,文章分析了熙寧朝的所有「新政」,最後發現,熙寧朝新政最核心的部分,都是對王安石新法的揚棄。石與馬所看到的問題,王安石早已看到,石與馬本質上都不過是對王安石的解決方法進行修正,不過石越更加積極,而司馬光則更加謹慎。這篇熙寧十六年刊發的時評,曾經受到廣泛的讚譽,雖然在王珪看來,這篇文章的主要目的不過是故意將王、馬、石三人並稱,借此來隱晦地貶低呂惠卿,以表達對時政的不滿而已。但是,這也證明了王安石在大宋政局中依然舉足輕重。 石越居然舉薦起王安石,這無異於玩火。 「王安石。王介甫……」皇帝來回踱著步,語氣中掩飾不住激動。 石越默默地望著皇帝,他的內心其實並不如他的表情那麼冷靜,如若仔細觀察,可以發覺,石越的衣服也在微微顫動著。 在偏殿的君臣談話,又持續了近一個時辰,石越與王珪這才告退。王珪因為輪值,便徑回往南回政事堂,石越卻是取道東華門出大內。他才走到東華門,迎面便見著幾個宦官正服侍著雍王趙顥在門外下馬。他雖然頗為忌諱與這位「賢王」打交道,但這時候卻也不能故意躲開,只好硬著頭皮迎上去,向趙顥見禮。 趙顥亦不料遇著石越,雖然親王之貴,在宋之爵位中為最尊,但有宋一代,親王位在宰相之下,石越名位,比於宰執,趙顥也不敢怠慢,連忙回禮,一面笑道:「小王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子明,亦是在此東華門外。不覺便亦已是十餘年了。」 石越忙笑道:「臣已是老了,大王風采卻更勝十餘年之前。」 趙顥笑道:「司馬光常說『不誠之事,不可為之』,子明這話,卻有點言不由衷了。」又看了一眼石越,問道:「王禹玉呢?官家今日不是召見你們兩個麼?」 石越不料趙顥對禁中之事如此熟悉,亦不避諱,不覺愣了一下,方回道:「今日王禹玉輪值。」 「可是又『金帶系袍回禁署』了?」趙顥玩笑道。 石越亦不覺莞爾,他知道這是當年梅堯臣寫王珪的詩,因王珪是典型的太平宰相,一生之中,除了入仕之初曾經通判揚州,幾乎是「不出都城而致位宰相」,宋朝開國一百餘年,他的際遇也是異數。當年梅堯臣作此詩時,王珪還只是翰林學士,經歷坎坷的梅堯臣便非常羨慕他,因詩詞唱和,半真半假的寫道:「金帶系袍回禁署,翠娥持燭侍吟窗。人間榮貴無如此,誰愛區區擁節幢。」 石越因笑道:「王禹玉是天生富貴命,他人比不得。看看他的詩,又是『曉日初臨金闋動,春風正與玉杯期』,又是『翠鳳有時翻瑞影,銀蟾通夕墮清津』,金璧珠碧,不是富貴人,斷不能寫出這種富貴詩。」 趙顥啞然失笑,「至寶丹麼?」至寶丹是當時的一劑名藥,由生烏犀、生玳瑁、琥珀、硃砂、雄黃、牛黃、龍腦、麝香、安息香、金銀箔等研製而成,其成分珍稀難求,因此價格昂貴。王珪雖是「歐門弟子」,以文名著稱於世,但行文風格與歐陽修卻絕不相同,因為他詩作多寫得富麗堂皇,鑲金嵌玉,連王珪的兄長都譏之為「至寶丹」,此事廣為流傳,時人竟乾脆將王珪的詩便稱為「至寶丹體」。 趙顥笑著搖了搖頭,道:「可惜子明已不肯作詩。」 「實是江郎才盡了。」石越連忙笑著岔開話題,委婉提醒道:「大王可是奉詔覲見麼?」 「若是官家或太后召見,小王豈敢耽擱?」趙顥卻是不買賬,裝作聽不懂石越話中之意,依然笑容可掬,「不瞞子明,我是來說項的。幾個奴才聽到王希烈壞事,盯上了御藥院的差使,跑到我跟前又哭又鬧,非逼著我來說情……」他一面笑著說道,一面卻望著石越,眼睛都不眨一下。 「王希烈壞事了麼?」石越一臉愕然的望著趙顥,「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怎的一點風聲也沒有?」 趙顥狐疑地從石越臉上將目光移開,笑道:「便是剛剛的事情。子明在禁中,難怪不知道。官家讓李向安傳旨,著他北京養病。不過這個時候,王希烈多半正在托人求情,不見一次官家,他哪能甘心便走?」 石越聽出趙顥的話中似有提醒之意,王中正在宮中數十年,兼之宋朝的宦官,多數倒是家傳的職業,可以說都是根深蒂固,這麼不明不白被趕到北京,沒明白皇帝的心意之前,王中正又豈肯束手就範?而皇帝的心意,也是會變的。皇帝也有卻不開的情面。 但石越卻也只能裝聾作啞,因笑道:「這亦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他不願意再多留,又抱拳道:「下官尚有些些俗務,就此告退了。還乞大王恕罪。」 「子明自便便是。」趙顥微微笑道。望著石越匆匆忙忙上車離去,趙顥這才轉過身來,冷冰冰地喝道:「進宮。」 第三卷 《燕雲》 第三章 誰持白羽靜風塵(四) 趙頊接見過石越與王珪後,又讓宦官將這幾日的益州軍情急報全部挑出來,仔仔細細再讀了一遍,自從種諤病死軍中後,種諤的副都指揮使曲貴暫時接掌了宋軍的指揮權,但宋軍士氣低落,面對瀘州的西南夷束手無策,僅能自保而已。曲貴每日一報,奏折卻全是訴苦——徵調來的軍糧在倉庫裡發霉壞掉,運不進前線,真正打仗的士兵只能攜帶十天的乾糧,活動範圍非常有限;地圖上看起來極近的地方,卻往往要翻越幾十座綿延的群山,山林中道路不熟,毒蛇出沒,甚至連蚊蟲也能致人死命,可宋軍卻缺醫少藥,每天都有士兵被毒蛇咬死,而且一進到山中,極容易遭到伏擊,幾十個敵人在山裡襲擊,派出幾百人追捕,也難見蹤影,追敵的宋軍反而要損兵折將,死傷大半,以至宋軍根本不敢追擊夷人;還有諸如山中地形複雜,兵多了施展不開,兵少了等於送死;宋朝州縣原本政令便不出城中,官軍至此,言語不通,好不容易找到嚮導,也難以溝通等等……這些抱怨之辭,其實最開始去的宋軍將領也曾經說過,結果被趙頊與兩府視為畏難塞責之語,批回去狠狠地罵了一通,從此便沒有人敢多提這些事情。但此時這些字句看到趙頊眼中,卻是另有一番滋味。這個曲貴他是知道的,曲家也是大宋有名的將門,曲貴在先帝時,就在大內做班直,趙頊見過幾次,雖然不通文墨,但為人是極忠厚老實的,他即位後,便放出去到熙河掙功名,當時熙河主事者是王韶,李憲是監軍,高遵裕是副將,曲貴便在高遵裕帳下效力,高遵裕夜破野人關,名動西陲,此戰曲貴身中三箭,率先登關,報為首功。後來為取河州,高遵裕與王韶、李憲意見不和,結果證明是高遵裕在理,趙頊便起意漸漸讓高遵裕開始獨當一面,曲貴便一直追隨高遵裕,都是以死戰建功,但報上來的功勞卻是極少。直到高遵裕被貶,樞府才發現他一直被高遵裕壓制,但是曲貴卻從來沒有為自己申辨過。高遵裕敗事後,他族兄曲珍因事面聖,特意寫信問他有沒有什麼事要代為稟奏,他反倒為高遵裕分辨,以為高遵裕在西北多年,功大於過。這麼一個忠直之人,說他畏難塞責,實是難以置信。趙頊心裡不是不明白,這些難處,若是種諤還在,便只好啞巴吃黃連,他當初許下海口,此時怎敢自打嘴巴?其餘的將領,明明見著前任被申訴了,哪裡還敢分說半句?且打了敗仗再來說這些話,朝廷亦無人肯信。也只有曲貴這樣的人,才敢說實話。 趙頊歎了口氣,伸出手來揉了揉太陽穴。益州的形勢,真是撲朔迷離。朝廷公卿,一面說得益州明天就要出王小波、李順,他聽得明白,意思就是指呂惠卿誤國,還是不脫黨爭的形跡;一面卻信誓旦旦,說益州只是將領無能,只要調動精兵強將進剿,禍亂平息不過反掌之間。趙頊總覺得若歸咎於政策的失誤過於勉強——熙寧歸化在荊湖南路就推行得極順利,有幾處洞蠻不服,當地的屯田廂軍就剿平了。若說地理形勢,難道益州與湖南就差這麼多?湖南路也到處都是山,一樣也有瘴氣。說到底,還是將領無能,敗軍誤國。曲貴說的縱然屬實,但絕不可能沒有辦法解決。趙頊這時自覺心裡明鏡似的,益州觀風使的人選之爭,說到底,還是黨爭。但要顧全文、馬等人的面子,畢竟不能當益州什麼事也沒有,而且成都糧價暴漲,這裡面的確透著蹊蹺。所以,既要謹慎一點,又不能被黨爭利用。而且萬一真的有事,就牽涉到成都一路官員的命運,更不能隨便派個人就好。石越說的是有道理的。但真正關係到西南局勢的,倒是這個經略使的人選。主帥一定要選有能耐的人。 想到這裡,趙頊不由感覺有點可惜。原本高遵裕是他寄予厚望的,可是卻攪和著一堆的爛事,從曲貴的事看,還有點妒賢忌能。心胸不廣,怎麼能讓下面的人賣命?有一回他和石越說起他以文臣撫陝的事,石越說他其實別無所能,就是兩條,一是不怕死,他一個文官,三品重臣,尚且不怕死,下面的兵將就沒有怕死的道理;一是不貪功忌能,下面的將官知道主帥不會拖後腿,自己拚死拚活,朝廷一定會知道,打起仗來就有勁頭。趙頊對此深以為然,當年韓絳誤事,就是為了怕死。高遵裕是不怕死的,但如果妒賢忌能,就難成大器。 一想起高遵裕來,趙頊忽然想到高遵裕因赦還京,今日正要進宮覲見太后,他瞥了一眼殿角的座鐘,估摸著高遵裕此時正在保慈宮。他心思一動,起身道:「去保慈宮。」 * 才到保慈宮門口,保慈宮的內侍便已經見著趙頊一行人過來,嘩啦啦跪倒一大片,當下有人便要進去稟報,卻被趙頊笑著攔住了。他也不帶隨從,只叫了一個小黃門跟著,緩緩向保慈宮正殿踱去。還未到殿門口,便聽到殿中有人高聲說道:「……有了這起事,才知唐康委實難得……」趙頊聽出聲音卻是高太后的親侄子,自己的表兄高公紀的,心裡不由得嘀咕了一下。外戚干政是國朝的大忌,他知道高家的人都非常謹慎,從來不願意沾惹是非的,怎麼竟在這裡說起國事來?他留了神,正欲放輕了腳步,不料一個宮女恰好從殿中退出來,見著趙頊,倒是嚇了一大跳,慌慌忙忙跪倒請安。這麼一鬧騰,裡面便知道皇帝到了,趙頊生怕高太后出來迎自己,連忙快步進殿,卻見殿內除了高遵裕與高公紀外,雍王趙顥竟然也在,見他進來,全都跪了下來。趙頊一面給太后請了安,一面笑道:「今日只行家禮,不必太拘禮數。」高太后也笑道:「並沒有外臣在,都起來坐了吧。」三人這才起身坐了。趙頊便笑道:「太后剛剛聊什麼,還是接著說便是。」 但高公紀卻不敢說了。只是趙顥笑道:「方纔君正正和太后說如今的兩件案子。」 高太后臉上卻是沒了笑容,肅容問道:「官家,那陳世儒案,究竟是怎麼回事?」 趙頊沒想到高太后問的是這個案子,臉上頓時也沒了笑容,歎道:「這是人倫慘案。這案子是今年正月陳府的奴婢到開封府告發的——這陳世儒原是國子監的博士,他是陳執中的獨生子,他正室李氏,是呂公著的外甥女。陳執中不用說,真宗、仁宗兩朝名相,呂家也是本朝數一數二的世族,呂夷簡、呂公著都是位極人臣的——誰能料到,這麼兩個名門望族之後,竟能做出這種喪盡天良的弒母案來。開封府已經遞進供狀,陳世儒夫婦都伏罪——這案子的起因,原來竟是朝廷不合讓陳世儒去太湖縣當知縣!那陳世儒是紈褲子弟,習慣了汴京這個花花世界,到太湖縣都覺得是偏遠了,為了能回汴京,這夫婦倆竟唆使奴婢用毒藥謀殺陳世儒的親生母親張氏,張氏一死,陳世儒便可以丁母憂,順理成章回汴京來!不料奴婢用毒藥沒毒得死張氏,這夫婦竟半夜用鐵釘將張氏活活釘死!」(阿越註:此案便是《包青天》中《鐵釘案》之原型,真實歷史上,審理此案的時間是元豐元年至元豐三年。小說中與原案略有出入。) 趙頊說到後面,已是咬牙切齒,保慈宮裡的宮女,聽到皇帝親口說出這起人倫慘劇,一個個嚇得臉色慘白。高太后原本將信將疑,怎麼也不肯相信這世間竟有這樣匪夷所思之事,這時候聽到趙頊親口證實,臉都氣白了,嘴唇氣得直發抖,哆嗦道:「這樣的人還留他做什麼?這樣的人還留他做什麼?!」 「開封府已經鎖拿了陳家上上下下二十餘口。朕原本還顧念著陳執中是幾朝的老臣,只有這麼一個獨子,殺一個陳世儒不可惜,可歎的是陳執中從此絕後,想給他留一脈香火……」趙頊苦笑道:「不過當時卻被陳繹頂了回來,這是人倫大惡,不能不窮究,不能不嚴辦!」 「陳繹說的是正理。可惜也死了……」 「太后放心,朕已經知會蘇頌了,不多久便能決案。」趙頊一面寬慰著高太后,眼角間卻瞥見趙顥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心裡頓時感覺一陣彆扭,忽然想起蘇頌當面回自己的話:「事在有司,臣固不敢言寬,亦不敢諭之使重。」這是當面給了自己一個軟釘子。雖然趙頊信得過蘇頌不會枉法,但趙頊總覺得不太舒服。這時候不免又莫名其妙泛起疑心來,陳執中與呂公著都是門生故吏遍朝野的,難保沒有人抱著和自己一樣的想法,想著為陳家留一脈香火…… 正想著,卻聽高太后歎息道:「汴京的確是個繁華世界,因為不想離開汴京連官都不肯當的事,我也聽過不少。曾布、蔡確,聽說到了南海,便是一鎮諸侯,南海各國的國王見了他們,都要畢恭畢敬;要權有權,要錢有錢,可還是一心想著能回汴京,就算不當官也甘願。我自小便在宮裡長大,也不知道外間和汴京到底有多大區別。不過剛剛聽公綽說起西南夷那地方,竟是一個州城方圓不過三里,有一千戶人聚居,便是極繁華的所在,又有瘴氣,人沾上便死,西南夷向來不服管教,朝廷的政令出不了州城之外,地方官上任之前,都要先寫好遺書,更有人千方百計躲避差遣——若比起來,太湖縣真是天堂了。陳世儒也是宰相的子侄,唐康也是宰相的子侄,為何區別竟這麼大?」 趙頊不料太后竟然毫不掩飾地誇起唐康起來,他想起剛剛聽到高公紀說的半句話,不由狐疑地向高公紀望了一眼。 「官家不用疑心有人來這干請。」趙頊的表情早已落到了高太后眼中,「是我自己問起唐康的事情。外邊的事情,原本我不應當問。不過聽到有人說,要殺田烈武、李渾,要問唐康的罪——官家,忠義之士,是殺一個少一個的。唐康、田烈武、李渾,這幾個人何足道?但處罰了這些人,殺了這些人,會不會叫忠臣義士寒心?官家要三思。陳世儒這樣禽獸不如的東西,官家還想著陳執中的香火,官家難道就不念石越、文彥博的情面?田烈武、李渾,雖不是名門,可也都是烈士之後——他們的行事,哪裡是陳世儒能比的?」 「太后說得極是。」趙頊這時已經明白扯出陳世儒案,不過是個引子。太后根本還是想為唐康等人說情,若是后妃,他早就直斥為「干政」了,但太后地位卻畢竟大不相同,當下只得堆滿笑容,耐心解釋道:「以朕的本心,當然不願意處罰他們。不過國家自有法度,總要依著規矩來才行。否則,既不能服眾,開了先例,更是後患無窮。擅調兵、擅殺,都是關係極大的大事。唐康這人,朕以為是有大將之材的,果敢、艱忍,也有擔當。他這個年紀,到戎州那種地方當官,換成旁人,還不知怎麼個哀天怨地,到了任上,要麼便是自暴自棄,要麼便是百般鑽營想著早日逃離苦海,偏他就能做出番事業來,這已是能為人之所不能了。只是年紀畢竟太輕了,有點心高氣傲,目中無人,在戎州時,與上司、同僚都相處不好,益州四司衙門便沒少彈劾他——如今更加是膽大妄為了,幾千人,說殺就殺了。朕看公綽為將時,也不是他這般好殺的……」 高遵裕聽皇帝說著唐康,心裡頭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在熙河打拼了十來年,真正和西夏打起大仗來,卻沒有自己的份了。在外待罪這麼多年,眼見著後起之秀一撥撥地起來,心裡更不是味道。這時候聽皇帝誇唐康是「大將之材」,正失神間,不留神皇帝竟說到自己,不覺一陣慌亂。卻聽皇帝又說道:「當年公綽取岷州,生怕士卒濫殺百姓冒功,戰前下令:生獲老幼者與得級同。便是這點仁心,數萬人得活。至今岷州還有為公綽立生祠的。唐康年紀輕輕,做事卻不肯留半點餘地——他一聲令下,殺掉這數千人,身上不知背著幾萬人的怨恨呢。」 皇帝忽然誇起高遵裕來,不僅高遵裕,在座所有人都吃了一驚,不知道皇帝心裡打的什麼主意。高太后對自己的家人一向嚴厲,高遵裕雖然是叔叔,但也不肯假以辭色,因道:「取岷州是王韶的功勞,與他何干?倒是這幾萬亂軍眷屬,官家打算如何處置?」 「這一軍之眾,也不是全部作亂的。凡不肯附逆而被殺的,照例進忠烈祠祭祀,自不必論;逃走的,也法外開恩,赦免其家屬——不過這些也難以甄別,只能少冤枉一人算一人。其餘眷屬,死罪可以赦免,但是流放是免不了的。只是這人實在太多了,朕想藉著太后壽辰,下一道德音,凡家裡有五十二歲以上老人的,一律赦免不問……」 趙頊這話一出口,眾人便已經知道,他根本無意再興起波瀾,本來幾千家被謫戍,一定會搞得河北路雞犬不寧,而且這麼拖家帶口遠赴異地他鄉,這不同於移民——朝廷是不可能給錢的,路上少說也要死一半以上的人口,到了他鄉還要面臨種種更艱難的問題,最後能活下來的,能有十分之二三,就算是不錯了。但這道德音一下,幾乎等於便是赦免了六七成甚至更多的叛軍眷屬。這於穩定人心,自然是有好處的。而且理由也算是冠冕堂皇,朝廷也保持了尊嚴。 「官家這是仁厚之心。治國便要這樣,到底要以寬為政……」 高太后的這番話,趙頊卻不以為然,他搖頭笑道:「石越曾和朕說過諸葛亮治蜀之事,不審勢則寬嚴皆誤——本朝真宗、仁宗兩朝,便是以寬為政的,到朕手裡,應當嚴一嚴了,否則文恬武戲,必致千載之患。」 這番議論卻不對高太后的胃口,她不悅地板著臉,道:「官家熟讀經史,自古以來,可見過嚴刑酷法能出太平盛世的?石越也是書獃子,諸葛亮那是亂世之法,豈足為萬世師?」 「西夏還佔據河西走廊,眼見著要兼併西域,恢復國力,他日難保不又成中國之患;幽薊尚在胡虜之手,河北門戶洞開,全無塞邊可言——史書上亦不曾見哪個太平盛世是這樣的。」趙頊憤然道,話脫口而出,才發覺自己語氣太重,忙又轉圜笑道:「外間之事,太后盡可放心。朝廷最可懼者,不是以寬以嚴,而是怕陷入唐代牛李黨爭那樣的局面。今司馬光與呂惠卿都能和衷共濟,國家之福,莫過於此。這也是太后的福氣,才能如此。」 本來太后、皇帝相爭,雖然還是溫聲細語,但殿中眾人卻早已嚇得臉色慘白,這時候氣氛緩和,高遵裕、高公紀還是不敢多話,只趙顥笑道:「官家也說了是『不審勢則寬嚴皆誤』,今日之勢,正是要寬嚴相濟。太后看今日的局面,實是開國百年以來未有的,官家恢復河西,不僅從此陝西又變成腹地,而且亦是一雪四朝之恥,這等功業,休說仁祖時范仲淹、韓琦們辦不到,便是數遍古今帝王,亦惟有漢光武能相比。朝廷內裡,也是君明臣賢、政通人和,太后盡可高枕無憂的,只要安享太平便好。」 雖然趙頊刻意緩和,趙顥又打著圓場,但這些話,高太后心裡依然是不以為然的,呂惠卿這樣的人高居左僕射,是什麼國家之福?是禍患無窮才是真的。現在的國勢,又哪裡稱得上什麼「政通人和」?她也知道他這個皇帝兒子現在是威望極高的時候,皇帝在取得很大的功績後變得剛愎自用,聽不進別人的意見,最後被狠狠地摔下來,這樣的事情,不用說遠了,隋唐五代現成的例子便多的是。她是頗聽了些議論的,越聽便越發覺得趙頊太過於急功近利,滅夏之後,國力竟有點強弩之末的樣子,可如今這個皇帝卻還是一腔的雄心壯志,野心反倒是越來越大了。而且又開口法令,閉口規矩的,總是讓人感覺少了那種體恤下情的心意——以唐康的身份,唐康、田烈武、李渾等人的行為,打著國法無親的旗號,關進御史台、樞府的獄中,那是極容易的,但皇帝怎能全然不顧石越、文彥博的面子?全然不顧天下忠臣義士的感受?僅僅只是發還石越和文彥博的謝罪折子,下旨撫慰他們,這能有多大的意義?高太后知道這些事情,一般的大臣生怕自己踏進漩渦中,避之惟恐不及,是斷斷不敢說的。她所以才不避嫌疑,想勸勸趙頊,至少在定罪之前,讓他們先回家待罪,不要一直關在獄中——這也是給天下一個姿態,不料她還沒來及說出來口,趙頊便已經滴水不漏地堵了回來,又把話題岔開,從言辭語氣中,倒有猜忌自己「干政」的意思,母子相疑至此,真是讓人灰心。這時候這些心意她也不願說了,太后與皇帝爭執,這樣的事情傳出去也不好聽,當下只勉強笑道:「外面的事,我有什麼放不下心的。不過是母子敘敘閒話,你便能說出這麼多話來……」 「倒是兒臣該打了。」趙顥笑道:「太后壽辰將至,還老說這些一本正經的事,官家整日操勞國事,在崇政殿聽這些也聽厭了,到這來還聽這些——倒不如說點有趣的事。我先說一個。」 說罷,趙顥一本正經地坐好,道:「說是編敕所有幾個官員好講《論語》,因說到七十二賢哪些家裡有錢,有個官員便說公西赤家裡定是極有錢的,眾人問他出自何典,他回道:『諸君不聞語云:赤之適齊也,乘肥馬,衣輕裘』,眾人都很拜服,認為他學問好。有人便跑去告訴石越,誇道某君《論語》讀得好,石越聽完,慢慢抬頭,看了那人一眼,說了一句話——太后、官家猜猜石越說的是什麼?」 高太后稍一沉吟,搖搖頭,望著趙頊。趙頊也笑著搖頭。趙顥又看高遵裕與高公紀,高遵裕倒也罷了,反正這並非所長,乾脆懶得弄腦筋;高公紀卻是外戚中少有的學問好的人,不由得皺眉沉思,卻再也想不出來。 趙顥因緩緩說道:「卻見石越一臉肅然,問道:『你怎知不是子路借與他的?』」 他話音方落,便聽到撲哧一聲,高公紀已經先忍俊不住,大聲笑了出來。高太后與趙頊一愣,也都回過味,齊聲大笑。高遵裕雖不明所以,卻也只得跟著嘿嘿直笑。 半晌,高太后才忍住笑,道:「石越這麼一個一本正經的人,居然也會作弄人。」 趙顥笑道:「太后有所不知,本朝三個姓石的學士、執政,都是些詼諧人。石曼卿是個『石學士』——有一回馬伕不小心,把他從馬上摔下來,嚇得半死,他爬起來拍拍衣服,慢裡斯條道;『幸好我是石學士,若是瓦學士,豈不被摔得粉碎?』石中立也是個趣人,當員外郎時,和同僚去看御苑的獅子,聽說那獅子每日要吃羊肉十五斤,有人便感歎:『我們這些人也算是郎曹,生活反比不上一隻野獸。』石中立卻責怪道:『你怎麼不知本分?它是園中獅,我們不過是園外狼,怎麼可以相提並論?』」 他話未說完,連保慈宮裡的宮女、內侍,也都忍不住掩嘴偷笑起來。高太后更是笑得打跌,趙頊也是一面笑一面直搖頭。 * 自從皇帝接見王珪和石越起,在政事堂當值的呂惠卿便有點心神不寧,但他要講宰相風度,依然裝作沒事人一般。上午見過幾個換任的通判後,內廷忽然傳來消息,王中正不知何故得罪,被趕去北京養病——這對呂惠卿無疑是當頭一棒,但王中正是內官,宋朝宰相雖然號稱「事無大小,不分內外,皆統之」,但皇帝貶竄內官,他到底不方便追問根底,只得強忍著。但他下了極大的賭注,不惜舉薦范純仁入政事堂,目的就是想替王中正入蜀掃清道路,王中正被貶,他是賠了夫人又折兵,況此事又牽涉到他的命運,到底也不能當沒事發生。待王珪回到政事堂,呂惠卿便找了個由頭,想方設法想從他嘴裡套點話出來——他心裡明鏡似的,整個上午,皇帝召見的只有王珪和石越,此事必與他們有關。但是王珪卻是城府極深的老滑頭,竟是滴水不漏,儘是說些有關太后生辰的不著邊際的話。呂惠卿原也知道,隨便洩露與皇帝對答的內容,是極犯忌諱的事情,一旦坐實,這一條罪名,便可以將任何一個宰相貶到天涯海角。但王珪這個「三旨相公」,平日卻是極會觀風的,且素與司馬光不和,在政事堂裡,還是傾向於自己這一邊的。這時候竟半點口風都不漏,本身便昭示出了大問題。 他滿腹心事的等到下午,又聽到消息,皇帝走馬燈似的接連召見文彥博、馮京、司馬光、王安禮、范純仁,呂惠卿更是幾乎如坐針氈——偏偏這時幾個湖北路來的官員還絮絮叨叨,拿著一點芝麻蒜皮的小事說個沒完。他心裡雖然不耐,卻也不好發作,又找不到借口離開,只得心不在焉地有一搭沒一搭地問著話,心裡只想著是不是皇帝打算除范純仁觀風使,一面則盤算著,怎麼樣才能找個借口合情合理的把這首詔旨給堵回去。但沒多久,幾個翰林學士被召了進去——呂惠卿心裡的石頭落了一半,按大宋現在的制度,觀風使這樣的差遣,知制誥草詔就可以了,翰林學士在這時候進去,多半是要有大除拜了——皇帝打算讓范純仁拜相了。想到范純仁要進政事堂,呂惠卿剛剛放下的心裡,又變得五味雜陳,不是個味兒。 果然,沒多久,便見李向安滿臉笑容,帶了詔旨到政事堂要印。接過詔旨,呂惠卿頓時傻了眼——皇帝彷彿是想將他這十年來忘記做的事情一次性做完,李向安竟是帶了五份詔書過來!連王珪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范純仁拜相,是呂惠卿自己推薦的,想想剛才皇帝召見的人,便知道兩府皆不反對,雖然如此一來,只要拜過太廟,經過一些繁瑣的禮儀,呂惠卿在政事堂便又多了一個強大的政敵。但呂惠卿啞巴吃黃連,亦只得強作笑顏,和王珪一起副署。 第二道詔旨,韓維為樞密副使,也是傳言已久的事情,呂惠卿與他又並無直接的利害衝突,倒也不覺意外。 但接下來幾道任命,卻讓呂惠卿目瞪口呆。 以高遵裕為瀘州知州。 以太府寺卿李陶為鴻臚寺卿。 以開府儀同三司、荊國公王安石為益州路巡邊觀風使! 呂惠卿只覺得一陣暈眩。 「石越!」他在心裡惡狠狠地念出這個名字,眼前一陣模糊,那三份詔令,似乎化成了石越那冷靜的面孔,嘴角邊帶著一絲輕蔑的嘲諷。 千算萬算,卻沒算到石越。 呂惠卿的握著筆管的手,微微顫抖著。皇帝果然起了疑心——高遵裕為瀘州知州,瀘州現在還西南夷的控制中,宋軍雖然遲早會奪回,但沒有不先任命經略使,反先任命瀘州知州的道理。重新起用高遵裕,皇帝就是給他一個機會,這個人不會受朝中任何一黨的控制,他監視的,不僅僅是軍事,肯定也包括民政。 太府寺卿李陶,是呂惠卿的同鄉、門生、親信。太府寺是大宋僅次於戶部的中央財政機構,在發行交鈔後,其地位更是日漸重要。而石越在太府寺時便兼任參知政事,韓維亦由此而升任樞副,使得太府寺在諸寺監中,更被視為「要津」。而鴻臚寺「不過」是總管全國蕃夷部落事務及海外殖民、藩屬國事務的機構。名義上雖然在太府寺之上,實際上卻根本無法相提並論。自從石越與韓維去職後,太府寺卿就一直被呂惠卿的親信佔據著。此時忽然將李陶「升為」鴻臚寺卿,一種不祥的預感,讓呂惠卿幾乎感覺到大廈將傾的恐懼。 而最致命的,卻是王安石的任命! 高遵裕可以設法收買、交易;李陶的任命,也可以設法阻擾,大不了在新的太府寺卿任命上做點文章——但王安石為益州路巡邊觀風使,卻幾乎在一瞬間,讓呂惠卿喪失了鬥志! 再怎麼樣算計也沒用了。 這樣的感覺,瀰漫於呂惠卿的心中。 呂惠卿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對於王安石,他實有一種莫名的忌憚。呂惠卿能有今日之地位,全靠著王安石的賞識與擢用;呂惠卿的全部政治資源,依賴的,還是王安石這面旗幟……曾經,在王元澤還活著的時候,呂惠卿心裡便充滿不安,他小心的保留著與王安石交往的一切證據,為的便是以備「萬一」。而在王元澤死後,王安石罷相,雖然表面上呂惠卿對王安石尊敬有加,但是也時刻擔心著皇帝會重新起用王安石——因此他知道,只要這樣的事情發生,他辛苦經營來的地位,便會在一夜之間,拱手送人。他用盡辦法鞏固自己的地位,努力標榜自己與王安石的區別,但是卻始終無法逃避王安石的陰影。無論他做什麼,他都是「新黨」,而「新黨」,則永遠是王安石的黨。這種感覺讓呂惠卿極不舒服,如非朝堂之上還存在著有司馬光、石越這樣的勁敵,考慮到王安石有朝一日也許會是極重要極有用的棋子,使得呂惠卿竭力克制自己的衝動,他早就對王安石下手了。 但這顆預備的棋子,呂惠卿自己都害怕使出來的棋子,卻被石越用了。而且是被用來對付自己。 呂惠卿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知道這肯定是石越搞鬼,這樣的手腕,根本不是文彥博、司馬光用得出來的。 「陰險小人!」呂惠卿在心裡咒罵著,手中的筆卻始終無法落下去。 自己要親自給自己的死刑判決書籤發核准令,是該覺得諷刺,還是該覺得殘酷? 但是,他能拒絕麼? 他素有的勇氣與智慧,在面對那個名字的時候,就已經面目全非。 「呂相?呂相……」王珪的喚聲讓呂惠卿回過神來,他看了一眼王珪,只覺此人面目可憎,但他已意識到自己失態,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今日見的人太多了,有點不舒服。這一封詔令……」他推出王安石的那封詔令來,道:「介甫最近患了偏頭痛,益州瘴□地,讓他去,我甚是擔心。這恐非朝廷優待老臣之禮。禹玉看呢?」 王珪同情地望了呂惠卿一眼,道:「介甫的偏頭痛,皇上已經賜過禁方,以新蘿蔔取自然汁,入生龍腦少許調勻,昂頭滴入鼻孔。左痛灌右鼻,右痛灌左鼻。聽說頗有神效,已經好了。且自介甫居金陵以來,皇上每兩月必遣使者慰問,十餘年來從無間斷,介甫身體好不好,皇上豈能不知?今日皇上接連接見兩府大臣,恐是聖意已定——皇上與介甫,君臣之間的情義,相公又不是不知道。此事下官看並無不妥之處。」 呂惠卿默然良久,終是難以甘心。擲筆道:「反正不急在一時。范純仁、韓維為執政,我輩都要面聖道賀的,不如等見過皇上再說。」 王珪看著呂惠卿,本來呂惠卿遭難,他未必無幸災樂禍之意,但此時自己是唯一在場的參政,他亦擔心惹出什麼事來,牽連到自己,沉吟一下,還是勸道:「吉甫,皇上不過讓介甫去益州查地方官員有無欺上瞞下,且看益州局勢如何,這是平常之事。吉甫若堅執己意,恐多有不妥。同殿為臣數十年,下官不敢不言,還望吉甫三思。」 這話已然是說得極直白了。兩府大臣沒有人反對,呂惠卿卻堅持反對,是本來皇帝還以他無私,反見有私了,只能更增皇帝之疑。面聖反對,不僅於事無補,反是自掘墳墓。 這些道理,本來以呂惠卿之智,豈有想不到的?但這時候他只覺大勢已去,方寸全亂。聽了王珪之言,默然半晌,終於再次拿起案上的毛筆,在詔書上艱難地寫上自己的名字。王珪見他署了名,在心裡歎了口氣,接過筆來,在下面亦簽上自己的名字,交還呂惠卿。眼見著呂惠卿默然鈐上相印,王珪亦不禁生出一種兔死狐悲之感,他有意寬慰幾句,卻又覺無法擇辭,動了動嘴唇,終是什麼也沒說出來。 第三卷 《燕雲》 第四章 書生名利浹肌骨(一) 呂惠卿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熬到傍晚離開政事堂的。「王安石」——這個硃筆紅字是那樣的刺目,不斷在他眼前晃動著,晃得他心煩意亂。上了馬車後,便聽隨從在旁邊問道:「相公,可是回府麼?」呂惠卿抬頭看了看天色,夏日晝長,雖已過了酉正,竟還是白堂堂的,他掀衣上了馬車,道:「去集禧觀。」隨從亦不敢多問,應了一聲,便吩咐了車伕儀衛,驅車往集禧觀馳去。 這集禧觀在南薰門與普濟水門之間,從皇城而往,頗有一段距離,酉正以後,正是晝市收攤,夜市開始的時間,街道上熙熙攘攘,熱鬧得不行。呂惠卿雖然是宰相出行,有儀仗清道,但竟也是走不快,快到集禧觀之時,天色已黑了下來,觀中早已點起了燈燭。呂惠卿在觀前里許便下了馬車,留下隨從儀仗,只帶了兩個伴當,信步往觀門走去。到了觀前,卻見大門緊閉,一個伴當連忙上前抓起門環叫門,未多時,便聽大門「吱」地一聲打開了一條縫,一個小道士從門縫中伸出半個頭,看了呂惠卿三人一眼,問道:「不知施主有何貴幹?」 伴當正要說話,卻已被呂惠卿止住,他上前幾步,抱拳笑道:「道友叨擾,未知寇真人可在觀中?」他口中的「寇真人」,便是集禧觀的主持,俗名叫寇天素。那小道士聽說是來訪主持的,又看了呂惠卿一眼,見他裝扮高貴俊逸,更不敢怠慢,忙開了門,出來稽首道:「不知施主如何稱呼?找家師何事?」 呂惠卿淡淡一笑,道:「便勞煩道友通傳一聲,便說是有舊友來訪。」說罷早有伴當遞來名帖,那小道士接過名帖,說聲稍候,便匆匆回觀中稟報。未多時,便見觀門大開,一個鶴髮童顏的道士領著幾個道童迎了出來,出得門來,上下打量了一眼呂惠卿,打了個稽首,呵呵笑道:「相公,久違了。」 呂惠卿早已見著寇天素,連忙還禮,笑道:「尊師,神采更勝往昔。」說罷,二人相顧大笑,攜手共入觀中。 這集禧觀原叫會靈觀,供著三山五嶽的神靈,亦是汴京數一數二的大觀,仁宗時毀於大火,重建改名集禧觀。寇天素本是天師道的道士,有宋一代,三教合流,不僅儒家吸收佛、道二家之思想重建,佛、道二家,也有許多傑出之士,紛紛棄佛、道而歸儒,大相國寺的智緣,便是一例。這寇天素不僅在天師道中其名不顯,便是在汴京這麼多的道士之當,也是寂寂無名,雖然執掌大觀,但一向只是被視為庸碌之輩,在汴京的精英階層中,並不受重視。但呂惠卿卻知道這個寇天素實是個大隱隱於朝的人物。他未入仕時,便已精研老莊,其後隨王安石游,王安石父子之學術體系,都非常重視老莊,王元澤還著有《道德真經集注》、《南華真經集注》等書,名噪一時。呂惠卿於此便更加留心,凡王、呂所主張的「氣一元論」等哲學主張,有許多與道家、道教都有牽扯不清的關係。呂惠卿早在中進士之前,便已結識寇天素,知道寇天素不僅身兼三教之學,而且於縱橫、陰謀、術數皆有涉獵,但他卻與大相國寺的智緣不同,智緣身為皇家大寺的方丈,奔走於宰相之門,身在空門,卻雄心勃勃,想著要建功立業;寇天素卻是身居京師繁華之地,亦不免於遊走顯要權貴之間,卻偏偏將自己裝成一個只會算命煉丹,投權貴所好的尋常道士。實則他與王安石、呂惠卿都關係密切,但二人相繼拜相近二十年,同在一座城中,卻幾乎不通音訊。而呂惠卿亦輕易不敢打擾他修行,若非此時實是到了人生最緊要的關係,呂惠卿亦絕不會來這集禧觀。 寇天素笑嘻嘻地引著呂惠卿進了觀中一座小院,呂惠卿吩咐伴當在外面等候,便隨寇天素走進一間靜室。一面笑道:「生成盞裡水丹青,巧盡功夫學不成,卻笑當時陸鴻漸,煎茶贏得好名聲——尊師,不知今日能否有福,看尊師一展絕技。」 寇天素笑著請呂惠卿坐了,笑道:「虧相公還記得,多少年不曾分茶了。」 「凡有幸得見尊師絕藝者,此生絕難相忘。我二十餘年來,再未見過此等神技。」呂惠卿的讚歎,卻是發自內心,二十年前,他親眼見寇天素同時點四個茶杯,在四盞茶湯中,分出一首絕句來!他分茶的功夫,只不過學了寇天素的皮毛,在汴京的官員中,便已是有口皆碑了。 寇天素凝視呂惠卿一眼,親手接過童子送來的茶,遞到呂惠卿面前,一面笑道:「男兒斬卻樓蘭首,閒品茶經拜羽仙。相公莫非生了歸意?」 呂惠卿接過茶盞,方揭開蓋子送到嘴邊,不料被他一語說中心事,不由苦笑一聲,將茶盞放回案上,歎了口氣,道:「石子明寫得好詩。」 寇天素微微一笑,道:「天下之物,有強則有羸,有成則有隳。事勢之相生,不得不然,則安可執而為之哉?」 呂惠卿聽到此語,不由得默然無語。這段話,原是他在《道德真經傳》中所說的,這時候寇天素引出來,隱隱便是勸他不要太執著於名利。但他為相十年,大權在握,一朝便要權位不保,想想自己見過的人情冷暖,又如何可以甘心?因道:「尊師二十年前,曾經為我看相,說我必位至三公。今日還要請尊師指點迷津。」 寇天素望著呂惠卿,見他執迷至此,不由得暗暗歎了口氣。半晌,方道:「相公何苦來哉?天下之事,變幻無常。今日能退得下來,日後方有餘地再進上一步……」說到這裡,見呂惠卿滿臉失望,不由得頓了頓,歎道:「相公的命,早已算過,不必再看。相公成亦介甫,敗亦介甫……」 「成亦介甫,敗亦介甫?」呂惠卿喃喃念道。 「相公根基還是淺了。未得眾心,而登相位,依賴的只是皇上與王介甫的信任。十年經營,相公卻不曾留意自己先天的不足,不去厚培根基,只是一味依賴自己的權謀智慧,為相日久,反而樹敵日多,雖有黨羽,多數亦不過攀附之徒。當年王介甫負天下之望三十年,只因朝廷根本不固,借皇上信任拜相,倉促行事,一旦皇上失去信任,便黯然去位。相公不過是重蹈王介甫的覆轍而已——有朝一日,皇上相疑,王介甫不信,相公若不主動求去,只恐……」 「可得人心又如何?」呂惠卿只覺得寇天素的話極是刺耳,不由反問道:「古往今來,不知多少得眾心的賢材傑士,空懷忠義之名,抱負不展,鬱鬱而終。」 「相公所言甚是。」寇天素憐憫地望了呂惠卿一眼,道:「原本天下之道,便是不停變化的。若只依賴著得眾心,也未必能成事。要想長保富貴,更是不能只依賴某幾樣長處,這原本便是人世間極難之事。名位一物,便如萬丈深淵上浮著一層薄冰,走上去便已不易,何況還要長久的在上面行走?恕我直言,相公能當上十年宰相,都已是出乎我的意料。相公如何還不知足?」 「若我能熬過這一關,只要一年,休說十年宰相,便是二十年,我也當得。」呂惠卿不服氣地說道。 寇天素卻只是望著呂惠卿不說話,眼中儘是憐憫、惋惜之情。 「尊師不信麼?」呂惠卿似乎被這眼神激怒了,「我便做給你看看!我能當二十年的宰相,我能成為大宋的名相,什麼王介甫,什麼韓琦,什麼石越,什麼司馬光?他們都不如我!沒有我苦心經營,石越能打贏西夏麼?豎子竊名爾!我絕對不會輸給他們!我不會讓他們坐享其成!我沒這麼容易輸!」 寇天素依然沒有說話,只是淡淡地笑,彷彿看著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 呂惠卿騰地站起來,一把抓住寇天素的肩膀,雙目瞪圓,聲嘶力竭地喊道:「你不信麼?我會做到!我會做到!」 寇天素依然只是微笑著,微笑著,忽然,呂惠卿望著寇天素的臉慢慢模糊——他臉上,露出石越的笑容…… 「啊!」呂惠卿頓時嚇出一身冷汗,猛地驚醒過來。 月光透過窗楹照進房中,呂惠卿坐起身來,看見對面的書案上,寇天素的書信,正被夜風翻動著,發出輕輕的窸窣聲。激流勇退?這是弱者的行為。呂惠卿絕不甘心自己這麼容易被打敗。起用王安石,只是他們的一廂情願。王安石未必願意重新出山呢! * 次日一早起來,呂惠卿洗漱完畢,便到書房坐了,提筆構思著告病的奏折。重新起用王安石、李陶改任鴻臚寺,還有以高遵裕知瀘州,這些都是大事,但所有這些事情,他身為首相事先竟然全不知情,皇帝也沒有咨詢商議的意思,雖然呂惠卿一時間失了主見,在詔書上署了名,用了印,此時悔之無及,但是既便僅僅只是出於尊嚴的考慮,呂惠卿暫時也絕不能再去政事堂了。他是朝廷的宰相,不是翰林學士。折子方寫了一半,便聽家人進來稟道:「相公,陳元鳳大人來了。」 呂惠卿抬眼看了家人一眼,唔了一聲,道:「請他到客廳稍候。」 「是。」家人答應了退下。呂惠卿只微微沉吟了一會,便繼續好整以暇地寫著奏折,待到寫完擱筆,又捧起來重新讀了一遍,見沒問題,方又放回桌上,起身整了整衣,出去見陳元鳳。 到了客廳,卻發現陳元鳳在那裡悠閒地品著茶,等了小半個時辰,竟沒有半點著急的神色。呂惠卿心裡暗讚了一聲,笑道:「履善,久候了。」陳元鳳見著呂惠卿出來,慌忙起身,揖道:「學生見過相公。」呂惠卿笑著又請他坐了,望著陳元鳳,笑道:「履善來見我,可是有事?」 陳元鳳欠欠身,道:「學生聽到一些謠言,聽說皇上欲重新起用王介甫……」 「那不是謠言。」呂惠卿笑道,「詔書昨天已經下了。」 「這……」陳元鳳搖了搖頭,道:「相公,益州的局勢,地方官吏欺上瞞下,難免亦是有的。若王介甫去益州,只怕以偏概全,被人利用,來攻擊熙寧歸化。相公不可不防!」 「此事誠然可慮。」呂惠卿笑道:「不過介甫自元澤去世死,隱居金陵,朝廷多次加恩,他都拒絕了。雖然這次朝廷徵詔,但他未必便願意重出。使者一來一回,總要一個月,他若不肯答應,我看朝廷中有些人只怕要心急難耐。」說到這裡,呂惠卿搖搖頭,道:「況且我立身正,亦不懼人污蔑。當務之急,還是要早點將種子正的接任者定下來,早一天平定西南夷之亂,什麼樣的風浪,都平息了。前一段,朝廷公卿竟都是本末倒置了!不去用心想經略使的人選,反爭什麼觀風使……」 「那不是本末倒置,那是將黨爭置於社稷之上。」陳元鳳嘿然道,「相公可聽說了,范純仁故作清高,不肯做刑部尚書,還有人在大造輿論,誇讚他高風亮節,為他當御史中丞鋪路呢。」 「寧守蘭台,亦不肯守刑部。」呂惠卿嘲諷地笑了笑。「他們除了黨爭,還會做甚?」 「這些『君子』,便是如此。凡是為國家辦事的,他們便視為言利之臣;想做點實事的,便是胥吏小人。他們除了空談性命,可懂半點經邦濟國之道?相公為朝廷開疆闢土,此輩目光短淺,視為興事,只知在背後算計……」陳元鳳憤憤不平地說道。 「罷了,罷了。」呂惠卿望了陳元鳳一眼,笑道:「履善,《中庸》有言:上不怨天,下不尤人。這等事,說他做甚。」說到這裡,他頓了頓,忽然說道:「履善,你可願意去成都?」 「我?」陳元鳳不覺一怔,旋即說道:「若是相公用得著,休說成都,瀘州我也去得。」 「那可是大材小用了。」呂惠卿笑道:「益州路四司衙門,你官職不高不低,沒法安插。但是你在朝中做了這麼多年員外郎,功績卓著,又是進士出身,又有軍功,簡任成都府通判,卻是順理成章的。只是這個時候,益州路是人人避之惟恐不及,卻是委屈你了……」 「相公說哪裡話來。」陳元鳳抱拳欠身,慨然道:「學生豈是避事畏難之人?相公放心,有學生在益州,相公但可高枕無憂。」 * 大梁門外西北,菩提寺。 高遵惠手裡捧著一卷《春秋左氏傳》,邊走邊踱,百無聊賴地讀著書。總算是皇帝給太后面子,高遵惠不用與唐康、田烈武一般,呆在暗無天日的監獄中。這座顯聖寺——俗名「菩提寺」的寺廟,便成了他的禁足之所。對這一切,高遵惠倒是頗能淡然處之。廟裡的和尚知道他是當今太后的從父,哪敢輕慢,將廟中最好的房室收拾出來給他住了,又專門指派了幾個小沙陀服侍他。甚至每日還有許多人來探視——鎮壓渭南兵變後,高遵惠聲名大噪,許多平時沒有交往的士大夫,這時候都特意前來探望,讓他簡直是受寵若驚。如此待遇,早已大出他的意料之外,高遵惠生恐被士大夫們小覷了去,每日除見客外,反倒用心讀起書來。而這無疑又讓他更贏得士大夫們的好感。 「齊侯御諸平陰,塹防門而守之廣裡。夙沙衛曰……」 「高公,好雅興!」一個似曾相熟的聲音自院外傳來,高遵惠一怔,循聲望去,卻見是石越笑著走了進來,他正奇怪為何沒有人通報,卻見石越進了院中後,並不過來敘話,反是側身讓到了一邊。他心裡一驚,慌忙拜倒在地,果然,一個熟悉的身形緩緩走了進來——正是當今的大宋皇帝趙頊。 「罪臣高遵惠,叩見吾皇萬歲。」 「起來吧。」趙頊笑道:「你有何罪可言……」說到這裡,瞥了一眼高遵惠手中的書,不由笑問道:「你在讀書?手裡拿的是什麼書?」 「回官家,是《左傳》。」 趙頊笑道:「左傳倒是帶兵的人讀的。上回石越說,左傳其實是吳起寫的。」 高遵惠一愣,卻聽石越在旁笑道:「陛下,臣亦不過據情理推測而已。」 趙頊見高遵惠趴在地上,還是不敢起來,又道:「說起來,你還是我舅外公。平身罷,戚里之家,有你這樣的人材,是朝廷的福氣。」 「謝官家。不過,罪臣以為,戚里之家,還是守本份一點好。」高遵惠這才起身,躬著腰,緩緩回道:「昭陵時,故安定郡王從式、故邢國公世永等七名宗室請求軍前效力,征討元昊,仁宗但嘉獎而已。」 石越也知道這樁典故,趙從式是奉宋太祖祭祀的安定郡王,趙世永是宋太祖的長房元孫。宋朝宗室由太祖、太宗、秦王廷美分為三宗,當年七名宗室請求軍前效力,都是太祖一系的,雖然趙世永在資善堂伴太子讀過書,與仁宗關係非淺,但是無論是真宗以後宋朝宗室不再掌握實權的傳統,還是太宗一系對太祖一系宗室潛在的防範,都不會允許趙從式們發揮自己的愛國之心。高遵惠說的,的確也是當時一個普遍的共識。對宗室與戚里的防範,深入人心。然而,石越更知道,從王安石執政開始,宗室已經允許參加科舉,參預政治,而在另一個時空,幾十年後,就出現了第一個宗室宰相,而在南宋亡國之前,宗室廣泛擁有軍政大權,無數的宗室為了保護這個搖搖欲墜的王朝,血戰至死,其忠烈勇敢,讓人折腕歎息。對宗室與戚里的防範,固然有其積極意義,但完全是消極的防範,卻未必全無可議之處。 不過,石越儘管對高遵惠所舉的例子頗有腹誹,卻不至於公開表示反對,尤其是當著皇帝的面。果然,便聽趙頊轉頭望著自己,笑道:「戚里當中,以高遵惠最識大體。」 石越忙笑道:「雖是如此,但宗室戚里中若果有賢材,以陛下之英明,自能駕馭驅使。」 高遵惠聽到這番話,心裡不由得格登了一下,詫異地望著石越。卻見有內侍搬了椅子過來,找了個陰涼處,服侍著趙頊坐了。趙頊含笑看了二人一眼,目光停在高遵惠臉上,道:「益州提督使戰死,眼下是副使暫代其職。如今益州多事,提督使是要職,不可久缺,石越舉薦你去接任。」 高遵惠雖然已經料到事情的發展不會如自己想像中的壞,但亦是吃了一驚,忙小心翼翼地說道:「官家,臣是待罪之身。」 「你那點罪……」趙頊笑了笑,道:「先不管這個。朕只想知道,你敢不敢去益州?胸中有沒有方略可以平亂?」 「官家若有差遣,罪臣不敢避險畏難。益州的局勢究竟如何,總是各說紛紜,罪臣也不知端的。不過,罪臣以為,提督使之職,一是守土緝盜,二是協助禁軍作戰。平定西南夷之叛亂,自有禁軍負責。提督使要做的是維護後方安寧,為禁軍提供嚮導,護送補給,讓禁軍無後顧之憂……」 趙頊與石越聽高遵惠小心的說著,不由得相顧一笑。趙頊哈哈笑道:「石越果然頗有知人之明。朕想要的益州提督使,便是卿了。」 石越亦道:「提督使一是要不爭功,謹慎守本份。若是好大喜功之輩,越會打仗,禍害越大。西南夷不足為懼,可懼者,是官逼民反,將益州搞得處處烽火。此外,所謂『慈不領兵』,提督使亦不可有婦人之仁,否則後方彈壓不住,亦是大禍。要找這麼個人,高公便是現成的人選。」 「官家……」 「哎——」趙頊擺擺手,打斷了高遵惠,道:「益州那裡,朕也要一個信得及的人去。高遵裕已經去了瀘州,他能帶兵,擅長和蕃夷打交道,朕不是不念舊情的人,這是給他一個機會。但是你卻不同,戚里之中,朕以為你最謹慎,不結交宗室,和兩府大臣、朝中貴幸交遊,都懂得分寸,這便極難得。這次的事,你是忠心為國,縱是有罪,朕也不怪你……」 高遵惠望著皇帝,心裡真是百感交集。能有機會提督益州路,對於「待罪」的他而言,的確是意想不到,而且這也代表皇帝的信任,若說他不心動,那是假的。他到底也不願意步高遵裕的後塵,以前在渭州節制一方,貴為一鎮諸侯之時,雖然幹的是刀口上舔血的營生,渭州也是邊遠落後之地,可畢竟大權在握,那氣色就是不同。一旦被貶,就算是處好地方,畢竟動止都受限制,丁點的事都要向地方官稟報,與坐牢差不了太多,心裡亦不痛快,那身子便只見得一日一日的變差,什麼樣的毛病,在邊郡沒事,到了內地反而都生出來了。這次皇帝讓他去瀘州那種瘴□之地,竟高興得中了狀元一般。 然而,他又豈能不知道益州路是個是非之地?皇帝心裡雪亮,他既想要個信得過的,敢說真話敢做事,又沒有陷入朝野黨爭中的人去那裡當自己的耳目,必要時還能穩住形勢;可是他又不想去的人過於剛直,不顧後果,在朝野中掀起連皇帝都控制不了的驚濤駭浪來。但又要人剛直敢言,不避權貴;又要人懂得委曲求全,肯聽從皇帝的控制,這個世界哪有這樣的好事?這般想來,他高遵惠倒的確是個好人選,再怎麼樣,他也是個外戚。但是,聽了石越和皇帝的話後,高遵惠心裡面卻實是不願意答應這個差使,一旦捲入朝野黨爭中,他不知道要樹立多少或明或暗的敵人,而自己行事稍有不慎,「外戚禍國」這個罪名,輕輕鬆鬆就栽到自己頭上了……別看皇帝現在信任有加,石越熱情舉薦,所謂「三人成虎」,積毀銷金,他遠在萬里之外,誰知道那些人怎麼樣在汴京詆毀他?只要皇帝稍有動搖,別看石越謙謙君子,可到時候未必便肯再替自己說半句好話。若有選擇,高遵惠寧願在汴京過自己的富貴日子。但是,看著皇帝的表情,高遵惠只能在心裡暗暗歎了口氣。 思前慮後想了想,高遵惠終於還是鼓起勇氣,向趙頊說道:「罪臣是待罪之身,官家卻不加責罰貶竄,反授以重任,君恩深重,罪臣雖粉身碎骨,無以為報。然罪臣既是戚里,又是有罪之人,提督大郡,恐難免於物議。若差遣辦得不力,罪臣死不足惜,所慮者,恐傷太后之聖德、官家知人之明。還請官家三思。」他頓了頓,咬咬牙,直言道:「且益州,恕罪臣直言,如今實乃是非之地,罪臣雖不敢避嫌忌疑,然到了益州,又想不欺君,又欲不得罪人,只恐難以兩全。罪臣擔心,萬里之外,有三人成虎之事。」 「你放心,朕沒那麼容易被人離間。」 高遵惠卻只能暗暗苦笑,以曾子之賢,母子相知之深,旁人三曰曾子殺人,曾母逾牆而逃。以皇帝與王安石、石越君臣相知之深,王安石罷相,石越亦難免被猜忌閒置,何況他高遵惠?何況他還有「外戚」這個天生就應被猜忌的身份? 但皇帝既然這麼說了,高遵惠畢竟不敢如一般的士大夫一樣,逼迫皇帝做出什麼保證。何況他也信不過這種保證——連丹書鐵券都信不過,還有什麼是可以信任的? 他猶疑了一下,終於說道:「罪臣絕不敢有負官家信任。」 趙頊頓時笑逐顏開,正要褒獎勉勵他幾句,卻見李向安匆匆走來,在院門口叩道:「官家,通進銀台司有要緊的奏折……」 「什麼奏折?」趙頊皺起眉來。 李向安連忙捧著奏折遞了過來,趙頊心裡七上八下的接過奏折,打開黃綾的封面,只看了一眼,便呆住了——呂惠卿告病。石越與高遵惠心裡本就是驚疑不定,不知道哪裡又出了漏子,覷見皇帝的表情,不免更加擔心。但又偏偏又不敢相問。半晌,方聽趙頊苦笑數聲,道:「回宮。」 * 在這極為敏感的時候,宰相呂惠卿忽然患上「足疾」,從此閉門謝客,不再上朝,上到皇帝,下到普通的官員,都知道這是呂惠卿在表示不滿,並且向皇帝討價還價。趙頊亦無可奈何,只得一面不斷派遣太醫視疾,一面累詔慰問,要求呂惠卿帶病復朝。而呂惠卿自然是一再婉拒。為了避免被人「誤解」自己是反對王安石的任命,在得「足疾」的這段時間,呂惠卿還特意上表,對皇帝起用王安石為觀風使表示贊同。這樣,他的矜持就變得合情合理,他只是不滿皇帝在重大人事變動時,沒有尊重他這個宰相的意見;同時,在陳元鳳等人的暗示下,親近呂惠卿的官員亦開始上書,批評皇帝任免九寺卿這樣重要的職位,卻不事先和政事堂商量。為了避免嫌疑,有些人甚至也批評呂惠卿不該草率的副署詔書;另一部分,則或明示或暗示,表示這亦是呂惠卿不肯視事的重要理由之一。還有年輕的官員,給皇帝上了言辭激切的奏折,回顧了呂惠卿為相以來的種種功績,力勸皇帝應當盡量慰勉呂惠卿,讓他盡早復出。 在這種強大的輿論壓力下,亦顧忌到朝廷不能長期缺少宰相而空轉,趙頊終於又給呂惠卿下達了一道言辭懇切的詔書,充分肯定了呂惠卿這十餘年來的所作所為,重申了君臣相知之義,並且希望呂惠卿能夠勉為其難,帶病視事。為了表示誠意,趙頊特意向呂惠卿徵求意見,任命了曾經極得王安石賞識,在新黨中亦以「財計」而著名的薛向為太府寺卿。於是,這位與王安石、呂惠卿都保持良好關係的新黨干將,在做了十幾年的轉運使後,終於進入中央掌握其中的要害部門。重用薛向為太府寺卿,亦表明了皇帝的一種姿態,他並沒有拋棄新黨。 而在自己執政的成績得到皇帝詔書的肯定之後,呂惠卿亦終於在告病七天之後,半推半就地復出視事了。至少在短時間內,呂惠卿利用這樣的手段,重新鞏固了自己搖搖欲墜的權力,再一次確立了自己在政事堂的領導地位。 * 呂惠卿重返政事堂視事的當晚,石府。 「這實堪稱勝負手。」石越一面喝著酒,一面感慨地說道,「我早知呂吉甫沒這麼容易被打倒,但卻料不到他將時機、分寸掌握這麼好。」 「同樣是告病,有高下之別。王介甫之告病,幾同於威脅;呂吉甫告病,卻能讓人覺得他真是受盡了委屈。」潘照臨笑道,「時間亦不長不短,若是拖得太長了,難免使人生厭;若是太短,卻不免讓人覺得他太心急戀棧。不過,福建子不過是扳回一局,大廈將傾,不是用權謀智算便可以支撐的。」 「且走著瞧吧。」石越亦笑道:「智緣能不能說服王安石復出,尚未可知。皇上已經先布了高遵裕這顆棋子,高遵惠這著棋能不能下出去,還要看康時這案子如何結案。我看,這兩天總要有結論了。皇上一定要趕在太后大壽之前結案的,這樣若是不合心意,亦方便藉機赦免減罪。不過……」 「公子擔心福建子從中做梗?」潘照臨輕啜了一口酒,笑道:「呂惠卿若是意氣用事,要與公子死鬥到底,倒也有可能大做文章——若換司馬光,幾乎便是免不了的。但是福建子卻未必,他不是不知道皇上的心意,違逆聖意的事,我量他亦不敢常做。我若是他,定要做個順水人情,賣公子一個人情,與公子做樁交易……」 「交易?」石越啞然失笑,道:「他能相信我會收手?」 「兩軍交戰,亦要交換俘虜,何況現在是三方交戰?」潘照臨淡淡道,「他現在知道公子亦能左右朝局了,相比而言,文彥博、司馬光,他能指望他們妥協?要讓公子與文、馬死心塌地一起對付他,還是爭取緩和與公子的關係,騰出手來專心對付文、馬,呂惠卿不是頑固不化之徒,只要他以為能令公子相信,他的地位依然穩固,那麼妥協便是可能的。縱使是他料到公子不肯收手,但他亦知道與公子交戰,是可以互換俘虜的,那他豈肯不加利用?」 石越沉吟不語,只是輕輕把玩著手中的酒杯。 卻聽潘照臨又說道:「范純仁還是不肯做刑部尚書,皇上看來是要死心了。但御史中丞卻未必便是他的囊中之物。我若是福建子,現在頭一樁要做的,便是向益州安插親信,一面設法阻撓王安石復出,一面在益州佈局,然後悄悄改變立場,到時若有萬一,便好將黑鍋栽到益州路大小官員的頭上。這個時候,御史台就是必爭之地。范純仁堅拒刑部尚書,多半亦是想到了這裡——益州真要出事,便是大案,到時候彈劾官員,審理案情,都是御史台的份內之事。呂惠卿用利完安惇,又將他排擠出朝中到地方做知州、提刑使,現在御史台中,親附呂惠卿者如舒亶輩雖然也有不少,但這些人都不夠資格做到御史中丞。安惇與公子是死敵,與文、馬亦是水火不容,所以,二人雖然有怨,但呂惠卿這時候,多半還是要引他為援。公子等著看,呂惠卿一定會設法影響御史中丞的任命。不過,說到底,這畢竟還是亡羊補牢之計——安惇不過一中山狼,誰知道到時候他會不會對呂惠卿落井下石?在此之前,呂惠卿惟一能永除後患的機會,便是快點找一個好一點的經略使。只要連打幾個勝仗,便可穩住皇上的心;若能將西南夷快點鎮壓下去,就是釜底抽薪了。他呂吉甫,多大的過錯也能遮掩過去了。」 「我怕那時候,益州已經遍地都是陳勝、吳廣了。」石越苦笑道,「況且,他呂惠卿又知道誰能打仗,誰不能打仗?經略使亦不是政事堂的事,說到底,還是樞府的事。」 「所以他才要與公子交換戰俘。」潘照臨笑道,「他要急見事功,不依賴西軍卻依賴誰?朝中大臣,誰對西軍最有影響力?誰最有『知將』之名?」 石越頓時默然。 潘照臨又道:「就算公子想要置他於死地,但單以此事而言,他與公子卻是利害相同的。所以,高遵惠也罷,康時也罷,公子不必擔心。只有田烈武與李渾,雖然皇上有意赦免,但結果如何,還是難以預料。我看呂惠卿這幾日間,一定會來找公子。他比誰都盼著益州能打一個勝仗。」 「那我又當如何應對?」石越忽然問道。 「經略使的人選,皇上一直拿不定主意。對公子來說,自然是拖到王介甫復出最好,但是……」 「若真拖到那時節,益州路還不知可不可收拾!」石越搖了搖頭,自嘲道:「用益州一路生靈做賭注,我沒這種膽量。和呂惠卿各憑手段便罷,經略使的人選,一定要盡早勸皇上定下來。益州路,只怕經不得拖了。智緣能勸得動王介甫也罷,勸不動也罷,只要御史中丞這裡贏過呂惠卿,扳倒他亦只是遲早的事。」 「公子也說過,乾脆讓種種麻煩一併爆發了,再慢慢來收拾。」 「便算是我有婦人之仁罷。用益州一路動盪換呂惠卿下台,我倒寧可他繼續呆在政事堂。」石越沉聲道:「我要趕呂惠卿下台,是因為我知道益州路的局勢,他已經收拾不了。他在政事堂,只能讓大宋在益州越陷越深……本末不可以倒置,不能為了扳倒呂惠卿,便不擇手段。」 潘照臨望著石越,良久,忽然歎了口氣。正要說什麼,卻見侍劍匆匆走過來,稟道:「學士,呂相公求見。」 石越騰地起身,顧視潘照臨一眼,笑道:「快請。」 第三卷 《燕雲》 第四章 書生名利浹肌骨(二) 宋朝最貴宰相,真宗以後,即使貴為親王,班次亦在宰相之下。呂惠卿親臨,石越自然要降階相迎。二人揖遜謙讓著進了客廳,敘了賓主之位。待設了茶,石越便即謝罪道:「相公貴恙,若有賜教,遣一介之吏,叫我過相府受教便是,反倒勞駕屈尊,實是罪過。」 呂惠卿笑道:「我不過順路而已。路過學士巷,因有幾樁事縈繞於心,我素知子明智略過人,老成謀國,故此打擾,還要請子明不吝賜教。」 「豈敢。」 「子明何必過謙?」呂惠卿笑道:「朝野誰不知子明乃國之柱石?」他一頂一頂的高帽蓋過來,石越口裡謙謝,心裡卻已在佩服著潘照臨的先見之明。一來二去又互相吹抬謙遜幾句,卻見呂惠卿忽然斂容,憂形於色,歎了口氣,道:「居上位者,自古以來,最怕的便是地方官員欺上瞞下。不瞞子明,這些日子我幾乎夜不能寐,朝廷財政依舊捉襟見肘,而益州路……哎!」呂惠卿長歎了口氣,道:「我此時亦頗疑為地方官吏所誤!」 石越沒料到呂惠卿開口提及正事,態度竟是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隱隱竟將責任推到益州路的官員身上,饒是他早知呂惠卿來意,亦不覺愕然。卻聽呂惠卿又道:「益州路形勢不明,但我依然以為熙寧歸化之政並無不妥。只是朝廷過於輕敵,地方官諱過欺瞞。如今介甫既已為觀風使,當日在文公府上所議之事,便是辦了一半。當務之急,卻是要速擇良將為經略使,徵調精兵赴蜀,早日平定西南夷之亂。大軍在外,空耗糧餉,非國家之利。平定叛亂,宜早不宜晚。然經略使之人選,一個個皆不合聖意。樞府總天下軍事,一個經略使都久懸不決,實是讓人……」呂惠卿說到這裡,搖了搖頭,不滿之情溢於言表,又道:「不僅是經略使,渭南兵變一案,亦總是拖著不斷——文公三朝名臣,如今實是精力大不如前了。」 石越聽他抱怨著樞府的效率,他亦不好說其實樞府也已經進呈了人選,只是皇帝猶豫不決——這是指責皇帝了,因笑道:「選將調兵,畢竟是樞府的事。且將帥關係甚大,謹慎一點,亦是應當的。」 「只怕有人為私意而害國事。」呂惠卿冷冷地譏諷了一句,話鋒一轉,又道:「國朝之制,雖然兩府對掌文武大柄。但兵者,國之大事也,政事堂若全然置身事外,亦是一弊。故官制改革,頗救其弊。一般的軍隊調動,政事堂固然不當多管,但若是關係重大的戰爭,無論選將用兵,政事堂都理當要管的。今西南每日駐軍空耗國帑,久而無功;樞府調兵選將,又屢戰屢敗。能否平定西南夷之亂,不僅關係到益州一路之安寧,亦關係到熙寧歸化之成敗,乃至關係到大宋二十年之氣運。我等為大臣者,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豈可因為那是樞府的事,便置之不問?子明亦常說,士大夫當以天下為己任。若是樞府遲遲定不了讓皇上滿意的人選,我輩亦不能置身事外,袖手旁觀。朝廷諸公之中,以子明最為知兵,故此我特意前來,想聽聽子明的意見。」 石越聽他擺明了是要侵削樞府職權,妄圖通過軍事上的勝利來挽救自己的權位,卻能說得如此冠冕堂皇,因笑道:「相公見詢,敢不盡言。然熙寧歸化,在下實以為略嫌操之過急。西南夷之叛,若止以武力鎮壓,雖孫、吳再生,亦無能為。相公果然想要平熄戰火,還是要剿撫並用。」 石越的這番話雖說得委婉,卻分明是要呂惠卿承認熙寧歸化失敗,他在益州折騰了三四年,搞得雞犬不寧,無尺寸之功,便黯然收場,呂惠卿卻是騎虎難下,斷然不可能答應。但他此來,卻不是與石越爭辯政見的,因只是不置可否地一笑,道:「既便是剿撫並用,總要先能剿方可撫。不能戰者不可言和。子明以為,應當如何剿?派誰去剿呢?」 石越聽他話中雖有妥協之意,但依然避重就輕,便已知他心意,不過「求同存異」而已,便道:「依我之見,經略使若是不能速定,益州路提督使卻應當早點定了。」 呂惠卿端起茶杯,送到嘴邊,不覺微微一笑。他曾聽到過風聲,皇帝有意用高遵惠為益州提督使,傳聞還是石越的推薦。這時石越看似不經意地提起此事,自然是有用意的——要起用高遵惠,渭南兵變的案子就一定要先結案。那怎麼樣處置唐康、田烈武等人就要有個定論。呂惠卿苦於在軍中沒有根基,他深知如今禁軍中勢力最大的就是西軍,而石越在西軍中威信極高,在朝廷中又素有知兵之名。在推薦人選時,若能得他之助,不僅在人選能否被皇帝接受上更有把握,將領的能力更可信任,而且更容易堵住反對者的嘴,減少許多不必要的爭議。他不是沒有自知之明的人,亦知道用兵選將適當與否,關係到益州成敗,為了自己的權位,他一定要與石越達成某種程度的妥協。雙方都是極精明的人,既然是他有求於石越,那麼石越自然便會要求回報。 而他呂惠卿當然也不可能是空手而來。 「子明所言,正合我意。這益州提督使,倒是有個現成的人選。」 「哦?不知相公……」 「便是陝西路提督使高遵惠。」呂惠卿裝得全然不知道石越舉薦高遵惠的事,笑道:「高遵惠雖是戚里,但為人謹慎,知兵,必要時亦能有擔當。去益州,必不辱命。」 石越點點頭,卻故意歎道:「可惜他這次怕亦脫不了干係。」 呂惠卿立時搖頭,慨聲道:「高遵惠、唐康,不管做了什麼,總當得上『忠臣義士』四個字,法理不外乎人情,不管最後定什麼罪,我以為章程有兩個:一是此事不應當再拖,要早一點給天下軍民一個交待;一是若無罪則罷,若是有罪,政事堂理當保全他們,向皇上請求特赦。某忝為宰相,絕不會做讓忠臣義士寒心之事。」 石越道:「若是如此,高遵惠倒的確是益州提督使的上佳之選。有他坐鎮,禁軍可無後顧之憂。」卻絕口不提唐康。 呂惠卿點點頭,又沉吟道:「今國家多事,樞府文公老矣,孫固輩少年驟貴,少歷州郡,又不懂軍事,兼輕視武臣,樞密會議形成虛設。樞府還須要有重臣去執掌大局。否則,誤國事,必樞府!放眼朝野之士,某以為子明當仁不讓。若有子明在樞府,西南夷之患,反掌可定,皇上亦可高枕無憂……」 呂惠卿這番話,卻多有不實之處,孫固做轉運使時,就和西南夷打過交道,還鎮壓過小規模的西南夷叛亂,剿撫並用,手段狠辣,「不懂軍事」四字評語,斷斷安不到他頭上。石越正端起茶來啜飲,聽到他這話,一個失神,幾乎嗆了出來。他連忙咳嗽幾聲掩飾自己的失態,笑道:「相公說笑了,文公三朝元老,德高望重,又兼通文武,若非有文公在樞府,便是伐夏之時,亦不能這麼般順利。孫和父是隨龍舊臣,為人剛正不阿,見識過人,頗有才具;如今皇上又拜韓持國為副使。樞府實是人材濟濟。在下絕不妄自尊大,以為可以勝過文、韓、孫諸公。」 呂惠卿眼中失望之色一閃而過,他試探石越,欲以支持其登上樞密使之位相誘,換取石越更進一步的支持,雖然事先並沒有抱太大的指望,但此刻被婉拒,卻是已分明知道石越之立場甚是堅定。他不敢奢望石越在即將來臨的權力鬥爭中偏向自己,但總是希望他能保持中立,而石越今晚之態度,卻令他甚是失望。 但他還不肯死心,又笑道:「子明卻太自謙了。」 「在下並非自謙,而實是以為益州局勢不可全歸罪於樞府。便讓我在樞府,亦不過束手而已。」石越雖然含笑而言,語氣卻甚是堅決,「平心而論,對西南夷,我所知未必及得上孫和父。」 呂惠卿以宰相之尊,親自拜會石越問策,又百般利誘,拉攏石越。石越語氣雖然委婉,但一字一句,竟都是回絕之意。呂惠卿雖然明知自己籌碼有限,但心中亦不禁有點惱羞成怒,然他城府甚深,卻不肯發作,只強抑著惱怒,反言辭懇切地說道:「子明之見,某不敢苟同。只是吾輩雖意見分歧,用心卻都是為了國事。我素知子明與他人不同,凡事都是以國家為先的。平定西南夷之亂,是迫在眉睫之事,還望子明以國家為念,以益州軍民為念!朝廷中有一等人,自居『君子』,卻為了意氣之爭,或為明哲保身,而坐視國帑空耗,局勢敗壞,此輩夜半捫心自問,寧不有愧?似這般人,能稱『君子』否?某雖不材,但每念及不能輔佐聖天子致太平盛世,常坐立不安,恐有傷聖天子之明,失天下之望。子明素稱賢者,還望不要再推辭。不管益州路現在究竟如何,速擇良將,打上幾個勝仗,對國家皆有百利而無一害。吾輩既為朝廷公卿,受皇上重恩,當此主憂臣辱之時,應當先放下爭議,不計個人榮辱,以國事為先。」 他言語切切,話中一片為國之心,令人聞之動容。石越雖然知道呂惠卿在位,熙寧歸化便無法糾正,以他生事邀功的天性,國家亦無法休養生息。於公於私,他都一定要將呂惠卿趕出政事堂。但是呂惠卿既然開出了幫助赦免唐康的價碼,他亦不能不考慮做出一定的妥協。益州的局勢究竟到了什麼地步,他也無法準確知道,畢竟從益州到汴京,有十幾天的時間差,各種信息真假攙雜,又不完全,如果再這麼拖下去,風險也是極大的——萬一突然矛盾爆發,到時候就真的悔之無及。盡快取得對西南夷的軍事勝利,從短期來看,的確可以穩定益州局勢;另外,石越也有私心,他想藉機來左右益州經略使的任命。而且唐康的案子,若呂惠卿真要從中作梗,他畢竟還是宰相,結果如何,也難以預料。唐康倒最多只是吃幾年苦,但田烈武、李渾,就有性命之憂。李渾倒也罷了,石越與他素不相識,最多也就只是感到惋惜;但田烈武,石越卻不能眼睜睜見死不救…… 但是,這種妥協,也可能給呂惠卿以喘息之機,甚至讓宋朝在改土歸流上越陷越深……權衡種種利弊得失,石越一時間竟然也無法決斷。 沉吟半晌,石越方說道:「相公憂國之心,令人感佩。益州經略使,在下亦以為應當早定。兵機貴速,久拖不決,非用兵之利。然官兵屢戰屢敗,當此之時,皇上、樞府於選將調兵,加倍謹慎,亦是為了萬全。」說罷,他頓了頓,忽然問道:「相公可知道樞府都推薦過哪些大臣?」 「皆是重臣宿將。」呂惠卿苦笑道:「益州之兵,五花八門,不用重臣宿將,怕節制不住。剛剛才有渭南兵變之事……只不知為何,竟無一人合聖意者。」 「相公,益州的確既有河朔兵,又有西軍,又有東南禁軍、廂軍、土兵,但對善用兵者,沒什麼節制不了的。韓信能驅市人作戰,章邯以刑徒大敗項梁,此二人,誰曾管他的兵來自何處?樞府因官軍一敗再敗,又碰上渭南兵變,滿心想的都是謹慎。但如今要想在西南打勝仗,便只能依賴西軍,捨此別無他途。什麼河朔軍、東南禁軍、廂軍、土兵,竊以為都不必管他。從西軍抽調精銳,從西軍擇選良將,便是這兩條章程。」 「子明之言,正合吾意。」呂惠卿不由得擊掌笑道。 「西南夷所居之地,是群山綿延之所,其與洞蠻、溪蠻還不同,有許多種落,素來不事耕種,而喜畜牧,是以又有騎兵。要破西南夷,一定要用騎兵,但河朔騎兵卻不堪使用,要用山地騎兵。這是狄武襄公賴以破儂智高者。」 「山地騎兵?」呂惠卿亦是飽學之士,智力過人,沉吟一會,便恍然大悟,連連點頭,讚道:「子明高見。」 「國朝馬軍,自李繼遷叛亂之後,便日漸衰落,如今雖然重建,但漢人操練馬軍,在平原大地馳騁作戰,以今日之禁軍,便是契丹精銳,亦與其一較高下。我軍馬術雖然略遜,然紀律嚴明,馬軍之骨幹,都是西軍久戰健兒,或蕃騎中驍勇之士,如今又添了許多西夏降將,國朝騎軍之盛,莫過於今日。然要在西南與叛夷作戰,卻如同一個從未坐過船的勇士在驚濤駭浪之中,於一葉小舟上,與一善習水性之人搏鬥。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鮮有不敗者。兼北人不習水土,未戰已先損耗三停。」石越侃侃而談,說得呂惠卿頻頻點頭。當年以盛唐之強盛,幾十萬唐軍還葬身於西南,若這還可以說是將領無能的話——另一個時空中,以忽必烈之英武,蒙古騎兵之驍勇,還有許多蕃部望風而降,爭為前鋒嚮導,十萬大軍遠征大理國,出其不意,攻其不備,雖然成功,但最後活下來的蒙軍卻不過二萬餘人,更有數十萬匹戰馬死於此役——西南之地利的厲害,石越又豈敢有絲毫的掉以輕心?西南夷雖然比不得南詔、大理,但宋軍投入的力量,卻也絕對不如唐軍、蒙軍。更何況,宋軍絕對經受不起唐軍、蒙軍那樣的損失,巨大的損失曾經迫使忽必烈一改蒙軍習慣,沒有在大理屠城,又不得不保全段氏的性命,借其威望來維持在大理的佔領——但此時的宋朝,卻不會有蒙古人那樣的好形勢,真要是那種慘勝,後果沒有人敢想像。不過這些計較,石越卻是沒辦法與呂惠卿分說的。 「以在下之愚見,今天下之兵,擅長在山地作戰,而又不懼瘴□者,惟有橫山羌兵。要與西南夷作戰,朝廷應當於沿邊諸軍中,抽調熟蕃與漢軍中有山地作戰經歷之精兵,並招募橫山羌兵,組建新軍。若有這樣一支軍隊,西南夷何足道哉?且自各處抽調軍隊,招募羌兵,亦可不影響到西北塞防。而將帥之選,便要自這軍隊的構成來考量——要有山地作戰之經驗,要有帶蕃兵之經驗!後者尤為緊要,蕃兵多是桀驁難制者,若非在西北諸蕃中威名素著,令蕃人信服者,絕不能統率此軍。這樣的將領,西軍中也沒有幾個。」 呂惠卿此時早已心悅誠服,笑道:「子明胸中,必早有人選。」 石越淡淡一笑,道:「王襄敏之子王厚,其父子在西北蕃漢之中,皆素有威名。王厚亦是西軍名將,在群山之中,打了近二十年的仗。最要緊的,是他在講武學堂做過教官,便是河朔、東南禁軍,許多將校都曾是他的學生。做個益州經略,綽綽有餘。不過他一直是李憲的副將,未曾獨擋一面,年歲畢竟也還是小了些。另外一個慕容謙,最擅長的便帶這種東拼西湊的雜牌軍,他熟知蕃情,橫山一帶的蕃人中,其威望尤在王厚之上。任他多桀驁的蕃人,到了他手下,都能調教得規規矩矩。若以其副王厚,可保萬全。」 「可是曾奔襲地斤澤之慕容謙?」 「正是。」 呂惠卿撫掌大笑,抱拳謝道:「子明胸中真有數萬甲兵。明日我便向皇上薦此二將。」 「相公的胸襟,才讓人佩服。我亦希望西南能早有捷報。」石越望著呂惠卿,微微笑道。為了讓推薦王厚與慕容謙二人變得順理成章,他閉口不提環州義勇與渭州蕃騎這兩支現成的山地騎兵,反而出了個抽調、募兵的主意,便是料定呂惠卿不知其中虛實。果然,呂惠卿雖然明知道慕容謙與石越的關係,依然信之不疑。不過,這其實也不足為怪,休說呂惠卿,便是文彥博、孫固,亦未必會想到這裡,尤其是默默無名的渭州蕃騎。 * 送走呂惠卿後,石越看了一眼座鐘,卻已是定昏時分。他正欲去找潘照臨,侍劍知他心意,已在旁稟道:「潘先生去了土市子。」 「土市子?」石越奇道,「這麼晚了,潘先生去那裡做什麼?」 侍劍笑道:「潘先生沒說,我猜或者又是聽說哪家店子有什麼好吃的,去大快朵頤了。」 石越笑著搖了搖頭,忽然道:「你去換了衣服。」 「換衣服?」侍劍莫名其妙地望著石越。 石越笑道:「我們也出去走走,上回聽章子厚說,熙寧蕃坊有不少新鮮物什,有一家叫什麼寶雲齋,聽說是極西的夷人開的,我早想去看看。」 「寶雲齋倒確有些名聲,只是蕃坊這個時節,學士不宜去的。」侍劍連忙說道。 「為什麼不宜去?」 「學士還不知道麼?」侍劍笑道,「熙寧歸化以來,蕃學便不太安穩。參加叛亂的蕃部子弟就不用說了,都被朝廷軟禁起來了。可其餘的蕃人,許多都和叛亂的蕃人有牽扯不清的關係,聽說還有不少私通消息的。開封府的、職方司的、皇城司的,到處都是,朝廷還特意移了一營禁軍駐紮到附近。京師別處都是通宵達旦的,從來沒有宵禁一說,但幾個蕃坊卻是不許的,我看再有一個時辰,開封府就要在幾個蕃坊宵禁了。學士這時候去,那邊的店舖多半也歇業了。而且那裡頗有對朝廷不滿的蕃人,喝了酒便鬧事,學士去那種地方,亦不太安全。若有差池,我們怎麼擔待得起?」 「我也不去太久,去看看也沒關係。有幾個人會認得我,又會出什麼差錯?」石越笑道,「快去換衣服吧。」 侍劍見石越神色甚是堅決,只得退了下去。待石越換了衣服出來,侍劍與幾個護衛已經備了馬車,在外面等候。石越卻連馬車也不肯坐,主僕六人只騎了馬,往熙寧蕃坊行去。其時雖已夜深,但可能是夏日因為天氣炎熱,白日出門的人少,夜晚清風徐來,涼爽怡人,這汴京街頭,較之白日,反更有一番熱鬧景象。在熱鬧的坊區,家家戶戶依然是***通明,路上行人你來我往,商販叫賣之聲不絕於耳,沿街的酒樓店舖更見熱鬧,客往客來,隱隱更可見紅袖招展。 這幾年石越雖然是半閒散狀態,但心情欠佳,是甚少有這般閒情逸志出來逛夜市的。他領略過馬行街、州橋、潘樓街等處夜市的盛況,卻不曾想熙寧蕃坊的夜市,竟亦已不遜於馬行街。這還是有宵禁的情況下,他想見平時之盛況,不由為之咋舌。 侍劍一面走,一面和石越說著閒話,哪家店舖賣的是正宗的亳州輕紗,哪家店專營定州的緙絲,哪家店有海南的青花布……此外,靈夏的拔羢褐、西夏的駝毛氈、契丹的西瓜,還有交趾的蓬萊香、翠羽;占城的象牙、連香、黃蠟、絲絞布、紅鸚鵡;真臘等國的番油、姜皮、金顏香、豆蔻;三佛齊的丁香、檀香、珊瑚樹、蘇合油、貓兒晴、琥珀;蒲甘、細蘭等國的寶石,注輦國的琉璃、檳榔、玻璃……四海萬國之物,這裡都是應有盡有。 「去年有家店子,不知怎麼便弄到了廣州市舶務的許可,從真臘國還是什麼國,運來了一大批蕃劍,真是好劍,比起倭刀與大理寶刀來都毫不遜色。一把蕃劍,竟賣到五百貫。」侍劍笑著說些逸事,「不過樣子上看,沒有寶雲齋的達馬斯谷刀好看。且到底不如達馬斯谷刀罕見。」 「朝廷頒布勳刀勳劍之制時,勳刀便曾想仿達馬斯谷刀的形制,不過聚集多少能工巧匠,亦是束手無策。」石越笑道,「這真臘國有什麼劍能比得達馬斯谷刀?」他話剛說完,卻忽然想起——真臘國吳哥王朝的領土南至馬來半島北部,其時國勢日盛,是當時中南半島赫赫有名的大國,其國力無論是親附大宋的交趾,還是統一未久的蒲甘,都有所不及。其餘占城、丹流眉更加不用提起——占城毗鄰真臘、交趾,一個隱然是中南半島第一強國,一個背後卻宋朝這個龐然大物撐腰,兩國偶有爭端,李乾德便打著宋朝旗號出兵,薛奕為了立威,也出動海船水軍相助,占城國本來也未必怕交趾,但這時強鄰環視,又畏懼宋朝海船水軍,只得忍氣吞聲。為防止被這兩國吞併或是淪為附庸,占城國王不得不累次遣使汴京,向宋朝朝貢,終於讓宋朝皇帝重新冊封他為「銀青光祿大夫、占城節度使、權知占城國王事」,藉著宋朝的力量,來制衡真臘與交趾。只是宋朝為了安撫交趾,只給占城國王銀青光祿大夫的名號,交趾國王卻是金紫光祿大夫的名號,始終是壓著他一頭。而丹流眉的情況則更加惡劣——它本是三佛齊的屬國,而三佛齊又是注輦國的屬國,宋朝介入南海地區後,地區平衡完全打破,三佛齊不惜將凌牙門名為買賣實為奉送給宋朝,未必沒有想借宋朝之力,擺脫被注輦國控制的命運。但沒想到前面驅虎,後門來狼。宋朝與交趾聯軍滅掉了渤泥國,將其國瓜分為三,使得整個南海諸國都被震驚。三佛齊生怕被宋朝吞併,反而不敢與注輦國驟然擺脫關係了,只得小心翼翼在宋朝與注輦國兩個大國之間圖生存。處境尷尬的三佛齊為了防止丹流眉脫離控制,對丹流眉不時流露出吞併的野心。而吳哥王朝與占城國對丹流眉的野心,更是不加掩飾。三國之所以一直沒有對丹流眉用兵,顧忌的是凌牙門那強大的宋軍。生怕此舉將南海地區微弱的地區平衡打破,惹惱了宋軍,最後反而引火燒身。但丹流眉卻也不敢輕易地更換宗主國,只能謹小慎微的對宋朝、三佛齊、真臘、占城都俯首稱臣。 其時宋人對南海地區瞭解漸多,尤其經《海事商報》的報道,環南海諸國中,國富民強,號稱擁有戰象近二十萬頭的真臘國在大宋非常有名,幾乎僅次於交趾,於是許多他國所產物事,商人們也往往有意無意假以「真臘」之名。這所謂的真臘國的蕃劍,只怕便是後世的「馬來劍」亦未可知……不過馬來劍他亦只聞其名,未識其面,便是見著,也分辨不出。 侍劍見石越有不信之色,因笑道:「學士可想看看?」 石越看侍劍的神色,卻是躍躍欲試,便點頭笑道:「也好。」他這話一出口,便是平素向來寡言少語不拘言笑的四個護衛,臉上都露出喜色。所謂見獵心喜,但凡好武之人,聽到「寶刀」、「寶劍」,都會忍不住心動。 侍劍亦甚是高興,領著石越便輕車熟路的到了一家兵器鋪前。石越抬頭看招牌,卻寫著「李記劍鋪」四個大字,名字極是平常。他正要走進店中,便聽到店內有人說道:「好劍,好劍!」又有人卻是鬱鬱歎道:「可惜這寶劍不能入名將英雄之手,卻要在這種地方,每日被灰塵覆蓋。」石越聽這兩個聲音,卻分明是何畏之與郭逵,他心中大奇,快步走入店中。只見這李記劍鋪裡面雖然不大,卻也打掃得乾乾淨淨,各種各樣的兵器陳列得整整齊齊。店中兩個布衣男子正背對著自己,端詳著一柄寶劍,看背影,不是郭、何又是誰? 「仲通、蓮舫!」 正在欣賞「真臘蕃劍」的郭逵、何畏之聽到聲音,連忙轉身,卻見石越正笑著抱拳打著招呼,二人慌忙回禮,一個道:「子明公如何來此?!」一個卻道:「石帥萬安。」 石越笑道:「今夜真是巧遇了。」口中說著,目光卻被兩人身後的凜冽寒光所攝,不由自主的脫口讚道:「好寶劍!」郭、何兩人不由相視一笑,何畏之將那劍遞與石越,郭逵笑道:「這確是柄難得一見的寶刃,子明公好眼力!」 石越方接過劍來,便覺此劍沉重,劍鋒冰涼,似能砭入磯骨,一股寒意由然而生,端詳那劍,卻又與平日所見皆不相同,劍鋒扁圓,竟若針狀,四面有鋒,犀利異常,頗有些像分水刺的形貌,但劍身狹長,比尋常寶劍還長出幾分,劍尾部飾有華麗的流雲紋理,如鳳凰一翼展於劍側,為這看來冰涼嗜血的利器平添了些許華美意味,但劍柄似乎不過為尋常烏木,黑沉沉的並不起眼,只是年代看來已頗久遠,其上所飾花紋古樸特異,亦非中土所有,劍柄通體微削,下端內旋,宛如雄鷹垂首,握於掌中,又是另外一番感覺。石越此時閱歷無數,但這樣一柄奇特的劍還是頭一次見到,只覺手掌微動,劍身便有銀光流洩,耀人眼目,其鋒銳處竟教人不敢輕觸。 「這便是真臘蕃劍?」 「如假包換。」劍鋪的掌櫃早已見著石越一行進來,這時忙湊過來打躬笑道:「這位官人,小店在這熙寧蕃坊,也是有名有號的。這真臘蕃劍,斬金斷玉,削鐵如泥,整個汴京,獨此一家,別無分號。不信,您問這位何將軍——真臘蕃劍只要能運到汴京,用了幾天,便哄搶一空了。這一把劍,是小店的鎮店之寶,並不敢賣的。官人要是看得滿意,留下定金,待到下一批劍到,小人便將劍送到尊府上。」 「你還敢饒舌,我的定金在你這裡放過多久了?這劍倒是什麼時候能到啊?」何畏之佯怒道。 「何將軍,這事急不得。」掌櫃的賠著罪,笑道:「一來這真臘蕃劍,便在真臘國,也是寶物,寶劍不易得,要到真臘國換來這等寶貝,沒那般容易。再來,將軍也知道海上風高浪險,十艘船出海,倒有五艘回不來。碰上天氣不好,船在港裡幾個月都不敢出去。官人們是富貴人,不知道這出海貿易,都是以命博錢,尋常人只見著一夜暴富,不知道多少傾家蕩產,將命都丟了——不過,要不是這麼難,哪裡顯得出這劍的珍貴難得呢?」 南海航行的風險,是眾所周知的。石越見過市舶局的報告,凡在各市舶務登記過的海船,每出海一百船次,便有三十八船次因各種原因葬身海底——這還是折平了比較安全的宋朝與高麗航線的數據。海船水軍也有近二成的失事率。對於這個數據,石越並不意外,要知道,南海並不是一個安全的海域,而直到耶元十六世紀,每一百艘從美洲運金銀前往西班牙的船隻中,就有四十五艘被海盜或風暴擊沉;一直至十九世紀,海難的數據依然達到三成到四成二。這三成八的失事率,已經充分證明了薛奕的工作卓有成效。因此,這個掌櫃的所說的話,雖有誇張,卻也基本說的是實情。 卻見郭逵搖搖頭,取出兩張百貫的交鈔,遞給掌櫃,歎道:「可惜這寶劍蒙塵,白白放在這裡做樣品。定金二百貫,劍到了後,送到吳起廟旁邊的郭府。」 那掌櫃的卻不接定金,又欠身抱拳,連連賠罪,笑道:「這位官人見諒,若是緡錢,二百貫也夠了。這交鈔,卻要三百貫。」 石越聽到郭逵一直說什麼「寶劍蒙塵」,顯得心事重重,已是留意。這時候聽到商家收定金,交鈔居然比緡錢要多收一百貫,頓時大驚失色,幾乎叫出聲來。 卻聽那掌櫃的又笑道:「劍到了後,自然馬上送到尊府。只是還請官人體諒小的們,每柄蕃劍,按緡錢五百貫算,若要用交紗,只能隨行就市,看送劍那天的行情。」 郭逵聽到這話,默默望了石越一眼,又掏出一張交鈔,遞到掌櫃手中。掌櫃的千恩萬謝著,開了張收據,遞給郭逵。 石越本來也是想給侍劍等幾人買幾把的,這時候聽到交鈔在商行之中,已公然要「隨行就市」,心裡頓時百感交集,哪裡還有半點心思。只聽郭逵在旁說道:「子明公,未知可否借一步說話?」石越苦笑著點點頭。郭逵又道:「此處並非說話之所,我知道這附近有家吉慶酒樓,還算清靜,不如……」 「便去那裡吧。」石越瞅見郭逵神情鬱鬱,更不知他要和自己說些什麼,更是心煩意亂。而郭逵也是心事重重,何畏之卻不便多說什麼,眾人出了李記劍鋪,竟是各懷心事,只是心不在焉的有一搭沒一搭的說幾句閒話,一起朝吉慶酒樓走去。 好在那酒樓並不遠,未多時便到。眾人將馬交給酒樓的夥計看管,要了間清靜的院子,郭逵與何畏之的伴當都留在了院外,侍劍與石越的護衛們想跟著進去,卻被石越攔住,笑道:「有郭大人與何將軍在,你怕什麼?」侍劍這才想起這兩人也不是等閒人物,憨笑著留在外面。 石越與郭逵、何畏之進了雅室,待店家上了茶酒果子,郭逵便令店家全部退下,注視著石越,苦笑道:「子明公可知道我上表請求率兵平亂之事?」 石越愕然看著郭逵。 卻聽郭逵歎道:「我上了三封奏折,都被留中。今日皇上召見我……」他抓起酒盞,自顧自地倒滿,一飲而盡,長歎道:「我真的老了麼?我亦能一飯斗米,肉十斤,披甲執銳……我真的老了麼?大丈夫未立尺寸之功,豈敢言老?!」他自斟自飲,連喝數杯,說到後來,竟已是老淚縱橫。 第三卷 《燕雲》 第四章 書生名利浹肌骨(三) 「仲通,大丈夫建功立業,未必要在疆場。」 「我一生之願,是馬革裹屍,豈願死於兒女子之手?!」郭逵搖頭泣道,「星星白髮,生於鬢垂;星星白髮,生於鬢垂!」 石越默然將盞中之酒一飲而盡。何畏之端起酒壺又給石越斟滿,又緩緩給郭逵與自己滿了,放下酒壺,雙手捧杯,直身道:「石帥……」 石越見他神態,已知其意,端起酒盞來,苦笑道:「蓮舫之意,我已理會得。」 「還請石帥成全!郭公若得為帥,下官敢立軍令狀,一年之內,替朝廷蕩平所有叛夷!」何畏之睥睨道,「恕我直言,下官未知大宋還有何人,勝得過郭公。」 石越在心裡暗暗歎了口氣,郭逵未必不是一個極好的人選。但是王厚自軍制改革開始,便傾心歸附於他,縱然其父王韶對軍制改革一直極為冷淡,但王厚卻是始終熱心地支持。其後直至伐夏,石越暗中支持、提拔王厚,而王厚對石越亦十分尊敬、服從。他與慕容謙其實都是西軍青壯派將領中親附石越派的代表人物。加意提拔重用西軍中的青壯派將領,乃是石越既定的策略。郭逵雖然也是堅定地支持軍制改革,但他卻畢竟只能算是石越的盟友。更何況,石越已經與呂惠卿達成了妥協。無論如何,他都不可能再替郭逵說好話。 「仲通乃國朝名將,若能以仲通經略西南,朝廷可高枕無憂。」石越委婉說道,「然聖意既定,只恐某亦無力回天。」他歎了口氣,轉向郭逵,道:「天意從來高難問。依我看,只怕是聖上已有方略了。再者,若仲通出外將兵,兵部之事,又當屬何人?」 郭逵本來對石越還抱著一絲僥倖的期望,這時候聽見石越婉拒,眼神頓時落寂下來,默然又喝了一口酒,澀聲道:「子明不必為難,一切皆是命中注定,不可強求。」 「仲通不必灰心,天下事並未抵定。西南夷,只是小仗而已。」石越言不由衷地勸慰道。 郭逵聽到此言,嘿嘿乾笑了兩聲,自嘲道:「只怕我等不到朝廷北伐之日了。江山代有才人出,這亦是朝廷之福。若用一個六十有三的老將為帥,豈不讓人笑話我大宋無人?」 石越聽他發著牢騷,勸亦不是,不勸亦不是,只得低著頭默默地喝著酒。 * 為了保住自己搖搖欲墜的相位,呂惠卿在局勢不利、政敵虎視之下,不僅沒有投子認負,反而爆發出了更大的能量。會見石越的第二日,呂惠卿藉著在崇政殿講經的機會,在講完一篇《禮記》後,便向趙頊說起了平定西南夷叛亂的事,他激烈地批評了樞府的效率低下,向皇帝陳敘了先天晚上石越向他說過的方略,並且推薦王厚與慕容謙二人為益州路經略使、副使。為了讓自己的舉薦更有力,呂惠卿特意說明了這是他與石越商議的結果——換而言之,便如石越所料的,呂惠卿故意將自己拉下了水。呂惠卿的舉薦無疑在無意中迎合了皇帝想要重用、培養年輕將領的心意。王厚與慕容謙的戰功與履歷,都足以讓皇帝信任。而呂惠卿提出來的平定叛亂的方案,趙頊將李憲先前的建議加進去後,也並無衝突。皇帝也希望能夠盡快地平定西南夷的叛亂,解決這個讓他心煩意亂、不得安寧的麻煩——尤其是他覺察到這個麻煩,很可能會影響他朝中脆弱的平衡,引發新一輪的黨爭之時。 又過了一天後,皇帝分別召見了石越與李憲。石越承認了呂惠卿曾經徵詢過他的意見,並且再次極力舉薦王厚與慕容謙。而李憲也肯定了王厚與慕容謙的能力。從私心來說,李憲與王厚在西北的合作還算不錯,但是,熙河、秦鳳的宋軍,都是王韶留下來的最嫡系的部隊,李憲雖然曾經是王韶的監軍、副將,節制這些部隊並不成問題,然而王厚的迅速陞遷,藉著乃父的威名,卻不可避免地讓熙河、秦鳳方面的西軍將領隱隱分成李、王兩派,既便是李憲並沒有刻意要在軍中培植自己勢力的意圖,這也絕非是李憲願意看到的局面。本來李憲還擔心以王厚為經略使會帶走自己部下的精銳部隊,但是他委婉從皇帝口中探出呂惠卿與石越的策略是從各軍中抽調部隊組建新軍時,便放下心來,在皇帝面前大力誇讚著王厚的才華。 皇帝素來信任李憲,徵詢過李憲的意見後,趙頊便幾乎已經拿定了主意。但無論是從慣例還是謹慎的考慮,他都必須再詢問樞府的意見。 然而,出乎趙頊的意料之外,樞密使文彥博對此做出了激烈地反應。 儘管宋朝的祖宗之制規定兩府對掌文武大柄,在某段時間內,也出現了重大軍事決策完全不通過政事堂這種令宋朝的宰相們感到尷尬的窘境,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不僅僅樞密院的長官們開始大量使用文臣,政事堂的宰相們對於軍事決策的發言權也在逐漸加強。但即便如此,在事先達成了默契——益州巡邊觀風使與經略使由兩府分別決定的情況下,身為尚書左僕射的呂惠卿全然不徵詢樞府的意見,逕直向皇帝推薦自己的人選,卻不能不被文彥博視為一種挑釁行為。在他看來,這與當年王安石另設機構,悍然剝奪樞府對武官的人事權,幾乎是同一性質。名義上兩府對掌文武之柄,實質上卻是政事堂越來越凌駕於樞府之上,並且其姿態越來越肆無忌憚。而皇帝的態度更讓文彥博覺得無法容忍——皇帝不慎重徵詢樞府的意見,僅將樞府與樞密會議視為例行公事,卻只是信任一二親信大臣的意見……文彥博對於皇帝重新徵召王安石,本來就非常不滿,只是因為恪守事先的默契而一直隱忍不語。此時,呂惠卿的挑釁、皇帝的輕視,還有對石越種種不滿,各種情緒累積,便藉著這件事情,全部發洩了出來。 王厚與慕容謙是不是經略使的適當人選,已經不是問題的關鍵。文彥博借口二人年紀太輕,朝廷從未寄托過方面之任,斷然否決了二人的任命。他上表推薦宿將林廣為經略使,並且言辭激烈地批評皇帝「親小人,遠君子」,又列舉王安石種種行為,大翻熙寧初年以來的老賬,預言此人一出,天下不安。西南夷之亂還只是疥癬之禍,而王安石復出,則是腹心之患。 皇帝一直擔心朝野黨爭再起,卻沒有料到,遠在金陵的王安石還沒有消息,益州路的局勢還沒有完全弄清,熙寧初年的激烈黨爭,似乎又露出了苗頭。 所以,趙頊對於文彥博的行為,內心十分不滿。但文彥博是他尚需倚重的樞密使,又是三朝元老,北方士大夫的領袖之一,如此身份,讓趙頊不得不優容三分。然而,這種優容並不能平息他心裡的惱怒,他隱隱覺得文彥博太過於倚老賣老,而且完全不顧全大局。對於皇帝而言,王安石代表的,不僅僅是一段君臣相知之義,不僅僅是明君賢臣的千古佳話;王安石還是他統治的前半期的標誌。當年他以一腔銳氣,銳意圖治,整個朝野中,真正能支持他改變國家命運的名臣,便只有王安石。大宋能有今日之局面,王安石功不可沒。而且,從政治現實來說,王安石亦是大宋朝廷中堅決支持變法的一派官員的旗幟,趙頊內心深處,對於新黨的貢獻,是非常認可的。文彥博對王安石或明或暗的批評,讓趙頊覺得非常的不舒服。而他斷然否決王厚與慕容謙,趙頊也並不能接受——王厚未曾寄方面之任,林廣又何曾寄過方面之任?幾年以來,林廣一直在河朔軍中為將,而趙頊徵詢過所有文武臣工的意見,卻都認為平叛必須以西軍為主力。身為樞密使的文彥博,反要讓一個河朔軍的大將來當經略使,渭南兵變殷鑒未遠,他不是老糊塗了麼? 不過,內心的不滿歸不滿,文彥博畢竟還是舉足輕重的元老重臣。趙頊並沒有如對其他臣子那樣訓斥,甚至也沒有留中,反而派使者去安慰文彥博,表示他會重視「文公」的意見,會再慎重考慮經略使的人選。 * 崇政殿。 郭逵對突然被皇帝留下來單獨接見,頗覺有幾分意外。他忐忑不安地低著頭,暗暗猜測著皇帝的心意。難道益州經略使的事,又有了轉機?一念及此,郭逵心裡又生出一絲希望來。兩府之間的爭執,雖然還沒有發展到大爭吵的局面,但他也已經有所風聞。文彥博堅決地拒絕呂惠卿的人選,而呂惠卿則不斷地催促皇帝早下決心,毫不掩飾地指責文彥博以黨爭為上,國事為下,欺君誤國。兩人的親友、門生、黨羽,也早有互相攻訐,不過所有奏折被皇帝全部留中,又下旨將他們狠狠斥責了一頓,雙方這才收斂了幾分。不過,皇帝能夠控制住局面,也是因為司馬光以下,兩府的宰執們,無論傾向哪一方,對於文彥博與呂惠卿的這場爭執,都還有所保留的緣故。有傳聞說,司馬光並不反對王安石復出,甚至於認為文彥博對王安石的批評「太過」;而孫固私下裡亦不反對王厚與慕容謙的任命。而支持呂惠卿的新黨方面,許多人對於呂惠卿的政治前途還有點看不清,都不敢貿然行事。在這樣的情況下,郭逵的確也還有「漁翁得利」的可能,如果皇帝想要息事寧人的話,他也許會各打五十大板了事…… 「仲通。」趙頊親切地叫著郭逵的表字,「你雖然只是兵部侍郎,但朕心裡知道,你這個兵部侍郎,其實與兵部尚書無異。」耳裡聽到皇帝親口說出這番話來,郭逵心裡一陣激動,無論如何,這都是皇帝對自己的一種認可。「但朝廷有朝廷的制度,沒有兵部侍郎直接接任兵部尚書的道理……」 皇帝說的也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兵部在六部中僅次於吏部,位居右司三部之首,一個兵部侍郎,怎麼樣也沒有道理直接跳到兵部尚書。雖說「爵以賞功,職以任能」,新官制繼承與發揚著宋朝官制原有的優點,主要是以勳章——包括勳刀與勳劍、功臣、勳階、爵位四大制度來獎勵功勞;以散官來敘資歷;以官職來任賢與能。但另一方面,新官制也更加強調資歷對官職的制約,以防止「幸進」,制約皇帝與權臣隨意地任用親信,擾亂帝國官僚體系的秩序。所以,在吳充死後,儘管信任郭逵的能力,但即便是沒有呂惠卿從中作梗,皇帝的確也不能隨隨便便讓郭逵做兵部尚書。從這個角度來說,皇帝沒有任命新的兵部尚書來制肘他,已經是對郭逵的極大信任。 「但朕要兵制改革,還要依賴卿的能力,所以,朕那時候也不能升你的官。但伐夏之後,朝廷議功,朕還記得,你的侯爵,是朕親自點的名。」趙頊順著自己的思路繼續說道,「要是在熙寧新官制之前,朕知道,這侯爵也不值幾個錢,不過是個虛名。但新官制後,朝廷重名爵,除了那幾個元老大臣,朕特旨保留原有爵位外,呂惠卿貴為宰相,石越立下這麼大功勞,都不過是個開國郡公。政事堂的執政中,有好幾個都不過是侯爵而已。朕知道你的心思,你不過是想在自己的爵位之前,和石越、薛奕一樣,加上『武功』二字而已。但朕以為,其志雖可嘉,然朕也不能許你——統率三軍者,不能隨意衝鋒陷陣。卿的才華,要用在廟堂之上。」伐夏以後,宋廷對原有的十二等爵位體制也進行了改革——公爵以下,宗室襲封則不加「開國」、「武功」;大臣授爵,加「開國」二字;以軍功封爵,則加「開國武功」四字。有沒有「武功」二字,在待遇上並無任何區別,但卻像征一種榮耀。 「陛下!」皇帝這麼著讚賞有加,推心置腹,郭逵明知道這些話說出來,他最後一絲率軍出征的希望便告破滅,卻依舊是感激涕零,說話都有些哽咽了。這幾天來對皇帝的怨氣,也在這一瞬間,一掃而空。「陛下,臣雖萬死,不能報陛下厚恩!」 但趙頊凝視著郭逵,語氣卻忽然嚴厲起來,「然朕頗聽到一些傳言!」他頓了一頓,正感恩戴德的郭逵一個激靈,竟嚇出了一身冷汗來,卻聽皇帝厲聲質問道:「你對石越不肯替你說話,反與呂惠卿一道舉薦王厚、慕容謙,頗有怨言?」 「臣不敢!」郭逵慌忙回道,鼻子上都沁出汗來。 「你不敢?」趙頊哼了一聲,「你覺得石越在幫呂惠卿——石越素來與你交厚,這番卻不肯成全你,反去幫呂惠卿,你牢騷多著吧?」 「臣死罪!臣死罪!」郭逵連連叩頭,不停地謝罪。 「朕不讓你去西南帶兵,你有點怨言,亦是人之常情,朕也不來怪你——你到底是忠君為國!」趙頊冷冷地望著郭逵,道:「不過,你身為朝廷大臣,有些話,要有分寸。酒樓裡你也敢亂議軍國大事?這種事情,若傳揚出去,豈不令要淪為諸夷笑柄?你的薪俸,不夠你在家裡喝酒麼?」 「臣萬死!臣萬死!」 「朕不要你萬死。你怎麼想呂惠卿,怎麼想石越,朕也不來管你。不過,你是朕的兵部侍郎,你要管好自己的嘴巴。你若有什麼不滿,可以到朝廷上說,可以和朕說,但不能去酒樓說!難不成,是朝中有人阻塞言路了麼?是朕不肯納諫了麼?」 趙頊的質問越來越嚴厲,郭逵叩頭如搗蒜一般,早已羞愧欲死。所幸皇帝還給他留著面子,這崇政殿中,空蕩蕩的只有君臣二人。 「朕這便給你一個機會,你可以造膝直陳。究竟王厚、慕容謙,做不做得益州經略?朕要聽你的真話!」說罷,趙頊又注視著郭逵,重重地重複了一遍:「你聽仔細了,朕要聽你的真話!」 「臣死罪,臣遵旨!」郭逵好一會,才回過神來,回道:「臣自知罪在不恕……」 「誰說你罪在不恕了?」趙頊打斷了他的話,道:「你要罪在不恕,今日朕便不和你說這些。你只管說,朕要你說真話,王厚、慕容謙,你以為究竟如何?」 皇帝的態度,讓郭逵感到一陣迷糊。他一時也摸不準皇帝的心意,穩了穩神,方道:「是。回陛下,臣不敢欺君,臣以為,以王厚、慕容謙經略益州,不過是小材大用。」 「哦?」趙頊若有所思的望著郭逵。 郭逵連忙又說道:「臣雖行為不檢,有失大臣體。然這等軍國大事,絕不敢因私廢公。伐夏之役不論,這數年間,李憲半在京師,王厚主持蘭州軍務,其西拒夏國,南和青唐,內撫西蕃,觀其所為,絕非一勇之夫。朝廷在平夏移民屯田,總不免與當地羌人有些衝突,這幾年間,惟獨慕容謙的轄區蕃漢相安無事,這等能耐,亦非等閒將領可比。陛下對臣恩信有加,臣卻不知檢點,臣慚愧無言,實不敢再自辯,無論朝廷如何處分,臣不敢有半句怨言。然臣之所以口出怨言,亦是因為王厚、慕容謙之薦,臣也說不出什麼不是來。否則,臣又何必有牢騷,若是所薦非人,臣只管上表反對便是……」 趙頊看著郭逵,默默點了點頭。半晌,忽然說道:「你用不著上謝罪的折子,以後自己知道檢點便好。明日你交卸了兵部的差遣,旨意已經下了,孫固任兵部尚書,兵部侍郎也另有任命。你去樞府,除同知樞密院事。」 「陛下?!」郭逵吃驚地望著皇帝,訝異得說不出話來。皇帝剛才那嚴厲的責問,他都已經做了出外做知州的心理準備,但是皇帝不僅沒有加罪責罰,反而升了他的官——雖然不是兵部尚書,但誰都知道孫固的年紀,在兵部呆不了幾年,他這個「同知樞密院事」,未必不只是一種過渡。郭逵一時之間,竟怎麼樣也想不明白其中的玄機。只覺得皇帝對自己的恩德寵信,實在無以復加,雖粉身碎骨,亦不能報答。 「國之大事,在戎在祀。韓維沒帶過兵,樞府的事,卿要多費點心,只要是忠心為國的,便不要顧忌,好好替朕做好這差遣。」 郭逵忙不迭地叩頭謝恩,他暗暗咀嚼皇帝的話,更是不著頭腦。韓維要熟悉樞府的事務,的確需要一點時間,但是樞府有文彥博在,哪裡又用得著他「多費點心」? * 唐康這是頭一次進御史台。但僅此一次,便足以讓他終身難忘。 大宋御史台在新官制之前,是兼管司法的。御史台獄曾經讓多少公卿聞風而喪膽,新官制後,石越等人苦心設計,剝奪了御史台的司法權,只保留了司法監督權。但是,古往今來,人類的任何一個文明,其政治與制度,習慣的力量都是無比強大的。制定所謂「完美的制度」是容易的,但是即使是在一個有普遍尊重制度傳統的時代,制度亦常常會被種種因素有意無意地破壞。雖然許多人幻想能依靠完美無暇的制度解決一切問題,但是他們卻不可避免地要陷入一個悖論——他們在建立他們完美的制度之時,必然會破壞掉舊有的制度。一群破壞固有制度的人,卻妄想自己設立的制度可以永遠不被破壞,這種一廂情願的想法即使在童話中都顯得有些荒謬。幻想有一套能自己完美運行,具備超強糾錯能力的制度體系,與期待一個完美無暇的統治者永遠統治著人民過著幸福的生活,其實並無本質的區別。這永遠都只能是普通民眾的一種懶惰與依賴。抱著這種想法的人,他們並不明白,好的制度與好的婚姻一樣,都必須要持續不斷的去付出巨大的努力甚至犧牲去維護,稍有懈怠,便可能前功盡棄。 然而,不幸的是,明白這個道理的人並不多。 任何權力機構,都有擴展自己權力的本能。更何況石越煞費苦心剝奪的,是御史台保有一百年的司法權。權力機構的自我擴張慾望,還有那看不見摸不著,但影響卻無處不在的歷史慣性,讓本來應當是秩序維護者的御史台,有意無意地想恢復著自己的權力。許多御史稱得上是正直無私,但他們卻常常習慣性的會想用到曾經擁有的司法權,而不僅僅滿足於司法監督權。皇帝、甚至是朝中的大臣們也一樣,他們會習慣性地想起「御史台獄」。於是,儘管皇帝已經極力克制,但是「詔獄」仍然時不時的會復甦。 習慣的力量不時地衝擊著新的制度。御史台獄始終存在是一個證據,這次唐康、田烈武案的審理則是一個最新的證據。唐康一回京,就被關進御史台獄;皇帝想當然地讓御史台、樞府、衛尉寺共同審理此案,而真正擁有司法權的大理寺、刑部、開封府,卻都被遺忘了。甚至連制度的主要設計者石越,都沒有意識到這其中的不妥。這可以視為朝野依舊默認著御史台對官員的司法權,也可以視為御史台在不知不覺中,又收復了被剝奪的司法權中的一部分。 不過,在御史台獄中的唐康,暫時還沒有閒情逸致去思考這些不著邊際的問題。他被帶進御史台的第一天,就不由得從心裡發出與周勃同樣的感歎:「如今方知獄吏之貴! 他還記得他回到汴京的當天,便有兩個自稱是台院「承差人」的小吏拿著牓文在城門口等著,二人讓他驗過文書,便有一人從懷中取出一份櫝書,對他說:「台院奉聖旨推勘公事一項,要戎州知州唐康一名,前來照鑒。」知會完畢,二人便客客氣氣領著他前往御史台。到御史台時,天已經漸黑,二人到了門前,便招呼守門的閽吏,唐康只見二人將牓文又給閽吏看了,說了聲:「我等已勾人至。」便將唐康交給閽吏離開。此時御史台的大門已然半掩,門前用柵欄攔住。唐康只得攀著柵欄翻進御史台中,這般過了兩道門,有承差吏告訴他向東往台院而行。此時天已昏黑,御史台中陰沉沉的,顯得格外的陰森。一路之上,四處不斷傳來隱隱約約的哀號苦叫之聲。進了一小門樓,引人注目的便是門樓數盞燈,沒有置於楣梁之間,反而置於廊間。就著昏暗的燈光沿走廊而行,一路經過的房間內,不是穿著紫袍,便是穿著綠袍,都是朝廷命官,其形容憔悴,讓人不忍多看。唐康方暗暗奇怪沒有人來接引自己,便聽到庭下有人唱了聲諾,到了這個地步,饒是他再有傲氣,也不得不連忙還禮。卻是一個承行吏,這承行吏引著他盤繞曲折而行,不知道繞了多少路,方到一個土庫旁,止有一個小洞門,高不過五宋尺,那承行吏要取掉帕頭,彎著腰方能進去。唐康雖心中不忿,卻也只得依樣進去。進去之後,才知道裡面便是牢房了。牢房中床被俱全,還有一個獄卒「恐其岑寂,奉命陪伴」——連在這等狹小的空間內,其一舉一動,都有人寸步不離地監視著。 從此,唐康便算是在這御史台獄中「安家」了。唐康算是徹底明白了「井底之蛙」的含義,每日裡,他除了能聽到旁邊監獄中犯官們的痛苦呻吟之聲,便只能抬頭看看四方的天空。至於他的案情,他原以為會有御史押他過堂審問,不料關進御史台獄後,竟連一個御史也沒見過。凡要問案,便有一個獄卒拿著一張紙來問他,他回答之後,獄卒便記下了回去稟報。到了後來,竟是連問都沒有人問起了,倒彷彿他被人遺忘了一般。只有在金蘭奉旨來看他之時,他方才出過一次牢房,感覺到一絲人間的氣息。然而其間兩個獄卒寸步不離地跟著,他縱有再多的話,也只能憋在心裡。 在這種完全與外界隔絕,完全失去人身自由,每日裡只能聽到痛苦哀號的地方,連唐康這種意志堅強的人,也不免會時時泛起絕望的感覺。命運全不由自己掌握,生死彷彿撰在他人手中,唐康有好幾次,都不禁會想自己究竟還能不能生出這御史台?每一次,都是對於石越的信任,將唐康從崩潰的邊緣給拉回來。 人長時期被關在這種如同地獄一般的地方,是很難還保持著清醒與理智的。許多犯事的官員,就是這樣被生生逼得精神崩潰的。在御史台獄的每一天,唐康都只想著一件事——快點定案,哪怕是被發配到凌牙門也好! 但是,他卻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他的案情清楚,並無疑問,甚至都沒有必要過堂。案件的關鍵,只是如何定罪。而這中間,既有對法令的理解不同導致的爭議——他入獄之初,獄卒拿著紙片前來問他的最後一個問題是:「爾處死數千叛軍,依得祖宗是何條法?!」唐康當時坦然回答說:「祖宗即無此條制。」從此之後,便無人再問他任何問題;而另一方面,也必然會夾雜著複雜的政治鬥爭與利益交換。 所以,在神智清明的時候,唐康亦只能默默替田烈武與李渾祁禱,希望他們不要因為自己把性命給搭上——他已經從獄吏口中打聽到,奉旨主審的官員是侍御史馬默——僅僅是馬默此人,便足以讓唐康陷入希望與絕望並存的混亂之中了。唐康對馬默可是一點也不陌生,這位以「剛嚴疾惡」著稱的熙寧名臣,是石越的「父親」石介的得意門生,當年石介在徂徠授徒講學,家境貧窮的馬默從單州步行到徂徠,拜入石介門下,成為石介最得意的弟子,他學成之日,石介率領數百弟子親自送到山下,並且預言:「馬君他日必為名臣。」馬默後來果然成為名臣,他到一地為官,當地行為不檢的官吏甚至會望風而逃。但儘管馬默與石越有如此深的淵源,唐康亦不敢寄望他會循私。在馬默身上曾經發生過一件事,某島流放的犯人,朝廷限額三百人,因為人數太多,該島的砦主便將多餘的犯人丟到海中淹死,兩年內竟殺了七百人,此事被得罪執政而遭貶官為當地知州的馬默知道,馬默召來那砦主責罵,並預備深究此案,那砦主竟然嚇得自縊而死。 唐康自認自己的行為,不太可能贏得馬默的讚賞。 * 「奴才叩見官家。」郭逵告退後,趙頊方回到睿思殿小憩,便見石得一低眉順目地走了近來。趙頊「嗯」了一聲。石得一叉手侍立一旁,細聲稟道:「官家,唐康、田烈武的案子,已經定讞了。」 「唔?」趙頊只是斜著眼看了石得一一眼,沒有多問。 石得一連忙繼續稟道:「這樁案子案情原極簡單,三司會審,只不過是將犯官過堂按問確認而已。幾名犯官與人證,口供一致,既無爭議,亦無疑點。難以定案,實是主審的大人們對怎樣定罪,各執己見……」他停了一下,偷眼看皇帝臉色沒什麼變化,方繼續說道:「最後定讞,主犯唐康,雖有平叛之功,然擅發禁軍、擅殺叛卒,當降職編管;主犯田烈武,未受令而擅發禁軍,以違軍令,絞。主犯李渾,擅發禁軍,附唐康擅殺叛卒,身為軍法官,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斬。從犯高遵惠,劾貶官……」 他一面說著,皇帝的眉頭不知不覺便皺了起來。宋朝制度,皇帝擁有最高司法權,對於案件的審判若有疑點,或以為定罪不當,皇帝有權發回重審,若有爭議,竟可乾脆交兩制以上大臣與台諫雜議。按新官制,一般的案件,即使是大理寺、開封府定讞後,刑部可以覆核,御史台可以置疑要求重審;軍事案件,衛尉寺定讞後,樞府也可以覆核。但唐康、田烈武的案子,卻已經屬於「詔獄」。兩府與台諫雖然也可以討論定罪得當與否,但在某種意義上,它直接體現的是皇帝的意志。 趙頊原以為這件案子在論刑的時候一定會爭議,到時候他就可以順勢交兩制以上大臣與台諫雜議,然後以朝論公義的名義,給三人脫罪。他萬萬料不到,三司會審,竟然會最終達成統一的意見,直接定讞論罪了,而且罪名還定得這麼重。這下子他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石得一是極為察言觀色的,看見皇帝神色,連忙又解釋道:「本來,以祖宗條制,唐康、田烈武諸人雖擅發禁軍,然畢竟是事急從權,說起來竟是有功無過的。但馬處厚引了太祖朝的一則故事……」 「什麼故事?」趙頊聽說竟然是馬默主張重判,心裡更是哭笑不得。他以馬默主審,原也是想著馬默與石越的那點淵源,不料這馬默竟然全不認賬。 「忠正軍節度使王審琦與太祖皇帝有舊,為殿前都指揮使。禁中大火,審琦不待召領兵入救,台諫官劾之,太祖皇帝對王審琦言:『汝不待召以兵入衛,忠也;台諫有言,不可不行。』竟罷歸壽州本鎮。祖宗家法如此。」 趙頊聽到馬默竟然抬出太祖皇帝來,不由得做聲不得。 卻聽石得一又說道:「唐康、田烈武率兵平叛,確是忠臣。然其又擅殺叛卒,軍法:賊軍棄杖來降而輒殺者斬。雖渭南叛卒,是不是軍法所謂『賊軍』,諸位大人頗有爭議。然馬處厚以為:縱其不是軍法所謂『賊軍』,以祖宗故事——凡歲饑時,強民相率持杖劫人倉廩,論法應棄市,然每具獄上聞,輒貸其死。真宗時,蔡州民三百一十八人有罪,皆當死。知州張榮、推官江嗣宗議取為首者杖脊,余悉論杖罪。真宗皇帝下詔褒之。祖宗以人命至重,若非情理深害者,悉皆免死,此為祖宗立法之深意。渭南叛卒可比此例,其雖有罪,一則有司未定其罪;二則即使論罪,法雖論死,其實止當刺配。縱使擅殺刺配囚徒,其罪非淺,況唐康、李渾所為。惟念唐康素有功績,且其擅發禁軍平叛,所為者社稷;擅殺叛卒,亦屬事出有因,故從輕議處,乞發落某州編管。田烈武雖未涉擅殺之事,然其罪亦非止擅發兵而已,其奉軍令赴益州平叛,非尋常駐軍可比。田烈武軍令在身,而中道擅違節度,論法當斬。惟其所為皆出公心,且未釀大禍,平叛渭南,於社稷亦不得謂無功,以法則處絞罰。然恩自上出,亦乞陛下寬宥之。惟李渾之罪最重,且身為軍法官,更當罪加一等。其罪在不赦,定斬刑。只高遵惠之罪輕……」 石得一轉述馬默定刑的理由,竟讓趙頊半晌說不出話來。他也知道,宋朝的制度,如果法官論刑不當,是要受到懲罰的。馬默主審這麼大的案子,又是在朝野中極具爭議,若是沒有充足的理由,他怎麼敢輕易定讞? 「依奴才看,此案朝廷必定還會有爭論的……」石得一揣測皇帝的心意,小心翼翼地說道,「朝野的議論,還是以為唐康、田烈武有功無罪的居多。不過,三司會審的定罪,亦有其道理,朝廷大力整肅軍紀,若以為事後有功便可以抵罪,會大開僥倖之門。」 「朕以為還是重了些。」趙頊沉吟了一會,終於搖了搖頭,道:「馬默自己也說,叛卒多半也只是刺配之罪。這些人無父無君,犯上作亂,朝廷還要會上天有好生之德,留其一條生路。田、李之輩,忠君為國,反要論死,朕要讓天下人怎麼想?」 「陛下英明。」 「朕以為定罪不當,明日馬默的折子遞進來後,便下兩府、台諫、翰林學士、知制誥雜議。」 第三卷 《燕雲》 第五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一) 唐康、田烈武案審結,皇帝下兩府台諫學士院雜議,渭南兵變案也隨之正式公告天下,坊間流傳的謠言得到官方的證實,頓時天下震動。報紙在傳播信息方面,發揮了難以想像的作用——隨著新義報、汴京新聞、西京評論、海事商報、秦報的發行,渭南兵變的整個過程被詳細地報道給大宋各大城市的市民們,結果引發了趙頊完全預想不到的波瀾——儘管趙頊已經與政事堂商議下詔免除渭南五年的賦稅,命令陝西路妥善安葬死難軍民,又召集了三百多名高僧前往渭南唸經超度冤魂,但宋廷君臣依然低估了此事對普通士大夫與市民的衝擊。禁軍與武人的形象,原本經由石越苦心經營,再加上伐夏的巨大勝利,已經大為改觀,可以說自唐末以來從未有這麼好過。然經此一事,卻不免再次受到嚴重的損害。朝野清議對雄武二軍的鞭撻,不可避免地殃及池魚,對武人固有的成見與疑忌重新抬頭,鋪天蓋地的嚴厲批評,在短短幾天之內,就將樞府、兵部、衛尉寺給淹沒了。樞密使文彥博儘管身為三朝元老,但亦免不了飽受質疑;連新上任的兵部尚書孫固,都難逃指責;而為了應付朝野巨大的壓力,兩府更是不得不逼迫衛尉寺卿「主動」請辭,從而開始了一個噩夢般的歷史——自此以後,大宋竟無一人能自「衛尉寺卿」這一職位上全身而退。但更直接的壓力則是讓三衙與禁軍的官兵們承受著,他們在很長一段時間,出門時都不敢穿軍袍…… 毫無疑問,雄武二軍的兵變,不僅是大宋軍隊之恥,此事的公開,更是給了軍制改革以來一意整肅軍隊紀律,重朔武人形象的改革派當頭一棒。最糟糕的是,宋軍內部的派系之爭,更由此事而公開化——無論是殿前司諸軍,還是西軍、河東軍、東南軍,沒有人願意替河朔禁軍背黑鍋,陝西的《秦報》首先公開替西軍分辯,將矛頭鮮明地指向河朔禁軍,從五代時期的老賬開始翻起,措辭嚴厲的批評河朔禁軍紀律不整,戰鬥力低下,稱其「衛國無能,禍民有術」,公開呼籲朝廷應當重用西軍將領,整肅河朔禁軍紀律。然而這樣的指責並不能讓人服氣,河朔禁軍中並非人人都是大老粗,馬上就有將領上書朝廷,要求朝廷主持公道。但不妙的是,河朔禁軍的將領們對西軍的得意本來便不服氣,即使在河朔地區,許多禁軍中,都是西軍將領把持著要職,這更滋生其不滿。此番渭南兵變,他們認為正是朝廷輕河北重西軍使然,是朝廷錯誤的政策將西軍將領放到了錯誤的位置上,由西軍將領的魯莽少謀,而釀成了這一悲劇。在他們看來,雄武二軍兵變,西軍將領是要負大半責任的。 呈上這封奏折與在奏折上面署名的將領,很快便受到了樞府的嚴厲訓斥,全數都被降職,調離禁軍。宋廷是不願意看到軍隊中發生派系之爭的,文彥博雷厲風行地抑制了事態的進一步惡化,然而這樣的處置卻改變不了什麼事情——奏折的內容很快傳到了西軍將領的耳中,事實上西軍這些年勢力遍佈樞府與兵部、三衙,也根本瞞不住他們,雖然朝廷的處置讓他們無法多說什麼,但其心中對河朔禁軍固有的偏見,卻日甚一日;而在河朔禁軍看來,朝廷這樣的處置,卻顯然是偏向於西軍的,他們不敢對皇帝與文彥博有什麼不滿——文彥博本人在河朔禁軍中威信極高,但卻將內心的憤懣,轉到了一直壓在他們頭上的西軍身上。 其實,在當時一段時間內,承受壓力的並不只是河朔禁軍,也不只是西軍,而是全部的大宋禁軍。只不過,人們習慣站在自己的立場來思考問題,於是河朔禁軍與西軍都感覺到自己受了極大的委屈。 對軍方的指責是異口同聲的,其巨大的負面影響,惟有時間方能消除。而對於唐康、田烈武案,清議卻呈現出兩極分化的意見。同樣是對渭南兵變深惡痛絕、痛心疾首,人們對唐康、田烈武等人的看法卻完全不同:大部分人將唐、田等人視為英雄與忠臣義士;但也有相當一部分人卻懲於軍隊不守紀律而釀成大禍,將唐、田等人視之為與兵變之雄武二軍只有一步之遙的「跋扈將軍」。 即使在朝堂上,兩府台諫學士院的大臣們,也同樣是意見分歧。皇帝雖然想以「公論」的名義來赦免唐、田等人,但是他卻沒有想到,渭南兵變的事實,讓一部分血氣方剛的台諫官員大受刺激,這些人想到的,這時候全是「紀律」二字,他們迭章上書,支持孫默的判決,並且引經據典,支持自己的觀點,從太祖皇帝貶王審琦,到石越誅種杼、姚鳳……這些官員人數雖然不多,但其言論無所顧忌,反倒顯得聲勢驚人。石越雖然有心想要替唐康、田烈武開脫幾句,但他的奏折還只是拐彎抹角地提到幾句,彈劾的奏章便排山倒海地撲來,石越自知身份尷尬,不得不老老實實地上表謝罪,迴避此案。不僅是石越,連文彥博也因為唐康的關係,被迫自請迴避。 然而讓許多人大吃一驚的是,在如此局勢下,呂惠卿竟然公開上表,為唐康、田烈武等人辯護。當石越與文彥博都被迫迴避時,呂惠卿的高調辯護,使得政事堂內部對於此事的意見竟出人意料的一致。在清議輿論極為不利的情勢下,新黨、舊黨、石黨,朝中三大勢力的重要人物在唐康、田烈武案上的妥協,總算是幫助石越穩住了陣腳,沒有在清議的壓力下,使唐康等人變成犧牲品。 但這件案子,卻再一次拖延了下去。時間轉瞬便到了七月十五日。 身為大遼賀生辰使的蕭佑丹,再次來到汴京,已是相隔十餘年。州橋投西大街街北的都亭驛,十餘年來,似乎並無絲毫變化,擁有數百間華美房舍的都亭驛,在住進上百人的龐大使團後,依然沒有半點擁擠嘈雜的感覺。都亭驛對面,還是那間梁家珠子鋪,也不知道它是何時開設,竟似個百年老字號一般,長盛不衰。 只是物雖沒有變,但人卻變了。都亭西驛的驛吏們都換了面孔,連對面梁家珠子鋪好像也換了個少東家。負責接待、陪同蕭佑丹的大宋官員也變了。遼國賀生辰使團的規格,將宋朝君臣著實嚇了一跳——蕭佑丹十年餘前來汴京,還只是一個普通的中層官員,而如今卻已經是大遼的衛王、北院樞密使兼侍衛司徒,深受遼主器重,不僅是遼國極有權勢的人物,在大宋朝廷上,也是鼎鼎有名。為了接待這位以智謀而聞名的大遼衛王,宋朝派出了翰林學士李清臣親赴陳橋驛相迎,專責接待。而兵部職方司也出動了在汴京的所有精兵強將,全力保護、監視這位遼國衛王——職方司早已知道這位衛王殿下同時還掌管著遼國最精幹的間諜機構「通事局」。 蕭佑丹的厲害,職方司從不敢小視,職方司內誰不知道,直到如今,只要提起「通事局」三個字,便恍如在司馬夢求與職方館臉上扇了一記清亮的耳光——宋朝第一次知道「通事局」這個遼國間諜機構,還是因為熙寧十六年職方司在大名府破獲了一起間諜案,而此時,這個通事局至少已經成立了三年,而大宋職方館在遼國的間諜們,竟然一直以為隸屬於北樞密院的這個通事局,只是一個翻譯文書的機構——而最讓人難堪的是,當宋朝處死那幾個大名府的遼國細作之後,遼國便迅速逮捕了十餘名宋朝間諜,全數處死。職方館河北房知事亦因為此事而被左遷到廣州房。職方司與職方館這兩個機構,因為只有一字之差,許多人很容易弄混淆,但是這二者之間,卻絕不是如同它們的名字一樣親密,幾乎自成立之日起,雙方便互相看不起,互相不服氣。但不管怎樣,職方司的官員們,心裡是明白司馬夢求手下並沒有酒囊飯袋的,而且自西夏事了,職方館的重中之重便轉到了河北房,對於這個能將司馬夢求的部下玩弄於手掌之中的人物,職方司上上下下,無論如何,都不願意步職方館的後塵。 所以,無論表面上遼國君臣們如何表示他們派遣蕭佑丹擔任賀生辰使只是出於兩國友好的考慮,以及對高太后的敬重,職方司的細作,卻是絕對不肯相信蕭佑丹來到汴京,背後竟然沒有別的目的這樣的事情的。自從蕭佑丹進入宋境的那一刻起,負責接待遼國使者的宋朝官吏將兵中,職方司間諜的身影,便幾乎無處不在。 蕭佑丹當然也感覺到了這些身影的存在。不過,他亦只是置之一笑。這裡到底是宋朝境內,宋人要做什麼,他也無計可施。他以衛王之尊,當然不可能是單純地來汴京給高太后拜壽,他的確另有使命。但他的對手,卻絕不是宋朝的職方司。 一天前在陳橋驛的時候,蕭佑丹便結識了李清臣。他早知道李清臣的背景,李清臣是韓琦的侄女婿,以文章而聞名於世,早在英宗時,便簡在帝心,只是因為韓琦當時是宰相,便不肯讓自己的子侄輩陞官太快,一直被刻意壓抑著。他應「材識兼茂科」時,歐陽修比之為蘇軾第二;治平二年試秘閣時,韓維又稱之為荀卿第二;韓琦逝世,便是他寫的行狀,當今宋朝皇帝譽之為「良史之材」。除了文章寫得好之外,李清臣還熟知陰陽五行之說,任京東路提點刑獄之時,更是有名的捕盜能手,齊魯的綠林好漢們,聽到「李提刑」三個字,雙腿都直打哆嗦。新官制之後,韓忠彥以家世,李清臣以文章,分別得到趙頊的賞識,成為重點培養的對象,李清臣做過幾任侍郎,又拜翰林學士,如今宋廷的許多詔書,都是出自他手,是眼見著要進政事堂當執政的新貴。 蕭佑丹的文章,在遼朝也是一流人物。他此番既然出使宋朝,自然要加意留心宋朝人物,因此對李清臣刻意結交,二人在陳橋驛談古論今,手談至深夜。言談之中,只覺李清臣談吐見度,確有其過人之處,只是對於名利過於熱衷,這一點上,卻遠遠不及司馬光、王安石輩。 到了七月十五日,蕭佑丹由李清臣陪同著,進了汴京,入住都亭驛。待使團人眾安頓妥當,蕭佑丹便請李清臣相陪,帶了副使耶律萌,一道至往來國信所遞了國書。 出了國信所,蕭佑丹因笑著對李清臣說道:「方至都亭驛,已有物是人非之感。到了此處,才知梁家珠子鋪換了少東家,實在不足道也。」 李清臣知道蕭佑丹是說國信所的主官由宦官換了士人,但聽蕭佑丹竟然連梁家珠子鋪的東家這樣的小事都留意於心,亦不覺駭然。因勉強笑道:「大王於汴京風物,倒是熟悉得緊。」 「學士莫謂北朝無人,若論熟知南朝事物,孤是數不上的。」蕭佑丹一面走著,一面見街邊的店舖到處都在賣著冥器、靴鞋、金犀假帶、五綵衣服等物,因笑道:「今日是中元節,學士府中想是已買好了盂蘭盆?未知今冬是溫是寒?」 他說的卻是宋朝中元節的一個風俗,中元節是宋人極重視的節日,除了祭奠祖先外,宋人家裡的女子們,都會用竹片編成盆狀,盛以紙錢,用竹子支承著焚化,看盆點燃後往哪邊倒來占卜冬天的氣溫,若向北面倒,則是寒冬;若向南面倒,卻是暖冬;向東向西倒,那便是寒溫適宜。這些民間俚俗,原本都是小事,但蕭佑丹竟連這些都知道,卻更讓李清臣心中平生幾分忌憚。因笑道:「冬寒冬溫,非由天意。百姓最關心的,其實不是天氣的冷暖,而是官府的冷暖。」 「善哉斯言。」蕭佑丹笑著讚道,卻忽然換了話題,對李清臣道:「十餘年不曾來汴京,還想叨擾學士一頓。」 李清臣不由一怔,卻見蕭佑丹朝身前身後的隨從儀衛們呶呶嘴,放低了聲音,笑道:「若是帶著這些人,還有什麼意思?不瞞學士,我忽然想起曹婆婆肉餅,竟有些嘴饞了。倒不如我們幾個換了白衣,自去吃個痛快。」 李清臣不料蕭佑丹竟然提出如此要求,不由大吃一驚,頓時大感為難,因道:「大王千金之軀,若萬一有個意外,下官擔待不起。若大王想吃甚,只管吩咐,下官叫人送至驛館,豈不更好?」 「那又有什麼意思?」蕭佑丹搖頭道,「若是怕出什麼事,那是絕不用擔心的。學士縱信不過我的武藝,還信不過貴國的職方司麼?」 李清臣被他點破,臉不覺一紅,連忙笑著掩飾道:「僅憑職方司的護衛,亦恐難保萬全。」 蕭佑丹睹視李清臣良久,忽然哈哈笑道:「學士莫要為難,孤特戲之耳。」 回到都亭驛後,因為當日奉皇太后詔,京師所有道觀、寺廟,皆設大會,焚錢山,祭奠熙寧以來陣亡將士與渭南縣死難軍民,先賢、忠烈二祠也要舉行盛大的祭典,李清臣須得去參加祭祀;而蕭佑丹也要會見遼國駐汴京使節,宋朝官員亦不方便在場。李清臣便向蕭佑丹告了罪,離了都亭驛。 遼國新蓋的使館,連都亭驛並不遠——便在投西大街的街南。當時諸國使館依然沿襲著舊有的習慣,如高麗使館,便建在梁門外安州巷同文館附近,那裡是原來宋朝接待高麗使節的地方,現在除了接待高麗使團外,偶爾也接待曰本的使者;交趾等南海諸國的使館,則全在懷遠驛附近。 因為宋遼外交的習慣,使團進入對方國境之後,一切接待安全,便全由東道主負責。因此雖然是衛王出使,遼國使館亦不便前往陳橋驛相迎,只派了人在都亭驛相候,待到蕭佑丹遞了國書後,正使韓拖古烈方匆匆趕來,正好李清臣前腳方走,他後腳便到了。 韓拖古烈本是渤海人,原來是個奴隸,他幼時不知什麼原因被人拋棄,遼國一家姓韓的貴族在拖古烈撿到,便喚他為拖古烈。因為自小聰慧,被主人家挑選了陪少主讀書,凡契丹、漢文,過目不忘,被視為奇材。後來遼主耶律濬即位,開科舉,韓家便讓他替少主參加考試,不料竟得中省元。殿試時,被耶律濬看出破綻。耶律濬不僅沒有追究韓家與拖古烈之罪,反為他贖身,賜其姓韓。數年之間,拖古烈便以才智文章,升至北院林牙。兩年前,又被委以重任,出任遼國駐宋朝的正使。 拖古烈到達汴京之後,便以其文章與才華,贏得了宋朝上至皇帝,下至士大夫的好感。而其身世之離奇,更為其增添了神秘的光環。憑藉著出色的外交手腕,拖古烈為遼國贏得了許多的外交利益。而且,在拖古烈的任上,遼國對宋朝的間諜工作,取得了前所未有的進展。憑藉著與宋朝士大夫的交遊,宋朝每往河北、河東、京東派出重要官員,這邊廂官員還沒有出京,其簡歷便到了遼主的御案之前,因為其擅長丹青,有時候甚至還配有他的親筆畫像。單憑這一點,其才幹便已經讓蕭佑丹十分欣賞了。 這時見著拖古烈進來,蕭佑丹連忙起身相迎。拖古烈早已拜了下去,用契丹話說道:「下官叩見大王。」 「林牙不必多禮。」蕭佑丹忙上前攙起,亦笑著用契丹語回道:「一別兩三年,林牙神采更甚勝往昔。」 拖古烈卻不肯起來,又恭恭敬敬地問道:「未知陛下龍體安否?」 「陛下身體極好。」蕭佑丹笑著答了,拖古烈這才起身。契丹人沒有太繁瑣的禮節,先給蕭佑丹行禮,再問遼主安否,雙方亦皆不以為異。 「汴京的確是個好地方,幾個月前,下官見到一大食商人,他說汴京是『天堂之城』,是天下最繁華的城市,只怕不是虛言。」拖古烈起身之後,便笑著說道,他是蕭佑丹的老部下,說話便很隨便。 「富貴溫柔之鄉,卻不是磨礪人意志的好地方。」蕭佑丹笑道:「北方的朔風,才能錘煉出英勇強壯的戰士來。」 拖古烈笑著點頭,二人正說著,卻聽門外有人稟道:「大王,李學士派人送來曹婆婆肉餅,還有院街東面熟羊肉鋪的羊肉,各色水果點心。」 「先放下罷,無要緊事,不要來打擾。」蕭佑丹吩咐一聲,門外應了去了。蕭佑丹轉頭見拖古烈詫異地望著自己,因將方纔之事說了一遍,又笑道:「林牙以為李清臣如何?」 拖古烈沉吟了一會,道:「才智、文章,天下少有,但胸襟器度,卻略嫌不足。」 蕭佑丹點點頭,笑道:「若換上是石越,他一定便會陪我去曹婆婆處吃上幾塊肉餅,且看我弄什麼玄虛。我不斷賣弄,不過是試探他罷了,他雖然知道心生忌憚,也未必便沒有應對之材,然而卻因少了擔當,再多的才能,也憋死了。」 拖古烈亦不禁莞爾,「擅自陪遼國衛王去吃曹婆婆肉餅,被台諫彈劾失禮,豈不要毀了李學士的大好前程?汴京可都在傳言,李學士可能要做刑部尚書的,縱是范純仁改變主意,最不濟也是禮部尚書。」 蕭佑丹笑了笑,「似這樣的器局,便只能做地方諸侯,翰林學士,不能做宰輔公卿。想他在京東路提點刑獄,何等的殺伐果斷。進了汴京城,便前怕狼後怕虎了,連陪我吃塊曹婆婆肉餅都不敢了。利祿二字,不知道累了多少英雄豪傑!」 「大王所見極是。」拖古烈笑著說道,卻將話題轉到正題上來,問道:「朝廷忽然讓大王出使南朝,想來不止是為了賀生辰,下官與同僚們商議,總是不知道為了何故。大王總理北院軍政事務,如何竟有暇為一介之使?」 蕭佑丹望著拖古烈,默然半晌,歎了口氣,道:「若非萬不得已,我也不會來南朝。我要親眼見見南朝的局勢,見見南朝君臣,才能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法。」 拖古烈聽他說得嚴重,不由肅然,又問道:「究竟是出了何事?」 蕭佑丹搖著頭,歎道:「此事實為古今未有之事……」 遼朝現在遇到的困難,實與宋朝有著密切的關係。自澶淵之盟以來,宋朝每年給遼國的「歲賜」,雖然對宋朝是屈辱性的,但對於遼國國庫卻是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自從宋朝復興,遼國內亂,強弱易勢之後,雙方在新的盟約之中,不僅取消了宋朝對遼朝的「歲賜」,反而被迫開放了兩國貿易。歲賜雖然被取消,但遼國的貴族們,對於宋朝絹布與絲綢的需求卻並沒有減少,而貴族們也不可能真正的放棄奢侈的生活,對宗教的崇拜更需要大量的金銀,若再加上對軍隊、官員的賞賜——對於遼國來說,金、銀、絹、絲,這些物品甚至可以說是生活的必需品,而這些必需品,或者需要向宋朝購買,或者正在向宋朝大量外流。 宋遼貿易的結構是,宋朝的商人們不僅僅向遼國輸入大量的奢侈品,還有許多是生活必需品,以及介於必需品與奢侈品之間的商品——既有比遼國更便宜的棉布、更便宜更好的食鹽、走私的鐵品、主要是鐵製的農具等等遼國百姓十分需要但宋朝政府卻並不太願意出口的商品;也有書籍、瓷器、香料、絲綢、廣受歡迎的高濃度美酒、獨特的甘蔗酒這樣很難說得清楚究竟屬於奢侈品還是必需品的貨物……除此之外,兩國官方進行的軍火貿易亦是大宗。而遼國向宋朝輸出的,則主要是藥材、皮毛、珍珠、公羊、公牛、公馬。 這是極不對稱的貿易,必然導致大量硬通貨外流,而偏偏金、銀、銅本身也是一種必需的物品,矛盾更加激化。在缺少硬通貨的情況下,遼國境內錢重物輕,在貿易上更加吃盡了宋朝商人的虧。在這樣的情況下,遼主不得不單方面違反盟約,頒布法令禁止了宋朝的食鹽輸入,通過食鹽專賣,得到一筆必需的緡錢。雖然在拖古烈的努力下,此事得到了宋朝的諒解。但這卻是以遼國百姓吃不到好鹽為代價的,而且走私食鹽的貿易一直十分猖獗。可以說,此事只是緩解了遼國的危機,而並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當然這件事宋朝其實亦非是受益者,只是雙方誰也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遼國流出來的硬通貨,對遼國足以構成重大傷害,對於宋朝卻作用有限。 兩國貿易額持續下降,遼主雖然有意提倡自給自足,但遼國的各階層卻都不同意他回到草原生活——即使是遼主也沒有這個想法,貴族們要奢侈品,普通民眾要更便宜的必需品,無論是貴族還是平民,都需要宋朝的美酒,以及來自宋朝的香料——沒有人不信仰宗教。所以,完全斷絕兩國貿易,對遼國的傷害將遠遠大於對宋朝的傷害,這一點,早在幾十年、幾百年前就證明了。 但是,在任何一個國家,如果錢太少的話,就會導致商旅不通,進一步就會導致百貨匱乏,從而使經濟凋弊。遼國也不能例外於此。某些人想像中所謂的「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在真實的歷史中,從來沒有出現過——倒是在老子的幻想中曾經出現過。 遼國並不願意看到兩國貿易萎縮,但遼國同樣也不願意看到自己的國庫之中,自己的國家之內,銅錢成為一種稀缺物品。 但他們面臨的困境卻是,這兩條他們不願意走的路,他們總要走一條。 遼國君臣稱得上君明臣賢,然而面對這種前所未有的局面,如果要選擇的話,他們只能選前者——禁止宋朝某些商品在國內流通,對宋朝商品課以高稅。而這樣做,必然激起宋朝的反制,宋朝很可能乾脆關閉邊境貿易。於是,為了得到某些宋朝的商品,遼國不得不進行搶劫。於是,宋朝不得不進行反擊。於是,在中國北方的邊境上演過無數次的歷史,將再一次重演…… 而今日之大遼,今日之大宋,若果然發生這一幕,必然是悲劇性的。 遼國君臣並不願意看到這一幕,因為他們深知與今時今日之宋朝開戰,很可能要冒著亡國的危險,最好的結局,也是兩敗俱傷。 然而,他們又似乎別無他法。個人的意志,在此時簡直是微不足道。 蕭佑丹此番使宋,便是肩負著如此重任——他要替遼國,找一條新路。如果找不到,那麼他也要替遼國找到一個贏得戰爭的方法。 面對著如此的歷史性難題,饒是拖古烈再聰明,也只能是措手無策。半晌,他方有點不太相信地問道:「局勢真的惡化至此了麼?」 蕭佑丹並沒有在乎他這話的失禮,只是苦笑道:「平亂時,朝廷收繳了不少貴人的財產。加上榷鹽的收入,現在倒還沒到非要兵刃相見的地步。但長此以往,總難免有那一日。我們不得不早些準備。契丹人也好,渤海人也好,漢人也好,總是得民心者得天下。若搞得民怨***,說不得,也只能怪到宋人身上。其實現在已經是民怨***了,朝廷壓搾各蠻族,叛亂此起彼伏……」 「除非宋朝許諾,將兩國貿易,恢復成有限的邊境互市。」 「那也沒什麼用。」蕭佑丹搖搖頭,道:「草原上的蠻夷們為什麼喜歡打仗?還不是因為做生意的話他們肯定吃虧?朝廷與南朝貿易,規模大吃大虧,規模小吃小虧,總是免不了的。況且我們亦不能指望貴人們節衣縮食過日子,這規模怎麼樣也小不了。單是貴人們的壓力,便已經受不了,何況他們還能打著百姓的名義?平心而論,貿易給百姓還是帶來不少好處,但因為金銀銅外流得太厲害,這好處轉過來又變成壞處——可這番道理,和那些村夫牧民是講不通的。用銅錢到百姓手中買數糧食的是朝廷,給將士們發賞賜的是朝廷,他們只看到同樣的糧食賣的錢越來越少,朝廷發的賞賜也越來越少……」 拖古烈不由默然無語,許久,才又問道:「如此,大王可有良策?」 「禁止入境的貨物還要增加幾樣,關稅要提高些——特別是棉布、絲綢等物。這樣總能緩解一下。」蕭佑丹道,「其實我也沒什麼好辦法,不過南朝多俊傑之士,或許未必要走到那一步。不過……」他壓低了聲音,道:「皇上與朝中的大臣們,對此其實已不抱希望。」 「啊?!」拖古烈驚聲叫了出來,急忙說道:「大王,萬萬不可開戰。斷不可因南朝困於益州而輕視之,今日之南朝,實不可輕侮!」 蕭佑丹默然歎了口氣,道:「這個道理,我豈能不懂?有石越、司馬光在朝中,南朝哪那麼好打?不過,不管怎樣,此事事關機密,林牙絕不可洩露。君在南朝,要竭力營造兩國和好之氣氛。」 「大王盡可放心。」拖古烈額首道,「朝廷果然要戰,下官當先為忠臣。」 蕭佑丹凝視拖古烈,喟然歎道:「皇上常說拖古烈是國士,可以生死托付之。皇上知人之明,吾所不及也。」 汴京是個會變魔術的城市。前一天街上還到處都是白紙飄飄,各家店舖都賣著冥器;僅僅一夜之後,整座城市全都已經張燈結綵,洋溢著喜慶的氣息。人們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戴上嶄新的帕頭,如潮水一般向外城的東水門湧去,汴河的河道兩側,柳枝招展,到處都是興奮、歡喜的市民,他們早已接到官府的通告,高麗國呈送祥瑞的使團,將在今日乘船自此入城。禮部、太常寺、鴻臚寺與開封府的官員,還有奉旨前來的內臣,高麗使館的使臣們,早已在進城後的第一個碼頭邊搭好了綵棚,待高麗人一到,便迎接祥瑞前往大相國寺。 而在崇政殿,升朝官們與外國使節們,在均容直的音樂聲中,「臣等不勝歡抃,謹上千萬歲壽」的祝壽聲此起彼伏,高太后端坐於珠簾之後,木然地聽著內臣「承旨」宣答:「得公等壽酒,與公等同喜。」在這極喜慶的時節,心裡卻生起一種孤獨淒涼的感覺。「天子娶婦,皇后嫁女」的繁華,早已淡在了記憶的最深處;青梅竹馬的十三哥,登上皇帝的寶座不過數年,便在內外的壓力下,大志未酬,而英年早逝;視自己為親生女兒的姨媽曹太后,也在幾年前撒手人寰;她現在是大宋地位最高的女人,母儀天下,要為天下表率。但是,在自己生日的時候,她需要其實並不是這樣政治意味濃厚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慶典,她更希望和至親的親人在一起,在保慈宮小酌幾杯,去瓊林苑看看花;她不敢奢望還有人能叫自己「滔滔」,卻殷切地希望兒子們能發自內心地叫自己一聲「娘娘」。但這一切,卻只能是奢望,那個做皇帝的兒子,心思越來越讓人捉摸不透,而另外兩個兒子,在自己母親生日時,卻只能遠遠地隔著珠簾,與外人們一道,說什麼「臣等不勝歡抃,謹上千萬歲壽。」 蕭佑丹在所有外國使節中,享受了最特別的禮遇。在宋朝君臣心中,只有遼才是能稱為「朝」的國家,亦只有遼才是與自己平起平坐、分庭抗禮的國家,其餘的都不過是「國」,要等而下之。所以,不僅身為衛王的蕭佑丹,地位要遠高於高麗國的「懷王」;連遼國正使拖古烈,亦位在他國使者之前。 當蕭佑丹在庭前拜壽之時,一直按著程序答覆的高太后,亦不由斂起心神,隔著珠簾仔細端詳著這位聞名已久的衛王。待到再拜後內臣宣諸國使臣升殿,通事舍人則宣「諸國使臣進奉」,高太后見著蕭佑丹將進奉之壽禮遞上,她不待客省使說話,忽然溫聲慰問道:「衛王殿下遠來,鞍馬勞頓,一路辛苦了。」 蕭佑丹亦不由微微一怔,旋即回道:「回太后,契丹人尊重值得尊重的人。太后懿德,達於北朝,為敝國軍民所稱頌。臣昨日至汴京,見中元節之物,一應俱有,惟太后之聖明,方能無所忌諱,僅此一事,便足為天下後世之表率。臣感佩於心,亦為南朝歡喜。又宋遼是兄弟之國,太遼皇帝陛下與大宋皇帝陛下為兄弟,太后即是大宋的母后,亦是大遼的母后。故吾主特遣臣來,祝太后千萬歲壽。」 這番話說得極是客氣親切,然自蕭佑丹說來,擲地有聲,並無半點諂媚之意。 高太后不由展顏笑道:「還請衛王殿下向貴國皇帝陛下轉致謝意。願宋遼兩國,永休兵戈,世為兄弟。」 「敝國君臣,亦願遼宋兩國,世世為兄弟。」蕭佑丹恭敬地回道,卻用眼角的餘光,看了一眼高麗懷王。懷王正斜著眼睛偷看蕭佑丹,見他眼光掃來,慌忙將頭扭開。蕭佑丹嘴角掠過一絲冷笑,卻聽客省使大聲呼道:「進奉出!」蕭佑丹連忙再拜,在眾人的注目中,退出崇政殿。 出得禁中,蕭佑丹在鴻臚寺官員的引導下,正要回都亭驛。他方上了馬,忽聽到東邊傳來「彭」地一聲震雷般的悶響,他一驚之下,慌忙勒住受驚的坐騎,循聲向東邊的天空望去,卻聽到「彭」、「彭」,一聲聲如同炸雷般的巨響,自汴京外城牆的各個方向傳來,每一聲巨響後,天空中都綻開巨大的禮花。蕭佑丹目瞪口呆地望著這極盡炫麗的一幕,卻聽身邊的宋朝官員興高采烈地說著:「是用火炮放煙花!高麗使團到大相國寺了!」 第三卷 《燕雲》 第五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二) 汴京的上空,完全被五彩繽紛的禮花覆蓋,城市中的市民們在這史無前例的炫麗之下,盡皆忍不住發出一聲聲地驚叫、歡呼,整個城市,頃刻間便變成了歡騰的海洋。人們挈家帶口,紛紛向大相國寺湧去,蕭佑丹很快便發現,寬闊的御街上擠滿了不知從哪裡忽然冒出來的人群,幾乎只在一瞬間,自己竟已是寸步難行了。眼見著開封府與皇城司的官員、兵吏、差人,在街邊努力地維持著秩序,蕭佑丹心裡已經知道在這個時候,憑你是誰的儀仗,也沒有辦法了。 「可見著遼國蕭大王在哪裡?」正發愣間,蕭佑丹忽聽到身後來李清臣的聲音。他勒馬回頭,卻見一身紫袍的李清臣正疾步向自己走來,見著自己回頭,立時喜笑顏開,三步並兩步走近來,長揖道:「大王緩步,皇上召見!」 「唔?」蕭佑丹再也不曾料到趙頊會在這個時候召見他,不由怔了一下。 「皇上在集英殿賜宴。」 「不是說明日方在瓊林苑設宴麼?」蕭佑丹奇道。 李清臣笑道:「明日是大宴會,今日是皇上想先見見大王。」 蕭佑丹身負使命而來,本來就想盡一切機會多接近宋朝君臣,此時聞言,心中暗喜,忙抱拳笑道:「如此有勞學士帶路了。」他卻不知道,這麼著一次集英殿賜宴,雖說是趙頊心血來潮,但亦是拖古烈賄賂內臣之功。 「豈敢。」李清臣笑著回禮,重又領著蕭佑丹往集英殿而去。 待到了集英殿,蕭佑丹抬眼望時,殿中早已布好宴筵,皇帝此時未至,與宴的大臣使者們,都正襟危坐著,他掃了一眼殿中諸人,左邊坐著的都是宋朝大臣,最上首鬚髮皆白,一雙鷹眼的老頭,自然是樞密使文彥博,接著的那個五十餘歲,氣度雍容的男子,是尚書左僕射呂惠卿,次於呂惠卿的則是兩個穿著親王服飾的年青人,蕭佑丹雖不認識,卻也猜得出他們的身份。坐在趙顥與趙頵下首的大臣,蕭佑丹卻只認得司馬光、石越、韓忠彥三位——韓忠彥雖然曾經出使過遼國,但當時蕭佑丹並不在中京,他認得韓忠彥,卻是因為遼人素重韓琦威名,遼主宮中保存著韓琦的畫像,他見到韓忠彥的長相,便已猜出其身份。與宋朝的大臣們相對而坐的,是各國的使臣,卻是按國家的地位而排列的。右邊最上首的位置空著,自然是留給他蕭佑丹的;與他相鄰而坐的是拖古烈,然後便是高麗國那個乳臭未乾的懷王,餘者他便都不認識了。 「大遼衛國王蕭大王到——」 「翰林學士李大人到——」 在內臣的宣讚聲中,蕭佑丹與李清臣走進集英殿中,由小黃門領著前往各自的座位,在座眾人,認得的也只是微微額著致意。高麗懷王似乎甚是懼怕蕭佑丹,他偷偷看著蕭佑丹走到座位前,卻見蕭佑丹目光向自己掃來,慌忙將頭扭了開去。 蕭佑丹微微一笑,盤腿坐下,忽感覺到對面有目光正注視著自己,他心中一動,抬頭望去,卻見石越正若有所思地望著他,見他發覺,石越淡淡一笑,道:「蕭大王,別來無恙。」 在這沉寂的集英殿中,石越的一聲問候,彷彿在平靜的潭水中投入一顆大石頭,頓時將眾人的目光都吸引過來。高麗國的懷王好奇地望著石越,低聲向身旁的高麗正使詢問著什麼。蕭佑丹回視石越,微微笑道:「一別十餘年,學士風采更甚昔日。」 石越笑了笑,正要說話,忽聽到樂聲響起,有內官尖聲呼道:「皇上駕到——」眾人慌忙離席起立,屏聲等待。便見趙頊在內侍、班直侍衛的簇擁下,向殿中走來。眾人嘩啦啦地跪拜於地,齊聲山呼萬歲——依宋遼交聘之禮,蕭佑丹只行單膝禮,跪右足,雙手著右肩一拜;而拖古烈此時自動降為副使身份,與高麗懷王以下,皆行漢禮;其餘有些南海諸國使臣,或者南方蠻夷使者,因篤信佛教,便行僧人禮拜之禮。宋朝於禮節上並不固執,如高麗國、交趾使者行漢禮,亦不過是因其本國深受華夏影響,素行漢禮,並非是輕視之意。 趙頊由李向安牽引著,上了丹墀御座,緩緩坐了下來,環視眾人一眼,笑道:「眾卿平身。」殿中眾人謝恩起身,趙頊又賜了座,目光首先落到了蕭佑丹身上,「衛王遠來辛苦。」 「四牡騑騑,周道倭遲。臣為宋遼兄弟之誼而來,不敢畏勞。」蕭佑丹欠身答道,他偷眼覷視趙頊,只覺趙頊臉色蒼白,氣色不是太好。 卻見趙頊笑著點點頭,又將目光移到高麗懷王身上,笑問道:「王子在汴京可還住得慣?」 高麗懷王聽到趙頊見問,連忙站起,欠著身子,激動地回道:「回陛下,汴京之繁華,有若天堂。」 趙頊不由哈哈大笑,道:「那王子不如多留幾日,好好領略一下汴京的繁華。」 他這話本來並無深意,但話一出口,殿中許多人立時變了顏色,懷王呆了一下,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高麗國正使慌忙起身,長揖道:「陛下美意,下國小臣,感激於心,不敢辭焉。然王子出國之日,已約定歸期,遲滯不歸,恐累父王擔憂,有傷孝道。陛下孝德感天,必能體諒小臣為人臣為人子者之心。」 趙頊這時亦已悟到自己失言,他本來並沒有留懷王為質的意思,因笑道:「王子孝心可感,君子當愛人以德,朕自當成全你這片孝心。」 「陛下聖德,下國小臣,永感於心。」 趙頊點點頭,又笑道:「諸公不必如此拘禮,今日不過是尋常宴會——皇太后有旨,諸公須當盡興而歸。」 這時但見內侍宮女們捧著裝滿環餅、油餅、棗塔的看盤,以及各色水果,生蔥韭蒜醋碟,還有一種叫「漿水」的白色漿液飲品……依次進入殿中,置於眾人面前的案上。這種叫「漿水」的東西,是宋人喜愛的飲品之一,石越亦曾喝過,似乎與後世陝甘一帶的「漿水」略有不同,他知道後世的漿水是用包菜或芹菜等蔬菜作原料,在沸水裡燙過後,加酵母發酵而成;而宋朝的漿水,卻是用粟米加工,經發酵而成。不過二者的口感與功效都極為接近,頗有點像「娃哈哈」的味道,甜中帶微酸,可以消署、消食、開胃,甚至還有治霍亂的療效。與其他美味不同,漿水是用桶裝的,每個桶子裡放著幾把杓子,每三五個人面前才放上一桶。 趙頊口裡雖然說是「尋常宴會」,的確排場也簡化了許多,但該有的規矩慣例,卻也並沒有變化——除了眾人皆有之物外,蕭佑丹與拖古烈面前的看盤上,照例多出了豬羊雞鵝兔連骨熟肉。 高麗懷王眼見著面前的案上美味佳餚堆列得如同小山一樣,水果食品之種類之豐富,更是看得他眼花繚亂,他畢竟年輕,欣喜興奮之情,早已見於顏色。他正高興地偷偷左顧右盼時,卻忽然發現蕭佑丹與拖古烈面前,多了一大堆東西。他不知道這是外交慣例,左等右等,自己這案前始終沒有豬羊雞鵝兔連骨熟肉上來,頓時失望之情現於言表。那高麗正使是千挑萬選才派到汴京來的人物,在高麗國也是一時人傑,這時候看到自家王子這種表現,雖然只是微小的表情,但卻哪裡能逃過這殿中人物的法眼——連一個斟酒的內臣,都忍不住露出了笑意;這高麗正使真是又急又氣,坐立不安,拚命地扯著懷王的袖子。那懷王兀自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怔怔地回望著他,一臉的不解。 這細微的動作早已落到了眾人眼中,蕭佑丹與拖古烈一本正經地坐著,心裡暗暗幸災樂禍的竊笑;宋朝諸臣有些在心裡偷笑,有些卻在心裡歎氣——當今高麗國王是何等英明的人物,不料虎父犬子,竟生了個這樣的兒子。趙頊心裡搖頭,卻不免要念著王賢妃的情份,兼之高麗又宋朝重要的盟友,他亦不欲其太難堪,沉吟了一下,便招手令李向安過來,低聲吩咐道:「賜高麗國王子看盤例一如大遼使者。」 李向安不由一怔,他是用老了的內臣,知道這等破例,在外交禮儀上卻是極大的臉面,不由自主地又望了皇帝一眼,見趙頊眼中露出責怪之意,這才慌張答應了,尖聲唱道:「賜高麗國王子看盤例一如大遼使者。」 這旨意一出,高麗正使慌忙拉著高麗懷王拜謝不提,各國使者都是艷羨地望著高麗懷王二人,蕭佑丹與拖古烈卻立時變了臉色,但二人都是城府極深之人,且不願自降身份,與高麗國去爭這短長,只是交換了一下眼神,便又泰然自若了。 這時看盞者見眾人盞中已滿了御酒,連忙舉袖,在教坊樂人的樂聲當中,眾人連忙一齊舉杯,山呼道:「臣等恭祝皇太后千萬歲壽!祝皇帝陛下千萬歲壽!」 這畢竟不是正宴,這時起便不再按正常的禮儀了,李向安朝一個教坊使使了個眼色,便聞樂聲悠然響起,一隊雪膚花容的歌伎魚貫而入,幾聲鼓點之後,眾伎翩躚而舞,宛如嫩柳搖風,羅袖動香。看得眾人心馳神搖,如癡如醉,幾乎不知身在何鄉。在歌舞之中,只見內侍宮女們穿插往來,不斷給眾人倒酒上菜,沒過多時,殿中眾人,竟多有些醉意了。 趙頊這些天來,一直被益州、朝中局勢折騰得心神不寧,睡不安寢,今日難得心情歡暢,禁不住多喝了幾杯,他雙頰微酡,看著殿中眾人中,只見司馬光雖然頻頻舉杯致意,卻都只是微觸嘴唇即罷,小黃門與宮女們從他座前經過,亦絕不停留,顯然都是知道他杯中滿滿,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 因笑著對李向安道:「久聞司馬君實不善酒,平素向少留意,看來竟是不假。你去告訴他,以漿水代酒便可。每每舉杯而不得飲,豈不難受麼?」 李向安連忙答應著去了。 趙頊又將目光轉到蕭佑丹身上,笑問道:「衛王這番來汴京,可覺東京有何變化不曾?」以往宋遼雖然國力相當,但宋朝在心理上總佔著劣勢。但今非昔比,此長彼消,趙頊自覺如今大宋萬國來朝,國勢興盛,兼之多喝了幾杯,言語中,不免便有幾分炫耀與自得,甚至還夾帶著一些傲慢的語氣。 蕭佑丹是何等人物,又豈能聽不出話中之意。他淡淡一笑,微微欠身道:「臣至汴京不過一兩日,惟覺汴京之繁華與十餘年前無異。」 趙頊笑道:「衛王不曾見今日之煙花麼?單是此物,十年之前,汴京便是沒有的。過兩日,朕叫人陪衛王到處走走,好好瞧瞧今日之汴京。封丘門左近,住了不少西夏貴人——朕聽說衛王曾經出使過靈武,說不定還能遇上故人……」 蕭佑丹自是聽得懂趙頊話中隱含的暗示,他以衛王之貴而出使南朝,自是不能在宋人面前示弱,使志得意滿的宋人更增驕氣——休說這樣本來就有辱大遼尊嚴,而且若是一味的示弱,只能讓宋人不知進退,野心膨脹起來,又要覬覦幽薊,到時所失者更大。他心中念頭轉過,便決意向宋人潑潑冷水。因又欠身道:「如此便要多謝陛下。臣的副使耶律萌,原本便是西夏舊族,己丑之變時,隻身逃亡至大遼,隨陛下南征北戰,頗立功勞,因得賜姓之榮。他這次隨臣出使南使,本亦想趁便探視舊日故交——原本臣還擔心來著……」 他說到這裡,趙頊心中已是懊悔。他怎麼樣也沒有料到還有這一出,但他畢竟是皇帝,在蕭佑丹面前說出話來,又怎好反悔。只得在心裡寬慰自己——區區一西夏貴族,又能有何為?一面故作大方地笑道:「早知這樣,朕也要見見這耶律萌才好。」 蕭佑丹微微一笑,又道:「只不過臣還有點擔心……」 「衛王擔心什麼?」 蕭佑丹意味深長地笑道:「臣所慮者,囊中羞澀也。汴京米貴,居大不易。」 趙頊卻一時沒有聽懂蕭佑丹話裡的意思,只道他開玩笑,笑道:「衛王說笑了。」 蕭佑丹卻正色道:「臣卻不是頑笑,這兩日間,臣略留心了街市物價,較之十年之前實是貴了不少。陛下方才問臣汴京之變化,城頭的確是多了火炮,封丘門亦的確是多了西夏人,然此皆非臣所願留意者。臣真正感覺的變化,倒是馬行街的□糕糰子貴了兩文錢一個。」 趙頊聽出他話中的諷刺之意——這是暗諷他窮兵黷武,卻不顧民生,非聖主所為。他有意誇耀武功,卻不想這後面的帝國,實是憂患重重,並無什麼值得誇耀的。這時被蕭佑丹戳破,不覺臉上微紅,幸好此時喝了酒,倒不太看得出來。這時二人的對話,早引得滿殿注意,趙頊終不願在諸國使臣面前失了面子——在下意識中,亦是想為自己這十幾年來的功績辯護,因勉強笑道:「物價漲落,亦是常事。衛王又何必駭怪?」 「臣卻以為不然。街市魚肉菜價,正是國之大事。臣自河北入境,一路前來,得有機會,亦曾詢問各地商販,不惟物價較十餘年前高出不少,且竟是交鈔一個價,緡錢一個價。臣曾聽說,五代時漢王章為三司使,征利剝下,緡錢入國庫,則以八十為陌;出國庫,則以七十七為陌——至南朝襲此不改,以七十七為官省錢者,便自此始。臣觀這交鈔,竟頗似當時,官府以交鈔易物,則一貫交鈔正值錢一貫,而百姓以之購物,卻大不值錢矣。」蕭佑丹悠悠道:「國家財計如此,臣雖為北臣,亦為陛下憂之,豈得謂之『常事』?」 蕭佑丹侃侃而談,直指宋朝之弊,毫不給趙頊面子,集英殿中頓時一片目瞪口呆,許多朝臣竟已是冷汗直冒。趙頊一臉尷尬,蕭佑丹所說的事情,他並非全不知情,但朝廷財政拮据,不得不依賴多發行交鈔來度過難關,卻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事實上發行交鈔,對於支持宋朝打贏與西夏的戰爭,也的確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而如今,宋朝的財政已經患了一種「交鈔依賴症」,為了鞏固在平夏地區的統治而實行的軍屯、民屯需要巨大的啟動資金;為了加強兩北塞防,為了趙頊完成自己更大的偉業——收復燕雲,禁軍的軍費亦不能輕易削減,相反,為了在將來的戰爭中保障京師的絕對安全,呂公著正在大名府修築以大名府為核心的耗資巨大的防線;宋軍為了爭奪對平夏、關陝地區至關要的河套草原,亦不惜耗費巨大的人力與財力,在那裡修築城寨,供養軍隊,爭奪對當地部族的控制權……除此以外,還有那個雄心勃勃的「熙寧歸化」計劃,不管因為什麼原因而使得益州出現如今眾議紛紜的局面,趙頊心裡還是支持認可這個計劃的——這是大宋應有的進取心。身為大宋的皇帝,趙頊直到此時,都極為體諒呂惠卿的處境——在他看來,如今財政狀況之惡化,是一種迫不得已的暫時性困難。將這一切歸之於對西南夷的戰爭,絕不是公平的指責。不過,趙頊也同樣不能容忍被自己的宰相欺騙——如果最近冒出來的攻擊呂惠卿造成益州處於極大的危機中的言論都是真的,那這一切就超出了趙頊的容忍範圍。趙頊也不可能容許他的宰相為了一己的地位,拿著益州路去關撲! 不過,想是如是想,雖然趙頊也知道在互派常駐使節的情況下,很多事情已經很難瞞過遼國人,但在這樣的情況下被蕭佑丹毫不留情地揭了傷疤,趙頊亦不能不感到臉上無光。他本來是想炫耀國勢強盛,蕭佑丹的回答,卻仿若是當著各國使者的面,說宋朝其實亦只是紙老虎。 所以,再怎麼樣,趙頊這個面子也是丟不起的。何況他從心裡覺得,相比宋朝蒸蒸日上的國力,相比他在位期間建立的文治武功,一時間的物價騰貴、幣制混亂,這些都畢竟只是微不足道的小節。大宋王朝,的確是更加強大了——趙頊如此堅信,但是,糟糕的是,一時之間,他卻也無法來反駁蕭佑丹。蕭佑丹說的都是鐵一般的事實,哪怕趙頊認為他是誇大了扭曲了事實,但畢竟他沒有說半句假話。而且,身為「聖天子」,他也不能夠毫無修養的野蠻的耀武揚威似的炫耀大宋朝的強大——他必須說得含蓄,符合自己的身份,他還不能惱羞成怒。但偏偏趙頊此時又被蕭佑丹的一席話鬧得心煩意亂,這「微不足道的小節」,在他的心裡,如同上百隻蒼蠅一樣嗡嗡亂飛,怎麼樣也揮之不去。它們並不是想推翻趙頊對自己治下功績的自信,卻讓人討厭地不停地騷擾著他的這種自信,讓他的驕傲與自豪,總是顯得不那麼完美,彷彿一塊和闐美玉之上,卻有一小塊黑斑,雖然極小極小,卻怎麼樣也去不掉,使得這塊美玉瞬時間便顯得不那麼寶貴了。 趙頊不安地微微扭了一下身子,下意識地看了呂惠卿一眼。 呂惠卿心裡正在無奈地苦笑。威脅也好,炫耀也好,這樣的事情本來都應當由臣子們來做,但是皇帝們卻似乎都不能控制自己的衝動——類似的事情,在以往的各國皇帝身上,已經發生過無數次了,結局大多數是相似的。除非擁有絕對的優勢,並且對方的使者無能軟弱——這二者缺一不可,否則,最後定然是皇帝碰一鼻子的灰。雙方身份不同,一開口,身為皇帝的一方,便已經落了下乘。偏偏在這樣的時候,臣子們還不方便強行出頭,一方面怕觸了皇帝的霉頭,另一方面,以眾凌寡,勝之不武,而萬一沒說過人家,只能白白給別人留下「舌戰群儒」的美名,將己方君臣置於小丑一般的境地。況且,要怎麼樣和蕭佑丹去辯論?這其中涉及到大量的軍國機密,難道為了區區口舌之利,要詳詳細細向蕭佑丹解釋一下大宋朝目前的處境麼?難道還嫌蕭佑丹對宋朝瞭解得不夠透徹麼? 但呂惠卿亦能揣測到皇帝的想法。 皇帝所要的面子,不僅僅是在諸國使者面前的面子;亦不僅僅是在百官群臣面前的面子——蕭佑丹所批評的,正是國內許多大臣們素所批評的,自蕭佑丹口中說出來後,必然更給他們以口實……然而這些固然重要,卻還是其次,在呂惠卿看來,皇帝真正要的面子,是皇帝要給自己一個交待。統治這個廣大的帝國近二十年,銳意變法圖強,文治武功,稱得上是大宋的中興之主,還有一腔的雄心壯志欲待實現,他怎麼能容得下讓人暗諷他的統治之下,實則危機重重,百姓之生活不僅沒有改善,反而更加困苦?! 這不是罵他是漢武帝嗎? 皇帝想做的,是既能威加天下,讓四海來朝,又能令國家日漸繁榮興旺的唐太宗;而不是那個雖然立下赫赫武功,卻敗光了祖宗家業,讓天下殘破,戶口減半的漢武帝! 所以蕭佑丹的批評,才如此的刺耳。 呂惠卿感覺到了皇帝的目光,他瞥了一眼左右,文彥博與司馬光正襟危坐著,看不出半點的表情。他們恨不得有人給皇帝潑潑冷水——哪怕這個人是契丹人也無所謂。《資治通鑒》全本已經全部刊行,雖然司馬光自嘲天下將《通鑒》從頭到尾看完過一遍的人不會超過三個,但是呂惠卿卻是翻過的——不過他關心的不是歷史本身,而主要是「臣光曰」後面的那些話。有些地方引起了呂惠卿的注意——汲黯與魏征都曾經有過近似的主張:將俘虜的、投降的匈奴、突厥人,分給有功的將士做奴隸,將其財產獎賞給有功的將士。《通鑒》全文照錄了這兩篇著名的奏折,從《通鑒》的種種蛛絲馬跡中,呂惠卿敏銳地感覺到司馬光的態度——司馬光的外交理念,是以中國為核心的——所有天朝大國的面子都可以丟到一邊,讓百姓過上好日子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司馬十二才在《通鑒》中,通過表彰汲黯與魏征,來反對漢武帝與唐太宗厚待投降蕃夷的政策……這還只是兩個典型的例子,兩個讓人容易產生聯想的例子。至少呂惠卿就相信,司馬光在其中表達著對朝廷現行政策的不滿。 所以,蕭佑丹的話,顯然正中他下懷。雖然美中不足的這件事是由遼人說出來的,所以司馬十二會認為士大夫們應當為此感到羞恥。但相比而言,司馬光肯定認為,如果皇帝能因此悔悟,那麼丟掉一點點天朝上國的面子,其實算不了什麼。 呂惠卿對這種觀點嗤之以鼻,但是他也有自知之明——司馬光不是少數派。至少馮京就在他一邊,馮當世就算不完全同意,卻肯定是支持的居多。這些目光短淺的北人,只會守著自己幾畝薄田過日子,能有什麼遠見卓識?當然,這時候他自動忽略了馮京其實是鄂州江夏人,祖籍更是廣西路的,算不得什麼北人。 至於「三旨相公」,「至寶丹體詩人」,在這種場所,哪怕他身為禮部尚書,也是指望不上的。所以只見王珪「雍容」地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目不斜視——難得他有這種本事,你明明看到他並沒有刻意地躲開誰的目光,卻發現他的目光竟然不與任何一個人的目光相交。這種本事,呂惠卿自歎弗如,他諷刺地想道:若早一點學會這種本領,就不至於被皇帝瞄上了。不過呂惠卿對自己能否學會這種能耐,並沒有多少信心。 他眼角的餘光直接跳過了許多人,直接落到了石越身上。卻見石越嘴角流露出一絲苦笑,感覺到他的目光,石越的苦笑味更重了。 呂惠卿頓覺心有慼慼焉。 他又看了皇帝一眼,硬著頭皮正準備說話,卻聽蕭佑丹又道:「子路之勇,子勇之辯,冉有之智,此三者皆所謂天下之難能而可貴者也。然三子者,每不為夫子之所悅。顏淵默然不見其所能,若無以異於眾人者,而夫子亟稱之。且夫學聖人者,豈必其言之云爾哉?亦觀其意之所向而已……」 眾人聽到這話,都不由得一愣。當時大蘇文章天下傳誦,連趙頊都知道蕭佑丹這段話,是蘇軾《荀卿論》中的,眾人正不知道蕭佑丹是何意,卻聽他笑道:「——此蘇子瞻之名句也。臣願以此為比,『觀其意之所向而已』——汴京城牆之火炮,封丘門外之夏人,此固為難能可貴者;然臣雖是北人,亦知甲兵之利不足稱,臣所欣然悅服者,千里南來祝賀者,正為南朝皇太后之懿德。臣觀汴京城中,百姓以皇太后聖明,因皇太后生辰而歡欣雀躍,家家戶戶設香禱告,願皇太后千萬歲壽。皇太后得百姓擁戴如此,此真千古未有之事也。致陛下為堯舜者,臣以為,正是此事也。」 蕭佑丹並不想讓宋朝臣君太過於難堪,於是順手又搬了一架梯子過來給趙頊下。然而他這個梯子卻讓趙頊更加憋悶——蕭佑丹滿口稱讚的,都是皇太后的「懿德」。的確,高太后自出嫁之日起,便在百姓中極得人心,雖然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了不起的舉動,但是她約束娘家人,高家沒有人敢在外面胡作非為,逢年過節,也常常對百姓有點小恩小惠,兼之偶然也為百姓進言——這麼著日積月累,一丁點一丁點的好積累起來,百姓們互相傳頌,或兼有誇大,有時候別人做的好事也附會到了高太后身上,如此便有了高太后在百姓心中的好名聲。對於大宋朝而言,有這樣的一個好太后,的確也是福氣。然而——這又關趙頊什麼事?這中間有他的什麼功勞?而且,這表面上是讓他下台階的話語中,隱隱約約,依然是在他譏諷他所恃的,不是仁道,不是禮義,告誡他應當以德服人,而不是以力服人……這更讓趙頊感到一陣的不舒服。 但偏偏蕭佑丹的話還輕易駁斥不了。 他佔據著正禮。趙頊可以想像,這殿中有許多大臣,一定都在心裡暗暗點頭,並且暗自感到羞愧——這麼大義凜然的話,居然不是由華夏正朔,禮義之邦的士大夫說出來,反而讓一個夷狄在朝堂之上,教訓著宋朝人什麼才是禮義仁道…… 但蕭佑丹對自己的滿口仁義其實是不怎麼相信的,如果實力足夠,他是絕對會毫不客氣的以力服人的——不過,此時,卻見蕭佑丹高高舉起手中的酒盞,高聲道:「臣祝聖明的大宋皇太后陛下千萬歲壽,祝大宋皇帝陛下千萬歲壽!祝大遼皇帝陛下千萬歲壽!」 呂惠卿深知再不下了這個台階,亦只能自取其辱,不待眾人反應過來,亦直起身子,高舉酒盞,道:「臣等謹祝皇太后陛下千萬歲壽!祝皇帝陛下千萬歲壽!」遲疑了一下,又道:「祝大遼皇帝陛下千萬歲壽!」 眾人連忙紛紛直起身來,舉杯祝賀。蕭佑丹忙裡偷閒,又看了鄰座的高麗懷王一眼,卻見他說到第二句之後,便閉上了嘴巴。顯然,在這裡,不是人人都甘心祝大遼皇帝陛下千萬歲壽的。 * 石越離開集英殿後,不覺百感交集。蕭佑丹算是狠狠地給大宋君臣們上了一課,這個人不可小覷,以大遼如今人材之盛,別的人,只怕亦不可小視。剛剛皇帝顯然是被憋悶得厲害了,宋朝被契丹壓了百餘年,一直在心理上有劣勢,好不容易出了頭,皇帝想在口舌上佔點便宜,其實也是人之常情——雖然這幾年外交上宋朝其實佔盡了便宜,但皇帝畢竟這還是第一次親自面對遼國重量級的人物。然而卻沒料到竟碰上個厲害角色,弄得灰頭土臉。皇帝後來一直喝悶酒,李向安委婉攔了幾次,都沒擋住,散宴的時候,瞧趙頊的神色,顯然是有點喝醉了。 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這種辯論,石越自認也不是蕭佑丹的對手——在國內的辯論,他擅長的是用事實說話,這樣比起那些空談義理的人,他的話顯然就更有說服力。而面對西夏人,很明顯,西夏人讀書還不夠多,並且,畢竟宋夏之間地位、實力,都有很大差距。石越也很容易佔據到主動權。然而,蕭佑丹卻絕不一樣,他背後的遼國,是長期與宋朝平起平坐,分庭抗禮的大國;而蕭佑丹本人智計出眾,這十餘年來顯然又很下了功夫瞭解宋朝,竟然連蘇軾的文章都讀得通熟……石越是頗疑心他剛才在集英殿的話,還有點挑撥離間之意的。他站在所謂的「禮義仁道」一面說話,看起來甚至是宋朝的諍友,但是實際上,他卻處處迎合著舊黨的思想,若非他是遼國人,幾乎讓人以為他是司馬光的門人。也許,這表明潛意識裡,遼國更願意與傳統的宋朝打交道,而不是變化中的宋朝……但考慮到蕭佑丹本人其實是縱橫家之流,石越不能不懷疑他居心叵測。這件事肯定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會成為舊黨的口實——在舊黨看來,這自然是把臉丟到遼國去了。而新黨因此而順便給舊黨扣上「勾結契丹」的帽子,也不是不可能。 現在的朝局,已經如同一個人在走鋼絲,處於極不穩定的狀態,便算沒什麼事情,也不容樂觀。蕭佑丹這時候施點手段,若是處理不當,很可能矛盾便會提前激化。 石越滿腹心事地回到府中,他知道梓兒正在宮中,也不回內室,便徑直往書房走去。因知道今日汴京有熱鬧瞧,石府便在這一日給僕人放了假,因此府中稀稀拉拉也沒有幾個人。經過迴廊時,卻見石安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給石越行了個禮,笑道:「學士,司馬純父大人來了,與潘先生正在書房說著話。」 「知道了。」石越勉強笑著點了點頭,跟了他十幾年,石安也已經老了。「你怎麼沒去大相國寺?」 「小的都在汴京呆了幾十年了,啥子熱鬧沒瞅過?」石安憨聲笑道,「那邊人也太多,像我這樣的過去,也看不到什麼,只能看見別人的背。讓兒子領著幾個孫子去就行了,府裡今日沒幾個人,我也不放心,四處看看,提坊著有飛賊什麼的——那些護院的小子太年輕,信不過,剛剛還看到幾個人聚在一起關撲,府裡啥時候有這規矩?都以為今日算是過節,便懈怠了——去年元宵,邵侍郎府上,便不是丟了好些東西麼?」 人老了,話便多了起來。石越笑了笑,道:「侍劍不在家裡麼?」 「侍劍?」石安笑道,「學士走了沒多久,便被縣主叫走了。」 石越頓時一愣,不用問他也知道是哪個縣主——但柔嘉今非昔比,早已不是胡作非為的性子,卻不知她把侍劍叫走做什麼?他搖了搖頭,又吩咐了石安幾句,便快步朝書房走去。繞過幾道迴廊,遠遠便見司馬夢求與潘照臨正在書房中說著什麼——二人也同時見著了石越,連忙停了交談,起身相迎。 石越進了書房,司馬夢求見了禮,不待石越坐下,便即說道:「學士,智緣大師回來了。」 「哦?」石越一怔,望著司馬夢求,問道:「如何?」 卻見司馬夢求苦笑道:「王介甫不肯出山。」 第三卷 《燕雲》 第五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三) 「啊?」這是石越並沒有預料到的挫折,他將目光投向潘照臨,發現他也在苦笑,顯然是早已知道了此事。 「事情還有挽回的餘地。」司馬夢求道,「智緣大師說,王介甫沒有退還使者的詔書,但也沒有答應復出,證明他還在猶豫。此外,據智緣說,王介甫就交鈔的事,給呂吉甫出了不少主意。師生之間至今都有書信往來,可見王介甫並非是不關心世務,而是對呂吉甫心有不忍……」 「智緣都遊說不動,還能有何良策?」石越頹然道,這一天之內,他也是受了太多的挫折,「難道呂吉甫真的命不該絕?」 「事到如今,只有找桑夫人了。」潘照臨並沒有這麼快放棄。 「沒用的。」石越搖了搖頭,「王介甫並非兒女子所能動者。若我親至金陵,還有五成把握能說動他,但是我怎麼樣也不能離京……」 「還是我走一趟罷。」 「不行,如今京師瞬息萬變,潘先生不能輕易離開學士身邊。」司馬夢求立時否決了潘照臨的建議,「連子柔也要召回來。」 「我接到的上一封信,是說子柔到了凌牙門。他要我把信寄到杭州某處……要多久才能回京,只有天曉得。」潘照臨道。 石越歎了口氣,「不用著急。呂吉甫既然穩住了陣腳,事情也未必會如我們想像了。不過潛光兄此時的確不宜離京。福建子不是好相與,我料他馬上就會反擊。只是不知道是先朝文彥博還是先朝司馬光下手罷了。要扳倒他,只好指望蔡元長的了。」 「蔡京信不過。」潘照臨冷冷地說道。 「我知道他信不過。」石越淡淡道,「所以,若無十成的把握扳倒呂吉甫,蔡京便有什麼把柄,也不會露出來——他怕傷及自身。但尋常的東西,我也用不著,我要的便是能一擊致命的把柄。太府寺卿已經換了薛向,我不信抓不到福建子的把柄。太府寺這麼油水十足的衙門,哪有貓兒不偷腥的?!」 「學生擔心的卻是益州的局勢……」司馬夢求沉聲道,「若王介甫不肯復出,益州要如何收拾?還有蕭佑丹這次南下,只怕也不安好心。」 石越聽他說到蕭佑丹,不由問道:「純父偵知到什麼了麼?」 「河北房實是酒囊飯袋。」司馬夢求一提起此事,便一肚子的氣,「我現在都不知道河北房裡面誰是通事局的奸細——幾個潛伏在契丹的要緊人物,死的死,變節的變節,損失慘重。真正獨掌一面的人材,委實難得——櫟陽縣君可惜是個女子,若是男子,實是無雙國士——不過是受人一言之托,她到現在還照顧著李清的孤兒寡母。且學生看她不願意離開陝西,亦不好強求。而今真能與通事局周旋的,館內真是屈指可數。學生只得權且求智緣大師暫管一陣,然後設法調文煥過來。」 石越與潘照臨聽他這麼一說,便已經知道職方館對蕭佑丹的目的實是一無所知。石越在心裡歎了口氣,溫聲道:「純父不要急,勝敗乃兵家常事。」 司馬夢求臉一紅,忙道:「是。」他也發覺自己有點心浮氣躁,在遼國之時,他最忌憚的便是蕭佑丹。這時碰到了老對手,雖然他在暗蕭佑丹在明,卻還是吃了這大虧,難免有些沉不住氣。 「收買多少官員,安插多少細作,這些都是小事。職方館第一緊的大事,是要弄清楚遼國各地的物價、稅賦,百姓有無怨言,官員的背景、操守,朝中的派系鬥爭,還有駐軍的人數,將領的喜惡,險要關隘的地圖。這些都能做好,便足夠了。一時間的爭鬥輸贏,左右不了大局,不必過於介意。」 「是。」 石越提醒司馬夢求後,便不再多說,轉過話題,道:「益州局勢,如今我也已無能為力。只要王厚、慕容謙盡快赴任,也許有轉機也說不定。」 潘照臨默默搖了搖頭,但是卻也沒有反駁。他從石越的眼神,便知道連石越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話。益州路?潘照臨隱藏了自己心中的想法——只要益州路的局勢無法穩定下來,呂惠卿的相位便不能真正的安穩,這才是福建子的致命傷。石越未必不明白這一點——否則他為何毫不遲疑的反對著自己離開京師,但他卻在下意識地逃避,以求良心的安穩。然而潘照臨卻是沒有這種顧慮的,一將功成萬古骨,要扳倒呂惠卿,越過司馬光,重新回到政治核心,掌握權柄,腳底下怎麼可能沒有踏腳石?從某種意義來說,不管石越自己心裡怎樣想,大宋朝的危機,就是他的機遇。 這是冷酷無情的事實。 但潘照臨沒有必要將這一切說出來。 便在這時,只見一個家丁急急忙忙向著書房走來,到了門口,朝石越行了一禮,稟道:「宮裡李都知派人來傳話,說是有急事。」 石越連忙起身,道:「快,帶路。」他聽這口氣,便知道不是傳旨,而李向安悄悄著人捎話,更不敢耽誤。 那家人又朝潘照臨與司馬夢求一揖,領著石越往客廳走去。到了客廳,卻見一個小黃門抱著雙手,在那裡踱來踱去,神情惶急,見著石越出來,老遠便叫道:「學士,出大事了!」 石越心裡一驚,便聽那小黃門連珠價地說來,直聽得他臉色發黃,愣在當場,半晌說不出話來。 * 潘樓街某處。 石蕤牽著淑壽的小手,指點著店子裡琳琅滿目的商品,口中不住價地介紹著,「這便是上回我說的七夕的小土偶,阿旺幾天前買過一個給我……」隨著她的介紹,四雙又是驚奇又是羨慕又是興奮的目光,齊齊地望著一對小人偶——那一男一女兩個小人,放在雕木彩裝欄座中,用金銀珠寶裝飾著,對於這群孩子來說,實在是有莫大的吸引力。 「快把它給我!」淑壽身後的趙傭指著那對小人,用命令的語氣大聲喊道。卻被淑壽一掌狠狠地打到他手上,「你沒聽露露說麼,在外面買東西是要錢的。」 趙傭冷不丁被姐姐打了一下,一臉委屈地望著淑壽。 「帶你出來就不要搗亂,說好都聽露露的。」淑壽充滿威嚴地道,「要不下次就不帶你出來了。」 「六哥,下次我帶一對給你。」石蕤安慰地說。 「我也要!」 「我也要!」 「我也要!」 她話音剛落,剛剛帶無比威嚴地淑壽,與趙俟、狄環一起爭先恐後地叫了起來。石蕤略顯為難地望了三人一眼——需知這男女小人偶是宋人七夕流行的物什,像眼前這種玩偶,要數貫緡線一對,淑壽與趙傭、趙俟對金錢沒什麼概念,自是不知這是一筆多大的「巨款」,石蕤雖然不過六七歲,卻是自小被石越教育著,頗有些金錢觀念的,自是知道這一對人偶,就要花掉阿旺一個月的月份錢。她是頗有點擔心買不起——但這遲疑也只是一瞬間的事,她立時便想到,大不了找外翁外婆要便是了。她父母管教甚嚴,但是桑家二老,對於這個外孫女,卻是疼愛得似心肝寶貝似的,便是天上的星星,只要有價也會給她摘下來,何況區區幾個玩偶。 「好,那便一人一對。」石蕤慷慨地應諾道。 四人大喜過望。石蕤又指著一個用黃臘雕成的小烏龜,得意地介紹道:「這個叫水上浮,放到水上,像船一樣,不沉的。」她說完看了一眼趙傭,見他嘴唇微動,連忙又補充道:「上次阿旺帶我來,想買給我,但是我媽不讓。」 但趙傭卻絲毫沒理會她話裡的暗示,又喊道:「我也要一個。」 立刻所有孩子便又跟著接道:「我也要!」 「好吧。」石蕤有些勉強地應道,心裡卻已經在嘀咕起來——這麼多錢就這麼白白花掉了,外翁外婆雖然會給,但是被父母知道,卻未免要挨訓。她本來還想帶他們看看「果實將軍」、「種生」、「花瓜」等新奇物什,這時候眼見著太子殿下見一樣要一樣,心裡不由打起退堂鼓,再也不肯多說了。 她念頭一轉,問狄環道:「環哥兒你帶了多少錢?」 狄環從腰邊取出荷包來,翻開來數了數,幾個孩子圍著數了半天,統共不過五十文多一點。石蕤不由大起鄙夷之心,道:「環哥兒,你的月份便只這些麼?」言語中竟是大有憐憫之意。 狄環也是甚少花錢的勳貴子弟,兼之清河管教甚嚴,亦極少出門,也沒什麼金錢觀念。便這幾十文錢,都已經是好不容易攢下來的,準備用來偷偷叫伴當給他買零食的——雖然此時這幾個小孩身上,也就他一個人還有點銅錢,但是聽到石蕤剛剛慷慨地許諾下這麼多東西,這時候又被她嘲笑,想起剛才還炫耀自己有「很多錢」,頓覺臉紅。低聲道:「我的錢都是管家管著。」 趙傭卻鄙夷地說道:「君子不言利,錢這種東西,帶在身上做什麼?」 石蕤橫了他一眼,道:「那等下我們坐馬車你走路,我們吃肉餅你看著。」 趙傭頓時語塞,便聽趙俟問道:「露露,我們要坐馬車麼?」 「當然坐。」石蕤儼然便是眾人的導遊,道:「曹婆婆肉餅在朱雀門那邊,我們走不了那麼遠的。不過,環哥兒的錢太少,租不起馬車,只好坐驛車,四文錢一個人,走到前面的街口便有車站。」她說的驛車,便是汴京時興的公交系統,一個比尋常馬車更長更寬的馬車。淑壽幾人都是聞名已久,但是卻從來沒有機會坐過,這時不由興高采烈地歡呼起來。 「露露,你怎麼什麼都知道啊?」狄環幾乎是崇敬地問道。 「我外家在這裡啊,阿旺和侍劍都帶我坐過驛車的。」石蕤得意地回答道。 眾人羨慕地「啊」了一聲。卻見淑壽轉過臉,對趙傭道:「你要坐車還是走路?」 趙傭遲疑了一會,畢竟是識時務者為俊傑,低聲道:「坐車。」 便見五個小孩歡天喜地地出門而去,店裡的夥計目送著他們離開店中,不由低聲嘀咕道:「不知是哪家的小孩?那個小女孩看起來怎麼這麼像石學士府的大姐?」他再也不敢想,剛剛來到店中的,居然有一個儲君、一個國公、一個公主、一個騎都尉、一個大學士千金! * 正當石蕤領著一干金枝玉葉去坐驛車準備吃曹婆婆肉餅的時候,柔嘉卻已經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整個人幾乎都處在了崩潰的邊緣。她這時候才知道什麼叫「小巫見大巫」,至此時此刻,她才真正明白當年她的父母是如何為自己擔心的。 再也沒有想到,淑壽竟然有這麼大的膽子——朝中一干命婦入禁中拜壽,因太后特旨想見見石蕤,梓兒便將女兒也帶了進宮。然後,太后留下高麗王妃敘話,梓兒便被清河請到靜淵莊去小敘,向皇后因朱妃、王妃都特意懇請,便讓柔嘉領著太子與信國公、淑壽公主一道去靜淵莊玩耍——這兩位皇子,因與狄環年紀相仿,自小便是玩伴,這原也是尋常不過的事。而淑壽自見過柔嘉這位姑姑後,便親暱得幾乎成為了柔嘉的跟屁蟲,靜淵莊更是常來常往的。到了靜淵莊後,清河便讓五個孩子一起在園中玩耍,只叫了幾個同年的小黃門跟隨陪伴,拉了柔嘉過來一道下石子棋。 沒想到,便這麼一小會的功夫,竟出了大事。 淑壽設計誘騙幾個小黃門在園中捉迷藏,領著四個七八歲的孩子,從靜淵莊後院的一個狗洞鑽了出去——也虧得淑壽竟然能把靜淵莊摸得如此清楚。那一塊的花園,原本是有幾個宦者看管的,但因為靜淵莊的下人,原本多數是皇太后特意調拔過來的內侍,這天趕上皇太后生辰,內侍省、入內省都人手吃緊,這些人又被調了回去幫忙,於是偌大一個靜淵莊,許多的地方都沒有人看管,竟教淑壽他們跑了出去——當然,再也沒有人想到,竟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待到她們發現之時,所有的人都驚呆了。靜淵莊中亂成一團,所有的人瘋了似地在莊中翻找,幾個小黃門立時都被關了起來,嚴加審問——梓兒與清河,都是這麼一根獨苗,孩子突然失蹤,做母親的已是很難保持冷靜,更何況還帶上三個天潢貴胄,尤其是,還有一個儲君在內! 果真有甚意外,石、狄兩家,還有活路麼? 責任永遠都不可能是皇子與公主的。這一點,無論是梓兒與清河,心裡都清清楚楚。而清河尤其要擔一份責任——他們是在靜淵莊失蹤的。 不過,這其實也無關緊要,對於梓兒與清河來說,如果自己的女兒和兒子真有什麼意外,便已經是等於天塌了。 清河郡主強忍著內心的擔心、焦急、絕望——雖然汴京民風淳厚,治安極好,但是小孩走丟的事情,在一個人口上百萬的的大都市,卻是再怎麼樣也無法避免的,前幾年,王韶家的十三郎,就在元宵節時走丟了,幸好這孩子聰明機智,才沒被拐走,最後反被內侍發現,竟讓皇帝與皇后救了下來。但這樣的好運氣,不是經常有的。開封府每年秋決的犯人,總少不了幾個人販子。而這五個孩子,最大的淑壽公主不過十幾歲,而其餘四個,都不過七八九歲的年紀,不是金枝玉葉,便是勳貴子弟,都沒見過外面的世面,要是被人拐騙了,可真是一點都不希奇。但清河卻是知道自己此時斷不能離開清淵莊的——她叫住了迷迷糊糊準備叫人去報開封府的梓兒,兩人一齊進宮請罪。 梓兒本來也是極聰明的人,被清河一提醒,立時便明白了過來。不管她再怎麼著急,她也只能與清河一道進宮去請罪。雖然小黃門說是淑壽公主的主意,但是,錯的只能是狄環與石蕤。 而且,這件事再怎麼樣重要,也是不能聲張的。一則不能擾了太后的壽筵;二則若傳揚出去,大宋皇室臉面全無——不僅讓天下臣民百姓笑話,更讓外國使臣看了熱鬧,這是說皇室教子無方;三則二人也無法向向皇后、朱妃交待,清河心裡明鏡似的,這事果真傳揚出去,哪怕六哥趙傭只是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孩子,這也是太子「失德」的大事!而最要緊的,卻是即使鬧得驚天動地,滿城風雨的尋找,也於事無補——這麼大的汴京城,要找五個小孩,便如大海撈針一般,宣揚出去,反而會使那些別有用心的人有機可乘。 所以,清河只得囑咐了柔嘉,讓她先去設法尋找,自己與梓兒卻是連忙進宮請罪。 人在慌張不知所措的時候,若身邊有一個人能拿得定主意,往往便能夠很快的安定下來。有了清河這定海神針,聽她安排處置著。知女莫若母,梓兒隨即便想到——這五個孩子中,另外四個都極少出門,只有她家的女兒是被經常帶著在外面亂跑的,石越似乎一點也不曾有過要培養「大家閨秀」的想法,經常帶著她滿汴京的到處亂竄。夫妻倆為了孩子的教育方式,還發生過小小的口嘴,但最後還是梓兒妥協了。因此,這五個小孩溜出去,真能帶路的,怕也只有她家石蕤了。她連忙將石蕤平素喜歡去的所在,一一向柔嘉說了,這才極不放心地隨著清河進宮。 千斤重擔,便這樣落到了柔嘉的身上。 柔嘉不敢肯定這是不是一種「報應」。當年她害得多少人提心掉膽,擔驚受怕,如今,幾個小孩牛刀小試,她一輩子的「偉業」,竟都比不上這麼一場驚嚇。 天知道,這中間可有一個太子殿下啊! 而且,那石頭究竟是怎麼樣教女兒的啊?柔嘉腦子裡亂成一團,剛剛梓兒所說的石蕤慣常愛去的地方,從城北的封丘門、北州橋,到城南的玉樓包子、曹婆婆肉餅、張八家園宅正店、白水潭學院;從城東的東西榆林巷、棗塚子巷,到城西的萬家饅頭、建隆觀、州西瓦子——天知道石越為什麼帶女兒去那種地方?!亂哄哄地四五十個地名被梓兒一股腦地塞進她腦子裡,汴京城的東南西北,潘樓街、土市子、大相國寺……不管是汴京有名的,沒名的,好像竟沒有這石家大姐不愛去的地方! 這麼些地方,柔嘉若果真要一個個尋去,沒有兩三天功夫想都不用想。 柔嘉出了靜淵莊就開始想主意,虧了她也曾經是個惹事生非的主,膽子也大得嚇人——她又拐回禁中,順手抓了個小黃門,便叫他領著去找石得一。清河不是說不能聲張出去麼?找皇城司便是了。她也不曾細想石得一權威熏天,尋常宗室都要忌憚他三分,何況她只是區區一個縣主。但柔嘉是依著自己的想法行事慣了的,哪怕這些年來懂事成熟了,卻畢竟不會如清河一樣思前慮後設想周到,在西華門前逮著石得一,揪著他耳朵便拉到一邊,辟裡嘩啦便命令起來——倒似她才是大宋的皇城使,理所當然地要他出動全部皇城司兵吏悄悄尋查,火速派人到各個城門嚴加察訪。 她這麼一說,直把石得一驚得七魂出竅。石得一素知柔嘉不比尋常宗室,是輕易惹不起的。何況還攤上這麼一個驚天動地的事情,哪裡還敢多說什麼,連連答應,也不敢遲疑,記得五人的衣著打扮,急忙派人傳令——所有皇城司的探子立刻改變任務,全力查訪三男二女五個小孩。連石得一自己也不敢再呆在禁中,匆匆忙忙部分了禁中的安全,也親自出宮督辦。 但柔嘉其實也不是真的知道皇城司究竟有多大的力量,找過石得一後,便策馬奔赴石府。她的想法是極單純的,梓兒告訴她這麼多的地名,她怎麼樣也不可能記全,找到石府的人幫忙,他們總該知道石蕤平素愛去的地方。她也不管這個想法對不對,到了石府,正好撞見侍劍。侍劍聽她一說,整個人都嚇傻了——他自然是知道這是多大的事情!隨手從府中抓了幾個家丁,便隨著柔嘉一道到處尋找。 侍劍也是常領著石蕤玩的,知道石蕤外家在潘樓街,她又最愛那邊的熱鬧,且那一帶離靜淵莊也不算太遠,因此馬上領著柔嘉往潘樓街跑去——幾個人急得滿頭大汗,在潘樓街一處處地打聽著,卻不知道,石蕤已經領著淑壽四人,正坐在從舊封丘門開往朱雀門的驛車上,興高采烈地拍手大叫著。 * 曹婆婆肉餅的掌櫃並不叫曹婆婆,而是一個老實敦厚的中年男子——他被人們喚作「曹員外」——汴京的市民,習慣將富人喚作「員外」。耶律萌顯然一時間難以接受「曹婆婆肉餅」居然是個男人掌櫃,頗有點吃驚,他遠遠比不上蕭佑丹這麼瞭解宋朝,並不知道在宋朝,商人們已經有了品牌的觀念,像曹婆婆肉餅這樣有口皆碑的老店,自然是不會輕易改招牌的。但這一位曹員外,顯然也沒有商業擴張的想法,盡量來前來買肉餅的人絡繹不絕,但曹婆婆肉餅依然只是一家小店子,不過,大部分人都買了就帶走,只有極少數的人,才會在店裡就著清湯吃餅。 這一天對曹員外來說,是不同尋常的一天。雖然是皇太后的生辰,但一向信奉勤儉持家的曹員外,並沒有如一般的汴京市民一樣,去大相國寺看熱鬧。汴京市民是極喜歡熱鬧的,但曹員外卻秉持著一個宗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風雨無阻,店子都要開門迎客。市民們去大相國寺看熱鬧,住在城南的人回家時會經過這裡,像李七家正店這樣的大酒樓,普通的市民也是不敢進去的,他們累了餓了,便只會到曹婆婆肉餅來買塊餅,或者去張家油餅、玉樓包子買塊油餅、買個包子充飢。所以,像曹婆婆肉餅這樣的店子,一般來的,都是極普通的市井小民,極少會有達官顯貴們屈尊紆貴。 但這一天,卻顯得極為反常。 先是來了兩個客人,衣著光鮮,氣度舉止,都不似尋常百姓,而說話的口音,更不似汴京人。兩人買了幾塊餅,要了兩大碗湯,找了個角落坐下,便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其中一個客人一邊吃還一邊稱讚,「這肉餅,十餘年來,難得味道都沒有變化。尋常人不知道,吃曹婆婆肉餅,一定要到店裡來,就著湯吃,這才正宗。李清臣哪裡能知道這等妙處?」 曹員外因聽他語氣,竟是店裡十餘年前的老客,因疑心是趕考的舉子,正尋思著笑著上前去搭幾句話,聯絡聯絡感情——若將來得中了,也能寫首詩寫幅字什麼的掛著,裝點裝點……他正打著小算盤,卻又有四個客人走進店中,要了幾個肉餅,也不吃湯,只找了張桌子,心不在焉地啃著。這四個客人,說窮不像窮,說富不像富,說是百姓不像百姓,說是官又不像官。他們也不像來吃東西的,反倒不時拿著眼睛瞄那桌的兩個客人。曹員外正摸不清他們是什麼來路,卻聽自己的小兒子拉了拉他的衣服,在他耳邊低聲道:「爹,這是皇城司的。」 「你怎麼知道?不要亂說。」曹員外吃了一驚。 「坐在那邊那個,是小甜水巷的林五,三年前賄賂了宮裡的藍公公,到皇城司謀了個差使。爹不記得了麼?」 曹員外不覺凝神仔細看了看,果然便是林五。 「爹,不會有什麼事吧?」 「我們規規矩矩的老百姓能有什麼事?」曹員外低聲訓了幾句,把嘴朝蕭佑丹與耶律萌呶了呶,「是沖那兩位來的。」 但這麼著一攪,曹員外卻也不敢再去搭話了。幸好皇城司的那幾個探事並沒有呆太久,沒多久,四人彷彿有什麼急事,付了錢匆匆忙忙便走了。 這反常的舉動,不僅讓曹員外大惑不解,連蕭佑丹與耶律萌也暗暗奇怪。 蕭佑丹絕不是那種循規蹈矩的人,李清臣不肯陪他來吃曹婆婆肉餅,都亭驛裡裡外外戒備森嚴,但他到底還是找了個當兒溜了出來——不過,他本事再大,也抵不過職方司與皇城司人多,屁股後面,終是跟上了幾條尾巴。只不過,職方司與皇城司的辦事方法卻大不相同,職方司是暗暗盯梢,皇城司卻是明目張膽地跟著,根本不怕被發現——這既和兩個機構的人員有關,也與各自的職責有關,職方司恨不得蕭佑丹來見見汴京的間諜,但皇城司卻只要不出什麼漏子便心滿意足。 不過,不管他們怎麼樣,蕭佑丹卻只是津津有味地啃著肉餅,在他看來,這幾文錢一個曹婆婆肉餅,比集英殿的美味佳餚,要好吃得多。因此皇城司的人進來挑釁式的盯梢,他毫不在乎,反倒是他們突然離去,讓他暗暗納悶。但這個閒事,也不是他能管的。 心滿意足地喝完最後一口湯,蕭佑丹滿意地抹了抹嘴,看著早已吃完的耶律萌,二人不覺相顧一笑。正準備叫掌櫃的過來結賬,卻聽到一個稚聲稚氣的聲音道:「店家,要五個肉餅,五碗湯。」 「好呢!」蕭佑丹聽曹員外答應一聲,卻見二女三男五個孩子走到相鄰的一張桌子上坐了下來,他隨眼瞥了一眼,卻立時怔住了。 龍紋! 坐在他身旁的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坐在板凳上,雙腳晃蕩著,露出了半截靴子上,這上面竟然繡著龍紋! 蕭佑丹幾乎疑心自己看錯,定晴再看五人的打扮,這五個小孩身上的衣帽,都是極精美華貴——但從衣服上卻看不出異樣來,當時汴京富貴之家,穿著僭越逾禮,早已經是常事。而宋朝皇室,即使是皇帝,其服飾也常常與普通官員無異。 許是某個王爺家的孩子,偷偷跑了出來。蕭佑丹暗暗想道。卻見曹員外的小兒子端著菜盤過來,抹了抹桌子,一面極為熟絡地笑道:「幾個小員外、小娘子,怎麼便自個兒出來玩了?」 「小員外?」趙傭望著狄環,奇怪地問道:「環哥兒,你是員外郎麼?」他只聽說過員外郎,卻不知道民間的習俗,眼見這夥計是和自己一行說話,但他和趙俟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是員外郎的,因此在他想來,自然只有狄環了。 狄環搖了搖頭,驕傲地道:「我是騎都尉,不是員外郎。」 趙傭與趙俟更覺奇怪,二人死死地望著石蕤,卻怎麼樣也不肯相信她會是員外郎!但這一聲「騎都尉」,卻真真將人嚇了一跳。自從王安石拜相以後,宋朝對恩蔭便越管越嚴,新官制以後,更是珍惜名爵,在司馬光與石越的強烈主張下,恩蔭較之王安石時代更加嚴格了。狄環小小年紀,便恩襲騎都尉,不僅令蕭佑丹與耶律萌大吃一驚,連曹家小兒子,也都嚇了一跳。 「六哥、七哥別多嘴。」淑壽到底年紀稍長,要多懂些事,擺出姐姐架子,瞪了趙傭與趙俟一眼。二人對淑壽甚是敬畏,縮了縮頭,更不敢說話。 曹家小兒子狐疑地望了五人一眼,知道是貴人家的子弟偷偷跑出來玩,也不敢多說什麼,把湯和餅上了,一面跑回去和老爹商議要不要報開封府。汴京百姓都是很熱心的,並沒有各人自掃門前雪的習慣,何況若是這幾個小孩子走失了,萬一官府追究到這裡,他們也脫不了干係。 但這麼著幾句話,卻也已經令蕭佑丹大生好奇之意。他幾乎是直覺地便感到這幾個孩子不同尋常。因此也不忙便走,更加細心地留意這幾個孩子來。 五個孩子顯然都是餓了,雖然從潘樓街過來是坐驛車,但從靜淵莊到潘樓街,也卻有相當長的一段距離,雖然幾個孩子邊走邊玩,不容易感到累,但是大半天幾個人都處於極度興奮的狀態中,卻也是頗消耗體能的。趙傭平素在宮裡吃飯是極挑食的,也不怎麼能吃東西,因此身子極弱,這時候喝一口清湯伴一口肉餅,竟風捲殘雲般吃得一丁點都不剩。趙俟與狄環更不用說,早早就吃完,他們都不敢招惹淑壽,只是眼巴巴地望著石蕤手中的半個大餅,不過畢竟也不好意思公然要石蕤嘴裡的東西。 「我還要一個!」但趙傭卻沒有那麼多想法,吃完之後,馬上高聲叫了起來。 「錢不夠了。」石蕤為難地說道,狄環將銅錢從荷包裡掏出來,嘩啦啦倒在桌子上,不過三十幾文,剛好夠他們一人一個肉餅。 幾個小孩面面相覷,趙傭心裡極想要,卻害怕被淑壽罵,眼巴巴望著淑壽。 蕭佑丹此時已是由好奇到覺得有趣,他已經肯定這幾個孩子都是宋朝勳貴子弟,只是不知道身份究竟有多尊貴而已。他饒有興趣地望著幾個孩子,要看他們怎麼處置這事。 卻見淑壽望了趙傭一眼,又轉向石蕤,問道:「露露,你上回是不是說過有地方當東西的?」 「嗯。」石蕤點點頭,馬上便明白過來,「啊」了一聲,道:「要是當了東西,被發現要挨罵的。而且我爹爹說過,到當鋪當物什,都是很虧的。」 「我便說不小心丟了便是。」淑壽不以為然地說道,一面摘下一個耳墜來,學著石蕤的口氣喊道:「店家。」 曹員外已經聽他小兒子說起這群小孩中有個「騎都尉」,心裡正在為難:他到底不知道底細,也不敢隨便報官,須知開封府的官老爺也不是那麼好相處的。但若不管,又怕擔上干係自己擔待不起。這時聽到淑壽喚他,連忙親自跑了過來,打了躬問道:「小娘子,不知有何吩咐?」 「我用這個再換你三個肉餅,行麼?」淑壽到底是第一次幹這勾當,心裡又是興奮,又是忐忑。 曹員外望著淑壽手裡的耳墜,半晌說不出話來。單單耳墜上面的那顆珠子,只怕梁家珠子鋪裡輕易也尋不出這麼好的珍珠來。用這麼名貴的東西,換三個肉餅……「要得!」曹員外幾乎忍不住要把這兩個字吐了出來。 淑壽卻以為他不肯答應,不覺失望,這對耳墜原是她極喜歡之物,若非是心疼兩個弟弟,哪裡便肯給人?這時抿抿嘴唇,又取下另一隻耳墜,道:「這總該夠了吧?」 「一隻便夠了。」石蕤卻不幹了,一把攔住。「上回我到梁家珠子鋪買一顆尋常珠子都花了幾百文,三個肉餅也就是十幾文,一隻便夠了。」 蕭佑丹在旁邊聽得再也忍耐不住,不由得哈哈大笑。招手叫過曹員外,笑道:「店家便給他們三個肉餅,算到我的賬上便是。」 「是。」曹員外陪著笑應了,一方面是如蒙大赦,一方面卻又是戀戀不捨。連忙吩咐了兒子上肉餅。 石蕤卻不肯平白無故得人好處,學著大人的樣子,對蕭佑丹斂衽一禮,道:「不知這位先生如何稱呼?尊府在何處?明日我好叫人將餅錢送還。」她到底也算是名門之女,年紀雖小,面對生人之時,倒還沒把平素學到的禮節全部拋到九霄雲外,也說得似模似樣的。 這時肉餅已經送到,趙傭拿起一個肉餅方啃了一口,聽石蕤還要還錢,含著餅道:「既要還錢,便再來兩個!」 這回連耶律萌都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但他只笑到一半,便猛然頓住——連蕭佑丹也想不到,石越竟會在此時突然出現在曹婆婆肉餅的店門口。 「石學士!」蕭佑丹才說了三個字,便聽到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喚道:「爹爹!」他大奇回頭,卻見石蕤低著頭,一副做了錯事的模樣。他又抬頭望望石越,見他滿頭大汗,一臉焦急,全不似平時的從容鎮定,幾乎再次笑出聲來。 第三卷 《燕雲》 第五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四) 「蕭大王?」石越亦沒有料到蕭佑丹會出現在這裡,他看著蕭佑丹,目光卻停到了石蕤臉上,他見女兒沒出什麼意外,已放了一半的心,再掠過她身邊,見淑壽、趙俟、狄環都心虛地低著頭,趙傭剛好捧著肉餅咬了一口,猛然間見到自己,似乎咽也不是,吐也不是,一臉茫然地發起呆來,石越又好氣又好笑,但一直懸著的心終究還是落了下來。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幾乎將他嚇得半死——汴京城到底不是世外桃源,反倒是一個巨大的名利場,什麼樣的人都有,萬一碰上歹人,後果可真是不堪設想。皇帝這時候早已經知道幾個孩子失蹤之事,又驚又急,幾乎是坐立不安。現在外頭看起來歡天喜地的,禁中卻早已經亂成一團——李向安這才派人給他報訊。石越收到消息,立時便猜到此事他的寶貝女兒「功不可沒」——若沒有她從中撩撥,另外那四個孩子,哪裡會想到溜出宮來?因此他亦是循著女兒愛去的地方尋找,不過他到底身份不同,一面調集了府中的人手,只說是石蕤失蹤,瞞了兩個皇子與公主的事,令他們四出尋覓;一面又動用自己的關係——開封府有兩個巡檢,乃是他撫陝時的親兵出身,平素裡,凡是石府的門客親兵家人,只要出了石府的大門,石越便一律不許來往(司馬夢求是個例外)——這亦是為了避嫌,這時候卻顧不了許多……便是如此,他在城南足足找了一個時辰,才有開封府的一個捕頭來報,說見著石府的小娘子在曹婆婆肉餅店,他匆匆趕來,卻不料竟在這裡見著蕭佑丹——不過也不奇怪,那開封府的人,自然是不認得蕭佑丹的。 石越見幾個小孩平安無事,穩下心來後,卻又暗暗叫苦。他也不知道蕭佑丹是否已經知道幾個孩子的身份,這時更不敢多說,立即反客為主,問道:「蕭大王如何會在這裡?」蕭佑丹並非常駐使節,沒有宋朝官員陪同,隨便出都亭驛,到底是不合禮節。因此石越語氣中隱隱便帶了質問之意。 蕭佑丹笑道:「一別汴京十餘年,閒來無事,正好出來走走,看看汴京究竟還有何變化——這一位,便是令嬡麼?」 「小女頑劣,石某教女無方,讓大王見笑了。」石越輕描淡寫地回了一句,旋即道:「還是請大王早回都亭驛,若要觀賞汴京風情,可叫禮部安排官員陪同——大王固有閒情逸致,然若有何意外,大王乃北朝重臣,到時大遼皇帝問起來,可叫敝國為難了。」 「學士說笑了。」蕭佑丹眼見石越似乎急著遣開自己,反倒生了疑心,他用眼角餘光又瞥了石蕤幾人一眼,笑道:「休說大宋職方司、皇城使都是精兵強將,護衛周到,便是小王與耶律將軍,亦都是馬上出身,等閒之輩,不足掛齒,又能有何意外?」 「是麼?」他話音剛落,便聽到店外有人冷冷接道,「蕭大王是以為我大宋無人麼?」 「豈敢!」蕭佑丹淡淡笑道,望著一個其貌不揚的中年男子,緩緩走進店中。石越見著此人進來,心中暗叫一聲苦,果然,便見趙傭終於回過神來,慌忙嚥下口中含了半天的肉餅,笑逐顏開地跳了起來,口裡喊道:「楊將軍,你來了!」他雖然貴為太子,但終究自覺心虛,加之宋室皇子教育嚴格,石越又是朝廷重臣,他剛才猛然間見到石越出現,竟是大大嚇了一跳,所受驚嚇只怕比石蕤更甚三分。所以捧著肉餅發了好久的呆,竟不知如何是好,只覺怎麼樣都是失儀,這時見到楊士芳出現,便如見著救星一般,急忙拋了肉餅就朝楊士芳奔去。 楊士芳見趙傭無恙,亦暗暗鬆了口氣,下意識地便想行禮,總算是生生忍住。 「楊將軍?!」蕭佑丹與耶律萌交換了一下眼色,狐疑道。二人越發覺得這事不同尋常。 楊士芳只看了石越一眼,卻沒有再理會蕭佑丹。他回過頭,似是向門外打了個暗語,便見一輛馬車急疾而至,停到了店門之外,又有兩個身著常服的班直侍衛走進店中,逕直走到淑壽與趙俟身邊,護著二人出門而去。楊士芳牽著趙傭的手緩緩走到店門口,忽然回頭,冷冷逼視蕭佑丹一眼,便轉過頭,帶著趙傭揚長而去。 石越心中苦笑不已——事情如此發展,他知道以蕭佑丹的精明,這件事終究是瞞不過去的,但這時候也只好瞞得一時算一時,畢竟他怎麼樣都管不到楊士芳。一面向石蕤道:「蕤兒,環哥兒,你們過來。」 石蕤與狄環怯生生地走到石越身邊。石越看了女兒一眼,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半晌,方抬頭欲向蕭佑丹告辭——鬧出佑大的事情,他必須領著這兩個小孩,去宮中請罪——卻見蕭佑丹與耶律萌都變了臉色,怔怔地望著門口。 他順著二人的目光瞧去,卻見店門口的一塊鋪地的青磚,竟已四分五裂。 「石某尚有俗務在身,不便久留,便先告辭了。為大王安全計,為兩國邦交計,還望大王早回驛館。」石越正抱拳向蕭佑丹告辭,卻感覺有人扯著自己的衣襟。他低頭望去,卻見石蕤正在輕扯自己的衣袍,見他目光,慌忙低下頭去,細聲道:「爹爹,我還欠這位蕭大王三個餅錢……」 * 「楊將軍,剛剛那個是什麼人?」馬車上,趙傭好奇地問著楊士芳。與日日相處的楊士芳在一起,他感覺自在了許多。但心裡終免不了有點惋惜不捨。 「六哥問的是那個契丹人麼?」楊士芳習慣性是冷冰冰的語氣,「他是遼國的北樞密使、衛王。是來給太后祝壽的。」 「北樞密使是多大的官?和文太傅一樣大麼?」 「差不多大。」楊士芳簡短地答道。 「他比文太傅和氣。」趙傭突然道。 「六哥千萬不可亂說。」坐在馬車門口的內侍龐天壽慌忙回過頭來,他是負責照顧趙傭與趙俟的內侍——這個是讓人羨慕的差使,誰都知道,趙傭是大宋朝的儲君。但這一次出了這麼大的漏子,他的前途也隨即變得黯淡起來。幸好當今的皇帝、太后、皇后都不是暴戾的人,否則他的小命根本留不到現在。「文太傅可是當今名臣……」 他生怕趙傭隨口亂說,又惹出禍來,便想為文彥博辯護幾句,但他畢竟只是個內侍,吱唔半天,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卻聽楊士芳道:「六哥可知道他是契丹人?」 「我知道。娘娘說過,契丹是北邊的大國。」 「那是我們大宋的世仇。」楊士芳沉聲道,「六哥將來要做官家的,便要靠文太傅這樣的大臣輔佐,才能打敗契丹,收復故土。」趙傭與趙俟似懂非懂地聽著,楊士芳又道:「像剛剛碰到的蕭佑丹這樣的人,是我們的敵人。文太傅是朝廷的忠臣,是好人。」 他到底只是個武人,不明白趙傭心裡想著什麼——趙傭每次見著文彥博,無論是向皇后、朱妃,還是服侍他的內侍,都必然要叫他規規矩矩,謹守禮儀,這樣太子才能受到百官的稱讚,若舉止有絲毫不妥,回來必定要被說上一番。所以趙傭對於文彥博、石越這樣的朝廷大臣,心裡實在頗為懼怕。這時見蕭佑丹言笑晏晏,素不相識還肯借錢買餅給他吃,又聽說是契丹的大官,兩相比較,自是覺得蕭佑丹要親切得多。 「六哥、七哥回宮,要好好向官家、聖人請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龐天壽接過楊士芳的話來說道,趙傭這時候才明白,自己到底是再次回到了平素的生活中,一大堆的規矩與禮儀在等著自己。他不住地拿眼睛馬車的車簾外瞄望,一臉地戀戀不捨。這裝飾富麗堂皇的馬車,竟是遠遠不及簡陋的驛車有趣。隨著馬車的顛簸,趙傭眼皮越來越重,竟是睡著了。 * 載著趙傭、趙俟與淑壽的兩輛馬車,直接駛入了靜淵莊。楊士芳等班直侍衛、內侍服侍著三人在靜淵莊下了馬車,早有宮中的內侍在那裡等候,直接便引著三人往保慈宮去。趙傭、趙俟與淑壽這時見著眾內侍都低著頭,走路靜悄悄的,喘氣都不敢大聲的神情,這才隱約意識到事情嚴重了。 到了保慈宮前,高太后極親信的內侍陳衍已在宮前等候,見著三人過來,忙行了一禮,低聲道:「官家、太后、聖人都在,六哥、七哥、主主,待會兒好好認個錯。」一面又對楊士芳與龐天壽道:「太后讓二位也進去。」卻不再多說什麼,龐天壽看了楊士芳一眼,見他面無表情,不覺苦笑了一下。 陳衍引著五人進了保慈宮,佑大一個保慈宮內,靜悄悄地,竟是一點聲音也沒有。便見正殿外的院子裡,整整齊齊跪著數以十計的宮女、內侍,全都是服侍趙傭三人的。楊士芳與龐天壽見著這情形,便也不敢再走,也在院中跪了下來。趙傭三個先進到殿中,卻見高太后坐在正中的椅子上,全不似平時和謁可親的樣子,沉著臉,一聲不吭。趙頊與向皇后卻坐在一側,見著三人進來,倒更似是鬆了一口氣的神情。趙顥與趙頵站立著侍候,趙頵看到三人無事,亦是鬆了口氣,臉上不覺露出一絲微笑;趙顥卻一臉的肅然。 而在大殿的正中央,赫然跪著朱妃、王妃、清河、梓兒。 三人見著這陣仗,心裡已先是慌了。淑壽是闖慣禍的人,這時見勢頭不對,立即便跑到高太后跟前,順勢跪下,便抱住了高太后的腳,可憐兮兮地說道:「娘娘,溫國知錯了。都是溫國不好,擅自帶著六哥、七哥出去,溫國知錯了,害娘娘、官家、聖人擔心……」(阿越註:宋朝管祖母、母親都叫娘娘,宮中民間皆然。) 趙傭和趙俟呆了一下,待到淑壽一氣說完之後,方才反應過來,一齊跪下,跟著說道:「孩兒知錯了,請娘娘責罰。」 淑壽這麼著可憐巴巴地一認錯,若是平時,高太后心腸便軟了。但鬧出這麼大事來,若不給他們點顏色瞧瞧,有一難免有二,若再跑一次,欲待如何收場?而且這事還牽涉著太子的名聲,趙傭雖為儲君,但一日不登基為帝,他的地位便一日不能算是安穩了。自古以來,多少太子平安無事,還要憂讒畏譏的,何況還鬧出這麼大事來?高太后提心掉膽半日,生怕三人有什麼意外;待知道他們平安無事,這擔心便轉為惱怒,早已硬下心腸,要給這幾個無法無天的孩子立立規矩,卻哪裡會被她幾句話打動。 當下看也不看淑壽一眼,冷冷道:「我知道你錯了!」一句話出口,怒氣上湧,高聲道:「你還知道知錯?!」 她這麼著一發怒,連向皇后都坐不住了。須知這三個孩子,都是由她撫養的。忙欠身勸道:「娘娘息怒……」不料一句話都沒說完,便被高太后打斷,「息怒?你帶的好孩兒,如今還要回護他們麼?!」 這話卻已經是極重,向皇后臉一紅,連忙起身跪下,垂首道:「臣妾教子無方,累娘娘擔憂,罪孽深重,不敢避罰。還盼娘娘息怒,以免傷了鳳體。」 高太后哼了一聲,卻也不叫她起來。向皇后就這麼跪在保慈殿中,清河與梓兒跪都跪得不心安,二人方又要把罪責往自己身上攬,卻聽一個腳步匆匆走進殿中,跪在她們身後,稟道:「觀文殿大學士石越領著女兒石氏、騎都尉狄環在西華門外請罪。」 趙頊望了一眼高太后,卻聽高太后沒好氣地說道:「有什麼罪好請?」石越畢竟是朝廷大臣,沒有隨便處置的道理——若是太子果真有什麼好歹,也不用降罪,石越便只有自殺一條道可選;但太子既然沒事,縱使聲張出去,御史彈劾,無非也就是降職、削爵、罰俸——「教女不嚴」是什麼罪,至少大宋的律令上是沒有規定的,縱要處罰,從來都是與事情實際造成的後果、皇帝對當事人的態度來決定的。且皇帝還在,這亦不是高太后可以做主的;何況高太后與皇帝都不想張揚,這就更不能無緣無故處罰石越這樣聲名赫赫的大臣了。 高太后心裡早就有了主張,又道:「孩子叫他領回去,嚴加管束。十一娘的公主俸削了,改食郡主俸,不得再用公主儀制。韓氏的郡夫人誥命也削了。回去好好學學相夫教子,你們倆個都退了罷。」 「臣妾謝太后恩。」清河與梓兒連忙謝恩。二人在保慈宮已跪了大半日,雙腿僵硬,血脈不通,幾乎站都不站起來。但這時更不敢失儀,強撐著起身,恭恭敬敬地退出保慈殿。 向皇后見高太后三言兩語,便將清河從一個准公主變成郡主,又奪了梓兒的誥命,處分如此嚴厲且不留半點情面,便已知道高太后是鐵了心要立規矩了。果然,便聽高太后又道:「叫楊士芳、龐天壽進來。」 未多時,楊士芳與龐天壽走進殿中,一齊拜道:「臣楊士芳、龐天壽,叩見皇太后、官家、聖人。」 「你們知罪?」高太后徑直問道。 「臣等知罪。」 「也罷,每人杖責二十。」 楊士芳與龐天壽不由一愣,幾乎是喜出望外,連忙頓首道:「謝太后。」 趙顥聽到高太后如此處分,亦不由大感意外——按常理慣例,出了這樣的事情,楊士芳與龐天壽都會被逐出宮中。楊士芳或許貶往某州安置,龐天壽大概會在洛陽或者大名府度過餘生,事實上,那些被淑壽設計騙過的小黃門,便是被杖責後趕出了宮中。但高太后卻乎意料的留下了楊士芳與龐天壽。眼見二人叩頭謝恩,便要出去受罰,趙顥嘴唇微動,欲要進言,卻終於忍住。 不料淑壽卻忽然喚道:「娘娘!」眾人都是一愣,卻見她猶豫了一下,忽大聲說道:「娘娘,都是溫國犯的錯,一人做事一人當,請娘娘處罰溫國,不要降罪楊將軍他們。」 殿中之人再也沒有人想過淑壽小小年紀,竟有如此擔當,都不覺一怔。高太后與趙頊心中幾乎同時轉過一個念頭:「可惜她是個女兒。」楊士芳與龐天壽剛走到殿門口,聽到這話,身子都不由一顫,幾乎不能自已。但二人卻也知道這種求情是絕不可能有用的,並沒有停下腳步。 果然,「你放心,少不了要罰你。」高太后的聲音依然嚴厲,怒氣卻平抑了許多,「各人有各人的職責。你們是皇子、公主,一舉一動,關係的都不只是你們自己。尤其是六哥,現在你犯了錯,身邊服侍你的人,都要跟著受處罰。將來你若是不顧後果,犯下大錯,便是整個大宋要跟著你受罰!」 「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第一即曰修身,修身則道立。齊明盛服,非禮不動,所以修身也。六哥為天下士民之望,七哥與主主亦都是皇家宗室,一舉一動,宜為軍民之表率。是年紀雖小,漢昭烈所謂不以善小而不為,不以惡小而為之,正應當從小便學著守禮儀,知規矩才對。」趙顥一旁語重深長地附和道,「娘娘的教誨,不惟六哥,便是七哥和主主,亦當牢記在心裡。這才是大宋萬民之福。」(阿越註:主主是宋朝皇室中,長輩對公主的暱稱。) 高太后瞥了自己這個愛子一眼,沒有說話。向皇后一向是個規規矩矩的懦弱性子,雖聽出趙顥這冠冕堂皇的話後面,總有那麼點不對勁,卻也不知道該如何駁斥。朱妃在高太后面前,更是一句話都不敢有的,兒子闖了這麼大禍,她也只知道跪著哭泣賠罪而已。惟有王賢妃卻是聽得極刺耳,壯著膽子,低聲說道:「孔子曰:不觀高崖,何以知顛墜之患?不臨深淵,何以知沒溺之患?不觀巨海,何以知風波之患?聖人猶自如此,何況幾個孩子?所謂知過而改,善莫大焉。六哥、七哥、主主,雖犯了過失,但若能就此知辱,誰說不是好事呢?還請娘娘重加責罰,讓他們知道教訓,這亦是為了他們好。」 她話中之意,也是附和著高太后的話,卻又隱隱地和趙顥的說法針鋒相對。 「王氏說得對。」高太后冷冷地應道,卻聽不出她是什麼心意,「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不過犯了錯,就要受到懲罰。不管是普通宗室,還是親王太子,都不能例外。不能讓天下萬民譏我皇家沒有家教。俗語云『棍棒底下出孝子』,六哥、七哥、溫國既做出錯事來——」她頓了頓,沉聲道:「陳衍,領他們三個一道去宗廟,跪足三個時辰。」 高太后此話一出,連趙頊都變了顏色。跪上三個時辰,文弱一點的大臣只怕都受不了,何況三個自小嬌生慣養,過慣錦衣玉食生活的小孩子?尤其趙傭身體又弱,這麼著一跪……朱妃一聽這處罰,身子一晃,幾乎便要暈倒,勉強支撐著,泣不成聲地乞求道:「娘娘開恩,娘娘開恩……」 向皇后亦求情道:「娘娘,六哥、七哥、主主都是嬌生慣養的……」 王賢妃卻知道說什麼也用,雖心如刀絞,卻只是默默地不說話。 趙頊幾次也想開口求情,但知道淑壽是個鬼精靈,若知道他有半點不忍之意,將來真是無法管教,嘴唇動了幾動,終於還是忍住,只用目光向趙顥與趙頵示意。趙頵立時跪了下來,求情道:「娘娘,六哥、七哥、主主雖然有錯,還望娘娘從輕些發落,若有個好歹,娘娘難道不心疼孫兒孫女麼?」 趙顥卻抿著雙唇,只做沒有看見,竟是一句求情的話也不說。 便在這當兒,卻聽殿外有人高聲道:「好漢做事好漢當。六哥、七哥、主主,做錯了事不許混賴,都和我一道去跪……」隨著這話聲,便見柔嘉大步走進殿中,跪在高太后面前,道:「雲鸞之罪,任憑太后責罰,絕不敢辭。是我看丟了六哥、七哥和溫國,我理當陪他們一道罰跪的。不過雲鸞也有一事,想求太后應允!」 這麼膽大包大的話,也只有柔嘉敢說。她也不待高太后答應,便又說道:「我聽說,真宗曾說,太宗皇帝最好的誡諭,都是關於讀書的。雖說祖宗定制,宗室要十歲才上學,但六哥、七哥闖出這禍事來,亦是因為沒有個好師傅好好教導之故。便請太后恩准,給六哥、七哥選個好師傅,出閣唸書罷。」 柔嘉的性子,高太后也是知道的。本來淑壽這般膽大妄為,她心裡還頗有怨到柔嘉身上,卻不料她居然還有這種見識,又想到幾個孩子失蹤時,柔嘉雖然還是莽撞的性子,卻竟也知道去找石得一,種種事情聯繫起來,倒讓人不由得要刮目相看。當下竟點頭應允道:「便依了你。」 聽到這話,向皇后、朱妃、王妃,都不由得不又驚又喜,心裡暗暗感激柔嘉。趙顥卻是臉色微變,口裡卻笑道:「不料竟是十九娘有見識。」 「謝太后。」柔嘉對高太后叩了個頭,便拉著趙傭、趙俟的手,叫起淑壽,隨陳衍一道出保慈宮而去。 高太后望著四人的背影,心裡暗暗歎了口氣。揮了揮手,道:「你們都退下罷。」眾人連忙告退。高太后望見趙頊臉色蒼白,起身時似乎晃了一下,心中一轉念,又道:「官家留下陪我說會話罷。」 趙頊這一日之間,先是憋悶了半日,念著蕭佑丹的話,又喝了不少悶酒。待聽到幾個孩子失蹤,又驚又急又氣,心情大起大落,莫甚於此。他身子本來就是病一段好一段的,擔心著國事,常常整夜不眠,精神也不是太好。聽到高太后的處置,心裡又是心疼不忍,又是覺得孩子不管不行。這時候只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的,卻不便當眾表露出來,聽到高太后召喚,勉強又支撐著,問道:「母后有何吩咐?」 高太后見向皇后以下都已經退出殿中,悠悠歎了口氣,道:「官家道我這麼狠心麼?我哪能不心疼孫兒孫女的?」 趙頊勉強笑道:「母后……」 才說了兩個字,便被高太后打斷,「官家不用說什麼,六哥是不能不教的,他是儲君,自小要有人管了,對禮法規矩有了敬畏忌憚之心,將來才不至於為所欲為。否則他將來做了皇帝,誰能管得他住?今日犯了錯,到宗廟跪三個時辰,那是輕的。將來犯了錯,奈宗廟、天下何?」她頓了頓,又道:「向氏、朱氏,都是婦人見識,只知道疼兒子女兒。我若應了她們求情,哪怕是減輕一點,這幾個孩子便知道有所依靠,將來定然還要無法無天,日積月累,只怕再也沒有人管得住。所以我只能做個惡人,罰狠一點,讓他們曉得厲害——我暗地裡早已吩咐了陳衍,看他們不行了,便宣詔赦了他們。況且,有十九娘在那裡,其實也不用擔心他們會吃虧……」 高太后兀自娓娓向兒子訴說著心曲,不料趙頊一面聽著,一面便覺得腦袋越來越沉,忽然,便見他身子一仰,倒了下去。 * 「陛下,還請安心保重龍體……」睿思殿內,呂惠卿與文彥博伏在皇帝御榻之前,委婉勸慰著皇帝。趙頊忽然在保慈宮暈倒的事,只有極少的人知道——為了防止引發動盪,高太后果斷地封鎖了消息。幸好,在太醫的急救之下,趙頊很快便甦醒了過來。但是,醫官們卻沒有一個人說得清皇帝到底得了什麼病,只是開些調養的方子,讓皇帝靜養。但趙頊卻不能「靜養」,他移至睿思殿後,趁著宮門還未關閉,便派人急召呂惠卿與文彥博入宮。儘管太醫們都避重就輕地說些寬慰的話,但從他們模稜兩可的話中,趙頊便已經預感到,這次的生病,沒有那麼快好起來。既然這樣,有些事情,他便不能再拖了。 「朕不是什麼大病,但只怕也沒這麼容易好。」趙頊淡淡地笑道,「太傅與丞相,是朕的左膀右臂,朕希望你們二人能和衷共濟。」說到這裡,他停下來,歇了一下,卻用目光制止了呂惠卿與文彥博插話,過了一會,忽然歎道:「今日蕭佑丹說的話,朕一直耿耿,一直耿耿!」 「陛下不必掛懷。」呂惠卿連忙寬解道,「物價騰貴,無非是因交鈔發行過多。但這種狀況,亦不會持續太久。若陛下能用臣之策,臣敢立軍令狀,一年之內,可平西南夷之亂,熄益州之兵。兩年之內,必令國家財計回復正常。」 呂惠卿說出如此幾乎是孤注一擲的話來,連文彥博都大吃一驚。但呂惠卿自己卻是心知肚明——果真一年之內還不能平定西南夷之亂,他有通天的本領,只怕也摀不住這鍋到處冒泡的沸水。與其這麼著讓文彥博、司馬光等人到處制肘著自己,慢慢被耗死,倒不如孤注一擲,若皇帝不肯用他之策,到時候他也有話說——此時他還不知道王安石已經婉拒復出的消息。 「丞相有何良策?」趙頊也覺得意外。 「西南之兵不熄,朝廷財計便不得不靠增發交鈔維持。而益州之亂,正源於用人不當。將領無能,不止累死三軍,還拖累了朝廷。陛下試想,西南夷所居,不過彈丸之地,以王師百戰之餘,豈有屢戰屢敗之理?臣的主張,還是請陛下用王厚、慕容謙為將。若其不效,臣願與之同罪!」呂惠卿一次一次地加碼,增大賭注。 「陛下,軍國大事,不可兒戲。」文彥博這時再也無法坐視,嘶聲道:「呂相公將一路之安危,繫於區區二將身上,若果真有何萬一,便誅呂氏全族,又於事何補?臣以為,要平定西南夷之亂,還須三管齊下。一面朝廷要發兵征剿鎮壓,一面要暫停熙寧歸化,招撫分化西南夷,除此以外,還要善擇益州路牧守,以防禍起蕭牆。益州之亂,非徒用兵可定者。請陛下三思!」 趙頊凝視文彥博,道:「朝廷不是已經用王介甫做觀風使了麼?太傅以為王厚、慕容謙不可當大任麼?」 「樞密會議以為林廣是宿將,可當大任。」文彥博固執道。 趙頊蒼白無血色的臉上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石越、李憲都以為王厚、慕容謙可當重任,連郭逵亦覺二人為可用之材,奈何惟太傅難之?」 皇帝這話中,隱約便有質問之意了。文彥博勃然變色,嘶聲道:「陛下用臣為樞密使,奈何又不肯信臣之言?」 趙頊心中亦覺惱怒,默然良久,終於忍耐下來,道:「朕非不信太傅。然此事久拖不決,非國家之利。」 「便請陛下除林廣益州經略使,此事一言可決。」文彥博亢聲道。 趙頊又沉默了一下,問道:「太傅,若用林廣,多久可平西南夷之亂?」 「陛下既開西南之釁,奈何這時反而急功近利?軍機萬變,誰又能預測期限?然若以林廣為將,必不至於敗軍辱國。」文彥博頓了一下,又道:「王厚、慕容謙非無能之輩,然臣所憂者,正是上位者急見事功,二人到底年輕,急欲取悅陛下,到時不僅壞了國家大事,還將自己也毀了。」 但文彥博的話,卻不是趙頊想聽到的。皇帝的目光轉向呂惠卿,呂惠卿不待皇帝發問,便道:「陛下縱以為臣不知兵妄言,然石越、李憲、郭逵輩,豈得說其皆不知兵麼?」 趙頊移開目光,緩緩閉上眼睛,似乎是在小憩,似乎又是在沉思。過了好一會,才睜開雙眼,沉聲道:「朕意已決——便召王厚、慕容謙為將。讓他們先到京師來,朕要親自見見他們。」 「陛下聖明!」呂惠卿連忙頓首頌道。 文彥博卻默然不語。皇帝明明已經疑心他以黨爭壞國事,他還有什麼好說的? 「唐康、田烈武的案子,也要一氣結了。」趙頊彷彿想在這一刻,處理掉所有懸而未決的事情,「太傅與丞相怎麼看?」 「臣理當避嫌。」文彥博冷淡地回道。 呂惠卿心情極是暢愉,只是皇帝到底還病著,他卻不敢表露出絲毫,仍然是小心謹慎的模樣。待皇帝的目光移到自己身上,方回道:「此事臣已累章論之,其實便是清議輿論,到底還是同情者居多。臣以為,這樁案子,不宜再爭論下去,朝廷如今正在用人之際。孫默雖然判決了,然論法亦有恩自上出,陛下有特赦之權。此事憑陛下聖裁便可!」 趙頊心裡想要的便是聖裁,呂惠卿所言,正合他心意。其實此事已經有政事堂的支持,朝廷上的官員,以人數而言,到底還是主張輕罰的居多。只不過清議可畏,趙頊亦不得不晾上一晾,以免過於刺激了反對者,萬一鬧出個給事中三駁出來,那才是毫無必要的大麻煩。但他還是假意想了一下,方道:「朕意以為,可黜唐康為大名府通判,令他去河北協助呂公著;李渾罷職編管,亦足為懲戒;田烈武罪輕,降一兩級,閒置幾年便可。至於高遵惠,實則功大於過,但亦不賞,平調益州做提督使。卿可與政事堂諸公商議,若以為妥當,便以政事堂的名義結了這案。」 他分明已經定了下調子,卻還要展示公正,讓政事堂去「商議」,一面還給自己留了條後路——若是如此處分後,輿論清議接受了,自然是皇帝英明;若是輿論清議激烈反對,板子自然打到政事堂屁股上。皇帝依然是公正的最高裁決者。 但呂惠卿自是不憚於替皇帝當擋箭牌的,他反而暗暗慶幸——皇帝如此處分,竟比他想像的還要輕些,這正說明他的隊站對了,不僅對石越有了個交待,亦能在皇帝心目中加分。呂惠卿相信,絕不會有皇帝喜歡一個處處與自己唱反調的宰相的。像當今這樣的英主,更加不會喜歡。 * 約同一時刻,雍王府。 「皇兄又病了。」皇帝生病的消息,沒能封鎖過雍王府。 「哦?」李昌濟吃了一驚,不由追問道:「果真?」 「千真萬確,皇兄在保慈宮暈倒,不過現在已醒了過來。從太醫的閃爍其辭中,可知這次病得不輕。」趙顥低聲道。這些年他雖然「安安心心」當他的「賢王」,但卻並沒有白費光陰,禁中的事情,能瞞得過他的,並不多。 「太子失德,皇帝病倒……」李昌濟沉吟著。 「仙長以為如何?」趙顥笑道,「汴京風雲真是瞬息萬變,有人以前是兩面下注,如今風雲一變,便向小王這邊倒了。」 「大王說的是?」 「石得一。」趙顥言語中,不由有幾分得意,「這個奄豎,鼻子比狗還靈些。」 「此人舉足輕重,大王慎不可輕視。」李昌濟對於趙顥的野心,本來並不抱多大的希望,但這時竟彷彿得天之助,好消息接踵而來,原來看來遙不可及的東西,突然間竟似乎近在咫尺了。 「小王理會得。」趙顥自然也知道石得一的力量足可倚重,「只是太子失德這件事,要不要現在散播出去?」 「再等一等。」李昌濟搖頭道,「要等個好時機。」 「但六哥馬上便要出閣讀書了,這個十九娘……」趙顥對於柔嘉的建議,實在耿耿,就因為柔嘉幾句話,一件完美的大好事,變得好壞夾半起來。 「這也不是壞事。」李昌濟笑道,「關鍵還是要看師傅是誰。」 趙顥一時沒有明白李昌濟的意思。 「以太子的這種性格,大王只要設法推薦幾個學問出眾、名望過人,卻又迂腐剛正的儒士做師傅,然後悄悄令這些儒士知道太子今日之所作所為。用不了多久,師生之間,必然難以相容。只要太子厭學,討厭儒士,讓這些夫子對太子感到失望。到時候再將這些事情散播出來,一併大肆宣揚今日失德之事……」 「妙策!」趙顥不由擊掌讚道,「今日之失德,還可謂不教之過。若這般師生相看兩厭,則是朽木不雕也。」 「要緊是要找幾個好師傅。」李昌濟笑道。 「此事不難。」趙顥不假思索地道:「桑充國、程頤,皆是天造地設之選。」說罷,越發覺得李昌濟此策之妙,不由又笑著讚道:「仙長真奇士也。」 第三卷 《燕雲》 第五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五) 汴京是流言的天堂。 石學士夫人韓氏被削去誥命,很快便引起了從愛說是非的官員內眷到四處奔走鑽營的官吏的注意,然後更慢慢擴散到民間,因為沒有正式公佈原由,這種神秘感,反而更引起了人們猜測的興趣。各種流言不脛而走——當各種各樣的猜測過多的時候,有時候真相反而成了最不可信的一種猜測,被埋沒在五花八門的流言當中,人們只有在事後真相揭開時,才會拍著胸脯說:「這個我當時早就猜到了……」而對絕大多數的官員來說,在這種時候,謹慎地減少出入石府的數量,則不失為明哲之舉。 不過,真正吸引官員們目光的,則是第二天在瓊林苑的大宴。 樞密使文彥博告病,並且從消息靈通的人士口中,還傳出這樣的消息,皇帝已經下詔召有「小閻王」之稱的小王將軍與慕容謙將軍回京,準備分別授予益州路經略使副之職,統率大軍,去平定西南夷的叛亂。 那些不太熟悉王厚與慕容謙的官員,在宴會中悄悄地相互打聽著二人的功績與背景——尤其是一向不為汴京官場所熟知的慕容謙。有操守節氣的官員,關心的是二人的能力能否替帝國平定西南的叛亂;一頭扎進黨派之爭的官員,則關心二人的立場;汲汲於自己名利的官員,也要獲得更多的信息,以判斷這兩個人是否有可能成為新貴,對自己的前途將有什麼樣的價值……大多數的官員,都是出於兩種以上的原因,來關心著這個任命。而人們知道慕容謙與石越的關係後,有些人則不免要變得更加迷惑不解,感歎汴京的風雲越來越讓人看不懂,慨歎帝心之難測——怎麼會一面如此重地處罰石夫人,一面卻準備重用慕容謙?也有一些自作聰明者,便以為這是一種御下之術;還有一些人,則更加疑心著石夫人是不是重重地得罪了什麼重要的宮中嬪妃…… 瓊林苑的花叢之中,流言便如蝴蝶一般,處處飛舞著。 而對於大遼國的駐宋使拖古烈來說,這樣大規模的社交場合,亦是他收集情報的好地方。宋朝皇帝的臉色極差,在各國使臣面前只露了不到一刻鐘的面,便只留下禮部尚書王珪與鴻臚寺卿李陶作陪,悄無聲息地眾人面前消失了。拖古烈注意到宋朝皇帝離席之時,腳步虛浮,他一向很留意宋朝皇帝的健康狀態——這顯然是極為重要的情報——但他知道趙頊的身體並不是很好,因此亦沒有太放在心上。而且,這正是一個好機會,當皇帝離開之後,官員們才不那麼拘謹,青壯派的官員們,藉著酒興,開始先行走動,不再固守於自己的席位,他們以同年、同鄉、同黨為特徵,自然而然地分開了群落。這時候瓊林苑正是花開的季節,來自天下各路軍州,甚至是海外的奇花異葩,爭相鬥艷,自然亦會引起許多才華橫溢的詩人的詩興,因為這一日瓊林苑全部開放給官員們與各國使者遊園,更有許多的官員乾脆便離席而去,三三兩兩結伴去苑中賞花,詩詞唱和。 與蕭佑丹不同,拖古烈今日的穿著打扮,與一般宋朝士大夫毫無不同,他說著一口道地的汴京話,穿梭於大宋的公卿之間,傾聽著他們吟詩作賦,得心應手地品評著詩詞的高下,往往以一句妙語,贏得滿座讚歎。他巧妙地拉近自己與宋朝士大夫們的距離,讓他們不將自己視為「外人」,然後才有機會不動聲色地聽他們談論各種看似無關緊要的流言耳語,大部分的中下層的官員們對於朝廷的人事、政策,總有各種各樣的看法,他們亦不以為自己所知道的東西會是什麼軍國機密,覺得自己說的只是眾所周知的事情,於是亦放心大膽地在拖古烈面前高談闊論。即使一些對遼國抱有極重的敵意的官員,也不怎麼排斥拖古烈——的確,要區分拖古烈與一個普通的宋朝士大夫的區別,實在是太難了,而他又是一個極能獲得人們好感的人。也有人有時候會故意在拖古烈面前炫耀著宋朝的國威,比如河北某州的一個官員怎麼樣有才幹,大宋又做了什麼了不起的事情……拖古烈總是耐心地傾聽著,偶爾不卑不亢地回答幾句,即不讓他們太失望,也肯不讓他們太滿意。而且因為他對儒家經典、漢賦唐詩,乃至宋朝的學者的著作都十分熟悉,常常巧妙地引經據典來回答,讓那些存心想詰難他的人,也不能不在心裡佩服他的才智與學問。 但對於韓拖古烈來說,這一切都只是為了自己的職責,為了那個將自己從微賤中提拔重用的雄才大略的大遼皇帝,亦是為了大遼朝的存亡延續。對於自己的國家,拖古烈內心有著極深的憂患意識。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南朝的潛力——無論南朝現在面臨怎麼樣的危機,他都清楚,南朝已非昔日之南朝。這是一種感覺,一種如果你不在南朝生活,便無法體會到的感覺。忠烈、先賢二祠,白水潭學院,朱仙鎮講武學堂,每天練習弓箭的小學生,汴京城牆上的火炮,熙寧蕃坊,還有汴河上每日熙熙攘攘的船隻,汴京街道上越來越多的太平車……每一樣東西,都讓他感覺到南朝的力量——那是一種平靜下面的巨大潛力。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人,能夠敏銳地感覺到時代的變化,而拖古烈便恰恰是這樣的智者。但這樣的智慧,對他個人而言,卻不全是好事。他感覺到時代在變化,卻不知道自己的國家應當如何跟上這種變化,如何應對這種變化,這只能讓他產生極大的挫折感與焦慮感。 拖古烈所能做的,只能是盡自己的力量,來幫助自己的祖國。 他深信大遼皇帝選擇的道路是正確的。大遼現在的道路,是契丹人唯一的選擇。做為一個遼國人,做為一個遼國士人,拖古烈對一件事看得清清楚楚:遊牧民族是沒有前途的。所有的遊牧民族,都注定是沒有前途的民族。這是有人類以來,就亙古不變的一條鐵律。任何不肯改變的遊牧民族,都注定會在極短的時間內滅亡,其中絕大部分,甚至不會在歷史上留下絲毫的印跡——能夠有機會做出選擇漢化與否的遊牧民族,都已經是極少數的幸運者。拖古烈不會被歷史的表象所欺騙,漢化也是注定要滅亡的,但是遊牧民族滅亡,卻從來都不會是因為漢化——這是只要做一個簡單的橫向比較,就可以得出的結論,不肯漢化的遊牧民族,在同樣的條件下,永遠比願意主動漢化的要死得快,而且是快得多。 大遼的先祖們具備超凡的智慧,他們意識到不漢化就無法生存;但又擔心漢化後又失去賴以立足的競爭優勢,所以創建了南北面官制度。但是,僅僅在太祖皇帝死後,太宗皇帝一親政,其理想便是成為中原的皇帝。他統率大軍南下,擊潰漢人軍隊,在開封稱帝,留下大遼國永遠的榮耀,也留下大遼國永遠的教訓。從此以後,大遼的歷代皇帝,都自居於中國的正統;也是從此以後,大遼的歷代皇帝,都對漢人心存敬畏。 遼太宗在某種程度上,是被中原、河北的義軍給擊潰的。他離開汴京的時候,留下了一句名言:「吾不知中國之民難治如此!」 這是一句被刻在大遼歷代皇帝心中的名言。 從此以後,大遼國就再也沒有過野心要真正地兼併中國。與南朝和平共存,保持軍事上的相對優勢,實際上成為了大遼一百餘年來最核心的政策。 契丹鐵騎可以將阻卜人、女直人,將一切遊牧民族毫不留情地踐踏在腳下,可以無所顧忌地剝削他們,奴役他們,輕視他們。但是自太宗皇帝北還之後,契丹人就再也不曾真正輕視過漢人。 並且,契丹人、奚人都在自覺不自覺地改變。 或者說漢化。 當今的大遼皇帝選擇了一條正確的道路。也許要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但拖古烈深信,對大遼來說,對契丹族與奚族來說,這都是惟一正確的道路。 惟有農耕,方能帶來更多的、更穩定的糧食供應。 惟有將遊牧改成畜牧,方能繁衍更多的牛馬羊。 惟有如此,方能養活更多的人口,過上更富足的生活;惟有如此,才會有更多的人力與物力、以及時間——惟有如此,大遼國才會有前途。 真正的前途。 破壞者只能暴虐一時,建設者才會擁有未來。 這一定會付出代價。也許是非常慘重的代價,但是拖古烈堅信,除此別無他途。為了未來,你不能懼怕眼前的犧牲。 但是遼國人也是矛盾的。縱如衛王這樣的智者,甚至是拖古烈本人,也認為「北方的朔風,才能錘煉出英勇強壯的戰士來」——他們都為自己民族的傳統感到由衷的驕傲;而且眼前的代價如果過於沉重,則會遮蔽人們更為長遠的目光……不僅僅是那些堅持祖制的反對者,連衛王、拖古烈本人,也並非那麼一無反顧的。黨項人為了正確的道路,已經代出了慘重的代價——他們失去了最重要的國土。大遼遠比他們幸運,經過內戰的錘煉,國內主明臣賢,政治清明,兵強馬壯…… 但是一個想要漢化的遼國,一個正在漢化的大遼,反而卻要迫不得已與南朝開戰,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巨大的諷刺。 太宗皇帝失敗的陰影,在一百多年後,始終籠罩在遼國君臣的心中。 這次,他們將面對一個更為強大的南朝。 信念堅定如拖古烈,都不由在心裡要有猶疑,更何況他人? 大遼國也在一個巨大的三岔路口,一念之間,就可以決定一個國家,三個民族的命運,永遠無法回頭的命運。 至此時,拖古烈才深深地明白了「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是一種怎樣的心情! 「凌牙門也有這麼漂亮的荷花麼?」一池綻放的荷花旁邊,兩個緋衣貴客毫無風度地坐在池邊的大石頭上,遠離著人群,一面說著閒話。他們都是皇帝面前的新貴,在高麗,在南海,他們都是炙手可熱、翻雲覆雨的人物,但是在汴京的官場,他們卻只是普通的中下級官員,他們與汴京的官場,似乎一直相互排斥著。這種排斥,幾乎是天然的。在這裡,他們很難找到同伴,沒有幾個人與他們有共同語言。儘管大宋已經開拓海疆十餘年,但海洋依然不是大宋關注的焦點。那裡只是遙遠的域外,是被放逐的地方。而他們的功績,亦受不到應有的尊重,他們被汴京官員背地裡稱為「夷官」。 「有。凌牙門的睡蓮,不遜於瓊林苑的荷花。但天下最好的荷花,應當是在杭州。」薛奕心不在焉的應道。他今天本來還幻想找機會與皇帝搭上話,當面陳敘他的設想,但是,九重之上,咫尺即是天涯,皇帝與他的距離實在是太遙遠了。他不由感到一陣沮喪——他好不容易見到文彥博,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讓文彥博對他海船水軍的新設想產生那麼一丁點的興趣,沒有想到,文彥博卻忽然告病。種種謠言顯示,文彥博在密院呆不久了。原本他也曾寄望於石越再次進入中樞,或者退而求其次,盼著唐康得脫此劫,回來重掌沿海制置司。但是,從各種流言,他能猜到的,是唐康即使化險為夷,也很難再在中樞呆下去……這麼些年來,薛奕從汴京官場學到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汴京的謠言往往比政事堂的公文,更能揭示事情的真相。 秦觀久久凝視著池中的荷花,他似乎並沒有太留意薛奕的回答,而是在出神。半晌,忽然沒頭沒腦地說道:「高麗有兩種不同的議論,一種議論說,朝廷允許他們出海的商船太少了;另一種議論卻說,高麗國物產應有盡有,貿易有害無益,為了造船,不得不讓許多勞力去深山中砍伐良木,浪費國力……」 「短視。」薛奕淡淡地回道。 秦觀沒有理會薛奕的評價,繼續說道:「我在想,解決高麗的麻煩,也許應當全面允許他們的商船分享我們的航線與貿易,這樣高麗於大宋的依賴,將更深更長久……」 「少游一點也不考慮南邊那些海商麼?」一個聲音在二人背後響起。二人連忙起身回頭,笑道:「蔡元長怎的如此神出鬼沒?」 蔡京笑著在二人中間坐了,道:「我看你們才是神出鬼沒,躲到這個地方來了。」 「葉祖洽拉了一幫人在那裡吟詩作賦,我實在沒什麼詩興,便和世顯躲這裡來了。」秦觀笑著也坐了下來。 薛奕卻笑道:「少游是石門有名的才子,他是怕我一介武夫為難,救我一命。」又道:「元長知道我的,我要有元長一半的本事,亦不至於躲到這裡來。」 秦觀知道薛奕是說蔡京長袖善舞,當下笑笑,岔開話題,問道:「文太傅到底是怎麼了?」 蔡京笑了笑,回顧了一下四周,見並無旁人,方低聲道:「被都堂的那一位排擠了。聽說文公是昨天和那一位一道面聖回府後,氣出的病來。宮裡有人傳,帝心生厭,密院要換主了。我看不日之間,文公便要自請出外了。」 薛奕聽得更是意興索然,不由歎了口氣。卻聽蔡京笑道:「薛侯果真要想成事業,呂府、馬府、韓府,你總要走一家的門子。」 「罷了。」薛奕搖了搖頭,道:「我一介武官,奔走於執政之門,傳揚出去多有不便。」 蔡京笑了笑,不再多說,轉向秦觀,問道:「方纔子遊說的是當真的麼?」 「我想來想去,並無其餘良策。」秦觀點點頭,道:「眼前看是吃了虧,長遠來看,卻是得利的。鼓勵高麗出海,我大宋才是真正把握了高麗的命脈。」 蔡京默然一會,低聲道:「若出此策,是雪上加霜。大宋的海商豈會答應?少游可知道,朝廷的海船水軍,實際是由這些海商們養著。況且這些人在東南勢力不小,不可小覷。」 「若能用我之策,便讓高麗人分一杯羹,又何傷大雅?」薛奕搖頭道,「元長與少游可見過寶雲齋的掌櫃?二位若聽他說一說,便知道大宋的海外貿易,其實還只是一個起點。踢開面前的絆腳石,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 「學士怎麼說?」蔡京試探著問道。他知道薛奕已經拜見過石越幾次了。 薛奕木然搖頭,沉默不語。 「薛侯且耐心等等。」蔡京安慰道,一半卻似乎是在暗示什麼,「眼下朝廷關心的是,說到底還是西南的局勢。千頭萬緒的一團亂麻,想理清了,總得要有個下手的地方。西南之事一日不定,朝廷就騰不出手來關心你的海船水軍。再怎麼說,注輦國也是在萬里海域之外,與我大宋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的,前些年還有注輦國的使者來進貢過……」說到這裡,他頓了頓,又道:「使者今日早晨已經出發了,小閻王和慕容謙分任益州經略使副。皇上到時候一定會召對,詢問軍事方略……」說罷,瞥了薛奕一眼。 薛奕只在心裡暗暗苦笑,他哪裡又有本事能結交上王厚與慕容謙? 蔡京又與薛奕、秦觀閒聊了幾句,便告辭離去。對於薛奕與秦觀的態度,他是十分不以為然的。汴京的官場的確十分疏遠他們,但是這並非是沒辦法彌補的。一個契丹人拖古烈,尚能與汴京的士大夫們打得火熱,何況薛奕與秦觀,兩個人都是石越門下有名的高足?秦觀不必多說,他隨手填一小詞,隨口占一絕句,哪裡還會有葉沮洽等人的風頭?便是薛奕,其實也是會寫詩的,他在南海的幾首詩流傳回來,也頗受稱讚。說到底,二人還是太驕傲了,少年得志,在域外又都是呼風喚雨的人物,自以為做的都是經邦濟國的大事,打心眼裡便看不起汴京那些風花雪月的官員們。他們只恨不得能和兩府大臣天天謀劃著國家大事,卻渾然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不過是個平平常常的五六品官而已。新官制以後,這種級別的官員,汴京城裡多如牛羊。 所謂的權力中心,在蔡京看來,絕不僅僅是指兩府與學士院。 在外面的時候,你必須表現出吏材來——無論是石越,還是司馬光、文彥博,甚至是呂惠卿、馮京,都不是你用「德行」就可以唬弄的人,沒有值得稱道的政績,你入不了他們的眼。想出人頭地,當然也可以賄賂內臣貴戚請托,「至寶丹」參政,還有呂惠卿、馮京那裡,也並非無隙可鑽,但是蔡京是個極精明的人,他知道這樣做不值得——門下後省的給事中與御史台的御史們就不必多提,靠這樣的手段晉身,在石越、司馬光、文彥博那裡,無異於判了死刑。如果他的政治野心僅止於五品六品,倒也無可無不可,但若真想有所作為,只要這些人還能發揮著政治影響力,這就是非常不智的。 要想陞官,就要摸準上司的喜好,投其所好。兩府諸公看重的是政績,那就好好做出些政績來給他們看。 但是,僅有這樣是不夠的。木秀於林,風必催之。同儕的關係若不搞好,就不會有士林的「清議」支持,僅有「德行」不能得到重用,但如果沒有清議的讚譽,同樣也會成為仕途上的重大缺陷。兩府諸公看的是你的政績,但是汴京的士大夫們,卻不會像個考課官一樣,憑著你的政績來決定他的喜惡。 你必須謹慎的融入其中,表現出你另一些方面的才華,才能得到他們的欣賞。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乃至品味美食,講笑話,互相贈送歌伎……只有如此,你才可能成為汴京士大夫們中的一員,而不是成為他們的另類。除非你和石越一樣,有機會一開始就得到皇帝的賞識,憑著自己的才幹牢牢地在皇帝心目中佔據一席之地;或者如王安石一樣,用幾十年的功夫,不斷的積累著自己道德聲譽與政治資本。但是,石越那樣的奇緣,不是人人可以遇到的;而且,石越在未取得相應的地位之前,照樣也結交內侍,與馮京、王安禮等人打得火熱;王安石更是得到了韓、呂等世家大族的支持——沒有韓維天天在皇帝面前說他的好話,王安石未必有機會披麻拜相。 所以蔡京有自己的策略。今時不同往日,熙寧初年,皇帝為了勵精圖治,兼之還沒有一批自己瞭解、信任的大臣,所以才有王安石、呂惠卿、石越等人的崛起。但到了今時今日,皇帝已非昔日稚嫩的皇帝,他對於朝廷與大臣的操控,早已經得心應手。想通過得到皇帝的信任,而驟得大位,複製王、呂、石一樣的傳奇,幾乎已經不可能。 皇帝依然是決定官員命運的最強有力的人。但在熙寧十七年,除非你是韓忠彥,你去逝的父親是定策兩朝的元老重臣韓琦,否則的話,一個太府寺丞,還是不要有不切實際的幻想為妙。決定自己命運的,是兩府諸公,與他身邊那些看起來似乎是無關緊要的中低級官員。 蔡京盡可能地塑造一個良好的形象。石黨是他立身的根基,自然不用多說,即使是秦觀、薛奕、曾布這樣的海外官員,他也總是與他們保持著良好的關係,並且在他們面前以自己人自居,偶爾也會友善地幫幫他們。而石黨以外,對於舊黨與新黨,他也盡量地保持著交往,維持著較好的關係——只要他不公然出入呂惠卿的府邸投送秋波,就算是陳元鳳站在他面前,他也能稱兄道弟。除此以外,他經常出入白水潭學院,結交一切名士,偶爾也會資助一些貧窮的士子——能夠影響到朝野清議(主要是言官與報紙)的力量中,白水潭學院毫無疑問是最重要的一支。 總之,良好的聲譽,是絕不能忽視的。 他嘴邊帶著一種溫和親切的笑容,朝每一個人打著招呼。並非所有在京的官員都有資格參加這次瓊林苑的大宴。換言之,在今日的瓊林苑,一次不經意的傲慢,就有可能樹下難惹的敵人。這是蔡京絕不願意犯下的錯誤。 他一面走著,忽然,從左邊的道路上傳來兩個人的低聲議論。 「大尹這樁案子,怎的一反常態?」 「舒兄有所不知,這案子牽涉到祥符令……」 蔡京心裡一驚,他已經聽出來這個「舒兄」,便是御史台大名鼎鼎的舒亶。而「大尹」這兩個字,在汴京,除了開封府蘇頌外,是不會再有第二個人被如此稱呼的。祥符縣是隸屬於開封府的第一個大縣,天子腳下,稱得上是「天下第一縣」,祥符令也不是尋常縣令可比。這二人所說的案子,聽起來非同小可。他頓時留了心眼,放輕腳步,閃到一個樹叢後面,卻聽舒亶又道:「蔣安?那僧人和蔣安也有關係?」 「這些和尚道士,出入權貴之門,也是常事。他們作奸犯科,哪一樁後面省得了要牽出幾個權貴來?」 聲音越來越近,蔡京仔細辨認這個聲音,總覺得很熟悉。隱隱約約不是御史台的,便是大理寺的,卻記不清楚究竟是何人。 「蘇子容自任開封府起,便號稱要厲行法禁,說什麼京師重地,須用柱後惠文之治,以法彈壓,斷不能無為而治。說得好生冠冕堂皇,我還以為又要出一個包公了。」舒亶語帶譏諷地說道:「想不到,區區一個祥符令,他便視國法於無物了。輕輕鬆鬆便將那僧人給放了……」 「蔣安是韓樞副的同鄉。」 「一個韓持國,便可以給蔣某人面子,放過一個僧人。陳世儒的案子,他拖而不決,那也不難想像了。」 二人一面說著,卻是朝北邊轉了過去。蔡京待到二人走遠,方從隱身處走出來,怔怔地發了一會呆。他已經看出來另一個人的背影——此君是蔡確的同年,如今在開封府做判官。舒亶想對付蘇頌,自然是有原因。呂惠卿曾經想過要收買蘇頌,他曾經故意對人放出話來,說蘇頌是他同鄉的前輩,如果肯來拜會他,就可以位至執政。這話自然會傳到蘇頌耳邊,但蘇頌只笑不答,並不賣呂惠卿的賬。兼之蘇頌為開封府,的確也因秉公執法,得罪過不少權貴,舒亶是新黨中有名的御史,想藉機羅織罪名彈劾他,也不足為怪。但那個開封府判官,也是平素素有直名的,為何要陷害蘇頌,他卻一時沒有想明白。蔡京自然不知道,此君想要對付的,並非是蘇頌,而是陳世儒——蔡確的父親蔡黃裳,曾經是陳世儒的父親陳執中的下屬,因為年老糊塗,被陳執中逼迫致仕,鬱鬱而終。蔡家與陳家由此而結下世仇。蘇頌遲遲不肯判陳世儒夫婦死刑,自然也有他的顧慮,但卻免不了便要得罪另一些人。 蔡京心事重重地邊走邊想,此事表面看起來自然是事不關己,但他的直覺卻告訴他,這事沒有這麼簡單。「不要多管閒事。」蔡京一面在心裡告誡著自己,一面卻又忐忑不安。 「元長,有禮。」 蔡京只顧著想心事,沒料到前面來人,慌忙抬頭望去,卻見是國子監丞呂大臨。他慌忙回禮,笑道:「與叔,有禮了。」一面在心裡暗暗奇怪。 其時舊黨人物,也並非是鐵板一塊。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因為新黨勢大,因此不同政治理想與信念的人物,不得已合成一塊,而一起聚集在司馬光這面反對黨的「赤幟」之下。但實際上,以蘇軾為代表的蜀黨、以二程為代表的洛黨,與勢力最大、人數最多,主要由司馬光的門人們組成朔黨之間,是存在著衝突的。大體來說,其中二程的洛黨,與新黨理念最為接近,他們也主張對朝政要進行徹底的變革,因此程顥開始時曾經與王安石共事,只是後來無法接受王安石的行事方法,而分道揚鑣。但至司馬光秉政之時,其時大程已然去逝,程頤還是公然反對盡廢新法的舉動。後來又是程頤第一個自我反省,以為黨爭之禍,舊黨亦應付責任。而蜀黨與朔黨的基本立場,則與石黨比較接近,都是主張逐步的改良。但相對而言,蘇軾較為理想化,而朔黨則重視歷史的經驗,實幹的精神較強。 此時歷史已然發生極大的改變。但宋廷中的派系,反而變得更加複雜,甚至呈現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糾纏不清的狀況。舊黨中,已經不存在所謂的「蜀黨」,這一派的政治勢力,以二蘇為首,已經隱隱併入了石越一派。而所謂的「洛黨」,因為二程植根於白水潭學院培養學生,與新、舊、石三黨,竟都有牽扯不清的關係。而真正意義上的舊黨,亦即是朔黨,因為與石黨在政治理念確有相合之場,二者的政治聯合,使之因此也成為了朝中三大政治勢力之一,而且隱然是勢力最大的一派,但同時也很難說得清楚,究竟有多少朔黨,其政治光譜其實是在石、舊二黨之間偏移不定的。 而這個呂大臨,雖然此時不過是小小的國子監丞,但他的身份,卻可以折射出熙寧朝中政治派系之間的複雜關係。一方面,他是「程門四子」之一,是所謂的「洛黨」;另一方面,他本人是陝西人,他的兄長呂大忠、呂大防、呂大鈞都是舊黨中極有名望的大臣,呂氏兄弟,也是公認的「關學」大家。在舊黨的政治版圖中,顯然是更偏向朔黨的。兼之呂大臨以其忠直頗受司馬光的賞識,而又以其學問,在白水潭學院頗具人望,因此與石黨中的許多人物也牽扯不清。 一直到這個時候為止,呂大臨以其人品與學問、才幹,兼之身具這種複雜的身份背景,一直被視為汴京城中極為前途的一顆政治新星。許多人都認為,呂大臨成為「新貴」,不過是一個時間問題。在蔡京看來,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呂大臨對自己一向是不冷不熱的。他親近的石黨人物,多半都是所謂的「白水潭派」,像蔡京這種「西湖派」,顯然不屬於他「青眼」的範疇。 但此時,呂大臨卻一反常態,主動向蔡京打起了招呼。而且還親善地和他交談著。這既令蔡京感到有點受寵若驚,又讓他心裡非常的奇怪。他全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這樣有點「反常」的情況,接下來又不斷的出現,一路之上,竟然又有兩三個在朔黨中素有剛直之名的官員,主動向自己展示善意。 一向極精明,極善於分析汴京各種政治勢力光譜的蔡京,也幾乎不由得暈了頭。一個呂大臨的善意,也許還可以說是偶然,但接二連三的出現,卻一定不可能沒有特別的原因。面對著這種不原由的善意,蔡京心裡竟產生了不安的感覺。他極不喜歡這樣的狀況,哪怕這看起來對自己是好事。幸好,路上依然還是有舊黨的官員對自己依然故舊,這讓他稍稍安心一點。但很快,他就想到,出現在這樣的情況,會不會是那件使呂大臨們對自己改變態度的事情,就發現在今天,就發現在瓊林苑,而很多人尚還不知道此事的發生? 一想到這裡,蔡京背上竟冒出一陣冷汗來。 * 瓊林苑的一處行宮中。 石越靜靜地站在皇帝的身旁。他怎麼也沒有想到皇帝的病情會如此嚴重,連站立久了,都會支撐不住。當他被單獨召來之時,見著皇帝的病體,他跪在皇帝面前,哽咽得半晌說不出話來。他對於趙頊,絕不是沒有感情的。只不過,這種感情,有時候是致命的,必須謹慎的掩藏起來。年輕的皇帝可能需要一個亦君臣亦朋友的人物,但是這樣的人物,隨著皇帝的成長,是不可能被允許一直存在的。如果他不懂得分寸,下場只能是淒慘無比。 但不管怎麼樣,見著趙頊的神情,石越卻還是忍不住動了感情——他是知道在另一個時空中,趙頊的壽命的。歷史也許已經改變,但未必每一件事都一定會改變。皇帝的病情,讓石越突然產生一種不祥的預感。 他哽咽著,一面卻叩頭賠罪,為自己女兒的行為請罪,以掩飾自己的感情。 趙頊顯然也有點動情。 但他也不允許自己表露自己的感情。從治平四年算起,他已經做十八年的皇帝。他已經不再是熙寧初年的那個皇帝。他本來想和石越說說他的女兒,但是,結果趙頊只是和聲安慰了一下石越,便迅速地談起了正事。 他也不允許自己隨便浪費精力。尤其是這個時刻。 「朕一定要穩住高麗國這個盟邦。為了北邊!」皇帝的聲音很輕,但卻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與高麗的那點貿易,是蠅頭小利。朝廷也不缺那點錢,開貿易,是為了加深對高麗的控制,不是為了將其變成敵人。」皇帝停了一下,歎了口氣,「只是,司馬君實是斷不肯白給錢給高麗的……文彥博已經……」 石越聽懂了皇帝沒有說出來的話。 「高麗使者帶給朕的奏章,說的都是同一件事,顯然高麗國國內也很危險了……」關係到高麗國王的王位,自然不會說假話。現在王運唯一的指望,就是宋朝。 「陛下,臣以為,朝廷不能拋棄王運。」沉吟了好一會,石越才開口說道。 「貿易怎麼辦?」趙頊注視著石越,「繼續下去,王運遲早有一日王位不保,難道真要出動軍隊替他穩固王位?到了那個時候,江華島那點駐軍只怕不夠……但也不能停止貿易……」 第三卷 《燕雲》 第五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六) 「臣倒有個辦法。」石越謹慎地措辭著,秦觀與薛奕,都曾經拜會過他,高麗的局勢,他已經反覆地考慮過許久。「大宋要保持對高麗的影響,不但不能停止貿易,還應當加深貿易。適當地讓高麗人更深地參預到海外貿易中,是一個長期的辦法。但短期內,只恐難見成效。但若白送錢財給高麗人,這卻是個惡例,臣亦反對這樣做。」 石越小心地回視了皇帝一眼,又繼續說道:「臣以為,不如借一筆錢給高麗。」 「借?」趙頊不由反問了一句。 石越微微點頭,道:「高麗國缺錢,借錢給高麗,可以起立竿見影之效。但這筆錢也不能白借。朝廷如今國庫拮据,一文錢也不能亂花,驟然間要掏出一大筆錢借給高麗,對朝廷財計,無疑是雪上加霜。」 趙頊聽得頻頻點頭,卻聽石越又說道:「臣估算了一下,以國朝與高麗之間的貿易總額,朝廷每年借給高麗國一百萬緡錢左右,便足以鞏固王運之王位。」 「一百萬緡?!」趙頊幾乎嚇了一跳。 石越毫不遲疑地點點頭,又道:「一百萬緡。以後借多少,可以再商議。第一筆借款,要起到作用,不妨就多一些。這筆錢雖然借給高麗,但是,該怎麼花,卻不能由高麗人作主。」 趙頊不知不覺間,便被石越的主意吸引住了。 「朝廷借給高麗的一百萬緡,高麗國必須全部用來購買指定的大宋商品。所以,這一百萬緡,只是一個賬面上的數字。朝廷也不必真的運一百萬緡銅錢到高麗。」石越怕趙頊不明白,又解釋道:「比如高麗國想買大宋某家商號十萬斤鹽,那麼高麗人可以只要出二成或者三成的銅錢,其餘七八成的貨款,便可以從這筆借款中抵銷。那家賣鹽給高麗國的商號,拿著相應的憑證,再到朝廷這裡來領取剩餘的貨款。朝廷扣除商稅後,再交付貨款便可。如此一來,高麗國的危機,便可迎刃而解。而朝廷借出去的錢,歸根結底,還是宋人賺到了。而且,高麗人也不可能一次便將這一百萬貫的借款花光,他們交易時畢竟有一個時限,國庫也可以得到緩解。」 趙頊聽到這裡,精神不由一振。但憑他對石越的瞭解,知道石越肯定還沒有說完,便只是讚許的點了點頭,繼續聽石越陳敘著。 「除此以外,借錢便要有抵押,或有擔保,還要定下還錢的期限。何時還錢,利息幾何,這些可以由有司與高麗使者去談判。總之不妨放寬點,但不能讓他們覺得太輕易。」石越娓娓而談,趙頊恍然之間,竟感覺到似一個巨大陷阱,送到高麗人的面前,「臣不指望著高麗人如期還款,借錢容易還錢難,自古皆然。臣以為,不妨便讓高麗人以物抵債。今年高麗人借了朝廷一百萬貫,明年朝廷讓他們用穀物還債,高麗國這一年間,便得拚命種穀物;若讓他們用人參還債,他們這一年間,便得拚命挖人參;有朝一日,陛下若要用契丹戰士的頭顱來抵債,高麗人亦不敢不從……這筆借款,便如同一根繩索,勒在高麗人的脖子上,可以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既不能讓他們欠太多的債,免得逼急了他們翻臉不認賬,跑到遼人那邊。也不能太少,太少作用便不大。要恰到好處,便要靠利息與抵押。在他們的償還能力之內,他們借得越多,利息越低,買貨物時價格越低,要付的現錢越少;借得越少,則反之……」 說到這裡,趙頊已接過話來,笑道:「朕看用不著這麼麻煩,朝廷肯借錢給他們,其焉有拒絕之理。」他說的卻是實情,自春秋戰國之後,國與國之家互相借貸的事情,便幾乎從未出現過。宋朝開出如此條件,對於王運來說,簡直便如同天上掉肉餅一般。他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 「最要緊的,是朝廷有討債的能力。」石越也笑道,「與朝廷交好,最不濟,可以挖東牆補西牆,可以年復一年的借錢度日;若膽敢交惡,錢借不到了,還要引來兵戈之災。只要他們借了第一筆錢,高麗國便從此被牢牢地綁在了陛下的戰車之上。只要朝廷不逼人太甚,高麗國從此便是大宋最可靠的盟友。」 「最可靠的盟友?」皇帝不由得啞然失笑,他笑著搖了搖頭,卻不是否定石越的建議,而是在感歎著。司馬光對於財政的看法,並非全然沒有道理。盡量減少不必要的開支,對於國家財政來說,的確是重要的。但是,司馬光依然過於謹慎了,除了裁併州縣,汰減一部分官員,是由他主持的。此外諸如軍制改革裁汰老弱兵士、整編禁軍;發行交鈔等等較為積極的財政措施,都與司馬光沒多大關係。凡是涉及到財計上的問題,司馬光都沒有太多的辦法。在皇帝看來,他的戶部尚書,只知道一味的保守與謹慎。這與趙頊的性格,無疑不太合拍。但是皇帝也需要司馬光,一方面司馬光的存在,有極重要的政治上的意義;另一方面,司馬光也可以在必要的時候,狠拉韁繩,將狂馳中的奔馬勒住,以免跑得太快,而掉下懸崖。所以,皇帝讓司馬光掌握戶部,卻將太府寺始終交到理財較有手段的石黨和新黨手中,不讓舊黨染指。 在皇帝看來,石越是一個永遠不會讓自己失望的人。他總能找到巧妙的辦法,來解決別人無法解決的難題。這一點很重要。趙頊胸中的雄心壯志,在即位十八年後,不僅沒有熄滅,反而越燃越旺。他需要有才幹的大臣,特別是在有事之時。 但趙頊的身體並沒有配合他的心情,因為精神突然的亢奮,他忽然急促地喘息起來。 「陛下!」石越心頭浮過一片陰雲,聲音竟有點顫抖。 「朕沒事。」趙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出三個字,又停了好一會,彷彿在積蓄力量,方又說道:「今日便先議到這裡。卿回去好好想想,朕想給六哥、七哥找個老師……」 * 石越沒有想到的是,自十七日瓊林苑接見,直到七月二十日,皇帝竟然都一直臥病不起。雖然這對宋朝政府的運轉來說構不成太大的影響——宋朝的政治傳統與新官制的精神,都不太需要皇帝處理具體的庶政,皇帝真正需要的,只是掌控高級官員的任命,以及充當最高的裁決者;但是,皇帝的健康與否,依然關係到政局是否穩定。兩府宰執大臣經過商議後,決定不顧各國使臣在京這一事實,公佈皇帝的病情。這一看似極為自信的舉措,其實已經表露了宰執們的擔心——他們害怕皇帝突然崩駕,如果不事先公佈病情,就可能引來許多的猜疑,對於以後的朝局十分不利。儘管邸報與《新義報》上發佈的病情,經過了許多的修飾,但是稍有政治頭腦的人,都知道皇帝病得已經極嚴重了。 而緊接著,又有兩種流言,開始在汴京流傳。第一個流言,是據說皇太后與皇帝正在給太子尋找合適的儒士當老師,太子趙傭,很快便要出外到資善堂讀書。這個流言流傳很廣,很快引起了許多官員的注意,每個人都希望成為太子的老師,這明顯便是飛黃騰達的捷徑。而另一個流言,卻只有極少數與禁中的內侍關係密切的官員才知道(這些官員多半與舊黨、白水潭關係密切)——據說,皇太后矚意的資善堂直講,是白水潭學院院長、《汴京新聞》總編桑充國,以及白水潭學院明理院院長、著名的理學家程頤。沒有人知道這個流言是何處傳出來的,但人們都相信它與禁中的內侍有關。這個消息是如此的寶貴——如果皇帝崩駕,不到十歲的太子繼位,高太后顯然會垂簾聽政。迎合皇太后的意思,是博得皇太后好感的重要方式。而且,這是不要擔任何風險的——桑充國與程頤可以說是當今天下沒有做官的儒士中,聲望最高的兩個人。他們道德高尚,掌握著清議的力量,學生遍佈天下朝野,擁有巨大的影響力。這兩個人當資善堂直講,品德、才華、資歷,都不會有任何質疑。 他們之所以沒有立即上書舉薦,僅僅是因為皇帝沒有明發詔旨。病榻上的皇帝,精神格外的脆弱,而且也似乎更容易動怒——三天之中,他唯一處理的朝政便是,不顧司馬光等人的反對,接受了一直告病的文彥博的辭呈,讓文彥博以太傅的身份判大名府,拜韓維為樞密使。 這不是一次平常的任免。 權力格局的脆弱平衡,隨著皇帝的重病,文彥博的出外,已經開始破裂。沒有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在這個時候,皇帝沒有明發詔旨要替太子選師傅,你卻不知好歹的上書,這不明明是咒皇帝死麼? 但這個沉默卻並沒有更長地維持下去。 二十一日,去西京濮安懿王陵園獻祭回京的金紫光祿大夫、景城郡公趙仲璲上表,請皇太子出外至資善堂讀書,並薦布衣桑充國、程頤為資善堂直講。 趙仲璲是現任濮國嗣王、宗正寺卿趙宗暉的兒子,皇帝趙頊的堂兄。因為趙宗暉年老體弱,趙仲璲近十年來,受詔擔任祭禮之職,在宗室中輩份雖然不是很高,卻德高望重。說話極有份量,新官制後,宗正寺卿一直由英宗的兄弟們依次接任,但此時實際主持宗正寺事務的,卻是趙仲璲。因此連皇帝也要敬他三分。 趙仲璲的奏折,彷彿正是坐實了之前的流言。不待皇帝批復,順水推舟舉薦桑、程為資善堂直講的奏折,竟如雪片般地飛進禁中。 * 「荒唐!荒唐!荒唐!」聽著陳衍轉敘著外面的流言,高太后直氣得渾身發抖。讓桑充國與程頤擔任資善堂直講?高太后想都沒有想過。她或許還聽說桑充國的一些事跡,但程頤在士林中名氣雖大,高太后卻也僅止是聽說這個名字而已。而這一切,居然還是「承太后之意」! 「這宮裡頭,是越來越沒有規矩了!竟然膽大包天到敢出去造謠!」 「娘娘,老奴以為,空穴來風,必有其因。定是有人想著讓桑、程二人,當太子的師傅,才出此奸計。」陳衍壯著膽子說道,他總覺得這事背後,有著巨大的陰謀。但卻到底不敢胡亂開口。 「你是說桑充國和程頤?」高太后迅速地反應過來。沒有非常的富貴,怎麼敢行此非常之事?連皇太后都敢利用。 「老奴不敢妄言。」陳衍是極小心的老*,借給他一個膽子,他也不敢妄言。 「桑充國、程頤不過是兩個布衣,有什麼本事支得動這麼多官員?又有什麼本事使得動趙仲璲?」高太后冷靜下來,沉吟道,「果真他們能差得動這許多官員舉薦,他二人想進資善堂,也不是太大的難事,何苦要出此下策?」高太后到底也是個聰明人,立時便想到,桑、程果真想要進入仕敘,方法多的是,縱算是想做帝師,也犯不著出此下策——只要不是太愚蠢的人,肯定都能知道,皇帝若有萬一,倘是太子即位,那麼實際主政的,一定是她高太后。得罪了她又能有什麼好處?區區兩個資善堂直講,她隨便找個借口,便可打發了。桑、程二人她雖不深知,但二人素有虛名,亦不至於利慾熏心至此地步。 但若這背後之人,並非是桑、程,又會是誰呢? 想幫桑、程的人,倘使蠢到這種地步,便斷斷想不出這樣的妙計來——膽大到算計起皇太后,還能差動趙仲璲上表,這不是愚昧之人所能使出來的手段;但若說是桑、程的仇家,想設計陷害他們,用這樣的手段,也未免太不可思議了一點。 難道是為了六哥? 高太后心裡一動,向陳衍問道:「桑充國、程頤之品行,外間風評如何?」她話一出口,便即後悔,趙仲璲一封奏折,能讓這麼多隨聲附和,這二人的名聲,還能差得了去? 果然,便聽陳衍回道:「回娘娘,這兩人,都素有剛直之名。程頤的幾個得意弟子,在朝中做的都是御史、給事中。」 高太后亦不由得糊塗起來。桑充國她是知道一些的,白水潭學生弟子遍天下,而程頤的門人能做到御史、給事中,那也不是尋常布衣可比。這樣兩個人,聲譽又好,又有一定的政治影響力,為人還正直——這不是為了太子好麼?難怪外間這麼容易便輕信這謠言。但既是為太子好,卻用這種卑劣的手段,顯然也非正人所為。 「太子身邊有奸人。」一個念頭頓時浮了出來。高太后心裡彷彿被什麼東西揪了一下,但哪怕在陳衍面前,她也不肯表露分毫,只淡淡說道:「你去召趙仲璲,我要見見他。」 陳衍遲疑了一下,看了高太后一眼,小聲回道:「娘娘,景城郡公現在在睿思殿。」 * 「桑充國、程頤究竟是怎麼個好法,朕倒要聽聽堂兄親口說說!」趙頊一雙深陷的眸子,冷冷地望著趙仲璲,彷彿要穿透他的內心一般。 趙仲璲避開了皇帝的目光,恭謹而又堅定地說道:「桑充國、程頤負天下大名十餘年,此二人,品行、學問、聲望皆上上之選。明代遺賢,是宰相之失。官家雖不能用,何不留予子孫?臣以為,以此二者輔東宮,必能使東宮親賢臣遠小人,成為一代明君。」 「明代遺賢?」趙頊哼了一聲。 趙仲璲上表推薦桑、程,一方面是聽了士字輩的幾個子侄的建議,宗室中都說皇太后屬意此二人——他兒子甚至言之鑿鑿,說是某位國公曾經親口說,聽到皇太后誇讚桑、程,眾人都攛掇著他來擔這個頭。另一方面,趙仲璲參預宗正寺事務,免不了要管理宗學,桑、程之名聲、品行,自然是如雷貫耳。他亦不比尋常宗室,別人在這等事上,只能乾著急,而他論親論貴,都是可以說說話的。而且,縱然因為多管閒事被皇帝駁斥了,卻到底也是在未來的皇帝那裡立了一功。在他看來,以桑、程二人的資歷,做資善堂直講,是斷無不許之理的。因此這才當了這出頭鳥。卻不料皇帝竟如此不喜桑、程。 但趙仲璲的這些私心後面,卻也未始沒有公心。憑他的本心,亦是認為桑充國與程頤,是極合適的,而且也相信推薦這二人,於社稷是有益無害的。因此皇帝雖然不悅,他卻並未亂了方寸,並不肯便此退縮了。 他騰地跪了下來,朗聲道:「臣有肺腑之言,敢陳於官家面前——皇太子年幼,若以朝中大臣於資善堂講讀,此一派說此一派的道理,彼一派講彼一派的註疏,於東宮實有害無益。若其只顧了互相傾軋、爭寵,於皇太子又有何益?桑充國、程頤雖是布衣,然盛名佈於天下,且皆講學十餘年,亦有當師傅的資歷。二人為人剛直,又脫於黨爭之外,實是極難得者。官家若要為太子尋師傅,捨此二人其誰?臣願官家三思之。」 說到這裡,他略遲疑了一下,一咬牙,又繼續說道:「且……且,官家若是有不諱之事,太子也須得有得力之人扶持。桑、程二人乃當世大儒,實為天下清議之領袖。二人雖為布衣,而門生遍於天下。得此二人在東宮,儲君之位,誰得動搖?漢惠得商山四皓,而高帝知人心之向。伏乞官家三思之!」 他說完這些話,已是汗流浹背。這已經是挑得極明瞭,桑充國、程頤,是決計當不了權臣的,但是憑其聲望與影響,若爭取到太子一邊,對於太子鞏固大位,將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但是,說出這番話來,卻也是後果難料。這已經是身不由己地捲入了宮廷鬥爭當中。這可不是趙仲璲的本意。一個宗室,哪怕是宗正寺卿,對於皇帝家的家務事,也不應當知道得太清楚了。揣著明白裝糊塗,是長壽的第一要訣。雖然身上都流著太宗皇帝的血,但是君臣之隔,有若天壤之別。趙仲璲心裡一面是對自己強出頭的悔恨,一面是對未來命運的憂懼,二者交雜在一起,全身都不由得微微地顫抖著。 他話說到這個份上,趙頊亦沒有聽不懂的。他斜靠在榻上,半睜雙眼,靜靜地看著趙仲璲。半晌,方說道:「堂兄忠心可嘉,卻是想左了一些事情。我家立國已久,人心早定,用不著什麼商山四皓來示人心向背。且六哥位份早定,還有何人敢妄加覬覦?朕讓堂兄代管宗正寺,是盼著堂兄以德治家,以正道服人。祖宗得此天下,是由天命德化,非是由權術算計。天命若在六哥這裡,憑誰也奪不去;天命若不在六哥這裡,費盡心機也守不住。朕用不著什麼桑充國、程頤!」 「臣糊塗,臣糊塗!」趙仲璲忙不迭地叩頭請罪。 「朕看堂兄不是糊塗,而是太明白了。」趙頊因身子虛弱,說話中氣不足,語氣卻尖銳得像把利刃,「朕還沒死,這大宋江山,作主的還是朕!堂兄莫要想得太遠了。」 「官家……」 趙仲璲話未說完,便被趙頊打斷,「這麼些年來,堂兄每年四次,奔波於兩京之間,祭祀祖宗,從未出過半點差錯,也算是勞苦功高。但太忙了,看來也不是好事——朕想,宗正寺的事,堂兄暫時不要管了,還是好好讀讀聖人的書……」若非看在濮王趙宗暉的面子上,趙頊早就將趙仲璲趕到西外宗正司去了。 趙頊並不知道高太后亦是被人利用了。他不欲桑充國、程頤當趙傭的師傅,自然也有他的考慮。白水潭學院的勢力越來越大,遲早有一天,會成為朝中一股極龐大的勢力。他不可能解散白水潭學院,皇帝也有他做不到的事情。而且至少到目前為止,白水潭學院還沒有形成真正的勢力。但是,他卻不願意因桑、程為太子師,而助漲白水潭的聲勢。在趙頊看來,反而應當給其餘的學院適當的扶持,以防止一家獨大。所以,在最近幾屆殿試中,他都有意提升嵩陽、應天府書院的進士的名次,當然趙頊做得極巧妙,從未引起過注意——皇帝在二甲裡面調換調換名次,是無傷大雅的事,若是一甲,則難免會有爭議。 而另一方面,趙頊對桑充國的印象很一般。十餘年前的事情,趙頊當然不可能老記在心上,桑充國說到底,不過是一個布衣而已。他甚至淡忘了是什麼事情,然而在心裡卻留下了一個壞印象,這讓他下意識地生出排斥的心理。至於程頤,皇帝瞭解甚少——他沒有讀過程頤的任何一本著作,但是,趙頊卻記得程頤的哥哥程顥,他也並不是太喜歡程顥。更何況,「皇太后屬意的人選」,這種傳聞讓趙頊感到極不舒服。 他寧可從館閣中找幾個飽學之士去做資善堂講讀。 「臣遵旨……」 * 然而,不管當事人有什麼想法。景城郡公趙仲璲的一份奏折,到底已經成為了離弦之箭,難收覆水。洶湧澎湃的暗流,彷彿找到了一道口子,嘩地便噴射出來。皇太后的真正意願,沒有人知道——人們知道的,只是趙仲璲的那份奏折,與那個逐漸傳揚開來的流言。對於皇太后的這個「想法」,士林交相稱譽,百官紛紛上表稱許。在他們看來,桑充國、程頤為資善堂直講,正是眾望所歸,皇太后的這番見識,更顯出她一貫的賢明。雖然朝中也有人反對這道任命,比如常秩等人,便因為程顥曾經「背叛」王安石,兼以政治立場不同,性格迥異,平時便不太看程頤對眼,因而大加反對。但是,到底隔著桑充國這層關係——沒有人願意得罪桑充國,他畢竟是王安石的女婿,石越的妻兄,數以百計的中下層官員的山長,極有影響力的《汴京新聞》的總編——所以,常秩等人反對的理由,僅僅是程頤、桑充國皆為布衣。這樣的理由顯得過於無力,尤其是常秩本人即是以布衣受徵召的。這讓常秩等人的反對在道德上尤其不佔優勢。支持者由此而對常秩大加譏諷,讓常秩狼狽不堪。白水潭巨大的社會影響力,在這件事情上充分體現出來——在白水潭,依然有著「學而優則仕」的傳統,桑、程被薦為資善堂直講,位份雖低,但卻格外的榮譽。不僅僅是白水潭出身的官員對此大唱讚歌,朝中的百官,更是跨越派系紛爭,紛紛上表支持,生怕落後了。從來人情都是愛錦上添花,許多縱使心裡不以為然的人,或者心懷嫉妒的人,這時候亦都不免要違心要附和一下。 弔詭的是,雖然此事朝野稱讚,幾乎沒有什麼有力的反對者,又有「皇太后的屬意」,但皇帝卻似乎一直病得厲害,連替皇太子選師傅這等大事,也擱置著遲遲沒有處理。 * 便在這鬧騰騰的朝局中,汴京東城之外的一個渡口邊,兩個老人對坐在一座簡陋的草亭之中,以兩杯濁酒,互道離別之情。三朝元老,太傅文彥博要從此地出發,離開這天下最繁華也是最紛擾的所在,去應天府怡養晚年。在城門之時,他便謝絕了前來送行的門生故吏、親朋好友,但司馬光堅執著要送他到渡口之前,文彥博卻無法拒絕。因為他心裡十分明白,這一去,二人此生也許便再也不會有見面的機會了。這既是生離,也是死別。而文彥博心裡也有許多放不下的記掛,想在臨行之前,托付給司馬光。 「文公,便不能為天下稍忍片刻?!」幾杯酒下肚,司馬光亦忍不住抱怨起來。國事艱難至此,政局偏偏還動盪不安,朝中呂惠卿打而不倒,石越居心叵測;宮中皇帝重病,太子年幼,偏偏還有個賢王在那裡虎視眈眈,更兼皇太后與皇帝母子猜疑,在這個當兒,司馬光亦不免深感獨木難支。偏偏文彥博居然在此時撂挑子不幹了。他心裡的這些苦悶,更能與何人說? 「君實,我是不得不走啊。」文彥博澀聲苦笑著,「皇上是有為之主,我以老朽之身,久居樞府,於皇上而言,實乃是不得已。當初新官制推行,兵部權重,樞府若無老臣鎮守,兩府對掌大柄便成一句空話。其後軍制改革,裁汰老弱,整編禁軍——君實當知道,我開始是反對的,我擔心兵驕已久,倉促為之,唯恐生變。但皇上與石子明輩銳意為之,讓我居樞府,亦不過是愈借我的那點虛名,來鎮壓人心。我知聖意不可變,又恐由他人為之,激起兵變,於國家不利,這才勉為其難。不料這一做,竟做了十年。君實熟知國朝典故,想想國朝有幾個臣子,能一掌密院十年之久的?」 他搖搖頭,歎道:「如今軍制改革大勢已定,靈夏亦已收復,我在密院,對著一個西南夷叛亂束手無策,皇上口裡不說,心裡實是已有不滿。我此時不走,難道要等將來被趕走麼?朝中之事,以後便只能靠君實你了。」文彥博自知此去之後,也許此生再難回到汴京,司馬光又是可以放心之人,因此竟毫無忌諱,將肺腑之言都說了出來。 司馬光亦不由黯然。 卻聽文彥博又道:「我等想扳倒福建子,卻到底還是小看他了。益州師久而無功,密院也理當有人負責,我有這個把柄在他手中,他便總有話說。如今我既然出外,平叛之將又是他一力推薦的,以後他便少了許多話說。我自請出外,亦是替他做個榜樣……」 司馬光微微點頭,但想起此事,又不覺憤然,道:「若沒有石子明給他出主意……」 「君實!」文彥博打了司馬光的話,道:「若是果真王厚和慕容謙能平益州之亂,便讓福建子多做幾年宰相,也不要緊。我們要扳倒福建子,是認定有他在相位,益州局勢便只會惡化,於國家不利。千萬不要到最後,自己蒙了自己的雙眼,將本末倒置。晚唐牛李黨爭,前車之鑒不遠。便是我反對王厚、慕容謙之任命,亦是以為益州之亂,非徒用兵可定者。王、慕畢竟年輕,我怕他們為了取悅上司,急於成功,反害了國家。」 「文公說得極是。」司馬光不覺郝然。 「君子與小人之別,不在於有黨無黨。君子之黨,以社稷萬民為重;小人之黨,則一黨之私為重。」 「文公以為,石子明是君子,還是小人?」司馬光始終耿耿。 文彥博默然了好一會,方緩緩說道:「謂其小人則太過,謂其君子則不實。君實以後,亦要留心他。」 司馬光歎息了一聲。應付一個呂惠卿,他已經筋疲力盡,再加上一個敵友難分的石越,他實有心有餘而力不足之感。他端起酒杯,輕抿了一口,抬眼注視文彥博,低聲道:「憑我一人之力是不行了。如今朝中非止是益州之患,福建子之奸,石子明之難測。皇帝病重至此,難免有不諱之事,太子年幼,外頭又一個賢王……我非有伊尹、諸葛之材,哪裡撐得住這些許多事?」 文彥博直視司馬光的雙眼,淡淡道:「君實最憂心的,還是皇上母子相忌吧?」 「形跡已露。外間說以桑充國、程頤為資善堂直講,是承皇太后之意,我是將信將疑。但桑、程皆是正人,為資善堂直講亦甚妥當,便不是皇太后之意,外間既然這麼傳言,按理皇上亦當順水推舟允諾了。這方是母慈子孝之意。但皇上卻久久不允……」 文彥博點了點頭,「倘是母子無間,縱有一千個賢王,亦無能為也。」 「外人見著這般情形,亦不免生了疑忌,便會以為皇太后有他意。小人便由此而非份之心,想著定策之功。」司馬光憂心忡忡地說道,「倘若西南局勢變壞,波及到益州;或北邊有異動,那便有了立長君的理由……」 因為皇帝一病,所有的事情,竟突然便交織在一起,讓局勢越發的惡劣起來。 文彥博低著頭想了很久,這才說道:「益州敗壞也罷、交鈔出事也罷、北邊異動也罷,倘真要人來收拾殘局,朝野想的,首先一定會是石子明。他遲早會再入兩府。依我之見,石子明聖眷未衰,皇上或者是想壓一壓,將他留給子孫,但果真出了大事,皇上還是會用他的。這些事情,是他的長處,朝中沒人能勝得過他。我看石子明未必不想福建子下台,二人之間的矛盾亦不小,只是石子明向來能屈能伸……君實若將他逼到福建子一邊,並非上策。如今真正要防的,是賢王和福建子,這都是關係到社稷的大事。於石子明,要導其向善,防其向向惡。」說到此處,文彥博彷彿下了極大的決心,抬高聲音,道:「君實,若不得已,便促王介甫出山罷!」 司馬光不由一怔,望著文彥博。他知道文彥博對王安石的感情是極複雜的,在王安石為相之前,文彥博非常地欣賞王安石,推薦讚揚的事情,沒少做過。但王安石為相之後,很快便將他趕到地方,一直到他罷相,他才得以重返中樞。司馬光沒有料到文彥博竟然能捐棄恩怨,要他促王安石復出。 他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那是一種欣慰的笑容。 「我已經給王介甫寫信了。」司馬光笑道。他與王安石,也曾經是莫逆之交,二人因為政見不同而關係破裂,但在司馬光內心的深處,卻始終認為,王安石是他最好的朋友。這兩個人,即使在關係最壞的熙寧初年,也始終相信對方的品格。若能夠在十幾年後,拋棄恩怨,再度攜手共事,對於司馬光來說,是他極期盼的。 文彥博亦是一怔。二人相顧一眼,不由得哈哈大笑。 如果司馬光能促王安石復出,那不僅可以對付呂惠卿,而且也可以制衡朝中一切有著非份之想的人。儘管大家政見不同,但二人對王安石的品格,卻都有絕對的信任。 「只要我在一日,天下之事,文公便可放心。」送著文彥博踏上座船,司馬光抱拳慨聲說道。 文彥博默默地看著幾乎是形容枯槁的司馬光,心裡又是感動,又是擔心,又是不捨,又是期盼,但最終,他只是微微點了點頭,便轉身離去。但才走了一步,他便突然想起一事,轉身道:「君實,蔡京此人不可信。」 「蔡京?」司馬光沒有明白文彥博的意思。 「我聽說你在瓊林苑大宴中,公開誇讚蔡京能幹,理財治民,皆為上選。」文彥博道:「蔡京心術不正,君實要當心。石越門下良莠不齊,君實若要導其向善,須擇心術品行較好者。蔡京此人,君實猶須慎之!」 「文公之言,我必當銘記於心。」司馬光口裡應道,心裡卻大不以為然。 「君實保重!」文彥博又凝視了司馬光一眼,歎了口氣,一抱拳,轉身走進船艙,喚道:「開船!」 第三卷 《燕雲》 第六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一) 「康時……」唐康揉了揉眼睛,御史台外面的太陽,彷彿格外的亮,刺得他眼睛生疼。他定睛向四周望去,除了幾個家僕外,並沒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他自失地一笑——自來便沒有人敢在御史台外面接被釋放的親友,自己不知怎麼了,竟生出幻聽來了。他抬頭看了看明亮蔚藍的天空,汴京依然炎熱,太陽火辣辣的曬得人受不了,但他卻感覺到這個太陽,較之御史台裡面的太陽,是如此的親切;外面的空氣比起御史台裡的空氣,竟是如此的清新怡人……他闔上眼睛,細細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 「二郎,大觀文相公在城南松漠莊設宴給您壓驚……」唐府的一個老僕在唐康身邊低聲催促道。 唐康微微額首,卻又回頭看了御史台的大門一眼,彷彿要把這段經歷永遠地記在心裡。這才轉身抬腿上了馬車。那老僕見他上了車,也跟著上來,在車門外坐了,朝車伕招呼一聲,馬車朝城南直奔而去。 唐康坐在馬車中,斜著眼睛,從車窗中呆呆地望著匆匆掠過的汴京街景,直到此時,他依然還有點兒恍惚。直過了許久,唐康才意識自己不是在做夢,自己的確已經逃脫了牢獄之災,重新恢復了自由。 「半刺」,那個釋放自己的御史是這麼稱呼自己的——唐康還不知道自己的新官職是什麼,但是他原本是知州,別人稱呼自己,客氣一點,可以叫「專城」、「五馬」、「紫馬」,卻斷沒有叫「半刺」的道理。這麼說,自己是被降職到某州當通判了? 唐康不由自主地便在心裡算計起來。 通判便通判,比起在御史台失去自由,要好得多。即使是發配遠州,只要不是監當官那種閒職便好,通判畢竟是個極有實權的職位,也是可以有所作為的。 「福叔。」唐康忽然想起一事,朝車門外的老僕喚道:「你是怎的來汴京的?」府中的事他久不過問,但他記得清清楚楚,在他上一次離京之時,這位老僕,還在杭州幫著他父親打點生意。 「是老爺差我來的。」唐福在外面笑著答道,「杭州那邊亂成一團,老爺無法分身,讓我先來照應。」 唐康在車裡點了點頭,知父莫若子,他自然知道自己父親做事的風格——雖然寶貝兒子出了這麼大的事,但如果是石越也辦不到的事情,他唐甘南來了也於事無補。所以還不如留在杭州處理他的生意,免得兩頭耽誤了。唐家的人,從來都不會在無益的事情上,過多的浪費時間與精力。每一筆投資,都應當得到相應的回報。 但是,唐康此刻卻似乎不再那麼欣賞自己父親的手法。此時,他很想感受到家庭的溫暖。雖然他知道自己不該有這樣的想法,他是男兒大丈夫,是要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偉業的,不應當被這些東西所羈絆。但是…… 唐康忽然很想念田烈武。 「福叔可知道田致果怎麼樣了?」 「是和二郎一個案子的那個田致果麼?今天一大早便放出來了。聽說被免了所有的差遣,還降了三級……」 唐康稍稍放心,但心裡卻又同時泛起一陣久違的內疚來。由致果校尉被降為翊麾副尉,實是一個很大的打擊——在新官制之下,武官陞遷有所謂四道大坎兩道小坎:其中的大坎,是指由節級至校尉;由致果升至振威;由定遠將軍升到明威將軍;由忠武將軍升到雲麾將軍。這四道大坎,都對應著身份與地位的巨變,沒有相應的武勳與能力,僅靠磨勘是絕對升不上去的。而所謂的小坎,則是指由翊麾升至致果;由昭武校尉升為游擊將軍。這兩道小坎並不比大坎好過多少,沒有過人的功勳,也是很難升上去的。要知道,一旦做到致果校尉,就已經可以單獨統率一營的人馬,參與較高級別的軍事會議,其身份與地位,與之前便有了本質的區別。田烈武是在槍林箭雨中,一刀一槍地打下的真功名,本來憑著他的本領,這番領兵入蜀,再立下軍功,由致果而振威,甚至是昭武,從此獨領一軍,成為真正的名將,也絕非難事。雖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但他的錦繡前途,卻到底是間接被自己毀了。 唐康並沒有感覺到自己不知不覺中的變化——若是以前,他是絕不會有絲毫內疚的情緒的,他會覺得這一切都理所當然。 「李護營呢?」 「李大人編管雄州。」唐福簡短的回答道,心裡卻暗暗詫異。不知道這兩個人與唐康是何等交情,唐康竟會如此關心他們的禍福。 「俗語道『朝裡有人好做官』,這話是一點兒都不假的。」過了一會,唐福又笑道:「這回便是二郎與高提督安然無事。高提督轉任益州,擺明了是要重用。二郎也是因禍得福,通判大名府——朝廷正在那修城建寨的,這可是個美差……」他到底是唐甘南身邊的人,眼裡看到的,儘是無限的商機。 「通判大名府?!」唐康下意識地反問了一句,卻沒聽到唐福回什麼。他陞官了,他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但他卻並沒有高興與興奮,反而感到一陣的混亂。幹著同樣一件事情,有人陞官,有人重用,有人降職、編管、前途黯淡…… 荒唐地是,自己這個始作俑者,理應負最大責任的人,居然陞官了。田烈武與李渾一腔熱血來協助自己,結果卻落到這般境地! 這些是唐康以前絕不會想的。 但是一旦想來,竟覺得如此荒唐。 這就是政治麼? 這就是權力的力量麼? 從一開始,他就有了心理準備,會被罷官,削職,會被編管……他設想過各種各樣的結果,惟一沒有想到的,就是陞官。 皇帝與政事堂有他們自己的理由——唐康在戎州立下極大的功績,原本是預備陞官大用的,總不能因為渭南一案,便將他在戎州的功績一筆抹殺吧?欲加之功,何患無辭?!要迎合皇帝的心意,也不是一件難事。於是,唐康在戎州的功績被略略誇大一些,戎州之績要升兩階,渭南一案要降一階,還是陞官! 也是機緣湊巧,剛好兩個持議最堅的給事中任期將滿,為了防止又節外生枝,出現封駁。皇帝乾脆事先就動用自己的人事權,順水推舟將這二人給外放了。 在趙頊看來,門下後省只是自己用來制衡兩府的工具,若是礙手礙腳,妨礙到自己,那麼通過人事變動來減輕阻力,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在熙寧初年,為了推行新法,他甚至幾乎不惜將台諫驅逐一空。 但這些內幕,唐康此時自然是不可能知道的。 他緩緩闔上雙眼,閉目冥思著。唐康並不是一個天真的人,也不是一個虛偽的人。他不會假模假樣的上表,請求自己與田、李同罪。他不需要通過這樣在他看來是「虛偽」的方法,讓自己內心平靜。 「我會補償他們的。」唐康想道。 這是權力的藝術。唐康再一次親身體驗到了這玩意。若要想有所作為,你便不能抗拒它。得讓它成為你的工具。 * 松漠莊是石越新買的一座莊園。之所以取這個名字,是因為莊園中,到處都是上百年的松樹;而石越又在這裡,養了幾十匹上好的河套馬。白水潭的技藝大賽逐漸地固定了下來,形成了一項傳統,在每年秋闈之後舉行——士子們考完之後,正好需要放鬆與發洩,於是,白水潭的技藝大賽,遂成為汴京舉城狂歡的節日。賽馬便是從技藝大賽中流傳開來的,並且逐步成為汴京市民最喜愛的競技節目之一。汴京的達官貴人與普通市民,都等不及三年一次才有的盛會,每年秋收過後,冬至之前的某日——由開封府議定日期,在汴京城北,會舉行一場持續時間近十日的賽馬大會。上到王公貴族,下到市井小民,只要家裡有馬,便可以報名參加,贏取最高三千貫的大獎——這筆獎金,在熙寧十七年,可以在汴京城買五到七座大宅子。在這十天裡,關撲是合法的行為。任何人都可以投注,賭賽馬的輸贏——莊家便是開封府。開封府將這筆收益,全部用於施藥局、慈幼局、養濟院(收養鰥寡孤獨的窮人、乞丐的場所)、漏澤園(免費安葬被遺棄的屍體、枯骨的機構)等福利機構。 汴京市民無論貴賤,都是如此地癡迷於這項活動。有一年雍王趙顥甚至想要親自上場比賽,只是被開封府官員認為可能會使比賽喪失公正性,才不得不悻悻而歸。而在宮禁中的皇帝,也曾經想派宮裡馬術最精湛的宮娥來參賽,也是因為同樣的原因被勸阻,皇帝為此還大發脾氣。 一向淡泊的石越也不能免俗。松漠園養的河套馬,便是為了參加賽馬大會而準備的。回京後那兩年,他因為避嫌而刻意不敢太出風頭,但心裡卻記掛好久了。熙寧十六年冬,石越到底忍耐不住了,派人去找慕容謙,一口氣買了二十多匹河套馬,又專門購置了這座莊園,其目的就是要在賽馬大會上一鳴驚人。 只不過石越在這方面,未免信息過於閉塞了。 僅僅是雍王府,因為趙顥向來愛馬,王府養的好馬,便有八十匹,其中有名有號的名駒,也比石越全部的河套馬要多。而曾經在去年奪魁的郭逵家,馬雖然不多,但每一匹馬都是名貴非凡。熙寧十五年,更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布衣百姓拿走了三千貫的獎金。 賽馬大會上藏龍臥虎,不論是王公貴族,還是市井小民,都不可輕視。像雍王府年年都是大熱門,歲歲都進決賽,但自賽馬大會來,卻從來沒拿一次第一。 不過在這方面,人類是很難用理智來衡量的。 這些事情,唐康早就從書信中知道了,但他還是第一次親眼見著松漠莊。這裡離汴京城已經很遠,出了南薰門,馬車在槐蔭森森的官道上疾馳了半個時辰,又向東拐過一條小道,跑了一個時辰,便可見一片一眼望不到邊際的松樹林,樹林當中,分出兩條道來,一條用碎石鋪成;另一條卻是黃土路——顯是供車馬通行的。唐康的馬車便從這條路上駛入樹林,又跑了將近一刻鐘,方見著松漠莊的大門。 唐康下了馬車,便見侍劍早已在門口等候。見著唐康下車,早跑過來行禮笑道:「恭喜二公子。」 唐康勉強笑了笑,一面打量著侍劍,幾年不見,侍劍更見成熟了。唐康知道侍劍已為人父,實際上已經是石府的大管家,但他心裡,卻始終當侍劍還是那個從小的玩伴,默默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卻是沒有說話。 「到家了。」唐康心裡是這麼想的。這裡不再是到處都是懷疑你、畏懼你、厭惡你、算計你、輕視你、討好你的上司與同僚的戎州,也不再是每個人都用居高臨下的、審問的眼光看著你的御史台。在這裡,再也用不著那麼小心謹慎,他可以放心地相信別人。 侍劍也沒有多說什麼,微笑著引唐康走進莊中。 夏日的汴京城裡,也是炎熱的,但只要到了陰涼處,便會感覺非常的涼爽。而在松漠莊中,松樹幾乎遮蔽了陽光,更是清涼得幾乎有點陰冷了。唐康懷疑地四向張望了一下,問道:「馬場在哪裡?」 「還在東邊,東邊有河,有草地。」侍劍笑道,「這莊子極大,單單佃戶便有一百多戶。當初買下來,花了十萬貫。原來的主人是做絲綢生意的,嫌這裡風水不好,急著脫手,否則我估摸著還得多花一兩萬貫。」 「十萬貫?」唐康不自覺地搖了搖頭。汴京城裡一座中等的宅院,亦不過幾百貫而已。這座莊園,真不知道是怎麼個大法。 二人正邊走邊聊,卻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而來,瞬間便到了跟前。「小心!」唐康甚至來不及驚詫為何會有奔馬出現,便見一匹脫韁的白馬朝自己急衝而來,他下意識地一把拉著侍劍,朝路邊縱身一躍,便覺一團白影擦身而過。 唐康與侍劍方驚魂未定,便聽到一連串的呦喝聲從樹林後傳來,「抓住它!」「休叫它跑了!」「哎喲,這畜牲朝東邊去了。」數十名家丁佃戶,或騎馬,或徒步,手中拿著各式各樣的東西,緊隨而來,到處圍捕著那匹驚馬。 侍劍皺了皺眉,正待上前幫忙,掀起衣襟,疾行數步,方轉過一道彎,便見從路邊斜竄出一個人來,飛身躍起,一把抓住馬鬃,整個人便如飛燕一般,隨著驚馬上下飄蕩著。 「哎喲!」「哎喲!」家丁們的驚叫之聲,頓時不絕於耳。 侍劍見那人身手敏捷,便知是習武之人,當下便放下心來,只指揮著家丁包抄接應。卻聽唐康過來問道:「那降馬的漢子是誰?」 侍劍卻沒有看清,搖了搖頭,一面問身邊的家丁道:「可有人知道那好漢子叫什麼名字?」 這一問之下,竟是沒有人一個人知道此人是誰。但二人也不以為意,這莊子甚大,便佃戶間也未必全部互相熟識,何況這次來的家丁僕役甚雜,互不相識也很正常。侍劍又問事情的經過,原來卻是一匹從靈夏買來的烈馬,突然脫了韁,發起狂來。眾人一路圍堵不得,卻讓它跑到這邊來了。 正問話,卻聽到前頭一聲吶喊歡呼,隨著得得的馬蹄聲,之前降馬之人,騎著這馬緩緩回來了。 侍劍見降馬之人,不過二十來歲,長相不似北人,亦從未見過,心中不由納悶。他笑著迎了上去,正要問此人身份,卻見這年輕男子縱身下馬,拜倒在地——侍劍一愣,卻聽他說道:「杭州伏波學堂學員水軍節級守闕忠士宗澤,叩見石學士、薛將軍。」 侍劍慌忙側開身子,卻見石越與薛奕不知何時到了自己身後。唐康早已激動得不能自已,拜倒在地,哽咽道:「大哥。」 但石越卻似渾沒有聽見唐康的話,只望著宗澤,問道:「你說……你說你叫什麼?」 「小的宗澤,叩見學士。」宗澤又從容回答了一遍。 「宗澤!」石越喃喃道。 卻聽薛奕在旁笑道:「好叫學士知道,這宗澤是我海船水軍少有的人才。在西湖學院讀過兩年書,非止文章策論做得好,幾何、算術也極好,還精通數種夷語。譯經樓想請他沒請動,他卻學班定遠投筆從戎,報考了杭州伏波學堂,以第一名畢業。我費了好大周折,才從杭州海船水軍手中把他搶過來。」他這麼著介紹宗澤,已經是極克制了。實際上,宗澤在杭州伏波學堂,已被視為「水戰奇才」。雖然名義上他還只是個小小的節級,但薛奕不僅讓他統領自己的親兵衛隊,而且還將自己的座船指揮權交給他。但凡訓練作戰,事先無不要徵詢宗澤的意見。薛奕實際上是將宗澤當成自己的接班人培養的。有一回他喝多了,曾私下裡和曾布說:「此子一出,吾等皆當退避三舍。」這回帶他來汴京,亦是想將他介紹給石越認識。朝裡有人好作官——薛奕雖然缺少八面玲瓏的手腕,但是對於這些道理,他還是懂的。 「你怎麼想入水師的?」石越聽著薛奕的介紹,忽然朝宗澤問道。 宗澤似乎沒料到石越問他這個問題,怔了一下,才老老實實回道:「小人家貧,伏波學堂不要學費;海船水軍薪俸豐厚,亦足以贍養父母。」 「可曾娶妻?」 「已娶陳氏為婦。」宗澤雖然奇怪石越為什麼問得這麼詳細,卻依然如實回稟。 薛奕卻已看出石越對宗澤甚有好感,心中暗喜,因在旁笑道:「便是太學生陳錫之妹。」 石越微微點頭。陳錫頗有文名,是太學中有名的人物,他自然聽說過。但他問這個,卻是因為他對宗澤的生平甚是熟悉,他知道陳錫之父視宗澤為己出,宗、陳二家,世代通好。陳家是官宦世家,既然宗澤的命運很大部分還是依著原來的軌跡運行著,那麼他便知道宗澤報考伏波學堂,絕不全是因為經濟上的窘迫。 「大概再也用不著你三呼『渡河』而死了。」石越在心裡說道。他望著宗澤,眼神中充滿了複雜的感情,但終於壓制住多說的衝動,只微微笑道:「南人如此熟悉馬性,亦甚難得。」 一面卻走唐康身邊,彎下身子,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起來吧,回家了。」 唐康的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他把頭深埋,強抑著淚水,緩緩起身。 * 石越並沒有特別邀請人來松漠莊。唐康曾經在樞府主持海船水軍事務,與薛奕有舊。因薛奕次日便要離京,取道廣州前往凌牙門,石越這才將他請來,既是給唐康壓驚,亦是給薛奕餞行——順便挑匹好馬送給他。 除此以外,便只有潘照臨相陪。 此時家宴時辰未到,眾人因宗澤剛剛馴服烈馬,都起了興致,便先陪薛奕去馬場挑馬。早有家人牽了坐騎過來,眾人各自上馬,攬綹徐行。薛奕陪著石越走在前頭,潘照臨與唐康卻漸漸落在了後面。宗澤與眾隨從都是遠遠地跟著,並不敢靠近打擾。 潘照臨騎在馬上,瞇著眼睛,只用眼角的餘光瞄了唐康幾眼,一面似不經意地隨口笑道:「康時可知你在台獄這段時間,京城幾乎已是天翻地覆……」 唐康苦笑搖頭,潘照臨亦算是他的老師,唐康素知他的脾性,知道這會不需要他多話。果然,便聽潘照臨又說道:「兩府變動頻乃,一兩月間,郭仲通由武部少常伯升任同知密院,孫和父由簽樞而為夏官;文太傅辭樞相,出判應天;韓持國由樞副而大貂——僅僅幾天之後,一直不肯接任秋官的范純仁突然便改變了主意,『勉強』領旨,入主秋台……」潘照臨用諷刺的語調說著「勉強」二字,由兩府一系列的重要人事變動開始,言簡意賅地向唐康介紹起目前的形勢來,彷彿唐康不是即將要通判大名,而是要在京師任職一般。 唐康到底是與外界隔絕已久。潘照臨耐心地將汴京發生的大事介紹了小半個時辰,他才逐漸明白京師目前的態勢。很顯然,三黨在兩府的權力平衡已經被打破,范純仁改變初衷,擔任刑部尚書,亦只是文彥博出外之後的不得已之舉。但這究竟是不是意味著舊黨已經放棄了御史中丞與益州路觀風使的角逐,承認呂惠卿的勝利,卻還為時過早。也許是司馬光另有謀劃;也許是皇帝的病情,改變了爭奪的焦點……潘照臨不是司馬光肚子裡的蛔蟲,自然不可能知道得那麼清楚。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司馬光在益州的問題上,突然沉寂了下來,彷彿在等待著什麼。 「司馬十二沒這麼容易放棄……」潘照臨似是自言自語地說著,但憑他絞盡腦汁,亦無法猜出到司馬光打著什麼主意。 唐康卻只是苦笑不語。對這些黨同伐異,他實是感到無限的厭倦。沉默了好一會,才低聲說道:「公卿們機關算盡,誤的卻是益州一路的百姓。」他停了一下,抬起頭望著潘照臨,沉聲道:「潘先生,益州完了。」 潘照臨震驚地抬頭,注視著唐康。 「我還以為朝廷早就更換了益州四司長吏,不料到如今,不僅禁軍群龍無首,竟連提督使都還在汴京!」唐康這時已是連苦笑都笑不出來了,「竟連提督使都還在汴京!」他重複道,「經略使不至,禁軍集中於西南諸郡,各自為戰。內腹諸郡本來就守備空虛,憑著一州一縣的兵力,只怕連大一點盜賊都剿不了——本來內諸郡便要依賴鄉兵、弓手來維持治安,倘若這些鄉兵、弓手也變成盜賊,朝廷將如之奈何?!」 「康時會不會太悲觀了一點?」唐康的聲音太大,已至於走在前頭的石越也聽見了。他勒住坐騎回走數步,定定地望著唐康。 「益州之事,誰能比我更清楚?!」唐康憤懣地說道,「計使、憲司皆庸碌之輩,克剝百姓還有點本事,其餘則百無一用。朝廷在益州用兵經年,益州一路,已是遍地乾柴,盜賊蜂起。所以未出亂子者,一是天公作美,沒有災情出現,否則隨便哪裡冒出點火星子,後果將不堪設想;此外亦是因朝廷有重兵駐紮,心懷叵測者不敢妄動。如今禁軍大敗,在民間不知道被另有用心者如何傳揚。而經略使、提督使又遲遲不能上任,益州百姓大抵都知計使、憲司之貪酷無能——不管朝廷公卿如何算計法,益州路……益州路……」 石越與潘照臨對視一眼,二人都是將信將疑。他們都知唐康素與益州路四司長吏不和,從考課來看,益州官員也不像他說的那麼不堪,因此亦不敢排除唐康少年氣盛,因偏見而得出成見的可能。 「若果真要亂,這時後悔也來不及了。好在高遵惠不日上任,王厚、慕容謙也很快便能抵京,熬過這些日子,便有轉機。」石越不知道是在安慰唐康還是在安慰自己,「縱使觀風使還要拖一拖,高遵惠既然到了益州,所見所聞,亦不至於緘口。有他上表說話,皇上自然會相信。」 只怕高遵惠人未到益州,便有人會處心積慮搞壞他的名譽。三人成虎,皇帝到時候信誰,還真的難說。唐康在心裡說道,但他也知道說什麼都於事無補了。就算高遵惠平安無事,依舊得到皇帝的信任,以高遵惠的謹慎,不搜集足夠的證據,他是絕不敢在上任伊始,便悍然彈劾兩個同級官員的。這一點,大家心裡都很清楚——等到高遵惠的奏折,只怕最快也是半年以後的事情了。 到那時候,益州沒有人知道已經變成什麼樣了。 唐康只是倦聲道:「西南夷未可急除。王厚、慕容謙,只怕也不是神仙。」 一切的根源,都在於石越沒有掌握權力。要避免悲劇的發生,必須先讓石越手握大權。自小接受潘照臨言傳身教的唐康,很自然地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也許,益州的動盪,從某個角度來說,是必須的;是為了得到更多而必須忍受的痛苦。 但這些是沒有必要說出來的。 唐康緊緊地抓住韁繩,勒得手心生疼。 「康時現在要擔心的,不是西南。」石越亦知道唐康骨子裡的那種執著,當下也不去接他的話,轉過話題,委婉道:「益州的事,你先放一放。你新的責任,是在河北。」 「河北?」唐康語氣有點不以為然,「大哥放心,我不會令你失望的。」做個治理地方的能臣,唐康還是頗為自信的。 石越看了唐康一眼,輕輕夾了一下馬腹,掉轉馬頭,繼續前行,一面淡淡道:「蘇子瞻寫了封信給我,他懷疑契丹有南下之意,蕭佑丹這番出使,是來投石問路。」 「啊?!」連薛奕都吃一驚。 唐康卻立時興奮起來,驅馬追上前幾步,追問道:「果真?」 「這事沒有人料得准。」石越平靜地說道,「不恃敵之不我攻。只要我們有備無患,便不懼他南下不南下。」 「大哥所言甚是。」頃刻之間,唐康已是眉開眼笑。 「大名府乃河北防務之樞紐,亦是京師之北最後一道防線。」石越見唐康表情,亦不覺失笑道:「康時這番去大名,當以防務為急。我朝立國最大的軟肋,便是京師位置不佳。面對北方強敵,過於被動,往往一次決戰,便關係到國家存亡。所以朝廷才不惜勞民傷財,在大名府一線修築城寨,以裝備火炮之堅固城寨,構成一道新的長城。」 「大哥放心,我在白水潭學過土木建築。」唐康笑道。實則在修葺戎州城時,他也積累了寶貴的經驗。 「但塞防之要,並不在堡壘城寨。」石越笑道,他遠遠地望了跟在後面的宗澤一眼,也許是因為出身貧寒的緣故,在另一個時空中,宗澤是比較信任北方義軍的統帥。「地利不如人和。河北諸州可以依賴者,還是民心。你一定要記住。」 唐康默默點頭。 但石越雖是如此說,卻是想的別的事情。遼國是不是真的會南下,還只是蘇軾私下裡的猜測。即使是石越自己,也還是拿不準的。宋朝不斷鞏固在河東、河北的塞防,兩路亦屯集了大量的禁軍,契丹人未必便敢悍然入侵。而且以現在的軍隊與防禦工事,亦足以與遼軍周旋。他提起這些,更多的是為了唐康重新振作,而且也希望唐康能稍稍改變在戎州的處事風格。河北路到處都是世家大族,比不得他在戎州偏僻小郡,可以為所欲為。石越並非是沒有私心的,唐康去到大名府做通判,若是將精力全部用在民政上,而且還是那種一往無前的做法的話,真不知會得罪多少豪強貴戚。對付河北的豪強,總不能也用蔓陀羅酒來解決吧? 「明天我叫大蘇的書僮來見見你。」石越笑道:「去到大名,便免不了要和遼國打交道。這書僮極伶俐的……」 「是。」唐康恭聲應道。他注意到石越的表情有點怪——但這其實也不能怪石越,石越再也想不到,蘇軾的這個書僮,竟然叫林靈蘁!如果石越沒有記錯的話,神宵派的著名道士林靈素,原名便叫林靈蘁!說起來,這件事對於石越,遠比宗澤進入海船水軍衝擊要大。 石越自顧自地笑了笑,這時眾人已到了馬場。便見一條蜿蜒的小河邊,茂密的水草一眼望不到盡頭,數十匹馬兒在養馬人的看護下,悠閒地啃著草兒。 「康時與宗澤也一人挑一匹坐騎罷。」石越執鞭笑道。 唐康與宗澤連忙道謝。卻聽一個稚嫩的聲音大聲問道:「爹爹,那我呢?」 眾人循聲望去,便見一個小女孩由金蘭與阿旺領著,從一匹小棗紅馬上飛快的跳了下來,朝石越這邊跑了過來。唐康已知這必是石蕤——小孩子長得太快,離京幾年,他幾乎便認不得出來。 石越連忙下馬,眼睛笑成了一條縫,彎腰想要抱起女兒,卻忽然想起現在還在「懲罰期」,生生又板下了臉,道:「你不是有匹馬了麼?快,見過二叔與薛將軍。」但語氣中卻無半點威嚴之意。 石蕤走到唐康與薛奕跟前,睜大眼睛看了看二人,先給薛奕行了禮,方走到唐康跟前,笑道:「二叔,我好想你。」 唐康被她一句話哄得心花怒放,一把將她抱起來,放在自己馬上。笑道:「璐璐可又長高了。」 「那二叔送匹大馬給我吧,我想騎大馬!」石蕤立即一本正經地懇求道。 唐康萬沒想到這個小侄女早已養成妖精一樣的性格,答應自然是不敢的,但是不答應,他一個在外面殺伐果斷,在戎州讓小孩聞名而不敢夜啼的唐二,竟然是不知道要如何來回絕她。他求助似地望著石越,卻是金蘭走了過來,對石蕤笑道:「二叔便送璐璐一匹大馬。不過呢,先讓二叔幫你養著,等璐璐再長高些,才能給你騎。好麼?」 「那得長多高啊?」 「再長這麼高!」金蘭用手筆劃著,一面又哄道:「明天帶你去動物園騎大象,好不?」 「好吧。」石蕤想了一會,似乎覺得長那麼高不用多久,這才認真地點點頭答應了。 石越望著薛奕,取笑道:「世顯倒是做了一件好事。」 薛奕尷尬地笑了笑。他拍皇太后馬屁的幾頭大象,倒成了汴京動物園最受小孩子們喜歡的東西。連帶著他薛大將軍與注輦國,在汴京的小孩子中間,也廣為人知。 唐康卻在這當兒看了一眼金蘭,卻見金蘭亦正在望著他,他心裡頭忽然有一種溫馨的感覺,彷彿在這一瞬間,他已經不介意自己這位妻子的複雜背景。 「你想去大名麼?」他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低聲問道。但連他心裡,也不知道這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一時衝動。 金蘭愕然望著唐康。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唐康卻已經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專心逗樂著石蕤。 「你想去大名麼?」 金蘭的腦海中,不斷地迴盪著這句話。我想去大名麼?她低下頭,在心裡默默地問自己。我想去大名麼? 金蘭其實不用多問,亦能知道心中的答案。 但是,我能去大名麼? 我能去麼? 她癡癡地望著牽馬離開的唐康,望著在馬上大呼小叫的石蕤,望著叔姪開懷地大笑著,心裡卻如同一團亂麻般,糾纏著。 在這個時候,秦觀奉旨意,正與高麗國談判著借貸一百萬貫巨額,雖然不知道將來怎麼樣,但她卻明白,因為這筆史無前例的巨額貸款,宋麗關係將進入一個新的時代。高麗國也需要更多的人材,來面對這個挑戰——國內的命令,甚至希望他們能夠鼓動一些在宋朝不得意的士子,去高麗當官,高麗國將以高官厚祿待之。 在這個時候,宋朝朝野正在為太子未來的老師而爭論不休。而究竟誰為資善堂直講,對於信國公殿下,亦是同樣的重要。對於宋人來說,資善堂直講只是太子的老師;而對於高麗人來說,資善堂直講也是信國公的老師! 而且,宋朝皇帝還生著大病…… 在這樣的時刻,她能讓王賢妃一人孤軍奮戰麼? 她很想很想,立刻答應了唐康,隨著他一道去大名府。她很想跟著唐康後面,與石蕤一起打鬧著…… 但是,她的腳步,卻十分的沉重。想要邁開任何一步,都有著旁人無法想像的艱難。 我能去大名麼? 金蘭癡癡地想著。 第三卷 《燕雲》 第六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二) 「聖人。」 「唔。」向皇后驀地驚醒,疑惑地望著朱妃。卻見朱妃雙眉緊蹙,心事重重地站在自己跟前。「妹妹,怎麼了?」 「這件事,還須請聖人拿個主意才好。」朱妃遲疑道。 「哪件事?」向皇后不解地望著朱妃。 朱妃垂下頭,輕聲道:「便是資善堂直講的事……」是否能給趙傭選個好老師,關係極大。但朱妃常年生活在深宮之內,娘家又沒什麼出色的人物可以依靠,她本人亦只是一個恪守婦道規規矩矩的后妃,哪裡便能知道誰才是「好老師」?她關心趙傭的命運,卻又害怕向皇后多心——畢竟,六哥與七哥名義上還是皇后的兒子。女人對於這種事情,是極其敏感的。但是種種顧慮,到底比不過對兒子的關心,她還是鼓起勇氣,來向皇后討個主意。 「是這件事……」向皇后淡淡地點了點頭。朱妃一慣的恭謹、與世無爭——至少是表面表現出來的與世無爭,抵消了她心中大部分的嫉妒。其實,自從她收養六哥的那一刻起,她與朱妃便成了命運共同體——她當時不知是怎麼樣便迸發了潛藏已久的母愛,將自己的命運與六哥、七哥聯繫在一起了,原本,她是可以超然地不聞不問的。不管將來誰繼承皇位,她都是皇太后,而他們的生母,永遠只能是皇太妃。但當她收養六哥、七哥之後,一切便改變了。她感情的天平,無可避免地會傾向這兩個皇子,尤其是有嗣君身份的六哥趙傭。這其實不會帶給她和向家什麼好處——越是與她關係生疏的皇子繼承為帝,在表面上,可能反而會對她和向家越好。但是,在心裡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再有孩子後,向皇后早已將自己全部的母愛,傾注在淑壽、六哥、七哥三個孩子身上。如今她對朱妃偶爾的嫉妒,亦只會是因為她才是六哥的生母。 「妹妹不用擔心。」向皇后一面安慰道。 「但是……」朱妃嚅嚅道,她不太敢問。到處都在傳說,桑充國與程頤都是皇太后挑中的人選。但她不敢問是不是真的——高太后的威儀,根本不是朱妃膽敢挑戰的。而她也不知道,桑充國與程頤當資善堂直講,對六哥是不是好事?她聽說過桑充國的名字,對程頤卻完全陌生。 遲疑了好一會,朱妃才終於委婉問出來:「但是,外間都傳說桑充國、程頤……不曉得……」 「你不曉得,我又怎麼會知道?」向皇后在心裡苦笑。為了這件事她操的心,遠比朱妃要多得多。太后那裡自然是不能問的,但是皇后畢竟多一些可以差使得動的內侍,聽保慈宮的內侍傳出來的消息,這件事只怕與太后無關。但是外頭的大臣,又都說桑充國與程頤的好,幾個內侍打聽了回來,都是極稱讚的。向皇后卻只知道桑充國是王安石的女婿,石越的大舅子——受曹太后與高太后的影響,她對王安石印象不佳;但是對石越,她卻非常的看重。而那個程頤,似乎只是傾向舊黨一派的飽學的儒士。向皇后對於新舊黨爭,沒有太多的主見,但是在後宮的氛圍中,卻自然而然地在感情上比較同情舊黨一派。因此,她也說不出什麼不好來。 然而,只要一想到雍王,向皇后心裡就會忍不住格登一下。她與趙頊幾十年的夫妻,皇帝借病拖著不肯接受這個朝野齊聲稱讚的推薦,心裡不可能是沒有自己的想法的。 「我想這兩人也是極好的。」向皇后口裡卻只能安慰著朱妃,「這事自有官家和外面的相公們做主。妹妹盡可放心好了。」 朱妃勉強點了點頭,但只過了一會,卻終是不可能放心,又道:「聖人以為,要不要問問十一娘?她雖然不太多話,卻是極有主見的。且外面的事,她又知道的多……」 「十一娘?」向皇后不由得歎了口氣,朱妃能想到的這些主意,她豈有想不到的?她早就問過清河幾次了。但是清河才惹出這麼大事來,這種大事,她哪裡又敢置喙?每次都顧左右而言它,絕不肯多說半句。但向皇后卻不肯說這些事情,想了一會,終於道:「也罷,我們一起去問問她罷。」 她亦是一番好意——朱妃既然提了出來,總要給清河一個機會自己來回答。將來朱妃是謝她罷,還是記恨她也罷,都由著清河自己決定。但她口裡雖然說「去」,卻畢竟是皇后之尊,沒有屈尊去靜淵莊的道理。當下喚過內侍,吩咐道:「去請清河郡主來。」 「是。」 此時,靜淵莊內。 清河與王昉正在花園裡手談著。狄環與桑充國的長子桑允文由下人們看護著,在一旁玩耍。兩個小孩都騎著竹馬——一根細長的竹竿子,左手執定,右手各拿著一把木劍,臉上戴著除日買回來的面具,在院子裡吆喝呼叫著,互相追逐對斫。這本是自漢代以來,孩子們最喜歡的遊戲之一。兩個孩子年紀相若,玩得興高采烈,將一個好好的靜淵莊,搞得雞飛狗跳。清河與王昉卻似習慣了孩子的吵鬧,只是專心地下著棋,並不理會他們。 「十九娘怎麼還不回來?」過了一會,王昉眼見著敗局已定,便笑著把棋局一攪,不肯再下。口裡卻將話題岔開,以轉移注意力。 清河不覺莞爾。她知道王昉這個脾氣,卻是跟她父親學來的,真是父女天性,一點不差。因笑道:「她或是進宮去了。好像是答應了七哥,要教他劍術的。」 「十九娘還會劍術?」王昉驚奇地問道。她認識柔嘉十幾年,只知道她會用鞭子抽人,可從未聽說過她還會劍術。 清河抿嘴一笑,道:「她是臨時抱佛腳,現炒現賣。在六哥七哥們面前要面子,臨時找幾個班直侍衛學幾招,然後便去哄小孩子。」 「那可真難為她了。」王昉幸災樂禍地笑道。 清河的眉宇間卻似有憂色。大宋自立國以來,皇子的教育自有成法,雖說君子要習六藝,皇家對於射術亦非常看重,但是,清河卻知道,高太后是不喜歡皇子舞刀弄槍的。皇子要學的,是經邦治國的本事,要學道德文章,就算是要習武,那他們要學的也是萬人敵的本事。高太后經常說,如果一個國家搞得需要皇帝要靠自己的劍術來保護自己,那這個國家離亡國也不遠了。而且,一個皇子從小喜歡這些東西,長大為君後,會不會窮兵黷武?這樣的先例不是沒有過的。所以,高太后雖然也支持在民間提倡習武之風,但卻極為反感在宮裡教授這些東西。高太后的態度非常鮮明,六哥只要會拉弓射箭,能騎馬檢閱便足夠了。 正因為如此,宮裡從班直侍衛到內侍,可以說多的是武術高手,但是卻沒有人敢教六哥、七哥這些。 除了柔嘉。 她就敢偷偷摸摸教七哥這些東西。但即使是柔嘉,也不敢教六哥「劍術」。七哥和六哥到底是不同的。 從心底裡說,清河對柔嘉的行為是不以為然的。甚至於連自己的兒子,她也不希望他將來學武——她不希望狄環如他父親一樣年紀輕輕就戰死沙場。而且,狄家也已經有先例,狄環有幾個叔叔,便做了文官。只是到目前為止,她的兒子並沒有遂她的心意——讀書的時候用雷打都打不進,但是一到學馬術、射術之時,便興高采烈,而且似乎頗有天賦,常常讓教習武術的老師驚歎不已。 因為這種心態,她也勸說過柔嘉好幾次,但是柔嘉雖說成熟不少,但性子從根子上說,卻到底是改變不了的。越是勸阻,她反而幹勁越足。說來奇怪,柔嘉在宮裡人緣似乎越來越好——她這麼著胡鬧,宮裡的內侍宮女,竟也沒有人告她的黑狀。清河便也懶得多管了,乾脆得過且過。反正太后、皇后、皇帝,到眾太妃,都憐她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便真惹出什麼事來,也不會特別嚴厲處罰的。 一想到這些事,清河又馬上聯想到最近給六哥、七哥找老師的事情。她不由瞥了王昉一眼,桑充國算是無緣無故便處在這個風暴的中心了,雖然聽說桑充國一直淡然處之,幾乎便是當這件事根本與他無關一般,但是清河與王昉卻是閨中密友,自是知道她脾性的——她一定會到處設法探聽事情的真相。別人在不在乎皇太后是否親自點了桑充國的名她不知道,但是清河敢肯定,王昉是很在乎的。 果然,便聽王昉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說著閒話,但是清河卻聽得清清楚楚,王昉是在巧妙地打聽著六哥和七哥的脾性、喜好。 清河也故意裝作沒有心機的閒談,有意無意地把宮裡的一些不甚要緊的事情洩露給王昉。她能夠理解王昉的苦心,所以也願意幫一些力所能及的小忙。 二人正說著話,清河忽然瞥見管家領著一個入內省的內侍匆匆走了過來。她認得是向皇后宮中的人,連忙起身相迎,笑道:「高班怎麼來了?」所謂「高班」,是入內內侍省倒數第二級官階「內侍高班」的簡稱。 「聖人請郡主進宮說話。」這到底不是很正式的事情,兼之清河來來往往宮裡也是常有的事,那內侍便也只是略具形式便罷,宣過旨意,方又笑著給清河行禮。 清河聽到是向皇后召見,心裡不由又是格登一下。一面笑著答應了,又向王昉告了罪,也不敢讓向皇后多等,連忙隨著內侍進宮。 向皇后與朱妃心不在焉地說著話,一面等清河的到來。二人對清河的信任,其實都是由一些極小的事情建立起來,處理外家戚里的請托,出宮悄悄購買時髦的飾物,乃至於髮型的式樣……更多的則是借貸——宮裡頭並不是如外人想像的那樣,有無數的錢財可供揮霍。高太后幾度主動削減宮裡的開支,後宮的用度已經減到不能再減的地步。而對於不到四十歲的向皇后與朱妃來說,卻正是需要大量化妝品的時候,而且兩人似乎總有無窮無盡的賞賜需要花錢。皇帝是個英主,關心的是如何中興祖宗的基業,國家財力艱難,這時候向皇帝開口,是很不明智的。而高太后在宮中的威信亦不容動搖,即使向皇后貴為皇后,亦不敢抱怨半句。而向家雖然很有錢,但是,皇后伸手向娘家要錢,這種事情,向皇后再怎麼樣也是做不出來的。而清河正可以幫她們解決這一困境。將節省出來的月份錢存進錢莊,變賣抵當過時的不想要的器物珍玩,購買便宜而又時鮮的飾物衣料…… 這些對清河來說並不是難事,因為狄諮的關係,汴京城裡的大商人,沒有人敢不給清河方便的。而且,清河也從不開口請托什麼事情。她真有什麼事情,都是直接求高太后,從不讓向皇后與朱妃為難。 十一娘在宮裡的地位是如此牢固,絕不是沒有原因的。而對於性格溫良得幾乎有點懦弱,又缺少主見的朱妃來說,清河在她心裡的地位顯然還要更加重要。 見清河由內侍引著走進殿中,朱妃彷彿見著救星一般,眼睛立時便亮了。 向皇后待清河行過禮,笑著讓她坐了,方欲說幾句閒話,朱妃卻已沉不住氣,走到清河跟前,拉著她的手笑道:「十一娘,姑嫂之間,本來便是一家人,聖人和我,可從未把你當過外人。這是要緊的時候,你也不能說見外的話來搪塞我了事。」 清河是何等冰雪聰明的人,她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清河心裡已是叫了一聲苦。口裡卻笑道:「娘娘說哪裡話來。民間有俗話說,長兄如父,長嫂如母。這些年來,更全虧了聖人與娘娘關照有加……」 朱妃不待清河說完,已是柔聲道:「十一娘,這些便不要多說。你雖不是公主,但聖人與我,實是視你比公主還要金貴些的。你知道,我在這九重之內,活了快二十年,外頭的事,你是自家人,也不怕你笑話,實是沒什麼見識可言。這件事,你須得給我拿個主意。」 向皇后聽她這麼沒頭沒腦地只顧逼清河出主意,清河卻一臉惘然地望著自己,亦忍不住笑道:「她這是關心則亂,大約是急糊塗了。便是給六哥找老師的事,外頭都說桑充國、程頤。我們在宮裡頭,也不知道究竟怎樣,便想要十一娘你給個主意。」 向皇后明明問過清河許多久,這時說出來,卻是彷彿頭一次問她一般,清河自然聽得明白,這是向皇后給自己在朱妃面前留著地步。她抬頭看向皇后,卻見向皇后溫柔體諒地望著自己,又看看朱妃,眼神裡卻儘是期盼的神色。 她垂下頭,抿著嘴,只覺得為難。早知如此,還不如早點和向皇后說了好。清河在心裡後悔著,向皇后還是個嘴巴嚴實的人,但朱妃卻是少了點心機,又不怎麼管得住宮裡的人,說給她知道,難免不會傳到太后與皇帝耳中——她心裡一萬個不願意攙雜進去,皇太后的心意沒人知道,可皇帝心裡藏著彆扭,清河又豈能不知? 但是,這時候若還不肯說話,只怕不僅連朱妃,只怕連著向皇后也要得罪了。在她們看來,這是多大的臉面啊?而且,將來六哥即位,這事又要怎麼算? 清河想來想去,知道怎麼也逃不過去,又不敢想太久,咬咬牙,把心一橫,也不顧忌什麼了,口裡卻笑道:「我一個婦人,能有什麼見識,只怕誤了聖人和娘娘的大事。」 「你只管說,說說有什麼打緊的?」朱妃忙道。 清河又移目向皇后,見向皇后微微頷首,方又說道:「那雲蘿便斗膽。以雲蘿之見,桑、程二人,還是極好的。」 「哦?」 「依雲蘿之見,用這二人,有幾樣好處。第一樣,兩人都是白水潭學院的教授,教書大概不外行。六哥出閣讀書,還是要有經驗有學問的師傅為好。第二樣,我常聽人說,這二人實是天下清議的領袖,大概人品是不錯的,不至於誤托奸人,讓些小人教壞了六哥。兼之桑充國又管著《汴京新聞》——六哥天資聰穎,孝廉有德,但畢竟年紀尚幼,這些好處,還未為天下軍民所熟知,免不了還有小人要說些挑撥的話,若得這二人為師,師徒日日相處,想來二人亦當不憚揚君之德……」 向皇后與朱妃從未想到過這一點,這時想起不久前發生的事,雍王話語中,便似是暗示著六哥「失德」,二人不由連連點頭。 清河又道:「第三樣好處……」 向皇后與朱妃更凝神聽著,卻見清河半晌不肯出聲。向皇后奇道:「第三樣好處是什麼?十一娘怎不說了?」 便見清河騰地跪了下來,低聲道:「這個,雲蘿實在不敢說。」 「這裡並無外人,我們姑嫂說說閒話,又不是干政,有甚不敢說的?」向皇后輕描淡寫地說道。 但這怎麼會不是干政?!只是清河這會實已無退路,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說道:「聖人知道雲蘿這番心意便好,否則雲蘿這般胡言,真要死無葬身之所。第三樣好處,是桑充國既是前頭王相公的女婿,又是石學士的大舅子,聽說他與程頤又是司馬相公諸君子所看重,朝廷台諫,半數皆是二人之門生,故此這才許多官員為之延譽。這二人為六哥之師傅,雖則六哥名份早定,亦無人敢生覬覦之心,但這總也是個好處——朝廷公卿自然不會惟此二人馬首是瞻,但至少總不至於因為師傅之故,而橫生枝節……」 清河這番話,朱妃聽得似懂非懂,向皇后卻是在心裡頻頻點頭讚許。二人與朝中新、舊、石三種勢力都頗有淵源,但若以為二人為資善堂直講,這三黨便會齊聚六哥旗下,六哥地位從此鞏固,那是自然是極天真的想法。但是,正如清河所說,至少這二人為太子師,三黨都不會覺得過於難以接受。倘使一個這於明顯偏向舊黨的人做太子師,那麼新黨對六哥繼位,自然會有點想法;反之亦然。這二人便可以避免這等壞處。 有這三條理由,在向皇后看來,其實已經足夠。 卻聽清河又說道:「而且,桑、程二人皆為布衣,以布衣一躍而為太子師,其敢不感奮?」 這又是直指人心的話。向皇后與朱妃對視一眼,二人皆微微點頭。向皇后與朱妃在ZZ感情上,到底還是偏向舊黨的,這時候聽清河說二人皆為司馬光諸君子所看重,心裡更無顧慮。她們與高太后不同,她們最主要的寄托,便是在六哥趙傭身上。既然已經認可對趙傭有利,二人便下定決心,要竭力促成此事。 而便在當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更加讓向皇后與朱妃意識到盡快給趙傭選定老師的急迫性。當晚亥初時分,皇帝突然高熱發燒不止,昏迷了長達一個時辰。而且,更糟糕的是,除了這個令太醫們束手無策的病外,醫官們更確診皇帝的胃潰瘍病,越發的嚴重了,在當天竟然出現了嘔血與黑便。 田烈武被釋放回家後,每日便安心地在家裡享受著天倫之樂,一面設法籌集三百貫緡線給李渾當盤纏與安家。三百貫哪怕對田烈武來說,也是一個很大的數目,汴京到現在還在流傳著一則笑談——現在《海事商報》報的主編唐坰,當年做御史準備彈劾王安石之前,便是先找人借了三百貫當做路費,才敢上章彈劾的。事實上當然很有區別,眾所周知,唐坰後來是籌錢創辦了《諫聞報》。但這則談資其實離「真實的情況」相差不遠,宋朝官員,無論文武,薪俸都還算優厚,但官員們不僅要養家餬口,還要承擔更多的交際應酬,應付許多的往來借貸,加上當時家族觀念濃厚,很多官員出身時靠著整個家族的扶持,發達之後也不免要回饋家族,比如掏出錢來在家族建立義倉,興辦學校……即使是中高級官員,如果為官清廉,也會有財政狀況極不健康的情況出現。像田烈武這種,剛剛晉陞為中級武官未久的,雖然較之當年已是不可同日而語,但其實也就是堪堪能在汴京換一座大點的宅院而已。行伍多年,官做得越大,開銷也是越大,既不敢剋扣軍餉,又不敢私自回易,吞沒俘獲,部屬有什麼困難,他還要自掏腰包加以周濟,雖然因此甚至得軍心,但是錢袋子卻是注定不可能太鼓的。但李渾卻比他更窮——到此時,田烈武才知道李渾祖上,居然是沙陀人。李家雖歷代皆為班直,但因為他為人任俠豪爽,父兄又先後都在宋夏戰場犧牲,因此家裡除了一座四壁光光的宅院,兩個兒子三個女兒外加兩個侄子、一個侄女共八個小孩要養活外,也是窮得叮噹響。他轉任軍法官,亦是有不得已的原因——家裡既然窮,陞官的機會就少,而軍法官俸祿較曾通軍官要優厚些,於他家的窘境,總是不無小補。這番被貶,於李渾家實是一次重大的打擊。李渾平素在京師的那般朋友,這會都躲得遠遠的,再也不肯露面。田烈武是捕頭出身,自然知道這些沒有盤纏的被貶斥的官員,在路上會是什麼樣的境況。兼之李家這種境況,他更不能放任不理,沒奈何下,亦只得東拼西湊,替李渾來籌集路費與安家費。他也不敢去找石越、唐康、秦觀這些人,好在田家在開封府的衙役中間,還是有點名望的,田烈武雖然倒了霉,在家閒置,但畢竟大大小小還是個武官,那些衙役捕快也還不至於象李渾的朋友那麼勢利,一人幾百文幾貫的湊,竟硬生生是湊齊了這筆錢。 送走李渾之後,田烈武更加無所事事,每天除了去侍衛步軍司點卯外,便是天天在汴京城裡閒逛,每日裡在茶館喝茶聽報。直到有一天,他在城西金梁橋街附近,發現一座規模宏大的「劉樓藏書閣」。 在此之前,田烈武並不知道,劉樓藏書閣早在熙寧十五年的時候,便已經超過白水潭圖書館,成為汴京乃至整個大宋最大的公共圖書館。 其時在桑充國的一力鼓吹之下,即使在戰爭不斷的情況下,宋朝朝廷在公共教育上的開支,也是逐年上升的——雖然比起龐大的軍費開支,那是根本不足一提;但畢竟也是在進步。早在熙寧十三年,英年早逝的歐陽發便率先提出「識字率」的概念,倡導官府應當要全力提高識字人口的比率。在歐陽發去逝之後,桑充國與程頤便接過了這個火矩,桑充國在《天命有司》中,更將之視為政++_府當然之責任與義務,不容推卸。程頤則將這些概念,納入他哲學體系中「道」的範疇,加以鼓吹。這些鼓吹,其實暗合了熙寧十五年後,宋廷中那股反對繼續戰爭,主張休養生息的ZZ勢力,亦迎合了平定西夏之後,民間普遍的厭戰情緒。在種種壓力之下,政事堂第一次下令調查全國範圍內(不含剛收復的靈夏地區與海外領土)的識字率與男童就學率。 調查的結果顯然不可能樂觀。要知道,在另一個時空中,19世紀中期,勉強可以識字的倫敦庶民階層的小孩,不到百分之十,會寫字的更低;而法國於1881年實施義務教育法後,實際就學率竟只有可憐的百分之一點四! 托儒家一千多年來實際是以教育為立足之本的福,大宋的情況倒還不至於這麼慘淡,但也夠糟糕的。 識字率方面,汴京是最高的,卻也僅僅剛過三成,其實是杭州、揚州與成都。在某些地區,更是只有可憐的百分之一。全國平均識字率約百分之二十。(阿越註:有人認為,中國古代識字率最高者為宋朝之三成,至清末滑落為二成。小說暫取較保守之數據。至於懷疑論者若謂不信,請一笑可矣。小說家言,不必當真。惟古代東方識字率遠高於西方,自不待言。江戶時代之***,19世紀中幕末時期,庶民階層男子達五成四,女子達二成,武士階層百分之百。同樣在1920年,***兒童就學率達九成以上,莫斯科卻僅達二成。) 至於男童就學率,自《興學校詔》頒布以後,倒是大有好轉。在汴京,有桑充國持續的努力,兼之又是天子腳下,就學率竟高達六成五。但讓人吃驚的是,男童就學率最高的城市卻是杭州——除了商業的發達,江南的學風濃郁外,也因為有種種技術學校、以及伏波學堂的存在,使得其就學率竟然達到驚人的七成。不過這只是極少數的繁華的特例,在全國範圍內,平均就學率亦不足四成。 如果只是想比爛,這樣的數據自然堪為驕傲。但是掩藏在那個讓人難堪的平均數字後面的,是更為難堪的地區差異與身份差異。比如除了汴京以外,無論是識字率還是就學率,南方都遠遠高於北方。而武人更成了識字率最低的一個階層,武官的識字率都只有可憐的一成,低於全國平均水準一半!這還是托了神衛營與衛尉寺的福,才有這樣「體面」的數據。 在這樣的情況下,兩府不得不要採取一些措施,來應對清議的批評。加大對公共圖書館的投入,對在講武學堂培訓過的武官優先晉陞等等措拖,便是兩府應付批評的產物。這的確是一次極大的轉變,僅僅在十幾年前,兩府還有相公說:「武官要識字做甚?!」而現在,連神衛營的節級們,都得學習算術與幾何。 田烈武對這些曲折自是全不知情的,密院與兵部新定的磨勘與考課條例中,的確對識字的武官有所獎勵,但是這些在西軍中影響甚微。西軍這些年來,一直在打仗,講的是軍功戰績,什麼磨堪考課,根本就是微不足道。但這些年來,田烈武自覺讀書對自己的幫助極大,養成了閒暇時必要讀書的習慣。因此突然間見到規模宏大的劉樓藏書閣,當真有點喜出望外,從此每日總有幾個時辰,要消磨在這裡。 這日他從藏書室神奇般地借到了一本西湖學院翻譯的《謀略例說》——雖然田烈武並不知道其中的詳情,但這的確是非常的神奇,因為這部羅瑪人的軍事著作,在大宋受到了不公正的輕視,西湖學院翻譯過來的書籍,絕大部分是自安息文(波斯文)、大食文(阿拉伯文)版本轉譯,直至熙寧十七年為止,流傳的範圍,也主要限於大宋的各大學院,以諸《學刊》的讀者為主,在當時而言,主要受到學者與博物學家的歡迎(以當時的情況,格物學者往往身兼數門之長,極少有單純專精某門之學者存在),而印刷之數量,一般也只是幾百冊,只有極少數作品才會廣受歡迎,印數超過千冊——而這部《謀略例說》與另一部《安(息)塞戰史》(阿越註:即《希波戰爭史》),顯然不可能受到這些學者的歡迎。得到石越巨額捐助的西湖學院塞夷譯經樓,當初譯介這兩本書的目的,是希望能給軍校當教材,結果自然是可想而知的。軍校的主官根本連翻都懶得翻,一句「蠻夷也會寫兵書?」便將這兩本書丟進了馬桶。儘管也耗費了許多的資金與心血,但是最後這兩本書,也是以各自出版五十本而慘淡收場。只有第一流的大圖書館(因為可得免費獲贈)與專門的藏書家那裡,才可能有這兩本長年不見天日的泰西經典著作。劉樓藏書閣收藏這部《謀略例說》已經有一年的歷史,據其記錄,這是該書第一次被借閱。 田烈武因為自己出身的卑微,從不敢輕易地看輕任何人。哪怕這是泰西的夷人的作品,他也抱著開開眼界的心態,以為人家既然寫得出書,那便總比自己這個大老粗要強上幾分,便有可學之處。因此倒也是興高采烈地拿在手裡,準備好好讀讀。不料剛剛走出藏書樓,便被迎面走來的一個人叫住:「這位可是龍衛軍的田將軍?」 他愣了一下,打量來人半晌,卻到底是認不得此人。田烈武自覺不好意思,慌忙抱拳道歉,一面問道:「恕我失禮,不知尊兄如何稱呼?」 那人操著半生不熟的汴京官話笑道:「田將軍原本便不認得我。在下趙時忠,原是靈州人氏。將軍在靈州時,在下曾見過將軍一面。」 田烈武這才恍然,笑道:「原來如此。尊兄怎麼來了汴京?」 那趙時忠見田烈武言語中並無歧視之意,亦不由感動,回道:「朝廷收復靈武後,在下便舉家遷到了祥符縣。這番是想潛心讀書,但求考個功名,亦可光宗耀祖。」 田烈武知道但凡舉家被遷往東、西兩京居住的,在西夏必定是一時之豪強。這人姓趙,只怕還是賜姓也未可知。當時西夏貴族離開故土者,極為顯貴者除外,普通貴族中除了部分人依然投身軍中,改替宋朝賣命外,有相當一部分意志消沉,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有些人甚至不到三兩年間,便家道敗落。此人竟然有此雄心壯志,欲要在汴京的千軍萬馬中考個功名出來,倒也讓人欽佩。 「尊兄倒不愧是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田烈武讚道。 「將軍謬讚了。」趙時忠得此鼓勵,臉興奮地漲得通紅。這些西夏舊人,無論是黨項還漢人,在汴京多多少少都不免受到歧視,這還是頭一次有人如此誠懇地鼓勵他——從田烈武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憐憫之意。他看了看田烈武手裡的書,有點拘謹地笑道:「想不到將軍原來文武雙全。」 田烈武已是不知多少次聽人用各種各樣的語氣說出「文武雙全」這四字評語了,倒難得有一次象趙時忠這般的誠懇,甚至還有點崇拜的味道。他靦腆地一笑,看見趙時忠手裡抱著的書,最上面一本,赫然便是《天命有司》! 他其實是不善交際的。這時候沒話找話地笑道:「這是桑公子的書麼?」 「正是。」趙時忠以為田烈武也看過這本書,越發的佩服,用力點點頭,一面道:「桑山長真天人也。聽說朝廷要徵召桑山長與程先生為資善堂直講,聖人還專門派了內侍出來尋兩位先生的書,有人說聖人看了後,甚是稱許……若果真如此,還真是名至實歸……」 向皇后派遣內侍,在坊間到處搜索桑、程的著作,這事田烈武也早就聽說了。他當然不明白這是向皇后給朝廷公卿的一個公然的暗示——否則,桑、程二人的書籍,汴京任何一家書店都可以買全,用得著這些內侍東問西問麼?不過,在田烈武心中感情的天秤上,自然也是傾向於桑、程一方的,自然也為他們感到高興。 這時候聽趙時忠興致勃勃地說著他對桑充國與程頤的欽佩與崇敬,他既不好意思打斷他的興致,便只好耐心地在藏書閣外面靜靜地聆聽著。 第三卷 《燕雲》 第六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三) * 汴京西角樓大街。此時,時間已是熙寧十七年的八月下旬。田烈武如往常一樣,約了幾個朋友,在清風樓吃著酒。雖然又變成了翊麾副尉,但是宋朝禁軍將士待遇一向優厚,翊麾副尉到底還是個從七品的武官,即使據新官制,沒有了實際的差遣後,薪俸便幾乎要銳減一半,可只要不過那種奢侈的生活,在汴京悠閒度日,依然不成問題。更何況,即使在田烈武「發達」起來之後,田家的女人們也還是保持著勞動的習慣,從家裡的女主人到使喚婢女,都會接一些從大商人那裡層層分包下來的針線活,以貼補家用。 像這樣的家庭,只要國家不發生大的動盪,是斷不至於受窮的。只不過,對於戎馬生涯,田烈武似乎有一種天生的嚮往與喜愛,雖然剛開始一段的時間,感覺竟是好久沒有過的輕鬆與安定,但時間一長,心裡便沒來由的發起慌來。而這個時候,凡是與前線有關的消息,便格外能打動他的神經。 「田兄可曾聽說了?——小閻王與慕容將軍昨天下午到京師了。」趙時忠一面告著罪,一面迫不及待地說道。兩人自從在劉樓邂逅相識,沒幾日間,便已稱兄道弟。 「看來西南夷能平定了。」一旁的開封府巡檢溫大有一面吃著酒,一面接過話來笑道。 溫大有是個粗壯的西北漢子,穿著黑色綢緞做的袍子,看起來儀表堂堂、威風凜凜;而坐在他旁邊默默吃酒的馬紹,卻是又矮又胖,長相十分的猥瑣,其穿著打扮,便是做溫大有的跟班,都有點提攜不上的意思。但田烈武卻知道二人家世大不一樣,溫大有是客戶出身,斗大的字不認得幾個,而馬紹家卻是當地的名門望族,也曾讀過十幾年的書。 只是他頗吃了相貌的虧——宋朝在不成文的慣例上,依然保持著唐代的一些遺風,像馬紹這樣相貌有點影響市容的人,既考不上舉子,想另謀出身,自「流外」做起,也不免受到歧視,只得被迫棄文學武。 這兩人原本都是涇原人氏,石越在渭州受襲後,二人皆應募為石越帥府的親兵。其後往來傳遞軍情,護衛帥司安全,還參加了慶州之戰,熙寧西討末期,平定仁多澣之變,他二人也有點微功。雖然比不上戰功纍纍的將士,但到底是所謂「宰相門前七品官」,兼之辦事還算小心,又有點才能,石越拜為樞副之前,便以軍功保薦他們轉任為地方武職。幾年之間,竟齊齊做到開封府巡檢——便在一個多月前,石府大娘走失,石越僅僅一句口訊,二人便出動手下全部人馬滿城尋找…… 他們與田烈武卻也是老相識了。田烈武被降職閒置回家,二人是最先到田府來慰問的。 「我看未必。」馬紹手裡的筷子一面急速地夾起一塊大肥肉,放到口咀嚼著,一面含混不清地說道。眾人皆是望著他,等他繼續說理由,但馬紹卻吞了這口肥肉後,端起杯子來又喝了口酒,眼珠子朝著桌上的菜餚溜了一遍,筷子又伸向一塊野豬肉。竟是再也不提了。 三人見他這樣,不由相顧一笑。趙時忠不再去理會馬紹,只把目光投向田烈武,關切地問道:「田兄以為這回能定了麼?」田烈武笑著搖了搖頭,只道:「小王將軍是我在講武學堂時的教官,帶兵打仗都沒得說。」「那就好,那就好。」趙時忠連連說道,彷彿是放下一塊大石頭來。 田烈武與溫大有見他這模樣,都覺得好笑,溫大有玩笑道:「趙兄怎的如此擔心?莫不是有相好的在益州?」「固所願也。」趙時忠也開玩笑地掉了句書袋,旋即正容道:「許兄有所不知,這一個月來,我們那邊有不少流言,說什麼西南夷終不能平,益州要出大亂子。還有人說,契丹人要趁虛而入,便是在等這個時機……」 「遼狗也配?!」溫大有啐了一口,打斷了趙時忠,大聲道:「他們不來,俺們還要北伐呢。休說幽州、大同,便是臨潢府,拿下來也不過是舉手之勞。西南夷能興什麼風浪,西軍精銳一到,若非是太祖皇帝玉斧劃界,便是將大理段氏擒來汴京,也非難事……」 趙時忠聽他口沫橫飛地說著大話,尷尬地望著田烈武。田烈武笑笑,給趙時忠滿上酒,示意他喝酒吃菜.馬紹見二人也開始下筷,一面更加飛快地往嘴裡送著各類食物,一面含混不清地對趙時忠笑道:「溫大有的話,便好比說媒人誇好女兒、和尚不吃酒肉……」 趙時忠方舉著,聞言不由一怔,問道:「此話怎講?」馬紹卻忙著吃喝,又沒空理他了。 田烈武知趙時忠到汴京不久,不知道這些市井俚語也不足為怪,因笑著解釋道:「這是東京俗話,媒人誇好女兒、和尚不吃酒肉、醉漢隔宿請客,皆未得便信。若是輕信了他,難免吃虧上當。」 趙時忠聽得明白,不由莞爾,笑道:「果真是未得便信。」一面還回味道:「和尚不吃酒肉……」越想越覺好笑。溫大有雖被眾人取笑,卻也並不生氣,只是抓住馬紹,定要和他打賭。 田烈武卻到底還是記著流言之事,他知道趙時忠所說的「我們那邊」,自是指在汴京的西夏舊人,不免更是擔心。也不管馬、溫二人,又問道:「這流言大伙信還是不信?」「自是有信的,也有不信的,也有將信將疑的。」趙時忠道,「依我所知,到底還是不信的多。便是信的,也多是憂懼北人趁機南下,於大宋不利。」他說的卻是實情,即使是心懷故國的黨項人,也不曾抱有遼夏夾擊宋朝,趁機恢復故土的幻想。他們反而擔心如果契丹人果真大舉南下,他們很可能被強征從軍——但凡在汴京定居下來的西夏人,都不希望戰爭。那些習慣於戰鬥的人,還懷有建功立業的野心的人,十之八九,早已經加入到宋軍當中,而留在汴京的,有很大一部分是他們的家屬——沒有人希望自己的親人在一場殘酷的戰爭中喪命。 田烈武稍稍放心點頭。卻聽趙時忠又笑道:「如今人人只關心兩件事,一是早點平定西南夷,汴京物價能降下來——再這樣亂下去,過日子可越發不易了。還好如今兩位名將來了,大伙的心便放下了一半。另一件便是看桑山長到底肯不肯受詔了……」 田烈武與溫、馬無言地對視一眼,沒有人肯接趙時忠的話。三人都與石府淵源匪淺,對石越極是敬重,桑充國是石夫人的親哥哥,他們自是不肯隨便議論的。但是,三人也知道,這件事情,他們也只能管得住自己的嘴巴。 * 早先向皇后與朱妃流露出來的支持桑充國、程頤為資善堂直講的態度,宛如在熊熊大火上又澆上了一桶石油,在很多人看來,這更加坐實了之前有關高太后屬意二人的傳說。兼之皇帝數日一病,藥石似乎全無效力,進食又越來越少,健康堪憂,這又加重了許多大臣的憂懼。雖然不敢宣諸於口,但很多人在心裡,卻已經不指望皇帝能夠給六哥趙傭主持冠禮了,讓皇帝在健在之時,親眼看到六哥出閣讀書,便成為許多忠直的大臣的希望。 從外廷到內廷,皇后、妃子、說得上話的押班、都知,還有兩府學士院台諫諸部寺監,只要趁著皇帝病情稍稍好轉,便催促著皇帝盡快讓六哥出閣讀書。為此,不少人甚至在皇帝面前痛哭流涕。 這個時候,幾乎已經沒有人再爭議資善堂直講的人選問題,人們彷彿已經默認桑充國與程頤便是當然的人選——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休說桑、程二人的確是各派系都可以接受的人選,單單是那個「皇太后屬意」的傳聞,在這個敏感的時刻,便更加讓人無法反對——在皇帝崩駕後,高太后將對朝局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力,這幾乎已是宋朝的傳統——真宗崩駕後是劉太后聽政,仁宗崩駕後,曹太后也曾經垂簾…… 極為弔詭的是,這個時候,新黨的官員反而遠比舊黨的官員要急切。原來反對桑、程二人的官員,也改變了口風,開始極力的支持這一任命。皇帝一旦崩駕,高太后傾向舊黨是路人皆知的事情,如果不在此之前把這事定下來,到時候新皇帝的老師,恐怕就是一個純粹的舊黨了。這顯然於新黨的政治利益是不合的。畢竟,桑充國再怎麼樣,也是王安石的愛婿,與新黨到底有幾分香火之情。這時,連之前一直不肯表態的呂惠卿,也姍姍來遲地上表,請求皇帝「為萬世計」,盡早讓六哥出閣讀書。到了最後,內廷中,甚至連一直服侍生病中的趙頊的王妃,也小心翼翼地勸諫了。 趙頊面對內外的壓力與催促,再也堅持不住。「天下之議皆許之!」在蕭佑丹回國之前的最後一次召見時,趙頊忍不住在這位遼國衛王面前,無奈地發著牢騷。 蕭佑丹這次使宋,在某種程度上算是空手而歸。宋朝自然不會借款給遼國,而遼國也同樣放不下這個面子。雙方達成的唯一妥協是,宋廷諒解遼國單方面提高奢侈品稅。但這只是杯水車薪。休說提高奢侈品稅會在國內造成貴族的反彈,而且其執行效果也無法保證——很可能只會促使走私猖獗;即使是成功了,也只能略略緩解遼國在貿易上的窘境。因為在宋遼貿易結構中,奢侈品所佔份額尚不到三成。 蕭佑丹回國後,大遼遲早將面臨抉擇。但從另一方面來說,蕭佑丹使宋,卻也是滿載而歸。這自然不是指為了答謝大遼皇帝,彰顯兩國友好,由宋朝皇帝贈送給大遼皇帝的包括兩頭白象在內的海外奇珍。蕭佑丹這次出使,對伐夏勝利後之南朝有了更直觀的印象。至少,他知道宋朝現在的確是隱患重重。根據拖古烈的分析與蕭佑丹的見聞,二人皆預測益州局勢可能在年底左右,敗壞到不可收拾的局面。而且二人皆相信,宋朝財政狀況已經在惡化之中。南朝並沒有想像中的強大。而且,二人之前亦曾有過共識,如果不是南朝被困於這些窘境之中,他們是極可能對遼國進行軍事冒險 的。 南朝人「收復」幽薊諸州的野心,從來沒有今日這麼強烈過。但是,這種危險已經被確信越來越小。南朝皇帝重病便是一個轉機。若是幼主即位,高太后聽政,必然重用舊黨,那麼在十至二十年內,南朝不太可能主動進攻遼國。他們急需休養生息的時間。而且舊黨相對謹慎,更關注於國內的民生。但若萬一是另立長君,情況便會大不相同,變得無法預估——如果新君得位的過程過於艱難,並且極不穩固,那麼他很可能為了轉移矛盾,而悍然發動戰爭,冀望於奪取幽薊諸州,來鞏固他的皇位;若是得位過程還算平穩,那他也可能一改趙頊四處征伐進取的作風,休養生息,籠絡舊黨,用時間來贏得民心。 所以,總體說來,這方面是對遼國有利的。蕭佑丹至少已經可以確信,是否選擇戰爭,選擇權暫時還在遼國手中。但也有讓蕭佑丹感到失望的事情。從耶律萌接觸到的西夏貴族來看,降宋的西夏人,並沒有如想像中的那樣懷念故國,亦沒有對宋朝有明顯的仇恨情緒。與奔遼的西夏貴族一樣,這些人絕大部分都安於現狀,甚至開始死心塌地視自己為宋人。儘管他們在汴京難免受到歧視,但其中的佼佼者,卻都在竭盡全力地融入這個新的祖國。只有極少數人還對秉常的西夏國還懷著強烈的忠誠之心,幻想有朝一日能渡過賀蘭山,重新回到新的西夏國。但是,即使是這些人,對於幫助遼國也毫無興趣。其實這種心態是極為正常的,畢竟遼夏之間的戰爭也沒少過,而若這些西夏人成為遼國的俘虜,可不用指望他們還能有今日這樣的生活。但是,蕭佑丹總不免有點失望。他知道,有相當數量的西夏人加入了宋朝的禁軍,幫助宋軍提高其馬步軍的戰鬥力。為了展示信任的姿態,趙頊甚至下令組建了一支三百人的西夏班直——全部由西夏豪強貴族子弟組成的班直侍衛,由守義侯仁多保忠親自擔任指揮使——韋州知州則特許仁多保忠的弟弟襲任。 哪怕不能收買到西夏舊人為遼國賣命,只要能挑撥他們與宋人互相猜忌,於大遼就是大功一件。然而這個設想似乎還沒有實施,便破滅了。這便是趙時忠所聽到的流言的源頭。 蕭佑丹與拖古烈都無法預知益州的局勢究竟會敗壞到哪一步,究竟會拖進多少宋朝軍隊……僅僅憑著對益州局勢的預估與宋朝財政惡化,是不足以打敗南朝的——除非在益州全境暴發大規模的叛亂,至少十萬宋軍精銳入蜀平叛。否則,任何南征都是冒險。畢竟,財政再怎麼樣敗壞,也不可能比五代更差,一但遼軍南下,只怕反而是幫了南朝一把。 這一點,蕭佑丹也清清楚楚。 但是,即使是蕭佑丹與拖古烈樂觀地預計益州會敗壞到「不可收拾之境地」,卻也不敢指望出現宋軍不得不抽調十萬精銳入蜀平叛的局面。 因此,說到底,機會不是沒有,但是風險也同樣很大。 是否能利用好南朝的這些內患,這些內患能夠利用到何種程度,是蕭佑丹需要帶回遼國的煩惱。但表面上的告別卻是友好而傷感的。 蕭佑丹再三致意,吹捧了一番趙頊在位期間的豐功偉績,動情地表示遼國上下將為趙頊祈福,盼望他早日康望,繼續宋遼兄弟之誼。 只是病魔纏身的趙頊卻似乎承受不了過大的壓力,竟然忍不住向蕭佑丹詢問起為太子擇師之事,並且委婉地表達著自己的不滿。 然而,「天下之議皆許之!」——這牢騷後面,也顯示了皇帝的動搖。如果身邊親近的人都在說這兩個人的好話,而趙頊自己其實也找不出他們多少毛病來,那即使是意志堅定的人,也難免會動搖。況且,皇帝心裡也明白,是該讓六哥出閣讀書的時候了。 也許,皇帝在蕭佑丹面前說這句話,在潛意識中,只是想給自己找一個台階下。 而蕭佑丹也的確給了他這個台階。他以一個遼國人的直率,告訴了趙頊白水潭學院在遼國的影響。遼國當今皇帝即位後,創辦的第一所學院,便是以白水潭學院為榜樣設立的,連教材都一模一樣。遼國的貴族士人,無人不知桑充國的大名。 蕭佑丹回國後,趙頊又抽暇再次一一詢問了兩府大臣與石越等重臣的意見,在無人明確反對的情況下,趙頊的態度終於出現大轉變。他下令以安車之禮徵召桑充國、程頤為資善堂直講。這一天,距離景城郡公趙仲璲上表被斥,只有短短一個月的時間。 但讓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是,對此,桑充國與程頤的態度迥異。後者欣然接受了皇帝的任命,而桑充國,卻委婉地寫了一封長達數千言的謝表,拒絕了皇帝的徵召!整個汴京都處在猜測之中。 * 「你說桑充國究竟是什麼意思?」桑充國的拒絕,讓皇帝也感覺非常的驚訝。他再一次望著那份措辭誠懇、謙卑,但語氣卻十分堅決的謝表,忍不住向王賢妃問道。 王賢妃輕輕地給趙頊加上一件薄薄的披風。殿中除了她以外,便只有幾個親近的內侍宮女,趙頊的發問不問可知是向她提出的,但她卻只是笑著抿了抿嘴,並沒有回答。她面前的男子,是這個偉大的帝國的最高主宰,而這個最高主宰正在重病之中——在這種時刻,能夠經常接近他的人,往往便在無形中擁有了巨大的權力。自古以來,那些權力慾望強烈的后妃與內侍,往往便是利用這樣的時刻,通過自己的手腕,建立起無上的權威。再怎麼樣英明的偉大人物,也始終只是人類,在其生命最後的階段,尤其是被疾病纏身之時,他們總是會被削弱,有時候甚至會昏暗得讓人不敢置信。 但是王賢妃卻始終非常地謹慎,她從沒有利用自己的有利位置,謀求日後的地位的舉動。她幾乎從不干預政治,哪怕是涉及到她的祖國,亦是如此。 後宮的女人與內侍們,往往費盡心機,才能博得君主的寵信,在這過程中,一定會得罪許多的人,而當大樹將傾之時,不甘於一生的投資就這麼白白耗掉,利用最後的機會,為自己的未來謀求一條道路,也是人之常情。 畢竟,大概絕大多數能夠在後宮中脫穎而出,受到皇帝賞識的人,都不會認為自己毫無才能,會甘心在皇帝後死再過平淡、不再受人重視,甚至被人報復的生活。 王賢妃並非是心地純良得近乎天使的人,她也不缺少智慧與手腕。即使她的確愛著面前的這個男子,但她也不是沒有想過為自己的兒子考慮。但是她終究是什麼也沒有做。 她沒有料到的是,因為這樣,反而讓她贏得了意料之外的東西。宮內的高太后,宮外的兩府大臣,無一不在冷眼旁觀著她的表現。這些皇帝以外最有權力的人物,自然不願意在這個時刻,皇帝身邊突然多出一個充滿權力慾望的女人,這會成為本來就不穩定的政局中的一大變數。所幸地是,這樣的事情並沒有發生。做為補償,原本在心裡還存在猜忌的高太后與司馬光等人,在心裡的石頭落下一半之後,倒也沒有吝嗇自己的好感。 在王賢妃入宮以來第一次,高太后單獨賜了她一幅親筆畫。 這幾乎讓王賢妃受寵若驚——她自進入這汴京的皇宮,行事不能不說不小心,處處討好,事事忍讓,好不容易才讓向皇后與朱妃這兩個最重要的后妃接納自己,但是,在高太后那裡,她是從來沒有討到過好的。想不到,多年想要得到的東西,竟在這個時候不經意地得到了。從此,她更加謹慎了。她知道如今宮裡到處都是嫉妒自己的后妃,現時皇帝還在,自然也不用害怕,但是看著皇帝進食日少,身子銷瘦得幾乎不成人形,她心裡也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到那時,宮裡唯一能庇護自己的,便只有高太后了。 「桑充國不是那種出世的隱士……」趙頊似乎習慣了王賢妃的反應,又繼續說道:「他是待價而沽?還是沽名釣譽?亦抑或是心懷怨懟?」 王賢妃愣了一下,方似玩笑地柔聲道:「若是待價而沽,資善堂直講這個價碼可不低了。」桑充國到底與她還是沾親帶故的,皇帝三個猜測,都沒安著好心,她不能不委婉地替桑充國開脫一下。 趙頊不由點點頭,自失地一笑,道:「這倒是。」 「若是沽名釣譽,程頤一召而起,桑充國已經拒絕第三次了。便算是做樣子,也做足了。」王賢妃又笑道,「聽說桑、程二人一向交好,他若果真是沽名釣譽,可叫程頤的臉面往哪擱?二人弟子眾多,將來白水潭豈不要內哄?」 這話引得趙頊又是失聲笑了出來,他想想確是這麼回事,桑充國就算裝腔作勢,做到第三次上,便是擺足了姿態了,所謂「過猶不及」,他若想和石越當年相提並論,那未免也過於不知好歹了。但看他這謝表寫的,卻是個極聰明的人。 卻王賢妃又道:「只是心懷怨懟,臣妾卻不知是怎麼一回事了?按理這是不世之恩,感激還來不及的。」 趙頊笑了笑,看了王賢妃一眼,道:「你有所不知,桑充國十餘年前便成名了,據說還與石越齊名,朕重用石越,但以往舉薦桑充國的奏折,從未准過,甚至連正式的官職都不曾賜予。若說心裡有點想法,亦是人之常情。」 王賢妃聽到這裡,暗裡已是為桑充國捏了一把冷汗。皇帝這麼說,分明是疑他怨望了。人的偏見是如此可怕,一但心裡頭有了成見,無論怎麼做,都是動輒得咎。但她卻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不露痕跡地替桑充國開脫了。 卻聽皇帝又淡淡說道:「朕本來也未必想讓桑充國做這個資善堂直講的,不過他既然拒絕了三次,這份謝表又寫得如此文采飛揚,朕得想想看看他究竟能給六哥教些什麼東西,竟可以令得天下之人如此稱許,而他竟還不稀罕朕這個資善堂直講?明日朕便再給他下一封詔書……」 「官家……」王賢妃聽到皇帝語氣不善,欲待再勸幾句,卻聽趙頊擺了擺手,笑道:「今日見了王厚、慕容謙。當年朕還頗憂國家無將帥之材,如今卻可以放心了……」說著話,又凝神看起奏折來。她默默望著趙頊的背影,在心裡輕輕歎了口氣——皇帝如此,這可絕不是什麼長壽之道。她又瞥了一眼旁邊的屏風,上面皇帝用硃筆寫著的「桑充國」三字赫赫入目。她遲疑了一會,終於還是悄悄走出殿外,喚過一個心腹的內侍,低聲囑咐了幾句。 * 所有的人都在揣測著,不知道桑充國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善意的、惡意的,諷刺、流言,滿城流傳著,但身為當事人的桑充國,卻恍如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一般。每天,白水潭,報社,稍有空閒,便構思他的新著《學校論》……在他看來,有很多事比「資善堂直講」更重要。 例如學院的頭號學術工程——編撰《博物全書》。白水潭格物院的學者們,提出了一個令人心潮澎湃的設想,他們要將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物種、礦產,製作標本,進行細緻的觀察、分類;在先期大範圍考察之後(見第一卷《十字》),學者們已經不再信任《山海經》與《博物誌》,《水經注》、《地理初步》也不再能滿足他們的要求,他們準備重新認識這個世界。但這將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大工程,桑充國與教授聯席會議都沒有想過能夠在有生之年看到它的完成,但即便如此,沒有朝廷的支持也是不可想像的,但到目前為止,只有《礦物卷》得到了一筆經費,數十名學者帶著他們的學生、隨從,已經離開白水潭學院,去往全國各地探險,尋找、記錄各地的礦產。但其他幾乎所有的門類,都沒能得到一文錢的資助。原因很簡單,官府雖然也需要各種木材,但是他們的要求還沒達到需要細分樹木種類的地步;軍隊也大量使用牲畜,但是無論是馬、牛、騾、驢,還是信鴿與戰犬,都是人工訓養之物。他們不會為「無用之事」掏一文錢。唯有金、銀、銅、鐵、錫,才會令他們感興趣。 與此同時,承擔東南與海外卷的西湖學院與新興起的金陵書院,卻遠比白水潭更有效率。這也是出於極現實的理由——根據法律,國內的一切礦產,都屬於皇帝陛下本人(或者說屬於國家,但這對商人們來說,毫無分別)。所以,在國內開採礦產,不僅較難得到許可,而且稅賦極重、管制極多。但在海外卻大不相同,曾經就出現過某人在海外某島發現大量的硫磺而一夜暴富的傳奇。若能發現金、銀、銅礦,無論是巧取還是豪奪,其利潤簡直不可想像。為了得到預期的高額回報,商人們並不吝嗇向西湖學院提供巨額資助,條件也很現實——西湖學院必須簽訂某種契約,保證受他們資助的勘探所發現的一切礦物,在最多十年之內,必須得到他們同意才能上報朝廷或者公之於眾。而另一方面,海商們對植物的興趣也很大,名貴的木材,還有製造海船需要的樹木,在市場上都是稀缺而走俏的商品。 雖然東南這兩所學校對他們是如何獲得贊助的三緘其口,但是桑充國卻不能沒有憂患意識。東南是人文薈萃之地,而且農、工、商業都高度發達——而在中原與北方,卻主要只有汴京與益州比較富裕。這兩所學院的發展迅猛,也在意料當中。其中西湖學院自我標榜是石學的正宗嫡系,大有與白水潭一較高下之意。而金陵書院,因為在學術上傾向於王安石、呂惠卿的「新學」,得到了他岳父與呂惠卿的暗中支持,許多在學術上贊成「新學」或者政治上支持新黨的學者雲集其間,又有朝廷的或明或暗的照顧,幾年之間便與所謂的「六大學院」並駕齊驅了。更讓白水潭學院不滿的是,朝廷一向禁止私自教授、學習天文星象之學,白水潭學院擁有全國聞名的天文學家,卻始終未獲准設置觀星台。反倒是金陵書院,不僅被獲准建築觀星台,而且翰林院司天台還派官員進駐金陵學院,極有可能成為在太學之外,第一家獲准開設天文學的學院。 這一點意義極大,要知道,此時幾乎所有的算術名家,其最終的志向,都在天文星象。假若金陵書院拔到先籌,格物院就很可能會面臨人材大量流失的危機。 除此之外,桑充國在幾個月前探望病中的前明理院院長程顥之時,大程向他提出過一個設想,建議在白水潭成立一個「契丹、西夏研究院」,專門研究有關遼國、西夏的一切事情,不僅可幫助國內的士大夫更深刻全面地瞭解兩北長期的敵人,其長期目標,更是力圖尋求一種全面解決兩北邊患的方案。程顥一針見血的指出,即使漢唐強盛之時,北邊的邊患也始終存在,而武力征服的方法,也始終不能長久,北邊胡人所以能為患一千餘年,全在於中原在興盛之時,便自高自大,盲目輕視胡人,士大夫偏見極深,缺少對胡人的瞭解,肉食者沒有真正消除隱患的良策,偶有善策,亦無法持久,一旦中原衰落,便易被胡人趁虛而入。而今大宋有中興之勢,剛剛恢復靈夏,上至士大夫,下至市井小民,便開始自高自大,將來即使北伐收復幽薊,若不能居安思危,知己知彼,亦難免重蹈覆轍。 五十多歲的大程因種種事務,操勞過度,眼見活得過今年,也未必活得過明年。桑充國早就下定決心要讓程顥親眼看到這事成功,但事涉契丹、西夏,國子監接到申請,便拖了半年,然後回復要上報政事堂,便沒了下文。為了促成此事,桑充國已是心力交瘁。 他並非沒有虛榮感,並非對「資善堂直講」的職位毫不動心——對所有的儒生來說,這都是一個巨大的誘惑。但是人總是在不同的誘惑間做選擇的。他知道自己無法兼得魚與熊掌,因此冷靜地按照自己的能力做出了選擇。 但是,人並非總能依照自己的意願行事。 * 見過急急忙忙趕來傳話的金蘭後,王昉終於坐不住了。金蘭的傳話非常委婉,近似於一種暗示,但是異常敏感的王昉馬上意識到了其中的危險。她再三猶豫之後,終於走進了桑充國的書房。 「桑郎。」王昉極少這麼直接干預桑充國的決定,雖然她內心是非常渴望桑充國出任資善堂直講的——她畢竟是宰相的女兒,這是一個能讓她從心底裡感到榮耀,並且有可能在將來發揮巨大影響的職位。但在桑充國真正決定拒絕之後,她也保持了沉默。她不想讓自己的丈夫有一種誤會,以為她需要他獲得一官半職。當她開口的時候,她依然有幾分遲疑。 「娘子有事麼?」桑充國擱下了手中的毛筆,他正在給國子監的祭酒寫信。 「嗯。」王昉微微點頭,輕聲道:「朝廷可能再次徵召桑郎……」 桑充國笑著搖了搖頭,「是訛傳吧。」他還沒把自己看得那麼了不起。 王昉默然搖頭,神色嚴肅。 桑充國也感覺到了她神情的異常,笑容僵在了臉上,又反問了一句:「是真的?」 「嗯。」王昉鄭重地點了點頭。 桑充國不自覺地站起身來,與王昉這麼多年的夫妻,他們彼此早已熟知對方的脾氣,王昉如此鄭重其事來找自己說這件事,那麼這件事不僅是真的,而且只怕也不會是什麼好消息。果然,便聽王昉輕聲道:「這次徵召,桑郎萬不可再拒絕。」 桑充國沒有詢問原因,只是背著手默默地踱著步。 夫妻二人沉默了好久,桑充國才似自言自語地低聲說道:「你知道我的性子其實不適合當官的。」 「只是給太子當老師,算是經筵官。」王昉勸道。 「都一樣。」桑充國澀聲笑起來,「那裡和白水潭可不一樣。自古伴君如伴虎,資善堂直講,也不是個好差遣。」 「桑郎這麼大的學校都管得過來,我相信你。」王昉柔聲道。 桑充國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低聲道:「我原只想做個白衣御史,想不到這點心願都不能滿足。」他緩緩走到王昉身邊,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肩膀,自嘲地笑道:「太子師,人人羨慕,我卻避之惟恐不急。不曉得多少人要罵我假清高罷。」 「別人要怎麼想,可理會不過來。」 「我也是這麼想法。」桑充國笑道:「其實我不過是有自知之明罷了。當官這碼事,子明做得,我卻未必做得。只怕碰個頭破血流,也未可知。但只怕也不能拒絕了……」他回頭看了一眼書桌上的書信,「到時候,只怕寫再多的信,也無濟於事。」 「從長遠來看,是有好處的。」王昉抬頭注視著桑充國,低聲道:「桑郎要想擴大白水潭的影響力,要想提高識字率,這是天賜良機。把希望寄托在十年之後……」 「不過我還是捨不得。」 「捨不得?」王昉奇怪地望著桑充國。 桑充國看著她的眼睛,淡淡笑道:「無論是白水潭學院的山長,還是《汴京新聞》的社長,都不應當有官職在身。尤其是報社之職,否則我當年所說,便成天下之笑柄。」 王昉呆住了。 「若然要做資善堂直講,我便理當要辭掉學院、報社之職務。」桑充國無限眷戀地說道。說罷,他忽然笑了笑,道:「我當山長的確太久了,或許也該換人了。」 第三卷 《燕雲》 第六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四) 八月末的時候,算時節已經是初秋。汴京的天空,是那麼的冷漠,一陣一陣的涼風,讓坐在馬車上的金蘭感覺到一絲絲的寒意。她的思緒,總是不自覺地回到三天前——唐康就是在那天再次離開汴京前往大名的。她的心不時感覺到一陣陣的刺痛,從松漠莊重逢之後,唐康一直沒有碰過自己……那些天,每每見到文氏幸福的笑容,她心裡的嫉妒,便恨不能將文氏掐死。每個白天,她都細心地在銅鏡前將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上她最光彩照人的衣服,嘴邊掛著最甜美的笑容——所有的人都誇讚自己的美麗動人,儀態萬方,但唯獨唐康卻彷彿全然沒有看到一般。而到了晚上,她只能躲在被子裡,暗暗掉淚。她很想給唐康生個孩子。 她當然知道癥結在哪裡。她無數次想對唐康說:「我決定去大名府。」但是,沒有一次,她成功地說出來過。她分明在唐康的眼裡看到過期盼的目光,但是她沒有選擇的權力。 她也知道自己不應當抱怨,有失去便有得到,但是人是無法一直理智地控制自己的感情的。她抓起披風,緊緊地將自己裹在披風之中,想從中汲取一絲溫暖。在這個世界上,她只能自己給自己取暖。 便在唐康走後第二天,宋麗兩國最終在同文館簽訂了貸款協議。但下一步的談判要等到十月份去杭州舉行,涉及的將是具體的操作性問題。這件事情實際進行起來,遠比想像的複雜——石越只是提出一個構想,但卻有無數的人,為了這個構想的實現,而要殫精竭慮。最樂觀的估計,也要熙寧十八年才可能真正付諸行動。在這期間,安州巷的使者們,幾乎事無鉅細,都會徵詢金蘭這個女流之輩的意見。 這實在是過於沉重的責任。但宋朝對高麗國卻的確表現出了讓人受寵若驚的善意。她得到消息,秦觀已經決定將在開京的宋朝使館,創辦一本不定期的刊物,免費印發,向高麗士人貴族介紹宋朝之風土人情,以及宋朝對宋麗關係之觀點,以爭取高麗士林對宋朝的支持。因為王賢妃的生活涉及到皇室宮闈,自然不方便報道;但秦觀卻已經得到許可,將在刊物中向高麗士人介紹信國公殿下與她在汴京的生活。據說,宋朝官家已經默許秦觀,將信國公塑造成宋麗同盟之象徵。 另一方面,安州巷打聽到了消息,包括秦觀在內的相當一部分宋朝官員,有意授予高麗海商在宋朝控制航線之內與宋商同等之待遇。雖然金蘭與安州巷的使者們到現在都不敢確信這個消息的可靠性——這實在讓他們不敢相信,但是推動它的實現,卻是極有意義的事情。安州巷已經試探性地向宋朝提出請求。萬一這竟然是真的,金蘭定將竭盡全力促使它早日實現。 高麗的未來在海洋! ——在宋朝生活了這麼多年後,金蘭對自己的祖國的前途,早就有了全新的認識。高麗國只是偏居於東方一隅的半島之上的小國,西面卻有宋朝和遼國這兩個強大而且蒸蒸日上的巨人存在,生存尚且不易,想自陸上爭雄,無異於癡人說夢。高麗國要麼便是夜郎自大,得過且過,最後不是被遼國兼併,便是徹底淪為宋朝的附庸;要麼便是主動追隨宋朝,在龐大的海洋之上,分一杯羹,以謀求國家的未來。與宋遼在陸上的力量相比,宋朝海船水軍雖然強大,但相比海洋之廣闊無涯,高麗依然尚有作為的空間——這亦是高麗國唯一的出路。 可笑的是,國內卻有許多頑固不化的貴人,不僅成天幻想著將宋朝的勢力趕出高麗,甚至還自誇國內物產應有盡有,主張封閉一切海外貿易,自我隔絕於狹窄的半島之中。 這些人根本看不到,事情發展到今日,高麗國已經必須在宋遼兩國之間做一明確的選擇。往日那種向兩國都討好賣乖以謀求以小事大的生存方法,在宋朝海船水軍迅速崛起之後,早已成為一條行不通的死路。 而在宋遼之間究竟選誰,這是不用考慮的事情。 高麗國已經被捲入了歷史的洪流之中——這是石越某次閒談時對她說過的一句話。 金蘭對石越非常的尊敬,她在宋朝生活越久,對宋朝瞭解越多,便越發意識到,在很大程度上,正是石越,引發了這場「歷史的洪流」。也許這也是一個宋朝以外的國家的人,在認真觀察宋朝這二十年的歷史之後,最容易得出來的「膚淺的」、「表面的」結論。 在這樣的時刻,高麗國面臨的,既是前所未有的挑戰,容不得失敗的挑戰,亦是千載難逢的機遇…… 要麼滅亡,要麼迎來新生。 但金蘭只是一個女人。她多麼希望自己糊塗一點,如同國內的那些只會讀聖賢書、夜郎自大的儒生們一樣,閉上自己的眼睛與耳朵,不去關心外界的變化。那麼她也可以做一個好妻子,也許,還會是一個好的母親。 一個人太明白了,不是一件好事。 也許,老天讓我來到汴京,讓我看清這麼多的事情,僅僅只是為了捉弄我……金蘭心裡經常會浮起這樣的想法,自嘲著。 她想閉上眼睛休息一會,但是只要閉上眼睛,不知道為什麼,腦海中就會浮現出唐康的音容笑貌……唐康也沒有帶文氏赴任,這件事,總讓她心裡還殘存著一絲僥倖。 * 回到唐府,金蘭剛剛坐下,還來不及卸妝,便見管家躬著身子小跑過來,稟道:「夫人,有位樸夫人求見。」 「樸夫人?」金蘭愣了一下,順手接過管家遞過來的名帖打開,原來竟是秘書監校書郎樸彥成的夫人李氏。「她想見我做什麼?」金蘭心裡嘀咕了一下。她知道樸彥成一向不和他的高麗同胞打交道,這時候他的夫人突然來求見自己,倒真讓人捉摸不透。她抿著嘴想了一下,問道:「她來多久了?」 「有小半個時辰了。」 金蘭思忖了一會,雖然她對樸彥成並無好感,但是他到底是宋朝的官員,與唐康也是同殿為臣,他夫人巴巴跑來見自己,便是素無交往,亦不好拒之門外。因吩咐道:「你引她至花廳稍候片刻。」又補了補妝,方由人引著,去花廳見李氏。 方走到花廳門口,遠遠便見一個身著黃色短襦、長裙的婦人端坐在廳中靜靜等候。金蘭微笑走進廳中,不待李氏起身,已微微斂衽一禮,道歉道:「未知夫人駕臨,倒叫貴客久候,實在失禮了。」 李氏慌忙起身,側身避開,回了一禮,道:「哪裡,實是我冒昧了。本當事先約期,待縣君有空,再來拜訪。」其說話的語調,倒似北地女子,雖然是極禮貌的話,聲音聽起來卻甚是爽直。 金蘭口裡笑著謙讓,心裡卻哼了一聲,暗道:「唐樸兩家素無交往,你既然知道禮節,卻又來做這不速之客,分明是有意怠慢。」她心裡既然這麼想著,說話便少了些委婉,寒暄過了,雙方方敘了賓主之位,金蘭便乾巴巴地笑道:「樸夫人枉駕寒舍,想必是有事賜教?」 李氏聽她語氣不善,抬眸淡淡凝視了金蘭一會,忽然用正宗開京口音的高麗語說道:「久聞金蘭兒之名——我來求見縣君,只是因為外子有幾句話,想要轉告縣君。我說完便走——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我們樸家,但願世世代代,再也不要和王運家有關的人打交道。」 金蘭見李氏裝扮,與汴京之貴婦無異,不料卻是個高麗人,倒是吃了一驚。但又聽她直呼高麗國王名諱,不由怒道:「你們原亦不配做高麗人。」 「高麗人?」李氏望了金蘭一眼,不客氣地譏諷道:「你姐夫是不是高麗人,亦尚未可知。便他們王家,就能代表高麗人?」她說完,不待金蘭反駁,又道:「隨你怎麼說怎麼想,所謂『君不正,臣投外國』、『君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自今日之後,我們樸家,世世代代都是宋人,再也不是高麗人了。配不配做,我們原也不稀罕。」 金蘭騰地起身,便要逐客——她這才知道,這李氏雖然來見自己,但可沒有存著結交的心思。如今樸彥成是宋朝官員,她自也拿他無可奈何,但卻是一刻也不想再見到李氏。然便在此時,她忽然看見李氏臉上譏刺的笑容,料到李氏不告而訪,又等了自己半個時辰,斷不可能是為了上門來激怒自己。她強行壓抑住自己心中的怒氣,亦不和她爭辯,只冷冰冰地反詰道:「那你來見我做甚?」 「原是我們多管閒事。」李氏嘴角掠過一絲自嘲的冷笑,繼續用高麗語說道:「外子道,高麗國人大抵夜郎自大,鼠目寸光,所謂『夏蟲實不足以語冰』。惟縣君雖是女子,然見識氣度不讓鬚眉。安州巷那些尸位素餐之輩,實不能及縣君之萬一。故這些話,或許縣君願意聽聽——」 「那還真蒙他看得起!」金蘭口裡亦不肯留情。 但李氏這回卻並沒有回敬她,只繼續說道:「這番天恩浩蕩,朝廷借款百萬緡給高麗,王家待怎樣用這筆錢,那是不問可知的——或是民部,或是某個衙門,用這筆借款,自大宋海商處買來海貨,然後開場榷賣,這自是個極穩定的利源……高麗因金銀銅外流而物價飛漲之局面,自可緩解——這些錢變成了先流進國庫,然後供王公貴人們揮霍……」 李氏言語刻薄,金蘭聽在耳裡,總不是個滋味,心裡的憤怒可想而知。但這時候聽李氏用譏諷的語氣描繪起借款後高麗的情形,便恍如一盤冰涼的冷水自頭頂澆下,將這次協議帶給她的喜悅全部衝到了九霄雲外。 對於高麗的官僚機構,金蘭並不陌生,毫無疑問,樸彥成夫婦並沒有污蔑他們。 李氏看了看金蘭,又譏道:「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要指望那些老爺們發善心,自不吝於與虎謀皮。但若是果真依此辦理,高麗國從此便不要再指望有真正的海商了……」 不用李氏說得這麼明白,金蘭便已明白了她的意思——高麗國與宋朝的貿易,將變成高麗國官府與宋朝海商之間的貿易!高麗國海商原本就很狹小的生存空間,將變成更加微小的縫隙。而如果沒有足夠的利潤驅使,不會有任何一個海商願意冒著生命危險出海。 金蘭用複雜的眼神望著李氏——在這一瞬間,這個在嘴裡用極惡毒的語言侮辱著自己祖國的女人,似乎不那麼討厭了。 金蘭並不指望能夠說服開京的貴人們,但是她可以對杭州的談判發揮影響力——有時候,她可以巧妙的借用宋朝的力量。不管怎麼樣,她一定要讓貿易依然是海商對海商。高麗國的海商,必須是這筆借款中最大的獲益者。 她忽然想起,樸彥成讓他的夫人來提醒她,說明這個高麗國第一才子,並不是一個只會詩詞歌賦的書獃子,至少對於自己國家的未來——也許他口裡並不承認那是他的國家——他有著敏銳的認識。他們不約而同地意識到,某些事情很重要。在這個時刻,金蘭才真正感到有點惋惜。 卻聽又李氏冷冰冰地說道:「話已帶到,就此告辭。」說罷便起身欲走。 「且慢!」金蘭下意識地呼道,待到想說些什麼,卻一時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叫住她做什麼——是想替高麗遊說樸彥成麼?她不那麼確定的想著。 李氏彷彿看出了金蘭的猶疑,她再次凝視了金蘭一會,道:「縣君不要想差了。外子讓我來轉告此事,一則是因此事於大宋無害,二則是憐憫、尊重那些高麗國的海商——當年我們遠渡重洋來到大宋,坐的海船便是高麗海商的。一路之上,多蒙他們照顧,大丈夫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而今他們可能有難,他若不出片言,於心難安。但——這樣的事,不會有第二次了。」 「原來如此!」金蘭也不知道李氏說的是真是假,但是她早就聽說過,樸彥成將自己的長子改名為「慕宋」,在汴京出生的次子取名為「忠趙」……金蘭在心裡搖了搖頭,不管怎麼樣,在她心裡,樸氏夫婦的確已經沒有那麼讓人討厭,哪怕他們口裡提及高麗之時,沒有一句好話。也許,是清醒的高麗人實在太少了。 她忽然想起一事,「聽說樸大人要出使北朝了?不知何時啟程?」 「明日便要離京。」李氏驕傲地回道。她的確有驕傲的理由——如果沒有絕對的信任,宋朝絕對不會讓樸彥成去當蘇軾的副使。大蘇文名動天下,在外國尤受敬重,對於樸彥成夫婦來說,他能成為蘇軾的下屬,無疑更是一種榮幸。而且,官家還特別恩准,允許樸彥成帶家屬赴任——這是一種極大的光榮。李氏本來不忍心離開兩個孩子,但這時也決定隨夫上任,只將兩個孩子留在汴京,托付給她移居汴京的哥哥嫂嫂照看。 金蘭點了點頭,她不知道這麼多事情,卻明白了李氏為什麼不告而訪,急急忙忙想見到自己的原由。「如此,請多保重。」 * 送走李氏之後,金蘭便開始思量起來,盤算怎麼樣才能借力打力,以解決樸彥成所提醒的問題。她雖然認為她姐夫王運也算是一代英主,但是以高麗國內的局勢,如果通過正常的途徑——上表、廷議、下詔,便會將所有的壓力都集中到王運的身上。即使王運以極大的魄力來保護普通海商的利益,卻不可避免地將使失望的貴人們產生怨恨的情緒,這種情緒與現在國內對海外貿易不滿的聲音夾雜在一起,很容易被別有用心者利用,這自然是極危險的事情。在金蘭看來,惟一的辦法,便是將保護普通海商利益,當成宋朝貸款的附帶條件,「強加」給高麗。這樣那些貴人縱使心有怨言,也只能怨恨宋朝——但他們對宋朝是無可奈何的,所以最多便只能遷怒於安州巷的使者交涉不力……金蘭正想著要怎麼樣才能說服安州巷,得到他們的支持,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幾乎是完全無關的念頭——宋朝為何要派遣樸彥成為蘇軾的副使?這個念頭一浮出來,便如同生了根似的,怎麼樣也趕不走了。她不由自主地,反覆思索起這個不同尋常的任命來…… 以樸彥成的能力與對宋朝的忠誠,出任駐遼副使,絕無問題。但是,宋朝在遼國已經有了一個才華橫溢,令遼國貴族士人幾乎無不欽慕的蘇軾,再派一個精通詩詞歌賦的樸彥成去,不顯得有點多餘麼?樸彥成固然精擅契丹大小字,還會說高麗語、女直語;但大蘇卻是那種所謂的「天才」——他去遼國之前,對契丹語幾乎一無所知,到那裡不到一個月,便已經可以用契丹語寫詩了!只要他願意,這個世界上不存在他學不會的語言。況且,在金蘭看來,天下所有的國家,貴族無不會講漢話,語言對於正副使者這樣的官員來說,意義不大。 她以一種女性的直覺,相信樸彥成的新任命絕對不是那麼簡單的,但是,無論她如何絞盡腦汁,卻也猜不透背後的玄機。 「哎!」金蘭不由歎了口氣,卻見一個婢子領著管家急匆匆地走了進來,那管家見著金蘭,便慌慌張張地說道:「不好了,夫人,出事了!」 「嗯?」金蘭皺了起眉頭。 那管家連忙細稟道:「小的剛剛聽說,朝廷派了中使去大名府,差人打聽了,還有兩個御史隨行……」 「什麼?!」不待他說完,金蘭臉已沉了下來,「快,備車,去學士府!」 因為唐康的案子,唐府上下幾乎已成驚弓之鳥。聽到朝廷派人去大名府鎖人,而且竟然是中使與御史一同出動——如此大的陣仗,人人皆不免疑心是唐康的案子有了什麼反覆。金蘭在石府門前下了馬車,等不及通傳,便不管不顧往內院徑去。石府的下人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也不敢攔她,只得一面在前面引路,一面有人小跑著先去稟報。金蘭方進了中門沒多遠,便見阿旺帶著兩個婆子迎了出來。金蘭見著她,不待她行禮,便焦急地問道:「阿旺,哥哥嫂嫂可在家?」 阿旺從未見過金蘭如此失態,亦不知出了什麼事,只回道:「夫人去大相國寺還願去了,學士正在見客。」 「見客?」金蘭頓時愣住了,她雖然急得上火,卻到底也不敢在石府亂來,抿著嘴想了一會,又問道:「那侍劍呢?你去叫他來,我見他也是一樣。」 「是。」阿旺連忙應了,一面朝身邊一個婆子問道:「你知道侍劍在哪裡麼?」 「剛剛聽丫頭說他在花園給大娘做竹馬……」 「那你快去叫他到寒春廳來。」阿旺一面吩咐,一面對金蘭笑道:「請縣君先到花廳喝杯茶,即刻便叫侍劍過來。」 * 但侍劍卻並不在花園裡。 在熙寧十七年的時候,石府的規模,已經發展到整條學士巷都屬於石越的產業。這並不是石越有意「自污」以避嫌忌,而只是不知不覺的「自然」擴張。 當時,宋朝官員的待遇優厚,宰相每月的俸祿便超過三百貫,石越不僅俸祿擬於宰相,更是比大部分的官員都要富裕。像當今向皇后的先祖向敏中,是真宗朝的名相,為官以清廉著稱,稱得上是兩袖清風,卻因為與當時另一個宰相張齊賢爭娶一個寡婦,而鬧得不可開交,直至驚動皇帝——其中原因亦很簡單,程頤曾經一語道破其中奧妙:只是因為這位寡婦有十萬貫的家產陪嫁!但是號稱有「度量」、為官清廉一介不取、稱得上位極人臣的向敏中,之所以貪圖這十萬貫的陪嫁,卻也是有原因的——雖然宋朝分家別居已成風氣,幾世同堂的大家族已經很少,但是大部分高級官員,往往還是要負擔整個家族的開支,如果加上往來迎送的必要應酬,這些高級官員不僅稱不上富裕,甚至還會顯得很拮据。而十萬貫,無論如何都是一筆巨款,相當於一個宰相三十年的薪水!向敏中後來很尷尬的被那位寡婦拒絕了這門婚事,倘若他能活到熙寧年間,必定會很羨慕石越——不說別的進項,單單是伐夏之後的賞賜,便有數十萬貫之巨!而且,石家算得上是人丁不旺,除了石起之外,沒什麼正兒八經的族兄族弟,更沒有一個巨大的家族需要奉養,花上幾千貫,便足夠安分守己的石起當個富家翁了。在熙寧朝的宰相中,能勉強和石越比一比的,也只有呂惠卿與馮京二人而已。 而石府的家業,初期本是由潘照臨和唐康打理的,梓兒入門之後,按照宋人的習慣,便逐漸移到了這位女主人身上,到熙寧十五年以後,便全是由梓兒和侍劍負責了。梓兒到底是出身商人家庭,貨殖之術倒是天生的本領,不聲不響之間,石府的產業已是越來越多。僅以學士巷的賜宅來說,園庭台榭,皆不足道,因為石越做過安撫使,又當過樞密副使,為了表彰文武並重之意,竟然還修了專門的校武場——不過,這地方幾乎常年閒置著,多數的時間,倒是給石蕤和她的玩伴們玩耍用。 然而今天,校武場中,平素空空蕩蕩的兵器架上,都插滿了貨真價實的兵器。刀槍劍戟,寒光耀眼。侍劍將削到一半的木馬藏在身後,瞪大眼睛,看著校武場上的較量。 這是難得一見的比武。 王厚使的是一柄軍中常見的斬馬刀,他的招數全是大開大闔,氣象嚴整,但每招每式,都顯得盛氣凌人,常常是以攻代守,甚至只攻不守。而另一方的何畏之,持的雖然也只是一桿軍中常見的紅纓槍,但他手中的紅纓槍,倒似一條毒蛇一般,走的全是陰柔詭異一路,每每攻擊的,都是讓人意想不到的地方。然而他雖然出招狠毒,但侍劍卻看得明白,何畏之只要遇到危險,手中的招式便馬上成了虛招,他的招式雖然讓人眼花繚亂,卻是九虛一實,多數反而是側重於防守,彷彿是在耐心地等待機會,便可給人致命的一擊。 二人你來我往,頃刻間便過了數十回合,侍劍早已注意到,王厚的刀法都只是軍中常用的刀法,乍看上去並無過人之處,有時候竟讓人以為極其平庸,以招式而論,遠遠不及何畏之的槍法,但他就仗著自己臂力過人,每一出手,都是勢大力沉,令何畏之不敢纓其鋒芒,若依理而論,久而久之,這樣戰法,王厚自然力氣不繼,難免要落敗——但是,事實卻似乎並非如此,兩人打到現在,已經過了數百合,侍劍根本看不出王厚有一絲半點後繼乏力的跡象,反倒是何畏之久久等不到王厚力竭的一刻,顯得有點心浮氣燥起來了。 侍劍不由得微微搖了搖頭。 卻聽身邊的慕容謙笑道:「侍劍為何搖頭?」 侍劍看了一眼石越與潘照臨,見二人都只是含笑不語,便照實回道:「小王將軍全是仗勢欺人,若非天生神力,這般打法,斷不是何將軍敵手。」 慕容謙看了侍劍一眼,笑道:「這有何不可?比鬥自然是要以己之長,攻彼之短。我倒但願我能仗勢欺人,贏得越輕鬆越好。譬如用兵,若我有十萬大軍,對方只有數千之眾,我又何苦多費心機,只管團團包圍,猛打猛衝便好。」說罷,不由自失地一笑,歎道:「若我一輩子都能打這樣的仗,夫復何求?」 「但小王將軍到底是冒險了些,這只是校場論武,若是兩軍交戰,他這般攻多守少,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只能是兩敗俱傷。」侍劍有點不太服氣。 「果真是打仗,哪有功夫過了這許多招?」慕容謙笑道,「戰場之上,沒什麼一對一的公平較量,真到了白刃肉搏之時,還是不怕死、力氣大的佔便宜。」說罷,慕容謙又笑笑,道:「不過,依我看,何蓮舫也不是喜歡和人光明正大肉搏血拼的主。」 「這是知人之論。」潘照臨突然插話,淡淡道:「何蓮舫最喜歡的,是人家酣然大睡之時,他走到榻前,割下首級,奏凱而歸。」 慕容謙不由莞爾一笑,「郭相公真是好推薦——但願去了益州,打的全是這樣的仗。」 「那也未必。」潘照臨不陰不陽地應了一句。 慕容謙一怔,看看潘照臨,又看看石越,卻見石越只是凝神看著校武場上的比武,彷彿全沒有聽見他們說什麼,他心裡頓時明白過來,亦若無其事地轉過頭,一面笑道:「此話怎講?」聲音卻不由自主地低了幾分。 「將軍讀過這個麼?」潘照臨隨手從袖子中掏出一本小冊子,遞到慕容謙手中,慕容謙低頭一看,又是一愣——封皮上赫然寫著「取大理十策」五個正楷字,他迅速翻開掠過,卻是一本奏章的抄本。他看看這抄本,又看看校武場上的何畏之,默默將小冊子遞還給潘照臨。 「何蓮舫似有伍子胥之志——不過,過去我卻一直以為他是想匡扶段氏的——究竟他打的是什麼主意,沒有人猜得透。只是這番將軍與王將軍入蜀,是去平亂的,不是去興邊釁的。益州要盡早安定下來,朝廷要休養生息,然後才能圖謀恢復北面。況且大理一向謹奉朝貢,興無名之兵,不義之師,非國家之利。郭相公薦他,是惜才之意,西南夷之地,正是他的老巢,若能得他之助,平定叛亂,自然事半功倍;但若讓他引著我們踏進另一個泥潭……」 「潘先生放心,我理會得。」慕容謙淡淡一笑,道:「我是個嫌麻煩的人,西南夷已經夠麻煩,絕不想又被扯進另一個大麻煩中。」 「那就好。」潘照臨歎了口氣,道:「你那點麻煩,其實不算什麼——何時啟程去益州?」 「要等皇上的旨意,也要看樞府什麼時候確定調往益州的河朔禁軍。」慕容謙平淡地說道。慕容謙目不轉瞬地望著校武場上的兩團黑影,心裡卻是在苦笑——皇帝要從河朔禁軍各軍各營中分別抽調一個指揮的兵力混編入西軍入蜀平叛,當時王厚一口答應,慕容謙心裡雖然明知這樣麻煩,卻也不敢多做聲。但是,先不論以後如何統率指揮,單是混編軍隊,便需要時間,軍隊從駐地一動,便有成千上萬的麻煩事跟隨而來,更何況這樣抽調部隊,是幾乎要鬧得河朔禁軍全部雞犬不寧?調誰去,不調誰去?有人想去,有人不想去……河朔禁軍士兵驕橫,是出了名的。 不過慕容謙也沒有那個好心去替韓維、郭逵操心。他心裡真正擔憂的,還是延誤軍機。王厚在皇帝面前打下保票,除了抽調五千名有戰鬥經驗的西軍之外,不需要再調動其餘西軍,更不需要殿前司禁軍。本來這也不算是吹牛——兵不在多,而在精。有了這一部精銳,再加上蜀中原有的禁軍,平叛是足夠了。二人在京兆府會合之時,曾經促膝談心,甚至以為到了益州後,可以將那裡的一些殘兵敗將打發回家。但王厚的話音剛落,樞密副使郭逵便找上門來了,給他們推薦了大名鼎鼎的何畏之。而何畏之見著二人後,首先向兩人推薦的,便是環州義勇與渭州蕃軍這兩支部隊。 王厚與慕容謙早在陝西之時,就久聞何畏之的威名,這時聽他介紹起這兩支部隊,二人是想在益州建功立業的,自然不肯放過。但環州義勇倒也罷了,渭州蕃軍卻是石越的親信在掌軍——二人都是石越的舊部,怎麼敢不事先徵詢石越的意見,便擅自調發?不料,見著石越後,他們尚未開口,倒是石越先和他們推薦了李十五的渭州蕃兵。 如此,兵力抽調基本便算完成了——兩人打心裡便沒將河朔禁軍這個「添頭」算在賬目裡。王厚心情歡暢,竟是拉著何畏之下場比起武來。但慕容謙心裡不知為何,卻總是不塌實,只想著盡快前往益州。 「何不先到益州,等所調禁軍前來會合,便在益州混編便好?」石越忽然說道,慕容謙連忙轉身,對著石越,謙恭地聽著,「二位將軍留在汴京,於事無補。不如請旨,早點去益州——」說到這裡,石越已是憂形於色,歎道:「康時去大名府前,屢次和我提及益州形勢,總令人覺得那裡已是危若累卵——調這兵調那兵,我卻總擔心你們等不及這些兵入蜀……」 慕容謙心裡一驚——石越所言,與他的預感正不謀而合,他正認真咀嚼著石越的話,忽聽到校武場外傳來一陣喧鬧之聲,只見石越臉色一變,隨即場中的王厚與何畏之也都收了招,都望著校武場外。 侍劍早已快步走了過去,未到門外,便聽一個女子怒聲喝斥道:「你們是什麼人?!連通傳都不肯!」 「學士已吩咐過,無論是誰,都不得打擾。請縣君恕罪……」 「侍劍呢?叫侍劍出來!」 侍劍已聽出是金蘭的聲音,頓時大感詫異,他知道金蘭素來是極知禮數的,聽她聲音,又怒又急,顯然是出了什麼大事,他連忙加快腳步走了出去。果然,便見金蘭漲紅了臉,正在訓斥守門的護衛。旁邊阿旺等一干丫頭婆子家丁,都著急地站在旁邊,手足無措。 「縣君……」侍劍話音未落,金蘭已一把拉過侍劍,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侍劍被她這麼沒頭沒腦一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拿眼睛直瞅阿旺,卻見阿旺不停的搖頭,一臉惘然。 「不知縣君問的是何事?」 「你還不知道麼?」金蘭立時也愣住了。 * 「什麼?!」石越幾乎是顫著聲問道:「你可打聽仔細了?果真是蘇子容被御史台拘押了?!」 「小的打聽得清楚,除了蘇大尹以外,祥符縣知縣蔣安也已下御史台。聽說這樁案子牽涉到數十位公卿大臣,司馬相公的衙內也被御史台抓了。中使與御史已經去了大名府……」 「這事關康郎何事?」金蘭已是坐不住了。她再也沒有想到,竟會是這麼一樁大案!石越聽到她帶來的消息後,立即送走王厚等人,派人出去打聽,結果,打聽回來的消息,卻將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權知開封府蘇頌與司馬康竟都已經下御史台獄! 「縣君放心,這事不關二公子的事。」 「不關康郎的事?」金蘭心中懸了半天的大石頭,頓時放了下來,竟是不由重重地鬆了口氣。但她這口氣還沒有出完,便聽那家人又稟道:「小的打聽清楚,中使去大名府,是緝拿呂公著的……」 「啊?!」頓時,所有的人都吃驚得叫出聲音來。 「到底是因為何事,你連一點端倪也不知道麼?」石越緊繃著臉,追問了一句。 「小的不知,實不敢亂說。」 「那你退下吧。」 「是。」 家人應聲退下之後,春寒廳內,立時死一般的沉寂起來。石越坐在椅子上,雙手緊緊抓住扶手,緊鎖雙眉。潘照臨低頭不語,侍劍與金蘭都是呆呆地看著石越。雖然知道不關唐康的事了,但金蘭這時卻也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的確是出大事了! 「呂惠卿反擊了。」半晌,石越口中,輕輕地吐出了六個字。 新宋 第五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五) 汴京是流言的天堂。 石學士夫人韓氏被削去誥命,很快便引起了從愛說是非的官員內眷到四處奔走鑽營的官吏的注意,然後更慢慢擴散到民間,因為沒有正式公佈原由,這種神秘感,反而更引起了人們猜測的興趣。各種流言不脛而走——當各種各樣的猜測過多的時候,有時候真相反而成了最不可信的一種猜測,被埋沒在五花八門的流言當中,人們只有在事後真相揭開時,才會拍著胸脯說:「這個我當時早就猜到了……」而對絕大多數的官員來說,在這種時候,謹慎地減少出入石府的數量,則不失為明哲之舉。 不過,真正吸引官員們目光的,則是第二天在瓊林苑的大宴。 樞密使文彥博告病,並且從消息靈通的人士口中,還傳出這樣的消息,皇帝已經下詔召有「小閻王」之稱的小王將軍與慕容謙將軍回京,準備分別授予益州路經略使副之職,統率大軍,去平定西南夷的叛亂。 那些不太熟悉王厚與慕容謙的官員,在宴會中悄悄地相互打聽著二人的功績與背景——尤其是一向不為汴京官場所熟知的慕容謙。有操守節氣的官員,關心的是二人的能力能否替帝國平定西南的叛亂;一頭扎進黨派之爭的官員,則關心二人的立場;汲汲於自己名利的官員,也要獲得更多的信息,以判斷這兩個人是否有可能成為新貴,對自己的前途將有什麼樣的價值……大多數的官員,都是出於兩種以上的原因,來關心著這個任命。而人們知道慕容謙與石越的關係後,有些人則不免要變得更加迷惑不解,感歎汴京的風雲越來越讓人看不懂,慨歎帝心之難測——怎麼會一面如此重地處罰石夫人,一面卻準備重用慕容謙?也有一些自作聰明者,便以為這是一種御下之術;還有一些人,則更加疑心著石夫人是不是重重地得罪了什麼重要的宮中嬪妃…… 瓊林苑的花叢之中,流言便如蝴蝶一般,處處飛舞著。 而對於大遼國的駐宋使拖古烈來說,這樣大規模的社交場合,亦是他收集情報的好地方。宋朝皇帝的臉色極差,在各國使臣面前只露了不到一刻鐘的面,便只留下禮部尚書王珪與鴻臚寺卿李陶作陪,悄無聲息地眾人面前消失了。拖古烈注意到宋朝皇帝離席之時,腳步虛浮,他一向很留意宋朝皇帝的健康狀態——這顯然是極為重要的情報——但他知道趙頊的身體並不是很好,因此亦沒有太放在心上。而且,這正是一個好機會,當皇帝離開之後,官員們才不那麼拘謹,青壯派的官員們,藉著酒興,開始先行走動,不再固守於自己的席位,他們以同年、同鄉、同黨為特徵,自然而然地分開了群落。這時候瓊林苑正是花開的季節,來自天下各路軍州,甚至是海外的奇花異葩,爭相鬥艷,自然亦會引起許多才華橫溢的詩人的詩興,因為這一日瓊林苑全部開放給官員們與各國使者遊園,更有許多的官員乾脆便離席而去,三三兩兩結伴去苑中賞花,詩詞唱和。 與蕭佑丹不同,拖古烈今日的穿著打扮,與一般宋朝士大夫毫無不同,他說著一口道地的汴京話,穿梭於大宋的公卿之間,傾聽著他們吟詩作賦,得心應手地品評著詩詞的高下,往往以一句妙語,贏得滿座讚歎。他巧妙地拉近自己與宋朝士大夫們的距離,讓他們不將自己視為「外人」,然後才有機會不動聲色地聽他們談論各種看似無關緊要的流言耳語,大部分的中下層的官員們對於朝廷的人事、政策,總有各種各樣的看法,他們亦不以為自己所知道的東西會是什麼軍國機密,覺得自己說的只是眾所周知的事情,於是亦放心大膽地在拖古烈面前高談闊論。即使一些對遼國抱有極重的敵意的官員,也不怎麼排斥拖古烈——的確,要區分拖古烈與一個普通的宋朝士大夫的區別,實在是太難了,而他又是一個極能獲得人們好感的人。也有人有時候會故意在拖古烈面前炫耀著宋朝的國威,比如河北某州的一個官員怎麼樣有才幹,大宋又做了什麼了不起的事情……拖古烈總是耐心地傾聽著,偶爾不卑不亢地回答幾句,即不讓他們太失望,也肯不讓他們太滿意。而且因為他對儒家經典、漢賦唐詩,乃至宋朝的學者的著作都十分熟悉,常常巧妙地引經據典來回答,讓那些存心想詰難他的人,也不能不在心裡佩服他的才智與學問。 但對於韓拖古烈來說,這一切都只是為了自己的職責,為了那個將自己從微賤中提拔重用的雄才大略的大遼皇帝,亦是為了大遼朝的存亡延續。對於自己的國家,拖古烈內心有著極深的憂患意識。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南朝的潛力——無論南朝現在面臨怎麼樣的危機,他都清楚,南朝已非昔日之南朝。這是一種感覺,一種如果你不在南朝生活,便無法體會到的感覺。忠烈、先賢二祠,白水潭學院,朱仙鎮講武學堂,每天練習弓箭的小學生,汴京城牆上的火炮,熙寧蕃坊,還有汴河上每日熙熙攘攘的船隻,汴京街道上越來越多的太平車……每一樣東西,都讓他感覺到南朝的力量——那是一種平靜下面的巨大潛力。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人,能夠敏銳地感覺到時代的變化,而拖古烈便恰恰是這樣的智者。但這樣的智慧,對他個人而言,卻不全是好事。他感覺到時代在變化,卻不知道自己的國家應當如何跟上這種變化,如何應對這種變化,這只能讓他產生極大的挫折感與焦慮感。 拖古烈所能做的,只能是盡自己的力量,來幫助自己的祖國。 他深信大遼皇帝選擇的道路是正確的。大遼現在的道路,是契丹人唯一的選擇。做為一個遼國人,做為一個遼國士人,拖古烈對一件事看得清清楚楚:遊牧民族是沒有前途的。所有的遊牧民族,都注定是沒有前途的民族。這是有人類以來,就亙古不變的一條鐵律。任何不肯改變的遊牧民族,都注定會在極短的時間內滅亡,其中絕大部分,甚至不會在歷史上留下絲毫的印跡——能夠有機會做出選擇漢化與否的遊牧民族,都已經是極少數的幸運者。拖古烈不會被歷史的表象所欺騙,漢化也是注定要滅亡的,但是遊牧民族滅亡,卻從來都不會是因為漢化——這是只要做一個簡單的橫向比較,就可以得出的結論,不肯漢化的遊牧民族,在同樣的條件下,永遠比願意主動漢化的要死得快,而且是快得多。 大遼的先祖們具備超凡的智慧,他們意識到不漢化就無法生存;但又擔心漢化後又失去賴以立足的競爭優勢,所以創建了南北面官制度。但是,僅僅在太祖皇帝死後,太宗皇帝一親政,其理想便是成為中原的皇帝。他統率大軍南下,擊潰漢人軍隊,在開封稱帝,留下大遼國永遠的榮耀,也留下大遼國永遠的教訓。從此以後,大遼的歷代皇帝,都自居於中國的正統;也是從此以後,大遼的歷代皇帝,都對漢人心存敬畏。 遼太宗在某種程度上,是被中原、河北的義軍給擊潰的。他離開汴京的時候,留下了一句名言:「吾不知中國之民難治如此!」 這是一句被刻在大遼歷代皇帝心中的名言。 從此以後,大遼國就再也沒有過野心要真正地兼併中國。與南朝和平共存,保持軍事上的相對優勢,實際上成為了大遼一百餘年來最核心的政策。 契丹鐵騎可以將阻卜人、女直人,將一切遊牧民族毫不留情地踐踏在腳下,可以無所顧忌地剝削他們,奴役他們,輕視他們。但是自太宗皇帝北還之後,契丹人就再也不曾真正輕視過漢人。 並且,契丹人、奚人都在自覺不自覺地改變。 或者說漢化。 當今的大遼皇帝選擇了一條正確的道路。也許要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但拖古烈深信,對大遼來說,對契丹族與奚族來說,這都是惟一正確的道路。 惟有農耕,方能帶來更多的、更穩定的糧食供應。 惟有將遊牧改成畜牧,方能繁衍更多的牛馬羊。 惟有如此,方能養活更多的人口,過上更富足的生活;惟有如此,才會有更多的人力與物力、以及時間——惟有如此,大遼國才會有前途。 真正的前途。 破壞者只能暴虐一時,建設者才會擁有未來。 這一定會付出代價。也許是非常慘重的代價,但是拖古烈堅信,除此別無他途。為了未來,你不能懼怕眼前的犧牲。 但是遼國人也是矛盾的。縱如衛王這樣的智者,甚至是拖古烈本人,也認為「北方的朔風,才能錘煉出英勇強壯的戰士來」——他們都為自己民族的傳統感到由衷的驕傲;而且眼前的代價如果過於沉重,則會遮蔽人們更為長遠的目光……不僅僅是那些堅持祖制的反對者,連衛王、拖古烈本人,也並非那麼一無反顧的。黨項人為了正確的道路,已經代出了慘重的代價——他們失去了最重要的國土。大遼遠比他們幸運,經過內戰的錘煉,國內主明臣賢,政治清明,兵強馬壯…… 但是一個想要漢化的遼國,一個正在漢化的大遼,反而卻要迫不得已與南朝開戰,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巨大的諷刺。 太宗皇帝失敗的陰影,在一百多年後,始終籠罩在遼國君臣的心中。 這次,他們將面對一個更為強大的南朝。 信念堅定如拖古烈,都不由在心裡要有猶疑,更何況他人? 大遼國也在一個巨大的三岔路口,一念之間,就可以決定一個國家,三個民族的命運,永遠無法回頭的命運。 至此時,拖古烈才深深地明白了「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是一種怎樣的心情! 「凌牙門也有這麼漂亮的荷花麼?」一池綻放的荷花旁邊,兩個緋衣貴客毫無風度地坐在池邊的大石頭上,遠離著人群,一面說著閒話。他們都是皇帝面前的新貴,在高麗,在南海,他們都是炙手可熱、翻雲覆雨的人物,但是在汴京的官場,他們卻只是普通的中下級官員,他們與汴京的官場,似乎一直相互排斥著。這種排斥,幾乎是天然的。在這裡,他們很難找到同伴,沒有幾個人與他們有共同語言。儘管大宋已經開拓海疆十餘年,但海洋依然不是大宋關注的焦點。那裡只是遙遠的域外,是被放逐的地方。而他們的功績,亦受不到應有的尊重,他們被汴京官員背地裡稱為「夷官」。 「有。凌牙門的睡蓮,不遜於瓊林苑的荷花。但天下最好的荷花,應當是在杭州。」薛奕心不在焉的應道。他今天本來還幻想找機會與皇帝搭上話,當面陳敘他的設想,但是,九重之上,咫尺即是天涯,皇帝與他的距離實在是太遙遠了。他不由感到一陣沮喪——他好不容易見到文彥博,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讓文彥博對他海船水軍的新設想產生那麼一丁點的興趣,沒有想到,文彥博卻忽然告病。種種謠言顯示,文彥博在密院呆不久了。原本他也曾寄望於石越再次進入中樞,或者退而求其次,盼著唐康得脫此劫,回來重掌沿海制置司。但是,從各種流言,他能猜到的,是唐康即使化險為夷,也很難再在中樞呆下去……這麼些年來,薛奕從汴京官場學到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汴京的謠言往往比政事堂的公文,更能揭示事情的真相。 秦觀久久凝視著池中的荷花,他似乎並沒有太留意薛奕的回答,而是在出神。半晌,忽然沒頭沒腦地說道:「高麗有兩種不同的議論,一種議論說,朝廷允許他們出海的商船太少了;另一種議論卻說,高麗國物產應有盡有,貿易有害無益,為了造船,不得不讓許多勞力去深山中砍伐良木,浪費國力……」 「短視。」薛奕淡淡地回道。 秦觀沒有理會薛奕的評價,繼續說道:「我在想,解決高麗的麻煩,也許應當全面允許他們的商船分享我們的航線與貿易,這樣高麗於大宋的依賴,將更深更長久……」 「少游一點也不考慮南邊那些海商麼?」一個聲音在二人背後響起。二人連忙起身回頭,笑道:「蔡元長怎的如此神出鬼沒?」 蔡京笑著在二人中間坐了,道:「我看你們才是神出鬼沒,躲到這個地方來了。」 「葉祖洽拉了一幫人在那裡吟詩作賦,我實在沒什麼詩興,便和世顯躲這裡來了。」秦觀笑著也坐了下來。 薛奕卻笑道:「少游是石門有名的才子,他是怕我一介武夫為難,救我一命。」又道:「元長知道我的,我要有元長一半的本事,亦不至於躲到這裡來。」 秦觀知道薛奕是說蔡京長袖善舞,當下笑笑,岔開話題,問道:「文太傅到底是怎麼了?」 蔡京笑了笑,回顧了一下四周,見並無旁人,方低聲道:「被都堂的那一位排擠了。聽說文公是昨天和那一位一道面聖回府後,氣出的病來。宮裡有人傳,帝心生厭,密院要換主了。我看不日之間,文公便要自請出外了。」 薛奕聽得更是意興索然,不由歎了口氣。卻聽蔡京笑道:「薛侯果真要想成事業,呂府、馬府、韓府,你總要走一家的門子。」 「罷了。」薛奕搖了搖頭,道:「我一介武官,奔走於執政之門,傳揚出去多有不便。」 蔡京笑了笑,不再多說,轉向秦觀,問道:「方纔子遊說的是當真的麼?」 「我想來想去,並無其餘良策。」秦觀點點頭,道:「眼前看是吃了虧,長遠來看,卻是得利的。鼓勵高麗出海,我大宋才是真正把握了高麗的命脈。」 蔡京默然一會,低聲道:「若出此策,是雪上加霜。大宋的海商豈會答應?少游可知道,朝廷的海船水軍,實際是由這些海商們養著。況且這些人在東南勢力不小,不可小覷。」 「若能用我之策,便讓高麗人分一杯羹,又何傷大雅?」薛奕搖頭道,「元長與少游可見過寶雲齋的掌櫃?二位若聽他說一說,便知道大宋的海外貿易,其實還只是一個起點。踢開面前的絆腳石,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 「學士怎麼說?」蔡京試探著問道。他知道薛奕已經拜見過石越幾次了。 薛奕木然搖頭,沉默不語。 「薛侯且耐心等等。」蔡京安慰道,一半卻似乎是在暗示什麼,「眼下朝廷關心的是,說到底還是西南的局勢。千頭萬緒的一團亂麻,想理清了,總得要有個下手的地方。西南之事一日不定,朝廷就騰不出手來關心你的海船水軍。再怎麼說,注輦國也是在萬里海域之外,與我大宋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的,前些年還有注輦國的使者來進貢過……」說到這裡,他頓了頓,又道:「使者今日早晨已經出發了,小閻王和慕容謙分任益州經略使副。皇上到時候一定會召對,詢問軍事方略……」說罷,瞥了薛奕一眼。 薛奕只在心裡暗暗苦笑,他哪裡又有本事能結交上王厚與慕容謙? 蔡京又與薛奕、秦觀閒聊了幾句,便告辭離去。對於薛奕與秦觀的態度,他是十分不以為然的。汴京的官場的確十分疏遠他們,但是這並非是沒辦法彌補的。一個契丹人拖古烈,尚能與汴京的士大夫們打得火熱,何況薛奕與秦觀,兩個人都是石越門下有名的高足?秦觀不必多說,他隨手填一小詞,隨口占一絕句,哪裡還會有葉沮洽等人的風頭?便是薛奕,其實也是會寫詩的,他在南海的幾首詩流傳回來,也頗受稱讚。說到底,二人還是太驕傲了,少年得志,在域外又都是呼風喚雨的人物,自以為做的都是經邦濟國的大事,打心眼裡便看不起汴京那些風花雪月的官員們。他們只恨不得能和兩府大臣天天謀劃著國家大事,卻渾然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不過是個平平常常的五六品官而已。新官制以後,這種級別的官員,汴京城裡多如牛羊。 所謂的權力中心,在蔡京看來,絕不僅僅是指兩府與學士院。 在外面的時候,你必須表現出吏材來——無論是石越,還是司馬光、文彥博,甚至是呂惠卿、馮京,都不是你用「德行」就可以唬弄的人,沒有值得稱道的政績,你入不了他們的眼。想出人頭地,當然也可以賄賂內臣貴戚請托,「至寶丹」參政,還有呂惠卿、馮京那裡,也並非無隙可鑽,但是蔡京是個極精明的人,他知道這樣做不值得——門下後省的給事中與御史台的御史們就不必多提,靠這樣的手段晉身,在石越、司馬光、文彥博那裡,無異於判了死刑。如果他的政治野心僅止於五品六品,倒也無可無不可,但若真想有所作為,只要這些人還能發揮著政治影響力,這就是非常不智的。 要想陞官,就要摸準上司的喜好,投其所好。兩府諸公看重的是政績,那就好好做出些政績來給他們看。 但是,僅有這樣是不夠的。木秀於林,風必催之。同儕的關係若不搞好,就不會有士林的「清議」支持,僅有「德行」不能得到重用,但如果沒有清議的讚譽,同樣也會成為仕途上的重大缺陷。兩府諸公看的是你的政績,但是汴京的士大夫們,卻不會像個考課官一樣,憑著你的政績來決定他的喜惡。 你必須謹慎的融入其中,表現出你另一些方面的才華,才能得到他們的欣賞。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乃至品味美食,講笑話,互相贈送歌伎……只有如此,你才可能成為汴京士大夫們中的一員,而不是成為他們的另類。除非你和石越一樣,有機會一開始就得到皇帝的賞識,憑著自己的才幹牢牢地在皇帝心目中佔據一席之地;或者如王安石一樣,用幾十年的功夫,不斷的積累著自己道德聲譽與政治資本。但是,石越那樣的奇緣,不是人人可以遇到的;而且,石越在未取得相應的地位之前,照樣也結交內侍,與馮京、王安禮等人打得火熱;王安石更是得到了韓、呂等世家大族的支持——沒有韓維天天在皇帝面前說他的好話,王安石未必有機會披麻拜相。 所以蔡京有自己的策略。今時不同往日,熙寧初年,皇帝為了勵精圖治,兼之還沒有一批自己瞭解、信任的大臣,所以才有王安石、呂惠卿、石越等人的崛起。但到了今時今日,皇帝已非昔日稚嫩的皇帝,他對於朝廷與大臣的操控,早已經得心應手。想通過得到皇帝的信任,而驟得大位,複製王、呂、石一樣的傳奇,幾乎已經不可能。 皇帝依然是決定官員命運的最強有力的人。但在熙寧十七年,除非你是韓忠彥,你去逝的父親是定策兩朝的元老重臣韓琦,否則的話,一個太府寺丞,還是不要有不切實際的幻想為妙。決定自己命運的,是兩府諸公,與他身邊那些看起來似乎是無關緊要的中低級官員。 蔡京盡可能地塑造一個良好的形象。石黨是他立身的根基,自然不用多說,即使是秦觀、薛奕、曾布這樣的海外官員,他也總是與他們保持著良好的關係,並且在他們面前以自己人自居,偶爾也會友善地幫幫他們。而石黨以外,對於舊黨與新黨,他也盡量地保持著交往,維持著較好的關係——只要他不公然出入呂惠卿的府邸投送秋波,就算是陳元鳳站在他面前,他也能稱兄道弟。除此以外,他經常出入白水潭學院,結交一切名士,偶爾也會資助一些貧窮的士子——能夠影響到朝野清議(主要是言官與報紙)的力量中,白水潭學院毫無疑問是最重要的一支。 總之,良好的聲譽,是絕不能忽視的。 他嘴邊帶著一種溫和親切的笑容,朝每一個人打著招呼。並非所有在京的官員都有資格參加這次瓊林苑的大宴。換言之,在今日的瓊林苑,一次不經意的傲慢,就有可能樹下難惹的敵人。這是蔡京絕不願意犯下的錯誤。 他一面走著,忽然,從左邊的道路上傳來兩個人的低聲議論。 「大尹這樁案子,怎的一反常態?」 「舒兄有所不知,這案子牽涉到祥符令……」 蔡京心裡一驚,他已經聽出來這個「舒兄」,便是御史台大名鼎鼎的舒亶。而「大尹」這兩個字,在汴京,除了開封府蘇頌外,是不會再有第二個人被如此稱呼的。祥符縣是隸屬於開封府的第一個大縣,天子腳下,稱得上是「天下第一縣」,祥符令也不是尋常縣令可比。這二人所說的案子,聽起來非同小可。他頓時留了心眼,放輕腳步,閃到一個樹叢後面,卻聽舒亶又道:「蔣安?那僧人和蔣安也有關係?」 「這些和尚道士,出入權貴之門,也是常事。他們作奸犯科,哪一樁後面省得了要牽出幾個權貴來?」 聲音越來越近,蔡京仔細辨認這個聲音,總覺得很熟悉。隱隱約約不是御史台的,便是大理寺的,卻記不清楚究竟是何人。 「蘇子容自任開封府起,便號稱要厲行法禁,說什麼京師重地,須用柱後惠文之治,以法彈壓,斷不能無為而治。說得好生冠冕堂皇,我還以為又要出一個包公了。」舒亶語帶譏諷地說道:「想不到,區區一個祥符令,他便視國法於無物了。輕輕鬆鬆便將那僧人給放了……」 「蔣安是韓樞副的同鄉。」 「一個韓持國,便可以給蔣某人面子,放過一個僧人。陳世儒的案子,他拖而不決,那也不難想像了。」 二人一面說著,卻是朝北邊轉了過去。蔡京待到二人走遠,方從隱身處走出來,怔怔地發了一會呆。他已經看出來另一個人的背影——此君是蔡確的同年,如今在開封府做判官。舒亶想對付蘇頌,自然是有原因。呂惠卿曾經想過要收買蘇頌,他曾經故意對人放出話來,說蘇頌是他同鄉的前輩,如果肯來拜會他,就可以位至執政。這話自然會傳到蘇頌耳邊,但蘇頌只笑不答,並不賣呂惠卿的賬。兼之蘇頌為開封府,的確也因秉公執法,得罪過不少權貴,舒亶是新黨中有名的御史,想藉機羅織罪名彈劾他,也不足為怪。但那個開封府判官,也是平素素有直名的,為何要陷害蘇頌,他卻一時沒有想明白。蔡京自然不知道,此君想要對付的,並非是蘇頌,而是陳世儒——蔡確的父親蔡黃裳,曾經是陳世儒的父親陳執中的下屬,因為年老糊塗,被陳執中逼迫致仕,鬱鬱而終。蔡家與陳家由此而結下世仇。蘇頌遲遲不肯判陳世儒夫婦死刑,自然也有他的顧慮,但卻免不了便要得罪另一些人。 蔡京心事重重地邊走邊想,此事表面看起來自然是事不關己,但他的直覺卻告訴他,這事沒有這麼簡單。「不要多管閒事。」蔡京一面在心裡告誡著自己,一面卻又忐忑不安。 「元長,有禮。」 蔡京只顧著想心事,沒料到前面來人,慌忙抬頭望去,卻見是國子監丞呂大臨。他慌忙回禮,笑道:「與叔,有禮了。」一面在心裡暗暗奇怪。 其時舊黨人物,也並非是鐵板一塊。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因為新黨勢大,因此不同政治理想與信念的人物,不得已合成一塊,而一起聚集在司馬光這面反對黨的「赤幟」之下。但實際上,以蘇軾為代表的蜀黨、以二程為代表的洛黨,與勢力最大、人數最多,主要由司馬光的門人們組成朔黨之間,是存在著衝突的。大體來說,其中二程的洛黨,與新黨理念最為接近,他們也主張對朝政要進行徹底的變革,因此程顥開始時曾經與王安石共事,只是後來無法接受王安石的行事方法,而分道揚鑣。但至司馬光秉政之時,其時大程已然去逝,程頤還是公然反對盡廢新法的舉動。後來又是程頤第一個自我反省,以為黨爭之禍,舊黨亦應付責任。而蜀黨與朔黨的基本立場,則與石黨比較接近,都是主張逐步的改良。但相對而言,蘇軾較為理想化,而朔黨則重視歷史的經驗,實幹的精神較強。 此時歷史已然發生極大的改變。但宋廷中的派系,反而變得更加複雜,甚至呈現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糾纏不清的狀況。舊黨中,已經不存在所謂的「蜀黨」,這一派的政治勢力,以二蘇為首,已經隱隱併入了石越一派。而所謂的「洛黨」,因為二程植根於白水潭學院培養學生,與新、舊、石三黨,竟都有牽扯不清的關係。而真正意義上的舊黨,亦即是朔黨,因為與石黨在政治理念確有相合之場,二者的政治聯合,使之因此也成為了朝中三大政治勢力之一,而且隱然是勢力最大的一派,但同時也很難說得清楚,究竟有多少朔黨,其政治光譜其實是在石、舊二黨之間偏移不定的。 而這個呂大臨,雖然此時不過是小小的國子監丞,但他的身份,卻可以折射出熙寧朝中政治派系之間的複雜關係。一方面,他是「程門四子」之一,是所謂的「洛黨」;另一方面,他本人是陝西人,他的兄長呂大忠、呂大防、呂大鈞都是舊黨中極有名望的大臣,呂氏兄弟,也是公認的「關學」大家。在舊黨的政治版圖中,顯然是更偏向朔黨的。兼之呂大臨以其忠直頗受司馬光的賞識,而又以其學問,在白水潭學院頗具人望,因此與石黨中的許多人物也牽扯不清。 一直到這個時候為止,呂大臨以其人品與學問、才幹,兼之身具這種複雜的身份背景,一直被視為汴京城中極為前途的一顆政治新星。許多人都認為,呂大臨成為「新貴」,不過是一個時間問題。在蔡京看來,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呂大臨對自己一向是不冷不熱的。他親近的石黨人物,多半都是所謂的「白水潭派」,像蔡京這種「西湖派」,顯然不屬於他「青眼」的範疇。 但此時,呂大臨卻一反常態,主動向蔡京打起了招呼。而且還親善地和他交談著。這既令蔡京感到有點受寵若驚,又讓他心裡非常的奇怪。他全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這樣有點「反常」的情況,接下來又不斷的出現,一路之上,竟然又有兩三個在朔黨中素有剛直之名的官員,主動向自己展示善意。 一向極精明,極善於分析汴京各種政治勢力光譜的蔡京,也幾乎不由得暈了頭。一個呂大臨的善意,也許還可以說是偶然,但接二連三的出現,卻一定不可能沒有特別的原因。面對著這種不原由的善意,蔡京心裡竟產生了不安的感覺。他極不喜歡這樣的狀況,哪怕這看起來對自己是好事。幸好,路上依然還是有舊黨的官員對自己依然故舊,這讓他稍稍安心一點。但很快,他就想到,出現在這樣的情況,會不會是那件使呂大臨們對自己改變態度的事情,就發現在今天,就發現在瓊林苑,而很多人尚還不知道此事的發生? 一想到這裡,蔡京背上竟冒出一陣冷汗來。 * 瓊林苑的一處行宮中。 石越靜靜地站在皇帝的身旁。他怎麼也沒有想到皇帝的病情會如此嚴重,連站立久了,都會支撐不住。當他被單獨召來之時,見著皇帝的病體,他跪在皇帝面前,哽咽得半晌說不出話來。他對於趙頊,絕不是沒有感情的。只不過,這種感情,有時候是致命的,必須謹慎的掩藏起來。年輕的皇帝可能需要一個亦君臣亦朋友的人物,但是這樣的人物,隨著皇帝的成長,是不可能被允許一直存在的。如果他不懂得分寸,下場只能是淒慘無比。 但不管怎麼樣,見著趙頊的神情,石越卻還是忍不住動了感情——他是知道在另一個時空中,趙頊的壽命的。歷史也許已經改變,但未必每一件事都一定會改變。皇帝的病情,讓石越突然產生一種不祥的預感。 他哽咽著,一面卻叩頭賠罪,為自己女兒的行為請罪,以掩飾自己的感情。 趙頊顯然也有點動情。 但他也不允許自己表露自己的感情。從治平四年算起,他已經做十八年的皇帝。他已經不再是熙寧初年的那個皇帝。他本來想和石越說說他的女兒,但是,結果趙頊只是和聲安慰了一下石越,便迅速地談起了正事。 他也不允許自己隨便浪費精力。尤其是這個時刻。 「朕一定要穩住高麗國這個盟邦。為了北邊!」皇帝的聲音很輕,但卻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與高麗的那點貿易,是蠅頭小利。朝廷也不缺那點錢,開貿易,是為了加深對高麗的控制,不是為了將其變成敵人。」皇帝停了一下,歎了口氣,「只是,司馬君實是斷不肯白給錢給高麗的……文彥博已經……」 石越聽懂了皇帝沒有說出來的話。 「高麗使者帶給朕的奏章,說的都是同一件事,顯然高麗國國內也很危險了……」關係到高麗國王的王位,自然不會說假話。現在王運唯一的指望,就是宋朝。 「陛下,臣以為,朝廷不能拋棄王運。」沉吟了好一會,石越才開口說道。 「貿易怎麼辦?」趙頊注視著石越,「繼續下去,王運遲早有一日王位不保,難道真要出動軍隊替他穩固王位?到了那個時候,江華島那點駐軍只怕不夠……但也不能停止貿易……」 新宋 第五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六) 「臣倒有個辦法。」石越謹慎地措辭著,秦觀與薛奕,都曾經拜會過他,高麗的局勢,他已經反覆地考慮過許久。「大宋要保持對高麗的影響,不但不能停止貿易,還應當加深貿易。適當地讓高麗人更深地參預到海外貿易中,是一個長期的辦法。但短期內,只恐難見成效。但若白送錢財給高麗人,這卻是個惡例,臣亦反對這樣做。」 石越小心地回視了皇帝一眼,又繼續說道:「臣以為,不如借一筆錢給高麗。」 「借?」趙頊不由反問了一句。 石越微微點頭,道:「高麗國缺錢,借錢給高麗,可以起立竿見影之效。但這筆錢也不能白借。朝廷如今國庫拮据,一文錢也不能亂花,驟然間要掏出一大筆錢借給高麗,對朝廷財計,無疑是雪上加霜。」 趙頊聽得頻頻點頭,卻聽石越又說道:「臣估算了一下,以國朝與高麗之間的貿易總額,朝廷每年借給高麗國一百萬緡錢左右,便足以鞏固王運之王位。」 「一百萬緡?!」趙頊幾乎嚇了一跳。 石越毫不遲疑地點點頭,又道:「一百萬緡。以後借多少,可以再商議。第一筆借款,要起到作用,不妨就多一些。這筆錢雖然借給高麗,但是,該怎麼花,卻不能由高麗人作主。」 趙頊不知不覺間,便被石越的主意吸引住了。 「朝廷借給高麗的一百萬緡,高麗國必須全部用來購買指定的大宋商品。所以,這一百萬緡,只是一個賬面上的數字。朝廷也不必真的運一百萬緡銅錢到高麗。」石越怕趙頊不明白,又解釋道:「比如高麗國想買大宋某家商號十萬斤鹽,那麼高麗人可以只要出二成或者三成的銅錢,其餘七八成的貨款,便可以從這筆借款中抵銷。那家賣鹽給高麗國的商號,拿著相應的憑證,再到朝廷這裡來領取剩餘的貨款。朝廷扣除商稅後,再交付貨款便可。如此一來,高麗國的危機,便可迎刃而解。而朝廷借出去的錢,歸根結底,還是宋人賺到了。而且,高麗人也不可能一次便將這一百萬貫的借款花光,他們交易時畢竟有一個時限,國庫也可以得到緩解。」 趙頊聽到這裡,精神不由一振。但憑他對石越的瞭解,知道石越肯定還沒有說完,便只是讚許的點了點頭,繼續聽石越陳敘著。 「除此以外,借錢便要有抵押,或有擔保,還要定下還錢的期限。何時還錢,利息幾何,這些可以由有司與高麗使者去談判。總之不妨放寬點,但不能讓他們覺得太輕易。」石越娓娓而談,趙頊恍然之間,竟感覺到似一個巨大陷阱,送到高麗人的面前,「臣不指望著高麗人如期還款,借錢容易還錢難,自古皆然。臣以為,不妨便讓高麗人以物抵債。今年高麗人借了朝廷一百萬貫,明年朝廷讓他們用穀物還債,高麗國這一年間,便得拚命種穀物;若讓他們用人參還債,他們這一年間,便得拚命挖人參;有朝一日,陛下若要用契丹戰士的頭顱來抵債,高麗人亦不敢不從……這筆借款,便如同一根繩索,勒在高麗人的脖子上,可以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既不能讓他們欠太多的債,免得逼急了他們翻臉不認賬,跑到遼人那邊。也不能太少,太少作用便不大。要恰到好處,便要靠利息與抵押。在他們的償還能力之內,他們借得越多,利息越低,買貨物時價格越低,要付的現錢越少;借得越少,則反之……」 說到這裡,趙頊已接過話來,笑道:「朕看用不著這麼麻煩,朝廷肯借錢給他們,其焉有拒絕之理。」他說的卻是實情,自春秋戰國之後,國與國之家互相借貸的事情,便幾乎從未出現過。宋朝開出如此條件,對於王運來說,簡直便如同天上掉肉餅一般。他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 「最要緊的,是朝廷有討債的能力。」石越也笑道,「與朝廷交好,最不濟,可以挖東牆補西牆,可以年復一年的借錢度日;若膽敢交惡,錢借不到了,還要引來兵戈之災。只要他們借了第一筆錢,高麗國便從此被牢牢地綁在了陛下的戰車之上。只要朝廷不逼人太甚,高麗國從此便是大宋最可靠的盟友。」 「最可靠的盟友?」皇帝不由得啞然失笑,他笑著搖了搖頭,卻不是否定石越的建議,而是在感歎著。司馬光對於財政的看法,並非全然沒有道理。盡量減少不必要的開支,對於國家財政來說,的確是重要的。但是,司馬光依然過於謹慎了,除了裁併州縣,汰減一部分官員,是由他主持的。此外諸如軍制改革裁汰老弱兵士、整編禁軍;發行交鈔等等較為積極的財政措施,都與司馬光沒多大關係。凡是涉及到財計上的問題,司馬光都沒有太多的辦法。在皇帝看來,他的戶部尚書,只知道一味的保守與謹慎。這與趙頊的性格,無疑不太合拍。但是皇帝也需要司馬光,一方面司馬光的存在,有極重要的政治上的意義;另一方面,司馬光也可以在必要的時候,狠拉韁繩,將狂馳中的奔馬勒住,以免跑得太快,而掉下懸崖。所以,皇帝讓司馬光掌握戶部,卻將太府寺始終交到理財較有手段的石黨和新黨手中,不讓舊黨染指。 在皇帝看來,石越是一個永遠不會讓自己失望的人。他總能找到巧妙的辦法,來解決別人無法解決的難題。這一點很重要。趙頊胸中的雄心壯志,在即位十八年後,不僅沒有熄滅,反而越燃越旺。他需要有才幹的大臣,特別是在有事之時。 但趙頊的身體並沒有配合他的心情,因為精神突然的亢奮,他忽然急促地喘息起來。 「陛下!」石越心頭浮過一片陰雲,聲音竟有點顫抖。 「朕沒事。」趙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出三個字,又停了好一會,彷彿在積蓄力量,方又說道:「今日便先議到這裡。卿回去好好想想,朕想給六哥、七哥找個老師……」 * 石越沒有想到的是,自十七日瓊林苑接見,直到七月二十日,皇帝竟然都一直臥病不起。雖然這對宋朝政府的運轉來說構不成太大的影響——宋朝的政治傳統與新官制的精神,都不太需要皇帝處理具體的庶政,皇帝真正需要的,只是掌控高級官員的任命,以及充當最高的裁決者;但是,皇帝的健康與否,依然關係到政局是否穩定。兩府宰執大臣經過商議後,決定不顧各國使臣在京這一事實,公佈皇帝的病情。這一看似極為自信的舉措,其實已經表露了宰執們的擔心——他們害怕皇帝突然崩駕,如果不事先公佈病情,就可能引來許多的猜疑,對於以後的朝局十分不利。儘管邸報與《新義報》上發佈的病情,經過了許多的修飾,但是稍有政治頭腦的人,都知道皇帝病得已經極嚴重了。 而緊接著,又有兩種流言,開始在汴京流傳。第一個流言,是據說皇太后與皇帝正在給太子尋找合適的儒士當老師,太子趙傭,很快便要出外到資善堂讀書。這個流言流傳很廣,很快引起了許多官員的注意,每個人都希望成為太子的老師,這明顯便是飛黃騰達的捷徑。而另一個流言,卻只有極少數與禁中的內侍關係密切的官員才知道(這些官員多半與舊黨、白水潭關係密切)——據說,皇太后矚意的資善堂直講,是白水潭學院院長、《汴京新聞》總編桑充國,以及白水潭學院明理院院長、著名的理學家程頤。沒有人知道這個流言是何處傳出來的,但人們都相信它與禁中的內侍有關。這個消息是如此的寶貴——如果皇帝崩駕,不到十歲的太子繼位,高太后顯然會垂簾聽政。迎合皇太后的意思,是博得皇太后好感的重要方式。而且,這是不要擔任何風險的——桑充國與程頤可以說是當今天下沒有做官的儒士中,聲望最高的兩個人。他們道德高尚,掌握著清議的力量,學生遍佈天下朝野,擁有巨大的影響力。這兩個人當資善堂直講,品德、才華、資歷,都不會有任何質疑。 他們之所以沒有立即上書舉薦,僅僅是因為皇帝沒有明發詔旨。病榻上的皇帝,精神格外的脆弱,而且也似乎更容易動怒——三天之中,他唯一處理的朝政便是,不顧司馬光等人的反對,接受了一直告病的文彥博的辭呈,讓文彥博以太傅的身份判大名府,拜韓維為樞密使。 這不是一次平常的任免。 權力格局的脆弱平衡,隨著皇帝的重病,文彥博的出外,已經開始破裂。沒有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在這個時候,皇帝沒有明發詔旨要替太子選師傅,你卻不知好歹的上書,這不明明是咒皇帝死麼? 但這個沉默卻並沒有更長地維持下去。 二十一日,去西京濮安懿王陵園獻祭回京的金紫光祿大夫、景城郡公趙仲璲上表,請皇太子出外至資善堂讀書,並薦布衣桑充國、程頤為資善堂直講。 趙仲璲是現任濮國嗣王、宗正寺卿趙宗暉的兒子,皇帝趙頊的堂兄。因為趙宗暉年老體弱,趙仲璲近十年來,受詔擔任祭禮之職,在宗室中輩份雖然不是很高,卻德高望重。說話極有份量,新官制後,宗正寺卿一直由英宗的兄弟們依次接任,但此時實際主持宗正寺事務的,卻是趙仲璲.因此連皇帝也要敬他三分。 趙仲璲的奏折,彷彿正是坐實了之前的流言。不待皇帝批復,順水推舟舉薦桑、程為資善堂直講的奏折,竟如雪片般地飛進禁中。 * 「荒唐!荒唐!荒唐!」聽著陳衍轉敘著外面的流言,高太后直氣得渾身發抖。讓桑充國與程頤擔任資善堂直講?高太后想都沒有想過。她或許還聽說桑充國的一些事跡,但程頤在士林中名氣雖大,高太后卻也僅止是聽說這個名字而已。而這一切,居然還是「承太后之意」! 「這宮裡頭,是越來越沒有規矩了!竟然膽大包天到敢出去造謠!」 「娘娘,老奴以為,空穴來風,必有其因。定是有人想著讓桑、程二人,當太子的師傅,才出此奸計。」陳衍壯著膽子說道,他總覺得這事背後,有著巨大的陰謀。但卻到底不敢胡亂開口。 「你是說桑充國和程頤?」高太后迅速地反應過來。沒有非常的富貴,怎麼敢行此非常之事?連皇太后都敢利用。 「老奴不敢妄言。」陳衍是極小心的老*,借給他一個膽子,他也不敢妄言。 「桑充國、程頤不過是兩個布衣,有什麼本事支得動這麼多官員?又有什麼本事使得動趙仲璲?」高太后冷靜下來,沉吟道,「果真他們能差得動這許多官員舉薦,他二人想進資善堂,也不是太大的難事,何苦要出此下策?」高太后到底也是個聰明人,立時便想到,桑、程果真想要進入仕敘,方法多的是,縱算是想做帝師,也犯不著出此下策——只要不是太愚蠢的人,肯定都能知道,皇帝若有萬一,倘是太子即位,那麼實際主政的,一定是她高太后。得罪了她又能有什麼好處?區區兩個資善堂直講,她隨便找個借口,便可打發了。桑、程二人她雖不深知,但二人素有虛名,亦不至於利慾熏心至此地步。 但若這背後之人,並非是桑、程,又會是誰呢? 想幫桑、程的人,倘使蠢到這種地步,便斷斷想不出這樣的妙計來——膽大到算計起皇太后,還能差動趙仲璲上表,這不是愚昧之人所能使出來的手段;但若說是桑、程的仇家,想設計陷害他們,用這樣的手段,也未免太不可思議了一點。 難道是為了六哥? 高太后心裡一動,向陳衍問道:「桑充國、程頤之品行,外間風評如何?」她話一出口,便即後悔,趙仲璲一封奏折,能讓這麼多隨聲附和,這二人的名聲,還能差得了去? 果然,便聽陳衍回道:「回娘娘,這兩人,都素有剛直之名。程頤的幾個得意弟子,在朝中做的都是御史、給事中。」 高太后亦不由得糊塗起來。桑充國她是知道一些的,白水潭學生弟子遍天下,而程頤的門人能做到御史、給事中,那也不是尋常布衣可比。這樣兩個人,聲譽又好,又有一定的政治影響力,為人還正直——這不是為了太子好麼?難怪外間這麼容易便輕信這謠言。但既是為太子好,卻用這種卑劣的手段,顯然也非正人所為。 「太子身邊有奸人。」一個念頭頓時浮了出來。高太后心裡彷彿被什麼東西揪了一下,但哪怕在陳衍面前,她也不肯表露分毫,只淡淡說道:「你去召趙仲璲,我要見見他。」 陳衍遲疑了一下,看了高太后一眼,小聲回道:「娘娘,景城郡公現在在睿思殿。」 * 「桑充國、程頤究竟是怎麼個好法,朕倒要聽聽堂兄親口說說!」趙頊一雙深陷的眸子,冷冷地望著趙仲璲,彷彿要穿透他的內心一般。 趙仲璲避開了皇帝的目光,恭謹而又堅定地說道:「桑充國、程頤負天下大名十餘年,此二人,品行、學問、聲望皆上上之選。明代遺賢,是宰相之失。官家雖不能用,何不留予子孫?臣以為,以此二者輔東宮,必能使東宮親賢臣遠小人,成為一代明君。」 「明代遺賢?」趙頊哼了一聲。 趙仲璲上表推薦桑、程,一方面是聽了士字輩的幾個子侄的建議,宗室中都說皇太后屬意此二人——他兒子甚至言之鑿鑿,說是某位國公曾經親口說,聽到皇太后誇讚桑、程,眾人都攛掇著他來擔這個頭。另一方面,趙仲璲參預宗正寺事務,免不了要管理宗學,桑、程之名聲、品行,自然是如雷貫耳。他亦不比尋常宗室,別人在這等事上,只能乾著急,而他論親論貴,都是可以說說話的。而且,縱然因為多管閒事被皇帝駁斥了,卻到底也是在未來的皇帝那裡立了一功。在他看來,以桑、程二人的資歷,做資善堂直講,是斷無不許之理的。因此這才當了這出頭鳥。卻不料皇帝竟如此不喜桑、程。 但趙仲璲的這些私心後面,卻也未始沒有公心。憑他的本心,亦是認為桑充國與程頤,是極合適的,而且也相信推薦這二人,於社稷是有益無害的。因此皇帝雖然不悅,他卻並未亂了方寸,並不肯便此退縮了。 他騰地跪了下來,朗聲道:「臣有肺腑之言,敢陳於官家面前——皇太子年幼,若以朝中大臣於資善堂講讀,此一派說此一派的道理,彼一派講彼一派的註疏,於東宮實有害無益。若其只顧了互相傾軋、爭寵,於皇太子又有何益?桑充國、程頤雖是布衣,然盛名佈於天下,且皆講學十餘年,亦有當師傅的資歷。二人為人剛直,又脫於黨爭之外,實是極難得者。官家若要為太子尋師傅,捨此二人其誰?臣願官家三思之。」 說到這裡,他略遲疑了一下,一咬牙,又繼續說道:「且……且,官家若是有不諱之事,太子也須得有得力之人扶持。桑、程二人乃當世大儒,實為天下清議之領袖。二人雖為布衣,而門生遍於天下。得此二人在東宮,儲君之位,誰得動搖?漢惠得商山四皓,而高帝知人心之向。伏乞官家三思之!」 他說完這些話,已是汗流浹背。這已經是挑得極明瞭,桑充國、程頤,是決計當不了權臣的,但是憑其聲望與影響,若爭取到太子一邊,對於太子鞏固大位,將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但是,說出這番話來,卻也是後果難料。這已經是身不由己地捲入了宮廷鬥爭當中。這可不是趙仲璲的本意。一個宗室,哪怕是宗正寺卿,對於皇帝家的家務事,也不應當知道得太清楚了。揣著明白裝糊塗,是長壽的第一要訣。雖然身上都流著太宗皇帝的血,但是君臣之隔,有若天壤之別。趙仲璲心裡一面是對自己強出頭的悔恨,一面是對未來命運的憂懼,二者交雜在一起,全身都不由得微微地顫抖著。 他話說到這個份上,趙頊亦沒有聽不懂的。他斜靠在榻上,半睜雙眼,靜靜地看著趙仲璲.半晌,方說道:「堂兄忠心可嘉,卻是想左了一些事情。我家立國已久,人心早定,用不著什麼商山四皓來示人心向背。且六哥位份早定,還有何人敢妄加覬覦?朕讓堂兄代管宗正寺,是盼著堂兄以德治家,以正道服人。祖宗得此天下,是由天命德化,非是由權術算計。天命若在六哥這裡,憑誰也奪不去;天命若不在六哥這裡,費盡心機也守不住。朕用不著什麼桑充國、程頤!」 「臣糊塗,臣糊塗!」趙仲璲忙不迭地叩頭請罪。 「朕看堂兄不是糊塗,而是太明白了。」趙頊因身子虛弱,說話中氣不足,語氣卻尖銳得像把利刃,「朕還沒死,這大宋江山,作主的還是朕!堂兄莫要想得太遠了。」 「官家……」 趙仲璲話未說完,便被趙頊打斷,「這麼些年來,堂兄每年四次,奔波於兩京之間,祭祀祖宗,從未出過半點差錯,也算是勞苦功高。但太忙了,看來也不是好事——朕想,宗正寺的事,堂兄暫時不要管了,還是好好讀讀聖人的書……」若非看在濮王趙宗暉的面子上,趙頊早就將趙仲璲趕到西外宗正司去了。 趙頊並不知道高太后亦是被人利用了。他不欲桑充國、程頤當趙傭的師傅,自然也有他的考慮。白水潭學院的勢力越來越大,遲早有一天,會成為朝中一股極龐大的勢力。他不可能解散白水潭學院,皇帝也有他做不到的事情。而且至少到目前為止,白水潭學院還沒有形成真正的勢力。但是,他卻不願意因桑、程為太子師,而助漲白水潭的聲勢。在趙頊看來,反而應當給其餘的學院適當的扶持,以防止一家獨大。所以,在最近幾屆殿試中,他都有意提升嵩陽、應天府書院的進士的名次,當然趙頊做得極巧妙,從未引起過注意——皇帝在二甲裡面調換調換名次,是無傷大雅的事,若是一甲,則難免會有爭議。 而另一方面,趙頊對桑充國的印象很一般。十餘年前的事情,趙頊當然不可能老記在心上,桑充國說到底,不過是一個布衣而已。他甚至淡忘了是什麼事情,然而在心裡卻留下了一個壞印象,這讓他下意識地生出排斥的心理。至於程頤,皇帝瞭解甚少——他沒有讀過程頤的任何一本著作,但是,趙頊卻記得程頤的哥哥程顥,他也並不是太喜歡程顥。更何況,「皇太后屬意的人選」,這種傳聞讓趙頊感到極不舒服。 他寧可從館閣中找幾個飽學之士去做資善堂講讀。 「臣遵旨……」 * 然而,不管當事人有什麼想法。景城郡公趙仲璲的一份奏折,到底已經成為了離弦之箭,難收覆水。洶湧澎湃的暗流,彷彿找到了一道口子,嘩地便噴射出來。皇太后的真正意願,沒有人知道——人們知道的,只是趙仲璲的那份奏折,與那個逐漸傳揚開來的流言。對於皇太后的這個「想法」,士林交相稱譽,百官紛紛上表稱許。在他們看來,桑充國、程頤為資善堂直講,正是眾望所歸,皇太后的這番見識,更顯出她一貫的賢明。雖然朝中也有人反對這道任命,比如常秩等人,便因為程顥曾經「背叛」王安石,兼以政治立場不同,性格迥異,平時便不太看程頤對眼,因而大加反對。但是,到底隔著桑充國這層關係——沒有人願意得罪桑充國,他畢竟是王安石的女婿,石越的妻兄,數以百計的中下層官員的山長,極有影響力的《汴京新聞》的總編——所以,常秩等人反對的理由,僅僅是程頤、桑充國皆為布衣。這樣的理由顯得過於無力,尤其是常秩本人即是以布衣受徵召的。這讓常秩等人的反對在道德上尤其不佔優勢。支持者由此而對常秩大加譏諷,讓常秩狼狽不堪。白水潭巨大的社會影響力,在這件事情上充分體現出來——在白水潭,依然有著「學而優則仕」的傳統,桑、程被薦為資善堂直講,位份雖低,但卻格外的榮譽。不僅僅是白水潭出身的官員對此大唱讚歌,朝中的百官,更是跨越派系紛爭,紛紛上表支持,生怕落後了。從來人情都是愛錦上添花,許多縱使心裡不以為然的人,或者心懷嫉妒的人,這時候亦都不免要違心要附和一下。 弔詭的是,雖然此事朝野稱讚,幾乎沒有什麼有力的反對者,又有「皇太后的屬意」,但皇帝卻似乎一直病得厲害,連替皇太子選師傅這等大事,也擱置著遲遲沒有處理。 * 便在這鬧騰騰的朝局中,汴京東城之外的一個渡口邊,兩個老人對坐在一座簡陋的草亭之中,以兩杯濁酒,互道離別之情。三朝元老,太傅文彥博要從此地出發,離開這天下最繁華也是最紛擾的所在,去應天府怡養晚年。在城門之時,他便謝絕了前來送行的門生故吏、親朋好友,但司馬光堅執著要送他到渡口之前,文彥博卻無法拒絕。因為他心裡十分明白,這一去,二人此生也許便再也不會有見面的機會了。這既是生離,也是死別。而文彥博心裡也有許多放不下的記掛,想在臨行之前,托付給司馬光。 「文公,便不能為天下稍忍片刻?!」幾杯酒下肚,司馬光亦忍不住抱怨起來。國事艱難至此,政局偏偏還動盪不安,朝中呂惠卿打而不倒,石越居心叵測;宮中皇帝重病,太子年幼,偏偏還有個賢王在那裡虎視眈眈,更兼皇太后與皇帝母子猜疑,在這個當兒,司馬光亦不免深感獨木難支。偏偏文彥博居然在此時撂挑子不幹了。他心裡的這些苦悶,更能與何人說? 「君實,我是不得不走啊。」文彥博澀聲苦笑著,「皇上是有為之主,我以老朽之身,久居樞府,於皇上而言,實乃是不得已。當初新官制推行,兵部權重,樞府若無老臣鎮守,兩府對掌大柄便成一句空話。其後軍制改革,裁汰老弱,整編禁軍——君實當知道,我開始是反對的,我擔心兵驕已久,倉促為之,唯恐生變。但皇上與石子明輩銳意為之,讓我居樞府,亦不過是愈借我的那點虛名,來鎮壓人心。我知聖意不可變,又恐由他人為之,激起兵變,於國家不利,這才勉為其難。不料這一做,竟做了十年。君實熟知國朝典故,想想國朝有幾個臣子,能一掌密院十年之久的?」 他搖搖頭,歎道:「如今軍制改革大勢已定,靈夏亦已收復,我在密院,對著一個西南夷叛亂束手無策,皇上口裡不說,心裡實是已有不滿。我此時不走,難道要等將來被趕走麼?朝中之事,以後便只能靠君實你了。」文彥博自知此去之後,也許此生再難回到汴京,司馬光又是可以放心之人,因此竟毫無忌諱,將肺腑之言都說了出來。 司馬光亦不由黯然。 卻聽文彥博又道:「我等想扳倒福建子,卻到底還是小看他了。益州師久而無功,密院也理當有人負責,我有這個把柄在他手中,他便總有話說。如今我既然出外,平叛之將又是他一力推薦的,以後他便少了許多話說。我自請出外,亦是替他做個榜樣……」 司馬光微微點頭,但想起此事,又不覺憤然,道:「若沒有石子明給他出主意……」 「君實!」文彥博打了司馬光的話,道:「若是果真王厚和慕容謙能平益州之亂,便讓福建子多做幾年宰相,也不要緊。我們要扳倒福建子,是認定有他在相位,益州局勢便只會惡化,於國家不利。千萬不要到最後,自己蒙了自己的雙眼,將本末倒置。晚唐牛李黨爭,前車之鑒不遠。便是我反對王厚、慕容謙之任命,亦是以為益州之亂,非徒用兵可定者。王、慕畢竟年輕,我怕他們為了取悅上司,急於成功,反害了國家。」 「文公說得極是。」司馬光不覺郝然。 「君子與小人之別,不在於有黨無黨。君子之黨,以社稷萬民為重;小人之黨,則一黨之私為重。」 「文公以為,石子明是君子,還是小人?」司馬光始終耿耿。 文彥博默然了好一會,方緩緩說道:「謂其小人則太過,謂其君子則不實。君實以後,亦要留心他。」 司馬光歎息了一聲。應付一個呂惠卿,他已經筋疲力盡,再加上一個敵友難分的石越,他實有心有餘而力不足之感。他端起酒杯,輕抿了一口,抬眼注視文彥博,低聲道:「憑我一人之力是不行了。如今朝中非止是益州之患,福建子之奸,石子明之難測。皇帝病重至此,難免有不諱之事,太子年幼,外頭又一個賢王……我非有伊尹、諸葛之材,哪裡撐得住這些許多事?」 文彥博直視司馬光的雙眼,淡淡道:「君實最憂心的,還是皇上母子相忌?」 「形跡已露。外間說以桑充國、程頤為資善堂直講,是承皇太后之意,我是將信將疑。但桑、程皆是正人,為資善堂直講亦甚妥當,便不是皇太后之意,外間既然這麼傳言,按理皇上亦當順水推舟允諾了。這方是母慈子孝之意。但皇上卻久久不允……」 文彥博點了點頭,「倘是母子無間,縱有一千個賢王,亦無能為也。」 「外人見著這般情形,亦不免生了疑忌,便會以為皇太后有他意。小人便由此而非份之心,想著定策之功。」司馬光憂心忡忡地說道,「倘若西南局勢變壞,波及到益州;或北邊有異動,那便有了立長君的理由……」 因為皇帝一病,所有的事情,竟突然便交織在一起,讓局勢越發的惡劣起來。 文彥博低著頭想了很久,這才說道:「益州敗壞也罷、交鈔出事也罷、北邊異動也罷,倘真要人來收拾殘局,朝野想的,首先一定會是石子明。他遲早會再入兩府。依我之見,石子明聖眷未衰,皇上或者是想壓一壓,將他留給子孫,但果真出了大事,皇上還是會用他的。這些事情,是他的長處,朝中沒人能勝得過他。我看石子明未必不想福建子下台,二人之間的矛盾亦不小,只是石子明向來能屈能伸……君實若將他逼到福建子一邊,並非上策。如今真正要防的,是賢王和福建子,這都是關係到社稷的大事。於石子明,要導其向善,防其向向惡。」說到此處,文彥博彷彿下了極大的決心,抬高聲音,道:「君實,若不得已,便促王介甫出山罷!」 司馬光不由一怔,望著文彥博。他知道文彥博對王安石的感情是極複雜的,在王安石為相之前,文彥博非常地欣賞王安石,推薦讚揚的事情,沒少做過。但王安石為相之後,很快便將他趕到地方,一直到他罷相,他才得以重返中樞。司馬光沒有料到文彥博竟然能捐棄恩怨,要他促王安石復出。 他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那是一種欣慰的笑容。 「我已經給王介甫寫信了。」司馬光笑道。他與王安石,也曾經是莫逆之交,二人因為政見不同而關係破裂,但在司馬光內心的深處,卻始終認為,王安石是他最好的朋友。這兩個人,即使在關係最壞的熙寧初年,也始終相信對方的品格。若能夠在十幾年後,拋棄恩怨,再度攜手共事,對於司馬光來說,是他極期盼的。 文彥博亦是一怔。二人相顧一眼,不由得哈哈大笑。 如果司馬光能促王安石復出,那不僅可以對付呂惠卿,而且也可以制衡朝中一切有著非份之想的人。儘管大家政見不同,但二人對王安石的品格,卻都有絕對的信任。 「只要我在一日,天下之事,文公便可放心。」送著文彥博踏上座船,司馬光抱拳慨聲說道。 文彥博默默地看著幾乎是形容枯槁的司馬光,心裡又是感動,又是擔心,又是不捨,又是期盼,但最終,他只是微微點了點頭,便轉身離去。但才走了一步,他便突然想起一事,轉身道:「君實,蔡京此人不可信。」 「蔡京?」司馬光沒有明白文彥博的意思。 「我聽說你在瓊林苑大宴中,公開誇讚蔡京能幹,理財治民,皆為上選。」文彥博道:「蔡京心術不正,君實要當心。石越門下良莠不齊,君實若要導其向善,須擇心術品行較好者。蔡京此人,君實猶須慎之!」 「文公之言,我必當銘記於心。」司馬光口裡應道,心裡卻大不以為然。 「君實保重!」文彥博又凝視了司馬光一眼,歎了口氣,一抱拳,轉身走進船艙,喚道:「開船!」 新宋 第六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一) 「康時……」唐康揉了揉眼睛,御史台外面的太陽,彷彿格外的亮,刺得他眼睛生疼。他定睛向四周望去,除了幾個家僕外,並沒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他自失地一笑——自來便沒有人敢在御史台外面接被釋放的親友,自己不知怎麼了,竟生出幻聽來了。他抬頭看了看明亮蔚藍的天空,汴京依然炎熱,太陽火辣辣的曬得人受不了,但他卻感覺到這個太陽,較之御史台裡面的太陽,是如此的親切;外面的空氣比起御史台裡的空氣,竟是如此的清新怡人……他闔上眼睛,細細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 「二郎,大觀文相公在城南松漠莊設宴給您壓驚……」唐府的一個老僕在唐康身邊低聲催促道。 唐康微微額首,卻又回頭看了御史台的大門一眼,彷彿要把這段經歷永遠地記在心裡。這才轉身抬腿上了馬車。那老僕見他上了車,也跟著上來,在車門外坐了,朝車伕招呼一聲,馬車朝城南直奔而去。 唐康坐在馬車中,斜著眼睛,從車窗中呆呆地望著匆匆掠過的汴京街景,直到此時,他依然還有點兒恍惚。直過了許久,唐康才意識自己不是在做夢,自己的確已經逃脫了牢獄之災,重新恢復了自由。 「半刺」,那個釋放自己的御史是這麼稱呼自己的——唐康還不知道自己的新官職是什麼,但是他原本是知州,別人稱呼自己,客氣一點,可以叫「專城」、「五馬」、「紫馬」,卻斷沒有叫「半刺」的道理。這麼說,自己是被降職到某州當通判了? 唐康不由自主地便在心裡算計起來。 通判便通判,比起在御史台失去自由,要好得多。即使是發配遠州,只要不是監當官那種閒職便好,通判畢竟是個極有實權的職位,也是可以有所作為的。 「福叔。」唐康忽然想起一事,朝車門外的老僕喚道:「你是怎的來汴京的?」府中的事他久不過問,但他記得清清楚楚,在他上一次離京之時,這位老僕,還在杭州幫著他父親打點生意。 「是老爺差我來的。」唐福在外面笑著答道,「杭州那邊亂成一團,老爺無法分身,讓我先來照應。」 唐康在車裡點了點頭,知父莫若子,他自然知道自己父親做事的風格——雖然寶貝兒子出了這麼大的事,但如果是石越也辦不到的事情,他唐甘南來了也於事無補。所以還不如留在杭州處理他的生意,免得兩頭耽誤了。唐家的人,從來都不會在無益的事情上,過多的浪費時間與精力。每一筆投資,都應當得到相應的回報。 但是,唐康此刻卻似乎不再那麼欣賞自己父親的手法。此時,他很想感受到家庭的溫暖。雖然他知道自己不該有這樣的想法,他是男兒大丈夫,是要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偉業的,不應當被這些東西所羈絆。但是…… 唐康忽然很想念田烈武。 「福叔可知道田致果怎麼樣了?」 「是和二郎一個案子的那個田致果麼?今天一大早便放出來了。聽說被免了所有的差遣,還降了三級……」 唐康稍稍放心,但心裡卻又同時泛起一陣久違的內疚來。由致果校尉被降為翊麾副尉,實是一個很大的打擊——在新官制之下,武官陞遷有所謂四道大坎兩道小坎:其中的大坎,是指由節級至校尉;由致果升至振威;由定遠將軍升到明威將軍;由忠武將軍升到雲麾將軍。這四道大坎,都對應著身份與地位的巨變,沒有相應的武勳與能力,僅靠磨勘是絕對升不上去的。而所謂的小坎,則是指由翊麾升至致果;由昭武校尉升為游擊將軍。這兩道小坎並不比大坎好過多少,沒有過人的功勳,也是很難升上去的。要知道,一旦做到致果校尉,就已經可以單獨統率一營的人馬,參與較高級別的軍事會議,其身份與地位,與之前便有了本質的區別。田烈武是在槍林箭雨中,一刀一槍地打下的真功名,本來憑著他的本領,這番領兵入蜀,再立下軍功,由致果而振威,甚至是昭武,從此獨領一軍,成為真正的名將,也絕非難事。雖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但他的錦繡前途,卻到底是間接被自己毀了。 唐康並沒有感覺到自己不知不覺中的變化——若是以前,他是絕不會有絲毫內疚的情緒的,他會覺得這一切都理所當然。 「李護營呢?」 「李大人編管雄州。」唐福簡短的回答道,心裡卻暗暗詫異。不知道這兩個人與唐康是何等交情,唐康竟會如此關心他們的禍福。 「俗語道『朝裡有人好做官』,這話是一點兒都不假的。」過了一會,唐福又笑道:「這回便是二郎與高提督安然無事。高提督轉任益州,擺明了是要重用。二郎也是因禍得福,通判大名府——朝廷正在那修城建寨的,這可是個美差……」他到底是唐甘南身邊的人,眼裡看到的,儘是無限的商機。 「通判大名府?!」唐康下意識地反問了一句,卻沒聽到唐福回什麼。他陞官了,他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但他卻並沒有高興與興奮,反而感到一陣的混亂。幹著同樣一件事情,有人陞官,有人重用,有人降職、編管、前途黯淡…… 荒唐地是,自己這個始作俑者,理應負最大責任的人,居然陞官了。田烈武與李渾一腔熱血來協助自己,結果卻落到這般境地! 這些是唐康以前絕不會想的。 但是一旦想來,竟覺得如此荒唐。 這就是政治麼? 這就是權力的力量麼? 從一開始,他就有了心理準備,會被罷官,削職,會被編管……他設想過各種各樣的結果,惟一沒有想到的,就是陞官。 皇帝與政事堂有他們自己的理由——唐康在戎州立下極大的功績,原本是預備陞官大用的,總不能因為渭南一案,便將他在戎州的功績一筆抹殺?欲加之功,何患無辭?!要迎合皇帝的心意,也不是一件難事。於是,唐康在戎州的功績被略略誇大一些,戎州之績要升兩階,渭南一案要降一階,還是陞官! 也是機緣湊巧,剛好兩個持議最堅的給事中任期將滿,為了防止又節外生枝,出現封駁。皇帝乾脆事先就動用自己的人事權,順水推舟將這二人給外放了。 在趙頊看來,門下後省只是自己用來制衡兩府的工具,若是礙手礙腳,妨礙到自己,那麼通過人事變動來減輕阻力,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在熙寧初年,為了推行新法,他甚至幾乎不惜將台諫驅逐一空。 但這些內幕,唐康此時自然是不可能知道的。 他緩緩闔上雙眼,閉目冥思著。唐康並不是一個天真的人,也不是一個虛偽的人。他不會假模假樣的上表,請求自己與田、李同罪。他不需要通過這樣在他看來是「虛偽」的方法,讓自己內心平靜。 「我會補償他們的。」唐康想道。 這是權力的藝術。唐康再一次親身體驗到了這玩意。若要想有所作為,你便不能抗拒它。得讓它成為你的工具。 * 松漠莊是石越新買的一座莊園。之所以取這個名字,是因為莊園中,到處都是上百年的松樹;而石越又在這裡,養了幾十匹上好的河套馬。白水潭的技藝大賽逐漸地固定了下來,形成了一項傳統,在每年秋闈之後舉行——士子們考完之後,正好需要放鬆與發洩,於是,白水潭的技藝大賽,遂成為汴京舉城狂歡的節日。賽馬便是從技藝大賽中流傳開來的,並且逐步成為汴京市民最喜愛的競技節目之一。汴京的達官貴人與普通市民,都等不及三年一次才有的盛會,每年秋收過後,冬至之前的某日——由開封府議定日期,在汴京城北,會舉行一場持續時間近十日的賽馬大會。上到王公貴族,下到市井小民,只要家裡有馬,便可以報名參加,贏取最高三千貫的大獎——這筆獎金,在熙寧十七年,可以在汴京城買五到七座大宅子。在這十天裡,關撲是合法的行為。任何人都可以投注,賭賽馬的輸贏——莊家便是開封府。開封府將這筆收益,全部用於施藥局、慈幼局、養濟院(收養鰥寡孤獨的窮人、乞丐的場所)、漏澤園(免費安葬被遺棄的屍體、枯骨的機構)等福利機構。 汴京市民無論貴賤,都是如此地癡迷於這項活動。有一年雍王趙顥甚至想要親自上場比賽,只是被開封府官員認為可能會使比賽喪失公正性,才不得不悻悻而歸。而在宮禁中的皇帝,也曾經想派宮裡馬術最精湛的宮娥來參賽,也是因為同樣的原因被勸阻,皇帝為此還大發脾氣。 一向淡泊的石越也不能免俗。松漠園養的河套馬,便是為了參加賽馬大會而準備的。回京後那兩年,他因為避嫌而刻意不敢太出風頭,但心裡卻記掛好久了。熙寧十六年冬,石越到底忍耐不住了,派人去找慕容謙,一口氣買了二十多匹河套馬,又專門購置了這座莊園,其目的就是要在賽馬大會上一鳴驚人。 只不過石越在這方面,未免信息過於閉塞了。 僅僅是雍王府,因為趙顥向來愛馬,王府養的好馬,便有八十匹,其中有名有號的名駒,也比石越全部的河套馬要多。而曾經在去年奪魁的郭逵家,馬雖然不多,但每一匹馬都是名貴非凡。熙寧十五年,更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布衣百姓拿走了三千貫的獎金。 賽馬大會上藏龍臥虎,不論是王公貴族,還是市井小民,都不可輕視。像雍王府年年都是大熱門,歲歲都進決賽,但自賽馬大會來,卻從來沒拿一次第一。 不過在這方面,人類是很難用理智來衡量的。 這些事情,唐康早就從書信中知道了,但他還是第一次親眼見著松漠莊。這裡離汴京城已經很遠,出了南薰門,馬車在槐蔭森森的官道上疾馳了半個時辰,又向東拐過一條小道,跑了一個時辰,便可見一片一眼望不到邊際的松樹林,樹林當中,分出兩條道來,一條用碎石鋪成;另一條卻是黃土路——顯是供車馬通行的。唐康的馬車便從這條路上駛入樹林,又跑了將近一刻鐘,方見著松漠莊的大門。 唐康下了馬車,便見侍劍早已在門口等候。見著唐康下車,早跑過來行禮笑道:「恭喜二公子。」 唐康勉強笑了笑,一面打量著侍劍,幾年不見,侍劍更見成熟了。唐康知道侍劍已為人父,實際上已經是石府的大管家,但他心裡,卻始終當侍劍還是那個從小的玩伴,默默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卻是沒有說話。 「到家了。」唐康心裡是這麼想的。這裡不再是到處都是懷疑你、畏懼你、厭惡你、算計你、輕視你、討好你的上司與同僚的戎州,也不再是每個人都用居高臨下的、審問的眼光看著你的御史台。在這裡,再也用不著那麼小心謹慎,他可以放心地相信別人。 侍劍也沒有多說什麼,微笑著引唐康走進莊中。 夏日的汴京城裡,也是炎熱的,但只要到了陰涼處,便會感覺非常的涼爽。而在松漠莊中,松樹幾乎遮蔽了陽光,更是清涼得幾乎有點陰冷了。唐康懷疑地四向張望了一下,問道:「馬場在哪裡?」 「還在東邊,東邊有河,有草地。」侍劍笑道,「這莊子極大,單單佃戶便有一百多戶。當初買下來,花了十萬貫。原來的主人是做絲綢生意的,嫌這裡風水不好,急著脫手,否則我估摸著還得多花一兩萬貫。」 「十萬貫?」唐康不自覺地搖了搖頭。汴京城裡一座中等的宅院,亦不過幾百貫而已。這座莊園,真不知道是怎麼個**。 二人正邊走邊聊,卻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而來,瞬間便到了跟前。「小心!」唐康甚至來不及驚詫為何會有奔馬出現,便見一匹脫韁的白馬朝自己急衝而來,他下意識地一把拉著侍劍,朝路邊縱身一躍,便覺一團白影擦身而過。 唐康與侍劍方驚魂未定,便聽到一連串的呦喝聲從樹林後傳來,「抓住它!」「休叫它跑了!」「哎喲,這畜牲朝東邊去了。」數十名家丁佃戶,或騎馬,或徒步,手中拿著各式各樣的東西,緊隨而來,到處圍捕著那匹驚馬。 侍劍皺了皺眉,正待上前幫忙,掀起衣襟,疾行數步,方轉過一道彎,便見從路邊斜竄出一個人來,飛身躍起,一把抓住馬鬃,整個人便如飛燕一般,隨著驚馬上下飄蕩著。 「哎喲!」「哎喲!」家丁們的驚叫之聲,頓時不絕於耳。 侍劍見那人身手敏捷,便知是習武之人,當下便放下心來,只指揮著家丁包抄接應。卻聽唐康過來問道:「那降馬的漢子是誰?」 侍劍卻沒有看清,搖了搖頭,一面問身邊的家丁道:「可有人知道那好漢子叫什麼名字?」 這一問之下,竟是沒有人一個人知道此人是誰。但二人也不以為意,這莊子甚大,便佃戶間也未必全部互相熟識,何況這次來的家丁僕役甚雜,互不相識也很正常。侍劍又問事情的經過,原來卻是一匹從靈夏買來的烈馬,突然脫了韁,發起狂來。眾人一路圍堵不得,卻讓它跑到這邊來了。 正問話,卻聽到前頭一聲吶喊歡呼,隨著得得的馬蹄聲,之前降馬之人,騎著這馬緩緩回來了。 侍劍見降馬之人,不過二十來歲,長相不似北人,亦從未見過,心中不由納悶。他笑著迎了上去,正要問此人身份,卻見這年輕男子縱身下馬,拜倒在地——侍劍一愣,卻聽他說道:「杭州伏波學堂學員水軍節級守闕忠士宗澤,叩見石學士、薛將軍。」 侍劍慌忙側開身子,卻見石越與薛奕不知何時到了自己身後。唐康早已激動得不能自已,拜倒在地,哽咽道:「大哥。」 但石越卻似渾沒有聽見唐康的話,只望著宗澤,問道:「你說……你說你叫什麼?」 「小的宗澤,叩見學士。」宗澤又從容回答了一遍。 「宗澤!」石越喃喃道。 卻聽薛奕在旁笑道:「好叫學士知道,這宗澤是我海船水軍少有的人才。在西湖學院讀過兩年書,非止文章策論做得好,幾何、算術也極好,還精通數種夷語。譯經樓想請他沒請動,他卻學班定遠投筆從戎,報考了杭州伏波學堂,以第一名畢業。我費了好大周折,才從杭州海船水軍手中把他搶過來。」他這麼著介紹宗澤,已經是極克制了。實際上,宗澤在杭州伏波學堂,已被視為「水戰奇才」。雖然名義上他還只是個小小的節級,但薛奕不僅讓他統領自己的親兵衛隊,而且還將自己的座船指揮權交給他。但凡訓練作戰,事先無不要徵詢宗澤的意見。薛奕實際上是將宗澤當成自己的接班人培養的。有一回他喝多了,曾私下裡和曾布說:「此子一出,吾等皆當退避三舍。」這回帶他來汴京,亦是想將他介紹給石越認識。朝裡有人好作官——薛奕雖然缺少八面玲瓏的手腕,但是對於這些道理,他還是懂的。 「你怎麼想入水師的?」石越聽著薛奕的介紹,忽然朝宗澤問道。 宗澤似乎沒料到石越問他這個問題,怔了一下,才老老實實回道:「小人家貧,伏波學堂不要學費;海船水軍薪俸豐厚,亦足以贍養父母。」 「可曾娶妻?」 「已娶陳氏為婦。」宗澤雖然奇怪石越為什麼問得這麼詳細,卻依然如實回稟。 薛奕卻已看出石越對宗澤甚有好感,心中暗喜,因在旁笑道:「便是太學生陳錫之妹。」 石越微微點頭。陳錫頗有文名,是太學中有名的人物,他自然聽說過。但他問這個,卻是因為他對宗澤的生平甚是熟悉,他知道陳錫之父視宗澤為己出,宗、陳二家,世代通好。陳家是官宦世家,既然宗澤的命運很大部分還是依著原來的軌跡運行著,那麼他便知道宗澤報考伏波學堂,絕不全是因為經濟上的窘迫。 「大概再也用不著你三呼『渡河』而死了。」石越在心裡說道。他望著宗澤,眼神中充滿了複雜的感情,但終於壓制住多說的衝動,只微微笑道:「南人如此熟悉馬性,亦甚難得。」 一面卻走唐康身邊,彎下身子,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起來,回家了。」 唐康的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他把頭深埋,強抑著淚水,緩緩起身。 * 石越並沒有特別邀請人來松漠莊。唐康曾經在樞府主持海船水軍事務,與薛奕有舊。因薛奕次日便要離京,取道廣州前往凌牙門,石越這才將他請來,既是給唐康壓驚,亦是給薛奕餞行——順便挑匹好馬送給他。 除此以外,便只有潘照臨相陪。 此時家宴時辰未到,眾人因宗澤剛剛馴服烈馬,都起了興致,便先陪薛奕去馬場挑馬。早有家人牽了坐騎過來,眾人各自上馬,攬綹徐行。薛奕陪著石越走在前頭,潘照臨與唐康卻漸漸落在了後面。宗澤與眾隨從都是遠遠地跟著,並不敢靠近打擾。 潘照臨騎在馬上,瞇著眼睛,只用眼角的餘光瞄了唐康幾眼,一面似不經意地隨口笑道:「康時可知你在台獄這段時間,京城幾乎已是天翻地覆……」 唐康苦笑搖頭,潘照臨亦算是他的老師,唐康素知他的脾性,知道這會不需要他多話。果然,便聽潘照臨又說道:「兩府變動頻乃,一兩月間,郭仲通由武部少常伯升任同知密院,孫和父由簽樞而為夏官;文太傅辭樞相,出判應天;韓持國由樞副而大貂——僅僅幾天之後,一直不肯接任秋官的范純仁突然便改變了主意,『勉強』領旨,入主秋台……」潘照臨用諷刺的語調說著「勉強」二字,由兩府一系列的重要人事變動開始,言簡意賅地向唐康介紹起目前的形勢來,彷彿唐康不是即將要通判大名,而是要在京師任職一般。 唐康到底是與外界隔絕已久。潘照臨耐心地將汴京發生的大事介紹了小半個時辰,他才逐漸明白京師目前的態勢。很顯然,三黨在兩府的權力平衡已經被打破,范純仁改變初衷,擔任刑部尚書,亦只是文彥博出外之後的不得已之舉。但這究竟是不是意味著舊黨已經放棄了御史中丞與益州路觀風使的角逐,承認呂惠卿的勝利,卻還為時過早。也許是司馬光另有謀劃;也許是皇帝的病情,改變了爭奪的焦點……潘照臨不是司馬光肚子裡的蛔蟲,自然不可能知道得那麼清楚。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司馬光在益州的問題上,突然沉寂了下來,彷彿在等待著什麼。 「司馬十二沒這麼容易放棄……」潘照臨似是自言自語地說著,但憑他絞盡腦汁,亦無法猜出到司馬光打著什麼主意。 唐康卻只是苦笑不語。對這些黨同伐異,他實是感到無限的厭倦。沉默了好一會,才低聲說道:「公卿們機關算盡,誤的卻是益州一路的百姓。」他停了一下,抬起頭望著潘照臨,沉聲道:「潘先生,益州完了。」 潘照臨震驚地抬頭,注視著唐康。 「我還以為朝廷早就更換了益州四司長吏,不料到如今,不僅禁軍群龍無首,竟連提督使都還在汴京!」唐康這時已是連苦笑都笑不出來了,「竟連提督使都還在汴京!」他重複道,「經略使不至,禁軍集中於西南諸郡,各自為戰。內腹諸郡本來就守備空虛,憑著一州一縣的兵力,只怕連大一點盜賊都剿不了——本來內諸郡便要依賴鄉兵、弓手來維持治安,倘若這些鄉兵、弓手也變成盜賊,朝廷將如之奈何?!」 「康時會不會太悲觀了一點?」唐康的聲音太大,已至於走在前頭的石越也聽見了。他勒住坐騎回走數步,定定地望著唐康。 「益州之事,誰能比我更清楚?!」唐康憤懣地說道,「計使、憲司皆庸碌之輩,克剝百姓還有點本事,其餘則百無一用。朝廷在益州用兵經年,益州一路,已是遍地乾柴,盜賊蜂起。所以未出亂子者,一是天公作美,沒有災情出現,否則隨便哪裡冒出點火星子,後果將不堪設想;此外亦是因朝廷有重兵駐紮,心懷叵測者不敢妄動。如今禁軍大敗,在民間不知道被另有用心者如何傳揚。而經略使、提督使又遲遲不能上任,益州百姓大抵都知計使、憲司之貪酷無能——不管朝廷公卿如何算計法,益州路……益州路……」 石越與潘照臨對視一眼,二人都是將信將疑。他們都知唐康素與益州路四司長吏不和,從考課來看,益州官員也不像他說的那麼不堪,因此亦不敢排除唐康少年氣盛,因偏見而得出成見的可能。 「若果真要亂,這時後悔也來不及了。好在高遵惠不日上任,王厚、慕容謙也很快便能抵京,熬過這些日子,便有轉機。」石越不知道是在安慰唐康還是在安慰自己,「縱使觀風使還要拖一拖,高遵惠既然到了益州,所見所聞,亦不至於緘口。有他上表說話,皇上自然會相信。」 只怕高遵惠人未到益州,便有人會處心積慮搞壞他的名譽。三人成虎,皇帝到時候信誰,還真的難說。唐康在心裡說道,但他也知道說什麼都於事無補了。就算高遵惠平安無事,依舊得到皇帝的信任,以高遵惠的謹慎,不搜集足夠的證據,他是絕不敢在上任伊始,便悍然彈劾兩個同級官員的。這一點,大家心裡都很清楚——等到高遵惠的奏折,只怕最快也是半年以後的事情了。 到那時候,益州沒有人知道已經變成什麼樣了。 唐康只是倦聲道:「西南夷未可急除。王厚、慕容謙,只怕也不是神仙。」 一切的根源,都在於石越沒有掌握權力。要避免悲劇的發生,必須先讓石越手握大權。自小接受潘照臨言傳身教的唐康,很自然地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也許,益州的動盪,從某個角度來說,是必須的;是為了得到更多而必須忍受的痛苦。 但這些是沒有必要說出來的。 唐康緊緊地抓住韁繩,勒得手心生疼。 「康時現在要擔心的,不是西南。」石越亦知道唐康骨子裡的那種執著,當下也不去接他的話,轉過話題,委婉道:「益州的事,你先放一放。你新的責任,是在河北。」 「河北?」唐康語氣有點不以為然,「大哥放心,我不會令你失望的。」做個治理地方的能臣,唐康還是頗為自信的。 石越看了唐康一眼,輕輕夾了一下馬腹,掉轉馬頭,繼續前行,一面淡淡道:「蘇子瞻寫了封信給我,他懷疑契丹有南下之意,蕭佑丹這番出使,是來投石問路。」 「啊?!」連薛奕都吃一驚。 唐康卻立時興奮起來,驅馬追上前幾步,追問道:「果真?」 「這事沒有人料得准。」石越平靜地說道,「不恃敵之不我攻。只要我們有備無患,便不懼他南下不南下。」 「大哥所言甚是。」頃刻之間,唐康已是眉開眼笑。 「大名府乃河北防務之樞紐,亦是京師之北最後一道防線。」石越見唐康表情,亦不覺失笑道:「康時這番去大名,當以防務為急。我朝立國最大的軟肋,便是京師位置不佳。面對北方強敵,過於被動,往往一次決戰,便關係到國家存亡。所以朝廷才不惜勞民傷財,在大名府一線修築城寨,以裝備火炮之堅固城寨,構成一道新的長城。」 「大哥放心,我在白水潭學過土木建築。」唐康笑道。實則在修葺戎州城時,他也積累了寶貴的經驗。 「但塞防之要,並不在堡壘城寨。」石越笑道,他遠遠地望了跟在後面的宗澤一眼,也許是因為出身貧寒的緣故,在另一個時空中,宗澤是比較信任北方義軍的統帥。「地利不如人和。河北諸州可以依賴者,還是民心。你一定要記住。」 唐康默默點頭。 但石越雖是如此說,卻是想的別的事情。遼國是不是真的會南下,還只是蘇軾私下裡的猜測。即使是石越自己,也還是拿不準的。宋朝不斷鞏固在河東、河北的塞防,兩路亦屯集了大量的禁軍,契丹人未必便敢悍然入侵。而且以現在的軍隊與防禦工事,亦足以與遼軍周旋。他提起這些,更多的是為了唐康重新振作,而且也希望唐康能稍稍改變在戎州的處事風格。河北路到處都是世家大族,比不得他在戎州偏僻小郡,可以為所欲為。石越並非是沒有私心的,唐康去到大名府做通判,若是將精力全部用在民政上,而且還是那種一往無前的做法的話,真不知會得罪多少豪強貴戚。對付河北的豪強,總不能也用蔓陀羅酒來解決? 「明天我叫大蘇的書僮來見見你。」石越笑道:「去到大名,便免不了要和遼國打交道。這書僮極伶俐的……」 「是。」唐康恭聲應道。他注意到石越的表情有點怪——但這其實也不能怪石越,石越再也想不到,蘇軾的這個書僮,竟然叫林靈蘁!如果石越沒有記錯的話,神宵派的著名道士林靈素,原名便叫林靈蘁!說起來,這件事對於石越,遠比宗澤進入海船水軍衝擊要大。 石越自顧自地笑了笑,這時眾人已到了馬場。便見一條蜿蜒的小河邊,茂密的水草一眼望不到盡頭,數十匹馬兒在養馬人的看護下,悠閒地啃著草兒。 「康時與宗澤也一人挑一匹坐騎罷。」石越執鞭笑道。 唐康與宗澤連忙道謝。卻聽一個稚嫩的聲音大聲問道:「爹爹,那我呢?」 眾人循聲望去,便見一個小女孩由金蘭與阿旺領著,從一匹小棗紅馬上飛快的跳了下來,朝石越這邊跑了過來。唐康已知這必是石蕤——小孩子長得太快,離京幾年,他幾乎便認不得出來。 石越連忙下馬,眼睛笑成了一條縫,彎腰想要抱起女兒,卻忽然想起現在還在「懲罰期」,生生又板下了臉,道:「你不是有匹馬了麼?快,見過二叔與薛將軍。」但語氣中卻無半點威嚴之意。 石蕤走到唐康與薛奕跟前,睜大眼睛看了看二人,先給薛奕行了禮,方走到唐康跟前,笑道:「二叔,我好想你。」 唐康被她一句話哄得心花怒放,一把將她抱起來,放在自己馬上。笑道:「璐璐可又長高了。」 「那二叔送匹大馬給我,我想騎大馬!」石蕤立即一本正經地懇求道。 唐康萬沒想到這個小侄女早已養成妖精一樣的性格,答應自然是不敢的,但是不答應,他一個在外面殺伐果斷,在戎州讓小孩聞名而不敢夜啼的唐二,竟然是不知道要如何來回絕她。他求助似地望著石越,卻是金蘭走了過來,對石蕤笑道:「二叔便送璐璐一匹大馬。不過呢,先讓二叔幫你養著,等璐璐再長高些,才能給你騎。好麼?」 「那得長多高啊?」 「再長這麼高!」金蘭用手筆劃著,一面又哄道:「明天帶你去動物園騎大象,好不?」 「好。」石蕤想了一會,似乎覺得長那麼高不用多久,這才認真地點點頭答應了。 石越望著薛奕,取笑道:「世顯倒是做了一件好事。」 薛奕尷尬地笑了笑。他拍皇太后馬屁的幾頭大象,倒成了汴京動物園最受小孩子們喜歡的東西。連帶著他薛大將軍與注輦國,在汴京的小孩子中間,也廣為人知。 唐康卻在這當兒看了一眼金蘭,卻見金蘭亦正在望著他,他心裡頭忽然有一種溫馨的感覺,彷彿在這一瞬間,他已經不介意自己這位妻子的複雜背景。 「你想去大名麼?」他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低聲問道。但連他心裡,也不知道這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一時衝動。 金蘭愕然望著唐康。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唐康卻已經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專心逗樂著石蕤。 「你想去大名麼?」 金蘭的腦海中,不斷地迴盪著這句話。我想去大名麼?她低下頭,在心裡默默地問自己。我想去大名麼? 金蘭其實不用多問,亦能知道心中的答案。 但是,我能去大名麼? 我能去麼? 她癡癡地望著牽馬離開的唐康,望著在馬上大呼小叫的石蕤,望著叔姪開懷地大笑著,心裡卻如同一團亂麻般,糾纏著。 在這個時候,秦觀奉旨意,正與高麗國談判著借貸一百萬貫巨額,雖然不知道將來怎麼樣,但她卻明白,因為這筆史無前例的巨額貸款,宋麗關係將進入一個新的時代。高麗國也需要更多的人材,來面對這個挑戰——國內的命令,甚至希望他們能夠鼓動一些在宋朝不得意的士子,去高麗當官,高麗國將以高官厚祿待之。 在這個時候,宋朝朝野正在為太子未來的老師而爭論不休。而究竟誰為資善堂直講,對於信國公殿下,亦是同樣的重要。對於宋人來說,資善堂直講只是太子的老師;而對於高麗人來說,資善堂直講也是信國公的老師! 而且,宋朝皇帝還生著大病…… 在這樣的時刻,她能讓王賢妃一人孤軍奮戰麼? 她很想很想,立刻答應了唐康,隨著他一道去大名府。她很想跟著唐康後面,與石蕤一起打鬧著…… 但是,她的腳步,卻十分的沉重。想要邁開任何一步,都有著旁人無法想像的艱難。 我能去大名麼? 金蘭癡癡地想著 新宋 第六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二) 「聖人。」 「唔。」向皇后驀地驚醒,疑惑地望著朱妃。卻見朱妃雙眉緊蹙,心事重重地站在自己跟前。「妹妹,怎麼了?」 「這件事,還須請聖人拿個主意才好。」朱妃遲疑道。 「哪件事?」向皇后不解地望著朱妃。 朱妃垂下頭,輕聲道:「便是資善堂直講的事……」是否能給趙傭選個好老師,關係極大。但朱妃常年生活在深宮之內,娘家又沒什麼出色的人物可以依靠,她本人亦只是一個恪守婦道規規矩矩的后妃,哪裡便能知道誰才是「好老師」?她關心趙傭的命運,卻又害怕向皇后多心——畢竟,六哥與七哥名義上還是皇后的兒子。女人對於這種事情,是極其敏感的。但是種種顧慮,到底比不過對兒子的關心,她還是鼓起勇氣,來向皇后討個主意。 「是這件事……」向皇后淡淡地點了點頭。朱妃一慣的恭謹、與世無爭——至少是表面表現出來的與世無爭,抵消了她心中大部分的嫉妒。其實,自從她收養六哥的那一刻起,她與朱妃便成了命運共同體——她當時不知是怎麼樣便迸發了潛藏已久的母愛,將自己的命運與六哥、七哥聯繫在一起了,原本,她是可以超然地不聞不問的。不管將來誰繼承皇位,她都是皇太后,而他們的生母,永遠只能是皇太妃。但當她收養六哥、七哥之後,一切便改變了。她感情的天平,無可避免地會傾向這兩個皇子,尤其是有嗣君身份的六哥趙傭。這其實不會帶給她和向家什麼好處——越是與她關係生疏的皇子繼承為帝,在表面上,可能反而會對她和向家越好。但是,在心裡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再有孩子後,向皇后早已將自己全部的母愛,傾注在淑壽、六哥、七哥三個孩子身上。如今她對朱妃偶爾的嫉妒,亦只會是因為她才是六哥的生母。 「妹妹不用擔心。」向皇后一面安慰道。 「但是……」朱妃嚅嚅道,她不太敢問。到處都在傳說,桑充國與程頤都是皇太后挑中的人選。但她不敢問是不是真的——高太后的威儀,根本不是朱妃膽敢挑戰的。而她也不知道,桑充國與程頤當資善堂直講,對六哥是不是好事?她聽說過桑充國的名字,對程頤卻完全陌生。 遲疑了好一會,朱妃才終於委婉問出來:「但是,外間都傳說桑充國、程頤……不曉得……」 「你不曉得,我又怎麼會知道?」向皇后在心裡苦笑。為了這件事她操的心,遠比朱妃要多得多。太后那裡自然是不能問的,但是皇后畢竟多一些可以差使得動的內侍,聽保慈宮的內侍傳出來的消息,這件事只怕與太后無關。但是外頭的大臣,又都說桑充國與程頤的好,幾個內侍打聽了回來,都是極稱讚的。向皇后卻只知道桑充國是王安石的女婿,石越的大舅子——受曹太后與高太后的影響,她對王安石印象不佳;但是對石越,她卻非常的看重。而那個程頤,似乎只是傾向舊黨一派的飽學的儒士。向皇后對於新舊黨爭,沒有太多的主見,但是在後宮的氛圍中,卻自然而然地在感情上比較同情舊黨一派。因此,她也說不出什麼不好來。 然而,只要一想到雍王,向皇后心裡就會忍不住格登一下。她與趙頊幾十年的夫妻,皇帝借病拖著不肯接受這個朝野齊聲稱讚的推薦,心裡不可能是沒有自己的想法的。 「我想這兩人也是極好的。」向皇后口裡卻只能安慰著朱妃,「這事自有官家和外面的相公們做主。妹妹盡可放心好了。」 朱妃勉強點了點頭,但只過了一會,卻終是不可能放心,又道:「聖人以為,要不要問問十一娘?她雖然不太多話,卻是極有主見的。且外面的事,她又知道的多……」 「十一娘?」向皇后不由得歎了口氣,朱妃能想到的這些主意,她豈有想不到的?她早就問過清河幾次了。但是清河才惹出這麼大事來,這種大事,她哪裡又敢置喙?每次都顧左右而言它,絕不肯多說半句。但向皇后卻不肯說這些事情,想了一會,終於道:「也罷,我們一起去問問她罷。」 她亦是一番好意——朱妃既然提了出來,總要給清河一個機會自己來回答。將來朱妃是謝她罷,還是記恨她也罷,都由著清河自己決定。但她口裡雖然說「去」,卻畢竟是皇后之尊,沒有屈尊去靜淵莊的道理。當下喚過內侍,吩咐道:「去請清河郡主來。」 「是。」 此時,靜淵莊內。 清河與王昉正在花園裡手談著。狄環與桑充國的長子桑允文由下人們看護著,在一旁玩耍。兩個小孩都騎著竹馬——一根細長的竹竿子,左手執定,右手各拿著一把木劍,臉上戴著除日買回來的面具,在院子裡吆喝呼叫著,互相追逐對斫。這本是自漢代以來,孩子們最喜歡的遊戲之一。兩個孩子年紀相若,玩得興高采烈,將一個好好的靜淵莊,搞得雞飛狗跳。清河與王昉卻似習慣了孩子的吵鬧,只是專心地下著棋,並不理會他們。 「十九娘怎麼還不回來?」過了一會,王昉眼見著敗局已定,便笑著把棋局一攪,不肯再下。口裡卻將話題岔開,以轉移注意力。 清河不覺莞爾。她知道王昉這個脾氣,卻是跟她父親學來的,真是父女天性,一點不差。因笑道:「她或是進宮去了。好像是答應了七哥,要教他劍術的。」 「十九娘還會劍術?」王昉驚奇地問道。她認識柔嘉十幾年,只知道她會用鞭子抽人,可從未聽說過她還會劍術。 清河抿嘴一笑,道:「她是臨時抱佛腳,現炒現賣。在六哥七哥們面前要面子,臨時找幾個班直侍衛學幾招,然後便去哄小孩子。」 「那可真難為她了。」王昉幸災樂禍地笑道。 清河的眉宇間卻似有憂色。大宋自立國以來,皇子的教育自有成法,雖說君子要習六藝,皇家對於射術亦非常看重,但是,清河卻知道,高太后是不喜歡皇子舞刀弄槍的。皇子要學的,是經邦治國的本事,要學道德文章,就算是要習武,那他們要學的也是萬人敵的本事。高太后經常說,如果一個國家搞得需要皇帝要靠自己的劍術來保護自己,那這個國家離亡國也不遠了。而且,一個皇子從小喜歡這些東西,長大為君後,會不會窮兵黷武?這樣的先例不是沒有過的。所以,高太后雖然也支持在民間提倡習武之風,但卻極為反感在宮裡教授這些東西。高太后的態度非常鮮明,六哥只要會拉弓射箭,能騎馬檢閱便足夠了。 正因為如此,宮裡從班直侍衛到內侍,可以說多的是武術高手,但是卻沒有人敢教六哥、七哥這些。 除了柔嘉。 她就敢偷偷摸摸教七哥這些東西。但即使是柔嘉,也不敢教六哥「劍術」。七哥和六哥到底是不同的。 從心底裡說,清河對柔嘉的行為是不以為然的。甚至於連自己的兒子,她也不希望他將來學武——她不希望狄環如他父親一樣年紀輕輕就戰死沙場。而且,狄家也已經有先例,狄環有幾個叔叔,便做了文官。只是到目前為止,她的兒子並沒有遂她的心意——讀書的時候用雷打都打不進,但是一到學馬術、射術之時,便興高采烈,而且似乎頗有天賦,常常讓教習武術的老師驚歎不已。 因為這種心態,她也勸說過柔嘉好幾次,但是柔嘉雖說成熟不少,但性子從根子上說,卻到底是改變不了的。越是勸阻,她反而幹勁越足。說來奇怪,柔嘉在宮裡人緣似乎越來越好——她這麼著胡鬧,宮裡的內侍宮女,竟也沒有人告她的黑狀。清河便也懶得多管了,乾脆得過且過。反正太后、皇后、皇帝,到眾太妃,都憐她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便真惹出什麼事來,也不會特別嚴厲處罰的。 一想到這些事,清河又馬上聯想到最近給六哥、七哥找老師的事情。她不由瞥了王昉一眼,桑充國算是無緣無故便處在這個風暴的中心了,雖然聽說桑充國一直淡然處之,幾乎便是當這件事根本與他無關一般,但是清河與王昉卻是閨中密友,自是知道她脾性的——她一定會到處設法探聽事情的真相。別人在不在乎皇太后是否親自點了桑充國的名她不知道,但是清河敢肯定,王昉是很在乎的。 果然,便聽王昉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說著閒話,但是清河卻聽得清清楚楚,王昉是在巧妙地打聽著六哥和七哥的脾性、喜好。 清河也故意裝作沒有心機的閒談,有意無意地把宮裡的一些不甚要緊的事情洩露給王昉。她能夠理解王昉的苦心,所以也願意幫一些力所能及的小忙。 二人正說著話,清河忽然瞥見管家領著一個入內省的內侍匆匆走了過來。她認得是向皇后宮中的人,連忙起身相迎,笑道:「高班怎麼來了?」所謂「高班」,是入內內侍省倒數第二級官階「內侍高班」的簡稱。 「聖人請郡主進宮說話。」這到底不是很正式的事情,兼之清河來來往往宮裡也是常有的事,那內侍便也只是略具形式便罷,宣過旨意,方又笑著給清河行禮。 清河聽到是向皇后召見,心裡不由又是格登一下。一面笑著答應了,又向王昉告了罪,也不敢讓向皇后多等,連忙隨著內侍進宮。 向皇后與朱妃心不在焉地說著話,一面等清河的到來。二人對清河的信任,其實都是由一些極小的事情建立起來,處理外家戚里的請托,出宮悄悄購買時髦的飾物,乃至於髮型的式樣……更多的則是借貸——宮裡頭並不是如外人想像的那樣,有無數的錢財可供揮霍。高太后幾度主動削減宮裡的開支,後宮的用度已經減到不能再減的地步。而對於不到四十歲的向皇后與朱妃來說,卻正是需要大量化妝品的時候,而且兩人似乎總有無窮無盡的賞賜需要花錢。皇帝是個英主,關心的是如何中興祖宗的基業,國家財力艱難,這時候向皇帝開口,是很不明智的。而高太后在宮中的威信亦不容動搖,即使向皇后貴為皇后,亦不敢抱怨半句。而向家雖然很有錢,但是,皇后伸手向娘家要錢,這種事情,向皇后再怎麼樣也是做不出來的。而清河正可以幫她們解決這一困境。將節省出來的月份錢存進錢莊,變賣抵當過時的不想要的器物珍玩,購買便宜而又時鮮的飾物衣料…… 這些對清河來說並不是難事,因為狄諮的關係,汴京城裡的大商人,沒有人敢不給清河方便的。而且,清河也從不開口請托什麼事情。她真有什麼事情,都是直接求高太后,從不讓向皇后與朱妃為難。 十一娘在宮裡的地位是如此牢固,絕不是沒有原因的。而對於性格溫良得幾乎有點懦弱,又缺少主見的朱妃來說,清河在她心裡的地位顯然還要更加重要。 見清河由內侍引著走進殿中,朱妃彷彿見著救星一般,眼睛立時便亮了。 向皇后待清河行過禮,笑著讓她坐了,方欲說幾句閒話,朱妃卻已沉不住氣,走到清河跟前,拉著她的手笑道:「十一娘,姑嫂之間,本來便是一家人,聖人和我,可從未把你當過外人。這是要緊的時候,你也不能說見外的話來搪塞我了事。」 清河是何等冰雪聰明的人,她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清河心裡已是叫了一聲苦。口裡卻笑道:「娘娘說哪裡話來。民間有俗話說,長兄如父,長嫂如母。這些年來,更全虧了聖人與娘娘關照有加……」 朱妃不待清河說完,已是柔聲道:「十一娘,這些便不要多說。你雖不是公主,但聖人與我,實是視你比公主還要金貴些的。你知道,我在這九重之內,活了快二十年,外頭的事,你是自家人,也不怕你笑話,實是沒什麼見識可言。這件事,你須得給我拿個主意。」 向皇后聽她這麼沒頭沒腦地只顧逼清河出主意,清河卻一臉惘然地望著自己,亦忍不住笑道:「她這是關心則亂,大約是急糊塗了。便是給六哥找老師的事,外頭都說桑充國、程頤。我們在宮裡頭,也不知道究竟怎樣,便想要十一娘你給個主意。」 向皇后明明問過清河許多久,這時說出來,卻是彷彿頭一次問她一般,清河自然聽得明白,這是向皇后給自己在朱妃面前留著地步。她抬頭看向皇后,卻見向皇后溫柔體諒地望著自己,又看看朱妃,眼神裡卻儘是期盼的神色。 她垂下頭,抿著嘴,只覺得為難。早知如此,還不如早點和向皇后說了好。清河在心裡後悔著,向皇后還是個嘴巴嚴實的人,但朱妃卻是少了點心機,又不怎麼管得住宮裡的人,說給她知道,難免不會傳到太后與皇帝耳中——她心裡一萬個不願意攙雜進去,皇太后的心意沒人知道,可皇帝心裡藏著彆扭,清河又豈能不知? 但是,這時候若還不肯說話,只怕不僅連朱妃,只怕連著向皇后也要得罪了。在她們看來,這是多大的臉面啊?而且,將來六哥即位,這事又要怎麼算? 清河想來想去,知道怎麼也逃不過去,又不敢想太久,咬咬牙,把心一橫,也不顧忌什麼了,口裡卻笑道:「我一個婦人,能有什麼見識,只怕誤了聖人和娘娘的大事。」 「你只管說,說說有什麼打緊的?」朱妃忙道。 清河又移目向皇后,見向皇后微微頷首,方又說道:「那雲蘿便斗膽。以雲蘿之見,桑、程二人,還是極好的。」 「哦?」 「依雲蘿之見,用這二人,有幾樣好處。第一樣,兩人都是白水潭學院的教授,教書大概不外行。六哥出閣讀書,還是要有經驗有學問的師傅為好。第二樣,我常聽人說,這二人實是天下清議的領袖,大概人品是不錯的,不至於誤托奸人,讓些小人教壞了六哥。兼之桑充國又管著《汴京新聞》——六哥天資聰穎,孝廉有德,但畢竟年紀尚幼,這些好處,還未為天下軍民所熟知,免不了還有小人要說些挑撥的話,若得這二人為師,師徒日日相處,想來二人亦當不憚揚君之德……」 向皇后與朱妃從未想到過這一點,這時想起不久前發生的事,雍王話語中,便似是暗示著六哥「失德」,二人不由連連點頭。 清河又道:「第三樣好處……」 向皇后與朱妃更凝神聽著,卻見清河半晌不肯出聲。向皇后奇道:「第三樣好處是什麼?十一娘怎不說了?」 便見清河騰地跪了下來,低聲道:「這個,雲蘿實在不敢說。」 「這裡並無外人,我們姑嫂說說閒話,又不是干政,有甚不敢說的?」向皇后輕描淡寫地說道。 但這怎麼會不是干政?!只是清河這會實已無退路,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說道:「聖人知道雲蘿這番心意便好,否則雲蘿這般胡言,真要死無葬身之所。第三樣好處,是桑充國既是前頭王相公的女婿,又是石學士的大舅子,聽說他與程頤又是司馬相公諸君子所看重,朝廷台諫,半數皆是二人之門生,故此這才許多官員為之延譽。這二人為六哥之師傅,雖則六哥名份早定,亦無人敢生覬覦之心,但這總也是個好處——朝廷公卿自然不會惟此二人馬首是瞻,但至少總不至於因為師傅之故,而橫生枝節……」 清河這番話,朱妃聽得似懂非懂,向皇后卻是在心裡頻頻點頭讚許。二人與朝中新、舊、石三種勢力都頗有淵源,但若以為二人為資善堂直講,這三黨便會齊聚六哥旗下,六哥地位從此鞏固,那是自然是極天真的想法。但是,正如清河所說,至少這二人為太子師,三黨都不會覺得過於難以接受。倘使一個這於明顯偏向舊黨的人做太子師,那麼新黨對六哥繼位,自然會有點想法;反之亦然。這二人便可以避免這等壞處。 有這三條理由,在向皇后看來,其實已經足夠。 卻聽清河又說道:「而且,桑、程二人皆為布衣,以布衣一躍而為太子師,其敢不感奮?」 這又是直指人心的話。向皇后與朱妃對視一眼,二人皆微微點頭。向皇后與朱妃在ZZ感情上,到底還是偏向舊黨的,這時候聽清河說二人皆為司馬光諸君子所看重,心裡更無顧慮。她們與高太后不同,她們最主要的寄托,便是在六哥趙傭身上。既然已經認可對趙傭有利,二人便下定決心,要竭力促成此事。 而便在當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更加讓向皇后與朱妃意識到盡快給趙傭選定老師的急迫性。當晚亥初時分,皇帝突然高熱發燒不止,昏迷了長達一個時辰。而且,更糟糕的是,除了這個令太醫們束手無策的病外,醫官們更確診皇帝的胃潰瘍病,越發的嚴重了,在當天竟然出現了嘔血與黑便。 田烈武被釋放回家後,每日便安心地在家裡享受著天倫之樂,一面設法籌集三百貫緡線給李渾當盤纏與安家。三百貫哪怕對田烈武來說,也是一個很大的數目,汴京到現在還在流傳著一則笑談——現在《海事商報》報的主編唐坰,當年做御史準備彈劾王安石之前,便是先找人借了三百貫當做路費,才敢上章彈劾的。事實上當然很有區別,眾所周知,唐坰後來是籌錢創辦了《諫聞報》。但這則談資其實離「真實的情況」相差不遠,宋朝官員,無論文武,薪俸都還算優厚,但官員們不僅要養家餬口,還要承擔更多的交際應酬,應付許多的往來借貸,加上當時家族觀念濃厚,很多官員出身時靠著整個家族的扶持,發達之後也不免要回饋家族,比如掏出錢來在家族建立義倉,興辦學校……即使是中高級官員,如果為官清廉,也會有財政狀況極不健康的情況出現。像田烈武這種,剛剛晉陞為中級武官未久的,雖然較之當年已是不可同日而語,但其實也就是堪堪能在汴京換一座大點的宅院而已。行伍多年,官做得越大,開銷也是越大,既不敢剋扣軍餉,又不敢私自回易,吞沒俘獲,部屬有什麼困難,他還要自掏腰包加以周濟,雖然因此甚至得軍心,但是錢袋子卻是注定不可能太鼓的。但李渾卻比他更窮——到此時,田烈武才知道李渾祖上,居然是沙陀人。李家雖歷代皆為班直,但因為他為人任俠豪爽,父兄又先後都在宋夏戰場犧牲,因此家裡除了一座四壁光光的宅院,兩個兒子三個女兒外加兩個侄子、一個侄女共八個小孩要養活外,也是窮得叮噹響。他轉任軍法官,亦是有不得已的原因——家裡既然窮,陞官的機會就少,而軍法官俸祿較曾通軍官要優厚些,於他家的窘境,總是不無小補。這番被貶,於李渾家實是一次重大的打擊。李渾平素在京師的那般朋友,這會都躲得遠遠的,再也不肯露面。田烈武是捕頭出身,自然知道這些沒有盤纏的被貶斥的官員,在路上會是什麼樣的境況。兼之李家這種境況,他更不能放任不理,沒奈何下,亦只得東拼西湊,替李渾來籌集路費與安家費。他也不敢去找石越、唐康、秦觀這些人,好在田家在開封府的衙役中間,還是有點名望的,田烈武雖然倒了霉,在家閒置,但畢竟大大小小還是個武官,那些衙役捕快也還不至於象李渾的朋友那麼勢利,一人幾百文幾貫的湊,竟硬生生是湊齊了這筆錢。 送走李渾之後,田烈武更加無所事事,每天除了去侍衛步軍司點卯外,便是天天在汴京城裡閒逛,每日裡在茶館喝茶聽報。直到有一天,他在城西金梁橋街附近,發現一座規模宏大的「劉樓藏書閣」。 在此之前,田烈武並不知道,劉樓藏書閣早在熙寧十五年的時候,便已經超過白水潭圖書館,成為汴京乃至整個大宋最大的公共圖書館。 其時在桑充國的一力鼓吹之下,即使在戰爭不斷的情況下,宋朝朝廷在公共教育上的開支,也是逐年上升的——雖然比起龐大的軍費開支,那是根本不足一提;但畢竟也是在進步。早在熙寧十三年,英年早逝的歐陽發便率先提出「識字率」的概念,倡導官府應當要全力提高識字人口的比率。在歐陽發去逝之後,桑充國與程頤便接過了這個火矩,桑充國在《天命有司》中,更將之視為政++_府當然之責任與義務,不容推卸。程頤則將這些概念,納入他哲學體系中「道」的範疇,加以鼓吹。這些鼓吹,其實暗合了熙寧十五年後,宋廷中那股反對繼續戰爭,主張休養生息的ZZ勢力,亦迎合了平定西夏之後,民間普遍的厭戰情緒。在種種壓力之下,政事堂第一次下令調查全國範圍內(不含剛收復的靈夏地區與海外領土)的識字率與男童就學率。 調查的結果顯然不可能樂觀。要知道,在另一個時空中,19世紀中期,勉強可以識字的倫敦庶民階層的小孩,不到百分之十,會寫字的更低;而法國於1881年實施義務教育法後,實際就學率竟只有可憐的百分之一點四! 托儒家一千多年來實際是以教育為立足之本的福,大宋的情況倒還不至於這麼慘淡,但也夠糟糕的。 識字率方面,汴京是最高的,卻也僅僅剛過三成,其實是杭州、揚州與成都。在某些地區,更是只有可憐的百分之一。全國平均識字率約百分之二十。(阿越註:有人認為,中國古代識字率最高者為宋朝之三成,至清末滑落為二成。小說暫取較保守之數據。至於懷疑論者若謂不信,請一笑可矣。小說家言,不必當真。惟古代東方識字率遠高於西方,自不待言。江戶時代之***,19世紀中幕末時期,庶民階層男子達五成四,女子達二成,武士階層百分之百。同樣在1920年,***兒童就學率達九成以上,莫斯科卻僅達二成。) 至於男童就學率,自《興學校詔》頒布以後,倒是大有好轉。在汴京,有桑充國持續的努力,兼之又是天子腳下,就學率竟高達六成五。但讓人吃驚的是,男童就學率最高的城市卻是杭州——除了商業的發達,江南的學風濃郁外,也因為有種種技術學校、以及伏波學堂的存在,使得其就學率竟然達到驚人的七成。不過這只是極少數的繁華的特例,在全國範圍內,平均就學率亦不足四成。 如果只是想比爛,這樣的數據自然堪為驕傲。但是掩藏在那個讓人難堪的平均數字後面的,是更為難堪的地區差異與身份差異。比如除了汴京以外,無論是識字率還是就學率,南方都遠遠高於北方。而武人更成了識字率最低的一個階層,武官的識字率都只有可憐的一成,低於全國平均水準一半!這還是托了神衛營與衛尉寺的福,才有這樣「體面」的數據。 在這樣的情況下,兩府不得不要採取一些措施,來應對清議的批評。加大對公共圖書館的投入,對在講武學堂培訓過的武官優先晉陞等等措拖,便是兩府應付批評的產物。這的確是一次極大的轉變,僅僅在十幾年前,兩府還有相公說:「武官要識字做甚?!」而現在,連神衛營的節級們,都得學習算術與幾何。 田烈武對這些曲折自是全不知情的,密院與兵部新定的磨勘與考課條例中,的確對識字的武官有所獎勵,但是這些在西軍中影響甚微。西軍這些年來,一直在打仗,講的是軍功戰績,什麼磨堪考課,根本就是微不足道。但這些年來,田烈武自覺讀書對自己的幫助極大,養成了閒暇時必要讀書的習慣。因此突然間見到規模宏大的劉樓藏書閣,當真有點喜出望外,從此每日總有幾個時辰,要消磨在這裡。 這日他從藏書室神奇般地借到了一本西湖學院翻譯的《謀略例說》——雖然田烈武並不知道其中的詳情,但這的確是非常的神奇,因為這部羅瑪人的軍事著作,在大宋受到了不公正的輕視,西湖學院翻譯過來的書籍,絕大部分是自安息文(波斯文)、大食文(阿拉伯文)版本轉譯,直至熙寧十七年為止,流傳的範圍,也主要限於大宋的各大學院,以諸《學刊》的讀者為主,在當時而言,主要受到學者與博物學家的歡迎(以當時的情況,格物學者往往身兼數門之長,極少有單純專精某門之學者存在),而印刷之數量,一般也只是幾百冊,只有極少數作品才會廣受歡迎,印數超過千冊——而這部《謀略例說》與另一部《安(息)塞戰史》(阿越註:即《希波戰爭史》),顯然不可能受到這些學者的歡迎。得到石越巨額捐助的西湖學院塞夷譯經樓,當初譯介這兩本書的目的,是希望能給軍校當教材,結果自然是可想而知的。軍校的主官根本連翻都懶得翻,一句「蠻夷也會寫兵書?」便將這兩本書丟進了馬桶。儘管也耗費了許多的資金與心血,但是最後這兩本書,也是以各自出版五十本而慘淡收場。只有第一流的大圖書館(因為可得免費獲贈)與專門的藏書家那裡,才可能有這兩本長年不見天日的泰西經典著作。劉樓藏書閣收藏這部《謀略例說》已經有一年的歷史,據其記錄,這是該書第一次被借閱。 田烈武因為自己出身的卑微,從不敢輕易地看輕任何人。哪怕這是泰西的夷人的作品,他也抱著開開眼界的心態,以為人家既然寫得出書,那便總比自己這個大老粗要強上幾分,便有可學之處。因此倒也是興高采烈地拿在手裡,準備好好讀讀。不料剛剛走出藏書樓,便被迎面走來的一個人叫住:「這位可是龍衛軍的田將軍?」 他愣了一下,打量來人半晌,卻到底是認不得此人。田烈武自覺不好意思,慌忙抱拳道歉,一面問道:「恕我失禮,不知尊兄如何稱呼?」 那人操著半生不熟的汴京官話笑道:「田將軍原本便不認得我。在下趙時忠,原是靈州人氏。將軍在靈州時,在下曾見過將軍一面。」 田烈武這才恍然,笑道:「原來如此。尊兄怎麼來了汴京?」 那趙時忠見田烈武言語中並無歧視之意,亦不由感動,回道:「朝廷收復靈武後,在下便舉家遷到了祥符縣。這番是想潛心讀書,但求考個功名,亦可光宗耀祖。」 田烈武知道但凡舉家被遷往東、西兩京居住的,在西夏必定是一時之豪強。這人姓趙,只怕還是賜姓也未可知。當時西夏貴族離開故土者,極為顯貴者除外,普通貴族中除了部分人依然投身軍中,改替宋朝賣命外,有相當一部分意志消沉,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有些人甚至不到三兩年間,便家道敗落。此人竟然有此雄心壯志,欲要在汴京的千軍萬馬中考個功名出來,倒也讓人欽佩。 「尊兄倒不愧是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田烈武讚道。 「將軍謬讚了。」趙時忠得此鼓勵,臉興奮地漲得通紅。這些西夏舊人,無論是黨項還漢人,在汴京多多少少都不免受到歧視,這還是頭一次有人如此誠懇地鼓勵他——從田烈武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憐憫之意。他看了看田烈武手裡的書,有點拘謹地笑道:「想不到將軍原來文武雙全。」 田烈武已是不知多少次聽人用各種各樣的語氣說出「文武雙全」這四字評語了,倒難得有一次象趙時忠這般的誠懇,甚至還有點崇拜的味道。他靦腆地一笑,看見趙時忠手裡抱著的書,最上面一本,赫然便是《天命有司》! 他其實是不善交際的。這時候沒話找話地笑道:「這是桑公子的書麼?」 「正是。」趙時忠以為田烈武也看過這本書,越發的佩服,用力點點頭,一面道:「桑山長真天人也。聽說朝廷要徵召桑山長與程先生為資善堂直講,聖人還專門派了內侍出來尋兩位先生的書,有人說聖人看了後,甚是稱許……若果真如此,還真是名至實歸……」 向皇后派遣內侍,在坊間到處搜索桑、程的著作,這事田烈武也早就聽說了。他當然不明白這是向皇后給朝廷公卿的一個公然的暗示——否則,桑、程二人的書籍,汴京任何一家書店都可以買全,用得著這些內侍東問西問麼?不過,在田烈武心中感情的天秤上,自然也是傾向於桑、程一方的,自然也為他們感到高興。 這時候聽趙時忠興致勃勃地說著他對桑充國與程頤的欽佩與崇敬,他既不好意思打斷他的興致,便只好耐心地在藏書閣外面靜靜地聆聽著。 新宋 第六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三) 汴京西角樓大街。此時,時間已是熙寧十七年的八月下旬。田烈武如往常一樣,約了幾個朋友,在清風樓吃著酒。雖然又變成了翊麾副尉,但是宋朝禁軍將士待遇一向優厚,翊麾副尉到底還是個從七品的武官,即使據新官制,沒有了實際的差遣後,薪俸便幾乎要銳減一半,可只要不過那種奢侈的生活,在汴京悠閒度日,依然不成問題。更何況,即使在田烈武「發達」起來之後,田家的女人們也還是保持著勞動的習慣,從家裡的女主人到使喚婢女,都會接一些從大商人那裡層層分包下來的針線活,以貼補家用。像這樣的家庭,只要國家不 發生大的動盪,是斷不至於受窮的。只不過,對於戎馬生涯,田烈武似乎有一種天生的嚮往與喜愛,雖然剛開始一段的時間,感覺竟是好久沒有過的輕鬆與安定,但時間一長,心裡便沒來由的發起慌來。而這個時候,凡是與前線有關的消息,便格外能打動他的神經。 「田兄可曾聽說了?——小閻王與慕容將軍昨天下午到京師了。」趙時忠一面告著罪,一面迫不及待地說道。兩人自從在劉樓邂逅相識,沒幾日間,便已稱兄道弟。 「看來西南夷能平定了。」一旁的開封府巡檢溫大有一面吃著酒,一面接過話來笑道。溫大有是個粗壯的西北漢子,穿著黑色綢緞做的袍子,看起來儀表堂堂、威風凜凜;而坐在他旁邊默默吃酒的馬紹,卻是又矮又胖,長相十分的猥瑣,其穿著打扮,便是做溫大有的跟班,都有點提攜不上的意思。但田烈武卻知道二人家世大不一樣,溫大有是客戶出身,斗大的字不認得幾個,而馬紹家卻是當地的名門望族,也曾讀過十幾年的書。 只是他頗吃了相貌的虧——宋朝在不成文的慣例上,依然保持著唐代的一些遺風,像馬紹這樣相貌有點影響市容的人,既考不上舉子,想另謀出身,自「流外」做起,也不免受到歧視,只得被迫棄文學武。 這兩人原本都是涇原人氏,石越在渭州受襲後,二人皆應募為石越帥府的親兵。其後往來傳遞軍情,護衛帥司安全,還參加了慶州之戰,熙寧西討末期,平定仁多澣之變,他二人也有點微功。雖然比不上戰功纍纍的將士,但到底是所謂「宰相門前七品官」,兼之辦事還算小心,又有點才能,石越拜為樞副之前,便以軍功保薦他們轉任為地方武職。幾年之間,竟齊齊做到開封府巡檢——便在一個多月前,石府大娘走失,石越僅僅一句口訊,二人便出動手下全部人馬滿城尋找…… 他們與田烈武卻也是老相識了。田烈武被降職閒置回家,二人是最先到田府來慰問的。 「我看未必。」馬紹手裡的筷子一面急速地夾起一塊大肥肉,放到口咀嚼著,一面含混不清地說道。眾人皆是望著他,等他繼續說理由,但馬紹卻吞了這口肥肉後,端起杯子來又喝了口酒,眼珠子朝著桌上的菜餚溜了一遍,筷子又伸向一塊野豬肉。竟是再也不提了。 三人見他這樣,不由相顧一笑。趙時忠不再去理會馬紹,只把目光投向田烈武,關切地問道:「田兄以為這回能定了麼?」 田烈武笑著搖了搖頭,只道:「小王將軍是我在講武學堂時的教官,帶兵打仗都沒得說。」 「那就好,那就好。」趙時忠連連說道,彷彿是放下一塊大石頭來。 田烈武與溫大有見他這模樣,都覺得好笑,溫大有玩笑道:「趙兄怎的如此擔心?莫不是有相好的在益州?」 「固所願也。」趙時忠也開玩笑地掉了句書袋,旋即正容道:「許兄有所不知,這一個月來,我們那邊有不少流言,說什麼西南夷終不能平,益州要出大亂子。還有人說,契丹人要趁虛而入,便是在等這個時機……」 「遼狗也配?!」溫大有啐了一口,打斷了趙時忠,大聲道:「他們不來,俺們還要北伐呢。休說幽州、大同,便是臨潢府,拿下來也不過是舉手之勞。西南夷能興什麼風浪,西軍精銳一到,若非是太祖皇帝玉斧劃界,便是將大理段氏擒來汴京,也非難事……」 趙時忠聽他口沫橫飛地說著大話,尷尬地望著田烈武。田烈武笑笑,給趙時忠滿上酒,示意他喝酒吃菜。 馬紹見二人也開始下筷,一面更加飛快地往嘴裡送著各類食物,一面含混不清地對趙時忠笑道:「溫大有的話,便好比說媒人誇好女兒、和尚不吃酒肉……」 趙時忠方舉著,聞言不由一怔,問道:「此話怎講?」 馬紹卻忙著吃喝,又沒空理他了。 田烈武知趙時忠到汴京不久,不知道這些市井俚語也不足為怪,因笑著解釋道:「這是東京俗話,媒人誇好女兒、和尚不吃酒肉、醉漢隔宿請客,皆未得便信。若是輕信了他,難免吃虧上當。」 趙時忠聽得明白,不由莞爾,笑道:「果真是未得便信。」一面還回味道:「和尚不吃酒肉……」越想越覺好笑。 溫大有雖被眾人取笑,卻也並不生氣,只是抓住馬紹,定要和他打賭。 田烈武卻到底還是記著流言之事,他知道趙時忠所說的「我們那邊」,自是指在汴京的西夏舊人,不免更是擔心。也不管馬、溫二人,又問道:「這流言大伙信還是不信?」 「自是有信的,也有不信的,也有將信將疑的。」趙時忠道,「依我所知,到底還是不信的多。便是信的,也多是憂懼北人趁機南下,於大宋不利。」他說的卻是實情,即使是心懷故國的黨項人,也不曾抱有遼夏夾擊宋朝,趁機恢復故土的幻想。他們反而擔心如果契丹人果真大舉南下,他們很可能被強征從軍——但凡在汴京定居下來的西夏人,都不希望戰爭。那些習慣於戰鬥的人,還懷有建功立業的野心的人,十之**,早已經加入到宋軍當中,而留在汴京的,有很大一部分是他們的家屬——沒有人希望自己的親人在一場殘酷的戰爭 中喪命。 田烈武稍稍放心點頭。卻聽趙時忠又笑道:「如今人人只關心兩件事,一是早點平定西南夷,汴京物價能降下來——再這樣亂下去,過日子可越發不易了。還好如今兩位名將來了,大伙的心便放下了一半。另一件,便是看桑山長到底肯不肯受詔了……」 田烈武與溫、馬無言地對視一眼,沒有人肯接趙時忠的話。三人都與石府淵源匪淺,對石越極是敬重,桑充國是石夫人的親哥哥,他們自是不肯隨便議論的。但是,三人也知道,這件事情,他們也只能管得住自己的嘴巴。 * 早先向皇后與朱妃流露出來的支持桑充國、程頤為資善堂直講的態度,宛如在熊熊大火上又澆上了一桶石油,在很多人看來,這更加坐實了之前有關高太后屬意二人的傳說。兼之皇帝數日一病,藥石似乎全無效力,進食又越來越少,健康堪憂,這又加重了許多大臣的憂懼。雖然不敢宣諸於口,但很多人在心裡,卻已經不指望皇帝能夠給六哥趙傭主持冠禮了,讓皇帝在健在之時,親眼看到六哥出閣讀書,便成為許多忠直的大臣的希望。從外廷到內廷,皇后、妃子、說得上話的押班、都知,還有兩府學士院台諫諸部寺監,只要趁著皇帝病情 稍稍好轉,便催促著皇帝盡快讓六哥出閣讀書。為此,不少人甚至在皇帝面前痛哭流涕。 這個時候,幾乎已經沒有人再爭議資善堂直講的人選問題,人們彷彿已經默認桑充國與程頤便是當然的人選——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休說桑、程二人的確是各派系都可以接受的人選,單單是那個「皇太后屬意」的傳聞,在這個敏感的時刻,便更加讓人無法反對——在皇帝崩駕後,高太后將對朝局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力,這幾乎已是宋朝的傳統——真宗崩駕後是劉太后聽政,仁宗崩駕後,曹太后也曾經垂簾…… 極為弔詭的是,這個時候,新黨的官員反而遠比舊黨的官員要急切。原來反對桑、程二人的官員,也改變了口風,開始極力的支持這一任命。皇帝一旦崩駕,高太后傾向舊黨是路人皆知的事情,如果不在此之前把這事定下來,到時候新皇帝的老師,恐怕就是一個純粹的舊黨了。這顯然於新黨的政治利益是不合的。畢竟,桑充國再怎麼樣,也是王安石的愛婿,與新黨到底有幾分香火之情。這時,連之前一直不肯表態的呂惠卿,也姍姍來遲地上表,請求皇帝「為萬世計」,盡早讓六哥出閣讀書。 到了最後,內廷中,甚至連一直服侍生病中的趙頊的王妃,也小心翼翼地勸諫了。 趙頊面對內外的壓力與催促,再也堅持不住。 「天下之議皆許之!」在蕭佑丹回國之前的最後一次召見時,趙頊忍不住在這位遼國衛王面前,無奈地發著牢騷。 蕭佑丹這次使宋,在某種程度上算是空手而歸。宋朝自然不會借款給遼國,而遼國也同樣放不下這個面子。雙方達成的唯一妥協是,宋廷諒解遼國單方面提高奢侈品稅。但這只是杯水車薪。休說提高奢侈品稅會在國內造成貴族的反彈,而且其執行效果也無法保證——很可能只會促使走私猖獗;即使是成功了,也只能略略緩解遼國在貿易上的窘境。因為在宋遼貿易結構中,奢侈品所佔份額尚不到三成。 蕭佑丹回國後,大遼遲早將面臨抉擇。 但從另一方面來說,蕭佑丹使宋,卻也是滿載而歸。這自然不是指為了答謝大遼皇帝,彰顯兩國友好,由宋朝皇帝贈送給大遼皇帝的包括兩頭白象在內的海外奇珍。蕭佑丹這次出使,對伐夏勝利後之南朝有了更直觀的印象。至少,他知道宋朝現在的確是隱患重重。根據拖古烈的分析與蕭佑丹的見聞,二人皆預測益州局勢可能在年底左右,敗壞到不可收拾的局面。而且二人皆相信,宋朝財政狀況已經在惡化之中。 南朝並沒有想像中的強大。 而且,二人之前亦曾有過共識,如果不是南朝被困於這些窘境之中,他們是極可能對遼國進行軍事冒險的。南朝人「收復」幽薊諸州的野心,從來沒有今日這麼強烈過。 但是,這種危險已經被確信越來越小。 南朝皇帝重病便是一個轉機。若是幼主即位,高太后聽政,必然重用舊黨,那麼在十至二十年內,南朝太可能主動進攻遼國。他們急需休養生息的時間。而且舊黨相對謹慎,更關注於國內的民生。但若萬一是另立長君,情況便會大不相同,變得無法預估——如果新君得位的過程過於艱難,並且極不穩固,那麼他很可能為了轉移矛盾,而悍然發動戰爭,冀望於奪取幽薊諸州,來鞏固他的皇位;若是得位過程還算平穩,那他也可能一改趙頊四處征伐進取的作風,休養生息,籠絡舊黨,用時間來贏得民心。 所以,總體說來,這方面是對遼國有利的。蕭佑丹至少已經可以確信,是否選擇戰爭,選擇權暫時還在遼國手中。 但也有讓蕭佑丹感到失望的事情。從耶律萌接觸到的西夏貴族來看,降宋的西夏人,並沒有如想像中的那樣懷念故國,亦沒有對宋朝有明顯的仇恨情緒。與奔遼的西夏貴族一樣,這些人絕大部分都安於現狀,甚至開始死心塌地視自己為宋人。儘管他們在汴京難免受到歧視,但其中的佼佼者,卻都在竭盡全力地融入這個新的祖國。只有極少數人還對秉常的西夏國還懷著強烈的忠誠之心,幻想有朝一日能渡過賀蘭山,重新回到新的西夏國。但是,即使是這些人,對於幫助遼國也毫無興趣。其實這種心態是極為正常的,畢竟遼夏之間的戰爭也 沒少過,而若這些西夏人成為遼國的俘虜,可不用指望他們還能有今日這樣的生活。但是,蕭佑丹總不免有點失望。他知道,有相當數量的西夏人加入了宋朝的禁軍,幫助宋軍提高其馬步軍的戰鬥力。為了展示信任的姿態,趙頊甚至下令組建了一支三百人的西夏班直——全部由西夏豪強貴族子弟組成的班直侍衛,由守義侯仁多保忠親自擔任指揮使——韋州知州則特許仁多保忠的弟弟襲任。 哪怕不能收買到西夏舊人為遼國賣命,只要能挑撥他們與宋人互相猜忌,於大遼就是大功一件。 然而這個設想似乎還沒有實施,便破滅了。 這便是趙時忠所聽到的流言的源頭。 蕭佑丹與拖古烈都無法預知益州的局勢究竟會敗壞到哪一步,究竟會拖進多少宋朝軍隊……僅僅憑著對益州局勢的預估與宋朝財政惡化,是不足以打敗南朝的——除非在益州全境暴發大規模的叛亂,至少十萬宋軍精銳入蜀平叛。否則,任何南征都是冒險。畢竟,財政再怎麼樣敗壞,也不可能比五代更差,一但遼軍南下,只怕反而是幫了南朝一把。 這一點,蕭佑丹也清清楚楚。 但是,即使是蕭佑丹與拖古烈樂觀地預計益州會敗壞到「不可收拾之境地」,卻也不敢指望出現宋軍不得不抽調十萬精銳入蜀平叛的局面。 因此,說到底,機會不是沒有,但是風險也同樣很大。 是否能利用好南朝的這些內患,這些內患能夠利用到何種程度,是蕭佑丹需要帶回遼國的煩惱。但表面上的告別卻是友好而傷感的。 蕭佑丹再三致意,吹捧了一番趙頊在位期間的豐功偉績,動情地表示遼國上下將為趙頊祈福,盼望他早日康望,繼續宋遼兄弟之誼。 只是病魔纏身的趙頊卻似乎承受不了過大的壓力,竟然忍不住向蕭佑丹詢問起為太子擇師之事,並且委婉地表達著自己的不滿。 然而,「天下之議皆許之!」——這牢騷後面,也顯示了皇帝的動搖。如果身邊親近的人都在說這兩個人的好話,而趙頊自己其實也找不出他們多少毛病來,那即使是意志堅定的人,也難免會動搖。況且,皇帝心裡也明白,是該讓六哥出閣讀書的時候了。 也許,皇帝在蕭佑丹面前說這句話,在潛意識中,只是想給自己找一個台階下。 而蕭佑丹也的確給了他這個台階。他以一個遼國人的直率,告訴了趙頊白水潭學院在遼國的影響。遼國當今皇帝即位後,創辦的第一所學院,便是以白水潭學院為榜樣設立的,連教材都一模一樣。遼國的貴族士人,無人不知桑充國的大名。 蕭佑丹回國後,趙頊又抽暇再次一一詢問了兩府大臣與石越等重臣的意見,在無人明確反對的情況下,趙頊的態度終於出現大轉變。 他下令以安車之禮徵召桑充國、程頤為資善堂直講。 這一天,距離景城郡公趙仲璲上表被斥,只有短短一個月的時間。 但讓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是,對此,桑充國與程頤的態度迥異。後者欣然接受了皇帝的任命,而桑充國,卻委婉地寫了一封長達數千言的謝表,拒絕了皇帝的徵召! 整個汴京都處在猜測之中。 * 「你說桑充國究竟是什麼意思?」桑充國的拒絕,讓皇帝也感覺非常的驚訝。他再一次望著那份措辭誠懇、謙卑,但語氣卻十分堅決的謝表,忍不住向王賢妃問道。 王賢妃輕輕地給趙頊加上一件薄薄的披風。殿中除了她以外,便只有幾個親近的內侍宮女,趙頊的發問不問可知是向她提出的,但她卻只是笑著抿了抿嘴,並沒有回答。她面前的男子,是這個偉大的帝國的最高主宰,而這個最高主宰正在重病之中——在這種時刻,能夠經常接近他的人,往往便在無形中擁有了巨大的權力。自古以來,那些權力**強烈的后妃與內侍,往往便是利用這樣的時刻,通過自己的手腕,建立起無上的權威。再怎麼樣英明的偉大人物,也始終只是人類,在其生命最後的階段,尤其是被疾病纏身之時,他們總是 會被削弱,有時候甚至會昏暗得讓人不敢置信。 但是王賢妃卻始終非常地謹慎,她從沒有利用自己的有利位置,謀求日後的地位的舉動。她幾乎從不干預政治,哪怕是涉及到她的祖國,亦是如此。 後宮的女人與內侍們,往往費盡心機,才能博得君主的寵信,在這過程中,一定會得罪許多的人,而當大樹將傾之時,不甘於一生的投資就這麼白白耗掉,利用最後的機會,為自己的未來謀求一條道路,也是人之常情。 畢竟,大概絕大多數能夠在後宮中脫穎而出,受到皇帝賞識的人,都不會認為自己毫無才能,會甘心在皇帝後死再過平淡、不再受人重視,甚至被人報復的生活。 王賢妃並非是心地純良得近乎天使的人,她也不缺少智慧與手腕。即使她的確愛著面前的這個男子,但她也不是沒有想過為自己的兒子考慮。 但是她終究是什麼也沒有做。 她沒有料到的是,因為這樣,反而讓她贏得了意料之外的東西。宮內的高太后,宮外的兩府大臣,無一不在冷眼旁觀著她的表現。這些皇帝以外最有權力的人物,自然不願意在這個時刻,皇帝身邊突然多出一個充滿權力**的女人,這會成為本來就不穩定的政局中的一大變數。所幸地是,這樣的事情並沒有發生。做為補償,原本在心裡還存在猜忌的高太后與司馬光等人,在心裡的石頭落下一半之後,倒也沒有吝嗇自己的好感。 在王賢妃入宮以來第一次,高太后單獨賜了她一幅親筆畫。 這幾乎讓王賢妃受寵若驚——她自進入這汴京的皇宮,行事不能不說不小心,處處討好,事事忍讓,好不容易才讓向皇后與朱妃這兩個最重要的后妃接納自己,但是,在高太后那裡,她是從來沒有討到過好的。想不到,多年想要得到的東西,竟在這個時候不經意地得到了。從此,她更加謹慎了。她知道如今宮裡到處都是嫉妒自己的后妃,現時皇帝還在,自然也不用害怕,但是看著皇帝進食日少,身子銷瘦得幾乎不成人形,她心裡也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到那時,宮裡唯一能庇護自己的,便只有高太后了。 「桑充國不是那種出世的隱士……」趙頊似乎習慣了王賢妃的反應,又繼續說道:「他是待價而沽?還是沽名釣譽?亦抑或是心懷怨懟?」 王賢妃愣了一下,方似玩笑地柔聲道:「若是待價而沽,資善堂直講這個價碼可不低了。」桑充國到底與她還是沾親帶故的,皇帝三個猜測,都沒安著好心,她不能不委婉地替桑充國開脫一下。 趙頊不由點點頭,自失地一笑,道:「這倒是。」 「若是沽名釣譽,程頤一召而起,桑充國已經拒絕第三次了。便算是做樣子,也做足了。」王賢妃又笑道,「聽說桑、程二人一向交好,他若果真是沽名釣譽,可叫程頤的臉面往哪擱?二人弟子眾多,將來白水潭豈不要內哄?」 這話引得趙頊又是失聲笑了出來,他想想確是這麼回事,桑充國就算裝腔作勢,做到第三次上,便是擺足了姿態了,所謂「過猶不及」,他若想和石越當年相提並論,那未免也過於不知好歹了。但看他這謝表寫的,卻是個極聰明的人。 卻王賢妃又道:「只是心懷怨懟,臣妾卻不知是怎麼一回事了?按理這是不世之恩,感激還來不及的。」 趙頊笑了笑,看了王賢妃一眼,道:「你有所不知,桑充國十餘年前便成名了,據說還與石越齊名,朕重用石越,但以往舉薦桑充國的奏折,從未准過,甚至連正式的官職都不曾賜予。若說心裡有點想法,亦是人之常情。」 王賢妃聽到這裡,暗裡已是為桑充國捏了一把冷汗。皇帝這麼說,分明是疑他怨望了。人的偏見是如此可怕,一但心裡頭有了成見,無論怎麼做,都是動輒得咎。但她卻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不露痕跡地替桑充國開脫了。 卻聽皇帝又淡淡說道:「朕本來也未必想讓桑充國做這個資善堂直講的,不過他既然拒絕了三次,這份謝表又寫得如此文采飛揚,朕得想想看看他究竟能給六哥教些什麼東西,竟可以令得天下之人如此稱許,而他竟還不稀罕朕這個資善堂直講?明日朕便再給他下一封詔書……」 「官家……」王賢妃聽到皇帝語氣不善,欲待再勸幾句,卻聽趙頊擺了擺手,笑道:「今日見了王厚、慕容謙。當年朕還頗憂國家無將帥之材,如今卻可以放心了……」說著話,又凝神看起奏折來。她默默望著趙頊的背影,在心裡輕輕歎了口氣——皇帝如此,這可絕不是什麼長壽之道。她又瞥了一眼旁邊的屏風,上面皇帝用硃筆寫著的「桑充國」三字赫赫入目。她遲疑了一會,終於還是悄悄走出殿外,喚過一個心腹的內侍,低聲囑咐了幾句。 * 所有的人都在揣測著,不知道桑充國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善意的、惡意的,諷刺、流言,滿城流傳著,但身為當事人的桑充國,卻恍如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一般。每天,白水潭,報社,稍有空閒,便構思他的新著《學校論》……在他看來,有很多事比「資善堂直講」更重要。 例如學院的頭號學術工程——編撰《博物全書》。白水潭格物院的學者們,提出了一個令人心潮澎湃的設想,他們要將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物種、礦產,製作標本,進行細緻的觀察、分類;在先期大範圍考察之後(見第一卷《十字》),學者們已經不再信任《山海經》與《博物誌》,《水經注》、《地理初步》也不再能滿足他們的要求,他們準備重新認識這個世界。但這將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大工程,桑充國與教授聯席會議都沒有想過能夠在有生之年看到它的完成,但即便如此,沒有朝廷的支持也是不可想像的,但到目前為止,只有《礦物 卷》得到了一筆經費,數十名學者帶著他們的學生、隨從,已經離開白水潭學院,去往全國各地探險,尋找、記錄各地的礦產。但其他幾乎所有的門類,都沒能得到一文錢的資助。原因很簡單,官府雖然也需要各種木材,但是他們的要求還沒達到需要細分樹木種類的地步;軍隊也大量使用牲畜,但是無論是馬、牛、騾、驢,還是信鴿與戰犬,都是人工訓養之物。他們不會為「無用之事」掏一文錢。唯有金、銀、銅、鐵、錫,才會令他們感興趣。 與此同時,承擔東南與海外卷的西湖學院與新興起的金陵書院,卻遠比白水潭更有效率。這也是出於極現實的理由——根據法律,國內的一切礦產,都屬於皇帝陛下本人(或者說屬於國家,但這對商人們來說,毫無分別)。所以,在國內開採礦產,不僅較難得到許可,而且稅賦極重、管制極多。但在海外卻大不相同,曾經就出現過某人在海外某島發現大量的硫磺而一夜暴富的傳奇。若能發現金、銀、銅礦,無論是巧取還是豪奪,其利潤簡直不可想像。為了得到預期的高額回報,商人們並不吝嗇向西湖學院提供巨額資助,條件也很現實— —西湖學院必須簽訂某種契約,保證受他們資助的勘探所發現的一切礦物,在最多十年之內,必須得到他們同意才能上報朝廷或者公之於眾。而另一方面,海商們對植物的興趣也很大,名貴的木材,還有製造海船需要的樹木,在市場上都是稀缺而走俏的商品。 雖然東南這兩所學校對他們是如何獲得贊助的三緘其口,但是桑充國卻不能沒有憂患意識。東南是人文薈萃之地,而且農、工、商業都高度發達——而在中原與北方,卻主要只有汴京與益州比較富裕。這兩所學院的發展迅猛,也在意料當中。其中西湖學院自我標榜是石學的正宗嫡系,大有與白水潭一較高下之意。而金陵書院,因為在學術上傾向於王安石、呂惠卿的「新學」,得到了他岳父與呂惠卿的暗中支持,許多在學術上贊成「新學」或者政治上支持新黨的學者雲集其間,又有朝廷的或明或暗的照顧,幾年之間便與所謂的「六大學院」並駕齊驅了。更讓白水潭學院不滿的是,朝廷一向禁止私自教授、學習天文星象之學,白水潭學院擁有全國聞名的天文學家,卻始終未獲准設置觀星台。反倒是金陵書院,不僅被獲准建築觀星台,而且翰林院司天台還派官員進駐金陵學院,極有可能成為在太學之外,第一家獲准開設天文學的學院。 這一點意義極大,要知道,此時幾乎所有的算術名家,其最終的志向,都在天文星象。假若金陵書院拔到先籌,格物院就很可能會面臨人材大量流失的危機。 除此之外,桑充國在幾個月前探望病中的前明理院院長程顥之時,大程向他提出過一個設想,建議在白水潭成立一個「契丹、西夏研究院」,專門研究有關遼國、西夏的一切事情,不僅可幫助國內的士大夫更深刻全面地瞭解兩北長期的敵人,其長期目標,更是力圖尋求一種全面解決兩北邊患的方案。程顥一針見血的指出,即使漢唐強盛之時,北邊的邊患也始終存在,而武力征服的方法,也始終不能長久,北邊胡人所以能為患一千餘年,全在於中原在興盛之時,便自高自大,盲目輕視胡人,士大夫偏見極深,缺少對胡人的瞭解,肉食者沒有真正消除隱患的良策,偶有善策,亦無法持久,一旦中原衰落,便易被胡人趁虛而入。而今大宋有中興之勢,剛剛恢復靈夏,上至士大夫,下至市井小民,便開始自高自大,將來即使北伐收復幽薊,若不能居安思危,知己知彼,亦難免重蹈覆轍。 五十多歲的大程因種種事務,操勞過度,眼見活得過今年,也未必活得過明年。桑充國早就下定決心要讓程顥親眼看到這事成功,但事涉契丹、西夏,國子監接到申請,便拖了半年,然後回復要上報政事堂,便沒了下文。為了促成此事,桑充國已是心力交瘁。 他並非沒有虛榮感,並非對「資善堂直講」的職位毫不動心——對所有的儒生來說,這都是一個巨大的誘惑。但是人總是在不同的誘惑間做選擇的。他知道自己無法兼得魚與熊掌,因此冷靜地按照自己的能力做出了選擇。 但是,人並非總能依照自己的意願行事。 * 見過急急忙忙趕來傳話的金蘭後,王昉終於坐不住了。金蘭的傳話非常委婉,近似於一種暗示,但是異常敏感的王昉馬上意識到了其中的危險。她再三猶豫之後,終於走進了桑充國的書房。 「桑郎。」王昉極少這麼直接干預桑充國的決定,雖然她內心是非常渴望桑充國出任資善堂直講的——她畢竟是宰相的女兒,這是一個能讓她從心底裡感到榮耀,並且有可能在將來發揮巨大影響的職位。但在桑充真正決定拒絕之後,她也保持了沉默。她不想讓自己的丈夫有一種誤會,以為她需要他獲得一官半職。當她開口的時候,她依然有幾分遲疑。 「娘子有事麼?」桑充國擱下了手中的毛筆,他正在給國子監的祭酒寫信。 「嗯。」王昉微微點頭,輕聲道:「朝廷可能再次徵召桑郎……」 桑充國笑著搖了搖頭,「是訛傳。」他還沒把自己看得那麼了不起。 王昉默然搖頭,神色嚴肅。 桑充國也感覺到了她神情的異常,笑容僵在了臉上,又反問了一句:「是真的?」 「嗯。」王昉鄭重地點了點頭。 桑充國不自覺地站起身來,與王昉這麼多年的夫妻,他們彼此早已熟知對方的脾氣,王昉如此鄭重其事來找自己說這件事,那麼這件事不僅是真的,而且只怕也不會是什麼好消息。果然,便聽王昉輕聲道:「這次徵召,桑郎萬不可再拒絕。」 桑充國沒有詢問原因,只是背著手默默地踱著步。 夫妻二人沉默了好久,桑充國才似自言自語地低聲說道:「你知道我的性子其實不適合當官的。」 「只是給太子當老師,算是經筵官。」王昉勸道。 「都一樣。」桑充國澀聲笑起來,「那裡和白水潭可不一樣。自古伴君如伴虎,資善堂直講,也不是個好差遣。」 「桑郎這麼大的學校都管得過來,我相信你。」王昉柔聲道。 桑充國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低聲道:「我原只想做個白衣御史,想不到這點心願都不能滿足。」他緩緩走到王昉身邊,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肩膀,自嘲地笑道:「太子師,人人羨慕,我卻避之惟恐不急。不曉得多少人要罵我假清高罷。」 「別人要怎麼想,可理會不過來。」 「我也是這麼想法。」桑充國笑道:「其實我不過是有自知之明罷了。當官這碼事,子明做得,我卻未必做得。只怕碰個頭破血流,也未可知。但只怕也不能拒絕了……」他回頭看了一眼書桌上的書信,「到時候,只怕寫再多的信,也無濟於事。」 「從長遠來看,是有好處的。」王昉抬頭注視著桑充國,低聲道:「桑郎要想擴大白水潭的影響力,要想提高識字率,這是天賜良機。把希望寄托在十年之後……」 「不過我還是捨不得。」 「捨不得?」王昉奇怪地望著桑充國。 桑充國看著她的眼睛,淡淡笑道:「無論是白水潭學院的山長,還是《汴京新聞》的社長,都不應當有官職在身。尤其是報社之職,否則我當年所說,便成天下之笑柄。」 王昉呆住了。 「若然要做資善堂直講,我便理當要辭掉學院、報社之職務。」桑充國無限眷戀地說道。說罷,他忽然笑了笑,道:「我當山長的確太久了,或許也該換人了。」 新宋 第六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四) 八月末的時候,算時節已經是初秋。汴京的天空,是那麼的冷漠,一陣一陣的涼風,讓坐在馬車上的金蘭感覺到一絲絲的寒意。她的思緒,總是不自覺地回到三天前——唐康就是在那天再次離開汴京前往大名的。她的心不時感覺到一陣陣的刺痛,從松漠莊重逢之後,唐康一直沒有碰過自己……那些天,每每見到文氏幸福的笑容,她心裡的嫉妒,便恨不能將文氏掐死。每個白天,她都細心地在銅鏡前將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上她最光彩照人的衣服,嘴邊掛著最甜美的笑容——所有的人都誇讚自己的美麗動人,儀態萬方,但唯獨唐康卻彷彿全然沒有看到一般。而到了晚上,她只能躲在被子裡,暗暗掉淚。她很想給唐康生個孩子。 她當然知道癥結在哪裡。她無數次想對唐康說:「我決定去大名府。」但是,沒有一次,她成功地說出來過。她分明在唐康的眼裡看到過期盼的目光,但是她沒有選擇的權力。 她也知道自己不應當抱怨,有失去便有得到,但是人是無法一直理智地控制自己的感情的。她抓起披風,緊緊地將自己裹在披風之中,想從中汲取一絲溫暖。在這個世界上,她只能自己給自己取暖。 便在唐康走後第二天,宋麗兩國最終在同文館簽訂了貸款協議。但下一步的談判要等到十月份去杭州舉行,涉及的將是具體的操作性問題。這件事情實際進行起來,遠比想像的複雜——石越只是提出一個構想,但卻有無數的人,為了這個構想的實現,而要殫精竭慮。最樂觀的估計,也要熙寧十八年才可能真正付諸行動。在這期間,安州巷的使者們,幾乎事無鉅細,都會徵詢金蘭這個女流之輩的意見。 這實在是過於沉重的責任。但宋朝對高麗國卻的確表現出了讓人受寵若驚的善意。她得到消息,秦觀已經決定將在開京的宋朝使館,創辦一本不定期的刊物,免費印發,向高麗士人貴族介紹宋朝之風土人情,以及宋朝對宋麗關係之觀點,以爭取高麗士林對宋朝的支持。因為王賢妃的生活涉及到皇室宮闈,自然不方便報道;但秦觀卻已經得到許可,將在刊物中向高麗士人介紹信國公殿下與她在汴京的生活。據說,宋朝官家已經默許秦觀,將信國公塑造成宋麗同盟之象徵。 另一方面,安州巷打聽到了消息,包括秦觀在內的相當一部分宋朝官員,有意授予高麗海商在宋朝控制航線之內與宋商同等之待遇。雖然金蘭與安州巷的使者們到現在都不敢確信這個消息的可靠性——這實在讓他們不敢相信,但是推動它的實現,卻是極有意義的事情。安州巷已經試探性地向宋朝提出請求。萬一這竟然是真的,金蘭定將竭盡全力促使它早日實現。 高麗的未來在海洋! ——在宋朝生活了這麼多年後,金蘭對自己的祖國的前途,早就有了全新的認識。高麗國只是偏居於東方一隅的半島之上的小國,西面卻有宋朝和遼國這兩個強大而且蒸蒸日上的巨人存在,生存尚且不易,想自陸上爭雄,無異於癡人說夢。高麗國要麼便是夜郎自大,得過且過,最後不是被遼國兼併,便是徹底淪為宋朝的附庸;要麼便是主動追隨宋朝,在龐大的海洋之上,分一杯羹,以謀求國家的未來。與宋遼在陸上的力量相比,宋朝海船水軍雖然強大,但相比海洋之廣闊無涯,高麗依然尚有作為的空間——這亦是高麗國唯一的出路。 可笑的是,國內卻有許多頑固不化的貴人,不僅成天幻想著將宋朝的勢力趕出高麗,甚至還自誇國內物產應有盡有,主張封閉一切海外貿易,自我隔絕於狹窄的半島之中。 這些人根本看不到,事情發展到今日,高麗國已經必須在宋遼兩國之間做一明確的選擇。往日那種向兩國都討好賣乖以謀求以小事大的生存方法,在宋朝海船水軍迅速崛起之後,早已成為一條行不通的死路。 而在宋遼之間究竟選誰,這是不用考慮的事情。 高麗國已經被捲入了歷史的洪流之中——這是石越某次閒談時對她說過的一句話。 金蘭對石越非常的尊敬,她在宋朝生活越久,對宋朝瞭解越多,便越發意識到,在很大程度上,正是石越,引發了這場「歷史的洪流」。也許這也是一個宋朝以外的國家的人,在認真觀察宋朝這二十年的歷史之後,最容易得出來的「膚淺的」、「表面的」結論。 在這樣的時刻,高麗國面臨的,既是前所未有的挑戰,容不得失敗的挑戰,亦是千載難逢的機遇…… 要麼滅亡,要麼迎來新生。 但金蘭只是一個女人。她多麼希望自己糊塗一點,如同國內的那些只會讀聖賢書、夜郎自大的儒生們一樣,閉上自己的眼睛與耳朵,不去關心外界的變化。那麼她也可以做一個好妻子,也許,還會是一個好的母親。 一個人太明白了,不是一件好事。 也許,老天讓我來到汴京,讓我看清這麼多的事情,僅僅只是為了捉弄我……金蘭心裡經常會浮起這樣的想法,自嘲著。 她想閉上眼睛休息一會,但是只要閉上眼睛,不知道為什麼,腦海中就會浮現出唐康的音容笑貌……唐康也沒有帶文氏赴任,這件事,總讓她心裡還殘存著一絲僥倖。 * 回到唐府,金蘭剛剛坐下,還來不及卸妝,便見管家躬著身子小跑過來,稟道:「夫人,有位樸夫人求見。」 「樸夫人?」金蘭愣了一下,順手接過管家遞過來的名帖打開,原來竟是秘書監校書郎樸彥成的夫人李氏。「她想見我做什麼?」金蘭心裡嘀咕了一下。她知道樸彥成一向不和他的高麗同胞打交道,這時候他的夫人突然來求見自己,倒真讓人捉摸不透。她抿著嘴想了一下,問道:「她來多久了?」 「有小半個時辰了。」 金蘭思忖了一會,雖然她對樸彥成並無好感,但是他到底是宋朝的官員,與唐康也是同殿為臣,他夫人巴巴跑來見自己,便是素無交往,亦不好拒之門外。因吩咐道:「你引她至花廳稍候片刻。」又補了補妝,方由人引著,去花廳見李氏。 方走到花廳門口,遠遠便見一個身著黃色短襦、長裙的婦人端坐在廳中靜靜等候。金蘭微笑走進廳中,不待李氏起身,已微微斂衽一禮,道歉道:「未知夫人駕臨,倒叫貴客久候,實在失禮了。」 李氏慌忙起身,側身避開,回了一禮,道:「哪裡,實是我冒昧了。本當事先約期,待縣君有空,再來拜訪。」其說話的語調,倒似北地女子,雖然是極禮貌的話,聲音聽起來卻甚是爽直。 金蘭口裡笑著謙讓,心裡卻哼了一聲,暗道:「唐樸兩家素無交往,你既然知道禮節,卻又來做這不速之客,分明是有意怠慢。」她心裡既然這麼想著,說話便少了些委婉,寒暄過了,雙方方敘了賓主之位,金蘭便乾巴巴地笑道:「樸夫人枉駕寒舍,想必是有事賜教?」 李氏聽她語氣不善,抬眸淡淡凝視了金蘭一會,忽然用正宗開京口音的高麗語說道:「久聞金蘭兒之名——我來求見縣君,只是因為外子有幾句話,想要轉告縣君。我說完便走——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我們樸家,但願世世代代,再也不要和王運家有關的人打交道。」 金蘭見李氏裝扮,與汴京之貴婦無異,不料卻是個高麗人,倒是吃了一驚。但又聽她直呼高麗國王名諱,不由怒道:「你們原亦不配做高麗人。」 「高麗人?」李氏望了金蘭一眼,不客氣地譏諷道:「你姐夫是不是高麗人,亦尚未可知。便他們王家,就能代表高麗人?」她說完,不待金蘭反駁,又道:「隨你怎麼說怎麼想,所謂『君不正,臣投外國』、『君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自今日之後,我們樸家,世世代代都是宋人,再也不是高麗人了。配不配做,我們原也不稀罕。」 金蘭騰地起身,便要逐客——她這才知道,這李氏雖然來見自己,但可沒有存著結交的心思。如今樸彥成是宋朝官員,她自也拿他無可奈何,但卻是一刻也不想再見到李氏。然便在此時,她忽然看見李氏臉上譏刺的笑容,料到李氏不告而訪,又等了自己半個時辰,斷不可能是為了上門來激怒自己。她強行壓抑住自己心中的怒氣,亦不和她爭辯,只冷冰冰地反詰道:「那你來見我做甚?」 「原是我們多管閒事。」李氏嘴角掠過一絲自嘲的冷笑,繼續用高麗語說道:「外子道,高麗國人大抵夜郎自大,鼠目寸光,所謂『夏蟲實不足以語冰』。惟縣君雖是女子,然見識氣度不讓鬚眉。安州巷那些尸位素餐之輩,實不能及縣君之萬一。故這些話,或許縣君願意聽聽——」 「那還真蒙他看得起!」金蘭口裡亦不肯留情。 但李氏這回卻並沒有回敬她,只繼續說道:「這番天恩浩蕩,朝廷借款百萬緡給高麗,王家待怎樣用這筆錢,那是不問可知的——或是民部,或是某個衙門,用這筆借款,自大宋海商處買來海貨,然後開場榷賣,這自是個極穩定的利源……高麗因金銀銅外流而物價飛漲之局面,自可緩解——這些錢變成了先流進國庫,然後供王公貴人們揮霍……」 李氏言語刻薄,金蘭聽在耳裡,總不是個滋味,心裡的憤怒可想而知。但這時候聽李氏用譏諷的語氣描繪起借款後高麗的情形,便恍如一盤冰涼的冷水自頭頂澆下,將這次協議帶給她的喜悅全部衝到了九霄雲外。 對於高麗的官僚機構,金蘭並不陌生,毫無疑問,樸彥成夫婦並沒有污蔑他們。 李氏看了看金蘭,又譏道:「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要指望那些老爺們發善心,自不吝於與虎謀皮。但若是果真依此辦理,高麗國從此便不要再指望有真正的海商了……」 不用李氏說得這麼明白,金蘭便已明白了她的意思——高麗國與宋朝的貿易,將變成高麗國官府與宋朝海商之間的貿易!高麗國海商原本就很狹小的生存空間,將變成更加微小的縫隙。而如果沒有足夠的利潤驅使,不會有任何一個海商願意冒著生命危險出海。 金蘭用複雜的眼神望著李氏——在這一瞬間,這個在嘴裡用極惡毒的語言侮辱著自己祖國的女人,似乎不那麼討厭了。 金蘭並不指望能夠說服開京的貴人們,但是她可以對杭州的談判發揮影響力——有時候,她可以巧妙的借用宋朝的力量。不管怎麼樣,她一定要讓貿易依然是海商對海商。高麗國的海商,必須是這筆借款中最大的獲益者。 她忽然想起,樸彥成讓他的夫人來提醒她,說明這個高麗國第一才子,並不是一個只會詩詞歌賦的書獃子,至少對於自己國家的未來——也許他口裡並不承認那是他的國家——他有著敏銳的認識。他們不約而同地意識到,某些事情很重要。在這個時刻,金蘭才真正感到有點惋惜。 卻聽又李氏冷冰冰地說道:「話已帶到,就此告辭。」說罷便起身欲走。 「且慢!」金蘭下意識地呼道,待到想說些什麼,卻一時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叫住她做什麼——是想替高麗遊說樸彥成麼?她不那麼確定的想著。 李氏彷彿看出了金蘭的猶疑,她再次凝視了金蘭一會,道:「縣君不要想差了。外子讓我來轉告此事,一則是因此事於大宋無害,二則是憐憫、尊重那些高麗國的海商——當年我們遠渡重洋來到大宋,坐的海船便是高麗海商的。一路之上,多蒙他們照顧,大丈夫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而今他們可能有難,他若不出片言,於心難安。但——這樣的事,不會有第二次了。」 「原來如此!」金蘭也不知道李氏說的是真是假,但是她早就聽說過,樸彥成將自己的長子改名為「慕宋」,在汴京出生的次子取名為「忠趙」……金蘭在心裡搖了搖頭,不管怎麼樣,在她心裡,樸氏夫婦的確已經沒有那麼讓人討厭,哪怕他們口裡提及高麗之時,沒有一句好話。也許,是清醒的高麗人實在太少了。 她忽然想起一事,「聽說樸大人要出使北朝了?不知何時啟程?」 「明日便要離京。」李氏驕傲地回道。她的確有驕傲的理由——如果沒有絕對的信任,宋朝絕對不會讓樸彥成去當蘇軾的副使。大蘇文名動天下,在外國尤受敬重,對於樸彥成夫婦來說,他能成為蘇軾的下屬,無疑更是一種榮幸。而且,官家還特別恩准,允許樸彥成帶家屬赴任——這是一種極大的光榮。李氏本來不忍心離開兩個孩子,但這時也決定隨夫上任,只將兩個孩子留在汴京,托付給她移居汴京的哥哥嫂嫂照看。 金蘭點了點頭,她不知道這麼多事情,卻明白了李氏為什麼不告而訪,急急忙忙想見到自己的原由。「如此,請多保重。」 * 送走李氏之後,金蘭便開始思量起來,盤算怎麼樣才能借力打力,以解決樸彥成所提醒的問題。她雖然認為她姐夫王運也算是一代英主,但是以高麗國內的局勢,如果通過正常的途徑——上表、廷議、下詔,便會將所有的壓力都集中到王運的身上。即使王運以極大的魄力來保護普通海商的利益,卻不可避免地將使失望的貴人們產生怨恨的情緒,這種情緒與現在國內對海外貿易不滿的聲音夾雜在一起,很容易被別有用心者利用,這自然是極危險的事情。在金蘭看來,惟一的辦法,便是將保護普通海商利益,當成宋朝貸款的附帶條件,「強加」給高麗。這樣那些貴人縱使心有怨言,也只能怨恨宋朝——但他們對宋朝是無可奈何的,所以最多便只能遷怒於安州巷的使者交涉不力……金蘭正想著要怎麼樣才能說服安州巷,得到他們的支持,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幾乎是完全無關的念頭——宋朝為何要派遣樸彥成為蘇軾的副使?這個念頭一浮出來,便如同生了根似的,怎麼樣也趕不走了。她不由自主地,反覆思索起這個不同尋常的任命來…… 以樸彥成的能力與對宋朝的忠誠,出任駐遼副使,絕無問題。但是,宋朝在遼國已經有了一個才華橫溢,令遼國貴族士人幾乎無不欽慕的蘇軾,再派一個精通詩詞歌賦的樸彥成去,不顯得有點多餘麼?樸彥成固然精擅契丹大小字,還會說高麗語、女直語;但大蘇卻是那種所謂的「天才」——他去遼國之前,對契丹語幾乎一無所知,到那裡不到一個月,便已經可以用契丹語寫詩了!只要他願意,這個世界上不存在他學不會的語言。況且,在金蘭看來,天下所有的國家,貴族無不會講漢話,語言對於正副使者這樣的官員來說,意義不大。 她以一種女性的直覺,相信樸彥成的新任命絕對不是那麼簡單的,但是,無論她如何絞盡腦汁,卻也猜不透背後的玄機。 「哎!」金蘭不由歎了口氣,卻見一個婢子領著管家急匆匆地走了進來,那管家見著金蘭,便慌慌張張地說道:「不好了,夫人,出事了!」 「嗯?」金蘭皺了起眉頭。 那管家連忙細稟道:「小的剛剛聽說,朝廷派了中使去大名府,差人打聽了,還有兩個御史隨行……」 「什麼?!」不待他說完,金蘭臉已沉了下來,「快,備車,去學士府!」 因為唐康的案子,唐府上下幾乎已成驚弓之鳥。聽到朝廷派人去大名府鎖人,而且竟然是中使與御史一同出動——如此大的陣仗,人人皆不免疑心是唐康的案子有了什麼反覆。金蘭在石府門前下了馬車,等不及通傳,便不管不顧往內院徑去。石府的下人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也不敢攔她,只得一面在前面引路,一面有人小跑著先去稟報。金蘭方進了中門沒多遠,便見阿旺帶著兩個婆子迎了出來。金蘭見著她,不待她行禮,便焦急地問道:「阿旺,哥哥嫂嫂可在家?」 阿旺從未見過金蘭如此失態,亦不知出了什麼事,只回道:「夫人去大相國寺還願去了,學士正在見客。」 「見客?」金蘭頓時愣住了,她雖然急得上火,卻到底也不敢在石府亂來,抿著嘴想了一會,又問道:「那侍劍呢?你去叫他來,我見他也是一樣。」 「是。」阿旺連忙應了,一面朝身邊一個婆子問道:「你知道侍劍在哪裡麼?」 「剛剛聽丫頭說他在花園給大娘做竹馬……」 「那你快去叫他到寒春廳來。」阿旺一面吩咐,一面對金蘭笑道:「請縣君先到花廳喝杯茶,即刻便叫侍劍過來。」 * 但侍劍卻並不在花園裡。 在熙寧十七年的時候,石府的規模,已經發展到整條學士巷都屬於石越的產業。這並不是石越有意「自污」以避嫌忌,而只是不知不覺的「自然」擴張。 當時,宋朝官員的待遇優厚,宰相每月的俸祿便超過三百貫,石越不僅俸祿擬於宰相,更是比大部分的官員都要富裕。像當今向皇后的先祖向敏中,是真宗朝的名相,為官以清廉著稱,稱得上是兩袖清風,卻因為與當時另一個宰相張齊賢爭娶一個寡婦,而鬧得不可開交,直至驚動皇帝——其中原因亦很簡單,程頤曾經一語道破其中奧妙:只是因為這位寡婦有十萬貫的家產陪嫁!但是號稱有「度量」、為官清廉一介不取、稱得上位極人臣的向敏中,之所以貪圖這十萬貫的陪嫁,卻也是有原因的——雖然宋朝分家別居已成風氣,幾世同堂的大家族已經很少,但是大部分高級官員,往往還是要負擔整個家族的開支,如果加上往來迎送的必要應酬,這些高級官員不僅稱不上富裕,甚至還會顯得很拮据。而十萬貫,無論如何都是一筆巨款,相當於一個宰相三十年的薪水!向敏中後來很尷尬的被那位寡婦拒絕了這門婚事,倘若他能活到熙寧年間,必定會很羨慕石越——不說別的進項,單單是伐夏之後的賞賜,便有數十萬貫之巨!而且,石家算得上是人丁不旺,除了石起之外,沒什麼正兒八經的族兄族弟,更沒有一個巨大的家族需要奉養,花上幾千貫,便足夠安分守己的石起當個富家翁了。在熙寧朝的宰相中,能勉強和石越比一比的,也只有呂惠卿與馮京二人而已。 而石府的家業,初期本是由潘照臨和唐康打理的,梓兒入門之後,按照宋人的習慣,便逐漸移到了這位女主人身上,到熙寧十五年以後,便全是由梓兒和侍劍負責了。梓兒到底是出身商人家庭,貨殖之術倒是天生的本領,不聲不響之間,石府的產業已是越來越多。僅以學士巷的賜宅來說,園庭台榭,皆不足道,因為石越做過安撫使,又當過樞密副使,為了表彰文武並重之意,竟然還修了專門的校武場——不過,這地方幾乎常年閒置著,多數的時間,倒是給石蕤和她的玩伴們玩耍用。 然而今天,校武場中,平素空空蕩蕩的兵器架上,都插滿了貨真價實的兵器。刀槍劍戟,寒光耀眼。侍劍將削到一半的木馬藏在身後,瞪大眼睛,看著校武場上的較量。 這是難得一見的比武。 王厚使的是一柄軍中常見的斬馬刀,他的招數全是大開大闔,氣象嚴整,但每招每式,都顯得盛氣凌人,常常是以攻代守,甚至只攻不守。而另一方的何畏之,持的雖然也只是一桿軍中常見的紅纓槍,但他手中的紅纓槍,倒似一條毒蛇一般,走的全是陰柔詭異一路,每每攻擊的,都是讓人意想不到的地方。然而他雖然出招狠毒,但侍劍卻看得明白,何畏之只要遇到危險,手中的招式便馬上成了虛招,他的招式雖然讓人眼花繚亂,卻是九虛一實,多數反而是側重於防守,彷彿是在耐心地等待機會,便可給人致命的一擊。 二人你來我往,頃刻間便過了數十回合,侍劍早已注意到,王厚的刀法都只是軍中常用的刀法,乍看上去並無過人之處,有時候竟讓人以為極其平庸,以招式而論,遠遠不及何畏之的槍法,但他就仗著自己臂力過人,每一出手,都是勢大力沉,令何畏之不敢纓其鋒芒,若依理而論,久而久之,這樣戰法,王厚自然力氣不繼,難免要落敗——但是,事實卻似乎並非如此,兩人打到現在,已經過了數百合,侍劍根本看不出王厚有一絲半點後繼乏力的跡象,反倒是何畏之久久等不到王厚力竭的一刻,顯得有點心浮氣燥起來了。 侍劍不由得微微搖了搖頭。 卻聽身邊的慕容謙笑道:「侍劍為何搖頭?」 侍劍看了一眼石越與潘照臨,見二人都只是含笑不語,便照實回道:「小王將軍全是仗勢欺人,若非天生神力,這般打法,斷不是何將軍敵手。」 慕容謙看了侍劍一眼,笑道:「這有何不可?比鬥自然是要以己之長,攻彼之短。我倒但願我能仗勢欺人,贏得越輕鬆越好。譬如用兵,若我有十萬大軍,對方只有數千之眾,我又何苦多費心機,只管團團包圍,猛打猛衝便好。」說罷,不由自失地一笑,歎道:「若我一輩子都能打這樣的仗,夫復何求?」 「但小王將軍到底是冒險了些,這只是校場論武,若是兩軍交戰,他這般攻多守少,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只能是兩敗俱傷。」侍劍有點不太服氣。 「果真是打仗,哪有功夫過了這許多招?」慕容謙笑道,「戰場之上,沒什麼一對一的公平較量,真到了白刃肉搏之時,還是不怕死、力氣大的佔便宜。」說罷,慕容謙又笑笑,道:「不過,依我看,何蓮舫也不是喜歡和人光明正大肉搏血拼的主。」 「這是知人之論。」潘照臨突然插話,淡淡道:「何蓮舫最喜歡的,是人家酣然大睡之時,他走到榻前,割下首級,奏凱而歸。」 慕容謙不由莞爾一笑,「郭相公真是好推薦——但願去了益州,打的全是這樣的仗。」 「那也未必。」潘照臨不陰不陽地應了一句。 慕容謙一怔,看看潘照臨,又看看石越,卻見石越只是凝神看著校武場上的比武,彷彿全沒有聽見他們說什麼,他心裡頓時明白過來,亦若無其事地轉過頭,一面笑道:「此話怎講?」聲音卻不由自主地低了幾分。 「將軍讀過這個麼?」潘照臨隨手從袖子中掏出一本小冊子,遞到慕容謙手中,慕容謙低頭一看,又是一愣——封皮上赫然寫著「取大理十策」五個正楷字,他迅速翻開掠過,卻是一本奏章的抄本。他看看這抄本,又看看校武場上的何畏之,默默將小冊子遞還給潘照臨。 「何蓮舫似有伍子胥之志——不過,過去我卻一直以為他是想匡扶段氏的——究竟他打的是什麼主意,沒有人猜得透。只是這番將軍與王將軍入蜀,是去平亂的,不是去興邊釁的。益州要盡早安定下來,朝廷要休養生息,然後才能圖謀恢復北面。況且大理一向謹奉朝貢,興無名之兵,不義之師,非國家之利。郭相公薦他,是惜才之意,西南夷之地,正是他的老巢,若能得他之助,平定叛亂,自然事半功倍;但若讓他引著我們踏進另一個泥潭……」 「潘先生放心,我理會得。」慕容謙淡淡一笑,道:「我是個嫌麻煩的人,西南夷已經夠麻煩,絕不想又被扯進另一個大麻煩中。」 「那就好。」潘照臨歎了口氣,道:「你那點麻煩,其實不算什麼——何時啟程去益州?」 「要等皇上的旨意,也要看樞府什麼時候確定調往益州的河朔禁軍。」慕容謙平淡地說道。慕容謙目不轉瞬地望著校武場上的兩團黑影,心裡卻是在苦笑——皇帝要從河朔禁軍各軍各營中分別抽調一個指揮的兵力混編入西軍入蜀平叛,當時王厚一口答應,慕容謙心裡雖然明知這樣麻煩,卻也不敢多做聲。但是,先不論以後如何統率指揮,單是混編軍隊,便需要時間,軍隊從駐地一動,便有成千上萬的麻煩事跟隨而來,更何況這樣抽調部隊,是幾乎要鬧得河朔禁軍全部雞犬不寧?調誰去,不調誰去?有人想去,有人不想去……河朔禁軍士兵驕橫,是出了名的。 不過慕容謙也沒有那個好心去替韓維、郭逵操心。他心裡真正擔憂的,還是延誤軍機。王厚在皇帝面前打下保票,除了抽調五千名有戰鬥經驗的西軍之外,不需要再調動其餘西軍,更不需要殿前司禁軍。本來這也不算是吹牛——兵不在多,而在精。有了這一部精銳,再加上蜀中原有的禁軍,平叛是足夠了。二人在京兆府會合之時,曾經促膝談心,甚至以為到了益州後,可以將那裡的一些殘兵敗將打發回家。但王厚的話音剛落,樞密副使郭逵便找上門來了,給他們推薦了大名鼎鼎的何畏之。而何畏之見著二人後,首先向兩人推薦的,便是環州義勇與渭州蕃軍這兩支部隊。 王厚與慕容謙早在陝西之時,就久聞何畏之的威名,這時聽他介紹起這兩支部隊,二人是想在益州建功立業的,自然不肯放過。但環州義勇倒也罷了,渭州蕃軍卻是石越的親信在掌軍——二人都是石越的舊部,怎麼敢不事先徵詢石越的意見,便擅自調發?不料,見著石越後,他們尚未開口,倒是石越先和他們推薦了李十五的渭州蕃兵。 如此,兵力抽調基本便算完成了——兩人打心裡便沒將河朔禁軍這個「添頭」算在賬目裡。王厚心情歡暢,竟是拉著何畏之下場比起武來。但慕容謙心裡不知為何,卻總是不塌實,只想著盡快前往益州。 「何不先到益州,等所調禁軍前來會合,便在益州混編便好?」石越忽然說道,慕容謙連忙轉身,對著石越,謙恭地聽著,「二位將軍留在汴京,於事無補。不如請旨,早點去益州——」說到這裡,石越已是憂形於色,歎道:「康時去大名府前,屢次和我提及益州形勢,總令人覺得那裡已是危若累卵——調這兵調那兵,我卻總擔心你們等不及這些兵入蜀……」 慕容謙心裡一驚——石越所言,與他的預感正不謀而合,他正認真咀嚼著石越的話,忽聽到校武場外傳來一陣喧鬧之聲,只見石越臉色一變,隨即場中的王厚與何畏之也都收了招,都望著校武場外。 侍劍早已快步走了過去,未到門外,便聽一個女子怒聲喝斥道:「你們是什麼人?!連通傳都不肯!」 「學士已吩咐過,無論是誰,都不得打擾。請縣君恕罪……」 「侍劍呢?叫侍劍出來!」 侍劍已聽出是金蘭的聲音,頓時大感詫異,他知道金蘭素來是極知禮數的,聽她聲音,又怒又急,顯然是出了什麼大事,他連忙加快腳步走了出去。果然,便見金蘭漲紅了臉,正在訓斥守門的護衛。旁邊阿旺等一干丫頭婆子家丁,都著急地站在旁邊,手足無措。 「縣君……」侍劍話音未落,金蘭已一把拉過侍劍,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侍劍被她這麼沒頭沒腦一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拿眼睛直瞅阿旺,卻見阿旺不停的搖頭,一臉惘然。 「不知縣君問的是何事?」 「你還不知道麼?」金蘭立時也愣住了。 * 「什麼?!」石越幾乎是顫著聲問道:「你可打聽仔細了?果真是蘇子容被御史台拘押了?!」 「小的打聽得清楚,除了蘇大尹以外,祥符縣知縣蔣安也已下御史台。聽說這樁案子牽涉到數十位公卿大臣,司馬相公的衙內也被御史台抓了。中使與御史已經去了大名府……」 「這事關康郎何事?」金蘭已是坐不住了。她再也沒有想到,竟會是這麼一樁大案!石越聽到她帶來的消息後,立即送走王厚等人,派人出去打聽,結果,打聽回來的消息,卻將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權知開封府蘇頌與司馬康竟都已經下御史台獄! 「縣君放心,這事不關二公子的事。」 「不關康郎的事?」金蘭心中懸了半天的大石頭,頓時放了下來,竟是不由重重地鬆了口氣。但她這口氣還沒有出完,便聽那家人又稟道:「小的打聽清楚,中使去大名府,是緝拿呂公著的……」 「啊?!」頓時,所有的人都吃驚得叫出聲音來。 「到底是因為何事,你連一點端倪也不知道麼?」石越緊繃著臉,追問了一句。 「小的不知,實不敢亂說。」 「那你退下。」 「是。」 家人應聲退下之後,春寒廳內,立時死一般的沉寂起來。石越坐在椅子上,雙手緊緊抓住扶手,緊鎖雙眉。潘照臨低頭不語,侍劍與金蘭都是呆呆地看著石越。雖然知道不關唐康的事了,但金蘭這時卻也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的確是出大事了! 「呂惠卿反擊了。」半晌,石越口中,輕輕地吐出了六個字。 第三卷 《燕雲》 第七章 江上潮來浪薄天 政事堂。 「前有某僧犯禁,蘇頌因蔣安之請,枉法循私,縱之不問——僅此一事,蘇頌便難逃其罪!陳世儒人倫逆案,案情甚明,而蘇頌又故意拖延,久不定罪,其心甚不可問,其辜負皇上、朝廷亦甚矣——下官自呂公著之子希績、希純家中,搜到二人寫給蘇頌之信稿數封,皆為陳世儒關說者,其詞更連及呂公著,由此亦可證實,此前有台諫彈劾呂公著干涉陳世儒案,皆是事實!書信抄本在此,列位相公若道不信,可自讀這幾封書信便是……」 舒亶趾高氣揚地看著他面前的幾位宰執——呂惠卿、王珪興災樂禍,馮京、王安禮不置可否,范純仁、孫固則臉色鐵青地看著那幾封書信草稿的抄本。他心裡不由感覺到一陣得意,可惜的是,司馬光不在這裡——舒亶在心裡遺憾地想道。從原則上來說,政事堂雖然不會參預案件的審理,卻有權力過問一切重大案件,只是司馬光因為自己的兒子也涉案,卻不得不迴避。不過,回不迴避其實無關緊要,正如政事堂過不過問也無關緊要一般。御史台是可以與兩府抗衡的機構,這樁案子,舒亶早已上奏皇帝,是皇帝震怒,下令「窮治」,他才敢大膽抓人的。他本來就不怎麼在意政事堂的想法,現在更加是有恃無恐。想到這裡,他不由看了一眼右邊的石得一,這個閹寺——他輕蔑地想道,皇帝任命這個權勢熏天的石得一與他一道審理此案,但閹寺到底是閹寺,他才進政事堂時,辭色不遜,可被范純仁喝了一聲「賤奴爾敢」之後,便幾乎嚇得戰戰兢兢,連說話都不敢大聲了。舒亶當然明白其中的原因——國朝制度,兩府掌握著宦官陞遷、懲罰的權力。所有宦官的陞遷,都要經由兩府同意;而極端的情況下,兩府的相公們,甚至可以不經皇帝同意,直接將宦官流放——而這幾乎是致命的懲罰,因為依據祖宗之法,宦官有錯受到懲罰之後,便不可以再復用了。所以,果真若給范純仁抓到把柄,哪怕石得一再怎麼樣有權有勢,只怕也抵不過政事堂一紙敕令。像范純仁、孫固這些人,做出什麼事來,都不奇怪。 不過,對於舒亶,他們卻無可奈何。御史的職責,就是糾繩百官,就是制衡兩府。 范純仁輕輕地將那幾封書信抄本放到案子上,抬眼看了舒亶一眼,緩緩道:「這幾封信稿,其辭暖昧難辨。」輕飄飄地給過評語後,又問道:「那司馬康又是緣何事得罪?」 舒亶抬頭迎視范純仁,見他黑黝黝的瞳子,閃著深不可測的光芒,不知為何,竟心中一凜,忙低下頭避開他的目光,道:「是陳世儒的好友晏靖親口招供,他素與司馬康交遊,曾經向司馬康關說此案。」 「唔?」范純仁聲音突然提高,彷彿很驚訝地望著舒亶,問道:「僅此而已?」 「司馬康是否許諾晏靖關說陳世儒案,晏靖雖未招認,但司馬康也難脫嫌疑!」舒亶聽出了范純仁話裡的陷阱,立刻又回道:「他若是清清白白,當晏靖關說之後,便當將此事稟報朝廷。然數月以來,他卻隱瞞不語,焉得不令人生疑?司馬康是否涉及此案,背後是否還有權貴涉案,御史台自當窮究到底,查明真相。」 他話音剛落,范純仁尚未及說話,呂惠卿便接過話來,道:「憲台之設,正為糾察百官。若有官員犯法,上至宰相,下至青衣,御史皆得以法彈劾糾察,這是祖宗之良法。但司馬康之事,聽舒大人之言,卻不過是片面之辭,難保便沒有人攀污……」 「相公放心,下官自當查明真相。」舒亶向呂惠卿一欠身,卻用眼角瞥了范純仁一眼,一字一句地說道:「但在真相大白之前,非但司馬康嫌疑無法洗脫,下官亦已上表章彈劾司馬光,要請他避位待罪!」 「那是足下的事。」孫固寒著臉,冷冰冰地說道:「皇上是聖明之主,自不會為奸小所欺。孫某也不瞞舒大人——僅憑著這兩封信稿中子虛烏有之辭,便道呂公著涉案,孫某以為難以令人信服!若有人想借此興大獄以謀寵信,朝中君子尚未死盡,只怕不能輕易如願!」 「參政說得極是,今日主聖臣賢,若有人想欺上瞞下,弄權舞弊,下官亦以為絕難如願。」舒亶微翹著嘴巴,反唇相譏道:「下官備位台諫,管你是相公參政,親王戚里,只須得他沾惹罪嫌,便必定彈劾糾察,絕不容私。霜台大門,正為此輩而開!」 說罷,對著眾人長揖到地,傲然道:「今日下官便就此告退。相公們若於案情還有疑問,行文至御史台,下官自當回文解釋。告辭了!」說完,又是團團一揖,竟揚長而去。石得一怔了一會,也慌忙告退,追隨而去。 「小人得志!」孫固望著舒亶的背影,氣得「啪」地一掌擊在案上,抖著鬍子道:「列位,我要即刻求見皇上,諸公有誰願意同去?」 「孫公且稍安勿躁。」王珪聽說舒亶要彈劾司馬光,他素來痛恨司馬光,心裡不由極是痛快,這時卻不得不故作姿態,假意勸解,一把拉住孫固的袖子,慢條斯理地勸道:「此事還須從長計議……」 呂惠卿也在旁勸道:「參政便是性急,舒亶雖然沽名釣譽,但他如今所為,到底是挑不出甚不是來,所謂『清者自清』,司馬君實原也無甚要緊的。況且皇上正要倚重於他,豈會許他便此避位?如今皇上聖體違和,為人臣者豈好便為這還是捕風捉影之事,到皇上面前吵將起來?依我之見,便讓舒亶去查,清者自清,難道便真能讓他冤枉了去?查清楚了,司馬君實心裡才能自安……」 他張口「清者自清」,閉口「清者自清」,馮京、王安禮亦點頭稱是,孫固轉頭去看范純仁,卻連范純仁也默然不語。他心裡更不耐煩,冷笑道:「受教了。然我豈不知『清者自清』?但我亦知這世上,還有『鍛煉成獄』!諸公既不願去,我亦不敢勉強!」說罷,一抱拳,亦揚長而去。 * 范純仁目送孫固怒氣沖沖地離開尚書省後,因這日並非他當值,亦起身告辭。他也無心去刑部,便徑直回府。 范純仁對舒亶頗為瞭解,熙寧十七年的台諫中,舒亶是惟一有「省元」身份的人,宋朝最重進士,雖然近年來亦頗為提倡「文武並重」,但長久形成下來的習慣,非一朝可以改,進士及第依然在人們心目中被看重, 舒亶為禮部試第一名,那種無形中的優越感,亦使他與旁人不同些,他在御史台,也素以敢於任事、不避權貴而聞名。而且,除了膽大包天、無所畏懼之外,舒亶極擅長羅織罪名、拷掠訊問,凡經他過手的案件,定是窮究到底,凡涉案之人,無論輕重,一個也不會放過——若依著史遷以來形成的觀點,這就有點類似於「酷吏」了。因此,舒亶也素為舊黨士大夫所不喜,而舒亶同樣也不喜歡舊黨士大夫,倒與呂惠卿走得極近,常被人視為「親附」呂惠卿的。但在范純仁看來,舒亶與呂惠卿的確一居台諫,一在「政府」,互通聲氣,互相支援,但舒亶倒未必便可視為呂惠卿的黨羽那麼簡單。 不過,不管怎麼樣,陳世儒案既然落到他手中,那後果就真的不堪設想。陳世儒夫婦固然罪大惡極、死不足惜,但是偏偏他夫婦都是宰相之後,陳、呂兩家親屬姻戚多為朝士,呂家更是當世少有的名門望族之一,舊黨重臣,罕有不曾與呂家有瓜葛的——舒亶碰上了這麼一個大案,正是揚名立威之時,又豈會輕易收手?但是,最讓范純仁憂心忡忡地是,按理來說,這種可能傾動朝野的大案,以當今皇帝之英明,又怎麼會隨隨便便發到舒亶這樣的「酷吏」手中?就算舒亶與呂惠卿是沆瀣一氣的,這事後面有呂惠卿的操縱,但是,即使是皇帝病重,范純仁亦不相信呂惠卿當真便能操縱皇帝。舒亶也罷、呂惠卿也罷,皆不足慮,當今皇帝是極能控制自己情緒,不以一己之喜惡而行事的明主,但如若不是皇帝錯估形勢,那范純仁只要想一想,都會心驚肉跳…… 他滿腹心事地回到家中,也不更衣,便將自己關進書房中,范府的家人也都習以為常,並不敢打擾。只由得他在書房中反覆研讀陳世儒案的卷宗,尤其是那些奏折後面的朱批。 皇帝的語氣是不加掩飾的憤怒。「禽獸行」、「負朕」、「名教罪人」——這樣語氣激烈、讓人觸目驚心的詞,舉目可見。但范純仁從這些批復中反覆揣度,皇帝的一腔怒火,大多都是針對蘇頌的。也許,皇帝的確是在猜忌蘇頌循私枉法。除此以外,皇帝惱怒呂公著也溢於詞表——雖然即使從舒亶所說的案情來看,呂家真正大力周旋,為陳世儒、李氏求情的,其實還是李氏的生母呂氏,到現時為止,還沒有證據表明呂公著一定知情。但呂家屢屢陷入醜聞當中,無疑會讓皇帝感到不快——呂公著因為族人在湖廣的弊案,剛剛被貶到大名府沒多久! 但也就是僅此而已。 皇帝並無一語及於司馬光。甚至也沒有譴責蘇頌、呂公著結黨營私的意思——范純仁原來最怕的,就是擔心皇帝想到「結黨」上面去。舊黨舊黨,雖然朝野都習慣於叫「舊黨」、「新黨」甚至是「石黨」,但是無論是新黨還是舊黨,亦或是所謂的「石黨」,都是不肯承認的。而皇帝雖然知道這些叫法,但也只是當成一種政見的劃分來看待,倘若真的以為皇帝就能認可朋黨公然存在於朝廷之上,那未免就太天真了。 皇帝才懶得分辨什麼「君子之黨」、「小人之黨」! 石越這麼小心翼翼,又有大功於國家——這是朝野無論誰都承認的,但一個捕風捉影的「石黨」,便令他被閒置這許多年。蘇轍也因為是傳說中的「石黨」,被皇帝睜隻眼閉只眼地趕出了汴京…… 而舊黨一向是以君子自居的。 君子無黨。 如果「君子們」被皇帝認定為結黨,那「君子」也就成了「偽君子」,後果真的不堪想像。 所幸的是,暫時還看不出皇帝有這樣的想法。 但他也不敢高興,誰能料到呂惠卿與舒亶不會往這個方向辦實這樁案子? 然而…… 坐在書房裡,范純仁越想越是煩亂,彷彿看見了無數的頭緒,伸手就能抓住,卻又找不到一個真正可靠的方法,來解決這個問題。他信手抓起一支毛筆,沾了沾墨,在一張白紙上隨手畫寫著——才寫了十幾個字,范純仁便驀然停筆,怔怔地望著那張白紙上面的字——只見自己剛才隨手所寫的,竟都是「益州」二字! 「益州?」范純仁喃喃道,不由站起身來,卻不小心將一份報紙帶落到地上。他正欲俯身去撿,卻見那份《汴京新聞》上赫然印著:「昨日桑充國堅辭白水潭學院山長、《汴京新聞》社長……」 范純仁小心地拾起那份報紙,輕輕撣了撣上面的灰塵,自言自語地說道:「桑充國……」便到書房外傳來腳步聲,過了一會,便聽一個家人在門外稟道:「稟參政,石子明學士府上管家侍劍送來一封請帖。」 「唔?」范純仁快步走到門口,卻見那家人彎著腰,雙手捧著一封請帖高高遞上。他順手接過來看時,卻見上面寫著: 「欲九月二日午間具家飯,款契闊,敢幸不外,他遲面盡。右謹具呈。八月某日。觀文殿大學士、提舉編修敕令所石越札子。」 「侍劍呢?」范純仁一面收起請帖,一面問道。 「未得允可,不敢令他進來,讓他在外面候著。」 「也罷。」范純仁將請帖收入袖中,臉上的愁雲已散過一半,笑道:「那我也不見他了,你去告訴他,我屆時必定赴約。」 「是。」 * 幾個時辰之後。 御史台。 「押班是說石越給范純仁送了一封請帖?」舒亶陰著臉望著石得一,輕輕地磨著牙,「可知石越是哪天設宴麼?」 「這卻查不到。」石得一搖頭道:「石越這回似只請了范純仁一人。」 「范純仁回府後,也沒去見司馬光?」 「司馬府上,一直閉門謝客,有幾個上門的賓客,都被趕回去了。」石得一一面說,一面啐道:「這個司馬十二,恁地不識人情。」 「押班卻是想錯了。」舒亶嘿嘿笑道:「他哪是不識人情,實是洞悉人情。」 石得一斜著眼看了一眼舒亶,尖著嗓子道:「舒大人,眼下不管司馬十二識不識人情,他家衙內的案子不坐實,將來卻要撕擄不清。石越不是好惹的,休看他不做宰相,在官家面前一句話,王正中就發配了。官家便是病著,每個月亦要見他幾面。如今不知怎的,倒將這尊菩薩也招惹來了……」 「押班與下官都是奉旨辦案,管得了他是哪尊菩薩?」舒亶不以為然地說道。 但石得一心裡卻是有鬼,呂惠卿要借這案子誅除異見,舒亶要借這案子揚名立威,順便討好呂惠卿,各有己的盤算;他石得一與呂惠卿、舒亶又不是生死之交,犯得著平白無辜為了這案子惹上司馬光?他卻是得了雍王的暗示,要他對舒亶睜一隻閉一隻眼,借刀殺人,將司馬光等一干重臣趕出朝廷。他自然不知道趙顥的如意算盤——在皇帝病危之前,將朝中黨爭推向白熱化,司馬光等人如果被趕出朝廷,那麼不僅將來他爭奪大位時少了許多強大的阻力,更重要的是,呂惠卿如此得罪天下士大夫,皇帝崩駕後,若不擁立新君,圖謀「策立之功」,只怕將要死無葬身之所,那時他收買呂惠卿就容易了。待即位之後,再貶呂惠卿、舒亶,誅石得一,召回司馬光等人,那麼自然「天下歸心」,他的皇位就很容易鞏固了。不過,石得一此時卻還在做著趙顥登基後,自己成為入內都都知,封節度使的美夢呢。 他心裡頭帶著這麼一件敗露就要抄家滅門的大事,難免便沒那麼理直氣壯。雖然他的確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頂多只是將誤導一下舒亶,讓他對皇帝的心意揣測得沒那麼準確,但卻始終是很不踏實的。他是個宦官,也曾日夜侍候著皇帝,對皇帝的瞭解,也比普通的外朝官員要多——石得一比誰都清楚石越在皇帝心中的份量。而他一席話就讓皇帝貶竄王正中,更是令所有的宦官都為之側目。更何況,雖然抓不到把柄,但宮中每個內侍都知道石越與一般的大臣不同,他在宮裡面也是有勢力的——李向安、王賢妃,都是皇帝身邊最親近的人,清河、柔嘉,又是皇太后跟前最親近的人。 所以,對於石越,石得一實在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懼怕感。以往,他的靠山是皇帝,他自然不怕任何人,便如這回舒亶一樣——他也以為他最大的靠山是皇帝,但石得一心裡卻很清楚,他這回的靠山,卻並不是熙寧天子趙頊! 他也不相信石越在這時節請范純仁吃飯,只是敘敘家常閒話。他一定是要多管閒事了…… 「絕不能讓石越抓到把柄。」石得一在心裡想著,一面臉上卻堆出了笑容,又將身子向舒亶挪了挪,放低聲音,道:「舒大人,你我如今已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我也不鬧那些虛文,打開天窗說亮話罷——我們雖然都是奉旨辦案,公正無私,但自古以來,你要公義,便難免會得罪權貴。蘇頌、呂公著父子、司馬康下獄,你我便回不了頭了。這樁案子若不能辦成鐵案,讓人無可挑剔,我一個內侍,沒甚好顧惜,但舒大人的錦繡前程,只怕就此毀了。大人莫要小瞧了石子明,你說說,這當世有哪一個大臣,是官家每個月都要見的?官家連貶他都捨不得讓他出了京城,大人且說說,開國以來,有哪家大臣有這等體面?」說到這裡,他語氣微頓,又抱拳尖聲道:「司馬參政的衙內,若是舒大人拿不到證據,我看不如便此放了。否則,還請大人體諒,咱家也只好如實稟報皇上……」 他這話倒將自己撇得乾乾淨淨,話裡還隱隱帶著威脅之意,舒亶自然聽得出來。他沒料到石得一怕石越,便如老鼠見了貓一般。心裡又是鄙夷,又是惱怒,卻也發作不得。石得一畢竟也是權閹,而且是皇帝派來的,而且,舒亶心裡也明白,便如石得一所說,他的確沒有回頭路可走。蘇頌不必說,這回不論案子辦到哪一步,他最起碼都會被趕出汴京;但最要緊的,卻是扳倒司馬光、呂公著,最好連范純仁、孫固等人也搭進來,那才是驚天動地的大案子。 但要將所有涉案之人一一繩之以法,將他們的後台全部扳倒,若沒有面前這個閹豎的支持,卻是不可想像的。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還不是全憑他一張嘴? 「押班放心。」舒亶連忙安撫著石得一,手指輕輕敲著案上的《汴京新聞》,笑道:「我自有辦法。」 「來人!」 「大人?」一個承差小吏連忙跑了進來侍候。 「你去給蘇大人、司馬公子、兩位呂大人等犯官戴上枷鎖,換間房。枷鎖要重,房子要小,要暗,按規矩,亦不能虧待了,仍安排一個獄卒侍候飲食起居。」舒亶毫不理會目瞪口呆的承差吏與石得一,繼續吩咐道:「自今日起,凡此案的犯官,皆不得離開牢房一步,吃喝拉撒,並在一房。該吃的、該喝的,依然照例份送去,但要全部倒在一個盆裡,用帶土的棍子攪了……」 「這……」 承差吏微一遲疑,舒亶的臉便已沉了下來,厲聲喝道:「你聽清了麼?」 「是。」 「還不速去照辦?!」 「是。」 望著那承差吏幾乎是戰戰兢兢的應命出去,石得一也忍不住小聲問道:「舒大人,這些人非同小可,用刑不得……」 「我用刑了麼?」舒亶冷笑道。 「這……」 「押班可去查御史台的法例條文,我都是按規矩行事。」舒亶嘿嘿笑道,「押班盡可放心,這些人開口氣節閉口氣節,蘇武留胡十幾年,那種苦都吃得。他們受這點苦,便好意思自稱被『屈打成招』了?若傳揚出去,只是他們自己抬不起頭,見不得人。況且皇上也會不因此而怪罪我等——難道這御史台是給他們享福來的麼?嘿嘿!我倒想知道,司馬康這公子哥兒,能撐得了幾天!」 石得一心裡已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但他離開御史台之時,不知怎的,心裡頭卻依然放心不下,騎上那匹黑騾後,終於又叫過心腹的隨從,低聲吩咐道:「加派人手,盯緊石府。」 * 但石府卻再也看不出什麼異常來。 一連幾天,石越或者根本不出家門,見的客人也無非張三李四,無足輕重;或者就是攜家眷遊玩寺觀廟宇,繁華形勝。只有八月三十日這一天,石越受邀前往白水潭學院格物院,與剛剛辭去山長未久的桑充國一道,替這一年畢業的格物院學生主持畢業典禮。而下午,石、桑二人在白水潭觀看了一場精彩、激烈的馬球比賽——在這場比賽中,這兩年之間在汴京擁有最多支持者的「兵車社」,慘敗給來訪的洛陽「餘慶社」,極受歡迎的馬球手薛七郎不慎跌下馬來,左腿粉碎性骨折,從此退出汴京的馬球比賽——此事也成為次日最轟動的新聞之一,但卻不是皇城司所關心的事務。 甚至九月二日石越宴請范純仁,也僅僅只是虛驚一場。這看起來只是一場平常的宴會,汴京的官員士大夫們之間,幾乎每天都有類似的宴會,石越請的人不多,而席間眾人也閉口不談時局,宴會的主題是回憶當年石越與范純仁二人在陝西共事的經歷。 也許,石越只是想隔岸觀火。雖然心裡還是狐疑,但石越既然沒有任何行動,石得一也漸漸放下心來,事情遠比想像的要順利。 先是司馬光與給事中呂希哲依照慣例上表謝罪請辭,閉門待罪。皇帝雖然很快批復「不許」,但是皇帝也已經騎虎難下。舒亶每日供給眾人的,都是豬食一樣的東西,這些人哪怕是蘇頌,都養尊處優慣了,哪裡吃得下這個?蘇頌與司馬康還在硬抗,呂希績與呂希純卻已經熬不住了,二人自以為不是什麼大罪,頂多不過貶流而已,舒亶問他們,他們就答什麼,一切供狀,連看都不看,便畫押具狀。於是,司馬康雖然自己咬牙死不認罪,但有了呂氏兄弟的供詞,他卻也沒那麼容易離開御史台了。 根據呂氏兄弟的供詞,又有一大批與舊黨有牽連的官員相繼入獄,其中更包括故兵相吳充之子吳安持,以及前御史中丞蔡確之子蔡渭。這當然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吳充雖然死了,但是吳充有一個女婿,卻是文彥博的兒子文及甫;而蔡渭,更是吏部尚書馮京的女婿。這是很利落的兩著棋,一面先發制人,扼住文彥博與馮京的要害,防止他們突然發難;一面逼迫馮京辭職,方便呂惠卿獨掌相權。 御史台突然間便熱鬧起來。 而親附呂惠卿的官員、新黨、以及投機望風的官員,眼見著舊黨幾乎被一網打盡,當真是人人志得意滿,彈章、札子,雪片似的飛向睿思殿。平素裡舊黨總是指責誰道德低下,誰又人品敗壞,但如今,你舊黨官員,循私枉法,居然想保護陳世儒夫婦這麼豬狗不如的東西,這才叫「偽君子」,這才叫「報應不爽」呢。眾人只管著慷慨陳辭,痛打落水之狗。 而舊黨官員,這時候要麼噤若寒蟬,要麼便到尚書省見馮京、孫固,請假的請假,告老的告老,請外的請外……總而言之,城門失火,難免殃及池魚,是非之地,自是不宜久留。但馮京與孫固也是一肚子的苦水。馮京自己已然成為標靶,雖然想激流勇退,但是皇帝這些日病情反覆不斷,除了呂惠卿、韓忠彥、李清臣數人,他這個吏部尚書,也難得見上一面。奏折即使能遞進去,但睿思殿的奏折至少數尺高,皇帝每日能看的,卻不過三四個,哪裡便能見著他的?馮京這時候才深悔當日不該袖手旁觀,不料數日之間,便變成了這等局面。但這時候後悔,卻已先機盡失,處處受制,未免晚了。 孫固那日使氣想去見皇帝,被擋駕之後,接連數日求見,都見不了——他平日裡對內侍宦官,從來都不假辭色,得罪了不少宦官,這時節,又有誰肯替他多說一句好話?他到底沒有文彥博那種威望,只能是無可奈何。 而原本被視為舊黨新的領袖的范純仁,自從見過石越以後,自從他上的幾封不痛不癢的奏折泥牛入海後,竟是一點動靜也沒有了。監視他的親事吏回報,范純仁每日回府便閉門謝客,連孫固都拒之門外;而在政事堂議事之時,也一改往事之風,一切唯唯喏喏,甚少發言。其明哲保身的態度,已是非常明顯。 石得一這時膽子愈加大起來,每日只管催著舒亶,要他快點得了司馬康的口供;一面派人晝夜等候呂公著押解進京。他悄悄打探皇帝的病情,已知是極為嚴重,要辦成雍王的大事,總要趕在皇帝駕崩之前結案,將這司馬光等人趕出京師方好。 但奇怪的是,左等右等,呂公著卻遲遲沒有消息。 * 范府。 范純仁登上馬車,冷眼看了一眼門前的那個「修鎖匠」,重重地哼了一聲——早在幾年前,范純仁便已經數次上奏章請求皇帝裁撤、限制皇城司,但結果都是留中不報。當時的皇城司還沒如今這麼明目張膽、無所顧忌,他便已經對這個機構深惡痛絕,而如今,皇城司的探事兵吏更是公然監視起大臣行止來!只要想起這件事,他便咬牙切齒——他屢次想藉機將幾個皇城司的探事兵吏杖斃於道,但到底還是竭力隱忍住了。「小不忍則亂大謀」,皇城司敢於如此膽大妄為,說到底,除了欺皇帝病重,不可能理會這種「小事」之外,主要便是仗著背後有宰相呂惠卿撐腰。豺狼當道,安問狐狸! 車伕幫他放下簾子,聽到范純仁的吩咐,高聲呦喝一聲,在儀衛的擁簇下,參知政事、刑部尚書的車駕,往御街行去。 車內,范純仁閉上眼睛,又想起八天前在石府的宴會。那一天,也和現在一樣,到處都是皇城司的親事吏。 范純仁還清楚地記得,在去石府之前,他便已經知道石越不會給人留下把柄——當年石越撫陝伐夏,他與陳元鳳負責軍需轉運,與石越打的交道實在太多了。果然,到了石府後,他便發現宴會除了他之外,還同時宴請了近十位賓客,酒宴之上,僕人歌伎始終不曾迴避,主人與客人所談的話題,也絕不涉及時政,更不用說是陳世儒案。 但在宴會上,石越向他介紹了一個人——刑房都事范翔。 當日與會的賓客,范純仁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石越只是向他介紹不認識的生客,獨有范翔除外。天天在尚書省,低頭不見抬頭見,他焉有不認識之理?但他也心照不宣,裝成從不認識的樣子。 果然,第二天,范翔便藉著送文書到刑部的機會,單獨見到了范純仁,並向他轉達了石越的意思——以攻為守。 石越的這個門生非常的機敏,說話委婉,不著痕跡。范純仁心裡很清楚,石越與范翔,都擔心自己是迂腐有餘、變通不足的儒生,會反感縱橫家的手段。他們害怕弄巧成挫,所以每一件事,每一句都非常小心,總是先試探了,得到他的響應,才敢走下一步,說下一句話。 這樣的交流,也虧了范翔,才能說得清楚。 不過他們卻小看了范純仁,早在陝西的時候,范純仁便已經在心裡認定石越是縱橫家一派的。范純仁也認定石越是既要防範,又可以借助、倚重的對象。石越固然不是「君子」,但也不是「小人」。而且,范純仁心裡也很明白,要想對付呂惠卿、舒亶,他只能靠石越的手腕。甚至在侍劍送請帖來之前,他便相信,石越不會袖手旁觀。從根本上來說,范純仁判斷石越也是他父親所說的「以天下為己任」的人。 果然,石越也沒有讓他失望。 石越的態度很清晰,陳世儒案沒有翻案的可能,就算石越本人能見著皇帝,也不會拿這件事來招惹皇帝心煩。不論蘇頌有沒有想過枉法,因為他先前有輕縱僧人的先例,這時已經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而其餘諸人是否去關說過,沒有一年半載,也平不了這冤案,況且,難保舒亶不會又污以其他罪名。所以,若想從這裡挽回,幾無可能——牽扯進這樣一樁極惡劣的案件中,就算皇帝心裡想息事寧人,但鬧到了這地步,也未必能夠。 這個判斷與范純仁的判斷,不謀而合。 真正讓范純仁感歎的,是石越提出的應對之策。 一面隱忍不發,讓呂惠卿、舒亶得意忘形。呂惠卿得此良機,定會藉機盡可能的剷除異己,以期獨攬大權——這樁案子,固然不足以致政敵於死地,但是貶流遠地,卻是足矣。但用這種濫興大獄的手段,難免不使人人自危,許多大臣雖然不敢說話,但即使為了自保,也必然不願呂惠卿繼續掌權;而且他誅連的人越多,皇帝便越易認清他的為人。而另一方面,則暗中搜集證據,呂惠卿、舒亶為官都不清白,只要迅速找到較有力的證據,以此反擊——不管最後能否扳倒呂惠卿、舒亶,都能讓這場一邊倒的大清洗,變成一場大混戰。而且,要越亂越好,越亂,就越容易轉移焦點。 范翔說得很委婉,但也很清楚,這樁案子的主審官是舒亶,那就先要將舒亶扳倒!但是也不能只攻擊舒亶一個,要同時攻擊呂惠卿、舒亶,以及在這案子中叫囂得最厲害的所有人,而且彈劾時要有直接的證據,讓開封府、大理寺、御史台,全部捲進來。 然而,這個應對之策卻有一最大的缺點——呂惠卿、舒亶等人雖然為官並不清正,倉促間要收集有力的證據,也是很困難的一件事。 但范翔並沒有提到這個「缺點」,也許,在石越與范翔看來,這根本不是問題。所謂的「抹黑」,只要似是而非的證據就行。看起來「直接」、「有力」就可以了。 這的確是「君子」所想不出來的方法。 卻也是「君子」不應當使用的方法。 但是,這一定會是有效的方法。 范純仁在心裡想著,如果是司馬光,他會怎麼樣?他在心裡歎了口氣,不用說,司馬光一定不會同意。雖然是奸人,也只能「罪有應得」,若是「罪非應得」,司馬光甚至會不計代價,替對方辯護——范純仁是如此的肯定,因為,這種「不智」的行為,范純仁自己也會做。 如果混淆了君子與小人的分野,那麼他們這些君子,守護的又是什麼? 所謂的「君子」,就是要有所為,有所不為。 石越的這個辦法,無論范翔說得多麼委婉,多麼冠冕堂皇,其實質就是黨爭、羅織罪名。 君子可以欺心麼? 第三卷 《燕雲》 第七章 江上潮來浪薄天(二) 在道德與政治利益間猶豫不決的范純仁,全然也沒有注意到馬車的行進,直到車伕呦喝著馬車停下來,才從天人交戰中回過神來。他看了一眼車外——西邊高大的角樓鳳簷龍柱,富麗堂皇。范純仁心知是到了西掖門外,連忙下了馬車,步行進皇城。 「范公。」——范純仁剛剛走到西掖門前,便聽到身後有人叫自己。他連忙停住腳步,轉過身去,卻見是韓忠彥抱著拳,笑容滿面地從身後走來。范純仁連忙回了一禮,笑道:「師樸。」二人寒暄幾句,便並步進宮。范純仁心知韓忠彥是個炙手可熱的人物,而且畢竟是韓琦的兒子,政治立場上也比較同情舊黨,但他與韓忠彥並無深交,只聽說他是個極懦弱,沒什麼擔當的人,這時候也沒什麼話說,只是有一搭沒一搭說著不著邊際的閒話。韓忠彥也似乎惜字如金,就這麼著走了一段,眼見范純仁要往政事堂去了,韓忠彥看了一眼四旁無人,忽然停下腳步,笑道:「范公宜早下決斷。」 范純仁頓時一怔,驚訝地望著韓忠彥。卻聽韓忠彥又笑道:「據說文正公曾論其三子,以為公得其一個『忠』字。范公非明哲保身之人,今一反常態,下官妄自揣測,以為必有所謀。」 這一番話,讓范......純仁越發的吃驚——他曾未想過韓忠彥還有這種見識,而且話中示好之意,再明顯不過。范純仁頓時精神一振,注視韓忠彥,道:「某非是避事,只恨不得面見天子……師樸朝夕侍奉陛下左右,既有此意,為何……」 韓忠彥卻逃避似的避開了他的目光,也不肯回答他的話,只是笑了笑不肯言語。過了一小會,方又抱拳道:「太后召見,下官不便久留。范公恕罪。」說罷長揖一禮,竟匆匆告退而去。 范純仁站在那裡,望著他的背影,咀嚼著他的那兩句話,越發的覺得撲朔迷離。他不覺搖了搖頭,到政事堂打了個轉——這些日子呂惠卿不論當不當值,每天都會到政事堂坐堂,理由是冠冕堂皇的:皇帝病重,西南干戈未息,身為首相,自然沒有道理偷懶的。范純仁參見過呂惠卿,卻見當值的馮京坐在榻上,埋頭看他的公文。見著他進來,只是抬頭笑笑,也不說話。待他坐下,才聽馮京乾巴巴地笑道:「堯夫也來了。方才秦少游來辭行——皇上雖聖體違和,居然還特意許他到延和殿入辭,這等恩寵,連你我皆有不及,真是罕見。」 范純仁聽語氣中略帶酸意,不禁笑道:「秦觀要走了麼?」 「可不是?皇......上御批,欲調狄諮為杭州知州,以豐稷知廣州,要我等議定以聞。」馮京不緊不慢地說道,說罷,有意無意拿眼睛瞄了一眼呂惠卿。 「皇上病情好轉了?」范純仁立時興奮起來,瞇著眼睛望著馮京,但說話卻只是平常的語氣,道:「杭州、廣州,如今亦算是國家東南兩個大鎮。兩州知州更是權傾東南——不知呂相公與馮公以為如何?」杭州知州與廣州知州的確稱得上是目前宋朝東南兩個最重要的職位,分別節制著宋朝兩隻最重要的海船水軍力量,是宋朝海外戰略的兩個最重要的基點,但在這時候,范純仁其實已經根本不在乎這兩個知州的人選了——皇帝的身體有所好轉才是最重要的,如果能夠面見皇帝…… 熙寧以來的慣例,皇帝除了每逢朔日在文德殿、望日在紫宸殿接見常參官外,平時每天辰時以前,都會在垂拱殿接見諸如兩府宰執、諸部寺監的長官與次官,以及開封府等重要機構的長官,瞭解全國的重大政治問題;而在節假日與每天的上午,皇帝則會在延和殿或者崇政殿,接見單獨「請對」的宰執、台諫、侍從官甚至是地方官等大臣。做為一個勤政的皇帝,甚至在夜晚,皇帝也會經常在內東門小殿或者睿思殿、福寧殿召見翰林學士、宰執大臣,處理政務......。十幾年來,趙頊極少會有不視朝的時候。但這次大病卻非同尋常,垂拱殿與崇政殿的早朝早就罷了,連每月朔、望兩次的朝會,也被迫廢止。雖然趙頊經常也會強打精神在延和殿,甚至是睿思殿召見臣下聆聽軍國大事,勉強處理一些要務,但尚書省這一塊,幾乎所有的事情都由呂惠卿代奏,樞府的韓維雖然也有機會面見皇帝,然而每次皇帝召見的時間不到兩刻鐘,呂惠卿每次向皇帝稟奏的「軍國重事」,常常就要花去四分之三的時間,韓維連樞府的本份大事都沒機會說完,哪裡敢再提及其他。至於李清臣與韓忠彥,兩人雖然每天都在待漏院候著,隨時以備咨詢,但這兩人都不是甚有擔當的人,李清臣文多質少,與司馬光、范純仁關係其實一般得很,不會替舊黨說話;韓忠彥以往給的印象,就是一個庸庸碌碌的世家公子,小心謹慎到了讓人感覺懦弱的地步,除非皇帝問到什麼,題外話自是一句也不要指望。 呂惠卿與舒亶敢於為所欲為,在范純仁看來,也是直接與當前的政治現實有關的。倘若皇帝身體好轉,或者范純仁等人有機會面聖,縱然不能馬上制止舒亶的大膽妄為,亦能使其所有忌憚。那局面就會大有改觀。尤其是,范純仁一直還在擔憂皇帝的用心。......所以,馮京話裡透露出來的希望,不由得讓范純仁精神一振。皇帝不僅在延和殿召見秦觀,而且還主動關心起杭州、廣州知州的任命,那麼這一次,說不定就有機會面君。 呂惠卿坐在那裡,淡淡地瞥了范純仁一眼,停下筆來,「皇上素有知人之明。」他輕輕頓了下,又道:「但狄諮始終是武人,任廣州知州,已是有違祖制,何況是杭州?」 「祖制?」呂惠卿的質疑,讓馮京與范純仁頓時結舌。盡可能不讓武官出任親民官,的確是宋朝的祖宗家法,不過由呂惠卿來維護這「祖宗家法」,卻怎麼樣都透著幾分滑稽。 「這裡是醫官診斷、用藥的記錄抄本。」呂惠卿從案上抽出幾張紙來,遞給馮京,「今日皇上精神略好了些,這是國家之幸。但是……」呂惠卿喟然輕歎,輕輕搖了搖頭。 馮京接過那幾張記錄,連忙認真的瀏覽起來。范純仁見他臉色漸漸蒼白,一顆心頓時又沉了下去。卻聽呂惠卿又說道:「依某之見,杭廣兩州太守之命,還是要等狄諮換了文資之後再說。與高麗的談判,不如還是先讓蔡京去一次杭州,他到底熟知高麗情事。此外,蘇頌這回只怕難以洗脫罪名了,皇上日前問我,欲以韓忠彥......為開封府尹,未知二公意下如何?」 「韓忠彥倒沒什麼,只是蔡京……」馮京亦沒怎麼將韓忠彥放在心上,只覺那是韓琦的蔭澤,無可無不可;但是蔡京調回京師沒多久,卻又要被派往杭州——他雖然不知道呂惠卿是何居心,但僅憑直覺,便已知其中沒有這麼簡單。 范純仁看呂惠卿神態,知他也頗看不起韓忠彥,他不由自主地又回想起剛才的一幕——要說韓忠彥懦弱也可,但是他能說出那些話來,卻終是足以證明這人並不如眾人所認為的那樣簡單。但這時候也無暇多想,因道:「開封府始終是要地,以韓忠彥鎮之,忠臣世家之後,足可托付。不過,與高麗的談判,我以為交給秦觀便可,朝廷無須再派使者。否則顯得朝廷朝令夕改,失信於人。且太府寺亦是事繁之地,蔡京善會理財,可為薛向良助,不宜輕離。」 但呂惠卿原本卻沒有要故意支走蔡京的意思。皇帝因為狄詠與清河的原因,一直也想重用狄諮,但卻屢屢受阻,主要原因還是狄諮的出身。狄諮是熙寧間極為少有的以武資做親民官的例子,政事堂與台諫對此早有不滿。原本皇帝想讓狄諮換成文資,調回汴京進入中樞,結果受到汴京士大夫的歧視與排擠而未果。不知是否......是受此刺激,後來皇帝想讓狄諮先換成文資,竟被狄諮拒絕了。他上表公開宣稱,寧可不做知州,也要做武官。結果此事就僵在那裡了。這次皇帝無非是想給狄諮找個台階下。但是,狄諮與豐稷,都與石越關係非淺,呂惠卿也不願意石黨長期把持東南要鎮,因此老調重彈,先將這事拖下去。推薦蔡京,不過是想把檯面做得漂亮而已。結果卻沒有料到,這麼簡單的一個推薦,竟然被馮京、范純仁異口同聲的反對。呂惠卿頓時覺到一種異樣——要知道,這兩個人已經有一陣子沒有反對過自己的主張了。 他心中猜疑,臉上卻不露聲色,只淡淡說道:「既如此,還是交給秦少游罷。」 * 當天晚上,呂惠卿一回到府中,便派人送了札子去太府寺卿薛向府中,請薛向過府敘話。當年王安石為相,稱得上新黨干將的,除了王元澤外,不過韓絳、呂惠卿、曾布、鄧綰、蔡確、薛向等數人而已。這些人中,韓絳資歷較高,鄧綰很早就遭斥,呂惠卿、曾布、蔡確,雖然同為新黨天王級的人物,但除了對王安石外,彼此間卻互不服氣,明爭暗鬥從未停止過。呂惠卿雖然最終在政治鬥爭上勝出,接過王安石的衣缽,十年為相,繼續主持熙寧變法;但是......新黨經過這一內耗,其實也元氣大傷,曾布、蔡確相繼被貶往海外——當年王安石變法之時,新黨便已是人材奇缺,至呂惠卿執政時,新黨所能依賴的,只能是常秩、舒亶、陳元鳳這種資歷、聲望更淺的官員。像章惇、陸佃這樣資歷的人,因為對呂惠卿不滿,許多人都倒向石黨,留下來的也是支持新法多過支持呂惠卿,這些人都是呂惠卿所指望不上的。這也是呂惠卿在執政期間沒有推行過於激烈的改革路線,維持與舊黨、石黨共同分享權力的重要原因之一。要知道,當年王安石執政時,不僅是皇帝唯一的選擇,而且又有崇高的道德威望,在「政府」中,有韓、呂、曾三大助手,先後又有鄧綰、蔡確掌握台諫,整個新黨毫無選擇地團結在王安石的周圍,自然比較有底氣大膽改革,也不那麼害怕政治鬥爭。但呂惠卿執政十年,卻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好事。外有司馬光、石越制肘,連台諫都無法完全控制;內則始終無法有效地統合新黨,為了鞏固自己的權位,呂惠卿被迫從現實主義出發,做出了大量的妥協。但即使是這樣,呂惠卿也從未動過念頭要引薛向進中樞幫助自己。薛向早在仁宗之時,便以「財計」聞名,長期在永興軍路(即陝西路)等地擔任轉運使,政績卓著;熙寧初年,又曾經是均輸法的實際執行者,做過六路發運......使,權傾東南。而且,因為長期在外,只短暫擔任過權三司使,旋即又轉任地方,遠離汴京的紛爭,也是早期新黨天王中,除了呂惠卿以外碩果僅存的一個人。但也正因如此,不能真正統合新黨的呂惠卿,更加不願意新黨中再出現可能的競爭對手,因此,儘管二人私交甚好,但呂惠卿為相期間,多半的時間薛向卻都在各路任轉運使等官職——熙寧西討的時候,皇帝因薛向熟知陝西情事,曾經想召他為同知樞密院事,負責軍需後勤,亦為呂惠卿所沮,只是這事幾乎沒幾個人知道。直到不久前,呂惠卿幾乎自保不暇,薛向才得以進入中樞,擔任太府寺卿。其後,呂惠卿為了拉攏薛向,更是暗示只待皇帝病好,便引他進入政事堂當參知政事。薛向雖然明知道呂惠卿有猜忌自己之心,但是他執行均輸法之時,得罪過不少人,舊黨很不喜歡他,而與石越雖無舊隙,但是石黨正是倒霉之時,石越自顧不暇,他也指望不上——更何況,他資歷遠高於石越,又不像曾布受過挫折且與石越私交甚密,他也未嘗沒有恥居其下之心。所以雖說熬了十幾年,到頭來,他暫時能倚賴的,還是只有呂惠卿。 薛向雖然資歷很深,但他知道汴京實稱得上是龍潭虎穴,甫入京師,自己並無半點根基,更不敢造次。只是安安份......份做著自己的太府寺卿,一面往來公卿之府,一面卻密切地關注著汴京政局的變換。接到呂惠卿的札子後,薛向便知定有要事,也不敢怠慢,連忙叫了馬車,風急火燎地趕到呂惠卿的相府。 到了相府,呂惠卿親自迎到中門,卻不去客廳,一路領著他徑直往花園而去。薛向見呂惠卿神色如常,對自己的禮儀、態度亦一如平常,心裡更加捉摸不定。對汴京局勢,他既是局中人,亦是局外人。幾十年宦海沉浮,讓薛向很敏感地意識到,呂惠卿現在的處境,其實遠沒有表面的那麼風光。朝中的平衡的確已經被打破,但天平未必就是朝向呂惠卿這一邊偏移,更不用說佔據壓倒性的優勢。在這個時候,呂惠卿忽然利用舒亶,藉著一件偶然的事件,與舊黨幾乎是進行著不留後路的決戰,薛向始終想不清楚是為什麼——這根本不是他所瞭解的呂惠卿。 本來,呂惠卿是得意還是倒霉,薛向也並不關心。但是,現在卻不同了,他已經六十八歲! 雖然自覺身體還很硬朗,可這麼老了還不請求致仕,朝中台諫彈劾之章,同列譏諷之聲,早已是不絕於耳。但薛向做了幾十年的官,這時候若是說還有什麼所求的,便只有一樣了——如若不能位致宰執,難免......死不瞑目。如今眼見離達成心願只有一步之遙…… 薛向的心裡,也如同有一面鼓一般,在不停地催促著他。 僕人們引導著呂惠卿與薛向進了花園的一間水榭之內,裡面早已佈置好了茶果點水之類。薛向見水榭之中就擺了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忙請呂惠卿坐了主位。呂惠卿亦不謙讓,笑著坐了,一面吩咐侍女倒酒,一面笑道:「師正不是外人,我亦不鬧那些玄虛。今晚請師正過來,便是想清清靜靜地說點話。」說罷,也不等薛向回話,抬抬眼皮看了侍女一眼,倒完酒的侍女連忙欠身緩緩退下,頃刻之間,水榭之內,便只剩下呂惠卿與薛向兩人。呂惠卿一隻手端起酒杯,雙目注視薛向,淡淡問道:「不知師正以為今日之勢如何?」 他單刀直入地這麼一問,薛向的眼皮不由得猛地一跳。「呂吉甫這是有求於我!」——只在一瞬間,薛向腦中立時閃過一個念頭。但薛向卻絕不敢向呂惠卿討價還價,他並沒有昏了頭——呂惠卿知道他想要什麼,也知道他想的東西,必須通過他才能得到。這時候和呂惠卿討價還價,不過是自取其辱。 想要什麼,要靠自己! 薛向忽然覺得喉嚨有......「師正!」呂惠卿盯著薛向看了很久,終於歎了口氣,「皇上勵精圖治十七年,我等嘔心瀝血,前仆後繼,國家才有今天這個局面。這次爭的,不是個人的榮辱,而是大宋的前途!順著介甫開創的這條路走下去,天下必能致太平;但若是中途而廢,而百里者半九十,再回到那些因循守舊的腐儒手中,我們十餘年的辛苦,就算是白忙一場了!」 「雖是如此,但只要有皇上在,公復何憂?且這麼多偽君子身陷陳世儒案,連司馬十二亦未能倖免,相公又有何懼?」薛向瞇著眼睛笑道。 呂惠卿卻忽然沉默下來,冷冰冰地望著薛向。 薛向忽然感覺後脖發涼,他避開呂惠卿的眼神,試探著問道:「難道、難道皇上……」 「皇上雖有小恙,但無大礙。」呂惠卿毫不猶豫地回道。 但薛向卻是不怎麼相信的。但他也不肯揭破——他忽然想起呂惠卿給過自己的暗示——等皇帝病好,如果皇帝的病不好呢?嘿嘿!但薛向卻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笑道:「菩薩保佑。其實依我之見,有些事情,相公原......是應當略忍一忍的。這回那些『君子』們醜態畢露,但舒亶也太大膽了些,不免有些連累到相公。」 「師正一向是快言快語的,今晚怎麼吞吞吐吐了?」 「我的意思是,這次陳世儒案牽連這許多公卿,原本或只是依法窮追,這也無可指摘。但是那些犯官狗急跳牆,亦難免會胡亂攀污。舒亶辦案似嫌輕率了些,這種大案,還是當諸事請旨的好。像司馬康、吳安持、蔡渭這些人,總要稍留些體面。似他這般辦案,全不給自己留退步,苛刻過甚,朝議洶洶,倒似是他在藉機黨爭一般,還連累了相公。」 「御史辦案,與我何干?」呂惠卿「詫」道。 「相公既要我直言,自己為何又不肯推心置腹?」薛向卻不肯讓呂惠卿這般裝模做樣,「諸『君子』們可都以為舒亶不過是相公的黨羽而已——且不管他是不是,他這般莽撞,人家卻不免把賬記在相公頭上。『苛酷』二字,不是甚好名聲。恕我直言,今日誤相公者,舒亶矣!」 「師正亦以為我能差使得動舒亶麼?」呂惠卿半真半假地苦笑道,「師正素知我與司馬十二不和,若說我看不慣他假仁假義,想將他逐出朝廷——在師正面......前,我亦不說假話,這個心我是有的。但我又何苦搞得滿城風雨,人人自危?朝廷好不容易安穩下來,當年介甫是不得已——我這又是何苦?」 薛向聽他這番話之意,倒似乎是呂惠卿並不願意把事情鬧得如此大,而竟是舒亶一意孤行,將呂惠卿綁上了賊船。他將信將疑,卻反問道:「相公的這番苦心,誰能知之?」 這句話卻是正中要害。 呂惠卿的確是想借陳世儒案打擊舊黨,借這個難得的機會,鞏固自己的政治權威。但他的目標,原本只是藉著呂公著與蘇頌,一面殺雞駭猴,一面清算一些舊黨台諫,並不想把事情鬧得這麼大。但誰知道舒亶意欲揚名,不知道吃了什麼熊心豹子膽,竟然牽出了司馬光之子司馬康。呂惠卿眼見著有機可乘,當然不會介意趁機驅逐司馬光,亦不加制止,反而暗地裡縱容——他哪裡知道還有一個雍王唆使石得一在舒亶那裡推波助瀾,倒以為只是舒亶在迎合己意而已。誰料舒亶自知得罪舊黨,已無退路,為了佔據主動,亦是為了自己的前途,越發肆無忌憚,竟然又逮捕吳安持、蔡渭,牽連更甚,搞得朝中人人自危。呂惠卿對此事先並不知情,但一旦木已成舟,他心裡雖然怨怪舒亶魯莽,卻也只能默認這......個事實——他也不是不知道,對於舒亶而言,既然連司馬光都得罪了,就不怕把事情再鬧大些,事情鬧大了,就是逼著呂惠卿與舊黨決戰,這樣他舒亶才能有機會全身而退。否則,他辦了這個案子之後,成為舊黨最痛恨的公敵,舊黨緩過神來,首當其衝的就是他舒亶——他不能當過呂惠卿的槍後,又當呂惠卿的盾牌。 舒亶的確是個聰明人,如今的情勢,正如薛向所說,人人都以為是呂惠卿主使,舒亶不過是呂惠卿手中的大槍,呂惠卿反倒成了舒亶的大盾牌。 呂惠卿默然不語——誰能知之?誰會相信他?舊黨不會相信,新黨也不會相信;皇帝不會相信,司馬光、石越,甚至是他面前的這個薛向,都不會相信!既然人人都不相信,那麼是不是事實,根本就不重要。 薛向已經知道他幾乎說動了呂惠卿。 「皇上是個念舊的人——聽說陳世儒案,皇帝最初還想過要念陳執中的情份,留他一條命下來。舒亶口口聲聲司馬康涉案,時至今日,可曾有司馬康半句口供?」薛向的話已近於直白,「休道是馮當世,便是司馬十二——恕我直言,只要司馬康不伏罪,終亦不會有事。相公熟知早年故事,皇上初登大位之......個事實——他也不是不知道,對於舒亶而言,既然連司馬光都得罪了,就不怕把事情再鬧大些,事情鬧大了,就是逼著呂惠卿與舊黨決戰,這樣他舒亶才能有機會全身而退。否則,他辦了這個案子之後,成為舊黨最痛恨的公敵,舊黨緩過神來,首當其衝的就是他舒亶——他不能當過呂惠卿的槍後,又當呂惠卿的盾牌。 舒亶的確是個聰明人,如今的情勢,正如薛向所說,人人都以為是呂惠卿主使,舒亶不過是呂惠卿手中的大槍,呂惠卿反倒成了舒亶的大盾牌。 呂惠卿默然不語——誰能知之?誰會相信他?舊黨不會相信,新黨也不會相信;皇帝不會相信,司馬光、石越,甚至是他面前的這個薛向,都不會相信!既然人人都不相信,那麼是不是事實,根本就不重要。 薛向已經知道他幾乎說動了呂惠卿。 「皇上是個念舊的人——聽說陳世儒案,皇帝最初還想過要念陳執中的情份,留他一條命下來。舒亶口口聲聲司馬康涉案,時至今日,可曾有司馬康半句口供?」薛向的話已近於直白,「休道是馮當世,便是司馬十二——恕我直言,只要司馬康不伏罪,終亦不會有事。相公熟知早年故事,皇上初登大位之......除非對舊黨取得徹底的勝利,到時候皇帝也好,太后也好,都只好承認既成事實。否則,表面的局勢看起來越是樂觀,實際上就越是危險。但是,舊黨不是那麼容易打倒的。范純仁聰明的保全著實力,而蔡京……呂惠卿想起今日在政事堂的事情,心裡就越發的感覺到不安。石越和他的黨羽們,可遠比舊黨那些迂腐的儒生們危險。 「如之奈何?!」呂惠卿忍不住喃喃問道。 「為相公計,如今須要留一個退步。」薛向的小眼睛裡閃著精光。 「退步?!」呂惠卿笑了起來,那是苦澀的笑聲,「我有退路麼?我實是無路可退!行百里半九十,今日之局面,來之不易,我哪裡還有退路?」 若非是司馬光們咄咄逼人,非要將他從相位上拉下來,他當初又何苦讓舒亶去查舊黨大臣的私隱不法之事?如今舒亶已經不顧一切地將自己綁上了一條船上,這時候,他還能有退步麼? 「未必沒有,但看相公肯不肯行?」薛向的心跳也快了起來。 「哦?」呂惠卿有點意外地看著薛向。 「譬如與一狂人共渡,有必......覆之危。當此之時,勇者逐之,智者避之。」 「勇者逐之,智者避之?」呂惠卿沉吟道。 「癲狂之人,不足為恃。所謂『兩害相權取其輕』,相公若能丟卒保車,請皇上更換法官,將案件限於呂公著、蘇頌,釋司馬康、吳安持、蔡渭之輩。則亡羊補牢,尤未為晚。」 「此東郭之智,不足傚法。」呂惠卿不以為然。這個方法過於幼稚,這時候對付舒亶,舊黨不僅不會感恩,多半還會反咬一口。而舒亶又豈是好惹的? 但薛向原也沒太在意這個主意——這不過是幌子而已,他凝神注視呂惠卿一會,方沉聲道:「相公何不以退為進?避開這個狂人?」 「怎麼個以退為進之法?」wap圈子網收錄 「相公何不辭相,薦王禹玉自代?此時司馬、馮、范皆自固不暇,難與其爭位,必能成功。而王禹玉若無相公之薦,焉能位居馬、馮之上?其必德相公。以王禹玉之才德,又如何能久居司馬諸人之上?其必不安其位,遲早復引相公相助……」 「真奇策也!」薛向的話未說完,呂惠卿已經在心裡讚了起來。這一招是他從未......想到過的,只要他在這個時候辭相,那麼一切事情,都與他無關了。益州也好,陳世儒案也好,朝廷自然會找到相應的替罪羊——皇帝和王珪,都有充足的理由替他保存體面。而且,他也有一個不貪戀權位,避位讓賢的好形象,也留下了東山再起的機會。 不過,他也很清楚,薛向的這個計策,不是為他而想的。他是為自己想的。呂惠卿既然要辭相,為了將來東山再起,一定會推薦薛向當參知政事——畢竟他已經六十八歲,沒有了當年的威脅,而且這個人情他不做,王珪也會做。以呂惠卿的精明,自然不會留這個人情給王珪…… 但不論怎麼樣,這個計策對呂惠卿來說,也不失為一個好方法。 在佔盡優勢的時候忽然辭職,誰再來說是他指使舒亶黨爭,這未免也太讓人難以置信了。他連宰相都不當了,為什麼要去爭權奪利? 而且,誰也料不到這一招。 最妙的,還是王珪這個人選——王珪與司馬光亦是水火難容,王珪要保住自己天上掉下來的相位,最佳的選擇,還是要請回呂惠卿。 但是,所有的奇策都是有高風險的。司馬光還被舒亶糾纏著......,但是不排除在呂惠卿離開政事堂的時間內,皇帝任命他為僕射。還有石越、王安禮、韓維,都有趁虛而入的可能。這種可能會讓王珪更加急迫地想令呂惠卿回來,但同樣,萬一這些幾個人中的一個果真趁虛而入,那麼呂惠卿要想復入中樞,那就是天難地難了。 真要如此,那可真是盡九州之鐵,不能鑄此一錯字! 更何況,真的捨得離開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麼?哪怕只是暫時的。 為了益州之事,費盡千辛萬苦,終於熬過最艱難的時刻。此時佔據著對舊黨的絕對優勢,若是他全力以赴,未必不能徹底擊敗舊黨! 皇帝眼見著是不行了——呂惠卿心裡很肯定這一點——高太后到底只是個不出宮禁的女流之輩,以宰相的威望權重,到時候總有辦法解決。這是唯一要擔心的事,而且,那還是以後才要考慮的事情。 他絕不甘心向司馬光示弱,更捨不得拱手讓出自己的權位——哪怕只是一天也不行。 呂惠卿望著薛向,喝光了自己杯中的酒,微微笑道:「師正容我再思之。」 薛向緊緊盯著呂惠卿的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但他也立即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陪了一杯,道:「區區一得之愚,聊供相公參酌而已。」 「師正過謙了,此奇謀也。」呂惠卿笑著親手給薛向滿了一杯酒,笑道:「師正到太府寺後,可還順利?你那位寺丞,可是個伶俐人。」 「蔡京?」薛向亦笑了起來,「此君既會做事,亦會做官,的確稱得上是伶俐人……」 呂惠卿與薛向在水榭中密談了整整兩個時辰。送走薛向後,呂惠卿回到書房,卻見呂淵在書房裡等著,見他進來,連忙請安。呂惠卿沒有理會這個兒子,只掃了一眼案幾,卻見上面放著兩封書信。他知道肯定是家人放在這裡的,連忙走過去,拿起上面的一封,卻是舒亶的。呂惠卿隨手撕開,原來是回自己前一封信的——呂惠卿當時差人寫信勸他,勸他治獄不要過嚴苛。舒亶倒是立即回信了,信中冠冕堂皇地講了許多的大道理,其實說是他已無退路之意。呂惠卿寫這麼一封信,原也不指望舒亶收手,不過為了以防萬一,所以看到「義之所在」四個字,便只隨便瀏覽了一下下文,便將信放回信封中,收了起來,又順手拿起下面的一封。 但這次,呂惠......卿只看了一眼封皮,臉色就立時慎重起來——這是王安石寫來的書信。他從案上找了一把小刀,小心地將信拆開,方打開信紙看了一眼,整個人頓時就呆住了。 王安石在信裡對他說,他有感於皇帝的知遇之恩,又難得司馬光竟肯捐棄前嫌,親自寫信相邀,已決意接受詔書,擔任益州路觀風使。此時已經在返回汴京的路上。 ——只看到這一段話,呂惠卿的思緒便混亂起來。後面王安石對他的勉勵之辭,在他眼中,已是一個個模糊不清的黑團…… 過了好一會,呂惠卿彷彿覺得全身的力氣被什麼東西突然抽走一般,只想找個東西來靠著。他勉強挪動著腳步,坐到了書案後的椅子上面。 「王介甫……」呂惠卿心裡念著這個名字,無論怎麼樣,他始終還是忌憚這個「名字」。儘管曾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在得知王安石婉拒復出的消息之後,他還是感到過前所未有的放鬆。彷彿在突然之間,對一切都有信心了。但是,就在這個時候,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就在這個時候,王安石忽然決定要接受詔令! 「父親。」呂淵的呼喚,讓呂惠卿猛然回過神來,他惱怒地望了呂淵一眼,厲聲......喝道:「你在這做甚?!」 呂淵抿著嘴看著他的父親這少有的失態,他可不像他的幾個叔叔那麼害怕他父親。「便是王介甫復出,又何足慮?廉頗老矣。」 「你懂個屁!」呂惠卿喝斥道,卻突然回過神來,凌厲的目光注視著自己的兒子,厲聲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王介甫復出,又不是遮遮掩掩之事,兒子知道,又何足為奇?」呂淵不慌不忙地說道,「今上之病,已非藥石所能治。父親若能趁此良機,一舉擊潰舊黨,益州不足慮。王介甫便為觀風使,又有何用?」 「你這是什麼意思?」呂惠卿的聲音愈加冰冷。 但呂淵卻全不在意,「父親可知天下之功以何者最大?如今正是千載難逢之良機,父親若能立此大功,不止可權傾天下,些些小過,又何足道哉?」 「放肆!」呂惠卿氣得一掌擊在案上。 「父親息怒。」呂淵這才低下頭來,但卻並沒有收斂多少,「兒子不過是為父親著想,若今上一切安好,自不必提。但若有不測,保慈宮垂簾聽政——父親於國家有多少功勞,亦難免被逐;樹倒猢猻散,我呂......家還怕沒有把柄落在別人手上麼?家族敗落,不過是遲早間事。父親若想永保富貴,一展胸中抱負,非有非常之功不可!還請父親三思……」 「滾!滾!你這個逆子……」不待呂淵說完,呂惠卿早已抓起案上的硯盒砸了過去。呂淵慌忙躲避著退了出去。待呂淵離開良久,呂惠卿猶自餘怒未消,氣得渾身顫抖。但在他的心中,呂淵的話,卻怎麼也壓不下去,不斷地在耳邊迴響著…… 「若能立此大功,不止可權傾天下……」 「若有不測,保慈宮垂簾聽政……」 「非有非常之功不可……」 一句一句的,在呂惠卿耳邊翻滾著。 雍王固不足道,但總好過太后垂簾!策立之功,更是非同小可——想想韓琦家的殊榮,三朝的宰相,死後皇帝還下詔讓韓家世世代代都有人擔任相州的地方官!韓忠彥又有何能,仗的還不是韓琦的遺澤麼? 策立之功! 呂惠卿猛地甩了甩頭。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當之此時,呂惠卿最為被動的,是京師之中,無得力之人可以助己者。還是要召回安惇,與他重......修舊盟!呂惠卿的目光,又落到了王安石的那封信上。 第三卷 《燕雲》 第七章 江上潮來浪薄天(三) 一團團陰慘慘的烏雲,在初冬的天空中,緩緩地移動著,整個蔡府都彷彿沉沒在這些烏雲的陰影中一般,感覺陰冷陰冷的。 蔡京背著雙手站在窗邊,抬著頭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天空中的烏雲,彷彿想看透那厚厚的烏雲後面,究竟藏著什麼東西。他身後,范翔笑吟吟地打量著房中的佈置,他似乎是被房中那土漆木架上的陳列迷住了,隨手拿起一件海外的奇珍異寶,嘖嘖感歎一番,便又放回,立馬又撿起另一件寶貝來品玩讚歎。一面還不住嘴地笑道:「我怎麼便沒這般好命?要當官,還是要去杭州……」 聽到這話,蔡京眼皮猛地跳了一下,旋即笑道:「范仲麟你怎麼便不想去凌牙門?蔡持正家才叫富可敵國——聽說蔡渭這回可是送了一座像牙座鐘給舒亶!」 「那多半是謠傳。」范翔笑嘻嘻接道,手裡卻沒有停著,又拿起一座三佛齊的水晶塔來細細端詳,笑道:「這可是寶貝。」 蔡京回過頭來,微微一笑,道:「你怎知便是謠傳?」 「我自然知道。」范翔將水晶塔放回原處,一面笑道:「舒亶抓蔡渭,不過是個障眼法。蔡渭是馮京的女婿不假——但舒亶這麼做,卻......只是告訴馮當世,他是被逼無奈的。別人都不知道舒亶與蔡確私交甚好,難道馮京也不知道?」 「舒亶與蔡確私交甚好?」蔡京倒真的吃了一驚。 「你道舒亶為何盯上陳世儒這案子?我有日和幾個開封府的小吏一道喝酒,才明白此中原委。蔡確有位同年,與舒亶卻是同鄉。陳世儒案發,是蔡渭托了這位同年找舒亶來報仇,當年陳執中曾經羞辱蔡黃裳……」范翔的眼睛一直在蔡京的陳列上面移動,「你說蔡渭怎麼便會被牽連進去呢?這不過是舒亶的苦肉計罷了,做做樣子給馮京看。蔡家送過東西給舒亶那自是不用說,但象牙座鐘都能傳出來,顯見是有意為之——若有人借此大興文章來彈劾舒亶,便上了他惡當。到時候皇上下旨問蔡渭,有沒有這事。蔡渭一口否定。從此以後,只怕別人再說舒亶什麼壞話,皇上都不會相信了……」 蔡京目不轉瞬地望著范翔,他自然知道范翔現在是石越面前的「新」紅人。但直到這時候,他才知道范翔被石越看重,是有道理的。 「舒亶這點子伎倆……」范翔使勁搖了搖頭,終於不再看蔡京木架上的東西,轉過臉來,望著蔡京,歎道:「是范公依然猶豫不決。不過,不......瞞蔡兄,我倒是挺佩服范公的。捫心自問,這時節還能守正道而不改其志,的確稱得上君子的。」 「那是守小義而失大義。」蔡京卻不以為然。 「何為小義,何為大義,那是很難說的。」范翔笑了笑,卻不與蔡京爭辯,又說道:「不過以我等之智,亦不必勞神分辯。我只知道石公所持的,便是大義,如此足矣。」 「正是。」蔡京言不由衷地附和道。 「既然蔡兄也這麼認為,那麼事情便好辦了。」范翔忽然直視蔡京的眼睛,一面又笑道:「石公之意,范公雖想要守道而亡,我等卻不能坐視正人被難,奸小亂國。范公可以做他的君子,小人不妨便由我輩來當好了。」 蔡京迎著范翔的目光,沒有絲毫躲閃,一面也笑道:「仲麟之意是?」 「蔡兄是個聰明人。」 「茲事體大。」蔡京笑道:「既非石公親口所說,又不曾有石公的親筆……」 他話未說完,范翔已打斷了他:「蔡兄信不過我麼?」他言笑晏晏,但話裡卻是藏針。 蔡京連忙賠笑,口中卻依......然有遲疑,「不敢,但……」 「蔡兄,在下有一句忠言相告——人孰不愛身?但兄身處漩渦之中,便是想明哲保身,只怕亦未必能夠!」 蔡京心頭一震,他卻不敢擔這個「罪名」,連忙笑道:「仲麟莫要誤會,我豈是想要明哲保身之人?」 「以兄之智,必不至此。否則以石公知人之明,又怎麼會如此倚重蔡兄呢?」范翔見蔡京神態,又嘻嘻笑道,「石公也是一向誇讚蔡兄有勇有謀,敢於任事的。」 蔡京見他這樣,口中說著「豈敢」,心裡卻不禁苦笑。他並非是想在這個時候與石越撇清關係,改投門戶——他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想法;也不敢心存觀望之念——他當然知道,以他此時的資歷地位,根本沒有資格進行觀望。自從熙寧八年起,蔡京便已經將自己的命運牢牢地綁在了石越身上。即使石越一時並不得志,蔡京也是堅信石越終有一天會重新執掌大權的,也知道惟有追隨石越,才能替自己謀取最大的利益。 但是,他的地位越高,自保之心卻不免越重。熙寧八年的時候,蔡京不過一綠袍小官,在汴京沒有半點背景,也不得人賞識,曾經求見王安石卻被當面羞辱,石......越出知杭州,對蔡京來說,正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自然要牢牢抓住,攀上這棵高枝。那個時候為了得到石越的信任,蔡京是什麼事都敢做——「大丈夫不能五鼎食,便當五鼎烹」——蔡京現在還清楚地記得當年的決然。而他的付出也得到了回報,雖然石越沒有推薦他做館閣,但是不到十年的時間,從錢塘尉,到市舶務,到杭州通判,知州,到太府寺丞,陞遷速度之快,也已經是很令人羨慕了。若非石越被閒置了幾年,他的陞遷也許還會更快些。 然而做到太府寺丞之後,蔡京卻不可避免地也要愛惜自己的羽毛了。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什麼都沒有的錢塘尉了。他依然會追隨石越,但他心裡卻並不願意成為石越的開路先鋒,一將功成萬骨枯,若是石越「功成」之日,他已經成為石越前進路上的枯骨,那麼他的追隨又有什麼意義? 但這個時候,范翔分明是逼他來做先鋒。此時的呂惠卿為了保住自己的權位,又有什麼是做不出來的?蔡京只要想想,也會不寒而慄。他想試探范翔,想從他口中,多瞭解一點石越的想法,甚至是得到某些保證。但是,范翔卻沒有給他半點機會。 范翔現在是石越面前的紅人,范翔的態度,也即是石越的......態度。 石越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他要率先攻擊呂惠卿,如果見效,他便能得到支持;若是無效,那麼他就會被無情地拋棄。甚至,也許他就只是石越與呂惠卿交易、妥協的籌碼——這亦有可能。 這個時刻,蔡京知道,其實遲早是要來的。他自從到汴京之日起,就在為這一刻準備。他甚至想過利用司馬光。但是他畢竟不敢輕舉妄動,卻不料還是拖到了今日的境地。 但他別無選擇。 蔡京暗暗後悔自己一時的妄想,他當然不希望范翔將自己的遲疑告訴石越。他眼珠轉了幾轉,最後停留在書架上的水晶塔上。 送走范翔後,蔡京吩咐了蔡喜叫人將那座三佛齊的水晶塔送到范府,又換了件便服,只只帶了蔡喜一個人,也不叫馬車,也不騎馬,主僕二人徒步往熙寧蕃坊行去。熙寧蕃坊的商家許多和杭州的海商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很有一些人是認得蔡京主僕的,也知道蔡京其實也不輕易來這裡,因此只要他進了店門,無不奉迎備至。蔡京走了幾家杭州有名的大海商的分店,和各家的掌櫃喝會茶,敘會閒話,到下午日昳時分,蔡京帶著蔡喜,又......到了惠民河邊上的一家店舖前。 蔡喜抬頭看了看店舖的招牌,笑道:「大人,這犀光齋乃是杭州曹家的店子,曹家的生意……」 蔡京卻只「嗯」了一聲,不待他多說,已朝店中走去。不料未到門口,那店裡的掌櫃早已瞅著二人過來,已是迎到門口,長揖笑道:「蔡大人可是稀客,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蔡京笑著攙起那掌櫃,一面笑道:「五郎哪來這些虛文?」 蔡喜在一邊看他們親熱地寒暄著家常,呆得半晌說不出話來。他打小跟隨蔡京,算得上是蔡京的心腹,自以為蔡京的事情,他無不知情,不料他與曹家打過無數交道,卻竟不知道蔡京與曹家如此熟悉。正愣神間,早有曹家的下人過來,請他進齋。 這犀光齋蔡喜原也來過,說起來在熙寧蕃坊也是頗有名氣的。他早聽說過,杭州曹家自從小舍人曹友聞接管家業後,家業便越做越大。曹友聞與石府的幾個幕僚交情極深,曹友聞本人與薛奕也私交極好。憑著這些關係和曹友聞的頭腦,曹家在不到十年之內,逐步佔據了宋朝硫磺、硝石進口量的近三成份額,而且還幾乎壟斷了整個南海地區的犀製品貿易——當時宋朝......本土已經極少有犀牛存在,西夏人曾將自己的一種竹牛角偽稱犀牛角,賣給宋人制弓,牟取暴利,騙了宋人整整一百多年。直到恢復靈夏之後,白水潭博物院的學生去靈夏考察,才發現真相。但由此亦可知道,犀牛角在宋朝有多受歡迎。而在南海三佛齊等國,卻存在著大量的真正的犀牛。單單是犀牛角,既可以製成真正的寶弓,又是一味極好的藥材——可以製成春藥,還可以製成犀杯等奢侈品……而曹家通過種種手段,幾乎壟斷了婆羅洲、爪哇、須文答剌等地的犀製品收購,將之運回宋朝,不僅僅是賺取了大量的利潤,更重要的是令得曹家聲名大震,獲得了更多的機會。宋朝法令禁止殺牛,而曹家就在婆羅洲購買了許多土地,僱傭宋朝流民與崑崙奴養牛,將牛肉賣給凌牙門的宋人,將牛皮、牛角、牛筋賣給宋朝軍器監,從而獲得了軍器監大量的訂單。據說宋朝東南禁軍,包括海船水軍所裝備的每一張弓裡,其中都有曹家的利潤。不僅如此,蔡京甚至還聽到傳聞,曹家甚至還在婆羅洲私設作坊,製造弓箭、盔甲,偷偷販賣到高麗、曰本,連薛奕的海船水軍,也曾經悄悄採購過曹家的武器。 但也因為其與薛奕的密切關係,曹家大部分的產業,也早已轉移到了廣州。所以蔡喜絕想不到蔡京原來......與曹家關係也這麼好。難怪曹家私自向高麗販賣武器,竟然會從來沒有被查出來過!要知道從南海去高麗的船隻,也是必須在杭州靠岸繳稅抽查的。 他一面在心裡嘀咕著,一面已經被犀光齋的掌櫃——曹家五郎,請到了後面的花廳裡。便見蔡京坐下來後,便笑著問道:「不知令兄目下是在南海,還是在國內?」 曹五郎笑道:「卻是在國內。前些日子接到書信,道是已與陳子柔先生一道回了廣州,說好結伴回京。算日子,這兩日便當到了。回來之後,必往大人府上拜訪的。」 蔡京笑道:「這倒是趕巧了。陳先生也是久違,定要聚聚。待令兄回來,便請五郎轉告,我在張八家作東,請令兄、陳先生、五郎,一道敘敘舊。」曹五郎連忙笑著答應了。 蔡京見下人端茶過來,端起茶杯,輕輕啜了一口,又笑道:「我和五郎便不拐彎抹角了,這回來,卻是有些事情——前些日托五郎打聽的事情,不知道有沒有眉目?」 曹五郎見蔡京問到這事,輕輕揮了揮手,令下人全部退了出去。這才道:「只怕果真便如大人所料的……」 「哦?」......「依在下看來,卻的確是有幾分蹊蹺的。」曹五郎一面說,一面拿眼角瞥了一眼蔡喜,見蔡京沒有說什麼,便繼續說道:「那永順錢莊,在京師不顯山不露水,京師的錢莊少說也有上百家,這一家最多排到九十幾位。但據我托人打聽,廣州至少有五十餘家商行借過他們的錢。」說到這裡,曹五郎突然似想起什麼,告了個罪,竟出了花廳。 蔡喜這時候已經越發確定蔡京與曹家的關係匪淺了,而且也大概知道了蔡京托曹五郎做的事情是什麼事。 身為蔡京的心腹,他自然知道蔡京當了太府寺丞之後,最要緊的事情是做什麼。太府寺下屬的交鈔局,掌管著交鈔的監製、發行、兌換、回收、銷毀等事務,是諸部寺監的局所中,最炙手可熱的衙門。而這個交鈔局的令、丞,乃至錄事,無不是當今宰相呂惠卿的親信。第一任交鈔局知事,是呂惠卿的弟弟呂和卿;而現任知事,則是呂惠卿的妻弟方澤,交鈔局丞鄭元道,也是呂惠卿的門生。呂惠卿自從拜相後,他的弟弟、妻弟還有舅家的人,或者富甲一方,成為巨商大賈;或者夤緣得官,越格升進,個個都是既富且貴。若說呂和卿、方澤、鄭元道這些人,守著交鈔局這麼一個搖錢樹,居然不偷腥,那是連蔡......喜也不相信。但是,連蔡喜也知道,想抓住他們的把柄,實在太難了。過去那些舊黨也不是沒有想過可以從呂惠卿的弟弟、妻弟們下手,但卻從未抓到過什麼真憑實據,偶有彈劾,最後卻都是查無實證,反而弄得皇帝都有點煩了。後來王谷倒是吸取了教訓,想從一個錄事手中找到證據,不料事機不密,不僅將那個錄事給連累了,而且還打草驚蛇,令得方澤與鄭元道更加謹慎起來。幾乎連累得蔡京也無處下手。 為了找到證據,蔡京可是煞費苦心。蔡京自己是個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人,也非常好色,對於汴京哪家店子有什麼好吃的菜,哪家勾欄有才藝雙絕的佳人,都是瞭然於胸。而方澤與鄭元道,一個好吃,一個好色,蔡京也就投其所好,煞費苦心與他們在酒樓、勾欄「偶遇」,先知其所好,然後讓蔡喜收買歌妓、乃至酒樓的博士,探聽他們底細。而蔡喜也花了不少功夫,將那些在二人面前得寵的僕人,打探得一清二楚,以期輾轉刺探。 如此費盡千辛萬苦,開始得到的消息也幾乎毫無用處,比如方澤與鄭元道都曾經收過錢莊的賄賂,錢莊給過賄賂,就可以很快很順利地用交鈔兌換到緡錢;不給賄賂,就會被拖到規定日期的最後一天才給你兌換……但這樣的「罪......名」幾乎毫無用處,須知哪怕是交鈔局一個小吏,也免不了會收點錢莊的賄賂。但終於有一天,一個被收買的歌妓提供的線索,引起了蔡京的注意。當時正是朝局動盪之時,前任太府寺卿李陶改任鴻臚寺卿,薛向新官上任;偏偏在這個時候,太府寺少卿的父親死了,丁憂出缺,政事堂下令由蔡京暫時代理其職。便在這個時候,那個歌妓說有一家永順錢莊的掌櫃,三天之內見了方澤三次。而蔡京這些天接觸到大量的帳目公文——那實際上也是蔡京唯一的機會,其後薛向與新任的太府寺少卿,根本不給他機會去接觸交鈔局的事情,但就是這一次,蔡京發現永順錢莊有大量的用交鈔兌換銅錢的記錄。蔡喜又奉命查過永順錢莊,發現這家永順錢莊在汴京默默無名——汴京一家默默無名的錢莊,最近一個月內兌換交鈔的數目達到數百萬貫,他的掌櫃與方澤關係如此密切,不能不啟人疑竇。 因此蔡京便懷疑方澤和這家錢莊勾結,利用現在各地交鈔比混亂的局面,賺取暴利。他們用交鈔從交鈔局兌換到銅錢,然後用銅錢購買到更多的交鈔,再用交鈔到交鈔局兌成銅錢……如此一來二去,便可以賺取大量的差價。 但這樣的勾當,卻是極難抓到真正的證據的。雖然交鈔局規定......了每個錢莊每個月最高兌換限額,超過限額需要審批。但是審批只需要交鈔局知事與太府寺卿的同意便可。之前的李陶也好,現任的薛向也好,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是完全可以猜到的。當你提出來這件事的時候,他們一定能找充足的理由為自己辯護。既使蔡京能查到永順錢莊拿這些去炒賣交鈔,他們也可以將罪名推到永順錢莊的頭上。 所以,在當時,蔡京便沒有叫蔡喜再查下去了。 現在看來,蔡京並沒有放棄這條線索。他顯然找到了另外的突破口…… 蔡喜正想著這件事,便聽到廳外又傳來一陣腳步聲,他方轉過頭去,便見曹五郎又來了,他笑著朝蔡京抱了抱拳,告罪道:「讓大人久候了。」一面從袖中抽出一張紙來,遞給蔡京,笑道:「大人請看,這五十餘家商行的借款——雖然在下打聽到是個虛數,但大體相差無幾——少則數千貫,多則數十萬貫。總額將近千萬貫!儘管這是七八年間的事情,可這還只是在下能打聽到的。整個大宋,除了唐家的錢莊,只怕沒有哪個錢莊,能有這樣的財力……」 「便是唐家,那也是十八家商號聯合,才能有這樣的財力!」蔡京冷冷地哼了一聲,一面看著那張......單子,嘿嘿笑道:「三分利,五分利……一千萬貫,便是三五百萬貫的進賬!做得好大的生意!」 曹五郎笑道:「做海商的,風險極高,利潤也極大。三分利,五分利也尋常,尋常的錢莊,沒有二三分利,也不會輕易借錢給海商的。他們敢借這麼大筆的錢,利息高一點,倒是尋常。畢竟有許多賬,可能是收不回來的……」 蔡京知道他說的確是實情。出海做生意,若是平平安安,自然利潤極高,但若遇到風浪,別說血本無歸,連命都沒了。所以錢莊但凡借錢給海商,要麼是那家海商家大業大,極有財力,放心得過,要麼便是純粹的賭博。所以正規錢莊利息至少要收到三分,而非正常的貸款,五分乃至七分利,都是有的。 蔡京自己也不是什麼清廉的官員,他看到這張單子的一瞬間,立時便想到呂家是在做什麼——挪用交鈔放高利貨! 交鈔局的交鈔並不是一次性發行出去的,而是分批份量發行的,因此交鈔局隨時有一兩千萬貫的交鈔存在右藏庫局備用,以呂家的背景,私自挪用幾百萬貫完全不是問題。他們將這些交鈔通過永順錢莊,借給東南沿海的海商,賺取巨額利息,等到每年三月查賬查庫時,再......收回來補全。只要貸款時足夠謹慎,運氣不背到一定的程度,那就是穩賺不賠的生意。而且他們不在汴京放貸,廣州等地天高皇帝遠,舊黨與海商也向來不怎麼打交道,也不易引起注意。就算萬一引起懷疑,他們也可以很容易地抹掉證據,補平虧空。即使偶爾有幾筆賬暫時收不回來,以呂家現在的財力也完全可以先補上這筆賬! 想到這裡,蔡京彷彿掉進了冰窖中。 石越逼著他盡快下手,但是方澤們做事,卻是如此謹慎。蔡京這邊一彈劾,憑著呂惠卿的勢力,一個月內能讓御史台進入太府寺封賬封庫,已經是一大勝利了。但有這一個月的時間,多大的窟窿呂惠卿也補上了。到時候偷雞不成蝕把米,污告宰相,豈會有好結果? 除非立即封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不管三七二十一,封了右藏庫局和交鈔局的賬目和庫房——但這裡不是杭州市舶務,這裡是汴京太府寺! 他蔡京區區一個太府寺丞,有多大能耐,敢率兵封賬?只怕他賬沒有封成,謀反的罪名倒先將他族誅了。 但他一樣也不敢向石越叫苦。石越可不會聽他叫苦,石越要的是結果。......蔡京看了一眼屋外的烏雲,只覺得那雲黑壓壓地就在自己的頭頂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同一天,後苑。 「范堯夫……哎!」高太后幾乎是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陳衍微微彎著腰,假裝沒有聽見高太后的歎息,一面用眼角看了一眼站在另一旁的韓忠彥。不是既親且貴,高太后輕易是不會在後苑接見一個男子的。趙姓宗室以外,世間有這樣的待遇的人,也許就只有這個長得高高大大,性格卻有幾分懦弱的男子了。韓忠彥也是當朝罕有的既能得到皇帝的信任,又能得到太后信任的臣子。不過,這也是因為托了他父親韓琦的福。聽說皇帝還有意將淑壽公主許配給韓忠彥的弟弟。 但韓忠彥似乎沒有因為自己得到這些特別的待遇而讓自己變得看起來更像他父親,他沉默少言,沒什麼主見,甚至於有點唯唯喏喏。見慣了敢在皇帝面前高聲爭辯,甚至將唾沫星濺到皇帝臉上的大臣的陳衍,對於韓忠彥的確不是很看得起。即使是內侍,也有許多人比他更有堅持吧?但又不知道為什麼,同樣是唯唯諾諾,但這個韓忠彥,與那個「至寶丹」、「三旨相公」王參政,卻似乎有很不相......同的地方。 果然,聽到太后的歎氣,韓忠彥只是欠了欠身,把頭低下,卻沒有吭聲。 「范堯夫果真不如乃父多矣。」高太后又低聲說道。 這次韓忠彥說話了,「臣也不及先父多矣。」 高太后轉過頭,望著韓忠彥,問道:「你覺得范堯夫是在……」 「是。」 高太后久久地注視著韓忠彥,但韓忠彥卻把頭低了下去,避開了高太后的眼睛。高太后彷彿突然被他這個舉動逗樂了,忍不住笑了下,道:「呂公著的事,你也辦妥了?」 陳衍的耳朵不覺豎了起來,他有點吃驚地望著韓忠彥。 「臣已經將呂公著與押送他的使者,一起送到了陳橋鎮。」 「陳橋鎮?」 「駐紮在陳橋鎮禁軍指揮使,是先父的舊部,為人極是信得過的。而且有太后的懿旨,也斷不至於有什麼差錯。陳橋鎮雖然人來人往,但他在鄉下有座院子,是不易被發覺的。到時候若要召他們進京,也極近便。」 「嗯。」高太后點了......點頭,忽然問道:「你知道我為何要扣下呂公著麼?」 韓忠彥愕然抬頭,回道:「臣愚鈍。」 高太后轉過頭去,把目光轉向後苑那一望無際的水池,「我是想保住他的性命。」她頓了下,知道韓忠彥沒有明白他的意思,又說道:「我雖在九重之內,也知道御史台不是什麼好所在。這番非比尋常……呂公著一把年紀,進去後,只怕就算出來了,也活不過幾天。」 連陳衍都聽出來了,高太后的話裡有太多的未盡之意。什麼叫「非比尋常」?這話就耐人尋味。高太后顯然是有了皇帝會駕崩的心理準備了……到時候要光明正大的除掉呂惠卿,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呂氏兄弟是些軟骨頭,但只要有呂公著在高太后手上,她就可以隨時選擇在合適的時候翻案…… 高太后是要給這案子,留下一條尾巴。 當然,的確也順便保住了呂公著的性命。 「太后仁德……」也許除了韓忠彥自己,沒有人知道他有沒有聽懂高太后的言外之意。不過高太后也不在乎他是不是明白自己的意思,「你明天去看看司馬光……」 韓忠彥不由抬......起了頭,望著高太后。 「閉門謝客……」高太后搖了搖頭,道:「他兒子牽涉案中,被御史彈劾了,他就一定要引嫌避位,非得清清白白才能做宰相……如此作繭自縛……」 但縱使高太后再怎麼樣感歎,也不好指摘什麼。司馬光的做法的確看起來很迂腐,卻是宋朝百年來的慣例。而且,這是個好習慣。兒子涉嫌犯法,老子卻還在做宰相,還到處會客,審理出來的結果,就算是公正的,那也是瓜田李下,說不清楚。 許是覺察到自己失言,高太后突然閉上了嘴巴。過了一會,才又說道:「明天你和陳衍一起去。」 「是。」陳衍連忙和韓忠彥一道答應了。 他們都沒有問高太后想要他們和司馬光說什麼。 只要他們兩個奉太后旨意出現在司馬光府,就已經是一個信號。 離開犀光齋後,蔡京已經決定暫時不去想這件自己能力範圍之外的事情了。就算是石越向皇帝告狀,皇帝也未必就會輕信一面之詞,隨隨便便在太府寺封賬封庫……而他原來指望的司馬光,卻在閉門謝客,連面都見......不著。 「好睡慵開莫厭遲。自憐冰臉不時宜。偶作小紅桃杏色,閑雅……」 惠民河邊上,不知從哪家傳來歌女醉人的歌聲,沿河的街道上,穿著各色服飾的人來來往往,不時可以看到深目高鼻的番人用本族的語言交談著,蔡京做了多年了杭州市舶務,也略懂一些簡單的夷語,但這裡的番人太多,蔡京甚至分辨不出他們操的是哪族的語言。 身處這充滿「銅臭味」的熙寧蕃坊中,蔡京猛然感覺少了許多與士大夫們在一起的束縛,一直緊張壓迫著的情緒,竟也奇怪的慢慢放鬆下來。 這的確是一個能讓蔡京產生親切感的所在。 路過惠河民邊一座橋時,蔡京奇怪地許多乞丐在橋邊排著長長的隊伍,幾個身著奇怪服裝的番人在那裡分發著炊餅。 「那些番人在做什麼?」 蔡喜見蔡京詢問,連忙笑著答道:「大人,這是番人的和尚。大人看那邊,那些都是番人的寺廟。」 「和尚?寺廟?」蔡京不覺搖了搖頭。他知道朝廷從來沒有禁止番人信奉自己的菩薩,也不曾禁止宋人信奉番人的菩薩......。但除了道教外,無論是中國的和尚,還是番人的和尚,他都沒甚興趣。他正準備移步離開,卻聽蔡喜又低聲說道:「大人,那不是桑直講麼?」 蔡京一時沒反應過來「桑直講」是何許人,下意識地便徇聲望去,便見桑充國便站在一座番廟前面,他正奇怪桑充國怎麼會到番廟來,方移目去看他身邊——蔡京立時便被驚呆了! 在桑充國的身邊,跟著兩個小孩和三個中年男子! 蔡京並不認得那兩個小孩,卻認識其中一個穿著便服的中年男子——現任御龍直指揮使楊士芳! 蔡京的身體都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機遇?! 千載難逢的機遇?! 資善堂直講與御龍直指揮使、帶御器械侍衛身邊的兩個小孩,還能有可能是誰?! 「大人?」蔡喜奇怪地望著蔡京,他還沒有來得及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便見蔡京已大步向桑充國走去。 「這裡便是番人的寺廟……」桑充國並沒有注意到蔡京,他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到了面前的兩......個小孩身上。 「番人和中國一樣,也有和尚麼?」趙傭好奇地問道。 趙俟也睜大眼睛問道:「桑先生,他們也有道士麼?」 桑充國笑著望著兩個孩子,「汴京的百姓,管這叫番廟,管廟裡的番人叫番和尚。不過他們其實不是和尚。」 「為什麼?」 桑充國望著趙傭,笑著問道:「六哥知道和尚拜的是什麼菩薩麼?」 「我知道,是佛祖。」 「那道士呢?」 「是老君。」 「正是。和尚拜的是西天的佛祖,道士敬的中國的老君,可見中國和西天的菩薩原本就不相同。海外的番國,有成百上千,各國都有自己的佛祖、老君,各有各的名字。契丹人就有天神地祗,天神是個騎白馬的男子,地祗是個駕青牛小車的婦人。海外的番人,像這個廟,就叫景教,自唐朝起,就從大秦傳入中國了,拜的菩薩叫上帝。不過,最近西湖學院有文章說,這個景教,在大秦並不得勢,如禪宗一樣,只是他們教派裡的一個分支,因為在大秦被別的支派陷害,才逃來中國。這......也是番人天性殘忍好鬥,和我中華不同,大宋佛教流派並立,可大家都是拜佛祖,何曾要弄得你死我活……」 桑充國雖然耐心,說得也很淺顯,但趙傭與趙俟到底只是兩個小孩,聽得似懂非懂,也不耐煩,東望望,西看看,只想進「廟」裡頭看看,但桑充國膽子再大,卻也不敢讓他們進番廟中。正想哄著二人離開,便見楊士芳與一個侍衛忽然閃到身前,擋在他與趙傭、趙俟身前。桑充國正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便聽一個熟悉的聲音笑道:「楊兄,長卿……」他轉過頭去,頓時也怔住了:「元長……」 蔡京雖然認識楊士芳,但楊士芳卻並不認得蔡京一個小小的太府寺丞,見桑充國叫出名字,這才略微放鬆,用目光詢問桑充國。桑充國連忙介紹道:「這位是太府寺丞蔡京蔡元長大人。」 「太府寺丞?桑先生,便是石越管過那個太府寺麼?」趙傭早在後面高聲問起。 桑充國一臉尷尬,一面回答道:「正是。六哥好聰明。」一面望著蔡京苦笑。桑充國自從擔任資善堂直講之後,與程頤的教育風格,便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衝突。程頤踏踏實實從啟蒙教起,每日裡除了教二人識字、背誦、書法外,便是和他們......講一些道學家的處世倫理。趙傭、趙俟舉手投足,必要合乎於禮,否則便難免要挨一頓說教。須知程頤以布衣為未來的天子之師,雖然表面上淡然,但卻越發地對自己要求嚴格,格外自尊自重,一心一意想要培養出一個聖明天子來,因此同樣也恨不得用聖人的標準來要求趙傭。而宋朝皇室教育也一向甚為嚴格,趙傭即使貴為太子,也不敢不聽老師的話,否則便是挨板子也是常有的事。搞得趙傭、趙俟對程頤非常畏懼。 而桑充國卻對程頤的所作所為頗不以為然。除了識字、書法外,桑充國每天不是給二位皇子講故事,就是帶他們做試驗,教的內容也並不限於儒家經典,甚至還悄悄帶他們出宮去大相國寺聽說書。在桑充國看來,以趙傭、趙俟的身份,能夠真實地瞭解大宋是如何運轉的,比什麼都重要。他也是有幾分癡氣的人,因為高太后吩咐過楊士芳等人,要一切都聽二位先生,於是桑充國竟不管不顧地,隔三岔五,便帶著兩個小孩在汴京到處亂逛。到馬行街桑家的店子裡看人家怎麼樣做生意;悄悄到白水潭看學生辯論、競技;去汴河邊上看太平車、浪子車運貨……也虧得這時朝中亂得一塌糊塗,沒有人有心思理會他。 卻不料,夜路走多終遇鬼。終於在熙寧蕃......坊,遇見一個朝廷大臣。而且,還是在一座番寺前面!桑充國再書生氣也知道,帶著儲君、皇子去番寺,這是一樁什麼樣的罪名! 第三卷 《燕雲》 第七章 江上潮來浪薄天(四) 但蔡京卻是個知情識趣的人,他彷彿全然不知道趙傭、趙俟的身份,只抱拳笑道:「不料與長卿、楊兄在此巧遇,真是有緣。」 「巧遇,巧遇。」桑充國尷尬地笑著,見蔡京並沒有揭穿他的意思,不由放下心來,一面問道:「元長怎麼會在這裡?」楊士芳卻只是退到一邊,並不搭理蔡京。 蔡京也不以為意,笑道:「聽說西湖學院將被中香爐改造了,和他們新研製出來的旱羅盤裝成一起,造出了新式羅盤,我特意過去看看。」 趙傭與趙俟不知道羅盤是什麼東西,但聽到「被中香爐」,卻是極熟悉的。那是一個圓形多孔的銅殼,裡面放著香爐,放到被褥中,無論你怎麼滾動,香爐永遠都是常平狀態,半點爐灰都不會灑出來。在禁中大內,這是趙傭兄弟平常最喜歡琢磨的玩具。兩兄弟曾經想盡辦法想把爐灰弄出來……這時候聽蔡京提起,便都以為是什麼有趣玩意,二人早已高聲叫道:「桑先生,我們也要去看。」 桑充國心裡也極想去看看,但想到要和蔡京呆在一起,又覺得到底不怎麼穩當,心中不覺猶疑,卻聽蔡京又笑道:「兩位小舍人真是天姿聰穎。長卿若是無事,何不一道去看看?好過呆在......這裡。」 桑充國當然聽出了他話中提醒之意。這時見蔡京似無惡意,當下又看一眼楊士芳,卻見楊士芳無可無不可地站在一旁,低頭想了一下,終於還是點頭答應:「那就有勞元長帶路了。」 蔡京心中早已喜不自勝,卻不肯表露出來,一面領著桑充國等人往一家相熟的商行走去,一面笑著介紹沿途的風物和各國的人情。從學問淵博上來說,蔡京自是遠不如桑充國的,但在熙寧番坊,蔡京卻是遠比桑充國熟悉,他說話也比桑充國風趣,並不見得如何拍馬屁,卻總能講些各國的故事,逗得趙傭與趙俟一路哈哈大笑。桑充國以前與蔡京相交不深,總覺得他這人過於圓滑,但經過這一路交談,卻發現蔡京善解人意,為人頗和謁可親,心裡的顧忌,早已不知不覺地拋到了九霄雲外。只有楊士芳,始終是不苟言笑,無論蔡京講多麼好笑的笑話,他的表情始終淡然不變,只有當眼神投向趙傭與趙俟時,才多了幾分溫和之色。 眾人很快便到了蔡京說的商行。蔡京主僕對於熙寧番坊的一眾奇珍異器,可以說是瞭若指掌。那西湖學院研製出來的新式羅盤,說起來其實也非常簡單——自從發明旱羅盤後,不僅宋軍廣泛配置,來往於宋朝的海船,無論......是哪個國家的,都開始大量採用旱羅盤引導航行,但是羅盤在海上卻有很多不方便之處,比如至今仍然讓西湖學院頭痛的磁偏角校正問題;又比如在船在海上行走,難免會有擺動顛簸——這樣就會讓羅盤的磁針過份傾斜,無法轉動……西湖學院就是從被中香爐得到靈感,用兩個直徑不同的銅圈,使小圈正好內切於大圈,再用樞軸將兩個圈聯結起來,然後用樞軸將之固定在支架上,將旱羅盤掛在內圈中,於是,無論船體怎麼樣擺動,旱羅盤始終能保持在水平狀態。 趙傭對這個常平架充滿興趣,不停地撥弄著銅圈玩耍;趙俟卻對一幅海圖產生了興趣,不斷地問這問那,蔡京知道桑充國也不會看海圖上的針路,於航海知識也所知甚少,便主動替桑充國解了這個圍,向趙俟說著出海航行的種種故事。 如此不知不覺間,竟已到了日入時分,眼見天色將晚,楊士芳這才催促著桑充國,將戀戀不捨的趙傭、趙俟帶回宮去。蔡京陪著桑充國一行到熙寧蕃坊外的一家酒樓前,那邊早有穿便服的侍衛套好馬車等候。桑充國卻並不同行,只目送著趙傭、趙俟上了馬車離去,轉身對蔡京笑道:「我約了呂與叔幾人晚上喝酒,未知元長能賞光否?」 蔡京......聽說是呂大臨,亦不推遲,因笑道:「正要叨擾。」 桑充國見他答應了,卻並不坐馬車,只叫人牽來兩匹騾子,與蔡京各自乘了代步,二人邊走邊談,一行人反往固子門方向去了。 待桑充國與蔡京到城西北的固子門附近時,汴京城已是萬家***。桑充國領著蔡京在金水河旁邊的一家不起眼的小酒家外下了騾子,蔡京遠遠便聽到從店中傳來大聲的喧囂聲。那店中諸人的聲音都不陌生,除了呂大臨,赫然竟有楊時、邵伯溫、賀鑄的聲音,蔡京在外面又留神聽了一會,竟然連王谷、段子介也在裡間。一時間蔡京不由得有幾分猶疑,他知道王谷一直在暗中搜集舒亶、呂惠卿的罪狀,對自己也一直寄予厚望,但蔡京卻因為不敢輕舉妄動,一直只是敷衍著王谷,這已經讓王谷開始心生不滿,只是沒有表露出來。此時見面,不免尷尬。而且正是準備幹大事的當兒,私自與台諫官員交往宴會,萬一不小心流傳出去,畢竟也是授人以柄的事。然而他人已經到了這裡,此時若是抽身離去,不僅讓桑充國臉上不好看,而且也難免得罪人。 正猶豫間,忽聽到店內楊時醉熏熏地高聲說道:「……桑山長這般做,我還是以......為有欠謹慎……」 蔡京在外面聽到這話,猛然一驚,轉臉去看桑充國,卻見桑充國本來已準備進去,這一時候卻是尷尬得緊,一隻腳邁出,卻是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蔡京心裡也極是納悶,他素知楊時、呂大臨都是程頤的弟子,在白水潭雖然不是桑充國的嫡系,卻到底有師生的名份,而且程門弟子,一向守禮嚴謹,從來連話都不亂說半句的。楊時喝醉,已經是難得一見了,竟然還藉著酒興臧否自己的師長……這可真不知道平日裡積累了多少不滿,才能有這樣的場面。正奇怪著,又聽有人冷冷地駁斥道:「楊中立又有什麼高見?」聽聲音卻是賀鑄的。 「賀鬼頭你不知道玩物喪志麼?兩位殿下正當沖齡,正是習性養成之時,約束著他們收心養性,受聖人之教,尚且來不及,何況還是這般……此斷非教導賢君親賢臣遠小人之道……」 「是麼?」賀鑄絲毫沒有掩飾這兩個字中的譏諷之意,「世用兄,那天你怎麼說來著?」 他話音一落,店內就傳來一陣急促的咳嗽聲,又聽王谷吱吱唔唔地說著:「這……這……」 蔡京本想提醒一下店中諸人,但這時卻被賀鑄、王谷勾起了......好奇心。他悄悄瞥了一眼桑充國,卻見桑充國也豎起了耳朵,顯然也想知道王谷說過什麼。因忍不住沒有吭聲。卻聽王谷始終是吱吱唔唔不願意接話,反想著岔開話題。 但賀鬼頭卻不肯賣這個賬,冷笑道:「世用兄不敢說,那便我來說。世用兄可要聽真了,看我可曾添油加醋。」 便聽王谷乾笑了兩聲,只聽賀鑄高聲道:「據說東宮曾經得了一隻獵犬,很是喜愛,每日都要帶著玩耍。某日去資善堂,卻被程先生瞧見了。當日程先生便抓住東宮,從楚文王良犬、利箭、美姬三寵說起,說楚文王如果耽於享樂,不理朝政,幾乎成為昏君,他師傅保申又如何進諫,以先王之名鞭笞楚文王。楚文王如何醒悟,殺良犬、斷利箭、逐美人,終成一代明主……這般聲色俱厲,整整訓了一個上午,直到東宮被迫叫龐天壽殺了那條獵犬,方才罷休——中立兄,這事可是有的?」 賀鑄說到這裡,蔡京已經是皺起了眉毛,頗覺程頤有點小題大做。卻聽呂大臨已先笑道:「程先生不過糾君以正道,所謂防微杜漸,而東宮年紀雖幼,卻頗有納諫之資,這本是美談……」 「嘿嘿!美談?!」賀鑄肆無忌憚的笑聲中帶著明顯的不......屑,「東宮雖然天資聰穎,但是到底還只是個小孩——嘿嘿,我賀鬼頭人微言輕,我怎麼評論不足辱諸位之耳,但這事卻是傳到了司馬相公耳中的,當時司馬相公卻是說……」 「賀兄,你喝高了。」王谷不曾想賀鑄還真的如此口沒遮攔,心中暗悔自己多話,連忙想拿話岔開。但賀鑄話已說到這個份上,休說賀鑄不願意停住,連楊時、呂大臨也想聽個明白了。楊時已高聲叫道:「賀鬼頭,你說,你說,司馬公怎生說?」 「嘿嘿!使人主不樂近儒臣者,正此輩爾!」 賀鑄的話一出口,頓時令店中安靜了下來。 「使人主不樂近儒臣者,正此輩爾!」蔡京在心裡又重複了一遍這句話,忽然發覺司馬光也並非那麼不近人情。他偷偷看桑充國,卻見桑充國神情中,也是大有知己之感。 但這句話,卻不是讓每個人都那麼聽著受用的。 蔡京不用進店中,也知道楊時與呂大臨會是什麼樣的反應。雖然司馬光沒有當面批評程頤,但這句話無疑卻深深地刺傷了楊時、呂大臨的自尊心。要知道,這批評是出自他們非常敬重的司馬光之口!......但賀鑄尤不肯住嘴,還在繼續向楊時、呂大臨的傷口上撒著鹽,「聖人之道,是要使萬事合乎天理。如石山長所言,天理即是人情,人情即是天理。這才是聖學之大道。程先生所為,看著合乎禮教,卻離聖學之道遠矣;桑山長所為,看著離經叛道,但依我之見,這才是合乎天理人情的……」 「只恐未必然。」連呂大臨都有點按捺不住了,「人性本分兩種,天理之性,與生俱來,至善無疵,便如孟子所言,人性本善,按石山長所說,天理即是人情,皆無不可;然除了天理之性外,還有氣稟之性。氣稟之性,受後天影響,卻是有善有惡。若是養正於蒙,在人智愚未有所立之時,常以格言至論日陳其前,使人盈耳充腹,所見皆善,凡有不良之品行,皆及早糾正,則人性不難向善。若是自小所見皆不善之事,才學說話,便習穢惡之習,日月消鑠,還能有甚天理?還能有甚善惡?自古善教人者,最好要從胎嬰開始,其次則在啟蒙之時用力,關鍵便是防微杜漸,禁豫為要。是以漢昭烈才說,毋以惡小而不為。司馬公、桑山長,雖然皆是在下素所敬服者,但就事論事,此事還是程先生所為,才是正道。」 「道理說得好聽,但依區區之見,要是有人日日在我面前......說著格言至論,用不著盈耳充腹,我早已避之惟恐不及。難道司馬公不知道要養正於蒙麼?但教人向善,不是靠著唸經——和尚們整天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卻見有幾個不偷吃酒肉?防微杜漸,也不能只靠著堵,大禹之時,便已知堵不如疏了……程先生見識不及司馬公、石山長、桑山長,高下之別,便在這裡了。」賀鑄言語中的譏諷之意更濃了。 「刻鵠不成尚類鶩,畫虎不成反類狗。效伯高不得,猶為謹敕之士;效季良不得,陷為天下輕薄子……」彷彿是受到賀鑄的刺激,連楊時也刻薄起來。 聽到這裡,蔡京已經聽出來雙方話中隱隱的火藥味——雙方的爭論不知不覺便已經升級了。他不免暗暗納悶,這其實不過是些些小事,楊時又何至要這般發洩自己的不滿?賀鑄說話怎麼便如此不留情面?連呂大臨的語氣中,也似乎有著絲絲未能掩藏住的情緒…… 但桑充國卻已經開始在心裡後悔自己沒有及時制止住這場爭論了。 在白水潭學院,石越、桑充國、沈括等人代表的石學,與二程為代表的理學,一直是兩個影響最大的學術派別,平素裡便辯論不斷。相對而言,雙方的確有很多的共同點,比如二程主張......「格物致知」,主張萬事萬物,都要弄明白它的「所以然」,這些主張與石學的主張調和之後,便成為白水潭學院一切生機與活力的基礎。但在很多問題,雙方又是有很多的分歧的。比如二程繼承張載的主張,修正孟子的性善論,將人性二分,得出天理與人欲兩個命題,主張發揚人性中善的一面——即「天理」,而抑制人性中惡的一面——即是他們所說的「人欲」;而石越、桑充國則從孔子的思想中找到論據,主張天理即是人情,人情即是天理,實際繼承的卻是揚雄的「性善惡混論」。孟子與揚雄本來都是當時學者很重視的兩個思想家,以石、桑與二程的地位,雙方的主張各有道理,在宋朝思想界,也正好鬥了個旗鼓相當。 但這種學術上的分歧,最終還是不可避免地會影響到人事上來的。在最初的階段,雙方矛盾還小,加上程顥性格溫和,在白水潭威望極高,有了他在,自然不足以生出什麼是非來。但到了熙寧十七年的時候,兩個派系的人物,不僅在學術上歧見日多,平時共事,也難免因為種種問題發生小的磨擦,矛盾已經是越積越深。而這時大程病重,眼見來日無多,在明理院,由於性格上的原因,卻是程頤的學生並不服桑充國,桑充國的學生也一貫看不起程頤,裂痕已經接近公開化......。 這時候桑充國、程頤正好一道為資善堂直講,在教育太子的問題上,桑充國和程頤更是發生了直接的衝突——早在白水潭的時候,與程頤的因材施教、耐心細緻一樣出名的,便是他對學生的嚴厲,這種嚴格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方,正是因為這個原因,讓很多如賀鑄這樣的學生極不喜歡他;而也許是受到石越的影響,原本只會閉門讀書的桑充國,教育學生時,卻更加善於徇徇誘導,鼓勵學生自己去思考、實踐,對待學生,因為年紀的原因,也常常缺少「師道尊嚴」,有時候寬容得近乎放縱,甚至經常讓人感覺他有點護短的嫌疑,同樣,這樣的教育方式,也是讓不少學生有腹誹的。在白水潭的時候,雙方風格的不同,倒並無多大的關係,畢竟白水潭學子數以萬計,教授們風格各異也是正常的。但當二人教的學生突然只有兩個小孩的時候,這種風格的迥異,卻不免讓彼此都對對方滋生強烈的不滿。 只不過程頤向來是主張煉涵養功夫的,而桑充國又一直主張兼容並蓄,縱有什麼不滿,也只是藏在心裡,從未表面化過。 不料桑充國最擔心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而且,還是發生在他眼前。 楊時、呂大臨......都是程頤最重要的學生之一,司馬光對程頤的評價,賀鑄的譏諷,總是不可避免地會傳到程頤與他的其他學生耳中的——就算楊時與呂大臨不說,但這裡再小,也是一個酒店,而且賀鑄更是有名的大嘴巴……程頤或許不會說什麼,但他的學生們卻會更加感到委屈與不平;而司馬光的傾向性與特殊地位,也許只會加深他們的這種情緒……但他們的不平,也許卻只能換來桑充國的學生們更加刻薄的譏諷。 這無疑不利於維持白水潭的良好氣氛。 桑充國雖然不再擔任白水潭的山長,但白水潭在他心中,卻始終佔據著最重要的位置。他當然不想白水潭受到任何傷害。 他這時候,根本意識不到這種裂痕的影響遠遠超過了白水潭的範圍。桑充國的學生也好,程頤的學生也好,他們中的大部分,最終都會進入仕途。這裂痕不會因為他們考上進士而停止。而另一方面,對於舊黨來說,這也不是一個好消息。舊黨青壯派的佼佼者中,二程的學生佔據了相當的部分。他們與司馬光的政見也是素有分歧的,司馬光對他們老師的評價流傳開來後,會引起什麼樣的反應,沒有人可以預料到……「原來在這裡……人言汴京最好的美酒都在固子門,長卿可知道固子門最好的酒又在哪一家?」蔡京忽然笑著高聲問道。 桑充國怔了一會,才知道蔡京是為自己解圍,因笑道:「我卻不擅此道。」 蔡京並肩與桑充國一道緩步向店中走去,一面笑道:「原本我也不知道。不過這次秦少游離京前,卻帶我去了一個好所在——便離此處不遠,叫畢三家,竟是專賣葡萄酒的,我平生竟是再沒有嘗過比那更香醇的美酒……」 桑充國勉強笑道:「秦觀自是極熟悉這些事的……」 二人在外面這麼一說話,店中立時便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店中眾人早已迎到了店門口。王谷遠遠便笑道:「蔡元長只管胡說,也不怕掌櫃的逐客麼?」 蔡京留神打量眾人,楊時、呂大臨、賀鑄猶自紅著臉,勉強笑著相迎;邵伯溫神色間也透著彆扭,段子介看起來卻是沉穩許多;倒是王谷看起來是鬆了一口氣。他心裡好笑,口裡卻笑道:「原來世用兄也在——我可不曾胡說,田烈武也在的。」 「田烈武?」一直沒有說話的段子介立時關心起來。......蔡京與桑充國一面被眾人簇擁著進了酒店——店中除了掌櫃與店小二外,卻再沒有別的客人,顯然是被眾人包了下來,蔡京笑著坐了,才又說道:「便是田烈武,秦少游與田烈武是故交,他這次回京,田烈武陷在獄中,他還親自向皇上求過情來著。離京之前,他請田烈武喝酒,我卻是與今晚一樣,正巧碰上,吃了頓白食。」 「秦少游替田烈武求過情?」此時眾人都不願意再去觸碰剛才的話題,楊時這時候酒也已經醒了很多,心中亦暗生悔意,因聽蔡京提到田烈武,不由慨歎道:「田烈武真英雄也。秦觀敢在皇上面前替田烈武說情,我等卻從未聽聞過,也令人佩服。」 「中立兄說得極是。」楊時的話卻令呂大臨想起如今的朝局,也不禁歎道,「田烈武不過一介武夫,我等雖讀再多經書,相形之下,亦覺慚愧。可憐我輩尸位素餐,田烈武卻要被閒置……」 在座的都是聰明人,立時便聽出他話中之意。桑充國因笑道:「田君也閒置不了多久了。」 眾人不由驚訝地望著桑充國。桑充國卻不肯再多說,只是低頭喝酒。王昉早就從清河郡主那裡聽到消息,六哥雖然很早就升儲,但因為年紀小,一直沒有......設置東宮官。皇太后、皇帝準備給太子陸續配齊東宮官,按祖宗舊制,同主管左、右春坊事,歷來由武人擔任,同主管左春坊事自然是楊士芳的,同主管右春坊事,高太后卻親自挑中了田烈武。不過這等大事,尚未公佈,桑充國此時身為資善堂直講,又怎麼敢亂傳? 他既不願說,眾人也不好追問。但店中諸人都知道桑充國平素是最不肯亂說話的,這裡幾個人,或者與田烈武有舊交,或是頗為同情田烈武的遭遇,這時候聽說他這麼快就將被重新起用,也無不替他高興。 楊時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高聲呼道:「果真如此,真是痛快!朝廷畢竟不肯令忠義之士抱屈!」 「這一杯酒,我也喝了!熙寧十七年以來,汴京城裡烏煙瘴氣,難得有件能令人開懷暢飲之事。若有朝一日,能將狐狸豺狼一掃而空,便是醉死,我也樂意!」呂大臨卻始終無法忘記時局。 「與叔慎言。」蔡京卻生怕惹出什麼漏子來,落個「怨謗」的罪名,連忙好意提醒。 「怕什麼?!」呂大臨本來心裡就不痛快,想著時局更是痛心疾首,這時被蔡京一說,反而更加高聲,「叫皇城司的察子去彈劾我啊!我......沒什麼好怕的……我只恨不能與司馬公休一起被關進御史台!今日國家之害,莫過於皇城司!今日國家之害,莫過於皇城司!」他越說越是激動,說到最後,幾乎已是高聲叫嚷了。 蔡京見他如此,也不敢再勸。自從石得一勾當皇城司開始,皇城司實在是已經積累了太多的怨恨。蔡京打量眾人,卻見各人都只是默默喝酒。其中段子介的臉色,尤為難看。他心中一動,猛的想起段子介現在的職位,不由也是呆住了。 聽到呂大臨痛罵皇城司,段子介此時的心情真是鬱悶之極。他自衛尉寺丞離任後,便被調離了軍法系統,進入樞密院在京房,擔任同知事。在京房在樞府本來是個極重要的機構,不僅主管京師及附近諸路的防務、軍政,而且還兼管益州路的防務、軍政。在益州平叛的當口,尤其是個很有權力的部門。所以,除了知事外,在京房的同知事就設了四位。而段子介主管的,正是開封府殿前司以外所有軍事力量的軍政事宜。而在名義上,皇城司不隸屬於殿前司,反而隸屬於樞密院在京房。也就是說,段子介品秩雖然不高,卻是皇城司的「現管」。 然而在實際操作,休說是他一個小小的在京房同知事,就算是樞密使韓維,也拿皇城......沒什麼好怕的……我只恨不能與司馬公休一起被關進御史台!今日國家之害,莫過於皇城司!今日國家之害,莫過於皇城司!」他越說越是激動,說到最後,幾乎已是高聲叫嚷了。 蔡京見他如此,也不敢再勸。自從石得一勾當皇城司開始,皇城司實在是已經積累了太多的怨恨。蔡京打量眾人,卻見各人都只是默默喝酒。其中段子介的臉色,尤為難看。他心中一動,猛的想起段子介現在的職位,不由也是呆住了。 聽到呂大臨痛罵皇城司,段子介此時的心情真是鬱悶之極。他自衛尉寺丞離任後,便被調離了軍法系統,進入樞密院在京房,擔任同知事。在京房在樞府本來是個極重要的機構,不僅主管京師及附近諸路的防務、軍政,而且還兼管益州路的防務、軍政。在益州平叛的當口,尤其是個很有權力的部門。所以,除了知事外,在京房的同知事就設了四位。而段子介主管的,正是開封府殿前司以外所有軍事力量的軍政事宜。而在名義上,皇城司不隸屬於殿前司,反而隸屬於樞密院在京房。也就是說,段子介品秩雖然不高,卻是皇城司的「現管」。 然而在實際操作,休說是他一個小小的在京房同知事,就算是樞密使韓維,也拿皇城......沒什麼好怕的……我只恨不能與司馬公休一起被關進御史台!今日國家之害,莫過於皇城司!今日國家之害,莫過於皇城司!」他越說越是激動,說到最後,幾乎已是高聲叫嚷了。 蔡京見他如此,也不敢再勸。自從石得一勾當皇城司開始,皇城司實在是已經積累了太多的怨恨。蔡京打量眾人,卻見各人都只是默默喝酒。其中段子介的臉色,尤為難看。他心中一動,猛的想起段子介現在的職位,不由也是呆住了。 聽到呂大臨痛罵皇城司,段子介此時的心情真是鬱悶之極。他自衛尉寺丞離任後,便被調離了軍法系統,進入樞密院在京房,擔任同知事。在京房在樞府本來是個極重要的機構,不僅主管京師及附近諸路的防務、軍政,而且還兼管益州路的防務、軍政。在益州平叛的當口,尤其是個很有權力的部門。所以,除了知事外,在京房的同知事就設了四位。而段子介主管的,正是開封府殿前司以外所有軍事力量的軍政事宜。而在名義上,皇城司不隸屬於殿前司,反而隸屬於樞密院在京房。也就是說,段子介品秩雖然不高,卻是皇城司的「現管」。 然而在實際操作,休說是他一個小小的在京房同知事,就算是樞密使韓維,也拿皇城......司無可奈何。 從表面上看來,段子介早已不是當年的段子介。他投筆從戎,考武進士,原本是想立功疆場,但這雖然是風雲際會之時,與他一道考上武進士的薛奕、吳安國、田烈武、文煥也都建立了赫赫功名,他卻偏偏進了衛尉寺當軍法官。外任陝西,結果與他共事的向安北死於非命,高遵裕雖然被貶,但今年卻又重新被起用。其實在做衛尉寺丞之時,段子介便已經見到太多的不公——妥協、交易、不了了之,這樣的事情實在是數不勝數,段子介不知道為此做過多少鬥爭。衛尉寺對於嚴肅軍隊的紀律,的確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是衛尉寺有太多的管不到的地方,幻想單憑著一個衛尉寺,便能建立一個公正的軍法體系,無異於癡人說夢。而且,段子介常常忍不住想,自己是用向安北的生命,換來了衛尉寺丞的官位。所以他終於還是忍受不了內心的痛苦,最終設法離開了衛尉寺,進入樞府。 經歷過這麼多事情,段子介已經成熟很多,他本來希望自己能和別人一樣循規蹈矩,按步陞遷,最終能積勞升到五品後致仕。但是,彷彿有些人注定不能與普通人一樣,段子介始終無法讓自己在面對不公正的陰暗面時,保持漠不關心的心態。 自......己管不到的事情,他都不能漠然視之,何況,在名義上,他還是「應當」管得了的。 「三千多人……」段子介的語氣,彷彿是在自言自語。 「什麼?」蔡京沒有聽清,下意識地追問了一句。 「三千多人。」段子介抬起頭望著蔡京,苦澀地說道:「今年,不到一年,皇城司辦了一千多件案子,三千多人牽涉其中。現在審完的,只有三成,還有七成還拖著未辦。結了的案子,定罪的不到二成……相比而言,舒亶不算什麼。百姓不比品官之家,官司纏身,就算最後被判無罪,許多人家也已經被鬧得家徒四壁了……」 段子介如同白開水一般地說著,平平淡淡,聲音沒有任何的波動,但眾人卻聽到心中發緊。蔡京對於百姓的生死並不關心,卻是一直盯著段子介的眼睛看著,彷彿從那雙茫然的眼睛中,看穿段子介的內心。 「皇上曾經親口說過,皇城司之設置,本來只是為了防止兵變,最初只管軍政。但如今已有衛尉寺與職方司,這皇城司卻為何還要保留?勾當皇城司本來有四到七名,內侍與武官參任,互相制衡,為何今日皇城司之權力反集於一人之手,其餘幾個勾當只能唯唯......而已?祖宗之法,皇城司本當受在京房轄制,為何今日在京房竟不敢以一紙公文至皇城司?」段子介連續質問道。 「本朝制度周密詳備,本來皇城司不當成存在,即使存在,也不能為惡,更不敢似今日這麼般為非作歹。」桑充國忽然接過了段子介的話,溫聲回道,「但是,任何良法存在、發生作用,都需要有人敢去維護它。真宗之前,皇城司本來可以四處探事,只因士大夫抵制,察子到了地方,便被綁送京師,甚至直接杖斃,至真宗時遂下詔皇城司探事不准出開封府界,從此便成為定制……」 「桑山長說得極是。自古正進則邪退,邪勝則正退。今日奸佞能如此猖狂,是我輩之過。田烈武一介武夫,尚敢為國不惜性命;我輩卻只會斤斤計較得失利害……」呂大臨慷慨激昂地說著。 蔡京把目光移向王谷,卻見王谷也正在看著他,二人目光相接,互相苦笑了一下,各自轉過頭去。蔡京手裡端著酒盞,中指輕輕敲擊著杯麵,心裡翻來覆去地想著剛才那個冒出來的念頭——段子介是在京房同知事,他可以安排皇城司兵吏的輪調。太府寺左藏庫是大宋最重要的財庫之一,按新官制,左藏庫歷來都要由皇城司派出兩名親事吏監督,半年輪換 如果…… 蔡京又瞥了段子介一眼。如果段子介肯幫忙,又能找到可以收買的親事吏的話,他就可以看到左藏庫的出入賬目。有了這個賬目,蔡京就可以估計出方澤們挪用了多少公款……他又看了一眼王谷,倘若能夠得到司馬光的支持的話,果真大幹一場,也不是不可能的!看看楊時、呂大臨,便是讓他們與呂惠卿同歸於盡,他們只怕也不會遲疑。 舊黨也已經被逼急了。 蔡京在心裡說道。 「必須要設法見一次司馬光!」 第三卷 《燕雲》 第八章 中流以北即天涯(一) 熙寧十七年十月一日燒衣節。呂惠卿早早起來,他的小妾一面服侍著他更衣洗漱,一面笑道:「相公說這是不是好兆頭,昨日園子裡面,竟開了幾朵花……」 「十月孟冬,你不知民間的百姓管它叫小春,開幾朵花不值得大驚小怪,過幾日天氣轉寒,便凋了。」呂惠卿挑了挑眉毛,淡淡說道,「官家的病越發轉重,連叫了幾個老太醫回來看病,也拿不出好辦法。昨日政事堂已頒下敕令,向全國求醫……這個當兒,不該說的話,你不要亂說。」 「是,相公。」小妾連忙欠身答應了,繼續認真地給呂惠卿梳著頭。 銅鏡裡,呂惠卿蹙著眉頭,心事重重。 十天前,王厚與慕容澤帶了一批火箭與霹靂投彈,先行去了益州,說來也奇怪,九月底,益州的局勢好像平靜下來了。但這種安靜,讓呂惠卿非常地不安,但高遵惠、高遵裕也罷,陳元鳳也罷,都沒有一點消息傳回來。難道益州這一關,真的就能這麼順利地熬過去了? 益州之外,從汴京到陝西,也有令人感到寬慰的消息。物價依然上揚,但漲價的幅度開始變小;交鈔的信用越來越低,但交鈔對銅錢的比價緩慢下跌之後,似乎又出現了一個短暫的穩定期。呂惠卿與薛向商議過後,認為這可能與秋收與秋稅有關。 從目前各路報上來的的情況來看,整個東南地區,都是豐年,這一點被各大報紙廣為報道;加上為了平抑汴京的糧價布價,韓忠彥在汴京由開封府敞開賣糧賣布——糧價布價一旦穩定,其餘的物價,漲勢也就得到了抑制。 而另一方面,政事堂也再三頒布敕令,嚴令各地官府不得拒收交鈔。宋朝的舊制,雖然除了東南諸路是從十月一日開始徵收秋稅外,北方諸路都是從九月一日起納的,但因為陝西、河北、河東、益州如今都是享受邊境區待遇,所以可以遲至熙寧十八元月十五日之前徵納完畢,因此這幾路的秋稅,百姓實際交納的日期也是十月以後,只有極少數富裕地區,才可能在九月份就把秋稅收上來。有了九月下旬政事堂的敕令,交鈔的價格也暫時穩定下來——不過,秋稅是以徵收糧食等實物稅為主,鈔錢為輔,朝廷回收的交鈔有限,且百姓也要看著下面的胥吏來徵稅時究竟是什麼打算,斷不肯輕易相信幾道政事堂的敕令……因此,情況也只是暫時穩定而已。 呂惠卿認為自己的擔心並不是杞人憂天——益州路、陝西路、河北路,都只是中等年份的收成,少數地區甚至還需要賑濟。偏偏又是這些地區承擔著苛重的供給軍需的重任! 但無論如何,呂惠卿也承認老天實在是幫了自己一把。 這讓他在與舊黨的鬥爭中,維持住了自己的優勢。高太后忽然令韓忠彥與陳衍去看望司馬光,令得舊黨士氣大振;呂公著離奇失蹤,朝中已有官員懷疑是舒亶謀害了呂公著,舒亶也非常狼狽——說呂公著畏罪潛逃,那是沒有人相信的;說呂公著畏罪自殺,那他自殺總不能連去押解他的使者也一起自殺吧?說被強盜劫殺,卻又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更不可思議的是,查閱沿途州郡五年來的卷宗,當地竟沒有強盜出沒的記錄!舒亶只好把失蹤地的州縣長官與驛丞抓來應付一時;偏偏司馬康是個硬骨頭,用盡百般手段,也抵死不開口,朝野質疑之聲越來越大,舒亶已有點焦頭爛額。更糟糕的是,王安石離汴京已經越來越近了。 在這樣的形勢之下,呂惠卿的確承受不起益州的任何風吹草動了。王厚與慕容謙離京前,呂惠卿親自送出萬勝門外,親口許諾滿足他們一切要求,又給他們許了無數功成封賞的諾言,千叮萬囑要他們持重用兵……但即使這樣,呂惠卿還是無法放心,他甚至有點後悔——王厚與慕容謙畢竟是石越的人,而石越又是如此的不可靠! 而更讓呂惠卿無法高興的,還是高太后的舉動。 與那個逆子不同,呂惠卿一點也不信任雍王趙顥。儘管在朝野之中,雍王有著「賢王」的美譽,但是朝中大臣同樣也認為「二王皆賢」!與其選擇自己絕無好感的趙顥,還不如擁立曹王趙頵……但這麼做談何容易?趙頵完全沒有自己的勢力,一向謹小慎微毫無野心。 不過,呂惠卿倒也不認為趙頵毫無希望——這很可能反而是趙頵的優勢。如果事情走到某一步,必須立長君了,朝中大臣與向皇后都未必會選擇野心勃勃的趙顥。歷史上,不止一次出現野心勃勃、苦心經營的藩王被朝中大臣拋棄的事情。只要呂惠卿善於引導就可以了。 若是天上掉下一個皇帝的寶座給趙頵,趙頵還能不對他呂惠卿感激不盡? 只是,在現在的局面下,呂惠卿暫時沒有精力來對付趙顥,當務之急,還是要盡快查出呂公著的下落,撬開司馬康的嘴巴! 要搶在皇帝駕崩之前,至少將司馬光逼出汴京,這要,呂惠卿才有信心來掌控皇帝駕崩後的局勢。皇帝已經病得如此嚴重,燒衣節,本來應當給百官授衣,賜給木炭等物,並且舉行大宴會,但今年的燒衣節,卻沒有任何人有心思來搞這些事情了。政事堂除了維持大宋朝的正常運轉以外,就是給皇帝求醫、祈禱——今天,呂惠卿就要替皇帝去大相國寺祈福。那些舊黨還真是無孔不入,有人還想趁機請求大赦天下…… 「相公……」小妾的喚聲讓呂惠卿猛地回過神來,他這才發覺頭已經梳好了。他站起身來,隱隱約約聽到外頭傳來呂升卿的聲音,似乎是在詢問自己好了沒有。 「大相國寺!」呂惠卿在心裡輕輕哼了一聲,一想起大相國寺,他總是會想起智緣,於是又會想到王安石與石越…… * 汴京城東南,陳州門附近。日出時分。 蔡京坐在某座酒樓樓上臨窗的位置上喝著酒,眼睛卻一直注視著窗外的街上——順著他的視線,可以看到一座在汴京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建築,那店舖外面的招牌上,寫著「永順錢莊」四個大字。 蔡京在心裡計算著時間,今天是燒衣節,朝中的重要官員都會隨呂惠卿、韓維一道,分道去重要的寺觀給皇帝祈福,汴京城的百姓,也會出城掃墓。當呂惠卿率領大臣們走進大相國寺的時候,便是動手的時候了。 固子門之會的當晚,蔡京就向王谷提出要設法求見司馬光一面。第二天,蔡京就被王谷悄悄帶進了司馬光府——蔡京一五一十地當面向司馬光說出了自己的懷疑。他離開司馬光府沒多久,便傳來了消息,高太后遣使探望司馬光! 蔡京當時就意識到,機會來了。 果然,當天的深夜,王谷就來找他了…… 蔡京輕輕地把玩著手中的酒杯,手心裡儘是冷汗。 司馬光採納了蔡京的建議,而且據王谷暗示,很可能這次冒險也得到了高太后的支持——然而,所有的一切,都是有前提的! 這是計劃的第一步。 這一步的風險,將全部蔡京一個人承擔!如果這一步成功了,那麼接下來的事情,蔡京幾乎就可以袖手旁觀了;但如果失敗,司馬光與王谷就會當沒事發生。不僅僅是打草驚蛇,蔡京還要自己獨自承擔呂惠卿接下來的報復…… 按理說,這一步的風險也不會太大。但是,是蔡京自己建議,必須當機立斷,不能久拖——所有的陰謀,都是越快實行越好的。蔡京必須賭一把運氣,為了怕打草驚蛇,蔡京沒有時間也沒有人手對永順錢莊進行細緻的調查。 他只有賭運氣。 蔡京以太府寺丞的身份,悄悄行文給開封府,懷疑永順錢莊虛造賬目、偷稅漏稅、違法交易交鈔。韓忠彥不動聲色調出兵力給蔡京,趁著十月一日燒衣節的時候,突然查封永順錢莊…… 永順錢莊至少有三本賬——第一本是與呂和卿、方澤們往來的賬;第二本是錢莊借給東南商人們的賬;第三本是應付太府寺的假賬。 蔡京自然不指望能找到第一本賬,但是,他至少要拿到第二本賬! 若是拿不到這本賬,那麼這就只是一次平平常常的查賬行動。過個十天半個月後,蔡京就可以啟程離開汴京了。也許呂惠卿會讓他在某個偏僻的小鎮上,查一輩子鹽販子的稅。 有了這本賬,才會有蔡京的前途! 司馬光可不會無條件地相信蔡京,在這個時候,他比任何人都更加謹慎。 「鐺……」陳州門城樓上的鐘聲響了起來,蔡京騰地站起身來,手中酒杯裡的酒,灑了一地。 * 隅中時分。 司馬光府的側門打開,王谷在盯梢的皇城司察子的注視下,大搖大擺地走進司馬光府,直接被僕人帶司馬光的書房。 「找到了賬本了?!」一向穩重的司馬光,這時候聲音也有點顫抖。 「沒有。」王谷笑道,「但找到了幾張借契,一共一百五十餘萬貫!以五分息借給泉州的十幾家商號,都是九月借出的——據拿到手的那本賬,永順錢莊全部財產加到一起,也不足二十萬貫!」 司馬光把手輕輕地放在了書案上的一張白紙上。 「永順錢莊的掌櫃,看來要好好想想怎麼樣交待這些錢的來歷了。蔡京正派人在清點永順錢莊的庫房,審問錢莊一干人犯……相公,右藏庫也該動手了,再晚一點,呂、薛就要從大相國寺回來了……」 司馬光輕輕撫摸著那張雪白的白紙,終於抓起一支筆來。 * 大相國寺外。 方澤焦急地搓著雙手走來走去,臉色慘白。永順錢莊掌櫃沈七家的小員外,一大早就跑來找自己,說有官兵封了錢莊與沈家各處宅院,到處搜查,沈七也被抓走。他好不容易打探明白,才知道是開封府的人。但卻不知道究竟是為了何事…… 方澤當時就好像被人打了一悶根,半晌發不出聲來。永順錢莊進出賬薄、一應契據憑條,所有這些東西,都是能致人死命的。他一面派人出去繼續打探消息,派人通知呂升卿、呂和卿,一面急急忙忙往大相國寺來。 但到了寺外,他也只能乾著急。還生怕站的地方太顯眼,被人注意,得遮遮掩掩地藏在一棵柳樹後面。 好不容易快到正午,眼見著大相國寺外面的官兵開始清道,方澤正欲靠近一點,不料那些熙熙攘攘地想看熱鬧的百姓,都被開封府的官兵趕了過來,反將方澤越衝越後,任他大喊大叫,隨從們左拉右拽,也無濟於事。只能眼睜睜遠遠看著呂惠卿與一干金紫重臣,在大相國寺外上了馬,在儀衛的簇擁下,從容離去。 * 右藏庫局。 太府寺左藏庫局與右藏庫局的區別是,前者管理左藏南、北庫等財庫的一切進賬,後者管理左藏南、北庫等財庫的一切出賬,實際上在大宋是不存在右藏庫這麼一個財庫的。 熙寧以前,大宋一切日常軍國用度,全部依靠左藏庫;而用兵等非常之事則依賴內藏庫。新官制以後,石越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說服趙頊適當削弱內藏庫的功能,讓戶部發揮更重要的作用。但左藏庫卻變得更加重要,全國所有商稅、專賣專營、礦產、關稅以及貨幣發行、回收等收入,全部歸入左藏庫;另一方面,左藏庫除了供給日常軍中用度之外,也承擔了相當部分甚至是幾乎全部的戰爭費用。 這是一個石越色彩非常濃厚的部門。 ——這是司馬光看到右藏庫局時最先冒出來的想法。這種想法與他現在要做的事情完全不相關,但是他的思緒竟然就是飄到了那裡…… 當年石越以參知政事、太府寺卿的身份進入政事堂,便是依靠擴張太府寺的權力,掌握了大量的實權,他名義上只是一介寺卿,但手中的權力卻可以與六部尚書分庭抗禮。其後韓維繼任,依然維持了太府寺的權力範圍,更增加了交鈔局這一如今對全國財政已是舉足輕重的機構。司馬光名為「計相」,但卻是有點名不符實的。所以此後太府寺卿就成為呂惠卿一定要控制的部門。呂惠卿的確成功了,他讓自己的親信做了太府寺卿;但另一方面,這樣做也是有代價的。此後的太府寺卿,因為資歷聲望才具不足,只能成為呂惠卿的應聲蟲,卻也因此無法進入政事堂——這固然能讓呂惠卿得心應手地控制太府寺,卻也讓司馬光的權力同時擴張。戶部雖然地位高於太府寺,但六部九寺並不是互相隸屬的機構,然而司馬光參知政事的身份,加上他個人的威望,卻讓他從戶部發往太府寺的公文,幾乎如同於上級發往下屬的公文。若是在石越與韓維時代,那是不可想像的。 儘管司馬光對太府寺的影響力遠不如呂惠卿,但是,司馬光的確成功的建立了這種心理優勢。 這也是他今天敢冒著極大的政治風險,親身出現在右藏庫局的原因。 原本蔡京也曾經隱晦地建議找個楊時這樣的御史來做這樣的事情,並且表示有把握說服段子介暗中配合。但是司馬光知道做這件事的風險有多大,沒有皇帝的詔書、政事堂的敕令,楊時與段子介也許不在乎自己的身家性命與錦繡前程,但便是他們把這些全部搭上,也未必能夠成功。即使僥倖成功了,這也不是鄭俠、田烈武、唐康的事可以相提並論的! 這絕不是貶、流的事情。 朝廷再怎麼樣善待士大夫,也是有底線的。 司馬光是斷然不會讓這些大宋未來的棟樑們陷入這樣的危險當中的。 儘管他知道他這樣做,會將自己同時也推到風尖浪口。 但他畢竟還有一道護身符,即使他沒有銷假,但依然還是政事堂的參知政事兼戶部尚書! 「司馬相、相公……」提舉右藏庫局事突然發現司馬光出現在自己面前,驚訝得說話都開始結巴了。 「某想看看熙寧十七年全部交鈔出納的賬目……」司馬光淡淡地說道。 * 晡時。睿思殿。 趙頊這日似乎出現了好轉的跡象,吃了一碗清粥後,由李向安與幾個小黃門攙扶著,還在睿思殿外面走了百多步。對於鬼神之事,趙頊一向是信奉聖人之教的——敬鬼神而遠之,總是抱著個將信將疑的態度。儘管他是所謂的「天子」,但是一切祭祀活動,與其說是做給天地看的,還不如說是做百姓看的。但是,在病了這麼許久,湯藥無效的情況下,趙頊的態度也有了微妙的變化——總之是「寧信其有,莫信其無」。今日的好轉,與宰執們一起去大相國寺祈福,很難說沒有關係的。趙頊在心裡琢磨著應該給佛祖多敬獻一點什麼供奉,但轉念想到國庫,不免又有幾分遲疑。也許,應該認真考慮一下韓維前些日子提出的大赦天下的事…… 趁著精神還好,趙頊派人去將呂惠卿、韓維、王珪等幾個宰相與石越、韓忠彥、李清臣這三個親信的大臣叫了過來。太醫們百般勸諫,這時候斷不可再操勞了,一定要靜養,而趙頊自己也感到力不從心……但有幾件事,他卻是絕不可能放下的。 益州局勢,今歲的收成與秋稅,還有就是皇太子的教育、配置僚屬…… 從呂惠卿與韓維的報告來看,益州與秋稅,他暫時可以安心。但六哥的事,趙頊卻始終不能省心。前一段有個內侍省的內侍喝多了,竟然亂嚼舌頭,說什麼皇帝久病不愈,是立太子立得太早,要得病好,就要先讓六哥避位……那個內侍的結果自然是賜死,但是這樣的流言,卻從未停止過。 這幾十年來,國朝的傳統的確是在皇帝駕崩之前才正式立太子的……但這些人敢於妖言惑眾,背後卻不可能沒有人蠱惑、指使! 趙頊斜靠在御榻上,一面想著心事,一面聽王珪在下頭說道:「……國朝制度,與李唐不同,李唐東宮百官具備,幾乎便是個小朝廷;國朝自太子太師、太傅、太保以下,皆不是常設官,幾乎所有東宮官,也都是由他官兼領……」 王珪的話雖然說得委婉,趙頊卻也聽得明白——若是依祖制置東宮官,意義有限。趙頊微微點了點頭,卻聽韓維已接過話來,說道:「當年陛下在藩邸時,尚有長史、司馬、諮議參軍、記室參軍等僚佐,太子殿下升儲早,臣以為東宮僚佐,不必盡依舊制。」 王珪聽韓維這麼說,生怕被誤會了,也不甘落後,亦道:「臣以為也是這個主意,給東宮選官,最要緊在得人,兼不兼他官,倒並不要緊。」 趙頊點點頭,指著石越,笑道:「這裡還有做過太子太傅的,且聽聽他怎麼說?」 宋朝開國至此時,未致仕便當過太子太傅的,石越只怕是絕無僅有的一個。石越聽出皇帝話中玩笑之意,正想說話,忽聽一個通事舍人至殿外稟道:「參知政事、戶部尚書司馬光有緊急事求見!」 「什麼?」休說是皇帝,連石越一時也沒有反應過來,睿思殿中自趙頊以下,一時間竟全部愣住了。 那通事舍人幾曾見過這般情形,以為是自己犯了什麼錯,只硬著頭皮,顫聲又說了一遍:「參知政事、戶部尚書司馬光,有緊急事求見官家!」 「司馬光?!」 一瞬間,石越只覺得睿思殿中的呼吸,都沉濁起來。 「宣!」 * 睿思殿中諸人各懷心思望著司馬光走進殿中。奇怪與不安的感覺在殿中瀰漫,每個人都預感到有事情將會發生——這簡直是毫無疑問的,告病避嫌的司馬光,突然這樣進宮求見皇帝,這已經是大不敬的罪名!如若不是有值得他冒險的事情,那司馬光簡直就是瘋了! 呂惠卿的右眼皮突然急促地跳動起來,他下意識地覺察到危險的氣息。他悄悄去觀察韓維與石越的神色,卻見韓維也是一臉的驚訝,石越雖然從容,但是眼神中流露出來的驚訝之色,卻也絕不是裝出來的。韓維與石越都不知情,但這並不能讓呂惠卿心安,以舊黨此時的處境,沒有盟友的支持,司馬光就敢斷然復出請求召見,那他手裡的東西,一定非比尋常。 從司馬光走進殿中,到皇帝令他平身,這短短的時間內,呂惠卿心中已轉過無數的念頭,但是從司馬光口中說出來的話,依然讓他渾身冰涼。 「……臣敢用舉族數百口之性命擔保,太府寺有人私自挪用左藏庫交鈔至少數百萬貫,放貸牟利……」 趙頊目瞪口呆地聽著司馬光用他那帶著陝西口音的開封官話,說著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左藏庫?挪用交鈔?!封庫?!封賬?! 一時之間,趙頊幾乎疑心自己聽錯了。他的雙手緊緊抓住扶手,衣袖微微顫抖著,蒼白而無血色的臉上,肌肉一陣陣地抽搐著。雙眼一時望著司馬光,一時望望呂惠卿,目光中,不知是懷疑、驚訝,還是憤怒、失望、焦慮…… 呂惠卿已是冷汗直冒。殿中除了司馬光以外,每個人的目光,都投到了呂惠卿的身上。 人人都知道誰是太府寺卿,誰是交鈔局知事…… 神形枯槁的司馬光,卻一直沒有看呂惠卿一眼,他說完事情的大概後,恭恭敬敬地遞上了一本奏折。這本奏折上面,詳詳細細寫了蔡京如何發現永順錢莊的異常,如何發現永順錢莊與呂和卿、方澤等人關係密切,如何得知廣州、泉州等地海商獲得大筆貸款,如何向司馬光揭發,司馬光又如何決定先斬後奏,查封永順錢莊,檢查右藏庫局交鈔出納賬目…… 當然,除此以外,還有司馬光與蔡京的請罪札子——不過,這與其說是請罪札子,還不如說是控訴呂惠卿欺上瞞下,隻手遮天的彈章! 趙頊嚥了咽喉嚨,看著李向安接過奏章,見呂惠卿嘴唇動了動,他抬了抬手,制止了想要說話的呂惠卿,默默接過奏章,急速地翻看著。他寧願相信是司馬光在污陷呂惠卿,也不願相信他一直信任有加的呂惠卿,竟然會如此辜負他!但是,他的目光在奏章上飛速地移動著,他的呼吸就越來越急促、渾濁,雙手就顫抖得越厲害! 「這好像不是司馬公的字跡?」趙頊強作鎮定地問著,他不願意在臣子面前失態,但是,他心裡卻彷彿有一團火焰在燒灼著,他恨不得馬上站起來,將奏章摔到呂惠卿面前,指著他的鼻子質問、痛罵! 「陛下好眼力,這札子是蔡京代寫的。」司馬光語氣平淡。 「嗯。書法極佳!」——這個人是他的宰相!趙頊在心裡咬著牙齒,倘若諸葛亮挪用軍費去放高利貸,不知道劉備將有何感想?!趙頊臉上熱辣辣地,忽然感到羞愧、恥辱……是誰讓他淪為天下後世的笑柄?! 「才智亦是極佳。難得德才兼備……」司馬光的話,其實完全沒有聽到趙頊耳中。 「德才兼備?」石越默默聽著司馬光的四字評語,卻幾乎哭笑不得。不過這也很正常,當年歐陽修也這樣稱讚過呂惠卿。 「陛下……」呂惠卿已經站不住了。 趙頊將札子合起來,望了呂惠卿一眼,他忽然又是一陣心煩的感覺,好像很不想再見到這個風度翩翩的宰相,只盼著他快點從眼前消失,彷彿如此,這件事情,並可以沒有發生過一般。他喉嚨動了動,但終於還是忍耐住,道:「司馬光的札子,丞相也看看。朕一向誇呂和卿好才學,果然是好才學!看來,朝廷的交鈔發行得還少了點……」 但這語氣,卻已近惡毒。 「陛下!臣實不知情,此事若果真屬實,臣雖萬死,亦不足以贖其罪。」呂惠卿再也撐不住了,撲通跪了下來。 「這麼一樁大案,朕定會給你一個交待的。」趙頊沒有再看呂惠卿,他不知想起什麼,語氣突然緩和了下來,轉身看著司馬光,道:「便准司馬君實所奏,封左藏庫,查對賬、庫!」趙頊的目光緩緩劃過睿思殿中諸人的頭頂,「李陶、呂和卿、方澤下御史台獄……李清臣,你草詔,問問薛向究竟知情還是不知情?!李舜舉和安惇何時能回京?」 王珪見呂惠卿這時已不便說話,忙欠身回道:「李舜舉這一兩日便能到,安惇卻還要幾十天……」 趙頊抿著嘴,微微停了一會,道:「那便叫馬默、蔡京與李舜舉來審理這樁案子!」 殿中諸人都知道李舜舉也是皇帝面前極得寵的宦官,長期在外行走,監軍勞軍,擔任皇帝的耳目,親信不在李憲之下,因為他是宦官世家出身,祖上在宋太祖時代,就是有名的內侍,因此石得一等人對他也頗為忌憚。皇帝在重大案件中安插內侍監審,也是宋朝慣例,司馬光等人雖然討厭宦官,但因為是慣例,卻也沒有異議。 況且,眾人此時的心思,早已不在這件事上面了…… 第三卷 《燕雲》 第八章 中流以北即天涯(二) 彷彿一個棋手,眼見著盤面上佔盡優勢,勝券已然在握,突然對手放出一記勝負手,整個局勢立時逆轉,自己卻幾乎如同被打中七寸,之前所有的優勢,在這麼一瞬間,竟恍如鏡花水月般可笑。縱有再多的雄心野望,此時也只能添作為更多的絕望…… 呂惠卿獨自一個人愣愣地站在自家的花園裡,呆呆地望著那幾朵逆時而開的野花,神情幾近木然。 命運彷彿是在戲弄他一般。 「蔡京!蔡京!」他已經將這個該死的名字,咬牙切齒,詛咒了無數遍,但這改變不了任何事情。皇帝算得上是幾百年來有數的英主,兵權、財權、人事權——古往今來,任何一個英主,都會牢牢把握著這三樣東西,絕不允許任何人輕易冒犯。石越當年費盡心機,才讓皇帝將財權轉給外朝——但他也不得不做出妥協,所有的財庫,都有宦官監督。皇帝可以原諒他濫發交鈔的無奈,哪怕造成再大的後果,皇帝也會體諒他的苦衷,但是,呂惠卿卻知道,皇帝絕對不會原諒這件事情! 呂惠卿忽然想起一個典故——當年曹操無糧,便污賴糧官貪污,竟將之處死,使三軍以為缺糧只是因為貪污,由此而穩定軍心——他不由打了個寒戰,誰知道皇帝會不會將他呂惠卿當成那個糧官?! 呂惠卿只覺得前途忽然間,非常黯淡。 左藏庫至少虧空數百萬貫交鈔!呂惠卿心裡非常清楚,只要有一個月的緩衝,這點虧空,他完全可以從容補上,他有一百種方法可以保證「萬無一失」。但是他卻絕對想不到,司馬光的手段,會如此的果斷、狠辣!他自然不會去想,若非他將司馬光逼上絕路,司馬光也不可能冒這麼大的風險,親自去右藏庫局查看賬本——沒有皇帝的敕書,沒有政事堂的敕令,沒有太府寺的公文,右藏庫局本來可以完全不理會司馬光的。到時候,司馬光要搭上的,便是他的政治生命!但偏偏在司馬光去右藏庫局的時候,新輪任的皇城司親從官,是舊黨子弟;而幾個與呂和卿關係好的官員,卻都被人請去喝酒過節了…… 這顯然也是算計好的陰謀。 呂惠卿早在心裡計算過,整件事情要成功,司馬光必須得到太府寺、開封府、樞密院三方面的暗中支持!可笑這麼大的一樁陰謀,自己竟然被完全蒙在鼓中! 無能! 恥辱! 呂惠卿不能原諒自己的失策。 但如今的局勢,卻已是極度的不利了。呂惠卿心裡很清楚,皇帝在骨子裡,不是一個心機城府很深很陰沉的人,皇帝的性情,內裡是衝動、熱切的。皇帝內心中,充滿著理想的火焰,這種熱情,讓他能不顧一切,一往無前地去變法,去改變百年來的陳規陋習,去將自己的夢想變成現實……但皇帝的內心,實際上也是敏感和脆弱的,他渴望成功,畏懼任何的失敗與挫折。一丁點的挫折,就會讓他心裡極度的緊張,甚至表現出神經質的情緒。他表面上的鎮定與從容,其實都不過是所謂的「帝王之術」,在臣子面前,要表現出帝王的威嚴與不測來…… 呂惠卿自負,整個大宋朝,除了他之外,最多只有王安石與石越——只有他們三個人,才真正瞭解皇帝的性格。 但是,也正因為這種瞭解,讓呂惠卿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處境。皇帝討厭,甚至是畏懼挫折,他卻一再給他挫折——益州局勢糾纏不清,全國到處物價飛漲——也許,這些皇帝還可以容忍。但是,皇帝還有一腦子的君明臣賢、君臣相知,劉備與諸葛、唐太宗與魏征……這次事發,不能不讓皇帝產生被背叛的感覺! 皇帝也許會感到厭惡,見到自己,就會想起被背叛,讓他覺得自己缺少知人之明,覺得會被後世嘲笑…… 倘若真有這樣的感覺,那將是最可怕的事情。 也許,時間能解決這些事情,皇帝曾經是那麼地猜忌著石越,但因為皇帝的性格,卻始終也在保護著石越,石越做了那麼多犯忌的事情,最後都安然無恙,到如今,皇帝對石越儼然又已經是信任有加了……如果有足夠的時間,呂惠卿有自信能挽回皇帝對自己的印象。 但是,他哪裡又會有足夠的時間? 呂和卿、方澤涉案,他必須按著慣例避位。 司馬光一定會窮追猛打,馬默、蔡京不用說,李舜舉雖然因為舊黨的偏見,同樣被舊黨排斥,但是以人品而論,卻是熙寧朝所有的宦官中人品最好的,呂惠卿根本不能指望可以賄賂、拉攏他。 而他避位之後,政事堂就是馮京、王珪的天下,他們不落井下石已經不錯,他還能指望著王珪替自己說話麼? 汴京的風向,幾乎在一夜之間,便已轉向! 呂惠卿伸出腳,將一朵綻放的野花用力輾入泥中。 他也不是完全沒有勝算。 他還可以和司馬光比時間! 皇帝也許活不過半年了,能不能挽回信任也許不再重要,甚至皇帝厭惡他也不是那麼重要……如果他先將司馬光趕出汴京的話,他還是有機會在相位上熬到皇帝駕崩的!哪怕是避位的也不要緊,只要他還是尚書左僕射就行! 到時候,他就還有籌碼,去博一把策立之功! 但呂惠卿馬上就體會到了什麼叫屋漏偏逢連夜雨。便見呂升卿慌慌張張闖進花園,快步走到呂惠卿跟前,低聲說道:「大事不好!陳元鳳出事了!」 * 「……往者熙寧十四年以前,蜀人之富可知也。中戶之家,莫不有三年蓄聚;上戶又十倍於此。耕於野者,不願為公侯;藏於民家者,倍於府庫也。然一經西南夷之役,冰消火燎,不三四年間,十不存一二。今之所謂富民者,昔日之僕隸也;今之所謂蓄聚者,昔日之殘棄也……成都石米二十千,百姓困苦,夏稅未償,又征秋稅,中戶以下,俱憂無越冬之糧……又蜀地淫祠風行,百年以來,屢禁不絕。一縣之民,祀二郎者一二,信蓮社者三四,此正張角之徒倡亂之由也,其患在朝夕……」 趙頊手裡拿著陳元鳳的奏章,反反覆覆地看著。奏章上面,還有參知政事范純仁的貼黃,貼黃最後面的那行字尤其刺目——「蜀中危貽!」 「官家。」王賢妃望著神情幾乎有點呆滯的趙頊,不覺有點心疼。 陳元鳳的萬言書,打擊到的,不僅僅是呂惠卿。她輕輕走到趙頊跟前,想從他手中取走那本奏折,但趙頊卻攥得死死的,一點也不肯放鬆。 「官家!」王賢妃再次柔聲喚道,「歇息一會罷。」 但趙頊卻恍如沒有聽到王賢妃的話,只是不住地搖頭、歎息、冷笑…… 十七年的勵精圖治,換來的卻是「蜀中危貽」這四個字?! 對「今之賢人」十幾年的信任,難道就是為了換來「欺上瞞下」四個字?! 這不是呂惠卿的政敵呈上來的札子!這是新黨的青壯派,呂惠卿的門生陳元鳳寫的奏章!是呂惠卿親自推薦陳元鳳去的益州! 這也不是陳元鳳落井下石,奸詐無常!當陳元鳳在成都府寫這篇奏章的時候,呂惠卿還是炙手可熱、隻手遮天的政事堂首相!趙頊甚至可以想像到陳元鳳在寫這封奏章時,是下定了怎麼樣的決心。 可笑,曾經有那麼多的官員上書提及益州的局勢,趙頊卻還認為那不過是黨爭下的誇大其辭!當唐康一而再,再而三地冒著得罪自己的危險,陳說益州局勢危在旦夕的時候,自己卻還認為那不過是年輕人的偏見! 幾個西南夷而已!哪能真的那麼嚴重? 趙頊曾經這麼想。 推行任何一項政策,都會有點點滴滴的負面反應,這些東西都會被反對者無限地誇大。所謂的諂言,多少也會有點根據。身為君主,要會從各種各樣的爭論中,根據情理來分辨是非,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而「常理」告訴趙頊,幾個西南夷是不可能把益州搞得像唐康們說的那麼糟糕的! 但是,現在這些都已經成為笑柄。 更可靠的「常理」告訴趙頊,陳元鳳沒有任何理由去捏造這麼大的謊言,去陷害呂惠卿!陳元鳳用一封萬言書,寫下他入蜀之後的所見所聞,指出益州百姓正紛紛破產,各種被朝廷禁止的教派大行其道,而更危險的是,地方官員裝聾作啞,甚至是火上加油,而大宋朝廷尤自渾然不覺其中的危險! 現在的「常理」,都指向一個解釋。 惟一的解釋! 他信錯了人了。 王賢妃心疼地望著趙頊,最終無奈地退了出去,走到門口,悄悄向一個內侍吩咐道:「去將淑壽公主請來。」整個大宋,也許淑壽是惟一一個可以令皇帝露出笑容的人。 * 「好!好!真不愧是我的好學生!」呂惠卿讀著手中的《益州聞見札子》,連叫了兩聲好,但他陰鬱的臉色,卻顯出他並不是真的那麼從容冷靜豁達。 司馬光與蔡京剛剛從正面給了自己一記重拳,陳元鳳便又從背後捅上了一刀。 這一刀更狠、更毒! 為了益州觀風使的人選,為了掩蓋住益州的問題,他與舊黨費盡心機,耍盡手段,若早知道陳元鳳會來這麼一手,當初真不知道在爭什麼! 呂惠卿在心裡自嘲道。 陳元鳳若真的是落井下石,他的挫折感也許還要輕一點。但是,陳元鳳明明不是落井下石!他當著自己的面,信誓旦旦地答應去替自己盯著益州局勢,誰曾想,他才到成都府,便迫不及待地和自己翻臉了! 陳元鳳是個聰明人。 呂惠卿更是個聰明人。 陳元鳳這麼迫不及待地與呂惠卿劃清界線,那理由只可能是一個——益州的局勢,已經是危在旦夕了!那裡已經危險得讓陳元鳳寧可冒著被呂惠卿打擊報復的危險,也要與他劃清界線的地步了! 這份萬言書之所以在這個時候遞上來,也許不過是巧合而已。陳元鳳可能一點也不希望永順錢莊案爆發,原本所有的光芒與焦點,都應當屬於他陳元鳳的!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卻讓蔡京佔了便宜。 儘管被人從背後捅了一刀,呂惠卿卻還是相信陳元鳳的嗅覺。但這個時候,他已經顧不上益州局勢了。 前面等待他的,將是他仕宦以來,最大的洪水。 但只要有一塊木板,他都會死死抓住。 「養虎為患,大哥,這該如何是好……還有永順錢莊的案子……」 「你急什麼?!」呂惠卿喝住急得團團轉的呂升卿,「永順錢莊,咬死一個宗旨,最多只承認方澤收了永順錢莊的賄賂,挪用庫藏交鈔放貸。熙寧十六年以前的賬本早就燒了,賬目也抹得乾淨,你不認賬,他們能有什麼證據?十六年以後的事,能拖則拖,能賴則賴,實在拖不下去了,抵賴不了了,所有的罪名叫方澤與沈七全部攬下,熬得過一年半載,只要我還在相位上,頂多就是充軍流放的罪。我保他們過兩年就回來了。」 呂升卿原本覺得永順錢莊案已是世界末日一般,只怕呂家十幾年來積攢下來的千萬貫的家產,也會被罰沒一空。這時候聽呂惠卿這一說,不由得心神大定,高興道:「只要和卿沒事便好。」 呂惠卿卻搖了搖頭,道:「李陶也罷,和卿也罷,進了御史台,就不會毫髮無損的出來。但只要不落上這大罪名,加點小罪過也無關緊要,最多便是貶官。」 「那也不打緊了。」呂升卿笑道。 呂惠卿卻是笑不出來。時間!時間現在比什麼都重要!但他不能讓呂升卿也亂了陣腳,只能強作鎮定,吩咐道:「你要親自去見一次舒亶……」 * 十月八日,御史台。 御史台一如既往,只是由幾個閽吏把守著那兩扇陰森森的,令大宋的官員們聞名喪膽的大門,但是它的門口,卻是異常的冷清。幾乎汴京所有的官員,寧可繞行,也不願意經過御史台的門口。汴京市民彷彿也感受到氣氛的詭異,不約而同地對御史台敬而遠之。 舒亶在空空蕩蕩的御史台前下了馬車,抬頭望了一眼天空。御史台的上空,暗紅暗紅的,「怕是要下雪了。」他不由得縮了縮脖子,攏了攏披風,向著御史台走去。 走到門口,舒亶只覺右眼皮忽然一陣急劇的跳動。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忽然又想起呂惠卿讓呂升卿帶給自己的話。 舒亶再次感覺到一陣陣的寒意。 整個汴京,人人都知道呂惠卿已經是被架在火上烤了。永順錢莊案,陳元鳳上書,任一件事,都已經致命,更何況兩件事情一前一後,接踵而來。休說聖眷已去,便是皇帝想保,只怕也保不住。如今甚至連新黨也紛紛轉向,那些平素裡天天拍呂惠卿馬屁的人,這個時候更是迫不及待地跳出來,甚至比舊黨更厲聲地彈劾呂惠卿欺君誤國,縱容親屬,中飽私囊,損國自肥,天理不容…… 舒亶怎麼樣也想不明白——呂惠卿為什麼還不請辭? 這個時候了,還不請辭相位,難道要等著被人趕下台麼? 皇帝將陳元鳳的札子公開發出來,意思就是要呂惠卿自己辭相,存個體面。這已經是盡人皆知的事情。 但呂惠卿雖然告病待罪在家,卻就是不肯辭相。 不僅如此,數日之內,他還連上三封札子自辯。為熙寧歸化辯護,不相信呂和卿涉案,指責益州官員報喜不報憂,只肯為自己偏聽誤信而謝罪…… 這更激起了台諫、侍從官員們的怒氣。斥責呂惠卿在告病待罪時,不當為自己辯護;批評他貪戀權位,不肯辭相……台諫官員們已然將彈劾呂惠卿與益州官員當成了每日必做的功課。他們的打擊面也斷然不會只局限於呂惠卿一人身上,非友即敵,凡是不肯附風彈劾呂惠卿的,都成為一樁罪過,立即會被加以「黨附呂惠卿」的罪名,加以彈劾。不少舊黨官員似乎認為勝券在握,無數的新黨官員,紛紛被冠以「黨附呂惠卿」的罪名,被翻出陳年往事,受到彈劾。 而舒亶,更加是舊黨的眼中釘、目中刺,必欲拔之而後快者。沒有了呂惠卿這個擋箭牌,幾天之內,幾乎所有的新黨官員,都同時感受到刺骨的寒意。果真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舒亶知道自己已經沒有任何退路。他甚至比呂惠卿更招人忌恨!如今彈劾他的奏章,僅次於呂惠卿。雖然翻來覆去,都不過些危言聳聽的空話套話,但舒亶面臨的壓力,也空前強大。呂公著莫名其妙的失蹤,怎麼也查不到去向,這已經成為一個話柄;但最糟糕的,卻是司馬康——舒亶用盡了渾身解數,卻從他嘴裡問不出一句話來。要求釋放司馬康的呼聲越來越高,遲早會引起皇帝的注意。但如若找不到他半點罪名便這麼釋放,他舒亶同樣也沒辦法交待。到時候,司馬光回到政事堂,後果將不堪設想。 舒亶已經連五個晚上不能入睡了。幫呂惠卿就是幫自己。哪怕是為了自保,他也要撬開司馬康的嘴巴。不扳倒司馬十二,他睡不安寢。三天前,舒亶便設法支開石得一,打算鍛煉成獄。但不曾想,司馬康看似一個公子哥兒,在獄中已經折磨得不成人形,不料卻是個硬骨頭,無論舒亶怎麼用刑,也拿不到半句口供。 司馬牛!老的是司馬牛,小的也是司馬牛! 舒亶在心裡憤憤的咒罵著。 今天定要叫他開口。 舒亶幾乎是咬著牙,走進御史台。 「舒、舒大人……不、不好了……」他剛剛踏進院中,便見一個台吏臉色慘白地跑過來,結結巴巴地稟道。 「什麼不好了?」舒亶的右眼皮又跳了起來。 「司、司馬康要、要不行了……」 「什麼?!」一時間,舒亶只覺得天空整個地塌了下來。 * 舒亶在台吏的帶領下,高一腳低一腳的急急忙忙趕到了司馬康的牢房。因為牢房的地面比外面的地面要低,整間牢房顯得十分的陰冷烏黑。舒亶彎著腰進到牢房中,直起身來,幾乎便感覺頭要碰上房頂了,房中瀰漫著污穢的臭味,令舒亶不由得厭惡地捏起了鼻子。他定了好一會的神,才發現司馬康裹著一床單薄的破被子,蜷成一團,縮在陰黑陰黑的床上,身子不時抽搐著,口中喃喃地說著胡話。舒亶躬著身子,走到司馬康旁邊,伸手觸了觸他的額頭,卻是滾燙如火。 舒亶緊鎖著眉頭,呆呆地,半晌沒有說話。 「舒大人,這樣怕是不行……」承差吏在旁邊小心翼翼地說著。 舒亶唔了一聲,又呆了好一會,才如夢初醒般抬起頭來,吩咐道:「先去抬盆火進來,燒旺一點。」 那承差吏連忙答應了,退出牢房。 「如何是好?這要如何是好?!」舒亶不待他走遠,便已焦急地搓著雙手,在窄小的牢房中,打起轉來。 這可不是玩的。果真沒有半句口供的司馬康有個三長兩短,舒亶斷然是無法交差的。可眼見著司馬康這情形,放回家去,都不知道能不能熬過去,若繼續關押著,那就是非死不可了!但若就這麼放出去,舒亶的日子也一樣不多了。 「真真是禍不單行……」 舒亶還在心裡怨天尤人著,便聽著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他尚未回過神,便見一人已彎著身子鑽了進來,快步走到司馬康跟前,摸了摸他的額頭,立時便像被燙著一般,閃到一旁。 舒亶到這時才看清來人竟是石得一,他知道必是台吏也報告給石得一了,忙招呼道:「押班如何也來了?」 石得一轉過身來,望著舒亶,苦笑道:「舒大人,你可害苦咱家了!」 「押班這話……」 「罷!罷!」石得一不待舒亶多說,連連擺手,道:「別的事我也不管了。舒大人且說說這要如何善後罷!」 舒亶已聽到石得一言語之中,早將自己的責任撇得一乾二淨,全是一副自己為舒亶所誤的嘴臉。他心中惱怒,冷笑道:「不知押班又是何主意?」 「依在下的淺見,還是速速結案罷。」石得一恍若全沒聽到舒亶話中的譏諷,又瞥了一眼司馬康,道:「司馬衙內這樣子,只怕竟是沒有涉案的。說不得,舒大人要擔當點,先讓他回府去治病要緊。倘若在台裡有個三長兩短,你我都擔當不起的……」 這言語之間,態度竟已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奄豎!」舒亶在心裡恨恨罵了一聲。但如今風向大變,皇帝身體又出現好轉的跡象,石得一自保不暇,這個時候又豈會把自己的前程性命,全部綁到呂惠卿、舒亶身上?便是趙顥,也不能叫他白白將自己給葬送了。只是石得一想抽身,舒亶卻未必便肯,「押班此言差矣。司馬康的口供至關緊要,豈能便此草草結案?這樁案子,是由蘇頌枉法引致,難道我等也要枉法不成?這等辜負聖恩的事,舒某卻是死也不做的。」 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事已至此,不將司馬光趕下台,舒亶還能有什麼好果子吃?難道他現在放了司馬康,司馬十二便會感恩戴德,替他舒亶燒高香不成?石得一想抽身,也沒那麼容易。 石得一的臉色也難看了。「口供再緊要,也沒有鍛煉之理。舒大人不肯放人,又有何高見?」 這話卻是將舒亶徹底問住了。 他憑什麼去扳倒司馬光? 憑這陰暗的牢房中,那個高熱昏迷的司馬康?這個司馬康,不是葬送司馬光的,而分明是葬送他舒亶的! 舒亶完全能想像得到這個昏迷不醒、被折磨得幾乎不成人形,身上還有傷痕的司馬康出獄之後,會給他帶來什麼樣的災難……倘若他能拿到司馬康的口供,那還有說辭為自己辯護;如今卻是沒有半句口供。他只能接受鋪天蓋地責難、彈劾、憤怒,甚至可能還有皇帝的怒氣。舒亶知道自己得罪了多少人。 被發配到一個偏遠的州縣,貧困潦倒,形同乞丐、囚犯,不僅僅失去人身自由,還會受到種種刁難、嘲笑、戲弄、侮辱;流放途中,有盜賊與各種疾病隨時可能奪去性命;僥倖到了目的地,瘴氣、瘟疫,甚至是最常見的水土不服,也可能致人死命——在那些邊遠的地方,缺醫少藥,那是最常見不過的事情。因為貶官而病死在異鄉,僥倖回來也落下一身疾病的例子,實在是太多了。 有勇氣坦然面對貶流到偏遠州縣的官員,始終都只是極少數。自大宋建國開始,一百多年來,考上進士後因為被派往南方的邊遠州縣當官而拒絕上任,甚至棄官歸鄉的事情,從來都沒有停止過。發配到邊遠州縣安置,在外人看來,那可能是一種仁慈,但倘若真的要降臨到自己身上,那種感覺,其實與死也相差不遠。 舒亶絕不甘心去面對這樣的命運。 但這種悲慘的命運,卻離他幾乎已只有咫尺之遙。 而且,很可能就此永無翻身之日。 這一切,都是這個司馬康帶給他的。 「舒大人,火來了!」承差吏端著一盆燒得通紅的炭火走進牢房中,抬眼卻見石得一也在牢房中,慌忙將火放下行禮。 「罷了。」石得一尖著嗓子應了一聲,看都沒看承差吏,只望著舒亶,乾笑道:「還望舒大人三思,我先告辭了。」說著,拂袖離開牢房。 「去悄悄給他請個郎中來,好好照看著。」舒亶心煩意亂地吩咐了承差吏,也跟著鑽了出去。 出了牢房,舒亶在御史台也呆不安穩,找了個借口便溜了出去。馬車出了內城西南的崇明門,便在崇明門外惠民河邊上的一家酒樓外停了。舒亶下了馬車,便往店中走去。那掌櫃老遠見著舒亶,早就笑容滿面的跑了出來,將他迎進店中,一面低聲笑道:「秘丞早吩咐了,舒大人今天會來……」 「秘丞來了麼?」舒亶打斷了掌櫃,逕直問道。二人口中的「秘丞」,便是秘書丞呂升卿——呂升卿雖然做過經筵,但他既無吏材,又少學問,又怕吃苦,不願離京,因此後來陞遷反而極慢,做到這個秘書丞,都已經是皇帝特別的恩典——這家酒樓,少有人知道,原是呂升卿送給他愛妾的遠房哥哥的。宰相與台諫交結,本來就是一樁大罪,何況如今又分外敏感。舒亶與呂升卿便經常在這裡見面,舒亶本與呂升卿約好晚上見面,這時未及中午,舒亶便到了,這時候卻是明知故問。 「府裡下人過來說了,要晚點才能到……」 「那要勞煩掌櫃的去通報一聲,便說我有要事相商。」 「是。小的馬上派人去請。」那掌櫃早得到呂升卿的吩咐,連忙答應了,將舒亶請進酒樓後面的一個單獨的小院裡。 第三卷 《燕雲》 第八章 中流以北即天涯(三) 汴京內城東南,保康門外,惠民河邊的一座宅子裡。 「舒亶去見了呂升卿?」石得一斜靠在椅子上,屋中侍女環侍,身前跪著兩個婢女,一個給他洗著腳,一個不斷的試著水溫,往盆裡加熱水。他的下首,他最信任的親從吏第二指揮指揮使許繼瑋與他的養子石從榮叉手侍立著。石得一瞇著眼睛,臉上的肥肉一抖一抖的,過了好一會,方把目光投向石從榮,尖聲問道:「從榮,你怎麼看?」 「兒子以為,舒亶再怎麼折騰,也已於事無補。」石從榮欠著身子笑道,「呂吉甫一世聰明,這時候卻賴著不肯辭相,那是自己不要體面,也不知是犯的什麼糊塗。」 「呂吉甫可不曾犯糊塗,他是聰明反被聰明誤。」石得一歎息了一聲,道:「他死撐著不下台,還不斷為自己辯解,是故意激起舊黨的怒氣。那些君子們越是怒不可遏,彈劾攻擊時就越是不顧一切,舊仇新怨,全總在這一塊了,不僅將所有的新黨全當成了敵人,連帶著也免不了要攻擊熙寧歸化與交鈔法。呂吉甫這是亂中取利,他現在倒成了替新黨受過一般,被波及的新黨兔死狐悲,便是明明看呂吉甫不順眼,這時候也不能不站在他這邊。連官家也不免投鼠忌器……」 「這個兒子卻不明白了,如今全是石法、司馬法,哪還有什麼新法?官家又怎會投鼠忌器?」 「你知道什麼?」石得一哼了一聲,道:「這十年來,王安石當初的新法的確是罷的罷,改的改,新黨也幾乎沒單獨提出過什麼大的變法政策,可變法卻沒停過。免役法『暫罷』了幾年,可是呂吉甫終於找著借口,讓它又在東南諸路復行了,若他不倒台,未必不能再次推行全國;便是改良的青苗法、新官制、驛法、交鈔這些變法,新黨也有執行之功。新黨在朝野鼓吹要變法,非變法不足以圖強,為官家的變法叫好——舊黨中不止只有司馬光這樣肯合作的人,也還是有死不合作的頑固之徒的,沒有新黨制衡著,司馬光未必這麼容易壓得住他們。單單是這點,官家便還用得著新黨。官家要藉著新黨定下一個調子,朝廷的國策,是變法圖強。」說到這裡,石得一又搖了搖頭,笑道:「呂吉甫便是看準了這一點。這個時候,新黨與舊黨若是妥協,他哪裡還有半點生路?雙方鬧得越僵,越是勢不兩立,他便越安全。就算是被迫辭相,他還是新黨的第二號人物。你想想,等王安石一死,以新黨今日的情形,他們還能擁護誰?尤其是那些與舊黨結下重怨的人,到時候在這些人心中,便只有呂惠卿……」 「還是爹爹看得明白。」石從榮拍著馬屁,一面又疑惑地問道:「那為何爹爹反說他聰明反被聰明誤?」 石得一輕輕哼了一聲,卻沒有回答。他當然不能隨便回答這個問題。在石得一看來,呂惠卿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覺得自己還有籌碼,因此始終不肯投效雍王。呂惠卿雖然自認為還可以一戰,但在石得一看來,呂惠卿算計太多,只會讓自己下台下得更加狼狽難看。雍王一旦登上帝位,呂惠卿屢次拒絕的罪過,一定會被清算,哪裡還能有機會東山再起?就算雍王失敗,高太后垂簾,呂惠卿更加不可能有機會。這些絞盡腦汁的算計,終不過是鏡花水月一般。當今大宋第一要務,是皇位的繼承。呂惠卿惟有在這件事情上下注,才能有真正的勝機。 不過,話雖如此,石得一雖然認為雍王更有機會繼承大統,但眼下的近憂,他卻必須首先解除掉才行。 他必須立即從陳世儒案中抽身,並且,還要盡可能緩和與舊黨的關係。 皇帝這些日子,身體竟奇跡般地出現好轉的跡象。 而司馬康如今已經是一顆隨時會爆炸的震天雷。 倘若司馬康竟這樣死掉,而且這件事還與他石得一有關……石得一完全算不準皇帝會有什麼樣反應。皇城司已經得罪了很多人,石得一不能將這麼大一個把柄,拱手奉上。皇帝雖然病了,卻隨時可以捏死自己,不會比踩死一隻螞蟻更加費力。 想到這裡,石得一臉上的肥肉不由得恐懼地抽搐了一下。他睜開眼睛,望著許繼瑋,吩咐道:「這些天,你們要收斂一點。案子別積得太多,就當給官家祈福,不要緊的,全放了。天氣一日比一日冷,若有人凍死在牢裡,可不是小事……」 「下官理會得。」許繼瑋低頭答應著。 「李舜舉回來了。這廝不像李憲,也不像個宦官,倒和舊黨那些『君子』們一個脾性,偏愛多管閒事。宮中多少老人,和他家都是世交,在太后、官家面前,他也能說得上話。這多事之時,休要去招惹他。」石得一對李舜舉,還是頗為忌憚的。他想了想,又吩咐道:「乾脆暫時把盯司馬光、范純仁們的察子,全部撤了……」 「這……」許繼瑋與石從榮不由對望了一眼,二人都覺得石得一太過謹慎了。 石得一瞥了他們一眼,「小心駛得萬年船。私自監視大臣,這不是什麼見得光的事。之前舊黨氣焰受挫,忍氣吞聲也就罷了。這時候他們氣勢正盛,又被呂惠卿一再挑釁,若有人按捺不住,將怒氣發到咱們皇城司身上,抓了咱們的人往開封府一送,這事要怎麼撕擄得清?現今風向不對,小心點好,小不忍則亂大謀。」 「大謀?」許繼瑋與石從榮都是一驚,卻也不敢多問,只答應道:「是。」 「再挑幾個精細點的,去盯緊呂升卿與舒亶。」石得一懶洋洋地說著,一邊抬起腳來,早有婢女上前給他擦腳,他停了一會,又說道:「舒亶省元出身,一向不太看得起別人,偏狹得緊。他若狗急跳牆,誰也料不到他能做出什麼事來……」 * 「信道,這……」呂升卿望著端坐在自己對面,神色猙獰的舒亶,冷汗都冒了出來。 「事到如今,只怕也猶豫不得了。」舒亶板著臉,緊緊捏著手中的酒杯,陰鷙的目光盯著呂升卿,森然道:「當今之策,惟有一不做,二不休!」 「但、但這事……」呂升卿避開舒亶的目光,遲疑著。 「秘丞不妨試想一下,當今最擔心的事是什麼?」舒亶逼視著呂升卿,不待他回答,便說道:「皇上如今最擔心的便是六哥能不能平穩繼位!今日天下第一大買賣,便是策立之勳!」 舒亶嚥了口口水,又沉聲道:「今日之事,相公為求自保,只有給司馬十二栽上個大罪名——朝野中外,有誰不知道雍王是反對新法的?雍王極得保慈宮寵愛,司馬十二也是保慈宮極信任的外臣!若有司馬康招認供辭——司馬十二、呂公著合謀,妄圖在皇帝大行後策立雍王,推行更化之政,恢復祖宗舊制;陳元鳳輩首鼠兩端,聞風阿附,以求僥倖——秘丞以為皇上是信還是不信?」 呂升卿還未來得及回答,舒亶便又接著說道:「若果真如此,皇上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雍王反對新法皇上是知道的,司馬十二、呂公著在熙寧朝受了不少委屈,大志不得伸,皇上也是知道的——倘非變法,這二人不居zf為首相,亦必是樞密使,怎麼會連家屬都保不住?所謂『空穴來風,必有其因』,官家縱然不肯全信,但能不起疑心?」 舒亶還有一句話沒有明說出來——皇帝信任呂惠卿其實遠過於司馬光,結果呂惠卿卻做了這許多欺上瞞下的勾當。皇帝對司馬光的信任,更不可能毫無保留。便連對石越、王安石,皇帝也是有猜忌之心的;更何況是司馬光?更何況是在此皇帝剛剛被信任的宰相辜負的時候? 皇帝一死,對政局有最大影響的人,當之無愧的便是高太后!而當今母子相疑,雍王名聲又極好,司馬光等人一向擁護太后,這時候政局又已經亂得一塌糊塗,立個長君來穩定政局,未必便不符合司馬光這些「君子」們「天下大公」的想法! 實際上,若全然站在為大宋朝、為趙氏著想的「公心」上來說,的確是立長君比幼主要好的。只不過,皇帝在這時候,卻還是要以自己的血脈優先的! 因此,只要做得足夠縝密,皇帝想不猜忌司馬光都不可能! 但這些話舒亶自然不會對著呂升卿說出來,呂升卿其實亦不過是個傳聲筒而已! 「到時候,皇上既無精神氣力來處理如此大案,為防黨爭愈演愈烈,不諱之後母后幼主無法收拾局面,惟一的辦法,便是將所有的案子,全部壓下來,各打五十大板。司馬十二自然要離開京師,待到新主名份已定,再召回重用;為安撫舊黨,在下自然也要免不得要被貶往遠州,以平息怨氣。但是呂相公,皇上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卻一定會留住他……」 「這又是為何?」呂升卿的腦子,在這個時候,已經完全不夠用了。 「因為皇上知道雍王是反對新法的,呂相公於公於私,都會擁立幼主。」舒亶從常理推測,只能得出這樣的判斷。 只要保住了呂惠卿,就是最終保住了自己。 在舒亶看來,呂惠卿與長於深宮的高太后之間的權力博弈,勝算還是很高的。 呂升卿卻只是怯懦地避開舒亶的目光,既不敢答應,也不敢拒絕。幹這樣的事情,顯然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勇氣與智商。羅織罪名,做偽供狀,謀害司馬康於獄中,再設計騙取呂家幾個衙內的口供……這可是要族誅的事情!呂升卿只要想一想,腿都有點發軟。他根本沒什麼野心,即使呂惠卿不當宰相也無所謂,只要能保住自己家這些年積累下來萬貫傢俬便夠了…… 舒亶也並不指望呂升卿的回答,他站起身來,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道:「下官已經將項上人頭交到了秘丞手上;秘丞可上稟相公,若相公許可,此事亦不煩相公動手,下官自己便能辦了;是福是禍,下官亦一人受了。惟望異日相公不要忘記今日下官之微功!」 說罷,也不待呂升卿回話,便即告辭離去。 舒亶的話是說得極漂亮的,但呂惠卿自然也會明白,他不能白白讓舒亶冒著這麼大的風險,去替他人做嫁衣裳。 * 從十月八日的晚上,汴京就開始了熙寧十七年冬天的第一場雪。雪下得不大,第二天上午,天就開始放晴,還沒來得及積上的雪,在金烏的照耀下,很快便融化了。 而這整整一天,呂惠卿都將自己一個人關在書房裡,沒有離開書房半步。 呂升卿帶來了舒亶的計劃,那是魚死網破式的賭博。呂惠卿在這個時候,其實也已經沒什麼好怕的了,如同一個落水的絕望之人,只要有一根稻草漂過,他都會不顧一切的死死抓住。舒亶也的確看到了事情的關鍵——這個時候,唯一可以做文章的,只有策立新君。而舒亶也不是沒有過人之處的,他抓住了皇帝此時必然存在猜忌之心……倘若是在平時,皇帝身體大好,呂惠卿也不會做任何的無謂掙扎。 但是,呂惠卿卻直覺到一種不祥的氣息。 是他最初讓呂升卿帶話給舒亶,告訴他「一榮俱榮,一辱俱辱」,必須不顧一切將司馬光趕出汴京。但不知為什麼,事到臨頭,他卻總感覺舒亶的計劃不會成功! 呂惠卿絕不是憐惜司馬康的性命;他也絕不是害怕舊黨的報復與怨恨。他很明白,這不是猶豫的時候,要麼就徹徹底底的認輸;要麼就痛痛快快的博上一把!舒亶將這麼大賭注壓到自己身上,雖然是出於無奈,別無選擇,但也是因為相信他呂惠卿還值得下注。倘若他猶豫不決,也許舒亶就會改變主意。 但有一種不安的感覺,驅使他在書房中團團打轉,卻又總是抓不住要點。 這讓他無法下定決心,放手一搏。 * 與此同時。 「叔叔到底和我爹爹說了什麼?」在呂府的花園裡,呂淵不斷地逼問著呂升卿。 「沒,沒說什麼……不過是些平常事……」 「叔叔莫要瞞我,這時候哪會有『平常事』?『平常事』會讓我爹爹關在書房裡連飯也不吃?」呂淵越發疑心起來。 「許是他在擔心永順案……」 「叔叔休要誑我,這兩天明明案子沒有變化!」呂淵覷了呂升卿一眼,冷不丁突然問道:「是叔叔昨日見舒亶說了什麼話吧?」 「誰說的?我幾曾見過舒亶?」呂升卿彷彿被蟄到一般,慌忙否認。 但這卻更加讓呂淵確信了,「嘿嘿!叔叔連這個都要瞞我,看來真是不把我這個侄子當自家人了?」 「這又從何說起?」呂升卿忙笑道:「淵哥兒你可是長房長孫……」 「既是如此,這等大事,怎又瞞著我?難道我不是呂家人麼?我亦不是三歲稚童,懂得輕重。」呂淵憤憤道:「家中事無大小,我從來都管不著,將來便是掉了腦袋,都不知道緣由。」 呂升卿心中本就不安,聽到「掉了腦袋」四個字,更覺得不吉利,忙道:「你胡說些什麼?你是宰相之子,怎說這些渾話?」 呂淵早留意到他神色,這時更加驚心,卻假意怒道:「叔叔既不當我是自家人,我又何苦做好人?叔叔在開封縣金屋藏嬌,私下令人自廣南東路販鹽到湖南路賣……」 他知道呂升卿雖有幾個小妾,卻甚是懼內,他父親呂惠卿家法又嚴,這時候聲音越說越大,幾乎要嚷起來,慌得呂升卿連忙一把握住他的嘴,急得跺腳,道:「你小聲點兒,這可是要人性命的事……」 呂淵嗔怒道:「這些事侄子知道少說也有一年了,可曾亂說過半句。如今的事才真是要人性命了,叔叔卻偏要瞞著我,半句不肯說……」 「豈是我想瞞著你,是你爹爹不讓說。」 「這等事,要瞞也只好瞞外人,我是外人麼?」呂淵越發的做出不滿來,「叔叔告訴我又有何妨?難道我還會害我們呂家不成?」 「這倒也是。」 呂淵眼見呂升卿動搖,連忙趁熱打鐵,道:「叔叔只管和我說了,我保管不會洩露半句。像叔叔的事,我又何曾亂說過一丁點兒?」 「你可千萬說不得。」呂升卿臉都白了,望著呂淵,猶豫了一會,終於說道:「你萬萬不可和你爹爹說是我說的……」 * 次日凌晨,呂惠卿書房之外。 「爹爹!」滿眼血絲的呂惠卿推開門走出書房,便見著呂淵正站在外面的走廊上,顯然他是不敢打擾自己,已經在外面等了一個晚上。他身後,呂升卿怯懦地望了自己一眼,便連忙慌慌張張把頭低下,不敢再看自己。 「你們在這裡做甚?」呂惠卿不由皺起了眉毛,他很不喜歡這個兒子。 「爹爹,你要用舒亶之策麼?」呂淵這次卻沒有避開呂惠卿嚴厲的目光。 呂惠卿不由瞪了呂升卿一眼,呂升卿連忙悄悄退了半步,躲到呂淵的身後。「你反了天了?!這事用不著你來管!——你看著他,這幾日不准他出門!」後半句卻是對著呂升卿說的。 「爹爹!」呂淵撲通跪了下來,急道:「萬萬不可!萬萬不可!」 「哼!」呂惠卿並沒有打算聽呂淵的勸告,儘管心裡依然不安,但是他卻不願意因為猶豫而錯失最後的機會。他絕對不能離開政事堂那個座位!天下之事,不五鼎食,即五鼎烹!也許,舒亶的法子,能將他帶到人生的另一個高峰。 如果能得到霍光那樣的地位,即使身死族滅,也是值得的。 權力這種東西,最大的魔力,便是會讓最聰明的人喪失理智,只見其利,而不見其害。 「爹爹,爹爹!你萬萬不可小看石得一!」呂淵卻已經是心急如焚,呂惠卿的這個決定,可能將呂惠卿的每個人,都帶到萬劫不復的地獄。 「石得一?」呂惠卿腦子裡彷彿有個什麼東西被碰了一下。 「石得一是反覆小人!兒子在皇城司也有朋友,我聽說他今日已經撤了監視舊黨的察子,一日之內,釋放了上百吏民……」呂淵並不知道石得一也已經投向雍王,但他卻知道石得一這麼做,如果不是失心瘋了想倒向舊黨,至少也是想與呂惠卿、舒亶撇清關係。按照慣例,這只是第一步,石得一為了維持皇帝對自己的信任,撇清與外臣勾結的嫌疑,下一步肯定會瘋狂攻擊舒亶。一個既得罪了舊黨,又得罪了新黨的宦官,才是所有皇帝心目中的好宦官。 舒亶看不起石得一,以為可以輕易地將石得一綁到自己車上,卻忘記了石得一是個宦官! 在這一瞬間,呂惠卿已驚出一身冷汗! 「但是,舒亶為何會突然想出這麼個法子來?」呂惠卿轉念一想,便只覺眼前一陣暈眩。 * 熙寧十七年十月十日,對待罪在家的尚書左僕射呂惠卿來說,是噩耗連連的一天。 上午,悄悄出去打聽的家人帶回兩個消息。一個是皇帝因為病情略有好轉,自睿思殿移駕正寢殿福寧宮。除了李憲幾天前因皇帝憂心自己一病不起,須有信任之人在西北軍中穩定軍心,並隨時彈壓新收復的靈夏地區可能出現的叛亂,已奉旨意前往蘭州主持軍務以外,熙寧朝正得寵的幾位大宦官李向安、石得一、宋用臣,以及李舜舉,都在陪同之列。另一個,則是勾當皇城司石得一彈劾御史舒亶欺上瞞下、羅織罪名、濫捕無辜、屈打成招、鍛煉成獄,並極言司馬康無罪受刑,性命已危在旦夕。不敢置信的皇帝派李向安、李舜舉前往御史台獄探視,發現司馬康已經奄奄一息。消息傳出,汴京城上上下下,群情激憤,上萬吏民圍聚御史台,喧囂怒罵。韓忠彥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勸散他們。震怒的皇帝聞訊後,幾乎氣得昏厥過去,當即下詔,釋放司馬康,舒亶下御史台獄。 每個人都知道,這不僅僅是舒亶的失敗。呂惠卿手中幾乎已經喪失了一切籌碼,卻有無數把柄留在政敵手中。 呂府的氣氛低沉到了極點。 大門之外,自然早就已經冷冷清清,而在府中,呂惠卿與呂升卿、呂淵空坐在空空蕩蕩的正廳中,一個個垂頭喪氣。呂惠卿似乎已經預感到大勢將去,也少了往日的神采,整個人顯得極其頹喪、衰老。 「一敗塗地!一敗塗地!」 呂惠卿不斷地嘀咕著這個詞,嘴邊卻掛著詭異的笑容,令得呂升卿與呂淵不寒而慄。 但是噩耗並沒有就此終止。 午時剛過,呂府外傳來喧嘩之聲,便見到守門的家人慌慌張張跑進來稟道:「聖旨到!」 「聖旨?怎麼會有聖旨?!」聽到這三個字,呂升卿的腿立時便嚇軟了。 「慌什麼?!」呂惠卿這時候冷靜得嚇人,一面喝斥著,一面吩咐道:「準備香案,接旨!」 這聖旨不可能與舒亶有關,呂惠卿絕不相信自己留下了把柄。 望著李向安走進正廳,北面而立。表面沉靜的呂惠卿,心中竟突然生出一絲僥倖……但他馬上知道這只是不切實際的妄想,連忙恭恭敬敬地跪拜下來。 但李向安卻並沒有拿出詔書來,他看著面前的呂惠卿,尖聲說道:「相公,皇上吩咐我帶些奏章給你看……」 呂惠卿愕然抬頭,望著李向安,卻見他面無表情,一旁,有四個內侍抬著兩大箱子奏章,擺到呂惠卿面前。 呂惠卿顫顫微微拿起一本奏章打開,赫然是陳元鳳彈劾自己的奏章。 「嗡」地一聲,呂惠卿閉上了眼睛。「完了!」 李向安望著呂惠卿,默不作聲。整整兩箱彈劾自己的奏章擺在面前,再傻的人,也知道皇帝的意思了。 「煩請都知代稟,罪臣呂惠卿,已經知罪!」呂惠卿艱難地低下了頭。 「那咱家便可繳旨了。」李向安拱了拱手,揮揮手,便帶著內侍們離去。方走到廳門口,忽聽到身後呂惠卿喚道:「敢問都知,究竟是出了何事?」 李向安轉身來,看著呂惠卿,歎了口氣,低聲道:「益州暴亂!」 「啊?!」便見呂惠卿身子一晃,昏倒在地。 * 《兩朝紀聞 卷三百一十三「呂惠卿罷相」條》: 熙寧十七年冬十月丁卯朔。 ……戊寅,尚書左僕射呂惠卿以病乞出外,以觀文殿大學士、建國公判太原府。 先是,惠卿為相,而國家之政多出石越,惠卿不能平。熙寧十四年,石越復靈夏,惠卿嫉之,用讒,以越為樞副,不得預政事,天下事遂多出惠卿之手。惠卿以資淺望輕,眾心未服,汲汲興事,以圖功業,塞眾口。時天下皆以華夏中興,頗輕四夷,至清議亦以漢唐不足論,混一天下,反掌可成。惠卿遂媚眾意,行歸化之政,致西南之亂;而國家大兵之後,公私兩匱,財用不足,惠卿竟濫發交鈔。三四年間,國家西事方平,而益州烽煙又起,戰士不暇卸甲,百姓不得歇肩,國庫空虛,鈔法大亂…… 自熙寧以來,國家用兵西南,每戰必勝,兩府遂輕西南夷,至此,官軍入蜀,屢戰不勝,反喪大將,失重鎮。惠卿懼得罪,凡益州守吏,報憂者必被罪,報喜者則獲賞,又以法禁止報紙之議,帝與兩府,皆受其蔽,而益州之禍愈深。久之,文彥博、司馬光頗識其偽,然惠卿奸巧,每廷辯必折之。帝自復靈夏,亦頗自矜,唸唸於幽薊,以西南夷偏僻之地,兵甲鄙陋,不足成大患,用兵而不能平,是將帥守吏之過。又以歐陽修、王安石輩頗稱惠卿之賢,為相十年,從無大過,遂信之不疑,竟為惠卿所誤。 至十七年六月渭南兵變(詳見本書「渭南兵變」條),京師及諸路物價騰貴,種諤病故西南,官軍敗衄,自文彥博、司馬光以下,攻惠卿愈疾。石越亦謀惠卿,欲召王安石復出(詳見本書「王安石復出」條),惠卿大懼。恰逢帝染疾不豫,少問政事,文彥博又去位(詳見本書「文彥博罷樞使」條),光力孤,惠卿遂暗結御史舒亶,以陳世儒案興大獄,實攻光也。光子康竟入獄。(詳見本書「陳世儒案」條) 十月丁卯,永順錢莊案發,惠卿以弟和卿故避位(詳見本書「永順錢莊案」條)。而陳元鳳至益州,上萬言書言益州情弊,頗攻惠卿。惠卿愈窘。而司馬康於獄中染重疾,舒亶以事急,欲污司馬光、呂公著以他事,事未及行,丙子,帝移駕福寧宮,石得一劾舒亶,亶竟遂下獄,奪官告身,流凌牙門。當日,益州路報蓮社陳三娘倡亂。帝遣使致彈書兩箱於惠卿,惠卿慚懼,遂乞病辭。 …… (括號中註釋為校注者所加。) 第三卷 《燕雲》 第九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一) 福寧殿。 趙頊在李向安的攙扶下,緩緩從御床上起來,走到跪在他面前的兩個臣子前面。 「司馬公……」趙頊才叫出這三個字,心中便覺得一陣酸楚,他把手輕輕放在司馬光的背上,澀聲道:「朕對不住你!」 「陛下!」司馬光使勁地叩著頭,卻已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石越望著大病未癒、瘦骨嶙峋的皇帝,方經喪子之痛、蒼老憔悴的司馬光,一時也不由得生出幾分傷感來。 司馬康到底沒有救活,司馬光老年喪子,心理受到的打擊可想而知。但這是個堅強的老人,當皇帝懷著愧疚之意,拜他為尚書左僕射之後,他沒有絲毫拒絕,而是毫不猶豫地接過了呂惠卿留下的這個爛攤子,並且向皇帝坦言自己未必能處理好目前的危機,而大膽向皇帝推薦石越為右僕射——這讓石越都感覺到有點意外,在石越的預計中,向皇帝推薦自己的人,也許會是韓維與馮京,也許會是其他的館閣侍從官員,而絕不是這個對自己並不是太滿意的司馬光。有著這樣的胸懷,任何人見著這個老人,都不能不生出幾分敬意來。 皇帝也很可憐。至少石越是這麼想的。病得幾乎不成人形的趙頊,在聽到益州發生暴亂的報告後,反而突然振作起來。他一面罷免呂惠卿,流放舒亶,赫免陳世儒案中受牽連的官員;拜司馬光為尚書左僕射,石越為尚書右僕射,又採納司馬光、石越的建議,派遣使者催促路上的王安石加緊進京,以借王安石的威信,來穩定新黨的情緒,快刀斬亂麻地亂穩定住汴京政局;一面命參知政事吏部尚書馮京為益州路宣撫使,火速前往益州,主持大局;又採納范純仁的建議,派使者帶詔書前成都府,罷益州轉運使,以陳元鳳為益州路轉運判官,代理益州路政務…… 幾天之內,趙頊幾乎是以透支生命為代價,以驚人的毅力,在福寧殿接見大臣、處理著軍國事務。 石越很明白,皇帝並不是一個很沉得住氣的人。白天,在大臣們面前,他裝得鎮定從容,有條不紊,彷彿他又成了熙寧初年那個精力旺盛的皇帝;但在晚上,石越卻知道,趙頊已經焦急得夜夜失眠了。 生命的跡象,正一點一點從趙頊身上,快速地消失。 「朕對不住你啊……」趙頊輕輕地拍著司馬光的肩膀,儘管他親自下詔,讓司馬光過繼他大哥的兒子,賜以厚爵美官,但對於失去唯一的親生兒子的司馬光來說,趙頊心裡知道,這其實遠遠是不能彌補的。 「陛下……」縱使司馬光再怎麼樣強忍悲痛,這時也幾乎忍不住要失聲痛哭起來。 「陛下!」雖然有喪子之痛,但在福寧殿大哭,畢竟是失禮的行為,石越連忙岔過話來,低聲道:「日前陛下垂問臣等,王安石進京後,當以何位待之?臣與司馬公、兩府宰執商議,安石前宰相,首倡變法,雖因事去位,然其功不可沒,不可不權厚禮待之。惟聞安石年老多病,若置之兩府,恐為庶務所累,非陛下所以待舊臣元老之意。臣等以為陛下欲留安石於京師,意在常備諮詢。侍中,掌佐天子議大政,審中外出納之事,國朝以來,雖不實掌門下省務,然非元老重臣不除。臣等以為,或可拜安石為侍中,乞陛下聖裁!」 趙頊這時候也覺察到自己有點失態,趁著石越稟奏,連忙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待石越說完,已是恢復常態。他知道司馬光與王安石和解,這才想將王安石留在京師,但他卻也是素知道王安石的執拗脾性的,倘若再次拜王安石為相,那對舊黨衝擊太大,政局只怕非但不會迅速穩定,反而會更加動盪;而且政事堂的位置也不好安排,哪怕是出於一種補償的心理,司馬光也是一定要當首相的,更何況如今舊黨在政事堂佔著半壁江山;而趙頊心裡也清楚,理財平亂,都非司馬光所長,真正要救火,他必須倚重石越——且不論他將石越閒置了這麼久,單以石越之資歷威望,不放到右僕射的位置上,也是說不過去的。但政事堂的僕射只有兩個,難道讓王安石去當參知政事、翰林學士?可王安石不是尋常的宰相,他首倡新法,算是新黨之「赤幟」,待之薄了,不僅讓朝中支持變法的大臣寒心,而且也會讓人誤會國策有變。所以給王安石一個什麼樣的官位,便成了大問題…… 這時候聽到石越的稟奏,趙頊亦不覺點頭,兩府的宰相們,也算是煞費苦心了——這是既不給王安石實權,面子上又做得好看,侍中的地位,還在左右僕射之上。那什麼王安石「年老多病」云云,自然是說得好聽的借口。 石越見這時候司馬光也已經恢復過來,皇帝又點了頭,這次覲見,原本便是為了王安石的新官職,事情既然已經說完了,便想騰出點時間讓趙頊多休息會,因道:「陛下既已恩許……」 「子明且慢。」石越話方說到一半,不料便被趙頊打斷了,「侍中、侍中!朕以為……」趙頊一邊踱著步,一邊沉吟著。 石越見皇帝的意思,竟然是對拜王安石為侍中好像還不太滿意,一時間不由也有點摸不清頭腦了。在官制改革以前,侍中往往當成恩寵要致仕的宰相的一個虛銜,但就這樣,也是極少有人能享受這種尊榮的。而在官制改革以後,這還是頭一次準備拜侍中。而且,這一次,「侍中」還並非是做為一個人政治生命的句號出現。 但皇帝卻好像還不滿意,皇帝到底在想什麼? 皇帝倒沒有讓石越猜太久,他很快停住了腳步,說道:「侍中到底只是用來優寵元老重臣的,朕這次復召王安石,是欲司馬公、子明能與之同舟共濟,共謀國事。兩府軍國重務,皆要先商議而後施行。若以侍中而得以參預政事堂會議、樞密會議,恐招言官議論,且又為後世開個壞的先例,朕想……」 皇帝的話說到這裡,石越與司馬光已是面面相覷。皇帝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他不是想要王安石當個「常備諮詢」的高級顧問,而是想要王安石當一個不管具體政事,但對所有軍國大事都有發言權、影響力的宰相! 果然,便聽皇帝說道:「朕想……以王安石為侍中兼平章軍國重事。」 石越看見趙頊熱切的目光,不由得暗暗叫起苦來,「平章軍國重事」,他倒是一點也不陌生,太上宰相嘛!原本他也不在乎多不多一個「平章軍國重事」出來,在政事堂,他也只是次相,不是首相。其實以他的資歷威望,就算只當個參知政事,在政事堂說話一樣份量十足,一樣可以主導國策。問題是,對於王安石的執拗與不妥協,就算過了十多年,石越還是感到後怕。 但他卻沒有立即反對,反而幾乎是習慣性去看司馬光。石越心裡很明白,在這個非常時刻,只要司馬光反對,皇帝就絕不會堅執己見。 司馬光臉色也有點難看,但他望了石越一眼,沉默了一會,卻抿嘴頓首道:「陛下聖明!」 石越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見皇帝的目光移過來,他腦子一個激靈,一瞬間好像明白過來,連忙跟著頓首,道:「陛下聖明!」 「那好,便叫王安石明日覲見罷!」 * 離開福寧殿後,石越因奉了旨意,也不去尚書省,辭了司馬光,出宮後,便坐了馬車,往王安石暫住的驛館駛去。一路之上,石越不停地回想著司馬光看自己的眼神。司馬光竟然會容忍拜王安石為平章軍國重事,實在是讓石越大為震驚。應當說,在本質上,司馬光不是一個不通權變,不肯妥協的人,雖然有時候,因為性格的原因,使得他即使在妥協之時,身段也顯得不夠柔軟,作風略顯生硬,但是,司馬光並不是天生的「司馬牛」。對於宋代士大夫的責任感與品格,歷十幾年的瞭解,石越還是較有信心的,他平素較擔心的,便是「君子們」不肯妥協的群體性格,相當一部人非白即黑的線性思維。這種「疾惡如仇」的性格,有時候才是最要命的。而現在,很顯然,士大夫們又一次讓石越意外了。的確,依然有些人固執的堅持著自己的線性思維,但無論是新黨還是舊黨,越來越多的人學會了怎麼樣進行必要的妥協。而且,他們更加不計較個人的利害得失。 司馬光願意接受拜王安石為平章軍國重事,這意味著什麼? 這意味著司馬光願意接受與新黨共存之事實!意味著司馬光願意與王安石嘗試攜手合作! 這一切,石越不是理所應當感到高興嗎? 石越的理智告訴自己應當高興,但是,他的臉上,他的心裡,卻無一絲歡快! 司馬光為什麼要做出這樣的選擇? 也許是因為司馬君實已經明白,新黨一定會存在,呂惠卿的教訓告訴他,與其將新黨交到別人手裡,還不如交到王安石手中…… 也許是司馬光與王安石在私下裡已經完全恢復友誼…… 也許是…… 石越願意為司馬光找出一千種理由,但他心裡卻非常明白,這些絕不是主要的理由! 他記得司馬光看自己的眼神……平淡,平淡,但卻讓人覺得其中有著沒有說出來的千言萬語…… 石越不能不面對這樣的現實——司馬光之所以願意接受拜王安石為平章軍國重事,理由就是因為他石越! 不必過多的尋找理由來自圓其說,石越的直覺,便能確信無疑。 一方面,司馬光力薦石越為右僕射,與他通力合作,絕無半點保留;一方面,司馬光不惜做出巨大的犧牲,也要防範石越…… 看起來是如此矛盾,卻偏偏就是事實。 舊黨是無法接收新黨那接近一盤散沙卻不可忽視的殘餘勢力的,王安石成為平章軍國重事,至少可以阻止這些人投向石越。 不過,石越也很難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再去勞神猜測司馬光的用心,也已經沒有意義。 哪怕只是為度過眼前的危機,石越也需要司馬光的支持。再也不能搞黨爭了! 石越使勁搖了搖頭,便覺馬車忽然停了下來,只聽到車外侍劍喚道:「相公,驛館到了。」 石越「唔」了一聲,侍劍已掀開馬車的門簾,石越躬著身子,方探出頭去,便見驛館之外,車馬輻輳,排在驛館外面的馬車,足足有一宋裡之長。這些馬車,既有由河套駿馬牽引、裝飾得富麗堂皇的;也有用騾子牽引,極其簡陋的;甚至還有一些人是騎驢代步……所有這些車馬騾驢,將驛館前面的道路,堵得水洩不通。 此情此景,令石越亦不由得苦笑,卻聽侍劍在旁邊笑道:「相公,驛館的大門關著呢!」 石越聞言,忙遠遠望去,果見驛館的大門緊緊閉著,顯是王安石在閉門謝客,但門外前來謁見的官員士子,卻並不肯輕易死心。這也難怪,自呂惠卿辭相出外,雖然暫時沒有巨大的人事變動,但朝中新黨官員無不自危,人人都擔心舊黨藉機清算,將新黨全部逐出汴京。王安石尚未抵京,新黨中便已經是謠言四起,人人都將希望寄托在王安石這位前宰相的身上。這關係到每個人的官帽,自然也不是王安石閉門謝客,便可以令他們打道回府的。 石越笑著搖了搖頭,吩咐道:「侍劍,去把我的名帖遞進去。看來,我們只能走過去了。」 * 王安石站在驛館客廳外的階梯上,望著石越,心中不覺百感交集。十年時間!十年之前,他並不曾想過,此生還有多少機會再見著石越。十年時間,也可以讓許多恩怨看淡——在十年前,他怎麼敢奢望司馬光親自寫信請他復出?!這十年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改變了太多的人。 今日的石越,比起十年前的石子明,也發生了許多難以形容的細微變化。王安石第一眼見著石越,便已感覺到石越身上的這種改變,但是他卻也很難說出究竟有什麼不同之處。也許,是石越的氣質,越來越像一個宰相,真正的宰相! 一瞬間,王安石突然心裡一陣酸楚,他情不自禁不住地想起了自己的愛子王雱,如果王雱還活著,不知今日又會是何模樣? 石越也遠遠地望著王安石。相比十年前離開汴京之時,王安石的鬚髮已然花白,臉上的皺紋也更深更多了,他的頭髮與鬍子都顯得有些凌亂,不修邊幅的習慣並沒有多少改變。但從精神來看,王安石卻比司馬光要好得多。他的眼神依然咄咄逼人,令人不敢直視;當他站在石階上,儘管身著常服,卻仍能令身邊的人們全都變得黯淡無光,成為可有可無的背景。 「石越拜見荊公!相公別來無恙?」離著石階還有三四步遠,石越便已遠遠揖了下去。 王安石快步走下石階,雙手扶起石越,哈哈笑道:「子明,別來無恙!」 石越直起身來,注目王安石,歎道:「國事如此,豈得謂『無恙』?!」王安石一愣,卻聽石越又笑道:「不過今日能見相公身體安康,卻是國家之幸。」 卻見王安石搖搖頭,正色道:「子明這卻說錯了。我老朽之人,能有何用?今日國家之事,正要多倚賴子明與君實。」一面說著,一面將石越請進廳中。 二人在廳中敘了座位坐了,這時候驛館官吏早得侍劍吩咐,上過茶點後便不敢來打擾,石越的幾個護衛也在門外侍候,廳中除王安石與石越外,便只有一直在王安石身邊照顧他起居的侄子王防與侍立在石越身邊的侍劍。 待王防又給石越見過禮,便聽王安石微微歎道:「益州之事,某其實難辭其咎!」 縱然是石越料想過一萬種開頭,也萬萬想不到王安石第一句話竟然是自責,他驚訝地抬頭,望著王安石。卻聽王安石又低聲歎道:「吉甫無它,但性急耳。熙寧歸化之策,吉甫當年也曾經寫信詢問過我的意見,國家向西南蠻夷用兵,開拓疆土,本是熙寧以來的國策,這十年來,官軍屢戰屢勝,恢復靈武,此太宗以來第一功業——南交、大理,本屬中國,亦自當混一,謀劃西南,那是萬世基業,原本也是良謀善策。當時天下無論賢愚,大抵以為西南夷反掌可定,朝野議論,罕有反對者——今一旦釀成大禍,便將所有罪責歸於吉甫,以為社稷之罪人,這也難稱公允之論。」說到此處,王安石抬頭望著石越,苦笑道:「這一次,不幸又是被子明預料到了。」 石越亦不由慨歎道:「的確是不幸言中!」 「但到底亦不能由此便苛責吉甫,當時天下料不中的才智之士,可也不是一個兩個。便是子明,也有料事不中的時候,否則李秉常早為俘虜。我當時薦吉甫為相,是看中吉甫有異世之材,但朝中君子對吉甫畢竟成見太深,子明平心而論,若無吉甫與君實在朝中竭心殫智調度,你能成就平夏之業否?」 「自古無庸相在朝,而大將能建功於外者。」石越坦然答道。熙寧西討,有一半功勞,的確是歸於當時的兩府大臣的。 王安石點頭道:「我早知惟子明能不抹吉甫之功。但吉甫終是人望不足,他當年為我得罪太多人,受我之累,朝野之士,對他的成見竟是牢不可破。吉甫急欲證明自己,遂行歸化之政;而一有挫折,又懼朝野更不能相容,只得咬著牙執拗到底,意圖僥倖,不料卻招致今日之禍。倘若熙寧十四年以前,吉甫能知道今日結果,他必不至此!」王安石對呂惠卿的同情與憐惜,溢於言表,「吉甫離京之前,曾留書一封與我,言及他三四年間心境,令人嗟歎。」 對於相同的事情,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立場,往往會有不同的理解。王安石與呂惠卿之交情,既是僚屬、同事,又是師生、朋友,情同父子,相互信任支持數十年,站在他的立場,說出這些話來,那也全是出自內心,毫不出奇的。但站在石越的立場,卻很難如此理解呂惠卿的行為。他既不願附和王安石,卻也不願意與王安石爭論,便只是默然不語。 王安石歎惜一會,又說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昔日為相之時,亦在局中,恍然不覺己非,一旦離開汴京,避居金陵十年,卻終於發現當年多有不近情理處。回想熙寧三年,程伯淳曾與我議青苗法利弊,剖析道理,無不中允,又對我道:『天下自有順人心底道理,參政何必須如此做?』我實已為其所動,然當時張天祺至中書,言語乖戾,我以為自古變法,無信不立,遂終於一意固執。若非其後復有子明之謀,真不知將到何種境地?!我每回想此事,必生悔意。然當時其實亦是為情勢所迫,某未及上任,諫官便已論列,新法甫出,績效未顯,諸君子便已視為謀利之臣,必欲逐之而後快。舉目四顧,天下滔滔,賢如君實,親如安國,皆持不兩立之志,當是之時,只知『義之所在,雖然萬千人吾往矣』,批評之語稍有過激,便覺逆耳,但凡聞到一言半語讚賞,便引為知己,薦以美職,只盼著能有千金市骨之效,天下材智之士,知若能竭力於變法圖強,雖封侯可待……那個時候,誰還記得『吾日三省吾身』?」 石越聽王安石如此開誠佈公,自承己非,並說起當日秘辛,亦不由動容。他只道王安石執拗,哪裡知道王安石也有這坦然認錯的一面?這時也忍不住說道:「早知程伯淳之事,越十四年前,已為丞相門下客矣!」 王安石卻道他只是客套話,搖頭笑道:「往者已矣。過去的事情,便是後悔,世間卻沒得後悔藥賣。今日與子明說這些,是盼著大宋朝野,不要再有你死我活的黨爭!」說到這裡,王安石神色已經黯然,「我也曾遭喪子之痛,司馬公休之死,我感同身受!大宋不應當如此,大宋不應當如此……」 「這也是越與君實相公之心願。」石越望著王安石,誠懇地說道,「君實相公曾經對越言道,他再也不願意看到大宋還有人要遭此喪子之痛!」 「荊公,越今日之來,其實還奉了皇上的旨意。明日皇上便會召見荊公,皇上令我先來看望荊公,並轉告荊公,去益州的差遣取消了。」沒得到皇上的明言允可,石越也不敢告訴王安石新的任命。 王安石卻也並不關心他的官位,起身謝了恩,便道:「不瞞子明,我早已聽到傳言,道是馮當世去了益州,但這戡亂之事,恐非馮當世所長……」 石越早已在心中苦笑,皇帝將馮京派到益州,一則當然是想借他宰相的威望來鎮一鎮人心,但更多的,卻是皇帝對他這個吏部尚書多有不滿,只不過剛剛罷免一個呂惠卿,皇帝還是想讓人事變動盡可能地能緩一分算一分,馮京既然去了益州,再回政事堂,幾乎便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了。而馮京其實也早有致仕之意,他去益州,其實也就是掌掌旗,真正在益州處分的,卻是陳元鳳與高遵惠。 但這些事情,他卻是不便宣諸於口的。然而他已知道王安石要當「平章軍國重事」,將來萬事還要他合作,這時候卻也不能全然隱瞞,因只得委婉說道:「馮當世識大體,德高望重,朝廷一日之內,連罷益州轉運使副以下長吏十八名,若無宰臣坐鎮,難策萬全。益州路轉運判官陳元鳳與提督使高遵惠,都曾任軍旅,頗堪任事;王厚、慕容謙、何畏之皆已入蜀,三人皆是軍中名將,平叛不亂。益州事,難的是要如何善後……」 王安石也聽說過王厚三人的名聲,不由點點頭,又問道:「那陳三娘究竟是何許人?為何竟敢作亂?我自東南來,雖聽到些許傳聞,但儘是不盡不實,連汴京之人,也往往說得不近情理……」 石越也早知道王安石必有此一問,這些日汴京與成都府往來使者不絕於道,陳三娘暴亂的原由、經過也大體清楚了,因道:「此事說來話長。國朝以來,頗修文治,三教昌盛,佛教民間最盛者,便是淨土宗,信眾往往結蓮社念佛,平日信眾間互愛互助,這事相公也是知道的,江西、兩浙,原也是極風行的。而蜀地較他處,尤信鬼神之說,蓮社更為盛行,朝廷屢下禁令,但越禁越多,甚至有地方官全家都信奉者,最後因見沒出過什麼事情,時日一長,所有法令,便已形同虛設。這陳三娘子,原是蓬州伏虞縣的一個寡婦,平時與鄉黨一道吃齋念佛,她又會用符水治病,偶有神驗——這雖與佛家宗旨,全不相合,但鄉村百姓,卻敬若神明,平時在伏虞縣,頗有聲望……」 「原來是黃巾之流,只怕又是官逼民反!」 「荊公所料不錯。」石越點頭道,「益州官員雖然百般回護,搪塞責任,但陳元鳳與高遵惠已各有奏折送到,這是地方官吏處置不當,激起民變。益州連年用兵,各地府庫為供應軍需,早已空空如也,常平倉連虧空帶徵發,也幾乎消耗殆盡。蓬州雖處內腹,但原本就是個下州,主客戶不足三萬,納稅丁口不足五萬;伏虞縣更是個中下等縣,平素便不富裕。至今年十月,連去年的秋稅,都尚有拖欠者。而伏虞縣令,去年因為籌辦軍需不力,未能收足賦稅,已被漕司申誡,考課也落了個下等。今年夏稅又未收全,眼見著又要受處分,連官位都要不保,因此方征秋稅,便催促胥吏下鄉催收,百姓一年勞作所得,交了秋稅還要補上夏稅,過冬的口糧,來春的種子,竟是一點不留。百姓怨聲載道,而這伏虞令也不加體惜,凡欠稅折錢一百文以上,便要鎖拿到縣衙拷打。約一個月前,這陳三娘子的一個侄子,因為想留些糧食過冬,便借了幾百文交鈔,想按官價補上所欠稅糧,但如今益州的情勢,休說是交鈔,便是用銅錢鐵錢,按官價也買不到糧食,徵稅的胥吏若是答應了,這中間的差價便要自己賠付,自是斷不肯從,爭執之下,便將她侄子抓到了縣衙。陳三娘子去縣衙說理,伏虞令說她不過,惱羞成怒,反將陳三娘子也枷了,由此竟激犯眾怒。當天傍晚,數百信眾便砸爛枷鎖,救出陳三娘子。伏虞縣除了幾十個不教閱廂軍和弓手之外,本也沒什麼武力,這便何況這些弓手、廂軍平日裡對陳三娘子奉若神明,哪裡敢和她作對。當日暴民便攻佔伏虞縣城,伏虞縣令下的官吏,全部生死不明。到今日為止,朝廷只接到高遵惠的奏折提到陳三娘子占握伏虞縣城後,便開倉放糧,賑濟百姓……」 石越說到此處,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不知道要做何想法。發生這樣的事情,在司馬光、王安石心中,縱有同情,但是鎮壓起來,卻也不會有什麼心理負擔。但是在石越的心裡,卻真是不知道要如何面對?! 王安石這時候聽石越介紹陳三娘子作亂的原委,這才算是真正明白益州局勢,究竟有多危險。一個伏虞縣是如此,但益州只怕絕不只一個伏虞縣!所謂遍地乾柴,一把烈火丟進去,誰也不知道會燒起多大的火來!更何況,陳三娘子居然還懂得「開倉放糧,救濟百姓」,這就更加不可輕視。直到此時,他才明白過來石越那輕描淡寫的「善後」二字的深意。 「子明,不可掉以輕心,不可掉以輕心啊!」王安石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來,連連說道,「益州禁軍,都聚集在西南夷之境,要調到伏虞縣來平叛,沒有半個月只怕到不了,王厚、慕容謙一時半會只怕指望不上。況且馬上要入冬了,夜長夢多啊!」 石越額首道:「益州局勢,的確不是一個陳三娘子這麼簡單。高遵惠與陳元鳳奏報,益州全路,聚嘯山林的盜賊,有跡可查的,共九十三處,大者數百人,少者數十人。各州縣長吏,要麼隱而不報,只是強征弓手鄉兵,保得盜賊不鬧出大事,便阿彌陀佛,萬事大吉;若盜賊太猖獗,不得不調集廂軍、弓手剿匪,也是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益州路實已是處處是兵,卻還是處處有賊。從伏虞縣的事來看,這些鄉兵弓手,也不堪大用。真要平叛,還是要指著禁軍。現在益州境內的禁軍大多聚於西南夷之境,而冬天馬上便到,若無補給,休說平叛,軍心潰散,大事去矣。但若要保證禁軍補給,眼下除了指望益州路的秋糧外,實無良策。但這一徵稅,難保不會再出事!若再有一處響應,益州局勢,只怕立時便會崩析!況且禁軍一動,西南夷更不可制……」 「那子明又是何主意?」 「益州之事,若要治本,還要是從西南夷著手。」石越注目著王安石,沉聲道:「陳三娘子作亂,我還是以為剿不如撫。百姓只要能安居樂業,斷無想造反的道理。」 「司馬君實與韓持國又是何主意?」 石越無奈地笑了笑,道:「君實相公與韓持國都是一個主意,只赦從犯,不赦主犯。」 王安石點點頭,望著石越,緩緩道:「子明,我也是這個主意。」 * 石越與王安石在驛館一直談到天色全黑,眼見外面北風呼呼作響,刮了一陣子亂風,又飄起小雪來,石越這才告辭離去。但直到他離開驛館之時,外面還有許多人在探頭探望地觀望。汴京這時候只怕已經無人不知石越親自拜會王安石了。 侍劍侍候著石越上了馬車,石越因見雪似乎越下越大,便叫侍劍也一道上車坐了,主僕二人在車上說著閒話,侍劍因笑道:「十年前小的還小,雖見過拗相公,卻總是模模糊糊的,這些年老聽到他的大名,今日見著,才知道原來也就是不甚講究的老頭。不過桑舅爺怎的竟沒來呢?」 「這是王介甫先公後私。」石越笑道,「他奉詔進京,沒見皇上之前,是不會先見親戚朋友的。」說完,忽想起一事,又問道:「聽說你這些天常去田府?」 侍劍點頭道:「田將軍算是小人的師傅,逢年過節,小的總要去拜望一下的。他下獄那會,我怕給相公惹麻煩,沒敢去探望他,心裡很過意不去。燒衣節因聽說田夫人有喜,相公也知道田將軍平素手頭大方,愛周濟朋友,家裡一向不太寬裕的,這年頭日子又難過,汴京一切物什,最少都漲了兩成,若用交鈔,還要貴些。平素倒也罷了,現在田夫人既有身子,不便太操勞,因此我藉故去走走,好帶點有用的東西過去……」 石越笑著點點頭,道:「這是你不忘舊,本是好事。不過田烈武現已做了東宮官,你若再去他府裡走動多了,被台諫知道了,多有不妥。」 「是。」侍劍連忙答應了。 石越閉著眼睛,彷彿是瞑思了一會,忽又問道:「方纔你說汴京一切物價漲了兩成?」 「連曹婆婆肉餅都漲到八文一個了。」侍劍歎道,「若用交鈔買,十文一個都未必買得到。汴京到處都在謠傳陝西那邊交鈔越來越不值錢,鈔錢比一天一變,大小商家都不樂意收交鈔。雖說開封府有嚴令不得拒收交鈔,但商家個個陽奉陰違,開封府也沒什麼好辦法。如今益州又出了這碼事,更是人心惶惶,大家都怕又要打大仗,越發不愛要交鈔了。」 石越越聽越是心驚。須知交鈔一物,全憑zf信用行世。倘若商民對交鈔喪失信心,那後果真是不堪設想。汴京天子腳下,交鈔在理論上還可以隨便按官價兌換,都已經如此,地方州縣,更不知是什麼景象。 卻聽侍劍又說道:「前些天,還聽說開封府界出現了假交鈔,仿得幾乎可以以假亂真……」 「什麼?!」石越驚得幾乎站起身來。交鈔自發行以來,假交鈔便一直沒有消失過,但是因為交鈔所用的紙張都是特製的,彩色套用技術又嚴格控制,因此假交鈔往往都是粗製濫造,只在一些偏遠或者不甚發達的地區流行,也很容易被識破。開封府界,卻是從來沒有出現過假交鈔的!這時候聽侍劍說開封府竟然出現假交鈔,而且還幾乎可以以假亂真,石越怎能不驚?! 呂惠卿執政以來,交鈔發行過多過濫,導致諸多弊端。石越本來正在思考對策,希望可以緩步挽回商民對交鈔的信心。哪裡知道,這時候竟然還有雪上加霜的事情! 石越正驚懼著,忽又聽到車外傳來似公鴨嗓子的呼喊聲,「前面可是石相公座駕?」 「這又是誰?」石越聽得真切,連忙吩咐停下馬車,掀開車簾鑽出去眺望,沒多時,便見一個內侍驅馬追上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石相公,皇上召見!」 石越不由抬頭看了看天色——汴京的天空,已經黑沉沉的,皇帝怎麼會在這時候突然召見?石越心裡不禁格登了一下。又出什麼事了?! 第三卷 《燕雲》 第九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二) 這是一天之內,石越第二次到福寧殿。他進宮的時候,宮門都已經關了,石得一親自等在宮門外,將他領進宮中的一座偏殿等候,然後才告辭而去。石越在偏殿裡約摸著等了小半個時辰,這才又有一個小黃門前來傳旨,引他到了福寧殿。 石越忐忑不安地進到殿中,卻見趙頊披著一件淡黃色的披風,斜坐在御榻上面,讀著奏章。殿中除了內侍與女官外,竟再也沒有一個大臣。石越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在宋代,夜間開啟宮門,不是一件小事,若無軍事大國,皇帝不會夜裡召他到福寧殿;但若有軍國大事,怎麼別的宰執大臣卻一個也不曾見著…… 他納悶地行過君臣之禮,趙頊隨口說了聲「免禮」,一面將手中的奏折放到案上,凝視石越,道:「子明一定在想朕連夜召見,不知又有何大事……」 石越站起身來,老老實實回道:「陛下聖明。」 「的確是有大事。」趙頊微微歎了口氣,道:「是李秉常又做了樁大事。」 石越驚訝地抬頭,便聽趙頊又說道:「樞府剛剛遞進奏折,職方館探得消息,一個月前,李秉常率軍突襲高昌,再次擊潰高昌軍隊。」 「高昌人……」石越忍不住搖了搖頭。 趙頊也搖了搖頭,歎道:「西夏活捉高昌主將,俘虜三萬人,李秉常大軍直趨高昌城,圍城九日,高昌不但被迫送儲君至黑水城為質,獻納黃金三萬兩,白銀十萬兩,牛羊馬駱駝十萬匹,女子、奴隸各五千名,割讓城池三座;而且以後每年還要歲貢金萬兩、銀三萬兩、牛羊馬駱駝五萬匹……哎!遺虎成患……」 趙頊說到這裡,心裡忽然感到很懊惱,兩年之內,西遷的西夏連克高昌,對趙頊來說,這不是一個好消息。這意味著,李秉常休養生息不過兩三年,便幾乎恢復元氣,現在的西夏,正從高昌國搾取養份,更加迅速地恢復、成長著。而這一切,原本不會發生,宋軍原本是有機會生擒李秉常的。 「陛下!」石越彎下了腰,把頭低了下去,「臣……」 「罷了!」趙頊擺了擺手,「朕知道這不能怪你。熙寧十四年,就有台諫彈劾過你,有人說你是收了李秉常的賄賂,故意放虎歸山;有人說你怕鳥盡弓藏,故意放李秉常一條生路……朕還不是昏君,朕與你君臣相知,乃是風雲際會,朕心裡是信得過你的。」 「陛下……」 趙頊望著石越,溫聲道:「子明不必多想。朕看眼下西域的情形,高昌已經亡國在際了。子明熟知西事,朕想聽聽子明的見解。」 石越連忙欠身說道:「陛下洞察幽明,明見萬里。臣以為,以殘夏之實力,雖然屢戰屢勝,卻並不足以一口氣吞併高昌——去年李秉常一戰而大敗高昌主力,揚威耀武,高昌奪氣,李秉常卻僅僅是搶掠財貨而歸;但秉常之志,畢竟不在財貨。所以時隔一年之後,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再破高昌——臣料想高昌在去年之敗後,一定會重整軍隊,以圖復仇,但經此一役,從此高昌將士,將聞黨項之名而顫慄。高昌割地賠款,實力大損,而殘夏卻更加強大,兩三年內,高昌既無與李秉常對抗之勇氣,亦無與之對抗之實力。此時秉常原可吞併高昌,臣以為秉常之所以隱忍不發者,雖亦可能是補給不濟,但更大可能卻是忌憚龜茲、黑汗諸國——西夏三四年間便兼併高昌,龜茲、黑汗唇亡齒寒,保不定便會捐棄前嫌,共謀西夏。而秉常現今卻故意只要財貨女子,示無大志,乃是驕兵之計。臣若是秉常,定會遣使卑辭厚禮前往二國,並將所得的戰利品分贈二王,以驕其心。二國本是世仇,只要威脅不在眼前,互相攻戰不暇,更不能奈西夏何。高昌如今已如同附屬,卻每年還要交納沉重歲貢方得苟延殘喘,兩三年內,高昌王只能橫徵暴斂,大失民心。不出五年,秉常必定兼併高昌,到時他再行仁政,正能收其民心……」 這幾年間,石越一直在關注西夏的發展,這是他親手推倒的第一張骨牌,他當然希望看到骨牌一張接一接地倒下。殘夏能兼併高昌,他並不意外,但是李秉常能如此沉得住氣,卻也大出他的意料之外。 趙頊聽石越分析著,沉默了好一會,方歎道:「朕今日方知子房之事不假。子明料事如神,雖古人不過如此。」他又下意識瞥了一眼奏折,抬目注視石越,道:「李秉常的確遣使前往龜茲、黑汗,不但卑辭厚幣,還將從高昌所得最精美的寶物、最美貌的女子,分贈二王。不過,二王卻態度迥異,黑汗王笑而納之;龜茲王卻痛哭流涕,砸碎寶物,手刃美女。不過以龜茲的實力,莫要引火燒身便要求神拜佛了,哪裡還敢招惹黨項……」 「陛下,用兵之道,其要不過便是那幾個字——以己之不可勝,待敵之可勝。不管李秉常在西域掀多大風浪,朝廷只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了便可。李秉常若識時務,一心往西,便由得他稱王稱霸;若不知好歹,竟敢東向顧盼,恢復西域,也不是甚難事。陛下大可不必擔心……」 不料趙頊卻苦笑了兩聲,道:「子明這卻是料錯了。一個月前,涼州以西,發現了數千西夏騎兵的蹤跡。西夏騎兵往來涼州,原也不稀奇,但自從熙寧十五年秋以後,李秉常銳意西向,涼州城外能見到西夏騎兵,最多也不會超過三百騎。這次卻是大反常態……」趙頊哼了一聲,不忿道:「若非益州,朕必定要給他們點顏色瞧瞧!」 石越這時才真正是大出意料,他低頭沉吟良久,方問道:「涼州只報西夏騎兵出沒,便沒有其他動靜麼?」 「這倒未聞奏報。朕早已下令,西北沿邊軍州,西夏若敢侵犯,自當擊退。若其不來犯境,諸將只要謹守疆界,嚴禁吏民與西夏互市便可。這幾年之間,李秉常以殘破之師,倒也不敢來挑釁。」 「若只是如此,臣以為秉常或者只不過是做做樣子。」 「哦?」 「從秉常這幾年在高昌的做為來看,他已非吳下阿蒙。那西遷黨項部族,若說沒有思鄉之情,不想打回靈夏,那自是不太可能;但除非中國發生極大變故,李秉常卻不太可能冒然東向。陛下只看他在高昌如此沉得住氣,這幾年又不斷地向朝廷上表,表示馴服,便可知秉常斷不敢魯莽挑釁朝廷的。除非……」石越忽然一個念頭閃過腦中,臉色頓時一變。 「除非什麼?」趙頊也看出來了石越的緊張。 「除非是北面有變故。」石越一瞬間,只覺得喉嚨有些乾涸。 「這……這……怎麼可能?!」趙頊說著話,身子卻已不由自主地直了起來。 「也未必一定便是北面有事。」石越連忙寬慰道,「亦可能是秉常受到內部的壓力,做做樣子給部屬們看。這幾年來,秉常不斷上表,乞求朝廷敕封、互市、歸還興靈、允許其派使者回靈夏祭祖——他要朝廷敕封,那自然是想借中國之威信橫行西域;要互市,那是為了有利可圖;但他明明知道朝廷斷不可能還給興靈,卻不斷乞求,那必是因為他要給部眾一個交待,以示他並不曾忘記故鄉;而要派使者回靈夏祭祖,那更可見其內部有返回故鄉的壓力。殘夏雖然西遷,但時日還短,其部眾不免思鄉戀土,而朝廷這幾年卻屢屢拒絕秉常之乞求,甚至連使者也不接納,秉常迫於壓力,做做樣子,也是可能的。」 趙頊點點頭,鬆了一口氣。秉常西遷,但宋廷斬草除根之心,卻也一直未死,所謂「得隴望蜀,人心苦不知足」,以前靈夏割據的時候,宋廷自然不敢去想西域;但靈夏既然恢復,那麼對西域便不可能沒有想法,只不過暫時實力不濟,無法倉促圖之而已。所以宋廷對秉常西遷殘部,一是輕視,二則是敵視。秉常雖然忍辱負重、卑躬屈膝,要和宋朝修好,但是宋朝的回答卻是冷冰冰的——除非秉常率眾內附,宋朝自當以高官厚爵待之,否則,一切免談。兼之宋廷為了鞏固在靈夏地區的統治,對在當地有幾百年聲望的李家也非常忌憚,更不願意秉常有機會與當地勢力發生交流,因此,宋朝甚至不願意接納西夏的使者,官方互市自是早就停止,而對民間的走私,也嚴厲打擊。宋廷早已頒下敕令,凡私自西出涼州、賀蘭者,即處死刑。在如此嚴厲的敵視政策之下,秉常面臨巨大的內外壓力,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早在熙寧十四年,朕便應仁多澣之請,令地方有司保護西夏李氏陵墓。這幾年間,靈州知州每年都會上奏,年年都有當地人前往西夏王陵哭祭……」趙頊對此亦有點無可奈何,儘管宋朝可以冠冕堂皇地說是「恢復漢唐故地」,而靈夏地區也的確是「中國故土」,但是西夏統治當地近百年,若從李氏祖先為節度使割據算上,更有幾百年的歷史,甚至連西夏的漢人,都不免會有人以「夏國遺民」自居。在這樣的情況下,「恢復故土」不容易,「恢復」之後,統治就更難了。宋朝的策略已經不可謂不得當,但小規模的零星叛亂卻依然不可避免;而儘管嚴厲打擊,在秉常站穩腳跟後,也總免不了有人想逃到西域去,追隨秉常……對於那些認定西夏已經亡國,每逢清明寒食便去哭哭陵的人,宋廷還不能不故作大度,加以寬容。畢竟,這也是宋朝自己要鼓勵的「忠節」。 因此,趙頊實在很有點啞巴吃黃蓮的感覺。 「若老天能再給朕十年時間,朕定當重開西域!」趙頊的眼神中,露出雄心勃勃的光彩,但很快便黯淡下去。 「陛下正富春秋,雖有小恙,但所謂『吉人自有天相』……」 「罷了,罷了。」趙頊沒有讓石越說完套話,「朕自己心裡有數。做皇帝的,自古以來長命的便不多。朕這幾日雖然感覺略有好轉,但總是大不如前……」 「陛下……」趙頊說的都是大實話,但聽到石越耳裡,卻是格外的不吉利。 「罷了。」趙頊緩緩靠下身子,微微搖了搖頭,「不說這個。朕還是有點放心不下——李秉常究竟是做做樣子,還是北面果真有什麼變故,回頭要叫職方館查明,派人告訴蘇軾,留心契丹有無異動。」 「是。」石越連忙答應。 趙頊稍稍了歇了一會,又說道:「今晚召卿,除了秉常的事外,還有一件事,也要聽聽子明的主意。」他一面說,一面抽出幾本奏折,一個內侍連忙趨前,躬著身子接過奏折,遞給石越。「這些都是彈劾資善堂直講桑充國的折子。」趙頊眉頭深鎖,微微歎了口氣。 石越連忙小心翼翼接過奏折,他知道桑充國雖然入仕,卻是與世不爭的性格,據說教六哥、七哥也很用心,因此雖聽皇帝這麼說,卻也沒太在意,畢竟小人嫉妒,也是常事。但他方打開第一本奏折,立時便呆住了——彈劾桑充國的,赫然竟是楊時!他連忙認真一本接一本的看來,卻見趙頊所給他的彈劾桑充國的折子,遍佈舊黨、新黨,甚至還有與新舊石黨都不搭界的正直之士的彈章! 這些人彈劾的都只是一件事,桑充國私自帶太子、信國公出入市肆之間,教習商賈賤業;不規導儲君學習聖人經典,反而教授諸般雜學,玩物喪志;而在皇帝病重的時候,不教太子忠孝之道,反而引太子遊玩,更是大不敬。這些奏折,沒有一篇是捕風捉影,件件事情都有時間地點人證…… 桑充國的出軌之舉,石越其實也早有風聞。但他沒有想到,矛盾已經激化到這個地步。楊時的奏折中說得十分清楚,程頤對桑充國的作為十分不滿,數次當面規勸,三次書信規勸,桑充國反而巧言令色,加以詭辯。對桑充國的極度不滿於是終於漫延開來,在這些彈章中,最客氣的,是認為桑充國失君臣之禮、有小聰明而不曉大體;而最激烈的,則已將他等同於專門用遊玩宴樂來引誘君主學壞以固寵的佞臣!因為有傳聞說,太子每逢程頤上課,便經常裝病,而到了桑充國上課,卻往往翹首以待…… 「這個桑長卿是子明的妻兄,是王介甫的女婿,朕……」趙頊絲毫沒有掩飾他的心思,「朕本來以為,皇子生於深宮,長於深宮,有機會通曉點外面的世務,那也是應當的。因此朕實是故意睜隻眼閉只眼,但這個桑長卿,卻未免太過火了。幾天前,六哥和七哥在宮裡到處找內侍、宮女變賣東西,搞得宮裡雞犬不寧,他們竟還悄悄找一個內侍做牙人,令他出宮去變賣太后賞賜的玉珮,以買賣契據為證,許諾事成之物,可以賞他一成的好處!」趙頊說起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那內侍拿得玉珮,卻又犯膽小,這事才犯了。朕叫他們來責問,他們反振振有辭,道這玉珮既然太后賜了,便是他們的。他們明買明賣,只是和百姓公平做買賣,想湊錢造一艘大船,既不曾費公帑、又不曾苛剝百姓,不算有錯……」 石越低著頭聽著,心裡卻不覺得趙傭趙俟有何不妥,只覺得這兩個孩子頗有過人之處,但他卻也知道,這種事情在當時卻實在是駭人聽聞,倘若傳出去,還不知道要鬧多大的風波。一時之間,石越竟是口拙辭窮,不知道說什麼好。 果然,便聽趙頊又說道:「這事情若是傳揚出去,又要朝野驚駭了。他桑充國難辭其咎倒也罷,朕卻怕有人藉機大做文章。」 石越聽到心中一凜,不由悄悄抬頭望了趙頊一眼,卻見趙頊臉色陰沉沉的,雖然意有所指。 「太后也和朕說了,桑長卿太迂腐了,他是魏晉名士,皇子的師傅,還是要選老成的儒者。朕也知桑長卿並非奸佞小人,不過有點不通世務,不識大體。他是當朝名士,做過白水潭的山長,倘若以罪去位,卻不太好看……」 石越這時候卻聽得明白,皇帝口裡要聽聽他的主意,其實卻是早就拿定主意了。桑充國這幾個月的資善堂直講的日子,已經到頭了。 他連忙說道:「陛下既以臣又為右僕射,又將以王介甫為平章軍國重事,於情於理,桑充國都應當引嫌避位的,他雖是書生氣,但這點道理,他卻是懂的。臣以為桑充國兩三日之內,必有辭呈奏達。」 趙頊讚許地點點頭,又笑道:「司馬君實說得不錯,桑充國與程頤都是書獃子,不讓桑充國當官,那才是保全他。依朕說,給太子選師傅,其實也是要以書獃子為主的,不過要的是程頤這樣的書獃子。等六哥大了點,再選幾個出身低微,在州縣做官官聲好有真吏材的;幾個世家子弟德才兼備的,那時教他世務也不遲。」 但石越卻不太以為然,也不肯應腔。趙頊也不以為忤,反取笑道:「子明也是個不會教孩子的。你那寶貝女兒,朕聽說也是無法無天的。」 石越本來還在擔心,這次桑充國被迫辭職,皇帝雖然不想把事情鬧大,刻意低調處理;但是程頤的弟子門人彈劾桑充國的事情,卻一定會傳出來,縱然桑充國大度,但這件事情,卻只怕沒有這麼容易善後。這時忽然聽皇帝拿他的女兒開玩笑,石越頓時也不去想這些事了,因笑道:「臣教女無方,實在慚愧。不過所謂『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君必有其臣』,臣與陛下為君臣,臣女與淑壽公主亦為君臣,這事只怕卻怪不得臣的……」 趙頊哈哈大笑,伸指著石越,笑道:「石子明,石子明……」 * 石越再次出宮,已近子時,東華門外的大街之上,雖然一片一片地飄著鵝色大的雪片,卻依然是***通明,街邊酒樓中,杯籌交錯之聲,鶯歌燕舞之調,隱隱約約,不斷飄進馬車之中。汴京依然是一個繁華得有點兒糜爛的忘憂城。 「……淨拂床砧夜搗衣。馬上少年今健否?過瓜時見雁南歸……」 便當石越的馬車拐進潘樓街時,在一片歡聲笑語,追打逐鬧之聲中,便聽一陣悲泣之聲傳來,與周圍的環境顯得如此格格不入。這歌聲中的悲哀,讓石越都不由生出惻隱之心,他連忙敲了敲車壁,道:「去問問,是何人在唱這曲子?」 馬車頓時停了下來,侍劍坐在車門前聽見,早笑著回道:「相公不知道,這是在唱戲呢。」 「唱戲?」石越不覺訝然。 侍劍笑道:「這是今年最有名的一齣戲,叫《戰靈州》,這是最開始的幾場戲,講的是一對新婚夫婦才結婚幾天,丈夫便被征發為役夫,運送軍糧前往靈州。前面還有離別之時,夫婦抱頭痛哭。這曲子唱的卻是丈夫走後,少婦思念徵人的……」 石越不覺默然,當初伐夏,為了保證軍隊補給,強征差役的事,也的確是有的。要知道雖然宋廷許諾發給役夫報酬,但那背井離鄉,遠赴荒漠,又是吉凶莫辨的戰場,要說老百姓會踴躍支持,只能是做夢。當年那些運送補給的役夫,也有不少人因為各種原因死在異地他鄉——禁軍戰死,還可以在忠烈祠立牌祭祀,將骨灰送還故鄉(宋朝民間盛行火葬,官方原本嚴厲禁止,子女將父母火葬,依照自唐代繼續下來的刑法甚至要判處死刑!不過在宋代司法中,從未有過因此判罪之先例,自此,迫於財政壓力,宋廷終於非正式承認火葬之合法地位)——但是這些役夫死去,卻往往只是就地掩埋,若有同鄉能捎個口信帶回家鄉,便已經是幸運了。有些人的家屬也許還能收到撫恤金,有些人則直接被遺忘了。 這件事在熙寧十四年,曾經讓石越非常愧疚。但隨著他被閒置,時間推移,連石越自己也早已漸漸淡忘了。 「這齣戲是賀鬼頭編的。據說幾年前,他去過陝西替《汴京新聞》采風,親眼看到一對夫婦生離死別,因此填下許多詞來。今年他又將這些詞串起來,編了這出《戰靈州》,在汴京唱了幾十場,場場都是滿座大哭……」侍劍卻看不見石越的表情,依然不停地向石越介紹著。 「唔。」石越尷尬地應了聲,問道:「最後這對夫婦怎麼樣?」 侍劍正要回答,忽然「噫」了一聲,低聲道:「相公你看?」 石越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連忙掀開車簾,順著侍劍的手指望去,便見在街邊的一家小店舖裡,背對著大街坐著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正在獨自喝著悶酒。 「范堯夫?!」石越驚訝地張開嘴,半晌沒有合攏。過了好一會,石越才問道:「他沒帶從人?」 「屬下方纔已留意查探,左近像是並無隨從。」回答的卻是護衛朱連。 石越更覺奇怪。朱連是當年狄詠親自從西軍中給他挑選的親兵,是幾個護衛中眼色最好的,跟了他這麼多年,從未出過差錯,他既說沒有隨從,那多半便不會有了。但范純仁堂堂刑部尚書,即使是微服私訪,也須帶幾個從人;何況他還是個方正君子,持身謹嚴,又怎會半夜三更,一個跑到這裡來喝悶酒? 石越越想越覺奇怪,終於掀起車簾,跳下車來,快步朝范純仁走去,一直到了范純仁身後數步,石越這才立定,揖道:「范公。」 范純仁聞聲,回過頭來,見是石越,亦不由有點訝異,「子明?」 石越這時才看得清楚,只見范純仁一身黑色的布袍,雖洗得乾乾淨淨,卻是又粗又舊,頭裹著儒巾,倒真像個窮學究。他面前的桌子上,也只擺著一壺酒,一盤炒青豆。再看他臉色,平素的沉穩中,卻隱約帶著點憔悴。 「范公好雅興。」石越笑著走到范純仁對面坐了,店家早見著來了貴人,這時候慌忙迎上前來伺候。石越吩咐著店家加了一副碗筷,抓起范純仁面前的酒壺,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面笑道:「今日且先叨擾范公,改日再回請。」說著便先飲了一杯。這時侍劍早吩咐了店家,各樣點心小菜早一樣接一樣送上來,石越其實也是餓久了,也不管范純仁,竟是反客為主,自顧自地狼吞虎嚥起來,只直吃得半飽,才肯停下箸來。 范純仁原本滿腹心事,這時看了石越半晌,不由羨歎道:「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子明立朝堂如老儒,居市井則似赤子稚童,這些事原是別人學不來的……」 石越喝了口酒,笑道:「有什麼學得來學不來的,我實是餓了。君前不得失禮,倘若是旁人面前,我也不敢這麼放肆,范公總不至於因為我吃飯無狀而彈劾我罷?食色性也,餓了要吃飯,聖人也不責怪的。」 范純仁亦不覺莞爾,笑道:「聖人還說割不正不食,食不言……」 「我又不是聖人,聖人說的事,怎麼能全部做到?」石越笑道,「別的不論,我吃飯時,卻是一定要說話的。」 「子明真是真名士。」范純仁抿了口酒,歎道:「只有像我這樣的腐儒,才只懂得循規蹈矩,害人害己,尤不自知。」 「范公這話卻要從何說起?」石越詫道。 范純仁默默搖頭,又喝了一口酒,卻沒有回答。 世上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可與人言曾無二三——在范純仁的心中,石越並非那可以交心的二三人之一。 石越笑了笑,又道:「范公,以宰執之尊,孤身一人,到這種路邊小店飲酒,這可不是腐儒能做得出來的。」 范純仁自嘲地一笑,「我不過附庸風雅罷了。這個地方,其實也不適合我,我坐在這裡,其實是渾身不自在。」 石越默默注視范純仁,過了好一會,才微微歎了口氣,說道:「其實我一直有些話,想和范公當面說道說道。」范純仁訝然抬眼,看了石越一眼,卻聽石越又說道:「范公還記得文正公主持慶歷新政之事麼?」 范純仁立時警覺地看了石越一眼,他以為石越想借慶歷新政遊說他,不料,石越接下來說的,卻大出他意料之外,「事情過了幾十年,范公可曾想過慶歷新政為何會失敗?慶歷新政的十條法令,到今日看來,也是切中時弊的;而昭陵雖然不及今上堅毅,卻也算是一個仁君;其時政府有令尊、韓、富,台諫有歐陽修、蔡襄、王素、余靖,這些人,哪一個不是本朝數一數二的人物?為何政府台諫皆得其人,而慶歷新政不過推行一年時間,便會失敗?」 「小人誣以朋黨,正人亦難久居其位……」 「范公亦曾熟讀史書,為何每每只要小人進讒,君子便不是敵手呢?為何君子往往只能看著小人進讒言,將君子們一個一個驅逐出朝堂,甚至迫害至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小人將國家社稷引至亡國,而無能為力呢?」石越咄咄逼人地問道。 「大丈夫做事,只能求無愧於心……」 「好一個無愧於心!」石越譏道,「與其說是為了無愧於心,莫如說是為了逃避責任罷?!」 范純仁一時默然。 「范公可知道當官是一門什麼學問麼?」石越直視著范純仁,道:「當官乃是一門與爛泥巴打交道的學問。你當了官,便如同掉進爛泥潭中,你既要提防著自己也變成爛泥巴,卻也不能想著讓自己離那些爛泥巴遠遠的。到了這爛泥潭中,豈還能想著乾乾淨淨?可你們這些君子,卻成天只想著讓自己乾乾淨淨!」 范純仁的臉騰地紅了,霍然抬頭,怒視著石越。他幾乎要按捺不住自己,想要直斥石越的荒謬,但卻又感到有點不屑,只站起身來,便待轉身離去。他甚至覺得不屑與石越坐在一起。 但便在他轉身的那一瞬間,范純仁忽然想起他為什麼會來這裡喝悶酒,他忽然想起司馬康的死——他是知道的,如果當初他不要猶豫,採納石越的計策,也許司馬康便不會死!他的心中,一直鬱積著那份難以排解的愧疚…… 「可你們這些君子,卻成天只想著讓自己乾乾淨淨!」石越的話真的一點道理也沒有麼? 終於,范純仁緩緩轉過身來。 第三卷 《燕雲》 第九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三) 次日。 石越一大早起來,便發現外面已經積了一層很厚的雪絨。石蕤跟著阿旺過來請過安,便飛也似地跑去玩雪了;梓兒也是忙裡忙外,又要叮囑下人準備送給山東石起家過年的禮物,查對送給在京各家親朋戚友過冬的日常用品;又要與侍劍一道預備著收租結賬等等瑣碎事務,也沒空搭理石越。石越一個人看了會報紙,便叫了馬車,往尚書省去參加例行的兩府聚議——這是一個在文彥博與呂惠卿掌兩府期間被破壞掉的慣例。當年呂權重,文資深,兩人若非萬不得已,誰也不願意合到一起聚議。但自從皇帝帶病前往內東門小殿之後(這也是宋朝的一個慣例,拜宰相、立皇后、立太子時,皇帝要親自前往內東門小殿,向翰林學士面諭旨意。所以,每當相位空缺之時,汴京朝野,無不豎尖了耳朵,只要聽到內侍們前往「小殿子」,亦即是內東門小殿準備,人人便知道這是皇帝要拜相了),石越與司馬光、韓維之間的關係,實在稱得上是熙寧朝的歷任宰相中最好的了,兼之如今宋廷面臨的事情,也非得兩府加強協調不可,因此兩府聚議制度,自然而然便又恢復了。 這天卻也沒什麼新的消息,這已經讓石越鬆了口氣。現在整個局勢,其實便如一團亂麻,石越最害怕的,便是亂上加亂。 熙寧十七年的兩樁大案,陳世儒案皇帝早已赦免多數受牽連的官員,又換了個主審官,案情很快清晰,除陳世儒夫婦處死外,牽涉的官員大多恢復清白,少數幾個嫌疑難以洗脫的,找了個小過失,各貶一秩了事;只有蘇頌與呂公著比較倒霉——蘇頌枉法的罪名幾乎落實,本來馬上要進政事堂了,因此一事,竟被貶往陝西路會州做知州;呂公著雖然是被冤枉,半路失蹤也是因為高太后有意保護,但卻也因此落人話柄,皇帝不僅對高太后更生嫌隙,便是對呂公著也難以容忍了。雖然趙頊要顧著高太后的臉面,司馬光極力保薦,呂公著自己也屢番上表自辯,但皇帝一面好言安慰,一面卻打發他去洛陽,當了個判河南府事。 而永順錢莊案也難以追究下去。永順錢莊的掌櫃沈七在獄中服毒自盡,方澤一人攬下了所有的罪名,這案子證據不足,是否還要深究下去,便是舊黨內部,也已經出現不同的聲音。有人對呂惠卿恨之入骨,一心想要窮追猛打;但卻也有人開始感到厭倦,他們擔心這個案子轉變成新舊兩黨的互相報復,希望朝廷在這節骨眼上不要被這些事情吸引太多的精力,因而主張見好就收。而皇帝也有意息事寧人,他更關心的是國庫裡的錢,因為太府寺卿薛向一病不起,而新任的太府寺少卿張商英又未到任,趙頊便令翰林學士李清臣暫時代理太府寺卿,催著要把從左藏庫中流失的交鈔收繳回來。而永順錢莊案也真正讓蔡京暫露頭腳,司馬光對立下大功的蔡京賞識有加,推薦他為戶部度支郎中,沒幾天,蔡京便找了一堆諸如戶部事務繁劇、自己於司法程序需要避嫌之類冠冕堂皇的借口,將這案子徹底丟給了馬默與李舜舉,高高興興去戶部高就了。 石越很難判斷司馬光究竟是不是在「拉攏」蔡京,不過他倒也並不擔心這些,儘管現在蔡京兩面都獻著慇勤,但要說蔡京會冒然投靠舊黨,卻也為時過早。石越向皇帝推薦蘇轍接任司馬光的戶部尚書一職,已經得到司馬光的首肯,這個職位顯然要比蔡京重要得多;不過,做為回報,石越也默契地接受了不到五十五歲的舊黨名臣劉摯擔任權御史中丞——這個劉摯是仁宗時赫赫有名的「河朔三令」之一,性格峭直,既通經術,又有吏材,因韓琦推薦入館閣,熙寧初年得到王安石器重,先提拔為中書檢正官,一個月後,又薦為監察御史裡行,不料任命剛下,劉摯便高興地吩咐家人收拾行禮,然後便大肆攻擊新法,還當面對趙頊說:「我是河北人,不認得王安石。」其後雖然被貶,但皇帝卻很維護他,在各路州做了近十年的地方官,終於還是召回汴京,由禮部郎中到宗正寺少卿、太常寺少卿、國子監祭酒,陞官速度也快得嚇人——這也是一個雙方都可接受的人選,劉摯是所謂「舊黨」中的一種典型,雖然被新黨視為「舊黨」,但他本人崖岸高峻,卻是個連舊黨君子們也不怎麼願意親近的人物,在朝廷沒什麼過於親密的朋友,可能是因為同樣厭惡自己的子侄通過父蔭得官,倒是劉家的子侄輩與章惇家的子侄輩關係極好。所以,與其認為他是「舊黨」,倒不如說他是所謂「孤臣」更為恰當。 不過,這對於舊黨,卻也算是遲來的勝利。而對石越來說,他染指御史台的機會並不大,這個時候更沒有太多的心思去糾纏於權力分配的鬥爭。在石越看來,他面前有無數的麻煩,西南夷是個麻煩,伏虞縣是個麻煩,益州是個麻煩、交鈔是個麻煩,什麼陳世儒案、永順錢莊案、御史中丞、戶部尚書……這些都不過是一個一個的麻煩。有些麻煩牽一髮而全身,互相糾纏在一起,那是大麻煩;而有些麻煩只要謹慎一點,可以單獨解決,那就是小麻煩。相比如何解決益州的問題,如何維持交鈔的信用、穩定錢鈔比,如何抑制物價上漲,汴京的權力分配,遠遠沒那麼麻煩。因為汴京的政局看起來正在向好的方面發展,而益州局勢與交鈔問題,卻讓石越時時擔心它們會持續惡化,完全不知道它們又會引發什麼樣的新麻煩出來…… 然而擔心歸擔心,儘管被人們寄予厚望,但石越暫時也沒有什麼靈丹妙藥,可以立收奇效。 想從幾千里之外的汴京,遙控指揮益州的軍事行動,那只會收到災難性的後果。皇帝曾經很想採納樞府的意見,一面命令高遵惠、陳元鳳抽調廂軍、鄉兵、弓箭手在伏虞縣以及蓬州四周州縣佈防,並設法穩住陳三娘子一夥;一面要求王厚、慕容謙暫時對西南夷不要輕舉妄動,禁軍兵力要由入蜀的馮京節制,先行平定伏虞縣暴亂。 但卻被石越極力阻止。 石越並沒有給趙頊一個完美無暇的計劃,他只是力勸皇帝給高遵惠、陳元鳳與王厚、慕容謙分別下達了一道一模一樣的詔令:在馮京到達益州之前,許其便宜行事;在馮京到達益州之後,益州一切軍政事務,皆歸馮京節制。 沒有傳說中的錦囊妙計,也沒有料敵千里之外的神奇,更沒有完備細緻的應對方案,這樣的建議並不能讓皇帝安心,甚至連司馬光與韓維雖然在表面上讚賞,心裡也不是沒有懷疑與擔心的。大家總覺得要自己親自做點什麼才能安心。 不僅如此,石越還阻止了樞府向益州路大舉增兵迅速平叛的計劃。不過這件事卻得到了司馬光真心實意的支持,增兵意味著增加益州的補給壓力,司馬光已經想盡辦法想向益州運送物資,但進蜀遠比出蜀要艱難,而且遠水也難解近渴。 但石越雖然認為盲目增兵,弊大於利;暗地裡,他卻每天都要祁禱陳三娘子不要變成流寇,佔山為王也好,據城自守也好,這樣的叛亂好對付,但倘若變成流寇就麻煩大了,不僅各地的乾柴很容易被點燃起來,而且對付流寇,自古以來就不存在什麼省力的辦法。到時候,宋廷就只能被迫增兵了。石越並沒有想像的那麼有信心。 所以,在不知情的人看來,石越等於什麼都沒有做。而每天例外的兩府聚議,也如沒白開水一樣沒有意思。 不過石越也沒有心思顧及別人的審美,例行聚議之後,石越給蘇軾寫了封書信,講了皇帝對遼國的擔憂,吩咐堂吏寄了,便離開了政事堂。皇帝這個時候應當正在單獨召見王安石,汴京有成百上千的官員,正在翹首期待著結果,但石越自從昨天見過王安石之後,便已經不再擔心這件事了。 他必須先去勞神解決另一個麻煩,桑充國的麻煩。 * 當宰相的好處之一,便是可以在政事堂外面就騎上馬離開皇宮;而當宰相的壞處之一,就是在政事堂外上馬的同時,也必須帶著標準的儀仗隊。 與很多宋朝的士大夫一樣,石越討厭浩浩蕩蕩的出行——那是李林甫留下來的壞習慣,不過,如果身邊帶著的是貨真價實的軍隊,那就另當別論。出了內城後,石越便撤了儀仗,只帶了侍劍和幾個隨從,輕騎往白水潭而去。他昨晚辭了范純仁後,特意去了一趟潘樓街的桑府,早已問得清楚,這幾天桑充國既不在潘樓街桑宅,也不在咸宜坊的新宅子裡,而是住在白水潭附近的一座新買的園子中。 石越一行到了白水潭後,頗費了一番功夫,才尋著桑充國的園子。從外面看,這園子算是其貌不揚,一條在雪後格外泥濘的小路通往園子的大門,斑剝的粉牆外種著幾株瘦瘦歪歪的柳樹,只有兩扇朱門顯得新一點。石越遠遠看見,已是十分好奇,在牆外下了馬,將馬順手交給隨從,也不通報敲門,逕直推開門闖了進去。 進到園中,石越便呆住了。這園中除了幾間草房外,竟然全是一小塊一小塊的田地。厚厚的白雪覆蓋下的,明明便是冬小麥的幼苗。而桑充國正站在一間草房的窗邊,提著毛筆作畫。他顯然也已經看見石越,掂著筆吃了一驚,奇道:「子明,你怎的知道這裡?」 「長卿好雅興,」石越笑著走了過去,「居然扮起隱士來了。」 他這麼說著,卻見桑充國臉微微紅了一下,顯得有幾分尷尬,竟好似做了什麼見不得人被人抓住一般。 石越越發好奇,快步進了草房,湊到桑充國畫的畫前一看,卻是極簡單的一幅畫,既非風景,也非人物,畫的竟然就是大雪覆蓋的麥苗。石越不由奇道:「長卿難不成要做陳相、陳辛麼?」陳相、陳辛相傳是戰國時人,據說本是儒家弟子,後來投入農家的許行門下。 「子明說笑了。」桑充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這小片麥地是我帶著兩位殿下種的……」他看了一眼石越目光中的狐疑,連忙又笑著解釋道:「播種自然不是我們做的,買下來便有。我們不過照料了幾天,兩位殿下親眼看著這小麥破土發芽,因昨天下雪,我們問過這邊的村民,小麥蓋過雪明年收成更好,不過兩位殿下依然有點不放心……」 桑充國說得有點語無倫次。石越不由笑著搖搖頭,道:「這是畫給兩位殿下看的?——不過長卿你也夠膽大妄為的了。」 「古時便有籍田之禮,不過後世天子籍田,不過做做樣子,哪裡知道耕種之辛苦與可貴……」 「長卿小時候便下過田地勞作?」石越笑著反問道,見桑充國語塞,又笑道:「其實我也覺得讓小孩子天天背《千字文》、《蒙求》極沒意思的……」 桑充國卻聽出了石越的言外之意,連忙搖頭辯解道:「子明以為我讓兩位殿下玩物喪志了?不然,不然。兩位殿下其餘聰明得緊,《千字文》、《蒙求》之類,早就背得極熟,連《論語》、唐詩都可以背不少了;算術也學得極好,只是寫字上、繪畫上還要花點功夫,不過我是以為像兩位殿下的身份,琴棋書畫這些東西,倒不必學得太好,太好反而壞事……兩位殿下到底還小,和他們講《論語》、《孝經》,他們也聽不懂,反覺無味,倒不如多見識見識在深宮裡見不著的東西,正經功課,其實半點也不曾耽擱的。」 石越見他說得神采飛揚,想起自己的來意,竟有點不知道要如何開口了,只好乾笑道:「如此真是國家之福。」 「的確是社稷之福。」桑充國也笑著肯定道。 「不過……」石越遲疑了一下,到底還是開口說道:「我覺得真正的社稷之福,不在於此。」 「哦?」桑充國終於察覺到了石越的異常。 石越在桑充國對面坐下來,望著桑充國,說道:「一直以來,我們這些所謂的『士大夫』,耗盡一代一代人的畢生精力,其實不過是想要尋找一個答案——如何才能讓國家長治久安,百姓永遠可以安居樂業?」 「不同的人,會從不同的地方才尋找答案。有些人寄望於歷史的經驗,有些人寄望於聖人留下來的經典,有些人想從天地自然之規律中尋找蛛絲馬跡,有些人乾脆靠自己的玄想,還有些人什麼也不相信,寧可讓自己成為經驗的一部分……」 「那子明又屬於哪一類?」桑充國也坐了下來,笑問道。 「我更相信經驗。」石越坦白道,「歷史的經驗也罷,現實的經驗也罷。和我講千萬種道理,不如擺上一樣事實。」 桑充國笑道:「我欲載之空明,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不過子明之眼界,卻非止於經驗,這麼說難以為令人信服。」 石越搖搖頭,笑道:「其實也逃不脫的。」他不欲多說這個問題,便又繼續說道:「要找到治天下的辦法,先要明白國家的興衰是由什麼東西決定的?」 「依我看,決定國家興衰者,可能不止一樣。國君之明暗,大臣之賢不肖,禮制、法令、制度之完備,都是極重要的。」 「長卿說得不錯。但我以為,這些依然難保長盛不衰。」石越笑道,「君明臣賢,與禮制、法令、制度之完備,其實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東西。每當君明臣賢之時,禮法、制度往往也較為完善;而完善的禮法、制度,同樣也可以延續著君明臣賢的狀態。但過得兩三百年,再好的禮法、制度,也會被破壞殆盡;明君賢臣,轉眼便彷彿絕種了一般……」 「萬物有陰陽之道,只盛不衰的事情,原本便不存在的。」桑充國不由笑了起來,「子明以前說過,一代人只能管一代人的事。倘一代人能造就二三百年的盛世,還有什麼不滿足麼?子明方纔還說只相信經驗,難道子明便見過有什麼東西能逃脫過盛衰輪迴?」 石越頓時被桑充國問得啞口無言,在他所知道的人類歷史中,的確不曾存在過這樣的事情。 他原本不過是想委婉地勸說桑充國將有限的人生放到「更有意義」的事情上去,培養未來的皇帝這種事情,其實沒有那麼重要……但這個時候他才猛然醒覺,對於士大夫們一直在尋找的那個答案,他知道得並不比他們多多少。 卻見桑充國意味深長地笑道:「子明找我,當不是想說這個吧?」 石越知道已經被桑充國識破,只得點點頭,道:「我來找長卿,是有件事情轉告。」 桑充國靜靜地望著石越,他已經隱約感覺到了點什麼。 石越感覺喉嚨有點乾涸,他避開桑充國的目光,盡量裝做若無其事地說道:「皇上已經決定,令岳將拜侍中、平章軍國重事。」 桑充國怔了一下,過了好一會,才明白過這話裡的意思。他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畫,輕輕將筆擱下,這才抬起頭,臉上已有勉強的笑容,「我知道了。」說完,默然一會,又道:「這不是唯一的原因吧?」 石越默默點了點頭。 桑充國把頭轉向窗外,木然看著外面的雪地,半晌,才自失地一笑,道:「當日我實是不想做天子師的,但做了這一個多月的資善堂直講,卻又有點捨不得了。」石越才想安慰兩句,嘴唇翕動,桑充國已轉過身來,看著石越,笑道:「不過交給程先生,我也是放心的。子明如今雖已貴為宰相,可要煩心的事,比我可要多得多。」 石越無奈地笑了笑,卻聽桑充國又說道:「不過,雖然如此,我卻還有個不情之請,想要子明幫幫忙……」 「長卿但管說。」 「白水潭自我辭職後,教授聯席會議推舉孫公(孫覺)代任山長之職,但孫公雖然不到六十,身體卻不是太好。子明也是知道的,大程先生病重,范公(范鎮)也已經回鄉了,小程先生又做了資善堂直講,明理學院雖然人材濟濟,但要說聲望能令兩院教授皆服膺,只怕還要假以時日。而格物院,只怕一百年之內是不可能做到山長的……」 「長卿不可以繼續做山長嗎?」石越已聽出他話中之意,不由略感奇怪地問道。 桑充國默然一會,笑道:「我只打算回《汴京新聞》。」 石越凝視桑充國,好一會才恍然大悟。在歷史上,雖然理學起源於北宋,但終北宋之世,都只能算是個影響力不大的小學派,主要依靠私人講學來與延續自己的學脈,其聲望則只能依賴於個別傑出的學者。但在這個世界的熙寧十七年,借助白水潭學院的影響力,二程在吸收融合了石學的許多觀點後,已經一躍而成為一個很有影響力的大學派,其學生之多,在白水潭明理學院,完全足以與石學分庭抗禮。桑充國顯然已經知道了程頤的學生們對自己的彈劾,如果他回任白水潭山長,即使不在白水潭內部引起爭議,在日後處理事務時,也將是一顆定時炸彈。 「那長卿想請誰來當山長?」 「不是我,是大程先生。一個月前,蘇子容還在獄中,大程先生便和我說過,蘇子容是當今少有的全材,論文章經義,明理院無出其右者;論算術、天文曆法,乃至機械、藥理,他也在格物院開過講,那也是眾人所心服的。只不過以往蘇子容是要入閣拜相的,我們也請不動他。像當年,范公、孫公,甚至是大程先生自己,若非仕途受挫,絕意進取,也斷斷到不了白水潭。但若當立功無望之時,那才傑之士,便會想著退而立言。大程先生給教授聯席會議諸先生寫了一封信,倘若蘇子容平安無事,那便做罷;倘若他獲罪被貶,趁他灰心絕望之時,白水潭當要設法延致。孫公身體不好,已經幾番想辭職返鄉,不瞞子明,幾天之前,我就想著如何請蘇子容來白水潭當山長了。只是倘若沒有皇上的旨意,卻怕蘇子容不敢來……」 「長卿的算盤倒打得精。」石越不由得笑道,「皇上的確是很惱他。不過,倘若你們能請動蘇子容做白水潭的山長,我便也能說服皇上許可他致仕。」當年程顥不過是低級官員,本來當官的意願也不強,棄官便棄官了;但蘇頌卻已經是朝廷重臣,雖然因罪獲貶,仕途遭受重挫,但石越如今已貴為宰相,二人私交甚好,蘇頌豈能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石越怎麼也不相信白水潭能勸動他致仕,去當山長。 但桑充國卻彷彿已經勝券在握,伸出掌來,笑道:「擊掌為誓,一言為定!」 石越也伸出掌來,與桑充國輕擊三掌,笑道:「一言為定。」 第三卷 《燕雲》 第九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四-上) 熙寧十七年十月下旬,皇帝召見王安石後,很快便正式頒布敕令,拜王安石為侍中、平章軍國重事,雖然沒有郊迎之禮,沒有選定黃道吉日,照樣轟動天下。呂惠卿罷相後惶恐不安的新黨,總算安下心來。石越與司馬光其後又分別上了一封札子,不約而同地回顧唐代歷史,痛斥黨爭誤國,肯定只有宰相同心協力,才能致國家太平。二人皆閉口不談王安石主政時引起的紛爭,只讚揚王安石的德望、才學。石越更是在札子中暗示是司馬光推薦王安石為相。 這兩封札子很快被公開登載在《新義報》上,引起巨大震動。對新黨與王安石成見已深的人,難免要憂心忡忡,一面擔心司馬光與石越重蹈覆轍,一面大翻王安石的老底,過激者甚至因此對司馬光、石越也破口大罵;但更多的人,雖然對王安石依然將信將疑,但卻很肯定石越與司馬光的態度。對黨爭的厭惡與擔憂,在很多人的心中,已經壓倒了對王安石的不信任——尤其是在這個宋朝再次陷入危機中的時候。 一方面是石越與司馬光的表態,一方面是十幾年的變法的確收到了效果,總之,這一次,沒有出現熙寧初年王安石第一次拜相時的那種反對浪潮。 這著實讓石越與司馬光都長出了一口氣。 緊接著,幾天後資善堂直講桑充國以親嫌辭官,皇帝下詔「慰留」不成,於是賜金「以全其志」,同時在詔書中肯定了桑充國的才學德行,堪為師表。程頤由此成為惟一的資善堂直講。 這也算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桑充國體面的辭職,朝野間對桑充國的不滿與批評,還沒來得及大爆發,便即隨之消彌,皇帝不僅將他的繼承者交到了一個他相對更信任的老師手中,也避免了矛盾激化後波及到趙傭的危險——任何對太子老師的批評,遲早都會延及到太子本人身上——這讓皇帝和石越都大大鬆了一口氣;而程頤的支持者們,則可以看到未來的皇帝能夠受到他們所希望的教育,這個小小的勝利,也可以讓他們暫時心滿意足。 不過,顯然沒有人考慮過趙傭與趙俟的喜好;也沒有人關心桑充國的學生們心裡暗藏的不滿…… 總之,即使是汴京的市井小民,在熙寧十七年的十月,也都是充滿希望的,儘管在這樂觀之中,也同樣夾雜著許多的抱怨。開封府的百姓手中擁有的交鈔,平均可能是其他地區百姓的十倍,甚至是數十倍,可他們每天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擁有的交鈔被商家以各種名目拒收,或者變相地貶值。他們當然也不是完全無所作為,人們開始想方設法地將自己擁有的交鈔變成銅錢,但越是這樣,人們便越會發現,市面上銅錢極度的短缺,於是銅錢對交鈔的比價就越來越高。在民間,到處都流傳著各種各樣的謠言,這些謠言,大多暗示相同的事情,朝廷徵稅可能不再接受交鈔,甚至可能會正式廢除交鈔。 很多人都相信,交鈔是下台的呂相公發明的,如今呂相公既然下台了,司馬相公和石學士做了趙官家的宰相,那麼呂相公的「發明」被廢除,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 汴京的市民從心裡是贊成司馬相公與石學士的。中下士紳階層的意見,往往便影響著普通民眾的意見,哪個宰相要是恰恰得到了這個階層的廣泛稱讚,在這些人的輿論影響下,普通民眾便也會認為那個宰相是好的。而司馬相公與石學士,不僅僅得到了這種間接的輿論影響的稱讚,這兩個人本身,也直接得到了普通市民的認可。每個汴京市民,都會敬服於司馬光高尚的品格;同樣,每個汴京市民,都要佩服石越出將入相的才幹。 倘若去問汴京的普通老百姓,他們都會說,趙官家早就該讓司馬相公和石學士當宰相了。他們相信司馬光與石越能夠治理好這個國家。而相對來說,王安石得到的支持,卻比較局限於有見識的讀書人,或者是那些一心想要激進改革的官員之中。 但是,儘管大多數百姓們信任司馬光與石越,他們的樂觀之中,卻依然有著忐忑。而且這種心態,甚至瀰漫於汴京的每一個階層。交鈔關係到每個人的切身利益,人們不能不關心它的存廢。在汴京,人們已經開始將交鈔當成一種燙手的山芋,想方設法要把它變成銅錢或者別的實物,而商家卻不肯接納,錢莊前面每天都排著長隊兌換,以至於許多錢莊為了降低風險,開始限制兌換的額度,並且以比正常情況快得多的頻率,向交鈔局申請兌換銅錢。 國庫也越來越窘迫了。 更糟糕的是,在開封府界出現的假交鈔,讓交鈔的信任度雪上加霜。 也許在這個時候,只有少數的投機者,才認為這是天堂。 這是一個惡性的循環,歷史上,當朝廷發行一種新貨幣失敗後,便草率地全面廢除,將負擔轉嫁給百姓的事情,已經發生過許多次。但這一次,如果宋廷採取了同樣的辦法,顯然將會是最惡劣的一次。因為歷史上的那些新貨幣,即使被廢除,貨幣本身可能還能折點錢,但這次,被廢除的交鈔,拿回家糊牆都嫌太硬。 恐慌在靜悄悄地蔓延,並且從民間開始燒到了廟堂。 國庫的銅錢儲備越來越少,讓很多官員開始沉不住氣。有一部分官員與汴京的普通百姓一樣,認為交鈔是呂惠卿的「發明」,與熙寧歸化一樣,都值得重新檢討。並且,這在政治上是打落水狗,毫無風險。他們將交鈔與熙寧歸化放在一起進行攻擊,以一種事後諸葛的優越感,歷數它造成的危害,大聲呼籲朝廷予以廢除。 事實也證明,這種攻擊,絕非是沒有市場的。在大宋朝廷中,有相當一部分進士出身的官員缺少專業知識,又不習慣於對現實的問題進行調查與分析,他們很容易被表面的現象迷惑,甚至於就是聽信傳聞,便自以為是站在為百姓利益著想、為國家利益著想的立場,開始附合這種攻擊。 彷彿交鈔與熙寧歸化便是萬惡之源,只要廢除此二政,一切就會好轉。 更複雜地是,還有一部分有財政經驗與吏治名聲的官員,也開始討論是否應當採取廢除交鈔、停止熙寧歸化政策的斷然措施。 第三卷 《燕雲》 第九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四-下 ) 石府。 侍劍看著一個丫環端著一個盤子從石越的書房輕手輕腳地退了出來,那女孩見著侍劍詢問的目光,也不敢說話,只黯然搖了搖頭。侍劍不由得歎了口氣,無可奈何地擺了擺手,讓那女孩退下。 石越已經兩天沒顧上吃東西了。 但沒有人敢打擾他。 「侍劍……」 「安叔?」侍劍轉過身去,卻見石安手裡拿著一張名帖,他不由訝異地看了石安一眼。這十幾天來,不算在政事堂當值,回到府中,石越平均每天要接見的官員士子,少說也有一二十人。潘照臨不得已只好定下規矩,每日府中自掌燈時分起,便謝絕賓客。這時候已經過了戌初,石府中早已是***通明,石安雖是府中資格最老的下人,但平素都是極謹慎的,怎麼竟敢壞潘先生的規矩? 石安顯是知道侍劍在想什麼,笑道:「這個人若不通傳,怠慢了又怕相公責怪……」一面遞過帖子給侍劍。 侍劍狐疑地接過名帖來,打開看了一眼,訝聲道:「張商英?他來京了?」他一面說著,一面連忙合上名帖,道:「安叔且去客廳伺候,我馬上去通報。」 自從離開杭州之後,這還是石越第一次見到張商英。在石越的記憶中,張商英依然還是那個負氣倜儻,豪視一世的濁世佳公子。 張商英與石越淵源極深——當年正是因為石越的推薦,張商英才被破格任命為杭州太守,得以迅速地東山再起。儘管石越也聽到過一些傳聞——張商英曾經舉薦舒亶,但後來卻因為涉嫌為親屬向舒亶干請,反被舒亶彈劾,差點就再次被貶去監鹽稅……石越並不知道張商英在這件事情當中是不是被冤枉的,他也沒太放在心上。 在石越心目中,張商英算是一個出色的地方官。 正是張商英與蔡京等人一道執行石越在上杭州創立的種種政策,並將之推廣到兩浙路、海南東西路、福建路;此外,當年張商英同時得罪了新舊兩黨中的重要人物,以至於十來年都只能當地方官,但他與石越這麼多年間書信往來,也從無抱怨之語——有了這兩條,在石越心中,張商英就有一席之地。 這次張商英得以回到汴京,出任太府少卿,石越就在暗中起了很大的作用。 不過張商英返京的過程,卻是一波三折。雖然他接到敕令便立即起身,不料卻在路上大病一場,以致遲遲不能覆新——當然,他也因此避開了汴京的風波,但他一日不能上任,石越便一日不能安心。 交鈔危機已經愈演愈烈,但兼任太府少卿的李清臣,卻委實無法讓石越放心。李清臣什麼都好——他支持變法,舊黨也能接受他,而且也很有能力,無論是捕盜平叛,斷獄治民,還是禮儀典故,文章制敕,都讓人挑不出半個不字來——但偏偏在理財上差了一點。這卻怪不得李清臣,他一生之中,從未到東南諸路當過官,履歷當中也沒有擔任過與財計有關的官職,將他放到太府寺任上,他也只好用捕盜的本事來理財。 而石越縱然心知不妥,卻也是沒有辦法換掉李清臣的。李清臣既然沒犯什麼過錯,現在又得皇帝信任,石越想換掉他,不僅說服不了皇帝與司馬光、王安石,也會讓李清臣認為是一種侮辱——這會令他更加無法對太府寺施加影響力。 在蔡京調任戶部之後,石越便只能指望張商英了。 「天覺是何時到的?可見過皇上了?」石越一面問話,一面打量張商英。張商英身材與石越相仿,他年紀其實比石越還大上幾歲,但因為保養得當,看起來倒比石越年輕些。 「下官下午方進城,尚未蒙召見。」張商英挪了挪略微有點發福的身子,臉上微露不安之色。他返京之後,不先見皇帝,不先謁兩府,反而先拜謁宰相私邸,倘被台諫知道,免不了還沒上任,就要被彈劾。倘若面前坐的是司馬光,只怕立時便要將他攆了出去。但他卻有非見石越不可的理由。 「唔。」石越的臉色謁微微變了下,「想來皇上不日便會召見天覺,太府寺舉足輕重,關係甚大,如今更是多事之秋,天覺要多多費心。」 「太府主事的還是李邦直……」張商英一面抬眼偷看石越神色,一面斟酌用辭。「下官來見相公,其實也是為了這事。」 「李邦直是好共事的人,天覺不用擔心。」 張商英知道石越誤會了,忙笑道,「下官擔心的倒不是李邦直好不好共事。而是下官聽說,李邦直在朝中力主反對廢除交鈔……」 「唔?」石越訝異地望了張商英一眼。 「如今太府寺第一要務,便是交鈔。朝中有關交鈔的爭論,下官未到汴京,便已聽到不少。想來無論是皇上召見,還是謁見政事堂,都免不了要問下官的看法……」 「天覺的意思是?」張商英說的,自然是實情,但石越聽他的言外之意,卻越聽越覺得不對。李清臣反對廢除交鈔,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他真正的動機石越也能猜到一二。李清臣奉命追討永順錢莊案流失的交鈔,十分得力,屢受褒揚。這些交鈔很多還在運回汴京的路上,若還沒來得及入庫,這豈非是一個笑話?何況朝中真正掌握財計的大臣,都知道如今交鈔對宋廷的財政非常重要,輕易廢除,勢必成為驚天動地的大事情,李清臣擔不起這麼大的責任,抱持反對的態度,也可以理解。也正是因為石越、司馬光、王安石、李清臣等人對廢除交鈔的謹慎或者反對態度,在眾議滔滔之下,廢除交鈔才從來沒有真正被提交到政事堂的議事日程上。石越盼著張商英回來,是希望借助他的能力,為交鈔的危機找出一條路子來,但此時聽張商英言外之意,卻似乎是張商英反而主張廢除交鈔。這未免大出石越的意料。 果然,便聽張商英說道:「下官今日進京,特意去城內幾家最大的錢莊門口看了看——倘不快刀斬亂麻,拖延下去,有百害而無一利……」 「你是想廢除交鈔?」石越的臉色難看起來。 張商英避開石越的目光,道:「潘樓街的三家錢莊外,拿著交鈔想兌換銅錢的人,堵滿了幾條街道;汴京城裡的商販還不到下官當年離京時的一半;五百文的交鈔,竟然買不到一個大餅!相公,除非太府寺能開放兌換交鈔,否則,汴京的情形,會如瘟疫一般向全國蔓延!」 倘若太府寺有足夠的金銀銅儲備的話,還用得著在這裡浪費唇舌?石越不耐煩地聽著張商英的解釋。李清臣已經幾次調低了每家錢莊每日的最高兌換額度,但即便如此,按著目前的每日兌換的規模最多一個半月,太府寺將連半個銅子都找不出來。石越已經急得舌頭上起了好幾個大泡。「朝廷正在設法保證兌換。」他的語氣變得生硬。 張商英說的都是大實話,但這卻更加讓石越惱怒。放諸四海皆准的所謂「經濟學」原理,原本也只是個神話。更何況他連這些基本理論都懂得有限,更加不用說面對如此錯綜複雜的現實問題。 韓忠彥用十分傳統的辦法,付出巨大的代價,好不容易將物價平穩下來,眼看著一切就要好轉,然後,幾乎在一夜之間,局勢就直轉急下,完全不受控制地變成了如今的局面。在這個過程中,石越與司馬光、王安石一樣,都只能目瞪口呆的看著,束手無策。 知道應當維護交鈔的信用又如何?知道應當滿足充分兌換又如何? 便如張商英所說,石越也沒有點石成金之術。 汴京城有無數的品官之家、禁軍家屬、商賈……宋廷這些年累積發行的交鈔,有多少最終落入了他們手中?石越連想都不敢想這個數字。 「……事到如今,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相公須得快作決斷,廢除交鈔!」 「你知道廢除交鈔會令多少人傾家蕩產麼?」失望的怒火湧上腦門,巨大的挫折感讓石越一時間難以容忍張商英對他以前期待的「背叛」,只是多年的習慣才讓石越竭力控制自己沒有將怒氣發洩到張商英頭上,石越繃緊了嘴唇,眼中滿是怒意。「這是搶劫!這是搶劫!」 張商英抿著嘴,沉聲回道:「下官只知道,若再過上一兩個月再廢交鈔,朝廷會連軍餉都要發不出來!」 「那天覺可知禁軍的薪俸,如今也有一半是用交鈔發放的?」石越聲音中的怒氣,越來越明顯。他盼著張商英回來,是來幫助自己渡過難關的。新官制中,太府寺架構上是設有兩位少卿的,也許現在是時候考慮再任命一名少卿了。 石越的書房中,突然靜了下來。在書房外面守了近一個時辰,侍劍才終於見著書房的門打開,石越與張商英一前一後走了出來,但讓侍劍感到奇怪的是,石越將張商英送出書房,便即止步,並沒有如平時待客一般,送至中門。 第三卷 《燕雲》 第九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五-上) 尚書右僕射府 一個微微有點駝背的老僕人拖著一盞油燈,引著四個二三十來歲的官員朝側廳走去。一路之上,之間府中道路走廊的兩側,隔上好遠才會掛上一盞油燈,昏暗的燈光,僅僅能勉強照明而已。那老僕將這幾人引到側廳坐了,便即告退。有兩個老廂兵奉上茶來,一個三十來歲的官員撥開茶碗,放到鼻下聞了一下,道:「這是信陽軍的茶。」 坐在他旁邊的一人卻歎道:「這又算得了什麼好茶?這是堂堂左丞相之府,竟連根蠟燭都見不著。」 「如今蠟燭多貴,常兄不知道麼?」那嗅茶的官員一面將茶放回案上,一面道:「現今本來物價就貴,瀘州又是大宋蠟燭的主要產地,如今是連寺廟裡的香燭都點得少了。」 「哎,多事之秋!」那姓常的官員微微歎了口氣,便不再說話。 左僕射府書閣。 司馬光翻弄著手中的名帖——刑恕和常安民他是極熟悉的,刑恕是程顥的學生,他是也算是司馬光呂公著的門人,他才華橫溢,很早就中了進士,甚至一度受到王安石的賞識,但因為對王雱批評新發,得罪了王安石,在熙寧初年被趕出京師,當了一個小縣的知縣,回來司馬光與石越合作主持撤并州縣改革,他那個縣被廢除,因為呂惠卿從中阻撓,刑恕就一直被這麼閒在那裡,這些年間,刑恕開始是在嵩陽書院一面任教職,一面讀書;同時也給《西京評論》寫點文章,和司馬康關係極好。石越撫陝時,據說刑恕曾一度因富紹庭的介紹,想去石越幕府謀份差使,但不知何故,石越對他非常冷淡,他在陝西待了一個月,便悻悻回到洛陽,直到不久前,才因司馬光的推薦,又做回崇文院校書——也算是個閣館。 常安民也是舊黨年輕一代中的英才,他是熙寧初年的太學生,進入太學的時候,不過十四歲,熙寧六年中進士,王安石曾經對他百般籠絡,但他不為所動。後來因為言語得罪安敦,屢受daya。也是前不久才被薦為倉部員外郎。熙寧年間的太學生,七成是新黨,三成是石黨,常安民在太學生中名望極高,還偏偏是舊黨,不能不說是一個異數。更何況常安民與蔡確是連襟,這更加要讓司馬光等人對他青眼有加了。 但另外兩個名字——建州李綰福州呂彰——司馬光就非常的陌生。又是「福建子」,一個念頭突然冒了上來,司馬光按捺住那種莫名的嫌惡感,將手中的名帖放在案上,抬頭看了一眼眼前的蔡京,溫聲問道:「元長,這李綰和呂彰,元長可認得?」 「相公問得可是李綰李公權、呂彰呂伯陽?」蔡京笑道。 司馬光微微點頭。 卻聽蔡京又笑道:「這倒巧了,下官昨日才見過他們。」 「哦?」 「相公可知道杭州西湖學院出了個食貨社?」 「食貨社?」 「是一個人數極小的學社,聽說不過二十來人,但因都是江、浙、淮、福建六路的名士,在東南頗具聲勢。這個學社還辦了一本《食貨》,下官略略翻過,大概是主張義利為一,重事功,講究經世濟用,他們專門研究歷代食貨財計之學,反對抑末厚本,主張農商並重,要求即輕徭薄賦,又要保護富人。依下官所見,他們對交鈔、錢莊、互市、海外貿易極為關注……」 「這無非是石學支派。」司馬光不以為然的說道。 蔡京笑了笑,搖頭道:「依下官所見,這食貨社雖然與石相主張有相近之處,但區別甚大。他們對理學、新學、石學都有批評,甚至對孟子和董子都多有指責。下官就看到他們有人說大程小程之學是不知痛癢之學,又認為六經皆史,新學妄解經義,說到底不過是無用之語,也有人嘲笑石學其實全無體系,無非幾塊破爛綴成,甚至有人說石相也就一部《論語正義》作得好,但也全是疏闊之語;又罵孟子、董子常常曲解聖人之意歪曲儒術……」 司馬光聽蔡京侃侃而談,不免目瞪口呆,問道:「那他們以為世間可還有學術?」 「那自是有的,」蔡京笑道:「便是他們的失火之學。他們可是要為儒術立大體、定大略的。他們說孔子之術,就是治國平天下致萬世太平之學。要治國平天下致萬世太平,奢談道德文章,性命義理,那只能南轅北轍,愈行逾遠。要成此外網之學,唯一的功法,就是重事功,做有用之學。而這食貨理財之術,便是他們最看重的有用之學。」 「這未免失之偏頗」司馬光搖了搖頭。 但司馬光對食貨社居然沒用全盤否認,卻不免令蔡京吃了一驚。他捉摸不透司馬光的真實態度,因又笑道:「其實下官對他們所知不多,便是這些東西,其實也是昨日李綰、呂彰和下官說的。李綰、呂彰都是西湖學院出身,熙寧十五年的進士,早在食貨社還全無名氣的時候,便已是其中成員。因他二人懂賬目,對會計條例也極熟,登第後也沒用外放,被呂吉甫相公留在太府寺權任主簿……」 「唔。」司馬光聽到這二人竟然是呂惠卿所用,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蔡京卻假裝沒看見,只笑道:「依下官所見,他二人來見相公多半還是為了遊說交鈔之事。」 側廳中。 李綰和呂彰侷促不安的交換著眼神。求見宰相時,即使被安排在側廳等上一兩個時辰,也已經算是優待了。以前求見呂惠卿的時候,他們有過在門外等了三天的記錄。但是,對李綰和呂彰來說,投奔司馬光,卻到底是一個極為無奈的選擇。在此之前,他們曾經設法求見過蔡京和李清臣。這兩個人,蔡京對食貨社非常瞭解,連李綰和呂彰曾經年輕氣盛的在《食貨》上撰文過嘲笑石學和新學也非常清楚——這也是李綰和呂彰明明是呂惠卿提拔重用的官員,卻不敢去見石越與王安石,反而硬著頭皮來見司馬光的理由——因此,他們在蔡府上,忍受的只有加倍的譏諷和嘲笑。而他們的頂頭上司李清臣,在知道他們是所謂的「呂黨」之後,李府的大門就對他們徹底關閉了,李清臣根本沒興趣聽他們說任何事情。這樣的遭遇,如果在司馬光府上重演,無論是李綰還是呂彰,都不會太感意外。 天知道李綰和呂彰是忍受多大的屈辱才來到這尚書左僕射府,他們並不想捲入任何黨爭,而是希望能夠有機會施展所學。呂惠卿曾經給了他們一個無法拒絕的機會,他們在西湖學院時研究從交子到交鈔的一切紙制貨幣,甚至連王莽的幣制也有涉獵,而呂惠卿即是他們的同鄉,更是交鈔的倡導者、推行者,他給他們一個機會,可以不要去做州縣主簿,可以在交鈔局瞭解、觀察交鈔的運作……這樣的機會,怎麼可能拒絕? 這也不能成為一種罪名。李綰和呂彰心裡對呂惠卿的感激也是毫不作假的,面對甚囂塵上的廢除交鈔的聲音,他們在同僚的聚會中為交鈔辯護,為呂惠卿的交鈔政策辯護,難道便是一種罪名? 對於李綰和呂彰來說,對司馬光品格的信任,幾乎已經是他們最後的機會。 兩個人因為過度的緊張,身體已經有點僵硬,只能用眼神互相鼓勵著對方。 對面,刑恕和常安民卻輕鬆的有一撥沒一撥的聊著天。 「……小程學生未必及得上桑長卿。」刑恕輕輕的哼了一聲,「常兄可聽說了,汴京流言說內頭六哥常常裝病逃課……」 常安民卻皺眉道:「這到底只是流言,豈能當真?」 「我看空穴來風,未必無因。若依我見,原是大程學生做資善堂直講最好,有桑長卿、小程先生二人之長,無二人之短,可惜大程先生身體卻不太好。」刑恕撥浪鼓似的搖著頭,一面又對李綰、呂彰笑道,「公權、伯陽,也不用太拘謹,不會這麼就快便能見著。能見時,下人自來會通報的。」 常安民也道:「司馬相公極禮賢下士的,公權、伯陽不用太拘束。」 「是。」李綰和呂彰忙齊聲應道。 刑恕與常安民見他們如此,不由相顧莞爾。 刑恕不由笑道:「公權、伯陽的高見,我和常兄都是頗以為有理,才敢冒昧引薦來此。便是你們那食貨學派,我雖然不能全然苟同,但若講究經世濟用,司馬相公也定是讚賞的。本來這治理國家,理財食貨原也是離不了的,其間真不知藏著多少學問,況二位所言,其根本終是不離聖人之教。如今交鈔正是國家心腹之患,若二位之策當真能解此難題,前面便是青雲之路……」 「富貴青雲,非下官等敢奢望者……」一提到交鈔,李綰和呂彰立時便來了精神。 第三卷 《燕雲》 第九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五-下) 「……現今汴京,其實並非是物價騰貴。物價貴的,主要還是益州和陝西。」書閣中,蔡京向司馬光仔細分析著,「原本汴京物價也貴,但現今人人拒收交鈔,這銅錢反而金貴起來,汴京街頭,若用銅錢買東西,物價其實還算平穩,有少數貨物較之去年反而便宜。其實原本今年也算是豐年,據說東南貨物堆積如山,所恨者便是運不進汴京來,原也沒有物價騰貴的道理。這禍根,恕下官直言,還是朝廷中那些廢除交鈔的言論惹的禍。」 「只恐並非全然如此。」司馬光緊皺著雙眉,憂形於色,「若據子明所言,朝廷發行無本交鈔過多,縱是沒有這些議論,物價還是會大漲。」 「那也比現在好辦得多。如今朝廷已是進退維谷,不提廢不廢交鈔,現在朝廷已經是沒米下鍋了。若繼續發行交鈔,軍中也好,官員也好,豈能無怨言?便是用交鈔收購百姓貨物,幾乎也等同於苛稅;但若廢除交鈔,這半年之內,只怕朝廷連軍費軍餉都要湊不夠,休提其他……」 「若是汴京的情況蔓延出去……」這些可怕的場景,石越已經向司馬光描述過很多遍。 「這李綰和呂彰的對策……」 「發行更多的小面額交鈔,全面禁止銅錢流通?莫說此事做不做得,單做此事,便非一年半載之功。」司馬光幾乎是下意識的搖著頭,「刑和叔上回言及此事,還是主張一面盡可能回收交鈔,竭力減小交鈔流通總量;一面設法增加金銀銅礦產量,令鑄幣監多鑄銅錢……」 蔡京的神情充滿了譏諷,「這二人的對策倒還要詳細些。他們以為可在兩浙、福建、廣南東路用嚴刑峻法率先禁止銅錢、鐵錢流通,既可控制汴京的亂局向當地擴散,又可將當地金、銀、銅運回汴京,解決汴京的困局……」 聽到這裡,司馬光已是不由得歎了口氣。在交鈔信用幾乎接近破產的情況下,宋廷又有什麼辦法可以在某個地方禁止銅錢?更不用說回收銅錢了。又是兩個徒知大言,不曉實際的傢伙……司馬光剛想叫家人出去謝客,卻聽蔡京又說道:「不過,下官倒有個想法……」 「唔?」 「若是相公以為交鈔斷不可廢的話,下官建議相公出去見見這兩人,而且要熱情接納,多加勉勵,最好還要給他們升陞官……」 離開司馬光府後,蔡京鑽進馬車,便不由得掩著嘴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戶部度支郎中掌管著大宋全國的財賦出入、會計籌算、逐年用度審計等等事宜,既是個要職,也是個美職;而蔡京本人,又同時是石越和司馬光面前的紅人,這樣的身份,在這個多事之秋的汴京城,自然會成為一個大忙人。 交鈔在短短的時間內,突然爆發出這麼大的危機,這讓所有的人都始料不及。但政事堂的相公、參政們的苦惱,在蔡京看來,卻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如果這個國家平安無事,他再怎麼樣長袖善舞,再怎麼樣左右逢源,在石越和司馬光們的主政之下,豈碼要再有二十年,他才有可能位至公卿。若要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就更需要機會。 別人不會知道蔡京埋藏在心中的那種深深的羞辱感,他曾經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被王安石拒之門外,曾經因為自稱為蔡襄的族人而被人譏諷,他自覺才華過人,但卻常常被蔡卞搶去一切的風頭……在夢中,蔡京無數的夢到自己官做得王安石更大,天下姓蔡的人都搶著想和自己聯宗,蔡卞在自己面前低聲下氣,人人都要拍自己的馬屁…… 要讓美夢成真,就絕不滿足於區區一個度支郎中。度支郎中固然是個美職,但這也只是他陞遷的跳板。 蔡京已經開始一步步的接近權力的核心。以前看起來還遙不可及的東西,現在已經可以清晰的看見它的輪廓。不過這還不夠,還要近一點…… 度支郎中後是什麼?少卿?甚至是侍郎、寺卿? 如果他能幫助石越、司馬光度過眼前的困局,這絕對不是幻想。而且,他也可以因此積攢下足夠進入政事堂的政治資本! 若能達成這一切,蔡京將不惜一切,就算讓他再度在王安石前面卑躬屈膝,他也能受此胯下之辱。 只不過,遊走於石越與司馬光之間,什麼時候,都必須加倍的謹慎。 蔡京當然清楚的知道自己必須站在哪一邊,他離不開富麗堂皇的馬車,更離不開奢華的生活,像司馬光那樣樸素節儉,在蔡京看來無異於自我虐待——在他的馬車內,有通透的琉璃燈罩,燃著摻有名貴香料的蠟燭,可以令整個車廂內,馥郁芬芳、亮如白晝——即使是明知道司馬光不會喜歡他這種行為,他也無法抗拒這種生活的誘惑,這可比向王安石陪笑要難上一萬倍。幸好,他也無須捨棄這種生活方式,至少他可以確信,石越對此並不在乎。而司馬光的重視,更加可以提高他在石越心目中的地位。 蔡京斜靠在車內的軟榻上,喝了一口熱湯,又打起精神,拿起一本《食貨》,細細翻閱起來。 第三卷 《燕雲》 第九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六-上) 瓊林苑行宮,殘雪消融。 趙頊鉗著一餅用沸湯浸泡過的老茶,在微火上小心的炙烤著,一面苦笑著:「朕如今也便如同在這火上烤一樣……」他抬眼望著坐在下首的王安石,問道:「丞相,你和朕說句實話,如今究竟有沒有好辦法?」 「陛下,臣與司馬光、石越已經聚議過不下十次,臣等以為,如今之策,只得打落牙和血吞,無論如何,都須得將交鈔堅持下去……」 王安石的聲音,能讓人感覺到一種信任。但趙頊卻無法騙自己,王安石的言外之意,無非是說他信任的三位宰相,都束手無策。 「真的堅持得了麼?若堅持不了又會怎樣?」 「陛下!」王安石迎視著趙頊的目光,沉聲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趙頊幽幽歎著氣,將炙干的茶交給李向安去碾碎,又對王安石道:「朕到今天,才知道原來過去這六七年,朕竟然是將今後四五年的錢全部花光了。」 「臣相信石越能找到辦法。」王安石平靜的說道,「不過陛下要有心理準備,臣有預感,這麻煩還沒到此為止,而要恢復元氣,說不定要用上四五年甚至十年的時間。」 「丞相?」趙頊的聲音中,有點疑惑。這有點不太像他認識的王安石了。 「陛下,現在的政事堂,要的是各安其位。令三匹千里馬拉一輛馬車,若不能往一個方向跑,那還不如找三匹駑馬跑得快。臣已經老了,再也做不得陛下的頭馬,臣能做的,是幫著這頭馬,希望它不要脫韁,不要跑錯方向。」 行宮之中,沉默了一小會。趙頊與王安石四目相交,君臣之間的默契,便在這一瞬間,彷彿又回到了熙寧元年。 「去,把六哥、七哥叫來。」趙頊向一個內侍吩咐了,又對王安石笑道:「丞相還沒見過六哥、七哥,今日湊巧,正好見見。」一面似又不經意的問道:「丞相可知道白水潭想請蘇頌做山長的事?」 「臣微有所聞。」 「自古以來,只聽說過學而優則仕,獨獨自朕臨朝以來,反倒是多有掛冠而去,寧可在學院教書,也不要朕的官職的。」趙頊言語中頗有幾分怨氣,「熙寧初年,朕為了變法,才特加優容,異議之士,既不願為變法效力,那是人各有志,朕也不願強求,便也容得他們在野講學。但如今之事,卻是朝廷小有斥責,便生怨懟,視朝廷法紀為何物?蘇頌是因枉法才受斥責,白水潭卻欲禮聘為山長,這是譏朕不知任賢麼?」 「白水潭多是書生腐儒,素來昧於大體,倒也未必是敢存此不敬之心。」即使桑充國成為了王安石的女婿,王安石與白水潭,也有太多的恩怨,他從來不對白水潭口出惡言,甚至也偶爾會有誇獎之語,但在心底裡,這座大宋名聲最響、規模最大的學院,從來都是王安石最疏遠的地方之一。不過,他不會特意為白水潭說好話,卻也不會放縱皇帝那敏感脆弱的自尊心。在趙頊面前,不管王安石用辭多麼謙遜謹慎,骨子裡卻依然是一副老師的做派。「蘇頌干犯國法是真,但若說他有多大的罪過,臣以為卻未必然。白水潭重格物之學,蘇頌學術文章,卻有可取之處,於這冬官之技,又素有虛名,白水潭欲迎為山長,亦算不得奇怪。臣以為,陛下若以後還想用蘇頌,那便依舊讓蘇頌去會州做知州;若陛下不想用蘇頌了,不妨許他去白水潭——陛下還怕天下沒人想當官麼?」 「朕還用他做甚?」趙頊沒好氣的說道,「你那小女婿也奇怪,白水潭山長多少人求之不可得,他偏要讓給什麼蘇頌,還巴巴的求石越來朕這裡求情。」 王安石不由笑道:「桑充國雖然有時不通世務,卻有個好處,無論做什麼事情,總是誠心正意。他雖不是理學家,但這點臣以為他比程頤要強。」 「罷,罷。」趙頊也笑了起來,「看在丞相這個『誠心正意』的好女婿的面子上,朕便不管這事了。不過這例子也不能白開,蘇頌若真想當白水潭的山長,便叫他上道表來,自請致仕。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天下可沒這等便宜事。」 君臣二人正說著,早有入內省的內侍領著一高二矮三個孩子走了過來。王安石原聽得是叫六哥、七哥來,這時遠遠看見三個小孩,正在納悶,這時近了才看清,原來高的那個卻是個女孩,卻不知是哪個公主宗室。他離開京師十年,走的時候趙傭、趙俟都未出生,淑壽雖然是他為相時出生,但他哪裡又會認得?他避居金陵時,以他的性格,更不會特別留意汴京宮中的皇子皇女,這時自也猜不出這三個孩子分別是誰。只見那女孩子顧盼之間,竟另有一種出眾的氣質,倒似出自將門,他暗暗揣測,不知這是哪家的女兒,一時之間,王安石的目光竟把兩位皇子給忽略了。 這時三個孩子一齊給趙頊請了安,淑壽早見著父親身邊的老頭,她早聽說父親是在這裡接見侍中、平章軍國重事王安石,不待趙頊吩咐,便已領著趙傭、趙俟,又按著見宰相之禮拜見。王安石更是暗暗稱奇,正欲起身避讓,卻聽趙頊笑道:「本朝之制,親王見了宰相,也要行禮,丞相受得起這一禮的。」又指著淑壽笑道:「朕這些子女中,便數溫國最聰明,做事也最有擔當,她不像朕的女兒,倒像是太祖皇帝的女兒,可惜卻是個女子,否則大宋基業,必能由她發揚光大。」 王安石這時才知原來竟是溫國公主,他見皇帝的溺愛之情溢於言表,不由微微一笑。他自己也是極寵愛女兒的,因此倒也不覺是多大事情,只是在心裡卻不免要暗暗想道:幸好這是大宋的公主,若在唐朝,免不了又是一個太平公主,司馬君實非得睡不著覺不可。 趙頊又指著趙傭和趙俟,道:「六哥和七哥,丞相日後要多多費心了。朕與卿一生的事業,最後的成敗,免不了要落到六哥身上……」 皇帝雖假裝輕鬆,但說到此處,語氣已不覺黯然。王安石看了一眼皇帝,形銷骨立,心中不由得一酸,忙站起身來,朝趙傭恭謹的還了一禮,方道:「六哥日角龍庭,日後承緒大統,必能中興宋室。陛下有子如此,是大宋之幸……」 他話未說完,卻聽見趙傭問道:「你就是王介甫丞相麼?」 王安石忙回道:「臣便是王安石。」 聽見這肯定的回答,趙傭與趙俟頓時興奮起來,二人交換下眼神,趙傭又急忙問道:「桑先生可是丞相的女婿?」 「是。」王安石詫異地抬頭望著趙傭與趙俟。 卻見趙傭已是喜形於色,道:「丞相可否幫我帶個口信給桑先生,便說——請他還來教我們罷,我以後一定攢錢買家報館還給他……」 「我也保證,以後絕不逃課了。」趙俟生怕王安石不肯答應,連忙在旁補充道。 第三卷 《燕雲》 第九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六-下) 「自從程正叔獨教東宮後,六哥、七哥裝病、逃課,便成了家常便飯。單這個月內,龐天壽為了六哥裝病,已挨了太后三頓棒子……」 「把這件事傳出去。」 「是。」 東角樓附近界身巷金銀交易所的某個裝飾得富麗堂皇的房間內,趙顥打扮成普通貴家公子的模樣,一面品著茶,一面聽著身邊屬下的報告。 這界身巷的金銀交易所,時代久遠,連這裡資格最老的牙人,也已經記不清它最初是什麼時候出現的了。大家只知道,從仁宗時代開始,這裡就已經是大宋民間最大的金銀交易所,是富豪與冒險者的天堂。最初,金銀交易所與彩帛交易所是在一起的,而交易所的牙人則都是各自為戰,這裡只是給這些大宗貨物的買家與賣家,提供一個私下洽談的地點,而牙人們則在中間穿針引線,每一宗買賣的成交,都能獲得不菲的報酬。但從熙寧年間開始,界身巷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交易所的樓房不斷的擴建,越發的雄闊森然,交易的項目也不再限於金銀彩帛,幾乎所有的大宗貨物,在這裡都有單獨的交易所。交易的方式也發生了變化,一些資深的牙人組成了自己的行會,由交易所分別與買家賣家簽訂契約、收取保證金,並將貨物確定產地、劃分等級,所有的富豪商賈,都在這裡通過牙人公開競價,每一筆成交價格,都會向交易所內的所有人公開,並由牙人們迅速的送到所有買家賣家的手中。因為這些積極的變化,加上界身巷身處汴京的地理優勢,令界身巷的牙人們至今仍可以非常驕傲的宣稱,此處依然是汴京最大的大宗貨物交易所,這裡每日的金銀交易量是杭州交易所的五倍、彩帛絲綢的交易量是杭州交易所的十倍…… 界身巷是大宋冒險者真正的天堂。 界身巷也是能帶給趙顥最大快樂的地方。 宋朝對宗室與官員的任何交往,都保持著較高的警惕,像趙顥這樣極親貴的親王,在此方面,反而會更加小心翼翼;但是在宗室和商人的交往方面,卻幾乎無法限制。宗室中有許多的人,為了維持家庭的開支,都會或明或暗的參預商業活動。而趙顥最喜歡的,便是界身巷的金銀交易所。 平時看起來小心謹慎,溫文爾雅的雍王,一旦進了界身巷,便立即判若兩人。那種一擲千金的痛快,動輒數萬貫、數十萬貫甚至是上百萬貫的買進賣出,財富暴增暴跌帶來的刺激,對於趙顥來說,實在是一種成癮的享受。 界身巷的牙人不會關心他的真正身份,也許有人知道他是親王,也許沒有人知道。反正大家至少在口頭上,沒有人會提起這件事。在界身巷交易,需要交納足夠的交易保證金,讓牙人們看到來路清白的財產證明與戶籍證明,加上一個有份量的擔保人——而這一切對於趙顥來說,真正易如反掌。 許多牙人都知道,「趙員外」在界身巷金銀交易所,是一個真正有膽量、而且有眼光的豪客。 在界身巷內,像趙顥擁有的這樣的大房間,不會超過三百間——這是專門給趙顥這樣的喜歡到界身巷交易的大主顧們預備的。在這個房間外面的小房間內,有三個有著幾十年經驗的牙人隨時守候,以備顧問差遣,十幾個學徒穿稜往來,隨時報告最新的報價。 「員外。」一個書僮在門口從一個牙人手中接過一張寫了最新報價的白紙,送到趙顥跟前。 趙顥掃了紙上一眼,便聽到身後有人倒吸了一口涼氣。 每兩金價現在已經衝到九百貫交鈔! 僅僅半個時辰之前,金價還只是七百五十貫。 而在交鈔剛剛發行不久的時候,一兩金價一度只值到七貫交鈔! 一年之前,危機尚未爆發,當時金價高漲,最高之時也不過三十多貫。 「員外,剛剛拿到的報價,每兩金價折銅錢是七貫四十八文,銅錢在漲。」站在趙顥身邊最近一個位置的,赫然是呂惠卿之子呂淵! 「沒有人看好交鈔,所有人都認為交鈔廢定了。」趙顥把紙片丟到一邊,淡淡笑道,「昨天還有成交的,今天金價對交鈔,只看到買家報價,已經沒有一起成交的了。真想知道石子明能有什麼靈丹妙藥,竟然咬牙挺到現在。」 「那我們怎麼辦?」 「怎麼辦?」趙顥嘿嘿笑道,「我就賭賭石子明,賣五百兩金子,只收交鈔!」 「員外!」這下子連呂淵都急了,「昨日員外將湊到五萬貫銅錢全部買進金子,到今日已是虧了……」 「只管賣,我買進金子,就是為了收交鈔。」趙顥端起茶碗,輕輕啜了一口,笑道:「這次我和三位丞相共進退。」 他話音剛落,便聽外面一陣喧囂,便一個牙人跑到門口,手舞足蹈,興奮地得不能自已,「員外!員外!有大事!有大事!」 「什麼大事?」呂淵皺了皺眉,走到門口喝道。 那牙人激動得幾乎有點口齒不清,「有人進場,杭州曹家的小舍人,大手筆!」 「什麼大手筆?呂郎,讓他進來吧。」 「是。」呂淵將那牙人帶到趙顥跟前,便聽那牙人顫聲稟道:「杭州曹家的小舍人進場,用銅錢,出價十五萬貫,買進兩萬兩黃金;又賣出兩萬兩黃金,只收交鈔!」 「只收交鈔?!一千八百萬貫?!」房間裡頓時變得鴉雀無聲。 「不會那麼多,要看有沒有人敢接!」沉默了一會,趙顥已回過神來,冷笑道,「他不是來買賣黃金的,他是來救場的。」他站起身來,道:「走,我們去看看。」 界身巷金銀交易所大廳內。 十幾萬貫銅錢的交易,在金銀交易所並不算很大,但在這個非常的時刻,卻未免駭人聽聞。 在曹家小舍人進場之前,所有人都認為今天金價對交鈔一定衝破一千貫,直到昨天,還有人在賭交鈔,但在今天,似乎所有人都絕望了。政事堂、戶部、太府寺、交鈔局,沒有任何消息,人人都只見著交鈔在垂死掙扎,遲早變成廢紙一堆。 但曹友聞進場之後的大手筆,真是不能不讓所有人側目。 這個小衙內若非是有內幕消息,那就是用十五萬貫銅錢博了一把大小,而且有九成九的可能性要輸。 十五萬貫銅錢,如果交鈔果真廢除,它的價值絕對不止是十五萬貫這麼簡單! 牙人們瘋了似的在人群中跑來跑去,場內的豪商交頭接耳,而且似乎越聚越多,許多在旁邊的彩帛絲綢交易所、生絲交易所等場中交易的富商顯然也聽到了風聲,紛紛往這邊聚集。 一個消息很快在金銀交易所傳開來。 「剛出的《新義報》,司馬相公接見了食貨社的李綰、呂彰,薦舉二人為交鈔局丞——有人說朝廷為保交鈔,要廢除銅錢……」 「廢除銅錢?!」 「廢除銅錢?!」 牙人們跑動的腳步,更快了。 「對銅錢漲,七貫八十文!」 「對銅錢,七貫一百文!」 …… 「對交鈔跌,八百九十貫!」 「八百七十貫!」 「八百五十貫!」 …… 轉瞬之間,界身巷內已是天翻地覆,銅錢一路暴跌,交鈔卻開始回漲。 「員外,要不要再等等?」這樣的變幻,連趙顥聘請的牙人,也有點拿捏不住了。 趙頊站在交易大廳的後面,看看大廳內不斷更換的報價,又看看意氣風發的曹友聞,咬咬牙,低聲道:「買銅錢!有多少黃金白銀,全部賣出去,收銅錢!」 「員外?」對於界身巷內的遊戲,呂淵一向是看不懂的,而趙顥的舉動,更是每每讓他膽戰心驚。 「只管買!」銅錢一定會漲,交鈔肯定還會跌,趙顥在心裡惡狠狠地說道。現在只是還不到時候,曹友聞根本不懂界身巷的遊戲,帶著十幾萬貫銅錢和一個流言,就想挽救交鈔,那只能是飛蛾撲火。真到風浪來了的時候,在界身巷內,幾百萬貫丟進去,也濺不出一個水花來! (註:本章所描述之界身巷金易彩帛交銀所,見於《東京夢華錄》,其具體交易規範雖不可知,但至少亦是較成熟的民間金銀現貨交易市場,其交易規模據說動輒上千萬。) 第三卷 《燕雲》 第十章 當年師友盡豪英(一) 「界身巷果然名不虛傳。」回到犀光齋後,曹友聞終於忍不住從心底裡發出了一聲感歎。 曹五郎對於曹友聞不肯聽他的勸告,卻依然有點耿耿為懷,「大哥這般報價,實是太吃虧了。縱是大哥果真想博一把交鈔,也應當找個好牙人,一點一點不動聲色地出價買進,這兩萬兩黃金一把標出去,買那麼一大堆廢紙,界身巷內的牙人,還不像聞到臭味的蒼蠅一般聚過來?」 這日界身巷內,交鈔買入黃金的價格,的確是讓人驚心動魄。在曹友聞進場之前,交鈔買入黃金價一路直漲到九百貫,即使如此,金銀交易所內也沒有任何人願意只收交鈔。而交易所內的金銀交易,也主要是以銅錢加上大量的交鈔做為添頭來報價的——在這種敏感的時候,只有資深的牙人,才能迅速的計算出準確的市價。只收銅錢的報價,在此前也只有極少數的能夠成交——它的主要意義,還是一種交易者的參考。 但曹友聞進場之後,金銀交易所內立即風雲變色。 關於可能廢除銅錢的消息,導致金銀交易所內銅錢買入黃金價在一小段時間內暴漲,但漲到七貫一百八十文的時候,彷彿所有的人都突然醒悟過來銅錢根本不可能被廢除,轉眼之間,便又開始繼續回跌的過程。 但這個消息和曹友聞的大手筆,在交鈔這一塊,幾個時辰之內,就令三個人因為過於激動而昏厥,被抬出交易所大廳。彷彿所有的冒險家都被刺激起來,交鈔買入黃金價由九百貫每兩開始,一路猛跌,其間雖然偶有震盪,卻也阻擋不了大勢,黃金價格最低一度探到五百貫每兩——這讓許多此前將交鈔當做添頭交易的巨商們幾乎悔青了腸子。 不過,界身巷的確是一個深不可測的財富之巷。儘管曹友聞咬牙接下所有的交鈔報價,其中還不乏素不相識的賭徒和他一起作戰,但他兩萬兩黃金最終也很快消耗殆盡,交鈔買入黃金價再度回漲,在界身巷關門之前,曹友聞只能眼睜睜看到它停在了七百貫六百文。 這一天,因為他的進場,創下了界身巷金銀交易所的日成交記錄,但他卻也成為界身巷當日的笑柄——他最後的成交均價是六百九十貫每兩!比起七百貫六百文的收市價,最後每兩還少了十貫六百文。若和他最初的報價相比,每兩少了二百一十貫交鈔! 這樣拙劣的成績,也難怪曹五郎會忍不住口出怨言。 「我只不過是試試水之深淺罷了。」曹友聞卻只是淡然笑笑。在南大宋海打拼了十幾年,記不清有多少次是從驚濤駭浪中僥倖撿到一條生命,也記不清有多少次親自拿著弩弓和海盜周旋,有多少次要冒著殺頭的危險和薛奕的南海艦隊捉迷藏……今天的這點點挫折,對曹友聞來說,便如同家常便飯一般,根本連眉頭都已懶得皺一下。 「大哥別怪我囉嗦,我知道石相公、司馬相公都反對廢除交鈔,我也知道石相公是大哥的山長,不過大哥不可過於感情用事,石相公也不是神仙,這不是他反對不反對的事情,交鈔隨時都可能變成廢紙……」曹五郎的心裡,已經認定了曹友聞今日的行為是極不理智的,「若要論親近,沒有誰比唐家和石相公更親近,可我聽人說了,連唐家在京師的錢莊也受不住了,他們這幾日一直通過牙人在界身巷用銅錢搭著交鈔換金銀換貨物。這時候,大伙都是想方設法拋點交鈔出去,把風險降低一些,靠大哥一個人逆勢而為,大哥有再多的錢,丟進界身巷裡,連聲響也不一定能聽到一個……」 曹友聞淡淡地望了激動的曹五郎一眼,笑道:「這個道理,今日我已經明白了。五郎放心,我有分寸的。」 曹五郎本來還想說點什麼,但抬眼看見曹友聞眼神中的毋庸置疑,終於吞了口口水,將一肚子的話全部嚥了回去,只勉強應道:「是。」他心裡不敢真正責怪曹友聞,卻將不滿的目光投向坐在曹友聞身邊的那個尖嘴猴腮的老頭——曹友聞這次回京,帶了好幾個親信的手下,這個叫「王六丈」的老頭,便是曹友聞最親信的一個,曹友聞對他非常信任,連曹家在婆羅洲的土地作坊,也全部交給他打理。曹五郎是知道王六丈的精明的,對於曹友聞好幾次重要的決斷,他都給出過重要的意見,但不知道為何,對曹友聞這次極不明智的行為,王六丈卻一言不發,這讓曹五郎非常的惱怒。 但王六丈卻假裝沒有看到曹五郎的表情。 待曹五郎強抑著一肚子的不滿告退之後,王六丈才歎道:「官人這回下的本錢可真不小。」 「契丈也以為我是買了一堆廢紙回來麼?」曹友聞笑道。 「十幾萬貫不是個小數目。」王六丈回道,「旁人以為海上的錢來得容易,但咱們家的生意,掙的固然不少,可每年的沉船也不少,還總有海盜搶掠,一旦有事,不但血本無歸,有時還要賠償貨主損失,撫恤金也不是小數目,幾萬貫幾萬貫的打水漂是常事。況且這兩年生意越來越不好做……」 「正因為生意越來越不好做,才不得不下點本錢。」曹友聞笑道,「山長如今已貴為宰相,當日杭州的蔡大人,如今也已是度支郎中,雖有子柔引薦,但若沒點見面禮,所謂『人微言輕』,說話也沒份量。況且我欠著蔡大人一個天大的人情,他讓我做這點小事,我怎好拒絕?」 「當年那事,那是陳先生的面子,算不到蔡京頭上。」 曹友聞搖搖頭,歎道:「不管怎麼說,當年一場暴風雨,我好不容易打拼下的十幾艘福船,價值數十萬貫的貨物,還有幾百名水手,全部沉到海底,那時候連我這條命都幾乎不保,我抱著一塊木板在海上漂了三天,正好碰上契丈的船路過,這才僥倖保住性命。那一段我真是心灰意冷,在杭州賣田賣地,慘淡維持,若非是子柔寫信給蔡大人與薛侯,我哪裡敢想今天?這些事契丈也是極清楚的,當年沒有蔡大人給我那幾宗生意,我就成了曹家的敗家子。我曹友聞是有恩必報的人,當年我拿著子柔的信去見蔡大人,他沒把我拒之門外,今日蔡大人有吩咐,我也不能隨便拒絕他。何況這還是一舉多得的事情。」 王六丈卻道:「朝廷陷入如此窘境,只怕叫張儀再生,也要無能為力。官人的大計,依劣丈看,只怕不易成功。」 「事在人為。」曹友聞淡然道,「能不能成功,總要先試試。」 「也罷,總要先試試。南海就這麼大一地方,雖說國家林立,但有時所謂一國,尚比不上大宋朝一鄉一里,人口、富庶都有限得緊,這也是這兩年生意不好做的原由。僅以陶瓷來說,熙寧八年的時候,利潤是今日的三倍。且凌牙門的胡商也好,廣州的胡商也好,除了原本定居這邊的,這幾年過來的也越來越少,這其中原由,雖然也有人說是大食國打仗了不安定,但只怕主要還是注輦國在中間搶錢。凌牙門的胡商都是一個口徑,道注輦國管得越來越嚴,他們多數船隻只能在注輦國卸貨,大宋過去的船隻也一樣,以前還有些船能去大食,現在到了注輦國就只好打道回府。哎!」王六丈說的事情,其實曹友聞也知道,但這時說來,還是忍不住嗟歎。 「大宋的貨物,大食那邊都是供不應求。所以我們的海船到了注輦國,便被他們壓價和買,他們再轉手高價賣給大食的海商。這是無本生意,一本萬利。大食過來的貨物也一樣,好的他們也博買了,再高價賣給我們,只有差貨才令他們自賣。不但如此,這些年我們好多武裝商船在注輦國海域失蹤,謠傳是注輦國水軍還扮成海盜,在海上公然搶掠。這原都是殺雞取卵的勾當,但人之貪慾無窮,真是利令自昏。本來他注輦國港口無人問津,也是咎由自取,不關我們甚事,但他們這麼著阻塞商路,這兩年的生意不好做,總得計上注輦國一份功勞。」 曹友聞頓了頓,又道:「這些事,我和子柔也都說過。子柔和契丈也是一個意思,這個時節,朝廷不可能再興什麼事端。薛侯原本一向是想對注輦國開戰的,這次回了一次京,據說明裡已是不再說這些話了……」 「盡人事罷,不管能不能成,都值得一試。」王六丈的心裡,其實也沒什麼信心。但他也知道,這件事總是要試試的。曹家和高麗國的走私貿易,本來也不是長久之計,而且曹家自從逐漸南遷廣州後,其實已經將家族生意的重點轉移到了南海,如若宋輦開戰,以曹家的生意範圍,一定是其中獲利最大的之一。不僅如此,他們這次回汴京之前,已和南海幾十個大海商私下裡達成協議,若曹友聞的遊說能有進展,所有賄賂需要的錢物,全部公攤——對於南海的許多海商來說,不管他們多麼有錢,汴京都是他們遙不可及的地方,在很多人的眼裡,蔡確便已經是皇帝以下最大的官員了,貿易的萎縮、人力資源的貧乏,讓他們許多人都想對注輦國開戰,但是他們卻連賄賂都找不到門路,更不敢去想影響朝廷的決策,所以對於曹友聞的提議,也是半信半疑,非要有所成效,才肯投入支持。王六丈倒不是在乎他們公攤的那點錢,而是覺察到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只要曹友聞能夠取得令南海的大海商們信服的進展,不管最後能否成功,通過這件事,都可以大大提高曹家在海商的地位,讓曹家成為南海海商中的一個首領——這中間的利益,不是用金錢可以衡量的。 為了達成這個目標,丟在界身巷的十五萬貫銅錢,也不過是一張送進石府的門帖而已。 第三卷 《燕雲》 第十章 當年師友盡豪英(一之下) 「元長可是想在界身巷回收交鈔?」石越又看了蔡京一眼。 蔡京感覺到了石越眼神中流露出來的含義——那是一種不理解,對他的愚蠢想法的不理解。蔡京的臉不覺微微紅了一下,但還是點了點頭。 這是他失於考慮之處,他原想曹友聞以十幾萬貫蠻幹,都可以在界身巷收入上千萬貫交鈔。倘若以千萬貫銅錢投入界身巷的交易所,不僅朝廷可以回收大量交鈔,從中牟取暴利,也可以將交鈔價格抬拉起來,並且恢復人們對交鈔的信心。 但石越的提問卻突然間點醒了他。 官府若明目張膽地進入界身巷交易,肯定在朝中引起軒然大波,這只會激怒那些主張廢除交鈔的官員,並且樹立更多的敵人,讓朝中局勢複雜化。 若是暗中尋找牙人代理,在界身巷裡,卻到處都是賭徒。在那裡,有人會跟著他賭朝廷有能力恢復交鈔信用,但同樣也會有人賭交鈔被廢來牟取暴利。手法足夠巧妙的話,和朝廷裡應外合,也許能夠在短時間改變交鈔的頹勢,甚至造成一種交鈔將穩步恢復信用的氣勢…… 但他卻立功心切,忘記了一些關鍵的事情。 界身巷深不可測,這遠遠不是一場一邊倒的戰爭;而縱然他們能找到最好的牙人,打贏這場戰爭,勝利也未必能持續多久,一旦後繼乏力,很快會被人反撲——界身巷裡賭交鈔被廢的人真正被捲入這場戰爭後,他們要麼富可敵國,要麼傾家蕩產,這些人沒有了退路,所以絕不可能甘心認輸,所以,朝廷也同樣可能在界身巷輸得精光。 而最重要的是,蔡京只想到石越可能會接受這個「妙策」,卻忘記了這種事在司馬光眼中,勢必是比均輸法更惡劣的行為。這種事情既使能夠確何成功,尚且逃不脫「與民爭利」的罪名,要說服司馬光只怕也會非常艱難,更何況它遠遠不能確保成功,他拿什麼去說服司馬光同意? 再聰明的人,若對某些事情過於熱切,便容易被有利的一面蒙住雙眼,把事情想得簡單、輕易。 蔡京從來不是一個很沉穩持重的人,他想不到這些事情,絕非是他智不及此,實是他太想博到這個頭彩了。 解決汴京的交鈔危機意味著什麼,蔡京心裡比誰都清楚。他和石越、司馬光最大的不同,並不是才智上的差距,而是同樣的問題,石越與司馬光一定會深思熟慮,去考慮整個大局和長遠的利弊,但蔡京卻絕不會在乎那些,他只要解決了眼前的事情便好,至於其餘會有什麼問題,那到時候再想辦法也不遲。反正一碼的功勞已經到手,朝廷不可能因此歸罪於他,反而只會因為他的成功,對他更加依賴。 這樣的心態實是深入他的骨髓當中。 但蔡京也是擅會揣摩上司的心思的,他彷彿真的生就一顆七竅玲瓏心,很會順著上司的心意去思考,總能夠提前猜到上司的心思。所以,當他一個人想這些問題的時候,他覺得能籌到一千萬貫,通過界身巷就一定可以大展拳腳;但到了石越的面前,石越只要稍一點醒,他立即便明白過來,完全不用石越多說。 這次,蔡京對於自己的失算,的確感到臉紅、羞愧。不過,他的臉紅、他的羞愧,卻是因為自己竟然忘記了好好分析司馬光的心思——這在蔡京看來,的確是一個低級失誤,一個絕不容許再犯的低級錯誤。 石越不由笑著搖了搖頭,從蔡京的表情中,他知道已經不用再多說什麼。但陳良卻沒注意到這些,很不客氣的說道:「絕對不行,在界身巷即使僥倖成功,亦不足為萬世法。倘若要通過這種手腕,相公還不如廢除交鈔,朝廷只要厲行節約,用不了三五年,一樣能恢復過來。」 他停了一下,也不去看蔡京羞惱的眼神,又道:「況且,時間才是最重要的。既使果真能籌措到一千萬貫銅錢,運回汴京,需要時間。只怕我們沒這麼多時間了,陝西的交鈔與銅錢比價的混亂,流言傳到東南,已經引起過小的動盪,但畢竟相隔太遠,所以很快便平息下來。但倘若汴京的流言傳過去,只怕後果不堪設想。最多還有半個月,這個消息就一定會在東南諸路流傳開來……」 石越與潘照臨交換了一個眼神,不由得無奈地笑了笑。他倒不是要在意蔡京的感受,但他拜相以後,在朝中可以倚重的官員中,蔡京到底是其中重要的一位,自是不便令他太難堪。「雖是遠水難解近渴,但元長卻是提醒了我。」石越笑著替蔡京解了圍,「若非元長,我絕想不到我原來還有援軍可用。」 這個卻是真話。 宋朝的商人中,和石越關係最密切的,莫過於所謂的「江南十八家商行」,石越的很多政策,他們都積極參預其中,自唐家以下,每家都賺得盆滿缽滿。但是十八家對石越的支持,也是有心照不宣的前提的。平時石越要調用個數百萬貫緡錢,那自然是輕而易舉的事情;若石越有什麼政策推行,偶爾少掙一點,甚至略虧一點,十八家也會支持,這些都不是問題。但是,石越也會非常有分寸,他絕不會讓他們去做有可能損害到他們根本利益的事情。十八家不是一個慈善機構,也不是石越的私人部屬,他們也有自己的利益要維護。 像這次的交鈔危機鬧得這麼大,真正消息靈通的大商人,都知道朝廷財政已經要不行了——這不是石越、司馬光、王安石說不廢除就可以不廢除的,也不是皇帝的詔書可以解決的,商人們不需要讀過史書,不需要知道歷代君主們在這個問題是怎麼樣被他們的臣民們無情拋棄的,他們只要憑著最樸素的常識,就會做出趨利避害的舉動。在這種時候,只有賭徒與走投無路的人,才會選擇拿自己的家產和朝廷綁在一起。 在這個時候,休說十八家,即使是唐家,究竟要有什麼樣的利益,才能讓唐甘南心甘情願的把家產全部丟出來,進行這場大冒險?今非昔比,在熙寧十七年,除非為了唐康的前途,只要有選擇的話,唐甘南會寧肯在政治上更加低調一點。這樣對唐家來說,會更加安全。 石越打一開始,就知道十八家和自己只不過是互相利用的關係,甚至和唐家,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如此。更何況,他也知道,唐家在這件事情上,其實也是自顧不暇——唐家的產業中最大最重要的兩塊,是製造業與錢莊業。唐氏錢莊是宋朝少有的幾家在全國各路都有分號的大錢莊,在這次交鈔危機中,唐家不可避免也要受到波及。在這個時候,要他們借出數額龐大的貴金屬來,也未免過於強人所難。 大宋所有的錢莊都希望石越能打贏這場仗,不過,在這時候,想給朝廷幫忙的,已經幫不上忙了,他們只恨不能朝廷反過來幫幫他們;而還能夠幫忙的,卻誰也不敢冒著傾家蕩產的風險,來給朝廷幫忙。錢莊在此時的本能反應,就是設法屯積金銀銅以及絲帛、糧食、土地等貨物,誰有本事活過這場危機,誰就是最後的贏家。 所以,這一次拿不出合適的籌碼的石越,原本也沒有指望過商人。 但蔡京卻也提醒了石越。 他還有籌碼。 第三卷 《燕雲》 第十章 當年師友盡豪英(二) 上 何家樓。 「司馬純父允叔只舊是很難見著了。」陳良笑著給曹友聞斟了一杯灑,「他這向忙得緊,我回京後也沒見著他。」 「我聽說純父封侯了?」曹友聞問道。 「司馬純父晉封雲陽開國武功侯,升任兵部武選司郎中兼講武學堂司業。武選司乃兵部第一美職,主管六品以下武官任命升調轉遷事宜,還兼掌著武舉;他還要在講武學堂兼職,現在每日奔波於汴京與朱仙鎮之間,忙得不可開交。」范翔在旁艷羨地說道。 「雲陽侯!」曹友聞黝黑的臉膛上閃著亮光,笑道:「當年與諸兄定交,我們都知道司馬純父絕非池中之物,今日果然是純父最先封侯。不過當年我雖知純父文武全材,卻一直以為純父之顯達,必由他治世之材,哪能料到竟由開疆拓土。人生際遇,真真難料。」 陳良含笑抿了一口酒,卻不說話。司馬夢求由樞密院副都承旨兼職方館知事任上陞遷,一方面固然是由他積功積勞,但另一方面,卻也是為了防範職方館長期由一個人把持。其實若論緊要,武選司是再怎麼樣也比不上職方館的。這個人事案是潘照臨竭力反對的,但石越卻沒聽納潘照臨的意見。不過兩府諸公倒也役有虧待司馬夢求,不僅封他為雲陽侯,而且據傳他將來很可能接任樞密院都承旨——講武學堂司業這個兼差,絕不是可有可無的。如果司馬夢求果真能出任樞密院都承旨這一要職,那的確將稱得上前途不可限量。 卻聽范翔笑道:「你曹允叔也不錯,如今也稱得上富可敵國。在界身巷一擲十五萬貫,乖乖,我一輩子的俸祿只怕也沒這麼多。」 「范仲麟素來是得了便宜還要賣乖,要不要你和我換換?」 「換就換,只怕你不肯。明天就搬家,我搬到犀光齋住,你去住我的鳥窩。」 陳良聽他們開著玩笑,不由也笑道:「允叔你可虧大了,范仲麟剛剛升任戶房都事,要貪贓枉法,也沒這麼快,他家徒四壁,你要和他換,也得等上幾年,等他升了官再換不遲。」 「嘖嘖!都知道你陳子柔和曹允叔關係最好,可也用不著這樣分親疏吧?」范翔冷笑道,「我說這人心怎的越來越不淳厚了呢?」 陳良卻不理他,只對曹友聞笑道:「你別去理他,他是無藥可治的,我回來後才知道,原來他在石相面前也敢亂開玩笑的。」 「石相不怪罪麼?」曹友聞詫道。 陳良笑著搖搖頭,「連司馬相公都容著他,何況石相。我看這世間,只潘潛光能治他……」 范翔在旁笑罵:「陳子柔你就會敗壞我名聲。」一面卻對曹友聞笑道:「允叔你要當心,汴京這地方,全是些騙子,你要辦什麼事,斷不可亂信人。」 「這個范仲麟倒說得投錯。」陳良笑道,卻是轉過頭看著范翔,「所我才叫他來找你。」 「找我?」范翔狐疑地看了二人一眼,「曹允叔果真要辦什麼事麼?什麼事你在石相那說說不就成了?」 「這事情太大,現在找石相,一定碰釘子。我想來想去,這事只怕還只能著落在你范仲麟身上。」 「太大?」范翔越發驚訝了,有什麼事情值得陳良說「太大」?要知道石越如今己貴為次相,宰相門前七品官,何況陳良還是石越素所倚重的幕僚。只怕他輕易不肯開口,只要他肯開口求人,汴京不知道多少官員排著隊想要給他辦事。 「的確是樁大事。」曹友聞點了點頭。 「我說呢,果然這何家樓的酒沒這麼好吃的。」范翔笑道,「不過且說說看,究竟是何大事?」 曹友聞望著范翔,輕聲笑道:「我想遊說朝廷對注輦國開戰。」 他話音未落,范翔的笑容已經僵在腦上,嘴張得老大,半天合不攏來。這時候,范翔才忽然發現,曹友聞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身上竟然有一種殺伐之氣。這種氣質,若不是帶過兵、真正打過仗,普通人身上,是絕不可能存在的。 「這可還真不是件小事。」范翔自嘲地說道。 「子柔和我說,要辦成這樁事,非得范仲麟你幫忙不可。」曹友聞淡淡笑道。 范翔嘿嘿一笑,注目曹友聞,道:「那我便和允叔直說,朝廷從益州和交鈔脫身之前,這事沒可能。」 「仲麟為何連我的原由都不問……」 「不用問。」范翔笑了起來,「南海的份量還沒那麼重。恕我直言,允叔要想朝廷為南海商人向注輦國開戰,就先得向朝廷證明他們值得朝廷這麼做!」 「向朝廷證明……」曹友聞沉吟道。 「不錯。我知道你和子柔怎麼想,我三人是布衣定交,情同手足,我就不繞那多***。我的確可以告訴你們哪些人在皇上身邊說得上話,哪些人在幾位相公面前說得上話,通過哪些人又可以接近這些人,他們有什麼樣的嗜好和厭惡,誰和誰關係好,誰和誰又勢同水火……」范翔嘻嘻笑道,「我也知道你曹允叔有錢,總能想辦法投其所好。但恕我直言,你要想過這條路子辦成這事,沒有四五年的功夫,是絕不可能的。靠錢賄賂是沒用的,投其所好也不行,你須得在汴京好好呆上幾年,參加他們的詩社宴會,得到他們的認可,贏得他們的尊重,然後才能打動他們,影響他們,他們才會相信、重視你說的話,然後你的意見才會被流傳,被慎重地討論,在宰執們面前一次次被提起,被寫成章奏直達皇上御前。即使是這樣,如今這三位菩薩,也沒那麼好唬弄……」 范翔每說一句話,都會讓曹友聞的臉色更添黯然。因為范翔說的,他雖然並不瞭解,但心裡卻非常清楚地明白范翔說的都是大實話。他知道,大家雖然都同樣長著一雙眼睛,但像這些東西,是他和陳良所看不見的,而范翔就一定看得見,而且看得情楚。 汴京的遊戲規則和南海是不同的。在南海,沒有熙寧重寶辦不到的事情,但在汴京,卻並非僅僅只用熙寧重寶就可以撬動的。 「如此說來……」一瞬間,曹友聞幾乎打算放棄。他可不願意把自己的生命耗費在汴京這令人生厭的官場。 但范翔接下來的話,卻又點燃了他的希望。「倒也並非沒有捷徑可走。」 曹友聞緊緊盯著范翔,生怕漏過他的任何一句話。 「兩條路。」范翔輕輕摸著手中那過份奢華的白玉酒杯,笑道:「一方面,你要向朝廷證明南海值得朝廷打仗,本來這事不容易,不過,眼下卻有難得的機會。」 「你是說?」 范翔卻並不直接回答,只笑道:「如今這三位菩薩,你若真能幫得上他們,你就不用擔心沒有回報。不過這還只是一方面——我記得你是白水潭的學生?」 「嗯?」 「那你設法去說服桑長卿和白水潭吧。這比你一個個遊說官員,要事半功倍。」范翔輕聲笑道。 第三卷 《燕雲》 第十章 當年師友盡豪英(二之下) 陳家酒樓 石越和潘照臨進了酒樓後,才知道原來整座酒樓,都已經被周應芳包了下來。二人仔細觀察,竟發現汴京大大小小的錢莊有七八十家,竟然全部到齊了--只怕交鈔局開會,也不一定能叫齊這麼多人。倒也沒有人仔細詢問石越和潘照臨的身份,唐家支脈甚多,誰也認不全這麼多人,只是細心的人見著唐福和唐守義對石越和潘照臨暗地裡恭敬有加,都以為這是唐家親近得寵的什麼親戚,不免會有人特別過來客套幾句,聯絡下感情。石越前面聽到的周應芳是富貴錢莊的掌櫃,原以為一定已是個四五十歲,老謀深算的商人,不料這周應芳卻只有三十來歲,看起來倒像是個儒生,不由得吃了一驚。他留神聽旁邊的人議論,才知道周應芳雖是河北人,卻在西湖學院讀過四五年書,承父業接管富貴錢莊也不過五六年。 這錢莊掌櫃辦事效率極高,也沒過多久,這七十八家錢莊約有二百來人,便被請到了三樓大廳。這是廳中早被騰空,擺了桌椅茶果,石越和潘照臨因是唐家的人,被請到了前面的首席坐了,而又許多錢莊掌櫃,卻不過是隨便擺了張交椅在後面坐了,連杯茶水都沒有。 唐守義坐在石越旁邊,笑著解釋道:「這是按錢莊大小安排座位的,後面都是些小錢莊,最小的錢莊每歲貸款總計也不過萬來貫,請他們來此,不過是尊重之意。」 石越笑笑點頭,也不以為意。 便見那周應芳已站起身來,高聲說道:「諸位員外,這已是咱們第三次會議。大家都應當明白,局勢如此,咱們這些錢莊,隨時都可能破產。朝廷眼下雖是司馬相公和石相公執政,但這局勢要何時才能好轉,真是誰也看不到。這個時候,咱們要是各自為戰,只能是死路一條,不是周某自誇,我富貴錢莊都說撐不下去,這汴京能有幾家敢說能撐下去?就算撐得下去,也是元氣大傷。所以咱們只能聯手自救,只有聯手合作,才能盡可能撐過這個難關,也才能有膽氣和朝廷說話。我年紀輕,得蒙諸位前輩謙讓,才讓我來牽這個頭,我既已經答應星期去,就不敢只為著一己之私利,辜負了前輩的厚望。前兩次會議,咱們已經達成了一些共識。第一樣,汴京所有錢莊要聯手自救;第二樣,要是有哪家錢莊周轉不靈,錢莊之間要互相借錢,用家產做抵押也好,用貸款票據做抵押也好,都可以用來借錢周轉,有能力的,願意借錢的錢莊,就把利息不標出來,咱們找一個地方,讓大伙公平交易,但總之有一條,這事要公開做,和界身巷一樣,公開標價,否則就談不上是聯手自救;第三樣,我們要定一個統一的交鈔與銅錢的比價,拿這個去向交鈔局,太府寺請願,不能放任著鬼市子的那些見不得人的交易侵害我們的利益;第四樣,每家按比例掏一筆錢出來作為救急金,這筆錢既是做為錢莊間接帶動保證金,也是用來救急的,情況危急的時候,可以按每家在這筆錢中所佔的比例,申請一定的倍數的錢來救急;第五樣,為了做這些事情,咱們要成立一個商社,來提供錢莊間借貸的場所和保證,規定每天都鈔錢比,管理救急金,還有遊說朝廷∼∼」 他一口氣說了五條共識,頓了頓,又說道:「諸位掌櫃若對我說道有異議,此刻還可以指教。」 這時便聽後面一個小錢莊的掌櫃站了起來,高聲道:「周員外說道,我們都沒有異議。只有一條,上回周員外說救急金最少要交白金一千兩,加入商社就要交救急金,我們這些小錢莊,卻實實沒有這麼大的財力。」 他話音一落,便有好些人高聲符合。 周應芳笑道:「胡掌櫃說的卻是實情,這是周某思慮不到之處,咱們要聯手互救,絕不是要錢多的起伏錢少,也不是要把小錢莊排除在外,坐視不管。所以,這幾日,我和唐掌櫃、黃掌櫃、張掌櫃十幾位掌櫃商議過,一起提出幾個條陳,來供諸位員外參詳。這也是今日要商議的。」 他頓了頓,又到:「上回提出來的條陳,不僅是小錢莊承受不起,連大錢莊如何分配比例,也難以做到極公允。故此,這回提出來這個新條陳,是乾脆將救急金定成一千兩白銀一份,小錢莊若是一家難以承受,可以幾家聯手,一起湊出一千兩來,這幾家便算是一家,到時候你們要用救急金,怎麼分配,你們自家可以再按各出的錢來分。大錢莊呢,想出多少份都自願,咱們也不強求。但有一條,這商社,我們要設立一個知事局,商社大小事務,都由這知事局來管理,這知事局有十九個席位,其中十個席位,就由救急金出得最多的九家出人出任;另外還有兩個席位,由出錢少於十份的錢莊自行推選;還有八個席位,就由大伙共推德高望重的前輩來擔任--不過為了保證公平,這八位前輩,就不能再在錢莊任職,由商社給他們發薪俸。平時議事,咱們就按學院的辦法,少數服從多數,這樣最公平合理,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石越和潘照臨在下面聽著,只覺得這周應芳真是煞費苦心,他提出來的條件,看起來非常的公平,簡直是讓小錢莊無法拒絕。潘照臨倒還罷了,石越一面覺得這周應芳聰明過人,一面卻是驚得汗毛直豎--這周應芳提議的,分明便是一個龐大的金融卡特爾,這樣的機構不加限制,遲早要成為一個巨大的金融托拉斯。周應芳想藉機控制小錢莊倒也罷,但他們竟然已經想要控制錢鈔比的定價,雖然只是為了自保,也是石越絕對無法接受的。 果然,便聽到後面諸人交頭接耳,低聲議論。過了好一會,便聽周應芳高聲問道:「諸位員外,對這新條陳,可有異議?」 石越回頭看時,卻聽後面小錢莊掌櫃紛紛搖頭,高聲喊道:「沒有、」「沒有」他又去看唐守義和唐福,卻見二人神色如常,顯然是早已知道了。 周應芳笑著又重複問了幾聲,見眾人皆無異議,便高聲笑道:「如此此事便終於算議定,咱們一定要齊心合力,度此難關,我們富貴錢莊,願意出資二百份!」 他話音剛落,下面頓時一片嘩然,連石越都覺得驚訝。 二十萬兩白銀,尤其是在這個時候,這絕對是一筆巨款。 「我家比不上周員外,但庫房裡還有點絲綢,這起白銀,也有四五萬兩,我就出五十份吧。」 「我也出一百份」 「我家出一百份!」 坐在前面的大錢莊出手之闊綽,讓石越簡直目瞪口呆。他側眼去看潘照臨,卻見潘照臨的表情,彷彿是在說,要把這些人都抄了家,什麼破危機都解決了。 這時候小錢莊的掌櫃也紛紛聚在一起商議起來,不時有人喊道某幾家聯手出多少份,某幾家聯手出多少份,周應芳似乎早已料到,早有人拿著紙筆,一一記下,當場便請報價的人簽字畫押。 石越悄悄打量著唐守義和唐福,卻見二人不動聲色,只是靜靜聽著各家喊價。而周應芳也不住拿眼打量唐家眾人,顯然最關心的便是唐家到底出多少錢。 眼見眾人紛紛報過出資份額,大錢莊幾乎都報過自家願出的份子,變價唐福唐守義微微點了點頭,唐守義朝石越和潘照臨點頭行過禮,便緩緩站起來,朝著周應芳笑道:「我們唐家,出五百份!」 「五百份?!」 「五百份?!」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按當時的市價,那可是五百萬貫銅錢啊! 石越驚訝地望著潘照臨,他明明剛剛聽說唐家周轉不太靈便,這時候怎麼竟能出這樣一筆巨資?卻見潘照臨也是搖搖頭,示意自己不知道緣由。石越再去看周應芳,卻是臉色都變了,顯然他也是沒有料到到處都傳說唐家周轉不靈的時候,唐家竟然還能拿出這麼一筆巨款。 這時候連石越都忍不住要想,也許抄了唐家,交鈔危機真的就迎刃而解了,甚至幾年的財政收入都不用發愁了。 唐福顯然也是見著石越和潘照臨的表情了,他在潘照臨耳邊低聲嘀咕了幾句,便見潘照臨臉上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石越更覺奇怪,便聽潘照臨湊到他耳邊,低聲說道:「這筆錢原是預備著給咱家小娘子的嫁資!」 石越不由得張了張嘴,一時竟是說不出話來。宋代因為母家的嫁妝,女兒即使嫁到夫家,也是有支配權的,將來分家、另嫁,這筆財產都是隨著女兒走到,所以嫁女婚事奢華,厚嫁成風,當時親王嫁女,動不動就要幾十萬貫嫁資,甚至有親王為嫁女兒,急得到處借貸,負債纍纍;而如果家貧,家裡的女子就會嫁不出去,王安石當年便因為妹妹未嫁,甚是苦惱。所以家裡有女兒的,從小準備好一筆嫁資存在那裡,也是當時的習慣。石蕤雖然年幼,但在當時其實也可以論及婚嫁了,唐家暗地為她早做準備,也不為奇。但但是嫁個公主,也不過花掉一兩百萬貫,唐家竟為她準備五十萬兩白銀的嫁資,卻真實連尋常的公主都及不上了。 「這可要多謝他們了。」半晌,石越才哭笑不得的說道。 「還真是要多謝他們。」潘照臨似笑非笑地說道,又朝石越擠擠眼,道:「你看誰過來了?」 石越抬頭望去,便見周應芳已是恢復常態,笑容可掬地走了過來,對唐福和唐守義抱抱拳,笑道:「有唐老丈、唐掌櫃慷慨解囊,這次咱們一定能平安度過這個難關。」 唐福連忙起身,和唐守義一道回禮,一面笑道:「若非周掌櫃深謀遠慮,我這等老朽,也智不及此,還是虧了周掌櫃,這真是後生可畏啊。」 「哪裡,哪裡,豈敢,豈敢。」周應芳一面謙讓著,一面笑道:「姜到底還是老大辣。」 眾人口不應心的客套一回,相顧大笑。周應芳又對石越笑道:「這位桑官人,一向少了親近。剛剛招待不周,還望見諒。只不知桑官人和桑直講如何稱呼?說起來,桑家原來也開錢莊,但不知為何,桑公後來將錢莊全部轉讓了,真是可惜,否則周某又多了一個前輩可以請教。」 石越見他問到自己,也起身抱拳笑道:「周員外過謙了。其實在下便有些問題,想要請教周員外。」 他不肯回答和桑充國的關係,周應芳便以為是唐家另一房姓桑德夫人家的人,他雖略覺奇怪,因為此前從未聽說唐家還有一位姓桑德夫人,但畢竟唐家的人到處都是,娶妻納妾,也不奇怪。他怕石越尷尬見怪,忙混過這個話題,笑道:「不敢,不知桑官人有何見教?」 "石越淡淡笑道:「方纔我聽周員外說要遊說朝廷,只不知員外有何妙策,能說動朝廷的幾位相公?在下看眼下這麻煩,著實不小,只怕朝廷斷難安然度過。」 「依我看卻是未必。」周應芳一面說,一面瞥了旁邊的唐福和唐守義一眼,揣測著這是否是唐家故意出言試探,「聽說官人自杭州來,若有空多看看食貨派的文章,當大有好處。我便是因為看了食貨派諸君子的文章,當陝西鈔錢比混亂時,才預料到京師也將自身難保。」 「哦?」石越吃了一驚,問道:「世間還有這等學問?」 「這是大學問,比什麼詩詞歌賦有用。」周應芳笑道:「其實朝廷若想解決眼前的危局,只有兩途,一是廢除交鈔,但這個法子,對我們這些開錢莊的,便是滅頂之災,幸好幾位相公堅持,否則。。。。。」他搖搖頭,又道:「而朝廷想要穩定交鈔,那就一定要我們錢莊配合,另一方面,司馬相公和石相公還沒有真正出手,朝廷一旦出手,任和舉措,也一定會影響到我們錢莊。我們要趨利避害,就一定要讓相公執政們能聽到我們的民意,說起來,這件事情,只怕還要靠唐家。。。。」 石越笑笑,開玩笑地說道:「若是那個什麼食貨派能有辦法替朝廷分憂,要遊說起來,便事半功倍了。」 周應芳也笑了起來,「果真如此,相公們早知道了,還論得著我們說。」 「這倒也是。」石越笑道:「不過我看周員外能想出這麼多好辦法來自救,想來真是可惜了人材,若員外在朝中,定是一名丞。」 「桑官人說笑了。」周應芳笑道:「我可不是做官的材料。其實我能想出那些條陳,不過是家父的教誨。」 「哦」不僅是石越,連潘照臨、唐福、唐守義都吃了一驚。 周應芳笑道:「家父常和我說,越是複雜的事情,越要用簡單的辦法去處理。。。。」 石越正留神聽著,便見有人走到周應芳身邊,低聲說了句什麼。周應芳連忙請了個罪,轉身離去,過了一會,邊聽他高聲宣佈道:「剛剛有掌櫃說,要回去商議了,才能決定所出份額。這麼大的事情,慎重點原也是應當的,若有想要追加份額的,回去後,也可以再商議了再定,我們來者不拒,多多益善。接下來,我們可以商議好知事局的權限章程,動用救急金的細則,五天之後,我們再確定各家所出的份額,推舉知事局知事,不過地點就不必在這裡了,我先將在西角樓大街的一處宅子借出來,咱們大宋錢莊總社,便暫時先在那裡辦事,待知事都推選定了,再由知事局來定正式的辦事地點,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大宋錢莊總社?!」石越震驚地與潘照臨又對視了一眼,這周應芳辛辛苦苦搞出來這麼許多事來,果然是其志不在小。 第三卷 《燕雲》 第十章 當年師友盡豪英(三之上) 「李兄、呂兄,是哪陣風把你們吹來了!」周應芳驚喜地望著站在自己面前的李綰和呂彰,高聲笑道。 李綰與呂彰打量著面前一臉富貴之相的周應芳,二人對望一眼,呂彰微微歎了口氣,道:「慚愧!我們是來找賢弟幫忙的。」 周應芳見二人神情,不由笑道:「若有愚弟能幫到忙處,二兄只管吩咐。」又揖了一禮,笑道:「請廳中敘話。」說罷便將李綰和呂彰請進正廳,敘了賓主之位,周應芳先笑道:「弟方聽說二兄又高昇了,不及拜賀,不料二兄反先紆尊,真是折殺小弟了。方才李兄說有事吩咐,二兄既與家兄是金蘭之交,便也是應芳的親兄長無異,有用得著處,只需差一下人過來吩咐聲便是,弟自當過府聽教。」 「高昇?」李綰搖了搖頭不說話,只是一個勁的冷笑。呂彰在旁苦笑道:「高昇又有何用?言不聽,計不從,君實相公不過欲要納諫之名而已。」 「如今是名相在朝,二兄又何憂抱負不得施展。」周應芳笑著寬慰道,「便是君實相公不用,還有荊公和石相公……」外界雖然多以為李綰和呂彰在司馬光面前很受重用,但周應芳卻是心知肚明,司馬光無用二人之意,所以對二人的抱怨,也不覺驚訝。 「我二人都要成反覆小人了,還說什麼荊公、石相?」李綰尖聲冷笑道,「御史彈劾我二人,道我二人呂相公執政,就迎合呂相公;君實相公執政,又迎合君實相公,是反覆無常,毫無節操的小人。像我們這樣的人,縱然不能誅之以正天下,也當遠竄四荒……」 呂彰忙打斷李綰的牢騷,望著周應芳,澀聲笑道:「世人毀譽,何足道哉?吾與李兄所求者,不過能一展胸中抱負而已。君實相公對我們表面上接納,實則不過虛與委蛇,不願落個拒諫拒賢的名聲而已。荊公入京後,又銳氣全無,天下之士,等閒難登其堂,況且我和李兄還在文章中得罪過他,我二人在他府前,連門帖都遞不進去。」 話說到這裡,周應芳已聽出言外之意,因笑道:「弟聽說石相公倒是個有胸襟的。」 呂彰又是歎了口氣,只管苦笑,半晌才道:「不怕賢弟笑話,我們走投無路,原本也想硬著頭皮試試,可苦於無人引薦,又怕有人從中進讒。」 「進讒?」周應芳訝聲道。 「便是蔡京那廝!」李綰在旁恨聲接道,「前番我們去見他,已遭羞辱。君實相公不肯用我二人之謀,聽說也是因蔡京在旁挑唆。如今他又是石相公面前的紅人……」 周應芳這時已知二人來意,笑道:「所以二兄要找個在石相公面前說話份量不比蔡京低的人引薦……」 「周大哥曾經說過,貴府和李家、柴家頗有些淵源……」呂彰紅著臉說道,坦承了自己的來意。他口裡的「周大哥」,指的便是周應芳的族兄周益。這周益是西湖學院的重要人物,也是食貨社最早的發起人之一,只不過他後來的學術興趣突然發生極大的轉變,竟潛心研究起在宋代少有人知的墨子來,因此竟很少有人知道他與食貨社的關係。而李家、柴家,指的卻是李敦敏與柴貴友兩家——呂彰和李綰早年與周益交遊,結為異姓兄弟,知道周益的一段秘辛——周益原是「白水潭十三子」之一,曾經師事年紀比自己還小的石越、桑充國等人,與李敦敏、柴貴友兄弟,也有極深厚的淵源——周益與柴貴友是連襟,而李敦敏之妹,又嫁給柴夫人的弟弟。 呂彰和李綰不敢寫信為這些事去打擾周益,這才厚著臉皮,來找周應芳幫忙。 其實不必明說出來,周應芳也早已知道二人心裡的算盤。不過,周家雖說與柴家、李家算是沾親帶故,每年也常常來往,但周應芳心裡卻也頗有自知之明—— 李敦敏與柴氏兄弟與石越算是布衣之交,外人看來,三人一路陞遷,仕途得意,與石越的照顧提攜也有說不清的關係。可論和石越的關係也好,論在朝中大臣們心中的份量也好,柴氏兄弟的份量都遠遠不及李敦敏——當日司馬光便曾經薦舉李敦敏為御史,雖然李敦敏屢次謙退,最終固辭不受,但此事已可見一斑;而石越拜相後,即擢李敦敏為鴻臚寺海外事務局丞——海外事務局目前統管一切別的衙門管不到、不想管的海外事務,在汴京官場很受輕視,但周應芳這樣背景的商人,反而能更加敏感的覺察到李敦敏在石越心中的地位。相比之下,柴貴友卻依然還在地方當官——而且還是從淮南富庶之地調到了河北,形同左遷;而柴貴誼雖回到汴京,卻只是擔任開封府推官,也沒能進入部寺。以他們與石越的關係而論,這是極為反常的——雖說唐棣如今也在西北當地方官,但唐棣卻到底是被呂惠卿排擠出去當知州的,而且石越拜相後,立即追論他參預主持湖廣屯田有功,除靈州知州兼管勾靈夏諸州屯田事,較之柴貴友,更不可同日而語。 ——可是論及周家與李、柴兩家的關係,外人雖不知道,但周應芳心裡卻很明白,周家和柴貴友家最親,關係也最好;其次是柴貴誼家;至於和李敦敏府上,那不過是有往來而已。李敦敏之前一直在外地做官,雖然性格平易近人,在「石黨」中卻是少有的清廉,這可能也是司馬光會願意推薦他的原因。像平時周應芳送去的禮物,只要稍重一點,都會被退回。這次李敦敏出掌海外事務局,周應芳更是削尖了腦袋想和李敦敏搞好關係——他昨天還親自在渡口等了李敦敏回京的官船一個下午,但李敦敏只派了個老僕來道了個謝,便徑直去了驛館。 呂彰和李綰只知道李敦敏、柴氏兄弟與石越是布衣之交,只知道周家與李、柴二家沾親帶故,只見到李敦敏、柴貴誼紛紛高昇,哪裡又能知道這許多內情? 但周應芳也不想拒絕二人。呂彰和李綰在太府寺任過職,被司馬光「重用」後,分別被提升為金部主事與倉部主事,大小也是個戶部的官員。周應芳要想與唐家爭奪對錢莊總社知事局的主導權,就免不了要盡可能的利用每一個與官府有關的資源。畢竟在這方面,周應芳有先天的劣勢,面對強大的競爭對手,他除了要發揮自己的優勢之外,盡量縮小劣勢也是必要的。 因此,呂彰話雖說得吞吞吐吐,周應芳卻已一口應承下來,笑道:「二兄之意,弟已理會得。不過二兄須得容愚弟安排一下……」 第三卷 《燕雲》 第十章 當年師友盡豪英(三之下) 「在下不知周員外今日有貴客在,多有冒昧。如此,在下還是改日再來拜訪罷。」曹友聞與王六丈見著和周應芳一道出來迎接他的李綰與呂彰,不由都愣了一下。 「是在下多有怠慢,要請曹員外恕罪才是。」周應芳抱拳笑道,一面留神打量聞名已久的曹家小員外,便見這曹友聞膚色黝黑,身材也不甚高大,相貌平平,只覺和自己想像中的曹友聞大不一樣。一面卻不忘介紹道:「這兩位……」 「李大人,呂大人!」曹友聞不待他介紹,已先躬身揖禮,打起了招呼,一面道:「李大人和呂大人前幾天在白水潭辯論,在下恰好也在。二位大人見識過人,在下十分敬服。」 「豈敢,豈敢。」呂彰和李綰言不由衷地謙遜著,心裡卻不由得頓時對曹友聞平添幾分好感。 周應芳卻笑道:「既是如此,那便更好了。不瞞曹員外,李大人與呂大人卻是聽說員外要來,特意留下來,想見曹員外一面。」 「周員外說笑了。」曹友聞倒是真的吃了一驚,笑道:「在下又有何德何能,二人大人怎麼會知道區區。」 呂彰笑道:「曹員外在界身巷做的事情,只怕連幾位相公都知道了。我們又怎會不知道呢?若無員外出手,交鈔還不知是何等局面。」 「這可是貪天之功了……」曹友聞話未說完,周應芳已打斷他的話,笑道:「諸位,便是一見如故,也沒有站在門口說話的道理。這豈不讓人笑話我這主人不懂禮節麼?這位想必是王先生罷,久仰了。來,曹員外請,王先生請了……」一面笑著將眾人請進廳中。 待敘了賓主之位坐了,周應芳便又對曹友聞笑道:「在下這次請曹員外來,其實也是為了界身巷的事……」他見曹友聞拿眼去看李綰、呂彰,又笑道:「曹員外不用擔心,李大人、呂大人非尋常儒生可比,不介意聽我們談這些阿堵物的。」 曹友聞與王六丈不由相視一笑,知他誤會,也不解釋。因接著周應芳的話頭,笑道:「在下聽下人說,周員外願意談談那兩家債務的事……」 「在下請員外來,便是為此事。」周應芳注目曹友聞,含笑道:「在下一直以為,咱們做生意的,總要講個和氣生財,不為己甚。這事於情理上,若叫員外一文錢也拿不到,在下以為實在不是做生意的道理……」 周應芳的話,曹友聞自是一句也不信。便是廟裡的菩薩,要普度眾生也未必便輪到他曹友聞了,何況周應芳一不癡二不傻,平白無辜有錢不要非要送給他? 他來見周應芳,卻是有他自己的打算,不過順便也來看看周應芳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只不過他卻沒有想到,與周應芳的會面,竟然平空就多出了兩個不速之客來,且都還是朝廷的官員。 --這樣的情況出現在汴京,雖不能算是很失禮,但卻是多多少少表露出了周應芳對他的輕視。不過,這種無奈的現實,曹友聞早已體會過太多遍了。他心裡依然會惱怒,但卻不會讓情緒左右自己的行動。一個出色的海商,應當比常人更珍惜利潤的寶貴。因為他們的一生,都是在用生命換取利潤。 曹友聞早就知道,雖然都是商人,但本土的大商人卻大多看不起海商。因為海商每次出海,都是冒著生命危險去掙錢--這是絕大多數家境殷實的商人都不願意去做的,更不用說普通人家--真正出海貿易的,在本土商人眼中,都是些窮困潦倒的破落子弟、幻想一夜暴富的無賴潑皮。所以,即使象唐家這樣的家族,雖然要常年和海商打交道,但是論到出海貿易,卻始終只佔著微不足道的份額。要知道,出海貿易並不是東家只要坐在國內買船募人就可以的,倘若東家或者東家的家族中沒有得力的人經常親自出海,那被船長和水手們坑得傾家蕩產,也不是奇事。在海上營生的人,即使是正正經經的水手,也比常人更加蔑視道德法令。而且,海商們要打交道的也是低人一等的蠻夷,除了海上的風浪外,更要面對許多讓人聞之色變的疾病……因此,特別在北方宋人的心目中,絕大多數人都相信,真正好人家的兒女,是不會願意幹這營生的。所以,本土的商人,一方面固然喜歡海商們可能帶給他們的利潤,羨慕海商們大多腰纏萬貫;另一方面,卻也看不起他們,在心理上輕視他們。這種心態,倒和汴京的官員們看不起海外的官員是一樣的。 象周應芳,曹友聞甚至根本不知道對方是故意輕視,還只是一種自然而然的行為--也許在周應芳心裡,他根本就不認為自己有意怠慢了曹友聞!而這種心態,才是最叫人無奈的。 不過,這種在禮節上受到的輕視根本不算什麼。真正叫曹友聞困擾的,還是呂李二人的在場,讓他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應當開誠佈公的和周應芳提起自己的計劃。 這時候,曹友聞也只得耐下性子,裝出對那筆債務很感興趣的樣子,和周應芳敷衍著--這兩筆債務雖然表面看起來數額龐大,但若為了這個鬧到開封府,姑且不提那極低的勝算,只要想想因此會與汴京的錢莊行會結下怨仇來,曹友聞也不會去做這種得不償失的事情。 他耐心地聽周應芳繞著***和自己談論著這筆債務分割,故作親切的談起自己在杭州讀書時的所見所聞,表示自己對海商的理解與親近,又說到雙方都是由讀書人轉而經商,講起西湖學院和白水潭之間的種種趣聞,不動聲色地拉近著他和自己之間的距離,然後一面表達著對曹友聞在此事上的遭遇的不平,一面又委婉的抱怨經營錢莊的困難與委屈,間雜著還不忘和李綰、呂彰討論幾句錢莊法的得失。 周應芳似乎很會拉近他和別人之間的距離。曹友聞雖然心裡明明知道他這樣必有目的,但卻也忍不住覺得周應芳的確稱得上是個坦率、親切的人,而他們棄儒從商這一相似的背景,也的確讓他們之間有比別人更多的共同語言,兩人在很多地方遇到麻煩、困擾甚至快樂,都是如此的相近,曹友聞由開始的警惕、排斥、不耐煩,不知不覺間,便變得放鬆、親近,甚至是有點喜歡和周應芳的談話了。 便在這個時候,周應芳話鋒一轉,絲毫不露痕跡地將話題帶回到了他的主題。他以朋友的立場,暗示曹友聞,他願意出頭替曹友聞協調此事,和所有涉及到此起債務糾葛的錢莊交涉,替曹友聞努力爭取回一到二成的讓步。當然,他也同樣有想請曹友聞幫忙的事情,那就是希望曹友聞能將界身巷罰沒給他的保證金在富貴錢莊多存兩個月,並且很誠懇地希望曹友聞能夠再存入富貴錢莊十萬貫緡錢,他願意提供最高的利息額,而且時間也只要兩個月就足夠。 但是,至少在言語之中,周應芳並沒有這將這兩件事聯繫起來,他沒有將這兩件事說成是一件交易。甚至,為了表示誠意,周應芳還主動向曹友聞透露,他是為了和唐家爭奪在即將成立的大宋錢莊總社知事局的主導權,而在短期內需要籌集大量的硬通貨。 自然,聰明如曹友聞,不用提醒也會想到,如果幫助周應芳如願,對他們曹家將來的生意,好處也是不言而喻的。 從周應芳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表情,便可以知道這應當是一個叫曹友聞難以拒絕的建議。但周應芳卻還是無法如以往那樣的自信。 短短一兩天內,汴京幾乎所有的商人都知道了大宋錢莊總社的事情,而圍繞知事局十九個席位的競爭,也幾乎白熱化。檯面上的,檯面下的,各種交易傳聞層不出窮的傳出來。 以周家與唐家的勢力,要拿到一個席位當然不是難事,可要佔據交鈔局的主導權,就相當於還要爭取九席知事的支持--這卻是無論周家與唐家都沒有絕對把握的。為了佔得先機,周家與唐家一方面要比別家出更多的救急金,另一方面,也要盡可能地幫助更多與自己關係好的錢莊進入知事局--畢竟,要爭取獨立知事與小錢莊席位的支持可能更加複雜與微妙,在此之前,餘下八席大錢莊席位的爭奪,就成了周家與唐家真正能夠把握住的東西了。 如今的周應芳,最缺的便是金銀銅錢。相比而言,周應芳比起唐家來說,更容易贏得小錢莊的支持;但在大錢莊這一塊,周家卻要略遜於唐家。周應芳必須用一切辦法,爭取一切支持,每多爭得一席大錢莊的席位,都是勝利。 在周應芳心裡,曹友聞並不是多麼重要,他對曹家的底細所知到底還是有限,但周應芳做事的原則是,不輕易放棄任何微小的幫助,積少可以成多。 可即使是這樣,曹友聞未必便會投向他這邊。 不錯,所有的海商,即使是十八家內部,都會對唐家有或多或少的抱怨與不滿,但這卻正意味著唐家巨大的影響力。這些人背後會詛咒唐甘南的祖宗十八代,但當面卻會比波斯貓還乖巧。更不用提去得罪唐家了。 他事先的確已經有所瞭解,曹家在海商中,是與唐家關係較為疏遠的。 但疏遠與對立是兩回事。 不過,如果曹友聞最終不肯接受他的開價,對周應芳來說,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挫折,他不會太放在心上。 所以,他還能坦然地望著曹友聞,等待對方的答覆。 但曹友聞的回答,卻令周應芳大吃了一驚。連李綰與呂彰都張大了嘴巴。 第三卷 《燕雲》 第十章 當年師友盡豪英(四之上) 汴京東南陳州門附近,玉仙觀內,雖然下著小雪,但前來觀賞觀內那三塊「萬年松花石」和兩段「龍牙石」的遊人依然絡繹不絕。與往常不同的是,雖然觀外不乏寶馬雕車,但所謂的「肩輿」和轎子,卻幾乎見不著了——汴京士林私下裡所謂的「三公執政」以後,因為王、馬、石對坐轎這種行為都深惡痛絕,因此政事堂頒布了一道嚴厲的敕令,凡宗室、官員、貢生,年七十以下、無重病而乘轎者,御史隨時舉劾,宗室降爵一等、罰銅十斤,官員責貶一級、罰銅三斤、十年內不得任親民官,貢生十年內不許應考。敕令一下,上有所惡,下必甚焉,汴京城內,休說宗室、官員、士子,連商賈都不樂乘轎,原本就不多的各種肩輿越來越少,而各種馬車、牛車、騾車,卻越發的興盛起來了。當然,也並非每個人都會支持這道敕令,汴京的好事士子,便編出來諸如「不管交子,卻管轎子」之類的口號,來表達自己的不滿。儘管汴京的官員與士子本來並不流行坐轎,但這句口號卻迅速地流行開來——人們可能並不在乎轎子的問題,但卻很願意藉著這句口號,表達對執政三公遲遲無法解決交鈔危機的失望與不滿。 不過,曹友聞對這句口號,顯然是不以為然的。他與執政三公一樣痛恨坐轎的行為,而且,他對交鈔也沒有切膚之痛——指望南海諸夷輕易接受交鈔,那顯然是不可能的——休說南海,即使是高麗國的商人,也不會接受交鈔,但也因為這個原因,使得曹家的財產中,交鈔只佔到較小的部分,所以,若從他們曹家的利害關係來說,交鈔廢除與否,真的是無關緊要。倘若從短期來看,廢除交鈔曹家甚至可能獲益更大。 但曹友聞從來都不是一個只看眼前的人。 而他也沒有賭錯周應芳的野心與能力——儘管周應芳骨子裡有一點自大。但這無關緊要,真正有能力的人,誰骨子裡沒點自大? 所以,曹友聞與周應芳,的確是天生的盟友。 周應芳一心想取代唐家,坐上大宋錢莊業的第一把交椅;而曹友聞同樣野心勃勃——這次回京,本來不過為了遊說朝廷,樹立曹家在南海海商中的地位,但沒有想到,無意中竟讓曹友聞發現了一個可以讓曹家有朝一日能與唐家分庭抗禮的機會。 這個想法完完全全只是因為靈光一現。 本來曹友聞只不過是想能不能找一個妥善辦法,幫助朝廷緩解交鈔的危機,以此贏得石越的信任和好感——而曹友聞首先想到的,就是動員南海的大海商們收購大量交鈔。 南海地區,哪怕是在凌牙門和歸義城,錢莊遠不如本土發達——否則也不需要薛奕親自出資來辦錢莊;而相應的,交鈔也極少流通。這也是可以理解的,儘管在凌牙門與歸義城這樣的大宋領地,交鈔也是法定貨幣,但海外貿易要麼以物易物,要麼以金銀或銅錢結算,兼之又缺少發達的錢莊體系,交鈔自然不易流通起來。 所以,從理想狀態來說,南海地區的確有可能吸納一大筆交鈔。既使這些交鈔最後無法在南海地區流通起來,至少朝廷也可以因此得到一大筆金銀銅錢儲備。不可能寄望南海海商們替朝廷解決所有問題,但至少它能成為一大臂助。 不過這個想法馬上被曹友聞否決了。 因為它在操作上是不可行的。 朝廷固守鈔錢一比一的比價,決心無比堅定。這是曹友聞從陳良那裡得到的可靠消息。但在目前的情況下,整個大宋,沒一個商人有可能無條件的接受這個比價。他們肯以金銀銅錢來換交鈔,已經是一種巨大的投資了。 倘若要就此與朝廷談判的話,這可是曹友聞想都不敢想的。 但是,就在曹友聞否決自己這個想法的時候,腦海裡充斥著金銀銅錢換交鈔畫面的曹友聞,卻突然意識到面前有一個巨大的機會——如果他能夠爭取到周應芳與朝廷的支持的話。 因為海上航行存在巨大的風險,到目前為止,在南海地區與本土之間,沒有一家錢莊會承諾可以通兌。換句話說,如果有人拿著南海的唐家錢莊的存錢票據,在本土唐家的錢莊是取不到錢的,反之亦然。即使唐家這樣的大錢莊,也只肯提供交鈔的通兌。 所以,海商們必須帶著大量的金銀銅錢乘船出海、回國。一旦遇到風浪、海盜,就可能血本無歸。 所有的錢莊都知道其中存在巨大的機會,這十餘年來,也的確有幾家錢莊嘗試過,但這些錢莊的東家現在全部都跳海自殺了。 但是,曹友聞突然發現,他找到了一條新路子。 這個想法幾乎是有點突兀的冒了出來。 若能夠與周應芳、交鈔局聯手,由曹家在凌牙門等地開設錢莊,請交鈔局在凌牙門設立衙門,周家在本土東南沿海諸州增設錢莊——曹家用金銀銅錢向凌牙門的交鈔局購買相應的票據,海商們把金銀銅錢存入曹家的錢莊後,就可以拿著這些票據,直接到本土周家的錢莊取錢,周家再用這些票據,到汴京交鈔局換成錢鈔。如此半年結算一次,金銀銅錢的運輸風險,全部轉由交鈔局承擔——而朝廷不僅可以調動薛奕的海船水軍運送,而且有此三家巨大的財力做為後盾,也完全可以自由的選擇較好的季節與天氣進行運送,風險將遠遠比民間的錢莊低得多。 在這個體系內,三家可以收取高額的手續費獲利——曹友聞可以肯定,即使抽取一成的費用,海商們也會趨之若鶩——當然,這還遠遠不是曹友聞的重點,只要交鈔局肯許諾曹家、周家的錢莊為指定錢莊,手續費的九成,都可以全部讓給交鈔局,曹家與周家各要半成就足夠。曹友聞看重的,是這種壟斷地位背後帶來的利益——在這個基礎上,憑藉著曹家在海外的勢力,曹家完全可能迅速發展成為海外最大的錢莊;而周家能獲到的利益,可能更遠在曹家之上——倘若周應芳追求壟斷地位,富貴錢莊很可能借此在東南形成與唐家分庭抗禮之勢;若周應芳大方一點,暗中選擇一些錢莊與自己合作,大宋錢莊總社知事局內的局勢,就可能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背後的利潤與深遠影響,絕非是幾十萬貫銅錢可以相提並論的。 當然,這和解決交鈔危機幾乎已經完全沒有關係了,但這又有什麼關係?曹友聞又不是當朝宰相,那不是他的責任。 他真正擔心的是唐家。 唐家是唯一在本土和海外都有錢莊的,而且,唐家完全有能力整碗端去。儘管曹友聞最先想出這個想法,但他卻很擔心這不過是為唐家做嫁衣裳。這也是曹友聞不去找唐家的重要理由——唐家一定會把他踢出棋局。而且,如果交鈔局不給他們壟斷地位的話,即使與周應芳聯手,他們也是鬥不過唐家的。 怎麼樣繞過唐家,才是最大的問題。 這也是曹友聞與王六丈最困擾的問題。 看起來沒有任何辦法能把唐家踢出局。 幸運的是,曹友聞沒有找錯夥伴。 周應芳的確足夠聰明。 曹友聞一提出他的設想,他不僅馬上意識到了他面前有多大的一個機會,也馬上意識到了唐家的威脅。 而且,最重要的是,周應芳還很快找出了辦法。 一個叫曹友聞佩服得五體投地的辦法。 李綰和呂彰明確的指出,在曹友聞的方案下,交鈔局不可能給他們壟斷地位。而周應芳卻注意到了交鈔局在兌換交鈔時的窘狀——交鈔局人手緊缺。 他提出了一個新的修改方案。 第三卷 《燕雲》 第十章 當年師友盡豪英(四之中) 曹家將在海外成立的錢莊,將不是一般意義的錢莊,而是一個以結算業務為主的錢莊;相應的,周應芳將私下里拉攏幾家大錢莊,「連財合本」,在汴京、廣州、泉州、杭州成立同樣四家同樣性質的錢莊。並且,曹家與周家也互相入股。 然後,他們將遊說交鈔局發行萬貫、十萬貫的大面額票據。而曹家與周家這五家錢莊,將用交鈔或者金銀銅錢,向交鈔局購買這些票據。然後,五家錢莊將在海外聯合發行低至一百貫的各種小額票據,用於海外錢莊的流通結算。 海外錢莊可以通過曹家錢莊,來完成金銀銅錢與票據的互相兌換。海商則可以在海外任何一家錢莊,將金銀銅錢變成票據。若要回國,則可以去錢莊登記,開出匯票,回國之後,憑借銀票與匯票,在本土四家結算錢莊及所有指定的錢莊,都可以兌現。 而海外錢莊同時將相應的匯票單送到曹家錢莊,曹家錢莊按時計算回國的票據總額,每隔一定時間,將相應的交鈔局發行的大額票據送回國內,與國內四家錢莊對賬。國內四家錢莊再拿著交鈔局的大額票據,去交鈔局兌現。 周應芳的方案,明顯比曹友聞的更加完善。他不僅減少了交鈔局的工作,而且這樣的方案下,既不必那麼明顯的將唐家排除在外,卻也事實上將唐家踢到了邊緣。 只要交鈔局不昏庸到一定程度,斷沒有在同一個城市設立兩個結算中心的道理。這是一種自然的壟斷。這樣的話,即便唐家知道消息橫插一腳,讓周應芳在國內設立四個結算中心的設想破局,即便唐家在國內拿到更多城市的結算權……只要曹、周兩家能保住凌牙門的結算權,在國內再爭取一兩個主要海港城市的結算權,在這盤棋局中,唐家依然要看曹、周兩家的臉色。 關鍵便是凌牙門的地理位置。大宋本土有無數的城市可以爭可以搶,但在海外,凌牙門無可替代。而曹、周兩家聯手,在凌牙門結算權的爭奪上,無疑就有非常大的優勢。 最解氣的是,唐家還絕對不敢放棄。他非來看曹、周兩家的臉色不可。在錢莊的棋局中,想將唐家完全踢出局,那的確是不可想像的。但是,並非唐家永遠可以唱主角。 「隔行如隔山」這句話果然沒有說錯,這樣的妙招,是曹友聞無論如何都想不出來的。而且,即使曹友聞對錢莊業不太熟悉,也看出來了周應芳的野心勃勃——由錢莊自己聯手發行小額票據,這和當年的交子是多少相似啊? 不過,這件事始終還只在曹友聞與周應芳的夢想當中。 交鈔局的確可以從中抽取巨額的手續費——而且都是金銀銅錢;通過向交鈔局購買票據,交鈔局也能獲得大量的金銀銅儲備;這個設想如果成真,也的確可以推動海外貿易的發展;南海的商業會更加繁榮,與國內聯繫也更加緊密,也許還會促使更多的金銀銅錢流入本土…… 看得見的好處,看不見的好處,不可勝數。 但這依然不代表這件事一定可以成功。 因為這不是交鈔局可以做主的事情,至少交鈔局絕對調動不了薛奕的海船水軍。 而且,儘管周應芳的方案已經足夠巧妙,儘管唐家絕不可能知道曹、周兩家的關係到了一個什麼樣的地步,儘管李綰和呂彰答應盡力在司馬光面前說好話……但對於唐家,依然不可不防。 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希望周應芳能說服李敦敏。 這位海外事務丞,在這件事上,舉足輕重。他的態度,很可能影響到石越甚至是司馬光的判斷。 曹友聞這次回京並不算特別順利。 他在汴京有不少故交,陳良、范翔、司馬夢求、蔡京——在他回京之前,他曾經信心十足的相信,憑借這四個人,他在汴京想辦點什麼事情,不會難到哪裡去。但是,回京以後他才發覺,事情遠比他想的複雜。他這四位故交都是石越的親信,但他現在都沒進過石府的大門,甚至他連司馬夢求的面都沒見著。范翔建議他去遊說桑充國與白水潭,當時他覺得桑充國的門不會那麼難進,但到此時,他才知道自己大錯特錯——尋常人想與桑充國會面,倘若不提前兩個月送札子去預約,桑府的僕人,連通報都省了——白水潭的學生成千上萬,人人都要和他會面細談,桑充國哪裡見得過來?而在白水潭,他當年的同窗,早就各奔東西,在偌大一個白水潭,他只覺處處熟悉又處處陌生,竟是連個認識的人都找不著。 到現在為止,旁人不覺得,曹友聞自己卻只覺處處碰壁,想辦的大事,竟是連一點頭緒都沒有。他絕非是遇到挫折就輕言放棄的人,但也不免有點志氣消磨。這次福至心靈,竟然發現有如此良機,一貫冷靜從容、從不信命的曹友聞,聽到曹五郎們說起玉仙觀靈驗,竟也忍不住前來拜起神來。 只不過,人若心中牽絆太多,即使在神佛面前表現得再虔誠,心裡也很難真正平靜下來。 第三卷 《燕雲》 第十章 當年師友盡豪英(四之下) 上過香後,曹友聞不願湊熱鬧去看那什麼「萬年松花石」、「龍牙石」,他來時已看見觀後有一片梅林,這時便信步行去,踏雪賞梅。不料這玉仙觀原就香火極盛,這時節又是國家多事之時,求神拜佛的百姓更盛往前,雖天上不斷有小雪飄下,可這梅林裡上香後來遊玩的香客竟也不少,曹友聞只欲往幽靜處去,這時只管尋著人少的地方去,在梅林裡七繞八拐,不料這玉仙觀也不是很大,沒走多久,便到了玉仙觀的後牆。他正欲尋路離開,卻聽到牆那邊有人說道:「姑姑,我們真的還去那裡麼?」清清脆脆的,卻是一個少年的聲音。 接著,便聽一個女子不耐煩的訓斥道:「你們三個是想學點花拳繡腿,還是想學能在戰場上殺敵的劍術?」過了一會,又聽那女子說道:「六哥、七哥,休要這般沒志氣,才被人揍了一次怕什麼?便被人揍個十次八次,也沒甚打緊,打落牙和血吞,誰也不許叫苦叫疼的,要不回去知道了,非被打死不可。你們倆個要學環哥兒的,每被人揍一次,便當是學一次乖,遲早揍回來。上迴環哥兒那一招就很好……」 又聽先前那少年解釋道:「我是怕被姐姐知道了。」 「有什麼好怕的?那小環不學好,倒和十一娘一個樣了。」那女子聲音中顯得甚是惱怒。曹友聞知道「小環」是汴京人對未嫁女子的一種稱呼,他本不欲聽人私隱,可聽牆那邊那女子的語調聲態,再從這話中的意思揣度,已知這女子甚潑辣。他聽這女子竟說別人不順她意便是「不學好」,亦不覺暗暗好笑。 牆外邊那幾個少年顯是對這女子甚是敬畏,過了好一陣,又聽另一個少年嚅嚅道:「姑姑,我聽楊將軍說,本朝第一劍客是張忠定公,是真的麼?」 「什麼張忠定公張假定公的,沒聽說過。」那女子越發不耐煩起來。 「張忠定公就是張乖崖,聽說……」一個少年輕聲說道。 卻聽那女子怒道:「你們要覺得他本事,去找他學好了。什麼狗屁第一劍客,誰封的?」 他們說話的聲音越來越遠,曹友聞無意中聽到這番妙答,在這邊實在忍耐不住,幾乎笑得打跌。這張詠張乖崖乃是大宋朝第一奇人,太宗朝的一代名臣,年輕時以飛劍和劍術名震河朔,是有名的俠客,其後入朝為官,真宗時益州大亂,張詠入蜀治之,被蘇軾比之為諸葛亮。他精通治術謀略,上馬治軍下馬治民,甚得軍心民心,留下的判狀至今都是大宋地方官員的典範;難得的是,他居然還很有文采,詩詞文章學問在大宋也排得上號,這樣的人,休說整個大宋朝就只出過一個,就是上溯漢唐,也是極為罕見的。可以說,大宋朝的讀書人,要是連張乖崖張忠定公都沒聽說過,那也真是不學無術到了一定地步了。曹友聞聽外面那女子居然連張乖崖都不知道,已覺好笑,聽她對答,更是笑得肚疼。 此時牆外連馬蹄聲也聽不見了,他知牆外之人已遠去,一面在心裡邊揣測著牆外說話的女子和少年的模樣,一面又心不在焉地在玉仙觀裡繞了一圈,終覺沒甚意思,便辭了觀中的道士出來。 這時將近午正,曹友聞出了玉仙觀後,抬頭望了望天色,見雪一點也沒有停的跡象,因想著還要去白水潭,忙叫隨從牽了馬,戴了傘笠,驅馬朝南薰門方向去。 沒跑得多遠,便見雪越下越大,還刮起風來。風捲著雪,雪夾著風,打在身上、臉上,叫人連眼睛都睜不開來。曹友聞這些年多在婆羅洲,對這風雪已頗不習慣,沒半刻鐘的時間,便勒馬下來,只牽馬前行,又走得一會,連走路也覺得艱難,心裡邊後悔沒坐馬車出來,一面去看到路邊——這裡因是汴京城的東南角,到處都是朝廷的倉庫,偶有幾家店舖,因為最近的交鈔危機,又趕上大雪天,都是大門緊閉,竟是連個避雪的地方都找不到。又走了一會,好不容易才看到路邊有座宅院的小門開了道縫,曹友聞連忙叫了隨從去問,原來那家主人姓沈,似乎也是官宦人家。不過那沈家看起來也不甚富裕,連個正兒八經的管家都沒有,就是一個老僕看著這院子。這老僕倒極和氣,請了曹友聞和他的隨從進來,把馬拴在院內的走廊內,三人便一道圍在門房內烤火,一面說些家常閒話。 那老僕顯是甚是寂寞,雖有點耳背,卻極是健談。沒多久,曹友聞便知道這家主人叫沈歸田,在三司胄案、軍器監、兵器研究院都當過小官,據這老僕所說,這位沈大人倒是好人,對下人極隨和,但就是一張臭嘴巴,走到哪裡得罪到哪裡,雖然有貴人提攜,可當了幾十年官,起起落落,永遠都是八品。這老僕顯是沒說假話,曹家做的生意原本就和軍器監有千絲萬縷的聯繫,軍器監的人事上上下下,曹友聞都瞭若指掌,但曹友聞居然從沒聽說過沈歸田的名字,顯見這沈歸田混得實在不怎麼樣。 三人約摸著坐了兩刻鐘的光景,忽聽到外面有男子笑道:「老沈,方才李敦敏找你做甚?」 曹友聞陡然間聽到李敦敏的名字,下意識地豎起了耳朵,卻聽一個男子回道:「還能做什麼?薛奕保薦幾個海商在婆羅洲造紙甲,以便於海船水軍日後採購方便,兩府已經准了,可軍器監的關節沒打通,層層拖延,一年多了,上頭的批文還在軍器監壓著……」 又聽先前那男子笑道:「我沒記錯的話,你如今還不是軍器監主簿吧?」 那老沈笑道:「俺也這麼說來著。 先前那男子又笑道:「看來傳聞沒錯了,李敦敏和石相是布衣之交,你又要陞官了。」說到最後一句,戲謔之意,連曹友聞都聽出來了。 「那可太難得了。」卻聽那老沈嘿嘿笑道:「俺在胄案、軍器監、兵研院當二三十年的八品官,什麼情弊不曉得,軍器監那些潑皮沒好日子過了。不過……」曹友聞聽到那老沈似是嘿嘿笑了兩聲,又聽先前那男子問道:「不過什麼?」 「俺卻奇怪呢,你段子介應當是立了大功的,怎麼非但沒陞官,反從在京房調到了沿海制置司?」 「那邊簡單一點,適合我。」段子介半開玩笑的回道,「我去了那邊,薛奕的日子就好過多了。」 二人的聲音越來越近,到了宅子前,也不見敲門,便推了門進來,那老僕這才聽到聲響,停止嘮叨,起身笑道:「二位,是我家大人回來了。」曹友聞主僕連忙跟著起身相迎。 那沈歸田和段子介進了門後,再沒料到竟然還有外人,不由得都吃一驚。沈歸田打量著曹友聞,一面朝問老僕道:「這兩位是?」 「這位曹官人是來避雪的。」那老僕笑著回道,一面接過沈歸田和段子介的斗笠、雨衣,自顧自地往裡屋走去。 曹友聞看沈歸田和段子介神色,竟毫無見怪之意,顯得已習以為常,心中暗暗稱奇,他雖不知沈歸田之名,卻也聽說過段子介,因笑著揖道:「在下杭州曹友聞,因避風雪,叨擾賢主人了。」 「曹友聞?」沈歸田和段子介不由得對視了一眼。「可是犀光齋的曹員外? 「不敢,正是區區。」 沈歸田和段子介又是相互望了一眼,不由得齊聲哈哈大笑。 曹友聞被他們笑得莫名其妙,尷尬的望著二人,卻見沈歸田指著段子介笑道:「他可正要你呢。」 「啊?」曹友聞吃驚地張大嘴巴,望著段子介。 卻聽段子介笑道:「曹員外可是與范仲麟是舊識?」 「我們是布衣之交。」 「那就對了。」段子介笑道:「我聽范仲麟說,曹員外想做筆大買賣……」 曹友聞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一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一之上) 「……太府寺必須立即停止蠻幹!」李敦敏語氣激烈,「下官已是第三次來政事堂陳情,李大卿只顧著追討永順錢莊的債務,卻不知東南情勢之微妙脆弱,這般蠻幹,必釀成大禍。近幾年內,海外貿易原本已呈萎縮之勢,海商利潤亦大不如前,然東南諸路工商之興勃,卻為古來所無。但這種興盛,卻全賴於錢莊之日漸發達。以造作瓷器為例,若某海商欲購瓷器萬件,於當年冬借季風下南海,則在當年夏季,即要和瓷窯事先簽訂契約,付十分之一的定金,瓷窯簽了契約,便用此契約抵押,向錢莊借貸,這才好僱人燒製瓷器。到了冬季,海商出海前,又向瓷窯付清六成的貨款,餘款以家產做保,待次年夏回來,再連本帶息付清。而瓷窯也要這時候,才能還清錢莊的欠款。以下官所見,像以往那樣,或由海商事先預付五成甚至是全部的預付金,或者完全不付預付金,只管現貨買賣,貨到賬清的事,已經越來越少。此亦是由於作坊間競爭激烈,坊間所賣之貨多於買者,而海商為牟取最大利潤所然——若在六七年前海外貿易最景氣的時候,海商要買貨出海,不提前一年付清所有款項預訂,甚至可能無貨可買。但今時不同往日,即使冬季逆風回國的海商,也往往會拖到夏季再結清貨款,這在近一兩年內,幾乎成為慣例。但其實海商亦不容易,海商間競爭之激烈,更不在國內作坊之下,不少海商採購國內貨物,也是向錢莊借貸——因為借給海商的利息要高於別處,錢莊亦樂於借錢給他們。」 李敦敏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也不停歇,又繼續說道:「下官一直以為,東南情勢已經岌岌可危。各種作坊為了競爭,拚命造作,但大部分貨物,除了供應海外與本州本路,在國內是賣不掉的。比如瓷器,若非是名瓷,大宋哪州哪縣不產這個?便有水路,算上運費,已是成本過高,倘若要走陸路,那成本更是高得嚇人。所以,倘若這麼繼續下去,東南作坊產量越來越高,而海外貿易又越來越萎縮的話,遲早鬧出大事來。不過話雖如此,但兩三年內,還未必真會出事。可如今李大卿這般作為,半年之內若不出事,下官敢把這舌頭割了,給李大卿賠罪!李大卿不知東南情弊,以為討回債來便是功勞,但據下官所知,永順錢莊借出的錢,七成是直接借給海商,三成是借給東南的錢莊、作坊。不論是海商也罷,錢莊也罷,作坊也罷,這時候根本不是結算的季節!縱便是永順錢莊借出的都是大宗放貸,和海商們另外商議了結算時間,最早也不可能早過二月。而如今卻是十一月,卻叫他們上哪裡去找錢來還債?李大卿只管逼海商還債,官府催債,百姓又豈敢不還?逼得緊了,難免要百般籌錢,追討債款,甚至賣田賣地——可其它借過錢給這些海商的錢莊,還有貨款沒收回來的作坊該怎麼辦?既到了這個地步,只怕免不了也要上門催債的。倘若他們收得回還好,若收不回來,錢莊免不了又要怕作坊的債收不回來……除此以外,更要命的還是借給錢莊和作坊的錢。海商反正人和貨都不在國內,若夏季能平安回來了,還有個希望,可許多小錢莊和作坊,這個季節卻是經不起催債的。」 李敦敏說到這裡,這才頓了頓,加重語氣說道:「下官現在最擔心的,便是怕有作坊和小錢莊支撐不住破產!如今作坊工人的工錢,平時都只給些許,只夠勉強度日,大半的工錢,分別在年前與中秋結算,作坊倘若破產,這些工人工錢沒有著落,誰能擔保不會激起民變?小錢莊破產則更加可懼,下官只怕一家錢莊破產,會連累大量錢莊跟著倒霉,到時候整個東南誰也無法倖免。這後果實是不堪設想!相公、參政,這交鈔一物,現如今在京師是不值錢,在東南卻還值錢呢!李大卿把東南的交鈔收回來,對朝廷又有何好處?今日之事,實實已經是迫在眉睫了,倘若廢除交鈔的傳聞再傳到東南,這內外交攻,水火並至,東南又有幾家錢莊能受得住?!請相公、參政早下決斷,若再猶豫不決,或是等閒視之,到時候真要不可救藥了!」 李敦敏所說,儘管石越和范純仁都已看過他的扎子,石越也與李敦敏面談過,但這時候再聽他說一遍,亦不由聳然動容。但他字字句句,一口一個「李大卿」,矛頭直指李清臣,卻也叫石越心裡暗暗叫苦。 李敦敏所稟之事,石越已經意識到非比尋常,李敦敏回京之後,就這件事,也已和他說過兩三次,但李敦敏前兩次至政事堂,都是司馬光當值,司馬光雖然也很重視此事,但他卻以為李敦敏有點危言聳聽,畢竟東南諸路之富饒,司馬光比誰都清楚,司馬光絕計無法理解,以東南諸路的富裕,以海商的富可敵國,少個千把萬貫交鈔,又能出什麼大事情。他反而一廂情願的相信,萬一交鈔危機波及到東南,東南少點交鈔,受的衝擊也許還要小點。畢竟自交鈔危機以來,每有政事堂會議,石越都是憑藉著他那點可憐的經濟學知識,反覆重申著盡可能的回收交鈔,是解決交鈔危機必須要走的一步。石越的主張,在政事堂內還是很有說服力的,司馬光等人也很容易理解,只不過政事堂諸公一時沒找到大規模回收交鈔的辦法,所以未遑實行。但這個觀點,在司馬光廣泛諮詢過如食貨派學者等等各色人物的意見後,卻已經完全被司馬光所認可了。所以,在他看來,李清臣可能莽撞了一點,但可能無意中還做了一件正確的事情。因此,李敦敏的面陳,還有他的札子,司馬光只是例行公事的發到了太府寺,要求太府寺「分析」。 太府寺是什麼回應,如今還不得而知。但石越卻深知此事拖不得,因此才不顧司馬光是否芥蒂,急急忙忙又召見李敦敏,詢問此事。石越心裡本就擔心惹惱了司馬光與李清臣,事情無法收場,豈料到李敦敏心裡著急,竟然也失於考慮,只管直斥李清臣不懂財計,邀功誤國。石越只道李敦敏素來是極機敏的,哪裡想到人若著急起來,說話哪裡又會那麼周全? 這時候石越不得不為李清臣緩頰,因道:「若果真如修文所言,則外府處置此事,確是有欠考慮。吾儕身居兩府,智不及此,亦難辭其咎。」他只說「外府」——亦即太府寺,卻不提李清臣之名,又把自己和兩府諸相都主動靠上去擔了責任,輕描淡寫便將李清臣的責任淡化了。 但范純仁卻沒這麼多顧忌,直言道:「此事我亦讀過札子,財計上的事情,我是不太懂的,但李海外札子上把事情說得極清楚。方才李海外說的時候,我又想起今年三月的《白水潭學刊》轉載過一篇文章,是專論錢莊一物的,那文章說,一千萬貫交鈔,經過錢莊,實際可能相當於三千萬貫甚至更多的交鈔在坊間周轉,這才是真正的『貨幣乘數效應』——若按此文的觀點,太府寺一兩個月內要自東南收回上千萬貫的交鈔,豈非相當於抽空了三千萬貫的錢鈔?照李海外所言,此時正是海商、錢莊、作坊都周轉不過來的時候……」說到這裡,范純仁已是倒吸了一口涼氣,他把自己嚇了一跳。半晌,才喃喃道:「會不會已經晚了?」 「但願還不晚。」石越搖了搖頭。范純仁又讓他吃了一驚——他號稱「不太懂財計」,可他說的這番道理,石越卻是想了很久才明白是怎麼回事的,而范純仁不過看了一篇論文,便可舉一反三。這讓石越不由得暗暗感歎:果真要比智商,自己只怕要比范純仁低一個檔次。 這時范純仁忽又想起一事,臉色頓時慘白,「若東南局勢果真如此,便是沒有李清臣這出,交鈔之事傳到東南……」 「正因如此,下官才再三求見,請諸公萬萬不可再有猶豫拖延。」李敦敏焦急地說道,「東南、海外貿易,實為朝廷財賦之所繫,東南亂不得!下官此來,聽說許多廢除交鈔之議,此輩全是坐而空談,東南錢莊之發達,全賴於交鈔之發行,倘若廢除交鈔,對東南錢莊來說,便是滅頂之災。東南錢莊一垮,整個東南之作坊、好不容易才有今日規模氣象的海商,覆巢之下,恐無完卵!」 「張天覺之議,卻與李海外不同。」范純仁有點奇怪。 「張天覺是以為無藥可救,他是想斷尾求生。交鈔擊垮的,是東南的工商業,對東南農業影響較小,他的主張,是熬個五六年,再重新整頓,也未為為遲。況且東南真正的大作坊、大海商,是一定能存活下來的,倒霉的只是小錢莊、小作坊……」 李敦敏指責張商英與東南的大商人大地主過從甚密,對石越來說,也不是什麼新奇的事情了。張商英主張斷尾求生,原也是個合理的主張,況且自與石越密談過後,張商英雖然態度依然明確,但也很積極的配合石越,參與到挽救交鈔的努力中來,並沒有扯石越的後腿。這一點也讓石越消除了對張商英的不滿。因此,他見李敦敏心中焦慮,口不擇言,竟又抨擊到張商英頭上,正欲打斷他的話,卻聽李敦敏又道:「但下官卻以為,東南諸路的小作坊、小海商、小錢莊,才是東南繁榮之關鍵。若海外貿易與東南之工商業被幾個家族控制,於朝廷於百姓,皆有害無利。所以,只要有一線希望,便要盡可能挽救交鈔。沒有交鈔,就不會有東南真正的繁榮,但若朝廷這次廢除交鈔,所謂驚弓之鳥,日後朝廷欲再頒行紙紗,只怕也是千難萬難。」 石越這才放下心來,卻聽范純仁額首道:「這話確是這個道理。」又轉向石越問道:「我聽說先前君實相公已令外府分析,未知可有結論?」 石越搖頭道:「還未報上來。」 范純仁又細細問了些東南諸路工商業和海外貿易的情況,李敦敏在兩浙路當地方官,對這些事情都很熟悉,回答起來條理清晰,又隨口能舉出具體的案例和數據,竟是很得范純仁青眼。原本在東南官員中,如張商英雖然也是傳統的儒生,比較關注普通自耕農民的利益,但卻的確和大商人大地主打得火熱;而李敦敏卻和張商英大不相同,他最關注的,卻是中小商人和中小作坊主的境況,他雖是所謂的「石黨」,但對唐家為首的十八家卻極是疏遠,甚至多有批評,認為這些大商人大作坊主,憑借自己的資源壟斷原料、操縱價格,對國家有害無益。李敦敏又說起他在兩浙打擊試圖壟斷價格和市場的傳統行會組織與牙人組織,給牙人頒給「身牌」進行管理,又迫使行會改組,石越和范純仁這才知道李敦敏與張商英等人原本就有明裡暗裡的衝突。李敦敏的主張顯然很對范純仁的心意,竟頻頻贏得范純仁的讚許。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一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一之中) 點湯送客之後,范純仁便對石越說道:「此事只怕是君實相公失策了。」 石越早看出范純仁已經被爭取過來了,這時候卻故作大方,只說道:「君實相公只是謹慎,此事亦不能聽一面之詞。」 范純仁睨了石越一眼,不滿道:「如今都是為朝廷社稷,子明何須如此?」 石越被范純仁責怪,亦不覺臉紅了一下,因道:「說來總須為李邦直留點面子。」 范純仁輕輕哼了一聲,道:「李邦直非是無能,若令他做刑部尚書,定然做得比我要好。但太府寺卿,他卻的確是當不來的。子明,皇上令吾輩在兩府,不是叫我們做濫好人的。皇上若用錯人了,如何糾正,正是吾輩之責任。」 范純仁胸懷磊落,石越聽到耳裡,卻更覺不是滋味,只覺自己本欲調和矛盾,不料和范純仁這麼一比,倒像個小人一般。他有心為自己辯解幾句,卻又覺得這麼做甚是可笑。當下也不分辯,只問道:「如此范公之意如何?」 「依在下之見,李敦敏的話,多半信得過。事不宜遲,當盡快與君實相公商議了,派使者前往東南諸路,令太府寺的差官停止追邀。此外,今日朝廷之事,哪件能與太府寺脫得了干係?便是為了李邦直好,太府寺卿也應當換人了。」 范純仁說得理直氣壯,倒讓石越一時說不出話來。其實他想換掉李清臣已經很久了,但他雖然貴為尚書右僕射,要換掉李清臣這樣敏感、重要的人選,反而比范純仁更多顧忌。 過了好一會,石越才道:「此事非同小可,若果真要換太府寺卿,李邦直怎麼安置不說,由誰來接任卻是個問題,這事若不能妥當,只怕皇上亦不肯。」 范純仁望著石越,淡淡說道:「我看子明心中必有人選,怎麼反來問我?」 石越歎了口氣,搖搖頭,苦笑道:「范公莫以為我是故意試探,只是我心目中的人選,未必那麼合人心意。」 「哦?」 石越卻不去管范純仁的神情,低頭沉吟了好一會,才抬眼望著范純仁,緩緩說道:「以某之見,眼下太府寺卿最合適的人選,莫過於曾布。」 范純仁迎視著石越目光,嘴角露出一絲笑意,過了一小會,口中吐出幾個字來:「我不反對。」 石越頓覺愕然,很意外地看著范純仁,卻聽范純仁又笑道:「曾布做過三司使,又在廣州、海外當過郡守,國內、海外之事,都很熟悉,做太府寺卿原極合適。但他在皇上那裡,卻不知……畢竟寺卿都得由皇上來任命——不過,子明若要薦他,我願意在薦書後面寫個名字。」 這對石越而言,的確是意外的收穫,他大喜過望,不由得對范純仁抱拳道:「多謝范公。」 「子明不用謝我。」范純仁淡然道,「這不是人情。這等大事上,我是從不做人情的。」 石越卻是十分高興,笑道:「我既非替自己多謝范公,亦非替曾布作謝。」目前這種情況下,所有的人事任命,總要政事堂諸相達成共識,方才好和皇帝去說,這樣才不至於節外生枝,又鬧出什麼彆扭來。石越原來很擔心舊黨不會接受曾布這個人選,所以這事他連曾布那裡都沒有露過半點口風,但如今范純仁既然表態支持,卻是得了一塊重重的籌碼,司馬光那邊遊說起來,也會事半功倍。因此石越之喜出望外,也是情有可原——皇帝如今因為身體的原因,變成了真正的「垂拱而治」,政事堂若無異議推薦的人選,皇帝一般情況下,是不會駁回的。 范純仁搖搖頭,道:「這些都沒甚要緊,子明還是想想如何安排李清臣罷。」 石越笑道:「這個范公就不用擔心了,皇上英明,自然會有好辦法。這事卻用不著臣子來操心了。」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一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一之下) 熙寧十七年的十一月,注定是一個與「大事件」有關的月份。在十一月的下旬到來之際,首先是大宋錢莊總社的正式成立與知事局的選舉。自熙寧初年以來一直順風順水,經過十幾年的時間,奇跡般的擴張成為宋朝最大的工商業集團,並且在製造業和錢莊業都獨佔鰲頭的唐家,卻意外地遭遇了十餘年來最大的挫折。唐家在接下來知事局都知事的選舉中慘敗,周應芳不僅贏得了全部小錢莊席位的支持,在獨立知事中佔據優勢,便是在大錢莊知事中,也出人意料地取得了優勢。 在汴京的錢莊業決心聯合起來應付交鈔與擠兌危機的時候,交鈔局頒布了一道法令,要求全國之錢莊,提交存款總額的一成交鈔或銅錢至交鈔局封存,稱為存款準備金,這筆錢將用來對付可能出現的擠兌。 此法令頒布僅兩天之後,汴京再次出現讓人眼花繚亂的人事任免。參知政事、吏部尚書馮京拜知樞密院事——樞密使與知院事同時並存,在宋朝是極為罕見的,但在趙頊在位期間,這卻已經是第二次出現;參知政事、禮部尚書王珪拜參知政事、吏部尚書;權太府寺卿李清臣拜參知政事、禮部尚書。而回京後一直沒得到任命的曾布,則意外的權任太府寺卿。 以曾布的資歷,權任太府寺卿,原本沒有任何問題,但他自三司使任上被貶以後,十年來不過在廣州、凌牙門擔任郡守,而後竟從凌牙門直接進入外府擔任大卿,這種大起大落,已不尋常,而海外官員竟可以直接擢入部寺出任長官,更是徹底顛覆了宋朝官場的認知。而在蘇轍回京接管戶部之後,宋朝三大的經濟部門——戶部、司農寺、太府寺,其中有兩個也正式落到了石黨手中。 除此以外,皇帝又准了石越的札子,以故夏都城興慶府為安西府,並接受王安禮的辭呈,以王安禮出判安西府。以呂大防為工部侍郎,權管勾工部事。 趙頊在此時進行果斷的人事調整,絕非僅僅是接受石越、范純仁等人的建議,為曾布騰出太府寺卿的位置這麼簡單。馮京不得再掌吏部,這已是所有人都可以預料到的事情,但覬覦吏部尚書之位很久了的王珪終於如願以償,卻多多少少出乎人們的預料。趙頊給出的理由是很有人情味的——在六部尚書中,王珪的資歷最老,卻一直只是擔任位次較低的禮部尚書,他在政事堂這麼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如今他年紀也大了,縱使不能以左右僕射致仕,做做吏部尚書也是理所應當的。 趙頊的這個理由連司馬光也沒有反對。說起來,真要對王珪挑剔什麼,除非從他的才幹與品德入手,但這兩樣東西,有時候也是極為主觀的,皇帝無疑擁有最後的裁決權。況且,每個人都知道王珪名為參政,實不過就是皇帝的傳聲筒,皇帝既然想在這個時候親自掌握吏部,司馬光和石越,也不可能和皇帝來爭。 政事堂的左右僕射,對於歷史都不陌生,「朕亦欲除吏」的典故,兩個人心裡都是很清楚的。 而在皇帝對政事堂的佈局進行調整的同時,權太府寺卿曾布向東南諸路派出使者,命令先前派出的差官暫時停止追繳永順錢莊欠款之行動。 不過,石越顯然開錯了藥方。 汴京錢莊出現擠兌的原因,不僅僅是由於交鈔過多,造成通貨膨脹,更是因為金銀銅錢之儲備不足,民眾擔憂交鈔會變成廢紙所致。 他倉促開出「存款準備金」這一劑藥方,既無助於緩解各錢莊面臨的窘境,反而令得原本就面臨擠兌危機的汴京錢莊雪上加霜。而且,存款準備金除了能夠使一批交鈔退出流通之外,與新成立的大宋錢莊總社的救急金功能重合,更加招致了錢莊們的反對——在錢莊看來,如果一定要出這筆錢,由錢莊總社來控制,遠遠比由交鈔局控制要好。知事局對此態度難得的保持一致,在周應芳的建議下,知事局一方面對存款準備金製度做技術性抵制,採用拖延戰術;一方面繼續派遣代表向交鈔局陳情;同時周應芳更決定撥出巨資,資助食貨社的一些學者研究這個問題,使他們的研究成果可以在報紙、刊物上登載,可以出版發行。 有著西湖學院背景的周應芳,除了是一位精明的商人以外,更是真正的「儒商」——這個稱謂的意義,原本就不應當僅僅是道德上的,而應當專指那些有著「儒士」的身份,同時並能夠聰明地利用「儒士」這個階層的商人。大宋的「儒士」,掌握著知識與學問,控制著輿論清議,連接著權力——周應芳也許無法總結出這三點特徵,也不一定有興趣來做這樣的總結與分析,但他卻總能天才般地將其為己所用。 周應芳比普通商人更加明白,對於宋廷來說,來自士大夫階層的批評,遠遠比錢莊的反對要有力,而且對錢莊也風險更小。而他對這筆資金的使用也非常巧妙——熙寧重寶也許不能收買所有的學者,但是對多數人總是有影響的,而不被收買的少數,更可以彰顯這筆資助的公正性,這一點可能更加重要。而這需要的,則是如何巧妙的控制支持者與反對者的比例。 但對石越來說,汴京的這點小小的反抗,根本就已經不值一提。 李清臣在東南諸路的蠻幹、石越開錯藥方的「存款準備金法」、曾布為時已晚的停止追邀命令,外加上汴京有關廢除交鈔的傳聞終於不可避免地傳到東南諸路,終於在熙寧十七年的十二月,給汴京的王、馬、石三公,帶來了一個噩夢般的消息—— 事情由福建路泉州開始,兩家小錢莊本已被李清臣的蠻幹折騰得奄奄一息,在聽到「存款準備金法」後,連具體的細節內容都沒有搞清楚,便先陷入了絕望,在他們心目中,交鈔局徵求這筆錢,與強制性收一筆巨額稅款沒有任何分別,於是這兩家小錢莊的掌櫃無一例外的打起了同一個主意,他們悄悄變賣家產,攜款逃出海外! 席捲東南諸路的擠兌潮,由此爆發。東南的小錢莊遠遠沒有汴京的小錢莊的抵抗力,他們甩賣債務,追討債款,從十二月開始,一家接一家的錢莊被迫倒閉或者接近倒閉,小錢莊主傾家蕩產,大錢莊勉強維持。更致命的是,小錢莊的倒閉又引發了小作坊的倒閉,大量的貨物與半成品無人問津,不斷有州縣出現大規模的作坊工人聚集到州縣衙門前告狀的事情…… 直至此時,石越才知道,原來地獄遠遠不止十八層。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一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二之上) 石府。 新建的雪後軒,座落在石府佔地達數十頃的花園之東北角的一座人造土山上,叢木環繞,是一座雅致玲瓏的木製建築,由汴京最好的工匠造成,站在雪後軒中,可以俯瞰石府北面的武成王廟和淌淌流過汴京外城的惠民河;向東面,則可以將朱雀門以南御街上的繁華錦繡,盡收眼底。 這裡從熙寧十七年的冬天開始,也成為石越最喜歡呆的地方之一。 此時,在軒中孤坐的石越,不由自主地又回想起幾天前福寧殿皇帝召見的情形來。 那日的福寧殿中,雖然有皇宮的供暖系統烘得殿中暖洋洋的,但無論是王安石、司馬光、石越、韓維這四大重臣,還是王珪、范純仁、蘇轍、郭逵這些參知政事、樞密副使們,卻都感受到了汴京冬天的寒意。尤其是禮部尚書李清臣,更是臉色慘白,神情沮喪,殊無半點高昇的喜悅。石越知道李清臣並沒有為自己辯護,而是主動上表請罪,但是石越卻無法同情他,因為他釀下的苦酒,卻需要整個大宋朝來吞嚥。 不過,此事卻是連石越自己也脫不了干係。 真是盡九州之鐵,不能為此一錯字! 石越感覺到皇帝殷盼的目光,掃過自己,掃過司馬光、王安石、韓維……但石越也好,司馬光諸人也罷,都只能羞愧的避開皇帝的目光。人人都低著頭,福寧殿內,安靜得可以聽見針落地的聲音。石越感覺到皇帝的目光慢慢轉為失望,他偷偷觀察皇帝,便見他抿緊嘴,沉臉坐著,雙眼無神地望向殿門之外。 但石越卻不能如以往一樣,給趙頊一個許諾,甚至是一個希望。 今日石越面對的東西,對他來說,也是全新的。他冒冒然推出「存款準備金法」,以為那是對症之方,卻不料,這個世界上,任何方法都是相對的。他已經忘了,這些年他身居高位,遠在汴京,養尊處優,東南諸路對於自己,不過只是奏報公文上的小楷,幕僚清客口中的故事,結果一招不慎,竟然落得滿盤皆輸。 東南諸路到了今日這個地步,又豈能盡怪李清臣? 石越本來已經有了一套腹案來應付交鈔危機,但事到如今,他卻也不能不感到畏縮。儘管在外人面前竭力掩飾,但石越心裡卻知道,連他自己,對堅持不廢除交鈔的立場,都已經產生了懷疑。 但是,他的動搖,卻絕敢不表露出分毫來。否則,他的動搖立即便會造成一次誰也無法阻止的大崩潰。然而,他也不敢給皇帝空口許諾——石越是明白趙頊的性格的,許給趙頊的東西,是絕不能打折扣的! 石越能夠看到皇帝的嘴唇在微微地哆嗦,但他依然只能是低著頭。 當時絕對沒有人想到,皇帝會突然間暴得風疾。就在福寧殿召見之後,石越與司馬光等人剛剛回到政事堂,準備商議對策,便見李舜舉匆匆而來,召王、馬、石、韓進宮,四人再次到了福寧殿,才知道眾人告退之後,趙頊聽石得一稟報機密事務,勃然大怒,突然間就偏癱,連話都不說出來了。當時在場的內侍,除了石得一外,還有李向安與李舜舉,三人立時分別派人稟告高太后與向皇后,又由李舜舉親自至兩府,召四人進宮。 後來高太后會同兩府四公,親自詢問石得一與李向安、李舜舉,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原來石得一向皇帝秘稟之事,竟然事關東宮。皇城司聽到坊間謠傳,道有人見著六哥、七哥出沒市井坊間,甚至微服至汴京小學校,和小學校的學生們「鬥毆」;又有傳聞說東宮不愛讀書,常常逃課、裝病。須知此時皇帝的身體並未大好,按照傳統之道德觀念,太子即使不能仿古代孝子之行為,也應當深居宮中,每日請安問病,奉湯侍藥,不離左右。何況此時國家又逢多事,君父憂心國事而夜不能寐,為人子為人臣,卻流連市井,與小學校之學生鬥毆打架,無德之行,豈非以此為甚?因此坊間對此,雖然自有人搖頭不信,但信以為真者,自然免不了要感到不滿與憂心。 其實這些傳聞,石越與司馬光諸人也都聽說過,但眾人都以為不過是別有用心者的謠傳,且以為不會有人相信,因此只是斥責傳言者不可亂說,卻沒把這些事情放在心上,哪曾想到,據石得一所言,則汴京軍民對此信以為真者,竟然著實不少。眾人細究其因,才知道原來關於六哥、七哥裝病、逃課,不讀書,屢屢被太后斥責、懲罰的故事,經常在坊間流傳。因此太子的風評,在汴京百姓、甚至是士子的心目中,原本並不太好,所以這些不利的傳聞,才特別容易流傳——若非是因為朝廷對台諫風聞言事有所約束,只怕早就已經被台諫大加抨擊了。 其後石越也曾暗地裡派人調查這些陷越深傳聞,結果卻令他暗暗驚心!石越發現,六哥在宮裡受到的每一次責罰,民間竟然都瞭若指掌! 不過令得趙頊大怒的,還不是汴京中下層對太子頑劣、失德的風評,亦不是有關六哥、七哥私自出宮的傳聞,而是石得一呈上來的一些在汴京中下層廣為流傳的文章與雜劇。 據皇城司查報,一出托名唐太宗,實則是頌揚宋太祖傳弟之義的雜劇,在汴京各處受到追捧;而士林中,也有讚揚宋太祖傳弟,奠定大宋百年太平江山的匿名文章在流傳著,這些文章不僅寫得冠冕堂皇,而且文采頗佳,還博得了很多的附和與讚賞!皇帝便是在看了其中的一篇文章後,突然間中風的。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一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二之中) 這還是石越第一次親眼見到一個人中風。躺在福寧殿的御床上,趙頊見著石越諸人進來,努力的想坐起來,維持自己的尊嚴,但半邊身子卻已不聽使喚,李向安和兩個內侍小心的扶著他坐起來。趙頊望著石越,想和石越說話,但發出的音全是一個個含混不清的音節,他越想說話,越是焦急,越是說不出來,石越感覺到趙頊的眼中,全是憤懣、焦慮,他示意李向安想寫字,但當他用左手抓起毛筆的時候,整隻手卻不停的顫抖,根本無法下筆。皇帝惱怒地將毛筆擲到地上,眼睛移過眾人,一直望著石越,石越能感覺到趙頊眼中那種令人心酸的期盼…… 在那一瞬間,石越終於忍耐不住,跪在趙頊的床前,失聲痛哭。王安石、司馬光、韓維也全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老淚縱橫。 趙頊真的很可憐。石越知道自己不應當有這樣的感情,但有時候,人的感情是無法控制的。他第一次見著趙頊的時候,曾經想過,這個年輕有為的君主,這個充滿理想與鬥志的皇帝,會有一個不同的結局。他能夠帶給他一個不同的結局。 然而,經過十幾年的時間,君臣之間,由相互信任,到相互猜忌,到相互依賴、利用……兩人看起來越來越近,心卻已經越走越遠。而石越終於還是沒有完成對趙頊的承諾。 他收復了靈夏,改變了這個偉大的帝國。但是,大宋朝的命運,卻依然多災多難。而趙頊本人,終於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儘管知道皇帝暴得風疾的消息,對於目前的局勢無異於雪上加霜,更可能讓許多野心家鋌而走險,甚至給遼國釋放出危險的信號。但是,自高太后以下,兩府大臣這一次,都有了極不好的預感。為了避免外界更多的猜疑,兩府還是決定,向天下公佈皇帝的病情,並且向全天下徵召名醫。本 與此同時,石越與司馬光被迫接受張商英的建議,由交鈔局向天下各州縣頒布法令,強行規定每人每天取款之額度,來控制擠兌。為了防止再次發生小錢莊主卷款潛逃的事件,政事堂更密令各州縣守吏留意錢莊主的動態。 但這些手段,終究不過是苟延殘喘而已。 李敦敏上了一封萬言書,向石越與司馬光建議,由朝廷出面,購買一些錢莊的股份,並以朝廷的名義,保證中小額存款可以全額取出,以此方法來應付東南的擠兌潮。同時又可以通過這個方法,保護通過《青苗法改良條例》向錢莊借款的農民,避免其被催債破產。待風波過去之後,朝廷可以將這些股份再次賣出。 石越幾乎可以肯定這個辦法會有效果,但是石越與司馬光對此卻只能望而興歎--李敦敏到底不可能知道國庫的虛實,國庫空空如也,石越與司馬光雖然不想讓百姓買單,到了這時候,卻也由不得他們了。 反倒是張商英的辦法,令石越與司馬光無法拒絕。 張商英建議由交鈔局頒布措施,鼓勵大錢莊兼併小錢莊,財務狀況好的錢莊兼併岌岌可危的錢莊。並且建議頒布法令,授權交鈔局查看東南諸錢莊資產,迫使其中問題較大者破產,接受兼併。 如若張商英的建議得到通過,那麼如唐家這樣的大錢莊,還有一些財雄勢大的豪族,就會得到千載難逢的機會--他們可以用很小的代價,吞併、接掌許多經營了十幾年的錢莊。前提是他們相信大宋最終可以平安渡過這次風波。 張商英提出的「錢莊兼併法」明發邸報,得到了眾多呼應。朝廷之中,應者甚眾;在野,不僅《海事商報》與食貨社對此大加讚譽,甚至連《汴京新聞》與《西京評論》,也認為這是救弊良方。 石越相信這個辦法也會有效果。大宋的豪族巨賈們擁有大量的財富,這是公開的秘密;雖然要冒著極大的風險,但是成功之後的利益也是顯而易見的。控制大宋朝最富庶地區的相對發達、成熟的錢莊業,這將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情? 但石越卻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他能夠想到的是,遍佈各州縣的中小錢莊的自由競爭時代,可能會很快終結……這讓石越不由自主地想起兵器研究院的大爆炸……他打心裡抗拒著這種局面的出現,但他卻似乎無能為力。 他撥動了歷史的轉輪,但這個世界卻不會按著他想像的那樣發展--石越不止一次的意識到這一點,但每一次,他都會同樣感到茫然,甚至是害怕。 然而他只有面對。 他沒有逃避的權力。 除了李敦敏與張商英外,權太府寺卿曾布,正在努力地遊說石越向錢莊總社妥協。 曾布絕口不提「存款準備金法」帶來的惡果,但他卻指出了一個關鍵性問題--不要說交鈔局,即使是把整個太府寺連掃廁所看大門的人都算上,他們也沒有這麼多人手去執行那個「存款準備金法」。所以,與錢莊總社妥協、合作,也許是唯一的出路。交鈔局來對付大錢莊,小錢莊委託錢莊總社執行。這樣一來,交鈔局不用擔心人手問題,而錢莊總社將得到他們渴望的准官方地位。 在石越看來,曾布的傾向性也是非常明顯的。因為曾經在廣州與凌牙門任職,有擔任過所謂「夷官」的經歷,曾布對海商們的處境非常瞭解。因此,他上任伊始,就採納了曹友聞與周應芳的建議,與沿海制置司同知事段子介、海外事務丞李敦敏聯手,說服兩府,預備在各大城市籌建結算錢莊--這的確是一舉多得的事情,除了方便海商,增加國庫收入以外,在這個敏感的時候推行這項措施,無疑也是向東南民眾釋放一個信號。曾布、李敦敏、段子介也因此受到兩府嘉獎。作為對獻策者的獎勵,同時也是因為曹家與周家等大錢莊相互入股,實力可觀,在第一批七座城市中,以曹、周兩家為首的幾家大錢莊,順利瓜分了凌牙門、歸義城、廣州、泉州、明州五城的結算錢莊業務,如夢初醒的唐家,僅僅保住了杭州與福州兩座城市。 對於李敦敏與段子介來說,他們是根本不會在乎是否會得罪唐家的,唐家與石越的關係當然會被考慮到,但是其效果則可能是「君子愛人以德」之類,他們會認為唐家如果是為了石越考慮,適當的收斂才是正確的處世之道。而曾布的態度也是相似的,他當面對石越說,若讓唐家得到太多的好處,司馬光與王安石看在眼裡,必須會有不好的觀感,這對石越有百害而無一利。唐家已經非常富裕,即使不刻意打(和諧)壓,也應當持「直道」對之,這樣才能服眾。 曾布的諫言當然是很有道理的,不過,在石越看來,曾布與李敦敏、段子介不同,他並非是那麼公正無私的人。在廣州與凌牙門呆了這麼多年,曾布與南海的海商們不可避免地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他傾向哪一方,是不問可知的。 這種程度的傾向性,是可以容忍的。 人人都會有傾向性。 石越認為錢莊總社是個危險的東西,這也是一種傾向性。 但是,石越也許同樣將不得不接受它。 …… 「天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石越忍不住輕輕歎了口氣。! 「相公,雲陽侯求見。」侍劍輕聲走進軒中,稟道。 「唔?」石越愣了一下,忙道:「快請。」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一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二之下) 石越親自走到雪後軒的門口,準備迎接司馬夢求。但他的目光卻被司馬夢求身後的人吸引住了。「文……文將軍?」陡然間,竟在汴京見著文煥,不能不讓石越大吃一驚,他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人了。 「石相!」一身灰袍的文煥,遠遠見著石越,已是拜倒在地,聲音中不由哽咽。 石越連忙趨前幾步,扶起文煥,上下打量著,見他氣度越發的沉穩,不由笑道:「好文郎,好將軍!」一面說著,一面將司馬夢求與文煥請進軒中。 落座之後,司馬夢求便道:「這次密院調文將軍回來,可能是想叫文將軍掌職方館河北房事務……」 「種彝叔已經履新了?」石越驚訝地問道。 司馬夢求點點頭,也很驚詫地望著石越,「相公還不知道麼?」 石越搖了搖頭,道:「他沒去過政事堂,職方館知事是密院的人,沒必要知會政事堂。」 司馬夢求與文煥交換了一個眼神。二人都知道,新任職方館知事種師道的任命,出自皇帝未得風疾以前的內降指揮。在西軍中,種家與姚家雖然也算是石越的舊屬,但畢竟石越曾經親自下令殺了兩家的人,而且種家與姚家世受皇恩,與眾不同,因此這兩家,是屬於西軍之中與石越關係相對沒那麼緊密的。皇帝將職方館交到年紀輕輕的種師道手中,用意非常明顯,就是要淡化石黨對職方館的影響力。 但是,有關種師道的新任命,卻也是極具爭議的——這幾年來,種家諸將種古、種諤相繼病死不提,連種誼也染上重病,臥病不起,因此自皇帝以下,從樞密院到西軍諸將,對種家都十分同情,刻意提拔重用種家年輕一代,種師道屢立大功,西軍諸將對其才華都交口稱讚,認為他少年持重,可堪大用。但即使如此,將職方館這樣重要的機構,交到一個年輕武官手中,到底是一種冒險。只不過職方館知事之任命,除皇帝以外,只有樞密使、副有權置喙,而韓維、郭逵並不堅決反對,這道任命,便得以順利通過。 而種師道履新之後,果然也只一心一意追隨皇帝,連謁見政事堂諸相都省了。因石越這些日子忙得暈頭轉向,竟然不知道他已經抵京任職了。 石越雖然口裡說得大方,心裡卻不免酸溜溜的,又問道:「如此說來,文郎去河北房,是種彝叔的主意?」 「多半是的。」司馬夢求點點頭。 石越目光移向文煥,乾笑幾聲,道:「看來皇上果然有知人之明,種彝叔能知人善用,那是皇上也沒用錯人。」 「不過學生卻……」 石越擺擺手,打斷了文煥的話,道:「文郎須得再委屈幾年,如今河北房非得有大將坐鎮不可。此事過後,你若不想再在職方館,進禁軍領兵也罷,去軍州做郡守也罷,皆當如君所願。」 石越話說到這個地步,文煥再有什麼想法,也只得嚥回肚子裡。卻聽司馬夢求也說道:「我帶你來見石相,亦是為此。君不欲久居職方館,是人各有志,原本亦不便強求。但文郎久在南邊,卻不知北方局勢變化。自從蕭佑丹創通事局以來,職方館屢屢受挫,想知道契丹之實情,較往日真是要艱難萬倍。蘇大人屢次帶信回來,謂契丹內部爭論不休,恐遼主有南下牧馬之意。如今國家多事,若無得力之人在河北房主持大局,恐誤國事。」 「雲陽侯此言,實是令在下無地自容。」文煥紅著臉,望著石越,道:「學生不敢自稱國士,然石相知遇之恩,粉身碎骨,亦難報萬一!若論學生之志向,原本的確是盼著能領兵破賊,立不世之功,但命運如此,學生早已不敢再抱此妄想。今日所慮者,非為他事,實是學生自廣州房來,察覺三佛齊恐有異志,故以為不便輕離。」 「三佛齊?」 「正是。」文煥點點頭,道:「三佛齊乃南海大國,其向大宋稱臣,原不過是貪圖貿易之利,兼欲借大宋之勢,擺脫注輦國之控制。但如今時移勢轉,朝廷經營南海,三佛齊早存惶恐,而其屬國丹流眉為擺脫三佛齊,日益傾向朝廷,更令其不滿。學生查到三佛齊這一年來,打造船隻,操練水軍,又到處購買船隻兵器,僅杭州、泉州的海商今年賣給三佛齊千料以上的海船,便超過三十艘。學生以為此事斷不可等閒視之……」 石越再也料不到,連一向認為穩如磬石的南海諸國,亦也出現問題,忙問道:「薛奕知道麼?」 「這些事情,早已送到薛世顯案前。」 「唔。」石越聽到薛奕已經知道,不由得舒了口氣,笑道:「那吩咐他小心提防便是。三佛齊縱是操練水軍,一時半會也不是朝廷海船水軍的對手。如今段子介既去了沿海司,薛奕想要點什麼也容易了。我看這點事情,他理當應付得過來。」說到這裡,石越頓了頓,搖搖頭,自失地一笑,道:「文郎可知,如今朝中也不太平,一時半會,也真還顧不了什麼三佛齊。」 「但是……」 石越擺擺手,注視文煥,半晌,方道:「文郎,京師之事,你到底還是知道得太少!」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一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三之上) 熙寧十七年,冬,福寧殿。 太醫們施盡渾身解數之後,皇帝的病情,終於略有好轉。皇帝依然不能說話,右手也不怎麼聽使喚,但已經可以下床走上幾步了。但所有的人都知道,風疾乃是不治之症。在華夏之歷史上,風疾亦是常見的「皇帝病」,無論英明或者昏愚,得此疾病之後,要麼大權旁落,要麼便很快崩駕,無論哪一種,對於皇帝來說,都與死無異。因此,禁中的氣氛,非常凝重肅穆。 在此之時,壓力最大的,除了翰林院太醫局以外,便是負責禁中侍衛的班直了。 按大宋之制度,平日負責禁中警戒的,分為五重。最外一層,是皇城司所掌的親從官,他們掌握所有的宮門,負責宮城內外的巡邏與守護;然後便是天武軍,這支禁軍上軍中的步兵部隊,負責把守宮城的城牆,守衛皇宮、禁中兩府的安全。而真正意義上的皇室安全,則是由班直侍衛負責。第三重由御龍弩直、御龍弓箭直侍衛共計十個指揮使的步軍兵力守衛;第四重則是御龍骨朵直計兩個指揮使的步軍兵力;最核心的,當然是御龍左右直侍衛,同樣也是兩個指揮使的步軍兵力,他們直接保護皇帝的安全,乃是班直中的班直,侍衛中的侍衛。不過在熙寧一朝,這個制度有所變化,因軍制改革後,最得皇帝信任的,乃是殿前指揮使班、內殿班、殿前侍衛班這三支馬軍班直,因此殿前指揮使班、內殿班,也與御龍直、御龍骨朵直一道輪直。而楊士芳身為御龍左直指揮使,竟然是奉命護衛太子的安全,而並非跟隨皇帝身邊。出乎許多人意料之外的是,繼狄詠之後,最得皇帝信任的侍衛,竟然是新成立的西夏班指揮使、守義侯仁多保忠! 在許多人的心目中,西夏班的存在,不過是皇帝為了炫耀武功而設立。西夏班不過三百人,由西夏的降將、豪強貴族子弟組成,無論如何,都不能視為忠誠的代表。但是守義侯仁多保忠卻改變了這一切,與其餘班直侍衛不同,因為是西夏人出身,仁多保忠除了皇帝以外,上至太后、皇后,下至太子、左右僕射、樞密使,都不在他眼中——這在西夏原本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在大宋,卻變得非常罕見——在大宋禁中,無論是內侍還是班直,很少有人敢不忌憚高太后的威信,更很少有人會不害怕兩府宰執的權威。而且仁多保忠還有一個無可比擬的優點,他在汴京沒有錯綜複雜的人事關係,皇帝可以放心的相信他不屬於朝中任何一派勢力,他的富貴甚至是生命,都只繫於皇帝一個人。而仁多保忠降將、人質的雙重身份,出身西夏大貴族的先天條件,讓他在處事之時,既能小心謹慎,又能十分得體。因此,仁多保忠在皇帝的心目中,儼然就成了大宋朝的金日磾。雖然他不能像狄詠一樣,指揮御龍直、御史指揮使班,但出入警蹕,可以說是片刻不離。熙寧十七年,所有的人都知道,只要有皇帝在的地方,就一定會有守義侯仁多保忠在。 這一點,甚至讓不少班直指揮使感到憤憤不平。 但不管怎麼樣,在這個多災多難的熙寧十七年的年末,守護在福寧殿外的,依舊是守義侯仁多保忠。 「你聽說過麼?陳都知挨了太后的訓斥……」 「別胡說八道,誰不知道陳都知最得太后的寵信?他那麼謹慎的一個人……」 身著赤紅的戎裝,像雕塑一樣地站在福寧殿外,望著天上的雪花一片片地飄落下來,仁多保忠不由自主地又想起幾天前聽到的內侍之間的私語。 內侍們口中的陳都知,說的便是高太后身後最得信任的宦官陳衍。陳衍在高太后身邊當了幾十年的差,從來沒有被高太后這樣的嚴厲的斥責過,因此,這個流言幾天之內,便傳遍了宮中,甚至連皇帝都知道了——那兩個小黃門不知死活地嚼著舌頭的時候,大概怎麼樣也想不到,這時皇帝正好心血來潮,讓李向安與仁多保忠悄悄扶著他出來看一眼汴京的雪景。 陳衍被太后斥責的緣由,據說是因為某日高太后召見一個文學侍從,說起西漢霍光、王莽之事,那個侍從便藉故說起「三公執政」的說法,以為這是大宋建國以來未有之事,是大權歸於臣下,皇帝反被架空,甚至暗諷自皇帝染疾之後,三公大小事情,往往不請而行,政事堂決定了的事情,皇帝也不過行璽而已。今天子尚在,三公已是如此;倘萬一皇帝大行,孤兒寡母,更不堪設想。他因此直斥朝中有權臣。 這種書生議論,原本也沒什麼了不起。宋代士大夫說話本來就無所顧忌,石越、司馬光、王安石如今正是惹得怨氣沖天的時候,有人藉故罵他們是權臣,雖然用心難稱良善,但其實也是平常。台諫每日罵三人的奏章,比這難聽的,更不知道有多少。 但偏偏這個侍從,平素卻與雍王關係密切。而這段時間,又老有人在高太后跟前說石、馬、王的壞話,因此陳衍便多了句嘴,勸高太后驅逐此人,以為來者之戒。陳衍雖然是好心,但高太后素來忌諱內侍言政,又因他言語之中隱隱又涉及雍王,素來疼愛這個兒子的高太后心中更加不快,因此大發雷霆,藉著內侍不當言政的名頭,竟將陳衍罵了個狗血淋頭。 因雍王在宮中人緣極好,而陳衍一生謹慎規矩,免不了要得罪不少人,這事情傳開之後,宮裡內侍們交頭接耳,無不是幸災樂禍。內侍、宮女,大多覺得高太后無非是希望幾個兒子和睦相處,陳衍卻無事生非,而且一個內侍,居然敢對政事說三道四,實是咎於自取…… 但是,以仁多保忠對宮廷鬥爭之瞭解,心裡卻非常明白,陳衍的推測並沒有錯,那個侍從對石、馬、王三人的指控,絕對是受人指使。而高太后也一定心知肚明,至於她為何要斥責陳衍,卻是仁多保忠所無法理解的——在仁多保忠的觀念中,高太后這樣做唯一的可能,只能是因為她偏袒雍王。那些內侍、宮女的想法,在仁多保忠看來,簡直只能用荒謬來形容。 不過,令仁多保忠吃驚的,還是當時皇帝的反映。如果是西夏國王,那夏主一定會先處死兩個內侍,然後將弟弟賜死,仁慈一點的,則會找個借口發配到一個遙遠的軍司,下令當地官員將其幽禁起來。但是宋朝的官家,卻只是默默聽著,忍受著這一切,他甚至制止了李向安想去喝斥那兩個內侍的行為。 雖然在西夏時嚮往大宋的文化,但是真的到了大宋朝的中心之後,仁多保忠卻發現,實實在在的宋朝,比想像中的宋朝,更難以理解。 想到這裡,仁多保忠不由得握緊了腰間的劍柄。 宋人將他當成金日磾,將他當成那位忠誠厚重的匈奴王子,但他心裡卻明白,他只是仁多保忠。他小心謹慎,他忠於宋朝官家,僅僅只是出於生存之道。仁多保忠永遠都只站在勝利者一邊。 宋朝官家活著的時候,他可以將自己托付給宋朝官家;但可惜的,這樣的狀況已經無法持久,仁多保忠必須考慮宋朝官家駕崩之後,自己的生存之法。 在這汴京的禁中之內,與他處境最相似的,便只有那位來自高麗的王賢妃。王賢妃極得皇帝的寵愛,但是,眼見著皇帝就要大行,這位王賢妃卻連每說一句話,都要再三斟酌。因為她知道,她任何惹人忌恨的舉動,當皇帝去世之後,靠山一倒,她就免不了會被人加倍的報復。所以她小心的避開一切是非。 從這點上來說,仁多保忠也是同樣的面臨著靠山將傾的現實。只不過,與王賢妃不同的是,王賢妃只要小心謹慎,就不用擔心富貴,而他仁多保忠,卻必須選一個新主子,否則,很快他就會被遺忘。 早些天開始,就已經有人繞著彎的向他討好,給他送東送西,但越是如此,仁多保忠就越是恐懼。他更加注意與那些宋人保持距離,絕不敢收取任何禮物,一切宴會都不參加。他也聽到過一些傳言,知道雍王在暗中收買班直侍衛與指揮使,但他既不敢向皇帝舉報,也不敢加入其中,只能保持緘默,裝聾作啞,對一切都敬而遠之。仁多保忠用金日磾的形象來保護著自己,但是他心裡知道,他其實是不甘心如此的。 他希望站在勝利者一邊,只不過,暫時他還不知道誰將是勝利者。因為宋人的行事方法,常常是出他意料的。西夏的法則是如此簡單,兵強馬壯者便是勝利者;但在宋朝,卻並非如此。但這裡同樣也並非德高望重、禮義仁愛者便等於勝利者,更不見得是權高位重者便可以說一不二…… 在這裡,仁多保忠只能小心翼翼地走一步看一步,生怕一不小心,就被捲進這宋朝宮廷鬥爭的急流當中,萬劫不復。 「仁多將軍……」 「啊!李都知。」仁多保忠望著從福寧殿中走出來的李向安,忙收攏思緒,欠身行禮。 卻見李向安手裡捧著一柄玉如意,遞到他面前,輕聲道:「恭喜將軍,這柄如意,是聖人賞賜給將軍的。」 「啊?!」仁多保忠慌忙跪下接過如意,「謝聖人恩典。」 他抬頭望著李向安,卻聽李向安輕聲道:「聖人吩咐了,將軍不必進去謝恩。」 「是。」仁多保忠連忙頓首應道。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一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三之中) 福寧殿內。 向皇后坐在趙頊床邊,輕聲啜泣著。趙頊閉著眼睛,斜靠在床上,一陣心煩意亂。 他和向皇后的感情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便是「相敬如賓」四個字。但到了這個地步,皇宮之內,他唯一能信任的,卻只有向皇后。朱妃也罷、王妃也罷,無論平日裡多麼得寵,沒有皇后的身份,真正有大事的時候,便連說話的份兒都沒有。在法理上,皇后是有議政、甚至決策的權力的;而若是妃子們說三道四,那便是「後宮干政」,大臣們豎著脖子便頂了回去,碰上一鼻子灰,也沒處說去。 正因為此,別看高太后平日深居九重之內,不問政事,但國家大事,她若打定了主意要插手,便是皇帝也會感到棘手。這是漢朝留下來的政治傳統,叫做「以孝治天下」!更何況,趙頊深知他的這位母后,在民間、在士大夫中間,威望極高。而他也知道,一直以來,他的母后,最疼愛的兒子,都是他的弟弟趙顥。 六哥位份雖定,卻到底年紀太小。國家局勢如此——這幾天他每天都叫人給自己讀一會報紙——士林中已經有人開始反省,從趙頊的擴張政策、勵精圖治,到王安石、呂惠卿、石越,都受到批評。總額高達三、四萬萬貫以上的交鈔出現問題,影響到的是每個人的利益,而士大夫們更是受害者——他們的薪俸很大部分都是交鈔,偏偏到了這個地步,朝廷還無計可施。不管是從個人的立場,還是真的為了國家考慮,眼見著國家財政幾乎崩潰,益州叛亂未定,東南又群情洶洶,人們對於熙寧朝政治的評價,已經開始發生轉變。 熙寧變法,從飽受質疑,到漸漸獲得多數士大夫的認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然而,與熙寧十四年宋夏戰爭勝利之後,全國上下的意發風發完全相反,現在,士大夫中又開始出現退縮、保守的聲音。在熙寧十四年,即使是最保守的士大夫,也不敢公開質疑熙寧變法之成就!但現在,趙頊敏感的覺察到了政治氣候的變化。 趙頊這些日子憂心忡忡。 他痛恨自己居然會得風疾,相比半邊身子癱瘓,說不話來的痛苦,讓他更受折騰。但他更加擔心的,卻是他死後會發生的事情。 千算萬算,他沒有算到政治氣候居然有發生逆轉的可能,在朝廷中,舊黨的實力過於強大了……懷疑的情緒若擴散,也許熙寧變法就會前功盡棄!這是趙頊絕不能容許的,然而,他卻無能為力。他兒子年紀尚小,在床邊哭哭啼啼的向皇后,不僅缺少政治上的野心,也缺少政治上的手腕,所以,他死後,即使不出意外,也會是高太后主政。 一個本來就傾向於舊黨的高太后,再加上如今朝中舊黨的勢力……趙頊甚至開始覺得自己對石越的猜忌、防範有點杞人憂天了。 但這還不是最糟糕的結果。 司馬光也許信得過,但若有人貪圖富貴,提出在國家多事之時,需立長君——趙頊無法肯定那些舊黨官員究竟是會維繫嫡長子繼承製,還是會打著更加冠冕堂皇的旗號,來接受一位他們更喜歡的皇帝。所謂的「君子」們,也並非那麼值得信任。想要改變趙頊的政策,由他的弟弟來當皇帝,比起他的兒子來當皇帝方便得多。畢竟,「三年無改於父之道」這句先聖教誨,管的是他的兒子,而不是他的弟弟。況且,相比而言,人人都知道趙顥是「賢王」,而六哥卻擔著「頑劣」的名聲……況且,宋朝還有過兄終弟及的先例…… 一想到這個先例,趙頊就不寒而慄。 向皇后害怕、哭泣……不也是因為想到了這個先例麼? 可清議卻已經在唱兄終弟及的讚歌了!偏偏他還不能制止,也無法將那些逆臣賊子治罪……難道說,他要對天下臣民說歌頌太祖、太宗皇帝有罪麼? 但何謂兄終弟及?!外臣無法理解,但是,大宋朝的皇帝,太宗皇帝的後代,卻代代都活這「兄終弟及」的陰影之中。這是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著每個太宗皇帝的後代,他們表面上歌頌這件事情,將它描繪成奠定大宋基業的英明之舉,是杜太后、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母慈兄友弟愛的象徵……可是,在私下裡,沒有一個姓趙的宗室會願意主動提及此事,他們越是粉飾它,不過正是因為心裡有愧!這是刻在大宋皇室骨子裡一道傷疤! 什麼兄終弟及!即使只是為了保全妻兒的性命,趙頊也一定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但他知道,他不能簡單的對付自己的這個弟弟。不是因為這個弟弟有個「賢王」的好名聲,也不是因為害怕群臣的反對、史官的評價——若是為了保全妻兒,他什麼都做得出來。然而,趙頊雖然說不出話,心裡卻十分的清醒,他很知道所謂「皇帝」的權威,是怎麼一回事。以他如今的狀況,以高太后的權威,加上向皇后的懦弱,若他的母后想要控制宮內,實是輕而易舉。到時候,他趙頊就只是一個任人擺佈的傀儡。他若要對付自己的親弟弟,難保高太后就不會為了保護自己最疼愛的兒子而不顧一切。一方是最得高太后寵愛的親生兒子,一方卻是經常受責罵的孫子,高太后會站在哪邊? 也許高太后還在猶豫不定,無論如何,趙頊不會逼他的母后做選擇。因為他知道,那個選擇他不會喜歡。高太后即使不支持趙顥做皇帝,也一定不會想要他的性命。 趙頊心裡也清楚,只要他活著,只要他不逼人過甚,就沒有人敢輕舉妄動。但若他死了,一切就無法預料……他也許管不了人亡政息,但無論如何,他一定會想個辦法,讓六哥穩穩當當的繼位。 關鍵便在太后。趙頊心裡面很明白,大宋朝的親王作為有限,趙顥能苦心經營到這個份上,已是頗讓他意外,但也須加上天時地利,才能造成今日之局面,然而,最後若無高太后之支持,也絕計成不了大事。所以,高太后的態度,至關重要。 然而……趙頊又想起陳衍被斥責之事,胸中不由又是一陣煩悶。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一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三之下) 一直輕聲啜泣的向皇后卻並不知道趙頊在想些什麼。她的擔憂與害怕,純粹只是出於女人的直覺。官家是她的靠山,如今靠山將傾,六哥七哥尚還年幼,宮內宮外,卻已是謠言四起,儘是些不利於六哥的混話,而太后偏愛雍王,也是她早就看在眼裡,記在心裡的。六哥、七哥雖非她親生,但卻由她親手撫養長大,她算是他們嫡母,對他們視如己出,若六哥不能順利繼位,向皇后即使是女流,也知道後果會是什麼。若是小叔子繼位之後,其他的妃子或能平安無事,但她這個嫂子「太后」,又能有什麼好下場? 一面是害怕,一面卻是性格中的懦弱——向皇后在面對高太后的時候,是從來不敢說半個不字的——明白自己性格上的這個弱點,讓向皇后更加憂慮。這幾日,她派人天天守著六哥、七哥,除了每日來探視官家的病情外,連宮裡都不讓他們亂跑,更不敢讓他們亂吃東西。非但如此,她還自己吃起長齋,求神拜佛,祈禱官家早日康復,每日裡親自在心在意地照顧著官家,所有的湯藥,都必須她親口嘗過,才肯給官家喝…… 但是她心裡的害怕,卻未能因此減弱分毫。 她輕輕地握著官家那只依然不太靈便的右手,溫柔的摩挲著,試圖從中汲取一些力量與勇氣。但她腦子裡卻依然混亂,只是不停地回想起昨天和十一娘的對話。 「聖人還記得治平元年四月之事麼?」清河是這樣回答她的。 治平元年四月發生的事……向皇后當然記得。那時候她還只是王妃,但是在那個月發生的事情,官家曾經不止一次地和她說過——便在那個月,韓琦巧妙的迫使慈聖撤簾還政於先帝…… 十一娘又說:「今日三公之賢,未必在韓琦之下。」 她明白十一娘的意思是叫她不必擔心。然而,王、馬、石之賢,是否比得過韓琦,她卻沒有清河那樣的信心——當時兩府,還有文彥博、富弼、曾公亮,哪一個不賢?可最後也只有韓琦才能主持公道。今日之三公,果真便賢得過當日之文、富、曾麼?況且慈聖也不比高太后,慈聖沒有親生兒子,將先帝當做親生兒子來養的;可高太后,卻還有個最疼愛的親生兒子! 然而當她小心翼翼表達自己對三公的不放心之後,十一娘卻沉默了,無論她怎麼追問,也不肯回答。直到清河告退回到靜淵莊後,她依然不肯死心,又派親信的內侍去問,內侍回報,道十一娘依然不肯回答,只是默默看書。她感到蹊蹺,又詳細問十一娘所讀書名,才知道本***轉載拾陸k文學網是《漢書》卷六十八。向皇后平日是並不讀史書的,這時特意找來《漢書》翻查,才知道原來卷六十八乃是霍光、金日磾傳。她又細細去讀,書中一句話吸引了她的注意——「上以光為大司馬大將軍,日磾為車騎將軍……皆拜臥內床下,受遺詔輔少主。」 這句話令她茅塞頓開。 在宗室之中,十一娘最有見識。向皇后有信任十一娘的理由——當初就是她向向皇后力陳桑充國與程顥為資善堂直講的好處,而這個推薦終於也看到了回報。便在今日的《汴京新聞》中,桑充國親自撰寫文章,批駁讚美兄終弟及的觀點目光短淺,頌揚太宗皇帝傳子不傳弟之英明,指出嫡長子繼承製源自周禮,是立國之本,絕不可輕易變更;又以親身經歷,大讚六哥、七哥的聰慧仁孝,是國家「後繼得人」,駁斥有關六哥「頑劣失德」的傳聞「實不可信」、「用心叵測」。 桑充國的公開支持,對於向皇后與趙傭來說,稱得上是雪中送炭。而向皇后也更加感念清河的先見之明,所以,對於清河的暗示,向皇后的確當成了金玉良方。 若皇帝仿漢武故事,遺詔司馬光、石越等人輔少主,在這一層名份之下,司馬光、石越等人就會更加盡心盡力,她知道,這些士大夫們都很愛惜名節,有了這層身份,他們也能夠更有力的制衡高太后…… 就因為這個想法,向皇后甚至還特意賞賜了有「金日磾」之稱的仁多保忠。 但這到底是大事,是大宋朝開國以來未曾有過的大事。大宋朝的慣例,是幼主即位之時,由母后簾垂聽政。宰執們從未有過這樣的名份。所以向皇后猶疑著不敢開口。 若是官家拒絕怎麼辦?即使是如此簡單的問題,在向皇后那裡,也是莫大的困難。 「官家……」也不知道猶豫了多久,眼見著官家真的要睡著了,向皇后才終於鼓足勇氣,抹了抹眼淚,輕輕喊了一聲。 趙頊睜開了眼睛,安靜地望著自己的皇后。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一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四之上) 何家樓。 段子介坐在李敦敏身邊,順著他目光所視,一面低聲介紹著在座的眾人。 「那位五短身材,又胖又黑的,叫李承簡,聽說熙寧十年前,他只是個普通的船匠,如今已是婆羅洲最大的船坊主,他擁有的船塢、船坊,每年能造超過四百艘的兩千料大船,更有無數的船隻,在他的船塢中維修、保養……」 「兩千料……一般兩千民料的大船,少則一千貫,貴則兩千貫乃至三千貫……雖則比不上唐家,每年造四百艘的規模,亦是屈指可數了。」 段子介早知道李敦敏對民間的情況非常熟悉,笑道:「海外說得不錯,李承簡算得上是個大財主。交趾、三佛齊等國,可都要向他買船。」說罷,又道:「挨著李承簡的瘦高個叫楊懷。」 「他便是楊懷?」李敦敏似是吃了一驚。這楊懷他卻聽說過,此人原是薛奕部下的一個守闕銳士,因為違犯軍紀而被裁汰,後來被一些武裝船隊僱傭,以梟勇狠毒而聞名海上。熙寧十二年,他在收編了一夥五六十人的海盜後,便帶著這些人改邪歸正,自稱「武伴當」,專門受雇於那些前往注輦國貿易的非武裝船隊,保護他們免遭海盜襲擊,不過四五年時間,不僅他的「伴當行」迅速擴張,成為擁有兩百人規模,五艘准戰艦的伴當行,而且帶動著令東南出現一大批的伴當行。東南的「伴當行」與中原、北方稍後出現的「標行」、「打行」,甚至驚動了兩府。宋廷為此專門頒布法令,對伴當行與標行、打行進行限制與管理。李敦敏早就聽過楊懷的大名,沒想到他原來竟是個貌不驚人的瘦高個。 「便是此人。」段子介笑道,「東南伴當行許多大掌櫃,原來都是楊懷的徒弟。這幾年武伴當和注輦人打交道最多,他們經驗豐富,對注輦人亦極為仇視。楊懷兩個兒子、一個弟弟,都是被注輦水師假扮的海盜所殺,他對注輦人恨之入骨,一直盼著朝廷對注輦開戰。」 「還有那個三角眼,叫黎天南,原是交趾人。如今是渤泥三侯的座上賓,他只是個小海商,但在南海海商中非常有名,專門替海商與當地蠻夷貴人牽線搭橋,從中抽取佣金……有人說,他其實是文煥的人。」 李敦敏不由得吃了一驚,反問道:「當真?」 「這我可不知道。」段子介笑道:「他三人是曹允叔帶來的。這季節逆風回國,為的何事,待會便會知道……還有那一位,柴遠柴官人,我見剛剛海外與他打過招呼,想是認識的。」 柴遠是潘照臨介紹給李敦敏認識的,但他自不會與段子介提起這些,只是點點頭,「他是國賓支脈,不過他怎會來此?」 「這個柴官人交遊廣闊……」段子介笑道:「他和李承簡、楊懷都是舊交。」 「原來如此。」李敦敏輕輕應了一聲,又低頭喝著茶。 這是曹友聞發起的一個茶會。與會的人大約有二三十個,包下了何家樓的一座大院子。這些人中,有擅於分茶的僧人道士,也有與曹家來往密切的生意夥伴,亦有李承簡、楊懷、黎天南這樣的海商、柴遠這樣的不速之客…… 這樣的茶會,是凌牙門非常盛行的一種社交活動,主人不會特別介紹每個客人,大家都以品茶之名而來,觀賞分茶高手出神入化的絕技,但海商們的許多生意、決策,就是在這樣的茶會中產生。海商們並非如人們想像的那樣,是只知追逐利潤而不懂風雅的野蠻之徒。他們也同樣有詩會、茶會,雖與汴京的風俗不盡相同,卻也別有一番風味。 李敦敏是被段子介拉過來的,一個沿海制置司知事,一個海外事務丞,兩人政治立場接近,職務上又多要打交道,而性情竟也有幾分投機,竟很快成了好友。衛尉寺出身的段子介,較之尋常官員,似乎更加重視情報的收集。接到曹友聞的邀請,他馬上一口答應出席,而且還將李敦敏也拉了過來。這讓曹友聞喜出望外,曹友聞非常想拉攏李敦敏。段子介與李敦敏對結算錢莊之事予以支持,是此事得以順利通過的重要原因,而曹友聞亦知道李敦敏不僅與石越的關係非比尋常,更得到司馬光的賞識——但是,李敦敏凡事都公事公辦的態度,實是令人頭痛。不曾想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一個小小的茶會,倒將他請來了。經過結算錢莊的成功,一直在汴京碰壁的曹友聞士氣大振,他一面安排王六丈帶著周應芳的表弟回凌牙門進行準備,自己則留在汴京,一方面籌備結算錢莊之事,另一方面,原本對遊說朝廷向注輦國開戰已漸漸灰心的心,也慢慢又活動起來。 對曹友聞與段子介的野心還毫無所知的李敦敏,這時候正在暗自留心聽著與會者的閒談。 「今年的運道看起來不是太好……」 「是啊,不知道有多少錢莊能撐過年關……交鈔要是被廢,俺可真是損失慘重。」 「張員外真能說笑,朝廷果真要頒行錢莊兼併法的話,對員外豈非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倒霉的是在下這樣的小作坊才對……」 「是啊,如今是三公執政,國家恢復元氣是遲早的事。不知多少人正提著真金白銀等著錢莊兼併法頒布哩。對張員外這樣錢大業大的,還有那些手裡握著大把金銀緡錢的海商,如今倒是應了那句成語,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俺聽到傳聞,張少卿又上表,道是要修改錢莊法,在太府寺下增設錢莊局,專門管天下的錢莊。日後想開錢莊可就難多了,這傳聞要是屬實,這時候不下手,還想等到什麼時候?總之,手裡有金銀緡錢的,什麼時候都不用怕。倒霉的都是沒錢的。」 「我還聽人說呢,周應芳對錢莊總社的小錢莊掌櫃放出話來,要他們趁著兼併法還沒頒布,早點盤算家底,覺得撐不下去的,可以與他富貴錢莊合併,折價計股,算是大家連財合本,總比將來被人強行兼併,什麼都沒有要好……」 「他想得美!這和明搶有何分別?」 「明搶和明搶也有分別,左右是個死,自是要選個死相好看點的。」 「世道一向如此。財雄勢大的,朝廷要顧著;窮得沒飯吃的,朝廷也要照顧幾分。便是收稅,也是上戶與下戶佔便宜,吃虧的都是中戶。如今的事也例外不了。家大業大的人是吃不了虧的,海商是石相公一手扶起來的,更吃不到虧去。倒霉的依舊是中產之家……」 這些商人們的閒談、牢騷中,有時候確有一針見血的真知灼見。在李敦敏看來,中產之家,中產之商人、作坊主,才是國家的根基,是國家稅賦的主要來源。但是,財雄勢大者擁有特權,更能抵禦風險;而最窮困的人朝廷為了害怕他們造反,亦不得不特加安撫。所以,到最後,損害的只能是中產者的利益。 這是愚不可及的做法,但朝廷公卿們,卻樂此不彼,絲毫沒有覺察。那些豪富之家,擁有遠遠超過他人的財富,卻從來不知道收斂。此次錢莊兼併法果真頒行的話,無數中小商人打拼十幾年才創下的錢莊業,輕而易舉間,就將全部落到他們手裡。錢莊業如此,那些中小作坊,只怕也難以倖免。 這一切,都讓李敦敏憂心忡忡,卻又無能為力。在朝廷中,他沒有多少同道中人。朝中並非沒有為中產者說話的官員,但是,那個「中產者」,只是局限於農民。 這些談話中,惟一令李敦敏略感欣慰的,是商人們並沒有喪失對朝廷的信心。交鈔也許會廢除,無數的商人、作坊主可能撐不過年關,但是,從這些閒談中,李敦敏感覺到大家對未來的信心。商人們相信有三公執政,未來就一定會變好。他直覺的感覺到,這種對未來的信心,將是這場危機中,最可倚賴的東西。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一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四之中) 「海外可聽見這些閒話了?」李敦敏抬起頭來,卻見和自己說話的,竟然是那個又胖又黑的李承簡。李承簡這般發問,頗有些無禮,他不由得愣了一下。 「這些都是看人挑水不吃力的。」李承簡卻不知道自己的失禮之處,又說道。「方纔曹員外和挖說,海外是挖們這些海商的父母官,挖才壯著膽子,和海外說說挖們的難處……」 李承簡的官話,帶著濃重的福建腔調,虧得李敦敏是江寧人,總算才勉強聽懂。不過這李承簡卻是個大嗓門,說了兩句話,便已將眾人的注意力全部吸引過來。曹友聞素知李承簡不知禮數,忙圓場道:「海外毋怪,李員外不知……」 段子介卻在旁邊笑道:「曹員外不必在意,聽他說說也無妨。讓大伙也知道知道海商們有何難處。」他這麼一說,李敦敏自是不好駁他面子,便也點了點頭。 「海外可真是個好官。」李承簡大著嗓門,道:「挖剛剛聽大伙議論,別的什麼挖都不懂,但要說海商這時候日子好過,挖卻是不服氣。要是日子真的好過,挖這時候回什麼國?各位休要不服氣挖,國內再如何如何難過,可有一樣,國內太平啊!」 「李員外,此話怎講?難道南海便不太平麼?」 「太平!太平個鳥!」李承簡說得幾句,便原形畢露,沒好氣罵起粗口來。楊懷在旁邊見李敦敏色變,連忙打眼色止住李承簡,接過來話,道:「他是個粗人,海外莫要見怪。不過如今南海,也真是不知道還能夠太平多久。」 眾人都想不到這楊懷說話反倒文縐縐的,不由大感意外。又聽柴遠在一旁笑道:「老楊莫要危言聳聽。」 「在下絕不敢胡言亂語。」楊懷瞥了柴遠一眼,又朝段子介、李敦敏抱拳道:「二位大人明鑒,我等在冬季逆風回國,斷不是來危言聳聽的。海商的日子確是越來越艱難了,前者一面是注輦國阻塞商道,一面是這幾年間,西夏完全控制河西道與吐谷渾故道後實行鼓勵商貿之國策,加上遼主亦鼓勵商旅,三條主要陸上商道日漸興旺,已經有一些胡商開始改走陸路了。如今更是海上加霜,南海到處都在傳言,三佛齊與注輦國又勾結到了一起,想要背叛朝廷。太平的日子沒幾天了……」 「不過是謠言而已。」段子介不以為意的笑道。 「段大人,這絕非謠言這麼簡單。」楊懷坐直了身子,認真的說道:「三佛齊有背叛之心,由來已久。當日三佛齊將凌牙門半賣半送給朝廷,其目的無非是為了借朝廷之力,擺脫注輦國的控制。但自從朝廷與交趾聯軍擊滅渤泥後,朝廷威行南海,三佛齊對此早就心懷不滿。而注輦國亦是野心勃勃,一直暗中招徠三佛齊。在下經常護送商船去注輦國,三佛齊之商船、使船前往注輦國,必受款待,注輦水師也從不打劫三佛齊的船隊。兩國勾結,形跡已露。三佛齊不僅本國到處訂購兩千料的大海船,擴充水師,而且在下還親眼看到注輦國水師竟然也有大宋造的兩千料海船!蔡大人曾經頒布法令,嚴禁將三百料以上的船隻賣給注輦國,私犯禁令者以謀逆論。這若非是三佛齊從中搗鬼,還能有何解釋?」 「老楊說的句句是真。小人往來滿加剌城,滿加剌是三佛齊大城,這傳言最早便從滿加剌傳出來的。傳言三佛齊是因丹流眉而對朝廷心生不滿。丹流眉素來是三佛齊屬國,但如今吳哥、占城都想吞併丹流眉,丹流眉為求自保,只好親近朝廷,三佛齊早生不滿。他家料到要吞併丹流眉,難免要得罪朝廷,故生了反心。三佛齊不斷到滿加剌買鎧甲、弓箭,征。。。。。。募訓象師,定是沒安好心。」黎天南的官話竟也說得很不錯。 「這些事薛侯不知道麼?」段子介忍不住問道。 「自是知道的。不過……」楊懷歎了口氣,道:「不過薛侯非但不信,還將進言之人狠狠責罵了一頓,還說三佛齊事朝廷甚恭,斷斷不會有異志。」 李敦敏一直默不作聲地聽著,聽到這裡,不覺愕然。卻見段子介忽然把臉一沉,怒道:「既然薛侯說了三佛齊不會有異志,那自然便不會有異志。你等怎的還這麼糊塗?」 他這麼一發怒,眾人不由面面相覷。李承簡不服氣的望著他,正要說話,卻被黎天南拉了拉袖子。曹友聞見場面尷尬,連忙說著笑話,岔開話題。彷彿是安排好的,便在此時,琴聲響起,幾位分茶的僧人準備妥當,開始斗茶。 那李承簡雖然出身卑微,但卻反比旁人更加癡迷於分茶之藝,很快就陶醉於那幾位僧人的「茶百戲」之中,這邊走走,那邊瞧瞧,高興得手舞足蹈,將一切俗事拋諸腦後。楊懷卻對茶藝一竅不通,看得一會,忍不住悄悄歎了口氣,對身邊的黎天南輕聲說道:「果然是官官相衛,薛侯都不當回事,這段大人又如何及得了薛侯?這回只怕是白回來一趟。」 黎天南微閉著眼睛,深深嗅了一口茶香,正要回答,卻聽柴遠在一旁低聲笑道:「這可未必。」他便不再說話,果然,便見楊懷望著柴遠,追問道:「柴員外,此話怎講?」 柴遠微微一笑,輕聲道:「老楊,你又何必管他薛侯怎麼想,段大人怎麼想?薛侯、段大人有他們的想法,難不成你便沒有自己的主意?」 黎天南也不由點頭笑道:「便是這個主意了。我們只管把這件事在汴京散佈出去便是了。」 這邊廂三人低聲說著悄悄話,那邊廂李敦敏卻是一面心不在焉地看著茶僧擊拂出各種各樣的花鳥蟲魚,一面不住拿眼去看段子介。對段子介剛才的作態,李敦敏頗覺意外。但他不知段子介與薛奕的交情究竟如何,一時又不便開口。但忍了好一會,終於還是說道:「恐怕還是要提醒薛侯才行。」 「唔?」段子介怔了一下,見著旁邊眾人沒有注意,方低聲笑道:「海外不用擔心,依在下之見,薛侯不會如此糊塗。」見李敦敏驚訝的望著自己,不由撲哧一笑,但終於只是搖頭微笑,卻不肯再多說什麼。他心裡已經猜到薛奕的心思,但這種事情,無論如何,卻都是不能明言的。 何家樓的茶會漸漸步入高朝,在此起彼伏的讚歎驚艷之聲中,關於三佛齊將勾結注輦國叛亂的流言,也暗暗散播開來。汴京城中,本就瀰漫著不安的氣氛,這種流言的傳播,更讓人們覺得大宋朝在短暫的輝煌之後,便即將要步入一個風雨飄搖的時代。 在熙寧十七年擔任海外事務丞的李敦敏,這時候並不知道接下來的時代將是什麼樣的場景,更不會知道自己會在接下來的時代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這時候的李敦敏,與其他一心想有所作為的中下級官僚沒什麼區別。雖然身為海外事務丞,但他真正關心的,卻是大宋東南諸路將要面臨的大危機。而海外貿易之所以重要,在他心裡,乃是由於海外貿易與東南之繁榮息息相關。對於在茶會中聽到的關於三佛齊將要叛亂的流言,他雖然已有七八分相信,但在重要的軍事外交之判斷上,李敦敏尚還缺少自信。段子介是沿海制置司知事、薛奕是虎翼軍第二軍都指揮使,這二人既然都不以然,李敦敏便也沒有太放在心上。 這個時候,李敦敏心裡想的,已是另一件事情 那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 幾天前,李敦敏收到陳YUAN鳳的一封書信 信中說,他在成都府無意間發現一個女子,可能便是石府走失的阿沅。 在熙寧年間,越是往後,所謂的朋黨便越是公開。而所謂的舊黨、石黨官員,即使有同鄉同年之誼,能夠始終與新黨官員保持友誼的,也已經是非常罕見。但任何事情,都免不了會有例外。 李敦敏與陳YUAN鳳便是一對例外。 早在熙寧初年,陳YUAN鳳投身新黨,疏遠石越,便已與舊日諸友隔膜。到他投入呂惠卿門下,如柴氏兄弟,便幾乎與之割袍斷交了。惟有李敦敏仍然念及布衣之交,依然與之互通音問。二人一是呂惠卿得意門生,一是石越親信死黨,雖則立場不同,少談政治,但無論是討論具體的州縣庶務,交換對付滑吏的心得,還是談論文章學問、互相關照族人,卻也是相交甚歡。在經歷一段時間的淡泊疏遠後,二人友誼反見加深。 李敦敏堅信陳YUAN鳳不過是誤入「歧途」,但所作所為,莫不出於公心。至陳YUAN鳳上章發益州之事,促使呂惠卿下台,更堅李敦敏之心。此後朝中新黨頗有怨恨陳YUAN鳳,對其橫加指斥之人,為其辯護最力的,莫過於范純仁與李敦敏。 但這次陳YUAN鳳卻給李敦敏出了一道難題。 在信中,陳YUAN鳳主要說的是其他的事情。陳YUAN鳳告訴李敦敏,他已與高遵裕調集廂軍、鄉兵、弓手,完成對伏虞縣的包圍,並且還說,他將不待馮京入蜀,率現有兵力平叛。李敦敏一向知道陳YUAN鳳的膽色,他是個敢提著腦袋冒險的人。因此陳YUAN鳳斷不是說說而已,這是成是敗,早晚間只怕便會有消息傳至汴京。陳YUAN鳳只是在信裡順便提了一下阿沅的事,並且直言他對石越的態度沒有改變,若由他將阿沅送還石府,恐招來誤會,但阿沅在成都並不如意,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也難以置之不管,因此希望先將阿沅送到李敦敏府上,請他再送回石府。 便是這語焉不詳的幾句話,令李敦敏左右為難。以他的稟性,他很難拒絕陳YUAN鳳;但若想將阿沅送回石府,卻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阿沅失蹤已久,而且畢竟只是楚雲兒的一個婢女,事隔這麼久,誰知道石越夫婦如今的心思又是怎樣?況且這件事在李敦敏看來,也是有傷石越「令德」之舉。今日之石越,已是位極人臣,都受人矚目。十餘年前的往事,李敦敏只盼著世人將之淡忘,他心裡也不願意再去碰這個傷疤。 李敦敏是如此的崇拜石越、信任石越,他從來都以能夠成為石越的「布衣之交」而自豪,更一心一意的希望幫助石越成為一個「完人」。但現在,他卻面臨著一個大難題,那便是無論他怎麼樣做,似乎都免不了讓石越這個「完人」被玷污。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一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四之下) 李郭敏心事重重地待到茶會結束。他與段子介都沒有馬車---宋朝文武官員雖然俸祿優厚,按照熙寧新官制制定的俸祿,兩平均每月的薪俸外加各種添支,在交鈔出事前,折成緡錢也有六七十來貫。即使是汴京一向物價高昂,但在以前,最上等的粳米,每石也不過一貫錢;豬羊肉不過三四十文一宋斤,羊肉在與遼國通商後,甚至還一度跌到二十多文一宋斤,死牛肉也不過一百文每宋斤。六七十貫的月傣,實已是相當可觀。但二人的生活,卻都過得並不寬裕。段子介歷宦十餘年,大半時間都在汴京,從衛尉寺到樞府,所任職位沒有一個「肥缺」,全靠這點薪水過日子。他早已娶了向安北的妹妹為妻,又生了兩個兒子,以他的身份地位,家裡總要請幾個家丁婢女,免不了各種交際應酬,這六七十貫已是過得緊巴巴的。加上他為人豪邁仗義,這錢就不更加不經花。總算他家境還算不錯,老婆又娶得好,向家到底是世家,嫁妝豐厚,這才能在陣州門附近買了一座宅院,算是成家立業。不過要養馬的錢,維修保養車身的錢,還有僱車的錢……這筆花銷無論對段子介還是李郭敏,都不是小數目。李郭敏倒是一直任的都是「肥缺」,但他卻立志要做個清官,要幫助石越做一番大事業,,有了這個念想,那自然也富不到哪裡去。當地方官的時候,這馬車、肩輿都還不是問題,可到了汴京,他區區一個海外丞算得了什麼?而且熙寧十七年,汴京物價已貴得不像樣子,以往官員們盼著朝廷把絹、棉布、炭之類的折成錢來發放,現在官員們卻盼著朝廷多發實物少發錢,可偏偏現在戶部發的薪俸中,七成都是錢鈔,其中更有五六成是用交鈔--這相當於官員們領的都是半薪。在這種情況下,養馬車是肯定養不起的,他甚至還不如段子介,段子介騎術好,還可以騎馬代步,養一匹馬的費用比一輛馬車要少多了,可他李郭敏卻連馬都不會騎。所以段子介請他出來,當然也不好意思自己一個人騎馬,只好租了輛馬車,為了節省開支,也不敢把馬車包一天,只叫馬車到時辰了再來接人。卻不料二人出了何家樓,卻雙雙傻了眼--那馬車不知怎的,竟沒有出現。眼見著茶會的商人陸陸續續便要出來,二人中裡應酬著送客的曹友聞,心裡頭已是尷尬得緊。段子介正尋思著脫身之計,亦是天無絕人之路,便在此時,卻見一輛馬車駛了過來,便停在何家樓的門口。二人抬頭望時,卻見田烈武與一個儒生從車上下來,笑著走到二人跟前,抱拳笑道:「海外、段兄,怎的有緣,卻在此見著?」 李郭敏與田烈武不過是點頭之交,這時連忙還禮。段子介卻真是喜出望外,看看馬車,又看看田烈武,笑道:「老田,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 田烈武臉一紅,瞟了一眼旁邊的曹友聞,憨聲笑道:「段兄休要取笑,讓人笑話。」一面又問道:「這位是……」 曹友聞早年雖見過田烈武,這時候卻已是全無印象,但他見段子介與田烈武熟不拘禮,李郭敏又鄭重其事,早知田烈武必非常人,忙揖道:「在下曹友聞……」 「原來是曹先生,久仰。」田烈武聽到「曹友聞」三個字,忙著重地還了一禮。他見段子介與曹友聞都是驚訝地望著他,又笑道:「在下早聽說曹先生大名,還知道先生與陳先生、司馬先生是布衣之交。在下當年在石府,曾多蒙二位先生指點……」 以當時習慣,田烈武既與司馬夢求有這番淵源,終身都是須行晚輩之禮,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段了介卻知曹友聞不識得田烈武,又特意向他介紹了,曹友聞這才知道面前這位,竟然是同主管右春坊事,太子東宮的二管家。田烈武向向眾人介紹了旁邊的儒生,卻是趙時忠。 原來田烈武自做東宮官後,境遇又大不相同。宮中自高太后、皇帝以下,都知他忠義厚重,對他多所倚重。沒多久,又令他兼任御龍弓箭直第五直的指揮使。田烈武也與楊士芳一道,盡心轉輔佐太子。只是六哥頗為頑劣,又有柔嘉在那裡推波助瀾,楊士芳與田烈武,都是忠則有餘,智常不足,雖然常常進諫勸告,也免不了被耍得團團轉。而坊間有關六哥失德的傳聞,卻是日甚一日,汴京百姓提起六哥,搖頭歎氣的人越來越多。田烈武在開封府故識甚多,更聽到許多驚心魂魄的流言,免不了更加憂心忡忡。但以他的智計,卻也想不出什麼良方妙策來應付,又因沒有證據,更不敢亂說。在他的朋友當中,算起來便只有趙時忠原來在西夏還算有點身份,又讀過點書,有點見識,算是個半吊子謀士。且田烈武與趙時忠時常往來,知他可靠,故此每每聽到什麼事情,便去找趙時忠商量。 這一日,便是田烈武出了東宮後,順便拉著趙時忠回家裡商議事情。不料路過何家樓時,卻巧碰上了段子介和李郭敏。高太后新賜給田烈武的宅子,便在這何家樓附近。以田烈武的性情,段子介與他是同年武進士,交情極好,自不用提;便是李郭敏、曹友聞,既然遇見了,免不了便要邀他們到家裡喝杯酒。不想段子介、李郭敏這時正要盼他解圍,自然是一口答應;曹友聞也是有意結納,更無拒絕之理。三人竟是一同上了田烈武的馬車,往家去了。 眾人方到田家,便見溫大有與馬紹兩早已在客廳等候,見著田烈武等人回來,起身唱了個喏,溫大有便說道:「田大哥可聽到他們那些渾話了?」 「什麼渾話?」 「便是這幾日間,不知從那裡冒出來一個瘋道人。到處對人說他聽到天正北有什麼鳥天鳴……」 田烈武不懂星佔之學,不解地望著溫大有:「天鳴是什麼意思?」李郭敏與段子介、曹友聞卻是臉色大變,三人相顧一眼,段子介沉聲道:「這天鳴是一種異象,若天象出現天鳴之變,便是說人主會出事,且必興兵戈,百姓會流離失所。」 溫大有點點頭,道:「那瘋道人也和這位官人說的一樣。我只道他是胡說八道,派人將他抓了起來。可這幾日間,流言總是不絕,人人都說官家要大行,契丹要興兵南犯。更可惱的是還有一干人,說那瘋道人不是常人,說他十年前便看到如今雍王府的上方出現過異雲,說是什麼天子之氣……」 溫大有這麼不管不顧地說將出來,眾人臉色頓時都變了。段子介早聽說過這些流言,不由哼了一聲,道:「接下來,肯定便是說什麼國家內憂外患,動盪不安,官家若大行,六哥頑劣,恐難當重任。國家須立長君,諸王之中,雍王最賢……諸如此類了!」 「這位官人真是奇人!」溫大有一臉欽佩地望著段子介。 段子介又冷冷地哼了一聲,和李郭敏、曹友聞交換了一下眼神。三人都知道這番來田家,卻是沒有來好,一不小心,竟捲入了宮廷鬥爭之中。 田烈武見溫大有與段子介一來一往,已是把話揭破。這時候也不再避諱,對段子介三人長揖一禮,誠聲道:「我本不想令三位捲入這是非當中。海外、段兄、曹先生,若是覺得有嫌隙忌諱,這時離去,尚還不晚。」 段子介與李郭敏相顧一笑,卻自顧自找了張椅子坐了下來。曹友聞腦筋一轉,也已拿定主意,笑道:「只怕我幫不上忙。」 田烈武見三人如此,不由大喜,拜道:「三位果然忠義。」一面又請諸人入座,一一介紹了,方歎道:「實不相瞞,如今這種種流言日甚一日……」他是忠厚人,說到這時,想到要開口議論高太后與皇帝,只覺得頗為不妥,一時竟宣之於口,半晌說不出話來。 卻聽馬紹在旁邊笑道:「田大哥有什麼好顧忌的,我們做的事光明正大。倒霉便倒霉攤上這麼個時勢。雍王本來就名聲好,沒有這事之前,便連我老馬也要讚他一聲「賢王」的。如今百姓的日子越發難過,進行拿不出對策,本就是人心浮動,加上種種謠言,說六哥的壞,說雍王的好,汴京又到處唱那高太祖讓位給太宗的戲,休說是汴京的百姓,便是那些讀書人、官人,心裡也未必不想著讓雍王做官家也不錯。反正都是趙家的江山,又不是沒有先例。只不過老百姓讀書少,有啥想法便說啥話,那些讀書人、官人的花花腸子多,心裡想著口裡卻不敢亂說轉了!」 他把話一挑明,趙時忠也歎道:「說得不好聽一點,如今汴京的人心,只怕還真在雍王一邊。連在下也聽到人說十餘年前大災,雍王如何為民請願的事……要不是有桑山長和程先生在那裡不遺餘力地替六哥說好話……可便是程先生的學生,也有些暗地裡對六哥不滿的。但以我所見,這造天命也好,造輿論也好,都還不可懼,可懼的是雍王為何敢這麼肆無忌憚?」 李郭敏這時心裡對馬紹與趙時忠不由刮目相看。他見馬紹長相猥瑣,趙時忠又是西夏人,原本頗有輕視。此時聽見他們說話,一個雖直言無忌,卻有條有理,把事情說得清清楚楚;一個直指事件的要害,顯然比起那儀表堂堂的溫大有,實是強得太多。但李郭敏不似段子介,段子介是個什麼話都敢說出來的,李郭敏卻要謹慎得多,只是默默聽著,並不多言。 果然,便聽段子介冷笑道:「還不是欺官家病重,太后又最站在他那邊……」 田烈武不由點點頭,歎道:「自從陳都知被太后斥言後,內頭的人見著雍王,說話味道都變了。太后威信這麼高,無論是班直侍衛還是內侍宮女,都對太后甚是敬服。果真要是太后的心意……」說到這裡,田烈武卻又搖了搖頭,道:「不過我絕不相信,以太后之賢明,會故意縱容雍王做這種大逆不道的事。」 「其實六哥天資聰穎,將來必成一代明君。只可惜我和楊兄說到底不過兩個赤佬,程先生又是方正君子。眼見著六哥這麼被人詆毀,我們也只能乾瞪著眼,除了在這裡氣憤之外,竟想不出半個法子來。段兄、海外、曹先生,三位都是博學多才之人……」 李郭敏見著田烈武之自責,皆是由心而發,亦不由動容。他也知道這原怪不得田烈武,在本朝,東宮官本來就設置得很簡陋,更何況六哥年幼,設官更不可能齊備。作為楊士芳、田烈武,忠義勇武是可以依賴的,但要他們佐輔太子來應付這種宮廷鬥爭,那就真是難為他們了。而且如今這事,更是頗為棘手。但同情歸同情,李郭敏雖不是怕事、不敢擔當之人,但他畢竟比不得田烈武、段子介,這裡的人雖然可以說個個都與石越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但獨有他李郭敏卻是石越的故交好友,是所謂「石黨」的真正核心官員之一,從本心來說,他當然願意參與這件事,幫助田烈武,但李郭敏知道,這樣的大事,在石越沒有正式表態之前,他的言行都必須有分寸。對李郭敏來說,既然碰上這等大事,他既不能怕事避事,也不能隨隨便便說話,以免令人誤會。 但李郭敏對田烈武竟是甚有好感,沉吟了一下,還是說道:「田將軍忠義,在下甚是欽佩。不過這件事,將軍便是文臣,只怕亦無良策。這種事情拿不到真憑實據,就算是合諫參劾雍王也是沒用的……」說到這裡,他又苦笑一聲,道:「我等位秩低卑,只怕早有台諫論列,亦未可知。」 李郭敏說得非常委婉含混,田烈武、溫大有等人一時竟是沒明白他話中之意,只有段子介一人聽得清楚。他是頗有點聞事則喜的性子的,竟直言不諱地說道:「海外說的卻是實情。台諫彈劾雍王,若無真憑實據,那叫『以疏間親』,離間皇家骨肉。便是官家還能理政,除非是鐵了心要對付自己的弟弟,否則便不能不顧太后的感受。更何況官家已不能理政……休說謠傳太后還縱容雍王,便是傳言是假,要太后置這個最疼愛的兒子於死地,那也是千難萬難。這便算是兩府大臣,也莫可奈何。台諫的彈章上去,沒有真憑實據,雍王謙遜一噗,上表分辯一番,再請個罪,太后、官家還得好言安慰他,彈劾的人卻免不了要被貶出朝廷。倘若雍王再聰明一點,上表像模像樣救救彈劾他的人,這『賢王』的名聲,豈非更加從實?所以這雍王才敢有恃無恐。」 段子介這麼著毫不避諱地說將出來,眾人這時卻是聽明白了。田烈武等人哪裡想得到這中間的許多世故,一時間竟是聽得目瞪口呆,連趙時忠都不由得連連慨歎。 段子介又望著李郭敏,笑道:「海外,我可有說錯?」 眾人的目光頓時全都轉向李郭敏,李郭敏心裡苦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又是委婉說道:「祖宗之法,帝位傳承,一是立嫡不立長,在嫡子中擇賢者立之;一是太后、兩府權重,尤其是祖制貴太后。當年真宗繼位,宰相之功最大;而仁宗、英宗繼位之初,都有太后垂簾。若果真如田將軍所言,太后並無他心,那六哥之位便是鐵打的,任他機關算盡,亦不過白費心機。」這言外之意,卻是默認了。 「倘若萬一謠傳是真呢?」趙時忠不由追問道。 李郭敏搖搖頭,只笑不答。段子介又瞥了李郭敏一眼,接過話來,笑道:「那就要看兩府與太后誰拿得定主意。兩府若沒有二心,太后亦無可奈何;若兩府中有人動搖,那就難說了……」 「這般說來,我們竟是只能聽天由命了?」溫大有不服氣問道。 這時一直沒有說話的曹友聞忽然淡淡說道:「這卻未必。」 「哦?」曹先生有何良策?「馬紹不由得懷疑地望了曹友聞一眼。雖說田烈武對曹友聞極為禮遇,但如馬紹等人,對曹友聞的輕視,卻也是理所當然的。連李郭敏與段子介都說沒辦法的事,這區區一介商人忽然說有辦法,眾人自是難以輕信。 曹友聞卻是不以為意,笑道:「他們能造輿論,影響清議,難道我們便不能嗎?」 「曹先生是說……」趙時忠的眼睛亮了。 曹友聞環視眾人一眼,緩緩說道:「在無德無才,但諸位之忠義,實令在下感動。六哥緒位,不僅關乎人倫君臣之大義,也關乎國家朝廷之穩定。在下雖是商賈,得有機會報效,亦不敢人後。以區區之陋見,這造輿論一事,無非是花錢。他們可以叫人唱兄終弟及的戲,難道我們不能暗地裡請人唱奸王奪位,造成天下大亂的戲嗎?他們能說六哥的壞,難道我們便不能說六哥的賢德嗎?只要做得巧妙,便是將這說六哥壞的流言全歸咎於契丹人的陰謀,亦不是難事……」 但田烈武等人聽完之後,互相看了一眼,卻沒有人說話。過了一小會兒,趙時忠才試探著道:「這哪裡來這麼多錢……」 曹友聞微微笑道:「若諸位信得過在下,此事可由在下來想辦法。」 對於曹友聞來說,這實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當然沒有錯過的道理。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一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五) 雍王府。 「大王,此事關係宗族,還是要三思……」 「天與弗取,反受其咎。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趙顥轉過身來,望著李昌濟與呂淵,志得意滿之態,溢於言表,「國事如此,孤不能視祖宗社稷於不顧。呂淵,你熟知本朝故事,可知國朝自有太宗以後,有哪一位親王如孤一樣,有這麼好的形勢的嗎?」 呂淵搖搖頭:「本朝限制宗室,宗室不得結交外官,無兵權,無財權,不部政。大王謹守本分,而天下之譽歸之一身,士大夫傾心嚮往;不握虎符,而皇城司、班直侍衛,爭相效忠;不事貨殖,不克剝百姓,不靠朝廷賞賜,而富可敵國。此非但為本朝未有之事,三皇五帝以後,亦未曾聞也。大王乃是天命所歸……」 趙顥笑著點點頭,口裡卻道:「是老天要將這副重擔交給孤,依孤本心,並不願為之,但這時候當斷不斷,卻只恐連想做個親王也做不成。若無仙長策謀,孤無今日。奈何這時節仙長反而猶豫起來?」 李昌濟苦笑著。他的確心中猶疑,若說雍王沒有天命,卻也說不出來。不僅在士民中被稱為「賢王」,又得到高太后垂青,石得一歸附,而且每每在界身巷多有斬獲--正因如此,雍王才有足夠的財貨去收買人心。每一個班直指揮使的歸附,都不是容易的事。從高太后的態度,讓他們看靖大勢所趨,固然關鍵;但也需要平時的經營,關鍵時候的賄賂。倘若沒有足夠的錢財,不僅收買不了班直侍衛,只怕平時暗地裡周濟那些孤寒的士子,也不能那麼大方。呂淵說他「不事貨殖」,那當然是昧著良心拍馬屁,但雍王在貨殖上如有神助,卻斷非虛言。 但儘管如此,李昌濟心裡卻始終感到不安。王安石、司馬光、石越這執政三公,如同三座大山,讓李昌濟感到難以逾越。而石越身邊的謀士潘照臨,更讓李昌濟頗為忌憚。 可是,不安歸不安,到目前為止,李昌濟的確也看不出有何不妥。 「太后素來深明大義,威信極高,若皇兄大行,宮中班直侍衛、內侍宮女,除一二冥頑外,都會聽太后之令行事。那朝中文武百官,多數慣會見風使舵。若能在兩府諸公中,找到人出來說話,大事可成,孤也不用出此下策……」趙顥的語氣中,頗有責怪之意。 呂淵忙道:「臣與仙長商議過多次,兩府諸公中,旁人難以遊說,若輕易試探,只恐反弄巧成拙,誤了大事。惟王禹那裡,臣等已令人去試探過幾次,一禹老奸巨猾,總是含混其詞……以臣之見,王禹此人,令他在朝堂首倡正議,與王、馬、石抗頡,人亦無此器量。但若是大王已控制大局,此老必是第一個向大王叩頭稱臣者。」 這些事情,都是趙顥早已心知肚明的,但這時候聽來,卻還是不由得歎了口氣,他經營這麼久,到頭來,各部、寺、監長官以上,要麼是根本連試探都不敢試探,要麼就是如「至寶丹」一樣,含混其辭,首鼠兩端,沒有一個人肯幫他做這出頭鳥。他心裡明白,這一點,實是他最大的軟肋。 「如此說來,非發動兵變不可?」其實在趙顥得知高太后斥責陳衍的那一刻,他便已經下定了決心。儘管此後高太后也曾多次在他面前稱讚過太子聰穎,必能將祖宗基業發揚光大,但在趙顥看來,這卻不過是高太后在故作姿態給外人看而已。趙顥已經認定,一向疼愛自己的母后,心始終還是在他這邊的。而此後策動班直侍衛將領連連成功,更讓趙顥堅定了決心。呂淵之前說的,其實亦正是他心裡所想的,一百年來,大宋朝再沒有第二位親王有他今日這麼好的形勢。一切順利得讓趙顥在不得不中產生了一種天命所歸的感覺。此時這麼一問,不過是為了堅定下屬的信念而已。 「這亦是為了國家社稷。」呂淵卻是望著李昌濟,又道:「學生與仙長相交多年,素知仙長胸中經緯,此時如何猶豫得?」 李昌濟歎了口氣,搖頭道:「兵者凶器也,聖人不得已而用之,正是因其凶險。僅僅是駐紮在開封城內的兵力,便有負責守護外城的天武二軍,守護內城的天武一軍三個營共計兩萬四千人;守護皇宮、禁中的兵力,皇城司、天武一軍兩個營、班直侍衛,也有近三萬人的兵力。這還沒有算城外的捧日、拱聖、宣武諸軍,開封府的邏卒、公人。如今咱們真能依靠的兵力,卻不過是皇城司;且那些班直侍衛中,又無四重、五重班直投效。只須出一點差錯--設若石、馬、王、韓四人中跑掉一人,以其威信,輕易就可以調動天武諸軍;又或是四重、五重班直頑抗不肯歸附,時間拖延一久,亦足以生變……」 「這等大事,豈能無一點凶險?」呂淵見趙顥臉色變了變,忙辯駁道,「先前擬定之計策,早已考慮周詳,石、馬、王、韓諸人插翅難逃,這亦是仙長親自參與的,奈何此時又生動搖?至於四重、五重班直,甚至是其餘外圍班直、內侍、宮女,到時候都是聽太后號令的。仙長又何必杞人憂天?所謂後在精不在多,只要能出其不意,迅速控制宮城、兩府諸公,到時候大王便有大義名分,禁軍也罷,班直侍衛也罷,又何足慮?如今國事如此,天下軍民,素知大王之賢,歸心已久,到時自當額手稱慶。」 說到這時,呂淵頓了頓,又笑道:「仙長之所以心懷疑慮,其實還是因為仙長忘記了一件最關鍵的事。」 「哦?我忘了何事?」 「絕沒有人想到會發生兵變!」呂淵一字一句地低聲說道,但語氣卻充滿了毋庸置疑的自信。 李昌濟不由怔住了。的確,呂淵絕非是信口開河。不能說宋朝建國以來沒有過宮廷政變,但是因為宋朝限制宗室權力,宗室謀反,尤其是發動兵變,的確是不可想像的事情。當年真宗病逝時,八大王元儼就曾經有過非分之想,但被李迪一盆墨水就嚇退了,從此安安心心做了「八賢王」。當年元儼的聲望、尊貴,甚至還在雍王之上--當然,他也不如雍王命好,有高太后這麼一個舉足輕重、威望極高的母后。可畢竟在人們的心目中,作為元儼那樣的才是大宋朝常態--只要沒有人洩密,縱使有人想到雍王懷野心,有非分之想,充其量也就是以為雍王會如元儼一樣,在皇帝病危的時候,故意待在宮裡不出來,然後謀求讓朝中的大臣和太后裡應外合,擁立雍王,造成既定事實。當初李昌濟來幫助趙顥實現他的非分之想的進修能夠想到的,亦不過是如此。 兵變?如若李昌濟不是親自參與這陰謀當中,只是從旁人那裡聽到,也肯定以為傳言的人非傻即瘋。連李昌濟都不知道怎麼便一步一步,走到了這條駭人聽聞的路上。儘管當年李昌濟也曾經化名前去高遵裕軍中,尋求高遵裕的支持,但在當時,李昌濟與趙顥看中的,也不過是高遵裕特別的身份--在外掌軍的高遵裕,當時在高太后面前還能說得上話;而一旦雍王能登上帝位,有一個掌軍的高遵裕在藩鎮公開支持,無疑可以迅速安定各路的軍心、民心…… 如果不是三公執政,兩府大臣突然間令人望而生畏…… 如果不是雍王貨殖連連得手,膽子越來越大,越來越自信…… 如果不是石得一意外投靠…… 如果不是…… 如果沒有這麼多如果,只怕便也不會有人會想到兵變。但這也是李昌濟一直猶疑的原因。宋朝不比唐朝,大唐的兵變有如家常便飯,皇室成員稍有非分之想,馬上就想起南衙北衙,幾乎成了思維定式。而大宋朝有非分之想的宗室,因為手裡沒有兵權,他們的思維定式,便是和元儼一模一樣。那也算是進可攻退可守,縱然失敗了,夾起尾巴來,依然還能有個賢王的名聲。但如今雍王要走的路,卻是一條唐朝的路--嬴了便是得到整個天下,輸了就身敗名裂,家死族滅。 然而,這畢竟是宋朝,這樣的路,誰也不知道能不能走得通。李昌濟心裡非常明白,事先策劃得再完美的計劃,到了實施的時候,也免不了地出差錯。而趙顥的野心要實現,卻是一點差錯也出不得! 也許,他們真正可以寄望的,便是呂淵說的,絕沒有人想到會發生兵變! 但是,常常自負胸有經緯,智比張、陳的李昌濟,臨到要做這種大事的時候,心裡卻不自林的畏縮起來。他當然不肯承認這是自己的膽怯、懦弱,因為他如若承認這一點,就會讓他想起自己的祖先,想起讓他感到羞辱的歷史。他令自己都相信,他只是全心全意在為雍王著想,以報答他的知遇之恩。 然而,此時的趙顥已經根本不相信自己會失敗。最疼愛自己的母后,一定會站在自己這邊,這種想法,令趙顥勇氣倍增。呂淵與李昌濟殫精竭慮的謀劃,在趙顥看來也完美無缺。而恰巧在此時,國內的形勢又發生如此巨大的變化,一系列的危機令他的皇兄原本如日中天的威信驟然大減,天下士民都熙寧年間的國策產生了動搖,國家有難之時,百姓便會更加渴望有長君明主在位……老天似乎將一切都安排好了。 他當然也希望輕輕鬆鬆什麼也不做,高太后就把天下交到他手中,但是,面前卻還有兩府這些許的阻力,如若他連這點阻力都沒辦法排除,他又有何資格來執掌大宋的萬里江山? 對於趙顥來說,兵變的目的根本已經不僅僅是奪取兵皇位這麼「簡單」了。他要通過一次完美的兵變,向整個天下顯示自己的能力;在兵變中打倒石、馬、王,也可以為將來馴服石越與司馬光奠定良好的基礎。趙顥對王安石沒有好印象,但是石越與司馬光,卻同樣也是他心目中宰相人選。他自信只要能馴服此二人,他能比他的皇兄將這二人的才華使用得更好。而這次兵變,便是馴馬師第一次跳上桀驁不馴的野馬背上,一定要狠狠按住它的頭,使勁地抽打它,才能野馬知道這就是它的主人,以後才會乖乖的聽話…… 當品淵還在努力說服李昌濟時候,趙顥卻已經不知不覺進入了自己的想像的世界。他已經開始想像如何在登上帝位任用賢材,治理國家,將大宋帶到一個真正的高峰…… 趙顥一直覺得自己的才華遠遠勝過他的哥哥,此時,他的這種想法越發的根深蒂固。在不知不覺間,他已經不再是那種謹慎、溫厚的雍王,他早已經脫胎換骨。 「大王。」一個心腹內侍在房門外面,打斷了趙顥的幻想。呂淵與李昌濟也機警地停止了談話。 「何事?」趙顥起身來,走到了門口問道。 內侍壓低了聲音,稟道:「內頭石押班養子從榮有機密事求見大王。」 「難道……」趙顥心中又驚又喜,忙道:「快請他進來。」 石榮給趙顥帶來的,並不是他想要的消息。 「今晨聽到宮中傳言,道是官家有意仿漢武故事,要給太子立輔政大臣。剛剛臣出官的時候,正好碰到李參政、安厚卿奉進宮,有人說學士院今日要鎖院……」 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令得李昌濟與呂淵面面相覷--托孤的事情,本朝有過,但輔政大臣,在大宋朝卻是從未有過先例,這無疑對雍王極為不利。李昌濟臉色尤其蒼白,皇帝這一招,已經將兵變以外的所有道路,全部堵死了。 但趙顥卻好像並不以為意,只是淡淡笑道:「安燾是翰林學士,雖然起復未久,但他資歷既深,這等大事,由他草詔理所當然。但李清臣已經做到參政,奈何還叫他與安燾一道草詔?世傳李清臣以詞藻受知,看來的確不假。 石從榮奉命稟報這等大事,沒想到趙顥會如此回答,一時不由愕然,竟不知如何回答。 半晌,李昌濟才又問道:「可知哪幾位是輔政大臣?」 石從榮搖搖頭,道:「這等機密,非外人可知。但宮中謠傳,官家設了五到六位輔政大臣。」 李昌濟點點頭,他知道皇宮中是一個奇妙的地方。在那裡,不會平白無辜生出什麼謠言,每個謠言後,都必有一個真相存在。 「石越、司馬光、王安石,這三人定有一席之地。餘下兩到三席中,韓維亦有半席……」呂淵卻早就計算起來。 「又何必管他是誰?」趙顥望著這幾個心腹之臣,不由得輕聲笑起來,「此不過是老天助我等決斷而已。」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二章 三朝元老心方壯(一之上) 熙寧十八年,元旦,大雪。 每年的元旦,照例都要舉行大朝會。皇帝上香為蒼生向上天祈禱後,車架至大慶殿,在大慶殿接受文武百官、各國使者的百合,然後便宴會賞賜。但這一年的元旦大朝會,因為皇帝的健康無法樂觀,卻被迫取消了。而是改由太子趙傭在高太后的陪同下,在集英殿代替他接受群臣於外國使節的拜賀。 參加完朝廷的各種禮儀活動後,回到府中的石越,一見著正和陳良下棋的潘照臨,便笑道:「潛光兄,你輸了。」 「哦?」潘照臨輕輕推開棋盤,瞇著眼睛望著石越。陳良一面收拾著棋子,一面笑問到:「先生卻是輸了何事?」 「子柔還記得十幾天前潛光熊說過的事嗎?傳聞雍王到處活動,甚至連太后也暗中支持雍王。當時潛光兄曾說雍王可能學八賢王之舉,入宮問疾,逗留不出,而太后則會與之裡應外合,此事不可不防……」 「原來是此事,難道我料錯了嗎?」 石越笑著點點頭,道:「潛光兄可知今日在集英殿發生了什麼?幾日太后當著百官的免,大讚太子莊重、穎悟、純孝,還想百官出示了一份太子手抄的佛經!」 「佛經?」 「正是,太后對百官說,太子自皇上服藥開始,就開始抄寫佛經,替皇上祈福。太后特意將此佛經,頒示宰臣傳閱。」 潘照臨聽石越說到這裡,不禁啞然失笑:「佛經?六哥還未滿九歲吧?」 石越想起此事,也不由笑道:「誰又會入潛光兄這般不識時務,來問這等大煞風景的事情?我看過那筆記,端的是端正恭敬,實在好書法。所以宰臣也紛紛拜賀,讚歎社稷得人。」 陳良卻笑道:「如此說來,太后親自頒示佛經,自是為了向百官宣示她對太子很滿意。先生果是輸了。」 「我和兩府諸公也都鬆了口氣。」石越笑道,「此前那些傳言,因沒什麼真憑實據,大家雖然口裡不說,但心裡面總是不放心。果真太后有別的想法,先不說其他,但是百官又要因此事而分裂成兩派,便非國家之福。雍王真要學起八賢王來,他內裡頭有個威信極高的母后兩府中可還不知道要誰去做李迪呢。」 「李迪又何足道哉?!」潘照臨不屑的說道,「如此說來倒是我太小瞧太后了。我一直以為故曹太后才是真正的女中人傑,看來當經這位太后,也是有見識的。她罵陳衍,出示佛經,是既想保全兒子,也想保全孫子。」 石越點點頭,道:「雍王也是聰明人,這麼一來,他也知道該收手了。」 「那卻未必。」潘照臨卻語出驚人,「公子可知世間常常有利令智昏者?」 石越不以為然的笑道:「縱是利令智昏,也要有本錢。一個無兵無權的的親王,又沒有太后支持,可還及不上一個祥符縣尉。」 「我怕是他根本不相信太后不支持他,又或是乾脆想迫使太后支持。公子還記得李敦敏說過的事嗎?有傳言說雍王在暗中拉攏班直侍衛……」 「潛光兄是說雍王想兵變嗎」石越不由笑出聲來,「他倘能真有那本事發動兵變,那到時候太后為了保全兒子的身家性命,會不會戰到他那邊去的確難說。畢竟人人都知太后疼愛這個兒子。可是,他有什麼本錢來兵變?自皇上病重起,每日都有宰臣輪流宿衛,一旦右邊,可以便宜調動天武軍於皇城司應變;班直侍衛輪值,也由兩府親自安排,沒有一定之規。若無太后支持,便算他拉攏了一些班直侍衛,難道他要帶著這些人攻打皇城麼?」 「以往最擔心的,便是他藉著太后的名義,住在宮裡頭不出來,到時候居中應變、緩急難應。所以我於荊公、均實相公商量好了,若真的到了那一步,我們就要請旨帶兵宿衛,直接到福寧點輪值。再設法將信不過的班直侍衛調到講武學堂去讀書,以策萬全。可今日看來,這事卻不用擔心了,便是今日元旦,太后都不許諸親王、郡王在宮裡逗留,並明令日後問疾請安,亦只需上表疏即可,不必入宮;太后還叫諸王學太子的孝行,在府中為皇上齋戒、抄寫佛經……」 石越說完,陳良也忍不住在旁笑道:「本朝「安全」宗室之法,可以說無微不至。兵變奪位之事,學生也以為絕無可能。況且就算雍王控制了一點班直侍衛,也不至於那麼糊塗,太后明明已經當著文武百官的面表明態度,他沒有太后的默許,怎能去賭太后到時候是去幫兒子還是幫孫子?太后雖然寵他,但是這手心手背,亦不過一念間的事。這豈非是拿著三族的性命開玩笑嗎?」 二人說的話可以說句句在理,連潘照臨意識也覺得自己是疑神疑鬼,過於多慮了。不由也笑道:「公子與子柔說的是,原本擔心的亦不過是太后,果真太后主意拿定了,管他什麼王,原也不必放在眼裡。」 潘照臨這話,石越心裡確實深以為然、高太后不是一般的后妃;她自小就在宮裡長大,又是開國元勳之後,出身就非比尋常,幾十年積累的威望,又實際上繼承了曹太后的政治遺產——在大多數的臣民的心目中,曹太后與高太后根本就是一體的——所以,她的影響力實在是非同小可。 高提案後在班直侍衛,乃至殿前司禁軍中,都有僅次於皇帝的影響力;而且在朝中愈多大曾,特別是舊黨官員,很多人也從心裡親近高太后;再加上她在宗室臣民中的威望,果真高太后要幫雍王,那就真成了腹心之患。不說別的,朝中的官員,立馬就要分裂成兩派。在這國內形式亂一團的當兒,真要發生這樣的事情,說是十五六年的勵精圖治毀於一旦,也絕非是危言聳聽。 因此,石越雖與王安石、司馬光商量了對策,但在心理面,他便是連司馬光也無法信任。在石越看來,每一個舊黨官員,都可能轉變為高太后的支持者。儘管他心裡也明白,這種猜忌是非常致命的。所以,元旦朝會中高太后的一番表態,的確是令石越徹底放下心來。至於什麼雍王,石越從未將之放在心上。一個親王能有什麼政治實力?值得操心的事情太多了,石越還真是無法將趙顥排上日程。 真宗不豫,李迪與宰執以祈禳宿內殿。時仁宗幼沖,八大王元儼者有威名,以問疾留禁中,累日不出,執政患之,無以為計。偶翰林司以金盂貯熟水過,曰:「王所需也。」迪取案上墨筆攪水盡黑,令持去。王見之大驚,意其毒也,即上馬去。 所以,元旦朝會中高太后的一番表態,的確是令石越徹底地放下心來。至於什麼雍王,石越從未將之放在心上。一個親王能有什麼政治實力?值得操心的事情實在太多了,石越還真是無法將趙顥排上日程。 經歷過坎坷不斷的一年,在新年的第一天,總算是有個好兆頭。此時,從屋外邊隱隱約約傳來石蕤與婢女們的歡笑聲:「投麻豆羅!投麻豆羅!」石越笑著走到門口,遠遠望著女兒與婢女們圍在一口井邊,將麻子和赤豆一顆顆興高采烈地丟進井中,每扔一顆,眾人就發出一陣歡呼聲。石越也不禁被這歡快的情緒感染,自言自語說道:「這瘟神也該走了。」 潘照臨與陳良望著石越的背景,不由相顧一笑。陳良笑著對潘照臨說道:「我也有預感,今年該否極泰來了。」 潘照臨卻只是含笑不語。對於高太后在元旦朝會上所為,他心裡其實感到很遺憾。他設法打探過皇帝的病情,幾乎可以肯定,皇帝很難熬過這個春天。按目前的形勢,在皇帝去世後,石越的權力會更加增大,但卻始終有高太后、王安石與司馬光等人掣肘。若是高太后果真站在雍王一邊便好了,那樣的話,石越就可以趁機輔佐太子繼位,通過平叛,石越便能掌握更大的權力--如若高太后與雍王一起發動政變,那麼在他們失敗後,連舊黨的勢力也將受到嚴重打擊。這對幫助石越忙走到權力之巔,是極為有利的。可惜的是,高太后似乎比他想像的要厲害。她在元旦朝會上的舉動,甚至還可能緩和他與皇帝的關係。此前李向安傳來話來,道皇帝已令李清臣、安燾寫好遺詔,雖然不知道具體內容,但據宮中傳言,皇帝在遺詔中設立了輔政大臣。雖然傳言未必可信,卻也透露了皇帝很可能想加強宰執的權力,以在他死後制衡高太后的想法。這無疑也是對石越有利的。然而,若太后與皇帝的關係緩和,這傳言很可能就會徹底變成謠言。 不過,這些想法,潘照臨卻是絕不向任何人透露半分半毫的。 在他看來,石越的性格中存在著極大的缺陷。石越最大的優點,莫過於善於妥協,善於謀求與不同派別的人合作,但潘照臨卻認為,這同時也是石越最大的缺點。在羽翼未豐的時候,妥協與合作,都是必要的手段。但如今石越羽翼漸漸三江,石越卻比以前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地與新、舊兩黨能力合作,甚至甘心讓司馬光位居首相。這是潘照臨所無法容忍的。 但潘照臨與石越相處十餘年,也知道在這一點上,他是無法說服石越的。他太瞭解石越,石越的性格中,溫和有餘而冷酷不足,即使對政敵,他也無法做到絕決無情,更何況是對同盟與部屬。若是一個普通人,這也許算不是缺點,但對於一個首領來說,卻是重大缺憾。潘照臨覺得,這種性格正是石越最不如王安石、司馬光的地方。 王安石也罷,司馬光也罷,他們絕不僅僅只是普通宰相,他們立場鮮明,對自己的決斷充滿信心,而且也能讓身邊的人感覺到這種信心,源於這種對自己信念的強烈信心,在必要時候,他們都會毫不猶豫地採取斷然的手段,對付反對者。無論他們身居任何職位,他們都會被人們視為領袖君臣的人物。這兩人就像兩面赤幟,插在任何地方,人們就會自覺地向那裡集中。 而石越,潘照臨相信他不缺少這種潛力,而且也是當今除了王安石與司馬光外,恮具有這種潛力的人。但他的性格,卻束縛著他,令他無法變成赤幟一樣的人物。 當年石越撫陝時,潘照臨一度發現,石越曾經有過那種對自己信念的強烈信心,所以在陝西時,石越多有獨斷之舉。那也是石越能夠樹立起他在西軍中威信的重要原因。但是回到汴京後,那個充滿信心的石越卻漸漸消失了。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最主要的還是石越的性格中缺少那種天生的自信心。在陝西時,因為石越是一路的最高官員,所有的人都是他的下屬,他擁有最高的權力,承擔最大的責任,又受到富弼的開解,能夠無所顧忌地做事,在某種程度上,那種強烈的自我信念,實是由環境造就。而一旦他回到汴京,在這個完全不同的環境城,自然而然的,石越便會根據他以往的經驗來應付。而且,潘照臨發現,不知為何,在陝西,石越可以毫不顧忌改正官員的派系,但在汴京,他卻對黨爭格外的敏感,甚至可以說是厭懼。 石越的身份地位已經大不相同,但他卻依然還在不自覺地扮演一個調和者的角色。他竭力與司馬光、王安石能友好相處,能力合作。在處理危機的時候,又瞻前顧後,過多的反省,信心不足,時時顧忌司馬光等人的想法,拿不出一個立場鮮明的解決方案。雖然潘照臨對交鈔危機等麻煩也束手無策,但卻毫不妨礙他敏銳地覺察到石越在心態上面的問題。潘照臨相信,正是這種心態,束縛了石越的才能,也束縛了他的野心。 因此,潘照臨知道自己的責任,便是要輔佐石越成為真正的領袖,而不僅僅是一個普通的宰相,。但這些事情,卻只能一步一步,不動聲色地進行。 「相公,」不知何時,侍劍出現在石越的身旁。 「拜年飛帖都送完了?」石越問道。 「各府上都送過了。」待劍笑著回道。送拜年飛帖,是當時官宦人家的習慣,當時有身份地位的官宦之家,並不會互相走動拜年,而只是派僕人將拜年的名帖送到新月戚友的府上。這種習俗發展下來,送拜年飛帖竟變成了一種身份的象徵,親自走動拜年,反而會顯得沒面子。在當時曾經流傳著一個笑話,道是某君家窮,請不起僕人,到了元旦,望著一大堆拜年飛帖無從投送,只得長吁短歎,束手無策,恰好便在此時,他一個朋友的僕人送來拜年飛帖,他招呼那朋友的僕人喝酒,偷偷查看那僕人帶的拜年飛帖,發現要投送的戚友與自己大部分相同,,於是此君竟生了個偷梁換柱之計,將那些拜年飛帖偷偷調包了,結果那些那朋友的僕人投送的飛帖,全成了他家的。此事後來揭穿,便成了汴京的一大笑料。開封人每到了過年,提起拜年飛帖,便會提起這件事來,當成一個新年的笑料。 這個元旦,是石越拜相以後的第一個新年,石府在一天之內收到的拜年飛帖,差不多就堆滿了一間小屋,而僅僅送拜年飛帖一事,便已讓闔府的男僕累的人仰馬翻。但以侍劍的身份,夠得上他去送拜年飛帖的人家,倒也不會太多,因此回來得甚早。 侍劍又給潘照臨與陳良拜過年,一面笑道:「方纔去桑府時,路過大相國寺,不料卻聽到些趣事。」 「大相國寺那邊,有好些人在說,太子東宮經常有赤光閃耀。許多人在那裡賭咒發誓,說是自己親眼所聞。」侍劍裝著不經意地說著市井見聞,笑道:「這事實是太稀奇了,小的都想找個閒跑過去親眼看看。」 石越不由笑著搖搖頭,轉過頭望著陳良,笑道:「看來子柔那位布衣之交不簡單。」 潘照臨也歪了歪嘴,似笑非笑地說道:「那曹家小舍人的確非尋常商賈。這幾日,街頭巷尾,酒捨茶樓,到處都有人在說太子如何如何仁孝聰明;你看這幾天各大報紙,那講掌故的文章,都在那裡大誇太宗和趙普,說他們如何英明,太祖做錯的事,非太宗與趙普這樣的君臣,斷斷不能糾正……那邊廂贊太祖兄終弟及,他就誇太宗能傳位嫡子,是糾正太祖之錯。嘿嘿,這會兒,東宮竟冒赤光了……本朝是火德王,繼承大統者,當然要有赤光護佑的。」 石越微微頷首,道:「更難得的是時機也把握得甚是巧妙。」 「時機?」陳良聽見石越與潘照臨誇讚曹友聞,正欲順勢再說幾句曹友聞的好話,好讓石越見他一見,但這時候聽見石越這句,卻糊塗起來,曹友聞做的這些事,又能有什麼時機可言?他不由拿目光去詢問潘照臨。 潘照臨見石越也望著自己,顯然也是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能識透他話中之意,因瞇著眼睛,淡淡笑道:「子柔可知,但凡能成大事業者,必是能順應民心者。所謂英雄順時勢,時勢造英雄。任你多有本事的人,若所生之時,沒有那時勢,也只能徒歎奈何。這時勢說白了,便是人心。田烈武、曹友聞要做的事,看起來簡單,實則微妙。他們若是無能之輩,心裡便不免會抱了個念頭,想要擺佈人心,若是如此,那便會事倍功半,甚至適得其反。但若能識得人心的微妙之處,去順應人心,那麼便可收四兩撥千斤之效。」 說到這裡,他瞥了一眼石越,見石越中有讚賞之意,又笑道:「如今天下百姓,心裡想的是什麼?」自從熙寧十四年起,百姓生活便愈見艱難,尤其是去年,更是怨聲載道。民間原本對官家頗有怨言,不滿之意郁集於心,這傳播不利於太子的言論,百姓心裡有怨氣要發洩出去,便容易相信這些謠言。但自去年臘月起,這人心卻漸漸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因為皇上的病情傳出來,便是汴京的變通百姓,亦知道官家恐怕將不久於人世了。」 「尋常百姓,通常亦沒什麼見識,但即使如此,他們卻也不會相信換了官家,一切便會好轉。相反,百姓雖然一面心懷不滿,但心裡面,對皇上卻是信任的---這是極易為人所忽視的--這種信任,是皇上用十八年勵精圖治,不知不覺地刻在人心中的,絕非那麼輕易就可以磨去。百姓抱怨歸抱怨,不滿歸不滿,但一旦發覺要換官家了,心裡面恐怕更多的是茫然、擔憂,百姓只害怕將來的官家比不上皇上,在這個時候,沒有人願意聽到太子的壞話,相反,凡是有關太子的好話,哪怕再不可信,對百姓而言,亦是一種安慰,他們更願意相信。 「所以,曹家小舍人這個時機是選得極巧妙的。而且機緣巧合,今日又有太后在朝會上出示佛經,如此一來,太子在民間的聲譽就更好了。我要是曹友聞,便要抓住一個「孝」字做文章--須知那尋常百姓,是不太在乎太子是不是聰明的,卻會很在意太子是否孝順。你去問問市井百姓,他們都會說百善孝為先,一個孝順的官家,再壞也壞不到那裡去。所以歷朝歷代,都要說以孝治天下。便是這個道理。」 說到這裡,潘照臨心裡實是更加失望,但嘴上卻笑道:「有了這曹友聞與太后的『裡應外合』,太子便可安枕無憂了。雍王黨羽以前還可說太子失德,如今卻連這口實也沒了。如今他們能做的文章,可就只有太子的年紀了。」 陳良也不由笑道:「形勢已變,便是愚頑,也當知道要收手了。」他望著石越,正欲藉機推薦曹友聞,卻又聽石越不動聲色地問道:「前幾日聽章子厚說,汴京如今到處都在傳說,三佛齊要叛亂。這事只怕也是那曹友聞的主意吧?」 陳良一驚,連忙說道:「此事學生卻不知道。聽說是幾個南海海商傳出的消息。」 石越輕輕哼了一聲,道:「此事文煥也曾提過。但我問段子介,段子介說薛奕已知此事,以為不可信。子柔去過南海,以為如何?」 陳良有心想替曹友聞說幾句話,但他知道石越與潘照臨都是極聰明的人,終於還是搖搖頭,老實說道:「軍國之事,實非學生所長。」 石越點點頭,臉上卻看不出是喜是怒。陳良只道又沒機會推薦曹友聞了,心裡面已打消這念頭,卻聽石越說道:「若是方便,子柔這幾日便請曹友聞來一次,我有事想問問他。」 陳良不由又驚又喜:「相公?」 石越知道他之意,道:「曾布、蔡京、李修文一道出了個主意,我想問問曹友聞南海的事。」 石越又轉向潘照臨,笑道:「潛光兄方才一番話,於我亦觸動很大。」 「潛光兄方才說,百姓知道皇上病危,對未來擔憂,茫然之情更多。誠哉斯言!」石越歎道:「然百姓有此擔憂,是宰相之過。若令百姓有此擔憂,皇上若有不諱,亦難安心。我忝居相位,又如何對得起皇上知遇之恩?」 「無論如何,我須對得起百姓,對得起皇上。」石越決然道。 潘照臨心中一喜,不料卻聽石越又說道:「侍劍,你再辛苦一趟,去君實相公府遞個札子,明日我親自去給他拜年。「他不由得在心裡暗暗歎了口氣,石越一心一意想要彌合黨爭,與司馬光、王安石齊心協力應付困境的想法,在潘照臨看來,卻實是如同一劑毒藥。與司馬光、王安石鬥個你死我活固然沒有必要,但如石越這樣,過分尊重司馬光、王安石卻也顯得太低調了些。尚書右僕射並非是左僕射的下級!但石越在這方面,卻顯得十分堅定,堅定得似乎那是理所當然。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二章 三朝元老心方壯(一之下) 經歷過坎坷不斷的一年,在新年的第一天,總算是有個好兆頭。此時,從屋外隱隱約約傳來石蕤與婢女們的歡笑聲:「投麻豆囉,投麻豆囉!」石越笑著走到門口,遠遠望著女兒與婢女們圍在一口井邊,將麻子和赤豆一顆顆興高采烈地丟進井裡,每扔一棵,眾人就發出一陣歡呼聲,石越也不禁被這歡快的情緒感染,自言自語地說道:「這瘟神也該走了。」 潘照臨與陳良望著石越的背影,不由得相顧一笑。陳良笑著對潘照臨說道:「我也有預感,今年該否極泰來了。」 潘照臨卻只是含笑不語。對於高太后在元旦朝會上所為,他心裡其實感到很遺憾。他設法打探過皇帝的病情,幾乎可以肯定,皇帝很難熬過這個春天。按目前的形勢,在皇帝去世後,石越的權利會更加增大,但始終有高太后、王安石與司馬光等人掣肘。若是高太后果真站在雍王那邊便好了。那樣的話,石越就可以趁機輔佐太子繼位,通過平叛,石越便能掌握更大的權利——如若高太后於雍王一起發動政變,那麼在他們失敗後,連舊黨的勢力也將會受到嚴重打擊。這對幫助石越走到權利之巔,是極為有利的。可惜的是,高太后似乎比他想像的要厲害。她在元旦朝會上的舉動,甚至還可能緩和她與皇帝的關係。此前李向安傳來話來,道皇帝已令李清臣、安燾寫好遺詔,雖然不知道具體內容,但據宮中傳言,皇帝在遺詔中設立了輔政大臣。雖然傳言未必可信,卻也透露了皇帝很可能加強宰執的權利,以在他死後制衡高太后的想法。這無疑也是對石越有利的。然而,若太后與皇帝關係緩和,這傳言很可能就會徹底變成謠言。 不過,這些想法,潘照臨卻是絕不會向任何人透露半分半毫的。 在他看來,石越的性格中存在極大的缺陷。石越最大的有點,莫過於善於妥協,善於謀求與不同派別的人合作,但潘照臨卻認為,這同時也是石越最大的缺點。在羽翼未豐的時候,妥協與合作,都是必要的手段。但如今石越羽翼漸漸豐滿,石越卻比以前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地與新舊兩黨通力合作,甚至甘心讓司馬光位居首相。這是潘照臨所無法容忍的。 但潘照臨與石越相處十餘年,也知道在這一點,他是無法說服石越的。他太瞭解石越,石越的性格中,溫和有餘而冷酷不足,急事對政敵,他也無法做到決絕無情,更何況是對同盟與部屬。若是一個普通人,這也許算不是缺點,但對於一個首領來說,確實重大缺憾。潘照臨覺得這種性格,正是石越最不如王安石、司馬光的地方。 王安石也罷,司馬光也罷,他們絕不僅僅只是普通的宰相,他們立場鮮明,對自己的決斷充滿信心,而且也能讓身邊的人感受到這種信心,源於這種對自己信念的強烈信心,在必要的時候,他們嫩都會毫不猶豫地採取斷然的手段,對付反對者。無論他們身居任何職位,他們都會被視為領袖群臣的認為。這兩人就像兩面赤幟,插在任何地方,人們就會自覺地向那裡集中。 而石越,潘照臨相信他不缺少這種潛力,而且也是當今除了王安石與司馬光外,唯一具有這種潛力的人。但他的性格,卻束縛這他,令他無法變成赤幟一樣的人物。 當年石越撫陝時,潘照臨一度發現,石越曾經有過那種對自己信念的強烈信心,所以在陝西時,石越多有獨斷之舉。那也是石越能夠樹立起他在西軍中威信的重要原因。但是回到汴京後,那個充滿信心的石越卻漸漸消失了。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最主要的好事石越的性格中缺少那種天生的自信心。在陝西時,因為石越是一路的最高官員,所有的人都是他的下屬,他擁有最高的權力,承擔最大的責任,又受到富弼的開解,能夠無所顧忌的做事,在某種程度上,那種強烈的自我信念,實是由環境照成的。而一旦他回答汴京,在這個完全不同的環境裡,自然而然的,石越便會根據他以往的經驗來應對。而且,潘照臨發現,不知為何,在陝西,石越可以毫無顧忌屬下官員的派系,但在汴京,他卻對黨爭格外敏感,甚至可以說是厭懼。 石越的身份地位已經大不相同,但他卻已然還在不自覺地扮演一個調和者的角色。他竭力與司馬光、王安石能友好相處、通力合作。在吃力危機的時候,又瞻前顧後,過多的反省,信心不足,時時顧忌司馬光等人的想法,拿不出一個立場鮮明的解決方案雖然潘照臨對交鈔危機等麻煩也束手無策,但卻毫不妨礙他敏銳地覺察到石越在心態上面的問題。潘照臨相信,正是這種心態,束縛了石越的才能,也束縛了石越的野心。 因此,潘照臨知道自己的責任,便是要輔佐石越成為真正的領袖,而不僅僅是一個普通的宰相。但這些事情,卻只能一步一步,不動聲色地進行。 「相公。」不知何時,侍劍出現在石越身旁。 「拜年飛帖都送完了?」石越問道。 「各府上都送過了。」侍劍笑著回道。送拜年飛帖,是當時官宦人家的習慣,當時有身份地位的官宦之家,並不會互相走動拜年,而只是派僕人講拜年的名帖送到親朋戚友的府上。這種習俗發展下來,送拜年飛帖竟變成了一種身份的象徵,親自走動拜年,反而會顯得更沒面子。在當時曾今流傳著一個笑話,道是某君家貧,請不起僕人,到了元旦,望著一大堆拜帖無人投送,只得長吁短歎,束手無策,恰好便在此時,他一個朋友的僕人送來拜年飛帖,發現要投送的戚友大部分相同,於是此君竟生了個偷梁換柱之計,將那些拜年飛帖偷偷掉包了,結果那朋友投送的飛帖,全成了他們加的。此事後來揭穿,便成了汴京的一大笑談。開封人每到過年,提起拜年飛帖,便會提起這件事來,當成一個新年的笑料。 這個元旦,是石越拜相以後的第一個新年,石府在一天之內受到的拜年飛帖,差不多就堆滿了一間小屋,而僅僅送拜年飛帖一事,便已經讓闔府的男僕累的人仰馬翻。但以侍劍的身份,夠得上他去送拜年飛帖的人家,倒也不會太多,因此回來的甚早。 侍劍又給潘照臨與陳良拜過年,一面笑道:「方纔去桑府時,路過大相國寺,不了卻聽到這些趣事。」 「大相國寺那邊有好些人在說,太子東宮經常有赤光閃耀。許多人在那裡賭咒發誓,說是自己親眼所見。」侍劍裝著不經意地說著市井見聞,笑道:「這事實是太稀奇了,小的都想找個閒跑過去親眼看看。」 石越不由笑笑搖搖頭,轉過頭望著陳良,笑道:「看來子柔那位布衣之交不簡單。「 潘照臨也歪了歪嘴,似笑非笑的說道:「那曹家小舍人的確非尋常商賈。這幾日,街頭巷尾,酒捨茶樓,到處都有人說太子是如何如何仁孝聰明;你看看這幾天各大報紙,那講掌故的文章,都在哪裡大誇太宗和趙普,說他們如何英明,太祖做錯的事,非太宗與趙普這樣的君臣,斷斷不能糾正……那邊廂贊太祖兄終弟及,他就誇太宗能傳位嫡子,是糾正太祖之錯。嘿嘿,這會兒,東宮竟冒赤光了……本朝是火德王,繼承大統者,當然要有赤光護佑的。「 石越微微頷首,道:「更難得的是實際也把握的甚是巧妙。「 「時機?「陳良聽石越與潘照臨誇讚曹友聞,正欲順勢再說幾句曹友聞的好話,好讓石越見他一見,但這時候聽到石越這句,卻糊塗起來,曹友聞做的這些事,又有什麼時機可言?他不由得拿目光詢問潘照臨。 潘照臨見石越也望著自己,顯然也是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能識透他話中之意,因瞇著眼睛,淡淡笑道:「子柔可知,但凡能成大事業者,必是能順應民心者。所謂英雄順時勢,時勢造英雄。任你多有本事的人,若所生之時,沒有那時勢,也只能徒歎奈何。這時勢說白了,便是人心。田烈武、曹友聞要做的事,看起來簡單,實則微妙。他們若是無能之輩,心裡便不免會抱了個念頭,想要擺佈人心,若是如此,那便會事倍功半,甚至適得其反。但若能識得人心的微妙之處,去順應人心,那麼便可收四兩撥千斤之效。」 說到這裡,他瞥了一眼石越,見石越中有讚賞之意,又笑道:「如今天下百姓,心裡想的是什麼?」自從熙寧十四年起,百姓生活便愈見艱難,尤其是去年,更是怨聲載道。民間原本對官家頗有怨言,不滿之意郁集於心,這傳播不利於太子的言論,百姓心裡有怨氣要發洩出去,便容易相信這些謠言。但自去年臘月起,這人心卻漸漸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因為皇上的病情傳出來,便是汴京的變通百姓,亦知道官家恐怕將不久於人世了。」 「尋常百姓,通常亦沒什麼見識,但即使如此,他們卻也不會相信換了官家,一切便會好轉。相反,百姓雖然一面心懷不滿,但心裡面,對皇上卻是信任的---這是極易為人所忽視的--這種信任,是皇上用十八年勵精圖治,不知不覺地刻在人心中的,絕非那麼輕易就可以磨去。百姓抱怨歸抱怨,不滿歸不滿,但一旦發覺要換官家了,心裡面恐怕更多的是茫然、擔憂,百姓只害怕將來的官家比不上皇上,在這個時候,沒有人願意聽到太子的壞話,相反,凡是有關太子的好話,哪怕再不可信,對百姓而言,亦是一種安慰,他們更願意相信。 「所以,曹家小舍人這個時機是選得極巧妙的。而且機緣巧合,今日又有太后在朝會上出示佛經,如此一來,太子在民間的聲譽就更好了。我要是曹友聞,便要抓住一個「孝」字做文章--須知那尋常百姓,是不太在乎太子是不是聰明的,卻會很在意太子是否孝順。你去問問市井百姓,他們都會說百善孝為先,一個孝順的官家,再壞也壞不到那裡去。所以歷朝歷代,都要說以孝治天下。便是這個道理。」 說到這裡,潘照臨心裡實是更加失望,但嘴上卻笑道:「有了這曹友聞與太后的『裡應外合』,太子便可安枕無憂了。雍王黨羽以前還可說太子失德,如今卻連這口實也沒了。如今他們能做的文章,可就只有太子的年紀了。」 陳良也不由笑道:「形勢已變,便是愚頑,也當知道要收手了。」他望著石越,正欲藉機推薦曹友聞,卻又聽石越不動聲色地問道:「前幾日聽章子厚說,汴京如今到處都在傳說,三佛齊要叛亂。這事只怕也是那曹友聞的主意吧?」 陳良一驚,連忙說道:「此事學生卻不知道。聽說是幾個南海海商傳出的消息。」 石越輕輕哼了一聲,道:「此事文煥也曾提過。但我問段子介,段子介說薛奕已知此事,以為不可信。子柔去過南海,以為如何?」 陳良有心想替曹友聞說幾句話,但他知道石越與潘照臨都是極聰明的人,終於還是搖搖頭,老實說道:「軍國之事,實非學生所長。」 石越點點頭,臉上卻看不出是喜是怒。陳良只道又沒機會推薦曹友聞了,心裡面已打消這念頭,卻聽石越說道:「若是方便,子柔這幾日便請曹友聞來一次,我有事想問問他。」 陳良不由又驚又喜:「相公?」 石越知道他之意,道:「曾布、蔡京、李修文一道出了個主意,我想問問曹友聞南海的事。」 石越又轉向潘照臨,笑道:「潛光兄方才一番話,於我亦觸動很大。」 「潛光兄方才說,百姓知道皇上病危,對未來擔憂,茫然之情更多。誠哉斯言!」石越歎道:「然百姓有此擔憂,是宰相之過。若令百姓有此擔憂,皇上若有不諱,亦難安心。我忝居相位,又如何對得起皇上知遇之恩?」 「無論如何,我須對得起百姓,對得起皇上。」石越決然道。 潘照臨心中一喜,不料卻聽石越又說道:「侍劍,你再辛苦一趟,去君實相公府遞個札子,明日我親自去給他拜年。「他不由得在心裡暗暗歎了口氣,石越一心一意想要彌合黨爭,與司馬光、王安石齊心協力應付困境的想法,在潘照臨看來,卻實是如同一劑毒藥。與司馬光、王安石鬥個你死我活固然沒有必要,但如石越這樣,過分尊重司馬光、王安石卻也顯得太低調了些。尚書右僕射並非是左僕射的下級!但石越在這方面,卻顯得十分堅定,堅定得似乎那是理所當然。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二章 三朝元老心方壯(二) 宋人的春節,是從元旦開始,一直持續到元宵節才結束的。雖然達官貴人們可以靠著僕人投遞「拜年飛帖」,在元旦那天便向親朋戚友拜完年,但那些普通的東京市民,卻都是要親自上門拜年祝賀的,而因為元旦那天,需要拜祭祖先,甚至上墳祭祖,還要放爆竹煙花,貼門神春聯,去寺廟燒香……僅僅一天時間,是斷然走不完所有的親戚的。況且,熙寧十八年的元旦,還飄著鵝毛大雪,直到向晚時候才停下來。所以,正月初二的汴京街頭,拜節的人群反而比元旦那日還要多。儘管開封府頗為盡責,早已經組織人手,在元旦的晚上,將街道上的積雪打掃的乾乾淨淨,但第二天的御街上,所有的馬車依舊是寸步難行——驛車早已擠得滿滿的,但路上的行人卻實在太多。 坐著馬車準備去拜會司馬光的石越,儘管起了個大早,可以想避開擁擠的行人,但卻還是漏算了元旦那場大雪帶來的麻煩,正好碰上了出行的高峰。按照宋代一百多年來的交通法令,車馬必須向行人讓道,而汴京又沒有給車馬開闢專門的通道。於是,堂堂尚書右僕射的馬車竟被困在御街上,走得比蝸牛還慢。石越心裡一面抱怨著開封府落後的交通管理,一面也只得無可奈何的丟下馬車,帶了侍劍與幾個護衛步行前往。畢竟,對司馬光這樣一絲不苟的人來說,約期不至是十分失禮的事情。 石越一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了近一個時辰,才終於到了董太師巷的司馬光府。雪後的清晨,風冰涼刺骨,眾人臉上都凍得通紅,侍劍等人都習練武功,倒也罷了,但石越這幾年在汴京,養尊處優,儘管帶著狐皮手套,但手卻是連佩劍的劍柄都捏不穩了。 司馬光府上眾人,絕沒想到石越會這麼早步行前來,侍劍投進名刺後,闔府上下都驚呆了。司馬光連忙親自迎出大門,將石越一行請入府中。 進了客廳,石越摘去手套,一面湊到廳中的煤爐邊烤著火,一面笑道:「幾年前在陝西,冰天雪地的,我還能爬到山上去觀察地形,如今在汴京走這點路,竟這般狼狽,讓君實相公見笑了。」 司馬光笑著望著石越,道:「何嘗不是,過年前老夫的書房還可以不放炭火,這年關一過,沒有火的地方,我竟是也待不住了。」 「君實相公可要好好保重身子才成。」石越笑道,「如今朝廷須臾離不開相公。」 司馬光笑笑,轉過頭吩咐家人道:「去,拿壺酒來,老夫與子明相公,便在這裡溫酒閒敘了。」 侍劍等人見慣了司馬光嚴肅古板的樣子,也常見年輕的官員只要略顯輕浮,司馬光便不假辭色的情形,只道是和程頤一樣難以親近的人,卻不知司馬光私下裡與朋友、家人相處,竟會如此隨和可親,一時都不由目瞪口呆。倒是司馬光府上的僕人,早已見怪不怪,早有家人搬過桌椅擺到爐邊,又端了一壺酒,幾碟點心過來。石越與司馬光便坐在爐邊,溫起酒來。 石越喝了幾杯熱酒,肚子裡暖氣上升,只覺得舒服許多,正要說話,卻聽司馬光已先笑道:「子明走了這麼遠的路,當不是只為了拜年吧?」 「一是為了拜年,再者是有些事情,我思來想去,夜不能寐,須與君實相公說說。」 司馬光望了石越一眼,只是低頭撥弄煤塊,並不接話。便聽石越又說道:「此前我急急忙忙推出存款準備金法。是我考慮不夠周詳,此事是我之錯。」 司馬光靜靜聽著石越自我反省,並沒有出演安慰他。任何人都會做錯事,但是做錯了就是做錯了,這是無法逃避的。 石越說到這裡,揮手屏退左右之人,沉默了一會兒,方又低聲說道:「不瞞相公,事到如今,我對是否還要堅持交鈔,實是已無信心。」 這是石越赤誠相見的一句話。這話若是傳揚出去,不僅從此交鈔徹底無藥可救,便是連石越本人,也會受到不滿者的質疑與攻擊,承受難以想像的壓力,石越在司馬光面前說出這句話,不僅僅是迫於內外的巨大壓力,亦是他徹底不再把司馬光當成政敵的表示。 但是司馬光卻只是抬起頭來,淡淡說道:「我與介甫,不會因子明一事做差,便對子明再無信心。」 「相公!」石越心中感動,但他仍然繼續順著自己的思路說道:「但廢除交鈔至少有四不可。廢除交鈔,無異於朝廷搶劫百姓家財,為政者以信為先,而朝廷從此信用大失,此為一不可;禁軍、廂軍、官員,手中交鈔最多,一旦廢除,必滋生不滿,如今外憂內患,益州動亂,一旦有人煽動,後果不堪設想,此為二不可;朝廷雖有去年秋稅這點收入,但國庫依然空虛,各項開支今年眼見卻並無減少之可能,此時廢除交鈔,朝廷將無餉可發,無錢可用,除了加稅,別無他途,此為三不可;天下錢莊能發展至今日,交鈔之功最大,一旦廢除交鈔,錢莊七八成以上,將難以存續,士農工商,皆受其害,十餘年心血,毀於一旦,此為四不可!」 「一旦廢除交鈔,天下動盪將更加加劇,朝廷若能臥薪嘗膽五六年,並非不能恢復元氣。但在這種情形下,我也沒有信心是否能在做五六年宰相。」石越說的這些,並非是危言聳聽。情況如果更加惡化,石越也罷,司馬光也罷,他們的相位並非就是鐵打的。 司馬光當然並非是在乎相位的人,但無論是「加稅」,還是「搶劫百姓家財」,卻都絕非他所能接受的事情。對司馬光來說,寧肯不當宰相,這些事他也是斷斷不肯做的。不過,這一次,石越也並非是故意算計司馬光的好惡,他只是據實直言。 「既然有這四不可,那還有甚可說?」司馬光平靜的回道,「無非是背水一戰罷了!」 「背水一戰?!」石越猛地睜大了眼睛。 「難道還能有別的選擇嗎?」司馬光已經完全洞悉石越的心情,石越的確在動搖,他缺少信心,但是他心裡,卻依然反對廢除交鈔。「子明是領過兵的人,其實行軍打仗,亦是如此。並非所有的人,都能幸運的只打有必勝把握的仗。有時候,亦需要背水列陣,置之死地而後生!當此之時,惟意志堅定者,方能是最後之勝者。」 「但事關國運,也能用來關撲嗎?」此時此刻,石越竟反比司馬光保守了。 「自然不能關撲,關撲全憑運氣,豈足為法?」司馬光搖了搖頭,「當年韓信背水列陣,可不是博運氣,他廟算之時,已有勝機,不過是將士卒置於死地,激發其求生之鬥志。後人若不明此理,便加效仿,必然兵敗身死,為天下所笑。」司馬光望著石越,又說道:「子明難道以為堅持交鈔,竟已全無勝機嗎?」 石越搖了搖頭,司馬光的話,並未能讓他更加有信心,但是他至少已明白司馬光的心意——司馬光是希望他能夠堅持交鈔的。這對於處於動搖中的石越來說,亦是一個很大的支持。自從做到右相之後,石越一直想要避免的,就是朝局再次陷入你死我活的黨爭。儘管改變人們的思維習慣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但石越自登上相位之日起,就下定決心,要身體力行,讓新、舊兩黨都看到合作的好處。無論是新黨、舊黨,還是所謂的「石黨」,三派之間的政治主張,都絕不是完全對立,水火不容的。石越相信,在三者之間,存在一個最大的公約數,那就是三黨都相信必須尋求改變,必須做點什麼來挽救這個國家。目標是一致的,不同的只是方法。既然如此,那麼妥協與合作,就存在著基礎。石越不斷煞費苦心地像三黨的重要官員們灌輸這種思想,但他也知道「調和」之不易,在他瞭解的「歷史」上,就曾經有過「調和」失敗的例子。石越深知,目前在三黨之間建立起來的互信,是非常脆弱的——它一方面是因為呂惠卿執政後期帶來的慘重教訓讓人們依然還記憶猶新;另一方面,卻幾乎完全依賴於司馬光、王安石和他本人三人的政治智慧,並且憑藉著三人的威信維持著。記憶會隨著時間而淡化,司馬光、王安石、石越也不可能一直活在世上,特別是司馬光、王安石年歲已高,如若他們去世,這種互信很可能會崩潰。 在這樣的情況下,三黨任何一方任何方式的傲慢,都會在這脆弱的互信間留下相互忌恨,相互不信任的種子。石越的目光絕不會只停留在眼前,他也不認為目前的情況是理所當然,並會永久持續的。所以,每一件事,他都必須謹慎行事。絕不能讓就舊黨或者新黨認為自己傲慢。 但此時的石越,看到了遠方,卻似乎忽略了腳下。他並沒有意識到,他的支持者、追隨者,心態也漸漸發生了變化。這些人,自潘照臨以下,都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要得到更大的主導權,或者說,他們希望得到從內容到形式上的全面領導權。石越在無意中忽視了,他的追隨者,並不曾如他一樣,對於黨爭的危害,幾乎是有一種心理上的陰影,他們的經歷與他不同,因此,對事物的看法,也難免會有偏差。 然而,此時此刻,石越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如何應付目前的危機上。 「我有一個習慣。若是一件事情過於複雜,以至於看起來用任何辦法也無法解決之時,我便會回到事情的起源,從最基本的地方開始思考對策。」石越拿起筷子,夾了一口點心送到嘴裡,似自言自語一般,開始向司馬光說明他的設想,「用這個法子,我終於想明白,今日錢莊只危機在於交鈔,交鈔之危機,其實只是一道簡單的算術題。」 「算術題?」司馬光的腦子裡,彷彿有什麼東西被碰了一下。 「正是。」石越點點頭,道:「便只是一道算術題。交鈔之問題,便是無本發行。只要將這本金籌足了,交鈔便終能穩定下來。」 石越其實並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對不對,但是,這已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出路,而這,也是司馬光能完全理解的,從這一點來看,石越甚至不能說自己比司馬光懂得更多。 「但我亦知道,這本金卻是一筆巨款。」石越坦率的說道,「交鈔發行的總額,連交鈔局都是一筆糊塗賬,張商英大概算了一下,大約在三萬萬貫到三萬五千萬貫之間。而各路的交鈔也不盡相同。具體之情況,亦無準確之數目。至於交鈔在各地之間的流通情況,那更是弄不清楚。其實,無論在農業、工業,還是在商業上,大宋都並非一個整體。食貨社有一重要之主張,大略是說,在大宋朝之疆域內,至少可以又分成京畿、西北、東南、京東西、兩湖、川峽共六個相互獨立的區域,這六個區域,雖然互有聯繫,卻又自成一體。甚至還有人說,這個自成一體之區域,還可以細分到路,甚至是州。這種觀點,確有其真知灼見之處。便以這次交鈔危機觀之,對各種各州之影響,全不相同。我亦不知此究竟是福是禍;燃又賴於此,這次風波中,才有些路州竟能獨善其身,受波及較小。」 大宋朝實際上是由若干個亞經濟區域組成的,而諷刺的是,明白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的人其實並不多。王安石變法之失策,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忽視了這個重要的事實。但在這個時代,卻也有人能和石越一樣看到這一點。對於司馬光而言,這種論斷雖然新鮮,卻也並非無法接受。畢竟他做了多年的戶部尚書,對於這個國安家的經濟狀況,可以說瞭如指掌。 「食貨社的這個判斷,於我們當有所幫助。我們可以據此來判斷各路之輕重緩急。但究竟要籌集多少本金,不瞞相公,我心裡也沒有譜兒。我估計首次大約要五千萬貫銅錢或者等價之金、銀,先用這筆錢,在杭、揚、福、泉、廣等地,進行充分兌換。一貫交鈔換一貫銅錢,有多少換多少,再將此消息在各路宣揚,交鈔當能漸漸穩定下來。此兵法之所謂『先聲後實』者。然後再籌五千萬貫,運往各路。若是運氣好,一萬萬貫便能將交鈔徹底穩定下來;若運氣不好,便只得再籌錢,最多可能要兩萬萬貫。」 石越的想法簡直令司馬光目瞪口呆,一萬萬貫銅錢,超過了大宋朝最好年份的一年中央收入,這麼一筆巨款,他要如何籌措出來? 「子明。」司馬光幾乎是在苦笑,「這道算術題,可非比尋常。」 但石越的回答卻在再讓司馬光驚訝。 「這筆錢是籌的到的。」 「其實蔡元長早先便曾經向我建議過,然當日我卻太急於求成,只想將交鈔危機控制在汴京,不料欲速則不達。可笑如今既然各路州郡亂成一團了,我反而沒那麼束手束腳了。」石越自嘲地笑了笑,又道,「此番是曾布、蔡京、李敦敏又一道向我建言……」 司馬光望了石越一眼,試探著問道:「這筆錢究竟要如何去籌?」 「借錢!」石越迎著司馬光的目光,平靜地說道。 「借錢?!」 這在司馬光看來,實是匪夷所思。 「不錯。」石越把心裡的想法全部說出來後,竟連信心也莫名其妙的增加了,「自古以來,如若國家財用不足,又不想加稅,往往便會賣官賣爵,百姓拿著錢和米,便可以買到官位、爵位。此法固不足取,然其之所以常常實施,卻也是因為當國家財用不足之時,富民卻頗有餘財。所謂賣官,究其實質,賣的是未來的稅收。只不過國家不肯擔加稅的名聲,這『稅收』是由那些買官者通過刮地皮來收取罷了。這等行徑,最是虛偽惡劣,相較而言,國家財用不足時,向富民立契據借錢,規定擔保之物、利息,到期償還,竊以為更為光明磊落……不瞞相公,自張商英上錢莊兼併之策後,我才真正知道,當今之富室巨賈究竟多麼有錢。只需方法得當,像彼背借一萬萬貫緡錢,絕非異想天開。」 司馬光聽得入神,但他卻絕不相信商人們會把錢借給官府——即使是司馬光也知道借錢容易討債難,更何況還是借給官府,更何況要借的,將是總額高達一萬萬貫的巨款。司馬光的心裡,對官府的信用,也是心知肚明。 他忍不住搖了搖頭,道:「子明所言雖然有理,卻只恐商賈斷不會借錢給朝廷,何況是如此巨款。」 「原本我也擔心借不到。但相公請看這個,這乃是曾、蔡、李三人給我寫的信。」他一面說著,一面從袖中抽出三封信箋來,遞給司馬光。 司馬光打開信來,仔細讀去,原來三人信中之意,竟都大同小異。都是力勸石越向南海海商,東南巨商舉債,以渡此難關。三人在信中,舉出許多例子,說明東南、南海的巨賈是如何富裕,而這次交鈔、錢莊的雙重危機,對東南、南海的巨賈們影響最大,他們對此亦最為敏感,若朝廷有合適之方法來應付,這些巨賈們定會支持。而三人都認為,目前最關鍵的問題,就是國庫沒錢;故成敗之關鍵,便在於借重執政三公的聲譽,由朝廷向商人們借錢。在蔡京的信中,甚至還進一步提出了具體的方法,他自稱受到秦觀與高麗在杭州談判之啟發,想出此策——即朝廷向商人借錢,約定之還款時間、還款利息,可以各不相同,如此安排合理便可以減輕未來朝廷之還款壓力…… 石越知道司馬光對於這種事情,定然非常謹慎,又道:「對商賈來說,此番名是幫朝廷渡此難關,其實亦是自保。何況據我所知,南海海商還有求於朝廷。只須朝廷妥善行事,錢一定是借得到的。」 司馬光並沒有著急表態,只是將信折好,還給石越,沉默了一會兒,才簡單的問道:「如此子明想以何物為擔保?」 「鹽稅與鹽場租金。罷榷鹽之後,朝廷每歲在鹽稅、場租上之收入,可達一千萬貫,且這個數目還在增長。每年便用這筆收入來還債。雖說如此一來,以後十年,每年朝廷之稅收便要少一千萬貫,但這亦只好另想他法。」 改革鹽政後,食鹽產量大增,食鹽需求更加旺盛,這是有目共睹的。這亦是蔡京最大的功績。若單從每年在食鹽上一千萬貫的賬面收入來看,熙寧初年榷鹽的平均收入,都在每年一千二百萬貫左右,這筆收入較榷鹽要少。但是,雖說食鹽是一本萬利的買賣,但這中間官府要為此付出的各種成本開支,卻也不容忽視,即使工藝最簡單的畦鹽法,生產週期便要超過半年。這樣折算下來,反倒是通商法的收入更多。 實行榷鹽法時,儘管熙寧初年全國食鹽總產量較之過去增加了百分之五十,最高曾經達到三萬六千四百五十萬宋斤,但卻仍然不能滿足國內食鹽需求,官鹽每宋斤要賣到四十多文,有些地區甚至貴達四十七文,不僅缺斤少兩,質量亦極差。而販賣私鹽不僅質量好,而且每宋斤才賣到二十文,有時甚至一宋斤半才賣到二十文,是以雖有嚴刑峻法,亦無法禁絕。而改革鹽政後,雖然官府的鹽稅、場租成本,每斤高者二十文,低者亦要十文十五文,但鹽場主通過各種方法控制成本,竭力提高技術,增加產量,鹽價在各地亦低至二十五文至三十五文,食鹽質量遠遠要比過往的官鹽要好,甚至還出現了各種精加工的精細鹽,大大積壓了四私鹽販子的生存空間。而食鹽產量在幾年之內,更是迅速暴增,全國每歲產鹽超過六萬萬宋斤。 更讓人吃驚的是,宋鹽還成功地將便宜的契丹鹽趕出了河北路,甚至還一度反攻契丹市場。在契丹境內,原本有兩個天然的大鹽場,不僅開採容易,而且幾乎不用加工,便可食用。因此鹽價極其低廉,其在宋朝河北路通行一百多年,宋朝都無可奈何——過去宋朝在全國各路都榷鹽,唯獨在河北路,卻只能實行通商法。一百多年來,宋人根本想不到,有一天他們竟也會迫使遼主禁止宋鹽入境。 這件事情在司馬光的印象中最為深刻,鹽稅與鹽場收入,不僅超過朝廷歲入的一成,而且還是一筆非常穩定、並且持續增長的稅收。連司馬光都相信,遲早有一日,宋鹽能通行周邊各國,鹽稅超過兩千萬貫,只是一個時間問題。 要將這樣一筆收入挪騰出來,而且時間長達十年,這令司馬光十分心疼。他並非蔡京,隨時都抱了個賴賬的心思。在司馬光心裡,官府信用不佳,借不到錢是一回事,但既然借了錢,那就一定要準時歸還;而既說了鹽稅是擔保,那麼朝廷就不能再挪用這筆錢。這些在司馬光心裡,都是天經地義的。他對商人的確抱有一些成見,但是這並不意味著他就會隨意欺侮商人。 「先發行五千萬貫鹽債,以一百貫為面額。還款期限與利息,可著太府寺商議以聞。為策萬全,我還有一個想法,凡是購買兩萬貫鹽債者,可以請朝廷賜其祖母、母三代以內親誥命;十萬貫者,可請朝廷賜其本人或三代以內親男爵;五十萬貫者,賜本人子爵。無論這命婦,或是男、子二爵,皆不受俸祿,僅為榮銜……」 「這……」司馬光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石越生怕他反對,不待他繼續說下去,又說道:「此不過都是些虛銜,並非賣官鬻爵。如此亦不過是投其所好。那些富商巨賈,一生最為耿耿為懷者,便是地位低下。如今買點鹽債,或榮及高堂,或得封爵,亦覺體面。人好攀比,比如若有兩家商賈,同在一城,家產相當,一家若買了這鹽債,封了爵位,另一家不買,不免便覺低了一頭。皇上常說,為政者當棄虛名而取實利。朝廷重名爵,不以之輕許人,此為正理。然今日之事,卻不得不從權,只取實利。況且,費五十萬貫巨款,而只得一虛名子爵,亦能使天下知真子爵之貴。」 「老夫所慮者,是懼為後世開一壞的先例。無論是借錢、封爵,在今日看來,自無不可。然奈後世何?」 「正因如此,我才望能與相公、荊公同心協力,為後世留一典範。」石越誠聲道,「為政者不能不顧及天下後世,但亦不能因為擔心後世,便束手束腳,不敢為天下先。願相公思之!」 司馬光一時默然。 石越也只是默默地望著司馬光,耐心等待他的回答。他並沒有想過司馬光馬上便會給他答覆。這些辦法,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會留下什麼樣的後果。他甚至想過發行國債籌錢,但在這個時代,想要普通的老百姓購買國債,那簡直便是異想天開,而且最後肯定會演化成另一種苛捐雜稅。那樣的方案,不僅無法說服司馬光,連他自己也說服不了。但是他卻知道,宋朝朝廷向商人借錢,是有「先例」的,不過這發生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罷了。而他提出來的方案,更加完善,更加負責任,但數額卻也更加龐大。所以,如果司馬光最終反對,他也不會覺得意外。他已有心理準備,如若司馬光能答應考慮幾天再答覆,便已經是巨大的成功。 然而司馬光卻讓他驚訝了。只是考慮了一小會兒,司馬光便抬起頭,望著石越的眼睛,平靜地說道:「既然此前已經議定,由子明來負責此事,那子明便放手去做吧。」 「多謝相公!」一時間,石越的眼眶都濕潤了。沒有人知道這段時間他承受著多大的壓力,他萬萬沒想到,會如此容易得到司馬光的支持。 司馬光輕輕點了點頭,端起爐上溫著的酒壺,給石越和自己斟了酒,雙手捧起酒杯,溫聲道:「國雖多難,亦能興邦。」 「國雖多難,亦能興邦……」石越默默念著,舉起酒杯來,一飲而盡。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二章 三朝元老心方壯(三) 國雖多難,亦能興邦。 然而石越與司馬光,在熙寧十八年一月二日的時候,並不知道次日會接到什麼樣的報告。面臨著一系列可能葬送十八年勵精圖治的成果的危機,石越與司馬光前所未有的赤誠相見。司馬光許諾全力支持石越的危機政策,石越也接受了司馬光全面戰略收縮的建議。 為了打消司馬光的疑慮,石越痛快的接受了司馬光提出來的三項主張:節省朝廷開支,立即結束對西南夷的用兵,與西夏議和。後兩項主張在本質上,其實也是為了節流。 石越知道,在司馬光心裡,解決財政問題最有效的辦法,永遠都是裁減一切不必要的開支。儘管司馬光已經在很多地方表露出他改變的一面,但他同樣明白,一些形成了很久的思維定勢,幾乎是不可能改變的。 無論如何不能忘記,司馬光已經六十七歲了。 他必須盡可能地安撫司馬光,以盡可能避免在將來的某一天,司馬光突然出現動搖。而且,適當的戰略收縮,在石越看來也是必要的。尤其是司馬光主動提出接納西夏使者,與西夏議和,更是中石越下懷。石越在取得戰略優勢後,並無對西夏趕盡殺絕的想法。而宋朝卻在靈夏地區駐紮了太多的軍隊,使得軍費開支一直居高不下,倘若能與西夏議和,便可以減少在靈夏地區的駐軍,化兵為農,裁減西北軍隊數量......可以說,只有實現這一點,當年與西夏戰爭的目的,才算是徹底達到了。宋朝財政狀況可以因此得到立竿見影的好轉。 司馬光提出的嚴禁邊將生釁,減緩兩北雄心勃勃的塞防工程進度,加快廂軍屯田與裁汰廂軍的速度等事,也是石越能夠接受的。 但是司馬光對益州,尤其是對西南夷的態度,卻讓石越心裡感到不舒服。 司馬光一面堅持鎮壓陳三娘之亂,但在西南夷的態度上,卻出現了大動搖。他要求果斷結束對西南夷的戰爭——這個主張,背棄了此前王、馬、石三人達成的先取得軍事勝利再體面議和、結束戰爭這一共識。司馬光並非不明白在軍事勝利後再謀求妥協是正確的,但交鈔危機爆發、擴大,卻還是讓司馬光改變了態度。 人人都知道西南用兵是目前最大的開支。 石越知道司馬光素來立場鮮明地反對勞民傷財的開疆拓土。在司馬光眼裡,大宋現有的疆域足夠大了,民眾的賦稅也足夠重了。任何戰爭,除非有足夠的勝算,並且有顯而易見的長遠好處,否則,司馬光在骨子裡都是反對的。如果說司馬光認為「利不百,不變法」,那麼在司馬光看來,便是「利不萬,不打仗」! 儒家自古以來就有強烈的將戰爭主要視為一筆經濟賬的傾向。甚至早在鹽鐵會議之前,追溯到漢武帝時期儒生第一次對政治發生直接影響的時代,他們就已經異常鮮明地表露出了這樣的傾向。從漢武帝時代的儒生們開始,一直到魏徵,為了彌補對外戰爭帶來的經濟損失,不斷有人主張將異族的俘虜變為漢人的奴隸——而在國內議題上,儒生們一千多年來,卻始終都可以被視為「廢奴者」。 這種刺目的矛盾或者說是雙重標準,格外彰顯了入勝悶在政治上的最基本的立足點。 真正的儒生,一定是將國內的民生問題至於最重要的位置的。 而司馬光正是真正的儒生。 所以,石越能夠理解司馬光的心情。西南夷的問題,在司馬光那裡不是原則性的。在他認為必要的時候,他會毫不猶豫的放棄那裡,以節省大筆的開支。 甚至連一個春天他都不願意再等。 因為這對於司馬光來說,這是一道輕重之別非常明顯的選擇題。只要結束在益州路的軍費開支,就算石越真的借了兩萬萬貫緡錢,四五年內,他也能有辦法連本帶利還清這筆債。那筆總額將高達兩萬萬貫的鹽債,在司馬光心裡,實是產生了很大的壓力。 但對於石越來說,他腦子裡的觀念也是根深蒂固的——在司馬光心中,那裡可能不算是「中國本土」,而只是「化外之地」,是可以拋棄的;但在石越心中,那裡毫無疑問就是「中國本土」!這道選擇題對他來說,沒那麼容易取捨。 所以,十月不動聲色地答應司馬光,他將與他一道說服皇帝與兩府,「盡快」結束對西南夷用兵。一定要搶在說服皇帝之前,督促王厚與慕容謙盡快出兵進剿。 當天一回到府上,石越就立刻修書一封,派人五百里加急,送往王厚\慕容謙軍中。一面又籌劃著要盡快與曾布等人商議發行「鹽債」的細節。 然而,一月三日從遼國傳回來的急報,卻給了石越與司馬光當頭一擊。 職方館河北房偵知,大約從去年十二月十日起,遼軍開始大規模地向西京道與南京道集結!職方館的細作更言之鑿鑿地說,遼軍還在南京道集結了十門以上的火炮!而種建中調閱陝西房的情報後,赫然發現遼國名將耶律信在熙寧十七年十一月,已經離開河套,前往大同府。更往前,陝西房的細作還偵知,熙寧十七年秉常征高昌之役中,軍中竟有遼使隨行。 種種跡象顯示,遼國將有大規模的傭兵,而兵力集結於南京,西京兩道,目標所指,不言自明! 雪上加霜的是,就在一月三日這天,宮中又傳來壞消息,皇帝一度出現昏迷。 兩府宰執們聚集在禁中政事堂內,新年才剛剛過了,但宰執們都已經感覺得到,最寒冷的日子終於到了。 「此時暫時不能公開。」司馬光並不是在和眾人商量,而更像是在頒布命令,「先選一批可靠的使者,晝夜兼程,前往兩北各鎮,令諸守牧將帥暗中加以戒備。禁軍立即以演習的名義,取消休假!還有,派人快馬去杭州,告訴秦觀立即將細節談妥,無論他用什麼法子,在二月十五日之前,他必須出現在開京!」 司馬光的態度,令石越大感驚訝,亦讓他感到振奮。他從未想過,在關鍵時刻,司馬光竟會有如此魄力,敢於直接向兩府的宰執下達命令。要知道,在座的宰執中,還有王安石。他看了一眼王安石,發現王安石竟沒有表露出任何不快之意。這不禁又讓石越對王安石刮目相看。 「若有必要,我可以找個借口,親往大名府。」石越本不願意此時離開汴京,但如果遼國果真想要南侵,那麼他就必須親自去一趟河北,才能放心。 「暫時尚無此必要。」石越發現正在記錄會議內容的李清臣忽然停下筆來,驚訝地抬頭看了司馬光和自己一眼,或者,李清臣原本以為能讓石越出外,司馬光應當會順水推舟。 卻聽司馬光又說道:「契丹部族分散,其果真大舉南侵,從聚集軍隊到出兵犯境,只有至少要兩三個月。子明此時當留在朝中,不必如此著急去河北。郭公,此事須得勞煩足下跑一趟,去大名府巡視諸城寨修建進展,檢閱河北進軍訓練。」 郭逵為難的看了韓維一眼。樞密副使郭逵並不是司馬光的下屬,但司馬光的語氣,卻讓他一時無法拒絕,但他也不敢答應司馬光,儘管他心裡面或許更盼望著與遼軍打一仗。 「某去河北,自是義不容辭。然此事恐還須皇上許可......」 郭逵話音剛落,早就心懷不滿的王珪已接著說道:「郭公說得不錯,非止是郭公去河北,便是派使者去兩北、杭州,下令禁軍以演習的名義集結,這些事都事關重大,若不請旨,恐不得獨斷。權出於上,不出於下,皇上雖抱怨,為人臣者,豈可遂以欺君?」 王珪話音一落,政事堂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站在「三旨相公」的立場,他說這些話自是大義凜然。眾人一時也反駁他不得,「架空皇帝」的罪名,豈是輕易擔得起的? 連韓維都不禁遲疑道:「或當遲一兩日,待皇上稍愈,在從容奏秉,亦不至於誤事。」 石越感覺蘇轍望了自己一眼,他連忙向蘇轍悄悄遞了個眼色。他想看看司馬光會如何應對。 司馬光依次看了郭逵、王珪、韓維一眼,正待說話,卻不料一直坐在一旁不做聲的王安石忽然斥道:「持國恁地糊塗!皇上要宰相何用?宰相便是為代行君權而設!國事如此,所謂兵機貴速,此時正當用權。持國身為樞使,反說什麼待從容奏秉,如此豈是忠君?直是庸相誤國!」 韓維被他罵的滿臉通紅,亦不反駁。但王珪卻不認賬,辯道:「荊公此言,某不敢苟同。這等軍國大事獨斷專行,要找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又有何難?只是這般做法,與古之權臣又有何異?諸公縱是舌燦蓮花,若不請旨而行,終非正理。」 石越知道王珪行事素來玲瓏,這時候他不惜公然與王、馬唱反調,無非是為了藉機向皇帝表忠心。呂惠卿罷相後,王珪既無法依附王、馬、石任何一方,有沒有足夠的實力與眾人抗衡,他固位生存的唯一法門,便是只有更加賣力地做好「三旨相公」。這時候他要藉機大做文章,亦是理所當然。而他畢竟是僅次於王、馬、石的吏部尚書,他若堅決反對,眾人也不能置之不理。 石越並不將王珪放在心上。當年能入學士院者,自然不可能是無能之輩,且不論人品如何,會不會治國,至少書讀的肯定不少,文采學識,亦必出人之上。王珪以久任翰林學士而拜相,那就一定是個聰明人。但這時王珪卻已經六十七歲,人生有時極為諷刺,王珪雖然安享富貴尊榮,養尊處優,身體反倒不及生活樸素的司馬光和王安石健康。別看他此時衣著整齊乾淨,雪白的頭髮與鬍子梳理得一絲不苟,看起來頗有幾分神仙氣度。但石越卻知道,他經常會看不清眼前的東西,有時候會突然犯糊塗,便在元旦大朝會上,石越還看到王珪悄悄擦拭口水......到了這個年紀,身體狀況又如此,王珪竟然還不自請致仕,貪戀爵位,確實有點不知好歹——只要石越將他在元旦朝會上流口水的事情隨意宣揚出去,台諫與清議,便馬上會趕他致仕。 「王公所言,只恐亦不見得是忠君!」石越方想著這些事情,范純仁早已接過話來,用帶著淡淡譏諷的語氣說道,「便是皇上病情有所好轉,這些事情只恐亦對皇上康復不利。若果真是契丹大舉犯界,為宗廟社稷,迫不得已,也就罷了。但今日之事,究竟如何,卻還不一定。君實相公之佈置,不過是以防萬一。一有風吹草動,便用這些事來煩擾皇上,恕某直言,某實是看不出忠君在何處!諸公若以為為人臣者需有所以避忌,何不以此事請示太后而後行?太后與皇上母子一體,又素有德望,既得太后許可,便就是皇上許可了!」 范純仁說這些話,連看都不看王珪,只是望著王安石、司馬光、石越。石越心中暗暗稱讚,不待王珪反應過來,便點頭說道:「范公所論,頗為妥當。」 眾人也紛紛跟著同意,王珪心中大恨,卻又不敢出言得罪太后,留下後患,只得勉強同意。 范純仁又道:「以在下之見,一面固然要如君實所言,暗加戒備,以備非常。但契丹這麼大動靜,蘇軾、樸彥成不可能一無所知。還是要等二人奏疏,方知詳委。朝廷固不畏戰,然國家正處多事之秋,若能化解戰事,哪怕是設計緩一兩年,亦要爭取。」 「話雖如此,但遼國是狼虎之邦,只怕......」郭逵搖了搖頭,他顯然不願意對遼國抱有幻想。 眾人頓時也低聲議論起來。范純仁卻只是望著石越,並不多說,石越越發覺得范純仁聰明過人,不由輕輕歎了口氣,道:「還是先按君實相公所說,上奏太后施行。其他的,待我見了韓拖古烈再說。」 遼國將要大舉南侵,皇帝一度昏迷......同樣的消息,對於司馬光與石越來說,是當頭重擊;但對於趙顥來說,卻幾乎如同天降甘露。 作為一個傳統的探事機構,皇城司向來都有它一些秘密的渠道;而趙顥無論在宮中朝中,也有他苦心經營起來的人脈。一直密切注意著宮中與兩府動靜的趙顥,在得知兩府宰執們忽然停止休假,齊聚政事堂會議時,馬上變料到發生了大事。在司馬光與石越離開太后所居的保慈宮後不到一個時辰,趙顥便已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這讓趙顥欣喜若狂。 「此乃天意!此乃天意!」他對李昌濟與呂淵再三說道。元旦朝會後,二人都出現了動搖,高太后的舉動,讓他們感到沮喪。只有趙顥不當回事,他始終堅信高太后會站在自己這邊,他堅信幾十年的母子之情,絕不會一朝而改。高太后在元旦朝會上的舉動,不過是因為她不知道自己的計劃,那只是很自然的一種政治行為。在感情的天平上,那個不到十歲的侄子,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與自己相提並論的。而趙顥堅信,高太后再怎麼厲害,也終究是個女人,是個母親,決定女人和母親的行為的,除了感情還能有什麼?更何況是至親的母子之情! 李昌濟是個道士,石得一是個宦官,自然不懂得女人與家庭。而呂淵一生漂浮浪蕩,雖然是宰相府的衙內,卻喜愛到處結交豪傑,喜歡談仙論道,陰陽縱橫之術,他與她的母親方氏關係並不親密,也不曾娶妻生子,或者去認真地理解一個女人,女人對他而言,僅僅只是一種需要,再無其他——這幾個人,當然不可能明白女人。 在他們眼裡,高太后是高高在上,母儀天下的太后。而在趙顥眼裡,高太后卻是一個寵愛自己的母親。 在趙顥看來,誰真正瞭解高太后,這是不必多說的。 他真正擔心的,反倒是士民間輿論的轉向。突然之間,六哥的風評變好了,這令得趙顥坐立不安,趙顥是靠著經營自己的聲譽,一步步才有了今日的實力,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格外看重清議的力量。他擔憂著,如此下去,用不了幾個月的時間,趙傭的聲望,會提高到令他喪失鬥爭的勇氣的地步。 趙顥在心裡將此視為腹心之患。 但看來自己真是天命所歸!契丹人幫自己,連天也在幫自己! 如若皇帝病逝之時,大宋內有益州、交鈔之患,外則面臨契丹大舉南犯的險境,這樣的時刻,人心自然會思立長君。趙顥發動兵變,就會有更大的正當性,遭遇更少的阻力。 這不是「天命所歸」又是什麼?! 此時的趙顥,已看不到李昌濟與呂淵的苦笑。 李昌濟與呂淵可並不如趙顥這般樂觀,他們只知道形勢正在朝向自己不利的一面發展,但二人也都知道,趙顥之意已決,已無法再勸。但而人對石得一等人的說辭,卻不是趙顥所想的「母子之情」,他們說的非常簡單,也非常現實——眾人謀劃已久,即使此時退縮,將來也終有事發一日,到時都免不了族滅之罪。與其如此,還不如搏一把富貴。 所以,在李昌濟與呂淵看來,這的確是個好消息,但意義卻完全不是趙顥所想的。二人只知道,遼人聚集兵馬意圖南侵,這種大事,自然會吸引兩府諸公的注意力,令他們一時無暇他顧;而皇帝早一天死,那些猶猶豫豫想要背叛、告密的人,就會不敢輕舉妄動,而他們也能搶在眾叛親離之前,發動兵變。 只要牢牢綁住石得一,令他沒有退路可走,那就並非沒有勝機。而如若能將守義侯仁多保忠拉攏過來,形式便會更加樂觀——無論是李昌濟,還是呂淵,都對西夏人抱有極深的成見,在他們看來,夷狄之人見利忘義,不知恩義,是唯一有隙可乘的四重、五重班直。只不過這個守義侯看起來一直在待價而沽。 但此時皇帝隨時可能大行,卻實在也拖不得了。李昌濟與呂淵悄悄交換眼神,而人都明白,這時候,已經沒有再留籌碼的必要! 「若仁多能順應天命,孤自當不吝爵賞。他是想做太僕寺卿,掌管天下馬政?還是欲進密院?或者想要錢財,孤都可以許他。」這是趙顥慷慨的許諾。 「這......貧道以為,要說動仁多,除非許他做第二個河東折家,世世方鎮......」 「他事好說,此事孤卻不能許他。折氏世代忠義,於國家是特例。似仁多家,若縱其回靈夏做大,焉知不是第二個河西李氏?」趙顥斷然拒絕。 呂淵悄悄拉了拉李昌濟的袖子,搖了搖頭,止住了還想說服趙顥的李昌濟。 「大王放心臣曾遊歷天下,早年亦認得幾個河西番僧,恰巧與仁多家交好,正可遊說。世人莫不愛高官厚爵,何況仁多保忠一夷狄?亦不必非裂地侯之不可。」 李昌濟在心裡歎了口氣,他已猜到呂淵的心思——雍王雖不答應,但誑一誑仁多保忠,又有何妨?想到這裡,他也不由得把想說的話吞了回去。他想出一石二鳥之計,政事堂諸相既然將契丹南侵之事瞞著皇帝,卻去奏秉太后,那他也可以叫石得一將這些事悄悄稟報給皇帝知道,日次以來,既可以離間皇帝與太后、兩府之間的關係;以皇帝的性格,得知這個消息,說不定就此一命嗚呼亦未可知。但這樣的事情,似也沒必要再煩擾雍王了。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二章 三朝元老心方壯(四) 的確如李昌濟、呂淵所料,遼人的異動,幾乎吸引了兩府諸公的全部注意力。自一月三日當晚起,石越與司馬光在稟報太后、皇帝後,便以皇帝疾重,宰相須宿衛之名,二人開始輪流在政事堂守夜,以備「非常」。他們防範的,當然不是雍王,而藉著這個名義,可以迅速地處理一些突發事務。不僅進奏院、通進銀台司的奏疏都在記錄後直接送到政事堂,兩北沿邊州軍、職方館、駐外使節的報告,也徑送政事堂,以免耽擱時日。 這些舉措並沒有招來懷疑,皇帝的病情已向天下公開,朝野都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兩府的舉動,不過是讓世人知道皇帝的病情已經到了非常嚴重的地步。京師中必會因此有些謠言出現,人們也會心懷忐忑,但汴京年紀稍大一點的人,都經歷過兩代皇帝的去世,倒也不至於回驚慌失措。 這個時候,只有知道內情的宰執們,才會感到緊張。契丹始終是大宋最大的威脅,儘管在對西夏的戰爭中,宋軍一雪前恥,重振威名,人們有時候也會產生一種宋軍天下無敵的妄想。但是,一旦聽到契丹有可能真要南侵的消息,即使是兩府的宰相們,心裡也會顯得底氣不足。遼國不僅在軍力、國力上,遠非西夏可以相提並論,而且君明臣賢、名將如雲,又佔有地利——西夏最鼎盛時,也只能威脅到渭州、延州,但遼國一旦發難,河北、河東諸路,乃至於開封都會淪為戰場,二者之不能相提並論,自司馬光、石越以下,都心知肚明。 因此,當一月三日的晚上,回到府中的石越聽到下人稟報范純仁前來拜訪事,也沒有感到特別驚訝。 雪後軒同時亦是石府的暖閣。范純仁見著石越的第一句話便是:「方纔聽貴府的下人說,子明從明日起,便不再來這雪後軒了?」 石越一愣,范純仁又打量了一眼雪後軒中富麗堂皇的佈置,意味深長地說道:「這可真是可惜了。」 石越笑著搖搖頭,道:「再也不能住了。昨日去君實相公府上,才走得幾步路,便受凍不住。若能一直待在汴京,倒也罷了。萬一要去河北,豈能還這麼講究?將帥若不能與士兵同甘共苦,最易離心離德。不早點改改習慣,到時候就晚了。」 范純仁望著石越,道:「我卻是但願子明不要去河北。」 石越聽出范純仁話裡有話,卻裝作沒聽出來,笑道:「總不能叫君實相公與荊公去,他們年紀大了,讓他們受這顛簸之苦,我卻過意不去。」 「若果真契丹南下,自是非子明不足以安定局面。君實相公也罷,荊公也罷,統率三軍,非其所長。」范純仁直率地說道,「但子明果真以為,此事再無挽回餘地了嗎?」 「范公之意是……」 「子明府上可有地圖?」范純仁忽然問道。 「地圖?」 范純仁點點頭,道:「去年白水潭除了一部天下四夷圖,不知……」 石越把目光轉向侍立在身後的侍劍,侍劍忙笑道:「我記得藏書樓裡有一張,但不知是否便是范參政所說的那張……」 「那還不速去取來。」石越吩咐道,一面疑惑地望著范純仁。此時下人已將湯酒、各色點心果子送上來,范純仁卻看都不看,只望著石越,又問道:「子明可知道白水潭有一個天下社?」 「略有耳聞。聽聞這天下社是大程先生倡立的,原打算叫『契丹、西夏研究院』,蘇子容以為這個名字不妥,這才改名『天下社』。」 范純仁點點頭,道:「天下社之宗旨,是專門研究四夷外國之情實,幫助朝廷決策外交用兵等大事。天下社的成員,有不少人曾經持節出使外夷,他們亦專門拜訪曾出使外夷的官員、遠赴四夷貿易的商賈,請他們口敘見聞。還有人整理有關四夷之史籍,有人甚至苦學胡語,欲譯介契丹等國著述……」 石越驚訝地望著范純仁——他並非為天下社的抱負而驚訝,而吃驚於范純仁竟對天下社如此瞭解。 范純仁又道:「據我所知,天下社剛剛出了一冊小集子,不過坊間可能買不到。他們沒有刻印,只請人手抄了十餘本。除去送了一本給樞密院以外,其餘的都是在親友之間流傳。只不知子明是否見過這本小冊子?以我之見,其中有幾篇字,頗有可觀處。」 石越搖搖頭,道:「我算是孤陋寡聞,若非范公提起,斷不知還有這等事。」 「此亦不足為怪。他們行事謹慎,若非犬子正思恰好也在天下社,我亦不會知曉此事。」范純仁一面說著,一面從懷中取出一本寸許厚的小冊子,遞給石越,又說道:「這是我特意到書肆僱人抄的。子明可看看第十頁與第二十五頁的兩篇文字。」 石越忙接過書來翻開,卻見書中全是蠅頭大的文字,寫得密密麻麻,但字寫得甚是整齊可觀。他知道當時雖然印刷業已經比較發達,但還有很多書,或是出於各種原因不能刻印,或者刻印較少,因此在書肆中,便專有一些家境貧苦的書生,給人承攬手抄書卷的活計,以此餬口。范純仁找人抄書,自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倒也不以為異。 當下他依言先翻道第十頁,卻見那篇文字講的是作者拜訪十餘位曾經去契丹貿易的商人後所聽到的講聞。文中大都是些契丹百姓平常的生活細節,而其中有一段,被人用醒目的硃筆圈出。他輕聲念道:「近常有高麗客商至,言南朝法禁日嚴,一奴婢價至一二十萬。」一面不解地望了范純仁一眼。 「所謂法禁日嚴,當是指熙寧十四年後,朝廷頒布的三條主奴敕令。」范純仁解釋道,「主人毆奴婢死,以凡人論;徹底停止籍沒犯人家屬為奴婢;廣州等地富人所蓄鬼奴,責令限期釋還,逾期以賣良為賤論。」 石越這才恍然大悟。 其實這三條敕令,石越背後推動之功,亦絕不可沒。 歷史上,宋代奴婢地位提高,是一個漸進的果成,其中甚至出現過反覆,比如在當時,主人殺害有過五年以上主僕關係的奴婢,最重的處罰不過是流刑。雖然這比漢唐已經是極大進步,但較之南宋中後期主人殺害奴婢必須抵命,奴婢的地位還顯得過於低下。而其時籍沒犯人家屬為奴婢的事雖然大幅減少,卻還依然存在,這個弊政一直道南宋初年以後,才徹底取消。石越一直暗中致力於推動從法律上給予僱傭奴婢徹底的「良人」地位,雖然阻力重重,但這兩條敕令的頒布,卻無疑已是意義重大的變化。當時法律已經准許奴婢與良人通婚,而且社會上亦以僱傭奴婢為主,所謂賣身為奴為婢,都有一定時限,已經更近似於一種勞動力的買賣;而奴婢死在主家,官府也必須進行調查……加上這兩條敕令,可以說奴婢之地位,終於發生了前所未有的改變。 至於范純仁所說的第三條敕令,卻正是范純仁本人的傑作。宋代廣州富人蓄黑奴,是早已有之之事,當時廣人稱為「鬼奴」,至熙寧間海外貿易繁榮,從廣州至南海,蓄鬼奴更是蔚然成風。宋朝法律嚴禁人口買賣,尤其是賣良為賤,最嚴厲者將被判處死刑,所以當時曾布才鬧出這麼大風波來。但當時南海地區急缺勞動力,人口買賣屢禁不絕,地方官員便也往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廣州一些富商尤其驕奢,對本國僱傭奴婢,他們還有所忌憚,對鬼奴卻是毫無人道可言。這條敕令便是由一起毆奴致死的案件而引發的,一富商無故打死家中鬼奴,賄賂地方官後,竟被判無罪。當時范純仁還在吏部,他的一個學生在廣州某縣做主簿,聽聞此事,便寫信給他鳴不平。范純仁勃然大怒,立即具章彈劾,皇帝令大理寺按問。當時「主人毆奴致死以凡人例」的敕令尚未頒布,大理寺便定了個無故殺奴的罪名,擬了流刑。但范純仁卻不肯善罷甘休,再三上疏,要追究賣良為賤之罪。最終大理寺說他不過,定了那富商死刑。並因此頒布敕令,無論鬼奴原本是良籍還是賤籍,因其國絕遠,難以驗問,故都視為良籍。凡過去蓄鬼奴之商人,一律赦免其罪;而要僱傭鬼奴,也必須重新簽訂契約,與宋朝之僱傭奴婢具有同等法律地位。 此敕一出,南海地區天高皇帝遠,還可以緩緩拖拖,但對廣州等地的富商來說,卻是絕大的打擊。當時僱傭一個奴婢,以五年為期,價格平均大約在兩三百貫。而鬼奴力氣很大,幹活更是一個人抵兩個人,改為僱傭的話,不僅以前買奴的錢打了水漂,平均每年六十貫的僱傭費用,即使不發月錢,至少也要管吃管住。這蓄奴的成本一下子就變得高昂起來。 明白了這些原委,范純仁用紅筆全出來的這段文字,就很容易理解了——這一定是南海的海商開始鑽法律孔子,打起了遼國奴婢的主意。無論范純仁所說的三條敕令也罷,還是許多有貫保護奴婢的法令也罷,主要保護的,是僱傭奴婢,這在大宋而言,亦是最主要的奴婢。但同時宋朝也存在極少數賤籍奴婢——即是罪犯活罪犯家屬、戰俘等被籍沒為奴,這些賤奴婢地位遠低於僱傭奴婢,也很難改身自己的身份,更加不會有僱傭期限之說。雖然這種奴婢在宋朝極少,但在北方的遼國卻多的是,而更重要的是——宋朝是承認遼國的契約文書的! 所以,從這「近常有高麗客商至,言南朝法禁日嚴,一奴婢價至一二十萬」短短二十四字中,便透露出很多事實。一定是有高麗商人到遼國買這種賤籍奴婢,然後轉賣給宋人!遼人將一個奴婢以一二百足貫賣給高麗商人,當然認為非常昂貴,要知道如今一匹馬也不過二三十貫!但高麗海商將之轉手賣給宋人,從南海勞動力緊缺的現狀來看,即使賣到四五百貫甚至更多,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一艘大船載幾百奴婢不成問題,一趟下來,僅單程賣奴婢,就可以獲利近十萬貫! 「這可真是一本萬利的好買賣!」石越不由得冷笑道。 但范純仁並沒有表示憤怒之意,只是淡淡說道:「子明且再看看第二十五頁。」 石越迅速如言翻到第二十五頁,原來這一篇文章,卻是介紹遼國與國中阻卜等部族關係的。范純仁也用硃筆圈出了好幾處文字,石越仔細讀去,全是有關遼軍征伐這些部族後所擄掠人口的記錄。其中有一處尤為醒目,范純仁用硃筆圈了後,又在旁邊特意加了朱點,這段文字記錄的是幾個商人在熙寧十七年的見聞——兩隻遼軍為了爭奪俘虜,竟差點內訌! 石越震驚地抬起頭來,望著范純仁,一言不發。 范純仁在暗示什麼,已是不言自明——遼軍已經加入了這場販賣奴婢的遊戲。以往遼軍征伐叛亂部族,往往以牛羊馬匹為最大目標,而現在,他們的主要戰利品,已經變成了俘虜! 但范純仁特意告訴自己這些,與遼國即將南侵、宋廷將採取的對策這些事情又有何關係? 石越這時已是一頭霧水。 難道范純仁要把這些當成遼人的罪證公佈天下?但從范純仁白天在政事堂的態度、還有他此前所說的話來看,范純仁是希望議和,以延緩戰爭的…… 「相公!」便在此時,侍劍捧著一卷卷軸回到了雪後軒,「不知范參政所說的,可是這幅地圖?」 侍劍將卷軸高舉著,恭恭敬敬遞道范純仁面前。范純仁接過卷軸,緩緩打開,點頭道:「便是這幅天下四夷圖。」一面便站起身來,走到一旁桌案前,將卷軸打開,鋪在案上。 石越連忙起身,走到案邊。此時侍劍早已將一盞水晶燈移到案邊,石越湊著燈光望去,卻見這地圖繪製得並不太精細,但西至大食,東至日本,南至三佛齊,天下萬國,卻是標得甚是齊備。 范純仁用手指從遼國女直諸部,一直劃到西州回鶻、黑汗、花剌子模等國,說道:「要延緩契丹南侵,惟有將禍水西引!」 他語氣雖然平靜,聲音也不高,但這「禍水西引」四個字,卻如同石越耳邊炸了一聲雷。石越猛地抬頭,幾乎是瞪著范純仁。但范純仁頭都不抬,只定定地望著地圖,道:「契丹南侵,為的何事?因為他們沒錢!朝廷不再給歲幣,兩國貿易又注定吃虧。除了掠奪,他們別無良策!遼國君明臣賢,難道他們不知道與朝廷開戰是兩敗俱傷?實是形勢所迫,不得不爾。既知遲早要戰,不如趁著大宋陷入困境的時候開戰。若僥倖朝廷心生懼意,重提歲幣,自然是上策;即便不能,若一戰而勝,亦可迫使朝廷簽訂城下之盟。」 「但如今擺在眼前,卻有一條出路,能令契丹可不與朝廷開戰,而坐得暴利!」 石越這時已隱隱猜到范純仁想說什麼,但是他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這樣的計策,這樣的話,竟會出自范純仁之口。若是蔡京倒也罷了,但站在他面前的,卻分明是范純仁! 「若能遣一善辯之士,說服療主,與西夏同盟,西掠高昌、黑汗諸國,西域諸國,焉能當契丹鐵騎?我素聞西域諸國財貨堆積如山,秉常所欲得者,無非土地人眾而已。若遼主出兵相助,我觀秉常之志,必不吝嗇財貨。使遼夏兩國,遼得財貨,夏得土地,瓜分其民眾,正各得其所,秉常欲速成霸業,中興夏國,更無不允之理。而遼主可得財貨充實其府庫,得俘獲富裕其將士。與大宋交戰,兩敗俱傷,徒貽天下笑;而與夏為盟,征伐西域,於遼國損傷實小。若能得勝,更不必言,縱不能全勝,擄掠人口財貨,亦是契丹拿手好戲。擄得一萬人,獲利便是一兩百萬貫,其與大宋交戰,縱僥倖得勝,歲幣亦不過如此!萬一戰敗,則宗廟社稷不保。其利弊如此,以遼國君臣之智,說之當不難!」 石越與侍劍完全聽呆了,主僕二人,幾乎都是傻呆呆地望著范純仁,半晌說不出話來。這並不僅僅是范純仁的計策如何驚世駭俗,實是他們再也想不到,這竟然回是范純仁親口說出來的計策! 要知道,范純仁曾經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鬼奴之死,不惜彈劾罷免了十餘個地方官員,搞得大理寺下不了台,非將那為非作歹的富商處死才肯甘休。又影響朝廷頒布敕令,令數以千計的南海莊園主陷入困境。范純仁一直反對虐待奴婢,主張修法徹底廢除良賤之別,曾經上疏請求將天下所有賤籍奴婢放歸為良人。誰要說范純仁是一個沒有良心的士大夫,石越就第一個不相信。他一直都認為,范純仁正直而不偏激,溫和又有原則。 但就是這麼一個范純仁——無論他話中說得多麼委婉,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范純仁竟然想讓人去遼國遊說,鼓勵遼國發展奴隸貿易! 石越憑直覺就相信這個計策是妙策,他也不止一次想過,若能令遼國將注意力轉移道西方,對宋朝來說絕對有百利而無一弊。范純仁此策,雖然可能令李秉常迅速壯大起來,但卻至少可以為宋朝贏得四五年的時間。李秉常的重新壯大是遲早的事,若宋朝竟然害怕這點考驗,那根本就沒資格提「強大」二字。所以此策最重要的,便是為宋朝贏得的這難得的時間。 撐過這四五年,便是與遼國一戰,又有何懼?!到時候只怕遼國不找宋朝麻煩,宋朝還想著要恢復幽薊呢。 「幽燕未復,何談一統?」太祖皇帝的這句話,是紮在每個宋人心中的刺。 但是石越依然一時無法接受范純仁的這種前後表現的巨大矛盾,呆了好久,他才近乎愚蠢地說了句:「范公,奈鬼奴何?」 話一出口,石越才意識到自己的失言,但此時覆水難收,亦只得呆呆地望著范純仁,瞪著范純仁翻臉。 但范純仁只是抬起頭來,望著石越,眼神中盡全是痛苦與掙扎。 「子明,奈社稷何?」范純仁反問了一句。但這話卻顯然無法說服他自己,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說道:「子明還記得你當日責我之語嗎?昔日魏鄭公也曾勸過唐太宗,可惜唐太宗不聽,這才埋下禍根,盛唐不過輝煌了白餘年,就此崩潰。我方纔所說,實是背聖人之教,有傷仁道。然我既無本事兼濟天下,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先求我中夏之民之太平安寧。春秋之義,親疏有別,親親者,疏疏者,此亦天理人情。若有人身為漢人,而親四夷,遠中夏,吾不知其可!然我出此下策,實大傷陰鷙。我自束髮受聖人教,凡事當以仁孝為先,漢人是人,夷狄亦是人,皆是父母生養,吾行此策,不知仁在何處?!孝在何處?!但我卻始終記得子明當日責我之語,我身居兩府,便當以天下為念,不能只顧念著自己乾淨。若此時令契丹南犯,縱能取勝,但卻必有無數百姓慘死,朝廷二三十年內,更難恢復元氣。我行此策,於神明有愧,於聖人有愧,然於國家百姓,可以無愧。」 范純仁淡淡地、緩緩地說道,語言間不乏自相矛盾之處,但他所說的話,卻句句出自肺腑,令石越與侍劍都不由慘然動容。推行這樣的計策,對於范純仁的折磨,他內心的痛苦,遠非石越所能理解。對於石越而言,做這樣的事,最多不過有點於心不忍,但對范純仁來說,卻是內心中信念的衝突與煎熬。 而他偏偏是一個信念無比堅定的人。 「然此策不能由朝廷公然推行。」范純仁避開石越憐憫的目光,又沉聲說道,「此亦是我來找子明的原因。朝廷不能公然行此不仁義之事,否則便是因小失大,傳揚出去,不僅為萬邦所輕,貽後世之譏,更無以面對天下萬民。故此,若要行此策,必須擇一人,此人須為布衣,最好不是漢人,且要能言善辯,可以見得了遼主或其身邊重臣。此策亦非朝廷之策,不經政事堂,僅是子明與我之私謀。將來萬一事發,咎謗皆由我二人當之!」 說到此處,他霍地抬頭,直視著石越。 「咎謗皆由我二人當之!」石越輕輕點頭,伸出掌來,與范純仁輕輕擊了三掌,又道:「便是這人選難覓。」 「此事便交給子明瞭。」范純仁似是鬆了一口氣,輕聲說道,「此事為我一生之恥。秋官掌天下之刑律,必須心懷仁心,至公無偏,方能執法無礙。我再居秋台,是辱此天下公器。此事一過,我便會自請出外……」 這又是大出石越意料,「范公……」他張口欲勸,卻又想到范純仁自責頗深,這欲辭去刑部尚書的想法,亦不過是為求的一種心理上的平衡。范純仁這類人,平素對己自律甚嚴,這時要勸,也未必勸得過來,因此張開口說了兩個字,竟又不知道要說什麼好了。 而且,在石越看來,這條計策,的確是卑劣、殘忍。卑劣、殘忍的洞悉,難道因為是為了所謂的「國家」,便可以變得不再卑劣、殘忍嗎?如果抱著這樣的想法,那將會是十分可悲的。 無論打著多麼冠冕堂皇的旗號,卑劣、殘忍就是卑劣、殘忍,壞的東西永遠也不可能變成好的東西。 只不過石越也有矛盾的一面,儘管他如此認為著,但到了要抉擇的時候,他卻不會有半點猶豫。這又究竟是一種虛偽,還是一種諷刺?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二章 三朝元老心方壯(五) 熙寧十八年,一月六日。 雪後接連幾日要陰不陰,要晴不晴的天氣,令人更生煩悶。石得一的心情,但也如這天氣一般,變得喜怒無常。這日清早,只因為口脂的告有點不對,他便懷疑是婢女定購口脂時以次充好,大發雷霆,將幾個婢女罰著跪了幾個時辰。 在汴京的貴人中,石得一的生活並不是很奢侈。內侍的生活格調,是跟著皇帝、太后、皇后們決定的。若皇帝喜歡節儉,內侍卻活得十分講究奢侈,那是非常危險的。內侍們也會拉邦結派,熙寧朝的 幾大宦官,彼此間關係其實都並不如表面上的那麼親熱,有個什麼把柄落到別人手裡,後果真是不堪設想——石得一能有今日的地位,不正是因為他手裡有別人的許多把柄嗎? 但是,在乾燥的冬天,嘴唇的確容易凍裂,塗上肉色的口脂保護嘴唇,卻只是一種生活必須。大宋上至皇帝,下至士大夫,都有這樣的生活習慣。在冬秀,口脂甚至也是禁軍將士的配給。在表面上不能過太奢侈生活的石得一,心裡卻很嚮往奢華而考究的生活,因此在這些生活的細節上,石得一對自己的一些習慣,尤其存單。當時習慣在口脂中添加各種香料配方,尤其是婦人用的口脂,香料配方各式各樣,這亦是她們吸引異性的一種花樣——文人們喜歡用「香唇」來形容女子的嘴唇,在當時其實並不是什麼誇張或者比喻,而只是純粹的寫真。塗了一些用名貴的香料製成配方的口脂,輕輕在手臂上親一口,袖子裡的香味甚至會停留一整天。 但一般來說,男子使用的口脂,是不會特別講究香料的。這香料的作用,不過就是為了遮蓋口裡的異味。若是一個男子的嘴唇也被形容為「香唇」,未免就會讓人懷疑他有不同尋常的癖好。 而石得一便偏偏在這方面特別的敏感。他知道哪裡有汴京最好的口脂,甚至其嗅出其中摻雜香料的產地,他的口脂全部都是令商家按他親自擬定的配方,購買指定的原料定做。一年四季,不分春夏秋冬,每天早晨,石得一都會認真地對著銅鏡塗好口脂。只要聞到那種獨特的香味,感覺到嘴唇的濕潤,石得一便能感覺到一種全身心的愉悅。 但是,最近一段時間,石得一忽然感覺嘴邊的香味有點不對勁,而他竟然說不上來是為什麼!以往,無論口脂裡攙了什麼不對勁的東西,他都能輕易地羊別出來,但這一次,他卻只是感覺出香味的異常,卻完全不清楚裡面攙了什麼雜質!他並沒有馬上發作,而是忍耐了一段時間想要聞出來那是什麼 原因,卻一無所獲。這天早上,他再也按捺不住,終於將心中的怒火發洩出來。 石得一覺得最近一切都不太正常,讓人感到惱火的事情並不止這一件。 石得一是一個有自知之明的人,素來都知道誰喜歡自己,誰不喜歡自己,誰又厭惡自己……高太后 便是不喜歡他的人中,最重要也最麻煩的一個。他早就知道皇帝一死,高太后就不會給自己好日子過。但石得一卻沒想到傳言會出現得這麼快——宮裡面不少內侍宮女都在竊竊私語,說高太后想要讓李舜舉取代石得一,勾當皇城司。 對宮廷生活不覺瞭解的石鑒一,當然知道宮裡的傳言是不可以掉以輕心的——每個傳言背後,必有一個真相存在。更何況李舜舉在熙寧朝的內侍中雖然不是最得寵的那幾個人,卻偏偏是石得一忌憚的內侍之一。外臣早就對自己心懷不滿,若是讓李舜舉取代他,石得一甚至想不出誰會為自己說話! 俗語說「一朝天子一朝臣」,特別是內侍尤其如此。但是像石得一這樣得罪了太多人的內侍,即使去大名府安度晚年有時都是一種奢望。內侍被貶到邊遠偏僻的地區,作為囚犯一樣被拘禁,最後染上 瘴癘淒慘地死去,這樣的事情並非沒有先例。士大夫們因為親友朋黨眾多,還能存個生存中原的指望,但內侍要活著想回來,卻要艱難萬倍——有多少人能有這樣的人面,能指望新朝得寵的內侍能冒著 各種風險替一個前朝獲罪的內侍說好話。 每次石得一想到這種結局,就會不寒而慄。但皇帝一日日接近死亡,這種恐懼感就愈發真實。他早已不抱指望可以在汴京致仕,但原本卻還抱著一絲僥倖,也許將來高太后不會趕盡殺絕,能夠容他在 大名府安度晚年——儘管那也已經很淒涼。但宮裡的流言,卻讓石得一最後一線希望都破滅。 既然皇帝還沒死,就付出流言來太后想對付自己,那麼皇帝大行之後,自己的下場就可想而知。他又回想起在元旦大朝會上碰到的幾個年輕的台諫,那些台諫看到自己的時候,是斜睨著眼睛,非常不屑地「哼」了一聲,根本不理會自己,換在以前,哪怕他們心裡再討厭自己,面子上總要抱著拳尊稱一聲「押班」。不僅台諫如此,兩府的態度也讓石得一坐立不安,每次見著兩府的宰執們,對自己要麼就是愛理不理,要麼就是呼來喝去,視如奴僕。儘管皇城司已經很低調行事,但樞密使韓維還是經常雞蛋裡挑骨頭,隔三差五就把石得一叫去一頓臭罵。 想起這樣,石得一就知道自己沒有退路了。他手握兵權,如若幫助雍王兵變成功,不管高級人民法院王是不是打心眼裡喜歡自己,只要他小心一點,雍王也拿他無可奈何,更不用說其他人。 但元旦朝會上高太后的舉動,卻又讓石得一生出不祥之感。他知道高太后有多疼愛雍王,但並不如雍王那麼樂觀。不過他也的確相信,高太后依然可以利用。石得一相信,如果到時候能佔據優勢,甚至只要造成一種佔據優勢的樣子,包括高太后在內的許多人,都會觀望動搖。石得一對什麼母子親情不以為然,但相信高太后會承認既成事實。同樣,這樣人中也包括仁多保忠。 石得一根本不指望能夠拉攏那些石夏人。在他看來作為仁多保忠這樣的人,在事成之前,是絕不可能拉攏他的,但事發時他卻有可能觀望,若讓他相信雍王佔據優勢,他就可能倒戈投靠。 這樣的人,根本不值得拉攏。將心思花在他的身上,倒不如想想如何穩固地控制全部皇城司親從吏。皇城司有好幾個互不隸屬的主官,石得一在名義上,亦不過是主官之一。只不過因為他權勢大,在皇帝面前得寵,從而成為皇城司實際上的主管。如今的皇城司,除了石得一以外,還有兩個武官、一個內侍擔任主官,包括石得一在內,所有的主官會有一兩個連任,有一兩個三年輪換。這樣的人事佈局,對於預防石得一這樣得寵的大宦官獨斷專行可能用處不大。但一旦朝廷要對付石鑒一,或者有人想供皇城司圖謀不軌,反過來噬主時,那便很有效果了。 皇城司在石得一的治下,發展最快,兵吏達到數千之眾。但石得一真正能控制的,不到其中一半,滿打滿算,亦不會超過一千五百人。這個兵力少了一點,若能控制能住全部皇城司兵吏,石鑒一將會更有信心。但事到如今,除了用手篡,別無他法。 因此,石鑒一對雍王的兩個謀主,很是輕視。連李昌濟讓他告訴皇帝契丹將南侵之事,他也陽奉陰違。 大多數做慣奴才,習慣藉著主子的威勢狐假虎威的人,讓他們去對付主子以外的人,他們可能會很 狂妄自大,無所不為,甚至也會背地裡做一些對主子不利的事,欺騙主子;但一旦面對自己的主子, 卻往往是什麼勇氣、智慧都被拋到九霄雲外,他們只會覺得雙膝發軟,口裡會不由自主地唯唯諾諾。 這便是人性的可悲之處。 儘管石得一已經下定決心要謀叛,但那是皇帝死後的事情。皇帝只要活著,哪怕是中風癱瘓,口不能言,這種可能致皇帝於死地的事情,石得一也會發自內心地畏懼。他做了一輩子的奴才,從不敢違逆趙頊。他一生對趙頊的做的,都只有獻媚討好,那種殘死他,只要想一想,都會造成他潛意識的反抗。 石得一當然不會承認是因為自己害怕。他用來自欺欺的理由,是所謂君臣、主僕的情分。他甚至還會產生一個錯覺——他對皇帝還是忠心耿耿的,他的謀反,不過是在皇帝死後,迫不得已。人類很難超脫時代的道德觀念,即使石得一隻是個宦官,他心底的最深處,也會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大逆不道,違背人倫。但李昌濟的謀略,卻出乎意料地給了石得一一個平衡心理的機會。 那些說人不可以自欺欺人活著的人,是天真而無知的。 人類最擅長的事之一,便是自欺欺人! 「朱大成那邊如何了?」石得到一看見養子石從榮進來,虛著眼睛問道。 「他沒有選擇。」石從榮輕鬆地說道,「朱大成一向懼內,他在外面養了個歌妓,還生了個兒子, 單是這件事讓他老婆知道,他便沒好日子過,更何況他關撲、賭馬,還欠著一萬貫多的債,兒子還查到,姓朱的可能與一樁人命案有關,衛尉寺正在查他。」 人真是很奇妙,竟會為這麼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便鋌而走險,去幹可能導致族滅的勾當。石得一 心裡感歎著,口中卻呆囑道:「還是要瀘州心點,派人呆緊他,這是全家老小滅族的事,一點紕漏也出不得。」 「兒子理會得。」石從榮點點頭,道,「只不過,兒子以為雍王那邊的人指望不上……」 「我亦不指望他們。」石得一滿不在乎,「雍王只是我們打的一面旗幟,兵變的關鍵便是隔絕中外。從今日開始,我可能便不再出宮,你也要住在皇城司,官家大行之後,我便會馬上派人通報你和雍王。到時候你便以我的名義,請那三個勾當皇城司議事,埋伏下親信,假傳太后旨意將他們打產了, 奪了他們兵權,領兵包圍兩府。只要你打著太后的名義行事,那些班直、禁宮,一時弄不清情形,只 會擁兵觀望,斷不會拚死抵抗,到時候知是誰在兩府值日,他人尤可,若石越在,便要果斷,倘不能制服他,要當機立斷殺了。他在宮裡有不少內援,因熗平定西夏,許多班直侍衛或是他部屬,或對他很服氣。此人多留一刻,都是心腹之患——不過,石越與司馬光那時多半會在福寧殿宿衛。總之控制兩府後,你不要逗留,立即領兵去福寧殿和保慈宮,到時候惹雍王拉攏的那幾個班直指揮使輪值, 他們自會響應你。若是不在,你千萬不可亂了陣腳,便以奉太后旨意平亂的名義,包圍兩宮便是。也 不必輕舉妄動,石越也罷,司馬老兒也罷,只要被困在福寧殿,亦成不了氣候。」 「兒子明白。」石從榮應道,又僥倖道,「幸好郭老頭出去了,否則他是經年宿將,可比石越還難對付。」 「這是天意。」石得一笑道,「到時我會親自控制皇城諸門,大變時,中便一定會去召諸相進宮, 我便在皇城門口,矯旨將宰相們全扣住,再迎雍王進宮。許繼瑋則領人去控制開封府,韓忠彥懦弱無能,不足為懼。朱大成的班直侍衛,只管監視東宮,以奉詔保護東宮為名,阻住六哥去福寧殿或保慈宮。朱某絕非楊士芳、田裂武敵手,但他能拖得一時,便是一時,只要雍王比六哥先到福寧殿,太后 便只得接受既成之事,到時候任楊士芳有三頭六臂,也無回天之力。」 「最要緊便是爹爹那裡,只要隔絕中外交通,宰相們全被扣住,外頭不知道宮裡發生什麼事,宮裡縱有點意外,亦不至影響大局。」 石得一微微點頭,笑道:「姓李的牛鼻子,沒有別的本事,但是這個兵變方案,倒想得極周到。但 你那裡亦是要緊處——以開封府來說,禁中是中,控制皇城與外面的交通,但是隔絕中外;但以禁中來說,福寧殿、保慈宮、兩府便是四個最要緊所在,控制這四個所在,禁中便也亂成一團,沒人能知 道發生何事,在這稍有不慎便是族滅之罪的時候,更沒有人敢輕舉妄動。」 「兒子不會讓爹爹失望。」石從榮又笑道,「如今兩府的心思,都放到了夏丹南侵的事上面,可真 是沒人管我們做什麼了。前日石越還在韓拖古烈那裡碰了個軟釘子。」 「莫不是流言吧?」石得一懷疑地說道。他這幾日精力全部放在策劃兵變的事情上,人又常常心煩意亂,對這些事反倒沒留意。 「不是流言。」石從榮笑道,「前日石越召見韓拖古烈,責令他軍隊聚結之事,姓韓的不僅斷然否認,反而再三說什麼寧遼是兄弟之國,遼國絕不會無故犯界,還反問石越,道高麗原遼國家奴,宋麗間的盟約理應知會遼國,反向他索要杭州談判的文書副本。這還不算完,韓拖古烈離開尚書省後,又 跑到學士院去說遼國不會犯界,請他們代向皇上稟奏,翰林學士頓時嘩然,道軍國機密,兩府瞞誰也 不能瞞學士院,一個個跑到政事堂質問,令石越焦頭爛額。姓韓的更加得意,反而揚言,要到太學、白水潭,再三說明寧遼兄弟,遼國必不侵宋。石越不得不當著眾翰林學士和韓某人的面自打耳光,說 遼國只是平常的軍事調動,他問問不過是為了以防萬一。」 「這韓拖古烈確實不簡單,我還從未見過石越吃這麼大啞巴虧。」石得一幸災樂禍地笑道,「他料到了朝廷人害怕人心惶惶,所以反而大聲嚷嚷,迫使石越自打耳光。將來夏丹若真的入侵,石越這些話,必成把柄,台諫一定會算這筆舊帳,又可以從內部擾亂朝廷,打擊朝野對石越的信心。兩府將如 此大的事情瞞著學士院,休說翰林學士會不滿,連台諫也會不滿。」 「他這樣一鬧將起來,其實昨日便見效果了。」石從榮亦是事不關已地笑道,他對韓拖古裂佩服得五體投地,「昨日郭老頭去大名,檢閱河北禁軍操練、演習事,都是輕裝簡從,趕了個大早,偷偷摸摸走的。樞府調動超過十萬禁軍,在河北、河東諸路舉行演習,也是靜悄悄下達的。京師禁軍調動, 只說是例行操練……」 「便讓相公、參政們去好好操心這些大事。」石得一站起身來,笑道「我也該進宮了。」 只要一踏入宮城的範圍,石得一馬上就變得低眉順目,臉上還略顯戚容,以表示他十分擔憂皇帝的 病情。這日,為了盡量避免碰到兩府的宰相,惹一身的晦氣,石得一特意取道左掖門進宮,不料才從左銀台門鑽進橫街,卻碰到了柔嘉。 石得一在心裡暗暗叫苦,一面卻也只得上前去請安。卻聽柔嘉劈頭一問道:「是不是你在官家面前嚼舌頭了?」 石得一以為柔嘉來替太子出頭,不由嚇了一跳,忙賠著笑,小心翼翼地試探道:「縣主,老奴可有聽不明白……」 「你這滑奴,休要裝糊塗!」柔嘉拿著鞭子,使勁戳著石得一的腦門,斥道,「官家的病昨天明明有好轉,若非你搬弄是非,怎會忽然又惡化?」 「縣主說什麼?!」石得一的聲音都顫抖起來。 「我問過太醫,太醫說官家今日情緒忽然激動,才會前功盡棄!」柔嘉雖然是惡狠狠地瞪著石得一,但眼眶晶瑩欲滴,卻是眼淚都快出來了。 「老奴縱有一萬個毛里求斯子,亦不敢在這個時候在官家面前亂說什麼。老奴他事不敢說,但對官家,絕對忠心耿耿。縣主,官家現在怎麼樣?」 柔嘉狠狠地盯著石得一,過了好一會兒,才將鞭子緩緩放下,恨聲道:「莫叫我知道是你搬弄是非,否則我定將你千刀萬剮!」說罷便扔下石得一,轉身朝尚藥局方向離去。 石得一望著柔嘉的背景,心裡暗暗揣測著,那個人究竟是誰?又在皇帝面前說了什麼令得皇帝如此 激動?難道……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三章 一夜大雪風喧豗 (一之上) 尤其是在這一刻,他彷彿能聽到自己生命在急遽消失的聲音,彷彿一條即將乾涸的河流,馬上就要傾盡最後的水滴。已經,要走到生命的盡頭了吧?作為一個皇帝,他不得不被迫經常考慮自己的身後事,然後精明理智地計算一切,只是,他永遠不曾計算到,在真正走到生命的盡頭時,竟會是這樣的孤獨和痛苦,無助且留戀。 但這所有的一切,他都已經無法用語言表達出來。早在此刻之前的這段漫長的日子裡,他就已經悲哀地覺識到自己如同寄居在一段朽壞的木頭裡,他其實也曾不止一次地盼望過這種日子能早點借宿,他是在是受不了這樣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無助與無能——這樣的感覺是一種比病痛折磨更深的痛苦,但到了此刻,生命的最後時刻來臨之時,他突然游留戀起來。他其實從不曾厭倦人生,他從來都充滿希望,無論是對於自己還是對於國家,他其實捨不得離開這個屬於他的天下,捨不得自己未盡的事業。 若能再給朕一點時間,若能再給朕一點時間的話。。。這個聲音忽然在他心裡大聲地響起來,湧動起他最後的希望與期盼,他幾乎是?誠地向那看不到的上天祈求著:不是說皇帝是天之子嗎?那便請上天聽到朕的懇求吧!朕想等著六哥長大,朕想擊敗北面的強敵,朕想收復祖宗的河山! 但他的祈求卻如同石沉大海,沒有絲毫的回音,他突然有種說不清的淒然,一種不可逆回的宿命感攝住了他,讓他徹底的絕望。。。不知何時,向皇后又來到了他的床前,眼含淚水注視著他,他轉過目光望著她,這麼多日來衣不解帶的侍侯,讓向皇后的身體已經單薄得如同一張紙片,教原來就不甚美貌又已經年屆中年的她看起來更顯的衰老憔悴,但此刻,他卻突然間對這個他從不曾愛過的女人多了一種他自己也不能明白的柔情。 這個自己尚在潛邸時就迎娶的女子,一貫的教厚本分,克己守禮,教人挑不出任何的錯處,卻也難得讓人生出什麼憐愛之心,所以,自己雖然一直對她敬重有加,卻也不曾真正對她好過,直到此刻,他才突然生成一種辜負的心情,他想起這個女子才嫁給自己的侍侯,總是羞澀地低垂著頭,輕聲細語地說話,拘謹老實,不像是他的妻子,到像是初選進宮方受教聆的宮女,只在偶爾眼角的餘光;裡,才看到她溫柔注視自己的目光中,也有那麼一抹熱烈。只是這抹熱烈,就如同眼角的餘光一樣,在他心理,都處於太過次要的位置,都不值得如何的重視。再後來,自己做了皇帝,雖說一心勵精圖治,但後宮的妃子還是一日多過一日,這些女子,或玲瓏,或嬌俏,總有一些特別的系人之處,越發襯得這個賢良的皇后莊重無趣。那些後宮的女子都愛爭執,愛吃醋,愛鬧彆扭,他終於明白這其實是女子的天性,於是不免懷有惡意地猜想:她強忍這一切,是否覺得辛苦? 回想起這一切,他忽然驚覺,他居然直到這一刻,才開始憐惜起眼前的這個女人,是不是太晚了些?如果。。。如果再有一段時間,朕一定要對她更好一些! 但隨即,他又看到了悄無聲息進來的李向安,一如既往地彎腰叉手侍立著,他身後帷幕之外,隱約可以看到兩個太醫正頭並著頭,是在說已經來不及了,他已經熬不過今晚了吧? 他忽然間憤怒起來,卻又馬上感到沮喪。他聽到李向安尖細的聲音正低聲跟向皇后說:「李舜舉,石得一、宋用臣、仁多保忠都在殿外宿衛,石得一與李舜舉會輪流出去巡視,今晚在殿裡宿衛的石相公,正在巡查班直侍衛的哨位。。。」 向皇后含著熱淚,輕輕點了點頭,臉上卻突然間又流露出無法掩飾的煩躁與不安,他猜到了她的心意,不由又想起一月六日召見李舜舉的事來。 「官家,此乃是作繭自縛!」李舜舉的話言猶在耳,「本朝祖宗法制,宰相權重。至官家改官制,兩府之權重,幾近於西漢。又何必要什麼輔政大臣?太子大位已定,以太后之賢,絕不至有負官家,官家相疑至此,反易令他人見隙而萌異志。況且,官家若不信太后,便不當請太后券同處分軍國事,既請太后垂簾,又見疑至此,這正是取禍之道!」 「況且這六輔政之設,其中四人,垂垂老矣。惟石越與韓忠彥正當壯年,待四公死後,官家欲以何人來制石越?韓忠彥之智謀德望,豈能敵得過石越?待太子親政,官家欲太子與石越如何相處?其將為諸葛?將為霍光?或將為操、莽?獻策之人,深誤官家!」 那日,李舜舉看了他出示的遺詔後,在他面前直陳肺腑,痛哭流涕,額頭叩得鮮血直流。趙頊那是便意識到自己這份遺詔的不妥。他這份遺詔,或者能夠保證兒子長大親政,但卻給親政的兒子,留下了一個大大的難題! 難道朕的是作繭自縛?他那時已經警覺,正想著叫李清臣與安燾來修改遺詔,卻意外看到李舜舉眼中猶疑不定的神色----為了提防有人借他生病時,欺上瞞下,他素知李舜舉忠厚,早先便暗中吩咐他定時匯報朝野異動。李舜舉眼中的神色,令他大生疑心,這才又催他稟奏,不料聽到的,確是契丹即將大舉南犯的晴天霹靂! 他想到這裡,不禁又激動起來。朝局未穩,戰亂將起,這孤兒寡母,如何能夠應付這一切?縱然能安然度過眼前的難關,他籌謀未妥,尚還留下一個老大的難題給他們,這一切要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他只覺得五內如焚,腦子彷彿要在瞬間炸開了一樣。 契丹狼子野心!狼心狗肺!居然又想要趁火打劫! 何日能收復幽薊! 一定要收復幽薊! 一定要收復幽薊!! 一陣陣劇痛中,趙頊彷彿詛咒發誓般在心裡吶喊著,眼前浮過一個個的人影,曹太后、父皇、王安石、石越、王賢妃。。。。每個人的樣子都那麼模糊,最後完全混雜在一起。。。。 「呃---呃---」終於,趙頊發出兩聲痛苦的嚎叫聲。一陣異常劇烈的頭痛彷彿一霎那間撕裂了他的大腦。。。 殿外,風雪更烈。 「太醫!快傳太醫!」福寧殿內,頃刻間亂成一團。向皇后搖動著趙頊的身體,哭的死去活來。 李向安早已衝出去,領著幾個太醫跑回寢殿,幾個太醫呆呆地望著床上的趙頊,在李向安的催促下,才知道一個個地輪流為皇帝把脈,探鼻息,每個人都面如死灰。待最後一個太醫檢查完後,所有人都默默地跪在了床前。 「你們。。。這是做什麼!?」李向安朝著幾個太醫嘶叫著。向皇后卻是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了,頹然地跌坐在床邊。 「官家。。。。官家,大。。。大行了!」一個太醫使勁地叩著頭,顫抖著聲音稟道。 頓時,福寧殿內,一片死寂。但隨即李向安一聲尖厲的哀泣彷彿驚醒了所有人,殿裡的所有人都跪了下來,開始失聲痛哭。聽到殿中的哭聲,早有心理準備的李舜舉、石得一、宋用臣、仁多保忠與所有的內侍、宮女、班直侍衛,也全都齊刷刷地朝著皇帝寢殿的方向跪下,失聲痛哭。在這一片混亂的悲痛時候,沒有人還會留意,福寧殿南邊的垂拱殿附近,兩個內侍聽到哭聲,沒有隨眾跪倒哭泣,而是馬上腳步匆匆地離去了。 此時正在福寧殿外面巡視的石越,一聽到殿中傳來的哭聲,便也呆了。 皇帝死了!他其實很容易就明白是什麼事發生了,但卻也是在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亦非很容易接受這個早已經有所準備的現實。不及多想,他便踩著幾寸厚的積雪,一腳深一腳淺地朝殿中跑去,一路上看到福寧殿內外跪倒痛苦的內侍、侍衛,他的心頓時沉到了谷底。 進入殿中,石越完全無視跪倒在外間的李舜舉等人,便失魂落魄般一直朝寢殿走去,沒有人想起阻攔他,所以他便一直走到了皇帝的床前,但直到他親眼看見趙頊的屍體,他還是覺得難以置信,腦子裡竟是一片空白。 趙頊躺在床上,他死去的時候一定非常痛苦,因為他的眼睛大睜著,面容卻扭曲得近乎猙獰,宛如僵硬的雕刻永遠地停留在了他的臉上,他的手掌微微蜷曲著,彷彿想要抓住什麼卻終究不能為力。 石越呆呆地望著這張與趙頊平日完全不同的面容,竟有些難以相信,只是直到這一刻,他才終於意識到,趙頊已經死了。 他「哇」地一聲,然後才直挺挺地跪了下來,開始放聲大哭。 這一切不是因為禮儀的需要,而是內心真實的流露,不受任何的控制,這還是他來到這個世界,第一次這麼傷心,彷彿心裡的一部分被掏空帶走,他只覺得胸口一陣陣的疼痛,他放縱著自己,在這一刻,不再顧忌任何事情,只想大聲痛哭。 但在這一刻,並不是所有人都想他一樣忘我地悲痛,這個世界有其自己的運行規則,不會因任何人的消逝而停滯不動。 「聖人!」李舜舉的稟奏,迅速地將他拉回到了現實中來,他止住哭泣,看見李舜舉、石得一、宋用臣、仁多保忠等人都在寢殿的門口,「聖人。。。。節哀,請馬上派人通知太后與太子,請太后與太子戴孝,移駕福寧殿。派得力之人,嚴守各道宮門,加強巡視,明日天亮,再召兩府相公、翰林學士、御史中丞進宮。」 這個符合此時此情又極為得體的建議,頓時讓石越覺的羞愧,他想起自己的身份,也跟著道:「請聖人下旨。」 他完全沒有注意到,石得一的臉色變了。按照計劃,若在夜間未宣兩府宰相進宮,便必須分兵去各重臣的府邸,如此一來,動靜就會很大,而且兵力也更加分散,危險無疑也更大了。這將是一個很不利的局面。 向皇后淚眼婆娑,目光依次望過眾人,才哽咽著道:「官家大行,豈能無兩府相公主持大局,除請太后與太子移駕外,還須派中使,速召兩府相公進宮!」 眾人都是聰明人,這是立即聽出皇后言外之意,這分明是對太后不放心!每個人都聽說過那些關於高太后的傳聞,這時候,一種不祥的感覺,不約而同地從石越與李舜舉的心裡冒了出來。 但二人都不願在這時候反對向皇后。如若反對,向皇后當更增疑心,而且,即使是石越與李舜舉,對高太后也不可能百分百地放心。 「遵旨!」石越起身,便即轉身下令:「李舜舉,爾速去保慈宮請太后戴孝移駕!宋用臣,爾速去東宮請太子戴孝移駕!李向安,爾派人去召見兩府宰執、翰林學士、御史中丞進宮。石得一,爾立即巡視諸道宮門,宮內諸人,無旨不得擅出,違令者斬!仁多保忠,爾負責守衛福寧殿外,嚴防出入。」 「喏!」眾人紛紛領命而去,石越又對殿前指揮使班都指揮使呼延忠囑咐了殿內的防衛,便指揮內侍、宮女們撤去殿內的紅綠色裝飾,換成黑白等素色。 這些事情原本不用他操心,只要吩咐下去便可。但石越無論如何,都不願面對著趙頊的屍體。他只要眼睛掃到那裡,心便會一陣陣的絞痛。他必須做點什麼,方能令自己保持冷靜。 此刻石越完全想像不到,什麼樣的危機正在臨近! 二更四點。尚書省。 宮內的雞人報過點數後,孫固還特意扭頭看了一眼座鐘,離子時還有一段時間。屋外風雪凌厲,他不由裹了裹披風,將身子更加湊近爐邊一點。晚上宿衛禁中,只是為了以防萬一,並不方便處理公務,因皇帝病重,百官都要齋戒為皇帝祈福,因此更是連酒都不能喝。孫固取了本書,靠在爐邊讀著。幾個堂官卻圍在外間的火爐邊,低聲說著仙狐鬼怪的故事,孫固隨便翻了幾頁書,也不由側下耳朵,聽著外面一個會講故事的堂官,講狐仙的故事。 忽然,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大門被「彭」一聲推開,寒風頓時夾帶著雪渣吹了進來。孫固連忙放下手中的書本,聽外面的堂官問道:「老藍,你怎麼來了?不是在福寧殿當差嗎?」 孫固聽到福寧殿三字,心裡已是一緊,連忙起身走到外間。已經聽見那個藍內侍一迭聲地問道:「孫參政呢?孫參政呢?」待一眼瞅見孫固,眼淚立刻流了下來,哭道:「參政,官家大行,奉聖人旨意,召參政立往福寧殿!」 幾個堂官頓時都呆住了,慌裡慌張地跪了下來,放聲乾嚎。孫固早見著藍內侍紅腫的眼睛,還有翻戴的帽子,心理早已經預感到大事不妙,但這時候聽到他親口說出「官家大行」四個字,還是感到一陣陣的天旋地轉。 孫固是皇帝的潛邸之臣,屈指算來追隨趙頊已有二十多年,他是親眼看著趙頊如何由一個稚氣未脫的少年,成長為一個大宋有數的名君的!恕不料。。。他比皇帝尚要大幾十歲,在此之前是從未想過自己竟會是看著皇帝先逝的。。。 「官家。。。官家。。。」他用手扶著身邊的一張几子,撐住身體,不住地念叨著。 「參政!還請速往福寧殿!」藍內侍一面抹著淚,一面急聲催促道。 孫固搖了搖頭,忍住悲痛,沉聲道:「臣便在此為先帝守孝,政事堂是緊要所在,待明晨諸相進宮,我便一同前往。」 「參政,聖人已經下旨,相公們今晚就會進宮。。。。」 「為何?!」孫固陡然等大了眼睛,厲聲喝道「糊塗,石子明是做什麼的!他怎的如此糊塗!」 他話音剛落,便聽到外面有大隊人馬的跑動聲。 「出了何事?!」孫固忽然間便振作起來,衝出門外,厲聲吼道,「誰這麼大膽?!」 便見一對人馬,素衣素袍,手持刀劍,衝入院中,一字排開。為首一人見到孫固,抱拳道:「有賊人作亂,下官奉太后旨意,前來保護參政!」 孫固腦中嗡的一聲,拔出佩劍,怒目而視,道:「一派胡言!爾是何人?欲族滅嗎?!」 「下官皇城司指揮使石從榮。參政休要疑心。下官確是奉太后旨意!」石從榮一邊說著,目光卻在留意四周,見著尚書省兵吏內侍,或被支付,或被分割包圍。孫固身後只有三四個堂官持劍相對,知道勝券在握,神色便更加從容自若了。 「哼,爾詔令何在?」孫固鐵青著臉,望著石從榮身後的兵吏,高聲喊道:「石從榮父子受國家深恩,妄圖謀反。君等皆良人,身家皆在汴京,為何也要從逆。。。。」 「參政若要抗旨,便恕下官無禮了!」石從榮厲聲喝道「上!」 「誰敢!」孫固一張老臉漲的通紅,「老夫縱然血濺五步,亦決不為逆賊所擒,爾等敢在尚書省謀殺宰執,獨不念父親妻兒嗎?!」 「參政可想錯了,下官是奉太后旨意保護參政,那裡竟敢傷害參政?」他口中談笑著,手下親信的兵吏卻行不含糊,各持刀刃逼近過來。 但他的笑意卻沒能維持太久,一股盤旋而起的濃煙讓他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孫固身後的屋內,竟有火光衝起。 「快,快滅火!」石從榮幾乎是咬著牙大叫,他做夢也料想不到,尚書省中,竟有人會在這樣的時刻想出這樣的辦法,他也無法多想,此時如果任火勢蔓延,勢必會驚動整個禁中。 不知是不是聽出了他聲音中的氣急敗壞,一個堂官居然好整以暇地從屋裡慢慢踱出來,看著孫固笑道:「參政,大丈夫能屈能伸,參政乃是朝廷柱石,豈可無謂死在亂兵之中?咱們未如束手就擒吧。」 孫固認出整個堂官的聲音,正式先前繪聲講狐仙故事的那人。再回頭看到火舌居然已經從裡屋伸了出來,將一本本小山樣的奏疏迅速吞噬,滾滾濃煙順著窗戶,樑柱往外直冒,又見石從榮瘋了似的指揮叛兵們捧著雪衝進屋中滅火,不由得哈哈大笑。 他本已抱定了一死的決心,卻不料一個小小的堂官,竟有這樣急智!更難得的是有如此決斷,竟真的在尚書省內縱起火來! 「你叫什麼名字?」 「下官范翔」那堂官慢條斯理地抱拳回道,還笑嘻嘻地看了石從榮一眼。 此時,石從榮剛剛升起的一點志得意滿便如同被眼前大火吞噬的奏疏一樣迅速消失,這意外的變故也讓他不敢再有絲毫耽擱。他既無心跟孫固再多說什麼,甚至也無心去懲罰那個縱火壞事的堂官,只匆匆命人將孫固等人盡數拿下,綁了關在一間屋內,分派心腹把守、滅火,自己卻不等火勢熄滅,便又領兵奔向樞密院。 尚書省失火,這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雖然火勢不大,夜中又下大雪,但滾滾的濃煙還是驚動了許多晚上當值的內侍、宮女跑來查看,但此時石從榮顧不得這許多,這些內侍、宮女雖然不少,但群龍無首,又手無寸鐵,見著大隊人馬從尚書省衝出, 熙寧十八年,一月八日,晚,福寧殿,大雪。 趙頊躺在床上,只覺得周圍一片靜寂,靜的他能聽到雪花片片墜落的聲音,靜的就連燭油滴落,燭芯偶爾爆出的「辟啪」聲都清晰得驚人,只是,為何此刻卻靜的連一聲呼吸都聽不見?難道此時,偌大的宮殿裡竟然連一個宮女與內侍都沒有嗎?他忽然近乎荒唐地可憐起自己的孤獨來,於是他只能驅使著思緒飄遠些,李向安說,外頭已經積雪數寸,如果是在過去,這時應該是他剛剛批閱完奏疏吧?他應該會帶著內侍出去賞玩月夜的雪景,或者去西角樓的城樓上,看看京城的夜景,雖說初九的晚上燈節才正式開始,但初八的晚上,汴京城裡卻四處都已經張燈結綵,預備迎接這一年中最盛大的節日,從宣德門外開始,幾乎遍及汴京城所有重要的街道上,早紮好各種燈架,這些燈,有的大至數丈方圓,哪怕站在宮牆上,都能看的一目瞭然。 到了燈節開始,街道上的行人,更是穿行如織,個個穿紅戴綠,喜氣洋洋地在夜市裡遊玩,他甚至聽說燈節的每一個夜晚結束後,人們被踩掉的鞋子都會有五六千隻之多,唉,他突然很羨慕這些開封的百姓,作為一個力圖有為的君主,他自從登上皇位後,就再不曾享受過這些所有人都能享受的快樂,到了現在,他更是連看一眼都已不可能,只能在回憶裡追尋那些依稀尚存的歡樂。 未知究竟,都嚇得紛紛四散躲避,石從榮亦理會不了這麼多,只顧率兵撲向樞密院。 兩府相隔很近,雖是風雪之夜,從尚書省到樞府,亦不用多久。石從榮率部剛到樞院門口,便見到輪值的副都承旨領著幾十個兵吏跑了出來。 「僥倖!」石從榮暗叫一聲,卻還不敢鬆口氣,他不再多說什麼,指揮部眾將這些人擒了,送往尚書省一同看管。當即率部取道右銀台門,直奔保慈宮、福寧殿。 不料,他才到龍圖閣和樞府之間的右長慶門,便已聽到一陣打鬥之音。卻見三四十個班直侍衛,在右長慶門邊,圍攻七八個袍澤。右長慶門外,橫七豎八倒了十幾具屍首。 那七八個被圍攻的侍衛身上全是血跡,一邊打還一邊高聲咒罵著:「狗賊!犯上作亂的狗賊!」一人見他領兵過來,高聲喊道:「陳老三反了。。。。」 他才剛喊道這裡,石從榮早已取出弓箭來,嗖便指揮一隊人馬的一箭射去。但此時風雪太大,箭一離弦,石從榮便知失了準頭,收起弓箭,便指揮一隊人馬圍了上去助戰。 那些圍攻的侍衛見來了援兵,頓時更加得意,一人笑罵道:「韓五,識時務者為俊傑,我是奉太后的旨意。。。。」 「放你娘的狗屁!」那人惡狠狠地罵了一聲,「陳老三,你這***反賊,我老韓家世代忠良,可沒出過你這樣的辱沒祖宗的叛賊!眾家哥哥,忠烈祠見了!」說罷揮舞著一對短鑭,紅著眼睛撲向勸降餓侍衛。 那陳老三見他來勢洶洶,忙賣了個破綻,避開一步,旁邊兩個侍衛見著便宜,揮刀砍去,正砍到韓五的背上。韓五撲通一聲,跌倒在地,吐出一口鮮血,被陳老三一刀砍下首級。 餘下的幾個侍衛砍到韓五亦被殺死,又見石從榮身旁,叛軍一波波湧過右長慶門,皆知在無生理。這是也不再防守,高聲咒罵著,瘋了似的朝叛軍砍殺,頃刻之間,便悉數殉難。 那陳老三這是才收起武器,大步走到石從榮身邊,抱拳低聲說道:「奉大王旨意,在此接應。」又笑道:「今晚是天助大王,前頭右嘉肅門輪值的,亦是自己人。」 聽到這句話,一直懸著一顆心的石從榮總算稍稍鬆了口氣。:「果真吉人自有天相!大王真是天命所歸。」 果然,到了右嘉肅門,竟比右長慶門還要順利,那邊只有三四個侍衛不肯歸附,早已被格殺。石從榮回合了這兩撥班直侍衛,浩浩蕩蕩直撲右銀台門。他彷彿能已能看到,潑天似的榮華富貴,正在福寧殿等著他。 二更五點左右,太子東宮至福寧殿的路上。 楊士芳背著太子趙傭,與田烈武、龐天壽等人一道,領著約二三十名侍衛、內侍,頭上披著白布,白綾,在宋用臣的帶領下,頂冒著風雪,朝福寧殿跑去。 楊士芳對宮內的事情非常熟悉,皇帝大行,太子不幸未能在床邊看著皇帝登仙,局面已是不利。因此這是第一要務,便是要馬上感到福寧殿,以防他變。 此時自是不能帶很多侍衛前往的,更不可能披甲執銳,否則形同謀逆,是大逆不道。但楊士芳與田烈武一直對雍王深懷戒心,楊士芳連高太后也不能完全信任,所以聽到宋用臣來傳旨,他還是挑了十五名精銳的侍衛,在懷中暗藏短刃,護送太子前往福寧殿。讓他稍稍安心的是,田烈武這些日子亦住在東宮,他素知田烈武忠勇可持,若有萬一,亦多了個得力的幫手。 「若是六哥還如以往一樣,與聖人一道住在坤寧宮就好了。」楊士芳一面跑,一面忍不住在心裡想到。但太子已然正式開府設官,年紀雖幼,再住在坤寧宮已不合適,這有一利必有一弊的事,卻也是無可奈何。 「前面是何人?」眾人剛剛穿過翰林院,便見從南邊的宣佑門突然冒出來五六十名班直侍衛,阻住去路。走在前頭的宋用臣不由的大怒,又尖著嗓子喝道「你們作死嗎?!」 這是已近子時,又是風雪交加,楊士芳和田烈武亦看不清前面這些班直的面目,但二人見這些班直侍衛全都披甲執槍,已知是金槍班的侍衛,此處並非是金槍班的防區,又見這些人無故來此,多半心懷不善。二人相顧一視,不由暗暗警惕。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三章 一夜大雪風喧豗 (一之下) 此時,石從榮剛剛升起的一點志得意滿便如同被眼前大火吞噬的奏疏一樣迅速消失,這意外的變故也讓他不敢再有絲毫耽擱。他既無心跟孫固再多說什麼,甚至也無心去懲罰那個縱火壞事的堂官,只匆匆命人將孫固等人盡數擒下,綁了關到一間屋內,分派心腹留守、滅火,自己卻等不得火勢熄滅,便又領兵奔向樞密院。 尚書省失火,這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雖然火勢不大,夜中又下大雪,但滾滾的濃煙還是驚動了許多晚上當值的內侍、宮女跑來查看,但此時石從榮顧不得這許多,這些內侍、宮女人數雖然不少,但群龍無首,又手無寸鐵,見著大隊人馬從尚書省衝出,未知究竟,都嚇得紛紛四散躲避,石從榮亦理會不了這麼多,只顧率兵撲向樞密院。 兩府相隔很近,雖是風雪之夜,從尚書省道樞府,亦不用多久。石從榮率部剛道樞府門口,便見著輪值的副都承旨領著幾十個兵吏跑了出來。 「僥倖!」石從榮暗叫一聲,卻還不敢鬆口氣,他不再多說什麼,指揮部眾將這些人擒了,送往尚書省一同看管。當即率部取道右銀台門,直奔保慈宮、福寧殿。 不料,他才到龍圖閣與樞府之間的右長慶門,便已聽到一陣打鬥之聲。卻見三四十個班直侍衛,在右長慶門邊,圍攻七八個袍澤。右長慶門外,橫七豎八地倒了十幾具屍首。 那七八個被圍攻的侍衛身上全是血跡,一邊打一邊還高聲咒罵著:「狗賊!犯上作亂的狗賊!」一人見著他領兵過來,高聲喊道:「陳老三反了……」 他才喊到這裡,石從榮早已取出弓箭來,嗖地一箭射去。但此時風雪太大,箭一離弦,石從榮便知已失了準頭,收起弓箭,便指揮一隊人馬圍了上去助戰。 那些圍攻的侍衛見來了援兵,頓時更加得意,一人笑罵道:「韓五,識時務者為俊傑,我是奉太后的旨意……」 「放你娘的狗屁!」那人惡狠狠地罵了一聲:「陳老三,你這***反賊!我老韓家世代忠良,可沒出過你這樣的辱沒祖宗的叛賊!眾家哥哥,忠烈祠見了!」說罷揮舞著一雙短鑭,紅著眼睛撲向勸降的侍衛。 那陳老三見他來勢洶洶,忙賣了個破綻,避開一步,旁邊兩個侍衛見著便宜,揮刀砍去,正好砍在韓五背上。韓五撲通一聲,跌倒在地,吐出一口鮮血,被陳老三一刀砍下首級。 餘下幾名被圍攻的侍衛眼見韓五亦被殺死,又見著石從榮身邊,叛兵一波波湧過右長慶門,皆知再無生理。這時也不再防守,高聲咒罵著瘋了似的朝叛兵砍殺,頃刻之內,便悉數殉難。 那陳老三這時才收起兵器,大步走到石從榮身邊,抱拳低聲說道:「奉大王旨意,在此接應。」又笑道,「今晚是天助大王,前頭右嘉肅門輪值的,亦是自己人。」 聽到這句話,一直懸著一顆心的石從榮總算稍稍鬆了口氣:「果真吉人自有天相!大王真是天命所歸!」 果然,到了右嘉肅門,竟比右長慶門還要順利,那邊只有三四個侍衛不肯歸附,早已被格殺。石從榮會合了這兩撥班直侍衛,浩浩蕩蕩直撲右銀台門。他彷彿已能看到,潑天似的榮華富貴,正在福寧殿等著他。 二更五點左右,太子東宮至福寧殿的路上。 楊士芳背著太子趙傭,與田烈武、龐天壽等人一道,領著約二三十名侍衛、內侍,頭上披著白布、白綾,在宋用臣的帶領下,頂冒著風雪,朝福寧殿跑去。 楊士芳對宮裡的事情非常熟悉,皇帝大行,太子不幸未能在床前看著皇帝登仙,局面已是不利。因此這時第一要務,便是要馬上趕到福寧殿,以防他變。 此時自是不能帶很多侍衛前往的,更不可能披甲執銳,否則形同謀逆,是大逆不道。但楊士芳與田烈武一直對雍王深懷戒心,楊士芳連高太后也不能全然信任,所以聽到宋用臣來傳旨,太還是挑了十五名精銳的侍衛,在懷中暗藏短刃,護送太子前往福寧殿。讓他稍稍安心的是,田烈武這些日子亦住在東宮,他素知田烈武忠勇可恃,若有萬一,亦多了個得力的幫手。 「若是六哥還如以往一樣,與聖人一道住在坤寧宮就好了。」楊士芳一面跑,一面忍不住在心裡想道。但太子既已正式開府設官,年紀雖幼,再住在坤寧宮亦不合適,這有一利必有一弊的事,卻也無可奈何。 「前面是何人?」眾人剛剛穿過翰林院,便見從南邊的宣佑門突然冒出五六十名班直侍衛,阻住去路。走在前頭的宋用臣不由得大怒,又尖著嗓子喝道:「你們作死嗎?!」 這時已近子時,又是風雪交加,楊士芳何田烈武亦看不清前面這些班直的面目,但二人見這些班直侍衛全都披甲持槍,已知是金槍班的侍衛,此處並非金槍班防區,這些人無故來此,多半心懷不善,二人相顧一視,不由暗暗警惕。 「宋都知,你想挾持太子去哪裡?」卻聽對面一人高聲喝道:「太后有旨,宋用臣謀逆,我等奉旨前來保護太子,守衛東宮!」 「你胡說八道什麼?!」宋用臣又驚又怒,眼見著這些班直侍衛端著長槍,排成扇形逼了過來,嚇得退後幾步,躲到兩個小黃門的身後。 「楊將軍,怎麼回事?」趙傭本來伏在楊士芳的背上,忽然看到眼前的這一切,不禁問道,他雖然還是一個孩子,但也意識到此時情形有異,加上看到宋用臣如此害怕,頓時就有些忐忑起來。 「殿下莫怕,不過是幾個逆臣賊子罷了。」楊士芳轉過頭,輕描淡寫地回道,「殿下待會兒可好好看看臣與田將軍如何平叛。」 他雖然盡量說得漫不經心,但聽到趙傭耳中,還是一個震撼人心的消息,所謂「逆臣賊子」這種東西,趙傭從小就聽得多了,但真正遭遇,卻還是生平第一遭,此時風雪撲面,對面的班直侍衛渾不似平日裡的恭順模樣,個個殺氣騰騰,手持長槍。他雖然穿得又厚又多,又伏在楊士芳背上,還是不禁打了一個冷戰。 他今夜在睡夢中被宋用臣喚醒,猶自睡眼惺忪,便有些覺出今晚的異常來,不只是宋用臣語不成聲,便是楊士芳,也是表情凝重,眼含淚光,不待他明白什麼,楊士芳已經指揮宮娥們給他更換衣服,就是在那一刻,他在宋用臣哽咽聲中得知父親死了,他還不及感受這突如其來的悲痛,楊士芳就已經聲音鄭重地告誡他待會道了福寧殿應當如何如何,其實這些事,早已經有人教過給他了,他也早知道,父親病重,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了,只是,今晚卻真的是事到臨頭了。他隱隱約約地知道,這是他人生中極大的一場變故。 他有些想哭,但所有人凝重的表情讓他哭不出來,他知道要發生些什麼,可偏偏不知道究竟會發生些什麼,就是在這樣的忐忑之中,他被楊士芳背出了寢殿。外面的風雪真是大呀,雪粒子打在臉上竟有生疼的感覺,他生平第一次害怕起來,本來想問楊士芳七哥的事,但不知為什麼,竟不敢問出口。他想起聖人對他的叮囑:「六哥兒,一旦官家大行,你就是官家了,一切言行,都須得切切在意呀!」 是的,他知道自己不同了,而所有的一切,似乎都不同了,天地間很寒冷,他覺得自己心裡也有一種從未感覺到的寒冷。 對面的侍衛們端著長槍一步步逼近,他忍不住細聲細氣地說道:「楊將軍,教他們放下兵器,不得無禮!」 「臣尊令!」楊士芳應道,但他還沒有說話,宋用臣已經搶先叫了起來:「太子有命,教爾等放下兵器,不得無禮!」 他的聲音夾在風雪之中,更顯得又尖又細,銳得像金屬相交的聲音,可對面的人,卻無一人理會,只一步步地逼近過來。 忽然,楊士芳身邊的田烈武長嘯一聲,掏出懷中短劍,率先衝向叛兵。那些金槍侍衛萬萬沒料到相隔二十餘步的距離,田烈武身形幾個晃動,竟已到跟前,無不膽寒。 幾個叛兵對著田烈武,慌忙挺槍直刺,田烈武手中短劍擲出,逼退正面兩個叛兵,身影閃動,避開左邊的長槍,右手已閃電般抓住一桿長槍,雙臂用力一抖,那叛兵虎口幾乎被震裂,雙手一鬆,長槍竟已被田烈武奪去。 但這金槍班的侍衛,亦都是軍中使槍的高手,眼見同袍失手,又有四五人衝過來,挺著長槍,刺向田烈武。田烈武縱聲大吼,反握著奪來的長槍,以槍當槊,擊退逼過來的幾個叛兵,便轉頭去尋找先前說話的叛兵頭領。卻見那十幾名東宮侍衛此時都已拔出短刃,衝了上來,與叛軍混戰在一起。楊士芳背著太子,與十幾名手無寸鐵的內侍一起,被十餘名叛兵團團圍住,正在苦苦纏鬥。那宋用臣此時早已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龐天壽渾身是血,步履蹣跚,顯是受了重傷,卻還是緊緊跟在楊士芳身後,只要有叛兵的長槍刺來,他便瘋了似的衝上前去,以身體做盾牌,擋住太子。 楊士芳武藝雖高,但這時一隻手要背著太子,只能單手應敵,他時時刻刻又怕太子被叛兵所傷,更是縮手縮腳,左支右絀。幾名東宮侍衛拚死想與楊士芳靠近,但這金槍班侍衛亦非泛泛之輩,這時以多攻少,轉瞬間已有幾名東宮侍衛受傷,眾人卻是離楊士芳越來越遠。 田烈武看得血脈賁張,這時早已不顧自身安危,高聲喊道:「楊兄,接槍!」掂起手中長槍,朝楊士芳拋去,他這麼一分神間,左肩上已是中了一槍。他忍痛咬牙,反手握住槍頭,使勁一折,竟將槍頭一把折斷。那刺中他的侍衛從未見過如此凶悍的對手,不由得大驚失色,竟呆在那裡一動不動,竟任由田烈武奪去他手中斷槍。 楊家槍名聞天下,那楊士芳本事使槍高手,這時接著田烈武擲來的長槍立時形勢逆轉,他一桿單手槍使得神出鬼沒,數合之間,便有兩個叛兵受傷。其餘眾人見他如此神勇,心中懼意大盛,竟眼睜睜看著他背著太子,往翰林院且戰且退。 年不及十歲的趙傭,此時便伏在楊士芳的身上,親身經歷了他生平第一次刀光劍影,那些四濺而出的鮮血,那些哀淒猙獰的呼叫聲,混著這一夜風雪的翻滾與嘶鳴,成為了他一生中最不可磨滅的鮮明記憶。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三章 一夜大雪風喧豗 (二) 太子一行被阻擊稍前,福寧殿。 「石相!石相!」李向安帶著一個小黃門急匆匆地跑進殿中。 石越方令人找了一身白衣換了,見著李向安,忙問道:「李都知,中使都派出去了嗎?」 「早已派了。」李向安回道,一面指著身後的小黃門,道:「石相,監右銀台門童貫派這個小黃門來,說有要事稟報聖人與石相。」 石越訝道:「童貫?」 李向安忙又解釋道:「童貫河東差遣回京後,便在右銀台門當差。」一面又對那小黃門道:「這位便是石相公,有什麼事還不快說?」 那小黃門慌忙跪下叩了個頭,稟道:「童公公令奴才來稟報相公,有小黃門與宮女見著尚書省內冒出濃煙……」 「什麼?!」石越驚住了。 那小黃門又繼續稟道:「童公公以為著火,正想派人去救火,還沒道右嘉肅門,便見不知哪來的許多人馬,正朝右銀台門來,料來是心懷不軌。童公公差小人趕緊前來稟報……右銀台門的班直侍衛,奴才來的時候,已不知去向。童公公已召集了五六十名內侍,關緊右銀台門,絕不令叛賊輕易通過右銀台門。但請聖人與相公早做準備……」 「你回去告訴童貫,他做得極好!」石越望著臉色蒼白的李向安,故作鎮定地誇獎著童貫。感情上的悲痛,並未令他的思維變得遲滯,他腦子裡馬上想起了早先潘照臨的判斷。 「看來有人真的利令智昏了!」石越瞥了一眼殿外,福寧殿內外,共有殿前指揮使班與西夏班輪值的侍衛各一百人,雖然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叛兵,但既能令守衛右銀台門的班直侍衛望風而逃,顯然不可掉以輕心。更糟糕的是,還是此時根本不知道誰是敵,誰是友。 童貫話中之意,自是來求援兵,但他卻不敢輕易派出援兵。誰又能肯定叛兵只在橫街以南?他心裡想著,口裡卻對小黃門說道:「你速速回去告訴童貫,令他堅守右銀台門。我馬上派兵相助,叛兵不過虛張聲勢,只要守到天明,自會散去!」 「是!」 眼見著小黃門答應了退下,石越又對李向安吩咐道:「李都知,你速去請呼延將軍與仁多將軍來,我去稟報聖人!」 石越目送李向安離開殿中,這才悄悄將他握緊的拳頭緩緩鬆開,掌心早已濕透。 兵變?! 這時石越事先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的。真有人敢在宋朝的皇宮內發動兵變? 即使道了現在,他甚至都不能肯定主謀是誰!最大嫌疑者當然是雍王趙顥,但是亦不能排除別的可能。若是雍王,叛兵又是從哪裡來的?靠著收買班直侍衛,便可以攻擊兩府,直闖右長慶、右嘉肅數道宮門,令右銀台門的班直侍衛望風而逃?這等兵力,是雍王絕對收買不到的。 難道只是虛張聲勢?自古以來,利用黑夜發動叛亂的最大好處,便是可以虛張聲勢,造成一宮皆判的假象,令人們驚慌失措,喪失抵抗的勇氣。 但若是如此,便當四處放火才對。何以只在尚書省一處放火?而且火勢看來也不大,站在福寧殿外,根本就看不到任何火光! 石越的心一點一點往下沉。 整個大宋,有如此實力的,只有一個人。 難道真的是高太后?! 如果真的是她,那麼整個宮中,便不再有可信之人。 石越第一次感到孤獨的可怕。這比在慶州時還令他感到恐懼。他身邊沒有可靠的部下,沒有可以信賴的謀士,此時,必須完全靠他自己做出決斷,辨別敵友。 「無論是誰發動兵變,都絕不可能一宮皆叛!」石越在心裡對自己說道,以堅定自己的信心。「只要能辨別敵友,處置得當,便一定能化險為夷。」 石越穩了穩心神,又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向趙頊的寢殿走去。向皇后一直守在趙頊的屍體旁哭泣。 「聖人,還請節哀!」石越走到寢殿的外頭,跪下叩了頭,隔著帷幕勸道。 過了一小會兒,裡頭的向皇后暫時止住了泣聲,哽咽問道:「石相公,是六哥來了還是太后來了嗎?」 「聖人……」石越不敢想像裡頭的向皇后聽到這個消息會有什麼樣的反應,但在這個敏感的時刻,每個人都必須直接面對殘酷的現實。「聖人,宮中有叛賊作亂!」石越只能讓自己的話聽起來盡可能的從容。 「相公說什麼?」向皇后一時竟沒有聽明白石越的意思。 「宮中有叛賊作亂!」石越不得不又重複一遍。 帷幕那邊突然沒有了聲音。石越能夠想像向皇后震驚得不敢置信的樣子,石越正想安慰兩句,忽然,向皇后發出一聲尖叫:「六哥!六哥會不會有事?!宋用臣呢?怎麼還沒來?」 「太子斷不會有事!」石越向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有信心,但因為實在對此沒有把握,居然也有些顫抖起來。再屈指一算時間,那麼——太子的確也應到了!難道……如若太子出事,那宿衛宮中的石越,還有何面目見朝中百官?他要如何向死去的趙頊交代?! 「聖人放心,太子斷不會有事!」石越又咬著牙說了一遍,「只是黑夜之中,萬萬不可自亂陣腳。臣立刻派人去接應太子,此時只須固守殿門,到了天明,叛賊便會不戰而潰!」 但帷幕後的向皇后卻遲遲沒有回答,石越不知道裡面發生了什麼,他心裡很懷疑這位皇后是不是承受不住悲傷與驚變的雙重打擊已經暈倒了,但他卻為禮法所限,無法進去察看,只得試探地又問了一句:「聖人?」 這一次,帷幕後發出的卻是一聲充滿了絕望的哀泣,然後是帶著哽咽與顫抖的哭聲。石越站在帷幕外,他能理解向皇后此時的悲痛與無助,但同時,他卻也有一種無能為力的感覺——當他對著這樣一個悲痛欲絕的女人時,他既無法分擔安撫她的痛苦,甚至本能地想逃避她,可是理智卻又告訴他不能夠逃避。 就在石越彷徨無計的時候,帷幕後終於傳來了向皇后抽噎的聲音:「國……國家不幸,咱們……孤兒寡母,全都要拜託相公了!」 皇后的聲音裡幾乎是溢滿了哀求之意,「孤兒寡母」四個字讓石越驀地就心酸起來:「聖人放心,臣便拼得一死,亦會平定叛亂,保護太子安全!」 說罷,朝著寢殿又扣了個頭,便辭了皇后出來。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皇后的聲音裡幾乎是溢滿了哀求之意,「孤兒寡母」四個字讓石越驀地就心酸起來:「聖人放心,臣便拼得一死,亦會平定叛亂,保護太子安全!」 說罷,朝著寢殿又扣了個頭,便辭了皇后出來。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到了外殿,呼延忠與仁多保忠已經到了。二人手裡托著頭盔,臉色凝重,顯然已經知道發生了何事。石越打量著二人,心裡暗暗掂量。 殿前指揮使班素稱精銳,乃是馬軍編制,分左右兩班,每班滿編三百三十人,若非武藝絕倫,又得皇帝親信絕不能入選。他們不僅一直侍衛皇帝起居,連大慶殿、文德殿等正衙的守衛,亦由他們負責。石越素知這支「羽林軍」如同皇帝的親軍,而左班指揮使呼延忠是烈士子弟,祖上三代都死於王事,他由殿前侍衛班選入,雖然稱不上將材,亦遠不及狄詠人望高,能服眾,但對皇帝卻忠心耿耿。因此呼延忠與他的一百餘部下,亦是他此時可以放心倚重的力量--他也別無選擇,若是連殿前指揮使班都背叛了,那可真是大勢去矣。但可惜的是,輪值的人數太少,只不過一百餘人。 但仁多保忠與他的西夏班,就沒那麼值得信賴了,石越與仁多保忠一家打過太多的交道,仁多保忠當年還不是深得秉常信任,但照樣為了部族利益,首尾兩端。仁多保忠無論文韜武略,都遠勝於呼延忠,乃是西夏人中的佼佼者,但此人素來畏威而不懷德,若能向他展現出強大的實力,無隙可乘,此人便是得力的幫手;但他卻絕不會站在失敗者一邊! 西夏對這個西夏人如此信任,實是失策。 但幸運的是,今晚是石越在宿衛!黨項人與沿邊的許多番部一樣,有其可愛之處,對於能夠征服他們的強者,他們便心懷敬畏。當年王韶開拓河煌,殺人如麻,但當地西番卻都對他敬畏有加,其威信流布,令得夏主倉皇遠遁,但黨項人對石越卻沒有怨恨,只有敬畏。 只要仁多保忠與他的西夏班留在視線這內,那麼石越便可賭一賭他在西夏人的威望!此事固然極為風險,但此時石越手中兵力有限,一兵一卒都彌足珍貴,也只能冒險一試。 而除了眼前這二百多人以外,真正可以讓石越信任的,便只有殿前侍衛班這三千六百餘眾的「羽林孤兒」。但殿前侍衛班的軍營在皇宮北面,它的本意是作為一支皇帝可以隨時調動的常備親軍,在皇帝親征或者出行時,跟隨皇帝身邊,保衛皇帝安全。雖然白天經常也會參與禁中輪值,但晚上卻是從不在宮中--原本從安全的角度來說,亦無此必要,外三重有皇城司、開武軍以及御龍弩直、御龍弓箭直的護衛,宮裡有任何異動,殿前侍衛班都來得及馳援。 誰又能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情?皇城司、內殿班、御龍右直、御龍骨朵直、御龍弩直、御龍弓箭直,這許多軍隊,竟無一支可以信任!原本固若金湯,護衛森嚴的皇宮,一夜之間,竟變成了處處都是敵人的大陷阱。 負責護衛太子的御龍左直此刻多半已經自身難保,其餘的侍衛在皇帝死後,受太后影響太大,敵友難分。石越此時還能夠寄望的,只有第二重的天武軍--天武一軍兩個營十個指揮,混在一起排班輪值,每晚有五個指揮的兵力。或許是因為指揮過禁軍作戰的緣故,或許是因為兩府對禁軍的影響遠大於班直侍衛,相對而言,石越在心理上更加信賴禁軍…… 所有這些問題,在電光火石間閃過石越的腦海,他馬上在心裡下了一個大膽的決斷。 「二位將軍想必已經知道發生了何事!」石越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鎮定、從容不迫,又能帶上一點威壓,此時此刻,他絕不能讓任何人懷疑自己的威信。「守義侯,本相問你,你要多少人才能守住這福寧殿?」 仁多保忠愣住了,他沒想到石越會問這個問題。他抬起頭想看看石越的眼神,但是對石越的忌憚,這時忽然間便破土而出。這忌憚,還是他在西夏時,便已在心裡面生根發芽,不曾想過了這麼多年,雖然時移勢轉,亦依然牢不可破。他終於沒敢抬頭直視石越,只低著頭回道:「稟石帥,若有三百精兵,無論有多少叛賊,末將亦能堅守至天明。」 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口誤,但「石帥」兩個字,卻是從仁多保忠心裡很自然地冒出來的。仁多保忠忽然覺得得成為石越的部將,竟能令自己莫名其妙的安心。 「本相沒有三百精兵給你!」石越一直盯著仁多保忠,只須他流露出絲毫不妥,他便要立時下令呼延忠將之格殺。「這福寧殿內,連宮女、內侍一共二百餘人,再加上你的西夏班,便這點兵力。本相令你堅守到天明!」 「這……」仁多保忠霍地抬起頭來,望著石越,眼神中全是驚愕之色。開什麼玩笑,內侍、宮女也能打仗嗎?他囁嚅道:「今晚風雪太大,拉弓不易,更易失准。西夏班所長,全在弓矢……」 呼延忠在一旁聽得莫名其妙,這時正欲替仁多保忠解釋幾句,石越已用眼神止住他,「難不成西夏班沒了弓矢,便不會打仗了嗎?!還是你仁多保忠不會帶兵?」石越說道最後一句,已是動怒。 仁多保忠自會走路起,便已在馬背上學著拉弓射箭,在西夏亦是又名的將才,這時被石越如此羞辱,哪裡忍耐得住,當下冷冰冰地回道:「末將只怕叛賊是烏合之眾!經不起衝殺!」 「那本相便等著看你帶兵的本事!」石越板著臉,轉向呼延忠:「呼延將軍,本相令你率本部班直,去東宮接應太子,確保太子安全後,將軍不必急於回福寧殿,可率部先往東華門,看能否出工,若能出宮,將軍立即領兵往殿前侍衛班大營,招兵平叛,若出不了宮,便去聯絡天武軍,此乃本相的印信,到時將軍可以一次為憑,召集援兵!」 「相公……」呼延忠難以置信地望著石越,他心裡根本不信任仁多保忠與他部下的西夏人,但石越如此,卻等於將聖人與他自己的性命,交到了這群狼子野心的人手裡。 石越見他遲疑,立時沉下臉,厲聲喝道:「將軍速速領兵去東宮,休得延誤!若太子有個萬一,你我皆無顏再見先帝,更為天下社稷治罪人!」 「末將遵令!」呼延忠在不遲疑,朝石越行了個軍禮,便大步走到殿門口,高聲喝道:「呼延國、高豎!」 便見兩個帶甲侍衛大步走到殿門前,欠身道:「屬下在!」 「你們隨我來!」呼延忠領著二人,又轉身回到石越跟前,抱拳道:「相公,這時犬子與甥男,末將請相公准他二人跟隨相公左右!」 石越望了二人一眼,點點頭。 呼延忠見石越答應,轉身對呼延國與高豎厲聲道:「我家祖宗三代死於王事,一族清名,休要給我毀了!」 「是!」二人欠身抱拳應了。 呼延忠在不多言,將頭盔戴好,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石越注視著呼延忠的背影消失在風雪之中,才轉過頭來,對仁多保忠說道:「聖人與本相的性命,便全交給將軍了!」 「請石相放心!」仁多保忠哼了一聲,正欲告退,卻聽石越又對呼延忠、高豎道:「本相不用人保護,你二人便去聽仁多將軍差遣!」 呼延國與高豎相互看了一眼,方想拒絕,卻見石越朝他們打了個顏色,二人一愣,石越已板起臉來,道:「此乃軍令!」 那呼延國顯得甚是機靈,悄悄拉了拉高豎,欠身應道:「是!」 仁多保忠自然知道石越的用意,不過監軍事屬平常,無論西夏、大宋皆然,他也不以為意,默默地欠了欠身,戴上頭盔,轉身出殿,去安排房屋。呼延國與高豎也連忙跟上,竟是不離他三步之外。 一直在旁邊沒有做聲的李向安這時見石越向他遞了個顏色,也心領神會,緊搶幾步跟上仁多保忠,尖著嗓子安慰道:「守義侯不必擔心,福寧殿的內侍宮女,也不是弱不禁風的,這裡的內侍多少都會點弓馬……」 石越背手站在殿中,望著外面悅來越肆虐的風雪,心裡越發的茫然,賭注已經丟下了,這時候亦只能聽天由命。誠如李向安所言,大宋朝的內侍,若不能理工,積勞道了一定的位置,便不能再陞遷,而軍功則是最常見的晉身之途。因此很多內侍都會點弓馬,有少數人還身手不錯,甚至連宮女也並非一樣弱不禁風。石越早已算到了這一點,才叫仁多保忠率內侍、宮女堅守福寧殿。但是石越心裡也明白,內侍、宮女,再怎麼樣也不可能比得上精銳班直侍衛。只是他不能不冒這個險,他既不能坐以待斃,消極地等待援兵,更不能去冒太子出事的風險。而這種形勢下,派一兩個使者出去,也不保險。既然如此,他便只好拿自己的性命來賭一賭! 右銀台門。宮門緊閉。 童貫指揮著五六十個內侍,拚死抵著宮門,在宮門的那一側,不知道有多少叛兵,整組成人肉撞木,狠命地撞著宮門。每一下撞擊,都撞得巨大的宮門不住地晃動,發出「彭彭」的巨響。在風雪之中,還可以看見許多叛兵架成人梯,整準備翻牆而過。童貫手裡拎了根不知從哪裡找來的斷椅腿,一面緊張地觀察著牆上的形勢。在他的身後,還有十個御龍弓箭直的班直侍衛,或者爬在樹上,或者便站在橫街上,都彎弓搭箭,目不轉睛地盯著牆上。 一個侍衛又冷又緊張,全身不住地顫抖,童貫聽到他低聲對他的同袍說道:「張哥,這麼多叛賊,咱們能打贏嗎?!」卻聽那個張哥一面發著抖,一面回道:「咱們好歹是班直侍衛,總不能不如這些人吧?」 童貫當然知道他口裡的「這些人」,指的便是內侍。這一什班直,是巡邏路過附近,臨時加入他們的。許多班直侍衛,從未經過戰陣,眼見著敵眾我寡到了這個程度,害怕亦是人之常情。其實童貫心裡也很害怕,但口裡卻高聲吹噓道:「叛賊人雖多,不過是烏合之眾,沒甚好怕,援兵馬上就到,到時候大伙便等著立功。俺老童別的不行,卻也去過一趟河東,和折太尉談過兵法的!大伙可別看這門簡陋了點,那宮門沒有一千斤也有好幾百吧?他們就撞得開?叛賊也是人生的、肉長的呢!只管防著他們爬牆,這麼大風大雪的,這牆沒這麼好爬,幾位班直大哥,看準他們在牆上露頭了,五個人射一個,亂箭射去,總有幾箭能射死大嬸養的……」 。 「童高班說得有理!」那隊班直侍衛的什長大聲接道,「待會兒大伙便這麼幹。老張,你們五個以你為首,你射哪兒大伙射哪兒,俺們這邊便跟著俺。」 那些侍衛稀稀拉拉應了。童貫又高聲道:「要有哪個大嬸養的漏網掉下來了,俺老童這裡還有條木腿侍候他。」 先前那低聲說話的侍衛看了一眼童貫手裡那根又細又長的斷椅腿,不由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童貫卻絲毫不以為意,兀自吹道:「這些個烏合之眾,頂個屁用!」 其實童貫此時不過是個小小的內侍高品,他因為討得王賢妃與入內省都知李向安的歡心,才有機會在睿思殿聽差,竟然被皇帝記住名字,派到河東公幹。回來後,便被分派了看管右銀台門這麼一個差使,才管著四五個小黃門,也沒什麼油水,只是因為右銀台門南面那個街巷的街東有兩府、門下後省,街西有龍圖、天章、寶文等館閣,平素宰相們、侍從們晉見皇帝,或者去往崇政殿議事,多數都會經過這條街道,右銀台門更是必經之門,因此,李向安才把童貫派到這裡來。瞭解每日有哪些大臣經過右銀台門,對於如李向安這樣的大宦官來說,是在是一門必修課。揣度皇帝的心思,分析宮廷政治的氣候,瞭解外朝的寵辱升降,乃一種非常細緻的本領。李向安這樣的大宦官,並非整天跟著皇帝的屁股後面拍拍馬屁,便可以當好差使的。 原本童貫只需在這裡安安穩穩幹上一兩年,自然便會另有陞遷。沒想到上任沒多久,竟會碰上如此規模的兵變。若是尋常內侍,此刻只怕早已棄門而逃。但童貫不僅沒逃,反而連哄帶騙,半威脅半利誘,攔下了幾十個逃往右銀台門的小黃門、內侍黃門,竟準備死守宮門。 右銀台門並無門樓等可以居高臨下防守的建築,僅僅靠著五六十名手無寸鐵的內侍,自然毫無勝算。童貫並無為國盡忠之意,他卻覺得這件事情,正是自己人生中的一個重大考驗。 若什麼事情都不做,就這麼倉皇逃走,當然不會被治罪,但以後他在石越與李向安的心目中,就可能永遠都只是一個平常的內侍。而且童貫自己也會看不起自己——他一直都覺得自己與其他的內侍不同,將來必定飛黃騰達。 若留下來,與叛賊周旋,雖然冒的是奇險,但縱然失敗,將來亦是有功之臣;僥倖成功,更是不世奇功。無論成與不成,在內侍紛紛只顧著逃命的時候,一個小小的內侍高班卻不懼死亡,與叛軍周旋,從此他就能與其他內侍區別開來。這天晚上的經歷,將成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資本。 但前提是他能夠從這場兵變中活下來。 雖然只是個內侍,但童貫比許多正常的男子更有魄力膽識。他認定了石越不會被兵變擊垮,便願意拿自己的腦袋來隨他賭一把。而這隊御龍弓箭直侍衛的加入,更讓童貫相信自己的運氣很好,這是天上掉下來的籌碼! 「那邊!那邊!」一個侍衛忽然高聲叫起來,童貫忙循聲望去,東邊宮牆上,兩個叛兵已經露出了半個身子。他回頭正要叫侍衛射箭,便聽身後弓弦響過,十枝羽箭已經射了出去。 「好!」童貫高喊一聲,但話音未落,卻沮喪地發現幾枝羽箭根本沒有飛到牆邊,便掉落下來,另有幾枝卻稍稍偏高了,也未能射中那兩個叛兵。 但那兩個叛兵顯然沒料到這邊還埋伏著弓箭手,一直沒見牆這邊有人射箭,猛然間幾枝箭從頭頂飛過,嚇得二人一個激靈,撲通兩聲,竟都從牆頭栽了下去。只不過一個栽在牆那邊,一個卻栽到了宮牆這邊。 童貫看得真切,情急之下,提著斷木腿便衝了過去,那叛兵從牆上摔下來,整眼冒金星,分不清東南西北,已被童貫「呔」地一聲,一木頭打在頭頂,便聽一聲悶響,童貫手中的木腿又斷成兩截,那叛兵晃了一下,便暈倒在雪中。 童貫一把扔了手中的斷木,狠狠地踢了那叛兵一腳,轉過頭,尖著嗓子,得意洋洋地大聲說道:「瞧好了,便是這樣對付。休要慌,拿捏好了再射……」 正自吹自擂,忽聽到頭頂嗖嗖聲不停響起,他抬眼一看,便見空中的羽箭像下雨一樣掉落下來,「直娘賊!」童貫罵了一聲,飛也似的朝宮牆奔去,全身貼緊了牆壁,一動也不敢動。 但那幾個御龍弓箭直侍衛卻沒他這麼幸運,幾個完全沒有實戰經驗,老老實實站在橫街上的侍衛首先中箭,沒有任何反應,便被亂箭射死。一個躲在樹上的侍衛也運氣不佳,不知哪裡中了一箭,從樹上掉了下來,生死不知。 這血淋淋的場面頓時嚇得童貫雙腿直發顫,想移動一步都邁不開腳步。那五六十個正拚命抵著宮門的內侍,更是嚇得魂飛魄散,便聽宮門那邊「彭」的一聲撞來,門未撞開,這邊的內侍已嚇得拔腳就跑,但叛兵的箭雨一撥撥落將下來,這些內侍跑道橫街上,正好成了活靶子,一時間右銀台門外的橫街上,屍橫遍野。 幾個跑得慢的內侍見到這般情形,竟癱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 童貫生怕自己連最後一絲勇氣也喪失了,不敢再看眼前,抬起頭,卻見宮牆之上,密密麻麻的叛兵露出身子來,眼見著就要翻牆而過! 「休矣!休矣!」童貫絕沒料到現實竟是這般殘酷,心中又悔又恨,正欲閉目等死,忽聽到一陣整齊的腳踩雪地的「卡嚓」聲從自己的前方傳來,接著有人大吼了一聲「放!」便聽到一陣尖銳的弩箭破空之聲,數十枝弩箭從頭頂飛去,宮牆上的叛兵發出一陣陣哀號,紛紛跌落下來。 童貫絕料不到竟會絕處逢生,不由又驚又喜,他不敢置信地擦了擦眼睛,卻見橫街對面,起碼有一百名御龍弩直侍衛列成三隊,動作嫻熟流暢地輪流發射著弩箭。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童貫禁不住雙手合十,連連感謝著佛祖。這下有救了,所謂折太尉與他童公公談過兵法,自然是吹牛的,但童貫卻也知道班直侍衛中也有高低強弱之分,這一都的御龍弩直,明顯訓練有素,說不定都頭還是西軍出身…… 但佛祖在這一刻似乎沒有聽到童貫的感謝,他正高興的時候,忽然聽到彭、彭兩聲巨響,然後便是啪的一聲——他吹噓過不可能被撞開的宮門,竟在這個時候被撞開了! 叛兵像潮水一樣湧進橫街。童貫一下子就癱倒在宮牆腳下,他眼見著那一百多名沒有盾牌槍手保護的御龍弩直侍衛,紛紛扔掉了手中的弩機,拔出佩刀,大喊著衝向叛兵。 但此時,童貫的眼裡已經只能看到漫天飛舞的雪花。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逃開這個地方,一定要逃走!他正想積攢點力量站起來,悄悄逃走,忽感覺頭頂有什麼動靜,他慌忙抬頭,卻見一具叛兵的屍體,從他的正上方掉落下來,他本能地想躲,但雙腳卻全然不聽使喚,他想叫,張開嘴巴,卻發不了半點聲音。緊接著,只覺頭上被什麼硬東西狠狠地撞了一下,眼前一黑,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福寧殿。 石越直挺挺地跪在寢殿外間,為死去的趙頊守靈,他的雙腿漸漸感覺到麻木,帷幕之內,向皇后的抽泣之聲,一直沒有停止過,而殿外,橫街那邊傳來的廝殺聲,也已隱隱可以聽見。 這樣對比鮮明的情景,令石越忽然感覺到很荒謬可笑。 這十幾年來,他每日裡都是不停地算計,難得有閒暇去考慮別的問題。但在這個晚上,跪在趙頊靈前,一邊是貴為皇后的向皇后無助的哭泣,一邊是殿外叛兵的喧囂,石越忽然產生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 每個人的人生都是這麼可笑。無論貴為天子,還是不過一介市井小民,都無別樣。一聲勵精圖治的趙頊,可曾想到,他屍骨未寒,就會面臨如此規模的叛亂?而叛亂的幕後主謀,竟很可能是他的母后與親弟弟!若是趙頊活著時,便已預知這一切,又將如何?加倍地猜忌他的母親與弟弟嗎?那就一定能保證太平無事嗎? 石越亦覺得自己也很可笑。潘照臨曾經有過懷疑,但他卻對宋朝防範宗室、內侍的制度充滿迷信。人類真是奇怪,他記住了李迪與元儼,卻忘記了更多的人與更多的事。宋太宗趙炅的即位,難道不是一場無形的政變?只不過他的力量過於強大,使得那場政變不用做得那麼劍拔弩張罷了!近一點的仁宗朝,不也至少發生過兩起未遂的宮廷兵變?其中一次還鬧得曹太后要親自指揮內侍禦敵。 宋朝「安全」宗師,限制內侍之制度的確堪稱縝密;而整個社會的氛圍,外在政治環境,士大夫的地位,亦都不利於宗師與內侍作亂。這像兩張無形的大網,一張束縛著宗室與內侍的手腳,一張則束縛他們的內心,稱得上天衣無縫。 然而,這一切卻終究抵不過人心的貪慾。 從種種跡象分析,今晚的這場兵變,將很可能是宋朝建國以來,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兵變。但石越此時已不再對它感到懼怕。跪在趙頊靈前,回想起這十幾年來,君臣共同努力的種種,他的憂懼,已經超越了眼前的兵變。 趙頊剛剛去世,就有人圖謀不軌。誰又能保證,當石越死後,他與趙頊一道締造的事業,不會因為另一些人的貪慾而付諸東流?嚴密的制度、良好的社會文化,就像兩張大網,它們的確能攔住大部分的背叛,但人們若不能時刻心懷恐懼、戒始慎終,那麼終有一次大意,會足以致命。 這是人類擺脫不了的宿命。人類總想依賴一些東西,追求永遠的成功,但歷史的諷刺便在於,他們所賴以成功的東西,亦必將成為最終葬送他們的東西。 要想持續地成功,不可能只靠一代人的努力。但是,正如世間所有的父母都是一些癡人,總是希望越俎代庖去為他們的子孫安排一條安健穩妥的道路。石越即使心裡很明白各種各樣的大道理,但此時,在趙頊的靈前,他便也如同一個愚蠢的父親,不由自主地陷入對未來的恐懼憂慮當中。 誰都料不到,在熙寧十八年一月八日晚上的兵變中,宿衛福寧殿的尚書右僕射石越,竟然在杞人憂天地想著這樣一些遙遠的事情。他完全沉浸於自己內心的憂懼當中,以至於連一個內侍氣喘吁吁跑進來的聲音,他都沒聽到。 「相……相公,太……太后駕到!」那內侍站在石越的身後稟道,一臉的喜色。這些內侍並不會懷疑太后與這場政變有關,但是他口中說出太后駕到的消息,臉上的神色還是欣喜異常,彷彿突然之間,有了主心骨一般。他甚至不自覺地在稟報時提高了聲音,將石越驚了一跳。 「什麼?!」石越幾乎疑心自己聽錯了,忍不住又問了一句:「你說什麼?!」 此刻,連帷幕那邊,也停止了哭泣。 那內侍被嚇了一跳,慌忙放低了聲音,用一貫的柔媚語調又說了一次:「太后駕到……」 這一次石越聽得真真切切,他騰地爬了起來,不料跪得很久了,這麼忽然站起來,頓時雙腳一軟,氣血上湧,只覺眼前一陣發黑。「快,扶我一下,我要去迎太后……」石越呵斥著內侍,但話尚未說完,便見高太后在陳衍、李舜舉等人的陪同嚇,走進殿來。 石越慌忙又跪倒叩見,他行禮未畢,便聽寢殿內的向皇后叫了一聲「太后」,已是失聲痛哭。 但高太后卻只是望了帷幕內一眼,便轉頭向石越:「相公,已查清是何人作亂了嗎?」 「罪臣無能,有負先帝……」 「相公又有何罪?」高太后的聲音,近於淒愴。她搖了搖頭,又愴然道:「六哥呢?六哥自愛哪裡?」 「罪臣已差呼延忠去接應,六哥吉人天相,又有楊士芳、田烈武護衛,必能平安無事。」 「我一晚上已失去兩個兒子,若是連皇孫也……」高太后注視著石越,她一夜之間,也似乎衰老了許多,「適才我過來的時候,碰讓幾個逃命的小黃門,作亂的賊人,極可能是皇城司……」 一晚上已失去兩個兒子?! 高太后的這句話,讓石越心裡頭一顫,從這句話裡,他能體會道此時看似強硬堅定的高太后,在這故作從容的背後,究竟藏著怎樣的痛苦! 卻聽李舜舉又道:「那幾個小黃門說,有個姓童的內侍高班在固守右銀台門,下官已請旨就近調了一隊御龍弩直前去助他。但未必守得住,相公還須早作打算。」 但此時石越的心裡,卻已似吃了一顆定心丸。 「請太后放心,天明之前,罪臣必能平定叛亂!」高太后既然已來到福寧殿,便證明她並非幕後主謀,這已令石越放了一半的心;她說出「失去兩個兒子」的話,便是說明她已經猜到誰是幕後主謀,亦是向石越與向皇后表明她不會袒護雍王。 有了高太后這番表態,己方勝算大增。這禁中在高太后未來之前,與一個大陷阱無異,除了少數班直與內侍,人人都可能是敵人。但現在卻不大相同,除了叛逆的皇城司外,其餘的班直與內侍,即使一時弄不清形勢而心存觀望,但至少已經不再是敵人,甚至一變成為可以倚賴的力量。 他正在心裡重新盤算著哪些班直侍衛可以調動平叛,卻見李向安急急忙忙走進來,稟道:「守義侯叫奴才來稟報太后、聖人、石相公,叛兵已至垂拱殿,賊人勢大,乞太后下旨,保慈宮班直、內侍,亦一體歸守義侯指揮。」 石越心頭一震,怎的來得這麼快?!如此一來,派遣使者召集班直侍衛的打算卻只能做罷了。有無援兵,只能全靠那些班直侍衛頭領的判斷。 「只須能平亂,一切依他。」高太后那裡已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又道:「李舜舉是帶兵的老將,亦可去助守義侯一臂之力!」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三章 一夜大雪風喧豗(三) 雍王府。 時間剛過三更,這夜的風雪越來越大,幾欲有將天地填埋之勢。懸掛在雍王府外的幾盞孤燈,不是已在風中湮滅,便是搖搖欲滅,黯淡無光。三重台階上的朱紅大門緊緊關閉著,唯有府中不知何處的院落之中還有隱隱的笑語聲伴著管絃樂聲傳出,讓人恍惚覺得,這朱紅大門隔絕的世界之中,還有著與淒涼風雪決然無關的旖旎風光。 一騎快馬風馳而至,一個內侍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滾下馬來,還不及爬起身,卻又被台階邊的另一個龐然大物絆倒,大概是為了明日的燈節所搭建的燈架,還未及完成便因這越來越大的風雪而提前停止,下面大半部分都已為大雪掩埋,連大體的形狀都已經看不出來。 但那個內侍似亦無心去查看那是什麼東西,便連滾帶爬地奔近大門,一把勾住門環,不顧一切的「砰砰」敲起來。彷彿雍王府內,早有人在等等他的到來,在這麼大的風雪中,他敲得兩三下,們「呀」的一聲打開一條縫來。那內侍低聲說了句什麼,便被人引進王府,大門隨即便又被匆匆關上,竟連那內侍的坐騎,亦無人去照管。 「大王,官家……已經大行了!」 內侍帶來了一個驚心動魄的消息。也不知是寒冷還是緊張,在稟報這個消息時,內侍的聲音都有些顫抖。這麼大的風雪夜裡,冒雪趕至雍王府,他的嘴唇都已凍得發白。 然而他抬起頭來,卻看到雍王竟沒有任何反應,彷彿是被這個消息驚呆了一般。他心下更加焦急,伏在地上,又催促道:「押……班差小人來,……請大王火速進宮,以定人心。」 但趙顥依然沒有說話,竟似出了神一般。 這當然不是因為感到震驚,此事本是預料中事,趙顥甚至一直在期盼著這一天的到來,他也早已做了周密的準備。這些個晚上,他幾乎沒有召喚任何一個寵姬侍寢,甚至在就寢時都是和衣而睡,為的便是在急變發生時能夠從容應對。他以為早已準備萬全,但沒料到,當事情真的發生時,他居然覺得拿不定主意了。 這也並非他的心裡還顧念這手足之情,對那個一貫友愛的兄長的逝去感到悲痛,而是莫名其妙地就覺得準備不足:一個汴京罕見的風雪夜,燈節即將開始的前夕,一場足以改變他整個家族與人生的大變故就如此到來了!雖說是應約而至,但對於即將面臨劇變的人而言,還是會不由自主地被那種世事無常的命運所震動。 「大王!」趙顥的沉默讓這個心急如焚的內侍,越發激切,「大王要火速進宮!」他恨不能爬起來,拉著趙顥的袖子就走。他是石得一的心腹,知道今晚的事情,關係著他的身家性命。但是他也知道面前這個雍王,不日之後,便將是他的新主子。無論如何,他都不敢無禮。 趙顥終於警醒過來,他連忙以鎮定的聲音安撫這個憂心忡忡的內侍,心裡卻依然拿不定主意,此時進宮,是否是最適當的時機?進宮會不會有危險?他環視左右,卻發覺李昌濟未至,沒住在王府的呂淵更不可能這麼快趕來。 「怎的這麼慢?」他煩躁地催問著心腹僮僕,在房子裡反反覆覆地走來走去。角落裡的座鐘每一根指針的走動,都顯得那麼的緩慢。「快,再派人去請!」 便在趙顥心亂如麻的時候,李昌濟終於匆匆忙忙趕來。他跨進屋中的第一句話,便是:「請大王速速進宮!」 但趙顥依然有些遲疑:「然呂……」 他才說了兩個字,李昌濟已察覺到他心中的遲疑,立即頓足打斷了他:「呂公子那廂,貧道自會派人知會,此刻時機寶貴,不能有頃刻耽誤,請大王速率王府親從入宮,早一刻見到太后,便能早一刻到福寧殿,以定大局,免生變數。」他看到趙顥的表情依然沒有下定決心,不等他說好,便又斷然道、「大王,今夜之事,唯有令太后親眼見著大王,才會顧念母子之情,更何況,若是眾將遲遲見不著大王,只恐人心渙散,後果將不堪設想!貧道來之前已經龜卜,卦象大吉,大王不可再有遲疑。」 「大王不至,人心難安!請大王隨小人進宮!」那報信的內侍,這一次終於連貫順暢地講出話來,跟李昌濟一起催促著這個突然之間變得優柔寡斷的雍王。 李昌濟最瞭解趙顥的心思,又到:「大王一去,貧道立時親自去找呂公子,與他一道率宮外歸附的班直侍衛,自東華門進宮與大王會合,如此可保萬無一失。大王,切不可再猶豫,否則違逆天意,禍不旋踵。」 到了這時,趙顥才咬咬牙,下定決心,不再猶豫,向李昌濟拱手一禮,帶著托付意味的鄭重說道:「孤便馬上進宮。其餘之事,便拜託仙長!」 三更二點左右,雍王府的大門忽然再度打開,二十多名白袍男子牽著馬魚貫而出,在門外上馬,由一個內侍引著,冒著風雪,朝皇宮方向疾馳而去。 三更剛過,開封府。 「爹爹節哀,請速更衣,趕緊進宮吧!」 「進宮?」韓忠彥望了一眼門外,中使已經回宮繳旨去了。他這時候才覺得胸口一陣陣悶痛,他想起皇帝對韓家的恩德,眼睛不由得又濕潤了。還不到舉哀之時!韓忠彥在心裡對自己說道,他起身抬起手來,用衣袖抹了抹眼淚,望著兒子韓治,反問道:「我此時進宮何為?」 韓治一時愣住了,他明明剛剛聽到他父親口裡說「遵旨」的,而皇后的口諭,亦是召韓忠彥即刻進宮。 「禁中自有相公們主持。」韓忠彥輕描淡寫地說道,但卻已令韓治驚訝得將口張得老大——這言外之意,不是要違旨嗎?!其實倘是別人抗旨不尊,倒也不值得韓治多驚訝,但說出這句話的,卻是他父親! 一貫被人譏為除了長相類他祖父韓琦之外,實則樣樣不如祖父的父親!在韓治的記憶中,從未有過父親違逆上意的記憶。父親該不是悲痛過甚,迷了心智吧?韓治狐疑地望了韓忠彥一眼。這個時候,任何舉措失當,連累的將是整個家族…… 韓忠彥卻沒有去留意兒子的神態,又對一個親信家人吩咐道:「韓平,你去從家人中挑出四十名壯勇習武之人,全部要河北鄉人,換了素衣,備好佩刀、弓箭、馬匹,休要耽擱!」 「是!」韓平欠身答應了,亦不多問,便轉身離去。 韓治卻聽得更加膽戰心驚,但韓家乃是世家大族,家中規矩甚嚴,他有再多的疑問,亦不敢多問;然若不問,卻終不心安。眼見著父親便要進去換衣服,韓治急中生智,鼓起勇氣,大聲道:「爹爹,讓孩兒也一道去吧!」 韓忠彥似有點詫異地回頭看了他一眼,卻沒有說話,只默默點了點頭,便朝裡間走去。 待到韓治匆匆換了素衣,取了坐騎出來,便見院子裡面韓平早已領著四十名親從整裝待發。韓忠彥亦已換了一身白袍,腰間配著印綬,已騎在馬上,見他出來,韓忠彥便率眾出府。韓治連忙上馬追上,才出了門,一陣朔風便夾著雪片刮到臉上,韓治頓時冷得打了一個哆嗦,他咬緊牙關,忍住沒敢叫出聲來。 知開封府與別的朝廷重臣不同,家屬便住在開封府衙之內。這是韓忠彥一行出了開封府,往東拐到州橋北面,韓忠彥卻並不順著御街往北走,反而一直往東,道了大相國寺附近,才撿了條小巷,往北直行。韓治跟在眾人後面揮鞭急馳,卻越走越是奇怪:「難道父親想從東華門進宮?」但他看看眾人挎弓別刀的裝束,卻又直覺不太可能。 眾人如此一路疾馳,眼見便到了皇宮的東角樓附近,韓治正心裡思量著,忽然,前頭的韓忠彥勒馬停了下來。他正納悶,卻見韓忠彥與韓平下了馬,朝一間高樓走去。韓治驅馬上前,看得清楚了,才恍然大悟,原來這裡是一座望火樓,樓下則是軍巡鋪。 韓治也連忙下了馬跟過去,卻見那軍巡鋪內,出來一個廂巡檢,朝韓忠彥行禮參拜。便聽韓忠彥問道:「可有何異常?」 那巡檢欠身回道:「不曾見得。」 「有宗子從此過否?」 「不曾見。」 韓忠彥點點頭,又沉著臉說道:「爾不可懈怠,好生看守。他人爾不必攔他。天明前若有宗子從此過,管他親王郡王,一律擋了,走漏一個,吾必斬爾!」 那巡檢唯唯領命而去。韓忠彥遂又上馬,一行人又繼續驅馬朝北邊馳去。韓治自是不知,從除夕開始,韓忠彥便以加強維護京城治安為由,下令開封府城內十廂一百二十坊所轄的巡檢、邏卒、公人晝夜加強巡視。又給幾處要緊處的巡檢頒下密令,令他們派人嚴密監視東華門、拱辰門,以及咸宜坊等宗室聚居區的動靜。在這方面,他卻有個得天獨厚的優勢,宋代貴人為防火災,往往會想盡辦法,請求開封府在他們的府邸附近設置潛火鋪!此時這些潛火鋪卻正好成為韓忠彥的耳目。汴京城裡任哪家王邸有任何動靜,這些潛火鋪都很容易發覺,雖然用不了望火樓的通訊系統,卻亦可以快馬通報。 但此時韓治亦已隱隱猜到他父親的心思,一顆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大半。轉而代之的,是血脈開始***。他一面使勁驅趕著坐騎,寒風與雪塊刮到臉上,不再是冰冷的刺痛,而是一種讓人清醒的刺激。這是他第一次感覺到,原來父親亦是他所尊敬的祖父的兒子。韓家人的骨子裡,都流著忠獻王的血液! 韓忠彥又在東華門、大貨行街附近的兩處軍巡鋪前停了兩回,詢問過東華門的動靜,兩處皆言並無異常,亦不見有宗室經過,他又問了軍巡鋪時刻,此時已近三更四點,韓忠彥的臉色終於霽緩。回到馬上,對韓平說道:「還有一處,問過景龍門,若無異常,便是平安了。」 那韓平不善言辭,不過囁嚅而已,韓治卻是心裡一愣,旋即明白過來,他父親防範的竟是雍王!雍王住在咸宜坊,咸宜坊屬於新城城北廂,他要進宮,要麼痛過封丘門走東華門,要麼痛過景龍門走拱辰門,最張揚亦不過繞道東角樓走左掖門,而絕無繞上一個天大的***去走西華門的道理。但這些韓忠彥自是不方便宣之於口,更不能說明他具體針對的是誰,不過若是巡視了景龍門尚無異常,那自然便是平安無事,可以放心了。韓治想到這些,心裡對他父親更是刮目相看。 眾人正欲繼續往景龍門北行,忽見一個渾身是雪的騎士騎著一匹棕馬疾馳而至,到了軍巡鋪前,便聽他「吁」的一聲,一個急停,便翻身跳下馬,口裡叫道:「快、快、給老子換馬!」眾人見那人身材五短,卻這般敏捷,都不由得停下來,齊聲喝彩。那人循聲望來,「啊」的一聲,卻也不管那軍巡鋪的邏卒了,直奔韓忠彥馬前,單膝跪下,行了一個軍禮,道:「新城城北廂巡檢馬紹,拜見大尹!」 韓忠彥見著馬紹,不由臉色微變,他知道馬紹與溫大有與東宮的田烈武相交莫逆,便特意將二人調到新城城北廂,其意便在以防萬一,此時馬紹這麼急急忙忙趕來,顯然不會又什麼好消息。 果然,便聽馬紹又稟道:「三更點左右,雍王率二十餘名衛士出了王府。」 此時風雪方盛,馬紹又刻意壓低了聲音,這話便只有韓忠彥父子與韓平幾人能聽得到,但便是這輕輕一句話,如同一聲驚雷,打破了韓忠彥期盼能太平無事度過此夜的幻想。 韓忠彥定了定心神,忙問道:「雍王現在到了何處?」 「稟大尹,約在三點多些,下官與溫大有在封丘門外二里許趕上雍王,溫大有已擋住雍王,下官急急前來報信……」韓忠彥方鬆了口氣,不了馬紹的話卻還沒有說完:「下官還接到部下消息,有幾百人的班直侍衛,正往景龍門方向趕去,內城閉啟城門之制早已廢弛……」 「你說什麼?!」韓忠彥臉色都白了。 出大事了! 韓忠彥原本只是防著雍王進宮惹麻煩,便想把他好好地摁在王府內,等到君臣名分定下來,便可以將一切矛盾消弭於無形之中。但他絕沒有想到,竟然會有班直侍衛的異動! 「有幾百人的班直……」馬紹以為韓忠彥沒有聽清,又說道,但話未說完,便見韓忠彥撥轉馬頭,對著韓治與韓平說道:「大郎,你與韓平即刻去宣德門前的御街,若有相公、執政進宮,立刻攔住,告訴他們,雍王作亂,宮中恐有他變,為策萬全,請他們帶兵進宮宿衛。 「是!」韓治一陣興奮,連忙與韓平一道答應了,正欲離去,又被韓忠彥叫住叮囑道:「為防萬一,除非遇著司馬相公,否則你二人不要一道去見相公們,若有以外,另一人馬上回來找我。」 韓治咀嚼這話中之意,只覺一陣寒意直刺心裡,頓時一個激靈,起始的那一點點興奮之情,早已是拋到了九霄雲外。倒是韓平,依然是淡淡答應道:「大尹放心。」他連忙也說道:「爹爹放心。」 韓忠彥點點頭,又轉過馬頭,對馬紹道:「走,咱們去封丘門!」說罷,揮鞭驅馬朝北方馳去。馬紹站起身來,對韓治與韓平抱了抱拳,亦不待軍巡鋪換馬,躍身上馬,緊緊跟上韓忠彥。 韓治咬了咬凍得冰涼的嘴唇,使勁一揮馬鞭,大喝一聲「駕」,與韓平朝南邊馳去。 二人趕到皇宮南面的御街之時,已經快到三更五點。這時已是深夜,在這樣風雪肆虐的晚上,南面的御街靠近皇宮這一段,又多是朝廷的衙門,因此這街上竟沒什麼行人。抬眼所見,除了衙門前那些稀稀落落的孤燈,還有許多沒有完成的燈架以外,便只有巡邏的兵吏。 韓治此時才知道他父親囑托的任務有多麼困難。在這樣的晚上,他二人只要一現身,便會被巡邏的兵吏發現,若是平時倒也罷了,但此刻他們卻不能冒險——他父親連宰執們都不敢全然信任,這些兵吏焉知可信不可信? 二人方下了馬,在御街外面趙了一處隱蔽之處——這裡既能看清御街的動靜,又離皇宮有一段距離,二人剛剛藏好,便聽道一陣車馬之聲傳來,韓治看得清了,卻是吏部尚書王珪的車駕從眼前駛過,他正欲大叫,已被韓平一把掩住嘴巴,便聽韓平在他耳邊低聲道:「大郎,等君實相公。」 韓治驚訝地望著韓平,卻聽韓平又低聲道:「大尹曾說過,王公但會做文章,別無所長…...」 韓治這才醒悟過來,眼前這情形,他們的確冒不得險,他又慚又愧地點了點頭,便見王珪一行人已朝右掖門方向行去,逐漸消失在視線中。 接下來的時機是如此的漫長,韓治二人一直等到四更的梆子敲響——這在往常,那些要上造成的官員,若是住在城外,此時也應當道內城城門了,但這天晚上,韓治眼睜睜地看著四五位當朝重臣從他面前走過,竟是怎麼樣也等不到司馬光。他渾身凍得僵硬,心裡又擔憂會不會是司馬光早已進宮,正暗暗計較,忽聽到一陣車馬急馳的聲音傳來,聲勢竟遠比此前聽到的大。 韓治精神一振,定睛望去,卻見御街那邊過來的,起碼是三位宰執的車駕——從人兵吏,浩浩蕩蕩竟有一二百人之多!他又仔細觀察,卻怎麼也看不清是哪三位宰執。「管不了這許多了!」韓治轉過頭對韓平低聲說道:「待會我去報信,你等在這裡。」 「大郎,還是小人去的好。」韓平雖然有些不放心,但也知道此時是一刻也拖不得了。 韓治搖搖頭,苦笑道:「非是我逞強,但你看我這樣子,待會兒騎馬也跑不動。此事關係重大,我不能愧對列祖列宗。」眼見著車駕越來越近,也不及待韓平回復,便跑了出去。 四更,福寧殿。 仁多保忠渾身是血,衝到廊下:「相公,要撐不住了!」他身邊的呼延國與高豎也渾身是血,呼延國的右臂上還插著一枝斷箭,但二人依然緊緊跟著仁多保忠,片刻不離。 石越站在福寧殿正殿外的走廊上,鐵青著臉。 「皇城司是何時學會打仗的?!」石越厲聲呵斥道,「你仁多保忠是黨項名將!」 「叛賊人太多了。」仁多保忠此時也神氣不起來了,他手下全部的兵力,連班直帶內侍,不過六百餘人,此時早已折損大半。高太后雖然在福寧殿,但那些叛兵的首領也不是飯桶,他迅速將福寧殿周圍封鎖,外間的班直侍衛不知虛實,照樣不敢輕舉妄動。從福寧殿被圍起,已超過一個時辰,前來勤王的班直侍衛其實絡繹不絕,但多是群龍無首,各自為戰,少則三五人,最多一次不過五十人,雖然忠勇可嘉,但其實於事無補,反而白白送命。這自是怪不得那些班直侍衛,軍中偶語則族,為防止謀逆,宮中班直侍衛這方面的防備尤其森嚴,各班直的侍衛往往互不認識,更難說信任,若無素有威望之人將他們組織起來,他們亦只能一死盡忠。而另一方面,叛兵的人數竟是越來越多的,顯然是別處還有叛兵陸續前來支援。以仁多保忠的經驗,如今外面的叛兵,起碼有一千四五百人,幾乎是己方的五倍! 而更讓仁多寶忠沮喪的是,儘管非常節省,但他也已經快要無箭可用,幾次想派人突圍出去求援或者去武庫搬點箭矢回來,卻被叛兵打退。他不止一次地生出念頭來,想請高太后出來喊幾句話,瓦解敵人的軍心,但每次都被石越否決。石越可以親自站在正殿外的走廊上來,與眾人一起親冒矢石,卻絕不肯拿高太后來冒險。連高太后想走出大殿,都被石越派李向安毫無商量地阻止了。 既缺箭矢,亦無援兵,但仁多保忠總算看出叛兵的一個弱點,這些皇城司的兵吏,人數雖多,卻都怯於近鬥。他便抓住叛兵的這個弱點,與李舜舉輪流率殘存的班直侍衛一次次地主動衝擊叛兵,也算嚇得那些叛兵心懷忌憚,無論如何,都不敢過於迫近福寧殿。 但這卻非長久之計。畢竟叛軍勢大,他每沖得一陣,都不敢離開福寧殿太遠。己方體力漸竭,而雙方接刃肉搏,死傷難免,部下的傷亡也越來越大,而叛兵兵勢卻越來越盛。這殘酷的局面,不能不讓仁多保忠越來越絕望。 但石越卻只是冷冷地說道:「已經四更了,賊兵已是強弩之末!」 強弩之末?!仁多保忠幾乎暴怒,誰是強弩之末?外面才是強弩之末!他幾乎想對著石越大吼,但望著石越鎮定的眼神,他終於還是憤憤咬牙忍住,高聲譏道:「石帥高見!」說罷頭也不回,甩手走下台階,高聲吼道:「不怕死的隨我來!衝出去再殺一陣!」 他卻不知,此刻,他背後那個鎮定冷酷的石越,心裡亦緊張的抽搐。為何還沒有援兵來?除了皇城司外,究竟還有沒有其他軍隊參與叛亂?他一直沒聽到有關石得一的報告,他又在做什麼?算算時間,被召進宮的宰執也快到皇宮了,究竟會不會有人發現不對?還有六哥怎麼樣了?呼延忠呢?……石越心裡又太多的疑問,太多的擔憂,但他只能藏在心裡,絕不敢露出分毫。 石越心裡非常明白,在福寧殿作戰的是仁多保忠、李舜舉合那些班直侍衛、內侍,但是在這一刻,只要他露出絲毫的動搖,這些人皆會在瞬間崩潰。 這亦是一場意志的戰爭! 而支撐著石越意志的,是兩樁事情——雍王此時尚未露面,已讓他心生疑竇;而他未親眼看見呼延忠與楊士芳的人頭,更讓他越來越堅信,轉機即將到來。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三章 一夜大雪風喧豗(四) 四更二點,右掖門。 「如何?如何?」石得一焦急地問著許繼瑋,再也沒有了一個時辰前的從容。馬上便要天亮,但此時,非但連雍王沒有見著,竟連司馬光、王安石、范純仁這些人都未見著。韓維、蘇轍與呂大防住得比較遠,此時未至倒也罷了,但馬、王、范三人,算算時間,再慢也應當到了。他現在扣住的,只有吏部尚書王珪、御史中丞劉摯,還有幾個翰林學士;連韓忠彥、李清臣也不見蹤影。石得一便是再傻,也知道事情有變。 許繼瑋搖著頭,道:「問過各門,都說未見著。會不會……」 「福寧殿呢?朱大成呢?」石得一惱怒地打斷了許繼瑋。按計劃,許繼瑋此時應當率兵去開封府了。 「福寧殿還在強攻,應當快要攻下了。朱大成那邊……」 「還在強攻!」石得一急得頓足,「早知如此,倒不如多分點兵力去幫朱大成。」 許繼瑋不安地看了一眼石得一:「但朱大成……朱大成死了……」 「什麼?!」石得一幾乎跳了起來,雖然原本的計劃中,的確沒想過朱大成能贏過楊士芳、田烈武,但到了此時此刻,石得一才真正知道看起來周詳細密的計劃,竟可以如此漏洞百出。無論哪處能得手都好,石得一需要一個勝利來支撐自己的意志,追隨他兵變的人,更需要一個勝利來鼓舞士氣! 但許繼瑋卻有點不識時務:「有人發現他的屍首,下官正想稟報……」 「罷!罷!」石得一這時候也不得不打腫臉充胖子,輕描淡寫地說道:「原亦不曾指望他成事。」 「那……那押班,如今該如何是好?」 「嗯?」石得一望著許繼瑋,心裡不由得一驚,他從許繼瑋的眼神中,看到了動搖之色!「有甚是好是壞的?」石得一頓時裝得更加鎮定,瞇著眼睛笑道,「一點點意外在所難免。」 「但……」許繼瑋也不是那麼好騙的。他並非主謀,見事不妙,一刀砍了石得一父子的頭,從此無人知道他也參與了叛亂,更是有大功而無過。 但石得一卻不再容他多說什麼:「速去下令,關閉宮門!」 「押班?」 石得一抿緊嘴唇,嘿嘿冷笑道:「你可聽說過挾天子以令諸侯?將剩下能帶的兩三百人全帶上,全力攻下福寧殿!」 「得令!」石得一的話,彷彿又讓許繼瑋看到了勝利的曙光。只要攻下福寧殿,便等於擁有了最大的一顆籌碼。為何沒早點想到這點呢? 石得一從瞇著的眼睛縫裡看了一眼許繼瑋,他可沒有許繼瑋這麼天真,石得一比誰都知道皇城司都是些什麼貨色,攻下福寧殿?他出此下策,不過是迫不得已,作最後一搏而已。他破釜沉舟,全力一擊,還有可能反敗為勝,若是繼續這麼下去,只怕平叛的軍隊未到,許繼瑋便會先砍了他的人頭。 只是,他自己也漸漸意識到,勝利依然渺茫!他雖然想跟自己說,自己今晚這番兵變實在是迫不得已,是無路可退下的放手一搏。可心裡,還是感覺說不出來的懊惱,皇帝死得這般時機不好,雍王當真無能,居然一直不能進宮!他猛然想起一事:雍王不是臨陣退縮了吧?這沒骨頭的雍王,心裡頭倒是時時刻刻想著皇帝寶座,可保不定事到臨頭,卻又畏縮不前了……卻是這樣一個醃漬人,居然便把俺推到這個境地!他這時將一肚子的怨恨全灑到了雍王身上:成事了他享富貴,敗事了卻是俺被砍頭!石得一感覺自己被雍王給耍了一般,這下好,這下好,那雍王沒進宮,說不定天明清算時,還算不到他的錯處! 石得一又是懊惱,又是自責,心中越發不平,趁著許繼瑋去召集部屬,抬頭看了看天色,這下了一夜的大雪,已有停歇之勢,便連那該死的北風,也慢慢小了。 四更三點,福寧殿。 李向安與陳衍跪在地上,死死地抱著高太后的雙腳,二人一個勁地叩著頭,額頭上鮮血淋淋!「太后,太后乃是萬金之軀!」 「什麼萬金之軀!」高太后斷聲喝斥道,「我高家世代將門……」她說道這裡,忽然停住了,「石相公,你怎麼了?」 眾人循聲望去,卻見石越出現在正殿門口,他的左臂上用一塊綾布裹著,布上全是鮮血。 「太后不能出去。」石越沉聲道,「這些叛賊喪心病狂,他們已經快要走投無路了!」 「還沒有援兵嗎?」高太后是個聰明人。 「援兵很快便到。」石越無比定地說道,「五更一到,叛賊必然散去!此時縱有人心存觀望,亦已知道成敗了。算算時間,最遲兩刻鐘內,呼延將軍必先率援兵前來。」 高太后注視著石越的眼睛,石越的眸子裡,沒有半分的猶疑,她終於輕輕點了點頭,溫聲道:「若援兵不至,我與聖人,亦絕不受辱。」 「太后放心。」石越迎視高太后,「石越不會成為宋室罪人!」說罷,向高太后欠身一禮,便轉身推出正殿。 正殿以外,此時已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屍首。仁多保忠背上中了一箭,此時正光著背心,靠在一根柱子旁邊,讓人包紮著。他身邊的呼延國、高豎,都已經戰死,再也沒有人如影如隨地跟著他,但他的西夏班侍衛,亦已經死傷殆盡。李舜舉身上更是中了三箭,躺在走廊上,默默地望著石越。 殿外之人,已經很難找到一個不受傷的。連石越都被亂箭射傷,更何況那些還要衝鋒陷陣的人? |「石帥……」見著石越出來,仁多保忠忍痛穿好袍子,甩開幫他包紮的兩個太醫,大步走到石越的眼前,盯著石越雙眼,挑釁似的問道:「石帥以為外面還能贏嗎?」 「能。」石越回視著他,淡淡說道。 「哈哈……」仁多保忠不由放聲大笑。他伸出手指了指四周,譏諷地望著石越。此時,殿外能戰之人,最多不過百人。「保忠素聞石帥知兵法、善將將,但今日之事……嘿嘿!」 「援兵兩刻鐘之內,必至!」石越依然是平靜地望著仁多保忠,「本相不信將軍守不了這最後兩刻鐘。」 仁多保忠冷笑著,大聲道:「若兩刻鐘之內,勤王之師能至,末將定能守住。但敢問石帥,為何如此肯定兩刻鐘必有援兵?」 「因為忠義!」 「忠義?」仁多保忠一時愕然,臉上頓露不屑之意。 卻見石越環視四周眾人,厲聲道:「因為本相相信,這世上固有奸臣賊子,然亦有忠義之士。楊士芳、呼延忠、田烈武輩,只須叛賊一刻不傳其首級直刺,本相便相信他們定會率兵前來勤王!計算時辰,兩刻鐘之內,援兵必至!」 仁多保忠心下不信,正不以為然,卻聽李舜舉一手捂著胸口,忍痛高聲道:「我信!我相信石相公的話,楊將軍、呼延將軍必會率援兵前來!」 仁多保忠看看石越,又看看李舜舉,他心裡自是全然不信,但事到如今,卻也只能追隨石越到死了。他雖一時衝動,忍不住要譏諷石越幾句,卻還沒傻得非要自亂軍心、自尋速死不可的地步。他轉身又走回柱子邊,提起自己的佩刀,嘶聲喊道:「還能拿刀的隨我來!」 便在此時,忽聽道外面傳來一陣喊殺之聲。一個內侍趕緊爬上宮牆,才看得一眼,便興奮得手舞足蹈,竟從宮牆上摔了下來。 「發生何事?」仁多保忠搶上去問道。 卻見那內侍爬了起來,興奮地喊道:「援軍!援軍!」 「啊?」福寧殿內,所有的倖存者,都不由得欣喜若狂。一直鎮定若素的石越一把抓過一個內侍,激動地喊道:「快,快去稟報太后,聖、聖人!」 仁多保忠回頭望了石越一眼,朝聚集在身邊的一百多侍衛、內侍高聲吼道:「殺!」高舉著佩刀,衝了出去。 石從容再也想不到,僅僅是一瞬間,形勢便逆轉直下。雍王久久不到,福寧殿又久攻不下,眼見著風雪漸停,馬上便要天明,已經令石從容心內七上八下。他也知道福寧殿的守軍已是強弩之末,但他的部下,也早已叫苦連天。皇城司的驕兵悍卒,哪裡曾見過如此悍勇的抵抗!若非是人數佔著絕對優勢,只怕早已經四散逃亡,但在這麼大的風雪天氣中,和如此悍勇的對手打了差不多一個半時辰的仗,早累得叫苦不迭。石從容迫不得已,只好下令休息一會,準備待會兒一鼓作氣,再攻下福寧殿。 不料便在他們休息的時候,一些班直侍衛與一隊天武軍忽然從背後殺了過來,這一千餘人眾,頃刻間便亂成一團。沒有人知道究竟有多少敵人,但石從容敢肯定,敵人的兵力絕不會超過己方,但那些兵吏卻似乎都沒有腦子,沒有人想要抵抗,任憑石從容聲嘶力竭地勒束著,卻依然只顧四散逃命,只有幾個班直侍衛還在拚命抵抗。 石從容揮刀砍倒三四個逃兵,卻發現根本無濟於事。他眼見著從福寧殿內,又衝出百餘人來,內外夾擊之下,再無生理,石從容不由得閉上眼睛,高聲叫道:「完了,完了!」 此時的石從容,已經跌倒絕望的深淵,他舉起刀來,想要橫刀自刎,但刀剛放到脖子上,他便開始怕痛,慌忙將刀丟了。他茫然四顧,正欲學那些潰兵四散而逃,不料忽然後脖一陣寒風襲來,他霍地轉身,卻見一個皇城司親從吏,正揮刀砍向他的脖子…… 「也罷!」石從容腦子裡,忽然這麼想到。 「逆賊石從容死了!我殺了石從容!」亂軍之中,一個皇城司親從吏手裡高舉著石從容的人頭,扯著嗓子大聲喊著,彷彿生怕別人不知道他的功勞一般。 這番喊叫,的確起到了效果,遠處,帶著幾十個衛士保護著趙傭,一直沒有參戰的楊士芳厭惡地看了他一眼,拿起一張弓來,一箭射穿了他的咽喉。 四更四點,右銀台門。 石得一與許繼瑋呆呆地望著一路潰退的皇城司兵吏,「出了何事?出了何事?!」許繼瑋瘋了似的抓住那些潰兵亂叫,忽然,便覺得背上被什麼東西插了進去,緊接著,便是一陣劇痛,他搖搖晃晃轉過身來,卻見石得一猙獰地望著自己,不知何時,他部下的兵吏,竟也變成了潰兵,轉眼間便已不知去向…… 石得一狠狠地踢了許繼瑋一腳,連劍也不要,麻利地脫去外衣,便往西華門跑去。但他亦沒跑得幾步,便聽到後腦上一陣風起,只聽「砰」的一聲,雙眼一黑,便倒了下去。 「想不到倒成全了俺的富貴。」童貫望著被自己用一塊城磚砸昏的石得一,又摸了摸自己的腦袋,低聲念了句「阿彌陀佛」,在地上找了一把佩刀,割下石得一的頭顱,扯了塊布包了,又悄悄溜回了剛剛藏身過的國史院附近的陰溝裡。 這麼兵荒馬亂的時節,又手握著著一場天大的富貴,他童公公可不能給人誤傷了。 幾乎是與此同時,東華門、左掖門、右掖門外,王安石、司馬光、范純仁,皆各自領著禁軍與班直侍衛,奪門而入,急趨福寧殿。城北,樞密使韓維與禮部尚書李清臣指揮禁軍、班直侍衛到處搜捕在景龍門受阻後便四處逃竄的班直侍衛;知開封府韓忠彥則親自率領著數百名軍巡鋪檄巡卒、潛火隊,「護送」雍王回到王府…… 《熙寧朝野雜錄?石得一之亂》: 十八年一月八日,是夜大風雪,帝崩於福寧殿。勾當皇城司石得一與養子從容、指揮使許繼瑋、金槍班指揮使朱大成奪皇城司兵符,遂倡亂,以石得一與許繼瑋守宮門,隔絕中外;從容引兵攻兩府、福寧殿;朱大成攻東宮…… ……時忠彥尹開封府,先察其事。遣子治馳告司馬光、王安石、范純仁,三公遂引兵入宮平叛。 ……故世傳平亂之功,石、韓、馬、王、范五公為最。 亂平,九日,太子即位於福寧殿,遵遺詔,改名諱煦。 《野錄?「朝野雜錄多虛妄」條》: 江陵李氏所著《熙寧朝野雜錄》,最不經,非信史。李氏雖當時人,然遠在江陵,畢生未至汴京,所記皆傳聞,故多不可信。其記石得一之亂,而平亂皆歸功於馬、王、范、三公,學者多又為其所昧者。實平石賊之亂,以石公、韓公功最高。石公宿衛宮中,指揮若定,身受箭創,而色不變,兩宮賴公得安。而遣呼延忠先救東宮,非公不能為此。時東宮幾為朱賊所害,非呼延忠不得免。故呼延公紹聖之親貴,僅次楊、田。而李氏不明石賊之亂,竟在迎立雍王,竟謂韓公先察其事,謬矣…… 《伊洛紀聞?熙寧遺詔》: 熙寧十八年,帝崩於福寧殿。遺詔立太子為帝,改名諱煦。遺詔另有三事:一,以太子年幼,尊高太后權同處分軍國事,軍國大事,一體裁決;一,以王安石、司馬光、石越、韓維、王珪、韓忠彥輔政;一、收復燕雲者王。 世傳遺詔立輔政,非帝本意。當時士大夫亦頗有責安燾、李清臣者,以其手書「亂命」也。 第三卷 《燕雲》 第十四章 兩河百郡宋山川 (一) 熙寧十八年一月十日。殘雪未融的汴京城,顯得格外的寒冷,但此時若有人撥開白雪,便會發覺雪地下面的野草,早已不似冬天的枯黃,早春的綠意,彷彿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要降臨到人間。 「這算是個好兆頭。」汴京城北的陳橋門外的官道上,騎在馬上的范翔望著路邊石頭縫裡溜出來的一絲春意,心裡自嘲道。 范翔再也想不到,赴遼國告哀使的差遣,竟會攤到自己頭上,為此,吏部還特意調了他的職位,由尚書省的戶房都事變成了禮部的禮部司主事。這兩個官職表面雖然是平級,但實際上當然是戶房都事的權位更高一些。范翔並非是計較官位的高低,雖然他很在乎自己的功名,但他知道,出使遼國回來後,只要不辱使命,他很快就要變成正七品了。這禮部司主事不過是個臨時的差遣,本就不值得計較。 可范翔卻一點也不想去遼國。 在接到任命後,范純仁特意見了他,告訴他遼國可能將要南犯,因此,他此番的使命,不止是告訴遼國大宋發生國喪,還要見機行事,盡可能協助蘇軾,阻止遼國南下。 但他不知是幸運還是倒霉——范純仁、孫固都欣賞他的才智,石越也以為他足以勝任,此時又正值國家多事,他怎麼敢拒絕?更何況范翔知道他之後,按照慣例,還會有好幾撥使者被派往遼國,自己不過是打個前哨而已。迫不得已,也只好硬著頭皮上陣。 總之,這的確不是范翔所喜歡的差使。哪怕出使,范翔也覺得自己更適合擔任喜慶一些的使節。 范翔又瞥了前來送行的潘照臨一眼,心中更生疑竇。因為適逢國喪,他又以告哀使出使大遼,自然不方便親朋戚友十里長亭的送別,而范翔自付與潘照臨這位右相府第一謀士的交情,更沒有好到會令他特意前來送行的地步。 事情如此反常,更讓范翔感到不安。他又想到跟在身後的使團,但卻忍住沒有回頭。潘照臨是與他並綹而行,范翔不知道這樣合不合規矩,但這種禮儀上的事情,是千萬疏忽不得的,否則傳揚出去,被人參上一本,後果不堪設想。 但他亦不敢得罪潘照臨。雖然潘照臨一路之上,並沒有與他說什麼特別的話,只是默默坐在馬上徐行。可范翔心裡很清楚,潘照臨來送行,一定有事,他既不說話,范翔也不願傷神去猜,更不便催促,只好按捺住心裡的不安,耐心的等待。 但范翔終究是忍不住的,忍了一會,他忽然「哦….」了一聲,轉頭望著潘照臨,問道:「潘先生,不知相公的傷情如何?」 「仲麟定在想我為何會來送行。」潘照臨似乎無意多談石越左臂的傷勢。 「在下確是有點受寵若驚。」范翔坦白的說道。 潘照臨微微點了點頭,對於「受寵若驚」四個字,居之不疑,「國家多事。仲麟想必亦聽到了許多流言?」 「先生是指?」 「京師處處在傳三佛齊將勾結注輦國叛亂之事。」潘照臨的眼神中閃過一絲嘲諷,「有人憂心忡忡,道薛奕對三佛齊掉以輕心,恐誤朝廷,有人則不以為然,以為薛奕都覺得沒事,那自可高枕無憂…..」 聽到此處,范翔幾乎露出笑容來,但他馬上想到自己的使命,連忙克制了,嘴裡卻忍不住說道:「在下之見,這皆不過是薛郎故意為之!」 「哦」潘照臨忽然轉頭望了范翔一眼。 「在下早就聽說,薛奕有意遊說朝廷對注輦國開戰,然終不得志。依區區之見,三佛齊之叛亂,只怕是遲早間事。薛奕並非掉以輕心,他是盼著三佛齊叛亂,才好名正言順,讓朝廷同意他用兵。」范翔心裡的這番想法,一直沒有機會向人說出來——他畢竟還是知道輕重的,在別人面前胡亂議論這些,對薛奕頗為不利,但如范翔這樣的人物,心裡有與眾不同的見識,卻要憋在心裡,也如同一種折磨。此時能有機會在潘照臨這等智謀之士面前一吐為快,他的心情也不由得變好了許多。 「仲麟果然是才智之士。」潘照臨再次看了范翔一眼,眼中已略有讚許之意。 「不敢!此等彫蟲小技,想必也瞞不過相公。」 「若是相公有時間細想,自然是瞞不過他。」潘照臨淡淡說道。 范翔不由愕然:「那先生…….」 「南海萬里之外,朝廷鞭長莫及。有些事情,我說也罷,不說也罷,遲早會發生;相公早知道也罷,晚知道也罷,亦無甚區別?#65308;熱蝗鞝耍o鬮薇匾s縊怠?鑾藝饉檔降祝p還蝢劗K浴?.」 「那......」 「薛奕若果真掉以輕心,他便無資格再呆在南海,享有他今日之地位,縱後朝廷出發,亦是咎由自取;但薛奕不至於如此不成器,他既然是有意為之,那他畢有善後之策。此事原本不必操心,然薛奕千算萬算,亦料不到朝廷在此時忽然遭逢國喪,更不會算到契丹居然在此時有意南犯!」潘照臨哼了一聲,又道:「按慣例,遣往各路告諭國喪、新帝繼位的使者,需在大殮成服後才能出發。縱是不顧禮法,立即派出使者,待薛奕知道這些事情,只怕三佛齊亦已經….哼哼!薛奕這番玩火,稍有差池,便會燒到他自己,還要連累家國!」 范翔聽得聳然動容,果真北面契丹南下,南海三佛齊與注輦國倡亂的話,以大宋今日之國勢,斷難兩面應敵。到時候要保哪裡棄哪裡,自是不言自明的。 「朝廷經營南海十餘年,方有今日之基業,豈能毀於一旦?!」潘照臨忽然勒馬停住,瞇成一條縫隙的雙眼中,露出攝人的光明,「休說南海,今日國家之勢,亦非與契丹交兵之時。故相公問我何人可以出使遼國之時,我以為滿朝文武,除章子厚外,便非仲麟莫屬。然章子厚官位太高,做告哀使必引人注目,更令遼人生輕我之心……..」 「原來……」范翔連忙跟著勒馬,他此時總算知道,害自己的罪魁禍首是何人。 「承平之時,要講禮義詩書,否則出使難免辱國;但有事之時,卻不能用書獃子出使。不過我方才有意試探,仲麟還是沉不住,亦算不上上佳之選……」潘照臨毫不顧忌范翔的自尊心,他言下之意,分明是范翔亦不過是勉強湊合。范翔聽得又是羞愧,又是苦笑不得,卻見潘照臨揮鞭指了指遠出的一座亭子,道:「我給仲麟引薦一個人。你此行之使命,便是要設法將此人不動聲色的引薦給遼主或他身邊的重臣。」 說罷,策馬朝亭子那邊跑去。 范翔連忙吩咐了一下師團,驅馬跟上。 在亭子裡面,有一個三四十歲的中年男子和兩個童僕,男子的衣飾很平常,但范翔早就留意到亭子外面的三匹高頭大馬——無論是在松漠莊,還是在雍王的馬廝,如此高大的白馬,都是很少見的。 「在下柴遠,見過范大人。」那男子見著范翔,連忙抱拳行禮。 「柴遠?」范翔感覺這個名字似乎在哪裡聽說過,但此時不及細想,便見潘照臨揮手斥退那兩個童僕,道:「仲麟需記住一事,柴遠並非朝廷使節,與大宋並無半點關係。他不過是一個惟利是圖之商人,為了一己之私利,才設法接近遼國君臣。是以,此事若令朝廷知道,連仲麟亦難免要受責難。」 這種要求,未免強人所難。但范翔聽得出來,潘照臨並非是想徵得他的同意,「但在下是首次使遼,要不辱使命,沒有大蘇協助….」 「仲麟若不怕回國後被問罪,儘管去找大蘇,他身邊有多少職方館的官員,想必毋需我多說。何不乾脆向朝廷拜表直接一點?」潘照臨不待范翔說完,便毫不留情的譏諷道。 但范翔此時去已顧不得潘照臨的譏諷,急道:「然…..」 他才說得一個字,又被潘照臨打斷,「去找樸彥成。」 「樸彥成?」范翔奇道。 「便是樸彥成。」潘照臨用一種很不耐煩的眼神望了范翔一眼,彷彿很不願意與智力如此低下的人多說什麼,「樸彥成一家,原是高麗順王的人,王運做了高麗國王后,順王的一些舊黨,逃到了遼國。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些人在高麗國內,亦並非全無勢力。朝廷為完全計,令樸彥成出使遼國,目的便是暗中接近這些人,並設法分化他們,操縱他們。若要將柴遠薦給遼國君臣,上策便是通過這些高麗人。」 范翔這才放下心來,他沒有再問樸彥成身邊為何沒有職方館的人監視——毫無疑問,樸彥成一定在職方館也有份薪俸。但他心裡面又冒出一個疑問來…… 「你到了遼國,要謹防遼國通事局。」潘照臨沒有容他多問,回頭瞥了柴遠一眼,便出了亭子,上馬離去。范翔看了看柴遠,又看了看潘照臨的背影,終於忍不住,苦笑出來。 將柴遠介紹給范翔之後,潘照臨便策馬往陳橋門回城。此時,陳橋門前,依然是一片肅穆之色。把守城門的兵吏都戴著孝,數量卻比平日多了一倍還不止,對出入城門的人,盤查亦十分嚴格。潘照臨不由得搖了搖頭,輕輕歎了氣。在往年這個時候,因為是燈節,便是各外城門上,也會張燈結綵,但今年的燈節,卻早已名不副實了。 先皇帝趙頊升遐,舉國同哀,開封府在天子腳下,自然更不能馬虎,忭京城昨日便已經滿城戴孝——這些對忭京百姓來說,不算什麼新鮮事,二十餘年間,算是趙頊,許多百姓已經經歷了三個皇帝的去逝。真正令得整個忭京如臨大敵,百姓惶恐不安的,是八日晚上的石得一之亂。 當晚的變亂,前後不過兩個時辰就被平定,對坊市也幾乎未造成任何損害,事變之時,除了內城與新城城北的一些居民有所察覺,大部分市民都一無所知。然而,在叛亂平定後,他波及的範圍,卻讓忭京城數以千戶的人家都忐忑難安。石得一等主謀,的確皆已死於平亂之中,但涉及叛亂的卻包括整個皇城司和部分班直。這些人,尤其是皇城司兵吏,多數都是開封本地人! 便是昨日,亦即九日清晨,首相司馬光在福寧殿靈前宣讀先帝遺制,太子繼位,尊皇太后為太皇太后,皇后為皇太后,朱妃為太妃。緊接著,便又下令,以殿前副都指揮使燕達守宿內東門外,以仁多保忠、楊士芳、田烈武守宿福寧殿外,另又分遣武臣增兵防守軍器庫,以及宮城、內城、外城諸門,並暫時令李向安等內侍,接管皇城司事務。 自大宋立國以來,新帝即位,增兵宿衛,這是「祖宗慣例」。但特意以殿前副都指揮使燕達守宿內東門外,卻是不同尋常——因為按照禮儀,臣子前往福寧殿,宰臣和百官是走垂拱門,而親王宗室則是走內東門! 潘照臨知道這燕達亦算是熙寧朝名將,他西軍出身,在熙寧初年與西夏、西蕃的戰爭,曾經屢立奇勳,但因為趙頊認為他忠實可信,從軍制改革起便將他調任三衙,從此便一直在京師,他沒能趕上伐夏之役,自熙寧中後期起,於戰功上反而並不顯赫了,但此公仕途上卻一帆風順,竟一直升到殿前副都指揮使,乃是大行皇帝的親信,在軍中又素有威信,令他宿衛內東門之外,其意自是在於警告諸親王宗室。 而在皇宮之外,韓忠彥則在按圖索驥,分頭搜捕參與叛亂的兵吏,命令各軍巡捕盯緊他們的家屬——連大赦天下也救不了他們,潘照臨已經看到了今日上午頒布的天赦天下的德音,這道德音上明明白白寫著:謀逆罪不赦! 想到這裡,潘照臨不由得緊緊皺起了眉頭。他當然不是在同情那些叛兵和叛兵家屬,而是又想起了這次兵變的真正主謀——雍王趙顥。石得一、石從榮等人,被視為「主謀」,已經在事變當晚伏法;那些可能只是盲從,或者被脅從的皇城司兵吏,亦被四處搜捕。但如何處置雍王,卻變城了一件非常微妙的事。 除了雍王在當晚行為不檢,擅出王府外,參加叛亂的頭領,大多在事變中被誅殺,幾個僥倖逃脫的頭領,亦在被捕後被韓忠彥擅自處死了。搜查這些人的宅第,都是韓忠彥主持,事後匯報,竟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叛亂與雍王有關! 而與此同時,咸宜坊雍王府的「安全」,亦換成了高太后的親衛班直之一御龍骨朵直負責,為了防止雍王自殺,兩府甚至還特意派了幾個高太后親信的內侍,晝夜不離的陪著趙顥…... 這種種跡象表明,朝中存在著強大的勢力,想要保全雍王的性命。 箇中原因潘照臨都懶得去想,他隨隨便便就可以舉出三五十個來,為皇家的體面也罷,為了朝廷的面子也罷,為了高太后也罷….總之,雍王雖然被禁錮,但明正典刑是不可能的。甚至是否會賜趙顥自盡,亦不可知,韓忠彥私下裡對石越說過,雍王縱然有過,然使高太后殺子、趙熙殺叔,亦非忠臣所為。 而韓忠彥的這種主張,亦不能說沒有道理。 更何況,朝中人人都知雍王是高太后最寵愛的兒子,如今高太后垂簾,即使是明白內情的重臣,也不免各有算計。韓忠彥立下這麼大的功勞,他先父又是兩朝策立功臣韓琦,才敢不避嫌諱。饒是如此,韓忠彥這幾日的舉動,已是令得滿朝文武刮目相看,連潘照臨與石越都感到驚歎。 但旁人更不可能沒有顧忌。 想要置趙顥於死地,將來高太后那裡肯定不會怎麼待見;但若只顧著討了高太后的歡心,甚至哪怕純粹只是一片忠心,若無韓忠彥那等家世、功勳,向皇后於小皇帝現時固然不敢違逆高太后,難道高太后就會長命百歲?待到小皇帝長大親政,難保不會秋後算帳。他現時忍得越久,將來報復起來就會越狠! 潘照臨不由得又在心裡面算計起來:趙頊雖死,但兩府當中還是有忠於他的宰執。侍中王安石、兵相孫固,二人皆受趙頊知遇之恩,年紀也大了,名位已高,再無所求,亦不懼得罪高太后,故對於趙顥叛亂之事,心懷耿耿,絕不肯善罷甘休。只不過二人並無證據,不能就此發難而已。而除韓忠彥外,范純仁、御史中丞劉摯,卻都有意保全趙顥的性命。 其餘諸人,司馬光雖態度不明,但潘照臨卻認定他亦不想對趙顥趕盡殺絕。不過他是首相,按例要任山陵使,詔令在大殮成服前就會頒布,在這段時間內,他是不會輕易對政事發表意見的。 而吏部尚書王硅雖然平叛無功,卻因為進宮時被石得一禁錮,受了驚嚇,竟然就此一病不起。趙頊選定的六位托孤之臣,眼見著他剛剛升遐,便要少了一位。王硅一生行事,本來就無甚主見,此時更不會強出頭。 至於韓維、蘇轍、李清臣三人,韓維在理智上偏向於饒過趙顥,但他畢竟是趙頊潛邸之臣,對趙顥之憤恨,可想而知;蘇轍心裡縱然有想法,但此事既無關他利害,又無情感之牽絆,他回京未久,地位未固,此時惟石越馬首是瞻,亦不奇怪;而李清臣雖是後進,然受趙頊之知遇恩,不在韓、孫之下,只是在兩府宰執之中,他的地位最不鞏固——他雖然支持新法,卻與王安石等新黨人物並無故舊,而是由趙頊一手提拔,趙頊一死,他在朝中立即便孤立無援,而偏偏他在太府寺時,還有不好的記錄,此時不知有多少人對他的位置虎視眈眈,在這種情勢下,以李清臣的性格,定會加倍謹慎,遠避是非。 因此,在此事上,石越的態度實在至關重要。 石越貴為右相,又是托孤之臣,在朝中原就威信素著,此番平叛,又立大功,他一言一行,都已是舉足輕重。更何況此番王、馬意見竟然出現分歧! 雖然,在這些事上面,連潘照臨也弄不清石越的態度究竟如何……但潘照臨卻覺得,自己有義務替石越事先謀劃好一切。 但是,當潘照臨帶著想好的方案回到石府之時,石越卻正在病榻上接見桑充國與吳從龍、曹友聞。 這吳從龍原亦是陳良舊識,最精於禮制典章之學,早就投入石越門下。但他自入仕以來,因吏材平庸,又受石越牽累,竟徘徊州縣十餘年,一直難以陞遷。直到石越重掌權柄,陳良在石越那裡幫他說話,這才終於讓石越想起還有他這麼個人,將他調任鴻臚寺主薄。他三日前方抵京履新,正好避開了國喪。 潘照臨亦不知道這三人如何竟會湊到一塊,但石越八日晚上在福寧殿指揮平叛,左臂受傷,九日又忙了一天,沒心思去管這傷情,不料到了九日晚上,竟突然暈倒在回府的路上。宮裡派了太醫前來診治,特許石越休養一日,便這一日之閒,石越卻又會見起桑充國等「閒人」來。潘照臨又見陳良與侍劍不加阻止,反在一旁作陪,心裡更加不悅,撇了撇嘴巴,走到石越榻邊,亦不說話,自己挑了張椅子坐了下來。 眾人見他進來,除石越外,連忙都起身行禮。石越卻沒留意潘照臨的臉色不對,只是微微額首,便又轉頭對桑充國等人說道:「潘先生亦是自己人,不必拘禮。長卿,你繼續說南北之論,亦讓潘先生評點評點…..」 桑充國點點頭,又向潘照臨以目示意,道:「我剛剛聽曹員外說起兩浙人才之盛,便想起前些天幾個福建學生的南北之論……此事卻要從本朝進士第說起,因今年是省試之年,學院裡,有好事之人,貼了一張大表出來,上面列舉了自太祖皇帝以來,各路中狀元的人數,便由此事,引起了口舌之爭…….」 「狀元?」吳從龍忍不住插道:「大行皇帝在位期間,共有六位文狀元,許安世是治平四年的狀元,未經殿試,在下記得那年是君實相公知貢舉,除此之外,只有時彥是開封人,其餘當皆是南人,自仁宗以來,福建之士多魁天下,也難怪他們得意…..」 他說到此處,不料卻見桑充國搖了搖頭,不由詫道:「難不成在下記錯了?」 「子雲記得不錯。」桑充國注目吳從龍,又到:「不過國朝建國以來,狀元卻還是北人居多的。非但是狀元,進士及第的人數,兩府宰臣人數,乃至有幸進國史館立傳諸賢,北人皆遙遙領先。而本朝名臣名將,更多為北人。國朝以來,北人對南人素有成見,此亦是眾所周知,賢如範文正公,雖身為南人,卻終身以北人自居;歐陽文忠公亦是南人,卻一直想在穎州安家,而對桑梓卻頗有微詞….而南人尤其不善戰鬥,國朝禁軍將士,亦多為北人。」 「確是如此。」吳從龍點點頭,道:「我記得慶歷時擴充禁軍,有些虎翼軍禁兵是南中人,怯懦柔弱,自雲不知戰鬥,見賊恐死。如今虎翼軍整編後,雖多在南人中選填,然軍中習俗流傳,至今不用南中人。」 「還有這等事?」石越還是第一次聽說。 「千真萬確。」陳良也忍不住說道,「如今的虎翼軍雖與過去的虎翼並無多大干係,但不用南中人這一要,卻是虎翼軍不成文的規矩。」 桑充國又道:「那幾個福建學生,原是西湖學院的。便因了這些南北偏見,竟被人嘲諷。不料亦由此,卻引出一段高論來。」 潘照臨撇撇嘴,譏道:「歷來南北之爭,往往北人罵南人狡詐怯懦,南人便罵北人不足於智。還能有甚高論?」 桑充國移目潘照臨,溫聲道:「潘先生所言,正是一般的情形。若說南北之爭,實稱得上是本朝一大事件,小到百姓之觀感,大到廟堂定策,這南北之爭,皆貫穿其間。便是君實相公於呂莆相公之不和,難道便全由政見麼?因此,我才以為,那幾個學生之論,頗有中的之處。」 「那我真要好好聽聽了!」潘照臨不屑之意溢於言表。 桑充國亦不生氣,只望著潘照臨,道:「我聽說潘先生亦精通河洛之學,大至觀星望氣,小至測字相人。無所不精。敢問先生,可曾聽說過地氣南移一說?」 潘照臨「哼」了一聲,根本不屑於回答。 在座之人,只有侍劍對此知之甚少,因饒有興趣的問道:「什麼叫地氣南移?」 「這地氣南移乃是精通易理之人推算出來的。」陳良解釋到,「天地之氣,原在西北,故我華夏發源於西北,漢唐皆以都西北而強盛,然天道循環,這天地間的靈氣,歷數千年,逐漸南移,故歷來皆有人說,東南有王氣,而南方人物,亦漸漸興盛。」 「子柔先生說得不錯。」桑充國接道,「我漢人實是周人之後,興於西北,數千年來,西北地靈人傑,冠於天下,華夏誕於斯,興於斯,然自漢晉以來,便不斷有人以為,地氣已漸漸向東南移轉。那幾個學生便以為,此說未必全是怪力亂神之說,『地氣』固非儒者之語,不足採信,然南方漸漸興盛,北方陷於停滯,卻亦是不爭之事實。而這開天闢地以來之大轉變,便發生在本朝。只不過,他們卻是將此歸功於教育之盛……」 「便以本朝而論,建國之初,狀元、進士、名臣將相,多出於北方,然至仁宗以後,則南方人物之盛,便已漸可與北方比肩,到大行皇帝之時,已有超越之勢。而南方人才最盛處,莫過於閔、蜀、楚、吳越…..」 「這四地當中,福建印書業天下第一,福建書雖然紙質不佳,常有訛誤之處,易受學者批評,然天下每年印書最多的便是福建,熙寧以來,忭京、杭州印書業之發展,令人膛目,卻終奪不了福建書銷量天下第一的名頭。這其中原因,絕非僅僅是閔書便宜而已。閔人多愛讀書,自歐陽詹、徐宴以來,閔中講學之風大盛,五代之時,中原忙於征戰,而閔中之士卻都在延壽萬卷書樓忙著借書讀,潘先生,子柔先生皆是遊歷天下,見聞廣博者,當知我所言非虛——如今福建即使普通的農夫,耕作之時,也有許多人在背書的;熙寧年間,朝廷在福建按戶等差點鄉兵,結果因為閔中戶戶讀書,所點的鄉兵,竟大多是舉子!此事在座諸位都是知道的。這樣的盛況,如今天下,恐怕也只有在福建才見得著。」 「正因有了這一百多年的積累,太平興國以後,福建人中進士者數以百計,公卿將相輩出,熙寧之時,朝中名臣將相,多有閔人,而先帝在位時六個文狀元,便有三個是福建人…..」 潘照臨鄭重其事的點點頭,道:「不錯,還有一個『福建子』。」 桑充國知他脾氣,卻不去理他譏刺,又繼續說道:「我是不懂這地氣之說的,陰陽易理,河圖洛書,我也一竅不通。但本朝自真宗以後,閔中之士忽然大爆發,而且人才輩出,有越來越盛之跡象,歸功於五代以來一兩百年間的教育積累,當有幾分道理。要令一路一州之民富足,數十年,甚至十數年便可以成功;然要讓一路一州文明昌盛,亦的確非有數百年之積累不可。」 石越看了桑充國一眼,他心裡已隱隱猜到桑充國的用意,但仍然忍不住贊到:「長卿所言極是。」 桑充國又道:「福建印書第一,民間藏書最盛,讀書之人又如此之多,用不著知道地氣南移,亦可知福建人才在本朝為何興盛。而蜀中雖然人才輩出,在南方可謂一枝獨秀,然終比不過本朝蜀中人才之盛。福建號稱『家有詩書,戶藏法律,公卿相望』,而蜀中本朝教育之盛,則稍遜於福建。我還記得幼時在家鄉,每到晚上,經常是家家燃燈,誦讀之聲,琅琅相聞。只不過蜀中各府州差異較大,如成都府、眉州等地,市井杳吏,亦能寫文章,連伶人亦多通經吏。在眉州,知州甚至要規勸百姓不要只顧著讀書忘了耕種;但在有些州縣,卻有人連書算亦不懂。這亦是蜀不如閔的原因。」 「然蜀中教育最大的特點,亦是他路所不如者,則是蜀中女子多知書。正因女子多知書,才去督促子女勤讀書。蜀中人才之盛,原因可能便在於此。」桑充國本書蜀人,說起自己的家鄉來,自然亦頗覺驕傲。 石越聽得亦不由得連連點頭,心裡卻又忍不住想到:當時蜀士長於文章而短於吏材,是不是也與此有關呢? 桑充國見石越認可,更加振奮,「故此我亦十分贊成令女子讀書,不說其它,試想想,這天下的母親若能識文斷字,豈有不會讀書的兒子?」 「此言有理。」這時連陳良也忍不住贊同起來。 「至於江西與兩浙,這兩地書院、藏書之盛,更不用多說。江南西路之民,秀而能文。在別的地方,能寫文章,已經很讓人羨慕;但在江西,若只能寫文章,卻不足掛齒。本朝文宗,若非蜀中出了個蘇子瞻,休說東南,便是整個天下加起來,亦及不過江西人。江西人才之盛,亦是由其書院之盛所致。江西路官辦之州學、縣學,私立之書院、學院。星羅棋布,不可勝數,而且早在熙寧以前,便已具規模……」 陳良聽到這裡,忍不住插到:「這只怕和江西的民風也有關係…..」他想起此事,嘴角亦不由得流露出一絲笑意來。 石越聽他話中有未盡之意,不由問道:「此話怎講?」 「我知道子柔先生所指何意。」桑充國不由笑出聲來,他望著一臉疑惑的石越,忙解釋到:「我聽一些江西的學生提過,江西這地方,民風好訟。但有一點點糾紛,便非得上衙門打官司解決不可。當地許多百姓,隨時帶著紙筆,遇到糾紛,馬上便會把證據記錄下來。而且在江西,熟知律令的人最多,故本朝以在江西做官最難——別處百姓讀書,是為了科舉考功名,江西百姓讀書,有許多是為了學律令好打官司。世傳在江西賣得最好的書,不是《十三經》,不是《論語》,而是《鄧思賢》這本教法律講訴訟的書。江西的村學當中,便用這本書教學生。」 江南西路的訟學、業嘴社,天下聞名,石越也聽說過,但他卻還是第一次聽說江西路的百姓,竟然如此有法律意識,他這時才恍然大悟:「難怪這麼多人疑心王安石的學術政治,偏於法家。」不過這話,自然是不能宣諸於口的。 桑充國卻不知石越居然聯想到他岳父那去了,又問陳良道:「子柔先生可是想說此事?」 陳良點點頭,笑道:「我去過江西,那些新科進士,若是差到江西做官,無不叫苦不迭。說到刑統律令,不要說業嘴社專門給人打官司的珥筆之人,便是普通百姓,這些進士也說不過他們。往往有在公堂上被百姓辯得啞口無言甚至惱羞成怒者。」 桑充國笑了笑,道:「這其實無足為怪。各路當中,最愛打官司的,便是閔、蜀、楚、吳越這四地的百姓,不過江西風氣尤盛。這只怕亦不是偶然。大抵來說,凡一地教育盛,則人才盛,而本朝素以『法治』而著稱,百姓識文斷字,自然關心律令。便是先前所說福建路,還不是家藏法律?北方之儒者,以為這不利於風俗淳厚,非盛世之事,然此事我以為還是小蘇參政說得對,這幾地訴訟雖多,總好過有些地方的百姓去持械械鬥。況且要百姓守法,先須令百姓知法,此事亦不得因噎廢食。如江西那樣,到底是特例。」 說到這裡,他話鋒一轉,又道:「其實最能證明教育之功的,還是兩浙路的情形。吳越之地,本來素有文明底蘊,然建國之初,吳越雖繁華,但教育並不算興盛,杭州號稱東南第一州,熙寧初年,州學竟不過二百餘人。然自子明守杭以後,朝廷又大興學校,十餘年間,西湖學院之盛,幾可與百水潭比肩。而杭州、兩浙路之識字率,在全國亦居前列,我敢斷言,二三十年後,東南奪狀元最多的,必將是兩浙路;天下奪狀元最多的,亦不會是京東、開封,而將是兩浙路。吳越之民,天性靈巧聰慧,別處用一千年、數百年的積累,他們只需數十年奮發,便不會差到哪裡去……」 桑充國嗟歎了一會,方又說道:「除此四地外,如荊湖北路,卻正好是個反例?#65310;:m甭吩誒H飛顯嫈G瞬瘧渤觶走獂檡Y問保|:m甭啡此Ц湎呂矗o境p岳矗|:m甭放級晤鴾鷋掘嬾o閎敼j康哪塹鬩怕齷姑揮卸暇縈戧H恅XΦ模棚姦央Gm甭方袢戰逃齘汃儈抵@粱共蝗緹:═U妨恕H緗窬:m甭肺ㄒ謊揣紕蒱}蝦玫模o閌竊樂藎切q翹讜V□囊旁蟆6═U紛越u謶@亟ㄔ纜詞樵閡岳矗{慚Z塚A笫Ⅲ殉捕j揣噠N洳己螅x〣笳W乖對都安簧香□裎獬_迄孛湑蓂{盥分晢淕眸欿z嗆篤鷸炷荀~慈找囁善詿瞳{現m甭方齯袘棆lp恢Y昧碩嗌佟覛? 「若以此看來,所謂地氣南移,亦只可存而不論。湖北路亦是南方,這地氣南移,為何獨獨不眷顧湖北?而如湖南、廣南東西、黔州諸路,難道便不是南方?為何地氣不往那裡移?南方興盛之地,如閔蜀一東一西,相隔數千里,卻把中間的荊湖南北給忘了?這地氣南移之法,未免過於不可捉摸。其實同樣的道理,亦可用於北方。西北諸路,以忭京與京東路學校最多,故這兩地的狀元最多,人才亦最盛。期於諸路,安史之亂以後,土地殘破,百姓困於戰爭、勞役,哪有餘力辦學校?此消而彼長,便難免有地氣南移之說。熙寧興學詔以後,陝西路學校辦得最好——這這是全賴子明與范純仁之功——故我以為,陝西之將來,未必不能復興如漢唐舊觀……」 桑充國嗟歎了一會,方又說道:「除此四地外,如荊湖北路,卻正好是個反例?#65310;:m甭吩誒H飛顯嫈G瞬瘧渤觶走獂檡Y問保|:m甭啡此Ц湎呂矗o境p岳矗|:m甭放級晤鴾鷋掘嬾o閎敼j康哪塹鬩怕齷姑揮卸暇縈戧H恅XΦ模棚姦央Gm甭方袢戰逃齘汃儈抵@粱共蝗緹:═U妨恕H緗窬:m甭肺ㄒ謊揣紕蒱}蝦玫模o閌竊樂藎切q翹讜V□囊旁蟆6═U紛越u謶@亟ㄔ纜詞樵閡岳矗{慚Z塚A笫Ⅲ殉捕j揣噠N洳己螅x〣笳W乖對都安簧香□裎獬_迄孛湑蓂{盥分晢淕眸欿z嗆篤鷸炷荀~慈找囁善詿瞳{現m甭方齯袘棆lp恢Y昧碩嗌佟覛? 「若以此看來,所謂地氣南移,亦只可存而不論。湖北路亦是南方,這地氣南移,為何獨獨不眷顧湖北?而如湖南、廣南東西、黔州諸路,難道便不是南方?為何地氣不往那裡移?南方興盛之地,如閔蜀一東一西,相隔數千里,卻把中間的荊湖南北給忘了?這地氣南移之法,未免過於不可捉摸。其實同樣的道理,亦可用於北方。西北諸路,以忭京與京東路學校最多,故這兩地的狀元最多,人才亦最盛。期於諸路,安史之亂以後,土地殘破,百姓困於戰爭、勞役,哪有餘力辦學校?此消而彼長,便難免有地氣南移之說。熙寧興學詔以後,陝西路學校辦得最好——這這是全賴子明與范純仁之功——故我以為,陝西之將來,未必不能復興如漢唐舊觀……」 桑充國原本只是來探望石越的傷勢,因眾人閒聊,說到南北之別,這時候侃侃而談,由南方之興盛,而大談教育之功。在座之人,都是一時人傑,聯想到桑充國一向的主張,聽到後來,自然都知道他的炫外之音是什麼——以桑充國的性情,這實已是他所能繞的最大的一個彎子了。 「長卿說的不錯,這天下之事,有些事看起來像天命,其實依舊不過是人事。」石越接過話來,「只不過,長卿,為政者固然不能沒有遠見,但也不能太有遠見。眼睛看得太遠,反容易忘記腳下的石頭。」 「子明……」 「長卿之意,我已經明白了。」石越搖搖頭,阻住桑充國,又道:「長卿上次送來《學校論》第一卷的初稿,我也拜讀了。提高識字率與男童就學率,於我華夏種族之興盛,的確至關重要。不過如今之局勢,朝廷只怕暫時無暇他顧……」 出乎眾人的意料,也出乎石越的意料,桑充國竟然認真的點了點頭,道:「此事我亦知道。其實我這次來,原只是為探望子明的傷情,並無他意。而且我也知道,有些事情,並非一朝一夕之功。不過,子明既已看了第一卷初稿,便當知道,我在〈〈學校論〉〉第一卷中,說過學校非止是傳道授業解惑之所……」 「長卿說真正的學校,不僅應當是學術薪火相傳之所,保留、記錄下先賢先哲之學問,將之傳授給後學,只能謂之『傳道』,學校還要致力於『求道』,繼續探詢先賢先哲所不及的境界。真正的學校,還應當是天下道德良心之所繫;還應當是為諸夏守望遠方者,肉食者往往只能看到腳下,學校卻要堅持看遠方……」 「子明能明白就好。」桑充國露出欣慰的神情,「我做了幾十天的資善堂直講,總算知道宰相有宰相的難處。但是,我還是以為,學校迂腐一點卻無妨,若有一天,學校不肯迂腐了,它也就形在神滅了。我是生來便適合呆在白水潭的,所以,子明或有子明的苦衷,但若有機會,我還是會遊說子明,朝廷當再頒布一次興學詔,以勒令規定,天下所有的父母,都必須送兒子上學。朝廷收了這麼多賦稅,理所當然,要讓它的臣民至少懂一點基本的書算……」 桑充國說到此處,頓了頓,又鄭重說到:「這並非是乞求,而是討債!」 第三卷 《燕雲》 第十四章 兩河百郡宋山川(二) 「在諸夏,士若是做了奴才,百姓也不要指望有什麼好日子,國家亦不必指望有什麼前途……幸好,幸好……」桑充國告辭後,石越忽然間沒頭沒腦的感慨起來。 眾人均是聽的莫名其妙,只潘照臨冷笑道:「但桑直講卻未免太像個債主了。」 石越轉過頭,望著潘照臨:「先生可知,長卿之所有能有今日,亦是由他這份癡氣?」他掃視眾人,又說到:「有些人,不管他懷抱何種目的,只要認定一件事後,便能竭盡全力,心無旁的去做,有如此態度,無論他看起來多可笑、多迂腐,亦不當被人輕視。」 「長卿想事情雖然簡單,但他無論做什麼事情,都是發自內心的相信它正確,都誠懇極認真的去做。天下男子,又有幾人能做到如此境界?所以,無論長卿做了多不合情理的事,我都沒辦法討厭他;無論他想做的事,多麼不可思議,我亦願意包容……」 潘照臨的臉色變了變,他敏銳的覺察到,石越有點忘形了。 皇上死了,石越的確很傷感,但與此同時,皇上給石越造成的那種無形的壓力,也一起消失了。 否則,無以解釋石越的話——雖然這只是評價桑充國,只是無關緊要的話,但若在以前,石越最多在心裡這樣想想,絕不會隨便當眾說出來。 不過潘照臨也並沒有多麼擔心,更加沒有諫止。這未必是一件壞事,也許正是潘照臨所期盼的——石越必須少一點顧忌其他人的想法。現在,已經到了要讓其他人來習慣石越的時候了。從皇上崩架的第二天起,潘照臨自己也刻意改口,稱石越為「相公」了。石越雖然有點驚訝,但並沒有告訴他不要這樣喊…… 他冷眼看了一眼在座諸人,果然眾人都是很認真的聆聽著……人人都覺得理所當然。 「其實,長卿的南北之論,還是極有見識的。他雖說是幾個福建學生之語,不過我看多半還是他自己的想法。」 「亦未必如此簡單!」潘照臨不屑的說道,有些事情可以改變,但對桑充國,潘照臨心裡的評價卻與石越大不相同,他只是一眼就看穿了桑充國的那點小把戲,懶得當面反駁桑充國,但對石越,潘照臨卻還沒有喪失反駁的興趣,「說甚南北之爭,南方興盛,其實多半倒是北人之功」 「哦?此話怎講?」他的一番高論,卻立時將眾人的好奇心都吊高了。 「何謂南人北人,若非是北人南渡,南方還在刀耕火種,又有何興盛可言?」潘照臨冷冷的說到,「大抵只要北方動盪,或者舉國南遷,或是流民南渡,何處北人多,何處便會興盛起來,東南有今日之興盛,又豈止是因為文教?若無北人帶去的農耕之法,令得東南富庶,又何談興盛? 石越搖搖頭,反問道:「先生此言,雖然有理,但既然是東南富庶是因為北人,那為何如今北方許多地方反不如南方富庶呢?若說因為戰亂,國家承平也有一百多年了……」 「這又何足為怪?一則北方地利已開發數千年,若要有何進益,自然是難於登天;而南方土地本來便要肥沃,且開發遠不及北方,其財富增加,自然快過北方。故南方易於進步,而北方則苦於停滯。再則南方本是蠻夷居所,禮樂教化未至,北人到了南方,雖然移風易俗,以夏變夷,然原來土著之習俗,又豈能對移民沒有影響?故南方風俗,原就與北方不同,北人重義輕利,南人卻趨利重商,蔚為風氣。相公不見連成都來京赴試的舉子,也有人順帶著做生意的麼?北方一家一族,若為分家分財打官司,不免為鄰里所恥笑,南方則是習以為常,分家產時一文錢也不肯算錯。相公莫要忘記,在相公之前,蘇老泉、王介甫等人,便已經在說『利者義之和』、『利亡則義喪』,風氣所致,南方士人,一向便在主張不得以義抑利,抑本崇末,非正統。上至士大夫,下至普通百姓,個個如此,其民富庶一點,又何足怪?」 潘照臨說完,意猶未盡,又說到:「我雖是北人,但若以此說來,倒是南人知變通些,北人大多竟是被孟子的徒子徒孫所累,我遊歷天下時,曾聽有南人叫自家女婿叫『駙馬』,除夕放煙花爆竹,南人竟敢大呼『萬歲』,這等事情,若是在中土,可任誰也沒有這個膽子……」 提到此事,連曹友聞也忍不住笑道:「潘先生所說這習俗,南方別處是沒有的,至少杭州便不敢如此,不過有一年學生在廣州過除夕,卻曾聽到軍民大呼萬歲,當時幾乎嚇得魂飛魄散,還以為有人聚眾謀反若說南人趨利重商,那確是如此。」這點他卻無需強調,他本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石越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如此說來,長卿所言,的確片面了。」 曹友聞好不容易有了說話的機會,自是不會錯過,忙又說到:「以學生所見,山長所言,的確失於片面。在北方諸路大興學校,自然是善政。然若以為憑此便能另陝西復興漢唐舊觀,只怕是一廂情願。以學生所見,北方若能保住不由停滯而轉為衰退,便已要謝天謝地。以今日而言,整個南方固然還不及北方,但南方才是諸夏之未來,則毋庸置疑。一者如夕陽,一者如朝陽,學生斗膽直言,朝廷來日之目光,還是應當向南看……」 「潘先生與允叔說的不錯,先前聽桑直講所言,還是局限於南人與北人,卻未能深思南方與北方。」吳從龍也贊從道:「所謂南人與北人,其實皆是相對而言。我諸夏之民,皆是北人,何曾有南人?」今日之所謂南人,或為北人之後,或為以夏變夷之民,所謂南北之辯,甚是無謂。 「!極是!極是……唉……」石越聽著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著,忽然之間,便覺腦中有靈光一現,像是被什麼東西點著了,忽然激動的大聲喊起來,他手舞足蹈,一時忘形,竟觸到了傷口,疼痛難忍,忍不住叫出聲來。 但他卻依舊激動難抑,望了潘照臨等人一眼,似是解釋,又似是自言自語的說道:「是了,是了……南方之興盛,北方之停滯,固然有其它原因,但其根源,還在於此……」 眾人方以為他是認可了潘照臨、曹友聞等人的見解,心裡正納悶他為何會如此激動,卻聽石越又說道:「……種族、文明之發展,可以有兩種推動之力,一自內部,一自外部……我諸夏歷千年之演化,欲再求內部之推動,進入新的境界,難免會倍感艱難,故北方之停滯,亦不足為怪——這並非是北方的衰落,而是北方達到一個高峰之後,無法尋求突破的徘徊。若不能突破,它固然難免會陷入衰落,但若能有所突破,其前途更不可限量。而南方恰在此時迅速崛起,亦不可簡單視為南方的興盛,更非簡單的重複北方之歷史,它亦是北方在內部無法尋求突破時,在外部找到的推動之力……」 石越興奮的發表著自己的宏論,卻令在座眾人都目瞪口呆。即使是潘照臨,也不曾想到,石越與眾人在談論著南北之別,但心裡思考的,卻是這更高維度上的事情。這種視野上的差別,讓潘照臨都有點似懂非懂,沒有完全明白石越所說的話。 石越看了一眼眾人,見只有曹友聞的雙目中,露出那種理解與興奮的光芒,他略頓了一下,又解釋道:「這便是如同我諸夏是一架馬車,原本拉車的,是北方這匹馬,南方只是我諸夏在征服後生下來的小馬駒,幾千年後,北方這匹馬,雖然代代相傳,但永遠都是那種血統,跑得不可能再快,拉得不可能再多,這時候,卻發現,南方這匹小馬駒,竟然已經有潛力跑得比北方更快了……」 「便是如此!」石越又重重的點了點頭,彷彿要借此來強調自己所說的話,任何優秀的文明,都需要不斷加入新鮮的基因,讓自己變得更加優秀——但這種變化,應當是主動的,從他所知道的人類歷史來看,若野蠻征服文明,則常導致衰退;然當文明征服野蠻,則帶來的,卻往往是文明的新一輪突破,在當時,南方對於北方來說,便是傳統北方文明以外的新基因,所以,當北方的文明有些陷入呆滯與古板的時候,南方卻突然爆發性的崛起了,而且,南方也的確呈現出一種與北方不同的特質來。 但這些話,他卻是無法和任何人說的。 只有曹友聞似乎已經完全明白石越的話,他向一臉茫然的吳從友問道:「學生或已明白相公所說的意思……子雲你知道配馬種麼?」 「這……我不太懂這些。」吳從友疑惑的看著曹友聞,心裡有一點妒忌,但更多的是好奇。 曹友聞悄悄望了一眼石越,見石越並無阻止之意,又繼續解釋道:「配馬便是這樣的,純種馬配種,雖然是極好的,但若一代一代的,都是同一匹馬的後代間進行配種,便是再好的純種馬,最後總會不成,更不可能超越最早的那匹種馬。但若是能找到這種群之外的好種馬配種,那便有可能配出更好的馬來!」 「允叔說得極好。」石越看曹友聞的眼神,已經帶上了欣賞之色,「我須多謝各位,讓我想到了解決眼前難題的好辦法。」 眾人還在咀嚼著石越與曹友聞的話,石越這句話,卻又讓眾人都大吃一驚。 「相公?」潘照臨正要開口詢問,石越已經說了出來:「這是一石多鳥之法,既能解決眼前的幾個困局,又能為我諸夏找到一匹新的小馬駒!」 「子雲、允叔,今日所說之事,切不可向任何人洩漏。」眾人方等著石越繼續說他的「小馬駒」,不料石越已經轉換了話題,他對吳從友、曹友聞叮囑了一句,待二人答應了,又轉向曹友聞,問道:「允叔可知道,我找你來,所為何事?」 曹友聞聽石越語氣中,帶著考較的味道,略想了一會方答道:「學生別無所長,相公召見,莫非是錢莊總社,便當與南海海商有關。」 他說完,抿著嘴望著石越,卻見石越的表情不置可否,過了好一會,才聽石越又淡淡道:「其實我找允叔來,是想問問東南商人與南海海商的家底……允叔須得和我說真話,然你亦可放心,我的問題不會太為難。」 曹友聞連忙欠身回道:「相公下問,學生自當言無不知,言無不盡。」 石越點點頭,問道:「以允叔的估計東南商人與南海海商,手裡通計能有多少金、銀、銅錢?」 曹友聞聞言,驚訝的抬起頭,卻見石越面無表情,他不知道石越打的什麼主意,想了想,方謹慎的回道:「這個……東南商栗如過江之鯽,學生也不能知道究竟有多少商栗……但以學生所見,家財在百萬貫以上的,總有上千家,至於十萬貫以上的,當數以萬計、甚至十萬計。這些人家,多少都會藏一些金銀、銅錢,便是這金銀、銅錢只佔到家財的兩成,最少也不會少於二十萬萬貫……」 「兩成?」石越不動聲色的反問了一句。 「實際自然是不止兩成的,不過也不會太多。」曹友聞連忙說到,「東南商栗與中原、西北商栗不同,中原、西北商栗,家財多以天地、金銀為主,多者佔到八九成,但東南,便是海商,號稱多藏金帛,可實際上,東南海商不喜歡如同北方一樣,挖著地窖,一窖一窖的藏著寶貨,故這金銀,亦極少有人家會超過家財的五成……一般來說,佔到二三成較為常見。」 「允叔這麼說,未免有點不盡不實了。」石越的臉忽然沉了下來,「海商出海,追逐的無非是黃金白銀,如何會比西北商栗還少?」 「相公……」陳良方想替曹友聞解釋幾句,卻被石越冷冷的擋了回去,「本相只想聽允叔的解釋。」 石越一雙眸子,咄咄逼人的盯著曹友聞。他召見曹友聞,自有他的用意,但如果曹友聞竟敢在他面前耍什麼心眼,那這個人從此以後,就永遠都別指望踏進石府的大門半步。 曹友聞卻連想都不敢想,欠了欠身,從容道:「學生絕不敢欺瞞相公——相公說的不錯,海商出海,為的都是金銀銅錢,但若是相公去兩北一個富豪之家,主人便會指著一個倉庫說,此處全是捐,指著另一個倉庫說,此處全是綢緞,又指著幾個倉庫說,此處全是糧食,然後指著一排地窖說,此一窖是真金,彼一窖是白金,……然後會帶著相公,去看他家的萬畝良田!北人性格勤儉,無論貧富,都是如此,這似是天性。」 但相公若去一個南方的富豪之家,卻絕不會如此。南方的富人,與北人一樣,也會購買良田,但他們若要炫耀自己的財富,便會帶相公去看他的府邸是如何極盡奢華,巧奪天工;他府裡養著多少知名的歌妓;每天要燒掉多少名貴的香料,一頓飯要吃掉幾百貫甚至上千貫的銀錢……甚至如今杭州一帶的富人,蔚然成風的,是養一隻蹴鞠社,此風便如同北方富貴之家養著好馬去賽馬一樣,唯一不同的是,這蹴鞠社不及名馬有用,卻要花更多的錢。 「相公曾經守杭,當知學生並無虛言,北人勤儉,然南人就尚奢侈,這亦是天性。以兩浙來說,普通百姓收入較北方為高,但其家中積蓄,卻往往比北方的百姓要少。三吳風俗便是如此,許多人家,房子蓋的華麗,衣飾望之皆然,但家裡連隔夜的存糧都沒有。當年災荒之時,因為沒有積蓄,所以許多人家只好把家裡的門窗劈成木柴來賣,結果這些木柴中,許多都漆著金!且南人又好遊樂,好口腹之慾,不止是富人如此,連窮人也對時行樂……」 「故學生所言,絕無半點欺瞞。」曹友聞雙目炯炯,望著石越,說到:「東南的確要比西北富裕,富商也為數眾多,然南人生性浮薄,若兩家家財相當,則家中之儲蓄,必不及北人。」 石越聽到這裡,臉色漸漸緩和下來,他在杭州當過知州,也知道一些杭州的風俗——當年他見到許多杭州人,已經窮的要借米過日子,但是家裡的碗,卻一定是美輪美奐的漆器。若是在北方,碰上這樣的窮人家,那一定是用很粗陋的陶婉將就了。 他心裡面,對曹友聞的話,已經信了七八分。 「如此說來,本相還須多打北邊富室的注意?」 曹友聞一愣,口裡卻如實說到:「學生雖不知相公的打算,然以學生之愚見,若是想叫富人出錢,還是只能指望東南富栗。」 石越奇道:「這又是為何?」 「雖然如學生所言,北邊的富人積蓄多,但其往往吝嗇,若沒有實際的好處,他們絕不會輕易往外掏一文錢;東南的商栗卻不同,他們生性便愛追逐一些浮誇的東西,如珍珠、象牙、珊瑚此類海外奇珍異寶,在國內的銷量,除了汴京以外,便數東南的城市賣的最好。南人愛攀比,好虛榮……」 「允叔果然聰明!」石越不待曹友聞說完,已是開口稱讚起來。 陳良是知石越的算盤的,也說道:「其實允叔說二十萬萬貫,只是最保守的估計。亦有不少海商,根本看不出來他們的家財……以學生之見,便是翻個倍,亦不奇怪。」 石越點點頭,他瞥見曹友聞眼中還有疑惑之色,但這等大事,自然是不能隨便和曹友聞洩露的。按禮儀,太皇太后帶著小皇帝正式聽政還需要一段時間。在此之前,若是被御史們知道,新帝即位之初,不是先向天下求賢納諫,反而是要賣爵位,不管是為什麼,都免不了要鬧出軒然大波來! 不過,這段時間內,石越也並非無事可做。 「叫允叔知道也無妨,允叔在界身巷買到的交鈔,千萬看緊了。」石越刻意提前放出一些風聲,「朝廷已經下定決心,要保住交鈔!皇上即位後,照例都是要頒布一些德政的,後天便會下旨,各地所有拖欠之歷年稅賦,皆可用交鈔按官價補交!」 「啊?!」 「除此以外,本相還會請朝廷准許,今年之兩稅,繳交鈔也罷、緡錢也罷,或是繳實物也罷,聽民自便,屆時本相會奏請朝廷著戶部與太府寺,制定各州之稅額,並令各路監察御史,嚴查拒收交鈔之官吏,並鼓勵各報監察。更允許百姓提前交納兩稅!」 「這……」曹友聞的震驚,變成了憂懼。「此事還請相公三思!恕學生大膽直言——學生雖然不知朝廷之事,然以常情推測,便可知道,若是朝廷有錢,便斷不需要增發那麼多交鈔,既然朝廷增發了那麼多交鈔,國用一定比較拮据。兩稅收交鈔,固然於穩固交鈔之信用大有好處,但重要的不是朝廷收稅收什麼,而是支出時付什麼?朝廷每歲開銷龐大,若支出也是用交鈔的話……以學生之見,交鈔非止不能減少,反而會增多,縱使軍民願意用交鈔,物價也會暴漲,而朝廷又將迫不得已,被迫發行更多的交鈔……如此惡性循環,只恐……」 曹友聞說到此處,不由搖搖頭,道:「最要緊的是,萬一失敗,便如同雪上加霜……」 「允叔所慮極是。」石越卻顯得胸有成竹,坦然說道,「萬一失敗,朝廷便形同破產,後果不堪設想。而即使能讓百姓恢復對交鈔的信心,朝廷亦將面臨著物價***的巨大壓力。」 「相公既然已經知道,為何?」 「無他,若不這般做,百姓對交鈔的信心,又怎能恢復?國家賦稅收不收交鈔,於百姓信心來說,至關重要。況且,若是朝廷能籌到一筆銅錢,那一切擔憂都是多餘,所有麻煩皆迎刃而解!」石越說著說著,竟是「說漏」了嘴。 一筆銅錢?曹友聞在心裡計算著,那需要一筆多大的巨款。莫非朝廷發現了一座曠古絕今的大金山? 其實,石越心裡面也遠不如他臉上所表現出的那麼從容,正如司馬光所說的,他已經下定決心,背水一戰,便不惜丟出自己所有的籌碼來。 石越經過這麼長時間的深思熟慮,已經認定,他面臨的,乃是一個非常複雜奇妙的局勢。這既不是一場信用危機,亦不是貨幣發行過多的危機。石越如此理解他所面臨的局面,誠如他所看到的一些食貨社的觀點,大宋朝在經濟上,絕非是一個整體。大宋朝,準確的說,不過是使用相同貨幣,由同一個政府領導的幾個地區而已。汴京、西北、益州,既是信用危機也是貨幣發行過多,而最根本的就是貨幣發行過多;而東南則根本不存在貨幣發行過多的問題,它不過是受北方波及的信用危機,其最實際的問題,則是李敦敏與曾布擔心的海外貿易萎縮。 換而言之,這是完全不同性質的兩件事,只不過因為使用同樣的貨幣,屬於同一個國家,所以南方與北方儘管流通並不完全,卻也同樣會互相產生影響,於是表現出來的,竟然是相同的形式——交鈔信用受到嚴重懷疑。而受打擊最嚴重的,便是興起不足二十年的錢莊業。 這也是石越突然對大宋朝的南北之爭產生極大興趣的重要原因。 蜀中商賈是一個非常活躍的群體,然而因為大宋朝的特殊歷史原因,蜀中的經濟與外界的聯繫較少,直到交鈔廣泛應用之前,蜀中都是不使銅錢,而使用鐵錢的。所以,蜀中於大宋,實際上是一個相對獨立的經濟王國。目前在那裡,最重要的乃是軍事與政治的事情,石越已經決定,要將益州的事單獨處理。 除去益州以外,東南與北方,則面臨表象相似,但本質各不相同的麻煩。 理想的辦法,當然是鞏固交鈔的信用,然後加速各地區的流通,讓汴京與北方過多的交鈔,分散到全國去,然而石越卻對此一籌莫展。 因此,石越心裡面真實的想法,乃是保住東南。 汴京在天子腳下,出了什麼事情,自然會給朝廷最大的壓力。然而,無論從賦稅的比例來看,還是未來的發展來看,石越都相信東南諸路才是大宋經濟上的根本與未來。 石越相信,只要盡快恢復交鈔的信用,東南就會重新穩定下來,並且恢復活力——東南諸路本身就是一個發展潛力無限的地區,海外貿易影響的到底只是個別的產業。畢竟,在海外貿易這個鏈條中,大宋朝扮演的角色,主要只是用瓷器、絲綢等製品,去換取金銀以及香科、象牙等奢侈品。這還是一根比較原始的鏈條,其最重要的意義,只是為朝廷掙來大筆的稅收。東南之所以會一片狼藉,乃是因為興起不足二十年的錢莊業發展太快,石越此時已經充分的認識到錢莊業是一個多麼脆弱的產業,而偏偏它卻成為了東南諸路這十幾年來迅速發展的最重要的發動機! 當然,若能為海外貿易找到新的突破口,那事情就更加完美。 但無論如何,在石越的計劃中,已經有了明確的主次。在確保交鈔的信用之後,汴京與西北的危機也會得到很大的緩解,至於物價,想要恢復舊觀,那幾乎已經不可能。 石越心裡非常明白,曹友聞所說的風險的確存在,而且極可能變成事實。然而,石越亦認為自己別無選擇。 所幸的是,石越發現上天並沒有拋棄他。 便在這個節骨眼上,石越的腦海中,形成了一個無比大膽的想法。 那匹小馬駒! 只要一念及此,石越便無法抑制住自己的興奮之情。他這一日的話,也顯得格外的滔滔不絕。令熟知他的潘、陳、侍劍等人,都忍不住露出驚訝之色。 第三卷 《燕雲》 第十四章 兩河百郡宋山川(三) 當石越與曹友聞談話的時候,坐在一旁的吳從龍,感覺自己像是被什麼東西排斥了一樣,他有一些拘謹,然而他內心如火焰一樣燃燒著,他很想加入這個***,但他發現,和他的舊友相比,他不僅無論與司馬夢求、陳良相提並論,無論與范翔相提並論,甚至也無論與曹友聞相提並論。 這令得吳從龍非常的不甘。 當年他們五人,相交莫逆,但如今看來,竟是自己最不得志。若非是陳良還掛念著幾十年的交誼,他甚至可能一生之中,都徘徊於州縣,脫不掉那身綠袍--這無論如何,都讓吳從龍感到沮喪。原想有機會重新回到京師,儘管只是個小小的鴻臚寺主薄,但眼見著石越大權在握,吳從龍也曾經幻想自己將會跟著平步青雲。 然而,第一次進石府,便遭受如此沉重的打擊。從桑充國在的時候開始,吳從龍便很努力的想融入石越的談話當中,讓石越能賞識自己,但,坐了這麼久的時間,吳從龍突然發現,自己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如此的刻意,表面上看起來可能沒什麼,可實際上,卻總感覺有一種微妙的格格不入。 傳聞桑充國與石越之間有齟齬,然而桑充國在石越面前,總讓吳從龍覺得他們就是屬於一個***的;即使是曹友聞,只是一個常年在南海的海商,也比自己更加自然,而且吳從龍很快覺察到,石越對曹友聞已是青眼有加! 這更令吳從龍焦慮不安。 石府已經今非昔比,想見石越的才俊之士,每日裡成百上千,但能被石越接見的未達之士,一個月能有十餘人就不錯了。吳從龍是陳良的舊交又如何?曾經見過石越如何?被人視為石黨又如何?他心裡非常清楚,所有這些,皆不足恃!石越根本不會稀罕這些,他早已聽說過,曹友聞與陳良關係最好,做了這麼多事,等了這麼久,才有機會見著石越一面! 他吳從龍才回到京師,便有機會面見石越,這已經是上天眷顧。但吳從龍絕不會天真的將此視為理當所然,更不會以為將來時時會有如此機會,若他不能抓住眼前這機會,從此以後,再想進入這石府,將要艱難萬倍。 明白這些,吳從龍心裡無法不著急。但他卻又實在插不上嘴,石越與曹友聞的話題,已經轉到了他更加不熟悉的錢莊總社……吳從龍聽說過周應芳這個名字,也聽說過一些錢莊總社的事情,然而石越問曹友聞的,卻儘是一些非常細節的事情。 吳從龍只能盡量認真的聽著,囫圇吞棗的記下來。同時暗暗在心裡安慰著自己,無論如何,石越談所有這些事情的時候,並沒有迴避自己。雖然心裡亦知道這不過是因為所談內容談不上機密,甚至是石越刻意洩露,但這也總算是一件可以略感安慰的事情。 然而,不論他如何想認真,這種商賈交易之事,卻實是他毫無興趣的。打一生下來,吳從龍就沒怎麼親自管理過錢財,家裡凡是涉及貨殖的事情,在他母親還在世的時候,皆由他母親負責;他母親去逝後,則是由他夫人負責。不僅吳從龍從來不知道家裡究竟有多少財產,他的夫人填得一手好詞,卻似乎也並不擅長貨殖,總之吳家的生活,也不過只是能勉強維持住符合他身份地位的水準而已 若非是在石府,吳從龍早已哈欠連天了。 因此,吳從龍的思緒,總是不自覺的飄到自己寫給石越的那份札子上去…… 那是吳從龍的興趣所在,雖然吳從龍並不知道石得一叛亂的更多內情,但他出色的政治嗅覺,讓他相信朝廷在此時刻,會格外的猜忌宗室。 一百多年來,大宋朝宗室人數眾多,也早已成為朝廷的隱患--大行皇帝即位之初,僅僅汴京宗室每月的日常開銷,便幾乎接近於汴京全部官員的每月用度的兩倍,相當於汴京駐軍軍費開支的六七成!這還不包括賞賜、各種補貼。因此,自王安石拜相後,才不得不推行對宗室之法的改革,取消對「袒免親」以下宗室的賜名、授官,以節省開支,同時作為一種補償,允許他們進入宗學學習,並參加特殊的科舉。 但這種改革,卻是不徹底的。 吳從龍對此問題,比旁人有更多的興趣去瞭解、關注。大宋朝三大宗系,外加上濮王系,所謂的「袒免親」(注一)也是為數眾多。即使是袒免親以下,朝廷雖然不再讓他們輕易當閒官、拿俸祿,然而即便降低難度,能考上進士的也是少數,朝廷亦不得不給他們生活上的補貼。但即使如此,許多宗室依然生活困難,甚至包括許多袒免親以內的宗室,都不得不將自己的女兒嫁給富商之家,靠賣女兒維持家計。 另一個現實的問題,則是居住問題,原本大宋朝的宗室,全部聚居在汴京,住房為朝廷提供,然而,隨著宗室人口的暴增,日益擁擠的汴京城,已經無法提供宗室們足夠的住所,朝廷不得不嘗試讓部分宗室分散到西京、北京去居住,但顯然這也並非長遠之計,休說汴京宗室所住的坊區依舊擁擠,縱使分散到四京,遲早有一天,其餘諸京,也會面臨如開封一樣的窘境。 因此,吳從龍相信,眼前正是徹底解決宗室問題的良機。 他連夜寫了一篇札子,向石越獻策,在分析了宗室的現狀與未來的隱患之後,他在札子中提出了解決之策--用周官封建之遺義,將對帝室威脅較大的四大宗系的袒免親以內,分別安置於四京,如此汴京的宗室人數減少,將易於控制;而將無甚威脅的袒免親以下,分散到各路州居住,按人口授予一片田地,在那些地方,物價遠比汴京要低,應酬亦少,不僅朝廷可以節省一筆開支,宗室們也可以耕讀傳家,保證衣食無虞…… 但吳從龍卻並不知道石越究竟有沒有看過他的札子。他只能抱著萬一的希望,繼續聽石越與曹友聞說著什麼結算錢莊。隨著石越與曹友聞談話的深入,吳從龍只覺他們口裡吐出來的字、詞,一個個的從耳邊飄過,他卻漸漸充耳不聞…… 「……在婆羅洲的南面,有?婆等國,東北方向,有摩逸諸島,而在摩逸、婆羅洲、?婆國的東邊大洋之上,更有無數的島嶼。海上都傳說,女人國便在這萬島之中,只是無人知道究竟在何處;還有水手說,過了這上萬的島嶼,再往東去,便是東大洋海,崑崙仙山,便東大洋海的彼岸……」 不知何時,石越與曹友聞的對話,已經轉到了南海的風土人情上面。 「如摩逸島(注二),以及隸屬於摩逸之三嶼、白蒲延、蒲裡嚕、呂宋諸島,其中並無邦國。學生有一年曾被海風吹到呂宋島,知摩逸島實不及呂宋、三嶼大,學生以為,呂宋、三嶼等是否果真隸屬摩逸,亦不得而知。或是因中國之商賈,通常與摩逸交易較多,而有訛傳亦未可知。」 「故所謂南海諸國中,如交趾、占城、真臘、蒲甘、三佛齊、?婆六國,皆一時強國也;這六國當中,又以?婆釋家盛行,國力最弱,不過與被朝廷伐滅之勃泥國國力相當。至於其餘諸國,名之曰國,實不過一部族,一城邦也。只不過如丹流眉、蓬豐等國,臨近三佛齊、真臘,其地方雖小,卻夾於大國之間,有投鼠忌器之慮。而摩逸諸島,以及婆羅以東之諸島,薛侯經營以久,朝廷威信素著,而所有無人之荒島,更已視為皇家之私產,若有朝一日,朝廷欲收為州縣,亦反掌可定。 曹友聞對於鼓動朝廷用兵,可謂念念不忘,不肯放過一切機會。 石越一心打著自己的如意算盤,卻沒留心他這點心機,愕然說了一句:「州縣?」旋即搖了搖頭,道:「所謂鞭長莫及,用兵雖不難,然而將來要收賦稅可是麻煩事,弄不好,又是一個西南夷之亂。而且,只怕沒有幾個人願意去那裡做縣官,縱有人去了,天高皇帝遠,難保不為非作歹,鬧出亂子來,還要朝廷收拾。此非凌牙門、歸義城可比,朝廷還可以謹慎的善擇守吏,朝廷沒那麼多好官吏可以派。」 石越說完,意猶未盡的又搖了搖頭,道:「不成!不成!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真要收為州縣,一定要屯軍、移民,背上三五十年的包袱,將來果真富饒起來,卻又留下割據之患。此非上策,此非上策!」本 石越只顧自己說著,全沒注意到,曹友聞與吳從龍已經面面相覷--石越如此回答,無異於告訴二人,他的確曾經認真考慮過「收為州縣」的事! 二人頓時精神大振。曹友聞終於確信,說服石越對注輦國用兵,已非一件多麼遙不可及的事情。而吳從龍卻是腦中靈光一現,想起一件大事來--便在這一瞬間,剛才石越說的什麼「小馬駒」,在吳從龍的腦海中,都變得明亮起來。 「州縣固然不行,恢復封建之制呢?」吳從龍忽然插道。 眾人一時間都沒有明白吳從龍在說什麼,但只過一小會,所有的人都反應過來。 自潘照臨以下,所有人都被他的話驚呆了! 但吳從龍卻留意到,石越雖然做出驚訝之色,但他的眼神,卻與其他人全然不同--石越並不是真的吃驚。 吳從龍頓時又驚又喜,驚的是石越果然有此想法,喜的是自己終於找到了機會,他連忙又說道:「我記得相公曾經說過,正是因為周官封建之制,今日之東南,才能成為華夏。自古以來,便有在朝廷鞭長不及的地方,封建諸侯,為國家藩籬之慣例……」 「妙哉!妙哉!」曹友聞忽然也長吁了一口氣,讚道:「唐太宗未能恢復封建制,原因是貞觀諸臣認為封建制容易引發割據內亂,使手足相殘,更傷及國家之根本。若封建南海,則無此慮。諸侯們在南海稱王稱霸,另當別論,然若想自南海而威脅中土,四五百年之內,不必做此想……」 「允叔說得不錯。」此時吳從龍是絕不會允許別人來搶他的風頭的,「反而朝廷若有奸賊內亂,南海各諸侯卻可齊心協力,與國內之忠臣聯手,共扶帝室。封建南海,是有周、漢之利,而無周、漢之弊!」 「這不過是異想天開!」吳從龍沒料到,他話音剛落,潘照臨的一盆冷水,便毫不留情的澆了下來,「此議絕不可行,朝廷宗室,有幾個願意去南海那種瘴癘之地受苦?相公若提出此策,將比王安石更招宗室之怨氣。 「先生所慮誠是。」吳從龍看著石越的眼睛,只覺渾身都熱血沸騰,他生怕石越被潘照臨說動,搶著回道:「然而在下以為,宗室中固然有人安於享樂,卻也不乏英俊才傑之士。朝廷為安全宗室,對宗室諸多限制,只怕也有不少人盼著有機會一展鵬翅。」 「子雲說得極是,本朝宗室,猶多才俊,這亦是清議一向所惋惜的。」陳良也忍不住說道。 封建南海!即使是陳良這樣老成而無甚野心的人,也不由得被這「異想天開」所震撼! 也許,這才是趙宋萬世基業的開端! 「大鵬不過幾隻,麻雀卻有成千上萬,有這些麻雀在,太皇太后又豈會答應?!」不知為何,潘照臨似乎非常反對此事。 這令得石越都有點意外。 然而,吳從龍此時卻完全沒有去細想潘照臨為何會反對,他已經完全沉浸於自己提出來的這「異想天開」的構想當中。 「不試試又如何知道?在下願意上書朝廷,試探朝廷之意!在下相信,以太皇太后之英明,不必有觸龍,亦知道如此做才是為了趙家好!此乃千年之長策!」 潘照臨已是沉下臉來,厲聲道:「縱是千年長策,若惹得怨聲載道,又有甚好處?縱是吳大人上書,天下人又豈會不知這是相公之意?相公身居高位,更要避嫌疑,那些不滿的宗室,難保不會籍此造謠,污蔑相公是借此驅逐宗室,有不臣之心,又當如何?」 這話卻是說得厲害了,眾人一時都不敢做聲。吳從龍心裡甚是委屈,卻不敢再爭辯,只是漲紅了臉,望向石越。 石越也是一臉不解的看著潘照臨,說道:「先生所慮雖然不無道理,然我身居相位,既是有大利於國家的事,又豈能畏首畏尾,不敢作為?子雲之策,我以為甚善。封建南海,實為一舉多得。兩千年之前,周人興於陝西,用封建諸侯,而將華夏勢力拓展至函谷關以東;西漢立國之初,亦是借諸侯王之力,控制關東、長江以南。華夏版圖中最為穩定之部分,封建之功,絕不可沒。漢武以後,後儒不知封建本意,只知封建之害,卻不曉封建之利,故恢復封建,遂成迂腐之論。然漢唐經營西域,不用封建之策,歷時千年,中國強盛則有之,中國衰弱則失之,經營千餘年,不僅今日西域不歸中國所有,甚至連西域之民,也絕少漢人。其中之原因,豈不值得深思?故我亦以為,今日若要經營南海,非有封建之策,絕不能使南海華夏之。封建之制,有周制、有漢制,以形勢論之,今日之形勢類西周,世人亦以為周制勝過漢制,故吾用周制!」 「周制?!」吳從龍幾乎忍不住要驚呼起來。儘管大宋朝絕大多數的儒生都知道要恢復周制是不可能的,但同時恢復周制,亦是無數儒生的夢想。 「不錯,我將建議朝廷,用西周封建之制!」石越的臉色,也因為興奮而隱隱變紅了,「封建南海,除為了經營南海外,還可以一勞永逸的解決宗室問題。」他轉向曹友聞,「海商們的抱怨,亦可迎刃而解!諸國封建,海上之商機,將百倍於今日!」 曹友聞點了點頭。他心裡當然知道,這將是多大的機會。對他曹家來說,尤其如此--到時候,所有諸侯國,最需要的,除了糧食布匹,就是兵器!什麼注輦國,它可以去死了! 「此乃解決東南危機最好的辦法!」石越幾乎已經忘記了這是國喪期間,忘記了趙頊死去的悲痛,他臉上露出一種神往的微笑,「它不僅是我華夏的另一匹小馬駒!」 沒有人知道石越這句話的意思,沒有人注意到他說的是「不僅」,在石越看來,封建南海,還可以解決他更多的難題--比如,他不必再擔心人亡政息,因為他將開啟一個華夏文明內部競爭的時代,這將是一個全新的時代,一個「非徒君擇臣,臣亦擇君」的時代。他將華夏文明變成了許多個的雞蛋,放到了不同的籃子裡,而且,這些「雞蛋」還會相互競爭。歷史告訴石越,過一二百年,南海的諸侯之間,會相互爆發戰爭,這些戰爭會曠日持久,最後只有強者能夠生存。而在這一二百年之內,諸侯們會一致對外,向「非我族類」進行擴張,同時,其中必有許多出色的諸侯,會竭盡所能的招攬人材--這甚至會讓大宋朝感到壓力。 也只有在這種文明內部競爭的環境中,才會有所謂的「百家爭鳴」存在。而最重要的是,對於華夏文明內部的秩序,這還將是一個相對和平的時代--新的西周時代。在這樣的時代,士大夫的地位會得到質的改變,大宋朝的士大夫地位雖然極高,但是,他們依然沒有選擇權!儘管儒家的價值觀是一種「天下價值觀」,但華夷之辨,兼之有風俗語言文化之不同,還是會讓他們不那麼願意投靠被視為夷狄的遼夏等國。但是,將來的南海諸侯們卻不同,他們都屬於華夏!擁有選擇權的士大夫,將是什麼樣的風貌--石越非常的期待那一日的到來,因為,他只在古籍中,讀到過春秋戰國的士的風采。 另外,石越還會得到一份贈品--他再也不用擔心海外……噢,不,是海上貿易會在有一天被權力者中止,因為,在大海之中,將有了與大宋朝緊緊聯繫的血脈。 名副其實的血脈! 石越已經意識到,他很快將迎來他人生中,最波瀾壯闊的時刻。 這亦將是大宋朝歷史上,最波瀾壯闊的時刻!為了這個時刻的到來,石越會盡自己的最大努力,去遊說高太后與兩府。他知道眾人需要什麼,石越相信自己擁有足夠能打動高太后、司馬光、王安石、范純仁的籌碼。 「子雲,我讀過你的札子,子雲熟知歷代典制,子雲回去後,可擬一個章程出來,送到兩府。其餘的事,我自有辦法。」 「是。」聽到石越的吩咐,吳從龍在一瞬間,彷彿看到了一條由青色的雲彩鋪成的大道出現在自己眼前。 注一:指五服之外的遠親。 注二:摩逸,即麻逸,今譯民都洛島,參見《新宋?十字》附錄。後面之三嶼,指加麻延、巴姥酉、巴吉弄三島,據史家考證,當是今民都洛島西南之卡拉棉、巴拉望、布桑加等島。白蒲延、蒲裡嚕,分別指呂宋島北面的巴布延群島、西部的波利略群島。阿越按:呂宋島之宋譯名,雖有學者據宋人之《諸蕃志》,疑「裡銀東、流新、裡漢」三名中,或有呂宋之宋譯名,亦有學者相信麻逸島兼指民都洛與呂宋兩島,但終不可考,故本書採用明代之譯名呂宋稱之。 第三卷 《燕雲》 第十四章 兩河百郡宋山川(四之全) 熙寧十八年,一月十日晚。石府。 石越似乎還沒有從白日的興奮中緩過來,換過藥後,他又叫侍劍找來一張南海的地圖,放在桌上認真的研究起來。 其實遠在《地理初步》之前,已經有一小部分的宋人,已經知道婆羅洲以東有無數的島嶼,島嶼以東叫東大洋海,東大洋海的東邊,則被視為太陽升起的無人之境。他們也知道,在三佛齊與天竺之間,有細蘭海,在天竺與大食之間,有東大食海,在大食的西邊,有西大食海,西大食海的彼岸,有無數的國家存在,而這些國家的更西邊,則被視為太陽落下的地方。 也就是說,有一小部分的宋人,已經知道從太平洋到大西洋之間的天下。人們的知識,並不如後人想像中的那麼貧乏。當然,也不能低估《地理初步》的功勞,因為它將這些只有小部分人知道的知識,普及給了多數人。 也許,這才是最重要的。 總之,在《地理初步》出版十餘年後,宋朝的地理學,又取得了長足的發展。由白水潭發起的《博物全書》計劃,便代表著很多學科的最高水平。因此,西湖學院能夠承擔東南卷與海外卷的編撰,絕非僅僅只是它地處杭州的原因,其對東南諸路與海外的認識,與十餘年前相比,實是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擺在石越面前的這張南海地圖,就是由西湖學院製作的,雖然難稱完美,但地圖上註明的大小島嶼,已經多達上千個,標明的港口也有上百個,實稱得上是當時最為精密的南海地圖。 「相公。」 石越正趴在地圖上,全神貫注的研究著地圖,他只「嗯」了一聲,卻用手指著摩逸島,似自言自語的說道:「我記得是在密院還是西湖書局的某本書上,提到有人在摩逸島上發現過金、銅等礦,亦適合種稻米、甘蔗,多半也不缺木材……只可惜不知道是否有鐵礦……」 「相公……」 侍劍喚到第二聲,石越才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卻見侍劍正欲言又止的望著自己,石越不由詫道:「有何事情麼?」 侍劍點點頭,但又遲疑了一會,方小聲說道:「相公,潘先生似乎有點不高興。」 「嗯?」石越不覺訝然,他回想起白日潘照臨的神色,不由搖搖頭,道:「潘先生不過是有點多慮,不要緊的。」 「但是……」侍劍想了想,似乎是在斟酌用辭,但終於還是搖了搖頭,道:「或是我多慮了,但我總是覺得,潘先生於封建之議,頗有牴觸。」 「休要多心。」石越不以為然的把目光又投回到地圖上,「議事總要集思廣益,潘先生所顧慮的,並非沒有道理。明日朝廷便要宣佈君實相公為山陵使,我須得拿出一個章程來,好盡快去說服君實相公。」 「是。」侍劍點點頭,又忍不住問道:「但有件事情,我還是有點想不明白……」 「嗯?」石越心不在焉的應了一句。 「便是柴遠去遼國遊說遼主之事,我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何要讓范大人帶柴遠去遼國,令他設法去接近遼主,或者直接與樸彥成聯繫,不更好麼?如此更不容易洩露……」 「這不過是故佈疑陣。」石越的手指已經劃到了三佛齊,「我就是要令蕭佑丹弄不清這柴遠的身份。柴遠既是代表大宋,卻又與朝廷無關。這等事,瞞過朝廷容易,但蕭佑丹太精明。故此潘先生才設計,乾脆讓仲麟帶著柴遠去,然後再故佈疑陣,讓蕭佑丹一開始便認定這是朝廷的計策,他定會一路追查柴遠的身份,一旦查到柴遠與仲麟有關,憑他再聰明,亦只會認為柴遠是朝廷派去的說客,卻絕想不到原來柴遠與朝廷無關 「這又有何好處?」侍劍越發迷惑了。 「因為蕭佑丹並非目光短淺之輩,並不會因為知道柴遠是『朝廷的人』,便會不分青紅皂白,對他的遊說一概拒絕。蕭佑丹若以為柴遠之策可取,反而會誤以為這是朝廷與契丹的默契……連蘇軾也在信中說,蕭佑丹乃契丹第一智謀之士。契丹若與我大宋開戰,不過是兩敗俱傷,這個道理,蕭佑丹不可能不明白,若能有個令雙方都有利可圖的法子,解開目前的困局,契丹又何必冒險與我們魚死網破?故此,讓他確信柴遠是朝廷之『密使』,可令柴遠之遊說更具說服力。」 侍劍這才明白過來,「如此說來,遼國不會南侵了?」 「這卻說不定。不過,若契丹趁我大宋國喪時用兵,他們便是不義之兵,我大宋雖然局勢不容樂觀,然以哀兵之態抵抗,於契丹來說,亦是利弊互現……但不論契丹是否會南侵,大宋在此事上,毫無主動可言,亦只能後發制人。朝廷還會陸續派使臣去遼國……」 說到此處,石越忽然停下來,抬頭望著侍劍,問道:「對了,潘先生在做什麼?」 「半個時辰前,我見到他出去了。」侍劍連忙回道,「相公是要見潘先生麼?」 「嗯。」石越點了點頭,卻又馬上搖搖頭,道:「沒什麼。」他剛剛和侍劍說到柴遠,忽然間想起一事來,想問問潘照臨,是不是也應當封建國賓柴氏——畢竟,西周封建之時,是連夏、商的後代,都有封國的。不過,這卻不是什麼急事,也沒必要巴巴的派人去找潘照臨來。 此時,潘照臨正在蔡河旁邊的一座道觀裡,撥弄著油碟裡的燈芯。燈光慢慢變大,牆壁上映出兩個拖長了的人影。 「我怎麼也想不到,你李昌濟竟然也會做出這種蠢事來!」潘照臨瞥了一眼正閉目養神的李昌濟,忍不住出言譏刺道。 李昌濟緊閉著雙眼,反唇相譏:「你潘潛光將我藏在此處,亦未見得有多聰明。」 「是麼?」潘照臨哼了一聲。 「你潘潛光想做什麼,我知道得很清楚。有哪些官員、哪些班直侍衛曾經站在雍王一邊,或者曾對雍王有所示意,你想要的,無非便是這些把柄罷了。」李昌濟冷笑道:「我自誤誤人便罷了,何苦害旁人。」 「你亦無非是想替李家報仇。」潘照臨不屑的說道,「只不過以足下之才智眼光,欲待成功,正如癡人說夢。但我卻可以成功……」 「哈哈!哈哈……」李昌濟忽然睜開眼睛,望著潘照臨,縱聲大笑。 潘照臨卻只是冷冷的望著李昌濟,並不說話。 李昌濟笑得一陣,伸手指著潘照臨,譏笑道:「你潘潛光自負聰明絕世,原來亦不過如此。」 「是麼?!」 「不是麼?你以為人人都如你一般,卻不知道,朝代興衰更替,不過是天數。我的確是南唐之後,年少輕狂之時,亦曾不知天高地厚,想過大丈夫須要復興祖宗之基業。然我卻早已悟透,南唐***,實是自取敗亡,與趙家無涉。況且宋室基業穩固,憑區區一人之力,任你聰明絕世,終亦不過是自不量力。否則,天下敗亡之帝室甚多,其子孫後代,又豈能沒有一二智謀野心之士?然以漢昭烈之英武,諸葛武侯之智術,終亦無可奈何,何況他人?什麼國恨家仇,簡直便是荒誕可笑,你以為我如你一樣麼?」 「說得好聽!你若無野心,又何必與雍王廝混?!」 「我受雍王大恩,豈能不粉骨相報?」 「原來你李昌濟還是無雙國士。」潘照臨譏道。 「總比你潘潛光好一些。」李昌濟漲紅了臉,反擊道:「我智術雖有不及,然總是全心全意為了雍王。你雖智算無雙,卻不過是利用石越。世間若無石越,你又能成何大事?只怕尚不及伏虞縣陳三娘!」 「是麼?」潘照臨的雙目,忽然冷冰冰的刺向李昌濟,「你想叫雍王當皇帝,結果害他要族滅,便是忠心為主。我欲助石越做皇帝,卻是利用他?!我可真不知世間有多少人想搶著被我利用!」 「雍王是想做皇帝,石越卻只怕不領你的情!」李昌濟此時彷彿什麼都看開了,說話毫無顧忌,句句針鋒相對,「你家如此,亦須怪不得趙家,你還抱此妄想,終不過是個癡人!」 「癡人?」潘照臨冷笑起來,「你肯不肯助我,我亦不在乎。如今大勢已成,早已由不得任何人退縮,這天下,遲早姓石!」 「既是如此,以你潘潛光之脾性,又怎會與我亂費口舌?」這一刻,李昌濟看穿了潘照臨,「你或者真不希罕那官員名單,但你竟在我面前說這麼多話,事情亦未必如你所料的那般順利!」 這一席話,卻的確擊中了潘照臨的要害。 屋子裡突然寂靜下來。 潘照臨不屑於欺瞞已成喪家之犬的李昌濟。連他都沒覺察到,他對李昌濟抱著一種特殊的心情,他將李昌濟藏起來,絕不僅僅是因為想利用他,實際上,那點力量,對於潘照臨來說,的確也沒有太放在心上。 一切都按著他設想的方案進行,皇帝已經死了,石越逐漸登上權力的巔峰。這個時候,不需要太多的陰謀詭計,太多的陰謀反而是畫蛇添足,只能誤事。 潘照臨一向相信,真正的謀略,就是營造一種大勢,當大勢已然形成,只要順應它走下去,就會達到目的。任何人敢逆勢而動,都必然被這大勢碾得粉碎。而潘照臨已經給石越造就了這大勢,只要耐心的等著老天爺來收拾王安石與司馬光便可——這只是一個時間問題,石越比他們年輕這麼多。 潘照臨其實並不真的著急,從歷史的經驗來看,真正穩固的站上權力的巔峰,花個三四十年是必須的。少於這個時間的權臣,最後都免不了接受慘敗的命運。潘照臨相信這是一個合理的時間,正好足夠熬死一代人——這乃是權力鬥爭的至高無上法門,熬死你的對手。歷史上,盡有用五六十時間把主要對手全部熬死的事情發生。而他和石越用的時間,還不到二十年! 所以,即使再等十到十五年,潘照臨也有此耐心。想想看,十年之後,高太后、王安石、司馬光即使不死,身體也好不到哪裡去,大宋朝還有誰能挑戰石越的威信? 即使石越自己也不能! 但潘照臨按部就班的計劃,卻突然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最惱人的是,這挑戰竟然來自石越本身! 封建南海!真是異想天開。 潘照臨有一種被背叛的感覺,他正策劃著借此機會,如何不動聲色的進一步削弱趙姓宗室的力量,石越卻忽生奇想,要反其道而行之! 自古以來,封建諸王都是一把雙刃劍。支持封建的人,認為它可以藩屏中央;而反對封建的人,則認為其導致割據、分裂與戰爭。事實上,這二者同時存在。諸侯王護衛中央的力量有多強,他們割據、分裂的危險就有多高! 在這點上,潘照臨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所以,他心裡不得不承認石越的計劃是妙策。諸侯王們在海外創業,就如同西周時期的諸侯們,根本無力割據——在這個時期,他們只會盡可能的加強自己與宗主國宋朝的聯繫,以求得到更多的支持。他們發展到有能力割據的時間,至少要二百年;而發展到能挑戰宋朝的時間,沒有四五百年,絕不可能。何況石越既然決定採用周制,就根本不擔心他們割據。也就是說,宋朝在四五百年的時間內,將坐享其利,而可不受其害。 但偏偏這個「利」,卻是對潘照臨的打擊。 因為,諸侯們拱衛中央的力量與割據分裂的力量,是有所區別的。諸侯想要割據一方,想要威脅中央,需要很強的力量才能實現;但其拱衛中央卻相對容易——只須他們存在,就是對朝中野心者的一種威懾。 當這些諸侯國存在的時候,任何野心勃勃想要威脅趙家地位的舉動,都將面臨戰爭。這不僅僅是諸侯王的實力使然,而且也是因為在外面的諸侯王存在的時候,國內忠於趙家的力量,將更加難以喪失凝聚力。他們心裡面永遠都不會絕望,而這一點,卻會令得一切野心家感到絕望! 什麼會被污蔑為「驅逐宗室」的話,不過是潘照臨順口嚇嚇人而已,他當然知道,宗室中間鼠目寸光之輩也許會反對——因為一定會有人會在海外得各種怪病死去,一定會有人不習慣離開汴京的生活,一定會有人對未知的海外充滿恐懼——但潘照臨幾乎已經猜到石越用來說服高太后的籌碼——石越會提議不追究雍王的罪責,保全皇家的體面,也為高太后保全住這個兒子。只要將雍王封建到南海去,他就不再是當今皇帝的威脅,而且石越此舉,也等於將當今皇帝來自宗室的所有的潛在威脅全部清除——這在政治上已經是一個令高太后與向皇后都可以接受的舉措。軟弱的向皇后一定會妥協,而高太后,無論她政治上選擇站在哪一邊,但若能夠保全自己這個最疼愛的兒子,她同樣也會不遺餘力。這是高太后最大的弱點。 潘照臨知道高太后的這個弱點,石越也知道,所以他會才信心十足。 這讓潘照臨尤為無奈。 他看出了石越的熱誠,他比誰都瞭解石越,所以,他已經知道,他無法說服石越放棄。 但無論如何,潘照臨都決心要阻止此事的發生。 「你說中了。」過了好一會,潘照臨終於開口說道,「石越欲救你家雍王……」 「什麼?!」一心用言辭來打擊潘照臨的李昌濟,頓時也驚呆了。無論是潘照臨說什麼,都不會讓他更加吃驚了。 「石越打算封建南海……」此時的李昌濟,已成了一個非常合適的說話對象。 「封建南海?哈哈……」李昌濟忽然站起身來,拊掌大笑,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妙策!妙策!潘潛光,你碰上了個好主公啊!哈哈……」 「你休要高興太早。」潘照臨轉身離開屋中,留下了冷冷的一句話:「我會阻止此事!」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五章 天機雲錦用在我 (一之上) 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十一日,宣佈「山陵五使」的人選—按照大宋祖宗之法,皇帝的喪葬事宜,將由所謂的「山陵五使」全權負責。五使人選皆有慣例,在那個位置上,想不做也逃不脫,不在那個位置上,想做也沒機會—山陵使自然是首相司馬光、禮儀使是禮部尚書李清臣、鹵簿使是工部侍郎呂大防、儀仗使是御史中丞劉摯,橋道頓遞使則是知開封府韓忠彥。 同日,正式尊高太后為太皇太后,向皇后為皇太后,朱妃為皇太妃。因為在國喪期間,不再實行冊禮。 十二日,也就是趙頊去逝三日後,遵照趙頊的遺詔,百官至閣門上表,請皇帝聽政;又至內東門上表,請太皇太后聽政。同日,太皇太后與小皇帝頒布的德政中,赫然包括各地所有拖欠之歷年稅賦,皆可用交鈔按官價補交! 十三日,大斂、成服…… 如此效率,自有宋以來,應當算是比較高的,在外人的眼中,大宋朝彷彿已經從石得一之亂中迅速的恢復、振作起來,除了皇宮內靈幡紙帳素幔白龕外偶爾露出來的刀劍斫過的傷痕,這場兵變,似乎並未給大宋朝造成什麼傷害。 但保茲宮的高太后,卻很清楚,大宋朝傷痕纍纍的外殼之下,同樣的暗流洶湧。她知道自己垂簾聽政的第一件事,便是要設法彌補這傷痕,不要令得這傷痕再傷害大宋的宗廟社稷,也不要再傷害到她自己…… 然而,直到真正接過自己兒子的這個國家,高滔滔才算真正明白,這個國家,處於一種怎麼樣的局面—如今的國庫,連她兒子的喪葬費用,都已經付不起了! 「真宗皇帝升遐,營造山陵等費用,預計是七十萬緡,實際花了一百萬緡。此已是極節省了--仁宗皇帝升遐,僅賞賜遺物,花費便超過一百萬緡,合計超過一千一百萬貫匹兩,折合成緡錢,不下六十萬緡……而今日之國庫,所有緡錢加起來,亦不足此數。」 高太后將司馬光的奏折輕輕擱到木案上,不自禁的歎了一口氣,但她此時的心情,卻無人能夠理會,站在桌案邊不遠處的向皇后,低垂著頭,絲毫也沒有留意到她—方才高太后一直用眼角的餘光瞥著她,注意到她自進來問安之後就再也沒有抬起過頭。 憔悴的容顏,紅腫的眼睛,茫然得有些不知所措的眼神,讓這個已年屆中年的婦人更顯蒼老,便高太后關心的並不是這些,雖然她很理解這個失去丈夫的婦人的悲傷與無助,但是她還是不可抑制的覺得生氣與失望—她究竟知不知道現在的大宋面臨著什麼樣的局面?又究竟知不知道如今的一切都得她們來面對,來決定了!她們不是尋常人家的婦人,可以縱容自己盡情沉浸在悲痛之中。 她望著魂不守舍的向後,越發感到失望。她甚至後悔將她叫來保茲宮,這是個只知道三從四德的婦人,原本亦無法幫她分擔什麼……但是,雖然一直生活在宮中,雖然對帝王之術也瞭然於胸,但,在沒有真正成為這個天下至高無上的主宰之前,即使是高太后,也無法真正理解「孤家寡人」是什麼意思…… 然而,此時,她漸漸有點明白了。 她很盼望有人能幫她分擔一點肩頭的壓力—但她亦知道,自古以來之所以女主當權,容易政治腐敗,正是由於這種壓力。能夠幫女主「分擔」壓力的,除了宗室、外戚與宦官,還能有什麼人?而一旦將無上的權力賦予了這三者,天下就離覆亡不遠了。 高太后時時刻刻,都牢記著這條分界,她絕不願輕易逾越這些分界。所以,儘管她知道她身邊並非沒有人材,……卻也不敢隨便使用。偌大的皇宮之內,她唯一可以放心的只有向後…… 這也就是說,實際上,將不會有任何人幫她分擔…… 她別無選擇,惟有成為真正的孤家寡人,才能保住她兒子的基業。 想到兒子,高太后心裡又是一陣疼痛。 一個兒子留給她一個看似強大,實則千瘡百孔、搖搖欲附的天下,外加一個不到十歲的稚子,一個懦弱無能的寡婦…… 另一個兒子,卻為了得到這個負擔一般的天下而謀後,被幽禁在王府之內。 如今,連她最小的兒子都不得安生。外朝的大臣們雖然口裡不說,但是有了趙顥的前車之鑒,對趙郡也心懷猜忌;而趙郡也心知肚明,整天小心翼翼的生活著,連說話都不敢大聲。 高太后原本並不喜歡這個小兒子,因為她覺得他太謹小慎微,二三十歲的人,做事卻像六七十歲一樣。但是,此時,這個小兒子,原本應當是她在感情上最後的依靠,可是在外朝大臣那無形的壓力下,她甚至不敢隨便宣他進宮相見! 這金碧輝煌的皇宮,實在隔絕了太多的東西。 悲傷? 對於「權同處軍國事」的太皇太后高滔滔來說,實乃是人世間最奢侈之物。她想告訴已經是皇太后的向氏,她不能給他丈夫風光大葬了,哪怕她夫君稱得上是一代英主,但形格勢禁,這個雄心勃勃的兒子,已經不可能有一個配得上他歷史地位的葬禮…… 但她想了想,又覺得沒有必要對向皇后說這些事情,「你已經是皇太后,不合再住在坤寧殿,待到外朝襢祭除服(注一)後,你便先搬到柔儀殿罷……」 向後忽然睜大了眼睛,抬頭望著高太后。大宋皇帝的喪制,與漢唐不同,在大宋,外朝是以日易月,內朝則行三年之喪。也就是說,兩府與文武百官,行二十七日守喪期;而在宮裡邊,卻是要守足二十七個月的「通喪」(注二)。她無法理解,為何高太后會說出如此絕情的話來,難道那個不是她兒子麼?至少,向後都有希望自己能夠在坤寧殿住到三奠發引(注三)之時,在坤寧殿中,有一些莫名的,但確實能夠讓她感到安全的東西存在。 但她絕不敢違逆自己的婆婆。她只是怨恨的又低下頭去,委婉的說道:「柔儀殿真宗時乃章獻明肅皇太后所居,臣妾還是……」 高太后瞥了向後一眼,章獻明肅皇太后,便是大宋朝第一位垂簾聽政的劉太后,便是高太后垂簾聽政,亦是仿她的「故事」,她當然聽得出來,向後這麼說,表面上尊敬她,實際上卻是一種委婉的抗議。 「我不想搬了,便住在保慈宮。雖說六哥搬進福寧殿還早,但過幾日便會搬到睿思殿,你住在那裡,離睿思殿亦近,亦好照應——六哥如今已是官家,漸漸便知人事,他身邊總是婦人宦官多,有你看著,我亦放心些。」 高太后語氣威嚴,所說之理,亦令向後再無法推遲,只得斂衽低聲答應了,但想想又覺得委屈,眼眶不知不覺,便又紅了起來。 向後這等表情,更令高太后生厭。她正欲揮手令向後回去,卻見陳衍急趨而入,走到她跟前,低聲稟到:「娘娘,王賢妃求見……」 「王氏?」高太后訝異的望了向後一眼,卻見向後亦正驚訝的抬起頭,她方轉過頭來,對陳衍說道:「你叫她進來罷。」 王賢妃走進來的時候,腳步又急又快,粗布的喪袍在摩擦中發出簌簌的聲音。高太后有些驚訝的看著這個來自高麗的妃子,只見她一走近來,便重重的跪了下來。臉龐卻不無倔強的抬仰著,看著她的婆婆,顫抖著聲音說:「臣妾……臣妾……」 她只說了四個字,便即……頓住,只淚光盈盈的望著高太后,她這般出人意外的舉止,不止高太后頗為驚訝,就連一直垂著頭的向後也彷彿覺察出意外的望著她。 「起來說話吧!」高太后聲音溫和的說,但王賢妃卻固執跪在地上,一動不動,淚眼之中不無哀怨的望著高太后,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向後囁躡了一下,想要說些什麼,卻被高太后以嚴厲的眼神制止了,她不敢違逆婆婆之意,只得不安的看了看兩人;高太后沒有說話,也沒有追問,彷彿正耐心等待王賢妃自己說出來意,而王賢妃卻始終仰著臉,哽咽著說不出話。 同向皇后一樣,王賢妃的眼眶也是又紅又腫,顯然這幾天也沒有停止哭泣過,大喪之中未施粉黛,因此王賢妃也顯得憔悴而蒼白,但與向皇后不同的是,王賢妃似乎依然處於容貌正盛的頂峰,哪怕是極度的傷心與素顏打扮,她依然顯得清麗動人,讓曾經暗暗羨慕過她的像皇后心裡忽然生出了幾分此時不應有的感慨:「難怪官家那樣喜歡她!」而王賢妃此時出人意外的舉動也讓她越發奇怪,尤其是她蒼白的臉上的那團紅暈,讓向皇后尤其捉摸不透:這究竟是因為激動還是憤怒? 「臣妾……臣妾聽到一個傳言……」終於,王賢妃開口說道,她說這話的時候,彷彿是用盡了全身的勇氣,她用一種倔強的姿勢,始終抬頭望著高太后,彷彿是要用此來支撐自己說下去的決心。 向後幾乎是膽戰心驚的望著她,她從來不敢想像,在後宮當中,有人膽敢用這樣近乎無禮的神態,跪在高太后的面前。 果然,高太后的臉沉了下來。 「傳言?」她的聲音中帶著一種威迫。對於這個來自高麗國的妃子,高太后早已經沒有了反感,甚至還有幾分讚賞,她一向覺得,王賢妃很懂分寸。她絕想不到,這個在還有靠山之時尚且知進退、懂分寸的妃子,在她靠山倒掉後,竟敢用這樣挑釁的姿態和自己說話。她莫不是瘋了麼?但即便是她瘋了,她高滔滔也絕不容許這皇宮之內,有任何人敢於這樣挑戰自己的權威! 「臣妾聽……聽說,娘娘要下恩旨,加封雍王、曹王,賜二王贊拜不名……」 向皇后腦子裡頓時嗡的一聲,她震驚的望著高太后,幾乎是脫口而出:「這……這是真的?」 「此乃祖宗之法,朝廷慣例如此!」高太后彷彿根本沒有聽見,只冷然的注視著王賢妃,語氣平靜的回答。 王賢妃猛的發出一聲嗚咽,彷彿脫力般,忽然伏倒在地上痛哭起來。向後也徹底的呆住了,在這一瞬間,她完全了然王賢妃方纔的舉動與心情,她也想如王賢妃一樣倒地痛哭,但高太后陰沉的神情卻似無形的桎梏,讓她呆怔、憤怒,卻不敢作為,她只能呆呆的站著,目不轉睛的望著高太后,希望能聽到高太后能說些什麼,哪怕是委婉的解釋她的不得已也好……但她這最後一絲期望也在高太后冷淡的沉默下化作了泡影,眼淚再一次不受控制的奔瀉而出。 「官……家,官家——」王賢妃渾身都在顫抖,她伏倒在地上,哭嚎著。她心裡憤怒、委屈,然而,她知道自己在高太后面前,又實在無足輕重。後宮之中,沒有人不害怕淒苦的冷宮,更何況她還有兩個讓她牽腸掛肚的兒子……她為她的丈夫不平,這種感情,令她來到保慈宮,來到高太后面前;但是,她的反抗,終亦只能如此。她只能一遍遍呼喚著已經死去的趙頊…… 終於,高太后的神情柔和下來,「來人,扶賢妃去休息,她悲痛的失儀了。」她的聲音很和緩,卻明顯有提醒的意思,但這一次,一貫溫順的向後卻彷彿沒有聽見一樣,只是默默的站著流淚。 陳衍用目光招來兩個內侍,攙扶著王賢妃退出了保慈宮。高太后又看了一眼向後,倦聲說道:「你也退下吧。」 目送著默然退出保慈宮的向後,高太后忽然感覺非常非常的疲倦。 「外面會如何說?」 默默叉手侍立在一旁的陳衍幾乎是細不可聞的歎了口氣。 「史官又會如何說?」高太后似乎是自言自語,「連你也在腹誹吧?」 「老奴不敢。」陳衍連忙欠身回道。 「不敢?腹誹又有何不敢的??」高太后忽然笑了起來,笑容中,儘是苦澀,「我如何能不加封他們?我如何能不加封他們?虎毒尚不食子,難道非要我親手殺死自己的兒子麼?!」 除非明正典刑,否則,趙顥始終是大宋朝最親貴的親王!如今更是皇帝的皇叔……這中間,又豈能有第三個選擇?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五章 天機雲錦用在我(一之下) 「大行皇帝仁德愛民,體恤百姓……過往修奉山陵,時間倉促,總免不了催逼工匠。尤其本朝山陵所用石料,全部取於少室東嶺百岯山,離鞏縣有百里之遙。要按時完成山陵修奉,這採石、刻石,三個月內就必須全部辦妥,故歷來修奉山陵,以此興作最招民怨。我曾經去過百岯山,當地土人皆雲,每到陰晦天氣,便可聽到山中有若聲役之歌者,此正是因採石而橫死於山谷之役夫,怨氣不散所致。大行皇帝是如何愛護百姓,若因修奉山陵而使百姓受苦,這等事情,亦非大行皇帝所願。我已經請示太皇太后:一則奉大行皇帝遺詔,喪事一切從儉;一則百岯山採石,可以提前進行,依過往之經驗,採石之兵匠,大約在萬人左右,人少役重,此次再增加五千廂兵採石……總之,此次修築山陵,不能枉死一人……」 尚書省內,范翔放的那把火的遺跡,依然觸目驚心。大斂成服後,宰執們可以回到兩府議事、處理政務,但是尚書省的宰執們,卻只好將就擠到東廂的一間較小的屋子裡辦公。宰執們在東廂最北面的屋子裡,而山陵五使,就在他們南面的屋子裡議事。兩間屋子,只隔了一面牆壁——司馬光的聲音只是稍稍大了一點,便清晰的傳到了隔壁石越的耳中。 「古禮云『天子七月而葬』,雖說國朝制度,天子之葬期多超過七個月,但亦從未有過八個月的。按行(注一)又要等到禫祭除服以後,待到得地、復按,時日又耗費不少。相公所言,誠然有理,這修奉山陵,總是人手越多越好。只是這人手一多,費用亦多……」 石越聽出說話之聲音,卻是李向安的。他沒留意李向安何時來的尚書省,但他既然與司馬光在商議山陵之事,那石越便已知道,李向安不是做山陵按行使,便是修奉山陵都知、都監——這些都是負責修築陵寢具體事務的,主要由大宦官擔任。只是因修築山陵之勞力,向以軍隊為主,因此修奉山陵都護一職,卻是一向由禁軍高級將領擔任。 這也是過去為何修築山陵之時,總會出點事故的原因之一。歷來擔任按行使、都知、都監、都護的宦官、將領,總能發一筆大財。 這也難怪司馬光對於修築山陵的事情不太放心。 「修奉山陵之費用是五十萬貫。」 「五十萬貫?」隔壁傳來李向安驚訝的尖叫聲,「相公,這委實太少了些……」 「此事兩府已經議定,太皇太后與皇上已經認可。」司馬光斷然說道,「錢只有這麼多,但山陵大事,卻不可馬虎。都知按行之時,須多加留心,風水要好,須符合五音姓利,這些自不必多言,但亦須留意,陵區要搬遷的百姓、舊墳不能太多,我大宋不比漢唐,可以強拆百姓房屋墳墓,這遷居之費用向來都是官給,若能省下來,則是官民兩便。至於役夫,盡可能多用廂軍,少雇百姓……若能精打細算,五十萬貫足敷使用。」 「這……相公,這是山陵大事,老奴實是不敢不言——若是延誤工期,或者山陵營造得不好,將來被人參上一本,老奴固然要掉腦袋,便是相公,也要罷相流放……這五十萬貫實是……實是……」石越幾乎可以聽到李向安急得跺腳的聲音。 「都知一二十年間辦事,從未出過差錯,斷不至於晚節不保。」司馬光不緊不慢的說道,「廂軍的日常供應,由樞府另外安排,不包括在這五十萬貫之內;本相另外再從左右廂店宅務(注二)的收入中,撥出十萬貫緡錢,助修奉山陵……」 六十萬貫銅錢——即使石越一向反對厚葬,但此時心裡也如同壓了塊沉甸甸的大石頭。趙頊的山陵,也許將是宋太祖以後,最為簡陋的一座山陵,若想想趙頊一生的抱負,石越更覺抱愧於心。然而,形格勢禁,除非亂印交鈔,強征役夫,他亦無法可想。 如今形勢,不僅山陵要從儉,宋朝皇帝死後,慣例要賜給官員與軍隊的「遺物」也要省。宋仁宗死時,做禮儀使的司馬光獲賜的遺物便有五千貫銅錢,而現在,五品以上官員,都只能賜給象徵性的遺物。而其餘官員與軍隊之賞賜——如今看來,趙頊在遺詔中說明「諸軍賞給並取嗣君處分」,竟不是一句套話,趙頊當時肯定也想到過嗣君繼位後的窘境…… 石越不覺黯然,又想起眼前的局勢,更覺心情沉重。 從目前他所掌握的情報來看,在汴京各種場合,已經開始流傳朝廷將允許提前用交鈔按官價交納兩稅的傳言…… 但是,雖然相信石越決意堅持交鈔的百姓、商賈越來越多,但大部分商人依舊心存疑慮。十二日頒布的政策,實際上更是收效甚微。雲集於汴京的商人們,一隻眼睛盯著朝廷的賦稅收什麼,另一眼睛卻在盯著朝廷支出時,是使用交鈔還是金銀銅錢!商賈們不可能知道朝廷財政的底細,但他們中許多人,卻有著異乎尋常的嗅覺。 石越已經得到過曾布、蔡京、張商英、李敦敏等人不止一次的警告——官府在趙頊的喪事上越是節省,就越會打擊到商人們的信心。如果商人們真的認定國庫已經空空如也,那麼即使賦稅堅持收交鈔,也將變得毫無意義。因為人人都知道,那樣的話朝廷將不得不發行更多的交鈔,而從此陷入一個無止境的惡性循環。 如若商人們對國庫完全喪失信心,甚至會影響到石越發行「鹽債」的計劃。 國家也罷,個人也罷,都是一樣,越是窮,越是借不到錢。更何況,宋朝政府的信用,好得非常有限。 然而,儘管知道背後的風險,石越也無可奈何。即便趙頊的喪葬之事將是一個長達七個月的過程,但沒有錢便是沒有錢。別的事情可以瞞天過海,把表面功夫做得漂亮一點,但是賞賜遺物這一樣,按例無法拖延,涉及面又太廣,卻是無法打腫臉充胖子的。 另一方面,石越也知道,到目前為止,宋朝為應付危機所做的事情還是太少,並且主要都集中在錢莊方面——消極的下令限制取款額度,雖然讓許多錢莊得以苟延殘喘,卻也同樣加劇了信用危機;至於結算錢莊,它的確可以加強流通,但在目前的情形下,根本不是對症之藥,它著眼的是將來。 而更多的方案,卻一件件被拖著。錢莊兼併法被擱置;與錢莊總社的妥協,一直沒有具體的行動……至於針對交鈔、作坊、物價,更是全無反應,連石越都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自暴自棄了。幾乎每天都會聽到東南作坊破產的消息——當然,這不過是因為消息傳遞的延遲所致,此時已經過了年,破產的作坊數量會慢慢減少,而大量的作坊會暫時停工,等到六月西南季風刮起後,海商大舉回國,這些作坊若能夠順利的討到錢,拿到訂單後,就會慢慢恢復元氣。只不過那時候壓力就會轉到海商身上,「訂金」這物什還能不能存在,都將成為疑問! 但這些還只是小事,作坊僱用的工人,有相當一部分是無地的農民,東南許多地方本就地少人多,這半年之內,這些人若沒辦法養活自己,益州的**,就保不定會在東南出現…… 必須要做點什麼! 石越一把推開案頭的文牘,站起身來,吩咐道:「備馬!」 侍中王安石賜第。 「伏以生而不有,。為而不恃,淡然無極,而不可強名者,天也……」王防恭敬的雙手捧著一疊寫滿字的紙,站在王安石面前,朗聲誦讀著,「……天下之治,必以三王五帝為法,若秦漢以下,侷促狹隘……」 王安石穿著喪服,坐一把交椅上,微合雙眼,認真的聽著王防讀出來的每一個字。這數千字的文章,非同小可,乃是大行皇帝趙頊的「謚議」。在這數千字裡,要說明趙頊一生的功過,議定謚號、廟號,並且說明理由。大宋朝皇帝的謚議,一般都是由翰林學士撰寫,然後交由兩府宰臣議定,最後再南郊向上天請謚,通過這樣的形式,表明皇帝的謚號、廟號,乃是由上天賜予。對於皇帝的謚議,表面上看來,絕大多數都是歌功頌德,議定的謚號、廟號,也大都是美謚。但是,它絕對不像表面上的那樣毫無意義,在謚議中,往往充斥著「春秋筆法」,而在熙寧十八年,就更顯得敏感——如何評價趙頊的功過,可能就暗示了高太后垂簾期間的政治態勢的走向。 如今新黨在朝堂中幾乎已經淪為第三勢力——趙頊死前的佈局,令得朝中三大勢力都不可能一黨獨大,而其中勢力削弱尤其厲害的,就是新黨。今日之新黨,早已經不是王安石執政時的新黨,它早已經由一個主張推行王安石新法的士大夫集團,迅速的變異成一個因支持新法而獲得既得政治利益的官員派系。與王安石執政時全然不同的是,他們在政見上與舊黨、石黨的分歧日益淡化,反倒是充滿了個人的恩怨,個人政治利害的衝突……但是這個新黨依然有其立場鮮明的一面——他們完全肯定趙頊在位十八年期間所施行的政策,將趙頊視為大宋朝建國以來最偉大的皇帝,反對因循守舊,主張繼續變法,充實國庫,開疆拓土。 也許正因為如此,不管這些人是真心這麼想,還只是出於政治算計,對於他們,王安石都有天然的親近感。因為他們最根本的主張,依然是王安石的「法三王不法秦漢」、「天下無百年不變之法」。而且,今日的新黨,雖然表面上勢力不那麼強大,卻也前途無量——在五十歲以下的菁英官員當中,新黨依然有強大的勢力。舊黨太老,石黨太年輕,新黨在四、五十歲這個年齡段中,卻還沉潛著一大批看起來寂寂無名,卻隨時都有可能跨進政事堂的官員……新黨絕非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經歷長達十年的在野生涯,王安石早已經承認自己當初推行的新法,確有不周到之處,但這十幾年的成果,亦令王安石同樣堅信,變法本身是對的!沒有變法圖強,就沒有今日之大宋。大宋朝應當繼續變法,應當繼續開拓進取! 但舊黨謹慎有餘,卻全無進取之心——王安石已經看出苗頭,他已經預感到司馬光將會全面收縮。舊黨號稱「君子」,但也就是這點本事,給一個家大業大的好家產,讓他們好好守著,他們能夠做到;但叫他們將家業發揚光大,或者在國家危險之時,轉禍為福,他們便只能束手無策。如今之局勢,若無石越,只是交給司馬光處理,司馬光的本事,也只能廢除交鈔,打落牙和血吞了,然後慢慢將養著,恢復元氣,雖然虧饋一些家底,卻也能保住家業還能流傳下去。說到底,這些人名為儒家弟子,實際上遵循的,卻不過是漢朝文景之治時無為而治的不二法門,外加一點鹽鐵會議時賢良方正們的老生常談——這已是司馬光和舊黨的全部本領。 在這方面,王安石永遠都沒辦法看得起舊黨的那些君子,哪怕司馬光也不例外。那些個老調,王安石閉著眼 睛都說得出來——選賢任能,節儉去奢,移風易俗……一千多年來,腐儒們所謂的「治道」,從來都沒有變過。 而且,在王安石看來,舊黨正在依賴司馬光的個人威信,維持住內部的分歧;而石黨的情況則更加嚴重。王安石承認石越的能力,也讚賞石黨大抵都是些有能力,而非僅僅只會唱高調的人,但是,石越的溫和變法只能是暫時的,無法長久維持,總有一日,它不是歸於舊黨的保守,便是與新黨合流——也許是互相靠攏。王安石不能肯定它最終會走向哪裡,但他卻肯定,石黨遲早會分裂,會變異…… 自從接受侍中、平章軍國重事的任命以來,王安石知道自己的角色其實變化不大——他只是由一個在野的旁觀者,變成了一個在朝的旁觀者。 他始終保持著身在局外的清醒。 以王安石之智慧、識度,只需外界與他自己都不逼著他走上牛角尖,他就依然具有超越時代的眼界。何況在野十年,王安石並非在故步自封,慢慢走出愛子早逝的悲痛之後,王安石便漸漸開始自省,接觸所謂的「石學」,瞭解白水潭與西湖學院的學者們的學術。 他的視野也因此更加開闊。 他漸漸發覺,石黨在本質上只不過一個溫和的新黨,其中一個證據便是,各大勢力都已呈現出地域化之徵兆。舊黨主要來自北方,而新黨與石黨則以南人為主力。長期控制中央政權的北人,不希望變革,希望依徇舊章;而來自南方的新興勢力,如果想要全面掌握權力,就一定要打出變法的旗幟。但南方與北方是如此不同,當新黨還在的時候,石黨尚可以依違其間;如今新黨既已淪為第三勢力,石黨與舊黨的合作,也就是「共患難」而已。一旦危機度過,雙方是絕對無法共富貴的! 因為這些認識,王安石能夠心態平和的接受新黨目前狀況。但是,他與趙頊名為君臣,實則情同父子,對於趙頊的蓋棺定論,他卻不能不關心——很少有人注意到,在趙頊去逝之後,王安石又衰老了許多。 關於去逝的皇帝,無論君臣之間發生過什麼,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和王安石一樣,與趙頊有過那麼多獨特的回憶。王安石第一次見到趙頊的時候,趙頊還非常非常的年輕,君臣之間談話,是真正的開誠佈公,雙方都不時的使著小性子。王安石還記得他們曾經約定,君臣之間絕不互相欺瞞——曾經有一次,王安石已經不記得是什麼事情了,但他記得,是趙頊瞞著王安石去調查某項新法的執行情況,然後孩子氣的質問過王安石為何欺騙他?然後被王安石反問,他瞞著自己去調查新法,難道不是欺騙麼?王安石至今還記得趙頊啞口無言惱羞成怒的樣子。 那件事情不久後,君臣之間又和好如初。但後來終於發生了更嚴重的事情——蝗災與流民。 在金陵的王安石經常感到後悔——也許這個世界上,誰也會不相信會有這樣的皇帝,他一心一意希望能與他信任的宰相坦誠相待,共同創造一個富強的國家。但是天真的皇帝卻一次次被他的宰相欺瞞,終於慢慢成長、變化,成為一個精通所謂「帝王之術」的英主。 但是,即使在他那所謂的「帝王之術」的背後,王安石依然能看見他的赤子之心——這個世界上,真有一個慣於猜忌的君主,會在被王安石如此欺瞞之後,依然還保持著信任麼?還有石越,若趙頊果真是個猜忌的帝王,石越的頭早已經被砍過十次了。 在趙頊中風之後,王安石是陪伴他最多的臣子,也只有他知道,在趙頊那身龍袍之下,還隱藏著最純粹的感情。 皇帝是一個真正念舊情的人。 只要有情份在,他就不會輕易忘記。所以他才會最終放過呂惠卿一馬。 如果不是王安石轉變了心態,如果不是十年的在野令王安石的眼界、心情都發生變化,如果不是經歷過那痛心徹骨的喪子之痛……即使是復出,王安石也是感受不到這些的。 石越、司馬光們,王安石瞭解他們的本質,他們在本質上都並非熱衷於玩弄權術的人,但是,他們從未離開過汴京的廟堂之高,所以,他們都被蒙住了雙眼。 「廟堂」這種東西,只會在不知不覺中,扭曲人與人之間關係。 只有熙寧十八年的王安石,才會如此坦然的,將去逝的皇帝,看作自己的另一個兒子。 他又死了一個兒子! 王安石知道,朝堂之中,有許多的舊黨官員對趙頊心懷腹誹,難保他們不會在謚議、謚號,尤其是廟號中賣弄小聰明,搞點春秋筆法。而且,在謚議中,雖然王安石可以肯定,沒有人有膽子敢批評趙頊,卻一定會詳細提及趙頊在位時的功績,提到哪些功績,不提哪些功績,提到某項政績之時,用的又是什麼樣的讚美之詞,卻是大有講究。 王安石絕對不容許出現「謗書」! 皇帝理所應當得到一個公正的評價。 這是王安石於公於私,都要捍衛的。 王防讀的這篇謚議,乃是由翰林學士們商議所作。此時學士院一共有三個翰林學士——安燾、許將、蒲宗孟。安燾不屬於任何一派,卻是趙頊一手提撥的臣子,趙頊死前,還令他與李清臣一道寫遺詔;許將乃是狀元出身,在熙寧一朝,曾經頗受趙頊與王安石器重,王安石當年曾特意讓他主持《新義報》,他一直做到翰林學士兼知開封府,幾乎一隻腳跨進政事堂,後來為呂惠卿所忌,被尋了個過失,貶知地方,直到熙寧十七年下半年,才重新被召回京,又拜為翰林學士。許將時年還不到五十,文武雙全,不僅是大宋朝有名的神射手,還通兵法、曉軍政,又善吏治、懂外交,在熙寧朝已然嶄露頭角,如今資歷漸深,又經歷過挫折磨練,是新黨中極有前途的青壯派。而蒲宗孟更是不折不扣的新黨,但此君與呂惠卿交好,又因生活奢侈得過份,屢受言官彈劾,幾無前途可言,在學士院之地位,亦無法與安、許相提並論。因此這篇謚議,絕不可能出自他之手。 王安石聽到王防一字一字讀來,滿篇四六之文,竟全是對趙頊的歌功頌德,而所謂「秦漢以下……蓋不足論」云云,名是說趙頊之文治武功,直追堯舜,實則卻全是新黨的論調。他又聽到謚議中,大讚趙頊「奮威武,飭邊備,正馬法,實府庫,利器械」,又有「以兵法授諸將,以什伍教人民,誅奔軍叛帥以作士氣,推高爵厚祿以勸有功」云云,這其中論調,竟已不只是稱讚兵制改革了,而是隱隱連保馬、保甲二法也一起肯定了!他又認真聽下去,卻見後文更是大讚趙頊在位時,勵精圖治,規復河湟、靈武之不世之功,經營南海、萬國來朝之深謀遠慮…… 王安石聽得雖然極為順耳,卻也同時大感驚訝,他忍不住打斷王防,問道:「究竟謚號、廟號是什麼?」 王防連忙揀起最後一頁紙來,細細看過,「大行皇帝尊謚英he文烈武聖孝皇帝,廟號……」 「廟號是什麼?」 「廟號……中宗!」 「中宗?中宗……」王安石皺起了眉頭,中宗的確算是中興之守成令主的廟號,但是,它配不上趙頊的功業! 「侍中。」門外,一個僕人走了過來,低聲稟道:「石相公求見。」 「子明?」王安石不由得 站起身來,「快請。」 注一:按行,即卜地,利用陰陽五行之說等來勘察陵寢的位置。確定陵寢位置,叫「得地」,複查叫「復按」。 注二:宋代汴京官營房屋租賃機構。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五章 天機雲錦用在我(二) 石越是個意外的來客,在簡單的寒暄之後,賓主之間便陷入了短暫的靜默。看著彷彿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的石越和安靜等待石越說出來意的王安石,隨侍在王安石身後的王防明顯覺得氛圍有異,但他更不知道可以說些什麼打破眼前的僵局,他也完全不能明白此時此刻石越為什麼會突然到來。 偌大的廳中,只有放在桌案上的紙頁被風吹動發出的簌簌聲響。石越側過臉看了一眼,正好看到了某頁最末的幾行字,「中宗?」他望著王安石,連連搖頭,「不是中宗!」似乎是想要抓住這個話題,石越不等王安石說話,又馬上接著說道:「這篇謚議在下與君實相公都已經看過,廟號中宗,不足以彰大行皇帝之功業!法三王不法秦漢,大行皇帝的功績,古之帝王,惟商高宗武丁可以相提並論!」 王安石的眉毛挑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石越卻如同全然沒有留意到,又提高聲音重複了一遍,「高宗英文烈武聖孝皇帝!」 「高宗英文烈武聖孝皇帝!」王安石輕聲復敘了一遍,隨即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 「君實相公原有意恢復西漢制度,然禮部、太常寺皆以為帝謚自唐以來,因循已久,本朝請帝謚向為六字,若輕易變革,不免駭人聽聞,故只得作罷。然學士院所議廟號中宗,兩府以為尚不足以彰大行皇帝之功業,乃請廟號為高宗!」石越留意著王安石的表情,看到自己說完這番話後,王安石衰老得近乎枯槁的臉上突然流露出的鬆弛神情,他已經知道這個廟號能令王安石滿意了——趙頊也的確配得上高宗的廟號!石越在心裡說道。而王安石這一刻流露出來的情緒,也讓他更加堅定的了自己先前的認定。「不過,南郊請謚,是七個月後之事,這等大事,定議呈上太皇太后、皇上御前之前,兩府定會選徵得侍中之同意……」 「沒什麼好再商議的了!」王安石提高聲量,打斷了石越,「大行皇帝運量酬酢,萬世可得而宗者,大行之廟,配得上高宗之號!」 石越點了點頭,雖然王安石抑制著自己的感情,但他還是能夠感受得到王安石聲音中的激動之意,他更能夠理解王安石此時的心情,正是出於這樣的理解,才讓他相信今天的來意能得到一個理想的結果。 「自從侍中返京後,即使是發生了石得一之亂,侍中亦甚少對政事發表意見。」石越的聲音裡帶著抹感慨,仿如無意般的又道:「許將曾經建議,讓侍中為山陵使……」 看到眼前老人的表情頓顯僵硬,卻依然固執的保持著緘默,石越又歎息道:「我知道侍中的心意,亦能明白侍中的心情——侍中其實極想為大行皇帝做些什麼。」他望著王安石的眼睛,突然脫口而出:「大行皇帝的功業,絕沒有任何人能夠否定!」 王安石注視著石越的眼睛,他想知道石越這句話有多少是出自真心。這句話對於王安石來說,的確如此,但是對於其他人卻未必。他也並非那麼信任石越——王安石知道,趙頊曾經束縛過他的翅膀,令他不得展翅。 石越能很清楚的感到覺到王安石的不信任,因為王安石從來不會費心去掩飾這些感情,對於王安石來說,喜歡與厭惡,都是光明磊落的,他從來不會在乎對方的身份與地位,也不會計較這背後的政治考量。 但這種不加掩飾的懷疑卻格外的刺激了石越。 皇帝不是你王安石的!石越望著王安石的眼神變得強硬。對於石越來說,趙頊絕非是一個普通的宋朝皇帝,甚至也不僅僅是一個曾經的朋友。在趙頊身上,他也寄托過太多的東西! 「大行皇帝的功業,絕沒有任何人能夠否定!」他挑釁似的高聲重複著,「大行皇帝獨一無二!攢宮殯於福寧殿西階,一直要到七個月後,才會啟程去山陵,但是,我每次去福寧殿,都會覺得那裡很陌生,很虛幻……當我說到皇上,說到官家的時候,我心裡想的,依然還是大行皇帝……」 「天下都在為大行皇帝服喪!宮中與宗室們,要為大行皇帝守三年之喪;外朝以日易月,要守三月之喪;天下軍民,依大行皇帝遺詔,要守三日之喪……但那些穿著喪服,嘶聲痛哭的人中,又有多少人心裡想的只是大行皇帝所賜的遺物與新君的賞賜?」 「真正悲痛的人,沒有資格沉浸在悲痛中。」石越咄咄逼人的望著王安石,「我知道,侍中亦應當知道,若我輩不能將大行皇帝的基業發揚光大,不止大行皇帝十八年勵精圖治要付諸東流,我輩還要連累大行皇帝為後世所譏笑!」 「我石越斷不會傚法無知的婦人,吾輩亦非黃毛稚子,當叛兵將箭射進福寧殿的那一刻,我就已經知道,哭泣守不住大行皇帝的基業!」 「廟號與謚號亦會因人而改變其意義!」石越抓起那幾頁謚議,一頁一頁,撕得粉碎,「我不會允許任何人否定大行皇帝的功業,然而,真正能評價大行皇帝功業的,是歷史!若吾輩能將他的基業發揚光大,那便不是高宗彰顯了大行皇帝,而將是大行皇帝彰顯了『高宗』二字!」 「如今國家局勢如何,侍中看得比越還要清楚,難道當此之時,侍中能為大行皇帝做的,竟然只是這區區的謚號廟號麼?!」石越厲聲質問著王安石。 王安石的臉色霎時便變了。王防上前一步,正要替王安石反駁石越,卻被王安石揮手止住。他定定的望著石越,忽然說道:「子明說得不錯。但如今我還能做些什麼?」 石越沉默了一會,「越想請侍中去杭州!」 「去杭州?!」 「不錯!」石越坦然回視著王安石。 廳中再次變得靜默。 若非對石越的人格還有最基本的信任,王安石便會斷然拒絕石越的荒謬請求;而若非石越對王安石的人格有著完全的信任,石越更不敢提出這樣的非份之請。 王安石如今不僅貴為侍中、平章軍國重事,而且還是趙頊遺詔中的輔政大臣之一!若無足夠的理由,提出這樣的要求,這已經不是權力鬥爭,而幾乎是一種侮辱! 「越想請侍中去杭州主持東南大局。」石越這次並沒有讓靜默持續太久,他知道,和王安石說話,不能太直接,但更不能虛偽,「如今國家外憂內患,然一切之根本在於理財,而理財之根本,在於東南。」 「必須盡快發行鹽債,必須盡快籌到這筆錢!」 「子明擔心局勢還會惡化?」王安石皺起了眉毛。 「如若放任不管,局勢必定會繼續惡化。目前的策略毫無作用,商賈們已經在懷疑國庫有多少錢。」最糟糕的是,他們的懷疑是對的。「不能再從容等到禫祭除服以後——侍中若能先去杭州準備,待二月六日除服,侍中在杭州,我在汴京,便可同時開始發行鹽債。有侍中在杭州,朝廷既不必擔心發行鹽債會失敗,而在東南所籌到的緡錢,朝廷亦可放心留在東南,先穩定東南各路交鈔。」 「發行鹽債之事,自古以來未嘗有過,各路府州縣長吏,有些人心懷猶豫,有些人不知道如何處分,有些人又想著中飽私囊……這等等情弊,皆屬難免。若是侍中能去杭州,便可成立都淮、浙、江、湖、閩、廣諸路鹽債提舉司,統一事權,正可以避免許多麻煩。」石越說到這裡,忽然意味深長的說道:「不過亦我知道,這是將侍中往火坑裡推…小說整理發佈於ωUf.ㄧVΚ.Fn…」 「火坑我是不怕的。」王安石看了石越一眼,「只要子明知道如此做,無異於將自己架在火上烤便好。」 石越挑了挑眉毛,淡然道:「一旦發行鹽債,地方官員為了政績,一定會有許多官員用各種辦法逼著百姓購買——我刻意將鹽債面額規定得比較大,便是希望他們要強行攤派的話也盡可能去逼有錢人買!雖說如此一來,我便會成為眾矢之的,一些地方官拒不執行,台諫彈劾,清議洶洶……這些都是題中應有之義,越求仁得仁,何懼之有。只是這個火架,還須勞煩侍中與我一道上去烤烤!」 「這些又何足道哉?」王安石捋著鬍子,嘿嘿笑道,「最可怕的,並非是這些。子明別看鹽債之事,政事堂已經定策,太皇太后也已經許可。到了那時節,罪過還是子明的。子明需知,定策亦是可以變卦的……」 「只要侍中不怕被石越連累,石越又何所懼?」石越淡然笑道,「為天下先者,難免不當箭靶。侍中若是答應,不僅東南諸路之鹽債發行要勞煩侍中,太府寺將在東南設立分司,負責各錢莊用交鈔兌換緡錢之事,這個分司,正好一併交給侍中。除此以外,還有一樁大事,亦須侍中在東南主持!」 「大事?」還有什麼比鹽債更大的事? 「正是。」石越鄭重的點了點頭,從袖子裡掏出一卷卷軸來,雙手遞給王安石。 「這是……」王安石接過卷軸,一面緩緩打開來,原來卻是一幅南海諸島地圖,他正覺奇怪,忽然卻發覺這地圖與尋常的南海地圖有所不同——在各島之上,赫然用紅筆標著完全陌生的國名,還有一個個似曾相識的名字。 「這是?」 「這便是石越要請侍中支持的一樁大事!」 「唔?」王安石不由得又看了一眼地圖,忽然看見摩逸諸島靠近琉求的一座大島上,赫然標著「雍國*雍王顥」的字樣!他眉毛一跳,猛然抬頭,望著石越,「莫不是……子明莫不是想……」 石越默然點了點頭。 封建諸王的札子,此時應當還在吳從龍的書房裡,沒有向外透露一點風聲,但這麼一樁大事,卻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瞞著王安石的。此事若想成事,高太后、司馬光、王安石這三人的支持,是必不可少的。既然想請王安石去坐鎮東南,石越便決定先攻克王安石。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五章 天機雲錦用在我(三) 石越的保證並非信口開河。 在他拜見王安石的次日,兩府即向王安禮與李憲下達了密令,嚴禁邊將向李秉常部挑釁,並告知二人,若西夏得知大行皇帝升遐欲遣使至汴京吊哀,可以接納其使者,同時,允許秉常派遣使者至夏國王陵祭祀。 強硬的對夏政策,在趙頊死後,終於開始鬆動。但這一切卻只能秘密進行,儘管人心轉向,厭惡戰爭的情緒開始流行,但石越與司馬光都不能不顧忌許多士大夫的另一種情緒——對大行皇帝趙頊的懷念與維護。 儒家有「三年無改於父之道」的聖人之言。大行皇帝屍骨未寒,就改變他的政策,不僅會觸怒反對者,便是那些支持者,在心裡面也會犯嘀咕。今日的石越,可不能打出「以母改子」的旗號來,這不僅會激怒王安石,而且更是否定了自己——這無疑是因小失大,如果他這麼做,朝野中原本支持他的許多士大夫,會將他看成是只會迎合上意、反覆無常、背叛趙頊的小人。 於是,在下達這道密令的同一天,詔旨頒布了對王安禮與李憲的獎賞——前者加樞密副使,後者追敘其過往之軍功,封武功侯。 說是安撫也好,說是賄賂也罷……其實這樣做用處並不大,對於李憲倒不必擔心,他自然會心領神會,但以王安禮的身份地位,只要他在安西府,與西夏接洽便不可能瞞著他——儘管王安禮並不是那種迂腐的士大夫,儘管王安禮也貪財愛色,在意功名利祿,但王安禮始終是個士大夫。若是不幸他反感此事,那區區一個「樞密副使」,是封不住他的嘴巴的,他畢竟是進過政事堂的重臣。 然而,不論怎麼樣,做了總好過沒做。這亦可以當成石越對王安石同意出鎮杭州的一個小小的回報——王安石當然不屑於這種交易,可石越亦不會笨得竟將此宣諸於口,自取其辱。 他只要恰如其份的表露出自己的善意便足夠了。 石越與司馬光已經達成共識,此時趙頊雖然病逝,局勢發生變化,但這個共識並未改變——司馬光支持石越略顯激進的挽救交鈔計劃,而石越則支持司馬光的戰略收縮政策——這亦是石越向王安石保證的全部含義。如若一直是兩北不靖,西南不寧,只怕王安石亦不會有心思呆在杭州,搞什麼鹽債和封建。 老天似乎並未完全拋棄石越,在向西夏悄悄的邁出了第一步之後,從益州也終於傳來了第一個好消息——高遵惠與陳元鳳在圍困伏虞縣城幾十天後,於熙寧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攻入伏虞縣城,平定了所謂的「陳三娘之亂」。 雖然這並不是一次完美的勝利——陳三娘在城破之日不知去向,高遵惠與陳元鳳搜了三天三夜,將伏虞縣翻了底朝天,也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而且,在石越看來,這到底不過是一次不光彩的鎮壓。但勝利始終是勝利,哪怕是不光彩的勝利也要遠遠強於不光彩的失敗。這個勝利,對於穩固益州的局勢,甚至是振奮汴京的民心士氣,也是有利的。 不過,益州的好消息也就到此為止了—本***轉載拾陸κ文學網—與這份捷報幾乎同時送達的,還有一份讓所有人感到意外的馮京告病的奏折。 頂著「知樞密院事」頭銜,前往益州主持大局的馮京,平心而論,雖然他亦不過是個太平宰相的料,但其處理庶政之能力,原亦是可以信賴的。但是,在汴京十幾年養尊處優的生活,損害了馮京的身體。由汴京前往成都的長途跋涉,加之不太適應成都的氣候,竟然令得馮京在成都突然染病不起,根本無法理事。 這對於石越來說,無疑又是一次不小的打擊。益州目前的局勢,依然還需要有一位重臣坐鎮,而馮京無論資歷、能力,以及與石越的關係,都是理想的人選。如若馮京告病,則石越不僅要為新人選傷神,對益州路的控制權更可能因此落到舊黨手裡——司馬光已經在給高太后的表章中,暗示了不惜代價迅速停止在西南夷的戰爭的可能。而高太后聽政數日,還從未駁回過司馬光的任何建議。伏虞縣的勝利,必將令司馬光更加堅定從川峽撤軍的決心——除了失去西南夷的「無用之地」,他再無它慮。但是,儘管石越最初就反對什麼「熙寧歸化」,但他同樣也不願意失去那片土地——從地圖上看,西南夷叛亂的區域,比宋朝從西夏手裡收復的土地還要大! 而更令石越不快的是,馮京在奏折中竟然大力推薦陳元鳳——若據馮京所說,則陳元鳳不僅有出眾的洞察力,且處事果斷,極具魄力。陳元鳳在圍困伏虞縣期間,親自在附近各州縣、村鎮覆查案件,接受百姓告發,斷案公正,極得民心,更是趁機查出一些州縣胥吏在賦稅上弄虛作假,欺上瞞下的情弊,幫百姓減免了不少賦稅。不僅如此,他還從軍糧中分出糧食,賑濟百姓;迫使當地的富戶豪強降低佃租;雷厲風行的打擊拒收交鈔之事……正是因為陳元鳳的這些舉措,使得當地民心迅速轉向。高遵惠與陳元鳳率領的,都是些未經戰陣的廂軍、鄉兵之類,雖然陳三娘的亂黨亦不過是烏合之眾,但他們據城而守,這些廂軍、鄉兵若要強攻,原也未必討得了好去。但陳元鳳的舉措,被故意傳進城中,卻使得圍城中的民心動搖,不斷有人偷跑出來向官軍自首,最終高遵惠幾乎是兵不血刃便攻進城中…小說整理發佈於ωUf.ㄧVΚ.Fn… 不僅是馮京,連高遵惠的奏折中,也對陳元鳳大加讚賞,將全部功勞推到他身上,可見這些事跡不太可能是假的。石越以前一直沒怎麼把陳元鳳這個「布衣之交」當回事,但自從陳元鳳到益州後向呂惠卿反戈一擊,石越便開始對他另眼相待。石越不能像范純仁一樣,做到君子坦蕩蕩,對他全無成見;更不能像李敦敏一樣,總以用善意去想別人。陳元鳳是一個他有點捉摸不透的人,此人雖然尚無資格成為他的對手,但石越卻也無法放心將益州交到他的手裡。 然而,無論石越喜歡與否,他都必須承認一件事情:他真正的、可以放心的,又有資格節度益州這樣重要的地區的朋友本就不多,而蘇轍等籍貫在川峽的官員,更不可能派往益州路擔任長吏這樣重要的職務——這就意味著,石越幾乎找不到「自己人」可以去益州。 「相公別無選擇!」雖然在稱呼上有所改變,但潘照臨刻薄的語氣,尖銳的用辭,卻沒什麼改變,「要麼做個順水人情,無論司馬光選中誰去益州,無非便是將西南夷視為化外之地,來個眼不見為靜。只要在益州的軍隊撤回,休養生息幾年,益州便能恢復過來。沒了西南夷的麻煩,境內群盜也沒什麼好擔心的,朝廷也丟了個大包袱,可以省下好大一筆開銷。益州原本就與別處不同,當地原本是鐵錢區,對紙幣亦較為接受——只須依樣畫葫蘆,乾脆在益州全境禁止使用銅錢、鐵錢,管好幾條出入通道,在外面交鈔不穩定時,再在本地交鈔上加蓋一個印章,規定只許在益州境內流通,禁止其他交鈔出入蜀境,保管益州鈔法、物價,迅速便能穩定下來……」 石越不由得在心裡苦笑,潘照臨雖然不太懂食貨之術,但他的洞察力卻的確是高人一籌的。益州的地理位置的確非常特殊,它完全可以自成一體的運行,對外界幾乎無慾無求。這也是當地此前能夠成為獨特的鐵錢區的緣由。而且,潘照臨所說的辦法,此前司馬光也的確曾經向石越流露過! 這對益州還真不是個壞辦法,用慣鐵幣的人們,對交鈔還是持歡迎態度的。因為宋朝此前的鐵幣,除了這種貨幣是用鐵鑄的外,也談不上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金屬貨幣——不僅鐵錢的面額經常高於它的實際價值,盜鑄鐵錢也氾濫成災,更糟糕的是,盜鑄鐵錢的技術難度,甚至遠遠比盜印交鈔要容易——交子最先誕生於蜀地,絕不是沒有原因的。石越甚至也不必為蜀商們擔心,對於如何應付一個國家內的兩種幣制,他們的經驗可遠比石越豐富。 但石越對這個方案不太待見也是理所當然的——他追求的目標,是將大宋朝各個亞經濟區域更好的融合起來,而不是謀求各個地區的經濟獨立與分裂。宋朝政府此前容許鐵錢區的存在,還可以用它一直受困於銅錢的錢荒、鑄造銅錢成本過高等來做為借口,石越卻不知道他應當拿什麼來做借口! 難道益州是個佔領區麼?連紙幣也要另外發行! 但潘照臨卻無意顧及石越的心情。 「要麼,支持一個新黨去益州,便當再送給王安石一個人情。此人自然不能是呂惠卿的黨羽,但新黨不論是誰,都是支持大行皇帝開疆拓土的。即使朝廷有意放棄西南夷,他到了益州後,多半也要唱反調。不過,新黨的人將如何恢復益州的元氣,那便沒人能料得到了……」 「先生以為司馬君實會答應讓個新黨去益州麼?」石越沒好氣的說道,「他恨不得明天便下令和西南夷議和,後天便頒令撤兵。那地方對他來說,毫無意義。」 「那相公不妨去大相國寺燒香,盼著王厚與慕容謙趕緊打個大勝仗——這亦算一法。」潘照臨面無表情的說道。 「要燒香有用,我每日燒一車香也成。」提及此事,石越更加氣悶,「王厚與慕容謙在汴京的時候倒是信誓旦旦,可花了這麼久時間,只打過一次勝仗——何畏之率五十人偷襲一個叛部,斬首十二級,此外便是高遵裕收復了一座瀘州空城——我要拿這個『戰績』去和西南夷談判麼?!」 「那也比吃敗仗強。王厚與慕容謙至今沒吃過一次敗仗。西南夷到底是在本鄉本土打仗,從二人的奏報上看,慕容謙幾次率兵進剿,都是無功而返——西南夷中,亦有善戰之人。他們多半聽說過王、慕的威名,只要他們率大軍進剿,哪怕丟了老巢,也不肯與他們交鋒。但只要官兵一退,他們立時便又呼嘯而返。二人一面穩打穩扎,一面借助何畏之的關係,暗中與叛亂的夷種聯絡,以圖分化打擊,這確屬上策。只不過……」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五章 天機雲錦用在我(四之全) 當石越急匆匆趕到待漏院時,赫然發覺,除了韓忠彥與「至寶丹」外,所有的宰臣,竟然全部到齊了。此時外朝還在喪期,所有的人都穿著喪服,每個人的臉色都表情嚴肅,不發一言——待漏院的氣氛,從未如此的緊張過。 沒有人想過會發生這樣的事,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事情會突然失控! 三十七名參加省試的貢生,身著喪服,擊響登聞鼓,在登聞鼓院外痛哭,聯名上書,痛斥韓忠彥不忠! 他們直指石得一之亂,乃是為了迎立雍王!痛罵韓忠彥只問狐狸,曲護豺狼,是為了迎合高太后,希求富貴。說他為子不孝,為臣不忠……並且要求高太后大義滅親,誅亂臣賊子,以安天下! 但接下來的事情,更讓人目瞪口呆——韓忠彥竟然毫不避嫌,直接派兵將他們全部逮捕入獄,然後自己進宮請罪!高太后悖然大怒,斥責這三十七名貢生「妖言惑眾,離間君臣母子,於大行皇帝大不敬」,令開封府嚴加訊問,追查有無幕後指使! 這又是一樁大宋朝從未有過之事。 更糟糕的是,這三十七名貢生中,有十名白水潭的學生,七名太學生……從侍劍的稟報中,石越才知道,原來白水潭與太學這些日子中早有類似的流言,只是沒有人知道,這些貢生竟然會跑出來打抱這個不平! 開封府中,因為謠傳雍王與叛亂有關,看到趙顥一直「平安無事」,那些因為皇城司叛亂而受到牽連的人們心中早有不滿。對大行皇帝的懷念與愛戴,伴隨著這種不滿的情緒,在這個時間,很容易就能轉化為對小皇帝孤兒寡母的同情……白水潭與太學的士子牽涉其中,勢必令局勢更加複雜! 石越心裡面很明白,待漏院裡的每一個宰相也都很清楚,汴京百姓的怨氣,可還不止這一樁兩樁,若然在這裡引爆的話,關於交鈔、物價,種種怨氣,便會全部從這個口子衝出來…… 石越又想起自己的封建大計,心裡面更是五味雜陳。 內東門小殿。 殿中早已摒退侍衛,珠簾後面,高太后坐在御座上,陳衍等幾個心腹的內侍侍立兩旁。珠簾之外的殿中,只有韓忠彥一個人。 高太后鐵青著臉,望著站在下面的韓忠彥。 垂簾聽政的高太后,只有這麼一個弱點——她最疼愛的兒子趙顥。但便是這一個弱點,竟然屢屢被人用來挑戰她的權威。她絕不相信這件事情後面沒有陰謀——即使這些士子年輕氣盛,亦絕不會傻得只憑流言,便做出這種蠢事。 這是高太后無法理解的愚蠢。 侍立在殿中的韓忠彥顯得平靜,彷彿他根本不曾被捲入這場風波當中。 「這些人喝多了。」韓忠彥對審訊的稟報,一開始便令高太后感到荒謬,但韓忠彥的表情顯然不是在開玩笑,「這三十七人互相全部認識,臣已經查明,此前他們的確全在會仙樓喝酒——會仙樓的掌櫃和酒博士都記得他們。民間禁酒哀悼之令剛過,所以他們亦不算違禁。在喝酒時,有人聽他們提到雍王與曹王晉封的事,訊問時,他們中亦有人承認,他們因為聽到雍王晉封之事而不滿……」 「你的意思是,他們只是醉酒鬧事?!」高太后厲聲打斷了韓忠彥,「汴京喝醉酒的人成千上萬,怎麼便他們來敲登聞鼓?!」 「他們誤信流言。」韓忠彥依然很平靜,但語氣堅定,「此前有流言說,石得一之亂,是為了迎立雍王。還有人說,太皇太后遲早會廢掉幼主,另立雍王……」 「一派胡言!」高太后騰的站起身來,悖然大怒。 她隔著珠簾,怒視著韓忠彥——無論如何,她都不相信韓忠彥這些鬼話。韓忠彥只不過是為了讓所有人好下台階罷了。他只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便如同他在雍王之事上的所做的一樣。 她知道是誰容不得雍王。 石越、王安石……這二人都曾受大行皇帝知遇之恩,他們一定會將雍王當成六哥的心腹之患。而且,這亦是朝中真正有能力不接受這個既成事實的兩個人! 她也知道石越曾經私下裡見過王安石,此後,王安石便主動請求出鎮杭州,去推行石越的鹽債——高太后不信任王安石,她一點都不信任王安石。而王安石竟然願意為了支持石越,做出如此大的讓步!他不惜去杭州,二人背後,究竟又有著什麼交易? 還有桑充國……桑充國對六哥一直忠心耿耿!他是王安石的女婿,是石越的大舅子。 十個白水潭的,七個太學的! 還有誰能對這些士子有如此大的影響力? 喝醉了酒?聽信流言? 是桑充國的盅惑,還是石越的暗示?! 你們當我只是個深宮中的婦人,可以隨便擺佈麼?! 這是挑戰還是試探?兩個輔政大臣想知道垂簾的太皇太后究竟有多少能耐? 高太后又想起曹太后對石越曾經有過的猜忌。 若是有人想試探她,那麼她高滔滔便一定會給他一個回應。她會讓他知道,究竟誰才是神器之主! 王安石想去杭州,便讓他去。石越又想去哪裡?! 高太后在珠簾之後,望著韓忠彥,忽然一字一句的說道:「大府,老婦雖在深宮,亦曾聽說,白水潭的學生,至今都管石相公叫山長,此事可是屬實?」 「太皇太后!」韓忠彥震驚的抬頭,望著珠簾之後。 「大府亦是遺命輔政之臣。大府且看看這些!」 韓忠彥此時已再無剛才之從容,他驚疑不定的望著陳衍捧著一疊奏折,送到他面前。 「大府可以看看,這裡全是彈劾安燾、李清臣的折子,本朝從無建輔政大臣之先例!大行皇帝托孤於卿等,實是感於君臣相知之義!」 但不是叫你們為所欲為! 「臣等粉身碎骨,無以為報。」韓忠彥再也站不住了,連忙跪了下來。 「韓家之忠義,大宋人人皆知。」高太后冷冷的說道,「我只希望,這些喝多了酒的貢生中,不要有石相公的學生才好!」 韓忠彥頓時一個激靈,「太皇太后!」他抬起頭來,顫聲說道:「太皇太后絕不能有如此想法!」 絕不能有如此想法?!高太后注視著韓忠彥,你也疑心此事與石越有關麼? 「石越乃國家柱石之臣!」韓忠彥絕想不到,高太后竟然會疑心石越,但是他卻知道,石越如今已今非昔比,高太后若要對付石越,休說司馬光與王安石不會同意,縱然同意,也會掀起軒然大波。這樣做的結果,只會令得國家更不穩定,而高太后與石越之間,將會一直互相猜忌與不信任。 「石越乃國家柱石之臣!」韓忠彥再次重複了一遍,「臣只恐這正是契丹離間之計亦未可知。若朝廷無石越,非止交鈔之事無法收拾,臣只怕今日罷石越,明日契丹便已南下!」 「君臣相疑,非國家之福,太皇太后聖明,還乞三思!以石越之賢,斷不會為此無父無君之事!」 珠簾之後的高太后頓時怔住了。 她並非不知道朝廷對石越的倚重,但她絕未想到,原來連韓忠彥的心裡,也是如此倚賴石越! 高太后忽然感覺到一陣恐懼! 她從來不介意分享權力,從執政的第一天,高太后便已經決定,要任賢遠佞,她不會如歷史上的其他女主一樣,任用私人,她會尊重兩府的權力,她會與賢者分享權力!如此,國家的政治方能清明。 但是,這種分享,應當是她主動賞賜出去的,而不是被迫的。臣下應當對她的這種賢明感恩戴德,歌頌她的英明與賢德;而不是將此視為理所當然,甚至不容挑戰! 高太后緩緩坐下御座,雙手卻緊緊抓住御座的扶手。她親眼目睹過三位皇帝登上皇位,也目瞪了三位皇帝的死亡。治平年間發生的事情,更令她終生難忘。她知道宰相的權力,如曹太后那樣的人,也會被韓琦說撤簾便撤簾! 而她的御座之前,珠簾之外,還有六位輔政大臣! 即使六哥還年幼,撤簾並不是眼前的威脅,但是,她不得不考慮另一種可能——輔政大臣們主導的兩府,可以輕而易舉的架空她! 她垂簾聽政還沒幾天。高太后第一次意識到,她的地位並不比石越穩固。 但是……她高滔滔依然會回應這試探!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五章 天機雲錦用在我(五) 直到當天晚上,當石越前往司馬光府上,與司馬光一道給王安石餞行之時,石越還在想著韓忠彥說出「醉酒鬧事」時司馬光的表情。 其實當時石越也好不到哪去——他差一點便笑出聲來。 「醉酒鬧事」! 平時看起來忠厚老實得有點懦弱的韓忠彥,似乎永遠能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來。按理這樁案子韓忠彥應當避嫌,但是連御史台那些一向就喜歡找人毛病的御史,這次也罕見的無人說三道四。 一次有趣的斷案,有時候的確能緩解劍拔弩張的對立情緒。 不過,對於高太后的懷疑,到底也不會因為這件事情,便可以化解。而王安石素為大行皇帝所重,在這個時候,若是無故出外,亦將使天下生疑。而發行鹽債之事,依然還只是少數人知道的秘密,所以王安石只得秘密前往杭州——他將坐一艘虎翼軍的船前往杭州,須等到到了杭州,才能明示身份,公佈此行的目的。 因此,司馬光與石越,才特意在前一天的晚上給王安石餞行——次日清晨,王安石便要離開汴京。 對於王安石來說,汴京對他並無值得留戀之處。他雖然是平章軍國重事、輔政大臣,但實際上,聽政的高太后從來沒有詢問過他對軍國事務的看法,更遑論採納。當知道他想前往杭州後,高太后雖然口裡挽留,但是心裡卻更多的是期盼。與其這樣呆在汴京,倒還不如出外,所以,對於要秘密前往杭州,王安石並不介意。 但眼前的窘境,對於石越卻是巨大的刺激。 石越並不知道高太后把賬算到了自己頭上,他反而念念不忘於消除國內的不穩定因素。 石越堅信,只要將趙顥打發到南海去,一切的懷疑都將煙消雲散。 因此,他決定提前向司馬光透露自己的計劃,只要爭取到司馬光的支持,高太后為了保全自己兒子的性命,多半便會支持此議——而那只是幾封奏折的事情。他已經想好,只要獲得司馬光支持,那麼,在公佈發行鹽債的那一天,吳從龍將遞上他的奏折……如此亦可以減輕台諫對於鹽債的質疑。 司馬光的餞行宴,非常的簡單、樸素。一間陳設簡單得有點過份的小廳內,司馬光坐在主位,而特意依南方人的習俗,由王安石坐在右邊,石越坐在左邊。三人面前各自擺了一張小案,席地而坐——這一點讓石越頗有點不習慣。而案上亦只有簡單幾樣果子、食品,因為外朝還在國喪期間,更是乾脆連酒都沒設,而是用茶水代替。但實際上,三人都沒怎麼觸碰案上的茶水、食物。 「君實,子明。」王安石犀利的目光,最後落到了司馬光的身上,他凝視司馬光,好久,忽然輕輕歎了口氣,「君實,今日君實實是犯了大錯!」 「大錯?」司馬光有點愕然的望著王安石。 王安石點點頭,「天下之士,少有不為功名利祿所羈絆者,若用之得當,原也沒什麼。但蔡京此人,實是有太多的機變權詐之術,我觀此人,野心勃勃,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今日君實與子明讓他一躍龍門,將來恐為國家之患……」 石越默默聽著,也不由得在心裡歎了口氣,他心裡也很清楚,以蔡京權知開封府的任命一旦下達,從此蔡京便可以參預軍國機要,專折上奏,儼然朝廷大員,與區區六部郎中,再也不可同日而語。但他轉頭去看司馬光,司馬光臉上的不以為然,卻是不加掩飾——的確,親手提拔過鄧綰、呂惠卿的王安石在這方面的判斷,又怎麼可能打動司馬光? 但所謂的「識人之明」,便是這麼回事,總有些時候看走眼,也總會有看中的時候。所以自古以來,以識人為最難。 「介甫既是不以為然,為何又不當殿反對?」司馬光總算給王安石面子,只是枉顧左右,「這可不合介甫的脾性。」 「我當殿反對有用麼?」王安石冷笑道,「太皇太后對君實是言無不聽,計無不從;但我若是反對,只恐更堅太皇太后之意。」 「介甫有點……」 王安石擺擺手,「今日只我三人在此,再無旁人,亦不必諱言——太皇太后素稱賢德,其貶抑外家,可知亦無甚私心。只是今日之太皇太后,卻已非往日之皇太后!」 「此話怎講?」司馬光微微有點色變。 但王安石卻毫不介意,他即將離京,有些話,不吐不快。「君實看不出來麼?人無慾則剛,然自石得一之亂後,太皇太后實是已有心魔!」 「侍中說得不錯。」石越也不由點頭應道,「在下亦有這種感覺。」 司馬光不覺沉吟,「介甫子明是說…小說整理發佈於ωωω.ㄧVk.cn…」 「便是雍王!」王安石直言道,「石得一之亂究竟有何內情,吾輩心照不宣而已。韓忠彥不欲太皇太后、皇上有殺子、殺叔之名,亦是出自忠心。然天下不乏智識之士,此事又豈能令天下人盡無疑心?雍王雖被軟禁,但如今卻是主少國疑,太皇太后要按下此事,便只能維護雍王,但她越是維護雍王,卻會越令人生疑。長此下去,中外互相猜忌,只會越來越厲害。太皇太后無論做什麼,外朝凡忠於大行皇帝與皇上者,皆不會信任;而外朝以如此之心待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威信不立,又豈能公平決事?此時若有別有用心者在其中挑撥離間,只恐最後弄假成真,亦並非不可能!」 司馬光默默聽著,過了好一會,才轉向石越,問道:「子明亦如是想?」 石越輕輕點了點頭,「大行皇帝崩駕當晚,在下在宮中,可以肯定太皇太后並無策立雍王之意,否則在下亦活不過那天晚上。但太皇太后此後之欲保全雍王,亦是有目共睹。今日貢生上書之事,雖是意外,然只怕……」 「台諫、士子……」司馬光苦笑著,「只怕朝中百官,心中亦不能無疑。便是介甫與子明,亦不見得全然放心罷?」 「不錯。」王安石坦然承認,「便是大行皇帝,又何曾放心?本朝可從無設輔政大臣之先例!」 石越卻是默然不語。 「介甫、子明肯和我說這些,那是對我還未生疑。」司馬光望著二人,搖搖頭,歎了口氣,「亦不瞞介甫、子明,我昨日已經上過奏折,請封呼延忠、楊士芳、田烈武三人為侯,仁多保忠晉公爵,托以班直兵權,以拱衛腹心,亦可稍安眾心……」 原來司馬光亦早有擔憂!石越看了一眼王安石,卻見王安石也在看自己。是時候了! 「平叛之功,固然不能不賞。然越以為,終不若釜底抽薪來得一勞永逸。」 「釜底抽薪?」司馬光不解的望著石越。 石越緩緩點頭,站起身來,抽出藏在袖中的南海封建圖,雙手捧著,親自遞到司馬光案前。 「此圖便是在下的釜底抽薪之策!」 司馬光疑惑的接過卷軸,緩緩打開,方看了一眼圖上的幾個大字,便訝然抬頭,望望石越,又看看王安石,「封建南海?!」 「正是!」 司馬光又看了一眼地圖,抬頭看看石越,又看看王安石——石越只管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了,並不多說什麼;王安石則低頭喝著茶,根本不去看司馬光。司馬光緩緩將地圖放到案上,低頭凝視地圖,默然良久,才終於抬頭望著石越,說道:「封建之好處我已經知道了。子明想不想聽聽為難之處?」 石越連忙欠身抱拳:「正要君實相公賜教。」 司馬光又瞥了一眼地圖,「為難之處第一樁,若是這張地圖洩露出去,我敢保證,宗室中定然人心惶惶,進宮前往太皇太后、皇太后面前哭訴的宗室,能擠破宮門。我這個山陵使,到時候難免亦要提心掉膽——子明可還記得,陳世儒夫婦為了想回汴京,連殺母這等喪絕人倫之事亦做得出來,如今要將天璜貴胄們全部趕到南海瘴□之地,往好裡想那是封建,若往壞處想,便形同流放。大鬧喪禮的事,也未必做不出來!將來攢宮前往山陵,是要宗室去送葬的,若是他們拉著攢宮不肯走,子明想想,這是多大的亂子!這些人全是太祖、太宗皇帝的子孫,子明欲拿他們怎麼辦?」 石越點點頭,「相公所言,誠然有理。不過,越亦想問相公,今日若對雍王說,要將他封建到南海,自立一國,相公以為雍王是否會拒絕?」 「自然不會。」 「不錯,雍王斷不會拒絕,更不敢拒絕。朝廷若行封建,他為怕日久生變,多半會立刻之國。雍王既然不會拖延,相公以為曹王可會拖延反對?」 司馬光搖了搖頭,「曹王事母至孝,又深明大義。平心而論,以曹王之才能,做個公卿,亦足勝任。只是本朝為安全宗室……」 「正如相公所言!若得封建,曹王得展懷抱,亦無拖延反對之理。」石越點點頭。所謂「兔死狐悲,物傷同類」,雍王之事,雖與曹王無涉,然其心中豈無疑懼?雍王既然走了,曹王若是不走,自向太后以下,宮中朝中,難道便不會猜忌曹王? 但這些話自然不便宣諸於口。「封建之詔一下,若最為親貴的雍、曹二王都欣然奉詔,敢問相公,還有哪位親王、嗣王、郡王敢為杖馬之鳴?!」 最重要的是,在高太后的心目中,究竟是她兩個兒子的前途重要,還是那些宗室們的不滿重要?!高太后只要不是鼠目寸光之輩,她就一定會希望自己的三個兒子以及他們的後代,能各為一國之主。更何況,封建之策,還能一勞永逸的幫趙顥擺脫麻煩——高太后保得了趙顥一時,難道保得住趙顥一世?而若是趙顥能自為一國諸侯,她死後,向太后與小皇帝也奈何不了他。 只要高太后心意堅定,宗室們又有誰敢鬧事? 「既便如此,也還有一樁難處——自此圖看來,子明欲用周制。此圖封建十九國諸侯,單單是護送這十九國諸侯與他們的族人前往封國,這筆開支,便已是駭人聽聞——若國庫豐裕倒也罷了,當此之時,傾國庫之力封建諸侯,諸國之土地、人民、賦稅,卻皆非大宋所有。這筆開支,要如何向天下交待?而若用漢制,則朝廷不僅要派遣諸侯國相,還要幫諸侯國征伐、建城……一切開銷,全要由朝廷負擔,朝廷財政斷然負擔不起。」 「自是不能用漢制。」石越斷然道:「我亦不想讓諸侯國拖垮我大宋。朝廷除了向諸侯國派遣史官以外,不在諸侯國安插任何官員。諸侯國立國之初,海船水軍可以提供幫助,然一切軍費開支,都必須由諸侯國承擔。否則,封建之意何存?」 「若用周制,難不成諸侯之國的路費,也要他們自己掏?」司馬光反問道,「子明可知有不少宗室負債纍纍?他們若不還清債款,只怕他們的債主也不肯讓他們走。若由朝廷來承擔這筆開支,子明可曾算過,這又是多大一筆巨款?」 「至少上千萬貫。」石越坦承,也許遠遠不止,畢竟這些都是鳳子龍孫,與普通百姓的遷徒完全不同。 「不過,諸侯之國,可以分批前往——從第一批出發,到最後一批人抵達封國,花個五年甚至十年,亦無甚要緊。相比而言,朝廷省下來的錢則更多,宗室的俸米、賞賜,亦不是小數目。此外,一旦開始封建,宗室們便要變賣家產,招募隨從,購買必需物什,幾年之內,不止是海上貿易之繁榮可以預期,自汴京至杭州、廣州,商旅增加,貿易更盛,亦是必然。這些於國家之財政,大有裨益。對付目前的危機,若說鹽債只是被迫應戰,那封建諸侯,卻可以幫助東南諸路及海上貿易迅速恢復,甚至更加繁榮。朝廷雖然支出這筆開銷,但若能使東南諸路恢復景氣,區區上千萬貫,又算得了什麼?」 「分批之國,倒亦是個辦法。」司馬光點點頭,「介甫去杭州,正好亦可主持大局……」 第三卷 《燕雲》 第十六章 莫嗟身世渾無事(一) 睿思殿。 「陽信侯。」遠遠望著田烈武走進來,趙煦立即將手中的毛筆一丟,拋開跟著身邊的內侍,起身快步朝田烈武走去,「陽信侯,你見著桑先生了麼?」 「陛下。」田烈武連忙參拜行禮,他還有點不太習慣自己這個侯爵。 「你見著桑先生了麼?」趙煦卻只是滿臉期待的盯著田烈武。 田烈武點點頭,從懷裡掏出一本還散發這墨香的書來,雙手捧著,遞給趙煦。 「這是什麼?」與趙煦幾乎是寸步不離的武城侯楊士芳瞥了一眼,問道。 「是桑先生托我帶給陛下的。」田烈武道,「一個胡人叫陀勒密氏寫的書,大約和《地理初步》差不多,全是地圖。」 但武城侯卻是連《地理初步》也沒看過,當然更不可能知道什麼陀勒密,只不過楊士芳知道小皇帝很聽桑充國的話,因只是點點頭,並沒有多說什麼。身上還纏著繃帶的龐天壽一瘸一拐的走上前去,接過書收好。 田烈武又道:「桑先生說,大宋的未來在南邊,陛下一定要知道天下萬國的地理,桑先生請幾個大儒給這本書寫了註疏,親自抄錄在書中。請殿下每五日讀一篇。」 「朕記下了。」趙煦點頭應道。 「桑先生還說,程先生這時便開始講《貞觀政要》的確是深奧了點,以後每五日,桑先生會寫一個貞觀君臣的故事讓臣帶進來,陛下看了這些故事,便容易明白些。」田烈武說到這裡,忽然遲疑了一下,方又說道:「桑先生說,程先生學問、人品都是好的,在讀書人中聲望很高,陛下須尊重他,這樣天下的士大夫便會更加擁戴陛下。」 說完,田烈武幾乎是有些忐忑的望了一眼面前的小皇帝。畢竟,這還只是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 但出乎田烈武的意料,趙煦只是抿著嘴想了想,便說道:「朕明白了。」 他不知道趙煦是不是真的明白了,但亦不敢多問——這睿思殿內,小皇帝的身邊,有多少內侍、宮女,會將他們的一舉一動,都鉅細無遺的報告給太皇太后?即使是田烈武這樣忠厚老實的人,也清楚的知道目前的處境,小皇帝的身邊,真正能夠信任的,也就只要楊士芳、田烈武、龐天壽三人而已。 睿思殿對於保慈宮,絕無秘密可言。是太皇太后默許他替小皇帝與桑充國送話,但這亦隨時可能成為他陽信侯田烈武的罪證。所以,儘管他們對於雍王居然平安無事都感到很憤怒,卻沒有人敢在小皇帝面前亂說半句話…… 正想著這些,「官家。」田烈武便見一個內侍捧著一盤果子從殿外進來——那內侍才走到離趙煦六七步遠的地方,突然,便聽趙煦發出一聲尖叫:「站住!」 那內侍一愣,卻沒有明白趙煦的意思,一面說道:「官家,這是皇太后送來……」他方又向前走了兩步,趙煦突然從龐天壽的手中奪過一把柱拂子,惡狠狠地向那個內侍打去,一面還尖聲叫道:「站住!給我站住!」 田烈武一時驚呆了,眼見著那內侍被小皇帝莫名其妙的打得頭破血流,抱著頭跪在地上不斷的哀號,求饒,一盤果子灑得到處都是。 直到楊士芳緊緊抱住趙煦,他還漲紅了臉,揮舞著柱拂子,高聲喊道:「陽信侯,把這個叛逆拿下,把這個叛逆拿下!」 田烈武一時有點不知所錯,眼見楊士芳抱著小皇帝朝內殿走去,卻見龐天壽一瘸一拐的走到那倒霉的內侍跟前,呵斥道:「你這蠢貨,你他娘的沒長耳朵麼?」 「冤枉……冤枉……」那內侍顯然已是被嚇傻了,只是拚命的叩著頭,一個勁的喊著冤枉。 「冤枉個屁!」龐天壽一口痰吐到他臉上,惡狠狠的罵道:「你他娘的連耳朵也和那玩意一起割掉了?方才官家叫你站住你怎的不站住?」 「冤枉啊……」 「你直娘賊的再喊冤枉!」龐天壽忽然一聲大吼,瞪到那內侍眼前,「你直娘賊的敢再喊冤枉!」 那內侍被嚇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只是傻傻的望著龐天壽。 「滾!快滾!」 眼見著那內侍屁滾尿流的跑出殿中,龐天壽這才轉過身來,拐到田烈武跟前,苦笑道:「田侯……」 「這……」田烈武望著龐天壽,完全弄不清狀況。 龐天壽苦笑著搖搖頭,「昨天開始,這是第二個。」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龐天壽歎了口氣,「先前做噩夢田侯是知道的,太醫用盡了法子,也不見好轉。昨天便是這樣,只要是外面來的人,若官家叫他們站住,他們站住了,倒也罷了。但若不馬上站住,便是這樣……」 「這……太皇太后、皇太后知道麼?」 龐天壽點點頭,沒有說話。因為,連問話的田烈武,心裡也知道這是廢話! 「我去看看官家。」過了一會,田烈武才又低聲說道。 「陽信侯,那個叛逆拿下了麼?」 當田烈武走到內殿時,趙煦坐在一張椅子上,臉上紅暈猶在,但情緒已經平靜了許多。田烈武望望楊士芳,便聽楊士芳說道:「官家,已經拿下了。」 趙煦詢問的目光望向田烈武,田烈武連忙避開他的眼睛,輕輕點了點頭。 趙煦顯然大大鬆了口氣,他忽然壓低了聲音說道:「楊將軍,陽信侯,宮裡有很多叛逆。」 田烈武聽到這話,忽然感覺鼻子一酸,「陛下放心,有楊將軍與臣在,沒有叛逆能傷害陛下。」 「朕知道。」趙煦認真的點點頭,「還有呼延將軍,聖……太后說,你都是忠臣。太后和朕說了,朕要做個像父皇那樣的好皇帝,好皇帝就不怕叛逆。」 田烈武抬眼望著趙煦稚嫩的小臉,幾乎便要痛哭失聲。他低下頭去,不敢失態,卻看見楊士芳緊緊握住腰間的佩飾,青筋爆出,幾乎要將那佩飾捏碎一般。 「陛下會是個好皇帝。」田烈武溫聲說道。 「朕還不是。」趙煦卻認真的搖了搖頭,「朕聽太后說,她絕不會讓人對朕不利,一定會讓朕平安親政。」 「官家會是個好皇帝,官家一定會平安親政!」楊士芳幾乎是咬著牙說道,「到那時候,官家會是和先帝一樣的好皇帝,先帝打敗了黨項人,將來官家定能打敗契丹人。官家會是大宋的好皇帝。」 「一定會是!」田烈武也跟著說道。這是誓言。 「楊將軍,陽信侯,」趙煦睜大眼睛望著楊士芳與田烈武,輕聲問道:「有人不想讓朕親政,是麼?」 「官家是大行皇帝的皇太子,生下來就要做官家的。」龐天壽不知何時候也已經走了進來,他走到趙煦跟前,細心細氣的說道:「待到官家長大了,便可以親政。這是天經地義的。」 「不錯!這是天經地義的。」楊士芳沉聲道。 從睿思殿出來的田烈武,腳步變得沉重。 在田烈武心裡,高太后不是說書人所說的那種奸後,但他是很清楚的知道,雍王的的確確是叛亂的主謀。這件事情是瞞不住的。叛亂當晚,韓忠彥為了阻止雍王進宮,調動了多少人馬,不要說以田烈武在開封府的關係,這些事情根本瞞不過他,便是開封府普通百姓,也多少知道這件事——要這麼多人嚴守秘密,除非將當時參與平亂的人全部殺了,否則,任你用什麼樣的手段,也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而且田烈武也從當晚的叛兵口中,知道他們是為了迎立雍王! 實際上,整個開封府,幾乎人人都知道雍王與叛亂有脫不開的關係。流言絕不止在白水潭、太學存在,三十七名貢生的「醉酒鬧事」,在汴京任何一座茶樓、酒樓,都有無數的同情者存在。 田烈武是開封府的衙役出身,高太后為保住兒子性命所做的一切,他並非不能理解。他倒也不是天真的相信,壞人就一定會得到懲處——抱著這樣心態的人,在公門裡是不太可能混得好的。但高太后不肯將雍王的罪行昭示天下,卻也不能不讓人們在心裡猜忌。對於他們這些忠於小皇帝的人來說,這種不安就更加明顯——如今小皇帝所吃的一切東西,龐天壽都會親自到御膳房監視,而楊士芳每一樣東西都要自己先嘗過再讓小皇帝吃。二人寸步不離的保護著小皇帝,而田烈武則負責幫小皇帝打探外界的消息,與外面忠於小皇帝的人聯絡。 田烈武知道,其實他們都怕高太后。因為他們都相信高太后有廢立皇帝的能力,即使知道高太后在叛亂的晚上是站住小皇帝一邊,她對小皇帝未必有惡意,她保全雍王亦情有可原,但是他們依然害怕,他們就怕有個萬一。 除非高太后的態度能夠更加明朗,否則,直到小皇帝親政的那一天,他們都不敢掉以輕心。 原本趙煦是很讓他們放心的。 到目前為止,所有的喪禮之上,面見百官也罷,召見宗室也罷,會見外國使節也罷,對待太皇太后、皇太后也罷,趙煦的表現都非常得體。他顯得非常的懂事,也很聽太皇太后、皇太后的話,在喪禮上,能悲傷而又不失禮,與太皇太后一起見百官、外國使節時,從不多說話,有時候長達一兩個時辰的會見,他也不哭不鬧,只是睜大眼睛,認真的聽著…… 2、 這樣的小皇帝,讓人挑不出半點錯來。除了每天晚上,他都會做惡夢驚叫,田烈武們不必為他擔心更多。 但這樣的日子時候結束了。 田烈武也罷,楊士芳、龐天壽也罷,對於小皇帝的這種發作,都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但這樣的事情若多了,對小皇帝顯然有百害而無一利。 他們心裡都知道原因,儘管沒有人表露出來,但田烈武知道,楊士芳與龐天壽都將這怨恨,轉到高太后與雍王的頭上。 這個大宋朝,難道真沒有了評書中那樣的忠臣麼?朝中為什麼沒有忠臣向高太后死諫,讓她大義滅親呢? 田烈武其實很想找石越、司馬光這些他平素所尊重的人問一問為什麼? 但是,儘管他已經貴為陽信侯,他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他的身份,與石越、司馬光們,依然有著天壤之別。 他只能靠自己去尋找答案。 出了東華門,新雇的家人早已牽了馬過來。自從跟了趙煦後,田府的收入便一日比一日多了起來。尤其是在趙煦即位之後這短短十幾天裡,不斷有田烈武聽都沒聽說過的人來拜訪,在他家裡這裡看看,那裡看看,咋著嘴巴感歎一陣,然後便有人變著花樣送來東西,從綢緞金銀,到僕人歌妓,甚至馬車、車伕、田地、宅院……出手一個比一個闊綽,而送東西的人,地位也一個比一個尊貴。開始幾天,為了退還這些東西,田烈武闔府上下,幾乎都疲於奔命,即使如此,有些地位尊貴之人送來的東西,卻是連退還都是個極大的難題。不過這個煩惱在曹友聞給了田烈武建議後,便迎刃而解——田家很快便搬到一座大宅院,新雇了十幾個家人、使女,買了幾匹馬、馬車,雇了一個車伕…… 雖然田烈武心裡還感到有些彆扭,但他知道曹友聞是對的——他雖然貴為陽信侯,但在旁人的眼裡,他始終是個武官,沒有人把他當士大夫來看待,只當他是個粗人,因此送禮討好,便幾乎不加掩飾,這些想要結交他的人當中,並非個個都不可取。只是因為世俗有這種偏見,所以才會如此看輕他。而對這些送禮者,亦如曹友聞所言,不能夠簡單的退還,因為送禮給他田烈武,實際上是對小皇帝的討好。就眼前來說,田烈武是幫不到他們任何忙的,這些人看重的是八年、十年後的回報。而如今的情形卻是,皇帝亦需要這種投資,這些人雖然幫不了什麼真正的忙,但他們確信自己在小皇帝身上一筆投資的話,至少便會更加樂於見到小皇帝將來能平安親政。他們投資得越大,對小皇帝就會越支持。至於他們的投資將來會不會有回報,那其實與田烈武無關。曹友聞向他保證,即使他將來翻臉不認人,也不會有任何人敢向他收回這些東西。而他也不必愧疚,只當這些全是小皇帝的賞賜便可。 所以,曹友聞告訴田烈武,讓他將送禮的人與所送的禮物,全部記錄下來,然後稟報給太皇太后與皇太后。果然,便如曹友聞所料,太皇太后與皇太后都笑著讓他接受,便當是官家給他的賞賜。 於是,短短十幾天內,田府看起來,便已經很有了侯府的氣派。而田烈武的生活,亦開始看起來有點像陽信侯的樣子了。 上馬離了東華門街,過了惠和坊,一路往東,便到了舊曹門街。田烈武的新宅子,便在舊曹門街外面的天王寺附近。 田烈武的這個新雇的隨從叫李順,實際亦算是他的舊部——熙寧十三年靈州城下,李順便在田烈武營中。因在攻城中受了傷。殘了一隻左手,退役後便領了撫恤金到汴京投靠侄子,平素便在汴京打點零工,勉強生活,因田烈武、楊士芳幾人封侯的事,這一陣已是汴京街頭巷尾最熱門的話題,他聽到這消息,想起田烈武在軍中一向對下屬甚好,便來投奔富貴了的故主,果然被田烈武收留,當了隨從。 李順一路牽馬走著,見田烈武心事重重,因故意找些話題笑道:「小的方才在外面等候,聽人說西南夷的仗打完了,去益州的兄弟馬上便要班師回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我有個表哥,還在小王將軍帳下聽令,也不知…」 「你表哥果真是在小王將軍帳下?」田烈武坐在馬上,搖搖頭,歎了口氣,「那他只怕一年半載回來不了。」 「莫非是假的?那小的可就白高興一場。」 「假倒是不假……」 幾天前,從王厚、慕裕謙的軍中傳回消息,他們又一次進兵無功而返。王厚、慕容謙上折請罪,承認西南夷非倉促可定,政事堂請求罷益州之兵。為此,樞府因為面子上過不去,還非常不滿,行文斥責王、幕怯戰,樞府一直爭執說大軍進蜀非易,目前正宜一鼓克平西南夷,如此半途而廢,不僅此前軍費開銷付之東流,而且使朝廷為四夷所輕。反而是石越為二人說話,誇二人「知所進退」,「朝廷得二名將」。因此,李順聽到的事,當然不可能是假的。田烈武還聽李敦敏說,石越心裡其實非常失望,但君實相公不願意再打無謂之仗,才不得不讓步。朝廷要省下錢來,解決國內的物價上漲與交鈔危機。 「不過,小王將軍又向朝廷上了『平夷策』。朝廷雖會撤回在益州的大部分兵馬,但小王將軍與慕容將軍會挑揀三千精兵留下來屯田,訓練當地土兵,以戰養戰。你表哥若在小王將軍帳下,只怕在那裡娶老婆生孩子也說不定。」田烈武笑道。 ——這是一個段子介讚不絕口的方案。駐軍多而無用,又不習水土,完全是加重己方的負擔。相反,若只留下部分精兵,那對益州的財政完全不構成負擔。由著這些軍隊在當地訓練邊境的居民與歸附的熟蕃,同時威懾西南夷的騷擾——一旦轉攻為守,西南夷便優勢全無,而宋軍則立於不敗之地。只要地形合適,一千名西南夷亦未必打得過一百名真正的宋軍精銳,更何況宋軍還有城寨、土兵協助。而且,一旦官兵主力撤去,西南夷外部壓力驟減,內部的分裂就會變本加厲,以王、幕之能,在那裡遠交外攻,拉攏分化,以夷攻夷,用不了幾年時間,那些桀驁不馴的頭人的人頭,便能一一送到汴京懸首示眾。 田烈武也承認,小王將軍的這個辦法,較之氣勢洶洶的調集十萬軍隊,到那裡去和疾病、自己的補給能力打仗,實是高明得太多。樞府對小王將軍的「平夷策」表現很冷漠,只不過是礙於面子,他們最大的擔心,竟然是荒謬的認為承認在西南夷的失敗,可能會影響契丹的判斷——這是田烈武都感到可笑的擔心,數萬禁軍回防河北,哪怕再怎麼樣士氣低落,對於契丹來說,也是一個極大的威懾。 據說君實相公因為擔心兵少無用,訓練土兵不是易事,而一直主張全面放棄西南夷,而希望等財政好轉的時候,再大舉出兵,一鼓作氣平定西南。若非石相公在兩府力爭,小王將軍的「平夷策」根本不可能成為現實…… 田烈武也是差一點就去了西南的。這件事可以說是他人生中很重要的一個轉折。若是他當時去了西南,現在的許多事情,便不可能再發生。如今日這般位列陽信侯——那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要立多大的軍功,才能有機會封侯? 但他依然會忍不住想像自己的另一種人生。他也會去想,若是自己在益州,能不能和小王將軍一樣,想出這「平夷策」來,他想過很多次,答案總是否定的——雖然這讓田烈武有些沮喪,但他也只好接受這個現實。他不是那種有很多計策可以解決問題的人,所以,他應當多聽別人的意見。 李順也似乎有點失望,「他可莫要討個夷人做老婆。」他啐了一口,忽然又笑道:「聽說那邊夷人女子長得很俊俏……」 「這我可不知道。」田烈武笑道,「你寫封信問你表哥便知道了。」 「那小的還是省點好了。」李順笑道:「找個先生寫信,再去驛館寄到益州,須得好幾十文呢。在汴京,幹上一天苦力,也不過百把文。」 田烈武笑著點點頭,卻忽然想起一事,「我上回聽你說,你還有兩百多貫的交鈔?」 「是啊。小的原本打算拿點錢來討個渾家的——哪曾想,一夜之間,交鈔便成紙一樣了。小的不死心,便一直掖著,不過這些天看來,朝廷頒了那詔令後,聽說可以用來抵稅,鬼市裡交鈔又開始值點錢了,有人在那裡收交鈔,預備帶到外州去。小的隔壁何家的三哥,便在做這事……還來找過小的,不過小的也沒答應他。」 田烈武早已知道李順話多,若是回憶起在軍中的事來,李順能說上幾天幾夜不停,不過他也愛和李順聊些家長裡短,二人在汴京熙熙攘攘的街道中穿行,一面說著些閒話,這比起應酬那些顯貴們來,能讓田烈武從心裡感到放鬆。 「你沒賣給他便對了。」田烈武笑道,又問道:「你那表哥為人踏實麼?」 「還算老實。」 「也對,小王將軍帳下的軍紀,我也是親身領教過的。」田烈武笑道:「那這事……你要急著討個渾家,便好好收著這交鈔,你若是不著急呢,你去密院找相熟的袍澤打聽好了,若你表哥那一部果真不會開拔回來,你去唐家錢莊存張飛票,先把這錢給你表哥幫你存了罷。」 「啊?」李順驚訝的回過頭來,望著田烈武。 「你別問為啥。」田烈武笑道:「待益州物價平穩時,我再給你放個假,你去趟益州,若想在那安家,這筆錢在汴京不算什麼,在當地卻也是巨款,夠你置地買田娶渾家。若還想回汴京,你便在當地無論蜀錦、茶葉什麼的,買點販運回來,也能賺一筆。」 「只是……」李順原亦是機靈人,這時候並不敢多問什麼,「只是這飛票……」 「你不放心這個?」田烈武笑著搖搖頭,「原也難怪。你在軍中時,還沒有這物什。」 李順不好意思的笑笑,田烈武又道:「如今要不是駐屯大軍,軍中兄弟都是用飛票給家裡寄家用的。休說軍中,連在外地做官的,行商的,也是用這飛票。只須有家有戶,有名有姓,不是那種到處跑的,都可以寄。你去了錢莊,人家自會問得清楚,若寄不了,他們亦不會誆你……」 田烈武自是一番好意。 朝廷已經決定,以馮京判成都府事,而陳元鳳以轉運判官掌益州民政,高遵惠掌軍政,而在司馬光的堅持下,兩府也已經決定,與撤軍同步進行,益州將成為一個純交鈔區——在益州,將廢除銅錢、鐵錢,全面禁止銅錢、鐵錢在市面流通,增發小面額交鈔,並在交鈔上全部加印上益州路轉運司的關防,限定只能在益州境內流通——同時也禁止其他交鈔在益州流通。換言之,益州在貨幣上,將再次成為國中之國!為了防止重蹈覆轍,朝廷將在太府寺下,增設一個「蜀幣局」,以金銀銅為本,按一定比例計算,限定增發蜀幣的數量。 原本以田烈武的身份,亦不可能知道這些事情,但那日他去李敦敏家裡,卻碰巧聽到了李敦敏的牢騷。李敦敏對朝廷此舉非常不滿。在他看來,兩府如此決策,乃是一次徹頭徹尾的倒退,雖然因為益州特殊的歷史與地理位置,此舉未必行不通,而伴隨著軍隊的撤出,沒有了供應部隊的補給壓力,社會局勢趨向穩定,再加上這種形同發行一種新紙幣的「蜀幣」,以及與危機重重的交鈔的切割,此舉如同在益州與全國其他各路之間建了一道牆隔離開來,的確亦有可能解決益州的問題。但李敦敏卻始終認為此乃是極端短視之舉,將來一定會留下許多意想不到的麻煩。(注一) 但他雖然向石越建言,卻也未被石越接受。 田烈武與李敦敏不可能知道石越所受的壓力。而田烈武則更不可能知道還會有發行「鹽債」之事,因此他才會給李順出了這個主意。好在李順心裡也知道,他家的這位田侯,原本對這些理財之策並不擅長,口裡雖然唯唯諾諾答應了,心裡卻在想著哪日若能見著曹家小舍人,問問曹友聞的意見,再做打算亦不遲。 田烈武哪裡知道李順心裡打的這個主意,猶在那裡耐心的說著「飛票」的事情…… 便這麼著,二人一直快到了舊曹門。田烈武遠遠便望見城門那邊,有個年輕的士子帶著幾個隨從,騎馬而來,他正依稀覺得有些眼熟,便見其中一個隨從快步朝自己走了,到了眼前,那隨從行了一禮,問道:「敢問這位可便是陽信侯田將軍?」 田烈武連忙叫李順停了馬,坐著馬上低頭問道:「你卻是哪位?」 「小的乃是新任軍器監蔡少監的家人,喚作蔡用。」 「蔡少監?」田烈武一愣,抬眼望去,那個「年輕的士子」,不是蔡卞蔡元度,又是何人? —————————————— 注一:阿越按,兩府這一決策在今日看來近乎不可思議。然真實歷史中,紙幣最初出現,卻正是限制區域使用的。兩宋時期,同時出現幾種紙幣,各自只能在限制區域使用,更是常事。而當使用區域原本不受限制的某些紙幣出現問題時,轉而採用限定區域使用的辦法,更是兩宋政府經常使用的手段。故此舉無論利弊如何,讀者皆不必駭怪。事實上,正如本書所指,宋朝在本質上乃是由若干亞經濟區組成的經濟聯合體,故歷史上出現這些情況,亦有其深層的原因。 第三卷 《燕雲》 第十六章 莫嗟身世渾無事(二) 田烈武與蔡卞,原本卻也談不上有多熟。當年在石府,偶爾也見過幾面,但彼此身份地位,相距何止懸殊而已。蔡卞十二歲便得中進士,仕途得意,在工部參預開發湖廣之計劃,很得石越、蘇轍看重,正是意氣風發之時。但如今一晃十餘年,蔡卞的仕途卻似乎阻滯下來,不僅一直不得陞遷,還被趕出朝廷去路州做地方官。而田烈武卻已經貴為小皇帝的親信侍從,成了人人羨慕的陽信侯。 田烈武並不知道蔡卞這幾年是在哪裡當官,他卻聽說過蔡卞要調回京師的事情,只不想卻是做了軍器監少監——當年蔡卞也參預過軍器監的改革,聽說他曾經上表,請求朝廷加大投入,以研究一種可以替代弓弩的單兵火器——據稱蔡卞堅信火藥兵器應當成為未來宋軍的主要裝備——但這個主張最後成為了笑柄。田烈武聽說兵器研究院後來的確製造出了一種小型火炮,輕到一個人便可使用——但這種火炮射程不遠,發射速率很低,根本無法瞄準,點火更不方便——兵器研究院對此可能也未花太多的心思,連放置引火藥的突槽都沒有設計,而這是兵器研究院早已掌握的技術,所以,據說這種小型火炮,在使用時必須站在一個火爐旁邊,以便拿一塊碳或者燒紅的鐵片來點火射擊……這樣的東西,不要說比不上其他的火炮,也遠遠不如弓弩來得方便實用,更不用說宋軍最為驕傲的神臂弓了,因此在樞密院受到冷落亦是理所當然。這項發明只是兵器研究院一個失敗的試驗品,最終幾乎沒有人知道,若非沈歸田做了軍器監主薄,而田烈武又與段子介關係極好,也不可能知道還有這碼事——那是段子介當成笑話講給他聽的,為了應付薛奕和高麗國的請求,軍器監將這種小型火炮的圖紙扔給了他們…… 對於軍器監與兵器研究院來說,完善他們真正的「火炮」體系,如何增強機動力,以利於野戰;如何改進鑄炮技術,提高火炮的可靠性,射擊的精度,破壞力,射程……這才是他們真正關心的事情。田烈武從沈歸田那裡隱約知道,兵器研究院正在研究一種威力巨大的野戰兵器,據說這種兵器將成為契丹馬軍的剋星…… 田烈武一見到蔡卞,便不由得想起這些瑣事來——這實已是他對蔡卞的全部印象。 眼前的蔡卞,看起來非常的年輕。田烈武推算他的年紀應當是二十七八左右,但若從相貌來看,幾乎讓人以為他不過二十三四歲,此時的打扮,倒和白水潭的學生差不多——白袍儒巾,風度翩翩,端的是濁世佳公子。而蔡卞的四哥——新任權知開封府蔡京,在田烈武看來,原本也算是個美男子,但這時兩兄弟坐在一起,蔡京卻頓時被蔡卞給比了下去。 這一刻的情形,亦由不得田烈武不暗暗感慨。十餘年前,當他還在開封府當差時,可曾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能與知開封府平起平坐?每一次蔡京親自給他斟酒,都讓田烈武感到誠惶誠恐,彷彿是在做夢一般。 田烈武再抬眼打量舊曹門旁的這座有名的曹州正店——這個單獨的小院子裡,牆上掛的是黃庭堅的墨寶,屋子裡燃的是第一等的回紇香,站在兩旁侍立的廝役衣著光鮮,身上穿的全是綾羅綢緞……再看看桌上滿桌的「素酒」、「素菜」,他這個陽信侯,許多連名字都叫不上來。這一頓飯的花費,至少不下三百貫緡錢! 這的確是個夢。只是,田烈武都不知道這個夢究竟是禍是福。他至今都記得,便在熙寧十七年,他是如何幫李渾籌措三百貫錢的,那筆錢,既要給李渾當盤纏,還要養活他家八個小孩!當年如此一筆巨款,原來不過是蔡氏兄弟請自己的一頓「便飯」的花費。田烈武不由得在心裡嗟歎不已,令他稍覺安慰的是,剛剛離開睿思殿時,楊士芳悄悄告訴他,李渾之罪責,也在大赦天下的範圍內,楊士芳已經和樞府的人說妥,再給李渾安排一個好點差遣。田烈武是很希望能將李渾調回汴京,擔任班直侍衛的,但李渾的身份到底過於敏感,楊士芳儘管亦希望班直侍衛中多一些忠於小皇帝的人,卻也莫可奈何…… 談笑風生的蔡京、蔡卞兄弟,怎麼樣也想不到,此時此刻田烈武想的竟然是被編管到偏遠軍州的李渾。但蔡氏兄弟都是極精明的人物,早已看出田烈武有點心不在焉。兄弟倆互相打了個眼色,自坐下之後便一直在便滔滔不絕的說著話的蔡卞不動聲色的馬上便換了個話題,對蔡京笑道:「四哥一向愛收藏奇珍異寶,弟這番從湖南路回來,卻也帶了幾樣東西,不知能否入得了四哥的法眼……」 「唔?」蔡京笑了笑,瞄了一眼田烈武,笑道:「老七,你也不怕田侯笑話。」 「田侯乃豪傑之士,必不見怪。」蔡卞笑著回道,一雙眼睛卻望著田烈武。 田烈武聽著二人說話,卻是半晌才明白過來,原來這是問自己的意見——面前坐的,一個是開封府,一個軍器監少監,在田烈武的心裡,可從未想過,他們要做什麼事情,竟然需要徵求自己的同意——這時候他卻也不知道應當如何回答,亦不能像對軍中的下屬一樣隨便,慌忙之中,只好紅著臉回道:「豈敢!豈敢!」 蔡京與蔡卞相顧一笑。「既然如此,那便獻醜了。」蔡卞笑著輕輕擊掌一聲,便見蔡用領著兩個隨從,抬了一個箱子走了進來。 田烈武心裡不由得一愣——他雖然不擅與這些達官顯貴平起平坐的交際,但卻也不是傻子,否則當年在開封府也不能做到捕頭——蔡卞一擊掌,下人不待吩咐,便將東西送進來,這顯然是早有安排。 但他這些天也見慣了不少來巴結自己的人,當下依然默不作聲,只是看著那箱子——田烈武並不知道那黑黝黝的箱子有多貴重,他卻一眼便看出,那箱子上面的鎖,乃是由襄州最好的鎖匠「鐵鎖李」打造的,這乃是他在開封府時看慣的東西,飛賊們最愛偷的便是用「鐵鎖李」的鎖鎖的東西,因為那裡面一定是值錢的寶物——果然,便見蔡卞親自從身上掏了一把鑰匙出來,打開箱鎖。 頃時,田烈武只覺一陣奇異的香味撲鼻而來——他定晴看時,卻見箱子裡放著的竟是一塊狗頭大小的白色「石塊」。 「龍涎香!」那邊廂,蔡京早已站起來,訝聲喚道。 「龍涎香?」田烈武也呆住了,他這輩子從未見過龍涎香,只是聽說,龍涎香極為難得,便宜的時候,一兩也要五六十貫,上百貫;但這等寶物,有時候卻是近乎無價的,聽說最上等的龍涎香,一錢便能賣到十萬貫,甚至是十五萬貫這樣不可思議的價格!而在田烈武所聽說的傳聞中,龍涎香便以白色為上品。 眼前的這塊龍涎香,少說也有十來斤! 「老七,你這…本書轉載拾陸κ文學網…這是如何得來的?」面對這樣的稀世奇珍,連蔡京也失去了平素的從容。 「自然是買來的。」蔡卞笑道。 但休說蔡京不信,便是連田烈武也將信將疑——要將龍涎香一錢賣到十萬貫,那自然需要機緣巧合,需要講點運氣。但這麼一塊龍涎香,賣個幾十萬貫,甚至上百萬貫,便田烈武也知道不是什麼難事。宮裡面用的蠟燭中也會加入每兩貴達百餘貫的泛水龍涎香,但據田烈武所知,這種被稱為上品的泛水龍涎香,亦不過是灰色。若蔡卞果真是買下的這塊龍涎香,那他這幾年的外任,搜刮的地皮未免亦過於駭人聽聞了。 便聽蔡京嘿嘿笑道:「據愚兄所知,國朝以來,只在天禧元年,三佛齊進貢過一塊重達三十六斤的龍涎香——而那塊龍涎香,雖然記載不詳,然只怕亦遠不如這塊……只不知老七是用多少錢買下的這塊稀世奇珍?」 「這等物什,說它是奇珍,倒也是奇珍。然說到底亦不過是無用之物。」蔡卞卻不以為然的搖搖頭,「我買下此物,不過花了二十萬貫,外加兩樣東西的製法。」 二十萬貫!田烈武連眼珠都幾乎瞪了出來。 「何物之製法竟如此值錢?」蔡京卻只覺得蔡卞揀了個大便宜,依然不肯相信。 田烈武一面在心裡計算著二十萬貫究竟是多少錢,便見蔡卞朝蔡用使了個眼色,蔡用連忙退了出去,不多久,又捧了兩盒東西進來。 「便是這兩樣東西。」蔡卞指了指那兩個紙盒,示意蔡用打開盒子。 蔡京與田烈武聞言望去,卻見一個盒子裡裝的是一種似鹽非鹽的雪白色的小顆粒,而另一個盒子裡,卻是一顆顆的小冰塊,倒像許多的小冰雹。 田烈武卻是兩樣物什都不認得,只好去看蔡京,但看蔡京的表情,竟是也不知道這究竟是什麼東西。 「田侯,四哥,且嘗嘗看。」蔡卞笑道。 「此乃可食之物?」蔡京狐疑的望了蔡卞一眼,拿起一顆小冰塊放到嘴裡。田烈武卻是抓了一把似鹽非鹽的東西丟進口中。蔡卞笑瞇瞇的望著二人。 「甜的!」 「白砂糖?」 頃刻,蔡京與田烈武不約而同驚訝的叫出聲來。 「白砂糖?」蔡京不可思議的望了田烈武一眼——要知道,白砂糖技術傳入中國已久(注一),這白砂糖也不算特別稀罕之物,但是當時的白砂糖都是淡黃色的,但田烈武所吃的那似鹽非鹽的東西,竟然如雪一樣純白! 「的確是白砂糖,四哥所吃的,則是用白砂糖與雞蛋熬出來的冰糖……」 「可這白糖?」 「此乃是我治下一處屯田廂軍試製出來的,他們用黃泥水淋脫色,便可以將黑糖變成白糖,色澤潔白無暇。較之大食白砂糖還要好些!」 「你便是用這熬製白糖與冰糖之秘法,換來的龍涎香?」蔡京盯著蔡卞,一臉的不可思議。 「正是……」 蔡京不由得搖了搖頭,「若我沒猜錯的話,買下你這秘法的,定是個大食胡人?」 「若是大宋人,亦不至這般蠢笨。」蔡卞笑道:「那大食人還有個漢名,叫做劉圖泰。」 「劉圖泰……劉圖泰……我卻是知道此人。他只怕亦不如何蠢笨。」蔡京嘿嘿笑道:「老七可知道,蔗糖在所有的國家,皆是供不應求?大宋、天竺、大食,皆產蔗糖,然這三國,雖然皆出口蔗糖,實則本國之需求亦極大——你看早年大食來貢,總會帶上蔗糖,而如今大食海商回程,蔗糖亦是他們採購的貨物之一。我當年在杭州,已聽說蔗糖在契丹、高麗、日本,乃至泰西諸國,皆極受歡迎,利潤極高。本來若我大宋有了這老七你這兩樣秘法,注輦國、大食的海商,必定都趨之若鶩……」 蔡京雖然沒直接指責蔡卞,但他這麼一說,便連田烈武也已經明白,這筆生意對那劉圖泰來說,亦是划算的。他學會了此法,回到大食國依法製造,面對泰西諸國的貿易利潤,想必將會非常可觀。 他心裡正感惋惜,不料蔡卞卻絲毫不以為然,笑道:「四哥所說之事,卻不過是杞人憂天而已。」 蔡京聽到蔡卞話中有輕忽之意,不覺微微色變,「老七此話怎講?」 蔡卞卻全然不覺,依舊笑道:「四哥既然說了蔗糖如此供不應求,便將秘法給了劉圖泰,又有何妨?大食國雖然產蔗糖,又能有多少產量?他劉圖泰縱然發財,亦擋不了我們大宋的財路。反正這所謂的秘法,用不了三五年,全大宋的蔗糖坊都會知道,到時候他要學到這法子,亦不是甚難事——這可不是蠢笨麼?平白卻便宜了我。四哥所言之事,其實弟亦略有所聞,然蔗糖畢竟是產量所限——湖廣屯田廂軍,大都想種甘蔗,蔗糖也罷,甘蔗酒也罷,可以賣給海商,亦可以賣給國內的行商……四哥莫要忘了,當年便是弟在工部建議朝廷為防侵蝕農田,曾頒布下嚴令,限制蔗田數量。這些年弟在湖南路,最覺欣慰者,便是自屯田廂軍以來,湖廣墾田數量逐年增加。依弟之愚見,湖廣增加蔗田,於國家之利小,而湖廣之稻田增加,於國家則有大利。這方是石相公當年決意開發湖廣之本意!吾輩立身朝堂,當為天下謀正道,旁門左道,可謀一時一地之利,卻難謀天下之大利。」 蔡卞只道在座之人,一個是他四哥,一個是素稱忠厚的田烈武,他畢竟還年輕,說話竟是全無顧忌,卻不知這話聽在他四哥耳裡,卻全不是個滋味——所謂言者無意,聽者有心,蔡卞這話,倒彷彿是在譏刺蔡京愛走旁門左道一般。 但蔡京之城府,卻非蔡卞可比。他心裡面惱怒,臉上不僅毫無表露,反而露出慚愧之色,「老七所言,確是正理。如此說來,倒是老七佔了個大便宜。」 蔡卞搖搖頭,笑道:「我要這龍涎香又有何用?此乃是本州軍民上供皇上,祝賀皇上登基的一點心意。否則我又哪來這許多錢?如今亦不過拿出來,給田侯與四哥瞧個希罕……」說到這裡,他揮揮手,令蔡用收起香來,話鋒一轉,又道:「不過,我自己倒也收了幾樣寶物,正要送給田侯與四哥……」 田烈武方在感歎蔡卞會拍馬屁——這上貢之物,自是不用自掏腰包,而這龍涎香,卻是後宮所喜之物,他口裡說的是賀皇帝登基,實則卻是祝太皇太后聽政……卻不料蔡卞話鋒一轉,竟開門見山的要送起禮來。 他正欲推辭,卻見蔡京已笑道:「我倒要看看你拿什麼東西來唬弄我。」又笑道:「田侯雖是自家人,你亦不可糊弄了事……」 「小弟豈敢?」蔡卞笑著答應,兄弟倆一唱一和,不給田烈武說話的機會,已叫隨從將東西送了上來。 只見蔡卞親自走到幾個隨從的跟前,掀開他們手中托盤上蓋著的綢布,田烈武的眼睛,便像被勾了魂一樣,盯著那幾樣東西,再也移不開了。 達馬斯谷刀! 兩柄貨真價實的達馬斯谷刀! 這些年來,大宋朝的武人,無不夢寐以求,希望能夠得到一把達馬斯谷刀,但是,它比倭刀、真臘蕃劍都更加名貴、罕見。流入大宋朝的 達馬斯谷刀,總數都可能不超過五十把,甚至更少! 田烈武從未想過,自己的面前,竟然同時出現兩把! 蔡卞與蔡京交換了一下眼色,蔡卞微微笑道:「此亦是機緣巧合,方能覓到之物。不過我一介書生,要此物又有何用?我常聽四哥提起,石相門下之士,惟田侯有西漢周勃之風,而四哥又素好奇珍異寶,故我買這兩柄寶刀時,便已想好,一柄贈四哥收藏,一柄贈田侯,若他日田侯能佩此刀,縱橫疆場,為國建功,亦是不辜負了如此寶刀……」 「如此貴重之物……」田烈武聽蔡卞說著,終於還是戀戀不捨的移開目光,搖搖頭拒絕道:「雖蒙少監錯愛,然此刀在下卻是絕不敢受。」 「田侯何必見外?所謂貴重,亦須看它之用處。這寶刀貴重與否,還要看它操之於何人之手。若持於名將之手,用之手刃寇仇,開創太平,便可稱貴重;若在我等書生手中,無非用來裝飾門面,又有何貴重可言?況且我到底只是個文臣,若說國朝武將,除了田侯,我還真不識得幾個。且那等閒之人,又如何配得起這等寶刀?田侯豈能忍心辜負這寶刀?」 蔡京也在旁笑道:「放在老七手中,原也是糟蹋了。老七亦是因為大丈夫意氣相許,這才不怕冒昧,田侯亦不要辜負了他這番心意,看輕了他。」 「豈敢……」 「這亦沒什麼不敢的。」蔡京笑道:「田侯如今乃天子身邊的紅人,天下之人,莫不想努力巴結。不過,老七的心意,田侯卻是不知道。若說田侯一生之志向,只是安於班直宿衛,便任君再親貴,他亦不肯贈這刀的。若果真是為了巴結,恕我直言,何不將這刀送給唐康時、呼延忠?老七卻是盼著有朝一日,田侯能佩此刀,登上析津城樓,庶幾亦不負此刀威名!」 田烈武本就不擅言辭,這時候被蔡京一番話說得無言以對。他嚅嚅著還要拒絕,卻聽蔡京又說道:「老七有這番心意,田侯不當推辭。但送我那把刀,我卻亦想借花獻佛,請田侯轉贈武城侯。」 「啊?」 蔡京淡淡笑了笑,道:「我的心意,卻與老七不同,我將這刀轉贈予武城侯,是盼著二君能以此寶刀護衛主君。」他抱拳拱手,加重語氣說道:「皇上天資聰穎,十年後親政,必能成一代明君。在此之前,卻要多拜託田侯與武城侯!」 田烈武萬萬想不到蔡京會說出這番話來,他望望蔡京,又望望蔡卞,卻見蔡卞也重重點了點頭。田烈武沉吟了一會,終於抱拳說道:「若是如此,在下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蔡卞見田烈武答應,不由得喜形於色,連忙吩咐下人將刀送往田府。三人方欲重回座位,卻見蔡府的管家蔡喜急匆匆的走進來,稟道:「大府,不好了,出大事了!」 蔡京的臉頃刻間便沉了下來,喝斥道:「何事值得這等大驚小怪?」 蔡喜望望蔡卞,又望望田烈武,躊躇不語。不料又是被蔡京一頓臭罵:「有甚好遲疑?你不認得七哥和田侯麼?」 蔡喜沒來由挨了蔡京一頓罵,卻再不敢遲疑,連忙哈著腰道:「是,是,小的糊塗,小的糊塗。小的剛剛接報——北海侯仲維、太子右內率府副率士丘等七名宗室,不知何故,在單將軍廟毆打鴻臚寺主薄吳從龍……」 「你說什麼?!」即使連一貫處變不驚的蔡京,此時亦震驚得張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攏來。蔡京可再也想不到,這些大宋朝的鳳子龍孫們,平時雖然貴為天潢貴胄,但卻是連個進士都不敢欺負的,他們何時竟然有了這樣的膽量?他望著蔡喜,忍不住問了句:「你是不是聽錯了?」 注一:唐太宗曾派人去摩揭陀取熬糖法,疑為引入白砂糖技術。但宋初中國白砂糖仍然主要依賴進口。或謂據馬可波羅所云,白砂糖技術乃蒙元時方引入中國。實則宋末之戰亂,實為人類文明史上極大之浩劫,蒙元時有技術失傳,欲待重新向中亞學習,亦不足為奇。 第三卷 《燕雲》 第十六章 莫嗟身世渾無事(三) 保慈宮。 「好本事!好本事!」高太后聽著陳衍的稟報,氣得連連冷笑,「趙宗諤家可真是好門風!當年趙宗諤爭著索要使相俸祿,又疑他弟弟家人偷他家東西,被御史彈劾,死後謚號還被駁了兩次,最後落了個『思』字,追悔前過曰思,可榮耀得很!如今他家兒孫,可越發『青出於藍』了!毆打朝廷命官,祖宗以來,可有過這等混賬事?」 「太皇太后息怒。」陳衍一面勸慰著,又稟道:「剛剛老奴見著蔡國公和魯國公,都在外頭候見……」 「他們還好意思來求情?」高太后越發氣不打一處來,「蔡京查清楚打架的原由未?」 「此刻只怕還在過堂……不過,這蔡國公和魯國公,太皇太后只怕亦不好不見……」 「老婦明白著呢!」高太后不耐煩的說道。 蔡國公趙宗達,本是太宗長子魏王元佐之後,後來因太宗第七子蔡王元戴之子允則無後,遂過繼到這一房,熙寧三年襲封蔡國公。此人乃是英宗同輩,在宗室中輩份算比較高的。而且他的生父允升又是太宗皇帝一系的長房長孫,趙允升自小由太宗的皇后明德李太后親自撫養長大,這身份就比尋常宗室要尊貴幾分。而趙宗達的幾個親兄弟,在宗室中亦名聲極好。他輩份高,又兼著太宗一系魏王、蔡王兩房的面子,巴巴的來求見,高太后自是不便一直將他丟在外面不理會。 而魯國公趙仲先,雖然輩份上比高太后要低了一輩,但身份卻更加親貴。他襲封的,乃是太宗皇帝第四子魯王趙元份的爵位——當今帝室所出的濮王一系,便是出自魯王趙元份這一房。他父親趙宗肅,是當年曾經跟隨英宗進慶寧宮的宗室之一! 說起來,這帶頭闖禍的趙仲維、趙士丘,同樣也是魯王房。趙宗諤還是趙宗肅的親哥哥,仁宗時策立英宗為皇子,英宗懼禍而不敢受,受命來勸說英宗的人中,趙宗諤亦是出了大力的。 高太后雖然口裡罵著趙宗諤,但她心裡亦明白,宗室裡頭,便是有些人要親貴些。當年趙宗諤敢爭要使相待遇,還不是仗著他與英宗的親厚?這趙仲維、趙士丘敢帶頭惹事,不管原因是什麼,他家地位之不同,肯定亦是原因。換著疏遠一點的宗室,哪怕貴為國公,又如何敢去招惹吳從龍?更不要說去毆打他了。 趙宗諤一家是如此,她的寶貝兒子趙顥,又何嘗不是如此? 高太后忽然便又不由自主的想到她兒子趙顥,心裡隱隱一陣作痛。 她一時間便有點灰心,揮了揮手,「也罷,也罷,召他們進來吧。老婦便聽聽他們說些甚!」 開封府對田烈武來說,算是個非常熟悉的地方。但以陽信侯的身份來到開封府,卻依然能讓他感覺到開封府陌生的一面——他此時和蔡卞悠然喝茶的這間後廳,便是他以前從未有機會到過的地方。 但他亦無心去品味一朝成為座上賓的感覺,在開封府當過多年公差的田烈武,儘管對朝中的政治鬥爭還是個門外漢,但卻直覺的便意識到,這樁案子非比尋常! 所有在開封府當過差的公人都知道,汴京的宗室們,是一個極為物殊的群體。他們身份高貴,坐享厚祿,在普通的市民看來,他們高不可攀;而在富商巨室們看來,他們則是結親的理想對像;但對於士大夫們來說,宗室卻是他們敬而遠之的對象…… 想要準確的評價一個群體的社會地位,這個群體的婚姻狀況絕不可忽視。汴京宗室的婚姻對像主要有三——舊日勳貴之後、富商巨室、舉子進士或者朝廷品官之家。在這三者當中,舊日勳貴之後,被視為門當戶對,有著悠久的傳統;而與富商巨室結親,則多半是為了貪圖錢財,但也有很重要的原因是不得已——但凡宗室,無不想與舉子進士或者朝廷品官之家結親,但事實上他們卻往往被後者所嫌棄,而所謂的「舊日勳貴」之後,亦畢竟數量有限,而且又無利可圖。 甚至,田烈武經常聽說書人講的漢唐宗室如何橫行霸道,當街殺死朝廷的公吏諸如此類的事情,在大宋朝也是沒有的——開封府的公差當然不敢招惹宗室,但是田烈武也從未聽說過有宗室欺侮開封府的公差的事情。 在大宋朝,宗室們絕大部分都安分守己。朝廷給他們俸祿與特殊的待遇,他們就安然享受;朝廷剝奪他們中間一部分的特權,削減他們的俸祿,他們也只敢低聲發發牢騷。大宋朝乃是士大夫的天下,不是宗室外戚的天下,這一點不僅田烈武心裡很清楚,汴京的宗室們,大約亦都很清楚。所以,甚至只有極少數的宗室才會在儒家經典上用功——因為這被視為經世濟國的學問;田烈武在白水潭也見過不少宗室子弟,這些在宗室子弟中被視為極上進的人物,如果熱衷的不是求仙問道練丹之術、醫術、書畫之類,便一定是與格物院交往甚密——因為格物院的「雜學」,被視為較少忌諱。他們非常的謹慎——即使在算術上很有天份的宗室,也絕不會學習任何與天文星像有關的知識,至少在公開場合是如此。 便是這樣的一群宗室,竟然敢毆打鴻臚寺主薄! 即使他們不知道吳從龍是石越的門生,亦是不可思議的——這背後必有隱情。而吳從龍回汴京沒有幾天,亦不太可能與這些宗室們有什麼私怨…… 「四哥!」埋頭想著心事的田烈武,竟然沒有注意到蔡京進來,待到蔡卞起身相迎,他才恍然跟著站起來。 「田侯,老七,不必拘禮。」蔡京招呼著二人又坐了,自己也坐下來,端起茶來喝了一口,卻又苦笑著搖搖頭。 「這案子實是棘手。」他揮了揮手,令廳中的僕人都出去迴避後,才又移目田烈武,道:「田侯亦是一點風聲也未聽著麼?」 田烈武愕然道:「不知大府所指?」 蔡京卻只是望著田烈武——他對田烈武的底細,可以說摸得一清二楚,田烈武與李敦敏、曹友聞等人過從甚密,而這二人不僅是石府的新貴,曹友聞更與吳從龍是故交,二人又與陳良、司馬夢求、范翔,皆是好友。蔡京斷斷不肯相信,吳從龍剛回汴京,這麼大的事情,竟會不和他的這些好友們商議。而曹友聞和田烈武在熙寧十七年替還是太子的小皇帝所做的事情,已經讓蔡京給他的這位舊友也打了一個鮮明的印記。蔡京甚至疑心,吳從龍所謀劃之事,正是受皇太后或者小皇帝身邊的人所指使——這樁事情,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都是為了鞏固小皇帝的帝位! 田烈武如何可能不知道? 但是他觀察田烈武的表情,竟又看不出什麼異樣來。蔡京素聞田烈武忠厚,一直以為可以欺之以方,此時卻不免要覺得面前的這位陽信侯,深不可測,不可小覷。 田烈武可以裝傻,蔡京卻不可以裝傻。 這樁案件的確很棘手——他既可以大事小化的處置那個什麼北海侯,上章彈劾吳從龍;亦可以嚴厲制裁那群宗室,而對吳從龍的事情不聞不問。 對於蔡京來說,審出事情的真相是一回事,但斷案的標準,卻既不是根據大宋刑統,亦不是根據編敕所的編敕。案子如何判法,取決於雙方背後的勢力。 若是這樁案子,竟然涉及到皇太后、小皇帝與太皇太后的宮廷鬥爭,那麼此事便不止是棘手了,簡直就是燙手。蔡京固然想討好小皇帝,為將來打好基礎,但是他亦從來都不想得罪高太后。 他的目光始終沒有從田烈武身上移開,「事情之起因,乃是因為吳從龍私下裡寫了一封札子,建議朝廷仿成周之法,將諸房宗室封建至南海立國……」 「啊?!」他這邊話未說完,那邊蔡卞已激動得站了起來,「封建南海——這吳從龍乃何許人?竟有這等膽色、見識?」 「這吳從龍,亦是石相門下之士,與石府的陳子柔先生、雲陽侯司馬夢求,皆是布衣之交……」蔡京淡淡說道,一面留心田烈武的神色,卻見田烈武一臉的莫名其妙——他自是很難想到,田烈武讀書全是自學,所知歷史多半靠聽評書,汴京街頭的評書,最可靠只說到東周,再往上便全是神仙鬼怪了,他若說「西周」,田烈武或還聽得懂,他說什麼「成周」,卻叫田烈武想了半天,亦想不出來究竟是哪朝哪代……至於「封建南海」,於田烈武就更加難以理解了。 但蔡京素聞田烈武「文武雙全」之名,哪裡又會知道他的學問可不如何全備。這時候反而越發覺得田烈武心裡有鬼,這才裝傻過頭。 蔡卞卻未有蔡京這許多的心機,兀自興奮不已,「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如此說來,那幾個宗室,卻是甚沒出息。」 蔡京點點頭,「老七說得不錯。吳從龍的這奏折,不知如何,尚未上奏朝廷,反而先流傳出去——宗室之中,竟先得知了此事。這北海侯一干人,得知吳從龍竟欲建議朝廷將宗室全部分封到南海諸島去,對吳從龍早已懷恨於心,不巧卻在單將軍廟遇著,年輕氣盛,幾句口角,竟致動起手來……」 「將宗室全部分封到南海諸島?」這句話田烈武卻是聽懂了,「可……這朝廷如何肯答應?」宮裡有很多叛逆!他心裡面一想起小皇帝的話,便覺得一陣刺痛。如果這些「叛逆」全部被趕到南海……田烈武只覺得這吳從龍實是個忠臣——這必是曹友聞的主意。這一瞬間,蔡京之前話中之意,他立時全部都明白了。 曹友聞的這個主意,確是不錯。只是不知為何他竟沒有與眾人商議——難不成,石相亦暗中支持此議?田烈武馬上想到。但他卻不覺得此事可行,莫說南海諸島,便是嶺南,在汴京那些養尊處優的紈褲子弟眼中,便已經形同地獄。而南海諸島,更是遠隔重洋,又是瘴□之地,誰又願意放棄富貴的生活去那種地方?將這許多宗室趕去南海諸島,形同流放,便是田烈武也知道,這種事情非得由雍王、曹王帶頭不可,太皇太后又如何捨得? 田烈武亦明白了素來老實本份的宗室們,為何竟會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情來——有人要將他們趕到南海去,對於許多宗室來說,便是形同要他們的性命。即使只是說說,亦已犯忌。何況,經歷過石得一之亂,只怕宗室們也是在惶恐不安中生活……這個時候,竟冒出一個什麼吳從龍來挑起這樣的事情來,只有七個宗室動手打他一頓,實在已經不能算是出格了! 但蔡京的回答,卻讓田烈武極是意外,「田侯不必擔心,我卻以為,太皇太后未必不肯答應!」 擔心?田烈武不由在心裡苦笑。 蔡京卻已認定田烈武只是在裝傻,又說道:「不過,此事最可疑者,卻是吳從龍的札子,如何竟會洩露出去?吳從龍道他原打算待除服後,方才上奏朝廷,此事從未與人提過。我追問那些宗室,卻一個個搪塞不答……這中間必有隱情。」 「封建諸侯?」保慈宮內,高太后望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蔡國公趙宗達與魯國公趙仲先,只覺得哭笑不得。 「趙仲維便是因為這件事——他聽說那什麼吳從龍要上表請求朝廷封建諸侯?」 「太皇太后……此事斷非空穴來風……」趙宗達老淚縱橫,泣不成聲,「有人要將太祖、太宗皇帝的子孫們一網打盡啊,南海那種地方,北方人過去,便是不得病即時死掉,三四十歲便早死,都是家常便飯。那吳從龍包藏禍心……」 「荒唐!荒唐!」高太后不待他說完,早已勃然大怒,拍掌擊案,怒聲道:「什麼空穴來風?什麼包藏禍心?你們可知道那吳從龍官職雖低,卻亦是朝廷的臣子?封建也罷,不封建也罷,都是朝廷之事。你們若不願意,盡可以爭之廟堂,朝廷阻塞言路了麼?朝廷不肯納諫了麼?他趙仲維亦是太宗皇帝的子孫,竟然敢於大庭廣眾之下,毆打朝廷官員?!難不成朝廷之事,是由他趙仲維的拳頭說了算麼?你們兩個還敢來說情——想說情的,明日去御史台說情去!」 「太皇太后……」 「還有,你們兩個,回去閉門思過!」 太祖、太宗何等英雄,怎的他們的子孫竟變成了如此熊樣?!高太后是一刻也不想再看見二人的嘴臉,再不容二人分說,任由他們哭哭啼啼,便將趙宗達二人都攆了出去。 「封建諸侯……陳衍!」 「奴才在。」 「去查查吳從龍,這吳從龍究竟是個什麼人?」高太后倦聲吩咐道。什麼鴻臚寺主薄,我倒要看看,他背後的人究竟是誰? 第三卷 《燕雲》 第十六章 莫嗟身世渾無事(四) 坤寧殿。 時間已是一月下旬。算起來大行皇帝才升遐不過十幾天,但小祥過後,宮中已然時移勢轉,倒彷彿大行皇帝真的已經過逝了一年……而向太后卻還沒來得及習慣人們稱呼自己為「太后」。 便在這短短的十幾天裡,向太后親眼看到、親身感受到的人間冷暖,實是她一生當中所從未有機會體會的——她親眼見到,親身感覺到,悲傷與哀悼,是怎麼樣如同薤上的朝露般迅速晞滅。只不過短短十幾天,甚至還等不到大祥,等不到除服,無論是寺觀裡替大行皇帝唸經的僧道,還是朝中的大臣,亦或是宮中的內侍、宮女,甚至宗室、后妃……他們的哭泣,甚至是他們流露出來的所有悲痛,都已經不過是例行公事的敷衍應付。 只不過是規矩如此,只不過是慣例如此,只不過是時勢如此。 「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向太后知道這份人之常情早已為古人道破,過去如此,如今如此,將來亦如此。但是,讓她所不能堪的卻是,她所見所聞的,居然是連「親戚或余悲」也做不到。 喪服是用布料製成,當然粗糙簡陋,會磨到那些金枝玉葉們尊貴嬌嫩的肌膚。向太后心裡很清楚,宮裡許多的后妃,早已暗暗將綾羅綢緞裹在了喪服裡面!但是,這都算不了什麼,即使她知道這一切,她亦已無心去追究。 那些婦人的背叛,又算得了什麼?!她們充其量亦不過是能夠偷偷摸摸的換件綢緞內衣罷了。 真正的背叛,全然未受到處罰,甚至還被賞賜「贊拜不名」的殊榮! 此時再去追究一件綢緞內衣的「不敬」,真不知是多麼荒誕可笑之事。 況且,從聖人到皇太后,她從來都不是這座皇宮的主人。 人人都清楚,皇宮的中心,如今在保慈宮。坤寧殿算什麼?這不過是一座最多再過十幾天便會被空置的宮殿。如此而已! 絕不會有人弄錯,誰才是這座皇宮的真正主宰。 這座皇宮,如今對她這位皇太后來說,已經變得不認識了。只要離開坤寧殿,所有的人、物,在她的眼裡,都突然變得陌生。開始,她心裡很不願意離開坤寧殿,只是因為對大行皇帝的懷念。但如今,她才明白,原來坤寧殿竟已是這皇宮中,惟一能讓她感到安全、熟悉的地方。 然而,她肯定抓不住這地方。 儘管她貴為皇太后,但是她心裡很清楚,她絕不敢違抗高太后的命令。外朝除服之後,她只能搬到那陌生的柔儀殿去。 這已是注定的事情。 在她的一生中,自從懂事以來,人人都誇她性格恬淡、謙讓——這樣的誇獎伴隨了她一生,跟隨她被冊封皇后,冊封為皇太后……她也一直都將這當成一種美德,當成她的立身之本。無論心裡如何的嫉妒,她也壓抑著,絕不對任何人表露半分;無論心裡面有多不滿,她首先要顧及的,都是曹太后、高太后、大行皇帝,甚至是那些太妃們的感受…… 於是,越來越沒有人在乎她的想法。慢慢的,她的喜惡幾乎被完全忽視。時至今日,儘管她已貴為皇太后,但這一切並沒有絲毫的改變。而且,當她終於鼓起勇氣想要反抗時,才發覺,原來她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徹底的喪失了反抗的勇氣。每次她在坤寧殿花上好幾個時辰,暗暗下定決心,一遍遍的努力的說服自己——但是,當她遠遠看見保慈宮的殿頂時,所有的決心、勇氣,卻會在突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到了高太后面前,她所說的,完全都是些言不由衷的話…… 她知道自己已經絕無勇氣去反抗高太后。 然而,只要那「贊拜不名」的雍王一日不死,她就一日不能安心! 她亦是不甘心便這樣聽天由命的。若只是她自己,也許她再害怕,亦會放棄;甚至,若只是為了大行皇帝,她同樣也會放棄——反正大行皇帝已死,怎麼樣都不再重要……但是,為了六哥,她卻沒有辦法就此放棄。便是再怎樣軟弱,再如何可笑,只是出於本能,她亦會伸出翅膀,去試圖庇護她的兒子。 那是她的兒子!她對六哥視若己出。 然而…… 在皇宮中耳濡目染,對於所謂的權術,她並非完全不懂——她不是沒有想過要在宮中朝中拉攏一些「自己人」。但是,她過去見到曹太后、高太后的賞賜,總是能有立竿見影的效果,甚至一句話都不說,人們便會領會她們的意圖……但當她現在去賞賜內侍、大臣時,結果卻完全不同,他們在接受她的賞賜無不表現得受寵若驚、祖上積德的模樣,但結果卻是從來沒有一個人真正成為她的「自己人」。 她也看不懂朝中的形勢。在她的心裡,當六哥的地位笈笈可危時,原本應當有一些忠臣站出來,保駕勤王,便如叛亂的那晚一樣……但是,她卻發現,現實的情況完全不同於想像。無論她去問任何人,人人都會說王安石是忠臣,司馬光是忠臣,石越是忠臣,韓忠彥是忠臣……然而這些忠臣們做的事情,與她所想像的,卻全然不同。他們不僅沒有去追究雍王,去鎮壓這個最大的亂臣賊子,反而似乎是在有意無意的保護他,他們甚至看起來像是在迎合太皇太后…… 便是這些所謂的忠臣們,更讓她憤怒。做為一個女人,一個母親,她還可以勉強明白高太后的心意,但對於那些大臣們,她卻完全無法理解,這些人個個飽讀詩書,口口聲聲說著忠義與報效,張嘴閉嘴的先帝的恩德,但是事到臨頭,卻是他們徹底的把對先帝的恩德拋到了一邊,容忍了對先帝的叛逆!她絕不相信,這種種行為的背後,僅僅只是為了維護倫理道德中的「親親之義」。 但她只能隱忍。她幻想有比干一樣的忠臣頭碎玉階,不惜死諫,與叛逆誓不兩立。但她心裡也清楚,若果真把這些人逼得拋棄了她和六哥母子,那她就不必憤怒了,而只能是絕望。她不能把他們逼到那一步。 只是,她如今實在是對這些所謂的「忠臣」們有了新的理解,並且她也不得不承認,無論是朝中的大臣,還是宮中的內侍,每個人的心機城府,都比她強太多。 她會經常不由自主的幻想,幻想自己能過一種萬事不管的安穩富貴日子的。什麼朝中大事,什麼宮中事務,她都不想理也不用理,她能夠只須每天賞花、遊湖,關心汴京最時髦的髮型,討論各種花露的好壞,看著六哥、七哥讀書練字,閒來沒事下下石子棋…… 但是,在清醒的時候,她知道,從那個風雪之夜之後,這樣的日子,已經離她越來越遠。 不管她願不願意,不管她有沒有能力,她都必須來保護自己和六哥…… 她首先要保證自己不要變成瞎子和聾子。她必須有自己的耳目,她出身於官宦家族,在很小的時候,她便聽做官的父輩們說過,要避免被下人操縱,最要緊的事情,便是不能夠讓自己聽到的、看到的,是別人想讓你聽到的、想叫你看到的……她也還記得,當年,大行皇帝如此信任王安石,但依然會悄悄派遣親信的內侍出宮去打探消息! 但如今宮裡的形勢卻也已變得面目全非。大行皇帝時得寵的宦官,有些橫死在兵變中,有些遠在萬里之外,有些迫不及待的向太皇太后討好賣乖……她唯一能夠信任的便只有李向安,但是按著慣例,他也必須去負責修造大行皇帝山陵的具體事務——這就意味著,李向安大部分時間都不會呆在宮中…… 這就是大宋朝祖宗之法的妙處,新皇帝不用做任何事情,「祖宗故事」便會幫他掃除一切執掌權力的障礙。藉著為前任皇帝營造山陵,操辦喪事,所有前任皇帝在位時最重要的官員,無論是外朝的還是宮中的,都會順理成章、合乎情義的被趕走。繼任者不必為此擔負任何刻薄寡恩的名聲。 這原本的確是一種絕妙的制度,但對向太后來說,悲劇卻在於這一次權力的繼承者並不是她。她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生,而無可奈何——當李向安七個月後回到汴京,他會獲得豐厚的賞賜,外加一個視乎太皇太后心意的新職位。但總而言之,禁中的內侍們,那時候早已經全部被陳衍接管了。到時候,困於深宮的向太后,與御史台的犯人,將沒有任何的區別——到時候,即使睿思殿的人仍然能夠出入宮禁,高太后也有無數的辦法,令她這位皇太后無法與他們接觸。而且,因為高太后個人的威望,很明顯這樣的事情發生,根本用不了七個月那麼久。 李向安自己也清楚的知道他的命運。 宮裡有傳言說,在山陵事畢後,李向安可能會被派往瑞宋島擔任稅務官。據說那是一個日漸繁榮的島嶼——宋、麗、倭三國之間的貿易,唯一的阻礙便只有日本國那保守封閉的平安京朝廷,但即使如此,三國之間的海上貿易,亦在熙寧十六年、十七年左右達到第一個巔峰——而無論是借助季風航行,還是為了避開季風的影響繞道高麗國的海岸線航行,商船都會在瑞宋島的港口停靠補給。如今,每年在那裡停靠的商船已經達到數百艘,瑞宋島的稅務官,毫無疑問也算是一個肥差。 此外,據說樞府已經遣使前往杭州,授權談判的秦觀,朝廷另外許諾幫助高麗國建立自己海船水軍,傳授從造船到遠航的所有技術,以換取高麗國同意在宋遼發生戰爭時,徵得高麗國王的許可,宋軍可以從高麗國的港口登陸,經由高麗進攻遼國,並可由高麗國將負責墊支宋軍的補給…… 這個有板有眼的傳聞的內容,據說是宋麗之間的密約的一部分,沒有人知道為何這個所謂的密約,在宮裡竟會傳得盡人皆知,只是這個傳聞的一部分,同樣亦包括李向安將會擔任宋朝駐高麗軍隊的監軍。 不管這些傳聞背後的真相究竟如何,總而言之,李向安都已經可以肯定,他在汴京的時間不多了。而他的下半生,七成可能將要在高麗度過。 這對於向太后來說,無疑是一個極大的打擊。 如今,向太后唯一可以用來安慰自己的是,李向安搶在陳衍將他完全架空之前,將童貫推薦給了她。因為在叛亂之夜立下的功勳,童貫如今已經一躍為內西頭供奉官、內東門司勾當官——而最重要的是,叛亂那晚的表現,令李向安與向太后都深信他可以信任,由於他的功勞,至少在短時間內,亦很難被太皇太后剷除。 雖然這個新貴在宮裡毫無根基,遠不及追隨了大行皇帝幾十年的李向安,但勾當內東門司的職責,是掌握一切出入宮禁人物的情況,他出入宮禁便要比他人方便許多——有這樣的一個耳目,總是聊勝於無。 即使是在李向安還呆在京師的時候,這個耳目亦起到了必要的作用,若沒有童貫,她便不可能知道這許多的事情——比如,沒有童貫,她絕對不可能知道,此時太皇太后正在召見司馬光與石越! 太皇太后與司馬光、石越操心的事情,向太后雖然不過是他們眼裡的深宮婦人,卻也能猜到一二…… 自從北海侯率一幫宗室公然毆打鴻臚寺主薄以後,汴京朝野最受睹目的話題,便是恢復封建制度。雖然魯國公與蔡國公在太皇太后那裡討了個沒趣,但緊接著開封府卻定了北海侯等一幫宗室極為嚴厲的罪名——毆打朝廷命官、擅議朝政、蔑視朝廷、於大行皇帝大不敬……蔡京並上表請求朝廷剝奪北海侯以下與案宗室的全部爵位、官位,發配邊州安置! 而且,這位權知開封府似乎並不就此滿足,又另外專折上奏,雖然輕描淡寫的批評吳從龍行事不當,以致生出這些事端來,卻又對封建之議,大加讚賞。他的奏折,洋洋灑灑近萬字,一面讚美成周、西漢封建之利,批評秦始皇以不封建而亡國,又生拉硬扯的將唐代之禍,歸結於貞觀君臣之不肯封建上。然後又比較今日大宋之形勢,以為正與西周相類,力觀高太后要效仿趙威後,絕不可錯失良機,令太祖、太宗皇帝的子孫後代,只知道安享由祖先的遺澤…… 上了這封札子後,蔡京彷彿意猶未盡,次日又再次上書,痛陳宗室是如何浪費國家的公帑,而於天下國家毫無貢獻,再次要求太皇太后與皇帝為萬世計,封建諸侯於南海諸島! 蔡京的兩封奏折,便如同捅了馬蜂窩。 一聽到要被趕到南海那種蠻荒瘴□之地,再也不能過那種坐享豐厚的俸祿,每日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生活,馬上便有一些宗室開始驚慌失措。這些安穩久了的宗室,早已沒有了任何的雄心,他們絕沒有任何開拓進取的勇氣,只要能富貴終身,平時即使喪失一切的政治權力,不能對朝政發表任何看法,也絕無不滿。這些人已經完全成了膏粱子弟,他們視汴京以外的一切地方為荒僻的鄉下,即使讓他們離開汴京去杭州,他們也會嫌濕嫌熱,百病叢生,這時候聽說居然要將他們封建到南海諸島去,這實是與叫他們去死沒有多大的區別——即使按照西周封建之制,這些宗室們到封國,便能享受到從未有過的政治權力,但是,在這些人的心中,南海的諸侯王與一介蠻夷酋長沒有任何的區別,他們寧肯在汴京當個小地主,也不願意去做南海的酋長。 他們對這種未來的害怕,遠遠超過對其餘一切的懼怕。於是,一反常態的,大宋朝建國以來,頭一次有這麼多的宗室,不顧忌諱的主動參預到政治事務當中來…… 在太皇太后那裡討了個沒趣的蔡國公趙宗達率先拜表反駁蔡京,他的奏折受到了太皇太后譏諷——向太后聽說,高太后讀了他的奏折後,便詢問陳衍,請一個儒生寫這麼一封奏折,大約要花多少緡錢。但是,趙宗達的奏折反駁的理由亦是最有力的——在聖人的經典中,明確指出四荒乃是天地所棄,專門用來安置四夷者。在中夏,只有有罪的罪人,才會被趕到四荒之地去!因此,趙宗達在奏折中痛斥蔡京、吳從龍之議,是將太祖、太宗皇帝的子孫,當成蠻夷、罪人來看待,而根本不是恢復封建制。因為周、漢的封建,都是在華夏進行封建,而此策在唐太宗時,便已經被貞觀君臣所否決了! 趙宗達的理由被反對的宗室們紛紛引用,因為文章寫得漂亮,乃至於還被汴京的士子們傳唱。 封建之議,不僅招致宗室幾乎是眾口一辭的反對——時至今日,在宗室中沒有聽到一句贊同的聲音;而且,在士大夫中間也引起了軒然大波。朝中支持者與反對者吵成一團,在舊黨與傾向舊黨的大臣當中,反對者人數眾多,聲勢浩大——他們反對的理由各不相同,有人以為大傷「親親之義」;有人則以為時移勢轉,此時恢復封建,不過勞民傷財,於宋朝本身並無半點好處,反而因為人口的外流,會減少宋朝的稅收;有人則引周漢之鑒,以為封建諸侯,時間一久,必使兄弟交攻,他們根本就反對一切封建;還有相當一部分,則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度,認為治國唯一需要的就是休養生息,善守祖宗制度,根本不必搞任何花樣,在這些人眼裡,任何花樣都只能是惹事生非,他們只盼著在太皇太后垂簾,司馬光為相的時間中,讓大宋回到他們所期盼的那種正軌…… 總而言之,在向太后的所見所聞當中,都是封建諸侯之議,在朝中引起了極大的非議與爭論。但是太皇太后與兩府,卻態度讓人捉摸不透。向太后知道,兩府事務非常繁忙,從未正式討論過封建之議,但是很多傳聞都說,兩府諸公大多支持封建之議,有傳聞更指王安石與石越才是封建的主謀……而太皇太后的態度,就更加暖昧不明,有傳聞說太皇太后反對此議;但亦有人相信,太皇太后也在暗中支持封建…… 但無論如何,這些傳聞並不可信,因為也有很多傳聞指出,向太后本人也是支持封建諸侯的!但這顯然並不是事實——如果真要將雍王封建到南海那種蠻荒之地,向太后在心裡肯定是樂意的,她早就聽說過瘴氣的厲害,讓瘴氣收拾了這個叛逆,那亦是老天開眼。但是,向太后從心裡便不相信,如若封建雍王,便沒有道理不封建曹王,但她絕不相信太皇太后會答應讓她兩個兒子都去那種瘴□之地! 若要以前,她或者還會心存幻想。但此刻,她不會有任何不切實際的想法,因為,她同樣亦是一個母親! 從童貫的稟報中,她知道吳從龍與曹友聞關係密切,而蔡京又在主動結交田烈武——無論是田烈武,還是曹友聞,都是六哥可以信任的臣子。這些人做這些事情,多半是為了六哥,但是,向太后卻並不抱什麼希望。 雖然她亦知道田烈武、吳從龍與石越的關係,蔡京與石越、司馬光的關係,但是,對於石越與司馬光,向太后如今都沒什麼信心。 石越曾經是她寄予厚望的人。那個風雪之夜,他的確在福寧殿坐鎮,鎮壓叛亂,立下極大的功勳!但是,正是如此,石越比旁人更應當知道誰才是幕後的主謀!但他此後,可曾發過一言來主持公道?他可是大行皇帝一手提拔的大臣,如今又貴為右僕射,在朝中威望素著,他都不說話,她還能指望誰? 向太后不能不疑心,那天晚上,石越的忠心,是否只不過是為形勢所迫? 至於尚書左僕射司馬光,向太后更是徹底的大徹大悟——這些所謂的「君子」,果真有那麼靠得住麼?! 向太后的確猜對了高太后召見司馬光、石越所為何事。 內東門小殿,太皇太后高滔滔隔著珠簾,望著侍立在階下的司馬光與石越,忽然生出一種感覺——自垂簾以後,她似乎從未有順心如意的時候。 但無論如何,所有的挑戰,她都必須面對。 「吳從龍……」高太后一面說著,一面卻瞥了一眼石越。這個惹事生非的鴻臚寺主薄的底細,她已經查得清清楚楚,他的背後有兩幫人,一幫人自然是那些自詡為忠於小皇帝的「忠臣義士」們;另外一個人,則便是站在她面前的尚書右僕射石越。她不知道吳從龍的封建之議,究竟和石越有沒有關係,但是她卻可以肯定,石越和那些「忠臣義士」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我若將石越視為他們的後台,亦算不得冤枉了他!高太后在心裡說道。 「……所謂封建之議,不論其利弊如何……兩位相公,老婦以為,如今國家多事,大行皇帝丟下這麼一個江山……」高太后幽幽歎了口氣,目光緩緩移過司馬光與石越的臉上,方又說道:「如今之策,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朝野雖交相議論封建利弊,但事有輕重緩急,目前之事,一則是要辦好大行皇帝的喪事;二則是要設法卻北敵之急患;三則是坊市之物價、交鈔之穩定、國家的財計,皆要妥善處置。封建這等大事,目前似乎不是時候……」 高太后盡量讓自己委婉一點提出來,既然知道了吳從龍背後站著的人是誰,她亦已知道石越的能量,如今她在外朝的權威尚未完全鞏固,那無論如何,她都不能過份刺激石越。 所謂的「封建之議」,針對的是誰,她心知肚明。他們斷不肯就此甘心!這是她早就有心理準備的。只不過,她絕料不到,石越竟然能下出這一步棋! 她心裡面不能不暗暗讚歎石越果然有過人的智慧,他的確能夠抓住那些士大夫的命脈——只要是提到恢復周制,所有的讀書人都會熱血***!即使到了大宋,還有不少飽學大儒在幻想恢復井田制!恢復西周封建制——儒家的聖人們,不就是一心幻想回到西周的時代麼?! 她才不會被表面的反對聲音所欺騙,石越越是不動聲色,她就是越肯定他成竹在胸。 他先令吳從龍拋出一個球來,然後令蔡京來試探…… 「蔡京、吳從龍等人之札子,臣等已經讀過。」司馬光卻不曾去體諒高太后的心情,「倘若朝廷果真能決意恢復西周封建之制,那自是萬千之幸!」 果然,便連司馬君實也支持恢復西周封建! 「實則在蔡、吳上札子前,子明相公與臣,便已議論過恢復封建之事……」 在蔡、吳上札子前!高太后的眼睛瞇了起來。如此說來,司馬君實早就知道了此事,而且一定是支持的。那王安石……只不知韓維、韓忠彥知不知道? 「封建南海,於國家言,實有百利而無一害。趙宗達之言,實不足駁,當西周之時,便是三晉之地,亦可視為蠻夷……周有八百年天下,自周以後,無一朝有如此長久之國祚,此正是封建之功。且如子明所言,封建諸侯於南海,於東南諸路、海上貿易之恢復,皆有大利……」 這與東南諸路又有何關係?高太后狐疑的望了一眼石越,是此公欺老婦不懂財計罷?一切借口的背後,都不過是為了雍王!為了將雍王趕到南海! 「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 「只不過,臣等亦以為,此等千年之計,朝廷果真要推行,尤須朝野之共識,本欲謀定而後。不料吳從龍行事輕佻,竟惹出這等事來。如今國家正處於國喪當中,諸事未諧,而北敵虎視眈眈,若令北敵以為我大宋宗室分裂,恐使其誤以為我朝有隙可乘,悍然冒險……」 高太后的目光移向石越,卻見石越接過司馬光的話來,稟道:「君實相公所言,確是謀國之言。便如太皇太后所說,事有輕重緩急,目前要平息此議,臣等以為莫若暫罷吳從龍官職,如此,朝野知朝廷之意……」 「子明相公是說,罷吳從龍官職,以平息議論?」高太后幾乎疑心自己聽錯了。石越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正是。」石越壓抑住自己心中的怒氣,沉聲稟道。豎子不足與謀!吳從龍實是太不成器了。封建南海,他心中之急迫,又豈是他人能比?然而,如此重大的事情,又焉能不先觀人心? 新宋 第十六章 莫嗟身世渾無事(五之全) 熙寧十八年一月下旬,蔡河畔的某座道觀內。 李昌濟瞥見一眼桌子上的一張《汴京新聞》,「……鴻臚寺主薄吳從龍以輕佻罷監興寧場稅——吳嘗首建封建之議?嘿嘿!」他抬眼看了看面前的潘照臨,「先是北海侯奪爵安置,如今是吳從龍罷監場稅——各打五十大板!看來,吳從龍這『輕佻』二字,未必便這麼簡單?」 潘照臨卻只是默默喝著酒,並不出聲。 「哈哈……本書轉載κ文學網」李昌濟望著潘照臨,忽然縱聲長笑,「你潘潛光的那點手段,我亦料得到一二。不論用何手段,要暗中抄出吳從龍的奏折,洩露給那些宗室,總不是甚難事……不過,北海侯這樣的小人物,總不配當你的槍!」 潘照臨依然不回答,只是瞇著眼睛望著李昌濟。 李昌濟猜得不錯,他不過是通過一些手段,買通了吳從龍的一個僕人,抄得這奏折出來,然後不動聲色利用一個道士,洩露給了魯國公與蔡國公——他早已打探清楚這兩位的脾性,知道他們正與一個據說算命極準的道士來往甚密…… 有些手段,簡單卻有效。知道他用什麼手段不難,但是並非人人能做得他這麼漂亮的——他潘照臨做事,不會給人留下任何把柄。 所以,他亦沒有必要親口向李昌濟承認什麼。儘管李昌濟是一個難得的炫耀對像——他一生當中,再也找不到第二個這樣的人。不僅智謀與身世皆要相當,互相還要能理解對方的志向…… 潘照臨心裡很清楚自己這樣做並不明智,讓李昌濟神不知鬼不覺的從這個世上消失,才合乎理智。但是,他的確捨不得如此,他亦希望這個世界上,至少有一個人,能見證自己的成功。 他的所作所為,注定是應當孤獨寂寞的。一個謀士,最好是永遠深藏於幕後,為所有人所忽略……他正在接近這個境界,從他輔佐石越開始,他從不為人知,到為一些重要的人物所重視,到慢慢的又似隱似現的淡化……這些變化,正見證了他潘照臨,不愧是一個出色的謀士。 但是,在本質上,越是聰明的人,便越是受不了孤獨寂寞。聰明智慧之士,有時候的確會甘於忍受常人難以忍耐的孤寂,但卻無不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令天下萬世,都大吃一驚! 即使是陳平這樣的人傑,到了晚年,亦終於忍不住會露出自己的鋒芒! 他潘照臨也希望能如陳平早年一樣,能令最淵博最出色的史家,也無法知道自己曾經參預過哪些事情。但是,他卻希望,李昌濟能夠活著看著自己所做的一切。 這真是不可救藥的愚蠢! 「我還記得你當年與我議論謀略之術……」李昌濟繼續說道,他十分清楚自己的命運,因此說起話來,亦更加肆無忌憚,「當年我曾說,所謂謀略之術者,不過是如何操縱他人之法門,而要操縱他人,最上者,莫過於剝奪他人之其餘所有選擇,令人無路可走,只得就範於我……」 「而你卻不以為然,以為這並非最善者。你曾說過,真正善謀者,乃是營造大勢。我所謂的謀略,若遇上智謀之士,便可能不起作用;而一旦大勢已成,世間縱有少數智謀之士不聽擺弄,卻因為這大勢是將世間所有的人都捲了進來,譬如滔滔洪水,幾個人操著幾葉扁舟,無論是如何善水善舟,亦只能徒呼奈何……」 「想不到你還記得。」潘照臨終於開口。 「我當然記得。」李昌濟笑道:「只不過你卻忘記了。」 「哼!」 「你曾說,善謀者,是操縱大勢,而非操縱一個幾個的人。你今日縱然能操縱吳從龍與那些宗室,但又能奈大勢何?石越倡議封建,操縱的正是大勢,你這點伎倆,又焉能阻止?」李昌濟嘲笑道。 「你以為那是大勢?」潘照臨冷笑道,但不知為何,他心裡卻是不如平時有底的,「大勢是須要順應人心的,所謂大勢,實不過是天下的人心——趙家的子孫,延續一百年後,養尊處優,早已全無血性。所謂的封建之議,要將他們趕到南海,給幾個空爵位,令他們自生自滅,他們群起而反對,亦不過是題中應有之義……」 「嘿嘿……這些反對的宗室,又何足道哉?」李昌濟反唇相譏,毫不留情,「你潘照臨智術只及於此麼?宗室的菁華,乃是那些才俊之士,此輩豈能無半點野心?若無這些人的支持,反對的宗室再多,亦不足成事。你潘照臨欲挑動宗室反對,又怎能算不及此?」 「是麼?」潘照臨撇了撇嘴,凝視李昌濟,臉上譏諷之意,更加濃了。「難怪雍王不能成事,原來是他有你這個謀主——你李昌濟也配談帝王之術?!難道你李昌濟竟連這都看不出來?那些才俊而有野心的宗室,豈能不畏於猜忌?他們縱然心裡盼望封建,然表面上只怕反而要反對得比旁人更加激烈!便說蔡國公趙宗達與魯國公趙仲先——趙宗達是打什麼主意,或者還難說;但趙仲先,嘿嘿!你以為他不想要封建麼?他又真的怕什麼瘴□?此君私下裡最愛讀的,是兵家與商君書!只不過宋室猜忌同姓百餘年,他聽到這消息,首先的反應,絕不會是歡欣鼓舞,而一定是又驚又懼,又疑又怕……如趙仲先這樣的人,越是聰明,越是有野心,時時刻刻想的,便越是如何自保!他們一定會大聲附和反對的聲音,若果真封建了,他們安享其利;否則,他們也不至於招致飛來橫禍!指望著這些宗室們站出來……嘿嘿……」 「我便不信,趙家子孫,一個個都這般沒種。」 全文字小說閱讀,盡在f.1κ.(1κ..文.學網 「原本也許有的。」潘照臨刻薄的說道:「不過,拜你家雍王所賜,經此一事,再有種的人,為了保命,亦只好先扮扮烏龜!」 「若果真如此,那他們的確亦不配為一國諸侯……」李昌濟不以為然道。潘照臨所言,並非沒有道理,但在他看來,即便如此,若趙氏宗室中的佼佼者全部都只知道明哲保身,那他們亦活該被潘照臨算計。不過,也許是因為雍王的關係,他對於趙氏宗室,也不像潘照臨那樣蔑視——但這些事情,強辯是毫無意義的,他亦想看看,趙氏子孫,究竟會如何面對這千載難逢的機遇! 「不過,且不論這些宗室……」李昌濟又瞄了一眼桌上的報紙,旋即抬眼凝視潘照臨,低聲道:「吳從龍建議封建十九國諸侯,其中十八國為趙氏宗室,另有一國,卻是國賓柴氏——我卻是想不明白,你為何還要竭力阻撓?輔佐石越稱帝,難不成竟比柴家復國還要重要麼?」 「復國?」 「周之封建,杞國以禮夏,宋國以祀商。趙家得國於柴世宗,既欲效周朝封建諸侯,又豈能不給柴家一席之地?吳從龍之建議,趙家便是為了做給天下人看,亦絕無反對之理……」 「那又如何?」潘照臨冷笑著,「如今的崇義公柴若訥,原非世宗皇帝嫡系,只不過是柴家支脈。」 「若依君所言,今日趙家的皇帝,卻亦非宋太祖的嫡系!昔日杞國、宋國之君,誰又能肯定便是禹湯之嫡系?便是柴家又如何?難道便是郭家的嫡系?」李昌濟淡淡回道,「你這不過是借口而已。」 潘照臨別過臉去,「你既然知道了,又何必多問?」 李昌濟默然了一會,忽歎了口氣,搖了搖頭,道:「若是我,便做不到。」 潘照臨冷冷回道:「人各有志,又何足怪?」 李昌濟默默看著潘照臨,慨歎道,「當年博浪沙時,便以留侯之智,能想到的亦只是復仇,縱有復國之念,亦無由施展;待到陳王倡義時,他能想到的,只是藉機復國,亦絕不能想到成為漢興三傑;直到他遇到沛公後,才一心要輔佐高祖,成就男兒事業——此又非復國可比。然縱是留侯,若非項王誅滅韓國,絕了他後路,他縱是心在漢室,與韓國的宗血之情,只怕亦很難那般輕易割裂……」 「你改名易姓,遊歷天下數十年而不仕,所學雖近於曲逆,志向卻與留侯彷彿。君以石越為沛公,一則可報家國之仇,一則亦可成就事業,本亦無可厚非。不過……」李昌濟緊緊注視著潘照臨的眼睛,緩緩說道:「只不過,且不論石越願不願意做沛公,僅以留侯之事觀之,復國之事,我斷不信你便這般輕易能放下。你潘潛光雖亦是一時人傑,當世少有人及,然無論胸襟智慧,要說能勝過留侯,卻是未必。留侯尚且如此,何況他人!」 「你信或不信,又與我何關?」潘照臨不屑的笑道,似是懶得反駁,「我只不過特意來告訴你,你不必抱希望你家雍王能海外為王了。」 「你又何苦……」 「你費盡心思說這些話,不過是盼我能回心轉意,令趙顥能有一線生機。」潘照臨冷笑了幾聲,譏道:「你對趙顥,倒是忠心。你當然知道,趙顥做出這種事來,縱是保慈宮保得住他一時,也終是保不住他一世……嘿嘿,你在這裡好吃好喝,好生將養著,說不定還能親眼看見他的下場!」 「你便不怕有朝一日,石越知道……」李昌濟早知自己的想法,亦難瞞過潘照臨,此時竟是毫不氣餒。但他話未說完,已被潘照臨打斷:「他不會知道!」 潘照臨正要再嘲笑李昌濟幾句,卻聽門外傳來三聲輕輕的叩門聲。他知道這是有急事的暗號,不由得臉色微變,瞥了李昌濟一眼,便匆匆離去。 到了外面的院子裡,果然便見有心腹的下人在那裡等他。 「先生,出大事了!」 「嗯?」 「門下後省駁回了吳從龍罷官的敕令!」 ———————————————— 注一:留侯,漢之張良。後文的「曲逆」,指陳平。陳平被封為曲逆侯。 新宋 第十六章 莫嗟身世渾無事(六之全) 白水潭,衛府。 衛棠一個人坐在他的書房裡,所有的門窗都關得密不透風,但他依然在渾身發著抖。 這座宅子是他在一年買下的。那時候,他正穩穩當當的步入人生的巔峰。《秦報》發展得非常迅速,不僅成為宋朝西北、西南最大的報紙,而且隱然已有可以與《海事商報》比肩甚至超越後者的趨勢——在許多保守的士大夫看來,《海事商報》市儈味太重了,東南諸路已經興起了幾份新報紙,令得《海事商報》的發行量一再萎縮。衛棠當時滿腔的雄心壯志,意氣風發的計劃要在五年之內,令得《秦報》可以超越《西京評論》。他還得到陝西轉運司的支持,要擴建京兆學院,振興關中的學術——新的京兆學院,不僅要超過橫渠書院,甚至要超過嵩陽書院、西湖學院……這座宅子,正是那時候買的。 為了實現他的目標,衛棠設法籌到了一大筆巨款,他甚至賣掉了自己的歌妓,最喜愛的珍玩,還說服家裡賣掉了一百多頃良田、一座莊園,他在白水潭買下這座宅子,專門派遣陝西的名士住在這裡,與汴京的大儒們交遊,聯絡感情,同時觀察、資助、招攬白水潭的後起之秀……衛棠知道招賢納士有多麼困難,讀書人大多想做官,仕途不如意或者無意當官的,白水潭、嵩陽、西湖是他們的第一選擇——這三家書院,有著地利之便,沒有幾個人願意去關中!所以,早在幾年前,衛棠便有意識的通過白水潭慢慢建立起自己的人脈,到了熙寧十七年,他為《秦報》和京兆學院招賢納士的計劃,進入到巔峰……到了十七年底,他悄悄的從京兆府啟程,親自前來汴京,原想著利用元旦到元宵節這段時間,能夠滿載而歸! 他是在洛陽過的元旦,他特意在洛陽多留了幾天,以便能一一拜訪西京的清流名士……當時,衛棠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當他趕到汴京時,竟然會禍從天降。 先是大行皇帝駕崩,石得一之亂,雍王被軟禁。然後,便是兩府突然下令,宗室戚里之家,不得經營一切報刊,不得在報刊中擔任一切職務——這明顯是針對《秦報》的,大宋朝所有的報刊中,只有衛家算有一點「戚里」的背景。接著,衛棠便接到消息,兩府已經行文給陝西學政使司,要求《秦報》限期轉讓! 這個消息對衛棠來說,實如同五雷轟頂。 但噩耗並非僅此而已,他很快又聽到消息,韓忠彥已暗中遣人去陝西,窮追衛家不法之事! 便是這短短幾天之內,接連發生的事情,轉瞬間就將毫無準備的衛棠推到了絕境。 他完全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晴天霹靂便落到了他的頭上。 待他慌忙派人出去打聽,才知道,雍王在大行皇帝崩駕當晚曾經私出王府! 朝廷疑心雍王與石得一之亂有關! 這的的確確是滅頂之災。衛家與雍王是何等關係?若是雍王有事,他衛家又豈能脫得了干係?! 衛棠不知道那天晚上雍王出王府是為了什麼?他無法知道雍王是冤枉的還是罪有應得,他也不知道,他的父輩們,究竟與叛亂之事,有沒有牽涉…… 所有的這些,他什麼都不知道。 他能夠知道的,只是韓忠彥,乃至是兩府,正在不遺餘力的打擊雍王的勢力——即使《秦報》從來都與雍王沒什麼關係,但因為他姓衛,也被殃及池魚。 沒有人會去分辨這些。 因為涉嫌謀反,於是,一切與雍王有關的人和事,都不會有好結果。 他只知道——他們衛家,也已經完了! 衛棠甚至只是應付似的派了個家人回陝西去報訊。 他對這些已不再關心……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家族的興衰存亡,與他也已經沒有關係了。什麼《秦報》,什麼京兆學院……什麼都完了,什麼都與他沒有關係了。 便在他人生的最巔峰,眼見著要立下百世功名,成為人人景仰的對象,突然在一夜之間,他的一切都被剝奪。 而且,他沒做錯過任何事,他也沒有任何辦法挽救。 人生,彷彿便和他開了個大玩笑。 衛棠望著桌子的那一大碗砒霜,僅僅在幾天之前,那看起來應當是一大碗蔗糖才對……他顫抖著雙手,捧起碗來。 「官人……」 門外書僮的聲音,將衛棠嚇了一跳。他手抖了一下,幾乎將砒霜灑了出來。 他連忙將碗放回桌子上,定了定心神,問道:「何事?」 「有位徐官人求見。」徐官人?衛棠心裡一怔,便聽門外又說道:「他說有樣東西令小的交給官人,官人便定會見他……」 故弄玄虛!衛棠頹然搖了搖頭,這個時候,他已經不想見任何人,什麼東西亦無濟無事。他只想著把書僮快點打發走,安安靜靜的度過最後的時光。他隨手拿了一本書蓋住砒霜,走到門口,打開半扇門來,「是何物什?」 書僮手裡捧著的,是一塊小小的玉玦。那是一塊白如凝脂的和闐白玉,上面刻著一條五爪白龍。衛棠一看便知這是宮中之物。但這個時候,已沒什麼東西能令他驚訝。 他淡淡的看了一眼,正要打發書僮出去回絕來客,剛欲說話,突然,白龍爪下的一個字,吸引了他的目光——「糾」! 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雍王一共有過三個名字,最初的、最不為人知的名字,便叫趙仲糾! 他一把抓起這玉玦,狠狠的捏在手裡,喉嚨裡發出嘶啞的聲音:「叫他進來,我要見見他!」 「衛公子。」帶著雍王玉玦而來的不速之客,面目之醜陋,幾乎是令人不忍心多看——此人的半邊臉上,似是被滾水燙過未久,新結的傷疤蓋住了半張臉。此人開口說話時,雖然聲音嘶啞難聽,卻顯得極有教養,「衛公子,別來無恙。」 別來無恙?衛棠吃了一驚,「我認得足下?」 「嘿嘿!」那人的笑聲中,不知是苦澀還是譏諷,「我這個樣子,衛公子不認得我亦是理所當然。不過,衛公子可還記得當年在雞兒巷和你爭香月樓吳君君的那個紈褲子弟?」 「你……」哪怕衛棠再如何心如死灰,此時亦忍不住驚呆了,「你……你是呂相公府上的衙內?」他再次細看面前之人,卻不是呂淵又是何人? 「不錯。」呂淵笑道:「正是區區。」 「那……那你如何變得這般模樣?」 呂淵望著衛棠,卻沒有回答。 衛棠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玉玦,恍然道:「你也是雍王府的人?」 「如此說來,雍王果真、果真……」 ,更新,更快,盡在,:..:. .,支持!「所謂成王敗寇,便是如此。」呂淵一雙眼睛,犀利的望著驚疑不定的衛棠,淡淡說道。「當夜若是成功,你我今日亦是封王封侯。不幸失敗,在下便如喪家之犬,公子亦免不得要受牽累。」 牽累?真是輕描淡寫。我想過要封王封侯麼? 「命該如此,又何必多言。」衛棠幾乎是咬著牙說道,「那你今日來找我,又是為了何事?是想要我助你逃匿麼?」 「逃匿?」呂淵望著衛棠,哈哈大笑。「逃匿?!哈哈……」 「這有何可笑?」 「逃匿?」呂淵伸手指著衛棠,冷笑道:「衛公子可太小看我呂某了。天下又有幾個人知道我呂某追隨雍王?家父雖然因罪受責,卻亦是曾為宰相的朝廷大臣,休說我不用逃匿,便是要逃匿,亦不用煩勞公子!」 「那你……」 「我的這張臉,不過是為了便於行事。」呂淵指著自己被滾水燙過的臉,厲聲道:「自我用滾水燙過這張臉,將自己的喉嚨弄傷後,我便不再是呂家的人!如今我姓徐,叫徐定國!」 呂淵那種絕決的氣勢,一時將衛棠震住了。他與呂淵並無深交,但是眼前這個人,卻也絕不是他印象中的那個與他爭風吃醋的宰相府衙內。他隱隱感覺到這個人的身上,有一種自己所沒有的東西。 「你這又是何苦……如今……」 「公子亦以為大事已定麼?」衛棠面前的這個「徐定國」,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只要雍王一日尚在,大事便尚有可為!」 衛棠望著面前的這個狂人,大事尚有可為?此君已然神智不清了。 但是,這個「徐定國」,看起來卻甚有條理。 「我今日來見公子,非為他事。吾來此,一則為雍王之大事,亦是為了公子的前程……」 「前程?嘿嘿……」衛棠望著眼前的這個癡人,站起身來,便要送客,「我看你是找錯人了。」他有些後悔見呂淵,眼前的呂淵已經瘋了。他看不到自己的前程,亦看不到雍王還有什麼「大事」可為。他寧可安安靜靜的離開這世間,亦不願意隨著這呂淵去發瘋。 但呂淵卻並沒有起程,只是平靜的望著他,「我聽說兩府要《秦報》限期轉讓……只怕用不了多久,朝廷便會清算衛家。」 已經開始清算了!衛棠恨恨的望了呂淵一眼,若非雍王身邊有這些小人,又何至於此? 但呂淵卻依舊只是不緊不慢的說著:「公子在《秦報》上,耗費了一生心血!然如今之勢,不論公子願不願意,這一切的心血已全部付諸流水。衛家數代經營,萬頃良田,亦免不了要淪為官產……」 你是來說風涼話的麼?衛棠的手,按在了腰間的佩劍上。那是一柄貨真價實的「真臘蕃劍」。 「做大事之人,本就如此。倘若失敗,便是這般結局。怨天尤人,亦屬無益之事。以公子之識度,當知此理……」 我怨天尤人過麼?!衛棠快要按捺不住自己的怒氣。 但呂淵只是瞥了他一眼,依然不急不徐的說道:「然若以為經此一事,便再無翻身之機會,自暴自棄,卻亦非豪傑之為。大丈夫縱到山窮水盡,亦斷不肯束手就擒。吾來見公子,為的便是眼前一轉禍為福的良機!」 良機?! 「足下以為衛棠是黃毛稚子麼?」衛棠冷冷的譏道,「若非看在雍王面子上……足下還是請回罷!」 「衛家與雍王既結姻親,便已注定要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呂淵卻全不將衛棠的話當回事,「若雍王能轉禍為福,衛家亦能轉禍為福!公子不至於不知此理!」 「來人,送……」衛棠已再無耐心,他也不想污了自己的雙手,霍地轉身,便要離去。 「不知公子有沒有聽說過鴻臚寺主薄吳從龍所倡封建之事?」 封建?!身後呂淵的話,便彷彿有一種魔力,拉住了衛棠的腳步。他揮手斥退聞聲而來的幾個家人,轉過身來,望著呂淵。 「此便是轉禍為福之機!」呂淵沉聲說道:「雍王乃太皇太后愛子,太皇太后意欲安全雍王,自不待言。然這朝中,亦有人容不得雍王。我聽聞吳從龍與過去東宮諸人過從甚密,又曾是石越門下之客,他寫這封建札子,本意不過是將雍王趕到南海,以便鞏固新帝之位。」 「然此於雍王,亦是良機。如今大位已定,雍王雖賢,亦難以再有機會;若似如今這般被軟禁於王府,卻是生不如死。況太皇太后春秋已高,保得了雍王一時,亦保不得雍王一世。倘若能借此機會,於海外為王,以王之賢,有吾輩在左右輔佐,何愁不能建立一番事業,受後世祭祀不絕?」 「雍王若得封建為一國諸侯,衛家在雍國乃貴戚,家業復興,更非在中土可比。便以公子之志,無非辦報紙,興學校,為關中桑充國。難不成雍國桑充國,便不如關中桑充國?到時休說做一桑充國,便是雍國國相,又有何難?」 若是果真能如此,他又何憚從頭再來?衛棠的心裡又生出了一線希望。他亦不要做什麼國相,果真能有雍國,他縱在海外,亦能辦出一份比《海事商報》更好的報紙來! 況且,他還能有什麼好失去的?只要還有機會辦報紙,衛棠什麼事都敢去做! 「然,我又能做什麼?此全是朝廷決策……」 「封建之事,如今正為宗室中一些鼠目寸光之輩所阻,我來找公子,便是要請公子襄助,促成此事!」 「足下之意是?」 「公子在汴京,多有師友舊交。官場中人多勢利,然公子所結交之儒生,卻多數在野,這些人一則未必知道其中底細,一則亦更淡泊、重道義,不至於立時便拒公子於千里之外。若公子能設法令這些人讚服吳從龍之遠見卓識……」 「我明白了。」 「公子若能令坊間輿論支持封建,朝中還有些同情雍王之大臣,我亦可設法說服……」呂淵暗示道。 衛棠自然明白,所謂「同情雍王之大臣」,其實便是雍王之黨羽。他所不知道的,卻是呂淵此言不過誑誑他而已,以便堅定他的信心。所謂「樹倒猢猻散」,此時的呂淵,已是自顧不暇,如何還能驅動那些所謂的「黨羽」?此輩此時對一切與雍王有關的事,亦是避之惟恐不及,更不可能出頭惹事。 來此之前,呂淵費盡千辛萬苦,才收買到人與被軟禁的雍王聯繫上,告訴趙顥朝廷已興封建之議,向趙顥保證自己將竭力促成此事,以幫助趙顥恢復自由。正是呂淵帶去的消息,令得已生自殺之念的趙顥,又恢復生存的意志。但對於呂淵來說,此時他沒有任何憑恃可以依靠,卻要處處提防被人出賣,所謂「促成此事」,又談何容易? 他面前的「陝西桑充國」衛棠,實已是他惟一可以借助的人。因此,他才冒著生命危險,前來遊說。 總算是天不亡我! 他為免連累家族,毀容毀音,改名易姓,總算是老天還留了一線生機給他!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七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一之全) 禁中,後苑,瑤津池。 寧朝皇宮的後苑,因為引金水河之水注入,池沼眾多,這些池沼也互相聯接,形成一個不小的湖泊,佔據了後苑相當的面積,甚至可以在其中泛龍舟遊玩。其中的瑤津池,乃是熙寧年間由宋用臣主持鑿成,水面遍種蓮花,乃是大行皇帝趙頊生前最喜愛的地方。 此時無論是趙頊,還是宋用臣,都已經不在人世,而瑤津池的蓮葉,在這個季節裡,依然還顯得破敗凋零。站在瑤津池邊,無論是向太后還是朱太妃、王賢妃,都不免平添傷感。皆忍不住輕聲啜泣。便是高太后,雖然看起來鎮定,但亦雙目通紅。她一直強忍著悲痛,如今,她已經是這個宮中的主心骨。掌握著至高無上的權力的人,不僅要令下面的人尊敬你、愛戴你,亦得令人們畏懼你……尤其是在這宮裡,若高太后不能令後宮畏懼,別的不說,音音請托干說的人,便會沒完沒了。後宮、宗室和外戚們,都是最會得寸進尺的。 更何況是在如今這個特別的時候。 高太后並非是那種不讀書的婦人,從小受著嚴格的宮廷教育,對於各朝的歷史,她亦皆略有所知。便以治國而言,高太后便相信,漢初的文景之治,乃是秦治以降,最為理想的時代。她也知道,在治武帝窮兵黷武、好大喜功之後,之所以有昭宣中興,亦是全由休養生息……因此,高太后的想法是明確的,從維護權力的角度,她需要一段穩定的時間,來慢慢樹立或鞏固自己的威信;從治理國家的角度,她相信如今的大宋,需要的正是無為而治下的休養生息。 這亦是她對司馬光與石越的期待。與她的兒子趙頊不同,高太后打心裡上,是站在司馬光一邊的。對於石越,高太后的想法卻要複雜得多。熙寧年間大宋朝沒有走上王安石的「歪路」,在高太后看來,的確是石越的功勞;而熙寧年間取得所有功績,高太后亦承認與石越有著極大的關係。可以說,在垂簾之前,她對石越有更多的好感。然而,自垂以後,高太后卻始終對石越心懷芥蒂。她自己並沒有很清楚的意識到這一點——而且,事實上,石越亦並非是什麼也不曾做! 除此以外,對於石越的能力,她內心的深處,亦並非那麼的倚重。她的確承認石越的能力,然而,從高太后心裡的想法來說,她是並不認為她有多需要石越的能力的。她所堅信的「無為而治,休養生息」,似乎亦不需要石越這樣的能臣。只不過,她面前的形勢遠比治武旁後期要複雜,朝中的大臣,甚至連司馬光都對石越十分倚重,而石越的勢力亦已漸漸豐滿……在如此形勢下,她亦不得不對石越表示「倚重」,對石越應付當下種種危機的對策,只要兩府不反對,她亦不得不聽從。 然而石越卻是的確是個「生事」的人。 如今諸事未順,他便指使黨羽拋出什麼「封建南海」之議,攪得宮中朝中,未能有一日之安寧。 她原想兩頭按下,一面打壓宗室,一面罷吳從龍之官職,暫時得以息事寧人,日後再從長計議。然而這個想法雖然得到了司馬光與石越表面上的支持,實際上卻毫無作用。 先是吳從龍罷官一事便在朝野遭受到的巨大的阻力。一個叫吳鯉的給事中以為吳從龍沒有過錯,不僅駁回敕令,而且放言不羿三駁交付朝議。高太后查過這個吳鯉的覆歷——此君不過二十幾歲,因素有直名,乃是由大行皇帝越頊親自自縣令之位提拔——不論他如此激烈的駁回此令,是否存有別的想法,總之他激烈的態度,卻已經令得事件迅速升級。不待他三駁交付朝議,朝中亮此事的爭論,便已經愈瀉愈烈,不僅參預爭論的官員逐漸增加,而且奏狀你來我往,言語之間的相互攻訐,亦越來越不加掩飾……大宋朝的寧靜顯得如此脆弱,不同派系的官員之間,公私之間積怨早已根深蒂因,只要一有機會,幾次奏折裡的針鋒相對,便能擦得火花四濺。 而高太后與兩府承受的壓力,也越來越大,捲入爭議的官員,漸漸將矛頭指向決策者們,要求他們清晰的表明態度或者說支持自己. 壓力還不僅僅來自朝中.在野的士子亦不知何時加入了這場爭論----與朝中目前還算旗鼓相當的爭論不同,隨著桑充國等人陸續表態,坊間輿論幾乎是壓倒性的為封建叫好.幾乎所有民間的報紙上,能看到的,都只有讚美封建南海的聲音. 高太后是知道司馬光與石越的態度的. 在桑充國帶頭打破在野清議的沉默後,她便已經知道,除非兩府中出現堅持反對的宰執,否則,支持封建的聲音將會越來越大.最終,所有的壓力,都會集中到她的身上.她原來的息事寧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在吳鯉封駁之後,便已經徹底落空. 高太后不能確信此事背後是否有人操縱,但是宗室們顯然亦感受到了危機.找高太后遊說、吳訴、爭辯此事的宗室,也越來越多.那些不想離開汴京的,不想放棄眼前衣食無憂生活的宗室們,心裡也明白,太皇太后是他們唯一的希望.他們希望能夠用親情來打動太皇太后,用倫常之義來保護自己的生活. 而且,目前依然沒有一個宗室表態贊同封建------在這樣的情況,朝廷若要強制封建,無論是高太后還是兩府,都免不了要承受巨大的壓力.即使是高太后,亦不可能在這樣的情況實行封建,倘若宗室一致反對,高太后亦得有所避忌,否則難免會被人視為呂後、武後之流…… 更何況,在外人眼裡高高在上的高太后,其實依然只是一個女人,一個母親.她會為自己的兩個兒子計算------封邦建國,的確有很多好處,不需要那些大臣反覆強調,她也希望自己的每個兒子的後代,都能掌握一個國家------她並非連這點都看不到.她的確不願自己的兒子離開自己的身邊,但是這亦並非不能克服.然而高太后亦在暗地裡查過,拋開海上航行的危險不提,南海諸島的瘴□的確不是玩的,尤其是北人在當地生活,病死,夭壽,都是家常便飯.如果封邦建國的代價是要兒子的性命,這樣的事情,高太后是絕不會答應的! 因此,當高太后身處這樣的漩渦的最中心時,她知道自己別無選擇.她若還想能夠掌握此事,便一定要讓人們知道畏懼她,知道她沒那麼容易被打動,沒那麼容易受人影響.說到底,她握有最終的決策權.若人們知道她足夠堅定,那麼便會首先妥協. 既然已身為天下的主實,那麼軟弱一面,便絕不應當再展露出來.本書轉載f.1 κ.gΝ "小娘娘----放了這些鯉魚,便可以給父皇祈福麼?"站在向太后與王賢妃身邊的溫國的聲音,在這個悲傷、壓抑的氣氛中,令人感覺到一種生氣.高太后也越來越喜歡這位長公主,她覺得溫國這個孫女,在所有的公主中,最像她自己.高太后知道溫國問的是王賢妃,溫國喜歡管朱妃叫"大娘娘",王妃叫"小娘娘". 便見王賢妃擦了擦眼淚,輕聲回道:"是啊.釋家說一切有為善法中,以放生功德第一." "那我也想去放幾尾......."溫國口裡說著,眼睛望著的,卻是高太后. 高太后不覺心裡一酸,不由得點了點頭. "臣妾亦曾發下願誓....."一面望著溫國朝池邊走去,王賢妃也走到高太后跟前,跪下低聲說道:"臣妾想用自己的月奉,替大行皇帝放生一千尾金尾鯉魚,還乞太皇太后成全......" 高太后微微點了點頭,"此乃是你的心意,你叫內佳去買了再放生便是....." "但是.....但是,臣妾希望能將鯉魚放生到黃河......"王賢懇雖然有點遲疑,但還是嘉起能手說道. "黃河?"高太后不由有點訝異,,"放生在哪裡不是放生?為何還要特意去黃河?" 朱太妃覺察到高太后語氣中的不悅,連忙打著圓場:"是啊,妹妹,若是放生,一個又一個不如在後苑.此處至少無人捕撈,若放生在黃河,未必....." "但它們是鯉魚!"王賢妃倔強的打斷了朱太妃的話,"它們應當放生於黃河." 連高太后一時都沒有明白王賢妃話中之意. "鯉魚若是在瑤津池內,固然可以悠閒自在,不必擔心被人捕撈,成為人口中之食,然一輩子便只能做鯉魚."王賢妃抬著頭,望著高太后的眼睛,毫無退避之意."它們只有在黃河中,才可能有朝一日成為躍身為龍!即便可能成為盤中美餐,即便要與別的魚爭食飽腹,逆游而上跳龍門時,還要受許多艱辛,然而倘非如此,它們便無法成龍.大行皇帝乃是真龍化身,如今龍馭賓天,以大行皇帝之身份,雖放生一千條鯉魚,又如何及得上放生一條真龍?" "你的心意可嘉."高太后淡淡應道.她瞥了了眼旁邊的后妃們,這些女人要麼竊竊私語,要麼雙手合什阿彌陀佛,一個個不知是在心裡嘲笑王氏的可笑,還是在假惺惺的稱讚她的心志,也許有些人,還暗暗嫉妒她討好了自己.這些蠢婦,沒有一個聽得明白王氏在說什麼...... "太皇太后可是恩...." "你自己自是不得隨便出宮,這番心意,你叫成安縣君幫你達成便好了." "謝太皇太后恩典." 王氏叩頭謝著恩,但高太后卻已經沒興趣再理會她.她的目光投向瑤津池,鯉魚.....五氏的比喻倒也恰如其分,太祖太宗皇帝的子孫們,如今不正如這瑤津池裡的鯉魚麼?縱有著龍的血脈,有朝一日亦可化身為龍,但是在這瑤津池中,安享寶貴,養得再肥再大,卻只得做一輩子的鯉魚! 只不過,除了這些大道理以外,高太后分明感覺到,這"封建"的漩渦,已經越來越大了.五氏如此生硬的向自己進諫,當然 也有她自己的算盤----除開雍王的原因,王氏給她生了兩個孫子.雖然因為年紀的原因,在洩露出來的吳從龍的札子中,沒有大行皇帝兒子們的封國,但只要封建之策確定,雖然未必會代代皆封建,但至少趙俟們的封國,卻都是遲早的事情.王氏若一直呆在汴京的宮中,將來不過是一個太妃的封事,過著清心寡慾的寡婦的生活,了卻餘生.但若是她兩兒子都能封邦建國,那她就是兩個比高麗國還要親貴的諸侯國的王太后! 高太后不能不擔心,有了一個見識明白的王氏,遲早為大行皇帝生過兒子的后妃們,都會意識到這一點.到時候,她將不得不面對來自整個後宮的挑戰與怨恨. 石越一直在很認真的聽著蔡京說他的建議. 已經是二月,外朝馬上就要除服,然後一切漸漸都要恢復正常:被推遲的省試,在除服之後,便要開始鎖院:此外,隊服之後,發行鹽債的計劃亦要正式頒布-----石越仍然有點忐忑不安,這個計劃只是在政事堂秘密通過,既沒有交付朝議,甚至也沒有全面徵詢兩府、學士院的意見,石越既擔心它的實際效果與執行情況,亦不能不擔心朝中的反應....... 除此以外,還有遼國的威脅依然沒有解除. 這一個月內,雙方使者可謂不絕於道.宋廷先後派遣范翔與章邡禸狤,一則告哀,一則告知新帝繼位.而據職方館與雄州傳回來的報告,遼主耶律郕秅w經在南京析津府接見了范翔,並且下令為趙頊輟朝三日,軍民素服,以示哀悼.而蘇軾與樸彥成亦在析津府立了靈堂,遼主更是率百官親臨祭奠.遼國派來宋朝的祭奠與弔慰使,亦早已經抵達汴京......若單從這些舉動來看,兩國關係之親密,便真如盟約所言,稱得上是"兄弟之國". 但另一方面,卻是完全不同的景象.職方館與雄州均報告,向遼國西京與南滴聚集的契丹軍隊以及部族軍隊,數量越來越多.遼國的祭奠與弔慰使,對於使命以外的事情,一根裝聾作啞,枉顧左右而言它.而來自朝拖古烈的最新解釋是,這是因為耶律郕耵漪茼Z想看看她的南滴析津府,這只不過是一次尋常的南狩...... 於是,只要耶律郕秅珧的"南狩"一日不結束,郭逵在河北的"演習",亦一日不能結束. 禁軍在河北的集結訓練,每日要消耗大量的國帑,繼續空耗這個國家的可憐國庫,樞密使朝維已經不止一次的打起了鹽債的主意----他不斷的遊說司馬光與石越,欲說服二人調集更多更好的禁軍前往河北與河東...... 顯然,樞府有不少官員對於禁軍毫無面的撤出益州一直直耿耿於懷-----熙寧間軍制改革後,樞密院的人員結構發生了極大的變化,過往文官越來越多.掌握權力越來越大的情況受到了一定的抵制,文彥博雖然同樣更看重文官,但他畢竟是主持過軍政的人,為了整軍經武的需要,他著重從軍中提拔了一些有過戰功,又能識文斷字的武官進入密院,委以重任.除此以外,經由武舉、講武學堂進入密院的武官也越來越多.如今的密院,正是由這兩府人外加一些青壯派文官把持著.而其中的武官多出自西軍,經歷過對夏戰爭的勝利,這些人對契丹毫無畏疏懼之心,而益州的失敗,則更促使他們急欲挽回臉面. 也許是受到這些人的影響,也許是朝維亦想在樞密院有一番作為,總而言之,不知何時,朝維已經變成了一個徹底的對外強硬派. 石越並沒有覺宗到朝維的私心-----雖然同為輔政大臣,但以目前的形勢而言,政事堂徹底壓倒樞密院,幾乎已成定局:而已經快七十歲的朝維亦已不太可能超越司馬光與石越拜相.儘管朝維與石越私交極好,但是他既非石越的下屬,更非石越的應聲蟲.朝維亦希望能夠對朝政有自己的影響力.能夠左右軍國大政的走向-----但是如若按照司馬光戰略收縮之策略,密院只會越來越被削弱,而他朝維,亦只會越來越可有可無.在這個時候,朝維的態度強硬一點,不僅能為他贏得樞密院及朝中強硬派的支持,穩固他的威信,亦可為他個人獲得與司馬光、石越討價還價的籌碼. 但除去這些私心外,朝維亦有他的"公心".當過太府寺卿的朝給當然知道石越不可能還沒開始發行,便預備著將鹽債挪作他用;他也更加清楚司馬光的全面收縮策略,要求不可能改變.....實際上,仕宦生涯大多數時間都與軍政無緣的朝維,根本不是一個好戰之人.但是,已經快七十的朝維,也算得上是"老尋巨滑"了,此時將自己打扮成強硬派,亦有故意與司馬光、石越唱紅白臉之意----兵部尚書孫固是個頑固的老儒,他心裡面支持司馬光的主張,便不會說出違心的話來,但朝維卻認為,強硬的態度亦是一種士氣,大行皇帝費了十幾年的功夫,好不容易養出這種不畏懼契丹的心態,亦不能一根打壓了事.他以樞密使的身份,旗幟鮮明的站在他們這邊,對這種士氣,既是一種支持,又方便控制....... 韓維的做態,幾乎驢過了所有人. 契丹大舉聚兵,卻不派使者威脅宋朝以謀取好處,反而令韓拖古烈不斷寬慰宋廷,這種舉動,完全不符合過去一百年間契丹人的行為方式,這的確令得石越無法對北面的局勢放心.契丹人這樣興題動眾,若既不真火打劫撈取好處,又不當真南犯,那可真稱得上是損人害己之舉,全然不合常理.因此石越不能不懷疑契丹這次也許是要動真格的.而韓維要求向河北增兵,也不能說是完全沒有 道理的. 但是,石越亦不願意就這樣被耶律郕芠o著鼻子走. 堅持不向河北增兵,萬一出事,石越便要承擔政治後果;但如果真的增兵,宋朝卻要承擔經濟後果.契丹雖然聚兵,但若朝廷示以安靜,國內縱有擔心,卻還不至於恐慌,這方面組成部分百姓是會相信官府的.但是,若是宋廷也大舉出兵應對,那便是朝廷頒布一萬道安民告示,亦將無濟於事. 這是石越無法承擔的後果. 他只能賭一把.一面安撫韓維與密院,一面寄望於范翔於章邡伀a回來好消息.雖然石越相信,范翔與章邡伀a去了足夠多的敵碼與讓步,但每天早上醒來,石越仍要暗暗祈禱河北、河東不要傳回來壞消息. 心裡面掛著如許多的大事,在這個時候,石越亦的確想過要將封建暫時拖一拖.這是千年大計,他心裡再熱哀,亦知不必急在幾個月內便要推行.這十來天裡,石越只是冷眼旁觀著朝野對封建的爭論. 他並不在乎吳從龍的官運.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給事中的封駁,將吳從龍與封建,再次帶到漩渦的中心.然而這時候的石越,反倒像個局外人,只是旁觀著這一切. 兩府受到的壓力不值一提.真正的壓力,都在高太后身上.石越並不是真正理解高太后為何對封建抱著極為遲疑的態度,他一直認為高太后不可能不明白封建的好處.但既然不明白高太后民族鄉的原因,那他便更不著急.無論封建之議暫時被高太后壓下來也好,還是高太后受不了這壓力而被迫接受也好,石越都可以接受. 但此時蔡京的建議,卻又讓石越記起了自己的初哀. "....縱使其他一切不提,便只為了順利發行鹽債,相公亦當對封建之議善加利用." 蔡京竭力遊說著石越,為政之道,有些人喜歡"安靜",有些人則喜歡"生事".蔡京便是後一種.在蔡京的心裡,機會便來源於"生事".他早已經揣摩到石越與司馬光的心意----他甚至已經猜到,在封建之事,王、馬、石、已經達成了共識.所以他才如此熱哀的介入此事,若能促成此事,既可以在司馬光與石越面前得分,又可以贏得小皇帝身邊那群人的好感與信任......有這樣的好處,蔡京是絕不願意半途而廢的.何況,他如今已經將自己裝氛成"恢復封建之制"的倡議者之一.倘若此事便這麼被打壓下去,對他的仕途來說,亦是個不大不小的挫折.這也是蔡京絕對不能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發生的. 蔡京知道石越心裡緊張著什麼事. 解決交鈔危機的辦法,除了廢除交鈔、或者另外發行新的紙幣外,較為積極的辦法,一個便是已經決定在益州路推行的蜀幣-----這是將全國性的紙幣,轉變成地區性的紙幣.這個政策,本質上卻是舊黨的政策.另一個政策,即是石越提出來的,以發行鹽債的方式借款來抵禦交鈔危機. 大宋朝凡是有"善理財"之外的官員,都承認這兩政策在紙面上都是可行的.但相對來說,人人都知道舊黨的"蜀幣"政策風險更小----它較易成功,而即使失敗,波及的範圍亦有限.相反,石越的鹽債計劃雖然雄心勃勃,卻充滿未知.不僅在朝中將會面臨強大的道德壓力,在實際操作中,亦很難知道窨能否順利發行,在發行的過程,更難以知道會面臨什麼樣的麻煩...... 如果成功,那一切都好說,但萬一失敗,不僅將使大宋朝的貨幣與財政面臨崩潰的垃圾,對石越的政治聲望亦將是沉重的打擊----尤其是若到時蜀幣政策顯得極為成功之時,兩相對比,失敗的一方,將更加刺目. 如今的朝廷中,以舊黨勢力最大,舊常對石越的容忍與尊敬,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石越擁有他們所不具備的解決問題的能力.朝中大臣自司馬光以下,或多或少都會迷信石越的能力.但如果石越這次失敗,他便會成為罪魁祝首,以往舊黨對石越的不滿,將很可能會一次爆發出來.到時候,能夠救石越的,但真的只有契丹了----也許舊黨會乾脆將石越趕到河北或河東 路去當率臣,以求物盡其用. 蔡京並不知道王安石會在杭州主持大局.但他卻知道石越將會很重視發行鹽債的計劃. 這正是蔡京可以利用的. 在發行鹽債之時,倘能鼓動起朝野對於封建之爭議,無論如何,都可以起到轉移視線的作用.相比起恢復西周封建之制這樣的千年難遇的大事,發行鹽債,賣幾個有名無實的爵位,又算了什麼?雖然每次都遭到反對,可大宋朝又不是沒賣過官! 蔡京並不知道石越當初便有這個打算,但他知道石越肯定能明白其中的好處. 而對於蔡京來說,只要關於恢復封建的事情還在爭吵,他便能找到機會.而且,爭吵有時候亦是有好處的,相同觀點的人,會因為有共同的對手而聚集在一起,在不知不覺間形成一種勢力.而爭吵亦是表明一種態度,可以令小皇帝和他身邊的人,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忠臣"..... 白水潭辯論堂 "......故劉秩<<政典>>云:'自漢以降,雖封建失道,然諸侯鋒皆就國,今封建子弟,有其名號而無其國邑,空樹官僚而無蒞事,聚居京師,食租衣稅,國用所以不足也'-----劉秩雖唐人,所言之事,實與今日無異!" ".......當日唐太宗嘗讀<<周官>>,慨然歎曰:不井田不封建,不足以法三代之治!惜科當時群臣,不能順英主之美意,使生民不能復見三代之治,百年而後,而有安史之亂,此豈非冥冥自有天意?今石相公作<<三代之治>>十五年後,而朝廷竟有大臣倡議封建-----諸君,諸君!此豈非天意哉?!" 桑充國靜靜的站在辯論堂的最後面,望著台上口沫橫飛,慷慨激昂的學生,心裡面竟是五味雜陳. 自從傳出吳從龍、蔡京等人倡言恢復封建之制,白水潭與太學,早就如炸開了鍋一般,人人都在爭辯著是否應當恢復封建制.連要參加省試的貢生,都不免要揣測,封建之事,是否會成為策論的韙?但後來又傳出吳從龍罷官的消息,這的確便如一盆冷水澆到了那些熱血沸騰的學生的頭上,桑充國以為這些關於封建爭論也慢慢會來自下去,不曾想,一個與白水潭過從甚密的給事中的封駁,如同在將要炸滅的灶上,又丟進了一把乾柴.桑充國發覺,公開支持封建的學生,不僅聲音越來越大,人數也越來越多! 桑充國心裡面是支持恢復封建制的,不管怎麼說,桑充國也是一個儒生,在這個時代的儒生,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不為"井田"、''封建'而興奮的,而且,便是桑充國也明白,封建南海,有利於穩固小皇帝的皇位! 但是,雖然已經不再是白水潭的山長,但沒有人比桑充國更瞭解白潭的這些學生.桑充國隱隱的感覺到,似乎有一些勢力,在背後鼓動學生們去支持封建.....這令他非常的不安. 桑充國又不由得想起昨日架鑄對他說的事情-----架鑄剛剛寫了一篇膾炙人口的<<封建賦>>,極力讚美周官封建之義.但是,桑充國卻無意中發現,他這位得意門生,竟然請了幾個同窗,在何家樓包了一座價格不菲的院子,大快朵頤.桑充國早就知道這個架鬼頭是個手裡留不住錢的人,他在<<汴京新聞>>的薪俸、潤筆,桑充國早已下令賬房五日給一次,免得他到手便花光,他突然間如此闊綽,其中必有別情-----果然,在他的追問下,架鑄很痛快就承認了,他的<<封建賦>>,乃是受人所托所作.架鑄收了人家兩百貫緡錢,連來歷也沒問,便寫了那篇花團錦簇的<<封建賦>>. 桑充國無法不感到擔憂。 但是他心裡面亦極其的矛盾------他支持封建,亦希望能幫到小皇帝,但他也不願意白水潭再次陷入麻煩中,更不願意白水潭被"任何人"利用。然而,這卻絕非是一件容易的事。 附幾個說明: 1、燕雲三的實體書,六月初肯定能上市,拖了這麼久,對此對各位表示道歉。為了保證實體書能順利出完,網絡更新也會稍慢一點,等等實體書的進度。希望大家能諒解。請大家放心,新宋是一定會完成網絡連載的。按這個進度,新宋最後一本實體書,應當在七八月左右上市。也希望大家能夠一直支持新宋。 2、雖然經常跳票脫稿,但歸根結底,還是本著對這本書負責的態度。非常感謝各位能一直支持阿越。因此,我預期在新宋完結後,寫一部以封建諸侯國為主題的外傳《柔嘉傳》,完全免費在我的博客與幻劍登出,以此表示我的謝意,謝謝大家五年來的支持。 3、我永遠歡迎新宋的同人。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七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二之全) 熙寧十八年,二月七日。 早晨,汴京的天空中,那幾片濃雲薄如輕綃的邊際,映上了淺淺的彩霞。曹友聞一大早便騎馬到了界身巷。這一天,是界身巷諸交易所新年第一天開張的日子——昨日,也就是二月六日,外朝已然禫祭除服,也便是說,朝廷算是基本結束國喪了。不僅兩府六部諸寺監從今天起要正常辦公,許多商賈,也選擇在這一天重新開張。 曹友聞方到金銀交易所門前,他雇的牙人茹孝標早已領著幾個小廝迎了出來,見著曹友聞,忙作了個揖,笑道:「官人來得好早。」 「老茹,可久違了。」曹友聞一面下馬,一面笑著抱抱拳,道:「李員外他們到了嗎?」 「尚未到哩。」茹孝標躬著身回答,又湊到曹友聞身邊,低聲笑道:「前天起邊留言滿天飛了,想來官人也曾聽到一些。」 「哦?卻有何流言?」曹友聞裝著傻,腳步卻未停,只管往金銀交易所裡走去。 茹孝標連忙緊緊跟在他身後,笑道:「官人卻來作弄小的。坊間裡都傳政事堂今日有要緊的敕令公佈,誰不知道官人乃是石相公的得意門生啊……」 在這些無孔不入、精明至極的牙人哪裡,果然是沒有秘密存在的。才短短幾個月的時間,曹友聞在界身巷,早已經不再是那個初出茅廬的「曹家小舍人」,而變成了手眼可通天的「曹家大官人」。 「什麼得意門生,老茹休要亂說。」曹友聞笑著搖搖頭,前頭早有人領著他進了一間大房間,茹孝標忙搶前一步,幫曹友聞撣了撣那張雪白得一塵不染的狐皮上並不存在的灰塵,笑著請曹友聞坐了,自己退後一步,叉手侍立在下首,又笑道:「眾家員外、官人,都在等東府的敕令哩,不過,不論怎麼說,有了元月十二日的德政,交鈔肯定會漲。這個,俺敢給官人吃定心丸的。」 曹友聞笑笑,端起侍婢呈上來的牛奶,輕輕啜了一口,卻並不說話。朝廷斷不肯輕易廢除交鈔,這一點,界身巷內,不會有人比曹友聞更加清楚。但即使是曹友聞,也不是很能肯定,石越究竟會祭出何種法寶?坊間早已有各種各樣的傳聞,甚至有有心人翻出了多年前沈括賞給大行皇帝的奏折——人們赫然發覺,原來甚至早在石越之前,沈括就提出了類似所謂「貨幣乘數效應」的觀點;當年沈括在奏折中論及貨幣政策,當然不是預見到了今日的交鈔危機,而是為了解決錢荒問題,而沈括提出的幾個方法中,竟然也包括了加強紙幣的信用之部分——當然,人們翻出他當年的奏折,並不是為了歎服沈括的天才,而是注意到了沈括的另一主張,沈括當年曾經向大行皇帝建議,將金銀皆定位法定貨幣,並提高金幣對銅錢的比價,以此緩解錢荒。而此時雖然形勢大不相同,但人們大多相信,朝廷極有可能通過鑄造金、銀幣來緩解財政的壓力。而另外一些人則相信,蜀幣區的政策,可能在全國被倣傚實施……事實上,劃定「蜀幣區」這一政策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人們原本還擔心朝廷因財政的窘境,被迫廢除交鈔或者放任交鈔大幅貶值。但是,在蜀幣局創立的同一天,至少廢除交鈔的擔心就幾乎銷聲匿跡了。汴京的商人們很快就意識到,更大的可能,就是朝廷將交鈔變成各種各樣的地方貨幣。在這樣的情況下,交鈔會變得沒那麼值錢,但至少它不會變成廢紙。 所以,無論如何,茹孝標說的都沒有錯。在此之前,鬼市的交鈔既然已經漲了,今日界身巷內,也不太可能例外。只不過,既然同時還有鑄造金、銀幣的流言傳出,那金銀的價格,只怕同樣值得期待。 曹友聞當日一擲萬金,在界身巷內買下這許多交鈔,原本只是一筆政治投資,他便是權當丟進水裡了——但時至今日,曹友聞卻突然發覺,他當日的投資,本身就可能帶給他豐厚的回報。除了罰沒他的抵押金以及賬面上的巨額債款外,他手裡握著的交鈔也有幾百萬貫之巨,倘若石越真能成功挽救交鈔,那這毫無疑問將是曹友聞生平最成功的一筆生意。 如此一筆巨款,無論初衷如何,若說曹友聞會漠不關心,那是絕不可能的。 雖然界身巷在翹首以待東府的敕令,但轉眼一個時辰過去,在皇城外面等候消息的牙人,卻依然遲遲未能傳回消息。不過此前的流言並非尋常,據說來源非常可靠,而且言之鑿鑿說是在除服後將有重要敕令公佈,因此界身巷內,人們依然耐心地等候著。曹友聞不斷見到茹孝標招呼著手下的牙人跑進跑出,向他稟報著交鈔的比價——一切正如所料,交鈔對銅錢的價格不溫不火地一點一點地漲著,反倒是黃金的價格,漲幅更加大一些。 曹友聞依然只是好整以暇地吃著點心,一面和茹孝標說些閒話。眼見著便到了巳時,黎天南、李承簡、楊懷等人方姍姍來遲——這三人原是特意來界身巷見識一下的,進了這金銀交易所,那黎天南屁股尚未坐穩,便示意身邊的僕人遞過一個小箱子給茹孝標,笑道:「茹翁,且替我秤稱一下。」 「這是……」茹孝標接過箱子,只覺雙手一沉,這小箱子竟是頗有份量,他連忙將箱子小心放在一張桌子上,當著眾人之面,小心打開來——茹孝標便感覺一陣金光耀眼,這小箱子中間,竟然是滿滿一箱的金瓜子! 「這……」茹孝標雖是吃了一驚,但他畢竟是做老了事的牙人,連忙攤了攤手,小心地將箱子開著的一面對著黎天南放了,一面賠著笑說道,「還請黎員外見諒則個,這界身巷的規矩,黃白之物,例由專人當面驗貨,請員外稍後片刻,小的馬上喚人過來……」 「你家規矩不小。」黎天南笑道,「你只管叫人來驗秤,我卻是性急等不得了……」 他正說著,便見一個牙人一路小跑,急匆匆地闖了進來,連禮都沒行,便氣喘吁吁地說道:「大事,大事……鹽債……發行鹽債……」 「你說什麼?」茹孝標此時也顧不得黎天南了,抓住那牙人,問道,「什麼鹽債?你說清楚些!」 那牙人好不容易才喘過氣來,說道:「大事情,一個時辰前,司馬相公與石相公簽發敕令,要以十年的鹽稅做抵押,發行五千萬貫鹽債,贖回交鈔,為錢莊存款提供擔保……詳情還不清楚,敕令已送往門下後生書讀,消息是政事堂放出來的——不過,這是今日的《新義報》,剛剛出來,上面有石相公的文章——《國家之信用與債務》!」 他一面說著,一面從懷裡掏出一張墨跡未乾的報紙,顫抖著遞到茹孝標面前。果然眾人早已全都站了起來,曹友聞快步上前,一把搶過報紙,果然,《新義報》在最醒目的位置,印著「尚書右僕射石……」的字樣! 他抬頭望了眾人一眼,捏了捏手中報紙,高聲讀道:「昔日管仲云:不能調民利者,不可以為大治。輕重之術……」才讀到一般,早又有一個牙人跑了進來,手舞足蹈地大聲喊道:「大漲!大漲!交鈔大漲!」 門下後省。 都給事中梁燾望著面前的黃紙敕書,神色凝重——他信任都給事中不過幾天的時間。梁燾雖是進士出身,但一生歷宦,主要卻在樞府,因為曾經上書反對新法,反對宦官領兵,替被罷官的御史鳴不平等種種事跡,他被視為「直臣」。司馬光亦因此推薦他繼任門下後省的長這個官職,亦被士大夫們視為一種榮耀。但是,要對得起這種榮耀,卻並非那麼容易的事。 梁燾此時面臨的抉擇,正是大部分的給事中們經常會遇到的事情。 在他面前的這張黃紙上簽押的,有他的薦主司馬光,有聲譽極高的石越,還有好幾位參知政事…… 按照新官制,只要有給事中在這張黃紙上簽一個「讀」字,這張黃紙便可以成為正式的敕令,頒布實行。 但是,戶房給事中沐康明確無誤地拒絕書讀! 而這一張黃紙,乃是所謂的「敕」——得到過皇帝的旨意,有宰相、參知政事簽押——新官制規定,這等大敕令,即便給事中不肯書讀,只須有門下後省長官在給事中書讀,亦得以頒佈施行。 梁燾看看這張黃紙,又看看案邊的毛筆,耳旁響著沐康憤怒的聲音:「……借債!賣爵!若是那奸相庸臣所為,倒也罷了——國人皆視司馬君實與石子明為賢臣名相,他二人竟冒天下之大不韙,開此惡例!始作俑者,其無後乎?!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君且稍安毋躁。」梁燾一面安撫著激動地沐康,一面再次審讀著面前的《發行鹽債以贖交鈔敕》。但無論他如何再三細讀,亦改變不了這一現實:這敕書是國家公開向富民舉債——即使漢武帝、桑弘羊也沒做過這等事!還有公然變相賣爵——這是令所有的正人君子都痛心疾首的惡政,而且,這也是開了先例——大宋朝以前只賣過官,這還是頭一回賣爵! 只要想想那些商賈,因為花了一點臭錢,便可以堂而皇之地被尊為男爵、子爵,梁燾便不由感到發自內心的噁心——表面上,爵位只是虛名,這比賣官要好些,但是,在感情上,卻更令人受不了。即使只是虛名,但爵位所代表的東西,比官更加尊貴,梁燾實在無法接受它被銅臭玷污。 而且,沐康所說的,亦是他心裡所想的——今日司馬光、石越能通過這種手段借錢斂財來應付交鈔危機,他日就不怕沒人效仿,來斂財借朝廷揮霍!此例一開,只怕從此大宋朝都要債台高築,永遠沒有還得清的那一天! 他又抬眼看了看沐康。 「沐君所言雖然有理,只恐朝廷之議甚堅……」 「那又如何?」沐康厲聲打斷了梁燾,「夕郎乃慎政之官。朝廷置我輩於此,正為今日。」 梁燾不置可否,卻忽然問道:「沐君是哪一年的進士?」 沐康不由得一怔,但上官見問,卻不敢無禮,因回道:「下官乃先帝龍飛榜進士。」 梁燾忽然笑了笑,道:「那入仕亦有十八年了,十八年還只是七品青瑣,想來是脾氣不太好了。」 「下官生來便這臭脾氣,倒叫大人見笑了!」沐康以為梁燾取笑,愈發憤怒,陰陽怪氣地回敬道。 不料梁燾卻不以為意,笑了笑,跟著說道:「沐君既然不在乎這給事中的俸祿,某也沒甚好在乎的。」 「門下後省駁回?」 「敕令被門下後省駁回!」 界身巷金銀交易所內,突然之間,鴉雀無聲。 「那些個蠢貨!」 不知是誰發出第一聲咒罵,但幾乎只是轉瞬間,伴隨著各種口音的詛咒、粗口,原本幾乎是一路暴漲的交鈔,馬上停止了漲勢,開始緩慢下跌。 「官人且放心,這鹽債的消息既然放出來了,雖然封駁了,大伙還會看情形的……」茹孝標強擠著笑容,安慰著曹友聞——從曹友聞的臉色,是看不出什麼的,他膚色本身就是黑紅黑紅的。一個多時辰內,眼見著交鈔一路暴漲,但曹友聞卻始終不為所動,這份從容淡定,已是令茹孝標十分的欽佩。要知道,倘若曹友聞早一點放了手中的交鈔,他至少已經賺了一百萬貫。即使在界身巷,這也不是小數目。 便見曹友聞微微點了點頭,卻並不多話。 倒是黎天南等人正在躊躇不決,這三個海商見著交鈔暴漲,黎天南有備而來自不用說,連李承簡與楊懷亦追著買了不少。便見三人各自想了一會,李承簡與楊懷叫茹孝標過來,賣掉了手裡的交鈔;黎天南卻笑瞇瞇地吩咐他繼續買進。 果然,茹孝標的判斷並沒有錯,這邊吃過午飯,便再次傳來振奮人心的消息——石相公異常的強硬,竟然這麼快便再次將敕書發往門下後省! 交易所內再次沸騰了。 李承簡與楊懷後悔不迭,黎天南卻得意洋洋,只有曹友聞依然是不動聲色。茹孝標很難想像,他面前的這個曹友聞,竟然就是幾個月前被界身巷傳為笑談的那個人。 茹孝標在界身巷算是見多識廣,但是賺進上百萬貫而面不改色的人,他的確還是頭一次見著。 但這似乎注定將是跌宕起伏的一天。 交易所內的沸騰持續不到半個時辰,便再次傳來了門下後省封駁的消息。 界身巷這次的氣氛,比第一次封駁時更加冰冷。 所有的人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給事中不肯屈服。如此一來,石越若再次要求門下後省審讀,雙方便可能要付出巨大的代價。 「今天已不太可能再送過去了。」茹孝標坦率地向曹友聞提供自己的判斷,「這鹽債或許又要拖上一段日子,大伙都會觀望,因此交鈔價位,也不會跌太多,官人若要穩妥……」 但曹友聞的目光卻投向了黎天南。 「黎兄,你以為如何?」 黎天南笑了笑,端起酒杯來,輕輕抿了一口酒,笑道:「咱們這些海商,要壓注的話,定要壓到石相公身上。我又是番人,那非得押雙份注到石相公身上不可!」 曹友聞一愣,旋即縱聲大笑:「哈哈……黎兄說得不錯,說得不錯……」 此刻,政事堂。 「子明……」政事堂內,所有宰執的目光,都集中到石越身上。司馬光輕輕叫了聲「子明」。欲待說些什麼,卻望見石越凝重的臉色,又抿住嘴,沒有繼續說下去。 石越沒有看任何人,只是默默地注視著被封駁回來的那份黃紙敕書。那輕輕的一頁黃紙,便平放在他面前的書案上,彷彿有千鈞之重。 此時的石越,並不知道有人要押雙份注到自己身上,他只知道,自己又要面臨一次大麻煩。 他知道,便在當天,熙寧十八年二月七日,按照計劃,王安石已經在杭州開始發行鹽債——但王安石奉的是所謂的「中旨」。不經政事堂宰相畫押,未經門下後省書讀的詔紙,其法律地位是沒那麼穩固的。而且,極有可能受到台諫的指責、彈劾。而若是碰到有強硬的地方官員不肯奉詔,那便會更加橫生事端。 因此,石越急需獲得正式的敕書。 原本以為梁燾雖然是舊黨,但畢竟是司馬光舉薦,上任又未久,斷斷不會在這等大事上作梗,卻不料,偏偏在這裡出了問題。 三駁! 石越當然也清楚,發行鹽債也罷,變相賣爵也罷,如若交付廷議,將興起多大的風波。他原想先將此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推行下去,事後的批評與責難他再一併承受,但此時既然在門下後省受阻,那麼,只要今日這敕書得不到給事中畫的那個「讀」字,無論是否出現三駁,麻煩都將不可避免。 拖延即意味著無休止的爭吵。 這個道理,人人都懂。 梁燾的強硬,也令得政事堂發生動搖。宰執們都希望竭力避免發生三駁這樣極端的事情。司馬光欲言又止的神情,已經告訴他石越,他也希望尋找一種轉圜的方法。 但是…… 「子明相公,是否要召梁燾與沐康來政事堂……」范純仁試探著說道。 石越苦笑著搖了搖頭,他知道,對於這些舊黨的宰執來說,心情亦是複雜的,他們雖然支持自己的政策,但在心裡,他們對梁燾、沐康,是不是又有更多的理解,甚至是讚許呢? 石越都不用多想,因為這幾乎是肯定的。 這正是舊黨君子們所嘉許的君子。位居政事堂的宰執們,需要折衝妥協,但是如司馬光、范純仁這樣的人,他們心裡真正嚮往的,真正稱許的,不正是梁、沐這樣的操守嗎? 他們對梁、沐的理解,幾乎肯定要多於對石越這份《鹽債敕》的理解! 石越在心裡苦澀地笑著,抬眼掃視政事堂的宰執們,臉色卻又變得沉重、嚴肅。他有幾分嚴厲的目光一一掃過眾人,最後落到了范純仁的臉上:「范公以為召見梁、沐,便能使二人改變心意嗎?」 「這……」 「做不到的。」石越替他說了出來,「君實相公比我更知道這二人的脾性。」 「或許可以曉之以理……這畢竟是為了公利……」 石越默認望著范純仁。 「一切後果,由某承擔。」石越淡淡說道,但語氣卻已不容置疑。「敕書一字不改,再次發往門下後省!」 「啊!」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一日之內,三下敕書! 石越卻彷彿沒看見眾人的臉色,竟好整以暇地正了正帽子,坐下悠閒地喝起茶來。 事已至此,那便只好借兩個給事中的前程,來向天下人表露一下他石越的決心! 界身巷,二月七日,約申正時分。 金銀交易所酉初關門,曹友聞已經準備起身離開,他剛剛下到交易大廳,「諸位,諸位,大事情,大事情,東府第三次將敕書發往門下……」只見一個牙人衝進廳內,手裡揮舞著一個什麼東西,幾乎是發狂般地喊叫著。 「什麼?」 「什麼?」 「一日三下敕書!」 界身巷內,彷彿是被這個消息驚呆了。連跟在曹友聞身後的茹孝標也突然欣喜得大叫起來:「一日三下敕書!」沒有人知道,茹孝標自己,也偷偷買了兩萬貫交鈔! 「一日三下敕書……」曹友聞也被這意外的消息震驚了。他絕未想到,石越竟然表現出如此堅決的態度。 金銀交易所只沉寂了一會兒,眼見所有的人腳步開始加快——但就在此時,又一個牙人跑了進來,幾乎是顫抖著喊道:「三駁!三駁!」 曹友聞幾乎以為交易所又要冷卻下來。 但他卻聽到身後的茹孝標罵了一聲:「讓他娘的三駁見鬼去!」 只見交易所內,彷彿沒有人聽到三駁的消息,轉眼間,便再次沸騰。 「錢鈔,一比十五!」 「錢鈔,一比十!」 「一比八……」 「一比六……」 「一比五!」 「一比五!」 「一比五!」 各種口音的喊聲,在大廳內此起彼伏,每個人的聲音中,都帶著狂喜,曹友聞親眼見證,短短半個時辰內,界身巷金銀交易所內,銅錢對交鈔的比價,暴漲到一比五!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七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三之全) 當石越在汴京一日三下敕書,卻遭遇給事中三駁的時候,大名府通判唐康,正在驛館設宴,宴請使遼歸來的告哀使范翔。 因為范翔的身份特別,宴會亦十分簡單、樸素。沒有歌妓助興,甚至連葷腥也沒有,簡簡單單的幾樣素菜,令得來作陪的大名府官員,都沒什麼胃口。彼此敷衍一番之後,身為東道主的唐康,更是借口范翔鞍馬勞頓,公然下起逐客令來。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員們,亦是順水推舟,紛紛告辭離開。沒多久,驛館當中,便只剩下了范翔與唐康兩人。 但待大名府的官員走後,唐康卻沒有半點兒顧惜范翔「鞍馬勞頓」的意思,竟然又吩咐嚇人另外在小廳裡重新置了酒菜,拉著范翔過去坐了,一面笑道:「全走了這才清淨。我原是有些事情想問問仲麟兄,這些沒相干的人甚是礙事。」 范翔使命在身,本也無意與大名府的官員過多的周旋,但他也頗知為官之道,更絕不願意這麼無緣無故得罪同僚,更何況大名府乃是大宋朝的北京,亦算是僅次於東西兩京的權貴聚聚之地。唐康這左派,隨時為了他解了圍,卻也令他暗暗歎氣——方才在宴會間,范翔便已看出來了,大名府的官員們,都有點兒懼怕這位年輕的通判。而唐康也顯得很看不起他麾下的官員,除了對范翔,他機會不拿正眼去瞧人。 范翔自然也是知道唐康的身份,石越如今貴為右相,桑充國有事天子之師,唐康子也是跟著水漲船高,他的確亦與一般官員不同,這大名府的官員權貴,免不了都要巴結他。但范翔亦知道,大宋朝與歷朝歷代不同,自慶歷以來,朝中分黨結派,越來越理所當然,不加掩飾。宰相雖責,但卻也要面對各方面的政敵,明槍暗箭,稍不小心,便會中箭落馬。甚至堂堂宰相,被小小的台諫官扳倒的事,在大宋朝,也不是多稀罕。如今的朋黨,雖然多是由政見不同而引起,但仍有少數人,卻根本便是由平時一系列的寺院而各為朋黨,互相攻訐,而這些官場恩怨,絕大多數,正是這些官員們在州縣任職時結下的。范翔便聽說過這樣的事例——有個官員因為做知縣時,到旁縣同年那裡借些木材被拒,便惱羞成怒,與昔日好友割袍斷交,一直到了兩個人都做到朝中大臣,依然互相攻訐不已。他冷眼旁觀唐康的所作所為,簡直便是哪樣不招人嫉恨他便不肯做哪樣。 他一面笑著應酬唐康,有心要規勸幾句,卻又顧慮著與唐康並無深交,不便冒昧。但若不說,心裡又覺得愧對石越知遇之恩,且唐康當真闖出禍來,所謂城門失火,他范翔又豈能真的不受波及?一時間真實如鯁在喉,卻幾番都是欲言又止,喝下去的酒,吃下去的菜,皆是食不知味。 但范翔本不是特別有耐性的人,如此煎熬一陣,想來想去,終於還是按耐不住,說了幾句閒話,便不動聲色地轉過話題,笑道:「大名府多鐘鼎世家,難為康時……」 「有甚難為不難為的。」唐康不待他說完,便笑著接過了話頭,「不過,在這北京為官的難處,不滿仲麟兄,我早已領教過,如今竟是習慣了。我這個小小的通判,除了處理民政,還要協助修造城寨,這中間,與這些所謂的鐘鼎之家,可沒少打交道哩……」 唐康一面起身給范翔滿了一杯酒,又語帶諷刺地笑道:「來此北京,不足一年,第便專學會了與這些豪強打交道。不瞞仲麟兄,我初來之時,原是有洗心革面之意的,既想把事情辦好了,又想不得罪人,總想令上上下下,都誇我會做人。可惜,可惜……」 「可惜什麼?」范翔忍不住問道。 唐康端起酒盞來,勸了范翔一杯,方又笑道:「可惜到頭來我發覺,和這等可以通天的豪強打交道,不是他壓倒你,便只能你壓倒他。我若不想和他們同流合污,還想為朝廷做點事,便只有比他們更強橫些,他們才肯服我。這笑臉迎人,有時候還真是不如五色棒管用啊。」 唐康笑嘻嘻地說著,差點沒把范翔給噎著。他望了唐康一眼,幾乎疑心他看穿了自己想說什麼,特意說這些話來堵他的口。 「仲麟兄不是外人,亦不必瞞兄。」唐康旁若無人地夾了口菜送到嘴裡,「我可不是啥君子,這大名府不知有多少人恨透了我,也有人指使人在汴京彈劾我,嘿嘿……他們若有本事搬到我,我便認命;但若扳不倒我,我亦沒甚肚量,大丈夫恩怨分明,管他家多大勢力,有何背景,我既是這一郡通判,要令他家雞犬不寧,亦不過是反掌之事。這些個豪強、官吏恨我,懼我,亦是理所當然,我如今是蚤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怨恨我的人多了,我亦也習慣了。我曾一日之內,在衙門將五個鐘鼎之家薦進來的小吏打得半身殘廢;這府衙裡的公人不聽使喚,我便敢訓了個由頭,用軍法一次斬了二十名公差——好叫仲麟兄知道,在這大名府,我也有個外號,豪強、管理管我叫『二閻羅』,嘿嘿……」 唐康輕描淡寫地說著他這些事跡,范翔已是聽得目瞪口呆。 「怎的我此前,竟從未聽過……」 「這點小事,豈敢勞動尊耳。」唐康笑著又喝了一杯酒,意味深長地說道:「有些時候,還是要用刀棒成本最低。」 范翔本是最玲瓏的人,但此時亦只能苦笑搖頭道:「這亦只是對康時而言,若換了別人,早落了個沒下場。」——這卻已是他能說的最直率的話了,他心裡也明白,能夠輕描淡寫地和他說出那些話來的唐康,是根本不可能聽得進他的規勸的。 果然,便聽唐康歎道:「可惜便是這句大實話,這大名府也沒人敢當面對我說。」他的語氣中,竟有幾分失望。但他旋即換過話題,笑道:「不想卻說了這許多閒話,見笑,見笑。仲麟兄當知我想請教的是何事?」 原來方纔所說竟是閒話?1 小 說 f. .整理!范翔不再說話,實施默默在心裡苦笑。 唐康卻當他在等自己開口,不待他回答,又繼續說道:「契丹聚兵於燕薊,想必也是明白,和大宋做生意,還是用弓馬來取成本才低些。此番仲麟兄與章子厚相繼使遼,所為何事,我大概也知道一些。今日之勢,若不能息契丹之兵,這大名府,便難免要淪為戰場。朝廷煞費苦心,要以大名府為樞紐,構築一道火炮防線,以捍衛京師,只可惜,這防線如今……」 「如今又如何?」范翔聽出他話裡的蹊蹺。 唐康搖了搖頭:「耗費了許多的錢糧,動用了不知多少人役,只是卻不知令多少人中飽了私囊。」 「啊?這……」范翔不由得大吃一驚,手一抖,懷中的酒都幾乎潑了出來。 唐康的神色卻仍然十分淡定從容:「我來大名府後,仔細巡視了,朝廷若再給我三五年時間, 足錢足糧足人,我盡力彌補,保管到時候令契丹輕易難越此防線一步!但若是如今,嘿嘿……仲麟兄若是親去看看便知,有些城寨,樞府的圖上令修在甲處,因要佔了哪家豪強的風水寶地或良田莊園,或因當地早已有無數的民宅,拆遷不易,結果往往修到了幾十里之外——如此南轅北轍的城寨,不下十餘座。此外,偷工減料,無論完工與否,幾乎處處皆有,譬如樞府明令,為防契丹火炮,城寨須以石頭、水泥築成,如此才能堅固可用,但我可以肯定,至少有三座城寨,報的是石城,實際卻依舊是土城——只不過是用石頭築了個城門,以充門面。」 「這……」范翔已聽得悚然動容,「康時,這可開不得玩笑,此前這乃是呂公著監修……」 「呂公著又如何?」唐康冷笑道,「要修築如此多的城防,在大名府居然沒弄得怨聲載道,我卻不信誰又有這個本事!只不過君子們自有說辭,此事說不定成一件不肯擾民的美談呢——便是這大名府,仲麟兄只看見這大名府的南城和北城,可沒見著東城和西城?東城西城的城牆之下,商舖民房,蓋滿了護城河的兩岸,延綿數里,至今沒有拆完。呂公著只拆完了北城外的房子,南邊的是我搞得怨聲載道,才勉強清除的。不論士紳豪強,還是市井小民,都只知道天下承平已久,如今乃是太平盛世,只要契丹人的弓箭沒射到大名府的城樓上,誰也不願自家的產業為了那沒譜的事就這麼沒了。說不得,只好我來做這個惡人。」 「那……為何我不曾聽說康時上報朝廷?」 「那又有什麼用?自古以來,太平年間要不忘武備,便是一件難事。朝廷和開封府既然管不了御街上隨地佔到擺攤的商販,也管不了汴京城外越來越龐大的新坊區,又如何奈何得了這大名府城防的民房?更何況,只需讀讀最近的邸報,便可知司馬君實心裡想的什麼,若非迫於無奈,他現在很不能停了一切『勞民傷財』之事。我此時去彈劾呂公著,非止奈何不了他,還給了那些手眼通天的豪強一個機會,他們還不借此機會,興風作浪,大造輿論?汴京城外的坊區,便是前車之鑒,只怕正好促成司馬君實下定決心停止修築這防線,說不定還要成全呂公著的美名。便是僥倖如願以償,令朝廷震怒,如此大事,太皇太后自免不了要派中使來複查,以我『二閻羅』的風評,只怕也不會有甚麼好下場。」唐康嘿嘿乾笑了幾聲,「我犯得著去與呂公著同歸於盡嗎?」 「可是……」范翔聽唐康所言,雖然明知他說的都是實話,但卻總是覺得唐康這個黑鍋背得太冤。 但唐康倒是全部介意,又笑道:「兄亦不必擔心——此事後面,除了呂公著,更不知又要牽涉多少中貴人,我也不是好惹的,憑他是誰,亦沒有這個本事,將這黑鍋令我一個人來背了。這大名府,如今便是一潭臭泥,誰來過這裡,都免不了要沾一身的臭泥巴。我亦不介意替呂公著來擦屁股,只要有時間,我總能設法彌縫起來。只是若契丹人來得太快,那說不得——這是死罪,其他種種亦顧不上了,我便只好孤注一擲,上章彈劾呂公著。」 唐康說得倒是波瀾不驚,但范翔已見著他眼中閃著凶狠的光芒。范翔是個聰明人,他當然也知道此事不是鬧著玩的——唐康背後有石越,而呂公著在舊黨中,也是連根錯枝,其中更不知道要牽涉多少親貴、宦官……他突然想到郭逵也在河北,心中一動,又試探問道:「此事郭樞副可知情……」 「他又不是瞎子,如何會不知道?只不過郭相公是斷不會蹚這渾水的。他有他的如意算盤——他本就覺得有他坐鎮,用不著這破防線,亦足以禦敵;何況就算萬一真出了問題,他多的是理由可以置身事外,還可以叫呂公著和我當兵敗得替罪羊。嘿嘿……他本來是奉旨意要查看這城寨修築進展的,但郭相公卻根本不進這大名城,進展如何,他只管行文給我,我說什麼,他便信什麼。如今他要麼便住兵營,要麼便去沿邊州府,根本不叫自己有機會看見那些個破城寨,連這大名府城,他亦絕不肯多看一眼——郭相公長於謀略,這掩耳盜鈴之策,實是爐火純青……」 到了此時,范翔才終於明白,原來唐康並非是一點長進也沒有。他當年在益州,便敢與益州四司衙門爭長短,但如今到了大名府,表面上看依然飛揚跋扈,目中無人,但實際卻也頗知輕重。他心中又有點凜然——若是輪到權謀心計,只怕唐康還在自己之上。 范翔亦是聰明人,他知道唐康與他原本相交並不深厚,但今日卻如此交淺言深,那便是唐康料定他不敢出賣自己,更是在逼他說實話。他此時若還是虛與委蛇,便是要將唐康逼成自己的敵人——但唐康本人已非可欺之人,以其身份地位,范翔更是萬萬不敢得罪的。 更何況,對范翔來說,這未始不是一個機會。 他抬眼看了一眼唐康,只見唐康的眼中,閃爍著野心勃勃的光芒。看起來,他面前的這個年輕的通判,胸中之抱負,非比常人。 這一瞬間,范翔忽然想到,朝中黨派之勢力,越來越盤根錯節、根深蒂固,也許在他有生之年,都不可能加到朝廷能去此「朋黨」。自漢唐以來,所謂的朋黨,往往只要***一死,便樹倒猢猻散;但熙寧以來的朋黨,卻入宮將根深深地扎進了朝廷的政治土壤當中——如今的新黨,絕不會因為王安石、呂惠卿的倒台而銷聲匿跡;范翔亦無法想像,舊黨會在司馬光死後,便不復存在……那所謂的「石黨」呢? 范翔的心跳猛然加速。他毫不懷疑石越至少能執政到小皇帝親政,甚至更久——到了那時候,難道石黨便會銷聲匿跡嗎?范翔難以相信這一點。他隱隱已意識到,將來的皇帝,很可能將會依賴、利用不同的「朋黨」來掌控權力。這個,史上並非沒有先例,而今日之局勢,亦明顯表露了此種趨勢。 那麼……在石越之後,總會要有幾個人出來繼續這龐大的政治遺產……當然,也許現在就未雨綢繆十幾二十年後的事情,的確早了些,沒有人能預計這麼長時間裡的變數,但是…… 范翔又看了一眼唐康——眼前的這個「衙內」,的確還有很多的缺點,有些缺點甚至致命。但范翔亦不能不承認,唐康身上,亦有某種連石越都有些缺乏的東西…… 范翔並不奢望能獲得唐康的友情,他甚至懷疑在唐康那裡,究竟存不存在那種東西,但是,他應當小心地得到唐康的好感和信任,同時,他還要小心地保持一定的距離。 在一切未明朗之前,離唐康這樣的人太近是危險地。他如同一團烈焰,靠得太近了,難免會被燒著。 范翔沉吟著,他要小心地措辭。 「康時,實不相瞞,我原本亦算不上使遼的合適人選……」范翔望著唐康的眼睛,他知道哦啊唐康這樣的聰明人,有足夠的智慧來判斷真偽,「我對契丹原本便所知甚少,在契丹待的時日亦不夠長。」他先聲明著,「不過,若以區區之見,此番契丹雖然大舉聚兵,絕非虛張聲勢,然卻也未必一定會南犯。」他亦不願意去考驗唐康的耐心與器重,唐康早已聲明,他「恩怨分明」。 「哦?」范翔話雖說得委婉,語氣卻很肯定,令唐康都有些意外,「仲麟兄敢如此斷言,想必有所憑據?」 「敢問康時,遼主一面大舉聚兵,一面卻又為先帝罷朝,親率百官祭奠,僅以局外人觀之,康時以為遼主是何心態?」 唐康一時竟是被問住了,他沉吟了一會兒,方有點 不太肯定地回道:「仲麟兄之意是遼主心中亦遲疑難定?」 「我既不知遼事,亦不曉兵事。然我並不相信遼主會因我朝遭逢國喪,恪於春秋之義而罷兵,那麼遼主如此作為,以常理推斷,便只有兩個可能,要麼是他用疑兵之策,要攻我不備,要麼便是他自己亦沒拿定主意。」 「但遼主亦算是英主……」唐康難以相信,「他當年兵變奪位之時何等果決,豈會……」 范翔搖搖頭:「這卻非我所能知者。若從遼主之赫赫英名之來看,的確是不可思議。然若以常理而言,契丹也罷,大宋也罷,只要大軍調動,便不可能瞞過對方——以今日之事論之,遼國君臣非無智謀之士,不可能不知無論他如何設計,朝廷總不敢掉以輕心。故若用疑兵之計,遼主應當是如此虛張聲勢幾次,令我大宋疲於奔命,日久漸生懈怠後,再出其不意,大舉興兵,打我一個措手不及。我不知善用兵者,這般疑兵之計要不要真的勞民傷財地大舉聚兵,之士我在遼國,見到遼主有事罷朝,有事親率百官祭奠,當日我也曾親眼見到遼主,總覺得他神色之間,有些猶疑之態。」 說到此處,范翔又搖頭說道:「不過,連我也不知道我又沒有看走眼。或許遼主便是要沽名釣譽也未可知。畢竟契丹一向也自詡為承唐之正統,自居為中國……然無論如何,此皆可為可疑者一。」 范翔的解釋,的確是兒戲了些,唐康自到大名,便留意北事,若論及遼主耶律浚,真實當之無愧的一代英主,說他一面大舉聚兵,一面卻連南侵與否的決心都沒有真正下定,這說出來,卻如何能令人信服? 唐康心裡不以為然,只問道:「既有可疑者一,便當有可疑者二……」 「這可疑者二……康時當然知道所謂的『四蕭王』罷?」 康時點點頭:「略有所聞。契丹自耶律寅吉、蕭素相繼病逝後,朝中功勳之臣,便餘下楚王蕭巖壽、衛王蕭佑丹、許王蕭惟信、陳王蕭禧四人,分掌南北宰相府、樞密院,北人喚之為『四蕭王』。」 「康時既然在大名府,想來許王蕭惟信極力主張南犯,陳王蕭禧卻極力維護兩朝同好,這些事情,亦瞞不過康時……」 唐康只笑不語,默認此事。遼國內部的這些分歧,無論是蘇軾的奏折,還是職方館的報告,都說得甚是清楚。按理唐康不該知道的,在范翔使遼之前,甚至都對此一無所知。但范翔也猜得到,以唐康的身份,肯定有他的一些特權。 唐康早就知道,契丹如今權勢最大的四位貴臣,便是所謂的「四蕭王」,這四人中,蕭巖壽為北府宰相,蕭惟信為南府宰相,蕭佑丹為北院樞密使,蕭禧為南院樞密使。遼朝管制極為複雜,無論南北宰相府,還是南北樞密院,都各自掌握實權。以地位班次而言,是北、南宰相,要尊於北、南樞密使一些,而蕭巖壽與蕭惟信的資歷,也要遠高於蕭佑丹與蕭禧。但是另一方面,在契丹建國的歷史上,宰相府原本是採用「世選制」銓選宰相的,也就是說,大遼的宰相,有很長一段時間,必出於皇族或國舅族,乃是貴族權利的體現。而樞密院之設立,卻正是遼主為了強化皇權的手段。因此,在這樣淵源下形成的遼國官制,便形成一種複雜的關係,我有軍政實權、位次較尊的宰相府,實際權力,反而不如樞密院。南北宰相府成為次於南北樞密院的權力機構,北樞密使則是群臣之首。所以,遼主雖然以資歷較深的功勳之臣蕭巖壽與蕭惟信任北南宰相,卻將樞密院交由資歷較淺,卻是他的心腹之臣的蕭佑丹與蕭禧掌握。 如此權力結構,原本也無可厚非。 但問題卻出在許王蕭惟信那裡。唐康曾經查閱樞密院的檔案,知道蕭惟信在當年遼主耶律浚發動兵變奪位之時,曾經陰懷兩端,以致在後來的平亂中,蕭惟信一直被遼主有意無意地防範、疏遠。但蕭惟信畢竟也是遼主的功勳之臣,而且以契丹的傳統,蕭惟信亦是手握實權。因此遼主對他雖然並不信任,卻也免不了要一面防範,一面還要籠絡利用。所以蕭惟信照樣能封王拜相,而且也時時被委以征伐之任,鎮壓女直、阻卜等族之叛亂。 然而蕭惟信對於自己的地位,卻似乎並不算太滿意。從各種報告分析,蕭惟信的怨氣,可能出於在與陳王蕭禧的爭端上。 蕭禧之地位,原本遠低於蕭惟信,但南樞密院至少在行政、賦稅、部族三事上,都是針鋒相對,而二人的主要矛盾,則發生在部族事務上。 契丹今日之國策,乃是由衛王蕭佑丹所奠定的「聯漢、奚以制蠻夷」。契丹在統治的核心地區,有待漢族和奚族,與兩族一道分享權力,宣揚「漢契一體論」等觀點,並輕徭薄賦,拉攏二族,以穩固政治。但對除契丹、漢、奚三族以外的部族,則實行殘酷的壓搾政策。蕭禧與蕭惟信的爭吵,十之**,便都發生在對其餘部族的態度上。 蕭禧主張即使對漢、奚以外的「蠻夷」,也要懷柔…… 蕭惟信卻認為契丹本以弓馬立國,對不聽話的蠻夷,自然不能客氣,更質疑蕭禧是含沙射影地指責他在鎮壓叛亂時,過於殘暴——唐康曾經聽所,蕭惟信曾因阻卜某部族遲交賦稅,將滿族兩千餘口,男丁全部殺死,女人與孩子,全部用馬活活踩死,還強令著幾十個部族頭領去觀看…… 蕭惟信請求將漢族事務劃歸南樞密院、南宰相府管轄,將中書省虛設,以「減少冗官」,節省用度…… 蕭禧卻堅決反對,以為「漢俗不與國俗同」,雖「三族一體」,但依然應當「以漢官、漢俗治漢人」…… 蕭惟信大讚遼主武功過於唐太宗,中興大遼,勸遼主以「四海來朝」為志向…… 蕭禧卻上表說「強鄰環視」,要遼主「通好於南朝」,「不可復以二十年前之南朝視之」…… 總而言之,二人之矛盾,幾乎難以調和。 唐康知道蕭禧曾經數次使宋,對宋朝之認識,自然遠較於其他官員為深。而且他原是北面林牙出身,雖然契丹人往往不分文武,但是能做到林牙,在契丹人當中,便算是真正的讀書人了。而他如今之官位,更被契丹人視為「文官」之首領。故此,在契丹要臣中,蕭禧與北面林牙承旨趙思茅、翰林學士承旨室得臣等人,是極力主張維持宋遼通好的——那趙思茅與室得臣,亦非尋常大臣,據說近幾年遼主之聖旨,十有**,都是這二人主筆,凡有軍國大事,遼主都會先徵詢他們之意見。 但蕭禧等人對契丹朝政的影響力,卻在這幾年受到了沉重的打擊。 雖然唐康一直認為蕭惟信只不過是希望挑起更多更大的戰爭,以牟取更多的權利與功勳——對蕭惟信這類人而言,他的權力、功績、財富,都是要靠戰爭與搶掠來滿足,但從唐康瞭解到得情況來看,在契丹內部,蕭惟信一直都有很多支持者——契丹的國力愈是恢復、興盛,這類的支持者,就越多。在幾年前,契丹的新貴們還能從宋遼貿易中享受極大地好處之時,蕭禧們還能壓制住那些蠢蠢欲動的好戰之徒。但這幾年間,契丹國用日漸匱乏,金銀?錢,要麼流入大宋,要麼被貴人用來修建佛寺,眼見國內百貨騰貴,民怨四起,身為南樞密使的蕭禧免不了便成為眾矢之的。而自遼主重新統一遼國以來,契丹幾乎沒戰必勝,軍力強盛之下,越來越多的契丹貴人,開始懷念耶律阿保機與耶律德光的時代……而對於宋朝趁火打劫,不再向遼國交納歲幣,更讓許多人憤憤不平。一段時間內,只是懼於宋軍大敗西夏的強大,這些人還不敢輕舉妄動——但隨著宋軍在益州顏面盡失,熙寧十七年以來,國內危機不斷,千瘡百孔,久懷不滿的契丹貴人們,幾乎都覺得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時候。 這一次遼國極力主張南侵的,除了南府宰相蕭惟信以外,更有夷離畢韓何葛、北院宣徽使馬九哥等重臣——這韓何葛是渤海人,而馬九哥則是漢人,即是說,契丹國內主張南侵的勢力,早已不限於契丹人。其勢力之強大,絕非蕭禧和他的那一班「文臣」可以相提並論。畢竟,契丹與大宋不同,契丹文成的地位,總體來說,是比較低的。 因此,唐康心裡抱的指望,是遼主耶律浚與衛王蕭佑丹還能夠保持清醒,唐康到大名府雖然不久,卻已瞭解遼主的關鍵。遼主耶律浚在遼國威信極高,其權力亦非大宋朝之皇權可以相比,是戰是和,最終還是決於他之口。而在遼國,最能影響到耶律浚的,無疑便是衛王蕭佑丹。唐康雖然並不知道詳情,但他亦隱約瞭解到一些,石越遣范翔使遼,其中另有隱情。 他表面雖然做出一副很認真聽范翔分析的神色,心理面卻並未太當回事,他只想從范翔的言語神色中,得到一些他的秘密使命是否成功的訊息。 「……重臣各持戰和之策,人心未一……」 范翔繼續在口若懸河地分析者契丹國內的形勢,說著唐康早已瞭如指掌的事情……唐康瞇著眼睛望著這位「告哀使」,心裡面也在揣測著:他的語氣如此肯定,究竟只是出於他那一廂情願的亂猜,還是另有所據?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七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四之全) 汴京。保慈宮。 高太后又望了一眼那一堆如小山一般高的未批閱的奏折,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停下筆,將身子靠在椅背上,伸出手來揉了揉眼睛。已經記不清是從哪天開始,她感覺左眼看東西有點模糊,奏狀只要看久了,就頭暈眼花,甚至能感覺到一陣陣的刺痛。但即便貴為太皇太后,對這眼病,亦只能束手無措——太醫們看了好幾次診,但結果卻是各說各的,聚訟紛紛。不同太醫開出來的藥方,幾乎是南轅北轍。太醫既然這麼不靠譜,高太后便避過兩府的宰執們,悄悄叫人找了幾個高僧想辦法,高僧們獻了個法子,要她一日念數十遍的什麼「光明咒」,念夠七七四十九日,便可奏效,高太后依法施行,如此也有許多時日了,但到目前為止,亦是毫無效果。陳衍也私下裡派人找了汴京的幾個民間名醫問診,那些名醫亦是沒什麼好辦法,多數只說要患者「少用眼」,不可過度勞累,須多多歇息——但這個法子,即便是行得通,對高太后也不適用。這麼大的國家,有多少事情,需要她來裁決。她當然可以將大多數事情交給兩府處理,但她接過這個攤子不久,若一開始便如此懈怠,只怕時日一久,便容易被兩府架空,到時候再想收回權力,可就難了。在自己的權力得到鞏固之前,高太后一時一刻都不敢放鬆,她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這樣才不會被臣下欺瞞利用。 更何況,如今朝局還如此「熱鬧」。 二月七日,「鹽債敕」封駁案震驚朝野。政事堂一日三下敕令,門下後省一日三駁,政事堂旋即態度強硬,以事關重要,不容拖延為由,次日便將「鹽債敕」交付廷議。 但是,對於「鹽債敕」的反對的規模,也是超出了高太后的預料的。僅僅二月八日一天之內,彈劾石越賣爵的彈章,便多達三十餘份。其中不乏重臣——御史中丞劉摯,便赫然在列。 二月十日,高太后在內東門小殿主持廷議,以劉摯為首的反對者氣勢洶洶,十幾名待制以上的官員近乎威脅地表示,如若高太后贊同此敕,他們絕不再立身於朝廷之中。這些官員,要麼是親近的侍從,要麼位居要津,絕大多數都是所謂的「舊黨」,高太后也久聞他們的名聲,對他們頗有好感。 但當日廷議,司馬光、范純仁不惜引火燒身,公開替石越與「鹽債敕」辯護,這對朝中一些持反對意見的舊黨來說,無異於當頭一棒。雖然這些官員馬上對司馬光、范純仁也大加撻伐,但無論是誰,都明白此時此刻,高太后將做何選擇。僅僅在一日之內,高太后就迅速做出決定,罷梁燾、沐康,頒行「鹽債敕」。 「鹽債敕」雖然最終通過頒行,但風波卻並未就此停息下來本書轉載1 www.6 .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 十一日,那些發出威脅的舊黨大臣並沒有善罷甘休,紛紛上表,再次彈劾司馬光、石越、范純仁,要求朝廷取消成命。御史中丞劉摯更是請辭,自請出外。 高太后將這些彈章全部留中,又下旨勸慰劉摯。 但劉摯卻並不買賬,反而誓言絕不罷休。而除了劉摯外,其餘諸人也沒有任何就此收手的意思,有人怒而告病不出,有人鍥而不捨繼續上表辯駁,有人甚至跑去政事堂與司馬光、石越理論…… 甚至連清議也不支持石越——清議反對的理由,與當初門下後省的理由幾乎相同。未入仕的讀書人,既堅決反對賣爵,更公然質疑朝廷的信用,許多人都擔心這不過是又一輪的巧取豪奪,或者說,為以後朝廷的巧取豪奪,開了一個壞頭…… 惟一的好消息是,據說自二月七日開始,界身巷交鈔的價格便在不斷地上漲——但高太后並不能明白那有何意義,她的內心中,反而更贊成劉摯在廷議中說的:「朝廷乃與士大夫共天下,非與商賈共天下!」 界身巷的什麼事,高太后是漠不關心的,激起士大夫與讀書人如此巨大的反對,才是令她懷疑與擔心的。 然而石越卻似乎沒有半點動搖。而司馬光至少在表面上,是堅定地支持石越的。甚至政事堂內部,表面上也顯得很一致——原本高太后是以為至少孫固會反對的,但這一次孫固雖未很主動地支持石越,卻也並沒有站出來帶頭反對,這令她十分的意外。這也是一個明顯的信號——不管石越用的什麼辦法,他至少成功地說服了他在政事堂的同僚。 既然如此,即使高太后心裡再懷疑、再動搖,她亦只能將這些藏起來。 僅僅在二月十五日,石越便頂著壓力,以政事堂的名義,公佈了發行鹽債的細節,以及王安石在杭州成立都提舉鹽債司之事。 對於反對者來說,這如同挑釁。 甚至有一些原本沉默的人,也站了出來,指責石越「弄權」。王安石早已前往杭州的事公佈之後,人們都明白了一個事實——石越對反對者毫無尊重可言。矛頭對準了石越,熙寧初年關於王安石的記憶,在許多人的腦海中,忽然再次清晰起來。人們相信這只是石越步王安石後塵的第一步。矛頭也對準了司馬光、范純仁——尤其是司馬光,雖然他在舊黨中威望猶在,多數舊黨或體諒他的苦心,或以為他只是為石越所惑,或者視情面而不忍相責,但依然有一些舊黨的「君子」,幾乎將司馬光視為「言行不一」的小人,視為理念的「背叛者」,還有人甚至將他與王莽相提並論——在一些激憤的舊黨心裡,石越只是露出了他的「本來面目」,而司馬光,卻是徹頭徹尾的背叛,而後者更加難以原諒。這可能是司馬光有生以來,個人遇到的最大危機。 一方面是以御史中丞劉摯為首的舊黨諸君子對鹽債敕的反對,另一方面。卻似乎是還嫌朝野的局勢不夠亂,不僅舊黨、石黨中支持司馬光與石越的官員也紛紛上表為馬、石辯護,許多新黨官員也不甘寂寞,許多新黨官員的奏折,與其說是為了支持鹽債,倒不如說是為了借此機會出一口胸中的惡氣,甚至一些奏折中,試圖挑撥舊黨與石黨關係,從中牟利的意圖,根本不加掩飾。這些人打著支持鹽債的名義,對反對者大加抨擊,乃至冷嘲熱諷……高太后雖然對這些人深惡痛絕,卻又投鼠忌器——在表面上,她只能站在支持鹽債的官員這一邊,否則,事情將不可收拾。 而所有這些官員中,最為活躍的,便是權知開封府蔡京。這個同時受到司馬光、石越欣賞的「新貴」,自任權知開封府後,便因封建之事,很快令得高太后不太滿意。而如今,更叫高太后感覺此人乃是「喜生事」之人——蔡京不僅極為賣力地為鹽債辯護,而且還公然抨擊門下後省制度!他接連上表,以為門下後省制度,導致事權不一,貽誤國事,建議左右僕射兼任門下後省長官。 在高太后的心裡,蔡京的這個建議,倒並非不好。倘若兩府的宰相們,都是由她親自任命,她對兩府有著絕對的不容置疑的權力,那麼,蔡京的這個建議,是可以考慮的。但目前的形勢,高太后卻是絕對不可能同意的,任何增強宰相權力的建議,她都不會去考慮。 高太后需要考慮的是,蔡京究竟是自己想拍司馬光與石越的馬屁,還是受了他們的暗示,來試探自己?本書轉載www.6. 但不管是何種原因,高太后此時都後悔自己最初的遲疑,即使只是蔡京想拍馬屁,她的批答亦應當強硬果斷,只有乾脆、不留餘地的駁回蔡京的建議,才能夠有效地阻止後面源源不斷地想拍司馬光、石越馬屁的人。 高太后也明白,有不少人當官,靠的便是揣摩上意。眼見著因為給事中們,司馬光與石越惹上如此大的麻煩,以他二人如今的權勢,多的是人主動出頭,來替他們剷除後患。更何況,給事中本來就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官職。 於是,她只是頭兩次批答時語氣不夠堅決,便惹來蔡京接連上表,而短短幾日之內,竟然果真有官員應聲附和! 這又是一個教訓。 高太后閉著生疼的雙眼,在腦子裡草擬著批答的詞句。這一次,既不能傷了司馬光、石越的面子,又要叫蔡京死心,從此不再提起,用詞語氣。的確都頗費周章。 這一切,從應付亂成一團的朝局,到批答奏折時的用辭,還有每況愈下的左眼,都讓她感覺到一種力不從心。高太后心裡越來越渴望找一個合格的幫手,但是,她心裡仍然還在時時戒慎恐懼著。她對任何臣下的依賴,都會成為她致命的弱點。她也不想在她垂簾的時期,留下私人干政的話柄,外朝士大夫的力量如此強大,若果真在內朝中有私人干政的事情傳出,對她只怕不會有什麼好處。 但是,她到底只是個老婦人。 從大的方面來說,對於朝中政事,她需要咨詢意見——不僅是外朝的大臣們的,所謂兼聽則明,以大行皇帝之智慧,也要派遣內侍出去瞭解民情政情。而高太后不僅僅需要瞭解政情民情,還需要有人能站在她的立場,設身處地地替她出謀劃策。士大夫的立場、考慮問題的出發點,許多時候,都與她相差甚遠。 從小的方面而言,她也需要有一人,能替她念奏折,說明事情的原委,讓她的眼睛得到一些休息。也需要有人能根據她口授的旨意,寫成恰如其分的批答,如此,蔡京這樣的事情,才不會重演…… 她很盼望身邊有這麼一個人,能夠老實、規矩、聽話,不至於激起兩府與士大夫的反感,最好生性恬淡,也不會利用這種特殊的權力興風作浪。並且自己能夠可靠地加以控制,絕不至於脫離自己的掌控…… 但是,儘管高太后心裡已經有了這麼一個人選,她卻難以下定決心。高滔滔不能這麼輕易就被眼疾打倒。 雖然有點力不從心,但高太后相信自己尚能克服。也許,念過七七四十九天光明咒後,我佛慈悲,真的能有神效呢? 想到這裡,高太后勉強又提起精神來,提起硃筆,細想了想,在蔡京的奏折下面繼續批道:「……國初祖宗故事,給事不過寄祿之官,原不與封駁之事,先帝定官制,乃設後省瑣闥,省讀奏案,駁正違失……」 只寫了這麼幾句話,便覺手腕酸疼,又停下筆來,抬眼卻見陳衍正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因問道:「題目可要來了?」 「是。」陳衍連忙尖聲應道,趨步走近,將一份封好的文書,雙手呈到高太后案前放好。 高太后點點頭,將蔡京的奏折合起來,丟到一邊,一面說道:「遲早需得修一座正正經經的貢院才成,各州解試還好,如今還可以騰出州學來***,可堂堂省試,卻依舊……」 說到這裡,她不由得搖了搖頭。其時科舉雖然漸受重視,但自建國以來,大宋朝無論是解試還是省試,不僅***時間還不是非常穩定,連***之場所,都無一定之所。不論寺廟、廨捨,亦或是學校,哪裡房子方便,便借用哪裡的當成臨時貢院,進行***。熙寧十八年的省試,便是在汴京的開寶寺舉行。而按照慣例,因為皇帝駕崩,這一年將不會進行殿試,省試的名次,便是最終的名次。因此——亦是因為此前那些貢生的「醉酒鬧事」事件——高太后對這次省試,也極為重視。政事堂推薦翰林學士安燾知貢舉事,高太后雖然勉強接受了,但並不太滿意,又欽點了尚書左丞錢勰、副都給事中胡宗愈同知貢舉。 垂簾未久的高太后,對外朝的大臣,依然還處在一個慢慢瞭解的階段。她小心謹慎地提拔著有才幹的「正人君子」。高太后有自知之明,她知道真正德行兼備的士大夫,是不太可能成為自己的「私黨」的。但她也並未想過要在朝中成立自己的私黨。只不過,任何時候,朝中自然都是賢能越多越好。而她親眼看準了的人,她會更加放心。 尚書左丞錢勰便是她親自拔擢的第一位重臣。此前一直在地方擔任轉運使的錢勰,出身名門,乃是吳越王錢氏之後。錢家在大宋,亦是世代顯貴,不僅其族中子弟屢尚公主,而且中進士或者開制科而歷任朝廷重臣者,同樣不勝枚舉。 對於高太后來說,錢勰的確是她易於瞭解的外臣。此人敏於吏事、廉潔剛正、堅決反對王安石之新法,而且最重要的是。錢勰還以博聞強記出名,亦頗有文名——自垂簾後,高太后最迫切的希望之一便是有一個自己可以信任的翰林學士…… 因此,令幾乎是到尚書左丞任上履新的錢勰同知貢舉。亦是一舉多得,既是為了保證省試不要出亂子,又可以給錢勰的履歷上,添上重重一筆。 至於胡宗愈,乃仁宗時名臣胡宿之子,系出晉陵名族,在熙寧初年便因反對新法,一直在州縣為官,高太后點他同知貢舉。主要卻是因為別的原因——因為負責貢舉之官員,一旦選定,便要徑赴貢院,實行「鎖院」,直到奏名放榜,才能出院——所以,在「鹽債敕」封駁案爆發後,高太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這位聲望極高的副都給事中。以一個他無法反對的理由,「關」進了貢院中。 但即便安插了兩位同知貢舉,高太后依然還不是完全放心。雖然慣例上省試出題乃是內簾官的權力,可出於謹慎,高太后還是特意在引試前,遣人去要來省試的策論題目。因為鹽債的事情,朝廷亂成這樣。誰也無法保證那內簾官不出什麼岔子,特別是其中還有一位副都給事中——她實在不希望有人藉著給省試出題的機會,再次激化矛盾。但她心裡還是有些忐忑的,如果胡宗愈拒絕給她題目,她又豈止是討了個沒趣而已? 幸好如此尷尬之事,並未真的發生。 一旁的內侍此時已小心地將文書啟封,然後遠遠地退到一邊。高太后從中抽出一張紙來,又瞥了一眼殿中,眼見不可能有人能看到紙上的內容。這才緩緩地打開。 遠遠地站在下首叉手侍立的陳衍,這時也不禁悄悄抬起一點頭來——雖然明知道不可能看到任何東西,但是那畢竟是一張主宰著數以千計的讀書人命運的紙——他看見高太后的視線落在紙上,然後……僅僅在一瞬間,他看見高太后的臉色,便那麼凝固了。 過了半晌,他才見高太后抬起頭來,臉上的神情,非常的難看。 「召韓忠彥!」 新宋 第十七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5∼6) 大名府。 「范仲麟是這麼說麼?」坐在大名府通判唐康的官邸內的,赫然竟是職方館河北房知事文煥!此時他頭帶交腳帕頭,穿了一身紅色的錦袍,腰間繫著蹀躞帶,腳上踏著長靿靴——袍子雖是右衽,但其餘穿著,卻全是契丹風俗,這儼然便是來往於宋遼之間的宋商模樣。 這樣的裝扮,若在汴京,不免會引人側目,但在大名府卻是再平常不過,這裡乃是宋朝商人與北邊貿易之重鎮——往契丹貿易的宋商會在此最一次旅途的休整,而遼國過來的商人,也往往到大名府為止——因為在這裡他們基本就能買齊他們所需的全部貨物,只有極少數的遼商,才會更進一步的南下。因為遼人——不論是契丹人,還是漢人、奚人,都受不了宋朝南方的濕熱,甚至連汴京的氣候,他們都不是十分習慣。而從貿易的角度來說,到邊境購買貨物,雖然品種的確遠遠較大名府豐富,但對大部分的貨物來說,不僅路途更遠,也比大名府的更貴。有了如此特殊的地位,在大名府充斥著宋商、遼商,也是理所當然。這些商人上則結交達官貴人,下則出入市井閭巷之間,要想行動方便而不引人注目,無疑做這種所謂的「北商」打扮,是最自然的。 實際上,文煥的公開身份,便是一家專事皮毛、藥材生意的小店掌櫃——宋朝有不少這樣的商人,為了收到珍稀的皮毛、藥材,甚至會深入到遼國的上京去,這些商人經常不顧禁令,私自運送弓箭、佩刀、斧頭、農具等等鐵器出境,因為越是深入遼國境內,這些東西就越是受歡迎——尤其是女直、阻卜等部族,一張在宋朝極為普通的弓,在女直部那裡,便可以換來兩張甚至三張上好的虎皮!當然,這樣的生意自然不會太安全,一旦被查獲,無論是被宋朝還是遼朝查獲,都不會有好下場。遼國頒布法令嚴禁外國商人與契丹、漢、奚三族以外的任何部族交易,一旦查明,不僅貨物要被沒收,交易的雙方還會被砍斷雙手、割掉鼻子,以示懲戒。一般被抓獲的宋商,都會被押到遼國南京析津府後,再當中砍手割鼻。不過,至少到熙寧十八年為止,嚴刑峻法並未能令這種貿易銷聲匿跡,做這種貿易的宋人,大多是河北路的無賴潑皮,或迫於生計,受雇於人,或欠了一屁股的債,只得鋌而走險,他們很難拒絕其中的暴利——只不過大部分的宋商都學會了交幾個當地的契丹朋友、懂得如何有效的賄賂契丹官員。 同樣的,賄賂宋朝官員,亦是他們必做的功課。 因此,在河北路的許多衙門中,都可以經常看見文煥這樣的商人。 在大名府,眾所周知的事實是,唐別駕1每三日都會召見一些北商,向他們詢問契丹的風俗民情。但沒人能想到,這些北商中,居然還藏著一個職方館河北房知事。要知道,很少有職方館官員能與地方官員保持良好的私人關係。而按相關法令,文煥在河北路只受轉運使劉癢管轄,他若向文化透露任何情報,都是違制的。 但這兩個人顯然都不是遵章守紀的典範。 「半刺上回問我的事,在下已經差人查過了。」文煥一面喝著茶,一面慢悠悠的說道。 「如何?」 「范仲麟使遼,除了擔任告哀使外,還將一個叫柴遠的人,引薦給了樸彥成。」 「柴遠?」唐康努力的思索著這個人名,他感覺似曾在哪裡聽過,但卻一無所獲。 文煥臉上露出一種淡淡的笑容,「碰巧我弄到一份情報,半刺一定有興趣知道這個柴遠的背景。 」 這份情報並沒有他口裡說的那麼簡單——自從接任河北房知事後,他的首要任務,便是清查內,並想方設法派人接近遼國通事局,但是,因為懷疑河北房有細,初來乍到,他幾乎不敢信任他的任何下屬。甚至於連他的名字,他都不敢向下屬透露,但是文化不能不感歎自己運氣不錯——也許是他的壞運氣在西夏已經用光了,他上任未久,司馬夢求與前任河北房知事費盡心機的努力,終於見效,他們成功策反了一位通事局的筆硯郎君。雖然此君官職不高,無法知道極機密的事,但總算聊勝於無。此君無法主動替職方館探查什麼,但每隔一段時間,會弄出幾件他認為有價格的情報,賣給職方館。 雖然文煥與他的頂頭上司職方館知事種建中都懷疑這根本是蕭佑央的反間計,但不管怎麼說,瞭解一下蕭佑丹想讓自己知道些什麼,也是一種樂趣。當然,這也有可能是種建中與文煥太過敏感了,因為二人原本也有類似的計劃,知事苦於對通事局瞭解太少,暫時無法實際實施而已。 不管怎樣,有關柴遠的情報,的確是他們從通事局內部得到的第二份情報。 不過,這些當然沒有必要讓唐康知道。 「這個柴遠,似乎與石相有關。」文煥一面說,一面觀察著唐康的表情,但唐康卻並無驚訝之色,「此君是後周柴家的後代,不過既非世宗後裔,亦非國賓崇義公一系,二氏世宗胞弟柴華一脈。」 不想此事唐康卻面露訝色:「國賓崇義公竟不死世宗之後?」 文煥不想唐康竟問起這無關的事,只得搖了搖頭,苦笑解釋道:「當今崇義公實是世宗胞兄之後,倒是高唐柴氏才是世宗一系。」 「原來如此。」唐康心裡忽然有點不舒服,與出身官宦世家的文煥相比,在其他種種方面,他都不會有任何遜色。但惟有在這些譜系典故方面,商人之家出身的唐康,卻是無論如何努力,也比不上的。凡是涉及到這種大族的譜系、聯姻,休說什麼周世宗,便是大名府的那些豪族,他到現在也弄不清楚他們之間錯綜複雜的親戚關係。但那些望族家中隨便一個紈褲子弟,卻能如數家珍的說出來。 文煥自是難以明白唐康的這些心理。 大宋朝不是一個由世家豪族掌握的國家,即使也存在所謂的名門望族,大多數也是依靠族中子弟能代上進士才能維繫,只要子孫不爭氣,家族便可能迅速衰落下來,因為中進士或者不中進士,這種事情似乎是能傳染的——族裡有一個人考上,往往就好幾個兄弟都會考上;而只要有一代沒人能考上,便可能幾代都考不上。因此,即便出身於官宦之家,文煥亦沒有世家子弟的自覺。更何況以他的經歷而言,任何嬌氣,都早已在西夏做「叛逆」之時,磨得乾乾淨淨。如今的文煥,根本不可能再有任何虛榮的想法,對他來說,能夠回到國內,讓家族恢復名譽,已經心滿意足。 「此君似乎並不愛出風頭,他的生意做得不小,但是卻沒幾個商賈知道他……」文煥又將話題帶回正軌,「至少我認得汴京、大名、杭州的幾個大商賈,便無一人聽說過的他的大名。」 不露富的商賈所在多有,這並不算奇怪。 「但可以肯定,石相認得柴遠。他是青白鹽的一個大鹽商,雖然很少露面,但青白鹽當年便是石相主持,而據說他這兩年曾多次出入相符。」 唐康忽然瞥了文煥一眼。 文煥這才覺察到自己的話裡有毛病,他連忙又解釋道:「這是別處的情報。」 職方館可沒有膽子隨便監視國內官員,更何況那時堂堂右相府。但通事局並無此顧慮,實際上職方館在遼國也這麼幹,在衛王府四周佈置一兩個探子,記下出入衛王府的各色人物……不過這並非一件容易做到的事,職方館的探子便不敢每日都去,但他們亦不可能為此花費太多的人手——職方館並不充裕。因此,文煥不知道是應該感歎通事局幹得不錯,還是應當罵職方司太飯桶……如果哭窮的話,怎麼樣也應當是通事局先哭才對。 不過唐康並沒有糾纏此事。 「你的意思是柴油實際是家兄差去的?」唐康皺眉道:「而此時連職方館亦不知情?」 這可不是我的判斷。文煥沒有把這話說出來,「或許是在下階級不夠高。」這不算假話,至少樸彥成就不歸他管,如今駐遼使館那邊,幾乎要另立一套人馬,與河北房分庭抗禮了。 「只怕不是因文郎階級不夠高。」唐康搖著頭,「他姓柴應當只是湊巧,但派他去遼國卻又是何目的呢?」 「文郎可知柴遠到遼國後,除了樸彥成,又見了何人?」 「那可真不少。」文煥笑了起來,「無干緊要的不說,亦不知他用了什麼法子,四蕭王他便見了三個。」 唐康吃了一驚,「看來此君亦非泛泛之輩。」 「在下不知道他給三蕭王灌了什麼迷湯,能查到的是他給四蕭王各送了一份厚禮,但那份禮物,似乎尚不足以令蕭禧四日之內,三次接見他;更不足以讓蕭佑丹與他談了足足半個時辰之久的話。」文煥笑道。從這個角度說來,范翔的樂觀,也許是有道理的。 「如此說來,若這柴遠果真是家兄所遣,那他竟是個說客?」唐康訝然道,「叫一個商人做說客?」 他再次重重的搖了搖頭,「那章敦呢?」 「章敦的使命倒是極清楚。」文煥回道:「他出來告知遼人皇上登基,太皇太后垂簾以外,便是負責與遼人談判密約。」 「密約?」 「章敦將責問遼主為何大舉聚兵,要求遼主表明態度,立刻撤兵。若遼主肯維持兩朝和好,朝廷願意給契丹一些好處,包括每年格外以十貫一頭的價格向契丹買牛五萬頭,以一貫三百文每口的價格買羊二十萬口;以絹每匹八百五十文、紬每匹七百文的價格,每年各額外賣給契丹十萬匹;此外賣給契丹的還包括茶、香、礬、砂糖若干……大概來說,買契丹牛羊,皆用汴京之市價,而賣給契丹之絹、紬、茶、香、礬、砂糖等物,則皆是朝廷和買價格,平均較之市價要低五成不止。且雙方約定可在雄州交割,若算是運費——只怕當年給契丹的歲賜,亦不過如此,只不過較之歲幣掩人耳目。惟一可安慰者,朝廷諭令章敦,此約只以五年為期,五年之後,兩朝需另行續約……」文煥語氣中的不滿,溢於言表。 這的確是一個無法令人滿意的條約——僅以絹、紬而言,就相當於宋朝每年白送契丹近二十萬貫。當然,這比慶歷增幣以後,宋朝每年要白送契丹絹二十萬匹、銀三十萬兩要好——當時宋朝同樣也是要送到雄州交割的。慶歷以後的「歲幣」,折價約合緡錢高達七十萬足貫,而這次朝廷的付出,大約也不至於那麼多。而最重要的,自然是文煥所說的「掩人耳目」——如此密約,只要不洩露出去,幾乎便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甚至是即便洩露,衝擊性也比「歲幣」之類,要小得多。 在先皇帝勵精圖治,終於取消屈辱性的歲幣之後,以如今宋朝之國力,哪怕內部危機不斷,只怕也沒有任何大臣能承受得起再次向遼國繳納歲幣的責任。 其實能花幾十萬貫消災約禍,買下五年的清淨,亦是值得的。雖然沒有準確的賬目可看,但唐康到大名府後的觀察,以如今的貿易規模,他估計宋朝官私商販,每年至少能自宋遼貿易中淨賺遼人七八十萬貫——倘若果真打起仗來,這筆收入便沒有了。 宋遼之間為了每年區區幾十萬貫的收入而打仗,的確很荒謬——這筆錢對契丹雖然重要,但對如今每年中央賦稅收入便高達七八千萬貫的宋朝來說,真的只是九牛一毛。 戰爭的結果誰都知道,兩敗俱傷。 但是,無論如何,這件事情讓人一想起來,心裡卻是總是不舒服。 唐康並不希望看到遼人南侵的局面,他倒並不反對宋遼開戰,只不過他希望宋朝是主動的一方,由宋朝來選擇時間,大舉北伐。而且,他既清楚國內目前的局勢,亦知道自己的處境十分微妙——於公於私,他都不願意看到此時發生戰爭。 但是,只要一想到所謂的「兩朝通好」,是用這樣的條約換來的,而且還是宋朝主動去求遼人,他心裡便怎麼想怎麼彆扭。 既然是兩敗俱傷,為什麼妥協的要是我們?我們妥協的總是我們?! 如何去算這筆賬是一回事,但是,唐康總覺得,為國家天下考慮,全然不算賬,自然不成;但擁有都把賬算得清清楚楚,只怕亦非謀國之道。 有些時候,是需要什麼賬都不必去算,只管拔出刀來砍便是的。 在這件事上,韓維才是對的。 他心理面腹誹著,但終是什麼也沒有說。 這一定是司馬光的主張,大哥之事迫於無奈才妥協,所以打個才會加上那五年的約期…… 1別駕,通判的別稱。 內東門小殿。 「周以封建立國論!」韓忠彥驚訝的望著手中省試策論的題目,這才真叫哪壺不開提哪壺。他不用抬頭去看珠簾後,也可以猜到高太后的臉色不會好看。 但高太后卻看不見韓忠彥臉上的驚訝之色,她幾乎是尖著嗓子質問道:「韓卿,此當時兩府之意……」 韓忠彥乍聽此言,幾乎是一個激靈,「太皇太后何處此言?臣實不曾聞兩府有此等事……」 「韓卿休欺吾老婦,吾1已遣中使往貢院問過,此題實是安燾所訂,錢偲、胡宗愈不過附議而已。」她心裡極是懊惱——百密一疏,她只想著提拔錢偲,卻忘記錢偲原是贊成封建之議的,以錢偲的性格,要他主動挑起事端,固然不太可能,但指望他違背自己的心意去討好高太后,高太后亦不能做此想。至於胡宗愈,他對封建的態度,以前高太后並不清楚——但如今卻是很明白了。 但高太后怒火,卻全部發到了安燾身上。 畢竟,此事完全是安燾挑起的。 只是,高太后亦頗為疑心,安燾夜心不過是承兩府宰執的密諭——當初可是政事堂力薦安燾為知貢舉事的! 「太皇太后!」她這話說得嚴重了,韓忠彥連忙跪了下來,頓首道:「臣之事君,猶如子之事父,亦當死諫,取捨定否,一決於上,又豈敢對君父弄,挾清議以要君?望太皇太后明鑒!」 「卿縱然不至於此,他人又豈能盡信?」高太后依然沒好氣。 但韓忠彥的聲音卻高了起來,「若太皇太后以為兩府有此弄權之臣,則請太皇太后明示,將之逐出朝廷,竄之四荒,以正朝綱。」 高太后猛的漲紅了老臉。 卻聽韓忠彥又說道:「太皇太后出此語,是有疑宰相之心。此必不出於太皇太后本心,其中定有小人挑撥離間於君臣之間。孟子嘗言,君視臣如手足,臣視君如父母。君臣之間,猶如手足父子,當赤誠以待,若相互疑忌,各用心術,非社稷之福。臣以不才,蒙太皇太后錯愛,忝列兩府,日夜思肝腦塗地,無以報太皇太后、皇上者。今兩府諸公,雖性情各異,才具有高下,見識有高低,然所忠於太皇太后、皇上者,則臣以為與臣無。」 韓忠彥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話,半晌才聽簾後悻悻說道:「韓卿所言皆正理。吾失言,卿毋以為怪。」 「臣豈敢。臣以微才薄德,得以侍奉太皇太后、皇上左右,是臣之幸。若臣所侍奉著為庸主,臣為此言,已死無葬身之地矣。」 韓忠彥又顫聲說道:「臣斗膽,有肺腑之言,敢呈於太皇太后面前。」 宋代垂簾之制,宰執在內東門小殿奏事之時,可以屏去左右侍衛,只留下一心腹內侍。因為高太后與韓忠彥的話,便少了許多顧忌,但這番對答,已是令在殿中侍奉的陳衍臉色發白。 他站在簾外,正對韓忠彥,眼見他渾身都微微顫抖,已是猜到,韓忠彥接下來要說的,將是更加膽大包天的話。 簾後也沉寂了一小會,高太后才說道:「卿有何言?盡可直陳。」 「謝太皇太后。」韓忠彥重重的頓首拜謝,他也不敢抬頭,馬上便說道:「臣萬死。敢問太皇太后不欲朝野議論『封建』之事者,果真是不欲生事麼?臣以為非也!太皇太后所以不願聽到『封建』二字者,臣以為所為者,雍、曹二王也。然臣冒死直言,果真能保全雍王者,果真能令子孫後代寶貴永繼者,亦『封建』也。太皇太后若不願行封建事,則太皇太后在時,雍王可保無事,太皇太后千秋之後,雍王亦死無日矣!」 簾後再次沉默。陳衍如同雕塑一樣站在那裡,但額頭上卻微微浸出冷汗來。 半晌,方聽簾後高太后承認道:「固是為二王計,亦是為朝廷安靜。」 「若是為二王計,以太皇太后之明,臣愚昧,不知太皇太后為何不肯速定封建之策?」 「海上行舟,非安全之地。況海外瘴癘地,二王素養尊處優,縱平安抵達,只恐亦難長壽……」 「唐時皇子貶瘴癘地者多矣,以貶責之身,而多能返回長安。況二王縱往海外,亦是一國諸侯,更非諸李可比。且太皇太后以為,汴京果真安全過海外?瘴癘雖可懼,然終不及鶴頂紅、牽機藥!」 韓忠彥已是徹底的豁出去了。他這麼無所顧忌的直言,雖主要是因為忠心,但亦是因為雍王之事若能得到徹底解決,待小皇帝親政之後,他亦能剷除一個心腹大患。小皇帝那邊的情況,他亦略有所聞,雖然他所作所為,並無私心,然保全雍王,他終究是主力,若有人在小皇帝那裡進讒言,十幾年後,韓家是何下場,可也難說得很。 當然,在他心裡,亦的確是想竭力調和太皇太后與小皇帝兩方面的關係的。若全出於私心,他也不會有勇氣為十幾年後的事情,在此時去冒更大的風險。 太皇太后若是惱羞成怒,他韓忠彥立時便要沒了好下場。 說已出口,韓忠彥突然間,竟又生出幾分懼意與悔意來,似乎自己說得太直接了一點。他跪在殿中,靜靜等待著命運的判決。 但他伏著身子等了很久,簾後的高太后卻並沒有發怒,高太后的聲音中,反而帶著徵詢的語氣:「若老婦死前,給官家留下遺命……」 「太皇太后又可能保證其時官家身邊沒有欲借此事富貴的佞臣?自來小人無孔不入,縱官家無此意,只恐到時雍王亦難自安。」 簾後再次沉默了。 不用去想欲生事的小人,只需想想向太后、王氏的態度就成了。 韓忠彥又說道:「官家年歲漸長,有些事終是瞞不過的。章獻明肅太后之事,太皇太后豈可忘了?」 高太后心頭一震。 韓忠彥說的乃是仁宗皇帝的事情。章獻明肅劉太后,乃是大宋朝第一位垂簾聽政的皇后,當年仁宗皇帝本是李宸妃所生,但直到章獻明肅劉太后病逝,這件事都被瞞得天衣無縫,仁宗一直都以為自己是劉太后親生。但是劉太后一死,向仁宗揭發此事,伸直攻擊劉太后的人,內則親王,外朝大臣,竟是數不勝數。當年若非劉太后用再向呂夷簡之策,在李宸妃死後,以一品之禮葬之,只怕劉家滿族,都不會有好下場。 仁宗皇帝乃是劉太后親自撫養長大,而且仁宗一直視之為生母,母子情誼非比尋常,猶如此易受離間。何況她與官家之間,還隔著向太后、朱妃? 「然封建果能彌禍?」 「官家聰穎,實由天授。太皇太后保護官家既盡力,小人便難以構隙其中。縱先帝在,以先皇帝之友愛,亦當如此處分。所為日久現人心,太皇太后與官家相處,年歲尚久,皇太后、太妃亦賢而知禮,又豈能不知太皇太后苦心?」 殿中又沉寂下來。 過了很久,才聽到高太后說道:「卿且退去罷。」 韓忠彥連忙叩頭謝恩,退出殿中後,他才驚覺,自己的內衣,已經全部濕透。 回到府邸,韓忠彥吩咐了下人不得打擾,便將自己關進書閣。他親了一爐香,然後盤腿坐到書案前,緩緩的磨起墨來。 他很想學學古代名臣的風範,平靜從容的寫好遺書,等待詔令的到來。 但是,他的心情卻也很難平靜下來。他的腦海中,一會兒是貢生罵他不忠的場面,一會有事高太后嚴厲的眼神,一會又是他死去的父親為曹太后撤簾…… 我是遺命輔政大臣!韓忠彥在心裡對自己說道。他一生都會記得聽到高宗皇帝遺詔時的心情——儘管在先帝生前他便很受信任,但他卻從未想過,原來皇帝是如此看重自己,他從未想到過,原來在皇帝的心裡,他是與王安石、司馬光、石越一樣重要的、值得信賴的大臣! 若說先皇帝駕崩之夜,他的所作所為之事出於家教,那麼此後,韓忠彥的所作所為,卻有更多的原因——對先父韓琦自覺不自覺的模仿,平叛後的讚譽與榮耀,受命為輔政大臣後的感激…… 一夜之間,韓忠彥對自己有了更多的要求。 所以他才敢自作主張,保全雍王。 直到今日…… 回想到他竟然公然對高太后說出「鶴頂紅」、「牽機藥」,韓忠彥就覺得自己瘋了。他甚至想找面銅鏡來看看,看看鏡中之人,還是不是他自己? 看起來高太后並沒有責怪自己。 所以,雖說天有不測風雲,但他終是覺得寫遺書很可笑。 但韓忠彥暗暗告誡自己,絕不可在任何場合再主動提及封建之事。他要全當今日的事,完全沒有發生過。 1宋制,太皇太后垂簾,自稱「吾」。這是比較正式的自稱,猶如皇帝自稱「朕」。 新宋 第十七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七) 熙寧十八年,三月。 尚書左僕射府。 早春的陽光,透過窗外的竹林,投射在司馬光的書閣內,書閣裡處處都透著幾個月來,從未有過的清新明亮。閣外,幾隻燕子互相追逐打鬧著,在翠綠的竹林間,高飛低掠。 這種春日的明媚,令司馬光忽然間詩興勃發。他快步走到書案前,提起筆來,想要寫一首詩記錄下心中的感觸,但他剛要落筆,卻又搖了搖頭,苦笑著歎了口氣,終究還是筆重又放了回去。 司馬光自嘲的笑了笑。一直被繁瑣的政務所糾纏,雖然一時詩興大發,但待到落筆,才知道自己一時間竟已寫不出好詩來。但他亦不想浪費這大好的光陰,停了一下,便快步走到書架前,抽出日記,重又回到書案前坐了下來。 從某種角度來說,這才是司馬光真正的理想。《資治通鑒》所記錄的歷史,只到宋初開國。司馬光一直有個願意,希望在致仕之後,能夠寫一部宋朝的國史——這部國史的範圍,將不限於各朝實錄與國史館所修的國史,它的材料將更加豐富,立場也更加公允。因此,十幾年來,司馬光一直在做兩件事,一是將他聽到的、看到的,他認為有史料價值的事情,如實的記錄下來,在每一條記錄下,他都明確的記錄下這是他在何時何地,自何人口裡聽到;另一件事便是寫日記,記下他為政十幾年間的點點滴滴。任何人看到這本日記,便可以對熙寧一朝的政治,有一個清晰的瞭解。這兩件事情,司馬光十幾年如一日的堅持著,從未有過任何的懈怠——哪怕在他意識到自己致仕以後,恐怕將不會再有精力去寫一部史書之後,司馬光也沒有停止下來。 他將這兩本筆記,珍之重收的收藏起來,即使是家裡的子侄,也從不許他們翻看,幾天前,他又在筆記的第一頁上,加上了遺言,禁止後代在三代之內公佈這些筆記。 這即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禍端,亦是希望通過這樣的方式,讓自己的記錄,更加公允。 司馬光將日記在書案上放好——他的日記已經累積了幾十卷,這是最新的一卷,是從新帝柩前即位那一日開始的。他將這一卷日記小心的翻開,翻到最後一頁,看了看時日,竟已經缺了六日沒有記錄了。 他決定趁著這難得的空閒,補上這幾日的日記來。 他一面整理著思路,一面翻到前幾頁的日記。 「……知左右僕射蔡京等上書,請以左右僕射兼門下長官,余與右相越上表,以先帝改官制,欲凡軍國事,兩府揆而議之,門下審而覆之……京言不當。先是……」 他不覺又搖了搖頭,目光移到下面一條。 「……以端明殿學士判河陽府曾孝寬為兵部侍郎,右相越、侍中安石薦。以曾孝蘊為蜀幣局丞。孝蘊,曾宣靖公從子,太府寺少卿張商英薦。」 王安石很欣賞曾孝寬兄弟,現在看起來,石越對曾氏兄弟也青眼有加——司馬光認為這正是石越為政的缺點之一,在選拔人材方面,石越不太重視文章,司馬光也是贊同的,但過於重視吏材,而很少考慮德行,卻令司馬光無法苟同。曾氏兄弟,包括都水丞曾孝廣,的確都頗有吏材,但在德行方面,卻並無令名。 司馬光快速的跳過這一條,目前來看,曾孝蘊處置事情還是極為得當的,而眼前最重要的,便是蜀幣推行順利。 後面幾條,都是些無關緊要的瑣事。司馬光掃了一眼,便翻過這一頁。 但接下來幾條記錄,卻有些刺目。 「……太府寺詳定各路、府、州、軍、監、縣鹽債額……」 「……京師發行鹽債。知開封府蔡京面奏言,開封府界,三日之內,發行鹽債六百七十萬八百貫,士民踴躍,請增京師鹽債額至八百萬貫,並請比京師例,增上縣鹽債額,免下縣鹽債,下縣士民欲購鹽債者,可令京近州縣購買。詔依蔡京所奏,令太府寺重定各縣鹽債額以聞。簾後並賜玉帶褒之。」 「……言者論知開封府蔡京發行鹽債,強行抑配,詔京分析。」 「……殿中侍御史吳蘭等三人以誣蔡京,責授監某州場稅……」 「……天章閣待制韓周、文選司郎中范放……等十人,以論發行鹽債不聽,自請出外。詔可……」 這實是司馬光入仕以來,最苦澀的事情之一。 韓周、范放等人,許多都與他關係極好,不料因鹽債一事,竟然鬧得割席斷交。而在明面上,司馬光卻還不得不堅定的站在石越一邊。發行鹽債一事,對當今朝廷的財政來說,實是至關重要,不容有失。有了這筆錢,連司馬光都覺得底氣要足了許多。 以汴京為例,在蔡京以令人瞠目結舌的速度賣出六百七十多萬貫鹽債以後,太府寺旋即在曾布的主持下,與錢莊總社達成合作,錢莊總社每年向太府寺交納其存款總額的千分之一,並將其往來帳目抄送太府寺審查,以換取太府寺為錢莊總社下屬之錢莊提供存款保證,即使錢莊倒閉,太府寺亦替所有儲戶提供上限為五百貫的賠償——就此迅速平息了汴京錢莊的擠兌風波。而與此同時,交鈔的購買力也穩步上升,雖然還很難與銅錢相提並論,但市面上的交鈔,畢竟又漸漸多了起來。 這已是自交鈔危機以來更新最快http://wp.1#6#.n司馬光所見著的最好的狀況。 然而這並不能封住反對者的嘴。司馬光的許多老友,更關心的卻是汴京漸漸多起來的開國男、誥命,甚至汴京還多了兩個開國子,這是他們完全無法接受的。許多讀書人的驕傲一夜之間蕩然無存,對於讀書人來說,他們十載寒窗,想的就是一朝成名,光宗耀祖,很多有節氣的士大夫,並不在意自己的官位,卻盼望能替自己的母親討個誥命,替自己的父親要個封贈——但如今,這些在一夜之間打破,一個誥命只值二萬貫鹽債,一個開國男,只值十萬貫! 這豈止是不利於淳厚風俗,簡直可以稱為傷風敗俗。世風已經日下,被寄予厚望的司馬光,卻還要雪上加霜。 而且,發行鹽債的過程也激化了矛盾。先遣王安石去杭州,已是令人感到侮辱;而封駁案中,石越更形同獨斷專行,不容異議;最後又在一片反對聲中,強行推行——這與王安石當年簡直如出一轍。 而結果也是一樣的,蔡京在汴京發行鹽債,已招致攻擊,據說蔡京派開封府的公差、府兵,強行將汴京最有錢的一百多個富戶——包括經常出入界身巷的豪商、熙寧蕃坊的大掌櫃,還有凡是家裡娶了縣主的富人等等一起請到陳州酒樓吃了頓飯,然後便賣出了六百七十多萬貫的鹽債,超額完成了任務。 這與王安石當年推行新法時,有什麼區別?簡直形同劫掠。 又是一個青苗法。所不同的是,這次蔡京強行抑配的,只是那些有家藏萬貫的豪富之家。但在汴京是如此,在其餘州縣呢?難免許多中產之家,只怕將要落得家破人亡。 但司馬光卻認為這樣的批評,難稱公允。 或許蔡京的發行鹽債時,確實令有些富戶不滿,但是司馬光也暗中遣人去調查了,在開封府超額完成任務後,還有些富戶想方設法想要買一份鹽債,以換回一個誥命或者開國男……而且所有的事情都有憑有據——陳州門附近有一喚作李阿三的,由寡母帶大,辛苦攢下家產不過三萬多貫,為了給寡母得到一個誥命,賣掉許多田宅,買下了兩萬貫的鹽債;南薰門張家的小兒子,乃是小妾所生,雖善於經商,積下不少家財,但平時生母在家裡卻常受人欺負,此番為了替生母買個誥命,找人說項找到太皇太后身邊的陳衍那裡了……若說不能淳厚風俗,這弘揚孝道,難道不是淳厚風俗麼?況且若無這些事情,蔡京縱想出風頭,亦不必主動要求增加鹽債定額到八百萬貫。而且,在奏對時,蔡京亦擔心中產之家的事情,還特別請求朝廷免去下縣的鹽債額——若說是劫掠,那也是劫富濟貧,劫富濟國,何況,這只是借債!這筆錢,朝廷是要連本帶息歸還的。 但是,司馬光改變不了他們的想法。 連劉摯都斬釘截鐵的認為這是惡法惡政,不僅開一壞的先例,敗壞風俗,還將造成許多中產之家破產! 而司馬光也認為,大多數反對的官員怒氣難遏,不肯妥協的原因,實是因為石越的傲慢。這一點,讓司馬光心裡至今耿耿,若是當日石越肯妥協一下,花點耐心說服梁燾、沐康,那麼事情也許就不至於越來越惡劣,以至於最終要在一片反對的聲浪中推行鹽債,還要付出十幾位司馬光平素所欣賞的大臣因不合作而被迫同意他們出外擔任地方官的代價! 這其中還包括一個勉強留任,但卻並未妥協的御史中丞! 因此,在記敘有關鹽債的事情時,若不努力保持克制,他會一時對劉摯們充滿同情與理解,一時又不自主的想要指責他們…… 直到書閣裡的座鐘走了四分之一個時辰以後,司馬光才總算記完這些。他又細細檢查了一遍,確認沒有錯漏,方才又拿過日記,翻到下一頁。 這一頁只記錄了很簡單的一條事: 「……太皇太后眼疾,詔天下各州縣訪求名醫……」 後面則是大段的空白。 司馬光重重的歎了口氣,幾乎是用一種厭惡,不,應當是痛恨的眼神,望著後面的大段空白。 當日留下這大段的空白,是因為司馬光對那個傳聞還將信將疑,但今日,他卻已經可以確定——清河郡主每日都要進宮,替太皇太后讀奏狀,而太皇太后的批答,十有**,亦是出於清河之手,雖然依然是太皇太后的意思! 兩府對此的反應十分激烈,但是一向十分賢明的太皇太后,在此事上卻十分固執。在司馬光面奏時,太皇太后更挑明了她不會讓清河郡主幹政,一切旨意,皆自聖斷。並直言她眼疾已十分嚴重,已無力再看這許多奏折,雖有翰林學士,但畢竟男女有別,內外宮禁不便,而清河郡主「素謹慎識大體」,才「不得已」如此。 但這樣的說辭,是無法令兩府安心的。 所謂「防微杜漸」,清河郡主雖然的確頗有賢名,但一旦大權在手,誰又能保證時日一久,她不會迷失本性?況且這是大傷太皇太后聖德之事。 但太皇太后將所有諫章一律留中,兩府亦無可奈何。而且兩府心裡亦十分明白,他們的確找不到更好的折中之法——可沒有人敢叫太皇太后去安心養病,將權力全部交給兩府。宰執們雖然心照不宣,但眾人心裡的打算,司馬光卻是明白的——此時雖無可奈何,只得盡力替太皇太后求醫,但只等著清河郡主落下個什麼把柄,便要令她此生永難再入宮中。 大宋朝不是李唐,若宮中竟出了個上官婉兒,那可真是宰相之恥! 新宋 第十七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八之全) 「仲恪。」高太后喚著趙頵的舊名。隔得遠了,她甚至有點看不 清趙頵的相貌,她這個兒子今年應當正好三十歲了,三十而立,但與趙顥不同,高太后對這個最小的兒子,從來沒有如 對趙顥的喜愛。她一共生了四個兒子,第三子早夭,活下來的這三個兒子,大哥趙頊聰明英武敢作敢為,有英主之氣概;二哥趙顥善解人意,孝順聰穎,打小就格外的乖巧懂事;只有四哥趙頵,一生行事,都溫厚得近乎懦弱,實非高太后所喜歡的性格--若僅僅如此,倒也罷了,偏偏這個四哥,還很喜歡醫藥之術,不但自己學醫藥,在王府裡,還常常存著各種各樣的藥材,常常用來周濟急病的百姓--若是他平時很有野心倒也罷了,偏偏他每每又膽小如鼠,有時更謹小慎微到近乎杯弓蛇影,因此,趙頵的這種舉動,既犯忌諱,又讓高太后覺得可笑。 這個兒子若說還有點可取之處,那便是他的確很孝順,對兄弟姐妹亦極友愛,不比一般的皇家骨肉那麼涼薄。但一點究竟是不是優點, 對於生在帝王家的兒子來說, 亦很難說。 因此,高太后作夢也想不到,居然是趙頵,在宗室中,每一個站出來說贊成封建! 她看著趙頵有點模糊的面孔,很想知道他究竟是怎麼想的,高太后無法理解,即使趙頵果真支持封建,他也應當設法當面對她說明,而不是採用上奏章的方式--但話說回來,她從來就不能理解她這個最小的兒子,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來就不能理解她這個最小的兒子,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儘管他依然是她的兒子。 依然是她竭盡全力想要保護的兒子。 「為什麼?」高太后盡可能溫和的問道,她還怕嚇著這個兒子了。 但她等了一陣,趙頵卻沒有回答。 「為什麼?!」這次她把聲音提高了些。 「太,太母是說…f.1 .…」 「難不成還能有甚麼事?!」高太后突然間無名火氣,將手裡的奏狀狠狠地朝趙頵丟了過去。 奏狀啪地一聲落地,高太后看見趙頵也慌忙跟著跪了下來,「母后息怒,母后息怒!」 「為什麼?!我只想知道理由。你想去南海那種瘴□之地麼?還是有什麼人在背後攛掇你?」 「沒……沒有!」趙頵慌忙應道,稍稍頓了下,似乎是下定了什麼決心,高太后見他突然抬起頭,望著自己,說道:「奏狀所言,全是兒臣自己的想法。」 高太后只是遠遠地望著趙頵,沉默不語。 保慈宮 的氣氛,瞬間變得緊張壓迫起來。 趙頵不安的微微扭動著身子。等了一陣,終於,高太后聽他開口嚅嚅道:「兒臣……兒臣……」 「我只想聽實話。」高太后淡淡的說了一句。 「是。」趙頵連忙應道,他微微低下頭,不敢去看高太后--在這一剎那,他幾乎想把心裡的一切,向高太后和盤托出--但他終於還是忍住了。殿中坐著的,即是他的母親,但更是他的君主。有些話,無論如何,他都不敢對高太后說出來。 他心裡很想對高太后說,他來做這個出頭鳥,做一個公開支持封建的宗室,全是為了他的母親,他的二哥,他的皇嫂,還有那個貴為天子的侄子……他不想看到骨肉之間互相猜忌,防範到這種地步,再不想看到有朝一日,要弄到骨肉相殘的境界…… 但這些話,即使湧到了嘴邊,他也不敢說出來。就算是死,他也沒有膽量說出來。 況且,捫心自問,他也並非是這麼無私的,他亦是為了自己打算。他王府的翊善便很委婉的提醒過他,倘若有朝一日雍王有事,他曹王亦未必能獨善其身。天子的心思,是最捉摸不透的。為了他的切身利益考慮,封建南海,為一國之主,才是真正的「長策」。這是於公於私皆有利的事。 然而即便如此,若非朝野輿論忽然紛紛支持封建,若非兩府宰執紛紛支持封建,若非那道省試策論公然的暗示……若非如此,趙頵依然是不敢出頭的。 他輾轉聽到一些宮裡的流言,說如今萬事俱備,只欠宗室中有人出來公開支持封建,他這才鼓起勇氣,上了這一封奏狀,同時亦是向向太后與皇帝表明態度,他也知道向太后與小皇帝身邊的人,都是希望封建的。 儘管趙頵早有心理準備,預備著高太后可能會生氣--宮裡也有相熟的內侍暗中告訴過他,太皇太后捨不得兒子遠離膝下。但當這一切真的面臨時,趙頵依舊無法逃避那種畏懼感與壓迫感。 那是生在帝王家,貴為親王的他,打懂事起,就幾乎形影不離的一種壓迫與恐懼。那是一種無形的繩索,時時刻刻勒著他的脖子,告誡他這件事不能做,那件事不能去想…… 對於自覺精擅醫術的趙頵來說,傳說中的瘴□,其實沒那麼可怕。在他心裡的深處,其實亦隱隱盼望著一種自由。他心裡,並非沒有幻想過,成為一國之開國國王,盡情的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諸如此類的情景。 但是,此刻,無論是他心裡的哪一個理由,他都不敢對高太后說出來。 因為,他還有汴京。 「兒臣……兒臣以為……」趙頵使勁嚥了一口口水,用他最後一絲勇氣說道:「兒臣以為堯舜之後,最善者為周,封建之制,於趙氏……」 「是麼?」高太后冷冷地打斷了他。這就是她想要保護的兒子!這就是帝王之家的骨肉親情!高太后不再去看趙頵,只是冷淡的說道:「我知道了,你退下。」 趙頵望著高太后,嘴唇微動,欲言又止,終還是垂下頭去,應道:「是。兒臣告退。」 高太后耳聽著趙頵出殿時腰間玉珮碰撞的聲音,望著她最小的兒子在她的視線越來越遠去,越來越模糊,忽然間感到一陣心灰意冷。自己這又是何苦? 你們都想封建?你們所有人都想要封建是? 既然如此,那我就如你們所願! 第三卷 《燕雲》 第十八章 封疆儘是春秋國(一之全) 紹聖元年春,正月。 自從石越通海以來,大宋朝的海上貿易日漸繁榮。位於錢塘江邊的杭州港憑此天時、地利、人和,十幾年經營下來,規模與氣象都遠非昔日可比,已然成為國內最為繁忙擁擠的港口。 尤其今年,雖然元宵節才剛過,春色與綠意都還未及展露,但已經漸漸轉暖的天氣,卻在向人明白無誤的顯示著這一年的與眾不同。蟄伏的萬物也應時而動,因此杭州港也比往年提前進入了繁忙的季節,泊於港內的大小帆船往往來來,不捨晝夜。 不少初到此地的蕃商常常會驚駭於這樣的場面。對於他們來說,在一生的航海經歷裡,都不曾見過這樣的港口,單是那些揮舞著小旗引導進出港口的小船,它們的數量之多、效率之高,往往來來的迅捷靈巧便已叫人驚歎:更不消說那些剛剛祭祀完海神風神預備揚帆出海的船隊,是何等的壯觀與氣派:數不清究竟有多少短裝打扮的漢子正賣力的幹著裝卸的勾當,數不清究竟有多少琳琅滿目的貨物,不知從何而來,亦不知向何而去。急步來去的商人們裝扮各異,操著各種各樣的語言大聲的喧嚷,幾乎無論來自何處的商人,都不難從這些嘈雜的聲音裡尋到自己所熟悉的鄉音。在那些衣著華貴的船主身後,簇擁著侍侯他們的僕廝,還有許多預備背井離鄉謀取富貴的海客們,這些人中的許多都家境貧寒,只能將希望寄托在那些流傳甚廣的海外致富傳奇上,他們大多無力支付出海的費用,只好通過跟船主討價還價以求充當水手權抵路費,但在他們的臉上,你也尋不到即將遠離親人故土的痛苦,只有無盡希望、期待以及義無反顧的決心。 在這熙熙攘攘的人群裡,身著青綠二色官服的市舶務官員格外引人注目,無數雙眼睛緊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對於許多人來說,他們的決定往往意義重大,或許正因如此,他們的檢查過程看起來更顯得嚴厲與挑剔,歎息、哀求、討好,各種聲音縈繞在他們耳邊,他們都像是全都聽不見,臉上只有那種超然物外的冷漠表情。時不時的,他們的目光會自得的望向不遠處的杭州市舶務和虎翼軍第一軍都指揮使衙門,當他們從那兩座巍峨壯麗的建築上收回目光的時候,臉上的神情就越發凜然不可侵犯了。 這樣一副異常忙碌與熱鬧的場景,往往是讓人驚歎之下又暗自嘀咕的,許多新來的人不免驚奇的抬起頭看看天色,「嗯,並沒有錯,才剛剛現出曙光呢!」他們正在心裡跟自己說, 但再一看, 那比鄰建在港口附近的蕃坊與倉庫, 又讓他們迷惑起來,那些建築的頂部還籠罩在清晨迷濛的薄霧之中,顯得漫漶不清,但是下面卻早已門戶洞開,燈火通明,讓人遠遠的就能看到裡面堆積如山的貨物. 但這些,都不是這個初春的清晨最為引人注目的事物。往來於這個港口的人們,忙碌的同時,眼角的餘光都在情不自禁的向位於港口西南方的一處望去,一隊身著大宋海船水師戎服的軍士持戈而立,將那塊的區域與繁忙的港口隔絕開來。在那裡忙碌的人們,明顯透露出與這港口大多數人格格不入的氣息,他們靜泊於港內的船隊,約有二十多艘人小帆船,它們用鐵索連接,孤傲的停泊在同樣被隔絕開的水域內 - 任何船隻不小心靠近,都會招致一旁海船水師戰船的驅趕。出現在這些船上的梢工、雜事、水手,也絕不似尋常商船的梢工、雜事、水手們,決沒有大聲喧嘩,更沒有人肆意歡笑。他們安靜待著各自的位置上,溫順的聽從那些操著汁京官話的人指揮,一舉一動彷彿都小心翼翼不敢犯錯。而那些操著汁京官話的人,明顯帶著頤指氣使的模樣,大模大樣的四處指手劃腳,大聲喝令,其中一些人,膚色白嫩,彷彿從來也不曾見過陽光,尖細的聲音很容易便暴露了他們內侍的身份。 數百個步履矯健的漢子正忙碌的將一黯又一箱的貨物搬到船上,一些大漢的臉上,還有令人望而生怖的刀疤,他們步覆整齊,絕少說話,神色氣度,倒與旁邊那些虎翼軍軍十有些相似,只是身形更加高大,一看就是北方的漢子。他們搬運的貨物中,容易被辨認出的是綢緞、糧食、雞鴨等活物,而更多的東西,則被密密的收藏在精美的木箱之中,根本無法猜測出來究竟是什麼。而最讓人驚訝的是,他們搬運上船的物什,還包括了各種大小件農具,甚至於成捆的兵甲與旗幟。如果此時此刻不是有水師兵卒正守衛在旁,這樣多的貨物居然沒有一個市舶務官員驗看的話,那可真是駭人聽聞。 也有一些細心而有經驗的海客們,隱隱從那起搬運貨物的漢子們身手上猜到了他們的軍人的身份,然後通過細細辨認那飄動在薄霧中的旗幟,看清楚了書寫在那上而的一個斗人的「鄴」字,最終隱約猜出了他們的身份。 這就不免更加讓人驚歎了。:a. . 杭州的人們早已見慣了封建諸侯前往藩國的排場。自從去年,也就是熙寧十八年的四月,朝廷頒布 《 封建諸侯敕 》 ,宣佈將仿西周之制,封建南海,當年便有兩個親王、一個郡王、一個秦國公來到杭州,從這裡出發,前往自己的封國。據說這三王一公,乃是當今最為親貴的宗室,雍王、曹王兩個親王,乃是太皇太后的親兒子、高宗皇帝親弟弟、當今小官家的親叔叔:而定王趙世開與秦國公趙克愉,則分別是太祖皇帝與秦王廷美的子孫,在法統上乃是繼承太祖、秦王廷美之香火的宗室。 在如今的杭州,哪怕是三歲孩童,亦知道「冬南夏北」這句航海的俗語,去年的那四位諸侯,做為第一批封建的宗室,正是在信風大起,海上風平浪靜的冬天從杭州港出海的。當時杭州空城而出,幾乎滿城軍民都出來送行,每個人都記得那船隊的規模 - 尤其是雍王與曹王的船隊,兩位親王單單兩千料的大船,便一共有四十七艘,加上千料、三百料的小船,以及定王、秦國公的船隊,那是一隻空前龐大的船隊,人們記憶猶新的是,四位諸侯之國,兒乎將杭州附近能買到的海船全部搜羅一空。諸侯們購買、僱傭海船,將市價幾乎哄抬了五成。在去年的冬天,想搭船前去高麗、日本或者凌牙門的海客,即使付出更多的價錢,也往往找不到有空位的海船,持續了幾年的海上貿易的不景氣,尤其是從前年秋天開始的那種悲觀景象,彷彿突然之間,便一掃而空。 而且去年冬天那次,出海的人數看起來也更多,聽說太皇太后、皇太后、小官家賜給兩位親王各一個指揮的步、騎軍禁軍,定王與秦國公各一個指揮的教閱廂軍步軍,這四位諸侯的兵力,合計起來便有二千六百人馬,若再加上軍隊的家屬,就有上萬人口。這還不計四位諸侯的族人,太皇太后賞賜的各色工匠,他們一路召募的部眾,在杭州僱傭的水手... 但是,真正心思縝密的海客,便知道去年的四位諸侯的排場,其實還要遜色於眼前的這隻船隊。 那些觀察敏銳的人們,會注意到,去年冬天,護衛四位諸侯的船隊的,只有虎翼軍第一軍的一隻船隊,那主將座艦上飄揚的旗幟,只是一個「楊」字 - 那是虎翼軍第一軍第三營的副都指揮使楊一本人人的座艦。但今次,這二十多艘船的外面停泊的戰艦雖然不多,但樹著將旗的座艦,卻有三艘之多,其中不僅有兩面虎翼軍第一軍的將旗,另一面「宗」字將旗上,更繪著虎翼軍第二軍的圖案!而且,在這船隊外圍巡弋的戰艦中,竟然還有那艘「定海大將軍」 - 那可是杭州海船水軍的鎮海之寶,裝備著火炮的戰船。 而在岸上,從杭州知州衙門、通判衙門,乃至兩浙路轉運使司,到市舶務、虎翼軍第一軍,各個衙門的公差、軍士,抬著一箱一箱的東西,絡繹不絕的送往船上... 這更是去年從未見過的景象,當時即使是整個冬天都在港口做書的人,也只能依稀記得有幾個衙門曾經往曹王的船上送了點禮物。 杭州人對於汴京的宗室,是陌生的。人們只能暗暗順著舌頭,猜測著這個「鄴國」諸侯有什麼來頭,看起來竟比雍王、曹王還要親貴,還要有權勢。許多人心裡也在迷惑 - 既然是看起來如此有來頭的諸侯,為何卻要趕在正月以後才出海?冬天與春天,都是東北信風的季風,但久在海上行走的人都知道,海上真正的好日子,是秋冬兩季,人們可以在冬天出海,選擇次年的秋天啟航回國,而春夏兩季,雖然也各有信風,但這兩個季節出海,卻也經常會遇到令人恐怖的暴風暴雨。只有要靠著海上討生活的海商們,才會不顧一切的,即使冒著暴風雨的危險,也要出海貿易。這杭州港的人們,實是很難想像,為何一個如此有地位的諸侯,也會在這個季節,急著出海。 杭州港內,距離那個「鄴國」諸侯的船隊約有一里左右,撲泊著十幾艘千料級的極不起眼的商船,此時,衛棠就在其中一艘商船上,遠遠的眺望著這只鄴國船隊。他臉色慘白,形容削瘦,站在甲板上,雖然只是停泊入港的海船,依然顯得腳步輕浮,似乎根本踩不到實處一般。 早在熙寧十八年,衛棠與全族人便隨雍王一起到了杭州。他原本是應當隨雍王一道前往雍國的,但是,該死的暈船,阻止了他的旅程,他初到杭州,只要一上海船,哪怕停泊在港口內的二千料的大船,他也會肚子翻山倒海般的劇烈嘔吐,一直吐到連苦膽水都出來了,還會幹嘔不止。然後沒幾天,他又因水土不服而病倒。最後迫於無奈,他只好暫時留在了杭州,沒能隨雍王的人隊人馬一道出發,前往位於呂宋島北端的雍國。 儘管對於雍國來說,船隻異常緊張,但雍王走之前,還是特意留了一艘大船留給他。這是雍王自己買的一艘民船,杭州的官員對這個失勢的雍王漠不關心,即使出於禮節的交往,也盡可能的避而遠之,只求將他安安全全送到呂宋島,便算可以向太皇太后交差。因此,也無人留意雍王還留下了一艘船和一個重要的臣子。 於是,衛棠一面留下來養病,努力適應著船上的生活,一面暗中為雍國做一些事情。 他喬裝身份,每日都要拜訪杭州的各色人物,從失意的士子,到有名的海商,甚至是能工巧匠,竭盡心力的為雍國招攬各色人材;除此之外,還要流連書肆與藏書閣,或購買、或僱人抄錄各種各樣的書籍;他也盡可能的購買一切他認為可能會有用的東西,從種子到紡紗的器械... 到了晚上,無論再難受,嘔吐頭暈得再厲害,他也堅持回到船上來睡覺。他不再穿絞羅綢緞,不再愛珠玉金銀、奇珍異寶,他穿著最普通的棉布衣服,看起來像個窮酸的書生。 這是他第二次生命。 一次完全不同的生命。 他在大宋朝的事業已經完全毀了,這個強大的國家,這個他生活了幾十年的國家,亦已不再是他的家鄉。 他也不再是那個紈褲子弟,甚至不再是那個幻想著要做「陝西桑充國」的衛家公子 - 衛家諾大的家業,幾乎在一夜之間就毀了。頒行鹽債後,陝西轉運使范純粹將陝西鹽債定額的一半,強行逼迫衛家購買。衛棠的父親一時想不開,被活活氣死,但他家卻依然不得不變賣家產,購買鹽債。那時在汁京的衛棠還全然不知情,一直到封建敕頒布,衛棠想要勸說家人,變賣家產,舉族隨雍王出海,他才接到消息,他家除了那張巨額鹽債債券外,其餘所有家產,已不足一萬貫!衛家百年的積累,蕩然無存,他合族老小亦別無選擇,只能背井離鄉,前往那聞所未聞的瘴□之國。 這才叫做赤條條的一無所有! 比起他這一年中的巨變,那種挫折、苦澀、絕望...這區區的暈船之苦,又算得了什麼? 從知道他父親死訊的那天起,他不再視自己為宋人。 他己經是一個雍國人。一個雍國人,又怎麼可以暈船? ! 這個新生的國家,將是一個屬於海洋的國家。船對於雍國人來說,將會如同馬對護契丹人一樣平常。 到了杭州後,為了助雍王購買船隻、各種物資,招攬人手,衛棠又索性將那價值一百多萬貫的鹽債債券,以十分之一的價格,賣給了一個杭州商人。從此以後,他就真正的一文不名了。 他的族人,將從雍王那裡,分到一片采邑,但他們必須自己親自用雙手去開墾耕地、播種、收穫,到了農閒時則要幫助雍王修築城牆,打造兵器,征服夷人... 這是衛棠在從汴京至杭州的路上,與雍王、呂淵一道,反覆討論,定下來的立國之策。雖然海洋與貿易,可以帶來富裕,但惟有掌握了糧食、鐵器、戰馬,這個國家才能穩固,才不會受制於人。因此,未來的雍國,將以耕戰為本,以貿易富國。 這樣一個新生的國家,一切都只能靠自己,用鮮血與汗水去換取,無論如何,都是容不下珍玩華服的。 他們要省下每一文錢,購買糧食儲備,直到他們開墾的農田能豐收;除非他們能找到鐵礦,打造出來足夠的盔甲、刀劍、箭頭,否則他們必須省下錢來,購買生鐵、出大價錢僱傭工匠,或者找海商購買武器;還有農具、耕牛、戰馬、藥材、醫生... 衛棠再也不敢大手大腳花錢,他像個窮書生一樣,連吃飯都很節儉。 但是,衛棠卻發現,竟沒有任何人曾小看他這個窮書生。從雍王留下來照顧他的那幾個護衛的眼裡,甚至從他僱傭的梢工、水手眼裡,他看到的,是一種他以前渴望已久,卻一直未能得到的尊敬。那種尊敬是發自內心的,不是因為他的家勢,不是因為想討好他,不是因為有求於他,亦不是因為懼怕... 儘管他直到現在,在船上走路,依然踉踉蹌蹌。 「哼,一個鄴國公而已,有什麼了不起!」 衛棠聽到身後一個護衛憤憤不平的說道,又聽另一個護衛接道:「聽說鄴國公是英宗皇帝幼弟,宮裡頭一向很看重,只不知他們要封到哪裡...」 「什麼宮裡頭?又豈止是宮裡頭,鄴國公又有什麼了不起,依我看,還不是因為柔嘉縣主的面子?如今清河郡主是太皇太后面前的紅人,權勢正盛,准不給她三分薄面。准不知道柔嘉縣主與郡主情同姐妹?還有,汴京誰沒聽說過,柔嘉縣主至今未嫁,是因為和石相公有私情 - 你看豐稷跑前跑後這麼慇勤,他是石相公撫陝時的舊部;還有,薛奕居然把宗澤都派來了,就為了給他家帶個路,若非是為了石相公,誰又能差得動這個南海王?" 「此言有理 … … 」那護衛低聲咕嚕了一句什麼,便聽兩個護衛鬼鬼祟祟的在身後笑了起來。 衛棠也不由笑著搖了搖頭,對面的船隊,正是第二批封建之宗室中鄴國公趙宗漢的船隊。雖然自辦 《 秦報 》 後,與宗室交往並不多,但他這些年,也多少聽說過柔嘉縣主之名,有關柔嘉縣主老大不嫁,宗室裡頭,背後也傳為笑柄,的確有多人說她與石越有私情。他以前甚至還想過,一個和石越悄悄有私情的宗女,應當長得如何美若天仙法? 但如今的衛棠,早已不再關心這些聲色犬馬的事。這些宮闈秘聞,是真也罷,是假也罷,又有何干? 「休要羨慕他們。」衛棠沒有轉頭,淡淡說道:「既然已獨立一國,朝廷眷顧得一時,可眷顧不了一世。聽說鄴國公趙宗漢只會畫畫,寵女兒,兒子雖然生得多,卻沒幾個管用的,只會吹法螺。這一等諸侯,朝廷賞賜得再多,亦是枉然,遲早有一日,讓蠻夷給滅了。吾輩追隨明主,日後才是前途不可限量,何愁不代代富貴? ! 」他仲出手來,指著鄴國船隊,冷笑道:「你看他今日風光,日後尚不及二位。」 「大人說得甚是。」那兩個護衛笑道,二人顯是深以為然,一個護衛又笑道:「我昨日下船去杭州城,還聽說一件事,說皇上還賜了金鼓斧鉞給柔嘉縣主...」 「謠言罷了。」衛棠不由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大宋朝可不至於出這...」 但他話未說完,便聽一個護衛指著岸邊,說道:「大人你看,柔嘉縣主的儀駕...」 衛棠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便見一隊錦衣禁軍舉著旗幟、金鼓、斧鉞,吹吹打打,簇擁著一個騎著白馬的男子,招搖而來。 「那哪是... 」 「便是柔嘉縣主了,她最愛男裝打扮...」 衛棠連忙又仔細望去,便見那隊人馬漸漸走近,從他船頭路過,他的目光一直盯著那位傳聞中的柔嘉縣主 - 突然,衛棠呆住了,「是他? ! 」 第三卷 《燕雲》 第十八章 封疆儘是春秋國(二之全) 古意蒼茫,看四壁雲山,青來劍外; 予懷浩渺,送一篙春水,綠到江南。 曹友聞負手而立,默念門前楹聯,待念到「予懷浩渺」四個字時,不禁笑著搖了搖頭,心裡有些羨慕也有些好笑,但等他念完全句,再默察周邊景色,心裡便只剩下艷羨了。 在尋常人看來,這無非是西湖畔一處普通的宅第,並無甚出奇之處,但落在有心人眼裡,卻不難發現主人家胸中的丘壑,實在別具匠心。 不知自何處引出的水自西向東,彷彿隔絕塵世,滌穢洗襟,環著宅子流淌,最後注入西湖,沿岸遍植碧桃垂柳,間雜著嶙峋山石,週遭小徑,全是石板鋪就。此時舉目雖不見綠意,卻不難想像春和日麗時此處風光。曹友聞甚至可以想見主人家推開大門之時,只見西湖煙波,春水送綠,遠處雲舒雲卷,孤山如夢似畫。教人想著都有悠然神往,塵慮盡消之感。 不知為什麼,他突然有種想要歎息的感覺,便在此時,身後忽然傳來蹄聲,他急忙回頭,見是一個青衫老翁正騎驢而至,他的臉上皺紋滿佈,似乎遍歷風霜,但卻有一股超然世外的氣度。 曹友聞又驚又喜,還未及趨前說話,那老翁眼神銳利,卻早已經高聲叫了起來:「是允叔!你來杭州了?」 「啊!」曹友聞急步過去,拜倒參見:「世叔金安,小侄有禮。」 「允叔不必多禮。」那老者已下了驢來,一面將驢交到小童手裡,一面趨前幾步,扶起曹友聞,笑道:「可有兩年還是三年未見了?三郎道你來往廣州漸多,少回家鄉,怎的這次卻捨得回來了?」 他一口氣問出這多問題來,曹友聞一時卻不知道回他哪句。但他素知這老者脾性,只是叉手侍立,默然微笑。 果然,便聽老者又笑道:「方纔見允叔你看這楹聯,可瞧出來是誰的墨寶?」 曹友聞心裡更覺好笑,但又裝模作樣地鑒賞了一番,紅著臉搖搖頭,回道:「恕小侄眼拙。」 那老者捋鬚哈哈大笑:「早就知你曹允叔不肯上進,只知那阿堵物,可還記得半句詩書?你可看清楚了,此聯乃是王侍中王相公親筆手書!」 「啊?」聽說這竟是王安石的墨寶,曹友聞亦不由得大吃一驚。 那老者更是得意,笑道:「求得這墨寶卻甚是不易,這杭州城內,等閒人物,難求一字,難求一字……」 說話之間,老者已拉著曹友聞的手,進了屋中。f.1 . 地上鋪的是用片金線織出的花紋繁麗的厚錦,壁上掛著的卷軸或大或小,有詩有畫,曹友聞一眼掃過,便看到許多個熟悉的名字:範文正公的《動止貼》、蔡君謨的《中間貼》、張商英的《惶恐貼》、徐熙的《雞冠蝴蝶圖》、王維的《雪霽圖》、大蘇的《雨竹圖》、王駙馬的《西嶽降臨圖》……尚有許多未能看得清楚,但想來也無一不是名士大儒,尋常人家但凡能有一幅,想必都是珍若珙璧,捨不得輕易示人,偏偏這許多東西掛在一間房裡,卻有些不倫不類,予人零亂無章之感。 曹友聞心中暗笑,他方才屋外所見,頗為驚歎,只覺營造之妙,處處高人一等,但進得此廳,終於復有熟悉之感,原來主人家手筆,始終未變。 「允叔有些年不曾來了,」老翁撚鬚笑道,「如今不止這宅子重新修葺過,室中字畫,也非舊時觀。允叔以為如何?」 「妙極,妙極,」曹友聞拊掌笑道,「世叔所有,無一不是大家精品,哪個名字說出去不是振聾發聵,難為世叔能夠收羅!」 那老翁聞言,更是得意,他們說話間,早有侍女們進來焚香烹茶待客,曹友聞一看,只見這些侍女個個容貌俏麗倒在其次,穿著打扮卻是越發與眾不同,個個梳著高髻,膨大的羅裙垂洩而下,裡面著素色的輕裾,移動時露出雲頭錦履,行走無聲,裊娜生姿。 又聽那老翁笑道:「似我們這等人家,那阿堵物已在其次,殊不足道。倒是你那七弟在後院,建了一座藏書閣,搜羅了海內珍本奇書,如今在這杭州城中,亦是薄有虛名,允叔此來,不可不看。」 曹友聞心中好笑,嘴上卻恭維道:「世叔公侯之後,清華之氣,自不能與尋常商賈之家等提並論。七郎飽學多才,更有祖風,瓊林賜宴,指日可待。」 老翁聽他如此說,更是歡喜,卻若有憾焉地笑道:「可惜允叔志不在此,否則兄弟一榜進士,更是一樁美談。」當下便跟曹友聞說起當日如何營造這宅第,收羅書畫種種艱難不易。 曹友聞口中奉承,心裡幾乎已將肚皮笑破。 那老翁卻談興頗濃,說了半天,才突然想起問曹友聞的來意,奇道:「噫,允叔此來,難道竟是與老朽談這些嗎?」 曹友聞卻是有事而來,只是聽他絮絮叨叨,說得不停,又不知要如何打斷他,這時好容易找到說話的機會,連忙說道:「小侄此來,確有一樁喜事。」 「喜事?」老翁捋鬚望著曹友聞,「這喜從何來?」 曹友聞笑道:「小侄知道十娘才貌雙全,尚待字閨中,此番卻是受人之托,前來成就一樁好姻緣的。」 「哦?」老翁睨了曹友聞一眼,傲然說道:「不知卻是誰家小兒郎?」 「好叫世叔歡喜,這家小兒郎,卻是天潢貴胄,說起來乃是當今官家的皇叔,鄴國公第十子趙仲玶。」曹友聞一口氣說完,本以為老翁定會喜動顏色,馬上應諾。 誰知道那老翁只是挑了挑眉,「唔」了一聲:「原來是他家的兒子。」 曹友聞不料他如此反應,大吃一驚,詫道:「世叔難道竟連鄴國公的兒子也看不上?」 老翁瞥了一眼曹友聞,道:「允叔只怕不知和李承簡家的小娘子結親的是誰?」 曹友聞心裡頓時明白過來,笑道:「世叔這卻是想岔了。你道李承簡結了雍王這個親家,便以為鄴國公家有所不及?」 老翁「哼」了一聲:「難道國公家還比得上親王家?雍王可是太皇太后的愛子,當今天子的親叔叔!李承簡家!」 曹友聞歎了口氣,笑道:「世叔呀世叔……你可知道鄴國公家柔嘉縣主?」 老翁道:「全杭州城,如今只怕沒有不知道這位縣主的。」 「那世叔可知柔嘉縣主離京之時,官家流淚相送,御賜金鼓、斧鉞,更在鄴國御筆畫出柔嘉縣作為采邑,世叔可見過哪家親王的縣主有這等殊遇?便是公主郡主,大宋朝開國以來,世叔可曾聽說過?」 「啊?原來傳聞竟然是真的?」 「千真萬確。」曹友聞說來,自己都覺得又是好笑,又是駭人聽聞。他其實易聽說過此事的一些傳聞,據說當日決定封建鄴國公後,太皇太后與皇太后都不捨得柔嘉離京,曾勸她在汴京擇婿,但柔嘉執意不允。柔嘉縣主離京之時,不僅兩宮太后都極憐惜她,多有賞賜,小皇帝更是含淚相送,依依不捨,在溫國長公主的攛掇下,居然頒下如此荒唐的封賞。雖然朝中對此多有微辭,但太皇太后以成王剪桐封弟,欲借此機會教育小皇帝——多半亦是想到這實不過是慷鄴國之慨,反正有什麼麻煩,那也是萬里之外的鄴國擔著,竟是應允了。只不過聽說溫國長公主後來卻是很吃了一些苦頭便是。而柔嘉在京時,尚還老實規矩,不料到了杭州之後,卻故態復萌,整日抬著御賜的金鼓、斧鉞招搖過市,搞得杭州人人都知道來了這麼一位縣主。 但曹友聞此番受人之托,前來說親,他不敢亂說宮內之事,竟亦只得抬出柔嘉縣主的事來,權充虎皮。但這等在大宋朝駭人聽聞之事,卻亦的確能令面前之人動容。 原來他拜會的這老翁姓盧,喚作盧道傳,與曹家乃是幾代通誼之家。據說其先祖曾仕後周,做過上將軍,入宋後更拜為越國公;祖上還有人在真宗時曾做過殿前防禦使,封過侯爵。這些故事,那盧道傳津津樂道,曹友聞自小聽得多了,至於真假,那自是沒人知道。不過盧家祖上如何雖不好說,但到了盧道傳這一代,卻的確可稱得上富甲一方。盧道傳有七子十女,除了他口中的「七郎」是個屢試不第、百折不撓的舉子外,其餘六子,無一不是長袖善舞的豪商。但盧道傳自詡是公侯之後,一心只盼著七郎登科,好光耀門檻。他自己更是以高人雅士自居,素來不屑與尋常商家同列,但這骨子裡,卻畢竟改不了商人本色。 曹友聞又添油加醋地炫耀了一番柔嘉是如何在兩宮太后、皇帝面前得寵,趙宗漢在宗室中地位如何如何高,見盧道傳還在沉吟,又笑道:「世叔若還是不信,何不差人打聽打聽,如今封建出海的諸侯,凡是來過杭州的,這兩浙路地方官員又是對誰家最慇勤?」 盧道傳頓時瞇起了雙眼,那汴京宮廷之事,他自是所知不多,但是這杭州的官場,那真是一舉一動,盧道傳皆無不留神。此時被曹友聞一提點,他頓時感覺到其中的蹊蹺。誰家正得勢?誰家已失寵?這官場的冷暖,是最準確的風向標。 他為捋鬍須,望著曹友聞,試探道:「此事卻是不同尋常。怎麼說,這雍王、曹王也要親貴些……」 曹友聞意味深長地一笑:「世叔可知小侄此番是受何人所托,前來作伐?」 盧道傳聽他言外之意,不由一愣,馬上又笑道:「允叔卻來賣關子。」 曹友聞微微一笑,道:「小侄豈敢。實不相瞞,小侄這兩年,多是聽石相公差遣。」 「石相公!」盧道傳吃驚地張大了嘴巴,「難怪,難怪。難怪聽說允叔在與錢莊總社一道籌劃著什麼結算錢莊,原來竟是攀上了如此高枝。」他此時看曹友聞的眼色,又已全然不同,「只是,這石相公和鄴國公……」 曹友聞笑著搖了搖頭。 「唔?不是和鄴國公?」盧道傳疑惑地望著曹友聞,忽然一個靈光,「難道、難道是柔……」 曹友聞連忙伸出手來,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只笑著點了點頭。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難怪!難怪!」盧道傳頓時眉開眼笑。曹友聞眼見著便要大功告成,忽見盧道傳又皺了皺眉,問道:「方纔允叔說的這十郎,不知卻是哪位夫人所生?與柔嘉縣主,可是一母同胞?我聽說鄴國公家的兒子不少……」 曹友聞心裡苦笑:「柔嘉縣主的生母已經故世。不過世叔放心,這位公子與縣主在兄弟姐妹之中,卻是情誼最深的。」 盧道傳狐疑地望著曹友聞,道:「哎,允叔當知道,這十娘實是吾家之掌上明珠……」 「世叔盡可放心,小侄斷不敢耽誤妹妹終生,令十娘所托非人。」曹友聞賭咒發誓道,「若此樁婚姻得諧,十娘自己一生富貴不說,子孫更皆是鳳子龍孫,公侯世代。便是世叔,若與鄴國公結為親家,說起來亦是皇親國戚,身份尊貴,自當更上層樓。」 盧道傳又細細想了會兒,方點頭笑道:「我們這等人家,倒也不在乎富貴不富貴,不瞞允叔,十娘原本是想許個讀書人家的,但既是允叔作伐,這鄴國公家的人才,想亦是不差的。真是好姻緣,我自無拒絕之理。」 曹友聞連忙笑道:「確是好姻緣,確是好姻緣。」他心裡終於暗暗吁了一口氣。 從盧府告辭,回到鄴國公臨時駐紮的驛館,幾個內侍見著曹友聞,忙引他到了中廳之外,自己進去稟報——這時是非常之時,過往的禮儀,亦只得一切從簡了。曹友聞目送著一個內侍進了中廳,耐心在外頭等候,沒多時,便聽廳中傳來一陣腳步聲,鄴國公趙宗漢和他的長子趙仲珙、次子趙仲彩迎了出來。 自趙宗漢被封建之後,曹友聞便受石越之托,讓他盡力協助鄴國在建國之初,能站穩腳跟。曹友聞在汴京日久,自然也聽到過一些關於石越與柔嘉的傳聞,無論是石越果真與柔嘉縣主有私情,還是只是賣清河一個面子,石越既然開了口,曹友聞自沒有不竭心盡力的道理。更何況這於他亦一舉多得之事,除了能在石越那裡記一功外,以柔嘉縣主那複雜的關係,他更順便討好了小皇帝,還可以借此機會,拉近他與豐稷、狄諮、薛奕等人的關係。因此這幾個月來,曹友聞亦是盡心盡力,為趙宗漢做了不少事情。 但他與趙宗漢相處一久,便已知這位鄴國公其實沒什麼本領,便是他生的十幾個兒子,亦都是庸庸碌碌之輩。相比他聽到的關於雍王、曹王、定王、秦國公這幾位諸侯家的事跡,實是令人有「龍生九子,子子不同」之歎。不過,朝廷封建之時,只怕亦想不到各房宗室的才具究竟如何,而這麼著急封建鄴國公,實亦是另有隱情。幸好趙宗漢父子雖然才具平庸,卻好歹還不算全然無可救藥。 這鄴國公父子的第一大優點,便是能放下天潢貴胄的架子,至少能做出一副禮賢下士的模樣來。雖然以曹友聞只見,他們多半是分不清賢愚的。但目前這時節,能否分辨賢愚,倒也並不重要,畢竟這些諸侯們,此時亦沒什麼本錢對願意投奔他們的人挑三揀四,只能來者不拒。而鄴國公父子對任何投奔他們的人,或是幫助他們的人,都能紆尊降貴,禮數周全,雖說那些一流的豪傑之士或者會因此愈加鄙視他們,但至少在二流、三流人物中,卻能留下一個很好的印象。 便以曹友聞自己來說,雖然他心裡不太看得起趙宗漢父子,但每次他們都如此畢恭畢敬地迎送,心裡亦免不了有一種很舒服的感覺。 「公子辛苦了……」 此時,耳裡聽著趙宗漢的慰問之辭,曹友聞連忙抱拳參拜,「托鄴國公之福,在下此番總算不辱使命……」 「如此說來,婚事談成了?」 「正要恭喜鄴國公!」 曹友聞一面被趙宗漢親熱地挽著手迎進廳中,一面忙著向趙宗漢報喜,冷不防卻聽廳裡有女子罵道:「這等腌臢事,又有甚喜不喜的!」 他聽到這罵聲,幾乎是一個激靈,下意識地喚道:「縣主!」 幾乎與此同時,趙宗漢亦呵斥道:「十九娘,不得無禮!」 「有甚無禮不無禮的!」廳中的柔嘉卻更不服氣,惱怒地瞪了曹友聞一眼,道:「左右不過是個花錢買來的開國子。爹爹,咱家怎的也和那沒出息的宗室一般,竟要巴巴地求著和不入流的商賈結親?爹爹如今好歹亦是一大國諸侯,若叫仲坪娶個商人之女,女兒斷不應允!」 曹友聞連忙避開柔嘉的目光,一面視察廳中,廳中的桌子上,放著一張大海圖,柔嘉穿著大紅色戎裝,手裡執著一根金鞭,站在桌旁。她的旁邊,一個灰袍男子正抿著嘴,含笑望著自己。這人他亦是認得的,正是名噪一時的虎翼軍名將宗澤。 「放肆!」 曹友聞才看了一眼,注意力馬上被趙宗漢無力的呵叱聲吸引過來。但正如他所料,這位鄴國的君主,對他的這個寶貝女兒,從來都是沒有辦法的。 柔嘉已毫不示軟地反駁道:「女兒哪裡不對了?在京師時,太皇太后便對宗室與商賈通婚深惡痛絕!」 曹友聞心裡苦笑搖頭,這幾個月來,他已不是第一次看到這對父女爭吵,往往是做父親軟弱無奈,做女兒強硬霸道,十餘個兄弟更是無人敢勸,最終多半不得不以柔嘉的勝利告終。他正想著如何設法開解此事,不料卻聽宗澤在旁邊笑道:「縣主此言差矣!」 突然之間,廳中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包括趙宗漢的目光,都帶著詫異聚集到了宗澤身上。顯然,在鄴國公家裡,這樣直指柔嘉之非的頂撞是很罕見的。 柔嘉更是驚訝,轉過頭去緊緊盯著宗澤看了半晌,趙宗漢已經換成一副笑臉想要勸阻,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她要發作之時,柔嘉卻溫聲問道:「你為何也這般說?」 她如此反應,非止曹友聞大吃一驚,轉目四周,便是她親兄長們也無不驚詫,唯有宗澤渾然不覺:「恕下官失禮,這原是鄴國的家務事,在下本不當多嘴……」 柔嘉卻是忍下不耐煩地「嗯」了一聲:「你直說!」 「那下官便放肆了。」宗澤在薛奕帳下日久,平時說話亦多是直來直去,這時更不客氣,向趙宗漢、柔嘉欠欠身,道:「宮中、汴京之事,固非下官所知,然南海之事……鄴國公與縣主若欲在南海建國強盛,則實不可不重視海商。」 「這又是為何?」柔嘉望著宗澤,目光中難得地帶上了一絲虛心之意。 第三卷 《燕雲》 第十八章 封疆儘是春秋國(三之全) 在柔嘉的心裡,眼前的這位海船水軍將領,的確是與他人不同的。 離開汴京前的許多事情,一直都被她很好的藏在心底,無論聽到多少謠言,無論是誰來問她,她都保持緘默。她將把這些帶到南海鄴國去,帶到她生命的盡頭去。 所有的一切,都不屬於別人。如果說這些年的時間,她有何變化,那麼就是她已經懂得沉默。 但她無法控制,許多記憶的片斷,常常會沒來由的突然從心底裡不請自來的冒出來。 「十九娘,你只須點個頭,我便去央求太皇太后、太后,朝中百官無論哪家的衙內,或是這一科的進十,不論你看中了哪個,我定然都幫你說定親事……」 十一娘的話,便彷彿是剛剛在柔嘉耳邊說過一般。 只要肯嫁人,便能留在汴京,不用去南海受苦,傳說中,那裡有令中原人聞之而色變的瘴病,各種毒蛇猛獸,不講信義不知禮儀的蠻夷……尤其是鄴國的封地,更可能有戰亂的危險。 柔嘉當然知道這些危險。 這些,不知道有多少人,曾向她或明示,或暗示。十一娘更是詳詳盡盡告訴過她鄴國的處境。 熙寧十八年,朝廷定策封建,然而,還在朝廷定策之前,這個消息便以訛傳訛,很快以各種各樣的版本傳遍了南海諸國。雖然朝廷無意引起戰火,封建之主要對象,是沒有建立強大國家的島嶼-主要以摩逸諸島、婆羅洲為主,不僅遠離三佛齊等南海強國,連閣婆國和黃金半島上[1]的城邦部族,都離得遠遠的。但沒有人知道三佛齊國王聽到了什麼樣的流言,總之,便在六月份,一直心懷不安的三佛齊終於按捺不住,三佛齊國王人舉興兵,吞併了位處黃金半島,在大宋、真臘、三佛齊之間三面討好的丹流眉,想以強大的武力,威懾諸多屬國不要輕舉妄動。 十一娘曾經告訴過她兩府對三佛齊動機的分析——三佛齊國王打的如意算盤,乃是料定六月之時,信風不利於南下,縱使薛奕上表請求出兵,大宋亦無法馬上出兵加以懲戒。等到十一月東北信風刮起,三佛齊早已穩定局勢。而且有關大宋國內動盪不安的消息早先便己傳至三佛齊國內,南海更有傳聞說遼國兵臨宋朝北境,虎視耽耽,而朝廷又要動用大量的船隻運送諸侯前往封國......這種種情形,都可能令三佛齊相信朝廷不可能為了一區區丹流眉而興兵。 但是,三佛齊終究是棋差一著。 它那邊廂剛剛吞併丹流眉,薛奕便一面上表請明三佛齊之罪以討之,一面根本不等朝廷答覆,便與廣州知州狄格、歸義城都督蔡確,以及上任未久的權凌牙門都督謝本中商議妥當,四人一面上表請罪,一面在七月,由薛奕所部海船水軍約三千餘人,大小戰船數百艘,以及自交趾、占城、勃泥三侯處徵得的五國聯軍,還有各海商的武裝商船百餘艘,迅速的組成了大小戰船上千艘、兵力幾近三萬的大軍,由歸義城都督蔡確擔任主將,薛奕任副將,大舉南下,討伐三佛齊。 聯軍在凌牙門附近,一戰就擊潰了號稱善於水戰的三佛齊水軍,將還滯留在丹流眉的萬餘三佛齊精兵困死在黃金半島,無法回國。八月,薛奕帳下的宗澤,率三百戰船,五千餘眾,溯河而上,抵達三佛齊都城詹卑城,僅用了三日,就攻破詹卑城。而三佛齊國王亦被城中貴人所擒,獻予宋軍。 九月,薛奕趕在信風回撤之前,將三佛齊國王送往汁京。送俘的虎翼軍押送著三佛齊國王,自廣州北上,一路招搖,轟動一時。朝廷封三佛齊國王為違義侯,賜名趙守忠,在京師賜第安置。 而正是與這違義侯趙守忠一道抵達汴京的蔡確、薛奕等人的奏折,造成了柔嘉之父鄴國公趙宗漢的提前封建。 蔡確與薛奕在奏折中明確指出,此番之所以能輕易攻滅三佛齊,除了先帝英靈庇佑外,主要是因為二人早已「預知」三佛齊有不臣之心,「早為之備」,因此,雖然事起突然,仍然能當機立斷,出其不意,攻其不備,而獲此人勝,足以震懾諸蕃。但三佛齊畢竟是南海強蕃,雖然攻滅其國,但其精兵仍在,餘威猶存,而其國中部族眾多,更難以一一征服。而三佛齊同時亦向注擎稱臣,此番攻滅其藩屬,難免招致注擎國潔問,更有降附貴人說在三佛齊水軍人敗後,其國王便已遺使,向注暈國乞兵相助。 因此,二人以春秋之義,存亡國,續絕嗣,請朝廷復丹流眉之國,並割畫三佛齊為三國,立三佛齊王太子為三佛齊國主,領一國;而以親貴諸侯宗室,分領其餘二國。如此一來,大宋師出有名,更使南海蕃國知人宋重禮義,即使伐滅三佛齊這等有罪之國,其能存其國家,如此內可安諸國之心,使其對大宋既懷畏懼,又知信服;外可塞注擎之口,令其無出師尋釁之名。 而且,二人亦以為,存三佛齊王太子為一國,既可削弱其勢力,亦可使那些死忠頑固之徒,有所容身之地,不至於狗急跳牆。而朝廷再封建兩親藩於其國中,與凌牙門海船水軍互為椅角,亦足以鉗制三佛齊之任何妄動。 兩府最終採納了蔡確、薛奕的建議,在樞密院,汁京的官員們從地圖上將三佛齊一分為三。朝廷封三佛齊王太子為鎮海侯,賜名趙惟禮,將原三佛齊的中間部分、包括都城詹卑封給了他。而原三佛齊的東南部分,包括原三佛齊舊都巴林馮在內的富庶地區,則成為鄴國,全部封給了鄴國公趙宗漢。至於西北部分,則成為周國——被封建在那裡的,乃是目前為止,惟一的一個異姓諸侯,周世宗柴榮之後,國賓崇義公柴若吶! 這其中自有許多不為人知的內幕。 鄴國公一族,自然十分親貴,符合蔡確與薛奕所請求的「親藩」,但實際原因,卻並非如此簡單。兩府封建鄴國的重要原因,實是因為清河在宮中權勢日盛,兩府則千方百計要削弱其「黨羽」——鄴國公因與清河一家關係非比尋常,柔嘉又與石越有種種傳聞,而首當其衝。否則,鄴國公雖然血脈親貴,但封建時卻要論宗論房論長,一時半會還真輪不到他們一家。但司馬光、范純仁這些相公們,恨不能將鄴國公一府連根拔起,全部遠遠地趕到南海去,眼見著沒幾家宗室去那是非之地,相公們突然間便發現了鄴國公趙宗漢的「德才兼備」,有「英宗之風」,硬生生便將鄴國公一家,趕到了南海鄴國。 而周國的封建,則出自太皇太后的御筆。人人都知道既然恢復封建之制,那麼曾經禪讓帝位給大宋的國賓柴氏,於情於理,都不可能不封建。但太皇太后心裡面卻未必願意柴氏子孫封邦建國,如今有了這麼好的機會,自然不熊放過,於是,又一家「親藩」,被封建到了三佛齊王太子與三佛齊之屬國監蓖國、藍無裡國之間。 無論是相比起早先封建的諸侯們,還要以後將被封建的宗室們,鄴國與周國的前途,無疑是最為凶險的。 新的環境、瘴病、疾病……這些都是共同的,所有的諸侯都要面對。 但根據樞密院的文檔,摩逸諸島上的部族,幾乎不可能對諸侯們形成實質性的威脅,那些部族不僅不擅長戰鬥,而且其弓矛大多都無法刺穿宋軍的愷甲……而鄴國與周國要面臨的,卻是一個錯綜複雜的環境:周邊的國家更加文明,便意味著他們有更強人的政權、軍隊,更好的武器、盔甲、戰船,而從鄰國到他們需要統治的臣民,只怕都不會對他們抱有什麼善意,尤其是那位鎮海侯趙惟禮,他擁有三佛齊殘存的軍隊,數量龐大,裝備精良,他的背後,可能還有傳聞中強人的注琴國——兩府諸公盡可以不把遙遠的注擎國當回事,不相信它會勞師遠征來挑戰大宋的權威,但是,對於鄴國與周國的君臣來說,心裡面是永遠都無法如此樂觀的。 更何況,柔嘉一向信任的十一娘,便一直對她說注擎國很有可能會出兵——雖然這也許只是十一娘在故意恐嚇自己,以便使她留在汁京。因為十一娘也曾經苦口婆心的勸她,她留在汴京,方能真正幫到她的父親與兄弟姐妹。 但她若想留汴京的前提,便是要嫁人。 女子的命運就是如此,出嫁從夫,未嫁從父。 只有嫁了人,她才能留下來。即使太皇太后、太后再寵她,即使十一娘再聰明,也無人能改變這個前提。 但即便如十一娘那樣聰明,也是無法明白柔嘉的心情的。 天底下男子雖多,但是她能看得上眼的卻極少。儘管過去了這許多年,在她的心底,亦無人能與他相提並論。 更何況,她爹爹封建後,她便是鄴國的公女,身份地位陡然巨變,即使有十一娘疼她,她在大宋的婆家裡,真的便會有什麼好結果麼?那些迫名逐利的男子,是斷不甘心被一個女人耽擱前途的。尚公主尚會有許多的牢騷,何況一個外藩諸侯的女兒! 許多的事情,柔嘉心裡面是明白的。 她年歲漸大,卻一直不肯出嫁,雖然爹爹依然寵著她,但是,宗室中的閒言閒語,她又豈能一點也不知道?便是鄴國公府內,雖然人人都有些怕她,但後院到兄弟姐妹之間,或好意或歹意,總是有些不中聽的話傳到她耳裡的…… 年紀越大,汴京對她,那種無形的壓力便越大。 雖然她一直用一種若無其事的態度來回擊他們,但是,她的心裡,實是無時無刻不想逃離那裡。 雖然她也常常會捨不得離開…… 有一天,能夠離開汴京,可以坐船,可以看到傳說中的大海,去到一個萬里之外的異國他鄉建國,遠離那些宗室,遠離那些流言蜚語,對於柔嘉來說,實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 她不懼怕瘴病與疾病,甚至常常會胡思亂想,想知道人染上瘴癘究竟是怎樣的,想像自己那樣的死去,有時竟會有一種渴望…… 她也不害怕戰爭。 她甚至有些渴華戰爭。她會幻想,自己能像他一樣,指揮千軍萬馬,擊破敵虜......當年,他在陝西的每一次勝利,她都想方設法的打聽,反覆的在心裡構建一副副的圖畫…… 如果她能像平陽昭公主一樣,即使是在萬里海疆之外,她戰勝的消息終能傳到汴京,那定能令他大吃一驚?她會忍不住想像著他聽到自己統率軍隊,大勝蠻夷的消息,她實是很想看看他那時的表情,雖然她知道,她是永遠也看不到了。 六哥御筆畫出柔嘉縣采邑,御賜金鼓、斧誡……只是小孩子的玩笑。即使是溫國公主,也斷然想不到,柔嘉心裡的這些想法,更何況兩府的那些老頭?他們肯定以為,驕縱得不像話的柔嘉縣主,亦只不過能在萬里之外的鄴國,叫人舉著這些東西招搖過市,炫耀威風…… 他也一定想不到! 柔嘉望著眼前這位因攻破三佛齊都城而名噪一時的年輕將軍——她離開汴京後,也曾收到過十一娘的書信,所以,她知道這位赫赫有名的致果校尉,名義上是奉樞密院之令,前來護送鄴國公前往封國,實際上卻是因他的原因才來此——否則,縱有樞府之令,區區一個鄴國公,薛奕是斷不會將自己的左膀右臂派來護航的。 十一娘的信裡特別提到,兩府詳定的封建之制,除了雍王與曹王,因為身份尊貴,朝廷各派出三文三武六位官員為兩國世卿以外,其餘所有諸侯國,朝廷除了統一派遣史官外,絕不派遣任何官員。但是,十一娘卻在信裡特意要柔嘉轉告她爹爹,凡事盡可以多徵詢宗澤的意見,不必有太多顧忌。 十一娘說得這麼明白,即使是柔嘉,也明白其中的意思。 她並不知道曹友聞的背景,而宗澤的背景,則讓她有一種天然的信任。 即使在永遠的離開汁京之前,她也不曾見他最後一面。但是,看到宗澤,她心裡會有一種溫暖的感覺。 「方纔鄴國公對下官說過,鄴國據有三佛齊舊都,他日鄴國營建國都,亦只能以巴林馮為新鄴城。」宗澤的聲音,將柔嘉拉回了現實。「但縣主方才亦提起,自新鄴城至鎮海侯之詹卑城,無論水路陸路,都不超過一晝夜之日程!而由新鄴城至凌牙門,最快也要五晝夜。」 柔嘉一時未弄清這和海商又有什麼關係。但她依舊耐心的望著宗澤,讓眾人嘖嘖稱奇。 宗澤看她神色,知她沒有轉過彎來,只得又說道:「此前鄴國公與縣主皆說過,鄴國西接三佛齊,東連闍婆。闍婆自淳化年間與三佛齊大戰,其英主穆羅茶王兵敗身死後,便已四分五裂,國內諸侯林立,各據一方,其國與三佛齊為世仇,其既無心亦無力對鄴國構成威脅,故鄴國之憂,在於西界。然雖說如此,以鄴國之地,卻亦只有巴林馮適於建都。此城地勢平坦,有大河穿城而過,城中水道密佈,轉運極其方便。而城外氣候溫和,更利於耕種。縱觀鄴國之地,兼利農商者,捨此再無第二處。況且巴林馮原為三佛齊舊都,雖遭廢棄,然規模猶在,鄴國公只需在原有舊城之上,略加修葺便可居住。而其戶口之盛,在南海亦稱得上人城,此更是可遇而不可求者。」 柔嘉似懂非懂的聽著。她既不明白為何有河流、利於耕種就適於建都,更不明白戶口多有什麼稀奇的……她只聽出來一件事,宗澤的意思是他們只能在那個什麼巴林馮營建他們的新鄴城。 那麼,她所擔心的,便會成為現實。 果然,便聽宗澤又說道:「但如此一來,新鄴與詹卑卻隔得太近了。雖然傳聞鎮海侯生性懦弱,兼少器局,然防人之心不可無。三佛齊此番兵敗,不僅國王被擒,國土更被分割為三。其原有之屬國,自然不免要生輕三佛齊之心,三佛齊只怕不會善罷干休。今日之勢,以我大宋在南海之兵力,若要一舉而徹底翦滅此強國,並其國土百姓而有之,亦是力有不及,若遍迫過甚,使其為困獸之鬥,則難免令南海諸國人人自危,而朝廷亦不得不投入人量兵力,更使注輩國得可乘之機。西南夷覆車之鑒,不可不慎。況朝廷如今忙於內政,而封建諸國,猶為緊要,更無暇分心於此。此亦是蔡大人、薛侯存鎮海侯為一國之不得已處。然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我雖欲安樸,只恐人家不識好歹。到時候首當其衝的,便是鄴國與周國。」 「果真如此,亦不足為俱。」曹友聞忽然笑道,「從西南夷得到的教訓,便是不要一次逼反所有的部族。朝廷這次為丹流眉復國,存三佛齊之嗣,可謂仁至義盡,說到底,這般辛苦,亦只不過是為了安諸蕃之心。即使三佛齊那王太子再次作亂,即便是注暈國出兵,只要南海諸國知道朝廷並無將其一一煎滅之心,他們即使不依附朝廷,亦會心存觀望,絕不會冒冒然就與三佛齊合縱。單單只是三佛齊的殘兵敗將與注葷國的遠道之師,卻是要好對付多了。」 「不錯。」宗澤不由得點點頭,曹友聞的這番見識,實令他對這個海商刮目相看,「於朝廷來說自然是如此,但於鄴國與周國來說,建國之初,若無足夠之兵力禦敵,卻難免遭池魚之殃。為了令南海諸國安心,朝廷之兵,只能後發制人。新鄴至詹卑不超過一晝夜路程,而至凌牙門卻要五晝夜,新鄴國的兵力,至少要能抵禦三佛齊十日,方能萬全。如今鎮海侯靡下,亦有兩三萬之眾,更可隨時調發國內各部族之兵驅使。其陸戰除了有一種象兵不可小覷外,倒無足稱道,但三佛齊自國王以下,出入乘船,許多百姓在水中架木筏蓋屋而居,熟悉水性,長於水戰,卻萬萬不輕視。昨歲之勝,是勝在我軍有備,其三佛齊卻未能料到我大軍如神兵天降,未戰先怯,且虎翼軍兵精、船大、器利且及遠,三者皆勝於彼,故有此大勝。然於鄴國而言,一切草創,國中土民,又難以信任,要組建一支足以與三佛齊一戰的水步軍,絕非易事。」 這些事都是宗澤暗自籌想細緻的,所以一氣說來,毫不停頓,卻沒料想到這一番話未畢,趙宗漢和趙仲琪、趙仲彩已經漸漸變了臉色,趙宗漢倒還好些,趙仲琪與趙仲彩卻都不約而同的流露出畏難的怯色,趙仲彩更是臉色蒼白,彷彿已經親眼看到已方被人攻打,血流成河的場而。宗澤才一說完,便迫不急待的接口問道:宗將軍,你……你說的象兵,可是夷人能驅大象作戰麼?" 宗澤一愣,隨即明白這位公子哥必然是想到了汴京動物園的白象如何體壯力大,因此才被嚇到。他正想著如何跟他解釋這戰場之上的象兵亦並非絕無弱點,卻聽柔嘉已有些不耐煩的說道:「縱是如此,你說這許多事,又與海商有甚相干?"這位縣主倒是神色自若,其膽色較其父兄,大不相類,只是畢竟是出身宗室的女子,於世務卻知道得少了些。 他只得繼續耐心解釋道:「縣主可知,鄴國若欲迅速組建一隻軍隊,非有極大的財力莫辦……」 但他話未說完,已被柔嘉打斷:「我家沒錢麼?」 宗澤頓時哭笑不得。 相比大部分宗室而已,較為親貴的鄴國公府上,的確不能說沒錢的。但是,這位美貌的縣主顯然不知道,組建一隻軍隊需要一筆什麼樣的開銷。 要知道,此番人宋封建諸國,對諸侯們實是無甚禮遇可言,甚至可稱得上是涼薄無情。朝廷送給每位諸侯的禮物,除了一筆連走到杭州都嫌不夠的路費——這實際只是預支了宗室們幾年的薪傣,以及撥出一些戰船護航至封國外,值得一提的,便只有賜給諸侯們的幾百人的禁軍或者教閱廂軍及其家屬。朝廷雖然允許諸侯們沿路招募士人、工匠,允許他們購買任何買得到的東西前往封國,但實際上,大部分宗室過得並不寬裕,縱使將汴京的產業全部變賣,除去路費,再購買一些船隻與必要的糧食,留下一些軍晌,基本上便所剩無幾了。熙寧十八年走的四位諸侯,定王與秦國公的拮据不必多說,即便是雍王與曹王身份尊貴,家產賞賜頗豐,但一旦涉及到封邦建國這種事情,亦免不了捉襟見肘。 這四位諸侯中,雍王是最先放下面子的,他一到杭州,就迫不及待的向豪商巨賈借貸,與大海商聯姻——宗室們在汴京娶媳婦嫁女兒都是一樁難事,但是,在杭州這千里之外的地方,情形卻又大不相同。當地的土財主們,幾曾見過一個鳳子龍孫?更何況以雍王趙穎如此尊貴的身份。李承簡便迫不及待的把寶貝女兒,嫁給了雍王的三子趙孝錫,自己也死心塌地的做了雍國的下卿。雍王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一個婆羅洲最人的造船坊。 自從雍王開了這個先例,其餘三位諸侯亦紛紛效仿。宗室在東南諸路或是個稀罕貨,但在汴京,大部分宗室其實亦無甚體面可言,為了得到一筆彩禮將女兒嫁給商人的,數不勝數,因此這對兒位諸侯來說,亦不是甚艱難的事情。在熙寧十八年的四位諸侯中,雍王的子嗣是最少的,他只有三個兒子,而曹王有八個兒子,至於定王與秦國公,更是兒孫眾多。諸侯們為了籌集資金,到處找人做媒,封官許爵,一時蔚為奇觀。而待到鄴國公來到杭州之時,東南的商人們眼界早已高了許多,雖然與宗室結為婚姻依然讓人感覺很體面,但對與這些諸侯聯姻,商人們也開始挑三揀四起來,而對於諸侯國的官爵,除了海商以外,大部分人也沒那麼稀罕了。 鄴國公趙宗澤在這方面原本是有優勢的——他是英宗的弟弟,血統尊貴,而他光兒子就有十四個! 但即使如此,想在杭州找門好親事,亦已相當不易。盧家固然存有攀龍附鳳之心,但若非曹友聞的關係,這門親事卻也沒那麼容易談成。 以宗澤對南海的瞭解,他當然知道盧家對鄴國將有多麼重要。而且,更重要的是,趙宗漢走的是一條正確的道路。只是柔嘉縣主的問題,卻也不太好回答,即使大家都明白與富商聯姻的本質是什麼,面子上卻到底是不能宣諸於口的。而且,他也不好當而著趙宗澤的而說,你們鄴國的確沒什麼錢…… 「鄴國與其他諸侯不同。」宗澤小心的選擇自己的用辭,「如雍、曹、定、秦諸國,依靠朝廷賞賜之軍隊,足以立足,盡可以從容發展。然鄴國要面對的形勢,目前的兵力,卻是遠遠不夠的。以下官之見,鄴國至少須將兵力擴充十倍,達到五千人左右,方足以自保。最好還要組建一隻相當規模的海船水軍……要將如此規模之軍隊裝備起來,花費己是不菲,還要考慮到糧草儲蓄兵餉……」 宗澤停頓了一下,又說道:「恕下官直言,鄴國之族人,只怕難以做到舉國皆兵。而族眾中多是北人,不習水土,不知水戰。因此,要組建這樣的軍隊,只能靠招募戰士,沒有重金相誘,沒有海商協助,二者缺其一,皆難以成功。而鄴國一切草創,兵甲器械戰船車馬,縱有工匠,亦不可能全部自辦,只能靠購買,這其中......」說到此處,他瞥了一眼曹友聞,卻沒有再說下去。 柔嘉此時心裡已明白十分,宗澤雖說得客氣,而如為何會募不到戰士她也不甚明白其中究竟,但她卻也知道他們將要花費的錢,只怕將是一個駭人聽聞的數目。但宗澤最後的一段話,她卻沒有聽篩,奇道:「這戰船車馬,倒是免不了要找海商,這兵甲器械,難道不是向朝廷買麼?這卻與海商有何相干?" 宗澤卻只是笑著搖頭,只管望著曹友聞。 柔嘉心覺蹊蹺,不由奇怪的將目光轉向曹友聞,卻見曹友聞欠身笑道:「不敢相瞞縣主,兵甲器械,自可找虎翼軍去買,朝廷亦有明詔,南海諸侯國若要買兵器,凡朝廷許可者,有司皆不得推凌抬價。只是其中若有海商相助,卻可讓鄴國買到價格低廉,打造上乘的兵器盔甲,種類應有盡有,無論鄴國想買多少,都能充足供應......」 「啊?!」柔嘉簡直難以置信,不禁眨了眨眼睛,然後看向宗澤,但宗澤的神情間卻是毫無異議,全然默認了曹友聞這番話。她自這一刻真正明白了海商們擁有的勢力,也明白了為何諸侯們紛紛要與海商聯姻,「那這盧家……」她有些遲疑的問道:「卻是很有錢?他家難道也賣兵器?" 問出這樣的話,宗澤頓時鬆了口氣,顯然,柔嘉已經明白了要害所在,這位縣主雖然為人粗枝大葉了點,以北方的標準看來,亦有些離經叛道,不守禮節,全無大家閨秀的模樣,但畢竟還是聰明的。而且,她一旦明白過來,便如此直率的相問,毫無掩飾之意,更令海船水軍出身的宗澤大生好感。 但他卻搖了搖頭,笑道:「盧家的確算得上富甲一方。不過,據下官所知,他家卻沒得兵器賣。」 柔嘉見他一面說,目光卻一直望著曹友聞,心中一動,又轉頭望向曹友聞,道「莫非……」 卻聽曹友聞早已接過話來,笑道:「盧家雖然不造兵器,但他家卻有兒宗生意,對鄴國人有助益。盧道傳第三子盧安甫在婆羅洲有一處極人的莊園,乃是南海少有的幾個大糧商之一,鄴國所在的金洲,土地肥沃,氣候適宜,將來自是不愁糧食不足,但建國之初,養兵養民,這糧食卻是至關垂要。此外,盧家六娘子的婆家,擁有泉州有名的船坊,如今李承簡既已在雍國當了官,只怕……如今朝廷大舉封建諸侯,海船供不應求,有了這層親戚關係,不僅買船時更加方便,他日鄴國遲早也須有自己的造船坊,此亦是一大助力。而目,最重要的是,盧家這等家族,從東南至海外,親朋戚友眾多,連根錯節,鄴國若欲招募戰士水手,若無幾個這樣的大家族襄助,勢必事倍功半。南海海商,一直苦於人力缺乏,而盧安甫竟能在婆羅洲墾田,並非他有甚過人之能,實是因盧家之勢力使然。若僅以此而論,便是唐家亦有所不如。在東南諸路,若無本地宗族勢力之支持,僅僅有錢,亦是募不到甚人手的。」 「晤……」柔嘉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此時,她心裡而也猜得到,如盧道傳這樣的富商,多半也買了一個開國子的爵位,從名義上來說,亦算是體面了。她心裡也清楚,這門親事,她已沒有多少反對的餘地——即使她再任性,她也絕不會拿她一族人的身家性命去任性。如今的她,已經懂得考慮後果。 但不知道為什麼,沒來由的,她心裡對迎娶一個商人的女兒進門這種事情,始終感覺一種說不出來的討厭。 她其實沒有那麼看不起商人。 但她心底裡,卻始終有那麼一種難以忍受的感覺…… 只是,柔嘉心裡面也明白,世上之事,斷不可能只憑著她的心意而運轉的。 在她的人生中,大部分時候,都只能接受著那種不如人意。 這件事情,即使她從汁京逃到杭州,逃到那萬里之外的金洲,亦無法改變。 [1]黃金半島,古時對馬來半島的稱呼,源自佔印度語意譯。 新宋 第十八章 封疆儘是春秋國(四之全) 「主桅、前桅、後桅,全部再仔細檢查一遍。王春,你去看下淡水和酒,小陳珠,你給俺滾一邊去,別碰那指南針, 那是你動的麼。。。」 衛棠深深吸了一口帶著腥味的空氣,遠遠望著猶籠罩在黎明薄霧中的杭州,心情竟是無比的愉悅。 終於要離開這個國家了。 他忍不住回頭瞄了一眼船艙口,那裡而,他的三個「戰利品」正在輿洗。這次在杭州雖然逗留了許久,但他卻並未能替雍國招募到多少人才 ----- 要令士大夫們背井離鄉,舉族遷移,前往海外的夷人之地,並非易事。憑他費盡唇舌,想盡辦法,也免不了經常碰壁。 衛棠倒並未因此而灰心。 除了少數野心勃勃之輩,士大夫若未遭大變,的確不至於輕易就會受到諸侯們的官爵誘惑。要讓他們感覺南海諸島並不算天涯海角,讓他們不將南海諸島與野蠻、瘴病等同起來,亦非一朝一夕之功。相比那些海商而言,大部分士大夫,更缺乏勇氣,更瞻前顧後。海商們只要有足夠的利益可圖,他們全無畏懼,亦很少有人會在乎是做宋國的臣民還是做諸侯國的臣民,但是士大夫就不同,東周時代游士的風範,在他們身上早已蕩然無存。他們心裡擔憂的,是漢代的故事- 西漢為了打擊諸侯國,曾經下達過歧視在諸侯國擔任官職的士人的法令。 衛棠原本說服了五個人,但有兩個人最終因為暈船而退縮了。不過衛棠並不沮喪,他們要去的地方,他們要做的事業,也不需要這樣軟弱的士人。他也不需要道德君子,雍國需要的是為了功名利祿什麼苦都肯吃的才智之十。這願意隨他去雍國的這三個十子中,一位才學過人,但運氣欠佳,屢試不第,最後只能靠算命餬口:一位卻是「鬼迷心竅」,家徒四壁,卻偏偏去西湖學院學什麼格物學,全不求安身立命之道,結果欠了一屁股的債。這兩人皆是因窮途末路,見到衛棠,才下定決心去雍國謀取富貴。至於剩下的那一位,卻是衛棠重金相聘延致一一此君原是白水潭沈括的入室弟子,其後曾入兵器研究院,頗受重用。但他好酒、好美食、好押妓、好關撲,終於債台高築,因試圖盜竊兵研院的黃銅,被掃地出門,其後改名換姓,偷偷跑到杭州投靠同窗,在譯經樓謀了個差使,但他到了杭州,又是整日流連青樓勾欄之間 ,很快又欠下幾百貫的巨… … 此番衛棠無意中聽到他的事跡,千方百計尋到此君,他雖不願終老異域他鄉,但衛棠答應他為雍國效力五年,即酬以一千兩白銀,卻終於將他打動。兵器研究院的人,在大宋朝並不見得有多高的地位。但果真要想招攬一個這樣的人,卻是可遇而不可求之書。衛棠覺得自己能招募到此君,實是雍王的運氣。這樣的人,若是以前,便連衛棠亦覺得是個無可救藥的小人,在大宋朝自免不了被人唾棄。但對雍國來說,他的德行如何,那根本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此君的的確確知道許多兵器的造法。 想到這裡,衛棠對雍國的前途,更抱信心。雍國的確是有天命庇佑的。「官人,馬上就要開船了。一個「童僕」走到他身後,提醒道。衛棠輕輕晤了一聲。這小孩又黑又瘦,個頭也不高,衛棠問過他年紀,差不多有十一二歲,但看起來,卻好像只有七八歲。船上一共有三十多個這樣的小孩,都是杭州附近的乞丐孤兒,這也是他費盡千辛萬苦才找到,除了挑出兩三個來權當童僕使用,其餘的都是偷偷帶上船來,和貨物一道藏在船艙裡。對於諸侯國來說,人丁太少,是顯而易見的問題。雖然宋朝明發詔書,允許諸侯們招募部眾,但實際上這個問題並沒那麼容易解決。這一面是因為能安居樂業的人不願意遠赴異國他鄉,另一方面,朝廷的詔令,與地方官員的利益,也有極大的衝突 ---- 大宋朝考核地方官員政績的一條主要根據,便是當地戶口丁口的增長,因此,地方官員不願意本地的人口流失, 因而百般阻撓,亦是情理當中之事。他們在這方而掌握著極大的權力,就算平時有宋人想出海,無論是做水手或是做海商,都必須有鄉里的頭面人家或者數戶鄰居擔保,才可能讓地方官員開具公憑。而倘若沒有該傳證,是不被允許登船的,否則被市舶司查到,就會被視為販賣人口,那存宋朝,是極嚴重的重罪。 這些內情,是衛棠到了杭州以後,才慢慢弄清楚的。為了得到幾張出海的公憑,他費的力氣並不比招募人手時少。但如這些乞丐孤兒,若在杭州沒有勢家人族支持,想得到公憑卻是千難萬難。他花了好大氣力,才弄到幾張賣身契,將幾個小孩當成他的童僕光明正大的帶到船上,其餘十幾個小孩,卻只得冒一回險了。 也許以後真的只能用呂淵所說的辦法----- 花錢買人。只要有利可圖,自然會有膽大包天的海商,去誘騙拐帶人口到雍國來。 「起桅羅!起桅羅!」 ,,:. .:..,支持!十餘個大漢的聲音齊整宏亮的叫了起來,頓時喚回了正在出神的衛棠,他不由轉過頭去,只聽見桅桿下的轉軸發出「嘎嘎」的巨大聲響,但這聲響瞬間就被淹沒在眾多水手們興奮的叫喊聲中。帆船上的三根桅桿在轉軸的帶動卜,數丈高的後桅、高達七八丈的前桅、還有那根十丈有餘的粗大主桅,緩緩的豎了起艦。「啊,哦,哦!」帶著無從想像的驚歎,,帝尖銳的孩童聲音大叫了起來,頓時嚇了衛棠一跳,他看著身邊的這個「小童僕」,但這個「小童僕」卻全然忘記了他,又是興奮,又是震驚的呆呆望著眼前巨人的主桅,嘴裡聆自發出單調的叫聲。 這個來自市井的小乞丐,顯然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面,激動之中,早將剛剛學會不久的所有規矩拋到了腦後,完全是脫略形跡的開始又叫又跳。衛棠既覺得好笑,但又有幾分理解。雖然不是第一次見到海船起桅出海,雖然他見過更加高人的桅桿與船帆 - 最大的海船,甚至有七桅甚至九桅之多,但在主桅豎起的那一瞬間,他仍然能感覺到震撼 - 如此高人的巨物,便在的眼皮底下聳立而起,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感覺。 船上的水手開始忙碌起來,桅桿下的絞盤不斷發出「嘎嘎、吱吱」的聲響,棕色的 船帆被十幾個水手合力掛上桅桿,身處巨大的主帆與前帆之間,衛棠幾乎感覺自己被暮雲錯覃著,他雙手緊緊握住舷牆,竭力平抑著自己的心情。 這是他前半生永遠都無法體驗的感覺。甚至連想也想像不到。 但是,此時,他心裡的感覺卻是如此鮮明,又如此的矛盾。他既感覺到自己的渺小,人力的卑微,又能清楚的感受心裡那團熊熊燃燒的火焰,感受自己的雄心! 能造出這樣的龐然巨物,能駕馭這樣的海船跨越那看起來無邊無際的海洋,那這麼一瞬間,他沒法控制這種東西,只能縱容著它在身體裡東奔西突,不得安寧。 一艘駛得飛快的小船箭一般的滑到他們船旁,上面有人正向他們揮舞旗幟 - 那是杭州港內的指揮船隻,正在引導他們駛出港口。 帆船彷彿行得很慢,但身邊卻似乎有許多東西在壇快的消逝,落在後面,越來越遠。譬如杭州港,衛棠假裝自己正在觀看前方的風景,馬上便要日出了。他曾經看到過海上的日出,紅日出海,霞光萬解,宛如千里熔金,如同希望,如同未來,如同美好,所以 - 不必回首。 「右舷!右舷!」忽然有水手人聲的吼了起來,帆船被後面遞湧而來的波浪推擁著,微微傾斜。衛棠側過臉,原來是一隻浩蕩的船隊,正從後方駛來。它們的船行速極快,不過盞茶的時光,那隻船隊的首船便己經趕了上來,然後一艘接一艘,各式的旗幟在它們的甲板上方高高飄揚 - 「虎翼軍第一軍」、「虎翼軍第二軍」、還有「鄴」 ! 衛棠頓時明白了這隻船隊的身份,原來是鄴國公的船隊,原來他們竟然是在同一天出海!竟然是在同一天,將遠離了這個生於斯長於斯的家國,赴那據說將是他們新的家國,那個對於他們來說,都是完全陌生的地方,從此,這裡只是故土,這裡只是故國,而那個故人 …… 衛棠突然自喇的笑了起來,因為他突然想到,她其實並不會認為自己是故人 那些被拋落的東西彷彿又波濤洶湧而來,他不自禁的回想起起許多年前的那次相見,長安街頭,石越帥府,那一個驕橫的少年 … … 他回憶著,卻又情不自禁的歎息了一聲,都是極遙遠極遙遠的以前了,那個年少輕狂、意氣風發、鮮衣怒馬、一擲千金的少年郎真是自己麼?那真是陌生,陌生得兒乎都不像是往昔,簡直就是一個消逝已久的舊夢,殘破得只剩下碎片。 而她呢?那個驕狂、任性、跋雇的「少年」,衛棠的心裡面,其實也很想知道,想知道她是否依舊如當年那般,還是也如自己一樣,已在歲月中悄然改變, …… 為此,他曾不止一次控制不住衝動想要去拜訪她的父親,或者,竟或是能親口問一問她,是否還記得當年長安街頭的舊事?他甚至常常會想,也許還可以親口告訴她,當年在長安的相見,給他留下了如此深刻的記憶,還有那之後多少次的苦苦尋覓,卻覓之不得的惆悵 …… 但他終究按捺下了這份衝動,時移勢轉,如今的他,早已經不是當年輕狂的少年,如何再能有如此輕狂的行徑?何況除了正式的拜訪,他還是有許多機會看到她的,默默的在某個角落,遠遠的,如無數的路人一般。他知道她是不會注意到他的,所以他把每一次看到她的機會都當做最後一次,而將心事沉埋。 又是一艘戰船從面前駛過,很近很近,伴著那艘戰船的,是一艘飄著「宗」字將旗的戰船。他的心突然猛得跳了一下,然後,天地在這一瞬間停頓下來。便在他們交錯而過的這一刻,他看得很清楚,柔嘉就站在船頭,船頭的勁風吹得她袍袖飛舞,她罕見的換上了女裝,明香黃地纏枝蓮龜背紋的重綿衣裙耀眼生輝,白玉腰帶束著她纖細的腰身,日出的霞光落在她的臉上,卻不知道是哪一份明艷更加動人? 旁邊的戰船上有人喊了一句,卻被風吹得斷斷續續,衛棠聽到船上水手們的哄笑聲,那個人喊的人於是掣出旗幟打出旗語,原來是在問他們的目的地。雜事老實的揮著旗幟回答了,那邊立刻以旗語回復,卻是祝他們好運。 「好運,好運!」衛棠聽到船上的水手們扯大了嗓門大聲回道,頓時引得那戰船上的人也高叫了起米,「好運,好運」 他們共同的呼叫聲壓過風聲,響徹人海,在他們的叫聲中,衛棠看到柔嘉也轉過臉也向他們船上掃了一眼,但他還來不及感覺到柔嘉是否也已經看到了他,戰船便已經迅速的超過了他們。她並沒有回頭。 衛棠默默的站著,望著那遠去的船影。「最後一次了,」他在心裡說道,「最後一次,好運。」鄴國的船隊一艘艘的超過了他們,最後漸漸消失在他視線之中。癡站了許久,他終於回過頭望向越來越遠的海岸,看著他所有的過去都在慢慢消失成了一個小小的白點,最後終將什麼也看不見。碧空天淨,從此人各一方,天各一方 新宋 第十九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一之全)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九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四之全) 啃書閣 更新時間:2010-7-11 6:28:37 本章字數:11285 紹聖元年,陸月。 凌牙門。 這塊大宋朝最重要的海外領地,地處金州與黃金半島之間的海峽當中。自從薛奕經營凌牙門以來,至紹聖元年為止,當人們提到所謂的「凌牙門」時,所指的區域早已有了許多不同的含義。它有時候指的是包括了黃金半島的最南角以南海域中由宋朝虎翼第二軍控制的大片群島;而有時候,人們所指的,則是後來所謂的「本島」,那是一座南北四十六里餘,東西約八十九里的島嶼,島上多山,覆蓋著大片的森林,在這座島上,有虎翼軍的港口、兵營、城寨、船塢,有薛奕的侯府,有大宋在凌牙門的所有官衙,還有市鎮、居民、寺廟、勾欄、錢莊至於它的第三個含義,亦是這個名字最初所指的地區,本島南面那個西口有岩石相對挺立的小島,如今卻很少被人們使用。那裡如今只是「凌牙門」的一個很普通的港口而已。 對於來往凌牙門的人們來說,其實也不會當真有人去追究這個名字的具體含義。在人們的心中,「凌牙門」這個名字,代表的,是大宋朝在整個南海地區的權威,是整個南海地區最為繁忙的商埠,是從廣州至金州最為強大的海上武力--儘管嚴格來說,虎翼第二軍的軍部是設在廣州,而大宋亦有明確的法令,凌牙門所有官員、以及虎翼軍所有將士之家屬,必須居住在大宋的本土,對大部分將士而言,他們的家屬都在廣州,因此理論上來說,廣州才應當是宋朝在南海力量的真正的中心才對。 然而,人們就是形成了這樣的印象。 而事實,也確是如此。 凌牙門就是南海的心臟。 在紹聖元年,凌牙門都督府上呈給大宋朝廷的戶籍簿上,登載的編戶齊民,已突破萬戶,其中宋人不下七千戶。僅憑此一樣,凌牙門在南海諸島,便不負其名。 在這個時代,戶口意味著稅收,亦意味著強大的武力--若事有緊急,剔除老弱婦孺,凌牙門都督府亦隨時可以徵召一支萬人規模的軍隊。在此地區,這是絕對不可以輕視的武力。 不過,這裡的人口,每一年都是有規律變化的。每一年的五陸月開始,在信風轉向之後,便是凌牙門人口相對大量減少的時節,隨著一艘艘海商藉著東南信風,揚帆出海,前往宋朝,凌牙門也會明顯變得清淨許多。 十餘年來,只有今年是個例外。 海商們照舊前往廣州、泉州、杭州,自西方而來的海商依舊一年比一年少--今年因為有個閏二月,陸月之時,信風已轉向四五十日,西方大食、注輦國來的海船,按理是應當漸漸多起來了,但今年陸月的情形,較之往年,卻最為慘淡。自西而來的海船還帶來不那麼中聽的消息,至少有三艘船上的水手在凌牙門的勾欄、客店裡,宣揚他們的新聞--注輦國攔截了所有途徑他們港口的海船,禁止他們繼續東行,而且,凡是船上有宋人的海船,一律連人貨帶船,全部籍沒充公。有水手還繪聲繪色的講敘他們是如何躲過注輦國的水師,歷盡艱辛才來到凌牙門,他們又如何看到宋人的武裝商船,被注輦國的水師圍剿,抵抗、然後被俘或者沉沒。海船帶來的傳聞是真是假,無人知道。但這些船隻的確也沒有在凌牙門停留太久,而是稍作休整,隨便買賣點貨物,便啟程前往廣州 若是在往年,這便意味著凌牙門要經歷長達半年之久的蕭條。 但今年,甚至沒有多少人關心那數千里之外的注輦國。自從去年打破三佛齊後,在南海,根本沒有幾個人相信會有誰敢挑戰大宋的海船水軍。注輦人可以在他們的港口阻斷商船,以此報復大宋,但是凌牙門的人們,在乎的卻是他們的新客人--鄴國部眾、周國部眾、還有為數不算太少的野心家們自從閏二月中旬周國公柴若訥、鄴國公趙宗漢的船隊先後抵達凌牙門後,這裡的許多人,或多或少,都發了點財。而有關鄴國與周國的新聞,亦成為凌牙門最熱門的話題,畢竟凌牙門是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這裡絕大多數人,一輩子都沒有到過汴京,更不知道皇親國戚長得什麼樣,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有不少水手,甚至在親眼見到鄴國的船隊之後,依然堅定的相信,身為皇叔祖的趙宗漢,乃是一個身上披著龍鱗的怪物。也有人一門心思的打著周國那千餘男人的主意,已經不只有一個人跑去和柴若訥說,要求他在南邑城中劃出一塊地來,用來開勾欄 但是,位於凌牙門本島西南最高的山麓上的薛侯府內,氣氛卻沒有這般輕鬆。 「局勢不甚樂觀啊。」薛奕鎖緊了劍眉,發出無奈的感歎。中庭之內,他麾下的幾員校尉,還有剛剛從新鄴城趕來的宗澤,都一道屏氣凝神的站立著,聽著他們的上司發牢騷。 的確是比較倒霉的。 曾經在凌牙門當過都督的太府寺卿曾布曾大人,在去年上了一道奏章,朝廷於是再次重申了一些原有的「約束」,並加進了一些新的約束。 這些約束大概包括兩種事情。 第一種是雖然讓人感到麻煩,但還算無足輕重的事情。包括以更加嚴厲的軍令規定海船水軍將士家屬必須居住在宋朝本土,翊麾副尉以上的在海外私自納妾生子,母子皆必須送回國內諸如此類。 而另一種,則是看起來也許很有道理,但至少在這個時候的確給薛奕造成了極大麻煩的事情。這些約束包括虎翼第二軍實行輪戍制,其麾軍戰船、將士編成七個營,其中三個營駐守廣州,三個營駐守凌牙門,一個營駐守歸義城,三地每年必須有一個營進行輪換、每個營皆在海外駐守,不得超過三年;類似的措施還包括虎翼軍將領不得兼任海外領地的都督,哪怕是暫代也不被允許;凌牙門與歸義城都督各自掌握的那只擁有七八十艘戰船、千餘戰士左右的軍隊,無論何種情況,皆不受虎翼軍將領節制,反之亦然,只有廣州知州在緊急情況下才被允許調遣虎翼第二軍 曾布的奏章、朝廷的這些約束,目的只有一個:在封建南海的情況下,朝廷要加強對海船水軍的控制,以防止出現割據、擁兵自重的情形。 這原本是無可厚非的。雖然若是朝廷的約束早點下來,薛奕可能就只能眼睜睜看著三佛齊吞併丹流眉。但從道理上來說,朝廷雖然做出防範,但卻並未干涉他的指揮權。保證了這一點,薛奕已經知足。 所以,如今的薛奕,只能自認倒霉。 他早已經料定,如若那位「鎮海侯」要發難,如若注輦國果然決定出兵干涉,他們當然會選擇在陸月到九月。東南信風,有利於注輦國的戰船東來,卻不利於大宋的海船南下。 但薛奕卻也沒有膽子公然違抗樞府的命令,接到使者的命令後,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部下,乘著東南風起,返回廣州。那些在發了一筆財後得以回過的部下倒是歡聲雷動興高采烈,卻是苦了薛奕。要求將這些兵力調回,他必須上表請求樞府准許,即便是得到樞府的命令,待廣州的戰船南下,最快也已經是十月份的事情了。 經過裁汰、整編、調防紹聖元年時,奉行精兵理念的虎翼二軍一共只有五千水軍,討伐三佛齊時,薛奕並未傾巢出動,但也帶了大部分的主力,但如今,他能動用的兵力,只有二千一百水軍,二百多艘大小戰船。薛奕此刻不由得不生出後悔--他原本是可以將虎翼二軍擴充至一萬人的。 而更倒霉的是,權凌牙門都督謝本中,上任不滿一年,居然染病不治,幾天前一命嗚呼。等到薛奕的表章到了汴京,再由朝廷討論任命新都督,若十月份新都督能到,薛奕都要謝天謝地。而按朝廷最新的敕令,都督出缺,則由監察御史暫攝其職--如今這一任的監察御史,喚作陳克莊,雖然大抵來說,監察御史被打發到凌牙門來,那自是算不上什麼好差遣,但這位陳察院卻依然是出了名的不知變通、心胸狹小。他原就與蔡確、狄諮、薛奕們不太對付,而討伐三佛齊時,為了機密行事,又沒有事先告知他,結果可想而知,他憤而上章彈劾薛奕等人未果,對薛奕們也更加懷恨。原本薛奕也並不在乎他,但不料如今他卻大權在握--陳克莊暫攝都督之時當日便特意來拜會薛奕,當面告訴他,若注輦國果然東犯,亦是由他薛奕「啟釁」所致,他陳某的職責中,只要守衛凌牙門不受侵犯便可,其餘一切免談。他還再三警告薛奕,凌牙門乃南海重地,不容有失,薛奕的虎翼軍若再次「妄動」,導致凌牙門有失,他薛奕就必須承擔全部責任。 即便是注輦國果然興師東犯,薛奕也不相信他們一年半載便能攻得下凌牙門--除了薛奕的經營,前都督曾布也不是沒做過好事的,他在任上時曾經下令,凡在山上營建莊園的富室,必須在莊園四周建造城牆、敵樓。此令一直延續至今;而曾布也曾經率人掘井取水,修築蓄水池果然真有強敵進犯,海濱之民可以退居山上,與敵人周旋。任何人想要攻下凌牙門,都必須付出慘重的代價。 但是,僅僅守住凌牙門又有何用? 三佛齊若敢作亂,則當趁機一鼓蕩平之;注輦國若敢東犯送死,更應當乘此良機,不叫他片板西還在薛奕看來,這是良機難得之事。 薛奕早先接到石越的書信,李敦敏、狄諮、唐康,也分別寄來書信給他,這些信件寄出的時間最遠相差數月,說的事情卻大抵相近。雖然發行鹽債順利,而宋遼關係亦已緩和,但朝廷幾年之內的重心未變,大宋本土之內,將奉行全面收縮之策略,對外不僅要維持與大遼的和平,更將積極與西遷之西夏修好,即使對西南夷,亦將以招撫為主、分化打擊為輔。眾人的信件中,警告勸解之意甚濃,薛奕亦自知,雖然他迅速攻滅三佛齊,又向朝廷進獻了大量的俘獲,一則鼓舞了士氣民心,二則於朝廷不無小補,三則側面支持了封建南海之策,朝廷這才在面子上未追究他的責任,反而不得不做出姿態來,大家表彰。薛奕雖然未能因此再進爵,但官職日高,家中蔭賞亦算極厚。但是,兩府實際的想法,尤其是司馬光的想法,卻並非如朝廷對天下宣稱的那樣,反倒是憂心忡忡。司馬光擔心薛奕的成功,會給邊將們一個錯誤的信息,使他們樂於生事,從此國無寧日;更擔心的是,薛奕在南海挾勝而驕,讓南海變成另一個西南夷。 而石越在此事上,與司馬光的態度卻全不相同。石越同樣也不願意與注輦國發生衝突,但是,相比而言,石越比司馬光對南海的歷史更加瞭解,他知道六十年前,注輦國就曾經大舉興師東犯,擊潰三佛齊水軍,生擒三佛齊國王和他的戰象,攻破三佛齊之大城,使此南海強國,從此徹底淪為注輦國之附庸,此後六十年間,三佛齊王之冊立,必須得到注輦國之允許。若說宋朝勢力侵入南海,是還可忍,但如今宋軍攻破三佛齊,擒其國王,分其國土,另立新君,若是如此這般,注輦國還無動靜,那其在細蘭海建立的海上霸權,一夜之間,便將崩潰。因此,石越已經數次告誡薛奕,要他對注輦國絕不可掉以輕心、輕敵誤國。 朝中石越與司馬光出現如此大的分歧,司馬光力主要加強對海船水軍與海外官員的約束,而石越則幾乎是暗中縱容他們發動戰爭而海外事物,一向又是石越所主導,此番司馬光插手過問,這自是石越難以接受的。但是,從往來書信中,薛奕卻知道朝中局勢亦十分微妙,自發行鹽債以來,雖然表面上看起來極為順利,但是各種弊端,也漸漸顯露出來,最常見的事情就是強行抑配,地方官員為了政(蟹蟹)績,強迫當地的富戶與與中產之家購買,這中間最倒霉的就是中上之家--許多家庭,往往是被迫買了數百貫鹽債後,便瀕臨破產,不得不低價將鹽債抵押或者賣掉,而朝廷則處境尷尬,經常是在剛剛表彰過一個地方官員後,才發覺他的屬地出現了抑配之事。北方的地主富戶對此尤其怨聲載道,舊黨的不滿、台諫的惱怒,日漸月累,越來越大朝廷雖屢頒詔令禁止,但又如何禁止得了?想要嚴厲處罰,但地方官員卻也同樣覺得朝廷不近情理,反彈強烈,最後只能不了了之。此事反倒是王安石在南方幹得有聲有色,但王安石的成功,卻只能更激起舊黨的疑慮。 可以說,自鹽債以下,石越的種種理財之策,全都靠著司馬光、范純仁的個人威信與良好的人脈支撐著,朝中才沒有形成再一次黨爭。但司馬光的犧牲亦極大,不斷有舊黨名臣自請出外,不斷有故交好友與他斷交,而舊黨間的裂痕,亦越來越大--舊黨中對司馬光、范純仁不滿的君子們,以河北人為主,大批大批的聚集到御史中丞劉摯的周圍,儼然自成一黨,若非司馬光威望猶存,舊黨幾乎立刻就要分裂。在如此大的壓力下,若非十月的政策確有效果,雙方的合作早已破裂。 因此,為了維持國內的穩定,為了安撫司馬光,石越亦不得不作出妥協。 曾布的奏折、兩府的約束,不過是這種妥協手段的一部分而已。石越必須讓司馬光相信他是誠心誠意帶領宋朝走出困境,而一場外裡之外的戰爭,卻無助於讓司馬光這麼想。而若這場戰爭曠日持久,則更可能令司馬光平生疑慮,懷疑他與新黨究竟有何區別。 石越的麻煩,其實就是薛奕的麻煩。 朝廷削弱他的兵力,石越卻要求他如果注輦國東犯的話,要以速戰速決為利。若做不到速戰速決,石越亦要求薛奕確保周國與鄴國的安全,幫助他們在這場戰爭中生存、壯大。尤其是同姓諸侯的鄴國。 用兵之道,有一些最基本的原則--比如客軍遠來,利於速戰。因此即便不論實力對比,速戰速決,亦應當是注輦國所期盼的,而宋軍則應當高壁深壘、嚴陣以待,避開敵之銳氣,消耗敵人之補給,鬆懈敵人之意志,然後再尋找時機,趁虛而擊之,則可竟全功。 石越並非不知兵之人,他率軍征伐西夏之時,亦能放手給將領自主之權,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如今卻向薛奕下達如此不知兵道之命令。薛奕是個聰明人,自然能想到石越在朝中究竟面臨多大的壓力。但石越畢竟算是個好上司,他知道自己的要求過於強人所難,因此又給了薛奕一個最低的目標。 因此,雖然薛奕心裡很想借此機會,一舉消滅注輦水師,但他還是知道自己所面臨的形勢不容許如此。所以,他的目標也很明確,就是至少要保全周國與鄴國,只不過,憑他眼下的兵力,即使想要達成這個目標,亦不容易。他自然不會理會陳克莊,但他同樣也沒有說服陳克莊的信心。 雖然薛奕心裡亦非常希望能夠利用上凌牙門的力量。若是謝本中不死,他原本可以多出千餘人的兵力,甚至還可以大舉徵召凌牙門的男若能得此強援,薛奕甚至覺得即使沒有廣州與歸義城的軍隊,他依然有戰而勝之的可能。 但是,假若是沒有意義的。 他必須熬過這一年,他相信石越不會真的坐視不管,最快冬月,最遲明春,凌牙門會有一個新的都督,而他也會得到他的全部兵力。 只要他能在此之前,運用好手上的力量,維持住局勢。 但即使如此,薛奕亦知道他的任務有多困難--周國與鄴國,這兩國諸侯,都是他的大包袱。 薛奕的目光掃過幾員部將,落到宗澤臉上。 「汝霖,新鄴的情形如何?」 宗澤連忙欠身低頭,但他仍然很明顯的感覺到幾道奚落的目光投了過來。他抿了抿嘴,回道:「鄴國公自得將軍勸告,已令次子趙仲彩率一部分部眾肯田、招徠部署,鄴國公則自率長子趙仲珙以下,全力修葺城防。新鄴原有舊城,城寨營建,還算順利。城內糧草兵器,自有盧安甫、曹友聞供應,儲備充足,以目下鄴國人眾來看,支用半年,綽綽有餘」 但他方說了幾句,便聽薛奕厲聲喝道:「某不是想聽你這些廢話!」 「是。」宗澤被薛奕這麼大聲一罵,更不敢抬頭,他知薛奕的脾性,再不敢繞***,連忙說道:「屬下亦曾訓練鄴國部眾,然除原有禁軍,教閱廂軍外,自鄴國公諸公子以下,大多嬌生慣養叫此輩張弩拉弓,實實」 宗澤一面說著,一張臉早已羞得通紅,恨不能找個地洞鑽進去。他在虎翼軍被視為「將種」,許多人都認定他遲早接掌薛奕之位。但宗澤亦知道,在軍中,自也有許多嫉妒他的同僚。他奉令協助鄴國訓練水步軍隊,早先卻把事情想得太容易,在薛奕面前說了大話,要用兩三月的時間,將鄴國部眾訓練成一支不可小覷的部隊,但如今的情形,卻實實是個笑話。 他自隨趙宗漢至新鄴,便立即將鄴國部眾中,十六歲以上六十歲以下的男子,全部挑出來,除染疾在身者、殘疾者外,一律與朝廷賞賜的禁軍、教閱廂軍一道,重新編隊,組成一軍。然後又根據趙宗漢的要求,挑出一些禁軍、教閱廂軍武官、節級擔任都頭、隊將,再在趙氏親族中,挑選少年有潛質者,出任副都頭、副隊將。如此安排之目的,一則利於指揮訓練,二則亦是為了便於以後能將軍隊牢牢控制在趙氏親族手中。鄴國公趙宗漢雖然遇事沒有決斷,但也並非愚昧無知之人,他也很清楚這支軍隊對於他鄴國的意義。 這樣一支軍隊,是鄴國的全部力量,亦是鄴國的根基所在,他們將一面操練,一面肯田、修葺城牆 但是,這表面上看起來很妥當的安排,到了實際訓練中,卻出了問題。 趙氏親族原本都是天潢貴胄,即使是宗澤精挑細選出來的人,叫他們聽宗澤的話尚還勉強可以,但叫他們聽那些禁軍、教閱廂軍的武官、節級的話,對這些鳳子龍孫來說,則簡直是奇恥大辱。而那些武官、節級們,心裡面也根深蒂固的自卑,根本不敢命令姓趙的「部下」;但他們雖然對趙家的子孫奴顏婢膝,對宗澤卻又不太放在眼裡,這些人皆出身步軍,有幾個人還進過講武學堂,在他們眼裡,海船水軍只是一隻不入流的軍隊,哪裡配指揮他們? 如此,鄴軍雖然規模不大,卻是上下失位,誰也指揮不動誰。宗澤有心要效仿孫武,殺幾個趙家子弟立威,但他畢竟只是客將,鄴軍的都指揮使乃是趙仲珙。這位鄴國公的世子,乃是個忠厚老實的好人,詩書亦讀得不少,並不能算不學無術,叫他老老實實聽話吃苦,他雖不見得樂意,但也咬著牙硬著頭皮便忍了,但叫他下令去殺自己的兄弟子侄,那倒不如直接一刀砍了他來得容易些。 因此,宗澤雖然在薛奕面前許下大話,但是,近四個月過去了,他也不算真正掌握了這支軍隊。到了陸月份,鄴軍當中,有兩成的人染上了各種疾病,還有兩成的人至今無法拉開一張七八斗的弓更糟糕的是,三個多月以來,染疾而亡的人已經接近一百人,此事對於鄴國部眾的打擊,尤為沉重。 在鄴國的挫折,實是宗澤從軍以來,所遭遇的最大失敗。雖然越是如此,宗澤越不肯放棄,但是他也知道,鄴軍的情形,在同僚當中,多半已經傳為笑柄。 他此時不用抬頭,也能知道廳中的其他袍澤,肚子裡正在大聲的嘲笑他的無能。 但薛奕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垂首欠身答話的宗澤,突然問道:「我聽說鄴國的疾病極為嚴重?」 「是。新鄴城內,幾乎是每隔一日,便有人染病而死,此事對鄴國士氣之打擊極大。」 「我聽說幾乎沒有人主動投奔鄴國?」 「是。」 「以今日新鄴的情形,你覺得若三佛齊遣數百戰象,他們能抵禦幾日?或者說,他們根本不需要派兵去攻打?!」薛奕冷冰冰的譏諷道。 宗澤咬著嘴唇,漲紅了臉,既羞且愧,卻說不出半句話來。 薛奕高踞在帥椅上,俯著身子,逼視著宗澤,「如此說來,我將你派到鄴國,你能回答我的,便是這個國家已全無希望?!」 「並並非」宗澤低聲應著。 「並非?並非什麼?!」薛奕大聲怒道。 宗澤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抬起頭來,直視著薛奕的目光,咬著牙說道:「屬下以為,鄴國並非全無希望。」 「並非全無希望?!」宗澤的回答,不僅令廳中其餘數人側目,連薛奕亦不覺愕然。他其實早已知道鄴國的情形,如此羞辱宗澤,不過是想用激將法--薛奕甚至早已準備好要分一支部隊去協防新鄴城。 但宗澤的回答,卻出乎他的意料。薛奕素知宗澤雖然年輕,但平生是很少亂說話的,此番吃了個苦頭,但鄴國內部如此,原也怪不得他。但是,一個連薛奕自己都覺得已全無希望的諸侯國,宗澤卻說「並非全無希望」,若非薛奕極信任宗澤,幾乎要認為這只是年輕人的爭強好勝。 「是。」宗澤這裡已是豁出去了,「屬下以為,若能做到兩件事,鄴國未必沒有希望!」 「兩件事?」 「不錯。第一件事,便是要將鄴軍置於柔嘉縣主掌握下!」 「你說什麼?」薛奕幾乎以為自己聽錯。 「此事的確驚世駭俗。」宗澤大聲道:「然若非如此,除非鄴國公還有一個兒子能如柔嘉縣主這般,敢於臨陣決斷,能令鄴國趙氏親族都畏懼,令鄴國部眾皆親附信任,否則,誰也」 「令女子掌兵,宗汝霖你莫不是瘋了?」宗澤話未說完,廳內的幾個將領亦是面面相覷,有人不顧薛奕的規矩,忍不住插話譏笑起來。 但宗澤卻不為所動,只沉聲說道:「鄴國之內,除柔嘉縣主,再無他人能有這能耐。」 「是麼?」薛奕凝視著宗澤,冷冷道:「我管不了什麼驚世駭俗不驚世駭俗,女子領兵也罷,傻子領兵也罷,那皆是鄴國的家務事。我只要鄴國能替我省下幾百兵力,你找只王(??)八來領兵,我也不管。然柔嘉縣主當年在汴京,可沒甚好名聲!」 「屬下愚見,打仗的話,無賴兒未必不及良家子。」 「是麼?」薛奕反問了一句,不置可否,又問道:「那你的第二件事,又是何事?」 「末將斗膽,想向大人要點東西」 「唔?」 「末將聽說大人造了一批小火炮。」宗澤抬眼望著薛奕,嘴邊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聽說這些小火炮可以兩人甚至一人使用,還有許多毛病,瞄不準,射不遠,造價比弓弩貴,卻不及弓弩有用」 「末將聽說大人造了一批小火炮。」宗澤抬眼望著薛奕,嘴邊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聽說這些小火炮可以兩人甚至一人使用,還有許多毛病,瞄不準,射不遠,造價比弓弩貴,卻不及弓弩有用」 薛奕瞥了一眼那幾個不知內情的部將,有人又驚又喜,有人不屑一顧目光最後方移向宗澤,「既然如此,你還要它做甚?」 宗澤謙聲道:「此物於我海船水軍之百戰精兵,無甚用處,然若是給鄴國那些烏合之眾,卻直是量身定做。三佛齊之弓箭射程遠不及大宋,鄴軍有此小火炮,足以禦敵。」 「是麼?」薛奕哼了一聲,他心裡當然很清楚宗澤是怎麼知道他悄悄打造了一批小型火炮的--他私下裡委託給曹友聞時,雖沒準備告訴宗澤,卻也沒想過要瞞著他,想來曹友聞也不會那麼老實,只怕宗澤早就親自試驗過那種小型火炮了。「你想要這東西,叫鄴國公找曹友聞去買,你順便轉告曹友聞,我會派人去他那裡抽解,他每造十隻小火炮,我只要三隻,他要樂意的話,盡可以拿弓弩來充數。」 反正這物什連高麗都有了,也不是什麼稀罕物。南海天高皇帝遠,薛奕也不怕御史台,陳克莊若有本事,便去找到證據證明曹友聞那裡的圖紙不是高麗人洩漏的。薛奕現在關心的,只是如何打贏即將發生的戰爭。 新宋 第十九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一之全) 得到制糖的秘方後,我並沒能馬上回國,而是在這個國家滯留,原因是我聽到傳聞,南海發生戰爭,強大的室利佛逝帝國試圖挑戰這個帝國在該區域的權威,顯然這是個愚蠢的錯誤。戰爭很快結束,我原本計劃在冬月較好的天氣歸國,但是卻又碰上了一些生意上的麻煩,我在杭州唐家預定的一艘九桅中國帆船,因為他們的諸侯要前往自己的封國,因而到處買船,結果就是我的船受到了拖延。而這樣的人船若離開了杭州,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都不可能買得到。 唐家派了一個人來向我解釋,並承諾為表示道歉,將贈送我十擔茶葉,因為他們同時還是很重要的貿易夥伴,而且道歉又很誠懇,我決定接受。因為等待這艘船,以及取得出海公憑,我在這個國家等到了四百七十八年十月二十九日 ,用這個國家的曆法是二月一日,才和我載滿貨物的船隊離開杭州港。雖然知道這個月份出發將會遭遇可怕的暴風雨,但真主保佑,我若再不出發,就將在這個國家再滯留一年。而這是不可接受的。 我們離開杭州港時,已經看到一隻龐大的船隊,搭船的宋人告訴我,那是一個叫「鄴」的諸侯的船隊,但這個諸侯很有勢力,有許多戰艦對他保護。他們問過我們的身份,知道我們沒有惡意,於是允許我們照舊航行。而到泉州時,我們又碰上了這隻船隊,他們在這裡逗留,而我們亦要採辦一些貨物,以讓我們的船不要留下空倉位。並且決定,在海上航行時,跟隨這樣一支船隊是有很多好處的,所以我去和他們交涉,結果發現一個叫曹官人的海商也在他們船上,我們曾經有過生意往來,此人在南海以販賣兵器出名,因為這個關係,他們很快答應我們,允許我們加入他們的編隊。鄴國的王並宴請了我,告訴了我他的封國的位置,原來是在金洲,原來室利佛逝帝國的一部分,鄴王並請我日後能去他的國家貿易。我表示答應,如果我再次來這個國家貿易的話,因為我並不能肯定我是否還會回來這裡。宴會後,曹官人又告訴我,鄴國將來會有制糖業,如果我願意,他願意給我一定的份額。因為鄴王已經和他達成協議,他承包了鄴國三十年的市舶務。我禮貌的接受了他的好意。若在以前,這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但我已經有了制糖的秘方。但是,曹官人的建議也讓我有了一個新的想法,如果能在南海的島上種植甘旅,發展制糖業,那將有巨大的收益。但這只是個想法,因為我知道我們找不到勞力,船上的那個宋人船客對我說,諸侯們將優先種糧食。因為這是他們世世代代的想法,而且對於諸侯們來說,也確實很重要。 幾天後我們從泉州出發,鄴國的船隊又多了二十艘四桅帆船,用這個國家的標準,每艘船都有「一千料」那麼大。這些船是當地一個船坊主贈送給他們的,因為鄴王的第十子,在杭州娶了這位船坊主的一個親人。 此後幾日,風力非常適合,鄴王還請我上過幾次他的座船,那是一座七桅帆船,但又像是樓船,因為在甲板上方,他的座船還有三層船艙,這使得他的座船非常高大,看起來像是一座在海上移動的城堡。但這種船不便宜,如果用來貿易的話,也並不實用,他們一共擁有三艘這樣的船,以展示他的氣派。 我還見到了王的美麗女兒,她就像個男人一樣,佩戴武器,大聲呵斥命令船上的每個人,這在這個國家非常罕見。如我之前的見聞,在南方,這個國家的女子也常常如男子一樣拋頭露面,即使有錢人家的女兒也常常這樣,但在北方,帝國的中心,有錢人家的女兒,通常都會呆在家裡,非常溫柔。而鄴王的女兒則是一位公主,後來有人告訴我,這個國家也只有一位這樣的公主。因為她很受寵愛,連皇帝也喜愛她,所以她才變得很驕縱。在注京,她的行為會受到指責,因為寵愛才免於被嚴厲處罰。但是,到了南方,指責就會變少。而將來到了金洲,當地的土人,經常是女人當家,出來與人貿易,室利佛逝帝國甚至還有女王,就更加沒有人敢指責她了。有人悄悄告訴我,這位公主擁有極人的權勢,她的父兄要麼寵愛她,要麼懼怕她。船上還有一位宗將軍,他很年輕,但名聲很人,因為正是他帶兵攻破了室利佛逝帝國的都城。 宗將軍很得鄴王與公主信任。因為他們是北方人,從未見過海,有許多人暈船,還有一些人生病,很嚴重。儘管如此,宗將軍還是幫助鄴王訓練他的部眾。他甚至要求鄴王的王子去幫助操帆,打掃甲板。很多人怨恨他,但他並不在意。我的船客告訴我原因,乃是因為宗將軍是隸屬於皇帝的將軍,他比這些王子更有權力。這個旅途並不是一直如此風平浪樸。在我們離開廣州後一天,鄴王的某一個妻子死掉了。雖然有醫生很好的照顧,但是依然沒能救活。他們將她的屍體拋進海裡。如前所說,他們中人部分此前從未見過海,而這暈船與疾病讓他們感受到恐俱,對於死後屍體要扔到海裡,他們對此似乎比對死亡本身更加害怕。他們的士氣變得低落。只有那位美麗的公主整天都笑呵呵的,她依然不斷的喝斥,打罵船上的人,但她的活力的確也振奮了一些人。我的船上原本流傳著一些謠言,因為有人覺得女人上船是不吉利的,而鄴王那位妻子的死更證實了這一點,但這位公主卻讓水手們不再談論這點。他們很樂意靠近她的船,也盡力想到甲板上來,因為每個人都想看到她。 兩天後,船隊遭遇了一場暴風雨。當時我正在睡覺,但很快被甲板土的叫聲驚醒,狂風暴雨讓船顛覆得非常厲害,儘管我們的船非常大,但依然對抗不了這樣的壞天氣。我連忙叫人將桅索放鬆一點,但是主桅和第四根桅桿,依然被折斷。我們決定放下幾根桅桿,整整一夜,我們都在暴風雨搏鬥。這場暴風雨持續了整整三天,因為有戰船的幫助,他們訓練有素,經驗豐富,雖然到了廣州後,一部分戰船返航了,但另一部分戰船依然能夠幫助到我們。我們很幸運的沒有船掉隊,若沒有他們的幫助,將很難做到這一點。我還有一隻稍小的三桅船失去了它的前桅和主桅,但我們儲備有圓木,他們又重新做了主桅和前桅。 但鄴國的船隊卻沒有這樣幸運。鄴王的一個兒子在暴風雨時上到甲板幫助加固桅桿時,失足掉落到海中,在那樣的情況下,沒人能救活他。他們還有兩隻船撞到了一起,結果他們失去了較小的一隻,另有一隻船被吹得偏離了航道,結果撞上了一塊礁石,還有一隻不知去向,後來我再沒聽說過那船的消息。發生這樣的悲劇,一半是因為他們大錄招募水手,結果很多人經驗不足,遇上這樣惡劣的天氣時驚惶失措。但是,在海上,這並非最惡劣的天氣,持續十幾天的暴天雨也很常見。因為撞上礁石的那隻船上有鄴王的另外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 ,並非此前提到的那位公主,而雖然戰船努力救人,卻並未能救起他們,這次他們一共損夫了近三百人,因此,這場災難對鄴國的打擊非常人。儘管此後天氣好轉,而且我們很幸運的,並沒有偏離我們的航道太遠,但一直到我們到達占城國的都城新州,他們都十氣低落,萎靡不振。我能感覺到他們身上的絕望情緒。我雖然很同情他們的遭遇,但我們商議,很多人堅信是因為他們船上載了太多的女人,而導致了這樣的災難,所以最終在新州,我們決定與他們分開。 我去向鄴王告辭,儘管在悲傷與沮喪之中,他依然很有諸侯的尊嚴與禮貌,他給了我們好的祝福,並再次邀請我去他的國家貿易。離開的時候,我感覺在他們當中,也許只有那位美麗的公主沒有被擊垮,她看起來也很悲傷,但她身上沒有那種絕望與放棄的情緒。 --《 劉圖泰東方行紀 》 新州港的海水,碧藍無邊,來的船隻,進入這個美麗的港口偉麗寧樸。一座高聳的石塔,矗立在海邊,引導遠繁華、壯麗、乾淨,很難想像,在「蠻夷之地」,居然還有這樣的城市,這樣的港口。新州城是用磚石壘成,城長數十里,在這高大的城牆外面,還有許多石塔,上面站滿了持戈背弓的戰十。城裡的居民,熱情有禮,遠遠超乎來自中原的客人的想像。在這裡,也能見到天下萬邦的商旅雲集,不僅有形貌各異的夷人,更時常能聽到有人在用廣州話、泉州話、杭州話交談。城中的貴人,頭戴金帽,穿著鮮艷的服飾,出入都乘著龐大吮鑫象,身旁跟著手持劍盾的美麗使女,每個人的身上,都異香撲鼻。但是,被悲痛、沮喪、絕望的情緒籠罩的鄴國眾人,已經沒幾個人能注意到新州的魅力。 他們心裡,充滿著對海洋對未來的恐懼, 一旦靠近港口,他們便爭先恐後的逃離自己的座船,跑進佔城的邑館躲起來。染上各種疾病的病人,佔滿了邑館的房間:即使健康的人,也一個個愁眉不展,每天都有人去央求鄴國公趙宗澤,請求他能上表給朝廷,希望朝廷開恩,許他們回到大宋,哪怕能讓他們從陸路回到廣州居住也好。還有一些人,則發了病似的尋歡作樂,在這個階級分明的國度 ,他們因為身份的尊貴而受到尊敬與良好的款待,但他們卻濫用主人的好意,沾污自己的身份。 這一切,都讓柔嘉感到羞辱。 她的父親,她的兄弟姐妹,她的族人,全都被海難與疾病擊垮了。然而,將來迎接他們的,卻依然並非坦途。曹友聞從新州的商人那裡打聽到消息,那個「鎮海侯」正在整軍經武,暗地裡遣人四處購買軍器、船隻,有許多的謠言說他的秘使出現在許多的國家。而宗澤從虎翼軍那裡得到的消息,也證實了這一點。薛奕已經派人前來新州等候,要求他們盡快前往封國,以備非常。但這些消息,不僅未能令趙宗漢與他的兒子、族人趕緊啟程前往鄴國,反而使得他們更加畏縮。柔嘉打心裡厭惡這種懦弱,但她卻束手無策。她不是十一娘,她不知道應當如何去安慰別人,鼓勵別人。她也希望有人能夠來安慰她。她有那麼多的兄弟姐妹,並非每一個都很親近,有一些甚至很陌生,但是,在暴風雨中衝上甲板去幫助水手們穩固桅桿的仲構,卻是她很要好的兄弟。如今,卻如同做了一場噩夢,她便永遠的失去了他。但是,既便悲痛、傷心,如果這時候退縮了,仲構便是白死了。仲構對新鄴城有那麼多的嚮往與憧憬,如果他們最終竟到不了鄴國,守不住鄴國的基業,他不知道會有多失望。 柔嘉站在新州城的石塔下,眺望著南方的海面,一籌莫展。從新州到凌牙門,即使順風,也需要半個月。而要令她那已成驚弓之鳥的父親、兄弟、族人們再去面對這半個月的海上旅程,她實是再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來。「站住!」遠處傳來護衛的喝斥聲。自從離開汁京,柔嘉無論走到哪裡,身邊總有一群護衛、侍稗跟隨著,如影隨行。她知道又是什麼人被護衛擋住了,轉過頭去,遠遠地卻看見竹友聞的身影,「叫他過來罷。」「是,縣主。」身邊的侍裨答應著,連忙轉身前去傳令。沒多久,侍蟀便領著曹友聞回來。「縣主。」曹友聞抱拳行禮,卻是皺緊了眉頭,憂形於色。「你來找我,有事麼?「縣主可瞧見了那幾艘船麼?」曹友聞一面說,一面仲手指向新州港的遠處。柔嘉循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卻見那邊的海港上,停泊著五艘三桅帆船,船看起來都很舊,其中兩艘像是兩千料的貨船,還有三艘不過千料。「那是周國的舟鈴隊。「啊?」柔嘉懷疑的望著曹友聞。 「千真萬確。」曹友聞知道這位縣主心裡在想什麼,但是,身為崇義公的柴若納,的確置辦不起太多的行裝。相比起趙姓諸侯們浩浩蕩蕩的前往封國,柴氏的船隊,可稱寒酸。「那的確是周田的船隊,他們從廣州出發。」曹友聞平撲的察報道:「在下已然打聽過了,有一艘商船隻比他們早一天從廣州而來,船上的人說,這是柴家的第一批部眾,全是壯年男子,約有一千三四百人。他們在廣州人肆採購兵甲,除此以外幾乎什麼也沒帶。柴家的老幼婦孺,以及一部分壯丁,還在廣州,據說他們打算陸續搭載往來海船前往周國。」「這又是為何?」柔嘉脫日問道,但馬上覺察到自己的問題很愚蠢,臉吃快的紅了。好在曹友聞倒沒有喇諷他,「因為他們沒錢。要盡可能省錢。柔嘉的目光不山得又轉向那只幾乎是破破爛爛的周國船隊,不知為何,她心裡竟有一絲敬佩。「這亦不失為建國之道。」曹友聞的語氣中,也有一絲敬服,「金洲物產豐富,尤其盛產黃金。他們國中崇信佛教,寺中佛像,有許多皆以黃金鑄成。三佛齊每一位王登基,都會鑄一個等身金像 … … 此番宗澤攻破三佛齊都城,單單向朝廷上繳的黃金,便有二 I 一萬兩!朝廷不迫究他們擅興兵之責任,反而加以賞賜,只怕多多少少亦看在這些黃金份上。這於朝廷財政,不無小補。 」毫無疑問,這次蔡確、薛奕、宗澤發的財,絕不會太小。虎翼軍第一軍按官階瓜分擄掠,乃是公開的秘密。曹友聞所知道的磷息是,此次連參加作戰的最普通的水手,每人都分到了二萬文的賞賜。但這些當然沒必要提起,宗澤正得這位縣主的信任。 「這些和建國之道又有何關係?」柔嘉不解的問道。「柴若吶定然是聽到這些事了。他只率壯丁,只帶兵器而來,打的便是以征服、擄掠立國的主意。只須周國部眾不要被水土不服、疾病打敗,這一千三四百人中,有五百教閱廂軍,其餘幾百人定然也是精挑細選,即使對付人數十倍於己的金洲部族,亦綽綽有餘。這些人平時屯田耕種,營建城池,閒時外出擄掠,征服夷人,絕無後顧之憂。待根基漸固,再接來老幼婦孺,實為萬全之策。」柔嘉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如此。「但如此一來,於鄴國卻未必是好事。」曹友聞卻更加憂慮。柔嘉人奇:「這又是為何?「周國人眾雖少,若精勇而善戰,寥。若三佛齊發難,其國主有中人之資則可稱強敵。鄴國人眾雖多,然可戰者寥,亦知要先朝誰下手。」曹友聞又急道:「縣主,三佛齊陰懷不軌,不肯善罷甘休是板上釘釘之事。只待他重整旗鼓,便要發難。然朝廷為顧大局,只得後發制人,故鄴周兩國,正是首當其衝。當務之急,是要盡快去往新鄴城,營建城池,訓練部族,人張聲勢。我若部伍齊整,聲勢浩大,三佛齊不知我虛實,為各個皿片破,以免腹背受敵,必然欺周國人寡,傾國而先攻之,然後再師攻鄴。以在下所見,三佛齊若要攻周,難免一口咬在硬粉頭上,到時候他攻之不下,進退兩難,鄴鞠再興兵踢其後,擊其虛弱,則人事可定。然若令三佛齊覷出鄴國虛實,舉兵先攻我,則只恐鄴國有國亡族滅之憂。」 「這 … … 」柔嘉聽曹友聞說得似乎句句在理,但她又始終覺得他不過是個商人,總不如宗澤可信,心裡一時也難以判斷,不免猶疑道:「此事宗將軍又如何看法?你既有此想法,為何不去找我爹爹說? " 「宗將軍如何看法,在下卻不得而知。」曹友聞冷笑道,「只不過當此之時,縣主以為這些話,在下去與鄴國公說能有何用處?恕在下直言,如今鄴國上下,惟有縣主能鼓舞眾心。」柔嘉聽他直斥父兄之非,心裡甚覺惱怒,但想想亦難以反駁,只得忍了這口氣,不快道:「你既非鄴國子民,又如此看不起鄴國,為何還一直迫隨不去?你捨不得那三十年的市舶務麼?較之我父兄,我同樣亦什麼也沒做。」但曹友聞卻毫無收斂之意,直言道:「縣主莫惱。如今既到了新州,有些事亦不必隱瞞縣主,在下若非是受石相所托,以鄴國這等模樣,早已棄之而去。縣主以為我若能借給周國兵甲助他立國,他家會捨得不三十年的市舶務麼?縣主以為自己什麼也沒做,然鄴國府上上下下,除了縣主,無不叫人失望。惟有縣主雖遇挫折,仍然堅初不折,對」二部眾來說,只有追隨這樣的主公,才能感覺到希望。縣主不知下人的議論,無論是禁軍、廂軍將十、工匠,還是他們的家屬,或是招募的部眾、水手,個個都在議論,若是縣主是男子,彼輩必將擁立縣主為主。縣主以為此輩迫隨鄴國公來此異域海外,縱非心甘情願,難道便不想圖個富貴榮華麼?人心如此,可沒有人會願意迫隨懦弱無能的主人,毫無希望的死在異國他鄉。如今部眾未散去逃亡, 一則因身處異國,不知虛實,心中猶懷恐懼:一則便是縣主還能叫他們看到一絲希棍。」曹友聞這幾天見著趙宗漢父子的窩囊樣,想要甩手而去,偏偏卻又不敢得罪了石越,可以說是憋了一肚子的悶氣,此時一口氣把心裡話全說出來,真是痛快至極。 但他說了這許多,柔嘉卻只聽到一句話,她瞪人了眼睛,望著曹友聞,問道:「你說你是石、石越派來的?「這等事,在下豈敢亂說。只不過光前在國內,卻不敢宣揚,恐招人中傷。石相因鄴國處多事之地,恐鄴國缺欠人才,才一令在下前來相助。朝廷封建各國,其餘諸侯,皆無人憂,惟鄴、周兩國堪慮。周國乃異姓,姑且不論,若是鄴國這等宗親之國,居然被夷人攻滅,石相的封建之策,難免將人受挫折。到時候前功盡棄,亦未可知。故鄴國之存亡,亦非止關係縣主一家之身家性命,亦關係封建之成敗。」這些當然只是冠冕堂皇的理由,但曹友聞既不便人肆議論石越的私德,又怕招惹上這位出了名難纏的縣主什麼麻煩,只得虛晃一槍,悄然轉移話題,「以今日之書看來,石相實是未卜先知。然事已至此,尤需縣主擔當責任。朝廷是絕不會允許鄴國部眾半道歸國的,為鄴國計,縣主須得勸服鄴國公,帶領大伙盡快前往新鄴城。在下數日前,已托人給作坊帶信,所需兵甲器械,已著人運往新鄴。待到了新鄴,再設法多留宗將軍一些時日,一則協助訓練部眾,一則借其威名,亦可震懾蘭佛齊。」 「也罷。」柔嘉沉吟了良久,終於點頭答應道:「我便去試試,看能否勸服我爹爹。 新宋 第十九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二之全) 占城國,新洲。 紹聖元年,閏二月,己丑日,周國船隊到新洲的第三天。此時,距離鄴國部眾抵達新洲,已有半月之久。 這天清早,新洲港外,立起了兩張告示。一張上面寫的是漢字,一張用的則是占城國使用的南天竺文字。兩張告示的下方,都蓋著大宋皇帝御賜的周國公之印。一個穿著宋朝禁軍校尉服飾、濃眉大眼的壯年漢子,負手站在這告示之旁,四個兵士敲著銅鑼,扯大嗓子喊道:「周國公招榜納賢,過往客商、水手,無論華夷,不論貴賤貧富,欲要富貴榮華、子孫萬代,皆過來看呵!過往客商水手,不論貴賤貧富......」這四個兵士喊得一陣,便有四個僧聲用占城語跟著喊一遍。很快,告示榜邊,便吸引了兩三百人眾圍觀。 那校尉瞅見人已經差不多了,朝兵士打個眼色,那兵士又敲了一遍鑼,扯著嗓子讓眾人安靜下來。便見那校尉上前一步,朝眾人做了個團團揖,然後掃視眾人一眼,高聲道:「在下柴若訥,乃周世宗之後,大宋崇義公,大宋皇帝欽封周國公、權知周**國事。」 圍觀眾人再也想不到,眼前的這個「宋朝校尉」,竟然是周國公柴若訥本人,人群中頓時傳出一片驚訝的感歎聲,幾乎將一個僧人通譯的話聲都掩蓋掉了。那僧人只得又大聲翻譯了一遍,便聽到人群中又傳出幾聲驚叫聲。但慢慢的,眾人很快意識到面前之人的身份,眼神之中,紛紛戴上了一絲敬畏。 柴若訥環視眾人一眼,待眾人重新安靜下來,方又抱拳道:「大宋封建諸侯,此事諸位當已知曉,柴某此番前往封國,途徑占城,蒙占城王慇勤款待,又許我周國在此招賢納士,實是感激不盡。我周國之封地,便在金州鎮海侯封國與蕃國監篦國之間,這招賢榜下,各有一張地圖,上面明白畫出我周國之封地疆域,諸位待會兒可以仔細看清,休要記岔。我周國之都城,暫定為南邑,其詳細位置,榜上地圖,亦標得清楚。因封邦建國,諸事草創,新洲雖好,柴某亦無暇久留,招賢之後,明日一早,便要放洋出海,或有言之不盡之處,諸位記記清了這地圖,日後可來南邑,柴某當掃榻相候,再與諸位細說。又或是往來貿易,我南邑亦有港口,可供諸位歇腳,若是市舶務招待不周,官吏欺善侮生,又或是不幸遭遇風浪海盜,有何要我周國相助之事,諸位皆可徑來找我,無論是漢是夷,周國皆一視同仁,定讓諸位賓至如歸!」 柴若訥說完,不待僧人翻譯,底下早已歡聲雷動。這圍觀之眾,大抵都是海商、水手,眾人雖早都聽說了封建之事,但往占城、金州這一條航線上,卻還只有兩個諸侯,眾人中很少有人親眼見過諸侯們的風采。鄴國公趙宗漢是天潢貴胄,眾人雖然好奇,但他到了新州後,深居簡出,除非是大海商、占城的達官貴人,根本難得一見。如今一個周國公如此樸素的出現在他們面前,像個說書賣唱之人一樣與他們說話,而且當眾發誓要保護他們的利益,便算明知他只是許個空諾,眾人亦難免要大感親切。 在場的周圍各國海客,也等不及僧人翻譯。紛紛找相熟的宋商打聽,然後互相轉敘,眾人聽完,皆是又是驚訝,又是高興。 柴若訥靜等眾人再次安靜下來,有耐心的等僧人再次用占城語說過一遍,方又說道:「今日柴某既在此立榜招賢,自當以誠為先。故我當先將其中艱難險阻之處,說在前頭。我周國一切草創,算得上是白手起家,在封國之內,有不服之蕃部,以封國之外,有叵測之強鄰!城池房屋需要一磚一石去建造,糧食衣服需要親手去開墾耕織!柴某更非有千萬金帛,可以賞諸位之功,酬諸位之勞。」 「但柴某能向諸位保證,我周國之官爵,任賢能而不任親,有多大本事做多大官,有多大功勞,封多高的爵,縱是柴某的親生子女,若無功勞,亦不得享富貴!」 「我周國之內,功必賞,過必罰,自柴某以下,絕不徇私!」 「柴某雖無金帛之賞,但我周國之內,所征服之土地人民,當與諸君共之,所掠奪之財帛子女,亦與諸君共之!凡我周國之土地、人民、財帛,皆按功勞分配。」 「諸君之中,若有人因周國而死,君之父母,便是我柴若訥之父母,君之子女,便是我柴若訥之子女,君之族人,便是我柴若訥之族人!只要柴某有飯吃,有衣穿,遍佈叫他們忍受饑寒!」 「諸君之中,若有人自己已有部眾,只要願意臣服我周國,你用自己的部眾征服一座城,柴某便封你為城主、下卿;征服一個縣,柴某便封你為縣伯、中卿;征服一個郡,柴某便封你為郡侯、上卿!」 「凡我周國之郡侯、縣伯、城主,只要是憑自己的本事,帥自己的部眾打下來的,那麼,只要每年上繳貢物,征伐時聽從徵調,派遣質子,君等便可按自己的心意,治理自己的領地,除此三項之外,柴家絕不干涉其他之事。只要君等肯世世代代為周臣,便可以世世代代享有這封地!」 「若君之部眾,不足以獨立。君率三人來奔,則柴某以君為伍長;率十人來奔,則以什長;率百人來奔,則為百夫長。柴某與君等,患難共之,富貴共之!」 「若有遺世之賢者,願屈就我周國,凡有一技之長,周國皆有君容身之地。善兵者可為將,知治國者可為相。善賈者有戶部、太府之位以待之,善工者則有工部、將作監、軍器監,善農者亦有司農寺。才堪為卿者則為卿,才足付以一縣,則為縣令,足付以一城者,則為城主......」 「柴若訥瘋了麼?!f.1 .(1.」 在離周國招賢榜不遠的幾株椰樹下面,鄴國公趙宗漢與他的長子趙仲珙、次子趙仲彩,都換了一身普通的黑袍,打扮成海商的模樣。柔嘉亦換了男裝,跟在趙宗漢的身後。 他們的那個位置,可以清晰地聽著周國公柴若訥的演講,他們也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聽眾們的歡呼雀躍,看見越來越多的人,有宋人,有大食人、高麗人、占城人......從海船上,從港口周圍,湧向柴若訥。 「他沒有瘋,非但沒瘋,而且是當世英傑。」趙宗漢輕輕歎了口氣,回答著趙仲彩。 在汴京的時候,他見過崇義公柴若訥,那個時候,柴若訥看起來像一個花瓶,他唯唯諾諾,謹慎小心。每當狩獵或是會見契丹使臣的時候,先帝經常會把他帶在身邊,而柴若訥總是會很小心的顯示出他的一些天分來,當先帝談論詩書儒經之時,他是少數能接得上話的皇親國戚,他也能寫一些並不算太差的應制詩。但除此以外,柴若訥再無顯示過他的其他才能。 在汴京的時候,雖然先帝曾經誇讚過柴若訥,但是趙宗漢是不以為然的。畢竟,論及文學、繪畫,這些方面趙宗漢在宗室裡,亦是極有名的。 但此時,他才明白,先帝看人的眼光遠勝於己。 如今的柴若訥,才是真正的柴若訥。當他可以盡情展翅高飛的時候,趙宗漢才知道此人遠非自己能及其萬一。 他心裡面,又是敬佩,又是羨慕。 周國人數雖少,柴家雖窮,但是他們士氣高昂,對未來充滿希望。趙宗漢知道,在周國之內,也有職方館的細作——朝廷對他們是不無防範之意的。所以宗澤才會對周國的事情瞭若指掌。據宗澤所說,他們不多的人眾中,已有兩成得了各種各樣的疾病,但連他們染病的人,也毫無沮喪之意。 而這卻是自己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事情。 趙宗漢知道所謂的請求歸國是絕不可能被允許的事情;他心裡也知道自己應當表現得樂觀,有勇氣,如此才能鼓舞眾心。所有的道理,他都明白,但他照樣被那場風暴、被喪子之痛擊垮了。 在占城國停留如此之久,無疑是在浪費時間與錢財,甚至是自殺,但他依然自欺欺人的在占城請僧人給死去的兒子、女兒大做法事,每日接見、拜見占城的貴人。他只知道自欺欺人的拖延時間,試圖讓自己忘記將要面對的事情。 甚至,若非十九娘一再苦苦相勸,他都不會出現在這裡。 「即使是去金州可能會死,但回大宋是死,留在占城亦是死,若左右是個死,女兒倒寧可死在金州!那樣,縱是死了,也不給太祖、太宗丟臉。」 趙宗漢心裡又想起柔嘉的話來。 「爹爹如今一舉一動,都關係著合族人的性命。爹爹若執意不肯前往,亦請女兒與大哥先率一部分部眾,先往新鄴城。如此朝廷怪罪起來,亦好有個說辭!」 趙宗漢其實知道自己是個性格軟弱的人。他的一生,都是在老老實實地聽命行事,太后與官家叫他往東,他便絕不會往西。有任何大點的事情需要決斷,他都要請示太后、官家、皇后,或者他的兄長們,聽他們的意志行事。而若是鄴國公府中的事情,趙宗漢便會受他的夫人們或者是他最疼愛的女兒十九娘左右...... 當一生都養尊處優的他,突然遇到如此重大的挫折之時,他的確很需要有人幫他做一個決斷。 因為他自己害怕承擔決斷錯誤的後果。儘管他明知道別人替他決斷他照樣要承擔後果,但這樣的話,他心裡依然會感覺到好受一些。 他就是一隻從小被養在瑤津池內的金尾鯉魚,血統尊貴,外表鮮艷,但是,一旦將他放至黃河,遇到風浪,他很快便會不知所措,永遠也無法越過龍門,變化成龍。 若是十九娘是男子的話,他會將封國的大權全部交給她。奈何,她只是個女兒。而他的兒子,自趙仲珙、趙仲彩以下,大多與他都沒有區別,他們一個個溫文儒雅,懂得吟詩作畫、分茶斗花,待人接物,絕對禮貌周全,令人如沐春風,但除此以外,則百無一用。當十九娘說要仲珙與她一道率部先往鄴國之時仲珙嚇得臉色慘白,但身為長子,竟不敢出言反對。 「爹爹可看到了,一切皆在宗將軍、曹友聞預料之中。咱們再不早往新鄴,待柴家從容壯大,我鄴國必為三佛齊所輕。爹爹當早做決斷!」 「唔......」趙宗漢吱唔了一聲。 「但柔嘉已不待他再多說,馬上打斷,道:「爹爹既已決定,女兒便著人傳下令去,明日五更出發。待五更之時,若有人仍未上船,亦不再等待,便當他們從此不再是我鄴國子民!」 柔嘉說完,更不等趙宗漢答覆,丟下面面相窺的父兄,轉身大步離去。 新宋 第十九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三之全) 紹聖元年,陸月。 凌牙門。 這塊大宋朝最重要的海外領地,地處金州與黃金半島之間的海峽當中。自從薛奕經營凌牙門以來,至紹聖元年為止,當人們提到所謂的「凌牙門」時,所指的區域早已有了許多不同的含義。它有時候指的是包括了黃金半島的最南角以南海域中由宋朝虎翼第二軍控制的大片群島;而有時候,人們所指的,則是後來所謂的「本島」,那是一座南北四十六里餘,東西約八十九里的島嶼,島上多山,覆蓋著大片的森林,在這座島上,有虎翼軍的港口、兵營、城寨、船塢,有薛奕的侯府,有大宋在凌牙門的所有官衙,還有市鎮、居民、寺廟、勾欄、錢莊.....至於它的第三個含義,亦是這個名字最初所指的地區,本島南面那個西口有岩石相對挺立的小島,如今卻很少被人們使用。那裡如今只是「凌牙門」的一個很普通的港口而已。 對於來往凌牙門的人們來說,其實也不會當真有人去追究這個名字的具體含義。在人們的心中,「凌牙門」這個名字,代表的,是大宋朝在整個南海地區的權威,是整個南海地區最為繁忙的商埠,是從廣州至金州最為強大的海上武力——儘管嚴格來說,虎翼第二軍的軍部是設在廣州,而大宋亦有明確的法令,凌牙門所有官員、以及虎翼軍所有將士之家屬,必須居住在大宋的本土,對大部分將士而言,他們的家屬都在廣州,因此理論上來說,廣州才應當是宋朝在南海力量的真正的中心才對。 然而,人們就是形成了這樣的印象。 而事實,也確是如此。 凌牙門就是南海的心臟。 在紹聖元年,凌牙門都督府上呈給大宋朝廷的戶籍簿上,登載的編戶齊民,已突破萬戶,其中宋人不下七千戶。僅憑此一樣,凌牙門在南海諸島,便不負其名。 在這個時代,戶口意味著稅收,亦意味著強大的武力——若事有緊急,剔除老弱婦孺,凌牙門都督府亦隨時可以徵召一支萬人規模的軍隊。在此地區,這是絕對不可以輕視的武力。 不過,這裡的人口,每一年都是有規律變化的。每一年的五陸月開始,在信風轉向之後,便是凌牙門人口相對大量減少的時節,隨著一艘艘海商藉著東南信風,揚帆出海,前往宋朝,凌牙門也會明顯變得清淨許多。 十餘年來,只有今年是個例外。 海商們照舊前往廣州、泉州、杭州,自西方而來的海商依舊一年比一年少——今年因為有個閏二月,陸月之時,信風已轉向四五十日,西方大食、注輦國來的海船,按理是應當漸漸多起來了,但今年陸月的情形,較之往年,卻最為慘淡。自西而來的海船還帶來不那麼中聽的消息,至少有三艘船上的水手在凌牙門的勾欄、客店裡,宣揚他們的新聞——注輦國攔截了所有途徑他們港口的海船,禁止他們繼續東行,而且,凡是船上有宋人的海船,一律連人貨帶船,全部籍沒充公。有水手還繪聲繪色的講敘他們是如何躲過注輦國的水師,歷盡艱辛才來到凌牙門,他們又如何看到宋人的武裝商船,被注輦國的水師圍剿,抵抗、然後被俘或者沉沒。海船帶來的傳聞是真是假,無人知道。但這些船隻的確也沒有在凌牙門停留太久,而是稍作休整,隨便買賣點貨物,便啟程前往廣州...... 若是在往年,這便意味著凌牙門要經歷長達半年之久的蕭條。 但今年,甚至沒有多少人關心那數千里之外的注輦國。自從去年打破三佛齊後,在南海,根本沒有幾個人相信會有誰敢挑戰大宋的海船水軍。注輦人可以在他們的港口阻斷商船,以此報復大宋,但是凌牙門的人們,在乎的卻是他們的新客人——鄴國部眾、周國部眾、還有為數不算太少的野心家們......自從閏二月中旬周國公柴若訥、鄴國公趙宗漢的船隊先後抵達凌牙門後,這裡的許多人,或多或少,都發了點財。而有關鄴國與周國的新聞,亦成為凌牙門最熱門的話題,畢竟凌牙門是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這裡絕大多數人,一輩子都沒有到過汴京,更不知道皇親國戚長得什麼樣,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有不少水手,甚至在親眼見到鄴國的船隊之後,依然堅定的相信,身為皇叔祖的趙宗漢,乃是一個身上披著龍鱗的怪物。也有人一門心思的打著周國那千餘男人的主意,已經不只有一個人跑去和柴若訥說,要求他在南邑城中劃出一塊地來,用來開勾欄...... 但是,位於凌牙門本島西南最高的山麓上的薛侯府內,氣氛卻沒有這般輕鬆。 「局勢不甚樂觀啊。」薛奕鎖緊了劍眉,發出無奈的感歎。中庭之內,他麾下的幾員校尉,還有剛剛從新鄴城趕來的宗澤,都一道屏氣凝神的站立著,聽著他們的上司發牢騷。 的確是比較倒霉的。 曾經在凌牙門當過都督的太府寺卿曾布曾大人,在去年上了一道奏章,朝廷於是再次重申了一些原有的「約束」,並加進了一些新的約束。 這些約束大概包括兩種事情。 第一種是雖然讓人感到麻煩,但還算無足輕重的事情。包括以更加嚴厲的軍令規定海船水軍將士家屬必須居住在宋朝本土,翊麾副尉以上的在海外私自納妾生子,母子皆必須送回國內......諸如此類。 而另一種,則是看起來也許很有道理,但至少在這個時候的確給薛奕造成了極大麻煩的事情。這些約束包括虎翼第二軍實行輪戍制,其麾軍戰船、將士編成七個營,其中三個營駐守廣州,三個營駐守凌牙門,一個營駐守歸義城,三地每年必須有一個營進行輪換、每個營皆在海外駐守,不得超過三年;類似的措施還包括虎翼軍將領不得兼任海外領地的都督,哪怕是暫代也不被允許;凌牙門與歸義城都督各自掌握的那只擁有七八十艘戰船、千餘戰士左右的軍隊,無論何種情況,皆不受虎翼軍將領節制,反之亦然,只有廣州知州在緊急情況下才被允許調遣虎翼第二軍...... 曾布的奏章、朝廷的這些約束,目的只有一個:在封建南海的情況下,朝廷要加強對海船水軍的控制,以防止出現割據、擁兵自重的情形。 這原本是無可厚非的。雖然若是朝廷的約束早點下來,薛奕可能就只能眼睜睜看著三佛齊吞併丹流眉。但從道理上來說,朝廷雖然做出防範,但卻並未干涉他的指揮權。保證了這一點,薛奕已經知足。 所以,如今的薛奕,只能自認倒霉。 他早已經料定,如若那位「鎮海侯」要發難,如若注輦國果然決定出兵干涉,他們當然會選擇在陸月到九月。東南信風,有利於注輦國的戰船東來,卻不利於大宋的海船南下。 但薛奕卻也沒有膽子公然違抗樞府的命令,接到使者的命令後,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部下,乘著東南風起,返回廣州。那些在發了一筆財後得以回過的部下倒是歡聲雷動興高采烈,卻是苦了薛奕。要求將這些兵力調回,他必須上表請求樞府准許,即便是得到樞府的命令,待廣州的戰船南下,最快也已經是十月份的事情了。 經過裁汰、整編、調防......紹聖元年時,奉行精兵理念的虎翼二軍一共只有五千水軍,討伐三佛齊時,薛奕並未傾巢出動,但也帶了大部分的主力,但如今,他能動用的兵力,只有二千一百水軍,二百多艘大小戰船。薛奕此刻不由得不生出後悔——他原本是可以將虎翼二軍擴充至一萬人的。 而更倒霉的是,權凌牙門都督謝本中,上任不滿一年,居然染病不治,幾天前一命嗚呼。等到薛奕的表章到了汴京,再由朝廷討論任命新都督,若十月份新都督能到,薛奕都要謝天謝地。而按朝廷最新的敕令,都督出缺,則由監察御史暫攝其職——如今這一任的監察御史,喚作陳克莊,雖然大抵來說,監察御史被打發到凌牙門來,那自是算不上什麼好差遣,但這位陳察院卻依然是出了名的不知變通、心胸狹小。他原就與蔡確、狄諮、薛奕們不太對付,而討伐三佛齊時,為了機密行事,又沒有事先告知他,結果可想而知,他憤而上章彈劾薛奕等人未果,對薛奕們也更加懷恨。原本薛奕也並不在乎他,但不料如今他卻大權在握——陳克莊暫攝都督之時當日便特意來拜會薛奕,當面告訴他,若注輦國果然東犯,亦是由他薛奕「啟釁」所致,他陳某的職責中,只要守衛凌牙門不受侵犯便可,其餘一切免談。他還再三警告薛奕,凌牙門乃南海重地,不容有失,薛奕的虎翼軍若再次「妄動」,導致凌牙門有失,他薛奕就必須承擔全部責任。 即便是注輦國果然興師東犯,薛奕也不相信他們一年半載便能攻得下凌牙門——除了薛奕的經營,前都督曾布也不是沒做過好事的,他在任上時曾經下令,凡在山上營建莊園的富室,必須在莊園四周建造城牆、敵樓。此令一直延續至今;而曾布也曾經率人掘井取水,修築蓄水池.....果然真有強敵進犯,海濱之民可以退居山上,與敵人周旋。任何人想要攻下凌牙門,都必須付出慘重的代價。 但是,僅僅守住凌牙門又有何用? 三佛齊若敢作亂,則當趁機一鼓蕩平之;注輦國若敢東犯送死,更應當乘此良機,不叫他片板西還......在薛奕看來,這是良機難得之事。 薛奕早先接到石越的書信,李敦敏、狄諮、唐康,也分別寄來書信給他,這些信件寄出的時間最遠相差數月,說的事情卻大抵相近。雖然發行鹽債順利,而宋遼關係亦已緩和,但朝廷幾年之內的重心未變,大宋本土之內,將奉行全面收縮之策略,對外不僅要維持與大遼的和平,更將積極與西遷之西夏修好,即使對西南夷,亦將以招撫為主、分化打擊為輔。眾人的信件中,警告勸解之意甚濃,薛奕亦自知,雖然他迅速攻滅三佛齊,又向朝廷進獻了大量的俘獲,一則鼓舞了士氣民心,二則於朝廷不無小補,三則側面支持了封建南海之策,朝廷這才在面子上未追究他的責任,反而不得不做出姿態來,大家表彰。薛奕雖然未能因此再進爵,但官職日高,家中蔭賞亦算極厚。但是,兩府實際的想法,尤其是司馬光的想法,卻並非如朝廷對天下宣稱的那樣,反倒是憂心忡忡。司馬光擔心薛奕的成功,會給邊將們一個錯誤的信息,使他們樂於生事,從此國無寧日;更擔心的是,薛奕在南海挾勝而驕,讓南海變成另一個西南夷。 而石越在此事上,與司馬光的態度卻全不相同。石越同樣也不願意與注輦國發生衝突,但是,相比而言,石越比司馬光對南海的歷史更加瞭解,他知道六十年前,注輦國就曾經大舉興師東犯,擊潰三佛齊水軍,生擒三佛齊國王和他的戰象,攻破三佛齊之大城,使此南海強國,從此徹底淪為注輦國之附庸,此後六十年間,三佛齊王之冊立,必須得到注輦國之允許。若說宋朝勢力侵入南海,是還可忍,但如今宋軍攻破三佛齊,擒其國王,分其國土,另立新君,若是如此這般,注輦國還無動靜,那其在細蘭海建立的海上霸權,一夜之間,便將崩潰。因此,石越已經數次告誡薛奕,要他對注輦國絕不可掉以輕心、輕敵誤國。 朝中石越與司馬光出現如此大的分歧,司馬光力主要加強對海船水軍與海外官員的約束,而石越則幾乎是暗中縱容他們發動戰爭......而海外事物,一向又是石越所主導,此番司馬光插手過問,這自是石越難以接受的。但是,從往來書信中,薛奕卻知道朝中局勢亦十分微妙,自發行鹽債以來,雖然表面上看起來極為順利,但是各種弊端,也漸漸顯露出來,最常見的事情就是強行抑配,地方官員為了政績,強迫當地的富戶與與中產之家購買,這中間最倒霉的就是中上之家——許多家庭,往往是被迫買了數百貫鹽債後,便瀕臨破產,不得不低價將鹽債抵押或者賣掉,而朝廷則處境尷尬,經常是在剛剛表彰過一個地方官員後,才發覺他的屬地出現了抑配之事。北方的地主富戶對此尤其怨聲載道,舊黨的不滿、台諫的惱怒,日漸月累,越來越大......朝廷雖屢頒詔令禁止,但又如何禁止得了?想要嚴厲處罰,但地方官員卻也同樣覺得朝廷不近情理,反彈強烈,最後只能不了了之。此事反倒是王安石在南方幹得有聲有色,但王安石的成功,卻只能更激起舊黨的疑慮。 可以說,自鹽債以下,石越的種種理財之策,全都靠著司馬光、范純仁的個人威信與良好的人脈支撐著,朝中才沒有形成再一次黨爭。但司馬光的犧牲亦極大,不斷有舊黨名臣自請出外,不斷有故交好友與他斷交,而舊黨間的裂痕,亦越來越大——舊黨中對司馬光、范純仁不滿的君子們,以河北人為主,大批大批的聚集到御史中丞劉摯的周圍,儼然自成一黨,若非司馬光威望猶存,舊黨幾乎立刻就要分裂。在如此大的壓力下,若非十月的政策確有效果,雙方的合作早已破裂。 因此,為了維持國內的穩定,為了安撫司馬光,石越亦不得不作出妥協。 曾布的奏折、兩府的約束,不過是這種妥協手段的一部分而已。石越必須讓司馬光相信他是誠心誠意帶領宋朝走出困境,而一場外裡之外的戰爭,卻無助於讓司馬光這麼想。而若這場戰爭曠日持久,則更可能令司馬光平生疑慮,懷疑他與新黨究竟有何區別。 石越的麻煩,其實就是薛奕的麻煩。 朝廷削弱他的兵力,石越卻要求他如果注輦國東犯的話,要以速戰速決為利。若做不到速戰速決,石越亦要求薛奕確保周國與鄴國的安全,幫助他們在這場戰爭中生存、壯大。尤其是同姓諸侯的鄴國。 用兵之道,有一些最基本的原則——比如客軍遠來,利於速戰。因此即便不論實力對比,速戰速決,亦應當是注輦國所期盼的,而宋軍則應當高壁深壘、嚴陣以待,避開敵之銳氣,消耗敵人之補給,鬆懈敵人之意志,然後再尋找時機,趁虛而擊之,則可竟全功。 石越並非不知兵之人,他率軍征伐西夏之時,亦能放手給將領自主之權,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如今卻向薛奕下達如此不知兵道之命令。薛奕是個聰明人,自然能想到石越在朝中究竟面臨多大的壓力。但石越畢竟算是個好上司,他知道自己的要求過於強人所難,因此又給了薛奕一個最低的目標。 因此,雖然薛奕心裡很想借此機會,一舉消滅注輦水師,但他還是知道自己所面臨的形勢不容許如此。所以,他的目標也很明確,就是至少要保全周國與鄴國,只不過,憑他眼下的兵力,即使想要達成這個目標,亦不容易。他自然不會理會陳克莊,但他同樣也沒有說服陳克莊的信心。 雖然薛奕心裡亦非常希望能夠利用上凌牙門的力量。若是謝本中不死,他原本可以多出千餘人的兵力,甚至還可以大舉徵召凌牙門的男子......若能得此強援,薛奕甚至覺得即使沒有廣州與歸義城的軍隊,他依然有戰而勝之的可能。 但是,假若是沒有意義的。 他必須熬過這一年,他相信石越不會真的坐視不管,最快冬月,最遲明春,凌牙門會有一個新的都督,而他也會得到他的全部兵力。 只要他能在此之前,運用好手上的力量,維持住局勢。 但即使如此,薛奕亦知道他的任務有多困難——周國與鄴國,這兩國諸侯,都是他的大包袱。 薛奕的目光掃過幾員部將,落到宗澤臉上。 「汝霖,新鄴的情形如何?」 宗澤連忙欠身低頭,但他仍然很明顯的感覺到幾道奚落的目光投了過來。他抿了抿嘴,回道:「鄴國公自得將軍勸告,已令次子趙仲彩率一部分部眾肯田、招徠部署,鄴國公則自率長子趙仲珙以下,全力修葺城防。新鄴原有舊城,城寨營建,還算順利。城內糧草兵器,自有盧安甫、曹友聞供應,儲備充足,以目下鄴國人眾來看,支用半年,綽綽有餘......」 但他方說了幾句,便聽薛奕厲聲喝道:「某不是想聽你這些廢話!」 「是。」宗澤被薛奕這麼大聲一罵,更不敢抬頭,他知薛奕的脾性,再不敢繞圈子,連忙說道:「屬下亦曾訓練鄴國部眾,然除原有禁軍,教閱廂軍外,自鄴國公諸公子以下,大多嬌生慣養......叫此輩張弩拉弓,實......實......」 宗澤一面說著,一張臉早已羞得通紅,恨不能找個地洞鑽進去。他在虎翼軍被視為「將種」,許多人都認定他遲早接掌薛奕之位。但宗澤亦知道,在軍中,自也有許多嫉妒他的同僚。他奉令協助鄴國訓練水步軍隊,早先卻把事情想得太容易,在薛奕面前說了大話,要用兩三月的時間,將鄴國部眾訓練成一支不可小覷的部隊,但如今的情形,卻實實是個笑話。 他自隨趙宗漢至新鄴,便立即將鄴國部眾中,十六歲以上六十歲以下的男子,全部挑出來,除染疾在身者、殘疾者外,一律與朝廷賞賜的禁軍、教閱廂軍一道,重新編隊,組成一軍。然後又根據趙宗漢的要求,挑出一些禁軍、教閱廂軍武官、節級擔任都頭、隊將,再在趙氏親族中,挑選少年有潛質者,出任副都頭、副隊將。如此安排之目的,一則利於指揮訓練,二則亦是為了便於以後能將軍隊牢牢控制在趙氏親族手中。鄴國公趙宗漢雖然遇事沒有決斷,但也並非愚昧無知之人,他也很清楚這支軍隊對於他鄴國的意義。 這樣一支軍隊,是鄴國的全部力量,亦是鄴國的根基所在,他們將一面操練,一面肯田、修葺城牆...... 但是,這表面上看起來很妥當的安排,到了實際訓練中,卻出了問題。 趙氏親族原本都是天潢貴胄,即使是宗澤精挑細選出來的人,叫他們聽宗澤的話尚還勉強可以,但叫他們聽那些禁軍、教閱廂軍的武官、節級的話,對這些鳳子龍孫來說,則簡直是奇恥大辱。而那些武官、節級們,心裡面也根深蒂固的自卑,根本不敢命令姓趙的「部下」;但他們雖然對趙家的子孫奴顏婢膝,對宗澤卻又不太放在眼裡,這些人皆出身步軍,有幾個人還進過講武學堂,在他們眼裡,海船水軍只是一隻不入流的軍隊,哪裡配指揮他們? 如此,鄴軍雖然規模不大,卻是上下失位,誰也指揮不動誰。宗澤有心要效仿孫武,殺幾個趙家子弟立威,但他畢竟只是客將,鄴軍的都指揮使乃是趙仲珙。這位鄴國公的世子,乃是個忠厚老實的好人,詩書亦讀得不少,並不能算不學無術,叫他老老實實聽話吃苦,他雖不見得樂意,但也咬著牙硬著頭皮便忍了,但叫他下令去殺自己的兄弟子侄,那倒不如直接一刀砍了他來得容易些。 因此,宗澤雖然在薛奕面前許下大話,但是,近四個月過去了,他也不算真正掌握了這支軍隊。到了陸月份,鄴軍當中,有兩成的人染上了各種疾病,還有兩成的人至今無法拉開一張七八斗的弓......更糟糕的是,三個多月以來,染疾而亡的人已經接近一百人,此事對於鄴國部眾的打擊,尤為沉重。 在鄴國的挫折,實是宗澤從軍以來,所遭遇的最大失敗。雖然越是如此,宗澤越不肯放棄,但是他也知道,鄴軍的情形,在同僚當中,多半已經傳為笑柄。 他此時不用抬頭,也能知道廳中的其他袍澤,肚子裡正在大聲的嘲笑他的無能。 但薛奕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垂首欠身答話的宗澤,突然問道:「我聽說鄴國的疾病極為嚴重?」 「是。新鄴城內,幾乎是每隔一日,便有人染病而死,此事對鄴國士氣之打擊極大。」 「我聽說幾乎沒有人主動投奔鄴國?」 「是。」 「以今日新鄴的情形,你覺得若三佛齊遣數百戰象,他們能抵禦幾日?或者說,他們根本不需要派兵去攻打?!」薛奕冷冰冰的譏諷道。 宗澤咬著嘴唇,漲紅了臉,既羞且愧,卻說不出半句話來。 薛奕高踞在帥椅上,俯著身子,逼視著宗澤,「如此說來,我將你派到鄴國,你能回答我的,便是這個國家已全無希望?!」 「並......並非......」宗澤低聲應著。 「並非?並非什麼?!」薛奕大聲怒道。 宗澤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抬起頭來,直視著薛奕的目光,咬著牙說道:「屬下以為,鄴國並非全無希望。」 「並非全無希望?!」宗澤的回答,不僅令廳中其餘數人側目,連薛奕亦不覺愕然。他其實早已知道鄴國的情形,如此羞辱宗澤,不過是想用激將法——薛奕甚至早已準備好要分一支部隊去協防新鄴城。 但宗澤的回答,卻出乎他的意料。薛奕素知宗澤雖然年輕,但平生是很少亂說話的,此番吃了個苦頭,但鄴國內部如此,原也怪不得他。但是,一個連薛奕自己都覺得已全無希望的諸侯國,宗澤卻說「並非全無希望」,若非薛奕極信任宗澤,幾乎要認為這只是年輕人的爭強好勝。 「是。」宗澤這裡已是豁出去了,「屬下以為,若能做到兩件事,鄴國未必沒有希望!」 「兩件事?」 「不錯。第一件事,便是要將鄴軍置於柔嘉縣主掌握下!」 「你說什麼?」薛奕幾乎以為自己聽錯。 「此事的確驚世駭俗。」宗澤大聲道:「然若非如此,除非鄴國公還有一個兒子能如柔嘉縣主這般,敢於臨陣決斷,能令鄴國趙氏親族都畏懼,令鄴國部眾皆親附信任,否則,誰也......」 「令女子掌兵,宗汝霖你莫不是瘋了?」宗澤話未說完,廳內的幾個將領亦是面面相覷,有人不顧薛奕的規矩,忍不住插話譏笑起來。 但宗澤卻不為所動,只沉聲說道:「鄴國之內,除柔嘉縣主,再無他人能有這能耐。」 「是麼?」薛奕凝視著宗澤,冷冷道:「我管不了什麼驚世駭俗不驚世駭俗,女子領兵也罷,傻子領兵也罷,那皆是鄴國的家務事。我只要鄴國能替我省下幾百兵力,你找只王八來領兵,我也不管。然柔嘉縣主當年在汴京,可沒甚好名聲!」 「屬下愚見,打仗的話,無賴兒未必不及良家子。」 「是麼?」薛奕反問了一句,不置可否,又問道:「那你的第二件事,又是何事?」 「末將斗膽,想向大人要點東西......」 「唔?」 「末將聽說大人造了一批小火炮。」宗澤抬眼望著薛奕,嘴邊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聽說這些小火炮可以兩人甚至一人使用,還有許多毛病,瞄不準,射不遠,造價比弓弩貴,卻不及弓弩有用......」 「末將聽說大人造了一批小火炮。」宗澤抬眼望著薛奕,嘴邊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聽說這些小火炮可以兩人甚至一人使用,還有許多毛病,瞄不準,射不遠,造價比弓弩貴,卻不及弓弩有用......」 薛奕瞥了一眼那幾個不知內情的部將,有人又驚又喜,有人不屑一顧......目光最後方移向宗澤,「既然如此,你還要它做甚?」 宗澤謙聲道:「此物於我海船水軍之百戰精兵,無甚用處,然若是給鄴國那些烏合之眾,卻直是量身定做。三佛齊之弓箭射程遠不及大宋,鄴軍有此小火炮,足以禦敵。」 「是麼?」薛奕哼了一聲,他心裡當然很清楚宗澤是怎麼知道他悄悄打造了一批小型火炮的——他私下裡委託給曹友聞時,雖沒準備告訴宗澤,卻也沒想過要瞞著他,想來曹友聞也不會那麼老實,只怕宗澤早就親自試驗過那種小型火炮了。「你想要這東西,叫鄴國公找曹友聞去買,你順便轉告曹友聞,我會派人去他那裡抽解,他每造十隻小火炮,我只要三隻,他要樂意的話,盡可以拿弓弩來充數。」 反正這物什連高麗都有了,也不是什麼稀罕物。南海天高皇帝遠,薛奕也不怕御史台,陳克莊若有本事,便去找到證據證明曹友聞那裡的圖紙不是高麗人洩漏的。薛奕現在關心的,只是如何打贏即將發生的戰爭。 新宋 第十九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四之全) 六日後。 新鄴城。這座三佛齊的舊都,如今被稱為新鄴,它既是鄴國的都城,亦是此時的鄴國所能實際控制的全部國土。雖然不及宋朝國內的大城市,但相較而言,新鄴城亦稱得上是南海名城,在目前已封建的諸侯之中,規模戶口,皆稱得上首屈一指。 鄴國公趙宗漢一族,在趙氏宗族內,不是大宗——按大宋封建之法,如秦國,乃是奉秦王廷美之嗣,而廷美之後再無其他宗族被封建,那麼所有秦王趙廷美一系的宗室,包括這些宗室的家長的妻族、母族,非有特旨,便一律都成為秦國公趙克愉的臣民。因此,如秦國公這種大宗之後,部族自然較盛,只不過因為要籌措經費,似秦國部眾反而難以一次成行,只能分幾次出國。而鄴國只算小宗,甚至根本不能稱為「宗」,因為鄴國公趙宗漢雖是淮王之後,卻並非襲封蹼王爵位,因此,鄴國的「公族」,實際上只有鄴國公的妻兒子女,再加上他的妻族、母族。而當時奴蟬與主人只是僱傭關係,即使追隨而來的,亦只不過受困於契約,孤身一人而來。故其「公族」不盛,男女老弱外加內侍全部算上,亦不過數百人。 佔據鄴國部眾最人規模的,乃是朝廷賞賜的禁軍、廂軍、工匠和他們的家屬。除了按朝廷封建之制,鄴國得到五百教閱廂軍步軍及其家屬外,皇帝額外賜給柔嘉五十名禁軍、十名班直侍衛及其家屬,另外,鄴國被賞賜的工匠在諸侯中也僅次於雍國與曹國,有二百名之多。這些人加上他們的家屬,總共便有四千之眾。 而其次則是趙宗漢想方設法招募到的部眾,憑藉著曹友聞的協助與盧家的勢力,雖然將軍隊擴張十倍的規模此目標遠遠沒有達到,但能招募到三四千人,亦已是相當可觀。 共計八千餘人的鄴國部眾,儘管一路前來,多有損耗,但鄴國上下,十六歲以上的成年男子,仍然有四千一百零二人,相比周國來說,的確是稱得上部眾繁盛」。 而鄴國的優勢更不止於此,在新鄴城的戶口中,儘管有八千之眾,但所謂的「漢部」仍然只佔少數,做為三佛齊的舊都,南海名城,雖然殘敗已久,虎翼軍先期為鄴國「清道」時又跑了一些人,聽聞鄴國部眾到來,又有許多人逃離,但留下來的人戶,經過清點,依然有五六千戶之多!即是說,鄴國公趙宗漢自建社稷、立宗廟開始,便坐擁三四萬的「蕃部」——儘管其中僧侶多達五六千。 這等好命,是連雍王與曹王也亨受不到的。 以人口而論,畢竟還是南邊的金洲、閣婆較盛。 但此事對於鄴國來說,也未必全是好事。新鄴原來的居民,對於新來的宋人,大多抱著敵視、疏遠的態度,而鄴國部族對於這些蠻夷,亦心懷輕視、猜忌。 而鄴國公趙宗漢自入新鄴,便發覺此城城垣殘敗、宮殿不修,他雖然無暇修築宮室,對城牆卻不敢掉以輕心-新鄴城有大河穿城而過,城中水道縱橫,乘船便於乘馬,然此種地勢,在一個一生生長於中原的宋人心中,卻是全無安全感可言的。趙宗漢根本不知道應當如何防守此城,水門破敗,能入城的水道數以百十計,兼之地勢低窪,更不利防守。因此,即便是一向猶豫的趙宗漢,亦難得的當機立斷,他請堪輿師看過風水、五音利姓,又徵詢了宗澤、曹友聞的意見,遂在此城之東南向一處地勢較高處,建造社稷、宗廟,然後立刻下令,以社稷、宗廟為中心,重新修築一座周長三里的內城,同時對原有的城牆進行修葺。 這絕非是一件討人喜歡的事情。 力役這種苦差使,自然是以城內「蕃部」為主。曹友聞向趙宗漢推薦了幾個常年來往於新鄴貿易,熟知當地民情,還懂得當地語言的海商,包括兩個宋人,三個三佛齊人,一個大食人,趙宗漢便以這六人為「承勾」,專門負責強行征發役夫,徵收物稅,督責役夫勞作……金洲物產豐富,得天獨厚,當地土著,往往不用費力勞作,便可溫飽。在這等自然環境下,歷數千年之演化,當地之土著便養成子懶散之習性,其民風與中土大不相類,故此前海商們往往困於缺少勞力,其原因倒並非是因為當地缺少人口。如今,鄴國要驅使新鄴蕃民為苦役,此事自然不可能和平解決。自古以來,役使民眾者無非有兩個法子,上者以德信,下者以威信。鄴國新至,無德可言,便只能以武力與苛法相逼。而六承勾更是狐假虎威,不可一世,凡役使之蕃民,稍有懈怠,便遭鞭杖:徵收物稅,略有拖欠,便枷鎖示眾。為防止逃亡,在六承勾建議下,趙宗漢又頒布法令,在蕃部中重新編成保甲,並派出鄴軍在城外三十里巡邏,任何人未經許可,私出三十里外,保內五戶全部腰斬。 因此,當宗澤乘著小船穿行在新鄴城中時,觸目所及的,到處都是悲鳴哀歎。為籠絡、控制當地的富室,鄴國公下令城中之蕃部富室,各出二子侄,其中強壯者編入新組建的鄴軍,不堪為兵者則編入廂軍,交由六承勾率領,督責勞役等事。此時新鄴城內,處處都可以聽見承勾廂兵的人聲喲喝、鞭答、怒罵,蕃部百姓婦孺的哭泣、慘叫,還有垂頭喪氣的鄴國漢人,失魂落魄的鄴軍將,。。。。 這絕作宗澤所想像的一個百廢待興的國家,大業草創時那種積極向上的情形,反倒是一派之象。 再想起他所聽說的周國的情形,更令宗澤平生慨歎。柴氏之周國,與趙氏之鄴,可以說景象截然不同。柴家雖然窮困,然自柴若吶率族人在南邑建社稷之日起,便呈現出興盛之象。這兒個月來,投奔柴家的豪傑之士數以百計,凌牙門附近的宋商紛紛慷慨借貸給周國,柴若吶亦不負眾望,到南邑僅一個月,即率部眾連破三個蕃部,俘獲甚眾,柴若吶如事先宣揚的那樣,將所有俘獲,按功勞盡數分給部眾。 四月份,一群由宋人、交趾人組成的水賊聽說了柴若鈉的榜文,於是攻下金洲南部的一個海邊村落,宣稱要在彼處建城,水賊頭子陳阿四並自稱城主,試探性的遣人向柴若吶稱臣納貢,柴若吶竟毫不猶豫便接受其為臣民,封其為下卿、定海城城主。此後,在附近遊蕩的水賊蜂擁而至,到陸月為止,短短兩個月內,水賊們小心的在金洲南部海岸攻下了四五個村莊、海港-相比凌牙門、詹卑、新鄴、南邑等南海人城座落的金洲北部,南部海岸一向是各國力量比較虛弱的地區,亦是南海水賊過往所躲藏的地區——此輩全部向周國稱臣,柴若吶通過他們徵收貢品,不費吹灰之力組建了一隻共計三十四艘大小海船的水軍,得到數百名經驗豐富的水手與水軍。此風愈演愈烈,便在十幾天前,竟有五家海商聯手,僱用「伴當行」的武伴當,攻下南邑西北距監蓖國不遠處的一個港口,然後向柴若吶稱臣,被封為西郡城主,從此,金洲北海岸亦出現了隸屬於周國的封城…… 至此,周國的實力,以令人膛口結舌的速度擴張著,震憾著南海每一種勢力。幾乎可以預見,所有的海商、水賊·····一切有野心的人都將周國視為自己的樂土——水賊只需向柴若吶交納一筆貢品,送幾個人質到南邑,最多再送柴若吶一艘船、幾十個手下,便可以獲得一個合法而體面的身份,搖身一變,成為周國的下卿,從此不再受到虎翼軍的追剿,他們可以在自己的「城」內,徵稅、銷髒,想做什麼便可做什麼,……而那些海商則更加野心勃勃,他們將此視為一有利可圖的生意,在一個海上要道上,經營一座完全由自己做主的港口,甚至可以傳諸子孫後代,而所要付出的東西,對這些海商來說簡直微不足道…… 而柴若吶從中得到的好處也同樣非常可觀,他付出的東西,完全只是地圖上名義上屬於他的東西,但換來的,卻是實實在在的好處。周國的聲勢不斷壯大,不僅令周邊的部族更加敬畏他,而且可以吸引來更多的投奔者,讓更多的海商願意借貸給他。而他借助這些力量,也可以迅速的度過最初的難關,站穩腳跟。 短短四個月,他依靠這些力量,四處征伐,他命令南邑附近之村莊、部族,都必須承擔賦稅、貢物、勞役、兵役,他的徵稅官所到之處,凡是不肯聽令或者拖延者,立即發兵征伐,單單是宗澤所聽說的征伐,便有五六次之多,據宗澤得到的消息,凡是被他征討的村莊部落,不僅所有東西都被搶掠一空,而且所有的蕃人,都被分配為奴,那些蕃人頭領往往全家處死,首級則被其餘的徵稅官帶著, 四處傳送。 柴家的部眾,同樣受到水土不服等疾病的困擾,同樣的不斷有人病死。但是,周國的勢力在擴張,周國國勢興旺,卻幾乎是人共知的事情。儘管薛奕依然將周國視為一個包袱,儘管那些依附的柴家的「城主」們在面臨真正考驗時未必可以信賴,但是,四個月的時間內,南邑周軍的人數的的確確的擴充到了三千五百餘人,他還擁有一支規模雖小,但未必不堪一擊的水軍,甚至還有了一百象兵! 而反觀鄴國,宗澤心裡很清楚,甚至連曹友聞都在兩面下注。曹友聞暗中派人送給柴若吶五百套盔甲,並且將他一個才三歲的侄子,與柴若吶尚在漲袱中的一個孫女悄悄定了婚事…… 這些諸侯國將會深刻影響到南海的現在與未來。而曹友聞是個商人,當然不會把所有的賭注都壓在鄴國身上。 只有宗澤還不肯死心。 只有宗澤不相信這個國家已全無希望。此時他還不知道雍、曹、定、秦這些諸侯國是如何立國的,摩逸諸島的諸侯們,所而臨的壓力遠遠小於金洲的諸侯國,在那些島上,不存在能對他們構成實質威脅的勢力,他們可以從容發展,從容選擇。但金洲的鄴國與周國,卻從一開始,就必須而對滅族之威脅。 宗澤雖然理解周國公柴若吶的種種舉措,甚至對他還有幾分佩服,但是,他並不贊同周國的許多策略。在宗澤的理念中,永遠也無法接受將水賊封為城主、下卿的做法,亦無法接受柴若吶對待蕃部的殘暴,無法認同他將俘獲的蕃人戰士、蕃人百姓一律發配為奴……儘管他知道這些很有效,但宗澤始終堅信,。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在宗澤的身土,的的確確有一種諸夏的優越感,但他並不會與一些宋人一樣,將蕃人視為低人一等的禽獸,而是相信,蕃人與宋人,在本質上是沒有區別的。 因此,不全是為了爭強好勝,不全是為了完成任務,宗澤也希望幫助鄴國站穩腳跟。他不希望周國成為唯一的榜樣。 雖然鄴國的許多做法,也同樣令他不滿——對蕃人,鄴國公趙宗漢有著遠比一般宋人都要強烈的優越感,因此,雖然對宋人部眾他優柔寡斷,有時幾近婦人之仁,但對蕃人卻只要六承勾一鼓動, 便可以毫不猶豫的採用保甲連坐這類的秦政暴法…… 但宗澤依然能從新鄴城中看到希望。 因為,他們有個不同尋常的縣主。 在與鄴國部族相處的時間裡,他已經陸續零星的聽到一些關於柔嘉縣主過往的傳聞。在傳聞中,這位獨具一格的縣主,似乎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物。而與柔嘉相處的時間裡,宗澤亦可以證明,這種傳言絕非無根之談。許多人家,即使是大宋北方的大戶人家,如若家裡有一個老大不嫁的女兒,十之**,這個女兒便會成為家中一霸,若是這女兒還受到父母的寵愛,幾乎可以肯定,這女兒絕對將成為家裡的一個惹不起的人物。這種奇妙的人情世故,即使在鄴國公府這樣的天潢貴胃之家,亦難以例外。這位老大不嫁的柔嘉縣主,乃是鄴國公府上,自鄴國公趙宗漢以下,最為囂張跋雇的人物,從鄴國公的妻妾,到她的兄嫂、弟妹,無一不要讓著她三分。對一些禮法先生來說,這無疑是乾坤顛倒,倫常敗壞,絕難接受之書。但是,這對於宗澤來說,卻並非如此。 這等事情,在市井百姓之家本就極為尋常,布衣出身的宗澤,則已見慣不怪:而在宗澤的家鄉南方,禮法亦不如北方那樣嚴密,更何況,自入海船水軍之後,宗澤心裡的這類禮法觀念,便更加淡泊了。 對於海上行船的人來說,對女人最人的忌諱便是讓女人上船,而這種忌諱隨著封建南海的進行,早已被一而再再而三的打破。除此以外,還有什麼是他不能接受的呢? 柔嘉縣主的確不好相處,她對她的兄弟們都常常喝來斥去,頤指氣使,對外人更加不會客氣,稍不順意,便遭鞭打。但是她卻有一樁好事,她遇事果決,敢作敢當,而且對宗澤與曹友聞頗為客氣, 二人若有諫言,她每每接納,極少駁回。 而且,最重要的是,這位縣主雖然對下人部眾呼喚喝斥,不假情面,對百姓也看起來高高在上, 但是宗澤能感覺到這位縣主本性純良,她的傲慢無禮,純粹只是因為出身成長之原因,與她父兄們完全不同。 只要適當的引導,這位縣主是可以成為一位「仁君」的。 宗澤在心裡面,是希望鄴國能夠成為一個儒教國家的。他希望鄴國能成為諸侯國的一個典範。幾乎可以肯定,所有的諸侯國都會立孔廟,祭祀孔子,尊崇儒經,但是,那未必便是真正的儒教國家。 孔子有時候只不過是個漂亮的空殼,被人們用來裝上亂七八糟的東西,以便堂而皇之的行之於世—— 比如周國,柴若吶肯定也會把孔子高高的供起來,擺上幾盤冷豬肉,然後便將他拋之腦後。 儘管對於一個真正的孺教國家應當是怎麼樣的,宗澤心裡而也很模糊,他也說不清楚他理想中的國家應當是怎樣的,但有些事情卻是他可以確定的。 一個真正的儒教國家,至少應當推行仁政。這樣的國家內,不應當有暴虐的刑法,不應當有嚴苛的賦稅,更不應當存在命如草芥的奴隸——宗澤並不懷疑世上會有上下階級貴賤之分,但他卻始終堅信,即使最低賤的人,也依然是人,他們不是禽獸,更非草芥。這個國家,即使不能如《天命有司》中所說的那樣,但至少亦應當將老所有終、少有所長,百姓過安康太平的生活視為這個國家存在的目標與意義。 宗澤也相信,一個真正的儒教國家,應當將蕃人視為教化的目標,視為「華夏之」的對象,而不是將之視為奴役、欺搾的對象,將其性命視同草芥。 至於這個國家是不是女主當權,果真有那麼重要麼?大宋朝如今都是太后主政,亦無人會懷疑大宋會因此而沒落。何況鄴國公依然是趙宗漢,將來繼承鄴國公之位的,依然會是他的兒子,他的孫子們…… 宗澤站立船頭,心裡一直胡思亂想著。儘管薛奕已然表態他不會在乎鄴國究竟是誰掌權,儘管有這樣那樣的理由,但是,他依然會仍不住要在心裡給自己多找些理由,以說服自己不會動搖。 不管有多少理由,畢竟,他要做的,不是尋常之事。 柔嘉縣主這幾個月裡,在新鄴城可以說是飽食終日,無所事事。雖然她在新州兒乎挽救了鄴國的命運,但是她本人倒並無多人的野心,來到新鄴後,她便成了一匹脫韁的野馬。她不像旁人那麼愁眉苦臉,更不似鄴國公府的許多女眷那樣,諸多抱怨——對那些貴婦,甚至是鄴國公府的侍女們來說,這個地方除了景色怡人,幾乎一無是處,相反還有諸多的不便。 這裡沒有她們想要的脂粉、香露,沒有新奇的服飾,沒有爭奇鬥艷的化妝,她們完全遠離時髦的汁京,不知道現時流行的是哪一種髮型,她們甚至無法悠閒的下棋彈琴吟詩作畫,鄴國公趙宗漢下令自他夫人以下,所有的女眷都必須親自動手,種桑養蠶——儘管宗澤與曹友聞早在杭州之時,便已勸諫過金洲根本不適宜蠶桑,但鄴國公府上,卻沒有一個人相信;而此地適宜種植的竺麻,鄴國公府上的北方人,卻根本沒有人懂得如何種植,絕大多數人連竺麻是什麼都不知道——但無論如何,這種注定徒勞無功的勞動,仍然令得鄴國公府上的女眷怨聲載道。 只有柔嘉縣主彷彿到了屬於她的樂園。初到新鄴城,她便愛上了乘象。不知她從哪裡弄到了一隻小白象,然後便整日帶著大宋皇帝賜給她的儀仗、侍衛、禁軍,四出遊玩。沒多久,曹友聞又送給她一位懂得漢話的三佛齊蟬女,從此這位縣主便越發的膽大包天。她經常不顧禁令,遠足到離城百城之外,借宿當地蕃人之家。每次出城,她都能帶些「新奇」的東西回來,從打獵所獲的奇怪獵物,到常見的檳榔蜜酒、椰子酒、沙糊米1,甚至偶爾還會帶些薔薇露、檀香、琥珀等物什回來,送給公府的女眷。 城外的蕃人都敬畏這位縣主,對她又有一種莫名的親切。也許是因為她是第一個敢於進入「牌水居」的鄴國貴人-那是漢人礁三佛齊當地蓋在木筏上的房屋的稱呼:也許是因為打獵歇息的時候,她會毫與顧忌的蕃人嚮導一道席地而坐,痛飲椰子酒……沒有人知道究竟是什麼原因,城外的蕃人見著鄴國的其他部隊,往往便躲藏逃匿,但若見到柔嘉縣主的儀仗,甚至有人會主動請求做嚮導。 而大約過了一兩個月左右,柔嘉縣主又有一樣新的愛好。某日,她騎著小白象在新鄴城中閒逛之時,竟撞上了一個鄴軍兵士在凌辱一個三佛齊婦人。這種現象,在鄴國部眾入城以後並不罕見,即便宗澤、趙仲琪多次嚴申紀律,但既無嚴厲之處罰,竟是屢禁不絕——此次這人撞到柔嘉手裡,卻是倒了大霉,柔嘉叫侍衛將此人帶到鄴國社稷之前,擊響大鐘,召來鄴國部眾,然後向趙宗漢察明其罪行,不待他人求情,便以人宋皇帝所賜斧誡,將之斬於社稷之前。 自從做了這樁人快人心之事後,鄴軍一軍肅然,軍中將士,行事大為收斂。而柔嘉自覺做了一件好事,更是洋洋得意,從此竟是樂此不疲。她每隔一二日,便要巡行城中,凡有人犯禁,便繩之於社稷之前,召集眾人,宣明罪惡,然後或鞭或杖,以罪定刑。儘管這位縣主並無斷案之能,但她與鄴國公趙宗漢,卻正是各有所長,相得益彰。趙宗漢本人還算聰明,案情之是非曲直,輕易亦瞞不了他,但到了量刑之時,他卻猶豫不決,永遠拿不定主意:而柔嘉則常常一言而決,雖嫌孟浪,卻也大體適當。以趙宗漢的性格,只要女兒拿定主意,他便也隨即默認,不再反對。因此父女二人,一審一斷,一兩個月內,竟也令城中違法犯禁之事,大為減少。 而儘管這司法之權,名義上乃是由趙宗漢或趙仲琪主持,事實上若僅憑柔嘉一人,也的確不可能有此成效——多半會適得其反亦未可知,但城中蕃漢百姓,卻不會管這許多,竟將這功勞,全部歸到了柔嘉的身上。尤其對蕃部百姓來說,新鄴城中的漢人,自鄴國公趙宗漢以下,恐怕便沒有什麼好人,只有柔嘉縣主才是菩薩心腸…… 其實宗澤倒時時會疑心柔嘉如此熱衷於主持正義,其實不過是為了一時貪玩。他這種疑心並非是沒有根據的——柔嘉從來都不會為了巡城而耽誤她外出打獵的樂趣;對於六承勾鞭責蕃人,她也無動於衷,未見得有多麼同情;偶爾,她也會把抓到的罪犯丟給她的父兄,自己匆匆離去,而最後,宗澤會知道那時間正好有一艘商船帶著新貨來了新鄴… … 但無論如何,宗澤都會藏好自己的懷疑。有柔嘉縣主這麼一個人存在,對於緩和新鄴城內的敵對情緒是極有好處的。城內的蕃人厭惡、痛恨鄴國公趙宗漢的統治,總比他們厭惡、痛恨宋人的統治要好。 而且,最重要的是,柔嘉的表現,讓宗澤相信,不論她的本心是什麼,只要善於引導,這位縣主就有機會將這個國家帶上一條正確的道路。 並且,她是鄴國一系,姓趙的人當中,宗澤所能找到的唯一人選。所以,無論如何,他都必須試一試。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九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五之全) 「縣主萬福。」 「咦?宗將軍,你回來了?」柔嘉對於突然看見宗澤出現在自己面前,似乎頗有些驚訝,她將左手放在她的棗紅馬的馬頸上,輕輕撫摸著自己的坐騎,一面望著宗澤,笑道:「我聽說薛侯召將軍去凌牙門,怎的回來這麼快法? 」 「凌牙門的事情了了,在那裡呆久了亦沒甚意思。」宗澤欠身笑道,他低著頭,眼角的餘光卻遠遠瞥見幾個蕃人牽著柔嘉的白象出來,他又看了一眼周圍整裝待發的侍衛們,「縣主又要出去打獵麼? 」 「是啊。宗將軍要不要一起去?聽說南邊的山中有大蟲,此番定要打只大蟲回來給我爹爹做坐墊。」柔嘉笑道:「前幾日宗將軍不在,我還生捉了一隻畜牲,像野豬又不是野豬,前半身黑,後半身全白,找人問了,才知道原來這畜牲就是膜。爹爹說,這是辟邪神物,乃是天人的吉兆,待養段日子,便要將它送往京師進貢。我哥哥說,白樂天寫過一篇什麼《膜屏贊》 ,道這畜牲只吃生鐵,我喚人弄來幾斤生鐵餵它,它卻是連聞都不聞。」 宗澤聽得這話,幾乎笑出聲來,忍笑說道:「只怕白樂天也未必見過真膜,這畜牲 《爾雅》 中有載,然後世卻未必有兒人見過真物。這摸非鐵不食的傳聞,白樂天亦只是讀 《山海經》讀來的 ……依末將之見,縣主還是餵它點果子便好。」 「將軍讀書真多,見聞亦博。」柔嘉讚道,又抿著嘴笑道:「我還是聽了這裡蕃人的話,才餵了果子。我二哥卻死活不信這裡的蕃人說的話比白樂天還靠譜,他到現在還疑心那些蕃人在果子做了手腳哩。」 宗澤亦不禁莞爾。卻聽柔嘉又問道:「將軍來找我,可是有何事麼? 「這個 … … 末將原本是想請縣主去看操練的 ……」宗澤遲疑道,「但…… 」 「操練?」柔嘉不待宗澤說完,已愕然說道:「怎的突然請我去看什麼操練?我人哥呢? 「世子也在。」宗澤連忙道:「只是這次操練,卻與平常有些不同。 「哦?卻又是有何不同?」柔嘉越發覺得奇怪。宗澤又笑著解釋道:「正要察報縣主。末將此番前往凌牙門,蒙薛侯應允,替咱們鄴軍購了一批小火炮 …… 」 「小火炮?」柔嘉撇撇嘴,她早已見過火炮,因此一點也不覺得有何希奇。 宗澤又笑道:「正是,不過這是一種一個兵士便可使用的火炮。為掩人耳目,曹允叔替它改了名字,喚做火銃。咱們一共買了三十幾隻,今日是第一次操練,因此末將特來請縣主觀操。」 「為何要掩人耳目?」柔嘉奇道,但卻也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不待宗澤回答,馬上又說道:「打獵天天能打,既是如此,我便隨將軍去看他們操練。」她一面說著,一面躍身上馬,亦不回頭,朝身後的侍衛盼咐道:「張受,吩咐下去,今日不打獵了,人伙去看操練火銃。」 說罷,駕的一聲,策馬朝校場方向奔去。 宗澤見她如此風風火火,也連忙去解了馬,追了過去。因為內城正在修建,鄴軍的校場,臨時設在了新鄴城西北的一處空曠地上。當地盛產各種樹木,故校場四周的房舍、圍牆,全是木質,房舍建築時,全用中原之法,只是屋頂既非用瓦,亦非是茅草,而是因地制宜,用椰樹葉子覆蓋,以遮蔽風雨。 在這樣的異國他鄉,儘管宗澤早已預言鄴國之部眾不可以盡數為兵,但任何諸侯國建國,都只能採用全民皆兵的戰略。因此,至少在名義上,鄴國漢部所有適齡男子,都被編入了鄴軍。宗澤採用的是最簡單的編隊之法,十人為一隊,十隊為一都,都上不設指揮,大略以十都為一營,整個鄴國的男子,被編成四營,以「前後左右」名之。 若是按著這樣的規模來說,四千餘眾的鄴軍,擠在這個小小的校場操練,自然頗嫌擁擠。但實際上,鄴軍的校場,卻從未發生過這樣的事情。 一個殘酷的現實是,鄴軍所謂的「前後左右」四營中,後營只是名義上存在,染上各種疾病的士兵有七八百之多,而體質屏弱得根本不適宜從軍的士兵,亦差不多有同樣的數量 - 所有這些人,全部被編入後營。因此,後營從來不參加操練,宗澤雖然要求他們負責煮飯、打水、搬運輔重,但既便是做這些事情,這些個「衙內兵」,亦是整日價叫苦連天。鄴軍主要以北人為主,原本就吃不慣米飯,然到了新鄴後,一切面、餅,皆成奢侈,而這些「衙內兵」們,還能經常將米飯煮成夾生。 而其餘三營,漢兵人數則已難湊齊十都之數,不過若是加上在新鄴徵召的蕃兵數量,整個鄴軍的實際兵力,還是超過了三千。 除去每日巡邏的三個都的鄴軍,這個校場,剛剛夠用。 但亦僅此而已。 在這個校場之內,宗澤看不到他想要的軍隊。他一走近校場,便忍不住鎖緊了眉頭,臉色鐵青。在校場東邊操練陣法的前營,前退不一,號令不齊,喊殺之聲有氣無力,連旗幟都東倒西歪,兵士一進一退,撞成一團:南邊練力氣的左營,按宗澤的軍令,應當披掛重甲,腿上綁著沙袋奔跑,以跑一里路而不氣喘為合格,但他此時所見,則是一半以上的人不曾披甲,更不用提在腿上綁沙袋了,偶有幾個披甲的,卻是落在後面,拖拖拉拉,倒似是閒庭信步一般:在西邊練器械的右營更讓人生氣,宗澤軍令,凡軍中刀槍棍棒等物,訓練所用的兵器,要比實際的兵器重,如此練熟之後,使用兵器,才能舉重若輕,此事那些個驕兵們倒是無法混賴,只是細看他們訓練,卻叫人氣煞 - 宗澤曾明令,凡槍兵練槍,要在二十步之外,對著一個高五尺闊八寸的人形木靶,聽到鼓聲擂動,便立時飛身衝擊,一槍務要扎中靶上所畫要害,以既深且准為上,每人每天須得扎中規定之次數,方得歇息∼但此時右營的這些槍兵們,聽到鼓聲半晌,方才衝出去,但到距靶四五步遠時卻又慢了下來,瞄了又瞄,才一槍一扎去。至於練弓弩者,更是慘不忍睹,休說六發二中,十發能中二者,亦是寥寥無兒, … … 校場之中,這等景象,而武官節級們卻或視若無睹,或裝腔作勢的吼上兒聲,人人皆是得過且過,能混則混。身為都指揮使的趙仲琪,站在將台上,也是一臉的愁眉苦臉,無可奈何。 直到他見著柔扁與宗澤進來,方才又驚又喜的奔下將台迎接。「世子,末將有禮。」宗澤方向趙仲琪抱拳行禮,不料卻聽趙仲琪根本沒有理會他,反是有些心虛的望著柔嘉,問道: " 十九娘,你如何來了?」語氣中竟是帶著幾分討好。 宗澤又是尷尬,又是好笑。又聽柔嘉興高采烈的回道:「我聽宗將軍說今日要操練甚麼火銃,便來瞧個熱鬧。 「原來如此。」趙仲琪倒似鬆了口氣一般,立時笑道:「那你來得正好,曹允叔馬上便到。此番是我們精挑細選了三十名兵士,曹允叔待會便會親自教他們試練火銃,若果真有用,曹允叔答應幫我們在兩個月內,裝備兩個都的火銃兵。」「才兩百人?姓曹的您真小器。」柔嘉根本不知這其中的難處,全然不以 為奇,又道:「只不知那東西有用沒用。" "試試便知,試試便知。」趙仲琪嘿嘿傻笑著,一而便要引二人入中軍大營小息 不料卻聽宗澤在旁邊說道:「既然曹允叔還未到,縣主若有興致,末將便領縣主四處看看如何?這練兵佈陣之法,有時也能用於田獵之上呢。「也好。」柔嘉乃是 「聞獵心喜」之人,這時聽到宗澤說和打獵有關,頓時來了興致,但仍有些將信將疑,道:「我以往也來過一兩次,見他們操練,只是乏味得緊。真的和打獵有關麼? "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不待宗澤回答,趙仲琪早已接過話來,笑道:「每年官家田獵,便是遵循古制,有講武之意呢。 「啊?」柔嘉大吃一驚,原來此事,竟從未有人想到過居然還有人會不知道,更不會特意告訴一個小女孩,因此她雖習以為常,卻從不知皇帝田獵背後之含義。這時才恍然道:「難怪每年田獵時,總要帶上大批的班直、禁軍 …… 」 宗澤一面不動聲色地領著柔嘉與趙仲琪往東邊的前營操練之所走去,一面笑 道「打獵亦如用兵,用兵便如追獵。但若要率眾圍獵,人少尚還好,若是人多, 最墓本的,便是各部要用旗鼓相互聯繫,這觀旗動、聞金鼓以識進退之術,便是 最基本的。此時前營所操練者,正是此術。」 柔嘉頓時連連點頭,道:「正是,正是,我們出去打獵,若是同伴失散,張受他們便要用號角呼應。 宗澤也笑著點頭,「那便是最簡單的了。他一面與柔嘉、趙仲琪說些古來用兵與打獵的故事,趙仲琪讀書多倒不以為奇,只是看在妹妹面子上應酬著,但柔嘉卻聽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覺間,眾人已至前營操練之處。 此時前營練習的,乃是最基本的隊列旗例。前營指揮使將幾張桌子拼起,權當將台,帶著執旗站在台上。執旗揮動將旗,將旗向下一點一立,則各隊集結,再一點,則各都集結,至三點,則全營集結完畢 … … 練完聚散之法,又依次操練左右進止、銜枚俯伏。 只是這一切旗例,自這鄴軍前營一千將士操練出來,難免人為變樣。柔嘉不懂這些倒也罷了,但柔嘉的侍衛張受等人,原本全是班直侍衛出身,此時臉上不免都露出鄙夷之色。 宗澤眼見著那十個班直侍衛的神情,心裡直是惱羞成怒,但趙仲琪卻依舊是視若無賭,竟是全然沒有看見一般。他心裡冷笑,強抑著怒氣,也全當沒事人一般,向柔嘉詳細介紹著旗號的意義。 但他方說得幾句,張受等人早已在身後不斷的冷笑起來。 宗澤知道張受等十人,因班直侍衛階級本就比尋常禁軍要高----- 十人當中,階級最低的,也是仁勇校尉,張受更已是從八品上的御武校尉,放在禁軍中 ,那便可以當到指揮使、營行軍參軍;而鄴軍其餘的武官,如被賜給鄴國的這一 個指揮的教閱廂軍,因教閱廂軍的軍官階級按例都低於禁軍,其指揮懂沐過是個 仁勇校尉 - 單單從這階級上來說,這些班直侍衛已是高高在上了:他們又是正 兒八經的羽林軍,平時便是天武、捧日這些禁軍上軍,他們也未必放在眼裡,哪 裡又看得上鄴軍中的這些人。便是宗澤自己,他們心裡亦是不甚服氣的。 張受等人自中州來南海,全是由海船水軍護送,這十人全是北人,一路之上,難免會有人暈船嘔吐或少見多怪之類。他們平素高高在上,鬧了笑話的時候,自是難免被海船水軍的將士嘲笑。這類小小的積怨,日積月累,端是不少。 而他們自到新鄴後,整日與柔嘉打獵巡城,主僕情誼日濃,上下之間,往往熟不拘禮,眾人也放肆慣了。宗澤早已摸透眾人的性格,此時故意不加理會,依然自顧自的對柔嘉介紹著。旁邊趙仲琪心裡暗暗叫苦,暗怪宗澤多事,卻不敢出言阻止,只是拼了命向宗澤打眼色,但宗澤亦只是佯裝不知。 但張受等人見宗澤厚著臉皮不理會他們,卻哪裡肯善罷干休。 有人便在後而奚落道:「宗校尉說得來倒頭頭是道,可這治軍之術,難道全是靠一張人嘴吹的麼? 馬上便又有幾人接道:「小陳貴,你瞧那邊,那旗舉得,哎喲,那到底是左轉還是右轉啊? 「哎,小陳貴、楊小,你們知道什麼?宗校尉可是南海名將呀。人家治軍自有人家的方略,你們知道什麼?咱們班直操練,講究的是肅齊嚴整,進退有度,但在南海打仗,自又不同,不論旗號說進退左右,咱都得一些人進,一些人退,一些左,一些右,如此虛虛實實,才能叫敵人摸不著頭腦,不戰而敗。」 「原來如此 … … 」 「宗校尉果然高明,高明 … … 」 眾人只管在後面陰陽怪氣的奚落著,聲音不大不小,剛好夠宗澤與柔嘉聽見。 宗澤卻不管他們說什麼,只管充耳不聞。趙仲琪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卻也只是裝聾作啞。但柔嘉哪裡忍耐得住,早己低聲喝道:「張受,他們胡說八道什麼? " 張受心裡正聽得痛快呢,這裡聽見柔嘉喝斥,連忙喝止了眾人,自己趨前幾步,笑嘻嘻的說道:「縣主,這些個傢伙都被慣壞了,沒半點規矩,回頭好好罰罰他們。不過他們說的話卻沒錯,就這些個赤老,嘖嘖 … … 「你嘖什麼嘖?」柔嘉沒好氣的罵道。張受卻依舊嬉皮笑臉著,瞥了一眼宗澤,笑道:「縣主恕罪,縣主過問,小的不敢不說實話。若要靠著這些人打仗,三佛齊果真打過時,俺們也只好拼了一條命,保著鄴國公和縣主,奪船逃到凌牙門,再請朝廷的援軍相助為上 … … 」 他話音剛落,撞聽到「啪」地一聲,柔嘉早已轉身,一鞭抽到他腦袋上,「這話也頑笑得?" "縣主,澤,小人冤枉。」張受也不躲閃,結結實實受了這一鞭子,只收起笑容,望向宗「宗校尉,你摸著自己良心說一句,俺可說的有沒有道理? 柔嘉眼見張受神色,頓時也愣住了,亦轉身權向宗澤。 但宗澤卻只是尷尬地笑了幾聲,既不承認,也不否認。柔嘉又將目光轉趙仲琪,趙仲琪慌忙將目光避開。「看來真是冤枉你了。」柔嘉哼了一聲,臉色已沉了下去。「這前營的指揮使叫什麼? 「叫鄭裕。」趙仲供聽到柔嘉的語氣,心裡面一格登,連忙低聲說道:「他原是皇上賜給十九娘你的禁兵,在人宋時已是個守閥忠士。因他在西夏真刀真槍歷過戰陣,故宗將軍破格提拔,叫他做了這一營的指揮使。」 「鄭裕。」柔嘉念了念這名字,她離開注京,趙煦賜給她十名班直侍衛與五十名禁軍,除了十名班直侍衛一直留在她身邊外,五十名禁軍中,到新鄴時,已有七人染疾而死,其餘四十三名禁軍,她只留了十人在身邊聽候差遣,另外三十三名禁軍,全部被編入鄴軍。 她並不知道,皇帝賜給她的這五十名禁軍,乃是隸屬於宣武第一軍的禁兵 - 柔嘉自是不會關心這些事情,但是宗澤卻不能不視若珍寶,因此,這三十三名禁兵,全部都被他委以重任 - 雖然這些宣武一軍的禁軍,對海船水師出身的宗澤也並不是很看得起,亦不是很領他這份情。 鄭裕。柔嘉彎了彎手中的鞭子,在心裡又念叨了一次。一面尋思著,找個什麼由頭來收拾這傢伙。突然,柔嘉一伸手,指著遠處一株大樹,問道:「那又是何人? " 宗澤與趙仲琪循著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在前營操練的校場的旁邊的一排人樹下,一個男子正躺在一張籐椅上,悠閒的乘著涼。 趙仲琪的臉色越發難看起來。 「那是何人?」柔嘉又迫問了一遍,語氣越發不善。 「那 … … 那是 … … 」趙仲琪紅著臉,懦懦道:「那是八郎。 " "八郎?仲儡?」柔嘉訝然道,「他在這裡做甚? " 「他 … ,他 … ,趙仲琪越發的尷尬。他求救般地望向宗澤,但宗澤卻故意曲解了他的意思,在旁邊從容說道:「他是前營副指揮使。 「嗯?」柔嘉霍地轉頭,幾乎不敢相信地望著宗澤。 但宗澤的目光中,沒有半點的否認。 柔嘉立時便覺得臉煩熱燙起來。羞愧、丟臉!她此時只覺得整個鄴國公府的臉面,都被趙仲儡丟光了。 將士們都在訓練,他們的副指揮使卻在旁邊躺在陰涼處乘著涼。 她站在那裡,遠遠地望著趙仲儡,咬著牙問道:「鄭裕指揮不動仲儡是不是 ? 趙仲琪紅著臉,半晌說不出話來。宗澤卻在旁邊不急不徐地說道:「休說鄭裕指揮不動,便是世子也指揮不動。實不相瞞,如今咱們鄴軍當中,末將差不動鄭裕他們,鄭裕他們也差不動諸位宗族親貴 … … 」 「為何?」柔嘉瞪大了眼睛,望著趙仲琪與宗澤。 宗澤默然不語,趙仲琪躲避著柔嘉的目光,遲疑半晌,終於吞吞吐吐回道:都是 … … 都是自家兄弟,凡事總以忍讓為上,家和萬事興 」 但他話未說完,柔嘉早已轉過身去,對她的班直侍衛喝道:「張受,請金鼓斧械!小陳貴、楊小,你們去將鄭裕、趙仲儡給我綁了。」 「是!」張受諸人轟然應了。「 大哥,你只管看著,我來當惡人。我可不想跑到凌牙門去求薛奕,咱鄴國府丟不起這人。今日且借你將台一用。」柔嘉一面對趙仲琪說著,一面已轉身,快步朝將台走去。 宗澤連忙緊緊跟上,趙仲琪遲疑了一會,也趕緊邁開步子,追了上去。 「三十一「 三十二! 「三十三! " 鄴軍校場外面,曹友聞聽到校場內軍法官大聲的數數聲,再伴隨著清脆可聞的鞭答聲,還有趙仲儡鬼哭狼嚎般的慘叫聲 - 這位養尊處優的貴公子,只怕一輩子也想不到自己會受這樣的苦頭。他心裡頭又是好笑,又是解氣。但那個鄭裕,倒是條漢子,這麼一鞭一鞭的抽將下來,他硬是一聲不哼。 不過,曹友聞此時對任何人都沒什麼同情心可言。雖然是為了討好石越,但他在鄴國投了太多的本錢,他可不想最終血本無歸。若是鄴國最後弄得國破人亡,不僅他曹友聞此前所有的投入打了水漂,而且只怕還要賠了夫人又折兵,日後回到人宋,石越那裡他也無法交待。 好在如今的事態,終一又朝著他所希望的方向發展了。 他兒乎已經嗅到了狼煙燃起的味道,戰爭已經迫在眉睫。他只希望,他和宗澤演的這齣戲不要白費,但願柔嘉與火銃,能夠幫助鄴國度過這場劫難. 第三卷 《燕雲》 第十九章 『兩朝國史。鄴世家一』 鄴康公宗漢者,濮安王懿少子而英宗幼弟也。紹聖元年,宗漢初封於鄴。是為鄴公。 鄴康公元年春閏二月,宗漢率部眾就封,建新鄴,立宗廟、社稷。六月,宗澤、曹友聞以宗漢及諸子仁弱,謀以柔嘉縣主掌軍政事,語在《宗 澤傳》。 七月,鎮海侯趙惟禮興亂,興兵攻鄴。 先是,薛奕大破三佛齊,分其地為三。朝廷以春秋之義,存亡國、續絕嗣,遂以三佛齊舊都賜其王太子,賜名趙惟禮,封鎮海侯,以示四海思信。事在《薛奕傳》。 趙惟禮以三佛齊舊南海大國,自兵敗後,部族不附,屬國不朝,國勢大孱,乃陰思復仇之計。三佛齊舊為西天注輦國藩屬,至朝廷經略南海,又臣於朝廷,實欲借朝廷之力以抗注輦。至是,趙惟禮陰遣使修臣禮,請兵於注輦。又暗遣使遍說南海諸國,欲使各國偕力攻宋。闍婆國本三佛齊世仇,聞其謀,乃遣使告之薛奕。 時凌牙門監察御史陳克莊與薛奕有隙,克莊欲守,為持重計,薛奕思戰,議論難決,遂各行其是。薛奕困於兵少,乃先使宗澤、曹友聞以火統助鄴,故鄴軍器械之利,甲於南海。 七月戊辰,三佛齊大將陀旁亞里率精兵一萬,戰船二百餘艘,戰象五百頭,水陸並進,遂圍新鄴。賴有土人暗告柔嘉,鄴軍得早為之備。宗澤以新鄴城中河道密佈、城牆未成、水門殘破,鄴軍以未練之兵、殘破之眾、不守之城,難以力敵,乃以部眾聚於內城,以內城四周之寺廟、民居佈陣而守。又遣水師突圍,往凌牙門求援。 己巳,鄴國水師全軍覆沒。 陀旁亞里進新鄴,與鄴軍戰。宗澤左右調度,宗漢及諸子、柔嘉皆親臨陣前,鼓舞士氣。陀旁亞里力攻三日不克,三佛齊素無攻城利器,乃驅象兵攻之,宗澤以盾牌居前,火銃手居後應之。戰象驅前至五十步,矢石如蝗,宗澤令鄴軍亦以弓弩射之,而火銃手裝藥不發。陀旁亞里素知官軍有火器之利,至是,以鄴軍無霹靂投彈,大喜,乃令戰象衝陷,鄴軍忽火銃齊發,銃聲大作,戰象最懼火器 ,聞聲而潰,三佛齊軍大亂,自相踐踏,死傷無算。 三佛齊素輕鄴國,陀旁亞里久攻不下,反損兵折將,恐趙惟禮降罪;又恐薛奕援軍至,腹背受敵,遂聚眾將,議用火攻,焚新鄴。然新鄴城中,遍佈寺廟,其國中多信眾,皆謂以火焚城,恐殃及寺廟,終不許。 陀旁亞里不得已,乃驅城中蕃人為苦役,造土山。又以糧少,縱兵掠城中。三佛齊軍紀律大壞,城中蕃部,人心思叛。八月庚戌,圍解。 陀旁亞里圍新鄴月餘,鄴軍死傷上千,內城幾度欲破,幸賴城中糧草、箭矢火藥充裕,宗澤禦敵得當,方得全。鄴軍本嬌弱之兵,歷此役後,張受、鄭裕、陳貴輩,皆應時而起,成一時名將。 陀旁亞里亦三佛齊悍將,其圍攻新鄴月餘,至八月己酉,其攻城方急,新鄴幾破,然惟禮使者一日三至,趣其撤兵,故陀氏不得竟全功,而新鄴得倖存也。 先是,惟禮諜知鄴軍屏弱,薛奕兵少,乃欲以精兵先下新鄴,樹威諸國。待注輦國援軍至,再夾擊周國,一舉兼併二國後,挾大勝之餘威,急攻凌牙門,以圖霸南海。而陀旁亞里久攻新鄴不下,八月丁亥,注葷國水師先鋒三百餘戰船已至監蓖。惟禮乃悉起國中精銳,得兩萬餘眾,戰船四百餘艘,自為將,攻周。是月,注輦水師降監蓖國,破西郡,與惟禮合兵,困周國公若訥於南邑。 若訥乃親冒矢石,率眾捍敵。周國水師皆為水賊招安,頗知地形,竟借地利突圍至凌牙門。陀旁亞里七月戊辰圍新鄴,薛奕至十日後,方諜知此事。其欲興兵救鄴,又俱未至鄴而鄴已破,且又不知注輦水師何在,躊躇難定。至是,薛奕方知南邑猶存,遂棄鄴而救周。 若訥堅守南邑殘破之城十五日,城中矢盡,無藥少醫,傷者多死,屍骨狼藉。薛奕乃率援軍大至,人破注葷國水師於海上,南邑之圍遂解。 惟禮與注輦殘師退守詹卑,懼薛奕引兵攻詹卑,乃趣陀氏撤兵。而薛奕亦以兵少,自引兵回凌牙門。 十月,陀旁亞里再圍新鄴。 先是,九月,注輦國水師大至,戰船千餘艘,戰象上萬頭。南海震動,監蓖、藍無裡諸國,望風而降。若訥棄守南邑,率眾至凌牙門與薛奕合兵。薛奕率軍與注輦水師三戰不利,注葷水師乃強攻凌牙門,惟禮又遣陀氏率部,再攻新鄴。 鄴自八月圍解,柔嘉、宗澤、曹友聞得專信任,軍國之事,皆決於柔嘉。遂用宗澤之策,善撫蕃漢部眾,罷六承勾事,賜城中蕃部口糧,又遣醫者、僧侶巡視城中,醫治傷病,賜給草藥。城中蕃部,鹹德柔嘉。又用曹友聞之謀,急造火統、囤積戰守之具,募武伴當為傭兵,以補兵力之不足。鄴國國勢大振。 至是,三佛齊軍再至,激戰旬月,而新鄴終不可下。 十一月,新鄴圍解。 注輦水師與惟禮攻凌牙門,七度登島,皆被擊退,監察御史陳克莊戰死。事在《薛奕傳》。十一月,東北信風起有月餘,惟禮懼朝廷援軍至,乃召陀旁亞里相助,急攻凌牙門。 宗澤以勝負未定,而陀氏退兵,乃與鄭裕、陳貴引兵躡其後,為陀旁亞里所察,乃從容引軍還。 是月,柔嘉暗遣張受,自軍中募死士五十,以城中蕃人為鄉導,陰潛入詹卑 ,四處縱火。詹卑城中空虛,惟禮以官軍天降,恐進退無據,乃急引兵還。注輦水師又擄獲一海船,知廣州虎翼軍大舉南下,亦引兵還,屯於哥羅富沙城〔1〕。 初,朝廷得薛奕奏狀,太皇太后以宗漢英宗幼弟,屢趣兩府以備萬一。司馬光以國家虛弱,不欲大興兵,乃用范純仁之謀,令廣州虎翼軍十一月南下,聽薛奕調遣,以備非常。又用石越之策,升凌牙門城為凌州,隸廣南東路,以文煥權知軍州事。又解送工匠三百及火炮圖紙與火藥配方至凌州,置凌州軍器院許便宜興造。 文煥未至凌州,已碟交趾、占城及勃泥三侯,令其出兵相助,至是,聯軍披甲近三萬,戰船六百餘艘,大集於凌州 十二月,周國公若訥遣使至新鄴,與鄴盟,約為婚姻。 薛奕親率戰船三十,送若訥還南邑。南邑兵焚之後,十室九空。周國所蓄之珍貨財寶,散亂無存,而柴氏老弱婦孺,又自廣州至,若訥窮途末路,乃乞文煥、薛奕暫留老弱於凌州,文、薛以若訥前朝之後,恐朝廷嫌隙,不許。或說若吶求助於鄴,乃遣使至鄴,柔嘉允之。兩國遂結盟。 是月,薛奕與注輦水師戰於海上凡四次,互有勝敗。注輦水師亦頗有大船,善用風向,其士卒皆精於水性,悍不畏死,每戰,若據上風,則以快船衝前,無懼矢石,俟兩船相接,則以士卒跳上敵船,奪船死戰,或於敵船上縱火,不惜同死。若居下風,則每每遠遁。或謂其國軍法嚴苛,故十卒不敢惜死。 甲辰,柔嘉出獵,道遇三佛齊將皮襪,生擒之。 二年春正月,鄴與闍婆國約為婚姻。 周上卿、國相柴遠至新鄴借糧五千石,允之。 柴遠自有傳。其本若訥遠宗,亦周世宗之後,往來宋、遼、夏三國及高麗、日本、南海間,身家鉅萬。或謂其至遼朝,乃為北樞密使蕭佑丹座上賓。聞朝廷興封建之議,柴遠乃變賣家產,得數百萬緡,盡購戰船、兵器、戰馬,又自遼國私購阻卜、室韋、女直奴三千餘人,舉族南下,奔若訥。若訥得此臂助,國勢復振,乃拜遠為上卿、國相。 南邑久困於注輦、三佛齊之間,旦夕不得卸甲,既不得耕作,諸部落復亦不納賦稅,人眾雖多,卻無十日之糧。柴遠乃至新鄴,申盟好之誼,請借糧於鄴。 柔嘉問之於宗澤、曹友聞。曹友聞以鄴周唇亡齒寒,周亡,三佛齊則可全力攻鄴,因許之。 庚午,仲琪自凌州還,言注輦國使者於乙丑至凌州請和。 先是,朝廷置凌州軍器院,試造火炮兩門。仲琪以與文煥有舊,乃自請說之,欲得一門。至凌州,乃知注輦國以十萬之眾,勞師遠征,既不能勝,則惟禮雖傾舉國之力資之,亦不免困於糧草補給,其大將乃欲求自全之策,遂遣使議和,請朝廷赦惟禮之罪,以三佛齊王歸國,令金洲各國兩屬之,既為宋臣,亦為注葷之臣。 文煥、薛奕以注輦國勞師遠來,若縱其歸巢,則日後難制。若欲一舉殲滅,則力有不及。乃謀緩兵之計,欲令其眾進退不能,坐困窮途。乃設驕辭辱其使,文煥又以榜文送諸國,譏注輦「螢蟲之光,遂敢與日月爭輝」云云,笑其不日必將引兵還國,殆笑天下。意欲激怒之,令其攻周,文煥以注輦雖眾,而周旬月不可下,乃以周為餌誘之,待東北信風息,則其欲歸國而不得矣。 柴遠聞之,言注輦必興兵破周、鄴二國以洩憤,乃星夜歸國。 二月,三佛齊將伽羅引兵至新鄴城外五十里,旌旗密佈。宗漢大恐,問策於諸將,宗澤以為疑兵,乃遣鄭裕、士更率部擊之,遂大敗伽羅。士更,宗漢次孫也。 是月,注輦、三佛齊合兵攻南邑,柴遠乃請若訥棄南邑城,以若訥率部眾居海船中,以熟知水道之水賊操舟,不與輦、佛水師交戰,善用地利,避其主力,襲其虛弱,一戰成功,便即遠竄。又以三千私奴為北奴軍,皆擅騎射,利勁矢,能堅忍耐苦,柴遠遂自領之,每與輦、佛戰,來去無蹤,西至監蓖,東至詹卑城,所過剽掠,人畜無遺。注輦、三佛齊求戰不得,反坐受其困。若訥又牒定海諸城城主,令其率眾襲擾三佛齊腹地,劫掠落單船隻。 己亥,柔嘉、宗澤乘詹卑空虛,率眾破詹卑城。柔嘉下令縱兵劫掠,縱火焚城而回。 注輦諸將以久戰不利,東北信風將息,師老於外,恐有覆沒之憂,乃謀挾惟禮歸國。惟禮陰察之,大懼,乃率水師奔金洲南岸。金洲有大山東西縱貫,天險難逾,南岸島嶼密佈,故惟禮乃率師匿於斯。 三月,置水師、造火炮。 是月,注輦諸將率軍西歸。文煥、薛奕率軍追之,宋輦水師戰於細蘭海,薛奕以火炮兩門置座艦甲板,號「無敵戰船」,發十餘彈,中注輦戰船一隻。又發以猛火油、霹靂投彈諸火器,焚注輦戰船數十。兩軍激戰竟日,至日暮,暴雨,文、薛乃引兵還。此役,奪注輦戰船三十餘艘,擊沉數倍於此,而虎翼軍亦損戰船四十餘艘,千餘將士殉國。而鄴、周之厄亦解。 柔嘉聞周國復營南邑、西郡,柴遠置火器、海船監,凡於火器、海船造作有一技之長者,不惜高官厚祿,務要延致。乃建言,鄴國偏居一島,無火器、海船,無以立國。宗漢遂令柔嘉置辦水師、營造火炮、火統。 四月,惟禮遣使至新鄴,乞代上奏狀,陳情謝罪。 五月,周國公柴若訥至新鄴,迎老弱歸國。柔嘉遣使據彭加山,設彭加監,令島上居民,納錫、胡椒以抵賦稅。又遣使至各蕃部,令自詹卑以東至海,諸部族皆為鄴國臣民,並定各部賦稅。 是月半,柴遠破哥羅富沙,置來遠郡。又遣兵破監蓖,置臨海郡。藍無裡國人俱,稱臣於周。 十月,宗漢疾作,薨。遺表請以長子仲琪繼鄴國公之位。柔嘉乃率部至柔嘉縣,開府設官,訓練水師。 初,柔嘉離京,帝以手指地圖,劃金洲最東之一隅為柔嘉縣,以賜柔嘉。至是,鄴人乃稱柔嘉縣為「東都」,軍國之政,皆白東都乃得行,仲琪拱手而已。 是月,朝廷詔至金洲,赦趙惟禮之罪,仍許其為鎮海侯,以詹卑週三百里地為其封地,奉三佛齊之祀。其餘之地,悉歸鄴、周兩國。 〔1」即滿喇伽。今馬六甲。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章 關河迢遞繞黃沙(一之上) 冬天的北國,空曠、遼闊。朔風在原野間呼嘯,經霜的樹葉,在這寒風中猝然脫落,在乾燥的沙磧地面上旋轉、飛舞著。 唐康騎在馬上,舉目四望,目力所及之內,除了他身後綿延逶迤的使團,以及周圍護送的契丹軍隊,整個天地之間,竟似渺無人煙一般。只有幾隻烏鴉落在遠處河邊的幾棵楊樹上,張開翅膀,淒涼的叫著——雖然人生大部分時間都在北方度過,但對唐康而言,這種黑色的大鳥,始終是不詳的象徵,這一點上,顯示著他骨子裡依然是南方人——而這更讓唐康心裡泛起一種蒼涼的感覺。 再走二十里,便是廣平甸——契丹皇帝冬捺缽的行在之所。 唐康始終無法理解契丹人的思維。作為一個積極推廣漢化,銳意革新的皇帝,耶律浚進一步強化了他的中京大定府作為行政首都的地位,但是,這個皇帝卻始終未能徹底革除他祖先的「弊政」,每年都要帶著自己的朝廷到處亂轉。這樣的統治方式,在以往契丹以部族自治為主之時,或許還並無不可;然而,在耶律浚的銳意變革之後,遼國朝廷直接控制、管理的州縣人口越來越多,此時還搞什麼「四時捺缽」,就顯得有點食古不化了。 當然,這只是契丹的內政。耶律浚若治理不好自己的國家,唐康只會幸災樂禍,絕不會有半點的同情與擔心。只是契丹的這種制度,對於各國的使臣來說,同樣也是一種折磨。在各國流行互派常駐使臣的今日,耶律浚的四時捺缽,亦意味著各國的駐遼使臣也必須每年跟著他亂跑。而對於唐康這樣的特使來說,則意味著他必須在寒風凜冽的季節,鞍馬勞頓,跑到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去拜會契丹的皇帝。 唐康在心裡咒罵著。但想起自己的使命,又感到一種興奮。 這一年是大遼太平中興十一年,大宋紹聖六年。時方三十六歲的唐康,以大名府任上考績優異,累遷至武經閣侍讀、樞密院副都承旨,此番奉旨使遼,乃是為了與遼國談判,修改或終止由如今的兵部尚書章敦在六年前與遼國簽訂的「互市條約」。 熙寧十八年簽訂的那份條約,原本應當在去年五年到期後就終止,但宋遼雙方談判沒有結果,左丞相司馬光顧及兩朝交好,又做出妥協,令此議延長了一年。然此事卻在宋朝朝野招致極大的不滿,更鬧出不少風波,迫於壓力,兩府終於決定,無論如何,都必須修改或終止條約。這才差唐康為特使,出使遼國,向耶律浚表示誠意,並妥為解釋。 妥為解釋! 唐康不由在心裡冷笑著。 說到底,這不過是司馬光的一廂情願罷了。自從紹聖三年,太皇太后下旨改左右僕射為左右丞相後,七十多歲的左丞相司馬光,在唐康等人的心中,便是越來越保守,越來越怯懦怕事了—— 他先是在紹聖三年,上表請求召回呂公著,但呂公著回京時,已是口齒不清,不到一個月,便老死於府中。然後,他又請求召回文彥博,但文彥博堅拒不允,反而請求致仕,最後以太師、加兩鎮節度使致仕,隱居於洛陽。 僅以此一事,唐康便覺司馬光不及文彥博多矣。 這並非是因為唐康是文家的孫女婿,所以偏袒文彥博。便以與遼國互市條約之事來說,六年前簽訂此約,或屬迫不得已,然至紹聖六年,大宋朝早已以令人意想不到的速度,走出了高宗皇帝大行時的困境。 先是紹聖元年,宋夏議和。石越與司馬光一道,頂著國內反對者的壓力,遣蔡卞出使夏國,在黑水城與李秉常議定盟約,宋朝以允許秉常每年遣使祭祖、願意西遷的黨項貴人、開換互市、重新冊封李秉常為西夏國王、同意兩國互駐使節一共五項讓步,換取秉常向宋稱臣並採用宋朝年號。紹聖二年,王安禮與李憲又奉旨與西夏議定邊界,雙方並口頭承諾,秉常不再東向圖謀西夏故地,而宋朝則默認秉常兼併西域之行為。 自此,秉常得以全力經營西域,再無東顧之憂。而宋朝在全面收縮之戰略下,也樂得換取西北邊境之安寧,從此可以著力消化收復的河西之地,進一步鞏固在河西的統治。 這一策略效果顯著,雖然有情報顯示,在紹聖五年,已然兼併高昌、龜茲,並且數度大破黑汗,眼見著就要並有西域全境的西夏,在遷都高昌後,悄悄地恢復了年號。但是,這幾年來,宋夏邊境,卻是的的確確做到了和平相處。而其直接的結果,便是兩國互市規模不斷擴大,宋朝從河西至橫山、河湟,戶口滋衍,府庫充盈,阡陌相連,羊牛成群。而宋軍大量轉為屯田軍,不僅極大減輕了朝廷的財政負擔,連帶著讓陝西腹地,也得到了自唐朝安史之亂以後難得的休養生息時間。紹聖五年,朝廷更是在橫山、河湟、河西諸地,做了一件曠古絕今的大事:朝廷徵召了三千僧道,在這些地區大做法事,超度死於戰爭的亡魂——這倒並非沒有先例,但此後,石越又下令這些僧道深入各蕃部,替各蕃部醫治人畜,朝廷並為此撥出三十萬貫緡錢,購買草藥,賜予諸部落。 石越此舉,固然顯示了如今宋朝西北各族關係之和好前所未有,亦間接展示了宋朝的財政狀況是怎麼樣的良好。 的確,時至今時今日,汴京的物價,仍然未能恢復到七八年以前的水準,但自熙寧十八年發行鹽債開始,儘管圍繞鹽債之事,爭議不斷,甚至偶有緊張之局面,但得到司馬光與王安石支持的鹽債,畢竟得以順利發行,朝廷得此巨額資金,不僅可以為交鈔、錢莊存款提供擔保,而且還幫助朝廷度過了財政困難之時期。 在交鈔與錢莊穩定之後,儘管很快海外之凌州與金州又發生了戰爭,但原本預期將慘淡經營的海商與東南作坊,卻也因為封建,獲得了新的機會。自熙寧十八年開始,每年都有不同數量的宗室之藩,他們在汴京與杭州大量變賣資產,以購買需要的物品,並募集人才與勞動力,大宋朝一百餘年來宗室的財富積累,在幾年之內,幾乎全部投入流通市場,這本身就足以令汴京與杭州的交易活躍繁榮,由此帶動的一個個地區、行業的繁榮,效果更不可估量。而到了封國後,為籌措最初的資金,諸侯們更是不惜大量的出賣利益,從最普遍的承包市舶務關稅,到開放礦山,更有甚者甚至僱傭武伴當為傭兵,替他們征服夷人,然後諸侯與傭兵們坐地分成,分享賦稅...... 海商們在諸侯國或身居要職,或與諸侯們分庭抗禮,但多數人仍然甘願當宋朝的臣民,他們也給宋朝朝廷帶來了可觀的稅收。紹聖五年,朝廷在市舶務關稅、海外商品禁榷專賣兩項收入上,便超過了一千萬貫緡錢。而這,還是在宋輦交惡,東西商路幾近斷絕的情況下取得的。 東南諸路更趨繁榮,不僅兩浙、福建諸路遠勝舊觀,湖廣四路的戶口、墾田數、糧食產量、稅收,更是逐年增長。而益州路歷五六年之休養,亦已漸漸恢復元氣。在劃定蜀幣區、禁軍大舉北撤後,益州物價漸漸平穩,此後五年間,朝廷在益州小心翼翼的回收著紙幣,至紹聖五年,益州的情形,看起來反比以往作為鐵錢區時更加樂觀。雖然朝廷仍未開放蜀幣與交鈔之兌換,人們出入益州,攜帶錢鈔無用,只能帶貨物或者黃白之物,但這與以往實施鐵錢區時一樣,貨幣的不能通用,反倒促進了益州與外界的貿易。而蜀幣作為鐵錢所沒有的優點是,發行蜀幣成本遠遠低於鐵錢,而鐵錢易於盜鑄,攜帶不便,蜀幣則反而盜印不易,攜帶方便。五年時間,不僅益州軍民早已接受蜀幣,在那些商人那裡,一貫蜀幣甚至能換到一貫二十文的交鈔。也就是說,在實際上,蜀幣比交鈔更值錢。 的確,益州的自我恢復能力是驚人的。只須朝廷安分下來,百姓就會扛起鋤頭,自己養活自己。陳元鳳在益州,只花了不到兩年時間,剿撫並用,就平息了益州全境的盜賊,並因此升任轉運副使。 叛亂的西南夷在幾次主動出擊騷擾皆被王厚、慕容謙擊敗後,很快便不敢再挑釁宋朝。眼見著一兩年間宋朝都未來征討,這些叛亂的部落順理成章的又重新開始了互相之間的仇殺,在陳元鳳、王厚、慕容謙、何畏之的暗中挑撥、收買、分化之下,三四年間,這些部族要麼重新歸附宋朝,要麼早已將項上人頭,懸在了戎州的城門之上。 紹聖五年,陳元鳳甚至上了一份雄心勃勃的奏狀,請求朝廷允許他發益州之兵,清算當年西南夷叛亂時的領頭部落,乃至要懲戒後來曾經接納過某幾個部族投附的大理國。 在司馬光做主的政事堂,這份奏狀當然不可能被採納。為了怕陳元鳳惹是生非,司馬光乾脆將這位如今已是赫赫有名的「能吏」,以「歷練」為名,升任河北路學政使。 紹聖五年的司馬光,是如日中天的司馬光。無論他做什麼事,兩府都沒有人會反對。 在這一年,朝廷如約贖回了第一批五年期的鹽債,沒有一文錢的拖欠。舊黨中與司馬光漸漸疏遠的那群人,雖然也有極少數的人,將此視為自己持續五年抗爭的勝利,宣稱朝廷只是勉強做了件理所應當的事,但大多數人,要麼沉默不語,閉上了嘴巴,要麼公開轉變態度,讚揚司馬光。 彷彿這全是司馬君實的功勞!唐康在心裡面憤憤不平的想道。彷彿這全是司馬君實的功勞! 其實誰都知道,若非是石越,甚至若非是有王安石在杭州主持東南之鹽債、封建諸事,根本便不可能有今日之局面。然而,汴京的舊黨們記不起遠在杭州的王安石,也將石越的功績視為理所當然,在他們看來,這一切的關鍵,全在於當初司馬光堅定的支持了石越。 世間之事,便是如此的荒誕可笑。 所以,這一年,司馬光的威望達到了頂點。 但紹聖五年的司馬光,亦是暮氣沉沉的司馬光。 這位七十多歲的司馬相公,已經不能每日上朝,只能五日一朝。政事堂的政務,幾乎全部是由石越與范純仁主持。而這位左丞相所做的事情,則是拒絕了陳元鳳清算西南夷逆首的奏狀,駁回了文煥、薛奕請求西征注輦國的奏狀,默認了李秉常在高昌恢復年號,委曲求全的繼續執行與契丹這份早應終止的條約! 他支持的唯一一件大事,是再發行五百萬緡新債券,用來籌措資金,修復陝西的灌溉水道。紹聖五年,朝廷國庫倒並不缺錢,只不過石越與兩府皆認為國庫裡應當多留一點積蓄,以備不時之需,而直到那時候,在究竟應當繼續回收交鈔,還是可以適當再發行一些交鈔之間,兩府依然拿不定主意。這一點上,每個人都是驚弓之鳥,不管食貨社提出多少理論,太府寺怎麼進諫,甚至連石越都固執的認為,在國庫儲備的金銀銅與發行的交鈔最少達到一比三之前,絕對不宜再發行交鈔。司馬光顯然也持這種心理,於是。發行適度的債券,反而更加容易得到兩府的支持。 總而言之,司馬光依然抱著他熙寧十八年所定下的策略,不肯做出任何改變。只要沒有人來侵犯大宋,他便不希望興起一絲半點的邊事,無論那對宋朝有利還是無益;只要財政不出問題,他便希望將當前的政策繼續維持下去,最好不要有任何新的冒險政策出現...... 但是,司馬光甘心如此,可並不代表這個國家甘心如此! 這不是一個安靜的時代。 亦不是一個屬於七十多歲的老人的時代。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章 關河迢遞繞黃沙(一之下) 「虜帳冬在沙陀中, 索羊織葦稱行宮。 從官星散依塚阜, 氈蘆窟室欺霜鳳, 春梁煮雪安得飽, 擊兔射鹿誇強雄, 朝廷經略窮海宇, 歲遺繒絮消頑凶......」 突然,唐康身後的車隊中,傳來歌女的清聲,在這沉默而枯燥的旅途中,悅耳的歌喉,有時候的確是能鼓舞起人們的士氣來。 但這歌聲,卻叫唐康微微皺起了眉來。 這歌的歌詞,乃是由蘇轍昔年出使契丹後,所寫的《虜帳》一詩,他使團中的十名官妓,乃是宋朝送給遼主的禮物,此時遠來這塞北之地,感傷觸懷,亦屬人之常情。然出使契丹,最忌諱的,便是以華夏驕人,這常易引起兩國的糾紛,蘇轍此詩,又是說「虜帳」,又是說「頑凶」,對契丹可不太尊重。 他瞥了一眼陪伴的契丹官員與將士,他們也都在側耳傾聽著,但臉上卻並無不悅之意。唐康不由得一愣,這時才想起來,那歌女乃是用吳語作歌,身邊的這些契丹官員,縱然聽得懂漢話,充其量也就是能聽懂汴京官話而已,想要聽懂吳語,那是斷斷不可能的。 唐康自失的一笑,放下心來,心思又轉到歌詞上來,「朝廷經略窮海宇,歲遺繒絮消頑凶」,這樣的日子,將一去不復反了。 便在此時,只聽到「嗚——嗚——嗚——」,連續的號角之聲從前方傳來,唐康便見護送使團的一個契丹武官從腰間摘起號角,「嗚——嗚——嗚——」的吹了起來。 使團停了下來。頃刻之間,方纔還是渺無人煙的曠野中,不知從哪裡突然插出來一隊騎兵,向著使團疾馳而來。 契丹接伴官策馬到唐康身邊,抱拳笑道:「唐大人,前面便是耶律沖哥將軍的防區了。」 「耶律沖哥?」唐康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中竟露出幾分期盼之意》但這須怪不得唐康,耶律沖哥,的確,他已經久仰了,自紹聖以來,這位全天下聲名最盛的將軍! 「唐大人,童大人,一路辛苦。」 唐康見著那隊騎兵在離自己一行五六十步時翻身下馬。一個二十來歲,身著白色胡服,體格矯健,頭領摸樣的北朝男子大步走過來,抱拳朝自己與副使童貫打著招呼。他一面和童貫抱拳回禮,心裡正暗思著樞密院的檔案中,曾記載哪個契丹官員是這般摸樣,卻聽那契丹接伴官已趨步上前,行禮道:「狀元公......」 唐康聽見這三字,心頭「啊」的一下,恍然道:「原來是他!」 果然,邊聽那接伴官已笑著介紹道:「唐大人、童大人,這位便是本朝去年的武狀元,乃省女直部節度使完顏劾裡缽大人之次子完顏阿骨打將軍。」 唐康心裡暗暗點頭,又笑著回了一禮:「原來是狀元公。」轉身對童貫笑道:「前幾日,還和供奉說及生女直男子勇敢善戰,冠於北朝諸部,不想今日便見著其中之佼佼者。」 一面又留神打量著完顏阿骨打——便見這阿骨打雖然頭上戴著狼皮帽,卻依舊可見他顱後留著幾綹頭髮,與契丹絕不相同。唐康早知遼國各族,大多有髡發之俗,但各族在髡發上仍有區別。如女直便是顱後留發,而契丹則是剃光顱頂,留下四周或主要是顱的兩側的頭髮。 他又看阿骨打身後騎兵,見其髡發都同於阿骨打,心裡已知這定然全是生女直部族兵,不由得越發留意起來。 幾年前,遼國駐宋正使韓托古烈歸國,升任北面都林牙——此職在北朝,是相當於宋朝的學士院長的要職。在韓托古烈的建議下,遼國進一步改革科舉制度——韓托古烈參考宋朝制度,將科舉制與契丹的世選制完美的結合起,把進士科分成文、武、雜三門,文進士考儒家經典、詩賦策論;武進士考兵法武藝;雜進士考天文地理醫學算術之類。又把契丹、漢人及渤海人、奚人及諸部族分開,做三場分別考試,以求將各部族的菁英全部通過科舉加以籠絡利用。過去契丹的世選制,是從貴族子弟中擇賢授官,但更類似於漢代的察舉,至耶律洪基之時,已經難以為繼,而且世選制選拔人才,也限於契丹等核心部族,但韓托古烈的這一改革,卻是不僅將世選制科舉化,而且還是遼國第一次向境內所有部族開放政權,分享權力。這次改革對於緩和契丹與國內各部族之間的矛盾,的確效果顯著。生女直對契丹素來有著極大的仇恨,許多部族表面上接受遼國的官職,但卻頗以此為恥,其中不少部落甚至與宋朝職方館還暗中有聯繫,但在此政策下,各部族仍然免不了要讓本族子弟去參加科舉,因為這事關生女直內各部族之間的相互競爭,考中科舉者,不僅能給本族帶來榮譽,而且也的確能帶來許多實在的利益——似完顏阿骨打這般考中武狀元甚或只是各科前三名,其直接的利益便是可以讓完顏部免除三年的賦稅。 也因此,完顏阿骨打這位狀元公,引起了唐康極大的興趣。 韓托古烈的這次改革,也許是關乎契丹國運的一次改革。也許,各族菁英進入遼國政權,會削弱各族對契丹的反對力量,甚至進而最終緩和遼國國內部族之間激烈的矛盾;但是,這種政策也並非全然沒有風險,因為契丹在遼國始終是一個人口不居多數的部族,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如若各族之間的矛盾始終無法真正緩和,甚或在某一天更加激化,那這些各族的菁英回到自己的部落後,就再也不是當初沒見過世面的蠻夷可比,他們將會給契丹帶來前所未有的麻煩。 更何況,開放政權也會讓一些契丹人的既得利益受損,即使是遼國漢人——他們雖然歡迎遼國通過科舉選拔更多的官員,但他們對於其他諸科進士同樣的心存歧視,對於韓托古烈的改革,如果職方館的情報沒錯的話,他們同樣也頗多微辭......這些勢力,有一天會不會反撲?他們會不會在有一天將這筆賬算到完顏阿骨打們身上從而引發更大的衝突? 所有這些......都是唐康心裡的疑問,或者說......期待。 儘管石越認為這對宋朝也是一件好事,石越相信不僅僅是契丹,宋朝也更願意與更開化的蠻夷打交道。但是唐康卻不在乎這些,不管他們開化還是野蠻,他只關心那些能給契丹人惹麻煩的蠻夷。雖然石越對唐康的確有著極大的影響,但這點上,唐康與石越完全不同,對於蠻夷的那種優越感,是刻入他骨子裡,與他的思維方式完全無法分割的。 他仔細觀察著完顏阿骨打和他的部下,以及他們對同行契丹人的態度,或者同行契丹人對這些生女直的態度。尋找他們之間存在著相互間的歧視、敵意,以及可以加以利用的機會。 他留意到護送他們的契丹軍隊與完顏阿骨打的那只騎兵,完全沒有交集,彷彿互相視對方為路人一般。他們之間沒有交談,彷彿是兩支完全陌生的軍隊,但是,唐康卻也感覺不到那種緊張、敵視的氣氛。 與部族的漠然相比,那接伴官對完顏阿骨打卻有一種奇怪的熱情,唐康理解其中的原因——契丹人其實與宋人沒什麼兩樣,對於所謂的「狀元」充滿了莫名其妙的景仰。但這種感情卻讓並非進士高第出身的唐康十分的不屑,這讓他很容易想起自己在宋朝所受到的歧視——無論他如何能幹,甚至無視他有什麼樣的背景,不是進士高第出身的官員,彷彿注定就是要低人一等一般,哪怕「武經閣侍讀」這個帶職,保護了他在陞遷的時候不會受到這種歧視。 而讓唐康略感意外的,確實阿骨打的不卑不亢。 職方館自從創立之日起,便一直很注意收集遼國重要人物的情報。而種建中接管職方館後,對遼國更加用心,他非常有遠見的收集起阻卜、女直、室韋等臣屬於遼國的部落的情報,但是,職方館收集的情報畢竟有限。阿骨打之父雖然是遼國的生女直節度使,但那和宋朝的「歸德將軍」沒什麼區別,不過是一種名義而已。完顏部算不上一個很重要的部落,若非阿骨打拿了武狀元,又被耶律沖哥挑中,做了這位名將帳下的一名行軍參謀,唐康絕不會知道世間還有這個人的存在。 在唐康的心裡,契丹已是「蠻夷」,而女直哪怕在契丹眼裡也是「蠻夷」,至於生女直,那便在女直眼裡,只怕也屬於「蠻夷」之列了......完顏阿骨打雖然是生女直部節度使的次子,但這種身份,在唐康眼裡,便等同於南海雍國某個不知名的酋長家的次子。更何況,他畢竟只是次子,又不是長子。 即便他是武狀元!但多半時候,人們也只會因為他的身份而感到一種稀奇。韓托古烈的改革,將契丹人參加的科舉稱為「國科」,漢人與渤海人稱為「漢科」,而奚人與諸部族參加的考試稱為「諸部科」——而則俗稱為「北科」、「南科」、「夷科」。說到底,阿骨打不過是一個諸部科或者是夷科武狀元而已。 更何況他才二十多歲。唐康已經記不清檔案上怎麼說,二十三歲還是二十四歲? 唐康完全無法想像,他身上的氣度是怎麼來的? 那種感覺是,你感覺不到他傲慢的痕跡,他卻能仍你覺得,所有對他的稱讚都是理所當然,甚至,他還會讓你覺得,如果你想對他有所批評的話,他是肯定不會把它當回事的,儘管唐康還能夠從他的眼裡看到謹慎與謙卑。 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彷彿一個偏遠鄉下來的青年,到了汴京後,他會本能的擁有一種防衛性的謙卑,他小心翼翼的觀察著別人,謹慎的應對著所遇著的一切——這並不算稀奇,唐康見過無數這樣的青年人。但真正稀奇的是,在這樣的同時,他還能讓你感覺,他可以和所有的人分庭抗禮,並且是理所當然——是所有的人! 這個生女直部節度使的次子,身上有一種讓唐康驚訝的氣質。 「若是在大宋,我定會將此人引薦給大哥。他會成為......」唐康心裡掠過一個個的名字,但是卻找不到合適的人名,韓琦?富弼?他在心裡搖著頭,一個個的否定。很快他就決定放棄,無論如何,這還只是一塊璞玉,即使遼國得到了他,即使有一天他被磨練出來,他要成為大宋的威脅,也還是很久以後的事情。 他讓自己的心思離開這個生女直男子,完顏阿骨打一行來了後,使團熱鬧了一些副使童貫與接伴官、完顏阿骨打高聲談論著伊麗河之戰。 「......原來果真曾經翻越天山天險,以前我還以為是市井謠傳呢,嘖嘖,天山......我沒見過天山,不過我曾經見過賀蘭山,聽說天山比賀蘭山還要高些......」童貫讚歎著,望著阿骨打,「完顏將軍,想來這一路定然驚險?」 「童大人有所不知,在下那時還不是耶律大人的部屬。」 「唔,那還真可惜,我一直都想不明白,耶律將軍究竟是用了啥法子,將那五門火炮駝過天山的......」 童貫這漫不經心的一問,令得唐康心中一動,立時豎起了耳朵,便聽阿骨打淡淡笑道:「耶律大人用兵如神,可俺跟隨未久,這些個內情,實實也是不知。」 「耶律將軍的確當得起『用兵如神』四字。」那接伴官卻似是不太滿意他的保留,已是迫不及待地接過話來,誇耀到:「一萬鐵騎西征,大破北廷,飛越天山,當日伊麗河畔已集結了十餘萬以逸待勞的黑汗大軍,耶律將軍的部下加上西夏人,全部也不超過五萬。狀元公能在這等名將麾下效力,前途亦不可限量,他日必能隨耶律將軍為大遼立下更大的功勳......」 「果真有十萬黑汗大軍?」童貫的驚訝中,帶著大煞風景的懷疑。 接伴官瞥了童貫一眼,傲聲道:「區區十萬之敵,有算得了什麼?非是下關吹噓,這火炮雖是南朝最早造出,但卻是耶律將軍第一個將它運用到大會戰中,若論善用火炮之利,耶律將軍認第二,只怕沒人敢認第一。」 童貫與唐康飛快地交換了下眼色——接伴官所說,的確是輕易駁斥不了,這五六年間耶律沖哥確是稱得上威名遠播。 先是率八千馬軍,以貢物不恭為名,孤軍深入極北苦寒之地,大破斡朗改、轄戛斯,從此將「小海」納入遼國的疆域之中,拓地數萬里,招納族帳上萬戶,自此,在遼國的官制上,再無有名無實的斡朗改國王府、轄戛斯國王府,而是多了兩個名副其實的斡朗改大王府、轄戛斯大王府。 爾後,遼夏結盟,秉常請師於契丹,約定契丹出兵協助其征討回鶻與黑汗,所破城池,土地歸西夏,金帛子女,盡歸契丹。耶律沖哥又奉命率一萬鐵騎西援秉常,破北廷、跨越天山與夏軍夾擊高昌,更於伊麗河畔,與夏軍一道,打敗前來干涉的十餘萬黑汗軍隊。李秉常自從與宋朝修好後,無復東顧之憂,自此又得契丹之助,更是無所忌憚,先後攻破高昌、龜茲後,便將戰火燒向黑汗國境內。秉常親率夏軍南下,兼併于闐故地,兵鋒直指黑汗大可汗駐牙之喀什噶爾城;耶律沖哥則與禹藏花麻一道,縱馬於天山之北,其鐵蹄所至,連黑汗國最初建牙之巴拉沙袞城,亦不得倖免。 僅數年之間,耶律沖哥之名,威震西域。他橫行西域,百戰百捷,以用兵沉穩、不貪利、明進退而出名。他麾下將士,善能吃苦耐勞、忍饑挨餓,便在契丹人中,亦屬難能。耶律沖哥更有一樣長處,便在宋朝,亦頗得稱許——他乃是契丹軍中,最重視工匠、器械之將領。 前往西域時,耶律沖哥便不辭勞苦,駝了五門火炮去,伊麗河之戰,耶律沖哥居高架炮,用火炮出其不意,猛轟黑汗軍陣黑汗軍陣形大亂,秉常趁勢出擊,遂大破黑汗軍。遼夏聯軍得以以少勝多,這五門火炮功不可沒。 此役在宋、遼、夏三國,皆極為震動。 契丹鐵騎縱橫天下,所向無敵,然而若碰上了漢人列出重兵方陣或據堅而守,則只能無可奈何,若要強攻,必然兩敗俱傷。故遼軍才有「成列不戰」的傳統。然而,自耶律沖哥第一次將火炮用於野戰起,大宋樞密院便以驚覺,他們過往的優勢,從此不復存在。此役令樞密院真正驚覺火炮在野戰中的作用,樞密院原本也對契丹擁有火炮做了一定防範,但是他們卻從未想過,一個善用火炮的契丹將軍,將在野戰中對他們的重兵方陣構成有史以來最為嚴重的威脅。 契丹的火炮的確遜於大宋的火炮,但若得善加利用,用之破壞敵軍之陣形,轟開敵人的城門,卻也綽綽有餘。大宋至此才真正意識到,大宋發明的火炮,從中獲利最多的,卻未必是大宋。 除此之外,耶律沖哥還倣傚宋軍的神衛營,據說在他的軍中,隱藏著各種各樣工匠、沒有俘獲,他總會從工匠中挑出身強力壯者,充入軍中,平時作戰,與普通之戰士無異,然若到急時,他軍中總是不缺乏各種各樣的工匠。與契丹的其他將軍不同,他從來不會抱怨過多的輜重拖累了他的行軍速度,即便有時候派不上用處,甚至於迫於無奈丟棄在半路,但一有機會,耶律沖哥便會不厭其煩的將丟棄的輜重補充起來。 所有的這些,都表明,耶律沖哥更像是大宋的將領。 或者說,一個兼具宋遼兩國之長的將領。案,唐康與童貫都不知道。 不過,雖然唐康並不介意誇讚一下耶律沖哥,如今的大宋,已經有這種雍容與自信去誇讚對手,無論他給大宋製造了什麼樣的麻煩,但他卻也並不打算讓那接伴官太得意了,他並沒有出言反駁接伴官的話,童貫也知情識趣的閉上了嘴巴——這也是唐康最喜歡他的地方,童貫總是知道在什麼時候該說話,什麼時候不該說話——兩人只是突然高深莫測的微笑起來。彷彿那接伴官是說了什麼夜郎自大的笑話一般,而二人只是顧及他的面子,不屑於反駁。 那接伴官被笑到心裡發虛,但又不願輕率相問,只得也閉上嘴巴。完顏阿骨打卻似乎突然來了興趣,他饒有興致地看了唐康與童貫一眼,但是終於也沒有多問。 因為行禮輜重甚多,在完顏阿骨打部的護衛下,使團又走了近一個時辰,才終於到了廣平甸。到了這廣平甸,唐康便即恍然大悟,方知這所謂的「冬捺缽」,其實不過是契丹皇帝帶著群臣一起避寒。這廣平甸位於遼國之永州,乃是一片東西二十多里,南北十多里,地勢平坦之沙地平原,此地原本都是沙漠荒原,卻因為有兩河在此流過交匯,反使廣平甸成一得天獨厚之地,因為其四周都是沙漠,到了冬天,此地便是個極溫暖舒適的所在。加上又離契丹人心中之聖山木葉山不遠,契丹人堅信木葉山與其始祖及部落發源皆有極重要的關係。每歲十月,遼主與遼國皇后皆要率群臣祭山——「冬捺缽」選中廣平甸,不僅隱有得木葉山保佑之意,只怕同時亦是為了方便。 契丹建國之時間,較宋朝猶長,這廣平甸既是遼主每年必來之所,雖說契丹君臣不曾在此刻意營造宮室殿宇,然畢竟也自有其規模氣象了。自進廣平甸,唐康便見帳幕相連,幾乎遮天蔽地一般。所有的帳幕全是坐西向東。契丹人又在此地多植樹木,遂使榆柳成林,使人渾然忘記自己原來身處沙漠之中。 那完顏阿骨打部護送著使團到了廣平甸,便告了辭回去交差。接伴官則引著使團進了一處帳篷——唐康諸人也不以為意,這一路以來,他們所住的驛館,幾乎全部都是氈帳館——驛館的官吏們顯然早已得到宋朝使團前來的消息,準備得亦頗為妥當,幾十名兵吏使婢幫著宋朝使團的隨從搬卸行禮,幾名通譯跑前跑後,幫著翻譯交流。驛館特意撥出來五座帳篷給宋朝使團,唐康與童貫各佔一座,其他隨從兵吏佔兩座,歌妓占一座。接伴官待到他們安頓下來之後,也告了個罪,吩咐幾個小吏在那裡聽候差遣,也辭了出去交差。 前前後後又忙碌了一陣,伴當伺候著唐康洗了臉,換過乾淨衣服,又有遼國北樞密院、敵烈麻都司的官員前來問候,唐康心裡掛念著正事,免不得要詢問遞交國書及覲見遼主之事,但那兩個官員職位低微,只是一個勁請他們好好歇息,明天再行接風之宴。唐康又問他們能否拜見北樞密使衛王蕭佑丹或者敵烈麻都趙思茅,二人亦是吱吱唔唔;又問能否去會見大宋朝駐遼正使樸彥成,二人也是一問三不知。 唐康頓時疑心起契丹有心輕視,他使前雖然花了很大功夫,翻閱密院檔案,記熟外交禮儀,但這些小事,卻是檔案裡所不會記載,禮儀裡沒有規定的。他心裡雖然惱怒,卻到底也不敢孟浪,只得耐著性子,計議著權忍一日,待到明日見了重要官員,在做計較。 打發了那兩個契丹官員,唐康眼見天色還不算太晚,正是夕陽將落未落之際,他好不容易來一次契丹,雖然知道身處廣平甸內,契丹人必不會允許他隨意離開驛館,但他卻也不想躲在帳篷之內,吩咐過伴當,便信步出了帳篷,在驛館內閒步。一路所遇,館內的契丹人見著他,有認得的也有不認得的,或欠身行禮,或是對他視若無睹,仍舊大聲說笑,只是他們都是用契丹話交談,說的是什麼,唐康卻是一句話也聽不懂。他細心觀察他所遇契丹人的神情、衣飾,卻也察覺不到什麼憂容,館內人眾,自小吏到廝役,所穿衣鞋,也看不出破舊之處。他又回想一路前來之所見所聞,雖然這廣平甸驛館之內,或的確可能是遼人刻意粉飾,但自南京至中京,至中京至廣平甸,沿途所過驛館,所遇百姓行人,他的確也是沒見過一人面有饑色。到了這時候,唐康終於不得不承認,契丹如今的確也是處於「治世」之中。 「契丹不可促圖!」——唐康心裡,突然冒出他的頂頭上司、樞密使韓維這兩年常說的一句話來。在汴京時,唐康和他的同僚們,私下裡都對老眼昏花的韓維頗有微詞,他們覺得韓維越老越怯懦,全無當年智勇。但是......唐康心裡面突然有一點動搖。 沒有親身到過遼國的時候,無論從紙面上看到多少檔案、情報,又從別人那裡聽到多少傳聞,唐康心裡面對遼國能處於「治世」,也始終是懷疑的。這種心態在大宋非常普遍,即便是承認契丹處於治世,沒有親眼看到這一切的人,在心裡面,也是不曾將夷狄之治世當一回事的,夷狄畢竟只是夷狄而已,他們的治世。又怎能與中夏相比?絕大部分的宋朝士大夫,終其一生,都從未到過遼國,因為他們對遼國的瞭解,來自於摻雜著真實與誇張的傳聞,還有一些書面的記載。但所謂「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其實亦不是那麼靠得住的。任何親身到過遼國的人,都會有完全不同的感覺——從南京到中京所見到的富庶,從從中京到廣平甸所見到的廣闊,的確能讓唐康真正體會到,契丹是一個可以與大宋相提並論的大國。 在宋朝的官員中,唐康已然是屬於對契丹有相當認識的那群人,是樞密院內所謂的「知北事者」,但即便如此,當此前間接的認識與此時直接的觀察一一相互印證之後,鮮活起來的遼國,仍然讓唐康感覺到驚訝 唐康原本準備用一種最強烈的態度,終止條約,並趁機狠狠的羞辱契丹人一次,替大宋出一口悶氣。如若契丹人惱羞成怒,那正中唐康下懷,若契丹膽敢興兵,大宋正好趁機一舉恢復幽薊故地! 但他畢竟已經不是當年輕狂不可一世的少年,這一路的旅途,讓唐康不知不覺的收斂起心中的那種只求快意的衝動。他永遠都不會接受那種條約,他也絕不會委曲求全的「妥為解釋」,大宋理當理直氣壯的終止條約,如此才能讓契丹人明白這個世界已經有了新的規則。但是,他也願意在這個過程中,給予契丹人合理的尊重。 他不懼怕因為談判失敗而挑起戰爭,也不會刻意去迴避戰爭,但是,他也不會再去尋求戰爭。 那樣可有點愚蠢。 即翰林學士承旨之別稱 即蘇武牧羊之所謂「北海」,今貝加爾湖。 敵烈麻都司,其長吏稱敵烈麻都,據《遼史·百官志一》,其執掌是「總知朝廷禮儀,總禮儀事」,亦即此司略相當於宋之禮部。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章 關河迢遞繞黃沙(二之全) 然而,契丹人卻並沒有體諒唐康的心情。次日,敵烈麻都趙思茅在前來接受了唐康所遞交的國書與禮物,並且設宴宴請了唐康與童貫之後,從此便如人間蒸發,消失不見。此後日復一日,唐康與童貫幾乎是被軟禁在了驛館裡,二人被限制離開驛館的範圍,每日裡雖然總有幾個官員前來作陪,大宴小宴不斷,但是契丹人卻既不肯與唐康開始談判,也避而不談何時可以讓他覲見遼主與北樞密使蕭佑丹。甚至連樸彥成那邊,也杳無音信。 唐康與童貫幾次商議,都覺得甚為蹊蹺,二人又是甚至疑心契丹已經南下。但無論唐康據理力爭,還是**裸的威脅,甚至是私底下行賄......他用盡所有的手段,終究是得不到半點線索。而遼人始終是以禮相待,只勸他稍安勿躁。 這裡始終是契丹人的地方。唐康無可奈何之下,只能暗自懊惱,使團內原有一個通譯,但過了遼國南京後,便染上疾病,因為漢語本是當時各國外交場所之通用語言,遼國、西夏、大理、高麗、交趾諸國,無不採取漢字,社會上層更是普遍會說漢話,所以當時唐康也不以為意,將他留在了中京使館養病。他設想過使遼會遇到的種種困難,卻不曾想到會遇到這種窘境。甚而,原本驛館之內的兵吏廝役,是最易收買、最易露出蛛絲馬跡的,但不想他這驛館內的契丹兵吏廝役,竟沒有一個人會說漢話,更不用說識漢字了,整個驛館內的遼人,只有四個通譯懂漢話。 這一切都表明,契丹人是刻意為之。以遼國境內懂漢話的人口之眾,似乎這種廣平甸內的驛館,已略相當於大宋的都亭驛的地位了,在這裡聽差的兵吏,別說漢話,只怕天下四方各國之語言,都有人懂得。所以要麼是這些人裝聾作啞,要麼便是有人故意挑了一批不懂漢話的人來「招待」他們。 定是出了什麼事情?! 但究竟出了什麼事情,唐康卻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 若說契丹已決意翻臉,甚至已經興兵南下,可他們雖被軟禁,但除了與外界隔離之外,遼人到底還是以禮相待——休說若兩國開戰,遼國不將他們放逐到小海,也應當將他們移入上京,斷無還讓他們留在廣平甸之理,更何況他們雖然被軟禁,卻也沒聽到外面有大軍行動的動靜,真是大軍開動,廣平甸再大也大不到哪去,遼人既無必要瞞他們,也沒有瞞得住他們的可能,除非是他們到此之前,遼人早已南下了,若真是那樣,那不僅職方館可說是無能之極,便是大宋河東、河北的文武官員,卻全部成為了草包。因此雖然偶爾難免疑神疑鬼,但雖被軟禁,唐康到底還沒有失了冷靜,仔細分析之下,便覺得這極不可能。 而若說契丹有意想以此來挫折他們的銳氣,作為一種談判手段,可談判既未開始,又何來此說?何況遼人也不曾斷水斷糧,加以威逼——契丹雖說常自居中國,僭稱正朔,但畢竟脫不了夷狄的野蠻習氣,談判時斷水斷糧借此威逼使者屈服,這種下三濫的手段,自他們老祖宗匈奴那會,便已屢見不鮮,如今故技重施,也不稀奇。因此,這也不合情理。 還有一個可能,便是契丹內部有大變。然而這更加匪夷所思,唐康只想想都覺得荒唐,他雖然日夜盼著契丹倒霉,但無論他來遼國前所聽到的傳聞,所讀到的檔案,還是他來遼國後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哪怕他極不願意,也不得不承認遼國正是太平之世,稱得上在朝君明臣賢,在野百姓安居樂業。契丹北樞密使衛王蕭佑丹,更是天下少有的智謀之士,自遼主耶律浚登基以來,十五年,政通人和,令得契丹中興,連大宋都有許多士大夫將之比為諸葛武侯第二。雖說近幾年來,遼國的元老勳貴,如耶律寅吉、蕭素、蕭巖壽、蕭惟信、蕭奪剌、蕭迂魯等人,相繼去世,但遼國朝中依然還有蕭禧、蕭阿魯帶、蕭忽古、撒撥這樣的老臣,至於正當壯年的名臣名將,如韓托古烈、趙思茅、室得臣、韓何葛、馬九哥、耶律信、耶律沖哥、韓寶等等,可說不計其數。便是那些後起之秀,也不容小覷,如南院大王蕭嵐,雖是外戚出身,乃遼國太子的親舅舅,皇后的親弟弟,但是職方館的情報也說他在遼國「深孚眾望」,屢次率軍平叛,皆得克捷,「頗有名將之風」......更何況,還有一個威望極高的蕭佑丹在!要說是契丹內部有變,唐康倒更相信契丹已經南下了。 唐康與童貫設想了各種各樣的可能,卻始終猜不透發生了什麼事。 在這度日如年的軟禁之中,唐康與童貫莫名其妙的度過了十天。 宋紹聖六年,遼太平中興十一年,十一月十八日。早晨。 唐康與平時一樣,起來洗漱之後,便開始找了個空曠地舞劍。練過劍後,童貫也和往常一樣,帶了弓箭前來,樹好靶子,開始練箭。唐康一面在心裡想著今天要如何折騰契丹的接伴官,一面指導童貫練習弓箭。 童貫雖然只是他的副使,但如今身份卻大不相同——內西頭供奉官、內東門司勾當官,在內侍中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了。更何況他是立過大功的內侍,皇太后與小皇帝跟前的小紅人,便是高太后,也對他另眼相待。唐康也素知道童貫與石越有些來往,但自從李向安被高太后趕到瑞宋島後,宮中主事的宦官,便成了陳衍和李舜舉——陳衍是高太后身邊的老人,自不必說;李舜舉算是先皇帝高宗時那些得寵的宦官中碩果僅存者,其餘的大貂璫,死的死了,活著的,都是如李憲、李向安一樣,遠遠在外頭,看起來只要高太后不死,他們便沒什麼機會再回汴京,李向安還算好的,李憲在先皇帝在位時,破得罪了一些舊黨君子,若非石越念及當年伐夏之時,李憲在他麾下安分守己,也立下些功勞,他早已不知道被舊黨的君子們怎麼個作賤法。但李舜舉卻與李向安、李憲這些人不同,他是個頗得舊黨好感的宦官,此人雖是個宦官,骨子裡卻是與舊黨的君子們一個做派,根子上稱得上是個「士大夫」,但偏偏他還懂得分際,又不肯真把自己放到和君子們一個位置上,外面上還守著宦官的本分——像這種人,舊黨的君子們要不喜歡他才奇怪。然宮裡自從有了這兩人主事,以往所謂的「中外交通之弊」,的確是驟然收斂了。陳衍的家挨著范純仁府,平時這位「大貂璫」回到府上,竟連話都不敢高聲說,每日裡就會嚇唬那些小黃門,說若犯了事被相公們拿住,便被取劍斬了,也只能自認倒霉。休說漢唐以來,便是有宋以來,內侍們見著外朝的士大夫們,也是從來都沒有這麼誠惶誠恐過。 想先朝之時,新黨舊黨,無論說得多好聽,實際無不與內侍有千絲萬縷的聯繫,而石越交結宦官,便是他平夏之後蟄伏的那段時間,暗地裡也不曾間斷過。但自垂簾之後,一來石府與清河郡主的關係非同小可,而來有了陳衍和李舜舉這兩位的主事,也的確有所忌憚,怕落人口實,連石越也不得不收斂起來。因此這幾年來,石府與童貫也漸漸疏遠,少了往來。 只不料童貫卻是個膽大的,此番一同出使,他便對唐康十分親熱,凡事又讓著唐康三分,只是安於副使之位,早已得唐康好感。他又機伶曉事,唐康本是自視甚高之人,對宦官原是不太待見的,更不願落個「交通宦官」的話柄,但自出使來,朝夕相處這麼一陣日子,二人關係,卻是想不熟絡起來都難。童貫因找了機會,與唐康提及,大宋祖宗家法,內侍若不立軍功,難以陞遷,他知道唐康的武藝,多得名家指點,因求他趁便教習箭法——汴京的士大夫,大抵都知道唐康的箭術得自陽信侯田烈武親傳,在文官當中,也是小有名氣的神射手。唐康推脫幾次,情面難卻,到底答應下來,只想內侍都是養尊處優,哪裡吃得了練習之苦,裝模作樣幾日也就罷了。卻不料這童貫與尋常內侍不同,他力氣較常人就要大一些,得了唐康指點,又肯每日苦練,十數日間,箭術便突飛猛進,連唐康也不免刮目相看。 這番二人遭契丹軟禁,困於異國他鄉,倒是成全了童貫,他每日閒得無事,早中晚要練三次箭,每次都要射二百枝箭,並至少射中一百枝,方才罷休。 這日早上,唐康照舊挑了兩百支箭給童貫,又糾正了一番他捏箭的姿勢,便在一旁袖手觀看童貫練箭,看了一會兒,見他射了三四十枝箭,五十步的箭靶已可十中六七,再看他雖然黑臉微紅,額頭泛汗,但呼吸均勻,雖然並沒有氣力不繼,因止住童貫,笑道:「供奉且稍歇息一會,今日咱們試試六十步如何?」童貫接過旁邊一個小黃門遞過的汗巾,抹了一把汗,正要答應,忽聽到後面有人笑道:「唐大人、童大人,好雅興!」 二人轉過身去,卻見說話的,乃是一個四五十來歲,身材微胖,頜下留著三縷黑鬚的契丹官員,唐康見那驛丞站在旁邊,畢恭畢敬,已知又是一個新的接伴官,又見他既未髡發,穿的又是漢服,便知定是個漢人。契丹官分南北,但契丹人也做南面官,漢人也做北面官,這個倒未必一定按族類而論,因此雖然唐康的接伴官理當由北面官擔任,卻未必見得一定要是契丹人。唐康倒也不以為異,只是他目前處境,對契丹官員,也難有什麼好臉色,只冷冰冰地說道:「這位大人卻是誤會了,我二人素不懂什麼雅興,練習射弓,怕的是有一日要去小海射雁,故此......」因知道對方是漢人,唐康的語氣中就更多了幾分諷刺之意。 「唐、唐大人......」那驛丞聽到唐康這麼說,似是被唬了一跳,慌忙打斷唐康,但那契丹官員卻笑著擺了擺手,示意驛丞不要插嘴,又望著唐康笑道:「都承雖有做蘇武之志,不過我大遼卻不是匈奴......」 唐康不待他說完,冷言譏道:「難不成你們還要自稱禮儀之邦不成?」 不料那官員卻是一本正經的點了點頭,「這個敝朝自是居之不疑。最起碼,比南朝的一些見不得人的事,要來得光明正大些。」 唐康見來人情形,與平素的接伴官皆不相同,早已暗暗留心,此時又聽到他話裡有話,心裡一怔,與童貫互相使了個眼色提醒,口裡卻不示弱,冷笑道:「嘿嘿,原來這便是禮儀之邦的待客之道。受教了!受教了!」 那人卻不生氣,只朝身後的隨從招了招手,一個隨從便即捧著一幅卷抽上前幾步,那人嘿嘿乾笑了幾聲,道:「都承且莫生氣,先看看這卷軸,此人都承想必是識得的?」 說罷,揮手令隨從將卷軸遞給唐康,唐康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哼了一聲,接過卷抽來,緩緩打開,心裡立時「啊」了一聲。童貫也早已棄了弓箭,這時湊過來看得一眼——他卻是不認得,但從唐康的眼神中,已感覺到不對,因此亦不作聲,只聽由唐康應付。 唐康神色卻依舊從容如常,只在心裡計議,他腦子飛快計算一回,便知這事斷難抵賴得過,況且又想起此事說起來與契丹人也沒什麼關係,倒不如光棍些。因冷笑道:「這人我自是識得,又有何稀奇?」 那人聽唐康這麼說,卻鄭重其事的點了點頭,道:「自然是不稀奇。這位文郎降夏之前,說起來畢竟也曾是南朝的武狀元......」 童貫在旁,心裡也不由得「啊」了一聲,這才知道原來畫中之人,竟然是如今在南海任凌州知州的文煥。便聽那人又說道:「聽說此後他又歸了南朝,奇怪的是,南朝竟也不曾降罪處罰,也不曾大加宣揚,倒似此人就銷聲匿跡了一般——此事實是讓敝朝文武納悶了好幾年......」 「是麼?想不到北朝上下倒愛多管閒事。勞煩操心了!」 「都承見諒則個,這等閒事,實是非管不可。」那人反唇相譏,又道:「到了前兩年,方才有人聽說,突然冒出來一個文煥,做了大宋南海凌州知州。又聽說給事中本來準備封駁,可卻又突然改變了主意,反私下與人說,文郎是奇男子。這可更叫人納悶了。我們費盡心思,才得了文郎的畫像,又機緣巧合,才終於猜到其中原委......只是不知都承知不知道——為何一個敗軍辱國、做過降將的人,會被南朝的給事中贊為『奇男子』?」 「我大宋簡任官員,是遷是罷,是賞是罰,倒不想還要勞累貴國費心了。」 「不敢。南朝的家務事,原本亦容不得外人置喙,只不過,若是這文大人原來竟是大宋樞密院職方館的細作,甚至還曾經做到河北房知事,這種大事,敝朝卻不得不多費點心!」那人嘿嘿笑道:「都承久在西府,想來對職方館河北房的職掌不會太陌生?」 繞是童貫也算見過大場面的,聽到這話,亦不由得驚訝的張開了嘴巴,呆呆地望著唐康。 唐康這時已知否認無用,況且大宋朝用間於西夏,其實也輪不到契丹來指手畫腳,要損害的,也是宋夏的邦交——雖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如今宋夏之形勢,卻不是大宋要顧忌西夏,李秉常正在全力圖謀兼併黑汗,他便知道了,也只能怪自己當初無識人之明,縱是惱羞成怒,也只好唾面自乾,難不成還敢與大宋翻臉不成?——其實當初兩府決定讓文煥去做凌州知州時,便已經想到這一層了。 因此他也不屑否認,乾脆默認,譏道:「其時西夏叛逆,不奉正朔,妄自尊大,竟敢犯我邊界,正是兩國交惡之時,無所不用其極,用間之道,不過兵家之常,孫武子《十三篇》,早有明訓。縱然足下所說確有其事,此又何足為奇?聽足下言中之意,莫非北朝的通事局是專門翻譯九經的所在不成?」 「都承說的極是。」唐康再也不想,那人竟是很誠懇的點了點頭,「兩國交惡之時,互相用間,原是無可非議。若似黨項人那般,只好怪自己瞎了眼,須怨不得旁人。但在下卻有一事相問,自統和之後至今,大遼與南朝,可稱得上交惡?兩國是否以兄弟相稱?」 「這又何須多問?」唐康一時沒弄明白他的用意。 那人嘿嘿冷笑數聲,忽厲聲道:「若是名義上則以兄弟之邦相稱,實則趁人之危,挑撥父子,離間骨肉,乃至謀弒君上,這等惡行,是否便能用『兵家之常』四個字承擔?」 這邊廂,童貫聽得一頭霧水,唐康確實霍然一驚——司馬夢求之事,大宋雖執宰親王,也少有人知,但唐康因為身份特殊,卻是略略知道一些,不過他卻是萬萬料不到,在十六年後,此事幾乎連他也淡忘了之時,又被舊事重提,而且還是一個契丹官員,當著他的面來質問! 但唐康自十幾歲起,心機城府,便是連潘照臨也讚不絕口,他在石府這麼多年,也算得上是潘照臨半個入室弟子,兼之半生之中,皆身處宋朝最高層的權力爭鬥當中,心思敏捷,更異常人。此時如此突兀地聽這契丹官員提起這件大事,心中雖然又驚又疑,但整個人卻反而似本能一般,突然便冷靜下來。 雖然實情頗有出入,但當年的「馬林水」,的確乃是遼國君臣公開宣稱的弒殺遼主耶律洪基的兇手,是耶律乙辛差遣的細作,早以被正法,屍骨亦已被挫骨揚灰。因此,若是被證明司馬夢求便是「馬林水」,那真是了不得的大事。 但唐康卻首先是隱隱感覺到其中的不對。 因為這不是一件可以宣揚的事情! 無論對宋朝,對契丹,都是如此。 便是三歲小兒也當知道,無論遼國拿出什麼證據來,宋朝肯定會斷然否認的。宋朝絕不會但擔這樣的罪名,而誰又真的能有本事證明十六年前的事?縱是契丹人有司馬夢求的畫像,那也沒什麼了不得的,天下相似之人多的是,只要宋朝抵死不認,契丹若就此糾纏,反而只能自取其辱。 況且,說到底,這對於契丹君臣,難道又是什麼光彩的事麼?告訴天下人契丹的皇帝被宋朝的細作給殺了?這等事情,應當是只能打落牙和血吞的,說出來也不過是丟人現眼。便如大宋的太宗皇帝,實際是死於遼人的箭傷發作,但大宋君臣縱是心知肚明,咬牙切齒,卻也沒誰會公開宣揚。因為這丟的可是宋朝的人!而且一旦公開宣揚了,那宋遼兩國,從此就是不共戴天的死仇,雙方外交迴旋的餘地也就立即變得非常小——兩國之間,除了「正在交戰」與「準備交戰」以外,幾乎不可能再有第三種狀態存在。 司馬夢求之事,道理也是一樣的。但他面前這個契丹官員竟然這般氣勢洶洶的來質問,而且竟然似是認定他定然知情,唐康一念及此,心中頓生疑竇...... 是契丹君臣乍聞此時真相,氣急敗壞,惱羞成怒》若是如此,那麼他與童貫多半性命難保,難免被契丹人盛怒之下,殺了洩憤。若是如此,唐康自然不肯引頸待戳,說不得只好拚個魚死網破。但唐康絕非一勇之夫,他馬上想到,契丹人若真要問罪於他們,自當盛陳兵甲,遣使細數宋朝罪惡,然後將他們梟首示眾,送回汴京。 這才像個報復的樣子! 但如今契丹人來的不過是一個漢官,更無將要斧鉞加身的架勢。 更何況,遼主耶律浚真的想要為父報仇嗎? 這才是個大大的疑問。 唐康根本不相信耶律浚對那個殺了他親生母親的父親有多少感情。別說石越曾經向唐康暗示過,射殺耶律洪基的並非司馬夢求,而是另有其人。況且,即便那人真是司馬夢求,也改變不了一個事實——耶律浚的皇位,正是從他父親手裡奪來的!真正想弒父的人不正是他本人麼?除非耶律浚已經下定決心要與宋朝交惡,並且不留後路,否則的話,翻臉的借口成千上萬,唐康還真是想不出有什麼理由耶律浚要選擇這件事!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果然契丹要宣揚這事,那耶律浚要向他的臣民有個交代,就只能與宋朝拚個你死我活了。 但以如今宋遼的實力,除非耶律浚已經自大到瘋狂了,唐康想不出什麼理由他要給自己去找這麼一個絞索。 除非...... 除非這根本不是耶律浚的意思! 唐康心裡飛快的計算著,幾乎只是剎那間就翻過無數的念頭。他狐疑地望著面前這個契丹官員,心裡琢磨著,這人究竟是誰?究竟是什麼樣的事情,竟然讓這人能鋌而走險? 他是想從唐康這裡逼出一言半語,然後迫使遼主耶律浚公開接受此事! 如此一來,遼主就只能對宋朝開戰,再無他途。(電 腦閱 讀 w w w .1 6 . n) 若他們只是想要一場戰爭的話,唐康其實在心裡倒是求之不得。但是,他可不想回到汴京後受到清算。而且——難道這人和宋朝有什麼私怨到了要不擇手段的地步?還是,他不過是要借此激烈的手段,來剷除他的一個極難對付的政敵?甚至不惜同歸於盡?不論他面前的這個人是誰,他這麼做,都是冒著絕大的風險。契丹人內部自己拿這事做籌碼來打擊政敵,倒還罷了,但將此事拿到唐康面前,那便真的是不怕丟人現眼了。即便他能成功的迫使耶律浚在壓力下做一些對他有利的事,遲早耶律浚也會清算他今日的所作所為。若是失敗,後果更不堪設想。 這個人若是站在懸崖邊上,在做拚死的反擊,那他心裡究竟藏著多深的怨恨? 契丹的權力鬥爭,的確要比大宋血腥的多。 但這些,又關唐康何事? 唐康心中計議,也不過眨眼間事,眾人只見他神情,倒像是被那人的話嚇住了,過了一會兒才愣道:「足下這話,我卻是聽不懂。」 那人冷笑一聲,又朝一個隨從打了個眼色,那隨從不知從哪裡又變出一幅卷軸來,遞給唐康。唐康心裡已知這必是司馬夢求的畫像,他一面緩緩打開,一面故意遞到童貫面前一些,便聽童貫訝然「噫」了一聲。唐康因抬頭問道:「這畫像你卻是從哪得來的?」 那人並不答話,只是冷言道:「此人二位想來亦是識得的!」 「倒的確是有幾分相似。」唐康瞥了那人一眼,笑道:「這畫中之人,確有七八分像是雲陽侯——看來北朝通事局真是不可小覷了。不過路人皆知,雲陽侯如今可不掌職方館了,這畫像來得晚了幾年......」 「是麼?」那人聽到此言,突然厲聲道:「都承亦說他是雲陽侯司馬夢求麼?!」 這一喝之下,唐康頓時一臉愕然,奇怪的望著那人。 「但此人卻是馬林水!」 「馬林水?」唐康臉上的神情,更是茫然不知謂。 「都承真是貴人多忘事。十六年前,大逆不道......」 「唔!」唐康忽然大叫一聲,打斷那人,「我想起來了......」他說到這裡,突然一頓,似是想起什麼好笑之事,指著那人,半真半假,捧腹大笑起來。「你是......是......說,雲......雲......陽侯是......是......那什麼......什麼馬......什麼......水?」 那人卻並不動容,仍只是板著臉,冷冷地望著唐康,厲聲道:「適才都承亦已親口承認,此人乃是南朝的雲陽侯司馬......」 他話沒說完,已是被唐康笑著打斷,便見唐康一面擺手,一面跌足大笑道:「足下倒愛說笑。可......荒唐,荒唐......」 「在下可並未說笑。」那人鐵著個臉,沉聲道。 「足下不會以為他們真是同一個人罷?」唐康止住笑,彷彿看見什麼怪物一般,上下打量著那人,一面笑道:「這最多不過是有湊巧,面相相似而已。若說雲陽侯是那什麼馬林水,這話卻不便亂說。若長得相似便是,足下不曾去過汴京,難道貴國韓托古烈大人也不知道麼?恕在下不敬,汴京有名的伶人楊八雲,還長得像極了北朝皇帝陛下呢!」 「是麼?都承倒確是伶牙俐齒,舌辯滔滔。」那人似也已料到唐康不會承認,亦不生氣,只冷冷說道:「只是真相如何,心照不宣。」 「我卻怕是足下太會做文章了。」唐康說著話間,神色已變得傲慢不可一世,厲聲道:「十六年前,雲陽侯遠在杭州為家兄賓佐,一日未離左右,在杭州見過雲陽侯的人沒有一百,也有數十。休說我大宋堂堂中夏,不會做那種敗壞綱常之事,便就事論事,雲陽侯亦無之術。在下念及兩國近百年通好之誼,免不得要提醒足下,雲陽侯亦本朝重臣,容不得他人污蔑。況為北朝計,這等事情,這般輕率孟浪說出來,豈非使北朝為天下有識者所笑?這些話,足下休要再提起。」 他語近訓斥,大義凜然地罵完,不待那人回答,又拱手抱拳,義正言辭的道:「在下失禮,未曾問過足下姓名,相比亦是北朝有名之人,然如今竟可不問。在下便當從未聽過足下今日之語,足下亦當做不曾問過在下。如此方是顧及兩國體面與通好之誼。足下便即請回,並傳達在下之意——在下出使北朝,便是北朝皇帝陛下不肯召見,亦須拜會北樞密使衛王殿下,早日已定條約之事。」 說罷,又是抱拳一禮,竟是不再理會那人,轉身離去。 童貫卻兀自被方才聽到的事情所震撼,待到唐康走了兩三步,方才急急行了禮,轉身跟上唐康。直到進了唐康帳中,童貫看了看四周無人,方才低聲問道:「都承,適才所言,果真是真的麼?」 唐康卻不回答他,踞案而坐,低眉沉思一陣,忽然低聲笑道:「若我所料不差,契丹將有大變。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哈哈......」 宋人相信契丹乃南匈奴之後。按,契丹與奚人皆出自鮮卑宇文部,而宇文部之祖則為南匈奴一支。此說雖存爭議,但據考古發現之各族頭骨標本與人種學分析,亦有證據顯示契丹人在人種學上,的確與南匈奴相近。 都承,樞密院都承旨的簡稱。按,唐康實際只是副都承旨。 統和,遼國年號,其間為遼景宗之後蕭燕燕攝國政,發生過著名的澶淵之盟。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章 關河迢遞繞黃沙(三之上) 廣平甸外圍的一座大帳內,大遼北面都林牙韓托古烈與一個身著貂裘、頭戴黑色交腳帕頭的契丹男子對坐在一張鐵方爐前,一面飲酒,一面下著雙陸棋。不時有奴婢從帳外將烤好的鹿肉送進來,恭恭敬敬的放在二人身旁,然後又悄無聲息的退將出去。 這雙陸棋源自古天竺,原名「波羅賽棋」,據說乃是自三國時曹操之子曹植時,方流傳於中國。至遼宋之時,已是當時一種世界性的棋類,亦是遼國最流行的一種遊戲,便如汴京的茶肆中一定有圍棋一般,在遼國五京的茶肆中,也一定會有雙陸局。每個茶肆內,少則五六局,多則十幾局,茶客們閒來無事,便在那裡玩雙陸,或是賭點小錢,或是賭點小物什,蔚然成風,官府亦從不過問。不僅五京如此,甚至連生女直等部落,亦盛行此戲。想當年遼興宗與皇太弟耶律重元下雙陸,竟用居民城邑做賭注,結果一日之內,就輸掉數座城池給耶律重元。 此時韓托古烈與那男子玩的,正是雙陸的一種有名流派——「契丹雙陸」。契丹雙陸的玩法,是由對弈雙方分成黑白,各執十五粒椎形棋子,稱為「馬」,又有兩枚角骰,黑白雙方輪流擲骰子,根據骰子的點數向對方行棋,「拈馬先盡」——即以最先將所有棋子移離棋盤者為勝。 這契丹雙陸之妙處,在於運氣與技巧各佔一半,非徒智術過人,便可獲勝。韓托古烈本是雙陸高手,當年駐節汴京之時,在汴京已是頗有名氣,與那男子原亦算是棋逢對手的,但他這日卻是運氣不太好,每次擲骰子皆被那男子壓制,兼又有些分神,眼見著那男子拈馬已盡,韓托古烈的十五隻白馬,竟然全部都留在棋盤之內——按契丹雙陸的規矩,這便是要輸雙籌了。 他眼見著敗局已定,無力回天,長歎了一口氣,將手中角骰一撒,推盤認輸。 那男子見他認輸,笑吟吟的喝了口酒,又好整以暇的吃了一口烤好的鹿肉,笑道:「林牙今日卻是運氣差了點,算上這局,一共是連輸給我六籌。承讓,承讓了。林牙那件開元間的紅瑪瑙杯,明日我便叫人來取。」 「不敢勞煩大王。」韓托古烈搖了搖頭,端起一盅酒來,一飲而盡,又說道:「明日一早,下官便差人將杯子送過大王帳下......」 人人都知,北面都林牙韓托古烈的那件唐開元間的紅瑪瑙杯,十分珍貴,得來不易。 廣平甸許多人都知道,還是在當日韓托古烈使宋之時,南朝右相石越為了打擊假交鈔,使盡渾身解數,南朝政事堂接連頒布法令,諸如嚴厲管制製造交鈔所用紙張,全面禁止制鈔紙張外流,加強對擁有彩色套用技術的印書坊的管制,命令各地官府對百姓宣講真假交鈔分別之法,甚至派遣李清臣親自前往河北坐鎮,嚴查假交鈔之來源......但用盡這種種方法,李清臣在河北也確曾捕滅販賣假交鈔的人三十來人,然因印假交鈔之作坊卻在大遼境內,宋人只能望而興歎,假交鈔一直緊之不絕,於是石越才親自求到韓托古烈,分曉利害,又做出若干讓步,方得他上表,由大遼協助打擊境內之製造假交鈔的印書坊,其時因條約簽訂,兩國關係又轉親密,南朝又徵得大遼諒解,加派兵力巡查兩國邊境,打擊私販。如此耗時一年半有餘,才終於將這假交鈔案破了。便是在南京道查獲三個印假交鈔的作坊,捕獲四百餘民後,南朝太皇太后高氏親自在內東門小殿接見韓托古烈,那次高太后送給遼帝十餘件禮物,又賜給了韓托古烈許多物什,以示謝意。這開元間的紅瑪瑙杯,原是那次高太后送給遼帝的禮物之一,因遼帝賞韓托古烈使宋之功,那次又給遼帝掙了老大的臉面,因此特意轉賜給他。從此便成為韓托古烈最喜愛之物。 大遼與南朝制度不同,在南朝,若是皇帝所賜之物,官員們別說當賭注輸掉,或典當、轉賣,便是使用,也輕易用不得。平時都是恭恭敬敬的焚香供起,用的都是另做的仿品,非得等到幾代之後,家裡破落了,這些東西才能派點用場——那時卻是被不孝子孫賣了,換幾石米來吃。但大遼卻沒有這些忌諱,朝中貴人平時關撲,賭的便是各自的珍貴之物,若不珍奇稀有,也激不起他們的興致來。 這紅瑪瑙杯,韓托古烈輕易是不肯拿出來賭的,但這次與他玩雙陸的,卻是當今朝中最炙手可熱的紅人——南院大王蕭嵐。這蕭嵐出身尊貴,又少年得志,極得當今皇帝信任,在皇帝的縱容下,他的手甚至伸進了北樞密院,在一年前兼任通事局事,據說他一接管通事局,便屢立大功,四個月前,又攛掇著皇帝同意,效仿南朝兵部職方司,在南院大王府下,秘密設一「南院大王察訪司」,暗中監視各部族大小事務及「叛逆不法情事」,但實際上,朝中的重臣都知道,這個「南院大王察訪司」,職責絕不僅是監視那些蠻夷而已,所謂的「各部族」這三字大有講究,那是連契丹各部在內,也一併在其中了,換言之,朝中所有的官員貴人,無不在它監視範圍之內。雖然皇帝終究是位明君,不肯許這「南院大王察訪司」公開設立衙門,安插官吏,又不許它抓捕軍民,只許它查探情事,上報以聞,「若果有不法事,付有司處置」。但即便如此,南院大王察訪司也已令朝中重臣人人側目。 這麼著一個人物,韓托古烈雖然貴為北面都林牙,但凡事也須得讓著他三分。 更何況,比起他此時憂心的事情,區區一個紅瑪瑙杯,又算得了什麼? 「林牙似是有甚心事?」蕭嵐漫不經心的一句話,令韓托古烈猛地回過神來,但蕭嵐的心思卻並不在他身上,他瞇著眼睛,目光隨著進出侍候的兩個美婢的纖腰上移動著,幾乎一刻不離。 「這兩個婢子,若是大王不棄,便與那杯子一道,明日也一道送到大王帳下......」 「好——」蕭嵐立時便喜笑顏開,但才答應得一個字,卻馬上轉口道:「好——是好,但我做事素有規矩,贏的東西我受之無愧,可這白送的,我卻怕拿人手短......罷了,罷了。」 「兩個婢子,又值什麼?若大王看得上,那是她們的造化。」 「嘿嘿......古語有謂『禮下於人,必有所求』,我雖是南院大王,你也是北面都林牙,同殿為臣不分上下,我可沒聽說過韓托古烈是樂善好施之人。」蕭嵐的視線已離開那兩個美婢,轉過頭來,似笑非笑地望著韓托古烈。 「下官平素確是不肯輕易送人禮物,但若是大王......」 但他話未說完,已被蕭嵐打斷,「林牙少來誑我,旁人要拍我馬屁,那倒確是平常。但林牙嘛......林牙莫要忘了,幾個月前,為著南院察訪司的事,你還彈劾我來著!」 蕭嵐一面說,一面搖著頭,「那奏折怎麼說來著?『凡南朝之所謂職方館、職方司、皇城司,本朝之所謂通事局、及今之所謂察訪司之類,雖名為上之鷹犬耳目,然天下最可懼者,亦莫過於此。使之操之於賢良之手,猶懼其監視中外,鉗制言路,離間君臣骨肉,若不幸以不賢者掌之,其禍幾可立待,此南朝之所以有石得一之亂也』......」 「還有一段,我還記得清楚——『南朝之賴以制其弊者,士大夫也,然猶有皇城司之亂,故司馬柄政,即以除皇城司為先;本朝之可賴以制其弊者,惟世族也。然自陛下臨朝,裁抑世族,立郡縣之權,實公家之府庫,此雖善政,然興一利必生一弊,本朝亦因此再無可制之者。而朝廷不審於此,反先設通事局,後設察訪司,通事局之設,猶可謂形格勢禁,不得已而為之,以當南朝之職方館也;然察訪司之設,正不知何用?陛下治國家,致太平,當以信義、仁德、法令臨天下,豈能憑此邏卒而治天下、服四方?』——這些個話文縐縐的,實在拗口......」 「然恕下官直言,下官所言,全是正理。」韓托古烈坦然說道。 「我就知道你不肯拍我馬屁......」蕭嵐倒是滿不在乎,只笑道:「你便直說罷,是何大事?不過我也事先說明,你不拍我馬屁,我也不受你的馬屁——咱們只是公平交易,這兩個婢子,便算添頭。」 韓托古烈聽到這話,竟是愣了一下,旋即滿口答應,欠身道:「全聽大王吩咐。」這正是他想努力遊說蕭嵐的,但蕭嵐竟這麼爽快,卻實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心中的陰霾頃刻間也就散了一半——只需還有妥協交易的餘地,那事情就遠未至絕望了。 蕭嵐微微點頭,斜眼瞄了一眼帳中的奴僕侍婢,韓托古烈知他之意,揮揮手,轉瞬之間,帳內的奴婢便退了個乾淨。 蕭嵐見帳中再無他人,一面抿著酒,一面又說道:「林牙心中之事,我大抵也能猜到。我也不想多費精神,不必遮遮掩掩——如今帳中已再無第三人。」 「是。」韓托古烈爽快答應了,當下肅容起身,朝蕭嵐長揖一禮,沉聲道:「大王真有豪傑氣概!看來下官並未找錯人。」 「好說,好說!」蕭嵐從容受了他這一禮,臉上更無得色,只是依然自顧自的斟著酒。 「那下官便斗膽直言。」韓托古烈默然凝視了蕭嵐一會兒,緩緩說道:「如今大遼,皇上最親近最信任者,莫過於大王......如今衛王得罪,若大王肯為衛王進一句諫言,實為我大遼之幸!」 韓托古烈說完這句話,便直直地望著蕭嵐,目不轉睛。這一剎那,他表面上看起來依然從容淡定,但其實心裡已然緊張得身體僵硬、幾乎失去知覺。 因為,大遼朝野中,九成九的人如果此時在場的話,聽到他的要求,都會以為他瘋了。 但他竟然就是提出了這異想天開的請求。 然而,這的確也是大遼自平定耶律乙辛之亂以來,所面臨的最大的政治危機。若非如此,他也許永遠不會與蕭嵐坐在一起玩契丹雙陸。 但是,若是連有定策擁戴之功、輔國佐君之勞、智術無雙,被天下稱為「大遼中興第一名臣」,連宋人都公認為諸葛武侯第二的衛王蕭佑丹,都會被逼得告病,被軟禁,被當年曾經視他為師為父的皇帝派出面前這個乳臭未乾的新貴外戚蕭嵐「體諒」其莫須有的罪責;甚至被一幫宵小誣陷構害,乃至欲致之於死地! 那麼,世間尚有何事不能發生? 「林牙......」蕭嵐臉上帶著戲謔之色,意味深長的望了韓托古烈一眼,旋即哈哈大笑道:「好個托古烈,只不知,這算不算『與虎謀皮』?」 「大王......」 「哎——」蕭嵐伸手虛按,打斷韓托古烈,「林牙且聽我說完不遲——我還有件事,須得要先問問林牙。」 韓托古烈連忙欠身,「大王下問,下官絕不敢隱瞞。」 「隱不隱瞞那是你的事。」蕭嵐嘿嘿笑道,忽然臉色一變,逼視韓托古烈,咄咄逼人的問道:「我想要問林牙的,便是林牙究竟知不知道衛王所犯何事?又知不知道我受的是何欽命?」 參見《新宋·燕雲》3附錄。又按,其時西方亦有雙陸棋,或謂源自耶元前3000年之古埃及,其後風行古希臘、古羅馬,至耶元11世紀時,傳入法國,此後又傳入德國,極受賭徒喜愛。法王甚至頒布敕令,禁止官員玩雙陸棋,是以此棋為當時一種世界性棋類,實當之無愧。後文所描敘之「契丹雙陸」,玩法有文獻與考古雙重證據證明,非為作者向壁虛構。其與今日之西洋雙陸玩法極為相似。惟雙陸棋自滿清中後期,已在中國失傳,故國人知之者不多。 審查官員為政不廉及事涉討犯,稱為「體量」。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章 關河迢遞繞黃沙(三之下) 廣平甸外圍的一座大帳內,大遼北面都林牙韓托古烈與一個身著貂裘、頭戴黑色交腳帕頭的契丹男子對坐在一張鐵方爐前,一面飲酒,一面下著雙陸棋。不時有奴婢從帳外將烤好的鹿肉送進來,恭恭敬敬的放在二人身旁,然後又悄無聲息的退將出去。 這雙陸棋源自古天竺,原名「波羅賽棋」,據說乃是自三國時曹操之子曹植時,方流傳於中國。至遼宋之時,已是當時一種世界性的棋類[1],亦是遼國最流行的一種遊戲,便如汴京的茶肆中一定有圍棋一般,在遼國五京的茶肆中,也一定會有雙陸局。每個茶肆內,少則五六局,多則十幾局,茶客們閒來無事,便在那裡玩雙陸,或是賭點小錢,或是賭點小物什,蔚然成風,官府亦從不過問。不僅五京如此,甚至連生女直等部落,亦盛行此戲。想當年遼興宗與皇太弟耶律重元下雙陸,竟用居民城邑做賭注,結果一日之內,就輸掉數座城池給耶律重元。 此時韓托古烈與那男子玩的,正是雙陸的一種有名流派——「契丹雙陸」。契丹雙陸的玩法,是由對弈雙方分成黑白,各執十五粒椎形棋子,稱為「馬」,又有兩枚角骰,黑白雙方輪流擲骰子,根據骰子的點數向對方行棋,「拈馬先盡」——即以最先將所有棋子移離棋盤者為勝。 這契丹雙陸之妙處,在於運氣與技巧各佔一半,非徒智術過人,便可獲勝。韓托古烈本是雙陸高手,當年駐節汴京之時,在汴京已是頗有名氣,與那男子原亦算是棋逢對手的,但他這日卻是運氣不太好,每次擲骰子皆被那男子壓制,兼又有些分神,眼見著那男子拈馬已盡,韓托古烈的十五隻白馬,竟然全部都留在棋盤之內——按契丹雙陸的規矩,這便是要輸雙籌了。 他眼見著敗局已定,無力回天,長歎了一口氣,將手中角骰一撒,推盤認輸。 那男子見他認輸,笑吟吟的喝了口酒,又好整以暇的吃了一口烤好的鹿肉,笑道:「林牙今日卻是運氣差了點,算上這局,一共是連輸給我六籌。承讓,承讓了。林牙那件開元間的紅瑪瑙杯,明日我便叫人來取。」 「不敢勞煩大王。」韓托古烈搖了搖頭,端起一盅酒來,一飲而盡,又說道:「明日一早,下官便差人將杯子送過大王帳下......」 人人都知,北面都林牙韓托古烈的那件唐開元間的紅瑪瑙杯,十分珍貴,得來不易。 廣平甸許多人都知道,還是在當日韓托古烈使宋之時,南朝右相石越為了打擊假交鈔,使盡渾身解數,南朝政事堂接連頒布法令,諸如嚴厲管制製造交鈔所用紙張,全面禁止制鈔紙張外流,加強對擁有彩色套用技術的印書坊的管制,命令各地官府對百姓宣講真假交鈔分別之法,甚至派遣李清臣親自前往河北坐鎮,嚴查假交鈔之來源......但用盡這種種方法,李清臣在河北也確曾捕滅販賣假交鈔的三十來人,然因印假交鈔之作坊卻在大遼境內,宋人只能望而興歎,假交鈔一直緊之不絕,於是石越才親自求到韓托古烈,分曉利害,又做出若干讓步,方得他上表,由大遼協助打擊境內之製造假交鈔的印書坊,其時因條約簽訂,兩國關係又轉親密,南朝又徵得大遼諒解,加派兵力巡查兩國邊境,打擊私販。如此耗時一年半有餘,才終於將這假交鈔案破了。便是在南京道查獲三個印假交鈔的作坊,捕獲四百餘民後,南朝太皇太后高氏親自在內東門小殿接見韓托古烈,那次高太后送給遼帝十餘件禮物,又賜給了韓托古烈許多物什,以示謝意。這開元間的紅瑪瑙杯,原是那次高太后送給遼帝的禮物之一,因遼帝賞韓托古烈使宋之功,那次又給遼帝掙了老大的臉面,因此特意轉賜給他。從此便成為韓托古烈最喜愛之物。 大遼與南朝制度不同,在南朝,若是皇帝所賜之物,官員們別說當賭注輸掉,或典當、轉賣,便是使用,也輕易用不得。平時都是恭恭敬敬的焚香供起,用的都是另做的仿品,非得等到幾代之後,家裡破落了,這些東西才能派點用場——那時卻是被不孝子孫賣了,換幾石米來吃。但大遼卻沒有這些忌諱,朝中貴人平時關撲,賭的便是各自的珍貴之物,若不珍奇稀有,也激不起他們的興致來。 這紅瑪瑙杯,韓托古烈輕易是不肯拿出來賭的,但這次與他玩雙陸的,卻是當今朝中最炙手可熱的紅人——南院大王蕭嵐。這蕭嵐出身尊貴,又少年得志,極得當今皇帝信任,在皇帝的縱容下,他的手甚至伸進了北樞密院,在一年前兼任通事局事,據說他一接管通事局,便屢立大功,四個月前,又攛掇著皇帝同意,效仿南朝兵部職方司,在南院大王府下,秘密設一「南院大王察訪司」,暗中監視各部族大小事務及「叛逆不法情事」,但實際上,朝中的重臣都知道,這個「南院大王察訪司」,職責絕不僅是監視那些蠻夷而已,所謂的「各部族」這三字大有講究,那是連契丹各部在內,也一併在其中了,換言之,朝中所有的官員貴人,無不在它監視範圍之內。雖然皇帝終究是位明君,不肯許這「南院大王察訪司」公開設立衙門,安插官吏,又不許它抓捕軍民,只許它查探情事,上報以聞,「若果有不法事,付有司處置」。但即便如此,南院大王察訪司也已令朝中重臣人人側目。 這麼著一個人物,韓托古烈雖然貴為北面都林牙,但凡事也須得讓著他三分。 更何況,比起他此時憂心的事情,區區一個紅瑪瑙杯,又算得了什麼? 「林牙似是有甚心事?」蕭嵐漫不經心的一句話,令韓托古烈猛地回過神來,但蕭嵐的心思卻並不在他身上,他瞇著眼睛,目光隨著進出侍候的兩個美婢的纖腰上移動著,幾乎一刻不離。 「這兩個婢子,若是大王不棄,便與那杯子一道,明日也一道送到大王帳下......」 「好——」蕭嵐立時便喜笑顏開,但才答應得一個字,卻馬上轉口道:「好——是好,但我做事素有規矩,贏的東西我受之無愧,可這白送的,我卻怕拿人手短......罷了,罷了。」 「兩個婢子,又值什麼?若大王看得上,那是她們的造化。」 「嘿嘿......古語有謂『禮下於人,必有所求』,我雖是南院大王,你也是北面都林牙,同殿為臣不分上下,我可沒聽說過韓托古烈是樂善好施之人。」蕭嵐的視線已離開那兩個美婢,轉過頭來,似笑非笑地望著韓托古烈。 「下官平素確是不肯輕易送人禮物,但若是大王......」 但他話未說完,已被蕭嵐打斷,「林牙少來誑我,旁人要拍我馬屁,那倒確是平常。但林牙嘛......林牙莫要忘了,幾個月前,為著南院察訪司的事,你還彈劾我來著!」 蕭嵐一面說,一面搖著頭,「那奏折怎麼說來著?『凡南朝之所謂職方館、職方司、皇城司,本朝之所謂通事局、及今之所謂察訪司之類,雖名為上之鷹犬耳目,然天下最可懼者,亦莫過於此。使之操之於賢良之手,猶懼其監視中外,鉗制言路,離間君臣骨肉,若不幸以不賢者掌之,其禍幾可立待,此南朝之所以有石得一之亂也』......」 「還有一段,我還記得清楚——『南朝之賴以制其弊者,士大夫也,然猶有皇城司之亂,故司馬柄政,即以除皇城司為先;本朝之可賴以制其弊者,惟世族也。然自陛下臨朝,裁抑世族,立郡縣之權,實公家之府庫,此雖善政,然興一利必生一弊,本朝亦因此再無可制之者。而朝廷不審於此,反先設通事局,後設察訪司,通事局之設,猶可謂形格勢禁,不得已而為之,以當南朝之職方館也;然察訪司之設,正不知何用?陛下治國家,致太平,當以信義、仁德、法令臨天下,豈能憑此邏卒而治天下、服四方?』——這些個話文縐縐的,實在拗口......」 「然恕下官直言,下官所言,全是正理。」韓托古烈坦然說道。 「我就知道你不肯拍我馬屁......」蕭嵐倒是滿不在乎,只笑道:「你便直說罷,是何大事?不過我也事先說明,你不拍我馬屁,我也不受你的馬屁——咱們只是公平交易,這兩個婢子,便算添頭。」 韓托古烈聽到這話,竟是愣了一下,旋即滿口答應,欠身道:「全聽大王吩咐。」這正是他想努力遊說蕭嵐的,但蕭嵐竟這麼爽快,卻實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心中的陰霾頃刻間也就散了一半——只需還有妥協交易的餘地,那事情就遠未至絕望了。 蕭嵐微微點頭,斜眼瞄了一眼帳中的奴僕侍婢,韓托古烈知他之意,揮揮手,轉瞬之間,帳內的奴婢便退了個乾淨。 蕭嵐見帳中再無他人,一面抿著酒,一面又說道:「林牙心中之事,我大抵也能猜到。我也不想多費精神,不必遮遮掩掩——如今帳中已再無第三人。」 「是。」韓托古烈爽快答應了,當下肅容起身,朝蕭嵐長揖一禮,沉聲道:「大王真有豪傑氣概!看來下官並未找錯人。」 「好說,好說!」蕭嵐從容受了他這一禮,臉上更無得色,只是依然自顧自的斟著酒。 「那下官便斗膽直言。」韓托古烈默然凝視了蕭嵐一會兒,緩緩說道:「如今大遼,皇上最親近最信任者,莫過於大王......如今衛王得罪,若大王肯為衛王進一句諫言,實為我大遼之幸!」 韓托古烈說完這句話,便直直地望著蕭嵐,目不轉睛。這一剎那,他表面上看起來依然從容淡定,但其實心裡已然緊張得身體僵硬、幾乎失去知覺。 因為,大遼朝野中,九成九的人如果此時在場的話,聽到他的要求,都會以為他瘋了。 但他竟然就是提出了這異想天開的請求。 然而,這的確也是大遼自平定耶律乙辛之亂以來,所面臨的最大的政治危機。若非如此,他也許永遠不會與蕭嵐坐在一起玩契丹雙陸。 但是,若是連有定策擁戴之功、輔國佐君之勞、智術無雙,被天下稱為「大遼中興第一名臣」,連宋人都公認為諸葛武侯第二的衛王蕭佑丹,都會被逼得告病,被軟禁,被當年曾經視他為師為父的皇帝派出面前這個乳臭未乾的新貴外戚蕭嵐「體諒」[2]其莫須有的罪責;甚至被一幫宵小誣陷構害,乃至欲致之於死地! 那麼,世間尚有何事不能發生? 「林牙......」蕭嵐臉上帶著戲謔之色,意味深長的望了韓托古烈一眼,旋即哈哈大笑道:「好個托古烈,只不知,這算不算『與虎謀皮』?」 「大王......」 「哎——」蕭嵐伸手虛按,打斷韓托古烈,「林牙且聽我說完不遲——我還有件事,須得要先問問林牙。」 韓托古烈連忙欠身,「大王下問,下官絕不敢隱瞞。」 「隱不隱瞞那是你的事。」蕭嵐嘿嘿笑道,忽然臉色一變,逼視韓托古烈,咄咄逼人的問道:「我想要問林牙的,便是林牙究竟知不知道衛王所犯何事?又知不知道我受的是何欽命?」 [1]參見《新宋·燕雲》3附錄。又按,其時西方亦有雙陸棋,或謂源自耶元前3000年之古埃及,其後風行古希臘、古羅馬,至耶元11世紀時,傳入法國,此後又傳入德國,極受賭徒喜愛。法王甚至頒布敕令,禁止官員玩雙陸棋,是以此棋為當時一種世界性棋類,實當之無愧。後文所描敘之「契丹雙陸」,玩法有文獻與考古雙重證據證明,非為作者向壁虛構。其與今日之西洋雙陸玩法極為相似。惟雙陸棋自滿清中後期,已在中國失傳,故國人知之者不多。 [2]審查官員為政不廉及事涉討犯,稱為「體量」。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一章 雲重陰山雪滿郊(一之上) 「林牙果真相信蕭大王麼?」望著南院大王府的儀駕漸漸消失在帳幕相連的東方,韓拖古烈不由得搖了搖頭,歎了口氣。 說話的人是他的心腹,在南樞密院任南院郎君的耶律昭遠。二人的關係可以遠溯到他擔任駐宋正使時,當時耶律昭遠在白水潭留學,頗有聲名,是韓拖古烈力薦他回國做官。 「我不知道。」韓拖古烈轉身望了耶律昭遠一眼, 「兩害相權取其輕。「衛王 … … 」 「衛王叫人給我帶過信。」韓拖古烈揮手打斷耶律昭遠,「當年南朝四而楚歌之時,我們都未趁人之危,到了今日,無論如何,都不能與南朝打仗。我們契丹將來真正的敵人,是境內的阻卜、室韋、女直這些蠻夷。一旦與南朝開戰,必然兩敗俱傷,結果只能給這些蠻夷可乘之機。如今我們有千載難逢的機會 … … 」 「籠絡、同化、削弱!」耶律昭遠不禁悠然慨歎著,「衛王識度,謀及百年之後,實是我契丹百年不遇的智謀之士。韓拖古烈知道,耶律昭遠所說的,正是衛王蕭佑丹所定下來的「六字策」。第一策,借改革科舉種種手段,開放政權,將所謂蠻夷部族中的豪傑之士,用官爵、榮譽,加以籠絡,使之為契丹所用。第二策,通過擴大宮帳、賜姓等等手段,將一部分對契丹忠誠的蠻夷部族,甚至是漢、奚、渤海人,納入契丹族之中,從而增強契丹族的人口與實力。蕭佑丹甚至曾經謀劃要廢除現在宮帳部族中尚保存的各部族的族名,將他們統一皆稱為契丹。第三策,借宋朝南海封建之勢,用武力手段打擊不服從的部族,將他們賣給南海諸侯,既能削弱這些蠻夷,更可富實大遼的國庫。如此三管齊下,數十年後,契丹將越來越強大,而蠻夷則將越來越削弱。彼消此長,再加上與漢、奚二族的聯盟,兼有火炮火器的優勢,契丹將徹底消除那些蠻夷的潛在威脅。是時候改變太祖皇帝定下的國策了。當年,大遼的太祖皇帝,為了贏得漢人的支持,善用漢人的力量,確立了南北之制,以國俗治契丹,以漢俗治漢人,從而奠定了大遼一百餘年的雄圖霸業。但是,沒有任何一種善法,可以永遠不變。制度法令,積久必然成弊,除了應時變化,別無他策。建國一百多年後,大遼必須正視自己的新問題。一方面,他們不能在從禮樂、詩書到絲綢、聲色這樣幾乎是無孔不入的南朝文化而前,喪失自我:另一方面,他們還要想出更好的法子,來應對那些野蠻卻危險,甚至連文字也沒有,但卻充滿戰爭潛力的蠻夷。契丹人在前進的道路上,是沒有本錢掉以輕心的。否則的話,不僅僅是這百餘年的基業,甚至連這個自唐以來威震漠北數百年的種族,也有可能在旦夕間便煙消雲散。便一如曾經輝煌強盛的匈奴、鮮卑、突厥 … … 如今已經永遠的消失在天地之間。 這些,是衛王蕭佑丹與韓拖古烈們時時刻刻都不敢忘懷的事。韓拖古烈還記得,衛王曾經數次與他談論匈奴、鮮卑的滅亡。即使在最強盛的時期,契丹人也未能達到匈奴、鮮卑曾經達到的輝煌。所以,他們豈敢不慎懼?契丹人絕不可能再回到森林、草原之中成為蠻夷,但他們也不可能與漢人一樣荷鋤而耕,甚而在聲色犬馬之中忘記自己的祖先。當敵人過於強大,而無法對抗時,韓拖古烈記得衛王曾經告訴過他的一種謀術:那麼最明智的選擇莫過於——乾脆加入敵人!也許,衛王的「六字策」,便是源自這種謀術。只不過衛王反其道而行之 ——他是設法讓潛在的敵人加入自己,從而消除隱患。謹慎而有計劃的將一部分漢人、渤海人與蠻夷部族變成契丹人,不僅能讓契丹更加強大,而且能讓契丹時刻保持活力,讓契丹人時刻不忘記、也不會喪失他們身上的兩種特質——他們既是一個勇敢善戰的種族,擁有令蠻夷敢聞風喪膽的武力:同時,他們也是一個有禮樂詩書,懂得創造,文明程度足與南朝相提並論的種族。 但,想要實現這一切的前提是:大遼必須堅持「聯夏和宋」之策。「聯夏」實際也是為了「和宋」。一個真正強大的西夏,有助於重新恢復遼、宋、夏三國之間的均勢,真正抑制日益強大的宋朝的野心。這也是衛王不惜代價要幫助李秉常的原因。而這一切的深謀遠略,如今,卻都可能毀於一旦。只因為大遼皇帝心中那蠢蠢欲動的野心,以及那位野心勃勃、不可一世的北院樞密副使兼西京留守耶律信! 如今但凡提及契丹名將,可以說無人不知耶律信、耶律沖哥 - 「兩耶律」之赫赫威名。實則,身為大遼皇帝的兩大愛將之一,耶律信在軍中的威名、功績比起如今風頭正勁的耶律沖哥還要略有勝之,二人皆以平定耶律乙辛之亂而獲重用,但在平亂之中,耶律信不僅戰功勝過耶律沖哥,名望也比耶律沖哥大得多。而且,耶律信還極得皇帝信任,高麗、河套、西京 … … 當皇帝想要對付他心裡真正視為對手的宋朝之時,他首先想到的都是耶律信。在什途上,二大差距更大。如今耶律沖哥的正式官職不過是北院都部署兼總領西北路軍事官,而耶律信卻已經貴為一鎮諸侯,不僅被皇帝寄以西京之地,還讓他掛著北院樞密副使的頭銜,可以參預中樞機務。然而,不幸的是,如果韓拖古烈想在大遼軍中找一個野心勃勃的將領,他不會找到比耶律信有更大野心的人 - 因為他是中興諸將中,唯一一位想要繼承太宗皇帝 遺志,並且毫不掩飾的人。 他曾經上表獻取太原、洛陽之策,數度與皇帝談論對付宋軍的戰術,而且,他還是個實幹派 - 他在西京充實府庫、訓練軍隊、派遣間諜 … … 除了沒有把軍隊開進宋朝境內,他做了其餘一切事情。 耶律信並不是衛王的反對者,五年前,有失勢的貴族曾經在他面前說衛王的壞話,結果被他把舌頭割了,送給衛王下酒。當衛王在位之時,韓拖古烈相信他甚至不會凱覷北樞密使一職,他會本份的做衛王的下屬,他會是大遼最值得倚垂的將軍之一!但是,若衛王失勢,耶律信轉眼之間,就會成為最大的麻煩。他對衛王的尊重,源自於他承認衛王比他更加聰明、強大,並非是他認可衛王的政策與主張。耶律信的為人,絕不會策劃或者參預對衛王的陰謀。但是,倘若出現這樣的陰謀,他也絕不會去主動幫衛王一把。若衛王失敗了,那麼,韓拖古烈相信,耶律信將會理所當然的視自己為北樞密使的繼任者。雖然,即使是其他大做了北樞密使,也很難能如衛王那樣壓制住耶律信不惹事生非,但是,若真的令耶律信如願,那就絕對是一場災難 - 耶律信無論品德、智慧、能力、聲望、功績、資歷 … … 哪一樣都要遠遠勝於蕭嵐,但越是如此,便越是災難。他會把蕭佑丹、韓拖古烈們所辛苦努力的一切,輕易的毀掉。也許他不會那麼天真,真的計劃擁簇著大遼皇帝進入汴京,在宣德門前再次登基。但韓占烈相信,耶律信一定會推行他的「弱敵之策」。他會認為互市毫無必要,因為他相信契丹人若有想要之物,可以隨時帶兵去宋朝搬回來;他會每年派兵往河北、河東路縱掠一番,讓宋朝不得不在北方集結大量的兵力,並且讓他們的男人為了應付兵役等差使而無法好好耕作,最終不得不從東南運糧,從而無止境的消耗著國力:為了牽制宋朝,他也許還會引誘黨項人回到東方來收復他們的故土 … … 總而言之,耶律信相信戰爭能令契丹強大,而將令宋朝削弱。長時期的消耗宋朝,或者會令宋朝屈服:或者會激怒宋朝,從而興兵北伐,最終被他大敗而歸:又或者,在這種騷擾戰略下,國力疲憊的宋朝總有一天會迎來一場大規模的天災或**。而這就將成為大遼的機會 … … 同樣的戰爭,令契丹強大,令宋朝削弱!這是一種荒唐,但卻是很多人深信不疑的想法。耶律信當然並不會自大到以為可以憑一戰之功,滅亡宋朝。但是,藉著眼下的矛盾,若他做了北樞密使,他鼓動著皇帝再來一次「檀淵之盟」,並以此堅定皇帝採納他策略的信心 - 如果耶律信打算這樣做,韓拖古烈絕不會意外。並且,他相信,這正是耶律信正在策劃的事情!這也是他不得不選擇蕭嵐的重要原因。同時,也是他相信與蕭嵐有合作基礎的重要原因 - 若蕭嵐想做北樞密使的話,得到韓拖古烈的支持,也是至關重要的。若韓拖古烈將蕭嵐視為敵人,那麼耶律信就會漁翁得利。而皇帝一旦採納了耶律信的策略,沒有人知道會不會成功,那也就沒有人知道耶律信這個北樞密使的位置能坐多久。耶律信固然可能因為失敗而失寵,但也可能因為成功而更加得寵:時間可能很短,也有可能長得讓蕭嵐失去耐心 … … 所以,別人當北樞密使也罷了,若是耶律信的話,蕭嵐一定不願意看到。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韓拖古烈並不知道蕭嵐是否值得信任,但耶律信的存在,給了一個他與蕭嵐結盟的可能。如蕭嵐這樣聰明的人,一定會發覺耶律信對他的威脅 - 這個時候,蕭嵐願意來陪他韓拖古烈下棋喝酒,其中必定也有想試探、拉攏他之心思。「無論如何,我等都要盡力保全衛王的心血!」韓拖古烈幾乎是自言自語的說道。 韓拖古烈顯然並不清楚突厥只是西遷,並未消失。 指遼太宗耶律德光,他曾經攻入後晉都城汴京,並身著漢族皇帝之服飾稱帝,並正式改國號為「遼」。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一章 雲重陰山雪滿郊(一之下) 「大王,韓林牙可拿出了什麼籌碼?」另一邊,一個五十來歲,滿臉皺紋,身材矮小,留著山羊鬍的老者騎著一匹棗紅馬,緊緊地跟在蕭嵐的旁邊——他騎馬的技巧很好,始終離蕭嵐不遠不近,他們之間的距離,正好可以讓他們低聲交談,但他又始終落後蕭嵐一個馬頭。這個老者穿的是左衽的蕃服,但又留著析津府常見的漢人髮型,僅僅從外表上,倒分辨不出他是漢人還是契丹人。但這無關緊要,因為能夠與蕭嵐關係如此親密,就絕非尋常之人。實際上,南大王院也的確人人都認得他——南院察訪司判官楊引吉。察訪司的實際主事者,也是南院大王蕭嵐最信任的謀主。一個貌不驚人,但卻令人聞之色變的老頭。 「韓托古烈在想什麼,本王已經弄明白了。」蕭嵐在馬上微搖著身子,笑道:「他其實只想要兩樣東西——保住衛王合族的性命,勸住皇上不要跟南朝開戰......」 「那大王以為如何?」楊引吉滿是皺紋老皮的臉微微了一下。 「這於我無關緊要。」蕭嵐笑道,「果真要與南朝動兵戈,可也不見得是好事。太宗皇帝那等英武,當年我契丹那般強盛,乘五代之弊,也不能得志。如今我契丹雖強,可未必強的過太宗之時;而南朝卻比五代強多了——皇上其實要的只是個面子,只要下點功夫,終能把皇上的那點念頭轉過來。至於衛王......雖說留著是個後患,但他畢竟上了年紀,未必等得及皇上回心轉意,便是等得及,時移勢轉,他蛟龍離水,又有何可懼?況且我與他素無怨仇,兼之我也試探過上意,皇上只不過要敲山震虎,並非真想置衛王於死地,只不過他威名太甚,再留下去,將來不做曹操也得做司馬懿,我這也是順水人情,於我在朝中名望,也甚有好處......」 「那韓林牙可許了啥?」楊引吉不依不饒的追問著。 「我若能保住衛王,他就領頭薦我做北樞密使。」蕭嵐淡淡說道『 楊引吉點點頭,嗯了一聲,意味深長的說道:「若有韓林牙領頭,那大王就是眾望所歸了......」 「眾望所歸?」蕭嵐冷冷的瞥了楊引吉一眼,「本王沒那麼蠢,忙著給自己掘墳墓。到時候我自會設計,令一幫人拼了命的彈劾我。只不過,為了太子的將來計,若能籠絡住托古烈,將來太子身邊,就算還有幾個正人,總部似如今這麼烏煙瘴氣,全是些小人......況且,本王要是在這件事上做了惡人,日後凡受過衛王知遇之恩的那些人,全得視我為不共戴天的仇人,真是那樣,我便真做了北樞密使,日子也難過得很。難道要本王以後倚賴那些破落紈褲子弟來治國?那些人除了刮地皮還會什麼?皇上可不好唬弄——衛王在前面做了什麼,遲早皇上心裡會明白,後面的人若做的太差,到時候就真成了皇上眼裡的沙子......」 「大王所說的,全是正理。」楊引吉點點頭。 「這麼說......」 「不過......」楊引吉生硬的打斷了蕭嵐,「大王果真要做這些事情,那還有兩件事,非做不可。」 「嗯?」蕭嵐感覺到了楊引吉的話中有異。 楊引吉仍然是不緊不慢的說著,「頭一件,請大王準備好奏狀,無論如何,要力諫皇上解散察訪司......」 蕭嵐的臉色立時沉了下來。 但楊引吉一點閉口的意思都沒有,「第二件,在解散察訪司之前,下官還能替大王做一件事——大王給下官六個月的時間,下官替大王羅織罪名,不論用什麼手段,總之要將馬九哥、韓何葛等輩一網打盡,斬草除根!」 「哼!你又有何能耐,能將之斬草除根?」蕭嵐沉聲道:「這些人連根錯節,若果真靠殺能殺光的話,蕭佑丹不會做麼?」 「那也是除一家算一家,滅一族算一族。」楊引吉道,「要不然,大王以為這次站了韓林牙一邊,這些人便能當沒事發生?天下可沒這等便宜事,大王左右只能選一樣。」 「這些小人,又能奈本王何?」 「便以衛王之聰明、威望、根基,這些小人照樣也等到了機會。若是大王,恕下官直言——大王行事可沒有衛王那麼小心,而大王所恃者,不過是皇上、皇后、太子之親寵,但這幾樣,一樣也不足恃,若一朝事變,只恐大王之處境尚不及今日之衛王。」 「是麼?」蕭嵐聽得不入耳,狠狠的揮鞭抽馬,「駕」地一聲,崔馬疾馳。楊引吉的眼皮跳了跳,也「駕」了一聲,驅馬緩緩跟上。 不多時,蕭嵐便馳馬到了他的大帳前,他躍身下馬,將馬韁遞給一旁的親兵,大步便往帳中走去。 金碧輝煌的大帳之內,早有十來侍女,匍匐跪在兩旁相迎。又有四個侍女,高舉著金盤過來,那金盤內,分別盛著各式的果子點心以及茶酒。 蕭嵐心中不快,亦不理會,逕直走到披著麒麟皮的座椅,怒沖沖的坐下。帳內侍女不知發生何事,一個個屏氣低頭,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但他剛一落座,帳簾便被掀開,他的親兵隊長蕭排亞走進帳中,躬身稟道:「大王,國舅別部夷離畢蕭官奴,北院右中丞耶律直,南院林牙蕭不哥、南院副統軍使耶律白、國舅別部將軍蕭不也五位大人在帳外求見。」 「叫他們進來罷!」蕭嵐揮了揮手,這五人與楊引吉一樣,也都算是他的心腹謀主,其中蕭官奴與蕭不也更是與他同出一族,尚有兄弟名分。 「是。」蕭排亞答應著退出大帳,須臾,蕭官奴為首五人,便魚貫入帳。蕭嵐待他們行禮已畢,坐定之後,便問蕭官奴:「老哥此來何事?」蕭官奴雖然年近六旬,但算起來,確實蕭嵐的堂兄。 蕭官奴年紀雖高,氣色仍好,見蕭嵐相問,忙欠欠身,道:「我等來見大王,本自有事。只是,方才遇著楊判官,楊判官說大王剛見過托古烈?」 「是又如何?」聽到這話,蕭嵐的臉色就陰了下來。 「那大王果真打算與托古烈聯手了麼?」蕭官奴望著蕭嵐,問道。 「卻又此意。」 蕭官奴五人互相對視了一眼,耶律直最先按捺不住,離座而起,走到蕭嵐跟前,拱手抱拳道:「大王!萬萬不可!」其餘四人也跟著起身,一齊道:「大王,萬萬不可!萬萬不可啊!」 「有何不可?!」蕭嵐的臉色越發的難看了。 「大王,大王若信了托古烈了,無異於引火燒身啊!」蕭官奴跺足道:「這是托古烈的詭計,大王切切不可上當!」 「詭計?何以見得?」蕭嵐冷笑道。 「大王莫以為我等是危言聳聽。」蕭官奴厲聲道,「我等此來,原本便是稟告大王——昨日馬九哥私下去見了唐康!」 「你說什麼?!」蕭嵐聽到這消息,亦不免大吃一驚,騰地起身。「他瘋了麼?皇上早已下令,有私見宋使者斬!」 「他的確是瘋了,但卻是一條瘋狗!」耶律直搖著頭,「下官已經見過驛丞,驛丞將馬九哥見唐康之詳情,一事不落的跟我復敘了一遍。他已經是瘋了,他去見唐康,竟是想做實當年從龍之馬林水,乃是南朝雲陽侯司馬夢求——而正是衛王將其引薦給皇上......」 「所以,也難怪衛王主持通事局這麼久,竟弄不到一張司馬夢求的畫像!」蕭嵐脫口接道,他心思敏捷,馬上便想到馬九哥想做什麼,「那唐康如何說?」 「那個唐康倒是聰明,連他名字也沒問,反而羞辱了他一頓。」耶律直回道,「不過,馬九哥手裡有一些證據,卻是確定無疑之事。他既敢冒犯禁令,斷不會就此善罷甘休。據驛丞所言,唐康至少親口承認馬林水與司馬夢求相貌相似——這事他若不顧一切宣揚開來,若說只是巧合,誰人肯信?便是皇上,事涉弒父弒君,也輕易壓不下來......」 「那他宣揚開來了不曾?」蕭嵐忽然問道,話中已透出一股寒意。 耶律直一怔,「此時雖尚未......」 「那便好!」蕭嵐冷冷地打斷他,旋即朝帳外高聲喝道:「排亞!」 「屬下在!」他話音未落,蕭排亞已衝進帳中,跪倒行禮。 「你可認得北院宣徽使馬九哥?」 「屬下認得。」 「那便好。」蕭嵐走到帳內的將案前,抽出一支令箭,丟到蕭排亞跟前,沉聲道:「點二百親兵,去將馬九哥請來見我,待他一走,便將他的大帳圍了,他帳中自廝僕以上,莫叫走了一個人。」 「得令!」蕭排亞捧了令箭,退出帳中。 蕭嵐方轉過臉,望著蕭官奴與耶律直諸人,笑道:「如此便無事了。」 「但......但大王,馬九哥可是北院......」耶律直被他的舉動驚呆了。 「他做下這等事來,還想著什麼北院宣徽使麼?」蕭嵐滿不在乎的揮揮手,「待會兒本王會親自陪他一道去見皇上,稟明此事。只不過,馬九哥竟為何似瘋了一般?」 耶律直待蕭嵐相問,這才回過神來,連忙欠身稟道:「此事大王有所不知。馬九哥與衛王,實有不共戴天之仇。」 「哦?」 「馬九哥本有三子——長子馬忠,太平中興三年,被衛王派去出使阻卜,結果不明不白死在回來的路上,有人說,是南朝職方館的細作,為了挑撥朝廷與阻卜的關係,暗中下毒,自此馬九哥就竭力主張對南朝強硬,但這七八年間,卻一直為衛王所阻......」 蕭嵐搖搖頭,「死了一個兒子而已,這未免也太小器了一點。」 「卻不只是一個兒子——他次子馬孝,太平中興五年,選在侍從,但通事局卻查出他曾經收受南朝職方館的好處,這事雖然皇上看在馬九哥的面子上,只將馬孝賜死,但也差點令馬九哥前途盡毀。還有三子馬仁,太平中興八年中進士,正是前途無量,馬九哥屢次求人干請,想將馬仁留在五京之內任職,據說皇上都親口答應讓他去南京了,又是衛王堅持己見,結果馬仁遠放至西北路招討司所屬的招州這麼個邊防城,不到兩年,因為回鶻奴,馬仁竟因此死於流箭之下!」 耶律直說完馬九哥與蕭佑丹的這些恩怨,又歎道:「馬九哥雖然也算是位高權重,但三個兒子都是死於非命,他馬家絕後斷了香火,這筆賬,便都有記在了衛王頭上。馬九哥原本就是心胸狹窄、睚眥必報的人......」 「看不出來,他為人倒是堅忍,居然忍了這麼久沒發難......」 「大王何必驚訝,似馬九哥這樣的人,大遼沒有一百,也有五十!」 蕭嵐斜過臉望去,說話的卻是南院林牙蕭不哥。「是麼?」 「這能假的了麼?」蕭不哥沉著臉說道:「大王豈能不知朝中有多少人恨不能食衛王之肉?這些人,平素對大王可都是歌功頌德的,便是馬九哥——大王莫要忘記,朝野可都將它視為大王門下客。」 「那本王可不敢當!」 「不論大王願不願意,如馬九哥輩平素出入大王帳中,過從甚密,那卻是眾所皆知之事。如今衛王事發,這些人好不容易看到機會,又見皇上令大王來審此案,誰不以為是千載難逢之機會?以馬九哥之貴,寧可拼得自己一死,也想要將衛王送到鬼門關——他這麼做,怕的便是皇上心存一念之仁,以衛王之智術,只要他逃脫此劫不死,誰能不怕他將來東山再起?」蕭不哥說著說著,情不自禁便漲粗了脖子,「若是到了這個時候,大王卻受那托古烈蠱惑,要放衛王一馬。大王想想——是不是真的要將這些對衛王恨之入骨的人的怨恨,全部轉移到自己身上來?若真有那一日,下官只怕,這些人將要比怨恨衛王,十倍的怨恨大王!」 「蕭林牙說得不錯——大王他日得到的,不僅是怨歸己身,另一面,便是韓托古烈這些人,心裡也不會真心擁戴大王。大王與他們本非同類,他們不過因為大樹將傾,方來找大王這棵大樹依靠。倘若他們立足穩了,他們棄大王,便如棄敝履,恕下官直言,只要衛王尚在,這些人終究還得惟衛王馬首是瞻,可他日衛王度過今日之厄,想要東山再起,大王便是頭一塊絆腳石——大王今日仁義,他日衛王未必仁義......」 「不錯,到時候大王在朝中,四面皆敵。謗言日至,大王行事素以忠義為先,不拘小節,這誹謗日積月累,大王何以當之?」 耶律白與蕭不也也是你一言我一語的附和著。 蕭官奴又道:「以老朽之見,大王欲聽韓托古烈之言,不過是兩個原因。一則為耶律信之逼;一則不過為國家惜才。老朽不才,可令大王不必與韓托古烈盟,而兼得此二者。」 「哦?老哥可有妙策?」蕭嵐對韓托古烈,本來也沒多麼情誼可言,只不過他這次對北樞密使之位,實是實在必得,因此眾人勸諫,他雖然有所顧忌,但終究是打動不了他。但蕭官奴此語,卻讓他不由動容。 「大王惜材愛材,此事不難。這天下之大,豈無遺珠,難不成便全在衛王、托古烈門下?況且做官之人,終究不是誰的私人,只要大王之時,任人唯賢,執法以公,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便不必怕他日無人材可用;若那些人只是衛王、托古烈之私人,那是有材無德,大王又何必要用他們?若這些人既能為朝廷效力,於私又與大王不和,這才是大王之幸!」 「說得不錯!」這番話雖說知易行難,但終究是說得在理,蕭嵐聽得連連點頭,又問道:「那又要如何對付耶律信呢?」他心中最難以釋懷的,依舊是此事,若衛王舊屬將衛王之事,歸怨於他,韓托古烈輩在朝野之中,甚至在皇帝面前,仍然是極有影響力的,這些人若從中作梗,他北樞密使之夢,終究也是泡影。若有得選擇,比起耶律信來,韓托古烈可能更願意站在他這一邊;但若沒有選擇呢? 他豎起耳朵,卻聽蕭官奴微微笑道:「此事大王何不問楊判官?他現今就在帳外!」 「快請!」蕭嵐幾乎有點迫不及待了。 註:中國古代自通海以後,遂以長頸鹿為上古神獸麒麟。 註:官名,隸北樞密院中丞司,後面的南院林牙,隸南樞密院;南院副統軍使,隸南院都統軍司。 按,遼人所謂邊防城,未必是在邊境。其國土內未開化部族甚多,如招州身處未開化部族環繞之中,雖不在國境之邊界,亦謂之邊防城。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一章 雲重陰山雪滿郊(二之全) 廣平甸。 大遼皇帝之金帳,實與一行宮無異,丹墀龍床,金鼓斧鉞,無不齊備。為了保證光線,金帳之帳頂,特意開了幾個天窗,用從自大食買來的透明琉璃縫在上面,更可遮擋風雪。到了晚上,帳中一百二十架燭台,全部點起大宋皇帝送來的禮物——燭心灌入龍涎香的河陽蠟燭,不僅將帳內照得宛如白晝,龍涎香散發的香味,更是幽香數里,沁人心脾。 大遼皇帝耶律濬如今正當壯年,他統治這個國家已經十五年。這十五年間,他率軍東征西討,平定耶律乙辛之亂,統一全境。此後他對內勵精圖治,任賢委能,輕徭薄賦,對境內蠻夷剿撫並用,軟硬齊施,一步步加強對各部族的控制;對外他向北兼併斡朗改、轄戛斯,向東迫使高麗重新稱臣納貢,向西聯合西夏,大破回鶻、黑汗,抄掠寶貨子女無數,大遼鐵騎,甚至游曳於花剌子模境內,向南則迫使宋朝重新上貢歲幣——無論用的是何名義,總之不僅彌補了兩國之間互市帶給遼國的損失,而且因為與南海諸侯國的生口奴婢貿易蓬勃發展,如今大遼府庫之豐裕,是大遼太祖皇帝建國以來所未有。 在他的統治下,這個國家一改他父親耶律洪基在位的衰暮垂老之氣,如今已是國富兵強,百姓安居樂業,到處一片中興之象。 不但國家興盛,耶律濬的子嗣也很興旺,除了皇太子阿果[1]外,耶律濬還生了十四個兒子,九個女兒。已被正式立為皇太子、總北南樞密院事、尚書令、天下兵馬大元帥的皇長子耶律延禧現今已經十六歲,其餘的子女,十歲以上的也有五六個。這些子女中,阿果能文善武,頗有父風。去年,耶律濬令他到西京隨耶律信學習治軍理民之術,耶律信面奏時,稱他聰明仁愛,體恤將士百姓,令耶律濬大感寬心——以後他就可以安心的替他選擇官員,建立東宮了。這方面,他決定以大唐制度為基礎,略加變化,太子少傅他已經挑好了,就是渤海人韓拖古烈;太子少保應當是契丹人——到底是耶律信還是耶律沖哥,他仍然還在猶豫;唯一沒有拿定主意的是太子少師——耶律濬想在這個位置上選一個漢人。但這些可以慢慢來。 按說,皇帝做到他這個份上,除了妄求長生不死以外,就應當再無所求了。但耶律濬自小受儒家之教導,不僅是不信長生,在大遼歷代皇帝中,他也是最不崇佛的一位。 所以,人人都認為他應當安享太平,百年之後,他也可以做為一個賢君,流芳千古。 但是,耶律濬卻總是感覺他的業並不完滿。 卡在他心頭的那根剌,就是南邊的宋朝。 他並沒有混一宇內的野心,但是,在他即位之初,南朝對他做過的那些事情,十五年來,他一直都耿耿於懷。某種程度上,這也是督促他勵精圖治的一個動力——南朝在不斷的強大,所以大遼也不能停止前進;而當他即位之初遼國內亂之時,南朝如何趁火打劫,中止歲幣,強迫通商,插手高麗,重訂盟約……這十五年來,耶律濬無時無刻不想著要同樣的報復南朝。 六年前,他曾經想過興兵南下,但是卻被他的大臣們勸止。他的重臣們,絕大多數都主張維持與宋朝的通好。但他總算迫使宋朝簽訂了一個條約——改頭換面的歲幣。 這讓他略略感覺到一種報復的**。 他又接受蕭佑丹的建議,不遺餘力的扶植李秉常,既能收穫實利,又可以給南朝在西邊,重新樹立一個強鄰…… 但這終究仍不得快意。 真正的報復,需要如承天皇太后一樣,兵臨城下,讓自以為中興的宋朝君臣,再簽一次城下之盟。 然後,他再揮師東進,吞併高麗,讓背叛的奴才知道叛逆的下場! 在這之後,遼宋之間,才能有真正永久的通好。 與大部分的契丹人一樣,耶律濬對於宋朝,在內心深處,其實頗有好感。兩國之間,以南北相稱,永為兄弟之邦,這倒是許多契丹人的希望——耶律濬曾經披覽歷代大遼的重臣死前的遺表,其中在死前懇切的請求皇帝維持與宋和好的奏折,不可勝數。 但是,南朝的君臣卻缺少這份雅量。 十五年前的落井下石,需要被好好教訓一下,只有這樣,宋人才會真正接受大遼的存在,兩國才會有真正的通好。 否則的話,那些宋人,永遠也不會忘記什麼「幽薊故土」——這些人從來都不會去想想,幽薊之地,大遼又不是從宋朝手裡奪來的!以建國的歷史而言,大遼建國之時,宋朝還不知道在哪裡呢!契丹祖先受過大唐敕封,是正兒八經的大唐封臣,要論繼承大唐之遺產,大遼更有資格。若一定要說什麼「漢唐故土」不「故土」的,那些宋人不是老說契丹是匈奴之後麼?史遷說得清清楚楚,匈奴又是夏人之後!那他們是打算按漢匈最初的國土分割重新劃界呢?還是打算更早一點,按夏人與周人的分割來劃界? 便如韓拖古烈所說的,大遼有必要讓一些冥頑不靈的宋人知道,以統而言,以血統而言,大遼皆有資格稱中國!遼宋兩國,皆是諸夏,宋人是沒有資格以中國驕人,更沒有什麼理所當然的「漢唐故土」!兩國之間,宋朝建國之後屢屢尋釁,十五年前宋人趁火打劫,全是由此。 但是,要讓宋人明白這個道理,只靠著國書往來,文士辯論是不成的。宋人現在自以為中興,不可一世,若不用武力真正打擊一下他們的氣焰,他們又如何肯去認真想想這世上還有「道理」二字? 耶律濬一面想著心事,目光停留在帳內一架巨大的屏風上——這是析津府的漢人仿南朝式樣造的,上面畫的是一幅「天下萬國輿地總圖」——這是派往南朝讀書的一個士子偷偷帶回國的,在這張地圖上,除了居於天下之中的宋遼兩國,還標有目前已知上百個國家,除了日本、高麗、花剌子模、大食這些耶律濬極熟悉的國家外,在大食以西,還有數十個他從未聽說過的蠻夷小國——據說是根據大食人的口述畫出。有人說因為那些國家與大食是千年世仇,因此在大食人的口中,那是一塊野蠻、愚昧、貧窮,極不開化的地區。 但在拖古烈的口中,大食人的說又極不可信。因為生口奴婢貿易,大遼與宋朝的南海諸侯之間,這幾年往來甚密。南朝迫於國內壓力,律嚴禁販賣生口奴婢,雖然根據兩國簽訂的盟約,他們管不著大遼的船隻,也不能拒絕他們入港,但卻又對這些船隻進港補給設立了種種限制,檢查也極為嚴格。結果,絕大多數販賣生口奴婢之船隻,南下之時,乾脆繞開南朝,另辟一條航線,他們由大遼的錦州、耀州、蘇州、保州[2]等地啟航,取道高麗,經日本中轉,南下琉球,直接前往麻逸。因此,作為大遼渤海諸港的中心,東京遼陽府就成了受益最大的地區——因為商旅往來劇增,短短五六年間,遼陽府的人口就增加了近兩成。 南朝的諸侯們並不敵視大遼。為了獲得更多的生口奴婢,各國與大遼之間暗通款曲,他們雖不向大遼稱臣,但是各國諸侯寫給耶律濬的信上,抬頭皆是「大遼皇帝闕下」,落款全是「宋臣某國國公某再拜」——仍是表示不敢分庭抗禮之意。每年元旦及耶律濬之生日,諸侯國大多會遣使臣賀禮拜賀,其禮節與高麗無二,行的是屬國之臣禮。 據通事局的報告,這些諸侯們對他的禮節,與對南朝皇帝的禮節完全相同,僅僅低南朝太皇太后一格——這自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畢竟宋遼以兄弟相稱,連他耶律濬對南朝太皇太后,國書上也要以晚輩自居。 所以,對於南海諸侯們的動靜,大遼君臣也並不陌生。 拖古烈常常接待各國使臣,據他所言,則大食做的仍然還是轉口貿易,極西的那些「蠻夷」,才是貿易的終點。所以,南海諸侯們並不甘心由大食人把持貿易通道。他們的目的是自己來控制商路的一切。也因此,拖古烈認為大食人沒有說實話——無論極西諸國是怎樣的情形,但終究不太可能是大食人口中的蠻夷。 現在耶律濬已經知道,商業能夠帶來財富。 雖然契丹人不樂經商,但是大遼還有漢人與渤海人,將來還會包括高麗人。他的國家不太可能與南朝、南海的諸侯們爭奪海道的控制權——他只要看看地圖就知道,那幾乎是不可能的。在海路上,他滿足於與南海諸侯之間的貿易,這已經能給他的國庫前所未有的收入。 但是,在陸路上…… 耶律濬的視線,自花剌子模往西,緩緩移動。 西邊有土地,有財富,有生口奴婢,還有通往極西各國的商路…… 這才是耶律濬——大遼皇帝——真正的雄心! 南朝可以在南海封建十九國諸侯,他除了阿果外,還有十四個兒子! 若將固有的國土分封給兒子們,只會削弱大遼的力量,兒子們只會互相攻戰,反而造成大遼的內亂。 但若封得足夠遠呢? 若是比花剌子模還要遼遠的地方呢? 原本,西邊的土地對他沒什麼用處,即使打下來,也無統治。畢竟契丹的根基在東方。但倘若他其餘十四個兒子中,能有幾個英武過人的皇子,他並不介意分點族帳給他們,讓他們去西邊開基創業。 耶律沖哥對他說,李秉常曾經在一幅天下輿圖前,用馬鞭敲著花剌子模與大食的國土,不可一世的說,這些地方,日後全將姓李! 耶律沖哥回答他:這還要看大遼想不想讓它姓耶律。 …… 這就是今日之契丹! 這就是由他耶律濬重新締造的契丹! 只不過,在做這一切之前,終究必須要徹徹底底的解決南面的問題——正如宋朝最大的外患永遠是大遼,大遼最大的外患,也永遠是宋朝! 即便不提過往的恩怨,如今的南朝也終究是個要解決的麻煩——如若南朝蠢蠢欲動,朝中充滿了好戰的野心家,不肯正視大遼與南朝的平等地位,休說是西征,便是東征高麗,他也得時時刻刻在南京與西京道以重兵留守,一聽到南朝有異動,他就得迅速班師…… 這一點,整個大遼朝中,惟有耶律信真正明白他的心意。 懲罰蕭佑丹,一方面固然是為了消除未來的隱患,平衡朝中的勢力;另一方面,更是為了給耶律信鋪路。 他心裡早已經決定,要讓耶律信接任北樞密使。 「陛下欲伐西虜,必先征高麗;欲征高麗,必先服汴宋。宋自得意河西,常有輕我之心,其君臣覬覦燕薊,非止一日。高麗王氏,本我家奴,以結親於宋,亦陰懷凌主之志。此所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是宋麗不服,吾師西出,則王氏襲我東,宋人躡我南,亡國不旋踵。故臣為陛下謀之,西虜為緩,王氏為急。西虜為遠,王氏為近。陛下得西方之地,終不能守,即行封建,亦非急務。至於高麗,其國雖小,河山千里;人民雖寡,不下百萬。若兼併其國,此秦之並巴蜀,趙之滅代,亦一時霸業之基業。臣謂王氏所恃者,不過宋也。故欲並王氏,必先加兵於宋。不先服宋,則宋必援之,而王氏知有宋援,必死戰,未易勝也。伐宋勝,則南人知懼,宋懼則高麗無援,吾得全力攻伐,彼則君臣動搖,其國易取……」 耶律信的這封密折,他常常會取出翻閱,記得一字不落。但耶律信除了單獨奏對之外,對任何人都決不提東征高麗一字。是以天下之日,只知他想伐宋,卻不知道他的深謀遠慮。耶律濬也聽他諫言,朝中軍中,凡有獻取高麗之策者,一概批以「荒唐」二字,痛加斥責。這幾年,凡有高麗使者至遼,他必特別撫慰,令其不以過往之事為嫌,假意令天下人以為他已經接受高麗現在的局面…… 為了這一切,他已經暗中準備得太久太久了。 這中間,惟一讓他有點遺憾的是蕭佑丹。蕭佑丹在他的臣僚之中,績之高,無人可比。而且也的確是個難得的人才,對他來說,更是亦師亦父。 只不過,他耶律濬不是劉禪,不需要一個諸葛亮——要想平平常常罷掉這個德高望重的蕭佑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如若讓蕭佑丹在北樞密使的位置上再這麼幹下去,就算他支持自己的雄圖霸業,遲早也會真正的尾大不掉,更何況蕭佑丹還堅決反對他對宋朝開展。 但不管怎麼說,只要蕭佑丹繼續當北樞密使,往好裡說,他就是諸葛亮第二,往壞處想,他未必不會成為趙匡胤第二。但是,他卻既不想當劉後主,也不想讓阿果當劉後主,更不願意做周世宗,屍骨未寒,江山易姓……說不得,只能委屈委屈蕭佑丹了——這還真是個難得的把柄,一舉兩得,既可以罷掉蕭佑丹,又有了興兵攻宋的借口。至於蕭佑丹,再怎麼說,倘若他是真忠臣的話,自然是不會介意用何種形式向他盡忠的。 不過,此事仍然令他感到為難。 真要將蕭佑丹賜死,無論如何,他都有點於心不忍。若要留下他的性命,倘若他心懷怨望,以蕭佑丹之能,即便在野,也能讓朝中不得安寧……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這蟲還沒死!而且,他還要拿捏朝中各派的分寸,終究不能因蕭佑丹一人,而鬧得朝中紛擾,各成朋黨,交相攻擊。 在這方面,耶律濬不能不羨慕南朝。南朝宰相、樞密使多是文臣,皇帝若要罷免宰相、樞使,比起他來,要容易得多,南朝的宰相們在州郡與朝廷中上上下下,也習以為常。因此,南朝皇帝只要不自尋煩惱讓一個武臣去做樞密使——他們有一個莫名其妙的「祖宗之」,武臣只要做到樞密使,非有大故不能撤罷——那就不會有耶律濬這樣的麻煩。 人性總是很軟弱的。耶律濬曾經指望過蕭佑丹自己請求辭相,為了對天下交待,蕭佑丹力辭,然後他這個皇帝百般挽留,以示不是他容不得臣,最後蕭佑丹仍然堅持讓賢……這樣就皆大歡喜了。但是,即便聰明如蕭佑丹,仍然免不了會貪巒權位,他雖然提出過辭相,但只要耶律濬稍加挽留,他竟然也就繼續留任了——耶律濬直到現在都不是很清楚,究竟蕭佑丹是真的想過辭職呢,還是只是學王安石做做樣子,給他施加壓力…… 所以,蕭佑丹的確也是讓他失望了。 「陛下?」 「晤?」近侍直長耶律虎思的稟奏將耶律濬拉回到現實中,「有何事麼?」 「陛下,南院大王蕭嵐、北院宣徽使馬九哥求見。」耶律虎思用契丹話說到,他聽得懂漢話,但平時極少說漢話。 耶律濬不由得皺了皺眉頭,「他們來做什麼?今日又不曾宣過他們。」 但他知道耶律虎思是不會回答他的——撒撥給他選的侍衛,個個都和撒撥一個性子——沉吟了一會,命令道:「宣他們進來。還有,你讓人去宣耶律沖哥,朕要見他。」 「是!」 —————————————— [1]耶律延禧的小名。 [2]註:耀州,今營口;蘇州,今旅順附近;保州,今丹東附近。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一章 雲重陰山雪滿郊(三之全) 「馬九哥,你膽子還真不小!」耶律浚坐在他的御座上,一面聽著蕭嵐的稟奏,一面陰著臉盯著馬九哥。 雖然一直是低著頭,但是,馬九哥仍然能夠感覺到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甚至知道皇帝此時的表情是怎樣的——他是耶律浚之初就一手簡拔的官員追隨他的皇帝已經有十幾年了,這種能力是他能得到皇帝的賞識,十幾年來歷經風浪而始終不倒,反而步步高陞的本錢。揣測皇帝的心思,對於馬九哥來說,幾乎是一種本能。 他知道當耶律浚這樣看一個人時,意味著什麼。 他雖然感到自己的臉部肌肉繃得緊緊地,小腿一陣的發抖,幸好此時他是跪在皇帝的面前,衣服會掩蓋這些細節,不會被皇帝發覺。 他瞭解皇帝,所以知道不能讓皇帝察覺他的緊張。 今日之變,的確是他始料未及的。 昨日他甘冒奇險,私見唐康之時,已經知道是瞞不了多久的。但他素與蕭嵐相厚,又知道蕭嵐覬覦北樞密使之位已久,如今蕭右丹正是失勢之時,大遼朝中人人懼怕蕭嵐,因此,他算定在這個時候,絕大部分大臣是不敢輕易下注的。所以,最壞不過是被蕭右丹的死黨彈劾——而他們是不可能有多少真憑實據。 但他萬萬沒有料到,竟然會是蕭嵐翻臉不認人! 而且,時間不過過了短短一個晚上——蕭排亞率人來時,他正與幾個心腹在帳內商議進一步的行動,結果蕭排亞不由分說,就帶到了南院大王大帳。到了那裡,又被蕭嵐一通質問,然後幾乎被蕭嵐挾持著前來面君。 這一連串的變故,的確打了馬九哥一個措手不及。 馬九哥非常的瞭解蕭嵐——這個年輕的新貴,最發的本領與自己是一樣的,他們都是最懂得揣摩,迎合皇帝的人。 以他和蕭嵐的關係,這樣翻臉,自然不可能是為了蕭右丹。 蕭嵐一向是順承耶律浚的旨意行事的,所以,他如果這麼做,之能是因為他知道皇帝並沒有真正想要將蕭右丹置於死地。 這也正是馬九哥此前所一直擔心的。 這也正是他要冒險的原因。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他無論如何,都要置蕭佑丹與死地而後快。 所以,他必須逼得皇帝騎虎難下! 雖然他也計算過退路,報了這不共戴天之仇,若是僥倖不死他已經暗中聯絡好了一個高麗海商,到時候便遠赴南海,以他的才能,在南海諸侯國中,富貴仍是唾手可得…… 但是,若有必要,即使與蕭佑丹同歸於盡,他也在所不惜! 雖然局面極為不爽,雖然心裡有難以克制的慌亂與緊張,但是,他也絕不會就此認輸。 馬九哥心裡很清楚,如今能暫時保住他命的辦,只有一個。 他咬咬牙,揚起頭來,忘了一臉怒容的皇帝一眼,旋即一面使勁叩著頭,一面放聲哭道:「陛下!臣確無所懼!君父之仇,不共戴天。父死賊手,為人子者卻懵然不知,以仇為親,此匹夫知其辱,何況天子?臣聞『主辱臣死』,陛下有此奇恥大辱,臣死且不懼,更有何懼?!惟陛下父仇未報,為天下笑,臣雖死,亦無面目見先帝於九泉之下!」 「放屁!」一瞬間,耶律浚的臉色更加難看,他騰地從御座上站起來,怒聲吼道:「馬九哥,你還敢胡說八道!」 「罪臣萬死!但是陛下!臣已查明,南朝前職方館知事——雲陽侯司馬夢求即是當年引薦給陛下的馬林水!」 金帳之內,瞬間死寂。 過了一小會,便聽耶律浚惡狠狠地問:「證據呢?」 「唐康已經親口承認!」馬九哥硬著脖子回道 但他話音剛落,已聽蕭嵐厲聲喝道:「馬九哥,你敢當面欺君?!」 馬九哥毫不示弱,馬上頂了回去,「罪臣萬死亦不敢欺君!若陛下不信,請召唐康,御前當面對質。臣若欺君,願受車裂之刑!」 無非就是一死! 就看皇帝敢不敢將此事鬧得天下皆知!若真能將這風浪掀起來,皇帝一時半會,更不會殺他。 「陛下!」雖然在某種程度上,這是事不關己,但蕭嵐此事仍然是又驚又懼,他這時才真正明白,什麼叫做「狗急跳 牆」,什麼叫做「困獸猶斗」——唐康有沒有說過那些話,真相倒不難查明,而皇帝絕對不會捨不得馬九哥一條小命,但馬九哥仍然不顧一切地挑釁者皇帝…… 蕭官奴、楊引吉他們是對的,若他果真想要阻止一群瘋狗去咬人,結果只會讓那群瘋狗來咬他自己! 然而,無論如何,他都必須制止住馬九哥這條瘋狗。 「陛下!馬九哥已是喪心病狂,陛下豈能聽此瘋言狂語,便輕易召見南朝使者,辱及先帝,為天下萬邦所笑……」 但他話還沒說完,已被馬九哥聲嘶力竭地打斷,「陛下,衛王勾結南朝,鐵證如山!」 馬九哥一面叩頭如搗蒜般,撞到地面砰砰直響,一面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放聲大哭,「陛下試想,若非衛賊私通南朝,暗 中早有交易,為何我大遼內亂之時,南朝不乘我之弊,反而去攻打西夏?為何五六年之前,南朝疲敝,國內騷然,衛賊使宋覷其虛實,回來反而力陳宋不可伐?為何今日南朝復振,便欲毀約,而衛賊卻又敢與樸彥成私定密約?陛下!陛下!陛下不可再為此賊所欺」 蕭嵐終究還是年輕,馬九哥擺出這不顧一切同歸於盡的架勢,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攀咬,他一下子竟是舌頭打結,想不出 什麼詞來駁斥。 但耶律浚卻早已聽得勃然大怒,「放肆!」他一掌擊在御案之上,怒聲喝道:「來人!」 帳中侍衛立時應聲而出。 耶律浚指著馬九哥,怒道:「將這無父無君的逆賊押出去,送夷離畢」 「陛下——」馬九哥被幾個侍衛如狼似虎般撲過來,他還要掙扎,耶律浚已是雙眼噴火,又喝道:「把他狗嘴給我塞了!」幾個侍衛不由分說,從馬九哥身上撕下一個魚帶,一把塞進他的嘴裡,連拖帶拉,拖出帳去。 「蕭嵐!」耶律浚餘怒未消,又轉向蕭嵐,幾乎嚇得蕭嵐一個哆嗦,「臣在!」 「你立即給朕查清楚,馬九哥究竟還有沒有餘黨?全部抓起來,一個也不要漏掉。」耶律浚沉著臉,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說道:「你挺清楚,朕不想再聽到任何胡言亂語,令先帝九泉之下,不得安生!」 「領旨!」蕭嵐連忙應道,叩頭退了出去。 人在突然陷入絕境之後的愚蠢與瘋狂,往往會令正常人無理解。 離開皇帝的金帳之後,蕭嵐仍禁不住後怕,他一面慶幸自己的果斷——若是給了馬九哥充裕的時間,真不知道他會惹出多大的亂子來無收拾。而且,這個亂子,到時候毫無疑問會被算到他的頭上。搞不好,連皇帝也會疑心是他暗中縱容、唆使。所謂「瓜田李下之嫌」,有時候的確是有口難辯的。 另一方面,蕭嵐這才算是真正明白蕭官奴、楊引吉們的先見之明。其實,他到現在,仍然無理解馬九哥為何會做出這麼愚蠢的事情。要挾皇帝?這是蕭嵐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但他卻不得不來處理這種蠢事。 人人都說他蕭嵐是個沒有堅持的人,但他自己知道,他雖然不是什麼忠臣義士,但還不是那種對大遼的命運完全漠不關心的人,所以如馬九哥所策劃的這一類事情,即使與他命運無關,他也一定會阻止的。 然而,同時,便如蕭官奴、楊引吉們所告誡的——他絕對不能得罪那些與馬九哥站在同一邊的人。 他現在無比認同這一點。 他恍若覺得自己如雜耍藝人一般,正踩在一根懸在高空,又細又長的竹竿以上,須得小心翼翼的維持著平衡,否則,就會摔得粉身碎骨。 第二十一章雲重陰山雪滿郊(四) 「也就是說,韓林牙算對了,咱們應當可以安枕無憂了。」 耶律昭遠放下手中的《謀略例說》,抬起頭來。與大部分的契丹人不同,他的帳內,除了一張胡床,一個書案,最明顯的,是那幾箱子書籍,全是從南朝或買或抄回來的。 「但願如此。」和耶律昭遠說話的人坐在他的右下首,長相平凡,從穿著來看,似個高麗商人——至少他的表面身份如此,這個叫王淳的人,有一個高麗姓氏,能說一口流利的高麗話與契丹話,但耶律昭遠並不是很相信他是個高麗人。 誰都知道高麗商人比宋商更加方便。 大遼皇帝為了能夠表達他對能帶給他豐厚稅收的商賈們的歡迎,每年都會允許一些外國商人到廣平甸與他的臣下貿易——但宋商會受到嚴格的限制,而高麗人則因此受益。他們是大遼最活躍的商人之一,充當著大遼與宋朝、南海諸侯、日本國之間的中介。 遼麗之間的關係複雜,作為一個曾經長期臣屬於大遼,被大遼視為「家奴」的國家,即使他們現在倒向南朝一邊,但近百年的糾葛不可能在一夜間完全切斷。兩國在地理上更加靠近,而高麗如今對大遼至少維持著表面上的臣禮,大遼對高麗亦更加懷柔…… 因此,大遼的貴戚官員們也不怎麼避諱他們的座上客中,有那麼幾個高麗商人——誰也不會拒絕他們帶來的好處,大遼的契丹貴族,或明或暗,誰不曾賣給過這些高麗人奴隸?誰又不曾從這些高麗人手裡,購買過南海奇珍? 不過,這個王淳並不是一個普通的高麗商人。 韓拖古烈需要一些與南朝保持私下溝通的橋樑,但他不便直接出面,於是耶律昭遠與這個王淳,便成為他的橋樑之一。在王淳的背後,站著宋朝駐遼正使樸彥成。 「但願如此?王先生以為還有什麼需要擔心的麼?」 「蕭嵐此人,斷不可小覷,何況他身邊還有楊引吉這些智謀之士。」王淳用契丹話說道,「大人須得提醒韓林牙小心提 防。」 「但若非蕭嵐阻止,馬九哥陰謀幾乎得逞,何況他如今又窮追馬九哥……」耶律昭遠覺得王淳有點過於謹慎了,「這還不足以表示蕭嵐已經接受了韓林牙的條件麼?」 但王淳依然搖搖頭,「蕭嵐反覆無常之人……」 「此事不必過慮。」耶律昭遠笑道:「樸公擔憂的,不過是怕耶律信,損害兩國通好。蕭嵐是什麼樣的人不要緊,只要他決意與韓林牙結盟,那他日後就必須倚重韓林牙,如此衛王與樸公所簽的密約,仍然有可能被承認。」 王淳沉默了一會,「此外,樸大人還想請大人轉告韓林牙,望韓林牙從中周旋,令他與能盡快返回廣平甸。」 「此事只怕還需要耐心一點。」 「樸大人自可耐心,然拖延日久,大宋國內,恐再生他變。」 耶律昭遠不由皺了皺眉頭,他聽得懂王淳的弦外之音,「我會將樸公的意思,轉告韓林牙。」 但願南朝不要在這個時候火上澆油。 同一天。 夷離畢獄。 「蕭兄……」馬九哥看到蕭官奴突然出現,不由得又驚又喜。他與蕭官奴交情匪淺,次子馬孝娶的就是蕭官奴夫人的侄女。 但蕭官奴得臉色與眼神讓馬九哥的驚喜在剎間就變成驚疑。 「馬大人。」蕭官奴身後,只跟著兩個看不清面容的親隨,他們一到,不由分說,就將獄吏全部趕了出去。馬九哥的心頓時沉了下去。 「你的罪名已經定了。」蕭官奴望著馬九哥,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但馬九哥卻更加絕望,他只看到蕭官奴的嘴中,一個字一個字的吐出:「交通宋使、圖謀叛國——這個罪名如何?」 「你?你!」馬九哥猛的跳了起來,雙手緊緊抓住牢門。 蕭官奴憐憫的望著他,溫聲道:「馬大人也算是男子漢大丈夫,多餘的話,就不必多說了。」 「我想知道為什麼?!」馬九哥幾乎是咬牙切齒地瞪著蕭官奴。 「不知馬大人問的是?」 「蕭大王為何要幫蕭佑丹?!」馬九哥壓低了嗓子,「我死不足惜,但蕭大王為何不利用我出去蕭佑丹那廝?」 「馬大人又如何知道你死得一定沒有價值呢?」蕭官奴嘿嘿笑道,他朝一個親隨呶呶嘴,一個親隨拿著一根繩子走了過來。 「你想幹什麼?」馬九哥只覺得背後一股寒氣沿著脖子冒了上來,他嚇得退後一步,「你想幹什麼?我也做過北院宣徽使,你就敢……」儘管他早就立志一死,但當死亡真正臨近,他仍然抗拒不了那從心底冒出來的驚恐。 「我當然不敢……」蕭官奴慢條斯理地看著另一個親隨打開牢門,「好教馬大人知道,你是畏罪自殺而死。」 「你……」 「當然,以馬大人的身份,這樣死在夷離畢的大獄中,免不了還要找幾個替罪羊來賽罪……不過你也可以瞑目,你的死,說不定是求仁得仁。」 但馬九哥此時,已經被恐懼所佔據。他被蕭官奴的親隨狠狠地按在地上,感覺一個粗麻繩穿過脖子,疼痛、窒息、死命的掙扎……讓他根本無仔細思考蕭官奴的話中之意。 蕭官奴也不再說話,只是冷冷的望著牢中漸漸死去的馬九哥。有時候,解決麻煩,掩蓋真相,這是最直接最有效的辦。 交通宋使、圖謀叛國! 這個罪名還真是諷刺,但也絕妙。楊引吉那個老頭,真是又狠又絕。 馬九哥死了,他的同黨也完了,但蕭官奴得差使還沒有完,他還得和耶律直、蕭不哥他們一道,把謠言悄悄地散播出去。 馬九哥當然不是無緣無故的死的,下獄、畏罪自殺,這全都是「奉行上意」。皇上不想讓衛王蕭佑丹死,衛王很快就要東山再起……所以,馬九哥才遭此下場。他們要讓每一個痛恨過蕭佑丹、曾經攻擊過蕭佑丹的人,都感覺到懼怕。他們要讓這些人只要想起馬九哥,就彷彿看見自己未來的命運!他們不會再輕易信任蕭嵐,但至少在蕭嵐重新贏得他們之前,他們的目標將不會是蕭嵐。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一章 雲重陰山雪滿郊(五之全) 馬九哥「畏罪自殺」兩天後。十一月二十三日。 距廣平甸三十餘里的一座小城。這裡駐紮著大約兩百多名渤海步軍,二三十名契丹馬軍。此外,還有被軟禁的衛王蕭佑丹一家。 要見到蕭佑丹並不難。只要肯塞給駐城的武官幾十貫緡錢,他就會大開方便之門。只不過沒有人會冒這個風險,誰也不知道察訪司在這裡安插了多少耳目,而另一方面,任何宣稱同情或者支持衛王的人,其實都是有限度的。所以,雖然看起來很容易,可自蕭佑丹被軟禁起,並沒 有幾個人來悄悄見他一面。 不過,從十一月下旬開始,風向似乎開始變了。 馬九哥在夷離畢獄中「畏罪自殺」,朝中頓時一片嘩然,皇帝勃然大怒,夷離畢有十幾名官員因此被連累貶官。但馬九哥「交通宋使,圖謀叛國」的罪名,眼看著就要坐實了。雖然宋使唐康斷然否認他認識馬九哥,但能證明馬九哥私會唐康的人證實在太多,此事根本無否認。 在蕭嵐的指使下,夷離畢對馬九哥的「同謀」拷掠毒治,無所不用其極,馬九哥雖然「自殺」,但是他的「同謀」卻陸續招供,承認馬九哥因為貪贓枉,懼怕事發,於是私見唐康,乞求唐康協助,逃往宋朝,但卻為唐康所拒…… 接下來,夷離畢馬上請旨,遣人查抄馬九哥的府宅私產,結果是不問可知的——馬九哥做了十幾年公卿,「貪贓」自然不會太少,至於謀劃南逃的「證據」,必定也會暴露。 大遼朝中,雖然開始還有幾個人想為馬九哥鳴冤,但當他同謀們的供狀陸續洩露出來後,不過一兩日間,就都噤若寒蟬了。人人避之惟恐不及,沒有人想再趟這渾水。 廣平甸開始流傳起衛王蕭佑丹將要東山再起的謠言。 大遼朝中,人人都知道南院大王蕭嵐最會迎合上意——謠傳馬九哥是意圖陷害衛王蕭佑丹,而惹怒了皇帝,最終落得如此下場。既然皇帝的心意開始有所轉變,那麼,要討好蕭佑丹的話,自然就不能等到他安然無事的那一天。雖然本人需要再觀察觀察風向,但是,遣個親信的家人,事先給衛王送一點慰問,卻不失為一種兩全其美的方式。 負責看守蕭佑丹一家的士兵們,於是突然發現,這座原本少人問津的小城,一夜之間變得熱鬧起來。 但這些慇勤的信使,實際上大部分都無而返——因為衛王蕭佑丹依舊淡然地過著他的囚禁生活,每日只閉門讀書、飲酒,以外便絕不肯接見任何人。 但蕭遜寧卻無做到他父親這般的怡然自若。一天之前,他就收到了耶律昭遠暗中遣人送來的密信,飽經訊問、牢獄、軟禁,在長時間的惶惶不可終日之後,蕭遜寧對於失去的權勢富貴,反而生出了有生以來最為強烈的渴望。耶律昭遠的密信中,提到韓拖古烈與蕭嵐的結盟、馬九哥的死,這一切的跡象,又讓他發現了更加切實的希望。他完全無忍受就這樣坐困在這偏僻的小城內,無所作為,只是眼睜睜地等待著命運的擺佈。 蕭遜寧幾次試著想與他的父親商量一些對策,他知道他父親在朝中仍然有巨大的影響力,甚至是他本人,也有辦利用眼前看起來在好轉的形勢,只要他送出話去,就會有官員為他賣命。但他又不敢再輕舉妄動,在這次挫折後,沒有他父親的智慧,他覺得自己做任何事情,都可能犯錯。 然而,在昨天給他父親看過耶律昭遠的密信後,他父親卻只是把信燒掉,沒有和他多談半個字。他幾次想方設想要提起這個話題,他父親都用一句「知道了」,就輕輕把他打發掉了。 但是必須做點什麼。向蕭嵐示好也成,向皇帝親信的官員行賄也成,設找一些真正心腹的官員說說話也成,或者想一條什麼妙策重新打動皇帝…… 蕭遜寧知道他父親一定會有辦。 他又找了個借口,去到他父親的書房。到了書房門口,他迅速的掃了一眼他父親手中的書卷,蕭遜寧詫異地發現,他父親正在讀的,竟然是一本秦觀的詞鈔!他還從來沒見過他父親讀這樣的書,那是蕭遜寧的書。 「爹爹。」蕭遜寧發現蕭佑丹讀得高興,沒有注意他,站在門口,垂首喚了一聲。 軟禁的生活,似乎反而讓蕭佑丹神色變得更好了,他放下書卷,抬頭看了一眼蕭遜寧,笑道「你怎麼來了?」不待蕭遜寧回答,又笑著拍了拍書卷,說道:「放花無語對斜暉——此語幽婉,真不可言道,只可惜這地方沒有二八少女,執板輕唱。」 「秦少游的詞便是如此。」蕭遜寧雖心不在此,但即是父親提起了話題,便仍應道:「以孩兒之見,捧著書卷讀少游詞,便如同上好的葡萄酒,用了個大陶碗盛了來喝……」 「正是,正是。」聽到這話,蕭佑丹不由哈哈大笑,連連點頭。 蕭遜寧見他心情甚好,便又趁便笑道:「不知爹爹亦喜此道,孩兒在中京府中蓄有一妓,喚作連城,最善歌秦詞。若得脫此厄,爹爹定要聽聽。」 但蕭佑丹卻只是輕輕唔了一聲,臉上的笑容也隨之不見了,只是靜靜的凝視著蕭遜寧。 「爹爹。」蕭遜寧又喚了一聲,卻聽蕭佑丹輕輕歎了口氣,「你這又是何苦?」 「爹爹,馬九哥已死,如今正是大好機會,爹爹須得拿個主意……」 「拿個主意?什麼主意?」蕭佑丹將書卷放到案上,平靜的問道,「你真以為馬九哥死了是件好事麼?」 蕭遜寧愣住了,「這自然是好事……」 「是好是歹,且熬過這一個月再說不遲。」蕭佑丹望著蕭遜寧,淡然道:「說不定,咱們父子,便活不過這一個月了,時日無多,尚自尋苦惱,真是癡兒。」 「這,這是如何說……」蕭遜寧完全被嚇住了。 「你沒聽說過狗急跳牆麼?」蕭佑丹說的彷彿是別人的事情,「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凡是欲我父子死的人,都已經沒有退路了。馬九哥的死,只怕會令其中一些人鋌而走險。此城孤懸一隅,兵不滿三百,將卒與我父子又素無恩義,皆無死戰之心,隨便兩三個怨仇,率私兵前來,我父子便無活理。」 「那……」蕭遜寧越聽越心驚,急道:「那更須想子……」 他一句話未說完,已被蕭佑丹打斷,「無可想。」 「我去找耶律昭遠……」蕭遜寧卻無這麼坦然,丟下這句話,轉身就要走,卻聽蕭佑丹喝道:「站住!」 「爹爹。」蕭遜寧是真的急了,轉身望著蕭佑丹,急得想跺腳。 「沒用的。」蕭佑丹輕輕搖頭,「一切聽天由命罷,到了這個地步,何苦再連累他人?耶律昭遠縱然能找來兵馬護衛,日後事發,不僅他自己難逃一死,便是我父子,亦當更受猜忌。何況他根本不可能找到——若是大動干戈,被人污陷我父子欲糾兵謀反,那便是百口莫辯,難逃族誅。無論我父子是忠是(奸),只須有人願意為我父子興兵,那便是死路一條。」 「那可以找蕭嵐,他主動加強戒備,不算犯忌……」急切之間,蕭遜寧努力地想抓住每一根稻草。 「蕭嵐?呵呵……」蕭佑丹憐憫地望著自己的愛子,苦笑道:「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與虎謀皮……他不暗中推波助瀾,我便謝天謝地了。」 「為何……」 「一面借刀殺人除掉我父子,永絕後患。一面又可以借為我父子報仇,清洗因馬九哥之死對他已生怨恨的政敵,還能立威於朝中,討好朝野清議——這樣的好事,天底下哪裡去尋?」蕭佑丹望著已是一臉死灰的兒子,輕聲道:「聽天由命罷。我已經修書給耶律昭遠,托他照顧你在中京的兒子與幼弟。這已是大幸,至少我父子在此引頸待戮,好過讓皇上來處死我們。我父子死後,能(平反)昭雪,風光大葬,你的幼子幼弟,仍能享受封蔭。老天待我們已算不薄……」 廣平甸。耶律昭遠帳內。 耶律昭遠緩緩將蕭佑丹的書信丟進火盆,盆中忽然明亮的火焰,映在他鐵青的臉上——耶律昭遠覺得自己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綁了塊大鐵塊一般。 蕭佑丹的信只有廖廖數語,但字字觸目驚心。 那分明已經是在向耶律昭遠托孤。 這又是為什麼?衛王為何會忽萌死志?耶律昭遠百思不得其解,但他知道蕭佑丹這樣做,必有道理。 他想了一會,望著那信紙已燃成灰燼,終於站起身來,走到帳壁,取了帽子。耶律昭遠覺得,無論如何,此事都要與韓拖古烈商議一下,若有必要,就算冒險,他也必須親自去見見衛王。 「大人!」 才走出帳外,耶律昭遠就見著一個親隨匆匆跑了過來,跪在跟前,他的心忽的揪了起來,急著上前一步,問道;「出什麼事了?」 「回大人,小人剛剛到韓林牙帳下交差,林牙正奉聖旨前往驛館與宋使談判,林牙吩咐小人回來,請大人前往驛館會合。」 「驛館?!」耶律昭遠心裡竟是吁了口氣,然後又是一愣,才回過神來意識到這竟然是個好消息——皇帝終於鬆口準備與宋使談判了! 這是他們一直在努力爭取的,看起來,事情真的是在開始好轉了。宋遼關係經歷過無數的磕磕碰碰,但大多數時候,總能化險為夷。看來這一次,也可能只是磕磕碰碰之一。耶律昭遠不覺自失地一笑,看己真是太緊張了。當他們把蕭嵐爭取過來之後,一切就變得順利了。 所以,除非衛王自己想不開,終究他是會被釋放的。 耶律昭遠在躍身上馬的時候,決定晚點再修書給衛王,勸他安心。眼下,最重要的,當然是與宋使的談判。 同一天。 南院大王察訪司。 可惜了!楊引吉瞇著眼睛,望著他的「走馬承受」李岳——「走馬承受」這個官職,原本是南朝皇帝派親信去負責特別差遣時給予的名目,因為這些人同時也會擔任刺探軍情民情的任務,因此蕭嵐就借用了這個名稱,在南院大王察訪司下,特別設立了六個走馬承受司。能夠做到「走馬承受」的人,都算是楊引吉最得力的部下了。 「你確信麼?」 「屬下查得確實,是蕭蘇散、耶律神奴領頭,計有六家,糾合私兵,今晚便要去襲殺衛王父子……」 「你如何得知?」楊引吉連眼皮都沒眨一下。 「蕭蘇散的孌童,是屬下的人。此事……」 「此事你辦得甚好!」楊引吉臉上終於露出一絲讚許的微笑,「此事還有誰知道麼?」 「大人放心,屬下知道規矩。」 「嗯。」楊引吉點點頭,「你退下去領賞。」 「是。謝大人。」 望著李岳興高采烈地退了出去,楊引吉不由得又輕輕歎了口氣。他站起身來,一面喚道:「來人!」 「大人。」 楊引吉走到書案前,提筆沾墨,寫了張紙條,蓋上印,封入信封,遞給一個親兵,「將這送到耶律直大人府上。」 南院大王察訪司權力本就有限,連拘捕犯人都不被許可,想要處死本司的一個走馬承受,實在是一件極麻煩的事。 但再麻煩的事,有時候也不得不做。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一章 雲重陰山雪滿郊(六之全) 《大遼通鑒長編》,太平中興十一年冬十二月乙卯朔。 丁丑。右林牙蕭蘇散、祗侯郎君耶律神奴以下六族,發私兵兩千,夜襲衛王城。衛王蕭佑丹、子蕭遜寧並罹難。 先是,蕭蘇散、耶律神奴以事陷蕭遜寧,詞連佑丹。及馬九哥死,蘇散、神奴大懼,聚眾私議,謂帝當復用佑丹為相,彼輩將無譙類。神奴乃拔刃大言,眾皆鼓噪。遂各以私兵,假命出廣平甸,圍衛王城。時衛王城守將貪懼,聞蘇散、神奴等至,竟棄城走。蘇散、神奴遂入城,執佑丹、遜寧父子大罵,並磔之。蘇散、神奴亡入阻卜。 戊寅。蕭禧奏蕭蘇散、耶律神奴以私兵殺衛王蕭佑丹父子。帝怒甚,誅衛王城守將以下。蘇散、神奴六族皆族誅。以蘇散、神奴西遁,遣將追之,斬於招州。 己卯。罷朝三日。追贈衛王蕭佑丹尚書令、總北南樞密院事、天下兵馬大元帥、楚國王,遜寧信義侯,北面都林牙。蔭佑丹諸幼子、遜寧諸子。詔自皇太子以下,為佑丹發哀。 壬午。詔南院大王蕭嵐窮治蘇散、神奴黨羽。帝念佑丹之功,乃下詔,凡曾論列佑丹者,皆罷官去。一日之間,以此免官者近百。蕭嵐遂興大獄,以此獲罪者竟數百家。 《大遼通鑒長編》,太平中興十二年春正月甲申朔。 甲申。以衛王蕭佑丹之死,罷宴。召見宋賀正旦使唐康、副使童貫於天寧殿。帝以國家多事,且蕭禧、韓拖古烈力主通好,蕭嵐亦陰為之言,乃許與宋重訂新約,令悉如佑丹與宋使樸彥成之舊。又令樸彥成仍許隨扈左右。南朝素懼佑丹,康以佑丹死,復生輕遼之意,對答不謹,帝不悅,以其石越弟,特優容之。 丁亥。帝招韓拖古烈,欲拜耶律信北樞密使,拖古烈以北樞密使之任未謀之府司,拒不草詔。帝不得已,詔南北樞密院、宰相府議,北府宰相蕭禧以下,皆懼耶律信主政,從此多事,竟交章薦蕭嵐為相。 戊子。帝以諸臣奏折付嵐,嵐大懼,且自以資歷淺,力辭。宋賀正旦使唐康歸國,令韓拖古烈宴於館驛。 己丑。帝見南院大王蕭嵐於金帳。帝從容問及北樞密使之選,嵐以蕭禧對。 壬辰。拜北府宰相蕭禧為北樞密使。以南院大王蕭嵐簽書北樞密院事,並招北樞密副使耶律信回朝,以耶律沖哥為西京留守。 紹聖七年一月十二日。 大宋雄州。 「吁——」唐康輕輕一拉韁繩,勒馬停在雄州城外,一面抬眼打量著這座邊關重鎮。 根據宋遼之間的盟約,雙方都不得隨意修葺邊城,邊城形制大小,皆有舊例,不得隨意增擴。雖然自熙寧起,宋朝不斷破壞盟約,以各種借口增修城防設施,但因為屢屢中途停頓,而自紹聖起,宋廷一則困於國庫空虛,一則司馬光力求「安靜」,因此,實際上宋朝是將河北的塞防重點,後退到了大名府防線。在以防禦為主的對遼戰略上,宋廷奉行的是一種讓唐康這樣的少壯派極為不滿的戰略思想——雖然在地形複雜、有險可守的河東路寸土必爭,但在開拓的河北地區,則是以大名府為中心,背靠黃河天險,構建複雜的防禦體系,屯積重兵,以確保汴京的絕對安全。同時一方面利用汴京發達的交通,將汴京變成大名府防線的後勤補給基地,另一方面則以精兵宿將控扼太行通道,保證河北與河東的聯繫不被切斷。 如此塞防體系,雖然的確是可謂「固若金湯」,遼人縱然能在河北平原肆虐,但如若雙方一開始就決定在大名府一帶決戰,遼軍就會面臨糧道太長,客軍在外,面對的是數不清的擁有火炮的城防要塞,以及數以十萬計的重兵這樣的窘境;而宋軍則可依托堅固的城防,還有從汴京到大名府成熟發達的交通體系來運送糧草物資——比起分兵堅守邊界,一旦有事,則倉促調集大軍北上,逆戰於析津城下,不僅無險可守,而且宋軍糧道長而遼軍糧道短,一旦失利就術有可能形成潰敗,戰線將直接退到汴京城下——若是比起那樣的窘境,現時宋廷的防禦戰略,在軍事上的確是有好太多。 然而,讓人無法接受的是,這是以放棄大半個河北路為代價換來的! 汴京到是絕對安全了。但如若遼人一開始就不打算攻打汴京,而只是在河北路燒殺搶掠,然後揚長而去,宋軍將幾乎一點辦法也沒有。 在這件事上,唐康感情上是站在新黨一邊的。石越的解釋是,不可不提前防範將來遼國出現英主,而大宋出現庸懦的君臣這樣的情況,那時候就會顯示出以河北的安全換汴京的安全是完全值得的…… 這樣的解釋可不能讓唐康心服。 眼前的雄州城,就是唐康心裡的一道傷疤。作為宋遼邊境最重要的幾座軍事重鎮之一,雄州城不僅遠遠不及唐康曾經任職的大名府城牆高大雄偉,而且因為南北貿易,商旅往來不斷,更是熙熙攘攘有如熱鬧繁華之市鎮,完全讓人感受不到那種軍事重鎮的威嚴。如果不是城外還有一小隊一小隊的宋軍騎兵在往返巡邏,城門口還有禁軍在檢查往來行人的通關文牒,人們也許都不會覺察到這是一座邊城。 停了一小會兒,唐康看到一隊人馬從城門疾馳而來。唐康看了看那隊人馬的模樣,已知道定是前來迎接自己一行的。他們的行程早幾天就有人送到雄州,城牆上肯定早就有人在等他們了。 雄州駐紮的禁軍是武衛軍第二軍第三營,本是一支純粹的步軍,但自從收復河西後,宋軍馬匹狀況大為好轉,駐紮在邊境的禁軍,即使是純步兵營,也往往會配備一個指揮的馬匹,以提升其戰鬥力——雄州的這幾百匹戰馬,還是唐康親自劃撥的。 現任武衛二軍三營的都指揮使趙隆,說起來也算是唐康的故人。此人曾是陽信侯田烈武的舊部,與唐康一道,參預過平定渭南之亂,後來又率軍前往益州戡亂,立下不少功勳,但因不會做官,一直不得陞遷,陽信侯田烈武雖然顯貴,但他為人謹慎,絕不肯做任何份外之事,對他這位老部下,也沒什麼好關照。但是唐康卻一直對趙隆印象深刻,自入密院後,他便屢次向上司進言,趙隆這才終於做到了致果校尉,等到武衛二軍終於有個營都指揮使的空缺,唐康又用了些手段,將趙隆調到此處。當日唐康的想法是很簡單的,他並不在意趙隆的想法,密院的少壯派一直對遼國懷有覬覦之心。一旦西北、西南無事,加強河朔禁軍,便成了他們念茲在茲的事。雖然事實證明,在河朔禁軍中安插西軍武官,並不算成功,士兵們終究還是只信任本鄉本土的武官,但這終究是他們能想到的唯一有效的辦法。 不過這提拔之恩,不是趙隆出來迎接他的理由——趙隆根本就不知道有唐康這個「恩主」的存在。遠遠地,唐康就看清了那隊人馬中領頭的人,他輕喝了一聲,也連忙策馬迎了過去。 「景初公!」 「康時!」那邊一個四五十歲的黑面男子也在馬上招呼著。兩人同時滾身下馬,互相抱拳行禮,哈哈大笑。這邊童貫也跟著下了馬,快步上前,抱拳笑道:「這位想必就是柴景初柴大人!」 「這位定是童供奉。在下柴貴友,久聞大名。」 兩人見過禮,柴貴友又給唐康、童貫一個個引見他在雄州的僚屬。柴貴友與石越算是布衣之交,與唐康便算是通家之誼了。唐康在河北做官時,柴貴友也在河北,兩人偶爾互通聲氣,因此也算素有交誼。後來唐康進密院,但柴氏兄弟卻始終入不了中樞,柴貴誼在開封府推官任上,因為斷案出錯,左遷廣州通判——這倒也罷了,但柴貴友在任上卻是考課優等,官聲極好,他為人看起來憨厚質樸,亦不被舊黨厭惡,卻也始終淹滯不遷,這未免讓許多人為之不平,也極為不解。要知道,大宋官員選任陞遷時,有一個極重要的制度就是 舉薦保任制,石越位至宰相,因他舉薦保任的官員數不勝數,以柴貴友與石越的交情,他不陞官是極不尋常的。但唐康卻知道,這是因柴貴友外廉內貪,才被石越有意遏制。不過 柴貴友如今總算是盼來出頭之日,雄州知州這樣的位置,極難不出錯,但只要做滿任期不出大差錯,卻是鐵定能有重大陞遷的。這個位置,也是唐康替柴貴友說了不少好話才謀到 的,因此,柴貴友對唐康感恩戴德,自是不在話下。 但唐康卻不是很耐煩這種應酬,他目光掃過眾人,迅速落到了人群中的趙隆身上,快步上前,抱拳笑道:「子漸將軍,別來無恙。」 「唐大人,下官有禮!」趙隆原也不習慣這樣的場所,他又是見識過唐康的驕縱無禮的,正不知要如何應付即將到來的場面,不料唐康竟跳過幾個官階比他高的官員,直接與他招 呼,還甚是親密地直呼其字,引得眾人目光齊刷刷聚到他身上,趙隆頓時更加不知所措。 「原來康時與子漸是故識。」柴貴友也是吃一驚,朝趙隆笑道:「子漸亦是見外,卻不曾見提起。」 趙隆聽到原本只叫自己「趙致果」的上官柴貴友,竟也改口稱呼自己的表字,心中頓生鄙夷,但他卻不知如何應對,只得尷尬地咳了幾聲。 倒是童貫湊過來笑道:「景初公不知道麼?這位趙將軍,原是陽信侯之舊部。我在宮中時,時常聽陽信侯提起。」 頓時,趙隆感覺到所有的雄州官員,看自己的眼光全都變了。他雖覺得不太自在,但聽童貫提到田烈武,便信以為真,連忙欠身問道:「童大人,陽信侯還好麼?」 「甚好,去年我們離京前,又生了個大胖兒子。」童貫笑道。 「哦。」趙隆頓時笑開了嘴,卻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童貫最會觀察人意,又笑道:「趙將軍若是想跟陽信侯說什麼,呆會可以寫封信,我給你帶回去。」 「那太好了。」趙隆大喜,連忙又行了一禮,笑道:「如此多謝童大人。」 「舉手之勞。」童貫笑笑,又轉頭對柴貴友笑道:「景初公,此處不是說話之所,不如回城再敘,如何?」 「供奉說得極是。」柴貴友連連點頭,笑著請唐康與童貫先上馬,然後才領著一干雄州官員,簇擁著二人,浩浩蕩蕩地入城。 趙隆這時已被眾人讓到了唐康與童貫的旁邊,與柴貴友一左一右相陪。他只聽到唐康、童貫、柴貴友三人在馬上談笑風生,卻是插不進半句嘴,一面又分神想著該給田烈武信中寫 什麼——便在要進入城門的那一剎那,趙隆忽然覺得唐康勒了一下馬,然後便聽到唐康在他旁邊低聲說道:「留意遼人。」 他一愣之間,便見唐康已經沒事人似的策馬入城。 他是邊關領兵的武官,唐康是出使歸來的使節,兩人私下接觸是極犯忌諱的——便是趙隆也知道,在雄州絕不會缺少職方司的探子。但唐康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 趙隆知道自己沒有機會問唐康了,明天一大早,唐康就會離開雄州。這一天之內,以柴貴友的熱情巴結,唐康身邊是不會半刻無人的。 留意遼人!這不正是他的本份麼?難道…… 太平中興十二年,一月十二日。 大遼,西京留守府。 「元帥,我們要去廣平甸了麼?」年方十六的皇太子耶律阿果,幾乎是有點興奮地問道。他早就厭煩了西京。在任何一個地方呆久了,耶律阿果都會感到厭煩,聽到使者來召回耶 律信,對他來說,簡直是天大的喜訊。 「殿下,皇上只是召臣去中京覲見。」耶律信委婉但堅定地打消了耶律阿果的幻想。 「父皇沒叫我去?」耶律阿果頓時就洩了氣。 「殿下且安心在此。」即使是面對儲君,耶律信也沒什麼笑容,「以臣之見,用不了多久,皇上便會召殿下去中京了。」 「果真?!」耶律阿果又驚又喜。 「這只是臣的推測。」耶律信淡淡地回答。 但誰都知道,大遼西京留守,北樞密副使耶律信,從來不隨便推測。 第三卷 《燕雲》 續上 大相國寺。帝國最大的皇家佛寺。珍樓寶座,殿塔壯麗,鐘磬悠揚。 一處清幽的庭院內,智緣與潘照臨分據石案,手執黑白,正在十九路紋枰上廝殺得難解難分。智緣始終臉帶微笑,潘照臨則微闔雙目面無表情,二人各自氣定神閒,落子如飛,絕不有絲毫遲疑,但他們身後侍立的小沙門與書僮,眼見著二人針鋒相對,互殺大龍,眼見一招不慎,滿盤皆負,已經是看得冷汗直冒。 忽然,潘照臨雙目翻開,含笑看了智緣一眼。臉上始終掛著微笑的智緣不自覺竟打了寒戰,便見潘照臨緩緩落下一子,笑道:「大師,承讓了。」智緣移目再看棋盤,便見此子一下,潘照臨那塊一直被自己追殺的大龍已經與邊角的一塊黑子連成一片,而自己的大龍反陷入了黑棋包圍圍剿之中,眼見敗局已定,智緣不由得長歎一聲,投子認負。 七日之前,他與潘照臨下了二十一盤快棋,棋力可與翰林院的國手們一較高下的智緣,竟是連一盤也沒贏過。這時候真的只心服口服。 他失神落魄地望了一眼棋盤,又搖了搖頭,向一旁的小沙門吩咐道:「去,將寶塔取來。」 小沙門遲疑了半晌,看看智緣,又看看潘照臨,方才應了聲:「是。」快步退了出去。沒過多久,便雙手小心的捧著一個用紅綾蓋著的木盤走了進來。 潘照臨望著小沙門珍之重之地將木盤小心放到紋枰上,無比留戀地看了一眼盤中之物,然後方才叉手退立一旁,心裡亦不覺好笑。他指著那紅綾,笑道:「這便是西夏闡善國師送給大師的白玉寶塔?」他口中西夏國的「闡善國師」,實是宋朝的間諜,原本法號「明空」,隨秉常西遷後,秉常尊其為「國師」。實則這位明空大師,也極有可能成為宋朝開國以來的第一位「國師」,雖然唐與五代對於僧人都有「國師」的封號,但是有宋一朝,至當今皇帝趙頊在位為止,從未將此尊號加於任何僧人頭上。而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趙頊曾經封一名自曰本西渡來宋的僧為「大師」,其死後,追封為「國師」,是為該時空歷史上大宋第一位「國師」。 「便是此物。」智緣起身彎腰,緩緩掀開紅綾,卻見紅綾下面,是一個兩尺高的銀盒,盒外鑲滿了各種寶石,單看這盒子,便已是珍貴非凡。智緣輕輕摸了摸銀盒,雙手忽然用力一按,不動觸動什麼機括,銀盒「啪」地一聲打開來,露出其中的白玉寶塔。 一瞬間,潘照臨注視著那盒中寶塔,幾乎說不出話來。 這是以通體和闐白玉雕成的七層玉塔,從塔身的一磚一瓦,至塔中的佛像雕飾,乃至塔角的風鈴……每一處細節,都雕琢得惟妙惟肖,真是巧奪天工。凡玉塔雕飾顏色,用的都是各色寶石鑲嵌,此時珠光流轉,直讓人移不開眼睛。 「果真是寶塔!」到了這個時候,潘照臨已是說不出什麼別的話來讚歎了。 「此白玉寶塔,原乃是高昌獅子王之物。乃是熙寧十六年伊州之戰後,高昌回鶻為了向夏主乞和,用來賄賂闡善國師的。」智緣簡單地介紹道。 原來,自西夏西遷後,西夏君主便開始了他們向宋遼稱臣,借中國之威以行西域的策略,雖然在宋朝這方面受到拒絕,但是卻得到了遼國的冊封。遼主擔心唇亡齒寒,不僅歸還了歷代以西夏逃往遼國的難民、被遼國俘獲的俘虜,並且還將一個宗室之女封為公主,嫁給秉常,被秉常冊立為王后。做為這位遼國公主的嫁妝,遼主向秉常贈送了一千名精銳的騎兵與兩千名奴隸——而這也是宋朝一直不放鬆對河西經營鞏固的原因之一。遼夏關係的好轉,讓西夏恢復元氣的速度加快,熙寧十六年,秉常先是大舉親征,大破一盤散沙的黃頭回紇,使一萬餘戶回紇歸於他的統治之下。然後,挾大敗黃頭回紇之餘威,耶寅兄弟領兵西侵西州。面對百戰之後的西夏騎兵,西州回鶻不堪一擊。更何況,西夏軍手裡,還有遼國仿造的震天雷與霹靂投彈等西州回鶻聞所未聞的火器。高昌獅子王的數萬大軍,在伊州與西夏軍大戰,被耶寅、耶亥兄弟以少勝多,打得大敗而歸。而西州回鶻的另一個政權——龜茲回鶻政權,又被短視的黑汗國趁火打劫,無力救援高昌。結果,高昌獅子王只好向夏主稱臣乞和。而經伊州之戰,西夏不僅聲威復振於西域,連汴京都為之震驚。 這些事實,潘照臨自然非常熟悉,他目不轉眼地望著眼前這美煥美輪的藝術傑作,一面問道:「那如何又到了大師手中?」 「這是闡善用來賄賂貧僧的。」智緣坦然說道。 「哦?」潘照臨依然沒有移開自己的眼睛,但語氣中卻已多了一絲調侃之意。 「西州回鶻雖然道路阻隔,但一直向中國稱臣,他們向國朝自稱為『西州外甥』,稱呼皇上為『漢家阿舅大官家』,西夏既欲圖謀兼併高昌,懇請朝廷重新冊封其為西夏國王,緩和兩國關係,便是勢在必行之舉。況且秉常祖宗陵墓皆在我掌握當中,於義於禮,他都要向朝廷乞求允許他派人回來灑掃祭奠。闡善派人來賄賂我,無非是希望我幫他們牽橋搭線,以便他們能夠賄賂朝廷公卿。」 潘照臨嘖嘖歎道:「搭個橋便出手如此大方,看來高昌回鶻一定是福得流油,西夏這次是發了筆大財。不過,這位闡善國師的立場,倒頗是耐人尋味……」 智緣微微一笑,道:「闡善雖在空門,他的心卻是個儒士。所謂『士為知己者死』,夏主推衣分食,計無不從,言不無聽,這般待他,只怕是個鐵人也化了。況且,他雖然為夏主出謀畫策,但也未必公然背叛朝廷,這些年朝廷往往能洞悉西夏機要實情,亦多賴於他。不過看他越來越小心,與職方館聯絡,越發不肯留下半點把柄,亦可知闡善心中,實是在宋夏當中搖擺,我看他八成隨時準備成為夏主的忠臣……」 「一個雙面間諜?」智緣的話未說完,從院子外面傳來石越的笑聲。 智緣與潘照臨連忙起身相迎,卻見石越含笑走近,向智緣合什一禮,道:「大師別來無恙。」 智緣連忙深施一禮,「學士別來無恙。」 卻見石越徑直走向那座白玉寶塔,端詳了一會,讚道:「果然好寶物。」一面轉頭向智緣笑道:「其實闡善亦用不著如此警惕,他果真投向西夏,縱是職方館再怎麼樣說他是朝廷的人,夏主亦只會視為離間之計。只怕職方館越是恨不能除之而後快,他在西夏的地位便越牢固。況且,朝廷亦不可能因為他的背叛,便非要置之於死地。以他對夏主之影響,真得罪了他,豈不白白招來邊患?就算朝廷現在不懼西夏人,但畢竟是冤家宜解不宜結,搞得邊疆不寧,總非好事。」 「好一句『冤家宜解不宜結』!」智緣讚道,「可惜朝廷諸公,竟只想著除惡務盡、滅此朝食,生怕養虎成患。」 「數十年內,西夏能成什麼患?數十年後,朝廷又何懼西夏為患?」石越笑道:「若是後人沒有本事,再大的家底也能敗光;若是後人有本事,如今的這點家底,亦足托付後世了。」 「學士高見。」智緣笑了笑,一面指著那白玉寶塔,笑道:「收了闡善如此重禮,貧僧亦不好意思白白生受,因令使者轉告夏主,請其靜待一年,事情必有轉機。只是沒料到貧僧最終白忙一場,下了二十一盤棋,連一盤都沒贏過,這白玉塔如今已是潘先生的了。」他一邊說,一邊向小沙門揮了揮手,小沙門與潘照臨的書僮連忙悄悄退了出去。雖然二人都是心腹之人,但是智緣卻知道這次石越突然來大相國寺,絕不簡單。 潘照臨笑道:「我要這佛門之物何用?還是寄存在大師這裡。待哪一日沒錢花了,再找大師化緣。」說罷,因見石越已經坐下,他也不再說閒話,一面在石越旁邊坐了,一面說道:「學生已經見過何畏之了。」 「哦,蓮舫怎麼說?」 潘照臨搖了搖頭,道:「自從平乞弟之亂後,他也沒有回過西南,目前的情勢,何畏之亦拿不出好的對策。西南夷所居之所,群山綿延,地勢險要,如今天時、地利、人和皆不在我方,便是神仙也打不贏這一仗。何畏之以為,西南欲要安定也容易,只要一紙詔令,西南必定賓服。若要硬要用兵,還不如興兵擊滅大理國,滅大理國易,平西南夷難!」 「何蓮舫還是念念不忘大理。」石越笑道。 「不過,依學生看,何畏之說的倒是實話。」潘照臨淡淡說道,嘴角不自覺露出譏刺的笑容:「而今朝廷中自有些人,便是打開地圖給他們找,他們未必能找到西南夷在哪個地方——有些個蠢材,竟以為西南夷就在成都附近!此輩不知兵事,不通地理,不曉風俗,無知無識,偏還喜歡妄發議論,整日價只會說西南將領無能,將士無用;還有些自以為是者,則天天搖頭擺尾,道什麼狄青破儂智高如何如何;前些年破乞弟又如何如何,實則全是道聽途說,狗屁不通……朝廷真應當將此輩全丟到瀘州去,看他們到時候還能叫嚷些什麼?相比之下,何畏之所言,雖然令人失望,卻畢竟是知兵者之言。未去親身去西南察看叛夷與我方之形勢,的確難得有何方略可言。所謂大理國云云,不過激憤之言,何畏之所言者,其實只是『剿不如撫』四個字。西南夷未必有叛意,與朝廷作對,對他們有害無益,其群起叛亂,不過是朝廷策略不當,不得不反耳。」 石越知道潘照臨素來嘴巴刻薄,倒也不以為意。只笑了笑,也不接他那些酸話,道:「我亦知道剿不如撫。但是縱是朝廷一紙詔令,便能使西南化干戈為玉帛,這道詔令亦不能下!」 「朝廷的面子,便真的比數萬將士的性命更值錢麼?而且眼見還可能要冒險搭上一個益州的大叛亂!」智緣忍不住問道。 「這不只是朝廷的面子,還有朝廷的威信!」石越回道,「若是屢戰屢敗之後頒下這道詔令,與城下之盟何異?況且,誰又能擔保詔令下達之後,所有部寨都肯賓服?萬一有三四部族不服,而朝廷依然無力彈壓,則是自取其辱,徒使西南諸夷從此益輕朝廷。除非是迫不得已——無論如何,益州局勢只要還能控制,朝廷就必須首先謀求軍事之勝利。打了勝仗後,再去考慮其他手段。」 「這無異於拿益州賭博。」潘照臨毫不客氣地指斥道,「而今呂惠卿欺上瞞下,誰又能知道益州局勢究竟到了何種地步?萬一真有王小波李順之事,盡九州之鐵不能鑄此錯!」 「有時錯已鑄成,只得將錯就錯。」石越苦笑道,「呂惠卿是如此想,文彥博、司馬光亦是如此想,我若易地而處,也必如此想。宰相何官?宰相乃權衡天下輕重之官!若只看眼前利害得失,那便是庸相。呂惠卿推行熙寧歸化有錯,但他固執堅守其政策卻沒有錯——若此時讓步,非止前功盡棄,西南數千里之地,亦不復為吾所有。呂惠卿之錯,只不過是不當為一己之進退,而故意隱瞞益州情實,意圖僥倖取勝。不過,潛光兄之主張亦並非沒有道理,若果真拿益州一路之安危來做賭注,朝廷也實是輸不起。亦因如此,所以才要善擇巡邊觀風使……」 「巡邊觀風使?」潘照臨與智緣不由都愣住了。 石越簡略地介紹了一下文府會議的情況,道:「這益州巡邊觀風使,關係的非止是呂惠卿一人的相位而已,實是牽涉到益州一路之安危,大宋數十年之氣數!不可不善擇其人……」 「確如學士所言。」智緣沉吟道:「潘先生以為,文太傅與司馬相公會推薦哪……?」他話說到一半,便發現潘照臨已經開始皺眉瞑思,當下也不再多說,自己開始在心裡暗暗推算。不過,他關心的並不是舊黨的人選。 智緣其實知道,公正地說,宋朝對西南夷用兵並不全是呂惠卿一個人的責任。當時朝野上下,沉浸在一系列前所未有的軍事勝利的快意當中,很多人的自信心都開始急速膨脹,以為宋朝憑借自己的軍事實力,已經可以輕易地打敗一切對手,區區西南夷,自然更不在話下。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宋朝上下,才會頭腦發熱,在大戰之後元氣未復的情況下,推動熙寧歸化,又以極強硬地態度,在西南用兵,最終才釀成今日的苦果。要知道,在幾年前,宋朝上上下下的清醒者,是並不多的;只是隨著這幾年來的軍事失敗,國庫愈加拮据,而朝廷不斷印發交鈔,加上局部地區物資供給不足,內外夾擊導致物價暴漲……這種種情況,才使一些有識之士逐漸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但即使在這樣的情況,還是有許多不知內情的人,依然以為在西南用兵可以輕易取勝,將失敗的責任全部推給了前線的將士。所以方才潘照臨才說出那些極刻薄的話。不過,隨著雄武二軍的兵變,種諤的突然病故,益州提督使的戰死……如此種種,部分有識之士大夫危機感驟然加劇。無論是文彥博、司馬光,還是石越,其實都已經將呂惠卿看成一塊必須清除的擋路石——的確,現在要想真正解決益州的危機,在政治上,就必須先踢開呂惠卿這塊攔路石。這個所謂「益州巡邊觀風使」的差遣,簡單來說,就是那個在益州撬動槓桿的人,他只要在益州輕輕一按,就可以把呂惠卿從政事堂的相位上狠狠地拋出去——在這一點上,石越與舊黨是有共同利益的。 然而,雖然表面上看石越與舊黨互為盟友,但被閒置的石越,與在朝握有相當權力的舊黨,卻同樣是各有各的打算。舊黨雖然並不敵視石越,然以石越今時今日之資歷與巨大的聲望、功績,他們不可能完全沒有忌憚之心——這樣的人物一旦再次步入尚書省,就是龍歸於海虎入山林,將來會走到哪一步,是聰明練達如文彥博、博古通今如司馬光都難以預料的。眼見著文彥博很快就要致仕,司馬光垂垂老矣,舊黨中真正可堪大用者不過范純仁等區區數人,而石越卻正當壯年,文彥博與司馬光都是計慮深遠之人,他們不可能不考慮將來要由誰來制衡石越這個問題。所以,他們一定會希望盡可能地培植後繼之人材,為舊黨——在他們自己看來則是「君子」,累積更多的政治能量。 但站在石越的立場,蟄伏了數年之久,石越又並非淡泊功名之人,如此天賜良機,他豈能甘心坐視它從眼前白白溜走?石越苦心經營了十幾年,若說他沒有野心入主政事堂,能毫無顧忌地一展抱負,只怕說出去沒人肯信。所以這一次,石越才會如此關心這觀風使的人選,否則,他大可以看著文彥博、司馬光與呂惠卿鬥法便可。人心是極富變化的東西,當一個人羽翼未滿之時,若他能夠借助他人之手推動自己的主張,他亦會視之為巨大的勝利並非常滿意;但若是當他羽翼豐滿之後,就算只是讓他收攏翅膀一會不得伸展,他亦會感覺到十分的受拘束。那種想要毫無顧忌的伸展自己羽翼的想法,有時候真的會壓倒所有的一切! 以智緣的觀察來看,石越顯然是認為,只有他才有能力來收拾現在的局面。 「公子。」這個時候,潘照臨忽然開口說話了,「與其去徒勞地猜測文彥博、司馬光的人選,倒不如自己推薦一個讓呂、文、馬都無法拒絕的人選。」 「文彥博、司馬光勢在必得,呂惠卿亦不肯善罷干休,我又能有什麼好人選來火中取栗?」石越苦笑道。 他說的是大實話。與石越關係密切的,或者是所謂「石黨」的大臣,蘇軾遠在遼國,自不必提起;章惇剛剛自陝西回來,沒有這個道理又讓他去益州當觀風使;沈括則剛剛到都水監履新;其餘如韓維、蘇頌、劉庠諸人,也沒有一個合適的——這個巡邊觀風使,畢竟不是個什麼美差,不是說你推薦人家就會願意去的。現在韓維是翰林學士,傳聞馬上要拜樞密副使,甚至可能是六部尚書;蘇頌則是開封府尹;劉庠轉任河北轉運使,也算是一方諸侯——任誰也不會願意去益州這個是非之地,做這個是非之官。倒也有肯定願意去的,卻又未必能去——蘇轍由工部尚書出知地方,堂堂副總理做了地委書記,雖然宋朝官員上上下下極為正常,但他對呂惠卿不可能沒有怨恨,兼之這也是能讓他東山再起的好機會,若得舉薦,石越料他必定晝夜兼程赴任。但呂惠卿又怎麼能容他赴蜀?石越也想過用曾布,但是曾布在海外呆了十年之久,益州轉運使的表字他都未必知道……他憑什麼又能力排眾議?至於唐棣、蔡卞、豐稷、蔡京等輩,威望資歷不足,像他們這樣資歷的人,在大宋朝廷以車載,以斗量,數不勝數,那是提都不用提。 「倒是有個人選。」潘照臨瞇著眼睛望著石越,緩緩說道。 「哦?」石越的眼皮忽然跳了一下,心裡浮起一種不好的預感。 「不過,他本人未必願意去,還須有一個得力的說客。」潘照臨沒有馬上說出那個人的名字,「而且,這是一招險棋。」 * 差不多同一時刻。呂惠卿府。 「巡邊觀風使?!」陳元鳳端茶的手不由自主的一抖,「只怕文彥博、司馬光不會這麼容易善罷干休。此輩定是要借此大做文章,相公萬不可掉以輕心……」 「我自有萬全之策。」呂惠卿笑道,「不過,此事還要辛苦履善。」 陳元鳳連忙把茶杯放回桌上,欠身道:「但憑相公差遣。」 「我是知履善能助我。」呂惠卿滿意地點點頭笑道,又看了看四周,見下人都遠遠地守在廳外,方放心說道:「觀風使之任,明裡我會舉薦蒲傳正(蒲宗孟),蒲傳正曾經察訪荊湖兩路,奏罷辰、沅役錢及湖南丁賦,朝野頗著令譽,皇上曾幾次當著我的面誇獎他……」他說到此處,忽見陳元鳳嘴唇微動,似乎有話要說,不由停了下來,問道:「履善可是以為有何不妥麼?」 陳元鳳忙道:「學生倒並非以為不妥。只是蒲傳正由知制誥至翰林學士兼侍讀,而今又是同修兩朝國史,皇上信任有加,外間傳說蒲傳正遲早要進尚書省,學生擔心他未必願意去西南……」 呂惠卿讚賞地點點頭,笑道:「履善所慮極是。不過有件事履善卻不知道,司馬君實薦了幾個血氣方剛的御史,這些人一進蘭台,便彈劾蒲傳正酒色無度、奢靡、營造房舍逾制,彈章迭上,證據確鑿。御史們連他每日三餐要吃掉十頭羊十隻豬,每晚要費燭三百枝,每日輿洗有小洗面、大洗面、小濯足、大濯足、小澡浴、大澡浴之別,需要多少名婢女侍奉,洗浴一次,要五斛熱水等等瑣事都極清楚。至於其餘之奢侈之處,更令人咋舌。這些雖只是小事,但是如今正是國庫艱難,皇上屢次三番削減宮中用度之時,兩相比照,皇上雖然不會因此而定他的罪,但是他若還想固寵,便不能不考慮多立些功勞。否則休說入主部寺,他這個翰林學士究竟還能做幾天都難說。況且當年益州之事,蒲傳正當年也是極力贊成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果真出了事……」呂惠卿淡淡一笑,不再多說。其實他說得極為委婉,蒲宗孟的這些事情,趙頊口裡不說,心裡還是非常介意的。 「原來如此。」陳元鳳擊掌笑道:「這般說來,那蒲宗孟必不會推辭。他原是益州閬州人,做過夔州觀察推官,熟知西南情勢。而他察訪荊湖兩路,又是皇上贊可的。若再加上治平年間,因水災地0震,他上章論事,斥責大臣、宮禁、宦寺,皇上自那時候起,聖心便已認可他是敢言之臣……如此說來,蒲宗孟倒是極好的人選。依學生看,今上是極重君臣之義的,又極愛惜人材,蒲傳正如今正是寵信將衰未衰之時,皇上信得過他的人品才幹,未必便不會想再給他一次機會……」陳元鳳一面替呂惠卿分析,一面連連讚歎道:「妙哉!妙哉!」 呂惠卿含笑望著陳元鳳,心裡不由得閃過一絲警惕,不過旋即釋然。做了這麼多年的宰相,他的門生黨羽其實也不少,但是真正入得了呂惠卿眼的,不過區區數人而已。而陳元鳳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其能舉一反三,觸類旁通,稱得上聰明過人。只是有時候略嫌輕佻。不過,最要緊的是,呂惠卿知道陳元鳳的前途,都繫於自己,並不用擔心他會背叛自己。但饒是如此,面對這個心腹門生,呂惠卿說話還是頗有幾分保留的。 「不過,單單蒲傳正一人,畢竟還不夠穩妥。」呂惠卿道:「我仔細回想今日文府會議及與文彥博面聖之前後經歷,總覺得有幾分不安。以履善看來,若是文彥博與司馬光鐵了心要借此大做文章,你以為他們會在政事堂會議時推薦誰?」 陳元鳳沉吟半晌,方道:「學生以為,要猜到他們的人選說難不難說易也不易。其不易之處,是文彥博、司馬光之流自詡為『君子』,其輩中頗有些人為了沽名釣譽不顧一切。以常理而言,若是一個人官位又高、仕途得意之時,多半是不願意去是非之地的。但人若是為了做偽君子,便不可以常理度之。說不難,是文、馬此番所謀者大,其志在必得,那麼推薦之人,必然是在朝野聲名卓著者,而且為了最大限度利用觀風使這個差使,最起碼也會是兩制以上的官員……就算他們推薦的人是呂公著,學生也不會感到意外。」 「呂公著?」呂惠卿沒想到這個方面,竟是怔住了,「呂公著……」呂公著是宋朝的名相呂夷簡之子,做過御史中丞,因為反對新法而被貶斥出朝廷,表面上看來,似乎的確已經從政治舞台上消失了,但是現在王安石早已去了金陵,而所謂的「新法」,也已經面目全非,此老真的復出,也未必沒有可能。 「呂公著……呂公著……」呂惠卿默念著這個名字,皺眉沉思。良久,忽然停了下來,微微抬了抬手,斷然道:「我以為不是他。復用呂公著,太麻煩了,說不定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看文、馬想的是快刀斬亂麻!」 「若是快刀斬亂麻……」陳元鳳忽然眼前一亮,道:「會不會是司馬光本人?」 「文彥博也好,司馬光也好,朝廷現在還離不開。皇上也不會准。」呂惠卿搖了搖頭。 「若是馮京呢?或者,或者是石越呢?」 呂惠卿頓時呆住了,陳元鳳也被自己的猜測給嚇了一跳。廳裡瞬時變得死寂般的沉默。兩個人心裡都明白,馮京尚不足為懼,若果真是石越,他們就只能徹徹底底地認輸了。以石越今日的聲望、資歷,就算呂惠卿極力阻止這樁任命,成功的可能性也並不大。隨著唐康的奏章遞進大內,加上雄武二軍的兵變,種諤病死軍前,益州提督使戰死這一系列的變故,皇帝對益州路的局勢不起疑心是不可能的。而無論益州路的局勢發展到了哪一步,若是真將石越派去,對於朝野上下也好,甚至於皇帝本人也好,都等同於吃了一顆定心丸——雖然極不情願,但是無論呂惠卿還是陳元鳳,在心裡面都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實際上所謂的「聲望」與「資歷」,若直觀一點來形容,就是當某種危機出現時,人們看到他便會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安心的感覺。 石越已經擁有了這樣的能力,這是誰都無法否認的。 皇帝也許會好大喜功,也許會剛愎自用,也許會頭腦發熱,甚至也會一時被人蒙蔽……但是,皇帝依然是位英主。 不過……文彥博、司馬光有可能舉薦石越麼? 如此能夠一舉扳倒自己,那麼舊黨在短時期內,就可以取得自熙寧以來最大的勝利。雖然皇帝不一定樂意看到這樣的局面,但是如果事情真到了那個地步,至少一兩年內,皇帝也無能為力。而皇帝本人真正看重的,是誰能幫他治理好這個國家,現在國家的情況較之熙寧之初已經大為好轉,若舊黨們能在一兩年內證明自己,那麼皇帝就算把重心偏向舊黨,也並非不可能——文彥博老了,司馬光也病得不輕,其餘的老臣經過長時間的閒置打壓,威望已經極為有限,而青壯派的舊黨,不可能對皇帝有任何威脅。所以,皇帝就算改變近十年來使新舊兩黨旗鼓相當的策略,回到熙寧初年的情形,反過來讓舊黨變大,新黨變小來牽制之,也未必是不可能的。 況且,呂惠卿還懷疑舊黨有沒有這樣的政治智慧!經過這十餘年,呂惠卿早已明白,如果國家能夠在好的道路上前進,皇帝更希望臣子們互相牽制,而不是你死我活——熙寧初年皇帝打壓舊黨的舉動,只不過是為了長期的政治利益而放棄短期利益的犧牲——饒是如此,皇帝還是千方百計的把舊黨的元老重臣們安排在西京養老,以一種更巧妙的方式來牽制幾乎獨掌大權的新黨。但這些道理呂惠卿明白,文彥博與司馬光未必會明白,就算明白,也會不屑一顧。因為他們自以為自己是「君子」,所謂的「君子」是最喜歡逼迫皇帝做他不願意做的事情的。他們就算明知道皇帝的心意,也會不屑於迎合,而是更尊重自己內心所謂的「道理」。 呂惠卿當然唾棄這種「假惺惺」的偽善。但問題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眼見著「君子們」有可能取得全面勝利的時候,文彥博、司馬光有什麼理由要讓石越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一瞬間,呂惠卿感覺到自己觸及到了事情的核心。 無論是石越還是馮京,都不是真正的舊黨! 石越自成一黨,馮京則是遊走於新舊兩派與石越之間的中間派,他對於舊黨或者石越的傾向性,只怕連他本人都很難判斷究竟更親近哪一方。 文彥博、司馬光沒有理由讓人分享自己的勝利,更何況是石越這樣的對手。如果石越復出,呂惠卿看不出舊黨有什麼人可以制衡他! 易地而處,呂惠卿認為如果自己是舊黨的領袖,就算再沒有私心,不去刻意打壓石越就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幫他復出,那是絕不可能。 舊黨青壯派中,最有希望的就是范純仁。范純仁做過吏部侍郎,伐夏之役負責軍需,保證了軍需的供應,立下極大的功勳。有資歷,有政績,有學問,有才幹,人品端正無可挑剔,本人頗有人格魅力,其父又是慶歷名臣范仲淹——天然地繼承了父親留下來的那份無形的政治遺產。也正因為如此,司馬光才對他寄以厚望,竭力幫助他入主蘭台。而呂惠卿也將他視為舊黨中除文彥博、司馬光以外最大的政敵。 但就算是范純仁,也無法與石越相提並論。 想到這時,呂惠卿心中一動,忽然之間,他終於明白了文彥博與司馬光的人選是誰! 之前沒有人會去想舊黨居然願意放棄御史台!但是,將范純仁推進蘭台,其目的就是利用蘭台來打擊自己。但若是直接能夠將自己趕下台去,還需要范純仁進蘭台做什麼? 范純仁資歷、才幹、政績無可挑剔,本人文武雙全,伐夏時負責軍需經驗豐富,也曾經幾次公幹到過益州,對益州並不陌生,最重要的是,他曾經做過吏部侍郎,熟悉益州的官員!朝野當中,呂惠卿還真是找不出誰比范純仁更有競爭力! 而且,他根本沒有辦法阻擋。他唯一的借口,就是替范純仁找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可如果攔住范純仁不去益州,他就很難有借口再擋住他進蘭台——這無異於飲鴆止渴。 御史中丞有多大的權力,大宋朝每個當過宰相的人都心知肚明。 呂惠卿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背著手在廳中來回踱步思考對策。文彥博、司馬光這一手無疑是極漂亮的。如果范純仁去了益州,皇帝肯定會給他更大的權力,憑借范純仁的能力,益州的瘡疤徹底被揭開自然不在話下,最重要的是,他可以借此立下大功,積累下更多的聲望與資歷,將來可以順理成章地成為舊黨的另一位領袖。而且,就算萬一有一天無法阻擋石越重返政事堂,范純仁也有足夠的資本與石越分庭抗禮。這樣的話,就算是戰略性放棄入主蘭台的機會,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了。將欲取之,必先予之。 瞬間,呂惠卿霍地停下腳步,轉身望著陳元鳳,「推薦蒲傳正只是明裡的手段,除此之外,還需履善你上表向皇帝推薦王希烈為觀風使!」 陳元鳳哪裡知道呂惠卿心裡已經轉過了無數的念頭,聽他突然間又把話題跳了回去,不由愣了一下,半晌,方道:「王中正?」 「不錯。」呂惠卿簡單地回道。 陳元鳳只在心裡短暫地遲疑了一下,便抱拳應道:「相公放心。」他不知道王中正與呂惠卿的關係究竟有多好,但是他明白宰相之尊而推薦宦官,是非常犯忌諱的。這種事情,當然要假手於人。 只是,陳元鳳非常懷疑,雖然王中正也是皇帝信任的宦官,自仁宗朝就立下平叛護駕之功而從此顯赫,資歷很深,而且有典兵的經歷,但一介宦官,怎麼比得了石越? 「不是石越。」彷彿猜到陳元鳳心裡的狐疑,呂惠卿淡淡說道,「是范純仁。」 「范純仁?怎……怎麼可能?」陳元鳳一時間根本轉不過彎來,他不知道呂惠卿怎麼突然間如此肯定,而且,他也不明白,舊黨怎麼可能會放棄御史中丞的位置! 呂惠卿點點頭,沒有再多解釋。忽然間,他覺得一陣疲倦襲來。飲鴆止渴!明知道是飲鴆止渴,他也沒有選擇。他已經有壯士斷腕的決心,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讓范純仁去益州,他絕不會范純仁踏著自己的屍體建立功勳!就算是飲鴆止渴,只要保住益州路的瘡疤暫時不被揭穿,只要熬過這一關,只要有軍事上的一次勝利,他就還沒有走到絕境。 呂惠卿心裡比誰都明白,只要再熬上一年,最多兩年,河西就會基本鞏固,陝西就可以恢復,大宋朝的壓力就可以輕掉一半,到時候就可以全力以赴來翦滅那些該死的西南夷! 只要一年時間而已!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二章 君王有意誅驕虜(一) 汴京外城城外的陽信侯府,座落在五丈河畔,佔地二十多畝。紹聖六年皇帝賜給田烈武的這座宅子,原是熙寧朝大宦官王中正的一座宅院,前宅後園,在汴京也是有一座有名的園宅。當年王中正倣傚王開府王拱辰在洛陽的名園「環溪」的格局,引五丈河之水,人工挖出一條溪河來,環繞花園一周,復流入河中,號稱「小環溪」。又效仿洛陽會草坊苗帥園,花了大力氣,遷來一株百尺高的七葉樹,種於園中,在園中復種竹萬餘竿,一時也曾經轟動汴京。不曾想,如今那萬竿碧竹,終於如苗帥園一般規模,這園宅卻已換了主人。 更加諷刺的是,這位新主人卻對那玩竿碧竹毫無喜愛之心,反而嫌它們礙事,從天王寺的舊宅搬過來後,又花了一個月的時間,令人將這些竹子砍了七七八八,大費周章,在七葉樹下,整平土地,修了校武場、馬廄、涼亭......什麼「收而為溪,放而為池」,什麼「景物蒼老,肇景自然」,全部化為烏有。 陽信侯田烈武倒並非不知道他這是煮鶴焚琴,但不論別人是嘲笑,還是惋惜,他都不以為意。田烈武的想法是很簡單的----宅子是要住得自己舒服的,不是住給別人好看的。而另一方面的事實是,無論她做什麼大煞風景的事,陽信侯府所在的五丈河畔,幾乎就是紹聖朝新貴們的聚居地。除了陽信侯府外,武城侯楊士芳、樓煩侯呼延忠、以及現任太僕寺卿的守義公仁多保忠,府邸都在此處。 這幾個人雖然都只是武職,而且楊、田、呼延三侯皆不過是典班直侍衛的侍衛首領,仁多保忠雖是太僕寺卿,號稱主管天下馬政,實際上卻是因為太皇太后終究信不過西夏人,不願讓他久典禁職,才給了他這麼一個閒差養著----如今人人皆知,馬政雖是軍國大計,但太府(應為「僕」)寺上頭,不僅有樞府、兵部橫插著一槓,甚至連戶部、司農寺都能伸只手進來,說得不好聽一點,太僕寺權力所及,也就能到騏驥院、天駟監,替皇帝養養御馬。但是,這些卻一點也沒影響到這幾個人的地位。因為誰都知道,這幾個人,是立過保駕勤王之功,當今天子最信任的武臣。雖然皇帝還沒有親政,軍國大事仍舊決於垂簾聽政的太皇太后之手,可是皇帝畢竟一天天長大了,紹聖七年,他已經十六歲了,親政,已經是看得見的事情了。 因此,不管田烈武們如何的想要潔身自愛,終究不可能徹底的把那些抱著「奇貨可居」心態的鑽營者,汲汲於功名利祿的「干請者」,還有各種各樣在別處碰壁後,轉而來找他們「自售」的縱橫之士們完全拒之門外。 這一日是紹聖七年正月二十四日,不到一個上午,陽信侯田烈武就收到了四份名刺,以及四份洋洋灑灑的策論。 儘管這些年來見慣了眾多高談闊論不知所云的人物,但田烈武依然並不敢小覷天下士人。對於他今日的身份地位,田烈武始終自認為是「暴得富貴」,這倒並不是他謙虛,而是他的確時時刻刻懷著一份既惶恐不安又略有幾分自卑的心理----田家祖上並沒有出現過任何真正顯赫的大人物,所以,田烈武心裡堅持認為,無論是祖蔭、命相、才德......比他出色的人都太多,他僥倖得到這份富貴,完全只是機緣巧合。因此,他不僅無法志得意滿,反而時時慎戒。田烈武相信,自己略有可取之處,並因此得到太皇太后與皇帝信任的,就是他辦事謹慎小心,待人接物謙退有禮,並且對皇帝忠心耿耿----於是,他更加加倍的維持著自己的這些「可取之處」,即使是這樣的品質,有時候會給他帶來不少的麻煩。 比如這些策論與它們的主人。 無論看過多少荒唐可笑的「奇謀妙策」,田烈武都數年如一日的要求自己認認真真的讀完每一份送上門的策論,如果他覺得稍有可讚賞的地方,他就會拿去找李敦敏或者唐康這些他認為有學問的人討教,倘若連他們也認可,他就會在得便的時候,將這些策論代呈給小皇帝,或者轉述給皇帝聽。 儘管一年之中,也許才那麼一篇策論值得讓皇帝知道,但是這也會給他帶來意想不到的麻煩----皇帝的老師早已經不只是程頤一人,根據大宋的傳統,兩府的宰執、還有館閣的學士們,都會輪流給皇帝講課----這就是所謂的「經筵」。小皇帝聰明好學,這一點上他完全繼承了先帝的品質,田烈武進呈的這些策論,小皇帝在聽到其中的一些觀點和事情後,有一次竟然就拿來在「經筵」上問講課的宰相,兩府諸公都是非常精明的人,在小皇帝面前不動聲色,但馬上就起了疑心,回過頭就一直追查到田烈武身上。 田烈武並不知道,因為兩府的宰相們都知道他為人謹慎,不會亂進「邪說」,因此才沒有再追究,只是讓他去政事堂談了一次話。宰相們當然不能說田烈武不能向皇帝舉薦人材,也不可能說讓他不要在皇帝亂說話,甚至連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之類的話也半點也沒有提起,反而誇讚了田烈武的行為,只是委婉的希望他能「慎重」一點..... 所以,田烈武完全不知道兩府諸公其實是希望他能更本份一點,反而信以為真,對於此事,更加的用心與謹慎。而此後,兩府諸公們至少在表面上,也就當這件事完全沒發生過了。 於是,陽信侯田烈武連自己在不知不覺中把兩府給得罪了都不知道。 這天收到的四篇策論,看起來與往常一樣,都是誇誇其談的迂腐之論。第一篇策論,講的是如何恢復車戰,以車克騎;第二篇,獻的是兼併高麗的十條妙策;第三篇則轉而向南,大談謀劃大理之策..... 田烈武皺著眉頭,勉強讀完這三篇策論,拿起第四篇,只略掃了一眼,忍不住便搖起頭來----這一篇更是老生常談,獻的是攻取燕雲之策! 這幾年來,向田烈武投書,大談恢復燕雲的,多得田烈武都記不清有多少了,也許有近百人之多吧! 這些所謂的「平邊策」,大多不過是書生之見,老於行伍的田烈武的自然一眼就看得出其中的天真。但是,汲汲不忘恢復燕雲的,可不止是這些徒能大言的不得志的書生們。 武城侯楊士芳、唐康、甚至李敦敏......在田烈武所交遊的人中,對司馬相公的「和遼」不滿的人,比比皆是。特別是武城侯楊士芳,每每與田烈武多喝上幾杯,就會跟他大談李廣、程不識這些漢代名將,以及本朝雍熙北伐之失敗,一時慷慨激昂,一時痛哭流涕! 在這件事上,田烈武內心深處,其實是莫衷一是的。 他自己是行伍出身,對於出塞擊胡,靖邊安國,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嚮往。但另一方面,田烈武與普通的汴京市民一樣,並不把契丹人看做是生死仇敵,他沒有楊士芳、唐康、李敦敏這些人的仇恨感、屈辱感,也沒有他們的那種雄心,對田烈武來說,遼國與西夏是不同的,西夏人不斷侵擾大宋,他還有親人在與西夏的戰爭中戰死......而遼國,在他的記憶中,就一直是與宋朝和平相處的。 打敗西夏後,沒有了邊事,就該讓老百姓好好的過日子了! 田烈武心裡隱隱約約是這麼感覺的。 不過,這種觀點卻與汴京市民也是不一致的。汴京的普通市民雖然並不真正仇恨契丹人,也不會真正有屈辱感,但是他們的態度總是易受左右的,如果白水潭的士子們都說不恢復燕雲是一種奇恥大辱的話,用不了幾天,他們就會慷慨激昂的相信那真是一種「奇恥大辱」。因為戰爭對於他們來說,始終都是那麼的遙不可及,就如同看戲一樣。 田烈武覺得自己的這種想法,也許是在陝西帶兵時,不知不覺間產生的。 況且,既然是君實相公與子明相公都支持的事,總是有道理的。 但他並沒有把自己的懷疑告訴過楊士芳或者唐康、李敦敏他們。因為他知道那樣做不會有什麼結果,他始終都不會知道究竟誰對誰錯。他們的態度一直是不容置疑的,田烈武心理很清楚,如果他堅持不同的立場,很可能就會馬上失去這些朋友。 反正這種事情也不是他田烈武所能決定的,他不想再這種事情上費太多的心思。 田烈武一面想著,就在他覺得今天仍然將一無所獲的時候,他讀到了一行字。 「其六,曰破火炮......」 雖然對於恢復燕雲並不是那麼的有同感,但是,對於如何應對遼軍在陣戰時使用火炮,田烈武的興趣,可一點也不亞於任何人。以前,宋軍將領所面對的最大問題,是如何以步破騎。但自從耶律沖哥去的伊麗河大捷以後,取而代之的新問題便是,步兵方陣如何對於遼軍的火炮與騎兵。 大宋的謀臣武將們倒是提出來不少的辦法,但是他們在這個問題上各執己見,爭論不休,而事實究竟如何,沒有實戰的檢驗,誰也不知道答案。田烈武當然也有自己的想法,但他的想法在密院、兵部、三衙都不受到認可。支持他的人倒不是沒有,比如章楶就是贊同他的想法的,而且章楶章質夫可以說是種諤、劉昌祚這些老將去逝後,西軍中首屈一指的名將,但是章質夫不是尋常武官,他是省元出身,說到底,也是個正兒八經的書生,他又極受石越、范純仁的重視,因此,紹聖以後,又換了文資,如今已是河東路轉運使,接下來眼見著就是寺卿、侍郎,就算進兩府,也未必不可能,但也因為如此,他在軍中的影響力這幾年卻是大大削弱了。 所以如章楶的支持,只能算是一種心理安慰。 但田烈武的想法不被重視,其實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他的觀點幾乎顯得有點消極、甚至是笨拙。 田烈武相信,火炮之應用於野戰,實際上是對軍隊之紀律性與榮譽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因此除了令禁軍變得更有紀律,別無良法。 他的觀點被認為等於沒說。 但是,田烈武卻不是無的放矢。寧年間的禁軍整編,的確加強了軍隊的紀律與榮譽,尤其是對西軍來說,效果顯著----比如在熙寧整編以前,宋軍的弓手們,每齊射一次,就必須陣前發放一次賞錢,一旦賞錢不能及時發放,士兵們就隨時有一哄而散的可能----這是五代的驕兵悍將們留下來的弊病,在建國之初,甚至連太宗皇帝也無可奈何,當年他第一次北伐失敗,很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因為攻下北漢後的賞錢沒能及時發放。 這些弊病,歷經幾朝的緩慢改變,在熙寧整編後,因為講武學堂、節級制度、衛尉寺軍法官。。。。還有戰爭的考驗,西軍其實不亞於發生了一次脫胎換骨的改變。但這種改變的發生,若沒有仁宗朝一來韓維、范仲淹們對西軍的影響,與西夏人持續的戰爭,也不可能輕易成功。 這一點,河朔禁軍就是個鮮明得對比。同樣經歷過整編,在河朔禁軍身上,是找不到多少榮譽感的。他們不知道為何而戰,也沒有嚴明的紀律。這樣的軍隊,無論相處多少辦法來,當火炮轟向他們的頭頂,不要說維持陣形,接下來的潰散都只是遲早問題。 即使是西軍,也必須要有更加嚴酷的軍法約束。 火炮與弓箭完全不同,密集的箭雨看起來嚇人,但是在嚴密的步兵方陣面前,造成的殺傷是有限的。而火炮則會直接落在方陣中間,每一次爆炸,都會造成可觀的傷亡。 所以,田烈武認為事情其實很簡單,以前是要求士兵在密集的矢石面前,不動如山,維持陣形,直至敵人先發生動搖。而如今,則是要求士兵在火炮面前做到這一點。 但人人都會怕死。 若是士兵們能受節氣、禮義的感召,自然不會怕死,這比起賞錢來說更加有用。但這種東西難以依賴,因此平時嚴厲的訓練,嚴明的軍法,以及慷慨大方的賞賜,每一樣都必不可少。 但是大部分人卻覺得嚴明軍法不過是老生常談,許多人都見識過火炮的威力,因此在心底裡都認為田烈武所要求的軍隊紀律,是不可能出現的----人人都覺得西軍已經夠好了,不可能要求再多。對於河朔禁軍,他們更加是不抱任何希望。 有一些顯而易見的事實,總是很容易被人忽略。既然遼人已經有了火炮,就遲早要落到宋軍的頭上。因此,田烈武才認為,與其說是琢磨如何對付遼軍的火炮,倒不如說就是要學會如何挨炮轟。 而且,人們似乎已經忘記,其實西軍也已經十多年沒有打過仗了。 讓田烈武意外的是,他手中的這篇策論,竟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這人列了好幾條應對遼軍火炮的方法,其中第一條辨識「明紀律」,此外諸如「兵無常法」、「增建神衛營」諸條,也皆算是真知灼見,切中要害。 他連忙翻出隨策論一起送來的名刺,卻是一個陌生的名字----永豐張叔夜。田烈武凝神想了一會,終於確認自己以前完全沒聽說過這個「張叔夜」的名字,他手裡翻弄著名刺,正要叫管家去問一下此人的來歷,忽聽到外面傳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他方站起身來,便見一個小廝小跑著到了他暖閣的外面,見著田烈武,忙叉手站定,稟道:「侯爺,武城侯來了。」 「不是該他當值麼。。。。。。」田烈武一句話還未說完,便已見著楊士芳大步走了進來,他連忙上前兩步,行了一禮,笑著問道:「大哥此來。。。。。。」 自紹聖以來,楊士芳與田烈武同掌班直侍衛,隨侍皇帝左右,關係親密,非他人可比。楊士芳在田府是熟來熟往了,也不拘禮,自己坐了,瞥了一眼案上的名刺與策論,笑道:「你算是個秀才,還有心看這些----可知唐康時回來了?」 「啊?!」田烈武知道楊士芳平時不苟言笑,見他神情,知道必定有事,忙問道:「他何時回來的,可談成了?」 「談算是談成了。」楊士芳笑道,「不過方才在小東門召見,唐康時在太皇太后面前力陳遼人就要南下!」 「什麼?!」田烈武一時驚呆了。「這。。。。既是談成了。。。。。。」 「司馬相公也不肯相信。」楊士芳的神情,完全是興高采烈,「但唐康時也是個謹慎人,沒有十二成把握,如何敢在太皇太后面前下這種斷語?莫不是嫌官做得太大了?」他心情甚是高興,一面說著,又見到田烈武手中的名刺,便笑道:「如何?覓著什麼賢材了?」田烈武的心思卻全不在這上面,順手遞過名刺給楊士芳,道:「大哥可聽說過此人?」 「張叔夜!」楊士芳接過名刺,方瞥了一眼,便笑了起來:「老田,你好連此人也不認得?」 田烈武又是一愣,「他很有名麼?」 「那倒不是,不過他祖上有名。」楊士芳笑道:「他是真宗朝張侍中的曾孫,因為祖蔭做到蘭州錄事參軍,一直沒陞遷。這是磨勘磨到了年限,終於該陞官了,來京面聖的。」 田烈武也不認得「真宗朝張侍中」是何許人,只說到:「原來大哥認得。」 「我自然認得。這個張叔夜,不愧是將門之後,箭術不在你之下。可惜生晚了幾年,他去蘭州做官時,蘭州已經平安無事,否則如今只怕連知州也做了。」楊士芳說罷,又笑道:「此人用不著你薦,他家門生故吏、親朋戚友多著呢,休操這閒心,走,隨我去找唐康時去。」 他說完,也不待田烈武答應,便已起身出門。田烈武連忙招呼下人備馬,一面趕緊跟了出去。 陽信侯府離唐府卻是不近,二人也沒帶儀仗,輕騎簡從,到了唐府遞上名刺,不料卻撲了個空。楊士芳原是事先約了唐康的,但唐康回府後,連衣服都沒來及換,便又被右丞相府的人叫走了,唐康吩咐了人往楊府報信,不了楊士芳卻去了田府,竟是撲了個空,累得二人白跑一趟。田烈武倒也罷了,楊士芳乘興而來,敗興而返,極是掃興,但無論他如何個親貴法,右丞相府,他是絕對不敢造次的,只得拉了田烈武去何家樓吃酒。 菊花 二人絕對想不到,他們雖然是白跑了一趟,但此時的唐康,卻也並不好過,正在右丞相府挨罵。 「你怎能如此輕率?!簡直是荒唐,糊塗!你去一趟遼國,腦子燒了?想立功想瘋了?!」石越坐在一把黑漆竹交椅上,鐵青著臉,盯著垂頭叉手站在面前的唐康,大發脾氣。 唐康從未見石越發過這樣的脾氣,一聲也不敢吭,這屋中又再無他人,也無人能勸解,只能紅著臉干挨罵。 「你到底想幹什麼?」我。。。。。。」唐康一時也沒反應過來,不知道石越是真問他呢,還是仍然在罵他,嚅嚅了一聲,悄悄抬眼看了看石越的神色,見臉色似是稍稍緩和了一點,才又繼續說道:「我是真的以為遼人就要南下。。。。。。」 「那你就敢在太皇太后面前說?!」石越的怒氣瞬間又升高了起來,「你不能先稟告兩府?」 「是,我知錯了。」唐康的臉更紅了。在召見之先,他原本是沒打算說這件事的,但是不料太皇太后一問,他就那麼脫口而出了。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石越重重的說了這八個字,又搖搖頭,「康時,康時,你雖聰明,但須明白,你雖出了一時的風頭,但若被人下了『輕薄』二字評語,要抹去這兩個字,就千難萬難了!」 唐康心中一凜,心中不由得大悔。他自是知道的,「輕薄」這兩個字,說輕不輕,說重不重,他若不想進兩府,原也無妨,但若想有朝一日位列公卿,沾了這兩字,也許一輩子都不會有機會。 他心裡正在患得患失,又聽到石越沉聲問道:「你真的以為蕭禧定會被耶律信與蕭嵐架空?」 「是。」唐康見石越問道正事,忙收拾心情,回道:「蕭禧雖然是遼主潛邸老臣,但蕭佑丹一死,兔死狐悲,只怕這些老臣要人人自危。遼國素重武功,耶律信在遼國之威信,原本就僅次於蕭佑丹,若是以蕭阿魯帶為北樞密使,畢竟是老臣宿將,或還壓制得住他。但遼主將原本是同知北樞密院事的蕭阿魯帶調任南樞密使,卻又將耶律信調入中樞,他的心思一目瞭然。無非是因為蕭佑丹剛死,他要安撫國內的主和派,因此不得已讓蕭禧裝個門面。」 石越點點頭,又皺眉問道:「那你便能肯定耶律信一定能贏過蕭嵐?」 「我在遼國,沒見著耶律信,但卻見過蕭嵐。」說起這些事來,唐康漸漸平靜從容,「職方館的報告我也讀了,但這次恐怕他們失策了,蕭嵐此人,聰明太過,絕不會真正違逆遼主的心意。至於遼主,我曾冒險,在宴中故意試探----遼國原本咄咄逼人,仙人是遼主不滿意兩國之處境,但此番他對我對答失禮,卻優容有加,我絕不認為他是因為國內多事,而特別忍讓。。。。。。」 「自然不會試。」石越不由得歎了口氣,「他在將蕭佑丹軟禁之時,就已經當沒這個人可用了。蕭佑丹一人之死,於遼國算什麼多事?誅殺一些貴族,又算什麼多事?加上他調主戰的耶律信進中樞主政----司馬昭之心!」 「這麼說......」唐康聽石越語氣,分明是認可他的論斷,不由又驚又喜。但石越仍然語調沉重,「他若是想和,你折他面子,他才不必要什麼容人之量,發通脾氣,正好叫朝廷向他賠禮道歉,他再加原諒,朝廷有求於他,理虧在我,也損不了兩國交好之情。他一反常態優容有加,那自是所謀者大。。。。。。」 石越幾乎是無可奈何的笑了笑,「看來,挽回不了了。」 唐康見石越這神情,大為不解,不由道:「要戰便戰,又有何懼?如今大宋也不比五年前了。」 石越看了他一眼,「和遼國打仗有什麼好處?」 「可以首付幽薊,一雪前恥。」唐康想都不想,馬上回道。 「收復幽薊又有何用?」石越的語氣變得淡然,「收復幽薊,無非是為了防禦北面,換得境內和平,宋遼百年交好,境內也很和平。休說遼國如今興盛,戰事一起,勝敗難料,便是僥倖得勝,也是兵連禍結,得不償失。」 唐康一時呆住了,這番言論,若是出自司馬光之口,他一點也不會奇怪,但是竟然出自石越之口,卻是大出他的意料。 他怔了好一會,才想起出言反駁道:「但幽薊在何人之手,和平之主動權便在誰人之手。況且於京師安全,也至關重要。」 「如今京師牆堅炮利,大名、邯鄲屯兵數萬,城寨成群,又有火炮之利,更有黃河天險,汴京可說固若金湯。假以時日,國家財力更充裕時,我再說服朝廷,重修太原城,並在太行諸徑修築要塞堡壘,屯以火炮、精兵,誰說和平之主動權便在他人之手?」 石越不以為然的神情,與舊黨如出一轍的論調,都讓唐康一時難以接受——這與石越往常所說的,反差實在太大。但是這些話卻不容易反駁。 「宋遼交兵,大宋輸了,後果不堪設想。便是贏了,也不見得有何好處。我們奪了幽薊故地容易,若遼國就此崩潰,塞北群雄並起,他們互相征戰之時還好,百十年間,待到草原統一,出來的必是雄主,到那時,依舊是國無寧日。這哪裡比得上一個肯和我們相安無事的遼國?與其於那些蠻夷打交道,倒不如有一個遼國在背面,甚至當他們要評定蠻夷之時,我們還可以幫幫他們,做個順水人情。你不是不知道「唇亡齒寒」這四個字,如何卻不想想,遼國雖是我大宋的勁敵,卻也是大宋的嘴唇?」 「況且我還有許多事要做。」石越這時已不純粹是在和唐康說話,而更似在發洩自己的情緒,「本朝司法制度若論州一級以上,古今第一,無哪朝哪代可以相提並論。然縣一級,卻是弊政叢生,連漢唐亦不如。朝廷剛剛喘口氣來,我與司馬君實、王介甫、范堯夫商談了幾年,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要用五至十年之功夫,來解決此事——北事一起,一切皆是空談。待到戰事結束,更不知是何等局面......」 事實上,石越想做的事情遠遠不止於此。他前一天才與范純仁討論了再一次改革的御史台,以加強懲治貪鄙的辦法;他還和王安石商量了進一步扶持海外諸侯的方案;甚至還滿懷信心的相信有辦法推動地方士紳對縣一級政務的監督與參謀;他還需要國庫有更多的錢來擴大××的公共服務——比如擴大各個縣醫學的規模,保證醫學的醫官們好歹讀過幾句《素問》、《難經》...... 但一旦開戰,這些事要麼拖延,甚至就可能永遠沒機會做了。 此時的石越,已經淡忘了當年自己也曾如唐康一樣,他也曾經是以收復燕雲為目標的! 二十多年來,他游離於新舊兩黨之間,甚至有了所謂的「石黨」,他改變著司馬光、王安石們,同時,在不知不覺間,他也受到他們的改變。至少,在戰略收縮、專心內政這件事上,他原本只是策略性的妥協,但是現在,他已經是真心誠意的支持。 對遼國的妥協,在表面上,他與司馬光的保守保持距離,但是石越自己心裡清楚,這不過是一種姿態,一種有利於他緩和與反對者之間關係的姿態!而在事實上,如果他堅決反對,以他今日的地位,司馬光又如何能獨斷專行? 他心裡根本就是站在司馬光一邊的。 所以他才如此的激動。 他對唐康發脾氣,一是因為唐康這樣做的確不太穩重,但更重要的原因,還是因為他知道,唐康的判斷是正確的。 事實,已經不可挽回。 他暗中支持的戰略收縮政策,已經結束了。 這是一次重大的挫敗。石越知道在這件事上,唐康是絕不會理解自己的。他不會被他說服。但是,此時他無暇關心唐康,他想的是,司馬光與王安石現在在想什麼? 張叔夜張叔夜(1065-1127)北宋末將領。字嵇仲,永豐(今江西廣豐)人,張耆曾孫。以門蔭調蘭州錄事參軍,歷知襄城、陳留二縣,通判穎州,知舒、海、泰三州。大觀中,召對,除庫部員外郎、開封少尹,遷右司員外郎。四年,賜進士出身(《嘉靖永豐縣志》卷一)。其從弟為御史,嘗彈劾蔡京,至京復相,摭細故貶監西安州倉草場。後來又被召為秘書少監,擢中書舍人、給事中。進遷吏部侍郎,為蔡京所忌,以徽猷閣待製出知海州,歷知宣州、濟南府、青州。靖康元年,金軍南侵,徙知鄧州,兼鄧州南道都總管。率兵入援京師,拜簽書樞密院事。是年,隨徽宗、欽宗入金,至白溝,絕食而死,年六十三。後贈開府儀同三司,謚忠文。叔夜喜談兵論邊事,臨難無懼色,李綱嘗謂「中有所養,臨大節而不可奪」(《跋張嵇仲樞密遺稿》)。能詩,有絕句《歧王宮侍兒出家》,周紫芝稱極有風味(《竹坡詩話》卷一)。《全宋詩》卷一二八八錄其詩二首。《全宋文》卷二九一三收其文十四篇。事跡見《東都事略》卷一○八、《史》卷三五三本傳。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二章: 君王有意誅驕虜(二之全) 石越絕沒想到,好不容易走出熙寧最後那幾年的陰影,眼見著這個國家財政開始充裕,邊境安寧,朝野各種政治勢力難得的相安無事,甚至有點齊心協力的意思——這二十年來的努力漸漸都有了好的結果,心理上剛剛感覺鬆了口氣,正待大展拳腳,繼續做一些以後想做而無法做的事情,然而,迎接他的紹聖七年,卻是一件接一件的噩耗 隨著唐康帶回來的消息,綜合職方館的秘密報告,遼國的威脅變得越來越現實。就在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時機。 原本,石越對此是不以為然的,因為有蕭佑丹在! 儘管,蕭佑丹是一個難以應付的對手,但自從經過上一次遼宋之間的危機後,石越心裡就很清楚,只要有蕭佑丹在,遼國就不可能真的南侵。 但是,這個時刻維持著遼祝與他手下那些野心勃勃的將軍們的理智,引導著契丹朝著正確方向前進的智者,突然之間就沒有了。 這件事是如此的突然,石越在得知蕭佑丹壞事後,還曾經建議司馬光與王安石,要在適當的時候公開宣傳大宋最懼怕的就是蕭佑丹,以此來幫蕭佑丹一把。但是,他這麼也沒想到,司馬光與王安石還在猶豫,蕭佑丹就已經變成了刀下冤魂。 彷彿是嫌這一盆冷水還不夠冷,紹聖七年正月二十五日,也就是在唐康在廷對時宣傳遼國必將南侵的第二天,石越又接到一個噩耗。 王安石於前一天晚上逝世! 對石越來說,這件事可以說突然,也可以說不突然。 以他所「知道」的來說,王安石早就「應該」死了六七年,司馬光也是如此。但是,當這兩個人在「應該」死的那一年沒有死,而一直又活了六七年後,石越就產生了一種錯覺,誰說他們就不能和幾年前去世的文彥博一樣,活上個九十多歲? 可就在石越開始這樣以為之時,王安石卻突然死了。 沒有任何徵兆,上午,王安石還參預了小東門召見唐康。回府之後,一切如常,按時就寢,然後就再也沒有醒來。 得到王安石的喪報之後,石越有好一陣子不肯相信。范純仁拉著他一道稟告高太后時,他依然失魂落魄,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直到他奉旨到了侍中府,親眼看見王安石的遺體,他才意識到,王安石真的死了。 即使到現在,時間已經又過了一天,石越仍然很奇怪自己的反應。 因為他與王安石其實並沒有什麼深厚的交情,相反,兩人在很多時候,還是政治上的對手。 他不知道他為何如常反常。 是因為他覺得如王安石這樣的人物,不應該有這樣平凡得到極點的死法? 不,石越心裡知道,這樣的死去,對於王安石來說,是一直奢侈。 那麼,石越能夠給自己趙棟棟理由,便只有一個了。 便如擔心蕭佑丹死去遼國會失去控制一樣,他也直覺的意識到,王安石一死,新黨也會失去控制。 不管這是不是真正的理由,石越讓自己接受了這個解釋。 判太原府呂惠卿,已經在河東路那個「窮鄉僻壤」呆了整整八年。王安石曾經希望將他調到一個好點的地方,但被司馬光一口拒絕——能夠符合呂惠卿的身份,離汴京又夠遠,還要偏僻窮困,同時還能保證呂惠卿生不了什麼事,這樣的地方,也只有太原府——這是石越心知肚明的。如呂惠卿這樣的人,丟在邊境,他能立軍功,趕到南方,他能剿蠻夷,若在江淮,他能把地方治理到你不注意他的政績都不行的程度。若給了他這樣的機會,到時候顧念舊情的王安石再說說情,司馬光和王安石那才是真不好回絕——既然是合作,總不能老顧念舊嫌,但這個舊嫌,卻又的的確確是拔不掉的心頭刺。 石越心裡清楚,他相信司馬光也肯定知道,這八年,呂惠卿把太原治理得井井有條。換了別人,早就美譽如潮,薦章迭上,召到京師重用了——事實上,太原府也已經接連有兩任通判考績卓異陞遷了。這是司馬光用另一種方法宣傳,太原府的政績,是那兩位通判的,建國公只是在太原府養老的。 可惜的是,呂惠卿自己卻未必甘心在太原養老。 蒲宗孟、曾效寬這些新黨名臣一個接一個的去逝,章惇、曾布們又儼然與新黨分清了界限,如今朝廷中,被人視為新黨,而自己也承認是新黨的宰臣,實際只有樞密副使許將一人而已。 但許將的個人魅力,完全無法與呂惠卿相提並論。而在「和衷共濟」的大策下,被調任回本土擔任江南路轉運使的另一位新黨名臣蔡確,因為長期在海外,回國後又沒能進入中樞,影響力也非昔日可比 因此,石越的擔心絕非空穴來風——如若王安石一死,新黨中的一些官員轉而支持呂惠卿,那麼紹聖以來的局面,就將不復存在。 雖然從表面上看來,新黨掀不起什麼大風大浪,在高太后垂簾的情況下,兩府六部學士院各寺監的主官中,新黨可以說屈指可數,幾乎已經完全無法影響朝廷的決策。但石越心裡卻是清楚實情——這七年來,所謂的「新黨」的勢力,並沒有削弱、分崩離析,反而漸趨穩固,隱隱的更像是一個真正的政黨了。 首先是做為對王安石的妥協,這七年中,凡是王安石舉薦的人,絕大部分都得到了相應的任命,如今大宋朝,至少有二到三成的知州、知縣,是屬於新黨陣營,或者同情、支持新黨的政策的,這個比例在在路一級的官員中,也佔到二成左右,而在朝中,侍郎、少卿以下,這個比例至少也有兩成。 而這個所謂的「新黨」,還只是指你幾乎可以將他們毫無疑問的視為「新黨」,而政治上絕對支持王安石的人,但自紹聖以來,有許多人,連石越也分不清他們是不是「新黨」。 從韓維、韓仲彥這樣的顧命之臣,到章惇、李清臣、曾布、張商英們,還有地方上如陳元鳳這些人究竟是不是「新黨」,完全只在於你對「新黨」的定義是什麼。 若認為「新黨」只是隸屬於王安石個人的政治勢力,那麼這些人都可以從「新黨」中排除。但若以一定之政治主張來定義「新黨」,那麼這些人仍然可以算是不折不扣的「新黨」。甚至如曾布、張商英,石越雖然可以確定他們算是自己這一派,但是若論他們的主張,仍然是新黨的。 石越暗地裡分析過紹聖以來,經過改變的新黨的政治主張。 在石越看來,如今的新黨,他們的政策主張其實是以「富國強兵」為基礎,鼓吹繼續變法。他們主張國家干預經濟,強調由官府直接管理大量經濟部門,主動對經濟進行調節,以謀求在不增加賦稅的同時,讓國庫豐裕。除此以外,在這方面,他們還表現出一種強烈的目的論,以國庫是否豐裕為主要是非標準。除此之外,他們還普遍主張進一步改革役法,堅持推進免疫;要求提高吏的待遇,增加僱傭,讓人承擔更多的義務;贊同以激烈手段剷除如宗室、冗官等特權階層,反對蔭官等等。而軍事外交上,紹聖新黨幾乎全部持擴張與強硬政策,甚至他們經濟政策之目的,就是訓練精兵,對外擴張。但他們的目的色彩太強烈,以至於在這方面並沒有清晰的政策,有時候反而自相矛盾——他們既支持現有之兵役制,同時又仍然鼓吹恢復全民皆兵的古制 從本質上說,紹聖新黨與熙寧新黨的主張是一脈相承的,只不過他們明智的摒棄了一些已經證明不成功的東西而已,而這讓紹聖新黨更加具有吸引力——人們是善忘的,既然熙寧王安石與呂惠卿的變法並沒有造成真正嚴重的後果,那麼所有的過錯,很容易就被遺忘,甚至被巧言辯護。 如果說凡是持這種政策主張的人,都算是新黨,那麼石越實在沒有任何理由將章惇、曾布、張商英們排除在外。也許,連唐康也得算進去。 石越心裡也很清楚新黨在這七年間能夠形成真正穩固的政治勢力——而不是如熙寧年間一樣充斥這政治投機者——並不僅僅是因為他們對王安石的讓步。一方面,王安石在杭州的五年多時間,重建了他的聲譽;另一方面,司馬光的全面戰略收縮,在國力已經增強的情況下,也並不是那麼得人心,朝野之內,對此不滿的人,比比皆是。特別是與契丹的條約,連事業也讓許多人倍感失望。 舊黨如今還能夠繼續掌控這個國家,主要依靠的,不過是高太后與司馬光的個人威信而已。 紹聖以來,雖然新黨實際上分裂成王安石派、呂惠卿派、極端派這三派,但王安石派在這七年來一家獨大,使得新黨相對穩定。而舊黨,內部卻是矛盾重重,而且其衝突更是公開化。這些君子們,既有范純仁為首的溫和派與劉祗為首的台諫派之爭,還夾雜著一些極端的守舊派在其中興風作亂,同時,還有以地域和師門劃分為的洛黨與朔黨之間的人事矛盾、意氣之爭攙雜其中,總之,其內部關係之複雜,連石越有時也搞不清楚。這七年來,這些君子們因為小事反目成仇,互相指斥對方為小人,恨不能將對方趕到凌牙門去——這樣的鬧劇,已經不是一次兩次發生了。 但若司馬光也死了,石越幾乎敢肯定,不待新黨來收拾他們,舊黨自己也就會鬥個頭破血流。 不過,畢竟大宋是一個君主制國家,君主雖然不能為所欲為,但只要有高太后在,舊黨就可以保住他們的地位,這一點是沒有人能夠挑戰的。 所以,幸好現在暫時還不要操心舊黨的事。 新黨的即將失控,已經夠了。 從某種角度上來說,遼國的即將南侵,石越也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要求對遼國強硬,甚至要求北伐,幾乎可以肯定是沒有王安石壓制以後,新黨將首先發難的目標。這是他們不滿已久的事情。 如果遼軍南下——雖然這仍然會成為一個被攻擊的口實,新黨一定會痛罵這是司馬光與他長期對遼綏靖、軟弱的結果——反正都到了那種情況,也沒什麼號在乎的了。 聊足安慰的是,至少這些新黨官員到時候應該都會是主戰派。 可是,石越卻絲毫沒有辦法感到慶幸。 他腦子裡不斷浮現的,是王安石寫給他的一封遺信。 可能王安石事先有所預感,也可能只是他這個年紀的人未雨綢繆,總之,王安石預先留了四封書信札子,一封是遺表,一封是給司馬光的,一封是給石越,還有一封給家人安排後事的。 寫給石越的這封信,王安石只說了一件事情。 使朝廷三十年不削藩! 這是王安石在死前,對他的拜託。 石越只要一想到這句話,腦子裡就會冒出熙寧三年的九月,在邇英殿第一次見到王安石的情形,他甚至還記得王安石紫袍上的那塊不顯眼的油漬 他也還能清楚的記得七年前,當他請王安石去杭州時,王安石對他說的話——「火坑我是不拍的!」 他腦海裡,這兩幅畫面,不斷交替浮現。 使朝廷三十年不削藩! 休說這也是石越自己的理想,便算只是王安石自己的,石越也斷不能辜負。 此時此刻,石越才深深的覺得,失去王安石,對於他,對於大宋,是不可估量的損失。 儘管本人不太喜歡王安石,但高太后還是以最高的禮節,下旨罷朝三日,以示哀悼。除了派出韓忠彥親臨弔喪外,還賜給王旁十萬貫交鈔,做為治喪之用,又特別吩咐不遣內侍監護葬事(注1)。此外,議謚、追贈、陪祀高宗,還有王安石子侄的蔭封,無一不是極盡榮寵。甚至太常寺與禮部已經開始議論,要將王安石配享孔廟——此事或者還將會爭論,但是最起碼會入祀先賢祠。 而遵照王安石的遺囑,他的靈柩,將送往金陵,與他的長子王雱葬在一處。船隻車馬,皆已經準備就緒,王安石的靈柩,將只在寶相寺停放七天,然後,就會永遠的離開這座城市。 說不清楚是什麼原因,石越並不是很想去面對王安石的靈柩,但是他知道,他是必須去那裡的。就像是演戲一樣,他去那裡,不是給王安石看,也不是為了安慰他的家人,而是給更多的人看。 他磨磨蹭蹭的拖了還一會,終於,還是吩咐親隨準備馬匹。自從讓侍劍做了石府的管家後,石越身邊的親隨、護衛就不斷的更換,很少有能追隨他三年以上的人,因此也沒有他特別信任的人,親隨現在都是侍劍幫他挑的,大多是依附石府或者桑家的客戶佃農的子弟,護衛則是高太后派來的班直侍衛。 紹聖以後,高太后在宰相制度上做了兩件事,一是將左右僕射改為左右丞相,在名號上加以尊重,但實際上紹聖朝的左右丞相,與西漢的丞相,不可同日而語,根本沒有開府辟官的權力。 另一件事,就是下旨從殿前侍衛班中,派出班直侍衛,給兩府宰執充當護衛隨從,這些班直侍衛兩年一輪換,完全是官派的差遣。 雖然這給人聯想,但石越倒並不介意。也許高太后的確別有用意,但這的確也是一種恩寵。因為宰執們的護衛,原本記應該是禁兵廂軍,升到班直侍衛,沒有什麼不妥,以宋朝宰執的威嚴,差使班直侍衛與差使禁軍廂軍,其實沒有任何區別——兵部尚書章惇的侍衛不過頂撞了他一句,當場便被章惇援引軍中「階級之法」給斬了,連衛尉寺都不送,事後高太后反而下旨褒揚章惇,被他殺了的侍衛的家屬不僅沒有撫恤,還成了罪人家屬。此事之後,好長一段時間,石越的十幾名護衛見著他戰戰兢兢,說話聲音也不敢太大。 惟一不便的是輪換制度,雖然石越大可對這些侍衛不聞不問,但隔兩年就要與新面孔打交道,仍然是一件麻煩事。不過這個制度高太后看起來也沒有認真執行的意思,韓維、司馬光在議事時提了一句,他們兩人的侍衛就一直沒換過。所以,石越甚至都覺得自己的那一點點懷疑也是想得太多了,只有盤照臨對此嗤之以鼻。但不論如何,石越並不想試著去請求自己的護衛也不要輪換。 這樣,他就必須忍受些許的彆扭。 7樓 他的侍衛對他尊重有加,絕不會違逆他的命令,但是彼此之間,沒有任何親近信任的感覺。而那些親隨做事也不夠機靈,沒有誰能如侍劍那樣,事先就想到他要做的事,安排得妥妥帖帖。汴京一帶的人,雖然聰明機靈,但卻不太老實,讓人無法放心,從桑家蜀中老家找來的人,卻往往連言語都不太通。 也許是自己太挑剔了。石越偶爾也會這樣反省,但那種彆扭始終存在,無法消散。 石府的下人,實際上卻比石越想得要能幹得多。馬匹很快就準備好了,每個人都換上了更加合適的衣服,一切都妥妥當當,沒有任何毛病可挑。 這讓石越再也沒有拖延的理由。 寶相寺位於甕市子的西邊,始建於後唐元年,因為寺內的慈尊閣內有一尊彌勒佛大像,因此開封府的老百姓便稱它「大佛寺」。在這寺內,還有五百羅漢像,以及始建於仁宗時,至熙寧年間才竣工的高達二百二十尺的感慈塔兩處聞名遐邇的名勝。 石越知道寶相寺,也是因為這感慈塔,當年司馬光曾經寫過札子,請求罷修此塔。而主持修築感慈塔的人,石越也不陌生,那是熙寧年間將作監最著名的木匠之一楊琰,此人是大宋朝許多水利工程的實際主持者,石越還曾經咨詢過他的意見。當年曾經有人獻策,請求重新考慮太宗年間的一項運河修築工程,那項工程的目的旨在溝通惠民河與白河,從而通過襄陽水路,使得汴京的惠民河坐船,可以不走陸路,直接南下,抵達長江。這條運河長度區區百餘里,若能建成,即使耗費再大的人力物力也是值得的,但是其中卻有無法攻克的技術困難,最終以失敗告終。但因為火藥的成熟,這些年來不斷被應用與修路與開山等公共工程中,有人便想到過去無法挖開的大山,是否可以用火藥來炸開,於是又重提此項工程。這件事最終因為楊琰的堅決反對而作罷。但也因為有了這些淵源,石越雖然以前從未來過這寶相寺,卻也知道了這座感慈塔。 而這寶相寺在開封府,大約也就是比分別為左右街鬙寺首領的大相國寺與開寶寺,以及建國初重建的太平興國寺要稍遜一些。其刑事制度,剞劂丹青,亦可稱得上是壯麗梵宮。 石越遠遠的便聽到這宏亮整齊的梵音從寶相寺方向傳來,他知道這是高太后調集了上千名僧人到寶相寺做道場,此事司馬光不以為然,但是王安石本人也信佛,而高太后實際上也是信佛的,因此也無法多說什麼。石越原本對此無可無不可,雖然他全然聽不懂那梵音唱得是什麼,但是漸漸竟也能感覺到那聲音裡的悲憫與撫慰,心情竟奇妙的變得平靜。 他在心裡認同了高太后的這種安排。在這樣的環境中,與王安石道別,的確能讓人多出一些從容。這對許多人都是必要的。 但這種平靜並沒有維持多久,到了寶相寺附近,石越驚訝的發現,整個寺廟周圍,隔著兩條街起,便已經戒了嚴,街面上到處都是禁軍與開封府的邏卒。 這可不是安排的一部分。 石越在街外面勒住馬,皺了眉頭,「去問問,怎麼回事?」 「是。」一個親隨應了一聲,翻身下馬,小跑過去,拉住一個邏卒打扮的人,嘀嘀咕咕的打聽著。沒多久,這個親隨有跑了回來,到石越馬前,低聲稟道:「稟相公,聖駕在此。」 「你說什麼?」石越驚得差點從馬上掉下來。 「相公,那個邏卒說,是皇上來了」 「太皇太后與皇上來了?」石越忍不住又問了一句,這幾年,凡是要面見外臣之時,高太后與小皇帝總是寸步不離,連經筵高太后也會在旁邊旁聽。他仍然是不太敢相信——他才不相信高太后會親自來弔唁。 「那邏卒沒有提太皇太后,他說是皇上來了,護駕的是武城侯與陽信侯。」石越張了張嘴,但是終於沒有「啊」出來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二章: 君王有意誅驕虜(三之全) 來寶相寺的,的確只有小皇帝趙煦。 高太后會禮遇王安石,但是對她來說,那只是她身為君主對一個老臣重臣所應盡的義務。 但對趙煦來說,王安石代表的,是一個時代的開始。 大宋的中興,是從他父親重用王安石變法開始的。雖然這個人犯了很多的錯誤,但是沒有他們君臣勇敢地開始變法,就不會有以後的一切。 趙煦很喜歡聽人講熙寧變法的故事,雖然那還不是歷史。但瞭解前期的政事典故,這對他將來做一個明君是很有益的,因此高太后與兩府宰執們都鼓勵他這個興趣。但沒有幾個人知道,趙煦並不信任經筵上的大臣們所描敘的一切,他寧可偷偷看桑充國給他寫的熙寧故事。 在這個十六歲少年皇帝心中,他的父皇就是一個榜樣。他根本不相信那些學士們所講的堯舜禹湯的聖跡,也不想向那些虛無飄渺的先王學習,他只想做個他父皇一樣的皇帝。 並且,完成他父皇所未完成的事業! 如果他不能做到他父皇那樣出色,那麼,他的皇位就會被人奪走。 從十三歲起,他就很喜歡讀史書,並且特別關心那些廢立篡位的歷史事跡。他發現,軟弱仁慈的君主與暴虐殘酷的君主一樣不安全,而臣子們大多不可信任,連霍光也會冠冕堂皇地廢掉昌邑王。至於太后,廢立篡逆,如果不是她們親自動手,也免不了以她們的名義進行。他還發現,如果一個君主有足夠的功績,臣子們就會懾服於他的威信,如唐太宗弒兄殺弟,也能是千古明君;若不幸失敗,就會落到隋煬帝的下場,還被後世恥笑…… 但趙煦不會告訴任何人他這些心得。因為他沒有時間與精力慢慢的從《史記》、《漢書》一部部讀起,他就只能讀《資治通鑒》來瞭解歷史,事件太亂理不清楚,他就讓臣子們把《資治通鑒》改成紀事本末體,寫一篇進呈一篇。 宮中朝中,上到太皇太后,下到文武百官,對於他如此聰明好學,都非常的高興。 而對趙煦來說,《資治通鑒》讀得越多,他就越明白事理。 他知道他還沒有親政,因此,即便是他很想做的事,如果太皇太后不高興,或者兩府的宰相們反對,他就馬上忍氣吞聲,絕不反抗。他知道,當他這樣的好名聲被臣子們廣為傳頌之時,就算是太皇太后或者別的人再想對他不利,他也不必害怕,好名聲就是他的護身符。 反正他想做的事情,遲早都能做。他絕對不會給他們任何借口。 而且,偶爾,他也會做一些明知道太皇太后會不喜歡的出格之事。他知道這樣是安全的。 比如今日,他沒有稟報,便帶著楊士芳與田烈武出宮,來弔唁王安石。 趙煦覺得,這是他一定要做的事。 這個十六歲的少年皇帝,長得又高又瘦,白白淨淨的臉,看起來文弱溫柔,從他的相貌來看,長大了的趙煦,並不太像他的父皇,反而更像是仁宗皇帝——雖然他並不是仁宗皇帝的親曾孫。 每個人都相信他會是一個仁厚的君主,這一點尤其令司馬光與舊黨欣慰。 趙煦並不知道他的外貌給別人的感覺,如果知道的話,他多半會感到惱怒——他一點兒也不喜歡仁宗,比起他父皇一舉收復河西,將黨項人打得落荒而逃,仁宗卻連個范仲淹也用不好,竟被李元昊逼得納幣求和。做皇帝做成那樣,還不如一頭撞死的好。他無法理解太皇太后與一些君子整天嘮叨仁宗皇帝如何如何聖明,竟然還想讓他學習仁宗皇帝的風範!趙煦不知道要學他什麼,難道要學他以後繼續向李秉常納幣麼?! 此時,趙煦站在王安石的靈柩前,心裡想的,便是與那個仁宗皇帝的所作所為背道而馳的事。 對於司馬光的「和遼」,趙煦心裡憤怒到了極點。但是,在宮殿之上,他只不過是一個傀儡,沒有他說話的餘地。真正做主的,是簾後的太皇太后。他的權力,甚至還不如那個低眉順目,對誰都小心謹慎,輕易不肯說半句話的清河姑姑。 如今主政之大臣,沒有幾個信得過的。他們名為「紹聖」,實際上已經將先帝的遺命拋到了腦後,誰想過要收復燕雲?只會在遼人面前唯唯喏喏,一讓再讓!都說「天無二日,民無二主」,可是如今,非但大宋國內有二主,這天下,居然也有兩個平起平坐的皇帝,而這些飽學的大臣,號稱是聖人門徒,卻對此視若無睹,甚至還欣然接受。 趙煦對司馬光的不滿一日一日的積聚著,只是不敢向任何人吐露。他也不喜歡石越,即便他此時還沒有親政,他也已經明白,他親政之後,年老力衰司馬光不是問題,他可能和王安石一樣,甚至等不到他親政的那天。但年富力強的石越,卻將會成為他使用權力的最大障礙——這和政治主張無關,他不喜歡任何權相,或者有可能成為權相的人。何況,趙煦覺得石越已經不像是熙寧年間的那個石越,他越來越像是另一個司馬光。便如仁宗時期的韓琦、富弼,到了英宗之時、先帝之時,就變得畏畏縮縮,不思進取。 也因為如此,如王安石這般,從年輕到死,一直都充滿銳氣的人,才是如此難得。 他望著王安石的靈柩,心裡在想:不知道聯的王安石在哪裡! 寶相寺的正殿內外,密密麻麻的跪滿了人,數不清的僧人,跪在殿中繼續喃喃誦經,王安石的子侄披麻戴孝,泣不成聲,還有一群前來弔唁的官員,也跪在殿外,頭都不敢抬。 趙煦默立一會,讓楊士芳代他上了香,便信步走到王家的家屬跟前,目光掃過眾人,停留在一個女子身上。 龐天壽連忙趨前一步,在他耳邊低語幾句。 趙煦點點頭,走到那女人跟前,溫聲說道:「你是桑先生的夫人?」 他一開口說話,殿內的梵音便如得到什麼命令一般,突然便停了下來。 「臣妾王氏,叩見官家。」王昉沒有如一般女子一樣,行萬福禮,反而似男人一般向著皇帝叩首跪拜。 趙煦有點好奇地看著她的這個舉動,這個桑夫人的確與眾不同,原本嫁出去的女兒,也不應該出現在這個地方……但他並沒有多問,只是點點頭,道:「夫人節哀順變。」 「謝官家……」王昉才說得三個字,就又忍不住抽泣起來。 「國失良人,是國家之大不幸。但生死榮枯,亦是天理,故侍中達天知命,若夫人與諸兄弟、桑先生能紹緒先生遺志,不墮先人之志,則故侍中雖死猶生。」趙煦字斟句酌說完這段話,又轉過頭對楊士芳、田烈武說道:「咱們該走了罷。」 龐天壽聽到這話,連忙快步走到正殿門口,正要吆喝起駕,卻見趙煦微微搖了搖頭,他梗了下脖子,把這一聲吆喝嚥了回去。一面小心翼翼地退回幾步,不動聲色地落到了皇帝的身後,伸開手中的柱拂子,虛攔了攔拜倒送駕的殿中諸人,一面小聲對王旁兄妹說道:「王大人、桑夫人,請節哀順變。官家的意思,是不必太驚擾了。」 他稍停了一會,等著王家兄妹謝了恩,才最後轉身出了正殿,趕緊跟上已出了寶相寺的小皇帝。 但才出了寶相寺的寺門,龐天壽便呆住了。 在寺門之外,赫然立著右丞相石越、參知政事兵部侍郎章惇的儀仗。而石越、范純仁、章惇正領著上百個隨從護衛,齊齊地跪在外面的青磚石鋪成的街道上,迴避聖駕! 他心裡暗暗叫了聲苦,已知回去一頓板子是免不了了。他偷偷瞥眼去看小皇帝的神色,卻見皇帝臉上也閃過一絲驚慌,但馬上鎮定地上了車駕。龐天壽再不敢耽擱,連忙跑到車輿旁邊,尖著嗓子叫了一聲:「起駕回宮!」 便聽一陣車馬忙亂,瞬間,寶相寺周圍的侍衛、禁軍,如潮水退去一般,走得空空如也,只留下各懷心思的三位宰執在那裡發呆。 ****** 石越、范純仁與章惇三人,原本只是偶遇。 但這一番偶遇,卻讓三人在弔祭完王安石後,都互相有默契地都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在寶相寺主持的引導下,登上感慈塔。 三人一路之上,只聽寶相寺的主持幾乎是受寵若驚的介紹著這感慈塔的來歷,聊了偶爾嗯上一聲外,誰也不說話。直到了塔頂,章惇才揮了揮手,請主持迴避。一直目送著那主持下了塔,章惇才終於率先開口說道:「丞相、范公,皇上這是對北邊之事不滿啊……」 他直言不諱地一開口,石越不由吃了一驚,連忙去看范純仁,卻見范純仁鐵青著臉,道:「子厚,休得信口亂說。」 章惇卻不買他這個賬,冷笑幾聲,頂了回去,「范公,我是不是信口雌黃,你我心照不宣。范公莫要忘了,與遼人的協議,是我簽的。」 「說這些做甚。」石越知道章惇性格,怕他讓范純仁下不了台,連忙打圓場道:「我輩只要操心國家命運,管不民皇上高興不高興。」 「子明相公說得極是。」這句話卻是很入范純仁耳,他臉色稍稍緩和一些。其實這三人都是極聰明的人,小皇帝出現在寶相寺,究竟有什麼含義,而究竟能有什麼事可以讓小皇帝拋開太皇太后來到這裡,很容易就可以猜個**不離十。但范純仁心裡雖然不是滋味,卻絕對不願意因為這點點事情,就認定皇帝心中是有什麼不滿。在他看來,皇帝仍然還小,仍然可以善加引導。 但章惇卻大不以為然,只是不能不給石越幾分面子,輕輕哼了一聲,冷冷地說道:「我章惇也不是奉承上意的小人。不論如何,北事總須得有個章程。」 范純仁默然不語,石越也沉默了一會,才試探著說道:「此事仍須君實相公拿主意。」 卻見范純仁搖了搖頭,道:「君實相公以為唐康時的話不足為信。」 「為何?」石越一愣。 「君實相公以為,遼國亦是大國,並非無信義可講的小邦。遼主若果真有南下之意,他兵馬一動,也瞞不了我們。既然如此,他又何必答應更立新約,讓自己落個背信棄義的名聲,取笑於天下?」范純仁平靜地說著,他心裡既覺得司馬光說得有道理,但是直覺上,他又覺得唐康的話是可信的。 章惇聽到這話,也不作聲,只是嘿嘿冷笑。 范純仁看了他一眼,不由有幾分著惱,但他是講宰相風度的人,不便輕易動怒,只淡淡問道:「子厚這又是笑什麼?」 「我不笑什麼。」章惇譏道,「但若是某,若要對遼國用兵,那不管遼國會不會知道,能多瞞一天也是好的。信義不信義的,打輸了才會被笑,若是贏了,便是妙計。」 他見范純仁一時不說話,又轉身石越,問道:「丞相又是何主意?」 石越望望章惇,又望望范純仁,苦笑道:「只怕這回康時是對的。」 「那……」章惇方鬆了口氣,但石越馬上打斷了他,又說道:「但若說服不了君實相公,便說服不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不下旨,樞密院便不會發兵符,子厚以為誰能調動得了一兵一卒麼?」 他潑了章惇一頭冷水,又轉而對范純仁問道:「范公,你自己如何看法?」 范純仁坦然回道:「我以為君實相公和子厚各有道理,各在五五之間。」 「五五之間!」章惇氣得直冷笑,半晌,才惡毒地丟下一句話來:「丞相、范公,莫謂我言之不預,若我等這般坐等契丹南下,日後休要後悔今日自掘墳墓!」他說完,尚覺心裡猶有餘怒,又冷語道:「二位且記住了,今日皇上是為何來的寶相寺!」 說完,抱抱拳,也不告辭,竟轉身下塔而去。 范純仁默默地望著章惇怒氣沖沖的背影。他又要下注了!他在心裡鄙夷地說道。他對章惇不無欣賞,在大宋朝的宰執中,他都算出類拔萃的人才。但是章惇因為王安石的賞識而發跡,又審時度勢,極其有先見之明的轉而支持石越,終於在紹聖以後,得以進入政事堂。可他不會就此滿足! 雖然不願多想,但是王安石的突然去世,卻讓一切變得現實起來。將要死去的,不僅僅是王安石。太皇太后、司馬光,都已經是風燭殘年,隨時都可能和王安石一樣,一覺醒來,就陰陽殊途。 這對於范純仁來講,是一種不幸。但對於章惇來說,卻是一個機會。 如今擋在章惇面前的,表面上只有司馬光、石越、韓維、范純仁四人,以目前的形勢,他是無法動搖這四人的。而實際上,他想更進一步,難度卻還不止於此,他的地位也不如韓忠彥牢靠,甚至未必及得上呂大防、蘇轍們——如若司馬光、韓維去世,石越必然是左相,韓忠彥也許會接任樞密使,范純仁有更多的機會做到右相,然而,在吏部尚書的選擇上,章惇甚至會排在呂大防與蘇轍之後。但是,若是太皇太后也死了,那麼情況就會大不相同。 范純仁看了一眼石越,章惇也許已經開始懷疑石越。石越還能不能帶給他進一步的權力?還有,章惇甚至還不是一個只要有權力就可以滿足的人,他還會衡量石越是不是真的能給他實現他政治抱負的機會! 皇帝今日出現在寶相寺,在章惇心裡的震動,一定比他和石越更大。他一定看到了重新下注的機會,但剛剛說的話也透露了他內心的懊惱——幾年前,是他與遼人談判達成的協議! 范純仁又有點不快地想起幾個月前發生的一件事。 那是陳元鳳從河北路寄來了一封奏折,在奏折中,陳元鳳表達了他對國家內外之事的一些看法,並提出改革之法。他對益州之事耿耿於懷,再次力陳當年的「熙寧歸化」不可因為失敗而全面否定,宣稱當年的失敗只是因為時機與策略的失誤,並再陳進取之策。他還公然指責司馬光與石越耗費國力構建大名府防線,是「不思進取」毫無用處,建議加強對河朔禁軍的訓練,積極謀劃規復幽薊之策,以圖「萬世之利」。此外,他還措辭強烈地批評現今的食鹽政策讓國家流失了大量的收入,而利益全被商人壟斷,要求恢復禁椎,以籌略更多的軍費…… 但那份奏折中最重要的內容,還是陳元鳳提出的變科舉之法以革吏治。 陳元鳳在奏折中獻策,變革現今的科舉之法,部分恢復唐代的辦法。即在考中進士之後進士還要再次參加吏部舉行的考試,才能真正做官。而吏部的考試,則要考法律條文、錢糧支用之法、公文格式等等,使這些進士們不至於到了地方州縣後,一無所知,空有報國為民之心,卻經常被胥吏所欺。另一方面,他在建言在各路舉行「路試」,這種路試只考法律條文、錢糧、公文格式等庶政之法,通過這些考試的讀書人,即委派回本州本縣,擔任胥吏。陳元鳳認為,只要繼續執行熙寧之法,進一步提高胥吏的俸祿,那麼就可以吸引大批的讀書人加入,從而既解決了許多考不上進士的讀書人的出路,也能提高胥吏之素質,是國家大治之良策。 並且,按大宋現行之規定,胥吏雖然積功累勞,也有機會陞遷到主簿,甚至是縣令,但實際上卻是萬中無一能有此幸運。因一無陞遷之望,二無優厚俸祿,胥吏欺上瞞下,**虐民,也是情理之中。但陳元鳳認為,若推行他所獻之策,則讀書人做胥吏,不僅本身更有節操,而且因為還有繼續參加科舉考進士的機會,也就是實際上打通了官、吏這兩個階層間流通之關節。會有不少讀書人將此當成暫時謀生之法,而當他們真的考上進士後,也是為國家造就了一批深知下層情弊的能吏。 但陳元鳳的這份奏折,被司馬光斷然拒絕。 司馬光堅持官司與吏是清濁兩流,朝中也有不少大臣指責這是將士大夫與胥吏們混為一談,「大亂國體」,他們並且宣稱這個獻策,未見其利先見其害——改革是不是能取得成效不好說,但是若用此策,則各路增加考試,增加胥吏的俸祿,單是就這兩樣,國庫就又要支出一大筆錢財,因而不肯接受這個建議。 但是范純仁心裡知道,這個建議之所以被拒絕,除了這些原因,還因為陳元鳳所獻之策,乃是「王安石遺法」。 這實際上是當年王安石致力於改革胥吏把持縣政的繼續。 若論此策本身,范純仁是贊同的;石越雖然態度微妙,但是范純仁知道他也是支持一試的。 但是,二人也深知此事在朝中反對的聲浪會有多大。已經中了進士,搖身一變成為「士大夫」的人,絕大部分不願意和聲名狼藉的胥吏們沾惹上任何牽連的。只要一想到將來會出現一大批胥吏出身的士大夫,他們便已經恨不能把陳元鳳活吃了。 而這些「士大夫」們,至少太皇太后堅信,他們才是大宋朝長治久安的根基,因此這份奏折最終被束之高閣,太皇太后反而下旨將陳元鳳訓斥了一通,要他安份守己。 然後,范純仁知道小皇帝卻對陳元鳳的這份奏折公開表示過欣賞之意。那就是在他主持經筵之時,那天講的是漢朝吏治,小皇帝似乎知道陳元鳳與他往來甚密,因此突然提出了這個問題,詢問他的看法。當時太皇太后、所有的宰執、翰林學士都在場,范純仁被小皇帝問得汗流浹背,好不容易才應付過去。 但他當時,分明看到了小皇帝眼中的不滿意。他也看到了王安石眼中的欣喜、許將的得意、還有章惇的異樣…… 也許真是冰凍三尺! 范純仁轉過頭來,看到石越正在望著他。他不找算告訴石越他在想什麼。儘管這些年來,兩人在政事堂內合作無間,互相欣賞、敬重、體諒,也相互影響著。但也是正因為如此,范純仁在石越那裡學會了妥協與保留。 君子愛人以德。如果石越身邊真有形成一種朋黨,對石越來說,可未見得是好事。身處朋黨之中,哪怕你是被他們奉為首領,但有時候,你是會被這朋黨裹脅著,做一些身不由己的事情的。而且,朋黨的勢力越大,就越是禍害。 范純仁自己就努力地與所謂的「舊黨」們保持著距離,只是秉承自己的理念來做事。他覺得,如果章惇真的與石越分道揚鑣,對石越來說,反而是一件好事。 他讓自己不再去想這件事,讓思緒回到剛才的話題上,「子明相公,若是君實相公判斷失誤,遼人真的南下,你以為我們付得起這個代價麼?」不管怎麼說,范純仁還是有些擔心的。 石越知道他的心意,沉吟了一會,道:「也許我們得做好遼人已經攻到大名府的準備。」 「啊?」范純仁吃了一驚。 石越知道范純仁與此不太熟悉,又解釋道:「范公,河北防線,要防的地方太多,而有險可守的地方太少,因此就必須屯集更多的兵力方能形成有效防禦。而最糟的是,大部分所謂『關隘』,竟然是遼軍可以設法繞過的。除非我們處處佈置重兵,否則總有兵力薄弱之處,但我們也不可能有那麼多兵力。因此,除非遼軍蠢得見城就攻,逢寨必戰,否則就算遼軍一動我們就得到消息,並且馬上下令徵調西軍,西軍還要安排防務,還要進行必要的行軍前的準備,等他們趕來支援,最快也要兩個月,若有意外,花上三個月也有可能。那時遼軍多半是攻到大名府了。」 「那河朔禁軍?」 「河朔禁軍重兵集結於大名府防線,不管是對是錯,這是既定策略。臨戰變陣,兵家大忌。因此絕對不能輕舉妄動。」石越其實只是不信任河朔禁軍的野戰能力,害怕未疏戰陣的河朔禁軍碰上遼軍崩潰,從而導致無法收拾的後果。但他卻不便將這些話說出來,「我們到時候能依靠的,只有前線州縣駐軍將領的才具,還有駐紮在汴京附近的禁軍。但是……」 石越的「但是」後面是什麼,范純仁心裡也是知道的。要調動拱衛汴京安全的禁軍,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他不由得歎了口氣,用詢問的語氣問道:「若是現在開始準備……」 「那我們就可以馬上安排西北防禦,令將要抽調的西軍、蕃軍預作準備,吩咐沿途諸路做好供應軍糧之準備,一旦有事,西軍就能迅速馳援。」石越迅速說完,停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甚至,遼人知道我們有備,也許就會打消南犯的主意。」 那可未必是好事。范純仁在心裡苦笑了一下,若是勞師動眾,而遼人卻不來了,到時候誰來承擔這政治後果?畢竟,誰也不能證明遼人原本是準備南下的。 他看了一眼石越,突然想到,石越不肯在這件事上過於堅持,而是希望能夠說服司馬光,是不是也是因為知道這個後果呢? 反對司馬光,最後還注定會被證明司馬光才是對的。就算是石越,也不會願意做這種大損威信的事吧? 「此事朝會還會再議。」范純仁決定再去找一次司馬光,但他也不必向石越承諾什麼,「我以為樸彥成的意見送回來之前,不會有結論。在此之前,只能是責成職方館多刺探點有用的情報。」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二章: 君王有意誅驕虜(四之全) 寶相寺感慈塔上的短暫交談,沒能帶給石越什麼積極的信號。反倒是小皇帝親臨弔祭王安石的事情,迅速的在汴京傳開了。這雖然並不出乎石越的預料,而且他也料定這會大大鼓舞新黨機器支持者的士氣,但他原本是認為新黨帶來的切實煩惱,至少要等到高太后去世,小皇帝親政那一天。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雖然高太后刻意低調的處理小皇帝親臨弔喪之事,論戰卻率先在汴京的一家叫《天下紙》上開始後,並且迅速的蔓延到《汴京新聞》,《西京評論》等大報。 自熙寧以來,雖然汴京一直是『汴京新聞』獨大,但也不斷有其他的報紙出現,倒閉,少有能堅持下來的。但情況漸漸發生改變,慢慢的,從各州縣陸陸續續出現的小報紙中,汴京的辦報人們吸取了經驗,他們發現,經營一家報紙,如果不去幻想做成《汴京新聞那樣的規模的話,就會變的非常容易,而且非常有利可圖。 成本是簡單的。一份小報,以每期三至四萬字計算,每份報紙在紙張上的成本還不到兩文錢而印刷費用也極其低廉,選擇雕版印刷,每期不過一貫,若交給活字印書坊,每期只要八百文。每份這樣的報紙定價六文,由送報者送到訂戶手中,每份要給送報者一文錢,交給賣報者也是一樣。只要能夠保證一千份的訂戶,每期就有五貫的收入,除去三貫的成本,每期的利潤有兩貫。以五日刊一期計算,每月能刊發六期,則每個月的利潤在十二貫。通常這樣的報紙最多只會僱傭一個人,每月俸錢不超過三貫。 紹聖年間,就算在汴京,每個月九貫的收入,即使需要養活五口之家,也可以達到中等人家的水平了。更何況,實際收入比這多得多。 於是,紹聖以來,在汴京站穩腳跟並且活得有滋有味的小報紙越來越多。 這家《天下紙》就是其中之一。它始創於紹聖二年,五日一刊,發行量極小,從未超過2千份,但是讀者穩固,以訂閱讀者為主,竟也從未跌下去一千份。因此,在汴京,儘管許多人可能從未聽說過這家報紙,但它卻也生存了五六年。 這家報紙只有兩名固定成員,主筆叫盧之翰,是福建人,他的副手叫安原,是河北真定人。兩人因為累試不中,遂辦了這份報紙,在汴京某個生計。但『天下紙』原本並不關心政治,他每期報紙只有永恆不變的三個內容:其一,對汴京外城南城地區某個家庭的採訪,內容不外於教子有方,貞潔烈女之類;其二,汴京外城南城地區之訃告,以及任何家庭之喜慶之事———這是需要收費的,這一類的服務,無論你花多少錢,《汴京新聞》之類的大報也是不屑一顧的,但是汴京市民的確有一種虛榮,他們願意花上百十文錢,在某家報紙上登上《某某坊某府某子喜中進士……》諸如此類的東西,而似乎也沒有報紙讀者會介意這些,相反,許多人很喜歡這些東西;其三,關於天下各地的奇趣之事,尤其是南海諸侯的———《天下紙》的讀者們特別關心這些趙氏子孫在海外的命運。 此外,《天下紙》還有個小欄目,就是讀者投書,內容是讀者對前一期報紙內容之評論。這樣的內容能夠增加訂戶的參與感,並且可以有效的減少盧之瀚與安原的工作量———雖然經常必須有他們自己揣測讀者的心思,編造讀者投書。這是一個比較的伎倆,根據盧之瀚與安原的經驗,有時候刻意挑起對一些問題的爭論,對於報紙的銷量有顯著的好處。 紹聖七年正月三十日,《天下紙》照例刊登了兩篇《讀者投書》,這兩篇《讀者投書》沒有評論上一期報紙之內容,而是對於剛剛去逝的王安石一生的功績進行了評論,一篇批評,一篇維護。但是批評的那篇文章用詞非常刻薄,不僅對王安石的政績極盡譏諷之能事,而且還惡毒的批評了太常寺謚王安石為「文」之事,譏笑王安石「文則文矣,然生平好諫諍,當加一獻字」才能稱得上『「者之盡也」。 連盧之瀚,安原也沒有想到,這一篇罵王安石的《投書》,得到了他們意想不到的效果,當期的一千五百份全部售罄,一天之內,他們前所未有的收到了近五十封真正的讀者投書,而且大多是幫著痛罵王安石的。 二人欣喜若狂,於是決定連夜趕出一期增刊,除了盡量公正的介紹王安石的一生外———這當然只是為了避免麻煩———然後更是精挑細選了十封讀者投書刊登。二月二日,他們如願以償的賣出了印發的全部一千份增刊。 同時,他們還明智的宣佈,《天下紙》對任何話題的討論都保持適可而止的態度,因此,他們從下一期開始,就不再接受這個話題的投書。就這樣,他們成功的多賺了兩貫錢的利潤,然後全身而退。 但這件事卻讓王安石的支持者怒火中燒,無法就此罷休————畢竟《天下紙》也是一份報紙。而想罵王安石的人看見王安石死後被極哀榮,心中的不平也不是這麼容易就消除的。 很快就有另外的小報抱著各種動機參與進來,接過了《天下紙》未完的爭論。到了二月五日,就終於演變成了《汴京新聞》與《西京評論》領頭的兩個陣營的大罵戰。 朝堂上的舊黨與新黨還未決裂,但在野,兩派的支持者已經迫不及待的撕破了臉皮。而這次的裂痕,連石越也不知道要如何彌合。因為新黨已經沒有了首領,他們一盤散沙,卻因為相信皇帝站在自己的這邊,而信心百倍,無所畏懼。更加頭痛的是,他們論戰的範圍越來越大。 石越本能的察覺到,唐康帶回來的遼主同意另立新約的許諾的真相,終究會被洩露出去。到時候,現在還只是隱隱約約的指責,就難免會變成噴洩而出的怒火!而另一方面,朝中舊黨對這場論戰的漠視態度,也讓石越擔心。舊黨中主張禁絕報紙的聲音從未停止,如果司馬光收到影響,打算幹點激烈出格的事情,那就將是石越不得不和司馬光攤牌的時刻。 石越祈禱著不要出現那樣的情形。因為如果是那樣,就是前功盡棄。 石越心裡很清楚,用所謂的「石黨」來取代新黨或者舊黨,並不是成功。真正的成功,是要讓新黨與舊黨學會,接受妥協與共存。他曾經以為自己成功了,而且看起來也似乎是成功了。但現在他才知道,這件事情比任何一件事都難,當他們互相妥協與共存時,那種狀態看起來總是那麼的脆弱。相比而言,「漢賊不兩立」的處世之道可就容易多了。 難道,他所希望的成功,真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說起來真是奇怪,這個文明按理說是最應該懂得這些的——他們的文化圖騰難道不是那個陰陽太極圖麼?宋儒難道不應該極重視「中庸」麼?但為什麼在政治上,反而充滿了非百計黑,非友即敵,非君子即小人這樣的激烈的線性思維,要改變起來竟然是如此難之又難?! 這種文化與實踐之間的巨大差異,讓石越如此的迷惘。 他曾經因為王安石的終於願意妥協而振奮不已,但王安石一死,他有悲觀起來,彷彿自己一無所成。他只能盡力安慰自己,舊黨未必會讓他失望,他至少還可以信任范純仁。他的眼睛應該看到全局,不能被一部分頑固的舊黨所影響。石越要煩惱的還遠不止這場報紙上的大罵戰。 二月五日的早晨,兩府收到了兩份從遼國送回來的報告。一份是宋朝君臣期盼已久的樸彥成的奏折,這封奏折說遼主已經同意前約立即廢止,但新約仍有細節沒有敲定,遼主已令韓拖古烈親自與他談判,一旦談妥,則可擇期簽署,在雄州邊界交換誓書。這看起來是個好消息——但除此以外,樸彥成又提到,遼國現在實際主政的,是耶律信與蕭嵐。北樞密使蕭禧長期告病,遼國有流言說他很快要出任上京留守。樸彥成對此憂心忡忡,因為耶律信深得遼主寵信,而他對大宋態度強硬,以後遼宋關係將難免出現摩擦。 另一份報告是職方館河北房送回的例行報告。河北房通過阻卜的親善部落,探明去年十二月,契丹從阻卜各部徵調了大量的馬匹,現已不知這些馬匹被送往何處。此外還探明,一月下旬,遼國東京道有五千左右的渤海軍不知被調往何處。 這兩份報告讓石越心頭更加沉重。 連石越自己都必須承認,契丹的軍事調動,很可能只是尋常的行動,這樣的報告以前他也看過。而樸彥成的奏折,基本上也是報告好消息。 石越手裡還有另一份報告,一份稍顯過日的《海事商報》,上面刊登了一條消息——日本國硫磺價格持續上漲,價格超過了南海各國的硫磺價格。這在幾年前也許不奇怪,因為南海諸侯與高麗國裝備火藥武器,需要製造大量的火藥,而南海各國的硫磺開採有剛剛開始。但在紹聖六年以後,當南海各國已經能向大宋出口硫磺之後,日本的硫磺價格還在上漲,擺明了又有一個大買家加入了進去。 石越絕對不相信遼國買進這麼多的硫磺只是為了造鞭炮。 然而,這些蛛絲馬跡同樣也是不足以說服司馬光的。所謂的遼人將要南侵,對於司馬光,便如狼來了一般,他一生之中,盡力過不知多少次,以往每次宋遼兩國的國力對比都不如現在來的樂觀,過去遼國國力稍強時都沒成真的事,在如今大宋國力稍強時如何會發生?尤其是幾年前遼國都沒有南犯,更加堅定了司馬光的這種信心。除非有確實的證據,否則,司馬光一定會將此視為大驚小怪,或者乾脆是某些人企圖生事的陰謀。 當然,還有另外一個辦法。但是石越並不想用那個方法。只要他足夠堅持,不管司馬光願不願意,石越能夠讓國家進入戰前狀態。但他不像冒這個政治風險。特別現在是一個敏感的時期,如果他表現出與司馬光過於明顯的分歧,一定會被人利用。況且,他還有別的更加溫和的牌可以打,只不過他有點拿不準能否成功。 他也許可以找一個人幫忙。這六七年來,一直小心謹慎,低調行事的清河郡主,在高太后面前有巨大的影響力。高太后不會容忍一個上官婉兒,但是清河郡主生性謙退恬淡,平素從不主動發表意見,偶爾高太后見詢,卻常一語中的,這麼著跟了高太后六七年,石越知道,高太后實際上已經越來越重視他的意見,許多的決策都會咨詢他。 而石越與清河郡主的關係非常密切——兩家過往的交誼不說,清河郡主的獨子狄環訂下的親事,便是石起的第三女。原本清河是想讓石蕤嫁入他狄家,是議婚之時,卜吉禱簽,皆不如意,只能作罷。除此以外,清河的父親趙仲全與紹聖十年封建於歧國,石越也是極盡禮遇。 自紹聖二年春諸路旱災,同年冬京師雪災,三年秋京西路,陝西路大旱,四年春又有小規模的旱災……連續三年的災害頻發,雖然不是全國範圍的大災害,而且宋廷也竭力救濟,但仍然免不了出現大量流離失所的災民。其時還處在恢復期的宋廷,一方面為了避免出現大亂子,一方面為了支持南海諸侯,於是派遣官吏在發生災害的地區招募流民出海,三年之內,先後總計賞賜給南海諸侯近十萬人口。但這自然不是公平分配的,其中雍國與曹國因為最親貴,各得到兩萬人,鄴國也分配到了一萬人。但是,紹聖四年才就封的歧國,在石越的有意關照下,竟也得到了近兩萬人——也就是說,石越把當時還在杭州,廣州等港口停留的災民,幾乎一股腦全部給了趙仲全帶到了他的封國。 紹聖五年,因為歧國公傳回水土不服染病的消息,石越又向高太后請旨,從翰林院挑選了十名醫官,整整裝了兩船的醫書,草藥,賞賜給了歧國。又因傳言歧國所在的婆羅洲有食人蠻夷,同年,石越又以此為借口,賜給同一年封建,同在婆羅洲的歧國,洋國,英國各一個指揮的東南禁軍,以及足夠裝備千人的武器盔甲。 石越甚至還暗中差使唐家協助趙仲全,僅僅用了一年半的時間,就築起了一座堅固的東歧城。 若以立國形式而言,南海諸侯中,再也沒有比歧國公趙仲全來的更加輕鬆的了。 石越與趙仲全沒有什麼交情,他如此關照,清河郡主自然也是心中有數的。與石蕤的婚事不協,她仍然堅持聯姻石家,便已經是一種投桃報李之舉。 如果請清河郡主在這件事上設法說服高太后,清河郡主一定不會拒絕。但是,如果讓人知道是他石越請清河代為遊說,那麼對他和清河,都會是滅頂之災。只不過這種風險是很小的,石越深知清河郡主是極聰明的人。 讓石越猶豫的是,清河雖然對高太后很有影響力,但卻不是一定能說服高太后。他拿不準成功的幾率有多大,若是不夠大,他覺得輕易不該找清河幫忙。 就在石越還在為是不是要找清河幫忙而猶豫不定的時候,唐康也在心事重重。他在太皇太后面前力陳遼人即將南侵,接過出了換回石越的一頓臭罵以外,竟然是什麼作用也沒有。他喵了一眼書架上的歷書,今日已是二月十日! 紹聖以來,不知道怎麼回事,汴京的天氣一年比一年冷,紹聖二年的冬天,汴京竟然整整下了一個月的雪,黃河冰凍,載滿了糧食的牛車也能通行無阻。此後幾年,雖然沒有那樣的暴雪成災,但是如今已是二月,已經算是春天,但一大早起來,唐康就能感覺一股寒流直鑽進脖子裡。 這日仍是旬休,不用上朝,也不用去樞密院當班。唐康自出師遼國回來後,恰巧又趕上王安石去世,忙了一通,他又因為被石越訓斥,自己的主張又不被朝廷採納,心中不快,因此這一陣都是閉門謝客,每日自樞密院回來,便只是在書房讀書。 今日文氏因許了幾個孩子去動物園,早早便出了門。金蘭因為是逢十——太皇太后特別恩許,凡是假日,特許金蘭進宮陪王賢妃說說話。大宋法令,逢十旬休,因此金蘭一大早便進宮去了。唐康在家讀了一會兒書,心裡翻來覆去的卻只是念著遼人要南犯的事,也沒什麼心思。他性子如此,當日石越與他說的,不論有理沒理,反正他也沒如何往心裡去。畢竟,不管石越高興不高興,他也承認了遼主是很可能要南犯的。對於唐康來說,知道這個就夠了。況且,石越所說的,也許有理,但唐康覺得,總歸是保守了一點——以今日之形勢而言,如若真的恢復了幽薊故地,大宋控制著雲州,幽州,管他契丹南下不南下,哪用的著這麼風聲鶴唳。 想著這些煩心之事,唐康便覺索然,乾脆把書給丟了。無論如何要想個辦法。唐康在心裡想道。司馬君實不願意面對現實,那就逼他面對現實。 他一面心理謀劃著,一面隨手翻弄著擺在書桌上的一對名刺,札子,這都是這十多日收到的,遲早都要一一回訪。其中有幾分名帖放在顯眼處,這些都是金蘭替他打理的——自從唐康回京任職後,他們夫妻關係好了許多,雖然他心裡仍有芥蒂,但是有金蘭替他打理這些事情,唐康心裡也知道,他找不到第二個人能比金蘭處理的更好如這些名帖,即是放在顯眼處的,那必是金蘭認為重要的。 他一張張拿起來看,擺在最上面的,是武成候楊士芳與信陽侯田武烈送來的札子。那是上次他們訪唐康不遇,唐康著人送了封札子去謝罪,這是二人的回書,約唐康在方便時小聚的。他知道楊士芳的心思,笑著搖了搖頭,將札子丟到一邊,拿起了第二封。 第二封卻是永豐張叔夜的名刺。唐康看到這個名字,不由愣了一下。這些天來,這個張叔夜的名字他已經聽了不過十次了,舉薦他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來樞密院替他說項的人不計其數,甚至密院內部也有不少人稱讚他。唐康雖然知道他的背景,卻原也不以為意,但金蘭將他的名刺方在這顯眼指出,看來又是個麻煩人,這張家的故舊,一定比他想像的還要多,還要重要。 既然如此,將這個叫張叔夜的傢伙調到廣信軍去做通判好了。遼人如果南下,十之八九要過遂城,不是將門之後麼?那就看看他有沒有他祖上的本領。不過,唐康也只能想想而已。他既決定不了一個六品官的任用,而且也知道這個張叔夜想要的,是樞密院某房的同知事,或者是兵部的員外郎這樣的職位。 他哼了一聲,將這名帖扔進廢紙簍裡,又翻了幾張名刺札子,卻都是些沒意思的人和事,心中所謀之事,更無半點頭緒,他心間煩惱,不由站起身來,大喝一聲「來人!」 一個門外伺候的親隨連忙跑了進來,欠身問道:「官人有何吩咐?」 「備馬,去杭州正店。」 「是。」那親隨忙哈著腰答應了,退出去準備。 這杭州正店,坐落與熙寧蕃坊惠民河畔。店主不是旁人,姓楚,名沅——真是楚雲兒當年的侍婢啊沅,這楚姓,乃是她為紀念故主而改姓。她在楚雲兒時候不久,負氣出逃,飽經滄桑,後來被陳元鳳偶遇,先是送至現任太府寺丞的李敦敏府上安置了一年多,後來才稟明石越。石越雖然對此大喜過望,但是他知道阿沅的性情,深悔當年之粗暴,因阿沅既不想回石府,又不願嫁人——以她的身份經歷,即使有石越作伐,也是嫁不了什麼好人家,除非她願意當妾——因此,乾脆便順了她的意,在熙寧蕃坊覓了好處地方,重金買下,送給她,開了這麼家杭州正店。所有這些,石越怕惹彈劾,不便出面,且阿沅也不願意領石越的情,故全是唐康與李敦敏經手辦的。 這阿沅雖盡力很多苦楚,對旁人性子似改了不少,但對石府,卻仍舊如初,甚至是有更多的怨氣。她回到了汴京,與石府並不太親近,唯獨只與唐康說的上話,只是唐府的兩位夫人,都是名門出身,去比不得石府的桑梓兒出身較低,能折節下交——二人雖說對人和氣,但那種「和氣」,是骨子裡高高在上的「和氣」若真讓他們與阿沅這等侍婢出身的女子來往,那卻是萬萬不可能的事,二人便是與阿沅多說的一句話,都似乎時候玷污了自己一般。因此,阿沅也幾乎從不去唐府,反倒是將住了一年多的李敦敏家當成自己的娘家一般。 但唐康卻會經常主動來這杭州正店,儘管阿沅也不如何對他假以辭色。 在唐康的心裡,少有什麼兒女之情。但不知為何,對這個阿沅,唐康卻似乎懷抱著一種愧疚,同情,也許還有他的感情交織在一起的……無論如何,當年楚雲兒之事,唐康知道自己是有責任的。而這個女孩的命運,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他一手改變的——原本,她應該與她那美麗的主人一道,在杭州過著平靜而快樂的生活。 除了這些愧疚,這家杭州正店,也是唐康很喜歡的地方。 這家店店如其名,店裡的侍女,小二,茶博士,都是杭州人,說的都是帶著杭州口音的官話——杭州可以說是唐康的第二故鄉,如今甚至可以說是第一故鄉,因為他的父母兄弟,大多定居與杭州。來到這裡,讓唐康有一種回到故鄉的親切感。 而阿沅雖然對他愛理不理,但反而更讓他覺得舒服自在。禮貌周到,有時讓人舒服,但有時候其實一種距離,把人隔的遠遠的。唐康覺得自己也許是有點賤骨頭,但是,他的確覺得這裡更像是家。 因此,這幾年間,逢有大喜大悲,或者是稍有閒暇,他都會來杭州正店。不僅僅是他,這裡也是許多新黨,石黨官員愛來的地方,並沒有幾個人知道這家店子的女主人與石越的淵源,很多人是因為李敦敏來的——李敦敏經常帶著同僚前來聚會,而大凡有過東南為官經歷的人,來過之後,都會喜歡上這裡。 唐康在店門前下了馬後,馬上又店裡的馬伕來牽馬照料。他是熟客了,進了店,一個小廝馬上笑著迎他上了樓。他比不得李敦敏的待遇,杭州正店留了一間雅靜的小院子給李敦敏,留給唐康的,卻只有主樓樓上的一個清淨座位。他也不挑剔,由著小廝上了茶水果子點心,一面端起杯子,喝了口茶,笑道:「這幾日可曾見著李大人?」 「李大人卻不曾見。」那小廝搖搖頭,一面麻利的擺放點心,一面笑著回答:「倒是范都司來過幾回。」 「哦?」唐康心不在焉的應了一聲,「他倒是會偷閒。」 小廝口中的「范都司」,自是指范翔,他現任尚書省右司員外郎,故有此稱。尚書省右司掌尚書省兵,刑,工等諸房文書,凡是尚書省與兵,刑,工等部寺來往之文書,都要經過尚書省右司,並有糾察職責,可以說品秩雖低,職權甚重。但唐康卻也沒太放心上,他與范翔雖然很熟,而且關係還算不錯,可到底卻是范翔與他親近的多,他與范翔親近的少。 那小廝哪知這些,見唐康有興趣,又笑道:「是啊,范都司可比都承閒多了,都承都有多少日子沒來了,范都司前日晚上,還與陽信侯一道來喝酒呢。」 他說這,忽然伸頭探出窗外,往樓下看了一眼,縮回頭便笑道:「都承,瞧瞧,說曹操曹操就到。」 「嗯?」唐康一驚,不覺到:「陽信侯來了?」一面說著,一面也探頭朝樓下望去——來的卻不是田武烈,而是范翔和潘照臨,小廝還在絮絮叨叨所到:「那位官人卻是面生,想是生客……」唐康已連忙起身,一面吩咐:「休要聒噪,快,找間雅靜的小院。」說著話,已經大步下樓去了。 『1』註:若以家產而論,據學者研究,真實之歷史上,北宋中期汴京十萬貫家產者比比皆是,家產至少要有一萬貫,才算「小康"。 在整個北方地區,當時中戶之家產大約是城鎮居民千貫左右,農村居民兩千貫左右。 四之全結束.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二章: 君王有意誅驕虜(五之全) 若不是在這杭州正店巧遇,唐康差點把潘照臨給忘了。 自紹聖以來,潘照臨便如神龍見首不見尾,便是唐康,也只能偶爾見著。當年石府的三大幕僚,司馬夢求早已入仕,如今貴為雲陽侯、兵部侍郎;陳良終究還是不願意做官,石越薦他去了西湖學院,作了教書先生,據說南海有好幾個諸侯想請他去左相國,都被他婉言謝絕了;連潘照臨也離開了石府,雖然偶爾在汴京出現,但輕易難以見著。 唐康知道這是石越的避嫌之策,紹聖以後,他權位更高,養一些平庸的幕僚也就罷了,但潘、陳二人,在石府多年,名聲在外,養著這樣名聲過盛的英才,那不僅僅會有國家大事決於私家的譏諷,而且還會招來更加嚴厲的猜忌和攻擊。司馬光就幾次當面要求石越舉薦府中人材出仕,為國家效力。甚至連太皇太后都當殿詢問二人的才具,要賜二人進士出身。石越沒法拒絕,只得遣散潘、陳二人,府中只留了幾個替他寫奏折、整理文書的尋常幕僚。又因二人不肯出仕,為了表示無異志,更只能讓二人離汴京遠遠的,這才讓陳良去了杭州,潘照臨則遊歷天下,一年之中難得有幾天會在汴京出現。 唐康再也想不到,竟會在此時此地,遇著潘照臨,這如何不叫他喜出望外?待潘照臨與范翔落了座,店裡的茶酒博士還在上茶溫酒,唐康便已迫不及待的向潘照臨行了弟子禮,驚得店中的小廝目瞪口呆的望著潘照臨。 唐康卻也不理會他們,亦無避嫌之意,禮畢落座,便問道:「先生,幾時回的京?」 「昨日方到。」潘照臨笑瞇瞇的喝了一口酒,「路上聽說王介甫故了,可歎,可歎。」他口裡說著可歎,神情語氣中卻殊無半分「可歎」之意。 范翔聞言,也歎道:「是啊,寶元、慶歷間的進士,如今也快凋零得差不多了。」 唐康聽得一愣,他知道王安石是慶歷年間的進士,司馬光卻是寶元年間的進士,范翔這句話,似是另有深意。但他此時也無心細究其中含義,又問道:「那先生見過家兄了麼?家兄念叨先生好久了。」 「相公事繁,我過些日子再去。」潘照臨念須笑道,唐康這才發覺,這位石府的第一謀主,如今也是鬚髮花白了。 他看見這時店裡的小廝全都退了出去,因知道范翔是自己人,也不用避諱,便道:「先生還是盡快去見見家兄。」 「唔?」潘臨照也有些訝然,望著唐康:「出何事了麼?」 「倒也沒甚大事。不過……」唐康當下便將他出使遼國回來後發生的事,揀著重要的,對潘照臨又說了一遍。「先生。我本來是一籌莫展,但總算天無絕人之路,若先生去與家兄說,家兄素來信任先生,必能柳暗花明。」 他一面說,一面留心察看二人神色,見范翔神情中頗有驚詫之色,便知他此前並不知道內情。但再看潘照臨,卻一直瞇著眼睛,連一點吃驚的意思都沒有,他心下生疑,不覺又問道:「先生莫不早知道了?」 他這麼一問,潘照臨不由笑了出來,「康時真當我是神仙麼?」 唐康想想,也不由笑道:「先生謀略,亦近於神仙了。」 「那到底還不是。」潘照臨輕輕啜了口酒,又笑道:「康時,此事多與相公再多說亦是無用。」 「為何?」唐康一怔,沒想到潘照臨會斷然拒絕。 「相公有相公的想法。」潘照臨望著唐康,道:「況且此事,其實也用不著唐康來操心。」 唐康臉一紅,「只是此事關係重大,讓先生見笑了,我想起此事,實是睡不安寢。」 「潘先生,國家興廢存亡之事,在下也以為不能以位卑而置之度外。」范翔也在一旁說道,「康時這份膽量擔當,令人欽佩。若是我,捫心自問,便絕無膽子在太皇太后面前下此斷語,便憑著這一點,先生也不能不幫著康時想個法子。」 「辦法有的是。」潘照臨瞥了瞥范翔,又瞥了瞥唐康,突然笑了起來。 唐康一聽,顧不得許多,忙不及的抱拳道:「還望先生賜教。」 潘照臨撇了撇嘴,嘿嘿笑了兩聲,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道:「告訴了你好去拆相公的台?」 「先生言重了。」唐康搖搖頭,認真的說道:「我以為家兄心裡必定也是願意能事先有所防備的,只不過君實相公太執拗。」是麼?」潘照臨反問了一句,卻忽然換了話題,轉頭對范翔道:「我停手皇上還親臨了寶相寺弔奠王介甫?仲麟,此事當真麼?」 「千真萬確。」范翔忙回道,「這幾日大伙都在私下議論,只怕待到皇上親政,是真個兒要『紹聖』了。」 唐康一面琢磨著潘照臨所說的辦法會是什麼,一面冷笑道:「真『紹聖』才好,如今看來,新黨竟比這些烏煙瘴氣的舊黨要強上百倍。以前都說新黨是小人,如今看來,舊黨大半夜不過是偽君子。」 「唔?」 唐康知道這是潘照臨等他繼續解釋,又道:「先生這幾年少宰汴京,故有所不知,此事仲麟當是知道的。去年二月,李敦敏與張商英各上了份言事札子,分別請求朝廷改革稅制和官員致仕之法。李敦敏札子上說,如今天下,富者阡陌相連,貧者無立錐之地【原文缺字,自行填補】,一戶人家有萬畝良田,一戶人家不過十畝薄田,同樣都十五稅一,看似公平,實則是天下之大不公,況且富貴之家,還佔著種種特權,想方設法不納稅,將稅賦轉嫁於中戶。中戶之家貧弱,乃是本朝之不如漢唐者。故此他建議朝廷變更稅制:凡農戶,家有產千畝以上,十者稅三,不得以官戶免稅,以削勢家而實朝廷;商戶亦同之,家財巨萬的豪商亦不得與街邊販夫走卒同稅,凡每年納商稅過千緡者,每千緡可再增二百緡之稅。」 他頓了頓,又繼續說道:「張商英的札子說的則是官員致仕之法。以往官員致仕,官卑者朝廷一文錢也不給,官高者則令提舉宮觀。小官俸祿不高,致仕之後,若為官時清廉不貪,則往往陷於清貧,是以凡做官之人,總要想方設法,在當官時借用免稅之特權先置辦田產,國家兼併之家,十之八九由此而來。而官高者,未致仕時已有厚祿,致仕之後,除了提舉宮觀有俸錢,最為得利者,還是宮觀所附之田地收入,全歸私人所有。因有些宮觀田地多達數萬畝,故此許多官員,為了提舉某處宮觀,往往爭得頭破血流。而更有甚至,便是不斷侵吞這宮觀的田產,用種種方法,變為私產。故此張商英建議朝廷,革新致仕之法。官員依品秩之不同,定致仕祿格,致仕之後,仍領俸祿,而不再提舉宮觀,同時取消一切官戶免稅之特權。如此,則可蕩清當今兼併之弊。」 唐康激動的說完,望著潘臨照,道:「平心而論,先生,這李、張二人之策,是不是正好切中時弊?是不是足為萬世之法?尤其是李敦敏所論,實為天下之至公!五口之家,十畝薄田,不過餬口而已;勢家豪強,良田萬頃,錦衣玉食——二者皆十五稅一,如何能不使貧者更貧,富者更富?!」 唐康越說越怒,渾然忘記他唐家其實既是大宋數一數二的大地主,也是數一數二的大豪商,正是他口中的「勢家豪強」。 「可就是這兩份札子,竟被舊黨的君子們攻擊得體無完膚!說李敦敏是不知世務,加勢家之稅,只會令稅賦轉嫁到客戶與佃農身上,令其田租更重,結果必致天下大亂;說張商英只會增加朝廷財政之負擔,令冗費更多。結果,他二人倒成了興事言利的小人!李敦敏若非家兄力保,又有范純仁為他說話,連這個太府寺丞都要做不成。他還算幸運,總算是因為人微言輕,保住了。張商英得罪的人太多了,他官位又高,群情洶洶,竟是容他不得。太皇太后為示無他意,明升暗降,把他遠遠的趕到廣南西路做了轉運使,這才算是息事寧人。」 「這些個君子,平日裡高自標榜,滿口仁義道德,可一碰上孔方兄,立即便把孔夫子給丟到了九霄雲外。虧得他們還能振振有詞——自古以來,天下事一利必有一弊生,無非是權衡利弊而行,若只要有弊便不能興利,那還有什麼可做?我死也不信,行了李敦敏之策,天下竟然會大亂;用了張商英的法子,國庫便真能有什麼損失——張商英算得明明白白,僅僅是取消官戶免稅特權帶來的稅收,便足以支付官員致仕之費用,他們卻全當沒看見。便是那些潔身自好的真君子,到了這時候,不是講什麼師友之義,就是大談什麼黃老之術,什麼君子不言利……總之他們自己雖然的確算是品行無虧,可要他們主持公義,倒戈相向,那是十無一二,不是和稀泥,就是裝啞巴。」 「先生,我算是看得明白了。」唐康又異常刻薄的說道,「君子是不言利,因為他們早已把利鎖在自家箱子裡了。」 他這一句話,說得潘照臨與范翔都笑了起來。 范翔也笑道:「康時說得極對。這天下熙熙攘攘,不過是利來利往,不肯言利,多半倒是因為言利對自己不利。」 唐康一時也覺得自己太激憤了,也笑道:「便是仲麟嗦說了。故因此,我是一位,皇上親政後,紹聖就紹聖,重用新黨也好過……」他說到這裡,忽然腦子靈光一閃,頓時明白了潘照臨為何突然轉變話題。 他抬眼去看潘照臨,卻見潘照臨正笑瞇瞇望著自己。唐康也不由一笑,會意的點了點頭。 三人一直談到華燈初上,才終於離開了杭州正店。唐康本欲親自送潘照臨回他寄居的道觀,卻被潘照臨婉拒了。他知道潘照臨寄居的道觀便在這熙寧藩坊附近,兼之心中有事,因此也不堅持,當下辭了二人,便策馬離去。 潘照臨與范翔站在杭州正店門外,一直到目送唐康遠去,范翔才笑道:「先生以為唐康時果真明白了麼?」 「唐康時是個聰明人。」潘照臨冷冷的瞥了范翔一眼,「聰明少恩。」 「但是眼下,蔡元長遠在京東路做他的轉運使,除了他之外,我們這些所謂的『石黨』,也只有唐康時出馬才能做到既不公然違逆石相,又能迫使司馬君實備戰……也幸好先生回來了。」 范翔笑了笑,又說道:「但願他能說服陽信侯——我們實是厭倦了黨爭,王介甫一死,新黨已是難以預料,若再與舊黨交惡,成敗姑且置之不論,朝廷上上下下,肯定是要亂成一團的。就算石相能得掌大權,也不過是個熙寧初年的王安石,政令一出兩府,便四處受到抵制,然後又是清洗異己,令投機鑽營者有隙可乘。若是掌不了大權,後果更不堪設想……」 「便不提這些,單是想想要在與舊黨交惡的情況下與遼人交戰……」范翔不由得搖了搖頭,「總之無論如何,此時與舊黨交惡,絕非上策。」 「是麼?如此你們便可以冠冕堂皇的毀掉田烈武,挑撥皇帝與司馬君實矛盾激化?」潘臨照嘿嘿冷笑了兩聲:「你放心,休說田烈武不知道前面是萬丈深淵,便算是他知道,以他的性子,也照樣會跳下去的。」 范翔的臉刷的就紅了,一時默然。 潘照臨卻不想就此放過他,又譏諷道:「不過你們也要小心些,莫叫你們的石相公知道了,他若知道,只怕不會體恤你們的這份苦心!」當天晚上,陽信侯府。 七葉樹邊的涼亭內外,都掛滿了燈籠,將整個校場都照映得有如白晝。因為天氣太冷,田烈武吩咐下人在涼亭四周生起火爐,卻被唐康謝絕了,下人只得遠遠的在別處溫了酒菜送過來,但是用不了多久,酒菜便馬上又涼了。這麼冷的晚上,在這樣空曠的戶外,喝著冷酒,吃著冷菜,可實在談不上什麼享受。但唐康卻絲毫不以為意,大口大口的喝著酒,喝得興起,乾脆讓下人把酒杯撤了,換上大碗。 事先也沒有人來遞札子,也沒有下人來知會一聲,大晚上的就這樣突然的闖來。然後又不肯好好的呆在屋中,偏要拉著田烈武到這涼亭中來喝酒……唐康今日的舉動,處處透著古怪。而且,田烈武也能看得出唐康心事重重、憂心忡忡。 這些,幾乎都寫在了他臉上。 「康時……」 田烈武才一開口,便被唐康把話岔開了:「田大哥,趙將軍的書信,童貫給你送過來麼?」 「已送來了。」 「那便好。」唐康端起碗來,一口乾了,又給田烈武與自己分別滿上,方才又說道:「我這回在雄州,也見著趙將軍了,可惜未能多敘。他甚是惦念大哥。柴貴友說,趙將軍很會帶兵,不過他那個副都指揮使是河朔禁軍的人,掣肘甚多。護營虞侯又是個權貴之後,除了死背軍法,半點不知變通……哎!大哥,我這次是對不住你……」 田烈武聽唐康說著趙隆,念起當年與趙隆的袍澤之誼,心裡正暖洋洋的,忽然聽到唐康最後這一句,不由一愣:「康時,此話怎講?」 唐康避開田烈武的眼神,自己給自己又灌了一口酒,苦笑著搖頭。 田烈武越發覺得不對勁,半晌,才試探著問道:「莫非趙隆兄弟犯了什麼是?」 「趙將軍能犯什麼事?」唐康澀聲笑道,「大哥相岔了。」 「那……」 「是我好心辦了錯事。」唐康一碗一碗的喝著酒,眼神已經開始迷離了,「不瞞大哥,當初是我設法將趙將軍調到雄州的……」 田烈武不由笑了起來,「這算什麼錯事?他該謝你才是。」 「謝我?哈哈……哈哈……」唐康突然大笑起來,「謝我什麼?謝我把它推上鬼門關?」 「康時,這是什麼意思?」田烈武見著唐康痛苦的神情,心裡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 「大哥!」唐康又痛又悔的澀聲喊了一聲,眼中已是噙滿淚花,「我當初設法調趙將軍去雄州,全是一片公心,並無私情。可是,絕沒想到會有今日……當年我們在渭南也算是禍福與共,若知今日,我再怎樣也不會將趙將軍調去雄州!」 田烈武幾乎已經猜到唐康為何如此悔恨,但仍然勉強笑道:「你這說的,倒像雄州是什麼……」 「沒錯,雄州如今便已經是鬼門關!」 「你是說?!」田烈武已經明白過來了。 「我說的便是這事,契丹不日便將南犯!」唐康猛的又喝了一口酒。 「這又有何懼?」田烈武不由得笑了起來,「既然已知契丹要南犯,兩府的相公自然有處分。我既有備,懼他何來?趙隆兄弟乃是武人,如今能與契丹打仗,他感謝你還來不及呢——康時你卻想得太多了。」 「大哥……」唐康抬頭望著田烈武,一臉的苦澀,「大哥深知我唐康委任——若是如此,我又怎會效小兒女態?大丈夫忠君報國,縱戰死沙場,亦是求之不得之事!趙將軍縱然在雄州死國,我唐康自會去忠烈祠給他燒香拜祭,犯得著來大哥這唉聲歎氣,沒的辱沒了趙將軍?!」 唐康慨然說了前面一番擲地有聲的話語,卻忽然又重重歎了口氣,沉聲道:「只是如今之事,卻並非如大哥所想。大哥可知——雄州如今幾成朝廷棄卒,趙將軍,趙將軍……」 「這……這是如何說?」田烈武一時竟是驚住了。 「我這幾日,實在無臉來見大哥!我這番使遼,實敢以性命擔保,契丹南犯之意已定,故此才不顧一身榮辱,冒死在太皇太后面前下此斷語。只是我終究是人微言輕……」 「難道兩府的相公不信你?」 唐康苦笑搖搖頭,默默的望著田烈武,算是默認了。 「連子明相公也不信你麼?」田烈武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唐康搖搖頭,「是君實相公不以為然。如今朝中之事,大哥是知道的,太皇太后對君實相公言聽計從。是君實相公認定我所言虛妄,旁人說什麼亦是無用!」 他說著,又苦笑了兩聲,道:「其實他信不信我,原本沒甚打緊。我唐康做事,一向只求問心無愧。只是,北虜即將南犯,朝廷一點準備也不做,如今朝廷又將河朔禁軍重兵集結於大名府防線,北面軍州,兵力空虛分散,又是互不統屬,各自為戰。戰事一起,又有誰能自全?我不僅是陷趙將軍於死地,更愧對河北一路百姓!」 「康時……」田烈武的聲音也沉重起來,「莫要自責過重,再如何說,此事也並非你的責任。」 「我自責又有何用?若我自責有用,我便是死了,也心甘情願!可是……大哥,趙將軍統率著三千不堪一戰的河朔禁兵,還有個處處掣肘的副將,面對的是十萬虎狼之師,若朝廷不事先令沿邊軍州有所準備,便憑我自責,便可就得了他?!大名府以北,還有千千萬萬的百姓,朝廷先是開門揖盜,如今又是掩耳盜鈴,便憑我自責幾句,又可救得他們不受契丹殘害?!」 田烈武頓時也沉默了。他望著唐康痛苦的眼神,腦子裡想起的,是當年石越在環州和他說過的話。 「軍隊之責任,是保護百姓。」 「無論是殺敵攻城,還是守禦邊境,歸根結底,都必須是為了保護百姓。」 「惟有愛民護民之將領,方能稱為具有『仁德』的將領。」 石越的話,一句句在他耳邊響起,恍如是剛剛發生不久的事一般。 趙隆還罷了,田烈武雖然與他袍澤情深,但是他畢竟是武人,食朝廷俸祿,忠君死國,乃是本分,無論是何種處境,也不應該有所抱怨。 但是河北一路的百姓又有何罪?! 他沉默了很久,才終於問道:「康時,你又是如何能斷定契丹定然會南犯?」 唐康望了田烈武一眼,但馬上又避開了他的眼神。 聽到田烈武這句話,他已經可以斷定,今晚他與田烈武所說的,全都會被轉到皇帝的耳朵裡。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會賄賂幾個內侍,讓皇帝知道他與田烈武今晚會面了,貪了關於契丹即將南犯之事。如此一來,即使萬一田烈武沒說,皇帝也會主動詢問,田烈武自然會將其中的利害,剖析給皇帝聽。更不用說,旁邊還會有個添油加醋的楊士芳…… 至於皇帝聽了以後,是繼續忍氣吞聲,還是能如他去寶相寺弔祭王安石一樣公然的有所主張,這就不是唐康能肯定的了。 但至少,他知道,潘照臨也已經很清楚的暗示,小皇帝已經不那麼甘心做個傀儡,他已經敢於在一些事情表達自己的態度。即使他的羽翼並未長成,但他看起來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要展翅高飛了! 就算他最終怯懦了,也沒什麼損失。唐康是絕對不會介意離間一下皇帝與司馬光的關係的。更何況,這會在皇帝那裡替他留一個好印象——皇帝會知道他今日的憂國憂民,奮不顧身,會知道他與司馬光,甚至是與石越的不同。 雖然,唐康心裡也很清楚,田烈武肯定會為此付出代價。 然而,論及殺伐決斷、野心勃勃,唐康其實是遠勝於石越的。他受到潘照臨的提點,便立即前來找田烈武,期間沒有半點的猶豫。他並沒有要求田烈武做任何事,也不曾鼓動、暗示他做任何事,他更不曾欺騙田烈武,田烈武可以有自己的選擇。唐康不會對此有任何的愧疚——他只是不曾徹底的坦誠相待,但這個世界上,他本就不會對任何人徹底坦誠。即使是對父親、石越、兄弟、妻子……他也不可能徹底坦誠相待,他更不知道世界上是不是有這樣的人存在? 但他終究還是有一些不忍的。 因為他也知道,田烈武的性格,已經決定了,他起事沒有選擇。 他心裡也無法否認,雖然他對田烈武說的每一句話都大義凜然,並且都是實情,但是這大義的名分之下,本質之下,依然是利用。 而田烈武,無論如何,也算是他的師友。 第二十二章 君王有意誅驕虜(六之全) 太平中興十二年,二月十二日。 大遼,中京大定府,皇城武功殿。 蕭嵐站在遼主耶律浚榻下,欠著身子,畢恭畢敬地說道:「陛下,此事關係重大,只怕還是召集群臣商議一下妥當……」 但他話未說完,便被耶律浚揮手打斷:「軍國大事,出一二人之口,決一二人之手,學南朝那般又是廷議又是朝議,半年也商量不出甚結果。結果是你想做點什麼,自己還沒搞明白,敵國反倒全知道了。你管著通事局,難不成還嫌南朝職方館的細作不夠多麼?」 「陛下英明。」 蕭嵐恨恨地瞥了旁邊的耶律信一眼,仍然想盡一下最後的努力,委婉說道:「那至少召韓拖古烈來,他在南朝多年,熟知南朝虛實。」 「他一介書生,該問的時候,聯自然會問他。」耶律浚神色之間已有不耐,「南征之事,關係重大,南朝細作無孔不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聯便信得過你們兩個,其餘眾人,待大軍集結已定,聯祭天地、日神之時,自會知會他們知曉。」 蕭嵐在心裡歎了口氣,終於不再繼續勸諫。 耶律浚也不再理他,轉頭問耶律信:「耶律信,你來說說,大軍集結得如何了?」 「這……」蕭嵐大吃一驚,他雖然早有預感,但是完全沒有想到,耶律信已經動手調集大軍了!通事局、察訪司這些酒囊飯袋!蕭嵐在心裡罵了一聲,又感覺到一陣沮喪泛了上來——他不是皇帝最信任的人。 但馬上,他心裡又覺得納悶。 違背大遼南伐的傳統——九月進兵、十二月退兵——這倒是不必大驚小怪,反正這傳統經常被打破。這個傳統也只可能存在於早期,因為這完全是為了打草谷方便。契丹崛起很長一段時間內,軍器糧草,都是由戰士們自備的,糧草的補給,也只能依賴於打草谷。但這一百年來,雖然兵器仍然是自備,但是因為軍隊的數量越來越龐大,按大遼的軍制,哪怕僅僅出動六萬騎兵,加上每名騎兵的兩個家丁,三匹戰馬,實際兵員就有十八萬人,戰馬超過十八萬匹——依賴打草谷解決糧草補給,早就不現實。要知道大遼發動過的更大規模戰爭多不勝數,出動兵員數倍於此,雖然選在秋收時節出兵,對於打草谷補充糧草仍然很有意義,但要全部指望打草谷,那仗是不要打了,因為軍隊搶糧草保證不餓死將成為第一要務。因此,有過實戰經驗的蕭嵐,對此倒不會感到驚訝。 可是,自從太平中興以來,大遼整頓軍制,精銳的直隸中央的常備軍只保留了五萬騎御帳親軍[1]與八萬宮衛騎軍。這御帳親軍平時分成五部,分番輪值,寸步不離皇帝本人;而八萬宮騎軍表面上是替歷代遼帝守陵,實際上都有家屬、奴隸,分別部署在水草豐美或土地肥沃之處,以從事畜牧、農耕——這只軍隊,曾被蕭佑丹視為大遼立國的根基,在**(執政?)期間痛加整頓,重新劃定駐屯地界,清點人數,補足虛額。平時讓他們自給自足,除了派將領時時訓練檢閱外,再無任何賦役負擔。如今,大遼無論是大小征伐,毫無疑問,都必須以宮衛騎軍為主力,再輔以徵召的部族軍[2]、漢軍、屬國軍,一同組成大遼鐵騎。 耶律信肯定動不了御帳親軍,至於宮衛騎軍,絕大部分駐紮在南京道與西京道,別說瞞過他蕭嵐,便是瞞過南朝職方館也不容易。 那他調的是哪門子的軍隊?難不成,他還成不動聲色地調集部族軍?他如何做到的?在蕭嵐眼裡,部族軍雖然騎射精湛,卻散漫不羈,除了本族頭領,誰也管不了他們。 他狐疑的望著耶律信。 但耶律信卻沒有看他,只是面朝著皇帝,欠著身子,沉聲道:「陛下,鴛鴦泊已經聚集是三萬渤海步軍,中京與上京的宮分軍[3],也已經南下。只待三月陛下聖駕一動,各斡魯朵軍十日之內,可齊聚鴛鴦泊點兵,分道南下平、幽。西京、南京糧草多年積聚,亦足敷大軍之用。陛下離開中京之時,便分道遣使,征發各部族、屬國軍,快則四月,晚則五月,便可與大軍會合……」 「三月?」蕭嵐完全驚呆了,「三月……陛下,大軍四月就要南下?!」 「不錯。」耶律浚笑著點點頭。 「陛下不待在鴛鴦泊會合所有軍隊,便要率大軍先行南下?」 耶律浚笑道:「惟有如此才能打南朝一個措手不及。若等於諸道大舉征發,大軍尚未離境,宋人早就知道了。」 耶律信這時候才瞥了蕭嵐一眼,冷冷說道:「南朝那時候只怕還在爭論我們會不會南下呢。」 「那又如何?」蕭嵐不客氣地反問了一句,騰地跪了下去,「陛下,恕臣直言。便是能打宋人一個措手不及,也沒什麼用處。四月出兵,南朝稻麥未熟,難以因糧於敵。司馬光與石越在大名府一帶修築堅城,屯聚重兵,恐非輕易可以攻破。戰士自帶糧草終究有限,到時我軍困於堅城之下,糧道太長,難策萬全,糧草一期不濟,大軍恐將不戰而潰!陛下三思,縱要出兵,亦請等到九月!」 「你說得不錯。」耶律浚笑著望了蕭嵐一會,見他對自己的嘉許滿臉的意外,不由得:「不過,誰說我們要去大名府?」 「啊?」 耶律浚朝耶律信呶呶嘴,笑道:「耶律信,你與他說吧。」 「是。」耶律信轉身看了驚訝的蕭嵐一眼,說道:「這幾年來,石越與司馬光費盡心思,耗費國力,沿著大名府、邯鄲一線,五里一堡,十里一寨,修築了大量的城防,不少堡寨之內,裝備著重七十斤至兩百斤不等的小火炮,而大名、邯鄲這些大城,則更有兩千斤以上的大火炮。石越將河朔禁軍主力龜縮於那些城堡之後,打的主意,無非是想引誘我軍長驅直入,以我之短,攻彼之長,將我軍消耗於堅城利炮之下。他又在真定與河間駐紮了兩支馬軍來襲擾我後路,斷我糧道。」 「他這主意打得到好。不過,說白了,這不過是石越破西夏的故伎。那些黨項蠻夷有勇無謀,被石越挑撥幾下,便舉國而來,與宋軍幾次大戰於堅城之下,結果一國精銳損失殆盡,石越便趁此機會,大舉反攻,西夏差點亡國。但石越說到底,終究不過是一介書生,他以為在西夏得逞的,便也能在我大遼這裡得逞。他知道我大遼每次南下,都是分道並進,會師於大名,便想守株待兔,在大名府等我們。」 「可惜的是,他想守株待兔,我們卻讓他刻舟求劍!這次我們不打算去大名府。」耶律信用目光徵詢了皇帝的同意,轉身走到一座畫著宋遼兩國地圖的屏風前,手指沿著大名、邯鄲劃了一條線,「石越將河朔禁軍集結於這裡,又知道我們難以攻克真定、河間這樣的名城,遂在此兩城部署了數量不明的火炮,還駐紮了馬軍。他留給我們的,便是真定、河間、大名之間這樣一大片幾乎無人防守的地區!」 「他既然如此盛情相邀,我們如何能不領情呢?」耶律信譏諷道,「他不要這些百姓土地,我們便如他所願,在這一大片宋境之內,好好收割一次。這次我們要改變戰法,表面上仍然分成東西兩路。耶律沖仍舊出河東,目標不變,只要牽制宋軍,能戰則戰,不能戰至少要牽制宋軍不能過太行東援。東路也依然分成三路,照舊從廣信、雄州、霸州分道進兵。但這一次,出廣信軍這一路,只管抄掠保州、定州,使真定宋軍不敢輕舉妄動;取雄州的大軍,則主要牽制河間宋軍;出霸州那一路,乾脆渡過黃河,直入滄州,在南朝京東路擾個雞犬不寧。東線三路大軍,凡遇城寨,可取則取,不可取則繞道而行。重要城池,則圍而不攻。我們將大半個河北路,還有小半個京東路的財貨子女,全部掠回國內,讓他們一座座城池被長期圍困。司馬光與石越若還敢令宋軍龜縮於大名府之後,不出一年,我擔保他們的相位也要保不住。我們只需耐心等待,要麼南朝老老實實再訂城下之盟,要麼他們放棄大名府防線,離開堅城火炮之掩護,在平原之上,來與我鐵騎野戰。」 「這……這的確是妙策。」聽著耶律信的分析,蕭嵐不得不承認,即便在軍事上,他也低估了耶律信。「但既是如此,為何還要刻意隱瞞?最後決戰之時,宋軍精銳必然已經馳援。」 「出其不意,是為了盡可能攻克保州、定州、雄州這些沿邊軍州重鎮。我們可以迅速切斷這些重鎮與外界之聯繫,使其成為一座座的孤城。也可以讓石越與司馬光誤判。他們摸不著頭腦時,多半會以為我們會如以前一樣南下,所以只會老老實實地在大名府等我們,而不會輕易向這些軍州派出援軍。等他們兩個終於明白過來,這些地方大半已成大遼之國土。」 耶律浚也忍不住笑道:「不錯,將來議和之時,我再將這些地方做個順水人情,還給南朝。那時南朝主和之臣必然感恩戴德,宋人的怨恨,也會因為我歸還這數州之地,減輕許多。而且戰後大半個河北殘破如此,這個爛攤子,夠他們收拾許多年。」 此時,蕭嵐知道皇帝已經完全被耶律信說服,甚至連他自己也覺得這樣的戰爭也許會帶來勝利。但是,這樣耗時長久的戰爭,可是大遼從未經歷的。過去,他們總是盡可能的在短時間內完成戰爭,這樣才不會對國內造成大的損耗。他們的確有大量的牛羊、糧草,但這樣的戰爭,沒有人知道會消耗多少年積聚。但願他們在南朝盡可能多地找到吃的,但願他們最終掠奪的東西,比消耗的要多。 「如此……」他決心問最後一個他所關心的問題:「陛下打算留誰在幽州權知軍國大事?」 「留下太子在南京,令蕭禧輔佐他。」 「陛下聖明。」蕭嵐不由鬆了口氣。他知道他現在必須表現得更加積極一點了,他已經比耶律信落後。因此,他不能再被與韓拖古烈的約定而拖累了。 「陛下,既然決意南伐,臣以為若能聯絡李秉常,兩國併力……」 「你說的聯已經想過了。」不等蕭嵐說完,耶律浚便打斷了他,「去年聯就派了使者試探李秉常,他如今一心想要的是攻滅黑汗,他的那個甚麼相國,天天在他面前說,就算恢復靈夏故地,到頭來西夏也仍舊是要向我大遼與大宋稱臣,說什麼李秉常若可建立一個可與我大遼、南朝真正鼎足而三的國家,惟一的出路,就是西向兼併大食。李秉常已經是被鬼迷了心竅,一直在做這個春秋大夢呢。現在他的使者往來汴京,還求著南朝賣火炮給他們。聯也不打算真指望他們,真若與他聯盟,聯還要擔心李秉常向南朝洩密……」 蕭嵐被遼主說得又羞又愧,滿臉通紅。 又聽遼主說道:「你眼下只需管好通事局與察訪司,看緊南朝職方館的細作們,在南朝河北、河東、京東多布細作,盯好了國內的蠻夷,不要讓他們在這個節骨眼上鬧出什麼事來。」 「是。」 「聯聽說南朝很會利用高麗人做細作,你也要學著點,高麗人,還有南海諸侯國的人——那些諸侯的臣民中,多的是無賴之徒,只要有錢,便可以收買。即便兩國交戰了,這些人往來南朝,仍然極為方便……不過如今才說,事急抱佛腳,卻似是晚了點……」 「陛下所言極是。」蕭嵐被遼主當著耶律信的面,說得幾乎想找個地洞鑽進去,這時連忙說道,「此事臣之前也略有部署。」 「那便好。」耶律浚望了蕭嵐一眼,「但凡用兵諸事,你雖帶過兵,打過仗,但仍要多聽耶律信的,留心學習。」 「是。」蕭嵐紅著臉答應了,心裡卻已是恨不能一箭結果了耶律信。他知道這是大戰之前,皇帝要確立耶律信的絕對權威,但是,這並不會令他好受一點,為何皇帝選中的那個主帥不是他蕭嵐? 五天後。 大宋,紹聖七年二月十七日,迎陽門幄殿。 趙煦坐在御座上,隔著珠簾,聽著簾外兩府宰執們的奏事,不時用眼角的餘光瞥一瞥坐在南邊御座上的太皇太后。 這已經是他的宰執們第四次在這裡討論遼國的動向了。 難得的是,這一次,左丞相司馬光也在場——雖然他已經老態龍鍾,考慮到他的身體,太皇太后不得不給他賜座。而為了顧及他的面子,避免讓他覺得這是在暗示他應該致仕了,太皇太后又不得不同時也給另一位丞相石越與樞密使韓維賜座。 而石越居然只是象徵性地拒絕了一下,就公然坐下了!韓維雖然開始堅持不肯接受,但看到司馬光與石越都接受了,最終也坐了下來。 這讓趙煦感到一絲不快。 儀式上的任何改變,都意義重大,絕不能因為是特例而掉以輕心。他可無意恢復三公坐而論道的古制,但如果太皇太后讓石越、韓維坐下了,說不定以後他就很難讓他們再站起來。 但這件事他無能為力,也不是他所最關心的。 此刻,他正全神貫注地聽著韓維慢條斯理地向太皇太后介紹著遼國的最新情報。 「昨日密院收到雄州與遼國使館送來文書,稱遼國將用兵阻卜,征討叛亂部落,是以這數月之內,會有屯兵調動。依兩國盟約,遼人已知會雄州,並令使館送來國書解釋……」 「如此說來,那前日職方館所呈遼人異常調集大軍之事,並非是針對我朝?」 他看見韓維微微欠了欠身,緩緩道:「回太皇太后,臣以為,既然遼人這麼說,他姑妄言之,我們便姑且信之,若是倉皇失措、草木皆兵,不僅是自亂陣腳,遺笑天下,而且也不利兩國互信。本朝以信義待天下,終不能因小失大。遼人若背信棄義,朝廷亦無懼於他,只令他自取其辱。不過……遼人終究是蠻夷,狡詐無信,兩國雖有盟約,但朝廷既然懷疑其心懷不軌,也不能掉以輕心,故兩府已經商議過,令雄州廣佈哨探,偵察遼人動靜。外示無事,暗則每日一報,若是朝廷兩日接不到雄州的平安文書,便可早做準備。如此,可策萬全。」 「唔。」趙煦感覺到太皇太后點了點頭,又聽她問道:「兩位丞相以為如何?」 「臣以為甚妥。」 左丞相司馬光立即欠身表示贊成,右丞相石越似遲疑了一下,但最終也認可了,「臣亦以為此策十分妥當。」 趙煦隔著珠簾,遠遠地望著這三人臉上的表情,他們肯定是事先就商議好了的! 他記得桑先生和他說過,祖宗之法,是異論相攪,因此朝廷當中,有朋黨是正常的,並不意味著誰是君子誰是小人,政見不同,便各城派別,這是自唐朝以來便無法改變的。為君主者,想徹底除去朋黨,乃是不可能之事。到倒不如應勢利導,這於鞏固君權亦有好處——朝野士大夫若分幾個黨派,那便輕易出不了權臣,君主亦不容易被欺騙。做皇帝的,只需要選擇他最認可的一黨重用,留著不那麼認可的黨派來加以制衡,那便是物盡其用,人盡其才。 桑先生為此還進過一篇《朋黨論》,指出這才是祖宗「異論相攪」之術的精髓。 可如今倒好,兩府遇事,不論大小,都事先商議妥當了,才來稟告太皇太后和他這個皇帝,這可真是成了「垂拱而治」了! 他的目光越過馬、石、韓三人,望向站在他們後面的其他宰執,那些個參知政事、樞密副使,都持物低頭,看不清有什麼表情。 以前可不是這樣的! 參政、樞副,雖然名義上是副相,但他們實際地位是與宰相、樞密使相差無幾的!強硬的參政,甚至可以架空宰相,主導朝政。因為他們知道,他們隨時都有機會將宰相趕下台,取而代之。 可如今卻不行了,因為他們前面的這三位都是遺詔輔政大臣! 他們的地位穩固無比,於是參政、樞副,就沒有人敢再輕易妄動。因為他們知道自己沒有機會取而代之,反而可能被趕出朝廷。 這可不是什麼好跡象! 「既然如此……」趙煦心裡閃過這些念頭,耳邊聽見太皇太后似乎是準備結束這次廷議了。 他們打算就這樣算了! 「慢!」他不及多想,便脫口而出,打斷了太皇太后。 頓時,他看到一張張驚詫的面孔,連那些一直低著頭表示謙恭的參政、樞副們,都驚訝的抬起頭來。 他盡力控制住自己的激動,轉過頭望向太皇太后:「娘娘,朕想問幾個問題。」 他看見太皇太后慢慢的點了點頭,「管家想問什麼便問罷。」 「是。」他坐正了身子,感覺自己手心全是汗水。這可是他登基以來,第一次朕,真正的參預政務!他隔著珠簾,看見簾外的宰執們,驚詫以外,有好幾個人竟然顯得有點興奮,他們甚至毫不掩飾自己的這種情緒。 「方纔諸公說,若遼人背信棄義,只是自取其辱。」趙煦一面在腦子裡回想著田烈武對他說的情況,一面盡量的讓自己的聲音不要顫抖,「可朕卻聽說,朝廷重兵,集結於大名府防線。河北沿邊諸鎮,兵力分散而薄弱,如雄州之兵,便不滿三千,且互無統屬,是不足以禦敵於國門之外。朕想問問諸公,倘若遼人果真南犯,僅憑雄州的每日一報,朝廷能否有足夠的時間應對,保護大名以北的黎庶免遭契丹劫掠殺戮?」 他的話還沒說完,司馬光等人的臉色就變了。 「陛下,這是不得已必須要冒的險。」這次開口回答皇帝的,是左丞相司馬光。「實則遼人南犯之可能,微乎其微。」 但司馬光的話音剛落,趙煦就看見兵部尚書章淳大部出列,高聲道:「這卻未必!」 這讓趙煦也微微愣了一下,他原本指望樞密副使許將、或者是另一位年前的輔政大臣韓忠彥站出來聲援他,甚至他做好了心理準備,親自繼續質問司馬光。但他沒有想到,第一個出頭的人,竟然會是章淳!不是他奉承司馬光與石越質疑簽署了與遼人的盟約麼?在他印象中,章淳是石越推薦,司馬光認可的兵相,上次在寶相寺,他還看見他和石越、范純仁在一起…… 也許,的確應該重新審視他的這些宰執們。待他親政以後,他是無法罷掉所有的宰執另起爐灶的。官僚系統有它自己的倫理,即使是看起來至高無上的君權也無法挑戰。在他親政之初,他總是必須依賴這些人中的某幾個人。 這一瞬間,他就決定將章淳放進另一個名冊裡。有野心,意味著肯進取。這不算缺點。 他試著讓自己的聲音中,不要有太明顯的讚許。 「章參政?」 「太皇太后,陛下!君實丞相所言,臣不敢苟同。臣以為這一次,遼人南犯之可能,遠過於往昔!」 「哦?章卿為何如此判斷?」 「太皇太后,陛下!並非只有臣一人如此判斷。」章淳有意無意看了石越一眼,方又繼續說道:「恕臣無禮,臣敢問陛下,若是李秉常勵精圖治,有朝一日強大起來,東向用兵,再次奪回靈夏之地,陛下將待如何?」 「先帝基業,豈容墮於朕手?倘若如此,朕當臥薪嘗膽,不光復靈夏,無面目見列祖列宗與九泉之下!」 章淳猛的抬首,隔簾迎視著皇帝的目光,「陛下所想,便是耶律浚今日之志!」 「太皇太后、陛下!遼主耶律浚亦可稱契丹中興雄主,遼國向來自負為天下第一強國。然熙寧以來,遼國內亂,耶律浚為圖中興,又做過多少委曲求全之事?!」 「紹聖之初,朝廷內憂外患,不得以與契丹更立新約,朝野多少人引以為恥?可是也是因為如此,才令耶律浚稍平心中之氣。然如今朝廷既要終止前約,則紹聖初年朝野之心態,便正是今日契丹君臣之心態!」 「如今兩強並立,契丹必欲凌我之上,而我中夏久厄與夷狄,亦大悖天理人情!故此,兩國之間,孰強孰弱,此後幾十年間要如何相處,絕非使節辯士可以解決!」 「太皇太后,必須!兩國之勢如此,若耶律浚咄咄逼人,兩國或還可暫時免於兵戈相見,但他突然間大反常態,凡事皆諒解容忍,無緣無故示好於我,這乃是大悖於人情之事。其所謀者大,不問可知!」 章淳慨聲說完,環視殿中諸人,又洪聲說道:「故臣以為,秀說此番契丹南犯,勢在必行。辯士他們不來犯境,也是今日不來,明日必來;明日不來,後日必來!朝廷和遼之策,到時候檢討了!」 「澶淵之盟以後的兩朝百年通好之格局,實際上是用戰爭確定的!如今到了用戰爭確定今後一百年兩朝地位的時候,朝廷決不可在此時避戰諱戰!大宋元氣已經恢復,既然要打仗,與其在河北路打,不如在山前山後【4】打!」 說得好!趙煦方在心理大讚了一聲,但他還沒來得及發表任何意見,幾乎便在章淳的話音剛落,便聽到司馬光冷冷的哼了一聲:「荒唐!」 便見司馬光顫微微的從座位上站起來,欠身說道:「太皇太后,皇上!臣以為章淳所言,甚是虛妄。」 趙煦不由得脫口問道:「為何?朕覺得並非全無道理呀?」 「那是因為皇上還年輕。」司馬光毫不留情的回道,「章淳所言,全無任何實據,都是他自己之揣測。陛下,國家大事,朝堂之上,隨便一個決策,便可能牽涉到萬千人之命運,豈能將決策建立於揣測之上?」 他說到這裡,忽然轉過頭,看了一眼石越,道:「子明,你也常說,國之大事,在戎在祀。凡國之機務,朝廷任何決策,都須要收集充分之情報,如此才能摒棄私人偏見,免受個人好惡之左右,做出正確之決定。對吧?」 石越沒有想到司馬光突然問到自己頭上,今日之事,可以說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但這話時抵賴不得的,值得連忙起身,狼狽應到:「正是。」 司馬光點點頭,轉頭望著簾後的皇帝,道:「皇上,人人皆有好惡。若說契丹,亦是臣之所惡。但臣不敢因臣之所惡,便說什麼大宋與契丹,必然要兵戈相見。生擒遼主,獻俘闕下,亦是臣之所好。然臣亦不敢因臣之所好,便建言要北伐幽薊,統一六合。」 「臣不敢因臣之所好惡而行事,皇上雖為九五之尊,亦不能因一己之好惡而行事。為何?昔日隋煬帝以高麗不臣,而舉國伐之,高麗未滅,楊氏宗廟社稷,遂貴李唐。此正可為前車之鑒也!兵凶戰危,雖有韓、彭為將,亦不能保必勝。以隋之強盛,不能伐滅一小小高麗:我大宋之富強,尾巴過於盛隋,而契丹之強盛,則遠過於高麗。奢言北伐,萬一兵敗,陛下悔之何及?恕臣直言,這滿朝的臣子,到時候照樣可以做遼主的臣子,但陛下能否做遼主的臣子否?」 「況且,章淳所謂宋遼不能兩立,不過是他知陛下年輕氣盛,曲意迎合陛下進取之心而已。自古以來,塞北之地,不屬中國,周秦漢唐,皆不曾有塞北之地。強漢有匈奴、隋唐有突厥,都是兩強並立。我大宋與契丹百年無事,如何說不能兩立?朝廷有職方館偵察四夷虛實動靜,在遼有使館,河北沿邊諸州,各有哨探。契丹若要南犯,自五代以來,少則六萬騎,多則二三十萬騎,其兵馬調動,如何瞞得過朝廷之耳目?敢問陛下,職方館每歲費國幣二十萬緡,在遼使館費國幣不下數萬緡,今職方館、駐遼使館皆不言契丹必然南犯,朝廷不信他們,反去信一二臣僚揣摩推測之辭?」 司馬光娓娓而談,每一句話都不入趙煦之耳,但是沒一句話都令他啞口無言,無法反駁。 他還在心裡想著如何反駁,又聽司馬光淡淡的說道:「皇上剛才問,能否保河北黎庶萬全,臣以為,天下並無萬全之事。皇上將來要決斷軍國之事,便知此理。臣愚昧,先帝以臣備位宰輔,便是知道臣辦事謹慎,不求僥倖,凡事只是循道理而行。如此,雖不求大功,但至少可以少犯點過錯。」他一面說,一面瞥了一眼石越,「這也是子明相公常說的,年輕之時,只想著功業,但做到了宰相,才知道能少犯點錯,便是天下最不易。願陛下日後,常記此言,則天下幸甚!」 趙煦心不在焉的聽著司馬光的教訓,忽然,聽到司馬光話音一轉,語氣變得嚴厲起來:「還有一事,臣不敢不言!」 「臣身為宰相,令皇上親君子,遠小人,乃是臣之本份。方才陛下道,雄州之兵,不滿三千!陛下在九重之內,如何知道一偏遠雄州有多少兵馬?此必有側幸之人,挑唆陛下。朝廷百官,各有本份職守,祖宗之法,國家大事,決於朝堂,非決於陛下左右侍從。臣願陛下毋輕開左右幸進之門!若有人再敢擾亂朝政,縱是陛下親信,亦不能免於國法!」 司馬光這一番聲色俱厲的話,說的趙煦冷汗直冒。雖然旁邊的太皇太后一直一言不發,但到了此時此刻,他終於知道,親政不是那麼容易的。他再也不敢去想什麼反駁司馬光的辦法,他已經知道,左丞相司馬光,並不是他想像中的那個風燭殘年,幾乎快要入土的老頭。 但趙煦並不知道,他其實已經在朝野掀起了軒然大波! 迎陽門幄殿內的宰執們,已經在各自打著自己的算盤。 石越知道他頭疼的事,終於要徹徹底底的到來了。今日的廷議雖然是機密,但事實上已經難以保密。這些宰執們雖然仍然會顧忌著自己這一兩年的地位,未必敢輕舉妄動,但是,中層官員們一旦知道了皇帝的態度,他們會比這些宰相們更樂於賭博。司馬光會不可避免的捲進一堆堆的彈劾奏章中…… 而今日跳出來公然與司馬光對立的兵部尚書章淳,心裡也很清楚,他的參知政事、兵部尚書,暫時是做到頭了。用不了一天,他就會被台諫彈劾,然後被貶,。但是,他也在盤算自己的未來,遼人遲早要來的南犯、小皇帝遲早要來的親政,都會是對他有利的事情。但即使如此,他心裡很清楚,遠離中樞,就等於是放任自己的政敵來對付自己而毫無還手之力,甚至他可能的「盟友」也未必願意他回來。如果阻撓太多的話,皇帝很容易會找到他的替代品。 但無論如何,賭注已經擲出去了! 不僅是石越、章淳,每個人都面臨選擇。也許是在現在與未來之間選擇,也許是在政治抱負與權力地位之間選擇…… 【1】即皮室軍與屬珊軍。 【2】包括契丹部族、渤海軍 【3】註:宮分軍、斡魯朵軍,皆是指宮衛騎軍 【4】註:山前山後,即指燕雲諸州。因分別在太行山之南北,故又分別稱為山後諸州、山前諸州。 第三卷 《燕雲》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三章 熊羆百萬臨危堞(一之全) 紹聖七年四月八日。 大宋,河北路,雄州,白溝驛。 武衛二軍三營都指揮使趙隆,率領十餘名親兵和一個都的騎馬步兵,正在巡視著這座位於大宋最北方的驛館,隔著驛館北面的白溝河,便是遼國了。 這只是一次例行的巡邏。宋軍在白溝驛,沒有一兵一卒,只有一個烽火台,由白溝驛的驛丞順帶著看管。因此,雄州的武衛軍,必須經常來此巡邏,平時的重點只是檢查過往的商旅,而現在,重點則變成了偵察白溝河對岸遼人的動靜。 自從三月中旬以來,沿邊的局勢就變得很緊張。契丹看起來準備對阻卜大舉用兵,職方館的報告顯示,析津府的宮衛騎軍幾乎都出動了——這不太可能是針對大宋的,現在是對阻卜叛亂部落開戰的好季節,可不是對宋朝開戰的好季節。 而且,雖然管制變得嚴厲了,遼人也沒有封鎖邊界,往來的商旅,並沒有間斷。雖說這幾天只有商人北往,而幾乎沒有商人南來,但這也不算太異常,隔幾個月偶爾總會有這樣的幾天。何況現在商機顯然在正準備打仗的遼國一邊。 但是,樞密院的嚴令是必須遵守的。 每日一報,每天都必須有禁軍在界河巡邏……只要契丹有大的用兵,大宋就永遠都得風聲鶴唳。甚至雄州的商人中,也在謠傳契丹可能在蕩平阻卜叛亂部落後,就會興兵南犯。 趙隆心裡面並不是很相信遼人真的會南犯,尤其是在這個時間。但樞密院的軍令、唐康的提醒,又讓他不敢掉以輕心。而且,這幾天他心裡總覺得不安,彷彿是感覺到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將要發生。 但這種不安,也許是因為田烈武。 幾天前,趙隆聽到一個汴京來的商人說,陽信侯田烈武,在一個月前,已經出為定遠將軍、武經閣侍講、雲騎軍都指揮使。這個消息讓他又是高興,又是不安。高興的是雲騎軍駐防於河間府,與雄州就隔了一個莫州,不算太遠。不安的是他不知道田烈武究竟出了什麼事,他可是天子近臣,這麼著突然出外…… 汴京多半是發生了什麼大事。 就在前天,知州柴貴友告訴他,大司馬[1] 章惇被參劾罷相了,大司寇韓忠彥已經接掌兵部,禮書李清臣則做了新的刑書。六部尚書中,如今空出一個禮部,而樞密副使許將的地位,也岌岌可危。柴貴友說石相公想讓工部侍郎曾布做禮書,而君實相公則想讓御史中丞劉摯做禮書,而以尚書右丞梁燾權御史中丞,兩人意見衝突,爭執不下。柴貴友暗示說,田烈武的出外,與這些事情必有關聯。 但對於趙隆來說,汴京、皇宮,這些都是遙不可及的地方。柴貴友所提到的名字,對他來說,也是非常模糊的。他只希望田烈武能平安無事就好了。但即使是這個,也並非他所能掌握的。想到這些,他不由得搖了搖頭,將心思轉到當前。 便在他出神這一小會兒,他的行軍參軍、宣節副尉曲英,竟然已經跑到白溝河邊,正在翻檢著一個漁夫的竹簍,遠遠還能聽他大聲的討價還價。「你還搶人了,一斤你敢賣五十文?……頂多四十文……四十文,你賣不賣了……」 轉眼之間,便見曲英拎了一條大肥青魚,牽了馬走了回來,一面笑嘻嘻的說道:「趙大人,今天看起來不會有啥事了。呆會去驛館,叫驛丞煮魚吃。那驛丞說了,前幾天有個北上販酒的客商送了罈好酒給他,我見他樑上還掛著一隻牛腿,正好把它全給買了。大伙也辛苦好幾天了,今天吃頓好的,明早好回雄州。」 趙隆聽到身後發出一陣歡呼。一個親兵跑到曲英跟前,接過他手裡的青魚,一面笑道:「大人,俺都有幾個月沒聞過魚味了。營裡每回能吃點肉吧,除了羊肉還是羊肉……」 「你要嫌棄,那你別吃不就得了。」曲英笑著罵那親兵一句,「這魚你可沒份,這麼大一條魚,花了我一百四十文,到時候分點湯給你喝。」 趙隆聽那親兵靦著臉笑道:「有湯喝也成。」不由得也笑了起來,「曲三,你去問問那漁夫,再買幾條魚,給兒郎們換換口味。花多少錢都算我的。」 「行!」曲英嬉笑著大聲應了一句,正要離去,忽然,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十分尷尬的望著趙隆的身後。那些剛剛還在興高采烈的士 兵,也在一瞬間沒了聲音。 趙隆不由得在心裡歎了口氣,轉過身去,看著他的護營虞侯杜台卿帶著幾個手下牽著馬朝自己走來。 在趙隆看來,這位杜台卿杜大人,實在稱得上是河朔禁軍典型代表。 他也並非沒有可敬之處。他的這位護營虞侯,出身河朔將門。父親杜密,曾經官至御前忠佐馬步軍副都軍頭——在改制前,這是「禁秩」的第二資,乃是禁軍中的高級武官。杜台卿自己也不含糊,原本以他的家世,完全可以靠蔭官舉薦,走一條更平坦更快捷的陞遷之路,但他卻不肯以蔭官出身,十幾歲就考中武進士,今年不過二十歲,就已經做到護營虞侯,稱得上是前途無量。 然而,對於趙隆來說,杜台卿的這些引以自傲的經歷,實在只是一個困擾。 大宋禁軍自太祖皇帝親定「階級之法」,軍中講究的,就是下級對上司的絕對服從。這一點,西軍與河朔禁軍本無不同。但在趙隆的從軍經歷中,也許是因為將兵經常一道出生入死,雖然軍法嚴明,但是他所經歷的軍中上下的關係,都是非常融洽的。 他很希望在自己的這支軍隊中,也能有親如父子手足般的關係。 然而,他的這個理念,顯然不被他的副都指揮使高光遠與他的護營虞侯杜台卿所認可。高光遠希望所有的士兵都害怕他,熱衷於體罰士兵以豎立自己的權威。而杜台卿則堅信河朔禁軍最大的弊端就是軍紀不嚴,他似乎是抱著一種很奇怪的堅持,嚴厲的要求趙隆與他的部下們,嚴格遵守每一條軍法。 趙隆能明顯的感覺到,杜台卿骨子裡看不起他的部下,而對他這樣的西軍出身的武官充斥河朔禁軍,則深感羞辱。高光遠倒也罷了,畢竟趙隆是他的上司。但是對這個杜台卿,趙隆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放在過去,杜台卿算是監軍,趙隆還得受他鉗制,如今情況好了很多,但他們也是互不統屬,而論及對軍法條例之熟悉,趙隆又完全不是他的對手。 他唯一的辦法,就是想方設法避開這位杜衙內。這回他可是沒帶他來白溝驛的。 他納悶的迎上前去,「杜大人,你如何來了?」 「趙大人。」杜台卿抱拳行了一禮,「下官剛從容城……趙大人,那是什麼?!」 趙隆見他一句話沒說遠,突然間臉色大變,不由一愣,忙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回頭望去——只見北方天際,煙塵高揚,遮天蔽地! 他的心頓時沉了下去。「上馬!」緊接著,趙隆聽見自己本能的大聲吼了起來,「都給我上馬!」緊接著,白溝河南邊的所有宋人,都看見了北方密密麻麻的黑點,向著自己湧來。 「都給我聽好了!曲三,你帶兩個人去烽火台燃起狼煙!然後帶驛館的人退回雄州。不許在驛館留一粒糧食!」 「是!」 「崔都頭,你率部下人馬,與杜大人一道馬上回雄州。一路通知沿途商旅、鄉村百姓,即刻退回雄州城。凡敢違令繼續北上,或拖滯不肯入城者,以通敵論處,格殺!」 「是!」 趙隆一面大聲下達著命令,心裡面竟然感覺到一陣久違的興奮。他完全不用多想,只憑著本能,就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趙大人,那你呢?」他聽見已經準備策馬南行的杜台卿問自己。 「其餘的人與我留下!」 「啊?!」杜台卿吃了一驚,「趙大人,你只帶十個人?這白溝可阻不住遼兵。」 「杜大人放心。我只不過是要看清楚來了多少人,誰是主將!」 「既然如此,那下官也陪趙大人一道留下。」杜台卿笑道,不待趙隆答應,便轉頭對他帶來的幾個人道:「你們幾個,都聽崔都頭差遣. 趙隆瞥了他一眼,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心裡略覺意外。但他也管不了杜台卿,目送著曲英和崔都頭率兵縱馬離去,便策馬四顧,打量周邊 的地形。 大宋自太祖以來,苦心經營河北防線。大體上,是以雄州以西的保州為中心,在保州以西,真定府以北,一面廣植榆樹、柳樹,一面禁止百姓伐樹,而以塘渠為輔。這個策略至仁宗皇帝時,便已卓有成效。大宋在這個地區種了數億株樹,時日既久,合抱之木交絡翳塞,除了刻意留出來的道路,大部分地區都不利騎兵通行,而這些留出來的道路,有時只能供一兩騎通行。而在保州以(東),東至雄州、霸州、滄州一帶,則以塘渠為主,植樹為輔。利用這一帶的凹陷窪地,溝通河渠,經營了一道由無數個縱十餘里、寬二十餘里的塘泊、水田構成的總長達八百餘宋裡的塘泊防線。但這道防線有其天然的弱點,至紹聖之時,許多的地方水淺,並沒有成形,而冬日結成堅冰,旱時又根本無水。至於植樹之策,雄州曾經屢次發生宋朝植樹,契丹人趁夜入境,半個晚上將樹砍得乾乾淨淨的事情。而樹林要長成保州、定州、真定一帶的規模,至少要幾十年,因此,雄州境內,一直沒有那樣成規模的樹林。而且,雄州還有一個天然的弱點,大宋河北地區最重要的官道,就通往雄州。雖然這條官道至雄州就繞了個彎西向容城,但是這些年來宋遼通商,商旅們不願意繞道,往往從雄州直接往白溝驛渡河,因為這能省下兩三天的路程,於是此事開始屢禁不止,後來便習以為常。從白溝驛至雄州這三四十里,不知不覺間,竟形成了一條寬可容兩輛馬車通行的道路。至於白溝沿岸的柳樹、道路旁邊的榆樹,除了供行人歇蔭外,在軍事上是毫無價值(的)。[2] 這時候正是四月,趙隆的四周,稻禾方綠,田中水深——如果有足夠兵力的話,這的確是可以限制遼國騎兵運動的有利地形。只是他回視身後的那條這十幾年間被人踩車碾出來的土路,不由得暗暗叫苦。 三四十里路,遼軍先鋒,一日可至雄州城下。 他在心裡歎了口氣,再去看他身邊的十個親兵。雖然這些親兵,都是他精挑細選出來,但畢竟從未見過戰陣。此時一個個都是表情麻木、動作僵硬,還有幾個人騎在馬上,小腿竟然在不停的發抖。 他就要靠著這些人,來守衛雄州。 河北沿邊諸鎮,政治意義莫重於保州——那裡是大宋皇帝祖宗陵墓所在;而軍事意義則莫重於雄州——雄州之治所,便(是)在五代時赫赫有名的瓦橋關——但它的重要性更重於過去的瓦橋關,因為如今雄州一旦被攻破,則遼人便等於佔據了河北官道而無後顧之憂。雄州以南,君子館不足守,河間府可以繞過,可以說越過雄州,就是北京大名府! 雖然,雄州其實也是可以繞過的。 如果遼人敢把雄州的宋軍當成死人的話。 而實際上,他們還真這麼幹過!一部宋遼交戰史,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一部遼軍把沿邊軍州城寨裡的宋軍當死人的戰史。仁宗以前,二三十萬宋軍分散在數十座城寨當中,守城有餘而野戰無能,就是河朔禁軍最強盛的時期,除了定州大陣等少數地區外,他們絕大部分城寨中的兵力,也少於幾乎是任何一支單獨活動的遼軍。 至於現在,就更不用提了,整編禁軍後,河朔軍隊裁減了三分之二,如今總共也就十萬人馬出頭,而在百年無戰事後,戰鬥力根本無法與立國之初的強兵勁卒相提並論。樞密院又將主力後撤至大名府防線…… 趙隆不知道具體兵力分佈,但他知道,他們武衛二軍的防區,竟然包括雄州、霸州、莫州、滄州、清州、信安軍、保定軍一共五州兩軍之地!他們總共也就五個營一萬五千人而已,居然有七個軍州要守衛!至於西線的飛武軍,防區更是包括定州、保州、祈州、深州、廣信、安肅、順安、永寧四州四軍之地!總共不到三萬禁軍,就已佔了河朔禁軍快三分之一的兵力,要集中起來,也許還有模有樣,但分散在這十五個軍州的平原之上防守…… 趙隆看著他的部下,他還真沒有什麼底氣說遼軍這次不敢這麼做。 但如果他們真的這樣做了,這十五個軍州後面,除了東西的河間府、真定府各有一隻馬軍,永靜軍還有一點校閱廂軍外,趙、冀、刑、恩、德、博、棣、濱這八州之地,就只能靠巡捕來抵抗遼軍了…… 不遠處的烽火台,狼煙已經燃了起來。 曲英已經做了他的事。 再想這些也沒用!趙隆望著那熊熊狼煙,腦子裡突然轉過一個念頭,大聲喊道:「大伙都下馬!」 「趙大人?」所有的人都詫異的轉過頭來望著他。 趙隆卻已經笑著下了馬:「讓馬也歇歇。把弓都摘下來,大伙別看那麼多遼狗,先來的,也就是百十號人。他們來送死,咱們不好意思不成全他們。你們這幾個人,雖然騎著馬,可說到底也是步軍。我也不指望你們能在馬上射箭,咱們下來招呼遼狗!」 杜台卿愣住了,「趙大人,你要和他們接鋒?」 趙隆點了點頭,笑道:「這個巴掌寬的白溝河,一箭便可射到對岸。他們想這麼便宜就搭好浮橋,真當我們河朔無人麼?」 杜台卿的臉一下子紅了,「好!下官便聽趙大人差遣!」 「大伙聽好了。」趙隆伸手指著右邊水田旁的一片小樹林,「留四五匹馬在這裡,咱們所有的人都去那林子裡藏好,給馬銜了枚,莫露了行跡。那兒看得見河對岸的動靜,待會聽我號令行事!」 「是!」眾人轟然答應了。 趙隆總算是滿意的看到,這次他的親兵們沒搞砸什麼。眾人一陣手忙腳亂,卸下了五匹馬的綹鞍,任由那幾匹戰馬在官道邊啃著草。又小心翼翼的牽了余上的馬,才藏進那小樹林沒多久,便聽到對岸傳來一陣馬蹄聲。 杜台卿眼力好,隔著樹林望去——果然不出趙隆所料,來的的確是遼軍的攔子軍[3] 。也果然如趙隆所說,只有「百十號人」——不過,他隨便數了數,便幾乎驚聲叫出聲來:「遠探攔子軍!」 他在心裡暗罵自己一聲「飯桶」——這是早該想到的事,一面目瞪口呆的望向趙隆,卻發現趙隆正朝自己笑著眨了眨眼。 他忍不住悄悄走到趙隆旁邊,在他耳邊低聲問道:「趙大人,你早就知道了吧?」 趙隆笑著點點頭。 他忍不住又問了一句:「你想讓我們這十個人與遠探攔子軍交鋒?!」 「不錯!」 「這廝瘋了!」杜台卿幾乎要忍不住低聲咒罵起來。宋朝的武官,但凡去過一天朱仙鎮,都不可能不知道,遠探攔子軍是由遼國軍中萬里挑一選出來(的)剽悍之兵!而且,人人都知道,遠探攔子軍出現在哪裡,遼軍的先鋒軍就出現在哪裡,遼軍的主力也就出現在哪裡! 但是他是護營虞侯,他的職責是阻止主將後退,他可不想被這些西軍的蠢物笑話了,他狠狠的瞪了趙隆一眼,咬牙道:「好膽量!」 趙隆笑了笑,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親兵,壓著嗓子道:「我第一回碰到西夏人,也是這樣的。沒事,放了第一箭就好了。等下只要跟著我,跟平時訓練沒兩樣。看我放箭才放。」 說完,轉過頭,再看對岸——遼軍已經到了白溝河邊。 白溝河的渡口,一直是由宋人經營的。這邊渡口的人,早已跑得沒影沒蹤,但一隻渡船還停在河邊。趙隆心裡懊惱的叫了一聲——剛剛竟然忘記了把這船砸沉了。 此時,這只遼軍離得近了,看得更清楚,都是黑衣黑甲,到了河邊,也不喧囂,只有三四個看起來是頭領模樣的人,策馬走近,低聲商議著什麼。一面說,一面還有人伸手朝這邊指點,顯然是在說這邊的渡船與幾匹無人看管的好馬。 趙隆頓時警覺起來,他已經感覺到比起他以前遇到過的敵人來說,這次的敵人,經驗更加豐富,紀律更加嚴明——如果是他以前遇到的西夏人或者西南夷,早就不顧一切的跳進河裡,游了過來。 但這一次,那些遼軍商議了一會,只有十個人脫了衣甲,牽馬跳進河中——馬上看起來還馱了東西,多半是架設浮橋之類用的。餘下的遼軍,已然下馬,張弓搭箭,明顯是在掩護同伴。 「遼狗!」趙隆不由低聲罵了一句,他知道計不能售,無法再猶豫,一把牽過馬來,縱身上馬,大喊一聲「殺!」策馬衝出樹林。杜台卿與眾親兵也紛紛上馬,大吼著跟著衝出來。 迎接他們的,是自白溝北岸,射過來的一陣箭雨。一個親兵沖得太猛,被遼軍一箭射中左眼,頓時貫腦而死,在趙隆身邊墮下馬來。趙隆一面引弓還擊,一同不斷的大聲喊道:「列陣!列陣!」終於沒讓餘下的親兵全部衝進遼軍的箭雨之中。 一名渡河的遼軍從南岸探出頭來,被杜台卿看見,一箭射去,嚇得咕咚一聲,又縮下河中。一名遼軍想要強行上岸,被幾個親兵亂箭射死……但馬上,又有二十名遼軍冒著箭雨跳進河中,他們用衣袍包好弓箭,放在馬背上,想要強行渡河。 「罷了!」趙隆知道他已經無能為力。掩護著幾個親兵重新上了馬鞍,又將戰死親兵的屍首馱上了馬後,終於恨聲命令道:「撤回雄州! 」 [1] 註:即兵部尚書,《周禮》官稱。後文的「大司寇」、「刑書」則是刑部尚書的別稱,「禮書」是禮部尚書之簡稱。 [2] 註:諷刺的是,真實歷史上,北宋苦心經營的這道防線,在實戰中沒起到太大的作用。因為真宗以前,防線並沒有成形。而到徽、欽時,因為政冶(腐敗),這樹寨塘泊又被宋人自己給荒廢了。這防線最終沒給金兵南下造成麻煩,反倒是金朝末年,雄莫一帶的塘泊,起到了部分限制蒙古騎兵深入的作用。 [3] 註:攔子軍乃是遼軍斥侯部隊之名,負責偵察、傳遞軍情等事務。一般由五人或者十人一隊組成。後文的遠探攔子軍則是當遼軍大舉出兵時,選擇軍中精銳組成的先遣偵察部隊,數量皆在百人之上。 第二十三章 熊羆百萬臨危堞(二之全) 白溝驛初戰不利,讓趙隆徹底明白,他將要面對的對手,不是他以往的對手可以相比,而他所能依賴的部下,也不是以前那只能征善戰的西軍。 回到雄州後,他一面吩咐**官撰寫戰報,下令部將清點士武備,廣佈邏卒於城外,一面便去找知州柴貴友商議對策。他雖然隸屬武衛二軍,但按規矩,除非樞密院另有敕令,河北沿邊駐屯禁軍首先是聽令於所在知州、知軍們的。實際上,武衛二軍都指揮使也是由霸州知州燕超兼任。而西線的飛武一軍都指揮使,則是由定州知州段子介兼任。但若無樞密院敕令,他們都調動不了其他軍州的駐屯禁軍。 這樣安排亦屬迫不得已,以武衛二軍為例,雄州因為宋遼百年通好,其外交使命重於軍事使命,以當時武臣之素質,實難勝任,因此知州必須是文臣。如此一來,雄州知州卻不便兼任軍都指揮使,只能以霸州知州兼任。但益津關——也就是霸州,比雄州更靠近遼境。當趙隆見著遠探攔子軍的時候,霸州多半已經開始與遼軍苦戰了!倘若雄州的趙隆部也受燕超節制,生死存亡之際,這些部下是赴援霸州呢,還是不赴援呢?坐視主帥戰死而不救,按軍法部將是要處死的。但河北沿邊諸鎮的禁軍,首要任務,卻是守衛所在軍州。 所以,武衛二軍與飛武一軍各部,與其他禁軍大不相同,可以說,他們只不過是名義上共用一個番號,實際上卻是獨立的部隊。 因此,趙隆的上司,便是雄州知州柴貴友。 趙隆見到柴貴友時,柴貴友第一句話便是:「趙將軍,本郡乃是文臣,不似燕霸州、段定州知兵,如今契丹果然背信入寇,雄州存亡,便全賴將軍了!」 「大人,下官……」趙隆欠身抱拳,正待謙讓幾句,但柴貴友卻已是心急如焚,打斷道:「將軍不必謙讓,此前唐都承過郡,便曾與本郡私下說過,他說趙將軍乃是西軍名將,田侯素民愛重者,將來萬一有事,囑咐本郡要多多倚重。如今看來,唐都承所說,正為今日啊。」 他一面感歎,一面又忙不迭地問道:「趙將軍,如今該要如何處置?方才胡巡檢來報,道是將軍已與契丹交過鋒了?不知勝負如何?來的契丹有多少人馬?是何人領兵?」他口中的「胡巡檢」,乃是雄州巡檢胡玄通,統率的是雄州的另一支武裝力量,平日專責捕盜、治安、緝私。宋初與契丹交戰,河北沿邊有些巡檢麾下兵強馬壯,令契丹付出慘重代價,甚至連禁軍亦有所不及。不過如今承平日久,這些巡檢自然無法與立國之初相提並論。 聽見柴貴友這一連串的問題,趙隆只覺一副沉甸甸的擔子壓了下來。此時他也無法多說什麼,只能默默承擔下來。欠身回道:「回大人話,今日在白溝,下官碰上的,是契丹的遠探攔子軍……」 「遠探攔子軍?!」 柴貴友立時臉都白了,旋即不敢置信地望著趙隆:「將軍沒看錯?胡巡檢說將軍只帶了十個人,難不成……難不成將軍擊敗了遠探攔子軍?」 趙隆只覺得喉嚨一陣發乾,「回大人,確是遠探攔子軍。下官與他們隔河交鋒,死了一名親兵,也射殺了一名遼人。」 「果真?!」柴貴友盯著趙隆看了半天,半晌才緩緩點了點頭,苦笑道:「看來是真的了。如此說來,雄州要面對的,是遼軍主力。」 趙隆低下頭,在這位之前還幻想遼軍主力會攻向定州的知州頭上,又潑下一盆冰水,「依下官看來,這些遠探攔子軍黑衣黑甲,多半是契丹北樞密使耶律信的部下!」 便聽柴貴友又道:「罷了,罷了,不該問。反正守得住也要守,守不住也要守。」 「大人說得極是。」趙隆沉聲道:「雄州乃河北門戶,無論如何,必須堅守。」 「趙將軍說得是,雖說這是扇四面漏風的門戶,不過,好歹也是個門戶。」柴貴友自嘲地苦笑了一聲,「那趙將軍說吧,該如何辦法?明日一早,契丹的先鋒,便該到易水河北了。這易水北邊,還有容城、歸信二縣,又該如何是好?」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趙隆身上了。 趙隆也是苦笑了一聲,「大人,容城、歸信二縣,如今恐怕只能信任諸葛大人與任大人了,容城駐紮著屬下的第二指揮,歸信駐紮著第四指揮,各有五百禁軍,纓城自守,仍堪一戰。」他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以下官之見,如今頭一件要緊的事,除派人向朝廷報急外,便是要分派人馬,巡查關北,拆毀易水上的橋樑,將關北至易水之房屋樹林全部燒燬,水井投毒,人畜遷入城中。城門要加派人手,晝夜看守,不讓百姓接近。城中在實行宵禁,百姓哪怕生火做飯,也要在規定的時間內,不得隨意舉火,晚上更是嚴禁舉火,城內水井,易著火處,都要遣人看守,如今人心惶惶,遼人在城中必有奸細,若為其所乘,大事去矣!」 「說得不錯,說得不錯。」柴貴友連連點頭。 「第二件,頒下告示,往來商旅,全部進城,不得南下。違者斬!」 柴貴友不解地望著趙隆:「這卻是為何?」 趙隆解釋道:「契丹已近,我軍雖依水設寨、拒河而守,但難策萬全。依下官之見,未必擋得住遼人渡過易水。便如大人所言,雄州不過是一四面漏風的門戶,我們得做好遼人留下小股兵力將我們困在城中,大軍卻繞道南下之準備。以過往戰例而言,這等事甚多。因此商旅南下,再快也跑不過契丹人,路上必為契丹所劫,反而以其貨物資敵。況且我們也不知道其中究竟有沒有奸細。最要緊的,是怕南下的商旅,阻住官道,不利於援軍前來。」 「原來如此。」柴貴友點點頭,「既然如此,便照此辦理。」 「第三件,胡巡檢的部下,請大人下令,讓他聽下官指揮。此外,城中兵力不足,禁軍不敢私自募兵,請大人下令,募集勇壯能戰之士,充入巡檢,協助守城。並擇本州膽大機靈之善走百姓,往來容城、歸信,探查敵情。」 「好,此事本郡讓胡巡檢去辦。」 「第四件,請大人下令本州鄉村百姓,皆就近遷入本城或歸信、容縣,及張家、木場、三橋、雙柳、大渦、七姑垣、紅城、新垣八砦,糧食、牲畜盡量帶走,不能帶走,亦要燒掉……」 趙隆的話沒說完,柴貴友已經大聲苦笑起來。他疑惑抬頭,卻見柴貴友搖頭道;「此事卻依不得趙將軍。」 「為何?這是……」 「本郡知道,此乃堅壁清野,疲敵之策。」柴貴友揮揮手打斷他,澀聲道,「但將軍可知道,河北承平百年,本州有多少富民?這些富民又有多少家產?官府若燒他家糧食,他們又如何肯依?本州鄰近夷狄,民風尚武,百姓家藏刀弓,素稱難治。本郡不想還未與契丹交戰,便先與百姓打起來了。」 「可即便不燒掉這些糧食,契丹來了,也會被搶……」 「百姓不會聽你這些的。只要此刻未被契丹搶,他們便會心存僥倖。而且,契丹人搶了他們的糧食,他們恨的是契丹人;若是官府搶了他們的糧食,到時候,他們怨恨的便是朝廷——這些人便是遷進城中,誰能保他們不懷怨勾結契丹?趙將軍,這天下,多的是只顧自家家產,一點兒也不在乎忠君愛國、華夷之防的有錢人。」柴貴友望著趙隆,又道:「況且,契丹人去搶他們,不是自己的子民,若有反抗,便行屠戮,趙將軍,你能讓本郡下令去屠戮治下子民?」 「這……」趙隆也知道自己斷然下不了這個手,一時亦無言以對。 「若是不能,那便是下了這個令,亦是無用。」柴貴友又道:「本郡會頒佈告示,曉喻百姓。但來與不來,聽其自願。」 「也罷。」趙隆知事亦只能如此,當下抱拳欠身,道:「如此,下官便先行告退,且去安排防務。」 「如此,有勞將軍了。」柴貴友也抱了抱拳,見趙隆正要退出去,忽然間想起一事來,忙又叫住趙隆,道:「趙將軍,還有一事……」 趙隆一愣,停住腳步,「請大人示下。」 「是關於今日白溝驛之戰。本郡會傳出話去,今日將軍率親兵在白溝驛,以少勝多,大破遼軍,射殺遼軍九名,傷敵十餘名。將軍回去後,將今日去了白溝驛的親兵姓名報給本郡,凡今日出戰之親兵,每人賞緡錢一貫!戰死的那一位,除朝廷撫恤外,本郡另賞緡錢二十貫、絹四匹!」 「這……」趙隆定定地望著柴貴友,一時十分為難,他從軍以來,從來不在戰報上做假。 柴貴友似是明白他的心思,又解釋道:「如今人心惶惶,本郡不得已,欲借此來激勵士氣!」 趙隆遲疑了一下,終於欠身道:「下官遵命。」 *********** 四月八日這天晚上,是趙隆的不眠之夜。 他往來於雄州與易水南岸的兩座水寨之間,調派人手,佈置防務。一面還要派出探子去打探各處消息,又要分出精力來,給雄州新募的巡檢部隊分配兵器。好在雄州巡檢胡玄通是個精幹之人,半個晚上,他就募集了三百人——這三百人都是雄州本地人,多是各地忠義社的,個個都精習武藝弓馬,有幾十人還騎了自家的馬來。這只生力軍的加入,的確令趙隆高興了好一陣。只是這些人畢竟不知戰陣,趙隆叫曲英從武庫調出三百架弓,九千支箭,發給他們,將沒馬的安置在雄州城牆上,協助守城,有馬的幾十人則令他們跟了胡玄通,聽候差遣。 可即便是這樣的,他的兵力還是不夠。他麾下原本便只有三千人馬,其中又有兩個指揮,三分之一些人馬,分別駐紮於容城與歸信。兵力捉襟見肘,趙隆也意識到,要想守住雄州,扼住易水不令遼軍輕易渡河才是關鍵。因此,他在易水邊的兩座水寨內,各佈置了一個指揮防守,自己親領營中馬軍與親兵策應,以此構成第一道防線。 但情況怎麼看都無法讓人樂觀。 易水並不是什麼天險,在下游還能行舟,然而在雄州境內的易水,水深流急,河面狹窄,不能行舟,大宋水軍無用武之地。而遼軍在河對岸,僅憑弓弩就可直接攻擊水寨。兩座水寨都是木寨,他害怕遼軍火攻,不敢在寨內囤放火器,可寨中又無法安放床弩。如此一來,他們也只能依靠普通的弓弩與遼軍作戰——這不過是相當於兩個固定的大陣。寨中的禁軍,士氣低落,人懷恐懼。直到柴貴友大賞今日白驛溝之戰的消息傳來,水寨中的氣氛,才又變得活躍一點。 到了後半夜,去往歸信的探子渡河回來,帶來的消息讓趙隆更加心情沉重——遼人的先鋒,已經將歸信縣城圍了個水洩不通。探子堅稱他看到遼人營寨相連,至少有上萬人馬。而且有許多的步軍!這些契丹步軍如今正在歸信城外,打著火把,連夜伐樹,並且有大批的工匠在製造攻城器械。 這讓趙隆實在無法相信。他將他負責情報的行軍參軍韋榮兒叫來,令他親自渡河前去打探。但心裡面,他卻已經相信那探子所帶回的情報。他隱隱地感覺到遼軍的這次南犯不同尋常,然而他卻無法分辨是否如此——這雄州城裡,沒有人真正經歷過遼國南犯。 也許這就是遼人與西夏人不同的地方。 趙隆原本早就已打定主意絕不分兵去救歸信。但當真正聽到探子帶回的消息,他又猶豫起來——歸信城中,有他們五百部下! 領兵去救歸信,的確是冒險,有可能就此被遼軍殲于歸信城下,導致雄州不戰自破。但若讓遼人從容攻下歸信,他們便可以以歸信為據點,來進攻雄州,將來要想守住雄州,就更加困難了。 他一直猶豫道天明,也沒有拿定主意。而從容城卻傳來了更壞的消息——容城降遼了! 容城降遼的具體情況,直到四月十日的中午,才打探清楚。他的第二指揮使江守義在遼軍抵達城下之後,就殺了容城知縣,打開城門,降了遼人。肩負監軍之責的軍法官李月,也一道降了契丹。這件事情在雄州禁軍中造成了極壞的後果,一面是柴貴友、胡玄通等人隱隱流露出來的猜忌與防範,另一面是惱怒的杜台卿幾乎變得歇斯底里,他下令將他的衛隊派到每個指揮的虞侯身後監視,又命令徹查軍中與江守義、李月往來密切之將士,一時之間,雄州之內,人懷猜忌,上下相疑。 趙隆明知這樣是軍中大忌,但他亦無計可施。江守義乃是他一手提拔的,即便是他趙隆,也是懷疑對象。他若再敢替這些通遼的疑犯說話,休說杜台卿不會聽他的,柴貴友只怕就要解除他兵權了。 另一方面,這兩天的時間,一水之隔的歸信城,戰況之慘烈,讓人揪心。 圍攻歸信城的,是三千契丹騎軍與八千渤海步軍,還有大量的漢人工匠。遼軍連夜造出幾十架雲梯,十幾架撞車,自九日清晨開始,就對歸信城發動一波一波的猛攻。歸信知縣任傅良平日治民,素懷恩信,此時親冒矢石上城牆指揮守城,趙隆的第四指揮半日之內,陣亡過半,指揮使、副指揮使、虞侯全部戰死殉國,任傅良斬了前來勸降的遼使,又將自己未滿三歲的獨生幼子扔下城牆摔死,以示必死之意。兵力不足,他就強征城內十六歲以上男女,全部上城牆守城。歸信縣城牆內外,死屍橫積,但遼軍上萬大軍,攻了整整一天,傷亡了一兩千人馬,歸信竟然就是攻不下來。 九日晚上,任傅良又募集了三百死士,在夜色掩護下,從城中地道出城——這歸信地道據說乃是名將楊延昭所建,出城之後,直達遼軍陣後。這只奇兵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夜襲遼營,將遼人辛苦造好的雲梯、撞車,燒了個大半。又有十餘人分道奔出,前往各處求援。 前來瓦橋關求援的兩名死士,在柴貴友與趙隆面前聲淚俱下,苦求一日,見二人並無發兵之意,兩人不顧柴貴友與趙隆阻攔,一人繼續南下求援,一人竟然又游過易水河,要與任傅良同生共死。就在易水北岸,趙隆眼睜睜看著他死於遼軍攔子軍箭下。 到了十一日,歸信的戰況更加慘烈。 遼軍後繼大軍陸續趕到,歸信城外,旌旗遍野。遼軍運來兩尊火炮,四架拋石機,還有自容城繳獲的大量震天雷。隔著易水,趙隆都能聽見歸信火炮發射時的轟隆聲,瓦橋關內外,氣氛凝重,每個人都鐵青著臉,心事重重。歸信的每一聲炮聲,都像是打在了瓦橋關守軍的心頭。知道日落時分,炮聲終於停下,每個人的心都沉到了深淵之下。 果然,入夜之時,趙隆接到斥候的報告——歸信陷落。遼軍用火炮轟開了城門,而江守義與李月帶遼軍找到了雄州地道的出口,遼軍兩道打入,任傅良率軍巷戰失利,自刎於縣衙之內。遼軍旋即縱兵大掠,歸信一城,幾成人間地獄。 *********** 紹聖七年四月十一日晚子時左右,雄州瓦橋關易水北岸,一隻百人左右的契丹騎軍高舉著火炬,疾馳而至易水北岸列陣。 瓦橋關水寨,角聲大作。戰火,終於燒到了瓦橋關! 一隊隊武衛二軍三營的禁軍將軍列隊而出,張開弓弩,對準了對岸的契丹人。守衛水寨的指揮使迅速的登上望樓,等待著策馬而至的趙隆的將令。 北岸,一位黑甲騎士越陣而出,張弓搭箭,嗖的一聲,一枝綁著書信的羽箭,正中一座水寨的寨門。 趙隆的一個親兵看了趙隆一眼,驅馬朝著落箭的寨門馳去。 那黑甲騎士策馬來回踱了兩步,目光落在趙隆的身上。 「足下可是趙隆趙將軍?」這黑甲騎士竟然說得一口純正的汴京官話。 「你是何人?」趙隆驅馬上前兩步,高聲反問。 「在下大遼先鋒都統韓將軍帳下遠探攔子軍隊帥蕭吼,奉令前來下書!」 「下書?!哼!」趙隆望望蕭吼,又望望取過書信驅馬回來的親兵,忽然大喝一聲「駕」,朝著那親兵策馬疾馳而去。他一把奪過親兵手中綁著書信的羽箭,調轉馬頭,回到本陣,抬眼望著蕭吼,高舉手中之箭,高聲道:「此物便是蕭將軍所下之書麼?」 「不錯!所謂識時務者……」 蕭吼一句話放說到一半,便見趙隆已摘下弓來,將那羽箭搭在弓上,弓弦響過,一枝羽箭朝著自己射來。他心中一驚,慌忙側身閃避,卻聽趙隆高聲說道:「請蕭將軍回復韓寶將軍,這便是趙某的答覆!雄州在此,爾等若有本事,只管來取!」 第三卷 《燕雲》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三章 熊羆百萬臨危堞(三之全) 同一天。 定州,北平寨。 定州知州、飛武一軍都指揮使段子介率著一眾參軍、幕僚,登上北平寨的敵樓,眺目東望,觀察著東北形勢。在北平寨的東面不遠,就是寶州城,而東北方向,則是廣信軍治所遂城。北平寨與保州、遂城正好構成一個三角形,當年真宗皇帝之時,這三座要塞中,都屯集了重兵,皆由名將駐守,形成對契丹的第一道防線。 但如今形勢卻大不相同了。 當年赫赫有名的「銅梁門、鐵遂城」[1],乃是沿邊雄鎮,將領都是田欽祚、楊延昭一流的人物,一城之中,騎兵多則七八千,少亦不下五千之眾,兼之城寨險固,契丹至此,雖有十倍之眾,亦無能為力,每每大敗於城下,不得不繞城而走。 而百餘年後,城雖依舊,然諸城之兵,多者不過三千,少則僅有數百,領兵之將,皆寂寂無名,最大不過一致果校尉,官卑者甚至只是區區從八品的御武校尉! 這一切,讓段子介無法再信賴當年的「銅梁門、鐵遂城」。 他是兩天前,也就是四月九日接到的戰報——四天之前,四月七日,遼軍突然犯境,一路突破沿邊城寨,當日便將遂城圍個水洩不通。而僅僅一日之後,遼軍又出現在北平寨,強攻北平寨,北平寨寨主御武校尉李渾率眾堅守,不料遼軍只攻了半日,呼嘯而來,便又呼嘯而去。待到段子介接報,親率麾下兩千騎兵趕來增援,遼軍已經走了兩天了。看樣子,多半是去保州了。段子介感覺到,飛武一軍的大半個轄區,已是烽火遍地。 「契丹究竟來了多少人?可知主將是誰?」段子介朝著東面與東北面看了半天,只見到處都是滾滾的濃煙——那自然不可能全是烽火台的,大多倒是遼軍做飯或故意縱火的痕跡。這讓他心情頓時惡劣起來。 眾人的目光都投向李渾,「段大人,此番犯寨的遼狗,應當不足三千。全是黑衣黑甲,看起來像是耶律信的部眾……」 「耶律信?」 聽到這個名字,北平寨的敵樓上,立時沉寂下來。段子介回頭掃視麾下諸將,除了李渾等寥寥數人外,眼見著眾人臉上皆有懼色,他心中一動,故意高聲笑道:「若果真是耶律信,我定州無憂矣!」 「段大人,這是如何說?」幾個參軍立時七嘴八舌的問了起來,「段大人,這耶律信可是契丹第一名將啊……」「是啊,段大人,耶律信乃是契丹北樞密副使,契丹南犯,耶律信統率的,必然是契丹主力,如此我定州……」 段子介面朝眾人,舉手止住眾人,笑道:「諸君,諸君……」 眾人立刻安靜下來,齊齊望著段子介。 段子介笑道:「諸君所言,皆有道理。然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眾人連忙欠身抱拳道:「願聽大人賜教。」 段子介點點頭,笑道:「諸君可聽說過一句話——天下根本在河北,河北根本在鎮、定?[2]」 一名參軍點頭應道:「此乃前朝宋景文公[3]所言。」 「不錯!鎮、定控太行之險,絕河北之要,由此舉兵西顧,則太原動搖,興兵而北,則范陽震懾!據此歷清河、下平原、逾白馬,則汴京以北,皆為馬跡踏遍矣!鎮、定即古之鮮虞、中山、鉅鹿之所在。晉得此,霸春秋;趙得此,雄戰國。漢高由此平盧綰、站陳豨;唐天寶之禍,以鎮、定不能守;至五代之弱,據鎮、定亦足以拒契丹、全河北。我鎮、定二州,既有關山險阻、林寨屯田限隔敵騎,又有河漕可通商賈,況西與河東不過一徑之隔,河東士馬,東下井陘,不百里可至。」段子介慨聲而談,舉鞭四顧,高聲道:「諸君請看,我大宋百年經營,林寨方成,耶律信若果然舉大兵而臨鎮、定,縱有百萬之眾,契丹騎多步少,他又要如何列陣?我定州城高池深,真定、河東援軍,二、三日之內可至。我兵雖少,據城而守,綽綽有餘;彼兵雖多,除了堵塞道路,又有何用?援軍一至,內外夾擊,一戰可定。」 「是以本郡便怕他來的不是耶律信,若真是耶律信,正是助吾輩封侯!但耶律信並非一勇之夫,本郡敢斷言,遂城、保州、北平寨所遇之遼軍,絕非契丹主力!契丹主力,要麼由雄州南下,要麼自高陽關南下,耶律信調出一兩萬人馬,以兩三千人為一隊,打著他的旗號,一是為了迷惑我們,一是為了牽制我鎮、定之兵。本郡若以為契丹主力在此,則必然龜縮於堅城之內,不敢出城,使我諸城寨陷入各自為戰之苦境。他們便可四處攻擊試探,能取則取,不能取亦使我軍不敢輕易出寨。」 「諸君!」段子介環顧眾人,厲聲道:「吾輩華夏貴胄,豈能讓契丹如此輕我?!契丹軍勢雖盛,然亦不過黔之驢。其不能取鎮、定,則不能取河北。縱然過高陽、雄州南下,他們連我真定府、定州都無能為力,又焉能突破大名府防線?其必敗可知。如此不知大勢、窮兵黷武之國,雖強必亡。諸君欲封侯否?!」 眾人聽他這一番分析,士氣大振,一齊躬身道:「願聽大人差遣。」 「好!」段子介點點頭,道:「本郡奉聖命守定州,守城是吾責,護民亦是吾責!契丹以為我軍不敢出城應戰,殘虐我百姓,辱我甚矣!本郡將留兩千步軍與賈通判,令其堅守定州。本郡要親率馬軍、本州巡檢,東援保州。諸君凡善騎射者,與本郡往保州;不善騎者,助賈通判守州城,同心協力,戮力報國!」 便聽眾人轟然應道:「同心協力,戮力報國!」 ******************************************************************************* 四月十二日,清晨。 雄州瓦特關。 這個清晨簡直稱得上是明媚清新,趙隆登上雄州城樓,極目遠眺,還可以看見樹葉與草莖之上,晶瑩的露珠一滴一滴的反射著朝陽的光芒。在瓦橋關的兩邊,片片水田里的青苗,青翠青翠的,像是長高了幾寸,縱橫相連的池塘、溝渠中,一圈圈的水波蕩漾,那是小魚已經開始在水面下爭食了。 如果不是那一夜之間遍佈易水北岸的遼軍的話,這樣的早晨,即使是趙隆這樣的武人,也會禁不住想要附庸風雅,填上一曲曲子詞,找來歌姬清唱。 但此刻的趙隆,卻全無這份雅興,只是濃眉深鎖,觀察著對岸的敵情。他素知韓寶之名——那是遼國中,名望僅次於「耶律信」的名將。人人都說韓寶勇猛過人,當世無雙,但趙隆未及領略他的勇猛,卻已領教了他的謹慎與小心。 從天色方明之時開始至今,韓寶已經對兩座水寨發動了兩次試探性的進攻。 第一次是兩三百名渤海步兵,躲在一塊塊高達近丈的木板後面,分成兩隊,緩緩推進到河岸,隔河朝兩座水寨發射火箭。趙隆一面下令水寨守軍用弓弩還擊,一面趕緊派人送去兩車猛火油,二三十名臂力出眾的禁軍將一罐罐裝滿猛火油的陶罐擲向遼軍,水寨守軍趁機發射火箭,猛火油遇火即燃,頃刻間便將遼軍的木盾燒了個乾淨。 這次進攻被打退後還不到一刻鐘,韓寶又馬上發動了第二次進攻。這次他排出了百餘名漢軍與三百餘契丹騎軍,繞至易水上游距西水寨約四里左右。那些漢軍背了兩架簡易雲梯,還有十來塊木板。到了河邊,將雲梯一倒,架在河上,木板往雲梯上一鋪,轉眼之間,就架成了兩座木橋。三百餘名契丹騎軍,踏著這木橋,渡過易水,出現在瓦橋關的西面。他們熟練的操縱著胯下的戰馬,分散著穿過池塘、溝渠、稻田,想要配合著正面恰到好處再度進攻的友軍,夾擊西水寨。 趙隆連忙下令胡玄通點了三百善射的巡檢出城迎戰。它讓這三百名巡檢都帶上強弓勁弩,分成五十人一隊,帶著木盾,自由作戰。這些巡檢都熟知地形,穿行於水田池塘之間,來去如飛,結陣方便,見著遼軍,不管是塘堰水田,都是迅速結陣,一頓亂射。那三百契丹騎兵進則無法結陣,戰則陷於水田池塘之間,近身不得,只能遠遠射箭還擊,騎著高頭大馬,反而成了活靶子,混戰一陣,那邊韓寶看著佔不了便宜,便鳴金收兵。趙隆也不敢窮追,見好便收。 此後,便是快半個時辰的寧靜。 趙隆心理很明白,前面的兩次進攻,只是韓寶在試探對手的能力。 傳聞當中,韓寶一旦發起進攻,便有如雷霆萬鈞一般自九天劈下,無論前面是什麼,都會在他的一擊之中,滌蕩乾淨。 趙隆右手緊緊握住佩劍的劍柄,雙目凝視著對岸——無論韓寶有什麼本事,他都已經準備好了。他鎮守的這雄州,就要學那驚濤駭浪中的礁石,縱是風浪大作之時,能將礁石完全淹沒,但是,只要它一退,礁石依然在此! 彭! 彭! 彭! 來了!趙隆在心裡說道——易水對岸,戰鼓之聲,隆隆擂起,緊接著這戰鼓聲傳來的,竟然是群馬踏過地面的轟隆聲。 站在趙隆身旁的杜台卿驚訝的張大了嘴,忍不住問道:「遼狗瘋了麼?韓寶想做什麼?他們在河對岸衝鋒?」 連趙隆一時之間,也搞不清韓寶想要做什麼——他總不至於瘋狂得想讓麾下的騎兵縱馬躍過易水吧! 他睜大眼睛,看見一隊隊的騎兵踏著鼓聲,衝到河邊,旋即勒馬急轉,便在此時,只見從那些契丹騎兵手中,揮出一坨坨黑色的物什,飛向河邊的兩個水寨! 「不好!」趙隆與杜台卿幾乎是同時叫出聲來,兩人驚恐的對視一眼,趙隆馬上轉向一個行軍參軍,高聲喊道:「是猛火油!猛火油!」他話音未落,後面的契丹騎兵已經上著兩座水寨射出一輪漫天蔽地的火箭,頃刻之間,兩座水寨燃起了熊熊大火,水寨之中,一片慌亂。 趙隆尚在權衡水寨是否還能堅守——幾乎沒有片刻的間歇,突然之間,對岸角聲齊鳴,一隊隊漢軍抬著幾十架簡易雲梯,背著木板,朝著易水沖來,他們旁邊跟著上千名渤海步軍,一面向前衝鋒,一面朝河對岸漫無目的的射箭,掩護著漢軍。 「撤!撤!讓水寨的孩兒們撤回關內!」趙隆這時再也不敢猶豫,一面嘶聲力竭的高喊著,一面衝下城樓,大聲喊道:「馬軍上馬!出城迎敵!馬軍上馬!」 但是趙隆的馬軍還沒有來得及出城接應,他還沒有跑下城樓,就被杜台卿死命拽了回來。 就在轉瞬之間,城外的局勢已經崩潰,契丹騎兵源源不斷的通過易水,兩座水寨的守軍潰不成軍,四散逃竄,被契丹人攆在屁股後面追殺。他們中的很多人甚至忘記要朝瓦橋關逃跑!而水寨因為無人救火,眼見就要燒沒了。 他看見蕭吼高舉著一面「韓」字將旗,疾馳至關下,勒馬急停,一面把將旗插入地中,抬頭高聲喊道:「趙將軍!我家都統讓我前來回復將軍——雄州在此,我自來了!」 這是趙隆從軍以來,所受到的最大羞辱。 但此時,甚至連這樣的羞辱也已經不算什麼,遼國既然已經渡河,他就陷入了必須攖城自守的境地。他的耳邊,分明已經聽到了載著火炮的馬車碾過官道的吱呀聲,而更重要的是,三軍不可奪氣——可是,瓦橋關自他趙隆以下,在韓寶這樣的打擊下,的確已經氣奪! 難道這就是我要盡忠的地方麼?!望著城下趾高氣昂的簫吼,趙隆輕輕按住已經將箭搭在弓上的杜台卿---那裡在射程之外。 「杜大人,借一步說話。」 (1)註:梁門指的是安肅軍安肅縣,因五代後周時安肅縣稱為「梁門口呰」。 (2)註:鎮州,即真定府。 (3)註:即宋祁,乃仁宗朝名臣,曾經做過定州知州。 第三卷 《燕雲》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三章 熊羆百萬臨危堞(四之全) 遼軍渡過易水、奪了宋軍的兩座水寨後,卻並沒有馬上攻城,而是夾河列陣,好整以暇的壘灶做飯起來。韓寶再次向趙隆展示了他的謹慎,他不僅派出了兩隊騎兵在瓦橋關兩面游弋,還派出了數千漢軍在城外砍樹挑土,填平附近的水田。 趙隆從未遇到過這樣的對手。他佔盡優勢,卻依然連半點機會都不肯留給自己。 午後,趙隆終於有機會第一次在實戰中見識到火炮的威力。 五門火炮,每門火炮都由四頭駱駝拉動的駝車裝載,除了對道路有所要求外,若論行軍速度,較之尋常馬車,毫不遜色。除了拉載五門火炮的駝車外,同行的還有十餘輛駝車輜重,而護衛這五門火炮與二十五名炮手的,是上千餘名契丹精銳騎兵!這支火炮部隊,看起來不像是韓寶的麾下,更像是一支獨立成軍,協助韓寶作戰的部隊。他們渡河之後,在距城約兩里左右的地方,卸去挽具。趙隆看著他們將長達五六尺的銅炮,從駝車上推下來——原來每輛駝車上的火炮,都已經事先裝在一個炮架之上,這種炮架,趙隆曾經在河間府見過,都是由堅木製成,裝有四個輪子,便於移動。但遠遠看來,遼人的炮架,與大宋神衛營的不同,神衛營的炮架較高,火炮可以上下調整角度,據說如此,發射之火炮能更加精準。而神衛營的炮手,隨身也都會帶有規尺,以計算發炮之遠近。 但趙隆所見的這些遼軍炮架,卻極其低矮。他遠遠看見那些遼人炮手比劃半天之後,方將五門火炮推到各自的位置。然後,讓他大惑不解的是,遼人並沒有馬上發炮,竟然在火炮後面挖起坑來! 這卻是趙隆從未見過的。 他並不知道遼軍的這五門火炮,與他在河間府所見之宋軍火炮,形制其實大不相同——宋軍在河間府有大小火炮二十五門,射程遠近各不相同,然而全是後裝子母銃炮,每門炮配有三到五個子銃,事先將彈藥裝於子銃之內,作戰之時,火炮便可以連續不斷發炮。而其彈丸以鉛子為主,一炮發出,鉛丸成百數十,人畜中者立死,要的便是殺傷範圍大。而遼軍這五門火炮,卻是專門設計出來攻城之用——整個大遼國,這樣的火炮,也就此五門,再多一門都沒有了。 遼國設計、鑄造這五門火炮的人,叫做韓守規,乃是一個遼國漢人,韓家世代都是遼**中的工匠,韓守規之父因為相貌俊秀,被一個親王看中,做了男寵,韓家因此顯達。韓守規三十歲時,也就是熙寧十一年,被選中派往汴京白水潭學院格物院留學,他本就天性聰慧,兼之留學之前,在遼國曾經設計兵器、規划水利,甚至還主持過修建宮殿,因此在白水潭留學之時,實是如魚得水。雖說格物院凡與兵器研究院有關之學問,對遼國學生都有所防範,但是學院到底是學院,如火炮之設計原理這些,本也不是多深奧的東西,況且,石越懲於他那個時空中的明代初期為了防止火炮技術洩露,採取秘不示人的方針,最終卻是導致後繼人才匱乏,成為至明代中葉,火炮便已落後於西方的一個重要原因,因此極力反對敝帚自珍的方針,而是力倡鼓勵民間習學——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石越對白水潭格物院之影響,無人可及,而在這種政策之下,對於韓守規這樣的聰明人來說,瞭解火炮火器之奧秘,那實在是極簡單之事。相關的書籍處處皆是,而他的同窗好友,更是多有在兵器研究院當差的。韓守規在白水潭讀了五年書,回國之時,箱中便已經裝了他自己設計的十幾種火器圖紙。而那時,遼國已經開始暗中仿製火炮有時了。待到韓守規歸國,遼國仿製火炮便是一日千里——遼國坐擁幽薊之地,治下擁有漢、渤海兩個文明高度發達的民族,無數技藝出眾的工匠,又有鐵礦、銅礦,其冶鐵、冶銅之技術,相比宋朝,可以說在伯仲之間。一旦有了韓守規的頭腦,在火炮技術上,遼國較之宋朝,差的就只是經驗的積累了。而偏偏韓守規本人,同時又正是一個天才的工匠! 如他鑄造的這種「神威攻城無敵大將軍炮」,採用了宋朝趙巖設計的克虜炮為原型,有準星、照門、炮耳,管壁較厚、倍徑較大,但卻又做了專門的改進,這種火炮,每門重達八百至一千斤,比宋朝最新型的克虜炮要重上一倍,與宋朝兵研院現時喜歡設計子母銃後裝炮不同,韓守規採用的是前裝彈藥,所用的彈丸,乃是大如小斗的石彈!這「神威攻城無敵大將軍炮」,一炮發出,聲震數里,後坐力極大,炮手點火之後,若不及時躲進土坑,難免不被震傷。其威力之大,稱得上是前所未有的攻城神器。遼帝耶律浚甚至親自賜名由這五門火炮組成的部隊為「大遼神威軍」! 這些內情,自非趙隆所能悉知。 事實上,他連「韓守規」這個名字都從未聽說過,也從來沒有聽說過什麼「大遼神威軍」。他對火炮最主要的認識,來自於河間府的一次演習試射,那一次,附近所有軍州的主要將領都受邀前往,親眼看著二十餘門火炮齊轟,實是趙隆有生以來所見的景象中,最受震撼的一次。這遠不是他在講武學堂時看到的那幾門教學用克虜炮可以相提並論。(將麼內情,雖非趙隆所能悉知。但是,洩露,採取秘不示人的方針,最後) 然後便是昨日…… 然後,便是今日! 大約在申初時分,便聽到幾聲巨大的轟隆聲猛的響起,遼軍終於開始發炮攻打瓦橋關。 遼軍的第一輪炮擊發出的巨響,驚得瓦橋關內的牲畜馬嘶牛鳴,四枚石彈越過了城牆,砸落城內,一枚石彈正好砸在離城牆不遠的一座房屋上面,斗大的石彈落下,頃刻間就砸塌了半邊屋頂。還有一枚石彈打在了城牆上,站在趙隆旁邊的曲英咂了咂舌,從城牆上探出半個身子去看了一眼,嘴裡立刻罵出了一連串連趙隆都聞所未聞的粗口來——原來這城牆竟被這石彈砸出個數寸深的大坑來!虧得瓦橋關當年修築之時,壘土是花了功夫的,要是一般小城,只怕挨得這一炮,城牆馬上就得塌一塊。 趙隆也是目瞪口呆,他原本以為遼人的火炮,與河間府的火炮差不多,或者充其量也就是七梢炮那樣的威力,因此早已準備了布幔、皮簾等守城之物應對。他正在發愣,已聽曲英在旁邊罵道:「乖乖,趙大人,這玩意靠布幔、皮簾只怕耐不住。」 連杜台卿也忍不住罵道:「樞密院那群王八蛋,難怪他們在大名府要修石牆!趙大人,這該如何辦法?」 「曲三,先讓大伙將布幔、皮簾撐出去!」趙隆吩咐著曲英,一面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有信心一點,「讓胡巡檢去城中,令城內軍民,不得驚慌,小心躲避矢石。」說道此處,他故意提高聲音,大聲道:「瓦橋關堅固著呢。大家放心,這幾塊石頭,砸不垮這城關!」 目送著曲英高聲領命而去,趙隆轉過身來,望著杜台卿,問道:「杜大人,上午所說之事?」 「你說現在就?」杜台卿驚訝的望著趙隆。 「我們去見柴大人罷!」趙隆望著杜台卿的眼睛一會,轉身便朝雄州州衙走去。 身後,遼軍又開始了第二輪炮擊。 「開什麼玩笑?!」雄州州衙,柴貴友瞪大了眼睛,望著趙隆,「詐降?!」他轉過臉望著杜台卿,「難不成你也瘋了?」 杜台卿默默不語。趙隆漲紅了臉,道:「柴大人,這實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什麼沒有辦法的辦法。」柴貴友搖著頭,道:「不成!不成!雄州守得住便守,守不住,咱們三個便一道自刎盡忠。詐降,成了還好。 萬一沒成,到時候就算再想死,也不得乾淨了。」 「大人若只是顧忌此事,那下官倒有個辦法。」 「什麼辦法?」柴貴友狐疑的望望趙隆,又望望杜台卿。 「到時候便說是下官與杜大人綁了大人獻城,如此,縱然失敗,亦不損大人清名。」趙隆是真的豁出去了,在這裡,他不必再掩飾他的絕望。 「這……」 「柴大人,不得萬不得已,下官不會出此下策。」趙隆高聲道:「大人若是不信,不如上城樓看看,遼軍五門火炮架在兩里之外,發石如斗,易水南北,精騎數千。下官若是出城野戰,無異於驅羊攻虎,自取敗亡。想要纓城自守,城中卻無一物可以阻著遼人的巨石,無一器能攻得著兩里以外的遼軍火炮!大人不是不知,我雄州城內,無論拋石機、床弩,能射到一里以外,便算是利器了!便這麼著乾等著挨打,早則今晚,遲則明日,這城牆總會被轟塌一塊,遼人若是運氣好一點,一炮轟中城門,那只怕連今晚都等不著!」 「如今之策,惟有詐降。遼人素來輕我,下官見韓寶用兵又謹慎,愛惜士卒性命,我們如今窮途末路,向其請降,他們沒有不答應的道理。到時,若能說動遼人,允我出城請降,我便擇數十死士,騎快馬,暗藏霹靂投彈、火藥,伺機而動,無論是與韓寶同歸同歸於盡,或能拼得一命,毀掉遼人火炮,遼人都必定士氣大挫,雄州亦能贏得喘息之機,等待援軍前來。」 「縱是遼人不讓我出城請降,我們為表誠意,派去人質。他們既知我今晚將降,戒備必有所放鬆。今晚我亦可擇死士數百,由城內地道出城,偷襲遼軍,殺他個措手不及。若能除去遼軍火炮,自是萬幸。縱然一無所得,咱們也拖了一日時間,也是便宜。」 「人質?這遼人火炮,真的如此厲害?」柴貴友忍不住問道,他聽趙隆所說,哪裡是詐降,分明是孤注一擲。他口裡問著話,眼睛卻是望著杜台卿——在他心裡,他是信任杜台卿多過信任趙隆的。容城之鑒不能不防,萬一趙隆是想要弄假成真…… 杜台卿沉默了好一會,方沉聲道:「柴大人,你也上城牆看一眼罷。」 自從昨天晚上遼軍兵臨城下以來,柴貴友還沒有上過雄州的城牆——他一直都躲在州衙之內,念佛頌經。 北平寨至保州的路上。吳家口鋪。 段子介勒馬停在吳家口鋪的入鎮路口,望著眼前的殘垣敗瓦,沉默了半晌,突然破口大罵:「賊遼狗!莫叫本郡遇上!」這已經是他一路上,所遇上的第三處村鎮,處處皆是一般景象,不僅人畜無遺,連房屋都燒得乾乾淨淨。 「段大人,斥候只找到了四五具屍首。」一個行軍參軍在前頭聽了斥候的報告,回來稟報:「這吳家口鋪原本有兩百多戶人家,男女老幼算在一起,該有上千人口,看來都是被遼狗掠走了。」 「押著這許多人,他們走不遠。」(僅)是一路上他們所遇的三個村鎮,加起來,人口便是上兩千。段子介執鞭沉吟,轉頭望向身旁的北平寨寨主李渾,他早知李渾之名,知道他曾是大宋精銳騎軍的護營虞侯,又是殿前侍衛班出身,如今北平寨戰略地位遠不如從前,留在北平寨實是大材小用,而他來定州,時間不算太久,現如今正是用人之際,因此才特意帶(在)身邊,正是為有所倚重。此時他心中猶疑,本待想問李渾,但旋即改變了主意,轉頭望著自己的參軍們:「諸君可有何想法?」 段子介身兼飛武一軍都指揮使,因兩府深知定州之緊要,因此定州轄下,除軍直屬部隊外,尚有一步營一馬營——若是再遲上個一年半載,定州甚至還會有裝備火炮的神衛營進駐。而此番率軍東援,他帶走了馬營近一千八百名騎兵,以及軍直屬部隊的大部——包括一個指揮的騎兵、一個指揮的輜重兵,以及隨他而行的護軍虞侯與幾十名執法隊,此外,還有定州巡檢麾下的三百巡檢,總兵力超過了三千人。而隨行之武官也不少,雖然軍副都指揮使被他打發回定州守城,但軍都行軍參軍,他卻不能不帶在身邊,還有七名軍行軍參軍,他帶了四名前來,一名是掌糧秣的行軍參軍——這是免不了的,按例此職兼任軍直屬輜重兵指揮使,其他三名,一位掌情報地圖,兩位掌作戰、訓練之職。此外,他還帶了一名(書記)官、兩位軍醫……這些武官,都是從七品的翊麾校尉、翊麾副尉。更不用說他的都行軍參軍以及馬營都指揮使,還是堂堂致果校尉! 近二十年的宦海生涯,的的確確讓段子介變得更加細心。他到定州雖然不久,但已經明白,河朔禁軍是一個論資排輩的地方,階級分明,上下有別。他若放著這許多致果校尉、翊麾校尉不問,反而先問一個罪臣起復的御武校尉,難免沒有人不會心生怨恨。若是平時,他倒不怕這些,但如今大兵壓境,一點點怨恨累積,就保不定有人會因此勾結遼人,以洩私憤。 但他的參軍們似乎都沒有明白他的意思,沒有人敢冒然回答他。 軍制改革在禁軍之中廣設參軍,其意圖一是為儲備人才,一是為主將決策之時集思廣益,在軍一級設「都參軍」一職,樞密院更是對此寄以厚望。但事實卻往往不盡如人意。有些禁軍中的確參軍們起到了幕僚的職責,而在另一些禁軍中,參軍們起的是清客的作用——他們似乎認為自己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奉承上意,因此專以揣摸主將的心意為先務。 段子介等了一小會,聽幾個人沒頭沒腦的說了幾句試探他意圖的話,強忍心中怒氣,轉身問李渾道:「李寨主,你有何看法?」 李渾忙趨前一步,欠身回道:「段大人,下官以為,遼人未及深入,所到之處,便大肆劫掠,而且又是殺人少,掠人多,這正印證了大人此前的判斷——其胸無大志可知。既然如此,下官以為,他們未必攻得下保州!」 「諸君以為呢?」段子介這次問他的參軍們的語氣中,不由自主的帶上了一點點譏諷。 這一次,一個參軍自以為明白了段子介的意思,忙大聲道:「李御武說得極是。遼狗既然輕易攻不下保州,其頓兵堅城之下,師久必疲,我軍正好好整以暇,慢慢前去,以逸待勞,必克全勝!」 師久必疲……段子介正恨不得一腳將這個參軍踢到路邊的溝裡,卻聽到李渾高聲道:「不可!」 那參軍不料李渾跳出反駁自己,一臉傲慢的望向李渾,含譏帶笑的問道:「噢……李御武又有何高見?」 他刻意把「御武」二字說得極重,顯在譏諷對方的階級,李渾卻毫不在意,面朝段子介,大聲道:「大人,下官以為,遼人在北平寨淺攻則止,其必不久屯於保州亦可知。遼人若攻不下保州,多半便會引兵他去。我軍便算是快馬加鞭趕去保州,也未必能遇上遼人,何況緩緩而行?」 那參軍卻不服氣,譏道:「北平寨之重要性,如何能與保州同日而語?遼軍不攻北平寨,可未必不攻保州。」 李渾會看了那參軍一眼,反問道:「下官敢問這位大人,遼人若一意想要攻下保州,又哪來多餘的兵力在這四處劫掠百姓?殺人放火、搶劫糧食或還情理當中,但若是劫掠人口,難道不當等到保州城破之後再說麼?」 「或者遼狗兵力充裕……」 「若其兵力充裕,為何又不見在我軍來的方向設置斥候,甚至伏兵以待?況且,果是遼軍主力在此,我軍斥候,早就該見著遼軍了。」 段子介見那參軍理屈詞窮,面紅耳赤,卻還想爭辯,他心裡雖極是痛快,卻不欲他們再爭吵下去,揮手止住二人,道:「不必多說,李寨主所言有理。李寨主,你以為我們當如何應對?」 「下官以為,我軍的確不必急於去保州。」李渾抱拳回道:「但不是為了攻敵之疲。」 「唔?」 「遼軍縱兵四掠,所掠之百姓、牲畜、財物,不在少數。其行動也必然緩慢。大人何不向四面八方,廣佈斥候,尋找遼軍蹤跡?下官聽說,遼人一向嘲笑我河朔禁軍不敢與其野戰,他們必然想不到大人竟敢尋找他們野戰!我軍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必能成功。」 「好!好!」段子介連贊數聲,才又向諸參軍問道:「諸君以為呢?」 這時眾人早知他心意,當下一個個說道:「職等以為李寨主所言甚是,若能救百姓於倒懸,亦是不負大人護民之心。」 段子介見計議已定,便待安排斥候,忽聽到鎮內傳來喧囂聲。因問道:「出何事了?李寨主,你去看看。」 「是。」李渾領令而去,未多時,便見他與幾個巡檢押了兩個二三十歲的男子過來。 段子介望了一眼李渾,「他們是何人?」 「回大人,他們自稱是吳家口鋪人。」 「唔?」段子介轉頭,望著隨行的定州巡檢張龐兒,「張大人,你認得麼?」 張龐兒忙上前來,仔細看了看二人,回到:「回段大人,下官雖為巡檢,然保州非下官轄內。」 段子介點點頭,縱身下馬,踱到二人跟前,端詳了二人一會,方問道:「你們是本地人?」 「是。」那兩個男子早見眾人情形,雙雙跪倒,年紀較輕的那個叩頭道:「回大人話,草民叫吳和尚,這位是我的結義哥哥,喚作吳三兒。我兄弟皆是吳家口鋪忠義社的。昨晚遼狗過此……」 「昨晚?你說昨晚?」段子介聽到這話,連忙打斷二人。 「是……」 「你們聽好,我要你們詳詳細細說給本郡聽 四月十二日傍晚。 雄州。瓦橋關外,遼軍先鋒都統大帳。 韓寶穿著一副與普通契丹士兵沒有多大區別的盔甲,坐在一張胡榻上,仔細的擦拭著自己的佩劍,不時抬頭,觀察雄州的戰局。從他的帳中向外眺望,雄州瓦橋關的動靜,都可以一覽無遺。 現在,他佔據著絕對的優勢。 但是,韓寶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 對於這場戰爭,極少有人知道,韓寶與耶律沖哥在軍中屬於少數派。雖然大遼皇帝有權力做任何他想做之事,可是耶律沖哥沉默不語,心裡對是否真的能打贏這場戰爭毫無信心。而他韓寶,則是不喜歡打一場從一開始就注定要締結和約的戰爭。 雖說戰爭既然已經開始,就必須要贏得勝利。然而,他自歸信之戰以後,就格外的留意不要白白犧牲自己的部下。他統率著兩萬餘人馬,包括三千契丹精銳騎軍及兩倍於此的家丁,一萬渤海步軍,六千餘名漢軍與工匠。這三族將士,能被選入先鋒軍,都是經驗豐富的百戰之餘,都是大遼國力的一部分!如非必要,他再也不會輕易將他們消耗於南朝的堅城之下。 皇帝已經向阻卜、室韋、女直這些部族發詔徵兵,那些部族兵才是可以隨便消耗的,若有一日要苦戰於堅城之下,要讓數以萬計的士兵去前仆後繼的送死,他會耐心的等待著皇帝將這些蠻夷送到他麾下。 到那時,他一定會讓南朝諸將好好領略一下,他韓寶用兵能剛猛到何等程度! 至於那些小小勝利,直到兩朝皇帝重新簽訂盟書之日,都不值得他高興。 五門攻城炮對著瓦橋關已經轟了一個多時辰,城牆上撐出密密麻麻的皮簾、布幔,但遇上火炮之利,卻幾乎如同擺設。瓦橋關的城牆被轟得坑坑窪窪,有一枚炮彈越過城牆,擊中敵樓,竟將敵樓轟塌了一角。宋軍懼於大遼騎兵之威,不敢出城野戰,只能龜縮於城中。然而面對大遼火炮,卻是連守城也一籌莫展。若非這火炮的準度實在不敢恭維,只需一炮轟開城門,這瓦橋關早已經是他韓寶的了。 平心而論,這實已是大快人心之事。當年南朝以火器自驕於天下萬國之時,絕不會想到,不過一二十年間,就有今日這樣的情形出現。可是,這樣的情形,卻讓韓寶與耶律沖哥更加憂慮——通事局曾經探查到南朝樞密院的一份機密文書,據那份公文所言,南朝自國力恢復後,兩府於太平中興十一年,也就是去年,奏請南朝太皇太后批准,要大舉增建火炮作坊,預計若干年後的規模將是現有火炮作坊的二十倍以上!只要等到明年,沿邊諸鎮,如雄州、霸州,都將配備火炮與神衛營。再等五年,南朝要將沿邊如雄、霸這樣的重要軍州,每城佈置大小火炮三百門以上。 這份機密情報,也許是讓皇帝覺得再也不能多等的原因之一。 以南朝的國力而言,他們如若真的想造這麼多火炮,的確是造得出來的,傳聞中,南朝設計出的小火炮,不過幾十斤而已,費銅並不多。而且,據說南朝並沒有放棄鑄造鐵炮的想法,只是不知道他們的進展如何。不論如何,韓寶都無法想像,以大遼的攻城能力,面對著善於守城的宋軍,以及數百門火炮,該要如何應對…… 韓寶雖然對火炮瞭解有限,但他已經敏銳的意識到,火炮這種兵器,就是要越多越有威力,越大越有威力,五百門火炮齊轟,威力絕不止五門火炮的一百倍而已! 所以,雖然大遼的火炮如今能令南朝的許多城池一籌莫展,幫助大遼攻取一座座原本只能望城興歎的城鎮;能夠在野戰中前所未有的威脅到南朝的重兵方陣,但是,若將眼光放得長遠一點,就能看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這對大遼絕不是一件好事兒。以南朝的國力,可以輕易的造出上萬門、甚至是上十萬門火炮,然而若讓大遼造上萬門火炮,只怕將大遼的皇宮全賣了都湊不齊這許多青銅來。 唯一可以安慰的是,韓寶也發現了火炮的缺點。他們笨重、移動不便,尤其是在開炮作戰之時,而真正要威脅能征善戰的大遼騎兵,沒有數百門火炮,將大遼騎兵引入事先設定的戰場,亦難以如願。因此,對宋軍來說,當那一天到來——他們將大量的火炮用於野戰後,火炮即是他們最大的優勢,也將是他們最大的弱點。而對於大遼來說,只要統兵將領善於利用騎兵機動力強的優點,火炮對騎兵的威脅,遠不如對步兵的威脅大。 只不過……韓寶耳邊聽著攻城炮那震耳欲隆的炮聲,心裡卻突然冒出一個不怎麼吉利的念頭——也許,這將是大遼鐵騎,最後一次踏足河北平原了。 「父親!」踏入帳中的,是韓寶的第八子韓敵獵,也是他十五個兒子中,最像他的一個,現年不過十八歲,便已經官至鷹坊副使,此次南征,便在他帳下做了參謀[1]。 韓寶沒有抬頭,仍然繼續擦著他的佩劍,只是淡淡應了聲:「何事?」 韓敵獵欠身行了一禮,稟道:「蕭忽古元帥在霸州受挫。」 「啊?!」韓寶終於停止了拭劍,抬起頭來。 此番南征,大遼可謂傾國而出。十三萬精銳常備騎兵,除皇太子率兩萬騎御賬親軍屯兵南京析津府監國,上京道、東京道各留數千宮分軍鎮守外,十餘萬騎御賬親軍、宮分軍傾巢而出,此外,還出動了三萬渤海軍、八萬餘漢軍。後面,還有源源不斷的部族軍正接到徵召…… 大軍依舊分成東西兩道,西路設西京行營都部屬司,以西京留守耶律沖哥任都部署,統兩萬宮分軍、四萬漢軍,雖有步騎六萬,然既要鎮守西京道,又要監視上京道諸部族,防備宋軍自河套東渡陰山,因此其目的只是牽制河東宋軍,令其不敢輕易東過太行。 真正的重點自然是在東路。皇帝御駕親征,下設行樞密院統轄軍事,由耶律信、蕭嵐主持。而東路又兵分三路:蕭阿魯帶統軍一萬餘騎,號六萬,襲擾鎮、定;他韓寶率步騎兩萬餘為先鋒,出雄州,皇帝與耶律信、蕭嵐率主力三萬御賬親軍、兩萬宮衛騎軍、一萬餘渤海軍、兩萬餘漢軍以及少量部族軍,共步騎近九萬之眾緊隨其後;而蕭忽古則統兩萬騎兵、五千渤海軍、一萬漢軍,計步騎三萬五千餘眾,號十萬,出霸州,攻滄州。 只有各軍主將等極少數心腹之臣,才知道這次戰爭的真正目的。 也只有他們才知道,哪些地方重要,哪些事情重要……也只有他們才知道,為了迷惑宋軍,防止南朝察知軍隊調動,皇帝親率的主力與耶律沖哥的西路軍是滯後出發的——當其他三路軍隊進入宋境之時,這兩隻軍隊才剛剛集結完畢。 蕭忽古的意外受挫,說不定會影響到整個戰事…… 「霸州不過四千餘守軍罷?」 「是。」韓敵獵的臉上也仍然還有未退去的驚訝之色,「蕭老元帥也是我大遼的老將,此番為求必勝,皇上特意調動了十門火炮前去助陣,雖說那火炮並非是為了攻城而造……」 韓寶站起身來,打斷韓敵獵。「傷亡如何?」 「折損了五千餘人,戰馬一千多匹……」 「五千餘人?!」韓寶當真是大吃一驚,「霸州呢?」 「兩三千人的傷亡總是有的。」韓敵獵說完,見父親沉吟不語,又提醒道:「父親,咱們恐怕也得先做準備。」 「唔?」 「蕭老元帥仍舊沒有撤兵的意思,大軍還在圍城——依孩兒看,多半是皇上或者蘭陵郡王下了密命,說不定,神威軍也得去霸州助陣……」他口裡的「蘭陵郡王」,說的是耶律信的爵位。韓敵獵說到此處,忽然停了一下,試探著笑道:「孩兒看這仗打得,不像是以往的路數,倒似是皇帝有意恢復三關故地似的。」 韓寶瞄了兒子一眼,忽問道:「若你是蕭老元帥,你會如何攻取霸州?」 韓敵獵想都不想,便笑著回道:「若是孩兒,屯兵兩千騎於城外,圍而不攻。然後縱兵四掠,將霸州四野,焚蕩無遺。甚而可以乾脆不理它,繞城而過便是。這城值不值得攻,不可一概而論。若這仗打得短,反正南朝也不敢出城,攻它做甚?若這仗打得長,他既不敢出城,我圍他三年五年,屯糧再多也吃沒了,這城又焉有不破的?不瞞父親,兒子就是想不明白,我大遼善野戰,南朝善守城,都百多年了,皇上又不要他們的地,又何必非要以己之短,攻敵之長?」 「放肆!」韓寶厲聲斥道:「皇上要甚不要甚,輪不到你來說三道四!」 「是。」韓敵獵連忙低頭認錯。 韓寶罵了一句,又問道:「那雄州呢?若是你來領兵,你待如何取法?」 「雄州……」韓敵獵沉吟了一會兒,轉頭看了一眼帳外的瓦橋關,忽然愣住了,笑道:「只可惜天下的城不能都這般取法。」 回頭再看韓寶,也是望著帳外怔了一下,自言自語的說道:「請降?」 此刻,遠處的雄州城頭,一個人正舉著一面白旗,拚命的搖著,還有人在大聲呦喝著什麼。 父子倆方相視一眼,帳外,蕭吼捧著頭盔走了進來,高聲稟道:「稟都統,雄州乞降!」 [1]註:遼國北面行軍官官名。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三章 熊羆百萬臨危堞(五之全) 韓寶在親兵的簇擁下,在他的大帳外,接見了那位用籃子吊下來的雄州使者。他依然穿著那副平淡無奇的盔甲,但披上了一件華麗的披風,這件黑色的披風,是用上等貂皮製成,以金絲鑲邊,上面還嵌了一些東珠——這件披風,是大遼皇帝賜給他的。他的身後站著四個親兵,一個牽著他的愛馬「黑騏」,一個扛著他的長槍,另外兩個,分別捧著他的弓與箭袋。兩旁則站著他的幾名參謀與裨將。 蕭吼押著那個雄州使者來到他的跟前,一個三十來歲的南朝校尉,比韓敵獵還高,差不多有六尺高——聽說南朝選拔禁兵,對身高極為重視,只是不知道他們對骨氣是否同樣的重視?這個南朝校尉穿著他的官袍,「正八品。」韓寶瞄了他一眼,用漢話問道:「宣節校尉?」 那個南朝校尉跪在他面前,用契丹話恭恭敬敬的回道:「下官宣節副尉曲英,叩見晉國公。」 韓寶略略吃了一驚,晉國公是他的封爵,讓他驚訝的是,這個曲英的契丹話,竟然講得極好。 他也改回契丹話,「你來乞降?」 「是。」曲英從懷中掏出一封書折,雙手恭敬的高捧著,回道:「下官奉趙大人、杜大人之命而來,這是降書,請晉國公過目。」 韓寶的眼睛瞇了起來,他示意韓敵獵接過文書來,打開掃了一眼,一面問道:「若我沒記錯的話,雄州知州叫柴貴友。」 「是,晉國公說得不錯。不過,那柴貴友不知逆順,不識時務,已經被趙大人與杜大人擒住了。」 「好一個不知逆順,不識時務。」韓寶嘿嘿乾笑了兩聲,「我久仰你家趙將軍之名了。」 「不敢,不敢。」曲英連忙回道:「趙大人說,此前冒犯虎威,還望晉國公海涵。晉公乃北朝名將,趙大人、杜大人,才是仰慕已久。今晉公領兵而來,雄州兵微將寡,縱是負隅頑抗,終不可能敵得過晉公之虎威,徒使生靈塗炭,受此無妄之災。故此,趙大人、杜大人說,只要晉公答應全此一城之百姓性命,二位大人願獻此城。若大人不肯答應,則我雄州雖無器可當火炮之利,然縱是城破,亦必巷戰到底。」 他這一番話,卻又說得慷慨無比,惹得蕭吼拔刃出鞘,厲聲喝斥。 韓寶揮了揮手,止住蕭吼,不動聲色的道:「如此說來,趙隆與杜台卿,倒是仁義之將,我又焉能不成全他們?你叫趙將軍與杜將軍放心,他們若真心獻城,我大遼皇帝最是愛惜人才,我亦可保他們富貴。但既要獻城,卻在何時?」 「回晉公話,趙大人與杜大人之意,是望晉公寬限一晚,明日即便獻城……」 曲英話未說完,韓寶忽然一聲大喝:「來人啊,將此人給我拿下!」 「是!」蕭吼大聲應道,手一揮,幾個親兵立即撲上來,將刀架在了曲英脖子上。 曲英嚇得兩腿發軟,面色慘白,呆一陣,才大喊:「冤枉,冤枉。」這回卻是用的漢話了。 韓寶冷冷望著曲英,冷笑道:「你來詐降,還敢叫冤枉?!」 「冤枉!冤枉!晉公,我們真是真心實意想要獻城啊……」 「既是真心實意,為何不立即打開城門獻城?既已擒得柴貴友,為何不斬了他的人頭送來?分明便是詐降!」 「晉公!晉公!冤枉啊!」曲英跪在韓寶跟前,叩頭如搗蒜一般,「晉公明鑒,雄州沐趙官家恩德一百餘年啊,人心歸宋,獻城之議,雖為大義,然軍民昧於愚忠,多有不服者。柴貴友治郡,又是頗有小恩小惠,若然便這麼殺了他,雄州城內,此刻便已是血流成河,若是這般,豈不是害了百姓的性命?便是倉促讓晉公進城,開城門不難,然進城之後,誰又能料到發生何事?趙大人與杜大人卻是怕到時惹惱了晉公,弄巧成拙。愚民無知,總要時間彈壓勸說;府庫籍冊,也要時間清點。況且明日獻城,時間也不過一晚而已,若是緩兵之計,這一晚上又濟得甚事?這……還望晉公明鑒啊!」 「既然如此,那你說,明日你們待如何獻城?」 「是!是!」曲英連忙說道:「趙大人、杜大人說,若晉公肯全此城百姓性命,為表誠意,明日一早,便由趙大人押著柴貴友出城,獻上冊簿,杜大人在城內彈壓,以防異變,大軍進城之時間,則請晉公定奪!」 「好!既是如此,我便暫停攻城,明晨在此,恭候趙將軍!」韓寶揮揮手,示意親兵放開曲英。「曲宣節,請起罷。」 曲英連忙爬起來,臉色猶是慘白,一面說道:「趙大人、杜大人說,晉公遠來辛苦,讓下官送來些些牛酒,犒勞大軍。另有一點緡錢綢緞,是專門孝敬晉公的,還望晉公笑納,不成敬意。」 「如此,那便多謝二位將軍美意。蕭吼,送送曲宣節!」 韓寶望著蕭吼與曲英離去,正要回賬,卻見韓敵獵快步過來,道:「父親,只怕……」 他揮揮手,止住這個兒子,笑道:「不必多言,這是天助我也!」 ********************** 四月十三日清晨。 保州,燕子林。這是一片由天然樹林與人工林寨交錯而成的大樹林,數十年來,保州官府都嚴禁百姓砍伐樹木,雖說因承平太久,偶有百姓偷伐,但至紹聖時為止,影響有限,只是在樹林中踩出了許多樵夫小道。 此時,段子介便率領著近三千人馬,在當地忠義社的吳和尚、吳三兒指引下,經由這些樵夫小道,隱藏在這片樹林中。張龐兒的幾十個巡檢,則扮成逃難的本地百姓,正在跌跌撞撞,沿著林中的道路,由南前行。這條林中道路僅能容四騎並行,這些「逃難百姓」,也是稀稀拉拉的,三兩一群,拉成了幾里長。另有一些巡檢則在本地忠義社百姓的指引下,在林中經由不為人知的小道穿行,隨時向段子介稟報正由樹林南方而來的遼軍的情況。 大約三百名契丹人,也就是說,實際上只有一百名騎兵。押著三四百名百姓,還有上百頭牲畜,幾十輛牛車、駝車,全部裝得滿滿的。契丹人兵力之少,出乎段子介之意料。他判斷自己可能碰上了一支打草谷的分隊,他的兵力三十倍於敵人,即便算上那些家丁,也是十倍於敵人。他的參軍們都認為完全沒有必要伏擊,但段子介卻寧肯謹慎一些,這是他第一次接敵,他完全不清楚敵人的戰鬥力。 他讓輜重營藏在樹林的北面,為防萬一,又派了三百名騎兵在那裡,協助作戰——只要林中交上鋒,他們就會堵住北面的路口。在樹林南面的路口,他埋伏了一百騎與一百名巡檢,封住遼兵的退路。然後讓張龐兒的巡檢們散佈得遠遠的,防止有別的遼軍經過。他自己則親自率領一千六百餘騎,埋伏於林中。 萬無一失的安排。 只要靜待遼人上鉤。 南邊,兩個遼人的斥候已經進入燕子林。再過一會,他們就會迎面碰上那些南下的「逃難百姓」。 ************** 幾乎是與此同時。 雄州瓦橋關,晨霧未散。 趙隆與四十名精挑細選出來的死士,都穿著素衣素甲——這也是投降的標準裝束——正準備出城「投降」。為了不引起韓寶的疑心,四十個人,只有十人騎馬,三十人步行隨後。曲英站在這只隊伍的最前頭,牽著一匹棗紅馬,馬上面則坐著五花大綁的「柴貴友」。 真正的柴貴友,則鄭重的穿上了官服,與杜台卿、高光遠、胡玄通一道,來給趙隆與四十死士送行。 人人心裡都明白,這是一去不復返之行。 而做此殊死一搏的人當中,竟然有雄州的主將,既便是留下來的人,心裡面也儘是茫然、惶恐…… 但是,這一日的交鋒,趙隆已深知韓寶的厲害,已經有一個人冒充柴貴友,他絕不敢再找一個人來冒充自己。 他向柴貴友、胡玄通告過辭,叮囑過高光遠,又緩緩走到杜台卿跟前,兩人默默對視了一會,趙隆抱了抱拳,輕聲道:「杜大人,多謝了。」 杜台卿淡淡的抱拳回了一禮:「趙大人,忠烈祠見。」 趙隆突然感覺眼角有點濕潤,他連忙擠出一絲笑容,回道:「忠烈祠見!」 城門,吱吱呀呀的打開了。 ************************ 保州燕子林。 段子介看著那些「逃難百姓」按照事先吩咐的,在遠遠看見那兩個契丹斥候後,開始大聲喊叫、四散逃竄,離得近一點的紛紛鑽進樹林裡,離得遠的拼了命的往北(跑),一面跑一面大聲喊著。馬蹄聲越來越急促,那兩個斥候開始追趕這些「百姓」。段子介看到一枝羽箭掠過自己的眼前,正中一個巡檢的背心。他看見那個巡檢就倒在離他不到五十步遠的地方。 那兩個斥候大聲喝斥著,聲音越來越清晰,一些「百姓」見到有人死去,停止了逃跑,在鞭聲、呦喝聲中,擠到一處,還有人則跑得更快了。 時間幾乎是在緩慢的爬行,每一瞬間都過得如此之慢。段子介感覺自己握箭的手心全是汗水,鎮定!鎮定!他幾乎是在心裡不停地提醒著自己。 計劃萬無一失! 他知道什麼是「生口貿易」,他知道一個壯年男子在契丹的價格。南海諸侯用糧食、用一切他們能生產出來的東西來購買奴婢——每一個在這樹林中逃跑的人,在這些契丹人眼裡,都等於幾百緡幾百緡的銅錢!在遼國,這樣的一個俘虜,便相當於十匹馬的價格!這筆收入,夠一個普通的契丹家庭過上兩三年! 誰能抵得住這樣的誘惑? 萬無一失!一定要鎮定! 終於,他看見一個斥候,就在他眼皮底下,吹響了號角。 很快,樹林的南邊,也響起了號角聲。 呼——段子介幾乎是長出了一口氣,然後,他感覺到樹林開始顫抖——那是數十匹的戰馬疾馳時的聲音。 林外的遼軍,終於上馬進入林中了。 段子介朝身邊的李渾使了個眼色,在自己的弓上搭上了一枝羽箭。 ******************** 雄州。 趙隆領著他的死士們,出城才走了不到二百步,便聽到遠處傳來騎兵行過的馬蹄聲,透過晨霧,可以看到是數百騎契丹騎兵,正迎面而來。 曲英緊張的回頭看了趙隆一眼,趙隆知道他擔心什麼,輕輕搖了搖頭,低聲道:「馬聲不快不慢。」 他話音剛落,從那騎兵中已傳來蕭吼的聲音:「來者可是趙將軍與曲宣節麼?」 趙隆朝曲英點點頭,曲英連忙轉過頭去,大聲應道:「正是。在下曲英,趙將軍已依約而來!」 那邊蕭吼笑道:「我家都統期盼已久,特差蕭吼來護送二位,以防他變。」 「如此有勞蕭將軍了。」 「好說,好說……」 說話之間,蕭吼的面容已清晰可見。趙隆此時才注意到,蕭吼已經進入到雄州的射程之內,離城門不到三百步。 他心裡忽然感覺有點不對。 突然,他看見蕭吼拔出刀!他猛然回頭——為了讓韓寶不起疑心,雄州的城門,一直是打開的!上當!趙隆腦子裡轟地一聲,正待出聲提醒,便聽到蕭吼高聲吼叫著,那幾百名契丹騎兵忽然加速,直向城門衝去。 緊接著,轟地幾聲炮響,他的四周,殺聲四起,密密麻麻數不清的遼軍,從晨霧中冒了出來,衝向雄州。 雄州完了!趙隆伸手摸向腰間,那裡藏著四個霹靂投彈,還有一個裝著一截燃著的火繩的小竹筒——但他連最後拚死一搏的機會都沒有,一個看起來還不到二十歲的契丹將軍,率著一百名騎兵張弓搭箭,朝著他們衝了過來,轉瞬之間,便將他們這四十人團團圍住。 「趙將軍,家父令在下前來問候。家父讓在下轉告趙將軍,勝敗乃兵家常事,將軍不必介懷。家父知秦州趙子漸乃忠義之士,必不肯降我大遼,願待以上賓之禮,待他日兩國定盟,定禮送將軍歸國!」 此時,燕子林。 段子介藏在樹林中,望著二十餘名契丹人從自己眼前疾過,這些遼狗拉得太長了,他們完全失去了戒備。隊尾還有幾十名騎兵沒有進入伏擊的林道,那些人還押著幾百名百姓。 他想要一次完美的勝利,等著他們全部進入埋伏的林道,從中間截斷他們,以石擊卵,不給他們留一點機會。這樣,他還可以讓部下與百姓的傷亡減到最少一然而,事情並沒有完全按照他的計劃展。 一匹戰馬從樹林中衝了出來!所有的戰馬都應該銜枚,由那些每天都要騎它們的人好好照料著,不出一點聲響—理應如此!但是,這匹戰馬卻稍微動了一下,然後正好踩到了一條蛇,那些遼兵目瞪口呆的望著那些從樹林中瘋了似的衝出來的戰馬,然後,幾乎只是一剎那間,便也了瘋似的用契丹話大叫起來。 段子介此時根本無暇去想為什麼會有匹馬衝出樹林,幾乎是下意識的,射出了弓上的那枝羽箭! 一名遼兵咚的一聲,從馬上摔了下來。 緊接著段子介的那一箭,從樹林中,幾百枝箭射向那條狹窄的道路。十幾個契丹人立時便被射落馬下。 樹林之中,殺聲震天,無數的宋軍將士,高舉著馬刀,從樹林中殺了出來。四十多名契丹騎兵,還有二百多名家丁,手裡拿著各式各樣的武器,被宋軍團團圍困在一條長達兩三里的狹長的林間道路之中。 段子介看著他的部下與這些困獸猶斗的契丹人廝殺著,李渾已經領了幾百人去截殺契丹後隊的那幾十名騎兵,他以為那幾十名騎兵會毫不猶豫的沿著原路撒退沒想到他們反而是不顧一切的向著這裡殺來。不管怎麼樣,這些契丹人想要送死也只能由得他們,這倒省下了他很多的麻煩。他信得過李渾,正好可以護汁意力全部放在眼前的戰場上。 這些契丹人大多都已經失去了自己的坐騎,或者主動跳下馬來—騎在戰馬上會成為弓弩的目標,但他們步戰格鬥的經驗也非常豐富,他們都是兩個兩個的一起,背靠著背,對付著五六個宋軍。他們看起來壯碩有力,使用的大多都是粗大笨重的長兵器,揮舞窟萊毫不費力。 段子介原本以為這將是一場單方面的屠殺,但他馬上現,事實遠非如此。 道路狹窄,讓他的優勢兵力無法充分揮,最多六個人對付兩個契丹人,再多便無法施展。雙方混戰在一起,他也無法再組織起有效的弓弩打擊—事實上,他事先也沒有想過這些。他從來沒有考慮過在步戰格鬥的情況下,六個禁軍會打不過兩個契丹人。而的確,這也並沒有生。 只不過,戰況遠比他想像的慘烈,傷亡,也遠比他想像的要多。 大多數地方,每倒下兩個契丹人,同時總要跟著倒下一兩個宋軍。 有幾個契丹殘兵猶其凶悍。他看見一個穿著精良盔甲的年青契丹人,小腿上有被羽箭擦傷的痕跡,後背的盔甲被一把長刀砍開,臉上、身上全是血跡,傷痕纍纍,但仍然一次次揮舞著手中的長刀,每砍一刀,便大聲吼叫著,他一人對付著三名禁軍,可死在他刀下的宋軍,至少已經有四五名之多! 還一個看起來像是這隊騎兵領的中年男子,左臂、背上,中了兩隻弩箭,右腿還被砍了一刀,仍然在大吼著揮舞手中的狼牙棒,至少擊碎了段子介兩名部下的頭骨。 段子介幾乎控制不住自己,很想上去和他們較量一下。但他的那幾名參軍此時無比忠義的站在他身前,讓他清醒的知道今天這個偏望是肯定無法實現的。 不管怎麼樣,勝利的天秤要倒向哪一方,那是已經注定的事。 段子介的一個親兵一刀砍中那個兇猛的年青契丹人的後背,那年青人晃了一下,便倒在燕子林中。那個領突然出狼吼一樣的悲鳴聲,不顧一切的撲向那個年青人,口裡大聲喊著一連串的契丹話。 直到此時,聽得懂一些契丹話的段子介才總算明白,他今天網到了一條大魚! 死在那裡的年青契丹人,乃是遼國南樞密使蕭阿魯帶的幼子蕭婆典。被他俘虜的這位中年男子,叫做蕭繼忠,乃是蕭婆典的哥哥,蕭阿魯帶的義子,官至漠南群牧使。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四章 天下自古無能才(一之全) 紹聖七年四月十三日。 汴京。 儘管河北沿邊,已經戰火連城,連雄州也在這一天陷落,但是,大宋朝的首都,這座普天之下最繁華的城市,卻依舊笙歌夜舞,歌舞昇平。整座城市之中,沒有人知道此刻的北方,發生了什麼樣的變故。 在這座城市裡,最大的爭論,仍然是王安石一生的功過,以及新黨這二十餘年的功過……汴京的市民,每天打開任何一份報紙,必有新舊兩黨的支持者連篇累牘的爭吵、謾罵:這個國家的最高統治者太皇太后高滔滔,每日裡要讀的奏折中,有三分之二,都是不同派別官員間的互相攻擊,餘下三分之一的奏折中,又有三分之二,是新黨攻擊舊黨的現行政策,舊黨痛陳新黨過去留下來的種種弊政!兩府也不得清淨,兩面三刀府處理各部寺、各州路的公文,每日還要接見各色文武官員——以往,兩面三刀府的宰執還可以從容地與這些官員聊天,以瞭解各地的風俗民情,官員本身的能力,這會成為兩府許多決策的重要依據。但這一個月來,上下猜忌對立,支持新黨的官員,防範著被他們視為舊黨的宰執,反之亦然。縱是偶爾碰上一個政治立場相近的宰執接見,他們心裡想的頭一件事,仍是攻擊政敵,試探著上面的風向。太皇太后的身體,小皇帝何時親政,此刻成了他們最關心的事情。中低級的官員如此,兩面三刀府、御史台、學士院、門下後省,各部、寺、監的官員亦不能不捲入其中,位居大宋朝心臟部位的主官們,彼此之間的猜忌與防範,甚至暗中的挑撥與鬥爭,此刻也成了他們的第一要事。 黨爭一天天的升級。舊黨中已然冒出要「驅除小人」的聲音,由舊黨控制的御史台,對新黨官員的監察也明顯變得嚴厲……這樣的情形,幾乎讓人疑心一場政治大清洗已迫在眉睫。 另一方面,這種黨爭也隱隱牽連到所謂的「石黨」。許多舊黨官員將石黨視為新黨的變異與庇護所,而不少新黨官員則將石黨視為舊黨的羽翼。而石黨的內部,主要是對舊黨的不滿也在日積月累,這些謀求徹底主導兩府的石黨官員,開始將過去的盟友舊黨視為絆腳石,認為他們不思進取,對內對外的政策過於暮氣沉沉。還有人嚴厲地抨擊舊黨才是黨爭亂象的根源,主張要將舊黨徹底趕出朝堂。更有人憂心於未來,急於得到馬上快要親政的小皇帝的好感,不願意綁在舊黨這塊石頭上一起沉沒…… 幸運的是,石越與范純仁的信任仍能維持。長期主持吏部,讓范純仁積累了足夠的政治聲望與無形的勢力,他還能勉強拉住在這黨爭中一日一日走向偏狹與偏激的舊黨,不要將這場黨爭推向懸崖。而有石越在,就能令石黨這一龐大的政治勢力不至於隨風起舞,也公然捲入這黨爭中遂致無藥可救。儘管幾乎石黨的所有官員都蠢蠢欲動。 對此,石越除了勉力維持,亦無良策。 百般無計之下,他甚至過政黨政治,但他心裡很明白,任何一種政治制度都不是空中樓閣,它必須由於他相輔相成的各種制度為基礎,為配合,更為重要的是,它必須有相應的文化土壤為支撐。否則,善政亦可謂惡果,。甚至,是最可怕的惡果!文化的改變比技術的進步,更不可能一簇而就。所以,別說他不能讓高台後頒布一紙遺詔令,實施政黨政治,就算他能做到,那除了造成更大混亂,也不會有任何的結果。 若是一個國家之內,這種政治勢力之間,都保持著「漢賊不兩立」的心態,師對方如寇仇······就算是有成熟的政黨制度,這個國家也逃脫不了政治精英全部陷於內耗而使政府陷於空轉之惡果。除非有一方大勝,但這種文化下的某方大勝,伴隨的,多半就是空前的政治迫害!而後就是反覆的,更加殘酷的政治抱負······ 石越很希望大宋的精英們,可以不尊重對手的智商,但多少要能學會尊重對手的動機。但他們最不尊重的偏偏就是對手的動機。 令人諷刺的是,他也必須承認,這倒的確是自古以來政治鬥爭的不二法門,從道德上摸黑對手,總之最容易與最有效的。 若不是還有范純仁這種人存在,石越也許早就承認自己失敗,並且放棄了。 借口總是很容易找的,路也有很多條-----若要弄起權來,他不會比任何人差,讓這個朝廷不再存在新黨,舊黨,石黨,最終只有他石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是可以做到的。甚至,這就是很多跟隨他的人的心願。 這樣,從短期來看,他可以更容易的達成他一些目標。將自己的約束減到最小。 只不過,這樣,他就徹底的毀滅了一次文官政府中的政治萌芽! 也許,它還會艱難的重新萌芽,繼續惡鬥,歷史重演,什麼也沒有改變,這是可能的只要文官政府,總會有派系。 但也許,出現的會是他根本預料不到的什麼東西。 但那必定是他不願意看到的東西。 雖然不知道什麼是對的,但是至少不能去做那些明知道是錯的事情。 所以,即使找不到什麼辦法,他只能繼續勉力維持著。這肯定不是什麼好法子,但石越知道,有時候,有些事情,看起來茫然無措,前途未卜,似乎不知道希望在何方,可是,若能熬得過去,只要能熬得過去,神奇般的,前面就會豁然開朗…… 他就是抱著這樣的信念在努力。 於是,自從章惇被趕出朝廷,田烈武被支往河北後,小皇帝雖然安靜了,但是,石越也罷,范純仁也罷,精力全部放在了如何壓制,平息這愈演愈烈的黨爭。兩人都堅信遼人就算真的要南犯,也是九月以後的事,這是總還可以緩一緩。他們除了要設法彌合中樞中已悄然出先的分歧與矛盾,每天還要在政事堂約見那些在新舊當中影響較大的人物,有時傾聽,有時施壓,還有時要利誘······ 這些人當中,有些會買二人的帳,但無論新黨或舊黨的支持者,總有一些人軟硬不吃,甚至對他們冷嘲熱諷,搞得二人灰頭土臉。 尤其是他寫所謂的「清議領袖」們。石越與范純仁希望設法首先平息幫之上的爭吵,先營造一種和解的氣氛。二人是打算在政事堂召見汴京較大的幾份報紙的主持者,不了這些人平素爭吵不休,到了這時候卻又變得齊心了,全都稱病不至。二人又想扮黑白臉,讓人放話給報社施壓。然而,話是放出去了,這些「清議領袖」卻全當沒聽見,甚至還有人公然挑釁,請兩府放手來封禁報社,他們知道豋聞鼓在什麼地方!因為害怕事情擴大,沒幾天石越和范純仁不得不馬上親自出來闢謠。 這幾日間,石越與范純仁努力說服司馬光與高太后同意,讓高太后與皇帝破例接見這些「清議領袖」—這是石越好不容易才想出來的法子,可以肯定的是,無論這些「清議領袖們」持什麼樣的政治立場,但是「忠君」的觀念是深入骨髓的,他們不給石,范面子很正常,但若是高太后開口暗示,這個面子,無論如何,大部分人都會買的。至於少數幾個,勢單力孤,以太皇太后在民間的極高威信,他們也不會傻到引火燒身。 但這件事尚未取得進展,卻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四月十一日,左丞相司馬光偶然風寒,然後便一病不起! 意外的,這座城市的焦點,暫時轉移了。 自從熙寧以來,真正在主導這個國家走向的大臣,只有四個人:王安石,司馬光,呂惠卿,石越。而司馬光又是紹聖以來,這個國家真正的社稷之臣—天下唯一能得到皇室,朝廷,軍隊,士農工商都認可,信任的宰相。的確也有很多人對司馬光不以為然,也許司馬光在能力上的確有很多缺陷,但司馬光是首相,只要司馬光在政事堂,每個人都會感覺到,即使有各種危機爭議,但這個政權還是穩固的,這個國家始終還是穩固的。這種前列的心理暗示,在司馬光平安無事的時候是沒有人意識到的。 一旦生命垂危,即使汴京的販夫走卒,心裡也會泛起隱隱的不安來。儘管他們不知道這種不安是為何而生! 但高滔滔卻能清楚的明白,她的不安為何而來。 今天她又派了四個御醫守在左丞相府,中使每隔兩個時辰便去一次左丞相府,報告司馬光的病情。一面,兩天之內,她已經分單獨別召見范純仁,呂大防,劉摯,程頤。 她深知司馬光之後,這四人就是舊黨的關鍵。 范純仁溫和,呂大防剛直,輪聲望也許范純仁更高,但許多舊黨官員感情上更親近呂大防,尤其是陝西路出身的舊黨,呂家兄弟的影響無人能及。 不過真正的麻煩卻是劉摯與程頤。 劉摯任蘭台有年,清望極高,是台諫派的首領,台諫派最麻煩的是,有相當一部分官員是骨子裡有黨,可心裡卻以為自己無黨,口裡更是不承認自己有黨。 而程頤如今備位侍從,表面上不如前三位位高權重,但他有『天子師』的身份,更兼有一幫好門生。他的門生遍佈朝野,在朝者官雖卑微,卻是清介敢言之輩;在野或聚徒講學,或創辦報紙,在學院,無論太學,白水潭,嵩陽,甚至西湖學院,都多有他的學生,而且大多是學術出眾,及受士子推戴;在清議,則自《新議報》,《汴京新聞》,《西京評論》……幾乎所有有影響的報紙中,都有二程的徒子徒孫。 程頤並不一定能直接影響他的門生們,但是他的門生們大都繼承了他治學為人的態度,許多人嫉惡如仇,在學術上對王安石的新學十分敵視,於石學也有很多爭論;而在政治上對王安石的新學則持抨擊態度,與石黨也是分歧甚大。他們在學術上,政治上,甚至師承門戶上互相糾纏,欺複雜之程度,讓高滔滔早就放棄了想要清理一二的想法。 他很少讀司馬光,呂氏兄弟,二程的書,也很少讀石越的書,更不讀王安石父子,呂惠卿的著作……而對入學的門派之爭,解釋經意的分歧,她毫無興趣。 她關心的是,司馬光死後,這四個人,或者他們所代表的勢力,能否和衷共濟,維護大宋朝,讓它能一直走在正確的路上。她更關心的是在她百年之後,這四個人能否得到六哥的認可,繼續被六哥倚重,依賴。她一心要留下一個權力結構穩固的朝廷給六哥,既能約束年輕的六哥衝動妄為,也能制約石越成為不可一世的權臣,保證大宋朝廷據需遵守祖宗的法度,穩固的一代代傳承下去。 小孩子崇拜他的父親,有他父皇一樣的性格,做一些衝動的事情,有一些好勝的想法,這沒什麼要緊的。祖宗自由法度,若她給六哥留下的大臣值得依賴,六哥不得不倚重他們,遲早更會習慣倚重他們。 無論六哥心裡如何看王安石,他想要將新黨迎回朝中,那確是極困難極困難的事情。這一點,高滔滔看得比誰都明白,因為六哥一旦親政,他便不得不面對一個聲望高得讓他連罷免都不敢輕易下手的宰相—石越!而石越既然好不容易熬到這個位置,他沒有理由去破壞現存的權力結構,重新重用舊黨,會破壞朝堂的權力結構,從而危及到他的地位,從來掌握權力的人,如非面臨重大危機,都不會願意變化發生。 這一點,石越不可能例外! 六哥若想要改變,只有兩個辦法,或者借助石黨斗舊黨,或者借助舊黨斗石黨,這樣他才能有改變的機會。高滔滔知道石越有多聰明,只要他不被更大的野心蒙昧了理智,他不會去做這樣愚蠢的事。 她不想再去時時猜忌石越有什麼野心。到了今日,石越不僅羽翼已成,還深深的扎根於大宋朝的權力結構當中,她就算是想幹點什麼,也得投鼠忌器。如今對石越要做的,必須是實實在在的防範。好在祖宗法度嚴密,只要君主能始終牢牢掌握兵權,朝中有異論相攪,大臣互相制衡,而海外又有宗室諸侯……所以,只須令石越遠離兵權,他縱有野心,亦只能做個忠臣。 但是如今舊黨卻成了高滔滔心中最大的不安。 召見過四人後,她甚至因因擔心,司馬光一死,范純仁就會成為舊黨的眾矢之的! 那樣的話,六哥到時會高興,因為他親政時面臨的是一個破碎的權力結構,他可以輕輕鬆鬆的任用自己喜歡的人,趕走自己不喜歡的人。 可那樣,卻會是大宋的災難! 難道果真是天下是不如意者十之八九麼? 她沒有時間感慨,也無暇再去擔心契丹是否真的會南犯,眼下第一要緊的,就是要將劉摯調離蘭台,或者去做書禮,或者出外。程頤也一樣,在這個時刻,讓他離開汴京也許更好,到南方找個悠閒的富貴州郡,將這個「天子師」好好供起來養幾年,或者是個好主意……總還是有一些讓人搞到安慰的事情,比如范純仁與呂大防兩個人領袖的舊黨,若是呂大防為主,范純仁為輔,那麼只怕最終呂大防都會有容不得范純仁的一日! 四月十三日,這邊京城中,只有大宋的皇帝,仍舊對契丹念念不忘。 自從陽信侯出外後,楊士芳,呼延忠他麼都收斂了很多,不再敢在他面前發議論,連桑允國的聯絡也蘧然減少了。但是趙煦並沒有放棄,每天晚上他都能夢到自己,穿著戎裝,指揮著千軍萬馬,與契丹人決戰。然後他站在一個城頭上,一面嘲笑著司馬光,一面接收契丹皇帝的跪拜—只是奇怪的是,那個契丹皇帝長得很像石越。 白天他看起來與平常一樣,沒有區別,做著固定的事情。但實際上他花更多的時間練習騎術,他開始對軍器監與兵器研究院差生了興趣—一次他又有了更多的的時間與七哥趙俟相處。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這個弟弟的生活變得比他輕鬆、快樂許多。趙俟每天要做的事情很簡單,他每天要花一個時辰跟皇太后在一起閒聊、逗得太后開心;然後就是上一些簡單的課程。他沒比自己小多少,但是現在他還可以悠哉悠哉的學著《論語》這樣簡單的課程,此外就是禮儀、騎射這些所有宗室子弟都要學的東西—而趙煦卻已經開始背誦那複雜難懂、還被石越和一些學者指斥是偽書的《尚書》,每天還要聽大臣講課,學習治國之道,抄寫本朝歷代祖宗的《寶訓》—於是比起趙煦來,他有大把大把的時間,耗在白水潭格物院,來往於兵器研究院……因為皇太后寵愛,這個親王很得寵,他經常從白水潭格物院或者兵器研究原搞得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他和溫國公主一起。 溫國長公主,趙煦又愛又怕的姐姐,算是一個命運不太好的大宋公主—她十八歲才出嫁,嫁到一個開國元勳的家族,駙馬都尉是一個才子,能彈得一手好琴,並且熱衷於賽馬。但是僅僅一年,她的駙馬都尉就因為一次賽馬意外而死。於是溫國長公主要守寡還是再嫁便成了宮內一個頭疼的問題。 但至少趙煦看來這不是一件多大的壞事。三娘沒有悲痛多久,因為婚後他們夫婦感情就是不好不壞。所以短短一月後她就恢復了。寡居的三娘與柔嘉不同,她不大招搖過市,自然也不怎麼去格物院,更不會去兵器研究院—但那只是她的方法是派人去兩處問問題、要東西。 而無論她想要什麼,最終他總能要到。 即使兵器研究院據說是大宋朝的軍機要地之一。 在皇太后賜給三娘的那座莊子裡,趙煦曾經看到過這種這樣的火器,甚至包括一門四百斤重的克虜炮!她宣稱是自己花錢鑄的。其實無論她是怎麼弄到的趙煦都不敢表示異議—他現在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感捏他耳朵的人。 他知道三娘來這門火炮的目的是放煙花。溫國長公主喜歡看煙花,喜歡放煙花,也喜歡造煙花,樂此不疲。並且這如今已經是汴京貴人家新實行的事情,在一切節日大放煙花,比較誰家的煙花更新奇、漂亮,然後公認的勝利者們彷彿就想贏得了什麼聊不起的東西一般。為了這個三娘自己就有一個煙花作坊,兵器研究院與格物院對於她製造的新奇煙花顯然是幫了不少忙—要不然以趙煦對三娘的瞭解,她不會捨得每年掏五百貫獎勵格物院最優秀的發明。 趙煦也知道,七哥的愛好不是造火炮,而是造船。但是他對火炮很瞭解—至少比趙煦自己瞭解得多。大宋最著名的火炮工匠、如今的知兵器院事趙巖,也是七哥的老師之一。趙俟有許多稀奇古怪的老師,甚至為了這個還被人在太皇太后面前告過黑狀,以為這些「先生」們雖然只是各種各樣的工匠,但是據說這些格物院出生的人大抵都是精通算術,而懂得算術者有可能研習過天文學—這種學問原本是嚴禁民間學習的,因為另有用心者可能利用這些學問在民間蠱惑人心、圖謀不軌。而宗室學習這些更是大忌。不過最終證明那是誣陷,因為大宋朝允許設立天文書學治學的學員都受到了嚴格的控制,其先生,都是在朝廷有籍可查的。趙俟學的,只不過是一些行還用的星相之學。 這若在以前,也許連學這些也會被禁止,但是自宗室封建之後,這些確實顯學,幾乎人人都會學習一些。雖然太皇太后與兩府議論過,以後宗室不會再輕易封建,也就是說趙旭的弟弟們也許不會有機會海外為王,但是這誰又說的準呢?且這些事情趙俟也不知道,他還曾今認真的問過自己,他將來的封建國會在何處……這可不是他能回答的問題。兩府的話是有道理的,封建諸侯並非一直是解決宗室問題的最好辦法。當宗室太多時封建出去能省去一大筆開支,但是如果只剩下幾個親王而已,封建成本就高了,倒不如光養著。趙煦已經明白了其中的訣竅—無非就是划算與不划算的問題,當皇帝清理國家,最重要的,仍然是要理財有道。但這樣的道理,是不便和七哥公然提起的。 也許他親政之後,可以為七哥特例一次也說不定。 兩人雖非一母同胞,而且君臣有另,但是,只要他能忠心的話,趙煦仍然願意把他當成自己的親弟弟。 對他的弟弟們,他總是如此,他控制不住的懷疑他們是不是有野心,但是,他心裡卻不時的軟弱,想要親近他們,想要如他小時候一樣,與他們一起無憂無慮的玩耍。與三娘、七哥一起生活的時光,實是他記憶中,最溫馨的片斷。 他很想能夠倚重他們,但又害怕倚重他們。 可是,不管怎麼樣,對能夠有理由重新和三娘、七哥多親近,他心裡其實是很開心的。 此刻,睿思殿內,趙煦盤腿坐在榻上,一面看著三娘與七哥下雙陸,一面興致勃勃的說著話:「……陽信候對朕說過,契丹人因為有了火炮,才又生了南犯的野心。可這火炮,便是雙刃劍,對我大宋日後北伐,也會大有用處。太宗皇帝的時候,就是因為攻不下析津府,才功虧一簣,若有了火炮這攻城利器,遼人決計也守不住析津。樞府去年上了份札子,道靈夏看起來是真的安定了,要再裁撤一些西軍。兩府總是說,天下無事之時,五十多萬禁軍,還是嫌多,國家最多養三十萬兵也就夠了。桑先生也說,防著百姓,養百萬兵也不夠,依靠百姓,十萬兵就可以縱橫天下。依朕說,這養兵之制,歷代之中,還是漢朝的好,各州郡都有一定的馬步軍,京師頂多就養十萬精兵,如此糧草轉運費用就極少,到了有事之時,召集各州郡之兵,數十萬大軍,頃刻可聚。若再能慢慢恢復藏兵於民的古制,則兵制便能大成。朝廷如今,不是養兵多了,而是禁軍都集中在幾處,糧食全要靠外地千里轉運支撐,開銷自然浩大。因此,朕以為,非但不能裁軍,還要擴軍,要擴充神衛營和馬軍,就算真要裁軍,等日後恢復幽薊了,再裁不遲……不過七哥,你說火炮真的能幫朕打贏契丹麼?」 「能!」趙俟認真地點點頭,「以後我定能替官家造一種能裝幾百門火炮的大船,開到析津城下,立時就能轟塌它……」 趙煦頓時愕然,卻見溫國狠狠地敲了一下趙俟的腦袋,罵道:「析津府在海邊麼?」 趙俟「哎喲」一聲,無辜地摸了摸頭,抬頭奇怪望著趙煦,問道:「析津府不在海邊麼?」趙煦方點了點頭,卻聽趙俟奇道:「那官家打它做甚?」 趙煦一時也不知道如何向他解釋,他是知道趙俟的,他看地圖,杭州以北的部分,他是從來不多看一眼的,即便那上面有他親生母親的故國。卻聽溫國有些不耐煩地對自己說道:「六哥,這些事,你得去找兩府的相公們商量……」 「找他們商量又有何用?」趙煦憤憤回了句,卻見溫國全神貫注地盯著棋盤,顯是沒多少心思聽自己發牢騷,只得強憋著一肚子悶氣,惱道:「只怕他們早就忘記先帝遺詔裡還提到要收復幽薊這件事了。」 「只要你記得,還怕他們不記得麼?」溫國白了他一眼。 趙煦一時氣結,卻也不好反駁溫國的這話,只得悻悻道:「那契丹可能要南犯之事呢?朕記得又有何用?」 「那你念念不忘又能有何用?」溫國轉頭望著趙煦,一副夏蟲不足以語冰的神情,道:「既是無用之事,你老想它做甚?等你日後親政,有的是操心的時候,依我看,反正父皇當日將怎樣的江山交到娘娘和兩府相公手裡,日後他們總會將這江山一毫不缺的還到你手裡。契丹南犯也好,不南犯也罷,有甚好擔心的?做官家的,總要拿得起,放得下,不能太小家子氣。要不然,以後你親政了,就算不累死,也得操心煩死。」 「哎!」趙煦微微歎了口氣,他覺得溫國說的話,也並不是沒有道理。但要他不去想這些,卻又實難做到。而且,他還真擔心他們會不會把他父皇留下來的天下,完整無缺地傳到他手中。 此時的趙煦,絕難想到,雄州重鎮,竟然已經陷落。他更加不知道,就在他與溫國、趙俟聊天的這當口,契丹大舉南犯的消息,已經傳到了政事堂、樞密院,但在這個時間,輪值的宰執們,樞密副使許將、參知政事、兵部尚書韓忠彥正往宮內前來,準備向太皇太后與他稟報這個噩耗。而兩府的使者,也已經分別離開禁中,前往各宰執們的府邸,向他們稟報此消息。 大宋朝,再一次處於風尖浪口。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四章 天下自古無能才(二之全) 十三日,戌時。 內東門小殿內外,燈火通明。 在這個根本不該上朝的時間,大宋朝所有的宰執,除了病得已經不能移動的左丞相司馬光以外,都齊聚於此,一個個臉色凝重,表情嚴肅。殿上珠簾之後,端坐著一言不發的太皇太后高滔滔,簾外站著入內內侍省都知陳衍,簾後則站著清河郡主侍候。除此以外,所有的內侍、女官,全部都被趕出殿中。按照大宋朝的祖宗家法,連沒有親政的小皇帝都沒有到場院--他只能等在迎陽門幄殿內,等候宰執們在議論已定後,來向他稟報情況。 石越與韓維並排站在眾宰執的前面。與其他的宰執一樣,他心裡也是充滿了震驚--接到消息的時候,他正在府中接見陸佃,陸佃在新黨執政期間受到排擠,但在經術上卻倍受王安石重視,其後接連參預、主持經義局、《新義報》,此後又乾脆辭官,離開汴京,做了金陵書院的山長,並在當地創辦了一份如今已是新黨重要刊物的《江南》月刊,陸佃也因此成為新黨在野人物中的重要領袖。此番陸佃來京,石越知道他立場一向溫和,原本指望能夠借他的關係,來調和與新黨的關係--但是他卻萬萬沒有想到,契丹竟然在四月份就大舉南侵! 石越不得不承認,他心裡的確感到前所未胡的慌亂。 從界河一直到大名府,那是多少州縣,那又會是多少百姓?! 契丹來了多少人馬?他們的目的是什麼?誰是主將?進軍路線是什麼?戰鬥力如何?......他也是完全不知道,他只知道契丹今非昔比,是百戰之餘,兵強馬壯,遠非西夏可比,絕對是前所未有的勁敵。 而國內,他既不知道新黨會如何來面對這次危機,也不知道舊黨究竟會是什麼態度?在軍事上,他也完全不知道河朔禁軍會有什麼樣的表現,至於他所信任的西軍,他也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才能調來河北作戰。更不知道應該調動多少人馬,以何人為將...... 還有,西夏威夷李秉常會不會借此機會趁火打劫?高麗人是何態度? ...... 一切的一切,他有無數的疑問,卻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 他從離開府邸到進宮,一路之上,已經迅速的理清了三四個首要的問題。他們必須首先組建一個能夠與契丹人打仗的兩府,並且要設立一個機構,來優先處理與戰爭的問題。他們必須馬上做出決定,如何處置遼國使館的人員?他們必須迅速抉擇,河北路大名府以北的百姓,是否要組織撤離,大名府守軍,是否要立即北上還是堅持固守?此外,他們必須盡快試探西夏人與高麗人的想法。 此時,絕不能再激化黨爭。 司馬光的威望一定會受挫,這也會給新黨攻擊的口實,但是打壓司馬光的威望既不符合石越的利益,也不符合大宋的利益,此時背棄與舊黨的聯盟更是不切實際,更不用說司馬光眼看著就要不久於人世了--與其讓人作踐司馬光,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將司馬光送上神壇! 在新黨與舊黨政黨化的道路上,石越不介意幫他們一把。他此刻,必須毫不猶豫的維護司馬光,暫時穩固與舊黨的聯盟,哪怕因此要對新黨耍一些手段。 他要把司馬光與王安石都送上神壇! 給舊黨與新黨分別塑造一個完美的政治人物榜樣。 由雄州、霸州分別傳回來的奏折,在眾宰執手中,無聲的傳閱著。石越知道,殿中的每個人,心裡想的,肯定不會只是遼人的南侵,他們各有各的小算盤。不過,他倒並不擔心,兩府的宰執們,即使誰對司馬光真有什麼不滿,除了章惇這樣的人,是不會有誰真的會輕易自己親自出馬來當廷攻擊的,更何況如今還有了章惇這個前車之鑒。一個宰執要對付另一個宰執,當然是借助台諫比較方便。 石越心裡也知道,客觀上,當遼人南侵的戰報傳到汴京的那一刻,在政治上,他就已經佔據了一個最有利的位置。天予其便的是,司馬光又正好一病不起! 新黨的許將勢單力孤;舊黨因為此前的判斷失誤、兼之司馬光病重,正是三軍奪氣之時;韓維年邁,也無野心與他爭雄;至於韓忠彥、李清臣,資歷、羽翼、人望,皆無法與他比肩。再加上他還有領兵收復河西的經歷,便是高太后,此也不能不倚重他。 這內東門小殿,所有的人,都是在等著他開口說話。 果然,當呂大防傳閱完那幾份奏折交給陳衍送回簾後後,一直沉默不語的高太后終於開口了:「石丞相,契丹果然背盟犯境,君實相公又病重不起,你說朝廷該如何處分是好?」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石越身上。人人都能感覺到,表面上還保持鎮定的高太后其實也慌了,她一開口,竟不是從容的問「諸公」的意見,而是直接問石越的意見! 「太皇太后!」石越緩緩出列,拱手行禮,高聲回道:「契丹毀盟背信,乃是自取敗亡,太皇太后不必憂心。」無論他心裡有多慌亂,在這內東門小殿,他都必須表現得胸有成竹。 「太皇太后放心,我大宋如今國庫豐盈,士甲精練,只因兩朝結盟,通好已久,不欲失信義於萬國,且念及兵戈一起,死傷必眾,大傷天和,方委曲求全,謀求兩國之和好。他契丹雖強,難道我大宋便是弱國麼?!他遼人既背盟在先,那臣敢請太皇太后頒詔於天下--我大宋若不能擊破遼軍,將契丹逐出國境,乃至收復燕雲,誓不言和!」 石越厲聲說出這番話來,真是一殿皆驚。眾人都沒想到一向謹慎的石越,竟敢出此大言,毫不留退路。高太后也是驚疑的望著石越,道:「丞相雖有決勝之念,然......」 她話未說完,便見石越跪拜於前,慨聲道:「太皇太后!主辱臣死!契丹既敢犯境,太皇太后若信臣用臣,臣若不能將擊敗契丹,將其逐出塞外,臣甘當軍法!」 「丞相果然有此信心?!」如此決然之話,令高太后也不由大感意外。 「太皇太后素知臣非徒知妄言之輩!」石越斬釘截鐵的回道。 「好!」連高太后也不由拍座而起,望著石越,道:「丞相能破契丹,吾亦能專任丞相!」 「謝太皇太后恩!」石越連忙頓首拜謝,「臣敢不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丞相請起!」高太后凝視石越半晌,緩緩坐回御榻,一面對眾人說道:「諸公都聽到了,禦敵之策,吾一聽於子明丞相!」 她話音剛落,范純仁與蘇轍已躬身頌道:「太皇太后聖明!」其餘眾相措手不及,不得已下,也只得紛紛附和。 石越謝恩起身,又道:「太皇太后不以臣愚鈍,委臣以大任。然天下之事,臣敢專任其責,不敢專任其事。臣敢請太皇太后,組御前會議,非常之明,暫合併兩府事權,以專其事。」 「御前會議?」 「正是。」石越欠身道:「與契丹之戰,乃是傾國之戰。必集全國之財力、人力、兵力,方能成功。臣以為,兵部尚書韓忠彥、樞密副使許將、兵部侍郎司馬夢求、樞密院都承旨劉舜卿、副都承旨唐康、職方館知事種建中,皆知兵善謀,可委之以軍務,樞府、兵部之事,由此數人統籌謀劃,必無錯漏。」 「戶部尚書蘇轍、工部尚書呂大防、吏部侍郎王存、工部侍郎曾布、權司農寺卿唐棣、權太府寺卿沈括、權知軍器監事蔡卞,素有能名,凡財用、糧草、衣物、兵器、役夫之事,由此數人統轄,數十萬大軍,供給可保無虞。」 「此外,刑部尚書李清臣,御史中丞劉摯、知開封府王巖叟,凡糾察天下,以防小人趁機興亂,委此三人,則反側自消。至於詔告文書、討敵檄文,則委以翰林學士安燾、蘇軾,都給事中胡宗愈。而臣與君實丞相、樞密使韓維、吏部尚書范純仁總領諸事,凡事議而後行,庶幾不誤國事!」 石越的這番安排,算是煞費苦心。他知道高太后雖然此時說讓他專任其事,但他到底不可能真的便就此專權獨任,否則用不了幾天,高太后便會想辦法來架空他了。他提出這個御前會議,一方面是為了提高效率,另一方面自然也是為了讓高太后安心。而這御前會議中,最關鍵的當然是兵權與財權,前者直接決定戰場兵調度、將領這任命,後者則關係到不讓軍隊餓肚子,維持長期作戰之能力。他一方面要將這兩者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以便能令行禁止,另一方面,又必須讓高太后與朝中各派勢力覺得可以接受,因此,他讓韓忠彥與許將來分掌軍務,而以呂大防、王存這兩個舊黨,來參掌財權。雖然人人都知道,他實際上將自己的心腹,凡是能夠資格安插進去的,都安插進了其中,但這對眾人來說,畢竟是意料中的事情。 果然,殿中眾人,無人表示異議。連高太后也滿意的點了點頭,道:「丞相此策甚善。」 「謝太皇太后。」石越又道:「如此,則今晚便徵召諸人,自明日起,皆至尚書省辦差。今晚便要勞煩韓相公、許相公召集司馬夢求、劉舜卿諸人商議,弄清楚若西夏東犯與否,各能調動哪些西軍東援?沿途各要經歷哪些州縣?明晨好將這些送至蘇相公、呂相公處,以便二位相公安排各州縣準備路途之軍糧供應。此外,須敦促種建中,盡快查明契丹之兵力部署,京師禁軍哪些留守,哪些北上,也要有個章程。」 他說得雖然客氣,但這儼然已是命令。韓忠彥與許將對視了一眼,默然不語。見高太后點頭道:「那便辛苦二位相公。」二人這才出列,欠身應道:「臣等必不辱命。」 石越又對高太后說道:「此外,契丹既然南犯,沿邊諸州,斷難阻其南下。自河間、真定到大名之間,諸州縣百姓,是否要令其南撤?還有,遼國使館,是囚是殺?這兩事事關重大,須請太皇太后聖裁!」 「遼國使館,且先囚禁起來罷。我大宋亦有使臣在遼國,生死未卜,不便輕易殺其使者。只是這河北諸州百姓.....」高太后沉吟了一會,方抬頭問道:「諸公以為該如何處分?」 她話音未落,但見范純仁已經出列,高聲道:「臣以為此事何須多議?!自當令其南撤,遼人豺狼之性,若不南撤,是置大宋子民於虎口。」 但是,其餘諸相,卻沒有一個人附和他。 連呂大防也面露遲疑之色。 要南撤的至少有八州之地,總人口粗略估計,不下兩百萬! 雖然戰事一起,總會有大量的難民南湧,但是許多有家有業的人,還是會固守家鄉。這和朝廷組織南撤是完全不同的--若是朝廷發佈詔令,那種情況下願意留守的人,將會少之又少。超過兩百萬的難民,無論宋朝財政多麼寬裕,都勢必是不能沉受之重! 就算在軍事上能起到堅壁清野的作用,就算在政治上能爭取民心...... 本來這件事情,是可以不必考慮的。歷朝歷代都沒有這樣的事情,朝廷從來都不會考慮要保護百姓離開自己的家鄉,以躲避戰爭的危險。百姓是理所當然要承受這些的。 可是石越卻提出了這件事。 若他不提,眾人都可以當沒有這些事情。但是他既然提了,公然說不管那些百姓死活,卻也不內說得出口。 沒有人知道石越在想些什麼。他要麼就不該提起這件事;要麼就應該支持范純仁。可他提出這件事來,卻把球踢到別人的腳下....... 「子明丞相以為呢?」高太后顯然也想明白石越在想什麼。 「臣以為,事涉八州逾兩百萬百姓,是撤是留,該由兩府共同決定。」 「唔。」高太后若有所思的望著石越,過了一會,才轉向韓維,問道:「韓樞使是何主意?」 韓維這一生中,還從未認為自己是一個不顧百姓死活的人,事實上,他是堅信自己一生中,是時刻以百姓疾苦為念的,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就這麼被石越架到了火上烤著。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該怨恨石越,還是該感謝他讓自己有這麼一個機會來考驗自己的良知。 遲疑了好一會,韓維才終於說道:「臣以為,不能下詔令八州之民南撤。」 高太后的目光在韓維身上停留了好一會,才移向韓忠彥:「韓相公?」 「臣以為韓公所言有理。」 「蘇相公?」 「臣亦以為韓公所言有理......」 高太后一個個的詢問著她的宰執們,沒有人站在范純仁一邊。連呂大防都反對南撤百姓! 她終於又將目光移回石越身上,再一次問道:「子明丞相以為了呢?」 石越沉默了半晌,「是臣定策退守大名府,雖然當日並未想到這麼快便會有契丹南犯之事,然既是如此定策,實際上便是臣已經出賣過這八州二百萬百姓一次了!」 「一個月前,朝廷爭論契丹是否會南犯。君實相公與臣,皆誤斷契丹將在九月南犯,故不欲倉促定策。一念之差,誤國至此。臣算是第二次出賣了這八州二百萬百姓!」 「俗語有云:事不過三。」石越抬頭望著高太后,「臣已經出賣了這二百萬百姓兩次,實不願再出賣第三次!」 「子明!」這一下,韓維是真的急了,他不顧禮數,轉身望著石越,道:「為相者,當以大局為重!切不可意氣用事。」 「韓公所言的確有理。」石越迎視著韓維的目光,但是語氣卻十分堅定,「不過,當年漢昭烈帝於敗軍之中,仍不肯拋棄百姓,這只怕不能算是意氣用事。」 他轉頭面對高太后,「太皇太后,臣以為,只須我大宋不失恩信於百姓,大宋便絕無亡國之理!」 「子明丞相說得極是。」高太后點了點頭,從容說道:「若謂我趙家將以結恩信於百姓而失國,老婦亦以為天下間斷無是理!」 她說完,環視眾人,離座起身,高聲道:「草詔:令趙冀八州州縣官,諭告境內百姓,凡自願南撤至大名以南安置者,聽!沿途州縣,許開倉廩賑濟!」 「太皇太后聖明!」石越與范純仁率先跪了下去,高聲頌道。 「太皇太后聖明!!儘管心裡面大不以為然,但是自韓維以下,其餘的宰執們,也並沒胡堅持反對。 沒有人能知道這個史無前例的決策是對是錯,也沒有人能知道大宋究竟要為此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連石越與范純仁也不知道,他們心裡都清楚,在軍事上,在財政上,這毫無疑問都是一個極端愚蠢的決定。但是,這個決策,也許會讓河北少死十萬、甚至幾十萬百姓!為了這個原因,他們也願意冒這個險。 內東門小殿議事之後,石越與韓維又領著兩府宰執前往迎陽門幄殿,向小皇帝稟報了議事的結果。按故事,趙煦沒有多少開口的機會,實際上他也想不出來什麼好問的。儘管小皇帝成天想著北伐收復燕雲,但戰爭真的來臨,他對遼國的瞭解,卻是少得可憐。而且,他顯然還沒有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對這些反對他「先見之明」的宰執,還抱著一些牴觸。 然後,宰執們便各自去忙自己的事情。韓維與韓忠彥、許將一道,徹夜召集密院與兵部的主要官員會議;李清臣則去知會開封府,親自帶人去遼國使館抓人;而蘇轍與呂大防則可以各自回府,休息一晚。石越與范純仁雖然無事,卻也還不能休息,他們還得去左丞相府,向司馬光報告會議的情況。 當石越與范純仁去到司馬光府上時,司馬光半臥半躺的靠在一張軟榻上,只能用目光打量著二人。他依然還有知覺,清醒著,但是氣若游絲,發不出聲音來。 石越仍然詳詳細細的向他介紹著內東門小殿議事的情況,范純仁則不時在旁邊做一些補充。司馬光顯然是在認真的聽著,時不時用不易覺察的動作點點頭,有時則皺皺眉。石越知道司馬光的夫人張氏在六十歲的時候便已經去逝,他生平不曾納妾,張氏夫人共生三子,前二子皆早夭,只有司馬康長大成人,自司馬康死後,便是由他的一個族侄司馬富來照料他的生活。但幾年前,司馬光將司馬富也打發回了陝州老家,左丞相府上,便只剩下一些僕人照顧司馬光的生活。此時,他的僕人們都遠遠的站在門外,規規矩矩的叉手侍立著,既沒有探頭偷窺,也沒有人交頭接耳,但是石越能發現,每個人的臉上,都的的確確流露出悲慼之色。 這不由讓他有些感慨,司馬光的確能有這樣的人格,能夠讓與他毫無血脈關係的人,都發自內心的敬重他。 當石越說到他們決定南撤大名府以北的八州百姓之時,他發現司馬光的嘴唇在動,似乎是低聲說著什麼,他立即停了下來,認真的聽著,但是卻什麼也聽不到,然後,或許是因為剛才試著說話用盡了力氣,司馬光闔上了眼睛。 過了好一會,他才又睜開雙眼,費勁的伸手,指了指榻對面的一個書架。范純仁站起身來,順著司馬光所指的方向,走到書架前,那上面放著一冊冊的書稿,還有一個黑色的木盒。范純仁愣了一下,取來這個木盒,回到司馬光的榻邊。 果然,司馬光滿意的點了點頭。又伸手指了指房中的火盆,此時的天氣,火盆並沒有生火,范純仁一時沒明白司馬光的意思,問道:「丞相是要生火麼?」 卻見司馬光幾乎是無法察覺的搖了搖頭,又抬起手指,指了指范純仁手中的黑盒子。 范純仁怔了一會,才明白他的想法,「丞相是想叫我燒掉這個盒子?」 這次卻是猜對了,司馬光又點了點頭。 直到此時,石越才突然間想起近二十年前,不,應該是十八年前,柔嘉曾經對自己說過的一件事情。他心裡猛的一驚,他早就已經把這個盒子忘了個乾淨,沒想到,此時不定期能再見著這個物什。 這一瞬間,他頓時明白過來司馬光在想什麼。 范純仁卻是什麼也不知道,但他什麼也沒胡問,只是吩咐僕人找來木炭,生起火盆,依言將那盒子,扔進盆中。 石越與范純仁都是呆呆地望著那個木盒,在火盆中,慢慢燒成灰燼。二人都沒胡注意到,身後的司馬光,便在此刻,已經永遠地闔上了雙眼。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四章 天下自古無能才(三之全) 河間府。 河間府本是秦代之上谷、鉅鹿郡,南北朝時後魏在此設立瀛州,此名便沿襲至熙寧年間。熙寧間石越、司馬光並路、裁併州縣,才將瀛州升為河間府——這個名字來自於漢代,漢代在此設立過河間國。【1】河間也屬於關南之地,是周世宗從契丹手中收復的地區之一。宋初在河北東面抗禦契丹,是以高陽關為根本佈局,因此,直至仁宗時,瀛州也屬於高陽關路。但是,澶淵之戰,契丹南下,圍攻燕州結果在此城下,丟了三萬具屍體!最終不得不繞城南下,自此以後,瀛州,也就是河間府便越發受到重視。因為河間府地處水陸衝要,舟車通利,轉運方便。周圍又個是富庶之地,東臨滄州,兼有農田海鹽之利。契丹若南下,佔據河間,則進可攻退可守,深入河北、京東,來去自如;而宋朝若要謀取燕薊,河間府也可以成為前進基地——從河間府到雄州,不過一百三四十宋裡左右,之間又有河北路最重要的官道。因為其地理位較之高陽關更加優越,慢慢的,河間府便取代了高陽關的地位,宋朝在河北路,形成了西有鎮、定,東有瀛、莫的鉗形佈局。 紹聖以來,司馬光、石越經營河北防線,便是以真定府、河間府一西一東為據點,皆是池深城高,屯駐精兵,若北方之敵敢深入大名府,則此二鎮之兵,便可斷其糧草,攻其後背,將來犯之敵殲滅於大名府防線之前。所以,實際上,在司馬光與石越的佈局中,真定、河間,才是大名府防線之關鍵。若無此二鎮,則大名府防線便成了單純龜縮死守的一條防線。 也因為如此,真定、河間府駐紮的,乃是河朔禁軍中,最為精銳的兩隻部隊:武騎軍與雲騎軍。 自石越得意以來,大宋樞密院、兵部,遍佈出身西軍的武官或者親西軍的文官,雖然收復河西後本來塞防重點已經轉移到河東、河北,但事實上卻是,一切兵甲配給,西軍總是會暗中得到照顧,連禁軍徵募,那些看起來孔武能戰的,也是由禁軍上軍與西軍先挑,然後便輪到河東軍,到了河朔禁軍,就只有挑剩的了。其餘諸如前往講武學堂培訓、各軍校卒業之學員分配,樣樣都是上軍、西軍為先,河東軍次之,河朔禁軍與東南禁軍最後。兩府雖然曾經有意裁減部分西軍,或者將一些西軍調防河朔,但也是因為西軍在樞密院、兵部的龐大勢力,最後不了了之。 可以說,除了火炮配置、城防構築這樣直接由兩府宰執決策的事情,河朔禁軍事事皆受歧視。 河朔禁軍中,惟一能得到平等待遇的,便只有武騎軍與雲騎軍。這也是河朔禁軍中僅有的兩隻純馬軍。自從有了河套、河西之地後,雖然仍免不了要屯田養兵但宋廷仍極注意保護那裡的牧場一方面以輕稅鼓勵漢人經營牧場,一方面對當地的蕃人也只征極輕的賦稅,朝中戰馬來源,由賦稅直接徵收的只保持兩三成,而七到八成則採取購買之方式——雖說官府之和買,總免不了要壓低價格,但是紹聖以來,宋廷政治還算清明,且當地並非發達地區,物價較低,宋廷又嚴格控制和買比例,因此這十來年間,的確是大大促進了當地畜牧業的發展。而另一方面,自從宋朝有了穩定的戰馬來源後,而且對與宋朝進行馬匹貿易抱著極不樂意、百般限制的遼國,態度也轉變了。再加上與西蕃、西夏的馬匹貿易,宋朝的戰馬十數年間,就翻了好幾倍。 以武騎軍與雲騎軍來說,不僅配備了一人兩馬,此外,還配備了上千頭的駱駝、騾、驢組成輜重營。這兩隻馬軍裝備也遠較其他的河朔禁軍精良,它們既不是重騎兵,但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輕騎兵。針對契丹騎兵以輕騎兵為主,配備少量重騎兵,戰鬥技能不僅僅長於騎射,馬上格鬥衝鋒、近戰也很出色的特點,武騎軍與雲騎軍的騎兵們採取了更加靈活的搭配。每軍中,有兩個營的馬軍裝備長槍、短槍、配劍、圓盾、手弩五種兵器,他們身穿一種特製的輕甲—胸前由一大塊鋼板防護,但手臂與大腳則幾乎不受保護,戴著鋼製頭盔,戰馬則披上紙制馬甲,短槍被用來投擲,長槍則用來衝鋒,配劍用於格鬥。另外三個營的騎兵則以騎射為主他們只穿著紙甲,戴著很輕的頭盔,戰馬則完全沒有防護,配備弓、箭、手弩、短劍、小圓盾,還有五枚霹靂投彈。他們極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無法將自己的騎兵訓練得如同契丹人一樣全面,因此只要求騎兵們掌握一兩種戰鬥技能,比如弓騎兵就幾乎不進行馬上格鬥訓練。 這樣的效果的確更好。 至少新任的雲騎軍都指揮使田烈武是這麼認為的。不管怎麼說,從訓練上來看,他的弓騎兵熟練的掌握了馬上騎射的幾種姿勢,而且射程也能達到要求,只是命中率低了點,只有不到三成的騎兵能達到五中三,大部分騎兵只能五中二。另外兩個營的騎兵,從力量上看,也能讓他滿意。 對於田烈武這樣的宋軍馬軍將領來說,他就只能要求這麼多了。培養精銳騎兵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漢朝騎兵之盛,不僅僅是因為漢武帝在長安組建了常備軍,更是因為在民間,特別是關中地區民間有大量馬匹,關中地區的「良家子」,雖然不能如塞北匈奴一樣完全生長在馬上,但也是從小就習於騎馬射箭,這就保障了可靠的兵源供應。唐朝的騎兵之盛,除了國家擁有大量的牧場外,府兵制的存在,至關重要。當府兵制敗壞後,大唐真正的騎兵,就很自然而然的變成了以胡狄為主。所謂的漢人騎兵,大量的其實只是騎馬之步兵。田烈武對這些典故並不清楚,但他已經是一個很有經驗的馬軍將領,他知道大宋的馬軍,大多戰士從應募入伍後,才開始學習騎馬,要精熟騎射之術,已屬相當不易。若要讓他們如契丹人一樣全面,那是只有少數人才能做到的—如十餘年前的西軍,在打了近百年的仗之後,擁有的少數幾隻馬軍,雖然數量不多,但卻是真正的精銳敢戰之士:還有選撥標準更加嚴格,對天賦要求更高的上軍……宋軍中馬匹的短缺是這十餘年才開始改善的,朝廷鼓勵民間養馬,宣佈對每戶養馬五匹以下不徵賦稅,是更近的事。也許再過十五年,大宋的馬軍也能擁有穩定而可靠的兵源供應,生長於中戶與上戶,打小騎在馬上打獵、耕地、拉車,只有當這樣的人多起來,大宋的馬軍,才會真正的強大起來。 至於現在,田烈武甚至不敢期待如今的西軍馬軍也能如契丹人一樣全面,雖然他相信西軍仍值得信任,因為如今掌握著西軍的,依然還是那些纖歷過戰陣的校尉、節級。 所以,雲騎軍已經令田烈武十分滿意。 他手握一萬騎兵,稱得上是兵強馬壯,雖然他是新官上任,對部下還久缺瞭解,威信也未建立起來,而且這只部隊從未有過實戰的經歷,但當四月十日他收到遼軍入侵的戰報時,他仍相信,他有足夠的領兵經驗,完全可以克服這些困難,大有作為。 四月十二日,他見到了由歸信城一路南下,前來求援的使者。他本來已經在考慮發兵北上增援,因為據使者所言,遼軍的兵力不多,若依托於瓦橋關、歸信城他完全可以與遼人一戰。雖然河朔禁軍經常有將領坐擁大軍、避戰不前而見死不救的事情,但這可不是西軍的傳統。西軍許多失利的原因與河朔禁軍正好相反,他們是在前去救援的路上被人設伏以待。雖說戰敗皆無榮耀可言,但相比而言,田烈武也是寧肯敗在救援的道路上。況且,歸信城的戰況、使者的忠義,的確也讓田烈武為之動容。 但是,當天晚上,雄州傳回來的戰報,卻讓田烈武不得不告訴那位使者一個壞消息—歸信已經陷落。而他的上司,河間知府更是直接拒絕了他想救援雄州的要求。而知河間府在戰時,的的確確是河間府內所有駐屯軍事力量的最高長官。 幸運的是,十四日,他迎來了一個新上司。新任判河間府,正是剛剛罷相的前兵部尚書章惇衛,章惇是在上任的路上聽到了遼人南犯的消息,便拋下從人,自己單騎快馬前來,接掌河間府一切軍政事務。 章惇到任當日,便答應了田烈武北上增援的請求。 田烈武已經整裝待發,然而,當天晚上,從莫州又傳來緊急軍情—雄州陷落!柴貴友、趙隆生死不明 局勢彷彿在頃刻間坍塌。 從十四日起,從雄州、莫州南下的難民蜂擁而來,附近的百姓也紛紛湧入城中—如束城鎮這樣的小城不能給他們安全感,無數的百姓向河間府湧來。 但河間府只是一座城周十二里的城市而已。它能承載的人口是有限的,很快街道上到處都睡滿了逃難的難民。對於糧食的壓力更是陡然增大。 十五日,遼人兵鋒進入莫州境內,莫州北面的鄚鎮被洗劫一空。 十六日,遼人繞道攻入莫州西面的長豐鎮,在長豐鎮放了一把火,將該鎮燒了個精光。 當日更是傳來謠言,風傳霸州也已經陷落。因為霸州音訊隔絕已經許久,雄、霸之間,遼軍遍佈,章惇與田烈武一商議,只能做最壞的打算,假定霸州的確已經淪陷。而這也許可以解釋為何遼人在攻下雄州後,一直沒有直接攻打莫州城。二人猜測也許是攻下雄、霸,讓遼人損耗太大,他們不得不休整數日。 章惇開始更加雷厲風行的整頓河間防務。他下令禁止難民再進入河間府,迫使更多的難民不得不繼續南下,一面則在沿途而來的難民中,招募習練過弓箭、武藝的青壯,充入巡檢。又派人帶了一大堆忠士、銳士、守闕忠士、守闕銳士的空白告身,前往河間府各縣、鎮、村,頒給各地之忠義社、弓箭社的頭領,讓他們聽令於河間府巡檢,平時互相聯絡,定時向河間府報告消息。又頒下賞格,鼓勵他們在遼軍進入河間府後,敢於攻擊小股遼軍。駐紮河間府的宋軍,原本除了雲騎軍外,尚有神衛營第十六營、以及河間府巡檢三百餘人,章惇大舉募兵,兼之河間府本是做為重要軍事據點經營,府庫之中,兵甲堆積如山,數日之內,他就把河間巡檢擴充到了六千餘眾! 有了這六千餘巡檢,再加上城牆上那二十餘門火炮與整整一個營的神衛營,章惇與田烈武一合計,與其坐等著擁有火炮之利的遼軍從容攻下莫州再兵臨河間城下,倒不如北援莫州,維持著莫州不被攻陷,也可減輕河間府的壓力。兼之據此前雄、莫傳回來的戰報,遼軍騎軍只有數千人,顯然只是先鋒部隊。於是,十七日田烈武便親率三個營五千餘騎軍,北上君子館。君子館北距莫州州治任丘縣四十里,南距瀛州城三十里。田烈武無論北上增援莫州,還是南撒回瀛州,以騎兵之速度,半日可至。 然而,讓田烈武納悶的是,他在君子館呆了三天,一直等到二十日,除了發現小股的遼軍斥侯外,韓寶並沒有對莫州發起進攻。遼軍的前鋒,只推進到鄚鎮,便停了下來。 田烈武與他的參軍們商議了數次,都沒能猜到韓寶到底在想什麼,遼軍究竟發生了何事。 契丹發動這場戰爭,必然有其目的。田烈武與他的參軍們能想到的,不外乎四個—其一,滅亡大宋;其二,報復大宋終止條約,試圖通過突然的戰爭,迫使大宋重訂城下之盟;其三,報復大宋,但報復的方式是奪取關南之地,或固守,或迫使大宋用財貨贖回;其四,報復大宋,但報復的方式是如歷代塞北胡狄所做的,劫掠大宋的沿邊州郡,既能搶奪財物,亦能令大宋不堪其擾,最終不得不求和。 而且,只要戰爭獲利,遼人便能再次確立對大宋的優勢地位。 除了第一個戰爭目的,其餘三個目的,皆有可能。田烈武的參軍們雖然事先想不到遼人真的敢於南犯,但當戰爭開始,他們倒是很容易的理解了戰爭的原因—既然是歲賜確立了宋遼的百年和平,沒有了歲賜,自然就不會再有和平。 順理成章。 只是他們不知道遼軍的戰爭目的,不知道遼軍究竟是開始了一場多大規模的戰爭,他們就只能去猜測遼軍的想法。 沒有幾個人相信遼軍只是小打小隔僅僅是想劫掠沿邊。遼國已經不是一個蠻夷國家,而且大宋如今國力正盛,絕不可能對遼軍的劫掠忍氣吞聲。劫掠沿邊等同於邀請宋軍去收復幽薊,無異於將遼國的南京道與西京道也變成戰場—這樣一來,雙方的損失是相當的,而這對遼國顯然不利。 而且,遼軍南犯之前隱蔽得如此之好,又選擇四月進軍,如此煞費苦心,亦非小打小鬧的跡象。其明顯便是想打宋軍一個錯手不及。 既是如此,他們便應該迅速南下,在兩三個月內,西軍馳援之前,突破大名府防線,擊潰河朔禁軍,迫使大宋簽訂城下之盟—如若河朔禁軍果真在西軍到來之前就被擊潰,西軍數千里赴援,孤軍作戰,亦難有什麼大作為,而且若西軍急於復仇,反而可能被遼軍各個擊破。總之,若能如此,遼軍至少能牢牢掌握著這場戰爭的主動權,宋軍想要復仇至少也將是幾年以後的事。 若其目的只是奪取關南,亦當及早攻取莫州,才能集中兵力,圍攻河間,以便在宋軍援軍趕到之前,先攻取此城,避免腹背受敵。佔據關南之後,便可取得先手,利用關南之積聚,與大宋爭雄於河北。如此一來,大宋整個河北皆淪為戰場勢必損失慘重。而契丹國力所受損耗則能減到最小。河北腹地利於騎兵馳騁,在接下來的戰爭中,契丹將能盡得地利。 其實,即便遼軍僅僅是想劫掠,也應該馬上南下。他們既然攻得下雄州,自然也攻得下莫州。搶城市總是收穫比較大的。雄莫之間相距不過六七十里,騎兵一日可到,沒有任何理由放過莫州。 因此,韓寶突然按兵不動,實是讓人大惑不解。就算他是在等主力或者其他部翔淚,他既如此輕易就奪了雄州,完全可以趁勢先取了莫州,在莫州會合主力再來攻河間——這不正是先鋒該做的事麼? 莫非,雄州出現的,竟然不是遼人的主力? 這倒是有可能的。韓寶裝出主力先鋒的樣子,但實際上卻是一隻偏師,來牽制河間府的宋軍。而他們的主力,則由鎮、定南下。契丹若能攻取鎮、定,將比佔據關南更加有利—非止是河北,連河東也將陷入被遼軍夾擊的境地—雁門、瓶形天險,立時便化於烏有。 但這一切都只是猜測,周圍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們所知少得可憐。他讓主管情報的參軍向雄州、霸州、高陽都派出了細作,但要等這些細作帶回來情報,還需要時間。 在此之前,田烈武所能做的,只能是等在這裡。 四月二十日。 保州,滿城陵山。 陵山位於滿城西南三里,滿城東距保州州治所在保塞縣僅四十里,西距北平寨也不過三四十里。在唐代天寶年間,這裡曾經設立過滿城縣,然而,歷五代以來之戰亂,每有契丹入侵,滿城總是首當其衝的地區之一,因此戶口減少,至宋代,便已併入保州。宋初之時,滿城猶是重要的軍事要地,但到了紹聖年間,這裡便只有一座年久失修的廢城,以及居住在城中的千餘戶居民。這既有和平日久的原因,也有司馬光、石越重新規劃河北戰略的原因—過去在河北沿邊密佈著上百的軍事要寨,因為司馬光、石越要將兵力集中起來,遂致無兵可守,因此被廢棄的,佔到十之八九。 大宋河北邊境,大體上是以保州為界,保州以東,池塘水泊數百里,這水泊與江淮不同,都是深不能行舟、淺不能過馬的塘泊。保州以西,則多有層巒列嶂,處處都是小山,但這些小山都極為低矮,幾乎無法阻擋步騎通過,所以宋廷才在此廣植林木,以阻隔敵騎。因為一旦遼軍到了保州東南,便是地勢平坦得連這些小山都沒有了。段子介的飛武軍此時駐紮的陵山,便是這樣一座低矮的小山,相傳此山曾經是古代帝王的陵墓當地百姓便叫它為「陵山」。 段子介駐軍於此,實屬迫不得已。 遼軍—從燕子林之戰俘虜的遼人手中,段子介已經知道這只遼軍的統帥是遼國宿將蕭阿魯帶,據說有六萬人馬攻入鎮、定。六萬騎兵當然是不可能的,因為算上家丁就是十餘萬人,如此大軍,與段子介目前觀察到的情況大不相符。段子介與他的參軍們猜測,可能是正軍連家丁一共六萬,實際上應該是兩萬騎左右。這也符合他此前的猜測,以及保州知州張緒提供的情報,當日出現在保州城外的,最多不過三千騎,領兵者,正是蕭阿魯帶本人! 幾乎可以斷定,蕭阿魯帶分散了他的兵力—這也是今日之遼軍最可畏懼者,因為長期的戰爭,今日之遼軍,擁有數不清的出色的中低層將領,蕭阿魯帶可以隨意的將他的部眾,分成百人隊、千人隊,四散出擊。相比而言,河朔禁軍中,以鎮、定地區而言,敢於統率三千之眾出城尋找戰機的將領,屈指可數。而以戰鬥力而言,段子介率三千之眾,即便是樂觀的來看,實力也只能與遼軍千騎正兵加上兩千家丁組成的千人隊相當。 段子介十四日抵達保州,將解救出來的百姓與遼人俘虜全數交給保州知州張緒,因為十二日蕭阿魯帶才從保州撒圍而去,張緒與保州軍民正是驚魂未定,見到段子介,無不大喜過望,當即殺牛宰羊,稿勞定州援軍。張緒滿心想讓段子介替他守保州,或者至少留點兵力給他,不料十五日即傳來保州東北的安肅軍遇襲軍情,安肅軍軍使胡沱遣使告急,段子介便即準備離開保州,前往救援這個「銅梁門」——因保州有神衛營第十八營的第一個指揮駐紮,段子介便想向張緒借一百名神衛營士兵,誰知張緒算盤打空,不僅一口拒絕段子介的請求,還擔心引火燒身,反而連蕭婆典的屍體與蕭繼忠這個俘虜也不肯接收。氣得段子介七竅生煙,幾乎與張緒翻臉。 段子介負氣出城,一怒之下,竟打算直往保州三陵【2】,在那裡殺了蕭繼忠祭祖,慌得他的參軍們苦苦相諫,這才做罷。原來這保州三陵,乃是趙家祖陵。宋廷在那裡也部署了一個步營護衛—此營直隸殿前司,並無軍號,其職責就是守衛三陵,便是遇上戰事,也只有保州救三陵的責任,沒有三陵守軍救保州之義務。原本「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個道理人人都懂,但天下間這等荒謬之事卻是甚多。蕭阿魯帶率軍過境時,竟然遣使前往三陵拜祭,而三陵守軍也只是婉謝使者其餘任憑蕭阿魯帶圍攻保州也好,大模大樣途徑三陵也好,竟全當沒看見。 張緒只想自掃門前雪,三陵守軍則有過之而無不及。而最荒謬的是,最後說將起來,三陵守軍還會佔著理。因此,段子介休說在三陵殺不了蕭繼忠,便真讓他做了,惹得蕭阿魯帶報復三陵,最後此事往朝廷一報,憑他段子介多大的後台,也逃不脫個死罪。 但如此一來,段子介與張緒便是徹底鬧翻了。 他最後也沒去成安肅軍,離開保州才半日,段子介便在路上又遇上胡沱的使者,原來遼軍只有千餘人,圍了一日,因安肅縣實有兩城,夾河而築,兩城互相聯繫支援,遼軍圍南城見佔不著便宜,在城外放了半日的火,便撒圍往南去了。軍使胡沱見遼軍遠去,引軍踢其後擊之,兩軍戰於徐水之畔,宋軍雖傷亡過百,然亦斬首十二級而還。 段子介見梁門無憂,遂引軍而西,他不能再過保州,便想取道滿城而回北平寨。誰曾想,從保州至滿城雖不過四十里,段子介卻走了整整四天! 便在保州西北二十餘里處,段子介竟然遇上了自遂城南下的一隻遼軍。這只遼軍顯然是在遂城大戰之後,沒佔到什麼便宜南下劫掠的,雖然有千騎左右的正兵,然俠挾裹著上千名宋朝百姓與財物,顯是極為輕視保州宋軍,招搖過市,全無防範。雙方前鋒各百餘人率先相遇,瘁不及防之下,一陣混戰,而後雙方主力皆以為是遇上了小股敵軍,竟不約而同的一股腦的湧了上來。一番亂戰之後,雙方都大吃一驚,遼軍本來極輕視張緒,萬萬料不到有數千宋軍出現在保州與自已野戰,而且以騎軍為主,更不知宋軍來了多少人馬。段子介猛然見著至少上千的敵騎,一時也摸不清虛實,不知道附近還有沒有更多的遼軍。他畢竟領兵經驗不足,若非遼軍見他這麼不知死活的亂戰,誤以為後面還有大隊的宋軍主力,先行怯了,慢慢的且戰且退,脫離戰場,段子介還不知道要把這場亂戰打上多久。 但就是這樣的一次短短的遭遇戰,段子介又損失了近四百餘人,算上燕子林之戰的傷亡,他的三千人馬,數日之內,竟已經折損了四分之一。遼軍一轉眼便撒了個沒影沒蹤,段子介也不敢追趕,草草清點了戰場,便護衛著遼軍留下來的數百名百姓,向滿城轉移。 然而,段子介又犯了個大忌,就在他清點戰場、攜帶百姓轉移的這點時間裡遼軍已經回過神來,他才走了十里路,這只遼軍已如附骨之蛆一般,如影如隨的跟了上來。段子介戰也不是,走又不敢,只得找了處小高地紮寨固守。那只遼軍試探著攻擊了幾次,見段子介防守嚴整,便也大模大樣的在幾里之外紮營,與段子介僵持。 段子介此時真是啞巴吃黃蓮,此處距保州城不過三十里,張緒肯定早已知道消息,但他絕然不會出城相救。而他更不知遼軍何時會有援軍到來。 於是,就在離滿城不過十里遠的地方,段子介與遼軍僵持了三日。雙方互相忌憚,誰也不敢輕舉妄動,直到第四日清晨,段子介一覺醒來,照舊派出一小隊人馬去試探著攻擊遼軍,才發覺那只遼軍已經在晚上悄悄的拔營走了。想來是遼軍分散出擊,各部之間聯絡不易,那只遼軍等了三天,等不到附近有遼軍出現,也不敢繼續這麼僵持下去,因此先行走了。段子介這才長出了一口氣,護送著百姓進了滿城。他的部下皆是初歷戰陣,雖未遭敗績,但不到十日之內,兩次交戰,全都累得筋疲力盡,兼之傷兵眾多,段子介本想在滿城休整兩日,再回北平寨。誰想滿城守將早已知道他與張緒鬧翻,無論如何也不敢得罪上司,好說歹說,就是不肯讓段子介部在城內休整。段子介百般無奈,不得不在陵山紮營。 直到此時,段子介才是真正領教了張緒這等人的無恥。即便是國難當頭,也不見得人人都能同心協力。他們好心來救保州,數百人死難,換來的卻是這般待遇。段子介巡視營中,便見麾下將士都是一肚子的怒氣,罵不絕口。 好在這數日兩戰,段子介雖然指揮、判斷,都並不完美,卻終究是建立起了他在軍中的威信。河朔禁軍百年未有戰事,對遼軍不無畏懼之心,段子介兩戰遼軍未遭敗績,的確是讓他的部下樹立起了難得的信心。在陵山休整這兩日,他又親自帶著醫官,查看傷兵傷情,煎湯敷藥—段子介本就頗有豪俠之氣,與士卒相處皆以兄弟相稱,因此滿營將士,對他都十分愛戴。須知自古以來,將領對士兵,縱然愛護,講的也是「愛兵如子」,因此將領只有稱士兵「孩兒」、「兒郎」的,極少有稱「兄弟」者,這上下階級之分,不管何時都清晰得很。如段子介這般,不僅噓寒問暖,而且不問階級,年長者稱「兄」,年幼者道「弟」,眾校尉雖然看不過眼,但於士兵,卻頗能收心。於是這一兩日之內,竟是滿營軍士,無不交口稱讚「段定州」是個好上司。因此,雖然眾人對張緒多有怨氣,卻倒也並無兵變之虞。 讓段子介憂心忡忡的,卻是他的飛武軍戰鬥力太差,以及對於戰場形勢他完全兩眼一抹黑這兩件事。 他坐擁兩千餘已經有過實戰經歷之騎兵,面對遼軍一個明顯是大戰之後的千人隊,以兩倍之兵力而不敢攻擊衛他在自己的國土之上,與遼軍作戰,他卻完全不知道此時遼軍在哪裡,未來將在何時何地可能會碰上遼軍一 前者是短時間內無法解決的問題。戰鬥之技能,只能在一次次與遼人的短兵相接中去磨練,除此再無他法。但後者呢?到達滿城後,段子介立即解除了主管情報的行軍參軍之職務,雖然也許不能對他太苛責,但是,幾天前的遭遇戰,讓段子介意識到了這個職位對他的軍隊來說是事關生死的,他無法再容忍任何顢頇無能者佔據如此重要的職位! 既然他的飛武軍打不了遭遇戰,那麼他就要盡量避免打遭遇戰。他是在定州、保州作戰,朝廷花費數十年,配合此處之地形構築的林寨,已然給了他極大的空間。他是主軍,他應該熟悉地形,瞭解何處可以設伏,何處地形對自己有利,遼人會出現在何處一便以幾天的那場遭遇戰來說,若他事先知道有這麼一隻遼軍會南下,他的地圖上顯示,至少有三處樹林與小山他可以設伏以待! 雖然在保州遇到如此待遇,但段子介絕不會因此就退回定州的城牆之內。對段子介來說,正因為這個國家有張緒這樣的人存在,他這樣的人才應該更加努力,只有如此,他才對得起死在滻水之畔的向安北。既然他判斷遼軍只有兩萬騎入侵鎮、定,而且他已經知道遼軍是大舉入犯,那麼這裡的遼軍就不是主力,按著過往的戰例,這支遼軍應該大舉深入,一路燒殺搶掠,然後在大名府一帶與其他各路遼軍會師……所以,段子介也深信,雖然蕭阿魯帶分兵四出劫掠,但這一路所有的遼軍必然會在大致的時間,往某處聚合,然後繼續深入,與主力會師。而他要做的便是想盡一切辦法,不讓蕭阿魯帶得逞! 他要讓遼軍明白,他們面對的,是完全不同的宋軍。站在他們面前的,絕不是那支只會消極防守的軍隊。他要讓蕭阿魯帶的分兵付出慘重的代價! 這兩天之內,他讓定州巡檢張龐兒兼任了他主管情報的行軍參軍。因為燕子林之戰,保州的一些忠義社紛紛前來投奔,他將他們全部劃入張寵兒麾下,而張寵兒則將這些忠義社的人遣散回去,讓他們聯絡各村各鎮之忠義社,刺探遼軍動向,傳遞情報。他讓保州境內之忠義社,將刺探之軍情,全部傳至吳和尚與吳三兒處,而二人再送往北平寨。雖然如此傳遞之軍情,多半難以及時,但若能將定、保州附近之軍州忠義社全部聯繫起來,他就能大致弄清楚遼軍活動之範圍,各部大致活動之脈絡,最終他就能知道遼人將出現在何處。 只是此事必須盡快。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蕭阿魯帶會在何時聚合他的大軍,繼續深入。所以,在十九日,段子介便遣出張龐兒,讓他帶著自己的數封書信與全部巡檢,分別前往定州、祁州、永寧軍、順安軍、安肅軍、廣信軍,乃至深州、趙州。 此外,他又採用李渾的建議,讓李渾從軍中挑揀出這數日兩戰之中,猶為勇武的戰士共三百餘人,別立一指揮,讓李渾任指揮使,擔任自己的親兵牙隊。下次再遭遇遼軍,他便讓這只牙衛承擔衝鋒陷陣之重任。 對於這些舉錯,段子介其實心中也忐忑得很。他並不確信是否會有結果,特別是倚重忠義社—遼國通事局經營已久,萬一忠義社中有遼人的奸細一段子介總是會忍不住這樣想。士大夫們是很矛盾的,他們以百姓的保護者自居,卻並不是很信任百姓,在他們的心裡,百姓是「小人」,而「小人」則不講節操,容易被「利」收買,且易被愚弄與操縱。況且,孔子還說過,用不習於戰陣的百姓出戰,等於是拋棄了他們—段子介也是個士大夫,儘管他是武舉出身,但究其內心,他到底也是個不折不扣的士大夫。他願意為百姓出頭對抗權貴,甚至願意替百姓下獄坐牢乃至冒生命危險—這些對於段子介,不會有半點的猶豫。但是,若要他相信百姓,卻並不如他發佈命令時所表現的那麼容易。 實際上,那很困難! 但他知道張龐兒與李渾所獻之策,是他改變自己對遼軍一無所知現狀的唯一辦法。 除了信任忠義社,他別無選擇。 【l】註:真實歷史上,據《讀史方輿紀要》,至北宋末年之大觀年間,才升為河間府。 【2】註:宋太祖祖籍保州,保州三陵,指的是趙匡胤四世祖僖祖趙眺的三世祖*祖趙珽的慶陵、祖父翼祖趙敬的安陵。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四章 天下自古無能才(四之全) 河北,大名府。 四月二十四日:御前會議成員、樞密院副都承旨唐康踏入北京大名府正南門景風門時,北京宮城內那座熙寧十七年建成的鐘樓的大鐘,指針正好指向巳正時分.大名府距汴京三百二十里,唐康自二十二日出發,率領幾十名屬下晝夜兼程,不過兩日間,便抵此名城。 唐康對大名府十分熟悉,他曾任大名府通判,參預大名府防線之修築,於此功勞卓著。大名府原本有宮城、外城,宮城週三裡一百九十八步,外城週四十八里二百六步。在宮城與外城之間,還有牙城、隍城—這座大宋的陪都,乃是河北路最大、最堅固的城市。而自宋廷經營大名府防線以來,大名府再加改建,耗費緡錢無數,四十八里的舊城,被全部改用磚石加固,成為外磚石內土城之格局。城牆上炮台密佈,上下交錯,裝備大小火炮共三百餘門,其中兩千斤以上的重炮十餘門,並有兩個神衛營駐守。各城門全部重建,不僅皆建有甕城,而且皆有三重城門。原本接近廢棄的兩道水關—上水關善利關、下水關永濟關皆加修葺,並有炮台防衛。除此以外,四圍之王莽城、五鹿城、陽狐城等小城皆加修葺,屯兵置炮,在城北安平門、輝德門外.更修築了堅固的磚石牙城,各置火炮十餘門駐守。 因此.如今大名府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雄鎮。 因其城防過於堅固,為防晚唐五代魏博之患重演,大名府內外駐守之兩營神衛營、雄武一軍的兩個步軍營、飛武三軍的一個馬軍營,平時皆互不統屬。此外,雄武一軍、飛武三軍之軍部皆設於城內,一在城北,一在城南。無事之時,大名府知府與通判只統轄兩個神衛營與大名府巡檢,亦不令其握有雄武一軍與飛武三軍之兵權.而衛尉寺、職方司,皆在大名府設有分司,監察禁軍不法情事。除此以外,兩府更是立下法度—駐守大名之雄武一軍逢奇年與駐守磁州之雄武三軍換防,飛武三軍則逢偶年與駐守溶州之武衛一軍換防,如此一來,凡守大名之禁軍,皆兩年一換,徹底斷絕割據之隱患。 宋廷選擇大名府來苦心經營,不僅僅是因為其地埋位置極為重要,在軍事上是汴京之門戶,而且也是因為此地十分富庶—四萬禁軍駐紮於此,糧草供給,完全可以自給自足,不必依靠轉運—至紹聖七年,大名府全境在籍人口近八十萬,因為大名府豪族勢家不可勝數,若算上隱戶,人口將遠遠超過百萬。而這北京城內,人口達到三十餘萬,若算上南來北往的商賈,則人數更多。 而即便需要轉運糧草軍需,大名府也兼有水陸之利。陸路上大名府與汴京有官道相連,水路上,大名府更有永濟渠與黃河經過—以大宋水軍之能力,即便遭遇圍困,大名府也可以是一座永不斷糧、永遠有援軍的城市。【1】 此刻,大名府的官員們齊聚在宮城的正南門順豫門迎接唐康,這裡還有很多官員認得當年的「二閻羅」,不過,知大名府孫路、通判游師雄,卻都是讓唐康感覺陌生的面孔。 孫路與游師雄皆算是舊黨,但二人雖都是進士出身,卻皆有知兵之名,孫路與邢恕關係極好,深受司馬光賞識。這幾年構築大名府防線,居功至偉,是個連石越也讚不絕口的能臣;至於游師雄,是關中大儒張載的弟子,幾年前他至政事堂敘任,被石越、范純仁大加稱許,當即改了他原本的任命,優差通判大名。石越曾私下裡對范純仁議論這二人,說道:孫正甫器具,最多一路轉運,游景叔縱做到河北安撫使,亦難盡其材。 因此之故,唐康對二人倒也不敢怠慢與孫、游及大名府眾官員見過禮,便由孫路、游師雄引著他,進了宮城,前往河北始轉運使司。紹聖以來,河北並未設安撫使司,四司衙門中,提刑使司設在河間府、指揮使司設在真定府,只有轉運使司與學政使司在大名府。因此到了轉運使司衙門,只有河北路轉運使陸師閔與學政使陳元鳳在中廳前迎接唐康。 進了這轉運使司,唐康雖是人乏馬疲,但也不由得不提起精神來。這陳元鳳不必說,河北轉運使陸師閔,亦堪稱熙寧、紹聖年間的大宋官場中的一朵奇葩.此人出身名門,卻是死硬新黨,因為在益州強硬推行茶法鬧得怨聲載道,蜀中官員自二蘇以下,個個對他恨之入骨,但歷王安石、呂惠卿、司馬光、石越,無論兩府是誰在主政,他竟始終能轉禍為福,屹立不倒。想紹聖之初,他被御史中丞劉摯盯上,本來已經危在旦夕,不料王、馬、石合作,發行鹽債,因為這陸師閔為國庫增加收入的確是一把好手,他反而轉禍為福,司馬光、石越經營大名府防線,以河北豪族勢家太多,便將陸師閔升為河北轉運使,陸師閔到任之後,立即奏請對凡是不肯讓出土地修築要寨之豪族,徵收一定之「保境錢』,並設計了一個讓絕大部分人都摸不清頭腦的極為複雜之計算「保境錢」之方法,他對朝廷解釋時,這「保境錢」似乎極少,於是竟然順利的通過了給事中那關。誰知實際執行之後,按同樣之計算方法.他這「保境錢」,竟能將絕大部分的豪族鬧得傾家蕩產。朝廷發文讓他解釋,他竟回得朝廷啞口無言—他完完全全是按著朝廷批准之「保境錢」徵收方法進行徵收的。 唐康至今都沒明白他是如何辦到的這一點的。但他知道,兩府的相公當中,如李清臣,還有以前任兵書章惇,對陸師閔都十分賞識。連石越與范純仁都認為這樣的官員,總是有必要存在的。只有蘇轍與御史中丞劉摯,始終對他看不順眼,但是無論如何,陸師閔如今依然擔任著幾乎是大宋地方官中最重要的職務。【2】 「陸公、陳公。」與陸師閔、陳元鳳見過札,唐康便直奔主題,抱拳道:「虜事急矣。康奉使前來北京,一是奉御前會議敕令,設北道都總管,以知大名府孫路兼,令大名府通判游師雄佐之,康則奉旨監軍。」他一面說著,己然起身,一個從人捧出一卷敕令來,孫路連忙躬身上前,接過敕令。唐康又道:「朝廷議定,權由北道都總管,統領大名府及磁、銘、博三州諸禁軍、廂軍、巡檢、義勇,朝廷不日將於大名府設河北宣撫使司,節制河北諸將,統兵作戰,這北道都總管司,便是要為宣撫使司,做好準備。 唐康高聲說完,眾人臉上都並無意外之色。自遼人大舉入侵之消息傳至大名,陸師閔、陳元鳳等人,早已料定朝廷必會設安撫使司、宣撫使司之類的機構,節制河北兵馬作戰。唐康既然宣佈了設立北道都總管司及相關人事任命,那麼眾人便已知道,唐康、孫路、游師雄三人,都是將來能入宣撫使司的人選了。陸師閔與陳元風雖然眼熱,但他們也自知朝廷不可能讓他二人來組建北道都總管司—二人身份不同,轉運使兼掌一路兵權,那實際便是安撫使了。這於將來宣撫使接掌權力,大為不便。 因此,陸師閔只是試探著問道:「那宣撫使會是……」 「此非康所能知。」唐康搖搖頭,不肯透半點口風,只是又說道:「樞府己經頒令調兵,令姚君瑞率雲冀軍前來北京集結。此外,樞府還抽調了龍衛軍、威遠軍、橫山蕃軍、環州義勇前來大名,吳安國的河套蕃軍將前往代州,渭州番騎則前往真定府。我來之前,西夏正使已向朝廷上表:稱他們對契丹南犯毫不知情,不會與契丹勾結東侵。不過蠻夷之言,難以盡信,是以樞府暫未調發振武軍與神銳軍。」他掐著指頭算了算時間,又補充道:「再過兩日,姚太尉便要先率拱聖軍北上.進駐河間府。」 唐康這番話一說完,眾人臉上皆露出欣喜之色。眾人都知道,他口中的姚太尉,指的乃是赫赫有名的「關中二姚」中的老大姚兕,而「姚君瑞』,則是老二姚麟自從種家兄弟相繼去逝,年輕一代的種樸、種建中等人皆還未成氣候,二姚便成為西軍將門世家中聲望最高者。尤其是姚兕:官至正四品上忠武將軍兼拱聖軍都指揮使,以軍功封韓城侯,位列樞密會議.由他統兵前來,無疑是給河朔諸軍吃了一顆定心九。 陸師閔便即笑道:「有韓城侯先來,那我等便可放心了,只是前日所頒詔旨∼∼∼」他突然提起這話頭,眾人的臉色都又變得凝重起來,一齊望向唐康。 唐康知道陸師閔說的,是朝廷日前頒布天下的《敕榜趙、冀八州軍民詔》。這道敕榜,是直接頒給河北趙、冀八州軍民,告訴他們契丹己經大舉南犯,朝廷己然召天下之兵北上禦敵,然恐契丹殘暴,殘害八州百姓,乃諭告諸州百姓,凡願意南撤者,朝廷將沿路設粥場提供食物,並在大名府、相州、衛州直至汴京,及黃河南流南岸之京東路諸州搭設栩帳,提供避難之所直至戰爭結束。 這份敕榜,毫無疑問是受到許多官員質疑的。但是兩府頒給各府軍州縣之敕令中,措辭嚴厲,勒令各級官員必須執行此詔,否則將以貽誤軍機論處,亦由不得他們反對。 然而,趙冀等八州的官員倒也罷了,詔書中提到的大名府等將要接收難民的府州官員,卻不得不面臨巨大的考驗。他們要防止大量的難民帶來的犯罪、暴亂、疫疾,就必須提供充足的糧食供給與足夠的住處,並且保證醫藥供應.可是他們誰也無法預測到將有多少難民到來,雖然敕榜中朝廷提供了指示,告訴哪些州縣的難民應該盡量前哪些州去避難—但事實上.人人都知道這難以做到。許多的百姓根本沒有任何地理知識,他們只會隨著最多的人群向南邊湧來。 而大名府則是首當其衝。 便聽陸師閔又說道:「自敕榜頒布以來,每日皆有數以百計的難民進入大名。以後恐怕還會更多.我們己經得到消息,章子厚在何間府,不准逃難百姓進城,數以萬計的百姓正沿著官道南下—如今官道根本無法北上。」陸師閔望著一臉平靜的唐康,繼續說道:「我己經給沿途州縣下令,反正他們也要南撤了,乾脆開倉販濟,給那些百姓也提供糧食,免得他們餓死,發生疫疾。只是南逃的百姓不知道有多少,再加上朝廷頒布了敕榜,大名府儲糧再多,康時你剛才也說了,還有這許多大軍要來大名府集結,到時候少了軍糧,我這運使難辭其咎.可是我若不給這些逃難百姓吃的,朝廷敕令,我也不敢不遵。」 而河流也難以依賴,原因也很簡單:因為以往契丹都是秋冬入侵,河流結冰,水軍完全無用,因此,大宋根本沒有黃河北流部署任何水軍。畢竟誰也不會養一隻一兩百年都可能沒用處,每年只能在固定的季節存在的軍隊。 沒有水軍防守,遼軍幾乎可以在任何地方渡河,而宋軍也乾脆的放棄了倚河防守的打算。反而為了方便百姓,河北的這些河流上,還修築了無數的橋樑與浮橋這一時半會,誰也不知道這些橋樑究竟還有多少沒被拆毀 所以.這些都不會是韓寶沒有出現在莫州的原因。 一面竭力猜測著韓寶在想什麼,另一面出於對鎮、定形勢的擔憂,不僅是田烈武,連章惇也再三遣使來叮囑田烈武切不可輕舉妄動。這讓原本打算派一個指揮的騎兵前進至鄚鎮試探一下韓寶的田烈武,最終還是決定做罷。喪失一個指揮的兵力事小,挫了全軍的銳氣事大,對於近百年未有戰事之河朔禁軍,哪怕是小小的失利,也會對士氣造成嚴重的打擊。 在城樓上站了一小會,田烈武看見他的幾個親兵也出現在官道上,拉住幾個百姓開始詢問。他聽到身後有人說道:「郡侯【5】,問了幾日了,也不知今日能不能得些有用的消息。」 田烈武未及回答,便又有人回道:「這些百姓只怕所知有限。有許多人,雖是雄州人,可自打出娘胎起,便連瓦橋關都沒過去。這些百姓多是契丹燒殺到自己的村子或者鄰近村子,才倉惶南進,他們哪裡能知道契丹的動靜?況且這幾日盤問,逃難百姓,還是莫州的居多。」 田烈武轉頭望了說話之人一眼,卻是個三十來歲的高壯男子,他認得是他的一個參軍,喚作劉近。因問道:「劉參軍所言亦有道理.只是若不如此,參軍可有更好的法子?」 「回郡侯—」,劉近見田烈武相問,連忙欠身抱拳,道:「恕下官無禮.我大軍在君子館,卻連區區百里外的雄州究竟發生了什麼,亦一無所知,這與守株待兔何異?韓寶乃是北朝名將,我軍在君子館,聯結莫州、河間,這些算計,他能看得油清楚楚。敵暗我明,下官恐怕我軍落入韓寶算中……」 這番話恍如在田烈武耳邊炸起一個驚雷,說中了他內心深處一直在擔憂的一個可能,他霍然一驚,望了望劉近,卻沒有說什麼便在此時,一個親兵大步跑上城樓,走到田烈武眼前,稟道:「郡侯,有個叫張叔夜的求見。」 「張叔夜?」田烈武不由得一愣,他記性甚好,自然還記得此人,不由奇道:「他如何出現在此處?」一面吩咐道:「快請。」 ***************************************** 這卻還是田烈武第一次見著張叔夜。他帶領眾人回到行轅,便見一個錦袍男子在轅門外倚馬而立,腰間佩了一柄彎刀,馬上掛著一個包袱,一張大弓,一個箭壺。 那人見著田烈武等人,便連忙趨前一步,欠身抱拳道:「下官權知保定軍張叔夜,見過田候。」 「權知保定軍?」田烈武不由得反問了一句。 便見張叔夜苦笑了一下,道:「正是,下官便是新任權知保定軍。」 「那你運氣可不算太好。」田烈武不由得笑了起來。原來這保定軍,地處雄州與霸州之間,在大宋的軍州當中,算是個很小的軍。張叔夜謀的這個差事,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太壞,因為他官階不高,做到權知保定軍,己經算是優待。只是田烈武早己聽說他原本是想進密院、兵部,如今卻被差到保定軍這麼個小地方,相較而言,那必定是在兩府被人捉弄了。 他頗疑心是唐康搞的鬼,因此一聽張叔夜自報官職,便不由得笑出聲來。 卻聽張叔夜也笑道:「運氣也不算太壞。好歹慢了幾日,沒被契丹圍在城 中。」 這一句話,頓時令得田烈武大生好感。因讚道:「稽仲倒是個磊落男子,你既知保定軍被圍,還來此做甚?」 張叔夜笑了笑,朝著田烈武又是一揖,笑道:「下官是來投田侯的」 「唔?」 「下官到了河間府,聽說契丹己經得了雄州。見過章大人後,聽說田侯在君子館,便特地前來投奔。」張叔夜說到這裡,也不問田烈武是否肯接納他,又說道「田候,這君子館可並非久留之地。」 「哦?」田烈武聽得心頭一驚,這時也顧不了太多,情不自禁便問道:「稽仲何出此言?」 「下官聽說田候來此,己經有七八日。而七八日前,雄州便已淪陷……不瞞田侯,下官是三日前到的河間,在河間時,下官便與章大人打了一個賭,賭三日之後田侯必定還在君子館。下官僥倖得勝,章大人方允我來投奔田侯,不再一定要讓下官去守那肅寧城、肅寧寨。」 田烈武的臉色越發凝重起來,問道:「稽仲憑什麼敢如此斷言?」 「憑韓寶數日之內,便能取雄州重鎮!」 「這位張大人說得極是.」田烈武身後的劉近這時突然插話道:「下官也斗膽一言,莫州東西,皆有大泊,契丹騎兵只能從中間官道兩旁的數十里之地通行。韓寶為契丹先鋒,麾下之兵.最多不過兩三萬,少則僅數千。他知我大軍在君子館,卻未必知道究竟有多少人馬,我雲騎軍若是傾巢而來,則有萬餘騎。我萬騎馬軍,倚城而戰,韓寶兵力雖多,卻無法分兵調動—東面的塘泊雖然有些地區可以通行,但亦要我軍兵力少而難以盡守,其方敢涉水前進。因此,下官這幾日間,也在懷疑韓寶其實是不敢強攻莫州。」 張叔夜驚訝的看了劉近一眼,笑道:「原來田侯軍中,亦有智者.」 劉近連忙謙道:「豈敢,此前我軍因韓寶輕取名城,而懼其強,卻未曾想過,韓寶亦有所俱。在下卻也是今日才終於想通這一點,哪裡及得張大人三日前在河間,便己料定。只是在下仍然想不通,韓寶既不敢前來強攻莫州,那麼其多半便要繞道,張大人以為,他會從何處繞道?. 「梁門若不保,則韓寶必自高陽關而來。梁門若存,雄州與高陽關之間,水泊寬廣而深不可涉,又有梁門守軍與高陽關守軍相呼應,田侯大軍北援高陽關也不過百里,兩日可至。韓寶不會走高陽關。」 田烈武挑了挑眉,「稽仲的意思,韓寶會從東面繞道?」 身後眾參軍聽到此處,也漸漸都明白過來,此時都是嚇了一跳,有人驚道遼人想包圍我們?」 「我若是韓寶,也要打這個主意。」張叔夜笑道:「遣一隻精兵,自東面繞過來,插入君子館與河間府之間,切斷我軍之聯繫,然後大軍傾巢而下,直取莫州。到時我河間、君子館之大軍,皆被遼人牽制,南不得,北不得。若是果斷南下,退回河間府,與河間之兵合攏,或還能全身而退。若稍一猶豫,待遼軍攻下莫州,或者乾脆棄莫州來,則我軍休矣。」 劉近此時也完全明白過來,「若遼人擊潰我雲騎軍,甚至田侯若有不側,田侯乃是天子近臣,天下名將,一朝有失,河北震慄,休說莫州難存,便是河間也岌岌可危。」 眾人聽得此處,都是倒吸了一口涼氣,只有一個參軍遲疑了一下,才質疑道:「就憑韓寶麾下兵力,他如何敢保必勝?」 田烈武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道:「這不是韓寶的兵力。」 「郡侯的憊思是?」 田烈武默然了一會,沉聲道:「稽仲的盤思是,如今我們面前的,不僅僅是韓寶,更可能是耶律信!韓寶也許已經繞道往我們身後來了。」 「啊?!」 君子館的行轅外面,突然間死寂了下來。 只有張叔夜在說道:「如今惟一的問題是,梁門究竟還在不在?」 一個參軍顯然是被嚇壞了,慘白著臉問道:「梁門在不在又有何關係?難道郡侯要以這區區五千騎,去迎戰遼軍主力與韓寶的夾擊?」 此時此刻,退回河間府,己是大多數參軍的想法。 卻聽田烈武輕描淡寫的說道:「只要我們知道了遼軍的意圖,難不成我們這五千馬軍都是死人不會動麼?」 他說完,大步走進轅門,高聲命令道:「傳令—立即向束城方向廣佈偵騎!讓他們探遠一點,遼人若從東邊來,為瞞過我們,定然是從霸州繞過來的。」一個參軍猶在嚅嚅說道:「難怪派去霸州的斥侯半點音訊都沒有了……」 【1】按:歷史上大名府即為河北雄鎮,乃是晚唐五代藩鎮割據之根本,正如《讀史方輿紀要》所言,北宋之亡,軍事上大名府守禦非人,乃是極重要之原因。 【2】註:歷史上,北宋河東、河北、陝西三路轉運使,許乘傳赴驛奏事,序位在諸路轉運使之上。小說中官制改革,又並天下諸路,河北、陝西兩路,所轄土地人民州縣最眾,故唐康有此謂。 【3】註:大名府北面之縣城,距大名府七十里。 【4】注《中國歷史地圖集》相關地圖標為滹沱河。按,河間府之名,因其地處高河、滹沱之間,故有此稱。《宋史·河渠志》言及滹沱河時,並未包括此段河流,故本文仍稱高河. 【5】.註:宋代封候,皆以郡名,與唐不同。故開國侯別稱「郡侯……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四章 天下自古無能才(五之全) 四月二十六日。 大名府、館陶縣。 「……這館陶縣亦已經不是漢明帝館陶公主的那個館陶縣,五代時把縣治移到今日這地方,故城現在叫南館陶鎮……」前來迎接唐康一行的館陶縣令叫鄧方進,是個健談有趣之人。自從見著唐康等人之後,他的嘴巴便沒怎麼停過,但此人倒也廣博,凡是館陶諸地之歷史淵源,他都如數家珍,「永濟渠就在縣城西邊二里,漢代叫屯氏河。東邊原本有黃河北流,不過熙寧初年,黃河改道,反倒往永濟渠西邊北流了。這大河,既能作惡,也有不少好處。下官在此為令數年,年年都怕黃河漲水、改道,館陶就萬劫不復。可它要沒事呢,有了黃河北流與永濟渠,館陶也是通衢要地,商賈輻集,還有農耕之利。別看館陶縣小,便是這十餘年來與北虜通商,館陶也獲益不少,本縣家財數萬貫者,少說也有百來家。可惜好端端的,又要打仗了。幸虧朝遷修大名府防線,館陶雖說在最北諸鎮之一,可好歹也有堅城利炮。比起北邊的臨清縣,唉……」 唐康、陳元鳳、游師雄三人一面聽他說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一面留心觀察著所看到的一切。館陶縣內,此時到處都是疲憊之極的逃難百姓,人數之多,遠遠不止此前在大名府所說的每日數百,唐康在心裡粗略估算了一下,滯留在館陶的逃難百姓,少說也已經上萬。許多人衣衫襤褸,看起來飢腸轆轆,便倒臥在街邊,看起來是已無力再南下。 唐康心裡很清楚,詔令頒布下來,未必便能得到執行。雖然大名府陸師閔說得漂亮,可北面諸州的官員,未必便有那麼好心腸去賑濟這些百姓——他們自己都亂成一團呢。走又不敢,留又害怕,那幾個官員心裡還能掛著這些百姓?這些百姓要逃難,一直到館陶為止,吃的都只能靠自己為主。而沿途更保不定還有趁火打劫的歹人。 這館陶縣內,倒是搭起了好幾個粥場,城內空曠處,幾處寺廟,都搭起了棚子收容逃難百姓——但那是杯水車薪。按說有永濟渠在,糧食是能供應得上的,勞力更是到處都是……但顯然,這鄧方進也有自己的算盤要打,大戰將至,軍糧供應是頭位的,只要他保證軍糧無虞,戰後自然有他的功勞,若出了差池,他休說前程,搞不好連小命也沒了。無論進行再如何三令五申,讓他先開府庫,後有糧草接濟上來,但到了鄧方進這裡,他是絕不肯冒險的。萬一這中間出了半點差錯,他這個小小的知縣,就是替死鬼,他還能找運糧草前來的轉動司這些衙門分辯? 頒一道詔書容易,果真南撤八州軍民,實在不是容易之事。畢竟這大小官員,都是自私自利顧首自己小算盤的居多,人人都有自己的算計,越到這種危急存亡之時,越是如此。 但唐康只是留神觀察著,並不揭破了這鄧方進——這是無濟於事的。 但是,意外的,唐康突然在馬車上發現一個熟人。 「停!」他大聲喊道,讓陳元鳳諸人都吃了一驚,馬車吱的一聲停了下來,鄧方進也連忙勒住自己坐騎的韁繩,探過頭來問道:「唐大人這是?」 唐康卻不理他,跳下車來,朝著路邊一座宅子走去。陳元鳳與游師雄對視了一眼,也只得下了車來跟上,鄧方進一時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及,也只得下了馬,小跑著跟上唐康。 眾人到了那宅子跟前,卻見這座宅子內外,竟然也在大設粥場,許多的難民紛紛湧來,幾十個河北大漢,手持長棒在維持著秩序,一面還不停的高聲喊叫:「凡是自願去雍國的,到那邊畫了押,簽了文書,俺家大人保你們一路好吃好喝到雍國,再不用餓肚子。俺雍國計口分田,每口一百畝永業田,十五稅一,不用交兩稅,不用交雜賦,保你們從此過好日子。若是不願去的,亦請自便,不要往這邊來……」還有一個穿著黑色錦袍的中年男子,坐在門口,搭了張桌子,在給排著長隊的百姓簽字畫押。 鄧方進才恍然大悟,連忙笑著:「唐大人,這是雍王的使節……」 「我認得。」唐康打斷鄧方進,默默的看著眼前的場景——這個黑袍男子,他當然是認得的,雍國常駐汴京使節翟原,曾經是白水潭學院的聞人,卻不願科舉,不仕宋朝,反而做了雍國的太傅。雍王為了盡可能的得到大宋的支持,不僅在汴京、杭州皆常駐使節,而且還送了一個小兒子回汴京,擔任名義的駐宋正使,由副使翟原輔佐。事實證明這一手是行之有效的,這個小王子的存在,的確影響到了太皇太后,對雍國多有關照。 而雍王也自從封建之後,的確也展示了他過人的一面,他不僅做到了知人善用,而且還肯賦予臣子們極大的權力。比如他在宋朝的使節們,便都有專斷之權。他們可以不必請示雍王,而及時做出一切他們認為的有利於雍國之決定。 這樣的權力的確也是非常必要的。 所以,翟原竟然比唐康先到了館陶。 買一個奴婢要幾百貫,從河北募集這樣整整一家五口前往雍國,也許都不過幾十貫而已。對於南海諸侯來說,這的確是一個極好的機會,而進行為了減輕自己的壓力,必然也會鼓勵他們招募逃難百姓。只是未必每個諸侯國都能把握住而已。 唐康就很疑惑,雍國哪來這麼多錢?這不是生口貿易,可以以貨換人,翟原必須手裡有充足的緡錢,保證能養活他募集到的百姓,至少能順利走到杭州。這不是一筆小錢,雍國諸事草創,國庫不會太寬裕,更不可能有多少錢放在翟原手裡。 他正想著這些,翟願已經發現了唐康,連忙吩咐了身邊的從人接過他的工作,朝唐康走了過來。一面抱拳笑道:「唐康時如何也來館陶了?」 二人已是十分熟捻的,唐康也抱了抱拳,笑道:「許你翟十八來得,我卻來不得?」 二人相視大笑,唐康又替他引見了陳元鳳諸人,一面笑道:「你腳倒是長。」 「不長不成。」翟原也笑道:「進行敕榜一頒布,我便連忙請了太皇太后的恩旨,趕緊到了大名。誰曾想到大名也沒用,又巴巴跑到了這裡。我家三王子給朝廷上了表,國家有難,諸侯當同仇敵愾,雍國雖然草創之初,將寡兵少,亦請發兵一千,與契丹決一死戰。大宋是父母之邦,我們效忠皇上,自是義不容辭的。但太皇太后、皇上與兩府顧念敝國立國未穩,不許發兵。那我們幾個同僚計議了一下,大戰將起,必有百姓受苦,朝廷雖然德被天下、恩及萬民,必會盡力賑濟,但這方面我們亦可盡微薄之力。替朝廷分憂。當然,諸侯們自己也有好處……「 他倒是說得冠冕堂皇,但這並非正式場所,因此陳元鳳等人聽得無不皺眉。但唐康素知雍國自封建以來,做任務事情,都是既要得到實利,又要外表漂亮好看。對大宋的忠心表得最響的,向來都是雍國;而與遼國打得最火熱的,也是雍國。因此倒也是習以為常,只是笑道:「難不成還有別的諸侯國也來了?」 「那是自然。?」翟原笑道:「我是四日前到的,曹國的李五是三天前到的,鄴國與歧國朝中有人,人是昨日才到,可是募人卻是六天前便開始了……」他一面說一面朝著鄧方進笑了笑 鄧方進也笑道:「諸位大人都不是外人,這是上頭的關照。清河郡主托人叮囑了,這也是舉手之勞。」 翟原又笑道:「昨日周國也來了人,我聽說其它的諸侯國準備幾國聯手來招募百姓。」 「連周國公也發財了?」唐康不由吃了一小驚。他知道周國是最為拮据的,雖然潘照臨因為與柴遠交好,對周國也有照顧,但這大募災民,畢竟是要錢的。 「發什麼財?都是舉債度日。」翟原對唐康倒也沒什麼隱瞞,笑道:「反正誰也沒有鄴國與歧國好命,錢莊總社要賣清河郡主的面子,就是平常借貸的息錢,不用任何擔保,先期就借了八十萬緡。我在汴京跑了兩日兩夜,腿都跑斷了。找那些錢莊、巨賈,自作主張,借了一筆債,兩分息,一年後還——我家大王知道了,肯定要將我丟進海裡餵了魚——但也總算借到了這筆錢。曹國不知道是如何弄到錢的,李五諱莫如深的樣子。周國發行了一筆鹽債,自然不是用鹽稅擔保,我聽說是分一年、三年、五年還債的,也是找了些巨賈來買,息錢也低不了,可好歹比我強,不用全部一年後還清……」 「比你翟十八強?」唐康嘿嘿冷笑了幾聲,「你肯掏二分息,借的錢只怕比周國多了十倍也不止。」 「哪裡哪裡,還要康時與陳大人、陸大人、任大人多關照則個。」翟原嘻嘻笑道,「這樁差事辦妥當了,日後定當報答。」 「那自不必。」唐康知道翟原的「報答」二字,絕不是說說而已,保不定過了幾日,便有雍國來的什麼奇珍寶貨到了自己的府上——這鄧方進看起來與翟原也很熟悉,唐康不問可知,不曉得他受了翟原多少好處。因又說道:「這是公私兩便之事。你辦得好了,亦是幫我們大忙。於大宋也是有好處的。」 果然,便聽鄧方進在旁笑道:「正是,正是。諸侯國與大宋本是一體,此次為國分憂,也解了我們不少難題。」 陳元鳳留心觀察唐康的神情,卻也不去問他。他本也是極聰明的人,自然大略能猜到唐康在想什麼。其實他的處境,與唐康也差不多。 自從呂惠卿倒台後,陳元鳳因為有陝西與范純仁共事的關係,又搭上了范純仁這根線。他雖然有自己的政見與堅持,但是他不見容於新黨,又被舊黨排斥,他自己又不屑於投奔石越,因此范純仁的賞識對他來說,也是非常重要的。 這南撤八州軍民之詔,陳元鳳本人是十分的不以為然的。但是他無法公開反對,一是無用,二是這會重重的得罪范純仁。而眼前對陳元鳳來說,卻正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壓制他的司馬光已經死了,范純仁正式成為石越最重要的盟友,這次契丹大舉犯境,陳元鳳相信,范純仁是絕對不會忘記自己的,他會給自己安排一個重要的職務——這是他積累功績,為將來進入中樞打下基礎的最好機會。 在這樣敏感的時刻,他既不能讓大名府出現任何的岔子,也不能公然違背范純仁的政策。 唐康的心裡,陳元鳳相信與他差不多。 一方面,他一定要執行石越的政策,但另一方面,唐康以監軍之身份來到大名府,將來在宣撫使司必有重要的職位,這對唐康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他要奠定自己的地位,就必須要在這場對契丹的戰爭中發揮出讓人印象深刻的作用。然而,這南撤八州百姓之政策,會讓他縛手縛腳,甚至於造成極大的麻煩。 這是費力不討好之事。 天下沒有誰能將這樁事辦得妥妥當當,人人沒有怨言。遇上這麼大的事情,總是會出差錯,一定會有意外,而且誰也料不到會有多大的麻煩在前面等著自己。 唐康身為北道都總管司監軍,一到大名,諸事不理,首先關心的便是逃難百姓之事,便已經透露出,此事究竟有多敏感,多重要,多棘手。 南海諸侯招募的那些百姓,對於整個河北的逃難百姓安置來說,只是很小的一部分。絕大部分的百姓即使是被迫逃難,也是不願意遠渡重洋的,而南海諸侯們財力也有限,他們若能募集過十萬百姓,便已是宏業——雖然單單是送這些百姓去南海,就會令汴京到杭州一路州縣上,商稅大增。而將這些人口送至南海,更不知道能讓多少海商發一筆橫財。但是,諸侯們為了減少開支,必然要盡快將這些百姓送往杭州,這許多的百姓集中南下,對於沿途州縣的糧食供應、治安,都會造成難以想像的壓力。這個規模幾乎可相當於第二次封建,但頭一次封建可是用好幾年才完成的。 朝廷放任南海諸侯們招募這些逃難百姓,其實也是一把雙刃劍。辦得好了,對於減輕難民壓力多少也(原文可能少了「有」)些幫助,另一方面對汴京至杭州、廣州沿途州縣,以及諸海港,都能帶來無數的機會。但萬一出了意外,瘟疫、流血衝突、盜賊、流寇……後果不堪設想。但這些自然不是唐康與陳元鳳們要操心的,他們頂多封札子提醒一下朝廷,就能撇得乾乾淨淨。陳元鳳相信,唐康之所以皺眉,只是清楚的意識到南海諸侯們幫不了他什麼忙。 他必須另尋出路。 但不管怎麼樣,陳元鳳相信在這件事上,他要盡力與唐康協調一至。他要把握住自己的機會,與唐康建立良好的公私關係是十分有益的。陳元鳳已經關注唐康很久,他知道唐康的政見,其實是偏向新黨的。他們能找到許多的共同點,影響他們成為政治盟友的只是他與石越的關係——而這一點其實沒那麼重要,陳元鳳與許多石黨私交良好,畢竟他與唐康、李敦敏等人是布衣之交。況且召集正是難得的機會,共同關心的東西,會讓他與唐康更接近。 這也是陳元鳳願意屈尊主動陪唐康來館陶的原因。 畢竟在范純仁記起他之前,他還只是一個不上不下的河北路學政使 公廳內的氣氛顯得有些尷尬。唐康皺眉不說話,陳元鳳低頭喝自己的茶,游師雄也是默不作聲。他莫名其妙被唐康點了差,但旁人並不知道,他在大名府,其實是暗中受排擠的——孫路的確是頗有幹才的能臣,但他又是頗有些妒賢嫉能的,他表面上與游師雄關係不錯,實則對游師雄十分的忌憚,只是游師雄為了能和衷共濟,凡事都十分的忍讓,才維持了大名府的局面。因此,對游師雄來說,雖然他心裡有許多想法,但若非顧慮周詳,他是絕對不會輕易出口的。若說出來也改變不了什麼,大名府如此重要,游師雄不想因為逞口舌之快,致使他與孫路失和,而誤了國事。 而鄧方進卻是一時(又少了「有」?)些摸不著頭及,突然便不敢輕易說話了。 過了好一會,唐康好像終於覺察到了氣氛不對,抬頭望了望陳元鳳,又看了看游師雄,最後目光落到鄧方進身上,說道:「鄧大人,館陶必須做好接收更多逃難百姓之準備。」 鄧方進嚇了一跳,正待訴苦,卻聽唐康又說道:「糧食你不用擔心,我會請陸漕節給你運過來。」他頓時一顆心落到肚子裡,笑道:「唐大人放心,只要有糧食,下官保證,館陶不會有百姓餓死。只是下官有一事不明……」 唐康看了他一眼,詫道:「鄧大人有何事不明?」 鄧方進笑道:「下官只是不明白,為何朝廷不用本朝舊法?這時節,如河間府那般,募集勇壯百姓為廂軍、巡檢,一可被兵力不足,二則亦是賑濟災民之法,三則可防百姓異變……」 「民不教而使之戰,是棄之也。」唐康回道:「河間府是權變之法。大名府有重兵駐紮,非兵之多,乃兵不精,要那許多廂軍、巡檢做甚?但日後大軍進發、糧草轉運,只要能從這些逃難百姓中徵募民夫,必然盡量從中徵募。」 「原來如此。」鄧方進點點頭,卻忍不住說道:「不過下官始終認為,南撤八州百姓,糧食始終是個大難題。兩百萬百姓,誰也不知這仗會打多久,哪怕只呆一年,那需要多少糧食養活?往少裡算,也要四百萬石吧?這不算轉運的消耗。朝廷倉稟再豐實,也要吃光了。」 「此事鄧大人儘管放心。」唐康頗嫌他多嘴,但他此時已不似昔日,雖然骨子裡仍舊的心高氣傲,可一則年紀漸長,二則身份漸高,他是以日後要進兩府宰天下而自許的,此次來河北,抱的是建功立勳的心思,學的是宰相風範,因此,仍強忍不耐,耐心回道:「紹聖以來,朝廷實是攢下不少家底。便是京師的存糧,養活這些百姓一年兩載,亦是綽綽有餘。況且兩府計議過,既便朝廷頒了敕榜,這八州百姓也就最多有一半會逃離家鄉,比起契丹真的攻入這八州後百姓再行逃難,是要稍微多一點,但也多不了太多。所不同的,只是以往這些百姓得自尋活路,要不然便得餓死。而今日朝廷決心養活這些百姓。」 但他這段話,卻讓陳元鳳和游師雄皆感到意外。游師雄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唐大人是說,翰廷做好了八州百姓不會盡數撤離之準備?」 「那是自然,朝廷敕榜只是說百姓若自願意撤離聽其自願,並令有司沿途提供食物,但必定有許多百姓是不肯輕棄祖業家產的,但凡有產有業的,舉家南撤者多不過十之一二,舉家留守者能佔到三四成,最多者則是一家一戶中,有人南撤、有人留守。此是天下之人情,朝廷豈能慮不及此?此外,八州之中,趙州、冀州、刑州、三州百姓要盡快南撤,而恩、德、博、棣、濱這五州百姓,則不必急於南撤,只令百姓做好南撤準備,朝廷已分別遺使前往此五州,宣諭百姓,決定進撤之時機。如濱州、棣州,雖然無兵備,但地處黃河東流以南,實不必草木皆兵。」 對於游師雄,唐康更有結交籠絡之心,回答起來,更是不厭其煩。 「這敕榜只是向天下百姓展示朝廷保護他們之決心。兩府估算一百萬逃難百姓,實已包括了沿邊諸州。以我之見,實際人數會更少。」唐康說到這裡,頓了頓,又說道:「但此事與大名府無關,恩、德諸州百姓,本也不會往大名府南撤,而趙、冀、刑三州百姓若要南撤,大名府必是他們的道選。沿邊諸州百姓逃難,大名府亦是他們的道選。百姓經此避難,大軍在此集結,因此,鹽酸正的考驗會在大名府。我等若將這差事辦妥當了,便能青史留名,國史館列傳,那是想跑也跑不了。若是辦砸了,便是國之罪人,也能入國史,只不過,國史上只怕要給我等新增一個《庸臣傳?……」 「我等要做好半年之內,至少六七十萬百姓通過大名府之準備。朝靠已經派出十幾個使者,任南撤百姓安置使,在五丈河到梁山泊以北州縣,準備好帳篷、房舍,安置這些百姓。朝廷已經開始向這些安置點運送糧食。大名府之責任,是引導這些百姓順利通過,不要有人在大名府挨餓,也不要有人在大名府滯留。朝廷將來要征發民夫,讓他們去那些安置點去征發。諸侯國要招募百姓,讓他們去那些安置點招募!」唐康的語氣漸漸變得嚴厲,「在館陶看見諸侯國的使節,國史為我等開〈庸臣傳〉之日亦不遠了·!」 鄧方進本來還在習慣性的笑首著,漸漸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他自然聽得出來,唐康的這些話,是在敲打他的。 果然,便聽唐康又說道:「鄧大人,你這館陶的責任不輕啊。這差使辦得好了,你便是救了無數百姓的性命,這份陰德,自然能澤及後人。便是你鄧大人,這麼許多百姓都得啣環結草的感謝你,這功績放在這裡,朝廷誰都能看得見。可若是辦得不好,關係的全部是一條條人命。如今非比平時,危急存亡之時,朝廷於河北官員,用的可都是軍法……你我相識一場,到時莫怪我不曾提醒大人。」 鄧方進連忙站起身來,欠身回道:「多謝大人提點,下官一定改過,今日之後,保證我館陶境內,不會有一個百姓忍饑挨餓。」 「明府有此決心,那館陶我等便放得下心了。」陳元鳳笑著接過話來,替鄧方進緩頰,「鄧大人你只管好好做,唐大人是出了名的重賞重罰,你若做得好,唐大人是絕不會計較你今日之失的,只要你有功績,不出兩年,保你脫去綠袍換緋服。但你若再也出甚差池,那也莫怪軍法無情。」 「是,是,下官一定盡心竭力……」 陳元鳳卻不再理會鄧方進,他心裡實頗有些意外,唐康在河北外號「二閻羅」,這名號不是白叫的。若是他以往的作風,對著鄧方進,不知道什麼樣尖酸刻薄的話都要說出來了。不料他此番回河北,銳氣猶在,可是那衙內嘴臉竟是收斂了許多。對鄧方進雖有訓斥、威脅,但至少話中還給他留下了一點下台的台階。 他又轉頭對康唐笑道:「康時,幸好 你剛剛透露朝廷的部署,亦讓我放下心來。要不然……這南撤八州二百萬百姓,我心裡還真是惴惴不安。看來,是我多慮了。不過,我倒還有點想法,想與康時,景叔參詳參詳。」 他說得客氣,唐康與游師雄連忙謙道:「不敢。」 陳元鳳看了看二人,吩咐鄧方進取了一幅河北地圖來,攤在一張案子上,又請了唐康與游師雄近前,指著地圖,說道:「康時、景叔請看——此處是黃河東流,方才康時所說暫不後撤五州中,這博州、棣州、濱州,還有德州大部,皆在黃河東流以南。契丹兵鋒,要跨過黃河流進滄州容易,但如今正是四月,大河水高,要跨過黃河東流深入京東,卻沒那麼容易。依我之見,朝廷之部署是有道理的,首先當然是要保證這幾州百姓的安全,要令南面州縣做好接受南撤百姓之準備,不能令他們變成流民,否則危害更大。但亦不必急於南撤,令百姓先有準備,若有必要,再有條不紊的撤退,也為時不晚。」 「不過……依我之見,這四州百姓,亦不必只乾等著遼軍前來就南撤,此是將主動之權,全付之遼人之手。四州雖無兵備,然河北百姓,素習武藝,若驅之使戰,民有怨言,但若令其保衛自己的家園,百姓豈有不願意之理?朝廷當再下敕令,令此四州百姓團結,組成忠義巡社,由各州縣守令統領,朝廷頒給弓弩,令其守護大河南岸。再令京東之飛武二軍迅速集結北上,前往德、棣、濱三州,守護黃河東流——這豈不是強過被動分兵各州來守護京東路?」 「此策甚善。」唐康點了點頭,「只是朝廷亦曾考慮過,飛武二軍四散於京東,集結不易,只恐難以在契丹渡河之前抵達東流設防。而樞府亦以為,契丹自滄州深入,最多至濱、棣,絕不敢深入京東。否則離大河太遠,契丹豈能不懼我軍斷其後路?」 「飛武二軍集結太慢,為何不從大名府防結抽調一軍前往?」游師雄突然說道。 他這個建議將唐康與陳元鳳都嚇了一跳,「大名府防線乃是朝廷防禦之重點,必然也是遼軍主力進攻之重點,如何可以輕易調兵他往,削弱兵力?」 游師雄看了看不大為然的二人,這本是他思慮已久之事,此前從未對人輕言,此時話已出口,亦無法收回,只得繼續說道:「下官以為,契丹未必敢於進攻我大名府防線。」 他這話更加驚世駭欲了,唐康愣了一下,問道:「那他們南下做什麼?」 「此非下官所知。」游師雄回道:「只是用兵之道,虛虛實實,然避實擊虛,卻是不易之理。契丹領兵諸將,皆是善戰知兵之人,豈能不明此理?他們明知我大名府有堅城利炮重兵防守,如何會刻舟求守劍,仍然不顧一切的進犯大名?」 「這卻未必,契丹敢於南犯,顯是輕視我河朔禁軍,我等以為大名府是重兵防守,於契丹看來,也許是不堪一擊呢?」況且,契丹若不敢犯我大名,他們南犯做甚?無論契丹人想達什麼何種目的,若不能重挫吾軍,那是絕不可能辦到的。「 」但若下官是耶律信,便會想方設法,調虎離山。契丹之長,在於行動迅捷,進退如風。以往契丹與我大宋交鋒,皆是如此,善用其長,一是使我軍懼戰畏戰,退守於一座座城池中,其往來河北,如入無人之境;二是設法調動我軍,將我軍誘出堅城,再接開我軍前後軍之距離,並利用吾軍懼戰之心理,令後軍不敢支援前軍,再以後果點進行圍殲。強攻堅城之戰例,雖然並非沒有,但並不甚多。契丹如今雖有火炮,但下官以為,這用兵之傳統,亦是極難改變的。且其最大之優勢,估在於其精銳之馬軍。」 「景叔所言雖然有理。然縱是契丹抱著這個心思,遼軍若不來大名府,我大名府之守軍,又如何可能輕離巢穴?」 「事有不得不然者。雖說我大宋列陣如此,但總有意外。譬如朝廷採納了下官之意見,便將有一軍之兵力,西出大河東流。」 「依景叔如所言,如此自大名府調軍東出,豈非正中遼人下懷?」 「那卻未必。」游師雄見唐康一臉的不解,忙解釋道:「用兵之道,並非簡單的敵人不願意你做什麼,你就偏要做什麼;敵人想要你做什麼,你就一定不做什麼。時機之選擇,至關重要。若我大名府之守軍,在遼軍調動我們之時再動,那便會落入遼人算中。但若我們搶先一步,卻可能正好打亂遼人之部署。」 他見唐康與陳元鳳都不太明白,又解釋道:「遼人兵鋒尚未過河間、真定,此時他們希望的,自然是我大名府守軍固守不出,任其肆虐。待其部署妥當,再引吾軍離開大名。我軍若依著他們的部署走,便將陷入被動。但若此時,當遼人以為我守軍不會離開大名時,突然出動,便瘵打亂遼人的部署,他們若在黃河東流發現大名府之守軍,一則其東路之作戰目標只能臨時改變,二則他們就會重新考慮是否進攻大名,以及進攻大名之時機。無論他們如何改變部署,只要戰爭不是按著他們一開始之計劃進行,其犯錯之可能就會增加,於我軍便會變得有利。譬如他們也許會誤判我大名有機可乘,在未準備好前,倉促深入,直取大名,那樣一來,我們甚至將有機會將遼軍聚殲於大名府防線之前。雖然這樣的可能不大,但其他各種各樣的失誤,總是不可避免。」 他說完,又補充道:「況且,下官以為,這於我大宋是利大於弊的。相比令棣、濱諸州百姓南撒,自大名府調動一軍前往東防黃河,可以為朝廷節省一大筆開支,令百姓少受許多無妄之災。」 「但這始終是大名府防線四分之一的兵力,會令原本穩固的大名府防線,出現許多的空當。由京師調兵前往大河東流,時間上會來不及:若由大名府調兵往大河東流,再由京師調兵填補大名府防線之空當,亦會導致很多問題,兩軍不可能正常交接,只能大名府之守軍先走,京師禁軍後來,大名府防線如此複雜,一隻新來的禁軍,沒有兩三個月時間,連地形也熟悉不了,如此一來,極可能會導致整個防線的大混亂二,, 「打仗總是要冒險的。」游師雄不以為然的說道:「即使大名府防線守軍少了一半,若能引得遼人冒然進攻大名府防線,依下官看,那不僅不是壞事,反而是好事。」 「景叔所說的,我明白。」唐康苦笑道:「但是兩軍交戰,不僅僅是將領們的事。」 「恕下官愚鈍。」游師雄一時卻不明白了。 「打仗的,不僅僅是前線的將士們,還是朝堂,還有京師。」唐康道:「故司馬公與石垂相為何要苦心經營這大名府防線?」 游師雄回答不了這個問題,陳元鳳替他回答了:「因為這大名府防線,能給大宋朝廷、注京百姓,乃至於天下的百姓一個信心。大名府防線安全,注京便安全。夕注京安全,皇上與文武百官、注京百姓就安全,只有他們安全,他們才會有信心打仗,無論與遼人打多久都可以。就算萬一打輸了,還可以再打。縱是屢戰屢敗,猶能屢敗屢戰。最終總有打贏的一天。若是大名府防線不安全了,太皇太后與皇上的安全就受到了威脅,注京文武百官、百姓之安全也受到了威脅,無論兩府相公如何堅持主戰,朝堂之中,必然會出現議和之聲音,便以當年寇相公之英果,亦免不了要簽一個擅淵之盟。這便如西夏,仁宗時敗了,議和了,先帝時仍能將其打敗。便算先帝時未能降服西夏,大宋仍然會再打,一直會打到將西夏滅亡之日:可是面對契丹,自從真宗以後,哪怕燕雲未復,也再也不去打了。這其中原因,絕非是因為遼國強而西夏弱。」 唐康也是無奈的笑道:「景叔之策雖善,但冒的險太大。萬一遼人抓住此機會,突破大名府防線,或者令大名府駐軍大敗,不僅僅是現今朝廷上主戰的相公們都可能罷相,而且,從此以後,我大宋便再也翻不過身來。大名府防線,一定要固若金湯。要讓注京的百官、軍民有與遼人作戰的信心,你便得保證他們絕對安全。」 游師雄此時總算明白過來。當然,他心裡也很清楚,所謂「注京百姓」云云只是一個借口。朝廷必然會有主戰者與主和者,而誰取得優勢之關鍵,在於皇室是否安全。若每一場戰爭都與國家之存亡息息相關,自然這樣的戰爭無人敢打。而對於大宋來說,國家之存亡與注京之安危是絕對同義詞。太皇太后與皇帝,無論他們口裡說什麼,果真遼軍威脅到了注京,那便都是不可信的。 自古以來,亡國的君王有幾個? 司馬光的確是洞悉帝王心思的人,難怪他肯花這麼大力氣,來修這麼一個大名府防線。 游師雄至此才明白,大名府防線,不僅僅是一道軍事上的防線,而司馬光與石越給大宋朝的君主們,修築的一道心防。 卻聽唐康又說道:「但陳公之策仍然可取,景叔若無異議,我等不妨聯名上奏,請朝廷在諸棣、濱諸州置團練巡社,一面可令飛武二軍集結前往防守,一面急令登州之海船水軍前往黃河東流協防一」 「甚妙衛」陳元鳳不由得擊掌讚道。 連游師雄也大覺意外—這其實是正常的,唐康畢竟做過沿海置制司知事,而對於陳元鳳與游師雄來說,要他們時時想起大宋還有海船水軍這只軍隊,卻是不太可能的。即使是樞密院的官員,也未必會將虎翼軍視為一隻可以依賴的軍事力量一一無論是在密院、兵部,還沒有任何海船水軍出身的官員存在。 其實這也是無法苛責。不論海船水軍在海外如何戰績彪柄,但是那些敵人,在兩府眼中,也就是大宋軍隊用沿邊弓箭手亦能戰而勝之的對手。即使是唐康,也就是認為海船水軍守守黃河或者還可以。 但這的確也是一個辦法。 等到分散在廣闊的京東路的飛武二軍集結完畢,真不知會是何年何月。但令登州海船水軍與諸州忠義巡社互相呼應,即使飛武二軍不去,遼軍也不會有太多的辦法。遼國的水軍規模有限,而且也不可能出現在黃河東流的戰場上。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四章 天下自古無能才(六之全) 河間府,束城以東約二十里的一座小村莊。 淅淅瀝瀝的雨,自四月二十四日晚上開始,接連下了兩日都沒有停,這是事先完全沒有料到的。這場意料之外的大雨,不僅阻止了大軍前進的步伐,還將完顏阿骨打的兩千女直軍與韓寶的三千契丹騎兵拉開了整整二十里。 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完顏阿骨打對於自己的這次任務,既有些警惕,又有些興奮。因此這意料之外的麻煩,倒也並沒有太影響他與他的族人的興致。一般來說,部族軍是很難有機會得到這樣的美差的,若非耶律沖哥極力推薦他,他不可能有機會與韓寶一起行動。 與先鋒軍一起行動,意味著很多:首先是契丹人對女直戰鬥力之認可,其次則意味有更多的機會搶得最好最值錢的戰利品——這是吸引所有的部族軍前來作戰的東西。 契丹人派出使者,向草原、森林中所有臣服於他們的部族,宣揚這場戰爭,他們誇耀著南朝的富饒,令所有的部族都認為那只是一場騙局,那只是契丹人騙他們前來 參戰的謊言。他們只出於對契丹的恐懼而發兵相助。 但任何一個踏入南朝國境的人,最終都會承認,至少這一次,契丹人沒有騙他們。 現在,完顏阿骨打的族人們,便已經不再懷疑契丹人。 他們一路之上,洗劫了霸州的兩個小鎮,打劫了四五個村莊,開始,他們什麼都拿,但用不了多久,他們開始挑揀,因為他們發現他們絕不可能把所有的東西都帶回家。而值得槍的東西太多了。還沒有走到束城,他們中已經有一部分已經不想打仗了,他們這次劫掠的東西,即便要上繳兩成給遼主,剩下的,也夠他們回家什麼也不幹的過上三五年了。 但是他們當然不可能就這麼打道回府。 他們還沒有見過真正的南朝城市。 同行的那只契丹軍隊用一種鄙夷的目光看待他們,他們當然可以假清高。他們是契丹最精銳的軍隊之一,此前剛剛攻破幾座城池,按著遼國皇帝頒布的法令,他們能得到這些城市一半的財貨。而且這些契丹人早有準備,他們沒人帶來了五六個家丁,很快就有四五個家丁,趕著馬車、牛車,馱著令人艷羨的財貨,還有無數的奴隸,現行回家了。 所以他們在這次行動時,才能輕騎前進,大部分的東西他們都不屑一顧。 但完顏阿骨打與他的族人們,也有理由瞧不起這些契丹人。 這只契丹精銳軍隊,竟然在一座唾手可得的城市中,吃盡苦頭。他們擒獲了宋人詐降的統兵將領,攻入城中,卻發現知州與軍法官,還有一大支軍隊,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而當他們誤以為這些宋人只是逃跑了,於是只派了一小支軍隊駐守這座城市,自己繼續前進準備進攻下一座大城之時,這支消失了的宋軍又神不知鬼不覺的出現在城市內,不僅救出了囚禁在城內的宋軍將領,還殺死了五百多名渤海守軍。 若非是完顏阿骨打的族人正好奉命前來,這座城市幾乎又被宋人奪了回去。 最終這些契丹人狼狽的退了回來,在城中大肆搜捕,卻完全找不到地道的入口。他們束手無策,卻不想丟掉這座重要的城市,只得一面派出小股軍隊劫掠南朝的小鎮,擺出進攻的樣子,一面坐等後面主力的到來。 若非南朝無能,一直未能派出援軍,他們的處境將會更加尷尬。 可就是這樣,對於幫他們保住了這座重鎮的阿骨打,他們卻沒有半分的感激之意。 他們沒有從那座城市中分一絲半點的東西給阿骨打與他的族人。這也讓阿骨打與他的族人們十分的憤怒。契丹人就是如此的貪婪,耶律信自然也毫無公正可言——當阿骨打向他提出要求時,他斷然拒絕,宣稱那並非阿骨打攻下的城市。 沒有人該為契丹賣命。 所以,當他們接到這次的行動命令後,阿骨打也懶得遵守耶律信迅速進兵的命令,他們該搶的地方,一個也不放過。韓寶雖然是主將,但阿骨打的部眾可不會聽他的,耶律信沒有說不讓他們搶劫,對於韓寶的催促,阿骨打充耳不聞,只是不斷的向他訴苦——反正也耽誤不了兩三天,可若不能劫掠,他的族人就沒有鬥志,他就管不住他的部眾。可笑的是,韓寶居然對此信以為真。 其實阿骨打是希望韓寶丟下他們,自己輕騎前往的。可是韓寶卻始終不肯離開他們,反而慢慢的落在了他們的後面。 阿骨打在耶律沖哥的帳下效命時,便聽說韓寶與耶律沖哥關係好,而與耶律信的關係一般。看起來這樣的議論,竟可能是真的。但也許韓寶只是害怕,傳聞中,君子館有多達一萬騎的南朝馬軍,統兵的將領還是南朝皇帝的親信。 耶律信的計劃是兩面夾擊,一舉擊潰那支南朝馬軍。但這樣的計劃,時機的把握極其重要。要能令南朝領兵將領舉棋不定,兵力的多少極其微妙。兵太多,宋軍一害怕,就可能一跑了之;兵太少,會引得宋軍主動出擊••••••因此,這支楔入河間府與君子館之間的軍隊,人數必須不多不少,既能令宋軍不敢輕易出擊,亦不至於一見到便認為是絕大的威脅,至少要能讓他們猶豫一天。而萬一宋軍果然想跑,這只軍隊也要有足夠的力量牽制住他們,讓他們想跑也跑不了。 事先耶律信已經在君子館北面的莫州佈置好數隊游騎,一旦他們進入河間與君子館中間,就可以利用這些游騎迅速的在半日之內,將消息傳至耶律信那裡,區區一百餘里,耶律信保證他一日之內,就能兵臨君子館。 而考慮到他們一旦經過了束城,君子館宋軍便可能得到消息。而這段時間他們是無能為力的,因此,他們才需要盡可能讓宋軍將領猶豫一天。 這是他們從束城至君子館需要的時間。 當然,若是為女直自己打仗,這六七十里路,他們只需要半日便可。 可既然是為契丹打仗,阿骨打認為他們沒有必要冒這麼大的險。 譬如遇上了這場大雨,他們便不必冒雨行軍。這座村莊裡有很好的房子,食物也很豐盛——契丹人安排的鄉導告訴阿骨打,這裡叫小李莊。莊內的百姓有兩百餘人,鄉導說這不及平時的一半,許多人大概逃到束城或者河間府去了。這附近除了束城鎮有一些巡檢外,並沒有宋軍。 儘管如此,阿骨打還是謹慎的在莊外佈置了斥候。 客軍深入敵境,本來便不應該在一個地方輕率的逗留太久。只是因為一路南來,他們的確沒有遇到過任何像樣的抵抗,而且據契丹人所說,通事局已查明南朝在此地的駐軍的確不多,再加上對契丹人的不滿,又遇上這場意料之外大雨,阿骨打才在這小李莊滯留了兩日。 無論這個地方表面看來再如何的安全,阿骨打都必須小心再小心。 這兩千部眾,其中他完顏部佔到八百餘人,乃是他完顏部的全部精華,若在這異國他鄉有個意外,對遼人來說不算什麼,但是女直當中,便不會再有完顏部了——留下的老弱病殘孤兒寡母,很快便會被別的女直部族吞併。 相反,若他們能安全回家,完顏部很快就會成為女直第一大部。憑借在南朝俘獲的財貨,奴隸,已經契丹賞賜的官爵,他們能迅速壯大起來,將其他女直部落逐個的兼併。這次出兵,本身亦是難得的機會,由阿骨打領兵、完顏部為女直之主力,這是遼國對完顏部在女直中卓然地位的再次承認。 對於才二十多歲的阿骨打來說,承擔著這樣的責任,讓他時時刻刻都不敢掉以輕心。 不過阿骨打勘察過這個村莊的地形,對防範敵人的偷襲還是很有利的。村子的北面是一大片的塘泊,南面是一望無際的稻田,而村莊正好處在狹窄平原的中間。阿骨打在村子西面兩里以外佈置了兩批斥候,為以防萬一,在東面村莊的入口也安排了部下值守。儘管宋軍出現在東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此時的阿骨打,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們原本以為在君子館之宋軍,在幾天前,便已經悄悄的轉移到了束城鎮。君子館現在插滿了旌旗,每日仍有雲騎軍出入,查問過往百姓,但實際上,那裡已經是一座空城。 當阿骨打進入小李莊的那一刻起,田烈武與張叔夜便已經接到了消息。 儘管他們情報並不十分準確。 四月二十七日,黎明之前。 張叔夜率領著雲騎軍第一營近兩千名弓騎兵,終於繞到了小李莊以東約五里的一處小樹林。 這一營的馬軍,冒雨趕了大半夜的路,為了節省馬力,又不准騎馬,只能騎馬步行,此時都已經顯露疲態。但讓張叔夜略覺以外的是,雖然每個人都只是胡亂吃了點乾糧充飢,但這一營將士,並無一人口出怨言,而都是認真地在給戰馬餵著谷子。 雲騎軍始終不愧是河朔禁軍的精銳,若無平日之嚴格訓練,是絕難做到這一點的。 張叔夜看了看天色,天空仍是將明未明,夜色仍然籠罩,但是已經隱約可以看得清楚道路與行人。天公作美的是,雨自後半夜時停時下,這時卻漸漸的小了。看起來,不管白天是不是還會下雨,但從此時至天明,亦能稍稍歇停一陣。 第一營都指揮使李昭光看起來是個精明能幹之人,他不待張叔夜吩咐,已經下令部下取出用油布小心包裹著弓、箭與霹靂投彈、火繩。騎兵們小心的躲到馬後,取出火石,提前點著火繩,掛在一根小木桿上,插進與箭袋綁在一起的一個小竹筒裡。做完這件事後,他們又開始轉動棘輪,給手弩裝上一支弩箭,小心的事先塞住戰馬的耳朵——這是一項聊勝於無的措施。 張叔夜一面看著騎兵們做著這些戰前的準備,一面將鄉導與斥候叫了過來,「你們確定韓寶便在這小李莊?」 「千真萬確。」斥候肯定的回答著。「莊內有兩三千契丹人。」 張叔夜點了點頭,他們與田烈武已經分別仔細的查問過五個斥候,每個斥候都是如此說。 小李莊有兩三千契丹騎軍出現。而在束城鎮附近,他們親眼見著契丹人的遠探欄子軍在城外出現。只是為了不打草驚蛇,他們躲在城內,沒有驚動這些契丹人。 如此,小李莊內的契丹軍隊,必是韓寶的先鋒軍無疑。 這也印證了張叔夜此前的判斷。 韓寶的確十分的謹慎,他的遠探欄子軍遠出大軍二十里,如此還不放心,大軍駐紮之處,斥候又放出了兩里之外。但不管他如何謹慎,他還是犯了錯誤——他本不該在小李莊逗留這麼久的,哪怕是因為下雨。若是張叔夜,便絕不會停留,而會迅速的插入君子館的後面。 他犯下了這個錯誤,無論他如何的小心謹慎,對於張叔夜來說,這便已經是一種侮辱。 韓寶是以為大宋無人,才敢如此旁若無人的在此逗留兩日之久! 張叔夜發誓,一定要讓韓寶後悔。 田烈武原本主張趁雨夜正面進攻,以五千對三千,以有備對無備,韓寶之馬軍在精銳,也必然會被擊潰。但張叔夜卻竭力反對,他要的不是擊潰,而是全殲! 他要生擒韓寶。 張叔夜此前準確的判斷了遼軍的意圖,因此,當他提出這個想法後,最終還是贏得了絕大部分參軍,營都指揮使之贊同。田烈武也被他說動,最後採納了他的建議。由張叔夜與李昭光親率一營,趁夜繞至小李莊以東,在離小李莊兩三里時,發射煙花為號,田烈武率主力在西,張叔夜在東,一同夾擊。 他們事先算好,進攻的時間大約會在黎明之前。 此時,契丹人正是好酣睡最深的時候。 到目前為止,一切進行異常的順利,完成了包抄而未被遼人察覺,這個計劃就成功了一大半。 張叔夜躊躇滿志的望著西面的小李莊,一面等待著騎兵們做好戰鬥準備。很快,李昭光走到他跟前,朝他點了點頭。 張叔夜回過頭,看見五個指揮的騎兵,皆已經列陣以待。 他走上前去,低著嗓子,沉聲說道,:「諸君,今日之戰,必克全功!軍法隊立於莊外,凡敢後退者,不問階級,殺無赦。奮勇殺敵者,賞!射殺契丹一人,賞錢一緡;射殺一馬,賞錢五百文。射殺契丹武官者,節級賞錢兩緡、遷轉一階,校尉賞錢三緡,上呈樞府請功。殺韓寶者,賞錢三百緡,節級即遷陪戎校尉,校尉上呈朝廷,官升一階。活捉韓寶者,賞錢五百緡,節級即遷仁勇校尉,校尉上呈朝廷,官升兩階~」 張叔夜一字一句的說著賞格,果然,便見眾人臉上,皆露雀躍之色。他頓了頓,又厲聲說道:「大丈夫欲陞官發財、封妻蔭子,正當於馬上取!此時不取,更待何時!」說完躍身上馬,高聲喝道:「上馬!」 此時已經沒有必要隱藏行跡。實際上亦已無法隱藏。 騎兵們整齊的跳上自己的坐騎。朝著西邊的小李莊小跑過去,很快,他們聽到小李莊內,傳來號角的嗚嗚聲,張叔夜剛剛命令部下放出煙花,他們便已經能看到西面高舉著火炬的第二營與第四營,已經向著小李莊逼近。 莊內慌了的叫喊聲漸漸清晰可聞,而西面第二營、第四營的馬蹄聲也越來越響,漸漸的,西面的雲騎軍開始加速,由小跑變成疾馳。不知不覺間,張叔夜發現,他胯下的坐騎,也開始了奔跑。大地的轟鳴聲越來越大,終於,距離小李莊還剩下約半里之時,李昭光扯開了嗓子,大聲吼了起來:「殺!」 「殺!」立時,喊殺之聲,自東向西,響徹夜空。 鼓聲、號角,也一齊響了起來。 張叔夜看見一隊契丹人哇哇大吼著從莊內殺了出來,雖然不過百餘騎看上去只有少數的幾個人穿了鐵甲,但面對雲騎軍的箭雨,這些契丹人竟毫無懼色,一面熟練的引弓還擊,一面加速衝向面前的雲騎軍。 然如此的武勇,亦只是徒勞。 在這狹窄的平原之中,雲騎軍弓騎兵的衝鋒,正好都是以一都為一隊,每一隊都分成四排或五排的縱深,當每一都的雲騎軍射出手中之箭後,立即以兩個大什為單位,分別向左右轉進,移至大陣的最後方,而他們身後的那個都的騎兵,則剛好接應上去,保持綿綿不斷的火力壓制。 這是雲騎軍的騎射馬軍每日都要操練的陣形。原本並非是對付同為騎軍的敵人的好戰法,但對於只會騎射而短於格鬥的雲騎軍弓騎兵來說,這樣的陣形卻的確大有奇效。 尤其在此時,契丹騎兵縱深不足,而雲騎軍的兩翼又絕對安全。 雙方都不斷的有人中箭落馬,但衝出莊來的「契丹人」損失更大,在連綿不斷的箭雨下,他們未及接觸到雲騎軍,便已經損失大半。餘下的契丹人,終於倉皇的推進莊內。 此時,西面的第四營,也手持著長槍,衝破了妄圖向西突圍的「契丹人」 但這兩隊「遼軍」的反衝鋒,終究也給其他的遼軍贏得了寶貴的一點點時間。莊內的遼軍都已經醒來,陸續披掛上馬迎敵。然而,小李莊只是一座村莊,並無城牆可以憑守,近兩千騎兵被擠壓在一座小小的村莊之內,不代表擺成兩個擁擠的方陣來應對東西兩面的雲騎軍。 張叔夜與田烈武皆深知已軍之短,此時見莊內「遼軍『反應迅捷,亦勒束部眾,不進莊內。雙方都是隔空射箭,互相壓制。偶爾雲騎軍有臂力過人者丟進幾顆霹靂投彈,想要驚散遼軍的陣形,但是這支遼軍也的確不可小覷,他們總是能在千鈞一髮之際,維持住自己的陣形不亂。 這讓田烈武與張叔夜越發的認定,這就是韓寶的先鋒軍無疑。 二人都相信自己已經勝券在握。他們圍困住了一支孤軍,雖然戰鬥並不如預料的順利,他們沒能擊潰這支遼軍,可是 這支遼軍既然無法突圍,就只能在弓箭與體力耗盡之後,接受敗亡的命運。 他們也能更快的解決戰鬥——讓第四營發起衝鋒,與這些契丹人打一場白刃戰。第四營的格鬥能力即便稍遜於契丹人,但是他們還有兩個營的弓騎兵配合,接近三倍的兵力,優勢依然十分明顯的。 只是如此一來,雲騎軍也必然死傷慘重。 因此,張叔夜相信,田烈武不會採取這個辦法。 ******************************** 小李莊內,完顏阿骨打,正感覺到一種絕望的情緒籠罩著自己。 悔恨、沮喪、苦澀···此時,他心中唯一的希望,便是韓寶。若韓寶及時的出現在他的後方,他還有逃出生天甚至轉敗為勝的希望。 但是很明顯,耶律信的計謀被宋軍識破了——這只宋軍出現在此處,只能是早有預謀的。他無法肯定會有多少宋軍在此處,若果真是一萬雲騎軍的話,他已經被五千左右的宋軍包圍,另外五千宋軍,肯定是在阻止韓寶前來救援。他的腦子裡有些混亂,一時根本無法靜下心來分析宋軍可能在何處設伏,狙擊韓寶。 他只知道,他目前的宋軍,明明可以更快的殲滅自己,卻在好整以暇的與自己僵持著,等著自己箭盡力疲,顯然他們根本不害怕韓寶前來救援。 難道完顏部果真要覆亡於和南朝的小李莊? 阿骨打感覺彷彿天已經塌了下來,壓在了自己的肩膀上。若是讓他去死能改變這一切的話,他願意死上一千次。 孤注一擲突圍?還是僵持待援,或者···投降? 阿骨打的心中,飛速的閃過一個個的念頭。對於草原與森林的部族來說,打不過便投降是家常便飯,只要敵人能接納自己,即使是做奴隸也無所謂,因為這是保護自己部眾血脈的唯一辦法。草原與森林上,所有部族的祖先都有向強者投降的先例,沒有此先例的部族,早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之上。 但投降南朝依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們還有族人在遼主的統治之下。雖然對於部族來說,他的這兩千人更加重要,可阿骨打還是不能不擔心遼主的報復。 無論如何,為了自己的生存而將孱弱的族人置於險境,都是一件可恥的事。 然而,此時,阿骨打只有兩個選擇。 他對韓寶的到來,已經不保希望。所能選擇的,要麼就是投降南朝,要麼就是孤注一擲額突圍——成功了,亦必然是元氣大傷;若然失敗,從此便再無完顏部。 時方二十四歲的阿骨打,不代表做一個艱難的選擇。 他一面不斷的在兩個方陣中來回奔馳,引弓還擊,射殺著一個個敢於靠近的宋軍——阿骨打在整個遼國,都是出了名的神射手,他所挽強弓,能在三百步外,百發百中。此時雙方都在馬上互射,雖不能射及三百步外,但雙方距離亦更近。阿骨打每一次弓弦拉動,必然伴隨著一個宋軍應聲落馬,引得他的同伴高聲呼吼。 他就用這樣的方式,勉強維持著大軍的士氣,心理面,卻在苦苦掙扎。 便在他隨手射殺了第十二個宋軍後,突然間,阿骨打感覺到戰場的氣氛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他的神經立即緊繃起來,瞳孔急速縮小——阿骨打看見從東西兩邊的宋軍中,分別馳出一名宋將來。 東面那名宋軍身著錦袍,策馬馳出陣前,張弓搭箭,阿骨打彷彿能聽見他弓弦的震動,便見一支長箭朝著自己面門疾射而來。他心中一驚,未及細想,連忙伸出弓去,撥開這支羽箭,不料那人接連三箭,連珠射來,阿骨打猝不及防,連忙在馬上一個後仰,堪堪避過這三箭,卻聽到身後一聲慘叫,他身後的那個族人,臉上竟然連中三箭,其中一箭,竟將他的頭顱射穿。 東面的宋軍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阿骨打正在驚懼,卻又聽見西邊大陣接連傳來慘叫聲,他不及理會東面的這名神射手,慌忙策馬過去,卻見西邊宋軍陣前,一個身著黑色瘊子甲的宋將,正在陣前連珠發箭,每一聲弓弦響動,便有一個族人應聲落馬。 那人見著阿骨打過來,高聲喝道:「遼將聽好——本官乃大宋陽信侯田烈武!此乃大宋國境,容不得爾等逞能。本官壺中尚有十箭,十箭之內,許爾等投降。十箭射畢,爾等若仍冥頑不靈,那時玉石俱焚,休怨本官無情!」 阿骨打略略吃了一驚,「你便是陽信侯?」 「正是。你是何人?」 「在下大遼先鋒副將,生女直節度使次子完顏阿骨打!」 「女直?」田烈武的聲音中,似乎有些吃驚。旋即高聲道:「爾等即是女直人,何苦為契丹賣命?我聞大遼與契丹互市,往來女直諸部,與爾等素無冤仇。契丹欺凌諸部,我大宋與塞外諸部卻都以恩信相待,爾等為何反助契丹攻宋?」 阿骨打一時無言以待,只得回道:「吾等乃契丹部屬,不得不受之驅使。」 「雖是如此,但事已至此,完顏將軍何不早降?」田烈武高聲道:「遼主窮兵黷武,雖強必亡。你女直與契丹何干?何必與之俱死?若將軍肯降宋,只要你女直放下武器,我保爾等平安無事。戰事一了,將軍與族人若要北歸,我當上奏朝廷,用海船送爾等至高麗,由高麗西歸。」 田烈武開出的條件,卻當真是意外之喜。阿骨打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問道:「田侯所言當真?」 田烈武拔出一枝箭來,啪地一聲折斷,厲聲道:「軍前立誓,若違誓約,有如此箭!」 阿骨打心中認定此時再無出路,又見宋將亦有英武善戰之輩,此時也只得賭一賭,將合族性命,交於田烈武之信義之上,當下不再猶豫,跳下馬來,將弓箭丟於地上,伏地拜道:「阿骨打願降!願田侯莫忘今日之約。」 「將軍儘管放心。」田烈武眼見這些女直人紛紛下馬,丟下武器,心中頓時放下一半心來——他此時心裡其實十分的緊張,他萬萬沒有料到,他們圍攻的,竟然不是契丹,而是女直軍。可如此重要的任務,決不可能沒有契丹軍參與。而此時,他已完全暴露於那只不知在何處的契丹大軍面前。田烈武幾乎已經嗅到了巨大危險正在臨近,看到女直停止抵抗,他立即朝劉近與第四營都指揮使宋安世打了個眼色,兩人心領神會,率領第四營衝入莊中,劉近一面命令兩個指揮迅速的牽走女直的坐騎、拿走他們的兵器,有令其餘三個指揮有條不紊的將這些女直集中在一起,亦不停留,立即離開小李莊,向西轉移。 阿骨打則被幾個宋軍校尉押著,來到田烈武馬前。 田烈武見著阿骨打,第一句話便問道:「完顏將軍,與將軍同來的契丹人在何處?何人統軍?」 阿骨打眼見宋軍如此慌亂,本已暗生疑竇,此時聽到田烈武此問,立時怔住了,心理仿若是倒了五味瓶一般。 但此時木已成舟,阿骨打亦無可奈何,正要回答,便見方才東面那名神箭將軍急急忙忙策馬過來,朝田烈武稟道:「田侯,東面有大鼓契丹騎兵出現···」 「那多半是韓寶的先鋒部。」田烈武心雖慌,臉上卻仍平靜,果斷下令道:「嵇仲率第一營與第四營,押著這些女直與莊內百姓,立即退忘河間府,不得在束城停留。我先令河間的第三營出來接應。我親率第二營斷後!」 「萬萬不可。田侯萬金之軀,豈能親身犯險。」張叔夜立即反對,道:「此時不可效小兒女態,田侯請率第一營與第四營轉移,自當由下官與李將軍率第一營斷後。」 田烈武尚要反對,身邊的眾參軍、指揮使已是紛紛贊同:」由張大人斷後,可保無虞。「田烈武要斷後,本是出於真心,他的確認為將領應該站在最危險的地方,但他亦知道如今自己身份大不相同,張叔夜既已請戰,他便絕難如願,此時情勢,更不能猶豫不決,當下點頭道「如此,嵇仲多加保重」 說完,撥調馬頭,高聲命令道「第二營,第四營,急行回河間府!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四章 天下自古無能才(七之全) 田烈武率雲騎軍第二營、第四營,押著近兩千名女直俘虜,以及百餘名小李莊百姓,馬不停蹄,連束城鎮都沒敢停留,一個時辰內,一氣跑了四十餘里,眼見著遼軍並沒有追擊上來,才終於放緩步伐,從容前行。田烈武一面令部將重新勒束隊伍——在如此的行軍速度下,要想保持陣形幾乎是不可能的,倘若此時正好有一支遼軍出現在田烈武部的行軍路上,哪怕只有一兩百騎兵,也可以輕鬆的擊潰這只部隊,但若非是的確遇到了極大的危機,田烈武亦不會如此冒險。當他們跑完這四十餘里路後,雖然遠離了危險,但同時隊伍也變得混亂不堪,數百名騎兵找不到自己的編隊,幾乎每個指揮使都發現自己有部下掉隊不見了……好在女直俘虜與百姓大都跟上了隊伍,並未造成太大麻煩——除了疲憊不堪、以及百多名俘虜與二十多名百姓「失蹤」外。 不過雲騎軍恢復編隊的速度也非常快,這表明他們的確是河朔禁軍之精銳,平時並沒有怠於操練。經過一小陣混亂後,他們又恢復了隊形,保持著隊列行軍。田烈武並沒有下令讓騎兵們下馬,以節省馬力,他們只是換騎了一匹戰馬,但仍然是騎馬而行。 這其中自然有很大的原因是為了防範女直俘虜。在剛剛那一個時辰的急行軍中,大部分的女直俘虜是不可能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的,他們只會莫名其妙的跟著疾行,即便看著宋軍的隊伍出現可乘之機也極難把握住機會。但當大軍行進的速度放緩之後,慢慢的,他們就會明白過來,在這個時候,田烈武便絕不會給他們機會。 這正是田烈武所擅長的。他知道利用敵人的心理把握好時機。他也許摸不透耶律信、韓寶這些人的心思,但對於普通士兵的心理,卻一清二楚。蠻夷與中華不同,對田烈武而言,他自小就耳濡目染,深信蠻夷是不講信義的,狡詐無常,而且,這也是事實——對「蠻夷」來說,投降固然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但同樣正常的,還有他們的降而復叛、叛而又降。女直剛剛迫於形勢投降,但若被他們抓住破綻,他們就會毫不猶豫的反咬一口。而一個難堪的事實是,無論是大宋還是契丹,都會默許、甚至鼓勵這樣的事情。無論表面上說得有多好聽,無論女直與契丹有多少思怨,而與大宋又有多少好感,只要契丹隨時可以毀滅他們的部族,若非被逼到絕境,女直永遠不可能站在大宋一邊。 田烈武對此有著清醒的認識——向他投降的,是一群必須時刻加以防範的狼。儘管他們此時看起來全都疲憊到了極點,但田烈武從來不會低估敵人吃苦耐勞的能力。 恢復秩序之後,田烈武馬上讓人將阿骨打帶了過來,並給了他一匹馬,讓他與自己同行。 他有很多問題想問阿骨打,不料卻是阿骨打先開口問他:「為什麼?」 田烈武愣了一下,馬上笑道:「攻守異勢,不得不如此。我這區區五千馬軍,便是堂堂正正交鋒,亦絕不可能是韓寶數千先鋒軍之敵手,我本想敵明我暗,打他個措手不及,再借助地形之利,佈陣之便,令他難以施展,一舉擊潰此強敵,至少也令其銳氣大挫。韓寶北國名將,一朝有失,契丹士氣將大受打擊,冒冒險也值得。誰料得誤打誤撞,反變成我明敵暗,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他倒是坦白磊落,直承雲騎軍之戰鬥力遠不如韓寶部,但是阿骨打搖了搖頭仍是直勾勾的望著他:「在下問的是,陽信侯為何要令那位神射將軍率一營之眾冒險斷後?陽信侯既然知道韓寶先鋒軍之善戰,那是久戰疲軍,如何能當韓寶之勇?這不是以卵擊石麼?」 田烈武頓時大奇,笑道:「大軍撤退,豈不令人斷後。契丹騎術遠過我軍,無後軍之備,我軍到不了河間府,便將被韓寶擊潰於路上。」 「若是我來領軍,必誅殺降兵,以防萬一之變,棄百姓於道路,以緩敵勢,然後兵分三路,廣佈疑軍,從容退軍。」阿骨打倒也是個磊落之人,坦然道:「兵越少、行軍越快,又無降卒百姓之累,人軍行動更加迅捷。我料定韓寶絕不敢分兵來追,最多只會追擊一路。就算真令他追上一路,損失亦會遠遠少於現在。而且亦有可能韓寶不敢追窮,或者追不上,又或者其窮追之時,過於深入,露出破綻…… 我以為,田侯不可能看不出這些!」 田烈武望著一臉認真的阿骨打,一時愕然:「你是讓我殺了你們麼?」 「我想知道,為何一裨將能知之事,而田侯不為?」阿骨打迎視著田烈武的目光,「用兵之道,再善戰之名將,亦無必勝之法,再英勇之軍隊,也沒有不敗之術。能令自己有機會將損失減至最少,又能有機會令敵人露出破綻,這樣的機會,為何明知而不為?」 田烈武幾乎是啞然失笑,「你還真是真不怕死。」 「我向田侯投降,並非是我怕死。」阿骨打淡淡回道。 這倒是田烈武毫不懷疑的。他面前的這個年輕的蠻夷首領,的確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這讓他沉默了一會。 「因為我不是那種將領。」田烈武最後輕聲回答。 「嗯?」阿骨打顯然沒有聽懂。 「將領有許多種,我聽說過,優秀的將領,眼裡只有勝利。他們會用一切的手段,去追逐勝利。」田烈武解釋道:「但我不是一個優秀的將領。」 「除了勝利,我還看重很多東西。」田烈武望了一眼阿骨打,後者顯然並不理解他的想法,但這沒什麼好奇怪的,「一但開始打仗,我們總會不得不放棄、失去。有些事情我一開始以為我不會做,但最後我不得不做。比如若是耶律信南進莫州,我便只能坐視友軍被圍而不救:若是韓寶攻打束城鎮,我便只能坐視百姓受戮而不救……這樣的事情,一定會發生,而且會越來越多……」 阿骨打完全無法理解田烈武的想法——這於他,只是理當所然之事。 「打仗就是讓你不斷背棄自己的原則。你立誓要與袍澤同生共死,最後你只能袖手旁觀袍澤去死:你立誓要保護百姓,最後…… 」田烈武平靜的敘說著,「我們只能在不得不背棄之前,盡可能的堅守。」 「我知道你為何投降。」田烈武轉頭望著阿骨打,「你並非怕死。同樣,我相信我的部下也不懼死。」 「我的確令他們陷入險境,但是,當戰爭開始以後,武人總免不了有戰死的可能。區別武人高下的,是他們為何而陷入險境?是不是為了值得的理由去戰死?" 「我瞭解我的軍隊——無論是打勝仗還是吃敗仗,都改變不了什麼。但河朔禁軍若肯為了不殺俘虜、保護身後的百姓、袍澤而去面對強敵,河朔禁軍便脫胎換骨了。」田烈武肯定的說道:「縱然我本人不是優秀的將領,但我的雲騎軍,會比西軍更精銳。」 小李莊以東。 張叔夜策馬回到陣前,與李昭光迅速的糾集起疲憊、興奮交織的雲騎軍第一營。第一營的將士們還在興奮的清點著東而戰場,偶爾有人在死去的女直人身上發現刻著自己名字的箭枝,立時發出興奮的喊叫聲,書記官則認認真真的記錄著戰果——他們不再在陣前立即發放賞格,這對河朔禁軍來說,便已經是一個巨大的變革。也有許多的騎兵發現了第二營與第四營的離去,但他們大多只是疑惑的看看,並沒有覺察到氣氛已經發生變化。不過,在張叔夜回到陣前時,大部分的武官與一小部分士兵,已經覺察到了東邊的敵情。他們很快呼喚起同伴,在李昭光的命令下達之後,第一營迅速的恢復了陣形。 張叔夜驅馬來到陣前,臉色沉肅。 他完全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諸君!方纔我們奇襲的,不是契丹人,而是女直人!此時,契丹的先鋒軍,契丹最精銳的馬軍,正從東而向我們攻來。田侯有令,令我們第一營斷後!」 張叔夜瞪大著眼睛,環顧部眾,厲聲說道:「今日之事,敵強我弱!吾在樞府,曾聽人說,三千契丹先鋒,可破一萬河朔雲騎!吾不知是真是假,然吾輩既奉命斷後,此戰便是有死無生!」 「本官與諸君相處時日雖淺,然願與諸君以信義交生死。此戰不必言賞格,若能生還河間府,榮華富貴,與諸君共之!若戰死於此,能與諸君同赴忠烈祠,亦此生快事!」張叔夜說得血脈貢張,高聲道:「諸君,今日之事,吾不欲以軍法為約束。凡俱死者,此時下馬自行逃命,吾絕不為難。欲從吾與李將軍赴死者,拔刃向前!」 他話音落下,第一營陣中,一片死寂。 過了一小會,才聽到有人憤懣的問道:「田侯來俺們雲騎軍雖短,可待俺們不薄。但俺想不明白——他為何要俺們去送死?俺們退回河間府,契丹人未必追得上。」 「大膽!」護營虞侯崔長慶鐵青著臉,跨出一步,幾個軍法官立時便要衝進陣中,揪出那敢為仗馬之鳴的人。 張叔夜卻揮了揮手,止住崔長慶,高聲回道:「問得好!今日軍前,不論軍法。我可以回答你——為何要是我們去送死?! 」 「因為——我們是雲騎軍!」張叔夜厲聲回道:「因為,我們是雲騎軍!」 「欲生欲死,請諸君速決!" 遲疑了一小會兒,有一個人鬆開了坐騎的緩繩,丟下兵器,離開陣中。 軍法官們都騷動起來,崔長慶望望張叔夜,又望望李昭光,見二人不為所動,揮揮手,止住了軍法官。 陸陸續續,有一百餘人,離開了軍陣。 張叔夜始終一動不動。 河朔禁軍「聲名在外」,與其陣前潰逃,被韓寶一擊即潰,不如賭在此時。 而李昭光則是對張叔夜完全的信任,心甘情願的交出自己的指揮權。 讓張叔夜與李昭光都暗暗鬆了一口氣的是,他們的第一營,並沒有一哄而散的走光。雖然走了一百多人,但其餘的人,始終堅立陣中,雖然許多人眼中有遲疑之色,但並沒有離開。 而且,沒有一個武官離開。 張叔夜又耐心的等了一小會,見沒有人再離開,正待上前,卻見崔長慶驅馬過來,向他示意。 他心中一驚,正擔心崔一長慶要幹出令他前功盡棄的蠢事,方要阻止,卻見崔長慶已經驅馬到了陣前,高聲命令道:「所有軍法官、執法隊出列!」 七八十名虞侯、將虞侯、押官、執法隊,整齊的策馬出列。 所有人都驚疑不定的望著崔長慶,卻見崔長慶冷冷的環視了他的部屬一眼,沉聲說道:「諸君聽好了!」 「方纔戰女直,咱們在最後面押陣。但待會戰契丹,咱們軍法官與執法隊,當在全營的最前列!" 崔長慶的聲音不大,冷酷而無生氣,但雲騎軍第一營,自張叔夜、李昭光以下,都驚呆一了。 「既然是有死無生,咱們軍法官與執法隊,便請在忠烈祠恭候諸位袍澤。」 張叔夜掩飾著心中的意外,哪l 地一聲,撥出佩刀,厲聲喊道:「諸君,忠烈祠見!」 「忠烈祠見!」 千百人的應和聲,響徹小李莊。此時的天空,竟然從雲中射出一縷金色的陽光,照在雲騎軍的錦雲豹子頭戰旗之上,耀人眼目。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五章 河潼形勝寧終棄(一之全) 汴京。 大相國寺。大宋故左丞相司馬光的靈柩,剛剛由此出發,在司馬光的侄子司馬富,以及尚未成年的嫡孫司馬植的護送下,返回陝州老家安葬。前來送行的汴京百姓,擠滿了從大相國寺至萬勝門的道路,汴京的內城、外城、甚至西城以外,數十萬的百姓,密密麻麻的跪在道路兩旁,焚香燒紙,泣如雨下,哭聲震天。 雖然司馬光遺表上,請求薄葬,並且希望不蔭封其後代,但是,宋廷仍然違其遺命,不僅賞賜司馬家銀一萬兩、絹兩萬匹用來大辦喪事,而且由朝廷選派內官、相士前去堪察風水,並調動司馬光故鄉陝州附近四州的廂軍、徵募民夫共數千人經營墓地。 宋廷追贈司馬光為太師、陳王,由高太后親自定謚為「文正」,配享高宗廟廷,位王安石之前。同時,宋廷又追贈王安石為太傅、舒王,並與司馬光一道陪祀孔廟,微妙的區別是,在孔廟,則是王安石位在司馬光之前。 司馬光得到的另一個殊榮是,由太皇太后與皇帝下旨,允許陝州建陳王廟,祭祀司馬光。 在大相國寺時停柩時,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全部親臨太相國寺,拜祭這位「人臣楷模」。對於司馬光唯一的直系血脈,司馬康的幼子司馬植,不僅由高太后特旨賜爵騎都尉,皇帝還親自替他選了個老師—桑充國。這件事情是石越與范純仁都始料未及,而又求之不得的。 小皇帝只是無心之舉,但是由王安石的女婿來做司馬光嫡孫的老師,這種政治上的象徵意義,無疑令許多人側目。 司馬光的祭文由范純仁與蘇軾分別撰寫,此外,行狀由范純仁撰寫,墓誌銘則由石越撰寫。三人在祭文、行狀、墓誌銘中,除了盛讚司馬光的道德、功業、文章,更是異口同聲的極力推許他與王安石之間和而不同,共輔高宗,致宋中興之美德。范純仁的行狀中,用了三分之一的篇幅,大談趙頊、王安石、司馬光這君臣三人之「相得」,在他這篇敘述司馬光一生事跡的行狀中,趙頊對司馬光,是與王安石一樣的「君臣相得」,而王、馬之間,則是政見不同,但皆同心為國的「君子之交」,他極力讚揚王、馬二人,不因私交之厚而廢公見,亦不因政見之別而生黨爭,宣稱二人之關係,實是人臣交往之萬世典範。 這篇《司馬文正公行狀》,由《新義報》、《汴京新聞》、《西京評論》為首的全國性報紙全文刊發,石越百忙之中,又與陸佃深談一宿,請陸佃替王安石重寫了《王文公行狀》,與范純仁相呼應。然後又將兩篇行狀一道合刊成《王文公、司馬文正公行狀》,印了十萬冊,免費頒發給各州縣之學校與藏書樓。 為了應對新黨的攻擊,石越與范純仁還不斷的宣稱,司馬光早就預料到了契丹的南犯。高太后也非常默契的配合他們,在召見幾位知州之時,她突然主動提起這個話題,宣稱外界對司馬光多有「冤枉」,她表示司馬光在密對之時,是支持廢除與遼國的盟約的,並且此事最終得到推行,正是司馬光「力主之」,她方才允諾。又說司馬光在密對時數度提醒她,契丹有可能南犯,並且積極籌劃應對之策。只不過契丹人過於狡黠,未能在司馬光預料之九月後南犯,而是提前犯境,司馬光又不幸得病去逝一她宣稱司馬光在公開場所之反對,只是為了保密,並且防止國內出現人心不穩。 高太后的話,無疑是極具權威性的。 無論是誰,都絕不敢公開質疑高太后撤謊。況且,大宋朝也絕不會有人相信高太后會為了一個臣子而撤謊—哪怕那個臣子是司馬光。另一方面,她所謂的「密對」,自然是別人誰也無法證實的。於是此事就此定論。 石越心裡算是徹底的鬆了一口氣,他比誰都明白—高太后開了這個口後,終大宋之世,只要還是趙家的子孫在當皇帝,這個案就永遠翻不了。人們既不可能找到證據指責高太后說謊,更不敢如此指責,畢竟那是大不敬的罪名。 雖然肯定會有許多大臣在自己的私人著作中,記錄著不同的說法,這一點石越倒是非常能肯定,這些大臣們根本不會理會什麼「大不敬」,想想宋太宗雖然硬生生的修改國史,將自己改進了陳橋兵變,並且還成為重要的策劃人—可就是這樣極為敏感之事,這些士大夫也敢在筆記小說中有意的留下不同的記錄—比如,倘若石越此時能帶兵去抄了蘇轍的家的話,他多半就能找到這樣的文稿,正躺在蘇轍府上的某個書櫃之中一關於司馬光的真相,更加不可能不被記敘。 但那己經無關緊要。 當這些私人著作被公佈之後,當事人早就去逝了。而且,只要有高太后的證言被國史館記錄在案,這最多就是一件永遠說不清的疑案,而官方無論如何不可能不採信高太后之證言。 這是一次意想不到的勝利。 若非契丹大舉犯境,石越斷難想像他的計劃會如此順利,高太后出於她的立場做出的配合,更加遠遠超過石越的預期。 但是另一方面…… 石越端坐在大相國寺的這間禪室內,用眼角瞥了一眼茶几上的一份報紙—「陽信侯束城大捷」七個大字,立即躍入眼簾。 「束城大捷!」石越在心裡苦笑,那已經是整整一個月前的舊聞了。 如今已經是五月二十七日,距契丹大舉南犯,已經有五十天。而「束城大捷」,依舊是目前為止,大宋軍隊在河北取得的唯一令人矚目的勝利。 大宋所有的報紙都宣稱,陽信侯田烈武在束城小李莊,奇襲遼軍先鋒兩萬餘眾,斬首八百級,生擒生女直軍統領完顏阿骨打以下五千餘眾。如今各路大軍已接近河北,契丹之覆亡指日可待…… 但實際上,田烈武雖然招降了生女直軍近兩千人,卻差點被韓寶打了個錯手不及,若非張叔夜與李昭光率部狙擊韓寶,令田烈武安全撤回河間府,這位陽信侯此時說不定已經是韓寶的階下囚。 束城大捷是一場慘烈的大捷。 雲騎軍的表現超過兩府的預期,讓所有的人刮目相看。僅僅披掛紙甲,只會騎射而缺少近戰之能的雲騎軍第一營,在韓寶的三千先鋒面前,展現了令人驚訝的英勇。據事後的戰報,第一營的軍法官主動在陣前充當肉盾,張叔夜與李昭光巧妙的指揮著這些弓騎兵們且戰且退,雙方激戰近兩個時辰,因為兵力、戰鬥力、騎術全面居於劣勢,第一營始終無法脫離遼軍的攻擊,在離束城鎮不足的兩里的地方,被韓寶分兵包夾成功,幾乎全軍盡墨。此役最終只有張叔夜與李昭光帶著一百餘騎突圍出來,但路上又被遼國追擊了二十餘里,當他們逃至河間府時,整營人馬,只剩下不足五十騎。 而韓寶先鋒軍的損失,據張叔夜與李昭光的戰報,不會超過三百人。而且大部分的遼軍,都是被霹靂投彈炸死,死在雲騎軍箭雨之下的,少之又少。 殲滅雲騎軍第一營後,韓寶隨即率部直抵河間府城外。他砍下了第一營千餘名戰死將士的人頭,在河間府外,插上了一千多根木樁,每根木樁上,都掛著一個宋軍的人頭。 他的用意是想激怒城中八千餘雲騎軍出城野戰,即便不能如願,也能羞辱雲騎軍,打擊其士氣,同時令城中居民感到懼怕,埋下動亂的隱患。 幸好章惇與田烈武還算冷靜,二人遣使執劍把守各道城門,只以火炮進行還擊,勉強穩住了河間府的局勢。 伏擊韓寶是一回事,與之堂堂正正決戰又是另一回事。倘若田烈武中計出擊與韓寶野戰,縱然是打個兩敗俱傷,後果也不堪設想。即使契丹無法趁機一舉攻克河間府,沒有了騎兵的河間府,也是毫無意義的河間府。遼軍只要用少量兵力監視,便可以大搖大擺繼續南下,而毫無後顧之憂。 好歹章惇與田烈武沒將這只起到戰略意義的馬軍,當成戰術部隊在戰爭初期就給拼光了。只要雲騎軍還在,八千雲騎軍也許打不過三千契丹先鋒,但契丹要想盯住這隻馬軍,保護自己後路的安全,就不是三千之眾可以辦到的。 尤其是,在經歷過束城之戰後,兩府對雲騎軍更睞寄以厚望。斷不願意這只剛剛能夠讓人看到希望的河朔禁軍,就這麼糊里糊塗的折送了,那樣對整個河朔禁軍的士氣,都會造成難以估量的打擊。 但接下來,兩府就再也沒有接到過多少好消息。 四月二十九日,耶律信在屢屢被雄州守軍從地道中騷擾,而又無計可施之後乾脆一把火將整座雄州城燒為平地。 四月三十日,遼主與耶律信率軍抵達莫州,只用了兩天時間,就攻克缺兵少將的莫州城,莫州知州、通判自殺殉國。 五月一日,遼軍攻取君子館、束城。 五月二日,遼軍攻取河間府之肅寧城、肅寧寨。 五月五日,韓寶繞過河間府,攻入深州,當日正好拱聖軍北上,路過深州,雙方在滹沱河邊小規模交戰,契丹援軍趕到,姚兕退守深州,與遼軍僵持。 姚兕的舉動令樞密院大為惱火,表面上看,拱聖軍進駐深州,正好位於河間府與真定府之中間,與雲騎軍、武騎軍互為犄角,構成一道防線,可以阻止遼軍繼續深入,給趙、冀諸州百姓南撤爭取更多的時間。但深州城垣不修,四顧無險,非可守之地,拱聖軍擋在遼軍主力南下的大道上,很有可能被遼軍圍殲—他所謂的「互為犄角」,是雲騎軍、武騎軍皆不敢輕易支援他的「互為犄角」。 樞府立即嚴令拱聖軍北進河間府,與雲騎軍合兵,以威脅遼軍後路,但敕令往返,早已耽擱時日,而姚兕亦回覆樞府,稱拱聖軍與遼軍僵持,無法輕易脫離。韓寶已經深入深州,河間之地虜騎密佈,拱聖軍更不敢輕進河間府,恐中途被契丹算計。 這些雖是事實,但姚兕也有自己的算盤。深州境內有滹沱河橫貫,一到夏季就常有暴雨,引致河水大漲。時至五月,氣侯有利於宋軍。遼軍主力若是全部渡過滹沱河,圍攻深州,一旦滹沱河水漲,他就給了雲騎軍極大的活動空間。若是遼軍主力不敢渡河,姚兕就可以等著河水大漲之後,進攻滹沱河以南的遼軍。總之無論出現哪種情況,拱聖軍都會成為戰場的中心。 但問題是,樞府對拱聖軍的信心,明顯不及姚兕。樞府也不想將戰場定在深州。 而遼軍的行動,也比姚兕想的更加快,五月十五日,耶律信給韓寶增兵至兩萬騎,韓寶立即包圍深州。萬幸的是,十六日深州就開始下暴雨,遼軍不習雨戰,韓寶不敢在深州城外久駐,北撤武強縣,牢牢控制住武強縣與河間府獻縣之間官道上的幾座滹沱河木橋與渡口。姚兕立即率拱聖軍追擊,雙方在武強附近交戰數日,遼軍雖然兵力佔優,但不習慣暴雨作戰,而拱聖軍始終是禁軍精銳,亦非河朔禁軍可比,雙方互有勝負,皆不能取勝。韓寶控扼要道,姚兕眼見著滹沱河還沒有漲大水,害怕滹沱河北面遼軍渡河支援,只得引兵退回深州。 幸虧這姍姍來遲的暴雨—以往這可是宋廷最痛恨之事,每到此時,滹沱河氾濫成災,治河救災,年復一年。不想此時,卻也阻住了遼軍深入之步伐。 據前線傳回來之情報,大雨開始後,遼軍主力便駐紮於莫州、君子館、肅寧城,一面西掠順安、永寧二軍,一面靜等暴雨結束—滹沱河的雨季,不會持續很長時間。耶律信也非常精明,他提前給韓寶增兵之後,即使遇上滹沱河漲洪水,兩軍隔絕一段時間,宋軍輕易也吃不掉韓寶。 如此一來,在暴雨之後,控扼要道的遼軍將更有優勢,而拱聖軍的位置俞加尷尬。而這大雨也影響到了宋朝這一方,趙冀諸州百姓南撤在大雨的天氣裡,更加困難,速度也變慢許多。更麻煩的是,四五月間,陝西至汴京,也下了幾場大雨,雖然西軍走的是官道,道路所受影響較小,但是在樞府嚴令下冒雨行軍的西軍,行軍速度卻是大大變慢了。 但稍可安慰的是,在其他次要之戰場上,宋軍的局面倒還不算太難看。 如今形勢已經清晰許多,東線之霸州在燕超的堅守下,仍然沒有被攻破,信安軍、保定軍也全都在宋軍手中。而遼軍在損兵折將後,也放棄了繼續強攻霸州之打算,轉而南犯清州。五月十日,一隻數千人的遼軍渡過黃河北流,進入滄州境內。 樞府於五月四日正式採納唐康等人的建議,徵調虎翼第三軍協防東線。但樞府以為黃河東流不足守,改令虎翼第三軍北上滄州,配合滄州八寨,在浮水、減水河、御河之間巡弋,而令濱、棣諸州於黃河東流設警,仍然做好隨時南撤之準備。 滄州之戰略地位相當重要,而且滄州境內河道密佈,到處都是塘泊水澱,不利於大股騎兵活動,州境內有名的「滄州八寨」,雖然兵少,而且多以教閱廂軍駐守,但也不容易攻破。因此,樞府判斷遼軍幾乎不可能攻下滄州,他們對滄州的最大威脅,是焚掠境內,甚至越過黃河東流,一路南下直至京東路。因為滄州境內之兵,守城寨尚可,但根本不足對犯境之遼軍形成實質威脅。 若虎翼第三軍協防滄州,雖然虎翼軍少海戰大船不可能深入滄州境內之河流他們只能三百料、千料級戰船為主,以兵力而言亦不可能防守全部河段,但仍能對遼軍起到極大的威懾作用。在虎翼第三軍趕到之後,即使這只深入滄州的遼軍已經越過浮水南下,但他們一旦得聞後面有宋軍水師出現,在歸路出現威脅,與後續部隊之聯繫被切斷的情況下,他們繼續越過黃河東流南犯的可能性就會變小。 但濱、棣諸州與京東路所受之威脅,並未完全解除。而此時,樞府已經不得不開始考慮東線之遼軍在無法繼續深入後,只留下小部分兵力對霸州、滄州保持壓力,轉道與主力合兵之可能。 而在西線,則是雖無大敗,情報卻一片混亂。廣信軍、安肅軍、保州、定州、高陽關、博野、真定府、祈州一各府、州、軍傳回來的情報,都不相同,而且多有抵悟。前一日才接獲段子介戰死之消息,後一日就傳來段子介的公文,稱他在某地又攻擊遼軍得手。 西線各軍、州各自為戰,只有定州段子介力主主動出擊,並隱晦的要求整個西線的指揮權,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以他的資歷,即使給他指揮權,亦無濟於事反而會更加麻煩。段子介彈劫真定府的武騎軍畏敵如虎,遼軍一百餘騎自府前而過,萬餘騎精銳騎兵竟然作壁上觀,不敢出戰。而真定府與祈州之守臣卻也指責段子介輕率草莽,輕侮同僚,還彈勤他在各州招集亡命無賴,有非份之想,說他遇敵而不敢戰,卻常常殺良冒功,部下不守軍紀,焚掠鄉野,過於遼寇。若非石越對段子介頗為瞭解,他又得到小皇帝的賞識,段子介只怕已經被兩府問罪了。 西線至今都無法準確判斷究竟有多少遼軍。雖然段子介俘獲了蕭阿魯帶之養子蕭繼忠,但此君還在被押送來汴京之路上—兩府無人相信段子介此功,甚至不肯讓報紙宣揚此事。在對這個蕭繼忠進行審問之前,樞府只能由各軍州之戰報進行判斷—但若這些戰報全都可信的話,西線的遼軍至少超過二十萬! 惟一可以肯定的是,西線各州皆異口同聲表示,五月十日開始,西線出現了為數眾多的部族軍。 遼軍多半是增兵了。 但他們的戰略意圖無法判斷,開始樞府根據各州之戰報,判斷蕭阿魯帶部將在深州提前與遼軍主力合兵。然而他們又頻頻接獲遼軍在真定府境內活動之情報,甚至還有情報顯示遼軍逼近井陘—這令得樞府大為緊張,以為遼軍竟然是妄圖打通與河東之通道,夾擊河東一所幸目前這只虛驚一場,很快又有小股遼軍出現在趙州境內。 但越是混亂,劉舜卿反而越是堅信通過西線遼軍之行動,可以判斷全部遼軍之作戰意圖。 前提是,他們能撥開西線情報混亂之迷霧。 遼主已經向天下頒布了他的《討宋檄文》,在檄文之中,遼主指責了宋朝的「背信棄義」,這筆賬一直從遼國內亂算起,斥責宋朝不顧兩朝盟好,不顧君臣之義,天理人倫,暗中支持遼國之叛臣,趁火打劫,背棄澶淵之誓,干涉遼國之「家奴」高麗事務,威逼利誘使其背主,在兩國貿易中奸詐無信,謀求暴利,壓搾遼國百姓,又故枯重施—試圖在遼國的「家奴」阻卜、女直中煽動不滿。此外,檄文還抨擊宋朝「窮兵默武」,十數年間,就先後在西夏、西南夷、三佛齊用兵一檄文整整羅列了宋朝十八條罪狀,宣稱遼國以上國之邦,對宋朝屢加容忍,並歷數了遼主包括保全西夏等事跡在內恩義仁德,是宋朝不知好歹,再次毀約背誓,並且大修邊備,對幽薊之地有覬覦之心,遼國才不得不先發制人,懲罰趙氏。 這篇檄文寫得的確是鏗鏘有力。一看就知道是出自韓拖古烈之手。這個時代並無國家主權觀念,他始終站在信義、君臣、主僕這樣天下公認之大義之下,說得遼軍倒真似是一隻義師了。 而檄文中也提出遼國的三大要求:恢復澶淵之誓:宋朝放棄對山前山後諸州的野心、承認那是遼國之土地人民:宋朝退出高麗,承認遼國對高麗的唯一宗主權並且立即停止在阻卜、女直諸部中的挑撥離間,保證永遠不直接與隸屬大遼之諸部進行交往。 這份檄文的確分化了一些宋朝的士大夫,石越也聽到一些議論,許多人認為遼國之要求並不過份,尤其在舊黨之中,即使主戰派也只是認為除了恢復澶淵之誓無法接受外,後兩條要求是完全可以讓步的。幽薊諸州雖然無法公開放棄,但至於為了對高麗之宗主權而與遼國打仗,這在宋朝國內,依然還是不被接受的。即使是對遼強硬派,也不敢將此做為戰爭的理由。 這是宋朝與漢唐之顯著區別,士大夫與民眾都還沒有做好成為「天下共主」之心理準備。 更大的麻煩出現在國內。 御前會議早就決定在河東、河北分別設立宣撫使司。但宣撫使的人選卻難以定奪。 石越一心想讓章楶擔任河東宣撫使,統轄河東境內之兵馬。不料小皇帝突然質疑章章楶歷不夠,提出要令呂惠卿出任河東宣撫使。而朝中竟然也出現奏折與小皇帝相呼應一雖然這些人官階不高,但石越與諸宰執們除了借口呂惠卿從未領兵、不熟悉軍務外,實在找不出更好的借口來搪塞皇帝。 然而麻煩的是,原本石越與范純仁、韓維等人商議,要以韓忠彥出任河北宣撫使一韓忠彥本是各方都十分滿意的人選,他又是遺詔輔政大臣,高太后相偏意讓韓忠彥多立功勳,若他能夠宣撫河北擊退契丹,日後便大可與石越並駕齊驅,甚至後來居上。然而在小皇帝提出呂惠卿之事後,韓忠彥同樣也是從未領兵之事實,就變得尷尬、顯眼了。原本這倒並非問題,宣撫使司內自有謀臣幕僚,御前會議與兩府亦能遙控指揮,對韓忠彥來說,最重要的就是決斷力、以及調和掌控諸軍—這兩種能力韓忠彥都可信賴。 但如今這卻成了一個問題。 自高太后以下,包括身為新黨的許將在內,沒有人想讓呂惠卿去做河東宣撫使。倒不是怕他東山再起,便算他在此任上立了軍功,眾人亦有的是辦法不入他重返中樞。而是舊黨對呂惠卿的忌恨,實是到了根本不希望聽到他名字的地步:石黨與新黨中除呂惠卿派以外,同樣也不想給呂惠卿任何表演的機會。 於是呂大防、蘇轍等人,乾脆建議由韓維或者石越出任河東、河北兩路宣撫大使。 這讓石越越發的難以決斷。 倘若韓維出任兩路宣撫大使,以韓維之資歷威望,石越定然會徹底喪失對戰場之指揮權,他只能擔任好蕭何之角色。這是石越心有不甘的,況且他亦不完全信任韓維之能力。若他本人離開汴京,出任宣撫使,卻又有更多的疑慮。 但無論如何,宣撫使之人選不能再拖。很快西軍就要抵達戰場,除拱聖軍外的京師禁軍亦要開始逐次出發,暴雨之後,遼軍也必將醞釀更大規模的軍事行動,還有那個屯兵雁門之外,一個多月來一直沒多大動靜的耶律沖哥,更加令人擔心……若那時河北、河東還沒有宣撫使,後果將不堪設想。 石越心裡面想著這些事情,端起茶碗,輕輕哦了一口茶,抬眼望了一眼坐在對面的潘照臨。 二十多年了,他已經由布衣而位極人臣,但到了這樣的重大抉擇之時,他卻仍然不得不依賴此人。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五章 河潼形勝寧終棄(二之全) 潘照臨瞇著眼睛,彷彿正在神遊天外。 一晃二十餘年的光陰,歲月在潘照臨的臉上,也刻下了深深的印記。曾經有一段時間,潘照臨幾乎以為自己已經失敗了——封建南海、與司馬光合作、遣散府中幕僚……身居右丞相之位的石越,並不如一顆棋子那麼聽話。對潘照臨來說,石越即是他的主上,亦是他的「作品」。然而,行百里半九十,他幾乎以為這件「作品」失敗了。 右丞相!位極人臣……這可不是潘照臨的目的。 這幾年間,他離開汴京,遊歷天下,只是偶爾才回來。他這幾年間的所見所聞,對潘照臨而言,真是一種極妙的諷刺。他見到的大宋朝,州縣官吏大抵清明,百姓安居樂業,農民賦稅減輕,兼併放緩,城鎮工商發達,文化更加繁榮昌盛……紹聖年間,不僅汴京之國庫漸漸豐裕,便是各地州縣府庫、常平倉,亦皆倉廩豐實。尤其是東南諸路,其富裕程度,更是讓潘照臨驚訝。以兩浙路來說,王安石在杭州期間除了主持鹽債、封建諸事物外,更是籌措資金,大搞建設——石越當年原本就打下了不錯的底子,王安石到杭州後,在危急之中,竟有餘力大興水利、修葺道路、溝通河渠、整頓驛館,並且還擴建了杭州城。如今兩浙路內之官道,全以青石鋪成,雨水雖多,道路卻從不泥濘;杭州等城市中,皆有專門機構收養棄嬰與無人照顧之老人;學校密集,識文斷字之孩童越來越多;僅僅兩浙路內,報紙便多達十餘種;取消對過路之商旅徵稅後,人口往來更加頻繁,兩浙路隨便一座小縣城,都能見到數以百計的外來商旅;杭州一場蹴鞠比賽,能吸引數萬人觀戰……如今,杭州一城之商稅,便已是駭人聽聞,幾乎相當於熙寧初年的數十倍。 東南如此繁華,西北也漸有生氣。陝西在紹聖以來,雖然經歷交鈔危機,但是司馬光主政後,百姓漸得歇息,到紹聖七年之時,雖不及東南之富庶,中戶以上,卻也是家家有餘糧,戶戶有牲畜。 雖然不能說完全沒有隱患——與王安石和新黨最大區別是,司馬光與石越從未真正挑戰過世家豪族,隱田逃戶仍在緩慢增加,兼併有所放緩,卻並未停止,這侵蝕的是國家最基本的兩稅收入。司馬光與石越的辦法是通過節省開支、開拓其他財源來彌補這一塊之損失,尤其是裁撤軍隊的積極效果越來越明顯,再加上二十餘年工商業之蓬勃發展,令這種損失漸漸顯得微不足道。但潘照臨敏銳的覺察到,這遲早將再次成為一個問題。 然而,這個隱患的爆發是他潘照臨有生之年絕對看不到的…… 他能看到的,是天下百姓在交口稱讚「趙官家」,高太后的聲譽之高在民間無以復加。許多的雜賦被取消後,百姓無不感恩戴德……司馬光與石越固然功勞很大,在百姓心目中威望很高,但百姓更不會忘記趙家的「恩德」。 他一生的事業,竟然是幫助了趙宋的中興? 他苦心經營的一切,難道是為了鞏固趙家的統治? 他輔佐石越,卻是替趙家造就了一個好宰相? 事實還是如此的諷刺。石越向他證明了他的確選對了人,但石越也向他證明他的確選錯了人! 潘照臨曾經在石越身上看到桀驁不臣的氣質,但是,事實卻是石越始終心甘情願的做一個忠臣! 表面上看,在司馬光死後,石越的確擁有人臣中無與倫比的巨大威望,軍隊信服他,士林信服他,百姓也擁戴他……但是,潘照臨卻看得清清楚楚,這種威望,與司馬昭、劉裕們不同,反與王莽類似。 司馬昭們的威望,是別於君主之外的,軍隊、士林、百姓,要麼效忠司馬昭們,要麼效忠皇家,大體上涇渭分明。可石越倒好,信服他的軍隊,同時也效忠趙氏;相信他的士林,更忠心於大宋;擁戴他的百姓,對趙宋絕無可能有叛心。他的威望與勢力,實是與趙家、大宋朝相輔相成,倘若割裂、背叛,最後的下場極可能與王莽一樣——也許有一群官員會為他歌功頌德,但是更多曾經擁護他、尊重他的人,卻會在一夜之間,視他為「偽君子」與「叛臣」,到時的下場,便是一介匹夫倡義,而天下響應…… 這正是曹操當年所顧忌的。魏武帝之處境,已然遠好過王莽,但他屬下,仍然有許多的重臣與龐大的勢力,其忠心是同時針對魏武與漢獻的。只要魏武仍然是漢臣,哪怕只是一絲自欺欺人的微弱希望,許多的英雄豪傑,便仍然會受此羈絆,而或多或少程度不同的為魏武效忠。而一旦徹底割裂這種表面上看似無關緊要的君臣名分,魏武便等同於將一大堆人逼成自己的敵人。 以魏武之英武,尚要投鼠忌器,何況石越今日之處境,比之王莽還不如。王莽之世,好歹漢室已經衰微,人心的確思變,但紹聖之世,潘照臨卻看到了中興景象,人心思安。 說白了,他潘照臨苦心經營了二十餘年,但天下人擁戴的是「石丞相」而非「石皇帝」! 而另一方面,潘照臨也幾乎可以肯定,石越的確沒有「異志」。 這令潘照臨在深感挫折的同時,不得不懷疑起自己的識人之明來。 但是,那種桀驁不臣的氣質是裝不出來的! 所以,最終他只能認定,他還不是真正的完全瞭解石越。若是如此,這倒是件好事。讓臣下覺得捉摸不透,這正是身為一個英主所必備的素質。 況且,即使石越本人無「異志」,即使天下人擁戴的只是「石丞相」,即使人心思安——但時勢仍是可以創造的,最多是時間長一點。 諸葛武侯若要謀反,必定身敗名裂。但若他年輕一點,不要死那麼快,那麼諸葛武侯也許就是另一個司馬宣王。儘管一個有心,一個無意,但也許結局並無不同。 有些事情不需要在一代之內完成。 潘照臨只需要在自己死之前,能夠親眼看到趙氏的崩潰已成必然,便也算是遂了心願。 所幸的是,老天竟然真的又給了他一個機會,讓他實現自己的抱負。 也許是最後的機會。 在契丹南犯之前,能恰好回到汴京,難道冥冥之中,果真有天意存在? 「潛光兄……」石越先打破了沉默,他一開口便是歎氣,「如今河東宣撫使之事,我真是勢成騎虎。」 「皇上雖未親征,然他既然提了呂吉甫,若無好借口,終不能欺他年弱……但若用呂吉甫,朝中便要炸了鍋——然此中關鍵,卻不便與皇上說。」石越無奈的說道:「若論用兵只能、統馭諸將之術,章質夫勝過呂吉甫百倍……」 「依我看,章質夫未必能駕馭得住吳安國。他在河套之時,便專以縱容吳安國為能事。」潘照臨不以為然的打斷石越,「河東形勢險要,雁門易守難攻,契丹縱然是耶律沖哥為將,亦難有作為。本朝與遼人屢次交戰,凡事遼人進犯,便從未在河東吃過大虧。以我之見,河東若只要自保,本無必要設宣撫使。」 「但終不能令河東諸軍各自為戰,況且御前會議將折克行的飛騎軍與河東蕃騎、吳安國的河套蕃軍全數調往代州,亦不是為了令河東自保而已……」 「莫不成還能指望他們齊心協力?」潘照臨嘲諷的再次打斷石越,「河東代州與雁門關守軍是伐夏後北調之神銳四軍,相公莫要忘記那位雁門寨知寨、兼神銳軍第四軍都指揮使是何人?!」 石越不由一愣,「雁門守將是種樸,這有何不妥麼?」 「也不算如何不妥。相公與樞密院的那些大人們,多半是不會將這些恩怨記在心上的……」潘照臨譏道,「不過種樸想必不會忘記當年折克行的救援之恩。」 「啊……」石越頓時明白過來,「種樸是當年拱聖軍……」 「我聽說,自符懷孝死後,種樸既便是北調雁門,這十餘年來,亦從未與折家通過音訊。數年之前,折可適途徑代州,去拜會種樸,種樸竟然閉門不見。」潘照臨看了看石越,又說道:「便不提種樸與折克行的恩怨,難道相公以為,折遵道會甘居章質夫之下?吳安國雖是章質夫的部下,可與折克行關係極好,交情亦更早,伐夏之時,兩人便恨恨相惜,吳安國的次子,便娶了折家的娘子。若以章質夫為宣撫使,除非他諸事都聽折克行與吳安國的,否則便是章質夫能優容吳安國,卻未必能優容折克行,否則他何以行號令於軍中?」 從職方館測繪的地圖與地理資料來看,無人能保證蒲陰陘可以運送火炮,靈丘道路況稍好,但也並不容易。不過,既然耶律沖哥有本事將火炮運過天山,劉舜卿與司馬夢求便理所當然的認為這個問題不必由他們來操心了。反正若吳安國沒有辦法的話,這支神衛營仍可以如公開宣稱的那樣,去雁門寨協助防守…… 但此時,聽著潘照臨的分析,石越卻突然明白過來。 在劉舜卿、司馬夢求乃至樞府的官員們心目中,對昊安國這顆棋子,並不全是 他們所宣稱的那樣寄以重任,實際上,吳安國更像是他們的一顆棄子。從軍近二十年,屢立戰功,積功官至昭武校尉的昊安國,自伐夏之後十餘年竟然一直呆在天德軍做個知軍,統率著區區五千河套蕃騎衛由此已可見吳安國實是不受人待見。這個「天德軍」還是紹聖年間,以宋占河套之地所置,在它的東面遼國的西南路招討司亦有個「天德軍」——宋朝這個「天德軍」,休說比不上唐代的天德軍,便是比遼國的天德軍,亦遠遠不如。在大宋朝所有軍州中,天德軍無疑是所轄民戶最少、環境最惡劣的軍州之一。倘若人緣稍稍好一點點,以吳安國之資歷,休說是龍衛、雲翼,便令他統領上四軍,亦在情理之中。 人人皆知吳安國難以約束,但他是功名卓著,如此大戰,不用他亦說不過去,且只怕自己心裡也會彆扭…… 因此,他們才會想出這「一舉多得」的妙招來吧? 西漢諸將嫌李廣礙事,便常令他獨領一軍,美其名曰「分兵合擊」,實則大家都來個眼不見為淨。吳安國之事,正與此異曲同工,只不過劉舜卿與司馬夢求選擇的是,是讓他去打惡戰。成則封侯可期,敗則性命難保。若得勝固然能出奇制勝,若失利亦無損於大局……與李廣之際遇相比,實在稱不上哪個更加惡毒些。 想到此處,石越忍不住搖了搖頭。 潘照臨卻以為石越是不同意他的分析,撇嘴問道:「相公不以為然麼?」 「非也,非也。」石越連忙回過神來,笑道:「只是我以為亦不能聞耶律沖哥之名而變色。東軍終不能老老實實任契丹打,一味的死守。耶律沖哥雖是當世名將,但較之折克行、吳安國又如何?」 這卻是大出潘照臨的意料,他亦不由一怔,「如此說來,竟是打算令折克行領兵出雁門、西陘,與耶律沖哥爭鋒?」 「這是邊將之事,御前會議也罷,樞府也罷,皆不便越俎代庖。」石越淡淡說道,「然河東諸軍,若不能統一號令,便是連反擊之餘地亦沒有了。」 潘照臨本想勸石越乾脆將折、吳二部東調河北,出井陘,下真定,另調一隻步軍前往代州鞏固防守。如此一來,便可以只在代州設立行營,順理成章便可以讓章楶任行營都總管——倘若折克行在河東的話,設宣撫使倒還罷了,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他折克行,但若只是設立行營,他卻未必會甘居章楶之下。 但此時他聽石越的語氣,便知此事已是定策了。他其實亦並不關心河東戰局 此時念頭一轉,便道:「既是如此,則折克行必在河東。倘若設文職領兵,則礙於皇上,不得不令呂吉甫掌此兵柄;若設武職,則恐折遵道不甘居於章質夫之下,反誤大事。某倒有一策……」 「潛光兄請說。」 「要解此局,只能設兩路宣撫使……」 石越搖搖頭,「即便如此,河東亦要免不了要設行營……」 「河東不必設行營。」潘照臨笑道:「相公只要在河東設一個宣撫副使便足矣!」 「宣撫副使?」石越一愣,「那有何用?章質夫做得,呂惠卿照樣做得。」 「那卻未必。」潘照臨微微一笑,「倘若韓維做兩路宣撫大使,呂吉甫自然做得宣撫副使,但若相公做兩路宣撫大使,呂吉甫必恥於為相公之副,他如何肯任此職?」 石越頓時呆住了。這的確是他從未想過的。 潘照臨又道:「呂吉甫必不能受此大辱,折遵道亦無此資格來爭,種樸便也不必做折遵道的下屬。章質夫雖然名望稍遜,然有相公為宣撫使,出鎮諸將,折克行與昊安國亦不敢不聽號令……」 石越沉默了好一會,才淡淡說道:「如此說來,潛光兄是贊成我出京領兵?」 他說完,抬眼望著潘照臨,一動不動。 潘照臨笑了笑,迎視著石越的目光,笑道:「我知道相公所慮之事。」 「哦?」 「以常理而言,功高不賞。相公再次領兵,並非上策。但是,相公莫要忘記皇上……」 「皇上?」 「皇上是欲有所作為的。」潘照臨抿嘴說道:「他對相公之不滿,溢於言表相公以為不去領兵,便能輕易全身而退麼?自古以來,皆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石越頓時默然。 「為相公計,如今不如反其道行之。一則如今社稷危急之時,豈能全以個人榮辱為念?二則當相公伐滅西夏之時,皇上年紀尚小,不知相公之功。今日若能驅除契丹,便是存社稷之功,非伐夏可比,亦可讓皇上知道相公之能。」 「太皇太后春秋已高,相公便不立寸功,將來亦難見容於皇上。皇上年輕,倘其不知相公之能,反而會容易輕舉妄動,惹得難以收拾。而倘若此次與契丹之戰,有他人立下大功,皇上更會覺得少了相公亦不是不行,顧忌更少……」 「況且相公此番無論領不領兵,功勞皆是跑不掉、推不了的。只不過皇上年輕,只看得見韓、彭之功,卻看不見蕭、陳之勞。相公名望愈甚,而皇上卻不加敬重,天下之危,孰過於此?」 「保全之道,無一定之規,需審時度勢,或奮發有為而全身,或謙退無為而保全。」潘照臨直言不諱的擊打著石越心中的弱點,「如今太皇太后是明君,范純仁亦是賢臣,相公出外領兵,不必擔心朝中誹謗日增,可謂毫無後顧之憂。相公領兵出外之前,請上表太皇太后,乞求賞賜,並主動表明心跡,戰勝之後,便欲退居杭州,著書立說,以為全君臣之恩遇。以太皇太后之英明,必不怪罪。」 「他日全功之後,便請相公激流勇退,避居杭州。如此一來,以相公之名望功業,最差亦是一郭子儀。那時某敢肯定,海外諸侯必前赴後繼,來請相公為相,而朝廷終不能放相公去海外。在朝在野,惟相公所欲。便是相公不在汴京做丞相,范純仁、韓忠彥輩,敢不奉行熙寧、紹聖以來之聖政?朝廷凡有軍國大事,又焉能不遣一介之使,詢問相公之意見?」 潘照臨的這番話,說得石越暗暗點頭。 有一個皇帝會甘心於終身籠罩在一個強勢宰相的陰影之下。自從他登上相位的那一刻起,石越便做好了退場的心理準備。 但他也有許多要保護的東西,他不希望這個「退場」,損害到他要保護的那些人與事。 若能如潘照臨所言,那的確是一個美好的結局。儘管還有許多事情沒有做完,但到了石越這個年紀,他早就明白他不可能親手完成所有的事情。他所做的一切,儘管並不完美,但亦算差強人意。 若此生還能有機會帶著妻女,乘著大海船去周遊列國……石越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好抱怨的。 只是…… 「潛光兄所言……只是秦漢以來,無有此等事。」 潘照臨望著石越,過了一會,才淡淡回了一句:「自相公封建諸侯起,天下便已不是秦漢之世了。」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五章 河潼形勝寧終棄(三之全) 石越與潘照臨密談了近兩個時辰,方才分別離開大相國寺。石越並沒有回他的相府,而是直接去了尚書省。 儘管已經做了要妥善 安置南逃百姓的決議,但是時間仍然太倉促,即使唐康他們在大名府殫精竭慮,但試圖將難民全部安置在五丈河至梁山泊以北的設想,也難以實現,到五月下旬,仍有上萬名難民逃到了汴京———雖說這個數字已經令兩府感到欣慰了。 開封府下令城內寺觀收容難民,施粥賑濟,又徵募成年男 子到汴河等處搬運貨物,或者去協助修葺汴京城牆,疏通河道。王巖叟為了應付這些事,忙了個人仰馬翻。 但與此同時,兩府對 於南撤百姓的憂慮也與日俱增。 拱聖軍進駐深州,帶來了一個意料之外的結果。深州以南的趙、冀、刑、恩諸州百姓,戀土情重,加上對戰局令人哭笑不得的樂觀,竟然沒有多少人願意南撤。不僅絕大部分的百姓都心存觀望,連這四州的官吏也不斷有人上表反對南撤,其中刑州自恃地形有利,境內有大陸澤可以限制遼軍,而以往遼軍南犯,對刑州之騷擾也有限,因此自刑州知州、通判以下,竟公然違抗詔令,又是徵募義勇守禦城池,又是在境內各州縣組織百姓結社自保……連北道都總管府也站在了刑州一邊,孫路與唐康一面替刑州開脫,一面先斬後奏,送給刑州大批的兵器與紙甲。 樞密會議內,兩府之中,對於南撤百姓不以為然者本來就甚多,且安置難民的確是一件極困難之事,此時更是順水推舟,最終石越與范純仁亦只得默認。 諷刺的是,姚兕冠冕堂皇的諸多理由中,原本是包括給趙、冀諸州百姓南撤爭取時間的…… 可人心真是件微妙的東西。 石越完全不能明白深州以南的百姓與州縣官吏的樂觀情緒從何而來,但實際上,汴京士民的情緒更加樂觀。汴京一般市民的輿情,此時是十分猛烈的抨擊著兩府過於謹慎,汴京所有的茶樓酒店當中,對於大宋未能在五月份將遼主生擒至汴京獻捷,皆是十分失望。 而朝野的士大夫們雖然不至於對石越提出如此高的要求,但也極少有人考慮戰敗的可能。雖然有一些人對於《討契丹詔》十分的不滿,認為此詔杜絕了提前議和之退路,非謀國之言,但是,在一片樂觀的情緒之中,這樣的言論幾乎全被掩蓋。 雖然石越可以確定,倘若河北戰場遭遇重大不利,《討契丹詔》勢必成為他與范純仁的罪狀之一,但至少此時此刻,士大夫們議論的是,是要如何懲罰契丹。許多人獻策對付契丹,而其中有半數以上,竟然是在大談規復燕雲之術。 這種令人啼笑皆非的信心甚至影響到兩府。 戰爭初期的震驚、惶懼,此時早已經一掃而空。這相直接影響到石越在御前會議的地位,他雖然仍是首相,但是,既然大家都相信戰爭一定會勝利,那麼對石越的依賴感自然而然就會降低。兩府諸公也就不可能如一個月前那樣,對石越惟命是從。 便是高太后的態度,也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南撒河北軍民在執行上出現的折扣,便是這種心態變化後最明顯的後果之……。 至五月二十七日為止,據北道都總管府的估計,趙、冀、刑、恩四州南撒百姓,總計不過區區兩萬五千餘人—這無論如何都不能僅僅視為是大雨的影響—難民主要來自深州以北諸軍州,因為遼軍所至之處,大肆擄掠人口,造成大約近二十萬的百姓南逃。 如何安置好這二十萬的難民,在整個五月份幾乎都是令兩府最食不知味的事情。 為了以防萬一,在司馬光的靈柩離開汴京後,曾布便要北上去執行呂大防的建議—除了妥善安置逃難百姓外,還要從這些百姓中徵募年青力壯的男子,編成廂軍,來負責大軍糧草運送、道路橋樑的修葺,為此,御前會議決定一次性刺募四萬廂軍。 石越對此也無可奈何。對大宋朝廷來說,這幾乎是一種慣性思維,將這些青壯男子募為廂軍,的確可以將動亂消彌於無形,而且此番大軍作戰,雖然是本土作戰,補給線不長,但兵力之多,沒有三十萬以上的役夫來負責運送後勤補給,也難策萬全。而將這些逃難百姓招募為廂軍,比起簡單的徵募伕役,也的確更加能保證百姓的權益,吸引力也更大。廂軍的薪傣即使被克剝,但比起小吏對伕役的苛酷亦不可同日而語。 至於刺募廂軍容易,裁撒廂軍困難,此時卻是沒幾個人會去考慮了。 想到這些,石越又不由在心裡嘲笑著自己,也許戰爭之後,他就要退隱山林了,而他竟然還在操心這些未來的事情。 他已經決定採納潘照臨的建議,從大相國寺到尚書省的路上,他便已經想好了如何措置此事。 他會先向高太后建議,拜韓維為左丞相,范純仁為樞密使。這會是一個體面的安排,雖然韓維本人未必想出任兩路宣撫大使,但既然人選已經提出,某種程度上就是一種競爭。韓維資歷遠高於石越,讓他任左相,可以避免造成韓維心中的不快—如此一來,韓維終於做到人臣之極,對年事已高的韓維來說,致仕之前能拜首相,他的一生可算圓滿了,而石越也不必以首相的身份出外領兵。 戰爭結束之後,韓維多半便要致仕了。石越也已決意退隱,將來的左相與右相,不出范純仁、韓忠彥、呂大防三人。韓忠彥身為遺詔輔政大臣,有先天的優勢,石越必須要盡早鞏固范純仁的地位,由吏部尚書而樞密使,歷任兩府,范純仁的資歷也就完整了,加上此番與遼國作戰,范純仁若處在樞密使的位置上,自然是功勞卓著,誰都搶不走他的功勳。 而范純仁騰出一個吏部尚書給呂大防,亦足安撫最頑固的舊黨。如此一來,他便可以留出空間,以便日後能讓許將升任工部尚書,而讓曾布任樞密副使…… 戰爭期間不宜有過於劇烈的人事變動,但連石越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一旦心裡有了退隱的想法,他就已經在本能的開始進行佈局了…… 高太后多半不會拒絕石越的建議。然後,他就可以請求高太后在西湖邊上賜給他一大片莊園,同時讓人將汴京的產業賣掉。自然不能公開說出戰爭之後他就會退隱,這樣反倒像是逼高太后表態,他只要表明心跡就行。 最後,石越會請求高太后讓殿前侍衛班隨他出征。 殿前侍衛班全是烈士子弟,對趙家忠心不貳,都指揮使呼延忠是先帝親信之臣,忠於皇帝,與石越更是素無交往,兩家連普通的人情往來都沒有。身邊帶著這三千騎死忠於趙家的羽林孤兒,就算將兵權交付石越之手,高太后也絕對可以高枕無憂。 若他能主動做到令高太后與兩府安心,那麼,石越便能真正的無後顧之憂,否則,他時刻都要擔心隨時會有一紙詔書至軍中,將他召回,然後面臨的將是不測之禍…… 不知為何,當石越做出這番佈置後,他的情緒竟然變得高昂起來。 甚至於對前線的運籌,他也有了比潘照臨所建議的更全面的想法。 石越回到東府時,韓維、范純仁諸人正在商議著事情,見著他回來,各自見過禮,范純仁便道:「子明丞相回來得趕巧,今日的邊報剛剛送到……」 石越見他臉上猶有戚容,知道他仍是在感傷司馬光之逝世,他本想勸慰幾句又不知說什麼好,張張口,脫口而出的卻是:「如何?姚兕那裡可有何動靜?」 「深州倒還無事。倒是章子厚與陽信侯上表,道已將那些生女直俘虜,著人經水路押解至大名府關押……」 「這是要獻俘麼?」石越聞言不由一愣。 「這多半是章子厚的主意……」韓維撚鬚插道,「他道是怕這些女直人在河間府久押生變一但陽信侯將那個女直頭領留下了。」 「完顏阿骨打?」 「似是叫這個名字。」范純仁省,但石越見他神色,便已知他其實也不記得這名字。石越心裡當然知道阿骨打是何等人物,其實上次唐康使遼歸來,便多次跟他提起過,但他也沒太放在心上,此時只是有些好奇:「他留下阿骨打做甚?」 「陽信侯招降時,許諾日後送他們返鄉。不過他想讓這個甚麼阿骨打隨雲騎軍打仗,同時幫他訓練雲騎軍。」范純仁一面說,一面將田烈武的奏折遞給石越,道:「丞相且看看這個,為瞞過契丹人,還給這個女直人起了個漢名,叫甚顏平城……」 「那亦隨他。」石越細細讀過田烈武的奏折又說道:「他想留下便由他留下。這阿骨打雖是生番,但上回唐康時使遼,便甚是稱道他,若能為我大宋所用亦是美事。若不能為我所用,仍盼咐大名府好好看管這些生番,咱們亦不必對生番失信。」 但石越心思顯然全不在此,說完又道:「某所擔心的,還是姚兕與拱聖軍—他到了深州,便如同將一塊肉送到狼嘴邊,不管是骨頭還是肥肉,遼人總是要啃一口的。我只怕這雨一停,深州便要有大戰。想來想去,還是要設法策應拱聖軍……」 「但司馬夢求與劉舜卿皆十分反對在深州倉促大戰。」范純仁搖頭道:「司馬夢求昨日還說,河朔禁軍畏敵如虎,可殿前司諸將卻全是求戰心切,甚是輕視契丹人。他擔心諸將到了河北後,便全如拱聖軍一般不聽節制,故此才刻意壓制諸軍不令他們離開駐所一總要河北宣撫使選定後,再令他們北上。」 「嗯。」石越點點頭,沉吟了一小會,抬眼望望韓維,又望望范純仁,緩緩說道:「某這幾日想了想……」 他方說得這幾個字,便已吸引了廳中所有人的注意力,不僅韓維與范純仁,那些個正埋頭做事的文吏,也都抬起頭來,偷偷望著石越。自成立御前會議後,暫時打破了兩府藩籬,由石越、韓維、范純仁三人,一齊在原來的政事堂辦公,而許將、司馬夢求等人,則在樞府辦公,蘇轍、呂大防等人雖同在東府,卻是另辟了幾間廂房。如遇有事,小則在政事堂會議,大則至高太后前奏請御裁。如今這政事堂中的文吏,都是自兩府抽調來的精幹可信官員,因此石越倒不甚避嫌。若是以前內探、省探【1】防不勝防,如此大事,石越斷不敢當著這些文吏張口。 石越頓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眾人,繼續說道:「司馬陳王物故後,某便是首相,依國朝故事,國家有事,某理當出外領兵……」 他此言一出,政事堂中,彷彿空氣都停止了流動。 韓維與范純仁對視一眼,二人皆是十分意外,但見石越神色,卻是認真之舉范純仁抿抿嘴,委婉道:「丞相,此事尚請三思,韓忠彥足當此任……」 韓維也說道:「子明,此事非同小可……」 他二人卻都是真心實意為石越考慮,只是這些事情,卻不能明言,二人都是忠君觀念極重之人,總不便當眾說些「功高震主」之類的話。 石越望著二人,點點頭,但態度卻是十分堅定,「朝中之事,有二公主持,吾無後顧之憂矣。某也想明白了,這天下之事,算來算去,總是算不清楚。倒不如想簡單一點,先國後家,他事便聽天命可也。」 「丞相……」范純仁還想再勸,卻聽韓維已說道:「子明,若是顧忌福建子不若由某出外領兵。」 韓維如此推心置腹,讓石越又是意外,又是感動,但他此時主意已定,便不再猶豫,搖搖頭,沉聲道:「韓公還是坐鎮朝中,更妥當些。某已想過,呂吉甫之事,倒亦有萬全之策。」 「哦?」 「某觀遼軍作戰,每每一將之兵,便有數萬之徒,而吾軍一軍之眾,不過萬餘。兵少又不及遼軍之精練,此非克敵之道。如今之策,還是要將數軍結為一軍以抗遼人。某以為,朝廷可設河北河東京東三路宣撫使,在河東、京東各設宣撫副使,凡宣撫使司以下,設諸都總管府、行營都總管司,各轄數軍之眾,如此,庶可以與遼軍一決高下。」 「如河東路,可以章楶為宣撫副使,下轄三都總管司:河東行營都總管司,以折克行為都總管,轄飛騎軍、河東蕃騎、河套蕃軍;雁代都總管府,以章楶兼任轄神銳四軍、飛武三軍;太原都總管府,以呂惠卿兼任,轄教閱廂軍太原軍及府內巡檢—呂惠卿為判太原府,兼任本郡都總管府,亦是合情合理……」 這宣撫使下設立行營都總管司,其實也是遲早必行之事,並非什麼奇謀妙策。但石越這麼一說,韓維與范純仁便立時會意,這的確足以搪塞皇帝了,小皇帝不知道聽了誰的話,想讓呂惠卿領兵,那便讓他領兵,到時候將太原府之廂軍、教閱廂軍、巡檢、鄉兵義勇之類,全部算上,也是一隻「大軍」,小皇帝只會知道呂惠卿與章楶、折克行一樣,各領一路「大軍」,哪裡能知道這太原府上不著天、下不挨地,道理上可以北出雁門、東下進陘,實際上卻什麼也幹不了。 但二人見石越思慮周詳,便也知道,他出外領兵之意已十分堅定。如若是石越自己決定要出外,那麼的確也沒什麼理由阻攔。二人與石越私交都不錯,心中雖然擔憂,但畢竟如今最要緊之事,仍是與遼國之戰爭,石越若能出外領兵,自然是於戰局最有利的,況且二人都深知石越行事風格,多半另有妥善安排—雖然他們都很難相信此事竟能有什麼「妥善」的解決辦法,但也便權當自我安慰,不再多說。 然而,此時,三人都不知道,他們的磨磨蹭蹭,造成了什麼樣的後果。 注【1】:在真實的歷史上,當時宋代便已有朝報與私人小報出現,朝報是官方每日政事活之公佈,小報則由內探、省探、衙探私自搜集朝報未報之事進行報道,並且,「新聞」一詞,此時便已出現於小報。小報記者各有分工,內探專門刺探皇宮內新聞,省探專門刺探三省新聞(包括兩府學士院),衙探專門刺探三省以下官衙新聞。而在小說之時代,報紙愈加發達,雖有法規加以規範,但此「三探」之職業亦不免更加繁榮發達。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五章 河潼形勝寧終棄(四之全) 紹聖七年六月一日。 這一天,宋朝太皇太后高太后應允了右丞相石越的建議,拜樞密使韓維為左丞相、吏部尚書范純仁為樞密使,而以石越為右丞相兼河北、河東、京東三路宣撫使,奉詔送於長景門外。 同一天,詔令以河東轉運使章楶、京東轉運使蔡京為宣撫副使,兩府在河東、京東各設都總管司,受宣撫使司節制。 根據石越的建議,河東路設河東行營教總管司與雁代、太原都總管府,分別以府州知州兼河東蕃軍都指揮使忠武將軍永安侯折克行、河東路轉運使章栥、觀文殿大學士判太原府建國公呂惠卿為都總管;京東路設齊州都總管府,以齊州知州宋球為都總管。河北路則設前軍、左軍、右軍、中軍四個行營都總管司,另外改北道都總管府為北京都總管府,一共是五個都總管司。五個都總管分別是:前軍行營都總管忠武將軍姚兕、左軍行營都總管游騎將軍慕容謙、右軍行營都總管定遠將軍田烈武、中軍行營都總管寧遠將軍王厚、北京都總管大名府知府孫路。 在西軍老將凋零之後——到紹聖七年,不僅僅李憲、種古、種諤、種誼、劉昌祚等石越曾經信用、重用的西軍名將皆已故世,如燕達、宋守約、曲珍、高永能、苗授、王君萬等這些或因為反對軍制改革而被有意調離西軍、或因為另受重用——或入典宿衛,或歷官樞府,或管軍三衙……總之因各種各樣的原因錯過了熙寧西討,但卻仍在西軍中威名素著的將領們,此時也已大多不在人世。如本是西軍中屈指可數的勇將高永能,軍制改革後入典宿衛,然後歷任天武、捧日諸軍,官至侍衛馬軍司副都指揮使,紹聖七年雖然仍在人世,卻已經七八十歲,早已致仕多年。 甚至,連與石越頗有嫌隙的高遵裕,此時都已去世了…… 而在紹聖七年,被石越委以重任,出任中軍行營都總管的王厚,在熙寧西討之時,卻不過是李憲的副將而已。 儘管平定西南夷之亂,王厚立下了功勳,但當面對與遼國這樣的傾國之戰時,若不設宣撫使,王厚的資歷根本就鎮不住河北諸將——他的官階,不僅遠遠低於姚兕,甚至還不及田烈武;而以軍中最重視的派系來說,雖然許多的西軍將領都出自王韶、李憲門下,但在伐夏之後,西軍卻可以說是四分天下:王韶、李憲一系的將領固然不少,但種家、姚家以及一些派系色彩不濃的將領,也能各成一派。 種家「三種」雖故世,但種建中進入樞密院,種樸、種師中各領一軍,其餘如田烈武,吳安國輩,皆出自種家軍,種家可謂勢力仍存;姚家不僅「二姚」還在,各領禁軍,姚兕的兩個兒子姚友、姚古,也頗有出版,姚雄如今已積功官至振威校尉,橫山蕃軍副都指揮使兼左軍都指揮使,姚古也在拱聖軍任營都指揮使,姚家已有後來居上之意;此外如賈巖、張蘊等後起之秀,皆不可小覷。 這些西軍將領,沒有誰會安安份份聽王厚調遣或者配合他作戰。 河北五個都總管中,姚兕不用說,田烈武雖然曾經是王厚的部屬,但如今卻是今非昔比,官位比王厚還高——縱然田烈武樂意聽王厚的,這中間也免不了會有芥蒂。孫路官位與王厚表面上都是正五品下,但孫路是文資,王厚是武資,算起來,他還是比王厚高一階……算來算去,也就只有慕容謙比王厚官小點。 而且,這個中軍行營都總管,免不了還要指揮前來河北參戰的殿前司諸軍。 因此,石越這個安排,是頗受質疑的。 雖然大宋的確有「官以委能」的傳統,將品秩較低但能力出眾的人放在更加重要的位置上是司空見慣之事,但這並不代表當事人不需要面對因此而來的種種麻煩。 尤其是在禁軍之中。大宋的武官們聽文官的差遣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但若大家同是武官,資歷官階之類的,仍然是要擺一擺的。 但是石越仍然堅持已見,眾人也只得聽從。畢竟有了石越出外領兵後,河北諸將倒也不至於敢公然抗命。 不過,此時,在高遵裕死後繼任瀘州知州,一直留在益州監視、鎮壓西南夷的王厚,尚在奉命而來的路上,因為王厚在西南夷之亂平定後,並未典領禁軍,直到五月初旬,樞府才想起徵調王厚與戎州知州何畏之——後者雖然屢立功勳,但卻是獻策不用、官至昭武校尉便無論如何也升不上去了,雖然幾個兒子都受蔭官,兩府甚至讓他去做親民官,也算是少有的優先,但對何畏之來說,卻始終是鬱鬱不得志…… 當日徵調王厚與何畏之,本意是想讓二人入樞府參議軍機,如今倒也算歪打正著。 而另一個都總管慕容謙,平定西南夷之亂後,遂調至銀州,任銀州知州兼橫山蕃軍都指揮使,此時統率著他麾下一萬五千人馬,剛剛走到新安境內。 當六月一日石越離開汴京時,最樂觀的估計,也就是當他到達大名府時,第一支援軍環州義勇可能也抵達了大名府——這是因為環州義勇只有一千騎,行軍速度自然比其餘諸軍要快很多。 因此,這實在談不上是一個令人振奮的好消息。 但壞的消息卻令人壓抑——當天晚上,石越與呼延忠率領三千殿前侍衛班走到陳橋驛歇息時,從汴京傳來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噩耗——樞密院都承旨劉舜卿,於當天下午,在樞密院議事時,突然暴病而亡! 這個噩耗如同一片烏雲一般,籠罩在陳橋驛每個人的心上,石越不必開口詢問,只要看看表情,他便能知道,自呼延忠以下,每個人都將此視為一個極壞的徵兆,雖然呼延忠治軍嚴厲,讓這些「羽林孤兒」們不敢對此稍加議論,但他們的士氣,剛離開汴京,但低落到了極點。 而這也許,竟真是一個不祥之兆。 當日,深州。 拱聖軍都指揮使姚兕一大早起來,便披掛鎧甲,登上深州城垣,觀察敵情。雨剛停了兩日,韓寶便如同見了肉的餓狼一般,如附骨之蛆般的盯上了拱聖軍,一天前便已率萬餘騎出現在深州城外。今日,城外的契丹人更多了,凌晨時喧囂了好一陣,顯然是又來了援軍,姚兕在城頭默數著旗幟,估摸著遼軍已經增至兩萬餘騎。 深州沒有守備器具,城垣低矮,四顧平坦,非可守之城。這一點,姚兕清楚,韓寶也明白——這甚至是不需要間諜偵知的,治守備器具是需要花費大量人力物力的,宋朝再有錢,也不會在根本守不住的地方浪費財力,最終變成為他人做嫁人衣裳。 但韓寶也太目中無人了。 雨雖然停了,然而滹沱河的大水,沒這麼快便消退,拱聖軍在深州沒有援軍,他韓寶在深州,亦是與主力隔絕。他雖有兩倍兵力,卻也未必能咬得動拱聖軍這塊大骨頭。 姚兕雖已年近花甲,卻還未到任人欺侮的地步。 韓寶想吃掉拱聖軍,他姚兕還想吃掉韓寶呢。姚兕如今官位已高,伐夏之後,國恨家仇得報,惟因為沒有大軍功,不得封侯,常引為平生憾事。本以為此生再無望得償所願,但契丹南犯,卻給了他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他打量著城外的遼軍,旗幟隊伍倒也算嚴整,只是不時有一隊隊的遼軍,自城下呼嘯而過,口裡大聲吆喝著些他聽不懂的胡語,全沒有把深州城內的宋軍放在眼裡。 眼見著遼軍如此無禮,城頭的拱聖軍將校們,都不由得鼓噪起來。 「太尉,待末將出去衝殺一陣,也讓遼狗知道我拱聖軍不是好惹的!」最先按捺不住的,是姚兕的親兵都頭陪戎校尉田宗鎧。 田宗鎧是陽信侯田烈武的長子,年方十八,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他一帶頭請戰,諸校尉立即紛紛響應,七嘴八舌的說道:「正是,難不成還怕了這些遼狗?」「俺只要一百兵馬,這取了那遼狗的首級……」 但姚兕只聽得幾句,便厲聲喝道:「全都給我閉嘴!」 頃刻間,城頭便安靜下來。 「還怕沒仗打麼?」姚兕頭都不回,冷冷地說道:「咱們不出城,與韓寶也已經交過幾次手了,這次,咱們考考他攻城的能耐。」 說完,也不去理會屬下的這一干校尉,轉身大步下了城牆,朝城中的雷公廟走去。田宗鎧職責在身,愣了一下,便連忙緊緊跟上,其餘諸校尉卻不敢再去討沒趣,望著姚兕離去,只得各歸本營。 深州的雷公廟是座規模宏大的大廟,此時被拱聖軍佔據,姚兕臨時徵募了城中所有的火藥匠,鐵匠,在雷公廟內,將數萬枚受了潮或直接被雨水浸濕過的霹靂投彈的火藥倒出來曬乾,再一枚枚的重新填裝好。 這是十幾天前武強之戰後留下來的隱患。 拱聖軍與遼軍雨戰一場,結果卻是幾乎毀掉了八成以上的霹靂投彈。 他的兒子姚古正在督促工匠,收拾這個爛攤子。好在霹靂投彈的構造十分簡單,這些民間的工匠很快就能上手,用不了半天的功夫,他們甚至變得十分熟練了。此時姚兕已經不再考慮保密的問題,其實也無此必要,遼軍早就掌握了霹靂投彈的技術,並且也製造了一批出來,之所以沒有大規模裝備軍隊,原因不過是他們在鐵礦開採冶煉、火藥購買、火器作坊上,都存在規模不足的問題。當他們的作坊開始竭盡全力造火炮後,其他的火器自然就受到限制。 這一點宋朝也是一樣的,對於軍隊來說,並非火藥武器的種類越多越好,而是越少越好。花樣繁多的武器增加了訓練的難度,士卒也不可能熟悉掌握所有的武器,而若分工過細,又會增加軍隊的脆弱性。 因此,自熙寧西討以後,樞密院的策略是明確而清晰的:不僅僅是大量的火器被淘汰,甚至連普通兵器也是如此。千奇百怪的長兵器,看起來好看卻毫無實用性,吹噓得多麼厲害的新兵種,往往在學習中時便不堪一擊,樞密恨不得乾脆一律裁汰,只保留長槍與長矛才好。短兵器則是統一的配刀,連劍都被大量取代,只有校尉以上的武官,才被允許使用自己趁手的兵器。火器亦是如此,即使在實戰中取得過效果的火器,也照樣會被淘汰——熙寧年間千奇百怪的火器,能夠在神衛營中被保留的都少之又少,普遍裝備軍隊的火器只有火箭與霹靂投彈。再加上紹聖以來最受重視的火炮,便構成了如今宋軍的三種主要火器。 樞密院的思維是很簡單的,火器只分為兩種:要麼便威力大得如火炮一樣,值得為此培訓專門之兵種;要麼便如火箭、霹靂投彈一般,簡單到每一個宋軍士兵經過很短時間的訓練都會使用,並且人人都可以攜帶,在實戰中能起到顯而易見的效果。 大宋自紹聖以來,所有的火器作坊都在造這三種火器,為的就是給每一個禁軍都裝備上霹靂投彈。 但結果卻是,這玩意經不得暴雨淋一天。 道理上,是有一大套如何在雨天保護它們的辦法,但是沒有誰能指望自己的士兵們會完全照辦,而且當你帶著它們作戰時,更加難策萬全。 可令人氣沮的是,這玩意又的確很重要。 比如,若姚兕想守住深州足夠長的時間的話,他就十分需要這批霹靂投彈。 他心裡很清楚,他在深州是等不到任何補給的,他想要補給的話,只能自己去真定府、河間府、大名府……任何一個地方都有。 然而,他去不了。 糧草可以解決,紹聖七年,大宋朝稱得上府庫豐盈,深州的存糧,養活他的拱聖軍與城中百姓一兩個月不成問題。儘管幾乎可以肯定,明年深州將面臨嚴重的饑荒,遼軍踐踏毀壞了每一塊麥田,這個秋天,也許超過半個河北路,不要指望有點收成。而這原本是大宋朝的糧倉之一。 不過這些不是姚兕需要考慮的,他要算計的,是他的火器、他和箭枝……深州沒有足夠的能做箭桿的材料,他更找不到足夠的工匠打造箭頭。虧得拱聖軍自姚兕為將後,便一直以契丹為假想敵,一切皆依照契丹之要求,例如姚兕要求拱聖軍每人攜四張弓,四百枝箭,這在遼軍司空見慣,在宋軍卻絕無僅有。 但四張弓、四百枝箭也未必夠用…… 因為,他們也許很快就將面對數量超乎想像的敵人。 「太尉。」在偏院的姚古見著姚兕前來巡視,連忙迎出來行禮參見。 「如何?」姚兕即使對自己的兒子,也並不稍假顏色,板著臉問道:「這些投彈何時能用?」 「不成。」姚古搖了搖頭,「天非得再晴個三五天,火藥才能曬乾,沒個十天半月,裝不好這些家什……」 田宗鎧眼見著姚兕的眉頭鎖得更深了,「我可等不了那麼久!」 「可我們已經是在不分晝夜地干了。」姚古道,「太尉,末將就是想不通,為何咱們偏在這深州固守。就算是現在,咱們要退回大名府,還是有辦法的。敵眾我寡,這深州說的好聽點,是一座城池,說的難聽點,便是一座大點的營寨。城外的遼兵射箭,可以直接射進城中……」 「那又如何」姚兕不耐煩地打斷姚古,「別說還有座城池,便是真的是營寨,遼人又能奈何得我?」 「太尉莫要忘記:遼人還有火炮。雄州是如何失的……趙隆是太尉舊部,亦非無能之輩。」 「你懂個屁:雄州守不住,是因為雄州守軍無野戰之能。與遼軍正面交鋒,他們便有三倍兵力,也不是遼軍對手,何況兵力還少於遼軍。城牆一破,自然就是萬無幸理。可我麾下,全是大宋的精兵!難不成遼人有那幾門破火炮,我們便連城都不守了?它全是轟塌深州城牆又如何?只要我拱聖軍還在,深州便仍是一座堅城。」姚兕拉高了聲音,語氣幾乎有點不可一世,「何況這十天半月的,它們的火炮還來不了。韓寶在城外,連架雲梯都沒有。」 「雲梯這些攻城器械,只要有工匠,用不了幾日便能造好。」姚古仍在不依不饒地苦諫,「太尉請再三思,咱們拱聖軍進駐深州而不退,擺明了是向遼主挑釁,遼人要越過深州南下,亦容不得咱們屯兵於此。此時不走,過得幾日,面對的只怕是十萬計的遼軍……可咱們無後援軍,西軍與其他的殿前司禁軍都還沒到大名府,這是無謂之戰。兵法有雲,用兵之道,在以眾擊寡,以石擊卵……」 「什麼破兵法,」姚兕呸了一聲,「你便是個紙上談兵的趙括,我老姚不曉得什麼破兵法有雲,我老姚只知道,我帶的軍隊,絕不能見敵避走!遼主要嫌我老姚在深州礙事,那我在深州便是對了。十萬大軍又如何?就算是百萬大軍,我也在深州等他們!」 說罷,他瞪了一眼還等勸諫的姚古,道:「你休得聒噪。深州是河北之洛陽,四通八達,是四戰之地,非可守之城,這便是你和那些書獃子參軍的道理。可我告訴你,你莫去想咱們是守深州便對了。我老姚進駐深州,是圖進取之策。持守勢之策,想要守深州,自然不會有好結果;但若持攻勢之策呢?欲規劃河北者,能不圖謀深州?」 姚兕這番話一出口,不但是姚古,連田宗鎧也愣住了,這卻是他們從未細想地的。 姚兕不屑地瞥了他這個兒子一眼,「是誰告訴你們,遼人氣勢洶洶地攻來,咱們便只能守的。他以長矛刺來,咱們便只能用盾牌擋?!我老姚不信這個邪!他往南攻來,我便以北攻去,他以長矛刺我,我亦以長矛擊他!甚麼鳥大名府防線,咱們只要能在深州堅守兩個月,甚至一個月,朝廷大軍便會傾巢而來!說甚麼避實擊虛,人家一拳打在你面門上,還空談個鳥避實擊虛!咱們就是要打硬仗,以堂堂之師,對皇皇之陣,不打贏幾場這樣實碰實的硬仗,契丹不會知道害怕!」 「給我收起那點小聰明。你是姚家的兒子,若我要讓拱聖軍的孩兒們死在深州,你便要衝在最前面!」姚兕對姚古丟下這句話,又轉送對田宗鎧說道:「伯堅,你也一樣,你父親是陽信侯,天子近臣,這拱聖軍人人都知道。我寧可對不起你父親,亦絕不負國家。」 「太尉。」田宗鎧連忙抱拳欠身,回答:「知父莫若子,若末淨戰死深州,家父絕不會怪罪太尉,況且宗鎧並非獨子,宗鎧便死,田家不為無後,死亦無憾。」 深州城外,遼軍大營。 韓寶率領一干將領,焚香設案,跪於中軍帳中,簽書北樞密院事蕭嵐手捧詔書,正朗聲讀:「……以簽書北樞密院事蕭嵐為監戰,十日之內,必克深州,生擒姚兕,毋令拱聖軍一人一騎,生離此城……」 蕭嵐讀完遼上給韓寶的詔書,望著韓寶恭恭敬敬卻神色肅然地接過聖旨,交給屬下收好,他是最會察言觀色的,因笑道:「晉公,深州非可地之城,拱聖軍是敗軍之餘,我軍兩倍於敵,十日之期,當不算為難吧?」 只見韓寶立時便換了一副笑臉,道:「這算什麼難事,十日之期,那是寬裕了。簽書盡可放心,深州之事,彈指可定。」一面說著,一面請蕭嵐在上位坐了,又道:「下官先給簽書引見營中諸將。」 蕭嵐是何等機靈之人,眼見著韓寶是皮笑肉不笑,心中便已知他言不由衷,當即打了個哈哈,也裝作大鬆了一口氣的樣子,笑著點頭應允,由著韓寶一個個的替他引見著營中諸將。 韓寶麾下有超過兩萬騎兵,其中契丹騎兵除了三千先鋒外,另有五千永興宮宮衛騎軍,除了永興宮都部署、副都部署外,每一千騎,別設部署、副部署。此外,則是一萬兩千餘騎的部族軍與屬國軍,包括隸屬西北路招討司的三支部族軍:突呂不部、奧衍女直部、室韋部〔1〕,計六千餘騎;陰卜田大王府、黃龍府女直部大三府各三千餘騎,皆各有節度使或詳穩統軍。 構成如此複雜的大軍,需要引見給蕭嵐的人差不多便有二十餘人,蕭嵐耐著性子,一一見地,又做了一翻即興的小演講,好不容易等到韓寶令他們省退,他長吁了一口氣,馬上便問道:「晉會,深州之事,可是有難言之隱麼?」 韓寶此時也收起了笑臉,搖了搖頭,「不瞞簽書,下官與姚兕幾次交手,雖是沒有大勝負,但拱聖軍不好對付……」 「晉公是否多慮了?」蕭嵐疑惑地望著韓寶,「姚兕雖是南朝有名的勇將,但他說到底,終不過匹夫之勇。孤軍深入,屯兵深州,便可見一斑。當年拱聖軍敗於梁永能之時,亦不可謂不善戰,然結局又如何?」 「可這是面對面的硬仗。」韓寶搖著頭,「啃下這根骨頭,不會容易。況且下官猜不透姚兕屯兵深州的原因——這是大悖常理之事,姚兕再無謀,不會連最淺顯的用兵之道也不懂。他敢在深州與我僵持,必有所恃。」 「晉公之意是他有援軍?」蕭嵐詫道,「晉公是擔憂有個折克行在我們背後?」 「不可不防。」韓寶點點頭,「下官已讓蕭吼南出深州四十里,一直到葫蘆河經,偵察宋軍動靜。」 蕭嵐笑道:「既是如此,可策萬全,復有何懼?」 「簽書,兩軍交戰,哪有萬全之事?」韓寶苦笑道:「下官既摸不透姚兕的意圖,對於攻城,更無必勝之信心。便是一萬南朝步軍結個方陣,若無火炮之助,也是棘手得很,更何況深州雖小,終究是座城池。下官原本還想,最好是設法將拱聖軍誘出城中,可這十日之期……」 「這是蘭陵郡王的主意。」蕭嵐彷彿是隨口說道,「若依我的意思,這深州其實可以當個誘餌。南朝不是將大軍龜縮於大名府一帶麼,咱們就這麼圍著深州的拱聖軍,一面遣騎四出抄掠,一面不緊不慢地攻著,引誘宋人來搖,咱們再以逸待勞,便在深州附近,擊潰南朝援軍。可蘭陵王有他的主意思。」 他這麼一說,韓寶卻不便接話,只能聽蕭嵐又打了個哈哈,笑道:「不過蘭陵王終究是本朝名將,主意既然定下了,咱們還得聽他的。他說若能大破拱聖軍,姚兕是南朝有名的老將,名震天下,一朝失利,河朔震動。將來就算南朝天下援軍大集,諸將之中,亦必有許多人因此心存怯意,如此一來,宋軍與我交戰之時,便難以互相呼應如意,那南朝兵馬雖多,亦不足為懼。晉公,便有諸多顧慮,還是勉為其難,為朝廷立下此功!」 「下官必竭盡全力。」韓寶連忙回道。 蕭嵐又壓低了聲音,笑道:「如今部族、屬國軍大聚,室韋、阻卜、熟女直,素皆畏服晉公,這些蠻夷,還望晉公善加驅使。」 說到這裡,韓寶嘴角亦終於露出一絲微笑,淡淡回道:「下官理會得。」 這也算是此番大遼伐宋的另一個目的,冒著讓這些蠻夷軍隊通過大遼腹心之地的危險,讓他們來到南朝,可工非是貪圖他們那點兵力相助,這些部族、屬國軍,有些是值得信任的,有些來了還不如沒來。兵馬雖多,若人心不一,亦難成大功,這道理大遼君臣都心知肚明。只不過,用耶律沖哥的話,這喚做「驅虎攻狼」之策! 生女直的降宋,正好證明了此策的絕對正確。對於大遼來說,生女直不過是它上百個部族、屬國中一個微不足道的部族,經的身背無關緊要,大遼君臣惋惜的,只是因此讓田烈武逃回了河間府。但完顏阿骨打的降宋,也因此讓遼國君臣更加重對這些部族、屬國軍的「善加驅使」。 〔1〕註:此室韋部,特指室韋之一部落。按現代學者認為室韋、阻卜皆同一民族或種族,亦有認為室韋即鮮卑者,然遼時,二者各屬不同部族則無疑。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五章 河潼形勝寧終棄(五之全) 六月的夜晚總是特別的短。深州到了六月,天氣就變得炎熱起來,此時的氣溫對宋軍來說,還可以忍受,但對於來自北國的遼軍,這種炎熱的天氣,實在是他們最可怕的敵人。白天他們不停的喝水,並且不得不驅使虜獲的四五千宋人,挖出一條溝渠來,將一條小河的水引往他們的營地,以供人畜之用。但即使如此,炎熱的天氣仍是難以忍受。只有到了晚上,清涼的晚風,才讓他們覺得舒服一點。 但就是這樣的夜晚,蕭嵐與韓寶也沒能睡踏實。剛剛過了子時,深州的宋軍突然悄悄的開了南門,溜出一百騎宋軍,他們策馬跑到在深州西面紮營的阻卜大營,往裡面扔了兩顆霹靂投彈,驚得阻卜大營一陣人仰馬翻的忙亂,有幾十匹戰馬受了驚嚇,掙脫韁繩逃了出來。那些阻卜人又喊又叫的圍堵,結果鬧得各營都如臨大敵,一晚上都沒睡好覺。室韋部詳穩耶律薛禪是個沉穩老將,屢隨遼軍出征,頗建功勳,得賜姓耶律,慌亂之中,只有他記得遣兵去追擊宋軍,但追到城前,被城頭宋軍一陣亂射,掩護著那些宋軍退回了城中。耶律薛禪無奈,只得召回追兵。 六月二日,韓寶召集諸將,想要報復拱聖軍的騷擾,不料他尚未提出攻城方案,麾下部族、屬國軍諸將,卻迫不及待的先喧囂起來,眾人紛紛要求將大營再後退三里,移到一片樹林旁邊的陰涼處紮營。韓寶如何肯應?但這種天氣,的確讓這些北國部族無法忍受,即便是契丹諸將,雖然韓寶治軍極嚴,不敢多說,但心裡面仍是同意那些部族將領的。讓韓寶意外的是,蕭嵐十分堅定的站在他的一邊,反對移營。兩人一個又哄又騙,一個威脅斥罵,折騰了一個上午,總算將這事彈壓下來。 但攻城之事,卻又耽擱了半日。韓寶與蕭嵐中午時分騎著馬去巡視諸營,發現那些部族、屬國軍,十有八ぜ九,都光著個膀子,別說盔甲,便是連衣裳也脫了個乾淨。有許多人乾脆橫七豎八的鑽到馬車底下睡覺。只有韓寶的先鋒軍、永興宮宮衛騎軍,還有蕭嵐的一千騎私兵、耶律薛禪的室韋軍,尚還算部伍嚴整——但他們也是在不停的喝水,時時都有人要離開營地去方便。 這種情形,儘管早有預料,但仍讓韓寶深感頭痛。 下午,他派出一隊騎兵去東門挑戰,然而姚兕卻一改此前主動尋找遼軍決戰的風格,不管遼軍如何辱罵,始終閉門不出。 這讓韓寶更覺得蹊蹺。 隨軍的漢人、渤海工匠,兩三日間,便趕造了十八架簡易雲梯。但韓寶見識過拱聖軍的戰鬥力,即使與他的先鋒軍相比,也並不遜色多少,而其器甲更加精良。他並不想輕易的蟻附攻城,挫傷己軍的銳氣。因此,儘管蕭嵐帶來了十日破城之令,但韓寶仍然只是下令工匠連夜製造箭樓與望樓。前期的交鋒,韓寶已經知道深州城內並沒有投石機、床弩,如此一來,箭樓就能派上很大用場。 一些部族軍的將領對這些攻城的器械很感興趣,往往跑到工匠營中去觀看製造的流程,他們中不有不少人,是從來沒有見過攻城的,望見並不高大的遼國城池,便十分驚歎,以為是無法攻克的堡壘。但戰爭便是如此,既然大遼已經將這些「蠻夷」帶來一道進攻南朝,許多戰法,就難免不被他們學去。 到黃昏時分,工匠們造好了第一座望樓,高達三丈,韓寶與蕭嵐登上望樓,深州城內的動靜,立時瞭如指掌。這座望樓也吸引了許多部族、屬國軍將士的注意,許多人幾乎是敬畏的望著這座望樓,眾人都顯得十分的興奮。 然而韓寶卻興奮不起來。 他發現深州城內的旗幟比他預計的要多,而城中列隊而行的宋軍,也不止拱聖軍一種服飾,這可能是姚兕的疑兵之計,但也可能是宋軍事先在深州部署了他們所不知道的軍隊。 此外,他還發現宋軍正在東面城樓上造弩台。這又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 韓寶又將觀察的重點放在南門一帶。 深州只有三座城門,沒有北門。它防禦的重點,在東門與南門。東面是遼軍來的方向,自然是的主攻方向;而南門是宋軍出入的大門,城中軍民需要出城砍柴做飯,拱聖軍的幾萬匹戰馬也要輪流出城放牧。他們不可能僅靠城中的糧食長期餵飽戰馬,就算保證馬的飲水,困在城中,亦非易事。因此,雖然深州並沒有羊馬牆,宋軍每天早晨與傍晚,仍要出南門,城頭有重兵策應,城外有精兵護衛,放牧戰馬與城內牛羊,並保護百姓出城砍柴。 果然,他發現了一隊宋軍向南門趕著許多牛馬,往南門一帶行進。 韓寶連忙喚來一個永興宮部署,讓他率領本部一千騎,去試探著攻擊出城的宋軍,看能不能佔到什麼便宜。為以防萬一,他又命令選調五百阻卜精兵,從西邊繞過去增援。 這日護樵的宋軍將領,一個叫劉延慶,一個叫荊離,分別是拱聖軍第二營第三、第五指揮的指揮使。兩人都不過是二十出頭,履歷亦出奇的相似:都是出身將門,都是十幾歲從軍,以武藝出眾,紹聖中選調為班直侍衛,又入朱仙鎮講武學堂,卒業之後,升為御武校尉,紹聖五年入拱聖軍任指揮使至今……此外還有一位,卻是田烈武之子田宗鎧,他此行並非是負責護樵,因這日放牧的兩千匹戰馬,差不多有一半以上是屬於拱聖軍軍部,姚兕便讓他帶了一百親兵,出城牧馬。 他們出城不過一里多點,到了一塊水草肥美之處,正要放牧牛馬,田宗鎧也脫光了上衣,正準備跳進一條小河洗個澡,忽然便聽到城南傳來鼓角示警之聲。田宗鎧連衣服也來不及穿,光著上身便跳到馬上,才摘了大弓,便見千餘騎遼軍字東邊殺來。田宗鎧只覺一陣熱血上湧,打了個忽哨,他的一百名部下,立即都上馬張弓,隨著田宗鎧衝了出去。 護樵的劉延慶見者遼軍勢大,心中頓生怯意,本欲退兵回城,不料轉瞬之間,先是田宗鎧光著上身率眾迎了上去,然後便是荊離也領著所部三百騎兵衝上前去,劉延慶不敢棄袍澤不顧,只得硬著頭皮,率兵也朝東邊迎去。 那隊遼軍來勢甚急,兩個指揮外加牧馬的一百名宋軍,都有點準備不足,未來得及布成陣型,這七百餘人散亂無章的朝天放了幾箭,遼軍便已到近前。劉延慶便聽到田宗鎧發出一聲怒吼,摘了長槍,單手持槍,疾馳著衝入遼軍陣中,一槍刺中一個遼軍的左臂,順勢一帶,便將那遼軍挑落馬下。荊離也是大聲吼叫著,掄起了骨朵,與一個遼將戰到一起。劉延慶眼見著這隊遼軍,大多臂力過人,皆以鐵骨朵之類的重兵器為主,他自己卻是使刀,心中見怯,不敢力敵,便帶了一隊人馬,繞著混戰在一起的兩軍放冷箭。他箭法倒好,嗖嗖數箭,便射落了幾個遼軍,但遼軍哪裡容得他在一旁使冷箭,一個遼軍小校得了一個空當,收起骨朵,摘弓搭箭,一箭射向劉延慶。劉延慶慌忙策馬避開,另有兩個遼軍小校已經拍馬殺到跟前,一個人使槍刺向他的腰間,他拍拍碼頭,戰馬輕巧的一躍,避開刺來的那一槍,但另一個人已揮舞著鐵骨朵,砸向他的面門,劉延慶驚出一身冷汗,電光火石間,本能的拔出佩刀,往上一架,只覺虎口一震,佩刀竟然被砸飛了。劉延慶再不敢戀戰,慌忙伏低了身子,驅馬疾馳,他部下的幾個節級一湧而上,擋住使槍的那個遼軍小校,另一個小校卻識得他是宋軍的武官,擺脫了他的部下,緊緊跟著不放。 劉延慶慌亂之中,抽出一枝箭來,朝追趕的小校射了一箭,卻沒甚準頭,落到那小校一丈開外的地方。他戲中更是著急,百忙之中,發現田宗鎧與荊離尤在苦戰,田宗鎧渾身是血,也分不清是敵人的還是他自己的,正被三個遼軍圍攻;荊離看起來似是左肩上中了一槍,招式有些沉滯,但他氣勢未減,整個戰場上,都恩那個聽到他的大吼聲。劉延慶暗暗叫苦,此時他的虞侯也已與遼軍混戰在一起,雖無人管他,但姚兕治軍,軍法甚嚴,深州城雖近在咫尺,可友軍尚在苦戰,他更不敢往城門逃去,正在戰場上繞圈子。但不管他怎麼跑,那個契丹人便似認定了他似,就是死死的跟著不放,前面還不是會冒出幾個遼兵,斜地裡刺一槍、掄一錘的,弄得劉延慶左支右絀,防不勝防。 幸運的是,劉延慶的窘態,竟沒有影響到他第三指揮的部下們。他的摯旗本該死死的跟在他身後,而戰旗在哪裡,士兵們就便會朝哪裡匯聚、衝鋒。但這場戰鬥一開始,他的部下們就各自陷入苦戰中,根本無法匯聚;而他與摯旗也被那兩個遼軍小校衝散,摯旗一時找不著劉延慶,依照條例,便朝著副指揮使所在靠攏。但他的副指揮使與摯旗很快就戰死,遼軍拚命想要奪這面旗幟,又被幾個士兵拚命護住,保住戰旗,聚到田宗鎧附近。 拱聖軍到底是上四軍,田宗鎧與荊離身先士卒,勇猛無比,便是普通的節級,雖然隊伍衝亂,一片混亂,但面對契丹的宮衛騎軍,亦絲毫沒有怯意,短兵相接,毫不落下風。重建的拱聖軍,近戰皆以長槍為主,而這只遼軍則以鐵骨朵為主,兵器方面各有所長。拱聖軍皆是鋼甲,鐵骨朵原本正是對付甲冑精良的敵人的好兵器,管你的鎧甲是什麼樣式,一骨朵砸將下來,不死也成重傷;而遼軍則普遍是普通鐵甲,拱聖軍挾搶衝刺,藉著馬匹的衝力,一槍便可洞穿遼軍鐵甲。兩軍混戰,一方是扎、刺、纏、點,一方是砸、掛、擂、沖,拱聖軍要將槍使得好,需要積年累月的訓練,技藝生疏者,到了這個戰場上,幾個回合,非死即傷;而遼軍則要求臂力過人、體力耐久,鐵骨朵砸將下來,虎虎生風,威力驚人,但要讓人揮舞著這兵器戰鬥過久,亦不免很快體力不支而露初破綻。 兩軍戰得一陣,眼見著遼軍佔不了什麼便宜,拱聖軍反倒越戰越勇,眾將士也漸漸匯聚到田宗鎧與荊離旗下,連劉延慶也終於被幾個親兵找到,幾條長槍,護衛著與田、荊二人會合了。指揮者一千騎的遼將觀察著戰場的形勢,正待鳴金收兵,不了便在此時,東面大營卻突然鼓角齊鳴——遠遠的,從西面幾百名阻卜精兵疾馳而來,他精神一振,又提起骨朵,催促著部下繼續廝殺。 但那 五百名阻卜精兵並未能形成夾擊之勢,從南門之中,又衝出幾百騎宋軍,擋在阻卜人的路上,與阻卜人殺將起來。 深州南門外這一番惡戰,從黃昏佔到天黑,雙方才各自收兵。 拱聖軍定要保護出城牧馬之活動空間,而韓寶卻絕不肯讓宋軍輕易達成此目的。雙方針鋒相對,自這一日起,南門外早晚十分,幾乎必有惡戰。 韓寶的攻擊永遠一成不變,契丹宮衛騎軍自東攻,部族、屬國軍自西攻,因為南門外河塘縱橫,不便大軍佈陣作戰,宮衛騎軍每次只出動一千騎,而部族、屬國軍亦只令挑選精兵出戰。而拱聖軍未保無虞,卻已不得不增加護樵的兵力,由兩個指揮,增加到一個營。 到了六ぜ月四日,工匠們終於趕造出了近三十座箭樓,每座箭樓可容數十人站在上面射箭。韓寶將這些箭樓全部部署在城北與城西,避開東門的弩台,有自各軍中挑選出數百名能挽強弓善射者,登上箭樓,晝夜補丁的向城中射箭。 如此一來,大半座深州城,都處在遼軍的射程之內。不僅僅百姓出門要背著門板擋箭,城牆上巡守的宋軍,一不小心,也會被冷箭所中。箭樓上的弓手都有良好的防護,以弓箭還擊沒有作用,姚兕命令城頭的拱聖軍用火箭還擊,但效果不彰。沒有弩台,深州狹窄的城牆上,又根本擺置不了床弩。姚兕只得加緊督促工匠製造拋石機,然而那實非一朝一夕之功。反倒是箭樓上的遼軍向城中射起火箭來,危害極大。箭樓上的遼軍視野極好,專挑城中易燃之建築射火箭,比如茅草蓋頂的房子、牲圈之類,一旦社會總,城內軍民就要出來救火,然後他們就趁勢射殺城中軍民。 這些箭樓跟深州造成了巨大的威脅,尤其是心理上的。城牆保護不了他們,不分晝夜,每個人的生命都處於危險當中,隨時都會有人受傷、死去,即使在睡夢中,也要提防房屋著火。城裡的醫者疲於奔命,而草藥也很快就變得緊缺…… 儘管拱聖軍在南門外的爭奪戰中勉強控制住了局勢,但城中的士氣,仍然不可避免的一落千丈。隨之而來的,是軍中對於固守深州的質疑聲,越來越強烈。 然而,姚兕卻似乎對此毫不在乎。無論是屬下獻策偷焚遼軍箭樓,還是建言拆城中建築造箭樓與遼軍相抗,又或者是勸諫棄城而走……總之,不管是攻、守、戰、走,姚兕盡皆不予理會。他將麾下五營分成五部,一營護樵、兩營守城、一營待命、一營休息,每日輪流轉換;又嚴令城牆上的弓手,只要遼軍未入射程之內,便不得還擊。至於射程內的遼軍箭樓,無論他們如何為所欲為,亦不准理會。 他在拱聖軍中積威有年,普通士兵對他的一切行為,幾乎只知服從,而根本不敢有半點反抗;便是那些武官,心中雖然大不以為然,但他既然頒下令來,也無人敢諫。 而城外的遼軍,彷彿韓寶已經徹底忘記了十日破城之令,一直到了六月九日,距離遼主所定的破城之期,只剩下最後兩日,遼軍也沒有正兒八經的攻過一次城。他似乎完全滿足於用箭樓圍攻深州與南門外的小爭奪,甚至連監戰蕭嵐也對此漠不關心,韓寶麾下諸將不僅從未聽到他催促韓寶,甚至於從未聽他再提及過此事。蕭嵐的興致,看起來全用在了與諸部族、屬國軍諸將套近乎以及搜羅南朝美女之上。他每日要麼會宴請幾位部族、屬國軍將領,要麼就主動去他們的大營,噓寒問暖,人人都知道蕭嵐是個「南朝通」,他向眾人描敘的南朝盛況,讓所有人瞠目結舌又好奇不已。餘下的時間,蕭嵐則是派出他的私兵,四處劫掠美女,用不了幾天,所有人都知道,凡事姿色出眾,或者能歌善舞的南朝女子,送到蕭嵐帳中,必然能得到很可觀的賞賜。 但韓寶與蕭嵐不急,他們麾下的將領們卻不能不急。 契丹諸將都懼怕耶律信,如此消極避戰,一旦追究起來,倒霉的絕不止韓寶一人而已。 而一些部族、屬國軍將領卻是變得極不耐煩,擺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座城池,擁有無數的財貨奴婢,他們親眼看著城內的宋軍被幾十座箭樓射得龜縮於城中,束手無策;他們也親眼看著這座城池,從城外可以直接射箭進城中——如今他們已經「見多識廣」,或見過或聽說過更高的雄州城是如何被夷為平地,甚至親眼看到過河間府那種真正的堅城是何等雄壯,而他們已經在深州城附近呆了足夠久的時間,對於城牆的敬畏之心,早已經被一種輕蔑的態度所取代…… 況且他們如今還有雲梯,在箭樓的掩護下,有望樓洞悉宋軍的部署進行指揮,深州的城牆,比一道竹籬笆強不了多少。無休無止的耗在一座城池之外,打這種無聊的戰爭,讓許多的部族、屬國軍將領趕到憋悶、煩躁不安,更何況還有這該死的悶熱的天氣,韓寶有不准許他們移營。他們都盼著盡快攻下這城池,然後可以縱兵大掠,將之洗劫一空,然後他們可以進城,在陰涼的房屋中,好好休整一段時間。 他們已經耐心耗盡,而他們也不關心韓寶如此消極作戰是否是因為他與耶律信之間的不和還是別的原因…… 到了六月九日這天,眼見著破城之期將至,一些部族、屬國軍將領再也按捺不住,眾人便推舉同屬契丹族的突呂不部詳穩娑固,趁著當日點卯議事之時,要向韓寶請戰。娑固那死後突呂不部有命的老將,德高望重,他的夫人又是北樞密使蕭禧的堂妹,便是蕭嵐與韓寶,多少都要給他幾分面子。 但這日議事,不待娑固請戰,韓寶聚集眾將之後,張口便說:「今日議事,部分攻城之事。」 說完這句,掃視帳中將領一眼,神情讓是肅毅,對於眾將的喜動顏色,全然沒有當回事,之時繼續說道:「皇上下令,十日破城,諸位都是親耳聽到了的。十日之期,只於兩日,兩日之內,必破深州!」 這時他才把臉轉向蕭嵐,「先請監戰蕭簽書頒軍法。」 蕭嵐點點頭,站起身來,環視眾人,平時嘻嘻哈哈和藹可親的眼神,此時變得犀利冰冷,眾將凡見著他的眼神,無不心中一凜,他待眾人都凝神靜聽,方高聲道:「攻城軍法:聞鼓角則進,聞金則退,違令者,斬!先登城者,賞錢千緡,官升三級!怯戰懦弱者,斬!此外……」他稍稍頓了一下,又看了韓寶一眼,方繼續說道:「最先登城,並能打開缺口,使後軍繼進者,深州府庫之財貨,盡歸此部,所獲宋軍之器甲,亦以半數賞予此部!破城之後,大掠三日。」 他頒完軍法,看著眾將欠身領令,方退回座位坐了。 韓寶這時便開始部屬攻城兵力。帳中瀰漫著一股貪婪的氣息,隨著韓寶的每一道命令頒下,有人欣喜,有人失望,甚至於有人心生怨恨…… 一座看起來唾手可得的孤城。 所有府庫的財貨,還有守城宋軍半數的器甲,即使是永興宮的宮分軍,也不能不為之心動眼紅。 相比而言,大掠三日便只能算是一些剩飯殘羹了。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五章 河潼形勝寧終棄(六之全) 同一天的早晨,深州城內。 一個三十來歲的灰袍男子拎著兩條豬肉、幾包草藥,走進拱聖軍第二營第三指揮的駐地。駐地內的宋軍見著他進來,都笑著招呼:「張先生,這麼早就來了?」 這張先生也一面笑著同應每個人的問候,隨手將豬肉與草藥遞給幾個士兵,盼咐了幾句熬藥的要求,便走進一間大屋。這屋子原是一座小廟的大殿,此時躺滿了傷兵。他進去後,傷兵們紛紛努力起身,向他打著招呼。張先生便挨個詢察他們的傷病。 拱聖軍第二營算得上是傷病滿營。這個「張先生」本名叫張癸,原本並不是一個醫者,他本是《注京新聞》的一個記者,俗稱「外探」,專門替《注京新聞》打探外地的新聞,此番冒著危險北上 河間府,不料卻遭遇深州之戰,他當機立斷,便改道前來深州。適逢遼軍圍攻深州城,城內本就缺醫少藥,而拱聖軍第二營的軍醫,又被遼人的冷箭射死,張癸會點醫術,在注京時又識得拱聖軍的一個參軍,便由那參軍薦舉,臨時做了第二營的軍醫,不料竟然大受歡迎。 須知自來良醫難得,當時好的醫者,大多身兼他職,或是著名的官員學者,或是佛道門中有名的大師,便是專門懸壺濟世者,也多半非富即貴,大抵要去做軍醫的醫者,便都不會有多高明的醫術。當時畢竟是太平盛世,只要有尋常醫術,在注京街頭擺個攤子,也能養活一家老小,衣食無憂,又何苦投身禁軍遭奔波遷徒之苦,還要受人管制?更不用提若有戰事,還有生命危險。故此當時軍中軍醫,十之七八,都是稍會些跌打損傷,憑此能混口飯吃而已。而張癸卻是正兒八經的讀書人,也讀過些《靈樞》、《素問》,雖無大能耐,但平時看些小病,也能藥到病除。他這等人到了軍中,儼然便是華陀、扁鵲之亞,加上他為人和氣,對武人並無居高臨下的優越感,治病之餘,還能替士兵們寫寫家書,因此,不幾日間,他便贏得了拱聖軍第二營上上下下的好感與尊敬。 而另一面,張癸也是個野心勃勃的男子。他在科舉上並不如意,父親早死,家有母弟妻兒需要他來養活。因他母親不願意去南方,因此又不能輕易離開大宋,前往諸侯國博取功名,他便只能靠給《汴京新聞》做外探,來養活一家老小。但張癸始終是不甘心於此的。他給自己設計了另一條出路,若他能成為《汴京新聞》最成功的外探之一,他便能積攢下一大筆錢財,足夠他一家許多年的生活,他就可以全無後顧之憂的前往諸侯國,謀個一官半職,最終若能富貴顯達,便可以將全家接去,共享榮華。 可惜的是,他做了五六年的外探,卻一直碌碌無為,直到戰爭爆的消息傳來,張癸才意識到,屬於他的機會來了。因此,他才不惜甘冒奇險,前來河北。 張癸很清楚戰爭期間對報紙有管制錯拖,聳人聽聞與不利於宋軍的報道,是不會被允許見報的。但千篇一律的誇大戰績,報喜不報憂,這又會讓他被淹沒在眾人之間,顯得毫無價值。 這些天來,他一直在琢磨著如何才能另具一格,讓自己的報道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幾天前,他試探性的寫了兩篇報道,並賄賂了送遞軍情的兵士,讓他們將它們一道帶回注京或者大名府。其中的一篇,他是以一個親歷者的眼光,描寫南門之戰,恰到好處的渲染田宗銷、劉延慶與荊離的英勇。而另一篇的主角則是姚咒一《汴京新聞》的人會將兩篇報道的反饋設法告訴他,只要深州不被圍死,消息總有辦法傳進來,一二十年的經營,他們在各地都積累了令人不敢小覷的人脈。但另一方面,張癸不能坐等注京告訴他結果,他必須不停的記錄、撰寫,嘗試各種他所能想到的視角,然後找到機會就送出去。在注京的同仁會幫他做出正確的選擇。 但出於一種直覺,張癸總是將目光停留在田宗銷、劉延慶、荊離身上。他隱隱的感覺到,這場戰爭中,這個三人的命運,也能成就他。 他給一個傷兵換好藥,在洗手清潔的時候,又想起昨天他問田宗銷與荊離的一個問題。 「我們究竟為何要固守深州?」 張癸並不懂這些,但這些天,他的確聽到了許多私底下的質疑聲。有人告訴他,固守深州,在兵法上是大忌。許多人用一種篤定的語氣告訴他,深州非可守之地,這是用兵的常識。 他倒並不想關心這些問題,反正他已經將命運賭在了深州。但他問田宗銷與荊離時,他仍然帶有幾分私心的。 田宗銷的回答是慷慨而樂觀的:「因為我們能在此地擊敗韓寶!」 而荊離的回答也符合他的個性:「武人天職,在於服從。」 他認真的用工整的小字記錄下來,又想今日若見著劉延慶,應該也問問他這個問題。 「張先生。」正想著,張癸便聽到劉延慶朝他打招呼,他轉過頭,見劉延慶一身戎裝,手裡捧著頭盔,走進殿中,他院忙回了一禮,道:「劉將軍。」 打過招呼,他才見著劉延慶的臉色不太好看,但這是容易想到的—劉延慶的第三指揮,自南門之戰以來,傷亡慘重,總共才三百餘人,便有五十餘人戰死,百餘人受傷,還損失了副指揮使、摯旗、三個軍使、三個副兵馬使以及六十多匹戰馬一他不得不將兩個什將提升為軍使,讓行軍參軍兼任副指揮使。 如拱聖軍這樣精銳的上四軍馬軍,天沙防意補充兵員,而深州的局勢卻表明真正的惡戰還沒有開始,可劉延慶就傷亡了一半的兵力,他很快就有機會與肌的哪個指揮合併,然後他很可能就要暫時屈居副指揮使。 如果他還能活到那個時候的話。 不是每個人都能如田宗銷一樣,時刻保持樂觀的。想到這裡,張癸與劉延慶寒暄幾句,便拋出了自己的問題。 「劉將軍,在下有一事不明。」他頓了頓,望著劉延慶的眼睛,然後才問道:「你說咱們究竟為何要固守深州?」 劉延慶被他問得愣了一下,眼神有點遲疑,過了一小會,才彷彿確定了什麼,反問道:「這需要理由麼?」張癸不解的望著劉延慶。 「武人的天職,便是效忠皇上,守!國土,保護百姓。」劉延慶平靜的說道: 「深州之地,是大宋之土:深州之民,是大宋之臣。豈有拋棄不守之理?」 「但兵法說二」 「什麼兵法說?」劉延慶突然笑了起來,他望著張癸,笑道:「兵無常法,但天地之間最大的道理卻是不變的。」 「那便是仁者無敵。」 「仁者無敵?」張癸一愣,正不知劉延慶這話究竟是漂亮的空話,還是自內心的真心話,忽然,外面傳來震耳欲聾的鼓角轟鳴之聲,便見一個兵士闖進殿中朝劉延慶大聲察道:「劉大人,遼狗攻城!」 「啊?」劉延慶再也無暇理會張癸,連忙戴上頭盔,大步走出殿中,一面大聲喲喝著:「快快!列陣!上西城!」 劉延慶所屬的拱聖軍第二營,因為傷亡最為嚴重,遂被安排守!西城與南城。因南城是遼軍最難列陣攻城方向,而西城則面對的都是遼國的部族軍屬,其不擅攻堅,眾所皆知,因此這算是一個較輕鬆的差事。而劉延慶與荊離,以所部較為勇悍,皆被派到西城。兩部輪流值守,另有數百名巡檢、民夫配合,故此雖聞殺伐之聲震天徹地,但初時劉延慶倒也並沒有放在心上。荊離的第五指揮尚有二百餘名勇悍之士在城牆上,西面又不可能是遼軍的主攻方向,劉延慶心裡是懷抱著幾分慶幸的。 他登上城牆之前,心裡還在想著方才對那個張癸的鬼扯。劉延慶心裡面真是巴不得拱聖軍趕緊撒離深州,身處此險地,陷於遼軍的重兵包圍之中,他只要想一想,都感到頭疼。劉延慶可是深信用兵之道,在於以石擊卵,而不是以硬碰硬。但他與其他的武官不同,他是一個謹慎小心的人,既然姚咒己纖決定要死守深州,他雖然在心裡大叫倒霉,但表面上卻是始終要與姚咒保持一致的,況且那個張癸還是個外探,說與他知,便是說與天下人知,劉延慶要與他說真心話,那才是見了鬼了。 劉延慶與尋常武官也是不同的,他相是讀誰愛聽什麼樣的話。誰家打仗是為了守土!民?自然是為了陞官財。但是如今這世道,風氣已變,注京上到朝廷大臣,下至市井百姓,尤其是那些窮儒士子,最愛聽的,便是這類的話。既然他們愛聽,劉延慶倒也不介意免費奉贈,反正就是動動嘴皮,又沒有受傷丟性命的危險。 但他心裡面對張癸的嘲笑,在登上城牆的那一刻,立時便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在他的視線之內,到處都是遼軍!短短一段西城牆,遼軍竟扛了十幾架雲梯衝來,攻城的遼軍密密麻麻,真的如螞蟻一般,前赴後繼的衝來,他心裡格登一下:攻城的遼軍,怕有三四千人在城牆上,荊離指揮著部下,不斷的射箭,根本不需要瞄準,箭矢如蝗雨一樣飛落,總能射中幾個遼人。幾個要緊的口子上,兩個軍使指揮著視檢,推下滾石擂木:幾個民夫在城牆上架上了鐵鍋,拚命的扇火,燒著油鍋。燒著一鍋,立時往城下澆去,便是一片哀嚎之聲。 但這根本阻擋不了遼軍的攻勢,劉延慶已經見著幾個遼人已順著一架雲梯爬了上來,為的一個遼人十分勇悍,揮刀便砍翻身邊的幾個宋軍,眼見著西城便要失守。劉延慶冷汗都浸了出來,此時也不及多想,拔出佩刀,便衝了過去,與那個遼人戰在一起。他的幾個親兵也挺著長槍,跟了上來,與登城的遼軍一陣混戰。 這只生力軍的加入,立時逆轉了缺口處的形勢。與劉延慶對戰的遼人雖然勇武,兩刀每次相碰,都震得劉延慶虎口麻,但畢竟寡不敵眾,眼見著同伴一個個被殺死在面前,而登城的缺口又被一群增援的宋軍堵住,心中便有些著院,被劉延慶瞅準一個破綻,一刀砍在右腿上,他一陣作痛,動作稍稍遲滯,便被劉延慶的一個親兵一槍紮在後背上,將胸口紮了個大洞,立時便斷了氣。 劉延慶方鬆了口氣,跳過去割了那遼人的級,正要著人懸起來,鼓舞士氣不料馬上就看到另一處又有遼人登上城來—城外鼓角之聲,更加急促猛烈。他心中也是一陣打鼓,看著荊離率了幾個部下趕過去,將那幾個遼人趕下城去,心中緊繃的弦稍稍鬆了一點,然而馬上又輪到他去另一個缺口苦戰。 遼軍對深州城的驟然猛攻,從巳初開始,似暴風驟雨一般,猛攻了一個多時辰,仍然未見到絲毫的減弱,反而一波強過一波。劉延慶憑著感覺,判斷遼軍應該是從西、北、東三面同時猛攻,但他實在很難明白韓寶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西面城牆之下,一波又一波的攻擊過後,留下的屍體至少有五六百具,但這些胡狄卻似中了邪似的,一次又一次的衝向深州的城牆,彷彿毫無畏懼之意。但劉延慶卻已經從心底裡生出一股怯意。 遼軍在半個時辰前調整了部署,他們將西邊的箭樓全部集中到了西城偏南一處,並且悄悄向前移動了約十步左右,一直在城牆上陷入苦戰的劉延慶與荊離都沒有汁意到這個變動,結果在那裡燒油鍋的幾個民夫先後中箭,寬約二十步的一段城牆,有一小段時間幾乎完全被遼軍的箭樓所控制。荊離親自率領著幾個士兵,挑著布慢衝入箭雨中,架起布慢遮蔽箭雨,但是延著雲梯攀沿而上的遼軍,只要一有機會,就會盡可能的砍斷布慢的竹竿,在這一來一去的爭奪血戰中,那二十步寬的城牆上,竟然便倒下了二三十名宋軍。 但劉延慶幾乎抽調不出一個人去增援荊離。深州城實在太矮,這對於守城方來說,極為不利。他們不僅直接置身於敵軍箭樓的射擊之下,低矮的城垣,也不利於防守雲梯,無論是滾石擂木與滾燙的油水並不可能無休止的向城下傾倒,於是不斷的有遼軍登上城頭,與宋軍肉搏。而這又鼓舞了那些胡狄,讓他們總是不斷的看到希望,以為只要再攻得猛烈一點,他們就可能攻破這座城池。而劉延慶與荊離的兵力在不斷的消耗中,越來越少。連劉延慶都開始感到疲倦,士兵們的體力也漸漸不支。 但每次請援的士兵,帶回來的命令都是死守。第二營還有兩個指揮的兵力在沒有戰事的南城,一個指揮在輪休。但他們的營都指揮使是個固執而死板的人,沒有姚咒的命令,他絕不會調動南城守軍,甚至也不會讓輪休的士兵參戰。拱聖軍自姚咒入主以來,所頒軍令,從未對士卒失信過.輪到他們休息了,就可以休息。就算天塌下來,姚咒也絕不會失信於部屬。 劉延慶並不指望那姚咒會打破此成規,但若再無援兵一在勉強又抵擋住遼軍的一波攻擊之後,劉延慶斜靠著女牆坐在城牆上喘息,突然之間,便感覺到自己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感所包圍,小腿竟然害怕得不停的抽搐起來。他不過二十來歲,前程似錦,家裡還有一個新婚沒幾年的嬌妻,大好的家業不管是為了什麼原因,他不想死在這裡。但死亡的威脅,又切切實實的已籠罩在他的頭上。他心裡面突然冒出一些讓他感到可怕的念頭,然後他連忙使勁的搖搖頭狠狠的呸了一口,將這些念頭趕出自己的腦海中。投降是不可能的,不管他想不想,他都難以做到,他的武藝不如荊離,而且在軍中的威信也沒有那麼高,他也不信任那些蠻夷,想到今後的人生就要與這些胡狄為伍,這也許就是真的只比死好一點點了一劉延慶腦子裡想得更多的是設法挑離該戰紛洲但是,另一種恐懼又縈繞著他。 姚咒在這只拱聖軍中,建立起了一種紀律。儘管他本人不在劉延慶身邊,但是,只要想一想背叛姚咒的軍紀,長期訓練的 結果就開始呈現,雖然劉延慶知道那一定是死路一條,拍是計他無法違背軍紀的原因,又並不是死亡鹹脅—以他的聰明,也許能找到辦法避開軍法的懲罰,但仍有一種說不出原因的懼怕,讓他無法這麼做。也就是說,儘管心裡頭會突然冒出這樣可能遭人唾罵的想法,但是,事實卻是,他劉延慶始終會站在這城牆上,提著馬刀血戰,直到他死在某個據說是豬狗不如的胡狄手下。這讓劉延慶更加感覺絕望。 他的右腿抽搐得越來越厲害。他感覺到荊離小g的彎著腰走過來—雖然箭樓上的遼軍不再射箭,但仍會時不時有幾枝冷箭射來,荊離長得很高大,不得不彎腰才能讓女牆遮蔽住他的身體。「劉大人,你不要緊吧?」荊離看見了他的右腿在痙攣,他以為是劉延慶戰鬥得脫力了,連忙蹲了下來,用力按住他的右腿,幫他伸直,劉延慶的一個親兵這時也現了這件事,忙快走兩步,過來幫劉延慶捶腿。 「荊大人,見笑了。」雖然軍中階級相同,多以兄弟相稱,在宋軍中下層武官之中,結義也是一件很尋常的事,但劉延慶與荊離的關係卻一直普通得很,此時見荊離如此相待,不免有點不好意思。 「難免的。」荊離笑著點點頭,見劉延慶好了一點,才鬆開口手,罵道:「這些遼狗邪門得緊!都說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直娘賊的一而再,再而三的也不見他們竭了。」 「他們還在一鼓作氣呢。」劉延慶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回道:「韓寶這是孤注一擲,人家一個月的本錢,他一天就用光了,不過這般攻城法,我們只要守得住今日,就算守住了。」 但他說完,看著荊離的眼睛,就知道連荊離也沒什麼信心。 果然,便聽荊離壓低了聲音說道:「方纔又接到軍情一」 「唔?」劉延慶的心突然沉了下去。 「遼狗是從東、北、西三面同時猛攻,還有一支精兵就在南門之外一」荊離印證了劉延慶最初的感覺。 難怪南城的那六百多人不能過來增援。劉延慶在心裡說道,突然他想起一事奇道:「遼狗哪來這許多兵力?」 遼人也不是神兵天將,他們要如此一波一波的接連猛攻而不懈怠與畏懼,必然是要有充足的兵力進行精密的輪轉,他們早已經推算過遼軍的兵力,北城與東城要保持與西城同樣的攻擊強度,遼軍的兵力不會太充足。難道是來了援軍? 荊離猜到了劉延慶在想什麼,苦笑著搖搖頭,道:「在東城和北城,遼狗是驅使百姓,扛雲梯的、填土的、造土山的,全是擄來的百姓。他們甚至用百姓做肉盾。」 劉延慶倒吸一口涼氣。他倒不是同情這些百姓,他只是馬上驚覺到這對協助他們作戰的深州巡檢與百姓的影響會有多大。而沒有巡檢與民夫的協助,他們根本不可能守住深州。 「那為何咱們這邊?」 「也有一些是百姓。」荊離壓低了聲音,顯然他早已經現此事,卻一直隱忍著沒說,這讓劉延慶心裡有些不是滋味,「但人數不多,總共也就是一兩百人,每次都是幾十人,與那些胡人混雜在一起,我猜這是這些胡人各自為戰的結果。咱們在講武學堂時,也學過塞北胡人的風俗,他們各部擄掠所得,除了上繳的外,皆是各部私產,多半是咱們這面的胡狗,擄掠的壯年男子不多。」 說到這裡,荊離又道:「方纔傳來的消息,契丹的簽書北樞密院事蕭嵐在指揮攻東門,北邊是韓寶的將旗,南邊那只不知是何人領軍,但看服色是契丹人,只有咱們這面,旗色雜亂,多半便是歸屬契丹的雜胡。」 劉延慶苦笑起來,「你是說咱們還是碰上了軟柿子?」 他聽懂了荊離的言外之意,東城與北城,更加吃緊。他們不要再指望更多的支援。 韓寶也苦笑了一聲,「聽說北面還有幾千契丹精兵始終未投入攻城。」 「便是說,太尉手中,至少也會有一個營的兵力,不到最後關頭,絕不會用來守城?」劉延慶不由得出一聲哀歎。荊離點點頭,還要再說什麼,便聽到城外角聲哭作,戰鼓催急,二人連忙起身,從女牆後望下去,便見密密麻麻的遼軍,扛著餘下的雲梯,又朝著他們把守的城牆衝了過來。 這一次,劉延慶果然覺,那些扛雲梯的人,服色相貌,果然是漢人。而且看起來應該是比此前更多了,興許是韓寶調撥了一些擄獲給他們,興許是這一撥攻城的雜胡並不是此前的那些雜胡,而這些只是他們自己的擄獲一但是不管怎麼說,這一次,城牆上的所有人,都現了這明顯的不同。與敵人作戰是一回事,傷害自己的同胞又是另一回事。所有的人都呆呆的望望城外,又望望荊離與劉延慶。 劉延慶狠狠的瞪了他的部下一眼,惡聲喝道:「看甚麼看?!不知道遼國也有漢人麼?那是遼國南京道的漢軍。」 說罷,張開大弓,朝著一個扛雲梯的漢人,一箭射去。眾人雖然將信將疑,但在這個時刻,劉延慶的解釋,也己纖屍夠他們自欺欺人了。荊離臉上雖然露出不忍之色,但是也默默的張弓搭箭,射向城外。但遼軍這一次的進攻,更加猛烈凶狠。 宋軍的箭矢,絲毫沒能阻止遼軍將雲梯靠上城牆:上千名舉著木盾的遼軍,動作迅捷的順著雲梯,攀爬上來。更讓劉延慶膽顫心驚的是,這次這些「胡狄」又學會新戰法,他們驅使著上百名百姓,扛著一捆一捆的乾柴,向城門衝來。 「直娘賊的想燒城門!」劉延慶拿著一把鉤鐮槍,一槍捅翻一個快要爬上城來的胡狄,一面大聲吼道:「赫經,徐平,跟我來!」他知道這已是事關死生,急紅了眼時,已顧不得害怕,叫了兩個得力伍長,快步跑到西城樓上—那裡有幾個士兵正不斷的往城下射箭,但卻沒什麼效果,那些乾柴就是天然的盾牌—劉延慶喝止那幾個士兵,丟過一捆麻繩給那幾個士兵,自己將別一頭捆在腰間,又挑了一張齊肩高的大盾,一手提刀,一手持盾,見赫經與徐平也依樣準備妥當,便厲聲命令道:「墜我們下去!」 但這邊方墜著三人下城門,遼軍便已覺。箭矢立時像雨點似的射來,劉延慶三人用盾牌護住身子,但轉瞬之間,木盾便如刺稠一般,上面插滿了箭矢。一隊遼軍騎兵,見箭矢傷不著三人,冒著宋軍的箭雨,朝城門疾馳而來。 城頭的宋軍雖然連連放箭,想要阻止這隊遼軍,但此時城頭兵力已然不足,眼見著那隊遼軍便要接近城門,城頭的宋軍便不敢再墜下三人,只得又合力將他們拉了上來。 如此一來,宋軍又對城門越壘越高的柴堆變得無可奈何。雖然劉延慶又指揮著士兵從城頭砸石頭、推擂木,但這種手段,對撞車雲梯有用,對柴堆卻不是什麼有力的應對之法。 眼見著城門遼軍就要放火燒門,劉延慶長歎一聲,轉眼去看荊離那邊的戰局現遼軍已打破幾道缺口,正如洪水一般,湧上城頭。 「休矣!」劉延慶在心裡哀歎一聲,此時他心裡再無戰意,便待尋路逃命,就在此時,他忽然聽到有人大喊:「荊大人、劉大人何在?」 劉延慶心裡一愣,循聲望去,卻見便在這關鍵之時,田宗銷帶著一隊人馬,正上城而來。 這真是恍如便要溺畢之人,看到了救命的木板。城頭頓時歡呼起來,田宗銷方探出頭來,見著城牆卜該番慘狀,提著長槍,便朝一夥遼軍殺將過去。 他帶來的人卻是不少,足有三四百之眾。劉延慶略略一眼,見田宗銷帶來的援兵,除了本營合當歇息的那一指揮外,尚有一百餘是軍部的直屬部隊,這伙生力軍殺將進來,剛剛以為自己在城牆上站穩腳跟的遼軍,立時陷入被分割包圍的苦戰之境。 劉延慶與荊離又是喜出望外,又是奇怪姚咒竟然也會破例。但此刻城牆之上危機未解,卻不是細問之時,二人一面苦戰,一面望著田宗銷這隊援軍之後,又有上百名民夫,抬著一個個的木桶上城而來。 二人正不知這些木桶是何物什,忽然便聽到東城、北城,皆傳來一陣陣接連不斷的震耳欲聾的爆炸聲。緊接著,便見一個不相識的宣節校尉,指揮著幾十名他自己帶來的巡檢,點燃木桶邊上的一根火繩,然後將木桶朝著遼軍雲梯所在之處推了下去。 劉延慶眼見著那些木桶掉到一半,尚未落地,便轟的一聲,在半空中炸開了。 十幾個木桶爆炸帶來的巨大的震動,讓他幾乎摔了個踉蹌。但他還是看見了遼軍的那些雲梯,在頃刻之間,不是被震飛,就是直接被炸成兩段。至少有數百名雜胡在這驚天動地的爆炸中,直接喪命。甚至連城牆之卜廝桑在一起的士兵們在這一瞬間,都忘記了戰鬥。 劉延慶方重新站直身子,便又聽到了東城城樓上傳來的號角與戰鼓聲。西城城門不知何時,已經被人打開,整整一個營的騎兵,高舉著拱聖軍的戰旗,大聲嘶吼著,殺向城外。 姚咒將他的反攻方向,定在了西城! 「殺!」劉延慶聽到荊離大聲吼叫道,也忍不住跟著大聲吼了起來:「殺!」 揮舞著戰刀,殺向城牆上殘餘的遼軍。 那些胡人再無戰意,紛紛丟下兵器。 讓劉延慶意外的是,西城之外的那些「雜胡」,卻並沒有潰敗。他們只是遲疑了一下,便聽到北面傳來的戰鼓聲與號角聲—那是韓寶的將令,進攻之令! 只是遲疑了一會,這些雜胡也大聲喲喝著,揮舞著各式各樣的兵器,朝出城的拱聖軍衝了上來。 田宗銷帶來的援兵,也很快下了城牆,騎上戰馬,加入到這場戰鬥中。 但劉延慶與荊離都沒有離開城牆。荊離F指揮著殘餘的部下押送俘虜至安全的地方:而劉延慶,在這看起來要勝券在握的時刻,卻感覺到自己幾乎已經累得脫力。 他只是站在城頭上,看著這場騎兵間的決戰。劉延慶並不知道這場戰鬥實際上才進行到一半。遼軍是有足夠的兵力馳援的。 雖然東城的遼軍馳援不及,亦不敢亂動,否則大軍輕動,必被東城的拱聖軍掩擊。南城的那數千遼軍,也是如此。但北城的韓寶,鷹下卻是有兵力過來增援的。 拱聖軍保留了生力軍,但韓寶也保留了生力軍。但是,遼軍投入攻城的兵力遠多於拱聖軍投入守城的兵力,如此一來,雙方能用於騎兵決戰的生力軍,便已經相差無幾。 因此,雖然姚咒已經使出了自己最後的一根籌著,但是,韓寶卻還有耐心等待。在攻城之上,韓寶輸了一招。姚咒的意圖如今已經很清楚,他甘冒大險,韓寶用大部分的兵力攻城,他卻只用較少的兵力苦守。在最緊要的關頭,當韓寶已經派出他的大部分兵力,而他的守城之兵士將到極限之時,他突然拋出那種奇怪的火器,大挫遼軍士氣,然後,他將自己餘下的精銳,猛攻遼軍最薄弱最疲憊的那部分一姚咒幾乎便將韓寶算進去了。 但是,姚咒也算錯了一些地方。他苦心保留的那支生力精銳騎軍,未必便能這麼容易擊垮西邊的部族軍。現在該輪到他韓寶來消耗姚咒了。 韓寶站在望樓上,目不轉眼的注視著西城的戰局。他在耐心的尋找一個最適當的時機,只要能擊垮這只生力軍,深州就唾手可得。北面與東面的遼軍,表面上正在喘息,受到突然的打擊後,他們需要重整旗鼓,但在他們身後,還有兩千騎一直沒有參加攻城之役的先鋒軍,正在等待韓寶的旗令。 忽然,韓寶的瞳孔放大了。在他的視線之內,生了一件讓他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情—他看見,西邊部族軍的營地之內,突然之間,原有的戰旗全部被拔掉了,數以百計的赤紅戰旗,頃刻之間,便取而代之。 從遠處,西邊那片樹林的後面,族旗閃動,塵土飛揚,一支大軍正朝這裡急馳而來! 疑兵?! 韓寶心裡剛剛閃過這個念頭,便聽到城內歡聲震天,鼓角之聲大作,他看見城內姚咒急驟的調動著軍隊,一隊隊宋軍騎上戰馬,向著西城湧去。 中計!韓寶再不敢猶豫,立時轉身,對身邊的傳令官沉聲下令:「傳令,各軍立即北撒!命韓敵獵率軍接應西城之軍,替大軍斷後。各軍撒軍前,必須焚燬所有器械,列隊而行,敢自相驚擾者,斬!」 【1〕註:軍使,騎軍都一級編製單位長官。副兵馬使,騎軍都一級編製單位副長官。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六章 真剛不作繞指柔(一之全) 大名府。 宋右丞相兼河北、河東、京東三路宣撫使石越與三千「羽林孤兒」,六月一日於汁京出發,日行六十里,於六月六日,抵達此城,至此時,已經過去了半個月。但是,設置宣撫使司,並不只是任命一個宣撫使這麼簡單。 雖然六月初宋廷頒布詔旨,任命了諸路宣撫使、宣撫副使、都總管,但是,這些機構要能運轉起來,發揮作用,卻還需要選拔任命更多的官員。 如石越的宣撫使司,下而還需要任命宣撫判官、提舉一行事務、參謀官、參議官、主管機宜文字、書寫機宜文字、勾當公書以及隨軍轉運使等等幕僚與屬官。所有這些僚屬,都是高級官員,一方面他們多由宣撫使來薦舉,一方而也需要朝廷認可除拜,每個人事任命都牽涉寬廣。便以宣撫使司參謀官這一職位來說,其官位與諸路提刑使相當,平時參贊軍務,協助處理本司事務,若遇主帥病假,甚至可以代行主帥之職,遇到有事,還可以統軍作戰。因此這宣撫使司下屬的官員,每一個都必須仔細斟酌。 因為石越、范純仁等人此前的猶豫無斷,石越出任宣撫大使,只是到最後關頭方形成的決定,因此,對一切僚屬,石越心中皆無成算。他六月一日離京,六月二日才在路上舉薦范翔擔任主管機宜文字,而書寫機宜文字按宋朝之制,允許主帥任命親屬家人擔任,石越遂在六月三日,舉薦侍劍任書寫機宜文字。侍劍此前按著當時之習俗,已隨了石越之姓,至此又將「侍劍」二字,換了單名一個「鑒」字。 在石越到了大名府之後,在范純仁的薦舉下,兩府又任命了陳元鳳任宣撫判官兼隨軍轉運使【1】、唐康為參謀官。而石越一直拖到六月十日,才終於大體擬定了其餘僚屬的人選: 參謀官:正奉大夫、太僕寺卿仁多保忠,入內押班李祥: 參議官:游擊將軍、講武學堂大祭酒折可適,朝奉郎、大名府通判游師雄,昭武校尉何畏之,昭武副尉、雄武一軍副都指揮使和洗; 勾當公事:朝奉郎、鴻肪寺丞吳從龍,振威校尉、天武二軍副都指揮使高世亮,給事郎、著作佐郎黃裳,承務郎、講武學堂教授何去非。 石越並不是總能選擇最優秀或者最合他心意之選。他宣撫使司的僚屬,除了個人的才幹,以及要以親信故舊為主外,距離的遠近也是至關重要的,事到如今,他也只可能盡量選擇身在汁京或者大名府的官員。 但即便如此,從上表奏請,到高太后同意,到這些僚屬赴任,又花費了十天的時間。因此,雖然大名府距深州只有四百七十宋裡,軍情急報一天半便可以傳至。但當六月十日,深州解圍的消息傳至大名府時,石越可以商議的僚屬,不過陳元鳳、唐康、游師雄、和洗以及孫路等數人而已。 而這些人中,石越並不信任陳元鳳,也不相信和洗。對於陳元鳳,除了更加複雜的恩怨之外,石越的確也不相信陳元鳳有任何軍事上的才華,儘管這極可能是一種偏見。而對於和洗,石越之所以重用此人,不過是因為和家是河朔禁軍中傳統的世代將門之一,和洗雖然在軍中頗有令名,亦受到樞密院的認可,但是石越實際上對他全無瞭解。相反,石越對於河朔禁軍的不信任感,較之他對陳元鳳的偏見,更加根深蒂固。 於是,雖然游師雄當日極諫,請求石越立即派人星夜前往深州,迫使韓寶撤軍,但石越卻同意了唐康與孫路的意見,認為韓寶既然穩定了戰局,那麼拱聖軍如能繼續扼守深州,對於宋軍來說利大於弊。畢竟,將遼軍引至大名府防線前決戰只是迫於無奈的一種辦法,沒有人會真的願意讓敵軍在自己的國土內如此深入,拱聖軍的深州表現出來的戰鬥力讓包括石越在內的大多數人都大感振奮,石越實際上是默認了唐康與孫路主張的將遼軍阻擋於深州以北的戰略. 若時間永遠停留在六月十日,那麼石越的確是可以對戰局抱有樂觀態度的。 姚兕展現出了一個老辣的將領所能擁有的一切。他早已知道定州知州段子介所部的活動範圍已深入到深州一帶,於是利用在深州城南與遼軍的戰鬥,神不知鬼不覺的讓他主管情報的參軍帶著一個指揮的兵力出了城,而遼軍毫無察覺。然後,他的這名參軍與段子介部取得了聯繫,又讓部下假扮樵夫,將這個消息帶回了深州。可是,所有的人都被蒙在鼓裡,不知道段子介的牙隊指揮使、北平寨主李渾,已經率領著三百精銳敢戰十與一千餘名段子介在定州招募的勇壯,悄悄從深州西邊而來,但原本兩軍是約定在十日晚子時同時夾擊遼軍在深州西面的人營,不料遼軍卻在九日就猛攻深州。李渾遂當機立即,待遼軍傾巢而出之時,率三百精銳輕騎直入,奪了遼軍營寨,插上宋軍軍旗,又令拱聖軍的那名參軍與千餘勇壯在後面大布疑兵,遼軍瞬間軍心大亂,連韓寶亦以為是宋軍援軍人至,倉皇撤兵。姚兕遂與李渾合兵一處,縱兵追擊,與遼軍斷後之軍鏖戰竟日,人勝而歸。 拱聖軍這九天之內,傷亡總計超過兩千餘人,折損戰馬一千餘匹,但是卻成功擊退了韓寶,深州戰報遼軍死傷兩萬餘人,自然是不足為信,但是斬首五百級、俘虜三百餘人,卻是不易造假的數字。因此,石越相信韓寶的傷亡應當在四五千左右。 如此人捷,足以讓石越不再去追究姚兕不聽調遣之事。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石越以文臣領軍,素來重視給將領相當的自主權--這是他自在陝西領兵以來便堅持的原則。戰爭之法,便是以勝敗論英雄,姚兕若然失敗,自然其罪難逃,但若得勝,既往不咎也是理所當然之事。於是,宣撫使司建牙第一事,便是准了拱聖軍的議功之請,石越特別以宣撫使司的名義,上報宋廷,重賞深州之戰的有功將領,尤其以李渾、姚古、劉延慶、田宗愷、荊離數人,論功最大。 李渾自不待言,姚兕不僅推他首功,而且還流露出欲將他留在拱聖軍之意。而姚古亦是深州之戰的大功臣,若非是他果斷決定將霹靂投彈改裝成火藥桶,九日之時,工匠們還在將曬乾未久的火藥重新填裝呢,至於劉、田、荊三人,皆以作戰勇敢而得賞,其中猶以劉延慶最為英勇無畏,戰事最急時,曾墜城而戰,戰後論功,西城不失,劉延慶為首功。 因此,除遍賞有功將士外,此五人,李渾由御武校尉晉兩級為宣節校尉,姚古加勳一轉,劉、田、荊三人各晉一級,分別為宣節副尉、仁勇副尉。 除此之外,在六月十日前後,其餘各地傳至北京的,也都是好消息。 東線,雖然遼軍攻破了滄州兩處城碧,但六月初,虎翼三軍就有數十艘三百料的戰船,已經奇跡般的進入浮水、減水河、御河之間,協助防守--原來樞密院命令下達之時,虎翼三軍的幾十艘戰船,恰巧正在滄州以東的海面進行一次演習,虎翼三軍接到命令後,除了千料級以上大戰船不敢冒險進河道外,所有的小船,立即轉向,西入滄州。而且天時也在宋朝一邊,黃河與北方各大河流皆進入汛期,在發覺滄州出現宋朝水軍之後,深入滄州的遼軍也開始撤退。 自佔以來,諸如所謂「黃河之險」之類的北方河流,便是僅靠水軍守不住的,除去自然條件所限,如冬季河面結冰,春夏又常有大汛,水軍無法常年維持外,北方這些河流許多地方的河面太窄,亦是重要原因。倘若船行河中,而岸邊弓弩可以直接射至船中,那所謂的「水軍」,便毫無優勢可言。更糟糕的是,這些戰船將無法依靠風帆,否則風帆將成為敵軍火箭最好的攻擊對象,而若大量依靠人力驅動,卻又會減少船隻作戰水軍的人數,從而進一步削弱戰船的威力。 因此,虎翼三軍西入滄州,原本並不能形成對遼軍的絕對優勢,但卻會對深入的遼軍造成心理上的壓力。當宋朝水軍出現在滄州之後,孤軍深入的遼軍,就不能不害怕他們與北面主力之間的聯繫被全部切斷,不知道各處戰局的變化,完全喪失補給的可能,十兵們的心態發生微妙的變化,如此風險,是任何一位將領都不敢冒的。 東線遼軍的重點,轉而成為攻打清州乾寧鎮,奪下此鎮,方能確保遼軍在滄州與霸州之間的聯繫不被宋朝水軍切斷。如此一來,滄州的壓力驟然減輕,更南面的京東路,自然就更加安全了,至少是暫時如此。 而西線鎮、定的形勢也出人意料的好。如今段子介俘虜蕭繼忠之事,已經是確實無疑的事。他又在定州附近招兵買馬,僅僅一個多月,所募之兵,已經超過一萬,號稱「定州兵」。並和諸州忠義社合作,與蕭阿魯帶幾次交鋒,雖然互有勝敗,但他聲勢既盛,反而牽制了蕭阿魯帶不能輕易南下。 而除此之外,殿前司諸軍的驍勝軍、神射軍,西軍中的環州義勇,逐次抵達大名府,北京軍容漸盛,更讓石越感覺安心,進而對戰局變得樂觀。 原本,自到了大名府後,石越便發覺許多情況,並不如公文報告中說的那麼樂觀。尤其是難民的人數,僅僅在大名府,便聚集了不下十萬的難民。北京都總管府的解釋是,這是六月以來陸續增加的逃難百姓。這十萬難民並不如想像中的那麼聽指揮,儘管有官吏宣導,試圖讓他們離開大名府,但是他們卻並不願意輕易離開。大名府屯集的重兵,還有堅固的城牆,給了他們安全感:而在唐康與陳元鳳的主持下,賑濟之事也做得有條不紊,雖然仍有不少逃難百姓餓肚子,粥廠並不保證每個人都能喝上粥,甚至每天總有人餓死,但既便如此,這些逃難百姓也不相信還有更好的去處,在他們心裡,已經有一種根深蒂固的想法,「好官」並不是到處都有的,能夠碰上,便是運氣,就算是饑一頓飽一頓,他們也願意忍受,而不肯再冒險去一個未知的地方。 而事實上,他們所想的也未必沒有道理。 即使是在宋廷事先準備的安置難民的地方,也絕不可能保證沒有人餓死,不可能保證不受人欺侮,甚至不可能保證人人都有地方睡覺… … 石越不得不接受一個現實--如此大規模的賑濟行動,遠遠超出了宋朝的組織能力。 所以,盡善盡美之事,原是不可能發生的。 而唐康和陳元鳳,在宋朝的官吏中,已經是相當有「吏材」的了。宋廷不斷的調運各地的糧食至大名府,兩人便想方設法從中挪出糧食來,用來賑濟。又以大名府巡檢為基礎,募集了一支人數可觀的軍隊,將災民分開安置,日夜巡邏,防止犯罪與陰謀活動。在兩人的努力下,雖然他們原本希望的大名府附近不要有任何難民停留的預想早就不可能實現,但至少也勉強保證了大名府的治安沒有惡化。 只是,即便是唐康也不敢驅趕他們離開大名府繼續南下。 面對這樣的現實,儘管石越口裡絕不會承認他的南撤百姓之令,很可能會演變成一場大災難,但他的確已經開始暗自慶幸如刑州這樣的抗命不從之事了。 收回南撤軍民之詔是不可想像之事。而石越也不能指望諸州皆如刑州一般拒命。既然如此,既能保全臉面,又能保護百姓,還能避開難民問題的唯一辦法,便順理成章的只餘一途,便是堅守深州,拒遼軍於深州以北。 而自六月十日前後的戰報來看,這是一個可以很容易完成的目標。 可惜的是,天下之事,不如人意者十常八九。 僅僅過了五天,石越就變成了啞巴吃黃連。 韓寶在再次東撤武強之後,一面向遼主請援,一面再派他的遠探攔子馬前至深州試探,李渾主動請命率軍出戰,結果他領魔下三百精兵出戰,雖兵力三余倍於遼軍,卻被蕭吼打得大敗,六十餘人傷亡不提,還被蕭吼俘虜了十幾名活口,深州虛實,立時被韓寶知道得一清二楚。 六月十七日,宣撫使司便接到戰報,韓寶再次圍困深州。 而到這一天為止,在宣撫使司的命令下,由翼州提供給深州的援助,不過千餘斤火藥、幾萬枝箭矢,以及接回了一部分拱聖軍傷兵而已,石越沒來得及派出一兵一卒進入深州城,增援拱聖軍。 當遼軍再度圍城後,石越再想要發兵前去救援之時,卻被游師雄竭力勸阻了。游師雄預言遼軍在上次受挫之後,此番必然糾集大軍攻打深州。孫路當時還不以為然,石越與唐康也將信將疑,但一天之後,深州傳來的消息便證實了游師雄的判斷- 遼主對韓寶的失利勃然大怒,向深州增兵三四萬之眾,包括契丹、渤海、漢、諸部軍在內,將深州圍了個嚴嚴實實。 自此以後,宣撫使司再也沒接到深州的任何報告。所有與深州有關的消息,都來自於深州以南的冀州的報告。 石越既不知道拱聖軍的死活,也拿不準主意究竟是否要救援深州,亦不知道要如何救援深州… … 一直到六月十九、二十日,他的僚屬們,仁多保忠、李祥、折可適終於風塵僕僕的抵達人名府。每個人到了大名府後,前腳剛踏進驕館,立即便會接到一份詳盡的戰報抄本--石越早派了人守在釋館,告訴仁多保忠眾人,戰事緊急,若無要書,不必急著參見他,只管在驛館先看戰報,待眾人到齊,自會召見會議。 六月二十日的早晨。 折可適是在十九日的傍晚,便在大名府城門關上之前,抵達大名的。宣撫使司早已派了幾個羽林孤兒在城門候著,待他到達,便引至驛館。他更衣未畢,便有范翔帶著一人堆的戰報抄本,親自送至他的房間,他只是與先他而至的仁多保忠等人草草打過招呼,便燃燭閱讀戰報,直讀到二更時分,方才睡下。 二十日一早起來,隨他而來的親從服侍著他穿好衣服,洗漱完畢,折可適正準備到院子裡散散步--他獨佔著驛館的一座院子--便有驛館的小吏進來通報:和洗一大早便來拜會他了。 折可適與和洗原是故交。熙寧西討後期,折可適曾與章競往河套經營,直到吳安國前來河套,他便回了府州,朝廷正待大用,不料天不遂人意,他竟突然大病一場,幾乎要了性命。雖然最終勉強逃過此劫,然而曾經被視為「將種」的他,身體卻再也沒有恢復元氣,休說打仗,便是騎馬,也不能耐久。便連此番前來大名赴任,也只好乘馬車。後來他又在河東路做過一兩年地方官,直至幾年前,石越舉薦他出任講武學堂第五任大祭酒。原本心灰意冷,竟開始改學詩詞歌賦,與士大夫往來唱和,逃避命運的折可適,在到了朱仙鎮後,終於又漸漸恢復了往日的氣度。也是在朱仙鎮,他與和家有了許多的來往。和洗之父和斌,參預了仁宗時代的許多重大戰役,如定川之役、狄青南征等等,功勳卓著,為將清廉、勇武多智,即使在西軍中,也素有恩信,熙寧時和斌便為河朔名將,紹聖之時,和氏一門,已是河朔禁軍中數得著將門。熙寧、紹聖以來風氣,這等將門世家,無不是要將子侄送往朱仙鎮講武學堂,以謀取一個前程。和家亦不能免俗,他家子侄輩在朱仙鎮讀書者,多達二十餘人,對於大祭酒的折可適,自然不免要著意結交。 如今兩人同在宣司,和洗又是地主,前來拜會問候,本也是禮數之內的事。只是當時之人往來拜會,都要先遞名帖、札子,約定日期,折可適與和洗還未親好到熟不拘禮的地步,照平常禮節,和洗著人送份札子過來問候,便算是盡到禮數了,他本人如此突然而來,反倒不同尋常。但他既然來了,無論如何,折可適亦不能將之拒之門外,當下連忙讓人請了和洗進來,至接客廳相見。 折可適其時不過四十多歲,而和洗卻更加年輕,三十出頭,便已官至昭武副尉,雖說多半是由父蔭,但他本人,也是頗有令名於軍中的。折可適看見他,便好像看見十幾年前被人稱為「將種」的自己,一般的少年得志。只不過,和洗長得高大白胖,此時身著錦袍,更是頗顯富態,與半生戎馬的折可適大不相同。 二人簡短的寒暄了幾句,和洗官位雖已不低,又是世家子弟出身,但他畢竟年輕,又常在軍中,還不太會繞著彎子說話,便快人快語的把話題轉到他的來意:祭酒當已經知道下官的來意?" 折可適早知和洗的性子,倒也不以為怪,只是笑著抱了抱拳,道:「還要請教。」 「下官是為了這兩日間,子明丞相便要會議決定之事而來。」和洗說話直言無諱,不過卻很難說這種直爽有多少是出自真誠,又有多少是出自他世家子弟的那種肆無忌憚。 「如今宣台頭一樁大事,便是援不援深州,如何援深州… … 想來祭酒胸中已有成算?」 折可適一時愕然,「豈敢!在下初來乍到,此等人事,如何敢輕易妄議?」 和洗望著折可適,聲音忽然高了幾分,「祭酒又何必過謙?祭酒本是西軍名將,今日宣台幕僚,誰不知道丞相最倚重者,必是祭酒?!莫非祭酒是信我不過,不願多言?」 他這般倚熟賣熟,讓折可適一時感覺有些狼狽,忙道:「此話言重了。我與君同為參議,談得上倚重不倚重?不說子明丞相胸中自有廟漠,便論宣司漠臣,可適亦不過區區一病夫而已。」 「可不管怎麼說,丞相卻是等著祭酒來北京,方肯決策!」和洗嘿嘿笑了兒聲。 「宣台三參謀,唐康時雖親近精幹,卻畢竟不熟軍務,仁多乃降臣,李押班又是內侍,此事是明擺著的,若說丞相在等誰,自然便是祭酒了。這與契丹之戰,祭酒便是吾軍之軍師。」 他一面說著,眼見著折可適有些窘迫了,又哈哈一笑,把話題繞了回去,道:「祭酒雖然謙退,但如今是為國家朝廷謀劃,義之所在,不可後人。便不論這些虛名排位,這等大事,祭酒總不能全無想法吧?」 折可適本是豪俠爽直之人,他被石越薦為漠臣,心中自然有他的抱負自許,但他也畢竟不比當年,人生受過如此巨人的挫折,便不消沉,亦不免更加沉穩,不願如年青時那麼張揚,但他又確實不太知道如何應付這種局面,這時見和洗不再提這個話題,真是鬆了一口大氣,忙道:「看來昭武胸中已有成算?" 「下官確是有一點點愚見。」和洗倒是一點也不謙虛。 「拱聖軍在深州被契丹重兵圍困,其實如今援不援深州,是不須多議的。」和洗一面說,見折可適點了點頭,又繼續說道: 「不說別的,單單是手握重兵,卻坐視拱聖軍覆敗、深州淪陷,這罪責,便是子明叢相也擔當不起。縱是舌燦蓮花,亦無以向朝野解釋。更何況如今還有此物… … 」 說著,和洗從袖中取出一卷報紙,遞給折可適,笑道:「這份《汴京新聞》 ,昨晚剛剛寄到北京,但我想祭酒必是看過了的,便如此物所敘,深州之戰,慷慨壯烈,其間武臣如田宗愷赤膊對陣、劉延慶墜城殺敵,更是吾輩楷模。劉大人已經說了:深州之地,是大宋之土;深州之民,是大宋之臣。豈有拋棄不守之理?況且用兵打仗,仁者便能無敵,咱們若是讓深州丟了,讓這位劉將軍死在深州,我看用不了一個月,汴京的雜劇、鼓子詞,咱們便都可以當奸臣了。」 折可適接過報紙,稍稍翻了翻,其實這報紙他是早已經讀過的,自是早已知道所敘何事,一邊又聽和洗連譏帶諷的說著,亦不由莞爾,點頭笑道:「我來之前,便已經聽到傳聞,朝廷為表彰敢戰忠臣,這位劉延慶,要特授從七品下詡麾副尉,權拱聖軍第一營副都指揮使… … 」 「可不是,一戰之功,直晉三秩。」和洗譏諷的笑道:「這才是會做官的天才!祭酒有所不知,如今這已經不是傳聞了--樞府的救令,已經快馬送到宣台。恕我直言,姚武之這位前軍都總管,不僅是自己輕兵冒進,連帶著將吾等全都拖了進去。古語云,將在外,君令有所不授。可如今卻是世道不古,若只是皇上、朝廷,咱們或還可以詳加解釋,曉析利害,大不了拼著抗旨。但此物… … 」和洗指了指折可適手中的報紙,苦笑道:「你卻要如何解釋?" 「這些話白紙黑字寫在上面,天下便是翹首相盼,若然不諾,於軍心民心打擊之大,可想而知。況如今大名府屯兵近十萬,深州近在咫尺,若有萬一,吾輩必成過街之鼠。但如今宣司內的意見,游景叔力主持重,只知道勸丞相不可因一城一軍之得失,而亂大計,失分寸,只欲諸道大軍聚齊,再與契丹決戰。他倒是不怕深州丟,他恨不能契丹大勝拱聖軍之後,志得意滿,我們再示敵以弱,引著契丹前來大名府送死。唐康時與孫正甫原本主張禦敵於深州以北,此前雖然失策,致拱聖軍再度被圍,但現今卻愈加的堅執己見,唐康時已是幾度請戰,想要親領一兩萬人馬,北上增援……」 「明人面前不說假話,唐康時若是想帶驍勝軍、神射軍北上增援,下官雖不敢苟同,亦不至於如今著急。」和洗倒是十分坦白,「但他自知難以駕馭這些殿前司的驕兵悍將,反與孫正甫商議,要領著環州義勇與我的雄武一軍北上,便這點兵力,冒然北進,豈非以卵擊石?若平心而論,下官是贊同游景叔持重之法的,不過,我亦看得清楚,如今之情勢,必不可能容得下咱們在此持重不發。救是非救不可,但斷不能如唐康時、孫正甫的那般救法!" 「契丹明明是要引虎出山,咱們其勢不得不出,也就罷了。但若還分兵冒進,為其各個擊破,卻未免也太蠢了些。」和洗一而說著,一面留神折可適的反應,見他始終凝神傾聽,便又繼續說道:「若依下官愚見,要解深州之圍,亦不必輕易動搖大名府防線。只須驍勝軍北進冀州,再令真定之武騎軍東出擊遼軍之側翼,河間之雲翼軍牽制遼軍之東翼,遼人縱不能解圍而去,亦不能集中兵力攻城。我軍便可從容等至諸路之師大聚之日,再列陣北上,遼軍久困於堅城之下,若不遁去,必敗無疑。」 聽到這時,折可適算是聽明白了,和洗雖然振振有辭,所獻之策也不是全無道理,但是歸根結總,他無非是不願意他的雄武一軍離開大名府的堅固城寨,去與遼軍野戰而已。 他因笑著點點頭,敷衍道:「昭武所言,確有兒分道理。」 和洗卻以為折可適贊同他的意見,喜道:「既是如此,待丞相在宣司會議,還望祭酒能據理直言。下官人微言輕,但若是祭酒所言,叢相必然採納。」 折可適下意識的點點頭,方欲回答,卻見一個隨從急匆匆的進來通報:「宣台有官人求見。」 「快請。」折可適連忙吩咐隨從,須臾,便見一個節級快步進來,朝他行禮,道:「折將軍,緊急軍情,丞相有請!」他說完,才抬頭看了一眼和洗,又躬身道:「原來和將軍亦在此,那便省了小人奔波了。」 和洗瞅了來人一眼,卻是眼熟的,只是一時卻想不起名姓來,因問道:「可知是何事如此著急? 「這個小人實實不知。 和洗也知道宣撫使司雖然初立,但規矩甚嚴,兩天之前,便有一個小吏只因為嘴快洩露了宣司之內石越的兩句無關輕重的話語,便被斬首示眾,因此也不再多問,只轉頭望了折可適一眼,道:「祭酒的車馬只恐倉促未備,不如便乘下官之車同往?" 折可適亦不推辭,抱拳謝道:「如此便恭敬不如從命。」 【1】按:真實歷史上,南宋之宣撫判官有監軍之責,位高權重,常以節度使充,可與副使抗禮。但在北宋,宣撫判官位權尚未及此。故小說中,范純仁能薦陳元鳳任此職。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六章 真剛不作繞指柔(二之全) 二人不敢耽誤,同乘一車,很快便到了宣撫使司衙門。只見宣司內外,到處都是刀甲鮮明的羽林孤兒,馬車遠遠便被截停。和洗的親兵報了二人身份,便有兒個班直侍衛過來,引著二人下車步行,進了宣司。折可適留神觀察,卻見宣台之內的文吏與武官往來匆匆,臉色上卻都透著緊張。那兒個侍衛引著二人到了一間大廳,二人才發覺仁多保忠、李祥、陳元鳳、孫路、游師雄等人皆已在座,范翔正與眾人在說著什麼,見折可適與和洗到了,范翔連忙起身,引著二人至座位坐了,折可適方留神觀察,見宣台漠臣中,卻獨獨不見唐康,和洗卻早已出聲相問:「范機宜,到底出了何事?怎的不見唐康時?" 范翔未及回答,已聽門外高聲唱道:「右叢相駕到! 眾人連忙起身肅立相迎。便見著石越身著紫衫,由樓煩侯呼延忠、石鑒等人簇擁著,自門外而來。 折可適這幾年雖在汁京,官位亦不算低,但也不是時時能見著石越,便有朝會,二人不在一班,他多數也只能遠遠隔著百官,望見石越的背影而已。此時屈指一算,離上一次見著石越的面,竟已經有一年之久。 一年之前,他見著石越時,石越神采煥發,但時隔一年,再次相見,這位人宋朝的右叢相,卻顯得疲倦而少神,顯然已經有一段時間沒過過好日子了。 他目送著石越到帥位坐了,眾漠臣參拜已畢,便聽石越開口說道:「不到半個時辰前,宣台接到館陶的急報,幾天前進駐館陶縣的曉勝軍,突然撥營北上了!" 「啊?!」頓時,議事廳中,一片嘩然。 折可適亦是深感意外,不由抬頭望了和洗一眼,卻見和洗也是張大了嘴巴。 石越的臉色鐵青,「這是剛剛接到的駐勝軍都指揮使李浩李人人給我的書信。」他一面說,一面從袖子裡拿出一封書信來,「啪」地一聲,摔到桌子上,李人人道:翼州有警,倉促間不得請示,因此,他便先斬後奏了!" 「為防駐勝軍孤軍深入有失,我已急令唐康率環州義勇北上,一則策應萬一,一則瞭解冀州究竟發生何事!」石越說這段句時,語帶譏諷,辭含深意,但語氣畢竟又稍稍緩和了一點,「今召諸公至此,便是為此事…… 」 一時之間,議事廳內,一片死寂。 這廳中絕人部分人都知道,此事並不尋常。 駐勝軍都指揮使李浩,字直夫,也曾是熙寧朝有名的西軍老將。他不僅僅是將門之後,而且少年時代,就參加過破儂智高之役,立下過人的戰功,其資歷之深,如今禁軍活著的老將之中,無人能及。更麻煩的是,此君乃是一個新黨,熙寧初年曾以《安邊策》上王安石,在王安石執政期間,深受重視,轉戰南北,不僅在陝西與西夏作戰,而且還曾隨章,也在南方打過仗。直到王安石罷相,他以反對石越主導的兵制改革,先調到河北做過總管,後來又被遠遠打發到了廣西路任提督使,兼管廂軍屯田等等事務,竟無緣宋夏之戰,直到紹聖初年,才因為王馬和解而被調回。章悴為兵相,因他是陝西人,本欲讓他守蘭州,但由於李浩一直主張對西蕃持強硬政策,司馬光怕他生事,便折衷將他留在汁京,統領駐勝軍。而除此之外,只有諸如折可適、仁多保忠等少數人才知道的是,李浩是極受小皇帝信任的將領!當今的皇帝在學習熙寧年間的政事時,便已經讀過了李浩的《 安邊策》,並大加讚賞。而且,李浩一生自始至終,對一切的「蠻夷」,都力主持強硬態度,更得皇帝歡心。他又能征善戰,無論是對西夏,還是對國內的叛亂蠻夷作戰,一生未嘗敗績…… 折可適甚至還聽說過一些傳聞:駐勝軍離京前,皇帝曾經召見過李浩,加以勉勵- 汴京便有人風傳李浩受了皇帝的密旨! 即便這些傳聞只是無稽之談,李浩與石越之間的思怨,也是一樁令人頭疼的事。李浩雖然頗得章惇的賞識,但他一生戎馬,卻沒能立下大功,不僅官爵遲滯十餘年不遷,亦很難進國史館立傳,這種種際遇,不能說與石越無關。而他對石越的怨恨,在汁京已有數年的折可適亦早有所聞。 但另一方面,禁軍諸將之中,換任何一個人敢不聽調遣而擅自行動,石越都能毫不猶豫的斬了他。惟獨李浩,他不能不投鼠忌器。 李直夫的資歷、他的新黨背景、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甚至他與石越的思怨,都讓他能做出不服石越的舉動,而石越卻必須小心處理與他的關係。 故此,即便李直夫已經擅自率軍北上,石越遣唐康率環州義勇前去,明明是為了迫回駿勝軍,興師問罪,但話語之中,仍然要留下一些退步的餘地,而並沒有給李浩輕易就扣上一個罪名。 統率諸軍,有時候,不是僅僅靠著紀律嚴明,賞罰分明,嚴刑峻法便可以做好的。歷史上,同樣是申明紀律,有些人就成為名將,成就功勳:有些人卻背上暴虐少思之名,最後兵敗身死,成為天下的笑柄…… 因此,石越的話音一落,猜到石越心思的折可適便已經在思忖周全之法。但最先打破沉默的卻是游師雄。 「丞相恐怕失策了!」游師雄一開口便將眾人嚇了一跳,連折可適也不由得抬頭覷了石越一眼,見他並末動怒,方才放心,但游師雄卻只是自顧自的說下去:叢相令唐康時去迫李直夫,下官卻怕連唐康時也要一去不返。」 游師雄的話,便如同一聲驚雷,響在眾人的頭頂。 折可適本是慮不及此,被他一語道破,也不由得呆了一呆。 「只怕,只怕……」和洗一面說,一面遲疑地望了望石越,「只怕游大人所言,不無可能……」 折可適悄悄看了眾人一眼,眾人臉上的神色,顯然都覺得游師雄說的,的確是有可能發生之事。 唐康是力主增援深州的,他原本只不過擔憂難以駕馭駐勝軍而已,而如今,卻對唐康實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以他一貫的膽大妄為,他順水推舟,反與李直夫一道北上…… 石越顯然也是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了。他轉頭望向游師雄,「那景叔以為當要如何應對? 「依下官之策,不若將錯就錯!「將錯就錯?」 「正是。駐勝軍之事,深州之拱聖軍才是癥結所在。這數日間所議,拱聖軍也是一塊心病,如今正好一併去除。只須叢相給下官一紙之令,下官願單騎北上,解此連環。」 「如今拱聖軍困守深州,實是如同雞脅,下官以為本不當為一城一池之得失,而亂人計。然若叢相以為深州不得不救,那倒不如便趁勢而為。曉勝軍與環州義勇既然已經北上冀州,下官願至軍中,請二軍於葫盧河之陰盛陳疑兵,接應拱聖軍突圍。只要有宣台札子,下官親至深州,姚武之必不能再持堅守之議。」 「不可!」石越聽到游師雄願意親自入深州令姚咒突圍,不由得一猶豫,便聽到折可適與仁多保忠、李祥皆是齊聲反對。 「叢相。」折可適朝著石越欠欠身,溫聲道:「深州萬不可棄! 仁多保忠也道:「不錯,深州萬不可棄! 「為何?」石越見二人態度如此堅定,又看看李祥,雖不說話,顯然也是同一意見,因問道:「深州雖然重要,但我人軍尚未聚齊,只恐難以堅守。以人名府現有之兵,便傾巢北上,以己之短,攻敵所長,只怕難保萬全…… 」 「丞相說得極是。」大名府防線之堅城要寨,成之策,不可輕易更改。 和洗連忙表示贊同,一而吃驚的望了折可適一眼,「依托誘敵深入,消耗遼人,再聚集人軍,一鼓而殲之,乃是既成之策,不能輕易更改。」 「和人人所言差矣。」仁多保忠不屑的看都不看和洗一眼,「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豈得固守一法?耶律信也是北朝名將,他為何便要來大名? 「守義公所言雖然有理,但苦在我軍暫時難與契丹爭鋒。」游師雄委婉的反駁道。 「話雖如此,然遊人人徒知深州於我軍是一塊雞脅,卻不知深州於契丹,同樣也是一塊雞脅!」仁多保忠譏諷道,「契丹多是馬軍,要的便是寬廣空間,方能馳騁快意。深州一失,契丹往來南北,自界河至人名,全無限隔。耶律信若不來攻我人名府,我諸城之兵,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各路往來,除了束手興歎,又能有何辦法?如今難得契丹一心一意想要攻克深州,其數十萬大軍,侷促於真定、深州、河間之間,這深州與人名防線,又有何區別?」 「守義公說得極是。」折可適接過話來,笑道:「雖然深州不若人名府防線堅固,離我軍遠而離遼國更近,但若非如此,耶律信又如何肯輕易將他的兵力耗在某座城池之下?總得讓他看到這城池是不要付出過人代價便攻得下,又能有人挫我軍銳氣之類顯而易見的好處,他才肯下本。」 「環營車陣。」折可適也沒想到石越如此輕易便答應了他的建議,看了何去非一眼,二人都是喜出望外,忙又說道:「以和將軍與何先生之能,雄武一軍又本已熟悉火炮,操練一兩個月,必能成功。」 這的確是有些意想不到的,要知道,對於如何將火炮應用於野戰中,應對遼軍的火炮,樞密院最終支持的是另一種意見。與遼軍一樣,組建專門的火炮軍。樞密院因此增建了許多的神衛營,這些神衛營,擁有的火炮少則數門,多則也不過數十門。樞府看中的便是他們調動靈活,便於控制。而這種意見的代表將領張蘊,統領著最人的一支神衛營部隊,此人原是石越的部將! 因此,折可適雖然藉機提了一提,卻絕對想不到居然真的會有了這樣的一個機 * * * * * * * * * * * * * * * * 當天晚上,臨清縣。 一天走了八十里後,駐勝軍都指揮使李浩便下令他的部下在臨清縣城外一條小河邊紮營。他的部下正輪流牽著自己的戰馬到河邊飲水,突然便聽到從南邊傳來-陣馬蹄疾馳之聲。 這些剛剛鬆弛下來的駐勝軍,頓時一陣騷亂。 雖然馬蹄聲是從南邊而來,按理說臨清也不可能有遼軍,但是,南面的館陶方向,也就只有駐勝軍這一支馬軍。 這又是哪裡來的馬軍? 不過,很快,他們就再次放鬆下來,他們看見了這支馬軍的旗號,「環州義勇」。駐勝軍雖然與環州義勇駐紮之地相差數千里,但是駐勝軍是一隻教導軍,軍中有許多校尉、節級便來自陝西,有不少人是識得環州義勇的,他們興奮的喊了幾聲後,眾人便徹底放鬆了戒備。 甚至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的都指揮使正臉色鐵青著走出人帳,這只剛剛出現在他們視野中的環州義勇,便如一陣疾風般,衝進了他們的營地,然後氣勢洶洶的包圍了他們的中軍人帳。 驍勝軍的人部分將十,至此時才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 而中軍大帳附近,卻已經劍拔弩張。 李浩的親兵牙隊,全部拔出了他們的佩刀。 「李人人!」騎在馬上的唐康,居高臨下的望著站在人帳門口的李浩,嘴角露出一絲譏諷。 李浩抬了抬手,他的親兵牙隊遲疑了一小會,才不情不願的將刀插回鞘中。唐康這才躍身下了馬來,逕直走進中軍大帳中,兒十名環州義勇也跳下馬來,跟著唐康進了帳中,接管了中軍大帳的守衛。 李浩輕輕哼了一聲,也跟著入了人帳。進到帳中,一抬頭,便看見唐康那雙陰沉沉的眼睛,正從他的帥位上望著他。 「李人人,下官奉宣司之命前來公幹,失禮得罪之處,還望海涵。」唐康說著,漫不經心朝李浩的抬了抬手,「請問李人人,究竟為何事突然率軍離開館陶?!」 李浩板著臉,不軟不硬的頂了回去:「李某接到消息,有遼軍孤軍深入臨清至冀州一帶,故此前來剿賊。此事旱已關報宣台。唐大人問此事,又是何意?」 「好一個前來剿賊。」唐康冷笑道:「李人人要剿的賊,只怕在深州吧!「唐人人此話又是何意?! 」李浩作也反問道。 「下官何意?」唐康哈哈大笑起來,「下官奉宣台之令,來請李大人回北京,親自向右丞相解釋此事! 「唐大人興師動眾而來,便為此事?那只恐李某難以從命! 「李大人想抗命?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駐勝軍動止,早已關白宣台,右叢相不信,那多半是有奸小從旁進讒。便要回去,也要等李某擊潰這些契丹人再說,否則,豈不是有口難辯,只能任奸人污陷?" 「李人人過慮了,大人乃是大子近臣,區區宣台官吏,又有何本領能污陷你李大人?」唐康諷道,「或者冀州、臨清這一州一縣的人小官吏,個個庸碌奸滑也是有的,故此契丹犯境,遠在館陶的李大人能知道,這些地方守吏卻全不知情,不過,依下官看,朝廷是真該收拾下這些庸碌之臣了- 只是此事也算因大人而起,只恐人人亦不能置身事外,說不得,還得勞煩大人一趟。況且這區區小股遼賊,殺雞又何必用牛刀?明日下官遣一介之使,令冀州巡檢剋期前滅此賊便可。」 李浩被唐康譏諷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心知口舌上難以勝過唐康,但卻終不肯乖乖隨他回大名,只是強梁道:「這些個刀筆是非,李某如何辯得過那些文官?況且兩軍對陣,瞬息萬變,宣台不謀卻敵之策,卻來管這些個不急之務,此乃是亂命,李某絕難遵從。」 唐康盯著李浩,嘿嘿笑道:「李大人若是不肯說實話,只怕遵不遵從,也由不得李大人。 「你敢…… 」 「李大人以為下官有什麼事不敢做的麼?」唐康微笑著望著李浩。 李浩抿著嘴,一時說不出話來。中軍人帳已被環州義勇包圍控制,他其實也不敢真的與唐康兵戈相向,致族滅之禍,而這個唐康時的事跡,他也是有所耳聞的。幾真的被他五花人綁押回北京,他雖未必有事,但事情鬧大,對他亦沒甚好處。 他也聽出了唐康話中有話,但是他卻也不敢輕易接話,誰知道唐康是不是設計誆他? 「其實李大人立功心切,亦是人之常情。」唐康笑道:「明人而前不說暗話,駐勝軍欲北援深州,與契丹一較高下,亦未可深責。 「只不過對李大人,這不遵號令、擅發興之罪,輕也夠個編管某州了。李大人雖或不驚寵辱,但是這建功立業的大好機會,卻只能再次失之交臂。下官亦為大人感到可惜!」唐康歎惜著搖搖頭,「可惜!可惜!" 唐康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便是呆子也能聽得出他話中留下的餘地,只是李浩仍不敢深信唐康,只含糊接道:「唐大人若果能體諒,還請高抬貴手,放某前行。待某破賊後,甘願負荊請罪。唐大人此恩,某絕不敢忘。」 「下官雖然有心,惜上命難為。」唐康卻是而露難色,「下官率這一千環州義勇而來,空手而歸,李大人卻叫我如何向右叢相覆命?" 此時,李浩已有三分相信唐康有意放他一馬,但他與唐康素無交情,唐康又是石越親信,這等天下掉下來的好事,李浩如何肯輕信,他心中揣測,這若非是針對他的陰謀圈套,便是唐康另有所求。低頭思忖了一會,方試探著問道:「唐人人素稱機智,想來必有周全之策教我?" 唐康卻一口回絕,「宣台軍法甚嚴,下官又焉能有什麼周全之策…… 」 李浩不料他突然又回絕得如此乾脆,不由一愣,抬眼卻見唐康口裡說著話,目光卻一直望著他的置於帥案上的將印虎符,李浩並非魯直武夫,心中頓時恍然人悟。原來唐康想要的,竟是他的兵權!他亦曾聽說過唐康曾經想要親自率軍前往救援深州之事,看起來,他此心未死。 事情已然明瞭,只要他李浩願意屈居唐康之下,那二人便可以隨便編造一個敵情- 唐康乃宣司參謀官,本就有權節制諸軍。臨敵從權,若遇到什麼突發之事,他權統駐勝、環州義勇兩軍,與遼軍作戰,那亦是順理成章之事。 只是唐康年紀雖輕,卻是老奸巨滑,他是絕不肯自己開口,免得落人口實,而是要李浩自己提出,他才順水推舟…… 李浩並非不能居人之下的人,事實上,大宋朝的武臣,自開國以來,皆以順從聽命者居多,真正架鶩不馴之人,寥寥無兒。這既是宋廷重文官政府之權之國策使然,亦是由於中唐以來,武將莫不受制於監軍,數百年間的銳氣消磨,養成的一種慣性。中唐以後的武將,絕大多數便如同被圈養的老虎,雖然還是百獸之王,但只要被馴獸師用鞭子敲一下,便老老實實俯首聽命,早已經沒有了山林之主的野性。如李浩,他雖敢違宣撫使司節度北上,可其中原因,實是十分複雜。 況且,唐康品秩雖稍低,但卻是御前會議成員、樞密院副都承污、宣司參謀官,人宋朝一百餘年來,官場習慣,都是重差遣輕品秩的,唐康雖然口口聲聲「下官」,實際卻是他的上司無疑。 但是,要屈居一個毫無領兵經驗,以衙內出身的唐康之,而且還是他所怨恨的右叢相石越的義弟,對李浩來說,仍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只是,形勢比人強。李浩此時腸子都悔青了,他若不是以為臨清境內沒有遼軍,又沒料到人名追兵會來得如此之快,放鬆了營地的警戒,被唐康輕騎直入,佔了先機,唐康亦未必能有甚麼辦法。真的要讓環州義勇與駐勝軍兵戈相見,李浩固然沒有這個本事,唐康再膽大妄為,也不可能有這個膽子。然而世上並無後悔藥,如今主客易勢,他自己落入了唐康掌中,想不就範,亦是千難萬難。 他心裡也不是不明白,唐康肯與他一道北上,便已經是他祖上積德,撞了大運.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六章 真剛不作繞指柔(三之全) 六月二十五日。 冀州,衡水縣。 唐康與駐勝軍都指揮使李浩、環州義勇都指揮使何灌率軍至此,已有整整兩日之久。所謂「衡水」,其實不過是葫盧河流經此縣一段水路之別名,又叫「衡漳水」,或「橫漳水」,當地人也稱之為「長盧河」,或者「九曲水」、「苦河」, 因為葫盧河是自西南入境,自東北出境,在衡水縣境內逸通百轉,而河水又鹹又苦,故有此別名。這衡水城便位於葫盧河以南一二十里,北距深州城,不過區區五十里。站在衡水的城牆上,甚至可以清晰的望見深州城中燃起的烽火。 但更加族天蔽日的,卻是遍目可見的契丹騎兵! 唐康、李浩、何灌都判斷不出,對岸到底有多少的遼軍。遼軍甚至已經佔據了葫盧河下游的下博占城與下博橋,輕騎隨時可以深入冀州境內。唐康與李浩選擇屯兵的原因,也是因為衡水縣境內的袁譚渡還在宋軍的控制之中。衡水知縣是個精幹之人,在遼軍進犯深州之後,便將縣盯從有的船隻徵集起來,藏於縣城西南二十里的北沼之中,此時宋軍若要北渡,只需將船隻相連,搭上木板,便可以迅速地造出一座座浮橋。 然而,當他們真的到了衡水之後,無論是唐康,還是李浩,卻都膽怯了。他們只敢用三五艘渡船,載著一些哨探渡河,探聽虛實。 唐康、李浩每日與靡下諸將會議,眾將皆是懦懦不敢言。 何灌倒是力主渡河,但他雖為環州義勇都指揮使,實則論階級不過一區區宣節校尉,驍勝軍乃是教導騎軍,階級較尋常禁軍要高,軍中一個小小的指揮使也多半可能便是宣節校尉:論出身則他雖是武選出身,然卻不過在河東做巡檢,雖曾得韓繽賞識,然而卻是由判太原府呂惠卿所薦,打發到環州義勇,雖然也是一隻西軍勁旅,卻終究有點兒不入流,更加無法與身為人宋騎軍教導軍的駐勝軍相提並論。他人微言輕,甚至連唐康真正的使命是什麼都無資格知道,只能奉行命令,他的意見,實很難影響到唐康與李浩的決策。 這一日清晨,何灌照舊率領著三十來騎親兵,沿著苦河巡察敵情,他們一路緩緩而行,到袁譚渡時,已是快近中午。唐康與李浩早派了一個指揮的駐勝軍在渡口把守,何灌到時,這些駐勝軍正架起了鍋子,在那裡燒火做飯,隔了老遠,他便聞到一陣陣誘人的酒香、肉香隨風飄來,何灌頓時人喜,對親兵笑罵道:「這些個驍勝,怪會過日子。咱們也分一盅去。」 眾親兵都是高聲歡呼,驅使著坐騎,朝著渡口緊奔去。眾人在袁潭渡下了馬,將戰馬拴在河邊的柳樹上,把守渡口的一個副指揮使迎了出來,將河灌等人請進去。原來這些駿勝軍不知道從哪裡搞到一頭整豬,還有十幾罈好酒,正在此打著牙祭- 何灌心裡頭其實明白,殿前司諸軍的軍紀,遠不如西軍。在西軍,戰前喝酒,那是難以想像的事情,但在驍勝軍,卻是司空見慣。至於這頭豬,或許是偷,或許是搶,或許是買,都有可能。熙寧以前,宋軍雖然一直嚴申軍法,但真的人軍出動,別說偷搶百姓財物,便是姦淫殺傷,也終是難免。當年石越治陝之時,對西軍嚴申紀律,曾經一日之內,殺了一百名犯事兵將,因此至今西軍紀律依然嚴明。但殿前司諸軍卻沒受過這種整肅,軍紀雖不算太壞,卻也只是相對而言。雖然一天前唐康才處死了一名強姦民女的陪戎校尉,但卻已經招致李浩的極大不滿,因此對於順手牽羊、強買強賣之類的事情,便連唐康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故此,何灌更加不會去多管閒事。何況他與麾下的環州義勇,大抵都是好酒之人,此時不受軍法約束,更是樂得自在。那邊的指揮使請了何灌過去,同坐一桌,又送了一鍋肉兒罈酒過來,他的親兵們便找了棵大樹,圍成一圈,席地而坐,自開一桌。 「仲源兄!」那個駐勝軍指揮使是豪俠爽快之人,酒過三巡,便已和何灌稱兄道弟,直呼起他的表字來,「俺聽說你也是個英雄豪傑……」何灌一時愕然,便聽他又說道:「這可是咱們劉振威親口所說,說仲源兄的神射,是大宋六十萬禁軍第一人!, , 何灌知道他口中的「劉振威」,說是乃是駐勝軍第二營都指揮使、振威校尉劉仲武,也是西軍出身,參預過伐夏之役- 不過那時他還只是一個小小的副指揮使,直到戰後才積功升至致果副尉,紹聖初年時他因率所部平定靈、夏境內的小股叛亂,從此官運亨通,調任曉勝軍,做到從六品上的振威校尉,成為西軍出身的年輕將領中,又一個前途無量的人物。 劉仲武是西軍出身,又曾經在徑原領兵,對身處環慶的何灌有所瞭解,自是不足為奇,但何灌聽這指揮使說劉仲武誇他箭法第一,饒是他素來自矜神射無敵,也不由得人吃一驚,忙道:「這是子文將軍過譽了。」 「哎- 」那指揮使一面喝酒,一而拍了拍何灌的肩膀,笑道:「仲源兄又何必過謙?子文將軍是隨便說人六十萬禁軍神射第一的麼?」他說著,生怕在座幾個校尉不信,又口沫橫飛的問道:「你們是不是也不信?是不是不信?" 他見那幾個校尉口中諾諾,臉上神色,自是不免不人以為然,一把拉著何灌手臂,道:「仲源兄,你將那一箭射入堅石的神射,給這些個村夫露兩手! 「什麼?」那幾個校尉這時不免也吃了一驚,有人便將信將疑的問道:「俺只聽說過漢朝飛將軍李廣、唐朝的薛仁貴有這本事?果真有人能箭入堅石?" 「你們這些個村夫!」那指揮使噴著口水,彷彿在說自己的事跡一般,「這可是子文將軍親口說的,那是仲源兄在火山軍還是苛嵐軍做巡檢時的事。爾等可知道,那些個契丹人,老是越界來打水,仲源兄便親自與他們劃了界,不許他們過來,結果那些遼狗不自量力,興兵來犯,仲源兄單槍匹馬應戰,遼狗在高處,仲源兄便在低處,張弓連射,箭箭中敵,有兒枝沒中的,全部射進崖石,嚇得那些遼狗屁滾尿流的跑一了……」 他說得手舞足蹈,彷彿是自己親眼所見,雖多半是事實,何灌亦不免略覺尷尬,他幾度想要打斷他,但他根本不容何灌插嘴,說完見那幾個校尉張人了嘴,仍是不敢相信的樣子,他竟是比何灌還生氣,轉頭又一個問著何灌:「仲源兄,你的弓箭呢?可帶來了?給這幾個村夫見識見識,叫他們拉拉,這兒個村夫每日都自吹能拉三石弓的……」 何灌越發為難,他見著這個指揮使盛意拳拳,那幾個校尉也是一臉的期盼,但他卻是有規矩的——但凡神射手的弓箭,輕易都是不肯給別人碰的。連唐康想見識下他的弓,亦被他婉言拒絕了。可是他也是深知這些武人,他們可不如唐康那樣的十人夫善解人意,他們好意請他喝酒吃肉,又是好意想看看他的弓箭,若連這他都要拒絕,勢必引致誤會。 他正尋思著設法找個兩全其美的法子,一件突發的事情卻替他解了圍- 苦河對岸,突然傳來一種種急促的角聲、馬蹄聲、弓弦拉動聲、箭矢破空聲,還有此起彼伏的契丹人的大喊聲。 眾人連忙丟了筷子、酒杯,各去取自己的弓箭、兵器。何灌曾在火山、苛嵐任巡檢,聽得篩契丹話,他聽力又極佳,須臾,便已聽清對岸的契丹人喊的都是:攔住他!" 「抓住他!" 「休叫他跑了!" 他雖被河對岸的草木遮擋了視線,心下卻已知必是契丹要拉截什麼人,當下高聲喊道:「快,準備渡船,搖我去對岸! 幾個駐勝軍猶疑的望了他一眼,那指揮使已是人聲催道:「快點!聽何大人的!」 他的命令一下,馬上便有一艘渡船搖到渡口邊,兩個駐勝軍節級舉著長盾蹲在船頭,船尾卻是一個本地的船夫在搖槽,還有個百姓裝束的人,舉了扇門板,權當盾牌,遮護船夫。何灌也不多說,取了弓箭,躍身上船,那船夫便搖著船,向河對岸緩緩駛去。 渡船行至河中之時,北岸的情況漸漸看得分明。果如何灌所料,乃是數十騎契丹騎兵,正在迫捕兩個宋軍校尉裝束的人。那兩個宋軍校尉一個騎棗紅馬、一個騎白馬,邊往南面疾馳,邊引弓還擊,跑得較南的那個校尉顯是已經看見了何灌的渡船,高興得在馬上揮手高呼,不料一個分神,被遼軍射中坐騎,便聽得那些契丹人發扔一陣刺耳的歡呼,那個校尉摔下馬來,不知死活。 「船家,劃快點!劃快點!」何灌急得不停地大聲催促著船夫,但那船夫早已傾盡全力,渡船速度有限,卻是快不得半分。 而北岸的追逐仍在繼續,餘下的那個騎棗紅馬的校尉經過同伴墜馬的地方,稍稍放慢了一下,何灌聽到他發出一聲悲吼,便催馬疾馳,心中一沉,已知那個宋軍已是不活了。他目算著距離,眼見著那個倖存的宋軍馳至河邊時,他的船也很難趕到對岸,心中更是焦急。 但那個校尉卻是出乎意料的機智。他快至河邊時,便不再引弓還擊,而是將弓箭全部拋棄,然後一面急馳,一面便在馬上卸甲。 「聰明!」何灌在心中大讚,果然,那校尉到了河邊,已只有胸甲一時難以卸去,他飛速的躍身下馬,將身子藏在馬後,飛快的卸去最後的胸甲,縱身一躍,便跳進水中。 頓時,何灌身後傳來一陣歡呼之聲。他也是長吁了一口氣,緩緩張弓搭箭,對準了北岸,一面心裡默算著,八十步、七十步、六十步… … 右手手指一鬆,一支羽箭從他手中疾飛而出,然後穿過了馳在最前而的那個契丹的胸口。 身後的歡呼聲更大了。 但此時何灌已經完全聽不見身後袍澤的聲音,當他的箭搭上弓弦之後,他整個人便與手中的弓箭溶為一體,他只是從容而優雅的張弓、搭箭,然後發射,看見對岸的契丹人,隨著他的弓弦響動,而一個接一個的應聲落馬。 他並不是那種百發百種的神射手,而是另一種讓人恐懼的神射手。他的箭,有時竟會貫穿一個穿著重甲的契丹騎兵,然後再奪去他身後另一個契丹人的生命! 何灌並沒有感覺到,很快,苦河的兩岸,不再有呼喊,不再有歡呼,而是變得鴉雀無聲。 他只是看到北岸的契丹臉上的驚訝、恐俱,然後看見他們帶著不甘,但卻畏俱的緩緩後退,直至從他的視野中消失。 這時候,何灌才小心翼翼的,將他的弓箭重新掛好。 他轉過身來,船篷裡一個濕溉溉的年青男子正在朝他微笑,眼睛裡有無法掩飾的欽佩。他看見他朝自己抱了抱拳,「在下開封田宗愷,敢問將軍尊姓大名? 「田宗愷?」何灌感覺自己似乎聽說過這個名字,他低頭思索了一會,才抬起頭來,驚道:「田宗愷!原來足下便是陽信侯的長子! 唐康直到當天的傍晚矛知道田宗愷突圍渡河請援,也因此一併知道了何灌單舟卻敵的神勇。這日白天,他與李浩去了北沼的一個村莊拜訪一位隱士,據說這個隱士不僅是冀州第一名醫,能妙手回春,而且還精通六壬之術,是個占卜神算。雖然孺家講「敬鬼神而遠之」,不肯將自己的命運與人世之間交付鬼神之手,但一般的人,對占卜卦相,卻仍然是抱著一定的信仰的。而領兵的將領,則更加如此- 其時遼軍與西夏固然每戰必卜,人宋朱仙鎮講武學堂,也有專門的先生教援奇門遁甲、六壬太乙之術,樞密院編修的《武經總要》,也有相當的篇幅,是專講此類奇術的。不論如何,此類學問當中,至少也的確包括了相當的天文知識與心理暗示,尤其是世間終究是有一些此道高人,不管他們是真的擁有神秘的力最,還是只是操縱心理、觀察入微的高手,但這些人的存在,已經足以讓一些將領對此深信不疑。 因此,唐康雖然將信將疑,但李浩對此卻深信不疑。此時二人徘徊於苦河之南,猶疑難決之時,找個世外高人來占卜決疑,便理所當然的成為一種選擇。 但不幸的是,唐康與李浩到那個隱士隱居的村莊之時,才知道原來那位隱士已經去逝半年了。只不過因為他所居的村莊是在北沼偏僻之所,消息流通不暢,因此連衡水縣也沒有幾個人知道。 其實當時的士大夫大抵都會一些占卜之術,《六壬神定經》之類的書籍,唐康自己也讀過,只不過他曾經悄悄應用過幾次,卻是從未准過,因此他也頗有自知之明,從此便絕口不提此事。他平生無論遇到多艱難的事,也極少求神拜佛,此番白跑一趟,更覺自己無緣,沮喪之餘,倒也徹底絕了這種念想。 回到衡水後,李浩決定自己去沐浴更衣,親自占卜。唐康卻連茶都沒顧得喝上一口,並趕忙請田宗愷來見他。 二人本是素識,唐康尊田烈武以師禮,與田宗愷便是平輩論交,兩家往來密切,這時候談起事情來,倒也方便,既不必拘禮,又無所忌諱。田宗愷便一五一十的向唐康介紹著深州的局勢。 自深州再度被圍至六月二十五日,已近十日。在這段時間裡,深州與拱聖軍經歷了最嚴峻的考驗。遼軍知道深州糧多而城小,利於急攻而不利於久困,因此自再度圍城的那日起,對深州採取的,便是持續不間斷的猛攻之策。 遼軍抓來大量的百姓,在城的東、西、北三面都壘起了土山,製造了大量的雲梯,還有幾架撞車、拋石機,並且還調來了火炮,所幸的是,不是專門攻城的神威炮,而是普通的仿製克虜炮。在這些攻城器械的幫助下,晝夜不停的攻打著深州。而深州能用來反擊的,不過是兩架趕造好的拋石機與兩架床子弩。幸好再次被圍前補充的火藥發揮了作用,深州的下匠們,造出了各種各樣的簡易爆炸火器,川來協助守城。除了霹靂投彈、火藥捅外,他們還造了一些的簡易炸炮,對於守城十分有用,趁著半夜悄悄出城埋於城外,特別是城門以外的區域,白天當遼軍開始攻城之時,便往往會遭受意想不到的打擊。但遼軍將領也是極厲害的人物,他們很快就想到了應對的方法,殘酷而簡單,他們在攻城之前開始人量驅使俘虜的百姓走前面,結果反而給守城的宋軍造成了極人的困難。幸好在宋軍停止製造使用炸炮,並且用行動證明他們不會瞇1 為遼軍的殘暴而屈服之後,遼軍也並沒有堅持這種殘酷的戰法- 不管怎麼樣,契丹人本身仍是一個相對較文明的種族,這一點毋庸置疑。而深州的宋軍則又發明了一種可以噴火的火器,這對抵禦雲梯攻城,極為有效,甚至遠比爆炸性的火器有用… … 遼軍變著法子的攻城,姚兕則隨機應變。在守城方而經驗豐富的宋軍雖然不會輸給契丹人,但是雙方實力的巨人差距卻是無法彌補的。連續的強攻讓遼軍傷亡慘重,而拱聖軍也接近崩潰。如今拱聖軍已經傷亡過半,能夠勉強作戰的十兵不超過四千人,甚至連姚兕也差點動搖- 若非兩天前發現援軍到了衡水縣,姚兕幾乎就要下令棄城突圍。 但他們等了兩日,卻發覺援軍並沒有渡河! 因此,姚兌才令田宗愷率十名死士半夜出城,突圍請援。 結果,只有他一人活著過了苦河。 田宗愷的介紹,讓唐康面紅耳赤,既羞且愧。在說到他們等了兩日而援軍卻按兵不動之時,田宗愷的眼睛中,並沒有半點責怪埋怨之意,相反,唐康甚至能感覺到他的理解。在這點上,田宗愷繼承了他父親的胸懷與氣度,而這卻讓唐康尤其的無地自容。 他欲待解釋兩句,但一向能言苦辯的他,望著田宗愷的眼睛,竟不知如何措辭。 「唐大哥,方才聽何將軍說是你親自領兵前來,實是讓我喜出望外。」田宗愷歡快的說道,他是完全的信任唐康,相信他絕對不可能見死不救。 「哦,我還帶了一封姚太尉的書信,是給援軍的主將的,見到唐大哥,我差點忘記了… … 」田宗愷不好意思的撓撓頭,從懷裡掏出一封書信來,雙手遞給唐康。 唐康接過書信,小心的打開火漆,取出信來,躍入眼簾的,是姚兕那剛勁的大字。他低聲念著:「…… 吾之必守深州者,非有奇謀也。吾以為二十年來,兩國交通,前占未有,遼之知宋,猶宋之知遼,兩強爭勝,實無奇謀可用,惟勇者可勝!深州者,河北之中,其勢不可讓也。北朝謂己強,人宋又豈得甘為弱…… 」 「兩強爭勝,惟勇者可勝!北朝謂己強,人宋又豈得甘為弱?」唐康喃喃重複著姚兌信中的話語,心中人受觸動,「我率軍萬虎賁而來,豈能臨戰而懼,坐壁上觀?! " 正想著,卻見李浩興沖沖的闖進帳中,高聲笑道:「康時,好卦,好卦! 「晤?是何卦象? 「是第十八卦,蠱卦!元亨,利涉大川!先甲三日,後甲三日。」李浩高興的說道:「我查過歷書,七月三日是甲申日,先甲三日。六月月小,咱們二十九日渡河!」 「不必!」唐康望著李浩,「咱們今晚便渡河! 「什麼?! 「後甲三日,二十二日是甲戌日,今日正是良辰!」「這……來得及麼?」 「萬事俱備,來得及!」唐康望望李浩,又望望田宗愷,「咱們連夜渡河,正是出奇不意,打遼人一個措手不及!" 【 1 〕按:此處是李浩機械的解釋卦辭,實則「甲」不必理解為「甲日」, 亦有數之首,事之始之意:大川亦不必理解成河流。後文唐康不過順水推舟,讀者不必以為唐康時連孔穎達的註疏亦未讀過。便是李浩,亦非讀書不至,不過專事附會而已。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六章 真剛不作繞指柔(四之全) 由袁譚渡至深州城南門這四五十里的地區內,主要是以河流稻田為主,尤其是靠近深州南門的一二十里內,地形極不利於騎兵展開,但是在袁譚渡苦河的北岸,卻有南北約三十里,東西約四五十里的地區,是一片較為平坦的碩地。苦河之水不能飲用,亦不能用於耕地灌溉,因此沿河的許多地區,要麼是寸草不生的沙磧地,要麼是雜草叢生中點綴著稀疏幾棵樹木。 這樣的地形,對於唐康來說,既可以說有利,也可以說不利。這是一片天然的戰場,他的驍勝軍與環州義勇全是騎兵,渡河之後,這樣的地形便於他們佈陣展開,但同樣的,這樣的地形,也便於契丹騎兵活動。 因此,唐康與李浩一早就預料到,渡河之後,必然將有一場惡戰。 不過至少最壞的情況並沒有發生,遼軍並沒能阻止他們渡河,或者趁他們立足未穩發動猛攻,甚至半渡而擊之。 宋軍早已做好了渡河作戰的各種準備,在下定決心之後,雖然有些突然,但是在衡水的巡檢與百姓幫助下,宋軍利用早已準備好的渡船、鐵鏈、木板,不過一個時辰的工夫,就迅速地在並不算太寬闊的苦河上,搭起了十來座浮橋。 從亥時開始,宋軍點燃火炬,開始有條不紊的渡河。除了輜重部隊繼續留在衡水外,所有的作戰部隊,在子時之前,全部渡過了苦河。唐康和李浩並沒有刻意掩飾他們的行動,事實上這也不可能做到,既然契丹人反正會察覺,那麼盡快的渡河佈陣,便成為比掩藏行蹤更重要的事。 渡河之後,除了何灌率領環州義勇負責警戒以外,驍勝軍開始迅速的背水列陣。這自然是些冒險,對於騎兵來說尤其如此,在使用騎兵上,宋軍與遼軍的理念幾乎是完全相同- 他們永遠都需要足夠的迴旋空間。堅若磐石一樣的陣形,是步軍的任務。但是此時受限地形,他們不得不犯一點兵家忌諱。 因為驍勝軍是宋朝的教導軍,這帶來的問題是,他們實際上是由各種各樣的騎兵兵種構成。這包括人約有兩個指揮約六百六十騎的重騎兵,八個指揮約二千八百騎的輕騎兵,同時也是槍騎兵,還有十個指揮約三千四百騎的弓騎兵,以及五個指揮約一千七百騎的突騎兵——這是一個特別的兵種,它早已有之,但仍屬於樞密院的一個嘗試,他們希望在每支禁軍中,都有這樣一隻部隊:他們全部騎著最快的戰馬,裝備最輕的鎧甲,由最優秀的士兵組成,根據戰場的需要,精於突襲、作敗、偵察、誘敵、包抄… … 然而不幸的是,這種騎兵,也就是劉仲武的第二營,目前還從未被應用於實戰,而也許他們第一次上戰場,就將而臨一個極不利於他們的環境- 預定的戰場上可能沒有空間可供他們施展。 唐康很明智的暫時將驍勝軍的指揮權交給了李浩。 而對自己的軍隊十分瞭解的李浩並沒有選擇傳統的陣形。 他將重騎兵以什為單位,列成五排,布成六十個錐尖向外的錐形小陣——另有六十騎是這兩個指揮的軍官與軍法官,他們也一起佈陣,但分散在各自的位置上一一然後,所有的這些重騎兵稀疏的分佈在前陣的最前列。 在這些重騎兵的後面,緊跟著隊形較為密集的輕騎兵,他們全部以二十五列四排為一小陣——實際人數是則一百零五人,包括各都的五名武官與軍法官- 這樣的小陣一共是二十四個,每十個錐形重騎兵陣後而,跟著四個輕騎兵陣。 這構成了他的前陣。 然後,他以弓騎兵分居兩翼,以突騎兵為中軍,而環州義勇在陣中實際擔當「無地分馬」【1】之任。 這是一個明顯的攻擊陣形。這樣的陣形,讓所有的宋軍將領都有些興奮與緊張:在步軍陣法與馬步陣法上,宋軍都有豐富的經驗,但在騎兵陣法上,宋軍的經驗其實並不多。如李浩所列的這種陣法,便從未經實戰檢驗是否可行。 萬餘人馬喧鬧了小半個時辰,在各軍終於找到自己的位置之後,李浩並沒有下令連夜朝深州前進。保持戰鬥陣形前進是非常緩慢的,連夜行軍也會讓一卡兵與戰馬易於疲倦,與其累得筋疲力盡再被遼軍邀擊,倒不如便在河岸從容體息到天明。 於是,在衡水徵募的一千多民夫又忙碌了小半夜,在人陣的外面佈滿了粗陋趕製的拒馬,才撤回衡水。宋軍燃了一夜的火炬,將苦河北岸照得恍若白晝,除了哨探外,絕人部分的宋軍便隨地打個木樁,拴好戰馬,然後依偎著自己的坐騎,囫圇著睡了小半夜。 直到夜空終於開始發亮。 二十六日的清晨,苦河北岸,寂靜得讓人不敢相信。遼軍不僅晚上沒有來騷擾,即便天已大亮,唐康也仍然看不到一個遼人。 但這並不能讓人輕鬆。 果然,唐康還沒來得及啃完自己的乾糧,哨探便很快傳來消息,在十一里以外,出現了人股的遼軍。 顯然,遼人並非沒有做出反應,而只是因為不知虛實,不願意冒險半夜奔襲數十里。 「韓寶果然不愧是北朝名將。」李浩就著水送下一口乾餅,一面斜眼望了一眼唐康,唐康知道他是想看到自己吃乾糧難以下嚥的情形,雖然這干餅實在是唐康有生以來吃過的最難吃的東西,但他仍然讓自己微笑著,慢裡斯條的啃著,他並不故意大口地吃給李浩看——那樣就會露出破綻,而是細嚼慢咽,彷彿這就是他平常吃的食物一般——儘管平常唐康一頓飯花的緡錢,可能足夠買幾百萬個這樣的大餅。李浩看了一會唐康,略感失望,然後才繼續說道:「此人真是沉得住氣。」 「他知道咱們必要往深州,於是等在路上,以逸待勞,卻並不急於來攻打咱們。」唐康接著他的話說道,「咱們列陣行軍,人馬疲乏不說,陣形也易出現破綻。」 被唐康說出心中的想法,李浩更覺不快,他重重地哼了一聲,道:「那便看看他這算子打不打得響。 他說完,一口吞下最後一口乾餅,隨手在袍子上擦了下手,高聲命令道:「傳令!準備列陣北行!" 隨著李浩的一聲令下,宋軍的臨時營地再次喧鬧起來,士兵們狼吞虎嚥的趕緊吃完手中的乾糧,抓緊時間再給戰馬喂最後一口水,梳最後一下毛,然後騎上馬力較劣的那匹坐騎,在令旗的指揮下,一隊接一隊的向北而幸孰, 這是一支東西連綿數里之長的部隊,隊伍行進的速度十分的緩慢,每走一段距離,李浩便下令停下來休息,重新整頓陣形,不過七八里的路程,竟然走了一個多時辰。 在距離遼軍人約兩里的地方,這片平坦磧地上的一個坡度很小的坡地上,李浩下令大軍停了下來。此時他們已經可以很清楚地看見兩里以外的遼軍,遼軍同樣也佔據著一塊小坡地——雖然在這塊平坦的碩地上,這些所謂的「坡地」,對於騎兵來說,完全可以忽略,但是兩軍交戰之時,任何一點點的有利因素,雙方將領都不願意放棄。 遼軍的陣形寬度同樣的綿延數里,黑壓壓的,如一條長蛇一般,盤亙在宋軍的前方,人數人約與宋軍相當,萬騎左右。讓唐康覺得安慰地是,他並沒有看到韓寶的帥旗,也沒有蕭嵐的旗幟,從旗號來看,對面可能是一支宮衛騎軍——對於遼軍來說,也許這已經代表著對驍勝軍的重視了。 雙方開始了短暫的對峙。 兩邊的將領都利用這個時間觀察著自己對面的敵人,而士兵們則抓緊時間完成最後的戰鬥準備。宋軍的重騎兵們在扈從兵的幫助下,在披掛鎧甲的餘下部分——為了節省馬力與體力,他們事先只是穿好身甲,披膊、臂護、垂緣、膝裙等部分,以及胄、兜鍪、而具都要臨時披戴,戰馬的馬甲則在上次休息整頓隊形時已經披好。然後,在扈從兵的幫助下,重騎兵們被一個個扶上他們的戰馬。 遼軍並沒有趁勢發動進攻,一直到看到宋軍停下來之前,他們甚至都沒有騎上自己的戰馬,這也是他們的士兵上馬,檢查自己的兵器、裝備的時間。 唐康知道這是遼軍的風格,他看過職方館的細作發回來的數不清的報告,這只也許是正處!幾鼎盛期的軍隊,無論面對著什麼樣的對手,都總是能保持著從容不迫。他抬頭看了看天空,天陰沉沉的壓著頭頂上,空氣中一點風都沒有,唐康彷彿這才意識到天氣的悶熱,而身上那珍貴的犀甲雖不如將十的鐵甲沉重,卻也遠不如絲綢織成的袍子舒適,他不由得抹了把額角的汗,斜眼去窺李浩。李浩的中軍將旗所在,由四輛戰車及數十騎手擎各色令旗的傳令兵組成他的指揮系統。在這些頗費周折才運過河的戰車上面,除了有指揮作戰的五色令旗外,還有幾而大鼓、以及鈕、角等物——這些都像征著戰場上的指揮權。此時,李浩身上披著一套普通的痕子甲,登高站在一輛戰車上,抿著嘴,目不轉睛的觀察著對面的形勢。 他希望從遼軍的人陣中,尋找一個破綻,但是唐康從他的神色中,看得出他並沒有成功。 「一錘子買賣!」冷不防,李浩嘴裡惡狠狠的吐出這五個字來,「便攻遼狗的正面!撕開直娘賊的! 他的話音一落,唐康便見兒面大旗向前點了幾下,戰鼓聲、號角聲,突然之間一齊響起,他的耳中響徹著震耳欲聾的「咚咚咚咚……」「嗚嗚嗚嗚——」的聲音,緊接著,雷鳴一般的聲音從腳下的人地傳來,彷彿地面都在搖晃——驍勝軍的前軍高喊著「殺啊!" 「殺啊!」如同一條條巨蟒一般,衝向遼軍。 一瞬間,唐康屏住了呼吸。 他看見有數百騎的遼軍迎了上來,引弓射向驍勝軍。但是遼人的弓箭射到衝在最前面的重騎兵的身上,便如同稻草桿一樣,紛紛落了下來,那些遼軍不甘心的射了幾輪箭,眼見著宋軍就要到身前,不再抵擋,朝著兩邊逃了開去。 他們身後,另一隊揮舞著狼牙棒、鐵錘的遼軍衝了上來,但他們同樣也無法阻擋住衝鋒的宋軍,在他們的兵器能碰到宋軍之前,重騎兵手中平持的長槍,已經刺穿了他們的胸膛,或者將他們帶落馬卜,跟在後而的輕騎兵輕鬆的用長槍扎穿他們的身體,或者乾脆被疾馳的戰馬踩成了肉泥。 李浩的戰術,看起來取得了效果。 衝鋒中的宋軍,如同一把鋒利的斧子,從遼軍人陣的正面砍了進去,正面的遼軍在這種猛烈的攻擊下,開始動搖,雖不能說是如同受驚的獸群一般,亂成一團的向後面、兩邊逃散,但他們的確是在不停的後退,便像是退潮的海水,向著後方、兩翼散退,眼見著這把斧子就能將遼軍的人陣硬生生的劈成兩半。 唐康不由得鬆了口氣,一旦撕裂遼軍的陣形,讓遼軍內部發生混亂,這場戰鬥的勝負,就基本上定下來了。他這時才騰出工夫來,轉頭去看李浩,但李浩的表情卻讓他怔住了。 他看見李浩眉頭緊鎖,神色更加嚴峻。 此時,在遼軍人陣的後而約兩里左右,人約有兩千騎遼軍列成一個方陣,靜靜地站立著。在這兩千騎遼軍的後面,在幾百名精銳戰士的護衛下,韓寶與蕭嵐站在一輛駝車上,正目不轉睛的觀察著兩里之外的戰局。但他們的周圍,並沒有自己的族旗。 「那幾百具騎人甲,嘖嘖。」蕭嵐笑著搖頭,「用具裝騎兵衝亂對方的陣形,太中規中矩了,我要是李直夫,就用這些騎人甲從兩翼進攻,只要衝垮對方的兩翼,就能對中軍形成壓迫圍攻之勢……」 「妙策!」韓寶意外的看了蕭嵐一眼,亦不由得由衷地讚道:「大王所言,只怕是前人所未曾想過的。這也怪不得李直夫。 「然這正而衝鋒之策,幾百年前,便有法子可破了。」蕭嵐笑道:「讓我猜猜晉公的破敵之策——他以重騎與輕騎配合衝鋒,我們只要避其鋒芒,無論他是多麼訓練有素的部隊,只要是騎兵,戰馬便會有快有慢,衝鋒乙後,陣形便會散亂,跑得越遠,陣形越亂,快馬會衝到前面,慢馬會落到後面,我們只要誘敵深入,待其前後脫節,反戈一擊,以優勢兵力包圍殲滅跑在最前面的,再將較後之部隊各個擊破,宋軍很快便會崩潰… … 」 「只怕不可言之過早。」韓寶搖搖頭,笑道:「這個戰場太狹窄了,施展起來,也許結果並不會如意。 「但我還是猜對了,對麼?」蕭嵐不以為然的笑道。 韓寶笑笑不語,只招手叫來一個軍官,彎下身子,在他耳邊低聲囑咐了幾句。 蕭嵐的確是猜對了韓寶準備的戰術。 在宋軍輕重騎兵的衝鋒下,遼軍正面的軍陣節節敗退,整個陣形被沖得稀稀拉拉的,並且如宋軍所想要的,整個被切成了兩段。 但同時,這也是韓寶早就預料到的局面。 自兩朝駐使、通商以來,這二十多年,兩國之間,其實真的很少有什麼秘密存在。如果說遼人對於環州義勇的瞭解以傳聞為主,但是殿前司的驍勝軍,就算從未交鋒,通事局的情報也足夠讓韓寶知道他該知道的一切事情了。 在驍勝軍來到苦河南岸之時,他便已經知道,他將要面臨一隻少有的精銳重騎兵——這個兵種從全局來看毫無用處,實際上,這種東西,它既衝不破宋軍步兵的堅固方陣,面對著大遼的輕騎,它更是笨重得可笑。它永遠追不上大遼的騎兵,而你所要做的,就是不斷的引誘它們追趕——反正它絕對不可能追上你——然後用弓箭一個個的將他們射死。儘管大遼騎兵並不是人人都能如宋軍的步軍一樣擁有可以射穿一切鎧甲的勁弩,但是提前聚集這麼一群射手,也並不困難。而重騎兵的出現你總是可以提前知道的。 在韓寶看來,宋軍弄出這些重騎兵來,雖然人數並不多,但主要是用來鎮□壓國內的叛亂的。如果你面對的是一群紀律鬆散的烏合之眾,或者是臨時拼湊久不訓練征戰的部隊,它倒的確會是最有力的。 但儘管如此,打了幾十年仗的韓寶也深知,兵種搭配雖然大多數時候都是因為配合失誤而弄巧成拙,但倘若是一支精銳之師,卻可能收穫奇效。在一個空間壓迫的戰場上,這幾百具「騎人甲」衝陣的威力,仍是不可小覷的。 所以他選擇了戰場,精心布下了他的陷阱,等待著驍勝軍的到來。 便如他所預料的,當宋軍開始衝鋒之後,所謂的「陣形」便成為一句空話。儘管宋軍的具裝騎兵所騎的戰馬皆是精挑細選出來的良馬,但是戰馬一旦開始疾馳,馬的優劣、騎兵的騎術,馬上就區別開來,一部分重騎兵衝到了前面,另一部分則落到了後而,而開始時他們身後的輕騎兵還努力維持著隊形,但很快,他們發現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況且,在重騎兵深深的切進遼軍的正而軍陣,衝亂了遼軍的陣形後,這種克制似乎也已經沒有了意義。在身後那一聲聲的富有節奏的戰鼓聲的催促下,輕騎兵們輕易地便將重騎兵甩到了身後,他們只剩下一個鬆散的隊形,迫擊著眼見著便要陷入慌亂的遼軍。 但是,在輕鬆的「擊潰」了遼軍正面的軍陣後,驍勝軍的前軍才發現,在遼軍正面軍陣的後面一兩里處,居然還有一個嚴陣以待的軍陣,許多的遼軍便是向那個軍陣的後方逃去。陣形已經變得混亂的宋軍已經無法重整他們的隊形,殺得性起的輕騎兵也來不及等待被他們拋在後而的具裝騎兵,在他們的指揮使、都頭、什將的號令下,端起長槍,再次殺向這支人數大約在兩千騎左右的遼軍。 但這一次,這些宋軍的衝鋒,彷彿撞到了一面軟牆上。 這支遼軍全部騎著快馬,挾帶著勁弓利矢,他們且戰且退,將這些衝到最前而的宋軍再次分割開來,包圍起來,用弓箭射殺。雖然驍勝軍的輕騎兵都是訓練有素的馬上格鬥戰十,但是人多數時候,他們接觸不到這些攻擊他們的契丹人,而他們身上的盔甲,攜帶的小盾,而對著遼軍的箭雨,顯得毫無作用。 在這種打擊下,宋軍的內部開始混亂。 然後,他們發現,在他們的身後,不知何時,竟然燃起了煙霧。這遮蔽了他們的視線,再也不能看見身後發生了什麼。 與此同時,其餘的遼軍軍陣也開始了移動。他們的兩翼各分出一支騎兵,從兩翼殺向那些落在後而的重騎兵與輕騎兵,而先前已被「擊潰」的正面軍陣的那些逃向兩翼軍陣的遼軍,也再次聚集起來,直接衝向宋軍的中軍陣。 將衝鋒的宋軍前軍分割包圍起來並且將之與宋軍中軍的聯繫割斷,以優勢兵力盡快殲滅宋軍前軍,再加入與宋軍中軍的戰鬥。 而在一片混戰中,這樣的調動,本就不易被宋軍將領覺察的。況且遼軍還有意識在他們的陣後點燃早已準備好的乾草,身後的戰場被濃煙籠罩,讓宋軍將領完全看不清楚戰場的變化。 但是,就在所有的遼軍將領都以為一切都在控制之中了的時候,韓寶臉上的肌肉突然間繃緊了。 他知道這一刻是緊要的時候。 果然,他看見了兩名傳令官正穿過濃煙,從他的兩翼軍陣疾馳著向他跑來。 便在遼軍燃起濃煙的那一瞬間,李浩也揮動了令旗——駿勝軍的兩翼同時向遼軍發動了進攻!遼軍的兩翼頃刻間陷了入艱苦的混戰。 韓寶知道自己到底是不可能如此輕易的取得這場勝利。 在戰場的局部地區,雙方各佔優勢,也各有劣勢。他分割包圍了宋軍的前軍,而他的兩翼卻正在好在最薄弱的時候受到攻擊,重新聚集的正面軍陣與宋軍的中軍陣之間則是勝負難料… … 而在濃煙的干擾下,唐康與李浩固然看不見他們的前軍的命運:但濃煙之後的遼軍第二軍陣,也無法看見他們的第一軍陣的情況。 但直到此時,韓寶依然堅信他勝券在握。他將快速的殲滅已成困獸的驍勝軍前軍,然後支援他的其他軍陣。 宋軍兩翼的弓騎兵原本是計劃在遼軍混亂之後再出動趁勢射殺遼人的,但是他們卻撞上了兵力雖薄弱卻是嚴陣以待的遼軍兩翼。 攻堅並非弓騎兵所長,好在遼軍的兩翼也不是舉著堅盾列成方陣的步軍。驍勝軍在奔跑的戰馬上向遼軍射箭,遼軍也用同樣的方式還擊,雙方往來迫逐,靠得近了,便有人投擲霹靂投彈,更近一點,便抽來馬刀來互斫……戰場之上,到處都是人仰馬翻,鮮血四濺,士兵們的嚎叫,戰馬的嘶鳴,還有此起彼伏的爆炸聲,伴隨著鼓角聲,這一切,全部籠罩在由北而飄來的濃煙中,在戰場的兩翼,完全陷了一場昏天黑地的廝殺中。 宋軍中軍正面的戰場比起兩翼來,要更加的慘烈。先前一觸即潰的遼軍,此時變得凶狠無比,他們的兵力看起來也要更多,此時與劉仲武的突騎兵們纏鬥在一起,也並不稍露下風。這時戰場已經不需要李浩的指揮,他換乘了戰馬,與他的親兵一道,殺進了戰場。這個老頭倒是出乎唐康的意料,看見他揮舞著一柄人刀,手起刀落,接邊砍翻四五個遼人,實是讓唐康小小的吃了一驚。原本一直跟在唐康身邊的田宗愷也早已按捺不住,提了一桿大槍衝了出去,與遼軍戰到一起。他繼承了他父親的勇武,也許還要青出於藍,唐康看著他在敵軍之中左突右馳,往來如飛,頃刻間便殺了兩三名遼軍,忍不住讚道:「真是將門虎子。」 他身旁的何灌卻是不以為然的撇撇嘴,道:「此又何足道哉?! 」面前打得難解難分,但是唐康始終不肯將環州義勇投入戰鬥,反而讓他們留在身邊觀戰,這讓何灌心中已是生出一些不滿來,只是不敢明言。 唐康不用看他,便已知他心中想的什麼。他並非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之人,實則熙寧、紹聖之孺生本就皆習弓馬,況且石越、王安石、司馬光皆是極恨文弱之風的人,數十年來朝野倡習武藝,更是蔚然成風。唐康自小得名師指點,說句「弓馬嫻熟」,絕非飾語。因此這時雖是初歷如此惡戰,但心裡卻無半點怯意,他也是熟習兵法的,在這樞密院這麼多年,凡禁軍操練、演習,不知道經歷過多少,雖未親自指揮,但也算是沒吃過豬肉亦見過豬跑。戰鬥開始時,他尚有些緊張,一些戰局的細微變化他亦很難分辨,難以判斷哪些是稍縱即逝的時機,哪些又只是戰鬥之中出現的平常之事,但是戰鬥進行到此時,唐康卻早已變得從容冷靜,雖在細節之處仍不可能一蹴而就,但是整個戰局的變化,卻已經清晰的印在了他的腦子裡。 「何將軍,你說那濃煙之後有什麼?」他沒有接何灌的話,反而執鞭指了指他的正北方。 「必是契丹的陷阱。」何灌不假思索地回道,「遼人定是設了伏兵,困住了前軍。 「這是不必說的。」唐康目不轉睛的望著那些濃煙,「但遼人為何要燃那些濃煙呢? 「必是因為他們利在亂戰! 「為何利在亂戰?」唐康突然轉頭看了何灌一眼。 何灌被他問得一怔,卻聽唐康又說道:「因為他們的伏兵並不多,韓寶必是怕拱聖軍乘機出城,內外夾擊,因此不敢帶太多的兵來。他要的是利用這濃煙,讓我們不知虛實,斷絕聯繫,各自為戰,然後他才能各個擊破!" 「這是自然,因此咱們才要盡快攻破一個缺口,左、中、右,無論哪個,只須成功,便能取得主動,遼軍的算計便會落空。」何灌苦笑回道。 但他卻看見了唐康的冷笑,「何將軍以為加上你的環州義勇便能攻破一個缺口麼?" 「那是自然!」但是唐康沒容何灌將這句話說出來,「契丹皆百戰之徐,騎術精湛,以騎對騎,攻其有備,環州義勇雖然善戰,但多這一千騎,未必便能於輕易取勝。況且吾攻其左,遼人未必不能救其左:攻其右,遼人未必無力救其右。」 唐康輕擊馬鞭,又說道:「兵法說,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何將軍說,遼軍此時,最無備的是何處? 「唐大人是說?」何灌的眼睛亮了。 「你看這滿地的濃煙,還有這混戰,便是咱們就這麼走了,只怕也沒人能看見……」唐康嘿嘿笑道,「可惜,本官不能隨你們一道走。 「這如何使得?! 」何灌大吃一驚。 「若是前頭苦戰的將士突然回頭見不著我,這軍心只怕……」唐康笑著,他好整以暇的摘下弓來,驅馬出陣,張弓搭箭,一箭射倒一個遼兵,回頭笑道:「本官箭術雖不及將軍,但自保當綽綽有餘了,況且還有這些親兵衛士在!何將軍,拜託了!" 「末將領命!」何灌大聲應道,轉身面對他的環州義勇,沉聲喝道:「聽吾號令行事! 在一片濃煙瀰漫中,原本在宋軍軍陣最後而的環州義勇,消失得無影無蹤。 【1】註:參見《新宋·權柄》 第四冊附錄,指輕銳機動部隊.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六章 真剛不作繞指柔(五之全) 苦河北岸,遼軍與驍勝軍的激戰已經持續了兩個多時辰,在戰鬥開始之時,蕭嵐本以為他可以回營從容地的吃上一頓中飯,但是現在他己經在心裡悄悄地將中飯變成了晚餐。 宋軍的戰鬥力超乎他的預料,即使到此時,他們仍然沒能如預期的吃掉已陷入包圍中的宋軍前陣。這些宋軍善於應變,他們原本都攜帶了弓弩,在發現遼軍的意圖後,很快,他們找到了應對之策。在那些低級武官的指揮下,他們紛紛下馬,以戰馬、重騎兵居外,輕騎兵居中,組成了一個個的圓陣,用弓弩、火器與遼軍戰鬥。 宋人也許不是天生的騎手,但他們的確都是天生的步軍。而對這些結陣而戰的「步軍」,戰鬥再一次變得艱苦起來。開始時只是一個個的小圓陣,然後他們開始互相聲援,最後變成了幾個難以啃動的大陣。 蕭嵐身邊的一些親隨對於宋人如此不愛惜自己的坐騎十分的憤怒,他們人聲的咒罵著,對於契丹人來說,這些宋人的確十分的可惡,他們怎麼能不假思索的便將一匹匹良馬當成肉盾?那還是他們自己的坐騎! 然而,蕭嵐和韓寶卻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絲懼意與憂色。 戰鬥進行這麼久,他們已經可以斷定這些宋軍中間,並沒有什麼高級將領,在最先的打擊中,他們的幾個高級武官都已經被射殺,現在指揮這些宋軍的,最多不過是些指揮使,他們失去了陣形,被斷絕了與中軍統帥之間的聯繫,但在陷入絕境之後,他們竟仍然沒有喪失組織力! 這是蕭嵐一生之中見過的最可怕的軍隊! 但這是怎麼樣的噩夢?他們竟然要與這樣的軍隊為敵?! 蕭嵐真希望此時耶律信也站在他的位置上。 而這樣的苦戰也是蕭嵐所厭惡的,毫無美感,只是無謂的消耗士兵的生命。他幾次試圖勸說韓寶鳴金收兵,但他看見韓寶怒睜的雙目,便知道自己最好還是識趣一點。 這是兩支騎兵之間的野戰,越是難以對付的敵人,韓寶越是不會輕易認輸。若不能擊潰這支宋軍,韓寶絕不會服氣。但他已經沒有籌碼可用,他們身邊除了這支護衛親兵,再無其餘的部隊,而蕭嵐知道,韓寶絕不肯再回營調兵,他會將之看成一種恥辱。 可這樣僵持下去… … 遼軍每次的衝鋒、射箭,都能給宋軍帶來一些傷亡,但是,他們始終衝不破宋軍的陣形。在有幾輪衝鋒中,遼軍甚至動用了震天雷、霹靂投彈,但即使如此,也沒能炸開他們的圓陣—— 與那些蠻夷不同,宋軍的警惕性很高,他們會用弓弩優先攻擊那些準備投擲火器的遼軍。這讓遼軍的火器戰術難以為繼,也形不成猛烈的打擊。 然而,韓寶的命令十分簡單明瞭,他要求部下持續不斷的,一波接一波的進攻,讓宋軍無法休息,時刻保持高度緊張的狀態,他們總會疲憊,然後就一定會出現破綻。 而且,他們不是弓騎兵,他們攜帶的箭矢不會太多,他們總會用完! 這樣的戰術一定會有效果。只是瞬間萬變的戰場上,沒有人知道濃煙的南面會出現什麼樣的變化而己。 想到這裡,蕭嵐不自覺的往左右望了望,他猶豫是否要悄悄的去調兵相助。就在他轉過頭的那一剎那,他發現從東西,有一支馬軍正朝自己這邊疾馳而來。 蕭嵐不由得鬆了口氣,雖然那濃煙飄得四散都是,讓他看不太清楚那是哪支部隊,但那是遼軍卻是不需要懷疑的,但出於一種謹慎,他還是揮手招來一位親隨,盼咐道:「去看看那是哪位將軍領兵前來?他聽見那親隨答應了一聲,策馬朝著東邊馳去,便又轉過頭,留神戰場。 但蕭嵐並沒能把心思放在戰場多久,突然間,他聽到身邊的親從「啊」地一聲大叫,他轉頭一看——卻見剛剛遣出去的親從,胸口中了一箭,被他的戰馬馱著,小跑著折了回來。 「宋軍!宋軍… … 」那個親隨結結巴巴的喊著。 「宋軍?」蕭嵐方愣了一下,卻見韓寶已霍地轉身,眼睛瞇成了一條線,死死的盯著那隊人馬前來的方向。過了一小會,惡狠狠的說道:「看來韓某倒是低估了李直夫!" 一股寒意突然從蕭嵐的背脊上冒了上來,他下意識地握緊腰間的刀柄。每一個契丹人,都不難判斷,那隊人馬至少有上千,而他們此時,身邊不過百餘親從。 更緊要的是,倘若這只宋軍與被圍困的宋軍合兵一處,整個戰局,都會是天翻地覆的變化。 「這… … 這要如何是好?」蕭嵐腦子裡不斷的轉著念頭,眼睛卻望向了韓寶,但是這位大遼的名將,此時也只能是鐵青著臉,一籌莫展。 即使是在這嘈雜的戰場上,蕭嵐也可以清楚的聽見那隊人馬疾馳而來的馬蹄聲。 便在此時,蕭嵐忽然聽見從北面也傳來一陣馬蹄聲。「休矣!」蕭嵐在心裡暗叫一聲,扭過頭去,卻見韓寶的表情鬆弛下來,他怔了一下,方才明白過來,那竟然是大遼的人馬! 蕭嵐好一陣子都不敢相信這樣的事實。 一個巧合——韓敵獵與蕭吼因為擔心這邊的戰局,二人領了一千騎人馬,前來接應,便在環州義勇出現在遼軍背而的同時,他們也趕到了! 然後,蕭嵐看見這兩隊人馬,不約而同的張開了弓箭,朝著對方射去。 雙方衝在最前面的騎士紛紛中箭落馬,但兩隊人馬仍在飛快的接近。心情仍有些恍惚的蕭嵐忽聽到韓寶「哎約」了一聲,他這才驚醒,順著韓寶的目光望去,卻見那隊宋軍當中,策馳衝在最前而的一個黑甲白馬的將軍,正在連珠發箭,箭箭都是射向遼軍中衝在最前面的蕭吼。素以勇武著稱的蕭吼,在他的箭雨下,顯得極是狼狽,左支右絀間,右臂已是中了一箭——韓寶的那聲驚叫,必是因見蕭吼居然中箭才發出來的! 蕭嵐看著也是暗暗心驚。幾名裨將見著此景,皆忙引弓去射那宋將,卻被那宋將輕撥戰馬,輕巧避開,回手連射幾箭,那幾名裨將竟竟一一中箭,落下馬來。 這幾箭令得蕭嵐與韓寶皆是大驚失色,韓寶轉頭問身邊之人:「那是何人?南朝亦有如此勇將?! 」但左右卻無一人知道此人姓名。 好在兩方很快便碰到了一起,那宋將的神射便少了用武之地。此時韓寶與蕭嵐的目光已全被那宋將所吸引,只見他收了大弓,摘了一柄大槊在手,舞將起來,直奔蕭吼而去。蕭吼乃是大遼有名的神力之人,平素少逢敵手,並不如何挑揀兵器,只有韓寶知道他最拿手是一支鐵鞭,平日只是掛在馬上,並不使用,這時卻是摘了鐵鞭,右手持刀,左手執鞭,與那宋將殺在一處。 蕭嵐看了幾合,便知二人武藝不相上下,但蕭吼虧在未戰之先,右臂便已中箭,此時咬牙惡戰,卻是使不上全力,那宋將力氣極大,每一塑掄下,皆是勢大力沉,蕭吼只敢用鐵鞭去接,卻不敢用右手,因此漸漸便落了下風。他生怕蕭吼吃虧,正待叫過親從當中幾個武藝好的去相助,不料眼前兒騎快馬衝出,他一愣之間,才發現是韓寶下車換馬,摘了狼牙棒,衝了出去。他的幾個親兵生怕他有失,慌得緊緊策馬跟上。 蕭嵐這時已來不及勸阻,只能提心吊膽地觀戰。那宋將十分裊勇,雖被韓寶換下蕭吼,亦無懼意,一桿大槊與韓寶的狼牙棒竟是殺了個難解難分。蕭嵐看了一會,見韓寶並不落下風,幾名親兵又緊緊的圍在二人旁邊,知道不會有事,這才放下心來,去看別處情況。 便在這短短一小會,其他的戰場情況又已是風雲突變。 一名身著犀甲的宋將,領著數百騎人馬,不知何時,已穿過遼軍的前陣,殺進後陣之間,將遼軍的包圍殺開一道入口,被圍困的宋軍見到援軍,軍心人振,紛紛上馬,且戰且退。 他來不及哀歎咬進嘴中的肉竟然也要吐了出來,兩翼的探馬又飛來報告,遼軍的整個前陣與宋軍已經陷入徹底的亂戰,己經沒有任何的陣形、序列、指揮可言。 他這才明白那隊宋軍是怎麼突然殺進來解圍的。 到這個時候,蕭嵐已經知道,殲滅驍勝軍的目標已經不可能實現。繼續戰鬥下去,除了讓雙方無意義的流血,再無作用。但是,他甚至不可能隨便鳴金收兵,當務之急,己經不是追殺宋軍,而是利用他第二軍陣仍然還存在的陣形,保護其他各陣退出這場戰鬥。 他再不猶豫,策馬馳向他的後陣,接過戰場的指揮權。 * * * * * * * * * 苦河邊上的這場惡戰,直到當天晚上,太陽將要完全落山之前,才終於徹底的結束。 遼軍幾乎已經將半支曉勝軍咬進了嘴裡,最後卻不得不心不甘情不願的吐了出來,而宋軍也幾乎有機會一舉擊殺韓寶與蕭嵐兩名遼國統帥,卻因為運氣而功敗垂成——儘管他們自始至終都不知道曾經擁有過這樣的機會。 這場戰鬥,到最後,雙方都是筋疲力盡,死傷慘重。 最終,遼軍後退了五里紮營,宋軍也被阻在了深州之外,不得不退回他們前一個晚上的營地。 此時,除了苦戰一天的筋疲力盡以外,宋軍之中,開始瀰漫著一種悲觀的情緒。 唐康強打著精神,與李浩分頭巡察過大營後,二人又不約而同的一齊回到了唐康的大帳中。唐康盼咐親兵給李浩看了座,端上茶水,兩人都是捧著茶杯在手,半晌無言。過了好一陣,二人不約而同的一齊抬頭,喚道:「唐大人!" 「李大人!」然後,又是一小陣沉默。 當李浩再次開口時,唐康其實已經知道他要說什麼了。 果然,便聽李浩長長的歎了口氣:「契丹之善戰,實出乎意料。 唐康也深有同感,不由得微微點了點頭。白日他也曾引兵死戰,唐康一向也自負文武雙全,自以為一身武藝,較之一般的將軍,絕不遜色,但直到上了戰場,真刀真槍的實戰,才知全不是那麼回事。在生死之際,那些生長於馬上、久歷戰陣的普通契丹士兵,遠比他想像的難以對付。 卻聽李浩又沉聲說道:「恐怕咱們這次,是到不了深州了。」唐康默然無語,李浩連連搖頭,神色沮喪,「吾等矯命而來,如今真是進退維谷。不立大功而返,來日何以塞兩府、宣台之口?然今日之戰,全軍傷亡近四成,戰士疲憊,已到強弩之末。如今人軍背水結營,數十里之外,便有數萬遼兵,若其夜半來襲,恐後果不堪設想。」 「李大人說得極是。」到了此時,唐康也不由得英雄氣短。 「那末,不如早做決斷,今天晚上,趁遼人未覺察,咱們連夜撤回衡水,待休整數日,再圖別策。 「今晚?」唐康不由得吃了一驚。 「事不宜遲,恐夜長夢半。況白日若遼人有備,豈能容我從容渡河? 唐康沉吟了一會,終於點了點頭,「也罷! 二人又商議了一陣退兵之法,一切議妥,李浩便告辭離開,安排連夜撤軍之事。唐康在帳中,一面吩咐親兵收拾行李,一面坐在燭下沉思。他是一個不甘心失敗的人,但是如今的形勢,卻已經告訴他,單憑他手中的兵力,想要解深州之圍,絕非易事。事到如今,他也只有再想方設法,說服石越增兵- 但這又豈是容易之事?唐康還不知道石越此刻正如何惱他呢?他想了一會,終無頭緒,又想起一事,便披上披風,跟親兵吩咐了一聲,便出了大帳,逕往旁邊的一座小帳走去。 到了那小帳前面,他正要掀開簾子進去,不料田宗愷正好自帳中出來,見著唐康,急忙上前行了一禮,十分焦急的問道:「唐大哥,我正要尋你,剛才聽說咱們要撤兵?" 唐康尷尬的點了點頭,他本就是特意前來與田宗愷解釋一聲。但田宗愷見他點頭,立時便急了:「唐大哥,這萬萬不可啊! 「宗愷,這亦是迫於無奈的下策。」唐康避開田宗愷的眼睛,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今日之戰,你也曾親歷。我軍已經力盡,非得回去休整數日不可。你放心,我唐康絕不會對深州見死不救的,咱們還會再來… … 」 但田宗愷哪裡聽得進去,「可是···可是• ··」他心裡也知道唐康所言,不無道理,但正因如此他心中卻更加著急,想著圍城中的拱聖軍袍澤日夜盼援,田宗愷鼻子一酸,忍不住痛哭失聲:「可是深州… … 」 唐康見他如此,心中更是唱歎,只得勉強安慰道:「你放心,咱們定不會讓深州陷落的。 田宗愷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很快止住眼淚,抬頭望著唐康,道:「不! 「不?」唐康一愣。 「唐大哥既有此諾,宗愷當謹記在心。」田宗愷看著唐康,高聲說道:「但是深州城內,姚太尉、還有一眾袍澤,卻還不知道唐大哥的這個承諾… … 」 「這好辦,我會著人送信進城,告訴姚太尉… … 」 「不必了。」田宗愷笑著打斷唐康,「宗愷乃是拱聖軍的人,是宗愷出來請援,便當由宗愷將這個消息帶回深州!" 「此事萬萬不可!」唐康真是大驚失色,「絕不可如此!如今深州重重被圍,你豈能輕易進去?你若有個萬一,我如何向陽信侯交待?" 「大宋朝誰人無父母?別家父母,亦是同樣的難交待。」田宗愷平靜的笑道,「田家世代忠烈,宗愷既已從軍,馬革裹屍,亦是份內之事。今日一番惡戰,遼軍必然也是極疲憊的,我正好連夜進城。唐人哥儘管放心,這往來的路,我都是極熟了的。」 「這… … 」 「我回到城中,必將大哥的話轉告城中軍民。大哥放心,只要深州尚有一個宋人在,城池便不會陷落。 唐康看著田宗愷的神情,知他主意已定,絕難勸阻,但他心中又著實為難,唐康一生做事,絕少顧忌人情,惟有對田烈武,唐康深感其德,念念不忘。此時要送他親生兒子去一座隨時可能落入遼人之手的城中,他如何能點這個頭。但是,他也知道,他沒有理由攔住田宗愷,他總不能告訴天下人,他唐康對深州能否堅守得住沒有信心吧? 過了好一會,唐康才終於極勉強的點了點頭,「你要回去可以,但不能一個人回去。我讓何將軍挑出三十名好手,護送你回去。 * * * * * * * * * * * * * * * * 便在唐康與李浩心生懼意,宋軍悄沒聲息的準備退回衡水之時,遼軍大營內,蕭嵐也是憂心忡忡,他在自己的大帳內喝著悶酒,卻始終無法壓制住心底裡泛起來的那種懼意。 大遼軍隊,自南下牧馬以來,除了在沿邊雄、莫諸鎮還算得意外,此後進展,實難讓人安心。開戰兩個月,諜報顯示西軍尚未出現,但他們所遇到的宋軍,卻都已經很不好對付,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勁敵,這哪裡像是一隻曾經被一些不值一提的西南夷打得屁滾尿流的軍隊? 深州城內的拱聖軍,與今日讓大遼鐵騎戰死三千餘人、損失戰馬五千餘匹的這 只驍勝軍,皆是令人生畏的對手。而另外的戰場上,宋軍的韌性也讓蕭嵐頗為吃驚。 原本,按照耶律信的命令,此刻西線的蕭阿魯帶部,是應當早就到了深州與韓寶、蕭嵐合兵,若是那樣的話,他們原是可以抽調更多的兵力與曉勝軍決戰的,那樣戰局也許便不會是今日這個結果。 但是,直到此時,蕭阿魯帶部,還是連蹤影都見不著。 原因便是那個段子介。 轉戰鎮、定之間的段子介,自偵知深州被圍,他除了派兵增援深州外,還料到了蕭阿魯帶的下一步必然是要南下與韓寶合兵。此人耳目極廣,蕭阿魯帶部才開始合兵,他便已經知道,連蕭阿魯帶部南下的時間與行軍路線,竟皆被段子介竊知,讓他預先伏兵於唐河之畔,欲趁蕭阿魯帶部渡河之時,打個措手不及。幸好段子介依靠的,除了他的定州兵外,到底還是些烏合之眾的忠義社之流,事機不密,反被蕭阿魯帶所乘。蕭阿魯帶將計就計,在唐河畔大破段子介,斬首千餘級。段子介率敗軍退保博野,蕭阿魯帶引兵迫擊,攻城數日不克,不得不解圍再次南下,不料段子介便如打不死的陰魂,竟然悄悄引兵躡其後,大破蕭阿魯帶的後軍。蕭阿魯帶無法從容渡河,不得不又回軍與段子介交戰,但段子介這次卻學了個乖,先是藏在一個老寨中固守,然後在夜色掩護下,連夜遁回博野。 結果,雙方在博野一帶,竟就此陷入一種可笑的僵持。唐河曾經是宋朝的塞防重點,那裡有無數廢棄的寨子、營壘,如今都被段子介善加利用。一旦蕭阿魯帶想要渡唐河,段子介就率軍追擊,攻擊他的殿後部隊,當蕭阿魯帶回軍交戰時,段子介馬上跑到某座城寨中堅守不出,若見蕭阿魯帶率的兵多,便趕緊遁回博野。 於是,雖然博野至深州不到二百里,但因為中間夾著唐河、淖沱河兩條人河與許多的小河,蕭阿魯帶若不能解決段子介這個心腹大患,便無法從容渡過這兩條河。然而,他雖然屢施計謀,想誘段子介出戰然後一舉殲滅之,但奈何段子介自吃虧一次之後,便奸猾如狐,輕易絕不肯上當,偶爾受挫,損失個數百上千人,對段子介來說,又沒什麼影響,他在鎮、定之間,插旗募兵——據說他得宋廷准許,可用日後之賦稅來抵從軍之軍晌,此時分文不出,轉瞬之間,便能補充數千兵額。 這些烏合之眾,雖不能與大遼鐵騎正面交鋒,但是亦讓人十分頭疼。時間越長,段子介便越成氣候。段子介不僅能自己在博野與蕭阿魯帶纏鬥,竟還有餘力遣將四出,令各地忠義社結社自保,聞大遼兵至,便避入城寨山林,絕不與戰,又密藏糧食,毀壞橋樑,在道路中埋置亂石,蕭阿魯帶部困於唐河之北,不惟不能渡河,便是外出劫掠,沒有數百騎,絕不敢輕出。甚至,段子介還派遣偏將攻入大遼易州境內,幸虧易州守將早有準備,引軍迎戰,大敗宋軍,將他們趕回宋境,段子介這才不敢有非份之想。 但不管怎麼說,蕭阿魯帶的西路之軍無法順利南下會師,而鎮、定之間,又陡然出現一隻兵力過萬,而且人數越來越多的宋軍,對大遼的整個戰略部署,都構成了巨大的威脅。此輩雖然只是烏合之眾,但兵力一多,亦能成患,況且一旦蕭阿魯帶真的南下了,他們便處在遼軍最薄弱的側翼,這種隱患,是絕不能忽視的。 此時,蕭嵐所不知道的是,當日段子介唐河設伏之前,便曾經擔心兵弱不堪與遼軍一戰,他曾親自前往真定府,希望與真定諸將捐棄前嫌,合兵伏擊,但因慕容謙未至,真定守臣對段子介極為不滿,遂一口回絕。段子介迫不得已,才自己獨領定州兵伏擊蕭阿魯帶,因為兵力不足,他被迫廣招各地忠義社助戰,結果反而洩露機密,遂致唐河之敗。不僅他辛苦募練的定州兵元氣人傷,還被鎮、定間那些與他不和的地方官員彈幼,真定府的官員更是借題發揮,禁止境內忠義社與段子介合作… … 對於此時正在博野與蕭阿魯帶作戰的段子介來說,他已是真正的腹背受敵。 很難知道如果蕭嵐知道了這些內情,他又會作如何想法? 但此時此刻,蕭嵐原本便不如何堅定的內心,已經開始土崩瓦解。他已經認定,南下侵宋,是一個極大的錯誤。而且,是時候來設法挽回這個錯誤了! 可這並不會容易。 耶律信絕不會答應,倘若如此興師動眾後,竟然換來的是無功而返,對耶律信來說,那會一場政治上的災難。他會被趕出北樞密院,剝奪軍權,如果皇帝不肯原諒他,甚至連身家性命也難苟全!可以想像,一旦他提出此議,與耶律信便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鬥爭。 而對於蕭嵐尤其不利的是,他知道皇帝本人也不會答應。 無功而返,空耗國力,反而結怨宋人,皇帝的臉面掛不住,他會視為極大的恥辱。況且如今勝負未分,大遼不一定會失敗,要皇帝停止戰爭,皇帝如何能聽得進去?這幾乎形同兒戲了。 而即使是韓拖占烈這些文臣,蕭嵐也無法確定他是否還會支持自己。猜忌與不信任是理所當然的。 他也不知道,在武將當中,他能得到多少支持。 耶律沖哥的暖昧態度說明了一切,但他遠在西京道。河間諸將必定是惟耶律信馬首是瞻,他亦不必指望。對於蕭嵐來說,倘若他真的決定挽回這個錯誤,也為自己將來的前途定下一個更好的基調,他首先要做的,便是爭取韓寶的支持。 這是一切的前提。 倘若韓寶也出現厭戰之意,主張與南朝議和,那麼,他這邊便多了一個重重的法碼。甚至,在這個時間,這比韓拖占烈的支持更重要。 然後,他必須向皇帝上一封奏折,在不觸怒皇帝的前提下,委婉的表達退兵與議和之主張,說明他對戰爭前景的悲觀態度——這樣耶律信不會高興,皇帝也不會高興,但是,他至少是「立此存照」了,即便皇帝最終沒有採納他的意見,但總有一天,這封奏折會發揮大作用。 在此同時,他還要做另外一些事情,增加自己手中的籌碼。 他需要謀求南朝的支持。倘若,他能與南朝達成某種諒解,譬如和議之可能,甚至促成南朝的某種讓步,那麼,他就能有把握保全皇帝的臉面,那麼,只需要一個時機,他便能底氣十足的來主持與南朝的和議。他甚至能成為遼宋兩朝的功臣。 蕭嵐相信自己比其他人都看得更遠,他也很清楚有時候這樣會給他帶來危險。比如,這個時候,倘若他莽撞的讓人知道他在策劃和議之事,他便會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皇帝絕不會原諒他! 他必須耐心,小心的處理。給皇帝的奏折,措辭要斟酚再斟酣,讓皇帝確信,這只是一個忠心臣下的深謀遠慮,他只是在竭力的顧全方方而而的事情,他並不是反對戰爭,而只是看到了消極與危險的一面,考慮到萬一,事先多謀劃一條退路。 在南朝那方面,有些他可以公開的進行,有些就必須極隱秘的進行。 他至少要派出三撥使者。一撥使者將秘密前往汴京,瞭解哪些有份量的大臣是可能希望與大遼議和的,然後,他們會有辦法與這些大臣聯繫上,直接試探宋廷的心思:一撥使者去大名府,試探石越與他身邊謀臣的態度——但這兩撥都是非正式的,只是私下的接觸與試探,而倘若他爭取到韓寶的支持的話,他還可以派使者進深州城,直接致書姚兕,試探和議之可能。姚兕並無權利決定和戰,但這會是一個正式的渠道,代表著一種正式的接觸,按照舊例,姚兌會將此向上察報,一直送至南朝太皇太后的御几上。 對於向深州派使者,蕭嵐相信皇帝並不會責怪他,甚至耶律信也無話可說。 雙方遲早都是要議和的。耶律信可以主導戰爭的,而他可以主導和議,這兩樣對大遼來說,都是必要的,而且都應該謀求勝利。議和對大遼的利益絕無損害,即便是和議並不能取得成果,也可以在南朝內部製造爭端,削弱他們戰爭的決心。 但蕭嵐也不能不承認,也許與南朝達成一項和議,遠比他想的要來得重要與急迫。 對於這場戰爭,他已經率先失去了勝利的信念。 若是為了大遼計,他應該盡快的推動和議:但為了他自己計,他必須保持足夠的耐心。 他很擔心這二者能否兩全。 「鑒書。」一個親從掀開簾子,打斷了蕭嵐的神思,「晉國公求見」。 蕭嵐人感意外,怔了一下,連忙起身,道:「快,快請!」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六章 真剛不作繞指柔(六之全) 「簽書,剛剛收到的消息——皇上又派了使臣來……」韓寶方一進帳,便告訴了蕭嵐一個壞消息,「使臣可能後日便到軍中」 「可知道使臣是何人?」蕭嵐不動聲色的問道,一面請韓寶坐了。他直覺的意識到,這個使臣對他來說,或許將是一個威脅。從韓寶的臉上,他看出了韓寶顯然也有同感。 「有可能是慕容提婆……」 「那個鮮卑雜種?」蕭嵐皺起了眉。北院郎君慕容提婆,是耶律信的親自提拔之人,也是耶律信的親信。這時候巴巴的跑來深州,肯定不會是什麼好事。 韓寶沒有接蕭嵐的話,而是只沉聲說道:「恐怕這幾日皇上的心情不會很好。從肅寧回來的家丁說,幾天前,河間田烈武偵知我大軍輜重所在,遣張叔夜、顏平城兩員大將,率軍潛出城外偷襲,若非蘭陵王謹慎,早有準備,幾乎吃個大虧。然兩軍交鋒一陣,結果還是讓張、顏逃回了河間,皇上對此十分惱怒。此外,雄州北歸之路,亦無寧日,趙隆率軍出沒於雄、莫之間,數支部族軍與押送糧草輜重的部隊,皆遭其襲擊。雖然此後蘭陵王遣將設計誘擊之,在莫州一帶大敗趙隆,斬首一百五十餘級,但卻還是讓趙隆逃脫了性命。如今肅寧謠傳柴貴友、趙隆皆逃到了高陽關。順安軍[1]知軍元榮原是庸碌之輩,兼之兵少將寡,本不足為慮,然倘若柴貴友、趙隆真到了高陽關,柴氏官高,趙隆頗有勇略,難免反客為主,高陽關地處要害,與河間府互相呼應,難免又是一個大隱患。皇上對此事極為不滿,據說肅寧諸將正在爭論是分兵去看住高陽關的宋軍,還是乾脆打下高陽關……」 「攻打高陽關?!」蕭嵐大吃一驚,「這如何行得通?高陽關是南朝邊關舊壘,雖然說這二十年間南朝不再經營,可規模形制仍在,縱然有火炮之助,恐怕也不是旬月間能攻破。」 「正如簽書所言,不過,此中利害,我等看得到,蘭陵王自然也看得到。」但說著,韓寶也仍不住歎了口氣,「當務之急,可不是頓兵堅城之下。咱們已經出師兩月有餘,雖然所向克捷,擄獲財貨奴婢頗豐,但並無真正聚殲過一支夠份量的南朝禁軍。兩朝相爭百餘年,真正確立我大遼地位的,是高梁河、岐溝關、君子館[2],可不是澶州之誓……」說到這裡,他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但簽書今日也見著了,咱們本以為以萬餘精兵,以逸待勞,擊潰一支南朝馬軍,縱不說易如反掌,亦是十拿九穩之事……」 「這回確是咱們失算了。」蕭嵐苦笑兩聲,「我契丹以騎射為立國之本,馬戰本是我朝所長,哪料得到……」 「攻城不能克姚兕,野戰不能勝李潔!」韓寶長歎一聲,移目注視蕭嵐,道:「昔日宋太宗久攻幽州不克,遂有高梁河之慘敗,正足為今日之鑒。這仗不能再這樣打了!」 蕭嵐聽到這話,心中一動,望了韓寶一眼,試探道:「那晉公以為該如何?」 「大遼所長,在於來去如風,穿插調動,待敵疲分散之時,聚集優勢兵力,以雷霆萬均之勢,一舉擊破之。但這些年,咱們打蠻夷打多了,如今與宋人交戰,竟也用與蠻夷的法子來打,這陣戰攻堅,對付那些蠻夷還可以,與南朝,豈非以己之短,攻敵之長?」 「晉公說得極是。」蕭嵐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咱們將成列不戰的祖訓都給忘了。」 「如今若是依我之見,咱們當再調集所有兵力,猛攻深州,但無論攻不攻得下,打完之後,便該當撤兵了。」 「撤兵?-」蕭嵐雖然已經覺察到韓寶也有厭戰之崽,但是仍然萬萬沒料到他竟然會對閂己說出求「撤兵」這兩個字求。 「不錯。」韓寶卻是暈無避諱之崽,「若是下了淋州,吃掉姚兕,那便是叉一個「子館,咱們這次南下,便箅是競全助了。趁此機會,能議和便議和,不能議和,便叫南朝調集軍隊求追咱們罷,看看這次,他們咬不咬得動南京城。若是攻不下,咱們更不當再在這堅城之下,拖到師老兵疲,坐待南朝再路之兵人聚。況且如今將十尚家兩個多月,正是漸生思鄉之緒的時候,時不可能與初求之時相提並論……與其師老無功,不如叫歲再求。」 韓寶與蕭嵐並非至交,蕭嵐又是監戰,此時他當著蕭嵐如此直言不諱,雖說每一句話部正中蕭嵐下懷,但反倒令蕭嵐疑懼起求。他一時疑心韓寶是受人十R使,故意求套他的話,有所罔謀,但心中思考再三,卻叉覺得這未免過於匪夷所思——就算韓寶與耶律信勾結到了一起,無論怎麼說,如今卻還不到耶律信與他公然反目成仇的時候。轉瞬之問,他心裡便想過種種可能,最終還是覺得這的的確確只是韓寶的牢騷——不僅僅是對耶律信作戰方略的不放心,更多的,還是對耶律信又派求慕容提婆這個使省的不滿。韓寶乃是人遼有名的上將,他心裡並不會真的認為自己比耶律信差多少,如果說蕭嵐求監戰,還是循慣例,況且蕭嵐本人的資歷辦不辱沒了韓寶,那麼這次耶律信追求慕容提婆,卻已是一種赤裸裸的不信任。這對於韓寶求說,既是一種侮辱,必許他還看成了一種挑釁而韓寶心裡也肯定知道他蕭嵐對於這場戰爭的微妙立場。如果他是求尋求聯盟的,而一己卻H為猜忌而不肯表露出相應的誠意…… 想到這裡,蕭嵐決定就算冒點小風險,也不能放棄這次難得的機會——從長遠求看,若能與韓寶結成聯盟,無疑有利丁他在對付耶律信與耶律沖哥的優勢。 「晉公,理雖如此,然恐蘭陵王絕不肯輕易答應……」 淋州穴月的夜晚,安靜、清爽。田一書一茂,一群萬州義勇,走在朦朦朧朧如罩了一聯黑紗的夜色中,聽任夏夜的涼風旺拂看髒壓,之前失敗的情緒漸漸叉平復了。為怕驚動北阿的遼人,田宗鎧特意繞了一個大圈,他從遼軍駐地西邊的一片稻田中穿過——在戰爭的破壞下,這片稻田無人耕作,本該已經收穫的稻子,被遼人破壞得慘不慫睹。他們不敢騎馬,事先裹好了馬蹄,給戰馬銜枚,悄沒聲息的穿過這片稻田,繞到了契丹人的身後。 白天的苦戰,對於遼軍求說,也是極人消耗。他們雖然放出了哨探,但是疲憊較之警惕更占槲了上風,遼軍的哨探也只是抱著應付上司的態度巡邏著,田宗鎧一行很輕易的便避開了他們,甚至他們還發現了兩撥遼軍哨探找個草叢在呼呼人睡。 但田宗鎧仍然是花了一個多時辰,才終於到了淋州的南門之下。為防遼人夜襲,淋州城牆上倒是燈火通叫,他們快接近城牆時,被城外的遼軍發現,但這些遼軍也只是稀稀拉拉的射了幾箭,便放任著城上墜下吊籃,將他們接進城中。田宗鎧進城之後,守南城的幾個校尉部罔了過求,有人便慫不住試探著問起白天的戰況。通過簡短的交談j田宗鎧很快就知道,白天在淋州城也發生了惡戰,姚兕幾次試罔衝出城去,裡應外合,但是拱聖軍能戰之兵已所剩無幾,而遼軍在城外留下了充足的兵力,結果幾次衝鋒部被遼軍打了回求,反而叉折損了兩百餘人。但田宗鎧卻抿緊了嘴巴,絕不肯透露半點消息。 儘管是深夜,但田宗鎧回求的消息,還是很快傳遍了全城。下城不久,便是如今已是拱聖軍第一營副部指揮使的劉延慶求迎接他,前往姚兕的帥府。 第一營在田宗鎧出城時,便只剩下九百餘人,而白天的作戰中,劉延慶新上任的這只部隊又成為主力,與遼軍幾番死戰,如今只剩下了不到八百人,營部十R揮使還負了重傷,上任沒幾天,劉延慶便叉接掌了第一營的指揮權。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憂的劉延慶,心裡阿對於驍勝軍的戰況,是十分關心的。陞官無疑是件喜事,但他打心眼裡覺得拱聖軍已經支撐不下去了,損失了超過一半的兵員,蝸在淋州這樣的小城內,不可能有什麼前景可言。 惟一的希畢就是援軍他很想直接問問田宗鎧,但是,如今他的身份地位卻OOXX了。此前有人帶進求幾份報紙,劉延慶在上面看到了自己的事跡,還有樞府、宣台的褒獎——這些部讓他的虛榮心膨脹到了極點,雖然略感可惜的是,他的恩人張癸在不久前中流箭死了,但是他又受到了姚兕的賞識。這種怎麼也想不到的際遇,讓他變得謹言慎行。什麼是「該說的」?什麼是「不該說的」?劉延慶十分叫白一個道理,福能從口八,禍也能從口出。 他寧可自己求觀察——援軍還給了田宗鎧三十名護衛,這應該是一個好跡象。他認得這些護衛是環州義勇,他早就聽說過這些傢伙中不少人喜歡在額頭上刺青,通行的罔案是一OOXX。這三十人中,差不多有一半人的額頭上,便繡了個那玩意。從這個細節,他能得到好幾條信息:其一,西軍求了;其二,形勢有利丁朱軍——否則,沒有人會願意到一座必然被攻克的城中求。在劉延慶看求,環州義勇軍——否則,沒有人會願意到一座必然被攻克的城中求。在劉延慶看求,環州義勇雖然威名素著,但畢竟是烏合之眾。他從未想過,他們也會遵守、畏懼軍法,何況是讓人去送死…… 這讓劉延慶安心不少,進口宗鎧回到帥府後,姚兕便摒開眾人,單獨聽田宗鎧密報。劉延慶則給這些環州義勇張羅住處,他嚴厲的喝斥部下不得向環州義勇問東問西,閂己也是絕口不多說半句。直到天色微叫,帥府開始點卯,一宿未眠的劉延慶,叉匆匆忙忙趕到姚兕的帥府。 姚兕的帥府,此時已經換到了淋州城中的一座小土地廟內,原求的拱聖軍軍部所在地、以及淋州州衙,在此前遼軍猛烈的攻擊中,皆被遼軍的拋石機、震天霄擊毀。在持續的攻城作戰中,原奉不擅攻城的遼軍也積累起了不少經驗,每次以づ梯蟻附攻城之前,他們會對主攻的城牆,集中拋石機、火炮、弓弩進行猛烈的打擊,這段時問對於守城的拱聖軍求說,總是最難熬的,密如飛蝗的矢石從頭上呼嘯而過,城牆上的拱聖軍,部只能把身子埋在女牆後阿,稍不小心抬頭,便是非死即傷。遼人甚至還學會了用拋石機發射震天霄——這些火器一口碰巧落在城牆上,帶求的便是巨人的傷亡。不過,在火炮的使用上,遼朱兩國其實部阿臨著一個類似的問題,他們缺少人星具備幾何學等扣關知識的炮手,雙方的精英部清楚的知道火炮的角度與射擊距尚的關係,但要培訓一批怖得利用簡易丁具進行計算的炮手,在當時的條件下,卻並非易事。炮手們主要是依靠經驗,有時則乾脆採用平射的方式,比如在城外壘一座與淋州城牆ll叫高的炮台——這是花了一段時問,遼軍才想到的辦法——雖然這有點費時費力,但畢竟能人幅度的提高射擊的精確度。而此前,因為操作拋石機與火炮的丁匠人多經驗不足,時常測不准距尚,遼軍經常將炮石打進城中,淋州城內的許多房屋,部遭損壞。姚兕此前的帥府,便是毀丁這種「流炮」。但在此時,一座小小的土地廟,對於拱聖軍軍部每日的點卯求說,也顯得過丁寬敞了。 無論是出擊、守城,姚兕部以嚴酷的軍法要求他的校尉們身先十卒,這的確是維持著拱聖軍十氣在重人傷亡之下辦不至於潰散的重要原H,但它帶求的直接後果便是,拱聖軍的將校傷亡比也遠高於普通的十兵,當六月二十七日的卯時,劉延慶求到拱聖軍軍部之時,他已經是拱聖軍屈指可數的幾個階級較高的將領之一了。 軍副部指揮使重傷;擴軍虛侯戰死;戰前的五個營部十R揮使,如今只有姚占還活著,此時再營的主將,人多資歷也不比劉延慶高多少,要麼是戰前再營的副將,要麼是軍行軍參軍。而他們統率的兵馬,其實也不過區區數百人——幾天前,姚兕便重新調整了再營的編制兵馬,每營多不過九百人,少則只有五六百人。如今淋州城內兵力最多的,反倒是宣節校尉李渾的「淋州兵」。他奉姚兕之命,以拱聖軍「軍行軍參軍」的名義,與淋州知州一道,在城中募集勇壯,訓練鄉兵。因姚兕不斷放出風聲,聲稱城破之後,契丹必定屠城,故此城中百姓人多自認必無生理,只能拚死守城,因此李渾手下反倒有數下之眾,雖然絕無野戰之能,但協助拱聖軍守城,倒也是一隻重要的力星。五個營的主將,加上田宗鎧、李渾,區區七人,便是如今拱聖軍軍部每日要點卯的全部將領了。 姚兕聽過田宗鎧的報告後,他並不相信庸康的那一個空口諾言,驍勝軍既已被擊退,而他仔細詢問,叉確定再無其他援軍抵達冀州,H此他心裡阿,短朝內對援軍的再次到求,已經不抱希畢。然而事到如今,即便想要完罔也更加困難,遼人奉就在淋州三阿紮寨,防範嚴密,如今因驍勝軍的到求,叉經此人戰,必然也會加強南阿的戒備,倘若從淋州南阿完罔至冀州,有苫河需要渡過,而空問逼仄,在遼人有備的情況下,他根本無法在這段距尚內甩開遼人,一口遼軍尾隨而求,拱聖軍便有全軍覆沒OOXX之邊的危險。 姚兕是十分剛決之人,他判斷了自己所處的局勢之後,便已下定決心,無論如何艱難,辦只能堅守淋州。況且他心中也很清楚,他在淋州堅守如此之久,遼軍攻城損失慘重,一口他棄城而去,遼軍輕取淋州之後,必然屠城報復。那樣一求,他之前的擅自行動,一定會兩府追究,台諫也必定將淋州的被屠箅到他的賬上,雖以人朱之傳統,他多半不會被處死,但是結局也好不到哪去。 然而,他也無法判斷他們還需要堅守多久,才能等求援軍。又或省,在淋州城破之前,援軍根本不會到求?H此,他也不能對他的幾名人將隱瞞此事——他們很快就會發現驍勝軍退回了衡水。在點卯會議之時,他故意輕捕潰寫的介紹了他們的境況,然後徑直宣佈他們將繼續堅守淋州,等待援軍的再次到求。 但眾人仍然立即叫白了閂己真正的處境原奉充滿朝盼的氣氛,頃刻問,便降到了冰點。壓抑、絕畢的情緒,在眾人的臉上顯現出。 他看見姚占嘴動了動,「除了堅守待援,咱們辦已經別無選擇-」姚兕搶在前沒有讓姚占把話說出求。「事到如今,完罔只會全軍覆沒-」他一時之問卻沒注意到,閂主帥口中說出「全軍覆沒」這樣的字眼求,在這種況下,卻更加讓人感覺到不吉利。 在清晨的會議上,姚兕叉直研安排了再城的耵務。劉延慶的第一營因為先日經過激戰,被調到了南城,權當休整。他此時心情複雜,一時憂心忡忡,叉無計可施;一時叉顧念自己的錦繡前程、身份地位,生怕露出半點怯崽求,落人話柄……在患得患失之中,他心不在焉的交接了南城的防務,然後站在城頭,遠眺南方。 一人早起求,發現驍勝軍已經退回到河南岸的遼軍,此時正收拾了營寨,騎著戰馬,拉著馬下,返回淋州。看著一隊隊的契丹騎兵撩動樹葉,吹著小曲,從淋州的南阿招搖而過,劉延慶這時才無比真實的感覺到他們正身處一座孤城之中。援軍已被擊退,而完罔也不可能——他叉看到數以下計的朱朝百姓、遼軍家丁,正在下餘騎遼軍的監視下,在城外挖掘濠溝。 這顯然是防止朱軍裡應外合,或省半夜完罔的策略「開飯嘍-開飯嘍-」幾聲呦喝將劉延慶從神遊中拉了回求,他回過頭去,看見李渾領著幾十名淋州兵,挑著飯菜,正從上城的階梯處冒出個頭求.他的部下發出一聲歡呼,丟掉手中的兵器,小跑著罔了上去。李渾笑容滿阿的讓人分發著飯菜,一阿高聲喊道:「人伙慢著點,太尉有令:援軍不日人集,將遼狗趕回老家指日可待。這回是石相公親自出征,昨日說的,便是石相公的先鋒……故此這淋州的存糧,咱們也不必精打細算啦,人餅管飽,有肉有菜,還有好酒-」他這個「酒」字一出口,城牆上立時歡聲霄動,連劉延慶也慫不住淒上前去 罵了一句粗話,「娘的,多少年沒聞過酒味了-」 李渾見他過求,忙親自遞了一人碗酒遞過求,笑道:「劉將軍,這是城內富戶李三眼家釀的酒露,聽說李家好人家業,部道7OOXX衣被天下,李家的綾絹,奉州人部道,也就比相州、定州的那幾家人戶差點了。連這酒露製法也是從東京巴巴學回求的,李三眼和我誇口,說他家的酒,和烈武王府是一個味道,劉將軍給他嘗嘗-」 劉延慶端過酒求,一口飲堪,咂舌讚道:「好烈酒-好烈酒-」一時心中的烏雲,暫時拋到了九霄雲外。 李渾見他喜歡,笑著叫人捧了一小罈酒過求,送給劉延慶,一阿輕輕踢開一個叉求討酒的節級,高聲道:「太尉有令,這酒便是給人伙解解饞,待到打敗遼狗之後,再與人伙痛飲,不醉不休。今天每人限星一碗,以免誤事。要是有人喝了酒,待會遼狗攻城,直娘蛾的連弓部張不開,那以後可沒命喝酒了。」 「沒事,俺星人-」那節級早和李渾相處慣了,也不太懼他,臊著臉,叉淒上 「星人也不成,太尉的將令,准敢犯?」李渾笑著啐了他一口,「你要是今日喝了酒,還能射殺幾個遼猢,叫日我再給你兩碗。」 「李將軍,這可是你說的-」 「准還禎你。」李渾笑著拍了下那節級的頭盔,眼見著再人酒菜部分發畢了便過求與劉延慶告了罪,下城而去。 這一日的南城,經過李渾求這麼一趟,眾人的十氣叉高漲起求。劉延慶雖然叫知道援軍無畢,但是也不那心事重重。 然而,讓人奇怪的是,原奉預計之中的猛烈攻城,在這一天,竟然也沒有發遼軍突然停止了連日持續不斷的攻城,他們儀有的動作,只是在南城外挖挖濠這完如其求酌變化,不儀讓劉延慶意外,連姚兕也有點摸不著頭腦不儀二十七日是遼軍停止攻城,二十八日,遼軍也沒有攻城。只是零星的,遼軍會朝城裡打幾炮。此時淋州城被遼軍用得鐵桶一般,特別是遼軍開始在南城挖壕溝以後,淋州與外界便完全斷了聯繫。拱聖軍諸將全然不知道外界發生了什麼,於遼軍的突然變化,他們也只能帶著種種猜測,靜觀其變。對於拱聖軍有利的是,淋州城內糧草充足,不懼遼人久困;但不利的是,這種優勢並非拱聖軍獨有,淋州下轄五縣,個個部是人口眾多、富有豐饒的畢縣,除了淋州州治所在的靜安縣,遼軍很早就攻克了武強縣,在這次罔城之時,叉捕出兵力,先後攻取了束鹿、饒陽二縣,尤其是束鹿縣的常平倉,積蓄了三萬餘石糧食,H當地官民心存僥倖,抗令不遵,捨不得焚燬,結果全部落八遼軍之手,人人緩解了淋州遼軍的補給壓力。 因此,劉延慶叉生出一攤僥倖求:或許遼人準備改變策略,想要長朝罔困淋只要遼軍不再攻城,這樣的局阿,劉延慶是樂丁接受的但他的幻想儀儀維持了一個晚上,六月二十九日的清晨,便在劉延慶把守的南城之外,他看見一個遼人身著白士;,身上沒帶任何兵器,單騎馳至城下,朝著城頭喊話,要求進城阿見姚兕-劉延慶一阿止住打算往城下射箭的部下,一阿連忙著人向姚兕請示,得到允許之後,才放下一隻吊籃,將這個遼人吊進城中。 「我是為兩朝百姓而求-」這個使省一上城頭,便用一口流利的汴京官話,如此宣稱。 不消說,這是個劉延慶心裡非常讚賞的使命雖然他還是蛾上了一張阿具,旁人絕難從他冷冰冰卻叉不失禮貌的臉上看出他對於這個使省的態度。接著姚兕的命令,他親閂護送著這個契丹使省,前往靜安縣衙。 他知道姚兕的行轅奉不在靜安縣衙,此時只不是為了要接見遼使,不得不進一處較氣派的地方,一時之問,人馬調動難免需要時問,H此他故意不緊不慢的走著,為怕被遼使覷出城中虛實,叉寧可多繞道路,也要挑著破壞不人的街道行走。這麼著花了好一陣功夫,他才終於將遼使進至靜安縣衙,他到達之時,遠遠便畢見縣衙內外,一隊隊虎背熊腰的將十,挎劍持戈,盛陳兵甲,一片肅殺之氣,心知姚兕必已準備妥當,這才放下心求,伸手請遼使下了馬,步行進縣衙。走進縣衙之內,肅殺之氣更重,衙內兵十,皆是凶神惡煞一般,彷彿立時便要將遼使生剝活吞了。他悄悄斜眼打星遼使,見他表阿上雖做出不以為崽的樣子,眼神卻已有幾分慌亂,不由睛睛好笑。此時田宗鎧早已披甲持劍,站在公廳門口,進著劉延慶與遼使過求,辦不降階,只是微微躬身,道:「使省請——我家太尉,恭候多時了。」 那遼使臉色更不好看,在公廳前頓了頓,揮了揮袖子,人步跨進廳中劉延慶不動聲色的跟在他身後,進了廳中,便見淋州知州、通判、姚兕再槲一座,皆是冷冷的畢著遼使,並無人起身相迎。 那遼使見著這般情形,頓時怒形丁色,辦不行禮,只是倨傲的虛抬了抬手,高聲道:「學生范陽蕭與義,奉人遼蕭簽書、韓晉公之令,求見人朱姚太尉……」 他話未說完,已聽身後田宗鎧一聲斷喝 「爾敢對太尉無禮?-」 那蕭與義幾乎被田宗鎧唬得一抖,但言語上,卻並不稍讓,哼了一聲,譏道「我人遼之禮儀,素只對知禮之人而行。」 田耙人怒,猛地上前一步,撥劍出鞘一眼,冷冰冰的說道:「爾等無信無義之輩令你求,所為何事?」 卻被姚兕揮手俎止,姚兕畢了蕭與義辦敢管談禮儀?-說吧,蕭嵐、韓寶 「學生乃是為這淋州一城百姓之性命,太尉一世之英名,兩朝百年之交好而 求』」 「這倒是天下奇事。」姚兕譏道 「兩日之前,南朝驍勝軍已敗OXX之北,如今淋州已是一座孤城,太尉乃南朝名將,其中利害,似不必學生多音。我人遼素重英雄,若非蕭簽書、韓晉公感念太尉乃是當世英豪,學生辦不必求此。」 「如此說求,你足求勸降的?」姚兕臉上露出一攤冷笑 「非也。太尉豈是投降將軍?-此下智所不為也。學生此求,是水表達誠意 為恢復兩朝交好之誼……」 「那你是求求和的?」姚兕的譏諷中,帶著一攤意外 「太尉此音差矣。我人遼閂南狩以求,所向克捷,未逢敗績,用『求和』二字,豈不滑稽?此番南下,不過為南朝朝廷中有奸小之輩,對人遼常際非份之畢,挑撥兩朝關係,致使令主不顧兩朝百年兄弟之誼,背信棄義,巧言毀約,故不得不略施薄懲。若論兩朝淵源,奉是崽多怨少,但凡必事,皆為南朝有一移儒抱殘守缺,念念不忘覬覦奉朝山前山後諸州而求。若是南朝「主經此一事,果能以兩朝交誼為重,以天下蒼生之重,我人遼叉豈願多必兵戈,而使生靈塗炭?-」 「簽書、晉公知太尉乃是叫理通達之人,故遣學生前求,畢太尉能將此情,上稟南朝太皇太后、皇帝陛下。若是南朝仍顧念兩朝兄弟之誼,我人遼辦不願多事殺傷,淋州之地,兩軍辦可相安無事,以待重訂盟約……」 劉延慶在旁邊聽著蕭與義開口所提的條件,一時驚訝得張人嘴合不攏求這豈非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縱然不願議和,但也不妨答應下求,為緩兵之計也不錯。他簡直懷疑蕭嵐、韓寶的腦袋是不是被驢踢了,他完全想不到姚兕有什麼理由不答應下求。 他不由將目光轉向姚兕,卻見姚兕的眼中,閃過一攤凶光。劉延慶心中一驚,便聽姚兕語帶譏諷地笑道:「這可要多謝蕭簽書、韓晉公的美崽了-不過……」他的臉色突然變,厲聲道:「想求蕭、轎二公,尚不知道我人朱太皇太后、皇上早有聖諭?-爾等尚以為人朱國土,是爾輩說求便求,說走便走的麼?-」 「議和也罷,重訂盟約也罷,待我人朱將十到了幽州城下再說不遲-」他俯著身子,居高臨下的畢著蕭與義,惡狠狠地說道:「原奉兩國交兵,不斬求使。不過,看求要讓蕭、韓二公叫白奉朝的心意,著實不太容易,迫不得已,只好借「頭顱一用了-」 姚兕長相奉就十分的凶悍,這時惡狠狠的盯著蕭與義,將蕭與義嚇得腿部軟了,嘴巴張合,半響發不出聲求。 只聽姚兕站起身求,高聲喝道:「求人,將這斷剁了,扔下城去-」「遵令-」田宗鎧人聲應道,幾個親兵衝進廳中,不由分說,抓住蕭與義,便拖了出去,過了好一會,才聽到從院中,發出蕭與義的失聲慘叫。 劉延慶目瞪口呆的畢著姚兕,只聽這中問一直不發一言的淋州知州朝著姚兕抱了抱拳,問道:「太尉,這……卻是為何?如此,必然激怒遼人……」 一旁的淋州通判也是一臉驚疑,附和道:「便是虛與委蛇也好,緩兵數日……,, 「 姚兕轉過身去,看了二人一眼,苦笑道:「公等有所不知。」 「晤?」 「姚某若是應允了,卻不將此事上稟朝廷,那便私與敵國交通,日後只怕連公 等辦脫不了干係。」 「那上稟朝廷便是了-」 「嘿嘿……」姚兕乾笑了兩聲,畢著 這樣與遼人議和?-若將此事傳至朝中?」 半響,才說道:「咱們真的甘心?便以為朝廷果真能信守那不議和之見,二人堪皆默然,過了一會,姚兕叉慨聲說道:「人丈夫要死便死,要我姚兕做王繼忠[5],淋州再做泣淵,那卻是萬萬不能-」 椿州城外。 蕭嵐、韓寶看著蕭與義的廠體,一段一段的從淋州的東門外拋下求,二人的臉色皆是難看到了極點。 半響,兩人默然對視了一眼,韓寶見蕭嵐輕輕咬牙點了點頭,心中的怒火,立時化做一聲怒吼,迸發出求:「屠了它-」 分卷閱讀 第二十七章 臣憂顧不在邊陲(一之全)   紹聖七年七月一日。   自驍勝軍與環州義勇退回到衡水縣,已經過去四天。這四天的時間裡,唐康時刻都在關注著苦河北岸的深州的戰局。此間,大名府的宣撫使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接受了唐康與李浩編造的解釋,沒有追究二人的責任,只是移文唐康與李浩,命令他們接受仁多保忠的節制。但是,讓唐康與李浩都深感意外的是,儘管仁多保忠統率著神射軍於六月二十七日便已經抵達冀州,但他卻並沒有前來衡水,而是率軍徑直前往衡水東北的武邑縣,在那裡安營紮寨。   武邑縣距深州城也不過六十里,與深州的武強縣隔著改道後的黃河北流南北相望,兩城相距不過四十里,神射軍屯兵於此,對於深州的遼軍側翼,構成極大的威脅。仁多保忠將自己的輜重部署於觀津鎮,中軍紮營於阜城,並分兵一營三千之眾,北進河間府北望鎮,另遣第一營,在黃河北流的東岸列陣。   仁多保忠這樣的部署,從戰略上來說,便是唐康與李浩,也不得不承認是一招妙棋。他背後的永靜軍,位於御河,也就是永濟渠之傍,而那是連通大宋北方諸鎮的重要水道,而當仁多保忠將陣勢布好之後,一面將永靜軍置於自己的保護之中,另一方面,也讓永靜軍的教閱廂軍與大量軍事物資,成為自己的後盾。若做長期打算的話,神射軍可以從永濟渠得到源源不斷的補給。   此外,他佔據的幾個地區,進可以進攻遼軍;次則可以起到溝通河間府與冀州之作用,使河間之雲騎軍不再成為一隻孤軍;最差,他也可以憑藉著黃河天險進行防守,在他已率先佈陣的情況下,遼軍要想越過黃河來進攻他,絕非易事。   平心而論,以知兵而言,仁多保忠這一手,較之唐康與李浩先則急不可耐的屯兵於苦河之南,而後又輕率進兵,不利之後倉皇后撤,實是要高明太多。   遼軍亦的確對仁多保忠的出現迅速地做出了反應。   在發現神射軍出現在武邑等地之後,遼軍在武強縣的兵力增加到了兩千騎以上,河間府的遼軍更是派出數千人馬,開始加緊攻打河間府南邊的樂壽縣,除此以外,遼軍還沿著黃河東流的西岸,加派了巡邏的哨探……   但令唐康與李浩不滿的是,仁多保忠似乎絕無渡河之意。   他只在當地收羅徵集船隻,並且徵募工匠,晝夜不停的造船。從他經營的規模來看,全然不是為了神射軍區區一萬五餘人馬打算的。唐康與李浩不能不疑心,仁多保忠打的是等待西軍的主意。   因為仁多保忠將中軍大營紮在了阜城,離衡水較遠,因此六月二十九日,唐康只是派了一名參軍去問候,聆聽訓示。但仁多保忠亦無甚指示,只是吩咐二人「持重用兵」而已。然而,這卻是二人所無法遵從的,因為在六月二十九日,他們派出去的哨探回報,遼軍在休整了兩天之後,開始更加猛烈的攻打深州城。韓寶這次的攻城,不僅異常的凶狠,而且更有章法。據唐康派出的哨探觀察,遼軍並未採用此前的蟻附攻城之法,而是集中了全部的火力,攻打深州東城。他這一次,調動了全部的火炮、拋石機,猛攻深州東城。在弓弩、炮石的掩護下,遼軍將事先秘密造好的數十架尖頭木驢推到深州城下,每架尖頭木驢裡面,可以躲藏十名遼軍,這些遼軍拿著鐵鑿、斧錘等工具,開始徑直在深州的城牆根部鑿洞。   這又是火藥時代出現的一種全新的攻城術。   唐康不難猜到韓寶想做什麼。一旦遼軍在深州城端上成功的鑿出幾個大洞來,再在洞裡裝滿震天雷或者火藥桶,點燃之後,深州的城牆便會被徹底炸塌。這一招不是韓寶的獨創,宋軍當年在攻打蘭州之時,便已經用過,只不過,當時宋軍是耐心的挖地道,而韓寶則更加的簡單粗暴——如果你擁有足夠的能力壓制城牆上的守軍,你的確是可以採用更加簡單但也更加迅捷的辦法。   但唐康無暇感慨遼軍在攻城方面的迅速進步——當韓寶一開始圍攻深州的時候,唐康敢打賭他是絕對不曾想過尖頭木驢的這種用法的,但現在他們會了,據哨探的報告,他們甚至還學會了利用風向,在深州城外燃起濃煙,用煙霧來遮蔽守軍的視野,同時熏得他們在城牆上難以立足。對於唐康來說,他只是深刻的感受到威脅,當遼軍開始學會有效的攻城方式之時,深州城離陷落便越來越近了。  而另一方面,守衛河間樂壽縣的,除了幾百名教閱廂軍外,再無一兵一卒,樂壽知縣便率領著這些廂軍與百姓纓城自守,淪陷亦不過是遲早之事。雖然樂壽縣在軍事上意義不大,但仍可部分抵消神射軍北進北望鎮的影響。   在六月三十日,唐康與李浩召集麾下的將領召開了一次會議,討論驍勝軍與環州義勇的進止。除了北邊岌岌可危的深州城外,驍勝軍與環州義勇還面臨一個潛在的威脅——當地的官員在他們退回衡水之後,便開始來試探詢問他們打算會在衡水呆多久。驍勝軍與環州義勇自帶的補給馬上就要用完,以衡水縣的財力來說,供養這兩隻騎軍個把月或許不成問題,但是地方官員也有自己的考慮,他們不可能傾縣之力來供養這兩支軍隊。對衡水縣來說,最好是唐康與李浩分兵,留下必要的軍隊保衛衡水,其餘的人馬則不妨回冀州的治所信都縣就糧。尤其是上次血戰之後出現的傷兵,衡水縣借口缺醫少藥,急不可耐的希望唐康將這些人送到信都縣去。   這些問題本是早應該考慮周全的。這也是仁多保忠為何要將自己的部隊分散駐紮的原因,在沒有長期經營準備的情況下,即使在自己的國土作戰,也必須要考慮到地方的承受能力,否則就不可能避免要造成地方的反彈。既便你的任務的確很重要,也沒有理由就認為別人一定要為你犧牲讓步。   但唐康缺乏經驗,他與李浩又都過高的估計自己的戰鬥力,此時便不免陷入一種窘境中。   他們已經沒有能力單獨再次渡過苦河增援深州,但又不甘心坐視深州的陷落,更不願意南撤一部分人馬回信都。   三十日的會議上,驍勝、環州義勇眾將,無一人願意再次增援深州,眾人紛紛主張在衡水就地徵募一些勇壯,補充兵力。除非是神射軍願意北上,眾將才願意再次渡過苦河,協助牽制遼軍。   尤其對於驍勝軍諸將來說,他們是絕不願意自己在這邊苦戰,而神射軍卻在武邑隔岸觀火的。   與驍勝軍同屬殿前司的神射軍,全軍共計一萬五千餘人,騾馬四千餘匹,軍如其名,神射軍裝備了近萬架神臂弓——除了列陣所必需的長槍手、刀牌手,以及少量騎兵外,其主力作戰部隊全部是神臂弓手!神臂弓製造不易,價格高昂,在大宋步軍中,神臂弓營向來都是精銳部隊,征戰時極受倚重。宋朝樞密院苦心打造這麼一隻部隊,不知耗費了多少財帛,一向被視為以步克騎的利器。驍勝軍與神射軍在演習之中,向來互為對手,結怨不少。而神射軍主將郭元度又是個籍籍無名之輩,能居此重位,大半是靠家世,驍勝軍上上下下,對他多是鄙視與不屑。   倘若驍勝軍在這邊苦戰,神射軍卻在武邑安然不動,這讓他們如何能心理平衡?   原本仁多保忠雖官高爵貴,但畢竟是以降臣領兵,而唐康不僅是石越義弟,更是樞密會議成員,縱然宣撫使司下令讓他聽仁多保忠節制,唐康也未必會真的聽從。但此時,他部將皆無鬥志,進則無功,退亦受辱,所謂「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六月三十日會議之後,唐康與李浩一商量,亦只得收拾起心中的傲氣,由李浩在衡水主持軍務,他則由何灌率人護衛,輕騎簡從,次日親自前往阜城拜會仁多保忠,爭取說服仁多保忠渡河援救深州。   衡水縣與阜城相距整整一百宋裡,唐康一行清晨出發,一人三馬,馬不停蹄的揮鞭疾馳,只花了一個多時辰,便跑了五十里,到了武邑縣。到了武邑之後,唐康並不入城,只吩咐幾個隨從進縣城打探,得知城中並無禁軍,他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決定繞道先去黃河邊的神射軍軍營看一眼。   在武邑黃河北流之傍列陣的,是神射軍第一營。他們沿著黃河邊上,用木柵建了大小三個營寨,木寨之中,密密麻麻的,有將近百來個營帳。唐康一行到時,一些低級武官正在指揮著部下與民夫在修建望樓、箭樓,還有幾百人在中間的大寨之前大挖壕溝,自武邑方向,更有許多百姓,挑著一捆捆的木柴,送至軍營中,有幾個穿著神射軍校尉服飾,卻長得肥頭大耳的男子,在那兒呦喝著,指揮幾個士兵幫著稱木柴的重量,然後發給送柴的百姓數量不等的木簽。  唐康看了這情形,便知道這些薪炭柴火的供應,必是由武邑縣承擔。他不由得皺了皺眉,須知驍勝軍除了糧草供應迫不得已,必須仰賴地方之外,如這些薪炭之類,都是自己解決,或者士兵自己去砍柴,或者掏錢買柴,總之以不驚擾地方為上。但他雖感不滿,卻也不便多說什麼。只是神射軍擺出的這副陣勢,卻完全是想在武邑做長久打算的樣子,這更讓他擔心起仁多保忠的態度來。   不過,除此以外,神射軍的營寨倒也頗有法度,營寨四面都廣佈偵騎,很快,便有人發現了唐康一行,回營稟報。沒多久,他們的副都指揮使、護營虞侯便出營相迎。這二將皆是班直侍衛出身,與唐康本是舊識,尤其副都指揮使張仙倫,晉陞此職時,唐康正在樞府,從中出了不少力,此時見唐康,格外熱情。因他們的營都指揮使去阜城會議,營中便由他主持軍務,他領著唐康巡視營寨,不僅將神射軍的部署毫不隱瞞的告訴了唐康,末了,待唐康離開大營之時,他又單獨送出數里,悄悄告訴唐康:仁多保忠在先前的軍中會議中,已做了「厚張軍勢,絕不輕動」的決策,並稱中軍行營都總管王厚不日將履任,凡神射軍、驍勝軍,都要受王厚節制,一切進止戰守,全要等王厚到任再說。他並告訴唐康,神射軍都指揮使郭元度雖然表面上唯唯諾諾,對仁多保忠恭恭敬敬,實際上卻是心懷不滿。郭元度是個外謙內傲之人,他統率神射軍,演習之時屢屢取勝,因此自視甚高,對自己未曾立過值得一提的戰功,十分耿耿。此番出兵,他一心以為可以立下不世之功,早已將武功侯當成囊中之物,不料仁多保忠卻按兵不動,凡是郭元度的親信,都知道他常懷腹誹,只是郭元度是個素以「儒將」自命的人,他做過班直侍衛,也在樞府擔任過差遣,還在朱仙鎮講武學堂做過教授……這些履歷,讓他自己自覺要與尋常武將區別開來。他生平最重階級之法,常常掛在嘴邊的便是武人要服從命令、守紀律、清廉不貪。因此,對於階級高於他的仁多保忠,他面子上仍是遵從不渝。但是,神射軍各營的將領,卻並不如郭元度那麼好說話,各營將領在驍勝軍進取無功之後,其實都想好好打個勝仗,好讓驍勝軍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況且,對於營一級的將領來說,若不打仗,則不能立功,陞官封侯,便都無指望,誰也不想坐失良機。只不過,眾將對郭元度卻都十分服氣,又素聞王厚「小閻王」的威名,誰也不敢當出頭鳥,怕的是落到王厚手中,大好人頭被他用來立威。   唐康也很難知道張仙倫說的話,有幾分是真,幾分是誇大其辭。他心裡自是明白,張仙倫與他說這些話,心裡面自有他自己的小算盤。但是,不論如何,倘若郭元度與神射軍諸將果然有進取求戰之心,那事情總要好辦許多。   離開武邑之後,唐康不再耽擱,一路疾馳前往阜城,但半路之上,又遇到大股逃難百姓,他停下來打聽,才知道這些百姓都是自河間府樂壽縣而來,唐康想詢問樂壽縣的情況,但這些百姓逃難較早,都是一問三不知,只是紛紛傳說陽信侯在肅寧打了敗仗……唐康聽得又驚又疑,他自與李浩領兵至衡水,久不聞田烈武消息,此時聽到這些流言,雖難辨真假,但仍不能不擔心。他相信以河間府之堅固,又有火炮之助,縱然是耶律信親率主力攻城,也絕非旬日所能攻破。但是唐康深知章敦、田烈武皆非甘心纓城自守之輩,若是他們主動出城攻擊,為耶律信所乘,那也不是不可能之事。深州已然難守,若雲騎軍再遭大挫,遼軍兵勢更盛,河北形勢,就更難收拾了。   他一路憂心忡忡,直到下午申初時分,才終於到阜城。   阜城在紹聖七年,隸屬於河北路永靜軍東光縣——它曾經是一個小縣,在宋仁宗嘉佑八年時,才併入永靜軍治所在的東光縣,降格為鎮,到熙寧十年,又恢復為縣,但這次復縣沒能持續多久,因熙寧間司馬光、石越力行撤并州縣計劃,所以很快阜城又再次降格為鎮。   阜城的地理位置雖不及御河旁邊的東光縣,但原也是一個商業發達的繁華之地,唐康至阜城之時,發現此地已經被仁多保忠改造成了一個大軍營。原本的集市,已被神射軍徵用,成為兵營。城牆上旌旗密佈,城門口站著一隊隊持戈荷矛的士兵,城西更是整出一片空地,數百名神射軍將士正在那裡練習陣法。  唐康一行離城尚有數里,便被偵騎發現,不多久,便有仁多保忠的次子仁多觀國與一個神射軍的參軍迎了出來,將唐康請至仁多保忠的行轅。   ※※※   仁多保忠正在與諸營將領議事,得報之後,連忙親率諸將迎了出來,他遠遠見著唐康,便笑容滿面的抱拳招呼道:「康時,是哪陣風將你給吹來了?」   唐康本是有求於人而來,卻不料仁多保忠如此陣仗相迎,心中大感意外,當下連忙笑著回禮,客氣說道:「康奉台命,受守義公節制,早該前來請安聽令。只是苦河血戰之後,軍中多事,又恐為韓寶所乘,不敢輕動,故拖延至今,還望守義公毋怪才是。」   「康時說哪裡話來,說甚節制不節制,這卻是見外了。」仁多保忠哈哈笑道,「你我同僚,所思所想,不過是同心協力,抵禦外侮,報效皇上。」   唐康正待再謙讓幾句,卻見著郭元度便站在仁多保忠身旁,朝他行了一禮,說道:「守義公說得甚是,守義公乃成名宿將,唐參謀是後起之秀,二公齊心協力,何愁契丹不破。」   唐康耳聽著眾將齊聲附和,連忙謙道:「郭將軍與諸位將軍謬讚了,康豈敢與守義公相提並論?!便是郭將軍,亦久歷戎機,在下實是欽慕已久。此番能與諸公攜手應敵,實是平生幸事!」   唐康當真是能屈能伸之人,這個時節,他無論何等諂媚之語,都能脫口而出,半點也沒有不好意思的想法。休說仁多保忠與神射軍諸將,便是何灌也大吃一驚,眾人早都聽說過唐康是個恃才傲物、不可一世的衙內,少年新貴,平素何曾輕易許人顏色?此時聽他說話,仁多保忠與郭元度也就罷了,神射軍那些對他不甚瞭解的將領,卻都是暗中感慨,傳言不可盡信,聞名不如見面。人人都以為唐康不好共事,這時卻都認定他是個謙謙君子,平易近人。   當下,仁多保忠將唐康請進議事廳中,在郭元度的上首設了個座位,請唐康坐了,何灌則站在唐康身後——這裡自仁多保忠以下,卻也沒人認識他,只當是唐康的衛士,何灌卻也不以為異。   坐定之後,仁多保忠便問起深州的戰局,尤其是苦河之戰,唐康便詳細介紹,仁多保忠問得仔細,唐康回答得也是條理分明、事跡清晰,眾人聽得都甚明白,不斷的點頭。對於這場戰事,仁多保忠並無一字評論,直說到唐康與李浩決定撤回衡水,田宗鎧再度返回深州,仁多保忠才說道:「退兵之事康時與李太尉堪稱果決,既然進取無功,若遲疑不定,必釀大禍。只是不合放田宗鎧回去……」   唐康知道仁多保忠與田烈武私交甚好,趁勢說道:「讓他回去,雖是田宗鎧本人堅執,可在下亦以為若田宗鎧回到深州,使深州軍民知援兵不日將至,必能鼓舞士氣,堅其死守之心。」   「話雖如此,但要救援深州,必要得其法……如今遼軍勢大,我大軍未集,倉促進兵,是所謂『欲速則不達』。援救深州之事,還當從容圖之。」   仁多保忠話裡有話,唐康聽得臉上一紅,但卻只能當沒聽懂,他朝著仁多保忠欠身抱抱拳,只說道:「守義公說得雖然有理,然恐深州已等不到咱們再從容圖之……」   仁多保忠微微一笑,打斷唐康,「康時必是見韓寶這幾日又猛攻深州,故而著急。我卻以為,深州似危實安。」他不待唐康發問,又解釋道:「康時有所不知,韓寶攻得雖急,但是自古以來,攻城都是要一鼓作氣的,倘若不能在最初極短的時間攻破城池,便只能長期圍攻。韓寶幾次攻打深州,全是不得其法。這次他攻得時間太久,久攻不下,士氣難免低落,雖然勉強進攻,然終究難竟其功。」   唐康一面聽一面留神觀察仁多保忠神色,但一時卻也分不清他究竟是拿話來塞他之口,還是果真做此想。他又不便在言語中過份衝撞仁多保忠,只得苦笑道:「守義公所言雖然有理,然只恐拱聖軍亦已是強弩之末。」   但仁多保忠卻只是微笑搖頭,輕描淡寫的說道:「康時,你莫要太小瞧姚公。我大宋諸軍,不日大聚,到時深州之圍,不戰自解,又何必此時輕兵犯險?」說完,他似乎不願意再討論這個話題,又對唐康說道:「康時,且耐心數日。咱們還是先議議兩軍如何相互策應之事,衡水離阜城終究是稍遠了點,我還聽到一些傳聞,道是衡水縣對供應糧草,頗有為難之處……」  唐康聽他反客為主,無奈的笑笑,亦只得打起精神來,設辭應付仁多保忠那一個個綿裡藏針的問題。他心裡面其實能猜到仁多保忠在想什麼。   對於唐康自己來說,他的確是真心誠意的想救深州的,這不僅僅出於公心,於私來說,深州如今已經是大宋朝野萬眾矚目的地方,倘若他唐康能夠率兵解圍,成為挽救深州的那個英雄,對於他的前程,自然是十分有利的。反之,倘若他未請令而率軍解圍,卻坐視深州城破,無功而返,對於他的聲譽,將是一個不小的打擊——難免會有人因此將他視為空有熱情而無能力的庸材——而這,更是唐康無法忍受的侮辱。   但對仁多保忠來說,無論從公心上他是如何想的,倘若從私心來說,他個人的利益並不在此。深州能否守住,拱聖軍是否覆亡,仁多保忠並無半點責任。相反,在唐康、李浩救援無功的情況下,倘若深州城破,拱聖軍敗亡,他就是那個有先見之明,預先做出防範,力挽狂瀾的大功臣。人們會說,他早就預見到了深州已不可救,而事先在冀州做出部署,使得河北局勢不至於因為姚兕的兵敗而潰爛……唐康與李浩已經成為了他的擋箭牌,既然驍勝軍苦戰無功,也沒有人能強求神射軍能成功。   而若是深州能無事,那麼,無論如何,也少不了仁多保忠的一份功勞。   仁多保忠無論在軍事上,還是政治上,都將自己擺在了一個極有利的位置,唐康自然也明白,雖然他聽說仁多保忠原本是宣撫使司力主救援深州的幾個謀臣之一,但是如今時移勢轉,要說服他進兵實非易事。而諷刺的是,造成這種局面,有大半也是唐康的責任,倘若沒有驍勝軍血戰苦河無功而返,仁多保忠多半也不會如此謹慎小心——此時此刻,在仁多保忠心中,無論唐康說什麼,大概他都會將驍勝軍與環州義勇視為殘敗之軍,因此,對於仁多來說,讓他即刻北進深州,無異於孤軍深入。神射軍說到底,仍是一隻步軍,守強攻弱,他又豈肯冒此大險,而不顧惜自己半世英名?   但唐康也不是輕易放棄之人,自來無利不起早,唐康一面回答著仁多保忠,一面已在心裡暗暗盤算著自己的籌碼,計算著自己能畫出一多大的餅,吸引仁多保忠出兵。   ※※※   七月一日的第一次會面,唐康並沒能說服仁多保忠允諾立刻進兵深州,但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會議之後,仁多觀國便將唐康一行送至館驛歇息。待仁多觀國告辭離去,唐康立即喚來幾個得力的親從,將早就準備好的禮物,包括每人四匹駿馬、一把寶刀、黃金三十兩、精絹兩百匹,分別送至仁多保忠與郭元度處,而神射軍的副都指揮使與護軍虞侯,則減半。這些禮物,唐康宣稱是與契丹作戰獲得的戰利品,但眾人心裡都明白,苦河血戰,又哪有什麼戰利品可言?   禮物送出之後,素以「清廉」聞名的郭元度和他的兩位神射軍同僚,嘴上謙讓一番,便高高興興的笑納了,但送到仁多保忠處的禮物,他卻只收下戰馬與寶刀,而將黃金與精絹退了回來。唐康知道,這不過是仁多保忠表示不卻他臉面之意,他當然不算一無所獲,只要郭元度等人收了他的禮物,也就意味著,他爭取到了三個有力的盟友,但是,唐康仍然無法高興起來,因為他的最大敵人是時間。   他沒有多少時間來從容的爭取仁多保忠了!   這也是他不惜重金去行賄的原因。   當天晚上,仁多保忠在驛館設宴招待唐康,宴會之上,唐康又幾次試探提起救援深州之事,雖然郭元度等人收了禮物之後,果然都從旁幫著說話,但是仁多保忠卻只是勸酒觀樂,以宴席不談公事為名,推脫開去。唐康心情抑鬱,又勞累了一日,宴會之上,不由多飲了幾杯,宴會之後,倒在驛館,一陣好睡。   這一覺直睡到二更時分,唐康感到口渴頭痛,便從床上坐起來,大聲呼喚隨從,半睡半醒之中,只聽到驛館之中,到處都是匆匆忙忙的腳步聲,在門外侍侯的兩個親兵聽到他呼喚,忙推門進來,正點燈倒茶,卻見何灌突然走到門口,高聲問道:「都承可醒了麼?」   「何將軍何事?」唐康聽見,連忙披了件衣服,趿著鞋子,便站了起來。   何灌聽到唐康的聲音,大步走進房間,欠身稟道:「都承,出大事了。」   「唔?」唐康頓時瞪大眼睛,望著何灌,卻聽他又奈道:「剛剛有人送進驛館,渾身是血,正在將養,是仁多參謀的親兵看護,不許旁人探視,下官只說是都承有令,方才勉強進去,問得清楚……」   「究竟出了何事?」   「兩天前,段定州中伏,敗於唐河,全軍覆沒!」   「啊?!」唐康大吃一驚,急忙問道:「消息可真?」   「千真萬確!蕭阿魯帶大軍如今已南下深州,與韓寶合兵!這探子本是仁多參謀派去深州打探消息的,他親眼見著蕭阿魯帶的旗號,還有被遼人俘虜的定州兵。他打探清楚,段定州在唐河一帶中了蕭阿魯帶的奸計,死傷不計其數,被俘虜就有兩千餘人,蕭阿魯帶將帶傷的俘虜全部處死,屍體佈滿唐河,只帶了四五百俘虜南下。」   「那……」唐康胸口一陣凍涼,「那……段定州呢?」   「生死不明。」何灌低聲道:「有傳言說,段定州已經自刎殉國。」   「你說什麼?!」唐康呆呆地望著何灌,整個人都像被定在了那裡。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七章 臣憂顧不在邊陲 便在唐康得知段子介兵敗的消息的時候,真定府南城,燈火通明,真定府知府、通判、真定縣知縣、武騎軍諸將,都站在城頭,望著南方一支逶迤而來的部隊。因為隔得太遠,他們只能看到這只部隊所打的火把,卻沒人知道是敵是友。 按理說,從南邊來的,應該是援軍。但是真定府的文武官員,都未曾接到任何公文說在這個時間前後會有援軍前來,而他們已經纓城自守太久了,真定府治內,凡城寨之外,遼軍原本就暢行無阻,雖然他們後來都離開了,但是誰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只是契丹人虛晃一槍,在白天,他們已經知道,那個讓他們厭惡憎恨的段子介,已經在唐河兵敗,生死不明。這個消息讓他們更加自矜,紛紛為自己的「先見之明」感到慶幸,但是,段子介的兵敗雖然是不知輕重、自取其辱,可讓他們感到惱火的是,兵敗的後果,他們同樣也要承擔。沒有了段子介的定州兵牽制遼人,真定府的文武官員們,又要開始擔心遼軍捲土重來。他們還不確定蕭阿魯帶已經去了深州,因此,對於真定府的防務,倒沒有人敢有半點的掉以輕心。 「王將軍以為這來的究竟是敵是友?」真定知縣陳文英是由明經及第入仕,做了幾十年的官,才終於積勞升到真定知縣,已經是六十有餘,鬚髮皆白,齒牙松落。他這麼大年紀,半夜被人叫醒,跑到城頭上站了半晌,只覺得腰酸背痛,頭冒金星,心中暗暗叫苦,不知何時才是個頭。只是同儕多是年少新進,嫌他不能快快致仕,與他關係素來冷淡,他本也不敢去問,怕自取其辱,但這時是在是耐受不住,只得悄悄移動幾步,湊到武騎軍副都指揮使王瞻跟前,腆著臉低聲問道:「下官此前也曾聽人說起,道那蕭阿魯帶必要時南下深州與韓寶會師,應當不至於又突然出現在南邊……」 「明府說的極是。」王瞻點點頭,隨口說道。陳文英滿懷期望的望著他,不料王瞻說完這句,卻不肯再多說什麼,過了一會,他才自覺討了個沒趣,便不再多問,又悄悄的挪回到原來的地方,半靠著女牆站著,一面在心理面低聲咒罵著:「欠管教的小豬狗,真當自己是個什麼東西!」 但無論心裡如何憤怒,他總不至於得罪王瞻的。這個王瞻,乃是熙寧朝名將王□君萬之子,那王□君萬原是王韶部將,勇敢過人,因貪瀆而遭棄用,鬱鬱而終。但王瞻卻仕途得意,熙寧西討時,他在李憲部下為指揮使,立下戰功,到熙寧末,官至武騎軍第一營都指揮使,其後積功累勞,年紀輕輕,便已經升至武騎軍副都指揮使——這些倒也罷了,但這王瞻雖本是西軍出身,但在真定帶兵卻已有七八年之久,如今已是不折不扣的地頭蛇,他不僅在真定府的關係盤根錯節,便是在武騎軍中,連都校荊岳也要讓他三分。 王瞻全然沒有注意到陳文英在背後望他的眼神,對他來說,一個老掉牙的真定知縣,太平無事之時,也許還需要籠絡一下,但在這個時候,卻實在沒什麼利用價值可言。 他關心的是幾天前他派到大名府的家丁帶回來的傳言——左軍行營都總管慕容謙並沒有前往大名,而是在半途改變方向,逕直前來真定府了!宣台早已行文真定府,鎮、定諸州兵馬,皆受慕容謙節制,那慕容謙便是他的新上司,但對這個新上司,王瞻卻沒什麼瞭解。十多年前在西軍中聽到的傳聞,他早已淡忘,而他現在,已經是一個徹徹底底的河朔禁軍將領,對於慕容謙,他惟一能記起的,便是他與石越應當有點沾親帶故…… 若從王瞻的內心來說,他是盼望著受王厚節制的,他曾經是王厚的部屬,而他的父親,又曾經是王厚之父王韶的部屬——儘管他父親的遭遇他並不能完全釋懷,但他倒也從來沒有怨恨過王韶父子。 不過,天下之事,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王瞻可也不曾以為自己有資格挑選上司。「不知道這會不會是慕容謙?」他在心裡想著,卻沒有講這個想法告訴任何人,他還依稀記得西軍將領的行事風範,這個慕容謙既然也是西軍名將,那麼他未經請示宣台,便自作主張晝夜兼行直接來真定府,倒也很符合西軍那些傢伙的做事方法。 他正揣測著,忽然,城外傳來清晰可聞的馬蹄聲,那是數匹快馬在黑夜中疾馳的聲音。這疾馳的快馬顯然是朝著真定府而來,沒用多久,城頭上的真定官員,便都可以看見幾個騎者的裝束——赤色的戰袍! 王瞻感覺到身邊的眾人都鬆了口氣,荊岳已經吩咐一個都頭朝城外大聲喊道:「來者何人?!」 喊叫聲中,那幾個騎者已經馳到了城下,勒馬立住,領頭的一人從懷中掏出一塊銅牌,伸手舉著,高聲回道:「左軍行營都總管司慕容總管麾下親兵都頭趙甫,城上快快打開城門!」 城頭上,頓時發出一聲歡呼,王瞻眼見著荊岳眼裡閃過一絲猶疑,他心中一動,快步上前,探頭望向城下,厲聲喝道:「爾是何人,半夜如何能看得分明?況且吾等替皇上守城,便是慕容總管親至,半夜也不能開城門。」 卻聽城下趙甫惱怒地喊道:「你是何人?敢如此放肆?!慕容總管率大隊人馬隨後便來,還不快快準備迎接,你真敢讓慕帥在城外露宿麼?」 「便是石丞相來,半夜也不能開城門!」王瞻斬釘截鐵地回復道,「吾乃是大宋武騎軍副指揮使王瞻,若果是慕容總管,王某明日再負荊請罪!」 城下的趙甫聽到他的語氣,沉默了一會,稍稍收斂了一點,「王將軍不必疑心,若然不信,可用吊籃吊我上城,驗明正身。」 王瞻冷笑道:「天下何物不可造假?夜間易出差錯,倘或果真是慕容總管,亦不必急在一晚……」但他話未說完,卻已被荊岳打斷:「趙都頭休怪,吾馬上放下吊籃,果無差錯,便當迎慕容總管進城!」 他說罷,不滿地望了王瞻一眼,道:「賢弟,這慕容總管得罪不得。」那真定府知府、通判,亦是連連嗔怪,王瞻眼見著城頭已經吱吱呀呀的放下吊籃,亦不反駁,只是心裡冷笑,退到一邊。 未多時,吊籃便吊了兩個人上來,王瞻在一旁望著先前說話的趙甫在幾個士兵的護衛下朝著這邊走來,心中不由一愣——這個趙甫,他看得卻是否幾分眼熟,王瞻不由自主地上前幾步,定睛看了一針,猛然間想起,慌忙欠身長揖一禮,道:「王某不知城下是姚將軍,多有得罪。」 荊岳等人都是一怔,王瞻連忙又解釋道:「荊兄、諸公,這位不是旁人,乃是姚太尉之子,橫山蕃軍中大名鼎鼎的姚振威!」 荊岳望望王瞻:「賢弟,你會不會認錯?」 「愚弟在紹聖五年,曾至朱仙鎮受訓,碰巧姚振威亦在同期,雖然沒有多少交往,但豈會連人都認錯?」 那姚雄萬萬料不到會被人識破身份,端的是十分尷尬——他倒是知道武騎軍有個王瞻,但兩年前在朱仙鎮時,二人卻是從未打過交道,他印象中根本沒有這個人,哪裡會想到這一處。這時既被認出,只得抱拳笑道:「奉慕帥之命來打前站,不得不掩人耳目,非是有意隱瞞,還望毋怪為是。」 「哪裡,哪裡。」荊岳哪裡顧得這許多,又驚又喜,上前數步,高興地問道:「果真是慕容總管來了麼?」 姚雄笑道:「如假包換。」 「好!好!」荊岳忙不迭的說道:「快,快,開城門!準備迎慕容總管進城」渾沒有留意到,姚雄那轉瞬即逝的皺眉。 左軍行營都總管慕容謙以出人意料的速度,在七月一日當晚抵達真定府,是遠在阜城的仁多保忠與唐康們說無法預料的。按照計劃,慕容謙是應當率領他的橫山蕃軍先到大名府集結,然後再前往真定府,但誰也沒想到,慕容謙在半路上接到他的左軍行營都總管之任命,便毅然改變行軍路線——因為涉及到沿途州郡的補給供應問題,他讓他的右軍一萬步軍,仍按照原定路線行軍,由護軍都虞候率領,前往大名,而自己與副都指揮使兼左軍指揮使姚雄則統帥左軍——也就是五千蕃騎,晝夜兼程,直奔真定府。 無論是樞密院還是宣撫使司,都不曾認為有這種必要,因為他們都判斷鎮、定一帶並非主戰場,慕容謙雖然被任命為左軍行營都總管,但在樞府與宣撫使司的計算中,他能否盡快到任,並非急務,相反,他們想的是讓橫山蕃軍先到大名,到時候再根據局勢之變化隨機應變——所謂的「左軍行營都總管司」,並不見得要坐鎮真定府指揮,也可以從大名府北上,與王厚齊頭並進…… 但慕容謙有他自己的判斷。他並不能未卜先知,預料到段子介的兵敗,但他卻也因此在關鍵的時刻,出現在了真定府。 他的出現,讓因為段子介兵敗而惶惶不可終日的真定府文武官員暫且安下心來,度過了一個安穩的夜晚,但是,這個時間並不長,當紹聖七年七月二日的太陽在真定府的天空升起之時,許多人一覺醒來,睜開眼睛,便已經意識到了另外一個麻煩。跟隨慕容謙前來的,是姚雄! 而姚雄的父親與兄弟,此刻正被圍困於深州城中。原本應該被鎮、定之兵牽制的蕭阿魯帶大軍,也許已經順利南下與韓寶會師!想來姚雄如若聽到這個消息,絕不會太愉快。因為不約而同的想到了這個問題,所以,當大清早荊岳前往驛館拜見慕容謙,卻「順道」來到王瞻府上時,王瞻馬上已經猜到了他這位主將的來意。「荊兄,只怕咱們的安穩日子算是到頭了……」王瞻開門見山的打破了荊岳的幻想。 「這是如何說?」荊岳聽到王瞻這麼說,不覺憂形於色,不斷的搓著手,「前幾天才接到消息,唐康、李浩在苦河邊與韓寶苦戰一日,死亡慘重,被迫退回衡水,那可是驍勝軍、環州義勇!難不成咱們真的要去深州打仗?陽信侯的雲騎軍,束城僥倖贏得一陣,卻折了一個營。段子介那廝不自量力更不用說,便是仁多保忠、郭元度率著神射軍來,結果又如何,聽說也沒有過黃河……」 他一面說,一面望著王瞻,「賢弟你足智多謀,一定得想個法子才成。咱們武騎軍算啥?比得過驍勝軍麼?比得過神射軍麼?環州義勇不是說西軍精銳麼?便是比雲騎軍,只怕也要差些。這以弱擊強,以寡擊眾,哪裡會有好下場?段子介的下場,咱們都見著了。咱們的長處在守城,契丹的長處在野戰,依托堅城,一己之不可勝,待敵之可勝,才是王道。這偏要以短攻長,萬不得已,也要等著諸路之兵大聚……」 「荊兄與愚弟說這些,亦是無用。」王瞻只能苦笑著安撫荊岳,「父親兄弟皆在圍城中,姚家大郎焉能坐視不救?」 「那咱們也不能陪著他去送死。他橫山蕃軍不是西軍精銳麼?當年那些蕃人幫著西夏打仗,可也是威震西陲的。他有本事帶著他的橫山蕃軍去救他老爹。」荊岳直是氣急敗壞,口不擇言,過了一會才說道:「在如何說,左軍行營都總管不是他姚雄。只要能說服慕容總管……」 「這絕非易事。」王瞻搖著頭,「咱們走一步看一部吧。荊兄,愚弟有一句肺腑之言……」 「賢弟只管說來,咱們何分彼此?」 「依愚弟之見,便是有千不甘萬不願,荊兄亦莫要觸這個霉頭。先別提深州這事,這慕容總管追不追究咱們不救段子介,還未可知。這姓段的可是天子跟前的紅人。反正咱們是聽命於真定府的,到時候,荊岳還當明哲保身,將這些責任,全部推給那些文官,只說咱們弟兄也是想與契丹大戰的,只是上官不允……」 「難不成這不救段子介還是咱們兄弟之錯了?!」荊岳惱道,但他心中終是知道王瞻說得是正理,見王瞻一直望著自己,只得心不甘情不願的點點頭,道:「一切都聽賢弟的便是。」 「這便是了。」王瞻點頭笑道:「咱們一切都惟慕容總管馬首是瞻。他道咱們要守,咱們便守;他道要救深州,咱們就救深州;便是他說要去打遼國,咱們也去打遼國……」 「可……」 「荊兄莫要著急。只要咱們還領著武騎軍,咱們便可以隨機應變。天塌下來,有慕容總管和姚家大郎他們頂著呢。」 荊岳這才會意,連連點頭,笑逐顏開,讚道:「還是賢弟主意高明。」 二人商量妥當,正要一起前往驛館,卻見一個家丁打扮的人急匆匆走進來,遠遠望見荊岳,不敢說話,便叉手站在正廳之外候著。王瞻早已瞥見,不動聲色朝荊岳抱拳說道:「還請荊兄在此稍候,容小弟換件袍子。」 辭了荊岳,走回後院。那家丁見狀,忙悄悄繞道進了後院,見著王瞻,連忙稟道:「稟官人,小的剛剛從驛館回來。」 「可有何異常?」「小的見著定州的一個書記官了。」 「你說什麼?!」王瞻吃了一驚,「你說是定州的?」 「是。」那家丁肯定的點點頭,道:「還帶了一個小廝,是從定州連夜趕來的,清早才進的城,小的套了那小廝的話,他們本來是打算見府尹的,進城後聽說慕容總管來了,便先去了驛館。」 「他提過來真定何事麼?」 「這事那小廝口風很緊。不過他說了,他們是奉段定州之命來的……」 「什麼?!段子介沒死?」 「聽他語氣,應當是沒死。」王瞻呆了好一會,也想不清段子介沒死這個消息,究竟是禍是福,他回過神來,見那家丁還在那裡,揮揮手,道:「你打聽得很好,去賬房支三百文錢,買壺酒喝。」 「謝官人!」家丁興高采烈的謝了賞,退了下去。王瞻定了定神,回房讓愛妾幫他迅速的換了身袍子,又回到正廳,與荊岳一道,前往驛館。 「大總管,俺們全是被吳三兒那狗賊所賣!那廝忘恩負義,若不是俺家使君知遇他,這狗賊不過是個豬狗不如的東西,誰知他恩將仇報。段定州見他機靈,令他與吳和尚一道打探蕭阿魯帶的動靜,不料他早降了遼狗,反引著段定州往蕭阿魯帶的埋伏中去。後來吳和尚冒死跑回來,才知道原來這狗賊認得一個遼國通事局的奸人,兩人平素便稱兄道弟,那奸人許他一萬貫緡錢,答應在析津府送座宅子給他,他便誑了吳和尚,連父母之邦也不要了,祖宗亦不認了,將段定州給賣了,吳和尚被他所欺,冒死跑回定州,向俺們使君認罪,可憐他自覺對不起死去的那麼多將士,對不起段定州知遇之恩,說完之後,一頭撞死在定州州衙的石階之上。」 慕容謙靜靜地望著面前這個痛哭流涕的訴說著段子介兵敗經歷原委的書記官,心裡面亦是百感交集。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來安慰他,實際上,對於段子介的兵敗,他也是始料未及——在行軍的途上,他所聽到的消息,還是段子介如何將蕭阿魯帶纏著脫不了身。但是戰爭就是如此,瞬息萬變。如今鬢角已暗生華發的慕容謙,經歷了無數的戰陣,對這樣的變化,即使再震驚、再危險,也已能淡然處之,從容面對。「可憐那麼多好男兒,最後隨使君逃回定州的,只有三十餘騎!才三十餘騎!」那書記官泣不成聲地哭道:「俺們定州兵,還是打不了陣戰,雖然天天練習,可是連騎射都練不好,許多人都是想為親人報仇,平素連弓都沒見過,契丹人衝鋒的時候,有人連兩箭都射不出去,大部分的人都沒有準星,只能用箭雨,可被遼狗包圍後,射不了幾箭,有人就連弓都張不開了,還有人將弦拉斷了,有人射出去沒有力道,射不進遼狗的盔甲。俺們以前都是以多打少,這些個都不打緊,但是,但是……俺們定州兵都不怕死,遼狗近了,俺們就用刀砍他們的馬腿,馬軍打不過,有人便跳過去,抱著遼狗滾下馬來同歸於盡……死的人太多了,太多了……」 慕容謙默默的望著他,此時他已經完全知道了段子介兵敗的經歷,雖然有偶然的原因,但也有必然的因子。慕容謙比誰都清楚,要培養真正能打硬仗的弓箭手,絕非一朝一夕之功。當年陝西沿邊弓箭手,雖然平時務農,但也是數十年如一日的天天練習,甚至隔個十天半月,便會與西夏人發生小股的衝突,並不是隨隨便便招些農夫來,便可以成為弓箭手的。能否射準還在其次,兩軍交戰,大部分時候,靠的是密集的箭雨隨機的殺傷敵人,但是,射箭的力道與耐力,卻是必須要掌握的,真正遇上硬仗的時候,一個方陣內的弓箭手可能要射出二十枝箭,甚至六十枝箭,有時他們必須整整一天都持續不斷的射箭——當步兵被包圍之後,將戰鬥拖到黑夜來臨,便是唯一的選擇與機會。而且,他們必須保證自己的箭能射穿敵人的鎧甲,於是,力道與發射距離的選擇,也要恰到好處。而這些都是需要時間來訓練,才可以掌握的。自秦漢以來,百姓揭竿而起,歷代皆有,但在未成規模之前,又或者朝廷軍隊尚未完全腐化之前,往往有數萬百姓作亂,數百騎訓練有素的官軍便可一舉擊潰——原因何在?這些百姓並非沒有弓箭,並非不會射箭,但是,他們卻是稱不上「弓箭手」的。 因此,一旦段子介的定州兵被迫與相當數量的遼軍正面交鋒,甚至陷入包圍,結果是早就注定的。段子介能撿回一命,慕容謙便已經十分欣慰。 「你放心,這些死難將士的仇,咱們會找蕭阿魯帶報的。」慕容謙待到那個書記官情緒稍稍平復,方緩緩說道:「只是不知如今定州尚有多少兵馬?段定州令你來真定,又是為何事?」 「謝大總管!」那書記官連連磕頭,「如今定州尚有一千餘兵馬,全是禁軍。段使君說,如今遼人已經南下,定州兵雖然少,但絕無危險,因此令下官來告知真定守軍,短期之內,真定府也不會有危險……」 慕容謙聽到身邊傳來姚雄的一聲冷笑,他見那書記官不解的停下來,忙說道:「他不是笑你。」 這倒不是假話,慕容謙也罷,姚雄也罷,心裡都很清楚,這是段子介的無奈之舉,他明知道武騎軍是王八不出殼,但終究是不肯死心,又知道自己多說無益,只能如此委婉的希望武騎軍能夠主動出擊,多少分擔深州的壓力。 但兩人都知道,段子介的這番心意,是不會被真定府的文武官員們體會的。那書記官顯然也清楚這一點,否則他不會臨時改變主意,先來參謁慕容謙。 「此外,還有一件事……」那書記官繼續說道,「朝廷在真定府有個火器作坊,段使君想問問,能否分些工匠出來,打造點東西……」 「哦?段定州要造何物?」慕容謙奇道。 「火銃!」那書記官一面說,一面送上一張圖紙,「段使君當年在京師做官時,曾見過此物的圖紙,這是憑記憶畫出來的,使君說,朝廷已經將此物賞賜高麗與海外諸侯,不算機密之器。」 「此物又有何用?」慕容謙一面看著圖紙,一面奇怪的問道。 「段使君道,他聽說鄴國以此物裝備軍隊,頗獲奇效。此物雖不及弓□弩能射遠,然勝在簡便易用,且威力亦不小,於禁軍無用,非軍國之器,然倘若用來裝備鄉兵義勇,卻是易於成軍。唐河之敗,使君道,倘若俺們定州兵有這些火器,雖然不能挽回敗局,卻也未必會如此慘敗。」 慕容謙仔細看著段子介親手所繪的圖紙,在心裡暗暗搖頭。他全然無法理解這種火銃能有何用?只覺得段子介已經是病急亂投醫,大敗之餘,正在拚命抓住每一根稻草——他遭遇如此大敗,朝廷不可能不追究他的責任,興許連定州知州,他也沒幾天好做了。但另一方面,對於段子介在這種大敗之後,居然這麼快就計劃著捲土重來,當真是屢戰屢敗,越挫越勇,慕容謙心裡不由得有幾分讚賞。 他懷抱著七分同情、三分欣賞,實在不忍心一口拒絕段子介的這一點點要求,想了想,便委婉說道:「這火器作坊之事,恐怕本帥亦不能隨便做主。你可回復段定州,他果有此意,不妨上稟宣撫使司,要臨時打造這什麼火銃,亦耗費時日。若是宣台許可的話,本帥以為兵器研究院那幫人既然造過這勞什子,只怕京師作坊裡總有些沒人要的存貨,自京師運來,多半還要省些事。」 「多謝大總管指點。」 慕容謙笑著點點頭,著人將這書記官送出,方轉頭問姚雄道:「姚將軍,武騎軍諸將都來了麼?」 「已在外頭等候著。」 「那好,你出去告訴他們段定州無恙的好消息。然後讓他們各自回營,一個時辰後,本帥要親自檢閱武騎軍。」慕容謙沉吟著吩咐道:「本帥要親自看看,這支河朔騎軍,究竟是個什麼樣子!」 【1】 都校:軍都指揮使的簡稱。 【2】 使君,知州別稱。這裡指段子介 同一天,深州。 自三天前遼軍開始再度攻城起,劉延慶便已經沒怎麼下過城牆,每天晚上他都是裹件披風,在城牆上囫圇睡一會。遼軍的攻勢論聲勢興許不見得比前幾次更猛烈,但拱聖軍的將領心裡都很清楚——這是遼軍最具威脅的一次攻城。 三日之內,城外的遼軍越來越多,先是自河間府方向來了一撥遼軍,然後自安平、饒陽方向又來了一撥遼軍,人馬眾多,竟有數萬之眾,從旗號上來看,竟然是蕭阿魯帶的部眾。這讓李渾尤為擔心,段子介終究是沒能拖住蕭阿魯帶,沒有人知道北邊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是眾人都識趣的刻意不提此事,只是無論如何,李渾臉上的笑容都已經消失不見,拱聖軍已經懶得慶典城外遼軍兵馬的數量。這些兵馬的到來,只是令他們將深州城圍得密不透風,遼軍並沒有因此輕率的增加攻城的兵力——也許在韓寶看來,是已經無此必要了。他攻城的戰術取得了極大地成功,雖然拱聖軍數度墜下死士與那些鑿城的遼兵死戰,雖然拱聖軍不斷的集中火器轟炸那些鑿城的遼軍,但是,花了三天三夜的時間,遼軍終於在東城和北城分別鑿出了四個大洞。這些大洞已經能夠容納一個人縮著身體蜷進去,這樣一來,拱聖軍要傷害到這些遼兵就更加困難了。他們現在需要的,只是繼續耐心的擴大這些洞穴,然後堆滿火藥,點燃……劉延慶早已經絕望了。 但是他心裡清楚,在姚兕殘忍的殺害了遼使之後,深州已經不存在投降的可能。 城必然會破,城破之後,必然會遭屠城。覆巢之下,無有完卵。 所以,他們拚死守城,也不過是為了能多活一日便算一日。人人翹首以盼的,是援軍何時到來。這是維繫他們信心的唯一希望。 然後,等了三天了,援軍一點音訊也沒有,反倒是遼軍越來越勢大。 「翊麾,你瞧!」有人突然叫了起來,劉延慶循聲望去,卻見一個守闕銳士彎著腰,正從女牆後面小心翼翼地伸長脖子望著城外,他貓身過去,觀察城下——卻見城外的遼軍軍陣,正發生一陣陣的騷動,幾名遼軍將領,正騎著高頭大馬,在數十騎的簇擁下,從城下遼軍的軍陣前,招搖走過。他們走走停停,還不是的伸手指向城頭,指指點點。 「左面那廝是蕭嵐,右面那廝是韓寶,中間那個老頭定是蕭阿魯帶,還有一個是誰?」神不知鬼不覺的,田宗鎧突然出現在劉延慶身邊,自言自語道,幾乎嚇了劉延慶一跳。 他扭過頭來,冷笑道:「我管他是何人呢!能與蕭阿魯帶一道走在中間,必定也是個大人物。」 田宗鎧笑道:「翊麾又有何打算?」 「你說呢?」劉延慶反問道。二人的眼睛不約而同的瞥去城東那個碩果僅存的弩台。那個弩台已經被遼軍的火炮轟塌了一角,炸死了四五名宋軍,自此之後,這具床子弩便被棄置不用,遼人似乎以為他們已經摧毀了這具床子弩,也沒有再對之進行過火炮打擊。 但這並不代表這具床子弩便不能用了。 「還有沒有人會用床子弩?」過了一會,劉延慶低聲問道。即使在宋軍中,能指揮一具床子弩進行準確的射擊的人,也不是很多。 「有也來不及了。」田宗鎧一面說,一面輕輕的朝身邊的士兵招了招手,領著十來個士兵,便朝著弩台跑去。 很快,隨著一陣吱吱呀呀的聲音響起,床子弩開始絞動起來。 劉延慶只見田宗鎧頂著一個頭盔,小心的吧頭探出來,觀察著韓寶等人行進的方向與距離。 僥倖的是,遼人並沒有發現田宗鎧的舉動。他們仍是不時的打著炮,卻只是漫無目的的壓制著城牆上的宋軍。 而城外,韓寶等人正一步步的走向田宗鎧那具床子弩的射擊範圍。 劉延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再走幾步!再走幾步!」他在心裡不停地吶喊著,雙手緊緊抓住女牆,幾乎抓出幾條溝印來。這是扭轉戰局的一次機會! 但是,就在劉延慶以為韓寶等人要踏進床子弩的射程之內時,那群遼軍中有一匹戰馬突然人立起來,將它措手不及的主人從馬背上掀翻在地。遼軍一陣混亂,從軍陣中衝出幾十騎遼軍,手忙腳亂地將受驚的戰馬和那倒霉的主人強行的帶走。正當劉延慶以為再次看到了希望。 然而,便在即將踏進危險的前一刻,韓寶突然勒住了坐騎,遼將們再次停了下來,嘀嘀咕咕的說了些什麼,然後改變方向,回到了陣中。護駕與旌旗,頃刻間便遮蔽了他們的身影。 「直娘賊!」劉延慶幾乎惡狠狠的罵出聲來。他旋即轉頭擔心的望向田宗鎧,怕他意氣用事射出無用之箭,卻見田宗鎧一臉的不甘,卻終於還是心不甘情不願的,率人退出了弩台。 韓寶與蕭嵐都不知道他們就此逃過了一次無妄之災。如今在深州的遼軍,軍容鼎盛,兵強馬壯。 韓寶與蕭嵐麾下的軍隊,原本已達五六萬眾,但絕大部分,都是渤海軍、漢軍、部族軍、屬國軍,須知大遼真正的精銳常備軍——御帳親軍與宮分軍,此番南下河北者,雖達八萬騎之多,但其中三萬御帳親軍,絕不會離開皇帝半步,五萬餘騎宮分軍,分成三線作戰,蕭阿魯帶與蕭忽古部便帶走一半有多,中路的宮衛騎軍總共不過兩萬餘騎,按照事先的作戰計劃,三路大軍最後的會師,是極為重要的。但逢勁敵,大遼真正能依賴的,自然也只能是御帳親軍與常備軍。 苦河之戰時,韓寶與蕭嵐麾下軍隊雖多,但宮分軍不過一萬餘騎,二人幾乎是傾巢出動,與驍勝軍苦戰,結果折損近三成人馬,這實是大遼南征以來,宮衛騎軍損失最慘重的一次戰鬥。因此才讓蕭嵐心生怯意。 此時蕭阿魯帶的西線軍抵達深州,雖然多有傷亡,但其麾下宮衛騎軍仍有八九千騎,此外更有一萬餘騎部族、屬國軍;而耶律信派來的慕容提婆,雖然來得比二人預料的晚了一兩日,卻意外的又帶來了三千騎宮衛騎兵。更讓韓寶與蕭嵐安心的是,在東線進攻無果之後,耶律信派人斷然徵調了蕭忽古麾下一半的宮衛騎軍來中路——他們其實與耶律信一樣,早已經不關心蕭忽古能否取得什麼戰果,而這件事既能增強中路的兵力,又能惡化蕭忽古與耶律信的關係,對韓寶與蕭嵐來說,怎麼看都是一件好事。而且,不管怎麼說,韓寶與蕭嵐終於擁有了一隻龐大而可怕的軍隊。 單單正兵便有七八萬之眾,深州城下,旌旗密佈連綿,倘若是站在深州城頭,只怕一眼都望不到盡頭,但實際上,僅僅是深州城下,也是絕對擺不下這許多兵力的。 為了防範意外出現在武邑的神射軍,原本韓寶是虛張聲勢,只是選調了一支室韋騎兵,換上宮分軍的服飾旗號,駐守武強,嚇阻宋軍。同時廣佈偵騎,巡視沿河,以便各部之間可以迅速互相增援。但如今,他已經可以從容四處部署兵力,絕不會有捉襟見肘之感。在許多方面,韓寶和蕭嵐與耶律信的見解還是不謀而合的。 譬如這次慕容提婆帶來的消息——耶律信早在一個月之前,便已經暗中遣使前往汴京,謀求和議,並動搖宋朝君臣抵抗之決心!慕容提婆這次還帶來幾個消息:皇帝與耶律信已經決定調整戰略目標,要求蕭嵐與韓寶做好在深州附近與宋軍主力決戰之準備,同時,各路大軍開始陸續將擄獲的金帛子女送回國內,除了將士私人的擄獲照例由自己處置外,大量的奴裨將被送往遼東、上京安置,替皇帝本人墾田。同時,大遼已經正式派遣使者,經由冀州傳遞信息,向宋朝謀求和議!如果南朝同意,韓拖古烈將親赴汴京,覲見南朝的太皇太后與皇帝陛下。 對韓寶來說,慕容提婆帶來的這些消息,是一個兩全其美的結果。既然這也正是他所主張的,那麼耶律信如此主張,那就更加省事了。但對於蕭嵐來說,這些消息卻猶如當頭一棒,甚至令他背脊發涼,感到一陣陣的懼意。 這時候他才真正發現,耶律信是一個遠比他厲害的對手。耶律信並不如他所想像的,只是一個只會鼓動皇帝打仗的武夫,而更是一個收放自如,能夠隨時掌握局勢,並可以斷然的改變策略的謀臣。 而且,他計慮之深遠,更是遠在自己之上。當他後知後覺的想要掌控議和之主動權之時,哪曾想到,一個月前,耶律信便已經在謀劃此事,只是他將此事瞞得無人知曉而已。 蕭嵐突然覺得自己便像個小丑。 也許他比起耶律信來說,蕭嵐唯一的優勢,就是耶律信殺伐過於果斷,因此會豎敵過多。他一切事情,都由自己一手操縱,除了皇帝,再不與第三人商議,因此也無人知曉,無論是耶律沖哥,還是蕭忽古、蕭阿魯帶、韓寶,對他都難免有或多或少的不滿。眾將皆是一時人傑,倘若是蕭佑丹也罷了,但是耶律信的話,誰也不可能心甘情願的做他的棋子。 縱然他是再優秀的國手,倘若他以為的「棋子」個個心懷怨恨與不滿,那麼他縱使不輸在對手手上,也難免會輸在他的「棋子」手上。 只是,如果謀劃這些,蕭嵐又感覺自己像是個妒賢嫉能的小人。幸好他們在見解上仍有分歧。 耶律信判斷深州之拱聖軍已經不足為慮,並且即使攻下深州、殲滅拱聖軍,也未必能徹底打擊宋軍的鬥志,因此,他要求蕭嵐與韓寶不必急於攻克深州,只需持續施壓,進一步的削弱姚兕的兵力與鬥志便可,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重大傷亡。同時他要求二人加強對西南兩個方向的監視,將目標轉為殲滅一兩支來援的宋軍精銳一一耶律信相信,這才是真正能徹底打擊宋朝戰意的勝利。既然所謂「西軍」的戰鬥力才是南朝最後的心防,那麼倘若能殲滅一隻西軍精銳,南朝君臣的心防,便會徹底的瓦解。到時候他們心理上所能依賴的,便只剩下所謂的「大名府防線」,但那些裝著火炮的城寨是不會走路的,當南朝重新回到了只有城池與火炮才能讓他們感覺安全與可靠的時代,那麼一份新的「盟書」,便唾手可得。而且,數十年之內,絕無後患。但這一點上,蕭嵐與韓寶卻不做此想。 韓寶對於深州勢在必得,已非任何人所能勸阻。而蕭嵐雖不在乎深州之得失,但他絕無半點信心殲滅一支來援的西軍精銳。沒有親歷苦河之戰的耶律信相信能做到的事,卻是經歷過那場惡戰的蕭嵐不相信能做到的。 在蕭嵐看來,攻破深州、殲滅拱聖軍,謀求一場類似君子館的大捷,便已經是極限了,至於有沒有後患,不妨從長計議。耶律信想要的另一次好水川【1】,那是不切實際的,倒不如盡快攻克深州,一方面足以震懾宋朝,另一方面,也使宋朝喪失與遼軍決戰的急迫性,雙方可以在深州一帶形成僵持,從容議和。 但耶律信派來的慕容提婆,自到達深州後,便不斷地給二人施加壓力。此番蕭嵐與韓寶陪著蕭阿魯帶與慕容提婆巡察深州,亦是為了盡力塞住慕容提婆的嘴巴,爭取蕭阿魯帶的支持。「深州不過彈丸小城,姚兕能堅守至今,除了我軍先前攻城不得其法外,南朝禁軍實亦不可小覷。如今諸軍會師,我軍兵強馬壯,而深州城內,不過是百戰疲師,這正是兵法說的『以石擊卵』,古賢說:天與弗取,反受其咎。如今若是以火藥炸城,配合大軍四面同時猛攻,最多三日,少則一日,必克此城。為何反要留下這個禍害,殆無窮後患? " 「簽書莫要忘記,當日晉國公也必許過十日破城之軍令狀。」慕容提婆長得頗為肥胖,挺著個大肚子騎在馬上,讓人隨時擔心他會摔下來,但他說起話來,卻十分刻薄,全不將韓寶放在眼裡,竟直揭其短,不留半點顏面,蕭嵐斜眼看韓寶,見他一張臉漲得通紅,怒容滿面,只是不能發作,「自來要釣大魚,便要捨得放餌。下官看這深州,已經被打成這等殘破,城上南軍,連頭都不敢露出來,偶見著幾個兵丁,都是形影憔悴,一陣風都吹倒的樣子,憑城而守,那是南朝看家本領,或者還要費點心思,但倘若出城作戰,找幾千蠻夷,便可以收拾掉了。這遲早是嘴邊的肉,又何必急於吃掉?莫非簽書與晉公是怕別人說兩位當世名將,攻一小小深州而不能克,致使聲名受損?實在大可不必過慮,小人饒舌,自來都有,二公皆本朝重臣,仍當以人局為重……」 「扯你娘的鬼淡!」蕭嵐在心裡罵道,他眼見著韓寶就要按捺不住,當場便要發怒,忙悄悄朝韓寶擺了擺手,示意韓寶鎮靜,一面冷笑道:「那只怕是郎君想多了,某與晉國公豈是顧惜私名的人?這幾日也與郎君反覆詳說過利害,郎君只是不信,既然如此,咱們便把醜話說在前頭,吾等皆是奉令行事,日後若有好歹,那也不干吾等的事。」 「那是自然。」慕容提婆昂然應道。 「既然如此,郎君這幾日是時時不忘要與南朝打場硬仗,好好教訓下南朝。那麼某想問下郎君,需有多少人馬,方能成事?」 慕容提婆立時聽出蕭嵐話裡有話,抬頭望了一眼蕭嵐,問道:「簽書之意是?」 蕭嵐笑道:「攔子馬探得真切,武邑縣便有一隻南朝殿前司主力。依某看來,南朝援軍若要來,南邊無非是武邑、衡水,西邊無非是束鹿,咱們不妨兵分三路,相互策應。郎君是蘭陵王麾下第一名將,人稱智勇雙全,便請郎君去武強……」 「簽書莫要說笑。」慕容提婆眼見著蕭嵐話中已現殺機,他卻是不傻,神射軍在武邑厚張軍勢,持重不出,他到了那裡,進退維谷,攻則有蕭嵐、韓寶掣肘,絕難成功,守則落人話柄。況且宋軍的援軍主力多半仍是要從武邑北上,而耶律信派他來,是讓他督促蕭嵐、韓寶去打惡仗的,他本人倒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論及打仗,無論如何,他也不可能與韓寶相提並論,豈能傻乎乎的答應去武強?「下官豈能無些許自知之明?皇上將十萬大軍,交付簽書與晉國公,乃是信任二公之能……」 但他話未說完,已被蕭嵐打斷,「郎君又何必妄自菲薄。若論知人善用,某也信得過蘭陵王。某已打聽清楚,神射軍雖屬殿前司,卻並未經歷戰陣,又是步兵,統兵之將仁多保忠,乃是西夏降將,無足稱道。郎君率五千宮分軍,足以一戰而勝。」 「這……這……」慕容提婆被他逼得極為狼狽,立時冷汗都出來了,「聽聞這神射軍善於陣戰,只恐……只恐……」 「無論郎君還要多少人馬,某皆可成全。」蕭嵐冷冷說道:「某當年常聽說郎君通曉火炮戰法,頗有見解。便是要火炮,某也可以給郎君! 慕容提婆這幾日間都是咄咄逼人,蕭嵐一直只是一概承受,都是婉言解釋,卻萬萬料不到蕭嵐突然來這麼一手,這分明是要借刀殺人。倘若真的有足夠的兵力,慕容提婆心裡而倒也未必真的害怕仁多保忠,只是耶律信給他命令並不是讓他主動出擊,而是要以深州為餌,尋找機會,殲滅來援一兩支宋軍。至於統軍打仗,當然還是要山韓寶來指揮。別的他倒不怕,但他若將這差事辦砸了,耶律信豈能饒他?再說他也不是三歲小兒,現在蕭嵐說得好聽,但真的給起兵,別說火炮,連個火星都未必能給他…… 但是他若是推諉不肯,蕭嵐便自有話說,你自己都畏敵如虎,此前所言,那自然全是放屁。 他思前想後,又覺得實在無法推脫,正要咬牙答應下來,尋著仁多保忠打一兩場小仗,得一兩個小勝,再做計較,卻聽蕭阿魯帶忽然笑道:「簽書便莫再與慕容將軍頑笑了……」 蕭阿魯帶這麼一打圓場,簫嵐、韓寶皆是一愣,墓容提婆當真是如蒙大赦,感激的望了蕭阿魯帶一眼,卻見蕭阿魯帶並不理他,只是又說道:「既然蘭陵王主意已定,咱們為將者,仍當奉行。這深州兵馬,也當奉簽書與晉公之號令,不宜分什麼彼此。老夫一子死於宋人之手,一子為宋人所擒,但軍旅之事,關係國族之興亡,一時私人恩怨,實不宜過多計較。」 蕭阿魯帶德高望重,蕭嵐與韓寶聽他這麼說,都只能凜然聽著,「老元帥說得極是。」 「依老夫之見,依著蘭陵下的主意,讓諸軍休整數日,也是好的。這許多人馬,也不能都擁擠在這小小深州城下。不如這樣,老夫率軍前往武強,一面休整,一而監視黃河南邊的宋軍:慕容將軍率一些人馬前往束鹿休整,同時監視真定府方向之宋軍。簽書與開國公仍在深州,一則繼續攻城,再則監視衡水宋軍,三則居中策應,果真南朝援軍開始進逼,諸軍仍然聽晉國公調遣……至於這深州城還守得多久,便看它的造化。」 蕭阿魯帶這個是委曲求全的法子,蕭嵐與韓寶聽說又能繼續攻打深州,又能支開慕容提婆,二人對視一眼,微微點頭。慕容提婆雖不甘心,但也不敢再反對。他也仔細看過深州城防,感覺憑蕭嵐、韓寶的兵力,總要花些時日才能成功,這也不失為緩兵之計,哪怕有四五日功夫,他也可以上報耶律信,讓耶律信再給二人施壓。他也知道真定府的武騎軍實在不為懼,他到束鹿,也難有什麼戰事,又素知道簫嵐、韓寶捨不得讓宮衛騎軍在攻城上有太大的損傷,因此忙又故作大方的笑道:「蕭老元帥這是謀國之言,束鹿離靜安極近,下官以為,南朝主力若然來援,多半是自南邊,故此,下官若去束鹿,倒不必帶宮衛騎軍,只要一兩千宮分軍,再帶幾千部族、屬國軍,甚至漢軍亦足矣。」 蕭嵐與韓寶都知道他是想分薄二人手下用來攻城的兵力,但是二人皆自負數日之內,必能炸塌深州城牆,到時候拱聖軍不過刀俎魚肉,兩人又都希望是自己麾下精兵越多越好的人,也樂得順水推舟,故意說道:「難得郎君如此深明大義,如此,恭敬不如從命。」 【1】註:指宋夏好水川之戰,夏主元昊在好水川一舉殲滅宋朝苦心經營的精銳野戰軍,從而宣佈了整個宋仁宗時代宋朝對夏戰爭的徹底失敗。此後,直到趙頊登基後,因為西夏不斷內耗,宋朝才再度開始了西夏的攻勢作戰。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七章 臣憂顧不在邊陲(三之上) 從真定府城沿滹沱河東來,至束鹿不過一百七八十里,騎兵倍道兼程,不過一晝夜可至。但這些倒並不在慕容提婆的擔心之中,在行樞密院時,他就聽說過荊岳與王瞻面對蕭阿魯帶時的種種事跡,因此,儘管蕭嵐故意分給他一些雜七雜八老弱病殘,他也並不爭論,反故作大方的領著兩千宮衛騎軍,外加四千老弱漢軍、一千多三四個小部族拼湊而成的部族屬國軍,浩浩蕩蕩的前往束鹿。 因為遼軍奪取了束鹿的常平倉,還有一些擄獲的財帛不便隨軍攜帶,也堆在束鹿,因此原本在那裡還駐紮了三千多部族軍守衛,這樣統計算下來,慕容提婆麾下,也有一萬多人馬。當然,最要緊的是,駐守束鹿也可以算是一個肥差,束鹿屯集的那許多財貨不提,每天派些人馬去西邊的祁州打打草谷,那亦是不可小視的生財之道——尤其對於慕容提婆這樣自南征以來,一直呆在行樞密院,一路南下,連湯都沒喝到將領,能有機會攤到這樣的差使,他心裡面對蕭阿魯帶的感激實是難以言表,便是對故意刁難他的蕭嵐,他也很難真正生出多少怨恨來。 七月二日當天,簫嵐、韓寶以送瘟度娘神的心態與速度,催促著慕容提婆整軍出發 慕容提婆亦半推半就,給耶律信寫了一封信說明自己的苦衷與「不得已」後,便高高興興的去了束鹿。一到束鹿,慕容提婆頭一件事就是巡察倉儲,然後便是「廣佈偵騎」,派出數隊騎兵,前往祁州打草谷,順便偵察真定府宋軍動靜。因為遼軍破城之時,並未遇到過於激烈的抵抗,因此束鹿城內,倒也沒有受過大規模的劫掠,除了縣衙的府庫外,只有少數商家與大戶的積蓄被遼軍沒收,其餘人戶,則以攤派徵稅為主,除勒令各家出男丁替遼軍服勞役外,每戶更要捐納不等的錢帛糧食,方可保得平安,否則全家輕則淪為奴婢,重則死於非命。慕容提婆到束鹿之前,這些攤派,早已催繳完畢,但這自然難不倒他,當天晚上,他便想出一個名目,宣佈大遼要將金帛財貨,運回國內,需要大量牛馬驢騾助運,因此束鹿百姓,都要按戶等高低,捐納牛馬驢騾,沒有的話,則要折以錢帛糧食,名曰「助運錢」。 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雖然蕭嵐與韓寶原本在西邊曾經廣佈偵騎,最遠的攔子馬甚至深入真定府境內,而慕容提婆也派出了打草谷的分隊前往祁州,但慕容提婆在束鹿大張旗鼓的斂財,並且公然暴露出急於要將所搶掠的財帛奴婢運回國內的意圖,一時之間,束鹿遼軍軍心渙散,不僅各部族屬國軍、漢軍自然要抓緊時間搶掠財物,做好打道回府的準備,便是宮衛騎軍,也不能例外——有人成群結隊私自外出打草谷,有人在縣城中公然搶掠,也有些宮分軍守在束鹿城外四周要道,向友軍要分成,那些部族屬國軍、漢軍搶來的東西,宮分軍見面便要分一半,否則一言不合,便兵刃相見。 慕容謙雖然七月一日晚上便已到真定府,而且也並未刻意掩飾自己的行蹤,然而束鹿的遼軍,自慕容提婆以下,一個個懵然不知,仍以為在他們旁邊,還是那只畏敵如虎的武騎軍。 直到七月四日的中午,也就是慕容提婆到達束鹿縣的第三天,當慕容提婆正騎著高頭大馬,領著一隊騎兵在束鹿挨家挨戶徵收「助運錢」的時候,他才收到自祁州倉皇逃回來的一隊敗兵帶回的消息,上千騎服飾相貌都很奇怪的宋軍,出現在祁州的滹沱河南岸。 完全摸不著頭腦的慕容提婆這才匆匆忙忙停止束鹿巧取豪奪,一面派出使者,四面召回派出去的人馬,一面再次派出探馬,打探這支突然冒出來的宋軍的動靜。 宮衛騎軍的攔子馬很快帶回消息,原來出現祁州的這支宋軍,不過八百餘騎,他們沿滹沱河東來,一路並不停留,直奔深州而來,很快便到了束鹿境內,在距廢棄的晏城不遠處安營紮寨。他們的旗幟全是赤色戰旗,戰袍也以赤色為主,但是大部分人都是左衽,有探馬聽到他們所說語言並非漢話,長相亦與漢人有異,其中髡發的、結辮的,所在不少,幾乎令人疑心是一支大遼的部族屬國軍,但是其中分明也有一些宋人武官存在。 這些情報足以讓慕容提婆確定這是一隻宋朝的蕃騎,但他知道南朝有幾支蕃軍存在,他一時也無法判斷究竟是哪一支,讓他警覺的是,真定府是沒有這樣的軍隊的,這支蕃軍的出現,意味著宋軍的援軍已經到了真定府。不難判斷,這八百蕃騎,只是一支大部隊的先鋒。 慕容提婆無暇哀歎自己的霉運,他絕沒想到,自己在束鹿,居然也要打仗。此時他也沒有時間從容思考,他知道耶律信法度森嚴,而蕭嵐、韓寶與他更非同心,宋軍既然來攻,他跑是不敢跑的,否則只怕用不著耶律信下手,蕭嵐、韓寶便會把他宰了。因此他迅速打定一個主意,既然這八百宋軍敢孤軍深州,他手下也有萬餘人馬,以多打少,先吃掉這支宋軍,然後迅速退回束鹿,向蕭嵐、韓寶求援,二人看在束鹿的糧草積蓄的份上,也免不了要分兵救,若其不然,他便燒了糧草積蓄,逃往饒陽,到時算起帳來,他也有話說——非是他不戰,而是敵眾我寡,而蕭、韓二人擁兵不救,他不得已撤退。有了這八百騎宋軍墊底,便是皇帝面前,大概也足以交差。 主意打定,慕容提婆一面著人收拾值錢細軟,隨軍帶好,一面召集起趕回來的麾下兵馬,清點之後,馬步軍合計大約仍不下七八千之眾,連夜出發,前往晏城。 這七八千人馬又是一通忙亂,出發之時,已是深夜,行軍時拖拖拉拉,至晏城時,竟然天已大亮,攔子馬回報,那些蕃騎剛剛吃過早飯,清理完營地,正自北邊直奔晏城而來。慕容提婆倒也並沒有把這些宋軍蕃騎放在眼裡,他自恃兵力十倍於敵,便傳令下去,沿著晏城廢城,擺出一字長蛇陣。 他親率倉卒到齊的一千餘宮衛騎軍在中間,右邊是三千多部族軍,左邊則是三千餘漢軍。諸軍皆不曾吃飯,只等「滅此朝食」。 慕容提婆絕想不到,統率著這只橫山蕃軍前來的,乃是左軍都指揮使姚雄與指揮使任剛中。橫山蕃軍並不採用禁軍編制,都指揮使以下,便只設指揮使,指揮使所統兵力,由三百至一千不等,這是因為紹聖中樞密院採納慕容謙、王厚建議,橫山蕃軍招募兵士,皆以同部族同鄉里為一指揮,而各部族各鄉里所募戰士,數量自難均等,樞府亦不削足適履,而是隨機應變,因此編製十分靈活。其指揮使或為漢將,或為蕃將,副指揮使則全部是蕃將。姚雄與任剛中所率領的這八百騎橫山蕃騎,有五百騎便全出自一個地方,以橫山羌為主,雜有羌化的西北漢人,指揮使任剛中,乃是大宋仁宗朝名將任福之從孫,自熙寧間從軍,頗立功勳,在諸羌中頗有威名。另外三百騎則是姚雄的親軍,本來這樣的先鋒軍,是不當由他來擔任主將的——他貴為橫山蕃軍副都指揮使兼左軍都指揮使,若非是父親兄弟被圍,姚雄心中焦急,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發生這樣的事情。但慕容謙也對他十分瞭解,知道他外表看起來從容冷靜,實則內裡卻是個剛烈急躁的性子,這件事情,實難相勸,便亦乾脆由他去做。 慕容謙自七月二日在真定檢閱武騎軍,當場誅殺三名遲到校尉立威,然後便斷然下令,令武騎軍收拾行裝,東援深州。真定府文武官員被他嚇得戰戰兢兢,皆不敢阻攔,於是七月三日,大軍便自真定府出發東行。 但姚雄卻等不及這麼久,慕容謙閱兵之後,七月二日的晚上,他便領著自己的親軍,挑了一個指揮的蕃騎,親任先鋒,往深州而來。一路之上,曉行夜宿,他是一肚子的著急,卻又不敢過於急躁的行軍,畢竟橫山蕃騎已是勞師遠征,一路之上,未經休整,人馬疲憊,也是十分危險。若非是橫山羌人平素生活艱苦,本就較漢人更能吃苦一些,他是斷不敢如此輕率進軍。因此,姚雄心裡面是恨不能脅生雙翅,直接飛到深州,一面卻要慢慢調整部下的狀態,讓他們邊行軍邊休息,保存足夠的體力。明明急得要死,臉上還要裝得若無其事,偏偏他本性又是個剛烈之人,真是憋了一肚子的邪火。七月四日在祁州遇見打草谷的遼軍,他擊潰這小隊人馬後,便已知大戰就在面前,雖然心裡明白應該耐心等一等慕容謙的主力,但卻仍是不由自主的繼續往前走。 這一方面是因為他早已發現遼軍對西邊並無多少防備,欺遼人不知虛實,倉促無備;另一方面,他亦是自恃兵少,皆是騎兵,往來迅疾,大不了打不贏就跑——在父親兄弟危在旦夕的時候,有了這樣兩條理由,哪怕不怎麼經得起推敲,但亦足以讓姚雄不去停下自己的腳步。 慕容提婆那邊連夜出發,走到半路上,姚雄派出的偵騎便已經察覺。初聽到敵軍數量,姚雄也是大吃一驚,但他是膽大包天之人,敵人雖眾,他也沒有馬上想著逃跑,而是親自領著任剛中一道悄悄再去偵察,眼見著來的這些遼軍,兵馬雖多,但行軍之時,部伍不整,隊列散亂,他那一點點退避之心,立時丟到了九霄雲外。與任剛中一合計,二人回來,並不驚撓部下,只是埋頭繼續睡覺。一大早起來,該做什麼做什麼,待到清理完營地,部下都已經能看見遼人遮天蔽地的旌旗,慌慌張張前來稟報,他才從容披甲上馬,召集部下。 十倍於己的遼軍,突然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儘管橫山蕃騎中有不少是經歷過戰陣的老兵,亦不免會感到驚慌——但他們當年幫西夏人打仗的時候,可不曾見過這樣的將領——姚雄彷彿全然沒將那些遼人放在眼裡,他策馬緩緩走過整個隊伍,銳利的眼神,掃過每一個兵士的臉龐。 士兵們的情緒慢慢穩定下來。 「直娘賊的契丹,離咱們不過咫尺之遙了!」姚雄一手捧著頭盔,一手持鞭,指向身後,用橫山羌語大聲吼道:「你們是沒舔過血的雛麼?!」 「不是!」眾人齊聲吼道。 「那你們怕個鳥!」姚雄用羌語熟練的罵著髒話,「咱們要轉身逃跑,那就變成被獵狗追趕的兔子,你們見過跑過獵狗的兔子麼?!」 「俺可不是他娘的兔子!」一個士兵高聲回道。 眾人哄然大笑。姚雄也高聲笑道:「說得好!誰他娘的要做兔子,自己跑去。不願意做兔子的,隨老子往前衝!」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掃視眾人,「你們看那些契丹人人多?探馬已探得清楚,這些契丹人,旗幟東倒西歪,行軍混亂不堪,不過是烏合之眾,不堪一擊!誰家命都是命,要是沒十成把握,老子不會拿自己的命開玩笑,老子是堂堂大宋振威校尉,家裡有地有田有宅子,有老婆有小妾有兒有女,我他娘的嫌命長麼?你們誰要想陞官、想發財,想跟老子一樣過好日子,就聽好了——看緊我的將旗,別丟人現眼衝散了。打完這一仗,擄獲大伙分了,每人再賞交鈔三貫。其餘的賞格照發!」他說話之中,已有一個親兵捧著一箱交鈔過來,在眾人面前打開。 這番話真的是立竿見影,上萬張百文面額的交鈔,更是耀得眾人眼花,眾蕃兵們一陣歡騰。若說眾人以前替西夏賣命,都是迫不得已,如今為宋朝賣命,那也不會是報效朝廷。宋廷在橫山地區的免賦役期早已過了,他們加入蕃軍,雖然也是承擔賦役義務外,但主要是為了掙錢養家餬口。這些人大多是不願意辛苦耕種放牧,倘若幸運能加入蕃軍,每月皆有薪俸柴米,在當地便足以養活一家老小。他們家境大多並不富裕,許多人窮得連女兒都嫁不出去,姚雄所立賞格,對於這些蕃兵來說,無異於一筆巨款。見利而忘害,本是人之常情,這時眾人早已忘記害怕,滿心期盼的,都是打贏之後分錢的場景。 姚雄策馬轉身,從容戴上頭盔,便聽任剛中在身後高聲喊道:「上馬!別丟了橫山蕃軍的臉!」他輕輕夾了一下馬肚子,坐騎聽話的小跑起來。 姚雄的八百橫山蕃騎,始終保持著勻速前進,他看著遼人背靠著晏城廢城亂哄哄的佈陣,也並不心急,只是從容行進,直到距離遼軍一箭多點的距離,才揮揮手,下令停止前進。 戰場之上,陷入短暫的沉寂。 只有風吹過戰旗,獵獵作響。 「任將軍,你怎麼看?」 「不足懼!」任剛中坐在馬上,仿若一尊雕塑般,冷冷的回道。 「慕容!」姚雄眺望著對面的將旗,輕蔑的說道:「辱了這個姓氏!」他揮鞭指著那面將旗,「擊破此軍,餘眾自潰!」 「敢不從命!」他話音剛落,便聽任剛中大聲應道,摘了長矛,策馬疾馳,衝向遼軍陣中。姚雄連忙揮動將旗,頃刻之間,殺聲震天,八百橫山蕃軍,如同一條赤龍,殺向慕容提婆的中軍。 慕容提婆萬萬沒想到宋軍竟然敢主動進攻,卻也沒太放在心上,將旗一點,號角齊鳴,指揮著中軍殺了出去。雙方策馬疾馳,邊衝鋒邊在馬上放箭,靠得近來,便以隨身兵器格鬥,若論弓馬嫻熟,武藝精湛,橫山蕃軍較之契丹宮衛騎軍,正是旗鼓相當,甚至還要稍勝一籌。但雙方混戰到一起,一時之間,全無隊伍陣形可言,橫山蕃軍素來不習陣法,自由散漫,這種混戰,正是其所長;而慕容提婆這一千餘宮分軍,連夜行軍,人馬疲憊,這時又是餓著肚子倉促應戰,兩軍纏鬥在一起,打得難解難分,時間一長,許多宮分軍便開始體力不支,連戰馬也有些脫力。這些宮分軍連夜趕來,原本都只想輕鬆擊敗敵人,對於遇上如此勁敵,全無心理準備,瘁不及防之下,更是狼狽。 慕容提婆眼見著宮分軍漸落下風,忙揮動將旗,招呼左右兩軍前來夾擊。不料他令旗點動,忽然一把飛斧劈空而來,將他的將旗砍做兩截。慕容提婆大驚失色,抬眼望去,只見一名宋將,騎著一匹黑馬,手持長矛,直奔自己而來。兩名親兵迎上前去阻攔,被那宋將一人一矛,轉瞬之間便挑落馬下。 慕容提婆雖然肥胖,卻也是素以勇力自居的,這時怒自心起,惡由膽生,吩咐親兵取了大斧,策馬衝向那宋將,兩人惡鬥在一處。 那單挑慕容提婆的宋將,正是宋軍指揮使任剛中。任剛中武藝過人,他遠遠望著慕容提婆,欺他體胖,料想必然不堪一擊,不料幾合下來,卻是大出意料。慕容提婆雙手持著一柄幾十斤的大斧,舞得水潑不進,他不僅力氣極大,武藝也極好,一個大胖子,騎在馬上,移挪轉騰竟是十分靈巧,倒是任剛中感到有些招架不住。他的長矛不敢去碰慕容提婆的大斧,被慕容提婆左削右劈,幾次斧刃便挨著頭皮削過,虧得任剛中自小也是在馬上長大的,胯下坐騎,追隨已有數年,十分默契,否則已死在慕容提婆斧下。 他支應得數十回合,氣力漸漸不支,正在心中暗暗叫苦,忽然聽到腦後風響,不及回看,本能的俯下身子,便見一枝羽箭破空而來,從他頭上飛過,射向慕容提婆。任剛中見慕容提婆抬手一斧,撥開箭桿,他暗叫一聲可惜,卻下意識的拍了一下坐騎,戰馬聽話的往左斜跨兩步,便聽身後嗖嗖聲響,幾枝羽箭連珠射來。任剛中不必回頭,便已知射箭之人,必是姚雄,二人配合已久,下手全不用思考,眼見著慕容提婆揮動大斧去撥擋姚雄的羽箭,任剛中一個翻身,斜吊馬側,單手持矛,一槍扎向慕容提婆的戰馬,便聽那畜牲一聲悲鳴,前蹄一軟,倒了下來,將慕容提婆甩下馬去。 慕容提婆的親兵不料突生此變,慌忙擁上前來,想要護住主將,有人忙不迭的張弓搭箭,射向任剛中,想要阻住他去傷害慕容提婆。但任剛中如何肯錯過這千載難逢的良機,右手拔出長矛,格開一個衝過來的親兵,左手抽出掛在馬上的佩刀,就勢砍向慕容提婆。 那慕容提婆在馬上極其靈活,但跌落在地,卻沒那麼靈便,瞧見任剛中一刀砍來,翻身一滾,仍被任剛中砍中左臂,痛得他「哇」的大叫一聲,幾乎昏死過去。但也是如此緩得一緩,數名親兵已衝上前來,拚死護住,有人將他手忙腳亂抬上馬車。 任剛中知道機會已失,正暗叫一聲可惜,卻聽身後姚雄扯著嗓子用契丹話大喊:「慕容……死了!慕容……死了!」他不知道慕容提婆名字,便故意喊得含糊不清,但戰場之上,哪有人來認真分辨?遼國諸軍眼見著將旗已斷,回頭望去,又不見主將身影,倒是那些親兵衛隊,一臉驚慌,不知所措的樣子,眼見著這支宋軍又極其兇猛,一時間軍心大亂,再無半點鬥志。 慕容提婆部署在左右兩邊的部族軍與漢軍,初時雖已見著他的將旗點動,但眼見這支宋軍極其凶狠,連宮衛騎軍也抵擋不住,不免心存猶豫。漢軍多是老弱病殘,而部族屬國軍更是雜七雜八拼減,各部各族,不免互相觀望,絕不肯先動一步。眼見著將旗一斷,更是人心浮動,無論督戰的契丹將領如何催促,也無人肯前進一步。只是眼見著宮分軍還在死戰,看不清形勢,故而遲遲沒有率先逃跑。這時聽到姚雄的喊叫聲,又望見慕容提婆的親兵衛隊亂成一團,哪裡還有人肯多花半刻來分辨一下,先是部族屬國軍一聲大喊,也不知哪支軍隊率先腳底抹油,轉瞬之間,三千餘騎,散了個精光。左邊的漢軍眼見著右軍跑了,哪肯自甘人後?那些部族屬國軍因騎著馬,雖然逃跑,還不忘帶著家當,但這些漢軍卻十有八九是沒有馬的,先前已走了一晚上的路,這時逃跑,若還帶著兵器,穿著盔甲,又要如何跑得動?因為休說兵器,便是連盔甲,但凡穿了的,也趕緊扯下來,只求跑得輕便。 左右兩軍頃刻之間作鳥獸散,慕容提婆的眾親兵更加慌亂,這時也管不了太多,護著慕容提婆,便往東逃去。他們一跑,宮衛騎軍僅存的一點點紀律,也蕩然無存,各人紛紛掉轉馬頭,跟著慕容提婆的親兵一起逃去。 這邊姚雄、任剛中卻是得勢不饒人,遼軍一潰散,二人立即揮旗掩殺,窮追不捨,這一路猛追,竟是追了幾十里,直追到束鹿城下。留守束鹿的遼軍眼見著是慕容提婆敗來,不敢不開城門,但城門一開,敗兵如洪水般湧進,城門口一陣兵荒馬亂。敗兵剛走,追兵又至,守軍哪知道究竟有多少宋軍?只知道慕容提婆七千人馬,都被打得大敗,誰願意以卵擊石,白白送死?敗軍自東門入,自西門出;守軍也緊隨其後,各自捎上值錢物什,四散逃出城去,將一座束鹿城,就這麼著拱手讓給了宋軍。 姚雄憋了一肚子的氣,這時方得暢快,他並不知道束鹿城中有眾多軍資,本待繼續追趕,但遼軍逃竄之時,四處縱火,順手牽羊,殘殺無辜,踐踏人眾,搞得束鹿城中亂成一團,他終是不能坐視不管,兼之任剛中苦苦相勸,迫不得已,方才下令收兵。 [1] 註:此據《元豐九域志》。《讀史方輿紀要》謂二十五里,亦不取。《中國歷史地圖冊》相關圖頁束鹿之標注方位亦疑有誤,請讀者仍以本書描敘為準。 分卷閱讀 第二十七章 臣憂顧不在邊陲(三之下) 深州城。 遼軍在北城上鑿出的兩個大洞,總算已經擴大到能容耐數人的寬度,遼軍的隨軍工匠們算了又算,也終於認可這兩個大洞已足以炸塌深州的城牆。在又一次擊敗試圖奪取兩個大洞的宋軍之後,蕭嵐下令開始往洞裡面搬填火藥。彷彿意識到已經到了最後的時刻,守城的宋軍也變得瘋狂起來,他們不計傷亡,冒著箭雨,自暴自棄的往城下傾倒易燃的油、硝、木炭,甚至是火藥,意圖十分明顯,如果遼軍繼續往裡面堆積火藥,他們就提前引燃外面火藥,這樣所有運送火藥的遼軍,都必死無疑。 這種瘋狂的舉動,的確嚇阻了一會遼軍,但遼軍的工匠很快想到了方法,他們獻策向城牆下同時潑散沙土和水。蕭嵐立刻採納了這個建議,派人到處尋找沙土,一擔一擔的運到城邊,四處潑散,然後另一些遼軍則挑著一桶桶的水潑在沙土上面。 這個舉措立即取得了效果,宋軍停止了無意義的行動,遼軍又繼續往洞裡面有條不紊的填裝火藥。 這會是歷史性的一刻。 蕭嵐騎在馬上,有些洋洋得意的想著:就算只因為這一件事,他也會被載入國史。他是第一個使用火藥炸塌敵人城牆的大遼將領,他攻克了由宋軍精銳把守的一座堅城,全殲了一隻上四軍禁軍……雖然略有遺憾的是,他要與韓寶分享這些榮耀,但這個時候的蕭嵐,可以大度的不去在乎這小小的不足。 他開始幻想城破之後的情景,螻蟻尚且貪生,何況人乎?他能招降姚兕麼?倘能如此,那這就是一場完美的攻城戰,日後將不斷的被遼國的將軍們提起。人們會談論他與韓寶的善戰,談論他們如何圍困宋軍,如何擊退宋人的援軍,如何不斷的創造試驗新的攻城戰法……這亦會成為他今後數十年中極重要的一個政治資本。 「還要多久才能裝滿引爆?」蕭嵐有點心急的詢問著部下。 「大約還要半個時辰左右……」 蕭嵐覺得有點等不急了,但是欲速則不達,這個道理他還是懂的。宋軍比以往更加猛烈的投擲石塊、滾水、震天雷等物,運送火藥的軍隊很難更快。 「城破之後,諸軍全都重重有賞。深州大掠三日,讓眾將士都好好高興……」蕭嵐高聲說道,給攻城的將士提氣鼓勁,但他話來說完,忽然聽到自西邊傳來一陣喧囂。他轉頭望去,卻見西城的軍隊,出現一陣混亂。 「出何事了?!」蕭嵐方皺眉問道,卻見一個校尉神色慌張的騎著馬疾馳而來,見著蕭嵐,慌忙翻身下馬,跪倒在地,稟道:「簽書,大事不好了!」 「慌什麼?!」蕭嵐厲聲訓斥道,「慢慢說,出何事了?」 「是。稟簽書,方才自束鹿逃回一夥敗兵……」 「你說什麼?!」蕭嵐幾乎疑心自己聽錯了,「哪裡?敗兵?」 「是,是束鹿。是一些蠻兵,還有幾個宮分軍……」那校尉膽戰心驚的說道,生怕蕭嵐一個不高興,會遷怒於己,「他們說,從真定府來了大股的宋軍,慕容提婆將軍迎戰失利,戰死殉國。如今束鹿已經丟了,宋軍正朝深州追來……」 「放你娘的狗屁!」蕭嵐一鞭子抽到那校尉臉上,怒道:「你敢亂我軍心?慕容提婆昨晚送到的軍報,分明只有八百宋騎,他親率八千之眾,去剿滅這小股宋軍。哪來的什麼大敗?!」 那校尉無辜挨了這一鞭,卻也不敢躲閃,只能忍痛回道:「小的不敢胡說。簽書若不信,請往西邊大營去,那些敗兵在大營中胡說八道,城西各軍都已是人心惶惶。」 蕭嵐聽得心裡面也是驚疑不定,慕容提婆先後送來兩份軍報,道有不明身份之宋軍自西邊大舉東來,他懷疑所發現八百騎宋軍乃是宋軍先鋒,故大舉興兵出戰,以防萬一,並請求援軍。蕭嵐與韓寶商議之後,決定先攻破深州,再調集宮衛軍往援,難不成那鮮卑雜種竟然中了宋軍的計策?但是依慕容提婆所言,他率八千人馬出戰,其中還有兩千宮衛騎軍,他得遇到多少宋軍,才能敗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慘?蕭嵐抬頭看了看天色,掐指算了算時間,慕容提婆的八千人馬,非得在上午就被擊潰,才能有敗兵此時便逃竄至深州!倘若這消息是真的,那蕭嵐真是要不寒而慄——除非南朝西軍主力大舉來援,否則,八千人馬,就算要吃敗仗,也沒有敗得這麼快法。 難道他們都中了石越的奸計?南朝來援的西軍,竟然不是走大名府,而是走河東,下井陘?可他們如何來得這麼快?而且長途行軍,不經休整,便敢投入大戰?但即便如此,這麼多兵馬,他們不是往真定府派了攔子馬麼? 蕭嵐腦子裡,冒出一個又一個的疑問。他在心裡咒罵著慕容提婆那個該死的鮮卑胖子,回頭看著眼見就要攻破的深州城牆,沒好氣的喊著他的親兵隊長,如今統率著他的一千餘騎私兵的蕭排亞:「蕭排亞何在?!」 蕭排亞忙驅馬近前,聽蕭嵐吩咐道::「你去將那些滿口渾話的王八崽子給我綁來,送到晉國公那。」 「遵令!」蕭排亞欠身答應,朝身後揮揮手,領著數十騎私兵,直奔西大營而去。蕭嵐惡狠狠瞪了那報信的校尉一眼,一拉韁繩,「駕」地大叫一聲,朝城東韓寶的中軍馳去。 到了韓寶那兒,蕭嵐才知道韓寶也已經得到消息,正在帳中厲聲訊問兩個敗兵,見到蕭嵐進來,二人對視一眼,見對方眼中都有驚懼之色。蕭嵐默默找了張椅子坐下,聽韓寶訊問那兩個敗兵,那些敗兵所言,卻與他之前聽到那校尉稟報之事,相差無幾。這讓蕭嵐更是又吃驚又擔憂。 過了好一會,韓定終於問完話,揮手斥退那兩個敗兵,望著蕭嵐,良久,長歎一聲:「簽書,早知今日,悔不當初!」 「誰能知道那慕容提婆如此草包?!」蕭嵐忿然罵道:「直娘賊的鮮卑豬,在西京之時,聽說處理軍務,十分能幹。亦打過幾仗,都稱他勇武過人,許多蕃部十分畏服他……」 「如今說這些亦已無用。」韓寶擺擺手,歎道:「束鹿一丟,束鹿一丟,哎!」 蕭嵐亦是又悔又急,二人皆知,這束鹿一丟,西邊面臨巨大的威脅倒也罷了,最要緊的,是那裡存著許多的糧草與掠來的財貨,財貨丟了,還只是心疼,糧草丟了,卻是個大麻煩。雖然束鹿的那三萬餘萬糧食也只夠如今深州的大軍緊巴巴的吃二十天左右,但多少總能緩解些轉運的壓力,但如今糧草丟了,卻又多了蕭阿魯帶大軍數萬人馬要吃糧,軍中餘糧算算,不過只有二十餘日之用了,耶律信若不盡快運糧接應,大軍斷糧,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但好在他們還遠遠談不上窮途末路。 「晉公,如今木已成舟,悔之無用。當務之急,依在下之意,仍是要急攻深州,只要攻破深州,吾等以深州為據,可攻可守,可退可走,縱然真定有百萬南軍前來,亦不足為懼!」 「簽書說得極是。」蕭嵐的大話大合韓定心意,韓寶也點頭說道:「攻破深州,不過是一頓飯的事。豈能因慕容提婆這等無能鼠輩,而自亂陣腳?!吾二人仍按先前部署,下官攻東,簽書攻西,打破深州,再謀其他!」 二人謀劃之後,定下心來,正要起身出帳,卻聽帳外稟報,蕭排亞前來繳命。韓寶問過蕭嵐,因這時亦不必再多問那些敗兵,便吩咐道:「去告訴蕭將軍,且將這些敗兵鎖起來,改日再行處置。」 那稟報的小校答應了,卻不立即退出傳令。 韓寶望望他,皺眉道:「還有何事麼?」 小校低了頭,不敢看韓寶,低聲回道:「帳外還有耶律薛禪以下一干諸部族、屬國節度使、詳穩求見……」 韓寶看了一眼蕭嵐,轉頭問小校道:「他們來幹甚麼?」 「眾人聽說束鹿丟了……」 「我知道了!」韓定立時明白,揮手打斷小校,道:「讓他們進來罷。」 蕭嵐雖然令蕭排亞將那些敗兵全都抓了起來,但是為時已晚,束城兵敗之事,早已在西大營傳開,而且是一傳十,十傳百,轉眼之間,深州城外的遼軍,全都聽說了此事。自那些敗兵口中,宋軍已被傳說得不知道有幾萬人,如此軍中以訛傳訛,更是人心惶惶。一般將士,對束鹿的糧草倒不甚關心,但倘若有一隻龐大的敵軍突然出現在自己的側翼,這份危險,便足以讓他們無心戀戰,何況還有許多部族將掠奪來的財貨中不便隨軍攜帶的放在束鹿,這時聽說束鹿丟了,當真是氣急敗壞,哪裡還有心思去打面前的深州城。一時之間,除了契丹軍隊仍在打炮放箭,各部族、屬國軍,一大半倒收了弓箭,沒人肯繼續射箭,有人甚至開始回營收拾行裝,只等一聲令下,便要開拔。便是眾漢軍,也是心存觀望,不肯用力。沒了密集的箭雨掩護,單靠著那幾門火炮,往城洞裡運送火藥也受到阻撓,幾乎便是停了下來。眾契丹將士不知所措的望著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韓敵獵、蕭吼騎著戰馬,不斷往來諸軍督戰,大聲喊叫,但是除了漢軍開始稀稀拉拉的射著箭,諸部族、屬國軍卻是無人理會他們。 這些節度使、詳穩們,都自動的聚集到韓寶的中軍人帳前,等著韓定下令撤退。 尤其是城西,以部族、屬國軍為主,沒有人願意在那裡將後背露給那只頃刻之間便將慕容提婆打得全軍潰敗的宋軍。 但這些節度使、詳穩們還有是幾分畏懼韓寶的,被韓定召見帳中之後,卻也無人敢吭聲,只是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誰也不敢做仗馬之鳴。 當真觸了韓寶的晦氣,被韓寶一刀砍了,難道他們還真能造反不成?這個膽子,他們卻是無論如何也沒有的。 韓寶冷冷地望著這一群節度使、詳穩們,強壓心中怒火,倘若這些傢伙是契丹人,韓寶早將他們一個個的砍了,但是,對付這些家奴,手段不能如此簡單。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變得心平氣和一些,將目光投向耶律薛禪。 「老將軍,連你也動搖了麼?」 耶律薛禪羞愧的避開韓寶的目光,抱拳回道:「晉國公,非是吾等膽怯,實是西面局勢不明,倘若果真有大隊宋兵自西而來,吾等卻全然無備,與深州宋軍拚個你死我活,豈不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能這般快的擊潰慕容提婆大軍,宋軍只怕有三四萬之眾……」 「諸公也是這般想麼?」韓寶不動**的環顧眾人。 眾節度使、詳穩紛紛點頭稱是,七嘴八舌的應道。 「實是不可不防……」 「依我看,咱們已中宋人之計,這深州是宋軍之餌無疑……」 「南人也說,小心使得萬年船。行軍打仗,不是兒戲,還是小心為上……」 「諸公差矣!」韓寶高聲說道,他目光掃過帳中,帳內立時便安靜下來,「諸公可想清楚了,束鹿離深州城有四十五里,宋人要是步軍,要走差不多一整日。倘若是馬軍,至少也要走半日!諸公看看天色,束鹿的宋軍即便大戰之後,全不休整,立即行軍,到深州,亦已是半夜——敢問話公,若是公等指揮大軍,明知道前方有一支人馬眾多的敵軍,公等敢連續行軍,半夜至敵人面前麼?!」 「本帥敢說,沒有人敢!倘若誰敢如此,他們前來,亦是送死!」韓寶厲聲說道,「然請公再看看深州城,只要一個時辰,不!只要半個時辰,便可攻破!」 「諸公,咬進嘴裡的肉也要吐出來麼?!這時候放深州一條生路,然後讓束鹿的宋軍與之合師,得到深州的嚮導、糧草、軍資,然後從容來與我們作戰?打蛇不死,必為蛇咬!拱聖軍如今只剩最後一口氣,但我們此時若不掐斷這最後一口氣,得到兵員補充,便又是一支強敵!」 「反之,深州之據點,若能齊心協力,盡快攻下深州。一則可無後顧之憂,再則可以安身之處,況且深州城內,糧草財帛不少,更可補束鹿之失。宋軍縱然有再多人馬,咱們得了深州,又何懼之有?」 「況諸公皆是北國勇士,又豈能做出聞風而逃之事?此事傳回國內,是全族皆為人恥笑!以本帥看來,束鹿敵情未明,不必自亂陣腳。當務之急,是要急攻深州!只要攻下深州,咱們便已立於不敗之地,怕他宋軍個鳥?!」 韓寶自信滿滿,對眾人曉以利害,眼見著眾心稍安,他深知此時定要趁熱打鐵,正要下令眾將各回本部,協力攻城,不料便有此時,有探馬疾馳而來,至營外翻身下馬,高聲喊道:「報——」 韓寶雖然不知何事,但他見眾人臉上又露出懷疑之色,只得故示大方,喝令道:「傳進來!」 那探馬疾趨入帳,抬頭一看,看見帳內這許多人,不由一愣,叩著頭後,遲疑著不敢說話。韓寶心知有異,但他要向這眾將顯示他開誠佈公,並無隱瞞欺騙之意,這時也只得硬著頭皮說道:「爾有何事?速速報來!」 「是!」那探馬帶來的原是緊急軍情,這時也無暇多想,稟道:「稟晉公,沿河攔子馬發現苦河南岸,有宋軍大隊人馬,正欲強行渡河!」 他這話一說,中軍帳內,頓時炸開了鍋,眾人皆是驚疑不定,連蕭嵐都有點坐不住了,站起來問道:「可看清旗號?」 「回簽書,看得清楚,是南朝驍勝軍旗號,有唐、李兩面將旗!」 「尚不死心麼?!」 韓寶冷笑道,此時他早已偵知對岸宋軍的統帥是誰,罵道:「唐康、李浩二賊,又來送死。」 但是那些節度使、詳穩們卻不是這麼想,連耶律薛禪都忍不住說道:「晉公,西邊宋軍方攻下束鹿,如今南邊又有驍勝渡河,此必是宋人事先相約,便要在今日,兩面夾擊,救援深州。既然如此,只怕束束鹿宋軍,也不會在束鹿久留……」 「是啊,老將軍說得不錯……」眾人紛紛附和。「定是如此無疑。」「咱們還須早做打算更」「不可硬打深州了·」 這卻也由不得他們不如此想,便是蕭嵐,心裡也開始動搖,他也疑心這是宋軍事先約好,開始大舉反攻了。倘若真的是如此,那麼,繼續攻打深州,便是冒險。時間是極寶貴的,若是敵眾我寡,大軍被拖在深州,卻被宋軍合圍成功,後果不堪設想。 但他知道此時此刻,若是他表露出半點動搖,韓寶便再難壓制住這些節度使、詳穩們,而在他心裡,對於就此放棄深州,仍是十分的不甘。攻取深州的誘惑與對被宋軍兩面夾擊的害怕在他心裡激烈的交戰著,一時實是難以取捨。他慢慢的坐回座位,掩飾著自己內心的鬥爭。 「諸公!」韓寶喝止住眾人的議論,儘管他心裡也是十分震驚,但他表露在眾人面前的,仍是鎮定自若的堅定,「此不過巧合爾!」 「這如何能說是巧合?束鹿方敗,唐康、李浩又來,定有預謀啊,晉公!」 「若是預謀,宋軍必待束鹿之兵兵臨深州,牽制我軍,唐康、李浩再從容渡河。」韓寶斷然說道,「今日吾軍控弦之士數萬,諸公奈何畏敵如虎?!」 他說著,刷地一聲,拔出佩劍,驚得滿營震懾,立時無人再敢多說一句,韓寶揮劍砍向書案,便聽一塊案角掉落地上,他環視眾人,厲聲說道:「諸公聽清了,吾意已決,若要韓寶聞風而逃,除非日自西升!今日之事,若吾輩不能同心協力,心懷首鼠,自亂陣腳,則必為宋人所乘。吾當重申軍法,諸部敢未聞令而擅退者,興連坐之法,闔族老幼,盡皆處死!若謂言之不預!」 蕭嵐雖然心中忐忑,但韓寶既已定策,他也決然起身,高聲道:「諸公,吾契丹諸軍,當為表率!我當申令軍中,一人後退,全隊斬首!我亦素知各部各族之間,或有嫌隙,然如今大敵當前,當棄小怨。諸部之間,敢有聞敗而不救者,以通敵論,全族皆處死!若能同心協力,打下深州,我蕭嵐在此保證,深州城中珍寶財貨子女,盡歸諸部所有!我契丹、渤海、漢軍,由朝廷另行賞賜!」 蕭嵐許以重賞,韓寶威之重責,兼之諸部節度使、詳穩,素畏韓寶,這時縱有不情不願,如只得硬著頭皮應道:「願聽簽書、晉公調遣!」 韓寶默默看了眾人一眼,他知道僅是這樣壓制住這些人仍是不夠的,他仍要做一些部署,哪怕暫時安住他們的心,令他們心中感覺到戰勝的希望仍然很大,他們才會真正拚死效力。 他默然一會,又說道:「諸公看到那幾個大洞了?火藥裝滿,深州城牆便會炸塌。宋軍縱然自西、南兩面而來,其各軍往來,總有個先後。以時間來算,唐康、李浩來得快,束鹿之敵來得慢。若我軍能在束鹿之敵到來之前,攻破深州、擊退唐康、李浩,則束鹿之敵聞之,必然懼而退師。其若敢孤軍遠來,正可一鼓而破之!」 他這番話,說得眾人連連點頭。 「既然如此,耶律薛禪老將軍是老成穩重之人,本帥令老將軍率本部兵馬,在西北佈陣,廣佈偵騎,以備非常。請蕭簽書統率諸軍,協力攻城,打破深州。本帥親率五千宮衛騎軍,前往苦河,唐康、李浩若敢渡河,本師便將他們趕進苦河喂王八!」 韓寶的這番部署,的確令眾人都安心不少。 有耶律薛禪放哨,韓寶親自去備御唐康、李浩,只要盡快攻下深州,擊退唐康、李浩,那麼,有了深州做據點,束鹿的宋軍看起來也沒那麼可怕了。而且,經過韓寶與蕭嵐的一番分析,當初猛然聽到束鹿丟失、慕容提婆大敗的那種心理上的震撼,也慢慢緩解了不少。眾人心裡面也是相信深州很快就能攻破的,這時候他們開始想起蕭嵐許下的賞賜,又開始垂涎起城中的財物來。尤其是在束鹿損失不菲的那些部族,更加無法不對深州的財寶動心。 韓寶知道他已經完全控制住了局勢,又說道:「望諸公同心協力,天黑之前,打破深州,今晚咱們便在深州城內開慶功宴!」說罷,揮揮手,眾人連忙躬身退出,各回本陣。 韓寶目送這些節度使、詳穩們魚貫退出帳中,方轉身望著蕭嵐,抱拳道:「簽書,深州便拜託了!」說罷,壓低聲音道:「慕容提婆那廝如何兵敗,仍不得不防,今日必要攻下深州!」 蕭嵐點點頭,抱拳回道:「晉公儘管放心。」 蕭嵐目送著韓寶點兵離去,方回到城北本陣之中。 在攻城的這等緊急關頭,居然要分兵他出,而且連主將也親自離開,這已經不能用犯兵家忌諱來形容了,甚至是有點荒誕不經。然而當事情發生之時,竟又是如此的順理成章。 蕭嵐努力的不讓這番變故影響自己,他回到本陣之時,遼軍的攻城已經重新開始——好在深州城外的遼軍兵力的確雄厚,儘管分出不少的兵力,但是攻城的火力,卻並沒有受到影響。在他們進帳會議之時,攻城出現了一小會的鬆懈,宋軍利用這個機會,試圖奪回那兩個大洞,但在蕭吼與韓敵獵的指揮下,拱聖軍的最後一次努力,也被挫敗了。 蕭嵐騎在自己心愛的坐騎上,遠遠望著他的士兵們繼續有條不紊的將火藥送進兩個大洞中,時間一點點的流逝,他細心的觀察到,宋軍在做了最後徒勞無功的抵抗之後,開始悄悄的撤離北面的城牆。蕭嵐心裡突然冒出一個想法——倘若他此時下令雲梯攻城的話,奪取北城牆將易如反掌。但他又有什麼必要冒這個險呢?也許姚兕就是想他如此,令兩軍在狹窄的城牆上纏鬥,讓他投鼠忌器,不敢輕易點燃火藥,從而苟延殘喘,或者另生他計。 蕭嵐打定主意,在這個最後的關頭,他絕不自作聰明,致人可乘之機。 終於,身邊的工匠頭目向他稟報,火藥已經足夠了。 蕭嵐心裡懸著的一塊石頭終於落地——耶律薛禪沒有回音,這便是好消息——他們終於搶佔了先機。他朝傳令官點點頭,然後下了馬來,將戰馬交給親兵。傳令官開始吹響手中的號角,按著事先的約定,所有深州城外騎在馬上的遼軍將士,聽到這號角聲後,都一齊下馬,看緊自己的坐騎。 城洞裡的士兵、工匠,點燃了引線,然後迅速的鑽進木驢內,朝北邊的本陣飛奔而來。 在這短短的時間裡,雖然號角長鳴,炮聲不斷,但可能是因為四城諸軍都停止了那漫天蔽地的箭雨射擊,蕭嵐儘管產生了一絲錯覺,彷彿整座深州城,都陷入一種短暫的沉寂之中。 然後,突然之間,他感覺到大地一陣巨大的晃動,「轟」地一聲,一種他從未聽過的巨大的聲響傳來,讓他短暫的失去了聽力,他的眼前,出現一副無比壯觀的景象——伴隨著刺目的火光,直衝雲霄的煙塵,他面前那道曾經久攻不下的城牆,在一瞬間,轟然倒塌,如齏粉一般,化為一堆廢墟。 在蕭嵐的身後,許多親眼看到這一幕的契丹人、室韋人、阻卜人,甚至渤海人、漢人,都匍匐倒地,雙手合什,口裡不斷的祈禱著。儘管許多遼人已經見識過火炮的威力,但是,如此巨大的破壞之力,在他們的心目中,仍是鬼神才有的力量。對於篤信鬼神的他們來說,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敬畏。 蕭嵐默默的望著這一切,聽到韓敵獵在身旁興奮的說道:「深州,總算到手了!」 分卷閱讀 第二十七章 臣憂顧不在邊陲(四之全)  但是韓敵獵顯然高興得太早了些。   當那漫天的灰塵漸漸散開,蕭嵐身邊的傳令官都已經將進攻的號角舉到了嘴邊,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景象,卻讓所有人目瞪口呆!   北城倒塌之後,在那堆廢墟之後,不知何時,宋人竟然悄沒聲息的,挖出一條寬近一步,深逾數尺,綿延數里,連接東西兩城的壕溝!   甚至眾人還可以隱約看見,在東城城牆之內,也有一條這樣的壕溝,只是看起來尚未完工。顯然,宋人在發現北城吃緊後,集中了全部的人力,來挖掘北城這條壕溝。他們用挖壕溝的磚土,便在壕溝的內側,砌起了一道矮小的土牆,有數個缺口,則佈置了數重拒馬。   這條壕溝挖掘的地點十分巧妙,它正好位於城外望樓觀察的死角,而當北城被炸塌之時,塌倒的城牆,雖然也波及到了這條壕溝,但卻並未能填滿它——這很難判斷是因為城內工匠的精確計算,還是單純由於幸運。   於是,蕭嵐與眾遼軍將士們發現,他們炸塌了城牆,但面前仍然還有一座硬寨要攻打!   望著一隊隊持弩張弓站立在土牆、拒馬之後嚴陣以待的宋軍,連蕭嵐都忍不住感歎起來:「壯哉!姚武之!」韓敵獵也是低聲讚道:「此真吾輩之楷模!」   「可惜絕非吾輩福音。」蕭嵐回頭看了韓敵獵一眼,苦笑道。   韓敵獵點點頭,指著眼前的那些宋軍,道:「但我不信那些人都是拱聖軍!其中必有鄉兵魚目混珠者。」   「所見極是!」蕭嵐微微額首,「可惜沒有時間分辨了,試試便知。」說罷,側過頭,對一個傳令官喝道:「傳令,諸部繼續射箭,牽制宋軍,把火炮、箭樓都給我推過來,對著那土牆後面打!」   「得令!」   「令漢軍備好布袋,不管他們用什麼,土也罷,柴也罷,總之,將那壕溝給我填了!」   「得令!」   一個個傳令官接過令箭,縱馬飛奔而去。   蕭嵐再次轉過頭,望著那道土牆,冷冷的說道:「我便不信了,城牆我們都打塌了,還怕這道小小的土牆!給我打!」   他的話音落下,身後炮聲再次響起,士兵們拚命地推著箭樓移動著,調整位置,很快,漫天的矢石,再次如雨點一樣,砸向宋軍的土牆後面。   這是自圍攻深州以來,蕭嵐所見過的最血腥的一次戰鬥。   儘管火炮的精準度仍有問題,而且數量太少,每發一炮,又需要間隔相當的時間發下一炮,但是,對於在土牆、拒馬後面列陣防守的宋軍來說,仍然是巨大的威脅,只要有一炮落在他們中間,就是血肉橫飛,往往會有十個,甚至更多的人喪命。而他們舉在頭頂的盾牌,對火炮毫無防禦之力。   但是,為了維持陣形,宋軍就那裡堅定的站在那裡,高舉著盾牌,任由火炮來炸。每當有人犧牲,便立即又有人補上。沒有了城牆,但宋軍沒有喪失他們重兵方陣的傳統,哪怕拱聖軍是一隻騎兵,也毫不遜色。他們用無畏的犧牲與紀律來對抗火炮,充分利用了遼軍火炮射擊精準度與數量太少的缺點。   然後,他們的弓弩手精確的射殺著在盾牌、木板的掩護下,背著土袋薪柴想要填壕的漢軍,他們遠遠的丟出一種火器,這種火器不會爆炸,但會放出嗆人口鼻的煙霧,同時還能遮蔽遼軍的視野。   當好不容易有漢軍衝近了,從土牆中間,變戲法般,出現一個個的小洞,宋軍從小洞中用長達數丈的長矛,刺殺試圖靠近壕溝的敵人。   遼軍在箭雨與火炮的掩護下,一次次的衝鋒,卻一次次的被打退。   蕭嵐完全無法理解,拱聖軍也罷了,那些穿著拱聖軍衣服的鄉兵義勇,究竟是如何做到這種無畏的?!難不成姚兕將他的全部主力都集中到了此處?倘若連鄉兵義勇都能在火炮面前如此無畏,那麼,大遼諸臣所津津樂道的火炮對重兵方陣的優勢,豈非是一個夜郎自大的笑話?   不過在這個時候,他也無法去思考答案,他心中所能想的,也只有一件事,就是無論如何,不惜代價,都要攻下深州!   但是現實卻不那麼讓人稱心如意。   他讓傳令官去下令四面同時攻城,但其餘三城的部族軍卻並不那麼肯盡力,各部將領都想著北城已經炸開缺口,雖遇阻礙,但取勝是遲早之事,沒有人願意在這個馬上就要分事勝利果實的時候付出過多的傷亡——諸部族屬國節度使、詳穩心裡很明白,事後沒有人會因為你的功勞最大,就會給你最多的戰利品。實力最強的部族,才能搶奪最多的財貨。此前迫於韓寶的威壓也就罷了,但是如今,眾人一方面惦記著分享深州的戰利品,一方面提防著束鹿的那支宋軍,韓寶已離開深州城下,契丹人眼見著又有求於自己,誰也不是傻瓜,誰也不可能不為自己多留幾個心眼。  因此蕭嵐雖然下令,諸部攻城,卻並不肯賣命,雖也裝模作樣扛著雲梯衝鋒,但城下一陣箭雨射下,便立刻退了。如此反覆,不過做樣子,應付應付。   蕭嵐此時也不能真的與他們翻臉,只得權且忍氣吞聲,集中兵力,攻打土牆。   然而欲速則不達,他心急如焚,急欲攻下深州,不斷著人催促炮手放炮,打到半晌,忽聽身後幾聲巨響,竟然有三門火炮炸膛爆裂了——這些火炮都是大遼最珍貴的武器,不但蕭嵐心疼得要命,剩下的幾門火炮炮膛也是熱得發燙,因為連續炸膛,炮手們也不敢再發炮,生怕再出事故,不僅累自己丟了性命,事後更怕被懲罰,蕭嵐亦不敢強求,只得令他們暫時歇息一陣。   但沒了火炮的助陣,拱聖軍的方陣,更是顯得堅不可摧。   遼軍一次次的進攻,拋下了不知多少具屍體,換來的,只是在兩個時辰之後,終於將壕溝接平了一小段。然而,不待蕭嵐下令從那兒進攻,宋軍已經將準備好的油脂等物,瘋狂的潑散到被填平的壕溝上,然後丟上一個個的火把,頃刻之間,那段壕溝便燃起了熊熊大火。   蕭嵐不得不再一次組織人馬,冒著生命危險,去用沙土撲滅大火。   如此反覆的爭奪,廝殺,雙方都付出了巨大的傷亡,蕭嵐甚至孤注一擲,下令餘下的宮衛騎軍與他們的家丁,也下了馬去衝殺,與漢軍夾雜在一起去填壕溝、爭奪一段土牆,然而,直到太陽西沉,他也未能攻破那道低矮的土牆。   而他的士兵們,已經累到脫力。   終於,在損失了兩千餘名漢軍、部族屬國軍,數百名家丁,還有幾十名宮衛騎軍後,蕭嵐再也抵受不住,下令鳴金收兵。   他這時候根本不想再去想深州的宋軍究竟損失了多少人馬,不管姚兕損失了多少人,他都感覺到一種深深的挫敗感。他完全無法理解,姚兕是如何守下來的,他只知道,如果姚兕真的能逃過這一劫,從此以後,也許他都會畏懼與此人交戰。   實際上,就在此時,他已經寧願去面對束鹿那些宋軍,也不願意再面對姚兕。他幾乎要以為,若再與姚兕打上一天,他真的會懷疑自己究竟會不會打仗?   ※※※   便幾乎在蕭嵐嗚金收兵的同時,深州城南十里。   韓寶領著他的宮分軍正得勝歸來,這一次與驍勝軍的交鋒,沒費什麼力氣,事實上。倒是他過於謹慎了,唐康、李浩雖然擺出了渡河的陣勢,但是在兩百餘人的先鋒被擊潰後,他們便只敢隔河列陣,以小船在苦河上巡弋,結果兩軍隔著苦河,佈陣互射,唐康、李浩進則無膽,退則不甘,與韓寶僵持到黃昏,才悻悻撤陣。韓寶確信不會再有他變,留下五百人馬守河,便率領大隊人馬返回深州。   眾人雖是只得了個小勝,但心情都是不錯,許多將士放鬆的在馬上吹起胡笳滿心以為回來之後,必能進深州城安歇。   然後,走到城南十里,眾人終於可以看清深州城頭的旗幟之時,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拱聖軍還在?!」韓寶遠望著深州南城上那一面面赤紅的戰旗,一時愕然。   ※※※   同一天,大宋北京大名府。   宣撫使司。   石越與折可適、李祥上午巡視完和詵與何去非的環營車陣,回到行轅,范翔又送來唐康、李浩的一份札子,他打開看完,觀看雄武一軍環營車陣時的興奮之情,便一掃而光。   又是互相攻訐!   自七月二日開始,不到三天的時間,唐康、李浩、郭元度與仁多保忠之間的相互攻擊、指責,已經讓石越忍無可忍。七月二日,唐康、李浩、郭元度分別上書宣台,指責仁多保忠玩寇自重,坐視深州成敗。當日石越回文狠狠的訓斥了三人一頓,一面又令仁多保忠解釋為何在武邑逗留不進。不料非但唐、李、郭三人大不服氣,再度上書,痛陳深州之危殆,變本加厲的指責仁多保忠是報舊怨,暗示當年姚兕與仁多保忠之父有怨;仁多保忠也上書賭咒發誓,不僅細細說明自己在武邑如此部署的原因,宣稱自己全是為戰局考慮,更是不甘示弱,反過來痛斥唐康、李浩進退失機,敗軍辱國,指斥郭元度陽奉陰違,外廉內貪,受唐康賄賂而污陷主帥。  石越迫不得已,乾脆各打二十大板,回文將雙方都罵了個狗血淋頭。並嚴令唐康、李浩、郭元度三人,必須聽從仁多保忠節度,否則嚴懲不怠。   郭元度看起來是老實了,但唐康與李浩卻仍不服氣。   二人送到宣台的這份札子,是稟報宣台,他們的探馬的情報表明,自段子介之敗後,深州已有旦夕之禍,二人既被委以專閫之權,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雖然明知兵微將寡,難以成功,也要說服麾下眾將,冒險一試,再次渡河,救援深州,庶幾以報皇恩。   這意思是十分明顯的,唐康既然說服不了仁多保忠,便開始攻擊仁多保忠;既然扳不倒仁多保忠,那也絕不肯聽仁多保忠節制。因此,二人便要打仗,也不向仁多保忠報告,而是直接向宣台稟報。   這讓石越心裡十分的惱火,但是要處理起來,卻是十分棘手。這與他十幾年前平夏時的情況大為不同,平夏之時,上面有一個意志堅定的皇帝,宰相們雖有分歧,但便是呂惠卿,對他也並無掣肘;下面則是剛剛經歷軍事改革,整編方畢的禁軍,軍隊之間雖也有派系,但主要還是與西夏作戰已久的西軍,大體來說,那個時候,從皇帝到普通的將領,都是抱著一種同仇敵愾的志度,希望大宋朝在勵精圖治之後,打一場扭轉國運的戰爭。因為,許多的分歧,都被這種大的心態所掩蓋。   而如今呢?石越權位雖然遠重於平夏之時,但他所處的環境,也已大不相同。   較之十餘年前,大宋朝上上下下,早已自視為強國。十餘年前對西夏,西夏弱,宋朝強,而宋朝仍然視內部紛爭不已的西夏為強敵,誰也不敢有任何的大意與輕視;可現在,縱然以實力來說,遼國與大宋不過半斤八兩,棋逢對手,但是朝野之中,許多人都有了前所未有的自信心的。這種自信心既是好事,卻也是壞事。壞的一方面,便是因為過於自信,於是大敵當前,內部的矛盾,該有仍然有。   朝廷之中有矛盾,將領之間也有矛盾,在河北打仗,他要駕馭的是幾乎大宋軍隊中的所有派系,有許多將領,雖然經歷了對西夏的戰爭,作戰經驗更加豐富,但是壞的一面卻是,他們的官爵更高,資歷更深,更難駕馭,更麻煩的是,許多人還與朝中黨派有牽扯不清的關係。而在以前,他要對付的,不過是種諤等區區數人而已——而且種諤這些人,想法與他其實也沒多大的分歧。當然,這也可能是因為,在進攻作戰之時的分歧,永遠會比防禦作戰時要來得少。   不管怎麼說,對付唐康、李浩、仁多保忠,甚至是郭元度,石越也不是一句「行軍法」便威脅得了的。仁多保忠雖是異族,但有保駕勤王之功,忠心耿耿;唐康與他親如兄弟,恃寵而驕亦是難免;李浩資歷極深,又是新黨,石越如果不想惹出大風浪來,輕易也不能定他罪名……便是郭元度,朝中也是有人的。   況且他能把唐康怎麼樣?別說他下不了這個手。就算唐康與他毫無關係,便在七月四日,他剛剛收到小皇帝親自擬寫的一份詔書,詔書中小皇帝不僅稱讚了姚兕與拱聖軍守城之英勇,還褒獎了唐康、李浩不懼強敵,救援深州的忠義,詔書稱他們雖未競全功,但大戰契丹精銳騎兵,已令韓寶、蕭嵐膽寒。更重要的是,「袍澤有難,則感同身受,義之所在,則奮不顧身」,較之大宋朝一朝宣揚的契丹人「勝不相讓,敗不相救」的卑劣,更是形成鮮明的對照,是大宋之所以必然擊敗遼人之鐵證……   石越分明的感覺到,小皇帝已經不甘寂寞,在這場戰爭中,他已經開始一點點的宣示自己的存在,而且,只要有機會,小皇帝就嘉獎、稱讚那些敢於進攻,敢於與契丹打硬仗的將領與軍隊,而不論其是非成敗。   這分明是包含深意昀!   皇帝的確很聰明。   這實際上,也是對石越施壓。   儘管現在皇帝所能做的也就是這麼多,至少樞密使范純仁不會因此施壓石越必須救援深州,樞密會議也保持了足夠的耐心。但皇帝就是皇帝,大宋朝仍然是一個君主制的國家!他的影響力沒有人敢小覷。   況且,實際上韓維與范純仁也很關心深州的存亡。   而且,仁多保忠的指責是很有道理的——深州今日的局面,與唐康、李浩擅自進兵,損兵折將,致使實力大損是有直接關係的。倘若驍勝軍、環州義勇等到神射軍到來,兩軍各兵進攻,步騎配合,深州不至於落到這般境地。仁多保忠認為自己也是主張救援深州的,只是在驍勝軍實力大損,遼軍已然有備的情況下,他迫不得已,才取其下策,屯兵武邑。   但這些都不代表石越可以去打皇帝的臉。   他能頂住壓力,不再採取添油戰術,繼續往冀州派些無用的援軍,便已經不錯了。按理說他是應該這樣做的,萬一深州果真失守,宣撫使司至少可以以此推卸責任,而不必背黑鍋,被人指責他救援不力。   這算是他當到右丞相的一個好處——官越大,表示背得起的黑鍋越大。   石越同樣深知深州若然失守,對士氣民心將是一個極大的打擊,甚至可能會影響到戰爭的走向,宣撫使司關於深州的情況是一日兩報,但是,他絕不會因此而亂了陣腳。他知道唐康的那點心思,唐康將深州視為他青雲路上最好的一塊墊腳石,只要保住了深州,對他的前程有著極大的好處。但是,對於唐康因此而沉不住氣,進退失據,氣急敗壞,石越亦不由得有些失望。   倘若讓唐康處在他現在的位置上,他能按捺得住麼?   有大格局者,無時無刻,都能把握住自己的節奏,不會輕易的因為一些小小的利害,便隨著別人的節奏起舞,在這個方面,唐康仍需要更多的歷練。   其實石越心裡面也是很焦急的,他不斷的著人去催促王厚、何畏之以及來援的西軍諸部,同時派出數撥使者詢問幕容謙的情況——此事倒是讓他稍覺安慰,至少幕容謙已經到了真定府。而且便在幕容謙抵達真定府的當日,渭州蕃騎也到了井陘——他們在路上遇到道路被洪水沖壞,因此耽擱了不少時日。   對於幕容謙,他是放心得下的,因此他只是令他便宜行事,自己決定是否要救援深州——他知道姚雄在幕容軍中,倘若過多催促,反而會干擾幕容謙的判斷。   但唐康……石越丟下唐康、李浩的札子,止不住的搖頭。   「丞相,還有一封札子,是定州段子介送來的……」范翔注意到石越的臉色,猜到定是對唐康有所不滿,他因與唐康相善,自免不了要從中緩頰。實際上,唐康、李浩在苦河無功而返,上呈樞府的報告,雖經石越過目,卻也是范翔的手筆。小皇帝會下詔大讚唐康、李浩的功績,與這份報告的措辭巧妙,自然大大有關。   「他說什麼?」石越以為是請罪的札子,也不打開,只是向范翔問道。   「他想要火銃……」   「火銃?」石越愣了一下。   范翔卻是會錯了意,忙解釋道:「聽說是兵研究造的一個手持火炮……」   「他不知道如今有多少人彈劾他麼?」石越打斷范翔,「這段子介,他不趕緊上表給自己辯護兩句,還要什麼火銃?敗軍辱國,他還想著能做定州知州?」   范翔也是吃了一驚,「朝廷已經下旨了麼?」想想,又實為段子介不平,忍不住又說道:「這實是不公平!」   「有何不平?」石越冷冷說道:「打了敗仗,便要承擔責任。這是國家法度,凡是吃敗仗的,都要受處分。」   「丞相,恕下官直言,這可不是多勞多怨麼?鎮、定那些人,纓城自守,自然不會吃敗仗,也挨不到處罰。段子介這樣,反而要受責罰。勝敗兵家常事……」   「借口何人不會找?」石越哼一聲,范翔不敢再多說,卻聽石越又說道:「吃了敗仗,不管是何原因,總要受處分。這個法度不能廢,否則後患無窮。不過朝廷亦不是不知道他的苦衷,樞密會議定議,罷段子介定州知州、飛武一軍都指揮使之職,但大敵當前,仍許他戴罪立功,權領定州軍州事,以觀後效。」   這責罰卻是極輕了。范翔放下心來,笑道:「這定是丞相保他了。」   「我保他有何用?」石越淡然說道,「皇上亦看中他,親口替他說情,總不能兩府諸公連皇帝的面子都不買。他倒是一點都不擔心自己的前程,想著什麼火銃?他說了要火銃做甚麼?」  「他想重練新兵。」范翔與石越相處日久,漸知石越心意,聽石越說話,知道表面上石越雖不假辭色,實則是已經許了,因笑道:「原本弩是最好的,訓練亦簡單,但他怕朝廷不會將弩這種軍國之器頒給他的定州兵。」   「大敵當前,還墨守成規。不過,這兵器研究院何時造出火銃的?我如何不知道?」   「丞相日理萬機,哪能連兵研院這些些小事,亦能操心?或曾稟告丞相,丞相忘記,亦未可知。」范翔笑道:「不管怎麼說,昔諸葛武侯罰二十以上皆親攬,實不足法。學生已經查過,這火銃當日兵器研究院造了一批為試驗之用,因非軍國之器,便束之高閣。後來朝廷曾將圖紙賞給高麗與鄴國,那批火銃便封存起來了。」   石越疑惑的看了范翔一眼,「你如何知道這麼清楚?這段子介的公文來了多久?你便行文給樞府了?」   「段子介文書上午方至。」范翔笑道:「學生如何記得這許多事,幸而宣台之中,有個博聞強記之人。十日前丞相令勾當公事黃裳回汴京清查火器賬冊,看看朝廷有多少火器,各存於何處,以備不時之需,黃裳回來之後,便是個活賬冊,凡與火器有關之事,只要問他,莫不清楚。這甚麼火銃,哪怕讓兵研究自己去查,沒個十天半月,只怕他們也不會有結果。」   「他們造了多少火銃?」   「當時造了四百支,其中有八十三支登記報廢,計有三百一十七支,一直封存在汴京火器庫。」   石越點點頭,道:「段子介既然要,便全部給他。再令真定府武庫撥給他三百架弩,一百匹馬。你回文給他,兵不在多,而在精。不要重蹈覆轍,少招些無賴地痞,招兵要招老實本份,有家有業之人。本相不指望他立建奇功,不要急於雪恥,要沉得住氣。」   「是。」范翔連忙答應了。   石越吩咐完畢,將段子介的札子丟到一邊,又問道:「河東那邊如何了?」   「觀呂惠卿、折克行、吳安國、種樸的報告,似可確定耶律沖哥並無真正攻打河東之意,其只想牽制河東諸軍。十天前,種樸派兵出雁門試探,奪了遼人兩寨,但回程途中,又被耶律沖哥伏擊,損兵折將。昨日樞府送來折克行、呂惠卿的奏折抄本,尚未及上呈丞相過目……」   「哦,他二人說什麼?」   「折克行稱此刻與耶律沖哥作戰,不過徒然殺傷,無益戰局,既然耶律沖哥並不主動進攻河東,河東諸軍仍當以防守為主。諸軍應該勤加習練,各州都要儲備軍糧器械,日後若要反攻遼國,河東方有用武之地。耶律沖哥用兵狡詐,憑河東諸軍與之對敵,守則有餘,攻則難成。要對付耶律沖哥,還是要河北成功,一旦幽州告急,耶律沖哥只怕也難以在雲州安生,只要他馳援幽州,河東諸軍,便易於成功。」   「他倒是想打便宜仗。」石越罵道,他心道他還指望吳安國奇襲成功,但這是絕密之事,折克行不會在折奏上提起,他也只能絕口不提。只問道:「那去協防雁代的神衛十九營究竟到了何處?」   「上次來報,他們在西湯鎮一帶道遇山洪,道路被毀壞得厲害,有幾座橋樑都被沖毀了,行進不得。此後便無消息,不過學生以為,如今已是七月,天氣好轉,當地官員已在搶修道路,應當要不了多久,太原便會有他們的消息。反正河東如今並無危險,他們早一日到,晚一日,倒也無關緊要。」   「這是朝廷之失。早當在河東路也建一個火炮作坊,為防地方割據,便因噎廢食!」石越痛聲反省,忽見范翔臉色尷尬,因問道:「怎麼……」   范翔尷尬笑道:「丞相所言,亦是呂惠卿奏折所言諸事之一。他建言朝廷亡羊補牢,在各路及重要軍鎮,皆要興建火炮作坊,朝廷想問丞相意見……」   「這大可不必因人廢言,只管回復朝廷,此亦非呂惠卿首創,昔日君實相公在時,早有此意,此事范樞使亦知。」   「是。」   「昌惠卿還說了何事?」   「另有三事:深州有必救之理;胡人不可領兵;請率太原兵出井陘以援深州。」   石越笑道:「他的太原兵能濟得何事?不過迎合皇上而已。」   范翔更是尷尬,但他不敢隱瞞,只得硬著頭皮說道:「前日勾當公事高世亮出使河東回來,曾與學生言道,呂惠卿在太原練兵,士甲頗精。太原、雁代之地,本來民風剽悍,太原兵雖只是教閱廂軍,然呂惠卿在太原有年,教閱廂軍一直操練不輟,非他處可比……」   石越的笑容頓時僵在了臉上,冷冰冰的說道:「他是太原都總管府,守好自己轄區便可。幕容謙已至鎮、定,他若去了,是他聽幕容謙節制,還是幕容謙聽他的?」   「是。」范翔不敢再說,連忙閉嘴。   卻聽石越又沒好氣地問道:「王厚呢?何畏之呢?到了何處?」   范翔正要回答,卻見廳外石鑒急匆匆的走來,見著石越,行了一禮,興奮的說道:「丞相,王厚、何畏之到了。」   「哦?!」石越喜出望外,站起身來,石鑒又笑道:「非止二位將軍,還有威遠軍已至南樂、雲翼軍已至清豐、龍衛軍已至濮陽,橫山著軍右軍也已渡過黃河,不日皆可抵達大名。」   石越與范翔對視一眼,皆是精神一振,正要出門去迎接王厚、何畏之,卻見吳從龍也大步進來,稟道:「丞相,好消息,樞府來了消息,太皇太后已經應允,且不忙調神銳軍、振武軍,先調鐵林軍、宣武一軍前來,不過太皇太后明令,此二軍須歸入右軍行營都總管司,由田侯節制。」   「好,好!管它由誰節制,遠水解不了近渴,總比要等神銳、振武來得好。看來陳履善沒白回京師。」石越此時根本不再計較這些細節,笑道:「走,去迎接王將軍與何將軍!」 分卷閱讀 第二十七章 臣憂顧不在邊陲(五之全)   當石越稱讚陳元鳳的時候其實並不知道陳元鳳在汴京做了些什麼。   陳元鳳去京師,一則是為了協調有關糧草軍資之事,一則是為了親自向太皇太后、皇帝、樞密會議匯報戰爭的進展——這個本不是石越本意,石越原本是希望由參議官游師雄去替他報告,接受質詢,但是樞密會議點名要宣撫判官兼隨軍轉運使陳元鳳去,石越雖不情願,但為了表示自己光明磊落,只得勉強答應。   對於陳元鳳來說,這自然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並不是每個官員都有機會近距離接觸太皇太后、皇帝與兩府諸公,更不是隨隨便便哪個官員,都有機會在這些人面前展示自己。有多少官員,就是因為抓住了這樣的機會,因而魚躍龍門,一飛沖天。   陳元鳳抵達汴京是在七月二日,他到達的當日,段子介兵敗唐河的消息,也正好抵達汴京——比仁多保忠、唐康接到消息,只晚了一天。這得益於自戰爭開始之後,開始漸漸運轉起來的驛傳系統。大宋的驛傳系統,彷彿一台老舊生蛌瑣鷑飽A當它運轉以後,開始是緩慢的,需要一段時間,各種齒輪之間經過磨合,才終於能慢慢的變得靈光。戰爭初期,傳遞戰報的消息雖然有嚴格的要求,但速度不過中規中矩,驛法中規定一日四百里的速度,當時還不過是個美好的願望:一份公文從大名府送到汴京,三百二十里。需要兩三天,但是,漸漸的,在宣撫使司做出一些改良與調整之後,各地與大名府、汴京的聯繫,變得更快捷。各州、軍雖然皆歸宣撫使司統轄,但是許多府、州、軍官員,也會同時向汴京稟報,各地與大名府、汴京之間的驛館,都備足了快馬,遇有遇急軍情,都是書不入鋪,晝夜兼程,如今從大名府一份公文送至汴京,一日夜便可抵達,比戰爭初期速度快了一倍都不止。   段子介唐河兵敗後,他自己尚未來得及向大名府、汴京報告,鎮、定諸府、州、軍的官員們,早已迫不及待的將這個消息報告了上去,因此唐康、仁多保忠在冀州反而知曉得慢一些,實則七月一日,大名府宣撫使司綜合各州、軍之報告,大體已知詳情,石越深知段子介在鎮、定一帶的人際關係不太好,因此,當汴京樞密院收到這些府、州官員的急報之後,不過晚了五六個時辰,便也收到了宣撫使司的報告。再怎麼說,驛路之上,宣撫使司的公文跑得總要比這些地方官員的要快些。   這也是段子介能得到寬大處分的重要原因。   等到段子介自己的奏表送到汴京,樞密會議其實早已決定如何處分他了。   但是,汴京是一個充滿了自相矛盾的地方,儘管韓維主持的樞密會議決定從輕處分段子介,可是段子介兵敗唐河的消息,仍然對汴京朝廷產生了極大的衝擊。   有些跡像是如此明顯。   陳元鳳人剛到驛館,便聽說朝廷暗中放鬆了遼使的禁錮,稍稍恢復了對遼使的禮遇。他甚至從交遊甚密的同僚口中,聽到北朝已經派遣議和之密使前來汴京的傳聞。而這是他在大名府時一無所知的,他相信石越也被瞞在鼓裡——這是人之常情,汴京諸公既然要私下裡與遼使打交道,對於態度強硬的石越,在沒達什麼協議之前,肯定是要瞞著的。   此後他往來兩府,又聽到更多的傳言流傳:據說朝廷每日都有人上書,指責石越此前主導之絕不言和詔。而且,這種言論這些日子漸漸活躍,甚至有人抨擊石越徒知大言,坐擁十萬大軍,龜縮大名府不出,區區一深州而不能救,卻妄言絕不言和,甚至暗沙射影的斥責石越是玩寇自重,欲以遼人挾持國家。   這些言論倒不足以動搖石越的地位,身居高位,他一舉一動,無論如何,都會有人誹謗,有人不滿。   但是,謠傳太皇太后,乃至樞密會議諸公,心裡都是認可「戰和皆國策」的,認為二者不可偏廢,自春秋戰國以來,以和議而保全國祚者甚多,因此大宋的上層,大部分並不排斥和議。這一點,從此前陳元鳳與在汴京的友人的書信中,從此番他回到汴京所交往的官員的言語中,他都有所體悟:這或者並不是謠言那麼簡單。   汴京有無名氏甚至寫了一篇《漢唐和親論》,在汴京廣為流傳,此文稱讚以漢、唐之強,亦不免於和親胡狄,讚揚和親給漢唐帶來的和平與福祉,避免無數無辜百姓慘死沙場,認為真正謀國,不能追求虛名與臉面,而應在乎民眾之實利。他極力誇讚與匈奴和好之漢宣帝、霍光,而抨擊對匈奴作戰之漢武帝,指責漢武帝的戰爭,帶給漢朝民眾巨大的災難,對於國家、百姓,全無半點好處。   這篇《漢唐和親論》文采極佳,立論、論證,皆十分有力,頗有西漢之風,許多人疑心是蘇軾的作品,但也有人認為近於韓拖古烈的文風……不過,不管此文出自何人手筆,對於普通百姓來說,石越的絕不言和詔或者能激勵士氣、振奮軍心,但對於朝堂公卿來說,即使再堅定的主戰派,也不能否認拒絕任何和議的聲明其實是偏激的、意氣用事的。   陳元鳳知道許多的大臣都是支持戰爭的,但是他也瞭解到,他們同樣也認為,議和也是一種必要的手段。甚至不妨一邊打仗,一邊議和。為了國家計,總得多準備幾條退路。打了勝仗有打勝仗的議和法,兩軍僵持有兩軍僵持的議和法,萬不得已,打了敗仗也要準備打了敗仗的議和法。   不過,這些原本都限於私下的議論。汴京的大氛圍,是對遼國的蔑視,對勝利的自信,對戰爭的熱切——普通的市民、年青的士子、中低級的官員,大多沉浸在這種情緒中。陳元鳳所感覺到的這些微妙的態度,則主要存在於能真正決定大宋命運的那些袞袞諸公之中。   百姓愚蠢而極易煽動,年青的士子自以為聰明實則同樣的蠢笨,至於中低級官員,絕大部分都不過是鼠首兩端的牆頭草,他們總是軟弱的,為了自己的前程與烏紗帽。這都要謝謝石越——在報紙被管制的背景下,要操縱這些人,實在太容易了。   因此陳元鳳很清醒的知道,哪些人的態度是重要的,哪些人的態度則是可以忽略的。   雖然到七月二日為止,樞密會議還從未提過「和議」二字。   但這一切,終止於七月四日。   當天,樞密會議得出結論,認為段子介兵敗唐河之後,深州已難堅守,左丞相韓維的態度率先動搖,他對太皇太后表示:為長遠計,大宋要同時做好戰爭與和議的準備。他宣稱縱然戰爭最終獲勝,大宋也不可能吞併遼軍,兩國最終仍要有一份和議,否則邊患不止,非大宋之福。既然總是要議和的,那不如早做準備,邊打邊談,倘若能由使者得到的,就不必非要用戰爭來獲取。   他的主張立即得到了高太后的贊同。   儘管高太后與樞密會議都聲稱這個變化並不是要停止與遼國的戰爭,而只是要給遼國「改過自新」的機會。但這次政策的調整,仍然激起了一些強烈的反應。皇帝對此大為不悅,單獨召見韓維,面責之,卻也因此被高太后喝斥了一頓。   這次風波普通百姓甚至中低級官員都無從知曉,宋廷不可能公開發封詔書宣稱他們要與遼人議和,當然更不可能告訴臣民們,他們的皇帝反對議和。但陳元鳳在汴京也有不少朋友,有些人甚至就在兩府當差,而且在許多人來看,他還是范樞使親信、賞識的人,年輕有為,前途無量,刻意巴結他的人也不少,這些流言總能傳到他的耳朵裡,通過各種各樣的方法。   儘管,所有的關於「和議」的流言加在一起,在汴京數不清的流言中,也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對於絕大部分的汴京市民甚至是一般的官員來說,他們在聽到這些流言後,都會不屑一顧。對於朝中大臣那微妙心思的揣測,也是一件玄之又玄的事。   但有時候,真相與人心,便隱藏其中。   而陳元鳳的確是一個擅長此道的人。   七月五日的晚上,當千里之外的深州,城牆已破,拱聖軍血戰一日之後,僅存的將士們隨便坐臥在城牆上、地上,拌著冷水啃著乾糧的時候;當三百里外的大名府,石越正給王厚、何畏之設宴接風洗塵的時候;在汴京的驛館,陳元鳳摒退左右,點起蠟燭,正在苦心構思著自己的奏折。   與預想的不同,來汴京三日,他只見過太皇太后一面,而且只是簡短的幾句問話,此後,他便全是與樞密會議、兩府打交道。顯然,他需要做點什麼,才能讓高太后、皇帝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當然也有一點進展,連續兩日,他拜會韓維、范純仁,極力勸二人說服高太后,將更多的殿前司禁軍調往河北,他向二人不斷的保證大名府防線絕對安全,所以京師也絕對安全,不需要更多的兵力來守衛。同時,也是他建言,可以將新增的殿前司軍隊交由田烈武統轄。有些事情,他看得很透徹,在太皇太后眼裡,田烈武是個如周勃一樣忠義可信之人,即使他出自石越門下,但果真石越有任何不軌之事,天下最先站出來舉兵反對的,必然是田烈武!   這一點上,高太后絕對是有識人之明的。   如田烈武、桑充國這些人,無論與石越私交再好,甚至也贊同他的政見主張,欽佩仰慕他的為人與能力,但是,如這些人,也是真正的君子。石越若蒙冤受屈,這些人能為救石越而不惜家破人亡;但若石越有任何對趙家的不忠之意,這些人也會是最堅定果斷的反對者,他們會親手將石越送進鬼門關,而不會有半分的猶豫。   高太后此時倒未必真的在猜忌石越,但是,身居她這樣的位置,做任何決定,自然都會小心謹慎,她不見得是針對石越,任何人擔任三路宣撫大使,都等同於將天下的兵權送到他的手上,若有可能,她都會做一些防範。就算是司馬光在世,出任此職,也是一樣的。   陳元鳳對此洞若觀火。   他能做到宣撫判官,不也正是因為這種心理麼?范純仁難道還不夠信任石越麼?但那又如何?信任是一回事,防範亦是必不可少。   因此,陳元鳳遊說韓維、范純仁的主題便是:使兵權分於行營,而非聚於宣台!   樞密會議應將絕大部分禁軍,直接劃入諸都總管府,宣台只能直轄最基本的預備部隊,這並不會影響宣撫使司的權威,因為若有必要,諸參謀官、參議官、甚至勾當公事,都可以直接派往諸軍,接掌指揮權——但卻能有效的防範宣撫使兵權過重,直接指揮權與間接指揮權,在有些事情上,是有著天壤之別的。   看起來,高太后最終採納了陳元鳳的建議   一天前,樞府來人告訴他,樞密會議已經決定增派鐵林軍、宣武一軍至田烈武麾下。樞府已經在準備舟船,這兩隻殿前司禁軍,會由水路直接運往河間府。   這算是一個好的開始,但還遠遠不夠。   陳元鳳意識到,要讓高太后、皇帝真正留下深刻的印象,「議和」這個議題,如今正是最好的切入點。   他沉吟許久,親自磨了墨,提起筆來,沾墨寫了幾個字,卻又不是太滿意,抓起來,揉成一團,丟進紙簍,又鋪了一張紙,寫道:「臣伏聞宰臣韓維等……」   次日。   趙煦上午除了照例「列席」召見樞密會議及兩府、諸部寺監、以及在京五品以上官員外,會有半個時辰左右,由宰執大臣講敘本朝的「聖政寶訓」——這些都是大宋自太祖皇帝以降,歷代祖宗的事跡,是大宋朝自太宗以後,每一個皇帝都必須學習的治國課程。這些「聖政寶訓」,其實並不全是歷史事實,而是經過歷代講課的大臣們所精心選擇,甚至是改編的,但這些趙煦自然是不會知道的。這是大宋朝「祖宗之法」的一部分,每位皇帝都必須遵守「祖宗之法」,但是,所謂的「祖宗之法」卻是由儒臣們精心選擇、編撰的,他們掌握著「祖宗之法」的最終解釋權——這才是這個國家政治運轉的最本質的東西。   在學習完「聖政寶訓」之後,趙煦有一小會兒時間休息,然後,為了讓他開始漸漸熟悉政務,從六月份開始,高太后開始讓他讀一些大臣的奏章,其中有些,例如與當前的戰爭無關的,涉及到各路州的一些政務,他可以直接批示,既使他處置失當,高太后也不會駁回,而是照樣頒行下去,等到事情的惡果出現之後,高太后才會將反匱送到他面前,讓他自己明白他的每一個處分,都有可能造成什麼樣的後果。   這個變化,讓趙煦的心態要變得平和一些,至少他可以安心,太皇太后已經在為他親政做準備了。另一件讓他安心的事情是,高太后的身體越來越壞了。她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在六月下旬的時候,她讓清河過來指點趙煦,交給趙煦的奏折也越來越多,凡與戰爭有關的重要奏折,也會抄送一份到趙煦這裡,讓趙煦寫出自己的意見,送回到高太后那裡。這些意見,有些被採納,但大部分都沒有了下文。   無可置疑,祖孫之間的關係,因此要緩和了許多。趙煦與高太后之間的矛盾,主要已經轉移到了政見的不同上,而這方面的矛盾,似乎是無法調和的。   趙煦甚至不信任清河。   他這個姑姑,跟隨了太皇太后太久。雖然他有時候也佩服她的見識,欣賞她的謙退,但是,他永遠都無法真正信任她。對趙煦來說,這個宮廷中,已經太過於陰盛陽衰了,他心裡面早已決定,一旦他親政,他的清河姑姑,就要被送去洛陽,永遠都不能再回汴京。   但暫時來說,清河仍然不失為他的一個好老師。   趙煦尚未親政,便已經漸漸瞭解到做帝王的苦處。   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是,如果他每件事都想管,每封奏章都想看,那麼,即便他一天有二十四個時辰也是不夠用的。   現在他便已經沒有多少時間練習弓馬了。   他學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分權。天下如此之大,有些事務,他必須交給一些人去做,而這個天底下,沒有什麼人值得信任,但相比而言,他的兩府宰臣們,仍然是最不壞的選擇。那些每日與他朝夕相處,看起來忠心可靠的,比如內侍、女人,比起兩府那些討厭的老頭子,實際上更不可信。   而他從清河那裡要學的,便是他應該不去理會哪些事情,而哪些事情又是他一定要關心的……奏折上面都有貼黃,如何簡略的瀏覽了貼黃,便知道這份奏折究竟值不值得他拿起來,是趙煦如今最主要的功課。   他一直很認真的向清河學習著這些,他這個姑姑,只要掃一眼貼黃,就有本事從中間找出最緊要的那些奏折,這個本領,讓他十分佩服。不過,他最近卻老是分心。   讓他不能專心的,只有兩件事。   一是朝廷最近傳出來的「和議」風波。為此,他老實不客氣的訓斥了韓維,卻也因此挨了太皇太后一頓臭罵。而讓他鬱悶的是,韓維雖然在他面前表現得誠惶誠恐,但這些人都是如此——他們標榜著自己全然是為了國家社稷考慮,因此便把皇帝的威嚴視為糞土。韓維不僅沒有收斂,反而寫了一封奏折,向他表明自己的苦心,反過來倒規勸他要如何如何。   但至少這件事上,趙煦是站在石越一邊的,他要求的是收復燕雲,而不是一紙盟書!   另一件事,便是立皇后之事。   他十六歲了,儘管國家處於戰爭中,但太皇太后仍然決定在他親政之前,替他冊立一個皇后。  身在女人堆中,趙煦早經人事,他自己也有喜歡的嬪妃,他也考慮過自己將來的皇后……   實際上,他心目中根本便已經有一個人選——右丞相石越之女石蕤!   他與石蕤小時候曾經一道玩耍,長大以後,雖然有男女之防,但他因為溫國的關係,也偶爾見過石蕤幾次,還經常從溫國口中聽到石蕤的一些事跡。如今這個小姑娘,已經出落得美麗動人,在汴京的大家閨秀之中,是有口皆碑的美人兒。更加特別的是,石蕤小小年紀,就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還通曉夷語,弓馬嫻熟。據說她善解人意,落落大方,而且還聰明剔透,是個兼具柔嘉、溫國、還有他的姑奶奶蜀國長公主之長,而無其短的人物。   雖然對石越絕無半點好感,但是,他傾慕石蕤卻是非止一日。   但不需要詢問任何人,趙煦心裡也明白,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自仁宗皇帝開始,大宋朝皇帝的皇后,都有不言自明的條件:必須出身名門,必須是開國功臣的後代,絕不能是現任宰臣的親屬!   石蕤也就夠第一個條件而已。   不是開國功臣的後代也就罷了,但是要因此讓石越罷相,並且徹底的離開任何軍政實務,那實在是太難太難了。   但倘若石越不罷相,而他的女兒卻做了皇后,趙煦閉著眼睛都能想像會是什麼樣的後果——朝廷中不會有一個大臣贊成,整個大宋朝的士大夫,都會成為他與石越的敵人。甚至石越也會成為他的敵人,也許迫於壓力,石越會搶先把女兒嫁掉,絕了他這個念頭。   趙煦可不想把自己逼到那步田地。   他心裡面打著如意算盤,親政之後,設法罷免石越,讓石越安心當他的富家翁,然後便可以順理成章的迎娶石蕤為後。對於趙煦來說,這才是兩全其美的事。當然,最完美的,則莫不過石越突然生場暴病,暴死身亡。那他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解除一切的麻煩,他可以清除他親政後最難以對付的權臣,可以大方的追贈、封賞石越,讓他死後備極哀榮,還可以娶回他最心儀的女子……   但他的這個心思,是無論對誰都不敢說的。   而太皇太后卻等不及了,根本容不得他答應不答應,樂意不樂意,她已經迫不及待的挑選了好幾個女孩,讓他來選擇。   趙煦自然是一個也不想選。   可他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來逃避,他屬意石蕤的事,他是半點口風也不敢透露的。但這樣一來,要合理地拒絕那些女孩,便更加困難。倘若他百般挑剔,太皇太后只會覺得他不成熟,說不定會親自挑一個自己中意的女孩做他的皇后——對於太皇太后來說,皇后這種生物,只要賢惠溫柔,規規矩矩,最重要是沒什麼亂七八糟的親戚,娘家人本份……便可以了。   ※※※   「官家……」清河溫柔的聲音,拉回了又開始出神的趙煦,「這份札子……」清河指著趙煦手裡無意識拿著的一份奏折,柔聲道:「乃是河北宣撫判官、隨軍轉運使陳元鳳所呈……」   「唔,陳元鳳麼?」趙煦不好意思的避開清河的眼神,故作從容的說道:「朕記得他,先帝時,呂惠卿罷相,便與他有關,對吧?」   清河抿嘴微微點頭。   趙煦又想了想,笑道:「朕還記得他有份萬言書,是論胥吏之事的,議論精到,見解出眾,是個能臣。西南夷之亂,此人亦有極大功勞。難得人品亦佳,忠心體國,雖出仕是呂惠卿所薦,卻不肯黨附呂某。朕還聽說,他與石越乃是布衣之交,卻也不肯阿附石越,桑先生與朕稱讚過他的才華,聽聞范樞使亦極賞識他……」   「官家記性真好。」清河微微笑道,「不過,以臣妾之見,要看一個品性,非止要聽其言,觀其行,還要看他的友人與敵人各是怎麼樣的人。聖人云:德不孤,必有鄰。真正的君子,身邊必然都是正人;有些人偽裝得極好,但是看看他的朋友與敵人,便能覷其真面目。」   「那姑姑說這個陳元鳳是君子麼?」趙煦問道。   清河笑了起來,「這個臣妾可不敢亂說了。臣妾從不認識此人,道聽途說,往往做不得準,還得親眼觀察。」   趙煦點點頭,歎道:「可惜朕也不能親眼觀察每一個臣子。」   清河笑道:「便是官家能夠如此,亦不可信。哪個臣子到了官家面前,不會有所掩飾呀?官家能決一人一族之生死富貴,做臣子的要投官家所好,亦是人之常情。況且許多人縱非刻意,見著官家天子威儀,已是誠惶誠恐,處處小心。官家要見著人的真性情,卻非易事。」   「姑姑說得極是。」他一面與清河閒聊著,一面打開陳元鳳的奏折瀏覽,看到了一半,禁不住擊案讚道:「說得好,說得好!」   清河卻只是微笑著坐在一旁,並不搭話。但凡涉及奏折之內容,無論是高太后還是趙煦,只要他們不主動詢問,清河便絕不會發表任何意見,甚至不會表露半點的好奇。   不過身處她的位置,既便她不主動詢問,就算是高太后,有時候也需要與人分享討論,何況是不過十六歲的趙煦。不過片刻功夫,趙煦便忍耐不住,將奏折遞到清河面前,笑道:「姑姑瞧瞧這陳元鳳的札子。」   清河微笑著接過來,打開翻看,一面聽趙煦興奮的說道:「韓丞相這幾日老說和議,樞密會議也以為深州與拱聖軍危殆,朕聽到的,儘是說為社稷計,要剛柔相濟。但卻從未有人與朕說過這些,若不是陳元鳳是自大名府來的,朕還一無所知呢。他在奏折裡說,和詵與何去非在大名府苦練新軍,少則數千人,多則萬餘人,列成方陣,四面皆是戰車,車上置火炮,戰車後面則是盾牌與長槍長矛,其後又有弓弩手,大陣最中間,有精銳馬軍。敵人遠,則以弩炮攻之;近則有槍矛、弓弩;遇敵先以弓弩火炮攻之,待敵潰逃,再令馬軍追殺——大名府諸將皆稱遼人無以當此陣者……」   他越說越興奮,笑道:「既有此等新軍,又何憂契丹不破?況正如陳元鳳所言,和議非不可為,然當選擇時機。要是遼人恣意妄為,大軍已兵臨大名府防線,我大宋諸軍束手無策,事不得已,那也只能議和,此勾踐之所以事夫差也。當此之時,自不能以議和者為不忠,便是城下之盟,也只得咬牙籤了,只要知恥近勇,中夏又豈能長居胡狄之下?又或若兩國相爭,經年累月,勝負難斷,黎民困苦,不得息肩,那該議和,亦不能多顧臉面,昔日祖宗之優容西夏,便是為此。又或者吾師雖已大勝,然敵人仍有可存之理,朝廷順天應人,體上天有好生之德,放其一條生路,使敵酋為國家守藩籬,這也算是一理……」   「可如今呢?朝廷雖未勝,卻也不曾敗。深州縱失,拱聖軍縱亡,所打擊者,不過士氣民心,但若朝廷能上下一心,那深州、拱聖軍之失,又何足道哉?一時挫敗,反倒可以使一國軍民,同仇敵愾。若因此而進退失據,才是真的趁了遼人的意。這個時候開和議之說,徒然自亂陣腳。」趙煦說到這裡,興沖沖的望著清河,問道:「姑姑,你說是不是此理?」   清河此時已讀完陳元鳳的奏折,她慢慢的將奏折放回御案上,一面伸手理了理髮鬢,抿嘴笑道:「妾是女流之輩,如何懂這些軍國之事?不過官家也莫要誤會了韓丞相的意思,妾觀韓丞相之意,不過是同意接待遼國的使節,倒不見得會答應遼國的條件。」   「話雖如此!」趙煦搖搖頭,道:「其實朕也知道韓丞相是主戰的,不過,如今倘若開了這議和的口子,便是給一些誤國之輩有機可乘。」   他遲疑了一下,望望清河,終於還是說道:「不知姑姑聽說沒有,朕聽到一些傳聞……」   「不知官家所說的是……」   「朕聽人說,遼人的密使已到了汴京,開出的價碼是高麗國、黃金五萬兩、白銀五十萬兩、緡錢一百萬緡、精絹兩百萬匹。若朝廷答應,契丹便退出河北,歸還所佔城池。」   清河心頭一驚,望著趙煦。這個價碼她自然早就知道,這乃是遼國密使帶來的口訊,只是不知道趙煦是如何知道的,並且一個字都不差。   趙煦看著清河的表情,卻誤以為她是全不知情,歎了口氣,說道:「姑姑可知,這個價碼卻是不算高,甚至出乎朕的意料,他們連歲幣都不要。你說這點錢算什麼,無非是出賣了高麗國,若然開了和議的口子,朝廷中許多人便會心動。我昨日繞著彎兒問過范樞使,打完這場仗,朝廷的軍費開支只怕都要比這筆錢多出許多……」他哼了一聲,譏道:「這朝廷裡,比朕會算賬的人多著呢,到時候,不知有多少人會動搖?」   清河靜靜的聽著,遲疑了許久,才低聲說道:「只恐欲壑難平!」   「姑姑說得極是。」趙煦重重的點點頭,「今日給了他們這筆錢,他們退兵了,日後怎麼辦?過幾年他們再來?佔了這個便宜,這叫食髓知味。但朝廷總有許多人,見不及此的。他們也不是見不及此,而是不願意想那麼長遠,遼人再來,那是他下任的事了,他們又何苦操這個心呢?」   趙煦心裡算是憋了一肚子的悶氣,又說道,「便是韓丞相,朕也疑心他未必沒有這個想法,北朝既然開了這個價碼,他便再討價還價,削減一些。熬過今朝,緩過這口氣來,咱們再興兵報復。可朕卻以為他糊塗了,人家打到家裡來了,你都不能拚個你死我活,過兩年,天下太平,想要輕開戰端,哪有那麼容易?」   「以朕之見,這和議的口子,斷不能開。姑姑你看這陳元鳳的奏折,他對石越也是頗有微辭的。石越坐鎮大名府,一味的持重,這練新軍固然好,但難道朝廷還待他新軍練成再打仗?這豈不是平時不燒香,臨事抱佛腳?!朝廷與西夏已經談妥,朝廷賣給西夏兩門克虜炮、全面開放糧食、食鹽、茶葉、弓、箭、刀、槍、劍八物之互市,李秉常保證涼州以西,五百里之內,絕不出現百人以上的馬軍。李秉常如今戰線拉得太長,樞密會議已能肯定,他縱是有心,亦無力來趁火打劫。這火炮不過安撫一下他,反正遼人也有了,他遲早會有。故此,石越要西軍,朝廷便將西軍全部調過來也無妨,只是他不能老借口西軍不至,龜縮在大名府一動不動。今日不是說龍衛、雲翼、威遠諸軍都到了大名了麼?」   說到此處,趙煦更是沒什麼好氣,又道:「還有章楶也是如此,全是玩寇。河東只有呂惠卿進取點,其餘諸將,皆是唯石越馬首是瞻,他們在河東與耶律沖哥過家家麼?種樸每日在雁門出操,耶律沖哥便在關外練兵,兩軍號聲相聞,聽說還互相做買賣!好不容易去打一仗,又損兵折將,更有借口了。依朕看,那場小仗,不過是演戲給朝廷看的。章楶、折克行、種樸、吳安國之流,素稱知兵,倒不如京東路一個蔡京。蔡京好歹還每日在京東路練兵,上了幾封折子請求北援滄州……」   清河靜靜的聽趙煦說著,她有心想插幾句嘴,替韓維、石越說兩句好話,但她哪敢隨便打斷小皇帝的話?況且她也知道小皇帝對自己也是有猜忌與不信任的,泥菩薩渡江,自身難保,更不能多說什麼。其實她心裡是明白韓維的想法的,韓維絕不是要答應遼人的條件,但他身為宰輔,自然要多點準備。萬不得已,自然城下之盟也要簽,但此時高太后與韓維都沒認為大宋到了那個地步——高太后與韓維真正的想法是,與遼人邊打邊談,能拖拖便拖拖,也能迷惑遼人——若然兩國和議,哪怕給深州與拱聖軍幾天的喘息之機,那也是好的。但這些想法,自然不可能公開說明。而小皇帝所擔心的遼國的價碼會讓一些人動搖,雖然看起來有理,卻不過是杞人憂天——只要高太皇與兩府諸公主意拿得定,誰又能動搖得了?   因此,在清河看來,陳元鳳的奏折,固然說得有理,卻也沒什麼意義。只不過這些苦心,誰也無法一一向小皇帝剖明,畢竟他年紀還輕,管不住嘴巴。遼人在汴京的細作也不少,軍國大事,若不能出一二人之口,入一二人之耳,那還有何意義可言?   她心裡想著這些,卻又找不到好的機會與小皇帝說這些原委,正在難受,忽聽到陳衍身邊的一個小黃門跌跌撞撞的跑來,在殿門口叩著頭,驚惶失措的稟道:「官家,官家,不好了!」   清河一驚,心裡閃過一絲不祥的感覺,騰地站起身來,問道:「出何事了?」   那小黃門望著清河,哭道:「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突然、突然……」 分卷閱讀 第二十七章 臣憂顧不在邊陲(六之全)   七月七日。   紹聖七年的乞巧節,至少對於汴京皇宮中的女人來說,是一個壓抑、悲傷的日子。原本,宮裡的嬪妃宮女們,還做好了種種準備,要好好過一過這個節日,雖然她們不能乞願早日找到如意郎君,卻也可以祈禱太皇太后長命百歲,前線將士早日克捷,打敗契丹人……但是,七月六日的變故,讓宮裡歡樂的氣氛一掃而空。高太后在聽完御前會議稟報前線的局勢之後,在返回寢宮的路上,突然昏倒在鳳輦上,在急召來御醫診治之後,所有的醫官都只能默默搖頭。   這讓大家都意識到,太皇太后能呆在這個世界上的時間,已經屈指可數了。   從七月六日開始,清河與小皇帝趙煦,以及向太后,全都呆在了保慈宮,衣不解帶的照顧著高太后。其餘的嬪妃宗室,則只能在殿外請安。從六日到七日,高太后只短暫清醒過一次,在這個短暫的時間裡,她念叨了四個名字:韓維、韓忠彥、范純仁,還有雍王趙顥的第三子,雍國駐汴京正使,年方八歲的趙孝錫[1]。趙煦立即下旨詔四人進宮,如今老幼四人,皆侍立於殿外,卻不知高太后何時能再次清醒。   趙煦對於高太后這個時候還念念不忘趙孝錫,心裡面是有些不舒服的,但真到了這一刻,他想著日後便是要再計較這些亦不能夠,亦不覺傷感,悲從中來,連帶著看趙孝錫的眼神,也溫柔了許多,不似以前那麼冷漠。看著躺在床上,神形枯槁的太皇太后,他才突然意識到,這個人其實也一直在維護著他。   十六歲的趙煦當然不能理解他的太皇太后,以他的年紀與閱歷,是絕不可能理解,這位出身將門的太皇太后,一生富貴榮華的女人,是一位多麼了不起的人。人們都有慣常的偏見,倘若見著那些貧賤低微者,一生不甘自棄,懂得自珍自愛,自立自強,都能輕易的明白那是一種優秀的品質,也易於諒解他們所犯下的一些錯誤。但對於如高滔滔這樣的,似乎為命運所眷顧著,對她們所表現出來的難能可貴,卻容易輕而易舉的視而不見,或者視為理所當然。   然而,普天之下,與高滔滔有著同樣的出身能做到她這樣的人,又能有幾人?出身於開國功臣的世家女子,從小養在皇宮中長大,與皇帝青梅竹馬,最終結為伉儷,最終為這位皇帝生下四個兒子,其中有三個健康長大,一個還成為天子——但她卻一生都保持低調與謙遜的態度,凡是她所親信愛寵者,絕無人敢對百姓擅作威福,面臨考驗時能殺伐果斷,平常之時,卻從容淡泊。掌握這個國家的最高權力長達七年,卻始終保持敬畏之心,無一事曾經濫用這個權力。無數的人是為環境所限制,故而不得放縱自己內心之惡;而高滔滔卻是有無數的機會可以放縱自己,卻以罕有的品質約束著自己。   或許她只有一個缺點。   就是高滔滔總是不計後果的試圖保護她所關心愛護的人,甚而有些縱容。她的這個缺點是大部分女性都有的,但是放在一個政治家的身上,就顯得有些不夠理性,甚而有些優柔,這是她所不及曹太后之處。她性格上的這個缺點,的確造成了嚴重的後果,但是,若說她對趙煦不是真心實意,卻也絕非公允之論。   彷彿是女性的本能,完全壓過了她政治家的本能,對於那些她所愛的人,她總是希望能兩全其美,希望能盡可能的保護住每一個人。在她那裡的「保護」,不是委曲求全的「保護」,而是想讓每個她愛的人,都盡可能的滿意。   倘生在平常人家,或者能夠。   她卻生在帝王之家,這又談何容易?   但迫不得已之時,她最終也能知所取捨。   然而,這些卻絕非趙煦所能明白。   儘管他的太皇太后對於他的愛與對於趙孝錫的愛是一樣的多,只是,對於趙煦來說,這便已經近於背叛。   只是在此時此刻,望著她的生命一點一點的消逝,他才忘記這些,想起他平時所遺忘的。她的確是在盡力的扶持自己,保護自己,直到他能親政的那一天。   儘管祖孫兩人都明白,她與他的政見不合,甚至是背道而馳。   「娘娘。」忽然,趙煦看到高太后的眼皮眨了一下,向太后與清河都是一喜,高興的低聲喊道:「娘娘,娘娘……」  高太后緩緩睜開眼睛,望望趙煦,又看看向太后與清河,低聲問道:「孝錫呢?」   「在,在外面。」向太后連忙應道,侍立在一旁的陳衍早已抹乾眼淚,悄悄退出殿中,不一會兒,便領著趙孝錫進來,跪在高太后的床前。   趙孝錫一見著高太后,立時便嗚咽起來:「娘娘,娘娘……」   清河連忙拉過他,將他抱在懷裡,安慰著他。高太后躺在床上,只是用眼角的餘光看了他一眼,便把目光移去趙煦,低聲說道:「官……官家,照……照顧好他……」   趙煦拉著高太后的右手,噙著眼淚,道:「娘娘放心。」   「還……還有曹……曹……」   「娘娘只管放心。」趙煦終於按捺不住,哭出聲來。   「莫,莫要記恨……都……都是兄、兄弟……」   「朕知道,朕知道。」趙煦反覆說著,向太后與清河看著傷心,也低聲抽泣起來。   高太后看看眾人,這才總算放下心來,閉上眼睛歇息。   眾人心裡都很傷心,但卻不敢哭泣,生怕驚擾了高太后,都是垂著頭,伏在高太后床前,抹著眼淚,過了好一陣,趙煦感覺手中的高太后的手垂了下去,他心中一驚,高聲喊了起來:「御醫!御醫!」   幾個御醫慌忙小跑著進來,領頭的醫官探了探高太后的鼻息,又把過脈,撲通一聲,跪倒在趙煦的面前,哭道:「官家,娘娘,娘娘大行了。」   聽到這句話,趙煦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亦不覺悲從中來,放聲大哭。身旁的向太后身子一搖,頓時暈了過去。清河一面哭著,一面抱起向太后,回頭想要喚人,卻見陳衍跪在地上,哭得死去活來。保慈宮內外,已是一片哀聲。   韓維、范純仁、韓忠彥三人奉詔前來,與陪著趙孝錫來的翟原一道等在保慈宮外,以為還可以見高太后最後一面,不料趙孝錫被召進來了,沒過得多久,等來的卻是滿殿的哭聲。三人的心,立時都沉到了谷底,韓忠彥當即跪倒在地,與翟原一道放聲大哭,韓維與范純仁對視一眼,韓維上前一步,拉起韓忠彥,道:「參政且不忙哭。」   范純仁也點頭道:「國家多難,吾輩備位宰輔,當盡大忠。」   韓忠彥被韓維拉了起來,神形慘然,道:「某方寸已亂,但聽二公主張。」   韓維看看范純仁,又看看韓忠彥,沉聲道:「吾等當先見官家。」   ※※※   趙煦在高太后的床前,哭得痛心徹肺,直到候在殿外的李舜舉與龐天壽進來,向他稟報三位宰臣在外面求見,他才止住眼淚,宣三人進來。韓維、范純仁、韓忠彥進到殿中,望見帷幄後高太后的遺體,都跪在地上,放聲大哭。趙煦看著三人,又看看高太后,悲慟難抑,又忍不住哭出聲來。   李舜舉是極有主意的人,他眼見趙煦如此,生怕他哭壞了身子,便悄悄請來清河,好說歹說,將趙煦勸出殿中,移到保慈宮的偏殿坐下。韓維三人也跟到偏殿,趙煦賜了座位,三人坐下,默然許久,見趙煦仍在流淚,韓維乃是首相,便先開口勸道:「官家身繫天下之重,雖然孝心動天,然還請節哀順便才是。」   趙煦抹了一把眼淚,抬頭望著韓維。他心裡頭感覺空空蕩蕩的,彷彿突然間少了點什麼,卻又無處訴說,正要遷怒他人,這時聽韓維勸說,心中十分不耐,但他畢竟也已經十六歲,知道自己根基未穩,便有再多不滿,即位之初,亦須籠絡宰輔,否則不免「天下失望」,對他執政大為不利,因此,看了韓維半晌,又低下頭去,輕聲道:「朕知道了。」   韓維又說道:「方今國家多難,北虜背信,犯我疆土,兵戈未消,太皇太后又龍馭賓天,國家不幸,莫過於此。然此亦上天之所以欲降大任於陛下也,務請陛下振作,奮發圖強,勤政愛民,則太皇太后在天有靈,亦可安慰。官家痛失至親,心中悲痛,臣等感同身受,然太皇太后身後之事,猶須請官家示下……」   「娘娘身後之事,還須丞相、樞使、參政商議之後,朕再定奪。」趙煦搖搖頭,又道:「祖宗之法,娘娘大行,朕當守孝三年,以盡人倫……」  「官家孝行,感天動地。」韓維心裡對皇帝的這個表態,十分滿意,但他自然不能當真讓皇帝守孝三年,「只是如今乃國家多事之秋,官家身繫天下之重,只能盡大忠,行大孝。昔日晉文公故世,秦師趁機伐鄭,晉襄公墨縗治事,大敗秦師,從此鞏固晉文之霸業,後世以晉襄公為真孝者。陛下當法晉襄公,知人善用,驅除契丹,此亦太皇太后之所以寄望於陛下者!」   趙煦又哭了起來,抹著眼淚,泣道:「朕方寸全亂,但聽丞相安排。」   但在這一刻,他的眼淚,卻已經不是悲傷,而只不過是演戲。他心裡還留著對高太后的懷念,但是,這些約定俗成的戲碼,他演起來,也毫不生疏。   ※※※   稍早,七月七日凌晨,深州。大雨滂沱。   自七月五日城破,深州又苟延殘喘了一日一夜。   這並非是因為拱聖軍如何堅韌,實際上,經歷過七月五日的血戰,深州的軍民,都已經到了強弩之末。重兵方陣與守城最大的區別,就是城牆這種永久堅固工事,能夠最大幅度的節省士兵的體力。在敵人進攻被打退後,城牆上的士兵可以抓住空隙休息一會,但對於重兵方陣來說,這是不可能的。陣形上出現任何的鬆懈,結果就是整支部隊的災難。列陣與敵人苦戰一天與堅守城牆一天,士兵的辛苦程度,有著天壤之別。   七月五日的晚上,深州的宋軍便已經體力透支,這時只要有一支遼軍突襲一次,便可能造成宋軍的崩潰。但是,遼軍也累了,韓寶與蕭嵐為了防止黃雀在後,不願意冒險讓士兵們無節制的消耗體力。以防萬一次日還要與西邊的那支神秘宋軍惡戰。   而七月六日,當韓寶準備一舉擊破拱聖軍的時候,卻又面臨了意外的變化。   耶律薛禪突然來報,他的西方出現大量的煙塵與旗幟。沒多久,韓寶又接到報告:有數百騎穿著契丹宮衛騎軍服飾的軍隊向耶律薛禪那裡倉皇逃來,耶律薛禪派出數百騎前去接應,結果遭到突襲,雙方一陣混戰,各死傷了十餘人,那支假冒宮分軍的軍隊,才悻悻而退。   但韓寶仍然不敢大意,留下蕭嵐指揮部族屬國軍與漢軍攻城,自己帶走了全部的宮分軍,前去增援耶律薛禪,到了那裡之後,才發現不過是宋軍的疑兵之計。蕭吼率隊抓獲幾個束鹿的契丹潰兵——這幾人曾隨慕容提婆在晏城大戰,韓寶這才知道宋軍不過數百騎而已。他惱羞成怒,一面令韓敵獵率數百騎回靜安,通報蕭嵐,自己則親率主力,前去奪回束鹿。   韓寶久歷戎行,知道拱聖軍已不足懼,只要穩定諸部族屬國軍之軍心,以蕭嵐的兵力,奪取深州易如反掌,因此才如此安排。   但是,他料不到七月六日的中午開始,深州竟突然下起雨來。   這場雨實是難說是好是壞,在得知遼軍大舉來攻之後,姚雄、任剛中知道寡不敵眾,束鹿城垣最多防防山賊,無法對抗契丹大軍,立即棄城而走,臨走之前,二人放火焚燒束鹿積蓄,不料一場大雨突然淋下來,束鹿積蓄,十停中沒燒了二停,大火便被澆滅。二人無法可想,只得眼睜睜看著這些積蓄,又落到韓寶手中。   而大雨也耽擱了韓寶的行軍速度,雖然他兵不血刃,奪回束鹿,還出乎意料的搶回了大部分積蓄,但他到達束鹿之時,天色已晚,只能下令全軍便在束鹿休息一晚。而對深州城的蕭嵐來說,雖然韓敵獵帶回來的消息穩定了軍心,但他麾下諸軍,全都不習雨戰,在發動試探性的小規模攻擊被打退後,只得仍舊圍住深州,等待天氣放晴,再行攻城。   但對姚兕來說,這卻無異於一場救命雨。   雖然北城的小土牆被雨水一沖刷,便已經出現滑塌,但這種土牆,原本也就只能擋擋弓箭,總不能對它期待過多。而這場大雨,卻是讓姚兕與深州的宋軍,贏得難得的喘息之機。   利用這場大雨,他重整了麾下的軍隊。包括身負輕傷的在內,還能夠騎馬作戰的,只餘下了拱聖軍六百餘人,深州巡檢、百姓兩百餘人,加在一起,不到九百人。除此以外,便是五六千名殘兵傷兵——這其中包括了半數的巡檢、參戰的深州百姓。事實上這些人已經無法打仗,人人身上都有嚴重的刀傷、箭傷,因為缺醫少藥,許多人的傷勢還在惡化。  所有的人都眼巴巴的望著姚兕。但姚兕心裡明白,他已經真正到了山窮水盡之時。不會再有援軍,用光了所有的火器,連箭矢都不多了,他再也抵擋不住遼軍任何一次真正的進攻,現在已經是秋天,他甚至不能指望這大雨能連綿不斷的下下去。   他必須抓住這個老天賜予的好機會。   能做到大宋朝的統軍大將,姚兕有一顆冷酷無情的心臟。如熙寧間的狄郎一般,在堅守環州失敗之後,用自己的人頭,換取全城百姓的性命,在姚兕看來,那只能證明「人樣子」不是一個合格的將軍。   為什麼有些人能統率千軍萬馬,而有些人不能?前者最大的獨特之處,便是他們能夠驅使成千上萬的人去送死,而心中不會有絲毫的波瀾。哪怕這些人中,有他們的至親骨肉。   姚兕最初是為了為親人復仇而戰,但戎行數十載,死亡與犧牲,對他來說,早已經司空見慣。   當確定深州已不能堅守之後,當這場及時雨落下來之後,他馬上便做出了決定。   他必須率軍突圍。   只有活著才能再次捲土重來,而所有能夠活著回去的將士,都將是大宋朝最寶貴的財富。這些人是經歷過考驗的戰士。   而凡是不能騎馬作戰的人,都有義務為此犧牲。   哪怕這些人中間有姚古!在守城之時,姚古不慎被一枚震天雷炸傷——這是常有之事,在混亂的戰場上,總有些原本該往城下扔的震天雷,最後卻莫名其妙的在城頭爆炸了。   事實上,他必須拋棄他的大部分將校,包括他所喜愛的荊離。如今他的麾下,還能夠騎馬作戰的將校,已只有三人:李渾、劉延慶、田宗鎧!   在大雨與夜色的掩護下,姚兕率領著僅餘的不足九百名將士,牽著戰馬,悄沒聲息的穿過了土牆,越過壕溝與北城的斷垣殘牆。遠處,遼軍的營地一片寂靜,營中刁斗之聲,也全被淅淅瀝瀝的雨聲所掩蓋,隔得遠些,便幾乎全然聽不到;望樓上的哨探,舉著昏暗的燈籠,四處張望,但他們所能看見的區域,不過方圓數十步,也就能勉強防備下敵人偷襲而已;便是巡邏的士兵,也沒有人願意冒著大雨,離開自己的營地太遠,誰都明白,在這樣的天氣裡,若你離敵人太近,便意味著離死亡更近。實際上,也沒有人想過宋軍可能從北邊突圍——深州的北面,到處都是遼軍,姚兕若是腦子正常一點,便應該往南邊逃跑,而在那兒,有一條早就挖好的大溝等著他們。至於北面,做了防範宋軍偷襲的部署,便已經是蕭嵐過份的謹慎了。   為了不讓遼軍覺察,姚兕亦是不顧一切的孤注一擲。他的八百餘騎,全都偃旗裹甲,鉗馬銜枚,直到快要接近遼軍北營與西營的結合部不到五十步,眾人幾乎能聽到遼軍營中的口令聲,姚兕才突然躍身上馬,鞭馬疾馳。   遼軍立即便發現了這支宋軍,兩面大營之中。立時喊聲大作,鼓角齊響。遼軍皆以為宋軍是要偷營,未得號令,不敢輕舉妄動,只是各自把住寨門,一隊隊的兵丁迅速地衝到木柵後面,朝宋軍放箭。宋軍早得號令,並不還擊,只是用手盾遮擋著箭雨,拚命鞭打著戰馬,只是低頭跟著姚兕向前疾衝,雖然一路之上,又有數十人中箭落馬,但待到遼軍發現宋軍原來是要突圍,眾人早已衝過了遼軍營寨。   這時候把守結合部的突呂不部詳穩娑固才被從睡夢中叫醒,披掛整齊出來,突呂不部與他部不同,它是契丹諸部之一,並且是耶律氏胞族,對大遼忠心,自遠非室韋、阻卜、女直諸部可比,娑固見著宋軍是往西北突圍,一面著人通報蕭嵐,自己卻點齊本部兵馬,窮追不捨。   姚兕冒險突圍,全是死馬當作活馬醫,他連日來發現遼軍不斷往西北調兵,便推測西北方面可能會有友軍,況且往南突圍,倉促之間無人接應,他也難以渡過苦河,終究還是只能向趙州逃跑,倒不如乾脆搏上一把,求個出其不意。衝過遼軍營寨之後,一來雨夜難辨道路,二來本也不知該往何處跑,只是粗辨方向,轉而向西。他自以為是向西,但雨夜又無星月,懷中又沒有指南針——便有也無暇停下來看清楚,結果卻跑了個南轅北轍,眼見天色漸明,大雨也慢慢停了下來,他卻發現,自己竟然跑到了一條絕路上。   拚命跑了四五十里路,橫在姚兕面前的,竟然是一條大河!   他們跑到了北面的滹沱河邊!   此時才真是人疲馬乏,八百餘騎一夜疾馳,掉隊掉得已只剩下五百多人馬,胯下戰馬,全都累得口吐白沫。回頭南顧,遼國追兵漸近,喊殺之聲,清晰可聞。   姚兕狠狠的朝著滹沱河啐了一口,跳下馬來,讓戰馬歇息片刻。眾人也紛紛下馬,聚攏過來,姚兕這時清點人馬,才發現劉延慶、李渾皆已不知去向,也不知是生是死,身邊只有田宗鎧猶在。   「太尉,拼了罷!」田宗鎧一手提槍,一手持弓,大步走到姚兕跟前,高聲道。   姚兕環顧眾人,見五百餘人,雖是疲憊不堪,但望著自己的眼神中,皆無懼色,方緩緩點頭,沉聲道:「好兒郎,好兒郎!算是沒白跟俺姚兕一場。咱們今日便死在這滹沱河邊,亦不算葬身異鄉……」   他正要開口說「忠烈祠見」,忽聽有人指著西邊喊道:「太尉,那是什麼?」姚兕便將這四個到了嘴邊的字又吞回了肚子裡,他循聲望去,卻見沿著滹沱河的上游,一隊人馬,正緩緩而來,這些人皆打著遼軍旗號,穿著遼軍服飾,隊伍中還跟著數十駕馬車,有人斜臥在馬車上,口裡叨著樂器,吹著悠揚的曲子,細聽旋律,絕非漢音。實是像極了一支外出打草谷的遼軍分隊。   田宗鎧不屑的冷笑道:「反正都是死,來多少遼狗都是來,有甚好懼!」   卻聽那隊人馬中,有人已然看見眾人,一人站在馬上,用帶著濃重綏德口音的官話高聲喊道:「前面的卻是哪路人馬?」   田宗鎧卻聽不出這口音,怒聲罵道:「你家爺爺大宋拱聖軍姚太尉在此!」   他話音剛落,便聽那邊人馬中,有數騎騎士飛馳而出,跑在最前面的那人一面揮鞭疾馳一面高聲喊道:「果然是爹爹在麼?」   田宗鎧一愣,又聽那邊有人高聲喊道:「那邊的拱聖軍將士毋驚,俺們是橫山蕃騎!奉慕容總管之命,前求援救深州。」   [1] 註:真實歷史上,趙孝錫生於元豐八年,即小說中的熙寧十八年,三歲即已夭折。 分卷閱讀 第二十八章 聖主如天萬物春(一之全)   三天後,大名府。   對於大名府的宣撫使司眾人來說,他們經歷了自開府以來,最為緊張抑鬱的三天。七月八日,冀州急報,深州城失守,拱聖軍被全殲,遼軍屠城,姚兕生死不明。沒晚多久,從汴京的使者,帶來了一個讓石越與他的謨臣們皆寢食難安的噩耗——高太后駕崩了!   當此大戰之際,古往今來,在外面統軍的方面之臣,最擔心,最懼怕的,便是中樞的政治劇變。而這世界上,還有哪種政治劇變,大得過最高統治者的更替?!況且,這還是由一個老謀深算的政治家,換成一個乳臭未乾的小毛孩?   依照慣例,石越一面下令諸軍戴孝,一面立即上表請求回京奔喪。   這算是大宋朝制度的一個優越性,當皇帝換人的時候,宰相也罷,在外統兵的方面之臣也罷,都有一系列的制度,讓他們自動交出權力,留任與否,則取決於下任皇帝。從負面的角度來說,這是為了強化君權;而從積極的角度來說,這有利於政權的穩固。每個皇帝都有他親近寵信的人,他登基或親政之後,反正是要換人的,與其讓皇帝在這方面絞盡腦汁,甚至做出許多令人心寒的事情,倒不如將之制度化。宰執大臣們在諸如山陵使這樣的位置上各有一席之地,而這些差使,總要花費至少幾個月的時間,這幾個月的時間,表面上是宰相們在營建山陵,辦理喪事,實際上卻是進行政權的交接過渡。幾個月後,喪事辦完,宰相們便請辭,新皇帝以辦喪事有功為名,加以厚賞,然後便可以任用自己的宰相……   太皇太后高滔滔的地位,與皇帝是一樣的。這一點,從皇帝已經下詔她的陵寢為「山陵」,便已可確證,這是對皇帝陵墓的稱呼。   但也有不一樣的地方,平時皇帝如果大舉換人,宰執們有條不紊的過渡權力,將重心轉移到山陵的營造上,那沒什麼不好。但如今卻在戰爭之中!   倘若中樞大舉換人,後果不堪設想。   雖然石越相信皇帝年紀再小也不會這麼蠢,他相信就算他想這麼幹,朝中也一定有人會阻止他。但是,誰又能肯定皇帝會做什麼?這個世界上,惟一比女人更不可預料的,便只有皇帝這種生物了。而無論大宋朝的制度多麼完善,文官勢力多麼強大,大宋朝始終都是一個君主制國家。皇帝若真要幹點什麼,就算最後被阻止了,那也是在造成了混亂之後。   平日混亂一點也就罷了。   但此時……   而七月九日接到的詔旨,讓石越證實了自己的擔憂,絕非杞人憂天。   親政才一天的小皇帝,竟然給他下了一道「內降指揮」!   如今大宋朝的制度,凡是不經過學士院、兩府、門下後省的詔旨,皆是非法的。任何官員在理論上都可以封還詔令,拒不執行。但是,卻仍有一個很大的弊政,可以突破這種制度,那便是「內降指揮」,亦即是「手詔」、「御批」,此類似於唐代所謂的「墨敕斜封」。所不同的是,唐代的「墨敕斜封」,只是皇帝不經過門下省任命官員,而宋朝的「內降指揮」,卻是事無不預。[1]   這種弊政,是由宋仁宗時開始氾濫的,宋仁宗天性柔弱仁厚,凡是身邊的人說情請求,他性格上不能當面拒絕,完全沒有皇帝的威嚴可言,於是往往卻於情面答應他們的要求,但是他更害怕宰相們的拒絕,便濫批手詔,可他心裡也明白這種行為不對,便又告訴宰相們,凡是他的內降指揮,都不能馬上執行,讓宰相們來把關做惡人。所以仁宗之朝,內降指揮的弊病倒並不明顯。至熙寧朝,趙頊乃是一個英主,凡是英主,便不免對於一個個的命令,要經過層層討論審議,極不耐煩,他倒不是因為耳根軟,而是為了追求效率,於是也經常內降指揮。然而,趙頊畢竟是一個英主,他心裡也明白這種行為是不對的,自官制改革,便厲行限制「內降指揮」,但趙頊與石越也並不能徹底杜絕這種弊政,雖然熙寧朝政局漸趨穩定之後,除了一些小事,凡是軍國大事,趙頊便沒怎麼動用過手詔。   石越心裡也明白,在君主制下,想要從制度上完全去除這種弊政是不可能的。制度規定得再如何完善,照樣都會被突破。如內降指揮這種東西的效力,更多的是取決於政治傳統、外朝與中朝的博弈,以及整個文官階層的覺悟[2]。  在紹聖間,高太后執政七年,所有內降指揮,便是全都局限於禮儀制度上的煩瑣小事,但凡涉及官員任免、軍國之事,從無一事不經兩府。   七年了,石越幾乎已經忘記「內降指揮」原來還可以直接干涉軍國大事。   小皇帝的這道手詔,是催促石越盡快進兵,救援深州。   而石越的回復是,令使者將手詔送回京師,並且給小皇帝上了一道奏章,告訴他:「不經鳳閣鸞台,焉得為敕?!陛下既以河北之事委臣,便當任臣信臣,凡諸軍賞罰進退,皆當斷於宣台,否則,臣不敢受此任。」   但是,石越可以不客氣的拒受皇帝手詔,他卻不能不擔心,大部分武將可沒有這個心理素質。大宋朝大部分的文臣敢於毫不客氣的把內降指揮丟到皇帝的臉上,但是,有這個本事的武將,那是百中無一。   因為武官們的地位,遠比文臣們要敏感。   皇帝不會跟一個拒絕他手詔的文臣計較,因為那危害不大,事實上中主以上,都明白這是對他的統治有好處的,而秋後算賬成本太高。但是,對於敢於拒不聽從他命令的統兵將領,那在皇帝的心中,便是與謀反之臣無異。   將領們會寧可聽從皇帝的指揮打敗仗,也不會拒絕執行皇帝的手詔。   這一點,大宋朝已經有不少先例在前了。   石越不怕皇帝給自己下手詔,卻不能不怕皇帝繞過自己,直接去指揮軍隊。但他也不能下令諸軍將領不得聽從皇帝的指揮,只得給汴京的兩府諸公寫了一封信,嚴厲的指責他們失職,沒有好好規勸皇帝。   七月十日,石越倒是接到汴京一份正式的詔書。詔書中拒絕了他回京奔喪的請求,皇帝並且重申了石越的功勞,國家對他的倚重與信任,並且表示軍國之事,一以委之。這份詔令發出時,汴京已經得知了深州失守的消息,委婉的表示希望他能盡快進兵,以奪回深州,慰太皇太后在天之靈。   讓石越稍稍安慰的是,皇帝挽留了韓維,太皇太后的遺體,暫安於大相國寺,等戰爭結束,再營造山陵。皇帝並向天下頒布了親政詔,宣佈大赦天下,表示他將墨縗治事,誓要將契丹驅逐出境,甚至繼承先帝之遺志,矢志收復燕雲。   但是,在接到這些詔令的同時,他又接到了兩府的札子與皇帝的手詔。   兩府的札子表面上是詢問他應對契丹使者之策略——在得知太皇太后大行之後,遼國肯定會遣使致哀,兩府詢問石越的意見——這個使者,究竟是接納還是不接納?石越自然看得出,兩府真正想要表達的是什麼。   而皇帝的手詔更像是一份密詔,要求他凡有契丹遣使,一概拒之。   從這兩份互相矛盾的命令中,石越與他的謨臣們,到此時,才總算猜到汴京發生了什麼。   小皇帝既要安撫兩府諸公,使政局不至於發生太大的波動,影響到對遼國的戰爭,另一方面,他又不甘寂寞,希望能馬上執行自己的政策與主張。韓維與范純仁自然是要竭力替石越承擔壓力,而且二人也絕不會委屈自己的意志去屈從皇帝的想法,小皇帝既要穩定局面,面子上便仍得尊重這兩位宰執大臣,事實上他也輕易動不了韓維與范純仁們,於是,沉不住氣的小皇帝便乾脆另闢蹊徑,用內降指揮來繞開御前會議與兩府。   從這個角度來說,小皇帝的內降指揮,倒也算是「迫不得已」。   但這可不能讓石越感到安慰。   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在這個時候,他只能也必須站在兩府諸公一邊。這也是他一直所努力的,當外朝的力量增強,中朝的權力便會削弱,大宋朝士大夫的覺醒可以追溯到真宗朝,這是宋朝絕非漢唐可比的地方。相信即使是呂惠卿處在他的位置,也會與他做同樣的事情。其實這才是考驗他們的時候,在一個君主制國家,你不可能永遠指望皇帝如仁宗那麼好說話,又或者如趙頊那麼明事理。如小皇帝這樣的皇帝,甚至更加惡劣的皇帝,遲早都會遇上的。而石越倒是有足夠的底氣——現在可不是新舊兩黨勢同水火,恨不能將寢對方之皮、食對方之肉的時代,他們還不至於因政見上的不同,便全然喪失理智。  皇帝會給他發第二道手詔,顯然是還沒有接到他那份半勸諫半威脅的奏折,但石越卻不必理會這一點,他便權當趙煦是見著了他的奏章的。於是,在當天,石越便封好自己的印信節鉞,並寫了一份待罪自劾的札子,準備著人送往京師。   趙煦要麼停止給他亂下手詔,要麼便罷了他的宣撫大使與右丞相之職!   石越當然知道,這是給皇帝難堪。皇帝今天不計較,遲早總是要算這筆賬的。但是,他認為這是必要的。小皇帝必須盡快明白他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因此,儘管范翔、折可適、游師雄,甚至包括李祥都苦苦勸諫,但石越仍然決定一意孤行。   雖然石越幾乎可以肯定皇帝絕不可能罷掉他——就算小皇帝想,他也做不到,在這個時刻,學士院沒有人會給他草這樣的詔書,兩府他也找不到副署的宰相,門下後省更加不可能通過三讀……但這種劍拔弩張的對抗氣氛,仍然讓宣台上上下下都人心惶惶。   石越的待罪自劾札子原本十日晚上便要發往汴京,但范翔與石鑒卻自作主張,悄悄的拖了一個晚上,希望能夠出現任何轉機。   二人一夜未眠,苦苦等待從汴京來的使者,希望事情還有轉圜的可能,一直等到次日天明,二人等來的,卻是另一道內降指揮!   二人幾乎絕望。   直到石越讀過這道內降指揮,吩咐范翔寫另一封奏章,范翔與石鑒才鬆了口氣。這算是一個小小的諷刺——小皇帝用一道內降指揮,向石越委婉的表示悔意,並重申了他對石越的信任與宣撫使司的權威。二人這才找了個借口,向石越稟報他的待罪自劾札子因為意想不到的差錯,沒能及時發出去。   三天來的緊張不安,眼見著終於能熬過去了。   但誰也沒想到,緊接著這道內降指揮的,是御前會議的一道緊急公文,以及小皇帝的另一道內降指揮。兩者說的都是同一件事:在七月十日,皇帝曾經分別給呂惠卿、蔡京、章楶、慕容謙、唐康、仁多保忠發出手詔,這些手詔的內容,包括允許呂惠卿東下井陘;同意蔡京北上滄州,令他兼領滄州一切水陸兵馬,增援霸州;督促章楶兵出雁門;以及命令慕容謙、唐康、仁多保忠要不惜代價,奪回深州。從宮中保留的副本來看,給仁多保忠的手詔措辭猶為強硬,趙煦在手詔中宣稱他對仁多保忠逗留不進,觀望失機,至有深州之失、拱聖軍之敗,極為失望。   趙煦在手詔中,委婉的解釋他是在收到石越的奏折之前發出的這些手詔,並且表示下不為例,日後定然會尊重石越的指揮權。但是,卻絕口不提收回成命之事。御前會議的札子中則說得更加清楚,皇帝已經表示悔意,並且親口宣示以後絕不會隨便亂發手詔,致使令出多門.使河北諸將不知所從,然皇帝親政之初,所頒詔旨,若是一道道都朝令夕改,會嚴重影響皇帝的威信,故此仍希望石越能斟酌行事。   御前會議的言外之意是很清楚的:無論如何,也要給皇帝這個面子。石越亦能明白他們的心思——深州已經具有重要的象徵意義,韓維與范純仁、韓忠彥們雖然不願意直接給石越施加壓力,以免影響石越的決斷,但是,他們心裡還是希望石越能夠奪回深州的。倘若石越實在不肯對深州用兵,那麼他就得另想法子,去挽回皇帝的這幾道手詔帶來的麻煩。至於呂惠卿與蔡京、章楶,那是無關緊要,此三人皆是文臣,他們若不願意執行皇帝的內降指揮,他們自己會拒絕;他們要想順水推舟,那也由得他們,但總之後果自負。   石越也理解韓維他們的處境,現在朝廷還在隱瞞深州失守的消息,但總有瞞不住的一天,到時候,汴京市民、士子,只怕都難以接受,韓維他們也會面臨難以想像的壓力,而這種壓力之下,石越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只不過,皇帝趙煦的這種自以為聰明的幼稚手法,實在是令石越哭笑不得。誰都知道他不過是玩弄小聰明,故意製造時間差,造成既成事實,來逼石越就範,他居然還能裝成虛懷若谷、納諫如流的姿態,石越實在不知道要說什麼好。皇帝畢竟是皇帝,石越也不能逼他太過,倘若他真要幹什麼罪大惡極的事或者死不認錯,石越有的是辦法對付他,但他要耍起小孩子的無賴來,石越也只能目瞪口呆。  不僅是石越,連素來機靈多智的范翔也是傻了眼,張大嘴巴望著石越,「這……這……」半天不知道說什麼好。   石越苦笑著,吩咐石鑒收好手詔與札子;搖搖頭,道:「這才叫視軍國大事如兒戲呢。」說罷,揮揮手,又對范翔說道:「你速去請王厚與折可適他們過來罷,便說某有要事相商。」   ※※※   七月十二日。阜城。   仁多保忠一大早起來,便率領仁多觀國與一干將校,前去東光接應糧草。早在七月七日深州陷落之前,神射軍便已經面臨了意想不到的壓力,據他的哨探報告,在樂壽失守之後,耶律信可能曾經在那裡出現過,幾個探子都在那裡見著了數以千計的黑衣軍。此後,他又接到陽信侯田烈武送來的信件,稱職方館在遼軍的細作送了一份情報到河間府,據信耶律信有可能想要攻打永靜軍。   耶律信的目標十分明確,永靜軍處在永濟渠的北段,東光縣是宋朝整個河北地區糧食轉運的重要碼頭,那裡有無數的糧草,各種軍資,還有船隻。若能順利奪取永靜軍,遼軍不僅可以緩解補給的壓力,而且可以封鎖永濟渠,讓宋軍在河北地區喪失主要的水路交通通道,從而增大河北宋軍補給的難度——直到冬天河水封凍之前,永濟渠對於宋軍在糧草軍資轉運上的意義,都是無法估量的。永靜軍雖有教閱廂軍駐守,還有一隻小規模的內河水軍協防,但倘若遼軍果真大舉壓境,只怕也難以堅守。   如果不是姚兕意外的出現在深州,吸引了韓寶與蕭嵐的全部兵力,讓耶律信無暇他顧,而不久後仁多保忠又搶佔了有利的位置,遼軍只怕早已對永靜軍用兵了。   現在深州的麻煩已經解決,據職方館的情報,至少在入冬之前,遼軍恐已無意繼續南下,那麼,仁多保忠也不難想見,如今對耶律信來說,最重要無非便那麼幾件事:繼續給大宋施加各種壓力,守株待兔等待宋軍北上,尋找重創宋軍的機會。而要完成這些目標,遼軍需要足夠的糧草。倘若完全依賴國內的補給,對於遼國的國力,會是不小的損耗。所以,接下來進攻永靜軍,亦算是順理成章之事。   仁多保忠相信在他已經佔據先機的情況下,耶律信會採取兩面夾擊的策略,攻下深州的韓寶、蕭嵐在稍加休整之後,可能會轉移到武強一帶,一面佯攻冀州,牽制唐康、李浩部,而主力則與耶律信的某支軍隊,分別從武強、樂壽強行渡河,對他形成夾擊之勢。   對他有利的是,遼軍沒什麼船隻,只能臨時徵集、掠奪,所以最終可能還是要靠浮橋,為了保證萬無一失,耶律信必然會利用宋軍沒有足夠兵力防守苦河、黃河全部河段的弱點,派遣小隊人馬先行偷渡,以策萬全。除此以外,他必定會到處設置疑兵,令宋軍摸不透他的意向;甚至乾脆讓韓寶、蕭嵐先突破較易渡過的苦河,牽制他與唐康、李浩的兵力,然後他再從容渡河,攻擊他的後背。   在這樣的局勢下,要防禦遼軍的進攻,仁多保忠就必須與唐康、李浩精誠合作。而讓他暗暗叫苦的是,偏偏他們不久之前,還在互相攻訐。休說唐康、李浩,便是神射軍內部,如今也是隱隱分成兩派,一部分將校站在他仁多保忠一邊,還有不少將校則站在郭元度一邊。儘管這段時間仁多保忠費盡心思,石越與宣台三令五申,至少他已經贏得了所有軍法官的公開支持,這使得郭元度與他的部下們不得不有所收斂,倒也無人敢違抗他的將令。但仁多保忠心裡也很清楚,打仗的時候,他還是要靠這些將領的。一支靠軍法官彈壓的軍隊,是打不了勝仗的。   因此,當他得知王厚抵達大名府後,便馬上上書石越,請求王厚立即前來冀州。   只要有王厚在冀州坐鎮,無論是驍勝軍還是神射軍,便沒有人敢輕舉妄動。這兩隻殿前司禁軍中,有半數以上的將領,不是王厚的舊部,便是他老子王韶的舊部。許多人對「小閻王」怕得要死。   但石越與王厚卻似乎不以為然,只是回信說,已派了何畏之前來他的軍中。石越給他下了份密令:若然郭元度敢不用命,他可以縛之送往大名,以何畏之代領其軍。而對唐康、李浩,只是王厚以中軍行營都總管的名義,給唐康、李浩下了將令,令二人須聽仁多保忠節制,否則軍法從事。  如此處分之後,石越與王厚便認為他們已經控制住了局面,可以高枕無憂了。但仁多保忠卻不能不心懷惴惴:何畏之尚未至他軍中,王厚的一紙軍令,能否讓唐康這種桀驁不馴之徒俯首聽命,他也全無把握。   仁多保忠自己並不是什麼胸懷寬廣,不計舊怨之人。只不過他更擅於審時度勢,明白屈己應時的道理。他心裡面是對唐康十分不滿的,也認為石越袒護唐康,因此未必沒有不平。但是,他也並不想弄僵與唐康的關係。對他來說,他在大宋朝,有兩個立身之本,其一是他在紹聖初立下的勤王保駕之功,這讓已經故世的太皇太后與剛剛親政的小皇帝,都對他信任有加,恩寵不絕,特別是如今小皇帝已經親政,七年前所立功勳的政治回報,如今才剛剛開始;而另一件,就是處理好與石越的關係。仁多保忠十分清楚在大宋朝,僅有皇帝的寵信,卻在文官之中沒有強力的支援,任何人都是不可能談得上如魚得水的,而在紹聖一朝的文臣當中,惟一能對他不持偏見,不始終抱持防範心態的,暫時還只有石越。因此,些些不滿,他也不能過於計較。與石越保持良好關係,才符合他的最大利益。既然如此,他就有必要修復與唐康的關係。   他確實也做出了姿態與努力。   他早猜到驍勝軍與環州義勇會糧草不足,在深州失陷之後,唐康與李浩立即將主力撤回信都,只留少量兵力駐守衡水,便更加證實了他的猜測。原本他可以安然等著唐康、李浩來向他乞糧的,但是他卻主動的讓人給他們送過去數千石糧食與草料。他的好意也收到了一些回報,唐康與李浩果然派人送來札子,向他的表示了感謝。   雖說兩軍關係的進展也就僅此而已,但仁多保忠更加確信自己的正確。   在戰爭之中,誰控制了糧食供應,誰就佔據著主動。   王厚到任後,亦數度行文給他,令他一定要守住永靜軍,大名府的運糧船隻亦在源源不斷的北上,無數的糧草軍資,在東光卸貨,宣台與王厚的意圖昭然若揭,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雖然西軍遠來,仍需要在大名府休整一段時間,養精蓄銳之後,方能北上,但未來大軍的補給,肯定是要以永靜軍為主。   仁多保忠判斷,王厚可能會拖到八月,才開始讓西軍北上。一來休整一個月,西軍元氣便可以完全恢復,他可以兵強馬壯的北上;而拖到八月,遼軍入侵已有四個月,正是銳氣漸失,士卒漸生歸心之時,不僅如此,八月份也是遼軍補給面臨最大考驗的時候,四五月份,遼軍自帶補給,加上四處掠奪,糧草不會有困難,六七月份,雖然隨軍的糧草吃完,但耶律信處心積慮,必然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包括國內運輸,各地掠奪,仍可保無虞;但到了八月,一來大宋境內,河北路北部正常生產被破壞,田間地裡不會有什麼糧食出產,而經過遼軍四個月的洗劫,可以說是能搶到的他們都早已搶到,搶無可搶,一切糧草,便只能全靠著國內的轉運,壓力陡增自不用說。王厚只要加大對其糧道的騷擾,耶律信就不可能完全專心前面的戰事。而除此之外,遼軍的戰馬在外面打了四個月的仗,就算他們一人三馬,也免不了死的死,病的病,不死不病,亦不免瘦弱掉膘。所謂彼消此漲,王厚不可能不善加利用。   然而耶律信也絕非善茬,數日來,仁多保忠不斷接到報告,在東光縣的北面與東面,出現了遼軍活動的蛛絲馬跡。他難以確定那是否是耶律信的疑兵,他也沒有足夠的兵力處處佈防,只能一面令永靜軍知軍加強戒備,一面加強對運糧部隊的保護。   今日的這一批糧草,裝滿了三百多輛大車,是奉宣台的命令,準備由東光運往信都的——雖然信都東邊便有黃河北流經過,但那是改道後的河道,漕運能力無法信任,遠遠不如永濟渠安全可靠,因此即便是到信都的糧草,宣台選擇的,也是走永濟渠再轉陸路。這麼多的糧草,仁多保忠不敢掉以輕心,因此一大早,便準備親自去接應。   但他方出得城門,便聽身後有數騎追來,這些人一面大聲抽打著坐騎,一面大聲喊叫著仁多保忠的官諱,他只得勒馬停住,令仁多觀國前去詢問。只見仁多觀國領令前去,與那些人交談數語,便領著那幾人疾馳而來,到了跟前,仁多保忠不由吃了一驚,原來其中一個,卻是他認得的,乃是宮中一名內侍,名喚高翔,早前被派在冀州信都督察遞鋪驛傳諸事,實則亦有為皇家耳目之意,他不知又出了何事,令他特意前來,急忙策馬上前,問道:「高內使如何來此?」  那高翔卻不答話,只是揮揮手,旁邊一個從者——卻是鋪兵服色——連忙捧了一個木盒,送到他手中,他高高捧起,尖聲道:「守義公,有皇上御批。」   仁多保忠大驚,慌忙滾身下馬,跪在地上,口呼萬歲,接過術盒,驗過封漆,小心打開,細細讀完,令身邊的書記官收好,起身對高翔說道:「皇上旨意,下官已知。高內使遠來辛苦,尚請暫回館驛歇休,待下官辦完這趟差使,晚上回來,再給內使接風洗塵。」   那高翔抱抱拳,道:「如今正是國喪,這些事竟可免了。守義公亦不必客氣,仍是軍務要緊,待早日驅除胡虜,咱們凱旋回京,俺再來府上叨擾不遲。阜城俺便不逗留下了,今日便回信都,那邊亦有公務,只是要請守義公賜幾個字,回去俺也好交差。」   「如此豈非令下官太過意不去……」   高翔卻不待他說完,馬上說道:「非是俺客氣,實是信都庶務亦多,須臾難離。」   仁多保忠在汴京早識此人,知道是個膽小怕事的。他這番巴巴的跑來送御批,自然是新皇即位,見著這個難得的機會,便要表現表現,他連夜從信都跑來,日後免不了也算是一功。實則這些御前文字,自有鋪兵傳送,制度嚴密,原本用不著親自勞動他老人家。但他雖到了阜城,心裡多半還是嫌阜城離戰場太近的,所謂「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他自然是離遼人越遠越好,因此也不再挽留,抱拳道:「如此,下官亦不敢聒噪,他日回汴京,再給高內使賠罪。」說罷,喚來一個校尉,令其點了數十騎人馬,護送高翔,又暗中叫心腹返回阜城,取了幾緡交鈔,送給高翔。   直到目送高翔遠去,仁多保忠才轉過身來,叫過一名指揮使,吩咐道:「你帶是本部人眾,替某去接應糧草。」說完,也不顧眾將驚訝,沉聲道:「咱們回城。」   眾人剛剛出城,旋即回城,心中無不驚詫莫名,人人皆猜到必與那道御批有關。然軍中偶語則誅,仁多保忠不說,也沒人敢問,只是悶聲回到城內,仁多保忠也並不召集諸將議事,只令各自散了,自回行轅。   只有仁多觀國跟著他進了行轅,見仁多保忠皺著眉頭,喝退左右,才問道:「爹爹,皇上究竟有何旨意?」   仁多保忠踞案坐了,搖搖頭,長歎一聲,低聲道:「皇上令我接到指揮之後,立即北進,務要收復深州,不得借口拖延。」   「啊?!」仁多觀國大吃一驚,急道:「這如何能成?耶律信正虎視眈眈,咱們如何能自離巢穴?再說宣台已有指揮,令吾軍堅守。」   「宣台的軍令,比得過皇上的旨意麼?」仁多保忠蹙眉斥道,「你我有幾個膽子,敢不遵皇命?」   「可宣台……」   仁多保忠不耐煩的打斷他,「我奉的是皇上的手詔,宣台亦不能說我違制進軍。」   「可縱然宣台不追究,吾軍此時北渡黃河,恐有覆師之憂啊!」   「你以為我不知道麼?」仁多保忠苦笑起來,「但你是願意聽皇上的話打敗仗,還是願意不聽皇上的話打勝仗?」   「這……」仁多觀國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仁多呆忠突然壓低了聲音,道:「你想吾家有族滅之禍麼?!」   「那爹爹?」仁多觀國畢竟年輕,已經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   「皇上手詔中,對我已極為不滿,要挽回聖上的歡心,只有遵旨一途。吾若抗旨,他日石丞相也保不住我。」仁多保忠低聲說道:「但此次渡河,凶多吉少,故此你兄弟二人,此番不必隨我渡河……」   仁多觀國急道:「這如何使得,不如孩兒替爹爹北上!」   「我不親自北上,如何讓皇上知道我的忠心?」仁多保忠怒道:「你只管聽我之計行事,休要聒噪。吾統率大軍北進,雖不能勝,尚不至於全軍覆沒。你聽好了,四郎如今在東光,你派人去告訴他,讓他押運下隊糧草,親自送往信都。到了信都後,見機行事,不要急著回去。你則率兵駐守武邑,見機接應我退兵,但無論如何,不得渡河來救。一旦耶律信攻過黃河,你不要硬撐,以你的能耐,絕非耶律信對手,只管退往信都,只要守住信都,石丞相必不見怪。」  仁多觀國雖不敢多勸,卻越聽越心驚,問道:「爹爹打算帶多少人馬渡河?」   「三千!」仁多保忠咬牙道。   「三千?這豈非羊入虎口?」   「你以為我便把神射軍全部帶過去,又能有什麼好結果?」仁多保忠罵道:「我只須說船隻不足,倉促難各,皇上哪懂得這許多,皇上見我親自渡河,必然氣平。你率一營之眾在武邑接應,我把第二營給你,第二營幾個將校,全部信得過,會聽你號令。郭元度率三個營,守在阜城、北望鎮……」   「那觀津鎮呢?」   「如今管不得許多,只留少許兵馬看顧。」仁多保忠望著自己的兒子,沉聲道:「無論如何,還要指望郭元度這廝能擋住耶律信,那我還有一絲生還的機會。倘真的令耶律信攻過來……」他搖搖頭,道:「故此不得不給他多留一點兵力。你記住,若何畏之來了,你便將兵權交給他,轉告他,不可令唐康、李浩渡河,萬一韓寶、蕭嵐攻過河來,亦不可令郭元度輕舉妄動。比起耶律信來,韓寶、蕭嵐,實不足為懼。」   「孩兒記下了。」仁多觀國黯然應道。   卻聽仁多保忠笑道:「亦不須太悲觀。我如此安排,石丞相當能體諒我的苦心。渡河之後,我自會見機行事,若敵勢大,我便退回河南,只要我在深州打過仗,皇上必也不會深怪。」   仁多觀國心知韓寶與蕭嵐絕不會這麼好對付,但此刻多說無益,沉默半晌,問道:「那爹爹準備何時渡河?」   「呆會吩咐過諸將,我便率親兵馳往武邑,明日便率第一營渡河。這等事,既然要做,仍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我可不想被韓寶在河邊擊潰。」   「第一營?」   「他們不是一直想打仗麼?」仁多保忠知道仁多觀國想說什麼,揮手止住,冷笑道:「吵著要救深州的,第一營聲音最響,我此番便成全他們。」   「可……」   「怕什麼?!」仁多保忠輕蔑的說道:「難道他們還敢造反不成?」   [1] 按:注意此處所言,指「內降指揮」或「內批指揮」。「指揮」本是宋代詔令的一種,只不過可以不由翰林學士擬旨,改由宰執代擬,但仍需經兩府討論,給事中、中書舍人封駁,台諫論列,自然也具有合法性,甚至許多指揮本身就是司法解釋。因此,其與「內降指揮」有著本質的區別。請讀者注意區分。   [2] 阿越註:真實歷史上,北宋中期士大夫們已有自覺限制皇權擴張的意識,但是,在經歷激烈殘酷的黨爭之後,整個士大夫階層完全被分裂,並且在內耗中被削弱,因此喪失了抵制皇權的能力。儘管如此,便到北宋晚期,即使是被視為奸相的蔡京,同樣也表現出了這樣的自覺意識,只不過為時已晚。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八章 聖主如天萬物春(二之全)   在向仁多觀國面授機宜之後,仁多保忠立即召開軍事會議,調整各營部屬,他擔心郭元度在知道皇帝手詔的內容後,為了討好皇帝,迫使他帶更多的兵力北進,因此絕口不提這是皇帝的意思,只說奉令行事,需要試探進攻深州一次。眾人心裡雖然懷疑,但他是主將,卻也不能強問他皇帝的手詔內容。郭元度也是聰明人,聽說他要親自帶兵渡河,便起了疑心,但是他樂得要回一大半的兵權,也並不多問,只是暗中令人將此事報知唐康。有幾個參軍對仁多保忠突然要渡河北進深州,十分反對,拚命死諫,但仁多只是不聽,眾人又見郭元度外,主管情報的參軍也不發一言,因知道他是仁多一派的將領,只道仁多掌握了什麼新情報,最終也得做罷。   會議結束後,仁多保忠便率領一百餘名親兵,奔赴武邑。眾人揮鞭疾馳,跑了十餘里路,忽聽到身後有人高聲呼喊仁多保忠名諱,眾人皆不知又發生何事,連忙勒馬停下,回頭望去,卻見後面竟有三十餘騎正在拚命追趕,待這些人靠近之時,仁多保忠不由皺起了眉頭。   原來仁多保忠以宣撫使司參謀官領兵,與郭元度這些見任領兵大將不同,他做守義公時,是沒有什麼親兵的,平素跟在身邊的那些隨從護衛,人數也不多。不過如他這等身份,自有許多舊部、家丁、莊客,這些也算是久豎恩信的,離開京師時,他挑了一百多名家丁,充當自己的親兵。這便是此時跟在他身邊的這一百餘騎人馬,大多是西夏人後代,精於騎射,忠心可靠。自到大名府、阜城,他一路上又募集勇壯之士,如地方遊俠豪士,也從禁軍中選撥了一些人,將他的親兵牙隊,擴充到三百餘人。但這次他卻沒有帶這些人,因為他馬上要面臨的,是真刀真槍與遼人對陣,又是敵眾我寡,這些人追隨他時日太短,仁多保忠信他們不過,便將他們留在了阜城。   這三十餘騎,便是仁多保忠留在阜城的親兵。他們追趕上來之後,見著仁多保忠,立即翻身下馬,跪拜在地。   「你們來做什麼?」仁多保忠又是意外,又是擔心,以為阜城出了什麼變故。   這三十餘人,相互對望,卻不說話。過了一小會,領頭的一人才大聲回道:「俺們來求守義公帶上俺們。」   仁多保忠看了他一眼,認得是在阜城招募的一個流民,叫做劉審之,便是深州武強縣人,原是個屠夫出身,全家逃難至阜城,仁多保忠一日見著他力氣大,又會騎馬,來歷可靠,便招他做了親兵。這劉審之平日是個惹事生非的主,做了仁多保忠的親兵後,還經常偷偷在阜城的酒樓與人鬥酒打架,平時軍棍不知吃了多少,這時他竟來請命,倒讓仁多保忠十分意外。   但仁多保忠卻也沒什麼好顏色給他:「帶上你做甚?莫不成你還想回家去報仇?」   「回守義公,俺沒仇可報。」劉審之跪在地上,高聲回道,「遼狗雖然打下了武強,俺一家老小卻跑得快,俺到現在都沒見過遼狗長啥樣……」   「那你還不給我滾回阜城去?!」仁多保忠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劉審之卻是跪著不動,「還是要求守義公帶上俺們。」   「為何?」   「守義公對俺們不薄,這是俺們報答守義公的機會。」   仁多保忠看著劉審之狡黠的眼珠亂轉,一時不由笑出聲來。劉審之跪在地上,低著頭,不敢去看仁多保忠的眼睛,過了好一會,才又放低了聲音,說道:「再者……再者,俺們跟了守義公,不趁這機會搏個富貴功名……」   說到最後,聲音已細如蚊蟲。   仁多保忠又盯著他看了一會,方才轉身上馬,冷冷說道:「你們要不想活了,我也不攔著。既要來,便跟上了。不過有一點,本帥軍令如山,戰場上令行禁止,誰敢出半點差錯,我便砍了誰。今日你們不聽將令,擅自來此,每人五十軍棍,權且記下,回來若還活著,再行補上。」   說罷,一夾馬肚,「駕」的一聲,飛馳而去。劉審之大喜,連忙喊道:「謝守義公。」急急忙忙爬起來,招呼眾人,跳上馬背,拍馬緊緊跟上。   眾人馬不停蹄,當日便到了武邑。第一營都指揮使袁天保、副都指揮使張仙倫、護營虞侯吉巡事先並未接到消息,都是十分意外,倉促出迎。仁多保忠一入軍營,便下令第一營眾將準備渡河船隻器械,袁天保、張仙倫、吉巡三人原本都是極力主張北進,救援深州的,但如今深州已失,拱聖軍全軍覆沒,仁多保忠卻突然來到營中,下令要渡河北上,不免個個驚疑。  袁天保傳了仁多保忠軍令,便試探問道:「敢問守公義,咱們這是要開始反攻了麼?」   「不錯。」仁多保忠故意輕描淡寫的回道:「吾奉令,要奪回深州!」   「奪回深州?」袁天保、張仙倫、吉巡三人,頓時瞠目結舌,面面相覷。三人一時怎麼也想不明白,他們接到的上一個命令,還是要嚴防遼軍渡河,如何轉眼之間,就變成了要奪回深州?三將所在位置,是神射軍諸營中離深州最近,知道深州如今遼軍大軍雲集,僅僅是對面的武強,遼軍蕭阿魯帶部,人馬便不下數萬——早時不救,此時卻要反攻,不免晚了一點。   袁天保喉嚨動了一下,吞了一口唾液,又問道:「未知船隻須何時辦妥?諸軍預備哪日渡河?」   「便是明日渡河。」仁多保忠悠然回道。   「明日?!」這下三人都呆住了,袁天保驚訝得張大了嘴巴:「其餘諸營都到了麼?末將亦曾廣佈邏卒,如何竟全然不覺?」   「什麼其餘諸營?」仁多保忠冷冷的瞥了三人一眼,「便只第一營渡河。」   「啊?!」張仙倫驚得叫出聲來,上前一步,抱拳道:「守義公明鑒,探馬查得真實,對岸武強,便有不下數萬人馬遼軍駐守……」   「那又如何?」仁多保忠冷笑一聲,「我雖然讀書不多,也只聽人說過,昔日漢朝之時,中原有數千步卒,便可橫行十萬匈奴之間。區區數萬契丹,又有何可懼?」   「只恐傳說不足為信……」   「張翊麾是害怕了麼?」仁多保忠的臉頓時黑了下來。   張仙倫卻不怕仁多保忠,單膝跪倒,高聲道:「末將非是害怕,只是如此以卵擊石,恐非智者所為。末將縱不惜命,這滿營三千將士,豈無父母妻兒,還請守義公明鑒。」   仁多保忠望著張仙倫,嘿嘿冷笑,「如此說來,張翊麾之意是說陛下非智者了?」   此話一出,原本滿不在乎的張仙倫,立時冷汗都冒出來了,顫聲道:「守義公莫要頑笑,末將豈敢如此無父無君?!陛下英明睿智,雖古之聖君亦不能相比。」   「既然如此,那陛下令我等渡河與遼人決一死戰,為何張翊麾又有許多話說?」   「這……這是陛下旨意?」   「難道我敢假傳聖旨?」仁多保忠厲聲道。   「末將並非此意。」張仙倫這時已是面如土色,只是低頭頓首,「末將愚昧,既是陛下旨意,縱是赴湯蹈火,末將絕不敢辭!」   仁多保忠目光移去袁天保與吉巡,二人連忙跪倒,齊道:「願聽守義公號令。」   仁多保忠微微點點頭,突然之間,那種作弄、報復的快感,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面前的這三個人,的確是站在郭元度那邊的,但是,在某方面,他們卻與自己一樣可憐。熙寧、紹聖以來,大宋軍隊對於皇帝的忠誠,是古往今來歷朝歷代都無法相比的。這自然得歸功於石越主導的軍事改革,自朱仙鎮以下建立的那無數的武官學堂,經過一二十年的時間,極大的提高了大宋武官的素質,他們在學堂裡學習軍事知識,也學習一些粗淺的文化,但更重要的,還是不斷的教給他們忠君愛國、遵守軍法紀律的道理。如袁天保、張仙倫、吉巡這些人,因為做過班直侍衛,不免就較一般的武人,更加愚忠——即使他們明知道渡河是全軍覆沒、兵敗身死,但倘若是皇帝的命令,即使他們從未見過這個皇帝,他們也會毫不猶豫的遵行。這種人,可實在不符合仁多保忠的美學——他是個慣於算計的人,有時候他也會毫不猶豫的去死,但那只不過是因為能賣個好價錢——然而可悲的是,這次他與張仙倫這些人,居然要去做同樣的事。   這愚與不愚,又有何區別?   但這也正是他寧可死,也要站在宋朝這一邊的原因。   石越幹了一件可怕的事,在宋軍中,如張仙倫這樣的武官,數不勝數,特別是那些更年輕的,從小便在這些學堂裡長大的人,這些人絕對的忠於趙家——仁多保忠不知道是否石越有意為之,但這並不重要,忠國即愛國,愛國即忠君,便是仁多保忠看來,這亦是天經地義的。士大夫們或者偶爾會有點不同意見,但是要指望那些武人來質疑這件事,則無異於癡人說夢。既然有了講武學堂這個東西,既然要培養武人的榮譽感,那麼在這些學堂中不宣揚忠君,不將忠君視為最高的榮譽,那是不可能的。因為任何一個皇帝都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就算是晉惠帝[1],大概也知道他該怎麼辦。  仁多保忠自然不會知道石越的想法,在石越看來,這只是「必要之惡」。做任何一件事,你都不可能只要它好的一面,不要它壞的一面。他不可能要求這個時代的人馬上超越時代,既然宋朝已經有強大的力量來限制軍國主義,讓他完全不必擔心這個危險,那麼忠君就忠君好了,總比動不動就要擔心軍隊叛亂,上下相忌,外戰無能要好。事實上,在人類歷史上有很長一段時間,忠君都是一種無可置疑的美德。你不能因為自己已經不處於那個歷史階段,便去嘲笑那個階段的道德,並且以為那一文不值。因為,焉知你現在所以為的必須要對之保持忠誠的任何東西,在若干年後,不會受到同樣的嘲諷與鄙視?雖然五十步相對百步的確是一種進步,但也僅僅只是五十步的進步。石越只能相信,到了一定的時間,這種忠君的思想,會從下到上的崩塌,而這個趨勢,將是多少講武學堂也阻止不了的。而在崩塌之後,還依然想著忠君的人——這樣的人總是存在的——才應該受到嘲笑,但被嘲笑的,不是忠誠,而是愚蠢。   仁多保忠不可能也沒必要瞭解石越的真實想法,他只須知道石越做的這件事是如何可怕就足夠了。   在熙寧十八年的時候,他還不能如此明確的意識到這一點。但到了紹聖七年,也許是又過了七年,事情更加清晰,也許是與宋朝的文臣武將們打了足夠多的交道,總之,仁多保忠已經看得比誰都清楚。相比而言,還有無數的人,卻身在局中,渾然不覺。   所以他總能把注壓在贏家一邊。   只是,這一次,儘管也是站在贏家一邊,他的確興致不高。他不知道他能否看到棋局的結束,而陪他一起去面對死亡的,竟然是張仙倫這樣的無趣之人。   ※※※雖然仁多保忠不是很瞧得上眼,但袁天保與張仙倫倒也不算是無能之輩。從頒下命令,到召集部隊、民夫,準備妥當,一切都進行得有條不妥,當晚子時之前,便已一切齊備。不過,所有的這一切,對岸的遼軍一直看在眼裡,不過仁多保忠並不擔心,倘若遼人沿河列陣,那麼他們在船上射一陣箭後,他的奏章上就可以說,他接旨後立即北進,但遼人沿河佈陣,敵眾我寡,無法渡河。他很瞭解皇帝,皇帝讀過一些兵法戰例,他只要稍加暗示,皇帝會理解他的苦衷,轉而去責怪別的部隊沒能替他牽制遼軍——倘若存在這樣的部隊的話。在仁多保忠看來,唐康和李浩就是個不錯的替罪羊,雖然在另一方面,他心裡一點也不希望他們也接到同樣的命令,渡河北進。但人類都是矛盾的。   然而,當神射軍第一營在十三日的凌晨開始渡河,仁多保忠與袁天保、張仙倫們煞費苦心的準備了應對遼軍岸頭狙擊的作戰計劃,細緻到每個都的上岸後佈陣先後序列,設想了各種各樣的意外情況,結果卻令他們瞠目結舌——他們輕而易舉的渡過了河,上了岸,布了陣,卻連一個遼軍的影子都沒有看到。   這實是大出仁多保忠的意料,他心裡是希望與遼軍越早交戰越好的,這樣他退回去也方便些,卻沒想到遇到這樣詭異的情況。若說他們選擇渡河的渡口,遼人沒有挖陷坑,丟鐵蒺藜等等,倒並不奇怪,在攻克深州之後,遼軍一直就表現得並不是很害怕宋軍渡河決戰,宋軍此前偵察過的幾個渡口,遼軍都沒有過多的做針對性的準備。可是連一個遼軍也沒有,就未免太匪夷所思。畢竟,這裡離武強城,也不過數里之遙。   此時,仁多保忠心中感覺的不是輕鬆,而是警惕。   他下令大軍就在河岸埋鍋造飯,一面派出偵騎前進刺探軍情。待到全營吃完早飯,幾個探馬也陸續回來,稟報的情況,大體一致:除了東邊的武強縣城——他們是從武強縣的上游的一個渡口渡河——以外,再沒有發現任何遼軍。武強城門緊閉,遼軍防守嚴密,但不似有要出城攻擊的樣子。   這讓仁多保忠與袁天保、張仙倫、吉巡都感到疑惑。   遼軍如何會憑空消失了?   仁多保忠彷彿都嗅到了空氣中潛伏著的危險氣息。他才不相信是遼軍突然遇到意外開拔走了,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這必定是誘兵之計。蕭阿魯帶放棄半渡而擊,那必定是有些別的打算,或者他想將他誘到離黃河北流更遠的地方,然後圍而殲之。蕭阿魯帶明明知道對岸的宋軍有多少人馬,這個老頭看起來並不害怕冒放整只神射軍過來的危險,他覺得他能一口吞下。  若是平時,仁多保忠不會去咬這個餌,他很可能掉頭就走。他不是那種狂妄的人,就算他帶來了全部的神射軍,他也不想跟著別人的步伐走。他與姚兕是兩種人,諸如被敵軍夾擊、被優勢敵軍包圍這種事,只要想想,仁多保忠都會睡不好覺。   但如今,他卻是不咬也得咬。   他總不能渡河之後,一箭不發,便即退回吧?   別說皇帝,沒有人會相信他的判斷,大家只會認為他怯戰。   仁多保忠一時間陷入一種令人啼笑皆非的尷尬處境。他一直以為渡河之後,便有惡戰,此後的事情,自然也不用多想,卻不曾想過,渡河之後,竟是這樣的局面。他不過區區三千步卒,東下攻打嚴陣以待的武強縣,難竟全功;但除此以外,他還能做什麼?找不到遼軍,便以三千步卒,孤軍深入,向深州挺進麼?   袁天保與張仙倫倒是強烈的主張趁機攻打武強,武強不是一座大城,在二人看來,不必去管遼軍跑到哪裡去了,既然他們丟下了武強,便應該趁機奪取,只需再調一營兵力,合兵六千之眾,攻取武強,綽綽有餘。在此之前,他們便在河邊紮寨——他們登岸的河邊,有一座小土丘,居高臨下,正適合紮寨。   二人的主張,得到了許多將校的贊同。沒有幾個人願意過多的考慮發生了什麼,一方面,他們只想著抓住眼前的機會;另一方面,倘若身邊再多三千友軍,無疑會讓第一營的這些武官們,更加有安全感一些。   但仁多保忠無論如何也不肯讓自己的兒子也跟著來送死。可他也沒什麼借口能說服這三千步卒往深州迸發,於是仁多保忠決定妥協,他下令第一營在那座小土丘上紮寨,然後加派人馬,四出偵察,打探究竟發生了何事,然後再做打算。他給探馬們許下重賞,下令他們至少必須往各自的方向走出二十里,尋找當地的宋人,弄清楚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然而,當太陽快要落山,探馬們回來稟報,他依然一無所獲。從武強到靜安,原本是一片富庶繁華之地,但經過遼軍的洗劫,所有的村莊,除了斷瓦殘垣,都已空無一人。探馬們找不到遼人,卻也找不到宋人。而武強城附近,遼軍戒備森嚴,探馬很難靠近,仍然無法判斷城中究竟有多少遼軍。   原本一直以為在武強的蕭阿魯帶部的遼軍,竟然真的消失了。   ※※※與此同時。   冀州南宮縣,蕭阿魯帶正在站南宮縣縣衙之內,欣賞著南宮知縣的絕命詩,在他的腳邊,便躺著自殺殉國的南宮知縣的遺體。縣衙之外,數千名契丹騎兵,正在到處燒殺搶掠,城中到處都是熊熊燃起的大火,與哭喊哀嚎。   仁多保忠猜中了耶律信的大部分意圖,只不過,耶律信下手遠比他想的要快。他的用兵,也更加靈活狠辣。   韓寶與蕭嵐部,在經歷大戰之後,此時的確還在深州休整。   但是,仁多保忠卻算漏了,蕭阿魯帶部不需要那麼長時間的休整。早在數日之前,耶律信便已密令蕭阿魯帶精選八千輕騎,以所部宮衛騎軍為主,各攜十五日之糧,拋棄一切輜重,連家丁都不得跟隨,每日疾行百里以上,沿著苦河北岸向西運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克堂陽鎮,然後在堂陽鎮的渡口措起浮橋,渡過苦河,直取冀州南宮縣,出其不意的出現在信都、衡水的後方。   為了保密,武強縣仍然豎著蕭阿魯帶的帥旗,每日仍有人打著宮衛騎軍的旗號巡邏,實則餘下的大部分人馬,也已經北渡滹沱河,進入河間府樂壽境內,耶律信需要這些人馬,在那裡廣佈疑兵,迷惑宋軍,使宋軍搞不清他的兵力分佈,以便他的主力順利渡過黃河北流,好攻打永靜軍。此時留在武強縣城的,不過是打著宮分軍旗號的兩千餘部族屬國軍與漢軍而已。   「樞使,是不是可以下令封刀了?」一個身材高大,黃發高鼻的契丹將領,大步走進縣衙,在蕭阿魯帶的身後幾步站定,躬身問道。   蕭阿魯帶回頭看了一眼他的愛將,南院郎君高革,厲聲道:「封什麼刀?!」   高革雖然低下頭去,避開蕭阿魯帶銳利的眼神,口裡卻並沒有退步,「樞使,蘭陵王給咱們的軍令,是繞到宋軍之後,盡可能吸引宋軍,以便晉國公與蘭陵王渡河南下。下官愚見,咱們在南宮,不便久留,最好還是要設法往東渡過黃河,既可攻打棗強,也可以南下恩州,不但唐康、李浩無法安生,便是仁多保忠、郭元度也不能高坐。咱們在黃河以西,迴旋空間太小,一旦過了黃河,黃河以東,永濟渠以西,皆可馳騁,而驍勝、神射軍腹背受敵,非但永靜軍,便是冀州,亦反掌可定。」  「這是自然。」蕭阿魯帶哼了一聲,「但你可知道,咱們如此輕騎疾行,將士們有多疲憊?我率八千騎自武強出發,跑到堂陽鎮,掉隊便掉到不足七千人,再這麼跑下去,等我到了棗強,我還能剩幾個人?」   「縱是只餘四五千騎,亦是值得。」高革朗聲回道。   「我便是晚得一日半日,又有何妨?讓將士們在南宮好好快活一晚,養精蓄銳,又有何不可?」蕭阿魯帶不以為然的說道,「細作早已探得清楚,唐康、李浩不過數千騎,縱然被他們趕上,又有何懼?」   高革見蕭阿魯帶主意已定,不敢再勸,欠身行了一禮,緩緩退出縣衙。   南宮縣城的街道之上,景象慘不忍睹,令高革不忍目睹。他心裡面生出一股強烈的罪惡感——這座城市,是他奪下來的。儘管已經知道遼軍已攻取深州,南宮縣也有所防範,但他們沒有多少駐軍,直到蕭阿魯帶的遼軍靠近,他們也全然不知。蕭阿魯帶令高革率數十騎,身著宋軍裝束,大搖大擺的靠近城門,然後出奇不意,斬關奪門,守門的兵丁都是廂軍,被高革一陣砍殺,立即嚇得一哄而散,四處逃命,蕭阿魯帶不費吹灰之力,便攻取了南宮縣城。但讓高革沒有想到的是,蕭阿魯帶竟然會下令屠城!   大遼南下,便是為了掠奪與破壞,這點高革心裡一直知道得很清楚。但是,除非遇到激烈的抵抗,大遼軍隊是從不無故屠城的。   畢竟,大遼也是一個信仰佛教與儒教的國家,不是那種野蠻之邦。   當然,高革之所以會產生強烈的罪惡感,主要倒不是因為這些原因,而是另有隱情——他實際效忠的對象,是他正在率軍攻打的這個國家!   高革是職方館在遼國的間諜。或者說,他自以為如此。   因為,他所不知道的是,大宋職方館視他為遼國的間諜。   幾乎沒有人知道,高革原本是宋朝人,他出生在陝西,十幾歲的時候,在一次微不足道的邊境小衝突中,全家被擄到西夏。然後,又被西夏人作為禮物送到遼國,成為奴隸。因為相貌的原因,西夏人謊稱他們是從西域買來的。於是,整個遼國都沒有人知道他真正的故鄉,如今大家只知道他的父親是遼國一個小有名氣的優伶,是西域人。而職方館當初看中的,也是他的父親。職方館希望收買一個優伶,以得到一些情報,但他父親十分忠於遼國,反而舉報了此事,結果通事局順籐摸瓜,導致三名職方館細作被捕、處死。高革保護了牽涉此案的第四名宋朝細作逃脫,因為與他的父親不同,他自小便上過私塾,粗明禮義,因而一直將自己視為宋人,對於淪陷至膻腥之地,一直深以為恥。從這次細作案後,高革便加入了職方館,而此前,他早已在遼國的內戰中脫穎而出。   但他從不知道的是,宋朝職方館從未信任過他,因為他的來歷無人能證明,職方館從未遇到過如此匪夷所思的事,他被視為通事局的細作,所有的一切,不過是為了取得職方館的信任。職方館曾經要求他竊取過一些情報來試探,他總能完成任務,結果反而更受懷疑,而在他未能按照要求如期竊取到一份相對重要的情報後,高革就被徹底認定是通事局的人。   此後,職方館河北房屢屢受到重挫,與高革聯繫的細作死在通事局的一次追捕中,連河北房知事也數易其人,他的檔案被塵封,高革便徹底與職方館失去了聯絡。而他在遼國的仕途上卻頗為順利,因為懂漢文、西夏文、契丹文,又會打仗,他不斷受到重用,曾經追隨耶律沖哥西征,此後又入南樞密院,受到蕭阿魯帶的賞識。   原本,他已漸漸放棄了要效力故國的打算,宋遼通好,而遼國也漸漸漢化,頗有「衣冠之國」的氣象,讓他覺得遼國也不能算是膻腥之地,但是,突然之間,他的人生又發生了劇變。他隨著數十萬大軍南下,親眼看到遼軍在他的「故國」燒殺搶掠,無所不為,這讓他十分的失望,而對於故國的嚮往與同情,也越來越強烈。   然而,讓高革無奈的是,他做不了任何事,反而不得不為虎作倀。他整個人恍若被分裂成兩半,他每日都要習慣性的做著自己的事情:當好蕭阿魯帶的參謀,獻計獻策,有時還要親自帶兵去打草谷,甚至殺人放火,與宋軍作戰——在做這些事的時候,他完全是一個遼人,真心實意的為遼軍著想。他好像在本能的做好自己的「份內之事」。但另一方面,隨著戰爭時間越來越長,他越來越深入宋朝河北腹地,心裡面認為自己是一個宋人的呼聲,就愈發的強烈。彷彿是在這場戰爭中,他對宋朝的愛,又慢慢被激發起來。   此刻,他看著腳下那一具具的屍體,憐憫、厭倦、內疚、無奈、無助……各種各樣的情緒,在他的心頭翻滾著,他把手伸向了腰間的皮袋,那裡面,放著一串念珠,他的手便在皮袋輕輕撥動著念珠,嘴唇微動,無聲的吟頌著。   [l] 註:歷史上著名的白癡皇帝。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八章 聖主如天萬物春(三之全)   冀州。   唐康是與仁多保忠同一天接到皇帝趙煦的手詔,深州城破,對唐康與李浩原本是極大的打擊,雖然無論朝廷、宣台都沒有秋後算賬,但二人也不能肯定是不是只是因為還沒到「秋後」的緣故,但皇帝的這封手詔,卻讓二人安下心來。這表示他們的行為是受到皇帝贊同與認可的,而皇帝也的確在手詔中勉勵了二人。   在與李浩商議過後,一則李浩也絕不敢抗旨,再則二人也希望在皇帝跟前表現表現,因此二人決定遵旨進軍。但他們倒不似仁多保忠那麼急切,寫了札子表示他們會奉旨行事後,二人並不急於進軍,他們一面增加探馬刺探深州遼國虛實,一面派人前往幕容謙與仁多保忠部,商議約期共進。二人自與韓寶、蕭嵐打過一場硬仗之後,也算是學了個乖,對韓寶頗為忌憚,不敢獨自進兵。   此時,二人早已得知幕容謙到了真定府,還知道幕容謙曾經沿著滹沱河大舉東下,準備救援深州,但大軍還未走到深州,深州便已經陷落,幕容謙認為再繼續東進,已經沒有意義,便又退了回去,只在祁州諸城部署了幾隻部隊,稍稍牽制遼軍。   也便在這一天,唐康與李浩還確認了姚兕已經突圍的消息——在城破之前,姚兕率數百人突圍成功,然後被送到了真定府,因為他是敗軍之將,到了真定府後,便被軟禁,正等候朝廷的處分;雖然此前段子介逃過了一劫,但姚兕是統軍大將,情況與段子介全不相同,既然打了敗仗,又有擅自行動、不聽調遣之嫌,無論是樞府還是宣台,都沒有人會替他來頂這個黑鍋,可以預見,姚兕的仕途已經到頭了。不過,大宋朝與西漢還是不同,不至於將他關進牢獄之中,他最後多半會被貶到某個軍州,被軟禁數年,直到遇到大赦,或者有人替他說情,才有機會返回汴京或者家鄉。但以唐康在樞府這麼多年的經驗,他的政治嗅覺告訴他,姚兕很可能得到一個更好的結局——深州已被報紙捧得太高,兩府會更加小心的處理此事,姚兕或許會被勒令致仕,保全他的顏面,也就是保全兩府的顏面。而且,哪怕只是考慮到姚古在深州生死不明,兩府也不至於做得全無人情可言。   不過,不管怎麼說,拱聖軍已經徹底的退出了這場戰爭。重建遙遙無期,也許要等到戰爭結束之後,據說幕容謙將隨姚兕突圍成功的那點人馬,全部暫借給了段子介。這件事尤其讓李浩與驍勝軍諸將有兔死狐悲之感。   而對唐康來說,這讓他更加明白一件事:要避免姚兕的下場,他必須打勝仗。   仁多保忠希望他們能阻止遼軍渡過苦河,而唐康與李浩則認定仁多保忠對於深州的失陷負有責任。但李渾與何灌都不敢違抗王厚的軍令,唐康迫於遼軍壓境的不利形勢,也只能暫時相忍為國——至少在他自己看來,他是妥協退讓了的。而他們也的確聽仁多保忠節制了幾天。   因此,在面對皇帝的手詔時,二人也聰明了許多。唐康一早便猜到皇帝必定也會給仁多保忠與幕容謙下手詔,既然如此,最好是讓幕容謙東下,吸引韓寶與蕭嵐的主力;讓仁多保忠去吸引蕭阿魯帶,他們再從容渡河,輕鬆奪回深州。   但二人的美夢沒做一時三刻,便破碎了。   七月十三日,在得知仁多保忠已經北進武強後,唐康派去聯絡幕容謙的使者又在半路上派人送回消息,發現遼軍已從堂陽鎮渡過苦河南下。   二人大驚失色,連忙一面調集兵馬,一面派出哨探尋找這只遼軍的去向。   信都到南宮不過六十二里,探馬都不需要跑到南宮,隔著二三十里,便可以看見南宮縣城燃起的濃煙。到了下午,唐康與李浩甚至已經知道遼軍可能會南宮縣住一個晚上了。   但這只能讓唐康與李浩陷入進退維谷的尷尬之中   若去攻打南宮的遼軍,則擔心韓寶、蕭嵐大舉渡河,一旦信都失守,他們便會陷入進退失據的窘境;可若是按兵不動,任後方這樣一支敵軍馳騁,那真是寢食難安,而且在腹背受敵的情況下,他們也難以阻止深州之敵南下,最多不過據守信都堅城,以待援軍。更可怕的是,一旦他們放任後方的遼軍自由往來,若然永靜之神射軍也受到威脅,被耶律信大軍席捲而來,只怕信都亦難守得住。  二人這回算是充分領略了河北戰場利攻不利守的特點。   唐康與李浩站在一座由行軍參軍們臨時製成的沙盤之旁,雙眉緊鎖,身邊的眾參軍也是目光死死盯著沙盤,卻沒有一人敢開口說話。   「諸君,可有良策?」李浩抬頭望了一眼眾人,悶聲問道。   眾人都是默然不語,過了一會,一個年輕的行軍參軍突然抬起頭來,高聲說道:「都承、太尉,乾脆咱們今晚便夜襲南宮,打遼人一個措手不及。一擊得手……」   彷彿是一石擊起千層浪,他話未說完,行轅之內,已是一片嘩然,有幾個參軍立即搖著頭,高聲反對:「不可,不可!據探馬所報,南宮之敵,少則八千,多則上萬,敵眾我寡,況遼人深入我腹地,夜宿豈能無備?談何一擊得手……」   「是啊,我軍若然南下,只怕難以脫身。到時候韓寶、蕭嵐趁虛渡河,大事去矣!」   「信都關係緊切,還是持重些好……」   唐康站在那裡,不斷的用馬鞭輕輕擊打著沙盤的邊緣,一面聽著眾人七嘴八舌的討論著,都是主張持重,心裡極是不耐,突然聽身後有人厲聲喝道:「前懼狼,後畏虎,打個鳥仗!」   這一聲暴喝,聲音極大,廳中頓時安靜下來,眾人的目光,都齊刷刷的聚集到一直站在唐康身後,默然不語的何灌身上。   唐康也是有些意外,他與何灌相處,也有些時日了,知他平日不愛發表己見,此時他心裡也不滿意眾人之見,因緩緩轉身,看著何灌,問道:「何將軍有何主意?」   何灌連忙朝唐康欠身一禮,高聲道:「以下官愚見,都承、太尉實不必如此猶豫難定,如今諸公所懼畏者,不過是怕我軍南下之時,韓寶、蕭嵐趁虛渡河,既然如此,何不乾脆兵分兩路?一路兵馬,拒守苦河,防遼人渡河;一路兵馬,去打南宮!」   唐康、李浩尚未說話,眾參軍已面面相覷,有人立時說道:「這如何使得?吾軍兵力本已不多,再分兵,這……」   「下官卻以為使得!」何灌傲然道。   「願聞其詳?」唐康這時卻來了興趣,揮手止住眾人。   何灌走到沙盤前,用手指著苦河,道:「都承、太尉若信得過下官,下官願立軍令狀,十日之內,讓遼軍匹馬不得渡河!」   唐康才「哦」了一聲,李浩已懷疑的看了何灌一眼,先問道:「你要多少兵馬?」   「下官只要環州義勇足矣!」   李浩見何灌語氣不馴,以為他口出大言,正要發怒,卻聽唐康已先問道:「何將軍,軍中無戲言。你有何本事,能以不足千騎,拒遼軍數萬鐵騎?」   「兵不在多,善用則足。苦河雖小,亦不是處處都可渡河,遼人要渡河,總須找個渡口,只須守住那幾個渡口,遼人也過不來。」   唐康搖搖頭,「那也不少,要把守的渡口,亦有七八個。」   「下官確有辦法,然只能說與都承、太尉聽。」   唐康與李浩對視一眼,卻不即答應,「縱然你果然有良策守河,我軍兵馬已不及南宮之遼軍,少了環州義勇,兵力更弱,如何能保成功?」   「都承又何必一定要擊破南宮的遼軍?」   唐康愣了一下。卻聽何灌又說道:「敵眾我寡,遼軍又是百戰精兵,不可小覷,定要分個勝負,只能自取其辱。所謂夜襲云云,更不過求僥倖而已。若只是對付南宮之敵,下官有必勝之策!」   唐康又是驚訝,又是懷疑,問道:「何將軍有何必勝之策?」   何灌環視眾人一眼,淡然說道:「下官以為,南宮的遼軍,能神不知鬼不覺的跑到我們身後,其必有一個致命的弱點。」   「是什麼?!」   「糧少!」何灌口中輕輕吐出兩個字。唐康與李浩對視一眼,心裡都已明白過來,這個倒是他們早已想到的,果然,便聽何灌又說道:「遼軍非是脅下生翅,若帶著輜重,豈能不早被我們發覺?若是兵士自帶,他們帶不了多少糧食!既是如此,都承與太尉領兵去打南宮,便不必與他們鬥力,我軍只要緊緊跟著遼軍,彼到東,我亦到東,彼到西,我亦到西,彼行軍,我亦行軍,彼宿營,我亦宿營……只是不與其交鋒,其若來打我,我則退避之,其若不打我,我便又跟上去,總之是要如附骨之蛆,如影隨行,令其不敢攻城,無法分兵劫掠,更加不敢渡河去威脅到神射軍的後方……下官以為,只要拖得十日八日,遼軍糧草將盡,一事無成,到時候縱然令其渡河東去了,亦不足為懼。若能多拖得幾日,待其糧盡,則不戰可勝。」  「何將軍說得輕巧!」李浩冷笑道,「我驍勝軍休說拖他個十日八日,便拖他個十年八年,亦非難事。只是何將軍若守不住苦河,休說十日八日,只恐用不了一兩日,便是遼人不戰可勝了。」   唐康也說道:「李太尉說得不錯,縱依何將軍之策,驍勝軍能拖住南宮之遼軍多久,全取決於何將軍能守苦河守多久!」   「不出奇,何以致勝?兩軍交鋒,總不可能有萬全之策。」何灌坦然迎視著唐康與李浩懷疑的目光,「若都承與太尉願聽聽下官守河之法,下官敢立軍令狀,多了不敢說,只以十日為期,十日之內,若叫深州遼軍渡河,下官願伏軍法!」   「好!若此戰功成,某亦當上報朝廷,錄將軍首功!」唐康望著何灌,慨然道。他早已心動,此時不再猶豫,揮手斥退眾將,單單留下何灌。   自驍勝軍副都指揮使、護軍虞侯以下,眾參軍、諸營都指揮使、副都指揮使、護營虞侯,都心不甘情不願的退出行轅議事廳,在外面等候。過了好一會,才見著議事廳的大門重新打開,眾將再次魚貫進入廳中,卻見唐康與李浩站在沙盤之前,只聽李浩高聲宣佈道:「驍勝軍諸將聽令:即刻回營,聚齊本部兵馬,校場列陣!」   ※※※   深州,武強。   仁多保忠在經過一天的偵察、試探、猶豫之後,終於在袁天保與張仙倫的壓力之下,移師東進,「包圍」了武強城。   這武強城築於後周之時,它的南門,便緊挨著苦河的下游。當後周之時,武強其實與黃河沒什麼關係,一直到熙寧十四年,也就是西夏西遷的當年,遼軍太平中興元年,黃河北流發生了一次大規模的改道,河道向西偏移,黃河在冀州境內氾濫成災,直到進入河間府境內,才重歸舊道,宋廷在財政困難的情況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終於讓黃河北流的河道穩定來,形成如今的局面,屈指算來,至今亦不過十餘年而已。   如今的黃河北流,橫在武強與武邑的中間,因為它還奪了苦河的一段河道,於是苦河在注入黃河北流之後,河水又突然從黃河的下游分出一條支流來,流進滹沱河,再一道注入河間府的黃河北流。於是,在武強城的南邊,苦河以南,黃河之北,形成了一片被兩條河道所環抱的狹長地帶。這個地區,雖然一到汛期便經常被河水侵襲,不太適合耕種,但河北地少人稠,當地百姓仍然見縫插針,在那裡開墾了一片片的農田。   這塊地區,在軍事上來說,原本無疑是有利於武強城防守者的。河流隔開了敵人,敵人即使進入這塊地區,也容易被打敗,而城裡只要將吊橋放下,便可以進入這塊地區放牧,耕種。可惜的是,雖有如此得天獨厚的條件,但武強城卻不是什麼軍事重鎮,宋軍沒有重兵防守,被遼軍輕易奪取。而仁多保忠渡河之時,也不敢選擇這塊地區,因為此地太容易被城裡的遼軍攻擊。   但是,當仁多保忠決定包圍武強城的時候,他做了一個讓所有人大吃一驚的決定。他背水列陣,將大寨紮在了這塊軍事上的「死地」!同時,在苦河與黃河上,他用船隻一共搭起了八座浮橋,以他的大寨與武強城南門為中心,在苦河上一東一西,各搭了兩座浮橋,又在身後的黃河上搭起了四座浮橋。   如此一來,他就布了一個奇怪的陣形,在武強城東與城西,他各部署了一個指揮的兵力,餘下所有人馬,則全部集中在城內的狹長地帶,而城北卻沒有一兵一卒。倘若城內的遼軍想要逃走,那仁多保忠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仁多保忠的三路人馬,通過苦河上的四座浮橋聯繫,而在整個第一營的身後,隔著黃河,是仁多觀國的一個營的人馬,兩營之間,亦可通過黃河上的四座浮橋聯絡。   這樣的陣形,說是包圍,實際上城東與城西的兩個指揮,與其說是圍城,不若說是保護苦河上的浮橋的。更加匪夷所思的,仁多保忠不僅以沒有大型攻城器械為借口,嚴令各個指揮不得攻城,還命令城東城西兩個指揮,一旦發現敵軍大舉來襲,不得迎敵,必須即刻撤回城南大寨,並且不得毀棄、破壞浮橋。   這讓人很難分清楚,究竟是宋軍要攻城,還是仁多保忠布了個怪陣,等著城裡的遼軍來打自己。  可奇怪的是,武強城中的遼軍,只是在神射軍列陣未穩的時候,出來幾百騎試探性的攻擊了一下,被神臂弓一陣齊射,遼軍便灰溜溜的退回城中,雙方均未有任何人馬損傷。遼軍只在城頭旁觀宋軍做這一切事情,彷彿這全然與他們無關。除非有宋軍進入城上的射擊範圍,他們連箭都懶得放。   而仁多保忠除了下令武邑的工匠製造拋石機、雲梯、撞車、木驢等攻城器械,派出使者前往大名府請求派出神衛營與火炮支援外,卻是一副長治久安的打算,整天都在巡查紮寨的情況,不僅要望樓、箭樓一應俱全,還要求打土牆、挖壕溝與陷馬坑……雖說此時已是七月,黃河伏汛已過,秋汛尚遠,但這黃河的事情,也無人能打保票,倘若如前些日那樣,突然來兩場大雨,河水一漲,這一營神射軍,大半要成蝦兵蟹將,這營寨扎得再牢,也是全無用處。然而,這次不論袁天保與張仙倫如何勸諫,仁多保忠卻是塞耳不聽。儘管袁、張二人堅信武強城內遼軍必然不多,只要調來黃河南岸的第二營,以神射軍的戰鬥力,哪怕是蟻附攻城,不過兩三天功夫,也必能攻克,卻奈何不了仁多保忠「愛兵如子」的心意——他堅持沒有攻城器械,絕不強攻。   如此忙碌了整整一天,雖說土牆才打了一半,壕溝才挖了一小段,箭樓尚未造好,望樓也只有一座,但也算是規模粗具,有模有樣了。眼見著滿營將士,大半累得半死,疲憊不堪,仁多保忠便即鳴金收兵——這時眾人才發覺這怪陣原來也有個好處,那就是他們不必再啃乾糧,黃河南邊,早有人做好熱騰騰的飯萊,一桶一桶的擔了過來,送到眾人跟前。   袁天保與張仙倫休說一輩子沒打過這樣的仗,便是聽也沒聽說過。因為仁多觀國讓人送了十斤牛肉過來,二人便請了吉巡,聚在營中吃肉喝酒,一面低聲痛罵仁多保忠昏庸老朽,對於攤了這麼個主將,不免深感自己是如此不幸。   但這酒方吃到一半,便聽到西邊鑼聲大作,三人知道這是事先約定的信號,必是有遼軍大舉來襲。他們三人倒無人驚慌,反倒是聞獵心喜,聽到鑼聲,便即丟下酒杯,取了頭盔戴上,便大步走出營帳。抬頭望去,只見東西兩邊,苦河的浮橋上,派出去的兩個指揮排成數隊,正迅速的通過浮橋,朝營寨跑來。   張仙倫不由得低聲「呸」了一聲,罵道:「聞風而走,這成何體統?!」一面不屑的朝仁多保忠的中軍大帳瞥了一眼,緊跟著袁天保,朝望樓那邊走去。   但他們都不需要登上望樓——很快,站在平地之上,他們也能看到遮天蔽地的煙塵,正朝著南邊,席捲而來。   三人頓時都被嚇呆了。   「這……這是多少人馬?」吉巡低聲問道。   袁天保與張仙倫互相對視一眼,澀聲回道:「至少得有上萬騎……」   「這……這……」與袁天保與張仙倫不同,二人好歹都經歷過熙寧西討,雖說沒打過大仗,卻也見過些世面,但吉巡雖然官至護營虞侯,卻是足跡從未出過汴京周邊五百里,這時聽到這個兵力,感覺到上萬騎戰馬踩踏地面傳來的那種震憾,早已嚇得臉色蒼白。   待他緩過神來,袁天保與張仙倫早已跑得不知去向,只聽營中到處都有人大聲呼喊著:「列陣!列陣!」「拿好兵器,休得慌亂!」他轉目四顧,卻見仁多保忠已經出現在營寨中間的將台之上,蒼老的臉上,白髯微飄,他端坐在一張鋪著虎皮的坐椅上,沒有一絲慌張,他心神稍定,連忙大步朝著將台走去。   ※※※   蕭嵐的大軍,一直推進到武強城西的苦河之畔,才停下來了。   但眼前這一切,卻讓他眼睛都直了。   他遵照耶律信的錦囊妙計而來,倘若宋軍沉不住氣,北渡黃河,攻打武強,就必須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良機。武強守軍立即飛馬通報深州的韓寶、蕭嵐,而韓寶與蕭嵐則分兵兩路;蕭嵐率一萬部族屬國騎兵,前來武強,隨機應變,牽制或殲滅渡河的宋軍,而韓寶則率大軍南下,能渡河則渡河,不能渡河,則牽制信都、衡水之宋軍,方便蕭阿魯帶部的行動。仗打這個份上,雙方在前線對陣之兵力,誰也不瞞過誰,雙方都能猜到個大概,冀州與永靜軍的宋軍有多少,遼軍一清二楚,以耶律信的計算,宋軍倘若按捺不住北上,兵力至少要三個營,只要將這些宋軍拖在黃河以北,甚至聚而殲之,他就可以大搖大擺的攻佔永靜軍了。  那樣的話,甚至蕭阿魯帶的迂迴,都成為了錦上添花之舉。   但當韓寶與蕭嵐收到武強的報告後,卻得知宋軍只有三千左右兵馬渡河。於是二人決定不必馬上增援武強,又刻意拖了一日。一則讓士兵們多休整一日,一則二人認為渡河的宋軍太少,武強必能堅守,而他們去得太快,將宋軍嚇走了反而不美。二人商議著,讓宋軍在武強城下耗一日,蕭嵐再去攻擊,必能事半功倍。若這是宋軍的試探性進攻,蕭嵐晚點再去,亦能吸引更多宋軍渡河。   而韓寶則仍然坐守深州,他必須算好時間,讓他的主力可以再多休息一兩日。這樣的精打細算是必要的,在攻下深州、殲滅拱聖軍之後,雖然走了姚兕,但蕭嵐、韓寶部仍然士氣高漲——即使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但這畢竟是君子館之後大遼對南朝的最大勝利。大遼皇帝也當即下令嘉獎——然而,好的統帥,必須要懂得張馳之道。當年南朝太宗皇帝在滅亡北漢之後,自以為銳氣可用,便要乘勝追擊,結果士卒疲憊,兵敗幽州,就是一個很好的教訓。   雖然已經攻下了深州,但韓寶卻已經預感到,他們還有很多的仗要打。姚兕的頑固態度,是一個不好的兆頭。這讓韓寶更加不想過早的抱著畢其功於一役的想法,即使再殲滅驍勝與神射軍,也未必就是戰爭的結束。   他們對蕭阿魯帶有著足夠的信心,這是一位用兵沉穩的老將,只要趕在他糧食耗盡之前,攻入冀州或者永靜軍便可以。甚至倘若蕭阿魯帶能順利渡過黃河,進入永濟渠以西地區,他還可能很容易的找到糧草補給——永濟渠是南朝北方漕運要道,那一帶到處都是糧倉。   所以,在耶律信策劃的這一波攻勢之中,韓寶與蕭嵐達成的共識就是,他們要以更長遠的目光來對待這場戰爭。若是他們耗盡全力,哪怕如願以償殲滅了驍勝軍與神射軍,但若南朝不肯妥協,他們馬上就會迎來宋軍的主力。以疲憊久戰之師與宋軍主力交戰,結果很可能會是趙光義第二。   所有的這些事前的計劃,當時看起來都是天衣無縫,完美無缺的。   但此時此刻,在武強城邊,苦河之畔,蕭嵐馬上意識到,他回到了現實。   還在隨耶律沖哥打仗之時,蕭嵐就學到了一件事,那就是戰爭永遠不會接著你的預想進行。   但是,與預想偏差得如此之大,在蕭嵐的戎馬生涯之中,卻也還是頭一回。   他赫然發覺,宋軍既沒有增兵,也沒有攻打武強。   似乎這只宋軍做的事情,只是將防守稍稍向前邁進了一點——此前他們是防守黃河,現在他們在防守苦河!   而讓他更不可理解的是,宋軍竟然在一片狹長的地域背水結陣!這意味著他們完全沒有運動的空間,他們就是等在那裡,等著挨打,並且不打算躲閃。而且,他們還懶得連浮橋也沒有燒掉……   蕭嵐可不認為這是宋軍主將愚蠢,這是一種挑釁!   他親眼看著那幾百名宋軍是如何有條不紊的撤退的,這證明了這一切都是宋軍預謀已久的。然後,宋軍還留下了這幾座浮橋!這是一個清晰的信號——我就在這裡,無處可跑,浮橋都給你們各好了,你們也不必繞道進城了,有本事就來打我吧!   蕭嵐望著黃河岸邊那一面面迎風飄揚的繡著獵鷹展翅圖的軍旗,目光在旌旗中仔細的尋覓著,突然間,他的瞳孔縮小了——他看見正中間的將台上,有一面席捲的大旗,突然被風吹展開來,這面大旗上,繡了一個斗大的「仁」字!   「仁多保忠?!」蕭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深州之戰,最後城破之前,竟然走了姚兕,蕭嵐直到現在都耿耿於懷。他怎麼也想不到,仁多保忠居然會出現在他面前!   這是天神想要保佑他麼?   蕭嵐拔出了佩劍。   「渡河列陣!」   嗚嗚的號角聲,在如血的殘陽下,淒涼的響起。武強城的西門與南門轟然打開,遼軍分成兩路,分別經過宋軍搭好的浮橋與武強城的西門、南門,分成五百騎一隊,一隊隊的進入到武強城南的這片狹長的地區,背城結陣。   待所有的部隊都列陣完畢,蕭嵐才發現,在這一片狹長的地區作戰,宋軍固然施展不開,但他的騎兵也受到限制。最顯而易見的是,在這塊地區,他不能使用包抄這個騎兵對步兵最常用,最有效的戰術。他也不能使用遼軍最傳統的結陣法,對步兵四面結陣,同時猛攻!但他認為,戰場仍然對他有利,因為他背後是一座堅城。   他決定採用遼軍最傳統的戰術。   他將一萬騎人馬,分成兩道,每道十隊,每隊五百騎。他自率一道,列陣不動。另有一道五千騎,一隊接一隊的衝擊宋軍,在馬上朝著宋軍的大陣射箭,前隊未能獲勝,沖不動宋軍陣腳,便馬上退回,由後隊接替攻擊。十隊人馬,如此循環往復,更退迭進,只要其中一隊獲勝,則諸隊齊進,一舉擊潰宋軍。   但是,當他的第一隊騎兵發起進攻之後,蕭嵐馬上就發覺了不對。   這是遼軍歷史上第一次與神臂弓部隊交鋒。   蕭嵐發現,他的騎兵根本無法衝到他們的弓箭能射到宋軍的距離,在他的騎兵準備拉弓之前,宋軍便已經開始了至少兩輪齊射。神臂弓的射程比他的騎兵長了一大截,而殺傷力也十分驚人,這些部族屬國軍所穿的鎧甲,在神臂弓面前,幾乎沒什麼防護力可言,一被射中,立即穿透。   眼見著衝在最前面的數十騎連弓都沒開始拉便紛紛中箭落馬,而宋軍的第二輪箭雨又已經漫天蔽地的落了下來,第一隊的騎兵們一陣慌亂,不待號令,便馬上掉轉馬頭,退回陣中。眼見著第二隊便要依著戰法,緊跟而上,蕭嵐連忙舉起手來,下令鳴金收兵。後面的騎兵都不知道發生了何事,一時都是莫名其妙的停在了陣中,望著蕭嵐帥旗所在的方向。   但他們等來的,卻是蕭嵐退兵的命令。 第三卷 《燕雲》 第二十八章 聖主如天萬物春(四之全)   望著氣勢洶洶而來的遼軍被兩輪齊射便被打退,神射軍中,頓時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剛剛將一顆心放回肚子裡的袁天保、張仙倫、吉巡等第一營將領,此時亦不由得暗暗佩服起仁多保忠的先見之明來。但另一方面,他們對遼軍的蔑視也發展到了一個無可再高的地步,三人都堅信,神臂弓的確是軍國利器,只要調來更多的神射軍,擊破甚至殲滅面前的這只遼軍,都不是難事。   但是仁多保忠卻沒有他們這麼樂觀,他一邊吩咐加強夜間的巡邏,一邊從武邑急調來千餘民夫,在營寨中到處點起火炬燈籠,連夜修築營寨。   早在戌初時分,仁多保忠便收到了唐康、李浩派密使從信都送來的急報,他已經知道遼軍有一支部隊已經迂迴到了他們的後方,他也知道了唐康與李浩的冒險計劃。但這件事被他瞞得死死的,沒有讓他的任何部下知道——當仁多保忠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他都有點慌張,他可不想讓這個消息來動搖他的軍心。   此時再調頭去防守南宮的那只遼軍——仁多保忠猜到了那是蕭阿魯帶部——已經不太現實。即使他知道蕭阿魯帶準備在何處渡河進入永濟渠以西地區,也毫無意義,步軍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跑得過馬軍,若是跟著遼國馬軍的步伐到處跑,那只能是死路一條。   因此,倘若由仁多保忠來決策,他會下令立即全線退守。神射軍全都退回東光,而驍勝軍與環州義勇則死守信都,據守兩座孤城,放開冀州與永靜軍的其餘地區任遼軍馳騁,以宋軍的守城能力——信都與東光,一座是大城,一座是軍事重鎮,城池之堅固,守城設施、器械之完備,皆非深州可比,遼軍縱然傾國而來,也未必能攻得破這兩城。在仁多保忠看來,只要這兩城不破,無論石越是頂住壓力,堅持拖到八月才大舉北上,還是受不了壓力提前反攻,勝負之數,仍未可知。   自然,這個策略,其中之關鍵,是要寄望於神射軍能守得住東光,儘管神射軍是步軍,理應比拱聖軍要善守,但耶律信也肯定會不擇手段來攻打東光,若是紹聖以前,宋軍敢說有十成把握守得住,可在紹聖以後,仁多保忠也只敢說有六成把握。而且,將冀州與永靜軍其他地區放開給遼軍,對於大軍北上反攻也是不利的,即便耶律信攻不下東光,他只要以騎兵封鎖,便可以阻斷宋軍通過永靜軍對北上大軍的補給,北上大軍將不能利用永濟渠,而不得不依靠陸路運輸。這個結果,也就是比神射軍、驍勝軍被全殲,東光糧草軍資被遼軍所奪要好一些而已。   因此,儘管唐康與李浩的計策近於瘋狂,但這卻是仁多保忠在用兵方面,最欣賞唐康的一次。這個計劃絕對是不夠謹慎,也難稱老辣,但它充滿著冒險與投機,十分符合仁多保忠的美學。   這是只有那種敢於在關鍵時刻將包括身家性命的一切都拿去關撲的人才做得出來的事,的確很像是唐康的風格。   其實在仁多保忠看來,石越也有這樣的氣質,只不過他隱藏得太深,而且對石越來說,所謂的「關鍵時刻」已經越來越少。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因為他手裡的籌碼已經越來越多。極端一點來說,就算是河北路全部淪陷,只在大名府防線還在,甚至是只要汴京還未失守,對石越來說,那就還談不上「關鍵時刻」。所以他才能一直不緊不慢的在大名府慢裡斯條的調集著軍隊。   所以仁多保忠很羨慕石越——對石越來說,即便冀州失守,永靜軍失守,仁多保忠戰死,也沒到需要他冒險拚命的時候,他不過是損失了三個主力軍而已,聽起來很震憾,但如今大宋早已不是仁宗時期,一隻能野戰的幾萬人的精兵,就幾乎是大宋朝的全部。自仁宗朝中後期起,從范仲淹、韓琦、文彥博們在陝西的幾近白手起家、苦心經營算起,一直到紹聖朝,數十年堅持不懈的積累重建,特別是經歷過熙寧朝的浴火重生,由早期王韶的開熙河、種諤的奪綏德,到中期的兵制改革,一直到伐夏之役,宋軍已是脫胎換骨。紹聖朝保留的十隻西軍禁軍之中,便至少有五隻戰鬥力不遜於任何一隻殿前司禁軍,這還沒算上諸如橫山蕃軍這樣的部隊;即使在殿前司諸軍來說,這三隻禁軍,也絕非不可替代。無論是誰,手中若還有十萬以上的精銳大軍沒派上用場,就算是不能說確保打贏這場戰爭,至少也遠遠談不上山窮水盡吧?  可對仁多保忠來說,他的籌碼很少,輸光了,那就什麼都沒有了。   儘管如此,他還是很樂意陪著唐康搏上一把。   關撲的話,與石越這種人玩是很沒有意思的,你快將身家性命都貼上了,他那裡還是九牛一毛,無關痛癢……但唐康就不一樣了,這次唐康若是再搞砸了,雖說不至於永無翻身之日,但是兵敗之責是逃不脫的,降責某州編管是免不了的,不說十年八年,三年五年之內,大約是沒機會再見著汴京了。至於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進入中樞,東山再起,那就是神仙也說不清楚的事。也許唐康會在地方官的任上,終此一生——對於唐康這種胸懷大志的人來說,這與殺了他其實區別不是太大。   所以,與唐康一道玩關撲,是樂趣無窮之事。   要麼就一道立個驚天動地的大功,要麼就一起被編管某州,或者乾脆戰死冀州,一了百了。唐康都將骰子丟了出去,早就抱著必死之心渡河的仁多保忠有什麼不敢跟注的呢?   而且,他的確很欣賞這個計劃。   仁多保忠不動聲色的調整了自己的計劃。他決定配合唐康、李浩將戲演得更逼真一些。他下令仁多觀國徵集所有的騾馬,派出部隊,多打火把,騎著騾馬,連夜馳援信都、衡水,到了之後,熄掉火把,再繞道連夜返回,然後,他下令仁多觀國的第二營在黃河南岸偃旗息鼓,全部換成廂軍旗號服飾。   他向武強的遼軍傳遞了再明確不過的信號:他已經發現原先駐守武強的遼軍消失,並且知道他們去了哪裡,他正在加強對衡水、信都的防守,因為他確信武強現有的遼軍,不足以對他構成威脅。對於剛剛與姚兕惡戰過一場的遼軍來說,這合情合理,仁多保忠親率少量兵力據險堅守,而主力則防守耶律信,同時分兵一部分協助信都、衡水之宋軍防守苦河,以確保驍勝軍能分出兵力至少牽制住後方的蕭阿魯帶部。   可在做了這些事情後,仁多保忠也就已經肯定,惡戰已不可避免——他的所作所為,就是在給對面的遼軍發進攻的邀請函。   果然,次日一早,剛剛吃過早飯,遼軍就再次出城列陣。   吃過小虧的遼軍這次學了個乖,他們竟然改變了戰法,在大陣的最前面,排出了一個數百人的步兵方陣!這可是讓仁多保忠吃驚不小,這個步兵方陣的前方,是手持長矛與大盾的士兵,後面則跟是幾排弓箭手,手持小盾,護住上方,他們緩慢的向著神射軍的大營推進,在他們身後數十步,則緊跟著遼軍的馬軍。   這個變陣的確有些出人意料。   神射軍對著遼軍的方陣一頓齊射,箭矢落到厚厚的木盾之上,將遼軍的步兵方陣扎得如刺蝟一般,卻絲毫阻止不了遼軍緩慢而堅定的推進。   這讓神射軍的將領們都變得緊張起來,仁多保忠也騰地從他的虎皮坐椅上站了起來,死死的盯著正一步步靠近的遼軍方陣。   一直以來,大宋樞密院內部都有一種呼聲,許多將領堅信,世界上最好的軍隊,是由持盾長槍兵、弓弩手、騎兵、神衛營四者混編而成的軍隊。所以不少將領,包括關心軍事的文臣都認為,神銳軍、飛武軍,才是禁軍的發展方向。甚至連神銳軍與飛武軍也要進一步改革,讓每一個營都擁有持盾長槍兵、弓弩手、騎兵、火器器械部隊這四個兵種。   但這與宋軍長期以來的發展方向不相符。大宋禁軍,一直以來,講究的都是結大陣,集結重兵方陣,打大軍團會戰。這宋軍的假想敵有關——遼軍每次出動,至少都是數萬鐵騎,因此樞密院內壓倒性的觀點,還是傳統的,聚集幾個軍組成一個個的大陣,才能真正與遼軍抗衡——這符合宋遼交戰的歷史,兩軍交戰史上,大部分時候,都是數萬人規模以上的會戰,甚至是十萬人以上的大戰。而且,這對將領的指揮能力,對士兵的素質要求,也要低許多許多,更加容易實施。   甚至連石越都認為,將火器器械部隊配屬到營,會損害神衛營的發展。儘管石越幾乎從不越權去干預樞密院的事情——這倒是容易理解的,有些話在他不做宰相之前可以很隨便的說,但在做了宰相之後,反而不能說,因為不管他與樞密使們關係再好,倘若他去干涉他們職權以內的具體事務,後果就必然是一場不小的政□治風波,沒有一個樞密使會甘當宰相的附庸,東府侵犯西府權力的事情雖然一直在發生,但卻總是十分敏感——但不管怎麼說,人人都知道他是一個堅定的神衛營獨立成軍的支持者。   所以,一旦與遼軍開始打仗,宋軍就必須要設立行軍都總管司。   每個都總管司下面,最終會都配轄步軍、騎軍、步騎混編軍、神衛營。因為在實戰中,人人都明白,世上沒有萬能的兵種,不存在哪個兵種可以橫掃天下,所有兵種都有局限性與缺點,都會被一定的對象所克制。優秀的將領,必須要懂得兵種的配合,針對不同的地形與對手,將自己的弱點限制到最小,而將優勢發揮得最大。   但這樣的將領是很罕見的。   在遼國,公認的具有如此水準的將領,也就只有耶律沖哥一人而已。即便是耶律信,這也不是他的長處,耶律信更加擅長的,還是騎兵戰。他被視為能將騎兵的優勢發揮得淋漓盡致的將領。   而在宋朝,對於神衛營與騎兵的使用,將領們仍然意見分歧。大部分將領對於馬軍的使用都不太擅長,而擅長統率騎軍的將領,對於要讓騎兵配合步軍作戰,又是十分的不以為然。   這一點在殿前司諸軍中,表現得十分明顯。只有西軍因為長期的戰爭經驗,一直以來,軍隊都是處在配合作戰的實踐中,步軍為主力,其餘一切兵種皆是輔助兵種的心理早已深入人心,而他們的步軍與騎兵、神衛營配合作戰的經驗也十分豐富,所以在這方面表現要好很多。一個明顯的例子是,自紹聖以來,因為戰馬供應的增加,原來的純步軍振武軍,便一直有神銳軍化的趨勢,他們先是培養騎馬步兵,然後進一步的增加能夠騎馬作戰的士兵數量。據仁多保忠所知,西軍的神銳軍與振武軍,每個營中都有一個指揮變成了馬軍,雖然神臂弓部隊因為受制於製造材料的稀缺性,造價高昂而無法擴充,但是射程超過二百四十步的採用棘輪的鋼臂弩作為替代品被更加廣泛的採用。   西軍中甚至有將領在推行這樣的改革——他們進一步犧牲士兵的防護力,甚至連持盾的長槍兵也只穿簡陋的皮甲,以使他們的軍隊變得更加靈活,同時也能節省軍費開支——紹聖年間,一副打造精良鎧甲,造價就在八十貫以上,普通的鎧甲一般在四十貫左右,僅以四十貫來算,一個營的步卒就可以節省兩萬貫以上,這筆錢用來培養一個指揮左右的騎兵,綽綽有餘。當然,這只是錦上添花。他們只是在實踐自己的理念:兵種配合至上,步騎協同作戰至上,提升步軍機動力至上。   自熙寧以來,宋朝文武官員,都一致的推崇唐朝的衛國公李靖,李衛公的兵法被奉為最可效仿的經典,而這些將領也全都聲稱對是李靖兵法的繼承。他們堅信步兵才是戰爭的主宰,但他們也同樣認定,惟有步騎協同作戰,才能真正克制遼國的騎兵。他們還進一步聲稱,不僅僅是克制騎兵,李靖縱橫天下,靠的便是步騎協同作戰。   在這些將領中,出身馬軍的種樸尤其令人矚目,如今已經成為河東軍的神銳四軍,便是最先改革的一支軍隊。   而這些人,也正是對神射軍最不以為然的一批將領。儘管神射軍也並非全是裝備神臂弓的弩手,按照宋軍步兵的傳統,也有持盾長槍兵、刀手——事實上沒有這些他們根本無法佈陣。但種樸等人仍然激烈的批評神射軍,他們諷刺神射軍只不過是讓騎兵不能靠近而已,談不上真正的克制,而將這麼多神臂弓集結起來使用,純粹是一種對神臂弓的浪費。   長期駐守雁門的種樸對遼國十分瞭解,他在一份奏折中預言,遼國漢人與渤海人的勢力日漸強大,契丹人也多數定居,雖然馬匹的供應可能會一直充足,但是遼國遲早會重視步軍。他認為遼國若然不想迅速地走向衰敗,即使蕭佑丹的整頓宮衛騎軍之法也只不過是治標之策,難以持久,遼國君臣遲早會意識到,他們不能將境內數量最多的兩大種族永遠當成輔助兵種來看待。遼國最終必須也只能依靠漢軍與渤海軍,若然他們做不到這一點,遼國在軍事上的衰敗就是必然之事。種樸認為如今遼國的朝廷中,多有遠見卓識之輩。他相信遼國最終會完成契丹——包括奚族、漢、渤海幾大主要種族之整合,而宋軍遲早會遇到一隻真正的由步騎配合作戰的遼軍。而一旦遇到這樣的遼軍,神射軍將不堪一擊。  便在這一瞬間,仁多保忠突然想起了種樸的那篇奏折。   做為一個西夏降臣,他很早就注意到種樸的遠見。但他也一直認為,那就算發生,至少也是幾十年後的事情,從遼軍這次南侵的過程來看,到目前為止,所有的情報顯示,遼軍也一直將漢軍與渤海軍做為僕從軍來使用。還從未有任何情報提及過遼軍的步兵方陣——雖然大家都知道,漢軍與渤海軍中,肯定有人操練過方陣。   但直到這一刻之前,所有的人都認為,那是很遙遠的事。   仁多保忠克制住心中的擔憂,注視著這支遼軍的步兵,這其實很難說是一個方陣,它的側翼與後方都缺少保護,但在這個戰場上,面對著神射軍,這不是一個弱點,至少是仁多保忠不能利用的弱點。   這表明遼軍的統帥是個聰明人,他充分的利用戰場的地形,降低了方陣的難度——它所需要的協調性大大的降低了。但這讓仁多保忠也意識到,他面對的,也許還不是種樸所形容的那種遼軍。   這也許只是遼軍統帥靈機一動想出來的一個主意。意識到這一點,讓仁多保忠略略輕鬆了一些。   但就在仁多保忠還在觀察、思考對策的時候,遼軍的步兵已經推進到他們可以射箭的距離,盾牌後面的弓箭手收起了手中的小盾,開始張弓射箭,以壓制前排的宋軍弩手,讓他們不能肆無忌憚的射殺他們身後的騎兵;而後排的宋軍也開始回擊,採用仰角射擊的方式,試圖壓制住遼軍的弓箭手,宋軍的神臂弓手有著極高的效率,他們三人一組,躲在盾牌與寨牆之後,輪流射箭、裝箭,保證不間斷的殺傷敵人。   但這仍然是兩個步兵方陣之間的對抗。   雙方都躲在盾牆之後,結果皆可預料——雙方各有一些微不足道的傷亡,但決定勝負的戰鬥,要等到短兵相接以後才會發生。但可怕的是,遼軍後面還跟著一支支騎兵。在步兵箭雨的掩護下,神射軍對他們的傷害,已經變得可以忍受。   眼見著遼軍的盾牆離大寨已不足百步,張仙倫率先沉不住氣,衝到寨牆之後,大聲呼喊著,親自指揮戰鬥。袁天保與吉巡雖然還站在仁多保忠身邊,故作鎮定,卻也是雙唇緊閉,臉色發白。二人的手已經按到了佩刀之上,做好了隨時拔刃而起,與遼人死戰的準備。   但一直全神貫注觀察著戰局的仁多保忠,卻突然緩緩坐回了座椅,臉上竟然露出一絲微笑,口裡還唸唸有辭:「五步……四步……三步……兩步……著!」   袁天保與吉巡皆不知道他在弄什麼玄虛,正莫名其妙的看著他,卻聽到戰場之上,突然發出一聲轟然巨響,二人連忙回頭,原來卻是遼軍的盾牆,踩到了一個陷馬坑上,突然掉了進去。   這個陷馬坑並不是太大,掉進坑中的,其實只有四五個遼軍而已。但是,讓人意外的事情發生了——其餘那些沒有掉進陷馬坑的遼軍牌手,並沒有整齊劃一的迅速合攏起來,而是發生了讓人瞠目結舌的混亂:有些人繼續前進,有些人則退了回來,還有些人停在原地四處張望……遼軍的步兵方陣,頃刻之間,變成一個大篩子。   在寨牆邊指揮的張仙倫沒有放過這個機會,神射軍立即開始毫不留情的齊射,混亂不堪的牌手與失去掩護的弓箭手都成為宋軍的打擊目標,一波齊射,數十人立時便中箭倒地,緊接著,第二波、第三波接踵而至。   遼軍立時一片混亂,弓箭手們開始不顧一切的往回跑。跟在他們身後的馬軍將領眼見著不對,正要撥出劍來,準備衝鋒,但這往回跑的幾百人卻正好攔在了他們衝鋒的路上,他方一遲疑,只覺胳膊被什麼東西擊中,然後便覺一陣劇痛,「啊」   地一聲,幾乎掉下馬去,虧得一個騎馬家丁拉住,才未被潰兵踩死。待他穩過神來,再看周圍,便是這一瞬間,又有十來人中箭受傷,宋軍的弩箭如蝗蟲般飛落,而他的騎兵隊已被潰兵衝動,也跟著往後逃去。   ※※※   遼軍大陣中,蕭嵐冷冷的看著這一切,心裡暗叫了一聲:「可惜!」   這是他跟著耶律沖哥學到的一招戰法,當年他追隨耶律沖哥征剿蠻夷,曾遇到一個部族將大車結成首尾相連的圓陣,躲在車內射箭,令遼軍的騎兵無計可施,遠了則只能挨打,付出慘重的傷亡靠近後,又會被長矛刺傷。後來耶律沖哥便下令騎兵下馬,列成方陣,在盾牌掩護下,背著乾草,靠近圓陣放火,最終取得大勝。  他冥思苦想一晚,才想出這麼個妙法來對付面前的宋軍,他幾乎以為可以成功了,沒想到卻敗得如此莫名其妙。這時候他才感到有些遺憾——要是有一支真正的步軍就好了。   不過此時,他卻也沒辦法去變一隻紀律嚴明的步軍來。   蕭嵐幾乎有點想放棄,騎兵對付步兵最好的辦法,不是硬攻,而是調動。宋軍愛守在這裡便守在這裡好了,他可以繞道渡河,直接攻到黃河南岸去——那裡看起來十分的空虛,只要設法牽制住仁多保忠,不讓他也退回去守黃河便好。但是這只怕也並不容易……而且,蕭嵐看著對面的那面「仁」字將旗,心裡實在不甘。   才區區三千餘眾。   仁多保忠便在營中!   他率領萬餘馬軍,不能破陷入死地的三千宋軍,連眼見著仁多保忠便在面前,他也不能將之獻俘於皇帝座前!   世上還有比這更能讓他顏面掃地的事嗎?倘若他最開始根本沒去打過仁多保忠還好,但他已經有了兩次失敗……況且,若是在這裡列陣都打不過仁多保忠,那被他半渡而擊之,後果只怕更加不堪。要麼就要設法騙過仁多保忠才能從容渡河,要麼,他終究還是需要擊潰仁多保忠。   他暗暗咬了咬牙,抬頭看了看風向,心裡突然又生出一個主意,轉身對蕭排亞說道:「給我燃煙,用煙熏!」   說罷,掉轉馬頭,馳向武強城,邊在心裡面罵了聲:「老賊!」   ※※※   這一天的戰鬥,雖然一直持續到太陽完全落山才算結束,卻是有些虎頭蛇尾。   在步騎協同作戰的嘗試失敗後,蕭嵐又再次祭起遼軍傳統的作戰方法,他讓人找來大量的濕柴、濕草、牛馬糞便,在上風處燃起濃煙,趁著這濃煙飄到宋軍營寨,令宋軍無法睜開眼睛時,遼軍便趁勢猛攻。這種戰法的確起到了效果,在濃煙的影響下,神射軍一時間根本無法阻止起有效的齊射,宋軍的營寨出現了短暫的混亂,遼軍一度攻進宋軍的營寨,但仁多保忠反應十分迅捷,他迅速在營寨內用拒馬組織起了第二道防線,退守第二道防線的宋軍在拒馬後面猛擲霹靂投彈,攻入宋軍營寨內的數百騎遼軍正與幾百名宋軍苦戰,全然沒想到宋軍會不顧袍澤的死活,使用霹靂投彈,被炸了人仰馬翻,丟下百餘具屍體,倉皇退出了宋軍營寨。   這一次機會沒能把握得住,天神便不再眷顧。遼軍被擊退後,風竟然也停了。   蕭嵐眼見著強攻難以成功,終於改變策略,他又派出一隊人馬找個了渡河繞道渡河,眼見著對岸只有百餘宋軍廂軍防守,渡河的遼將亦沒太放在心上,找了幾十條渡船,便大搖大擺的擺渡過去了,不想,最先渡河的兩百餘人馬剛剛下船,便被宋軍一陣亂射,渡口到到處都是鐵蒺藜、陷馬坑,下船之時,又正是最混亂之時,遼軍有二十餘人立時被射成刺蝟一般,這時他們才發現,把守渡口的宋軍絕非什麼廂軍,而是訓練有素的神臂弓部隊,渡河的遼軍根本組織不起像樣的反擊,只得又狼狽退回黃河北岸。   渡河部隊的受挫,讓蕭嵐變得疑惑起來,他一時也弄不清楚仁多保忠究竟有多少部隊在他的面前。而仁多保忠刻意隱瞞自己的兵力,令蕭嵐覺得他有可能將武強當成了遼軍主力打算強攻渡河的地方——這符合常理,但是倘若宋軍沒有增兵並且成功瞞過他們的遠探攔子馬的話,這意味著,衡水也罷、北望鎮也罷,宋軍必定部署了大量的疑兵。而不久之後,他派出去的攔子馬又發現了在宋軍營寨後面連通武邑的四條浮橋——這幾條浮橋此前一直被宋軍的營寨所遮擋,蕭嵐只是猜測它們應該存在。這個情報證實了蕭嵐的猜測,也讓蕭嵐更加確信了自己的判斷——若非如此,仁多保忠出現在孤軍深入的三千宋軍之中,便不符合常理與人情——主帥理應出現在他所認為的最重要的戰場。   這個發現,讓蕭嵐又興奮起來。   沒有火炮的協助,遼軍從來就對宋軍的重兵方陣沒什麼辦法,遼軍過去的辦法,一向都是,只要宋軍結大陣、扎硬寨,那他們就不打。要麼將之圍起來,斷其糧道,等著他們不戰自潰;要麼繞道而行,去威脅其他的目標,反正河北有無數城池,而絕大部分城池,宋軍都不可能有足夠的兵力駐守——宋軍總不可能看著敵人在自己的國土上為所欲為,他們到時候就會跟著遼軍的屁股跑,然後就會讓遼軍有機可乘。當然,絕大部分時候,遼軍並不需要如此費力,宋軍自己的補給能力就會將他們自己拖垮。在河北,只要超出永濟渠所能幅射的範圍,宋軍就從來找不到穩定可靠的解決糧草問題的辦法。   雖然很可惜,這一次蕭嵐既無法包圍宋軍,也拿他們的糧道沒辦法,但勝利的天平,仍然倒向蕭嵐這一邊。若是仁多保忠將他的主力部署在此,那麼,只要韓寶從衡水渡河、耶律信自樂壽渡河,蕭阿魯帶再自仁多保忠的後方包抄,宋軍便將不戰自潰。仁多保忠所經營的這一切,全是泡影水月。而他要做的很簡單,牽制住仁多保忠,然後耐心的等著砍下他的人頭,或者生擒他。   因此,在屢次受挫之後,蕭嵐反而沉住氣了。他雖然還是派出了小隊騎兵,前往幾個渡口試探虛實,卻也徹底放棄了大舉渡河,調動仁多保忠再殲滅之的想法。   他深信對岸有著宋軍主力,正等著他上鉤。宋軍就是盼著他渡河,然後才好半渡而擊之。為了不讓仁多保忠發覺他已「識破」仁多保忠的計謀,蕭嵐倒也並沒有停止對黃河北岸這只宋軍的攻擊,他也必須保持對仁多保忠足夠的壓力。   但他進攻的目的,已經不再是急於攻破這只宋軍,而只是消耗他們的體力與鬥志。他仍然花樣百出的嘗試各種進攻的方法,卻小心翼翼的避免過大的傷亡。同時派人向韓寶與耶律信送出情報,還一本正經的向韓寶借調那僅剩的幾門火炮——反正韓寶是不需要它們了,他拿來試試用火炮攻打宋軍的重兵方陣的效果也不錯。這可是一直以來,給大遼的將領們帶來最大鼓舞的事。可它還從來沒有機會實踐過呢! 分卷閱讀 第二十八章 聖主如天萬物春(五之全)  深州,靜安城。   韓寶一面啃著一隻羊腿,一面聽著蕭嵐派來的使者報告武強的戰況。   攻克深州,全殲拱聖軍,雖然最後跑了姚兕,但這樣的戰績,足以讓韓寶的聲望達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不僅皇帝高興的派遣使者到軍中大加賞賜,甚至韓寶與蕭嵐二人的王爵,亦已是十拿九穩。大遼乃是軍功至上的國家,打了這個勝仗之後,韓寶便已經隱隱有可與「二耶律」分庭抗禮之勢,倘若再能立下功勳,那麼韓寶至少便可以壓過耶律沖哥一頭。這種微妙的心理,甚至讓韓寶對這場戰爭的態度,也跟著變得微妙起來。對於耶律信的反感,對於戰爭後果的擔憂……暫時統統讓位於他內心深處對於建功立業的飢渴。   儘管韓寶還是竭力的掩飾著自己的這些情緒。   但即便是蕭嵐,對於耶律信新的作戰計劃,心裡面也是支持居多的。   奪取永靜軍,伺機殲滅冀州與永靜軍的兩隻宋軍——倘若這個計劃能夠成功,驍勝軍與神射軍的滅亡,對於宋廷的震撼,將遠遠超過拱聖軍!即便不能完全如願,攻佔永靜軍,也能給遼軍帶來極大的主動。   韓寶心裡不是沒有擔心——如今遼軍的戰法,已經與他們的傳統戰法偏離得太遠了,過去,他們從來不在意任何一座城寨的得失,卻也從未過久的曝師於外……   但是,在品嚐了全殲南朝一支上四軍——而且還是據城堅守的南朝禁軍——這樣的勝利的味道之後,一切都會改變。   如今,韓寶的軍隊,雖然略顯疲憊,卻士氣高昂。韓寶與蕭嵐如約讓部族、屬國軍們洗劫了深州城,當然,他們並沒有完全遵守蕭嵐的諾言,深州的財物,並未盡歸他們所有,而是劃分了區域,宮分軍、渤海軍、漢軍也參與了對深州的洗劫。但這只是對他們未能盡力戰鬥的一種懲罰。韓寶與蕭嵐十分公道的主持了對戰利品的分配,他們將宋人的府庫中的財物,根據戰功的大小,進行獎賞,使得那些在攻城之中損失慘重的部族,得到了最多的財貨。這讓所有的人都無話可說。而且,這是一座富庶之城,每個人所劫掠的財物,都足以讓他們停止一切的抱怨,甚而對韓寶與蕭嵐感恩戴德!韓寶能聞到無處不在的貪婪氣息,他很瞭解這些人,他們不會就此滿足,而是將食髓知味。   每個人都在渴望新的戰爭。   他的軍中,到處都在流傳冀州與永靜軍的富庶——那遠遠不是一座靜安城所能相提並論的。   韓寶帶著矛盾的心志,感受著這一切。   一方面,他也渴望著更多的功績;另一方面,他不是那些普通的士兵,他心裡面也很清楚,儘管眼下大遼佔據著主動,但他也不能低估他們可能會遭遇的困難。他的確殲滅了拱聖軍,然而,拱聖軍也向他證明了宋軍已非吳下阿蒙。   「這只是一道開胃萊,真正的惡戰尚未開始!」這是韓寶與蕭嵐密議了許多次之後,達成的一個共識。在戰場上,暫時的主動與優勢,隨時都可能轉換,二人計算過時日,眼見著宋軍的主力很快就要抵達戰場,要真正能維持住大遼的優勢,耶律信攻略永靜軍的計劃,必須要有所成效。   他們出兵的季節實在不太好,在河北這樣一馬平川的平原上,倘若是冬春之季就要好得多,河流結冰,便於馳騁。但在這個季節,平原之上的河流,仍然是一種限隔,僅僅是一河之隔的冀州,因為有那條小小的苦河,便不知給韓寶平添了多少麻煩。   蕭嵐懷疑仁多保忠的主力便在武強,這個消息讓韓寶略微有些失望。仁多保忠似攻實守,令韓寶引神射軍渡河,聚殲於黃河以北的希望化為泡影,而倘若他的主力果真到了武強,那麼,仁多保忠守武邑、武強;唐康、李浩守苦河,韓寶想要僅靠自己來打開局面,便變得異常的困難。顯然,宋軍此時的弱點,是暴露蕭阿魯帶與耶律信的面前,而不是他與蕭嵐的面前。   聽完使者的稟報之後,韓寶馬上著人喚來蕭吼與韓敵獵。此前他分派了二人,分別去刺探南邊冀州與西邊祁州的宋軍軍情。   「蕭吼,你可探得確實?唐康、李浩果然還在衡水、信都?」韓寶目不轉睛的望著蕭吼,後者的箭傷尚未完全痊癒,但他始終是韓寶最信任的部下。  蕭吼躬身行了一禮,肯定的回答道:「回晉國公,末將探的清楚。宋人在苦河的幾處渡口,設立了數十處的望樓與燧台,各處皆有巡檢與忠義社巡邏偵望,防範十分嚴密。末將繞道渡河,攻破一處望樓,抓了兩個生口,嚴刑拷掠,二人口供亦可證實,宋軍之部署,是唐康守信都、李浩守衡水,二人皆稱親眼見著衡水城有李浩的將旗,驍勝軍駐紮於兩城之中,沿河則由何灌的環州義勇負責,據聞何灌在所有的渡口處都挖了陷馬坑、布了鐵蒺藜,甚至還臨時造了一些炸炮埋設。他們事先約好信號,只需望樓燧台的宋人見著我大軍往何處而去,立時燃起狼煙,信都與衡水之驍勝軍便可以及時赴援……」   他說到此處,見韓寶微微點頭,又說道:「以末將愚見,於這炸炮須得小心應付。」   韓寶不以為然的搖搖頭,道:「此物亦無甚大用。」他見蕭吼臉上露出遲疑之色,又笑著解釋道:「你有所不知,我早就曾聽西夏投奔本朝的貴人說過此物,此物可埋設於地下,人馬踩踏,便即爆炸傷人,若是不知虛實,自不免以為神鬼莫測。實則亦不過一震天雷而已。此物果真要有所作用,需要數量極多,若少了則全無用處,故此於河北一地尤其無用。便是南朝,亦不甚用它。其實比起火炮來,這炸炮不過是末技而已,韓守規便能造,只是這物什造起來十分麻煩,一個熟練工匠,一年到頭也造不了多少枚,造價還不便宜,埋下之後,不管炸沒炸,便算報銷,炸了還好,不炸更麻煩,最後還要自己去引爆,故此衛王在世時,便不取它。南朝再有錢,每年的軍費亦是有限的,用在此處了,彼處便要削減。他們再華而不實,亦不至於如此愚蠢。[1]這環州義勇本是南朝精兵,軍中多有各種奇能異士,如今狗急跳牆,搬出這陳年舊貨,亦不過是病急亂投醫而已!」   說完,又沉聲道:「果真要強攻渡河,傷亡必大。是以多幾枚炸炮,其實倒無關大局。相較而言,反倒是陷馬坑與鐵蒺藜更難以對付。」   韓敵獵一直在旁邊默默聽著,這時吃了一驚,抬頭問道:「爹爹莫非要強攻渡河麼?」蕭吼也是一愣,抬眼望著韓寶,卻聽韓寶搖搖頭,道:「兵法上說,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如今宋軍既已嚴陣以待,蕭老元帥又已繞到了唐康、李浩的後方,我軍有萬全之策,我又何必白白犧牲將士性命?只是咱們也不能坐享其成,雖然不真的強攻,卻也要設法保持對唐康、李浩的壓力,以免讓他們能騰出手來,去對付蕭老元帥的那支奇兵。」   韓敵獵這才放下心來,點點頭,道:「自攻克深州,我軍亦已休整快十日。軍中如今求戰心切,士氣可用。以孩兒之見,不如分兵數枝,每日輪流攻打苦河的那七八個渡口,既可探明宋軍虛實,亦能令唐康、李浩疲於應命。」   韓寶心裡雖也同意韓敵獵的計策,但他教子素嚴,卻也不急於同意,反板著臉訓斥道:「我令你深入祁州,打探真定、祁州宋軍虛實,你卻幾乎是無功而返,你又有何話說?」   韓敵獵臉一紅,忙欠身道:「請爹爹給我一千精兵,孩兒願再去打探!」   韓寶哼了一聲,「你卻不必去了。蕭吼,還是你去!」   「遵令。」蕭吼忙抱拳應道,一邊尷尬的拿眼睛瞥了韓敵獵一眼。卻聽韓寶又說道:「探不清慕容謙的虛實,終是難以心安。上回與你交戰的,果真是渭州蕃騎麼?」這話卻是問韓敵獵的,韓敵獵連忙回道:「千真萬確,我是親眼見著他們的旗幟。」   「如此說來,慕容謙的麾下,如今至少有武騎軍、橫山蕃軍、渭州蕃騎,便是粗粗一算,步騎已近三萬之眾!」提起此事,韓寶只覺如芒在背,他望著蕭吼,道:「慕容謙是南朝宿將,坐擁三萬之眾,卻似乎全無進取之心,此大非常情。蕭吼,此番你定要不惜深入,一定耍弄清楚慕容謙到底有多人馬,各在什麼地方,猜不透慕容謙打的什麼算盤,我就難以專心來對付唐康、李浩!」   「爹爹,孩兒願與蕭將軍同往!」   「不必了。」韓寶冷冷地拒絕道,「你另有差遣。」   韓敵獵很不甘心的看了蕭吼一眼,躬身道:「還請爹爹示下。」  「你見著南朝諸軍戴孝了麼?」韓寶瞥了他兒子一眼,「南朝太皇太后去世了,皇上打算派韓林牙去南朝致哀,你挑三百騎人馬,將姚古護送到肅寧,會合了韓林牙,然後隨韓林牙一道往汴京去!」   「啊?要讓孩兒去南朝出使?」韓敵獵愣住了。這時候去出使,可不是什麼好差使,雖說不至於丟了性命,但是被扣押軟禁,卻是大有可能,他一時沒弄明白為何要讓他去幹這件事。   「你害怕了麼?」   「沒什麼好怕的。」韓敵獵尷尬的笑了笑,「不過,孩兒還是寧可打仗。」   「沒出息!」韓寶罵道,「這是皇上親自點了你的名,是你的造化。一勇之夫,我大遼多的是!此番你若隨韓林牙出使成功,勝過斬首千級!為了你要出使南朝,朝廷提前頒布了對你的賞賜,因南下征伐之功,封你為遂侯。[2]」   這個消息立時讓韓敵獵與蕭吼都變得高興起來,韓敵獵年不過十八歲,一朝封侯,幾乎是如同一步登天,哪能不喜?便是蕭吼,他的軍功更在韓敵獵之上,見韓敵獵已封侯,便知他的封賞亦不過是遲早間的事,對於他這樣出身低微的人來說,受封侯爵,實是他的人生地位最翻天覆地的一次改變。二人都是歡天喜地,韓敵獵也不再計較要去出使宋朝之事,只認真聽韓寶繼續說道:「待韓林牙起程,朝廷便下令滿朝文武為南朝太皇太后戴孝。此番將姚古送回去,是為了表達我朝對南朝太皇太后的尊敬之意,你一路上,須得好生待他,以免落人話柄。」   「是!」韓敵獵方恭聲答應了,卻聽外頭有人高聲稟道:「緊急軍情!」   韓敵獵與蕭吼連忙朝韓寶行了一禮,退了出去。走到外面之時,二人瞥了一眼那遞送軍情的使者,卻認得是耶律薛禪的部下,二人知道耶律薛禪此前奉命駐守束鹿,防範祁州宋軍,這時不免都暗暗吃了一驚。韓敵獵想起蕭吼正要去祁州、真定刺探宋軍軍情,不由擔心的看了蕭吼一眼,卻見蕭吼正從隨從那裡牽過坐騎,臉色十分凝重,他張張嘴,想要叮囑兩句,卻見一個衛士大步走到蕭吼跟前,說道:「蕭將軍,晉國公召見!」他不由得一愣,到了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   蕭吼剛剛從韓寶那兒出來,卻馬上又被召了回去,他心裡知道必是束鹿那邊出了什麼變故,不免有些忐忑不安,才走進帳中,便見韓寶正站在一副輿地圖前,目光緊緊盯著束鹿一帶,見他進來,馬上說道:「你不必去祁州了!」   「果然!」蕭吼心裡說了一聲,又聽韓寶說道:「束鹿來報,滹沱河以北的深澤鎮,以南的鼓城[3],都出現大股的宋軍,宋軍的前鋒,昨夜夜襲束鹿,差點得手。看樣子,慕容謙來了!」   ※※※   在韓寶接到大股宋軍出現在滹沱河兩岸的深澤鎮、鼓城之東,甚至有宋軍夜襲束鹿的緊急軍情的同時,進駐祁州鼓城的武騎軍副都指揮使王瞻,也接獲了一些奇怪的情報。   王瞻駐守的祁州鼓城縣,東出真定府九十里,至深州城尚不到一百五十里,距束鹿就更近,不過百里左右,自古以來,鼓城便是真定、河間之間交通的必經之道。整個鼓城縣的地勢平緩開曠,雖然海拔由西向東緩緩降低,但奔馳其地,卻幾乎難以感覺。除了城北十三里有滹沱河流過以外,在滹沱河北的深澤鎮,還有一個稱為「盤蒲澤」的小湖。此時,把守深澤鎮至鼓城之間的滹詫河上的危渡口、五鹿津口等幾個渡口的,是橫山蕃軍的任剛中,而王瞻則率了一個營的騎兵,在鼓城西邊五里的鼓城山上設寨。   對於慕容謙安排給他的這個差遣,王瞻心裡面免不了有許多的腹誹。他也是進過講武學堂的,聽過不少的歷史戰例,鼓城這個地方,可給不了他安全感,須知隋唐五代之間的戰爭,不論是李藝與劉黑闥相爭,還是李克用與朱全忠爭雄,鼓城都是個遭池魚之殃的地方,也不管是西攻鎮州、東掠深州,又或是南奪冀州,反正,大軍只要路過鼓城,順便就會攻下此城,洗劫一番。在地埋上,滹沱河在帶給鼓城無窮無盡的水患以外,並沒有順便給過鼓城軍事上的安全;而雖說西邊有一座鼓城山,可是鼓城到底是利於騎兵馳騁的地方。對於鼓城那又小又矮的城牆,王瞻更是大皺眉頭——遼軍不來則罷,若來攻城,用不了一時三刻,鼓城便該姓耶律了。  因此,王瞻一直覺得這是慕容謙或者姚雄沒安好心的安排。但更讓王瞻氣不打一處來的,還是幾天前抵達深澤鎮的渭州蕃騎都指揮使劉法。   原本,與河朔將領不同,王瞻一向知曉西軍底細,他知道渭州蕃兵是當今右丞相石越的親信李十五所創,在平定西南夷之亂中,也曾立下過一些戰功,雖然李十五在紹聖初年因染上瘴疫而壯年病故,但繼任的都指揮使劉法是王厚親自推薦,也是輕易得罪不得的人。所以,在聽說劉法到了深澤鎮之後,王瞻本是懷著刻意折節下交的心志,邀請劉法來參觀鼓城山的風景與鼓城城北據說是東漢皇甫嵩所築的京觀遺址——故老相傳,那是皇甫嵩用斬下的十餘萬黃巾軍的人頭壘起來的一大奇觀。但沒有想到,劉法這廝借口自己感染風寒,根本不願來見他。初時王瞻還信以為真,後來他派出去的斥侯打探到劉法親自率了一小隊人馬遠出束鹿刺探遼軍軍情,與束鹿的遼軍打了一仗,王瞻才知道自己是被耍了——劉法哪裡是得了什麼風寒?這分明是瞧不起他,不願意來見他。因為劉法官階比他低,見著他後,免不得要給他行禮!   若是慕容謙、姚雄在王瞻面前拿點架子,也就罷了。甚至,倘若渭州蕃騎的都指揮使還是李十五,這口氣,王瞻也忍了,但劉法又算是什麼東西?當王瞻在西軍中建功立業之時,劉法還不知道在哪兒吃奶呢!這幾日間,王瞻心裡面便就只想著要如何才能出這口惡氣。劉法官階雖比他低,但與他不相隸屬,要報復,卻也不是容易之事。   王瞻在知道劉法親自出去打探軍情之後,便加意留心,派出不少斥侯前往束鹿打聽消息。然而得到的消息,讓他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這束鹿縣境之內,有所謂青丘、牛丘、馳丘、靈丘、黃丘一共五座小有名氣的小山,縣境的南邊,則是大陸澤的北部,縣北還有一個束鹿巖,能輕而易舉的藏下個千餘人馬——昨日這一日之內,斥侯回報,這束鹿五丘至大陸澤北部,突然煙塵高揚,旌旗相連,從旗號來看,竟然是慕容謙的大軍!尤其是黃丘一帶,從旗幟來看,至少有五六千之眾屯兵其中。不僅如此,白天斥侯可以看見不知有多少人馬,在那裡旁若無人的耀武揚威,還與小股遼軍發生激戰;夜晚這些突然冒出來的宋軍,竟然還進攻了束鹿縣城!   初時,王瞻還以為是劉法或者任剛中鬧的玄虛,但令他意外的是,沒多過久,任剛中便派了人來問他:出現在束鹿的這只宋軍是不是他的部下?!   王瞻頓時糊塗了。他知道這幾隻間,劉法和任剛中打得火熱,倘若那是劉法的部隊,任剛中必然知情。何況劉法駐紮在深澤鎮,而任剛中把守著滹沱河的渡口,劉法便是想瞞他,亦不可能瞞得過。出現在束鹿的宋軍既然並非劉法、任剛中部,又不是他自己,這附近最近的宋軍,便是稿城的姚雄部了!但姚雄倘若要去束鹿,非得經過鼓城不可,王瞻不可能全不知情。   他完全沒有想到這支部隊可能與冀州的唐康、李浩有何關係。因為雖然從地圖上來看,冀州與深州毗連,但是,從衡水到束鹿,卻也有一百多里,這一百多里並不好走,除了要渡過苦河外,所經過的,全是遼軍佔據的地盤,一路之上,到處都是打草谷的遼軍。別說人人都知道唐康與李浩既無兵力亦無必要跑到束鹿來與遼軍對壘,便是要走過這一百多里而不驚動遼人,不被遼兵追殺,那在王瞻看來,便已經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了。而他心裡面是十分肯定的,數日之前,曾經有唐康、李浩的使者經過鼓城,前去真定府求見慕容謙,雖然使者不肯對他明言有何所請,但王瞻心裡明鏡似的——那必是去求慕容謙發兵,協同他們打仗的!唐康與李浩的兵力,已經捉襟見肘了。   所以,思前想後,王瞻最終還是判斷,這必定是劉法搞的鬼。而任剛中不過替劉法掩飾而已,所謂「欲蓋彌彰」,劉法此人,必定是貪功求勝,故而違背慕容謙的節度,私下裡大布疑兵,目的自然是攻打束鹿,甚至故意引誘韓寶來攻打他們。   劉法這廝貪功,原本不干他王瞻鳥事。但是,如今是王瞻駐守鼓城,一旦遼軍引兵來攻,他王瞻是要首當其衝的!  這不是算計他王瞻麼?   弄明白這中間的文章之後,王瞻真是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猛的一拍桌案,高聲喝道:「來人啊!」   他的親兵指揮使李琨立時跑了進來,朝他行了一禮,問道:「將軍有何吩咐?」   「備馬!快備馬!」王瞻惱聲喊道,「你帶齊人馬,咱們往深澤鎮去!」   任剛中不是故意來耍他麼?劉法不來見他?那他王瞻親自去深澤鎮見他劉法!他倒要看看,若在深澤鎮見不著劉法與渭州蕃騎,任剛中要如何向他解釋?   李琨覷見王瞻神色,不知他為何發怒,卻不敢多問,連忙答應了,正要退出去召集人馬,忽聽到帳外有人急步流星的走來,在門口稟道:「啟稟將軍,第一指揮在營外抓了個奸細,他自稱是拱聖軍翊麾校尉劉延慶,想要求見將軍!」   「什麼劉延慶李延慶的!」王瞻大步走出大帳,罵了一句,「可有官告印信?」   「身上只搜出一面銅牌,是翊麾校尉不假,然官告銅印皆無,此人聲稱是在亂軍之中丟失了。」   「那必是假的!」王瞻冷笑道,「一面銅牌,契丹人不知有多少,必是奸細無疑。關起來,好好拷打!」   「是!」那稟報的節級正要退下,王瞻心裡忽然想起什麼,連忙喝止,皺眉問道:「方纔你說他叫什麼?」   「回將軍,此人自稱劉延慶!」   「劉延慶?劉延慶……」王瞻口中念叨了兩聲,納悶道:「這個名字如何這般耳熟?」他站在那兒,卻始終是不記得自己曾經認得一個叫劉延慶的,但這名字,分明又是十分熟悉了。想了一陣,還是不得要領,王瞻正要放棄,卻見他的書記官正好過來,他心中一動,問道:「書記官,你可聽說過一個叫劉延慶的?」   那書記官一愣,忙回道:「振威問的,可是拱聖軍的劉翊麾劉延慶將軍?」   這個輪到王瞻吃驚了,「果真有此人?你又如何認得?」   書記官笑了起來,「振威真是貴人多忘事。劉翊麾是天子下詔表彰過的,戰報之上,屢有提及。」   「呀?」王瞻張大嘴,頓時全想了起來,忙對那稟報的節級喝道:「快去將劉將軍請來,好生相待。」   那節級早在旁邊聽說了,慌忙答應了,退了下去。李琨在一邊聽說王瞻又要見劉延慶,正要詢問是不是還要去召集人馬,但王瞻已經轉身入帳,他不敢進去追問,只得也退了下去,給王瞻備馬。   ※※※   當王瞻在他的大帳中見著劉延慶時,劉延慶的狼狽,幾乎令王瞻不忍睹視。   劉延慶倒沒受什麼傷,只是他掉隊之後,戰馬在突圍中箭,早已倒斃,他是一路步行走到鼓城的。沿途之中,因為要躲避遼軍,只能晝伏夜行,又沒有吃的,只能靠吃點生食勉強裹腹,忍饑挨餓好不容易才走到鼓城。他的官告印信在突圍時全丟了個乾淨,到了鼓城,也不敢去見地方官員,因打聽到鼓城山上有宋軍駐紮,他便想著碰碰運氣,看看軍中是否有相熟故舊,好證明他的身份,也能借匹坐騎,弄點盤纏,不料才到鼓城山下,因他不敢上山,只敢在山口張望,竟被巡邏的士兵當成奸細抓了起來。   從深州突圍後,劉延慶害怕遼軍發覺,早將戰袍、鎧甲脫掉扔了,找了個死去的平民,從屍體上扒了件破舊袍子穿著,除了那面銅牌是僅有的能證明他的身份物什,他還貼身藏著,其餘弓箭、刀劍全不敢要,每晚又只能宿於野外,因此身上又髒又臭——他這副樣子,劉延慶比誰都清楚,他在大軍駐地之外「鬼鬼祟祟」,縱然那些士兵不真的認為他是遼人奸細,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被當成奸細殺了去領功,也是常事。因此,被抓住之時,劉延慶幾乎以為自己就要糊里糊塗死在自己人手上了。   當得知自己竟然逃過此劫之後,劉延慶對於王瞻的感激之情可想而知。   王瞻只是簡單的詢問了劉延慶一些拱聖軍的事情之後,便確定了劉延慶的身份。雖然二人素不相識,但是,劉延慶的狼狽,讓王瞻平生兔死狐悲之感。因為此事,他只得暫時擱下去找劉法與任剛中算賬的事,吩咐了下人領著劉延慶去淋浴更衣,又忙著叫人置辦酒宴,喚來營中的幾名將領作陪,親自在營中款待劉延慶。  不料酒宴之上,二人竟一見如故。   洗過澡,換過衣服的劉延慶,談吐風雅,絕無半點的死板固執,在許多事情上,他與王瞻的看法,都十分的相契。王瞻與麾下幾名將領不斷的詢問他守衛深州之時的細節,還有他隻身逃回鼓城的經歷,都是十分嗟歎與欽佩。劉延慶本是受天子詔令表彰的武將,對於王瞻等人來說,這是令人羨慕的至高榮耀,此時又聽他講起種種經歷,在王瞻等人的心目之中,不知不覺間,劉延慶早已是當世之英雄,人間之豪傑。   王瞻深知劉延慶不僅是簡在帝心,更是兩府、清議都認可的英雄,此番大難不死,日後榮華富貴,可以說是唾手可得。他雖然官位暫時高於劉延慶,但這時候竟絕不敢以上官待之,反倒刻意結交。劉延慶則是對王瞻十分感激,亦是傾心相待。二人又談得投機,宴席之上,趁著酒興,便換了帖子,義結金蘭。   王瞻與劉延慶相談甚歡,接風之宴散去之後,王瞻又親自領著劉延慶觀看他在鼓城山上的營寨。劉延慶是個機巧之人,宴席之上人多嘴雜,他不便多問,這時只有他與王瞻二人,便趁機問起姚兕等人的下落,周圍地區的軍事部署。自王瞻口中,他這才知道原來姚兕突圍之後,到了真定府,此時已經奉宣台之令,由田宗鎧護送著,前往大名府,拱聖軍其餘人馬,則全歸了段子介。劉延慶又詢問李渾下落,王瞻哪裡認得李渾,自是不得要領。二人正走到營寨外一道山崖之旁,那山崖之上,到處都是大石,只有一棵孤零零的老樹,劉延慶觸景生情,想起拱聖軍一朝瓦解,姚兕將要被問罪,眾多袍澤部屬如今人鬼殊途,自己淪落到這般田地,前程未卜,一時間,不由悲從中來,藉著點酒意,竟嚎啕大哭起來。   王瞻如何能理解劉延慶心中的悲涼?他以旁觀者的心志,只覺得劉延慶是苦盡甘來,前程似錦,心中羨慕還來不及,見他問得幾句,突然沒來由的大哭起來,只道是他與李渾關係極好,因而悲傷,因在旁邊勸慰道:「賢弟不必如此傷心。世間之事,自有命數,想來那李將軍吉人自天相,必能如賢弟一般,逃出此劫,日後前途正不可限量……」   劉延慶身在局中,他只道姚兕都被問罪,他們這些將領,縱不被問責,那也是樹倒猢猻散,總是個「敗軍之將」,只覺前路茫茫,這時聽王瞻相勸。又說什麼「不可限量」,他心知自己有些失態,一面止住淚水,一面說道:「愚弟乃是敗軍之將,有甚前程可言。今日幸得結識哥哥,否則早已身死異鄉,做了孤魂野鬼。如今既知姚太尉去了北京,愚弟有個不情之請……」   他尚未說完,王瞻已猜到他想說什麼:「賢弟想去北京?」   劉延慶點點頭,道:「不論是禍是福,總得讓宣台知道愚弟尚在人世。」   王瞻見他心事重重,只覺是杞人憂天,不由笑道:「若以愚兄之見,賢弟且不忙著去北京。賢弟只須寫一封書信,我著人送往北京宣台便可,賢弟只管在這裡等候宣台的處分便是。如今路上並不太平,契丹的攔子馬往往深入腹地,慕容大總管馭將甚嚴,我實實撥不出人馬護送,但若是賢弟此時一人動身,我又放心不下。依我看,用不了太久,契丹便會退兵,兩朝將會議和,待到太平一點再走不遲。」   「議和?」劉延慶心裡愣了一下,但他此刻亦不太關心這些軍國大事,只聽王瞻又誠懇地說道:「再者,不瞞賢弟,如今我這兒也是兵微將寡,軍中諸將,全不堪用,與我一道駐守祈州的劉法、任剛中之輩,自恃悍勇,甚輕我武騎軍。若有賢弟這等人物在軍中助我一臂之力,劉法、任剛中之徒,又何足道哉?」   這幾句話,卻是王瞻的肺腑之言了。經歷深州之血戰之後,劉延慶對於戰爭,十分的厭倦,只覺得哪怕受點責罰,也要遠遠的躲到後方去,因此回大名府之意甚堅,但這時聽王瞻說得十分懇切,他對王瞻十分感激,頗懷知恩圖報之心,這時候倒不好拒絕。只是他也不知道劉法、任剛中是什麼人物,因問道:「哥哥貴為武騎軍副將,這劉、任二人,又是何人,敢對哥哥無禮?」  劉延慶算是問了王瞻的痛處,他喟然長歎一聲,拔出佩刀來,狠狠朝著一塊大岩石斫去,只聽噹的一聲,火花四濺,一把好好的寶刀,刀刃被崩出一個小缺口。王瞻更是惱怒,將佩刀惡狠狠地擲入山谷,咬牙罵道:「終有一天,要讓劉法、任剛中這些小人好看!」   因說起二人種種目中無人之狀,又提到劉法貪功,擅自興兵,在束鹿一帶大布疑兵之事。劉延慶認真聽著王瞻所說的一切,他其實並非擅長謀略之人,只是在深州與契丹血戰數十日,幾度在生死之間打轉,性子上不免沉穩鎮定許多。王瞻一說完,劉延慶馬上覺察到其中的問題,沉吟道:「只怕此事是哥哥想岔了!」   王瞻一愣,連忙問道:「何出此言?」   「劉法若果真是貪功,想要攻下束鹿,就該悄悄去偷襲。縱然攻不下,也要示敵以弱,令遼軍以為他們兵少可欺,不加提防,方能有機可乘。如此大張旗鼓,對他有何好處?難道還能嚇跑束鹿守軍不成?依我看,只會招來更多的遼軍。聽哥哥所言,渭州蕃騎也就是那麼點兵力,鬧這等玄虛,豈不是找死麼?」   劉延慶的這一番話,卻是在情在理,一下子就讓王瞻意識到自己可能真的是猜錯了。他越發覺得留下劉延慶幫忙之正確,因又問道:「那賢弟以為那是何人所為?」   劉延慶又想了一會,才回道:「這恐怕是禍水東引之策。韓寶、蕭嵐,弟所深知,狠如狼、猛如虎,這分明是有人要故意挑得韓寶、蕭嵐來攻打慕容大總管。此人在束鹿大布疑兵,韓寶、蕭嵐知道慕容大總管在其側翼,若他捨不得放棄深州,便免不了要移師西向,先來攻破西邊的威脅……」   「那樣一來,這疑兵之計,不是被揭破了麼?」   「自然難免被揭穿!但是韓寶、蕭嵐豈能甘心白跑一趟?他們既然知道這裡沒有慕容大總管的大軍,自己被人所欺,免不了便要找個地方洩憤,順便打一下鼓城,亦不無可能……」   他話未說完,王瞻已被嚇得面如土色,顫聲道:「韓寶、蕭嵐果真會來打鼓城麼?」   劉延慶其實亦只是猜測而已,他全然不知道遼軍的戰略重點乃是攻取永靜軍,韓寶絕不可能在鼓城來浪費時間,他根據自己所掌握的信息來揣測,越想越覺得必是如此,因篤定的點點頭,道:「必是如此!」   這卻將王瞻嚇得不輕,拱聖軍都敗在韓寶手上,他區區一個營的武騎軍,又如何敢與韓寶爭鋒?只是這等話卻不便宣之於口,只問道:「那究竟是何人在那兒引誘遼人?這豈不是……豈不是……」他差點便將「借刀殺人」四個字都說了出來。   「必是唐康、李浩!」劉延慶斷然說道。   「唐康、李浩?」王瞻張大了嘴巴,「這如何可能?」   「引得韓寶、蕭嵐西進,只對唐康、李浩有利。」劉延慶道,「我聽說驍勝軍為救援深州,損傷慘重。如今深州既失,韓寶、蕭嵐下一個目標,便是唐康、李浩。他二人兵力難以抗拒遼軍,便設法轉移遼軍注意力,一旦韓寶、蕭嵐西進,與慕容大總管打起來,二人便可以趁機北進,收復深州,立下大功一件。甚而夾擊遼軍……」   「可他二人已沒多少人馬,如何能逾百里而至束鹿布此疑陣?」王瞻還是將信將疑,只覺不可思議。   劉延慶望著王瞻,道:「哥哥聽說過環州義勇不曾?」   [1] 按:近代以來,地雷被廣泛使用,主要是源於工業化時代以後,地雷生產成本大幅降低,成為十分便宜的武器。這與小說所處於的手工業時代之情況完全不同。小說中所敘之炸炮,實則最晚於明末中國便已發明,然未被廣泛應用於戰爭,竊以為原因即在於性價比太差。   [2] 註:大遼官制,在爵位之上,大體是繼承大唐的九等爵制,另有創新改變。遼國在衛王蕭佑丹主政期間,吸納宋朝對勳爵制度的改革,與遼國傳統制度相結合,將爵位改成十二等爵,依次為:二字王、一字王、二字國王、一字國王、郡王、國公、郡公、侯、縣公、伯、子、男。學漢制,重視侯爵,侯爵以下,皆是榮銜,並無實利,然至侯爵,不僅有不菲之薪俸,更有更高之政治待遇,在朝堂之上,位序排在各州牧守之前。大遼更重軍功,故自太平中興起來,非有大軍功,絕不可能封侯。故而侯爵在此時之遼國,尤為珍貴難得。蓋蕭佑丹特以此激勵將士也。   [3] 註:真實歷史上,雖然滹沱河在北宋朝改道頻繁,但應當是在北宋後期之政和年間方大舉改道,走鼓城(今晉縣)之南,注入苦河。故此時之河道,至少鼓城一段,仍當與《元和郡縣志》所載無異。 分卷閱讀 第二十八章 聖主如天萬物春(六之全)  劉延慶雖然對唐康、李浩、何灌與韓寶、蕭嵐的動機猜得離題萬里,甚而有點小人之心,但出現在束鹿以西的部隊就是何灌的環州義勇這件事,卻被他誤打誤撞的猜中了。   這正是何灌所獻的牽制韓寶之妙計——不管何灌怎麼樣在苦河以南大布疑兵,又或盡力防守,要想騙過或者阻止韓寶,那都是不可能的。韓寶用兵謹慎卻不膽小,明知道蕭阿魯帶在唐康、李浩的後方,即使只是為了協助蕭阿魯帶牽制一下冀州的宋軍,他也不會因為宋軍兵力多或者防守嚴密,便知難而退,連試都不去試一下。因此,何灌的計策,除了要在苦河的南岸大布疑兵,還要另辟奚徑,去吸引韓寶的注意力。   而何灌打的,便是慕容謙的主意。   他在冀州只留下了兩百環州義勇,由一名膽大的指揮使率領,打著他的旗號,四出巡視,將協助他們防過的冀州巡檢也瞞了個嚴嚴實實,而他本人,則親自率領著餘下的那不足五百騎人馬,扮成遼軍,多帶旗幟,晝夜疾行,神不知鬼不覺的出現在束鹿的西邊,然後大佈疑陣。束鹿五丘,都是樹林茂密,他在那些地方,紮了一座座空寨,扮成數千之騎,覷視束鹿之志,為了不使遼軍起疑心,更是主動出擊,將所部裝成是大軍的先鋒軍,不斷尋找束鹿的遼軍作戰。   不得不說,這個計策十分的凶險。倘若遼軍在束鹿的將領有勇有謀,又或者稍微莽撞一點,便憑何灌這點兒人馬,很快便會露餡。如此一來,冀州虛實,便會被韓寶所知,他揮兵渡河,只恐連冀州城都岌岌可危。   但何灌也罷,唐康、李浩也罷,賭的便是天下無人敢小瞧了慕容謙!   他們相信以韓寶之能,必然早已知曉慕容謙到了真定府,而且慕容謙又擺了幾粒棋子在祁州,那麼真定、祁州宋軍的東下,便是韓寶不得不警惕的。況且,無論如何,當束鹿以西出現宋軍的時候,韓寶絕不可能不想到慕容謙,而認為那會與冀州的宋軍有關。就算遼軍識破了那是疑兵,也會認為是慕容謙布的疑兵,他們仍要花點時間去琢磨下慕容謙的用心。只要運氣不壞到一定程度,沒個幾天時間,遼人是不可能想到冀州的宋軍的!   而唐康他們最需要的,便是時間。   因為這個計策還有後手的。只是這個「後手」,並不完全在何灌的掌握之中。   原本此策是可以由左軍行營都總管府的宋軍來完成的,無論是武騎軍還是橫山蕃軍東下,韓寶就得面臨兩面作戰的窘境!但遼軍的策略,就是打宋軍一個時間差——真定府慕容謙得知冀州的戰況,然後揮軍東下,這是需要時間的,倘若一切順利的話,當慕容謙出現在深州的時候,韓寶的大軍,早已經到了永靜軍。河北戰場是不存在什麼後路的,整個河北,到處都是後路。當永靜軍在手之後,深州讓給慕容謙也無關緊要。甚至韓寶與耶律信在解決了永靜軍與冀州之敵後,還可以回過頭來,再收拾掉慕容謙。   現實亦是如此,就算是唐康、李浩,也指揮不了祁州的宋軍,他們亦不可能去要求慕容謙的部下做什麼,甚至為了怕過早洩露消息,何灌都不能主動與王瞻、劉法們聯絡。只是唐康再度派出密使,兼程前往真定府求見慕容謙,將這個計劃告知慕容謙,並向他乞兵相助。   若無慕容謙的相助,何灌的疑兵之策,很難持續十日之久而不被韓寶識破,但是,何灌與唐康、李浩,都將賭注壓了慕容謙身上,如此一來,何灌的疑兵計,隨時都可以假戲真做!只要能騙過韓寶三四日的時間,何灌不論慕容謙肯不肯發兵,都會立即返回冀州。若然韓寶發覺,掉過頭來進攻冀州,他便只能硬守。但,只要慕容謙肯急時發兵,疑兵變成貨真價實的大軍,那麼韓寶便只可能派出偏師進攻冀州,何灌再堅守苦河四五日,便未必不能做到。   唐康、李浩都知道這個計策極為冒險,何灌前往束鹿被發覺,韓寶在他到達束鹿之前突然大舉進攻,束鹿的遼軍將領碰巧是個莽夫或者智勇雙全,甚至前往束鹿的某個士兵被遼軍俘獲,慕容謙不肯發兵或者發兵遲了,韓寶得知慕容謙大舉東下後仍然孤注一擲大舉進攻冀州,而只以偏師拖延慕容謙……他們可以想到的,便有許許多多的意外,只要其中之一發生,後果便不堪設想。  還會有窮盡他們的想像也意想不到的意外!   但這就是所謂的「奇謀」!   自古以來,「意外」與「奇謀」,便是一對死敵。   但何灌所不知道的是,唐康和李浩悄悄的留了一條退路,萬一計策失敗,二人便不顧一切也要退守冀州城,哪怕驍勝軍再次損失三分之二的兵力,他們也要退保冀州,憑借堅城,與遼人周旋。   應該有八成的機會冀州城不會丟,這才是唐康與李浩敢於挑戰這一切意外的原因。   可這個決策,仍然是賭博的性質,遠遠大於理智的廟算。   ※※※   何灌的這一出「狐假虎威」之策,卻被劉延慶當成了「禍水西引」之計。王瞻雖對劉延慶的分析,一直是半信半疑,但他仍然採納了劉延慶的建議,派出兩名得力的心腹節級,分頭前往束鹿的何灌部與深澤鎮的劉法部打探消息。   子夜時分,兩名心腹節級快馬疾馳歸來,稟報王瞻,劉法與任剛中果然都在深澤鎮,二人也正在猜測那只宋軍究竟是何人所率,要不要進兵增援……而前往束鹿的那名節級雖沒有見著何灌,卻在一座空寨附近撿到了一張斷弓!自熙寧年間勵精圖治,大宋朝的軍器製造管理便十分嚴格,在這張斷弓的弓背上面,與大宋朝絕大部分的弓一樣,都有一行刻字。而這張斷弓上面,刻著「慶·紹聖四年夏·葉」七個小字,王瞻一看便知,這張斷弓必是在慶州弓箭作坊,紹聖四年夏季,由一個姓葉的工匠製造!   慶州弓箭作坊不是一個大作坊,它造的弓箭,只供給少數幾支西軍使用,而環州義勇,正是其中之一。   至此,王瞻對劉延慶佩服得五體投地,但欽佩之後,便是對將要來臨的戰爭的恐懼。他一時間坐臥難安,幾乎要顧不得失禮,立時就要叫人去將已然安睡的劉延慶喚醒,連夜商議對策。但他終究是不願意讓劉延慶小瞧他,苦苦忍耐至天明,待到吃過早飯,方才故作從容的叫人去請來劉延慶,將兩名心腹節級的報告又向劉延慶轉敘了一遍。   劉延慶一面聽他轉敘,一面拿著那張斷弓,在手中翻來覆去的仔細端詳,略帶得意的說道:「果然是環州義勇!弟在深州之時,曾聽田宗鎧說過,環州義勇的主將,皆是當世之雄。以前的何畏之自不用提,如今的何灌,亦有萬夫不當之勇!」   王瞻從未聽說過何灌之名,心中哪裡肯信?只是不便掃了劉延慶的面子,因苦笑道:「只恐何灌再勇武,亦擋不住韓寶的數萬大軍!」   劉延慶點頭道:「那是自然。一夫之勇,何足道哉?若說五代的時候,勇將還有一席之地,自國朝以來,一將之勇,已是越來越無足輕重了……」   王瞻表面上從容鎮定,內裡實是心急如焚,哪裡有心思與他談古,忙接著劉延慶的話頭說道:「賢弟說得極是,只是,倘若何灌擋不住韓寶,他這禍水西引之計,便免不了要將韓寶引到這鼓城來!」   聽話知音,劉延慶本就是個聰明伶俐的人物,況且他自己也是厭戰之心甚盛,與王瞻交談一日,早已知道王瞻心裡的小九九,此時王瞻一開口,他便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但劉延慶終究是死裡逃生的人,他與王瞻到底不同,王瞻是畏懼遼人,而他到底是從深州圍城活下來的人,心中有的只是厭倦而已,因此他比王瞻也要清醒許多,他靜靜的看了王瞻一會,方淡然說道:「哥哥,莫要犯了糊塗!」   王瞻一時卻沒聽懂,只是呆呆地望著劉延慶。   劉延慶又輕聲說道:「何灌算不得什麼,但他背後的唐康卻是哥哥惹不起的。劉法不算什麼,可慕容大總管卻也是哥哥惹不起的。」   「這我自然明白。」王瞻會意過來,點點頭,「故此才左右為難。還要請賢弟想個兩全之策!」   一日之前,劉延慶便已知王瞻必有此一問,他一心欲報答王瞻,倒也殫精竭智,替王瞻想了一個應對之法,但他成竹在胸,卻仍是故意沉吟了一會,方才緩緩說道:「哥哥若要兩全,倒也不難。」   王瞻聽說可以兩全,頓時大喜,連忙問道:「賢弟有何妙計?」   劉延慶卻不馬上回答,反問道:「弟昨日聽哥哥言道,那劉法、任剛中,皆是貪功好勇之徒?」 「不錯。」王瞻憤然點頭,「只是這與賢弟的妙計,又有何關係?」   劉延慶笑道:「弟這個計策,卻正要借助劉、任二人之力!」   「你是說?」   「哥哥欲要轉禍為福,坐在鼓城,絕非上策。愚弟之計,便要是主動出擊!」   他話未說完,便聽王瞻一聲驚叫,「這……這如何使得?」   劉延慶連忙安撫道:「哥哥莫急。天下之事,往往是似安實危,似危實安。」王瞻半信半疑的望著劉延慶,聽他繼續說道:「唐康、李浩將何灌派到束鹿來,依弟看來,那也是狗急跳牆。弟在汴京,便聽說那唐康有個渾號叫二閻羅,因他做事狠絕,故有此稱。他既是石丞相的義弟,與慕容大總管亦是親戚,故此,弟料他雖然一面先斬後奏,將遼軍引向祁州、真定,一面卻一定也會做足表面文章,遣使真定,請慕容大總管發兵相助。而慕容總管素有寬厚之名,多半不會與唐康計較。」   「那是自然。」王瞻無奈的歎了口氣。   「因此之故,若是哥哥露出避戰之意,又或處置失當,壞了唐康的大事,只怕後患無窮。縱然是安坐鼓城,想要置身事外,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一來遼軍未必分這些青紅皂白,二來慕容總管只怕也會出兵相助,到時候一道軍令下來,哥哥身處鼓城,還得身先士卒。到時候縱有千不甘萬不願,軍令如山,哥哥敢違抗否?」   劉延慶端起茶杯,吃了口茶,又繼續說道:「與其如此,哥哥倒不如冒一點小險,爭取主動。既賣給唐康一個人情,又給慕容總管留個好印象。」   「這卻要如何爭取主動法?」   「逃是逃不過,乾脆去助何灌一臂之力!」   王瞻仍是遲疑,「這可是擅違慕容總管節度!」   「隨機應變,正是大將之事,慕容大總管必不責怪。」劉延慶心裡知道王瞻怕的不是這個,又說道:「況且哥哥所部,不必真的與遼人交鋒。」   王瞻頓時睜大了眼睛,「這如何能夠?」他話一出口,立時卻明白過來,恍然悟道:「賢弟是說?讓劉法、任剛中去打仗?」   「正是。」劉延慶笑道:「哥哥主動去找劉、任二人,請他們一道出兵,助何灌一臂之力,倘若他們不肯答應,哥哥亦不必強求,日後算起賬來,那是他二人的罪責。若他們果真貪功好鬥,必然答應,這祁州之內,哥哥是官銜最高的武將,無論如何,亦不能讓哥哥去打頭陣。到時哥哥只管下令,讓劉法、任剛中協同何灌在前面佈陣,而哥哥所部,則在鼓城與他們之間往返,做出不斷增兵的跡象。一面則急報慕容大總管,請求大軍增援。倘若大軍在遼軍之前趕到,哥哥駐守鼓城,對此地較為熟悉,慕容大總管多半會令哥哥繼續駐守此地,供應糧草軍需;若是大軍來得慢了,劉法所部渭州蕃騎也有兩千騎,在前面總抵擋得一陣,倘他若抵抗不住,兵敗退回,哥哥率軍後撤,亦名正言順,只說是哥哥準備率兵支援,未及趕到,劉法已然兵敗,孤掌難鳴,軍心動搖,只得暫時後撤,穩住陣腳。縱然是朝廷追究起來,這兵敗之責,也得由劉法來擔!」   此時因帳中再無旁人,劉延慶這番話,說得露骨之極,但王瞻卻聽得眉開眼笑,撫掌笑道:「賢弟真智多星也!事不宜遲,便請賢弟辛苦一趟,隨我前往深澤,我要親自去見劉法與任剛中!」   ※※※   鼓城至深澤鎮約四十宋裡,滹沱河則更近,距鼓城不過十三宋裡,王瞻與劉延慶下了鼓城山,輕騎簡從,縱馬疾行,直奔任剛中駐守的危渡口。   這危渡口的名字,相傳與後漢光武帝劉秀有關,當年劉秀尚在做更始帝的大司馬,更始帝派他經略河北,在邯鄲稱帝的王郎與之爭奪對河北的控制權,其時劉秀兵微將寡,略為所迫,甚至一度萌生退出河北之意。某次劉秀被王郎大軍追趕,逃至危渡口,滹沱河氣溫驟降,河水結上堅冰,令劉秀得以從容渡河,而他渡河之後,堅冰立即消融,將追兵擋在了滹沱河的南邊。這即是著名的「漢渡留冰」。   這等神怪之事,是偶然巧合,又或是後人附會,早已不可考。但深澤鎮與劉秀的起家,的確有著極為密切的關係,故這深澤鎮的地名,也大抵都與劉秀的傳說有關,可以說當地每一個地名,都伴隨著一個與劉秀有關的故事。因劉秀的傳說,這危渡口南邊的村莊,便叫做「水冰村」。  王瞻從未到過任剛中的營地,對於滹沱河渡口,亦漠不關心。他只知任剛中平時多在危渡口一帶,與劉延慶到了水冰村後,方遣李琨去打聽。他與劉延慶則找了一座茶館歇馬。   大宋朝自建國以來,便是中國歷史上少有的不僅不打擊商業,反而鼓勵發展商業的時代,往前追溯,雖說較之戰國時代還頗有不如,但自戰國以後,一千數百餘年間,商人與商業之地位,卻從未有如此之高過。河北一地,其時本就是繁華富庶之所,當時南方諸州蒸蒸日上,北方之所以還能與南方相抗擷,主要依賴的,就是河北與京東地區尚未衰落。這鼓城與深澤鎮,是所謂四通八達之地,河北東西部交通的必經要道,當地所產花絁,更是大宋朝指定的貢品,承平時節,商賈往來絡繹不絕。紹聖初年,為了便利商旅行人,還由宋廷派出使者,就在危渡口造了一座木拱橋。這座木拱橋的出現,不僅讓水冰村這座小村莊,在短短六七年的時間之內,隱隱有向市鎮發展的趨勢,在軍事上,也讓危渡口相比其他的渡口來說,更加重要。   王瞻與劉延慶歇馬的茶館,便在危渡口木拱橋南邊不遠處。此時河北陷入戰亂,行商早已絕跡,但祁州是河北中北部諸州中受遼軍騷擾較少的地區,本地商販與百姓的往來並沒有停止,不時還有送遞軍情的士兵馳馬飛奔而過,還有零零星星逃難的百姓,三五成群的結伴而來,再加上任剛中治軍甚嚴,駐守危渡口的橫山蕃軍軍紀尚好,因此雖在戰亂之中,這茶館仍舊營業,往來各色行人多有在此歇腳者,生意竟是出奇的好。   王瞻與劉延慶穿的都是平常武官穿的紫袍,所帶隨從也不過三五騎,這茶館主人見慣了來往的官員,卻也沒有特別留心,找了兩張乾淨桌子,安排二人與眾隨從坐了,沽了兩壺酒,端上小菜,便牽馬下去餵馬,再無人前來招呼。若是平時,王瞻早已悖然大怒,拍桌子罵娘了,但此時與劉延慶在一起,他卻不知劉延慶脾性,故也收斂幾分,裝出不以為意的樣子,與劉延慶喝著酒,一面說著閒話。   這時候茶館中的人已不算太少,卻有一小半客人,都在聽一個行商模樣的人,口沫橫飛的講著什麼。二人初時不以為意,只當市井閒人說著沒相干的無稽之談,但那人聲音極大,二人坐在那兒,聲音便不斷往耳朵裡鑽,沒來由地聽得一陣,兩人卻都留上心了。   從周邊一些客人的小聲閒敘中,二人知道這個行商本是定州無極縣人,他經營的營生,是從相州購到綾絹到遼國的析津府去販賣,遼人入侵之前,他運氣很好,正在相州進貨,聽到兩國開戰的消息後,生意自然是做不成了,原本他在相州倒也十分安全,相州乃是韓琦的家鄉,當地多的是名門巨宦,地處在大名府防線之後,遼人便再有本事,也攻不進相州。但他因為父母妻兒一家十餘口皆在無極,自己是孤身在外,雖然自己保得平安,可定州卻是遼軍必然要經過的地方,他身在相州,卻也不免掛念家人,思前想後,便只帶了一個僕人,趕回家鄉,想要將家人接往相州避難。因為無極與鼓城毗鄰,此人又是個行商,經常往來於此,故此這水冰村認得他的人也不少。這茶館中,不少人都尊稱他為「安員外」,顯得極是熟悉。   這個安員外說的,正是他一路北來的見聞。而讓王瞻與劉延慶留上心的,卻是他聲稱三日之前途經趙州寧晉時,聽到的消息。他宣稱他在寧晉聽到傳言,有人看到南宮縣起了大火,遼人已經打過冀州,馬上便要打到大名府去了。   這個消息著實讓王瞻與劉延慶大吃一驚。雖說戰事一起,謠言四起是題中應有之意,唐康、李浩明明還在扼守苦水河,遼人攻入冀州實不可信,但此人卻是言之鑿鑿,寧晉縣挨著冀州,南宮有何事故,傳到寧晉也就是一天把的事情。劉延慶倒還罷了,王瞻心裡面卻已經打起了小鼓鼓,說到底,他對驍勝軍的現況,所知也極為有限,若然這個王員外所說屬實呢?那樣一來,不管環州義勇在束鹿玩什麼把戲,遼軍既然已經攻進冀州,那便也沒有道理再回頭來理會真定、祁州宋軍的道理,那在束鹿的,必然只是小股遼軍,無非裝模作樣,嚇唬宋軍而已。何灌以為他在布疑兵計,焉知遼人又不在布疑兵計?   若果真如此,那他王瞻立功的機會來了,他對遼軍打仗的方法素有所聞,遼人從來不肯在所佔領的城池分兵把守,也許他能趁此機會,無驚無險的收復束鹿與深州!   這得是多大的功勞?!一念及此,王瞻連呼吸都變得粗重起來。   劉延慶卻沒把這王員外的話太放到心裡去,他一面喝著酒,一面聽那王員外手舞足蹈的說著大名府防線如何堅固,一邊宣稱遼人必然會在大名府吃個大虧,一邊又惋惜太皇太后駕崩得不是時候,聲稱遼人之所以敢於入侵,就是因為他們有巫師事先夜觀星象,算到了大皇太后將要駕崩……他津津有味的聽著,倒也不認為全是無稽之談。須知其時宋遼兩國,無論哪國出兵,都免不了要卜卦判吉凶,若是凶兆,戰爭的時間都會刻意改變。大宋朝的朱仙鎮講武學堂,既講火器謀略,同樣也講奇門遁甲,由天象而斷吉凶之兆,也是將領們必學的知識。鬼神天命之說,就算儒生之中,也大半相信,何況文化程度遠低的武將?似太皇太后這樣的人物,天上必有一顆星星與之對應,這樣的觀念,劉延慶素來深信不疑,因此遼人若是事先有所察知,倒也並不奇怪。   他正在對眾多客人異口同聲的譴責大宋朝的天官們無能,致使朝廷對於遼人入侵全無防範而心有慼慼之時,忽然感覺到王瞻的異常。他的目光移到王瞻身上,見他似乎正在想著什麼,不由關心的問道:「哥哥,怎麼?」   王瞻正想得得意,劉延慶這麼一問,幾乎嚇了一跳,連忙掩飾性的喝了口酒,含糊回道:「這李琨死哪去了?」   他話音剛落,卻聽店主人慇勤的喊了一聲:「劉將軍、任將軍,是什麼風把二位刮來了。還是老規矩……」   王瞻與劉延慶循聲望去,便見李琨領著兩個武官正大步走進茶館,那二人見著王瞻,連忙齊齊行了一禮,高聲道:「下官見過王將軍,未知將軍前來,有失遠迎,伏乞恕罪。」   ※※※   李琨領來的兩人,正是劉法與任剛中。   王瞻與劉延慶沒想到會在水冰村同時見著這兩人,這讓王瞻心裡生出一絲不快,顯然,劉法與任剛中的關係十分親密。而劉法的確也沒什麼病痛可言——但此時此刻,他卻只好故作大方,不去揭這塊瘡疤。   劉法與任剛中將王瞻與劉延慶請到任剛中的駐地——他在水冰村的一家富戶那兒借了座小院子。到了那兒坐下後,王瞻才向二人介紹劉延慶。劉法與任剛中早就聽說過劉延慶的大名,卻不料他投奔了王瞻,都是深感意外。但如今劉延慶已是名聲在外,劉法與任剛中對他倒比對王瞻更加熱情與客氣。   自在危渡口橋頭茶館相見,劉延慶便一直在暗中觀察二人。這是他初次見著二人。任剛中長了一張方臉,粗眉大眼,聲音洪亮,說話之間,直來直去——這樣的人物,劉延慶見多了,知道這等人不過是粗魯漢子,容易對付。而劉法卻不同,此人身材修長,膀圓臂長,黝黑削瘦的尖臉上,眼窩深陷,眼神陰鷙可怕。劉延慶與他對視一眼,便不由得打了個寒戰,慌忙將眼睛移開。   「渭州蕃軍權軍都指揮使!」劉延慶在心裡念了一遍劉法的官職,早先從王瞻那裡,他已知道渭州蕃軍大約共有兩千騎兵,以兵力而論,約相當於一個騎兵營了。但是,劉法的武銜不過是區區正八品上的宣節校尉,與何灌一般大。比王瞻這個從六品上的振威校尉相差固然是天差地遠,便是比劉延慶這個從七品上的翊麾校尉,也差了兩級。   只是,天下之事,難說得緊。在這種多事之秋,今日的下屬,或許就是明日的上司,劉延慶自己不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麼?   況且劉法手中還握著一支精銳的騎兵。   但王瞻儘管是有求於人,卻也不願意與劉法與任剛中過多的客套。他從來沒有想過劉法、任剛中有朝一日會位居他之上,在他的心裡,這種可能性是不存在的。而且,即便是存在,他也只關心眼前的地位。他彷彿是在捏著鼻子與二人說話,完全是紆尊降貴的神態,一開口便帶著幾分諷刺的說道:「聽說劉宣節偶感風寒,某十分掛念,今日見宣節氣色頗佳,想是已然好了,某也就放心了。來之前,某還擔心因宣節的貴恙,渭州蕃騎不能出兵呢!」   劉法垂下眼簾,沉聲回道:「劉法何人,敢蒙振威掛念。不過初至河北,水土略有不服,劉法本是粗人,有個幾日功夫,自然也就好了。正欲去拜見振威,不料振威反而先來了,失禮之處,還望振威恕罪則個。」   雖然不願意對視劉法的眼睛,但劉延慶仍是不斷的打量著劉法。此時聽他對答,神態從容,全然不見喜怒,心中更覺此人可畏。這番回答半文不土的,卻也是滴水不漏,王瞻嘿嘿乾笑兩聲,卻也摘不出他不是來。   卻聽任剛中在旁驚訝的問道:「振威方才可是說要出兵麼?」   「正是。」王瞻掃了二人一眼,道:「任將軍不是來問過某束鹿出現的那支人馬麼?」   此話一出,任剛中與劉法齊齊抬起頭來,望著王瞻,「振威已然知道那支人馬的來歷了?」   王瞻點點頭,道:「全虧了劉將軍。」他目光轉向劉延慶,劉延慶忙欠身說了聲:「不敢。」他不敢對著劉、任二人指摘唐康是禍水西引,因煞費苦心將自己的分析,改頭換面,委婉漂亮的又說了一遍,只稱唐康、李浩是欲分韓寶兵勢而行此策,但這樣一來,未免說服力大減,他見劉法、任剛中都是將信將疑,末了,又令李琨將那張斷弓呈上,道:「這張斷弓,正是鐵證。」   其實,對於環州義勇,劉、任二人較王瞻、劉延慶遠為熟悉,二人一見斷弓,便幾乎可以確定劉延慶所說不假。又聽王瞻在旁冠冕堂皇的說道:「遼人陷深州之後,兵鋒所向,必然是永靜軍、冀州無疑。如今我大軍尚未北上,驍勝軍兵力本來就遠少於遼人,損兵折將之後,更是實力懸殊。故此唐、李二公方出此奇謀,這冀州之重要,不必某來多說,吾等不知則罷,既然知道,又近在咫尺,豈能坐觀成敗,而不助一臂之力?!」   他這番話說出來,劉法與任剛中雖然已有所預料,但親耳聽到,仍然是十分的意外。這些日子,王瞻的武騎軍畏敵如虎,是二人所親睹,此時如何突然之間,便成了慷慨赴難的義士了?二人不由對視一眼,又將目光移向劉延慶,心中都不約而同認定,這必是劉延慶之力。只是不知他用了什麼法子,將畏敵如虎的王瞻,竟然說動得要主動助何灌一臂之力。   但這等事情,劉法與任剛中自無拒絕之理,任剛中率先起身,抱拳說道:「振威所言極是,如今咱們是抗擊外侮,不必分什麼殿前司、西軍、河朔軍,所謂一榮俱榮,一辱俱辱。既然是冀州危急,咱們自不能置身事外。只要是與遼人打仗,剛中願聽振威差遣!」   王瞻點點頭,卻見劉法仍未表態,心中不由大怒。卻聽劉延慶淡淡說道:「只是這中間還有個難處。」他一面說著,一雙眼睛卻直直地望著劉法,「此番出兵,恐怕來不及先得慕容總管同意,只好先斬後奏……若是劉宣節有為難之處,吾等亦不敢勉強。」   劉法卻也不馬上回答,垂著眼簾,似是在思忖,過了一小會,方才回道:「兩軍交戰,原本就要隨機應變,倘若事事請而後行,軍機不知誤了多少。下官非是怕慕容總管責怪,只是……」說到這裡,他突然停住,抬起頭來望著劉延慶。   「只是什麼?劉宣節儘管直說無妨。」劉延慶微微笑道。   「只是出兵打仗,不論是大仗小仗,總要明明白白。我等既是協助環州義勇分弱遼軍兵勢,那目的自然是引遼軍西來,但成功之後,又待如何?」劉法慢吞吞的說道,一雙眸子,卻緊盯著王瞻。   王瞻不自在的避開劉法的目光,正待回答,劉延慶已搶先冷笑道:「劉宣節擔心的是這個麼?」   「正是。」劉法的目光不自覺的轉移到劉延慶身上來。   劉延慶這次卻沒有迴避,直視劉法的目光,輕輕哼了一聲,道:「倘若遼軍真的來了,那便和直娘賊的好好幹一仗!」   「說得好!」任剛中大聲讚了一聲,高聲道:「契丹人有個鳥好怕的!晏城一戰,遼軍亦不過是些草包!」   劉法看看劉延慶,又看看任剛中,終於又垂下眼簾,道:「翊麾不愧是守深州的拱聖軍!既然翊麾有此豪氣,劉法亦當奉陪!」   王瞻用看瘋子的目光看了劉法與任剛中一眼,他完全無法理解這些人,只是在心裡暗暗打定主意,他絕不會陪著這些瘋子一道去送死。 分卷閱讀 第二十九章 誰知快意舉世無(一之全)   王瞻、劉延慶在說動劉法、任剛中同意出兵之後,七月十七日的當天,四人便制定了一個作戰計劃:在幾個當地嚮導的帶領下,由任剛中率所部前去聯絡何灌;劉延慶率領一個指揮的武騎軍與劉法的渭州蕃騎一道,沿著滹沱河南岸,大張旗鼓,直趨束鹿的北面;而王瞻則統率其餘的武騎軍,接掌滹沱河諸渡口的防衛,並在任剛中聯絡上何灌後,派出數百名騎兵,不斷往來鼓城與何灌部之間,製造大舉出兵的假象。與此同時,由王瞻派出使者,急報慕容謙,請求增援。   兵貴神速,四人真的行動起來,倒都不含糊。劉法十七日的晚上便即出兵,與劉延慶約定在滹沱河南岸西距鼓城二十里的一座村莊會合。王瞻心裡並不願意劉延慶以身犯險,但劉延慶深知他若不親至前線,武騎軍一兵不派,劉法與任剛中心中必有其他想法,因此竭力勸說,王瞻只得勉強同意。他對劉延慶倒算是真心結交,挑了麾下最得力的一個指揮,又將李琨派給劉延慶,一來李琨熟悉當地環境,二來便於劉延慶彈壓那些不太聽話的武騎軍將士。   劉延慶生怕劉法那兒有變,回到鼓城山後,也不敢多呆,催促著點齊人馬,星夜下山,前去與劉法會合。   數日之內,由直如喪家之犬的敗軍之將,又再度領兵出戰,劉延慶心裡面亦不由感慨萬千。他原本不過就是個馬軍指揮使,如今雖然已經是翊麾校尉,守深州時打到最後,名義上也是個營將,但所統之兵,其實也就是幾百人馬,因此這時統率三百騎人馬,心裡面不免泛起一種似曾相識的恍惚來,那種熟悉的親切感,還有一種恍如隔世的不切實感,兩者夾雜在一起,讓他有一種做夢般的感覺。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他在心裡面感慨著,他一點兒也不想再打仗,那種厭棄的感覺此時還縈繞著他心頭,但他卻已經一身戎裝,再度奔赴戰場。他身上披掛是一件王瞻送給他的鐵甲,胯下騎的是一匹完全不熟悉的棗紅馬,甚至腰間佩的馬刀也不甚趁手,惟一讓他感覺舒服一點的是,只有王瞻送給他的那張大弓,但比起他原來的大弓,卻也總讓他覺得不甚如意。好在他試著射了幾箭之後,發現自己的準頭倒並沒有因此而退步。   不過,最讓劉延慶覺得不習慣的,還是他麾下這三百騎武騎軍。與這三百人馬夜間行軍才跑了十來里,劉延慶便已經徹底理解了王瞻為什麼這麼不願意與遼人交戰。這些武騎軍,彷彿全然沒受過夜間行軍的訓練,儘管都打著火炬,但才跑了十來里路,就有三四個人因為馬失前蹄,從坐騎上摔了下來,未戰先傷。劉延慶不得不下令他們下馬步行,但不管他如何三令五申,這些人全無行軍紀律可言,不僅走不出隊列,連閉嘴都做不到,自李琨與那個指揮使以下,包括軍法官,個個都是一邊行軍一邊閒聊,甚至嘻笑打鬧,還有人高聲唱著小曲!   這在拱聖軍全是不可思議之事,若是讓姚兕見著,只怕他會當場砍掉幾個人的腦袋!   但劉延慶治軍才能原本就遠遠不及姚兕,況且他只是個客將,此時也不是整頓軍紀的時候,他屢禁不止,最後乾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而讓他不知道是應該感覺到臉面好過一些,還是該更加擔心一些的,則是在他抵達與劉法約定會合的小村莊之時,遠遠便聽到的自村莊中傳來的歡聲笑語。   率先抵達村子的劉法,佔據了村子的土地廟,那些渭州蕃兵,此時並沒有如劉延慶所想的那樣已經安靜的睡覺,而是圍聚在一堆堆的篝火旁,飲酒吃肉,載歌載舞。   「到底只是蠻夷,難堪大任。」劉延慶不覺在心裡起了鄙夷之心,在拱聖軍的經歷,實是在他身上刻下了很深的烙印,儘管他自己不是一個願意對自己要求嚴厲的人,可是在不知不覺中,他也已經很難接受姚兕以外的治軍方法。   但他是慣會與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的,他並沒有表露出自己心裡的輕視,亦沒有板著臉故作清高,反而很隨和的加入到其中,倒彷彿他生來便是這渭州蕃兵的一份子一般。這樣的本事,讓他很快便贏得渭州蕃騎自劉法以下將士的好感,雖然這渭州蕃騎中,只有大約一半左右的人會講帶著濃重陝西口音的官話,卻也足以將劉延慶的守深州時的英雄事跡宣揚開來了。  只用了一夜的功夫,劉延慶儼然便成了渭州蕃騎中最受歡迎與尊敬的將領。但是那些武騎軍將士,以前也並不知道劉延慶的事跡,經此一晚,看待劉延慶的眼神,也有了明顯的變化。   儘管拱聖軍遭遇的是全軍覆沒的慘敗,可是眾人捫心自問,卻也沒有人敢因此而嘲笑他們,尤其是劉延慶,有著墜城血戰的英勇,天子下詔褒獎的榮耀,縱然拱聖軍最終覆亡,卻怎麼樣也不可能是他的責任。誰也無法再苛求他,在渭州蕃兵那兒,他是受人尊重的敢戰士;而在武騎軍那兒,他幾乎便是一個傳奇。   可惜的是,這樣輕鬆的夜晚往往並不長久。第二天一早,兩支宋軍便得離開這個村莊,朝著束鹿前進。按著事先的約定,他們刻意的不隱瞞行跡,反倒是大張旗鼓,沿著滹沱河東下。   不出意料,如此張揚的行軍,很快便引起了遼軍的注意。   午時左右,當劉延慶與劉法將要行進到束鹿城的北方之時,遭遇到了他們所遇到的第一支遼軍。   這支遼軍大約有千騎左右,人馬雖然少於宋軍,卻似乎是有備而來。遼軍最先碰上的,是在前頭帶路的劉延慶的武騎軍與渭州蕃騎的一個百人隊。劉延慶的武騎軍大都沒有經歷過戰陣,遠遠瞧見遼軍兵多,便有後退之意,心裡都想著退回去與劉法的大軍會合。但劉延慶明知道劉法的大軍就在身後,此戰並無危險,哪裡肯丟這個臉?立時拔出馬刀,大聲呦喝督戰,這些武騎軍此刻對劉延慶好歹都有了些信任與敬畏,勉強張弓搭箭,在劉延慶的命令下,不斷地與遼軍互射箭矢。   其時宋朝將領,對於遼軍的認識,便是有識之士,亦只注重御帳親軍與宮衛騎軍,因為這是直屬於大遼皇帝的精銳軍事力量,是宋軍最大威脅與假想敵。除此以外,對於漢軍與渤海軍,便所知有限,至於大遼四十九部部族軍,還有那些亂七八糟的屬國軍,就算是職方館也未必分得清楚,絕大多數的將領,更是直接將部族軍與屬國軍混為一談,不加分辨——其實便是遼人,有時候口頭習慣上,也將之統稱為「部族軍」。殊不知,這部族軍與屬國軍並不相同,部族軍中固然有與契丹同床異夢者,卻也同樣有親如骨血者。   劉延慶在守深州之時,與遼軍多次交手,他心知遼軍的戰鬥力,往往相差懸殊,宮衛騎軍極不好惹,而部族軍——他心中的「部族軍」,自是包括所有的部族、屬國軍在內——則沒那厲害,打起仗來並不賣力,多有敷衍了事,保存實力為上者。眼前這只遼軍,自旗號、服飾來看,明明便不是宮衛騎軍的樣子。他有心要在劉法與渭州蕃騎面前掙個面子,又希望打個勝仗,既給這些武騎軍一些信心,亦可鞏固自己的威信。   因此他在陣中左突右馳,賣力的組織起這幾百人馬輪流衝鋒射箭,又咬緊牙關,讓李琨與那一百騎渭州蕃騎悄悄移動到遼軍的右翼,只聽他吹響三長三短號角,便從右邊突擊遼軍大陣。   但是與遼軍打得一陣,劉延慶卻發覺這支遼軍並沒有如想像中的好對付。這支遼軍不僅兵力三倍於己,而且並不怕死,甚至可稱勇猛。劉延慶觀察形勢,卻見那遼軍將領打的主意與自己竟不謀而合,他也是張開兩翼,試圖自兩面包抄過來,將自己這三百餘騎人馬,一舉殲滅。   他哪裡知道,這支遼軍,乃是突呂不部詳穩娑固率領的契丹兵。雖是部族軍,卻是與大遼親如骨血者。娑固因為讓姚兕突圍成功,被遼主下詔狠狠訓斥了一頓,攻破深州之功,各軍各部皆有分沾,獨他突呂不部功不抵過,因此自娑固以下,眾將士都是憋了一肚子的氣。娑固素有勇猛之名,此番南下,想的是要建功立業,日後封公封王,他因不能隨韓寶大軍南下,攻略冀州、永靜軍,與宋軍主力決戰,反被打發到束鹿與耶律薛禪監視真定、祁州宋軍,心中十分怨憤。卻不曾想到世事難料,突然之間局勢峰迴路轉,宋軍慕容謙部居然大舉東下,這卻是正趁了娑固的意。   前幾天,耶律薛禪的室韋軍數度與宋軍前鋒小股騎兵交鋒,不料宋軍竟十分善戰,耶律薛禪只見著西邊到處是旌旗營寨,小股的宋軍騎兵更是有恃無恐的到處遊蕩,他是老成穩重的老將,心中雖然疑惑為何宋軍不急速進攻束鹿,卻也不願意挑釁生事,只道是宋軍主力未至,目前正是蓄勢待發,因此不斷上報韓寶,讓韓寶決斷到底是退回深州,還是另有安排,昨日耶律薛禪終於等到韓寶的明確命令,韓寶決定親率主力前來,擊破慕容謙,然後直接從束鹿南下,經趙州、過堂陽鎮,繞開宋軍在衡水的防線,走蕭阿魯帶的路線,攻進冀州。韓寶的大軍明日便至,因此責令耶律薛禪在他大軍抵達之前,要摸清宋軍虛實。  耶律薛禪不敢怠慢,這才分兵四出,試探性的攻擊宋軍。娑固一大早便聽到攔子馬回報,道是有一支宋軍,人馬數千,浩浩蕩蕩沿著滹沱河而來,他便主動請纓,率軍前來看個究竟。   不料在這兒遇著的,卻是宋軍的先鋒。   娑固瞅見宋軍不過三四百騎人馬,雖然明明知宋軍主力便在後面不遠,但他立功心切,一心想要給宋軍一個下馬威,打定主意,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擊潰這支宋軍,也好讓韓寶知道,他娑固並非無能之輩。   他意在速戰速決,因此雖然一面與宋軍互相射箭,一面卻擺了個包抄的陣形,步步逼近,緩緩合攏。   劉延慶一時料敵失誤,此時心裡真是叫苦不迭。   兩軍互射一陣,武騎軍已有二十餘人傷亡,遼軍尚未有任何慌亂之色,他的三百武騎軍在遼軍的壓迫之下,便已經有點慌張的跡象了。他深知這些武騎軍騎兵絕無馬上搏鬥之能,更是一步也不能後退,若是後退,這些武騎軍說不定立時便會形成潰敗之勢,因此他必須竭力用箭雨阻止遼軍靠近。但是不同的部隊對於傷亡的承受能力是完全不同的,若是拱聖軍在此,二十餘人的傷亡,沒有人會眨一下眼睛,但是他現下所指揮的這支武騎軍,卻已有些軍心不穩的跡象。總是有幾個人開始偷偷摸摸的四下張望,眼中露出懼意。   這讓劉延慶在這戰場之上,竟突然懷念起荊岳與田宗鎧來。   到底是從何時開始,他劉延慶居然也要身先士卒為人表率了?不是應該由荊岳與田宗鎧在前面肉搏,他在後面突施冷箭的麼?   但此時此刻,他也只能自嘲的苦笑一下,然後摘下大弓,張弓搭箭,夾緊胯下坐騎,衝到隊伍的最前列,不斷的射殺著遼軍。   這是他能想到的鼓舞士氣的辦法。   此時,他能記起來的,便是姚兕在拱聖軍最常說的一句話——「想要部下不怕死,你就得不怕比部下先死!」   拱聖軍維持戰鬥力的辦法,就是武官的傷亡比遠遠要高過普通的節級士兵。   劉延慶不是姚兕,他絕對害怕比部下先死,但是他更加明白潰敗會是什麼樣的下場。他只能一面在心裡反覆叨念著「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一面硬著頭皮衝到前面,希望這一招能有點效果。   這個法子還的確有效。   既使是武騎軍的士兵,當他們看著一個堂堂的翊麾校尉居然衝在最前面,冒著遼軍的箭雨與遼人苦戰之時,他們還是會有血脈賁張的時候。   雖然只是個七品官,而且只是個從七品,但在當時絕大多數普通的士兵眼裡,那就是一個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大官,對許多普通士兵來說,翊麾校尉與驃騎大將軍的區別是模糊的,總之都是大官,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他們的命是「貴」的,而他們自己的命則是「賤」的,這些「貴人」都不怕死,他們就更加沒什麼好怕的。   而即便從戰鬥的直接效果來看,劉延慶直接加入戰鬥,效果也是立竿見影的。   劉延慶談不上是個神射手,但他的箭法,比起那些武騎軍士兵來,實在是要好得太多。此前三百人馬射了半天,雖然的確將遼軍抵擋住沒能靠近,但是遼軍的死傷只怕都沒有超過十人。   但劉延慶加入戰鬥不到一柱香的功夫,死在他箭下的遼軍,至少便已經有三人。   當兩軍列陣互射之時,一方陣容裡有幾個箭法奇準的人,那是很要命的。   數人中箭而亡,很快讓遼軍驚慌了一小會,遼軍不敢再如之前那樣逼得緊,而是稍稍退卻了幾步。   劉延慶方稍稍鬆了口氣,卻又立即發現,兩翼張開的遼軍,已經包抄過來。不待他吹起號角,往遼軍右翼移動的李琨與那一百騎渭州蕃騎沒能跑到遼軍側翼,反倒迎頭撞上了遼軍包抄過來的右翼部隊,雙方也管不了許多,立時廝殺在一處。   一時之間,劉延慶幾乎忘了身處險境,隨時有兵敗喪命之憂,只覺哭笑不得,心裡想著若是他指揮的是拱聖軍,絕不至於陷入如此尷尬境地。在這箭矢滿天飛的戰場上,劉延慶一面下意識的射箭,心裡竟突然想到以前讀《孫武子兵法》時一件事,孫武子好像說過:不知己不知彼,百戰百殆。他以前從來不明白:不知彼倒也罷了,如何還會有將領不知己。但現在,他總算是明白了。   「直娘賊的百戰百殆!」劉延慶在心裡暗暗罵了一句。此時他知道若是劉法不來,他敗局已定,到了這個時候,什麼要在劉法跟前掙面子,什麼姚兕的訓導,他早已全部拋到了九霄雲外。「我劉延慶既然不曾死在深州城,那便說什麼也不會再死在這個鬼地方!」他在心裡面發著狠,西邊的遼軍越來越近,他若不立即設法突圍,只怕就要悔之晚矣。   劉延慶一箭射倒一個想要衝近前來的遼軍,一面開始眼觀六路,尋找後撤的路線與機會。當他的目光移向西邊之時,突然之間,他感覺到有點不對勁。   他一個出神,愣了一下,忽然忍不住罵出聲來:「直娘賊的!」   西邊竟然什麼都沒有!   沒有揚的灰塵,沒有特別的聲音,也看不見人影……劉延慶心裡面一陣發涼。   劉法明明在他後面不遠!他們相距沒那麼遠,按理說,打了這麼久,就算劉法沒到,但至少該看到大隊騎兵行進時揚起的灰塵!   他被那雜種給算計了!   他知道劉法陰鷙可怕,但卻想不到,這廝連自己部下一百人馬的性命都不顧了。   不能再遲疑了。劉延慶舉起手來,正要下令撤退,忽然,從南邊——他沒有聽錯,的確是南邊,遼軍的背後,傳出嗚嗚的號角之聲!   響徹雲霄!   隨之而來的,是數千戰馬踩踏大地衝鋒的巨響,還有各種聽不懂的喊叫之聲。   劉延慶方目瞪口呆,卻見剛才還氣勢洶洶的遼軍,突然間都掉轉了馬頭,陣形頃刻大亂。很快,劉延慶看見一支額頭、臂膊上紮著白布的騎兵,如同一群餓狼般,衝進遼軍陣中,與遼軍廝殺在一起。他抬起頭來,正看見一面斗大的「劉」字將旗!   「西蕃雜種!」劉延慶狠狠的朝地上啐了一口,其實劉法身上只怕沒有半點西蕃的血液,但這自不是劉延慶在乎的,儘管關鍵時刻劉法還是出現了,但這毫無疑問是劉法處心積慮的算計!被別人當棋子的滋味可不太好受。   但此時劉延慶也只好權且忍下這口氣來,他唰地一聲,拔出佩刀,惡聲吼道:「殺!」 第二十九章 誰知快意舉世無(二之全) .   七月十九日的清晨。深州束鹿縣的哪幾條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因為種種原因而留在束鹿的宋人,都小心翼翼的躲在自己的家裡,沒有人隨便出門。這座城市已經易手好幾次了,大部分人都要麼逃了出去,要麼被遼人擄走,要麼就是已經死於非命。留下來的宋人,大約只有一千餘人,都是跑不動,或者牽掛太多的。他們靠著每天幫遼軍幹點苦役,在這座城市苟延殘喘,期盼著戰爭早點結束。   昨天,有人聽到一點風聲,據說朝廷的官軍在城外與遼人打起來了,還讓遼人吃個大虧,有些人家已經開始悄悄收拾細軟,倘若這次官軍能夠趕跑遼人,無論如何,這次都得抓住這機會,趕緊逃到鼓城去,或者乾脆去趙州。但是,就是這麼一個卑微的願望,也馬上破滅了。   雖然躲在家裡,但還是有許多被強抓出去應付遼人的差事。縱便沒被抓走,便在屋子裡,也能聽到外面大隊人馬經過街道的聲音,從門縫裡面,可以看到,束鹿縣所有的街道,都可以看見一眼望不到頭的遼軍。   倘若這時有人站在城外觀望,那麼這景象就更加壯觀。   數以萬計的遼軍,超過十萬匹的戰馬,還有數不清的駱駝、牛、羊、馬車,浩浩蕩蕩,朝著束鹿行來,在束鹿裡的城裡、城外安營紮寨。   而此前駐守這座城市的耶律薛禪與娑固等將領,此時都出城東三里,站在那兒,誠惶誠恐的等待著韓寶的到來。做為先鋒軍先期抵達的蕭吼,也在這眾將中間,在耶律薛禪的左手邊站著,一面隔著耶律薛禪,饒有興致的打量著面如土色的娑固。   便在大軍就要到來之際,娑固居然吃了個這麼大的敗仗。死傷三百餘人,丟失戰馬近五百匹,還有旗鼓刀槍弓箭鎧甲——他是狼狽突圍,別說戰死者的屍體,便是許多重傷的士兵,都沒能搶回來——待到蕭吼前訊率軍趕到戰鬥地點時,那裡只留下了近兩百具無頭屍首!那些戰死的士兵身上,但凡有件像樣點的盔甲,都被剝走了。宋軍把戰場打掃得乾乾淨淨,只留下了一塊白布,上面寫著「聊報深州之德」六個大字。   晉國公不會喜歡這個消息的。   但這還只是小事。   此刻看似沉穩鎮定的耶律薛禪的麻煩更大。昨日蕭吼抵達率先鋒抵達後,認真觀察了所謂的宋軍大營。據說就在昨天,耶律薛禪還派出一名裨將率千騎人馬前去試探,被兩名宋將率軍打退!此外,耶律薛禪派出的探馬也賭咒發誓的宣稱鼓城方向有不計其數的宋軍正朝束鹿趕來……可在蕭吼看來,這些營寨十分可疑。要不是娑固吃了那個敗仗,讓蕭吼分身無術,他就會挑選一支精兵,去踹踹宋軍的大營看看。   耶律薛禪一口咬定這必定是慕容謙的先鋒部,其主力也正往此趕來。   可是蕭吼至少敢斷定有幾座宋營是空的!因為他親眼看見有鳥雀飛入營中。   只是讓他疑惑的是,宋軍兵力的確又不算少,至少他們可以同時與兩個千人隊交戰,而且,據娑固所稱,與他交戰的宋軍,兵力絕對遠遠超過他。蕭吼知道娑固是個極自負的人,他不是那種會故意誇大敵軍數量的人,而且,蕭吼也不相信同等兵力,娑固會吃宋軍這麼大虧。   可這卻有些說不通。   宋軍的兵力擺明了是慕容謙先鋒部的架勢,可卻又為何要大布疑兵?難道慕容謙在玩什麼詭計?蕭吼百思不得其解。好在他倒頗有自知之明,知道智謀非己所長,也就不再徒耗心智,只要待晉國公一到,如實稟告便可。   但不管怎麼說,耶律薛禪連那幾座空寨都沒發覺,絕對是難辭其咎的。儘管耶律薛禪與束鹿諸將皆一口咬定,前幾日並無此事發生,只是不知道為何宋軍突然棄營而去……蕭吼是懶得與他們打這種口舌官司,反正沒中宋軍詭計便罷,倘若這是宋軍圈套,耶律薛禪一世英名,便算毀在這束鹿了。晉國公那兒,他有得解釋的。便算他是室韋部詳穩,出了這麼大岔子,只怕他也擔待不起。   想到這裡,蕭吼不由得瞥了耶律薛禪一眼,這老頭臉面上倒是沉靜如水,看起來頗有大將風範。他不屑的移開目光,他那裨將是在黃丘一帶與宋軍交戰,宋軍大營看似也紮在那兒,蕭吼早就做好打算,只待晉國公一到,他便向晉國公請戰,他要親自去黃丘看看到底宋軍鬧的是什麼玄虛?!   正想著,便聽到一名騎兵揮鞭疾馳而來,見著耶律薛禪,慌忙翻馬下馬,高聲稟道:「晉國公來了!」   眾人聞言一陣忙亂,一個個都朝東邊伸長了脖子,過了一會,遠遠看見數千名騎兵,手中全都高舉著旌旗長槍,簇擁著的一群將領,朝著這邊馳來。   ※※※   束鹿城外不遠一片樹林中,劉延慶與劉法率領十餘騎精兵,正在默默的觀察著正如蝗蟲一般湧至束鹿的遼軍。看著一眼望不到頭的遼軍綿綿不絕的開進束鹿,劉延慶的臉色極其難看。   「果然是韓寶親來!」劉延慶的聲音中,帶著一絲顫音。   前一天的晚上,他們已經見過任剛中派來的使者,這使者送來一封書信,信中稱任剛中已經在黃丘一帶與何灌會合,雖然何灌對任剛中並不是十分信任,不肯吐露任何有關冀州的軍情,但是還是承認了他的確是來束鹿使疑兵之策的,目的便是吸引韓寶的注意力,騙得韓寶西進。   這證實了劉延慶的推測,但是任剛中的信中,卻還稟報一件令二人都目瞪口呆的事——何灌在得知他們並不是奉慕容謙之令東進之後,態度並不十分熱情,他聲稱自己目的已經達到,他的探馬已偵知韓寶主力已經向束鹿西來,他尚有軍令在身,因此必須立即返回冀州——何灌不顧任剛中的勸諫,已然星夜率軍離去!   不管是出於何種動機,但是劉延慶等人率軍巴巴的趕來施以援手,卻似乎是落了個狗拿耗子多管閒事的窘境。何灌不僅沒有半句感謝之語,反倒棄之而去,讓劉延慶等人獨自來應付這麼一個尷尬的局面。   這個結果,是誰也沒想到的。縱是陰鷙如劉法,亦不免對何灌此舉大為不忿。   雖然何灌自有他的苦衷。   在何灌看來,王瞻、劉延慶、劉法、任剛中,皆不過是無名之輩,兵力又少,他們雖然是來出手相助,但實際上何灌早已完成他的既定目標——拖韓寶四五日,引他大軍西來。一旦韓寶到了束鹿,這疑兵之計必然敗露,僅僅多上王瞻、劉延慶之流幾千人馬,照樣當不得韓寶雷霆一擊。他的幾百人馬彌足珍貴,倘若就這麼折在束鹿,韓寶一擊得手,立即揮師南下,苦河若無兵把守,那他便是前功盡棄。在束鹿設些疑兵,讓韓寶猶豫一兩天,西進束鹿一兩天,這便已經讓何灌知足,此後的事,倘若慕容謙親來,那麼冀州或可安然無恙;若是慕容謙不來,那麼何灌就要憑著這點與苦河這點微不足道的地利,爭取與韓寶再周旋幾日,同時寄希望於唐康、李浩早點成功。   這是在萬丈懸崖上走獨木橋。能否成功,一大半要看運氣。倘若自己行差踏錯,稍有托大,那就是連運氣都不必指望了。因此何灌如何肯為王瞻、劉延慶之輩改變計劃?他頗有自知之明,苦河之險並不足恃,但只要他跑得快,仗著韓寶不知虛實,他還可勉力與韓寶再周旋幾日。從目前的局面來看,若慕容謙不來,他至少要死守苦河五日——何灌實是一點底氣都沒有。   任剛中的突然到來,已經是讓他有些尷尬了,他能多守幾日苦河的前提,便是要韓寶從不知道他到過束鹿!若說韓寶知道橫山蕃軍出現在束鹿,冀州虛實,便等於盡為韓寶所知。那他只怕連半天都守不住。儘管任剛中不會故意將他的消息洩露給遼人,但所謂「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這邊有士兵多嘴,又或者被俘,甚至主動投敵,供出這些情況——歷史上有多少成名已久的將領死在無名小卒的嘴巴之上,這點何灌無須他人提醒便心知肚明!因此,若是慕容謙大軍前來,那自是他期盼已久的;但若是任剛中之流,在何灌看來,反倒是給他的計策增添了一個不確定的危險。他心裡面擔憂受怕,哪裡還敢向他們洩露半點冀州的軍情?!   諷刺的是,何灌並不知道韓寶打的主意是乾脆繞道趙州、堂陽鎮而進冀州,倘若他能事先知道,只怕早已嚇得冷汗直冒,一面派人急報唐康、李浩,一面死馬當成活馬醫,使在這束鹿與任剛中們並肩作戰,與韓寶拚個你死我活,能多拖一天算一天。   但何灌並無未卜先知之能,因此任剛中一到,反倒堅定了他立即返回冀州的決心。在他心裡,冀州安危是自遠在這數千友軍的生死之上的。   結果便是,任剛中率幾百人尷尬的呆在了被何灌遺棄的黃丘空營之中。好在束鹿與鼓城之間地區也不算太大,能駐兵宿營的地方也屈指所數,任剛中又知道劉延慶與劉法的行軍路線,他派出精幹的部下沿途找尋,終於在晏城廢城一帶,找到劉延慶與劉法。   二人皆未料到如此變故,都在心裡不知問候了何灌祖宗十八代多少遍,但在劉延慶看來,這正堅定了他對唐康是想禍水西引的判斷。只是他沒想到唐康、何灌做事如此狠絕,甚而明目張膽。此時再如何憤怒也無濟於事,何灌腳底抹油開溜,這日後有機會他們總得告他一狀,可眼前的局面,還得由他們來應付。   在二人看來,韓寶肯定不會白來一趟。除非他們率軍逃跑,否則與韓寶的這一仗,已經不可避免。可是率軍逃跑,縱然是劉延慶也不敢。   此時,大破娑固的喜悅早已煙消雲散,劉延慶與劉法的芥蒂,也只得先暫時壓一壓——實則劉延慶已經先報了一槍之仇,打掃戰場之時,他憑著官大幾級,硬生生讓武騎軍分了一半戰利品;捷狀之上,他又將此戰全都攬為已功,聲稱劉法如此,全是他事先密諭劉法的原因——這卻是讓劉法吃了個好大的蒼蠅,大宋軍法,極重階級之別,他比劉法官高,他聲稱自己指揮得當,自然人人信之不疑,倘若劉法不服,不管事實真偽,便先要坐一個擅違節度的罪名,況且劉延慶已經說了是密諭,這便是死無對證之事,劉法便說不是,亦無法證明!他要不服氣,爭功、桀驁……這些罪狀,足夠讓劉法吃不了兜著走。只是這些事情,劉延慶既不動聲色,劉法此時自是毫不知情。   如今任剛中再呆在黃丘空營已無意義,他送來的信中,又稱何灌已經偵知韓寶次日便可能抵達束鹿。劉延慶與劉法商議之後,一面回信讓任剛中星夜率軍至晏城與他們會合,一面急報王瞻,請他速速遣使再向慕容謙求援。   次日一大早,在劉法的堅持下,劉延慶又勉強答應,與他一道前來束鹿附近,親自偵察敵情。   當親眼看到遼軍軍容如此之盛後,劉延慶仍然不由得從心底裡泛出絲絲懼意來。這,抵擋得住麼?他轉過頭看了劉法一眼,卻見劉法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那種神態,讓劉延慶想起聞到血的野狼。   「想不到韓寶這許多兵來。」劉法舔了一下乾涸的嘴唇,低聲道:「何灌那廝既溜了,咱們兵力不足,以下官看,只怕今日上午,韓寶便會派兵踹了各個空營。」   劉延慶亦已想到這些,他看了一眼劉法,澀聲道:「只怕咱們在晏城,也瞞不過遼人。」   「自是瞞不過的。」劉法撇撇嘴,道:「亦無必要瞞。雖然何灌那廝的空營被識破,但咱們反要將疑兵計用到底!咱們便合兵一處,裝成慕容大總管的先鋒軍的模樣。讓韓寶弄不清咱們鬧什麼玄虛!」   「宣節的意思是?」   「咱們還是大張旗鼓,在晏城佈陣。韓寶見又是空營,又有大軍,反而會不知道發生了何事。他又非是神仙,能掐會算,如何能知道那是何灌那廝留下的?若是下官,發生了這等怪事,不免要絞盡腦汁猜測慕容大總管用了什麼計策。既然猜不透,那麼韓寶並不敢傾大軍來攻,只會派出小隊人馬,前來試探。咱們裝得底氣十足,只要能狠狠的擊退他的小隊人馬,韓寶也是成名老將,非是當年愣頭青,只會越發的謹慎。」   劉延慶一時無言,默然望了劉法一眼,心裡面不無妒意。其實這等應對之法,他事先並非沒有想過,此時也未必想不到。只是他明明已有想過,但是事到臨頭,親眼見著遼軍這許多人馬,心下便慌了,對之前的所想過的計算,便也懷疑動搖了。所謂紙上談兵是一回事,臨機應變又是另一回事。他看著劉法這等鎮定自若,臨亂而不慌亂,敵軍雖強而無懼色,這正是為大將者所必備的素質——可是這些東西,劉延慶也並非不知道,但這好像是上天給的,從娘胎裡就需帶來的,就算是劉延慶道理全懂,可是真要事到臨頭,做起來又全然不是那麼回事。   「吾若能如此,取富貴如拾芥!」劉延慶在心裡歎了一聲,方沉聲回道:「便依宣節之策。」   ※※※   二人計議已定,又大約估算了遼軍的兵力,眼見太陽漸漸自東方升起,擔心被遼軍察覺,遂不再停留,騎馬趕回晏城。此時任剛中已奉命率部到了晏城與二人會合,這晏城是任剛中得意之所,劉延慶與劉法回去之時,老遠就聽到任剛中大聲說話的聲音,進了營寨,便見任剛中正與一些校尉便在寨中一塊空地上盤腿而坐,口沫橫飛的講著他與姚雄晏城大破慕容提婆之事。   見著二人回營,眾將方紛紛起身。   劉延慶與劉法打了一兩日交道,已經漸漸知道這渭州蕃騎與尋常宋朝禁軍不同,渭州蕃騎的戰鬥力是他所親眼目睹,他不願意說可以與拱聖軍相提並論,但至少也相去不遠。但因此軍大半都是蕃人,蕃人不怕吃苦,但倘若紀律過於嚴明,許多人便無法適應,真正勇猛善戰之士,也招募不來。因此這行軍紮營,在劉延慶等人眼中,便不免顯得全無法度,總覺得這等散漫,極易為敵人所乘。但劉延慶有個好處,他雖然心裡面仍是不以為然,卻也絕不去指手劃腳,只當這是劉法與渭州蕃騎的家務事,與他無關。   因此這時見著這般景象,他倒也不以為異。畢竟橫山蕃騎也是蕃軍,雖然一個是西蕃,一個橫山羌人,可是許多習氣上,還是相近的。他走進營中之時,任剛中說晏城之戰的事,他也聽了一兩句,此事劉法自然是熟得不能再熟,也不知道聽任剛中說過多少遍,但劉延慶卻只聽王瞻提過幾句,其餘全是道聽途說,王瞻與姚雄、任剛中關係都很一般,在他看來,這不過是讓橫山蕃軍更加趾高氣昂的一戰,自然也不會有心思詳細轉敘。此時劉延慶才猛然想到,原來任剛中竟是晏城之戰的主角之一,說起來,任剛中與姚雄一道接應姚兕突圍,與他拱聖軍竟算是頗有淵源。   一念及此,劉延慶不免立時看任剛中又順眼許多。他對晏城之戰也頗為好奇,總覺兵力如此懸殊,委實不可思議,因問道:「任將軍,當日晏城之戰,究竟最後斬首幾何?又俘虜了多少遼軍?」   任剛中方才大吹大擂,這時見劉延慶問得認真,反倒有點不好意思了,忙老實回道:「實則也無甚斬首俘虜。當日殺得興起,只顧追殺,倒沒人停下來割腦袋。我們兵力太少,又要趁勢追殺,更加沒能耐要俘虜,那些遼軍大半都逃了,後來束鹿失手,聽說韓寶收攏敗兵,又到晏城清點屍首火化,我們有探子打聽過,據說是火化了七八百具屍體。」   「那亦是了不起的大勝,朝廷賞功極重,任將軍前途真不可限量。」劉延慶羨慕的說道,「聽說慕容提婆亦是任將軍所殺……」   「那是以為訛傳訛。」任剛中笑道:「慕容提婆只是受了重傷,聽說並未死掉。那胖子本事不差,算是一條好漢,只是未免太瞧不起我們。前幾日接到過高陽關的文書,稱他們抓到一個遼國細作,那細作提到慕容提婆,道是遼主本要將他處死,但耶律信憐他畢竟還是有才幹的,力保下來,只是貶為庶人,送回析津府養傷去了。」   劉延慶不料任剛中竟為慕容提婆說好話,倒頗覺意外,笑道:「任將軍真是宅心仁厚。不過,這晏城乃是任將軍的福地,今日任將軍又在軍中,便是韓寶親來,亦斷斷討不了好去。」   「翊麾說得極是。」軍中對這種兆頭、口采極為看中,劉延慶話一出口,眾人紛紛附和,齊道:「俺們也盼沾點任將軍的福氣,官升兩級。」也有人笑道:「俺不求陞官,只羨慕那一百萬賞錢。」   劉延慶這才知道,原來任剛中晏城大捷的賞額大是不輕,官升兩級、賞錢一百萬文,只是戰爭之時,不能立即調任陞遷,雖然陞官,若非機緣巧合,依舊還是得統率著原來的部隊。但這紹聖年間,一千貫不算小數目,京師開封府附近的良田,一畝地大約也就是三貫到五貫之間,這相當於良田數百畝,雖說京師附近的田地是有價無市,可若到別處置購,也做得一方地主了。無怪乎眾人如此羨慕,便是劉延慶,他官比任剛中大,雖不眼紅他陞官,可是一千貫賞錢,劉延慶亦不免心動。況且除了這朝廷的賞錢外,任剛中隨姚雄打下束鹿,從遼軍手裡搶到的財貨,只怕更加遠遠不止此數。   劉延慶方在羨慕,卻聽到劉法冷冷的回了那人一句:「只怕你沒膽去拿這賞錢。」他不由嚇了一跳,正以為氣氛要變得尷尬,不料那說話之人,乃是個蕃將,這時頗為不服,大聲回道:「宣節莫要小看俺。」   劉法冷笑道:「非是本官小看你。這一兩日間,便可見真章。」   眾人這才聽出劉法話裡有話,任剛中忙問道:「莫非韓寶果真來了?」   「不錯。我與翊麾探得真切,束鹿城裡城外,便沒有五萬人馬,也有四萬。」   劉法此話一出,許多人都是倒吸一口涼氣,只有先前那蕃將還是不服氣,高聲道:「宣節何必長他人志氣。五萬人馬算個鳥!姚振威與任將軍能以幾百破一萬,俺們有幾千人,怕他何來?昨日那個遼將又如何?不是也凶得緊麼?若不是他那親兵不怕死,早死在俺箭下。」   他這話一出,出乎劉延慶意料,許多蕃將竟然大以為然,連連稱是。許多人公然嘲笑遼人,還有人還提起當年元昊大破遼軍的事,言辭之間,頗有點目中無人。劉延慶原本還擔心將士見遼軍勢大心怯,他哪裡知道,這些蕃軍說得好聽點,在本部族中都是些勇猛善戰之士,若說不好聽點話,實都是蕃人中的無賴潑皮。原本這些蕃人並不曾與遼軍交過手,對契丹並無畏懼之心,反倒聽西夏那邊的傳聞,倒有些看輕遼人,何況任剛中的幾百橫山蕃軍有過晏城大捷,劉法的渭州蕃騎昨日才大破娑固。搶到過戰利品的,正得隴望蜀,沒搶到的,正眼紅得全身不自在。如任剛中那等厚賞,更是人人羨慕——這一千貫在汴京可能是良田數百畝,在渭州、橫山一帶,那可是一筆天文數字!有了這筆錢,頃刻之間,便是方圓幾十里的首富。為了這筆錢,這裡有一大半人連命都能不要,哪裡會被劉法幾句話嚇倒?   眾人反應,卻全在劉法意料之中。他一雙眸子,冷冷的掃過眾將,半晌,才說道:「好!你等只管記下剛剛說的話。本官也不虛言誑騙爾等。一千貫的賞格,那是朝廷的恩典,本官沒這本事應許。可朝廷也曾頒過賞格,似昨日那個遼將,誰果真能殺得一個,一百貫的賞錢,朝廷定然會給!」   一百貫!劉延慶聽到許多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劉法惡狠狠的瞪了眾人一眼,高聲吼道:「如何?沒膽了?不敢要了?」   「敢要!俺就敢要!」劉延慶聽到先說話的,正是先前那個蕃將,看他的神態,彷彿是正在為他昨日丟掉的一百貫而肉疼得要死。但此人一帶頭,眾將立時紛紛喊道:「直娘賊的誰不敢要誰就是個憨貨!」「娘哎,一百貫!只不曾想那些契丹人的腦袋這麼值錢……我的腦袋要值這多,我敢自己動手砍了自己的!」「放你娘的屁,你那個腦袋頂多值得夜壺!」   劉法冷冰冰的望著眾將,嘴角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   亦不升帳,當下劉法便在這空地之中分派命令,待眾將各自領令而去,劉法又挑選數名精幹士兵,前往束鹿附近打探情況。當日上午,宋軍的營地便在緊張而興奮的氣氛中度過。雖然斥候在營寨附近也見著十來騎遼軍出沒,但任剛中率軍一出大營,立即便將他們趕跑了。整整一個上午,只有劉法派出去的探馬不斷回報,遼軍大軍數道並出,踏破了何灌留下來的諸座空寨,將那些空營一把火燒了個乾淨。便是不用探馬察看,在晏城營寨中,宋軍將士亦可以看見那滾滾而起直上霄雲的濃煙。   遼軍的惱怒可想而言。但那每一道被燒掉空寨上空升起的濃煙,都在提醒著劉延慶,無論是出於洩憤還是別的原因,他們必然是遼軍的下一個目標。劉延慶不同於那些頭腦簡單的蕃將,整整一個上午,他都在提心吊膽。儘管劉法說得有道理,但是,萬一韓寶傾大軍而來,甚至不用傾大軍而來,只要出動萬騎人馬,他們能不能抵擋得住,劉延慶可真是一點信心都沒有。若依他此刻的感覺,他會馬上下令全軍撤回鼓城。好歹那兒有城有山,離慕容謙也近點。   直到日昳時分,劉延慶的心才總算暫時放回肚子裡。   遼軍終於前來搦戰了。   這支遼軍人馬並不是太多,大約五千騎左右,但自旗號服飾來看,全是宮衛騎軍。遼軍便在離他們營寨數里列陣,然後有一千騎左右人馬自陣中緩緩前進,在營外兩里左右停了下來。   遼軍並不想冒然攻打營寨,擺出了約戰的姿態。   劉法與劉延慶簡單商量了一下,二人亦知道這營寨是臨時搭建,亦不足守,況且二人麾下儘是騎兵,又早已定下絕不示弱之策,當下便由任剛中率領本部五百蕃騎出戰,並挑選五百渭州蕃騎,由先前那叫嚷得很凶的蕃將率領,做為任剛中的副將,一道出營,也是一千騎人馬。   宋軍背營結陣,與遼軍之間,相隔不過一里多點。劉延慶與劉法在營中一座高台上觀戰,他以為任剛中出營便是惡戰,手心裡正捏了一把,不料那遼軍竟是不急不忙,待到宋軍結陣已畢,方才自陣中衝出一騎。   休說劉延慶,便是劉法,亦覺愕然。二人心裡同時冒出一個念頭——「單挑?」當時兩軍對陣,偶爾也有戲劇中的單挑之事,當年宋夏僵持之時,邊境的小股衝突,武將好勇逞強,單挑之事的確不少。但如今卻是兩國之間的傾國之戰,豈能逞這種個人的武勇?   果然,便見任剛中大旗一揮,宋軍紛紛張弓搭箭,那遼人只要靠近,就算他有項王之勇,照樣要被成刺蝟一般。   但那遼人出得大陣數步,便即停了下來,用十分標準的汴京官話大聲喊道:「對面宋軍聽好了,吾乃是大遼先鋒都統晉國公韓都統麾下折衝都尉李白,敢問對面宋軍主將何人?」   劉延慶聽到對面這人竟然叫「李白」,撲地一聲笑出聲來。劉法本是沉穩,此時亦忍俊不住。只是二人身邊諸將,不是蕃人便是大老粗,若說蘇軾之名他們是知道的,但是李白是誰卻是從未聽過,也不知道二人笑什麼,便是李琨,也只覺得「李白」這名字依稀耳熟,但他卻也不太關心,只問道:「翊麾,這折衝都尉又是何官?如何從未聽說過?」   劉延慶卻也不太清楚。他雖識文斷字,也略有文化,但哪能通曉唐代典章,他不知遼國官制中保存了許多大唐遺制,只是往往只是虛銜,聽起來十分威風,實則半點實權也沒有。這官名他也從未聽說,拿眼去看劉法,卻見劉法望他的眼神中也有請教之意。他知道劉法也不懂,便放下心來,信口說道:「大約與本朝某某校尉相當,此契丹用以籠絡漢人之法。」   李琨聽了這文縐縐的話,卻沒聽懂,只好又問道:「這官大不?」   劉延慶哪知這官大不大,只是見這李白只怕連在這千騎遼軍中都不是主將,當下篤定的說道:「不大。九品小官而已。」   「原來是個陪戎校尉。」李琨立時大為不屑,鄙夷之意溢於言表。   其實這折衝校尉若在大唐之時,那便是高級武將,此地無一人能及。但這時卻是大宋,此處以劉延慶最有文化,他說是九品,便自是九品無疑。劉法撇了撇嘴,罵道:「直娘賊,一個九品小官,喊個鳥話!擂鼓!」他話音一落,立時鼓聲雷動,營外任剛中原本正準備答話,忽聽到營中鼓聲大作,立即一夾戰馬,高聲呦喝一聲,率先衝向遼軍,張弓搭箭,便聽弓弦微響,一枚羽箭疾若流星射向那李白,正李白左臂。那李白本是奉令出來喊話,要從宋軍答話之中,探聽一些虛實,不料宋軍全無禮數,突然發難,他本來武藝尚可,只是猝不及防之下,卻吃了任剛中這一箭,慌忙拍馬往陣中逃去。   但他尚未回到陣中,只聽到身後宋軍殺聲大作,面前遼軍亦是角聲齊鳴,一隊隊騎兵高舉著各色兵器,似洪水般迎面衝來。大遼軍法頗嚴,李白雖是負傷,他若再退,必被迎面而來的遼軍一刀砍了,只慌亂又撥轉馬頭,忍痛衝向宋軍。   這一番大戰,雙方殺得難解難分,劉延慶在營寨中亦看得驚心動魄。   此前他守深州之時,亦曾與遼軍野戰過,雖知宮衛騎軍厲害,但拱聖軍並未吃虧,反稍佔上風,因此心裡只是覺得拱聖軍之敗,不過是輸在遼軍兵力太多,而拱聖軍孤立無援。其後驍勝軍被宮衛騎軍擊退,他私下裡還覺得是驍勝軍無能。   但這回換了一個身份與角度,再親眼來旁觀宮衛騎軍與任剛中大戰,這才覺得縱是野戰,拱聖軍既便對上同等人數的宮衛騎軍,雖然可以佔優,也未必能穩操勝券。橫山蕃軍與渭州蕃騎都稱得上是精兵,任剛中的武勇尚在自己之上,但此時與兵力相差無幾的宮衛騎軍交戰,不但佔不到半點便宜,隨著時間推移,反倒漸漸落了下風。   他不知道遼軍有八萬宮衛騎軍,各宮戰鬥力也難免有高下之別。此番韓寶派來試探的五千人馬,由蕭吼統率,便在宮衛騎軍中,也能傲視同儕。契丹亦是馬背上的民族,男孩自小騎羊騎馬,甚而能在馬背上吃喝拉撒甚至睡覺,又民風尚武,小時射兔,長大射鷹。兼之蕭佑丹執政十幾年,整軍經武,東征西討,國力強盛,遼軍之強,較之耶律德光之時,亦有過之。而宋朝雖漢人習武之風仍然極為普遍,熙寧、紹聖以來,宋廷亦大加倡導,但宋地風俗畢竟與遼國不同,刀劍弓箭,並非平常人家必備之物,騎馬更是非中產之家莫辦,因此男孩從小騎馬射箭,舞刀練棍,也須得中產之家,才有此條件。可是宋軍至今仍是募兵制為主,熙寧、紹聖以來,武人地位雖然大有改善,但說社會習俗要幾十年間便顛覆過來,卻也絕不可能。大宋中產之家的男孩,皆是習文不成,方去經商,經商不成,又不願務農,方肯從軍。便是從軍,這等中產之家出身的「良家子」,莫不是想搏個出身,以其素質,也的確能很快能在軍中做個小官。拱聖軍的普通士兵,便大抵都是這種「良家子」,再加上姚兕治軍之能,戰鬥力確能稍勝宮衛騎軍。但是一般的宋軍,普通士兵要麼是代代從軍,要麼是自窮人之中徵募。代代從軍者,其弊在於奸滑難制;自窮人中徵募者,其弊則在底子太差,若無嚴格長期之訓練,便只是烏合之眾。因此,自兵源上來說,宋朝要趕上遼國,非得再有二十年莫辦。此前劉延慶以拱聖軍為標竿來衡量宮衛騎軍,自然要失之偏頗。這時再看渭州蕃騎與橫山蕃軍與宮衛騎軍交手,觀感自然大不相同。   大宋朝這兩支蕃軍,僅以兵源素質來說,大部分禁軍都難以相提並論,但這時遇上遼軍精銳,竟然會落了下風。這時劉延慶才突然想到,難怪慕容謙坐擁兩萬餘騎軍,卻仍抱持重之策,得知深州陷落之後,立時退守真定、祁州,不肯與韓寶爭雄。   劉延慶眼見著己軍要打不過遼人,便有些沉不住氣,想要增兵,去助任剛中一臂之力。但他方朝劉法轉過頭,劉法便像是已經猜到他想說什麼,朝他微微搖了搖頭,低聲道:「任將軍尚可支持。翊麾且看後邊的遼軍……」劉延慶聞言望去,不由暗叫一聲慚愧。原來不知不覺間,後面那幾千未參戰的遼軍又推進了幾十步。顯然是這一千遼軍久戰之下,遼軍也有些沉不住氣了,但是懼於宋軍主力未動,也不肯輕易先將兵力投入戰鬥。   劉延慶心裡也明白,這種短兵相接的戰鬥,比的就是體力。哪一方支持到最後還有生力軍可加入戰鬥,哪一方便是最後的勝利者。遼軍兵多,宋軍若倉促將主力投入戰鬥,最後贏的,便一定會是遼軍。   他只得又沉住氣,再看營前的戰鬥。只見任剛中果然了得,他身上戰袍盡被鮮血染死,但手持長矛,在亂軍之中往返衝殺,竟是絲毫不見疲態。   這一仗,自未正時分左右開始,一直到打到戌初時分,整整打了兩個半時辰。直看得劉延慶唇乾舌燥,幾次都以為任剛中要支撐不住,但眼見劉法如同一座木塑一般一動不動,也只得強行忍耐。而遼軍見宋軍營寨中分明還有不少人馬,卻不肯出戰,他們不知宋軍虛實,便也不敢輕舉妄動。但宋軍不肯示弱,不願先鳴金收兵,遼軍明明佔優,就更加不甘心了。於是直到天色全黑,雙方才不得不罷戰,各自搶了傷兵與戰死的同袍回去。遼軍又退了數里,在一座早無空無一人的村莊中紮寨。   這一日的戰事,雖然雙方投入兵力都不多,但戰鬥之激烈,卻是這裡除劉延慶以外的宋軍將士前所未遇的。宋軍半天血戰,死傷合計三百餘人,宋軍營寨前原本有一條小溪流過,戰鬥結束之後,溪中流過的,已是染紅了的血水。 第二十九章 誰知快意舉世無(三之全)   激戰之後的夜晚,最要緊的,便是提防敵人趁夜劫營。見識過宮衛騎軍的戰鬥力後,劉延慶與劉法皆不敢掉以輕心,親自安排了夜哨,又分頭巡視營中。參加過白天戰鬥的將士隨便啃幾口乾糧之後,大都倒頭就睡;那些不曾參戰的渭州蕃騎也都變得沉默,對於戰鬥再沒有此前的信心十足;至於武騎軍將士,當劉延慶經過他們所在的營寨之時,分明能看到眾人眼中的懼意。這些武騎軍將士原本自恃是正兒八經的禁軍,心裡並不是十分瞧得起渭州蕃騎,但看過白天的大戰,對未來的茫然與恐懼,都一覽無遺的表露在他們的臉上。他們默默的遵從著劉延慶的將令,睡覺之時不敢卸甲,兵器都放到觸手可及的地方,給馬廄安排比平常多一倍的人守夜……這一切,表面上看起來有條不紊,但是任誰都能在這平靜的夜晚中,感受到潛在的危機。   亥初時分,劉延慶巡營後回到自己的營帳中,方偷偷喝了口小酒,忽聽到帳外有人稟報,道是劉法請他過帳議事。劉延慶做事頗為聰明,戰報之上,他一點虧也不肯吃,仗著官職比劉法高,便自居主帥;但實際行軍打仗時,卻又以客將自居,仍讓劉法居中軍大帳,自己卻在北邊與武騎軍同住,端的是左右逢源。此時聽說劉法有請,只得又將酒壺藏好,隨那人前去劉法大帳。   到得中軍大帳,卻見劉法、任剛中二人皆在。劉法雖然臉色如常,看不出端倪來,但任剛中那疲憊的臉上,卻分明露出一絲笑意。劉延慶與二人見過禮,找了張椅子坐下,便問道:「宣節、任將軍,可是有甚好消息?」   劉法點點頭,心裡也暗讚劉延慶精明,說道:「還是請翊麾自己看。」一面自帥案上取出一塊寫滿小字的白綢,雙手遞給劉延慶。   劉延慶知道這必是「蠟彈」——其時宋軍傳遞軍事機密文字,多以白綢或者黃綢書寫,外面用蠟封牢,縫入送信人的大腿肉裡。只是劉延慶以前官職卑微,只是聽說過此物,卻從未親見過。他捧著這片白綢,湊到一座燭台旁邊,就著燭光細看。原來這是王瞻送來的文書,稱慕容謙已應唐康、李浩之請,於七月十七日親率大軍離開真定府東下,此刻大軍已至鼓城!   這可真是令劉延慶又驚又喜。   雖然真定府至束鹿不過一百七八十里,慕容謙的大軍十七日出發,這是正常行軍速度。但他一直以為慕容謙一旦發兵東下,會先通知王瞻做好接應準備,因此沒接到王瞻的消息之前,他便只當慕容謙仍在真定。不想慕容謙會來得如此突然,他立時想到,既然慕容謙連王瞻都瞞過了,韓寶多半也不可能知道。可惜的是,他與劉法今日這番示敵以強的姿態,無形中卻又幫了韓寶一次——此刻遼軍只怕已然認定慕容謙的主力便在他們身後不遠了。   一念及此,劉延慶不由得在心裡罵了句粗口。   不過,慕容謙大軍抵達鼓城的消息,的確讓他們從窘迫之中解救了出來。便在看到這封蠟彈之前,劉延慶還在擔心明日會不會遭遇一場慘敗。打了這麼久的交道,他對韓寶的遼軍也有了一點直觀的瞭解,心裡面很清楚韓寶是不會與他們一直試探來試探去的,今日白天既然沒弄清楚宋軍的底細,那麼明日只怕那五千宮衛騎軍便會傾巢來攻——劉延慶無論如何都不相信,他們現有的這點人馬能抵擋得住。   「慕容大總管恐怕還不知道韓寶的大軍已至束鹿。」劉延慶將白綢還給劉法,一面沉吟道:「大軍來得突然,若我猜得不錯,慕容大總管的本意,是趁韓寶尚在猶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先攻破束鹿之遼軍,使韓寶難知吾軍虛實,進退失據。只是如今局勢已大不相同,蠟彈上道大總管明日便要前來,若與遼軍針鋒相對,恐非上策。」   劉法點了點頭,沉聲道:「翊麾所慮極是,下官亦甚憂之。遼軍兵多而強,我軍便是慕容大總管傾巢而來,亦是兵少而弱。與遼軍戰,恐有不利。下官請翊麾來,正為此事。」   劉延慶見劉法神色,心中一動,道:「莫非宣節已有成算?」   劉法笑道:「下官確有一得之愚。」他看看劉延慶,又說道:「這鼓城至束鹿之間,幾乎全是一馬平川,無險可守,吾軍在此處紮寨,全是因為我大營北面與西面的這大片果園,下官問過隨軍的土人,道這果園是當地兩家富戶所有,加在一起,縱橫十餘里……」   劉延慶不解的望著他,初時劉法堅持在此紮營,他便一直大不以為然。這片果園以梨、桃二樹為主,間有小片葡萄園,對於騎兵來說,不利馳騁,不是什麼好所在。只是這束鹿與鼓城之間,實在沒什麼地方是便於紮營的,到處都是四戰之地,除非退回鼓城,否則無論在哪兒紮營,都能被人四面圍了,跑都跑不掉。好歹這後面這片果林,還能讓遼軍無法輕易包圍他們,便勉強同意。此時聽劉法言下之意,竟似另有玄機。   因留神聽他繼續說道:「……這林子雖比不得天然密林,但也算是聊勝於無。在這河北繁勝之地,舉目四顧,除了麥田還是麥田,有這片果園,亦算是老天爺眷顧。下官今日觀戰,契丹得雄踞塞北數百年,實非幸致。明日若其傾軍來攻,恐吾軍難以抵抗。故下官以為,明日契丹不來攻則罷,若來進攻,只能智取,不可力敵。」   卻聽任剛中在旁邊笑道:「宣節之意,是要引遼人入林麼?我橫山蕃軍習於山間馳騁作戰,到了這平原之上,真是英雄無用武之地。久聞渭州蕃騎到了林子裡便是天下無敵,遼人再強,亦免不了要吃個大虧。」   「林子裡?馬軍?!」劉延慶當真吃驚不小。   提到己軍之長,劉法亦不由面有得色。但他還是搖了搖頭,道:「只恐遼人不會輕易上當。這片果園到底比不得天然密林,遼軍與其深入,倒不如縱火燒林。如今天氣乾燥,遼人若是放火,這果園經不得幾下燒的。」   「那宣節之意是?」   「明日與遼軍交戰,咱們抵擋一住,便佯裝不敵,兵分兩路逃跑。一路由任將軍率領,包括武騎軍、橫山蕃軍,以及一小部渭州蕃騎,經果園南邊的大道,往鼓城敗退。另一路由下官親自率領,當成遊兵散勇,退入果園之中。如此一來,遼軍必然只會追擊任將軍一路。」   劉延慶頓時明白過來,「宣節的意思是,讓任將軍再殺個回馬槍,來個前後夾擊?」說到此處,他忽然一怔:「那某呢?」   「有一事非翊麾去辦不可。」劉法望著劉延慶,目光中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狡黠,「單憑咱們這點人馬,縱是前後夾擊,只恐亦是偷雞不成蝕把米。此計要成,還是請慕容大總管出馬!」   「唔?」   「慕容大總管率大軍前來,這只遼軍若是察覺了,必然退回去與韓寶合兵,那便不易對付了。但他們與我軍打了半日,多少也能摸到一點虛實,對咱們幾個,卻不會有那許多防範。故此,下官欲請慕容大總管明日在西邊十六里外的陳家莊等候,任將軍率軍此遼人引向陳家莊,一旦遼軍追過去,下官便領兵斷其後路!」他嘿嘿乾笑一聲,臉上露出一絲殺氣,「此計若成,管叫這數千遼軍死無葬身之地!韓寶先折了這數千精銳,便好對付多了。」   「只是……」劉法忽然話音一轉,望著劉延慶,道:「此計若要行得通,還得辛苦翊麾一趟。」   「我?」   「正是。此計需要慕容大總管相助,然下官不過一區區宣節校尉,終不能隨便差個人送封文書給慕容大總管……欲待親去,這等戰機,又是轉瞬即逝之事。遼人的攔子馬十分厲害,韓寶既然到了束鹿,那慕容大總管至鼓城之事,最遲明日下午,遼軍必然知曉。此計明日不能行,機會便再也不會有了。而任將軍又已苦戰一日……因此,雖然無禮之甚,但亦是為了朝廷社稷——咱們大營中,只有翊麾最為合適此任。」   劉法話未說完,劉延慶已經猜到他的意思。他知道這其實不過是劉法的詭計而已,劉法是那種權力慾極盛的人,他在渭州蕃騎中便極為強勢,劉延慶這兩日見著渭州蕃騎的副將、護軍虞侯幾乎在軍中全沒說話的份,便已猜了個七七八八。這本也是極正常的事,諸軍副將、軍法官雖然名義上與主將是鼎足而三、互相制約的,但是到了各軍之中,依此三將能力與性格之不同,具體情況便大有區別。如武騎軍中,副將王瞻便頗有權勢,而在拱聖軍中,有了姚兕這樣一個主帥,只要他不造反,副將、護軍虞侯便只好俯首貼耳。而雖然在三者的權力鬥爭中護軍虞侯先天要處於劣勢,但是護軍虞侯通過操縱副將,與副將聯手,將主將幾近架空的事情,劉延慶亦有所耳聞。對於劉法,出身拱聖軍的劉延慶自是見怪不怪,何況這又是事不關己,渭州蕃騎的家務事,也輪不到他多管閒事。   只是此時想來,在劉法的軍中居然有個官銜比他大的劉延慶存在,這還不是等於眼中釘、肉中刺麼?劉法要想盡辦法將他攆走,亦是情理當中的事。劉延慶此時才覺悟,心裡亦不由暗罵自己太蠢了。   劉延慶心裡暗罵自己愚蠢、劉法陰險,臉上卻仍是掛著笑容,似乎對此全不介意,笑道:「宣節太見外了,這是理所當然之事。便請宣節寫了文書,某吩咐過李琨諸將,令其聽從宣節節制,便連夜出發,去見慕容大總管請兵。軍中之事,便拜託宣節與任將軍!」   任剛中原本不知劉法心意,此時聽他讓劉延慶連夜去慕容謙那兒請兵——雖說也是不得已之事,他們幾人相比慕容謙,可說是官職卑微,便是派個副將去,亦屬無禮——但讓劉延慶去送信,卻也太過份了。他生怕劉延慶發怒,鬧得軍中失和,一直緊張的望著劉延慶,只要他臉上稍露不豫之色,便立即要站出來打圓場,便算再累,也只能自告奮勇去跑這一趟。卻不料劉延慶竟然全不介懷,一口答應,任剛中這才一顆心放回肚子裡,又是慚愧,又是感佩。   他哪裡知道劉延慶心裡打的主意卻是兵凶戰危,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他不過感念王瞻之恩,才肯替王瞻出馬,今日見著遼軍的戰鬥力,又見識了這幾隻宋軍的戰鬥力,不管劉法有什麼妙計,反正是他去向慕容謙請兵,若然成功,功勞少不了他的一份;若是失敗,這卻是有可能要送掉性命的一仗。能夠如此冠冕堂皇的腳底抹油,劉延慶豈有不肯答應的道理?   ※※※   七月二十日的清晨。   鼓城。   慕容謙勒馬停在路邊,望著身旁大道上一隊隊悄無聲息地列隊東行的騎兵,又看了一眼與他的參軍裨將們一道緊跟在他身後的劉延慶,心裡面不由得又是一陣猶疑。他應唐康之邀東下牽制韓寶,本就是為大局計迫不得已之舉,他幕府中的諸參軍、書記官大都十分反對,眾人皆以韓寶鋒芒正盛,而武騎軍如同繡花枕頭,慕容謙麾下能戰之兵實際不過數千,此時東下,無異於替唐康、李浩做替死鬼——而中路的局勢如何,並非他們的責任。但是慕容謙深知冀州、永靜軍之重要,仍然力排眾議,毅然率軍傾巢而來。依慕容謙原定的計劃,他到達鼓城之後,若是束鹿遼軍有可趁之機,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破束鹿之敵,然後大張旗鼓,使韓寶難斷虛實,不敢輕舉妄動,再慢慢與之周旋。   不料陰差陽錯,半路之上,他才知道王瞻已與劉法主動出兵——這實是大出慕容謙意料,在武騎軍諸將中,他雖高看王瞻一眼,卻也未想到他有如此膽識。況且從他此前掌握的情報,王瞻與劉法的關係並不算好,更不想二人竟能如此齊心協力。但這個變故,雖然幾乎可以肯定要打亂慕容謙的計劃,他卻並沒有半點責怪之意。在慕容謙看來,這也算是一件好事——他的部將要是全都呆頭呆腦,非要他下令做什麼才去做什麼,一點應變都不懂,那就是他們一點差錯都不出,慕容謙也要頭疼。   這不過是運氣欠佳而已,算不得什麼大不了的事。   因此,雖然韓寶的大軍竟比他更早抵達束鹿,慕容謙依然覺得他尚可隨機應變。然而,慕容謙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他的大軍剛到鼓城,劉法與劉延慶又給他出了這麼一個大難題。   劉延慶言辭雖然恭順,可改變不了事實的本質。   劉法與劉延慶要將他捲入一場他完全不瞭解的戰鬥。   他才是這個戰場上的主帥,理所應當,該由他來掌握所有的信息,控制戰場的局勢與走向。而如今的局面,卻是幾乎所有的情況,都是由劉延慶轉敘給他的。他還沒得及親眼看見過一個遼軍,也沒有親自踩遍戰場的每一條的河流、村莊、樹林……劉延慶與劉法便將這樣一個可遇而不可求的戰機擺在他面前。   倘若遼軍確實不知道他的到來,倘若劉延慶與劉法的計策成功,能一舉殲滅遼軍五千精騎,這將是能改變戰爭局勢的一仗。   慕容謙也曾派出過不少探馬偵察深州的遼軍,他深知五千宮衛騎軍的覆滅,對遼軍絕不僅僅只是心理上的沉重打擊,若能成功,雖然仍舊是敵眾我寡之勢,但韓寶休說南下冀州,既使堂堂正正交戰,慕容謙也有足夠的信心可以不輸給韓寶。   然而,剛到鼓城的慕容謙,便如同一個瞎子、聾子。他所見、所聞,都是劉延慶與劉法描繪給他的。若然劉延慶與劉法的判斷稍有偏差,後果亦可能截然不同。   所以,他要選擇的,實際上是信任亦或不信任此二人。   對為將者來說,這其實算是家常便飯。故此相人之術,亦為許多將領所重視。他們常常要在戰機與陷阱之中做判斷,不得不賭博式的相信或者莫名其妙的懷疑許多他們完全不瞭解的人所提供的情報——而且通常這種情況下,都不會留給他們多少時間去從容決斷。   未到鼓城之前,王瞻便已經在公文中說了劉延慶不少好話;到鼓城之後短短的時間裡,王瞻只要一有機會,便不忘替劉延慶美言。而劉延慶的諸多事跡,慕容謙更是早有耳聞,畢竟那是天子親詔褒獎的忠勇之將。而且,毋須他人多言,對於王瞻能與劉法同心協力主動出兵,慕容謙心裡也明白這多半是劉延慶之功。劉延慶明明官銜高於劉法,卻甘於替劉法做送信這種差使,更讓慕容謙平添好感——劉法的那點心眼自然瞞不過他慕容謙,自古以來,軍權專一,這事固然亦不足深怪,但難得的卻是劉延慶甘願接受而無半句怨言。而在親眼見著劉延慶後,慕容謙幕府中一個素以相術出名的參軍又私下裡對他稱劉延慶後背平闊豐滿,背脊有骨隆然似伏龜,乃是相書中的官運亨通之相——這無疑也算是一個好消息。慕容謙自己亦從劉延慶的言談舉止中,感覺到此人尚屬謹慎小心,絕非那種徒好大言的人。至於劉法,慕容謙早在益州平叛之時,就已聽過他不少的好話了,稱得上是西軍中一位頗有令譽的後起之秀。   這樣的兩名將領,應當是值得給予一些信任的。   因此,慕容謙在與眾將商議之後,最終還是決定,不能放棄這次戰機,連夜便遣人給劉法送去回信,約定次日依計行事。   為了謹慎起見,慕容謙又兵分兩路,讓武騎軍都指揮使荊岳率六千武騎軍,銜枚摘鈴、偃旗息鼓,繞道疾行,插到劉法的東邊,一旦劉法伏兵盡起,荊岳便率軍奪了遼軍的營寨,既可擾亂遼軍軍心,同時還可防範遼軍另有他計。倘若韓寶聞訊來救,荊岳只要擋得一時三刻,慕容謙便能集中精兵,先殲滅突前的五千遼軍,便可與荊岳合兵一處,擊退韓寶。   這番部署,再配合劉延慶與劉法所獻之策,縱不能稱天衣無縫,亦算得上十分周密。慕容謙思前慮後,也找不出什麼毛病來,就算是韓寶有何詭計,他布了荊岳這麼一支奇兵,亦總可保得全身而退。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這日一早起來,慕容謙心裡面隱隱的又犯起了嘀咕。   多疑是許多將領的通病,慕容謙一生戎馬,這樣的時刻經歷甚多,倒也並不大驚小怪。但他免不得又在心裡面重新細細想了一遍整個部署,直到發現實在找不出破綻,方才作罷,也暗暗鬆了口氣——這次戰鬥,其實已是箭在弦上,不能不發。此時要再去通知劉法改變主意,已經來不及,他若臨時變卦,便如同置劉法麾下數千將士於死地,這種事情,旁人或許做得出來,但慕容謙待麾下將士素以信義為重,他是無論如何都做不出來的。   所以,他真不希望出什麼問題。   慕容謙的目光落到劉延慶身上又迅速的移開,旁人絕難想到,這短短的一瞬間,他們的主將心中起了多大的波瀾。   宋軍依然按照既定的部署,有條不紊的行動著。   只有劉延慶注意到慕容謙幾次掃過來的目光,慕容謙的目光並不凌厲,全無咄咄逼人的威壓感,但是,儘管躲在人群之中,劉延慶也能感覺到慕容謙的目光將他從眾人當中拎了出來,並且剝光了一般的審視著。這讓他感到十分的不自在,好幾次他都擔心他心中的怯懦全被慕容謙看穿了,他本能的希望離這個人遠一點,但現實卻總是不能盡如人意——他心中雖想要與王瞻一道行動,而慕容謙卻是肯定要將他留在身邊的。   在荊岳率六千武騎軍離去之後,慕容謙的麾下還有近七千騎。兩千餘騎武騎軍全歸於王瞻指揮,作為大軍的左翼;姚雄統領兩千騎橫山蕃軍部署在右翼;而慕容謙親自披掛上陣,坐鎮中軍,統領餘下的約兩千五六百騎橫山蕃軍。劉延慶早就曾經聽說慕容謙雖然頗有智謀,但是打仗之時,卻很喜歡身先士卒,衝鋒陷陣——這一點,在紹聖諸大將之中,也是個異數,哪怕是姚兕這樣有「勇武」之名的人,早年雖然不免要一刀一槍掙功名,但是當他入主拱聖軍後,卻也很少親自披掛上陣,除非是到了絕境。因此,起先劉延慶並不太相信這些傳聞,直到此時親眼目睹他排兵佈陣,才知道傳言不虛。軍中還傳說慕容謙有牙兵百騎,個個驍勇凶悍,他平定西南夷之亂時,常常便只率數騎親兵,離營數百里,前到那些夷人寨前挑戰,斗槍斗箭甚至鬥酒,打得諸夷心服口服,敬為天人,許多叛亂的寨子因此重新歸服,並死心塌地為大宋效力。原本劉延慶還以為那些不過是無稽之談,這時才相信空穴來風,必有其因。只是無論如何,劉延慶都無法將那個傳說中的慕容謙,與他親眼目睹的這個智計深沉的慕容謙等同起來。一個人居然有這樣的兩面,更令劉延慶從心裡面生出畏懼之意。這種人,只要看他一眼,就如同將一張無形的大網撒到了他的身上,讓他動彈不得,絕不敢有絲毫的違逆。   這讓劉延慶心中生出一絲悔意,昨夜他實不當處心積慮的暗示,這個計策是他與劉法一道想出來的。倘若成功還好,若是失敗……一念及此,劉延慶不由得打了個寒戰。他慌忙偷眼去覷看慕容謙,卻見慕容謙正與一個參軍低聲嘀咕什麼,並沒有留意到他,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但願一切順利。不過,為了防止被遼人的斥侯察覺,在遼人鑽進圈套之前,他們也只能藏在陳家莊耐心的守株待兔,他對陳家莊還有一些印象,在這一馬平川的平原上,相對來說,那裡算是個不錯的藏兵之所。為了灌溉麥田,當地人挖了一條十多里長的溝渠從滹沱河引水,溝渠雖然很窄,但在溝渠之畔,種著兩排楊樹、柳樹,此時正是七月,雖然田地也曾遭遼軍踐踏,當地百姓也早已各自逃難,但這裡畢竟還不是主要的戰場,遼軍並未至此牧馬燒掠,田間地裡,無人打理的麥子與野草亂七八糟的瘋長著,大軍藏在此處,遼人不到跟前,斷難發覺……   應該可以成功的!劉延慶在心裡安慰著自己。   ※※※   辰初時分,宋軍便悄沒聲息地進入到了陳家莊。因為陳家莊距離晏城兩軍對峙的戰場太近,區區十六里,動靜稍大一點,都可能被遼軍察覺,因此宋軍全是下馬步行,一百騎一百騎的分散進入到莊中。先前慕容謙已經派出幾個行軍參軍勘察地形,畫定各軍地分,宋軍各軍一到,這幾名參軍便指引著他們,前往自己的陣地。待到左中右三軍佈陣完成,竟然花掉了大半個時辰。   劉延慶跟隨著慕容謙行動,雙手緊張得都握出汗來。   設伏的地點如此之近,固然是受地形限制迫不得已,但如果能不被遼人發覺,絕對會讓遼人大吃一驚。遼人在一天前,說不定已經派出攔子馬偵察過此地,突然間天降奇兵,若是心理意志稍差一點的將領,會被嚇得魂飛魄散吧。   但是,紙上談兵的時候並不覺到,真到了實際行動之時,劉延慶才發覺,要想瞞過敵人,有多麼困難。就算是姚兕與拱聖軍也未必做得到。一支七千人的軍隊,其中還有武騎軍這樣的河朔禁軍,要完成佈陣而不發生推擠、聲響,幾乎是不可能的。這麼多人馬,操練再好的部隊,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總會有人站錯位置,出現小小的混亂。尤其是馬軍,戰馬再馴練得好,終究也只是畜生,有許多意外的因素,會讓戰馬驚慌。   而慕容謙卻做到了。儘管這中間肯定有一些運氣。劉延慶不知道慕容謙是否考慮過如果被遼人發覺該如何辦?至少目前這種可能性暫時是不存在了。   東邊十六里外的劉法也有意配合他們的行動,遠在十六里之外,劉延慶仍然能隱約聽到戰鼓擂動的聲音。   這是宋軍在與遼軍交戰!   不必親見,劉延慶閉上眼睛便能想像那種矢如雨下、血肉橫飛的場景。   為了不讓遼人生疑,劉法一定會真刀真槍的與遼人血戰一場,不知道又會有多少人會因此喪命。劉延慶倒不是同情這些士兵,只是他突然間有一種物傷同類的感覺。那些士兵只是他與劉法的棋子,而站在這廣袤平原之上,身處慕容謙的軍陣之中,劉延慶從未如此鮮明的感覺到自己也很像是一枚棋子。   而對於大多數的宋軍來說,東邊隱約傳來的戰鼓之聲,還有那滾滾而起的灰塵,初時尚能讓人感覺安慰,甚至有一種接近戰場的興奮,但很快,它便成為一種侵蝕人們耐心的東西。   一刻鐘……兩刻鐘……半個時辰……一個時辰……   這兒沒有沙漏,沒有座鐘,時間只是在無聲無息的流逝。劉法與任剛中彷彿與遼軍戰上了癮,遲遲不見敗退,這幾乎讓人懷疑他們是不是意外的打了個勝仗!   只是這樣的可能性實在太小了,小得可以忽略不計。   更多的人擔心劉法與任剛中是被遼軍纏住了,他們已經被徹底的困住……   不過劉延慶知道,這其實也幾乎是不可能的。劉法與任剛中不是那種無能之輩!   一直等到太陽高高昇起,估摸著已經過了巳正時分,劉延慶方看見一條塵龍朝著西邊奔來。   「來了!」他不由得在心裡歡呼了一聲,挺直了身子。他的周圍,慕容謙的參軍裨將們,也紛紛打起了精神,有性急的人,已經在撫弄著坐騎的皮毛,只待一聲令下,便要躍身上馬。   先前的等待花了很長的時間,但一旦看到敗兵,便彷彿沙漏被人弄了個大口子——剛剛才看到敗兵撤退時捲起的灰塵,感覺上才眨了一下眼睛,馬上便可以清晰看見正倉皇西逃的敗兵。大約有超過五六百騎的宋軍,戰旗東倒西歪,慌不擇路的朝著他們這邊逃來。緊接著,便看見緊緊跟在他們身後,不斷呼嘯放箭,窮追不捨的遼軍。   如果是演戲的話,任剛中的戲演得真是不錯。可惜,哪怕是劉延慶也看得出來,這已是半真半假的敗逃,逃跑的宋軍沒能甩開遼軍太遠,落在後面的宋軍不斷的被追趕的遼軍射中落馬,然後便有無數的戰馬從他們的身上踏過……慌亂之中,還有一些宋軍將手中的旗幟都丟了。   劉延慶只能猜測,多半是遼軍出乎意料的強大,讓任剛中的假敗退,變成了真潰敗!   眼見著任剛中敗得如此狼狽,不斷有宋軍跌落馬下,被遼軍鐵騎踏成肉泥,劉延慶心裡頭也似打鼓一般,此時此刻,他心中反而並無半點不忍之意,只是一心盼望著任剛中不要壞了大事。   好在任剛中並沒有忘記他的使命。他的身邊,幾名摯旗始終還扛著劉法的將旗,筆直的朝著陳家莊衝來,而在他的身後,吸引了數以千計的遼軍。遼軍看起來打定主意要全殲這支宋軍,他們分成三隊,一路在身後窮追,另外兩路從兩旁疾馳,想要包夾敗逃的宋軍。   這讓劉延慶放下一半的心來——這樣的騎兵追逐,在草原之上,乃是司空見慣之事。他曾聽人說過,塞外的戰爭,一旦一方失敗,勝利者便會窮追不捨,追逐數百里甚至上千里,都是家常便飯。遼軍習慣於通過這樣的方法,將戰敗的敵人斬盡殺絕。如果是長途的追殺,戰敗者絕大多數都會落個全軍覆沒的下場,但此刻不過區區十幾里而已!   這只是很短的一段路,在騎兵的全速逃跑與追逐之中,就更加的近了。   轉眼之間,劉延慶便感覺任剛中幾乎衝到了自己的跟前!   然後,他聽到了響徹雲霄的號角聲!緊接著,便是震耳欲聾的喊殺聲!他幾乎是下意識的跳上戰馬,緊緊跟隨著身邊的宋軍將士一道,衝了出去。   與此同時,姚雄與王瞻也率領著兩翼的騎軍,自兩側殺向遼人。   劉延慶看到任剛中猛地調轉馬頭,嘴裡大聲吼叫著什麼,返身殺進遼軍陣中。而一直在追殺他的遼軍彷彿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呆了,過了一小會才反應過來,頗有些不知所措的與宋軍殺到一處。   但任誰都知道,這是一場勝敗已定的戰鬥。   一直在追殺著任剛中的遼軍早沒了陣形,被姚雄與王瞻自兩翼穿插,頃刻之間,便被割裂成三部分各自為戰,慕容謙的中軍趁勢猛攻遼軍中路,遼人在追殺之時前後陣形拉得太開,中路雖有兩千多人馬,但正面抵擋慕容謙中軍鋒芒的,卻不過追在前面的數百人而已,無論他們再如何悍勇善戰,也難以抵擋這雷霆一擊的威力。慕容謙便如同用一把大斧,砍向稀稀散散的一盤綠豆,遼軍立即便陷入散亂之中,方纔的不可一世變成惶惶不可終日,紛紛掉轉馬頭,往後逃去。   便在此時,東邊也響起了號角之聲。   如同變戲法一般,自果林之中,劉法率領著渭州蕃騎殺將出來,擋在了遼軍逃命的路上。   這一刻,劉延慶的耳邊,到處都是一片喊殺之聲,無數的人高聲喊叫著慕容謙的命令:「全殲遼軍,人人有賞!」 第三卷《燕雲》 第二十九章 誰知快意舉世無(四之全)   一場大勝,轉眼之間,便變成一場大敗。   首次統率五千宮分軍作戰,卻落入宋軍陷阱,被宋軍前後夾擊,眼見著就要全軍覆沒,吞下大遼南征以來最大的失利,蕭吼已經完全陷入絕望之中。   此刻,他完全靠著自己的本能在支撐。如同一隻掉進陷阱的野獸,無論如何,也要做最後的掙扎,除非筋疲力盡,血液流乾,否則絕不肯認輸。   但他也知道,兵敗身死的命運,幾乎已經注定。   彷彿是為了證明什麼,又或者只是想尋求一個解脫,蕭吼揮舞著手中鐵鞭,一次次殺進宋軍陣中,身上浴滿鮮血。宋軍似乎也已經發現丁他是這支遼軍的主將,幾乎無時無刻,都有數十騎宋軍與他廝殺。   他的親兵一個接一個的戰死,他的鐵鞭上,也已沾滿了宋軍的腦漿與鮮血。但是,每殺掉一個宋軍,便有另一個宋軍補上來,直到他的副將耶律虎思率領一道人馬殺過來與他合兵一處,對他高聲喊著:「都統!都統!突圍!突圍!」蕭吼才猛然醒悟過來自己做為一個主將的職責。   縱然回去之後要下獄處死,他也不能輕易死在戰場上。大遼十一宮一府十二宮衛,文忠王府八千騎宮衛騎軍有五千騎奉調南征,如今全在他的麾下,他總不能叫他們全都埋骨於此吧?!   可要突圍又談何容易?他舉目四顧,只見四野到處都是宋軍,他要向哪兒突圍?   「北邊!朝北邊!北邊的宋軍看起來比較弱!」耶律虎思彷彿看出了他的猶疑,在他耳邊高聲喊道。   蕭吼順著他的話音朝北邊看去,在一片兵荒馬亂的混戰之中,他卻實在也看不出什麼端倪來,但耶律虎思雖然是他的副將,卻也官至文忠王府副都部署,南征以來,頗立功勳,更是曾經隨耶律沖哥東征西討的宿將,此時蕭吼也只能信任他的判斷,咬牙喝道:「好!便往北突圍!」   但是宋軍馬上察覺到了他們的意圖,很快,便有數百騎人馬朝北邊包抄過來,擋住了他們的道路。蕭吼苦苦廝殺,卻始終衝不破宋軍的圍困,反而又折損了數十人馬,連耶律虎思大腿上也中了一槍。迫不得已,蕭吼只能掉頭往南,卻被一員老將領著百餘騎人馬當頭攔住。蕭吼舉鞭大吼,衝殺一陣,不料這支宋軍十分凶悍,僅僅四五人圍上,便與他鬥了個難解難分。他不敢戀戰,正要再掉頭另尋他路,但他們這四五百騎人馬無論往哪方衝殺,前面都會冒出一支宋軍來阻攔,而那老將率領的百餘騎人馬,更是如附骨之蛆一般,盯著他們不放。其他那些各自為戰的遼軍眼見著主將受困,不顧一切想要殺進來接應,但宋軍配合得極為默契,總會在關鍵時刻,殺出一支宋軍來,令他們無法接近。   這裡便是葬身之地麼?不知為何,蕭吼心裡竟然感覺一陣解脫。手中兩條鐵鞭使將起來,反倒更加凌厲。一個圍攻他的宋軍現出一個破綻,被他一鞭打在左臂上,慘叫一聲,跌下馬去。他正要趁勢去取他性命,忽聽到鳴鏑聲響,他的坐騎慘叫一聲,忽然跪了下去。蕭吼大驚之下,覷到機會,慌忙縱身一躍,跳到先前被他打下馬去的宋軍的坐騎之上,回頭一看,只見他的戰馬身中數箭,已然倒斃。蕭吼是愛馬如命之人,這時又悲又憤,大吼一聲,撥轉馬頭,驅馬直取那射殺戰馬的宋軍老將。   但那些宋軍哪容他殺到跟前,自那老將身旁,又有兩名宋軍殺出,將他擋住。蕭吼眼見著這些宋軍一個個穿著平常,絕非宋朝將領,但身手個個不凡,他雖不知對面就是慕容謙,心中卻也知道那老將必然是緊要之人,可他雖滿心想要取慕容謙性命,奈何慕容謙的親兵實在厲害,任他左突右馳,總是擺脫不掉。好在他吸取上次中箭的教訓,全身皆著鐵甲,重歸重,宋軍弓箭,也奈何他不得,只能得空射他坐騎,但蕭吼頗有神力,騎術精湛,雖然坐騎屢屢中箭,卻也總能奪得戰馬換乘。   只是他雖與耶律虎思率眾苦戰,宋軍輕易奈何不了他們,可他們要突破宋軍的圍困阻攔,卻也十分困難,無論他們怎樣東衝西闖,前面的宋軍總不見少,眼見著身旁的部下越來越少,二人心裡也知道,或戰死或被擒,這一刻離他們已經越來越近。   到了這個地步,蕭吼亦不由英雄氣短,他奮力殺到耶律虎思身邊,幫他格開一個宋軍的攻擊,慘然笑道: 「耶律兄,事已至此,是我蕭吼對不住文忠王府十萬父老!」   「都統說甚話來……」蕭吼才聽耶律虎思回了半句,聲音便嘎然而止,緊接著便是幾名親兵的驚叫,他方撥開一名持槍宋軍的刺殺,轉頭望去,卻見耶律虎思身子垂在馬上,面門正中一箭,穿透腦顱。他清晰的聽到幾個宋人高聲讚道:「劉翊麾,好箭法!」蕭吼循聲望去,卻見射殺耶律虎思之人,乃是一名青年宋將。   他悲吼一聲,猛然揮鞭,擊退身邊兩名宋軍的夾擊,突然一夾馬腹,疾馳向那青年宋將,右手鐵鞭格開前來阻擋的一名宋將,左手執鞭,砸向那青年宋將的腦門。那射殺耶律虎思的宋將正是劉延慶,他跟在慕容謙身邊作戰,便是他在亂軍之中認出蕭吼是遼軍之中重要大將,引得宋軍全力來圍攻蕭吼,只是不料竟然又撿下這等大功,暗施冷箭,將蕭吼身旁一名遼軍大將給射殺了,心中正在高興,全未料到蕭吼來得如此之快,猝不及防之下,下意識的拿弓背一擋,被他鐵鞭砸得當場脫手而飛,蕭吼正要補上一鞭,劉延慶回過神來,跑得卻快,翻身一滾,便滾下馬去,蕭吼這一鞭,正砸在馬背上,竟生生將馬背砸塌。   蕭吼如此神力,幾乎將劉延慶嚇得屁滾尿流,幸得旁邊幾個參軍援手,方將他救了出來,算是死裡逃生。但蕭吼盛怒之下,這一招招數使老,卻也再來不及遮擋身後兩名宋軍的攻擊,只覺右側小腿一陣劇疼,已經是挨了一槍。不待他轉身,腦後風響,一柄巨斧又朝他後腦勺砍來。   ※※※   此時劉延慶已換了一匹戰馬騎上,驚魂稍定,一面看著慕容謙幾名親兵圍攻蕭吼,一面不自禁的四下張望——遼軍中軍已經完全被分割成一小股一小股,被優勢宋軍圍攻,雖然仍在負隅頑抗,但覆滅是遲早之事。被姚雄與王瞻部切斷的兩翼遼軍,雖然明知必敗,但主將中軍被困,畏於遼軍嚴酷的軍法,沒有人敢逃命,拼了命的想要朝中間殺進來,救出蕭吼。事實上他們想要逃跑也不容易,東邊有劉法的渭州蕃騎擋在後路上,雖然遼軍這時已緩過神來,開始分兵苦戰,劉法一時也難以取勝,但他們一旦棄戰逃命,想要衝破劉法的圍困,卻也是千難萬難。但他們想要殺進中路接應蕭吼,亦非易事,姚雄部自不用說,便是王瞻的武騎軍,在這大勝之下,士氣高昂,若說進攻或力有不足,僅僅只是防著遼軍衝破防線,卻也勉強能夠支撐。眼下的形勢,只要砍下蕭吼的頭顱,斬斷他的將旗,便能讓遼軍鬥志瓦解,全殲遼軍,便是反掌間之事。   在這種局面之下,遼軍經過初時的慌亂,竟然還能頑抗如此之久,委實已經是令人心寒。這些遼軍,的確不愧是百戰之餘的精兵。劉延慶卻不知道,遼軍能有如此的組織力,其實還得歸功於故衛王蕭佑丹——當年蕭佑丹重訂宮衛之法,制度十分嚴密,宮衛騎軍總共分成十一宮一府共十二宮衛,十二宮衛之下,平時則設有提轄司、石烈、彌裡三種機構,提轄司設置於大遼境內緊要的戰略要地,成犬牙交錯之勢,有事攻戰,無事漁牧,並可監視威懾國內各部;而石烈、彌裡則相當於漢人的縣與鄉,設於不那麼緊要的地區,平時隸屬於北南大王府,是普通的基層行政機構,戰時自然而然,便是一級軍事組織。每次遼主點兵,各宮最多只出三分之二的兵力,留下三分之一休養生息,而點到的提轄司、石烈,至少出一千騎,每一千騎設一部署、副部署,皆是本提轄司、石烈之內素有威望的豪傑。行軍打仗之時,各彌裡自為一營,各提轄司、石烈亦絕不拆散,因此其中下層將領,對自己的部下部十分熟悉,而同營將士,更是本土本鄉,甚而多有血緣關係,戰鬥之時,不僅配合默契,更能守望相助,互效死力。至於戰時的諸宮都部署、副都部署、判官,雖然也是出自本宮,頗能瞭解本宮事務,並有足夠威信統領部下,但平時他們也就是一個普通的石烈或者提轄司長官,並不能干涉本宮其餘諸提轄司、石烈之事務,因此不僅絕難形成擁兵自重之勢,而且在戰鬥當中,即使一時失去主將的指揮,只要各彌裡不被徹底打散,遼軍也不會輕易潰敗。   相比起宋軍通過節級與下級校尉構建的基層軍隊組織制度,遼軍宮衛騎軍的這種組織之法,雖然沒有那種嚴絲合縫的美感,相對更加簡單,卻也是十分符合遼國民情風俗,推行甚易,而效果也十分顯著。   不過,無論蕭佑丹將宮衛制度改進得多麼嚴密完善,看起來也難以挽救文忠王府這五千宮分軍將要全軍覆沒的命運了。   但就在劉延慶以為勝局已定之時,忽然,東邊的天際,揚起了漫天的灰塵。   那飛揚的灰塵,遮天蔽日,地面還伴隨著大股騎兵疾馳時踐踏大地的震動,一時之間,陷入困境之中遼軍傳出一陣陣的歡呼聲。   而宋軍的戰鼓聲、號角聲,也更急了。   「慕容大總管有令:諸軍併力猛攻,務要先破面前之賊!」   「慕容大總管有令:東邊已有大軍伏擊,先破面前賊,再擊東面寇!」   一騎騎傳令的士兵,在亂軍中催馬疾行,扯著大嗓門,不斷地用汴京官話與橫山羌語高聲喊叫著,所到之處,宋軍的進攻也更加兇猛。雖然不知道為何遼軍援軍來得如此之快,而且看起來人馬只怕有數萬之眾,但是每個人都知道,這是爭分奪秒的時刻,若能在遼軍援軍趕到之前擊潰包圍之中的敵人,主動權便在宋軍手中,否則,這到嘴的肉若是吞不進肚子裡,就會反將宋軍給噎死。   「是啊,還有荊岳,還有荊岳!」在初見著東邊的灰塵之時,劉延慶幾乎忘記了慕容謙先前布下的這著棋,這時聽到傳令兵的喊聲,才猛然醒悟過來,心神稍定,一面在心裡面不住的安慰著自己,一面去看面前的戰鬥。   這時候的蕭吼,身邊的部下已經不過三百餘騎,且大半身上都掛了彩,但是橫山蕃軍雖然竭力猛攻,但真要將這麼一支裝備精良、身經百戰的騎兵消滅,也不是一時半會能辦到的事。尤其是遼軍看到援軍已近,原本已然因絕望而跌落到谷底的士氣又提振起來,要對付起來,就更加困難了。   但願荊岳能多拖一時三刻!劉延慶心知如今保命的關鍵,就在盡快幹掉面前的遼軍,當下不再多想,他的大弓已然丟失,這時提刀在手,拍打著戰馬,便要衝向一名遼軍,卻聽身邊有人罵道:「王瞻那個鳥人,想要做甚?!」劉延慶心頭一驚,連忙勒住戰馬,朝北邊眺望,卻見在遼軍連番衝殺之下,左翼的王瞻部,竟然已露出不支之象。   他大驚失色,正不知如何是好,又聽到身邊又有人驚呼了一聲,他轉頭望去,卻見一個行軍參軍正望著東邊,面色慘白,他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胸口彷彿被一個大棒打了一棍,一時間,腦子裡一片混亂。   就在這短短的時間內,東邊的煙塵越來越近,隱隱約約,已可以看見遼軍的先鋒!   「荊岳呢?荊岳呢?!」劉延慶方寸全亂,腦子裡只是反覆的浮出這個問題。   混亂之中,他下意識的去尋找慕容謙,卻見不知何時,慕容謙的牙兵們已經簇擁著慕容謙退出了戰鬥,慕容謙的身邊,幾位摯旗將五色令旗高舉著,飛快的揮舞著,鼓角之聲也同時停了下來,戰場之上,響起了清脆的金鉦之聲。   勝負之勢,再次逆轉。   慕容謙已經接受了這個現實,開始果斷的下令退兵。   然而,這時候想要從容退兵,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宋遼兩軍原本就已混戰在一塊,聽到宋軍響起鳴金收兵的聲音,遼軍士氣更加高漲,就這麼一小會,劉延慶看見原本被困的蕭吼已然殺出重圍,一面收攬著各自為戰的散兵游勇,一面高聲用契丹話喊著什麼,遼軍聽到之後,都是哇哇怪叫,瘋狗似的反撲向宋軍,與宋軍纏鬥在一起,讓宋軍輕易脫身不得。   罷了!劉延慶心情沮喪到了極點,他揮刀砍倒一個衝到身邊的遼兵,一面策馬後退,緊緊跟上慕容謙,一面不住的回頭觀望。卻見東邊的遼軍越來越近,而轉眼之間,北面王瞻部已成潰敗之勢,兩千武騎軍爭先恐後的跟隨著王瞻的將旗,不顧一切的朝著西邊逃跑,許多未及撤退的騎兵頃刻之間就被追擊的遼軍淹沒。   左翼的潰敗帶來的結果是災難性的。   在東麵包夾的劉法部此時反而變成了被遼軍阻隔在身後,奉命切割遼軍的姚雄的右翼軍也變成被遼軍切割,但兩部原本還在奮力衝殺,試圖向中軍靠攏。而任剛中與中軍幾位橫山蕃軍的將領,也各領著數隊人馬與遼軍廝殺,接應姚雄與劉法。而慕容謙將旗附近也聚起了數百騎橫山蕃騎,他們收起了近戰的兵器,換上長弓,還有人取出霹靂投彈,不斷引弓投彈,且戰且退,以求逼退遼軍,掩護友軍後撤……   但突然之間,左翼崩潰了!即便是再精銳的部隊,在這種局面下,也難以再維持他們的心理防線,更何況在這戰場之上作戰的,終究是兩支蕃軍!   在有利甚至是相持之階段,蕃軍的鬥志是不必懷疑的。但在幾乎可以注定的失敗面前,他們的鬥志就很難經得起考驗。一隊的橫山蕃軍開始跟著逃跑,然後是兩隊,三隊……劉延慶看見橫山蕃軍的軍法隊與慕容謙的牙兵們手執槍劍,拼了命的阻止,甚至當場處死逃跑的士兵,但潰敗便如瘟疫一般蔓延,轉身逃跑的士兵,很快就多到了怎麼樣也無法阻止的地步!   這個瘟疫幾乎同時由中軍傳播到姚雄的右翼軍、劉法的渭州蕃騎,看到中軍也開始潰敗,這兩部立時潰散,姚雄率領著七八百騎人馬朝鼓城方向敗逃,而劉法……混亂之中,劉延慶已經找不到他的將旗所在。   而此時,東邊的遼軍距離他們,至少還有十里!儘管自旗號來看,來的遼軍至少有數萬人馬,中間最大的一面將旗上,赫然繡著一個斗大的「韓」字,那是韓寶親來無疑。但是,十里的距離,說近不近,說遠不遠,如若不是王瞻的武騎軍先潰的話,蕭吼的幾千宮分軍,其實也已經是強弩之末,無論他們再怎樣不顧一切的想要拖住宋軍,也是難以做到的。   他們原本是有機會至少全身而退的。   然而,再如何精銳的部隊,潰敗起來,只需要一瞬間!   在拱聖軍則深州陷落,拱聖軍全軍覆沒;投到慕容謙麾下,結果竟然又是一場大潰敗……劉延慶感覺自己就是一個被霉運糾纏不放的倒霉鬼。人人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難道這便是他劉延慶的後福?!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在兩隻截然不同的軍隊中,兩位當世名將的麾下,竟然要接連經歷兩次大敗!劉延慶此時甚至不敢抬頭去看慕容謙……此時大勢已去,慕容謙就算是神仙也無回天之力,他也已經在牙兵的簇擁之下,開始朝西邊敗退,而跟在他身後的,最多只有不過千騎人馬!夾在這千騎殘兵敗將之中,劉延慶腦子裡想到的竟然是:若得有命回鄉,他一定要請個高人,好好看看自家的祖墳!   ※※※   而另一方,蕭吼直到戰鬥全部結束,都覺得自己是在一場奇怪的夢中。   當宋軍全線潰敗之後,他的宮分軍竟然被那些未能逃跑的宋軍殘部給牽制住了,組織不起有效的追擊,直到韓寶的主力趕到,與他合兵一處,這才總算順利解決掉那些殘兵,然後開始追殺。數萬騎兵一直殺到鼓城城下,卻發現鼓城已經四門緊閉,逃跑的宋軍大部分已經入城,韓寶這才下令班師,返回束鹿。   不用韓寶說出來,蕭吼知道他錯失了什麼。   當敵軍已經潰敗之時,趁勢追殺,是擴大戰果的最好機會,與敵軍對壘苦戰一天砍下的人頭,可能抵不上一次這樣的追擊的三分之一。原本,他有機會將慕容謙打得徹底翻不了身。可最終,清點戰場,他們砍下的宋軍首級只有八百餘級。雖然斬首八百餘級,俘虜六百餘人,繳獲戰馬兩千餘匹,兵甲不計其數,已經是不折不扣的大勝。這個勝利,亦足以令慕容謙有一段時間不敢東覷。   而他之所以未能趁勢追殺,還有別的原因——他的五千宮分軍,在先前的戰鬥中,傷亡慘重,有七百餘人戰死,千餘人受傷,死掉的戰馬也有七八百匹,所有人都極為疲憊——事實上,他們都還沒有忘記,他們都是死裡逃生。當宋軍突然全線潰敗之時,許多人根本沒有反應過來,他們還在慶幸自己竟然逃出生天。   要不是韓寶的大軍來得及時……   蕭吼想想都背脊發涼。他的人頭離掛在宋軍旗桿之上,也就差那麼一點兒。   先是掉進宋軍的陷阱,差點全軍覆沒;後又未能把握戰機,致令慕容謙逃竄……韓寶治軍一向賞罰分明,在回師束鹿的路上,蕭吼就一直忐忑不安,不知道韓寶會如何責罰自己。大軍一回到束鹿,他不及解甲,便立即前往城外韓寶的大帳,交出自己的印信、佩劍、令旗,在帳外拜倒請罪。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韓寶宣他進帳之後,開口便道:「今日之勝,雖然可惜,卻也十分僥倖!」   蕭吼剛剛跪下,聽到韓寶這麼說,大是驚訝。他追隨韓寶已久,自韓寶的語氣之中,便聽出他並無責罰之意,心裡面不由暗暗鬆了口氣,抬起頭去看韓寶,只見韓寶坐在一張胡床上望著自己,他慌忙又低下頭去,道:「末將死罪!」   韓寶搖了搖頭,歎了口氣,「有甚死罪活罪,敗而不亂,你能力戰保住文忠王府這數千宮分軍,便已算是有大功了。耶律虎思既然死了,這些人馬,以後便常由你統領了。」   這卻非但不是罰,反而是賞了,蕭吼幾乎疑心自己聽錯,愕然望著韓寶;「末將、末將……」   韓寶卻不理他,又道;「你雖有許多不足,但帶兵打仗,最要緊的還是經驗。勝敗乃兵家常事,吃點虧有時反是好事。況且以軍法而言,你殺傷與損失相當,亦算是功過相抵。若要讓你避開慕容謙這個陷阱,此時亦是不可能之事。」   蕭吼不料韓寶會這樣說,真是感激涕零,一時連話都說不出來。   只聽韓寶又冷笑道:「可笑慕容謙機關算盡,卻終究是人算不如天算,功虧一簣,反落得這般下場。可見我大遼真是天命所歸!」   蕭吼本也奇怪為何韓寶會來得如此及時,不由問道;「末將亦是奇怪,為何晉國公會知道末將落入慕容謙算計之中……」   韓寶搖搖頭,笑道:「我非能未卜先知,如何能知道你已中計?不過今日一大早,我接到武強急報,蕭簽書大破仁多保忠,皇上又遣使者來我營中催促,我心下著急,不願久困束鹿彈丸之地,遂率大軍而來,欲與慕容謙早決勝負,以便及早南下,與簽書呼應。不料陰差陽錯,竟有此勝,否則,大事去矣!不過這也拜宋軍怯懦所賜,慕容謙老謀深算,他竟部署了數千騎在晏城以東狙擊我軍,若這數千騎是拱聖軍或者驍勝軍,只怕我也只能眼睜睜看著你全軍覆沒。可笑慕容謙卻派出了一群繡花枕頭,遠看著兵甲鮮明,高頭大馬,不想稍一交鋒,宋軍主將便先率著數十騎往南逃了,數千騎兵,頃刻大亂,跑了個精光。我若不是見著西邊灰坐,知道必有惡戰,又抓住俘虜,知道慕容謙在設伏,便不敢去追,否則這數千宋騎,管叫他一個也逃不脫去。」   蕭吼這才知道原來慕容謙竟然在他身後還設了一支軍隊狙擊援軍,歎道:「末將此時方知,便敗在慕容謙手下,亦是不冤。」但更加讓他意外的,卻是蕭嵐竟然會先他們一步,擊敗仁多保忠。但他自不敢多問,以免有對蕭嵐不敬之嫌。   他卻不知道,蕭嵐能夠打敗仁多保忠,靠的卻是耶律信!   原來蕭嵐與仁多保忠在武強僵持,蕭嵐雖然動用火炮相助,卻也奈何不了仁多保忠分毫。只是所有的人都沒有想到,耶律信在此時出手了。   而他攻擊的方向,出動的部隊,更是事先沒有人想到的。   韓寶與蕭嵐都知道耶律信曾經自蕭忽古部徵調宮分軍來中路,卻沒想到,耶律信下令其中數千宮分軍沿黃河北流東岸南下,急攻東光東城!東光雖然堅固,但守兵很少,難以支持,只得分別向仁多保忠、郭元度告急。郭元度正一心防範河間府的耶律信,卻不想東光出事,真是進退失據,他不敢不救,只得匆匆忙忙分兵援救。   便在郭元度分兵前去救援東光之後,一直沒什麼動靜的耶律信,突然親自率軍強渡黃河,他在黃河上搭起數十道浮橋,大破北望鎮宋軍,郭元度只得率敗兵退保阜城。耶律信就此突入永靜軍!   郭元度的失利,直接將仁多保忠逼入絕境。他得到消息之後,大驚失色,連忙退兵,想要退到阜城,與郭元度合兵一處,但蕭嵐察覺到了仁多保忠想要退兵的意圖,趁他退到一半,縱兵猛攻,宋軍死傷慘重。蕭嵐趁勢渡河,攻克武邑,仁多保忠本欲去阜城,但阜城、東光,皆為耶律信所圍,不得不率軍逃往信都。   這一輪的僵局,已被打破。戰爭的天平,已悄然倒向大遼這一方。   但這些,全都是耶律信的功勞。這才是韓寶為何突然放棄謹慎的戰法,急著想要與慕容謙一決勝負的真正原因。   他如若不甘心始終被耶律信壓一頭的話,在這場競賽中,他就應該再積極一點了。   在這個時刻,他需要善用手中的一切力量,絕無可能再去處罰蕭吼這樣的親信勇將。   「既然慕容謙已被擊退,西面暫時便無威脅了。」韓寶自胡床邊的桌案上,取過一支令箭,捏在手中,這是乘勝南下的時候了,永靜軍既然已經失守,又有蕭嵐接應,唐康、李浩並不足為懼,他只要與蕭阿魯帶南北呼應,奪下冀州,甚至生擒唐康、李浩,亦不在話下。據傳仁多保忠也逃向了冀州。先敗姚兕,再破慕容謙,再取冀州,李浩無足輕重,但若能一舉擒獲唐康、仁多保忠……有如此赫赫武功,休說耶律信,便在當世所有武將中,他亦不做第二人想!   而蕭吼,自是他先鋒官的不二人選。   「報——」   便在此時,帳外傳來的稟報聲,讓韓寶緩了緩扔出手中令箭。   「進來!」   走進帳中的是一名遠探軍小校,見著此人,蕭吼與韓寶的臉色都是一變,蕭吼曾經掌遠探攔子馬,此人當時便在他的屬下,他知道韓寶是將他派到冀州去打探軍情的。這時候見他行色匆匆的回來,臉色慌張,心中都是格登了一下。   韓寶沉聲問道:「你卻如何回來了?」   那小校跪在蕭吼旁邊,垂首回道:「晉公,大事不好……」   韓寶聽到這話,一顆心沉到了海底,急道:「出什麼事了?」   「蕭老元帥的大軍,蕭老元帥的大軍……」   韓寶已經驚得從胡床站了起來,喝道;「快說,蕭老元帥如何?」   「蕭老元帥他,在黃河邊上,被宋軍打得大敗,全軍覆沒!」 第三卷《燕雲》 第二十九章 誰知快意舉世無(五之全)   大宋紹聖七年,七月二十一日。   河北路,冀州州治信都城。   雖然此前在黃河邊上大破蕭阿魯帶,但唐康殊無半點興奮之色。事實上,戰局的發展,也的確讓他無法高興得起來。兩天前,七月十九日,一直被驍勝軍拖得無法順利渡河的蕭阿魯帶眼見著糧草將盡,終於按捺不住,他下令將本部兵馬分成兩部,四千人馬搭浮橋擺出強行渡河的態勢,餘下三千人馬結陣保護。蕭阿魯帶並不知道此時耶律信已經突破宋軍的防線,進入到永靜軍,更不知道蕭嵐會在武強大敗仁多保忠,他一支人馬,孤懸敵後,消息斷絕,被唐康與李浩率軍陰魂不散般的跟著,晚上連睡個安穩覺都難。在他看來,實已是到了非要擺脫掉唐康、李浩不可的時候了。   但蕭阿魯帶卻沒有想到,論及水戰的本領,宋軍的領先是全方位的。遼國雖然也有一支水軍,甚至還建立了小規模的海船水軍,可這些水軍實在無法與宋朝水軍相提並論,因此也並未一同南征。而其餘諸軍,對於水戰的理解,也就僅僅限於搭浮橋了。但宋軍即使是馬步禁軍將領,懂得的水戰方法,卻幾乎可以到遼國的水軍中當將領了。   蕭阿魯帶以為如此佈陣,可以引誘唐康、李浩來進攻。他此前也曾與唐康、李浩有數次小規模的交鋒,對宋軍虛實已有一些瞭解。他估算宋軍大約只有五千餘人馬,便自恃留下一半人馬,縱不能擊敗宋軍,亦足以等到渡河的人馬殺個回馬槍合力打敗宋軍。倘若宋軍竟然敢放他一半人馬渡河,那他便乾脆兵分兩路,一路在永靜軍攪個天翻地覆,一路仍在冀州境內,反過來牽制唐康、李浩幾日,到時是戰是走,再隨機應變。   果然,唐康、李浩見他如此佈陣,很快引兵前來,但卻只是遠遠觀望,並不急於進攻。蕭阿魯帶以為是二人怯懦,遂下令高革率一半人馬先行渡河,不想四千人馬方渡得一半,宋軍突然放出早已藏在上游的上百艘火船。那些火船上面,載滿了猛火油、硝石、硫磺、乾柴等等各種易燃難滅之物,自南邊河面順流直下,碰著浮橋,立時便燒將起來,頃刻之間,將好好一條黃河河面,燒得紅光映天。遼軍辛苦準備的十餘座浮橋,不過一時三刻,便盡皆化為灰燼,正在渡河的數百騎人馬,不是燒死,便是被淹死,只有數十人逃回西岸。   眼見著遼軍後陣中一片哭爹喊娘,混亂不堪,宋軍趁勢大舉進攻。西岸遼軍雖仍有四五千人馬,但是先遭此大挫,軍心搖動,士氣低落,而宋軍趁勝而擊,士氣高漲,兩軍交鋒之後,宋軍立即佔得上風。但蕭阿魯帶不愧是大遼宿將,所統宮分軍,皆是彰愍宮、興聖宮精銳,尤其是彰愍宮宮分軍,這十數年間,在大遼赫赫有名,頗立功勳。此次南征,韓寶所率三千先鋒,主要便是選自彰愍宮。蕭阿魯帶所率,雖然是韓寶挑剩下的,卻也殊非弱者。故此,蕭阿魯帶雖然吃了大虧,卻仍無退避之意,反倒認為這是個難得的可以與宋軍主力決戰的機會,他孤軍在外,利在速戰,只要能一戰擊敗面前的宋軍,那麼先前在黃河上面吃的那個大虧,便也不算什麼了。兩軍便在黃河西岸,戰了個難解難分。   這個局面卻是唐康、李浩所未曾料到的。二人仍然低估了蕭阿魯帶統軍的能力,都以為遼軍遭逢大挫,陣伍混亂,又是背水而陣,他們趁勢縱兵擊之,取勝易如反掌。就算萬一不勝,一擊不中,便率軍遠走,只要不讓蕭阿魯帶主力渡河,拖到他斷糧之時,他們也能勝券在握。此時二人也不知道,耶律信與蕭嵐已經突破永靜軍的黃河防線,只要晚得一日,蕭阿魯帶便能與永靜軍之遼軍呼應,別說拖到蕭阿魯帶斷糧,只怕打蛇不死,反要遭蛇咬。   但現實的情況卻是,遼軍雖然軍心浮動,但驍勝軍卻也未能一鼓而破之。不僅如此,宋軍反而被漸漸穩住陣腳的遼軍給纏上了,不得不就在此地,與遼軍一決勝負。   幸好驍勝軍也是宋朝有數的精銳,唐康又頗有股子狠勁,李浩數度萌生退意,都被唐康拒絕。雙方的戰鬥從中午開始,一直打到黃昏,兩邊都是人疲馬乏,但誰也不肯先行敗退。   便在這個時候,交戰的雙方都沒有想到的是,宋軍突然自南邊殺出一支生力軍來,加入到戰局當中。若是平日,遼軍兵力雖然略佔劣勢,但以宮分軍之精銳,尚不至大敗。但此時,早已疲憊不堪的遼軍卻立時變得人心惶惶,自蕭阿魯帶以下,個個都以為是中了宋軍的算計,以為宋軍早已埋伏了這麼一支人馬,先耗盡他們的體力,然後以此生力軍一舉殲滅他們。結果,宋軍這支生力軍一到,遼軍稍一接觸,便告潰敗,蕭阿魯帶僅率數百騎突圍而去。其餘人馬,更無戰意,逃的逃,降的降,宋軍此戰,斬首數百級,投降的遼軍近兩千人,宋軍僅俘獲馬匹,便多達五千餘匹。而先已率軍渡河的高革,在黃河東岸,隔著一條黃河,只能眼睜睜看著蕭阿魯帶全軍覆沒,沒有半點辦法。最後亦只得率領渡過黃河的千餘騎人馬離去,自尋出路。   這一場大勝,雖是唐康、李浩謀劃已久的結果,但是最後能取得關鍵性的勝利,卻還是因為突然殺出來的那支生力軍。那是何畏之率領的三千馬軍——何畏之原本早就奉命前來冀州,但在半路之上,又接到石越的手令,原來北京都總管府孫路此前也曾奉樞府之令,一面自流民中招募勇壯,同時自河北大名府防線以南諸州徵調豪健巡檢,以此組建廂軍。孫路倒的確是個能吏,到七月份時,他便已在大名府創建了一支馬步軍共萬餘人馬的廂軍,並得皇帝賜號「鎮北軍」。因皇帝賜號詔書中,有希望見到「鎮北軍」參加實戰建功立業之語,孫路又自知他坐守大名府,難以立功,便一心想要「鎮北軍」有所建樹,以討得皇帝歡心,因此他便藉著這幾句詔令,在宣台之中,竭力遊說石越讓鎮北軍先往冀州,協助作戰。石越禁不住他每日水磨硬泡,加之他與小皇帝關係本就有些緊張,又擔心朝中有人借此挑撥,最後終於讓步,與王厚商量之後,乾脆決定將這鎮北軍調撥何畏之指揮。何畏之也自覺光桿將軍上任,他又無唐康、仁多保忠那樣的背景,便是到了冀州、永靜,也擔心為諸將所輕,便決定在半路等待鎮北軍的三千騎兵趕到之後,方才一同前來冀州。他耽擱這數日,錯過了許多事情,卻也正好趕上唐康、李浩與蕭阿魯帶在冀州黃河邊上的這場大戰。這支號稱由河北豪傑組成的鎮北軍,第一次參加戰鬥,便建下如此大功。   但是,自戰爭開始以來,宋軍對遼軍取得的這次空前的大勝,卻被籠罩在隨後傳來的一系列噩耗的陰影當中。   當天晚上,當唐康、李浩率軍回到信都城,正打算給何畏之接風洗塵之時,他們接到了東光告急、北望鎮大敗的消息。兩個噩耗已讓三人寢不能安,而在子時之前,又傳來兩個壞消息:仁多保忠大敗、阜城被圍。   儘管殲滅了蕭阿魯帶部,但這一切,讓這場大勝變得沒有意義了。   次日,也就是七月二十日,當仁多保忠父子率領八百餘殘兵敗將來到信都城下時,所有的這些消息,都被徹底的證實了。   然而,這一切並不曾就此結束。   耶律信趁勝用兵,兵圍阜城,僅僅用了一天,在二十日的中午,便攻破阜城,郭元度見大勢已去,不肯投降,自刎殉國。遼軍再無後顧之憂,立即兵分兩路,蕭嵐率大軍西下,欲攻打冀州,接應蕭阿魯帶;而耶律信親率大軍,掉頭去圍攻東光。   所幸他們在二十日解決了蕭阿魯帶這個麻煩,否則,冀州將不再歸宋朝所有。而蕭嵐在得知蕭阿魯帶全軍覆沒的消息之後,也退回了武邑,但仁多保忠留在觀津鎮的輜重,卻全落到了高革手中,高革奪了觀津鎮後,便帶著俘獲輜重,投奔了蕭嵐。   到七月二十日晚上為止,宋朝在永靜軍還剩下的軍事力量,便只有東光城原有的那約兩千教閱廂軍和三百多名水軍,以及郭元度在他全軍覆沒之前,下令增援東光的四千餘神射軍——郭元度算是下了老本,他深知東光絕不可失,手下總共不過十五個指揮的兵力,他竟然調動了七個指揮的兵力,交由他的副將率領,前去增援東光。但也正因如此,當耶律信大舉進攻北望鎮之時,他再也沒有足夠的兵力去支援,雖然即便他有足夠的兵力,也未必真能擋得住耶律信。而如今,東光城這區區六千餘人,便是唐康等人的全部希望所在了。倘若他們守不住東光,大批糧草物資落入遼軍之手,就算他們再打敗一個蕭阿魯帶,亦於事無補。   正當他們一面遣使向大名府告急,一面商議要設法分兵援救東光之時,七月二十一日,傳來更加讓人震驚的消息—一韓寶在束鹿大破慕容謙!   慕容謙乃是熙寧、紹聖以來大宋朝極有名望的將領,他的失利,給人們帶來的心理上的震動,更遠勝於拱聖軍之敗。   而且所有的人都知道,慕容謙部的潰敗,意味著韓寶已無後顧之憂。雖然他們還不清楚慕容謙部實際損失有多少,但是這已經不重要,一支經歷過潰敗的軍隊,要想重整戰鬥力,就算慕容謙會變戲法,至少八月份之內,他們都不用再指望這支宋軍。   接下來的,必然是韓寶大舉南下。   在這種局勢之下,苦河已不足守,此時他們惟一能做的,便是堅守信都。   但東光該怎麼辦?   東光守將也罷,神射軍副都指揮使也罷,都是籍籍無名之輩,在耶律信的猛攻之下,這區區六千多人馬,能堅持到大名府的援軍到來麼?   唐康站在他行轅內的那副大沙盤旁,想著這些令人頭痛的問題,一時之間,竟有一種束手無策之感。   「都承。」一個親兵小心翼翼的走到他跟前,輕聲稟道:「何灌將軍已經奉令回來。」   唐康心不在焉的嗯了一聲,信都已經在準備守城戰了,所有的兵力都要集中到信都來,衡水縣城門四開,百姓也已經開始逃難,但他們自然不被允許進入已經戒嚴的信都城,只能往南邊逃跑。   「但是衡水知縣不肯到信都來……」   「他想做甚?」唐康驚訝的抬起了頭。   「他說他守土有責,非有皇上詔書,絕不離開衡水半步。衡水官員怎麼勸他也不聽,知郡[1]親去勸說,他也不肯聽。」   唐康素知衡水知縣是個能臣,卻不料還是個如此剛烈的節義之士,他心知此人實是不惜一死,來譴責他們的無能,臉上頓時火辣辣的,卻故意罵道:「這等迂腐之人,休和他講甚道理,找幾個人去將他綁了,抬進信都來。」   「是。」那親兵應了,剛剛退下,又有人進來稟道:「何參議求見。」   唐康愣了一下,方想起何畏之見任宣台參議官,連忙說道:「快請!」   須臾,一身紫衫的何畏之,大步走進廳中。他瞥了一眼廳中的沙盤,朝唐康行了一禮,開口便道:「都承何必猶疑?冀州可失,東光不可失!」   唐康被他一語擊中心事,喃喃苦笑道;「縱然如此,我又有何本領去救東光?如今黃河之險已為宋遼共有,北有韓寶,東有蕭嵐,自保尚難,如之奈何?」   「都承不敢想者,亦耶律信所不敢想者!」何畏之冷笑一聲,「果真要救東光,又有何難?!」   唐康素知何畏之之能,這時聽他如此說,不由大喜過望,「莫非參議已有良策?」   「下官須在軍中募三千敢戰之士,能騎馬,通水性,善弓箭。」   「這有何難?」唐康笑道:「冀州雖稱不上名城,卻也非深州可比。如今城中兵馬不少,便少個三千人馬,只是堅守,韓寶便有十萬之眾,旬月之間,亦盡可守得。只恐區區三千之眾,濟不得甚事。」   何畏之望著唐康,「都承信不過下官麼?」   「這卻不敢。」唐康搖頭笑道:「信都諸將,若論帶兵打仗,吾與守義公,皆不及參議。參議胸中果有成算,那唐某便陪著參議去徵募敢戰士。不過,遵宣台之令,守義公方是冀州諸軍的統帥,此事還須得守義公首肯。」   何畏之倒不曾料到唐康有如此胸襟,竟然連細節都不多問,便應許他,心中亦不禁頗為動容。他卻不知道唐康的性子,真是令他信服之人,休說三千人馬,便將兵權盡數交出,他也會毫不遲疑。只不過在唐康而言,世間有如此能力之人,亦不過屈指可數。何畏之雖然官職比唐康低,卻正好在那屈指可數的數人之中。但這卻談不上什麼胸襟,實不過是略有些魏晉名士風度而己,故此事到如今,他仍然不忘記擠兌仁多保忠——不管宣台有什麼命令,仁多保忠如今是敗軍之將前來投奔,除了他麾下數百神射軍,他哪裡還能來與唐康爭什麼短長?   ※※※   同一天。東光城。   夾御河,也就是永濟渠而建的東光城,是宋朝在河北腹地一個重要的軍事據點。早先之時,東光城只有東城,但在紹聖年間,又在永濟渠的西邊築起了西城。故此東光其實是由隔河而立的東西兩座小城組成,東城建得早,是座土城,而西城是新築,卻是磚石築成,尤為堅固。   太平之時,因為永濟渠交通便利,東光城商旅雲集,十分繁華。而宋廷也在此建起了數以百計的倉庫,河北、京東兩路許多州縣繳納的賦稅、貢品,不少都是先送至東光,然後在此上船,運往東京。而至紹聖七年宋遼開戰以來,東光又被宋軍當成重要的後勤補給基地,數不清的糧食、軍械,全都經由永濟渠,源源不斷的送至東光。在石越等人看來,東光城高而堅,又有仁多保忠的神射軍拱衛,兼之遼軍短於水戰,將補給屯集於此,那是萬無一失的。   但人數不如天算,先是皇帝趙煦一紙內批,迫使仁多保忠分兵困於武強,使得神射軍兵力分散,而這個漏洞又被耶律信抓住,郭元度兵敗身死,遼軍攻入永靜軍,這原本萬無一失的東光城,轉眼之間,便成為狂風暴雨中的一葉扁舟,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傾覆。   事實上,對於此刻站在東光西城外指揮攻城的耶律信看來,東光城破,已經只是早晚間事。   耳邊轟響著遠處陣地上那整齊排列的二十門「神威攻城無敵大將軍炮」此起彼伏的炮聲,看著一顆顆斗大的石彈飛向東光西城的城頭,砸在敵樓女牆之上……一身黑甲的耶律信,冷酷的嘴角邊,忍不住露出一絲冷笑。他等待這一刻,已經很久了!   南征已經三個月,儘管大遼鐵騎已經攻下無數的城池,可笑南朝上下,依然還在固執的認為遼軍不擅攻城!一個觀念一旦灌輸進人的腦子裡,真的便能如生了根一般,哪怕它是那麼的可笑與荒誕,人們卻仍然會堅信不疑,至死不悟。八九十年前,遼軍的確不擅攻城,當年大軍南下,一直打到澶州,結果連一座城池都不曾攻下,若非南朝君臣怯懦,大遼軍隊,幾乎不可能全身而退。可是時間已經過去了八九十年,如今,山前山後的漢族百姓,都早已經自認為是遼國的臣民,大遼境內,漢人在契丹化,契丹人也在漢化,奚、漢、渤海三族,多少年前便已經完全的融入到了大遼這個國家……這些宋人從未認真想過,為何當年契丹會不擅攻城?究根到底,攻城守城,考驗的其實只是一個國家中工匠的手藝而已!大遼境內的漢人、渤海人工匠,難道會比南朝的工匠差多少麼?只不過,自澶州議和之後,歷史便再也沒有給大遼鐵騎一個機會,證明他們照樣攻得下那些城池。   更何況,對於南朝來說,這一二十年,固然是他們的中興時代;可對於大遼來說,卻更加如此!衛王曾經說過,他讀《易》百遍,最後所悟之道,便是天下萬物萬事,皆守平衡。故此孔子亦最崇中庸,以為中庸之道,是人類無論如何也無法企及的目標。以此理觀之於歷史,便可知歷史便如流水,雖然一時東高西低,一時西高東低,卻終究入海,歸於平衡。而觀之於今日,則如遼、宋、夏三國,共存於這天地之間,所謂牽一髮而動全身,三國之間,沒有一個國家是永遠靜止不變的,而任何一國的變動,都會伴隨著其他兩國的變化。絕不可能其他兩國會眼睜睜看著某一個國家改變、強大,而無動於衷。   當南朝在變化之時,它所引起的波漣,其實已經波及到大遼與夏國。只是西夏人運氣不太好,他們變得太慢,不徹底,終究沒能及時改變,以對抗南朝的變化,因而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可大遼卻不同,大遼改變得比南朝更加徹底!   大遼在用嶄新的眼光看南朝,積極的應對南朝的改變帶來的威脅與挑戰;但南朝,雖然自己改變了,他們眼裡看到的,卻依然是過去的大遼!   在耶律信的心中,推演這場戰爭的種種變化已經不知道有多少年了,早在幾年前,他就意識到在戰爭開始後,東光可能成為宋軍的一個重要的屯糧之所,他暗中找人數度出入東光城,對東光的城池結構,可以說早就瞭如指掌。   他知道要攻打東光這樣的堅固城池,就一定需要重型攻城器械,而自古以來,如重型拋石機這樣的器械,在絕大多數的戰爭中,都是需要就地取材製造的。大概也只有石越這種人,才幹得出將拋石機運到靈州城下組裝的奇事——但那也是迫不得已,靈州城下無材可取,而宋軍在圍攻靈州之時,又已經在戰略上取得了壓倒性的優勢,為他步步為營運輸重型器械創造了條件。不過,對於耶律信來說,東光城外雖然找得可以製造重型拋石機的木材,但他卻沒有足夠的時間。他必須要盡快攻下此城,才能得到東光城的積蓄,從容與宋軍主力周旋。   幸好,老天爺是站在大遼這邊的。   六月初的時候,韓守規又一次向他交付了數十門新鑄的火炮,其中便包括在此前戰鬥中取得奇效的「神威攻城無敵大將軍炮」二十門!到七月十日,花了一個月的時間,這些火炮終於被秘密運到了河間府。   宋遼兩國,人人都知道耶律沖哥善用火炮,卻少有人知道耶律信對火炮亦極為重視。自年初國內大變,耶律信入主北樞密院,他便開始傾盡全力,支持韓守規造火炮,並且點名要的,就是能夠攻城的神威炮。   大遼乃是地方萬里的大國,雖然以財力物力來說,難與南朝相匹,然倘若真的痛下決心,造個數百上千門火炮,這種他人以為駭人聽聞之事,在耶律信看來,卻是行有餘力的。只不過衛王主政之時,奉行和宋之策,自然不可能不顧一切的大造火炮,無謂加重國庫負擔。而耶律信卻無此顧忌,只恨火炮作坊與工匠都太少,即便立即擴張規模,鑄造一門火炮,培訓炮手,也需要時間,在四月南征之時,亦不可能有甚成效。其時宋遼兩國之火炮,皆採用青銅澆鑄之法,所用炮模,皆是泥范,似神威炮這種當時的重型火炮,單單是讓炮模乾透,便要四個月!韓守規是個極精細謹慎之人,他所鑄的每一門火炮,都要經過仔細檢驗,方會交付使用,到六月份他能交付二十門神威炮,實已是耗盡全力,足以令耶律信喜出望外。   有了這計算之外的二十門神威炮的加入,對東光的攻城戰,耶律信自然是胸有成竹。   他太需要東光城的糧草了!   遼軍的糧草已經不多了。自南征以來,任何軍事上意外與挫折,他都不放在心上,惟獨對糧草轉運之艱難,讓事先已有了最壞心理打算的他,依然感到一種挫折感。哪怕大遼有足夠的騾車馬車,而河北一地,已經是道路平整,十分便於運輸的地區,但是每次運送的糧草,總有相當一部分,會在路上被運糧的人吃掉。還有無緣無故的丟失,缺斤少兩,運糧民夫的逃亡,因各種天災人禍糧車卡在路上動彈不得……   更加讓人頭疼的,是趙隆與河間府的宋軍,不斷的襲擾。河北路號稱一馬平川,但那是對騎兵而言的,卻非對糧車而言,自北而來,一路之上,也多有河流阻擋,趙隆最喜歡的,便是破壞橋樑,在官道上面挖陷阱,甚而悄沒聲息的埋炸炮一一此物耶律信早有瞭解,在以平原為主的河北,炸炮對於大軍構不成任何威脅,即便南朝只是想造出足以拖延他們行軍速度規模的炸炮,便足以令其國庫徹底破產,而縱然南朝果然愚不可及的做了,遼軍卻不費吹灰之力便可以破解,故此他原也沒太放在心上。[2]然而對於運糧車,即便是趙隆等輩用各種火器臨時改制的炸炮,也是極大的麻煩。遠遠看到糧車要來,便在路上埋上幾個炸炮,然後匆匆逃跑,糧車經過時炸炮突然爆炸,雖然大部分時候傷不了人,卻可以將車轅輪轂炸壞,一兩輛車壞在官道上,後面的車隊就動彈不得——騎兵可以輕鬆繞道而行,但笨重的糧車,總不能從官道旁邊的水田中過吧?令人無可奈何的是,受運輸成本制約,押運糧車的護軍永遠不可能太多,排成一條長龍的糧車隊伍,總是有防不勝防的薄弱之處,當護軍提防前面的炸路、陷阱之時,趙隆又可能突然襲擊車隊的中央,直接用猛火油與震天雷破壞中間的糧車,這樣效果也是一樣的——遼軍前面的糧車,終究也是要等著後面的車隊一齊前進的。   但是,明知道趙隆是個極大的禍患,耶律信也曾遣軍雖然屢敗趙隆,卻終究沒辦法斬草除根。說要攻打高陽關也只是一時氣憤之語,休說高陽關沒那麼好打,便是打下來,亦無多大作用。趙隆還可以逃到別的地方去,難道他堂堂大遼北樞密使,竟然要這麼一路追著趙隆的屁股跑?   當年耶律信曾經讀到通事局抄來的宋人奏章,其中有不少奏章中,宋人無可奈何的談到他們在陝西轉運的悲苦,據說熙寧年間宋人經營熙河之時,僅僅在轉運糧草之上,一年就要花掉四百多萬貫!平均每付出運糧士兵、民夫死亡及逃跑九百餘人,消耗糧食七萬餘石,錢萬餘貫的代價,才能運糧二十一萬石。而宋人宣稱,用驢子等畜力來運輸,甚至更加耗錢!當日他還不免嘲笑宋人無能,直到自己親身體會,才知道他比宋人好不到哪兒去。以河北路的地理狀況,因為可以使用騾馬拉載的大車,遼軍需要付出的代價當然還是要遠小於宋人在陝西的代價,但是,一旦糧草也需要從後方轉運,耶律信才發覺,南征的那幾十萬匹戰馬,是多麼沉重的負擔!   他已經殫精竭智,然軍中餘糧,不過勉強能支持月餘而已。國內還在源源不絕的運糧來補充,但每一顆糧食,都變得價格百倍。而留守國內的太子已經叫苦連天,南京道的倉廩漸要耗盡,倘若要從更遠的糧倉中運糧……耶律信只要想想,都會後背發涼。   這時候,他才真正理解,為何漢高祖要定蕭何為首功!無論是張良、陳平,還是韓信、彭越,耶律信還真不是太放在眼裡,但是蕭何的本事,他卻是真的自歎弗如。   什麼深州之捷,霸州受挫,甚而蕭阿魯帶兵敗冀州,在耶律信看來,那都無關緊要。這一切不管多少熱鬧,都只是前奏,與宋軍主力的決戰還沒有開始。而耶律信深知,真正決戰來臨的時候,戰勝與失敗的方式,都將是沉悶而無趣的。   倘若他攻佔了東光,補給的壓力便全壓在宋軍一邊,不論南朝有多少富庶,失去了屯集在東光的幾十萬石糧食軍資,決戰尚未開始,他們便已經輸了一大半。而倘若他得不到東光的糧草,大遼就會變得十分被動。   也正因為如此,他也不擔心東光守將會燒掉東光的積蓄。這些糧草太重要了,以人心來說,不到最後一刻,守城的一方,總是會心懷僥倖——這不是一點半點糧食,倘若最後城未破而糧食卻被燒掉了,這東光守將便有一百個腦袋,也不夠砍的。而真到了最後一刻,這糧食不是他想燒便燒得光的。幾十萬石糧食,就算燒上猛火油,不燒一兩天,哪能燒得乾淨?而真要放起這等大火來,其實也就相當於全城軍民點火自焚了。何況人情都是如此,事先總以為自己能從容若定,真到城破兵敗之時,才會知道自己亦不過尋常之人,人人都以逃命第一,還能有多少人記得要去燒掉糧食?故此自古以來,只見著得勝的一方燒乾淨敵人的糧草,守糧草的一方無論有多大的劣勢,能忍心自己燒掉糧草的,那都是值得大書特書之事。這也是為何不管是多麼殘酷的守城戰,城破之後,攻城的一方,總是有平民可屠,有財物可搶!人心微妙,亦在於此。   退一萬步講,即便東光守軍真的玉石俱焚,這對於宋軍的打擊,亦遠比對遼軍的打擊要來得沉重。大遼固然轉運倍加艱難,南朝也好不到哪兒去!到時候,他依然可以想戰便戰,想走便走,沒有充裕的糧草支持,宋軍若冒然追擊,曹彬就是他們的榜樣[3]。   因此,攻打東光城,在耶律信看來,不是決戰,卻與決戰無異。他處心積慮,策謀已久,雖也托賴一些運氣,才有如此大好局面,但也因如此,他亦更加勢在必得。   「大王,東城外弘義宮部轄[4]耶律孤穩將軍有書信送至。」   「呈上來罷。」耶律信冷冷的說道,耶律孤穩最先以追隨耶律沖哥征戰而揚名,號稱智勇兼備,然而此番南征卻頗有出工不出力之嫌,他在蕭忽古麾下,不僅未建寸功。耶律信還聽到蕭忽古軍中有人指責他在圍攻霸州之時,擁兵觀望,保存實力。這只怕不是冤枉他,弘義宮六千鐵騎南下,打到現在,除了幾個人水土不服,連重傷兵都不曾有一個。耶律信認定是蕭忽古駕馭不了他,這才乾脆將他調至中路,親自指揮。此次奉密令自永濟渠東急攻東光城,耶律孤穩倒是辦得十分漂亮,然而耶律信心中,不免始終暗存芥蒂。然而想要攻打東光城,他卻也不能不倚重耶律孤穩這樣的將領。東光東城之外,便只有弘義宮六千人馬,加上隨軍家丁,不過一萬八千餘人,攻城這種事情,若非耶律孤穩,這點兵力,旁人只能望城興歎。   耶律信就在馬上接過親兵呈過的書札,一隻手打開,躍入眼簾的,是耶律孤穩一筆迥勁的漢字:   「孤穩頓首上蘭陵郡王殿下:聞大王下令三軍,限旬日之內,必克東光。大王當世名將,聲威播於北南,數十年間,戰必克,攻必取,朝廷倚為干城,深謀遠慮,雖良、平、韓、彭不能及。孤穩,松山之鄙人也,本不當言,然誤被聖恩,軫及棄物,蒙陛下知遇,起於草莽之間,故不敢自愛,無狀妄言,幸逢大王之賢,當不以為過。   孤穩嘗聞兵法云『將有五危』,而忿速者可侮也;又云『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今大王挾百勝之威,臨此孤城,自不無克之理。然以深州彈丸之地,破敗小城,而南人以孤軍守之,數月方下,此前車之鑒,大王亦不可不察也。大王舉十萬之眾,圍此孤城,所圖者,東光之倉廩積蓄也。然則南人雖愚,亦知東光之不可失也,其必興師來救可知。兵法云『其有必救之軍,則有必守之城』,守東光者,雖村夫愚婦,其知救兵必至,亦必效死力。竊謂大王切不可輕易之,以東光城大而兵少,人心不安,趁勝攻之,可一鼓而下。恐萬一城未破而敵援軍至,大王將如之何?   以孤穩陋見,今吾軍已入永靜,黃河之敗,無干大局,與其急於求成,不若為持重之策。南人若欲救東光,必經水路。孤穩在東,大王在西,擇東光南北永濟渠畔之高、險之地築壘,以精兵火炮扼之,並造鐵鏈,橫鎖江中,南軍援軍雖至,無能為也。而大王方從容攻城,東光守者知救兵難至,其城雖堅,亦不免守陴而泣下,破之必也……」   「持重之策!」耶律信從鼻子裡冷笑一聲,「與我回報都轄,宋人援軍尚遠,諸軍先奮力攻城,若三日之內,東光不下,再為都轄之策不遲!」   [1] 註:指冀州知州。   [2] 阿越接:對於某洗腦影片所描敘之藝術戰果,智者請一笑可也。   [3] 註:這裡指宋初第二次幽州之戰,宋軍主將曹彬因為糧草接應不上,進退失據,被視為宋軍最後戰敗的主因。   [4] 註:宋時都部署、副都部署、部署的別稱。此處指弘義宮都部署。 第三卷《燕雲》 第二十九章 誰知快意舉世無(六之全)   「都護[1],看起來東光城,應當是要攻下了!」   「切不可大意。便是煮熟的鴨子,只要不曾吃進嘴中,仍要防它飛了。」   東光東城之外,耶律孤穩穿了一身鐵甲,站在一張馬車上,目不轉睛的注視著眼前的戰鬥。在他的身旁騎馬而立與他說著話的,是他的監軍吳奉先。   此時已是七月二十三日的中午,遼軍大舉圍攻東光城,已是第三日。   這三天的東光之戰,攻防之激烈,即便是身經百戰的耶律孤穩,亦覺動容。宋人經營東光,本就是當成軍事要寨來營造,因此城內守城之具十分齊備,拋石機、床弩、猛火油一應俱全,少的只是使用這些守城器械的士兵。遼軍雖然以火炮在西城外猛攻不止,但宋軍的卻也不甘示弱,在城內以拋石機還擊,雖然城內並沒有準備足夠的石彈,看起來又似缺少人手臨時打製,但讓遼軍意外的是,因為宋軍在城中積蓄了大量的軍資,東光守軍便乾脆將幾個震天雷綁在一起,點燃引信,而後用拋石機發出。這種「飛雷」的射程雖遠不及遼軍火炮,然而對瘋狂蟻附攻城的遼軍,卻無疑是極大的威脅。   但耶律信的攻城,剛猛凌厲而變化萬端。一時沖車、雲梯並用蟻附猛攻,一時徵募善水士兵自東光水門之下潛入城中,一時夜間擊鼓不止,震得人心神不寧,一時卻又突然趁夜偷襲……幾乎但凡攻城之法,耶律信皆得心應手,讓城內宋軍防不勝防。更加令人駭然的是,他竟然一日一夜之間,便在東光城外,壘起兩座土山,晝夜不停的朝城中射箭。   東光守軍,在遼軍如此猛烈而又多變的攻擊之下,不免左支右絀,顧此失彼。三日之內,遼軍數度攻上城牆,有一次還有數百遼軍半夜自水門攻入城內。然城內軍民,皆恐懼遼軍破城之後屠城,故此每次都奮力抵禦,勉強維持東光未破。   然而他們為此付出的代價也是極其慘重的。   二十一日,神射軍副都指揮使意外被一枚火炮擊中,屍骨無存。   二十二日晚,在擊退潛入城中的遼軍的一場血戰中,東光守將中流矢而亡。   僅僅兩日之內,東光城內的兩名主要將領便都已死於非命。遼軍本以為宋軍已群龍無首,次日攻破東光,已經是易如反掌之事。然而,讓人意外的是,一個自稱永靜軍通判的文官站在了西城的城牆上,而在耶律孤穩主攻的東城主持大局的,竟是一名十幾歲的少年!而就在這一個文官一個少年的指揮下,東光城又堅守了半日。   若不是東光守軍看起來越來越力不從心,耶律孤穩幾乎要以為此前死的不是神射軍副將與東光守將……只不過,勝利的天平,終究是要不可避免的向遼軍傾斜。守城之法,每一丈長的城牆上,僅僅作戰的士兵,就需要十個人,否則很難抵擋住攻城者。所以並非城池越大越好守,城大還需要兵多。而東光有東西兩城,卻不過數千兵力,原本就捉襟見肘,激戰兩日之後,士兵傷亡激增,到了二十三日的中午,因為西城吃緊,守軍不得不將更多的兵力投入到西城的防守,東城已是十分空虛。   也許,真的是自己多慮了。   耶律孤穩又看了一眼南邊的永濟渠,當年隋煬帝開鑿的這條運河,歷經數百年後,依然清波蕩漾,河面寬闊處達十餘丈,耶律孤穩雖然不知道這條河到底有多深,卻可以肯定,尋常三四百料的船舶,盡可通航無礙。據說太平之時,此河河面之上,百舸爭流,船桅如林,好不繁勝。而自從大遼軍隊圍攻東光時起,南下的船隻還能不時見著,北上的船隻卻已極為罕見。第一日還有幾十艘不知情的貨船北上,被耶律信調轉炮頭,一陣亂轟,其中便有一大半掉轉船頭南歸,從此以後,東光附近的河面上,除了不斷自城中南逃的船隻,便只剩了守城水軍的幾十條戰船在河面無所事事的巡弋。   出現這種情況,與耶律信的那一陣炮擊並沒有多大的關係——實際上當日遼軍並不曾擊傷一艘宋船,不過宋人明知東光被圍,勝負難料,卻也不肯將物資再運進城中。況且即便運至,亦無許多人手去卸貨。耶律孤穩派出探馬帶回的消息也表明,如今大批的宋船都停泊在上游的將陵縣長河鎮,也有膽子大一些的,便停在更近些的安陵鎮。只是偶爾從南邊也有一兩艘船北上,那顯然是安陵、將陵的宋人在東光守軍互通消息。   這也是這場激烈的圍城戰中,最為弔詭的景象。   遼軍其實並沒有真正圍死東光,如果城內守軍想要走,他們隨時可以做到。並且不用擔心追擊,兩岸的遼軍只能眼睜睜的目送他們離開。   「或許這正是蘭陵王之深意。」吳奉先看見耶律孤穩的目光不時的望著永濟渠,以為他是在關注那些駕船南逃的東光百姓,在旁乾笑一聲,說道:「人情樂生畏死,若是給東光守軍留一條生路,他們守城之時,便不會有那種拚死作戰的決心了。」   耶律孤穩倒不曾想到這一點,不由微微一愣,點了點頭。   「況且這樣做還有一個好處。人之天性中,頗有許多惡劣難言之事。共富貴易,同患難難。東光是永濟渠邊有名的水陸碼頭,城中豪族勢家、富商大戶,不可勝數,這些人家,許多都有船隻。如今大難臨頭,此輩若是被困在城中倒也罷了,既有一條生路,如何肯坐以待斃?這東光守將若不放他們出城,此輩必因怨恨而生異心,便是因此而開門獻城之事,亦史不絕書;若放他們出城來,城內便免不了要人心浮動……」   這番話耶律孤穩卻不如何相信,這吳奉先以漢人而能做到監軍,在大遼算是一個異數,但耶律孤穩知道他是蕭嵐的親信之人,素來不敢得罪。只是這時聽他話中全是替耶律信開解之意,不由哼了一聲,道:「若果真打的這個主意,只怕卻要落空了。監軍且看這河上,東光守將分明是放他們出城逃命的,攻城之時,卻不曾見他們鬆懈幾分。」   吳奉先笑道:「這是因為這兩日攻得太急。若然緩得一緩,城中必然生變。不過,看起來這些皆已無干緊要,由通事局畫的東光地圖上看,這兩城之間,兩道木柵水門之內,其實還有一座白橋相連。我軍若搶先攻下東城,由東城攻西城,並不需要水軍,那西城之東牆甚是卑矮,亦難堅守。」   「但願如此。」耶律孤穩雖與吳奉先說著話,於戰局卻並不敢有私毫的怠慢,忽然招手高聲喊道:「女古!」   車邊一個大鬍子裨將連忙快步上前,躬身一禮,「都轄!」   耶律孤穩站在車上,伸手指向東光東城北角,「北角空虛,你速領一百人隊,給我攻上北角!」   「得令!」那女古又行了一禮,退後幾步,早有護兵牽過馬來,他翻身上馬,疾馳而去。不用多時,便見三百遼兵[2]扛著兩架雲梯,在急促的戰鼓聲中,吶喊著朝著東城北角衝擊。   那兩架雲梯方一靠上城牆,雖然城上也有滾石、震天雷扔下,但稀稀落落的,遼軍早已見慣不怪,女古身先士卒,一手持刀,一手舉著一面蒙了牛皮的盾牌,如猿猴一般,飛快的朝著城上爬去。眼見著他就要登上城牆,城頭宋軍現出一陣慌亂,一隊宋軍急急忙忙朝著北角跑去增援。但此時女古都已攀到女牆邊上,一個守城的宋軍慌手慌腳的丟下一個震天雷,卻被女古一把接往,反往城牆內一扔,便聽到轟的一聲,一個宋兵當場被炸得血肉橫飛。趁著硝煙未散,女古大喊一聲,翻身跳進城頭。   苦戰了半日,眼見著終於有人再次登上城頭,攻城的遼軍都是一陣歡呼,士氣百倍,轉眼之間,又有兩處遼軍殺開一個缺口,相繼登城。   「成了!」此時,連謹慎的耶律孤穩,也不由得在心裡暗暗鬆了口氣,他揮了揮手,車上令旗一揮,又有數百名列陣以待的生力軍齊齊發出一聲吶喊,朝著東光城衝擊。他們分成幾路,爭先恐後的自幾個缺口處湧進城頭。   彷彿知道已經到了最後的時刻,便在此時,城內的拋石機也突然瘋了似的朝城外擲出一捆捆的震天雷,巨大的爆炸聲此起彼伏,耶律孤穩看見一隊衝鋒的遼兵正好被一捆震天雷砸中,只聽轟的一聲,硝煙散去之後,這十餘人便如同消失了一般,被炸了個屍骨無存。   但即便這樣的場景,亦已經絲毫不能阻止遼軍前進的步伐。   耶律孤穩甚至連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震天雷大遼的軍隊也用得不少,只要見得多了,被幾顆震天雷炸死和被一塊大石頭砸死,其實也並無多少區別。耶律孤穩曾經跟隨耶律沖哥征戰西域,雖然當時他只不過是個小校,但見過的死人卻已數不勝數,所有的勝利,都是用屍體堆出來的。   當年與他們並肩作戰的西夏人,曾經不止一次的告誡他們:六十年內,莫要與東朝為敵。有些人將這些話當成西夏人怯懦的笑談,而也有一些如耶律孤穩這樣的人,卻將這些話都記在了心底。只不過,一個以上國自居的大遼,與一個自命天朝的宋朝,最終總是不可避免要一決雌雄。   不管那些西夏人說的是真是假,這便是驗證的時刻。   早在西域攻城的時候,耶律孤穩就已經知道拋石機其實是打不準的。足夠多的拋石機當然是所有攻城者的噩夢,一片區域一片區域的覆蓋過來,哪怕扔的是石頭,也能輕易的將一支攻城部隊打散,更不用說扔的是震天雷。但是此刻東光的宋軍,已經沒有這樣的能力。一天前他們還可以做到,東城的城牆後面,至少有十幾架甚至幾十架拋石機,曾經將耶律孤穩壓制得苦不堪言。但從二十三日上午開始,宋軍顯然是將大量炮手調去支援西城了——在那邊,拋石機陣地是火炮的重點打擊對象。儘管火炮也無甚精準可言,然而每架拋石機要占的地方都十分可觀,而守城者總是需要將拋石機盡可能的部署在一起的,否則便難以起到它應有的作用。因此,他們的傷亡可以想像。現在留在東城的炮手明顯多是生手,雖然還是這麼多拋石機在發炮,但卻雜亂無章,全不足懼。他的雲梯可以輕而易舉的越過炮石,推進到城下,那它們更加不可能阻止得了他的士兵們。   眼見東城將破,吳奉先這時比耶律孤穩更加激動,他策馬上前幾步,振臂高聲喊道:「孩兒們聽好了!蘭陵王有令,攻下東光,屠城三日!先進城的先搶,後進城的給老子喝西北風出!」   他話音未落,城頭城下,攻城的,未攻城的,全都歡聲震天。雲梯上的遼軍連手腳也利索了幾分,只怕落在別人後頭。耶律孤穩在西域之時學了不少攻法之法,攻打東光東城,便頗有章法,有人攻城,有人掩護,有人接應,得利如何,失利如何,各有部署。故他攻得雖然凶狠,又是蟻附,傷亡卻遠較旁人要少——當日蕭忽古便是不聽他勸諫,數萬人馬黑乎乎的一湧而上,看起來倒是聲勢懾人,但倘若嚇不死守城的宋軍,被城內拋石機、床子弩搭著滾石擂木開水震天雷一陣反擊,城下的屍體都能堆得丈把高。而耶律孤穩打了三天東光,直接攻城的兵力卻也不是太多,城外始終都有三千餘騎兵列陣而立,壓住陣腳。   但這時候看著東城將破,又聽到吳奉先這一番喊叫,那壓陣的人馬也不由得人心浮動,有幾員部署、副部署便馳馬過來,向耶律孤穩請戰。東光雖然富庶,但東西若被人先搶了幾遍,落到後面的,便真的只能如吳奉先所說,旁人吃肉,他們只好喝湯。雖說宮分軍都是有家有業,可若放在南朝來比,也就是些小地主,家裡雖然有家丁,但平時不被徵召服役之時,自己也是要下地幹活才能維持家業的。大遼皇帝南征自是為了他的雄圖霸業,這些宮衛騎軍卻無甚霸業可圖,與宋軍不同,他們平時雖不交賦稅,但每次出征、打仗,馬匹、盔甲、兵器、衣裳、糧草,甚至藥材,都要自備,出征數月,回來時血本無歸的事情亦是尋常,若然身死他鄉,依著慣例,朝廷的撫恤都是極少或者乾脆沒有的,若家中尚有兄弟還好,否則便只能是靠著鄉鄰幫襯,孤兒寡母不得不淪為奴婢或者改嫁他家……這等事情若發生在宋朝,自不免怨聲載道,或有詩人寫出許多詩來,讓人讀之淚下,油然而生同情之心,君主不免被譏為暴君無道。但在遼國,自古以來都是這個風俗,詩人們只會歌頌遼主的英武,只須不搞得國內壯丁死掉一半,牲畜死掉八九成,遼主想要聽到點怨恨之聲,卻也實在不容易。諸夏多昏君,蠻夷皆明主,固是理所當然之事。大遼雖頗有華夏衣冠氣象,又常以中夏正統自居,可到底還有點胡氣未脫,因而這些宮分軍在為遼主霸業賣命之餘,免不了也要為自己的家業打算打算。弘義宮南征分在東路,滄州雖是富庶之地,可是他們卻不曾佔到多少便宜,平時在鄉野之間打打草谷,丟丟揀揀的,連南征的本錢都撈不回來,自到東光之日起,這弘義宮六千宮分軍,便眼睜睜盼著城破之日發筆大財,這時候聽說要落到別人後面,哪裡還按捺得住?   耶律孤穩抬頭看看城頭,只見城頭的缺口越來越大,登城的將士已有數百之眾,南北兩邊,宋軍都被殺得節節敗退。其實此時他軍中亦沒餘下幾架雲梯,況且城上城下皆已十分擁擠,按理他是應當等著攻進城內的人馬打開城門,再率軍衝進城中,便算正式攻陷東光東城。但他眼見著諸將皆摩拳擦掌,士氣可用,這是勝局已定之時,也不願掃興,當下點了點頭,道:「留下我本部一千人馬,其餘聽其攻城!」   他軍令既下,除去他本石烈的將士個個失望外,其餘諸軍,都是喜笑顏開,歡聲雷動。眾人都棄了戰馬,爭先恐後的搶了餘下的雲梯,朝著城牆衝擊。那些未能搶到雲梯的士兵,也不甘後人,有人扛著大斧,便朝城門跑去,因耶律孤穩軍中並無沖車,還有人竟不知從哪兒弄來幾根渾圓的大木頭,幾十人合力扛了,便打算以此撞開城門。看得耶律孤穩提心掉膽——若然城中宋軍稍有餘暇,這些人不免都要死無葬身之地,幸而守城宋軍此刻早已顧不得許多,擋住雲梯上的遼軍,將攻上城來的遼軍趕下城去,單這兩樁事情,他們便已力不從心。若非城外吳奉先先後用漢語與契丹話喊出屠城的口號,東光通判又當著諸軍給水軍下過嚴令,即使城破,凡見禁、廂軍、巡檢敢自水路逃竄者,水軍便即格殺勿論,眾人心知這時只要再退得幾步,便是覆巢之下無完卵,早就要棄城逃命了。   「恭喜都護,今日不費吹灰之力,便下此名城。皇上聞見,必然十分歡喜,加官晉爵,指日可待。」看見這東光城真的已經咬進了嘴裡,吳奉先的眼角都瞇成了一條縫,笑著朝耶律孤穩抱拳祝賀,又臨時想起一事,道:「今日所見那守城的少年宋人,只恐有些來歷。若非家世顯貴,他乳臭未乾,那些宋人如何肯服他?以下官之見,不若傳令諸軍,務要生擒那少年,或許有意外之得,亦未可知,不知都護意下如何?」   他堂堂監軍,耶律孤穩怎能這點面子都不賣,忙道:「便聽監軍處分。」   吳奉先笑著點點頭,舉起手來,正要發令,卻聽到有人高聲喊道:「報——」他不由一愣,轉過頭去,便見一騎飛奔而來,直到二人跟前,欲待翻身下馬,卻從馬上滾將下來。旁邊幾個耶律孤穩的牙兵連忙過來攙起,眾人才發現他後背上中了一枝羽箭,一件戰袍,已是染鮮血。   吳奉先識得這是耶律孤穩派出去的攔子馬,這攔子馬向來都是數人一隊,此時卻只回來一個,還身負重傷,必是遇敵無疑,心中正在吃驚,耶律孤穩早已跳下馬車,打開一個皮袋,往那攔子馬口裡灌了一口酒,過了一小會,那攔子馬悠悠醒轉,見著耶律孤穩,掙扎起來行了一禮,道:「都護,南邊有宋軍!」   這卻是眾人已然料到的,耶律孤穩沉聲問道;「有多遠?多少人?」   「水陸並進,算不清多少人馬……屬下遇見之時,已至二十里外,一眼望去,河上小船不下百艘,陸上馬軍,當有數千騎!」   這攔子馬說話之時,雖然虛弱,條理卻甚是清晰,眾人聽到耳裡,都是大吃一驚。吳奉先愕然道:「宋軍如何能來得如此之快?又為何馬軍不走河西,反走東岸?」   但他話音剛落,便聽有人喊道:「看!」   眾人抬頭看時,只見那永濟渠上,果真密密麻麻,有百餘艘小船順流而來。此時正是順風,這百餘艘船,都是張滿白帆,順流而下,當真是如飛也似的,才看還是黑點,轉眼便已清晰可見——那些船上都站了士兵,船尾還有人擊鼓,船中所立旗幟,都繡著斗大的「何」字。河西的耶律信顯然也已發覺這支援軍,未多時,便有火炮掉轉炮口,朝著河上打炮,只見一顆顆石彈落到水中,激起好大的水花,卻不曾有一顆能擊中那些宋船,眼見著遼軍只能望船興歎,宋船的戰鼓倒擊得更響了。   「這……這……太快了……絕不可能……」吳奉先一雙眼睛望著永濟渠上,口裡仍在喃喃念叨,一時半會,都不相信這是事實。這些宋船雖小,但百餘艘船,至少也有數千之眾,一旦進入城中,那想要再攻下東光,卻是難了。   耶律孤穩卻依舊十分冷靜,沉聲道:「傳令,奮力擊鼓。宋人援軍還遠,只須盡快打開城門,攻下東城,援軍來得再多,亦無濟於事。」   吳奉先這才醒悟過來,連連點頭,道:「正是,正是!傳令,先打開城門者,賞銀一千兩!」   但他的傳令官還不曾將他的賞格喊將出去,耶律孤穩的臉色已變了一變,低聲道:「馬蹄聲!」   弘義宮諸將都是馬背上長大的人,耶律孤穩說話之時,眾人也都已聽到馬蹄之聲,一人說道:「聽到這聲音,不過一兩千騎,怕他何來?」   但這話卻是無法安撫眾心了,人人心裡面都清楚,宋人既來救援,便斷然不是數千人馬,這水陸之兵,想來不過是先鋒而已。那水路的先鋒至少便有三四千人馬,陸上如何可能只有一兩千騎?後面更不知有多少主力。以一敵二,他們自然不懼,但倘若那只是宋軍先鋒,一旦被糾纏上,弘義宮真可能全軍覆沒——耶律信的大軍雖是近在咫尺,可隔著一條永濟渠,便與遠在天邊無異。   耶律孤穩望望著南邊天空中已然可見的揚塵,又望望城頭,城上宋遼兩軍仍然還在苦戰之中,看著援軍大至,宋軍已接近渙散的士氣,又振奮起來,苦守在城牆上與遼軍近身搏鬥,一步也不肯輕退。而遼軍原本都是騎兵,若然野戰,這些個教閱廂軍真是不堪一擊,如今卻是困在狹窄的城牆上與宋人步戰,苦戰許久,眼見著就要成功,卻聽見宋人來了援軍,眾人不明狀況,將信將疑,氣勢卻是大不如前。城上面既然一時難分勝負,再看河中,那邊守城的水軍,已經在打開水門了!   權衡之下,耶律孤穩心中已萌退意,但卻懼怕耶律信軍法,又怕吳奉先不肯,因此躊躇不決,卻聽吳奉先已忍不住催問道:「如何?都護,可能戰勝?」   耶律孤穩倒怔了一下,旋即搖了搖頭。   吳奉先略沉吟了一會,忽然問道:「都護可知南朝有甚姓何的大將?」   耶律孤穩不料他問這個,愣了一下,一時卻想不起來,卻是旁邊一個書記說道:「久聞有個叫何畏之的大理客將。」   「啊?!」吳奉先驚叫一聲,「是他?」   耶律孤穩卻不曾聽過何畏之的名聲,奇道:「監軍知道此人?」   「曾聽歸附的西夏貴人提過,乃與狄郡馬一道守環州者。南朝平西南夷之亂時,乃王厚手下第一大將。他既然來了,王厚必也來了……」吳奉先自顧自說道,耶律孤穩也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只見他沉吟一會,咬牙道:「敵眾我寡,東光既倉促不可下,都護,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耶律孤穩萬萬料不到吳奉先開口說要走,他心裡面卻還是懼怕耶律信的,猶疑道:「恐犯蘭陵王軍法……」   「哼!」吳奉先不待他說完,已是冷笑一聲,道:「攻不下東光,蘭陵王自有一屁股的爛事要收拾,卻只怕沒空來理會我等。況且是他料敵不明,不肯先用都護良策,否則何至有今日之事?」   耶律孤穩終不過是一介武夫,這朝廷之事,他卻是遠不如吳奉先了。前者東光將破,耶律信勢必將威望更隆,吳奉先縱是蕭嵐親信,口裡也要敬重他幾分;而如今東光城已成一場泡影,耶律信鬧了個灰頭土臉,反害了蕭阿魯帶一場慘敗,倒是蕭嵐、韓寶都是打了大勝仗——這於大遼固然不是好事,於蕭嵐卻不見得不是一件好事。此時此刻,吳奉先如何還會將耶律信放在心上?何況這又是性命攸關的時刻,他若全師而退,雖然無功,卻也可將過錯乾乾淨淨栽到耶律信頭上。倘若打了個大敗仗,就算僥倖逃得性命,縱然遼主不加處罰,幾年之內,卻也難再指望有加官晉爵的機會了。   見耶律孤穩還在猶豫,陸上的宋軍越來越近,吳奉先連忙又催道:「都護速下決斷,若然朝廷見怪,只落在下官身上。」   耶律孤穩聽他如此說,又見城上仍在苦鬥,一咬牙,「罷!罷!鳴金!」   [1] 註:都護,本漢代軍職,宋時常以此古稱代指都部署。   [2] 註:此處包括家丁。 第三卷《燕雲》 第三十章 自古和親誚儒者(一之全)   冀州,信都城北門之外,數千騎具裝騎兵挎大弓,持長槍,整整齊齊的佈陣於北門官道外的兩旁,一面面赤紅的大鵬展翅軍旗與「姚」字將旗在風中獵獵飛揚,嚴整肅穆的軍陣,綿延數里。唐康身著喪服,騎了一匹黑馬,立在這軍陣之中。他的身旁,冀州知州、通判,還有自軍都指揮使姚麟以下的雲翼軍諸將,按官階高低,依次而立。眾文武官員,全是穿著白色的喪服。   這一天乃是紹聖七年八月十日,距離東光、冀州圍解已經有半個多月。在有意無意的一拖再拖之後,數日之前,遼主終於正式為宋朝太皇太后高滔滔發喪,遣使致哀,並向宋廷謀求和議。   經過事先的秘密交涉之後,遼國派來的致哀使,乃是遼國的北面都林牙韓拖古烈,副使則是晉國公韓寶之子遂侯韓敵獵。因正副使節都是遼國親貴,唐康等人早接到宣台札子,雖處兩國交戰,然仍當以隆重禮節相迎;而此時駐節阜城的中軍行營都總管王厚又行文冀州,要讓韓拖古烈與韓敵獵南下之時,「一觀軍容」。因此,唐康和姚麟才有意排出這麼大的陣仗,其意自然是向遼使示威。   但其實無需如此仗陣,遼人亦已能感受得到宋軍的「軍容」。   七月下旬何畏之以空船大布疑兵,水陸並進,增援東光,不僅驚走耶律孤穩,攻打西城的耶律信也不曾料到宋朝援軍來得如此之快,他知道東光已難攻取,而宋軍主力不久就要大舉北進,次日便退兵解圍,下令諸部大掠永靜軍諸城後,包括已經到達信都城下的韓寶部在內,所有人馬全部退回深州、河間休整,準備與宋軍主力決戰。   耶律信退兵之果斷,讓冀州、永靜諸將都大感吃驚。但其實這亦是迫於形勢,不得不然。遼軍南侵已經超過三個月,一切糧草,全靠著國內供應,而對於缺少經驗且糧道並不安全的遼軍來說,河間、深州一線,便已經是他們補給線的極致了。這自然是遼國君臣事先所不曾想到的,然而他們到底也不可能擺脫這一條戰爭的鐵律——他們的運糧車所能到達的最遠的地方,就是他們軍隊攻擊範圍的極限。既然知道攻不下東光了,就算心裡再如何的悔恨與不甘,耶律信也不會為了一時的臉面與意氣,莫名其妙的栽在東光城下。   事實也證明他的退兵是十分正確的決定。   一直穩居大名,即使拱聖軍全軍覆沒、深州陷落也不曾驚慌的石越,在得知神射軍潰敗、東光告急之後,終於再也沉不住氣,下令集結在大名府的西軍主力數道並出,提前北上。同時又急令奉調經水路前往河間府的鐵林軍都指揮使張整,拋下輜重大船,輕舟急進,援救東光。僅在何畏之進入東光兩日之後,鐵林軍也乘船抵達。緊接其後到達東光的,還有神衛營第二十營[1]。神衛第二十營是宋朝組建最晚的一支純火炮部隊,配有四十門新鑄克虜炮,後裝子母銃的滅虜炮上百門,全營校尉節級共六百餘人,隨軍廂軍、民夫千餘人,騾馬四百餘匹,雖然遲至紹聖七年六月中旬才正式成軍,但因軍中將士多是自各營抽調,不少武官甚至參加過宋夏之戰,經驗豐富。石越原本是調其去增援仁多保忠的,因此也是走水路,並有戰船護送,行舟速度,較運送鐵林軍的民船更快,只是不想仁多保忠先遭兵敗,結果先被遣來支援東光……倘若耶律信在東光城下再遲延兩日,攻克東光固然無異於癡人說夢,能否全身而退,只怕也是未知之數。   而只比神衛第二十營晚了三天,中軍行營都總管司的前鋒龍衛軍便在種師中的統率下,到達冀州。此後數日,姚麟的雲翼軍、賈巖的威遠軍先後抵達冀州;苗履的宣武一軍也與張整的鐵林軍合兵一道,大搖大擺進了河間府;連慕容謙的橫山蕃軍右軍也趕到了真定。到八月初,當王厚親率雄武一軍與張蘊的神衛第十營抵達阜城之時,宋軍的聲勢,也達到了自開戰而來前所未有的頂點!   僅僅王厚的中軍行營都總管司轄下,不僅有包括雄武一軍、鎮北軍、神射軍殘部以及東光廂軍、冀州與永靜巡檢在內的近三萬步卒,還有包括驍勝、龍衛、雲翼、威遠、鎮北、橫山蕃騎六軍將近四萬騎兵!在一個戰場上一次聚集近四萬騎兵,這是自宋朝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景象,甚至可以說上溯到晚唐五代,中原王朝也從未有過如此盛況。如此兵威,不僅宋人沒有見過,連對岸的契丹人在看見冀州、永靜之間的平原上到處都是戰馬之時,也深感震驚。   除此之外,王厚麾下還擁有令遼人無法想像的火器部隊。僅僅配署給雄武一軍的便有一百五十門大小火炮與數百名神衛營將士;而張蘊的神衛第十營在宋軍神衛營中更是以精擅火炮而赫赫有名。自冀州至永靜,宋軍的城池、營寨中,一共有三百多門火炮,其中克虜炮佔到一百三十二門!   而王厚看起來也並沒有隱藏實力的想法。   便在八月五日,遼主御駕親臨深州,黃河北岸到處歡聲雷動之時,早就在武邑集結待命的神衛第十營與第二十營忽然對著對岸的武強開炮,九十門克虜炮與一百門多滅虜炮一齊開火,自清晨一直打到黃昏,炮聲之大,連深州城都清晰可聞。   這一日的炮擊,自然並無實際意義。克虜炮的真正有效射程,平射不過一里,仰射最多三里——實則要想形成有效殺傷,便是仰射,也只好在兩里左右,打到三里,即便擊中,亦已無力。至於滅虜炮,射程更近,最大射程也不過一里有餘,有效射程不過二三百步,僅與神臂弓相當——這滅虜炮與河間府城牆上的那些後裝子母銃火炮並不完全相同,事實上後者只是滅虜炮的過渡炮型,這種由高太后親自定名的「滅虜炮」,犧牲了射程,換來的是可以快速裝填發炮,每次能打出百餘枚甚至數百枚鉛子,更妙的是,它方便運輸,可攻可守,造價又相對適中,因而被宋朝樞密院寄以厚望,被認為是可以一舉取代拋石機與神臂弓的火器。但以它的射程,隔著黃河,自然更加不可能對武強城形成什麼威脅。所謂「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何況宋軍的這次炮擊,甚至連魯縞都碰不著。因此,這完完全全只是一次示威。   但是,這次示威卻似乎真的嚇到了遼主。   遼主次日便親至武強勞軍,他登上武強城樓,遠眺黃河之南,親眼目睹黃河南岸連營數十里的兵營,遍地的戰馬與騎兵,還有數百門令人望而生畏的火炮,許久默無一言。當日他便返回河間,只過了一晚,遼國便為高太后發喪,遣使致哀議和。   唐康原以為石越斷然不會接受議和。   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不僅石越欣然接收,便是王厚坐擁步騎七萬餘眾,兵強馬壯,也無絲毫進取之意。王厚自到了阜城後,便要求諸軍修繕營壘,堅壁以待。他將驍勝軍調至東光休整,改以雲翼軍駐冀州,龍衛軍與兩個神衛營駐武邑,他親率威遠軍與雄武一軍駐阜城。又奪了仁多保忠兵權,調走聽命於唐康的環州義勇,將神射軍、環州義勇與鎮北軍混編為一軍,統歸何畏之統轄,駐於北望鎮。如今唐康孤身在冀州,仁多保忠孤身在武邑,兩人雖然名義上仍是當地官爵最尊貴者,但是姚麟與種師中如何會聽他二人節制?   仁多保忠是敗軍之將,倒也罷了。他也不願意在武邑自討沒趣,趁著韓拖古烈與韓敵獵南來,他便討了個差使,陪著這兩位遼使,準備先回大名。但唐康自認是有功之臣,況又是野心勃勃,豈能甘心這麼著被趕回大名府?而且他在樞府有年,固然得罪不少人,卻也同樣種下過不少的恩情,譬如龍衛軍的種師中,便與唐康是極好的交情,威遠軍的賈巖,更是受石越知遇之恩,與唐康也是莫逆之交……這些人任攤上一個,資歷又淺,官職又低,又有人情在前,唐康若去了,縱不能將兵權拱手相讓,也不免要對他言聽計從。只是王厚實是個厲害角色,嘴裡什麼也不說,卻不動聲色的將他按在了惟一他差使不動的姚麟身邊。雖說就算念在他幾次三番去救深州的份上,姚君瑞也免不了要給他幾分面子,但雲翼軍的事務,卻是半點也不容旁人插手。而唐康也並不敢放肆,只能暗自忍耐著在冀州繼續呆下去。   便在等候韓拖古烈一行之時,唐康還忍不住朝冀州城的城樓上看了一眼。   就在兩天之前,那城樓之上,還掛著武騎軍都校荊岳的人頭!   「諸軍震慄」!每次想起這件事,唐康心裡面都會冒出這四個字來。他不敢肯定這是不是大宋自開國以來處死的最高級別的將領,但他可以確定,這絕對是大宋自太祖皇帝以來,對統軍將領最為嚴厲的處罰。   當日荊岳觸敵即潰之後,不敢返回真定,一路南逃,跑到了趙州城下才停下來。這些武騎軍的潰兵,禦敵無能,殘民有術,竟然在南逃的過程中,燒殺搶掠,趙州百姓雖然已有許多南撤,但留守的仍然不少,卻不料受過遼軍幾次擄掠後,竟又遭了武騎軍這道災。幸好趙州知州與通判頗有智術,荊岳一到,二人便大開城門,奉上酒肉牛羊勞軍,溫言相待,荊岳也不疑有他,只率數十親信進城,結果當晚被二人灌得大醉,數十人全被綁了起來,丟進牢裡。然後二人緊閉城門,親自登城守禦,城外武騎軍群龍無首,卻也沒有多少做賊的膽子,頃刻之間就作鳥獸散。趙州知州隨即遣人急報宣台,石越聞訊大怒,一面給朝廷寫奏章,一面就派了一名使者,持節至趙州,便在平棘將荊岳以下四十餘將校全部斬了,並令這使者帶了這荊岳等數人的人頭,在河北諸軍州「傳首示眾」。   大宋朝的統軍將領們,可還真的從未想過會有如此嚴厲的刑罰。   荊岳的罪名不過三條:臨敵怯懦、敗軍辱國、殘害百姓。而他卻是堂堂正六品上的昭武校尉!而且還是統軍大將。若依慣例,至多不過貶官流放。哪想到石越竟然不請旨便行軍法給斬了,還傳首諸州示眾。   據說此事傳到汴京,亦是一片嘩然。   然而自東京最後傳來的敕令,卻是認可了宣台的處罰。皇帝不僅下旨褒獎石越,還嚴厲警告諸將以此為戒。樞府在真定、趙州諸府州頒下榜文,凡武騎軍潰逃將士,至八月二十日前未至各官府自首者,皆以通敵論。又下敕令,荊岳以下至各營主將、副將、護營虞侯,全都歸案處死,家屬流三千里。   不但武騎軍諸將被嚴厲處罰,連兵敗的渭州蕃騎主將劉法也受重責,劉法被降職為從九品下陪戎副尉,戴罪軍前聽用,渭州蕃騎由慕容謙另行擇將統領。甚至連慕容謙也未能倖免,由游騎將軍降為游擊將軍。   可以說束鹿之敗,真正震動河北的,倒不是慕容謙的兵敗,而是兵敗之後朝廷與宣台對統軍諸將的重責。左軍行營都總管司諸將中,只有兩個人異常幸運:武騎軍副將振威校尉王瞻雖然先敗,然而事後經王瞻上表自辯,被認定所部是得到慕容謙撤兵的命令後才撤退的,他並無過錯,兼之他殺敵與損失大體相當,王瞻不僅沒受責罰,反而以振威校尉權領武騎軍主將之職;劉延慶更是作戰勇猛,射殺遼軍大將,天子特旨,晉陞為致果副尉,改任橫山蕃軍都行軍參軍。   但在這個時候,至少在中軍與右軍兩個行營中,沒有幾個人去關注王瞻與劉延慶,大概所有的統軍將領,都很難忘記荊岳那顆用石灰處理過的人頭。   所有的人,都在感受著時代的變化。荊岳的那顆人頭,意味著五代以來中原王朝的驕兵悍將傳統,已經徹底結束。   在這樣的時刻,唐康是很識趣的。他絕不會蠢到此時去觸霉頭。儘管他無法理解,田烈武在河間坐擁步騎近五萬大軍後,反倒坐視著遼主在半個河間府來去自如,竟連襲擾遼軍的心思都收了起來;慕容謙就更加像是被打掉了銳氣,在橫山蕃軍步兵抵達後,按理說他應該軍勢復振,有一點興兵復仇的意思,然而他卻龜縮於鎮、定之間,毫無東顧之意。   任人都看得出來,遼軍已經無力繼續南下了。   而大宋在河北自東至西馬步十三四萬之眾,卻在行堅壁高壘之策,甚而堂而皇之的與遼人議起和來。   唐康突然很想回大名府,當面問問石越,他還記不記得他的「絕不議和」之誓!儘管他心裡面也明白,凡是身居石越那個位置的人,大概都是將背誓當家常便飯的。他若去指責他們,他們自然會有另一套大道理等著回復他。   「議和!議和!議個鳥和!」唐康在心裡面啐了一口,忽然一夾馬肚,掉轉馬頭,朝冀州城內馳去。   「都承!」「唐參謀!」冀州知州與通判萬料不到他來這一手,慌得在身後大叫,但唐康頭都不回,早已驅馬消失在城中。二人轉頭救助的望向姚麟,卻見姚麟正目無表情的望著北邊,身子連動都不曾動過。   ※※※   同一天。   大名府,三路宣撫使司行轅內,溪園。一座石亭之內,亭中的石桌上,擺放著各色時鮮水果與點心,石桌兩旁對坐著兩位四五十來歲的白袍男子,兩人身後,各站著一位青衣侍從,都是低著頭,叉手侍立。在石亭東邊,離亭約五六步遠的水池之畔,還有一個中年白袍男子,正端坐在一塊大青石上垂釣。這年八月上旬的大名副,炎熱並未完全消退,這溪園之內,樹木成蔭,清風徐來,好不清涼,若非石亭之外,到處都是身著鐵甲,荷戈持矛的衛士,真讓人有人間仙境之歎。   「想來子明丞相當已猜到我的來意?」坐在亭內下首的一個男子,端起面前的玉杯,輕輕的啜了一口冰鎮酸梅湯,又將杯子放回桌上。他說話之時,一雙銳利的眼睛,一刻都沒有離開坐在他對面的石越。   「師樸……」石越回視著這位與自己同為遺詔輔政之臣的參知政事、兵部尚書,默然一會。能讓韓忠彥親自來做欽差,自然是了不得的大事。而如今之事,莫大於與遼國的議和。「是皇上不准麼?」   「是。」韓忠彥微微點了點頭,「皇上不肯與遼人議和,想叫丞相不要接納遼使。」   「如此,皇上只需遣一介之使持詔前來,便足矣。」石越淡淡說道,「勞動師樸前來,想來此事仍有轉圜。」   韓忠彥不置可否的笑道:「軍國大事,有時只憑著公文往來,卻也說不太清楚。故此我特意來問問丞相的本意。到底是真議和,還是假議和?」   「真議和又如何?假議和又如何?總之都是議和。」石越笑道:「苟能制侵陵,豈在多在殺傷?所謂『兵者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若能不動兵刀,便將遼人趕出國土,使百姓得以重返家鄉,安居樂業,又何樂而不為?」   「若是如此,只恐皇上不肯答應。」   「只須是為國家社稷有利,只要我們做臣子的苦諫,皇上年歲雖小,卻極聖明,必能從諫如流。」   「若兩府皆不願意議和呢?」   「這又是為何?」石越愕然望著韓忠彥,道:「只須條款合適,持國丞相[2]必肯議和。」   韓忠彥搖搖頭,沉聲道:「吾來之前,持國丞相曾讓我轉告子明丞相:此一時,彼一時。」   「這又是何意?」   「攻守之勢異也。」韓忠彥望著石越,他雖心裡認定石越只是裝傻,卻也不得不先把自己的想法交待清楚,「八月之前,官軍屢敗,任誰也不能保證局勢會到何種地步,議和不得不成為一個選擇。但如今我軍兵勢復振,更勝過往,而遼人師久必疲,如今已經是強弩之末,中智以上,皆知遼人兵鋒已止於深州,再難進半步。而我大宋卻有十餘萬大軍以逸待勞。他傾國而來,若是所向披靡,自然萬事皆休,可既然奈何我不得,那就容不得他說戰便戰,想和便和!當年真宗之時,我兵甲不修,文武多怯懦,便有千載良機也抓不住,只好忍痛議和。可如今豈是真宗時事?御前數次會議,皆以為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昔日漢武帝馬邑不能擊滅匈奴,最後不得不勞師遠征漠北,落了個全國戶口減半的慘淡結局。我山前山後諸州淪陷已久,朝廷久有規復之志。然與其做北伐這等事倍功半之事,倒不如抓住眼下的良機。既然要一決勝負,在自家土地上打,勝算總大過在別人的地盤上打!」   「兩府諸公果真皆如此想?」   「如此大事,我豈敢妄言?」韓忠彥臉上露出不悅之色,「子明丞相遠在北京,不曉朝中情況,或有顧慮,亦是常情。故此我才特意前來,要討丞相一句實話。」   石越正容點頭,笑道:「既如此,我也放心了。師樸莫要見怪,汴京非是守得了機密的地方。」   「如此說來?」   「兵者詭道也。」石越笑笑,道:「前者王厚獻策,道如今之勢,遼人利速,我軍利久。但以人情來說,遼軍自南犯以來,屢戰屢勝,幾乎未嘗敗績。他打的勝仗,自契丹建國以來算,也都是排得上號的大勝仗。只是不料打了這許多硬仗,我軍反倒越戰越強,人馬越打越多,如今馬步已達十餘萬,他出師三個多月,人馬疲憊,士卒必生歸心,明知再無力進取,可要就此退兵,如何可以甘心?況且他雖然無力繼續南犯,卻只是因糧草難濟,人心思歸,並不是真的懼怕我軍。相反他打了這許多勝仗,更免不了有些驕氣。戰場上得不到的,不免便要生些癡心妄想,想要靠使節得到……」   「所以王厚之策,便是將計就計。遼人想要議和,我便與他們議和。他在大宋多呆一日,便要多耗一日的錢糧,士卒的戰意也更加消退一分。我們一邊高壁深壘,示敵以強,既不給遼人決戰的機會,亦可打消遼人謀求決戰的信心;一面卻又與之虛與委蛇,派出使者交涉議和,只是這議和之事,既要令遼人相信我大宋是真心議和,又要在條款上慢慢拖延。拖得越久,對大宋便越是有利。」   韓忠彥原本便不如何相信石越議和之心,但這時聽到他親口說明,這才總算將一顆心徹底放回肚子裡,笑道:「如此便好,我亦可回京說明……」   他話音未落,卻聽此前在亭畔垂釣的男子高聲呼道:「參政萬萬不可!」韓忠彥幾乎被嚇了一跳,卻見那人丟了釣竿,快步走到亭邊,拜倒在地,道:「下官何去非,叩見韓參政。」   「你便是何去非?」韓忠彥驚訝的看了他一眼,以他的身份,自然不會認得何去非這樣的小官,只是先前看此人在水池邊悠然垂釣,他只以為是石越的什麼親信護衛,不料卻是府中謨臣。韓忠彥也是很精細的人,見石越對何去非如此優容,便已知此人在石越身邊,頗受重視。因又說道:「起來說話罷。」   那何去非連忙謝過,起身又是長揖一禮,方說道:「恕下官無狀,參政方才說要回京說明,此事萬萬不可。」   「這又是為何?」韓忠彥笑道:「莫非你以為兩府諸公尚守不住機密?」   「不敢。」何去非欠欠身,道:「只是參政斷不可小瞧了遼人。」   「難道你疑心兩府之內有遼人細作?」   「不敢。」何去非連忙搖搖頭,道:「下官倒不相信遼人通事局如此神通廣大,只是汴京之內,必有遼人細作,卻是無疑的。」   「那又有甚要緊?」韓忠彥笑道:「難不成遼國的中京、上京,便沒有我大宋的細作麼?」   「只因遼主與耶律信,皆是聰明睿智之輩。便除此二人之外,如今北朝朝廷中,才俊之士,亦為數不少,斷不可輕易之。參政試想,若是兩府諸公,皆知道這是假意議和,那朝中便不會有反對之聲音——細作將這些傳回遼主那兒,那遼人如何肯信?」   韓忠彥這才明白何去非擔憂之事,先是愣了一下,然後便不由哈哈大笑,點頭對石越道:「這倒的確不可不防。我大宋朝廷之中,事無大小,的確都免不了要有議論不同者。這和戰大事,若說眾口一辭,卻是說不過去。不過咱們不可以找幾個人演雙簧麼?」   何去非欠身道:「若是演的,便免不了會露出破綻。兩府諸公,何人主戰,何人主和,只怕遼人心中都有些主意了。若是某人舉止反常,便易啟人疑竇。況且皇上年幼,即便兩府諸公能演好這場戲,總不便叫皇上也……」   他這話雖吞吞吐吐,但韓忠彥馬上便也明白石越擔心的是什麼事——他害怕皇帝年紀太小,管不住嘴巴,洩露了機密。但這番話,石越自然不便說出來,所以要借何去非的口來說一說。   這番擔憂,亦不能說是杞人憂天。韓忠彥心下計議,又望著石越問道:「那麼子明丞相之意是如何?」   石越聽到韓忠彥點了名的問自己,便不好再叫何去非來回答,當下笑道:「竊以為此事便是師樸與持國丞相、堯夫參政知道便可。」   「那皇上那……」   「欺君乃是大罪。然事有經權,祖宗社稷才是大忠,說不得,只好先瞞上一瞞。待事後,吾輩再向皇上請罪。」石越淡淡說道:「陛下雖然年幼,然畢竟已有賢君之象,必不責怪。若果有罪責,越一身當之。」   韓忠彥想了想,點頭道:「丞相言重了。此事便依丞相的主意。既如此,我也不急著回京,只修書一封與持國丞相、范堯夫,說明此事。皇上的詔書,便由下官擔了這個責任,就當是下官瞞了下來,丞相從不曾見過這詔書便是。然後丞相與下官再分頭上表,向皇上講明議和之利,有持國丞相與范堯夫在內呼應,皇上縱小有不願,最後多半還是會答應。」   石越萬料不到韓忠彥肯替自己分擔責任,他原本還憂慮這樣做法,得罪小皇帝太深,但韓忠彥是小皇帝願意信任的人,有他出面,他壓力自也是小了許多,因此亦不由得大喜,抱拳謝道:「如此真要多謝師樸了。」   韓忠彥連忙抱拳回了一禮,道:「子明丞明何必見外?論公這是為趙家社稷,論私你我也算是一家人。說起來,倒還有一件私事,要與丞相商量。」   「師樸請說。」   韓忠彥笑道:「是有人請我作伐,為的是我那外甥女的婚事……」   但他話未說完,便已被石越笑著打了個哈哈打斷,「師樸,這事卻由不得我做主。」   韓忠彥一怔,卻聽石越又說道:「不瞞師樸,我與令妹膝下便只此一女,自小便嬌寵慣了,令妹更是視若掌上明珠,日夜便擔心她出嫁之後與夫婿不能相得,故此許下願來,要讓她自己擇婿。只是小女頑劣,如今進士都不知看了幾榜,竟沒得一個入她眼的。我與令妹,為此頭髮都不知掉了多少。我雖不知師樸說的是哪家小舍人,然這事還是先與令妹說去,待小女點了頭,我再看不遲。要不然,我雖看了滿意,她卻不答應,白白讓我著急一場。」   韓忠彥看著石越愁眉苦臉的樣子,又是驚訝,又覺好笑,卻也不便相強,只好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道:「既是如此,我便回京再去找我妹子商量。只是丞相,這事卻也不好久拖。過得三年,皇上便是要選妃了,我在京時,頗聽些閒話,道是皇上看中了我那外甥女。雖說自古以來,后妃之選,都是太后做主,也由不得皇上,況且這些閒話也當不得真。但終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外甥女年歲也到了,早該適人,不如便此釜底抽薪,免了這個後患。」   韓忠彥這番話,當真是如平地驚雷一般,石越素知韓忠彥並非胡亂說話的人,他既然提起此事,那便再也不能等閒視之。但他身居高位已久,心中雖然吃驚,臉上卻絲毫看不出來,只是輕描淡寫的笑道:「師樸說笑了,我大宋又不是漢唐,便是我想做皇親國戚,也沒這個福份呢。只須太后在一日,這后妃,只好向開國功臣家尋,別家再如何癡心妄想,亦不可能。」   韓忠彥哈哈一笑,卻也不再多說,笑道:「丞相說得是。聽說這次遼國的致哀使是韓拖古烈,此人亦是一時俊彥,可惜未生在我大宋。丞相可知他吹得一手好笛子,只不知我能不能有此耳福……」   [1] 按:熙寧軍制改革時,宋廷建神衛營共八營,每營十指揮,每指揮200人。神衛營為直隸殿前司之器械部隊,平時分駐四方要塞,兼受各府州長吏轄制,戰時則隸各行營主官直接調遣指揮。此詳見《新宋·權柄》之相關章節。至宋遼之戰前,宋廷已增建神衛營至十八營。至戰爭開始後,宋廷又增建兩神衛營,第十九營即往河東援吳安國者。加上此處援東光者,神衛營已有二十營矣。然各營所配署器械不盡相同,有火炮者不過十之三四,兵員亦未必皆有滿額十指揮,此亦古來軍隊發展中之常事,故讀者不必以為宋之神衛營兵員已達四萬之眾。如前文所敘,新建神衛營或只有火炮數門者,其兵員自亦不過數百而已。又,戰前宋朝神衛營之部署大體如下:京師4、西京1、陝西4、益州1、河東2、河北5、京東西1。然宋時交通不便,神衛營器械皆笨重難運,不僅如駐守陝西之神衛營,現實上斷難支援河北之作戰,便是京師、河北、河東之諸營,亦以協助守城為主,若非事先準備籌劃數月,倉促之間,亦難以機動。如河北雖有5營,然其中兩營固守大名府防線,乃大名府防線之重要構成;又有兩營分守河間、真定二府,非可輕動;余一營散佈河北沿邊諸城寨之中,更難聲援。如此部署,宋廷非不知其弊,然河北門戶洞開,又兼平原廣闊,無必經之道,無可守之險,與陝西情勢大不相同,其勢不得不然,所謂「兩害相權取其輕」者。故宋廷可用於機動之神衛營者,若非新建,便只能是京師諸營。   [2] 註:韓維字持國。 第三卷《燕雲》 第三十章 自古和親誚儒者(二之全)   雖然唐康對議和頗有腹誹,以至於韓拖古烈一行途經冀州之時,竟托病不見。但命運卻彷彿在故意捉弄唐康,韓拖古烈前腳剛走,從大名府又傳來命令,與遼人的秘密接觸,正式搬上了檯面,兩國使節談判的地點,便定在武邑縣。韓拖古烈是要前往汴京對高太后進行禮儀上的祭奠,並向宋朝皇帝呈上國書,遼人顯然有點等不及,要求同時在冀州或者永靜軍對和議的條款進行交涉。而石越竟也爽快答應。遼國派來的談判使者是耶律昭遠為首的三人,而宋朝這方面,因唐康有出使遼國的經驗,宣台選中的使者,便是唐康與吳從龍。   唐康心裡面雖然老大不樂意,卻又不敢抗命,只好硬著頭皮前往武邑。本欲以等待吳從龍為名在武邑多拖延幾日,以待朝中生變——這在唐康看來幾乎是一定會發生的事情——但沒想到吳從龍對這差遣十分賣命,竟是晝夜兼程趕來,還帶來了宣台想要的和議條款。   在看到石越想要得到的條件之後,唐康幾乎是目瞪口呆,若說此前對石越同意與遼人議和還有些許懷疑的話,此刻也是蕩然無存。在唐康看來,石越提出來的條件,遼人實在沒有理由不答應的。議和肯定能夠成功,難怪吳從龍如此高興與賣力——按宋朝的慣例,他辦成這等重要差遣,回朝之後,必定高昇。這等於是將一件天大的富貴送到他手上,他如何能不喜出望外?   然而唐康對這樁「富貴」卻是沒什麼興致,若非是石越的親筆札子,他多半會托病拒絕,來個眼不見心不煩。只要想到石越要求的條件——遼國退兵並歸還一切被擄百姓財物,罷免耶律信,兩國重申熙寧年間之誓書,永為兄弟之國?並互遣皇子為一名為質——唐康心裡面便平生滿腹的怨氣。   因此,當唐康與吳從龍在武邑見著渡河而來的耶律昭遠之時,他心裡面想的儘是戰事結束之後,便要辭官去國,到南海諸國去幹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但是,讓唐康無論如何都意料不到的是,看起來幾乎是可以一拍即合的兩國議和之事,在頭一日,卻是當場便鬧了個不歡而散。   如此結局,吳從龍固然有些呆若木雞,仿若被人從頭到腳淋了一盆冰水;而唐康也是不知道該憤怒還是該暗喜。   遼人不僅完全無法接受石越那在唐康看來幾乎是委曲求全的開價,而且還開出了一份讓唐康覺得簡直是荒謬之極的要價——遼國要求宋朝放棄對高麗的宗主權、並「贈送」遼主黃金五萬兩、白銀五十萬兩、緡錢二百萬緡、精絹兩百萬匹——比起之前唐康曾風聞的要價,更高出了一百萬緡緡錢。   唐康讀過文書,當時便拂然大怒,將文書擲還耶律昭遠,轉身就走。而那邊三個使節,除了耶律昭遠外,另外兩人看過宋朝要求的條款,同樣都是滿臉怒容,並出言不善——為著談判的需要,唐康與吳從龍商議之後,交給耶律昭遠的條款,除石越的要求之外,又加了好些條,諸如:遼國賠償宋朝損失計黃金一萬兩、白銀一百萬兩,許以馬匹牛羊折價償付;沿界河以北五十里不得駐軍耕種放牧漁獵;遼國放棄對高麗之宗主權:割讓遼國佔領之河套地區予宋朝……   在唐康看來,這都已經是讓遼人佔了極大的便宜。然而在遼國的使者眼中,這卻無異於羞辱。   若非吳從龍與耶律昭遠從中竭力轉圜,和議幾乎就此夭折。   最終,雙方的初次正式交涉,由吳從龍與耶律昭遠做主,雙方勉強達成一致,各自回去酌情讓步,次日再議。   然而第二天的談判,結果也好不到哪裡去。   遼國做出讓步,願意重新接受熙寧之盟,互遣皇子為質,並將「贈送」遼主的錢帛削減一百萬緡。但其餘諸條,一條也不肯答應。吳從龍則和唐康商議之後,不再要求遼國放棄對高麗之宗主權,同意將遼國的賠償削減五十萬兩。   雙方分歧之大,看起來根本無法彌合。   只是因為吳從龍與耶律昭遠仍然在竭盡全力的努力,這談判才勉強維持了下去。   但從第三日起,唐康便乾脆不直接參預談判了。而遼國那邊的情況看起來也好不到哪裡去,也是從這天開始,便只有耶律昭遠一個人過來,與吳從龍交涉。唐康知道,對於吳從龍來說,是戰是和都是無所謂的,就算他心裡有什麼主張,那也是次要的。他此時大概也已經漸漸熄了做「和議功臣」的心思,只是能夠參與甚至主持對遼國的談判,這對於吳從龍來說,依然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自然要好好把握,即使和談不成,若他表現突出,日後仍是極重要的資歷。而耶律昭遠,唐康也早就認識,在遼國朝廷之中,他是主張與宋朝維持和平通好的文官階層的代表之一。僅以談判的這兩個人來說,他們都是抱著想要達成和議的期望的。只是,僅僅靠著談判者的誠意,是無法拉攏宋遼兩國之間的巨大分歧的。   每天晚上吳從龍都會來找唐康商議,匯報白天的進展,認真的討論哪一條可以繼續讓步,分析遼國君臣的心思,猜測他們真正的底線,撰寫報告宣台的節略……談判本來就是十分艱苦的事,尤其是自熙寧以來,宋遼兩國之間的大小談判數不勝數,雙方都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儘管分歧很大,而且事實上二人主持的談判還要受到遠在大名府的石越的遙控指揮,他們的實際權力小得可憐,但吳從龍並無半點抱怨,仍然假設遼國只是漫天要價,雙方最終終可達成一致。   這種克盡職守的態度讓唐康都不禁動容,想來耶律昭遠或許也是抱著與吳從龍差不多的心思……但唐康自認為自己是無法做到這一點,他每天都在武邑的諸軍營寨中流連,整日的與龍衛軍、兩個神衛營的大小武官廝混。不是與種師中喝酒,便是找張蘊下棋,又或是在軍中打馬球、看相撲——這都是紹聖時大宋軍中最時興的娛樂活動之一。自從遼軍渡河攻入永靜軍,當地百姓許多逃難不及,都被遼軍擄走,如今武邑一帶,幾乎是十室九空,因此當地除了駐軍便是隨軍的民夫,唐康也別無他樂,只好和一幫禁軍校尉混得廝熟。以唐康的身份,武邑的禁軍,自種師中、張蘊以下,誰不巴結?他既肯折節下交,出手又十分闊綽,眾人自然更加拚命奉承,因此自到武邑,唐康倒也自得其樂,竟比在信都更快活十分。   時間便在不知不覺中流逝,轉眼之間,唐康便已在武邑過了七天的太平日子。這一年的秋分也已經過去了十天,在深、冀、河間一帶,一年之間那為數不多的秋高氣爽的日子,眼見著就要結束,再過四天,便是寒露,天氣便要開始漸漸轉冷。掐指一算,至立冬也就是一個月多點了。   從氣候來說,天氣轉冷,其實對於遼軍要更加有利。而且戰爭的僵持不決,對於宋朝最不利的,還不在軍事方面,而是在生產上——秋分前後原本是種植冬小麥的時間,然而受到戰亂的影響,差不多有半個河北,田地完全荒蕪。如此廣大的產糧區整整一年沒有收成,宋廷要面臨多麼沉重的賑濟壓力,是可想而知的。處置稍有不當,便會形成群寇蜂起的局面。儘管不能說遼國便不受影響,數十萬的壯年男子長年征戰不歸,即使是純遊牧民族,在生產方面也是一個災難,更何況遼國已經並非純粹的遊牧之國。然而相對來說,仍然是宋朝蒙受的損失更加巨大。畢竟戰爭是在宋朝的國土上進行,而遼軍又是出了名的所過之處,磚瓦無存。   不過,看起來這些犧牲宋廷已經做好了承受的準備。從後方,開始源源不斷的運來秋冬的棉衣與鞋子,宋廷以各種利益為誘餌,鼓勵商人將棉花、秋冬衣鞋運往汴京與河北,以保障軍隊與災民的供應,但即便如此,過冬物資仍是供不應求。此事還導致了一個意想不到的結果——因為宋廷從各地半強迫性的採購了大量的棉花,更導致了全國性的棉花緊缺,皇帝被迫頒布「種棉詔」,下詔全國各州縣強制推廣種植棉花,形成自熙寧以後的第二次種棉潮,從此徹底改變了宋朝的紡織品供應結構。   但在紹聖七年八月二十一日的武邑,唐康對於這些事情,都沒有太深的感受。他只知道,托石越極度重視後勤補給的福,武邑的駐軍居然在八月中旬便全部領到了秋衣,而為了趕在河水結冰前運送更多的糧草,御河的運能更是幾乎被宋軍使用到了極限——如今的大宋,已非熙寧之時,更不似紹聖初年,現今決定前線糧草供應的,不是產量,而是宋朝的運輸能力。   因為十幾萬人馬能穿暖喝足,王厚又更加變本加厲的推行著他的高壘深壕之策,各軍的營寨,都扎得像一座座堡壘似的,寨門都是用合圍粗的大木造成,其間偶有遼軍小隊人馬過河挑釁,宋軍雖然也出動騎兵驅逐,但王厚嚴令各軍追擊不得渡河。龍衛軍有一個副指揮使率兵追擊遼軍,深入深州地界十餘里,帶了十幾個首級得勝而回,結果剛到營門口,便被王厚遣人全部逮捕問罪,自那副指揮使一下,所有軍官全部處斬,傳檄各軍示眾,連普通的百餘名節級士兵,亦被杖責。更令諸軍憤怒的是,王厚還將那個副指揮使的人頭遣使送至深州韓寶帳中,申明宋廷願謀求和好之意。雖然次日韓寶便也立即投桃報李,送了個人頭過來,聲稱是率軍渡河騷擾的遼將首級,然這邊宋軍之中卻是無人肯信,眾將校全部憋了一肚子氣,只是畏於軍法,敢怒而不敢言。唐康曾將此事詳細稟報石越,不料換來的卻是一頓極嚴厲的訓斥,石越親筆回信,警告唐康,除非王厚有謀反之心,否則他縱是陣前斬了姚麟、種師中、賈巖,唐康亦不必向他報告。並稱他已給王厚下令,若唐康敢有違王厚節制,便讓王厚先將他斬於軍中,然後再上報。更讓他尷尬的是,石越還將這封信分別抄送給了王厚以下諸統軍大將,並令王厚宣示諸軍,「鹹使知聞」。   這個令人不快的插曲,更進一步鞏固了王厚在軍中的地位。各軍將領不料石越如此信任王厚,自姚麟以下,見著王厚都不敢抬頭。   而王厚也更加恣意自得,每天在軍中置酒高會,以犒勞諸軍為名,往來冀州、永靜各軍之中,所到之處,必宰殺豬羊,賜酒軍中,每天僅要殺掉的羊,就多達上千頭。諸將凡言及攻戰之策,他就只管用大話搪塞了過去:喝到高了,更會時不時漏出幾句「歸期不遠」之類的話來;又常說什麼「大事自有兩府諸公安排」;甚至連提到遼國,也只稱「北朝」,連句「胡虜」都不曾說過……   可石越與王厚縱是如此忍氣吞聲,遼軍不耐煩的情緒仍是越來越明顯,過河挑釁的小股騎兵,也越來越多。因為每次這些挑釁的遼軍都很容易被宋軍擊敗,而且他們的所乘之戰馬也有瘦弱疲勞之態,宋軍中許多的中級武官也越來越看不起遼軍,許多人都相信遼軍已然「師老」,宋軍絕對有能力擊而破之。若非西軍自熙寧以來,極重紀律,軍中階級鮮明,無人敢犯,又有一個前車之鑒擺在面前,只怕已不知是什麼局面。   唐康也是個極聰明的人,這七天之中,他外表無所事事,但是心裡不知多少次懷疑石越與王厚是假議和、真拖延,然而唐康心裡也很清楚,他能猜到的事情,絕對瞞不過耶律信,不管宋朝是真議和假議和,遼國君臣絕不會傻傻的被石越與王厚牽著鼻子走,他們心裡面必然也有幾個時間點,如若到了那個時間,仍然議和不成,遼軍必然也會有所舉動。而宋廷這一邊,涉及和戰大事,朝廷中更不可能沒有半點爭端。但是,儘管有這些懷疑,讓唐康始終弄不明白的是,石越與王厚,以及宣撫的眾謨臣,同樣也是一時人傑,他們同樣不可能不知道遼國君臣絕不肯被他們輕易牽著鼻子走這件事……   既然無論如何都難辨真假,唐康便乾脆耐心的等待。   等待該發生的事情。   在某一天,就算是耶律昭遠,也會徹底失去耐心。   在某一天,他收到的邸抄中,會報道朝廷中關於和戰的爭論,以及最關鍵的,皇帝與御前會議其他成員的態度!   他仍然有一個讓王厚可望而不可及的身份——他也是御前會議成員。總有一日,朝廷會問到他的意見。   而且,這些應當都是指日可待的事。在這七天的談判之中,他和吳從龍不斷的接到宣台的指示,吳從龍幾乎每天都會奉命向耶律昭遠做出或大或小的讓步,到八月二十日時,他們就已經退到了最初石越所劃定的底線了。而遼人的讓步卻極小,數日之內,雙方其實只達成兩個共識——「熙寧誓書」為日後兩國關係之基礎;不將對高麗國的宗主權問題歸入和議之中。但分歧卻是根本性的,儘管耶律昭遠鬆口表態,遼國要求宋朝「贈送」遼主的錢帛數目仍可商議,表面上看雙方達成和議的障礙越來越少,可唐康心裡面卻也看得越來越清楚。   雙方的分歧並非幾個條款那麼簡單,而是關係到誰是這場戰爭的勝利者。   石越的開價看起來誠意十足,但擺明了是以潛在的勝利者自居。而遼國表面上看起來咄咄逼人,其實卻也只是想要宋廷承認他們是勝利的一方而已。   大宋自恃有十餘萬精兵嚴陣以待,但遼人亦同樣自恃有十萬戰無不勝的鐵騎。並且,將來若有決戰,必是野戰,這更是遼軍之長,況且又是在一個極合適騎兵作戰的地區,遼人是相信自己佔據優勢的——至少從遼人的作派中,從吳從龍所轉敘的耶律昭遠的言談舉止中,唐康是如此判斷的。這是他在和議之初所完全沒有想到的——遼主願意議和,只不過是因為覺得宋軍也不可小覷,再打下去,為了這種勝利,他要付出的代價與風險都太大了一點。遼軍雖然喪失了一些主動權,然而另一個層面上的主動權,遼主仍然有理由相信還握在他手中,以耶律信、韓寶治軍之能,在河北平原之上。遼主依舊可以想打就打,想走便走,大不了,退兵回國,明年再來!   儘管唐康是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遼人還有啥本事「明年再來」,但他至少已經看得明白,遼主麾下十萬鐵騎,斷不會當真被宋軍區區幾百門火炮所嚇到。火炮對於騎兵究竟有多大的威脅,是誰也拿不準的事。唐康雖然認為火炮對於扭轉宋軍的戰略劣勢意義重大,卻也並不相信幾百門對數以萬騎的契丹鐵騎能有多大作用。   真正對遼主產生威懾的,應該是那幾百門火炮背後所展示出來的國力。大宋朝有多少火炮,僅僅取決於火炮在財政支出中的優先等級而已。大宋不是一個窮兵黷武的國家,和平之時國庫開支要優先滿足的事情太多,未真正經過實戰檢驗的火炮如果能排在優先事項前五十名之內,大概所有支持發展火炮的文武大臣們都要歡呼雀躍了——而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從熙寧中後期至紹聖初年的具體情況來看,若非是司馬光、石越全力經營兩北塞防,構築大名府防線,再加上受到耶律沖哥成功使用火炮的刺激,裝備火炮的事能排進前一百名就相當不錯了。這是宋朝與遼國完全不同的地方之一,在遼國,如果遼主想要全力造火炮,他就可以全力造火炮;在宋朝,就算趙頊死而復生,若他不想激起朝廷之內的嚴重對立,最終搞得半個國家無法運轉的話,那他最好還是要多多關心一下他的國庫開支情況,以及各位大臣們的好惡取向。若單以紹聖初年的那幾年窘狀來說,他每往軍費開支上增加一文錢,大概都得事先準備好幾十個重要大臣的職位該由誰來頂缺……   但是,當真正的面對戰爭威脅之時,那就全然不同了。   這些事情,遼主自然也是明白的。只不過,在此之前,宋朝從沒有成功向遼人展示過將國力轉變為軍力的事例。相反,有相當長一段時間,這個國家只是一直在用軍隊來消耗自己的國力,然後一無所得。在最極端的一個時期,他們每年花費了七八成的財政收入在軍隊上,結果舉國上下,卻只有一隻臨時整編的軍隊能夠野戰!   宋人趁遼國衰弱之機,一舉擊敗西夏,收復河西之地,實現中興,這的確讓人印象深刻,但若從事後來分析,西夏內亂不已,許多貴人被宋人分化收買,而之前又窮兵默武,一而再、再而三的分兵與宋軍戰於堅城硬寨之下,白白損耗實力……如此種種,恐怕也是重要的原因。從職方館獲取的情報中,唐康知道遼國君臣之間不乏這樣的議論,尤其是在受挫於西南夷之後,這種議論就更多——宋朝整軍經武是一個方面,但西夏其實更是自取敗亡……   總而言之,國力是一回事,軍力又是另一回事。宋朝國力遠勝於遼,大概遼國君臣都是承認的,但是論及將國力轉為軍力的能力,尤其是速度,那只怕最樂觀的人也會有所保留。   更遑論是直觀的「感受」。   火炮其實僅僅只是一個方面而已。如今想來,遼主站在武強城上看到的,當不僅僅是那幾百門火炮,還有冀州、永靜之間七萬餘眾連綿數十里的宋軍營寨!   而王厚在武邑的火炮齊轟,只不過是讓遼人直觀的「感受」一下宋朝的實力而已。   許多事情,光道理明白有時候是沒用的,必須要讓他「感受」一下。   遼主想必「感受」已經很深刻,但即使他已經知道了宋朝將戰爭潛力變成現實的能力,這場戰爭的勝利者的歸屬,哪怕是名義上的,他也不可能拱手讓出。遼人是自居大國的,並非歷史上的那些胡狄蠻夷可比,因此,他們也是要面子的。更何況,不管未來如何,至少此刻遼軍是真正的勝利者。遼主頂多是覺得宋軍遠比想像的難對付,生了些畏難之心,尚不至於有何懼怕之意。   而大宋,若連個和議條款上的「勝利者」都爭取不到,石越的相位,大約也到頭了。   這些個利害細節,都是唐康這六七日間才慢慢想明白過來的。所謂「當局者迷,旁者觀清」,他身在局中之時,不免覺得宋軍已熬過最困難的時期,擊敗遼軍,那只是順理成章的事,卻忘記站在遼國君臣一方來看待戰局的變化。但這數日間,他每日裡飛鷹走馬,反倒想明白不少事情。遼國君臣之間,定然也有許多人覺察到這個問題。只不過,遼人不管有多麼瞭解宋朝,有些事情,他們也難以感同身受——譬如要讓宋朝再一次接受一份身為戰敗方的和議,沒有過這類歷史經歷的遼人,總是會想得容易很多。能夠明白這種心情的人,大約只有韓拖古烈等廖廖數人吧?可這些人卻很可能將接下來可能發生的戰爭視為對遼國更大的威脅,而寄希望於通過外交手段來解決這個問題。在言辭上潤色一下,細節上周全一下,同時照顧到雙方的臉面,也是可以辦到的。   但惟有在這一點上,唐康卻堅信不可能。若非是石越與王厚的種種行為,讓唐康都覺得他們的確是真心實意想要議和,僅憑這一點,唐康就要認定石越在玩什麼計謀。   因此,在八月二十一日的上午,唐康就幾乎以為談判破裂便是這一兩日之內的事了。當吳從龍意外出現在他的營帳之外時,他心裡還不由一陣高興。這一天他特意留在營中讀書,等的便可能突然出現的變化,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但當他笑容滿面的吩咐護衛將吳從龍請進帳中,看見吳從龍的臉色之後,卻忽然感覺到有點不對勁。   「康時。」吳從龍落座之後,欲言又止的望了唐康一眼,臉色幾乎是有些尷尬,但猶豫了一會,還是繼續說了下去,「方纔耶律昭遠帶來一個消息。」   一聽到這話,唐康忍不住笑出聲來:「他們要翻臉了麼?」   吳從龍搖搖頭,抿著嘴,道:「這倒不是。算著日子,韓拖古烈該到東京有一兩日了。不過耶律昭遠大約也早就知道憑著吾輩,是難以談成什麼了,就算要翻臉,肯定要等等韓拖古烈的消息。他今日是來興師問罪的……」   「興師問罪?問什麼罪?」唐康也糊塗了。   「他說數日之前,有三百餘騎宋軍偷渡白溝,在遼國境內襲擊了一支運送財物回國的遼軍,殺死五百餘傷兵、家丁,搶走了幾十車物什……」吳從龍苦笑一聲,「這些宋軍還留了一面旗幟在那兒,自稱是致果稜尉趙隆所為。」   「這等事,子雲理他做甚?實不足掛懷。」唐康聽得眉開眼笑,又笑問道:「子雲如何回他?」   「我只得說,雖屬兩國議和,然他契丹兵馬,亦不曾停止在我河北州縣劫掠。我大宋議和的條件,便有要他們歸還所劫財物一條,契丹果有誠意,便不當趁著議和之機會,偷運財物回國。這本是他契丹不是,如何能怪我大宋?況且如今我軍與雄州、高陽關全為遼軍隔絕,我們雖在這兒議和,趙隆又如何知道端的?若要他收兵,還須請遼軍從中間讓出一條道來,好讓我們的使者通過。」   「說得極好!子雲真有蘇、張之才。」唐康笑道。   吳從龍卻有些無精打采,道:「康時說笑了。況就算真是蘇秦、張儀在此,又有何用?這軍戎之事,我不敢妄議,然既是要在下來此和議,打仗之前不知會也罷了,仗打完了,總該讓你我知曉罷?如今卻要耶律昭遠問上門來,在下還揣著糊塗當明白……」   唐康聽他滿腹怨氣,正想開解幾句,又聽他抱怨道:「這差遣實是難做。議和也是他王大總管贊同的,可這些事情,不論你如何行文過去問他,結果總是一紙回了。我難道便是契丹細作,他大總管府的事,到了咱們這邊,就會洩露給契丹人了?最可笑是兩頭不討好,康時可知道朝中出了變故?」   唐康聞言不由一愣,「出甚變故?」   吳從龍狐疑的望了唐康一會,確認他神色不似作偽,方才說道:「原來康時竟不知道。我方才與耶律昭遠議完,因為中午要陪宴,便回營換件衣服,才聽小廝說收到好幾封東京的書信。我也是匆匆讀過,這才來急急忙忙來找康時……這回可非小事。」   「究竟是出了甚事?」唐康更加糊塗,追問道。   吳從龍轉頭望望左右,見帳中再無外人,這才向著前傾了傾身子,壓低聲音,沉聲道:「為這議和事,朝中已是亂成一團了。諫章交攻,兩位丞相以下,兩府諸公,皆被彈劾。聽說皇帝讀奏折才知道韓拖古烈已至大名府,召開了幾次御前會議,痛罵諸公,揚言要召回章惇做樞密使,還……還在內廷對太后說子明丞相與韓參政是霍光!」   吳從龍說得冷汗都冒了出來,唐康卻幾乎笑出聲來,裝傻笑道:「霍光是漢朝的忠臣,皇上說得沒錯呀,家兄丞相與韓參政皆受托孤之任,確是本朝的霍光。」   「這……這恐怕不是甚好話……」吳從龍卻急了,「康時,皇上年紀輕,頗欲有所作為,而兩位丞相與兩府諸公為國家社稷計,不免每每要從中諫阻,皇上自即位以來,幾乎是無一事得快意行之,皇上又是有名的聰明天成,這心裡面,只怕是有許多不滿鬱積了。平時倒也罷了,兩府沒有差錯,朝中大臣都服氣,皇上也不好說什麼。可如今朝中不欲議和者甚眾,朱紫以上,上章彈劾、反對者,據說已有六七十餘人!尤其是還有個陳元鳳從中攛掇,皇上不曉得為何,偏又十分信任他,不但留他在京中,每日召見;還用他薦舉,又拔擢了許多新黨中的能幹人物——更邪門的是,堯夫相公對他亦十分包容。持國丞相老了,子明丞相在外,皇上身邊有個陳元鳳,諸事難料得緊。」   吳從龍的這番話,雖然仍有些遮遮掩掩不敢直說之處,但唐康心裡面卻已明白他在擔心什麼。這必是開封有人寫信給他——或是真是他著想,或是想給他施加壓力。其實說皇帝讀奏折才知道韓拖古烈一行己至大名府云云,唐康自然是絕不肯信的。那必是謠傳無疑,他雖不知實情,卻也能猜十八九不離十,那多半又是兩府相公逼迫皇上勉強答應接納遼使,他開始不情不願,卻也無可奈何,待到看到有人上章彈劾,便有意無意放出這些話來,那自然是為了鼓勵朝中大臣出來上表,增加聲勢,然後皇帝便可以挾此以對抗兩府。皇帝年紀還小,未必想得出這樣的辦法來,其中有陳元鳳做謀主,亦未可知。但若說這便要「諸事難料」,那當然是誇大其辭。   因笑道:「這朝廷是要議和還是要繼續打仗,輪不著你我操心。然子雲儘管放心,便是最後又不肯議和了,朝廷亦斷不至於追究到你我的責任……」   吳從龍被他一語說中心事,臉上一紅,卻仍忍不住繼續問道:「康時如何敢下此斷言?聽說如今彈劾的奏折之上,連在下的名字,都赫然在列呢。如康時、王厚,都是朝廷重臣,現今用人之際,或許不會有事,然在下又何德何能?如此許多大臣交章論列,若果然扳了過來,卻一個官員也不貶責,本朝無此先例!」   唐康見他仍是憂心忡忡,忍不住笑道:「休管他扳不扳得過來,我只問子雲一句話,我唐康可還說話算話否?」   「那是自然。」吳從龍莫名其妙望著唐康。   「那便好。」唐康笑道:「那我便向子雲保證,倘若子雲因此事受責,我唐康也絕不獨善其身。我也便辭了官,回家做官家翁去。」   「這……在下並非此意……」   吳從龍正不知道要說什麼,帳外忽然有人高聲稟報,原來卻是送宣台札子的差官到了。二人不敢怠慢,連忙見過差官,收了札子。自大名府至武邑雖有四五百里,但兩地之間有官道相連,又在宋軍控制區內,採用換人換馬的接力傳遞方式,宣台公文,仍是一日多幾個時辰便可送到。因此自議和以來,唐康和吳從龍收到的宣台札子每日少則一封,多則三四封,早就習以為常。只是此刻二人各懷心思,各有擔心的事情,當下連忙一起將裝札子的匣子打開,取出札子,攤在案上,二人一道覽讀。   這札子上的內容卻是極短,二人幾眼便已看完,然後都是面面相覷,半晌說不出話來。唐康先前的臉上的高興之色,早已一掃而光,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便是吳從龍的臉上,也是憂形於色。   過了好一會,唐康才冷笑著對吳從龍說道:「看來待會宴會之上,子雲可以給耶律昭遠送件大禮了。」   但吳從龍的心思,卻似乎全不在此,喃喃回道:「這……這……皇上果真肯答應麼?」 第三卷《燕雲》 第三十章 自古和親誚儒者(三之全)   吳從龍的擔憂,卻也不算全是杞人憂天。正如唐康所猜到的,皇帝趙煦的的確確是迫於兩府的壓力,而不得不點頭同意接納遼使,然而石越也低估了趙煦不甘心受人擺佈的心意。這一次的議和,雖然朝中有韓維與范純仁極力主持,可即便是在御前會議中,也是態度分化的。其中樞密副使許將、刑部尚書李清臣、翰林學士蘇軾、工部侍郎曾布、權太府寺卿沈括、權知軍器監事蔡卞、職方館知事種建中等七人立場皆十分鮮明,全靠韓維與范純仁一再保證和議條款絕不會辱國,又用數十萬的流民問題向他們施加壓力,御前會議這才算勉強達成一致。然而,分歧仍然存在。趙煦年紀雖輕,但對於「異論相攪」這等家傳的帝王之術,卻是毫不陌生。對於一個新掌握權力的君主來說,臣子們之間出現大分歧,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利用他們的矛盾趁機得利,豎立起自己的權威,這也算是必修的一課。更何況,這一次的政策,的確是趙煦所無法接受的。   因此,他故意在向太后面前說出石越、韓忠彥是霍光這樣的話來。而這句話也不出他所料很快便流傳出去,許多本就不滿的人、望風承旨的人、對石越與韓忠彥有私怨的人,立即讀懂了這句流言的意思,在他的鼓勵下,彈劾當政者的奏狀,便如雪片一般飛進宮中。   讀「彈章」這種東西的技巧,此前太皇太后跟他說過,後來清河也說過、桑充國也講過,趙煦早就知道,絕大多數的「彈章」中,總免不了要有些不盡不安、誇大其辭的話——太皇太后、清河、桑充國所說的重點,當然是希望他既能分辨這些,又不要因此而拒諫。要做一個好皇帝,最重要的當然是兼聽則明,倘若因為「彈章」中在些誇大不實之語,便扔到一邊,不去留意其中的可取之處,這很容易就會成為一個致命的弱點,而被奸臣所利用。許多自以為聰明的君主,便都栽在了這個弱點上。   道理雖然早就懂得,可真的見識到之後,趙煦卻仍然禁不住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反感。   譬如這一次,有不少人便在奏狀中,將石越罵了個狗血淋頭,稱他不過徒有虛名,宣撫三路,自開戰以來,卻是每戰必敗,故聞敵而喪膽,又懼怕朝廷問罪,是以才又生出議和之意,全然不顧出征之初的豪言,甚至將他與後蜀的王昭遠相提並論。又稱皇帝當日下《討契丹詔》,明言「凡敵未退出吾土而有敢言和者當斬於東市」,石越身犯此令,縱皇帝念及往日功勞,不將他賜死,也不當再以軍權付之云云。   趙煦固然對於石越有許多的不滿,但是要說他是後蜀的王昭遠之流,他還是無論如何都不肯相信的。那王昭遠原是五代末年天下間一大笑柄,他在後蜀掌握大權,就自比諸葛武侯,先是自不量力,傻乎乎想要與北漢夾攻宋朝,結果不僅聯絡北漢的使者半道叛逃宋朝,還引火燒身,引來宋軍攻蜀。他至此還是十分狂妄,蜀主令他率軍抵抗,他還聲稱「取中原如反掌」,哪料到最後連戰連敗,一路逃跑,竟被宋軍活捉,後蜀也因此亡國。那些人將石越與王昭遠相比,就算是趙煦,也覺得未免誣之過甚。雖說開戰以來連戰連敗,可宋軍卻從未亂過陣腳,若是那些個敗仗也要算到石越頭上,連趙煦也覺得冤枉了一些。   可儘管如此,這些「彈章」,仍然不失為趙煦手中得力的武器。   這便是身為萬乘至尊的好處。如果他願意,他依然可以將這些連他自己也不相信的東西,當成石越的罪名,加以問責。   當然,做這種事會面臨多大的阻力,趙煦也是心知肚明的。   所以,他也只是想想而已。給石越一點壓力就可以了,真的要罷掉他的話,現在還不是時候。   「官家!」龐天壽躡手躡腳的進來,打斷了趙煦的暇思,「守義公仁多保忠已在殿外候旨。」   趙煦「唔」了一聲,連忙收攏思緒,道:「宣他進來罷。」   ※※※   這是仁多保忠回京之後。小皇帝第一次召見他。其實這談不上有何特別之處,即便是很親貴的皇親國戚,也不是天天能見著皇帝的。辦了差遣回來,皇帝見或不見,都是很尋常的事情。然而,不管怎麼說,仁多保忠這次卻是以敗軍之將的身份回京,因此總是有些許的尷尬與忐忑。陪著韓拖古烈一行抵京之後,仁多保忠去太皇太后靈前哭了一場,又上了封請罪的札子,便回到府上,閉門不出。就這麼著關在家裡兩三天,沒想到皇帝突然又說要召見他,這不僅是讓他一顆懸著的心落了地,而且還有點受寵若驚、感激涕零的感覺。   仁多保忠離開汴京的時間其實很短,然而在再次回來之後,宮裡面的情形,便已讓他頗有物是人非之歎。垂簾時期宮中最得勢的陳衍與清河郡主,如今都已是昨日黃花。陳衍在忙於太皇太后的山陵之事,而清河郡主則退居家中,深居簡出,整日替太皇太后念佛訟經。曾經炙手可熱的兩個人,幾乎是轉瞬之間,便可以讓人看到他們淒涼的下場。而如今宮內的權貴,搖身一變,換成了李舜舉、龐天壽、童貫三人。尤其是李、龐二人,極得新帝的信任,李舜舉官拜入內內侍省都都知,這是從五品的高官,「內臣極品」,是大宋朝宦官所能做到最高位置,號稱「內宰相」   :而龐天壽雖然只是從八品的入內省內東頭供奉官,但他是一直跟著皇帝的從龍之臣,自非尋常內侍可比。再加上內西頭供奉官童貫,這三人,都是當年雍王叛亂之夜,曾經拼了死命保護小皇帝的宦官。因此,這其中的酬庸之意,倒也十分明顯。   想到這些,仁多保忠心裡面又更加安慰幾分。   不管怎麼說,小皇帝對於那些忠於他的人,並不算十分薄情。   他小心翼翼的隨著龐天壽進到殿中,行過大禮,聽到皇帝淡淡的叫了一聲「平身」,又謝恩起身,低著頭侍立在殿下,靜靜等待皇帝發問。但他耐心的等了許久,左等右等,都不見皇帝說話。仁多保忠心下納悶,終於忍不住悄悄抬頭偷看了一眼,卻見趙煦提著筆,還在批閱奏章。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趙煦彷彿又長高了不少,一張清秀蒼白的臉上,更又多了幾分陰沉的感覺。   仁多保忠哪敢催促,只好繼續侍立等候。這卻是一番好等,幸好他是武將出身,久站倒還不算什麼,只是不知道皇帝究竟是有心還是無意,心裡面不免又打著小鼓,胡思亂想。便這麼著等了約小半個時辰,才忽然聽到皇帝問道:「守義公,朕聽說你生了兩個好兒子。」   仁多保忠愣了一下,再沒想到皇帝一開口是說這個,他又不知皇帝的意思,只得躬身回道:「臣惶恐,臣有失教養……」   「什麼有失教養?」趙煦也不料仁多保忠會如此狼狽,不禁笑出聲來,又笑道:「卿家三郎十幾歲便能守東光,若這也是有失教養,耶律信大概會氣死。朕聽說韓拖古烈這次來,還特意問守東光的少年是誰家子弟?」   仁多保忠這才算真正鬆了口氣,謙道:「陛下謬讚了。」心裡卻是不住的苦笑。這次他率兩子出征,當日渡河之前,他是安排第三子仁多觀明去冀州的,哪知道人算不如天算,仁多觀明少年心性,將他的話完全置之腦後,自己又跑回了東光。結果差點父子三人都為宋朝盡忠。這次他回京,又想將兩個兒子一併帶回來,不料又是一個也不肯聽他的,仁多觀國在冀州時便自告奮勇,隨何畏之救援東光,如今頗受何畏之賞識,在鎮北軍中如魚得水,再不肯走。而仁多觀明被王厚薦了個行軍參軍之職,「回京」二字,更是提都不用提。此時皇帝當面誇獎三郎,他臉上雖覺光彩,可心裡面,倒是擔憂更多幾分。   但趙煦哪裡體會這些為人父的心情,只是自顧自的笑道:「俗語道『將門虎子』,這話真是一點不假。十幾歲便有如此忠義膽色,日後必是我大宋棟樑之材。如今國家正是多事之秋,所謂『千軍易得,一將難求』,若是我大宋的那些世家將門,皆能如卿家一般,朕復何憂?」   仁多保忠正想再謙遜幾句,但趙煦思維跳躍,說話語速極快,根本容不得他打斷,便聽他一口氣都不歇,又繼續說道:「守義公你是我大宋的宿將,此番又曾親自領兵,與遼人作戰,深知遼人虛實。這回也是你陪著韓拖古烈來京,路途之上,當與韓氏多有交談。如今契丹請和,朝議紛紛,有謂可和者,有謂不可和者。朕深知卿知兵,又深信卿之忠義,只是卿回京之後,卻實令朕失望。」   這話一出口,仁多保忠慌忙又跪了下去,頓首道:「臣自知罪不容誅……」   「罪不容誅?」趙煦冷笑道:「卿有何罪不容誅之事?」   「臣敗軍辱國……」仁多保忠才說了五個字,便被趙煦打斷,厲聲道:「勝敗是兵家常事,你有何罪之有?朕失望的,是你回朝之後,於和戰不發一言!」   「這……」   「今日朕召你來,便是要當面問問你,究竟是可和,還是不可和?」   趙煦的目光咄咄逼人的逼視著伏在地上的仁多保忠,短短幾十月的時間,親政的小皇帝趙煦,就已經如此的像他的父親,讓仁多保忠感覺到一種無形的巨大的壓力。但是,儘管如此,仁多保忠仍然在心裡面猶疑。   「臣……臣不敢說。」   「不敢說?」趙煦幾乎是愕然,「卿有何話,只管說來,朕非拒諫之主,絕不至因言加罪。」   「不敢。」仁多保忠忙道:「陛下之明,堪比堯舜,天下不論賢愚不肖皆知。   臣所慮者非此,而是……」   「而是什麼?」   「而是,而是臣以為子明丞相不過假議和而已!」雖然在心裡面有過一些掙扎,但仁多保忠最終還是決定不要得罪皇帝才是明哲保身之法。   「假議和?!」趙煦已經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臉上寫滿了震驚。「卿莫不是說笑?果然是假議和,難道連朕都會不知道?!」   「此非臣所知。」涉及到宰相們與皇帝之間的矛盾,仁多保忠毫不猶豫的裝起糊塗。   「那卿有何依據說是假議和?」   「臣在永靜、冀州之時,見御河糧船依舊晝夜不停往東光運糧;至大名府時,聽到宣台急急催促各地冬衣;回京之後,又聽聞朝廷明年要從荊湖南北路多買糧數十萬石,有官員正在為運輸而發愁……若說冀州、永靜、大名之事只是未雨綢繆,那明年自荊湖南北路多買數十萬石糧食,又是為何事?自熙寧以來,荊湖南北路雖墾田日多,戶口滋衍,已有富饒之稱,然至京師轉運非易,走水路須沿江而下,至揚州再走汴河,可江淮已然是魚米之鄉,故朝廷若不是迫不得已,兩湖之米,是不進汴京的。」   「不錯。先帝開發湖廣,規模宏大,然最終卻只可說完成了一半。荊湖南北兩路,最終到底沒能修成一條運河,以水路連通汴京。走陸路事倍功半,下江淮多此一舉。故此荊湖南北之糧,畢竟只能用來防江淮益黔有個天災人禍。」說到這裡,趙煦忽然笑了起來,道:「到荊湖南北多買糧食,卿只怕是聽錯了。」   「臣聽錯了,亦或是有的。然以臣對子明丞相之所知,仍不能信他是真議和。」   趙煦見仁多保忠說得如此堅定,亦不覺訝然,默然一會,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又問道:「且休要管甚真議和假議和,倘若和議是真的,卿又以為如何?」   仁多保忠臉上抽搐了一下,但他伏在地上,趙煦自是半點也看不見他神色的變化。他本想說:「那也無甚不可。」但是,最終說出口的,卻是迎合皇帝心意的話,「若如此,臣以為此時不當議和。」   果然,他話一出口,趙煦便十分高興,哈哈笑了幾聲,道:「朕果然沒有看錯人。你快起來罷。」望著仁多保忠謝恩起身,趙煦又說道:「卿在武強吃了敗仗,朕知道卿十分灰心,然卿還是要打點精神,在京休養數日,日後朕還要用得著卿處。」   一時之間,仁多保忠也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吃驚,但他心裡明白,如今大宋選將,只怕他面前的小皇帝說了也不能全算,雖然皇帝他絕不敢得罪,但兩府諸公他同樣也不願招惹,因此忙又欠身道:「恕臣愚鈍。陛下,所謂軍權專一,陛下既以征戰之事委右丞相,似乎……」   「此事卿不必擔憂!」仁多保忠話未說完,趙煦已是擺著手打斷他,道:「石丞相的事權,朕既任之,則必信之。朕要用卿的,是另一處。」   「另一處?」仁多保忠疑惑的抬眼偷看了皇帝一眼,卻見趙煦滿臉興奮之色,又聽他說道:「正是。有人獻策,可效李唐攻高麗故伎,徵調海船水軍大船,籌兵四五萬,自海路攻遼國東京,使其首尾不得相顧……」   「陛下!」仁多保忠不等皇帝說完,已是大吃一驚,急道:「此策恐不可行。」   「為何?」趙煦卻不料仁多保忠反對,興頭上被人澆了一盆冷水,不由大是不悅,拉了臉說道:「朕籌劃已久,頗覺可行。況李唐當年攻高麗,曾得奇效。」   「高麗與契丹不同。高麗國都近海,以水師自海攻之,雖花費甚大,然而正是攻其要害,故而有用。而契丹之精華在其南京、西京道,往北則是中京、臨潢附近,以海船水軍攻遼之東京道,便好比徵調騎兵,焚掠其上京道之西北草原,是以寶貴之兵力,攻敵所不急,擊敵所不救。縱然做得到,又有何意義?只是白白耗費國帑而已。如今朝廷方在河北河東與契丹相持,陛下果有四五萬人馬,請使之增援河北河東,或許最終取勝,便勝在這四五萬人馬之上……」   「朕哪有這四五萬人馬?須得臨時徵募。」趙煦被仁多保忠這麼一說,臉一下子便紅了,訥訥道:「只是兵法有雲,以正合,以奇勝……」   「話雖如此,然奇兵不可恃。用兵之道,若以正可勝,便沒有必要節外生枝。」涉及到這等大事,仁多保忠便不敢再一意迎合皇帝,畢竟日後若有個什麼差錯,他此時若不勸諫,到時便也脫不了干係,因此他一心一意要打消皇帝這個念頭,又道:「陛下果真要襲遼人東京道,與其臨時去徵募烏合之眾,莫若靜待高麗出兵。高麗之兵再差,亦強過陛下臨時徵募之兵。」   「高麗果然會出兵麼?」趙煦疑道,「朕已是幾番下詔,要秦觀催促,然至今仍不見他一兵一馬。」   「高麗以一小國居於兩大國之間,勝負未明,陛下催也無益。然陛下只須寬心等待,其必然出兵。」   趙煦揣摸仁多保忠話中之意,不由喜道:「卿是說我大宋必能取勝麼?」   「臣觀王厚用兵,有必勝之理。」   這些話卻全趙煦所喜歡聽到的,他立時高興的問道:「何出此言?」   「以臣觀之,耶律信如劍,韓寶如斧,而王厚似牆。劍斧再如何鋒利,砍在牆上……」   ※※※   召見過仁多保忠之後,趙煦心裡面又多了幾分絕不議和的底氣。此前無論誰說,畢竟只是一種願望而已,他不想議和,但若戰局逼著他要議和,他也無法可想。但仁多保忠是自兩軍交戰的地方回來的,他既也說不當議和。又認為宋軍能很快取得更大的優勢,這便讓趙煦的底氣更加足了。因此,便連他的心情也變好了幾分,而心情一好,思維又變得更加敏捷。他突然又想起石越前不久呈進的一份札子,依稀記得札子中石越曾提到給戰損的幾支禁軍補充兵員的事,他連忙叫龐天壽幫他找出來,又細細讀了幾遍,腦子裡面,不斷的想起仁多保忠「假議和」的說法。   「假議和」的說法是不可思議的,趙煦無法理解如果石越他們有這樣的想法,怎麼會不稟報與他知道。但這個想法,卻又似生了根的,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議和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倘若能夠通過和議達成目的,便最好不要採取戰爭的方式,這原也是理所當然的。當年太祖皇帝想要收復幽薊諸州之時,不也是設想先通過交涉贖買的方式,要契丹不肯答應,才訴諸武力麼?「兵凶戰危」不是說著玩的。趙煦自小受的教育,也是「兵者凶器也,聖人不得已而用之」。每個人都會告訴他,不管擁有多麼強大的軍隊與武力,也不可能保證戰爭一定會取得勝利。遠的不說,對西南夷的戰爭就是一個好的例子。   因此,趙煦也從不曾懷疑過他的宰執大臣們是可能將議和當成一個選項的。   直到仁多保忠提出石越是「假議和」之後。雖然當時他覺得是不太可能之事,但事後再想想,卻總覺得莫名的蹊蹺。   因為心裡一直縈繞著這樣的想法,下午的時候,御前會議向他報告石越請求在議和條款上做出重大讓步,不再要求遼人歸還擄獲的財物,趙煦竟然也沒有感到十分憤怒,更沒有堅定的反對。   趙煦的異常表現,被視為皇帝的態度發生了微妙的改變,讓一些人鬆了一口氣,又讓另一些人開始緊張。但趙煦卻渾然不覺,只是一直思忖著「假議和」的事。到傍晚時分,他又讓人去喚來陳元鳳,在便殿接見,詢問他的看法。   然而,陳元鳳的回答卻讓他大吃一驚——「臣以為此亦大有可能!」   「既是如此,那為何要瞞著朕?」他不解的追問。   「恐陛下年幼洩機也!」   陳元鳳直截了斷的回答,便如一根刺針,狠狠的紮在了趙煦敏感的自尊心上。但也讓他立時明白了這可能就是真相。他年輕的臉頓時漲得通紅,身子氣得一直發抖,卻半晌說不出話來。   而陳元鳳卻始終垂著頭,彷彿全然沒有感覺到皇帝的怒火,反倒是自顧自的發著議論:「此亦無足怪。本朝自熙寧以來,朝野儒者所宗,其大者不過道學、新學、石學、蜀學,而這四派,名則紛爭,實則同一,最後不過歸為兩個字——『宗孟』!漢唐之儒,都是宗荀子;本朝之儒,都是崇孟子,此即本朝與漢唐之大不同處。這亦是儒者最大的區別。宗荀子者,必然崇君,重君權:崇孟子者,便是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陛下雖然是天下至尊,但是在本朝那些儒者看來,卻到底還要排在祖宗社稷之後。此輩自相標榜,自以為為了黎民百姓、祖宗社稷,『尊君』二字,竟可以不講,至於觸怒至尊,無君無父,更是引以為榮。這便是熙寧、紹聖以來儒者的風氣!似韓維、范純仁、韓忠彥輩,皆是本朝忠厚醇儒、老成可信之人,然此風所及,此輩竟皆為一干邪說所惑,明明是跋扈欺君,他卻當成忠君愛國。開口祖宗之法,閉口社稷為重,可曾有一人將陛下放在心上?恕臣大膽,這等事情,若在漢唐,便是權臣亂政,雖三公亦可誅之。」   「可在本朝,朕卻只好忍了。對麼?!」趙煦尖聲譏刺道,陳元鳳的這一番話,譬如火上澆油,然而卻也句句皆是實話,趙煦氣得手足冰涼,心裡面卻也清楚,他的的確確做不了什麼。他或許可以用欺君跋扈的罪名來處分他的宰相們,但那只是成全他們的令譽,讓他們在國史上面濃章重彩,然後,他還只能換上一群一模一樣的宰相。這種事情,是不分新黨舊黨石黨的,將呂惠卿、章惇召回來,又能好多少?除非他找幾個三旨相公一樣的人物來做宰相。   而且,從現實來說,陳元鳳口中「宗荀」的漢代,如漢宣帝那樣的令主,也奈何不了霍光。他父皇留給他的幾個遺詔輔政大臣,更不是他輕易動得了的。這個時候,趙煦不由得有點怨恨起他一直尊重的父皇來。大宋朝本無這樣的家法,他卻偏偏要多此一舉,給他留下幾個偌大的麻煩。   「以卿所知,本朝可有崇苟卿的儒者?」   「恐怕沒有,便有,亦籍籍無名。」陳元鳳淡然回道,一點也不理會皇帝口中的諷刺之意,又說道:「世風難易,陛下要振綱紀、尊君權,臣以為,不必遠法漢唐,只需學先帝便可。先帝之時,儒者亦講宗孟,然何人敢不尊君?」   趙煦是最愛聽人說他父皇的好話的,陳元鳳這話,卻是說到他心坎裡去了,他立時便斂容相問:「這卻又是為何?」   「蓋以先帝英武,而勇於有為,不煩改作,故大臣皆憚之。」   「卿所言極是。」趙煦連連點頭。「只是如今之事,又當如何?難不成朕也跟著裝糊塗麼?」   陳元鳳抬起頭來,望了面前的皇帝一眼。這是一個急欲獲得尊重與成功的少年,然而,這正是石越他們給不了的。他們天然的處在對立的位置上,而沒有人願意為他的成長支付代價。其實,陳元鳳也能理解兩府的宰執們,他們對於忠臣有自己的理解。況且,再無私的人,要放棄到手的權力也是困難的。能讓皇帝真正的「垂拱而治」的話,就意味著相權的最大化,他們縱然不是有意為之,卻也很難拒絕這樣的誘惑。   而這卻正是陳元鳳的機會。   將韓維、石越們斥為奸臣,那是拙劣的伎倆,皇帝年紀雖小,但也不是完全不能分辨是非的昏庸之君。但是,在皇帝面前將他們描述成「祖宗之法」的維護法,孟子的追隨者,而將自己打扮成君權至上的忠臣,這樣的兩種形象,卻能正中要害,大獲成功。   小皇帝渴望權力,所以,他知道他需要哪一種忠臣。   而他,甚至談不上詆毀過石越。他說的全是實話。這不都是石越、桑充國們所鼓吹的麼?只不過為了顧及皇帝的好惡,陳元鳳小心翼翼的將桑充國劃了出去。   「此事是真是假,尚不能完全確定。只如今卻有一要緊之事,臣不敢不言於陛下。」   趙煦不由怔道;「有何要緊之事?」   「臣風聞今日御前會議對遼國的和款又有讓步?」陳元鳳幾乎是有些無禮的注視著皇帝,問道。   趙煦點點頭,諷刺道:「原來非止是朕而已,御前會議亦是守不住機密的。不過遼人是要朕『贈送』他們錢幣,雖是讓步,其實分歧仍大……」   「不然!陛下此言差矣!」陳元鳳促然高聲,連連搖頭,道:「恕臣直言,此前的和議條款,臣也曾與陛下說過,雖是議和,陛下不必擔心,遼人絕難接受那幾條和款。但如今果真只是要重申熙寧之誓,罷耶律信,歸還河北百姓,和議便不見得不能成了。」   趙煦吃了一驚,「這是為何?」   「因為遼人想要的,其實不過錢財而已。此前石越要遼人歸還擄掠財物,便如同叫遼主胸口剜內,遼主絕不會答應。想來石越亦是想明白了這一點,故此才又請將這一條去除。以臣之愚見,遼人接下來,必會要求將『歸還』二字,改成『贖還』。只要朝廷肯答應這一字之別,遼主便也不會再要求朝廷『贈送』他錢帛。如此一來,雙方便等同於避開了誰勝誰敗的問題,各自保全了臉面,些些分歧,亦不過是在『贖金』之上。唯一的一個問題,便只是要不要罷免耶律信了!」   「這……」這些日子以來,陳元鳳沒少在趙煦面前做過預言,幾乎無不中的,這次說得合情合理,由不得趙煦不信。   「此事若如仁多保忠所言,是右丞相假議和,則此為誘敵之計。是故意讓遼人以為有談成的希望,拖延時日。然萬一是真議和,陛下又當如之奈何?」   「這……」趙煦咬著嘴唇想了半晌,「朕便召見韓維、范純仁,問個明白!」   「不可。」陳元鳳連連搖頭,道:「韓、范兩位相公,不見得肯說實話。」   「那當如何?」趙煦此時,已是對陳元鳳言聽計從。   「以臣之見,若是假議和,必是右丞相的計策。陛下要問個明白,須從韓師樸參政處入手。陛下只需寫一封手詔,差人送至韓師樸處,責之以君臣之義,韓參政是忠厚之人,必然據以實告。」   其實趙煦既然已經猜到,若召來韓維與范純仁,二人也斷無再隱瞞的道理。但陳元鳳深知二人品性,一旦承認,必然會將責任攬到自己身上,替石越與韓忠彥開脫。尤其是韓維,已是快要致仕的人,也不怕多擔些怨恨。他若一口咬定這是自己的主意,雖說這件事頗犯趙煦的忌諱,但人走債消,趙煦也只得優容一二,最終不了了之。然而陳元鳳心中知道,這等膽大包天的事,多半是石越的主意,他哪肯讓石越佔這個便宜?如此雖是捨近求遠,大費周章,可這筆賬,卻也終究是記到了石越頭上。 第三卷《燕雲》 第三十章 自古和親誚儒者(四之全)   出宮之後,陳元鳳特意繞道去了一趟州橋投西大街。陳元鳳現在住的驛館是新城西北,投西大街在舊城城南,兩處原本是南轅北轍,但遼國使館在投西大街街南,而韓拖古烈一行又住在街北的都亭驛,投西大街如今也算是汴京一個炙手可熱的地方。不過陳元鳳是沒甚麼借口去拜會韓拖古烈的,他心裡面也並無這個想法,如今陳元鳳在汴京,是以「知北事」、「主戰」兩件事而立身的,朝中如今除了那些因為呂惠卿事而怨恨他的新黨,以及對他偏見很深的舊黨,許多年輕力壯而渴望有為的官員,都十分親近他,認為他是個「不黨不阿」的君子,值得信任。而且,大家暗地裡都覺得他既在宣台之中舉足輕重,在皇帝與御前會議中,也頗受重視。陳元鳳知道自己並無什麼根基,反倒是政敵不少,因此也格外注重自己的形象,絕不肯在這個時候去私見韓拖古烈,招人非議。   他去投西大街,只是因為李敦敏不久之前,剛剛把家搬到了投西大街。   太府寺丞的確是個肥差,大宋朝官員薪俸雖然優厚,可州橋一帶的宅子,也不是尋常官員買得起的,李敦敏才入京時,窮得連馬車都坐不起,但幾年下來,已是宦囊頗豐,難得的是,他官職雖卑,卻沒少得罪人,可御史台居然沒找他麻煩。這一點讓陳元鳳十分羨慕。雖然也有人說那是阿沅頗善貨殖之術,替李敦敏打理家產,生財有道,但這些話陳元鳳自然是半點都不信的。那阿沅還是他送到李敦敏府上的,如今逢年過節,阿沅還要差人送些禮物到他府上,可他壓根也不相信當年那個落魄的小丫頭,懂什麼貨殖之術,便是那個「杭州正店」,陳元鳳也認定全是因為石越關照,方能一直開下去。他當年將阿沅送回,其實也沒安什麼好心,原本他是希望這丫頭能回到石府,再加籠絡,可以幫他收集一些石府的陰私,哪料到阿沅脾氣固執得很,竟然死也不肯回石府,讓他如意算盤打空。雖說那阿沅一直十分感激他,但對陳元鳳而言,她既不肯回石府,對他便全無價值,他又哪裡會真的在乎阿沅這樣的人的感激?相反,他心裡面的歧視是根深蒂固的,因此也認定李敦敏必是因為做了太府寺丞,才能有現今的家產。   而他因為得罪的人太多,此前雖然一直做地方官,卻都十分謹慎,守著點俸祿過日子,雖然宋朝之制,地方官的各色收入遠較京官為多,又兼之地方開銷遠低於汴京,在任之時,倒也不曾為那阿堵物發過愁。可他此番入京,一旦多滯留幾日,便覺得囊中羞澀,十分支應不開。他雖是住在驛館,兼之是國喪,聲色犬馬的開銷已是省去不少,但石越與司馬光改革驛館之法後,對官員來說,的確是頗有許多不便。以前驛館使費,官員只管混用,虧空往往要驛吏填補,如今連借個馬車,都要先讓管家把緡錢交到賬房,否則這些驛吏便裝聾作啞,不肯支借。尤其這又是在汴京,驛吏都是極混賴的老吏,千方百計討要打賞,連晚上送點熱水,都要「湯水錢」,要不然便連熱水都無人伺候。這等事情,若發生在各路府州,早就一頓好打,但既在汴京,御史台虎視眈眈,官員們都要個體面,誰也不想為了幾個銅錢成為同僚笑柄,也只好忍氣吞聲。   陳元鳳這次來京,隨從帶得稍多了點,十幾口人加上坐騎住在驛館,每日花銷不菲。再加上總有些人情往來、賞賜打點,又免不了有打秋風的同鄉故舊上門,他來汴京時帶了三百足貫緡錢,竟然就花了個精光。追不得已,數日之前,他只得找李敦敏借了五百緡交鈔。誰知道偏有這般巧法,才一借到錢,便有幾個河北的儒生,逃難至此,叫他在安遠門碰著,他原做的是河北學政使,這些人都是當日他親自考試過,拉到面前諄諄教誨過的,難道這時候見他們落難,他也裝視而不見?只好咬咬牙,白送出二百緡。剩下三百緡交到管家手中,各家店子賒欠的賬一結,已是一文錢不剩。   沒奈何,陳元鳳只好又找李敦敏借了二百緡交鈔。早上叫管家去李府取了錢,李府又跟著管家過來一個人,送了張帖子,道是晚上要請他吃頓便飯。陳元鳳自是不好回絕,兼之他與李敦敏交情甚篤,雖是趕上皇帝召見,耽誤了時辰,卻仍不以為意,出宮之後,依舊往李敦敏府上去。   雖然大宋朝現在處於戰爭之中,可是汴京的夜晚,依舊是燈火通明、金吾不禁。國喪之間,瓦子勾欄暫停營業,可其他的行商、住商,都照常經營,州橋一帶,依舊是熙熙攘攘,除了偶爾聽到報童叫賣,大聲喊著前線的戰報,偶爾能見到一些逃難的流民在沿街乞討,陳元鳳幾乎感覺不到戰爭的氣息。他騎著馬到了投西大街,發現街南的遼國使館,依然是在禁軍的嚴密看管之下,偶爾有一兩輛馬車進去,都是蒙得嚴嚴實實,讓人覺得神秘莫測。而街北的都亭驛,這幾日間也是戒備森嚴,但驛館外面的馬車,明顯就要多出許多。   韓拖古烈在汴京畢竟是很有人緣的。儘管是兩國交戰,但還是有許多士大夫自認為心中坦蕩,並不如何避諱,親自來拜訪的,送上詩文書信的,絡繹不絕。而韓拖古烈也抓住一切機會,向這些人表明遼國議和的誠意。他竭盡可能的將這場戰爭描繪成一場可悲的意外,盡可能的在不喪失尊嚴的情況讓人感受到他的歉意——儘管他絕不會宣諸於口,但仍然贏得了許多人的諒解。   至少對他個人而言,汴京很少有人能痛恨得起來。汴京絕大部分的士大夫,都知道他是堅決反對這場戰爭的,人人都相信他對宋遼通好所抱持的善意與誠意。大概這也是為什麼韓拖古烈來京不過數日,便能順利的拜會御前會議的幾乎全部大臣的原因吧。若是換一個人,宋廷多半會將他扔在驛館晾個十天八天再說。   無論有多麼不可思議,但這的確是一個事實。汴京的士大夫們,直到這個時候,似乎仍然將韓拖古烈看成自己人。彷彿他們仍有一種共同的語言,能夠互相理解彼此的無奈與痛苦。據陳元鳳所知,即使在御前會議中,也有大臣相信,如果石越的議和條件能夠成功讓遼主罷免耶律信,而以韓拖古烈取而代之的話,那麼宋遼之間恢復和平,依然是可以信任的。甚至可以這麼說,假設宋遼之間要實現和平的話,那麼韓拖古烈在遼國執政,便是必須的條件。即使是陳元鳳,也是如此認為的。   只不過陳元鳳並不認為遼主會任由宋人來決定他的北樞密使人選而已。   陳元鳳才到了李敦敏的宅子外面,李府早有家人在門外候著,遠遠見著陳元鳳,就一路小跑著過來,服侍著他下了馬,將他迎進府中。便在同時,已有家人進去通報,李敦敏親自迎出中廳,與陳元鳳笑著敘過禮,也不在廳中奉茶,便將他往自己的書房裡請。   李敦敏的書房十分寬敞,陳元鳳進到書房之時,已有家人在書房裡擺下桌椅與各色點心,點起幾盞明晃晃的大蠟燭來,待李敦敏與陳元鳳落座後,又有侍婢送上溫好的酒菜,李敦敏提箸請陳元鳳吃了一口旋切魚膾,一面喝著酒,一面便說些家常閒話。   自從熙寧末年,陳元鳳對呂惠卿反戈一擊之後,七八年來,陳元鳳都很少再享受聲色犬馬之事,他是一個將功名事業看得極重的人,為了搭上范純仁這根線,鞏固他對自己的信任,也為了不給朝廷中那些政敵把柄,這些年陳元鳳一直過得小心謹慎。范純仁自己很節儉,也不喜歡別人生活太奢侈,陳元鳳就算遠在成都,也要每十天才能吃一兩次肉。這種狀況,一直到他轉任河北路學政使,才稍有改變,然而即使如此,在河北官員中,他也有名的不愛口腹之慾。   但李敦敏與陳元鳳卻是布衣之交,二人相知已久,李敦敏素知陳元鳳未中進士之前,吃東西便已經是十分講究的了,因此他辦的幾個下酒之菜,看起來尋常,卻是特意去尋了汴京有名的廚子來府中做的,平常便是李敦敏自己也吃不起。   他這點心思卻也不曾白費,果然陳元鳳口裡雖然不說,但下箸極快,吃得甚為歡快。   酒過三巡,李敦敏瞧見陳元鳳已是臉色微醺,當下輕輕揮了揮手,他那管家見著,連忙打了個眼色,領著幾個侍婢退出書房,李敦敏一面從袖子中抽出一疊交鈔,輕輕放到陳元鳳跟前。   陳元鳳原本就料到李敦敏請自己絕不是吃頓「便飯」那麼簡單,因此雖聽李敦敏一直閒扯,心裡卻在等著他步入正題,只是他絕沒料到,李敦敏竟是要送一大筆錢給他。他拿眼睛瞥了一眼桌上的交鈔,全是五十貫一張,大約有二十來張,竟然有一千貫之多!   他不由愣了一下,問道:「修文,這卻是何意?」陳元鳳的驚訝,倒的確是發自內心。他與李敦敏相交數十年,對他也算十分瞭解。李敦敏大半生為官都清廉自持,雖然這幾年他做到太府寺丞,慢慢發起財來了,但說一下子墮落到要向他行賄,卻也有些讓他難以接受。   卻聽李敦敏笑道:「履善兄,這些,是你應得的。」   「我應得的?」陳元鳳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不解的望著李敦敏。   「履善兄忘了種棉詔?若非是你在皇上面前力陳其利,又遊說兩府諸公,此詔哪能那麼快頒行?」   「可這和這些錢,又有何干係?」陳元鳳依然糊塗。   李敦敏嘿嘿笑了幾聲,道:「履善兄以為是誰最著急棉花的事?如今天下州縣種棉花的已經不少,然而朝廷的考績中,卻一直只有勸桑麻的,這棉花究竟算不算在桑麻之內,朝廷卻沒有規定,各地各說各是。東南那些種棉花的州縣,這幾年沒少鬧出事來,縣官要耕地,要桑麻,如此考績才能優等,因此常常禁止百姓種棉花。而織棉布的作坊越來越多,各地經常為了搶棉花打個頭破血流。需得運氣好,碰上個好郡守,好縣令,這事才能解決。這次朝廷又大舉收購棉花,對許多作坊來說,更是雪上加霜。故此有幾十家商行一道想了個法子,請人來找弟陳情。弟人微言輕,又能有何用?只得拜託履善兄與沈外府[1]。履善兄自是不愛財的,然沈外府兄是知道的。那些商行一共籌了四千貫送到弟這裡,已送了沈外府兩千貫,此事弟無寸功,餘下兩千貫,自然是履善兄的。」   陳元鳳聽得目瞪口呆,怔道:「原來這也能生財?只是為何此前卻不曾聽修文提過半句?」   「弟知履善兄品行高潔,若事先說了,反而不美。我事先不說,履善兄向皇上進言之時,便全是出於公義,就算事先收了這筆錢,亦談不上因私害公,可以心安理得。」李敦敏淡然笑道:「不是弟矯情做作,履善兄果然如沈外府一般愛財,兄身為隨軍轉運使,只須稍開方便之門,這區區兩千貫,又何足道哉?」   陳元鳳連忙搖頭,笑道:「修文說笑了。軍國大事,我豈敢中飽私囊?」說著,用手摸了摸脖子,又笑道:「況且還在石子明眼皮底下,我這大好頭顱,不想被他砍了去。」   「履善兄說得極是。」李敦敏笑道:「不過這筆錢,取不傷廉。沈外府已然收了一半,這一半我斷斷不能退回去,否則大駭物情,便連弟也要受牽連。」   陳元鳳笑道:「既然如此,修文自己留下便是。」   「奈何無功不敢受祿。履善兄莫要再辭。」   陳元鳳見李敦敏十分堅定,心裡面又認定李敦敏必也收了一份,當下也不再推辭,將一疊交鈔輕輕攏入袖中,笑道:「如此,便生受了。」   李敦敏見他收了,這才放下心來,又敬了一回酒,笑道:「如今汴京議論紛紛,都說些議和之事。我知道履善兄是主戰的,不過,依我之見,即便是議和了,亦維持不了幾年。子明丞相不過是緩兵之計,遼人如此欺我,朝廷只要緩過這口氣來,必要北伐。如今這些爭論,竟是沒甚意義。此事我原不該置喙,不過我實是不願見到履善兄與子明丞相再起不必要的誤會……」   陳元鳳沒料到李敦敏話風一轉,竟做起說客來,一時哭笑不得,卻聽他又繼續說道:「其實子明丞相不會與遼人議和是明擺著的事,可惜連兩府之中,有些公卿亦太糊塗。弟在太府寺,有些賬目進出,看得清清楚楚,朝廷直到現在,都在增加各地的鐵課、銅課,還有硫磺、硝石、牛皮、竹子……這些物什的和買採購,皆是平常年份的數倍甚至數十倍。朝廷還在準備打仗,這是明擺著的事。不久前,朝廷還下了一道密詔,河東路這幾年的兩稅,一粒米一文錢都不出境。履善兄,恕我直言,屈指一算,我認識子明丞相已有二十餘年,子明丞相每事皆深謀熟慮,絕非反覆無常的小人。不論旁人如何說,我是絕不相信他會無緣無故與遼人去議和。履善兄的才華,非弟能望項背,又得蒙皇上信任,若能與子明丞相同心協力,助子明丞相一臂之力,此非止是大宋之福,亦可使履善兄得以一展胸中抱負。還望兄三思。」   李敦敏言辭懇切,陳元鳳雖然心裡嫌他天真,嘴上卻不得不說得冠冕堂皇一些,笑道:「修文說得極是。我與石子明雖無私交,卻也並無私怨,同為國事,自當要同心協力的。其實石子明是假議和,修文看得出來,難道我便看不出來麼?只不過,朝廷上面,總要些人來唱唱反調才好。若沒有人對遼主戰,這士氣民心,又要如何維持?」   李敦敏望著陳元鳳,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十分順耳的,但是自他說話的神色語氣當中,卻又感覺不到半點誠意,他怎麼也分辨不出陳元鳳的話究竟是真心還是假意。良久,他輕輕歎了口氣,道:「我在京師,也聽到一些傳聞。履善兄有鴻鵠之志,我亦不敢勉強。但不管怎麼說,於公,子明丞相是國家社稷之臣;於私,咱們也算是布衣之交。如今皇上對履善兄十分親近信任,果然要如傳聞說的那些,君臣之間有些嫌隙,不管是為公為私,還望履善兄從中多多周旋勸諫,使小人之讒不得行,如此我大宋中興,方能長久。」   陳元鳳隨聲應和著,心裡面想的,卻已經是另一件事。便在此刻,他突然想到,石越的假議和,連李敦敏都看出來了,只怕也很難持續下去了。那麼接下來,戰火又將重新點燃,大概,皇帝會更希望他到石越身邊去,他恐怕也難以推辭。想想又要離開汴京這等錦繡繁華之地,離開天下權力的中心,陳元鳳不覺平生出幾分悵然。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回到這個地方,進入大宋的權力中樞,這段時間,他幾乎有種心願達成的滿足感,然而,這個時間,還真是短暫。   ※※※   與此同時。   投西大街街北,都亭驛。朔風院。   韓拖古烈站起身來,親自剪掉一根蠟燭的燈芯,只見燈花跳了一下,燭光頓時又明亮了幾分。他又輕輕踱到下一根蠟燭前面,熟練的輕剪燭芯。   都亭驛對韓拖古烈來說,熟悉得如同自家的後院,這次宋廷安排他獨住的院子——「朔風院」,還是當年他在宋朝做使節之時取的名。當年都亭驛意外遭了一場小火災,宋人重修之後,又換了個士人來主管都亭驛,其時遼宋交好,宋人因都亭驛也經常接待遼國特使,便特意來請韓拖古烈給幾座翻修的院子取名……但這些,如今都已恍若隔世。但宋廷對韓拖古烈的禮遇,他還是能感受得到的。並非每一個出使宋朝的正使,都會被單獨安排一座院子居住。而且,為了表示格外優待,儘管都亭驛外面,肯定有數不清的職方館、職方司細作,甚而在都亭驛裡面,也少不了這些人眾,但在朔風院內外,宋廷連一個宋人都沒有安插進來,侍候韓拖古烈的,全是他帶來的遼人。   韓拖古烈並不天真,他知道雖然表面上宋廷對並無限制,然而,每日他去了哪些地方,拜會了哪些人物,又有哪些人物來拜會過他,肯定都被宋人監視著,宋朝樞密院對他,甚至他整個使團的行蹤,多半都是瞭如指掌的。能有表面上的尊敬與禮遇,他便已經心滿意足。   況且,若非有這表面上的禮遇,他要想見著面前的這個人,恐怕要更加困難許多。   安靜的坐在屋中的這個人,看起來與宋人並無區別,他的穿著打扮,也是汴京大戶人家的廝僕中最常見的那種——最最普通的青衣小廝。就算是南朝職方館的種建中,大概也料不到,大遼通事局南面房的知事,竟然敢在他無數細作的監視之下,大搖大擺的走進都亭驛中。   表面上,他是來替南朝參知政事、戶部尚書蘇轍來送札子的。   這個是很大膽,卻也是極妙的主意,韓拖古烈知道,蘇轍府上一共有數百口人,只要宋朝的這些細作不曾重蹈皇城司覆轍的話,大概沒有人敢去監視蘇府,因此他們是難辨真假的。也許他們遲早會設法向蘇府核實是否差這麼個家人來過都亭驛,但就算蘇轍或他的管家願意答理他們,那多半也是幾天以後的事情了。如果那些細作聰明一點的話,大概會趁他回去時跟蹤他,而不是拿這點小事去麻煩蘇參政。不過,他們最終肯定也會無功而返,因為大遼通事局的南面房知事,此前的的確確是在蘇府做僕役。   「大林牙,為免惹人生疑,下官不能在此耽擱太久。此番冒險前來,實亦是不得已而為之。自司馬夢求入兵部之後,南朝職方司幾乎脫胎換骨。平時倒尚可,如今兩國交戰,平民百姓,只有南下者,沒有北上者,石越在河北,令勾當公事高世亮與職方司一道,對北上商旅百姓嚴厲盤查,水陸孔道都看得甚緊,幾十月下來,下官屬下已折了十來人,如今與國內幾乎是音訊斷絕,便有要緊之事,也極難傳遞回去。」南面房知事低聲說著,一面指了指放在桌上一份札子,道:「這札子中寫的,皆是極緊要之事。七月底下官便設法要傳回來,然而……迫不得已,才來見大林牙。一則為這札子所言南朝虛實,一則奉楊公之命,特來轉告大林牙——朝廷若不能在河北大敗王厚,南朝恐終無和意,楊公請大林牙速歸,毋要滯留。」   韓拖古烈一面聽他說著,一面緩緩剪完所有的燭芯,這才慢慢踱到書案之旁,譏道:「楊公自負智術,然南下已久,周旋數月,卻只留得這一句話?」   那南面房知事愣了一下,一時不敢接嘴。   他二人口中的「楊公」,便是蕭嵐的親信南院察訪司判官楊引吉,自從蕭佑丹死後,遼主頗有怪罪南院察訪司未能事先偵知叛亂之意,蕭嵐迫不得已,只得將楊引吉罷官,然楊引吉仍是蕭嵐的謀主,此番遼軍南侵,蕭嵐便又用楊引吉之策,將他薦於遼主面前,使他先行南下入汴,伺機而動。總以設法與南朝朝廷中的主和派接觸為主,一則分裂南朝朝廷,再則未雨綢繆,為兩朝議和做些準備。這其實也是楊引吉為蕭嵐謀畫,想要助蕭嵐在與耶律信的鬥爭中搶回先機——如今耶律信影響遼主的,是靠著戰爭;蕭嵐既然難以在這方面與他爭鋒,那楊引吉便想幫他掌握著對議和的影響力。當「戰」字在遼主那兒佔到上風之時,自然是耶律信得勢;然而有朝一日,必是「和」字重新佔到上風,那時候,蕭嵐便有機會壓過耶律信一頭。   這些內情,許多自非區區一通事局南面房知事所知,然而他也知道楊引吉是個惹不起的人物。而面前的韓拖古烈,更是當年一手撥擢他的上司。不管怎麼說,神仙們打架,他是一點兒也不想招惹。   但韓拖古烈說的,終究也只是一句氣話而已。   儘管他也竭精殫智,想要促成宋遼恢復通好,然而,他這次能南下議和,與其說是他的主張得到了認可,倒毋寧說是因為皇帝的心理發生了微妙的轉變。先是雄心勃勃的意圖冒險,然後便在進展不如預期或者說對手出乎想像之時,又騎虎難下,意圖僥倖……韓拖古烈對於宋朝頗為瞭解,在他的內心深處,他其實是知道議和難成的。然而,韓拖古烈雖然是遼人,卻也是個標準的儒生。知其不可而為之,這樣的文化性格,也已經刻進他骨髓了。所以,他才毅然南下,幾乎是自欺欺人的,想要抓住每一絲的機會。   這是他對大遼忠誠的方式。   但他自南下以來,十多天的時間,接觸的南朝官員幾有近百名之多,結果卻是不甚樂觀。宋人未必不能接受和議,然而,遼主提出的條件,卻是宋人所無法接受的。而另一方面,即便石越提出的條件在宋人看來已是「不為已甚」,可是,果真要讓遼國君臣接受,卻也難如登天。   而更大的一個隱憂,還是一直埋藏在他心底的——韓拖古烈始終都拒絕去認真思考石越與南朝君臣同意議和的動機。遼軍自開戰以來一直佔據優勢,宋軍即使主力大集,的確也沒有必勝的把握,表面上看來,此時議和,不失為明智之舉。然而,很多人都忽略了大名府防線對於南朝君臣心理上的意義。倘若沒有大名府防線的存在,大概南朝最堅定的主戰派。心裡面也是會害怕戰爭帶來的難以預料的後果的。誰也不能保證戰場上的必勝,而萬一王厚戰敗,汴京就是岌岌可危,而大宋就有亡國之危。因此,在沒有絕對把握的前提之下,輸掉戰爭的後果又完全無法承受,只要能夠議和,南朝就一定會議和。沒有大名府防線,南朝與大遼的每一場戰爭,幾乎都是孤注一擲的戰爭。可有了大名府防線的存在,對於南朝,就是完全不同的心理。即便王厚輸了,即便實際上大名府防線很可能也會隨之崩潰,但在心理上,宋人總會想,他們還有一道固若金湯的防線。大不了,他們再召集天下軍隊勤王,再募兵,他們最多也就是拿半個河北與大遼拚個你死我活。而對於那些主戰派來說,只要自己是躲在堅固的防線之後,人們就有了強硬到底的理由。人情總是如此。也許有少數人是例外,可是絕大多數人,他們的主戰還是主和,強硬還是軟弱,的的確確是根據自己的安全程度來變化的。   韓拖古烈從來就知道,石越與司馬光耗費巨資構築的大名府防線,於南朝究竟有著什麼樣的意義。這也符合石越一慣的風格,此人的性格,從來都不是拿著一切身家去關撲的人。他總是慢吞吞的做好一切準備,再開始出手。因此,即便有人說石越修築大名府防線是為了圖謀大遼的山前山後諸州,韓拖古烈也會深信不疑。因為,這就是石越會做的事。別人想要圖謀山前山後,或許會整軍經武,經營邊地,調集重兵前往沿邊諸州,可是石越,他首先做的事情,大概就是先做好防範萬一大軍全軍覆沒的準備。   兵法說,先為不可勝,待敵之可勝。在韓拖古烈心裡,石越是將這一條準則應用到極致的人。而偏偏對於南朝來說,這一條兵法,是真正的金玉良言。若是宋朝永遠做好「先為不可勝」的準備,在這個世界上,韓拖古烈的確也找不到能戰勝他們的力量。南朝的缺點,是即便他們等到了「待敵之可勝」這樣的機會,他們也不一定抓得住。至少他們建國一百年的歷史,就已經充分證明了這一點。   直到熙寧年間,他們的變法,給了他們抓住這樣機會的能力。   石越等到了西夏的機會,也許,他一直在等大遼出現這樣的機會……   而眼下,也許不明顯,但是,大遼的舉國南下,在某種程度上,的的確確是向石越露出了一個破綻。   他為何會輕易放過這個機會?   就算這可能談不上是一個機會,只是一個小小的破綻,可是,石越也應該知道,大遼也已經今非昔比,他這次放過了,或許以後幾十年連個破綻也不會露給他。而他再如何也不可能再做幾十年的宰相!甚至他能再做超過五年的丞相,都算是個奇跡。南朝皇帝再過五年,就已經二十多歲了。他絕不可能接受一個石越這樣的宰相。事實是,古往今來,就沒有一個君主,不管他賢明也好,愚蠢也好,會心甘情願的接受這樣的臣子。   許多宋人都對山前山後抱著企圖,難道石越就真的沒有麼?   倘若他也有的話,那麼,他就沒理由放棄任何的機會。他的時間並不多了。五年之後,即使他能繼續做南朝的宰相,也要花費大量的精力,來應付來自南朝內部的挑戰。以南朝的政治現狀來說,就算他能成功,他也會在無窮無盡的政治鬥爭中度完自己的後半生。韓拖古烈不相信那時候他還敢離開汴京與南朝皇帝半步!   所有的這些,韓拖古烈心裡都很清楚。   只是他從來不讓自己去想。他心裡面在害怕,一旦他想了這些,大遼與南朝想要恢復通好,就幾乎不可能了。他不知道那樣一來,兵禍連結會有多久,也不知道大遼的中興,會不會因此就告終結……對於大遼能徹底擊敗南朝,他毫無信心,可是他也無法想像大遼失去山前山後的後果!   而楊引吉,用一句冷冰冰的話,將韓拖古烈所不敢想,不願意想的事情,全部勾了出來!   他的目光掃過南面房知事送來的札子,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南朝各種軍資採購的動向,關鍵物品的價格波動,汴京私下裡流傳的各種流言……   韓拖古烈心裡面比誰都清楚,這些都意味著什麼?!   或許和議,終究只是鏡花水月一場。   不過,韓拖古烈倒並不急著回去,通事局獲得的這些情報,的確十分要緊;楊引吉亦可能確是一語中的。但是,若大遼的君臣廟算之時要完全依賴這些細作間諜,他們也達不成中興的偉業。儘管韓拖古烈與耶律信是政敵,在政見上水火不容,但他們始終都是忠於大遼的。在韓拖古烈南下之前,耶律信便曾與他在滹沱河畔定下約定,大遼不能將數十萬人馬曝師於外,無止境的等待和議。耶律信最多等到九月,若到時議和再無進展,耶律信便可以不顧韓拖古烈的安危,做一切他認為該做的事情。   掐指一算時間,韓拖古烈知道他無論如何都趕不回肅寧了。   他很快沉下心來,望了南面房知事一眼,平心靜氣的說道:「楊公呢?他不回大遼麼?」   「此非下官所知。」那南面房知事見韓拖古烈冷靜下來,不由鬆了一口氣,低聲回道:「汴京人口上百萬,兼之商賈流民,不計其數,南朝是奈何不了楊公的。   大林牙不必擔心。」   「那我知道了。」韓拖古烈點點頭。「你這便回去罷。自明日起,你也便安心躲藏起來,既然石越與司馬夢求要切斷你們北上聯繫的孔道,你也不必再心存僥倖。高世亮張了網在那兒等你們,你又何必去自投羅網。我若能平安回去,南朝朝廷虛實,吾已盡知。你只要安心等待朝廷再行徵召之日便可。」   他說完,停了一下,又想起什麼,忙又抬了抬手,說道:「還有一件事,即便日後傳出我被扣留的消息,你亦不必驚慌。無需理會。」   南面房知事一驚,問道:「大林牙是說?」   韓拖古烈笑著搖搖頭,道:「我還要做點最後的努力。和議既使今日不成,日後還是要談的。打點伏筆,亦不可避免。你放心,只要南朝有石越在,我便可高枕無憂。」   那南面房知事見韓拖古烈如此說了,心中雖然驚疑,卻終不便再說什麼。雖然通事局這些年來是蕭嵐的地盤,但是衛王蕭佑丹的影響依然無處不在。年初自遼國傳來蕭佑丹蒙難的消息後,南面房更是受到極沉重的打擊,有三四名很得力的細作心灰意懶,不肯再為大遼效力,他們先後失蹤,據說是悄悄逃往南海諸侯國避難去了。這種軍心渙散的局面,直到大遼南征的消息傳來,才終於得到扭轉。然而有一點是始終不變的,那就是蕭佑丹、韓拖古烈在通事局中,餘威猶存。尤其是專門負責刺探宋朝東西兩京事務的南面房,因為韓拖古烈曾長期擔任駐宋正使,更是對他又敬又懼。   因此,韓拖古烈既然下了命令,那南面房知事便連忙欠身應允,仍然將他當成上司一般對待。   [1] 註:外府即太府寺的別稱,因唐代舊稱而得名。沈外府即指沈括。 第三卷《燕雲》 第三十章 自古和親誚儒者(五之全)   韓拖古烈又吩咐了南面房知事一些事情之後,後者便告辭離去。為免啟人疑竇,韓拖古烈自是不便相送。南面房知事一走,他便端了幾盞蠟燭到書案之上,打開札子,細細閱讀。就算是在軍心渙散的局面下,通事局南面房還是恪盡職守的,這份札子中,的確收羅了許多的緊要軍情,包括宋朝宣撫副使、京東路轉運使蔡京已經水陸兵馬兩萬餘眾,向滄州進發等機密軍情。   南面房還打探得清楚,蔡京是奉南朝皇帝密旨行事,而齊州都總管府宋球則仍奉石越之令,並沒有北上。因此蔡京率領的兩萬餘眾,其中只幾個指揮,不足千人的禁軍,其餘都是所謂的「京東兵」。那是戰爭開始後,蔡京在京東路徵募的廂兵,其中還有許多受招安的寇賊。雖然大宋是承平之世,然而京東綠林,在宋朝也算是赫赫有名的,不過,這些綠林豪傑,先是被李清臣嚴厲鎮壓,後又被蔡京剿撫並用,如今已是十去其九,餘下的都是些小寇,已經難成氣候。此次蔡京兩萬餘人馬,其中一半以上,倒是綠林出身。因此這兩萬餘「京東兵」其實是烏合之眾,倒是不足為懼。然而南面房獲得到的消息,是皇帝已令蔡京兼領滄州一切兵馬,其目的可能是救援霸州。一旦蔡京的京東兵與滄州的海船水軍、禁軍、教閱廂軍,以及霸州的宋軍合兵一處,聲勢大振。對遼軍的東翼就會形成威脅。   除了蔡京的情報,還有許多讓韓拖古烈頭皮發麻的事:汴京風傳石越在大名府操練環營車陣;宋夏達成協議,陝西其餘宋軍還可能東援;宋朝決定在各地增建數個火炮作坊;段子介可能在組建一支奇怪的軍隊……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這也是當年蕭佑丹要特別組建南面房的原因——汴京是一個奇妙的地方,任何在別的地方被拚命保守的秘密,在汴京,總會被莫名其妙的流傳出來。不過,司馬夢求的確不可小覷,他深知要除去汴京的細作幾乎不可能,便朝准了南面房的最大死穴出招——要從汴京將情報傳回大遼,平時並不困難,但在戰爭之時,卻絕不容易。在宋遼交戰之時,北上的人是極少的,他只要沿著大名府防線嚴守各條南北交通孔道,南面房便形同虛設。就算他們什麼都打聽得到,若不能及時傳到遼軍那裡,卻也毫無意義。   韓拖古烈一個字一個字的讀著這份札子,一面在心裡掂量這些情報的意義,與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放在一起,權衡著利弊得失。過了許久,他終於將札子小心收進一個匣子之內,站起身來,整了整衣冠,走到門口,大聲喚道:「來人!」   一個隨從連忙跑過來,才朝著韓拖古烈行了一禮,已聽他朗聲吩咐道:「去請韓侯與蕭將軍過來。」   那隨從慌忙答應了,一路小跑著,往韓敵獵與蕭繼忠住的院子跑去。   ※※※   韓拖古烈這次前來汴京,為了表示誠意,特意送還了在深州之戰中被俘的幾名宋軍將領,其中便包括姚兕之子姚古。投桃報李,韓拖古烈一抵達開封,宋朝就釋放了蕭阿魯帶的義子——漠南群牧使蕭繼忠。遼國風俗,於這種被俘甚至投降之事,都並不太以為嫌,只要是略有所長,歸國之後,照舊信任甚至重用都是有的。這一點上,契丹倒是頗有匈奴遺風。因此,宋朝既釋放蕭繼忠,韓拖古烈便將蕭繼忠安置在使團之內,與韓敵獵一道,倚為臂助,凡有重要之事,無不與之商議而後行。   此時隨從喚來韓敵獵與蕭繼忠,韓拖古烈讓二人坐了,自己坐在上位,手裡端著一盞茶,一面輕輕啜飲著,一面在心裡斟酌著將要說的話。   「此次咱們多半是要白來一次了。」良久,韓拖古烈終於開口,緩緩說道:「宋人恐非真心議和。」   「這亦是意料之中的事。」韓敵獵與蕭繼忠的表情都很平靜,韓敵獵抿著嘴一言不發,聽蕭繼忠說道:「南朝今非昔比,朝廷輕開邊釁,是啟無窮之禍。蘭陵王若不能在河北擊敗王厚,大遼之禍患,才剛剛開始。以下官之見,南朝之所以議和,不過是因為兩軍僵持,對其有利。況且他們到底亦無必勝的把握,便抱著萬一之心,來試試議和。若條款有利,談成了亦可,就算談不上,於他們亦有利。」   「倘若宋人果真是心懷叵測,咱們亦不會讓他們佔到多少便宜。」韓拖古烈淡淡說道,「吾請韓侯與蕭將軍前來,是要商議吾等接下來的應對之策。」   韓敵獵與蕭繼忠對視一眼,都不約而同地坐直了身子。   「和議之事,是果真徹底無望,還是尚存一線生機,我亦拿捏不準。日前范堯夫親口對我說道,南朝又做了極大的讓步,我大遼在河北所獲財物,南朝不再要求歸還。如此一來,大遼歸還被擄宋人,亦無不可,只需要南朝交一點點贖金,使我大遼軍士沒有怨言,和議便能達成。」   「南朝的條款中,還有罷蘭陵王一事……」韓敵獵輕聲提醒道。但他話音方落,蕭繼忠已在一旁低聲笑了起來。韓拖古烈亦只是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卻沒有回答他。韓敵獵看看蕭繼忠,又望望韓拖古烈,心中立時大悟——大約只要能在其他條款上談攏,不損失大遼的實質利益,韓拖古烈等人,只怕正是要借宋朝之力,將耶律信趕下北樞密使的寶座。因此這一條,在韓拖古烈等人看來,根本便算不得什麼阻礙。   想明白此節,韓敵獵頓時略覺尷尬,輕咳了一聲,又說道:「還有一事,或是末將杞人憂天,只恐宋人雖然今歲同意議和,緩過氣來,便要興兵報復。」   「那是另一節了。」韓拖古烈不曾回答,蕭繼忠已經笑著回道:「和議也好,戰爭也罷,說到底,仍是要實力說話的。我大遼既然無力滅了南朝,那它遲早有一日,總是要緩過氣的。若我們沒有實力,亡國亦是活該。否則,又何懼他報復?只不過自取其辱而已。韓侯可能一時沒想明白——皇上同意議和,那便是皇上認為我大遼沒有把握一口吞掉王厚;南朝同意議和,說白了,亦不過是他們亦無戰而勝之的把握。」   「蕭將軍說得極是。」韓拖古烈接來話,緩緩說道:「天底下所有的和議、盟誓,皆是建立在實力均衡之上的。若我大遼主暗臣佞、政事不修、甲兵不治,一紙誓書,尚不及一張草紙。南朝若如此不智,妄想興兵報復,那便再打一仗,他們便會心甘情願的接受和議。」   韓敵獵聽著韓拖古烈說出這番話來,氣度雍容,擲地有聲,不免大出意料。他一向追隨其父在軍中,雖然天性聰明,可這等政略策謀,卻畢竟極為陌生。以往他只道韓拖古烈是個文臣,使宋已久,故此不願意與宋朝交惡。但他這次隨韓拖古烈南下,一路之上,路過許多宋軍駐地,見到宋軍都是行伍嚴整,紀律井然,而且人馬眾多、兵甲精利;至於所過州縣,雖逢戰爭,到處都是逃難的流民,可是城市之內,仍是秩序井然,市面繁華,由南方運來的各種物資,更是堆集如山;而宋朝的官員到處搭棚設帳,救濟災民,與他們打交道的官員,個個都顯得十分精明能幹……這些最直觀的感受,令韓敵獵感觸頗深。特別是他與南朝的拱聖軍、驍勝軍皆交過手,雖皆取勝,但對於宋軍的戰鬥力,亦頗為忌憚。平常與同僚議論,總覺得大約這便宋軍最精銳的禁軍,餘者皆不足道。然而這次南下之時,路過永靜、冀州,所見宋軍,看起來竟然絲毫不遜色於拱聖、驍勝二軍,這給他心理上的衝擊,實是遠過旁人。他早已經開始在心裡面懷疑耶律信發動這場戰爭的正確性,只是對韓拖古烈這些主張與宋朝通好的人,仍然有「未見其是」的感覺。直到此刻,聽到韓拖古烈與蕭繼忠的議論,韓敵獵頗有茅塞頓開之感。他本是十分聰明的人,只是因為年紀尚小,又恪於成長環境所限,如韓拖古烈與蕭繼忠所說的,雖非什麼高深的大道理,可他卻也的確從未如此考慮過。不過此時他卻是一點即透,舉一反三,於許多事情,他亦看到更加透徹。又聽到韓拖古烈的這一番話語,至此方覺面前的這個男人,實是稱得上大遼的奇男子,非尋常文官可比。   韓拖古烈卻不知道韓敵獵心裡面在想些什麼,見他不再說話,以為他是接受了自己的看法,又繼續說道:「故此若從此事看來,和議之望,仍未全然斷絕。不過……」他沉吟了一會,方才又說道:「不過,南朝石越,貌似忠厚,表面上觀他行事,總是光明正大,不肯去使陰謀詭計。然我在南朝亦頗有些時日,知道此人有時狡詐似狐。他宣台的謨臣,如折可適、游師雄輩,皆是南朝智謀之士。尤其他幕府之中,還有一個潘照臨潘潛光,智術絕人。雖說此人如今已不在石越幕中,然這等事,外人又如何能知真假?因此,這一切若是石越的詭計,亦是說不准的事!」   「那大林牙之意?」蕭繼忠傾了傾身子,問道。   「此正是我要與二君商議的——若是為了我等身家性命考慮,我等便應該辭了南朝朝廷,速速歸國。這亦算不得有辱使命,畢竟如今看來,說南朝非真心議和,當有七八成的把握。最起碼,南朝國內仍有爭議。便是南朝皇帝,從我這些天的所見所聞中,亦可知他是不願意議和的。有這許多掣肘,縱使石越是真心議和,變數恐怕也不會太少。」   蕭繼忠與韓敵獵皆聽出他言外之意,一同問道:「若不為我等身家性命考慮呢?」   「然若是為了大遼計,我等便還當冒一冒險。」韓拖古烈斷然說道:「我可設法,去試探一下南朝君臣,逼出真相!只是如此一來,萬一南朝果真是假議和,吾等很可能會被南朝扣押,淪為階下之囚。雖然我以為有石越在,我等亦不必過於擔心。只是這仍有極大的風險,石越雖然威望頗高,可在南朝,便是皇帝亦不能說一不二。變數仍然是有的。」   他說完,望著二人,卻見蕭繼忠猶疑的望了韓敵獵一眼。他知道蕭繼忠做階下囚已經有些日子了,自然不想再在汴京繼續被囚禁,只是此事他雖然不樂意,卻總是不便反對,因此這件事情,韓敵獵的意見,便至關重要。韓拖古烈雖然可以獨斷專行,可是這等大事,他仍是希望能上下一心,方能免生他變。   卻見韓敵獵沉默了一會,才抬頭望向韓拖古烈,說道:「若我等果然在此淪為階下囚,南朝只怕亦很碓守住這個秘密。此事用不了多少時日,便會傳得天下皆知。」   韓拖古烈聽他這麼說,不由愣了一下,方點頭笑道:「韓侯說得不錯,以南朝的行事,他們再有本事,亦瞞不住這個消息。晚則十日,快則五六日,河間府必能聽到流言。」   「那吾輩更有何懼?」韓敵獵沉聲說道,「大林牙試一試亦好,果真南朝是假議和,咱們便斷了這個想法,好與它戰場上分個高低。若萬一真有一線希望,南朝是真心想要議和,那就是兩朝之幸。」   蕭繼忠萬不料韓敵獵如此說,頓時瞪大了眼睛,卻也只好隨聲附和,道:「韓侯說得極是。」   韓拖古烈見二人都表態支持,亦頗覺驚喜,笑道:「既如此,便要連累二位。我等便在這汴京多留幾日!」   ※※※   商議妥當之後,接下來兩天,韓拖古烈便專心奔走,希望可以見一次宋朝皇帝。他知道韓維、范純仁都不好對付,要實行他的計策,自然趙煦是最佳的目標。然而,即使他是遼國特使,要求見宋朝皇帝,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禁中的趙煦,此時正處在一種既得意、又惱怒的情緒當中。   他採納陳元鳳的獻議,給韓忠彥下了一道手詔,責以君臣之義。果然,不出陳元鳳所料,次日趙煦便收到韓忠彥謝罪的札子,韓忠彥坦承了設計假議和以行緩兵之計的事實,但他大包大攬,將從頭到尾的所有責任全都攬了下來,宣稱瞞著趙煦完全是他的主意,石越只是勉強接受。而他之所以如此,則是因為汴京人多嘴雜,難守機密,非敢有意欺君。但他仍自知罪不可赦,甘願伏罪,自請辭職,並請趙煦發落。   這份洋洋萬言的札子,讓趙煦心裡面五味雜陳。   他的確是有幾分得意的,得意的是,他那些老謀深算的大臣們,到底欺瞞不住他。他決心通過這件事,敲打敲打他的幾位重臣,讓他們知道他是位聰明睿智的明君,便如漢昭帝、漢明帝那般,年紀雖輕,卻不是底下的人可以欺瞞得住的。   他也有一些輕鬆,輕鬆的是,既然確定是假議和,那麼他就避免了與石越這些重臣的一場大衝突。他的國家還處在戰爭當中,他需要臣子們和衷共濟,他也需要石越這個宣撫使。   而除了得意與輕鬆之外,趙煦的心裡面,還有一些擔憂。陳元鳳所指出的和議有可能達成的危險,讓趙煦一直在心裡面感到不安,萬一石越弄巧成拙,他又當如何?就算是兵不厭詐,可是大宋是堂堂天朝上國,翻臉也是需要找個好借口的。倉促之間,這個借口上哪去找?   但是,無論是得意也罷、輕鬆也罷、擔憂也罷,所有的這些情緒,加在一起,也抵不過他心中的惱怒!   石越、韓忠彥們欺瞞自己,欺他年幼而瞧不起他,這些都可暫時放到一邊。讓他憤怒的是,在被揭穿之後,韓忠彥竟然還在袒護石越!而這個韓忠彥,不僅是被他父皇當年認定為社稷之臣,便在趙煦心裡,也是相信他絕對忠於自己的!自英宗皇帝入繼,濮王一系承緒大統以來,韓家父子兩代,三朝都是定策元勳!   帝王之術是什麼?大宋朝的家法是什麼?他的宰執大臣們水火不容,固然不行,那會令國家無法正常運轉,政令難以推行,朝中陷入黨爭;可是,更加危險的,卻是所有的宰執大臣都一條心!這比宰執大臣之間誓不兩立更加糟糕。因為如此一來,便容易乾坤顛倒,太阿倒持。君權輕而臣權重,危害的,是趙家的江山社稷!   與他的祖先們不同,趙煦是不介意朝中有朋黨的。從小的耳濡目染,還有桑充國、程頤的苦口婆心,讓他從心裡面接受了「君子亦有黨」這樣的思想,朝中大臣分成新黨、舊黨,甚至石黨,都不是大事。   可是,如果朝中皆成一黨,或者一派獨大,那趙煦就會感覺到背脊上的涼意。   前些日子,他還聽蘇軾講論本朝政事,蘇軾是評價熙寧年間的變法之事,可他卻無意中一口揭穿了大宋朝的一項國本。按蘇軾所言,本朝自太宗以後,常行「守內虛外」之策,內重而外輕,故此大宋之患,與李唐不同,李唐之患在藩鎮權重,而大宋之患則在宰相權重。本來已經是內重外輕,若不分宰相之權,而只顧恢復漢唐之制,那麼宰相便會凌駕於皇帝之上了。故此祖宗才要將宰相之權一分為三,奪掉宰相的兵權與財權,分給樞密院與三司使。蘇軾本意當然是極贊熙寧之變法,改善了內重外輕的局面,雖然恢復了宰相的財權與部分兵權,卻又增強了參知政事的權力,使得左右丞相難以獨攬大權……   便如他們的對手所攻擊的,蘇家兄弟所學,亦所謂「蜀學」,實際接近於縱橫家之學。如程頤便曾經直言不諱的對趙煦說,蘇家兄弟,與其說是儒生,不如說是縱橫家。甚至連桑充國,在趙煦詢問之時,都不得不承認,蘇軾的文章固然是執大宋之牛耳,可他的學術,卻難稱「聖人之學」。趙煦知道,桑充國雖然祖籍開封,可是桑家曾經避居蜀地,也算是蜀人,熙寧、紹聖朝的蜀人,凡是識文斷字的,十之八九,都視蘇家兄弟為天人一般。他兩兄弟一為參政,一為內相,可以說「天下榮之」,至於本鄉之人,更不用提。   書生學者們很在意蘇家兄弟之學不是「聖學」,可趙煦於這方面,倒不甚在乎。儒家也罷,縱橫家也罷,有時候只怕縱橫家的話,還要更加一針見血些。對趙煦來說,蘇軾對本朝政治的這番分析,實是頗有獨到之處,令他印象深刻。   如今他已經將天下大半的兵權交付石越之手,而倘若韓維、范純仁、韓忠彥都與石越沆瀣一氣,那他這個皇帝,又該往哪兒擺?   這件事情,倘若韓忠彥將一切賴到石越身上,把自己撇個乾乾淨淨,趙煦還不會擔心,可是,韓忠彥的舉動,與他所期望的,卻完全是背道而馳!   這時候的趙煦,已經完全不在乎石越、韓忠彥的假議和究竟是為了何事。   被心中惱怒的情緒驅使著,佔據著他腦海的,是另一個計劃。   他本可以將韓忠彥謝罪的札子扔到御前會議,然後他就可以知道,哪些人知情,哪些人被瞞在鼓裡——被隱瞞的人,心裡面一定會有一種被侮辱、輕視的感情,這是容易分辨出來的。若是被瞞了依然為石越與韓忠彥說話,那肯定便是二人的黨羽無疑。但趙煦心裡面也很清楚,他若然這麼做,便是將事情鬧大了。到時候肯定會引起一場很大的風波,而他也將騎虎難下,至少要將韓忠彥罷相貶官,才能收場。   可在這個時候,如此處置,絕非明智之舉。趙煦對韓忠彥仍然抱有期待,他還是希望能保全韓忠彥,以觀後效。   因此,他很謹慎的,只將韓忠彥的札子,送到了左相韓維與樞使范純仁處。   不出趙煦的意料,韓維與范純仁很快遞上了札子,請罪、辯解、表明自己將待罪在家,辭相聽劾。然後,趙煦遣中使召二人到禁中面對,表示慰留之意,並將所有的罪責,全部順水推舟的推到韓忠彥頭上,然後又寬宏大量的宣佈他也不會過於責怪韓忠彥,並表示這件事情,到此為止。   在這種局面之下,韓維與范純仁亦只有叩頭謝恩,感激於皇帝的英明與寬厚。這還是趙煦即位以來,頭一次對他的宰執大臣們佔據如此明顯的優勢。   然後,他順水推舟的提出了兩個任命——拜參知政事工部尚書呂大防為參知政事吏部尚書;拜前兵書章惇為參知政事工部尚書。   自趙煦親政以來,六部尚書之中,一頭一尾的吏、禮兩部,便長期空缺,皆以侍郎掌部務。當日高太后尚在時,石越曾經上表,推薦呂大防為吏部尚書,但未被採納。此事趙煦當時也是知道的,並且他心裡面亦很清楚,呂大防是個不折不扣的舊黨,石越並非是喜歡他而薦他掌吏部,只不過是因為希望借此拉攏、安撫舊黨。而高太后也並非不喜歡呂大防而未採納,只是因為宋遼戰事方起,她需要借助呂大防在工部,與蘇轍一道掌管財權,相比而言,升吏部尚書並非急務,倒可以等到戰爭結束之後,做為賞功,將呂大防撥擢到吏部尚書的位置,更能增其威信。   然而高太后未能等到這一日,便已逝世。   而趙煦卻勢難再耐心等下去,事實上,他本人更是一點也不喜歡呂大防。然而此時,他卻不得不借助呂大防——原本,吏部他是希望能交給韓忠彥的。可現在情勢卻改變了,撥擢一個他不喜歡的人掌管吏部,是他迫不得已之下的一箭雙鵰之計。為了召回他頗有好感的章惇,他需要撥擢呂大防來拉攏、安撫舊黨勢力,至少使他的宰執大臣們無法反對;此外,儘管他不喜歡舊黨,可是,在新黨一時難以恢復舊時氣像之前,他也需要增強舊黨的聲勢與力量,借此制衡石越。   不出趙煦所料,在他一面佔據著心理優勢,一面還撥擢呂大防做為一種妥協的局面之下,韓維與范純仁雖有幾分勉強,但還是接受了章惇復起的變化。為了安撫二人,亦為了翰林學士草詔與給事中書讀時減小阻力,趙煦又主動表示,章惇暫不回京,以參知政事工部尚書的身份,再兼宣撫副使,仍在河間,協助石越主持河間、雄、霸一帶軍務;同時,他又順勢提出,使田烈武兼知河間府事。   韓維與范純仁心裡面正擔心章惇此人野心勃勃,回京後平生事端,又覺得他在河間足以信賴,因此雖然明知道皇帝這一手有分石越之權的意思,但他們都知道章惇也曾經依附過石越,對石越多少有些敬畏之意,便也不反對。總之與其將這個大麻煩帶到汴京來,倒不如送給石越自己去領受好了。至於田烈武以武人做親民官,雖然近數十年比較罕見,但如今是戰時,從權亦無不可。   趙煦親政之後,凡是有何主張,十條裡面倒有七八條要被大臣們駁回,往往心裡憋了一肚子氣,還要忍著聽他們婆婆媽媽的勸諫。他皇帝做了七年,何曾有一日像今日這麼快活過?幾件如此重大的人事任命,竟然如此順利的得到韓維與范純仁的支持。   他心裡面免不了要自覺自己手腕純熟,處事十分得體,頗有些自鳴得意。不過他也知道韓維與范純仁也不是好惹的,他這是打了二人一個措手不及,但若是自以為是拿住他們什麼把柄,這兩人恐怕都是吃軟不吃硬,弄不好就讓自己碰一鼻子灰,討個老大沒趣。因此既得戰果,贏了第一局,他也就見好便收。   甚至在韓維與范純仁回府之後,他又遣中使去二人府邸,表彰二人功績,賞給韓維一件隋代的綠瓷琉璃、一根鶴骨杖;賞給范純仁一條玉帶、一方金雀石硯。做完這件事後,趙煦又親自給韓忠彥、石越各寫了一道手詔,恩威並施,安撫二人,既嚴厲責怪他們舉止失當,又表示諒解他們的苦心。   做完這一切後,他心裡更加得意,自覺自己一手棒打,一手安撫,直將朝中這些元老勳臣,玩弄於股掌之上。   然而,趙煦卻不知道,他突然召見他的首相與樞使,然後又是中使賞賜,又是夜御內東門小殿召翰林學士賜對、鎖院——當天晚上,汴京便已騷然。人人都知道,這是將有大除拜的鐵證。至次日,白麻[1]出學士院,經皇帝審閱,然後東上閣門使[2]持至尚書省政事堂,由中書舍人宣讀,宰執副署之後,再送至門下後省書讀……很快,整個汴京,人人都知道呂大防做了天官[3],而章惇又東山再起,拜了冬卿兼宣撫副使。   至於田烈武兼知河間府事,自然沒資格這麼鄭重其事,也幾乎沒有激起任何波瀾——宋朝本就有許多武官刺史以上做知某府事的「故事」,其時武官刺史不過從五品而已,熙寧改制後,知某府事是正五品下,從五品武官自然做不得了,可是田烈武乃是正五品上的定遠將軍,資序上面,完全沒有任何問題。而且田烈武在汴京名聲甚好,此時又是戰時,他的這道任命,甚至在給事中那兒都沒遇到任何的阻力。   所有人睹目的焦點,都是呂大防與章惇的任命,特別是章惇的復起,讓所有人都浮想聯翩。   很快,再一次,汴京的街頭巷尾,各種各樣的流言,又開始瘋長。其中赫然就包括宋廷是假議和的傳言!   ※※※   一天後,禁中政事堂。   韓維坐在一張圈背交椅上,一面細細讀著書案上的公文,忙裡偷閒,還瞥了一眼正在伏案疾書的范純仁,只見他右手持筆蘸墨,左手飛快的翻閱書案上的公文,然後熟練的在公文後面寫批注、畫押。韓維比范純仁要大上整整十歲,此時不得不羨慕范純仁那旺盛的精力。當他還在六十多歲時,他也能范純仁一般,思維敏捷,絕不為案牘所累,即使再多的公文,他也能迅速的處理完,而且件件妥當。可如今,他讀一份公文的時間,是以前的數倍,而哪怕只是簡單的畫押,很快也會覺得手腕酸痛,更讓他害怕的是,他現在偶爾已經出現忘事的症狀。   已經七十五六歲的韓維,久歷宦情,早已歷練成精。他已然位極人臣,終於在致仕之前,達到了人生的最頂點,儘管他對左丞相的位置不無留戀,可是他畢竟也不是那種貪權戀棧之人,也早已經想好,只須戰事一了,他就要辭相致仕,回到雍丘去,或者乾脆搬去西京洛陽,安享晚年。此前,他就托人去洛陽覓了一座園子,打算致仕之後,在園中種滿他最愛的牡丹,再買幾十個歌姬,過幾年神仙也不換的生活。   因為一直抱著這樣的心志,自韓維做上左丞相起,他便常有一種局外人的心態。尤其是高太后死後,看到咄咄逼人,一心想要有所作為的小皇帝,韓維雖然仍堅持自己做一個首相的尊嚴與本份,可是心裡面的退隱之心,更是愈發的堅定。他也知道,自己在某種意義上只不過是右丞相石越的一個擋箭牌。儘管他心甘情願替石越做這個擋箭牌,儘管他與石越有幾十年的良好私交,但是,做為一個大宋朝的士大夫,他永遠都不會放棄自己的自尊與獨立。他不能給後世留一個左丞相成為右丞相附庸的惡例,他的自尊也無法允許他如此。因此,他既要堅持自己的見解與主張,有時卻又不得不為顧全大局而屈從石越的意志……這樣的現實,更加令他時常感到矛盾與疲憊。   不如歸去。   這樣的念頭,便在此時,再一次從韓維的心底裡浮了上來。   「韓公、范公。」突然,一個令史出現在門簾外,欠身稟道:「遼國致哀使韓拖古烈來了。」   韓維「唔」了一聲,見范純仁從一疊公文中抬起頭來,二人會意地對視一眼,便聽范純仁吩咐道:「請他到西廂房相見罷。」   [1] 註:白麻為宋代詔令之一種,所書之字極大,每行只寫四字,規格極高。承唐制而來,專用於任免三公、宰相、大將、立皇后、立太子以及征伐之事。按歷史上,宋制白麻本不經中書或三省行出,只送至中書宣讀,宰執副署之後便生效。小說中,熙寧改制之後,白麻亦要經給事中書讀,故程序與歷史上略有不同。   [2] 註:實當為「東上閣門使」,熙寧改官制後,改隸門下後省。改制前,品位視同少監。改制後,為正六品上武銜,即昭武校尉。東、西上閣門使,各有三人。二司皆負責與朝廷重大典禮有關之事務。東上閣門司掌與吉禮有關之事;西上閣門司則掌與凶禮有關之事。   [3] 註:天官,《周禮》官名,吏部尚書的古稱。後文的「冬卿」,是擬古官稱。因《周禮》中,冬官即相當於後世的工部尚書。 第三卷《燕雲》 第三十章 自古和親誚儒者(六之全)   宋朝的尚書省,實際沿襲的是原來的中書門下省,又被稱為東府或者東省。但其職權,與中書門下仍有相當的不同。為了方便宰執們辦公,它在紹聖年間,又經過一次較大規模的修葺與調整。因為改制後的諸部寺監,雖然名義上都隸屬尚書省,但實際上卻並不在禁中,而是在皇宮以外,各立衙門,故此修葺之後的尚書省,亦常被宋人稱為「政事堂」。但真正的「政事堂」,其實卻只是尚書省內的一座小院子而已。   這座小院子座落於禁中右掖門至文德門之間的橫街的北面,它東邊的建築直到文德門鐘樓為止,西邊的建築直到樞密院為止,也都屬於尚書省,是尚書省諸房與左右丞、左右司郎中、員外郎們辦公的地方,其中只有一座小院子,是中書舍人院,算是歸屬於中書省的。政事堂的所在,便在尚書省建築群的正中央。院子的正北,便是最狹義上的「政事堂」,一間樸實無華的單層木結構建築,那是宰執們召開會議時才使用的地方,平時大門緊鎖,除了每日灑掃的內侍,無人進去;東西兩邊,是兩列廂房,也都不事紋飾,所有門窗柱壁,皆漆著深紅色的紅漆,讓人感覺單調到乏味,全無半點美感可言。但這裡,卻正是主宰這個龐大的國家日常運轉的地方。東廂房是當值的宰執日常辦公的地方,此時則由韓維與范純仁在此共同辦公;西廂房是宰執們接見各級官員、外國使臣,以及謁見官員們休息等候的地方。這東、西廂房也同樣是單層木結構建築,整個政事堂內,唯一的高大建築,是東廂房南邊的水池旁那座三層高的藏書樓——這是如假包換的一座圖書館,尚書省已經有專門的機構分門別列整理、保存各種檔案文書、圖章典籍,所以,這座藏書樓裡面,收藏的都是大宋朝坊間能見到的各種經書、史書、文集,以及各家刊印的報紙……乃是專供宰執們空閒時讀書瀏覽之用。即便完全不知道的人,只要走進政事堂,都可以猜到,這裡完全是按著司馬光的審美來設計的。只有在被這些簡樸得毫無美感可言的建築環繞的中間空地上,那些樹木花草水池假山的佈局,才稍稍體現了一點點宋朝的精緻巧妙的園林藝術。   韓拖古烈是每次走進這座院子都要情不自禁皺一下眉頭的人,他完全無法接受司馬光的風格,可是,對於宋朝的那些園林匠人,他是打心眼裡發出讚歎,如此逼仄的空間,如此令人望而生厭的建築,經過這些匠人的點綴,竟然就能生出來一種幽雅怡人的氣息!   在這方面,大遼的工匠們,實在相差太遠。將來有一天,當自己致仕以後,韓拖古烈在心裡面早已經想好,他一定要親手設計一座真正的園林,就建在大遼的某個地方,讓南朝所有的園林,都黯然失色。   這樣的念頭,即使這次他身負使命,甚而可以說有些憂心忡忡,但是,當他坐在西廂房內,抬眼望著窗外的景致,便抑制不住的,再次從心底浮了上來。   「韓林牙。」一位尚書省的令史走到門外,打斷了韓拖古烈的思緒,欠身說道:「韓丞相與范樞使已經到了,請韓林牙移駕相見。」   韓拖古烈連忙起身,整了整衣冠,拱手說了聲「勞駕」,出了房間,隨著那令史朝北邊的一間廂房走去。其實不用人來帶路,他也知道韓維與范純仁會在哪間房間等他,進了房間,與韓維、范純仁見過禮,看了座,韓拖古烈不待二人發問,抬抬手,便先說道:「韓公、范公,拖古烈此來,是向二公辭行的!」   說到這裡,他有意停頓了一眼,觀察二人的表情,卻見韓維正端著一盞茶送到嘴邊,聽到他的話,眼皮都沒有動一下的繼續喝著他的茶;范純仁卻關切的向前傾了傾身子,「哦」了一聲,溫聲問道:「不知林牙決定何日啟程?」   「在下想越快越好,便擇於明日。」   「林牙有使命在身,吾等亦不便多留。」韓維輕輕的啜了一口茶,將茶盞放到旁邊的桌子上,接過話來,慢條斯理的說道:「既是如此,吾等當稟明皇上,修國書一封,略致薄禮,聊謝北朝皇帝之情。」   「如此多謝二位相公。」韓拖古烈連忙抱拳謝過,又歎道:「只可惜未得再拜會大宋皇帝一次……」   「皇上此前便已經吩咐過,道林牙大概這數日間便要歸國,辭行前不必再面辭,只盼林牙回國之後,仍能以兩國通好為念,多多勸諫北朝皇帝,早日退兵,罷干戈,修和議,如此方是兩國之福。所謂『機不可失』,若是此番議和不成,下次再議和之時,恐將不再是今日乾坤!」   韓拖古烈聽著韓維慢吞吞的說著這番語近威脅的話——這樣的話,南朝如今大概也只有韓維適合說,他德高望重,年紀又足夠老,是可以倚老賣老的,而韓拖古烈也可以假裝不將他的話視為一種威脅。   但是,韓拖古烈卻也知道,他想見宋朝皇帝最後一面的希望,已經破滅。而這個事實,也讓他幾乎肯定,南朝的議和,並無誠意。否則,若是南朝急於求和的話,趙煦就算再不願意,也不會不見他。這個時候,韓拖古烈的心,仿若掉進了冰窟一般。   他失神的怔了一會,半是故意,半是自暴自棄,喃喃說道;「如此說來,坊間所傳之事,竟是真的了!」   「坊間所傳之事?」韓維與范純仁都愣了一下,范純仁問道:「不知林牙說的是何事?」   「事已至此,二公又何必再欺瞞?!」韓拖古烈突然拉高了聲音,幾乎是質問的說道:「汴京便是三歲小兒,如今都在傳南朝並無議和之誠意,乃是假議和!二公難道真不知情麼?」   但也在韓拖古烈的意料當中,韓維與范純仁聽到他的質問,連眼睛都不曾眨得一下,二人只是對視一眼,啞然失笑。   「林牙說笑了。」范純仁輕輕搖了搖頭,道:「這等市井謠言,本就不足為信。我大宋是誠心誠意希望兩朝能恢復通好之誼,平息刀兵之禍。范某只盼林牙這番話,不是因為北朝沒有議和的誠意,便來反打一耙。」   儘管這些反應,全在韓拖古烈的預料之內,可是不知為何,韓拖古烈依然感覺到嘴角淒苦,他望望韓維,望望范純仁,良久,才歎了口氣,道:「韓公、范公!   果然再無轉圜之機麼了?」   「林牙言重了。」韓維回視著韓拖古烈,緩緩說道:「雖然林牙不肯見信,不過——倘若北朝真有誠意,肯接受我大宋的條款,老朽亦敢向林牙保證,我大宋絕不會做背信棄義之事!」   范純仁也點點頭,說道:「然某亦不瞞林牙,如今的條款,已是最後的條件。我大宋亦已無法再退步!」   「二公,若貴國果有誠意,現今條款,只須改一個字——由南朝贖回被擄河北百姓——拖古烈敢保證,贖金不超過二十萬貫!此於南朝,不過九牛一毛。於我大遼,亦可安撫將士之心……」   「林牙,大遼要以此二十萬貫贖金撫將士之心,未知我大宋要以何物來撫將士之心?」范純仁打斷韓拖古烈,反問道。   「兵凶戰危,兩軍交戰,勝負難料。韓公、范公,莫要忘記,如今戰場之上,還是我大遼據著勝券。況且,若和議不成,我大遼鐵騎今歲雖然退回國內,日後卻不免邊禍未已!二公又何惜這區區二十萬貫?邀虛名而招實禍,竊以為恐非智者所為。當年大宋真宗皇帝之時,兩朝本已早立盟約,此後百年之間,兩國皆再無刀兵之禍,百姓得以安居樂業。平心而論,這是於兩國社稷、百姓皆有百利而無一害之事。遼宋兩國,和則兩利,斗則兩傷。此理不言自明,二公不會不知。拖古烈亦曾久在南朝,雖知南朝有輕狂之士,頗以歲幣為嫌,然於士林之間,亦曾聞得些真知灼見——我大遼自與南朝開放互市,敝國之中,無論貴賤,皆愛南朝器物精美,南朝每歲河北沿邊關稅之收入,便何止十萬貫?而敞國為了滿足與南朝之互市,牛馬羊群,盡入河北,仍不能止,不得不使百姓採參藥於深山,摘東珠於渤海——縱是如此,猶不能償。我大遼每歲於兩國互市之上,屢屢虧空,而自熙寧以來,又有取消歲幣之盟,如此則大遼日窮而大宋日富。此雖中智以下,知其中必有不堪者。是故司馬陳王執政之時,又立新約,以全大宋之仁,大遼之義。故斯時兩國太平無事,全因司馬陳王深謀遠慮、宅心仁厚,其德澤亦被於大遼。此番兩國交惡,亦是由貴國君臣惑於一二輕狂之士,而招致邊釁,未可一味歸罪我大遼背盟。然如今事已如此,過往之事,深究無益,拖古烈所不解者,是二公又何惜這區區二十萬緡銅錢,而不顧千萬將士之性命?在下聽聞,當年貴國王韶開熙河,半年有奇,所耗緡錢便超過七百萬貫!王韶之開熙河,又如何能與今日之河北相比?今日二公惜此區區二十萬貫,恐他日付出二千萬貫,亦難止戰禍!非是拖古烈出言不遜,然則若今日盟約不成,河北之勝負休去說它,只恐此後數十年間,貴國西北邊郡,難有一日之寧!」   韓拖古烈舌辯滔滔,一口氣說完這一大段話,方才停頓了一下,朝著韓維與范純仁抱拳一禮,又誠懇的說道:「拖古烈此言,還望二公三思!」   然而,雖然他的話聽起來入情入理,卻也打動不了韓維與范純仁。   二十萬貫的確不是個值得一提的大數目,儘管自紹聖以來,宋朝軍費開支日漸減少,但這也只是相對過往每年軍費折算下來遠遠超過五千萬貫緡錢這個天文數字而言的。從宋仁宗至熙寧年間,宋朝每養一個禁兵,平均每年開支少則五十貫,多則一百貫——而無論怎麼樣進行改革,這筆平均開銷是很難攤薄的,紹聖年間,軍費開支最低的一年,曾經只有三千四百餘萬貫,折合下來平均每個禁軍的開支只有六十貫左右;大多數時候,每年日常軍費開支,總不會少於四千萬貫——而這已經令宋朝君臣歡欣鼓舞了。畢竟紹聖年間的緡錢,早已經沒有仁宗朝那麼值錢了,想要回到每五十貫養一禁軍的時代,大概永遠都不可能了。而宋朝的中央稅賦收入,折算下來,已達到每歲七八千萬緡之巨,日常軍費開支,由當年佔到每年中央稅賦收入的五分之四以上,成功的降為如今的二分之一強,這也是宋朝能夠迅速的走出交鈔危機的重要原因。這對於宋朝來說,算是一個標誌性的事件,新黨們認為這是王安石新法的成功;石黨認為石越變法的成功,而舊黨則相信這是司馬光戰略收縮策略的成功。   但不管是誰的成功都好,最直接的結果就是,如今宋朝國庫不缺錢,打得起仗。   戰時的軍費開支遠高於平常是不用多說的,特別是熙寧西討之後,趙頊頒布了《熙寧賞功格》,重新詳細的規定了禁軍殺敵、俘獲、重傷、輕傷、戰死等等各種情況下的r獎賞撫恤。尤其是加大了對獲勝部隊、參加艱苦戰鬥部隊的集體賞賜,加重對斬殺、鬥殺敵人的賞額,對戰鬥中受重傷、輕傷者也給予重賞,比如凡在戰鬥中受輕傷者,即賜絹十匹,重傷者除賜絹十匹外,還可優轉一資,連續在幾次戰鬥中受重傷,賞賜更是驚人。這改變了宋軍過往完全以首級、勝負定功過賞額的做法,的確提高了宋軍的鬥志,可是隨之而來的負面影響便是戰時軍費開支的激增。   韓拖古烈說得一點也沒有錯,當年王韶開熙河,半年多點花掉近千萬貫,連王安石都不敢再公開他的軍費開支。可是今時不同往日,自四月開戰至今,不過短短四個月,包括救濟逃難百姓在內,宋朝的各項開支早已經迅速的超過了兩千萬貫!   然而,即便在范純仁心裡,這個仗,仍然還打得起。只要軍事上不造成無法挽回的巨大的失利就好。   「林牙所言差矣。」范純仁望著韓拖古烈,不管遇到什麼事,他說話的聲音總是不疾不徐、從容淡定,哪怕他是在辯駁、批評別人,語氣也總是十分的溫和,「天下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若是無理索求,休說二十萬貫,便是二十文亦不能給。林牙將北朝啟釁,歸咎於兩國互市,然則當日蕭衛王出使後,北朝已經提高許多貨物之關稅。便絲綢來說,絲綢入遼境,原本是十五抽一,其後貴國改為十分抽一,不久又改為十分抽二,而商旅遂絕。連大食胡商,亦寧可過西夏貿易,也不願前來中京。此後貴國改回十分抽一,商旅復通。北朝三易其法,我大宋未置一辭。為何?因為我大宋並不貪圖與北朝通商之利,兩國互市,是為互通有無,而我大宋無大遼有者少,大遼無而大宋有者多,此非是我大宋貪圖互市之利可知。北朝要果真以為互市上吃了虧,是何物上吃虧,便禁絕何物入境可矣,又何必背盟犯境,傷我百姓?恕我直言,與北朝互市之利,於我大宋,不過九牛一毛,不值一提。便是自此禁絕互市,又有何妨?只恐貴國不肯!」   「堯夫相公說得不錯。」韓維也點頭說道:「他事可以不計較,然道理不能不明。若北朝果真繼續窮兵黷武,恐更非智者之所為。還望林牙歸國之後,能向大遼皇帝曉明利害。我大宋確是誠心議和,然而卻並非是乞和。誠然,我大宋禁軍未必便能穩操勝券,然大遼的宮分軍亦不能說有必勝之把握。如今之事,是遼國先背信棄義,犯我疆界,似不宜再貪得無厭,見利忘害。否則,若北朝定要選擇干戈相見,大宋亦不敢不奉陪!休說是兩千萬貫,便是兩萬萬貫,又何足惜?!」   韓維和范純仁將話說到這個地步,韓拖古烈知道再說什麼也已沒有意義。他微微歎了口氣,緩緩起身,欠身長輯,說道:「既是如此,拖古烈亦已無話可說,就此告辭別過。不過,拖古烈與二公,當仍有相見之期。但願下次相會之時,二公莫要再如此固執。」   韓維與范純仁也連忙起身,回了一禮,笑道:「彼此彼此,願林牙毋忘今日之言。」   ※※※   韓拖古烈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在汴京又多留了這數日,但結果卻讓他大為失望。   到政事堂拜會韓維、范純仁之前,他還想著雖未必能如他所願見著小皇帝,但韓維、范純仁都是重百姓之福祉而輕邊功之人,一切所謂的「宏圖霸業」,倘若要累得百姓流離失所,或者賦稅加重、生活困苦,那在二人尤其是范純仁心中,實是輕若鴻毛。而只要二人略有動搖,他便再去設法去拜會呂大防,這位新任的吏部尚書,如今幾乎已經完全是司馬光晚年政治理念的繼承者,韓拖古烈曾將他的政見歸結為六十字——「省事、汰兵、薄賦」。一切大的變動,能沒有就最好沒有,更不用說打仗,別人打上門不得不應戰也就罷了,但是只要能有機會恢復和r平,那就沒有理由再繼續打下去。倘若能用二十萬貫恢復和r平,特別是能換回被擄的百姓,韓拖古烈相信呂大防沒有理由拒絕。省下來的軍費開支,足以幫助那些遭受戰禍的河北百姓重建家園,並且將沿邊州郡都修得固若金湯,再造一條大名府防線。戰爭的目的是什麼呢?還不是為了讓百姓能重返家園、安居樂業,從此再不受侵略?倘若這一切不需繼續打仗也能達成,那為什麼還要打仗?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南朝的舊黨,是最不在乎「天r朝上國」臉面的一群人。不去管他們實際上是怎樣的一群士大夫,至少在政治理念上,他們的確是將思孟學派的「民本」之說,在這一個方面,發展到極致的人。這也是為什麼,在南朝,倘若是一個「貨真價實」的舊黨去做地方官,當地的賦稅收入可能不會急速增加,也可能不會馬上就看到商旅往來、工商興盛的繁華景象,可是,他們會遠比新黨與石黨的官員更受當地士人、百姓的歡迎與愛戴。   韓拖古烈一直這堅信這才是舊黨最大的政治根基所在。從整體實力來說,舊黨的影響力,要遠大於新黨與石黨,因為他們植根於南朝的每一個鄉村,受到最廣泛的士人與農民的愛戴與支持。對那些常年在鄉村之中,且耕且讀的中下層士人來說,接受舊黨的理念顯然更加容易。而新黨與石黨,倘若離開城市,他們就難再找到多少的士子能接受他們的理念。即便他們也讀王安石、石越、呂惠卿的書,可是他們所處的環境,很容易就能決定他們內心的傾向性。   從這個層面來說,舊黨的根基甚至是超越簡單的南北地域之分的。大約只是在陝西、益州、兩浙路的鄉村,傾向石黨的士人會略多一些;在江南東、西與福建路的鄉村,傾向新黨的士人會多一些,除此以外,便都是舊黨的天下!   因此之故,亦或是因為旁觀者清,韓拖古烈看到了一個宋朝許多人都沒有意識到的政治現實——在宋朝,倘若沒有舊黨的支持與合作,任何變法、任何政策,都不會有好結果。韓拖古烈相信石越是明白這一點的。在韓拖古烈的觀察中,石越一直都在禮讓舊黨,或許舊黨會在中樞失利,以舊黨內部的派系矛盾重重來說,這是極有可能的,可是在這個龐大帝國的最底層最根本的地方,卻依舊是由舊黨的支持者與同情者把持的。倘若中樞的勝利者夠聰明的話,那麼,不管他取得了多大的勝利,他仍然需要竭力避免不要將舊黨變成自己的敵人。   而舊黨如今的領袖,不出於范純仁、呂大防、劉摯、程頤四人。和戰大事上,程頤直接影響力有限,劉摯很難接近與遊說,韓拖古烈能寄予希望的,就只有范純仁與呂大防。倘若這兩人傾向議和,那麼劉摯也很可能同意,如此一來,不管石越心裡面究竟打的什麼主意,他多半也要妥協。小皇帝更加只能屈服。   然而,范純仁的態度卻出乎韓拖古烈意料的強硬。   這也是可以理解之事。韓拖古烈再如何瞭解宋朝,他到底不可能知道宋朝確切的軍費開支與國庫積蓄。舊黨並非是不想讓大宋朝如漢唐一樣,有著遼闊的版圖與強大的軍力,事實上,熙寧、紹聖年間的舊黨,年紀大一點的,正是當年支撐著仁宗朝與西夏的戰爭的那些官員。這些人只不過是比一般新進的官員更加瞭解戰爭的困難,而在某些選擇之上更加現實而已。   但倘若現實並不需要他們做抉擇的話,那麼戰爭也同樣可以成為他們的選項。   更何況,范純仁本身就是舊黨諸領袖中,立場最溫和者。這個「溫和」,當然不是對遼國,而是對新黨與石黨。他與石越原本就是有極好的私交,對石越也十分信任,在這個時候,只要石越不同意議和,范純仁斷不至於做出釜底抽薪的事來。   韓拖古烈失望而歸,回到都亭驛,又有下人來報,稱呂大防也婉拒了他求見的請求。   這時候他終於不再懷報幻想,著人將早已寫好的辭行表送至禮部,討了國書,即吩咐韓敵獵與蕭繼忠並一眾隨行,收拾行裝。宋廷果然也並不慰留,當日皇帝趙煦便頒了敕令,賞賜韓拖古烈一行,又有兩府各部寺官員來辭別,並安排了護送的文武官員與軍隊。   韓拖古烈暗中計算時日,知道耶律信早晚間就要停止和議,重啟戰端,眼下宋廷雖然待之以禮,但一旦戰事重開,那就禍福難料,保不定便會被宋人扣留,當下也不敢再多停,次日便在數百名天武軍的護送下,離了汴京。   韓拖古烈雖然一心想要兼程北歸,奈何出了汴京,還是宋人的地盤。護送他們一行的宋將,是天武二軍的一個指揮使,喚作鄭夷中,官階不高,不過是個正八品的宣節校尉[1],可是為人卻不太好相處,紹聖中宋軍馬匹漸多,天武二軍雖是步軍,卻也配有不少戰馬,這鄭夷中部下五百餘眾,便個個有馬,但他卻仍接著步軍的速度,每日算著時間,最多走六十里。超過六十里,無論韓拖古烈如何好說歹說,他都多一步也不肯再走。有時候更是託言種種變故,一天下來,連二十里都走不到。韓拖古烈心裡著急,想要悄悄賄賂鄭夷中,但他卻不知道,這鄭夷中早就受了陳元鳳的囑托,哪敢違命?離京之前,陳元鳳便警告過他,限期到達大名府,只許晚,不許早,早一個時辰到,便要鄭夷中項上人頭。金銀再好,終不如自己的腦袋好。   鄭夷中那裡既說不通,韓拖古烈也無可奈何,只得外示從容,隨著宋軍緩緩而行。如此非止一日,轉眼之間,便到了九月,而韓拖古烈竟然還沒到大名府。一路之上,各是壞消息不斷傳來,先是傳聞遼主知道宋廷終無和意,大怒之下,已經中止和議,深冀一帶,已經重燃戰火。據說韓寶率軍屢次進犯冀州與永靜軍,向宋軍挑戰,但王厚始終堅守不出,絕不應戰。   此後不久,又傳來消息,稱宋帝下詔征發京師禁軍,除調集了包括宣武二軍、驍騎軍在內的步騎兩萬五千餘人的禁軍,又在京師、河北諸鎮及逃難百姓之中,徵募精擅武藝的勇壯男子兩萬餘人組成一軍,並盡數徵調朱仙鎮講武學堂之學員充入軍中擔任武官,賜名「橫塞軍」[2],拜天武一軍副都指揮使王襄為主將——如此一共征發了步騎近五萬人馬,組成「南面行營」,又拜熙寧朝宿將、王襄之父王光祖為南面行營都總管,以李舜舉為宣撫使司提舉一行事務,隨軍北上,大舉增援石越!   這個消息傳到韓拖古烈耳中,讓他又是驚訝,又是擔心。這王光祖本是仁宗朝名將「王鐵鞭」王珪之子,將門出身,能征善戰,頗有勇略,熙寧初年也曾在河北做過邊臣,其時為了一點小糾紛,蕭禧率數萬大軍壓境,而王光祖看穿了蕭禧只是虛張聲勢,竟遣他的兒子王襄,當年不過二十來歲,單騎赴會,說退蕭禧。此事令蕭禧印象十分深刻,曾多次與韓拖古烈言及。但王光祖與王襄都有些時運不濟,王光祖做過多任邊臣,雖然治軍有方,卻也沒能立下多少了不起的戰功,每逢大戰,他總是陰差陽錯的錯過,如熙寧西討之時,他在廣西路;西南夷之亂時,他又調任河東路……最後還因為在黔州路當知州時,對治下夷人過於殘暴,受到彈劾罷官,紹聖之後,便調任三衙,並在朱仙鎮兼個教官,清閒度日,據說如今已是六十好幾。而王襄自當年與蕭禧一會之後,二十多年間,皆默默無名,只是在禁中安分守己的做侍衛,偶爾出外,擔任過幾次「走馬承受」的差遣——說白了,就是皇帝派出去的耳目之臣,中規中矩,積功積勞,用了二十多年時間,才做到天武一軍的副將,究竟有多少統兵之能,便是韓拖古烈這個「大宋通」,亦不得而知,只怕這其中,主要還是因為他是兩朝皇帝的親信武臣。倒是王襄的幼弟王稟,韓拖古烈數年前還見過一面,弓馬出眾,頗有當年蕭忽古之風,只是當時年紀甚小,掐指算來,如今最多不過二十來歲,官爵未顯,世人也未知其名,卻不知此番是否也隨父兄出征。   故此這趙煦以王光祖為帥、王襄為將,韓拖古烈實是有些訝異的。如今南朝有名的將領不少,如王光祖父子,雖說二十年前還算頗具聲名,可若非韓拖古烈曾格外留意,大概如今也已經要算是籍籍無名之輩了。但他也並不會因此而感到放心,在他看來,越是這樣的籍籍無名之輩,石越與王厚便越好統制,南朝在河北又多出近五萬兵馬,於大遼可算不得一個好消息。   韓拖古烈卻哪裡知道,這其實不過是趙煦在一心簡拔親信而已。此番隨這近五萬人馬北上的,除了李舜舉,還有陳元鳳!李舜舉的「提舉一行事務」,是位在諸總管之上要職;而陳元鳳本就身兼宣撫判官之職,二人既在軍中,這王光祖,其實也就是拱手而已。趙煦有心要將這隻大軍交給李舜舉統率,然如今宋軍既廢監軍之名,又不便公然以內侍掌兵,做為權宜之計,趙煦只好費點周折,以塞兩府門下之口。這隻大軍,石越雖指揮得動,可是卻絕對輪不到王厚來插手。   不過這也須怪不得趙煦,他採納陳元鳳的獻策,派出這支大軍之後,京師兵力已經空虛之極,除了班直侍衛之外,便只有捧日與天武兩軍,勉強可以守一守東京城,連西京洛陽,都已經是一座空城。他既傾京師之兵欲謀求與遼人決戰,自然不能不讓親信之臣來掌兵。而陳元鳳在得知深冀重燃戰火後,攛掇小皇帝增兵,也不可能是為了石越與王厚打算。他這是一石二鳥之計,一則迎合趙煦的心思,催促石越與王厚進兵決戰——與遼人議和之事決裂之後,宋朝東京與北京之間信使往來,趙煦急欲石越速戰速勝,他滿心想的是要趁此良機,與遼人決戰,殲滅契丹主力,進而收復燕雲,而石越卻總是拖拖拉拉,不斷借口兵力不足,難保必勝,不肯下令決戰——故此這次陳元鳳獻策趙煦再派出這近五萬大軍,便是為了塞石越之口,迫他進取;再則這近五萬大軍,陳元鳳亦當成是他最大的本錢。他知道自己以目前的資歷,很難長久的留在汴京中樞,他也須要建功立業,也要積攢資歷,也希望能出將入相,讓天下人無話可說……總之,凡是石越做得到的,他陳元鳳沒有理由做不到!而他要做到這一切的話,他就需要牢牢掌握著南面行營的這近五萬人馬!儘管李舜舉是個阻礙,但這也是為了取信皇帝不得不付出的代價。   但這些內情,韓拖古烈自然是不可能知道。他所能知道到的,是宋廷一定還在為是否要扣留他們這一行人而猶豫,甚而很可能發生爭吵,所以,宋人才既沒有立即扣留他們,也不肯讓他們盡快返回——事實上,除了韓拖古烈以外,遼國使團中的每個人,都清楚他們正面臨著什麼樣的處境。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有些惴惴難安,誰也不知道自己一覺醒來,將會遭受什麼樣的待遇……但在使團之內,人人都心照不宣的忌諱公開談及此事。看到韓拖古烈鎮定自若的樣子,自副使韓敵獵以下,直至普通的士卒、僕從,都不願意或者不敢顯露自己的怯懦。   儘管在韓敵獵與蕭繼忠面前,韓拖古烈總是信誓旦旦、信心滿滿的宣稱宋人絕對不會扣押他們做為人質。可是,在內心的深處,韓拖古烈卻也並不如他嘴上說的那樣有信心。他一方面的確相信石越會確保他平安回到遼主跟前,但另一方面,鑒於大遼至今還扣押著樸彥成等宋朝使館的文武官員,他們被扣留為質的可能性仍然相當大。   他們的命運,可能就決定於石越的一念之間。但一切都要等他們到了大名府,才會知道答案。   [1] 按:小說中宋軍編制,指揮使一般為御武校尉。然天武軍為禁軍「上軍」,故其軍中武官,階級視其餘諸軍要高。   [2] 按:宋制禁軍中本有「橫塞軍」番號,熙寧整編禁軍時裁撤,至此恢復。 第三十一章 與昔一何殊勇怯(一之全)   北京,大名府。   「胡馬嘶風,漢旗翻雪,彤雲又吐,一竿殘照。古木連空,亂山……」宣撫使司溪園花廳之內,一個歌姬端坐下首,輕彈琵琶,和聲清唱,坐在廳內喝茶的宣撫使司一干謨臣武將,似是對這曲《青門飲》的歌詞都感覺到陌生,有人低頭細品著詞中的悲涼深厚,有人悄悄側過頭去,向同席的同僚打聽這曲子詞的作者,然而被問到的人都是輕輕搖頭,同樣也不知道這首詞的來歷。   莫非是這歌姬自作?瞅見著眾人都不知作者是何人,已經有人在心裡犯起了嘀咕。有宋一朝,曲子詞極甚,風塵之中亦有佳詞,倒也並不足為奇。在座的雖然多有飽學之士,可坊間詞曲之多,學問再大的人也難以盡知,一闕好詞流行不過三五日,便有新曲新詞取而代之亦是家常便飯,只怕便是蘇子瞻在此,亦不敢說他聽遍了天下的佳詞。故此眾人倒也並不會因此覺得羞愧,眼見座中無人知曉作者,聽見那歌姬一曲唱罷,與游師雄坐在一起的參議官折可適已經開口詢問:「葉三小娘子,未知這曲《青門飲》,竟是何人所作?」   那歌姬盈盈一禮,輕啟朱唇,正待回答,卻聽花廳外面,傳來一陣笑聲,有人朗聲接道:「折將軍,這是熙寧朝的狀元公,尚書省左司員外郎時公邦彥的得意之作……」   聽到這個聲音,折可適的臉色微微一變,卻見眾人紛紛起身,他也連忙整了整衣冠,起身相迎。那個歌姬好奇的望向門外,不知這個一語道破的來人是誰,卻早有管事的下人過來,輕輕招呼她退出花廳之內。   聲音落下,最先走進花廳的,是宣撫使司的主管機宜文字范翔,緊跟在他身後的,赫然是遼國北面都林牙韓拖古烈,而在韓拖古烈身後的,則是遂侯韓敵獵。   韓拖古烈原本就在宋朝交遊甚廣,此番出使,南來之時,大名府眾人也都曾見過他與韓敵獵,對二人並不陌生。這時見著二人,各自行禮,讓了客位與二人坐了,范翔卻坐在二人旁邊相陪,一面笑道:「韓林牙說得絲毫不差,這詞正是時邦彥昨歲所作。時邦彥雖然是狀元公,詩詞亦頗佳,可惜卻不如何受歌女青睞,便在汴京,亦甚少有歌女唱他的曲子詞,諸位不知,亦不足為奇。只是不想竟能在北京聽到這曲《青門飲》,更讓在下意外的是,韓林牙竟淵博至此,連這等小事,都如此熟悉!」   就在幾個月之前,范翔還在尚書省做右司員外郎,與時彥熟得不能再熟。他既然如此說,那這詞便確是時彥時邦彥所作無疑了。只是誰也不曾想到,這韓拖古烈竟然對宋朝如此瞭解,縱是對手,眾人也都忍不住要紛紛讚歎。   只有折可適與游師雄二人,只是端著茶盞,低頭喝茶,並不言語。那范翔是個極風趣的人,順著這個話題,隨口又說了幾件時彥的趣聞佚事,引得眾人皆掩口低笑。因這廳內宋朝文武官員,便以折可適與游師雄官職最高,說完笑話,他又正式向韓拖古烈介紹二人,韓拖古烈與二人都有數面之緣,卻談不上深交,這時又敘了一回舊,折、游二人只不過隨口應承,不料韓拖古烈說二人的事情來,卻是如數家珍,便是相識多年的至交好友,恐亦不過如是。   三人聊得一陣,竟是頗有傾蓋如故之感,一時間談笑甚歡。尤其是折可適,說了一會,乾脆將座位移至韓拖古烈旁邊,反將范翔擠到一旁。座中凡有宋朝官員提及和戰之事,不用韓拖古烈回答,折可適都替他擋了架。   如此直閒談了小半個時辰,折可適才略顯倦意,便朝韓拖古烈告了個罪,離席更衣。   他方出了花廳,卻不知何時,范翔竟然也溜了出來,便在花廳旁邊的長廊上等他,見著折可適過來,范翔遠遠笑道:「恭喜大祭酒交了個好朋友。」   折可適淡淡一笑,不理會他揶揄,逕直走到他跟前,問道:「丞相還是不曾拿定主意麼?」   范翔搖了搖頭,笑著問道:「未知折將軍之意又是如何?」   折可適卻不回答,反問道:「仲麟以為呢?當留?當放?」   范翔輕笑一聲,道:「似韓拖古烈這等人物,可惜不能為我大宋所用!」  「仲麟是說要招降他麼?」折可適也笑了起來,但立即又搖搖頭,道:「可惜此事絕無可能。」   「下官也知道。」范翔若有所失的笑了笑,旋又說道:「不過,既是如此,下官有個不情之請,要拜託折將軍。」   折可適驚訝的看了范翔一眼,他這時候才知道范翔專程在這兒等他的原因,因笑道:「仲麟說笑了,你是子明丞相最信任的人,主管機宜文字,倒有事要來拜託我這個閒人?」   「折將軍這話卻是見外了,哪些事情該聽誰信誰的,丞相心裡面可分得清清楚楚。如今宣台之內,誰不知道折將軍是丞相最信任的謨臣呢?」范翔說到這兒,不待折可適再說什麼,又繼續說道:「如今這事,下官或許不當多言。然此事亦關係重大——我知道折將軍此刻正是要去見丞相,故特意在此相候,只盼將軍見著丞相之時,若丞相問及韓拖古烈去留之事,能勸丞相扣留他們……」   「這又是為何?」折可適更加訝異,但他見范翔越說越嚴肅,最後已是十分慎重,全不像開玩笑的樣子,他也變得認真起來,又說道:「此事關係重大,仲麟需告訴我原由,我方能答覆你。」   范翔抬頭望著折可適,彷彿想從他的眼神中知道他是不是在說假話,過了一小會兒,才輕輕歎了口氣,壓低了聲音,道:「將軍不知道朝廷是想要丞相扣留韓拖古烈麼?」   聽到這話,折可適大吃一驚,問道:「莫非朝廷已頒詔旨?」   「這倒不曾。」見范翔搖了搖頭,折可適一顆心卻又放回肚子裡,卻聽范翔又說道:「只是……」他欲言又止,一時卻也是的確不知道從何說起。這十幾日間的公文往來,朝廷旨意的字裡行間,表面雖然說是交由石越定奪,但是范翔仍能感受到背後的壓力。至少,他可以肯定,小皇帝是希望石越能扣留韓拖古烈一行的。然而,這些事情,他又實在不便向折可適說明。   范翔自覺受石越知遇之恩,對石越縱然不能用「忠心耿耿」四個字來形容——因為這個詞,實是並不太適合用來形容大宋朝的士大夫們——然他視石越為師長,頗存尊敬愛戴之心,這卻是毫無疑問的。何況在政治上,他更一向以石黨自居,與新舊兩黨在心裡面就存了門戶之別。而這次石越宣撫三路,特意召他主管機宜文字,同樣也是信任有加。投桃報李,范翔自也不免事事都站在石越的立場,為他來考慮利害得失。他官職雖然不高,可是卻一直身處中樞機要,位輕而權重,對於朝中最上層的許多利害關係,也因此看得更加分明。站在一個「石黨」的立場,范翔心裡面是希望石越與「石黨」能繼續得勢,主導朝政的,這於他,也是一榮俱榮,一辱俱辱。他眼見著親政之後的小皇帝一天天有主見,意圖自己來主導朝政,大展身手的小皇帝,與先朝留下的老臣們,原本就有天然的矛盾,這彌補這個矛盾本就是十分不易——自秦漢以來,就極少有皇帝會真正的信任先朝做過宰執的臣子,一朝天子一朝臣,石越是先高宗皇帝一手拔擢的,所以無論他當年如何受到猜忌,但是打壓歸打壓,重用歸重用,在高宗皇帝心裡,那總歸是自己的大臣。可於現在的小皇帝趙煦,無論表面上關係如何的好,包括石越在內,現今的宰執重臣,那也是他父親、他祖母的大臣。范翔心裡面也清楚,指望著小皇帝如何親近、信任石越,那是神仙也做不到的事。但是,只要不激化矛盾,維持著君臣之間的和睦,因為石越身上還有「遺詔輔政之臣」這樣的頭銜,小皇帝想要擺脫掉石越他們這些元老重臣,也很困難。畢竟,在大宋朝,外朝的勢力空前強大,不是說皇帝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的。   然而,范翔心裡的這種期望,並不會順理成章的實現。   身為宣撫使司主管機宜文字,他比旁人更能瞭解、感覺得到皇帝與宣台之間的那種隱隱的矛盾。自和議破裂之後,小皇帝愈發想要進兵與遼人決戰,而石越卻就是下令王厚按兵不動;皇帝給河北派出了五萬援軍,卻安排了個李舜舉來做提舉一行事務,陳元鳳更是等同於監軍——石越如今已經面臨著巨大的壓力,別說是范翔,宣台之內,每一個謨臣都看得出來,若是再不下令王厚進兵決戰,皇帝心裡面,就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了。李舜舉、陳元鳳的這五萬人馬,說是援軍,可是真的只是如此麼?   現今宣台之內,此前力主持重的眾謨臣,不是改變口風,轉而勸石越下令決戰;就是緘口不言,或持兩可之說。唯一還堅持前見的,便只剩下折可適一人。   兵戎之事,范翔不敢妄進諫言,可是如今這韓拖古烈的放留,在范翔看來,算是無關大局的小事。皇帝既然流露出想要扣留韓拖古烈一行的意思,那麼石越希旨行事,讓皇帝高興一下,那也是緩和君臣關係的辦法。可是不知為何,范翔卻隱隱覺得石越竟有要放韓拖古烈歸國之意,他自知自己勸諫,石越必然不聽;而他心裡覺得能勸動石越的人,潘照臨不在大名府,陳良早已功成身退,唐康遠在王厚軍中……這些個「自己人」皆不在跟前。如今宣台之內,石越最為信任,倚為謀主的,便是眼前的折可適。   而折可適再如何說,也是個武人,在范翔心裡,他連「石黨」都算不上,更不用說是說這些心腹之事。   他吱唔了好一會,才終於又字斟句酌地說道:「只是下官聽到一些傳聞,有人上本,請皇上扣留韓拖古烈一行為質,皇上將這奏狀給御前會議看了,或稱當放,或謂當留,是韓丞相與范樞使堅持,皇上才勉強同意,待韓氏一行至大名府後,再由石丞相定奪。此後皇上又數度遣使詢問丞相之意,下官又聽聞南面行營中,有人公然宣稱當斬韓拖古烈人頭祭旗云云……此等話語,恐非軍將所敢妄言。韓氏放留,下官以為其實無關緊要,如見宣台之決策,常與皇上之見相左,雖說做臣子的,自當以忠直侍君,可若若事事如此,以唐太宗之明,亦不免有怒魏征之時。以下官之見,這些小事上面,不若稍順皇上之意……」   「仲麟用心良苦。」折可適微微笑道,「不過你大可放心,當今皇上,現時雖不見得有唐太宗那般英明,可也不遜於漢之昭、明,到底是個英明天子。況且朝中兩府諸公,皆是當世賢者,縱有奸佞,亦無由得進,仲麟似不必過慮。如今我既在宣司參贊軍事,丞相待我以誠,推心置腹,我亦不敢不以忠直相報。仲麟的擔憂,我會轉告丞相,我自己的計較,亦當坦然相告,至於如何決斷,以丞相之英明,你我皆不必杞人憂天。」   范翔聽到折可適如此回答,心中雖然大感失望,但他知道折可適為人甚是爽直,既與自己如此說了,那麼再多說亦是無益,當下只好抱拳謝過。   折可適辭過范翔,他知道此時石越必在宣台後院的書房之內,便徑往後院而去。到了後院,卻見樓煩侯呼延忠一身便裝,守在院門旁邊,卻是與石鑒在一張石桌上面下著棋,二人見折可適過來,連忙起身見禮,石鑒朝著他行了一禮,笑道:   「折祭酒如何來了?丞相正在與吳子雲說話哩。待我去與祭酒通傳。」   折可適忙謝了,目送著石鑒進院子,回過頭瞥了一眼石桌上的棋局,才朝呼延忠笑道:「樓煩侯,這一局,你卻是要輸了。」   呼延忠與折可適卻是世交,笑著搖了搖頭,歎了口氣,道:「莫看他出身低,要贏他不容易。劍術、弓弩、槍棍、拳腳,樣樣輸給他,幾日間,統共已輸了一百多貫了,除了騎術贏了一場,連下棋都下不過他。我軍中有幾個相撲好手,京師中都有名氣的,昨日和他比了三場,連輸三場。也不知他從哪裡學來了,問他師傅,總是不說,只是笑著說『雜學甚廣』這等鳥話。我以前聽老田說過,他教過石鑒,還有兵部的司馬侍郎也教過他。可老田和我半斤八兩,雲陽侯看他個文縐縐的書生樣,果真好武藝?我卻是不信的。以前在汴京時,可從未聽過……」   「你這是以貌取人了,若真要較量起來,你和陽信侯聯手,只恐亦非雲陽侯敵手。」折可適笑道:「你輸給雲陽侯的徒弟,倒不算太冤。」   「果真有這等厲害?」呼延忠仍是將信將疑。   折可適未及回答,便聽院子裡面石鑒已經搶著回道:「樓煩侯,你莫要不信,日後見著陽信侯,你自去問他,他卻是見識過的。」一面說著,他一面出了院子來,見著折可適,笑著說道:「折祭酒,丞相請你進去。」   折可適又謝過石鑒,辭了二人,走進院中。這後院卻是很小,順著走廊,繞過一座假山,便到了石越的書房之外。守在書房外面的,是石鑒親自從呼延忠的班直侍衛中挑出來四個侍衛,見著折可適過來,一人過來,示意他止步,折可適忙停下來,解下腰間的佩劍,交予侍衛收了,方有人至書房外稟報,他聽見石越在裡面說了聲什麼,待了一小會,便見吳從龍自房中出來,二人見著,只是互相額首致意,一個侍衛已在折可適旁邊說道:「折將軍,丞相有請。」他連忙整了整衣衫,快步走進書房。   進到房中,才行了個半禮,便聽石越笑道:「遵正可見著韓拖古烈了?」   「已經見過。」折可通行完禮,方回道:「真人傑也。」   「確是如此。博聞強識,觀及毫末之微,而不失器局宏大。」石越含笑望著折可適,道:「如此人材,要放歸契丹,亦難怪眾人都擔心其日後不免將成我心腹之患。」   「下官卻以為無妨。」   「哦?遵正有何高見?」   「不敢。」折可適連忙朝石越欠了欠身,方繼續說道:「只是下官以為,大宋漸強而契丹漸衰,乃是天命。縱起蕭佑丹於地下,復掌契丹,亦不能變此大勢。區區一拖古烈,又有何為?軟禁此人,徒失我大國風範,致萬邦所笑.更落契丹口實。」   「然遼人亦曾扣押樸彥成。」   「難道我大宋不曾扣押遼國使館眾人麼?韓拖古烈乃是來我大宋弔喪致哀者,凡聖人治平天下,皆以孝為先。朝廷或者不要納遼使,他既然來了,若竟扣押遼國致哀使者,將何以表率天下?更貽後世之譏。休說是一個拖古烈,便是遼主親至,亦當禮送出境,再決勝負!」   石越聽著不由笑了起來,「遵正,此非兵家之言。」   折可適卻正色欠身一禮,道:「回丞相,下官學的是儒家聖學。」   石越笑道:「儒家亦知兵麼?」   「丞相博學,難道不知吳起亦曾是曾子、子夏的學生麼?」   石越一時被他難住,不知如何回答,卻聽折可適又說道:「用兵亦分正道、詭道。當行詭道時,不得拘泥於正道;然當行正道時,亦不可行詭道。自古只知權謀詭變之術者,亦難成大事業。況且使韓拖古烈歸國,於我大宋,下官以為亦是利大於害。」   「這又是何道理?」   「丞相豈有不知之理?」折可適道:「韓拖古烈雖然對我朝知之頗深,卻也於我大宋並無敵意。困其知之深,故而更知敬畏。下官以為,朝廷若有志一舉翦滅契丹,吞併塞北,則韓拖古烈不可遣。若其不然,則當遣之。使韓拖古烈在契丹,日後兩國通好,方可希冀。否則,契丹不亡,邊禍不止。」   他這番話說出來,石越默然良久,才歎了口氣,問道:「遵正以為契丹可滅否?」   「下官未知丞相以為是古之匈奴、突厥強,還是今之契丹強?」   「自是契丹強。」   「下官亦以為如是。」折可適點點頭,侃侃而談:「契丹之強於匈奴、突厥者有二,契丹無部族爭立之禍,而兼得耕牧兩族之利。自古胡狄易除,蓋因胡狄之屬,莫不乘中國衰敗之機而興,凡中國強盛,則其自敗。若契丹是匈奴、突厥,以我大宋中興之盛,當逐北千里,斬其名王,封狼居胥,非如此不得謂成功。然下官以為,契丹卻不得以胡狄視之,而當以大國視之。自古以來,要攻滅如契丹這樣的大國,又正逢其鼎盛之時,非有十數年乃至數十年之大戰,絕難成功。」   「朝廷若欲攻滅契丹,亦下官所樂見。然下官以為,每場戰爭,朝廷上下,只能有一個目標。否則,便容易進退失據,舉止紛擾。以今日之事而言,我大宋與契丹戰爭之目的,只是將契丹趕出國家,並伺機殲滅南侵的遼軍,讓遼人從此數十年間,只要聽說『河北』二字,便憶起今日之疼,再不敢存南犯之心!便是收復燕雲,此時亦不必去想;至於攻滅契丹,更不必提。便果有此等志向,亦待做完了眼下之事,再去想下一步未遲。大餅須一個一個的吃。眼下我們尚只是看得見第一個餅,餅都不曾咬到嘴裡,吞進肚中,便老老實實想著如何吃完這個餅再說。無論旁人如何想,丞相萬不能一時想著驅除遼人便可,一時想著還要收復燕雲,一時又想著要攻滅契丹,如此思得患失,實是用兵之大忌。」   「大餅須一個一個吃。」石越低聲重複著折可適的話,歎道:「知我者,遵正也。」他在房中踱了幾步,手裡拿著一柄如意,輕輕在左手掌心不停的擊打著,過了好一會兒,才又說道:「如此,吾意已決。」  「只是……」折可適想起自己對范翔的許諾,又說道:「下官聽說朝廷之意……」   他正待將范翔的擔憂轉告石越,不料才說了這麼一句,便已被石越打斷,「是范仲麟罷?他連你那也遊說過了?」   折可適偷偷看了一眼石越的臉色,見他並無惱怒之意,才笑著說道:「范仲麟所慮,亦並非全無道理。朝廷之欲,亦不能不考量。自古以來,皆是要內外相和,大軍才能打勝仗。」   石越抬起頭來,看了一眼折可適,忽然笑道:「遵正,你以為如今我軍已然穩操勝券了麼?」   「那卻未必!」問起軍事上的事,折可適立即斂容回道:「下官一直以為,而今宋遼兩軍,在河北實不過半斤八兩。我大宋佔著天時,遼人佔著地利,至於人和,那是一半一半。遼人固然進退兩難,可是我大宋稍有不慎,同樣可能滿盤皆輸。」   「遵正說得不錯。形勢上如今我軍的確已漸漸有利,然而打仗不是說形勢有利便一定可以獲勝的。」石越點了點頭,神色變得嚴肅起來,「如今便有不少人,見我大軍會師,軍容頗盛,遼人已是進攻乏力,便以為局面鼎定,追不及待要彈冠相慶了。他們關心的是報捷的時間,高談闊論的,是如何反攻遼國,收復幽薊,甚而攻滅契丹,混一南北!」   「士心民心樂觀一點,未必全是壞事。然而在這宣撫使司之內,本相卻仍是戰戰兢兢,生怕犯下半點錯誤。大錯鑄成,到時候再去悔歎九州之鐵不能鑄此錯,便已經晚了。」石越言辭說得寬容大度,語氣中卻已經帶上了譏諷,「非是本相不想去面面俱到,然所謂『國之大事,在戒在祀』,旁事和光同塵,亦無大要緊。這兵戎之事,我便是殫心竭智,亦不敢說萬全。便是古之名將,如白起、樂毅輩,若他們打仗之時,還要想著顧著朝廷中各色人等的喜好,只恐亦難全其功業。更何況論及知兵善戰,我只怕未能及其萬一。方才遵正說得好,餅須得一個一個的吃。這其中道理是一樣的,以我的才智,如今亦只能顧著一面。顧好了這一面,我便算問心無愧,死後亦有面目去見高宗皇帝與太皇太后。至於其它的,只好順其自然。」   以石越此時的身份,說出這樣的話來,其實已經是形同發牢騷了。折可適自小從戎,其時宋朝武將,大多都要受制於地方文臣,這世上,通情達理的上司,總是要少於求全責備的上司,折家雖然幾乎是一鎮諸侯,代代世襲,然而同樣也免不了要受許多這樣的氣,或是監軍,或是欽差,或是諸路長官……而他所見的,所聽聞的,就不免更多。故此,石越的牢騷,事有大小,官有高低,然而境遇卻其實是相同的。他聽到耳裡,不免亦心有慼慼焉。   只是二人畢竟身份懸殊,折可適既不好說什麼,卻又不能什麼也不說,只好乾笑幾聲,在旁邊說道:「丞相過謙了。以下官看來,如今我大宋君明臣賢,便猶昔之燕昭與樂毅。實是下官等多慮了,朝廷委丞相以專閫,舉天下之兵付之,軍國之事,無不聽從,大事無不成之理!」   「是麼?」石越又看了一眼折可適,忽然嘿嘿冷笑了幾聲,道:「倘若我是樂毅,卻未知誰又是騎劫?」   這一下,折可適卻是也再不敢接口,也不知道該如何說,只是尷尬的站在那兒,卻聽石越又哈哈笑道:「遵正休要為難,本相不過頑笑而已。便算真的有騎劫,我大宋亦非燕國,我也沒有趙國好投,只能學諸葛武侯,死而後已。」   折可適連忙跟著乾笑了幾聲。但無論如何,他也不覺得這玩笑有什麼好笑的。   ※※※   此時的折可適,並不知道石越正承受著怎麼樣的壓力。待他辭出書房之後,石越突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疲倦,還有寂寞感。他突然間,有些後悔沒有將潘照臨帶來。儘管他知道那樣並非明智之舉,如今潘照臨的名頭已經有些太大了,那會給他招更多不必要的麻煩。這一點,潘照臨自己也很清楚,大宋朝的歷史上,就有過一位這樣的幕僚,他當時的聲名,可能還遠不及潘照臨現今在汴京的名氣,那個人,叫趙普。   不管宋朝如何的開明,倘若有那種舉世公認的人中英傑,竟然不願意臣天子,出來征辟當官,反而願意「臣臣子」,去甘心當一個大臣的幕僚,那也是上至皇帝,下至朝廷百官,絕對不可能接受的事。可以和司馬夢求一樣出仕,成為天子之臣;也可以如陳良一樣去教書;或者象潘照臨現在這樣,遊歷天下,大隱隱於市……這樣,已經是開明的極限。至於繼續公然留在石越幕府中,皇帝當然不能用這個來治罪,但是台諫一定會讓石越下野,而朝廷當中,石越也不會有任何同情者。  這就是「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意思。   所有的人,你可以當做天子的臣子,這個叫「本份」;也允許你去做逍遙世外的隱士,不給皇帝當官,這個叫「開明」。除此以外,就叫「叛逆」。   做為石越的幕僚,潘、陳二人謝絕過許多次蔭封的機會,但當高太后與司馬光幾次向石越流露出想要正式下旨,征辟潘照臨與陳良的想法之後,石越問過二人想法後,便只好讓他們離開府中。這也是間接向朝廷表明忠心,說明自己並無蓄積羽翼之意。而高太后與司馬光知道二人無意出仕,又已經不在石越府中之後,便也打消了征辟的念頭,算是成全二人。   缺少了二人的輔佐,石越有過一段時間的不習慣,但這個時間很短,畢竟,他那時候的身份地位,已經完全不同了。他已經很熟悉大宋朝的運轉,他的其他幕僚,其實也是很出色的人物,只是無法與二人相比而已。   漸漸的,他幾乎都已經忘記了曾經他凡事都要與潘照臨、陳良商議而後行。他很快習慣了與另一種「幕僚」打交道,這些人都是朝廷的官員,並不總會事事考慮到他的利益,每個人關心的角度都不一樣……如現在宣台的眾多謨臣,包括折可適,甚至范翔,莫不如此。   這些人也都算是一時俊彥,他並不能說出什麼不是來。   但是,就是突如其來的,如潮水一樣湧來,石越感覺到一種無以言喻的寂寞感。別說痛罵,便連諷刺幾句,發幾句牢騷,他現在都找不到人來說。   因為他知道,身邊的每個人,都會過度的解讀他說的每一句話。就像是折可適,素稱爽直豪俠、不拘小節,但是,在石越面前,二人地位上的巨大差異帶來的鴻溝,還是能輕易的讓他尷尬得不知所措。他現在很能理解,為何賢明如李世民,也公然宣稱身邊需要有佞臣。但他沒有這樣的資格,也不敢如此。他正在打仗,與對西夏的戰爭不同,這不是一場策劃已久、準備充分,對敵人瞭若指掌的戰爭,當年的西夏,是遠不能與如今的遼國相提並論的。儘管與宋朝一直打仗的是西夏,可是宋朝真正的勁敵,卻是和平了幾十年的遼國。他謹小慎微,都生怕犯錯,自然也不允許在宣台之內,出現任何不能稱職的人。   但這樣一來,也讓他幾個月來,整個人一直都像一根繃緊了的弦。   身在後方指揮的緊張感,有時候是比在前線廝殺的將領們還要有過之的。當年征討西夏之時,他還可以與潘照臨下下棋,發發牢騷,聽聽潘照臨的譏諷、嘲笑……這都可以很好的紆緩壓力,更重要的,是那樣有一種心理暗示,潘照臨的譏刺,能讓他感覺到一種他並需要擔負所有責任的錯覺。那讓他覺得他並不是最了不起的一個人,他犯點錯也沒什麼,反正有人會指出來,有人會幫他彌補……而現今在大名府,卻完全不同,他被所有的人寄予厚望,無人真正質疑他,所有的人都仰望著他。他要擔負全部的責任,也就要擔任全部的壓力。   所以,他需要一直演戲。   不僅要在眾多的下屬、將士,百姓面前表演他的鎮定自若,還要在朝廷面前表演,安撫、解釋、勸說,讓他們保持信心……當他不需要表演的時候,便只有他一個人了。   如果他懷疑了,擔心了,動搖了,緊張了……他都只能自己去承受,而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倘若只是如此,倒還罷了。   但如今朝中形勢,亦遠不及熙寧之時。表面上看來,他聲望之隆,官爵之高,權力之重,都遠遠超過熙寧之時,但是,實際情況卻是,如今他反倒不似熙寧之時那樣可以沒有後顧之憂。   朝廷之上,是燕昭王還是燕惠王,真是很重要的!  遼人此番南下,的確沒有象真宗時那樣順心如意,宋軍也抵住了壓力,漸漸站穩陣腳,將戰爭拖到了對於宋朝更有利的僵持拉鋸中來。但是遼軍的實力並沒有多大的折損,或許在遼人看來,與拱聖軍、驍勝軍、甚至慕容謙部、田烈武部相逢,都是惡戰連連,打到心裡發涼。可是於石越,其實也是一樣的感覺,拱聖、驍勝、橫山蕃軍,皆是宋軍精銳之師,碰上遼軍,不僅難求一勝,反而連連損兵折將,拱聖軍更是全軍覆沒……賬面上,他可以覺得自己沒有虧。但是,打仗又不是算賬。   如今河北雖然諸軍齊聚,可真要與遼軍決戰,以騎兵為主的遼人佔據地利,勝負之數依然難說。不要說萬一失敗,就算是最後拚個兩敗俱傷,道理上是宋朝國力更強,可是實際卻並非如此。遼國損失了南下精兵,國力自然大損,對各部族的控制力會減弱,但他還可以迅速的徵召一隻數十萬人的軍隊,雖然不可能再如此精銳,可也是來之能戰。而戰敗波及到各部族的反叛,至少也有一兩年時間,甚至更長,畢竟那些有實力的部族,同樣也被遼主綁在南征的戰車之上。他們的精壯男子,也一樣會受到損失。但宋朝呢?要重新培養一支有戰鬥力的軍隊,最快也要兩三年,若要形成精銳之師,沒有五年以上,幾無可能。遼軍大概是沒有能力再南犯了,即使遼主能再徵召一支大軍出來,他的文武百官,國中百姓,也會怨聲載道,不會隨他南下,若他執意南下,以遼國的國情與歷史經驗來看,大約遼主會死於某次政變之中。可如果石越將宋朝的這點底子也拼光了,休說恢復燕雲、攻滅遼國,他要拿什麼來震懾西夏?   李秉常現在是在安心經營西域,願意與宋朝維持和平,兩不相幫,可那是有前提的。如若中原空虛至此,西域再好,又有何用?他若不揮師東返,那李秉常就一定會死於某一次政變之中。   到那時,宋朝別說保不住西夏故地,連陝西也會陷入危險。而帶來的連鎖效應是,倘若李秉常東犯,遼主就又有可能說服國內的反對聲音,再次南侵。   所以,石越既不肯便宜放遼人回去,卻也絕不願意輕易的與遼軍決戰。因為他覺得自己還只有五成的勝算。   他要想方設法,不惜一切,將遼人拖在河北,能拖一天算是一天。聚蓄更多的對宋軍有利的因素,就意味著增加更多的對遼軍不利的因素。他不是一個能臨陣指揮若定的將軍,也不能保證率領軍隊打贏每一場惡仗。他能做的,就是爭取盡可能多的對於他的將領們有利的東西。   既然現在遼人是騎虎難下,而宋軍進未必有功,僵持則一定可以無過,那就拖著好了。時間站在宋朝一邊,從短期來看是這樣,從長期來看,也是如此。那他就犯不著冒險。   從來戰爭都是這樣的,只是你自己不失敗,敵人就一定會失敗。   但石越的如意算盤,現在卻有點撥不響了。   皇帝三番五次催促決戰,還有一個陳元鳳不斷的上書,大談遼軍之不利,宋軍之必勝。自古以來,人情都是如此,喜歡聽對自己有利的事,不愛聽滅自己威風的話。陳元鳳素稱「能吏」,熙寧以來的幾次戰爭,他都有參予,在陝西、在益州,如今又在河北,汴京上至皇帝與文武百官,下至士子、百姓,都認為他是知道宋遼兩軍底細,且又知兵之人,他既然大言遼軍可以戰而勝之,換成石越,若只是一個普通的官員、士子、百姓,大約也會願意相信他的話。況且他又極聰明,絕不說石越半個不字,反替石越辯解,聲稱此前石越持重,是因為兵力猶有不足,兵凶戰危,不得不謹慎一些。如今河北又增五萬大軍,擊破遼人,指日可待。   他更悲天憫人的宣稱,朝廷與宣台都體恤河北數百萬百姓,受遼人蹂躪,流離失所,因此,想要將遼軍趕出河北,讓百姓重返家園的心情,實與數百萬河北百姓一樣的急迫。他屢次提及皇帝的手詔、詔令,將小皇帝描繪成一個愛民如子,完全體諒河北百姓心情而急於與遼人決一死戰的明君。   這樣的說辭,無法不讓小皇帝龍顏大悅,更無法不讓各家報紙爭相轉載,士子百姓交口稱頌。當大半個河北受到遼人侵略的時候,不要說那些河北的百姓,大宋朝所有的百姓,誰不盼望朝廷能出聖君,大宋能有救星呢?   而且,救星是不嫌多的。   石越固然是個好丞相,可是若小皇帝也是個明主聖君,豈不更加符合大家心裡面的期待?   至於河北的百姓,那是什麼樣的心情,那是石越可以想見的。   據說橫塞軍中的將士,許多人都在臉上刺上了「忠義橫塞」四個字!  朝廷、百官、士子、百姓,都翹首以盼石越早一點擊破遼軍,讓河北百姓重返家園。便是在御前會議中,儘管眾人都還支持石越,但是韓維與范純仁畢竟沒有真正帶過兵,在他們心裡,未始不會想,若能早一點結束這場戰爭,至少也可以為替國庫省下大筆的開支,而那些,都是百姓的血汗錢……石越能明顯的感覺到,來自御前會議的支持變得沒那麼堅決了。   他們不會相信小皇帝的話,也不會相信陳元鳳的話,但這樣的態度,開始只是陳元鳳一人,可是很快,就是許多人在說。這個世界上,許多人都是這樣的,他們聽到一些話,開始只是別人的觀點,但是當他們轉敘時,就有意無意的將之變成了自己的觀點,然後,在別人的認同與反對中,他都會更加堅定,從此徹底的相信,那就是自己的觀點了。   本來整個大宋,所有人最關注的,就是這場戰爭。而關於這場戰爭的話題,只要宋廷允許,就會迅速的流傳。   更何況,是如此打入每個人的心坎,讓所有人都願意聽到,願意相信的話。   在宋廷的上層還好,在中下層,至於市井當中,若有人提出些些質疑,不免就會被撲天蓋地的人反駁、圍攻,簡直便如同過街之鼠一般。   你們怎麼可以懷疑石越打不贏耶律信?怎麼可以懷疑宋軍戰勝不了遼軍?怎麼可以懷疑皇帝的英明?你再號稱自己知兵,你能有宣撫判官兼隨軍□轉運使陳元鳳知兵麼?甚至沒有人相信陳元鳳是貪功冒進的人,因為這時候人們會翻出去過去的事情來,當年便是陳元鳳中止了在益州的錯誤。誰會相信這樣的人,會不夠謹慎呢?   但當這樣的論調迅速的流傳開去以後,又會影響到御前會議的判斷。這時候,在御前會議的眼中,便不只是小皇帝這麼說,陳元鳳這麼說,而是有數不清的人,都在這樣說。而這中間,免不了會有他們平時親近的、信任的人,從而影響到他們的判斷。   便是石越也不得不承認,陳元鳳這一次,幹得極為漂亮。   他從背向扎向自己的這一刀,讓他疼到心裡,卻還只能笑臉相待。   皇帝趙煦沒能做到的事,陳元鳳做到了。   現在就算石越大聲宣稱他還不能保證擊敗遼軍,也沒有人會相信。他能看到的,只會是河北百姓不解的目光。更何況,他根本做不到「大聲宣稱」。這也是他作繭自縛。現在是戰時,所有的報紙關於對遼戰事的文章,都要經過審查,陳元鳳的話,那是有利於小皇帝的形象,可以振奮士氣民心,當然可以登。但石越辯解的話,那就是軍國機密,最後能看見的,只不過御前會議那些人而已。   如今,他就與耶律信一樣騎虎難下。   進兵決戰也不是,不進兵決戰也不是。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對他不利的信息,還不止於此。   南面行營的四五萬人馬,是分批前往大名府集結的,宣武二軍走的是隋唐以來的驛道,由汴京出發,經封丘、長垣、韋城而至澶州濮陽津過河,經清豐、南樂而至大名府,如今已至南樂;而驍騎軍是自洛陽出發,走的是唐代以來的驛道,自河陽渡渡河,經衛州往東北而行,如今也已經到了相州湯陰縣境內。走的最慢的則是橫塞軍,他們走的是正北最短的一條道,由封丘向北走直線,經滑州白馬津過河一一可是,石越剛剛收到的報告,因為官道阻滯,走了這麼久,橫塞軍竟然剛剛過了白馬津,趕到黎陽縣。橫塞軍的前鋒部,也才到臨河縣。   可是,喊得最響的,也是南面行營。儘管南面行營麾下三支大軍,說得刻薄一點還是「天各一方」,但他們卻鬥志最為高昂。他們還身在最後方,卻不斷的向石越請戰,要求擔當先鋒,誓與遼軍決一死戰。   南面行營這樣做,是間接的刺激其他行營諸軍。按著宋軍在河北漸漸完備的軍事制度,宣台會匯總各行營的最新情報,然後發到各個行營的高級將領手中。戰時軍隊行蹤不定,有時候更需要保密,不能完全做到這一點,但如今河北兩軍僵持,沒有大的戰事,各大行營與宣台之間聯繫無礙,石越終不能故意將南面行營的這些事情瞞了下來。其他行營諸軍的將領,心中的不忿,可想而知。   先鋒輪到誰,也輪不到南面行營諸軍,他們如此請戰,分明就是罵他們膽小,不敢與遼人決戰。尤其對自負精銳的西軍諸軍將領來說,是可忍,熟不可忍?   一面是高級將領們越來越盛的請戰之風,而另一方面,耶律信彷彿是故意在撩撥宋軍一般,從各方面不斷傳來情報,顯示遼軍似乎已經有意撤軍。   首先是往北回運的車馬,明顯增加了,甚至超過了南下的車馬。這或許表示有更多的遼國顯貴意識到戰爭將要結束:而他們並不能輕易的退回國內,所以開始提前打算。   遼軍一直在往國內運送劫掠所得的財貨與傷兵。但由於遼軍的構成方式,決定了那能送回去的財貨,只會是極小的一部分。哪怕是宮分騎軍,誰也不會將自己辛苦搶來的東西,交到別人手裡帶回國去,這都是賣命得來的錢,關係到一家子今後十年甚至幾十年的命運,誰又能信得過旁人?遼國沒有保險業,而路上丟失是不可避免的,萬一被人以路上丟失了的名義侵吞了,也是他們承受不起的損失。他們能信任的,除非是自己的親戚、鄰里、家丁。但戰爭沒有結束,家丁只要沒有嚴重受傷,還要跟著他們打仗。能碰上親戚、鄰里能夠因傷提前回國的,那也只會有極少數的幸運兒。為了避免過多的分兵,遼軍顯然會選擇將傷兵們聚集在一起,將來隨著大軍一起歸國。因此,遼軍運送歸國的財貸,多半是遼主與達官貴人擄掠所得。也只有他們,才能借用回國運糧的運糧車,將自己的財物送一些回去。   但現在情況似乎發生了變化。北歸的車馬超過南下的車馬,就意味著遼人調動了運糧的空車以外的車輛……這是一個明顯的信號。   除此以外,還有報告稱遼軍在河間、深州一帶調動頻繁,他們開始重新聚結,有細作打探到肅寧一帶,遼人的大車成千上萬的聚集在一起。另一個跡象則是,真定、定州,甚至高陽關、博野一帶,都已經沒有遼軍出現。滄州、清州的遼軍,也徹底的北撤到了霸州境內……任何人綜合這些情報,都會判斷遼軍是已經打算撤兵了。   因此,宣台中的謨臣中,各軍的主要將領中,也有不少人認為該動手了。包括何去非,都力主要與遼軍打上幾仗,擾亂他們的部署,再拖一拖遼軍。連河間府的章敦與田烈武,也主張出擊。   但是,王厚、慕容謙與折可適三人堅決反對。   石越心裡面是很願意信任他們三個的。但是,他如今算是腹背受敵,上上下下都在催促著他速與遼軍決戰。就在這一天的早上,他吃過早飯,見給他送萊的侍婢怯生生的看著他,似乎有什麼難處,他當時心腸一軟,主動問了一句,沒想到,那個女孩問的,卻是他冬天之前,能不能將遼人趕出河北?!那個侍婢是定州新樂人,因為家境貧寒,由一個商人介紹,簽了三年的契約,到大名府給人做下人,如今期限已近,她在新樂還有老父老母,前些日子聽到同鄉的消息,說她雙親依然健在,只是生活艱難,這個冬天,只怕十分難捱。但倘若戰爭不能盡快結束的話,她即使再有孝心,也是難以回去照顧雙親的。   在這種情況下,他的確承受不起讓遼軍全身而退,從容撤出河北的結局。   石越靠坐在一張黑色的交椅上,閉目養神,心裡面卻如同一鍋沸水一樣不停地翻滾著。連石鑒何時進來的,他都沒有注意。   「丞相。這是開封來的家書。」   「哦。」石越微微睜開眼睛,接過石鑒遞上的信函,看了一眼信皮,不由驚訝的「噫」了一聲,原來這封家書,卻是金蘭寫來的。他連忙拆開,打開細讀,金蘭信中,除了給他問安之外,說的卻是十來天前,她與高麗使館已經給高麗國王上書,力勸高麗參戰,夾擊遼國之事!此前宋遼之間的和議,因為也涉及到高麗,曾經讓高麗使館十分緊張,但在確定宋朝絕無出賣高麗之意以後,他們顯然都鬆了一口氣,也意識到是他們表明態度的時候了。石越知道,金蘭的算盤是打得很精的,這時候表態,是因為她已經看到了戰爭的天平已向宋朝傾斜,但同時她也留有餘地,等她與高麗使館的奏章到高麗國,又是一兩個月過去了,態勢就更加明顯了。到時候,高麗既可以反悔,也可以參戰,而且還顯得他們並不是因為大局底定才加入宋朝這一方的。因此,他們開出的條件,也顯得「理直氣壯」。除了要宋朝保證高麗國的安全,在遼國報復時出兵援助之外,還要求做為出兵的補償,宋朝要免除高麗國的全部債務,同時若能攻滅遼國,宋朝同意將遼國的東京道,劃歸高麗。   石越不由得嘿嘿輕笑了幾聲,順手將這封信遞給石鑒,笑道:「你讀一下,再替我寫封信給兩府,請韓丞相召見高麗正使,問明是否確有此事。高麗所請,都只管答應。只除這劃歸東京道一條,要稍稍改一下,凡是他們高麗大軍自己打下的州縣,都歸他們所有。他們若能攻下中京道,那大定府亦歸他們。」   石鑒一面迅速的看完金蘭的「家書」,一面留神記著石越說的話,這時卻不由抬起頭來,擔心的問道:「丞相不嫌太大方了麼?倘若高麗果真攻下遼國東京道,那便又是一個渤海國,甚至比渤海國更盛!」   「那亦得要他們有本事。」這一天來,石越第一次發自內心的暢快的笑出聲來,「給人畫餅,自然是要越大越好。我就怕他們連一個州都打不下來。攻滅遼國……哈哈……」   石鑒卻不知道為何石越會覺得這麼好笑,只是奇怪的看著石越,卻聽石越又吩咐道:「待韓丞相問過高麗正使後,便請兩府將此事登上各大報紙,務必要頭版頭條,字體要大要醒目。」   「啊?」石鑒輕呼一聲,連忙又低下頭去,應了一聲:「是。」卻又在心裡面想著金蘭與高麗使館諸人見著報紙後的表情,幾乎要忍不住笑出聲來。   但是,接下來石越的話,卻讓他真的驚得連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   「你速速辦妥此事,休要耽擱,便這幾日間,還要隨我去冀州!」   「丞相、丞相要親往冀州?!」   「不錯。亦正好順道送韓林牙一程。」石越又將頭靠回椅子上,閉上眼睛,淡淡說道:「明日便要召集眾人,宣佈此事。」說完,他突然又想起什麼,又說道:   「對了,吳子雲若找你,你便說我對他此次差遣,頗為滿意。方纔我忘記對他說了,他給鎮北軍寫的軍歌甚好,陳履善也幾次在文書中提起,要請他給橫塞軍也寫一首軍歌,你讓他多多費心。」   「是。」石鑒答應著,直到退出書房,他心裡面,還在想著石越將要親往冀州的事情。 第三十一章 與昔一何殊勇怯(二之全)  石越突然決定親自前往冀州前線視察,對此宣撫使司內眾謨臣都各持己見,意見不一。但是,石越似乎心意已決,九月十三日,便率眾人自大名府出發,除了樓煩侯呼延忠率三千殿前侍衛班寸步不離外,石越只留下了參議官游師雄在大名府處理日常事務,其餘主要的謨臣,除了陳元鳳還在橫塞軍中,仁多保忠已經返京,唐康、何畏之、和詵皆已先後去了冀州與永靜軍前線,自李祥以下,折可適、吳從龍、高世亮、黃裳、何去非,以及范翔、石鑒,盡皆隨行。此外,隨石越北上的,還有數十名在宣台聽差的低級文武官吏,以及十幾位文士清客——這些大多是河北本地人,都是石越在北京開府之後,前來投效的。這是當時風氣,這些人在河北各府州都算小有名氣,也算是當地人望,延攬這些人,於瞭解河北之民情地理以及宣台軍令通行皆頗有好處,這十幾人中,也有幾名是逃難而來的,石越將之招致慕府,也是為了安撫河北的士大夫們。   其實在軍事上的決策,別說是這些人,便是范翔、吳從龍、黃裳的建議,石越也並不甚重視。他倚為謀主的,身邊主要是折可適、游師雄與何去非三人,除開這三人,他是寧肯捨近求遠,公文往來去詢問王厚、慕容謙、何畏之等人的。至於此刻聚集在大名府的許多不掌兵的河朔將領,那也只是在宣台掛個名而已,許多人自從到了大名府,幾個月來,甚至都不曾見到石越長什麼模樣。這與他當年在陝西之時,完全不同。熙寧時石越在陝西,雖不能說有周公風範,可是當地才俊之士,只要到安撫使司遞上名帖,絕大部分人,還是有機會親自見到他本人,面陳自己的建議的。   石越在朝廷做宰相時,便已經略略有一些重陝西而輕河朔的風評。但他曾在陝西做過地方官,熟悉、瞭解當地的人物,而肯加以重用,這也是不足為怪的。正如兩浙路的進士,尤其是西湖學院出身的進士,也更受石越青睞,這都是一個道理。眾人也並不會因此而生怨恨之心。他此番宣撫河北,河朔名士大都還是十分高興的,雖然石越來無論如何都比不上韓維、韓忠彥來,可眾人都知道他有禮賢下士的名聲,也都將此看成一個機會。在當時人的心目中,石越算是京東路人,而范純仁算是陝西人,韓維與韓忠彥則算是河北人,因此,河朔的名士們都覺得,石越現今雖然偏向陝西人,可是他畢竟是京東路人而不是陝西人,若來過河朔之後,必然態度會大有改觀,不僅眼下就難得的受賞識的機會,日後對河朔士人來說,也是大有好處的。   但是,現實的情況,卻不能不讓他們感到一些失望。石越到了河北後,對文士雖不失禮遇,卻也難有親信重用的例子;至於武將,則更是大多受到冷落。他信任重用的,依然是西軍與河東出身的將領,河朔軍中,一些名不見經傳的低級武官有時候反而能在宣台謀一個要職,中高級武官卻完全受到排斥。只不過,若沒有文士替他們出頭,這些河朔將領心裡再如何鬱悶,也是沒有人會關注到的。尤其是在石越斬了武騎軍都校荊岳之後,許多河朔將領雖然心中都十分不平,可是卻根本沒有人敢做仗馬之嗚。   由大名府至冀州,有四百多宋裡。石越雖然下令輕車簡從,麾下一千人馬,統共也有四千餘眾,六七千匹馬,外加幾十輛馬車。這還沒有算上隨行的遼國使團。這麼多人馬,儘管是在宋朝境內,都是騎馬坐車,又是沿著官道,沿途又都有補給供應,每天也只能走六十到八十里。計算時間,到冀州大約要走上六七天,那時已經是九月下旬了。   因此,石越走得一天,也不過走了約七十里路,剛好趕到館陶。他心裡有些嫌慢,當地官員前來接他進城休息時,他便有些躊躇,只是他知道這浩浩蕩蕩的人馬,單是供應人馬吃喝,住宿之處,便不是隨便找個地方就可以解決的。故此他雖不太情願,卻也只得隨地方官進城,在館陶城內過夜。   他這次北上冀州,負責替他打前哨的,是勾當公事高世亮。高世亮率領數十名精幹官吏,比他們早行一日,一路打點,石越一行到達館陶之時,他早已離開,只留下兩名親吏等候,將石越迎至他親自選定的下塌之處——這是一座十分幽靜的大宅院,也不知道是誰家的產業,在石越進入宅子之前,石鑒與呼延忠已經率領班直侍衛將這座宅子又重新搜查了一遍,又遍設崗哨,待石越入住之時,這裡儼然已經成為了另一座宣撫使司行轅。  石越也沒什麼心思關心高世亮是不是擾民,在宅子裡剛剛安頓下來,便立即叫人將那兩名打前哨的親吏喚來,問道:「你們高將軍現在到了何處?」   那兩名親吏聽到石越親自召見,都是誠惶誠恐,誰料問的竟然是這件事,二人愣了好一會,才趕忙回道:「回丞相,高將軍走前曾說道,今晚該在臨清落腳。」   「臨清!」石越似是自言自語的重複了一句,便揮了揮手,道:「你們辛苦了,都下去歇息罷。」   二人面面相覷,想不通石越召見他們,竟便只是為了這麼一句話,莫名其妙的告了退。出到中門,遠遠望見折可適與何去非連袂而來,二人在宣台當差也有數月,認得二人,連忙退到門邊行禮。   折可適自是不記得二人,但何去非卻是記性甚好,見著二人,問道:「你們不是高將軍的人麼,如何會在此處?」折可適本也不曾將這些小事放在心上,正嫌何去非多管閒事,方要拉著何去非快走,卻聽二人回答道:「下官是受丞相之命來此……」他心中一動,立時停了下來,轉身看了二人一眼,問道:「丞相見你二人何事?」   那個親吏互相看了一眼,一時卻不知道如何回答。宣台之內,軍令甚嚴,原本石越召見他們,不得石越允許,便連高世亮,二人也不敢亂說,可是方才石越所問之事,卻實在談不上任何機密可言,問話的又是宣台之內最得石越信任的折可適。二人猶豫了一會,終於還是覺得這並非大事,便據實回道:「是丞相問下官二人,高將軍現到了何處……」   「唔?」折可適也似乎怔了一下,旋即點點頭,道:「原來如此。」當下便不再作聲。   何去非莫測高深地看了折可適一眼,問道:「大祭酒,這其中可有何玄機麼?」   折可適卻只是笑著搖了搖頭,並不回答。二人放了那兩名親吏離去,都默不作聲的朝院子裡面繼續走,快到石越住處之時,遠遠看見石鑒抱著佩劍,斜靠著一塊大石頭上,見著二人過來,笑嘻嘻的便伸手攔住,笑道:「折祭酒、何承務,丞相在見客哩,還請稍待一會。」   折可適奇道:「見客?這麼晚了,在館陶?是丞相召我二人前來的……」   「我知道。」石鑒笑著說道:「不過丞相確實是在見客,我可不敢打擾。還望二位多擔待。」   何去非聽到這話。便開始左顧右盼,打算找個地方坐下來等,折可適卻愈發的好奇了,問道:「丞相究竟是見的什麼人?」   「是裴昂裴千里先生。」石鑒倒沒什麼忌諱。   何去非倒還罷了,折可適立時笑了起來,「那個自比管仲、樂毅的河間名士?   他又來獻策麼?」   石鑒正要回答,那邊何去非卻有些不高興了,道:「大祭酒休要小覷天下英雄。書生當中,也未必便沒有知兵的。裴千里先生雖未中進士,可當年趙韓王亦不過一村秀才,也能輔佐太祖平定天下。」   他這麼一認真,石鑒便不好說話了,折可適卻是呶呶嘴,笑道:「我可瞧不出來裴千里先生竟可與趙韓王相比。我聽說他不過在白水潭讀過幾天書,曉得些雜學,考不上進士,便回河間,談些格物之術,又能講些各家之學,凡王、馬、石、程、張、桑、蘇,諸家之見,都能說些皮毛,兼又寫得幾句曲子詞,還辦過一次報紙,便在河間府自稱是程先生、桑先生的門人,號稱名士。他自稱功名餘事,是閒雲野鶴的高人,可朝廷說經術,他便講孔孟;朝廷說貨殖,他便講管桑;朝廷說無為,他便講黃老;朝廷重邊功,他便講孫吳。先是在莫州做慕僚,遼人南犯,他倒是頗能料敵先知,敵方在雄州,他便已至大名府。到了大名府又大談北事,在一干秀才中得了個知北事的名聲,這才被薦到宣台……」說到這兒,他故意停了一停,譏諷的看了何去非一眼,笑道:「何先生,我可有半點說錯?」   何去非被折可適說得臉都紅了。他與那裴昂其實並無半點交情,只是他自己是以一介書生,而喜談兵事,竟做到講武學堂的教授,但也因為他沒有從軍的經歷,常常被人譏諷。折可適瞧不起裴昂,於他來說,不免有點物傷同類的感覺,故此才出言辯護。哪知折可適一點口德都不肯留,說話如此刻薄。  他張口正要回敬幾句,卻見一個侍衛自裡頭走了出來,問道:「丞相叫我來問,折將軍與何先生可到了?」   石鑒懶懶起身,笑著回道:「早已到了,正在候著。」   「那丞相有請。」   何去非與折可適聽到那侍衛如此說,也不再鬥嘴了,連忙整了整衣冠,隨著那侍衛進去。   ※※※   進了房中,卻見果然房中除了石越以外,還有一個人,正是裴昂。折可適和何去非先向石越行過禮,又與裴昂見禮,石越吩咐人給二人看了座,便對裴昂說道:   「煩請裴先生將方纔說的計策,再與折將軍與何先生說一次罷。」   「不敢。」那裴昂抱拳朝石越行了一禮,略側了側身子,面對著折可適與何去非二人,他身材矮小,面目黑瘦,但聲音卻中氣十足,說道:「折將軍素稱『將種』,何先生亦是本朝兵學大宗,學生班門弄斧,還望二公毋怪。」   他謙遜兩句,便話入正題,「學生向丞相所獻者,乃是鐵壁合圍、十面埋伏之策!若用學生此策,必能生擒遼主,使十萬遼兵,匹馬不得生回南京!」   折可適方聽完這一句,嘴巴已是張得好大,驚聲問道:「袁先生是說,要在此河北平原之上,四面包圍這十萬契丹鐵騎?」   「不錯,此乃當年韓信圍項王、匈奴困漢高之法!」裴昂點了點頭,慷慨說道。   「先生真規模宏大,非吾輩敢想。」折可適譏諷的說一句,挑釁似看了何去非一眼。何去非臉都快要紅到脖子根了,尷尬的避開折可適的目光,輕輕咳了一聲。   裴昂卻不知道折可適這是諷刺他,高興的朝折可適抱了抱拳,連聲說道:「不敢,不敢。」當下便滔滔不絕的說起他的策略,折可適與何去非聽得心不在焉,又不知道石越究竟是什麼意思,只好像個泥塑木偶一樣,聽他說得天花亂墜。   好不容易聽他說完,石越卻也不問他二人意見,只是溫言與裴昂說了兩句,打發他高高興興的辭去。石越才笑道:「你們聽聽裴千里說什麼,也好知道外頭現在都是何種議論。我記得裴千里才到宣台之時,正逢拱聖軍之敗,他獻的是固守大名府,以待天下勤王之師之策;其後他獻的是高壘深壁,毋與之戰,待其自去之策;轉眼之間,已成鐵壁合圍、十面埋伏了!」   到了石越面前,折可適卻沒有那麼隨便了,他與何去非都知道石越的話沒有說完,便靜靜凝神聽著。   果然,過了一會,石越煩躁的起身踱了幾步,說道:「我須得盡快趕到冀州,親眼看一看深冀局勢。明日起,你二人便隨我輕騎前往,人不要多,只坐兩輛馬車,四馬拉車,沿途到驛鋪換馬,侍衛也只帶一百騎便可。」   「這……恐怕不太安全。」折可適其實早已猜到,這時候聽石越親口提出,便知他心意已定,但他卻不能不勸諫,「丞相若是嫌慢,明日起,咱們不妨晝夜兼程。」   「晝夜兼程容易,人也可以吃乾糧,叫馬吃什麼?大隊人馬,沿途供應,都要事先準備。還是人少要好些。」石越搖搖頭,道:「韓參政已經回京,汴京……」   他歎了口氣,欲言又止,「方纔冀州來報,連深州的遼軍,也已經有北撤的跡象。」   折可適正要勸石越沉住氣,何去非已經急道:「深州之敵,無論如何都不可讓他們跑了!」   「故此我打算下令讓慕容謙率兵東下。」石越躊躇道。「他雖經大敗,可也已經快兩個月,該恢復些元氣了。河東久無戰事,呂吉甫也已經率太原兵下井陘,算著時間,這幾日間該到真定府了。兩路合兵……但王厚卻建議我令慕容謙與呂吉甫率部走滿城,北攻遼國易州。」   「此妙計也。」折可適擊掌讚道:「丞相尚有何疑?」   何去非也說道:「慕容謙與呂惠卿雖然未必能攻下易州,然而遼人絕不敢棄之不顧。一旦易州失守,不僅可自易州攻紫荊嶺,紫荊嶺天險頓失;更可威脅范陽,遼軍一切糧草供應,必經范陽南下。下官敢擔保,耶律信絕對不能聽任易州告急而無動於衷。自遼人南犯以來,我軍與遼軍交戰,幾乎都是在遼軍選擇的地方,他們要打便打,不想打便不打,我軍全無主動可言。如今兩軍既在深冀間僵持不下,我軍趁此機會,在遼國境內辟一戰場,未必不是一個好辦法。」  「遼人在易州本就有精兵駐守。」石越卻仍然頗有顧慮,「休說慕容謙與呂吉甫多半是攻不下易州,便是要調動遼軍,也不容易。我以為耶律信遠水不解近渴,遼人要增援易州,多半是耶律沖哥出兵,或者調動幽州守軍。而我軍少了左翼這一支兵力,對河北戰局,亦是舉足輕重。」   折可適心裡未必真的瞧得起慕容謙的橫山蕃軍,但他揣測石越心意,以為是石越不願意慕容謙錯過河北的大戰,心中一轉,便笑道:「丞相所慮,亦不無道理。既是如此,何不只遣一支偏師,行王厚之策?」   石越愣了一下,奇道:「偏師?」   「不錯。」折可適笑道:「呂惠卿的太原軍,亦有五千之眾,號稱悍勇。雖是客軍,正好段子介的定州兵熟悉地理,丞相何不令段於介率定州兵到呂惠卿帳下聽用,兩處合兵,佯攻易州。」   石越心裡覺得這不失為一個辦法,卻又有些遲疑,過了好一會,才道:「恐遭物議……」   「不妨。丞相只令呂惠卿佯攻,可取則取,打不下來,亦不勉強。至於慕容謙,仍令他東下,進兵祁州,只在深澤駐軍,不可與遼軍交鋒。」   石越這才點點頭,卻聽何去非又說道:「丞相既然己令太原兵北攻遼境,蔡京率軍至滄州已有時日,何不同時也令他率京東兵解霸州之圍?」   「他那些烏合之眾,濟得甚事?」折可適冷笑道。「若遭挫敗,反傷我軍士氣。」   「不妨。」石越倒沒有折可適那些成見,笑道:「也好。先讓兩隻偏師弄些動靜,看看耶律信如何應對。至於大軍究竟是戰是守,待我到了冀州,再行決斷。」   「那河東那邊?」折可適試探著問道。「那幾門火炮已經到了……」   「河東先不去管它。」石越斷然說道,「我知道朝中軍中,於河東諸軍頗有非議,然我不能去指揮千里之外的事。有章、折、吳三將在河東,吾輩盡可高枕無憂。遵正,你替我寫封信給他們三人,便說不管朝廷有何命令,是攻是守,一切用兵之事,他們仍可自行決定。所有的責任,由我來承擔。尤其是吳安國,他想如何打仗,便如何打仗。不管誰的命令,都不必聽從。」   「是。」折可適連忙欠身答應了,心裡面卻也不禁有幾分羨慕吳安國的好命。   ※※※   商議妥當,次日一早,石越果然便拋下大隊人馬,只帶了范翔、石鑒、折可適、何去非以及韓拖古烈、韓敵獵諸人,在呼延忠及一百騎班直侍衛的護衛下,輕騎快馬,前往冀州。眾人每日縱馬疾馳一百五六十里,到了十五日傍晚,冀州城牆,便已遙遙在望。   「丞相,前面就是冀州城了!」在半道上加入眾人的高世亮,是這一行人中,對於河北最為熟悉的,此時,他回頭望見石越正從馬車裡面伸出頭來張望,便連忙勒馬回轉,靠近石越車旁,伸手指著遠處的信都城,高聲說道。   石越微微點了點頭,伸手虛按了一下,趕車的侍衛立即會意,大喊一聲,熟練的輕勒韁繩,馬車的速度立即減緩下來。石越從車裡面探出身子來,手扶車轅,站在車門之外,眺望著冀州城。隨從眾人見著石越的馬車減速,也紛紛跟著慢了下來。   「現今冀州是姚君瑞的雲翼軍駐守吧?」   「是。」高世亮側頭應道,「下官已經著人知會姚將軍,此時他們在城牆上,應該已經見著我們了,大概就會出城迎接。」   他話音剛落,便聽到號角大作,高世亮連忙轉頭望去,只見冀州城南門大開,數百騎帶甲騎兵,手持大旗,自城內疾馳而出,朝著他們這邊奔來。   「來了!」高世亮方笑著回頭,卻見石越已經坐回了馬車之中。   因石越事先有令,諸軍將領,自王厚以下,皆不得擅離職守,前來迎接,因此冀州前來迎接的,也就只有冀州守臣與雲翼軍諸將。此時距石越撫陝,已有十餘年之久,西軍之中,也已物是人非。如雲翼軍中,除了姚麟以外,自副將以下一直到營一級的將領,十餘年前,大多不過是一介指揮使甚至官職更小,石越幾乎不可能認得他們,而對他們來說,石越也近乎是一個傳說中的人物。畢竟,十餘年前,哪怕是西軍之中,指揮使這一級的低級武官中,能夠親眼見過石越的,本來也不會太多。  但這似乎無損於石越在西軍中的威信。   儘管石越自從與高世亮說話之後,只是在冀州知州與姚麟前來參拜之時,掀開車簾回了一句,此後便再也沒有露面,但宣台隨行的眾人都可以感覺到,雲翼軍諸將在有意無意的將目光瞥向石越馬車之時,臉上流露出來的那種敬畏。   石越似乎無意宣揚自己的行蹤,當天晚上,宣台眾人便入住姚麟的行轅。然後石越便頒下令來,由范翔、折可適替他宴請冀州的文武官員,何去非與高世亮代他犒賞冀州諸軍。但石越本人,卻並沒有出現在眾人的面前。   當天晚上,和石越一樣,沒有出現在冀州宴會之中的,還有隨他前來的兩名遼國使臣——韓拖古烈與韓敵獵,以及一直寸步不離石越身邊的呼延忠與石鑒,還有雲翼軍的都指揮使,姚麟。   ※※※   「林牙,咱們真的要在這兒一直玩雙陸麼?」姚麟的行轅之內,韓敵獵百無聊奈的望著面前的雙陸棋,他其實一點也不想與韓拖古烈下棋——他從來就沒有贏過他。   韓拖古烈笑著看了他一眼,把手裡的棋一丟,笑道:「遂侯要是不想下棋的話,我這次在汴京又買了幾本書,有蘇子瞻的新詞……」   「罷!」韓敵獵連忙擺手,止住韓拖古烈,道:「那我寧可下棋。只是,咱們不能出去走走麼?石丞相也說了,冀州城內,任我們通行。」   「話雖如此,可冀州城內,又有什麼好看的?」韓拖古烈假裝沒有看懂韓敵獵眼中的意思,淡淡回道:「這冀州又不是開封,這個時辰,外邊早已經宵禁了吧。要不,咱們去折遵正的宴席上去做個不速之客?」   「那還是算了。」韓敵獵搖了搖頭,道:「明知過幾日就要殺個你死我活,現在卻要把酒言歡,我做不來。況且范翔來請時,咱們已經婉拒了,此時再去,豈不叫人笑話。我看此處離城牆不遠,何不上城去走走?我倒想知道,石越究竟是故作大方,還是真的讓咱們暢行無阻?」   他說完,便要起身,但韓拖古烈卻端坐在自己的胡床之上,紋絲不動。他只好又坐回來,聽韓拖古烈慢條斯裡的說道:「遂侯,孔聖有句話,不知你聽說過沒有?」   「是什麼話?」   「君子慎獨。」   韓敵獵愣了一下,不知韓拖古烈是什麼意思。   「石越下令,冀州城內,許我二人通行無礙,那是待我們以客禮。宋人既然以客禮相待,難道我二人卻好將自己當賊?」韓拖古烈端起手邊的一盞茶來,慢悠悠的喝了一口茶,笑道:「如今是兩國交戰,我二人出了這房間,所見所聞,便不免皆有瓜田李下之嫌。可其實,便讓我們將這冀州翻個底朝天,卻也不見得能有甚於我大遼有用之事。那咱們又是何苦來著?」   「這……」   「石越既以君子之禮相待,我等便以君子之禮相報。他說冀州城內,我二人可以四處通行,那麼我二人便老老實實,不出這房門一步,也讓宋人知道我大遼上國使臣的風範。」   韓敵獵聽得目瞪口呆,原本他確是想出去探探冀州的虛實,但聽韓拖古烈這麼一說,卻也覺得確有他的道理,只是他畢竟沒有這麼多花花腸子,半晌,才說道:「如此,豈不虛偽得緊?」   韓拖古烈哈哈大笑,搖頭道:「遂侯說得不錯。不過,天下之事便是如此,有時虛偽亦有虛偽的道理。」   ※※※   與此同時。冀州城,北城樓上。   幾十守城的節級驚訝的看見雲翼軍的都指揮使姚麟一身便服,恭恭敬敬的陪著三個陌生的灰袍男子登上他們駐守的城樓。對於冀州的士兵來說,很少有人能看到姚麟穿便服的樣子,這當然不是說姚麟時時刻刻都會穿著鎧甲,但他的確每時每刻,都會穿著那身緋紅色的官袍。   這件事已經令他們如此的驚訝,而他們更加想像不到,大宋朝的右丞相、三路宣撫大使,會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丞相請看,那邊,便是遼軍的大營……」   石越順著姚麟手指的方向望去,便見北方的夜空中,遠處,依稀可見一處地方,有許多的火光相連。   「前些日子,韓寶還不斷派兵過來挑戰。但這幾日遼軍已經不再渡河,我軍派出去的斥侯發現,韓寶已經放棄了深州城,將他的兵力往東北移動,如今他的主力已退至武強的北面,還在滹沱河上搭了幾座浮橋。韓寶要退兵的話,大概不會走樂壽,而是會走饒陽,或者乾脆走安平。」  「這麼說來,如今我軍離韓寶已經有點遠了?」   「正如丞相所言。」姚麟臉上,不覺露出一絲憂色,「遼人將地利利用得極好。我軍原本是欲以河為界,與遼人相持。然韓寶退上這麼幾十里,我軍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若是進,便要渡河,焉知不是遼軍誘敵之策?我軍渡河,他便可乘我立足未穩、尚未紮寨之時,與我決戰。若是不進,萬一遼軍是真的退兵,我軍便只好望著他從容北撤。除非陽信侯能在河間拖住遼軍,否則只能是鞭長莫急。大軍追不上,若以輕騎去追,難免要吃耶律信的大虧。但若韓寶乾脆走安平、經博野北撤,陽信侯也無可奈何。」   「這個無妨。」石越說道:「本相已經下令,令慕容謙進駐深澤。」   「丞相明斷。」但姚麟卻並沒有鬆一口氣的意思,「只是恕下官直言,我諸路大軍中,實以左軍行營最弱。遼軍若過了滹沱河,往北便只有唐河能勉強阻一阻他們,左軍行營主力皆是步軍,易為遼人利用。下官若是韓寶,便直趨博野,慕容大總管若率軍來追,除非拋棄步軍與輜重,否則斷難追上。而下官則以騎兵背唐河佈陣,與慕容大總管決戰,如此,以眾擊寡,以強擊弱,以有備擊無備,無不勝之理!唐河以南非唐河以北,到時只怕慕容大總管連個藏身之處都難找到。非止左軍行營如此,便是陽信侯的右軍行營,亦是如此。遼軍兵力聚集,我軍兵力分散,河北又無必經之道,我軍若急於牽制遼軍,便易被其利用,各個擊破。」   「那君瑞之意?」石越看了一眼姚麟,目光突然變得銳利起來。   「下官以為,我軍絕不能讓韓寶過滹沱河!」   「哦?」   「如今已近冬季,這河北平原之上,所謂『林寨防線』也好,所謂『塘泊防線』也罷,皆無大用。唯一於我軍有利的一點地利,便只有滹沱河!是以我軍一定要善加利用,只要能拖住韓寶,這幾萬人馬,便形同人質。遼軍如今的陣形,猶如一條長蛇,要阻住一條長蛇溜走,不一定非要擋住蛇頭,正當蛇頭,反易遭蛇咬。我軍只要咬住蛇尾,它照樣跑不掉!除非遼主與耶律信果真見死不救,捨得讓韓寶的幾萬大軍葬身河北!」   「而君瑞以為,要咬住韓寶,慕容謙與田烈武皆靠不住?」石越不動聲色的望著姚麟,繼續說道:「可如此一來,中軍行營,便只有渡河……」   「只要我中軍行營的主力渡河緊緊盯著他,韓寶便算是架好了浮橋,可想要從容渡過滹沱河北撤,也絕非易事!」   「萬一如君瑞所言,遼軍正要誘我渡河,與我決戰呢?」   「與遼人提前決戰,固非上策,然憑著韓寶之能,要想輕易擊敗我中軍行營幾隻精銳之師,嘿嘿……想要吃下我西軍精銳,也要他韓寶有副好牙口!」姚麟不屑的冷笑道:「丞相明鑒,如今河北之勢,能與遼人相持,待其自敗,自是上策;可是舉大軍與契丹決一死戰,下官以為,算得上是中策;縱遼人全身而退,日後再去仰攻幽薊,方是下策。渡過河去,打得幾場硬仗,讓耶律信、韓寶曉得我大宋西軍的本領,從此徹底死心,也未必全是失算。」   他說完之後,望著石越,卻見石越既沒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定定的望著遠處的夜空,若有所思。 第三十一章 與昔一何殊勇怯(三之全   儘管不事張揚,但右丞相、三路宣撫大使石越親臨冀州的消息,還是很快在中軍行營諸軍中宣揚開來。對於無所事事,每日只是操練部隊,絕不與遼軍交戰的中軍行營諸軍將士來說,這幾乎是他們這一個多月來最重要的事件,每個人都心裡面興奮的猜測,不少人將此視為大戰即將開始的一個信號。   然而,石越九月十五日抵達冀州之後一兩日間的所作所為,卻又不像是來督戰的,更似來犒軍的,甚而很像是來給韓拖古烈送行的。十五日晚進駐冀州之後,石越就再沒有離開冀州一步,而是坐鎮冀州,連續召見中軍行營王厚以下的致果校尉以上將領,從阜城、東光、武邑、北望鎮,宋軍的高級將領,走馬燈似的,往返冀州之間。但無論是召見哪一位將領,是親信如唐康、王厚,還是一個素不相識的營都指揮使,石越都只是提問、傾聽,絕不發表意見。   與此同時,追隨石越而來的宣台謨臣們,何去非與高世亮分道前往各處勞軍——自從宋遼在深冀間相持以來,宋軍這邊算是過上了好日子。其時宋朝雖然號稱繁華富裕,肉價其實也不算很貴,如陝西長安地區豬肉不過三四十文一斤,開封也不過一百一二十文一斤左右,然而以整個社會來說,即使是收入還算不錯的禁軍,除非他沒有家小,否則也不可能每頓都吃上肉食,更不用說大魚大肉。而自熙寧以來,雖然宋軍一直實行募兵制不變,但禁軍募兵的對象,卻也始終在緩慢卻堅定的改變著。儘管大量招募來自中產之家的「良家子」一直是個社會性的難題,而世代從軍的禁兵仍然不可避免是宋朝禁軍的主要來源,但減少招募無賴子的數量,增加有一定家業的下戶男子的比例,也一直是石越與司馬光努力的目標。而他們的努力,在一二十年後,在西軍,已經有一定的成效,其中原因,大半倒是因為外部環境的變化,一則自熙寧西討之後,大量禁軍裁汰屯田,還有許多負傷的禁軍拿著豐厚的撫恤金離開西軍,由宋廷另行安置,這就使得世代從軍的兵源大量減少;此外則是因為相對來說,當時陝西路相較河北路貧困,而西軍聲譽又要好過河朔禁軍,兼之在持之不懈的努力下,當時歧視從軍的風氣也有相當改善,陝西路下戶中男子投軍的意願也更高。因此,在熙寧西討十餘年後,西軍中由下戶出身的禁軍,已然接近五成。而另一方面,西軍中世代從軍的禁軍,較之河朔禁軍中同樣出身的禁軍,也要淳樸許多。所以,對以西軍為主的中軍行營諸軍來說,這一個多月的生活,除了不能喝酒,便真的是如在天堂一般。而他們竟然也因此生出一種淳樸的感激之情來。因為他們相信這並非是他們應得的東西,在享受了這一切後,他們便會感到不安,期望能夠有所行動來報答這一切。   這樣的一種心情,若在河朔禁軍來說,就只會覺得可笑。同樣的待遇,若是施之於某些河朔禁軍,大概換來的回報,只是當停止這種待遇之後的怨言以及隨時可能因此而爆發的兵變。   但對於這些淳樸的西軍士兵來說,這卻是切切實實的感情。若和他們講什麼保家衛國,有時候便如同對牛彈琴。在他們的心裡面,會自然而然的將陝西當成家,面對西夏時,他們能理解這一切,並產生一種同仇敵愾來。但要他們將河北這個陌生的地方當成「家」,那卻是極困難的。那對他們來說,只是一種虛無縹緲的概念,因為在這個時代,他們中的絕大部分人,一輩子都不曾聽說過「河北」,當他們到了此處,其實和到了外國,也並無區別。因為他們也想像不到「外國」是什麼樣的,在他們心裡,外國大概是就是西夏那邊的,而西夏與河北又有何區別?西夏人的話他們聽不懂,河北人的話,他們同樣也是聽不懂。   對他們來說,與其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說什麼「保家衛國」,不如直接告訴他們要「忠君護主」,至少後者的概念,在他們心裡還是根深蒂固的,易於理解。雖然同樣也難有共鳴。   他們最真實的感情,都表現在最普通的事情上。諸如有恩必報、鄉里之情、袍澤之誼。以及上司、同伴的感染……倘若他們的長官在戰場高喊著「忠烈祠見!」並且奮不畏死,他們就算心裡面並不真正清楚「忠烈祠」是個什麼東西,也會血脈賁張、義無反顧的跟著大喊「忠烈祠見!」然後為此而戰死沙場。   只有受過一定教育的武官們,以及極少數的普通士兵,才會有可能自覺意識到他們是為了另一些事情而戰鬥。儘管很可能每個人的動機都很複雜,往往都是高尚的與自私的動機混和在一起。對於絕大多數的武官來說,他們戰鬥,既是為了保護百姓,也是為了效忠宋室,但同樣也是為了陞官發財。旁人很難知道,在某個時刻,他們心裡的哪一種動機會突然佔到上風……有過撫陝平夏之經歷的石越,雖然十餘年來身處廟堂之高,卻倒還並沒有忘記尊重該尊重的現實。何去非與高世亮所到之處,必要殺豬宰羊、問疾給藥,宋軍的生活,令黃河北岸的武強城的遼軍都感到羨慕。其實就算對於契丹的宮衛騎軍來說,他們的飲食,平時在遼國時,也不可能保證天天有肉食吃,只能說是以乳製品與小麥類製品為主,南侵之後,初時還可以常常宰殺劫掠的牛羊牲畜,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但自從八月中旬以後,每日就只能煮點肉湯,啃啃乳酪,連酒都要限量供應。進入九月以後,遼人最愛喝的酒露,除了軍中貴人,普通士兵便完全喝不到了,只能勉強保證奶酒的供應。   何去非與高世亮四處勞軍,而石越與宣台另外兩個謨臣——折可適與范翔的舉動,更看不出馬上要開戰的跡象。九月十六日,石越先是在冀州大宴,包括當日前來冀州參見石越的宋軍將領王厚等人在內,所有文武官員,一律參加,為韓拖古烈餞行。宴會之上,除了石越外,人人賦詩,雖然許多人的詩中多含譏諷之意,但折可適與王厚的送別詩卻是中正平和,一派祥和之氣。十七日,石越又遣折可適與范翔親自護送韓拖古烈與韓敵獵至武邑上船,臨別依依,幾乎令人疑心宋遼之間,已經停戰。  但局勢的變化,的確出人意料。   九月十八日清晨,在神衛第十營、第二十營近兩百門火炮的掩護下,武邑的龍衛軍在種師中的統率下,突然強行渡河,攻打武強。   戰火重新點燃。   不過,遼軍似乎早有準備。此時駐守武強的遼軍不過三四千人,在神衛第十營渡河之後,幾十門火炮剛剛架好發炮,遼軍便在武強城內四處放火,隨即棄城北走。種師中下午便已奪回武強城,卻直到深夜才算勉強撲滅城中的大火。   同一天,姚麟亦率雲翼軍自信都北上,收復了被遼軍放棄的深州城。   儘管深州與武強城都已經殘破不堪,但為了謹慎起見,姚麟與種師中都沒有進一步的行動,而是選擇了在兩處紮寨過夜。   九月十八日的戰局發展,已經令當天已經抵達武邑督戰的石越與王厚略感意外。遼軍沒有趁宋軍立足未穩之時發動攻勢,這讓二人的心中,都隱隱生出一種不祥的感覺。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更是真正的出乎預想。   石越最終採納的是何畏之所獻的雙頭蛇戰術,宋軍的反擊以種師中與姚麟為先鋒,分頭並進,互相支援,而王厚則率威遠軍與雄武一軍為中軍,隨後策應。宋軍步步為營,互通聲氣,不給遼軍可乘之機,縱然遼軍有誘敵之意,亦無計可施。   但這個萬全之策,卻像是一拳打在了空氣中。   當十九日姚麟與種師中率軍北進,打算向武強以北的遼軍大營挑戰之時,才發覺在十八日晚上,遼軍已經兵分兩路,從容北撤。並且可以斷定,遼軍是由韓寶率領所部主力,北撤安平;而蕭嵐則率一部分遼軍,北撤饒陽。   宋軍原本張開大嘴,露出獠牙,想要一口咬住遼軍的蛇尾,沒想到一口下去,卻咬了個空。遼軍彷彿突然之間,完全沒有了與宋軍在深州決戰之意,不僅沒有對宋軍半渡而擊之,反而一擊即走,果斷的退到了滹沱河以北。   這比宋軍諸將事先所設想的更狠更絕。   遼軍的意圖是十分明顯的。   這一切絕不可能是巧合。若非早有預謀,就算早已架好浮橋,一夜之間,遼軍數萬人馬,也斷難從滹沱河南撤得乾乾淨淨。而若說是宋軍的進攻正好趕上了遼軍的撤軍,就未免更加令人難以置信。因此,遼軍幾乎是擺明了在引誘宋軍追擊。   只不過,宋軍本以為深州是雙方默契的決戰戰場,而事實卻是遼軍不再接受這個戰場。   但事已至此,宋軍也不可能再猶豫不決。   ※※※   九月二十一日。祁州,深澤鎮。   百餘騎披著暗紅色皮甲、高舉著持盾白額虎頭戰旗與紅底白尾鷂戰旗的騎兵,沿著滹沱河北,稀稀散散的拖成長隊,朝東邊的安平方向行進著。統領這隊騎兵的,正是新上任不久的橫山蕃軍都行軍參軍劉延慶。   所謂的命運弄人,莫過於此。就算是劉延慶自己,大概也想不到,他的官運竟然如此亨通。幾個月的戰爭,他如今儼然已成為大宋左軍行營中屈指可數的高級將領。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此時也在隊伍中的劉法,一個區區的陪戎副尉,在武騎軍中,做個都兵使都不夠資格,還是劉延慶一力保薦,劉法才得已以權都兵使的身份,來統率這一個都的武騎軍。   劉延慶抬頭看了看隊伍前面的兩面戰旗——橫山蕃軍的紅底白尾鷂戰旗和武騎軍的持盾虎頭戰旗——心裡面不由得覺得十分的諷刺。白尾鷂是一種小型鳥類,在威風凜凜的老虎面前,讓人感覺給老虎塞牙縫都不夠,可事實上,這種鳥卻是迅猛的肉食動物,捕殺獵物,毫不留情。   看到這面戰旗,劉延慶不禁又有些得意,橫山蕃軍原本是沒有這種徽記戰旗的——熙寧年間,這種戰旗往往是大宋朝整編禁軍的標誌。劉延慶履新之後,對橫山蕃軍原來的戰旗怎麼看怎麼不順眼,便向慕容謙獻言,上稟樞府,橫山蕃軍才有了紅底白尾鷂做為自己的徽記。慕容謙選擇白尾鷂這種動物,大約是希望自己的這支軍隊,能夠打下與當年西夏鐵鷂子一樣的威名。不過劉延慶當時想的其實很簡單,一是覺得這樣更威風更有氣派,再者他也是希望可以借此給橫山蕃軍去去晦氣,轉轉運。儘管這並沒有什麼依據。劉延慶知道王瞻對此很是羨慕,他也想讓武騎軍改一改軍旗來轉轉運,不過結果卻是換來一頓嚴及此刑,皆是針對高級官員與宗室、外戚等而言。偶有例外,是與「編置」一詞混用,指代針對官員之流刑。   [3]接,過嶺,指嶺南,其實雖然當時宋朝封建海外不過六七年,但國內也漸漸已經不再將海外之地僅僅視為「瘴癘畏途」,更何況是嶺南。不過當時及此前,前往嶺南地區的北方人,多是犯官罪人,大多數人生活不免困苦,更常受凌侮,故此染病死亡率居高不下。劉延慶生長於北方,成見難除,故有此感。   [4] 註:姚兕之生年無考。然《宋史》之《姚兕傳》稱其「幼失父」、又謂其父「戰死定川」,考其年月,宋軍定川寨之敗,在西曆1042年,至此整五十年。以此推算,則其當六十歲許,姑取其中。 第三十一章 與昔一何殊勇怯(四之全)  宋軍的大營,設在滹沱河南約十里許,分東西兩座大營,種師中的龍衛軍在東大營,姚麟的雲翼軍為西大營。唐康雖然與種師中交誼極好,但他卻仍然選擇在姚麟的西大營居住。原因倒也很簡單,雖然姚、種兩人,都是昭武校尉,各統一軍,地位相當,可是資歷卻大不相同。姚麟已經五十多歲,而種師中不過三十三四歲,論輩份,種師中見著姚麟,也得叫一聲「世叔」。種師中是後起之秀,而姚麟昭武校尉已經做了八于九年,只不過在新官制之下,武官中昭武校尉就已是真正的高級將領,由昭武校尉升至游擊將軍號稱兩小坎之一,並不容易,除非其間有戰功或其他重要功績,否則只能等上十幾年,若期間不犯錯誤,靠著「勞苦功高」、「德高望重」,由朝廷特別恩典,才能升為游擊將軍。姚麟與吳安國的情況不同,前者是身處多事之地,而武階難有寸進,而姚麟則是積功積勞升至昭武校尉後,宋朝發生的戰爭,便主要在河套與西南夷,他都不曾與會,故此他的武階,甚至還低過比他年輕的折可適。此亦各人有命,不過雖然同是昭武校尉,以姚麟的家世、名望、資歷,就算他不如何買唐康的賬,唐康也得敬他三分。  田宗鎧與仁多觀明領著劉延慶到了西大營後,便各自告辭,由劉延慶單獨前去參見唐康,稟報軍情。與和李浩合作時不同,唐康雖然受命並護二軍,卻極尊重姚麟,立即著人去請了姚麟過來,才讓劉延慶稟報。   得知慕容謙被圍之事後,唐康和姚麟並不如何驚奇,顯然是早已知情,只是沒有告之仁多觀明這些人。只在聽到劉延慶細稟寨內虛實之後,二人才顯得有些動容。這些都被慕容謙料到——友軍果然對他們的情況過於樂觀了。   不過便如田宗鎧與仁多觀明在路上告訴劉延慶的,中軍行營已經下令渡河,二人也早有心理準備,他的到來,只不過讓這件事變得更加急迫了。唐康隨即著人請來龍衛軍種師中等高級將領會合議事,其實這亦無甚好議的,不過是決定次日渡河,連渡河的地點,他們都早有準備。種師中將先鋒之任,痛快的讓給了求戰心切的雲翼軍。由雲翼軍先渡,龍衛軍次之。   然後劉延慶便隨唐康至姚麟大帳,看姚麟擊鼓、升帳點將。直到此時,田宗鎧與仁多觀明方有資格隨同唐康與會。姚麟的大帳中,早已設了三張椅子,姚麟坐主將之位,唐康居左,田宗鎧與仁多觀明全侍立在唐康身後;劉延慶在客將之身份,特別給他設座,在右邊坐了。劉延慶坐在帳中,看著眾將依次入帳,心裡面亦不由得有幾分得意。他嘴角微翹,微笑著望著對面唐康身後的田宗鎧與仁多觀明,二人卻不知道他是內心感情的流露,還以為他打招呼,也都含笑回應。   姚麟治軍,頗有乃兄之風。劉延慶早就聽聞姚麟治軍,紀律嚴明,屬下犯法,從不縱容,用兵剛猛如姚兕,而謀略更勝之。劉延慶並不相信姚麟會勝過姚兕,事實上在他的心裡,他不相信任何人勝過姚兕。不過,看著姚麟升帳,的確讓他恍若又回到了拱聖軍時。擊鼓僅僅兩通,諸將便已全部到齊。這是慕容謙的帳下看不到的,慕容謙雖有嚴厲之時,但平時與部將關係極好,劉延慶上任之後,不過十來天,慕容謙便經常拉著他喝酒看戲。他若升帳點兵,總會有幾個將領,總要險險的拖到鼓聲快要結束時才到,讓劉延慶不時的為他們捏一把冷汗。相比之下,到了雲翼軍,劉延慶更有一種熟悉而親切的感覺。劉延慶注意到雲翼軍的將領們,進帳之後,都不敢抬頭正視姚麟,他心裡幾乎可以肯定,這與拱聖軍一樣,也是一支上下階級分明的軍隊。不過雲翼軍的將領們也一定自視甚高,他發現所有的將領的右護膊上,都有大鵬展翅圖案。   眾將聚齊之後,鼓聲方落,姚麟銳利的目光掃過帳中,劉延慶方一迎視,便不由自主的把頭低了下去,待他再度抬頭,卻見對面不僅唐康仍是神淡氣閒,田宗鎧、仁多觀明也在笑咪咪望著自己,他不由一陣羞愧,臉上方一紅,卻聽姚麟已經開口說話:「酉時升帳,諸君當知所為何事?!」   劉延慶見眾將互相看了看,便聽一將大聲回道:「當是為攻韓寶!」   「不錯。唐參謀、種昭武與某已經定策,明日卯初,強渡滹沱河!」姚麟厲聲說道,「諸將誰願為先鋒?」   一個將領大步出列,劉延慶本以為是爭先鋒的,不料卻聽他高聲說道:「昭武,遼虜有備,此時強攻,恐非智者所為。若韓寶半渡而擊之,我軍再強,亦恐有不測之辱。」   此人剛剛說完,又一個將領也出列說道:「魏致果說得不錯,還望昭武三思!」   「安仁、伯起所言,確有道理。」姚麟點點頭,「不過,若是慕容大總管率軍已與韓寶在安平苦戰,前軍大寨,被為遼軍所圍,旦夕將破,又當如何?!」   劉延慶立時感覺到眾人的目光紛紛投向自己,卻聽那個姓魏的致果校尉高聲說道:「若是如此,恕小將失言。如今之事,有進無退!小將願領本部第一營為先鋒!」   後一個出列的將領卻笑道:「安仁豈可前後不一,先鋒還是讓給我第五營好。」   劉延慶這才知道,這兩人竟然都是營都指揮使,致果校尉。他正在想這種送死的先鋒有什麼好爭的,卻聽那個魏安仁又說道:「我部是第一營,自當為先鋒。伯起部是第五營,理當殿後。」   「你這是甚麼鳥道理?!」那個叫伯起的登時大怒,反唇相譏道:「要拉出去練練麼?上回是誰被我一槍挑下馬來?」   劉延慶見著那魏安仁頓時羞得脖子都紅了,正想要糟,卻聽姚麟已猛的拍了一下虎威[1],二人立即安靜下來,姚麟瞪了二人一眼,道:「休要爭吵,此番強攻,非比尋常。便以魏安仁第一營為先鋒。」   那魏安仁連忙高聲回道:「領昭武將令!」說罷,得意的看了那個叫伯起的一眼,退回列中。   姚麟哼了一聲,沒去理他,又說道:「然我軍自冀州帶過來的船隻不多,須得架設浮橋,此事便由伯起的第五營來做。為策萬全,須要另募三百勇壯敢死之士,撐船渡河,護衛架設浮橋,為先鋒軍打頭陣。這三百人,亦由伯起去各營挑選。」   「領昭武將令!」   劉延慶見那伯起也領了將令,正鬆了口氣,卻聽田宗鎧突然站了出來,朝姚麟抱拳欠身說道:「昭武方才說要募三百敢戰士,小將與劉延慶、仁多觀明願隨尉將軍與遼人決一死戰。望昭武成全!」   田宗鎧話音未落,已是將劉延慶驚呆了,他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好。若出來拒絕,那自不免為眾人恥笑;可是他是一點也不想去幹這種買賣。聽著姚麟的佈陣,這三百敢戰士,最後能一半活著回來就不錯了。一時劉延慶背上已儘是冷汗。他眼睜睜的望著姚麟,心裡卻是一陣絕望,以他對姚兕的瞭解,若這兩兄弟性格相似,大概不會因為他們的身份而特意拒絕。這時的他,甚至完全沒有聽到帳中雲翼軍眾將聽到「劉延慶」之名時的低聲驚呼。   不過,出乎他的意料,姚麟說的卻是:「田將軍與仁多將軍可以去,然劉將軍不能去。」   劉延慶頓時心中一陣狂喜,他這才想起來自己的身份,他到底是慕容謙的都行軍參軍……不過,也幸好這「二姚」性格也不是全然一樣。他意外得救,生怕田宗鎧再說什麼,連忙朝姚麟欠了欠身,裝作頗為遺憾的說道:「若小將不能出戰,願以部將劉法代之。」   「渭州蕃騎的劉法麼?」姚麟似乎也吃了一驚,點頭允道:「如此,便依劉將軍之請。」說罷,高聲道:「眾將務必齊心協力,明日大破遼虜!」  散帳之後,因為準備次日大戰,西大營內,顯得十分忙碌。田宗鎧與仁多觀明又來找劉延慶說了會閒話,劉延慶這才知道,今天那兩名雲翼軍營將,都是軍中有名的悍將。那個魏安仁喚作魏瑾,字安仁,是扶風人;叫伯起的喚作尉收,字伯起,是開封人。兩人其實是結拜兄弟,兒女親家,早在綏德之戰時,兩人便已在雲翼軍中,做的都是摯旗,算是過命的交情。田宗鎧又頗以劉延慶明日不能上陣殺敵為憾,很是安慰了他幾句。然後二人便也回營準備。   唐康將劉延慶一行的營帳,安頓在自己的大帳附近,又令人送來酒肉,劉延慶便與眾人一道在帳中吃肉喝酒,又與眾人說了他推薦劉法做先鋒的事。眾人都很是振奮,武騎軍眾人倒還罷了,慕容謙的那些牙兵,好幾個也想去做先鋒,讓劉延慶意外的是,竟連孫七也是躍躍欲試的神情。他思忖到底也不是自己的人馬,更樂得掙個面子,便一概答應下來。吃飽喝足,便有姚麟來傳劉法相見,劉延慶也不去管他,自去見尉收。其時劉延慶在宋軍諸軍中,也算是頗有些名氣,況雲翼軍與拱聖軍,都算「姚家軍」,尉收見著劉延慶,很是遭了些仰慕之意,態度也十分親切,劉延慶一開口提到屬下有人想要加入敢戰士,尉收一聽是慕容謙的牙兵,立時沒口子答應下來。   劉延慶辭了尉收回來,那幾人聽說尉收答應了,都十分雀躍。劉延慶對這些人雖很是不解,但命是別人的,他也不如何操心,只又囑咐那幾人,務必要護衛田烈武與仁多觀明安全。然後回自己的小帳倒頭便睡。   這一覺好睡,直到次日快近卯時,才有慕容謙的牙兵來喚醒他。原來是唐康著人來傳他,他不敢怠慢,忙披了甲去見唐康,其時天色未明,但他到唐康帳外之時,只見整座大營的將士,都已整裝列陣。他這才知道,田宗鎧、仁多觀明與劉法、孫七等人,早已出發。   姚麟的戰術十分簡單,選遣三百精銳護住灘頭陣地。搭好浮橋,精銳的先鋒第一營先行渡河列陣,若能穩固住防線,其餘人馬便依次渡河,加入戰鬥,等待龍衛軍渡河。渡河作戰便是如此,人數越少,越不容易發生混亂。這也是沒什麼計謀可言的,遼軍一旦進攻,就只能死戰。可以想見,韓寶絕對會毫不客氣以有備擊無備,以眾擊寡,雲翼軍第一營與那三百敢戰士,絕對是凶多吉少。而對主將來說,把握進兵與退兵的時機,則至關重要。所以在滹沱河這邊,宋軍搭起了一座簡易的高台,供唐康、姚麟觀戰指揮,因為劉延慶是客將,唐康便將他叫上了,一同觀戰。   劉延慶隨著唐康、姚麟登上高台之時,幾乎掩飾不住心中的激動與興奮。   其時已到卯初,天色微亮,高台之下,有三個營的雄壯騎兵整齊的列陣以待,滹沱河南,到處都是飄揚的大鵬展翅戰旗。眺目北望,宋軍的三百敢戰士人馬分乘二十艘小船,已搖櫓至江中,對岸的遼軍攔子馬早已發覺,此起彼伏的角聲在北岸嗚嗚響起,聲傳數里,至少有數十騎的遼兵在河岸下馬,朝著河中的宋軍射箭。   這卻是劉延慶所不曾想到的。他以為遼兵發現宋軍,會先跑回去向韓寶報信。沒想到卻是分散在四處的攔子馬朝著宋軍渡河處聚集,先行阻礙宋軍。連這一點點時間也要爭取,看來西軍的威名之下,韓寶還是十分忌憚的。   但雲翼軍亦不甘示弱,三百敢戰士尚在江中射箭還擊,且戰且進,後面的第五營便已經有恃無恐的開始搭設浮橋。幾十個士兵劃著幾艘小船至河中,每隔一兩丈,便棄掉一艘船,然後用大鐵鏈將這些相隔幾丈的小船首尾相連,後面跟進的士兵則將一種類似壕橋的東西,鋪到船上。宋軍渡河之處,是一處河面相對開闊但水流卻較平緩的河段,如此只要前面的士兵牽著鐵索,浮橋便也沖不太斜。轉瞬之間,後面的宋軍便已經將六道浮橋搭至了河中央。   而此時,三百敢戰士中,亦有數艘小船已經靠岸。   劉延慶看見從第一條船中跳下一個身影,不由得啊了一聲,伸手使勁的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去看時,那人已經躍身上馬,提著長槍,衝向遼軍。他仍是疑心自己看錯,卻聽到旁邊姚麟低聲罵了句粗話。這才愕然問道:「果真是尉將軍?」  唐康與姚麟都是黑著個臉,只有旁邊一個雲翼軍的參軍低聲說道:「那便是尉將軍了。」   劉延慶正目瞪口呆,這邊河邊,第一營的陣前,魏瑾已是策馬衝到河邊,朝著對岸破口大罵。遠遠還可以聽到那邊尉收的哈哈大笑聲。   ※※※   尉收率隊的三百精兵紛紛靠岸,遼軍的攔子馬便也不再死鬥,丟下幾具屍體,便忽嘯而去。但宋軍這邊絲毫不敢放鬆,北岸的號角聲,越來越盛,站在高台之上,更可以看見自安平城外,揚起的灰塵。   儘管遼人的號角聲響徹四野,可是對於劉延慶來說,這仍是寂靜的小半個時辰。浮橋的搭架,越往後進展越慢,儘管第五營的士兵們動作已經很快,劉延慶甚至能感覺到他們平時肯定受過這方面的訓練,但是他還是覺得太慢了。河邊的魏瑾更是罵罵咧咧,嘴裡沒有停過。   待到好不容易搭好浮橋,對岸的遼軍,已經清晰可見了。   劉延慶在心裡暗暗估算著遼軍這支前鋒的人數,一面死死的盯著這支遼軍的服色、旗幟,總覺得似曾相識。他與韓寶打的仗,真是不少了。韓寶的遼軍,對他來說,漸漸也變得熟悉起來。不過要分辨遼軍,總是不那麼容易的。過了好一會兒,劉延慶才突然驚呼出聲:「彰愍宮!」   姚麟與唐康都愣了一下,轉頭望著劉延慶,姚麟沉聲問道:「劉將軍是說彰愍宮?韓寶的那只先鋒軍?」   「不錯,錯不了!」劉延慶先是有些遲疑,繼而肯定的點了點頭了,「肯定是彰愍宮!」   姚麟的喉嚨空嚥了一下,旋即罵道:「管他娘的什麼宮,魏瑾也不是吃乾飯的。」   ※※※   站在高處觀戰的感覺,與身在軍陣之中,果然是完全不同。儘管還是有些許緊張,但是當劉延慶的目光落到沿著浮橋行進的雲翼軍身上之時,心裡面不由又安定了許多。每個人都能看到遼軍就在眼前,但是魏瑾與他的第一營並沒有急躁慌亂,也沒有刻意的加快行軍速度——每個人都知道,那樣只會帶來更多的混亂,可是能做到如此從容的軍隊,卻是極難得的。   但遼軍佔據著戰場的優勢。除了兵力幾乎多出一半,他們部伍整齊,不急不徐,列陣而來,到達宋軍的正面之後,他們再度從容佈陣,並不急於發起進攻,只是靜靜的觀察著宋軍。   而雲翼軍的情況就不利許多。儘管他們搭架的浮橋看起來穩定性很好,可是要騎著戰馬在浮橋上奔跑仍是不可能的。近兩千宋軍只能沿著六道浮橋,分成六列,牽著戰馬渡河。到了北岸之後,將領與士兵都要盡快的找到自己的位置布成軍陣,但這樣一來,就一定會有一個陣形混亂的時刻。   遼軍顯得很有經驗,他們就是在等待那個時刻。一旦陣形混亂,再多再強壯的人馬也經不起一次衝鋒。然後他們就只要輕鬆的追殺逃竄的宋軍,看著他們自相踐踏。   所以,不管怎麼樣,劉延慶都抑制不住自己的擔心。他完全無法想像這樣的情形不會發生,可當他悄悄去窺視唐康與姚麟的神色之時,卻發現二人的臉色幾乎沒什麼變化。   就在他分心的這一會,一陣響徹雲霄的號角聲,在北岸響起。   「開始了!」劉延慶在心裡哀歎一聲,強迫自己轉過頭去——這一刻,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看到尉收端起了他的鋼臂弩——先渡的三百敢戰士,高喊著「忠烈祠見!」對遼軍發起了衝鋒!   「忠烈祠見!」   「忠烈祠見!」  滹沱河的兩岸,宋軍的吼聲響徹原野,震得劉延慶熱血上湧。遼軍大概沒有想到區區三百宋騎,居然也敢送死似的衝鋒,稍稍愣了一下,才吹響號角——這時已經來不及了,宋軍的弩箭似暴風驟雨般射擊,頃刻之間,有數十名遼軍摔下馬來,隨之而來的,是遼軍中陣的一片混亂。   宋軍的第一次衝鋒,待到發射手中的弩機之時,都是突然伏低了身體,攻擊的,是遼軍全無防備的戰馬。如此整齊的戰術動作,對馬術的要求很高,若非這三百人都是精挑細選之輩,是很難做到。這是一次絕妙的進攻,數十匹戰馬受傷負痛狂奔,在遼軍中引起的混亂,可是說蔚為壯觀。   不過彰愍宮騎軍的確是宋軍的勁敵。一陣混亂之後,遼軍馬上開始後退——這個本領卻是宋軍的馬軍一直不能好好掌握的,契丹人必然有一套獨特的傳令之法,數千騎兵,進退自若,軍陣轉彎之時,完全不會引起混亂。相比之下,拱聖軍每次操練佯退、再返回進攻,需要的機動空間比遼軍要大許多,而且總是不能如契丹人一樣完美。   但遼軍的這次後撤,也給第一營贏得了時間,待到遼軍整陣再來,魏瑾幾乎已經是嚴陣已待了。   接下來就是長達半天之久的血腥激戰。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契丹的宮衛騎軍與雲翼軍是完全相同的一種部隊。他們都擅於騎射,能從快速奔馳的戰馬的任何一個方向射箭,也都配近戰的長短兵器,不害怕近身格鬥。採用的也是幾乎相同的一些戰術。相比而言,遼軍的騎射與馬術或要稍稍佔優,但雲翼軍的兵源都是精挑細選,身材體格,往往較契丹的宮分軍更加高大,馬上格鬥,倒要略勝一籌。而雙方的裝備也大抵相當,雲翼軍雖然裝備有一些火器,但在這樣的騎兵戰之中,也完全派不上用場,唯一的優勢大約是雲翼軍的鎧甲更加精良。   因此,遼軍雖然兵力佔優,但在一個很小的戰場上,他們只能體現於層層列陣,能夠源源不斷的發起衝鋒,騎射與馬術的優勢無法真正發揮,而對於雲翼軍來說,這可以說是他們的首戰,士氣正盛,體力充沛,也不是那麼容易擊敗的。   但這樣下去,便連劉延慶也知道,宋軍的失敗是必然的。並非是他們一定會輸給遼軍,而是宋軍的目的,無法達成。   這是毫無意義的消耗戰。   到中午時,雙方都已經都有點筋疲力盡,很快,雙方開始默契的退兵。遼軍雖然也曾試圖追殺退往浮橋的宋軍,但是見到宋軍撤兵時法度嚴整,河面還有一些宋軍手執弩機掩護,便也作罷。直到宋軍全部撤離,才有一隊遼兵過來,往浮橋上潑灑猛火油等物,將宋軍的浮橋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雲翼軍初戰不利,全軍銳氣,不免稍挫。   魏瑾與尉收回來之後,都一個勁的大喊「好遼虜!好遼虜!」田宗鎧、仁多觀明都是筋疲力盡,累得不想說話,劉法受了點小傷,在一邊默然處理自己的傷口,只有孫七還活蹦亂跳,向慕容謙的幾個牙兵炫耀自己搶來的一張大弓。而劉延慶見田宗鎧與仁多觀明平安無事,雖然宋軍沒能渡河,卻也不甚介懷。從他內心來說,慕容謙與橫山蕃軍、武騎軍之安危,他也就是盡力就好。反正他此時又不在遼軍包圍中。   當日姚麟再度升帳議事,但這一次,雲翼軍諸將皆知遼軍有備而善戰,不免都面有難色。議了半天,也沒個章程。正好有人通報龍衛軍種師中過來求見,姚麟一怒之下散帳,劉延慶本來也想與跟著眾將一齊退下,卻被唐康叫住,與姚、種二人,一道前往唐康帳中密議。   這卻是劉延慶第二次來唐康帳中。第一次來時,劉延慶心中緊張,加上身上還濕漉漉的,竟是沒留下什麼印象。這次仔細觀察,才知道唐康的大帳,看似陳設簡陋,其實卻是極盡奢華,每一樣東西,都是價值不菲。他四人對坐喝茶,所用茶盞,盡然皆是柴窯名器。這種周世宗時的御窯瓷器,其時已不是尋常人家能見到的,只是拱聖軍中的武官,家世顯貴的也不少,劉延慶才曾經在同僚家見到一次,但象唐康這樣隨隨便便帶到軍中,便與尋常的定窯白瓷一般使用的[2],不免讓劉延慶看到眼睛發直。   「劉將軍於瓷器亦有興致麼?」唐康的話,將劉延慶拉得回過神來,他見唐康正望著自己,正要回答,但唐康卻已經不再理會他,轉過頭去,望向姚麟、種師中,譏諷的說道:「某只願能得猛士,大破韓寶,似此等物什,康視如敝帚!」   劉延慶臉上羞紅,卻聽唐康又說道:「我三人率精兵兩萬騎,而不能渡區區一滹沱河,康實恥之!諸公皆當世名將,天子倚為干城。今吾輩坐擁大軍而不能進,萬一慕容謙有失,悔之何及?康願聞一策,以破遼虜!」   唐康這話說出來,不僅劉延慶,便是姚麟、種師中,亦不免如坐針氈。姚麟老臉通紅,種師中卻直起身來,說道:「都承,今日之事,無奇謀可用,惟死戰而已。」   這話卻未免讓姚麟極不舒服,他看了種師中一眼,怒道:「端孺譏我雲翼軍不曾死戰麼?」   「不敢。」種師中半笑不笑的抱了抱拳,說道:「然明日請換我龍衛軍一試,不知世叔允否?」   劉延慶早就聽說過姚家與種家之間的各種明爭暗鬥,這時才算親眼見著,種師中口裡說「不敢」,但這話擺明了就是笑話雲翼軍無能。他心裡大不以為然,心道就算換上龍衛軍,也是一樣的結果。但他卻也不願得罪種師中,便全當沒有聽見。   但唐康卻也不是傻子,他將目光投向種師中,緩緩說道:「端孺,恕我直言,雲翼軍做不到的事,龍衛軍亦做不到。」   姚麟本來還要反唇相譏,但聽到唐康這樣說,方是怒氣稍平,便閉嘴不言。種師中與唐康私交極好,唐康又是他上司,唐康既然開口了,他是個玲瓏人,便笑著朝姚麟欠身說道:「是小侄失言,世叔大人有大量,莫要計較。」   姚麟有心想要譏刺幾句,卻又想著大局為重,生生忍了下去,只是重重的「哼」了一聲。   卻聽唐康又說道:「但端孺有句話說得沒錯,如今之事,看來也只有死戰一途。既然如此,康倒有一策,只不知姚老將軍與端孺意下如何?」   劉延慶驚訝的看了唐康一眼,心中暗叫了一聲「高明」,卻見姚麟與種師中果然都朝唐康抱拳說道:「願聞都承高見。」   「既是如此,那唐康便獻醜了。」唐康端起手中茶碗,輕輕啜了口茶,方繼續說道:「既然惟有死戰,某以為,滹沱河上,可渡之處甚多,而雲翼、龍衛,實力亦相差無幾。如今之策,倒不如各自為戰!」   「都承之意是?」這一刻,種師中與姚麟都變得認真起來。   「姚老將軍率雲翼軍、端孺率龍衛軍,於同一日同一時刻,各自在不同之河段同時強渡滹沱河。遼軍兵分兵聚,變化無常,但如今韓寶麾下之眾,最多不過四萬。既要分兵圍攻慕容謙,則手中兵力當不過兩萬。若吾軍分道渡河,韓寶再強,亦不免於顧此失彼。無論是雲翼軍還是龍衛軍,只要有一軍先渡過滹沱河,韓寶便阻住另一支不能渡河,亦無意義。」   「好計!」種師中與姚麟不約而同的高聲讚道,然後互相對望了一眼,隨即將目光轉開。劉延慶在一旁,分明聽到了這讚歎聲中的火藥味。   但唐康卻彷彿全然沒有注意到,只繼續說道:「只是我軍準備的渡河器具,略有不足。凡浮橋、船隻等物,皆須由兩軍各自準備,渡河之地點,便請二位將軍自行決定。待萬事俱備,便告知某一聲,再約期分道並進。」   「便聽都承安排!」   劉延慶看看姚麟,看看種師中,又看看唐康,旋即馬上將頭低下去,假裝品茶。隱隱的,他心裡面對唐康,突然冒出一絲畏懼。   姚麟與種師中此時都已迫不及待的要回去各自準備。這是他們都輸不起的一場競爭。二人很快告辭離去。劉延慶也正想跟著告退,卻被唐康留了下來。他方忐忑不安的望著唐康,卻聽唐康語氣溫和的對他說道:「聽說劉將軍吩咐屬下今日要好好護衛田宗鎧、仁多觀明周全?」   「是。」劉延慶戰戰兢兢的回道,他不知道是禍是福,卻也不敢撒謊。   唐康不置可否的「嗯」了一聲,過了好一會才說道:「你認得我大哥麼?」   劉延慶一愣,半晌才明白過來,道:「小將無福,不曾見過石丞相。」   「那就奇怪了。」唐康喃喃說道,又提高聲音,說道:「不過田兄弟很是誇讚將軍。將軍在深州的事跡,我亦有耳聞。方今正是大丈夫建功立業、報答朝廷天子之時,將軍智勇雙全,前途不可限量。」   這些話聽得劉延慶莫名其妙,但聽起來都是誇他的,那自是沒什麼壞事。當下連忙欠身抱拳,謙道:「都承謬讚了。」   [1] 註:即所謂「驚堂木」。軍中稱「虎威」。   [2] 註:其時定窯尚是民窯。 第三十一章 與昔一何殊勇怯(五之全)  接下來的兩天,安平的滹沱河兩岸,再無戰事。但在南岸的雲翼軍與龍衛軍中,卻全是一片緊張而忙碌的氣氛。即使是種師中,心裡面也是知道雲翼軍的戰鬥力的,因此並不敢掉以輕心。而對於這兩支宋軍來說,最大的問題莫過於船隻。儘管事先有所準備,但他們到底不可能將船隻從冀州扛到安平來,但深州卻已是殘破不堪,深州之戰時,遼軍甚至將附近的樹木都砍得差不多了。兩軍都得去束鹿一帶徵船,滹沱河畔,原也有一些漁村,若能找到現成的小船,順流而下,對岸的遼軍,也沒什麼辦法阻攔。   這兩日間,劉延慶無事可做,便也跟著田宗鎧、仁多觀明一道,在深州四處閒逛。仁多觀明有個親兵,叫劉審之,是他父親守義公仁多保忠送給他的,就是深州人氏,此時便做了三人的嚮導。但這個時候的深州,其實真是沒什麼好逛,到處都是浩劫之後的慘況,讓人不忍目睹。但令劉延慶驚奇的是,他原本以為深州會變成渺無人煙,可是,戰爭還沒有結束,竟然已經有一些百姓重返家園。   這些百姓大抵都是當初冀州、永靜軍一帶有親戚的,逃難到了那一帶之後,便不再南逃,待到宋軍收復深州,他們便迫不及待的回來了,趕著在自家地上,種上小麥。這樣的韌性,令人動容。還有一些人,則是附近冀州等地的富戶雇來的傭工,這些人,也已經開始迫不及待的來搶佔無主之地。   但不管怎麼說,這片土地,以令人驚訝的速度,在重現生機。   這些重返家園的百姓的生活,都是很困苦的。宋廷可能會最後免掉當地幾年的賦稅,但是幾乎不可能給予更多的幫助。在這方面,不管是新黨、舊黨還是石黨得勢,他們都是同樣吝嗇的。不過,對於這些百姓來說,只要官府不來添亂,這種程度的困難,他們仍能頑強的活過來,甚而在幾年之後,又會有點小康的模樣。   所以,說起來劉延慶會覺得唐康的確是個好官。他聽到田宗鎧說起這事後,竟然讓田宗鎧與仁多觀明去給他們見著的這些百姓送些糧食。此時王厚的中軍行營就設在武強縣,不過王厚肯定是不會多管閒事的。傳聞中石越去了東光,大概也沒有空來理這些小事。而本來這也不關唐康什麼事,但他卻還是管了這樁閒事。所以,就算這一天,田宗鎧一路上都沒口子的說唐康的好話,劉延慶也覺得理所應當。儘管他心裡面還是很害怕唐康。   不過要送完給十戶人家的大米,卻也不是很輕鬆的活計。對劉延慶來說,雖然知道是善事,但別人做他自是不吝讚美之辭,輪到自己的話,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過既然被田宗鎧拉上,他卻也無法拒絕,更讓他心裡暗暗叫苦的是,他本想讓屬下幫著扛糧食,卻被田宗鎧一口拒絕,他們三個人,就由劉審之領著,找雲翼軍借了幾頭騾子,馱了整整兩千斤的大米,到處去送糧食。天可憐見,這十戶人家,絕對是住得七零八散,天各一方。   虧得田宗鎧與仁多觀明,一個是侯府世子,一個是公府的公子,做起這種事來,還興致勃勃。劉延慶卻真是一路暗暗叫苦,田宗鎧的心思是反正是軍糧,唐康又沒說給多少,自然不用客氣,越多越好。可是有了這些騾子和大米,他們的速度未免便變得有若龜行。奔波了整整一個上午,劉延慶已餓得肚子前背貼後背,居然才送完一半。他去看仁多觀明,也是有些禁受不住,只是咬牙不說話。惟有田宗鎧健壯如牛,居然在馬上高興的唱著曲子詞。   好不容易,劉延慶遠遠望見一座小廟,真是如見著救星一般,趕緊說道:「兩位兄弟,走得半日,且去那邊小廟中稍歇片刻,吃點乾糧如何?」   仁多觀明張張嘴,沒說話,那個劉審之卻是十分識趣,在旁說道:「致果將軍說得不錯,依小的看,不到黃昏怕是送不完了。若不吃點東西,一來難耐,二來去那些個百姓家,家徒四壁的,讓他們招待,不好意思。」   田宗鎧聽他這麼一說,亦覺有理,方才點頭笑著答應:「還是你想得周全。」   當下四人縱馬改道,到了廟前,才發現是一座廢棄的關公廟。大宋真宗皇帝,曾經下詔天下崇祀關公,至紹聖之時,天下關公廟也已十分常見。四人下得馬來,劉延慶正想著要吃乾糧充飢了,誰知那劉審之變戲法似的,竟然弄出兩條羊腿來,還有幾壇果酒,真是讓眾人又驚又喜。當下劉審之便在廟前生起來火來,服侍著三人一面喝酒一面吃烤羊腿。  吃得半飽,劉延慶不由頗為羨慕的對仁多觀明笑道:「全托仁多兄弟的福,這般懂事的親兵,不曉得兄弟從哪裡尋來的……」   仁多觀明喝了一口酒,笑道:「若非是家父所賜,便送給哥哥了。」   田宗鎧卻在旁邊笑道:「哥哥的那個孫七亦不錯呀?」   「孫七?」劉延慶愣了一下。   「哥哥還不知道?」仁多觀明笑道,「好本領。那日渡河,虧他救了我好幾次。」   劉延慶更加驚訝,「我卻不曾聽他提過。」   「那就更加難得了。」田宗鎧笑道,「別的還好,就是好力氣。昨晚我聽雲翼軍的人說,他們比開硬弓,孫七一氣開弓二十四次!我才能開二十次,那個劉法能開二十三次,便是姚昭武,聽說年輕時也便能開二十五次!」   「果真如此厲害?」劉延慶還是不太敢相信。他自己開硬弓,一氣最多能開十五次,在軍中已是很值得誇耀了。   「哥哥不知道,他不是哥哥的部將麼?」這下輪到二人吃驚了。   劉延慶笑著搖搖頭,道:「他是慕容大總管的牙兵,要不然,我便也送給兩位兄弟了。」   「當真?」田宗鎧笑了起來。「既有哥哥此話,我便放心了。回去我便找唐大哥說了,將他留下來。」   仁多觀明笑道:「此番慕容大總管讓哥哥過來,算是虧大了。姚昭武要留下劉法,唐康時又要留下孫七……」   「兄弟說什麼?」劉延慶真是嘴巴張得合不攏來。   「原來哥哥這也不知道。」仁多觀明笑道:「當日我們渡河,姚昭武便想要劉法來統領那三百人,是尉收殺出來,他才沒機會。但我們聽說,姚昭武已經打定主意要留下劉法了,還要簡拔他在姚昭武的直屬馬軍中做副將。」   大宋軍制,每個軍都有直屬的騎兵一個指揮,似雲翼軍這種部隊,這個直屬馬軍指揮,常常就是軍中最精銳的部隊,劉法不過一個陪戎副尉,根本沒有資格擔任此職。但是如果姚麟有意關照,變通之法自然有的是。劉延慶雖然不喜歡劉法,但也談不上什麼恩怨,原本劉法有此機緣,也與他無關。但這時候聽到這些事情,他心裡面卻總是有些不舒服。冠冕堂皇的說,他也算是帶人來求援,援兵未至,姚麟已想著挖他的牆角,這事自是有失厚道。不過劉延慶心裡知道,這不是他不舒服的原因。   不過,他也不想讓田宗鎧與仁多觀明覺得他小器,仍是勉強笑道:「這亦是劉法的機緣。只要能大軍能殺過滹沱河,解了慕容大總管之圍,便是這些人全送給姚昭武,也沒甚麼要緊。」   「這個卻要虧了唐大哥在此了。」田宗鎧道。   「此話怎講?」   仁多觀明接過話來,放低了聲音,說道:「哥哥有所不知道,便是一直到此時,宣台的折遵正也是反對速戰的。折遵正一直認為遼人是只佯退,誘我追擊。我軍不動,遼軍便不會動。而耗得越久,遼國國力損耗越大。若依折遵正之說,這一戰,不僅要打得遼軍損兵折將,還要打得他財庫空空。」   「那為何?」這些事情,對劉延慶來說,便算能令他十分好奇的「秘辛」了。「不是聽說石丞相十分信任折遵正麼?」   仁多觀明伸出一個手指,指了指天,低聲道:「朝廷不許。」   吃了一口肉,又說道:「便是王大總管,聽說亦不想速戰。故每每下令,都是『持重』二字。不求有功,先求無過。不過除此二人,宣台之中,皆主速戰。李祥、何去非等人,都怕遼人跑了。打幽州不好打,投石機也好,火炮也好,攻城都要有石彈,但幽州城下無石材。故此個個都想著在河北殲敵。不過依我看,打贏了河北一仗,還是會打幽州。朝廷肯定會想,西軍來一趟河北亦不容易……」   劉延慶本來凝神聽著,這時候不由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仁多觀明又笑道:「不過哥哥大可放心,有唐康時在,和韓寶這一仗,那是打定了。唐康時想做的是李衛公、侯君集,出將入相。在朝中,他已經是能臣了,所缺者,一進士及第。康時生平自負,不肯考進士,不屑應制科。本來本朝以蔭官入仕的名臣也有不少,唐康時也不比那些人差。可他偏還想著立軍功,旁人是想以軍功封侯,他卻是想以軍功證明自己。我看子明丞相未必不知他心思,這也是有意成全他。如今便是他最好的機會,他豈肯失之交臂?」   田宗鎧卻笑道:「依我看,唐大哥也配得上這軍功。」又問道:「李衛公我知道的,侯君集又是何人?」   劉延慶也搖搖頭,望著仁多觀明。仁多觀明倒也不以為怪,因李衛公李靖,在宋代地位極高,他的兵法是當時武人必讀之書,二人自是知道,侯君集在唐時雖與李靖齊名,可武人未必讀唐史,不知道也正常,因笑道:「侯君集亦是唐太宗時的名將,也做過宰相。」   田宗鎧驚訝的問道:「也做過宰相?原來李衛公也拜過相麼?是樞密使麼?」   仁多觀明笑道:「非也,那時還不曾有樞密使這官,唐太宗時武人亦可以做宰相。」   這劉延慶與田宗鎧二人卻是從未聽過,當下都不勝艷羨。不過羨慕歸羨慕,田宗鎧想了想,還是說道:「怪不得唐時有藩鎮之禍,說書的也說五代百姓之慘。家父時常說,武人便連親民官,最好也不要做,還是專心帶兵好。果然還是本朝之制,遠勝於唐。[1]」   劉延慶與仁多觀明亦點頭稱是。   仁多觀明雖然年方十五,又是黨項人,但仁多家自入宋以後,便生怕宋人瞧不起自己,家中子弟,除了習武之後,更要延請名師學文,如仁多觀明,自小便出入白水潭,所拜的老師,莫不是當世大儒,加之他天資聰穎,因此頗有些學兼文武的模樣,仁多保忠雖然不指望他能中進士,但其學問比起劉延慶、田宗鎧之流,真有天壤之別。   三人又扯些閒話,吃飽喝足,方打算起身。仁多觀明突然瞧了一眼廟中的關公,忽發奇想,笑道:「難得我三人在此相聚,此處又是關公廟,何不便在此處,結拜為異姓兄弟?」   自五代以來,軍中結拜,便甚風行。劉延慶自是求之不得,田宗鎧聽了也極是高興,三人便進廟中,拜了關公,敘了排行,方起身離去,繼續送他們的糧食。如此又是一個下午,直到戌初時分,三人才回到營中。  回營之後,劉延慶便隱隱感覺營中的氣氛又有些變化,似乎更加緊張。但他也不以為意,辭了田宗鎧、仁多觀明,自回帳中歇息。方到帳前,卻見孫七正等在帳外,他又看了一眼孫七,怎麼也不相信此人是一氣能開二十四次強弓的壯士,心裡不由搖了搖頭。卻見那孫七快步過來,稟道:「致果可回來了,唐參謀遣了人,讓致果一回營,便速去帳中相見。」   劉延慶一怔,詫道:「可知道是什麼事麼?」   「這卻非小人所知。」孫七稟道,「不過,雲翼軍忙得不可開交,許多人都在擦拭兵器,怕是又要渡河了。」   「這般快法?!」這一日下來,劉延慶儘是聽到些令他驚訝的消息,這時也不敢耽誤,隨便進帳擦了一把汗,便連忙前往唐康帳前聽令。   到唐康帳前,倒未久等,方一通傳,唐康便傳他進帳。進去之後,劉延慶才發覺田宗鎧、仁多觀明都在,唐康正埋首看著一幅地圖,劉延慶行禮參見,他頭都沒抬,只是說道:「劉將軍今日不在,某與姚、種二位將軍已經定策,明晨便即渡河,與韓寶決一死戰。」   唐康這例行公事的一句話,便表示他已經盡到對劉延慶的禮數了。當然,劉延慶心裡也知道,這點點面子,也不會是給他劉延慶的,而是給慕容謙的。他只能訥訥說道:「想不到姚老將軍與種將軍準備得這麼迅捷,左軍行營上下……」   劉延慶話還沒說完,唐康已經打斷他,「不是準備妥當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啊?」劉延慶一時沒有聽懂。   「下午接到急報,陽信侯與耶律信戰於河間,我軍不利。張整的鐵林軍中了耶律信的誘敵之計,若非苗履率宣武一軍增援,從此就沒有鐵林軍了。戰報稱耶律信麾下,有五千黑甲軍,重甲長矛,他們的長矛較鐵林軍的長槍還要長上許多,善於衝陷。遼軍先以輕騎佯敗,誘鐵林軍追擊,然後以黑甲軍出奇不意衝擊,鐵林軍陣腳大亂。若非宣武一軍及時趕到,後果不堪設想。直娘賊,到處都是黑衣軍,遼人到底有多少黑衣軍?還各不相同!」   唐康恨恨罵道,又說道:「看起來遼人還有殺手鑭。步軍與之作戰,仍要步步為營,憑著強弩利弓火器與之相抗,劉將軍回去後,也要請橫山蕃軍多加提防。」   劉延慶口頭應是,心裡卻是苦笑。橫山蕃軍可不是禁軍,哪來的強弩和火器?   「陽信侯已經退回河間府,這番失利,想要奪回君子館,扼制官道,便已是水中月、鏡中花。何畏之收得了樂壽,卻又按兵不動,我看河間諸將,根本是在搖擺不定。想擊敗遼軍,奪回君子館,控制官道,力有不足;欲擊饒陽而置遼主、耶律信不顧,又心有不甘。如此當斷不斷,必受其亂。」唐康若不是顧忌著田烈武這層關係,早已經破口大罵,「某與姚、種二公相議,皆以為欲以河間之兵留遼主與耶律信,難矣。求人不如求己,倒不如我們自己死戰,若得渡河,牽制住韓寶,則遼主與耶律信終亦不能棄之不顧。」   唐康說到這裡,突然抬頭,一雙銳利的眸子盯著劉延慶,惡狠狠的說道:「明日一戰,有進無退!姚老將軍要親率先鋒渡河,唐某要鎮守中軍,不能為先鋒,然為鼓舞士氣,劉將軍與我麾下諸校尉,皆要入先鋒營,為士兵表率!」   劉延慶心中一寒,顫聲應道:「遵令!」   唐康又凜然說道:「明日某執寶劍於河南,有敢退逃者,立斬不赦。吾輩要麼於安平痛飲高歌,要麼忠烈祠相見。君等若全部戰死於滹沱河之北,康亦當自刎於滹沱河之南以報之,絕不相負!」   劉延慶已經完全不敢去看唐康那瘋狂而冷酷的眼神,甚至喉嚨幹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紹聖七年九月二十五日。   這一年中,劉延慶已經經歷過許多次的激戰。做到橫山蕃軍都參軍後,他本以為此生應該不會再害怕那樣的激戰了。他記得他曾經有幾次,似乎是忘記過害怕的。   但他很快就知道自己錯了。   開始發生的一切,與二十二日發生的戰鬥,幾乎沒什麼兩樣。只不過劉延慶被姚麟安排在先鋒營,而不是河對岸的高台上觀點。遼軍也不會再被宋軍的弩機殺個措手不及,不過雲翼軍也自有他們的辦法,軍中的工匠改造了幾百枚的霹靂投彈,幾十名宋軍前鋒渡河之後,不待遼軍趕到,便縱馬狂奔,到處扔擲這種霹靂投彈一一點火之後,這種改造過的投彈,並不會爆于炸,而是放出加了各種稀奇古怪東西的濃煙,這本是在擁霹靂投彈之前,宋軍就己經掌握的技術,這時候他們又拾了起來。   很快,數里之地,濃煙瀰漫,任何人只要吸一口這種煙霧,都會被嗆得眼淚鼻涕齊流。老天作美的是,天空中,竟然一點風都沒有。   趕到的遼軍被這濃煙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他們派小隊人馬穿過濃煙來偵察,嗆得眼睛都睜不開的遼軍方出濃煙,便被宋軍用強弩一陣猛射,只餘下幾匹戰馬跑了回去。   然後遼軍開始漫無目的射箭,但這不會有什麼作用。劉延慶甚至還聽到遼軍軍中類似於唸咒的聲音,這多半是他們隨軍的巫師--劉延慶也不知道遼人叫做什麼,不過他知道遼軍軍中都有這樣的人存在,既要作法占卜,同時也是軍醫與獸醫--在作法。大概遼人以為這是宋人施了什麼妖法。   也許是遼人巫師的咒語開始見效,當然,更有可能是突然刮起的那陣大風起了作用,濃煙很快散去--時間短得可憐,宋軍先鋒的陣形都沒能完全列好。   但宋軍也應該知足。若這陣風早來一會,他們的處境會更加困難。   然後就是血戰。   幸運的是,這次來的不是彰愍宮,原因大概是因為東邊龍衛軍選擇的河段,離安平更近。但不幸的是,這次遼軍來的兵力更多。   姚麟的戰術十分簡單。就是要設法將遼軍拖入混戰之中。讓優勢的遼軍往來進退,一次次向宋軍射出密集的箭雨,對於被迫背河列陣的宋軍來說,是難以承受的。自古以來,都是騎兵利平坦,步軍利險阻,若是陷入這樣的戰鬥中,那麼遼軍的優勢得以充分發揮,而雲翼軍卻還不如一支步軍更有戰鬥力。   因此姚麟不惜冒險削弱陣容的縱深,分薄自己本已有限的兵力,將先鋒營分成左中右三軍。左右各兩個指揮,中軍包括第一營的一個指揮、軍直屬一個指揮、敢戰士一個指揮。他親自指揮中軍,而由魏瑾指揮左軍,尉收指揮右軍。然後同時猛攻遼軍的中央與兩翼,迫使遼軍無法使用他們最喜歡的中軍佯敗,兩翼包抄戰術。   遼軍很快就知道了宋軍的意圖。可能是自恃有著兩敵於宋軍的兵力,儘管他們本可以一邊後撤一面向後方射箭,耐心的讓宋軍落入他們擅長的騎射戰中,可結果遼軍還是毫不猶豫的就接受了挑戰。   而讓遼人意想不到的是,宋軍在這場戰鬥中,竟然佔到了一些事先沒有人想到的優勢。   這只遼軍是由宮分軍與較精銳忠誠的部族軍組成的聯軍,他們的武器五花八門,而其中差不多有三分之二,使用的是馬刀,而雲翼軍除了武官以外,卻全部是統一的長槍。   契丹人大概已經好久沒有接受過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精銳騎兵部隊的挑戰了。   所以他們有些忘記了,在混戰格鬥之中,直刺的長槍相對馬刀之類,有著很大的優勢。遼軍的騎兵們總是能巧妙的周旋到自己更趁手的一邊,一次次從馬上用長刀揮出完美的弧線,砍向右側的敵人,大部分時候這是沒錯的,尤其只是面對他們以前那些裝備簡陋的敵人來說,更是如此,那往往意味著一個敵人的死亡。但是,當他們的長刀砍在雲翼軍精良的鎧甲上時,宋軍卻往往只是受一點傷,就算是把他們砍下馬去,他們也依然活蹦亂跳。儘管那一定會疼得要死。   而相反的一面,當身邊高速衝過的雲翼軍將長槍刺向遼軍之時,戰場之上,立時就會多出一具屍體。   這甚至是宋軍也沒有想到的。因為這也有相當程度的運氣,雖然遼軍的兵制決定了士兵們擅用的兵器難以統一,可是幾近三分之二人使用馬刀,卻不能說完全與運氣無關。   雲翼軍的士兵們,被遼軍砍得殘不忍睹,可是戰場之上,更多的卻是遼軍的屍體!   雖然很多雲翼軍士兵也缺少經驗,他們總是刺得太用力,結果長槍扎進敵人身體後,用一隻手抽不出來了,然後要麼不得不棄掉武器,要麼就是露出破綻,結果挨上遼軍狠狠的一刀。   劉延慶就親眼看見幾個這樣的宋軍,他們用盡全力的衝殺,當他們手中的長槍洞穿遼人的身體後,他們卻拔不出來了。但戰場之上,不會給他們時間,稍一猶豫,後背上就會挨上重重的一刀。  儘管佔到意想不到的便宜,可是遼軍的兵力優勢還是足以彌補這一切。   一旦到了戰場上,劉延慶求生的慾望,就會讓他擁有壓倒一切的冷靜。他親眼看到左突又殺,又吼又叫的劉法被幾個遼軍圍攻,身中至少受了五六處傷;還有姚麟,儘管穿著與尋常士兵一樣,可他的年紀就是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劉延慶離他離得遠遠的,這老頭身上至少有三處刀傷,一處槍傷,可是生怕遼軍不知道他似的,每一次衝殺,都要大吼「忠烈祠見」,嗓門之大,幾里之內都聽得清清楚楚。若非是一堆親兵拚死護著,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雲翼軍的人都是些瘋子。   戰場之上,到處都是「忠烈祠見」的吼聲。每一次砍殺,每一次高速的衝刺,他們都會大喊!   這可真他娘的不吉利。還有些人,被砍下馬後,居然點燃霹靂投彈就扔。劉延慶恨得破口大罵,在這種混戰之中,亂扔這玩意,是會炸到自己人的。   他可一點也不想和他們忠烈祠見,就算是去弔祭也不想。他不喜歡死人多的地方。   他始終注意與孫七、田宗鎧、仁多觀明在一起,互相援手,他也不喜歡刀刺,其實長刀也是可以刺殺的,只不過要練習,那些遼兵喜歡砍殺,一方面是一種習慣,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相比而言,砍殺不會露出更多的破綻給敵人。只要你耐心的與敵人周旋,等到敵人到了你的右側再出招,就不會露出破綻。而刺殺就不同,為了借力,你必須要低頭彎腰,如果沒刺中,很可能後腦勺上就會被人來一下。   所以劉延慶總是很有耐心。而且遼軍的裝備也是因人而異的,他們的盔甲都是自備的,有些人很好,有些人很差,一刀砍下去,也是會死人的。   既然如此,又何必那麼不要命呢?   不管唐康在滹沱河如何拚命的擂鼓,不管身邊如何到處都刀槍碰撞,血肉飛濺,戰馬嘶鳴,喊殺震天,劉延慶都會一直在心裡默念著,讓自己冷靜,冷靜。   那種竭嘶底裡的「忠烈祠見」,尤其是從姚麟這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口中一次次喊出來,的確是會讓人抑制不住的熱血上湧,不顧一切的。劉延慶幾次都幾乎要控制不住,想要衝到姚麟身邊,與他一起並肩做戰。   在他身邊,田宗鎧、仁多觀明早已經殺紅了眼。不過幸好還有那個孫七,他居然是用劍!這可真是罕見。不過想到他是標師出身,也就不足為奇了。不過劉延慶算是親眼見識到了他的武藝,他很像個訓練有素的騎兵,儘管他的兵器比別人都短許多,這在戰場上本來是一個極大的劣勢,但他總能準備的抓住瞬間的機會,一劍刺入敵人的胸膛,不深也不淺,足以致命,又能迅速的拔出劍來。   難得的是,這傢伙也很冷靜。就像是一群廝殺的狼群中的一隻豹子。他時時刻刻記得不離田宗鎧,替他擋住背後的攻擊,如果田宗鎧和仁多觀明衝散,他會馬上設法把他們聚起來。   這讓劉延慶輕鬆許多。自從三人結義之後,不管是從感情還是從利益上,劉延慶都衷心的不希望這兩人有事。   至於劉延慶自己,他覺得自己更像是一隻被捲入狼群混戰的狐狸,只是竭力全力的保護自己的生命而已。這個簡單的目標,已經讓他筋疲力盡。   在戰場上,時間的流逝是不知不覺的。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劉延慶感到一陣輕鬆。   他這時才有心力來觀察整個戰場,這才發現,不知道何時開始--遼軍開始退卻!   身邊的田宗鎧、仁多觀明吼得更加高興了,得勢不饒人的開始追殺遼人。而劉延慶卻只覺得一陣輕鬆。   他又活下來了。   他四下張望,觀察著這個他們開始勝利的戰場,卻意外的發現劉法--他倒在一個遼兵的身上,胸口還插著一桿長槍。   這一刻,劉延慶彷彿被雷擊中。   他跳下馬去,快步跑到劉法的跟前。望著這個人,這個心高氣傲,才華過人卻命運不濟的袍澤。他一點也不喜歡他,站在他屍體的面前,他也這樣說。   但是,劉延慶仍然覺得雙眼模糊了。   ※※※   《紹聖國史紀事本末長篇·安平之戰》   ……姚、種遂分兵渡河,麟親率兩千騎為先鋒,先渡,與遼將耶律乙辛隱戰於河北。王師以寡擊眾,麟身被數創,猶大呼死戰,眾皆感念,無有退者。久之,遼軍少卻,王師遂渡。韓寶方率軍攻師中,知麟已渡河,大驚,乃引兵退守安平。蕭吼知王師已渡,亦解圍走。時慕容謙被圍數日,後軍至深澤,屢為遼人所敗,謙糧已絕,矢將盡,幾有再敗之辱。至是圍解,王師大聚,遂與韓寶相持,營壘相望,不過數里。諸將以新勝,皆欲決戰。遼諸將皆諫韓寶速走饒陽,而韓寶以十月河北諸水冰凍,軍中糧足,雖敗,未足慮,亦謀死戰。   唐康遂遣將挑戰,遼軍陣伍齊整,士氣仍盛,康甚憂之,與慕容謙議深壁毋戰之策,而憂諸將不從。折可適亦以王師數日苦戰,止得小勝,遂諫越,說以司馬敗諸葛之策,越大悟。乃諭唐康……   [1]按,此宋人尋常見解。 第三十一章 與昔一何殊勇怯(六之全)   兩天後,九月二十七日。   滹沱河之東,河間府,樂壽縣城之北。北距饒陽約九十里。   一支綿延數里的龐大軍隊,正沿著樂壽、饒陽之間的道路,不疾不徐的行進著。這支軍隊唯一可以確定的一點,就是它肯定是宋軍,赤紅的戰旗,赤紅的戰袍,無不昭示著這一點。但是,即使是經驗豐富的遼軍攔子馬看到這支宋軍,也會感到疑惑。   這支人馬近三萬之眾的軍隊可謂旗號混雜,大軍的前軍是額頭上刺著青銅面具的環州義勇,緊隨其後的是一支奇怪的雄武一軍,擁有數以百計的戰車,軍中還有高舉著獵鷹展翅旗的神射軍,最後段的則是戰旗簡陋得只繡了「鎮北」兩字的鎮北軍。   而對於統領這支混編部隊的何畏之來說,他要做的事情幾乎與一個行營都總管沒有區別。因為他麾下,永遠都不能稱為一支軍隊,而是四支軍隊。環州義勇對何畏之這個老長官十分尊重,但是,儘管除去傷病折損之後,只餘下一千餘騎,但是他們的旗號是先帝高宗皇帝親賜,走到哪兒,他們都覺得自己是雞立鶴群的。對於他們來說,殿前司的神射軍也罷,河朔軍的雄武一軍也罷,雜牌軍的鎮北軍也罷,都是一路貨色——沒有必要詳加區分,統一簡稱為「友軍」即可。至於神射軍,雖然打殘到整編下來只剩下一個營的兵力,可他們依然是殿前司禁軍,穿著綠色背子,裝備精良,能將環州義勇看成「友軍」,已屬紆尊降貴。而雄武一軍則是真正的地頭蛇,自以為深得宣台器重,他們的都校病重不能參戰,代理指揮的和詵與何畏之一樣,都是宣台的參議官,更何況他們本來是由王厚親自節制,是臨時調到何畏之麾下的——他們覺不覺得自己是何畏之的部下,這都還是一個問題——更麻煩的是,雄武一軍的兵力,佔到何畏之麾下這支大軍的一半。甚至可以說,倘若沒有雄武一軍的加入,不管王厚下達多少命令,何畏之也是絕不會冒然進攻饒陽的。何畏之沒有點石成金的本領,以步抗騎是需要資本的,鎮北軍這七千餘步軍,最好還是謹慎一點兒使用。   饒陽雖然只有蕭嵐領著少量宮分軍與大群的部族軍,可是他們離肅寧也不過六七十里,耶律信的援軍隨時能到。何況,真是堂堂皇皇的戰鬥的話,靠著鎮北軍和環州義勇、神射軍殘部,他也未必打得過蕭嵐。   但唯一真正聽話的卻也只有這一萬餘人的鎮北軍。   如果多給他一點時間,何畏之有信心將這三萬人馬,訓練成一支真正的天下精兵。不過,天底下是沒有如果的,現在的宋廷,不會讓任何人長期統率三萬之眾的軍隊。而王厚將雄武一軍調來給他,何畏之也知道是為了什麼。   在姚麟和種師中渡河之後,趁著韓寶還沒有跑之前攻下饒陽,恐怕是王厚做夢都在念叨的事。所以,儘管以步軍為主,可他的兵力現在比慕容謙還雄厚。這是何畏之一生帶兵最多的時刻,可若他不能攻下饒陽並守住它,從此以後他都不用想著帶兵這件事了。   天下不會有完美的事。就著手頭這點材料,也得做一桌美味出來。   好在雄武一軍,即使在何畏之心裡,也認為是值得期待的。   大軍緩慢的又走了幾里之後,何畏之突然下令全軍就地休息。所有的人都莫名其妙,此時離吃飯的時間也太早了一點。然後,何畏之又讓人去將何灌和他的環州義勇全部召了回來。   何畏之的這支軍隊,不是那種紀律嚴明的禁軍。除了神射營的那幾千人還能忍住自己的好奇心,其餘諸軍,都開始竊竊私語起來。心不甘情不願回來的何灌和那些環州義勇,經過雄武一軍的軍陣之時,甚至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忽哨聲。   但何畏之似乎完全沒有聽到這種無視軍紀的行為。   他將在鎮北軍統領三千馬軍的騎將仁多觀國和與何灌一道叫到跟前,細聲吩咐了些什麼,然後,何灌與仁多觀國便領著所部的騎兵,捲起戰旗,往東北方向揚長而去。   他們走了之後,何畏之才向諸將宣佈,他剛剛接到河間府的求援,田烈武在肅寧以東再次被遼軍圍住了。剛剛從東邊飛奔而來的哨探,便是報告此事的。不過,他雖然派出了幾乎全部的騎兵,但是全軍仍然要繼續向饒陽推進,因為這正是大好時機,肅寧不會再有遼軍來支援饒陽了。   何畏之旋即調整了兵于力部署,將神射軍調了回來,補充中軍,而讓雄武一軍獨自擔當前軍的任務。經過一番折騰之後,大軍又開始繼續朝著北方前行。   與此同時,前軍雄武一軍的軍陣中。   「我道何畏之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呢?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雄武一軍都行軍參軍褚義府撇了撇嘴。   一個參軍也有些不屑的說道:「方纔處分,便是所謂的『進退失據』了。便是陽信侯被圍,既不當告之軍中,亂我軍心;亦不當敵情不明,便急急忙忙遣馬軍赴援。所謂『遠水不解近渴』,當今之計,仍然要先打下饒陽,方是圍魏救趙之法。」   「正是,大軍已經佈陣行軍,方纔那般調度,若萬一有遼虜在近,我軍陣形大亂,非遭潰敗不可。」褚義府把頭轉向和詵,又說道:「何畏之雖然好大名聲,可他到底從未帶過這許多兵。只是王大總管是西軍的,總是瞧不起我們河朔軍,這支大軍,本當由和將軍來統御,卻偏偏要交給這個連禁軍都沒正兒八經統率過的何畏之。」   「適之休要胡說。」和詵連忙喝止住褚義府,有些擔心的回頭看了一眼都虞侯朱行儉,見朱行儉沒有留神這邊,這才稍稍放心,沉聲說道:「是誰統率大軍,無甚要緊,如今不宜有西軍、河朔這等門戶之見,還要同心協心,方能擊敗遼虜。」   但其實和詵心裡面,對褚義府們的言論,卻是頗以為然的。雖然礙於身份,不得不說了這些冠冕堂皇的話,卻終是心有不甘,想了想,又說道:「何況,便是大總管重用西軍將領,亦是因為我們河朔禁軍不爭氣。諸位想想,仗打到現在,除了雲騎軍,咱們河朔禁軍可有甚好說的事跡?尤其是武騎軍荊岳,將吾輩的臉都丟光了。」   「昭武亦不必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雖說是荊岳不爭氣,然有一半,亦是樞府向來偏向西軍之故。」褚義府卻很是不服氣,說道:「我雄武一軍卻非武騎軍之流可比,此番出征,必能讓朝廷上下,刮目相看。」   自訓練環營車陣之後,和詵對於雄武一軍的戰鬥力,也是十分自矜,當下雖不說話,卻等於是點默認了。   褚義府又低聲說道:「昭武好好看看後面,如今去打饒陽,雖是何畏之統領,可靠的是誰?還不是我們雄武一軍?難不成能指望神射軍那些殘兵敗將與鎮北軍那些烏合之眾?」說到這裡,他又看了一眼和詵的臉色,見和詵沒有制止之意,舔了舔嘴唇,聲音放得更低了,「這一仗,是我們雄武一軍賣力,打贏了,卻是何畏之之功!下官以為,甚是不值。」   這些話,卻是完全說到和詵心坎裡去了。這個念頭,在他心裡面,不知道已經打了多少個轉轉。但他口裡卻還是要喝斥道:「適之胡說些甚麼?」   但他的語氣,卻正在鼓勵褚義府,褚義府又說道:「昭武心胸寬廣,不計較這些,可也得為我河朔禁軍的聲譽想想。」   「休說這些沒用的。」和詵皺了皺眉,「如今難不成我還能回頭去勸何畏之回去歇息?」   「那卻不必。」褚義府嘿嘿笑道,把頭湊到和詵耳邊,低聲說道:「只需如此如此……」   ※※※   宋軍中軍。   「昭武,和將軍他們走得有些快了。咱們要不要快點,或者讓他們慢一些?兩軍離得太遠,恐為遼人所乘……」   「不必了。」何畏之瞥了一眼前面已經越走越遠的雄武一軍,眼神冰冷得讓人害怕,「整好隊形,不必走得太快,只管管好自己,小心遼人偷襲,給我盯緊行軍陣列,陣列一亂,便停下來休整,毋要保持方陣。」   「遵令。」何畏之身邊的部將們都是無奈的在心裡歎了口氣,離遼人還有八十多里,就開始以作戰方陣的陣形行軍,這未免也謹慎得過份了。他們又不是正在從遼軍的重重包圍中突圍。但是沒有人敢勸諫何畏之,因為沒有人敢正視他的眼神。   所有的人都知道,他肯定是在惱怒和詵不聽號令。這樣的軍中權力爭鬥,誰也不想捲入其中,引火燒身。   最終,當夜幕快要降臨之時。   雄武一軍距離饒陽城,已不足三十里。和詵派出去前哨斥侯,甚至已經到了饒陽城腳下。而何畏之的中軍,離開樂壽卻還不到二十里。也就是說,宋軍的前軍與中軍之間,相距超過四十里!若以當天何畏之的行軍速度,再走兩天,他才能趕上雄武一軍。  饒陽城。   據說這座繁盛的城市,最初只是司馬懿征討公孫淵時為了保證運糧的安全而築的一座城寨,但是,到宋朝之時,儘管城邊的滹沱河經常氾濫成災,城市每年都要面臨洪水的威脅,可是它的繁勝,仍然令蕭嵐艷羨。即使是在被遼軍攻佔之後,城中早已經被破壞得殘破不堪,可是站在城牆上俯視城內,仍能想見它全盛時的氣象。   不過,今晚,蕭嵐卻不得不轉過身來,將目光投向城外。南方。這個時間,其實就算站在城牆上,也是看不到什麼的。他只是在用這樣的形式思考。   蕭嵐此時所掌握的情報,讓他覺得宋軍簡直是在侮辱他。   一支雜牌軍,半途幾乎全部的馬軍奔往河間,然後一群烏合之眾遠在七十里開外,另有一支奇怪的南朝禁軍,列陣於三十里外。   從旗號來看,雖然這支奇怪的宋軍帶了大量的戰車、騾馬——數量多得驚人,人數也不少,可是,卻是雄武一軍!   蕭嵐問遍了他所有的參軍,所有的將領,在自己的記憶中搜索了無數遍。都是同一個結論——那是一支純步軍,而且還是河朔禁軍!原本應該駐紮在大名府!   他記得韓拖古烈回來後,曾經和他提過一支奇怪的宋軍,雖然他當時也不曾細問,但他記得很清楚,韓拖古烈並不曾提醒他要仔細提防這支宋軍。   可這實在有些詭異。   如果在其他的地方,蕭嵐一定懷疑這是一個誘餌。然而這是在平原之上,宋人就算是想設只伏兵也不好設。更何況這支雄武一軍帶了這麼多大車,宋人如果想引他們上當,這些大車就是累贅,逃跑的時候,只會礙事。   而若不是誘餌的話,他再也找不到更好的戰機。   但情報顯示,宋軍的主將是何畏之。沒有理由犯這種愚蠢的錯誤。   「這支雄武一軍的主將是何人?」突然,蕭嵐腦子裡靈光一現。   「將旗上寫著『和』字。」   「和?」蕭嵐搖了搖頭,他沒什麼印象。   「下官聽說南朝石越的宣台中,有個姓和的……」一個幕僚在旁邊說道。   「對,下官亦曾聽說,叫和詵,是個昭武副尉,做的是參議官。」   「何畏之亦是參議官。昭武校尉,只大半級。」蕭嵐抿緊的嘴邊,露出一絲笑容。   「簽書是說,宋人將帥失和?」   蕭嵐彷彿是在喃喃自語,又彷彿是在回答他的部將們,「攔子馬道,何畏之統共約有三萬人馬,又稱這個和詵部下,有一萬五六之眾。南朝編製,步軍正好約一萬五千人馬。那便是攔子馬沒算錯。統率著半數兵力,到底也是整編禁軍,而主將手下,卻是些所謂『鎮北軍』之流的烏合之眾,武銜又只低下半級。如此局面,肯乖乖俯首聽命的人,只怕普天之下,也找不出幾個來。」   「可石越剛剛才殺了荊岳……」一個幕僚將信將疑的說道,「況且,他也未免太膽大了。區區一支河朔禁軍,敢來送死?」   「必然是有些古怪的。」蕭嵐道,「攔子馬說有近三百輛大車,其中必有玄虛。雖說利令智昏,可要沒有些倚仗,亦不敢如此。可要想知道有些甚玄虛,站在這兒想,終究是想不出來的。」   「攔子馬稱宋軍紮營時,將大車首尾相聯,組成一個扁平方陣。」   「那是漢人曾用過的法子,靠著車陣來以步破騎麼?」蕭嵐笑了起來,「走,休管他許多,且去試試,瞧瞧河朔禁軍如何突然變得有出息了。」   「簽書要夜戰麼?」幾個幕僚、部將都吃了一驚。   蕭嵐看了他們一眼,笑道:「君等不知夜長夢多麼?」   ※※※   儘管天色已經全黑,但和詵還是下令營中點燃火炬,士兵們亦不得解甲。此時他心裡稍稍有些後悔,他們離饒陽城太近了一些。後面的何畏之早已不見蹤影,他已是孤軍深入,而據此前探馬的偵察,饒陽的遼軍,當有兩萬之眾。雖然全是些私軍、部族軍之類,可這也是敵眾我寡。而環營車陣的威力,卻並未經過實戰檢驗。按照折可適、何去非的說法,環營車陣最好還是要依險列陣,專心只對付敵軍兩面為宜。因為他軍中的火炮,還是太少,不足以發揮此陣真正的威力。  幾經改良、調整之後,雄武一軍如今擁有大小火炮一百五十餘門。而實際上擁有火炮戰車的,只有四成左右的部隊。他們最終的編制,是一個大什配備一輛戰車,一個指揮十輛戰車,全軍戰車二百五十輛,加上輜重車,共有三百輛大車。而其中約四成左右的戰車配備克虜炮或相當程度威力的大炮一門,或者較小型的速射子母銃兩到三門,每車配有三名也就是一個伍的炮手,一個伍的刀牌手,一個伍的車伕。此外長槍手、弩手各九名,也就是一個什,弓手兩個什共計十八名。戰鬥之時,刀牌手豎起大盾,保護車馬,火炮架在車上發射,長槍手在後保護火炮,其後依次是弩手、弓手。戰車都是特別設計,可以首尾相連,布成方陣。因為火炮數量有限,只能隔一輛車配備一輛火炮戰車,而大陣的兩側都沒有火炮。因此他們的方陣必須較為扁平,減少側翼的破綻。其餘如軍部直屬的一個指揮的輕騎兵等兵力,其主要任務不是戰鬥,作戰之時,便躲在車陣之中。但這支騎兵也是至關重要的,因為結成車陣需要時間,因此必須依靠這支騎兵進行偵察,行軍時進行警戒,能便及時發現敵軍。   打心眼裡,和詵就覺得這個環營車陣,完全是給河朔禁軍度身定做的戰術。和詵很喜歡這種刺蝟一般的感覺。讓他非常有安全感。他佈陣之後,南北方向,各有大小火炮七十多門,雖然按照折可適、何去非的構想,最好是每面增加到三百多門,可是和詵已經覺得十分足夠。他甚至覺得,環營車陣唯一的缺點,就是只適合在河北平原作戰。這個陣法其實是對宋軍重兵方陣的改進,只要地勢平坦,補給充足,和詵無法想像遼軍有什麼能耐能破此陣。而最妙的是,此陣稍加改進,還很合適攻城——只要樞密院舍得花錢給他們裝備攻城炮的話。   所以,和詵才敢如此有恃無恐。在他心裡,儘管還沒有正兒八經打過一仗,可是神射軍之類的,他已經認為從此可以消失了。   不過,雖然想得如此輕鬆,可事到臨頭,和詵心裡依然還是有些緊張。兩萬的遼軍,不管那是什麼部隊,也是兩萬馬軍,若是以前,只要聽說有這樣的一支軍隊,和詵能想到的,大概就是趕緊找座城池也去堅守待援。   只要想到他居然敢在一望無際的平原上,這個最利於騎軍作戰的地區,佈一個方陣過夜,和詵就覺得很不真實。他幾乎有些神經質,不斷的在陣中檢查著,尤其是折可適與何去非提過的兩翼的弱點,他總是下意識的去看,好像遼軍一定會從那兒進攻。那兒也是隱藏的陣門,陣中騎兵的出入,都要經過那兒。   當和詵不知道第幾次下意識的將目光投向兩翼之時,忽然,他渾身哆嗦了一下,他看到一騎輕騎自陣門飛馳而入,那騎兵下了馬,快步跑了過來。   「出什麼事了?」   「稟昭武,饒陽遼軍大舉出城。」   和詵愣了一下,方才又問道:「可看清有多少人馬?」   「到處都是火炬,密密麻麻,總有數萬之眾。」   和詵在心裡暗罵了一聲,停頓了那一刻,突然便如歇斯底里般的大聲喊了起來:「都起來,打起精神,準備迎敵!」   頃刻之間,整個車營之內,如同一鍋沸水一般,開始忙碌起來。到處都有人在喊著:「火藥,火藥!」「鉛子!」「火矩都點起來!」「紮好大牌!」  當雄武一軍的車陣之內再次寂靜下來之後,夜幕籠罩的平原之上,清晰可聞的,是遼軍數以萬計的戰馬踩踏大地發出來的那種沉重如雷的聲響。遼軍分成三個大陣,齊頭並進,聽著大地傳來的雷鳴般的悶響,看著那彷彿一眼望不到邊的火把,宋軍的車陣之內,許多士兵全身都在哆嗦。許多平端著弩機的士兵,手一直在顫抖。儘管經過整編,但雄武一軍中,有大量的世代從軍的士兵,他們的祖先,有些甚至可以上溯到唐代的魏博兵,但是,到他們這一代之後,早已沒有了祖先的勇悍。對大多數人來說,當兵只是一份世襲的職業,有著穩定可觀的收入。在此之前,他們可能從來沒有想過要打仗。若是在整編之前,河朔禁軍中不僅無數的吃空餉,更有大量的禁兵,他們雖是禁兵,但只是因為祖輩、父輩的關係,每個月空領俸祿,實際上從來不操練,也不住在兵營的。   和詵聽到朱行儉用他的大嗓門不斷的高聲喊著:「孩兒們,休怕!休急!聽號令行事!」其實他的心,都已經緊張得提著嗓子眼了。他緊緊盯著遼軍,在心裡估算著距離,可是越是緊張,越是算不準。   遼軍越來越近,仿若是已經近在眼前。和詵卻還是拿不定主意,直到一個參軍過來提醒他遼軍已經進入克虜炮的射程之內,他才恍然想起,他軍中還有特別設有神衛營出身的參軍!   慌忙下令:「開炮!」   這兩個字一出口,彷彿有個什麼包袱被卸了下來,和詵重重的出了口氣——然後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正紅了臉想去悄悄去看旁邊的部將是否注意——但馬上,他的注意力被幾十門火炮齊射時發出的轟隆巨響所吸引。   夜空之下,數十門火炮吐出炫麗的火舌,在幾十聲巨響之中,炮子正好從正面擊中準備發起衝鋒的遼軍前隊,頃刻之間,數十騎遼軍從坐騎上摔了下來,更加要命的是,許多遼軍戰馬受到驚嚇,發起狂起來,載著他們的主人四處亂竄,遼軍的軍陣一片混亂。   火炮每發一炮,需時間冷卻、填藥,這本來應該是遼軍的一個機會,但是,遼軍顯然被突如其來的炮擊打懵了,連和詵都能清楚的聽到,遼軍軍陣中,到處都是聲嘶力竭的喊叫聲,遼軍不僅停止了剛剛準備發起的進攻,還緩緩後退,重整陣形。   和詵這時候才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一個錯誤。   他應該耐心一點的,等著遼軍衝鋒,等到他們拉開弓箭的那一刻,那時候開炮,才是最佳時機。   不過此時也沒有人注意到因為羞愧難當而滿臉通紅的和詵,火炮才一次齊射便擊退遼軍,雄武一軍的軍陣之內,只沉寂了一會,便馬上響起震天的歡呼聲。連朱行儉都是笑容滿面。   不管怎麼說,旗開得勝,每個人都變得更有信心。   ※※※   但遼軍並沒有因為宋軍有火炮便驚走。   他們像一群貪婪的狼,雖然受了點小傷,但舔好傷口之後,便馬上又捲土重來,畏懼卻又不甘心圍繞著宋軍的車陣,耐心的尋找宋軍的破綻。   宋軍突然的火炮齊射,的確是讓蕭嵐吃了一大驚。但是當他經過下令退兵的慌亂之後,發現宋軍並沒有追上來,他立即便意識到,宋軍技止此爾。空有犀利的火炮,卻沒有足以擴大戰果的騎兵。這樣的對手,並不可怕。   沒有人會怕一隻刺蝟。只不過需要尋找一個下嘴的地方而已。   甚至可以說,這是最有價值的目標。   成千上萬的騾馬,已是巨大的財富。還有這麼多火炮。宋軍的炮擊,讓他吃了一驚,卻沒有讓他害怕,而是讓他更加興奮。這就是韓拖古烈提過的那支南朝軍隊,讓他驚喜的是,南朝操練的這支新軍,居然不是西軍,而是河朔禁軍。   若是西軍,蕭嵐也許會放棄。畢竟兩萬騎兵,能不能啃動一支打定主意死守的西軍步軍,是很難說的事情。不僅代價昂貴,時間上至少需要幾天……蕭嵐不怕付出代價,可是他知道他沒有多少時間。   但河朔禁軍就不一樣了。只要他能找到弱點,一擊得手,他們是不會有什麼韌性的。何況,方纔的炮擊,就明顯暴露出那個和詵只不過是個沒有實戰經驗的草包。那幾乎是一次友好的提醒。   蕭嵐馬上識趣的將部隊調離宋軍的正面,並下令部下塞住戰馬的耳朵。   周旋了一小會之後,他突然派出三百騎向宋軍車陣的後方發起衝鋒。蕭嵐從方才火炮的聲勢來看,覺得宋軍怎麼著也不可能有這麼多火炮……更何況,將大量火炮部署在方陣的後方,未免浪費。   果然,這次宋軍沒有開炮,而是用弩機在齊射。   眼見著衝鋒的騎兵已經可以拉弓,蕭嵐號角再響,第二隊三百騎也衝了上去。但他的號角方響,突然,宋軍大車前的大盾閃開,明亮的火矩,映照著黑黝黝的炮管。「上當!」蕭嵐心裡一陣驚呼,宋軍的火炮再次響起。   雖然帶隊衝鋒的遼將頗為機智,一看到宋軍戰車上露出火炮,就立即大吼著變陣,原本密集隊形衝鋒的遼軍,迅速的分散開來,讓不少遼軍因此倖免於難。可這次進攻到底又瓦解了。   自蕭嵐以下,心有餘悸的遼軍將領們,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雖然宋軍的火炮火力並不能完全覆蓋他們車陣的正面與後方,但是,這個火炮數量,已經足以讓遼軍咋舌。而最重要的是,在宋軍火炮的攻擊下,蕭嵐根本不要妄想什麼陣形。不能保持陣形與密度的騎射毫無意義,唯一的攻擊方式,就是一波接一波,前赴後繼的衝鋒強攻。先是硬衝,然後射箭,最後肉搏。有人會死,傷亡會很大,但是,宋軍的火炮打不到每一個地方,而且蕭嵐肯定他們的火炮每發一炮後,同樣會有間歇的時間。   問題是,就算捨得傷亡衝到宋軍的車陣前,那些大車可不是戰馬能越過的。大車後面肯定還有手持長槍的宋軍。若是蕭嵐自己,他就會這樣佈陣。   眼前的美味,令人垂涎欲滴。可是要想啃下來,很難說會崩掉幾顆牙齒。   蕭嵐一面思忖著,一面決定再試一下宋軍車陣的東翼。宋軍的這個車陣,兩翼寬度相對較窄,大軍施展不開,利守而不利攻,原本並非最優選擇。但無論如何,每個地方都要試探一下。  與此同時。   饒陽城。為了集中兵力,一舉擊潰雄武一軍,蕭嵐帶走了大部分的兵力,此時留守城內的,只有不到兩千的老弱病殘。深秋入冬的季節,河北的夜晚,已經頗有寒意,特別是在這座兩河相交的高城之上——饒陽城雖然年久失修,殘破不堪,但入宋之前,卻曾經也是一座相當重要的城池。只不過自從周世宗收復關南之後,特別宋遼澶淵之誓以後,兩國久無戰事,饒陽城的軍事地位早已一落千丈,宋廷也沒有多餘的財力用來修葺這些無關緊要的城牆,幾十上百年的風吹雨打,再加上洪水常年的侵襲,饒陽城不僅有好幾段城牆曾經塌踏,是後來的地方官臨時勉強修補起來,而且甚至還有些地方,被人為的掏出一個個的狗洞來。也因此之故,當日遼軍大軍至此,不費吹灰之力,便佔領了此城。   此時,這些留守的遼軍士兵百無聊賴的抱著武器,坐在饒陽那殘破失修的城牆之上,躲避著夜風,低聲的聊著閒話。偶爾才會有人探出頭去,向城外張望一下。但其實也看不到什麼,城頭雖然有火把,可是這些火矩甚至不能讓他們看清楚城下——因為城市的發展,各種建築建得鱗次櫛比,不僅城內的民居已經建到城牆之下,甚至還延伸到了城牆之外。遼軍也沒有人力與閒心來拆掉這些房屋——雖然饒陽對目前的遼軍也算比較重要,但他們本來也沒打算靠著象宋人一樣守城來控制此處。對於遼軍來說,若然宋軍來攻,他們絕不曾想過要縮在城中,而會更願意出城迎戰。城池的意義,只是一個較安全的睡覺的地方,一座糧食的存放之所,以及,萬一遇到敵眾我寡無法應敵時,聊以堅守的地方——他們最多只要守一天,肅寧一帶的耶律信的援軍,就會趕到。   不過,自蕭嵐以下,也沒有人想過會需要耶律信的援軍。在河間、深州這種地方,敵軍出現在哪兒,大約有多少人馬,幾乎是一目瞭然的。   「哥哥,你是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回去啊?」一個年輕的守城的遼兵把雙手攏到了袖子裡面,背靠女牆坐著,用阻卜話低聲問著旁邊一個正在擦著頭盔的大漢。那是一個南朝拱聖軍所戴的制式頭盔。對於這些阻卜士兵來說,繳獲的南朝盔甲,是他們最珍貴的戰利品。在部族之中,極少人擁有盔甲,更不用說這樣手工精良的上等貨。   「不知道。」那大漢頭也不抬的回道,說完,想了想,又說道:「前幾日聽說,恐怕還要打一陣。」   「真想早點回去。死去的兄弟已經不少,搶到的東西也足夠了。再說這是契丹人和南人的恩怨……」   「你想又有何用?哪個部族敢開罪契丹?忘記普顏氏的下場了麼?」那個大漢冷冷的說道,「咱們也和南人做過生意,早些年前,還有不少南人帶著商品來部族中,給貴人們進去各種禮物,那時候你還小呢。」   「是真的麼?」年輕的阻卜士兵懷疑的瞪大了眼睛。「他們怎麼來的?」   「偷偷的走陰山。」大漢低頭說道:「南人都很大方,很友善。不過,貴人們不喜歡他們。因為他們帶來災難,有幾個部族,就是因為接受了他們的禮物,和契丹人做對,才有了滅族之禍。所以後來,他們一來,貴人們就把他們趕走。有些部族還搶了他們的貨物,殺光他們的人。慢慢的他們就不來了。契丹人和我們生活習慣一樣,南人和問們不同,狼和狼生活在一起,狗和狗生活在一起。而且,耶律信、耶律沖哥,都是天下最好的勇士,問們阻卜人也認他們是英雄。」   「哥哥說得不錯。女直人才和南人眉來眼去。聽說東邊的宋軍中,有許多女直人,他們一見著南人就降了。」   「女直人和我們不一樣,和契丹人也不一樣。問們看他們不順眼,他們看我們也不順眼。女直人會做海賊,會造船出海,和南人互市,我們只會騎馬。不過女直人也怕契丹人。」   「海?海是什麼?」   「不知道。好像是和斡難河一樣。」大漢搖搖頭,將擦好的頭盔戴在頭上,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又說道:「我也希望這場仗,在冬天結束前能打完。這樣,就不會耽誤牲畜交配、生小馬駒子。我還打算……」   他的話沒有說完,就聽到遠處傳來一聲慘叫。靠坐在一起的幾個阻卜人都被這聲慘叫驚動,但他們剛剛拿起手邊的武器起身,幾枚淬過毒的弩箭,已劃破空氣,射進他們的身體。   不知道什麼時候,饒陽城牆之上,已經到處都是額上刺著青銅面具的黑衣宋軍。一個黑衣人走到這些阻卜人身邊,小心的從他們的屍體上撥出弩箭,那個年輕的阻卜人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鄭二,你聽得懂他們在說什麼麼?」但是,他也完全不明白這個宋軍在說什麼。   與此同時,饒陽城的東門,吱吱呀呀的打開了,從城門外的夜幕之下,神奇般的冒出一隊隊的騎兵,衝入城中。很快,南門也被打開了——數以百計驚慌失措的遼軍,正爭先恐後的從這裡奪路而逃。  雄武一軍的車陣中。   和詵越來越得心應手的指揮著他的士兵們,應付著遼軍的進攻。遠則大炮,近則小炮、弩、弓、霹靂投彈,甚而當遼軍進攻側翼時,他還能及時從正面調集一些小炮過去助陣。有好幾次,遼軍甚至攻到陣前,往車陣之內扔擲霹靂投彈,甚至有些遼兵還攻到了戰車之前,但是,和詵都馬上補上了缺點。讓他信心百倍的是,遼軍很難越過他車陣的大車。即使攻到近前,也會被守在後面的槍兵擊退。   和詵已經意識到,環營車陣最大的劣勢,在於結陣之後就不能移動。如果敵人不來進攻,他就無計可施。但是,若敵人敢來攻打,這就是一座戰車所築的移動硬寨。和詵甚至已經明白,環營車陣中,火炮的妙用不在於直接殺傷多少敵人,而是可以有效的破壞敵軍的攻擊陣形。   現在他開始有些不能理解為何遼軍主將竟然一直愚蠢的一次又一次的來嘗試攻打他的車陣。他當然不會知道,正是他車陣上空飄揚的雙戟熊戰旗給了遼軍如此的勇氣。雙戟相交中,那張開大嘴的兇惡黑熊頭,在遼國每個將領得到的通事局的情報分析中,都是不堪一擊的代名詞。   否則的話,遼軍是斷不至於如此百折不撓的。   但終於,在一個意想不到的時間,遼軍突然撤退了。丟了下上千具屍體。   「往東北,肅寧方向?」和詵站在一輛戰車上,目送著遼軍退兵,心裡面反而更加糊塗。「他們不要饒陽了?」   「定是想誘我軍上當。」旁邊的褚義府彷彿突然明白了什麼,說道:「此必是遼軍欲以饒陽為餌,待我軍收起車陣,往饒陽行軍之時,再來殺一個回馬槍。昭武,此不可不防,為萬全計,我軍依舊在此紮營,待明日天明,再做定奪不遲。」   和詵在心裡點點頭,正要說話,卻見前方一騎飛馳而來,高聲喊道:「前面可是雄武一軍和將軍?小將奉何將軍、仁多將軍之令而來,迎將軍入饒陽!」   那一霎間,和詵的嘴巴張得老大,許久不曾合上。半晌才說道:「饒、饒陽?」 第三十二章 三更雪壓飛狐城(一之全) 高聳的太行山脈從宋朝境內黃河北岸的王屋山,一直向東北蜿蜒,迄於北方遼 國境內的燕山山脈,正好成為世界島東部黃河大平原與河東高原之分界。太行山脈的西側,坡度徐緩,而東側則十分陡峻。但這長達數千里的山脈中,亦有八處中斷之所,成為聯結東部平原與西部高原之間的交通孔道。這就是所謂的「太行八陘」。紹聖七年之時,這太行八陘,其中有五陘,在宋朝境內,是聯繫河東路與河北路的要道:而另有三陘,則在遼國境內,聯繫著遼國的南京道與西京道—在宋朝這邊,這個地區有時候亦稱之為「燕雲十六州」或者「山前七州」與「山後九州」。所謂「山前山後」之「山」,指的便是太行山脈的北支。這「燕雲十六州」,其實是由太行山北支與燕山山脈隔斷的兩個地區,其聯繫之道路,嚴格來說,便只有兩條。在北,則是居庸關:在南,則是易州。 而太行八陘在遼國境內的三陘—飛狐、蒲陰、軍都,正與這兩條道路,息息相關。這三陘中,飛狐、蒲陰其實是一條道路的北南兩口,於是,這條道路也是太行八陘中途程最長者。最狹義的飛狐陘,北起蔚州以南四十里的飛狐口——亦稱為北口,遼國在此設立飛狐關經過八九十里形勢險峻的陘道,止於南口以南約三十里的飛狐縣。然後,這一條道路轉而向東,經過漢長城,過紫荊嶺口之金陂關[1],至南京道之易州,全程約一百八十里,則是所謂的「蒲陰陘」。 但是,因為飛狐縣恰好處於一個山間盆地之中.卻也讓飛狐地區成為一個奇特的交通中心。以飛狐縣為中心,除了上敘之飛狐陘與蒲陰陘,至少還有三條重要的聯繫孔道,分別為往東南經五阮關至宋朝定州北平的蒲陰古陘,亦稱五回道:往南經倒馬關至定州唐縣的所謂「望都陘」:以及由西北經隘門至靈丘的「靈丘古道」。這三條要道,到了宋遼之際,世人亦都混稱為「飛狐道」,並不詳加區分,但卻同樣皆為歷代兵家必爭之地。 比如所謂的「靈丘古道」,過靈丘之後,西南可入宋朝河東之瓶形寨:西北過隋長城石銘陘嶺可直趨渾源、大同:東北過隋長城直谷關則可入蔚州。這亦是飛狐道與太行其餘諸陘大不相同之處.其餘諸陘,大抵都是一條孔道,塞住關口,則再無出路。但飛狐地區,卻是道路眾多,四通八達,將宋遼兩國之山前、山後、河東、河北四個地區全都聯繫起來,可同時又關隘林立,幾乎每條道路都十分險峻,易守難攻。故此,但凡有人想耍經略山前山後之地,又或者有意於河北河東,飛狐地區,便總是首當其衝。[2] 不過,在紹聖七年的宋遼戰爭當中,自開戰以來,差不多有半年之久了,飛狐地區卻一直都是風平浪靜。當然,這其實也不足為奇,從地利而言,宋朝河北地區門戶大開,遼軍侵宋,幾乎用不著飛狐道。而這場戰爭進行到現在,宋遼交戰的主要地區,依然是在河北平原。儘管九月下旬,宋朝的何畏之攻取饒陽,迫使蕭嵐北走肅寧,從而在韓寶與耶律信之間插進一顆釘子,幾近將遼軍分割為兩部,但是,河北戰事仍舊膠著,一時半會分不出勝負。 在溥沱河與唐河之間,宋軍的慕容謙部與雲翼軍、龍衛軍,以乃髓後增援的第十、第二十兩個神衛營,接近四萬馬步軍隊以及近兩百門火炮,由慕容謙與唐康統一指揮,在安平的南邊與西邊,紮成四個大寨,與安平一帶韓寶的近四萬大軍對峙。雙方營壘相望,聲息相M.儘管遼軍不斷的想引誘宋軍決戰,但石越派出折可適坐鎮軍中,絕不出戰。而儘管雲翼、龍衛二軍幾乎是背河紮寨,大犯兵家之忌,可面對朱軍互相呼應的硬寨,遼軍也無可奈何。雖然一開始韓寶就千方百計阻止宋軍紮寨,但在雲翼、龍衛二軍渡河之後,二軍皆屬精銳,又有慕容謙在西面策援,遼軍亦很難阻止已經渡河的來軍穩住陣腳。而在橫山蕃軍的步軍與神衛營增援之後,韓寶就更加進退維艱。眼睜睜看著宋軍的營寨由簡陋而全備.卻無破敵之策欲待遠走,背後又有唐河、高河之阻。所幸者,韓寶軍中糧草,足支一月之用,而河北天氣日漸一日的變冷,到十牙中下旬河水就可能結冰,他依然能重新奪回主動權。 而在河間地區,儘管未能如願奪回饒陽,但遼軍依然掌握著優勢與主動。饒陽距武強不過約七十里,其城最初就是為了護運軍糧轉運而築,儘管冬季水錢,又屬逆水行舟,但宋軍仍可用小船從濾沱河運來源源不斷的補給。在何畏之指揮宋軍頂過了遼軍頭兩日的反撲之後,便連耶律信也只好放棄—其實這支宋軍就算是耶律信,也沒有太多的辦法。饒陽雖然城池卑小,殘破不堪,但好處卻是處於兩條河道之間,西北兩面,遼軍都無法攻城,只耍少量兵力看守,宋軍只要集中兵力守住東南兩道城牆便可。何畏之自統鎮北軍步軍守南城,而以雄武一軍在東城外佈陣,以騎兵居城中策應協防。雄武一軍的車陣,變化繁多,背城而陣,雄武一軍可以放棄後陣之火炮,將陣門開在後方,其餘三面火力更加密集,甚而還能調幾門火炮去協助守南城。宋軍又旨在堅守,沒有更多與射程更遠的火炮,連耶律信也不知如何是好。而另一方面,一旦發現耶律信調集大軍前來攻打饒陽,河間府的宋軍就立即大舉撲向君子館,幾乎令耶律信顧此失彼。 在滹沱河與唐河之間,宋軍的慕容謙部與雲翼軍、龍衛軍,以乃隨後增援的第十、第二十兩個神衛營,接近四萬馬步軍隊以及近兩百門火炮,由慕容謙與唐康統一指揮,在安平的南邊與西邊,紮成四個大寨,與安平一帶韓寶的近四萬大軍對峙。雙方營壘相望,聲息相聞儘管遼軍不斷的想引誘宋軍決戰,但石越派出折可適坐鎮軍中,絕不出戰。而儘管雲翼、龍衛二軍幾乎是背河紮寨,大犯兵家之忌,可面對宋軍互相呼應的硬寨,遼軍也無可奈何。雖然一開始韓寶就千方百計阻止宋軍紮寨,但在雲翼、龍衛二軍渡河之後,二軍皆屬精銳,又有慕容謙在西面策援,遼軍亦很難阻止已經渡河的宋軍穩住陣腳。而在橫山蕃軍的步軍與神衛營增援之後,韓寶就更加進退維艱。眼睜睜看著宋軍的營寨由簡陋而全備.卻無破敵之策欲待遠走,背後又有唐河、高河之阻。所幸者,韓寶軍中糧草,足支一月之用,而河北天氣日漸一日的變冷,到十月中下旬河水就可能結冰,他依然能重新奪回主動權。 而在河間地區,儘管未能如願奪回饒陽,但遼軍依然掌握著優勢與主動。饒陽距武強不過約七十里,其城最初就是為了護運軍糧轉運而築,儘管冬季水淺,又屬逆水行舟,但宋軍仍可用小船從滹沱河運來源源不斷的補給。在何畏之指揮宋軍頂過了遼軍頭兩日的反撲之後,便連耶律信也只好放棄—其實這支宋軍就算是耶律信,也沒有太多的辦法。饒陽雖然城池卑小,殘破不堪,但好處卻是處於兩條河道之間,西北兩面,遼軍都無法攻城,只耍少量兵力看守,宋軍只要集中兵力守住東南兩道城牆便可。何畏之自統鎮北軍步軍守南城,而以雄武一軍在東城外佈陣,以騎兵居城中策應協防。雄武一軍的車陣,變化繁多,背城而陣,雄武一軍可以放棄後陣之火炮,將陣門開在後方,其餘三面火力更加密集,甚而還能調幾門火炮去協助守南城。宋軍又旨在堅守,沒有更多與射程更遠的火炮,連耶律信也不知如何是好。而另一方面,一旦發現耶律信調集大軍前來攻打饒陽,河間府的宋軍就立即大舉撲向君子館,幾乎令耶律信顧此失彼。 在小小的河間地區,宋遼兩軍的行動幾乎都是沒秘密可言。大軍一動,對方立即知曉。耶律信雖然沒有將河間府的宋軍放在眼裡,遼軍也可以說是想來就來,想走便走,但是另一方面,他卻也只能留在河間。這既是因為大軍作戰,總要有梯次相繼,前鋒只到了深州,中軍便只好停在河間。儘管在檀淵之誓那一年,遼軍曾經將十幾萬大軍聚集在一個戰場,但那種事情,到底也只能欺欺宋軍無能,可一而不可再。一個戰場兵力越多,指揮效率越低,當年大遼鐵騎一個三萬人的前陣,正面寬度就有一二十里。若是十幾萬大軍在一個戰場,指揮什麼的,幾乎就不必考慮了。傳說之中,歷史上有些名將有此能耐,但是當今之世,宋遼兩國,大約都無此能人。而此外的另一個原因,也是為了確保官道,也就是遼軍糧道與後路之安全無虞。 利用雄、莫至君子館的北方官道,遼軍可以更有效率的運送補給。甚至於可以說,對頭一次嘗試這種大規模補給運輸的遼軍來說,他們十分的依賴這條官道。東線蕭忽古的偏師久戰無功,耶律信先是不斷抽調其軍隊到中線戰場,最後更是乾脆徹底放棄東線,只留給蕭忽古少量的宮分軍,讓他領著一群渤海軍、漢軍與部族軍為主的部隊,在雄、莫一帶駐紮,保護遼軍的糧道。這一個改變卻是立竿見影,蕭忽古攻城無能,但自其至雄莫之後,趙隆等人便屢吃敗仗,漸漸安份下來。而遼軍雖然終於離開霸州,但燕超也已經是筋疲力盡,蔡京率京東、滄州兵直趨霸州之後,立即反客為主,霸州之軍政事務,幾乎全決於蔡京。京東兵數度越過巨馬河,欲騷擾遼境.結果每次都被遼國迎頭痛擊。其後蔡京又親自率領大軍,想要奪回雄州,反被蕭忽古打了個屁滾尿流,只得灰溜溜的撤回霸州「待機」。好在燕超早有準備,率軍前來接應,否則只怕蔡京都要被生擒。蔡京生怕小皇帝不喜、石越追究戰敗之責,反將所有過錯全部推到他的統兵官黃牧臣身上。他知道石越、章敦都十分精明,難以欺瞞,便耍了個小花招.算好時間,將戰報與奏折遣使先報汴京御前會議,再報宣台。待石越得知之時,小皇帝己在震怒之中下了處分,將黃牧臣罷官送京師勘問,令石越、章悴、蔡京等合議,另薦主將。石越明知道這必是蔡京搞鬼,卻又不想為這點小敗自亂陣腳,兼之當時姚、種尚未渡過滹沱河,饒陽還在遼軍之手,他根本無精力兼顧數百里之外的霸州之事,也只好睜隻眼閉只眼,令燕超暫替黃牧臣之職。 自此之後,雄霸一帶,也暫時平靜下來。遼軍的補給狀況,也同時大為改善趙隆給遼軍後勤造成的直接破壞有限,但是對其轉運效率的打擊卻難以估量。沒有了趙隆的騷擾,耶律信總算暫時又不需要為補給操心了。儘管這樣花錢如流水的戰爭,大遼的君臣們大多沒見過這種「大場面」,未免都不是很適應,甚至頗覺心疼,但是不管怎麼說,事已至此,填飽軍隊的肚子,才是最重要的。 而在不用擔心餓肚子之後,耶律信就不得不考慮更多的問題。戰爭進行到十月,遼國內部,表面上看起來風平浪靜,但是湖面之下,幾乎就如同一鍋沸水,馬上就要爆發。大舉興兵南下,是耶律信的定策,也是他成為北樞密使最重要的理由。但是,仗打了五六個月後,若以勝仗的規模與數量而論,自大遼建國以來,從五代入宋,這次南征都算得上戰功赫赫。然而儘管打了許多勝仗,還是大勝仗,可是與戰前的戰略目標,卻反而越行越遠。而大遼歷次南征,可從來沒有這樣的情況。尤其是最近的一次大遼南征,其實認真計較起來.根本就沒打過什麼勝仗,反倒是受了不少挫折,可結果卻足以令遼國滿意,與宋人簽下了檀淵之誓。 耶律信心裡也很清楚,上至遼主,下至朝中貴戚、重臣、軍中將領,大遼需要的,就是一個滿意的結果。軍事上的勝利若不能轉化成政治與外交上的勝利,那就毫無意義。如若就此撤兵,雖然談不上失敗,甚至遼軍還算有所收穫,但是,相比從此將遼國拖入與宋朝無休無止的戰爭之中這個結果,這點收穫挽救不了耶律信。 虎視耽耽、隨時準備取而代之的蕭嵐,一直反對對宋朝開戰的韓拖古烈,還有蕭禧等人,都絕不會放過他。而耶律沖哥與蕭忽古不落井下石,就算仁至義盡。蕭阿魯帶最近與蕭嵐打得火熱,對耶律信只怕也頗有怨恨。更讓耶律信不安的是,連韓寶都可能倒向了蕭嵐一邊—他兒子韓敵獵使宋歸來後,完全被韓拖古烈拉了過去,竟然公開勸諫皇帝結束戰爭衛而蕭嵐又在此時,將自己的侄女許給韓敵獵…… 戰爭還沒有打完,耶律信就己經感覺到自己幾近孤立無援。他能指望的,只有皇帝與太子的信賴。可是,君主的信賴,永遠都是需要更多的回報的。 耶律信並不後悔發動了這場戰爭。無論結果如何,這場戰爭都是必要的。一個蒸蒸日上、從不掩飾自己對山前山後諸州野心的南朝,在耶律信看來,想要避免戰爭就如同癡人說夢。在己方尚有優勢之時不動手,難道要坐以待斃麼?檀淵之誓確立了大遼與大宋兩朝之間的秩序與平衡,但這個平衡與秩序,在十幾年前,其實就已經轟然倒塌了。兩朝要重建秩序與平衡,知道雙方所處的地位,戰爭就總是會來的。而早一點發生,對遼國更有利。 他對皇帝與大遼都是忠心耿耿,絕無二心。若是到了必須承認失敗,才能更好的保存大遼實力的時候,他會毫不猶豫的這樣做。儘管他知道那可能讓他萬劫不復。此前,在補給面臨嚴重危機之時,耶律信就幾乎要做出這個決斷。 但老天又給了他一次機會。 如今他對南朝君臣的心理已經瞭若指掌—他只要耐心的等待時機,當河北諸水冰凍,安平之韓寶,便可以迅速北撤,而宋軍必然追擊。到時候,韓寶引著宋軍的騎兵往保、定追趕,他們的騎兵和步兵會脫為兩截,而耶律信既可率主力迅速穿插至深州,從後面對宋軍重重一擊,先破其步軍與神衛營;亦可以穿插至宋軍騎兵與步兵之間,與韓寶一道,對追擊的宋軍前後夾擊…… 如若不是韓寶被意外牽制在安平…… 不過,所謂「權不可預設,變不可先圖」,這也是戰爭中總會碰上的意外。耶律信沒什麼好抱怨的。只要他已經確知宋軍有不願縱遼軍北歸之心理,並且自韓拖古烈處得知那甚至已是其朝野共識,那他就可以善加利用。安平的韓寶,是一把雙刃劍。只要韓寶部再次馳騁起來,耶律信就重新掌握了戰場的主動,而宋軍將到處都是破綻。 即使宋軍在冰凍之前與韓寶決戰,那也並非不習拚受。若是四萬鐵騎在野戰上敗給了宋軍,那就是天命已改衛大遼當坦然接受這個現實,耶律信亦當毫無怨言的面對自己的命運。 而在宋朝這邊,石越與王厚面對的戰場之外的壓力,更甚於站在他們對立面的耶律信。在一個君主制的國家,無論外朝的制衡力量有多麼強大,君主一方都擁有先天的優勢。宋朝的小皇帝趙煦,自從親政之後,可以說,每過一天,他對御前會議、兩府、朝廷的控制就越強。讓石越頭疼的是,趙煦的進取之心不斷的膨脹,儘管他對於石越這些元老重臣還不得不表示尊重,可是他對戰局進展「過慢」的不慢,也越發的不加掩飾。每日都有快馬在汴京與深冀之間飛馳,遞送著趙煦與石越之間的對答。石越耍花很大的精力,耐心向趙煦解釋為何安平的宋軍不馬上與遼軍決戰:說明為何河間府的宋軍直接與耶律信的精銳交戰是不明智的…… 然而,趙煦並不完全相信他的解釋。他更相信宋軍的強大,對於石越的解釋他半信半疑——石越心裡面很清楚,趙煦需要的是一個時間表。如若他給皇帝約下一個明確時限,皇帝的懷疑在短時間內,就可能轉變成一種狂熱的信任與期待。可惜的是,給皇帝的許諾是絕對不能亂下的,任何人若忘記這一點,他的結果都不會太好。石越也不希望有任何時間表影響到他的謀臣與將軍們對戰事的判斷——就算石越不在乎結果,折可適、王厚們也一定會在意。他們與石越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榮俱榮一辱俱辱的,倘若石越也沒有好結果,為石越所重用的折可適與王厚又豈能有好結果?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在九月下旬,左丞相韓維意外病倒—雖然不是大病,但是一個七十五六歲的老者,其實也沒什麼小病可言。韓維只能回到府邸之內休養幾乎不能再視事—如果皇帝沒有特旨允許的話,他就不能在私邸辦公接見各級官員,而小皇帝雖然慇勤的遣使問疾,送湯送藥,可對此事卻閉口不提。而向太后一向秉持著不過問外朝政事的原則,也未加干涉。 禍不單行,石越在意外喪失朝中的一大重要支持之後,又發現回朝之後的韓忠彥,態度也變得暖昧起來。雖然韓忠彥不存在倒向皇帝的問題,韓家對於小皇帝本來就是絕對忠誠的。但注京的來信說皇帝多次召見韓忠彥密談,時間往往長達一兩個時辰。甚至於與皇帝關係密切的桑充國,也給石越寫了一封信,提到皇帝與桑充國之間的一次長談,信中聲稱皇帝希望在戰爭結束之後,形成石越左相、范純仁右相、韓忠彥樞使的新朝局。石越不難嗅出其中的言外之意—小皇帝心中未來朝廷的格局,已經漸漸形成。他希望借助擁有遺詔輔政大臣身份卻不屬於任何黨派的韓忠彥,來構築屬於他的朝廷。 這件事其實並不意外,而幾乎是理所當然的選擇。當高宗皇帝趙項將韓忠彥的名字寫進他的詔書之後,韓忠彥就已經必然是這幾十年中大宋朝舉足輕重的人物。而且,儘管他關鍵時候頗能殺伐果斷,但平時看起來卻是鋒芒內斂、溫和忠厚,和朝中三黨都保持著良好的關係,加上他的家世帶來的河北、開封士大夫的支持,可以說韓忠彥是紹聖朝中地位最穩固的宰執。 誰都希望這樣的人物是站在自己一邊的,石越亦不例外。讓他更加憂慮的是他知道韓忠彥並不像他表面上的待人接物那樣,是一個容易妥協的人,他肯定是在某些事上被皇帝說服了。只是石越還不知道是什麼事! 陳元鳳與李舜舉、王光祖所統的南面行營近五萬人馬.在九月的最後一天,終於在冀州集結完畢。陳元鳳希望這支人馬立即前往安平,去畢在石越那兒吃了個閉門羹。石越根本不見他,讓他在武強等了三個時辰後,派一個小吏出來通知,南面行營諸軍全部前往東光休整待命,違制者斬。陳元鳳憋了一肚子氣回到冀州,李舜舉、王光祖卻都不敢違令,乖乖將人馬帶到了東光,與李潔的驍勝軍交接防務。看著李浩率領兵員不整的驍勝軍開往武強,陳元鳳只好將滿腔的惱怒發洩到奏章之中,向皇帝與兩府抱怨受到的不公待遇,井反覆宣稱,加入南面行營的生力軍後宋軍可以在任何一個戰場對遼軍取得憂勢。 這肯定加劇了皇帝對石越的懷疑。韓忠彥的來信中,就委婉提到希望石越給南面行營用武之地。但石越與王厚卻也有不用南面行營的理由。休說他們行軍之後需要休整,所謂「兵貴精而不貴多」亦是不破的真理。野戰並非攻城與守城,在安平方面,無論防守或進攻,各軍之間的協調遠比兵力的多寡更重要。他日宋軍出擊必以馬軍為主力,馬軍再多,列陣之時,縱深不過十排,否則大陣連轉彎都做不到。如今安平的宋軍騎兵,若傾巢而出,用最緊密的隊列列陣,正面已經寬達一二十里之遙——而實際上,無論是慕容謙、唐康或者韓寶,大約都不會列這樣的陣形,所以他們其實也已經有充足的中軍預備隊。在這種狹小的區域進行會戰時,兩軍的作戰方式幾乎是完全相同的,左中右前四軍或者左中右三軍,各陣之間配合作戰,先互相射箭,射完箭後再衝殺格鬥——至少有近兩百年,世界島東部的這種會戰方式都沒有發生過改變。而決定最後勝負的,往往只是其中的一陣,在這種會戰之中,絕大多數情況者隧其中一個軍陣失敗,則全陣潰敗。 所以,儘管石越與王厚也希望可以使用南面行營中的驍騎軍與宣武二軍的兵力,但是同時也都覺得那並不急迫,相反,他們更擔心這兩支禁軍加入後可能的失控。錄屬南面行營的殿前司精銳禁軍,除非石越親自坐鎮,就算是王厚去,他們也未必會老老實實聽話,萬一這兩支軍隊到達安平之後,急躁的攻擊遼軍,結果就可能是災難性的。更何況,陳元鳳也肯定不甘心南面行營的兩支主力被抽調而失去控制權。再說冬季滹沱河的運能有限,安平宋軍的糧草補給,大半還是要依靠陸路運輸,既然沒有明顯的好處,反而有可以預料的風險,石越也不願意再去增加補給方面的壓力。 河間府地區,石越就更加不敢令南面行營進去。章敦可以與田烈武這個好脾性的人合作愉快,但如果是陳元鳳與南面行營,就算章敦設計讓耶律信全殲了這五萬人馬,石越也不會感到意外。那裡如今就是章敦的地盤,整個河北,除了石越,章敦不會把任何人放在眼裡。南面行營進入河間府,這五萬人馬的糧草,到時候都得指望章敦,章敦必定會要求他們服從他的命令,而陳元鳳卻幾乎沒有可能俯首聽命。章敦並非什麼良善之輩,他要斷了南面行營的糧草供給,石越都不知道該如何來收拾這個爛攤子。 偌大一個河北,倒也並非沒有容得下南面行營五萬人馬的地方,只是石越卻沒有仙法奇術,將這五萬人馬變到保州、博野去。南面行營以步軍為主,帶有大批輜重,若要去保州、博野,只能走官道繞道而行,先去真定府,再經定州東出,就算不考慮補給問題,正常行軍也要十幾天,若以此前的速度來看,只怕他們一個月都到不了。更何況深州、真定、定州諸州縣,早已經不堪重負,這五萬人馬再去,糧草供應,很難指望當地州縣,須得由宣台另行補給,免不了又要至少征發幾萬民夫。而更重要的是,戰爭之中,以上下同心為貴,如南面行營這樣的部隊,卻是一個不穩定因素 第三十二章 三更雪壓飛狐城(二之全)   紹聖七年十月六日。   太行山的北部山區,從前一個晚上起,飄起了入冬的第一場雪。這場雪不是很大,在地勢較低的地區,地面上只是積了一層薄薄的雪。但是,這樣的天氣,已經令從宋朝河東路瓶形寨至遼國西京道靈丘的那條八十里的山間谷道,更加難走。   這條道路已經廢棄許久了[1]。這八十里的谷道,半程是山間谷道,半程則是由滱水[2]河谷自然形成的,此後經歷代先民的開闢,便在此處形成了一條沿溪河而走,可通車騎的道路。這一條道路,也被視為飛狐道的一部分。但是,最晚是入宋以後,這條道路被人們漸漸的荒棄了。因為道路聯結的兩端,分屬於宋遼兩個對立的國家,即使是在兩國關係良好的時候,商旅、使者的往來,也不會走這條道路。河東路出雁門至大同,有一條隋唐以來的官道;河北地區更是往來便暢,除非奸細或者賊盜,幾乎不會有人來這兒。在人跡罕至最少近百年後,原來的道路都許多都湮沒不見了,許多地方草長沒膝,甚至長滿了橫七雜八的灌木。很難想像,這裡竟然曾經也是一條重要的道路,甚至還曾經商旅往來,十分熱鬧。   但在十月六日這一天,這條廢棄的古道上,卻突然出現了數以千計的騎兵,朝著靈丘城的方向前進。這是一支奇怪的軍隊,騎士們裝扮各異,有些是典型的遊牧民穿著,頭戴毛皮覆耳帽,身穿窄袖長袍——既有左衽,也有右衽;但還有相當一部分騎士,一看就是陝西漢人的穿著,厚厚的綿袍外面,裹著一件宋軍常穿的紫衫,還套著深綠色的背子——上面都繡著「河套」二字。而他們低聲交談的語言也各式各樣,雖然主要都是說陝西官話,但也有一些人說著難懂的蕃語,有時候一次交談,甚至包含三四種語言,而他們互相之間,竟然也都能聽懂對方在說些什麼。   他們的隊列拖得很長,大半也是因為道路所限,迫不得已。走在這支騎兵最前頭的,是五十騎左右的騎兵,他們超出大部隊十多里,謹慎的搜索前進,一有風吹草動,立即就會停下來,將自己隱藏在道旁的樹木、岩石之後,抓緊手中的長弓。偶爾,在這條道路上,也會有一些砍柴的樵夫出現,他們接到的命令,就是毫不留情的射殺。儘管這些倒霉的樵夫幾乎不可能是敵方的細作,無論是東邊的靈丘也好,西邊的瓶形寨也好,他們的探馬最多放到城外二十里——這是最完美的距離,既足夠讓他們的守軍對敵襲做出反應,同時也能很好的保證細作的生命安全。但這些人顯得十分小心,的確,行走在這條道路上,道路兩旁的大山陰森森的聳立著,倘若敵軍提前知道行蹤,在路邊的山上設伏,後果是不堪設想的。畢竟,哪怕是簡單的搜索道路兩旁的山頭也是不可能的——如果那樣的話,前鋒小股部隊行進的速度,只怕比部隊最後面的神衛營都要慢,這八十里的谷道,走上兩天也不見得能走完。   而在這五十名騎兵身後十里左右的,是數百名騎著騾子或驢,手裡拿著斧頭、長鋸等工具的男子,他們中間有些穿的背子上繡著一張正待發射的床子弩——這是宋軍某幾支神衛營選擇的徽記。但更多的人更像是普通的百姓。在那些神衛營士兵的指揮下,這些人熟練的砍倒、搬開道路上的樹木,甚至還來得及給一些坑窪泥濘的地方鋪上木板。   在他們的身後幾里,則是四五千騎的大隊騎兵。以及隊伍最後方的,拖著火炮的牛車,與神衛十九營的宋軍們。   「十哥,你說這個走法,天黑前能趕到靈丘麼?」   一個三十來歲的神衛營武官抬頭望了望天色,天空中細小的雪花亂舞著,看不出什麼時辰來,他低聲呸了一下,說道:「這條道,俺和吳將軍帳下的徐參軍一道,走了四五回,也拿著沙漏計算過時辰,路是難走一點,但並非走不了,天黑前,定能趕到靈丘。」說完,又輕輕撣了下頭盔上的雪花,朝問話的那個武官說道:「仲禮,你到後頭盯緊點,才走了三四十里,已經扔掉兩門火炮了,振威臉色已是很難看了,再出點差錯……」他的這句話都沒有說完,一個守闕忠士小跑著過來,說道:「陳將軍,范將軍請你過去說話。」  他點點頭,催著那個叫「仲禮」的武官去了,剛轉身上馬,朝著神衛營車隊的中央馳去。   這個男子叫做陳慶遠,乃是宋軍神衛第十九營的都行軍參軍,官至致果副尉,因為行第第十,所以軍中常呼為「十哥」。他口中的「振威」,正是該營都指揮使,振威校尉范丘。宋軍的編制、武階,皆以神衛營最為混亂,大的神衛營規模龐大,主將往往以昭武校尉擔任,與一個軍相同;小的則主將不過一致果校尉。而這個十九營,規模雖然不大,但因為裝備了十門克虜炮,主將便也官至從六品上的振威校尉,連個都參軍也是致果副尉。   沒跑多久,陳慶遠便已見著范丘,他騎了一匹黑馬,正微側著身子,和身邊的幾個參軍低聲說著什麼,見到陳慶遠過來,范丘不待他行禮參見,便說道:「十將軍,你不是與徐參軍去勘了四五回路麼?」   「是。小將……」   范丘卻是沒什麼耐心聽他解釋,「一共便只十門炮,一門翻在路旁,一門陷在那破水溝裡!他吳昭武是不心疼,一聲令下,扔了繼續趕路。俺老范有甚家當?可是你十將軍回來說了,這條道尚能通車乘的,火炮也走得動。這前半路是好走的,便已丟了兩門炮,後半程你打算再丟幾門?」   陳慶遠被范丘數落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卻也不知如何辯解。此番他們受令到河套蕃軍的吳安國帳下聽令,這吳安國乃是當朝名將,陳慶遠也好、范丘也好,都只有俯首聽命的份,吳安國說要做什麼,便是什麼。就算是吳安國說要打靈丘,他們雖然心裡覺得十分荒唐,卻也無人敢有絲毫的異議。幾個月來,陳慶遠便隨著吳安國的幾個參軍一道秘密勘察地形、道路。他給吳安國的建議,也是謹守本份的,既未誇大,也不曾故意叫苦——這條道路,雖然有一二十處地方比較棘手,但火炮勉強是可以通行的——如果吳安國肯讓他們先在前頭好好修整下道路的話。   但是,今天的這場雪,卻是誰也不曾料到的。而且,陳慶遠也想不到,吳安國根本不準備讓他們好好修整道路,他的命令十分粗魯,卻不容置疑——所有掉隊的士兵也罷、車輛也罷,都棄之不理。道路也只是粗粗修葺一下,能讓車馬通過就成。全軍必須不惜一切代價保證行軍的速度,遇到一些麻煩的地方,他甚至會親自下馬去砍樹。   陳慶遠清楚的明白「不惜一切代價」指的是什麼,吳安國的一個參軍路上不小心從馬上跌下來,摔斷了腿,吳安國冷酷無情的將他丟在了路上——這樣的天氣,如果他不能忍耐著回到瓶形寨的話,能不能活過這個晚上,是很難說的。晚上山間會很冷,還會有野獸出沒。   但吳安國的心卻似是鐵做的。他既然連他的參軍都能拋棄,幾門火炮又算得了什麼?范丘急得跳腳,可他也只敢找陳慶遠來發作。連留下一些士兵在後頭處理那兩門火炮他也不敢。吳安國的命令是一絲都不能打折扣的。   所有跟不上他行軍節奏的東西,都將被拋棄。   這個就是命運。陳慶遠毫不懷疑,如果神衛營成為累贅,那麼吳安國也會馬上拋棄掉整個神衛營。他參加了幾次極度機密的軍事會議,雖然沒有明言,但是他畢竟是講武堂的高村生,也曾經參加過對西夏的戰爭,雖然那時候他只是個微不足道的低級武官。陳慶遠能夠感覺得到,吳安國肯定制定了好幾種作戰方案,而且其中不止一種,是不包括他們神衛十九營的。   可是,無論如何,陳慶遠都想參加這次作戰。他勘探道路時,最遠到達過離靈丘城不過十里的山上,那城池便建在滱水的東北,扼著這條道路的終點,雖然不是什麼雄偉的大城池,卻也十分堅固,堪稱易守難攻。遼軍的防守也算得上謹慎,在滱水的兩岸,靈丘城外,有許多的村莊農田,因此白天的時候,靈丘的城門是打開的,偶爾這座城□市還會接待一些陌生的商人,但進出的人們都會受到嚴厲的盤查。哨探放到了村莊以外很遠的地方,儘管那些哨探經常偷懶,陳慶遠親眼看到他們曾經鑽進一個村莊中,一直到天色將晚,才心滿意足的出來,回到城中。   這等程度的鬆懈是可以理解的,一座本來就不太可能被攻擊的城池,再加上開戰五個多月,這裡就從來沒有過任何的戰事。無論是誰把守這座城池,也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將百姓關在城內五個多月,讓哨探們象獵犬一樣時刻警醒。   況且,即使遼軍有這樣的鬆懈,陳慶遠也懷疑他們能否攻得下靈丘。   從發現他們那一刻算起,遼人的援軍最多兩天就可以趕到,快的話也許只要一天多點,如果有援軍趕到的話,就意味著他們已經失敗——這是不言而喻的,他們事實上也只帶了三天的糧草。很可能,如果一天之內攻不下,吳安國就會放棄,那麼,到時候,他們能做的只能是逃命,他們的火炮,所有帶到靈丘城下的,要麼自己炸掉,要麼就成為遼軍的戰利品。   這看起來是有些瘋狂。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陳慶遠也好,范丘也好,似乎都沒有質疑。一方面固然是不敢,另一方面,他們心裡面也沒有認真想過要去質疑這件事。   這其中的原因,僅僅只是因為,他們的主將是那個人。   陳慶遠不想錯過這次作戰也是同一個原因。   他希望自己能在那個人麾下作戰——那個在講武學堂,被視為反面典型,被所有的教官口誅筆伐,異口同聲的譏諷,甚至謾罵的傢伙!  當陳慶遠在在為他的火炮被范丘數落的時候,幾十里外的靈丘縣衙,正在大擺宴席。宴會的主人是大遼的靈丘縣令檀迦,他的客人,則包括靈丘縣丞、主簿、縣尉在內,幾乎靈丘縣所有的頭面人物。   大遼的這個邊境小縣,全縣人口只有三千戶。可是與西京道的許多漢人州縣一樣,在靈丘,也有七大勢家豪族。這七家豪強,不僅控制著靈丘全縣半數以上的田地,更加重要的是,每個家族都人多勢眾,並有許多百姓唯其馬首是瞻。因此,靈丘令檀迦從宴會開始,目光就一直沒有離開過這七大勢家的族長們身上。   大約五天之前,檀迦收到耶律沖哥的信件,在信中,耶律沖哥再三囑咐,要他切不可掉以輕心,務必慎始慎終,確保靈丘不失。對於耶律沖哥的杞人憂天,檀迦心裡很不以為然。   大遼與南朝不同,即使是在太平中興以來大興科舉,但科舉出身的官員,依然屬於少數。在州縣守令這一級,科舉出身之官員不足三成,其餘的,無論是因為族群血緣、門閥勢力,亦或是個人的能力聲望,都可以歸納為「察舉制」。耶律信在西京道經營日久,因此西京的地方守令,絕大部分都與耶律信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若在南朝,這種制度必然引發嚴重的地方割據,但大遼制度遠優於南朝,朝廷內倚御帳、宮衛,以契丹、奚部為本,外有科舉文官相維,以渤海、漢人為枝,這種國體政制上的根本區別,讓割據之患,在大遼成為一種微不足道的風險。但在另一方面,在這種制度之下,要讓受耶律信薦舉擔任靈丘令的檀迦多麼尊重他的競爭對手耶律沖哥的命令,那未免有些強人所難。   當年檀迦也曾經跟隨耶律信南征北戰,頗立功勳,且略有智術,否則耶律信也不會薦他去當縣令。因此,對於戰局,檀迦也有自己的看法。他不願意指責耶律沖哥膽小,但是他過於謹慎,並且對這場戰爭持消極態度,卻也是有目共睹之事。在檀迦看來,耶律沖哥是完全有能力在河東掀起驚天風浪來的,可他卻什麼也不做。五六個月過去了,這場戰爭很可能就要結束了,他卻來要他謹慎小心,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只是個姿態。戰爭結束後,耶律沖哥需要有所解釋,於是他開始做準備了。   靈丘——休說靈丘城易守難攻,與瓶形寨之間的道路早已廢棄難行,就算宋軍來攻,萬一他守不住此城,還可以退守東南二十里外的隘門天險,那裡高峰隱天,深溪埒谷,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宋軍輕易是攻不破的,而蔚州、飛狐援軍,卻可以迅速趕到——可以說,靈丘是固若金湯。而南朝將領,也斷不會如此愚蠢!在檀迦看來,靈丘其實已無戰略價值,宋人要攻大同,自可出雁門或大石谷;就算真要取飛狐,也可以從定州倒馬關北上——又何必捨近求遠,去易取難,來攻打靈丘?就算奪了靈丘,想北進蔚州,還有隋長城與直谷關之險;經由飛狐古道去攻打飛狐——怎麼看都是倒馬關更好走些。   人人都知道,無論是平時還是戰時,靈丘縣,都只是大遼朝一個最偏僻的邊疆角落。它的戶口,尚不及蔚州州治所在靈仙縣的六分之一!這是個被人遺忘的地方,四年前,當靈丘令出缺的時候,就沒有幾個人願意來此,檀迦若非其時已經四十五六歲,四處征戰有些力不從心,兼他家鄉應州渾源縣離靈丘不遠,他也不會願意來靈丘。   而另一個現實,也證明了檀迦是正確的。   戰爭開始後,飛狐每戶抽一丁,徵召了約五千漢軍,並有千餘騎契丹騎兵協防;蔚州雖平時只有少量兵力,但靈仙縣卻設有宮分軍提轄司,一旦有警,不僅可徵召數萬漢軍,還可以隨時徵召起數以千計的宮分軍來。而相比之下,靈丘縣卻連一個契丹人都沒有,全是漢軍——準確的說,是所謂的「五京鄉丁」。   這固然與大遼一向的戰爭理念有關——大遼無論是進攻還是防守,都崇尚將大軍集結起來,集中力量,伺機殲滅敵人的有生力量,而不關注於一城一地之得失。尤其是契丹本部兵力有限,條件亦不允許他們四處設防。因此各州縣之防守,遼軍往往採取一種更為靈活的方式。一方面,衛王蕭佑丹設計的制度中,是依靠著各地宮衛提轄司、石烈為骨幹,聯合本地部族或豪強來守衛鄉土;另一方面,他們也不到處都駐紮重兵浪費兵力與國力,而是根據敵人的行動而迅速的調兵增援。   比如在和□平的年份,儘管是邊界,靈丘縣也沒有駐軍,只有縣尉下面有十幾號公人,還是輪流聽差。戰事一起,檀迦就立即徵召了三千漢軍來守備本縣。而倘若靈丘遭到宋軍襲擊,附近的遼軍都會向此增援,他們的兵力,也會成倍的增加——從法令上來,大遼是全民皆兵的國家,所有的成年男子,都有參戰的義務。   當然,那僅僅只是法令,執行起來會大打折扣——雖然檀迦理論上可以在靈丘徵召上萬的五京鄉丁,可任何人都知道,這是他永遠不可能做到的事。   同樣的道理,靈丘只有三千五京鄉丁守備的事實,也說明了靈丘真正的戰略地位。  「宋軍……宋軍若、若是敢來,俺、俺就管叫……叫他有來、無回、無回……」縣尉史香有點喝高了,歪歪斜斜的起身,端起酒碗,猛灌了一大口,高聲喊叫著,「俺跟你們說……說……」   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接下來要講的內容,自從七年前史香在縣南的太白山赤手空拳打死一頭狼,這件事情,全靈丘的人都差不多聽得耳朵生繭了。不過,史香雖然喜歡信口胡吹,他的自信檀迦卻認為合情合理。倘若宋軍真的是昏了頭,那麼檀迦必讓他們對京州軍[3]的戰鬥力大吃一驚。也許在南下的遼軍中,漢軍幾乎不參加戰鬥,而主要是做為工匠或者提供後勤補給。但那些主要是南京道的漢軍,若要以為所有的漢軍皆是如此,那宋人就要為他們的無知付出代價。   不提自當今皇帝即位,執政的衛王對國內漢人的態度就由提防而改為拉攏,遼軍南征北戰,其中便多有漢人豪強率領族人、家丁追隨。單論耶律信入主西京道後,殫精竭智的準備與南朝的戰爭,西京道的漢軍,便已不可輕視。耶律信在西京時,曾將如檀迦這樣曾隨軍征戰的漢人部將安插到各個州縣,訓練漢軍,並且常常巡視各地檢閱 ——他的法子,類似於南朝曾經實施過的沿邊弓箭手。從百姓中挑選一部分人出來,平時與百姓無異,也要耕種打獵,只在農閒時進行操練——回報則是他們可以免除一部分賦稅。西京一地,本就民風尚武,經過訓練的漢軍,也頗有勇悍之輩。   如今耶律沖哥麾下的漢軍,便有許多這樣的漢軍。   便在靈丘,也有三百這樣的漢軍存在。托靈丘到底算是個邊郡的福,這些人都留守本縣,沒有受徵召前往耶律沖哥帳下。有這三百人做為中堅,依托靈丘之天險,縱然只有三千漢軍,檀迦亦有足夠的信心,對付任何來攻的宋軍。   一面聽著史香吹噓自己的英雄事跡,檀迦一面將目光落到了一個身著白裘的老者身上,那老者正低頭吃著酒,不經意抬頭,撞見檀迦的目光,驚了一下,旋即諂媚的朝著檀迦笑了笑。   檀迦微微額首,笑道:「燕翁,前日令郎送來裘衣百領勞軍,燕翁父子如此憂心王事,對朝廷忠心耿耿,堪為全縣表率啊。」   他一開口說話,宴席上立即便靜了下來,連喝多了的史香也識趣的捂上嘴巴,悄悄坐回座中。那個被他稱為「燕翁」的白裘老者滿臉堆笑,用一種討好的聲調說道:「令君謬讚了,這不過是小民的本份。」   檀迦點點頭,正要再嘉獎兩句,卻聽身邊有人乾笑幾聲,說道:「裘衣百領,對燕家來說,原本的確只是九牛一毛,不過我聽說燕翁因為兩朝開戰,商路中斷,損失不小,燕翁能不計一家之姓之得失,以王事為念,良為不易……」他移目望去,說話的人卻是本縣的縣丞石鄰,不由微微皺了皺眉。   這石鄰就是靈丘本地人,石家是靈丘七大豪強之首,他家有七兄弟,五個在朝為官,便連檀迦這個縣令也要忌憚幾分。那個「燕翁」喚作燕希逸,名字取得十分文雅,但卻是個十分油滑的商賈。燕家經營的主要是羊皮裘衣生意,他家從西京道各州縣的部族中,收購羊皮,然後製成裘衣,轉手賣到南京,由那兒的商賑賣給南朝的行商。這是極為暴利的生意,裘衣乃是南朝配備給邊塞禁軍的冬衣,一件羊皮製成的裘衣,南朝官方收購價有時達到二萬六千文甚至更高,而在西京道,一頭羊的價格不超過五百文,有時候幾斤茶葉就可以換一頭羊,而製作一件裘衣僅需要五塊羊皮!因此,不過短短十幾年間,燕家驟然暴富,由原本一個不起眼的小家族,成為僅次於石家的大豪強。而當時所有的商賈,一旦獲利,必要回鄉大肆購買田宅,燕家也不例外,也因此之故,石、燕兩家的矛盾與日俱增,田地劃界、爭奪佃戶,隔三岔五就要鬧上一回,雖然檀迦每每有意偏向燕家,但有石鄰做縣丞,連蔚州刺史也與石家來往密切,結果自然仍多是燕家吃虧。   這時候石鄰幸災樂禍的說這番話,明著是褒揚,實則任人都聽得出他包藏禍心。那燕希逸早已是滿臉漲得通紅,反唇相譏道:「贊公[4]可言重了,我燕家並非大富大貴,比不 上尊府家大業大是實,可卻也不曾與宋人往來貿易,靈丘人人皆知,燕家的裘衣賣的是南京千金坊,贊公不會不知道千金坊的大東家是何人罷?」   誰都知道南京千金坊是當今國舅蕭嵐家的生意,但石鄰心機城府都是極深的,燕希逸氣急敗壞的剖白,他卻只是打個哈哈,皮笑內不笑的說道:「燕翁誤會了,石某可不曾說燕翁與宋人交通……」   檀迦聽著他越說越離譜,離「交通」二字都說出來了,心中更是不悅,打斷石鄰,大聲笑道:「說這些沒用的做甚。皇帝陛下南征,不日就當凱旋,到時候,南朝還得重訂盟誓,我們靈丘也一樣,日子還是照樣過。不過在此之前,須得防備萬一。這既是為了效忠王事,亦是為了本地安寧。諸公大多生在太平,楊氏之亂,靈丘也僥倖逃過一劫,是以諸公不曉其中利害,但本縣卻是軍旅出身——果真要是靈丘失守,那便是玉石俱焚。我等於宋人,乃是敵國,攻下敵國的城池,領兵的大將,都要犒賞將士,如此才能激勵士氣,燒殺搶掠,在所難免……」   說到此處,檀迦有意停頓了一下,環視諸人,滿意的見到眾人臉上都露出害怕擔憂之色,方又說道:「因此,本縣還是那句話,小心駛得萬年船。朝廷的規制,諸位都是知道的,數日前,本縣收到西京都部署將令,要重修隘門關,這筆款項,便要靠著諸公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說完,檀迦有意不去看目瞪口呆的眾人,朝主簿打了眼色,主簿立即會意,站起身來,高聲說道:「下官粗粗算過,修葺隘門關,若民夫自百姓中征發,其餘開銷,大約兩萬貫便足矣……」   檀迦嗯了一聲,目光移向石鄰,石鄰卻假裝沒看見,低著頭不吭聲。其實五個多月來,靈丘並無戰事,縣內豈止是檀迦,實是根本沒有人相信宋軍會進攻此處。石鄰也不是傻子,他當然知道所謂修葺隘門關云云,不過是檀迦藉機斂財而已。檀迦雖是漢人[5],卻自視是耶律信部將,平素便和石鄰不甚對付,這次明擺著連著他石家一起敲詐,更不用提分一杯羹了。石鄰心裡知道厲害,如今是國家用兵之際,大遼制度,文武一體,縣令即是守將,他自是不敢做仗馬之鳴,惹禍上身,可是要他帶頭掏錢,那他也是心有不甘的。   檀迦見石鄰裝聾作啞,心中更怒,只不便發作,只得權且隱忍,目光轉向燕希逸。那燕希逸明知道石鄰若不說話,檀迦必然要來逼自己,但被他目光盯到,仍是嘴邊的肌肉一陣抽搐,他心裡肉疼得要死,可要在靈丘與石家鬥法,檀迦卻是得罪不起的,當下強忍著心中的疼痛,在臉上擠出笑容,起身諂笑道:「為朝廷效力,小民不敢後人,這修葺隘門關,亦是為了全縣軍民之安全,那個……那個,小民願捐……願捐五千貫!」   他話音一落,席間亦不由發出陣陣驚歎之聲。檀迦一直聚精會神的聽著他說話,待他口中吐出「五千貫」之時,臉上亦不禁露出滿意的笑容。這比他預想的數額,實是多出不少。其實兩萬貫之數,在靈丘是有些駭人聽聞,檀迦亦不過虛開一數目,能敲到一半,檀迦亦已心滿意足,誰知燕希逸一開口便出五千貫,這如何能不讓他喜出望外。   便連石鄰也是被燕希逸給驚到了,他呆呆的看著燕希逸,嘴裡喃喃說道:「五千貫……」   這時檀迦卻不再客氣,轉過頭望著石鄰,冷笑著問道:「燕翁肯出五千貫,贊府呢?」   石鄰臉上的肉抽了好幾下,過了好一會兒,才咬著牙說道:「下官,下官雖不似燕翁財大氣粗,亦願出一千貫!」   有了這二人帶頭,這七大豪族或出八百,或出一千,再有一些次一等的富商、莊園主幾百貫的捐納,那主簿取了紙筆記錄,不多時,便已募得緡錢一萬五千餘貫。檀迦這才高高興興的放了眾人回去。   那石鄰卻並不忙走,等到眾人都散了,見檀迦也起身要往後堂,忙快步上前,抱拳說道:「令君,留步。」   檀迦停了下來,轉身見是石鄰,他此時雖然是心情大好,亦忍不住譏道:「贊府有何指教?」   「不敢。」石鄰臉上一紅,卻仍是繼續說道:「下官雖知此時非進諫之時,然事關緊要,仍不敢不言。」   「有何事,贊府儘管直說便是!」檀迦語氣已經有些不耐煩。   「如此下官便直言不諱了。燕希逸外忠內奸,還望令君多加提防。便在一個月前,有人發現在燕家莊有可疑人物出沒……」   「一個月前?可疑人物?」檀迦愣了一下,臉色變得難看起來,「那時如何不來報知?」   「下官亦未曾拿著實據……」   「便是說不過是捕風捉影之辭了?」檀迦心裡暗暗鬆了口氣,板著臉對石鄰訓道:「既未有真憑實據,當時不言,此時卻來稟報,贊府莫不是妒忌燕家?」   「令君說笑了,下官雖不才,卻不至於與商賈卻較甚什麼高低。」檀迦不肯見信,本也在石鄰意料之內,但他說話如此不留臉面,卻也讓石鄰十分不樂,縣丞在一縣之中,乃是佐貳之官,地位也是極高的,他平素便不甚懼怕檀迦,此時更是拂然不樂,道:「令君信則不信,不信下官亦無可如何。只是燕家產業,下官素來亦頗曉其底細,富則富矣,若是五千貫之鉅,只怕是連壓箱底的錢也拿了出來,此是大違人情之事……」   「若依贊府所言,燕家是要一毛不拔,方顯忠信?」檀迦譏諷的反問道,「便果真如贊府所言,如今守城兵丁中,燕家族人、家丁、佃戶,不下五百,本縣又當如何處置?莫非是要問個輸錢過多,不合人情之罪,將之逮捕下獄?這五百餘眾,亦問個從逆之罪?」   石鄰被他問得說不出話來,只喃喃說道:「這倒不必。下官只是請令君加意提防……」   「那本縣知道了。」檀迦不耐煩的揮揮手,道:「贊府若無他事,便請回罷,宋人雖必不敢來,然防備不可鬆懈,西邊靠近故道幾處地方,全是贊府族內產業,還要督促得勤一些,令其時時備好狼煙,以防萬一。」   「是。」石鄰方躬身答應,檀迦已是轉身走了。  石鄰在檀迦這邊討了個沒趣,燕希逸那邊,卻也並不安逸。   他自出了縣衙,就顯得憂心忡忡,也不與旁人招呼,上了馬車,便即回府。然而回到家裡之後,同樣也是坐立難安,家人稍有小過,便引來了一頓打罵,哪兒都安生不了,最後乾脆將自己關在賬房內,拿著算籌,在那兒擺來擺去。   燕希逸雖然沒有提起,但燕家上下,很快便也知道了他在縣衙認捐了五千貫的事情,這樣一筆巨款,將一族的人都驚呆了,眾人都知道了燕希逸究竟為何煩惱,更是沒有人敢去討沒趣。因此,進了賬房之後,燕希逸倒是清靜下來了,只是耳根清靜,心裡卻不清靜,將算籌擺來擺去,也算不清這筆生意是虧是賺。   也不知道究竟坐了多久,才聽到賬房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他抬頭正要呵罵,卻見是他的幼女佩娘端著一個盤茶水點心走了進來,燕希逸共有七子十女,佩娘是最小的一個,雖屬庶出,卻長得冰清玉潔,聰明解人,他四十五六歲時得此明珠,不免十分寵愛,這時候他心情已平復許多,又見是最寵愛的小女兒,呵罵的話到了嘴邊又嚥了回去,只是默默望著她在面前的桌子上擺好點心,斟滿熱茶,送到他手上。   燕希逸接來茶碗來,輕啜一口,卻終又忍不住歎了口氣,將茶碗放回桌上,愁眉不展。卻聽佩娘輕聲笑道:「燕雀南飛,亦是天理,爹爹又何必憂慮過甚?」   猛聽到此言,燕希逸渾身都哆嗦了一下,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望著佩娘,顫聲問道:「你說什麼燕雀南飛?」   佩娘抿嘴笑道:「難道爹爹不是憂心歸明[6]之事麼?」   「歸明?」燕希逸臉色頓時煞白,「甚麼歸明?休要胡說,我不過是在擔憂今日縣衙所議之事……」   「五千貫倒也的確是筆大數目……」佩娘笑著點頭。   賬房之內,突然沉寂了一小會,燕希逸到底還是忍耐不住,終於又問道:「你方才為何說甚歸明?」   「爹爹若不願說,佩娘不提便罷。」佩娘輕聲說道,「不過,八月底的時候,我記得爹爹曾與大哥一道,出過一次城。回來的時候,卻是從莊子裡運了幾車布帛雜物回來,車子是從後門進的屋,然趕車的幾個人,佩娘此前卻從未見過。」   燕希逸微微歎了口氣,他以為瞞得天衣無縫的事,沒想到還是有破綻,他這女兒,自小只要見過的人,一面之後,便牢記不忘,他燕家的人,還的確沒有他女兒不認得的。   「其中有個趕車的,氣度舉止,依佩娘看來,便是找遍靈丘,亦沒有這般人物。」   「那是大宋吳安國將軍的參軍。」燕希逸這時也知道隱瞞無意了,「此時還有旁人知道麼?」   「爹爹放心,佩娘知道輕重的。」   「我也是一念之差,貪心作祟,如今悔之莫及。」燕希逸長歎一聲,「當日有人找到我,說有一筆大買賣,我一時不察,便墮其轂中。原來宋人早將靈丘虛實,摸得一清二楚,便連我家與石家打過多少官司,都清清楚楚。去了之後,我才知道是要我作內應,宋人當日給了我三百兩白銀,一道空名敕,封我做朝散郎、靈丘縣令,我當時便一口拒絕,我燕家世世代代為大遼子民,這無父無君之事,又牽涉滿門兩百多口的性命,這豈是好頑的?誰知宋人奸詐狠毒,說要我不答應,便要將此事宣揚出去,我既與他們見過面,那便是有口難辯。我燕家與石家勢同水火,姓石的一家更不會放過我們。到時候,也是白白枉送了兩百餘口的性命。我被逼無奈,才上了賊船,如今不僅愧對列祖列宗,更要連累了一家老小……」   「既然事已至此,爹爹更有何疑?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休說我燕家本是漢人,爹爹率一族歸明,祖宗必不責怪。便以時勢而論,女兒也曾略識文字,讀過些爹爹從南京帶回來的宋朝報紙,大遼雖然中興,以國勢而論,卻恐怕是大宋要更勝一籌。如今大遼興師南犯,看起來咄咄逼人,最後卻未必能討得了好去。我燕家此時歸明,未為失算。如今一家禍富,便全在爹爹一念之間。若要歸明,便狠下心來,獻了這靈丘城,從此我燕家在靈丘便是說一不二;若其不然,此時向檀將軍告密,亦為時未晚。設下埋伏,引宋人上當,亦是大功一件。不求封賞,將功折罪,總是可以的。檀將軍與石家素來不和,他立下這樣的功勞,絕不至於忘恩負義,加害爹爹。」   燕希逸聽這個年不過十六七歲的女兒與自己剖析利害,竟一句句都擊中自己的心思,心中亦不由得百感交集。他此時心裡猶疑的,也就是歸遼歸宋之事,對於燕希逸來說,這恐怕是他一生之中,所做的最大一筆生意。他賭的,不僅僅是靈丘一城的勝負,還有宋遼兩個國家的勝負,像靈丘這種彈丸之地,即使宋軍一時贏了,若整個戰局輸了,那最終宋軍還是只有拱手歸還給大遼——到時候他就只有背井離鄉一條路可走。人離鄉賤,倘若離開靈丘,宋朝也不會如何優待他這種背叛者,這一點,燕希逸活了六十多年,心裡面是十分清楚的。   「……爹爹乃是一族之長,不管爹爹如何選擇,大家也不會抱怨。燕家的命運,本來就是依托爹爹的……」   幼女的話,讓燕希逸心裡感到一股暖意,可是,他心中依然猶豫得厲害。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心在不斷的搖擺著。   此時,賬房外的天空,已經暗了下來,燕希逸站起身來,想要去點一盞油燈,但他剛剛起身,忽聽到自西城方向,傳來刺耳的號角聲。   父女倆不約而同的轉過頭,驚愕的望著屋外。   一個家人跌跌撞撞的跑到賬房外面,顫聲稟道:「員外,宋人……宋人打來了!」   [1] 按:瓶形寨(即平型關)至靈丘道路至宋朝已經不通,此據沈括《夢溪筆談》二四之記載。   [2] 按:即唐河上游。   [3] 註:即五京鄉丁。   [4] 註:對縣丞的尊稱。   [5] 按,檀迦或雜有鮮卑、沙陀血統,然在遼國,亦被視為漢人,其本人亦以漢人自居。讀者不必駭怪。   [6] 註:歸明,指投奔宋朝。棄暗歸明之意。 第三十二章 三更雪壓飛狐城(三之全 ) 十月六日晚,整個靈丘城內,包括燕希逸在內,沒有人料到宋軍會在這一天兵臨城下。幸好這一日石鄰出城巡視,及時發現了宋軍—其時宋軍的先鋒距靈丘城已只有十五里。這個夜晚,靈丘城內,人心惶惶,當燕希逸接到檀邇的命令趕往西城之時,街面上幾乎已見不到人影,每一扇門都關得緊緊的,所有的人都在為自己未知的命運而擔憂。 儘管事先信心滿滿,但當宋軍真的兵臨城下之時,檀迦才發現自己對於守城並沒有多少任何經驗。三千守軍,大約只到了兩千六百餘人,戰鬥尚未打響,還有近四百人已不知去向。檀邇也沒有什麼守城的器械,床弩、拋石機一什麼都沒有。他唯一準備充分的,是城頭城腳的滾石擂木,還有幾口大油鍋——但他此時才猛然發覺,他需要大量的人手去將城腳的滾石擂木搬到城牆上,還要人手搬來柴火,他的油鍋才能燒得起來。 可城外的宋軍,卻比他想像的要多得多。 宋軍甚至沒有安營紮寨的意思,他們驅趕著城外的村民——沒有人知道他們攻破了多少村莊——砍伐樹木、拆掉房屋,在城外點燃了十幾堆篝火,以及無數明晃晃的火矩,將城外的夜空,照得通紅髮亮。 還有一些宋軍在緊張的忙碌著,有人在安裝火炮—檀迦見過那玩意,大鐵筒子,他無法相信宋軍竟然將這種笨重的東西運到了靈丘城下。還有人在高聲呦喝著,砍樹鋸木,那多半是在製作攻城工具。更讓檀迦嘴唇發乾的是,夜空之下,被火光映照的那一面面的吳字將旗! 吳安國! 在耶律信麾下之時,檀迦沒少聽到他的傳聞,遼軍與吳安國在河套的衝突,曾經有一段時間是家常便飯。 一瞬間,檀迦對靈丘城突然沒了底氣。 靈丘城北面靠山,滱水由西而南,繞城泊泊流向東南的定州,這條河流也成為靈丘天然的護城河,守護著靈丘城的西南兩面,東面則被靈丘城扼斷,不經過城內,就無法通往東邊的靈丘古道與隘門關—這樣的地形,對於防守一方非常有利。但是相應的,靈丘的農田與村莊,也主要集中在西南滱水兩岸的肥沃盆地,在宋軍突然來襲之後,檀迦幾乎喪失了他所有的村莊,這卻是檀迦事先所沒有料到的——他根本沒有時間將城外的百姓撤回城內。這也是大遼長期重攻輕守釀成的苦果,否則,他們理當在盆地以西再造一座關隘。雖然城外的村莊中幾乎已經沒什麼糧食,但這個打擊,再加上宋軍的統兵將領是吳安國,還是令檀迦心裡面有些慌亂。 但他強行抑制住了想要退往隘門天險的衝動,連夜退兵,必然會在靈丘城內引起極大的混亂,這些漢軍肯定大部分會作鳥獸散。不管怎麼說,也要堅持一個晚上,就算宋軍打算連夜攻城,只要他堅守不出,宋人就算趕造雲梯也需要造一個晚上! 彷彿是例行公事一般,從宋軍陣中躍出一騎來,朝城頭大喊著勸降的話,但檀迦半句也聽不進去,令弓箭手一頓亂射,當作自己的回答。宋軍似乎沒有多少勸降的誠意,很快就停止了這種無意義的事情。城內城外,陷入一種奇怪的對峙中——雙方在緊張的忙碌著,做著自己的準備。 但這種對峙的時間很短暫,很快,它就被一聲炮響給打斷了。 宋軍試探性的朝著城中發了一炮。 這一炮打得有點低了,直接砸在城牆上,砸出一個碗大的坑來。這樣的一聲巨響,將靈丘城中從未見過火炮的軍民都嚇得不輕,一個士兵甚至直接雙腿一軟,摔在地上。但站在超過半里遠的城牆上,檀迦都能聽到宋人的怒罵——他們顯然不甚滿意這一次的發炮,他看見一群人拿著幾塊奇形怪狀的木板比劃著,還有人在地上飛快的劃著,好像在算數,有人高聲呦喝著,將火炮移到更高的小土丘上。 又過了好一會,好像終於調較好,突然,宋軍又打了一炮,轟的一聲,城頭幾個士兵正欺頭欺腦的把頭伸出女牆去看,這一炮過來,檀迦只聽到炮響,然後便是城頭傳來一陣慘叫,他轉身去看,卻見有五六個士兵正好被這一炮打中,倒在血泊當中,其中有一個士兵一半腦袋都打得不見了。宋軍的這一炮,用的卻是鉛子彈。 「找幾個人,抬下去!」檀迦板著臉檢視過這幾個士兵的屍體,史香已帶了十來個人過來,手忙腳亂的將屍體抬下城去。跟著檀迦身邊的石鄰臉色慘白,顫聲問道:「令君,這要如何是好?」 「都靠在女牆後,躲好了。怕個鳥!」檀迦幾乎是怒聲吼叫道,「我就不信攻城的時候,他們也能放炮!」 彷彿是在回應著檀迦,城外,宋軍的六門火炮依次響起,一門接一門,有些是鉛子,有些是石彈,全都向著靈丘城頭傾洩。在這一聲聲火炮的巨響中,靈丘城彷彿都在顫抖。許多百姓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能躲在屋中低聲哭泣。 宋軍攻城的炮聲不知道持續了多久。城外那六門火炮,未必真的能對靈丘城造成多大的破壞,真正讓人絕望的是面對火炮的束手無策——宋軍似乎也明白這一點,他們此起彼伏,一門一門的發炮,恐怖的巨響,持續不斷的敲打著夜空中的靈丘城。對於城中絕大部分從來不知道火炮為何物的居民來說,這是一個噩夢之夜。 讓檀迦更加惱怒的是,將近一個時辰過去了,他去傳召的那些勢家豪族的族長,竟然一個人都沒有前來聽命。他惱怒的四下尋找,他的主簿固然已不知去向連縣尉史香也不知所蹤,與他一起在城頭面對宋軍的,也就只有縣丞石鄰而已。 看見檀迦的目光投向自己,石鄰怔了一下,立即猜到一臉慍色的檀迦在想什麼,輕聲苦笑,「令君,那些鼠輩多半是不會來了。」 「他們敢!」檀迦的右手不覺按到了腰間佩刀的刀柄上,眼中露出凶光。 但石鄰恍若不覺,只是搖搖頭,「此時縱然殺了他們,亦只會激起內亂。」他的目光掃過四周,又說道:「這些守城之卒,到時候只怕會一哄而散。」 檀迦冷著臉,咬牙切齒的看了一眼四周,半晌,卻終是無奈的歎了口氣,緊握刀柄的手也鬆了下來,「果然是國難知忠節!這筆賬,日後再算。」 石鄰卻只是在心裡歎了口氣,他心裡很清楚,就算是大遼最後打贏了這場戰爭,收復了飛狐,而這些人依舊留在飛狐,如果皇帝不想激起叛亂與怨恨的話,這件事情,最後也會不了了之。但此時,他也不想多說無益之事,只是說道:「令君放心,家弟已經召集族人前來協助守城,下官闔族上下,男丁也有五六百口,加上城上兵丁,守個半夜,人手亦足夠了。只是……」 但他話說未完,便已聽到城內四處鑼響,他驚訝的轉過頭去,一時呆住了。 靈丘城內,到處都是火光。原本無人的街上,到處都是四散逃難的百姓,哭喊聲與銅鑼聲響起一片! 「有奸人放火!」此時,石鄰也掩飾不住他內心的慌亂,「令、令君,這,這要如何是好?」他驚慌的望向檀迦,卻見檀迦嘴角都咬出血了,惡狠狠的說道:「撤!去隘門關!」 幾乎就在同時,靈丘城外,也是角聲齊鳴,上千名宋軍丟下戰馬,簇擁著十來架簡易的壕橋、雲梯,朝著城牆攻了過來。 心裡明明知道不妥,但此時無論是檀迦還是石鄰,都已經沒有了抵抗的決心。兩人勉強集齊了三百名精銳守兵,棄了西城,往東城逃去。 二人離開西城不過一刻鐘,吱呀一聲,西城的吊橋放了下來,城門也被人緩緩打開。 ****************************************************** ******* 十月七日,清晨。 昨天飄了一天的小雪,在後半夜時,變成了鵝毛大雪。不過半個晚上,便將靈丘一帶,裹上了一層銀妝,在厚厚的大雪的覆蓋下,人們甚至疑心昨天晚上的那場戰鬥到底是否發生過。不過,當這座山區小城的居民抬頭仰望時,這一切都變得現實起來—城頭已經都是宋軍的赤旗。 一些豪族勢家富戶們,一大早起來,就忙不迭的去縣衙對新主人表現自己的忠心:據說還有一些去得更早,當宋軍進城時,他們便已經準備好牛羊,在城門附近等候稿勞「王師」,但也有一些謹慎的人與普通的居民一樣,躲在家裡,忐忑不安的等待未知命運的降臨—究竟是安民告示還是橫徵暴斂甚至是燒殺搶掠,誰也不能肯定。 但一些流言還是很快傳開了。 燕家的燕希逸是獻城的叛逆與昨晚縱火的元兇——儘管有老天相助,大雪撲滅了那場大火,但昨晚四處燃起的大火,至少造成兩三百戶的房子化為灰燼,一百多人被活活燒死—但他如今卻已是靈丘縣令。 原來的縣令檀迦在逃往隘門關的路上被宋軍追上,苦戰之後不肯投降自刎殉國。僅有十餘人把守,平時主要目的早已變成征守往來商旅關稅的隘門關天險也告失守。縣丞石鄰被宋軍活捉,與他一起被抓的還有石家上下數百口,昨晚的混亂之中他們想趁亂出城,卻被縣尉史香攔住,成為史香獻給宋軍的見面禮——與他一道降宋的還有那個與檀迦打得火熱的馬屁精主簿。但是,儘管滿門被俘,石鄰也不肯降宋,當天晚上便在獄中留了一首絕命詩,然後一頭撞死在牆壁上。為大遼守節的還有檀迦的夫人,在宋軍進城後,她便抱著三歲的幼子投井自盡。 不過,儘管人們會惋惜、同情、欽佩檀迦夫婦與石鄰,甚至在若干年後當地的居民還給他們三人立了一座廟來祭祀,但是,這些生活在邊郡的人們的選擇,總是很現實的。儘管就算是太平中興以後,遼國的賦稅也毫無疑問一直比宋朝沉重很多:儘管宋朝的統治者與他們同族……但是,對於宋朝,他們也並無任何嚮往之心。而另一方面,就算成為大遼的子民已經有一兩百年之久,他們也沒有忠於遼朝的意思。在這方面,他們的價值觀,已經與他們千百年來的那些敵人差不多——他們服從於現有的秩序,也服從強者的征服。若認同「諸夏」首先是一種文化聯合體而非血緣共同體的話,他們其實已經是異族。 無人能指責他們為生存所做的一切。 事實上,在靈丘,這一切也是理所當然的。人們很平靜的完成了心理上的轉變。當縣衙的安民告示貼出來後,所有的人都鬆了一口氣。然後人們議論的話題轉移到了另一件令他們大吃一驚的事上,昨晚攻下靈丘的宋軍,竟然已經神不知鬼不覺的離開了靈丘衛城中只留下了少量人馬與那些恐怖的火炮。有人賭咒發誓的說,他們是往東北的直谷關去了,他看到那條路上有大量的旗幟。不過,這個時候,最被廣泛關心的事情,顯然已經變成了宋朝是否還會收一次秋稅。 *********************************************** ******************** 靈丘古道,隘門關前。 吳安國駐馬仰視著眼前的這座天下險關,在心裡微微歎了口氣,便再沒有停留,驅馬踏雪出關。待吳安國走遠之後,一個武官也在關前停了下來,咂了咂舌頭,歎道:「僥倖!若是沒能追上那檀迦……」 但他的話沒說完,便被身邊一個武官不以為然的打斷,「十將軍,你當我們昭武沒有破敵之策麼?區區一座隘門山! 那個「十將軍」便是陳慶遠,因為這場雪比想像的更大,神衛營與火炮被留在靈丘,但是他因為同時也是第十九營最出色的博物學者,再次被委派隨吳安國一道出征,任務是勘探地形、測繪地圖。旁邊和他說話的,是吳安國的一個行軍參軍喚做徐羅,字子布。兩人早已相熟,因此說話時十分隨便。 儘管對吳安國十分崇拜,但是又看了一眼前的隘門關,陳慶遠對徐羅的自信還是將信將疑。這座隘門關,其實是一座兩山之間的峽谷,滱水便經由此谷,往東南流向宋朝境內,變成唐河。這條峽谷,長約十三四步,寬不過六七尺,當真是兩騎並行,都嫌擁擠。隘門關正扼此天險,雖然形制簡陋,也不便屯兵糧久守,但果真有數百之控弦之士御守於此,卻也是十分棘手的。 但陳慶遠也不便當面懷疑除羅的話,只好笑著搖搖買,不置可否。那徐羅卻似乎談興頗濃,又笑著說道:「十將軍可見著那燕希逸見到我們昭武時的臉色?」他說到這兒,臉色古怪,彷彿是忍俊不禁,按捺一陣,終究還是捧腹哈哈大笑起來一面笑一面說道:「這老丈再如何也想不到,咱們昭武竟然親自去他家中和他面談過!」 陳慶遠一直莫名其妙的望著徐羅,這時卻也不禁勃然變色,驚道:「子布兄是說吳昭武去過靈丘?」 「那是自然。」徐羅笑道,「昭武常說,用兵之道,以間為先。他要攻打靈丘,若連靈丘都沒見過,那談何攻必克戰必勝?」 「這似乎太……」 「太輕身犯險了?」徐羅看了陳慶遠一眼,不以為意的說道:「此乃家常便飯,數年之前,我還隨昭武深入草原數千里,拜會過北阻卜克列部的可汗哩。」 「北阻卜?」陳慶遠完全被震住了,「子布兄是說那個阻卜諸部中最強大的部族?你們去那兒做甚?克列部不是一直對契丹忠心耿耿麼?」 「十將軍果然所知甚廣。」徐羅笑道,「不過忠心耿耿卻是未必,契丹每往西北用兵,阻卜諸部必有牽制,阻卜雖是契丹,可雙方偶爾也會爭奪馬場,當年耶律沖哥西征,阻卜諸部便頗有牽制之心,只是耶律沖哥此人極為英武,沿途有幾個部族不聽號令,當即剿滅,令諸部皆十分敬畏。但這些年來,克列部依附契丹,勢力越發強大,隱然已是阻卜諸部之首領,契丹以前是想以夷制夷,扶植克列部統治其餘諸部,但克列部如此強盛,亦非契丹之意。他們的可汗亦是一時梟雄,豈不知自己的危險?只是這二十年間,契丹兵鋒所向披靡,兩耶律之名威震塞北,休說區區一個克列部,便是再加五六個這樣的部族聯合起來,亦不能與契丹相抗。所謂忠心耿耿云云,不過是時格勢禁,便是再厲害的英雄,也不得不低頭。我們昭武遣人打聽過,此番契丹徵召,克列部的那可汗便沒有親來,只是遣一頭領率三千兵馬助陣。他多半便是擔心若親自前來,那便是不死在大宋,也難以生還北阻卜。」 陳慶遠細揣他言下之意,不由眼皮一跳,輕聲問道:「子布兄是說他有叛遼之意麼?若能煽動其反遼……」 徐羅卻搖了搖頭,「此事朝廷諸公豈能不知?我們也曾議過。所謂靠天天塌靠海海枯。契丹積威已久,豈是我們說煽動便能煽動?若是個蠢貨倒也動了,那可汗卻也是塞北之雄……」 「若是個蠢貨,那便煽動了,也掀不起多大風浪來。」陳慶遠不由苦笑。 「正是如此。」徐羅點頭笑道:「契丹若還強大,那再如何蘇張再世,他們都會做契丹的忠僕:若是契丹式微,便不要煽動,他們也會造反。不過再如何是忠僕,我們去北阻卜,也是安然無恙。雖然如今朝廷一改舊制,設立職方館,刺探四方虛實,但職方館能做的有限,況且那些細作再厲害,又如何能比得上我們昭武親自去一趟?」 「但我聽說遼人是嚴禁阻卜諸部接納本朝人物的?」 「契丹確是十分忌諱本朝、高麗人物與阻卜諸部直接接觸,便是誓約未改之時,有商旅前往阻卜,稍不小心,便會被加以販賣禁物之罪名處死;甚而還有莫名其妙失蹤者。此後契丹更有禁令,阻卜諸部敢私自接納本朝人物者死,前往塞北草原、生女真諸部的商販,都要至五京辦理憑證,否則便是死罪。可若辦憑證的話只要發現有本朝商販,那最後總有個別的罪名按上,也難逃一死。遼人的法典常常自相矛盾,複雜異常,治理其本國時這自然是個缺點,可要以欲加之罪來置人死地,卻倒是十分容易。」徐羅笑道:「不過我們卻是扮成黨項人,這些年契丹和西夏好得蜜裡調油。契丹壟斷了對本朝的馬市,可阻卜也需要馬市,以往他們只能與契丹交易,那種生意,自免不了怨聲載道,其後遼人便稍稍開禁,許其和西夏市 馬。我們軍中,自昭武以下,會說黨項話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這徐羅顯然是對那些北阻卜之行十分得意,滔滔不絕的與陳慶遠說著那次阻卜之行的趣事,但是陳慶遠卻是不時摸著鼻子,始終覺得匪夷所思。自河套往返北阻卜至少也要幾個月,想想吳安國將多少大事丟到一邊,悄沒聲息的跑到北阻卜去了,這實是有些駭人聽聞。他卻不知道,徐羅沒有提的是當年吳安國這件事鬧出多大風波,若非石越有惜材之意,兼之田烈武托人說情,他最起碼也要丟官罷職。 不過,出了隘門關之後不久,徐羅便也沒有機會與陳慶遠聊天了,諸軍稍作休整,徐羅便接到一道讓陳慶遠下巴都要掉到地下的命令。 吳安國下令徐羅前往第二營——也即是河套蕃軍的前鋒營——隨該營一道,疾馳飛狐衛。 *************************************** ******************************** 十月七日,末未時分。 隘門以東約七十里,飛狐城。 飛雪越來越大,上午的時候,雪似乎是要停了,可過了午時,天突然陰沉沉的暗了下來,然後又開始下雪來,這雪飄了一個時辰後,開始變大,密密麻麻的,還伴著北風,打得人連幾步之外的東西都看不清楚。 韓季宣冒著大雪,登上飛狐外城的南城,巡視著飛狐城防。他今年三十多歲出身大遼最聲名顯赫的家族——宋遼兩國,各有一個韓家,都是世代顯貴,非他姓可比。但相比而言,大遼的韓家,比起宋朝的相州韓家,不僅歷史更加悠久,地位也更加高貴。從仕大遼太祖皇帝的韓知古算起,直到當今遼主在位,韓家都是尊貴的名門望族,他們曾經捲入謀反與叛亂,參加宮廷政變並不小心站錯隊,甚至喪師辱國一但不管做了多少錯事,韓家都會被原諒。在韓家最鼎盛的時候,他們幾乎是這個國家真正的主宰。不過,早在先帝在位之時,韓家就已經開始衰落,儘管先帝耶律洪基看起來是昏君,可是也是在他的統治期間,大遼的科舉取士有了第一次突破。而相對的,韓家這樣的傳統宮廷貴族受到冷落。到當今皇帝登基以後,情況變得更加惡劣,首先,韓家幾乎沒有捲入耶律乙辛之亂等一系列事件中,這不完全是好事,因為這也意味著他們遠離政治的中心,於是,他們順理成章的也喪失了獲得新皇帝信任的機會,比這更糟糕的是,擁有極大權力的皇后對他們也沒什麼興趣;然後,儘管關於新皇帝與他的父親之間有許多的傳聞,但是這位皇帝比他的父親更加熱衷於改革用人制度。這意味著,科舉進士與軍功將領們一起取代了宮廷侍從,前者擁有更大的權力,甚至皇帝與蕭佑丹還以輕蔑的態度對待一些古老的傳統,比如北南樞密院與北南大王府,原本理應由固定氏族的人出任最高長官,但他們毫不在意的踐踏這一切。原因是顯而易見的,皇帝的權力基礎發生了深刻的改變,幾年前,一道具有濃厚象徵意義的敕令幾乎就成為法令——幾十年來,契丹內部不斷有人呼籲在耶律與蕭姓之外,讓每一個契丹人都擁有自己的姓,並且每個小氏族都可以自由選擇自己的姓氏!但每次這種建議都被拒絕。而這種呼聲,在衛王蕭佑丹執政的時代,更是越來越高。如果衛王不是死於那場陰謀,韓季宣毫不懷疑這道法令最終會頒布。 大遼在蛻變。 而且,這並不是從當今皇帝即位後開始的,因為早在很久以前,大遼皇帝就已經選擇了漢人的服裝做為隆重場合的唯一正式的服飾。而最後一件象徵性事件,必然是每個契丹人都擁有漢姓。 但韓家大部分人沒有意識到這點,他們依然擔任著各種高官,出入皇帝與皇后的宴會,與最高貴的家族通婚,可事實上,他們遠離決策圈,這二十年來,皇帝做的任何決策,都不曾咨詢過韓家半句。 只有韓季宣等少數人對此感到恥辱。但他卻只是一個旁支的庶子,微不足道三十多年來,沒見過任何后妃與公主。但他也恥於依靠自己的姓氏謀取一官半職他選擇了成為了軍功貴族這條道路。韓季宣不到二十歲便參加了大遼的軍隊,參加了許多次戰爭,鎮壓過陰卜的叛亂,還曾經在東京道擊敗過發生摩擦的高麗人。他靠著敵人的首級獲得了今日的地位。 但這一次的戰爭,他站在了耶律信的對立面。儘管韓季宣一向被視為是耶律信麾下的親信將領,但他堅信這場戰爭極為不智。耶律信開疆拓土的野心在他看來簡直就是癡人說夢,大遼首要的事情是鞏固南邊與東邊的邊防,而不是惹事生非。然後他們應該花費幾十年時間,徹底消化北部的生女直與西部的阻卜人。無論如何這些部族擁有的自治權都太大了。甚至,他們還有一個龐大的東京道都還沒有消化完畢。儘管那裡已經郡縣化,渤海貴族們也被遷到了中京,可是渤海國的痕跡還是太重了。蕭佑丹不止一次試圖繼承歷代那些有識之士的遺志,想要在東京道修築系統的防洪工程,但每次都面臨著強大的反對—而反對的理由一直是非常諷刺的「勞民傷財」。 宋人與西夏人愛做什麼便做什麼好了,大遼的情況與他們完全不同。在這一點上,他與韓拖古烈們也有極大的分歧,而是完全站在耶律沖哥一邊。戰爭的確是不可避免的,問題是與誰的戰爭! 到目前為止,契丹融合得最好的就是奚人,如今這個部族幾乎已被人遺忘。這其中的原因固然是因為契丹與奚人的族源相近,但在韓季宣看來,以前鬆散的統治方式已經過時,這個才應該是大遼的目標。將不肯融合進這個國家的部族一個一個的全部清洗掉,賣給南海那些南朝諸侯們去做奴隸。所以,如今本來應該是天予其便,這幾乎是上天給大遼的一次機會—竟然有那麼多人肯為奴隸出大價錢!他們能夠給遼國想要的一切東西,金、銀、絲綢、銅錢,還有無數的奇珍異寶。甚至連糧食與鐵器他們也拿得出來! 南朝的野心固然路人皆知,可是對抗的辦法未必就一定要先發制人,偶爾也應該學學後發制人的。任何一個國家若想要長久的存續下去,能屈能伸都是必修之課。 但是,不管韓季宣有多少想法,連耶律沖哥在大遼中樞都沒有多少影響力,他一個小小的飛狐縣令更是人微言輕。 失去耶律信的歡心後,韓季宣被打發到飛狐縣來,統領這座城池中的六千餘兵馬。 與大部分同僚不同,韓季宣堅信飛狐遲早會成為戰場。他對如今的南朝有所瞭解,所以,他相信,一旦河北戰場失利或者無功而返,宋軍很有可能發動報復性的反攻,甚至他們很可能會妄想借此機會一舉「收復」幽薊。而他對耶律信的南征一點也不看好,因此可以說,開戰幾個月來,他一直都在等待著從河北傳來大軍無功而返的消息。 時間拖得越久,韓季宣就越發的警惕。 而飛狐的敵人,當然是東南的五阮關與西南的倒馬關。為了以防萬一,他甚至在通往五阮關與倒馬關的兩條道路上,各部署了一個小寨,一旦有警,小寨便可以燃起狼煙,讓他早做準備。 不過,此時此刻,韓季宣倒並不真的認為會有任何危險。只是長期的戎馬生涯,他已經養成了這樣的習慣,如果外面是冰天雪地,那麼他也不應該呆在暖和的地方。他登上城牆巡視的話,守城的士兵們便也不會再有怨言。 外城的東、南兩面城牆各有幾十名士兵,西、北兩城則更少,當韓季宣出現時,一些人在抖掉他們的斗笠和蓑衣上的積雪,一些人躲在女牆後面低聲交談著因為大雪阻隔了視線,每次都要韓季宣走到他們跟前,他們才會大吃一驚,然後不知所錯的站起來。不過韓季宣並沒有責罵任何人,這樣的鬼天氣,沒必要也不可能有過多的要求。他只是威嚴的朝他們點點頭,然後便離去,留下目瞪口呆的士兵們。 巡視完外城之後,韓季宣便回到內城的官衙中休息,他心裡還在關心河北的戰局,如果河北也下起這樣的大雪,對於大遼來說,或許倒是一件好事。回到官衙不久,一個裨將前來求見,看守靈丘古道上的一個烽能的幾名士兵應該換班回來了但卻一直沒有蹤跡,他擔心路上遇到什麼不測,打算雪停之後,便帶人去找一下。因為韓季宣已經下令關閉城門,特來請令。韓季宣知道附近多有狼群,倒也未以為意,略一思忖,便扔給他一支令箭,然後移到火爐旁邊,捧起一卷《資治通鑒》津津有味的讀起來——南朝司馬光主持編撰的這套書,許多年前在南朝曾經完成雕版,印了千餘套,分藏於南朝各州的藏書樓、圖書館,坊間難得一見,至於外國則只有大遼與高麗各獲一套贈本,都被藏於兩國宮廷的藏書樓上,極少人有機會見到。但南朝民間有不少讀書人專門去藏書樓抄錄,因此也有些殘卷流傳到了大遼韓季宣偶獲兩卷,便視若至寶,無論去哪兒,都隨身攜帶。 同一時間,飛狐西城城下。 五十名身著白裘的宋軍,手裡拿著鑿子,在城牆上鑿出一個個的小坑來,攀牆而上。離外城不過數十步的地方,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一群白鵝來,正到處飛跑著亂叫,將鑿城的聲音完全掩蓋住了。城上一個守城的士兵伸出頭來看了一眼,嘟嘟嚷嚷的罵了一句,便又縮回頭去,繼續和同伴說著閒話。 其時不論遼宋,天下間的城池,大多都還是土城。這種土城雖然也十分堅固但是鑿個落腳的小坑,卻是十分容易的事,用不了一時三刻,那五十名白裘宋軍便已越城而上,待到守城的遼軍發現不對,早有十來人已經喪命。 但到這個時候,餘下的二十多名守城遼軍也還糊里糊塗,有幾個人敲響手中的銅鑼,放聲大喊,餘下的人卻是手執兵刃,驚疑的不定望著這從天而降的不速之客,過了一小會兒,才有人大聲問道:「你們是什麼人?吃了豹子膽了麼?」但沒有人回答他們,那些白裘宋軍只是冷冷的哼了一聲,便手執短刃,惡狠狠的撲了過去。 城外數里,主動申請加入前鋒營的陳慶遠,正懷疑的望著前方的飛狐城,他還在對方才前鋒營營將所說的戰術感到不可思議。但是很快,隨著前方轟的一聲巨響,他的懷疑也煙消雲散,幾乎在同時,尖銳的角聲,也從飛狐城頭響起。這是早已約定的號令,陳慶遠不再遲疑,躍身上馬,抽出馬刀,跟在營將的身後,大喊著衝向飛狐。 第三十二章 三更雪壓飛狐城(四之全  當韓季宣披掛整齊,登上內城城牆之時,他愕然發現,他已經被包圍了。隨他一道被困在內城的,還有七八百騎契丹騎兵與近三千名漢軍。外城已經陷落,宋軍源源不斷的衝入城中,攻擊完全沒有防備的守兵,因為大雪的緣故,他的弓箭手甚至都沒有隨身攜帶弓箭——因為那樣會損害弓的壽命。他的士兵分散在幾個軍營中,倉促組織起來抵抗這些從天而降的宋軍,既不知道他們有多少人,也不知道他們從何而來,心中的驚慌侵蝕著他們戰鬥的意志,理所當然的,大部分人選擇了向內城逃跑。他最精銳的契丹騎兵就駐守內城,但為了掩護這些潰兵,他損失了幾乎三百名騎兵。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他卻甚至不教肯定這些退守內城的遼兵中,有沒有混入對方的奸細。此時他唯一的辦法,只有讓最信任的將領去看守內城的城門。   好在內城雖小,卻十分堅固,儲藏了不少的糧食與兵甲。他還可以在此堅守,甚而奪回外城。但宋軍此時卻變得十分謹慎,他們包圍了內城,卻並不急於進攻。   韓季宣馬上意識到他們是在等待援軍,這只是一支先頭部隊,他迅速集□合了麾下所有的騎兵,又挑選了五百名精銳的步兵弓箭手,打開內城城門,向宋軍發動反擊。   宋軍果然沒有想到幾乎窮途末路竟然敢主動反攻,雙方甫一交鋒,正面的宋軍兵力不足,幾乎吃了個大虧,但是讓韓季宣驚訝的是,這些宋軍便如契丹人一樣,接戰不利,馬上吹起了號角,原本分散的宋軍立即向此匯合,猛烈的攻擊遼軍的側翼,韓季宣生怕他的馬軍有失,連忙下令出城的遼軍退回內城。   這一番試探之後,韓季宣已經可以確定,此時是他突圍的最好時機,城內的宋軍絕對無法阻擋。但在猶豫一小會之後,韓季宣還是決定放棄突圍,宋軍的兵力不可能太多,否則他們應該早有察覺,無論如何,他必須要堅守飛狐,直到援軍前來。   守住飛狐,遼軍就掌握著蔚州地區的主動權。   但是突圍的機會也是稍縱即逝,僅僅大約申正時分,韓季宣剛剛粗略的安排好內城的防務,宋軍的主力便已開撥進城。   此時風雪漸息,可以清楚的看到,最少有數千名宋軍,全是頭頂斗笠,穿著黑白兩色裘衣,騎著各色的戰馬,在內護城河外約一百步的地方列陣。   韓季宣默默觀察著他的敵人,赤色的戰旗上看不清番號,但是可以肯定不是南朝禁軍,他知道那些南朝禁軍的旗幟上會很愚蠢的繡上各種標誌,這一二十年來,他們甚至將此當成一種榮譽,但在韓季宣看來,那只是告訴敵人虛實而已。如果不是禁軍的話,這數以千計訓練有素的馬軍,顯然只能是某支蕃軍。   他招來一個小校,輕聲說了兩句,那小校快步走到女牆邊上,高聲喊道:「爾等是河東折家蕃騎還是吳將軍的河套蕃騎?」   一名宋將躍馬出陣,高聲回道:「我軍乃是大宋河套蕃軍!韓將軍可在城中?   我家吳將軍請韓將軍說話。」   儘管早已猜到,但聽到這些宋軍是吳安國的騎兵,韓季宣還是心頭微震,他走到城牆邊上,看了那宋將一眼,朗聲說道:「某便是韓季宣,吳將軍有何話要說?」   只見一名身著白裘,騎著黑馬的宋將驅馬緩緩出陣數步,抬頭望了城頭的韓季宣一眼,沉聲說道:「在下吳安國,久仰將軍之名,聞將軍鎮守飛狐,特來會獵。今勝敗已定,將軍何不早降?」   韓季宣高聲笑道:「吳將軍此言差矣。行百里者半九十,內城猶在某手,說什麼勝負已定?將軍若能取此城,儘管來取。若是不能,不如早退,否則,恐怕將軍一世威名,要葬送在這飛狐城下。」   城下沉默了一小會。   韓季宣看見吳安國緩緩抬頭,似乎是諷刺的朝他笑了一下,「韓將軍以為吳某不能克此彈丸小城麼?」他方一怔,便聽吳安國又說道:「在下只是聽說韓將軍當日以少勝多,大破粘八葛部,亦是我漢人中的英傑,故有此語。某亦不瞞將軍,韓將軍若是在指望著蔚州的援軍,那恐怕三五日之間,是等不到了。」   韓季宣聽到這話,心頭一驚,卻勉強笑道:「吳將軍怕是把話說得太滿了。」   吳安國不置可否的說道:「韓將軍若是不信,便指望著蔚州的援軍到了直谷關後,能早點轉道飛狐口罷!總之,將軍若肯降,在下教保將軍富貴;將軍若不肯降,安國亦當全將軍之志!」   韓季宣雖然心中驚懼,但聽著吳安國這「勸降」之語,亦不由哈哈大笑,高聲回道:「多謝將軍美意,然你我各為其主,自當各守本份。」   吳安國似乎是微微點了點頭,卻沒有再多說什麼,默默的退回陣中。   韓季宣也退後數步,朝左右低聲吩咐道:「傳令各軍,打起精神來,宋軍馬上便要攻城。」   他話音剛落,便聽到嗚嗚的角聲,從四面八方響起。   但出乎他的意料,宋軍並沒有攻城,除了吳安國身邊的那支宋軍,其餘的宋軍反而往四方散去,沒多久,便聽到城內到處都是哭喊聲與哀嚎聲。   風雪幾乎停了下來,天色也漸漸變黑。   韓季宣心裡面突然想起什麼,臉色沉了下來,快步走到城邊,厲聲喊道:「吳將軍,你不會是想驅使這城中百姓攻城吧?」   「韓將軍儘管放心!」吳安國不緊不慢的說道,「安國雖然不才,倒不至於做那種下作之事。」   韓季宣吁了一口氣,但他的心還沒有落下,又被吳安國狠狠的抓了起來,「在下只不過是要將城中百姓趕出城去,免得待會大火之時,受無妄之災。」   「大火,你說什麼大火?」   「還能有什麼大火?」吳安國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在下兵力有限,將軍既然不肯投降,我也不能在此城下白白犧牲部下性命。兩全之策,當然是將這飛狐城付之一矩了。」   「你,你說什麼?」韓季宣臉都白了,「你要燒城?」   吳安國沒有回答他,但是,韓季宣馬上親眼看到了答案,宋軍果然在到處扔擲易燃之物,顯然,只要風雪稍停,吳安國便要放火燒城。   ※※※   遠處,飛狐外城的北門邊上,陳慶遠正指揮著一群士兵安放木柴,灑上各種油料、硝石,一面高聲說道:「你過來,把這堆木頭擺到那邊去。」   陳慶遠從來沒有想到,他的一項「屠龍之術」,竟然有朝一日真的能派上用場。當年在朱仙鎮之時,他曾經熱衷於鑽研如何最有效率的燒燬城門,因而孜孜不倦的尋找城門結構中的脆弱環節。他自己也知道,真到實戰之時,他的研究根本不可能用得上,然而,鬼才知道為何吳安國會下達火燒飛狐城這樣的命令。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只有陳慶遠一下子變得興高采烈。不容分說的便搶下了燒城門的任務。  內城。   自韓季宣一下,遼軍上下,一時面面相覷。每個人都清楚的聽到了吳安國所說的話,而且就算是不瞭解吳安國的人,也知道宋軍毫無疑問並非是在虛言威脅。他們是真的打算燒掉這座城池。   每個人都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整個飛狐外城都陷入火海的話,內城只怕也很難保住,那條小小的內護城河,根本不可以擋住這麼大的火勢。而且,可以預料,宋軍大約不會吝於往內城附近多扔一些木柴。   「韓將軍,這……」此時,韓季宣身邊的那些將領也掩飾不住心中的慌亂了。   「不用慌!」韓季宣惡狠狠喝斥住部下,「飛狐城雖然不大,可也不算小,在我數千之眾的眼皮底下將這座城燒了,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他抬頭看了看天,又說道:「何況現在城中到處都是雪,若再下點雪,他吳安國也是白忙一場。」   只是這話卻顯得有些無力。這樣大規模的刻意縱火,城中的積雪又能有多少作用?而老天似乎也沒有站在他們這一邊,此時除了呼呼的北風,天空明淨,一點雪花的影子都沒有。也許會下雪,也許不會,但此時才剛入冬不久,總不會一直下雪,吳安國真要打定主意燒城,焉有燒不成的道理?為了入冬做準備,城內每個人家都各滿了乾柴……但韓季宣接下來的話,總算勉強穩住了軍心,「此時宋軍有備,我等絕不可自亂陣腳。就算真要突圍,亦要等到火起之後,趁亂突圍。」   ※※※   果然,正如韓季宣所言,要燒掉飛狐城,真的並非容易之事。   飛狐城內第一道火光出現的時候,已經快到酉末時分,天色已經全黑。大火自東城燒起,而吳安國一直率領他的部下駐兵內城之下,監視著內城遼軍的一舉一動。內城有南北兩座城門,吳安國扼著北門,另有一名將領率領五六百騎扼著南門,讓韓季宣也不敢輕舉妄動。   緊接著點燃的是南城和東城,燒了不到半個時辰,三個城區的大火,已經成為一條條火龍,映照得夜空都泛出妖艷的紅色。   內城的遼軍更加慌亂,韓季宣不得不親手斬了兩個大呼小叫的士兵,才鎮壓下來。   老天爺這時候沒有半點下雪之意,而甚至在北城也接著點燃之後,吳安國也沒有離開的意思,韓季宣也不知道此時時間是過得快還是過得慢,他只是站在城牆上,靜靜的與吳安國對峙著。   火花映照之下,吳安國簡直就像個惡魔!   終於,當北城也燒出幾大條火龍,火勢藉著北風朝著內城方向飛快的席捲而來之時,韓季宣看到從北方有一騎飛馳而來,到吳安國身邊低聲說了句什麼,然後宋軍再次吹響號角,內城南邊的宋軍開始往北邊撤兵。   直到那幾百騎宋軍盡數撤走,吳安國才終於從容撥轉了馬頭。   ※※※   韓季宣不由得抿緊了雙唇。   又強行忍耐了兩刻鐘之久,直到完全看不到宋軍的蹤跡,他才終於下達了命令,首先下令步軍往北城突圍。韓季宣的軍令剛一下達,內城的漢軍便爭先恐後的朝北門跑去,誰也不願意這時候葬身火海,也無人考慮出城之後將要面對的是什麼。   望著那幾千漢軍亂哄哄的朝北門跑擊之後,韓季宣又沉吟了好一會,才終於下定決心,率領著殘餘的契漢近千騎騎兵,往南門馳去。   雖然站在內城之時,已經感覺到點燃一座城池的火海的可怖,但是當親自趟入其中時,韓季宣才知道他此前看到的景象,根本不及現實之萬一,說是人間地獄亦不為過。即使是訓練有素的戰馬,面對這熊熊大火,也變得難以駕馭,只要騎手馬術稍差,戰馬就會發狂般的將他們掀下馬來,或者載著他們橫衝直撞。火勢是如此之大,彷彿每個地方都在燃燒,因為有積雪,大火中還伴隨著濃煙,要我到一條通往南門的道路一下子變得如此艱難。   這是韓季宣生命中最漫長最難熬的時刻。   當他九死一生終於發現那已經轟然燒塌的南門之時,跟在他身邊的騎兵已經只有三百餘騎。   但韓季宣甚至沒有來得及吁一口氣。   剛剛定下神采,抬頭張望,便看見南門之外約一里處,身著黑白兩色裘衣的騎兵,整整齊齊的排下了一個長蛇陣,他稍一估量,便知道至少有一千騎宋軍!   那邊的宋將顯然也發現了韓季宣,一人驅馬上前,高聲喊道:「來的可是韓將軍麼?末將乃是吳鎮卿將軍麾下左營營將楊谷父,在此恭候將軍多時了!」  次日,蒲陰陘。   雪後的太行山區,彷彿披上了一件白色的絨衣,閃亮、鬆軟,空氣寒冷卻清新,韓季宣深吸了一口氣,望望身前身後蜿蜒無盡的騎兵,又看了一眼並他並綹而行的吳安國,忽然生出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來。   「吳將軍真的要去攻打易州?」對於身邊的吳安國,韓季宣變得有些敬畏,兩日之內,疾行一二百里,連克兩關,居然毫無休整之意,又踏雪直奔易州。此時他身邊許多的騎兵都直接坐在馬上睡覺,但不僅吳安國卻毫不以為意,那些宋軍也彷彿是習以為常,毫無怨言,這不能不令韓季宣感到駭然。   吳安國點點頭,笑道:「韓將軍說笑了,這條道路,不去易州,還能去哪裡? 」   「這是既定之策麼?如此說來,吳將軍是料定我飛狐不堪一擊了。」想到被人如此輕視,韓季宣心頭亦不覺一陣沮喪。   「韓將軍言重了。吳某怎教如此妄自尊大?」吳安國說話的聲音很冷漠,但卻讓韓季宣多少感到一絲安慰,「若非天與其便,下了那場大雪,飛狐不會如此容易得手。不過,不管怎麼說,飛狐城韓將軍都是守不住的,」   韓季宣訕訕一笑,說到底,他還是被人家當成了板上的肉。   但他還是忍不住好奇,又問道:「若非既定之策,將軍攻下飛狐之後,理當北取蔚州,為何卻棄蔚州不顧,反去攻打易州?飛狐這麼大動靜,如今易州必然有備了……」   「我正是要他有備。」吳安國冷笑道:「不瞞韓將軍,原本我亦有打算取蔚州,然靈丘、飛狐如此順利,這蔚州便讓給折總管了。」   這時韓季宣才真的大吃一驚,「原來折遵道在將軍之後?」   「那倒不是。他率軍去攻應州了……」   「那將軍何出此言?」   吳安國嘿嘿一笑,「應州那一帶,我不知去了多少回,要有機可趁,我早就下手了。耶律沖哥真不愧是當世奇才,折總管此去,若是老老實實佯攻便罷,若有其他想法,少不了要吃點苦頭。不過以他的能耐,大約也不會傷筋動骨,我攻下靈丘之後,便已遣人擊給他送信。想來應州吃的虧,他定然盼著在蔚州找回來。」   韓季宣直他如此嘲諷上官,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訥訥說道:「飛狐口恐非那麼容易攻下,況且折遵道一有動靜,留守必會察覺。」   「攻不攻得下蔚州,那便是折總管要操心的事了。」吳安國事不關己的說道,「只須章質夫與種樸在河東,耶律沖哥便是察覺,最多也就是攻下幾個小寨,劫掠一些村鎮,河東盡可高枕無憂。章質夫雖然稱不上名將,守個代州、太原,還是綽綽有餘的。如今飛狐道已通,就算河東道路被切斷,折總管的大軍也好,我這幾千人馬也好,補給盡可自定州運來。定州向來是本朝重鎮,軍儲極厚,段子介尚不至於如此小器,大不了還可以問真定府慕容謙要麼……」   一時之間,韓季宣也只能苦笑。吳安國說的當然有道理,不過他語氣之中,儼然他才是宋軍的大總管,除了對折克行還勉強稱一聲「折總管」外,對其餘諸人,皆毫無敬意。以前他頗聞吳安國之名,只覺得南朝不會用人,將如此名將打發在河套那種地方,此時方知,吳安國能一直在河套做他的知軍,已經算是天理不公了。  「蔚州、易州……」韓季宣喃喃自語著,在心裡反覆掂量著,一時無言。過了好一會,他心中突然一個激靈,猛的轉頭,望著吳安國,顫聲道:「吳將軍,你莫非在打居庸關的主意?!」   吳安國這時才驚訝的轉過頭來,看了看韓季宣,淡淡笑道:「韓將軍果然名不虛傳。」   「章、種在雁門,若折克行能攻下蔚州,留守便只好忍痛放棄朔、應,先攻蔚州之敵,若是折克行能守住蔚州,而將軍也攻下了易州,那時……」   「那時局面就會變得有意思了。」吳安國回道,「我聽說歧溝關廢棄已久,我若自易州北攻范陽,不知耶律信會如何應付?安國雖然不材,但想來靠著北朝太子殿下,大約是奈何我不得的。至於居庸雄關,憑折總管那點人馬,九成九是打不下的,他能讓耶律沖哥在山後多留一陣子,那便算不錯了。但耶律信千萬別叫我有機可乘,萬一我繞道至幽州之後,與折總管來個裡外夾擊,甚至撞了大運,石丞相再給折總管增幾萬人馬什麼的,便不知這天險究竟守不守得住?若我軍僥倖將居庸、易州都給塞住了……」   「將軍不會得逞的。」韓季宣彷彿是為了安慰自己,突然提高了聲音,但他到底有些底氣不足,只要想想蔚州、易州同時失手的後果……他甚至不願多想,「折克行便攻得下蔚州,亦斷然守不住!」   「那便是他的事了。」吳安國輕描淡寫的說道,「只不過恕我直言,韓將軍,所謂『飛狐天下險』,其實是要層層疊疊的設置關隘守備的,既便如此,若守備一方無重兵部署,南攻北往,皆極易攻破,是以自古以來,居庸難攻,金陂易下,就北朝這般守法,攻取蔚州,恐非難事。倒是他守不守得住,就難說了。反正能拖耶律沖哥一日,便算一日。做人不可貪得無厭,只要攻下了蔚州,山後便算大亂了;而我只要攻下易州,讓范陽雞犬不寧,大概亦足以令蘭陵王如坐針氈了!」   聽到吳安國如此不將飛狐諸關放在眼裡,韓季宣縱是敗軍之將,面子上亦不由得有幾分難看了,「憑將軍這數千之眾,要想破金陂、取易州,恐非易事。」   「我何曾說過我要取金陂?」吳安國笑道。   「不取金陂?」韓季宣一愣,然後左右張望,忽然臉色都變了,「這是去五回嶺的路!」   「韓將軍說的沒錯。」吳安國忽然停了下來,對身邊一個校尉吩咐道:「這次不用太急著趕路了,讓大伙歇息一會。」說完,不理那校尉接令離去,跳下馬來,從馬背馱著的一個口袋掏出一把生谷,一面餵著坐騎,一面又說道:「韓將軍有所不知,昨晚忙著燒城,我這幾千人馬,快沒糧草了,放那些百姓和俘虜各自逃命,亦是迫不得已。要不然我也未必那麼好心,肯將蔚州讓給折總管。畢竟只攻下易州亦沒什麼用,我此番的目的,說到底,還是打通飛狐道,將山前山後的局面攪得混亂起來。」   「混亂……何止是混亂!」韓季宣此時也只能苦笑,吳安國選擇的時機實在是令他無話可說,無論是更早些或者再晚些,就算他取得更大的戰果,對戰局的影響,都絕對遠不如此時下手。韓季宣用他的直覺,嗅到了吳安國此番行動對大遼可能造成的危害會是多麼嚴重。不過此時他已經只是一個降將,雖然心裡面還是當自己是遼人,可是對許多事情,也只能無奈的苦笑,「飛狐道,吳將軍倒算是徹底打通了,如今誰想守住飛狐都不太容易了。」   吳安國卻不理他的譏諷,只是輕撫坐騎,細心的餵著戰馬,又說道:「如今說這些亦無甚用處了,我現今已是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只好去五阮關量借一些糧草,然後順便走一條小道去易州。雖然人都說金陂關、易州的形勢,其實已為易水所破,但要強攻金陂關,死傷必眾,我便這幾千人馬,死一個少一個,連補充都不會有,只好幹些投機取巧的勾當。想來易州守將聽到我破了飛狐,就算是為防萬一,也總要分一些兵力去加強金陂關的防守,我卻自五回嶺取間道繞過此關,正好可以插入金陂關與易州之間……」   「吳將軍便不怕腹背受敵?!與其如此,將軍何不乾脆繞道滿城?」   「那卻太耗時日了。若是北朝太子殿下知道此訊,親率留守大軍前來易州,那安國的處境便尷尬了。」說話間,吳安國已喂完生谷,又從另一個袋子裡掏出兩塊奶酪來,扔了一塊給韓季宣,另一塊送到嘴裡咬一口,邊吃邊說道:「說不得,只好冒點險,再說我若不讓他們覺得我腹背受敵,易州守軍大約也不會肯輕易出窩……」   在吳安國身後約數十步,陳慶遠遠遠的望著正與韓季宣說著話的吳安國,朝身邊的徐羅問道:「子布兄,你不是說你們昭武脾性不好,不愛說話的麼?」   「是啊。」徐羅一口酒拌一口奶酪的吃著東西,含混不清的回道。   陳慶遠皺了皺眉,他實在不知道他們怎麼吃得下奶酪這種東西,幸好他隨身帶了一袋糜餅,此時掏出幾粒來,默默扔進口裡嚼著,這是一種黍末做的乾糧,宋軍常備的行軍口糧之一,難吃得要死,卻被樞密院的官僚們形容為「味美不渴」的美食,陳慶遠經常不切實際的盼望著有朝一日能讓那些官僚們一個月頓頓吃這種玩意,看他們還說不說「味美不渴」——但儘管如此,陳慶遠也是寧肯吃糜餅,不願吃在他看來膻腥味極重的奶酪,那物什他實在是難以下嚥。   不過他的心思很轉了回來,「那為何我見昭武與那個降將一直在說話?」   「我如何知道?」徐羅白了他一眼,回道:「昭武的脾性誰說得好?有時明明是上官來了,他愛理不理,路上遇到幾個獵人,他說不定便和人家說個沒完。不過,其實也沒人願意和他說話,又刻薄又傲慢,我們河套軍中的將領,都是和他說完正事便趕緊走人……」說到這兒,他又瞅了陳慶遠一眼,道:「你操心這種閒事做甚?快點吃完,馬上便要趕路。」   「不是說不急麼?」陳慶遠一愣。   「不急?」徐羅嘿嘿笑道:「十將軍,你還是別太當真。有次在河套和昭武趕路,他也說不急,結果那天才趕了三百里……」   「三百里?!」陳慶遠嚇了一跳,正要再問,已有傳令官騎馬從身邊馳過,一面大聲喊道:「都上馬了,抓緊趕路!」   ※※※   一天後,九日傍晚時分。   易州城西南約五十里,鮑河南岸,孔山。呂惠卿與段子介的宋軍大營。   中軍大帳內。呂惠卿坐在帥位上,不動聲色的聆聽著麾下諸將的討論。雖然不知不覺間,已年過六旬,但大宋朝的這位觀文殿大學士、判太原府、建國公,仍然可以左牽黃右擎蒼,騎馬馳騁。至少在表面上,對於人生的大起大落,他毫無介懷之色。當年他曾經是一國的宰相,所能調動的兵馬何止十萬,而如今,他麾下的太原兵與段子介的三千定州兵合起來,亦不過八千餘眾,其中騎軍更是不滿千人,絕大部分甚至連禁軍都不是。而他用以統兵的名號,竟然是可笑的太原都總管府都總管!須知此刻他是身處千里之外的遼國易州境內,離太原府隔著一座太行山!   但呂惠卿終於是不甘於寂寞的。就算僻處太原,縱使明知再返中樞的希望渺茫,與遼國的大戰,他也不想錯過。若不能在汴京運籌帷幄,那至少也希望能與契丹人決戰於兩陣之間。在高太后崩駕後,對於小皇帝,呂惠卿的確免不了還有幾分幻想,不過對他來說,最重要的還是那種站在時代中央的感覺。   此時他麾下的將領分兩列而座。   他左邊坐的是段子介與他定州軍中三名大將李渾、常鐵杖、羅法——雖然此三將被人譏為「生平百戰,未嘗一勝」,但的的確確都是死人堆裡爬出來的。李渾是從深州的修羅場中撿回一條性命,逃回定州之後,被段子介委以重任,指揮他的「神機營」,包括三百名火銃兵,三百名弩兵,三百名弓箭手,一百名刀牌手、一百名長槍兵;常鐵杖與羅法則是隨段子介經歷過不知多少次的敗仗,從唐河之敗中死裡逃生,常鐵杖是段子介的右軍主將,麾下也有一千餘步軍,羅法則統率著定州兵左軍的三百騎馬軍。   而在呂惠卿的右手邊,則坐著太原兵的六名主要將領,自都校衡武以下,依次是步羽、符勵、楊子雄、葉角、白十二等五名指揮使,這都是他親自簡拔,即使在民風剽悍的河東路,都久負「奇士」之名的驍將。   此刻,從左右兩邊諸將的話語中,呂惠卿漸漸嗅到了一絲火藥味。  事情的起因是因為一天前太原兵的那場慘敗。   從接到宣台的文書,讓段子介的定州兵聽命於呂惠卿至今,不過二十餘日,但兩支軍隊之間的矛盾,便已經漸漸難以控制。這倒不是因為段子介桀驁難制,呂惠卿雖然是「逐臣」,但他官爵之高,別說區區一個段子介,就算石越,也要禮遇三分,況且段子介還是頗識大體的,而呂惠卿也知道段子介是簡在帝心的人,對他也並不全以下屬相待。兩人雖然談不上多麼合得來,但至少也不會鬧出什麼問題。   問題出在兩軍的將領之間,太原諸將新來河北,銳氣正甚,接到宣台文書,便急欲出兵,哪知道定州諸將吃敗仗吃多了,遠沒有太原諸將來得那麼熱心,段子介便提出要先派小股騎兵試探一下易州虛實,衡武等人則覺得遼國大軍都在深、瀛之間,這是多此一舉,呂惠卿雖然最後採納段子介的建議,但雙方第一次接觸,便落下了嫌隙。   此後羅法率軍先進易州,與易州遼軍稍稍接戰,便退了回來。不過他探得遼軍似乎嗅到了一點什麼,在易州增加了兵力,如今遼軍在易州總計大約有一萬兵馬,其中在金陂關有一千漢軍把守,在易州則有三千契丹騎軍,六千餘漢軍左右。   得到這個情報後,段子介便力主持重,因為宣台的命令賦予了呂惠卿極大的自主□ 權,段子介堅稱以八千之眾對九千遼軍,毫無勝算,既然不可能攻下易州,倒不如暫且在定州練兵,因為太原兵與定州兵從未協同作戰過,連組成一個大陣都有困難,倒不如趁此機會操練,靜待河北戰場發生變化,再謀他策。反正宣台也不會指望他們這八千偏師能有所作為。   但這件事情,太原諸將如何肯答應?他們越過太行山來河北,當然是希望能建功立業的。不立軍功,如何陞遷?衡武名為「都校」,實際上只是一個致果校尉,在禁軍中只算一個營將,而他做致果校尉已經做了快十年了!從三十多歲熬到了四十多歲,但由正七品上的致果校尉至從六品下的振威副尉,是武官陞遷路上有名的四道大坎之一,衡武又不在禁軍中,若沒有軍功,此生也就是老死此位了。   故此太原諸將都力主進兵,以為遼兵雖多,契丹兵不過三千,其餘漢軍皆不足慮。雙方言語不和,便爭吵起來,難道便有些互相譏諷之語,雖被呂惠卿與段子介彈壓下去,但嫌隙就更深了。   最終呂惠卿也以為到了定州若按兵不進,無法向小皇帝交待,終於還是決定進兵。但他心中也有疑慮,所以到了易州之後,段子介獻策在孔山紮營,呂惠卿便順水推舟答應下來。這孔山倒談不上多麼高峻,以險峻來說遠不如易州境內的狼山[1],但狼山離易州遠了一點,而孔山北距易州城不過五十里,中間隔著三條河:子莊溪、易水、鮑河,背後離遂城、梁門也不過三四十里,萬一大事不好,還可以往鐵遂城、銅粱門逃跑。   但為了此事,雙方又爭吵了一次,太原諸將以為定州諸將畏敵如虎,言語間很不客氣,若依他們的意思,至少要北進到易州西南三十里外的太寧山方可。   最終在孔山紮下營寨之後,衡武便要求親自試探一下遼軍虛實。於是他和步羽一道,率領太原軍中六百多名騎兵,北渡易水,與遼軍在易水北岸大戰了一場,結果是拆損了七八十名騎兵,倉皇敗走。好在幾條河上都有石橋,遼軍為了自己行動方便,也沒有毀橋之意,衡武總算逃回了寨中。   敗仗之後,歇了數日,衡武與太原諸將又謀劃報仇之策,沒想到沒等他們去攻打易州,易州的遼軍或許是覺得孔山駐紮著這麼一支宋軍也很難受,竟然主動出擊了。遼軍出動了三千馬軍與兩千漢軍,來攻打孔山,段子介與太原諸將力立紮寨山上,等著遼軍來打,但衡武卻以為山上寨中沒有水井,必須由山下汲水,萬一被遼軍斷了水源,後果也不堪設想,力主下山應戰。雙方爭論不休,最終呂惠卿只得下令,由衡武率太原兵下山應戰,段子介的定州兵在山上守寨。   結果衡武率五千太原兵出擊,背鮑河結陣,與遼軍激戰,雙方苦鬥一個時辰,衡武的方陣被遼軍衝破,雙方陷入混戰,若非他那五員指揮使拚命死鬥,羅法又率騎兵出寨接應,五千太原兵很可能就葬送在鮑河邊上了。此戰宋軍戰死五六百人,受傷者上千人,孔山也為遼軍所圍。並且果真如衡武所言,遼軍立即斷了他們的汲水道。   然而不知為何,今日上午,遼軍突然解圍而去。探馬來報,至少有兩千漢軍奔赴金陂關,這讓呂惠卿與段子介都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從遼軍的動靜來看,顯然是金陂關有警,但無論如何,兩人也不知道那兒能出什麼狀況?金陂關以西的地區,都在遼人控制當中。不管怎麼說,金陂關乃是防範太同的敵人攻打幽州的重要關口,遼軍既然去加強防備金陂關的防備,多半便是西京道有變,或是有部族造反,或是出了兵變……但不管是出了什麼事,對宋軍來說,都是好事無疑。   因此,探得無誤後,呂惠卿連忙召集諸將商議應變之策,但顯然太原諸將與定州諸將之間的怨氣,是越積越深了。定州諸將對太原諸將之前的嘲諷念念不忘,覺得他們吃了一個大敗仗是不聽良言咎由自取;而太原諸將則認為是定州諸將救援不力,方有此敗,若能早點增援,說不定還可以擊敗遼軍。  雙方說得幾句,便開始互相冷嘲暗諷,定州三將中,李渾倒還罷了,常鐵杖人如其名,是個暴躁脾氣,出口就要罵娘;羅法性格陰沉,表面上不動聲色,但每句話都夾槍帶棍,讓人聽了不禁火冒三丈,可惡猶過於常鐵杖。而太原六將中,除了衡武外,其餘五人都不擅言辭,只能幹聽著衡武與羅法鬥嘴,一個個被羅法譏諷得額上青筋都暴出來了,卻是一句話都插不進去。只能乾瞪著眼睛,咬得牙齒咯崩作響。   定州三將的這種態度,呂惠卿原本也曾疑心或是段子介有意指使,但二十來天的接觸,呂惠卿很快就明白了這其實只是段子介「御下無能」,這三人對呂惠卿本人十分尊敬,必須雙方身份確是天壤之別,但常鐵杖與羅法可以說皆起自草莽,從軍未久,更不曉官場禮儀,而段子介對二人又十分縱容,故此說話才全然不知檢點,每每讓段子介十分為難。相比之下,李渾就要拘謹知禮許多。若這些人真是呂惠卿麾下,他自能輕易調教得讓他們規規矩矩,但他們既是段子介的部屬,所謂「打狗要看主人面」,他客軍遠來,段子介的三分薄面還是要給的,呂惠卿只得優容一二。   但唇槍舌劍當中,雙方的意見倒也分明,衡武與太原諸將主張既然形勢有變,就當繼續留在孔山牽制易州守軍,甚至用馬軍主動騷擾遼軍;而定州三將則認為形勢不明,孔山非可久守之地,不如趁勢退兵,或者轉而攻打東邊的容城[2]。   呂惠卿聽他們爭了半天,終於喝止眾人,將目光轉向左邊的段子介,問道:「段定州以為如何?」   段子介連忙起身,正要答話,卻聽帳外有人高聲喊道:「報!」眾人都怔了一下,便見呂惠卿的一個親信護衛掀開帳門入帳,單膝跪倒,稟道:「稟建國公,段定州派出的探子回來,稱有要緊軍情稟報,正在帳外候令。」   段子介朝呂惠卿欠了欠身,見呂惠卿點頭答應,連忙快步出帳。   眾人也不知何事,皆在帳中相候,來過多久,便見段子介回到帳中,在呂惠卿耳邊低聲說了幾句什麼,又遞出一封書信來,交給呂惠卿。呂惠卿瞄了一眼信封,便面露訝異之色,拆開看了,點了點頭,便即起身說道:「今日姑且散帳。」   眾將都不知道發生了何事,但也無人敢問,只得行禮退出帳中,各自散去。定州三將中,李渾已經算是後來的,常鐵杖與羅法卻是結拜的兄弟,兩邊交情也是泛泛,散帳之後,常鐵杖與羅法結伴離去,李渾的坐騎卻是拴在另一處,他正自去取馬,卻見段子介已騎了馬過來,見著李渾,便笑道:「李寨主速取了坐騎,隨我去處地方。」   李渾微微一愣,也不多問,連忙取了馬過來,卻見段子介身邊一個隨從也沒有,見他過來,駕的一聲,便即縱馬出寨,往山下馳去。李渾嚇了一跳,連忙躍身上馬,緊緊跟上。   下山之後,便見段子介轉而向東,朝狼山方向馳去。李渾更是納悶,但段子介不說話,他也不問,只是跟在他後面疾馳。自孔山至狼山不過約三十里,兩人快馬加鞭,不過幾刻鐘的事。二人快到狼山之時,段子介突然又轉了個彎,朝狼山後面的一個村莊馳去,其時兩國交戰,宋軍一入境,易州境內的遼國百姓,也大都逃到易州城中避難。除了比偏僻的山區,易州城以北的村莊,大都罕見人煙。   李渾進村之時,略一打量,便知道此村多半是獵戶聚居之所,他雖然不知道段子介為何至此,但見這村中居然也空無一人,正大感驚訝,卻見段子介入村之後,舉目四顧,瞧見村中最大的一座院子,再不遲疑,便往那院子跑去,到院子前面,翻身下馬,將坐騎拴在院子外的一棵棗樹上。李渾一頭霧頭,也跟著下馬,方將馬拴好,卻見院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個身著白裘男子自院中走出,見二人,抱拳問道:「來的可是段定州麼?我家昭武等候多時了!」   「昭武?」李渾大吃一驚,卻聽段子介高聲罵道:「好個吳鎮卿,鬧個鳥玄虛,架子倒是不小。」   「吳鎮卿?!」李渾此時真的連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第三十二章 三更雪壓飛狐城(五之全 紹聖七年,十月十日。 天氣有些陰冷,但不管怎麼說,易州畢竟己經出了太行山,山區裡已經下過一場人雪,但在易州,就只是飄了一些米粒大的小雪花,離真正的寒冬到來,還需要一些日子。 這幾天來,易州守將耶律赤的神經都崩得緊緊的。易州居然也會成為戰場,這是近百年沒有出現過的事了,誰也想不到,南朝居然還有餘力反擊—儘管只是微不足道的騷擾。孔山的那只宋軍,耶律赤並沒有放在眼裡,真正讓他擔心的,是飛狐出現的變故。河東的宋軍攻下了飛狐,還將那兒燒成了平地,雖然河東宋軍攻取飛狐的目的肯定是北攻蔚州—不管怎麼說,雖然飛狐道易守難攻,可去蔚州的話,飛狐口都比直谷關要好走得多,相對而言更適合大軍行動—但是為了以防萬一,耶律赤還是加強了金破關的防守。 從飛狐至蔚州,有兩三條道路,一條就是蒲陰,走金破關:一條是小路,不能通車,但可以繞過金破關,插到金破關與易州的中間;還有一條就是遠路了,南下古蒲陰K,過五阮關,到滿城,再北上,這一條,是自隋唐以來就有的官道。出於謹慎,耶律赤往前兩條道路都部署了探馬—最後一條道路既無必要也無可能,因為那完全在宋朝定州境內。在耶律赤的意料當中,探馬沒有發現宋軍的蹤跡,這讓耶律赤稍稍鬆了口氣,因為從飛狐逃來的軍民聲稱攻打他們的是吳安國的河套軍,耶律赤心裡面還是有些忌憚的。這個麻煩能交給蔚州的遼軍去處理,那自然是再好不過了。 耶律赤並不知道,他的運氣實在不太好。吳安國原本的確是打算走那條間道繞過金破關的,但到了五阮關後,他得知呂惠卿與段子介正在攻打易州,卻臨時改變了主意,問五阮關守將要了個嚮導,便率軍南下古蒲陰隆,卻沒有走官道去滿城,而是走了一條崎嶇難行的道路—他沿著徐水東下,直接插到了狼山腳下。 完全不知道吳安國幾乎己經到了他的眼皮底下,耶律赤此時一門心思想的都是如何盡快解決掉孔山的宋軍。若能除掉這支宋軍,南朝定州便將變得兵力空虛,他也可以去定州打打草谷發點小財,當然最重要的是,萬一飛狐一帶又生點什麼事出來,他也能全力應付。宋軍在孔山駐守其實談不上多麼聰明,遼軍想要仰攻自然不易,但是一旦耶律赤斷了他們的水道,宋軍除了下山一搏,便也無路可走。 耶律赤心裡面對於昨日解圍之事不免有點兒後悔,實是飛狐的變故,讓他有些草木皆兵,過於謹慎了。但彷彿是老天要給他一個亡羊補牢的機會,他還沒有來得及調兵重新去攻打孔山,那些宋軍竟然主動棄寨下山子! 不但如此,他們還越過易水,向易州南城逼近!不過易州城南不但有自金破關流來的子莊溪,而且人遼修葺此城,僅有東西二門,顯然這些宋軍的目的地,是打算越過子莊溪,至城西太寧山紮寨。 這才叫「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們怎麼不到荊輛山[1]來紮營算了?耶律赤譏諷的想道。不管怎麼樣,既然宋軍主動來送死,那他也樂得成全他們。 「傳令—整軍,出城迎敵!」耶律赤摘下自己那張掛在牆上的大弓,一面高聲喊道。 往易州城前進的宋軍,在太寧山一帶渡過子莊溪後,並沒有紮營,而是組成三個方陣,緩慢的向東邊的易州推進。 這一次,擔任前鋒的,是李渾率領的一千多名定州兵,常鐵杖則率領部下任策前鋒,在李渾方陣的右後方策應,他們的身後是由太原兵組成的中軍人陣,呂惠卿與段子介都在陣中,所有的騎兵都集合起來,在陣中保護兩名主將。在中軍大陣的鼓聲中,宋軍有節奏的前進著。 李渾右手緊緊握住刀柄,緊張的望著前方。他的這個方陣,是段子介煞費苦心的打造的出來,這次段子介重建定州兵時,採取的是精兵策略,每個士兵都是身強力壯,並且多少都有些弓馬底子,而李渾的「神機營」更加精銳—暫時在定州聽令的拱聖軍殘部,除了一部分充入羅法的馬軍之外,其餘的都在李渾部但任各級武官。 與宋軍尋常方陣相同,走在最前面的,是一百名刀牌手,緊隨其後的則是一百名長槍兵,而他的三百名火銑兵就跟在長槍兵之後,引人注目的走在了弩兵與弓箭手的前面。 這三百名火銳手排成六行,每行五十人,由一個什將指揮,士兵們都扛著笨重粗人的火銑,銳身為銅製,後面則接著一根長木柄,看起來倒像根狼牙棒:還有人另一隻手還提著一根特製的鐵叉子—這種鐵叉子被打製成一個「丫」形,下方十分尖銳,便於插入地中固定,同時也可以做為武器,反過來就是一把短矛。在他們身後,另有二三十名打雜的士兵,每個人挑著兩個小鐵桶—在鐵桶裡面,都是燃燒著的木炭。 可以說,除了羅法的那幾百名馬軍外,段子介的全部家當,都在李渾手中。常鐵杖那邊連一架弩都沒有,除了弓箭手就是長槍兵,密密麻麻全是長槍、短槍,而且除了少數武官,他們連紙甲都沒有。段子介最終搞到了不到兩百副愷甲,除了分配給武官外,全部配給了神機營的刀牌手。相比定州兵的窮酸,太原兵就闊綽多了,雖然名號上只是教閱廂軍,卻每個士兵都披鐵甲,看起來比禁軍還要風光幾分。但這也是沒辦法比的,段子介求爺爺告奶奶才能弄到的東西,對呂惠卿來說,卻是不費吹灰之力,對太原兵,他自然也不會吝裔。不過此時,李渾也無心羨慕太原兵們。 易州這個地方,算是太行山延仲到這一帶的盡頭,西南多山,而靠近易州城這一帶,雖然平原之上往往突兀的冒出一座山來,但整體來說,地勢還是平坦的,視野亦十分開闊。因此,易州的守軍才一出城,李渾馬上便看到了東邊那漫天的揚塵。但是中軍人陣的戰鼓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 咚咚咚!咚!咚!咚!一下一下的,響得連人的血脈也彷彿隨之一起跳動。 這是操練過不知多少次的戰法,儘管已經感覺到一種緊張的氣氛在身邊散開,但是每個士兵還是一步一步的前進著。 此時的時間過得很慢,明明遼軍出現在他們的視野中並沒有用多久,但是李渾卻感覺過去了幾個時辰一般。儘管他也已經算是身經百戰,對於戰場廝殺己經十分習慣,但對他指揮的這支部隊,他卻也沒有多少信心。 尤其是那三百火銳兵。他們的射程人約和弓箭手差不多,只能打到五十步開外,但是射速卻可以與弩兵相「媲美」,如果是單兵作戰的話,人約一名訓練有素的弓箭手射出八至十箭後,這些火銳兵能勉強發4T第二發!而射擊的精度則簡直令人不忍提起。儘管每次齊射的確威力驚人,但李渾心裡很清楚,訓練與實戰的效果,可能是完全不同的。此時他心裡面真正指望的,還是那三百名弩兵。 不過這些雜念此時在他心中也是轉瞬即過,他很快將注意轉移到將要發生的戰鬥上來。 就在能肉眼看到遼軍的那一刻,鼓聲突然停了。 各個方陣都整齊的停了下來。 緊接著,中軍人陣中,吹響起了三聲清脆的角聲。 「佈陣!」李渾人喝一聲,立刻,他的神機營便如一檯鐘表一樣運轉起來,隨著都頭們一聲聲厲聲喝斥,一百名刀牌手在陣前密不透風的結成一面盾牆,然後蹲伏下來,長槍手們也做出同樣的動作,要直到遼軍接近人陣,他們才會架起他們的長槍。 而在他們的身後,火統手們迅速而整齊的將一百桿鐵叉分成錯落的兩排插入身前的地中,然後將火銳架在鐵叉之上,開始熟練的給火銳填藥,他們手裡拿著一種像小棍子的特製工具,先將火藥塞進去,然後將鉛彈捅進去,塞緊,與火炮一樣,侮門火統要裝的藥彈,都事先經過測算,用小紙袋或小瓶子裝好,分開裝在士兵們腰間的幾個皮袋裡,此時只要拆開紙袋或小瓶,就可以填進最合理的份量。而那些挑著木炭桶的士兵這時也急忙放下鐵桶,從腰間的布袋中取出備好的特製線香,在湧中點燃,小跑著遞到火統手手中。然後迅速的挑起鐵捅,跑向陣後。 因為具有相同的特點—儘管他們沒有弩機那超遠的射程,卻有相似的射速,所以,順理成章的,火統兵的戰鬥方式與大宋朝的弩兵們完全相同—每三名火銳手構成一個伍,配合作戰,伍長負責瞄準並下令點火,一名士兵專職給另外兩桿火統填藥,另一名士兵則負責點火並協助填藥。 這樣的戰鬥方式也表示填好一桿火銑比裝好一架弩還是要稍快一點的,畢竟大宋朝的弩兵們廣泛採用的戰術,是需要兩名士兵同時填弩,以保證一名弩手的作戰。在訓練狀態下,從衝鋒的騎兵進入五十步算起,直到他們衝到陣前,每一伍的士兵足以連發三銳。 不過李渾也只是掃了一眼這些火銑兵們,然後將目光迅速的轉向後面的弩手與弓箭手,看到他們都己經引弦待發,他才稍稍鬆了口氣,將注意力全部轉向對面的遼軍。此時遼軍的前陣,已經距離他們不過一里許,遼軍己經開始上馬。 「嗚嗚一 遼軍的陣中,也響起了衝鋒的號角,只感覺到腳下一陣震動,便見遼軍分成三列,向自己衝來。 但李渾的眼睛都沒有眨一下。便在同時,在李渾部的右側,常鐵杖的策前鋒部突然加速,列陣迎向試圖從右翼包抄神機營的遼軍,而從中軍陣中也衝出數百騎馬軍,朝著神機營左邊的遼軍殺去。 儘管如此,面對著數以千計高速向著自己衝鋒的騎兵,神機營的士兵們還是出現了一絲慌亂,但這種慌亂很快被平息下來,那些極有經驗的都頭、什將們突然不約而同的高聲大吼起來:「合皇萬歲!」 士兵們只是愣了一下,也馬上跟著齊聲高喊:「合皇萬歲!」「吾皇萬歲 狂熱的吶喊聲,掩蓋了心中的慌亂,每個人彷彿都膽氣大壯。這樣的吶喊聲,也感染了另外的兩支友軍,一時之間,戰場之上,所有的宋軍都在同聲高喊著:合皇萬歲!」「合皇萬歲!」 沒有人注意到,神機營中的那些都頭、什將們,在這一聲聲的吶喊中,己然熱淚盈眶! 這樣的吶喊聲,彷彿令他們感覺到拱聖軍在此刻重生了! 但李渾卻始終只是盯著疾馳而來的那支遼軍。 一百八十步! 一百六十步! 李渾的瞳孔驟然縮小,猛然揮動起手中一面將旗,一面厲聲喊道:「弩手!」 頓時,一百支弩箭整齊的射了出去。幾名騎兵從馬上摔了下來,但是遼軍的衝鋒並沒有被遏制,轉瞬之間,遼軍已衝到一百步之內,弓箭手們也開始對天齊射,宋軍的弓弩射出一波波的箭矢,一個接一個的遼軍中箭落馬,然而,對於步兵方陣來說,弓弩手的多少直接決定著戰陣的威力,上萬人的大陣,能射出箭如蝗雨的密度,而千餘人的小陣,要阻止敵騎的接近幾乎就不可能做到。 也就是眨間的功夫,遼軍己經衝進了五十步,開始引弓射向宋軍還擊。 無可奈何中,李渾向火銑兵們發出了攻擊的命令,然後,刷的一聲,下意識的,李渾腰間的佩刀拔出了一截。 但便在此時,只聽到「砰砰」一陣銑響,陣中濃煙四散,然後便是遼軍那邊傳來戰馬受驚的嘶鳴聲,還有遼兵慌亂的叫喊聲,有人用依稀相似的聲調大喊著:火炮卜··…火炮!」李渾愣了一下,才醒悟過來,遼軍從來沒見過火銳,但卻都多少耳聞目睹過火炮之事,此時猛然被火銑這麼一打,慌亂之下,不免有人認錯,張冠李戴。不過不管怎麼說,這一波的衝鋒,他算是頂住了。 中軍陣中。 呂惠卿望了一眼身邊滿臉興奮之色的段子介,眉寧間也略有些驚訝之色,「此便是定州所說的火銑兵麼?」 「正是。」段子介難掩心中的喜悅,笑道:「這真大出下官意料,這三百人下官雖然早就挑好,操練陣伍己近三個月,可這火銳到手,操練時間不過月餘!建國公請看,其威力遠勝於弓箭手!」 這卻是讓呂惠卿大吃一驚了,「不過月餘?」 段子介點點頭,笑道:「正是。這火銑雖然不能仰射及遠,然平射射程己與普通弓箭相當,雖難射準,但若是火銳再多一點,准與不准,便沒那麼要緊了。」 呂惠卿若有所思的點點頭,他到底是極聰明的人,親眼目睹火銑兵的作戰,雖然段子介只是簡單的介紹一二,但他也馬上意識到了這個新兵種的作用,他看了一點段子介,笑道:「定州可知道君己為大宋立了大功?!」「大功?」段子介一時沒有明白過來。 「不論這火銑有多少不足,若果真月餘便可以成軍,以此器練兵,再配上本朝的方陣、城池,攻伐四方或有不足,安守疆土卻己綽綽有餘。介甫一生之望,便是要在大宋恢復全民皆兵的古制,以為這是富國強兵的不二法門,故此卻苦心創立保甲、保馬之法,要讓普通的農夫亦習戰鬥,緩急可用。倘若早有此器,倘若早有此器……,, 呂惠卿說到此處,不斷的搖頭,歎息不已,己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段子介此時也已明白過來,倘若一個月就可以訓練出來,那保甲之法還能有多擾民?甚至都不需要保甲之法,臨時訓練也來得及。只要操練兩三個月,縱然比不上百戰精兵,也卻足堪一戰。人宋朝有多少男丁?到時候真的可以平空生出百萬兵來。不過段子介也知道此事其實並非如此簡單,畢竟自古以來,中原之衰弱,從來都不是因為兵甲不精。天下萬器,終究還是要看操之在何人之手。 呂惠卿有他的懷抱,段子介卻不便去接他的話,只能將注意力移回到眼前的戰局上來,略有些遺憾的說道:「可惜這三百火銑手,終究也不可能打贏這一仗。」 戰場的局勢,的確很快就變得清晰起來。 宋軍左翼的羅法所統率的定州騎兵率先抵擋不住,往人陣的君芳敗退:常鐵杖的右翼已被遼軍衝開陣形,遼軍數百名馬軍與幾千漢軍與這一千餘宋軍混戰在一處,形勢十分危殆,常鐵杖正被四五個遼軍圍攻,他手持一桿數十斤重的鐵杖,舞得潑水不進,整個戰場上都能聽到他震天的暴喝聲。他滿臉的凶氣,臉上的那條在唐河邊上留下來的刀疤此時格外駭人,連衡武都不禁低聲讚道:「真好漢也!」 還在苦苦支撐的李渾的神機營,他的陣形此時已經被衝亂,若是段子介以前所募的部隊,這時縱不是潰敗,也會是一片混亂,憑著血氣之勇抵抗遼軍,但是神機營的那些拱聖軍殘部此時卻起到了中堅的作用,方陣變成了圓陣,刀牌手與長槍兵互相配合著,竭力阻擋著遼軍的騎兵,到處都是屍體,但是火銳仍然在「砰砰」放著,硝煙之中,不斷有人中箭倒下,但是他們依然站立在自己的鐵叉後,上藥、瞄準、點火。弓弩手們則默契的接管了其餘的方向。 但誰都知道,不論如何英勇,定州兵己經抵抗不了一時三刻。 而遼軍至少還有一千餘騎馬軍與兩千多漢軍在後面虎視耽耽。 「建國公?」段子介開始變得急躁起來,望望呂惠卿。 呂惠卿沉吟一下,點點頭,對衡武說道:「令步羽率馬軍去接應羅法將軍。」 眼見著步羽領令率兵出陣,段子介這才略略放心,但馬上又忍不住急道:「吳鎮卿怎的還不來?!」 「定州休要著急。」呂惠卿瞥了段子介一眼,笑道:「還可以撐一陣。」然後將目光移向衡武,衡武馬上會意,高聲喊道:「白十二,莫叫常鐵杖死了!」 「都校儘管放心。」一個陰沉著臉的高人男子大步過來,領令而去。七八百名披著鐵甲、持長槍的太原兵,轟然出陣,奔向右翼。 眼見宋軍開始增兵支援,遼軍也毫不猶豫的加入了生力軍,尚未參戰的兩千多名漢軍分成兩部,朝著神機營與宋軍右翼奔來。顯然遼軍打的主意是一舉殲滅中間的神機營,宋軍自然就會變成人潰敗。看到遼軍的行動,段子介已經有點坐立不安了。 但是要不要將餘下的兩千餘人投進戰場,那必須由呂惠卿來決定。此時段子介不禁有些後悔,沒有力勸呂惠卿去遂城或梁門等候消息,戰場上的事誰也說不好, 萬一呂惠卿有個意外,那不管段子介如何簡在帝心,吳安國如何戰功赫赫,打完這一仗後,兩人就只需要準備行李,帶上家人一起去瓊州之類的瘴病之地過個五到十年就好了,做為罪臣被看管的滋味不用多想也知道,吳安國和段子介也許能熬過來,兩人的妻兒子女中間,總免不了有幾個人要死在那兒。至於此後的仕途,就更加不必妄想了。別說這個責任段子介、昊安國擔當不起,便是石越,也免不了要受點處分。 但是不管怎麼樣,段子介也勸不走呂惠卿。而此時,他心裡其實也不知道是希望呂惠卿繼續投入兵力好,還是不要投入兵力的好。神機營打造不易,就這麼折損在此,段子介自是萬分捨不得。他不斷的向後方張望,望眼欲穿的盼著吳安國早點到來。 呂惠卿卻根本沒關心段子介在想什麼。取出兩面令旗,道:「楊子雄、葉角,去支援李渾將軍!」 「得令。」 一直到楊、葉二人領兵離去,段子介才反應過來,神情複雜地望著呂惠卿,道 「建國公,符將軍所部可只有八百人了!」 「那又如何?」呂惠卿淡淡反問道。 彷彿是在回答呂惠卿的話,楊子雄與葉角的部隊方一出陣,遼軍最後的一千名騎兵也突然揚鞭疾馳,而且,眾人馬上意識到,他們的目標,直指呂惠卿與段子介所在! 到了此時,段子介也沒什麼好想的了,一面摘下大弓,來,一面對衡武與符勵說道:「事己至此,惟有決一死戰! 從箭袋中抽出一枝箭符勵朝呂惠卿與段子介欠欠身,什麼也沒有說,便大步走向士兵當中,高聲吼道:「結陣,護衛建國公!」 衡武也取下弓箭,有意無意的跨了一步,擋到呂惠卿身前,半真半假的笑道:「段定州,若是昊鎮卿失期,這裡數千忠魂,恐怕都不會放過他。」 「衡將軍盡可放心!」段子介抿著嘴,冷冷的回道:「昊鎮卿非爽約之人!」 「那就好。」衡武的話裡,明顯透著不信任。 他話音剛落,便聽到自東邊傳來轟隆的響聲,二人心中一喜,齊齊轉頭望去,便見自太寧山東邊的子莊溪附近,漫天揚塵,數以千計的身著黑白兩色裘衣的騎兵,手裡揮舞著戰刀、弓箭,朝戰場奔來。 兩天後。 遼國,西京道,飛狐北口。 山峰林立之間的峽谷中,到處都是斷旗、屍體,還有被鮮血浸泡的土地,失去主人的戰馬,在戰場上刨著前蹄,茫然無助的尋找著。 折克行策馬駐立在這片慘烈的戰場上,臉上沒有一絲的表情,身邊諸將、牙兵,無人能看出這位老帥心中的悲喜。過了許久,眾人才聽到他冷冰冰的問道:折損了多少人馬?」 一個參軍懦懦回道:「尚在統計,人約戰死了兩千餘人,戰馬一千餘匹……」 「好,好!」折克行話中的譏諷之意,讓每個人都背心發寒,「若非是高永年力戰,打通副道,繞到遼人身後,河東折家軍的威名,大約要葬送於此地了!」 誰也不敢接折克行的話。蔚州的遼軍雖然是倉促徵召,但參戰的本地宮分軍也有三千餘騎,還有數千家丁,漢軍兩萬餘人,遼軍又是據險而守,他們沒有任何迴旋的餘地,只能是一次又一次的衝鋒、血戰。若非是折克行親自按劍督戰,無人膽敢退後,這場戰鬥的勝負還真的很難說。儘管最終因為重傷難治,死在飛狐口的將士也許會超過三千騎,但他們到底還是打贏了這一仗。 不過,飛騎軍與河東蕃騎加在一起,人約有一萬五千餘騎,一場戰鬥下來,戰死重傷了幾乎五分之一的人馬,還有無數的將士負輕傷,這已讓每個人都膽寒。而且還是靠著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營副都指揮使,率領一千餘騎飛騎軍力戰,打通了由一千騎宮分軍扼守的副道,從背後給苦戰中的遼軍致命一擊,才取得這場勝利。對於一向自負精銳的折家軍來說,這的確也有些難以接受。 遼軍雖眾,但嚴格來說,其實也只是烏合之眾。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完全是因為這該死的飛狐峪。 折家軍在大宋朝,是一個特殊的存在。他們雖然對宋廷忠心耿耿,但實際上卻是沒有諸侯名號的諸侯。河東蕃騎其實是朝廷默認的折家的私兵,飛騎軍雖然納入禁軍的編制,都校有時候也不一定姓折,各級將領仍由樞密、兵部來任命,但實際上也是由折家控制的—此軍將士,有四五成是麟府地區的居民,其餘的也主要來自苛嵐、火山地區。這都是折家勢力根深蒂固的地區。在這一方面,大宋的兩人將門,種家與折家其實根本無法相提並論。 而這一戰,為保必勝,折克行更是動用了河東蕃騎做為先鋒! 這戰死的兩三千將士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是折氏的親族。 但折克行彷彿馬上就已經將這件事拋諸腦後,沉聲說道:「遼人雖然有一些人馬逃回了蔚州,但經此一役,亦足以令其膽寒。范_丘的神衛營跟上來了沒有?」 「正在倍道兼程,大約明晨能至。」 「派人去告訴范丘,明日午時前,我要在蔚州城下,看見他的火炮! 折克行鐵著臉說道,「速速清理戰場,權且將死去的兒郎們葬了。一個時辰後,整軍出發,兵圍蔚州!」 「得令!」眾將轟然領令,忙不迭的各自散去,忙碌起來。 遠處,一個年輕的宋軍將領正在跪在戰場之上,給一個傷兵包紮著傷口。他身旁一名武官一面給他打著下手,一面笑道:「高將軍,這次你可是立下頭功了。」 「說什麼頭功。」那名將領正是在此戰中大放異彩的高永年,他熟練的幫著傷兵紮好傷口,一面罵道:「都是昊鎮卿介紹的好買賣!害咱們死了這麼多人。」 提到這此事,旁邊的武官也跟著痛罵起來:「我早知道這姓吳的不是好人,放著取蔚州這麼人功勞不要,實是沒安好心。我們拚死打下蔚州,朝廷敘起功勞來,卻少不了他的份。」 「如今不急著說這個。」高永年搖了搖頭,抬頭看了看北方,憂心忡忡的說道 「這一場大戰,遼軍雖說死了四五千人,投降的也有五六千之眾,估摸著還有不少人跑散了,但逃回蔚州的,總有上萬人馬。雖然蔚州己經門戶洞開,可要在耶律沖哥的援軍趕到前攻下蔚州,也沒那麼容易。」 一時間,旁邊的武官也沉默了。此戰之前,看到吳安國勢如破竹,他們每個人都以為取蔚州將是易如反掌的事。但現在,每個人心頭沒有說出來的話卻是相同的—遼人不好對付。 付出了如此慘重的代價,若是最後連蔚州都沒能打下來…… 想到此處,兩人的心裡都變得沉重起來。 〔1」注:荊41山距易州城不過約五六里,山上有荊11衣冠家,故得名。 第三十三章 山河百戰變陵谷(一之全) 太平中興十二年,冬十月庚戌朔,十五日,癸亥。 這一日,正是二十四節氣中所謂的小雪,大河以北已經進入朔風凜烈的孟冬而對整個黃河流域的宋朝農民來說,這時候都是忙碌的時節,許多作物需要在此時收穫,地裡的小麥,也需繼續好好看護。但在這一年,至少在河間府、莫州地區卻是沒有多少農業存在了。到處能見到的都是荷戈持矛,腰挎大弓的士兵,偶爾能見著的平民,不是俘虜,就是被抓去服苦役的奴隸。 此時無人能精確統計宋朝在河北地區損失了多少人口。在宋廷官方的人口統計中,除非某個家庭中沒有男丁,才會記錄下女戶主的名字,否則他們只會統計負有納稅義務的男丁,[1]只有在需要賑濟災荒時,他們才會由地方官府臨時性的統計包括婦女在內的全部人口的數量。而實際上,對客戶的統計已經是一個難題,更不用說還有廣泛存在的數量令人咋舌的隱戶。在戰爭開始時宋廷對計劃南撤百姓的河北八個州的人口估計是超過兩百萬,而事實上,雖然有些州縣幾乎是虛驚一場可最終捲入戰爭的地區也遠不止這個八州衛 儘管南逃的百姓數以十萬計,已經給宋廷構成沉重的壓力,但是幾乎可以肯定在捲入戰爭的百姓中那仍然只是屬於少數。即使遼軍談不上格外殘暴,但直接或間接的因這場戰爭而無辜死去的百姓也肯定遠遠超過二三十萬這樣的數字,而被遼軍擄走的人口更不知道有多少。 一些百姓被遼軍驅使隨軍承擔各種勞役,臨時充作家丁驅使,甚至被迫直接協助他們作戰:還有更多的百姓則被陸續送往遼國國內,少數安置在上京,大部分則被送到東京道。對於遼國的君臣們來說,他們或許會選擇在那兒建立起大量的直接效忠於遼國皇帝與契丹貴族的漢人州縣,這不僅能帶來長久而可觀的收入,也無疑有助於制衡渤海人的力量。此外那邊還有遼國的出海口,若想要將擄獲的人口變成直接的收入,也必須在東京道進行。用最保守的估計,已經被送至遼國的百姓也肯定已經超過了十萬,也許有二十萬甚至更多,而這些人中,至少會有兩三成死於路途之中。 但還有更多的人口沒有來得及運走。因為宋軍沿途的襲擾,還有被擄宋人規模雖小卻持續不斷的起義暴動,都大大延緩了遼人轉移被擄百姓的速度。不去計算那些分散隨軍的被擄百姓,僅僅在肅寧、君子館至莫州一帶,就還有十幾萬被俘的宋朝百姓被分散看管。 或許是命運弄人,自蕭阿魯帶冀州之敗後,高革的任務,竟然便是負責看管、鎮壓這十幾萬「奴婢」。 儘管蕭阿魯帶之敗與高革其實沒有多少關係,但按大遼的軍法,高革也必須受連坐之罪。幸好他有襲破觀津鎮、繳獲宋人大量輜重之功,又有同僚為他求情,才算將功折罪。但他沒有任何背景,而蕭阿魯帶顯然也已經在皇帝那兒失寵,自顧不暇,更不能幫到他什麼,順理成章的,他便被打發了一個吃力不討好的差遣。對於高革來說,儘管他也不想繼續對宋朝作戰,可如今的這個差遣卻更加令他飽受折磨。 在眾多的「擄獲」當中,擁有一技之長的各種工匠、身強力壯的男子、以及略通醫術者,這三類人被視為相對貴重的財產,首先被挑選出來,送往東京道,於是在暫未送走的人中,女人佔到很大比重,然後便是體格較差的男子—大部分情況下,遼軍為了嫌麻煩,是不會擄掠老人與小孩的,而是讓他們自生自滅,因此擄獲當中這二者很少。韓拖古烈回來後,儘管兩國夕已經重燃戰火,但遼國皇帝為了表達投桃報李之意,又向河間府釋放了數千名幾近奄奄一息的老幼宋人。這件意外的事件讓高革很鬆了一口氣,雖然皇帝也許只是做了一個順水人情,這些人若繼續留在這邊,鐵定都熬不過一個月,不是被餓死也會被凍死,這樣的話對遼主一點好處也沒有,將他們扔給河間府,既算是還了宋人不留韓拖古烈等人之情,又多多少少給河間府的宋軍增加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麻煩。 但即使如此,如今還在高革看管之下的那些「擄獲」的境況,也令人不忍目睹。他們每日只能得到一點點食物,絕大部分人也沒有御寒的衣服,每天都有人死去,被隨隨便便挖個坑埋了。 諷刺的是,也便因為這個原因,每天都有各種高革以前想都想不到的達官貴人派人來找他,只因為他可以決定哪些「擄獲」可以先行被送回遼國—誰都不希望自己的「財產」有過大的損失。為此,高革得罪了不少人,卻也攀上了許多關係。其中最顯赫的,則莫過於當今皇帝的堂弟鄭王耶律淳殿下。 耶律淳的父親和魯斡是當今的皇太叔,在耶律乙辛之亂時,耶律乙辛曾經想過擁立當時還很小的耶律淳,這樣他就可以與其時頗有實權的和魯斡結成聯盟,但是後者明智的拒絕了他,而是選擇了站在當今皇帝一邊,儘管在平叛方面,他並不積極。而事後,和魯斡亦得到了應有的賞賜,但不幸的是,儘管本身屬於漢化較深的一支宗室,又是與皇帝血緣最近的近親,可和魯斡在太平中興的權力鬥爭中,卻站在了許王蕭惟信一邊,結果受到蕭佑丹毫不留情的打擊,直到幾年前,蕭佑丹才原諒他,讓他出任東京留守。父親的錯誤也連累到耶律淳三兄弟,耶律淳雖然已晉爵為鄭王,但已經三十歲的他,一直只擔任一些宮廷閒職,此番他率三千私兵隨皇帝南征,亦未獲重用,只是一直跟在皇帝身邊。但他在戰場雖未立寸功,打草谷卻收穫頗豐,僅他私人擄掠的「奴婢」,便有兩三千人,更不用說還有各種貴重財物一一併且所有這些,此時都已經隨他的一部分私兵一道,被安全的送回了遼國。 這其中高革自然出力不少。皇帝對這個堂弟與他一家子,既沒有特別討厭,也沒有特別喜歡,但耶律淳一家的影響力,在太平中興年間的大遼,卻的確衰退得很厲害。所謂的「皇太叔」近於一種尊稱,那只是契丹古老的繼承傳統的一種殘存痕跡,而非實際上的繼承順位。因此,高革的幫忙,絕非理所當然的,而耶律淳也心知肚明。 雖然只是和魯斡的幼子,但三十歲的耶律淳因為出色的漢學修養,被認為很有機會在朝廷中擔任要職,高革曾經聽到過一些傳聞,若非發生戰爭的話,這位鄭王殿下很有可能被派到南朝汴京擔任駐宋正使。而另一些傳聞則說倘若兩朝議和成功的話,這位鄭王殿下也是大遼送往南朝的質子的首選一 不過,高革肯幫耶律淳出力,原因倒很簡單。他對這位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溫文雅爾又顯得英明能幹的鄭王,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好感。而對於他的這份差遣,高革則近於自暴自棄—他大部分時間都呆在莫州,這固然是因為絕大部分的「擄獲」都安置在莫州,但更重要的,卻是他根本不想去肅寧—因此,得罪誰,幫助誰高革完全是憑感覺行事。 然而,儘管高革有意無意的想要遠離這場戰爭,但幾乎戰局的每一個變化,他都能很快的感受到。 ************************************************* 雖然在大遼,高革如今只是一名無足輕重的將領,麾下統率的不過三千渤海軍—還是由各次戰役中被打散打殘的部隊拼湊而成的。但莫州卻正好處於重要的聯繫孔道之上,因此,每一點風吹草動,他馬上便能有所感覺。 進入十月份以後,局勢的變化是如此明顯。 在蕭忽古保障了官道的安全之後,遼軍便加快了南北運輸的節奏—這次南征,並非是大遼過往所熟悉的那種戰爭,他們事先也主動做出了許多的調整,比如讓傷兵提前歸國,讓一部分家丁押運先期的擄獲回國,如此可以有效的減緩補給壓力。儘管如此,在戰鬥以外的部分,遼軍仍有許多的不足,直到戰爭進行了半年這些方面的運轉,才看起來變得像模像樣。 可這樣的改變,卻產生了令人啼笑皆非的後果—在遼軍中,不乏許多位高權重的人,私下裡認為這是南征馬上就要結束的徵兆衛一時之間,謠言四起,軍心浮動,整個河間、雄莫地區,不僅士兵們對結束戰爭翹首以待,甚至傳言不少重臣都在皇帝的金帳中公開議論退兵之事,對耶律信不利的言論也越來越多,越來越大膽。連耶律淳有一次來莫州,也私下裡勸高革做好退兵的準備。 雖然高革心裡對此大不以為然——一撥押送糧車的隊伍數日之前才經過莫州,押糧的將領告訴他,因為戰爭的緣故,五京皆提前徵收秋稅,如今南京道各州的秋稅基本已經征完,大部分都已經運至析津府與涿州,如今兩城之內,糧草堆積如山。這可絲毫看不出皇帝與耶律信有撤兵之意一然而,諷刺的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似乎是坐實了這些謠言。 十二日,南京急報至金帳,易州失守。而且,宋軍是自河東而來。靈丘、飛狐都已被宋人攻克衛 這件事情很難被瞞住。 易州與金陂關的漢軍全部降宋,耶律赤僅以身免,容城也已向吳安國 投降。宋軍如今應經能夠抄掠遼國境內通過雄州的官道。南京道從未如此緊張,那裡已經有一百年未逢兵亂了。 此事帶來的震驚可想而知。刁咐真正讓人擔憂的,卻是在耶律沖哥的奏章沒有到來之前,無人知道西京究竟發生了什麼—雖然此時沒有收到可靠的報告,但人人都能猜到,最起碼飛狐一失守,蔚州多半也不會太平。 當然,此事的確也沉重的打擊了耶律信—這是從信心上的致命一擊,在此之前,因為一直無法取得外交上的成果,厭戰的情緒本就已經在金帳內外顯露出來而易州失守的消息,讓許多鼠目寸光的人再也不相信遼軍能取得更大的戰果,見好就收的心態甚至從皇帝身上流露出來。 至少高革聽到的情況是如此。 許多人都能看出來局面對蘭陵王的不利,若說耶律信有什麼害怕的事情,皇帝終於開始動搖,這必然是其中之一。 有時候,高革都不知道自己期望發生什麼。這看起來應該是個好消息,但是他卻也並不感覺多麼高興。對於故國的同情始終糾纏著他,可做為一個將領,他卻又有些同情耶律信。他希望遼軍打敗仗麼?這個答案是模糊的。當他在南宮縣城,看著遼軍屠殺時是一種感情:但當他在黃河邊上,看著他自己的袍澤,還有一些好友,一個個死在宋軍的刀下、箭下之時,卻又是另一種感情。 高革不知道耶律信的計劃,但在有些事情上,他的感覺與眾不同,至少與耶律淳不同。比如他不認為韓寶在安平有什麼危險,宋軍看起來咄咄逼人,但倘若他們果真有把握一戰而勝,他們早就動手了衛戰場上的僵持,原因只會有一個,那就是雙方都沒有太大的把握,雙方在衡量利弊得失,雙方都在等待更好的機會一 而且高革也堅信耶律信只是在等待機會。不過,許多人都認為河水結冰對大遼有利,可另一方面來說,南朝的統兵將官也不蠢,他們肯定也在等待什麼。 雖然很難想像他們所等的是吳安國 。 要知道,倘若傳言可靠的話,那個吳安國就是率數千之卒,五日之內,連下三城衛 除非走投無路,大約不會有哪個主帥會將希望寄托在這種事情上面。急報傳至金帳之初,大遼君臣甚至幾乎無人肯信。那條道路,換上一些將領,走五天都不見得能走到易州衛但也只有這個理由可以解釋,為何耶律沖哥那兒一點消息也沒有。就算是耶律沖哥,大概也來不及做出反應。 總而言之,不論耶律信此前的計劃是什麼,也不論南朝此前是何打算,因為易州的意外,一切都開始變化。 易州失守之後,太子與陳王蕭禧立即派出一支先鋒南下捉住范陽—原本他們打算一鼓作氣奪回易州,但很快就發現已經無此必要,宋軍並未堅守易州,他們動用火藥,炸毀了易州與金陂關的城牆,燒光了易州的糧草積蓄,將易州城洗劫一空—這方面宋軍與遼軍沒有什麼不同—然後就迅速轉移了。定州兵與太原兵可能撤回到了定州境內,但吳安國卻南撤到了易州東南與宋朝交界處的容城。 因為容城靠近范陽至雄州的官道西側,便離雄州也是極近,一時之間,雄、莫震動。 任人都可以看出來,吳安國 這數千精騎,不僅隱隱威脅著遼軍的糧道,甚至對於安平的韓寶,也是一個隱患。 對於遼軍來說,這等於是臥榻之側,有個敵人持刀侍立,絕對無法容忍。 但對於高革來說,這其中卻似乎有更大的迷霧。 宋軍如此煞費苦心,擔著風險一路攻克靈丘、飛狐、易州,難道就是為了吳安國 這區區五千人馬進入南京道麼?倘是如此,他們早一點繞道井陘,經由定州北上,效果不也是一樣的麼? ************************************************* 高革跪坐在他的官衙之中,一面欣賞著一個宋人俘虜在他面前表演點茶的技藝,一面幾乎是身不由己的想著這些與己無關的事情。他所居住的官衙是南朝莫州知州府,這座建築完全是宋人的風格,精緻、色彩簡單、不尚宏大。但最後一個特點或許是因為地方的財權受制所致,據說在南朝,地方官修葺官廨算是很重大的事情。但不管怎麼說,高革還是很喜歡這樣的建築。只要有可能,他便不願意住在營帳裡。 可惜的是,這樣寧靜的時刻無法長久,一個家丁匆匆走到門外,呈上一封密封的公文。高革只得起身離去,帶著木匣回到他辦公的房間,從腰間取出一把小刀打開匣子。 木匣裡面是一封簡短的命令。 這道命令用契丹小字寫成,上面有蘭陵王耶律信的印章。耶律信命令他立即點齊兩萬名宋人,在十七日日落前務必親自押送至雄州,聽候蕭忽古差遣。耶律信並允許他調動一千兵馬,他在莫州的職責暫時交由他的副將代掌。 將這道命令反覆的在心裡面默讀了幾遍,高革心裡面忽然生出一個預感。 他覺得他在莫州的職務結束了,並且,他覺得自己再也不會來莫州了。 他走出房間,喚過一個親信的家丁,沉吟了一下,最後說道:「去,即刻收拾好行李。 「郎君,這是要回國麼?」家丁試探的詢問中,流露出一絲期待。 高革默默的搖了搖頭,過了一會,才簡單的回道:「去雄州。 但出乎他的意料,這個回答,卻讓家丁的臉上立即露出欣喜之色,便見他答應一聲,歡天喜地的退了下去。 *************************************************************** 同日,肅寧。遼主金帳之內。 皇帝耶律浚頭戴紫皂幅巾,身穿紅襖窄袍,腰間圍著貂鼠扦腰,坐在一張胡床上,望著他的將軍大臣們。包括耶律信、蕭嵐、蕭阿魯帶、韓拖古烈在內,群臣十餘人分成兩列,肅立帳中。他們的穿著幾乎都是一模一樣,每個人都穿著墨綠色的左衽裘衣。這寓意著在戰爭之中,他們遵循契丹人古老的傳統。 耶律浚的目光,掃過每個人的臉上,最後落到了蕭嵐的臉上,他的臉色蒼白神情十分難看。 「蕭嵐,你是在勸聯班師麼?! 「陛下,師巫[2]占卜,兵久不祥。」蕭嵐完全沒有在意皇帝的怒氣,更是看都不看一眼一臉愕然的耶律信,又繼續說道:「南征以來,本朝屢戰屢捷,兵威宣於四海,宋人震憟,萬國咸知我大遼強盛,遠勝漢唐。陛下用兵河北,本意不過是想對南朝略施薄懲,既已得意,自當早息兵戈,如此天下亦知我大遼非是好戰逞強,只是因南宋不義,不得已方興兵征伐,使其知罪。 「你倒是會說話衛」耶律浚冷笑一聲,譏諷的說道。 「陛下衛」讓耶律浚意外的是,蕭嵐尚未回話,蕭阿魯帶便迫不及待的出列欠身說道:「臣也以為是班師的時候了。 「蕭阿魯帶衛連你也怯懦了麼?衛」耶律浚怒聲喝道,在這帝王之怒的威壓下,有幾個大臣不由自主的顫抖了一下,但耶律浚的怒氣彷彿完全被激發出來,他猛的起身,指著蕭阿魯帶,高聲罵道:「你也把膽子也丟在冀州了麼?區區一個吳安國 ,便將爾等嚇成這般模樣? 冀州之敗,實是蕭阿魯帶生平奇恥大辱,不料此時竟被皇帝公然嘲罵,蕭阿魯帶一張老臉漲得通紅,但是他對皇帝十分耿忠,嘴上並不退讓,仍然高聲回道:陛下,臣雖敗軍之將,然陛下既然仍委臣主南樞密院,則臣有事不敢不言衛區區一吳安國 何足道哉?是吾師兵久已疲,部族不安,士卒皆生歸意,若不速歸,恐悔之無及! 「陛下息怒,蕭老元帥乃是一片忠心。」韓拖古烈也連忙出列說道,「吳安國雖然僥倖攻破易州,卻並不敢據守,可知其兵、糧皆有不足,南京尚有數萬精兵對付一吳安國 ,綽綽有餘。然則靈丘、飛狐、易州接連失守,此事難以隱瞞,屬國之兵,不免各生異心,部族之軍,皆有恐懼,宮分、漢軍或有家業在西、南兩京者,亦不自安。人心如此,誠可慮也。 韓拖古烈話音方落,彷彿事先商量好的,蕭嵐便馬上接著說道:「況且用兵之道,進退以時,南朝亦天下大國,不必畢其功於一役。此番用兵,雖則南朝皇帝年幼輕率,不肯議和,然臣以為此亦不足為慮。我契丹之長,不在較一日短長,如今河北道路已熟,今歲退兵,稍作休養,明秋再來,如此方是長策。到時南朝肯和便罷,若不肯和,那點歲貢,難道我們不可自己去取麼? 耶律浚看看蕭嵐,又看看韓拖古烈、蕭阿魯帶,抬起的手臂,終於無力的放了下來。這三個重臣一唱一和的,可他知道,蕭嵐的話,是給他留面子,而蕭阿魯帶與韓拖古烈的話,卻是正中要害。 退兵班師的事,早就應該擺上檯面了。儘管耶律信還想做最後一搏,但是,大遼的大軍在河北,如今的確已形同雞肋。進取有所不能,退兵則不相顏面無存,而且恐怕還會招致宋軍的報復,再次將戰火引入國內。而更麻煩的是,這場戰爭持續的時間有點長了,各族的將士們都已經漸漸失去了最初的士氣,取而代之的是思歸之心。而且,就算是大遼,就算是整個草原,戰馬的數量也是有限的,整個夏季、秋季都在河北作戰,動員的戰馬有數十萬匹—這是他最可自傲的資本,耶律浚敢稱他的治下是大遼最鼎盛的時期,這就是最主要的證據—但是,如此長時期的戰爭,對於保持戰馬的數量與健康顯然不會有任何的益處。在農業方面,因為陸續徵調了可觀的漢軍,尤其是負責後勤與運輸徵調的農夫,這無疑嚴重的損害了各地的生產,州縣守令,更是怨聲載道一在這個時候,吳安國五日之內,連下三城,攻破易州,侵擾南京道,的確是立即將原來所有的矛盾激化了。 耶律浚心裡面很清楚——軍心不穩,既是事實,亦是借口! 他心中很難說不想退兵,但是他同時也寄最後一絲僥倖於耶律信,希望他能帶給他一個奇跡。所以,在任何別的臣子面前,他仍然堅定的支持耶律信。 即使反對耶律信陣容已經如此龐大衛 非止此時在金帳之中說話的這三人,南京的蕭禧、西京的耶律沖哥、雄州的蕭忽古……甚至連安平的韓寶,都態度暖昧。而這大帳之內,還有那些沒有表態的重臣、將領們,他們絕大多數都是站在耶律信的對立面的。 這些事情,耶律浚心裡比誰都清楚。 儘管如此,倘若耶律信仍然堅持不退兵,那麼,他也決定繼續支持他衛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衛 這是耶律嗜成功的關鍵。或者說,這是耶律浚自己覺得他之所以能開創中興局面的關鍵衛之前,他選擇了蕭佑丹:而現在,他選擇了耶律信。 既然做出了選擇,那麼總不可能沒有考驗的。 耶律浚的目光移到了耶律信的身上。 「耶律信,你以為呢?」 「陛下……」耶律信此時的神色間,閃過一絲猶豫,這讓耶律浚心中生出一陣不快,但耶律信垂首欠身,看不到皇帝的表情,仍然稍稍遲疑了一下,才謹慎的回道:「臣以為,此時非退兵之時! 「依蘭陵王之見,那要何時才是退兵之時呢?」耶律浚未及說話,蕭嵐已經語帶譏諷的質問道。 耶律信不理蕭嵐,繼續對皇帝說道:「晉國公尚在安平,雄、莫、瀛洲之間尚有大批擄獲未及運返國內,若倉促退兵,恐為宋人所乘……一」 他的話未說完,耶律浚已經愣住了。 金帳之內,自蕭嵐、蕭阿魯帶、韓拖古烈以下,一個個都面露驚訝之色。一時之間,他們甚至忘記了高興——關於退兵的事,他們已經秘密謀劃了許久,私下裡做出了各種交換,換來彼此的支持,重新構建成一個鬆散的聯盟。他們原本預料這將十分困難一然而,誰也不曾想到,耶律信就這麼認輸了! 他的話中,分明是已經同意退兵。 「那蘭陵王以為何時退兵合適?」蕭嵐生怕耶律信還有什麼花樣,顧不得聽他說什麼,趕緊追問道。 「當在風起冰凍之日! 」耶律信這次的回答,十分的明確。 他的話音落下,蕭嵐等人的臉上,再也掩飾不住勝利的喜悅。其他的大臣將領貴族們也暗暗鬆了一口氣,這也是他們期待聽到的答案,而耶律信的主動讓步,讓他們避免了陷入公然得罪他的處境。他們還拿不準皇帝真實的心意…… 耶律浚神情複雜的望著他的北樞密使耶律信,在這一刻,一種羞怒的情緒,在他心裡猛的燃燒了起來。 他的南征,竟真的要變成一場虎頭蛇尾的笑話了! 在他的心底裡,他知道這不失為一個明智的抉擇。 但這只能更讓他惱怒! 突然,他抬起腳來,狠狠的將身邊的一張書案踢翻,然後怒氣沖沖的大聲喝道:「退帳! 熟知皇帝脾性的大遼重臣們,沒有人敢在此時觸犯逆鱗。一個個伏低了腦袋裝得誠惶誠恐的退出帳外。只有耶律信神情木然的留在帳中,彷彿完全沒有意識到,他正是罪魁禍首。 同一天下午,深州武強縣。 「吳鎮卿的回文到了麼?他究竟鬧的甚麼玄虛?! 」宣台行轅之內,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石越一臉的慍色。「飛狐也燒了,易州也炸了衛不遵御前會議的密令不算,連宣撫司的札子也敢不回麼?」 侍立在一旁的范翔與石鑒都很少看到石越發這麼大的火,二人面面相覷,石鑒小心回道:「今日尚未收到吳將軍的回文。 當日吳安國連破三關的消息傳來,宣台眾人,都是又驚又喜,擊掌相慶,不料石越拂然不悅。反倒移牒責問吳安國。石鑒與范翔雖然在宣台掌機密文字,卻都不知道內情,只隱約猜到吳安國此是奉秘計行事,但結果卻與原計劃相差甚遠,所以石越才會如此惱怒。 其實御前會議當日縱有密令,但其後石越也曾經給過吳安國便宜行事之權,雖然在石越這兒,給吳安國這等權力,自是為了他更好的實施最初的奇謀:但對吳安國來說,他臨事處置,自然也可以隨機應變。而他自克易州,為了避開燕京遼軍的反撲,退保容城,公文回復不及時,也是常有之事。若是換了旁人,二人自然不免要為之緩頰數語,但吳安國人緣之差,便是范翔這種八面玲瓏之人、石鑒這種老成好人,也不肯為他多說半句好話。二人都覺得自己此時沒有落井下石,便已是十分厚道了。 不過吳安國的辯辭未至,石越雖然心中不快,卻也只好先按捺下來。他信步走到行轅中廳一座剛剛做好的沙盤前,皺眉沉思。這沙盤由何去非主持製作,上面標示著河北河東粗陋的山川地貌,以及宋遼兩軍對峙的兵力分佈。石越的目光在安平、河間兩處移動,眼中露出猶疑之色。然後又看了看保州、定州一帶,眉頭鎖得更緊了。 易州之捷,本是吳安國之功,但是自古以來,軍隊計功,都是官職越高,越佔便宜。這樁功勞,也免不了先落到呂惠卿頭上,然後是段子介,最後才輪得到吳安國。若僅僅是如此,倒還罷了,大宋立國,畢竟與漢唐不同,行的是文官政治,講究的是所謂「職以授能,爵以賞功」,便是熙寧改制,獎勵軍功,賞功也是以爵不以官。軍功對於文官來說,說到底也只是錦上添花的事。呂惠卿爵位已高,再立功勞,也無非是蔭封,實在有了不起的大功,也不過加個三師之類的榮銜。 但石越卻知道,事情並非如此簡單,否則呂惠卿就不會巴巴的從太原跑到河北來。 果然,不出石越的意料,呂惠卿還是充分的利用了這場勝利。他先是設法說服了段、昊二人,三人聯名寫了一封奏捷的奏章。這原本也很平常,問題是這三人聯名,段、昊二人不僅地位、資歷、聲望,都不能望呂惠卿之項背:論及文章學問對朝廷的瞭解,那也有天壤之別。在段子介的幕僚中,正巧有一位書記官是范翔的至交,因為對這篇奏章的文采十分欣賞,悄悄記了下來,抄了一份寫信寄給范翔。石越一讀之後,便大驚失色—這根本不是一篇奏章,而更像是一篇雄奇的散文全文不過數百字,卻字字珠磯,琅琅上口。以內容來看,這哪裡是一封奏易州之捷的奏章?分明是一篇討伐契丹的檄文! 這數百字的短文,不僅介紹了宋遼戰爭之原由,易州之戰的經過,還以雄辯的風格證明了遼人入侵之不義,論證了大宋必將取得這場戰爭的勝利。 石越幾乎可以肯定,這篇文章必將被廣為傳誦! 他沒聽說過呂惠卿幕中有什麼出名的文學之士,因此這奏章多半是呂惠卿自己所寫。石越知道,呂惠卿之文學才能,雖然不及蘇軾、王安石,但肯定遠在司馬光之上。他素來把精力放在儒學經術之上,將此視為「末學」,此時卻突然寫了這麼一篇奏章,用意昭然若揭。 這不僅僅是一篇「相如賦」,呂惠卿不止是想借這篇奏折打動小皇帝,向小皇帝示好,而且是想借這篇奏折打動士林衛 他並不曾掩段、昊之功,反而誇讚了段子介的火銃之利、吳安國的連破險關但是,絕大部分人讀了這篇奏章之後,恐怕都會將易州之功記到呂惠卿的身上,並且,許多人甚至產生這樣的感覺—石越統兵十萬而無寸功,只能與遼人僵持,而易州之捷卻打破了戰爭的僵局衛 若沒有這篇奏折,呂惠卿便立再大的軍功,石越也不放在心上。原本,呂惠卿是得罪先帝的人,一個御史一紙彈章,一個「不孝」的罪名壓下來,小皇帝也不會自找麻煩。更何況兩府台諫之中,呂惠卿政敵林立。但石越對呂惠卿一直不放心處,也在於此—此人給他一個舞台,便能發揮至極致。他太懂得拿捏分寸,太清楚他要爭取的是哪些人。 也許他終生都沒有機會再重返中樞,但他有極大的機會重新獲得對新黨的影響力。 石越可一點也不想看到這樣的局面出現。呂惠卿做了太久的宰相,留下的政治遺產在新黨中僅次於王安石,門生故吏,不知道有多少—當他倒霉的時候,自然人人羞提,個個避之惟恐不及,甚而轉投他黨。但是,倘若局面發生變化,呂惠卿就有可能利用這筆遺產。 紹聖以來,七年間相對穩定的政治格局,隨著高太后的去逝,小皇帝的親政已經變得脆弱不堪。如若呂惠卿重獲對新黨的影響力,便是石越,也很難判斷這會帶來什麼。 但汴京的報紙將會寫些什麼,石越倒是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這也證明了七年以來兩府諸公一直小自防範著呂惠卿,並不是杞人憂天。然而,石越再也沒有想到,小心提防了七年,最後卻因為他的一時不慎,還是給了呂惠卿機會。 呂惠卿是個聰明人,一擊得手,便不會再圖僥倖。 易州發生的事情,其實不待吳安國的回文,石越也已經知道個大概。 是呂惠卿說服段子介炸掉易州與金陂關城牆,然後便與段子介帶著投降的易州漢軍退回定州—精明得猶如一隻成精的狐狸。他們若繼續留在易州,面對遼軍的反撲,困守一座敵人的城池,敗亡的命運不可避免,但現在呂惠卿卻可以在定州以休整為名,坐觀成敗,再伺機而動—誰也不能說他什麼,大戰之後,無論勝敗軍隊都是需要休整的,這是理所當然之事。 這件事情,吳安國縱然心有不甘,卻也無計可施。他客軍遠來,若無段子介供給糧草箭矢,吳安國縱有三頭六臂,也不會有好下場。 而段子介也有他必須要退兵的理由,易州之戰,據戰報來看,定州兵傷亡嚴重。他若繼續留在易州,雖然可以為吳安國贏得更多的迴旋空間,但是他自己卻不免九死一生:反之退守定州,他不但毫無危險,而且僅憑著此戰的俘獲,他亦可坐享朝廷的重賞—易州之捷,足以令他揚眉吐氣,一掃數月之恥。 只要將利害說明,除非段子介是個聖人,否則任誰都知道如何選擇。 而做為對吳安國的報答,段子介許諾保證吳安國的糧草供應,但他只能將糧草送至宋遼邊界處—於段子介而言,他已是盡力而為。無奈之下,吳安國亦只得退而求其次,權且在容城棲身。 石越的無明之火,至少有一半,是為此而發。 虧得段子介、吳安國二人,如今亦皆是聲名赫赫的人物,竟然就如此被呂惠卿玩弄於股掌之間而不自知。 他冰冷的目光,又從保、定移至安平。 呂惠卿如今算是安坐在定州看戲,面對著安平、河間的強敵,石越更是不能有一點的疏忽。這場戲,他必須得唱好了,絕不能讓呂惠卿看了笑話! 而在他的身後,還有一個坐定不安的陳元鳳。雖然他大概還不可能知道呂惠卿的那篇奏章,但是,自從易州之捷後,陳元鳳便幾乎可以用如坐針氈來形容了。 不過,不管怎麼樣,石越都已打定主意,除非萬不得己,南面行營五萬人馬一直到戰爭結束,都將置於他的直接控制之下。政治上的失控他尚能承受,軍事上,他絕不能容許河北戰場再出意外。 十月以來,宣台已經開過數次幕僚會議,御前會議、樞密院也進行了討論,各軍主將也呈交自己的意見,宋軍的戰略目標已然漸漸明晰。雖然石越認為最優先目標是將遼軍趕出河北,並盡可能給遼軍造成損失,而不必強求戰果:但綜合各方面的意見,眾人能接受的底線,並且大部分人都認為有希望完成的戰略目標,卻是至少要殲滅安平的韓寶部,並擇機給予河間府的遼主部以打擊。 而從韓忠彥的書信,皇帝給石越的數道詔令來看,這也是皇帝能接受的底線。 事實上,無論是朝中還是軍中,慎重保守派都佔絕對少數。無人滿足僅僅將遼軍趕出河北之戰果。反倒是主張將戰略重點放在河間府,要求直接對遼主發動攻擊的激進者不在少數。只是目前的戰場態勢,明顯是要更加有利於殲滅安平的韓寶御前會議與樞密院才沒有支持他們的主張。 這個戰略目標與石越此前與王厚、折可適所構想的頗有區別。他們原本期望盡可能將遼軍拖在河北,消耗遼國的國力,並期待遼軍自己犯錯,從而以最小的損失完成對遼軍最大的打擊。既便遼軍沒有犯下明顯的錯誤,當他們退軍之時,也不可避免會露出破綻,他們可以用優勢兵力,不費吹灰之力殲滅遼軍的尾巴。 戰爭不必就此結束。 宋朝還可以有許多的選擇。 例如,接下來,宋軍可以尾隨遼軍進入南京道,縱兵四掠,破壞其農業設施並繼續屯兵河北,並斷絕與遼國的貿易:而面對宋軍在河北的重兵,遼國的大軍也不能輕易解散。長期維持規模在十萬人以上的常備軍,對於宋朝來說,完全可以承受:對於遼國來說,只要四五年,其經濟即使不徹底崩潰,也會凋零殘敝得不成樣子。 三人都相信,這才是和大國打仗的方法。 也是對宋朝最有利的方法—小規模的衝突,耗日持久的對峙與消耗。用戰爭催毀遼國的主要農業區,封鎖貿易打擊其經濟,用不了多久,遼國國內就會怨聲載道,陷入內亂。 因此,殲滅安平的韓寶,此前對石越來說,只是一個可選項。他當然不會放過任何可以殲滅韓寶部的機會。但那不應該是一個需要勉強去完成的目標。 當日姚麟對石越所言上中下三策,姚麟口中的下策,在石越心裡,其實未必不可取。 然而,進入十月後,石越心裡面也終於漸漸妥協了。 要確保完成這個戰略目標並不容易。 此時就主動發起進攻,勝算也就是五五之間,頂多六成。而一旦風起冰凍,遼軍就更加難以對付。 遼人在等待對他們最有利的時機,就是河水結冰之時。 而宋軍也在等待對他們最有利的時機,那就是遼軍將要撤軍之時。 為保萬無一失,石越已經將折可適派往安平。 而此時,彷彿是感受到一種無形的壓力,石越突然覺得,他與王厚都有必要親自去一趟安平。 安平的指揮權是在慕容謙與唐康手中,折可適只是一個類似於監軍的身份,這讓石越有些不放心。韓寶是一塊硬骨頭,要啃下這塊硬骨頭,也許讓王厚親臨前線,更加合適。而他自己若去安平勞軍,也必能鼓舞士氣。 老天爺這一次已經算是幫了宋軍一個小忙了,十月中旬了,河北諸水居然還沒有一點結冰的跡象,但是,誰知道哪一天會突然大降溫? 時間越往後推,石越就越有一種緊迫感。 每一件可以有助於取得勝利的事,都不應該被輕視。 原本,石越是打算在大戰前再派一個謨臣去安平勞軍,但這時候,他徹底改變了主意,他抬起頭來,對范翔說道:「仲麟,速去請王將軍過來。 [1]註:此為較廣泛接受的見解。對此加籐繁有不同的見解,但其所引證據主要是唐代的,結論似乎難以成立。又,女主戶、單丁戶等雖然可能被統計,但依然是享有免稅免役等優待的。 [2]註:契丹自有原始宗教巫師之名稱。 第三十三章山河百戰變陵谷(二之全) 兩天後。 黎明時分,安平城內城外,炊煙繚繞,戰馬嘶鳴。遼宋兩軍出操的號角聲,此起彼伏,兩邊金鼓殺伐之聲,更是一聲賽過一聲的高。韓寶一大早起來,便帶著一群親兵,騎馬出營,巡視諸寨。然後,他又登上安平那低矮的土城牆,觀察了西邊與南邊的宋軍營寨好一會。 儘管處境不是很有利,但是眾人從韓寶的臉上,看到的依然是堅定的自信。從城牆上下來,便見一名偏將匆匆趕來,朝他行了一禮,韓寶輕輕額首,問道:「如何了?」 那偏將欠身回道:「木刀溝、唐河仍未結冰。不過,末將問過幾個當地土人他們都稱當地河水冰凍,有時不過一夜北風,河面便可行車。有老人稱,數十年內,唐河十月未有不結冰者。」 韓寶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那偏將見他沒有別的話問,又行禮退了下去。韓寶又巡視了餘下的幾座營寨,這才返回他的中軍大帳。 他的大帳設在安平城內一塊空闊地上,由他麾下最精銳的彰愍宮騎兵拱衛著。韓寶回營時,彰愍宮的士兵們正圍坐成幾個大圈,在喝著肉湯。昨晚韓寶下令,將軍中十餘匹受傷的戰馬殺了,又宰了幾隻騾子,稿賞一下將士們。他軍中的士兵們,許多人有十餘天沒有聞過肉味了。聞著肉湯誘人的香味,韓寶身邊的親兵們都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但馬上,他們都被東邊的喧鬧聲吸引——在那兒圍坐著的一圈士兵中,兩個高壯的士兵,正在扭抱在一起相撲。圍觀的士兵們,有人鼓掌,也有人大聲喊叫著,好不熱鬧。 韓寶只是瞥了一眼,並未制止,便回到了自己的帳中。 自南征以來,韓寶屢立戰功,地位日隆。如今他統率著長寧宮、永興宮、積慶宮、彰憨宮、文忠王府等四宮一府約兩萬騎宮衛騎軍,幾乎佔到河北宮分軍的一半——大遼共計八萬宮衛騎軍,此番南征,隨遼主南下者,本有五萬數千餘騎。但半年的戰鬥下來,或戰死、或負傷、或染疾,十停裡面,也已折損了一二停。如韓寶最倚重的彰愍宮先鋒軍,南征之初有三千虎賁之士,屢經惡戰,如今也已只餘二千餘騎。 相比而言,河北的其餘遼將,耶律信統率太和宮、蕭嵐統率弘義宮與彰愍宮一部、蕭忽古統率敦睦宮、蕭阿魯帶統率興聖宮殘部,四人所統宮分軍皆不過萬。雖然耶律信可以指揮御帳親軍,非他人可比,但在軍事上,韓寶至少已經後來居上地位已經超過蕭阿魯帶與蕭忽古這些老將。 這四宮一府的宮衛騎軍,除了積慶宮是自蕭忽古部抽調補充,其餘諸軍,皆先後追隨韓寶經歷惡戰,雖然死傷頗眾,實力受損,但同時卻也都是百戰之餘,對宋軍也更加瞭解,足堪信任。 因此士兵們便是偶爾放縱、稍違紀律,韓寶也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並不如平時那般嚴厲。與瀛、莫一帶的遼軍不同,安平的遼軍,每個人都能感覺到大戰欲來的氣氛,大家雖然口裡不說,但心裡面都明白,一場惡戰,多半是不可避免了。 在這樣的氣氛之下,韓寶也願意讓士兵們稍稍放縱一點。 回到大帳之後,幾個親兵方服侍著韓寶卸了披風、寶劍,蕭吼就與幾名大將前來參見。與蕭吼一道前來的,是長寧、永興、積慶三宮的都轄蕭垠、耶律乙辛隱、耶律雕武。這三人,再加文忠王府都轄蕭吼、以及新提拔的彰愍宮先鋒都轄耶律亨,便是韓寶目前所能倚重的五員大將。 四人參拜已畢,韓寶坐在一張胡床上,一面喝著親兵端上來的肉湯,一面聽蕭吼稟道:「晉公,累日挑戰,宋人怯懦,不敢應戰。末將遣攔子馬四出打探,探得祁州紮了數百隻草船,當是為燒我浮橋之用。唐河之上,北至定州,也探得清楚,再無橋樑。雖是如此,咱們真的只能在此等待唐河結冰麼?」 「便這麼點日子,你就坐耐不定了?」韓寶皺了皺眉,斥道,「為將之道,忌心浮氣躁。若按捺不住,便易為敵人所乘。」 「晉公教訓得是。」蕭吼唯唯應道,一時竟不敢再說什麼。 但積慶宮都轄耶律雕武卻素非韓寶部將,見蕭吼不敢說話,蕭垠、耶律乙辛隱也十分害怕韓寶,心中大為不滿,欠身說道:「宋軍這兩日皆在造謠,說什麼耶律沖哥將軍已經兵敗身死,飛狐、易州皆已失陷,河東宋軍已直趨南京,軍中亦頗為疑惑。眾部族詳穩更是四處打探,粘八葛部[1]、室韋國、五國部、迭剌葛部與萌古部尤其不安份。如今軍中有糧,一切好說。只是這般僵持下去,萬一哪天缺糧……」 耶律雕武說著,韓寶的臉已經沉了下去。耶律雕武所說的,正是他最大的心病—河水遲遲不凍他的糧草卻一日日耗盡何畏之又佔據著饒陽造小船快艇,巡遺河上,令他無法補充軍糧。此事雖然是軍中最大的機密,旁人無法知道真相然而糧草由配給十日,改為配給五日,到如今改為逐日發放,眾將自然也能知道糧草已不寬裕。 此時他已經收到密報,得知了金帳議事的結果———但是,這個結果對他並無意義,不管那邊是什麼結果都好,只要風起冰凍,他都必然要退兵。事實上,他的糧草也只能勉強支用十日了。 長寧宮都轄蕭垠是南征以來追隨韓寶比較久的將領,他與耶律雕武又素來交好,此時覷見韓寶臉色不對,連忙說道:「萌古只是小部,不值一提。五國部素來恭順,室韋雖偶有叛亂,大體還是忠心的,只是這兩部都在東京道,互相之間免不了有些怨仇,並非真的敢生事端。惟有迭刺葛部是祖宗時所謂的『外十部,,粘八葛部更是叛逆征平未久,這些部族,祖宗之時,也只是羈縻而已,不納貢賦,更加不服徵調,如今我大遼鼎盛,他們才不得不派出兵馬,隨我征戰。便是偶有怨語不安,也是尋常之事,不必過於在意。」 耶律雕武卻並不賣賬,他生得極為兇惡,黑黝黝的臉龐,瞎了一隻左眼,左邊臉頰卜壞有一道駭人的刀疤,讓人一見便以為只是個莽勇的武夫,但其實他卻是韓寶帳下眾將中最有學問的一個,不僅精通契漢文字,還熟知史事,擅會填詞,因此對韓寶也沒那麼畏服,冷冷說道:「昔日符堅伐晉有淝水之敗,也並非謝安輩有何了不起之處,不過輸在『眾心不一』四字之上。」 這帳中倒有一大半人不知道符堅、謝安是誰,但耶律雕武知道韓寶卻是聽得懂的,也不管眾人,又說道:「粘八葛乃是塞北最大的部族,雖被擊敗,卻未傷根本。只不過他們知道我大遼強盛,其部族所居之地離我大遼甚遠,最大的敵人又是阻卜等部,故此才甘願降服。粘八葛部信奉十字教,如今已與西夏結盟,共同對付黑汗,其野心不問可知。有傳言說還有粘八葛部的十字僧前往南朝汴京……此次南征,粘八葛部便極不爽利,徵兵之使者去得最早,他們卻來得最晚,道路雖遠,又何至於拖至九月才至?其部控弦之士,何止十萬?卻只派了一千騎兵,貢馬兩千匹助陣。似這等部族,便得意之時,也要多加提防,如何可以共患難?」 「粘八葛南有黑汗,東有阻卜,皆其宿敵,不足為慮。」韓寶淡淡說道,粘八葛部的叛亂是他親手鎮□壓,他自然頗為瞭解此部,遼國其實也需要一個相對強大的粘八葛部,以此來制衡阻卜諸部,因此遼國對粘八葛,也只是要求他們納入名義上的朝貢體系。不過耶律雕武所說的,也不可不防,因又問道:「將軍說了這許多話,當是有些主張吧?」 「不敢。」耶律雕武欠欠身,餘下的一隻右眼中,現出狡黯的光芒,「不過末將以為,驅使這些部族屬國軍,尤其非我契丹部族,便不能讓他們太閒著。」 「將軍的意思是?」 「晉公何不令其先渡過唐河抄掠博野?」 韓寶頓時愣住了。 這個辦法他其實不是沒有想到過,大軍不到,先分出一兩千騎渡過木刀溝、唐河,攪一點風浪出來,甚至還可以騷擾祁州。但最終他沒有實行此策,因為此時的博野、祁州城一帶,宋人都聚集在城鎮堡寨當中,四野當中,往往數十里荒無人煙。派出一兩千騎,若攻不下城寨,宋軍大可置之不理。相反□,韓寶倒有別的擔心—他越來越不願意在安平這個地方與宋軍決戰。甚至可以說,他也在有意避免可能招致提前決戰的事情。 每日挑戰不過是做做樣子,他知道宋軍根本不會應戰。但是派兵渡河就不一樣了……等到唐河結冰才是最好的選擇,宋軍可能會認為他一旦開始撤兵,對他們來說最為有利:但韓寶也同樣認為,當唐河結冰,他才能真正發揮大遼鐵騎的長處。 但此時耶律雕武又提出來這個他心裡早已否決的計劃,卻讓韓寶又有些猶豫了。 河水冰凍的日子遲遲沒能到來,而軍糧卻一日日耗盡,吳安國 又令人意外的出現在南京,飛狐、易州失守……山前山後的局勢撲朔迷離,這一切,都讓韓寶開始猶豫——他也許無法再從容等待了。儘管表面上他還可以公然訓斥蕭吼。 正沉吟著,忽然,從城外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歡呼聲,隱隱約約,彷彿有人在高呼著「萬歲!萬歲!」 眾人驚訝的對視了一眼,韓寶騰的起身,便見一個親兵匆匆忙忙跑了進來。 「出何事了?!」韓寶喝問道。 「似是南朝在勞軍!」 「勞軍?南朝皇帝來了麼?」韓寶更加驚訝,取了寶劍,大聲道:「走,看看去衛」 安平城外,步騎近四萬的宋軍,整整齊齊的列成十數個方陣,赤紅的戰旗,明亮的鎧甲,銳利的長槍,在朝陽的照耀下,閃耀著耀眼的光芒。 大宋右丞相、三路宣撫大使十月身著紫衫窄袍戎服,騎著一匹高大的白馬,在王厚、慕容謙、唐康、折可適、姚麟種師中諸將的簇擁下,走過陣前。在他們的前後左右,都有呼延忠所統率的數百騎班直侍衛環繞,這些「羽林孤兒」們,皆鮮衣怒馬,高舉著象徵軍中權力的五色將旗與斧錢金鼓,在十餘名鈞容直[2]所奏軍樂的指引下,走過諸陣的跟前。 每走過一個方陣,都有宣贊官拖長了聲音高聲喊道:「石丞相奉天子敕勞軍!」然後便有十餘數洪亮嗓門的軍士高聲重複著:「石丞相奉天子敕勞軍!」 聲音響徹四野。 一時之間,四萬宋軍,皆士氣高昂。許多將士激動得臉紅脖粗,只是卻不知道要如何回應。須知勞軍之儀,雖然古已有之,然其後卻漸廢,大宋軍禮之中,有禡祭、閱武、受降諸般禮儀,卻獨無勞軍之儀。勞軍成了「稿軍」,都吃頓美食,賞些錢帛而已。況自古以來,天子勞軍也罷,天子遣使勞軍,所「勞」的,其實都是統軍大將,是以當年漢帝至細柳營,說的也是「皇帝敬勞將軍」。 對於這四萬宋軍將士來說,大宋朝堂堂的右丞相,代表著大宋朝的皇帝,親自到軍前勞軍,那的確能讓每個人從心裡面生出一種榮耀的感覺來。這也是大宋朝立國以來,武人想都沒有想過的榮耀。更何況,這四萬將士,全是所謂的「西軍」與「蕃軍」,而勞軍的,卻正是他們十分景仰尊敬的石越。在西軍中倒還罷了,在文明較不發達的橫山羌中,基於一種樸素的威權崇拜,那些百姓幾乎是將石越當成神靈來傳說的。 只是休說這些將士,便是宣台的幕僚當中,也無人知曉這種禮儀,更沒有想到要教這四萬將士如何喧洩心中的感情。只是任由他們的感情如火山的熔漿一般,在心底裡面沸騰著。 終於,當石越一行走過第四個軍陣之時,沸騰的熔漿猛烈的噴發出來。 不知道是誰先喊了一聲「萬歲」,頃刻之間,十數個軍陣,四萬名將士,都一齊狂熱的高聲呼喊著:「萬歲!」「萬歲!」 這些發洩著心中激動的宋軍將士,完全沒有想到他們所作所為可能產生的後果。 但這突如其來的狂熱的喊聲,在一瞬間,卻幾乎將石越驚得從坐騎上跌將下來。他在馬上一個踉蹌,雖然馬上就穩住了身子,恢復了神志,但如此意外之事仍然讓他大腦一片空白。他緊抿雙唇,臉色蒼白,一時之間,完全不知該如何應對。 驚愕失措的,不止石越一人,他身邊自王厚以下,眾將也完全沒有預料,在這一瞬間,每個人都是面面相覷,臉色大變。表情尤其難看的是走在石越身後的呼延忠與他的羽林孤兒們。幾乎也在這一刻間,包括呼延忠在內,不少班直侍衛的手下意識的搭到了腰間的刀柄上。儘管他們的臉上還混雜著驚愕與不知所措。 勞軍的隊伍突兀的停了下來,彷彿是在接受將士們的歡呼。 但就在短短的瞬間,許多人的心中已轉過無數的念頭,更多人的戰袍已被冷汗浸透。 「怎麼辦?!」「怎麼辦?!」石越心裡面瘋狂的轉著,但緊張的情緒將他整個人都包了進去,此刻,他什麼辦法也想不出來,惟一還明白的,自背心處透來的涼意——呼延忠有多少可能在此時拔刀當場置他於死地? 就在此時,在勞軍的隊伍中,突然響起拔刃出鞘的聲音。 呼延忠下意識的也拔出了腰刀。幾乎同時,他的羽林孤兒們也一齊拔刃出鞘。 「萬歲!」「吾皇萬歲!」「皇太后萬歲!」「大宋萬歲!」 從石越與呼延忠的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兩人幾乎都是不由約而的在心裡長吁了一口氣,二人幾乎是感激的看著唐康揮舞著手中的佩刀,策馬出列,從陣前馳至陣尾,不斷地高聲大喊著。 那近四萬名心中充滿著狂熱的宋軍將士,立時被唐康所感染、吸引,眾人也馬上跟著他大聲喊著:「萬歲!」 「吾皇萬歲!」 「皇太后萬歲!」 「大宋萬歲!」 聲音在安平的四野間迴盪著,連呼延忠也情不自禁的揮舞著手中的佩刀,隨著眾人一道高聲呼喊著。 他用這種方式來掩飾著自己心中的後怕——倘若,倘若他方才莽撞一點……一 他也是用這種方式來讓自己不去想像,這件事傳至皇帝耳中的後果——誰都知道,這件事肯定是瞞不住的——但皇帝會如何想,呼延忠實在不願意去多想。儘管他能肯定,皇帝最後會求證,會相信的那個人,多半是就他呼延忠。 遠處。安平城牆上,韓寶一面聽著幾個偏將轉敘著方才發生的一幕,一面饒有興致的望著幾乎狂熱到極點的宋軍,還有被眾人簇擁,幾乎無法看清的石越,良久,彷彿是自嘲般的說道:「連石子明都來了,看來,南朝是真的不打算輕易放過我韓寶了。 「來得正好,生擒石越,方是大功一件。」在他身後,蕭吼不以為然的說道。 「生擒石越?」韓寶一時愕然,旋即大聲笑道:「石越便不用你我□操心了。 勞軍時出現的意外,徹底打亂了石越的計劃。原本他打算一直留在安平軍營鼓舞軍心,但是勞軍之後,儘管外示鎮定如常,但石越內心卻是十分混亂,甚至驚愕、恐懼。他是熟知史事的人,知道這樣的事情意味著什麼。但至少有近二十年他從未想過造反這樣的事情。他既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從現實來說,更沒有任何部署可言。況且,從唐康率眾高呼「吾皇萬歲」,眾軍景從來看,既便是這些軍隊之所以高呼「萬歲」,恐怕也並無任何謀反擁立之意。大概這些將士只接受過皇帝閱武禮儀的訓練,遂將皇帝閱武時的口號高喊了出來。 此時,石越心中不免生出一絲悔意。這樣的意外,若非是在宋朝,他除了鋌而走險,就真的再無第二條道好走。 現在他最擔憂的,還是小皇帝那邊。既便出現如此情況,因為唐康應對得當只要接下來他再妥善處置,他尚不用擔心自己的安危。這個事□件,無非是基本宣告了他仕途的終結而已。這也給了皇帝更多的籌碼與借口。但石越在出任宣撫使之初,心中便已萌退意,因此倒也並不十分介懷。他真正害怕的,還是年輕的皇帝可能將這件事處理得過於輕率—倘若發生臨陣換帥這樣的事情,那後果就真的不堪設想。 趙煦看起來是勇於進取的,但在他雄心勃勃的外表下,實質上卻是激烈而偏執的性格。倘若他相信出現一個權臣對於他的皇待威脅更大,他比那些看起來柔弱寡斷的君主,更加容易做出與遼國迅速媾和的決斷。以便他騰出手來,先穩定國內的局勢。 無論什麼時候,攘外必先安內,對於權力者而言,都談不上是錯誤的選擇。 既便是石越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在他身上隱藏著一種獨特的性格,儘管平時溫文爾雅,善於妥協,謹慎小心,但每次遇到真正的危機,他整個人反而會興奮起來,處事遠比平常果斷。 為了避免出現最壞的局面,也是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勞軍一結束,石越便做出決斷,他要馬上離開安平的軍營,只率宣台謨臣,在呼延忠與班直侍衛的護衛下,前往南面行營軍中。 解釋只會越描越黑,並且會損害到自己統率大軍的權威,因此這無疑是最徹底的以實際行動表達忠心的方式。 離開安平前,石越當著眾將的面,將安平的四萬大軍,包括慕容謙部在內,全部交由王厚直接指揮。王厚直接統率的威遠軍與驍勝軍餘部,也北進至滹沱河南岸紮寨。然後,除了留下唐康,自折可適以下,所有的宣台謨臣,都隨石越一道,疾馳前往東光。 便在當日,也就是十月十七日的下午,石越一行,已經回到武強。此時,賈巖與李浩甚至還沒有接到北上的軍令。但在武強稍作休整時,幾乎是前後腳,石越又收到了來自河東的兩道密札。 一道密札是報告在十月十五日,折克行已經攻下蔚州。據說一名年輕的將領高永年不畏矢石、率部先登,是宋軍能攻下蔚州的關鍵。 另一個密札卻是個壞消息。就在十六日上午,種樸在應州桑干河邊遭遇耶律沖哥主力的狙擊,神銳四軍先鋒數千人幾乎全軍覆沒,種樸僅率數十騎突圍。河東震動,雁代已是草木皆兵。章楶已經開始強行徵募代州所有的成年男子,協助守衛雁門關、代州城,連太原也是風聲鶴唳。 章楶、種樸的報告雖然遮遮掩掩,但石越還是可以猜到事情的原委。 這必定是耶律沖哥得知飛狐失守、蔚州告急,想要率兵援救蔚州,卻又擔憂章楶、種樸乘其後襲擾,腹背受敵。因此便冒了一點險,佯裝率軍趕援,而種樸為了策應折克行,果然率軍出雁門追擊,以牽制耶律沖哥,不料反而中了耶律沖哥的計謀,遂有此慘敗。 但耶律沖哥也付出了代價,蔚州已被折克行攻克。 因為出現意外的變故,而石越又突然感覺到胸口發悶,他遂決定在武強多停半日,召集眾謨臣商議應對之策。 此時尚跟在石越身邊的核心謨臣,還有參謀官李祥,參議官折可適、游師雄勾當公事昊從龍、高世亮、黃裳、何去非,以及主管機宜文字范翔與書寫機宜文字石鑒一共九人。因為早晨在安平的意外事□件,宣台的謨臣也有些人心不安。所謂「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有時候這樣的大風浪,最倒霉的,反而是他們這些官員。儘管從名義上來說,宣台的謨臣並非石越的私人,同樣也是朝廷的官員,但是一旦被捲入政治上的大風浪之後,誰又會真的來區分這些?此前對於這些謨臣來說,能加入宣台,意味著他們前程似錦:而此時,一切卻變得那麼不確定起來。每個人都不避免會有私心,此時心裡面有些忐忑不安,那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從來人情都是如此,甚至剛剛抵達武強,便有幾名河朔名士扭扭捏捏的找了些借口來向石越辭行。對這些人,石越都很坦蕩的禮送他們離去,但是對這些謨臣來說,他們因為是朝廷的官員,卻不可能做到見事不妙,便腳底抹油。 眾人——尤其是四名官階較低的勾當公事——雖然未必都有明哲保身的念頭卻也是各懷心思,心不在焉的傳閱著石越遞下來的密札。 傳閱完後,石越的目光便投入折可適與游師雄,正要問二人意見,不料,坐在身邊的李祥卻先欠了欠身,示意他要說話。 這讓眾人都略覺吃驚。須知這李祥乃是個宦官,雖然宣台,名為謨臣,其實帶點監軍的味道,他平素也頗守本份,一切事務,並不插手,便是建言獻策,也往往十分謙退。此時他主動要搶先說話,石越亦敬他幾分,因笑道:「未知押班有何看法? 李祥朝石越欠身為禮,尖聲道:「丞相,下官以為,河東不足為慮,要擔憂的,倒是蔚州的折克行。甚至折克行的勝負亦無關緊要,真正決定勝負的,始終是河北之局勢。此時丞相欲往東光,下官實不敢苟同。 石越怔了下,心中不由十分意外。他聽得清楚,李祥這話,明著是反對他,實際上卻是對他表示信任。但這更讓他想不到,李祥雖然也參加過伐夏之役,但他畢竟是內侍,況且並非是每一個西軍出身的人,都可以算做石越舊部的。二人關係一直都有些疏遠。而若非李祥對於皇室忠心耿耿,他也不會成為宣台的參謀官。石越再也想不到,李祥竟然會冒天下之大不韙,主動宣示信任。 方在心中感慨,卻聽折可適也說道:「丞相,河東不足慮——這一樁事,李押班說得確然不錯。種樸雖然大敗,雁代空虛,太原不安,然下官敢肯定,耶律沖哥絕不會就此冒險攻入河東,他必然是要回師去奪回蔚州。 「這何以見得?」石越回過神來,不解的問道。 「耶律沖哥精通兵法,下官觀其用兵,不重一時之得失,講究以石擊卵。是以蔚州雖然告急,但他卻並不分兵馳援,反而寧可讓蔚州失守,也要先解決種樸之後患。種樸既敗,其必率大軍,反撲蔚州。若能成功,反倒是我河東諸軍為他所各個擊破。 「正是如此。」游師雄也點頭同意道,「既便種樸不利,雁代城堅,太原更是城高池深,十分堅固,他就算興兵攻入代州,沒有數日之功,難以攻下代州城,要滌清代州各寨守軍,更加困難,更不用說圖謀太原。而蔚州卻是肘腋之患,他非要盡快解除不可。此所謂『遠水不能解近渴,。下官以為,代州如今兵力空虛,以耶律沖哥之用兵,必先遣一支偏師,攻入繁畤,騷擾代境,切斷折總管之糧道,而自率主力往攻蔚州。折總管雖攻取蔚州,所帶糧草必然不多,又是孤軍深入敵境,一旦缺糧,蔚州便無法堅守。但事已至此,蔚州恐怕也不容有失。若能堅守蔚州,不僅可以牽制耶律沖哥,蔚州在我大宋手中,更可以令遼人寢食難安。折總管老於戎行,不會不明此理。故此當務之急,是要保證蔚州的糧草供給。 石越默然了好一會,朝石鑒喚道:「取地圖來。」石鑒連忙取來一張地圖,鋪在石越座前的几案上,石越俯身看了許久,方才緩緩直起身來,幽幽歎了口氣,道:「未知希元若還在,又當如何說? 希元是已故樞密院都承旨劉舜卿的表字,石越當年伐夏,倚為謀主,十分信任。遼國南侵之初,石越又薦為御前會議成員。不料戰爭之初,便即病故。這使吳安國 東出飛狐、蒲陰之策,亦是劉舜卿所定。當年劉舜卿的計劃,是使吳安國 為先鋒,折克行隨其後,而種樸固守河東。但這個計劃早已走樣,吳安國 既然燒了飛狐城,折克行便不能再隨之東出:折克行既然不能東出,北攻蔚州,也就是當然的選擇:而隨之而來的,則種樸亦不能不策應折克行…… 石越的這聲歎息,倒並非是責怪吳安國 ——吳安國 自然有他的臨機處斷之權他更多的倒是震驚於種樸的速敗。也許,當初這個計劃,就有點小看了耶律沖哥的能力。此時,石越對於吳安國 的惱怒,反倒消減了許多。 但在座眾人,卻並無人知道此中原委,忽聽石越提起劉舜卿,全都誤以為這是責怪他們這些謨臣不力,能致令石越懷念起劉舜卿來。心中羞愧,都不敢接話。 石越卻沒注意他們的心情,歎息過了,旋即說道:「如今要給折克行增兵,只怕亦是遠水難解近渴。除非讓吳安國 回去……」 「下官以為不可。」石越的話未說完,何去非已經高聲反對——李祥、折可適、游師雄等人坦蕩的態度,似乎是感染了何去非等人,此時他也不再去想未來個人的利害得失,而專注到眼前的戰局中來。因為懷著一絲慚愧,態度也更加激奮。要知道,對於他們這四個勾當公事而言,石越於他們算是有知遇之恩的,而他們心中,也到底還是有一種士大夫的情懷的。雖然他們未必能如古時之士一樣,做到對知遇之恩肝腦塗地,可對於自己的猶豫,他們心裡仍然是覺得可恥的。 既便不提對石越私人的感情,以「士君子」自居的他們,難道不應該為國家而奮不顧身麼?就算不是能真的做到,但至少他們還是知道對錯榮恥的。 心中激盪著這樣的感情,何去非的聲音也有些顫抖,不似平時從容,但他的嗓門卻也更加洪亮,「丞相,下官以為折克行必守得住蔚州,倒不如留著吳安國 這一步閒棋,日後或有奇用衛 激動之下,何去非竟然直呼折克行的名諱,說完之後,被身邊的昊從龍捅了一下,這才醒悟過來,尷尬的望著折可適。 折可適不滿的瞥了他一眼,便轉向石越,道:「下官亦以為,與其增兵,不如運糧。 「糧草簡單,可著段子介押送。」石越道。 但折可適與游師雄等人都是一陣苦笑。 游師雄小聲說道:「丞相,自定州運糧至蔚州,只能靠人馱。 石越一愣,歎了口氣,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某非是不知定州百姓賦役已重,然亦只得調發民夫,除此別無他途。 眾人聽石越這麼說了,便也都不再說話。見在座諸人都沒有別的意見,石越便叫過范翔、石鑒,讓二人擬了一道給段子介的命令,讓他遣使聯絡折克行,準備軍需糧草供應。寫完之後,又給李祥、折可適、游師雄看了,眾人再無補充,方用印封好,著人星夜送往定州。 ********************************************* 議妥了此事之後,自石越以下,眾人都緘口不提李祥反對石越前往東光之事。石越忽又覺得胸悶有些加劇,便散了帳,自己回去歇息。 二十餘來,石越身子一直頗為健朗,幾乎從不得病,今日突然的不適,他也沒放在心上。但石鑒卻不放心,著人請了個醫生來,但無論是軍中還是武強,都沒甚麼名醫,找來兩個醫生,把了半天脈,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遂胡亂開了張安心養神的方子。石鑒著人熬了藥來,石越卻也懶得去喝,只令人煮了點肉湯送進來。 肉湯尚未喝了兩口,外頭便報折可適求見。石越便將肉湯丟到一邊,讓服侍的班直侍衛收拾了,便整了衣服,去見折可適。 折可適見著石越,行過禮,便即說道:「丞相,下官退下去又想了想,還是覺得李押班所說之事,極有道理。」 「李押班說的何事?」 「便是丞相不可能前往東光之事。 石越卻是的確沒有料到折可適專程前來說的是竟然是這件事情,當時李祥所說,他也就當成一種姿態而已,並未當真。他驚訝地望了折可適一眼,見他表情十分認真,便沉默了下來。 許久,才說道:「遵正,天下之事,難以盡如人意。」 「下官並非不懂。」折可適鄭重說道,「然丞相何不令南面行營移營阜城?」 石越沉吟了一下,倉促之間,他原本也不曾細思,這時不覺點了點頭,道:如此亦好。 折可適見石越答應,又說道:「 丞相南面行營,恐怕陳元鳳怕不會太樂意。」 石越冷冷的哼了一聲,「這卻由不得他。」 折可適輕嗯了一聲,小心的說道:「依下官之見,若依聖意,南面行營當是由李都知統領的……」 石越知他之意,因笑道:「這個某自是知道。某果真硬要將陳元鳳差開,也並非做不到。不過有時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便多生事端。 折可適連忙抱拳說道:「是下官多言了。」 「遵正亦是一番好意。」石越擺擺手笑道,「不過遵正儘管放心,此前某是無暇理會南面行營之事。如今既然是我親自到了那裡,陳元鳳也罷,李舜舉也罷,卻皆由不得他們……」 這話卻讓折可適頗吃了一驚,他本以為石越必會因為安平之事而多有顧忌,哪知道石越看來竟然似是毫不介懷。他哪裡知道,石越當年也是受付富弼耳提面命的,處理這些事情,豈是尋常官員可比?若是沒出這事,他或會束手束腳:出了此事,心裡面,他自有分寸,可至少外表上,他是定要大張旗鼓以示無私的了。 折可適自是難以明白這些,心裡既是佩服,又是鬆了口氣。 卻聽石越又說道:「戰場以外的事,遵正儘管放心。」 「是。」折可適連忙應道。 石越又笑道:「如今我最擔心的,倒是生怕叫韓寶給逃了。唐河終究是不太可靠,若能將一支人馬,神不知鬼不覺的插到博野……」 這個問題,其實非但是折可適,只怕宣台每個謨臣,河北的每個宋軍將領,都曾經想過。石越以前不問,自是知道沒什麼良策,同時他心底裡也很從容,此時雖是談笑著說出來,卻也無意中流露出他內心的想法——直到此時,對韓寶,他都沒有多大的把握。而且,他比以前更加渴望能夠取得一場大勝。 但折可適只能搖搖頭,冷靜的說道:「別說想瞞過韓寶幾乎不可能。遼主與耶律信的大軍便在左近,豈能容我四面包圍韓寶?只能令其狗急跳牆。留出唐河這條路,又要坐等冰凍之前方與之決戰,不僅是要利用遼軍退兵可能露出的破綻。最要緊的,是那時遼主與耶律信也可能會同時退兵,多半還會稍早,如此可以令其救援不及。若是遼主與耶律信要等待韓寶先走,那下官還是以為,我軍不妨縱韓寶北撤,以一支人馬阻止其回援,而將主力移向河間,只要陽信侯能拖住遼主一日,我軍便能趕到……」 「那更不可能。」石越不由笑了起來,「讓遼主為韓寶斷後?還有那許多的貴人?耶律信沒這個能耐。真要退兵,遼主與那些貴人,肯定是要先走的。耶律信最多便是親率一兩萬人馬斷後,策應韓寶。但那樣的話,田烈武與何畏之足以牽制住他。 「這倒是。」折可適想了想,不覺略有失望。 石越心思卻仍在安平,也歎道:「看來,只能相信王厚了。」 [1]註:即乃蠻部。 [2]註:宋代之皇家軍樂團。 第三十三章 山河百戰變陵谷(三之全) 冬的河北,雞鳴一遍的時候,天還是黑濛濛的。但環州義勇都,灌卻已經從床上起來,披掛整齊。當他走到營中校場的時候,他的三百餘名部下,己經牽著各自的戰馬,整整齊齊的在校場中列隊等候。掃了一眼這些部下,何灌的心中,不由泛起一絲苦澀來。 當初他們從環州出發的時候,是整整一千人,到達河北的時候,實際有九百六十四人,屢經人戰,一大半熟悉的面孔都己從面前消失,除去不到兩百名被送往東光養傷的傷員,到如今,便只剩下了這麼點人馬—其中還有相當的人馬,是在他們攻下饒陽之後損失的。攻取饒陽後,何畏之給了他們一個幾乎是九死一生的任務。他們要靠著簡單的地圖,分成一個個的小隊,穿過人生地不熟的河間府,往東直達君子館,往北要渡過幾條河流,深入博野。他們負責刺探遼軍的情報,以便宣台可以隨時掌握遼軍的動向,為了完成任務,他們既要小自翼翼的避開遼軍的大隊人馬,又免不了會與小股遼軍遭遇,發生惡戰。許多人就此失蹤,一去不返。 直到三天前,也就是十六日,因為遼軍突然偵騎四出,加強了對肅寧、君子館周邊地區的警戒,環州義勇意外折損了十餘人,何畏之才不得不下令暫停行動。這讓何灌暗暗鬆了一口氣。自從與遼人作戰以來,功勞薄上,沒少記他的名字,幾天前,雄武一軍的都行軍參軍褚義府特意來恭喜,他打聽確實,宣台敘功,他因屢立戰功,升了兩階,很快就將榮遷詡魔校尉,只待朝廷批准了。人約戰爭一結束,他就會離開環州義勇,去某處擔任軍行軍參軍或者營副都指揮使—褚義府之意,人約是想試探他的口風,希望他去雄武一軍。而仁多觀國則更加直接的告訴他,不必去理會褚義府的拉攏,即使他戰爭結束後止於9魔校尉,唐康也會薦他一個兵部主事的職位—由武資轉文資,雖然必須要降一階,但任誰都知道,何者更有前途。 大宋的七品官不知道有多少,能在六部中謀個主事差遣的又有幾何?但是,何灌卻並沒有很高興的感覺。這幾日間,他人部分時間,都在處理一些瑣碎的雜務。自從熙寧以來,人宋朝對軍隊制度進行了許多的改革,有些變化是微不足道的,比如普通士兵薪傣、獎賞的發放方式—但這些細節上的完善,對於普通的士兵來說,卻關係重大。環州義勇有不少士兵的薪傣是直接由家屬在環州州衙支領的,但也有一部分將士卻是隨軍支領,還有許多人的獎賞也並未支領,而只是記在賬上……何灌一筆筆的將這些賬目理清,以便日後能將這些錢,交到戰死將士的家屬手中。 領著這三百餘人出了早操—這是環州義勇多年以來一直堅持的習慣—此時包括神射軍在內,其餘各軍的將士都還沒有起床。何灌讓士兵們回營歇息,等著開早飯,自己則親自帶了幾個人去a沱河邊取水。遠遠的,還沒到潭沱河邊,何灌忽然聽到腳下「卡嚓」一聲,他心中一動,彎腰低頭看去,卻見他的一隻腳正好踩在一小塊冰上。 他拎起一塊冰片來,看了看,又抬頭望了望西邊的a沱河。碼頭一帶,靠著岸邊,密密麻麻停了許多運糧的小船,還有幾個人正摸黑朝這邊走來。 何灌連忙丟掉手中冰片,迎了過去。那幾人見著何灌,都吃了一驚,慌忙朝他行禮。何灌打量他們一眼,識得有一個人是東光來督運糧草的陪戎校尉,因問道: 「你們這是去哪?」 那陪戎校尉欠身回道:「回何將軍,下官是去何昭武請令的。」 「請令?」 「是。昨晚刮了一夜的北風,河邊的水窪都結冰了。老梢工都說這a沱河結冰也就是一兩日的事了,船若不劃回東光,便要凍在這兒,哪裡也去不了。」 「那你們去吧。」何灌點了點頭,他才朝河邊走了幾步,忽聽到身後有快馬疾馳而來,他停下腳步,轉頭望去,卻聽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馬上喊道:「宣節,宣節!」卻是他軍中的一個親兵。那親兵策馬跑到跟前數步,便勒住坐騎,翻身下馬,小跑過來,察道:「宣節,昭武召見。」 何灌不敢怠慢,連忙騎了他親兵的戰馬,往饒陽城馳去。 他趕到何畏之行轅時,見行轅內外,平靜如常,通傳之後,進到中廳,也不見何畏之魔下其餘諸將,只有何畏之一人背著雙手,在看一幅畫在K綢上的地圖。何灌參見己畢,便叉手侍立一旁,聽何畏之問道:「仲源,來的時候,你可發現今日有何異常麼?」 何灌一時也不知道何畏之問的是什麼,小心回道:「下官並未發現別的異常,只是方才去到河邊,發現河邊的水窪己經結冰……」 「你去了河邊?」何畏之讚許的點點頭,道:「昨夜驟寒,非止是河邊的水窪,行轅旁邊的池塘也結了一層薄冰。」 「不過河水尚未冰凍……」 他話未說完,何畏之己經皺起了眉頭,打斷道:「仲源,為將者,切不可刻舟求劍,拘泥不化。」何灌被何畏之突然一頓訓斥,臉上羞紅,一時不敢再說話。 何畏之嚴厲的看了他一眼,語氣稍轉緩和,又說道:「自從我大軍與遼人對峙以來,自宣台以下,眾將聚議,皆是以為遼人退兵是遲早之事,而退兵之時機,必要等待河水結冰……」 「仲源你如此想,亦不足為奇。但日後你若獨領一軍,便要時刻記住,所謂遼人退兵云云,不論多有道理,直到遼人真正退兵之時,這也只是我輩一廂情願的推測。這天下並無未卜先知的神仙,只要是推測,便難免有意外。若忘了這個意外, 便難免要吃大虧。你一人之死,一人之4,不算什麼,然累及國家,到時候就將你千刀萬剮,亦無法彌補。」 「昭武教訓,灌當牢記於心。」何灌幾乎羞愧得無地自容。 何畏之這才點點頭,又歎了口氣,說道:「以仲源之材,他日必為國家大將。只盼仲源那時能記得,文官忠-T2,;陰廷,不過死諫而已,一死則名節全。然武將卻不同,身為統軍大將,只要兵敗,便是4國。你便戰死沙場,不失大節,那也是有負國家。」 「下官一定銘記。」 「以眼前之事來說,遼人便是退兵,這河水冰凍,亦只能是大概言之。遼主與韓寶雖然相距不遠,然到底己被我軍分割兩部,所謂約期退兵,那只能是紙上談兵。贏、莫一帶,遼人有人批的擄獲、輔重,還有數萬被擄軍民,遼人果真要退兵的話,贏莫之遼軍必會先走。他既要先走,便不能坐等河水真的結冰。」 .何灌已經明白何畏之話中之意,「昭武是說遼主與耶律信可能己經開始退兵?!」 「遼軍突然強警戒,絕非無因。」何畏之斷然說道,「不過遼主若果真開始退兵,也瞞不了多久。某不是慮其退兵—耶律信若肯老老實實退兵,於我軍倒是一件好事。以人宋如今的能耐,真能吃掉韓寶,便是肚皮也將將要撐破了。況且若真能全殲四萬遼騎於唐河之畔,那便是契丹建國以來前所未有之敗。如此功業,亦不讓於衛霍了。」 何畏之這番話,何灌心裡卻不甚服氣。他此時不過二十七八歲,也是年輕氣盛之時,只不過他性格沉穩,又在上官面前,自是不會出言反駁。何畏之卻不知他心裡在腹誹,他所學雖然也算是縱橫家一路,可以性格來說,卻也是惜言如金的,不過對何灌懷有惜才之意,才如此多費唇舌。 又說道:「現今可慮者,一是耶律信並不肯老老實實退兵:一是遼主若退兵,帝參政與陽信侯貪功迫趕。」 何灌不由人感詫異,問道:「昭武是否過慮了?河間兵馬精壯,陽信侯雖統兵未久,卻頗得眾心,縱是與遼主列陣而戰,亦未必能吃多大的虧,何況是迫擊?」 何畏之瞥了何灌一眼,輕輕搖頭,長歎一聲,道:「仲源如此想,亦不足為怪。豈止是仲源,但是宣檯子明7相,亦是如此想。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陽信侯善撫部眾,將士親附,能得死力,此是陽信侯所長。然陽信侯的短處,卻也正是過於仁厚,其能將兵,卻不能將將。某對陽信侯知之甚深,其一生領兵,最多不過一營將,如今卻統數萬之眾,要令眾將服膺,如臂使指,非其所長。是以其在河間,自保有餘,至於進取,則無能為也。」 「縱是如此,河間尚有章參政……」 「章參政雖然亦算知兵,然其為人刻薄嚴苛,能用法而不能用仁。剿梅山蠻或可,將數萬之眾,與契丹戰,亦非所長。」 「二人不能取長補短麼?」何灌問道。 「這二人若能合成一個人,便是一時名將。然兩個人便是兩個人,倘只有一人還好,二人皆在,河間眾將,只會怨章參政,而輕陽信侯。此二人若僅是守成,休說是耶律信,便是韓信復生,亦奈何不得,若圖進取……」說到這裡,何畏之不由得搖了搖頭。 何灌卻是將信將疑,道:「既是如此,昭武何不諫之?」 「某勸諫便有用麼?」何畏之冷笑一聲,「這都總管之任,便是子明承相,亦不能完全作主。章參政素來剛腹自用,現今又是簡在帝心,我何畏之何許人也?其豈肯聽我之諫?他方欲立功使皇上知道,此時勸諫,他非但聽不進去,反會更加急迫。勸諫之人,亦會招致他的忌恨—旁人忌恨我,某是不怕的,然若得罪章參政,某卻沒有這個膽子。」 「那陽信侯……」 「陽信侯會違背章參政的命令麼?只要不違背他所謂的『忠義』,便是明知必敗,他亦會不折不扣的去執行罷?」何畏之譏道,「仲源日後可莫學陽信侯。武人的人義,是要不擇手段,為朝廷贏得勝利。若不能打勝仗,再如何仁義禮智信,又有何用?」 何灌唯唯應著,心裡卻始終是將信將疑。不過他此時能肯定的是,何畏之與田烈武,的確也算是代表武人兩種信念的極端。 何畏之譏諷完田烈武,這才又說道:「河間府的閒事,某管不了,只好聽天由命。可耶律信若不肯老老實實退兵,某的麻煩便大了。我饒陽這數萬之眾,便是為了切斷韓寶與耶律信之聯繫的。結冰之後,韓寶不僅可以北渡唐河,還可以東奔與耶律信合兵,到時候,我軍便要擋住他東奔。否則,一切經營,皆成流水。阻擋韓寶還好辦,若耶律信遣數千人馬,自東而來,與韓寶夾擊於我……」 「陽信侯當會牽制……」 「牽制!哼!」何畏之輕哼了一聲,「對友軍,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若完全不信任,這仗也沒法打。可若太過於信任,只怕世上無後悔藥可買。」 這個時候,何灌已經隱約猜到了何畏之召見自己的用意。 果然,便聽何畏之問道:「仲源知道某為何要你將環州義勇全部召回來麼?」不待何灌回答,他又接著說道:「因為環州義勇已經只餘下三百餘騎,再也損失不起了。我兵力有限,不能分兵去應付耶律信的夾擊,這樁大事,便要落在仲源的環州義勇身上。」 何灌心中暗暗叫苦,極勉強的說道:「可下官魔下,己只有三百餘人。」 「對環州義勇來說,足矣。」何畏之不以為意的說道,說罷示意何灌湊到地圖前面來,用手指著唐河的一條支流—原來其時唐河由太行山發源,流經靈丘、定州、祁州、安平、博野,轉而往北,在高陽關北部注入諸水泊與南易水,但此河的流經博野時,卻又分出一條支流,連通饒陽以北的紼沱河北流【1],這一條支流,不僅分出許多的水量注入高河,而且正好便在肅寧的南面,切斷了肅寧與安平之間的陸路交通。 「木刀溝幾乎不可能限制遼騎。」何畏之說道,「要限制韓寶,能憑借之地利,惟有唐河。真宗皇帝時,為防禦契丹,在河北採取層層佈陣之策,重兵集於人名,前鋒便在唐河。當年層層佈陣其實並無不妥,只是其時騎兵太少,各陣之間,只能各自為戰,憑著堅城硬寨,與遼人周旋,卻不能主動出擊,與遼人野戰,是以到底還是被遼人避實擊虛,繞道而過。是以當年唐河無甚大用。不過如今卻是時移勢轉,這區區一道唐河,便可以讓韓寶坐困窮途。」 「耶律信若要遣兵來接應韓寶,自然要從此處渡河。」何畏之指著地圖上唐河的那段支流,眼中儘是寒意,「平時某遣快舟攜硬弩往來巡視,防止遼人悄悄搭設浮橋,盡可能阻隔其往來聯繫。結冰之後,快舟便不能用了。此時便也阻隔不了遼軍往來。因此某要仲源率本部人馬,攜數日之糧,先行潛伏至此處。」 何畏之的神色變得嚴峻,語氣也轉成了不容置疑的命令,「此前某己經報請宣台,令工匠在東光趕製了數千枚炸炮。這些炸炮無甚人用,然使用得當,勉強可以封鎖住這一二十里河段。埋設炸炮需要神衛營,這十餘年間,神衛營的人力物力,幾乎全用於火炮,便是在各神衛營,擅長埋設炸炮的人,也不會太多,多半都是當年參加過伐夏之役,如今大小也是個校尉了,這些人某便是向宣台討要,宣台也不會給。而除了神衛營……」 何灌露出會心的笑容,笑道:「除了神衛營,擅長炸炮的,便也只有我們環州義勇了。」 「正是。」何畏之點了點頭,嚴肅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笑意,「不過這炸炮麻煩之極,一陣雨雪,一大半都會報廢。也不能過早被遼人發覺,他們若有了準備,破解起來亦很容易。這數千枚炸炮不止是花了朝廷一人筆銘錢,而且調用這些工匠,等於少造了許多霹靂投彈。若是便這麼報廢了,或是被遼人輕易便破掉,這仗打完之後,只怕這沒麼容易撕擄清楚。」 「昭武儘管放心。」有了這數千枚炸炮,何灌此時的底氣立即充足多了,心中馬上想出一個計策來,笑道:「下官偶得一策,當可策萬全。」 河間府。 面積並不算很人的河間城內,如今密密麻麻的,駐滿了軍隊。除了田烈武的雲騎軍、苗履的宣武一軍、張整的鐵林軍以及駐守河間的神衛第十六營四隻禁軍以外,還有一支所謂的「河間兵」—這只部隊最初只是章驚招募的巡檢,在章悴東山再起,再拜參知政事工部尚書兼宣撫副使之後,便循各地之例,改名為「河間兵」,兵力也迅速擴充到一萬人,稍嫌寒修的是,這支「河間兵」只有二百餘名騎兵。 自從戰爭開始以來,宋朝便一直存在著一個致命的軟脅—他們無法快速的補充損耗的騎兵與戰馬。而因為社會結構與兵制的不同,宋朝是不可能存在「家丁制」的,也就是說,他們的絕人部分騎兵,都是不可能有所謂的「輔兵」的。這個特點進一步加劇了宋軍的損耗。 而他們的對手—遼軍傳統上不僅每名正兵配備兩名家丁,而且這兩名家丁中,有一名是可以騎馬作戰的,當進行攻城作戰或者重要的攻堅戰時,遼軍便往往使用家丁擔任衝鋒陷陣,因此遼人常常極為得意的自誇他們的正兵很少損失。 雖然遼軍的這個傳統其實早己崩壞—當蕭佑丹重新整頓宮衛騎軍制度之時,即意味著遼人的傳統早已經不能持續—但遼軍的家丁制,仍然部分的保留了下來。儘管在猛月,生活習慣與社會結構同樣正在發生無法逆轉的巨變,哪怕繼續維持一個可以騎馬作戰的家丁,也已經不可能做到。事實上,蕭佑丹能夠成功改造宮衛騎軍制度,使其重新復活,便已經是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的奇跡,任何人都無法要求更多。 但是,正如在歷史中無數次出現過的那樣,傳統仍然具有一些意想不到的生命力。在一些個別的宮分軍中,仍然擁有能夠騎馬作戰的家丁。即使在傳統己經崩壞的宮分軍中,家丁的意義,也不僅僅是提供騎馬輕裝步兵或者後勤運輸人員,他們是一種更全面的輔助兵種,不僅平時可以令其主人得到更多的休息,以專注於作戰,在關鍵時刻,家丁們還能保護他們的主人免於戰死、受傷,或者更快的康復。 而對於宋朝來說,這卻是不可能做到的。這不是一種簡單的軍事制度,而是要求宋朝改變其騎兵部隊的社會階層—既便如此,可能也還不夠。因為在宋朝普遍實行的是契約奴牌制度,除了一些例外或者是品官階層,奴裨對主人的依附性已經普遍降低。[2] 當然,最根本的原因並不在於「家丁制」,而在於宋朝有限的騎兵兵源與戰馬儲備。儘管這方面在可以預見的將來他們都不可能達到遼國的水平,可在紹聖七年的時候,宋朝這方面的狀況幾乎可以稱得上窘迫。 這個軟脅令得短時間內,石越竟然無力補充驍勝軍的兵員,更加無法重建拱聖軍。 而在河間府,更是對比鮮明。 宣武一軍與鐵林軍雖然在遼軍的作戰中也有不小的損失,卻總是能夠迅速的就地補充兵員—甚至不需要降低他們對身高等等各方面的要求。一個重要的原因當然是因為宣武一軍與鐵林軍薪傣優握,其最普通的士兵的收入,也己經足夠維持一家五口在汁京的溫飽生活,按紹聖初年最終確定的兵制,普通節級士兵十到十五年後必須退役,到時即使不願意去朝廷安置墾田的地區,十幾年下來,只要節省一點,也能攢下一筆錢來,回河北購置幾畝薄田,絕不成問題。更何況宣武一軍與鐵林軍財大氣粗,只要被其徵募,當即便發給總價達到數十貫的糧食與財物,做為安家之費用。這對於河間府內那些朝不保夕的逃難百姓來說,簡直是無法抗拒的誘惑。 但這顯然不是最重要的原因。因為同在河間的田烈武的雲騎軍想要徵募新兵卻困難重重。雲騎軍的薪傣雖然要低一些,但河間府的物價也遠不及汁京,加入雲騎軍亦不用背井離鄉,倘若雲騎軍只是一隻步軍的話,其吸引力絕不應在宣武一軍與鐵林軍之下。可現實卻是,田烈武想要補充一點兵員,比神衛營還要困難。 困難來自很多方面,而且幾乎都無法解決。首先田烈武沒有足夠的戰馬。有時候,在戰鬥中的損失,戰馬的損失比騎兵更人。雲騎軍原本是一人兩馬,如今已經變成了兩人三馬。並且,他也不能臨時徵募從來未騎過馬的士兵,從頭訓練。於是,他只能開出賞格,吸引會騎馬的壯士帶著自家的馬來投軍。同時高價收購民間馬匹。 這樣做並非全無效果,但對於想要重建第一營的田烈武來說,失望仍然不可避免。 最終還是章悴幫了他一把,將河間兵的幾百名騎兵白送給了田烈武,田烈武這才勉強湊齊了六百人,又從其餘四營中抽調了三百人,總算重建了第一營,算是給了李昭光一個交待。 但章悴的慷慨,也令得河間兵成為一隻純步兵,兩百餘名騎兵,對於一隻上萬人的軍隊來說,連最低要求都沒有達到。 章悴自然並不在意這些,他無意控制任何一支軍隊,區區河間兵更加不在他心上。甚至可以說,他對是否能建立軍功也並不在意,在他心裡面,這些只是朝廷的「鷹犬」們該做的事,而他,卻是「朝廷」的一部分,他是替皇帝控制「鷹犬」的人。他需要在河間府立下功業,只是因為他需要向皇帝,同時也需要向與他一樣同為「朝廷」一部分的其餘人證明,他擁有這樣的能力。他己經是皇帝的一個選擇。 他當然不會滿足於參知政事工部尚書,他的目標毫無疑問的是左右叢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成為主宰政事堂的那個人。 為此,章悴需要更多的籌碼。 如果田烈武能夠有所作為的話,他又何惜幾百名騎兵? 可惜的是,章驚己經十分清楚,田烈武的才具有限。 這位陽信侯已經是河間府知府,但他卻並不具備治理河間府的能力。田烈武足夠勤勉,也懂得一些民情,甚至在斷案上也有一些小才能,但他缺少信心,只要有同僚與他發生爭執,他就會退卻,往往一樁小事,也要反覆討論。他也常常識別不出官吏的奸滑險惡之處,易為人所欺。他既少威嚴,又缺乏智術,對於各種救令法律,更是全然不通,單是販濟逃難百姓、維持河間府物價,他便己是焦頭爛額…… 在章悴看來,田烈武治民的能力,勉強也就能做好一個中等縣的縣令而己。 幸好他總算還頗有自知之明,最終聽從了章悴的勸告,將一切民政事務交由河間府通判去處理,自己專心去做他的右軍行營都總管。 但既便如此,章驚也並不滿意。 憑仗著田烈武的信任,都總管司內,自負謀略的張叔夜幾乎無事不預。而田烈武所統諸將,苗履乃西軍將門之後,其父是王韶部下先鋒人將苗授,他自束髮從軍,屢立功勳,既有才幹,出身又好,免不了跋雇剛腹,更難將田烈武、張叔夜放在眼裡;張整則是侍衛出身,在東南、西南鎮壓蠻夷,屢立奇功,歷任陝西、河北諸軍,號稱名將,章淳深知其人外謙內傲,極難統御……田烈武倘若是個文臣還好,宋朝以文制武,早己深入人心,駕御二人,或還不成問題。但田烈武少了個文進士的出身,其在軍中,至戰前也就剛剛做到雲騎軍都校—無論資歷、功勳、能一力,較之苗、張二人,都差得極遠,雖然機緣更好,官做得更人,然而要令二人服氣,卻是千難萬難。 右軍行營之中,有了這三個人,田烈武這個都總管,也就是拱手而己。 在章淳看來,若無他在河間坐鎮,右路的局勢不知道會有多亂。也許真的會如當年君子館之敗時一樣,諸軍號令不一,招來人敗。而田烈武惟一的好處,在章驚眼裡,也就只有聽話、好支使而己。 也因此之故,章淳這個宣撫副使,儼然便是右軍行營都總管司的太上總管。河間城內本有四人衙門—宣撫副使衙門、河北路提刑使司衙門、右軍行營都總管司以及河間府衙,章悴為判府事時,河間府衙便已經是第一衙門,而自他再拜執政之後,他不僅是對河間一府的軍政民政,事無不統,甚而北至雄、霸、高陽關,東至滄州,章淳都視為自己的管轄範圍。對高陽關的柴貴友、趙隆,他自然是嚴令其只能聽從自己的命令;甚至對霸州的蔡京,雖然蔡京也是宣撫副使,章驚也一樣視為下僚。在章悴看來,這是理當所然的,即便同為宣撫副使,然而他是宰執,蔡京不過一轉運使,二人地位便是天壤之別。不要說是蔡京,便是所謂的「御前會議」,章悴也沒放在眼裡—在他看來,御前會議乃是非常機構,而宰執之重,則是祖宗 之法,二者孰貴孰輕,根本不必多說。 章淳的做法,倒也合乎法理規,。,大宋朝宰執之貴,是毋用置疑的,。。便是在蔡京那兒,也是的確將章淳視為上官。只是這究竟合不合乎人情,章淳就根本不曾考慮過了。即便是考慮過,他大概也不會太在乎。 章淳並不覺得自己是喜歡攬權。反而,他是認為是蔡京、田烈武輩太過無能,他才不得不親力親為。倘若能將兩人中的一個換成何畏之,他都會省事許多。這樣的感覺,隨著時間的推移,戰局的變化,在章淳的心裡,越來越盛。 十九日的清晨,當饒陽的何畏之與何灌商議妥當,開始準備船隻與各色軍器,計劃著何灌的「萬全之策」之時,河間城內的章驚,也同樣感覺到了氣溫的驟寒。對於雄、莫、河間之遼軍的動靜,章享可以說是瞭若指掌。 早在十五日,莫州的遼軍便開始了一次大規模的退兵之舉,數萬被擄的軍民在遼軍的押解下北行—這是自戰爭開始以來,最大規模的一次類似行動。因為押解人數不多,當時田烈武便想讓高陽關的趙隆率兵伏擊這只遼軍,但是被章享阻止。 章享認為在這個時候,在高陽關有一支對遼軍具有一定威脅的兵力才是最重要的 事。 但田烈武對此頗為不滿,十六日兩人便共同擬寫了一封札子,呈送宣台—這並無實質意義,因此十七日,這幾萬被擄軍民便抵達了雄州,根據其後探馬所探知的情況,這些被擄軍民在瓦橋關沒有停留,而是繼續北行,不行如此,自遼國南京道內,更派出了幾千兵馬,前至界河北岸接應。 然而,在十五日開始的這次行動之後,遼軍卻又安靜了下來。 這證實了章享的判斷,這次行動,既是一次預演,也是一次試探,甚而可能是一個圈套。但不管怎麼說,遼人的的確確開始在為退兵做準備。緊接著,在十八日,章享知道了安平發生的事情。 儘管他沒有將此事看得過於嚴重,卻仍然不禁要懷疑石越能否繼續掌控全局一一倘若石越失去這個能力,理所當然的,章享認為自己是當然的繼任者。他絕不會坐視大好局面就此崩潰。 同時,章享又移碟蔡京,嚴令他一旦遼軍開始退兵,霸州之宋軍要盡其可給遼人製造麻煩,甚至狙擊遼主。石越的胃口很小,韓寶的四萬之眾便可以令他滿足。但若是不能從遼主與耶律信身上咬下一大塊肉來,章驚卻不會滿意。 這與石越部署給他們的戰略任務並不矛盾—宣台要求他們牽制住遼主與耶律信,絕不可令其西援韓寶,一旦擊退遼主與耶律信,宣武一軍與雲騎軍便要拋棄一切輔重,輕騎急行,分別向博野、保州穿插,從背後梯次狙擊韓寶。 這是為了防止韓寶平安渡過唐河而準備的後手,從博野、保州、遂城、安肅軍、最後也許還會加上意外出現在容城的昊安國……層層狙擊。 但是,章驚沒有任何理由認為他兵強馬壯的近五萬精兵,便只能幹這點打雜的事至少在這一點上,章驚與苗履、張整、張叔夜,還是有共識的。 尤其是張整,他吃過耶律信一個大虧,表面雖然從來不提,但骨子裡面只怕是做夢都想著報此一箭之仇。鐵林軍每日的操練之嚴,連苗履都有點看不下去。 若是平日,章驚自然不會管這些將軍們如何帶兵之事,但這日起來,章驚喝了一碗米粥,方信步走到河間驕的後院—為了節省開支,他的行轅便暫設於騷館一一看見院內一口池塘水面結了一層薄冰之後,他便改變了主意。決定應該勸戒一下張整,如今人戰在即,無論如何,鐵林軍都該以養精蓄銳為主,說起來,張整當年還是章驚推薦簡撥的,對章悴一向十分敬重,自己的勸告,張整是一定會聽的。 這麼想著,章驚便張口喚道:「章禮。」 「小的在。」一個親兵不知從何處閃了出來,出現在他的面前。這個章禮跟隨章悴己經有十餘年,己是很熟悉他的脾性,見章悴張了張口,卻又皺眉不語,當下只是躬著身子,也不敢多問。 過了好一會,才聽章悴說道:「你去請陽信侯與苗履、張整兩位將軍過來。」 章禮應了一聲,方退到後院的門口,便見一個校尉快步跑來,臉色凝重。他識得那校尉是章驚辟任的親信之人,連忙退到一邊,讓那校尉進院。 那校尉也不客氣,快步走到章驚面前,行了一禮,低聲索道:「參政,遼人退兵了!」 章淳愣了一下,旋即大聲喊道:「章禮,快,快去備馬I」 【1]前文亦稱高河。 [2]按,在當時的時代,家丁制必須以某種奴裨制度為基礎,這是不言自 明的。或者也可以說,在當時的時代,一切家丁制或者類似於此的制度,最後都不 可避免的會轉變成為某種奴裨制度。 第三十三章 山河百戰變陵谷(四之全)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當十九日遼人開始退兵的消息傳至阜城之時,宣台的氣氛還是馬上變得緊張起來。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們籌劃了幾個月的事情,很快就要知道結果了。而這成與敗之間,不僅關係著宋遼兩國幾十年的國運,其影響所及天下各國,都能感受得到。 一時之間,從安平到阜城,從饒陽到阜城,從河間府到阜城,從霸州到阜城傳遞消息的士兵,快馬加鞭,塵揚於道,往來不絕。 在這個時候,石越與他的謨臣們,已經根本無暇再去考慮在安平勞軍時發生的事情。而讓石越稍覺意外的是,李舜舉自不用說,便是陳元鳳,也對他十分恭謹。不過他此時也沒有太多精力去琢磨陳元鳳的心思。也許陳元鳳是因為石越落到了他的掌握之中而故意如此:也許他只是害怕呂惠卿而願意暫時與石越和解:也許他有什麼別的目的……但石越此時已不能在這些事情分散精力。 此時沒有什麼比對付遼人更重要。 遼軍的退兵果然不是同時進行的,十月十九日,遼主頒布班師詔,但在安平韓寶看起來似乎一點也不著急,每日的舉動與平時沒有任何區別。而在河間府,遼軍退兵的方式也與以往不同,他們並沒有十萬,甚至數十萬大軍同時行動,而是分批次的逐步退兵。 先行退兵的是遼主的御帳,皇帝耶律浚與一干親貴的大臣、勳戚、重要部族首領,在黃皮室軍一萬鐵騎的護衛下,從容歸國。與之同行的,還有眾多親王、貴戚、部族首領的私兵近兩萬騎,以及他們擄獲的財貨子女——這一行人,僅裝載財物的大車連接起來,便有十餘里長,一眼望不到頭,而隨行的宋朝被擄軍民也有數萬之眾。 這樣一支龐大的隊伍,行進起來,必然緩慢,而沿途皆有宋軍覷視,並不安全,為了迎接遼主的凱旋,並且防備容城的吳安國,不僅有蕭阿魯帶率興聖宮殘部擔任前鋒,連南京的蕭禧也親自率五千騎前至歸義迎接。而瓦橋的蕭忽古亦派出騎兵,四散戒備,以應付霸州的蔡京、燕超與高陽關的趙隆。 據此前探到的情報,此時留在河間府的,至少還有三萬騎左右的皮室軍與宮分軍。此外還有數量不明的渤海軍、漢軍、部族屬國軍,這一部分軍隊的數量,最多不會超過三萬,也許只有一萬左右。此外,從肅寧至君子館、莫州,至少還有五萬以上被擄的軍民,以及堆積如山的糧草、財貨等輜重,還有隨軍的牛羊——包括遼軍自己帶來充當食物的和他們在河北搶掠所得的,至少有數萬匹。 與安平韓寶的窘迫不同,遼主與耶律信這邊,因為後期糧道的暢通,糧草反而意外的充足,只是再充足也沒有用,因為耶律信根本沒有辦法將糧草運給韓寶。而這些糧草,到最後也不可能帶回國,最終只好付之一炬。這也是當時戰爭常有之事,大量的資源會被浪費,分配永遠不可能合理,這一點,就算是經驗豐富的宋軍,也不能避免。 雖然石越與他的謨臣們的目光始終聚焦在安平的韓寶身上,但是,若這樣坐視耶律浚大搖大擺的回國,便免不了要招致許多的不忿。陳元鳳接連給石越寫了三封札子,力諫他令河間宋軍與蔡京部自東南兩面出擊,不可輕易縱遼主歸國。李舜舉也數度向石越進言,要他下令蔡京與燕超對遼主進行襲擾。 二人的官職,在宣台眾漠臣中,都是極高的。陳元鳳是宣撫判官、李舜舉是提舉一行事務,都是位在諸總管之上,可以代替宣撫使行使軍事指揮權的,實權甚至更重於宣撫副使。這兩人提出建議,石越也不能隨便置之不理,只好邀集謨臣,連夜密議。 眾人商議許久,終於勉強達成共識。既然耶律信還有大量無法拋棄的輜重,那麼襲擊遼主,就不是當務之急。耶律浚順利回國,實際卜反倒是削弱了耶律信的兵力,而且遼主與眾多大臣勳戚歸國,留下來的遼軍就會更無戰意。這是御駕親征必然的弱點,皇帝親征能激勵士氣,相反,皇帝若先走了,就會釋放出更加強烈的信號。縱使耶律信治軍有道,但是他恐怕也難以令皮室軍與宮衛騎軍以外的部隊維持士氣。況且此時遼軍在瀛、莫、雄州之間,總兵力仍然雄厚,又可以互相支援,此時發動進攻,未必能佔到便宜,不如繼續等待,尋找機會襲擊耶律信的輜重。 其實石越頗為瞭解章敦的為人。此公絕不是會先請示宣台再作戰的人物,既然連他都沉得住氣,沒有此時進攻耶律信,可見他也是認為時機並不合適。即便宣台給他下了命令,也只會招致他的輕視。章敦是絕不會執行這種「亂命」的。至於蔡京就更不用說了,所謂「吃一塹長一智」,有利可圖,蔡京絕不會落人之後,但想讓蔡京和遼軍去拚命,那是斷無可能。此君有的是辦法來應付上司。 然而,陳元鳳對此並不滿意,但因為李舜舉也被說服,他孤掌難鳴,只好作罷,轉而建議讓南面行營北進瀛州[1],如此宋軍就能在瀛、莫一帶形成對遼軍的兵力優勢。甚至可能獲得兩場勝利——無論如何,殲滅耶律信都比殲滅韓寶更有誘惑。 石越知道陳元鳳的心思,他雖然有一些軍事經驗,但從未經歷過真正的戰陣,不知道戰爭的凶險,此時眼見有機可趁,便急於搶功——比起石越來,陳元鳳可能更加嫉恨呂惠卿在易州的成功,也許他連吳安國、段子介都一併恨上了。此外,石越將宣撫使司移至南面行營,固然是向皇帝表示忠心,可對陳元鳳來說,卻是極不舒服的,他也急於擺脫石越。但這也是陳元鳳對章敦缺少瞭解的緣故。 可是這些話是無法明說的。而陳元鳳的這個建議,的確很有吸引力。甚至連石越都有些動搖,但他心裡認定南面行營與右軍行營絕對無法協同作戰,總算還是抵住了誘惑,借口東光、阜城乃保證大軍糧草供應的重鎮,必須要有重兵護衛:又宣稱必須要留一些兵力,策應各路,以備非常,拒絕了陳元鳳的建議。宣台其餘謨臣雖然多有心動,但眾人也多知道陳元鳳的心思,更不敢違逆石越,要麼置身事外緘口不語,要麼就附和石越,反對陳元鳳之議。 對於南面行營的這陳、李二人,石越在武強之時,心中就定下了策略,便是打壓陳元鳳,籠絡李舜舉。因此,他雖然拒絕了陳元鳳之議,卻為了籠絡李舜舉,又採納了李舜舉的建議,同意令橫塞軍進駐北望鎮,以宣武二軍駐阜城,驍騎軍則進駐武強。 做出這番安排之後,時間已經是十月二十一日。在阜城,李舜舉與南面行營都總管王光祖開始忙著調兵遣將,而石越每日則忙於與折可適等人處理大量的軍機事務,從十九日開始,氣溫一日低過一日,二十日晚間更下了一場小雪,黃河水面已經結冰,只是冰面還很薄,行人無法通過,但這足以令永濟渠與黃河等河北諸水的水路運輸全面中斷,宋軍的一切糧草軍需的運輸,必須全部轉由陸路,雖然早已經有一些準備,但真正事到臨頭,卻仍然免不了有千頭萬緒的事情。除此之外,他的心思,一大半要繫於等待河間、黃河以及蔚州的報告。 耶律信的下一步如何行動?黃河的冰面厚度到了什麼程度?還有,此時正與耶律沖哥苦戰的折克行部的命運如何? 此時的幾個戰場,最重要的莫過於安平。但最凶險的,卻是蔚州的折克行。以絕對劣勢的兵力,守衛一座剛剛奪下的敵人的城池——城內的百姓中,只有敵人沒有盟友。只能靠著定州運送糧草與箭矢、火器,因為轉運艱難,這些補給永遠都是杯水車薪,而且必須靠老天保佑才有可能及時送到。一旦連續下上幾天的大雪,就算段子介再怎麼努力,也很難將補給送至蔚州。而折克行此時卻只能指望段子介——果然如折可適等人所料,耶律沖哥派出了一支偏師攻入繁畤,章楶自顧不暇,根本管不了折克行的糧草了。 而對於宋軍來說,糧草就是一切。戰爭是不公平的,宋軍的補給從來都比遼、夏這些國家的軍隊要更加困難,原因顯而易見,若要一個宋軍的士兵保持士氣與戰鬥力,口糧的標準可能是遼軍、西夏軍隊的數倍甚至是十倍。這樣的事情整個世界上都極為平常,有一個國家的士兵曾經對此評論:我們生在富裕的地方,不可能和那些窮鬼吃一樣的東西。[2]宋廷為軍隊製造了各種乾糧,但這些乾糧從來都不能也不可能成為主要的軍糧供應方式。不僅士兵如此,連戰馬也是一樣,宋軍的戰馬不吃谷、麥就不行——這既由於飼養習慣,也因為他們承受不起戰馬的損失,但是遼軍的戰馬有時候就是啃點草打發了,因為在某些時候,對遼人來說,運輸戰馬口糧的成本甚至遠遠高過損失戰馬的成本——可對宋軍來說,就算戰馬的來源得到極大的拓展,也無法如此計算成本。戰馬永遠都是一種緊缺、昂貴的資源,區別只是程度上的。[3] 在宋軍中,也許只有吳安國的河套蕃軍這樣極少數的例外能與遼軍一樣吃苦耐勞。而折克行的折家軍大概不能歸入其中。 因此之故,宣台對折克行部的命運私下裡都感到悲觀。 而所有這些,都已經超出了石越的掌控之外。 他做了他能做的與該做的。 接下來的事,他必須信任別人。儘管,結果未必會如他所願。 自從發現遼主開始撤兵開始,陽信侯田烈武便再也不曾睡過一個好覺。 為了及時察覺耶律信的行動,田烈武派了十幾撥探馬,都是他從雲騎軍中精挑細選出來的,不僅騎術、武藝好,而且要聰明機靈,更重要的是,他們或是本地人,或在河間府生活已久,對本地的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 田烈武在汴京時,頗讀過一些兵書——因為朝廷許多有識之士的不斷上書,再加上石越的努力,宋廷早在熙寧年間,就已經開放了兵書之禁,雖然這導致許多古代兵書也大量流傳到了遼國、西夏等地,但是普通的宋朝士人,同樣也能輕易的從官立藏書樓中借到兵書研習。這個改變在宋朝的士人中帶來了一種引得許多舊黨人士頗為不滿的風氣,一些士人刻意的談論兵法來標榜顯示自己,多數人的目的也的確並不單純,他們或者是為了迎合某些宰執權貴,或者是故意的標新立異,在舊黨看來,這與他們追求的社會淳樸風氣完全是背道而馳的。但對田烈武,這卻有明顯的好處。他的悟性有限,而大部分的兵書講的道理卻都很深刻,文辭卻過於典雅若沒有人細加解釋,田烈武是無論如何也看不懂的。而這些士人的出現,很好的幫田烈武解決了這個問題。他們總是能很通俗易懂的解釋清楚每一句話,並日還能舉出無數的戰例來幫助他理解。諷刺的是,田烈武並不知道,他的這些老師們,其實也只是表面卜理解了這些兵書而已。當真正明白那些兵書背後所講的道理之後,田烈武的理解便遠比他的老師們要深刻。 許多兵書上都提到用間的重要性。它們反覆強調,間諜是統帥最信任的人。不過,如今宋朝的情況發生了變化,樞密院親自主管間諜,此外便只有極少數邊帥可以派遣自己的間諜,但即使如此,營將以上的實際統軍將領,每年都有一筆數目不菲的額外的款項,供將領們靈活使用。這筆錢的使用受到監督——但實際上難以做到,因為樞密院的條例規定,諸如在陝西、河北、河東的禁軍,這筆錢的三分之一可以用於各種間諜之事——於是,例如在河朔禁軍,這筆錢幾乎無一例外都被貪贓了,在西軍與東軍中,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田烈武上任後便發現,他的前任不曾在探馬身上額外花費過一文錢。 而田烈武卻將每一文錢都毫不吝嗇的花在了探馬身上。他瞭解他們每一個人的家庭,親自幫解決他們無法解決的麻煩,允許他們隨時向自己察報所探知的情報即使他在睡覺,他要求自己的親兵隨時將自己叫醒。 遼軍的退兵並非一帆風順,在這樣的時刻,極容易發生意想不到的事情。在遼主退乓的隊伍中甚至出現過騷亂,遼國兩名皇族因為白天爭道大打出手,雖被制止,但晚上其中一方仍舊不忿,想派私兵悄悄去殺死對方擄奪的「奴婢」,誰知那些私兵找錯了地方,誤放出數千人來,結果引起一場騷亂。其時遼人騷亂的地方便在君子館附近,苗履與張叔夜便力勸田烈武利用這次機會,趁亂夜襲遼軍。但張整與顏平城等人都不以為然,而章敦又主張持重,田烈武才只好作罷。 但這些天他被叫醒的次數多得讓田烈武最後乾脆決定穿著內甲睡覺。 這也是為了有備無患,河間諸將至少在一件事上是有共識的,自田烈武以下每個人都相信遼軍還會有一次退兵。 耶律信治軍極有法度,卻也極為自負。他讓遼主先走,數日之後,再讓那數萬俘虜走,自己親率精兵斷後。如此便能做到井井有條,雖退不亂。探馬探得蕭嵐還在君子館,便是證據——蕭嵐多半便是第二批退兵遼軍的主帥。而章敦對此比田烈武等人更有信心——他的理由在田烈武看來有點匪夷所思——章敦十分肯定的宣稱,將這些擄獲安全的送回遼國,是耶律信最後的機會。 不過不管出於什麼理由,這件事至少眾人並無分歧。而對於如何應對此事,諸將的意見,便大相逕庭。 章敦力主避實擊虛,以主力牽制耶律信,另以輕騎追擊退兵的遼軍,只要解救被擄的軍民即可。而苗履、張叔夜則主張以一部牽制耶律信,以主力追擊遼軍,務要殲滅那只遼軍,甚至趁機切斷耶律信的歸路。張整沒有什麼意見,不過田烈武心裡明白他其實躍躍欲試——不管執行哪種方案,最後都輪不到他的鐵林軍追擊,他只能是面對耶律信——而這顯然正是他期待已久的事。 但是,客卿顏平城與田烈武最信任的一個參軍劉近卻從根本上反對如此做。 從心裡來說,田烈武認為顏平城與劉近是對的。便如二人所說,右軍行營的任務是配合宣台的既定之策,殲滅韓寶部,要達成這個目標,耶律信的實力越削弱越好。對他們來說,阻止耶律信接應韓寶,配合中軍行營狙擊可能渡過唐河北竄的韓寶,才是第一位的。為了完成這個任務,即便耶律信毫髮無傷的退走也無所謂。而且二人也認為眾將有些輕敵,耶律信並不好對付,而且遼軍始終扼守君子館要道追擊也好,牽制也好,難免會有一場惡戰。若是出了差錯,後果不堪設想——無論如何,終不能憑藉著何畏之那點兵力來阻止耶律信接應韓寶。 但從感情上來說,田烈武做不到那麼冷血無情。 縱遼主押著那麼大宋軍民北去,他就已經自責得吃什麼東西都覺得寡然無味。如今還留在燕、莫的數萬被擄軍民,無論如何,田烈武都做不到置之不理。 他此生都記得石越當年在陝西對他說過的話。 他成為武人是為何事?他統兵打仗是為何事?他讓自己的愛子親上前線是為何事? 有些東西是必須要守護的。 不能用勝負得失來計算。 田烈武相信他如此做,不算有違宣台的節制。他覺得,即使是真的如顏、劉所料,他的行動影響了宣台的大策,然而,在解救五六萬被擄軍民與全殲四萬遼軍之間做選擇,石越也會同意他的選擇。 所以,他也義無反顧的支持章敦之策。 隨時隨刻,他都與河間府中數萬將士一道,兵不卸甲,等待著探馬的報告。 最後一遍巡視完河間城防,自北城下來時,城內的更夫剛過敲過二更。親兵已經牽了馬在城下等候,田烈武上了馬,突然感覺到手背上一點冰涼,他抬起頭來便見夜空之中,一片片比米粒還小的雪花,正在空中緩緩飄舞、落下。 「郡侯,又下雪了。」與田烈武一道巡城的參軍劉近也已經上了馬,伸手拍了拍身上的袍子,一面感慨的說道:「這場雪下下來,不知道要何時才能停了。」 田烈武點了點頭,心裡卻閃過一絲憂慮,他突然想到,要與遼軍雪戰的話,雲騎軍可從來沒有過雪戰的經驗。昨日起來,田烈武發現雲騎軍居然沒有一個人出早操,大感驚訝,召來李昭光等人相問,才知道過去一到冰雪的天氣,雲騎軍的將領們便借口怕損傷戰馬,全軍放假休息,如此上下習以為常。因為前天晚上——也就是二十日晚上那場小雪,於是眾人皆理所當然的睡起了懶覺。此事還招致了宣武一軍與鐵林軍的嘲笑,其實這種事在過去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但自從熙寧年間頒布諸軍《操典》後,如宣武一軍與鐵林軍這樣的精銳禁軍,還是執行甚嚴的,除了規定的假日,尋常雨雪天氣,皆是操練如常。因此在他們眼中,雲騎軍已成了異類。 但劉近卻不知道田烈武在想這些,二人一邊按綹徐行,走了數步,又笑道:不過如今便下雪也沒什麼了,冬衣早已發給各營,說起來,那位陳判官果真不凡石丞相確是知人善用。」 田烈武不由愕然,怔了一下,才斤應汁來他說的是身兼隨軍轉運使一職宣撫判官陳元鳳。 「仁祖時,家父也曾在陝西軍中做過巡檢,當日下官曾聽家父說過,那時將士的冬衣要從京兆府運到各邊郡,往往秋天出發,來春未到。那還是太平時節,打仗時更是有時車馬擁塞於道,十天半月動彈不得:有時小吏糊塗,發給延州的東西結果送到了秦鳳:有時候請的袍子,送來的卻是靴子……」 這些事情,田烈武知道劉近說的並無誇張之處,確是實情,他也曾聽過不少,也不由笑了起來,說道:「有時候也不好全怪轉運之人,自古以來,轉運都非易事。」 「郡侯說得一點沒錯。」劉近笑道,「家父也曾說,若有人能將轉運之事,做得一點都不出錯,便是計相也做得。是以下官才覺得那位陳判官,非尋常之人。」 「這皆是因為子明丞相。」田烈武笑道:「丞相用兵,從來都是將轉運放在首位的。陳判官雖是隨軍轉運使,但這轉運之事,我卻敢肯定,丞相是要親自過問的。」 「石丞相以文臣而知兵事,的確令人欽慕。」劉近點點頭,突然轉頭望向田烈武,說道:「不過下官有一事不解——郡侯既然也頗許石相之用兵,為何明明有宣台之成令在前,卻反要從章參政之令呢?」 「原來你為的是此事。」田烈武瞥了劉近一眼,笑道。 劉近在馬上抱了抱拳,道:「郡侯恕罪,下官身為參軍,不敢不盡言。」 「章參政雖然是宣撫副使,可郡侯才是都總管,軍中之事,自當決於郡侯。而河北之事,朝廷許之石丞相,自當以宣台為尊。況且下官也曾聽人議論,道章參政之策,恐怕是出於私心。狙擊韓寶難,卻是石丞相之功:而救此五萬軍民易,則是他章參政之功。還有人說,章參政用意不於此,便救了這五萬軍民,他還是想要對付耶律信的……」 劉近只管說著,直到田烈武的目光移過來,注視著自己,才猛然閉嘴。 田烈武淡淡的看著他,過了好一會,才說道:「這些話,休要亂說。此皆是軍中機密之事,知者寥寥,如何會有人議論?」 劉近臉上一紅,卻聽田烈武又說道:「這些皆是無稽之談。我同意章參政之策,並非是因為他是參政或宣撫副使。章參政亦不是你說的那種人,朝廷之事,君到底知之甚少。你可知道,朝廷的相公執政中,實以章參政最清廉?休說甚麼私心,章府幾位衙內,至今未有一官半職,也不敢惹事生非,只是安心讀書。此是有私心者所為麼?章參政不過人為嚴苛一點,可到底仍是個君子。」 劉近心裡不以為然,卻不敢反駁,他心中也並不甘心,況相處已有時日,漸漸知道田烈武的性子,也不是如何懼怕他,反又問道:「下官失言,誠非所宜。只是郡侯為何會同意此策?便能救此五萬軍民,亦不過一時之利:殲滅韓寶,才是真正傷到契丹的筋骨,果能獲此大捷,從此契丹震動,恐怕再不敢興南下牧馬之意,這才是事關大局。若縱韓寶遁去,契丹食髓知味,日後更不知有幾萬軍民受害。孰輕孰重,一望可知衛」 田烈武沉默了下來,只是緩緩的搖了搖買,半晌沒有言語。 過了許久,劉近才突然聽田烈武說道:「並非如此。」 他愣了一下,正要說話,卻聽田烈武又說道:「我覺得,若是對這五萬百姓見死不救,便是真的全殲了韓寶,打贏了這場戰爭,我們大宋,也非真正的強國。肯為五萬百姓的性命而放棄全殲四萬強敵機會的大宋,才是真正強大的大宋。」 劉近下意識的張口想要反駁,一時卻說不出話來,將田烈武的話在心裡慢慢咀嚼,竟不由得呆了。 二人騎著馬,沉默的走了好遠,夜空中的雪越下越大,落到劉近的身上,他也沒有感覺。過了很久,田烈武忽然又說道:「那才是我想為之戰死的大宋。」 不知怎的,這有些沒頭沒腦的一句話,狠狠的撞在了劉近的心上。 肅寧寨。 位於滹沱河北流北岸的這座小城,原是宋朝在河間府地區的軍事要寨之一,在遼軍南征之後,此寨被遼軍攻取,又成為遼主駐蹕之所。如今,遼主已經頒詔班師,御駕已經在回國途中,但肅寧寨仍有數萬遼軍駐紮,城垣內外,依舊是營帳相連,密密麻麻的,一眼望不到盡頭。 對於不知底細的人來說,這成千上萬的外表看來幾乎一模一樣的營帳,完全無法分辨,走進其中,便仿若走進一個迷宮一般。但對於任何一個遼軍將士來說,這些營帳卻是如徑渭一般分明。哪些是御帳親軍,哪些是宮分軍,哪些是部族軍,哪些又是屬國軍,絕對不會有人搞錯。正如宋人從來都不可能分辨清楚十二宮衛,卻沒有一個契丹人會將此弄錯。 而在這些營帳之外,肅寧城外,最引人注目的,則莫過於肅寧城東那十來座簡陋的木城。肅寧的遼軍營地,全都按契丹古法,不像宋軍的營地一樣,有木柵營牆溝壕守衛森嚴,而是雜亂無章的隨地紮營,甚至只有部分營地用大車簡單的圍了一個圈權做營牆,這種紮營之法,自與大遼一向重攻輕守的傳統有關,其防範敵軍偷襲的方式,是四處派遣攔子馬,而不是將自己圍在牆垣之內。但東邊那十來座臨時搭建的木城,皆用一兩丈高的木柵圍成,木城之間並有高聳的望樓,城外還有上百騎的遼軍日夜巡邏,與肅寧城外的遼軍營地雖然相隔才一里左右,卻顯得格外的格格不入。 「護營,那些木城,便是遼人關押被擄軍民的地方。 這些木城北邊數里的一片水泊畔,幾個身著黑袍的人站在一片蘆葦叢中,遠眺南邊的遼軍營地,一面低聲交談著。在月色的冷暉之下,依稀可以看出領頭之人的面容,赫然竟是武衛二軍第三營護營虞侯杜台卿。 而先前說話之人,便是第三營的行軍參軍曲英。 杜台卿冷冷的望著南邊的那些木城——遼人彷彿全不害怕發生火災,他們總喜歡在營地中,到處生起徹夜不熄的篝火,即使在這樣的雪花開始飄舞的夜晚,這些篝火也不曾熄滅。藉著這些火光,他能很清楚看到那些木城的全貌。 遼人的戒備看起來並不嚴密,但是,從他們潛入此處的經歷便可以知道,大規模的兵馬行動,絕對瞞不過遼人的耳目。就算他們這幾個人,若非是有夜色的掩護,曲英又精通契丹話,也斷難至此。若曲英沒有出錯的話,他們再往前行,就算是在夜晚,也一定會被遼人發現。 杜台卿絕不會懷疑曲英的判斷。 在這場戰爭中,他們能夠生存到現在,靠的就是互相的信任。而且,武衛二軍第三營營一級的武官,如今也只剩下三個人了——趙隆、杜台卿、曲英。正如曲英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普通的行軍參軍,杜台卿也已不是當初的那個軍法官。他這個護營虞侯,如今已經有點名符其實了——在熙寧改制之前,大宋禁軍中的虞侯,可並不是所謂的軍法官,而是統領著所部最精銳部隊的將領。 雖然他麾下的精銳部隊,如今也就只有九十餘騎而已。 如果不算上高陽關的守兵的話,那便是他們如今僅有的騎兵。 也許在遼軍與宣台眼中,他們第三營都已是無足輕重的一支力量。特別是他們又接連在蕭忽古手裡吃了幾次大虧後,不過杜台卿並不會妄自菲薄。他並不關心宣台如何想他們——與宣台的聯繫,是由雄州知州柴貴友負責的,他與趙隆官職卑微,沒有這樣的資格。而柴貴友自逃至高陽關後,便蜷伏於關城,從未離開過高陽半步。但遼軍若敢小視他們的話,他們一定會付出代價。 趙隆的步兵實際上已只有五百餘人,真正列陣而戰的話,他們的確已經是不堪一擊。 但他們還擁有一隻兵力。 遼軍雖然攻佔瓦橋關,控制了這條南北交通要道,但是,他們遠遠不能真正控制雄州。整個雄州,到處都是水泊,還有不利於騎兵通行的稻田。為了對付遼軍的打草谷,雄州到處都有結寨自保的村莊。而趙隆又派出胡玄通四處聯絡,從高陽關借過弓箭支持,在雄、莫與高陽關之間,這樣的村莊總共有數十個。若有必要,他們完全可以召集起數千人馬來。 也許他們僅僅是烏合之眾。 但也許,他們並不僅僅如此。 「……每座木城都關著數千人,還有一些人被鎖在遼人的營帳之中,供他們隨時差使。」曲英繼續低聲說著,「據前幾日抓的那個遼人的供辭,耶律信仍在肅寧,遼主留給他兩萬皮室軍。憑我們的兵力,難以力敵。 「但我們仍然有機可乘。」杜台卿輕聲說道。 「護營說得不錯,然而也只能隨機應變。」曲英的話中略有些沮喪與無奈,「宣台與陽信侯何時與遼人交戰,到底不可能告訴我們。若是河水結冰後,陽信侯大舉進攻肅寧,我們便可自後方偷襲。護營也看到了,他們的營地到底防範不嚴,運氣好一點的話,我們便能攻破那十餘座木城。平時肅寧與河間府之間,只有幾座石橋相連,陽信侯要進攻並不容易……」 「就算結冰,陽信侯也未必敢如此。」杜台卿不由得搖了搖頭,「何況耶律信一定不會等到河水結冰還不撤走這些擄獲的。」 「那?護營之意?」 「蕭忽古那老賊如今忙著應付遼主退兵的那撥人馬,又要防範燕霸州,只要我們不去雄州,他大約是沒空來理會我們了。」杜台卿忽然說了一句似乎是離題萬里的話,他伸手撣了撣積在肩頭的雪花,道:「走,先回高陽關罷。」 曲英默默點了點頭,眾人正要轉身離去,便在此時,從遼軍的營地那邊,隱隱約約傳來三更的梆子聲,緊接著,便是一陣人馬嘶鳴的喧囂。 眾人不約互相看了一眼。 過了一小會,曲英低聲道:「護營,我去看看。」 杜台卿默默點了點頭。 曲英見他答應,貓下身子,轉眼之間,便消失在夜色中。 大約過了幾刻鐘,杜台卿聽到前面的蘆葦中傳來幾聲蟋蟀的叫聲,很快曲英又出現在眾人的面前,杜台卿望著他微有些潮紅的臉,正要相問,曲英已經興奮的說道:「遼人又開始退兵了,是木城裡的俘虜。所有的木城……」 *************************************************** ********** 三個時辰後。 天剛剛放亮,河間府的文武官員,包括田烈武與章敦、苗履、張整、張叔夜、顏平城、劉近等人在內,都披掛整齊的登上了河間城北面的城樓。從下半夜開始飄起的小雪,越落越大,此時已將河間城裹上了一層銀妝,城外眺目所極,也已變成一片蒼莽的雪原。但眾人卻均無心欣賞這美麗的雪景,每個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東北方向那還依稀可見的黑點。 「田侯,斥侯說遼人有多少人馬押送?」章敦的聲音便同這天氣一樣寒冷。 「大約有一萬騎左右。從旗號來看,既有宮分軍,亦有部族軍。」田烈武沉聲回道,瞥了一眼苗履與張整,張整臉色一如既往的蒼白,苗履的黑臉上,卻興奮得透出紅光。 「吾當以上駟對其下駟,以中駟對其上駟,可期必勝。」章敦望著田烈武,鄭重說道:「田侯,這數萬河北父老,便拜託了。」 田烈武朝章敦欠身一禮,轉過身來,望向眾人,沉聲道:「苗將軍,請你率宣武一軍,北上君子館,追擊遼軍,此戰只求解救被擄的五萬父老,不可與遼人纏鬥。一擊得手,即刻返回。」 「苗履領令。」苗履得意應道,但田烈武卻沒有立即給他將令,又轉頭望張叔夜,道:「張叔夜聽令。」 張叔夜連忙跨出一步,躬身行禮。 「令爾與李昭光率雲騎軍第一營,隨苗將軍北上追擊,聽苗將軍號令。」 張叔夜與苗履對望一眼,齊聲領令,急步走下城樓。 田烈武又看了看臉上帶著一絲不易覺察冷笑的張整,說道:「張將軍,待苗將軍出城後,遼軍一旦察覺,必當有所行動。到時便請張將軍的鐵林軍,與本侯一起出陣,務必令苗將軍無顧之憂。」 張整微微欠了欠身,也退下城樓。 章敦卻有些驚訝,望了田烈武一眼,問道:「田侯如何不馬上出城?」 田烈武搖了搖頭,笑道:「不急。」 「如何不急?」章敦卻有些急了,道:「田侯不速速出城,扼守兩橋,若是耶律信先過了橋,鐵林軍是步軍,卻奈之何?」 「參政莫急,下官本就不打算扼守兩橋。」 「不扼守兩橋?」章敦不由愣住了。他又轉過頭,北眺城外,這一條滹沱河北流,逶迤穿過河間府、莫州、雄州、保定軍、霸州、信安軍、清州等河北七州之地,注入黃河,也將這片大地,割成兩塊。這河間府、君子館、莫州,都在河的東南邊,而肅寧卻在河的北邊。河的北邊有眾多的水泊稻田,根本沒官道存在,並不適合騎兵與大隊人馬行動,而宋朝在河北地區最重要的南北官道,河間府與莫州段的絕大部分,都在滹沱河南邊與東邊,遼人南下北歸,走的也都是這條官道。而從肅寧至君子館,連接滹沱河北流南北兩邊的,便只有兩座石橋。耶律信要出兵牽制河間的宋軍追擊,當然也要經過這兩座石橋。雖然幾個月來,兩橋一直在遼人控制之下,但是遼人並沒有在橋的兩邊部署兵力。只是宋軍一旦靠近,就會被武力驅逐而已。因此在章敦看來,最好的辦法,當然是搶在耶律信之前,扼守兩座石橋的南邊,與遼軍隔橋而戰。如此遼軍雖然兵多,卻無用武之力,而宋軍擅長陣戰的優勢,更可得到充分發揮。對宋軍更加有利的是,君子館的遼軍,此刻將無法來策應肅寧的遼軍。而相反,倘若令耶律信過了石橋,鐵林軍乃是步軍,談何牽制遼軍?耶律信想與之戰便與之戰,不想與之戰便揚長而去。難道鐵林軍還能追著一支騎兵的屁股跑不成?到時候宋軍反而會被各個擊破。 「參政,非是下官不想去與遼人扼橋而戰,而是耶律信必有準備,我軍若匆忙前去,只怕反為其所乘。況且遼軍離橋近而我軍離橋遠,要搶在耶律信的前面趕至橋邊,絕非易事。」田烈武知道章敦心中想的什麼,耐心解釋道,「既然爭之不過,不若另尋出路。參政亦不必擔憂,苗將軍所部,皆是騎馬,只要他不好勇逞強,耶律信便過了河,也奈何他不得。」 章敦沒想到田烈武會明言他做不到在耶律信之前搶先趕到橋邊,心中雖然有些不滿,卻也只好問道:「既是如此,田侯又有何良策?」 「談不上有何良策。」田烈武老實說道,「兵法不過兩樁事,或守或攻。下官既然找不出守的好法子來,便只好去攻。」 「攻?」章敦大吃一驚。 田烈武卻是無可奈何的樣子,苦笑道:「正是。下官打算盛旗鼓,大舉進攻肅寧。肅寧還有不少的積蓄糧草,下官覺得耶律信不至於真的會棄之不顧。」 章敦彷彿是第一次認識田烈武,反反覆覆將田烈武從頭到尾看了幾遍,卻什麼也沒有再說。分兵之後,田烈武已只有兩萬數千人馬,在他看來,這完全是在與耶律信對賭。 他正準備轉身下樓,忽見一人急急忙忙走來,見到章敦與田烈武二人,單膝跪倒,行禮稟道:「參政、田侯,護城河結冰了!」 「什麼?!」章敦與田烈武都是一驚。 那人以為二人沒聽明白,又大聲稟道:「方纔發覺,護城河已冰厚數寸,可以行馬。」 「天意……」章敦看了田烈武一眼,輕聲歎道:「天意!」 稍早,天還未亮,安平。遼軍大營。 「昨夜木刀溝已經冰凍,人馬通行無礙。攔子馬探得清楚,唐河也已經凍住可以行人馬,不過要騎馬驅馳,恐怕還有些勉強。」蕭吼站在韓寶面前,躬身稟報著。 「恐怕我也不能再等了。」韓寶低聲說道,站起身來,走到帳內的一根火炬旁,打量著那跳躍不定的火焰,過了一小會,才又說道:「諸公都知道了,糧草已只足支數日。尤其是戰馬的草秣嚴重不足,再拖三日,馬也要餓肚子。馬若沒力氣,如何打仗?不瞞諸公,倘若兩日之內,再不結冰,我便要向西突圍。」 「向西?那邊可是有數萬宋軍。」蕭吼嚇了一跳。 「好過坐以待斃。越過木刀溝,殺進真定、定州。」韓寶眼中露出一種野獸般的凶光。 蕭吼一時不敢再多說什麼,他知道那樣的話,宋軍一定會追擊阻擋,在那片狹長的區域內,他很難想像,能否有一半人可以安全突圍到定州。也許會全軍覆沒也許會出其不意……那是所謂的「孤注一擲」。不過,不會有人知道若那樣做的結果了。而他也不想為不會發生的事多操心。 耶律雕武顯然也抱著與蕭吼同樣的想法,「如此說來,晉公已決定北進?」 「便在今日。」韓寶沉聲說道,「早上令各軍飽餐一頓,將餘下的糧草全部分發下去。前日我已令各軍每人準備一束稻草,也要帶上。過河面時,將稻草灑在冰上,人馬便不會打滑。 眾將都知道韓寶馬上要下達戰鬥命令,齊聲領令後,都屏氣凝神。 「早餐之後,若無風雪,便點燃一切帶不走的東西……」 [1] 註:河間府之舊稱。 [2] 按:大意。此十五六世紀某歐洲國家士兵的話。參見年鑒學派之名著《菲利浦二世時代的地中海與地中海世界》第一卷。 [3] 按:據沈括《夢溪筆談》所記載遼夏戰爭之經過,則其時遼軍之戰馬並不依靠運輸供應草料,而以野外天然之草料為主要來源。小說中,已假設遼軍吸取了當年戰敗之經驗——蓋當年元昊大破遼軍,便是靠著燒光草場,兼施緩兵之計,使遼馬數日無食,遂有大敗。至於宋軍戰馬必需靠轉運供給草料,相關記載史不絕書,毋需敷言。 第三十三章 山河百戰變陵谷(五之全) 紹聖七年,十月二十三日,清晨,,北風,雪停。 安平,滹沱河,北岸。 王厚身著鐵甲,騎了一匹黑馬,面無表情的望著南邊的滹沱河——他的一個親兵正在河面彎著身子敲打著,未多時,只見那親兵便取了一塊厚厚的河冰,小跑著回來。王厚只走冷冷的掃了一眼,便示意那親兵將河冰遞給身後的將領們傳看。 與此同時。 橫山蕃軍營中的一座望樓上,一身貂袍的唐康專身著鐵甲的慕容謙並肩倚欄而立,眺望著東邊安平城的遼軍。 「感覺今日遼人有些不同尋常。」慕容謙抿著嘴,低產說道。 「河冰已厚得可以過馬。」唐康點點頭,笑著說道,忽然又感慨了一句:「韓寶委實走夠沉得住氣了。」 「然尚不能過車。」慕容謙笑道,「我若是韓寶,還會再等一兩日。」 「為何?些許車輛,何足可惜?」唐康不解的問道。 「對我大宋來說,自是如此。對遼人來說,卻未必如此了。」慕容謙回道。 唐康卻不以為然的搖了搖頭,「可對面的遼軍,輜重也好,虜獲的我大宋軍民也好,甚至家丁也好,皆比一般的遼軍要少許多。顯然是送到耶律信那邊去了,甚至已經送歸遼境亦永可知。於兵法來說,這本就是一隻『輕兵』,與尋常遼軍不同。」 「康時說得不錯。」慕容謙微笑道,「不過對遼人來說,卻不可能有真正的『輕兵』。」 「唔?」 「因為遼人兵制如此。」慕容謙道,「就算是宮分軍,金銀細軟,也定會隨身攜帶,難以信任他人。更不用說那些部族、屬國,難道遼主與耶律信說一產替他們將虜獲財務送至遼境再還給他們,他們便肯相信麼?」 唐康一時默然,過了一會,才說道:「如此,撤退的時候,他們更加不會拋棄這些財務。這可真是人為財死。」 「不錯。」 「如此說來,韓寶亦不會在今日撤兵了。」唐康的語氣中,竟透著一絲失望。 「那卻永必。」慕容謙笑著搖搖頭,轉身正要下樓,忽然聽到唐康一產驚呼: 「韓寶在做甚麼?」他轉過身來,便見安平城北方句,有數不清的人馬自城中湧出,雖然隔得遠了一些,看不太清楚,卻也可以依稀見著有人、有馬、有牛,密密麻麻的,少則數千,多則上萬。 「吹角。」慕容謙頭也不回的給身後的親兵下達了命今,繼續目不轉睛的望著東北方句——自第一隊人馬湧出後,緊接著,視野中,又出現數千遼軍的身影。 身後號之之聲,乙經嗚嗚的響起。 幾乎在同一時間,宋軍所有的大營,號角聲都不約而同的響了起來。 各座大營內,所有的士兵那緊張的忙碌起來。 「走,下樓。」慕容謙朝唐康打了招呼,率先跳進了吊籃內。二人剛剛下了吊籃,便聽到南邊雲翼軍的大營中傳來陣陣鼓聲。 王厚的點將鼓剛剛響過第一通,慕容謙與唐康便已趕至雲翼軍大營,將馬交給親兵,取下配刀,交給大帳外王厚的親兵,二人低頭進帳,便見王厚端坐帥椅上,姚麟、賈巖諸將早已在帳內聽令,二人各至其位立定,屏乞不語。待到二通鼓響過,種師中、李浩、王瞻、姚雄,以及新近簡任渭州蕃騎主將的任剛中等諸將,也已全部到齊。 但王厚仍然不慌不忙,等到三通鼓響過,中軍上來稟報諸將聚齊,才緩緩起身。 「諸公,成敗便決於今日。」 他隨手抓起一隻令箭,說道:「種師中聽今!」 一刻鐘後,雲翼軍營門大開,數十名宋軍將領,騎著自已的坐騎,飛奔回營。他們身後的雲翼軍中,角聲相連,到處都是人馬跑動時揚起的灰塵。 在遠處的安平,最後一隊遼軍也緩緩離開安平城外的營寨,數百名騎乒冷冷的將火把扔進事先選定的易燃區,然後驅馬離去。一棟棟房屋被點燃,在北風的吹動下,火勢迅速的蔓延,因為有積雪的關係,濃煙也在安平城的上空瀰漫起來。 僅僅又過了不到半個時辰,八千餘騎龍衛軍在種師中的率領下,率先出營,向北踏雪追擊。緊隨其後的,則是由雲翼軍、威遠軍及驍勝軍餘部組成的兩萬餘騎的宋軍主力——王厚親自統率的這只精銳騎軍,雖然布成了一個雲翼軍居前、威遠軍在後、驍勝軍居右前方搜索警戒的攻擊型直陣,卻彷彿並不急於趕上遼軍,開始他們還能不急不徐的遠遠的跟在龍衛軍後面,但很快,便被策馬疾馳的龍衛軍甩得連影子那看不見了。 在王厚大陣的西邊,田宗鎧騎在馬上,滿臉鬱悶的看看身邊的數以千計的步軍,又看了看身邊正低產交談著的唐康與劉延慶,心情沮喪到了極點。 左軍行營諸軍被慕容謙分成了三部,任剛中率渭州蕃騎在大軍的前方搜索,慕容謙與王瞻、姚雄則率領著橫山蕃騎與武騎軍合計近七千騎騎兵跟在任剛中的後面,唐康與劉延慶卻被分配來指揮橫山蕃軍右軍與那一兩百門笨重的火炮。 左軍行營出營追擊時,已經比中軍行營諸軍要慢上許多,他所處的這只由步軍與火炮組成的部隊,更是所有部隊中最慢的。而即便是表雪地行軍,遼人也已是喪家之犬,唐康卻既不肯拋棄任何火炮,也不肯下今急行軍——他們依然結陣而行,慢得像只烏龜。以這樣的行軍速度,等到他們趕到戰場時,大概已經是紹聖八年了。田宗鎧表心裡自嘲的想道。 但他知道自已惟有服從軍令。 他又回頭去看身後,在得知神衛營被配給左軍行營後,仁多觀明便一直很興奮,他自告奮勇向唐康討了兩個指揮一千餘兵馬,去擔任神衛營的護衛。橫山蕃軍右軍的士兵,不僅以彪悍著稱,而且都是頗能吃苦耐勞的,他們只穿著簡單的皮甲或者紙甲,在雪他的行軍速度也頗為迅捷,有騎兵的追趕牽制,他們原本永必便追不上韓寶。但那些苯重的銅炮,即便裝載在騾車上面,由四匹健騾來拉一門火炮,在這雪原之上,也是一個噩夢。 他遠遠的望見仁多觀明在一輛輛騾車間穿梭著,不斷的問東問西,渾沒有半點大戰來臨之前的緊張,心裡不由得歎了口氣,幾乎沒有注意到那個飛馳而至的傳令官。待他回過神來,那傳令官已經向唐康稟報完畢,上馬離去。 不過唐康已經留意到身邊諸將關切的目光,笑著說道:「韓寶尚未分兵,走的是博野方向。」 田宗鎧聽到自已輕吁了一口氣,再看諸將,也都是如釋重負的神情。 只有劉延慶低聲嘟噥道:「不分兵可不太好對付,看來韓寶並非一心想逃命。」 「不如此我等如何有機會分一杯羹?」唐康冷笑了一聲,又提高聲音,高聲喊道:「再調五百人到後面去,幫著推車,全軍加緊行軍!」 「昭武。」饒陽城內,何畏之行轅,鎮北軍騎將仁多關國大步走進一間廳屋中,看見何畏之正站在一張大方桌前,他喚了一聲,目光也落到桌子上。在桌上平鋪了一幅地圖,仁多觀國湊近幾步,便看得清楚,這一幅河間、深州一帶的地圖,在地圖上,何畏之還特意用硃筆勾勒出了幾道紅線。他指著地圖左側的一道紅線,問道:「昭武,這是……」 「左軍行營。」 「橫山蕃軍?」仁多觀國微微吃了一驚,「那只步軍也在?」 「非止是步軍,還有神衛營的火炮。」何畏之輕輕呼了一聲,側頭瞥了一眼仁多觀國,突然問道:「你以為這個陣布得如何?」 仁多觀國卻沒料到何畏之會問自已這個問題,又仔細看了看何畏之在地圖上的標記,沉吟了一會,才搖了搖頭,說道:「末將看不出此陣的奧妙,只是覺得如此佈陣,似乎有些不合兵法。」 「不合兵法。」何畏之嘿嘿冷笑了一聲。 「末將曾聽人說過,馬步協同作戰,要而言之,有兩種戰法。一種以步軍結方陣,馬軍居陣中,待敵攻陣疲憊或露出破綻,遂出馬軍擊之;另一種則是以馬軍在前,步軍在後結陣,若馬軍衝鋒獲勝,則步軍乘勝擊敵,若馬軍失利,則步軍可以為陣腳,阻擋敵軍追擊,而馬軍退至陣後,重新結陣,再自陣後而出,自側翼攻擊敵軍。」 「這後一種戰法,本朝可不常見。」何畏之淡淡說道。 「我大宋過去缺馬,自不會如此佈陣。不過昔日在京,家父閒暇之時,嘗與陽信侯論兵,末將表旁侍奉,嘗聽陽信侯言之。」仁多觀國恭聲回道,「末將觀王總管此陣,大約是以馬軍為中路追擊,而令左軍行營自左側邀擊之。末將以芳,以兵法而言,左側邀擊路途較遠,當以馬軍為主,專其令步軍與火炮隨左軍追擊,不若分出兩三千騎馬軍予慕容總管,而令步軍與火炮隨中路追擊。如此中路大軍馬前步後,更暗合兵法要義。使步軍在左路,繞上這般一個大圈,不惟難盡其用,反倒拖累左路馬軍行軍。」 但仁多觀國這翻話,卻只換來何畏之譏諷的的一眼,過了一小會,才聽到何畏之又說道:「此真趙括之言也。」 「所謂兵法云云,其實不過『知已知彼』四字而已。」何畏之目光離開地圖,轉向仁多觀國,道:「韓寶一生戎馬,少嘗敗績,乳劑雖困窮途,亦絕不會甘心於竄逃敗北。況且他也知道,後有追兵,前有諸城兵馬,一味逃命,損失恐其亦難以承受。自古以來,要想安然撤兵,最好的辦法,莫過於殺個回馬槍,重挫追兵之銳氣,然後方可從容離去。走以安平至博野之間,必會有一場惡戰。遼軍之利,在於引誘我軍離開營寨,且追擊諸軍又不免於分兵,或者諸軍距離相距過遠,此皆可令我軍兵勢變薄——韓寶選擇殺回馬槍之處,便是他認定的我軍在追趕之後兵力變得分散之處。農軍若走分散精兵,便正中其下懷。將步軍部署於中路,要麼便是拖慢全軍追擊之速度,要麼便會導致前鋒與中軍之距離拉成太遠……」 「行百里者半九十。韓寶麾下之遼軍,雖說被我軍逼至窮途,然背水一戰,既可能走軍心動搖,諸軍潰散,也可能是眾志成城,加倍的凶悍。對付這等窮凶極惡、孤注一擲之輩,好鬥逞勇,絕非上策。」 仁多觀國靜靜的聽何畏之說完,他追隨何畏之時日雖不算文,卻也知道何畏之接下來是要發佈命令了,連忙欠身說道:「昭武胸中必有成算,請昭武下令,末將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未必用得著你赴湯蹈火。」何畏之又轉向地圖,手指在地圖上劃了一條虛線,說道:「我要你率所部馬軍與神射軍,不帶輜重,輕兵直趨此處。」 仁多觀國的目光順著何畏之的手,落到他手指停留的他方,不由得「啊」了一聲。過了一小會,才遲疑的說道:「如此昭武身邊可只有雄武一軍與鎮北軍那幾千步軍了。」 「我豈能不知?」何畏之平靜的說道,「然雄武一軍那些鐵疙瘩,單是運過河去,便非易事:鎮唄軍成軍未久,如此疾速行軍,便勉強趕到,亦必不堪一擊。與其如此,倒不如從容行軍——說到底,此戰我等只是輔助,沒甚麼好著急的。大戰已經開始,我軍之任務,頭一件事阻止韓寶東竄或耶律信西援,故此你北上之時,若通上遼軍,不管走韓寶分兵的偏師,還走全部主力,都必須竭力狙擊。若走放任通人東竄河間,你便在陣前自刎好了。」 何畏之說得厲害,但仁多觀國表情卻甚是輕鬆,笑道:「末將以為這幾乎不可能,韓寶若輕率率主力東竄,便是在逃命之時,將側翼暴露在昭武大軍之前,那未免也太不將昭武這數萬兵馬不放在眼裡了。分乒則更屬不智,他分我不分,那等於走讓自已的乒力一支支被我軍殲滅。縱使他僥倖逃過唐河,也不過走飲鴆止渴,他兵力好分未必好聚,唐河又不是界河,他兵力分散,後有追兵,前有諸城襲擾,麾下那些部族屬國之軍,只爬轉眼間便會做鳥獸散。韓寶老於戎行,豈能不明此理?倒是耶律信西援不能不防,倘若他們暗中有信使瞞過我軍聯絡,一旦韓寶北撤,他揮師作勢西進,牽制我軍,卻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豈止是題中應有之義。」何畏之冷笑道,「宣台擔心的,便是韓寶順利北撤,引誘我軍追擊,而原本擺出要由雄莫歸國的耶律信卻突然掉轉馬頭,殺進博野、保州,出現表我軍的身後,故此何某這數萬兵馬,第二樁任務,便是要出現在耶律信西進的路上。但他大軍西進之前,總會派出一支先鋒探探路…… 「如此說來,末將有機會撞見?」仁多觀國的語氣中,競頗有些聞獵心喜之戀。 但何畏之卻只走陰沉的笑了笑,沒有回答他。「戰場之上,誰知道會遇見些什麼?你速速去依令行事便是。」 戰場上的事,的確是很難預料。 身在饒陽的何畏之,此時還完全不知道便在數十里之外,河間府的宋軍已然傾巢而出:而在肅寧軍中的耶律信,對於田烈武的舉動,也同樣是大感意外。河間宋軍會出城牽制自已的行動,此事耶律信早有準備。但他卻想不到,宋軍竟然敢分兵。而且他很快便得知,前往君子館的,竟是河間府宋軍中最精銳的宣武一軍。更加令他想不到的,是田烈武竟然敢率領餘下的兵力主動出擊。 尤其是田烈武還擺了一個怪陣。 出城的宋軍,雲騎軍表前,鐵林軍在後。 這完全不是南朝過往的方陣。 任何人那看得出來,這是一個準備與遼軍對攻的陣形。 以區區南朝雲騎軍的戰鬥力,來挑戰耶律信麾下的御帳親軍專精銳宮分軍。這算走挑釁嗎?不,幾乎所有的遼軍將領,都覺得這是一份送到嘴邊的肥肉。 若走不去吃它,實在是有些卻之不恭。 看到牙兵呈上的河冰之後,耶律信幾乎可以肯定韓寶會在今日北撤。但他並不急於趕去策應,南期想要殲滅韓寶之心,幾乎已是路人皆知,但在遼國,卻沒有幾個人真的相信會發生這種事。 想要硬啃韓寶,須得生就一副好牙口。 只要韓寶未箭盡糧絕,耶律信能仍可從容圖之——只要他能留出足夠的時間來越過何畏之這道坎便可。眼前的選擇,無非時先去救君子館的蕭嵐,還走先解決掉面前的這碗肥肉。而這幾乎不必選擇——面對這樣的敵人都不肯戰鬥,耶律信從此能不必指揮他的將軍們了。他帳下所有的將領都相信,面對大遼鐵騎,雲騎軍很快就會潰散,而敗退的騎兵又不可避免的會衝亂鐵林軍的陣腳。這將走一場唾手可得的勝利。 每個人那在譏笑田烈武的用兵。如今宋遼雙方對彼此的瞭解已遠非昔日可比,許多遼軍將領都知道田烈武的履歷,「公人將軍」的渾號頃刻間傳遍遼營。一個自 「公人」出身,只指揮過一個營的營將,靠著南期皇室的信任才有了今日之地位,這種貴幸之輩,不經常都是無能的代名詞麼?不管田烈武平日名聲多好,但眾人都相信,他在軍事上至少是存在著明顯而致命的缺陷的。 連耶律信都不免對田烈武的指揮才能產生懷疑。田烈武真的瞭解這個陣形的精髓麼?他真的掌握他麾下每支軍隊的戰鬥力麼?不顧敵我雙方的真實情況,只知道依樣畫葫蘆的佈陣的平庸將領是很常見的,田烈武的表現看起來實在很像是他們中的一員。 他的分兵、主動出擊,尤其是他所佈的陣形,那是耶律信無法扎拒的誘惑。若能迅速而果斷的擊潰田烈武,既俊宣武一軍在蕭嵐那兒得手,耶律信也可以趁勝在他們回河間的路上狙擊他們。那時候他對宣武一軍將有絕對的兵力優勢。一旦盡數殲火南期右軍行營的這幾支大軍,他能算不能順勢奪取河間府,也已經是將戰局翻盤了。 右軍行考若全軍覆沒,王厚的側翼將受到嚴重威脅,焉敢再追擊韓寶? 那時候何畏之將不再是一個問題,他的那幾萬人馬,不可能防守這麼寬的地帶,若王厚不迅速撤兵的話,耶律信完全可以自河間進入深州,直接出現在王厚的身後…… 直到這天早晨醒來之前,耶律信便連做夢也沒有想過,居然還會有這麼好的機會出現表他面前,在他幾近承認失敗之前,有挽回一切的希望。 但這能是戰爭。 國力強大的一邊未必一定是勝利者,甚至掌握著戰略優勢的一方,也未必一定是勝利者。戰爭之中,經常會有這樣的情況,往往是在一個所有人那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現顛覆性的機會。 抓住這個機會的人,就能創造奇跡。 人們事後諸葛之時,會相信那是「必然」的。而身在局中的人,卻都會感謝上蒼賜予的好運。 耶律信沒有如何猶豫,便集結起了他所有的兵力。 如果他要發揮大遼騎兵的長處,戰場顯然在滹沱河的南邊平原之上,更加合適。 河間與肅寧相距不到五十里,至滹沱河北流還要更近一些。 但是,自從離開河間府的城門開始,由田烈武、張整所統率的雲騎軍與鐵林軍,便變得小心翼翼。在行軍的同時,保持著體力與隊形,避免士兵掉隊或損失輜重,直到午時許,田烈武的這兩萬幾千名士兵,才終於抵達河間府西北二十里許的一座村□。 這村□距離連接肅寧的一座石橋不過十餘里,原本十分富庶,甚至還有一個草市,但此時已經荒無人煙。這數月以來,田烈武也屢次親自出城觀察敵情,對這一帶的地形早已瞭若指掌。他知道這座村子與石橋之間,有平整的大路,也有廢棄的田地,大片的地帶,只有小片的樹林與一些小河點綴其間。總體來說,這將是一個不錯的戰場——從斥候的報告來看,耶律信看起來已經決定接受他的挑釁了。 斥候們沒有發覺遼軍前去增援君子館,遼軍先走不急不徐的在滹沱河的北邊調動著,然後,在田烈武的軍隊快要進入這座村□後,通軍才開始慢騰騰的過橋。但宋軍剛剛進入這個村莊,還漢來得及休整,遼軍的一支三百騎的前鋒,便乙抵達了村子北面的一片小樹林邊上,覷視著宋軍。 這雖然只走個小伎倆,但耶律信將時機掌握得如此恰到好處,不能不令田烈武暗暗歎服。他心裡面非常清楚耶律信打的是什麼主意,除了不想讓宋軍得到更多的休息,最重要的,走他不肯留給田烈武變陣的時間。 走到這座村□為止,宋軍那不是普通的行軍隊形,而走以一種隨時可以戰鬥的陣形列陣行軍。田烈武知道吸引耶律信過來的是什麼,他這個騎兵表前、步兵居後的陣形,幾乎受到所才參軍的一致反對,連張整也不以為然。甚至田烈武也沒有太大的把握——但是,想要確保吸引耶律信,這是田烈武認為唯一可靠的辦法。 如果連已方的將領都不信任這個陣形,那就一定能對耶律信形成足夠的誘惑專壓力。 田烈武清楚的知道他押出的賭注有多大。但他也知道,許多人都輕視他——而這正是他可以利用的。 不管怎麼說,他將一切都壓在了雲騎軍之上。這支他只帶了半年多點的騎兵。 當斥候報告發現遼軍的騎兵靠近之後,田烈武立即下令他的軍隊穿過材莊,列陣迎敵。他不領身邊眾將的反對,親自統率著六千名騎乒在前方佈陣,而張整則率領約一萬四五千名步兵,在他的後方,布成一個方陣。 沒有一句激勵人心的演說,但是田烈武的將旗在陣線的前列飄舞這個事實,仍然令宋軍的士氣高漲。 此時已經無人計較這種行為是英勇還走愚蠢。 士兵們本能的會愛戴那些真正肯與他們同生共死的將領。 而遼軍的行動也遠比任何宋軍將領想像的還要更加迅捷。鐵林軍的方陣還沒完全布好,耶律信便統率著兩萬六千餘騎大遼鐵騎,出現在宋軍的視野之中。在這白莽莽的雪原上,牽著戰馬踏雪而來的遼軍,大多穿著黑白兩色服飾,遠遠望去,就像一群黑色的蟻群。而自居火德的大宋,禁軍那穿著赤色的戰袍,旌旗也是一片火紅。此刻若有人站在高處俯瞰,很容易就會發現,這戰場上,到處那是黑白服色的軍隊。他們看起來散亂無章卻又迅速的向紅色的一方靠近,然後,匯聚成倒「品」字形的三個大的方陣。 當耶律信的黑旗終於出現在宋軍的眼前時,宋軍的每個將士,幾乎那立即感受到對面兵強馬壯的兩萬六千餘騎遼軍的那種黑雲壓城般的壓迫感。緊張的氣氛,彷彿在雲騎軍大陣的上方,形成了一個無形的氣旋。 「蘭陵王……耶律信……」田烈武身後,劉近低聲喃喃說道。 與劉近並綹而立的客卿顏平城聽到了他的這句細語,轉過身來瞥了他一眼,淡淡說道:「耶律信亦只不過是人而已。」 劉近幾乎是和不可聞的歎息了一聲,他眼神複雜的看了一眼顏平城。自從顏平城降宋以來,劉近對這個生女直人的瞭解與日俱增,知道此君稱得上走個英雄豪傑,但是,此刻他卻難以同意顏平城的觀點。在他看來,讓雲騎軍與對面這隻虎狼之師正面對決,無異於驅羊攻虎。只是事已至此,他也不能再公然說出來,沮喪軍心。 顏平城彷彿猜到劉近心裡面在想什麼,他轉過頭去,沒有再看劉近,雙眼正視著前方,悠悠說道:『能與耶律信一戰,無論勝負,足慰此生。」 「可惜不能早些認識完顏將軍。」田烈武聽見了顏平城的這句話,轉過頭來,笑道。 「若得與郡侯再訓練雲騎軍一年……」顏平城傲然說了一句,忽然伸手指句對面的遼軍,說道:「郡侯,耶律信所布大陣,其左翼是左皮室軍,右翼應當是太和宮的宮分軍與一些部族屬國軍。中間靠後的中軍陣,是黑木軍與右皮室軍……」 「黑衣軍!」這個名號,便是田烈武,亦不覺聳然動容。他舉目遠眺,果然望見耶律信的中軍陣中,皆是黑衣黑甲,但在耶律信的那面大黑輦下面,的確有約摸一兩千騎的騎兵,頗有些傲然不群的感覺。雖然服飾上並無不同,卻彷彿有條看不見的界線,將他們與別的遼軍區分開來。 「那一兩千人馬,應當便是真正的黑衣軍。」顏平城又說道,「契丹軍中,喜歡穿黑衣的不少。多少隸屬耶律信的宮分軍,都常對人自稱黑衣軍。比如太和宮的宮分軍,也叫黑衣軍……因這黑衣軍原本便不是個正式的名號,有時便連契丹人自已也弄不清楚,只說只要是那律信的軍隊,便是黑衣軍。不過我曾聽人說過,真正貨真價實的黑衣軍,其實是耶律信的牙兵。」 「原來如此。」田烈武又認真打量了黑衣軍一會,歎道:「交戰這麼久,這卻還是頭一次見識真容。」 「黑衣軍勇悍善戰,在塞外可以說是威震四方。」顏平城口裡這樣說著,但眼神中明顯閃爍著不甚服氣的神色,「不過,今天耶律信大概不會讓黑衣軍打頭陣,要見識黑衣軍的厲害,還得先擊敗皮室軍與太和宮。」 「皮室軍,」一個參軍不以為然的笑道,「所謂『御帳親軍』,不過常常隨遼主到處打獵而已,未見得比宮衛騎軍更加厲害。契丹宮分軍皆是百戰精乒,而御帳親軍中雖然不乏勇武之輩,也有不少久經戰陣的武官,然說到底,遼人也有十數年不曾動用御帳親軍了。下官聽說右皮室軍的主將耶律密年過五旬,是個庸碌之輩,此人之長處,不過是會跟主子,號稱『福將』:左皮室軍主將蕭春才三十來歲,外號『小韓寶』,不過有人說,他像的,其實只走十幾年前的韓寶……我軍婆正的勁敵,大概只有太和宮。」 「太和宮這幾千人馬,的確須得小心對付。」劉近也說道,「這支宮分軍應當是那律信的嫡系,有俘虜的遼人說,太和宮的許多宮戶,在蕭佑丹整頓宮分軍之前,便已經是耶律信的部下。耶律信每次作戰,也喜歡抽調太和宮的人馬。這幾千人馬亦頗有些與眾不同,契丹騎兵,雖然也能馬上格鬥,也有刀槍諸色兵器,但說到人,仍是以騎射為本。然這支人馬,卻似乎更擅長大槍馬刀,甲具亦較尋常契丹騎兵更加精良,上回鐵林軍便是在太和宮手下吃了個大虧……」 「無妨。」田烈武打斷劉近,淡淡的說道,「先和我軍交鋒的,絕不會走太和宮。」 「在下亦認為耶律信會留著太和宮養精蓄銳,衝擊鐵林軍的大陣。」顏平城也笑道,「須知在耶律信的眼裡,鐵林軍才是頭號難以對付的敵人,皮室軍再不肖,他大概也不會認為區區雲騎軍是其敵手。」 劉近張了張嘴,看了一眼顏平城,又看了看田烈武,最終還是默然抿緊了嘴唇。在他心裡,其實是覺得即便是如此,雲騎軍對上任何一隻皮室軍,也走難有勝機的。更何況,對皮室軍真正的戰鬥力,他並不敢輕視。此前雙方並非沒有過小規模的交手,他很難看出皮室軍的戰鬥力比宮分軍差。 說到底,這些都只是戰鬥開始之前的自我打氣而已。雲騎軍的確有了長足的進步,甚至於這只軍隊裡面已經很少有沒有經歷實戰的士兵,但是,戰鬥之前說這些話,其實就代表著他們心理上實際處於弱勢。 但走…… 計算這些真的才意義嗎? 劉近望著田烈武的背影,在突然之間,他心中所有的猶豫,所有的懷疑,瞬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一刻,他只知道,他願意追隨這個人戰鬥。 哪怕沒有一點勝機,哪怕毫無意義! 突然之間明白這一點,劉近只感覺到一陣輕鬆。他下意識的朝左右張望,才恍然發覺,他身邊每個人的眼神中,那流露出一種對田烈武的信任。 人們不一定只追隨那些會帶給他們勝利的將軍。有時候,人走很愚蠢的,他們甚至會心甘情願的和某些人去戰死。 劉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也不知道田烈武是如何做到這一切的。他只知道,從這一刻開始,他不再畏懼耶律信的光芒。 嗚——嗚——嗚—— 短暫對峙的戰場上,自遼軍中軍大陣吹響的號角聲,尖銳的劃過雪原的上空。 遼軍左翼大陣中,一身黑甲的左皮室軍都統蕭春躍身上馬,伸手按過親兵呈上的長柄大斧,輕蔑的瞥了南邊的宋軍一眼,他的目先甚至沒有在陣前的雲騎軍身上停留,便直接越到了他們的身後數十步的他方——大遼的鐵騎來得太快,那只南期殿前司步軍,甚至還沒來得及完全布好他們的方陣。只要一鼓作氣擊潰面面的這支南期騎乒……蕭春臉上露出一絲冷笑,揮起手中的大斧,惡狠狠的吼道:「殺!」 「殺!」頃刻之間,喊殺產、忽哨聲響徹雪原。一萬騎的御帳親軍,如同一條黑色的惡龍,風捲殘雲般的捲過雪地,沖句雲騎軍。 專此同時,南邊宋軍大陣,六千騎身著赤紅戰袍的騎乒,仿若雪他上的一股炎流,在錦雲豹子頭戰旗的指引下,迎著對面的遼軍,也發起了衝鋒。 安平北界,木刀溝中段,安平與博野的縣界處。 河面寬敞、水流平緩的木刀溝,每到冬天,都是枯水季節,行人只要捲起褲腳,俊可淌過此河,因此,雖然在嚴寒之下,木刀溝已經變成一條冰河,但河面的那層厚冰,卻也根本經不住數萬人馬的踐踏,韓寶的大軍過後,便好像是有一個巨無有拿著大鐵錘,在河面上使勁砸過一般,河中東一塊西一塊的,到處都泛著冰凌,還有數輛廢棄的馬車,陷在河中,格外的刺目。 此時大約是巳時。離田烈武與耶律信的決戰開始前還有不到一個時辰。 數以百計的龍衛軍騎兵正牽著自已的坐騎,行走在木刀溝的冰面上,為了避開河面上的冰凌,渡河的騎兵全無隊列可言,在他們身後,還有更多的數以千計等待過河的士兵,而就在木刀溝北面兩三里之地,便至少有三四千騎的遼軍正結陣而立,虎視眈眈的監視著他們,但是他們似乎絲毫也沒有放在心上。 這種旁若無人的態度,讓自願請纓殿後的長寧宮都轄蕭垠冷笑的聲音中,幾乎帶上了幾分憤慨。在他的身後,眾將校的譏諷之聲,更是此起彼伏。 「種端孺還真是目中無人呀。」 「乳臭未乾便已官至一軍之主將,說到底,還不是仗了他姓種?!」 「南朝如此用將,難怪當年會敗給區區西南夷。」 蕭根耳裡聽著這些麾下諸將的議論,眼角的餘光卻飄向了與他一道殿後的粘八葛部與萌古部兩部首領。 這兩部都是被迫前來殿後的——對於這些部族屬國軍,韓寶駕馭之法,便是恩威並施,他麾下有四萬鐵騎,宮衛騎軍佔到一半,便出二千騎殿後,其餘二千騎,自然要諸部族屬國來出,誰都知道殿後可能就是送死,因此諸部都是採用抽籤之法,抽到的部族,便由韓寶親自抽調所部一千騎——這粘八葛部與萌古部,便是兩個倒霉鬼,好巧不巧抽中,而偏偏兩部前來南征的人馬,各自也就一餘騎左右,連甄選都免了。 一千騎人馬的損失,對於強大的粘八葛部來說,可以說是微不足道;而對於弱小的萌古部來說,這個損失卻幾乎威脅到其部族立足草原的根本。不過,對這些被迫要殿後的人來說,意義都是一樣的。他們身後沒有自已的同伴,也沒有自已的國家與部族的安危,他們當然不願意白白送死。只是韓寶看似公平的方式,令他們找不到借口反對,若不聽命,他們又害怕韓寶與大遼無情的報復。 即使如此,蕭根最擔心的,還是這兩千人馬。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況且韓寶選中這兩個部族當然是又用意的——只有那些蠻夷,才會相信抽籤一一粘八葛部桀驁難制,此時再不收拾,更待何時?而萌古部雖然恭順,卻在諸部中最為弱小,此時便很適於陪葬。粘八葛部本就十分強大,若再選中一個有實力的部族,二者若聯合起來不聽調遣,事情便會棘手。塞北部族林立,一個中等部族的興衰,也可能引起周邊數個部族的連鎖反應,牽涉到意想不到的各方利益。在這等要緊的時候,韓寶當然要選兩個其餘諸部幾乎那不會反對的部族上鬼門關。 但蕭根久於戎行,知道眾心不一的軍隊,面對險境時的危險。因此,在等待宋軍追上來之前,他便已經召集兩部的大小將領,直言不諱的警告或者是威脅他們,他們地處河北腹地,想要回家不僅要面對宋軍的圍追堵截,還必須要穿過大遼的千里領土,除了一心一意擊敗追擊的宋軍,以哀乒之勢打贏接下來的惡戰,再無他法。 他不知道這些蠻夷是否聽懂了他話中之意。 不過,此時,他看見這兩部首領的臉上,那露出了欣喜之色。 如果追擊的宋軍將領走個草包或者如此輕敵,那他們就有了生還草原的希望。與此同時立下的功勞,大遼在這方面從來是不吝嗇爵賞的——對於遼朝來說,付出的也許只是漢什麼意義的官銜,但在草原上,那便是巨大的聲望,令人尊敬與懼怕,甚至可以吸引許多不知名的小部族投附。 空銜只是對遼人而言的,在草原的法則中,名望便是切切實實的利益。 蕭根很清楚這些「蠻夷』的心思,終於暫時放心下來。他的目光又完全投向南邊的龍衛軍。只要擊致種師中,他就能給大軍渡過唐河贏得寶貴的時間了。「種師中!」蕭根從鼻孔裡哼了這三個字。 木刀溝南岸。 「昭武……」龍衛軍的都行軍參軍憂心忡忡的望著他的主將,比他還小上差不多十歲的種師中,但他才一說話,便被種師中打斷,「參軍只管放心,區區木刀溝,較之滹沱河如何?我龍衛軍滹沱河都攻過去,區區四千遼騎,妄想憑此一條小溝阻我?嘿嘿!」種師中幾乎走一臉不屑的望了一眼對岸,冷笑數聲,忽然臉色一沉,沉產說道:「種某要的乃是韓寶的首級!凡走擋在韓寶首級前面的物事,不管它是什麼,只管蕩平便是!」 第三十三章 山河百戰變陵谷(六之全) 麾下兵力只有宋軍一半的蕭垠,沒有給龍衛軍安然渡過木刀溝從容列陣的機會,最先走到木刀溝北岸幾百宋軍還未及列陣,蕭垠便吹響了進攻的角聲,他的副將率領著一千騎宮分軍率先向混亂的宋軍開始進攻。契丹的騎兵們一邊衝鋒,一邊向著宋軍引弓發箭,幾名宋軍中箭立即倒下,但其餘的宋軍雖然一陣手忙腳亂,卻也紛紛爬到了自已的坐騎上面,一邊引弓還擊,一邊悍勇的向遼軍發起了反衝鋒。 這種零亂無隊形的衝鋒,不僅造成了箭雨下的大量傷亡,在短兵相接後,更是讓士兵們一個個陷入以寡敵眾的危險境界。但是木刀溝南岸的種師中卻沒有絲毫鳴金之意,反而鼓聲更急,角聲愈促,緊隨其後過河的龍衛軍將士在鼓角聲的催促下,紛紛加快了步伐,上岸之後,立即躍身上馬,衝入混亂的戰場。 這針白刃廝殺,令得戰場之上,雙方將士都死傷枕籍。鮮血浸過的雪水,被人馬踐踏著,變成紅色的泥漿。蕭垠騎馬站在遠處,瞇著眼睛觀察著戰場,他知道這場混戰,他佔據著優勢,缺少組織的宋軍的傷亡遠大於遼軍,但是,讓他意外的是,傷亡巨大的宋軍,卻始終沒有退卻。 他遠遠看著戰場上那面飄揚的宋軍戰旗,忍不住問道:「南朝的營將是何人?」 左右馬上有人回道:「那是龍衛軍第五營,營將皇甫璋,籍籍無名。不過第五營當年是田烈武任營官,號稱『龍璧營』。」 「龍璧營?」蕭垠對於宋朝諸軍知之不多,不覺皺了皺眉。 「據說此營紀律嚴明,在南朝西軍中也是罕見,打起仗來,不聞鳴金收兵,絕不會後退,析以號稱『龍璧』。」 蕭垠心裡卻不信這些什麼「龍璧」「蛇璧」的,冷哼一聲,正要下令粘八葛部加入戰鬥,卻見戰場之上,徒生意外。突然間,又有兩個營的宋軍,分別自戰場的兩側準備過河,這是種師中欺他兵馬較少,用第五營吸引他的注意力,卻調集兵力,想從兩翼包抄。 「異想天開,」蕭垠低產罵道,令旗一揮,粘八葛部與萌古部的兩千騎兵,立時分別自兩側殺出。這兩隻人馬,卻是不去管想要包抄的宋軍,而是加入到了正面的混戰當中。蕭垠的想法十分簡單,他兵力少於宋軍,利合不利分,只能以雷霆萬鈞之勢,擊潰眼前的龍璧營,宋軍銳氣受挫,包抄的兩支人馬便不足為懼。 此舉果然奏效,兩支生力軍的加入,一陣猛打猛衝,龍璧營眼見著便漸露不支之色。蕭根率軍站在高處,只見那戰旗之下,皇甫璋鐵甲外面的戰袍都被血染紅了,他手執長槍,率十餘名騎兵,在重圍中左突右馳,不斷合攏著麾下的戰士,卻又不斷被大遼的騎兵衝散開來。 他正自許得計,忽聽左右驚叫一聲,卻見下遊方向,那只包抄的宋軍已經過河,一面大旗閃出,一兩千騎人馬,朝著自已所在的地方衝來。 「怎的這般快法?」蕭垠心中一驚,他知道木刀溝雖然結冰,但哪怕是牽著戰馬過河,也要小心翼翼,一不小心,便會把河冰踩破。但那一營人馬,過河的速度,卻比別的宋軍要快上一倍。但他遠眺一眼那只宋軍身後的木刀溝,便恍然大悟——那河面至少還有三四百人,正泡表冰水之中,拚命的拉扯著受驚的戰馬。這些宋人根本就是在蠻幹。 蕭垠暗罵一聲,摘了大弓,看了一眼正面戰場,便要率餘下的人馬迎敵。雖然有點意外,但他並不著急,只要盡快擊潰那龍璧營,阻止上游的那只包抄宋軍,那這只支過了河的宋軍,也成不了氣候。但他才縱馬率軍衝鋒,便聽到正面戰場方向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他轉頭望去,眼前是不可思議的一幕——不知何時,一面「種」字將旗,出現在戰場之中。戰旗之下,赫然是種師中與他的數百騎親兵。 宋軍的戰鼓擂得更響了。 南邊的木刀溝河面上,密密麻麻,到處那是牽著戰馬過河的龍衛軍。沒有隊列,沒有組織,每個人過河之後,便揮舞著戰刀專長槍,殺入戰場之中,每個人都拚命的向那面「種」字將旗靠攏。 獵獵飛揚的將旗之下,種師中縱馬疾馳,一槍狠狠的扎進一個遼兵的肩膀,眼角瞥了一眼蕭垠的方向,輕蔑的哼了一聲,「讓老子教教你們,什麼叫做野戰!」 「再勇悍的步軍,也要懂陣戰之術,但馬軍並非如此。有時候馬軍只要會一種戰法就行,那就是所有人跟上主將的大旗,向著同一個方向射箭,向著同一個方向衝鋒。」在這一刻,蕭垠心中,響起了蘭陵郡王耶律信曾經說過的話,「古匈奴戰法!」 戰鬥只持續了一個時辰左右。率先潰敗的是粘八葛部的騎兵,然後萌古人也脫離了戰場,向東北方向逃去,蕭垠眼見大勢已去,也率領殘部,向北敗走。 「探馬來報,大約半個時辰前,種將軍已經攻過木刀溝……」 「龍璧營正在苦戰,遼人箭雨厲害……」 「種將軍過河了……」 「遼人開始敗退……」 「種將軍留下龍璧營打掃戰場,繼續率軍追擊……」 安平以北數里,宋軍中軍行營的主力,正表繼續不緊不慢的趕著路。儘管這支主力全部都是騎兵,但是雲翼、威遠、驍勝三軍的大部分將士,那是下馬步行,連大總苦王厚也沒有騎馬,而是找了一張胡床舒舒服服的坐了,由八個牙兵抬著他,安安穩穩的走著。中軍行營的謨臣們,則環繞在這張胡床的四周,一面緊張的匯總著各路探馬送回的情報,不斷的向王厚報告著戰場的變化,一面還要抽空聚集在一塊,商討對策,以供王厚參考。 而在這些幕僚之外,則是無數摩拳擦掌、急不可耐的宋軍將領。與遼軍周旋半年,好不容易等到真正一決勝負之時,每個人那是又怕煮熟的鴨子飛了,又怕煮熟的鴨子被別人給吃了。每個人心裡那明白,韓寶的首級,那是足以封侯的功勳!中軍行營諸將,誰不羨慕種師中與龍衛軍能衝鋒在前? 一面是心中著急,一面卻是慢如蝸牛的行軍速度,這追擊的過程,對這些將領來說,格外的漫長與沉悶。每一個探馬回來,都有人堅尖了耳朵打聽。種師中的初捷,更是讓每個人那覺得勝利已經唾手可得。 絕不能讓韓寶跑了。 儘管每個人的心情那熱切得能將這雪原上的積雪融化,但是,卻沒有幾個人敢向王厚提出要求。無論是誰,只要接觸到靜龘坐在胡床上的王厚那冰冷的目光,便如同一團熱鐵被扔進了冰水之中,頃刻之間,什麼樣的念頭都被打消。 完全隔離於這針熱切之外的,也就只有那十餘名緊張忙碌的中軍行營幕僚。 這些人那是由王厚親自辟任的,其中既有追隨王厚南征北戰的老部下,也才臨時從京畿、河朔諸軍中借調來的校尉,年歲長者五十餘,年弱者不過及冠之年。他們便彷彿是一群怪胎,心腸如同滹沱河上的河冰一樣冰冷。但這些人卻統管著數量龐大的探馬部隊、專責傳今的校尉與節級,還有直隸總管司的近千騎親衛部隊[1],深受王厚德信任。 「不要管龍衛軍,再派幾個人出去,要盡快知道何畏之將軍到了何處,」 「陽信侯那兒有沒有人回來?耶律信在做什麼?」 「雲翼軍走得太快了,派幾個人去,知會下姚老將軍……」 「安平有四萬遼軍,不是四千!」 「韓寶,韓寶到了甚麼地方?」 「那是一個時辰前的事,再探!」 即使每個人那壓低了聲音,但是類似這樣的低聲喝斥聲、氣急敗壞般的說話聲,仍能不時的傳出來。若是不知情的人聽到,還以為是宋軍到了什麼危險緊急的關頭。 連與王厚一道並行的威遠軍都校賈巖,那會不時好奇的看一眼這些忙進忙出的幕僚。這樣的情形,在其他行營中,是見不著的——普遍的看法走,幕僚也罷龘、參軍也罷,只是為了儲備人材,他們的意義只是拾遺補缺,提供參考性的意見,主要的工作還是向統軍大將們學習領軍之道,以便日後能有機會獨擋一面。在許多將領那裡,即使職方管已經設立了這麼多年,即使軍中有主管情報的參軍,他們卻仍然恪守著古老的教條——探馬必須直接向他們本人報告,他們只信任自已,要求自已掌握戰場的每個細節。 如王厚這樣,那是不可想像的。即便賈巖知道這些幕僚每個人那才傲人的履歷,但不管怎麼說,他們的品秩都不算高,官階最長者,也不過正七品致果校尉。一個行營總管司,走關係到國運的武力,這樣的責任,哪怕是再少的一部分,對於這些中低階武官來說,也過於沉重了。 但賈巖是個不會對任何事情輕易便下判斷的人。 反正王厚會掌控住局面,他也想知道這些幕僚能做到什麼程度。 「大總管。」賈巖正在心裡想著這些事情,這些幕僚中的一個致果副尉已經走到王厚跟前,欠身稟道:「下官等商議,是否請總管下今,叫龍衛軍莫要追得太急?」 賈巖聞言不由得一怔,移目去看王厚,卻見王厚朝他這邊側過身來,說道:「民瞻,你如何看法?」 賈巖性格謹慎,沉吟了一會,並不做答,反向那個致果副尉問道:「君等為何而有此請?」 那人看了一眼王厚,見王厚點了點頭,這才回道:「是下官們覺得,如此作戰,不太符合韓寶的性子,大悖常理。」 「韓寶的性子?」 「正是。韓寶早年在遼國,有猛將之稱,時人甚至以為他將走一名剛猛少謀之將領,不科此後征戰,竟然蛻變,如今稱得上是剛柔相濟,智勇雙全,實為一時名將。但不論如何變化,他骨子裡仍是剛烈一路,觀其用兵,數十年間大小數十戰,無不如此。今日之戰,韓寶雖然被迫北撤,然他南下以來,屢次與我軍交戰,並未真正失利過,況且他坐擁四萬精兵,以韓寶之能,恐怕也不會以為眼前的局面是我強他弱。只是因為軍中少糧,不得不退。其對我軍,既無懼怕之意,更非敗北竄逃之輩可比。這從今日安平種種細節,也可以見端倪,韓寶走得十分從容。既然如此,他怎會只令區區四千騎斷後?況且這中間不過兩千宮分軍。無論我軍是遣哪一軍追擊,韓寶也斷不至於昏庸到以為這點兵力,檔得住我軍的精銳馬軍。」 「你是說韓寶尚有後手?」 「除非韓寶別有深意,否則,前頭只怕還有埋伏。縱然是沒有理伏,聞得蕭垠慘敗,韓寶反正也已經不能安心渡河,他也斷不會便此善罷干休。」 「別才深意?」不知不覺,賈巖的語氣中,已經收起了那種居高臨下的班視。 「若說韓寶想借刀殺人,借此良機,設計令那些部族屬國軍與我軍拚個你死我活,也未必沒有可能。」那致果副尉說到這裡,語氣卻已經沒有那麼青定,「只是下官等也猜不透韓寶究竟是何打算。但不管怎麼說,那些部族屬國軍不可能心甘情願為契丹人殿後,而韓寶也不可能讓宮分軍來血戰,掩護這些異族安然歸國。他要想設計這些蠻夷,便免不了要犧牲一些宮分軍。」 「但眼下當務之急,還是要提醒下種將軍……」 他話未說完,便見王厚搖了搖頭,淡淡說道:「不必了。」 「總管。」這下連賈巖也驚訝的望著王厚,在他看來,這個致果副尉的分析,極有道理。 「這個時候,便是神仙也拉不住種端孺。」王厚輕描淡寫的說道:「況且,多半也來不及了。」 「那是否令姚老將軍加快行軍,以便策應?」 王厚再次搖了搖頭,「放出一匹野馬能夠了,再放一匹……」他抬頭看了一眼天色,「既然韓寶已經逃不掉了。那不妨便看看,種家這匹千里駒,究竟有多大的本領!」 「吁!」大喊一聲,縱馬疾馳的種師中猛的勒住戰馬,只走一小會功夫,與他一道急騁追趕著蕭垠的六千騎龍衛軍,也一個個勒馬急停。 不用多說,每個人都自覺的取出手中的武器。 此地已經是在永寧軍——也就走博野縣界之內。但從原野的景色來看,與安平幾乎沒什麼區別。很難想像,在這一望無際、視野開闊的平原上,居然能搞什麼伏兵。 但是,種師中與他的六千龍衛軍,便這麼不可思議的被三面包圍了。 一直被種師中緊追不捨的蕭垠殘部,已經掉轉馬頭,在他身後的一座村莊外,至少有上萬騎兵正嚴陣以待。東邊的遼軍藏在一小光禿禿的樹林後,西邊的伏兵則是從一座小土丘後冒了出來。 這些遼人的身上,都披了一塊白色的披風一一或者只是一塊白布。這點簡單的偽裝,原本不難察覺,但是種師中眼中只有逃跑的蕭垠,最主要的是他的確也沒有想到韓寶會來這一手——他本來再次與遼軍對陣,應該是唐河邊上的事了。 「致果?」種師中的那行軍參軍,此時連聲音都有些發顫了。 但種師中依然只是滿不在乎的啐了一口,「無關緊要。遲早都要相會,晚見不如早見。」 「可是……」 「可是什麼?!」種師中厲聲喝道,狠狠的瞪了他的都參軍一眼,「你還沒看出來麼?韓寶根本沒想過逃跑!」 他突然笑起來,「果然好手段,北數萬敵軍緊追著不放,前面有唐河相阻,在博野也不知道敵人安排了什麼後手,換了種某,也的確不會似喪家之犬般的逃跑。假借北撤之名,將聚集在一起的敵軍調動,然後集中起優勢兵力,各個擊迫,只要把敵軍打得膽寒,自然能可以從容的撤走。」 「可惜韓寶的運道不太好,小閻王不肯上他這個惡當。煞費苦心引我入圍,可我種師中,也不是他想吃便吃得下的!」 「眾將士聽命!」種師中忽然猛地抽出腰間寶劍,揮向西方,高聲吼道:「三軍用命,先擊潰遼人右翼,狹路相逢,勇者勝!」 「狹路相逢,勇者勝!」 「狹路相逢,勇者勝!」 頓時,六千人齊聲大吼著,戰馬疾馳,雪塵激揚,似一條火龍般,捲過雪原,殺向遼軍。 北面,蕭吼臉色一沉,目先轉向身邊的韓寶。卻聽韓寶低聲讚了一向:「好麟兒!」 右翼伏兵,走由室韋、五國部為首的部族屬國軍組成,的確是遼軍最薄弱的一環。短短的一瞬間,種師中便能看出這一點,絕非易事。 「可錯,我不能花太多時間與你在此糾纏。」韓寶看了一眼種師中,眼有卻不自禁的投向東方。他已經派出幾撥欄子馬,卻都如泥牛入海一般,有去無回。耶律信的策應部隊當然不可能這麼快就趕到,但是……不知道為何,韓寶心中隱隱的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一直以來,王厚都穩重得令他無處下嘴,他故意使出苦肉計,讓蕭垠大敗一場,便是希望引誘王厚縱兵來追,才好行各個擊玻之計。不管此計能否得逞,他都必須迅速擊潰種師中,先撈回血本再說。倘若王厚上當自然最好,若還不肯上鉤,那龍衛軍的潰敗,大概也會令得後面追趕的宋軍遲疑一會,他便須得抓緊時間,趕在日落之前,渡過唐河。否則的話,一旦讓慕容謙與王厚再度合兵,加上何畏之的大軍也趕來,那可是真是大事去矣。 但是,真的能順利渡過唐河麼?宋軍在他的三面到處落子,擺明了想要全殲他,唯獨卻在唐河這最關鍵的一面,沒什麼大動靜。那是力有不逮,還是另有陰謀?韓寶的潛意識裡,是相信後者的,所以他才堅信,若不能把屁股後面的宋軍打痛了,,北撤絕難成功。 此刻,耶律亨應該已經率彰愍宮的先鋒軍到了唐河邊上,準備渡河了吧?若耶律亨能夠順利先行渡過唐河,那麼,至少,後路是穩固了。 心裡方計算著,突然,便聽身後傳來「彭」「彭」的數聲悶響,韓寶心中一驚,轉身問道:「哪來的響聲?」 「好、好像是唐河……」一時之間,遼軍諸將,連正與右翼激戰的種師中也顧不上了,一個個都是驚疑不定的回頭觀望。「似乎是火炮的聲音,」 「不是火炮聲!」韓寶斷然否定,厲聲喝道:「休要胡亂猜測,有耶律亨在,斷無大事。先奮力擊潰種師中,」 他怒喝之下,眾心稍安。韓寶悄悄朝蕭吼丟了個眼色,後者立時會意,叫過得力部下,不一會,便見數名騎士悄悄離開遼軍大陣,往北方唐河方向馳去。 此刻,唐河南岸。 彰愍宮先鋒都轄耶律亨正目瞪口呆的望著唐河北岸的那些宋人,半響說不出話來。 不知道什麼時候,博野數十里的唐河河段北岸,竟然冒出來二十餘座簡易的峰火台。他的人馬尚未抵達唐河邊上,那峰火台上,便燃起了升天的狼煙。很快,便見上千名廂軍、農夫,牽著上百頭牛,數十輛牛車,在一名身穿南期禁軍服飾的人的率領下,朝這邊跑來。 難不成這些宋人想憑這些廂軍與農夫來阻擋自已?還有那些耕牛?牽來做甚麼?耶律亨方疑惑的望著這些宋人,只見那些宋人手忙腳亂將那些牛與牛車趕到河邊,便在牛尾巴、牛車上面同時點起火來——上百頭群牛頓時瘋了似的,拉著數十輛牛車,期著唐河狂奔。 「火牛陣麼?」耶律亨方在心中嘲笑,難道那些宋人以為這些火牛能奔過唐河來?但他馬上反應過來,臉色頃刻熬白。 這些火牛負痛,猛到唐河中間,立時便壓破河冰,隨著牛車沉入河中,而那些牛牛之上,不僅裝有易燃之物,多半還有負重的石塊,以及——火龘藥或者是震天雷、霹靂投彈!一輛輛牛車便在河面上轟然爆炸,炸得石塊、河冰浸天激龘射,結得原本便不太厚實的河冰,被這爆炸炸了開來,河面頓時一片狼藉。 望著眼前的這一幕,耶律亨一時間冷汗直冒。 那些宋人是在向他示龘威。 這數十輛牛牛能炸開的河面是有限的,博野境內唐河的河段少說也有二十里,宋人絕不可能有足夠的火龘藥將整條河的河冰都炸開,若能如此,他們早就開始做了。 但是,僅僅是博野縣就是兩萬多戶人家,還有為數不少的廂軍,宋人既是早有預謀,還可以從保州、定州抽調人手、耕牛,製造牛車。宋人的確有能力監視每一段河面——耶律亨能看見兩座峰火台中間,還有宋人提著銅鑼在巡視。 而唐河可不比木刀溝,他們要渡過唐河的河面,需要一段時間,足夠讓宋人抽調附近的火龘藥與牛車過來支援。 若是他們走到河中間,被火牛陣這麼一衝,一炸……後果將不堪設想。 可如果就這麼被阻在唐河的話…… 而且,這不正是他來此的意義麼? 耶律亨忽然靈機一動——若他將人馬分散開來,一百人一百人的從不同的河段渡河,甚至數十人一隊……宋人便不免會難顧周全。只要有人過了河,北岸的那些廂兵與百姓,人數再多,也只是烏合之眾。 一念及此,他決定先試探一下,挑了兩百人出來,分作三隊,一個百人隊,兩個五十隊,分散過河。 果然,宋人見他人少,便不再放火牛車,只是隔河遠遠望著小心翼翼踏冰過河的遼軍。眼見著這三隊人馬都過了唐河大半,宋人都沒甚麼動靜,耶律亨不由得心中暗喜。他麾下皆是大遼精銳,只要過得河去,他便有信心擊潰北岸的宋人。 又過了一小會,耶律亨目測著距離,三隊人馬都已進入宋人弓箭射程之內,他也曾見識過那些河北廂軍的箭雨,知道他們連完成一個齊射都有些困難,更難對他的部下構成威脅,因此離河岸越近,他便越是放鬆。 但是,耶律亨沒有科到的是,他想像之中的毫無威脅的箭雨,卻完全是他意料之外的致命威脅。 對岸宋人的齊射的確如他所料,稀稀疏疏,落點遠近懸殊,完全是河北廂軍應有的水準。可是,在這種散亂無章的箭雨的打擊之下,他的部下竟然不斷的中將倒下,而且,那些箭矢替是射得又準又狠,一箭致命。 耶律亨也是自身經百戰之輩,馬上便猜到了是怎麼一回事。 在那些廂軍之中,藏著神射手! 而且還不止一個兩個。 難怪宋人會毫不在乎的讓他們過河,這樣幾十上百的人馬,暴露在寬闊的河面之上,對於神射手來,那是最好的目標。一箭之地的距離,他們可以輕鬆的射殺一大半的目標。 只是讓耶律亨想不通的是,這博野怎麼會這麼多的神射手?難道…… 但此時他也只好鳴金收兵,狼狽撤回河面的人馬。 而宋人卻彷彿還嫌這樣做得不夠絕,耶律亨剛剛撤回那三隊人馬,便見到唐河的下遊方向,突然間火光沖天,彷彿整條河都燃燒了起來。欄子馬很快便探得清楚,原來宋人用一個上午的功夫,在距離博野縣城較近的唐河下游,大約連錦兩三里之長的河面中央,搭起了四五十個大柴堆——他們竟然直接在冰上放起火來! 耶律亨愣愣的望著那燃燒的河面,失神了好一會,才醒悟過來,他必須馬上向韓寶報告這裡的情況。 唐河北岸。 孫七收起自已的大弓,抬頭望了一眼東北的大火,朝身邊的一個夥伴笑道:「老兄,那些個柴堆果真能燒穿河冰麼?」 「鬼才知道。」那人漠不關心的回了一句,「不管有沒有用,反正我半個月前來到這兒時,他們便已經準備了一段時間了。」 孫七不由驚訝的看了他一眼,「原來兄台已經來了這麼久了,小弟孫七,卻是四日之前才到的,不知道兄台以前是在哪一軍?俺以前是在橫山蕃軍慕容大總苦帳下聽用,如今算是在唐都承跟前效用……」 「孫兄弟好機緣。」那人淡淡一笑,說道:「我卻不在哪一軍。」 說完,便也不再多說,收拾起弓箭,便轉身離去。孫七心裡一楞,「不在哪一軍?」旁邊已有一人湊過來,笑道:「孫兄弟莫要見怪,此人脾性有點古怪,聽說他是位上官。」 「上官?」 「我聽說他是御武副尉,還是某個講武學堂的教官,一直在宣台高將軍手下聽差。」那人笑著解釋道,「不過此番軍中暗中抽調神射手來守禦唐河,四百多人,人人都只做廂軍兵士裝扮,個個素服,御武副尉,其實也不稀罕,小弟來此有七八天,便已經見過好幾為了。我看孫無弟剛才箭法如神,又是唐都承跟前的人,將來別說御武,便是致果,也非難事……」 孫七望著那人眼中熱切的目先,心裡面對自已的未來,卻並不那麼篤定。他自投軍以來,跟隨的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因此比起尋常軍士,更加明白,他們這道防線的意義,其實只是拖延,而不是阻止遼軍。 只有最終在這場戰爭中活下去的人,才有資格談前途吧? 西路。唐河南岸。申初時分。 「任將軍,怎的一路行來,連一個遼人都沒見著?難不成韓寶已經跑了?」武騎軍都校王瞻一臉訝異的問這已抵達此地多時的渭州蕃騎都指揮使任剛中,他們這一路的行軍,實在是順利得讓人不敢相信。 「王將軍,下官已遣人去打探,韓寶的確尚未抵達唐河。只是遼軍有只先鋒曾被守河的博野軍擊退。」這樣的情況,任剛中也是有些不敢相信。 「博野軍?」王瞻雙目都瞪圓了,宣台與王厚在博野的部署,軍一級的都校都被瞞在鼓裡,連抽調神射手也是用其他的名義,因此這時聽到任剛中的回答,不僅是王瞻,連才走近來的姚雄都以為自已聽錯了。「這……」 任剛中也苦笑著搖了搖頭,道:「具體情形下官也不清楚。但韓寶絕對不曾過河便是了。」 「難不成我們竟然比韓寶先到?」王瞻看了一眼身後,慕容謙已經下今全軍休息,許多將士已經開始啃起乾糧。他下意識的皺了下眉,那種東西,他實是吃不下。 不過此時也沒人注意他的表情,姚雄看了一眼東方,喃喃說道:「莫非韓寶是往東邊跑了?他打算與耶律信合兵?那何畏之那邊……」 他才說完,便見慕容謙的一名參軍急步走來,朝三人欠身抱拳,說道:「三位將軍,慕容總管有請。」 「可是有韓寶的消息?」王瞻問道。 那參軍點了點頭,低聲說道:「剛剛中軍行營遣使來報,韓寶突然改道向東,王大總管令我們向東追擊。」 申正,安平東北數十里處。 「傳我命今,全軍休息就食。」韓寶下達完這道命今,心裡卻不由自主的暗暗歎了口氣。 「晉公。」聽到這道命今,積慶宮都轄耶律雕武遲疑了一下,還是走了過來,低聲說道:「何不令諸軍一邊行軍一邊吃點乾糧?此時休息,便更難甩掉宋人了。」 韓寶看了耶律雕武一眼,一向堅毅的臉上,泛起一絲苦笑,「已經甩不掉了。」 耶律雕武不由默然,擔憂的看著韓寶,道:「晉公,尚未至絕望之時。」 「君只管放心,便是為了這數萬將士……」只是轉瞬之間,韓寶便恢復了平常的神色,那種從容鎮定,成竹在胸的表情,「宋人窮追不捨,又不露破綻,博野竟然還藏有伏兵,我軍又意外被種師中牽制住……」 說到「種師中」三個字,韓寶的眼角不由抽搐了一下。這個種師中,也許真是他最大的失算。直到此時,他也很難相信,最多不過短短十餘年,宋人居然能出現這麼優秀的騎兵與騎兵將領。 他雖然打贏了這一仗,結果卻仍是完敗。 三萬鐵騎,圍追堵截種師中的六千騎騎兵,這原本應該是一場易如反掌的勝利。 但是,種師中卻三次衝破他們的軍陣,即便在混戰之中,種師中也總能準確的找到他們軍陣中最薄弱的環節,那些該死的部族屬國軍! 他手中的那桿長槍,更是如同一條致命的白蛇,被他使得出神入化,傷在他槍下的大小將領,至少有十餘名。他麾下士兵的騎術,絕對不比韓寶引以為傲的宮分軍遜色,但他們的甲冑卻更加精良,戰馬也更加健壯——連韓寶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半年的征戰下來,遼軍的戰馬,已經普遍削瘦。 但最讓韓寶難以接受的,卻是這些宋人的戰術。 追隨著高高舉起的戰旗,一往無前的衝殺,將擋在面前的一切沖成碎片。 簡單,甚至野蠻。 那曾經是韓寶最拿手的絕招,憑著精良的甲冑,更加鋒利的武器,更加銳利箭矢,大遼的鐵騎,便能輕而易舉擊致塞北那些連鐵匠都沒幾個的蠻夷。 種師中完全是複製了他的戰術——用來對付他。 他絕不與宮分軍纏鬥,寧可付出巨大的仿亡,也要甩開身邊的宮分軍,卻對那些蠻夷窮追不捨。 耶些部族屬國軍簡直成為戰場上最為礙事的部分。 苦戰了近一個時辰,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韓寶不斷巧妙的調動著部隊,才終於讓種師中掉進又一個陷阱,然後一舉將之擊潰。擊致聰明而強大的對手,這段時間並不算長,甚至可以說這是一次經典般的勝利。若是沒有那一絲運氣的話,便連韓寶也不能確信他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便擊敗種師中。 如果沒有那枝正巧射中種師中面部的流矢的話…… 群龍無首的龍衛軍終於潰敗,種師中在親兵的拚死護衛,潰圍而去,丟下了一千多名死傷的同伴,但是韓寶甚至沒有時間去追殺他們,來擴大好不容易得來的戰果。 原本擺出獅子搏兔之勢,想以一擊千鈞之力,擊潰種師中,震懾住宋人,然後從容過河,沒想到種師中如此棘手,而耶律亨更帶來了災難性的消息。 若是時間再從容一點,宋人那點守河的手段,實在不值一提。 但韓寶所欠的,便是那一點時間。 而且,雪上加霜的是,耶些部族屬國軍已經被種師中殺得膽都寒了。 無法迅速渡過唐河,而宋人三面合圍之勢如此明顯,若繼續按原來的計劃,韓寶就會被宋人團團圍困在唐河邊上。 事已至此,他也只得孤注一擲。 向東邊突圍,雖然東面一定會有何畏之的部隊,但相對來說,何畏之部是宋軍諸軍最弱小的一部,不要說何畏之的火炮與戰牛沒那麼容易運過滹沱河,即便過了河,那邊也還有耶律信的接應。 當然,要擊致何畏之渡過滹沱河並不容易,田烈武也絕不會袖手旁觀,但是,那已是他這數萬人馬唯一的生機。 「如今時間已經不重要了。」韓寶淡淡的對耶律雕武說道,「將士們必須保存體力,才能與宋人廝殺。」 耶律雕武默然點了點頭,他心裡其實也明白,他們走快一點走慢一點,結果都會被王厚追上,此時已無懸念。此時他們已將自已的命運,完全寄托在了耶律信手中。而即使如此,也難保萬全——否則的話,他們一開始就會選擇往東邊去與耶律信合兵了。 同一時刻。 遼軍韓寶部所在東北二十里外,仁多觀國割下一個蠻夷的腦袋,一面聽著一個探馬的稟報,突然,他睜大了眼睛:「你說什麼?西南邊發現韓寶主力?」 「嘖嘖!」仁多觀國嘖嘖了好一會兒,他也不知道自已是什麼運氣,他奉命一路北行,先是碰上一股潰敗的遼兵,也不知道是哪個部族的人,被他一舉擊潰,正高高興興的打掃著戰場,居然又聽到這樣震撼的消息。 「如此說來,韓寶竟然沒有往北邊跑?昭武令我先至博野協防,豈不是沒有意義了……不過我這點兵力,正面對抗和諧韓寶,也太……」他一面自言自語的沉吟著,忽然一拍肪門,得意的笑了起來。 「全軍聽令,掉頭,去滹沱河找軟柿子。那兒肯定有耶律信來接應的人馬!」 與此同時。韓寶部東南約十餘里處。 何畏之靜靜聽完探馬的報告,臉上露出一絲冷笑:「看來韓寶還真瞧不起何某呀!」 [1]這些部隊皆由行營總管司征辟、抽調組成。 第三十四章 誰其當罪誰其賢(一之全) 被白雪覆蓋的河北平原上,日輪的光彩已經黯淡下來,東邊遙遠的天際,橘色、暗紫色相間的公層離地面彷彿觸手可及,不知道是因為染上了太多的鮮血,還是因為這夕陽,雪原也染上了一層暗紅。 田烈武伸手輕撫著身旁幾近脫力的戰馬,一面遠眺著北萬似乎仍不甘心的遼軍。但是戰鬥已經結束了。他在心裡吁了一口氣。此時的戰場,一片寂靜,只有雙方派出的小股人馬,在默契的找回自己一方死傷的袍澤。 終於。雙方都結束了清檢戰場,遼軍開始了緩慢而有序的退兵。 「郡侯。」劉近走到田烈武的身邊,田烈武看了他一眼,他的右肩上,綁著一塊白布,「你受傷了?」 「只是小傷。」劉近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低聲說道:「張將軍的傷只怕……」 「我去看看……」田烈武的聲音也小了下來,「你先替我過去與援軍打招呼,怠慢之處,請他們不要怪罪。」 「是。」田烈武望著劉近忍痛上馬,疾馳離去,這才轉身,大步往鐵林軍的軍陣中走去。 彷彿是要配合著這此時的氣氛,公騎軍的軍陣中,忽然響起了淒涼悲搶的笛聲。伴隨著這笛聲,也不知是哪位士兵最先開口低哼,只是一會的功夫,越來越多的將士開始一齊哼唱起來。 「受降城下紫髯郎,戲馬台南舊戰場,恨君不取契丹首,金甲牙旗歸故鄉……」 這首雲騎軍的軍歌,由蘇軾親自為之填詞的《陽關曲》,此刻在戰場上響起就彷彿是在告慰著那些陣亡將士的英靈,令人聞之泣下。 恨君不取契丹首,金甲牙旗歸故鄉 今日早晨追隨田烈武出戰的雲騎軍將士,此時,已不知道有多少不能再生歸敵鄉。 遠處,顏平城倚馬而立,他看見田烈武行進的方向,猶豫了一下,便牽著戰馬快步跟了上來。 「郡侯是要去看張將軍麼?」 田烈武默默點了點頭。 顏平城沉默了一會,鄭重說道:「張將軍,真豪傑。」 田烈武轉頭看了一眼顏平城,看見了對方眼中的真誠。他眼前的這個胡人,雖是俘虜,卻又何嘗不是真豪傑?他輕聲說道:「若無張將軍與鐵林軍浴血死戰,田某已成耶律信階下之囚。」 「郡侯亦不必妄自菲薄。」顏平城淡然說道,「雲騎軍,亦足以令郡侯自傲。這天底下,有哪個馬軍將領,能以劣勢之兵力,一天之內,敗於耶律信三次?」 田烈武聽到顏平城如此說,心中不由得苦笑。 是啊,一日之內,被耶律信打敗三次。可是,這也值得炫耀? 他搖了搖頭,不再說話。 到了鐵林軍軍陣前,那邊的將士大多認得田烈武,早有幾個將領出來迎接,田烈武說明來意,眾將忙領著他,走進一座簡單搭成的大帳之內。 鐵林軍都校張整,此時便躺在這座大帳內。 他望見田烈武進帳,連忙掙扎著想要起來,田烈武忙快走幾步,按住張整,溫聲道:「張將軍不必如此,將軍的傷勢,還須好好靜養。」 看著因為失血過多而精神萎靡、臉色蒼白的張整,田烈武心中不由得一酸。張整是戰鬥中胸口肺部中箭,為了不動搖軍心,他折斷箭桿,隱瞞傷勢,繼續指揮作戰。這樣的傷勢,又拖延這麼久,就算是找遍整個大宋朝,也很難找到一個神醫可以救他了。更何況,軍中的醫生,水平都極為有限。 張整對自己的傷情心中也十分清楚,咳了一聲,勉力說道:「多謝郡侯。不過……」他臉上露出一絲苦笑,「下官已將遺表寫好,還請郡侯替下官轉呈皇上。這次……這次沒有再敗給耶律信……咳……下官……下官……死而無、無憾。」 「鐵林軍沒有輸給耶律信,也沒有輸給太和宮!」田烈武沉聲答應著。 但張整的臉上,還是有一絲的遺憾,「沒有敗,是僥倖……不、不知道是哪裡的援軍,下官不能親去致、致謝……」 「張將軍放心,田某會替轉將軍轉達心意。」田烈武連忙止住張整,又安慰幾句,便領著顏平城退出帳來。 這時候,他才顧得上四下打量鐵林軍——這邊慘烈的情形,較之公騎軍,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到處都是帶傷的將士,地上到處都是沾著鮮血的箭矢與武器……但是,所有的鐵林軍將士,見著田烈武經過,哪怕受著傷,也會掙扎著站起來,向他行禮。 這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敬意,與他的行營總管身份無關。 一路之上,他聽得見一些鐵林軍將士的竊竊私語。 「不愧是陽信侯啊……」 「雲騎軍以前就是一群草包。家父對我說過,河北禁軍的將校,儘是些鐘鼎之家的無用之輩,紈褲乾弟繼承家業,害怕到陝西、河東去,想盡辦法鑽營也要來河北……」 「今日這個雲騎軍你敢說草包?!」 「所以才說不愧是陽信侯!聽說沒?陽信侯也是咱東京人,他府上離我家就隔一個坊……」 其實京畿禁軍的名聲,以前較之河朔禁軍也好得有限,但是,自熙寧年間的整編禁軍開始,殿前司諸軍便已經是名符其實的精銳,在他們的眼中,瞧不起河朔禁軍也是理所當然的。 田烈武與雲騎軍,用白天的這一場戰鬥,贏得了尊重。 儘管他們的的確確沒有打贏這一仗,甚至便如張整所說,是完完全全靠著僥倖才有此刻這個結果,但是,經歷過這場戰鬥的人,沒有人會再瞧不起雲騎軍。 田烈武再次回到雲騎軍的臨時駐地時,劉近已經回來。與他一道回來的,卻是田烈武的舊識,前天武一軍副都指揮使,如今的橫塞軍都校王襄。二人在京之時早就相識,田烈武也知道橫塞軍已移駐北望鎮,但卻不曾料到意外出現的援軍,競然會是南面行營的部隊。他此時尚不知道何畏之已經率部離開饒陽北上,心裡還猜測援軍多半是何畏之。 此時見到王襄,田烈武雖然驚訝之意,現於形色,但感激之情卻是一般無二見面便謝道:「此番若非王將軍率軍馳援,我雲騎、鐵林兩萬將士,恐有傾覆之憂。烈武在此謝過王將軍。只不知橫塞軍何以至此?是宣台已下令南面行營諸軍北上了麼?那可真是雪中送炭……」 「不敢,不敢。」王襄連連謙讓,臉上卻露出尷尬之色,也不敢回答田烈武的話。 田烈武瞧在眼裡,卻以為那是因為他官階較王襄高之故,也不以為意,不科劉近臉上也現出古怪神色,在一旁稟道:「郡侯,方才不及稟報,此番率軍前來的乃是宣撫判官陳公履善。」 田烈武卻更是高興,笑道:「原來是陳大人領兵前來。如此,令尊王老將軍必也來了吧?可惜大戰之後,烈武不便立即前去參謁,容明日再往請罪。」 他這麼一說,二人的臉色,更加古怪了。原來陳元鳳領兵來此,救了田烈武,頗有些志得意滿,覺得田烈武應該對自己感激涕零了,哪知田烈武本人卻沒有親去道謝,只派了個小小的參軍過去,心中已是頗為不悅。陳元鳳官階高過田烈武,又是文臣、進士,怎麼可能反過來先來見田烈武?只為田烈武也是當朝親貴,這才勉強讓王襄過來先拜見田烈武。以他的意思,這樣一來,田烈武與張整也沒什麼借口可說,自然就該立即去拜見他了。 只是誰也不曾科到,田烈武心中卻實是沒有這麼多花花腸子。他倒不是故意要拿大或是如何,只是因為張整受了重傷,雲騎軍與鐵林軍都是損失慘重,他軍中之事,千頭萬緒,這等關頭,他覺得遲一天去拜見陳元鳳,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但他覺得理所當然,別人卻又是另外的感覺。 王襄與田烈武雖然早就認識,也卻並無深交,只道田烈武是故意如此怠慢,心中亦不覺頗為惱怒。原本南面行營被宣台有意壓制,急於建功立業的王襄心中便頗有不平,此時不由得也疑心起田烈武是在排斥他南面行營——這田烈武在世人看來,是石越門客出身,如今以親貴而領重兵守重鎮,也是一方諸侯,偏偏現在領兵來的陳元鳳官階高於他,又救他於危難,還是文臣,一來就將他「壓制」了,倘若田烈武有意想與陳元鳳分庭抗禮的話,這般有意怠慢那也是尋常之事了…… 王襄如此以己度人,不免暗怒田烈武忘恩負義。至於他們這次救了田烈武,其實完全是個意外,他自然卻不會去多想。 田烈武與劉近都不知道的是,此次陳元鳳與王襄引兵前來,根本不曾奉宣台的將令。因此,不僅南面行營三支大軍,只來了兩支,連李舜舉與總管王光祖,也都被瞞在鼓裡。 對於外人來說,是很難真正理解在呂惠卿易州大捷後,陳元鳳心中的那種恐慌的。即便石越能料到他的不安,卻仍舊低估了陳元鳳對此的憂慮,以及隨之而來那種越來越強烈的冒險情緒。在表面上,他故意對石越表示恭順,但暗地裡,當石越同意將南面行營的三支軍隊向前推進,並分三處駐紮後,他便找到了機會,不斷的挑撥、拉攏、引誘南面行營的將領們。 除了阜城的宣武二軍在石越的眼皮底下,他不敢有所動作外,陳元鳳利用南面行營諸將中普遍存在的不滿情緒,順利的得到了北望鎮的橫塞軍與武強的驍騎軍的支持。 不得不說,安平的勞軍事件,還是一定程度上影響到了石越的威信,衝擊了他對軍隊的控制力。尤其是在南面行營諸軍中,許多將領與石越本無太多的淵源,而一直以來,他們所處的環境又讓他們以為遼人其實很好對付——許多人來到河北為的就是想撈點戰功,日後才能飛黃騰達,然而,自到河北之後,他們卻被宣台壓制著,未立寸功。因此,很多人都不免暗自猜測,認為石越是故意要讓與他關係親厚的將領立功,他們這些非嫡系的將領,便是連湯也沒得喝一口…… 但儘管如此,對王襄這此武將來說,仍然是不敢公然違抗宣台節制的。 大宋朝已非過去的大宋朝。誰也不敢拿著自己的人頭去開玩笑。 只是,這種積威,也只能阻止王襄這些武將,卻阻止不了陳元鳳這樣的文臣。 對干一個國家來說,武臣動輒不服從上司,文臣只知道服從上司,皆為亡國之兆。是以自來都是武臣守紀律,文臣守道義。而陳元鳳對於所謂的軍法,更無敬畏。從現實來說,石越能殺掉荊岳,但沒有皇帝的詔令,卻斷然是不可能殺得了陳元鳳的。 況且陳元鳳還是個聰明人。 他不會給石越把柄。 這也是王襄們敢和他一道冒險的原因。 他們雖然不曾奉得宣台的命令,卻也不曾違背將令。 陳元鳳事先便找了個借口到了武強,他與王襄約好,黃河冰凍之日,便以探馬報告發現友軍被遼軍攻擊的名義,一面派人報告宣台,一面先斬後奏,北進河間府「增援」。探馬探錯情況也是有的,查明清楚,也不過是軍棍杖罰。至干他們,宣台總不能說去救援危急中的友軍也不行吧?石越不是總說,大軍在外,將領有事急從權的處置之權麼?只要生米煮成熟飯……立下了功勞,陳元鳳就有信心皇帝一定會保他。 熙寧以來,因為高宗皇帝的關係,大宋朝軍中最推崇的是兩個人,一是大唐的李衛公,一是仁宗朝的狄武襄公,二人的治軍之道一直被宋軍奉為圭臬。狄青的那句名言——「違令而勝,權也,何罪之有?」便是連陳元鳳,也是耳熟能詳了。說起來,這其中也頗多石越的「功勞」。對於大宋的這此將領們來說,一方面,宋廷要防他們專權跋扈,不守紀律;可以另一方面,自太宗朝以來,將領們謹小慎微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心態,也是軍事改革的重點。以宋軍的歷史來說,不管現實的戰局如何變化,刻板的執行樞府與上級的命令,結果導致大敗,這一類慘痛的教訓,實在是要遠遠多於因為將領們不遵命令造成的敗仗。 鼓勵將領們進行一定程度的冒險,但風險必須由將領本人承擔,便如狄武襄公說的,違令而勝,當然無罪,甚至有功。但若是違令而敗,那就要罪加一等。這就是軍隊的法則,以成敗論英雄。對於軍隊來說,這也是必要的吧?如若一支軍隊中,全部都是唯唯諾諾守令不苟的將領,這樣的軍隊,總是會讓人覺得少了點虎狼之氣。 從某個方面來說,高宗皇帝與石越算是成功了。甚至有點成功得過頭了 至少紹聖七年的戰爭開始以來,陳元鳳與王襄絕非第一群打擦邊球的人。 不過,無論是陳元鳳還是王襄,都不曾想到,他們的運氣竟然好到這個地步。 他們居然誤打誤撞中,救了田烈武! 清晨起,橫塞軍與驍騎軍便分頭北進,原本陳元鳳想的是先去饒陽,再見機行事,但驍騎軍幾名將領,死也不敢去何畏之的地盤招惹是非,不得已,陳元鳳才改道前來河間府,打的是與章敦合兵的主意——對章敦,陳元鳳也有幾分忌憚,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委曲求全,先籠絡章敦。他打的如意算盤是,若能利用章敦的野心,兩人捨兵一處,兵力便十分雄厚,足以幹出點動靜來了……甚至還可以借章敦之力,來對付石越。 只是,陳元鳳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上天會對他如此關照。 當有探馬發現有兩隻大軍在這一帶大戰後,陳元鳳與王襄等人一商議,便決定丟下輜重,輕兵急進,想要打遼軍一個措手不及。也不知道他們是運氣太好還是太壞,很快,因為發現橫塞軍根本承受不了這種急行軍,而探馬又探得遼軍兵力有兩三萬之眾——驍騎軍諸將雖然在武強的時候嘴巴上豪氣干公,但此時卻突然知道臨戰而懼了,他們也不敢單獨前來,於是便放慢速度,與橫塞軍一道「緩進」。 若非如此,冒然加入戰鬥的他們,恐怕只是給耶律信送上一份功勳,說不定還會害了田烈武與張整。在這個時代的戰鬥中,無用的友軍帶來的作用,並非只是不起作用,而往往是災難性的。總之,這一次意科之外的變故,既救了他們自己,也救了田烈武與張整。 終干接近戰場,已是接近黃昏,王襄與驍騎軍那幾名大將,總算沒有將在朱仙鎮學到的東西忘光,幾個人冒了點「險」,悄悄接近戰場,觀看了一小會的戰鬥。 就看了這麼一小會的戰鬥,便如同在王襄火熱的心裡,潑上了一盆冰水。或是因為天氣太冷,驍騎軍那幾名大將,臉色也是不太好看。發了半天的呆,總算王襄還有幾分智術,回來之後,便稟報陳元鳳,雖然他們很想一舉擊潰遼軍,但奈何天色已晚,此時加入戰鬥,已無意義。不如厚張兵勢,擺出架勢來,先在氣勢上威懾住遼人,持明日再戰,遼人就會未戰先怯。 陳元鳳雖然將信將疑,但行軍打仗,他到底是個外行,況王襄素負智名,他也只好依計行事。 誰知此計一出,果然奏效。遼人一見著這邊的旗鼓,立時便鳴金收兵。 「牛刀」小試,不僅「驚走」耶律信。立下偌大功勞。而且救的還是田烈武,而且雲騎軍與鐵林軍還傷亡慘重……如此一來,在河間府,更是要主客易勢了。陳元鳳正即意識到,他與南面行營可以壓過章敦與右軍行營一頭了。若能拉攏到田烈武,就更可架空章敦,河間戰場的戰勳,全得算在他陳元鳳頭上。 因此雖然田烈武有些無禮,陳元鳳還是讓王襄前來拜會。 王襄當然不知道陳元鳳心中的算盤,但在他的心中,對這些禮節性的東西,卻是十分看重的。王襄的祖父,是當年赫赫有名的「王鐵鞭」,他家雖不能與種、折這種將門相比,但也是世代忠良,其出身較之田烈武,不知高貴多少。雖然束髮從軍,但自小的耳濡目染中,一些禮儀規矩,已是深入骨髓。在他看來,如田烈武這樣驟貴的新貴,實是沒什麼了不起的,朝廷委以重任,田烈武本應該更加戰戰兢兢,謹慎小心。似這般恃寵而驕,居然敢對陳元鳳這樣的朝廷重臣失禮,更妄想分庭抗禮,已屬可惡。再加上田烈武在京師時還頗有賢名,更可見此人之虛偽——權貴們在京師便扮賢良,出鎮地方就飛揚跋扈,無所不為,這種事情,王襄可是見過不少,他心裡立時便將田烈武劃入了這類人當中。 況且,他自領兵離開北望鎮起,便算是與陳元鳳牢牢的綁在了一條船上,一榮俱榮,一辱俱辱。 不過,王襄雖然心中慍怒,田烈武的地位卻比他高出不少,他也只能強忍心中不快,欠身問道:「既是如此,卻不知定遠[1]打算幾時下令班師回河間府?下官也好回去稟報,與定遠大軍一道回師。」 田烈武怔了一下,不覺訝然:「回師?不,我們不走。」 「不走?」王襄驚訝的張大了嘴巴。已經打了「勝仗」,卻不見好就收,況且這冰天雪地的,不回河間府,卻在這外頭紮營,這田烈武莫非有病不成? 田烈武卻是不解的看了王襄一眼,不知道他為何如此驚訝,只是淡淡點點頭說道:「方纔我已經接到饒陽何將軍遣使送來的戰報,韓寶正率軍向東而來,我軍要幸制住耶律信,不能讓他去接應。心原本我還擔憂兵少,既然陳大人與王將軍領兵來此,那正是天助我大宋,務請將軍回報陳大人,今晚我軍便在此紮營,明日再整軍去攻打肅寧。」 「攻打肅寧……」王襄嘴角不由得抽搐一下。他並非無能之輩,黃昏前那短暫的觀戰,他便已經看出來,田烈武手下的這些軍隊,絕非耶律信的對手。他的橫塞軍與同來的驍騎軍,更加休提。今日能有如此結果,已屬僥倖,再去挑釁,不是自尋死路麼? 田烈武卻不知道他心裡在打著退堂鼓,見他語氣迅疑,不由問道:「怎麼?王將軍……」 「無事,無事。」王襄心中雖然算計,卻生怕別瞧出自己的怯懦,連忙擺手抱拳笑道:「既是如此,下官便先去回稟陳大人。若是確定便在此紮營,下官會遣人將營陣圖[2]送來給定遠過目。」 目送著王襄匆忙離去,劉近才納悶的問道:「郡侯,韓寶怎的會突然往東而來?」 「詳細的情況,我亦不知道。」田烈武心中也很奇怪,「不過,若非走投無路……」 「郡侯是說韓寶是被攆到東邊來的?那……」劉近心中一轉,幾乎興奮得叫起來:「那他豈非是被圍起來了?」 「此時不必妄加猜測。」田烈武淡淡說道,「何畏之是靠得住的。眼下當務之急,先是要將張將軍送回河間府養傷,然後將雲騎與鐵林,暫時混編成一軍,明日才好列陣對敵。咱們雲騎軍以前操練過李衛公的六花陣法,我知道鐵林軍也操練過此陣,稍後紮營之時,便以六花陣法為營陣,重新編製一下兩軍,也是將陣法先熟悉一下。」 「是。」劉近答應著,心中卻十分震驚。此時鎮定自若的田烈武,對他來說既熟悉又陌生。他完全沒有想到,在這短短的時間裡,田烈武連明日要使用的陣法,都已經考慮妥當。他不由心悅誠服的點頭讚道:「六花陣法攻守兼備,且正好分為七陣,將雲騎軍暫並為兩營,鐵林軍仍分五營,正好七陣,亦不必打亂各營編制,簡單易行。」 「只是此事到底不好獨斷,以免鐵林軍諸將心中有芥蒂。」田烈武繼續說道「待會便召集兩軍護營虞侯以上將領,至我帳中會議。」 待劉近答應記下,田烈武又接著說道:「接下來還有兩件緊要事,一是宣武一軍到底怎麼回事?此時仍是音訊全無。」 說到這裡,田烈武臉色變得難看起來,劉近心中也是一沉,他心中同樣疑惑卻只能安慰道:「宣武一軍號稱『天下第一軍』……」 「那是以前。」田烈武打斷劉近,沉聲說道:「宣武一軍是殿前司精銳不假,但要說『天下第一軍』,那也是熙寧間禁軍整編不久的事。這名號是一直沿襲下來了,但是今日之拱聖軍,非當年之拱聖軍;今日之宣武一軍,又如何會是當年之宣武一軍?軍隊的榮謄是靠戰功累積的,遼人可不會因為這個虛名便故意敗他們。要說如今真正的是天下第一軍,以我之見,恐怕惟有姚武之的拱聖軍方能當此稱號而無愧。」 劉近不由默然。心田烈武說的,他當然也明白。十餘年的時間,一切都在變化。宣武一軍當年借整編禁軍之力,網羅了大量的軍中精英,但經歷過熙寧西討之後,不知有多少禁軍都有了自己的驕傲與向心力。以戰鬥力而言,別說當時如日中天的雲翼軍,他們甚至未必打得過振武一軍。戰火的洗禮,是淬煉一隻精兵的關鍵。一場惡戰,能令一支軍隊脫胎換骨;十年的和平,也可以令一支軍隊徹底改變。在當時來說,一支軍隊的強大與否,主將的個人能力與軍中有多少曾經經歷過實戰的校尉仍是至關重要的兩大因素。而以主將的能力來說,苗履恐怕要遠遜於姚咒;至於軍中保存的經歷過實戰的校尉,殿前司諸軍都是遠遠無法與西軍相比的。原因是很筒單的,像宣武一軍這樣的軍隊,其中的武官如果有過切實的軍功,自然遠比西軍的同僚更容易陞遷,他們早就到各地當官去了,有幾個人會傻乎乎留在軍中? 但不管怎麼說,宣武一軍的表現,仍然是當得起「精銳」之稱的。劉近並不相信他們會出什麼岔子。 他看了一眼田烈武,還是依照本心回道:「郡侯所言固然有理,但下官以為苗將軍還是值得信賴的。」 「我非是不信任苗將軍。」田烈武歎了口氣,道:「還是找兩個精幹的探馬一個去君子館,一個是河間府找章參政,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心中才能放心。」 「是。下官即刻便去安排。」 「做完此事,你還要派幾個人,趁夜去探探肅寧寨。」 劉近心中一震,「肅寧寨?今夜耶律信防備必然森嚴……」 「這我也知道。」田烈武轉頭眺目北方,過了一會,才說道:「只是我覺得耶律信突然鳴金收兵……」 「不是因為南面行營麼?」 「那自然也是個原因。」田烈武心中也沒什麼底,「不過作戰之時,有那麼一小會,我發覺耶律信的中軍那兒有點不對勁……」 「莫非是知道了韓寶之事?」 「也許罷。」田烈武懷疑的說道,「但平時尚好,這等大戰爆發後,遼人的信使,要輕易通過何畏之的防區……」他搖了搖頭,「我總覺得是肅寧寨出了什麼變故……」 「既是如此,下官立即去安排人手,總要查探清楚。」田烈武這麼說了,劉近心裡即便仍是不以為然,但他也明白許多時候,將領看起來莫名其妙的直覺,可能反而是最靠譜的。打探一下,總是小心無大錯。但他雖然口中答應,卻並沒有馬上離去,站在那兒,拾頭看了一眼田烈武,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田烈武知道他定然是有什麼話想說,對干劉近,他本就頗為信任,此番與耶律信大戰,他麾下的諸參軍,也是死傷不少,劉近能在這場惡戰中活下來,田烈武自不免對他更加倚重,不以尋常部屬待之。因笑道:「君若有事,儘管直言。」 但劉近卻仍舊是低頭躊躇,這時田烈武心中也有此驚訝了。原本以他對劉近的瞭解,此人本就是頗為敢言的,此時他出言鼓勵,劉近卻還是如此猶疑,那顯見他對想要說的事情,是有極大顧慮的了。不過田烈武亦不催促,只是靜靜地望著劉近,等待他自己開口。 又過了一小會兒,劉近才彷彿是下定了決心,再次抬起頭來,望向田烈武,宇斟句酌的說道:「郡侯。此事本非下官所當言,只是……」 田烈武仍是默不作聲,只是沉靜的看著劉近。 劉近咬了一下嘴唇,又說道:「下官以為,驍騎軍與橫塞軍,恐怕不堪倚重。」 「橫塞軍固不待言,便是驍騎軍,雖然隸屬殿前司,但想來郡侯也聽說過西京的一句口號——『鐵林似鐵,驍騎不驍』——紹聖以來,世家子弟要想由軍中謀個出身,又進不了諸班直、捧日與天武衣,首選便是驍騎軍。這驍騎軍有這個名聲也不算冤枉的……」 劉近所說的「世家乾弟」,指的是宋朝成幹上萬名在任或卸任武官家的子弟這些武將之後,雖然是官宦之後,可大部分人的人生道游,還是只能從軍中謀個前程。而對絕大部分的將門子弟來說,班直侍衛、捧日軍、天武衣,都是可望而不可及,講武學堂也是需要真材實料的,而在承平之世,他們最想去的地萬,當然是兩京的禁軍,而其中待遇更加優渥的馬軍,自是最受青睞的——這也是人之常情,當時不知道有多少人,寧肯在汴京做個普通人,也不願意到外地去當官。汴京的繁華,在那個時代,實在是別處所無法比擬的。而對世間絕大多數的人們來說,他們追求的,其實也就是這些東西。殿前司轄下共有四支馬軍,捧日軍高高在上,拱聖軍聲名不佳,驍勝軍是教導馬軍,進入的難度不遜與講武學堂,驍騎軍不免便成為眾多官宦子弟鑽營的首選。便是說驍騎軍中的每一個官職,都有一個「將門子弟」把持佔據,也不算誇張。 公平的說,這些「將門乾弟」,絕非無能的代名詞,他們往往自小便受到更好的家教,不僅見識更廣,這時代的大宋朝,也還談不上腐朽,這些願意到軍中來謀出身的將門子弟,在騎術、箭法、武藝上面,較之尋常士兵,也多少都是強一點的。驍騎軍的問題,是軍中經歷過伐夏之役的校尉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這些新校尉,大部分未有實戰經歷,更麻煩的是,一軍之中,將門子弟過多,便免不了要分幫結派。而一旦局面形成之後,便是樞府想要整頓,也是干難萬難了。 更何況無論是考核訓練成績、還是禁軍的演習戰績,驍騎軍其實也並不算差。 想找個下手的借口,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在大部人的眼裡,這支曾經在伐夏之役中立下過赫赫戰功的禁軍,仍然是殿前司精銳。 不過這些事情,瞞不過西京洛陽的百姓,而田烈武自然是心知肚明的。 他也清楚,劉近想的說不是這麼筒單的事。 果然,劉近停了一會,便又繼續說道:「以下官之見,要想繼續與耶律信抗衡,只能依靠我右軍行營諸軍……而且……」 田烈武眼角微微動了一下。 「而且,郡侯必須真正掌控住右軍行營。」 「真正掌控?」田烈武心中不由一震。 「不錯。」雖然左右並無旁人,劉近還是下意識的放低了聲音,但言辭卻更加犀利,「恕下官直言,今日之戰,郡侯不過一軍之將,而非兩軍統帥。我軍不是一支軍隊在與耶律信打仗,而是兩支軍隊在耶律信打仗。若非張將軍配捨默契,後果不堪設想。如今張將軍受傷,郡侯不能指望鐵林軍出現第二個張將軍。」 田烈武已經聽明白劉近的意思,神情變得沉重起來。 但劉近並沒有就此打住,說到這裡,他已經無所顧忌,「郡侯必須徹底接掌鐵林軍。不僅如此,待宣武一軍回歸,郡侯亦要更加果斷,真正控制宣武一軍。若郡侯能牢牢控制我右軍行營諸軍,南面行營亦只能惟郡侯馬首是瞻,如此,我軍兵強馬壯,足與耶律信周旋。」 說到最後,劉近的目光都變得熾熱起來。 但田烈武卻只是輕輕唔了一聲。 差不多的時間,回肅寧寨的路上。 半天的苦戰,相比起宋軍來說,遼軍的傷亡並不算大,但是自耶律信以下,幾乎所有的遼軍將領,神情都很沮喪,便仿若打了一場敗仗一般。沉悶的氣氛,令得戰鬥之後的疲憊更加倦人,每個人都有些無精打采。甚而有不少將領心底裡已經生出對耶律信的不滿,這些人戰前十分的輕視田烈武,當發現事實並非如其想像後,卻變得惱羞成怒,又將這股無明之火,轉移到了下令撤兵的耶律信身上。 「再給我半個時辰,必能取下田烈武的首級!」左皮室軍主將「小韓寶」蕭春在回肅寧的路上,便向左右公然口出狂言,他似乎已經忘記,主攻雲騎軍的,正是他的左皮室軍。 但是,這樣的言論,還是在遼軍將領中引起了不少的共鳴。 便是連耶律密,也不理解耶律信為何放棄。蕭春所說的,並不全是大言,如果沒有那只意科之外的宋軍趕到的話,在天黑之前一舉擊潰田烈武部,是極有可能的。但即便宋人來了援軍,耶律密也覺得放棄得太快。 「我已經給了蕭春足夠的時間。這麼久時間內他沒能做到的事,再拖到天黑,結果也不會改變。」耶律信的回答一如既往的冷漠。「錯已鑄成,不可一錯再錯。」 謹慎的耶律密小心藏起了心中的疑惑,不再多問。他並不如蕭春一樣信心十足,只要回想起白天戰鬥的情形,耶律密就覺得一陣說不出的彆扭。 雲騎軍比他們想像的更加善戰,雪戰給雙方都帶來了麻煩,雙方都有一些將士是在騎馬衝殺時,因坐騎失了前蹄而受傷,但雲騎軍看起來與遼軍同樣適應雪戰。儘管如此,左皮室軍與雲騎軍的第一次交鋒,只用了很短的時間,便擊潰了雲騎軍。 但接下來,得意忘形的蕭春以為勝券在握,竟然藉著追殺雲騎軍的機會,殺向尚未列好陣的鐵林軍,豈科張整的鐵林軍竟然守住了防線,而敗退的雲騎軍也並未被打亂編製,他們沒有逃向鐵林軍的大陣,而是繞到了鐵林軍大陣的後方。 此時便連耶律信也出現了致命的判斷失誤。 沒有人想到被擊潰的雲騎軍還會有戰千力,一般來說,這是不可能的事情。耶律信開始重新佈陣,以優勢兵力,三面圍攻背靠村莊佈陣的鐵林軍。耶律信對他的太和宮騎兵極其自信,這此手握超長長槍的騎兵,是耶律信訓練出來衝陣的奇兵,對於步兵方陣極具威脅。 然而,曾經是太和宮手下敗將的鐵林軍,這一次卻守住了他們的方陣。 那是耶律密此生所見過的最慘烈的步騎決戰。雙方的攻防幾乎都無可挑剔,而令人氣結的是,僅僅只是靠著霹靂投彈的幫助,鐵林軍竟然穩若磐石,在太和宮令人窒息的衝鋒中,一次一次的屹立不倒。儘管因為下雪的緣故,耶律信沒能把火炮運來,但是太和宮在衝擊鐵林軍的防線時,也使用了遼國自己仿製的霹靂投彈,然而火器也未能炸亂鐵林軍的陣形。即使是霹虜投彈就在腳邊爆炸,那些鐵林軍的士兵,也絕不肯離開自己的位置去躲避。而這該死的天氣,又一次幫了宋人的忙——儘管已經妥善保管,但是遼軍的火器仍然大量受潮,原本數量就不算太多的霹虜投彈,許多點火扔出去後,竟然根本不爆炸。 鐵林軍的頑強,對干被擊敗的雲騎軍來說,不僅僅是一場活生生的教材,更是一次難得的機會。只用了一個時辰,田烈武奇跡般的再次聚攏了羞愧交加的雲騎軍,這一次,雲騎軍不僅出現在遼軍的側翼,而且他們還採用一種新的戰術。 很寬的橫隊,但是橫隊的縱深卻只有三個橫列,他們在很遠的地萬就開始驅使戰馬奔跑,持到靠近遼軍之時,戰馬便已經進入全速衝鋒的狀態,這樣一來,騎兵便可以衝進遼軍的箭雨當中,先用霹虜投彈開道,然後是手弩,最後揮舞著兵器開始衝殺。 而最讓遼軍不適用的,是雲騎軍使用的另一種霹虜投彈——這種投彈,並不會爆炸造成殺傷,但點燃扔到地上後,卻會釋放出刺鼻嗆目的濃煙,不僅僅令騎兵們感到不適,連戰馬都會受影響。這種投彈並非是什麼新式武器,便連耶律密也知道,宋人在發明爆炸性的震天雷之前,所使用的火器大多便是這種功能。但是,雲騎軍所使用的這種投彈,明顯經過改良,而且多半是遼宋戰爭開始後,在河間府製造的。因為在此之前,他們從未聽說過宋軍裝備了此種火器。 藉著濃煙的掩護,雲騎軍巧妙的變換著隊形,一次又一次的將他們的兵力調動到遼軍的側翼,然後突然的集中優勢密集的兵力,發起衝鋒,給遼軍造成混亂與殺傷。 可以說,面對著遠比自己強大的遼軍,雲騎軍打得十分的聰明。這犬概也是蕭春至今並不服氣的原因。雲騎軍每次組織進攻,都是分成許多個橫隊,從不同的地方發動。甚至他們連投擲能爆炸的霹虜投彈的騎兵,大概都是特別挑選出來的,並非每個人都有那樣的臂力。可是他們卻能依靠小隊之間的默契配合,互相掩護,藉著那該死的濃煙,一次次成功脫離戰場,董新組織進攻。面對這樣的宋軍,遼軍雖然強大,卻如同惡狼在水田中抓泥鰍,總是用不上力。 盡量此後又有兩次被耶律信發現破綻,甚至有一次還出動了黑衣軍,給了雲騎軍一次痛擊——幾乎全殲了一個營的騎兵,但是越打越順手的宋軍,還是再次聚集起來,又一次出現在遼軍的側翼。 耶律密是個老行伍,數十年戎馬生涯,也經歷過不少大戰,他心裡十分清楚,若非遼軍的主帥是耶律信,若非雲騎軍的單兵作戰能力實在無法與精銳的皮室軍、宮分軍相提並論,他們的戰術,可能能他們創造一次以少勝多的經典戰例。利用頑強的步軍萬陣幸制住敵軍,然後騎兵通過變化隊形,巧妙的出現在敵軍的薄弱點——從側翼的進攻,對於任何一支軍隊來說,都是極大的威脅。再加上對火器的巧妙使用,隊列上的創新……在此之前,大概很難想像,那麼薄的縱深,竟然也能造成巨大的殺傷吧? 此時回過頭來再細想,耶律密也承認,如果在騎兵對戰中要使用霹虜投彈這一類的火器,採用較淺的縱深可能是最好的辦法,這樣才能真正有效的避免誤傷到自己。 耶律密沒有想明白的是,為什麼宋軍的霹虜投彈看起來便很少出現受潮不能點火爆炸的情形呢? 但不管怎麼說,對干田烈武這個「公人將軍」,耶律密心中是再無半點的輕視。他甚至覺得田烈武是個天才的騎兵將領——此時的耶律密,當然不可能知道雲騎軍所採用的這些新的戰術,以及運用這些新戰術的能力,一大半的功勞,倒要記在完顏阿骨打、張叔夜與劉近身上。 而他們最終能將這些戰術發揮出來,則不能不說擁有不小的運氣成份。別的不說,雖然臨戰之前士氣高昂,熱血沸騰,可是真正與左皮室軍交手之後,公騎軍竟然就那麼被擊潰了。若非是遼軍輕敵,兼之鐵林軍浴血苦戰,他們根本不可能有第二次機會。 不過耶律密是並不會因此而又瞧不起田烈武與雲騎軍的,因為,即便是如此,但這世上能抓住第二次機會的軍隊,恐怕也是屈指可數的。 況且,那數以千計的釋放濃煙的霹虜投彈造成的戰場煙霧,不僅僅干擾了遼軍,對干使用這種精妙的戰術的宋軍,也有極高的耍求。宋軍只能依靠事先約定的號角聲進行聯絡,而田烈武的指揮幾乎可以忽略,這對宋軍營與指揮一級將領的能力是極大的考驗。 而這可是在耶律信的面前取得的。 便如耶律信所說的,他們因為輕敵而出戰,也因此付出了代價。 這個時刻,他們不會找任何的借口。 他們也沒有時間後悔,犯下錯誤之後,必須設法彌補錯誤,最起碼,也要竭力減少錯誤帶來的損害。 在這個時候,再去糾纏於過去的事情,又有何意義? 這樣一想,耶律密心中便冷靜多了。他比蕭春要大上二十歲,與那些血氣萬剛的年輕將領不同,耶律密是真正明白戰爭並不總是會順心如意的。他只要看到耶律信還是很從容鎮定,心中便覺安心。有沒有擊敗田烈武,其實並沒有那麼重要,說到底,這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挫折而已。 河間府有多少宋軍,那幾平是眾所周知的事情。今日的大戰,宣武一軍沒有參加,那多半便是去君子館追擊蕭嵐去了。田烈武這邊若算是平手的話,那宣武一軍那邊,蘭陵王可是準備好了一份好禮物招待的。 正自己安慰著自己,突然,從隊伍的前方傳來一陣喧囂聲。耶律密一驚,不知怎的,心中忽然閃過一絲不詳的預感。 「怎麼回事?」他連忙派出親兵前去打聽,一面忐忑不安的坐在馬上,等待著回報。 未多時,去打探的親兵更已疾馳而來,幾平是有些慌張的跑到耶律密耳邊,低聲凜道:「都統,肅寧寨……肅寧寨燒……燒了……」 「你說什麼?」耶律密的眼珠都瞪大了。聽到親兵又用顫抖的聲音重複了一遍,耶律密二話不說,一夾馬腹,縱馬便朝耶律信的中軍跑去。 「蘭陵王,這……這是……」見著耶律信,耶律密也顧不了什麼風度,急忙問道。 「沒甚麼大不了的。被趙隆鑽了個空子而已。」耶律信只是斜著眼睛瞥了耶律密一眼,便面無表情的說道。 「這還沒甚麼大不了的!」耶律密心裡幾乎是吼叫起來,但是看著耶律信的表情,他便知道,這件事,大概耶律信早就已經知道了。「還真是沉得住氣,看來這才是退兵的原因。」耶律密心裡諷刺道,口裡卻已經無力再說此什麼。 他哪裡知道,肅寧寨被偷襲的消息,耶律信至少知道一個時辰了。而耶律信退兵的原因,還真的是因為陳元鳳那幾萬大軍。得知突然有兩三萬大軍出現在自己的側翼,一向冷靜的耶律信差點沒嚇個半死,還以為中了宋人的計。他久攻田烈武不下,人馬疲憊,肅寧又傳來被偷襲的消息,讓他不得不疑心宋人是故意讓田烈武部來消耗他,然後趁他虛弱之際,將他一舉擊敗。只是戰前他攔子馬派出不少,知道這河間府附近,也就是何畏之在饒陽那些人馬,但何畏之部只有戰車卻沒有那許多穿得光鮮亮麗的騎兵……這人馬真是神不知鬼不覺的如從天降。一念及此,他哪還敢再戰?何況當初來打田烈武,為了就是可以輕易全殲,此時眼見無望,再不退兵,更持何時? 儘管如此,耶律信倒也不至於便驚慌失措。 這此,說到底,都只是小小的不利而已。 他懶得與耶律密多說什麼,派了幾個得力的將領去彈壓軍中出現的慌亂,穩定軍心,便照舊驅馬前進。 耶律密見他如此,又是惱怒,又是尷尬,正待回自己本隊,卻見一騎白馬自東邊疾馳而來,他猜測多半是蕭嵐派來的使者,想了一下,到底還是擔心蕭嵐那邊的戰況——與耶律信不同,少年得志的蕭嵐,卻是頗為做人的,大遼軍中的主要將領,拋開政見之類的不談,至少在私交上,與蕭嵐都是不錯的——而耶律密能夠統領古皮室軍,除去軍功、能力、家世,最重要的,還是他對遼主的絕對忠心,以及那與世無爭的隨和性格。一般的將領,多少會有些桀驁不馴,對蕭嵐這樣的年輕新貴多少還有此輕視、排斥,但耶律密和蕭嵐的關係卻一直極好,因此,便以兩人的私交,他也很關心那邊的情況。這時心裡只是稍稍猶豫了一下,耶律密便厚著臉皮留了下來。 以他的身份,既然靦著臉不走,耶律信再如何也不至於趕他走。只見這邊早有幾名小校翻身上馬,迎了出去,不多時,便領著一名黑袍男子來到耶律信身邊。 這男子過來之時,耶律密老遠便開始留神打量,見他神色從容,衣袍也甚為整潔,心中已是大定,果然,便見那男子見著耶律信,單膝跪倒,用契丹話稟道:「小人簽書府中家奴蕭若統,拜見大王,奉我家主人之命,有書信一封呈上。」說罷,自懷中掏出一封信來,雙手遞上。 耶律信點了點頭,一名親兵走過去,接過書信,遞了過來,耶律信驗了火漆,撕開信封,取出一張紙來,卻是用契丹小字寫成,他識得是蕭嵐的筆跡,掃了一眼讀完,便遞給身邊的一名隨從收了,朝蕭若統說了句:「回稟你家簽書,辛苦了。」便又要催馬前行。 眼見著那蕭若統告辭離去,耶律密看著耶律信並無主動告訴自己的意思,只好催馬湊過去,問道:「蘭陵王,蕭簽書那邊如何了?」 「已然擊退苗履。」耶律信輕描淡寫的從嘴裡吐出了六個字。 耶律密頓時犬喜,他卻做不到耶律信那樣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喜滋滋的笑道 「這也算是出了一口惡氣。」 話音剛落,卻見一騎探馬自西萬疾馳而來,那探馬渾身是血,被引至耶律信跟前,剛剛跪倒行禮,便聽撲騰一聲,摔倒在雪地上,人事不知。 耶律密的笑容立時僵在臉上,轉頭去看耶律信,卻見連耶律信,臉色也突然變得蒼白。二人緊張的看著幾個親兵用小刀麻利的劃開那名探馬的褲子,又割開大腿內側,取出一顆蠟丸來,呈磐耶律信。 耶律密轉頭望著耶律信一把剝開蠟丸,取出一張小紙,掃了一眼,臉色立時大變。他心中一驚,正待出言相問,卻見耶律信又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那張小紙,突然,身子往前一傾,噗的一聲,竟然吐出一口鮮血來。 [1]註:田烈武時為定遠將軍。 [2]按,宋軍行軍紮營,皆有陣法、陣圖。兩支軍隊在一道紮營,地形要能互相配合,也要交換營陣圖,以瞭解對方的情況。 第三十四章 誰其當罪誰其賢(二之全)  紹聖七年十月廿三日的晚上,注定是一個讓人難以安睡的夜晚。   這一天的傍晚,在唐康率領步軍與火炮,最後一個趕到戰場時,遼國先鋒都統韓寶的三四萬大軍,就在深州與河間府的州界不遠處,被宋軍徹底逼入絕境。   西面從北到南,狹窄的戰場上分佈看慕容謙、唐康、王厚的三支大軍,北、東、南三面都有河流隔絕,不僅如此,何畏之的大軍還橫隔在韓寶的東南方向,而在東面更遠一些的地區,還有環州義勇布下的密密麻麻數不清的真假炸炮,以及已經與環州義勇合兵一處的仁多觀國部——而這兩隻部隊與那些炸炮,韓寶甚至沒有機會知道他們的存在。   這是一片狹窄的區域,無論向哪個方向,遼軍最多都只有三四十里的空間,最窄處可能只有二十里。   西面有王厚與慕容謙的數萬騎兵保持著壓力,東南面的何畏之,在傍晚來臨之前,韓寶也曾經發動了一次試探性的攻擊,但何畏之只是將他的環營車環擺開架勢,然後對著遼軍示龘威性的一輪火炮齊轟,韓寶便已經知道,何畏之到底還是把火炮給運過來了,他已經無法再往東邊轉進。雄武一軍與鎮北軍表現出來的素質,打破了韓寶的幻想,在王厚與慕容謙數萬騎兵的威壓下,想要正面擊敗何畏之絕非易事。   但他同樣也不敢冒著被何畏之夾擊的風險,回過頭正面迎擊王厚與慕容謙。   繞開何畏之繼續東進更不可能——何畏之那些笨重的戰車與火炮的確不可能追得上韓寶的騎兵,但那意味看遼軍必須拋棄作戰隊形,騎馬疾馳!否則的話,何畏之再慢,也足夠牽制住他們了——這樣小的戰場,極大的削弱了騎兵的機動性。在王厚與慕容謙的數萬騎兵緊隨其後、虎視眈眈的情況下做這種事情,而前面還有河流隔斷,這和自殺沒有任何區別。   事實上,如若韓寶真的這麼做了,即使他冒險成功,甩掉了何畏之,前面還有何畏之早就安排好的伏兵等他——發現河面開始結冰,何灌率領的環州義勇立即沿著唐河到滹沱河的那條支流,開始大布炸地迷陣,這是手中炸炮不多的何灌想出來的一條計謀,他讓何畏之幫他造了數萬面各色小旗幟,然後將這些小旗幟插得到處都是,旗幟下面,可能是密集的炸炮陣,也可能是環州義勇事先挖好的陷馬坑、鐵蒺孽之類,也可能什麼都沒有……在短時間內,要通過這個炸炮迷陣,除了無畏的勇氣外,大概還需要被上天眷顧的運氣。而就算遼軍真有這樣的幸運,前面還有無意中路過此地的仁多觀國部,近三千鎮北軍騎兵加上神射軍殘部,雖然兵馬不多,但在何灌的配合下,稍作牽制,還是行有餘力的。   倘若韓寶真的那樣做了,遼軍此時可能早已經崩潰。   幸好韓寶還保持著冷靜。   如果實在無路可走,韓寶也寧可掉過頭去,冒著被夾擊的危險,與王厚、慕容謙決一死戰。這樣雖然不免於全軍覆沒的命運,但至少能給宋軍造成更大的損失,而且,多少也會有些部隊能突圍成功。   不過,生機也未必沒有,只是比較渺茫而已。   發現何畏之的環營車陣不好惹後,韓寶麾下的五員大將,對接下來的作戰方案,發生了嚴重的分歧。   彰愍宮先鋒都轄耶律亨、永興宮都轄耶律乙辛隱主張固守,等待耶律信的接應。大遼軍中,不少將領對於耶律信的能力有著近乎迷信的態度,直到此時,耶律亨與耶律乙辛隱仍然相信,耶律信能夠幫他們打開一條生路。若耶律信能擊退河間府的宋軍,率軍前來接應的話,這也未必不可能。事實上,這也是韓寶率領他們東進的初衷。   但是另外兩員大將積慶宮都轄耶律雕武與文忠王府都轄蕭吼卻力主另一個方案——趁夜突圍。夜戰大多數時候都是不得已的選擇。但對於突圍來說,卻也有有利的一面。耶律雕武與蕭吼有他們的自己的理由,軍中已然要糧盡,而他們卻處於被四面圍困的狀態,局勢已經比韓寶決定改道東進時所想的要惡劣不如道多少倍,這個時候不能再將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不管向哪個方向,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總之趁著還有再戰之力,先突圍出去,再想辦法。  連長寧宮都轄蕭垠也傾向這個方案。只不過蕭垠的擔憂來自於那些部族屬國軍。此時就算是再蠢的人,也知道遼軍的處境有多絕望。而那些「蠻夷胡狄」,都是些可以共富貴但不能共患難的。這個時候,不能給他們過多時間停下來思考,只有帶著他們不斷的打仗,這樣,他們才會因為習慣而跟著遼軍作戰。這樣的局面,一但讓他們好好想一想,甚至是幾個部族之間稍微交流一下,後果就將不堪設想。趁夜突圍也許過於孤注一擲,但在蕭垠看來,若無更好的選擇,冒險也是值得的。   問題在於這件事並不是如說的那麼容易。   宋軍便近在咫尺,遼軍一舉一動,都在宋軍眼皮底下。王厚追上他們之後,並沒有急於發動進攻,而是停了下來,再次結陣相持,一面等待慕容謙與唐康,一面將驍勝軍當成了攔子馬部隊使用,在遼軍四面八方,一二十里內,宋軍有數千名騎兵四處活動,邀擊韓寶派出的攔子馬,小規模的戰鬥不斷發生,這給遼軍造成了極大的麻煩,情報傳遞異常困難,極難清楚掌握戰場外圍的情況,而相反,對於宋軍來說,遼軍的任何行動他們都能很快察覺。   雖說入夜之後,雙方都已經收回了大部分的游騎,但王厚、慕容謙、何畏之都是老於行伍,一定都會有所警惕,喪失了突然性的話,趁夜突圍就不過是挑起一場夜戰。這未必明智,韓寶麾下有三四萬的大軍,如果列成一個方陣的話,隨隨便便也是正面寬度超過七八里——這等重兵集團,極其依賴於旗鼓的指揮,特別是旗幟,而在夜晚,即便是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士兵們多執火矩,也最多能看得見有一面面旗幟,至於旗幟的顏色、形制,在戰鬥當中,絕大部分將士都是很難分辨清楚的。因此,對夜戰來說,人馬越多,就越是容易混亂,無法指揮,一旦發生混戰,自相攻擊也屢見不鮮。[1]尤其是韓寶的麾下,還有大量的部族屬國軍。在夜戰當中,這些軍隊的存在,絕對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但這個時候,韓寶想拋下這些部族屬國軍帶著宮分軍突圍也已經不可能,否則的話只怕不用宋軍動手,遼軍內部立即就會內訌。   當然,這種混亂是雙方的,除非宋軍固守不出,否則他們一樣也要接受夜戰的考驗。這也是耶律雕武與蕭吼覺得值得冒險的理由之一。佔據優勢的宋軍有可能害怕混亂而不敢出戰,即使出戰,這種混亂也將讓勝負變得難以預料。但南下以來交戰的經驗,卻讓韓寶隱隱覺得,他所面對的宋軍,應對混戰的能力,可能要更強於大遼的軍隊。   此外,突圍的方向也是個問題。雖然蕭吼與耶律雕武覺得此事如今已不重要,但是,對於眾多的普通將領,還有部族屬國軍的眾首領來說,這可是至關重要的。向西突圍?就算成功了,前面還不照舊是絕地?在這個軍心已經十分脆弱的時候,這樣的計劃,就算在軍事上真有可行性,可要說服眾將追隨,卻幾近不可能。真正的選擇只有兩個方向,是一個向東,直奔肅寧;一是向南,取道饒陽。   無論如何選擇,都必須跨過何畏之這道坎。   然後,還要在夜間渡河!   耶律亨與耶律乙辛隱有足夠的理由反對這個極端冒險的方案,他們覺得這是不可能成功的。單說渡河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河面雖然結冰,但情況十分複雜,這麼多人馬就算白日渡河,也不是一時半會的事,況且現在滹沱河的情況他們並不瞭解,若在他們渡河時被宋軍追上,火炮齊轟,很容易就會造成人馬自相踐踏,形成潰敗之勢。   便連一向果決的韓寶,此時也不免干猶疑難決。   而宋軍那邊,王厚的表現幾乎可以用「厚顏無恥」來形容。做為追擊的一方,在慕容謙、唐康等部相繼趕到,而發現遼軍並無動靜之後,他立即下令諸軍扎硬寨——這個晚上,天色剛剛變黑,空中便又飄起雪來,同時還刮起了北風,風夾著雪,雪夾著風,這樣的氣候,宋軍居然還出動了不少人馬,在營寨外面挖陷馬坑!   不但如此,入夜時分,宋軍還調來了救千名隨軍腳夫,在他們的大營前面壘起土牆來。   王厚的意圖十分露骨,即便滿手的籌碼,他也根本不想主動進攻,而是打著等著遼軍不戰自潰的主意。如若遼軍在此再多耗一些時日,大概王厚還會調動更多的民夫來,圍著遼軍的營地築出一圈土牆來,生生困死他們。   儘管麾下將領們不住的嘲笑、咒罵王厚的「懦弱」、「無恥」,而且倘若易地而處,韓寶本人也絕不會選擇這樣的戰法,但他心裡卻也不能不佩服王厚真的沉得住氣。這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世上絕大部分人,在這種時候,不得意忘形就算不錯了。   但時間的確站在王厚一邊,而且到了此時,每過一個時辰,宋軍的優勢都要增加一分,而遼軍的處境就要更加困難一分。只要遼軍不找上門來,他又有何必要主動進攻?   苦澀的是,王厚的從容,就意味著他韓寶的困窘。   而且,理智上理解王厚的戰術是一回事;感情上,卻又是另一回事。內心深處,韓寶更喜歡堂堂正正的一決勝負,如果是那樣的戰敗,他絕對會心服口服,但是,他自南征以來,幾乎沒有打過敗仗,怎麼竟也會落到這般田地?   這是韓寶心裡所不甘、不服的。   只是他也明白,他無論懷抱著什麼樣的感情,都沒有任何意義。他的對手,彷彿一尊不動如山的石佛,絲毫不會在乎這些事情。   他大概還有最後一次抉擇的機會。   不是選擇更好的一個作戰方案,而是去選擇不是最壞的那個方案。   而這次的決定,將直接決定他的命運。   儘管心裡面波瀾起伏,前所未有的猶豫不決,但是,從外表上看,韓寶仍是顯得從容鎮定。他坐在胡床上,用絹布仔細擦拭著他的佩劍——他身邊的人都很熟悉他的這個習慣,每一天,韓寶都會抽出一點時間來,擦拭著他的這柄寶劍,卻極少有人知道他的這個習慣是怎麼樣形成的。   這個習慣已經有十餘年了,每次擦拭這柄佩劍,韓寶就會想起十幾年前的那次戰敗,那是遼國重歸統一後的一場微不足道的小規模戰鬥,對手只是一個不服王化的小部落,但是,那個時候,作戰只知道勇往直前的韓寶,卻被敵人算計了,和三百餘名騎兵落入敵人的陷阱,全靠著部下拚死衝殺,韓寶才僥倖保住一條性命,但三百多名部下,最終沒有一個人活下來。後來他重整旗鼓,報了一箭之仇,乾淨利落的擊敗了這個部落,殺掉那個部族的頭領,這柄寶劍,原本便是那個頭領的佩劍。也因此之故,甚至沒有幾個人知道韓寶曾經打過那場敗仗,人們記住的,是他最後的勝利。   但韓寶自己卻始終記得那場戰鬥。   他每天都要擦拭這把寶劍,提醒自己,要多依靠自己的智慧,而不是勇猛。通常,這柄寶劍都能讓他平靜下來,冷靜的審時度勢,壓制住心中的得意忘形——這十餘年來,韓寶從來沒有打過敗仗,他主要提防的,都是勝利在望與勝利之後的頭腦發熱。   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這一次,當他手中的絹布觸碰到劍身時,韓寶並沒有感覺以往心中的那種警醒,他只覺得渾身的血液,彷彿在這一刺,都燃燒起來。這前所未有的困境,彷彿也激發了韓寶心中沉寂已久的那種鬥志。   王厚以為這樣便能困住他了麼?   他心中有兩個聲音激烈的交戰著。一個聲音告訴他,他應該要將這三四萬將士平安的帶回去,尤其是兩萬宮分軍,這些身經百戰的將士,關係到大遼的國運。但在心底裡,更深處,韓寶卻前所未有的渴望戰鬥!   他幾乎能感覺到手中的寶劍,飢渴欲飲,它渴望數不清的鮮血!   但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韓寶自己不願意面對的聲音,也會時不時的冒出來,讓韓寶冷不丁的打上一個寒戰,又趕緊立即壓制下去,可這聲音,越是壓制,卻越是響亮——隱隱的,韓寶也意識到,若無耶律信的接應,突圍什麼的,不可能成功。也許,所有的算計,皆已無意義,他與他的三萬數千名將士,所能選擇的,只是一種死法而已。   這就是英雄末路的感覺麼?   為何仔細品味,卻也沒什麼特別之處?   不知道靜龘坐了多久,韓寶終於起身,將珵珵發亮的佩劍小心的插入劍鞘,一直守候在帳外的蕭吼、耶律亨、耶律雕武、蕭垠、耶律乙辛隱,彷彿是感覺到什麼,也在這一刻,揭開簾門,魚貫進到帳中。   五人看到韓寶高大的背影,立即欠身行禮:「晉公。」   「吾意已決。」韓寶將寶劍輕輕擱到劍架上,緩緩轉過身來,眼睛中閃爍看懾人的寒光,「我大遼鐵騎,絕不能任人魚肉!」   「晉公是決意突圍了麼?」五人之中,耶律雕武率先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興奮的光芒。   韓寶搖了搖頭,「趁夜突圍,難以成功,最後恐不免於潰敗。然固守待援又過於消極。」他說到這兒,掃視了五人一眼,看著四人眼中的疑惑,沉聲說道:「我要反客為主!」   此話一出,其餘四人也不由得抬起頭來,臉上皆有期盼之色。   韓寶沉默一會,凝視眾人,又說道:「君等五人,有追隨韓某十數年者,亦有素非韓某部屬者,然不論如何,君等皆為我大遼忠貞肱骨之臣,故某不肯以詐術待諸君。」   「如今我軍局勢,亦不必諱言,實可謂危若累卵。宋人合兵七八萬之眾,兼山川地利,成四面合圍之勢。而我可戰之兵,實不足兩萬,兼以人馬疲憊,糧草新磬,惟一的生機,便是指望蘭陵王來救。然河間之地,章敦、田烈武坐擁數萬精兵,宣武、鐵林,皆南朝精銳,蘭陵王未必來得了。」   韓寶如此直言不諱,眾人臉色都變得有些難看。韓寶舉手止住想要說話的耶律乙辛隱,又繼續說道:「事已至此,豈可諱病忌醫。自南征以來,某兵鋒所向,無不披靡,不料一朝失算,竟至於此。所謂一將無能,累死三軍。韓某之罪,實不容誅。」   「晉公……」   韓寶擺擺手,又止住蕭吼,笑道:「你不必擔心,某只不過是反躬自身,非是志氣消沉。君等可知猛虎何時最危險最可怕麼?」   他冷不丁的一問,眾人皆是一怔,只有耶律雕武沉聲回道:「自是它被逼入絕境之時。」   韓寶讚許的瞥了耶律雕武一眼,「身處絕境,心無妄想,才是決一死戰之時。」   「君等不必再去想蘭陵王的接應,我兩萬宮衛將士的血與刀,足以主宰自己的命運。」   「君等亦不必再去想甚麼突圍,北、南、西三面,皆是死路,就算殺出重圍,宋軍依舊會窮追不捨:東邊亦不是退路,縱使我軍能擊敗何畏之,要渡河亦非易事。久戰之後,人馬疲憊,到時只要被王厚追上,滹沱河邊,便是我等葬身之所。十停人馬,至多能有二三停突圍成功,而宋人甚至不會有多少損傷。我軍實是已經無路可退!」   「與其如此,不如死中求生!」   「存必死之心,以寡擊眾,與王厚的主力決一死戰,我大遼鐵騎,就算要死,亦不能毫無意義的去死!王厚所部,皆是南朝精華,倘能將之重創,縱是全軍覆沒,亦可為我大遼贏得十年平安。倘得蒼天庇佑,轉禍為福,才是我兩萬將士真正的一絲生機!」  韓寶慨然而語,聽得五人皆是熱血沸騰。其實遼軍將領中,從來沒有幾個人認為大遼鐵騎會打不過宋軍,然而自從在安平被慕容謙牽制以來,這仗便打得極其憋氣,宋軍聚集重兵,卻始終躲在營寨裡面,就是不肯出寨一決勝負,偏偏他們還無可奈何。加上二十三日白天這一仗,三四萬大軍,幾乎是其名其妙就落到這般困境,眾人心中都不免憋著一股鳥氣。甚至頗多將領已然有些腹誹,以為與其如此,不如白天就拉開陣勢,與王厚、慕容謙在木刀溝一帶一決生死。此時若以局外人看來,韓寶所感覺的困境,自不算是矯揉造作;可對他座下的眾多將領來說,現實的困境與過往的驕傲夾雜在一起,哪怕理智上明明白白的知道處境有多麼危險,在心底裡,卻不免總會覺得這一次的結果,仍然會和過去一樣。戰敗似乎一直是很遙遠的事情。   這樣的心態下,此時韓寶「改變」主意,馬上便得到眾將的衷心擁戴。   蕭吼昂著脖子,高聲說道:「末將就怕王厚那老烏龜不肯出殼,平原野戰,就算以寡敵眾,我契丹鐵騎,又有何懼?!」耶律亨也大聲說道:「蕭將軍說得極是,末將也以為這麼窩窩囊囊,被人跟著屁股後面想撿便宜,倒不如拉開陣仗,好好幹一仗。」便連素來用兵謹慎的永興宮都轄耶律己辛隱也說道:「末將也以為,奮力一戰,未必不能轉危為安。」   耶律雕武與蕭垠倒還算保持著冷靜,二人對視一眼,問道:「然不知晉公有何良策?自我軍與之在安平相持以來,王厚那個老烏龜,一直都是堅守不出,絕不肯與我軍堂堂正正決戰的。末將等看他今日這個打算,實與安平時無異……」   兩人這麼一問,耶律己辛隱也清醒了幾分,也說道:「要想與王厚主力決戰,何畏之部的夾擊亦不可不慮……」   韓寶看三人一眼,又看了一眼蕭吼與耶律亨,二人嘴上雖然不說,但眼中所流露的神色,顯然也是極關心這兩件事。他並不馬上回答,而是轉過身去,在案幾上鋪開一幅地圖,一面朝五人招了招手。蕭吼諸人不敢怠慢,告了罪湊上前去,卻見韓寶手指落在一處,淡淡說道:「吾意便在此處與宋人決戰!」   五人的目光不約而同的落到韓寶手指所指之處,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掩飾不住的驚駭之色。   韓寶指向的地方,竟然是滹沱河邊!   「背水一戰……」過了好一會,耶律雕武才顫聲說道:「晉公,這可非同小可。」   「置之死地而後生。」韓寶的聲音,如銅鐵一般,「明日一早,我軍便兵分三路,假作突圍,繞開東南何畏之部,向南邊滹沱河集結,讓王厚以為我軍是想要取道饒陽進入河間。如此其必然要調兵追擊,以配合何畏之的步軍阻擊、遲緩我軍,因其絕對想不到,我軍突圍之意,不為渡河,故此,以王厚的用兵,他不會逼得太急,而是會緩緩調動各部,待我軍到達滹沱河邊,陣腳未穩,數萬人馬急於渡河之時,才會是他最好的進攻時間——利用好這一點,我軍便有足夠的時間,擺脫何畏之部,至滹沱河邊列陣,狠狠的殺個回馬槍。」   「如此一來,王厚、慕容謙、何畏之部,便全部到了我軍的北面。」耶律雕武低聲說道,突然打了個寒戰,「背面是滹沱河,北邊是至少六七萬宋軍……死地……」   「以兵法而言,這是不折不扣的死地。」韓寶聲音中不帶半點感情,「然而我軍也不用再擔心腹背受敵。宋軍兵馬雖多,戰場卻只有這麼大,他們同樣展開不了,能同時與我軍作戰的兵馬,也就是那麼多。以今晚風雪之勢,明日積雪更厚,宋軍步兵大量輜重,行動更加艱難,其騎兵也定然會比步軍先趕到戰場。我軍能有六成的機會,達償所願。」   「只不過,這既然是死地。若是做不到死中求生,那就必然會全軍覆沒!」   大帳之內,竟然死一般的沉寂。   直到此時,蕭吼等人才真正意識到,韓寶制定的是一個什麼樣的計劃。   說得不祥一點,這就是所謂的「困獸之鬥」。   過了好一會,才聽蕭吼咬牙說道:「直娘賊,拼了!」  此時,數十里外,東北面的肅寧寨,同樣也是營火通明。   白天趙隆對肅寧寨的偷襲,給遼軍造成的損失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大,大軍回寨清點之後,發現不過是一些營帳、木城被燒燬,此外就是死傷了近百名留守的老弱士兵,但趙隆的主攻目標——遼軍的糧草積蓄,安然無恙。也因此,肅寧遼軍的軍心,迅速穩定下來。   只要糧草無事,就沒什麼好害怕的。   從留守遼軍的回憶來看,趙隆的這次偷襲,看起來也不是蓄謀已久,而是屬於臨時起意。他們的兵馬不多,大概只有兩千人左右,騎兵不足百騎,對木城、營帳的襲擊,只是聲東擊西,因為耶律信幾乎是傾巢而出,只留下兩千兵馬看守糧草,其他的地方幾乎沒有兵馬守護,再加上也沒有人想到趙隆居然敢襲擊肅寧寨,所以他才能出其不意。但守衛糧草的將領是個謹慎老成的老將,肅寧寨雖然亂成一團,他始終堅守不動,趙隆眼看佔不到便宜,也不敢久留,放了幾把火,便即呼嘯而去。   然而,肅寧寨並沒有因此而真正平靜下來。   趙隆偷襲肅寧寨留下的斷瓦殘垣,特別是到處可見的燒得焦黑的木頭,觸目驚心,南征以來,肅寧差不多都是遼軍在宋朝境內的大本營,在一般遼軍將士的心中,這裡是絕對安全的。然而,這種信念如今轟然倒塌,再加上白天與鐵林軍、雲騎軍作戰時所感受到的宋軍那種頑強,讓許多人心裡都生出不好的感覺來。對于歸國的期望,也愈發的迫切。官階較高的將領,更是聽到了關於蘭陵王咯血的各種傳聞,關於宋軍援軍,關於安平韓寶部的……他們雖然不敢公開討論這些話題,但每個人臉上的神色,都顯得比平時更加緊張。   尤其是那些能參預軍機的高級將領,西方幾十里外韓寶部的戰況,有如一塊巨大的石頭,沉甸甸的壓在每個人的心上,讓人感到窒息。   自從何畏之佔據饒陽後,宋遼兩軍對於戰區的封鎖與反封鎖便漸漸白熱化,何畏之一面派出何灌的環州義勇肆無忌憚的四處出擊,刺探情報;一面又加強對安平與肅寧之間聯繫通道的封鎖,先是用快艇小船封鎖河道,其後又從軍中挑選豪傑之士,在安平與肅寧之間四散巡邏,邀擊遼軍的攔子馬與信使,企圖徹底切斷耶律信與韓寶的聯繫。遼軍並不十分習慣這種戰爭方式,不過,做為回應,每當遼軍有重要行動,耶律信都會派出大量的攔子馬部隊,清剿四周的宋軍探馬。總體來說,這場封鎖戰,在河間、肅寧、君子館之間,遼軍是佔據優勢的,只是他們因為不習慣這樣的戰法,而很難持續的保持強度;而在安平與肅寧之間的那片地區,何畏之卻掌握著絕對的主動,耶律信付了不小的代價,也就是能勉強保持和韓寶最基本的聯繫而已。   儘管如此,對於安平戰場雙方的部署,肅寧的這些遼軍將領們掌握的情報,可能比身陷包圍的韓寶還要多。   但也正因如此,他們的士氣更加低落。   傍晚時那名探馬,用自己的生命帶回了寶貴的情報,讓他們得以知道韓寶已經被迫東進,而在肅寧的西南方,唐河與滹沱河北流之間的那條支流[2]的南岸,在一夜之間,地面上忽然出現了數不清的小旗幟,那名探馬所在的小隊,付了數人死亡的代價,才探清楚那是一個炸炮陣。   那些探馬,以及收到情報的耶律信與他麾下的將領們,並不知道那只是一個炸地迷陣。對於在炸地上還故意插上小旗的行為,是可以有很多解釋的,所謂「實則虛之,虛則實之」,虛虛實實,本就難說得很。也許宋人這樣做,只是故意引遼軍進陣的把戲呢?至於接近真相的猜測,認為宋人沒有足夠的炸炮佈陣,反而是最不可信的。遼軍中沒有人會懷疑宋朝的生產能力,僅僅是那幾十里的炸炮帶,對遼國來說也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如果宋人想做,他們就可以找到足夠的工匠,做出那麼多炸地來。儘管這對宋朝來說,也不免會耗費巨大的人力物力,可是,這只能讓他們覺得宋人是蓄謀已久、煞費苦心,而正這好說明韓寶已經徹底落入宋軍的圈套。   這數十里的炸炮陣,若是事先有所準備,自然不足為懼。但是突然出現在關鍵時刻,配合著王厚、慕容謙的數萬大軍,便足以抵數萬甲兵。它割斷了肅寧遼軍接應韓寶的首選路徑,通過那條唐河支流,原本是路程最近,而且宋軍防守也最薄弱的一條道路。   如此一來,接應韓寶部便只能取道饒陽以北的滹沱河北流,那裡不僅河面更寬,冰情更加複雜,渡河難度倍增,而且,北有何畏之部的狙擊,南有河間宋軍的配合!   耶律信要走這條路去接應,幾乎就得在田烈武的眼皮底下通過。   白天一戰,遼軍已知田烈武絕非是可以輕視的「公人將軍」,鐵林、雲騎之韌性,頗令人無可奈何。更何況,戰場上宋軍還意外出現了一隻數萬人馬的援軍!   將這所有的一切聯繫起來,若說這不是宋人苦心經營、步步設套,誰人肯信?   此時再去想出現在北邊的吳安國部,考慮到該部如今所在的位置,有人甚至堅信,吳安國部可能是南朝事先部署的,那是防止韓寶部萬一北渡唐河後的最後一道防線。   南朝處心積慮的想要圍殲韓寶的四萬大軍,這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然而,可怕的是,南朝的這個戰略,可能是很早就已經制定,而非戰局自然發展的結果,而大遼事先竟然無人覺察,而是始終都覺得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中。   這真讓人不寒而慄。   只要想想四萬鐵騎竟要被南朝圍殲,而堂堂蘭陵王耶律信就在數十里外眼睜睜的束手無策……只要早幾個時辰,任何人說這種話,都會被當成最拙劣的笑話來看待。而如今,這些將軍們突然發現,這竟然將成為現實。   這已經不止損失兩萬宮分軍的問題,此事對於大遼的士氣、民心,都會是致命的打擊。每個人都意識到,這可能將是徹底葬送遼軍對南朝心理優勢的一戰。契丹鐵騎的驕傲,與他們最優秀的將軍之一,將一同被埋葬在滹沱河畔。   而他們卻在幾十里外,什麼事都做不了。   相比之下,蕭嵐在君子館擊退宣武一軍的追擊,成功保護大批的擄獲踏上歸程,成了根本不值一提的勝利。  挫敗感在蘭陵郡王耶律信的大帳內瀰漫,越是驕傲的將軍,此刻越是氣急敗壞。許多人因為根本無法接受中興的大遼軍隊,南征北戰所向披靡的大遼軍隊,讓無數塞北部族聞名變色的大遼軍隊,在他們最出色的將軍的統率下,竟然可能會有四萬鐵騎被人圍殲的事情發生,已經處於失控的邊緣。   因此,當耶律信說出他的抉擇時,素有幾分桀驁不馴的左皮室軍都統蕭春立時便跳了出來。   「班師?!」他的聲音震得大帳上面的積雪都簌簌直落,一雙大眼凶狠的瞪著坐在帥座上的耶律信,彷彿要把耶律信吃了一般,「蘭陵王,你的意識是要將晉國公與兩萬將士扔給宋人,自己逃回國內麼?」   「蕭春,爾焉敢無禮?!」   耶律信還未及答話,聽到蕭春言語不敬,幾名忠於耶律信的部將馬上站了出來,朝著蕭春厲聲喝斥,他們的手已習慣伸向腰間——若非所有將領進帳議事前,都必須卸下武器,只怕早已兵刃相向。   但蕭春卻只是惡狠狠的瞥了他們一眼,旋即轉頭望向右皮室軍都統耶律密,高聲問道:「右都統[3],莫非你也同意班師麼?」   耶律密避開蕭春凌厲的目光,嚅嚅不應,轉頭望向耶律信,卻見後者臉色蒼白,但神情冷漠,眼神之間,仍然是那種萬年不變的鎮定,或者說倔強。一時之間,他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大遼的新軍制,皮室軍五都統,只直接聽命大遼皇帝與皇后陛下,如耶律密、蕭春等人,在軍中的名聲、地位,固然無法與兩耶律、韓寶等人相提並論,卻也是地位超然。能夠出任五都統的人,不僅都要在軍中有一定聲望,立過戰功,而且一定出自耶律與蕭氏二族,是大遼皇帝與皇后十分信任的心腹之臣——這也是因為當今遼主靠著兵變奪得帝位,懲前毖後,自己當然不願意重蹈他父親耶律洪基的覆轍,故而定下這般制度。因此在南征的遼軍中,如蕭春與耶律密,其雖然要聽耶律信的指揮,但地位是與韓寶等各路主帥相當的,非尋常將領可比。   因為這個原因,蕭春自然也不可能像一般的遼軍將領那樣,對耶律信惟命是從。耶律密更是知道他少年得志,一向野心勃勃,儘管其資歷名望,遠遜於兩耶律、韓寶等大遼名將,但這反而更加激勵蕭春,此次遼軍南征,蕭春便是一個狂熱支持者。甚至當遼主以久戰無功,決意班師回朝之時,蕭春也是曾經極力反對的,他認為戰況不盡如人意的原因是大遼投入兵力過少,獅子搏免,必出全力,何況是對付龐然大物的南朝,因此他力諫遼主,宣稱只要大遼敢於擴大戰爭規模,徵調國內所有適齡青壯男子參戰,以契丹人充騎兵野戰,以其餘各族士兵充步兵攻城,就一定能夠徹底擊敗宋朝,逼迫宋朝議和。   故此,當蕭春得知韓寶的處境之時,整個人已接近於狂怒。他雖然外號「小韓寶」,不過與韓寶並無多少私交可言,只是與這帳中的其他遼軍將領一樣,在此之前,雖然也知道宋軍的企圖,並且知道有所謂的「危險」——但這就如同看一個伎藝高超的人緣桿[4],人人都知道那種表演其實是命懸一線,可實際上,也不會有幾個人會杞人憂天的擔心緣桿的人會真的摔下來。而一旦這種「危險」突然真的就要變成現實,對於蕭春這種極度崇信大遼武力的人來說,打擊之重,不免又要遠過於旁人。   耶律密相信,蕭春此時惟一想的,就是不惜代價的接應韓寶突出重圍,最好是重創宋軍,給不知天高地厚的宋軍一個教訓。   而耶律信竟然說出要在這個時候撤兵的話,蕭春豈能接受?   甚至連耶律密都覺得接受不了。   難道局勢真的已經無可救藥了嗎?   撤兵對韓寶的那幾萬人馬意味著什麼,是顯而易見的。相應的,這對於耶律信意味著什麼,也是可以想像的。耶律密看著耶律信的神色,便知道那一定是他深思熟慮的結果。他心裡明白,倘若還有一線希望,耶律信就斷不至於棄韓寶於不顧。因為,救韓寶,就是救他自己。   他做出這般決斷,就意味看,在耶律信看來,韓寶的那幾萬人馬,已經沒有生路,任何行動都只是徒勞,還可能將河間的遼軍也置於更大的危險中。而這也意味著,大遼的這次南征的徹底失敗,這場對大遼來說虎頭蛇尾的戰爭,不過是如同元嘉北伐那樣的笑柄……   耶律密無法想像,耶律信竟然甘願接受這樣的結局。   在理智上,如果耶律信認為已經是該班師的時候,那麼耶律密便相信,這的確是已經該班師的時候。但是,這樣的決定,在軍事上也許是明智的,但在政治上明智麼?   至少也應該做一個接應的姿態,等到韓寶那邊塵埃落定,再迫不得己班師回國——這樣,當他們回到大遼之後,才能少受一些責難吧,越是失敗無可避免,就越是需要借口,越多越好。   耶律密也很難分辨得了,耶律信這時候就決定班師,是一種果斷,避免肅寧的遼軍也陷入更大的危險中;還是一種內疚,或者說是驕傲,既然怎麼樣也沒用了,他就用這樣的方式,來告訴天下人,這一切都是因為他的無能……   他不願意或者不屑於逃避責任,那麼,見死不救,自顧北撤,的確是可以保全敗軍之將韓寶的名聲。   雖然,那樣的話,蘭陵郡王耶律信,將掉入一個萬劫不復的深淵。  「蘭陵王。」耶律密沉吟再三,終於還是開口說道:「是否再遣一員大將,再去探探那個炸炮陣……」   「不必了。」耶律信的語氣仍然是那麼冷淡,或許是明白耶律密是好意,他又難得的多解釋了幾句:「本王早已派出一支人馬再去打探,在河岸還發現了一支南朝騎兵,以營寨數量來看,當有三四千騎,南朝既然已有防範,渡河殊為不易。」   他剛剛說完,蕭春便又叫了起來:「區區三四千騎,有甚好怕的?!蕭某願率本部兵馬,只要一個時辰,定然攻過河去。」   耶律密不滿的皺了皺眉。白日一戰,連雲騎軍都不可以小覷,宋人又是據河而守,佔盡地利,蕭春此言,未免有些托大。他攻過河去雖然是可以做到,然捐失恐怕也不會小。而過河之後,宋人恐怕也不會幹坐看等他們去破壞炸炮陣。不過這些還是次要的,最大的麻煩是,他們兵馬一動,田烈武必不會生視——他們已經知道,田烈武部的宋軍與那數萬援軍,並沒有回河間府,而是在野外紮營,其意叵測。   他心裡計算著,卻聽耶律信已經冷冰冰的否決:「不許!」   蕭春臉色頓時漲得通紅,他尚未及說話,又聽耶律信已沉聲下令:「軍中若有人敢違本王節度,軍法從事!」   便見蕭春的臉色由赤紅又轉為鐵青,他惡狠狠的昂然望著耶律信,怒極反笑,高聲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道:「末將遵令!」   耶律信卻連正眼都不去看他,只轉頭看了一眼耶律密,道:「右都統,本王知道你要問甚麼。」   耶律密連忙欠身,便聽耶律信長歎了口氣,說道:「王厚、慕容謙不會讓晉國公突破炸炮陣。本王並非不想去接應晉國公,只是,田烈武既得強援,明日一早,恐怕便會大舉進攻肅寧!」   他此言一出,大帳之內,頓時一片沉寂。連蕭春臉色都是一變。耶律密訝聲道:「今日之戰,宋軍傷亡亦不小……」   「戰局變化至此,我若是南朝主帥,就算事先並無此意,此時也必然要急令田烈武猛攻肅寧。」耶律信沉聲說道:「田烈武麾下有雲騎、宣武、鐵林三軍,再加上今日出現的那兩三萬宋軍,兵馬雄厚,雖不能取勝,然我軍若要想守住肅寧,便無力再分兵;若是放棄肅寧……」   耶律信說到這兒,便不再多說。眾將心中都明白,倘若放棄肅寧,那就更加不可能自唐河支流這個方向接應韓寶,那兒離肅寧太近,根本不可能擺脫田烈武。他們只能選擇南下饒陽方向,走滹沱河北流——然而,那樣的話,他們又不可避免的要遭遇田烈武部,甚至還不需要田烈武來主動攻打肅寧。   這是事先料想不到的,原本以為只需要小股兵力就足以牽制河間宋軍,而現在,不僅田烈武居然有能力來攻打肅寧,而他們竟然還必須全力應付。   在二十三日之前,大概也沒有誰會相信這樣的事。然而此時,帳內的遼軍將領們,都不得不默認田烈武有此能力。若遼軍全力以赴,田烈武當然沒有任何取勝的可能,卻至少能堅持數日不敗,也許時間會更長一些——那樣的話,韓寶部可能已經敗亡。而安平的宋軍若騰出手來……想到這裡,每個人都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耶律信掃視眾將一眼,知道已經壓制住不滿的情緒,當下站起身來,寒聲說道:「諸公只需聽令行事。回國之後,本王自會向皇上領罪。」   [1]按:對古代之夜戰,常見所謂古人多「夜盲症」之說,甚至有進一步想當然以為古代軍隊幾無夜戰,或者否定偷營劫寨之戰法等等,其實皆為無稽之談,不說夜戰戰例史不絕書,絕非演義小說流,便兵書中亦對此頗為重視,《武經總要》卷六便有專節「備夜戰法」,敘攻守戰法,若詬《武經總要》乃文人所著,則《練兵實紀》卷七有多節敘及夜間戰守事宜,如偷營劫寨,攻城守城,正是古代夜戰的主要形式。諸君可自翻查。又,如《武經總要》所言,其時「夜黑之後,必無與敵列陣剋期而戰」,所言雖是北宋一代之事,然亦庶幾近於事實,至於原因,該書說得清楚,「晝戰多旌旗,夜戰多火鼓」,參見本書第二卷附錄《攻戰志》對於宋朝兵陣之介紹,當可理解旗幟對於當時陣戰之重要。夜戰之時,軍隊之指揮行動,多賴於火鼓,而不能依靠旌旗,對當時的軍隊,實是極大的考驗。至於「夜盲症」   之說,恐為以訛傳訛,本書不取。然以其流毒甚廣,故稍加辨析。是非可否,諸君可自行分辨,然阿越斷不能視景德元年瀛州城下晝夜攻城的十餘萬遼軍為夜盲症患者。   [2]註:此處之滹沱河,有時文中亦稱高河,見前注。而文中有時特此支流亦直接稱為滹沱河。   [3]註:遼軍重定軍制後,對五皮室軍主將的簡稱,其中「黃皮室軍」主將則稱「上都統」。   [4]註:當時頗為流行的一種極具危險性的高難度雜技。表演者要爬上一根數丈長的固定細長桿,並在桿上做出各種驚險優美的動作。 新宋 第三卷《燕雲》第三十四章 誰其當罪誰其賢(三之全)  十月廿四日。   一夜風雪過後的河北平原,顯得格外的空曠、遼闊。北風在白茫茫的雪原上呼嘯而過,偶爾從雪地上露出的箭簇,讓這冬日的清晨,更多了幾分寒意。   驍勝軍第二營都指揮使劉仲武親自率領著麾下一個都的騎兵近九十名將士,在遼軍的東南邊巡逡著。按照大總管王厚的將令,五更時分,劉仲武便已離營,此時已有小半個時辰,他們走了快十里路,卻連一個遼軍的攔子馬也不曾見著。   「沒有遼人更好。」劉仲武在心裡說道。他麾下第二營所負責的區域,是遼軍最有可能突圍的方向之一。劉仲武並非尋常武夫,他知道倘若遼軍不肯突圍的話,再困守數日,王厚便能將他們圍得個鐵桶似的。到時候遼軍糧盡援絕,天寒地凍,縱然人能作戰,戰馬沒有吃的,那便是任人宰割的結局。因此,他也並不計較那區區幾個首級。   但跟隨他的將士卻並不如此想法。驍勝軍是大宋朝的騎兵教導軍,軍中將士,盡皆精銳;而劉仲武的第二營,是突騎營,更是精銳中的精銳,突襲、偵察,是他們平日訓練不知多少次的,此番被派出來充當探馬,正是一展其所長,昨日牛刀小試,全軍斬下遼軍的攔子馬首級二十餘顆,因此人人都盼著再發些利市。   將士們的士氣十分高昂。就在昨天下午,當大軍追上遼軍之後,王厚突然公佈了樞府對開戰以來有功將士的獎賞命令,行營諸軍中,便以驍勝軍的獎賞最引人側目——這也是理所當然的,自遼國南侵以來,驍勝軍是除拱聖軍外與遼軍打硬仗最多的部隊,而且還有過大敗蕭阿魯帶那樣的大捷。雖然數番大戰下來,驍勝軍傷亡慘重,似劉仲武的第二營這樣傷亡較小的部隊,每個都一百多人,至少都有十餘人的傷亡,但對於他們這些最終在戰場下生存下來的人,朝廷的確是做到了不吝爵賞。   如劉仲武本人,便終於如願晉陞為正六品下的昭武副尉,放在舊時,便算正式步入「橫行正使」之列,他日離開驍勝軍,不僅可以獨領一軍,甚至有機會轉任親民官,擔任邊州知州、知軍。除此之外,計算他的戰功,他還可以奏請朝廷,蔭封一名親屬。   而這種加官晉爵的喜悅,對於普通將士來說,可能更加意義非凡。帶隊的都頭趙全,因為終於晉陞為仁勇校尉,從昨日起便一直笑著嘴巴都合不攏來。正九品上的仁勇校尉,大約相當於改制前的左、右侍禁,雖只是所謂的「小使臣」,然而由仁勇副尉至仁勇校尉,僅每個月的俸錢使足足多了兩千文,這足以令一個家庭的生活,由拮据轉為寬裕。   更何況還有大量的錢物賞賜。一改往日的陋習,這些錢物並不直接發到士兵手中,而是發給將士們一張由樞府與太府寺共同簽發的「文歷」[1],上面註明賞賜的對象與錢物多少,士兵們可以拿著這張「文歷」,去錢莊總社下屬的任何一家錢莊領取賞賜,而無需去糧料院[2]等官方機構去領取,斷無剋扣之弊。朝廷採取這種方式進行賞賜,雖然有些出人意料,其目的當然是為了節省運輸開銷,並且防止過往那種弓手齊射一次便要發賞錢的陋習死灰復燃,但對一般將士來說,卻也是十分方便的。親眼看著一串的銅錢,一匹匹的絹布,當然感覺很好,但是行軍打仗的時候一直隨身帶著這些東西,卻也是沉重的負擔,隨時都要擔心遺失、損壞。錢莊總社這些年來,在普通百姓心目中,已經建立了良好的聲譽,這些「文歷」,在眾將士的眼中,實與交鈔並無區別。不少士兵更是拿著到手的「文歷」翻來覆去的看,一個個樂得眉開眼笑。其中獲得賞賜較多的士兵,各種賞賜折合起,差不多有五六十貫之巨,一時人人艷羨。   王厚更是在三軍面前宣佈朝廷新頒的賞格,不說獲韓寶首級者,即可封侯,賞銀一萬兩,便是一個普遍的遼兵首級,朝廷亦賞錢一萬文,生得戰馬一匹,賞錢也有三千文!   一面看著那些有功將士陞官發財,興奮的炫耀著自己的收穫,一面是誘人的賞格,許多人的眼睛都是紅的。沒有立功的將士想要立功,立過功的將士眼睛裡看的卻是比自己功勞更大的同袍……劉仲武麾下的這些突騎兵,昨天才一放出去,看見遼兵便像惡狗看見了肉骨頭一般,若非畏懼軍法,恐怕他們會為爭搶首級而自己打起來。  因此,轉了小半個時辰卻一無所獲,不免讓眾將士都有些沮喪,尤其是趙全的副手張升,眼神中滿是掩飾不住的失望。二人同是紹聖二年選調進驍勝軍,與遼國開戰以來也是一同並肩殺敵,而如今,趙全已經高昇,他所立的功勳卻不夠,仍舊只是個從九品陪戎校尉,明眼人都可以看出,如今宋軍已是將韓寶部團團圍困,這是獲取軍功的最好機會,一旦錯過,日後二人的地位差距便可能越來越大。軍中已經風聞,樞府決定重建拱聖軍,禁軍諸馬軍損失的兵馬,也要重新補上,重建這些馬軍,需要大量的軍官,而驍勝軍的校尉便是首選,到時候,趙全已貴為副指揮使,而且很快就有機會出任營一級的參軍、書記,真正建立起自己的人脈、聲譽,打下仕途的基礎,有極大的機會在十年內做到指揮使;而他卻只能做個都頭,慢慢磨勘的話,按照紹聖元年的詔令,他們這些低級武官,要七年才能熬夠資歷磨勘一次,倘若中間犯點什麼過錯,甚至可能要熬上十年。雖然大宋朝的絕大部分武官終身都沒有機會升至致果校尉,對趙全、張升這等普通軍官來說,終身的奮鬥目標其實也就是個營副都指揮使、從七品上的翊麾校尉,甚至可能只是個指揮使、御武校尉,但人生苦短,倘若熬年資磨勘,自從九品陪戎校尉熬到御武校尉,極可能要熬上近三十年才能有希望——要熬到那個時候,他已經垂垂老矣,而禁軍大概也不會再接納他。   張升當然知道要改變這一切,他就需要抓住眼下的機會。縱使做不到趙全那樣直接升一階,也要盡量拚個「磨勘減年」[3]的功績。根據新立賞格,八顆遼兵首級,得減磨勘三年,張升的功勞薄上,已記了四顆首級,眼見著還差了四顆之多,不能不讓他心裡焦急。   對於這些部將的心理,劉仲武一向都瞭若指掌。他自己同樣也有這方面的算計,好巧不巧,也就在昨天,他意外收到兵部侍郎司馬夢求的一封私函,詢問他有否願意出任職方司員外郎,兵部的員外郎,雖然只是從六品下的差遣,但是武臣照例要從六品上的官員才有資格充任,如今劉仲武已是昭武副尉,階官稍高,但仍然是機會難得,朝中不知道有多少昭武校尉都謀不到這個差使。難得雲陽侯居然主動願意舉薦他,若要拒絕,倒有些不知好歹了。況且司馬夢求給他寫這封信,應該是他在朱仙鎮時,給這位雲陽侯留下了好印象,二人並無其他的交情可言——司馬夢求貴為兵部侍郎、雲陽侯,也不是他高攀得起的。倘若他真的拒絕的話,雖然不至於就此得罪司馬夢求,但此前的好印象,肯定也是蕩然無存了。   但劉仲武仍然有些猶疑,驍勝軍的中高級將領中,不乏消息靈通之輩,他此前也聽到過一些風聲,前任職方司員外郎是受了御史彈劾而壞事,但其真正原因,頗有些蹊蹺,他遠在河北,當然不可能知道真假,可是直覺的,劉仲武覺得這裡面大有文章,而一旦接受司馬夢求的這番美意,他可能就要進入另一個世界。這是一個可能改變人生軌跡的重大抉擇。劉仲武的舊識種建中就是一個例子,自從入主樞府職方館,他整個人都變得陰沉許多,若他不去職方館,早就已經獨掌一軍,成為聲名赫赫的統軍大將,但如今,種建中與昔日軍中袍澤,已經有了一種很難說清的區別,即使是劉仲武,也很難想像種建中有朝一日,還可以重返軍中,統領上萬兵馬。   可是他的選擇不能說是錯的。如果種建中繼續留在軍中,他如今怎麼也不可能位列樞密會議。職方館知事能讓他迅速的進入中樞,有朝一日,種建中能做到樞府都承旨、兵部侍郎,甚至是樞密副使。   有過在職方館、職方司任職的經歷,對於日後的陞遷大有好處,這是顯而易見的。因為這兩個部門事涉軍國機密,平日打交道的上司,最小也是個樞密院都承旨,更有大量的機會在兩府宰執面前表現自己,讓他們留下深刻的印象,瞭解自己的才具,甚至還有不少面聖的機會。這些是外任將官無法相比的。   這些誘惑,讓劉仲武覺得實是極難抗拒。只是成為獨領一軍的統兵大將,一直是劉仲武的夢想,眼見著離達成夢想只有一步之遙,此時放棄,卻也難以輕易下此決心。而且劉仲武已經預料到,與遼國的戰爭,不會在河北結束。大宋已經取得戰略上的優勢,擊退遼軍之後,朝廷恐怕也不會善罷干休。宋遼兩國的新仇舊恨,百年恩怨,真要清算起來,正是武人大有作為的時候。觀兵幽薊,是無數大宋將領的夢想,自己真的要就此錯過麼?   不過他還有足夠的時間可以去權衡利弊得失。眼下來說,再也沒有比能夠圍殲韓寶這四萬大軍更令人興奮的事了。驍勝軍與韓寶實是打過不少硬仗,那些戰死的袍澤,大部分要算到韓寶帳上,想想韓寶帳下遼軍的凶狠善戰,在劉仲武看來,實為平生所僅見。然而,這樣強大的對手,還不是照樣被大宋的軍隊逼至窮途末路?!   但他也清楚行百里半九十的道理,大總管王厚已經對諸軍將領說得很清楚,這一次就是要不惜代價,徹底殲滅這四萬遼軍,絕不縱虎歸山,否則後患無窮。   想到這裡,劉仲武連忙打起精神來,這當節時,倘若出得半點岔錯,那就別說什ど職方司員外郎了,小閻王要陣斬一個新晉的昭武副尉給各軍將領提提神,只怕連眼皮都不會眨一下。念這些厲害處,劉仲武不由得渾身一激靈,正在此時,便聽到西北邊彭的一聲,一個煙花騰空而起,在雲霄中炸散開來。   眾人都吃了一驚,正面面相覷——這是事先約定的通訊手段,發現千騎以上,三千騎以下的遼軍,使放一個煙花,三千騎到一萬騎,放兩個煙花,一萬騎以上,放三個煙花。眾人方抬頭仰望,只聽得彭彭彭的聲音接連響起,天空之中,這邊才三筒煙花放出,那邊又是三筒響起。   「遼人這是要大舉突圍了!」劉仲武臉白了一下,轉頭對趙全、張升說道:「快,速去通知本營人馬,來此集龘合。」   宋軍很快打探清楚,遼軍是兵分三路突圍。一路從東邊繞過何畏之的大營,一路自西邊繞過何畏之大營,還有一路隨在東路後面,看起來是負責斷後。三路各有萬餘人馬。但這點情報,顯然無法交差,驍勝軍都校李浩立即調集人馬,迫近遼軍,加強刺探。沒過多久,陸續匯總的情報讓遼軍這次突圍計劃變得清晰起來。東邊的兩支遼軍,前面是由韓寶親自統率,一萬餘騎,皆以宮分軍為主;後面的由積慶宮都轄耶律雕武率領,其中宮分軍不下六七千騎,其餘部族屬國軍也約有此數,總兵力超過萬騎;而西路的遼軍,則是由長寧宮都轄蕭垠率領,除了其本部人馬外,全是部族屬國軍,但兵力也有一萬餘騎。三路遼軍,皆向東南饒陽以北的滹沱河北流方向急行。   遼軍這次突圍,全部遠遠繞開何畏之的大營,顯是不願與宋軍糾纏,同時也拋下了不少難以帶走的輜重,但是並沒有全軍上馬疾馳,大軍在雪地上牽馬跋涉,只有少量騎兵在四周警戒,不讓驍勝軍靠得過近——這是可以理解的,若其一直驅馬疾馳,不見得就能甩下宋軍,倒可以肯定要把自己的戰馬給累死不少。這也表明韓寶仍然很鎮定,並未驚慌失措。   而饒是如此,丟下一部分輜重的遼軍,行軍速度也提高了不少。   遼軍選擇向滹沱河北流突圍,讓宋軍略有些意外。但很快他們判斷,韓寶這是為了盡快渡河——若走唐河支流,到達河邊之前,留給宋軍的時間就太多了。這不失為一招妙棋。而讓宋軍無奈的是,原本正當其衝的何畏之部,卻被一夜的大雪困得動彈不得。   積雪數寸之後,雄武一軍的環營車陣,行動起來格外困難,根本不可能跟上遼軍。而何畏之也深知雄武一軍與鎮北軍的戰鬥力,不敢扔掉火炮,率此步軍阻擋遼軍。結果只能眼睜睜看著遼軍繞過自己,揚長而去。   如此局面,讓一直率軍緊跟在韓寶那一路遼軍附近遊蕩的劉仲武有些始料不及,他幾乎急得跳腳,卻又無可奈何。他幾次試圖靠近騷擾遼軍,但遼軍有一個千人隊始終緊緊盯著他們,只要他一率兵靠近,便會受到箭雨攻擊,而他離遠之後,遼軍卻也聽之任之,並不窮追。而且他仔細觀察,遼軍的大隊,雖然是急行軍,卻也隱隱保持著作戰隊形,一旦有變,便可以迅速全軍上馬列陣迎敵。他的突騎兵行動迅速,來去如風,但是都是披輕甲,易被弓箭所傷,幾次試探,他已傷亡了十餘名部下,這讓他不得不更加謹慎。至於率領這千餘騎衝陣的想法,他是絕對不敢有的……韓寶部宮分軍的戰鬥力,他是領教過的,以這千餘騎去進攻萬餘人馬的遼軍,和送死沒有區別。   劉仲武只能暗暗祈禱王厚趕緊派兵追來。   ※※※   王厚沒有讓他失望。   二十三日晚上的大雪,對宋軍頗為不利。而韓寶竟然立即很好的利用了這天時的變化,這讓王厚不由不心生欽佩。他本來計劃倘若韓寶向滹沱河北流突圍,何畏之部足以牽制一時,而他便可以不急不徐,從容追來。如果一定要與韓寶決戰,他更希望以橫山蕃軍的步軍、火炮為中陣,而將騎兵部署在兩翼與後方,先利用火炮破壞遼軍的陣形,然後用騎兵從兩翼衝擊,步軍方陣再自正面碾壓。而一旦遼軍動搖,出現後退的情況,後方的騎兵就可以借勢衝殺。   然而一夜之間,這個完美的作戰計劃便變成了一張廢紙。   在積雪數寸的天氣裡,動彈不得的,不止是雄武一軍的火炮,也包括唐康和劉延慶的那約兩百門的火炮。而且,不用何畏之報告,他也知道,除非是協同強大友軍作戰,否則雄武一軍與鎮北軍沒有能力獨擋一面——那只能帶來災難性的潰敗。   因此,一接到煙花警訊,王厚便立即調整了自己的方案。   當李浩較詳細的情報一到,王厚的將令便接連發出,一支支宋軍立即領兵出營,朝著遼軍追去。   讓所有人意外的是,王厚命令以唐康與劉延慶的橫山蕃軍步軍果斷丟棄火炮,輕兵疾進,擔任前軍,追擊東路的遼軍。而他自率雲翼、威遠二軍緊隨其後。慕容謙則率橫山蕃軍馬軍、武騎軍、渭州蕃騎與種師中的龍衛軍餘部一道,追擊西路的遼軍。同時又派人知會何畏之,命其部整裝以待,待他的大軍一到,即隨中軍行動,一道追擊遼軍。   雖然對以橫山蕃軍右軍為前鋒頗有懷疑,但王厚的命令,還是讓宋軍盡皆摩拳擦掌。他的這數道命令,意思十分明白。就是要以重兵圍殲韓寶,但對於這四萬遼軍,一個都不肯放走!  王厚用兵向以沉穩著稱,十月廿四日的追擊戰,卻展現了他指揮的另一面。   因為對於滹沱河北流的冰情也不盡瞭解,擔心遼軍渡河逃去——雖然滹沱河北流的冰情肯定要遠比唐河複雜,但是這一夜的大雪,卻讓王厚不敢掉以輕心——因此,宋軍的追擊,一改前一日的不急不徐之態,在王厚的命令下,宋軍盡棄輜重、老弱病殘在營,數萬大軍,全部輕裝疾進。   而他以橫山蕃軍步軍為前軍的決定,也立竿見影的起到了效果。   這支輕裝步兵習慣於艱苦環境,而且其作戰方式與其他的宋朝步軍不同,不依賴於繁多的輜重裝備,只要遼軍不騎馬逃跑,橫山蕃軍步軍的行軍速度,就能走得比騎兵還快。不到一個時辰,唐康與劉延成竟然追了近二十里,已經可以看見耶律雕武的尾巴了。不過以這樣的速度行軍,作戰隊形自然是無法保持了,而且掉隊的士兵也不少,短短的時間內,至少有近千人掉隊。這讓唐康與劉延慶一路都追得提心掉膽,不過那右軍都校在唐康面前拍著胸膛力保無事,唐康追敵心切,加之身後的王厚並未派人來阻止,而是默認此事,所以他仍是咬牙答應。但他與劉延慶自然是騎馬隨行,唐康至少帶了十餘匹好馬輪流乘坐,倒是半點疲態都沒有。   眼見著已經追上耶律雕武,唐康卻不敢怠慢,立即下令結陣。然而遼軍似乎是毫無戰意,耶律雕武根本不理捨身後不過一兩里正在結陣的宋軍,反而加快了行軍速度,擺出一副想要擺脫宋軍的架式。而且唐康登高而望,發現遼軍行軍隊伍嚴整有序,一點亂象都沒有,完全無機可乘。因為宋軍原本判斷耶律雕武是負責斷後的,可此時卻沒有一點斷後的樣子,自不免令人納悶。   不過此刻也不容多想,就算遼軍在前面設有埋伏,唐康也會毫不遲疑的鑽進去。他後面不遠,就有王厚的主力跟隨,這一次,雲翼、威遠二軍再也不像昨日那樣慢騰騰,橫山蕃軍走得雖然快,卻也沒把他們甩得太遠。兩軍相隔,不過兩三里之遙,因為前有橫山蕃軍擔任前軍,驍勝軍的探馬又四處散佈,王厚遵命令雲翼、威遠二軍不管什麼行軍隊列,只顧埋頭疾行,如此追擊起來,自是極為迅捷。而在雲翼、威遠二軍後面數里,又有何畏之的雄武一軍與鎮北軍緊跟。   唐康膽子原本就很大,身後又有兩萬精銳騎兵為倚仗,膽氣不免更要壯上幾分,一時也顧不上再結陣,只管縱兵窮追不捨。   此時前面驍勝軍游騎送回的情報,讓宋軍眾將,更是喜笑顏開。原來前面韓寶所率的萬餘遼軍,離耶律雕武也並不遠,只不過比耶律雕武快得三四里許。如此一來,宋軍眾將也盡皆放下心來,原本多少還有些擔心韓寶會不會逃掉,但此時看來,遼軍畢竟也只是人而已,脅下並未生得雙翅,韓寶除非拋棄軍隊逃命,否則終究還是跑不遠的。   不過,離滹沱河越近,唐康就越是謹慎,跟著耶律雕武屁股後面跑了一陣,不止是唐康,連劉延慶都看出遼軍行動的詭異來——似遼軍這般跑法,肯定無法甩脫宋軍的追擊,就算到了滹沱河邊,也不可能安然渡河。但遼軍卻一點著急的意思也沒有,彷彿是在刻意引著宋軍前往滹沱河邊一般,雖然不知道他們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是二人心中也不能不生警惕之心。   劉延慶不必多說,那是素以「小心使得萬年船」為座右銘的。而唐康也是屢次與韓寶交手,對韓寶也頗為忌憚,當日他與李浩領著驍勝軍那種精銳,尚且不能佔到便宜,何況這次只是一支步軍。他自是不敢拿自己性命開玩笑的。   先是停下腳步,結成行軍立成方陣,放緩追擊速度。眼見著滹沱河在望,遠遠望見遼軍似乎停了下來,唐康更不敢怠慢,急令大軍停止追擊,一面整齊陣形,等待王厚的主力。  首先趕到的是,是姚麟的雲翼軍。先聽唐康、劉延慶簡單介紹了遼軍的情況,又在唐康陪同下找了塊高地觀察一陣,連老於戎行的姚麟一時也弄不清韓寶打的什麼算盤,此時驍勝軍的游騎已經很難接近遼軍,而登高遠眺,可以發現遼軍似乎正在滹沱河邊佈陣,從其兵馬調動的頻率來看,顯然是在擺個大陣仗,若換在他處,姚麟等人馬上便會知道,這是遼軍要和自己決一死戰了。但在此時、此處,看了半晌,姚麟都不敢遂下斷語。非止姚麟,宋軍眾將皆已認定韓寶是突圍逃竄,此時腦子裡雖然都不約而同的冒出「背水一戰」四個字,卻都不敢相信,只是疑心韓寶必是在鬧什麼玄虛。   其時宋朝中興,高宗趙頊與當今右丞相石越君臣整軍經武,其功最大。而這君臣二人的軍事思想,頗有相合之處,二人皆奉為至理名言的,便是諸葛武侯的那段話——「有制之兵,無能之將,不可敗也;無制之兵,有能之將,不可勝也。」意思便是,若士卒訓練得法,制度嚴明,即便由庸將統率,也不會戰敗;反之,士卒若無嚴明的制度,便有名將統率,也難打勝仗。這一段話,還曾經受到趙頊最為推崇的大唐名將李靖的肯定,可說是熙寧兵制改革一個核心思想,趙頊下令樞府編輯整理李靖兵法,頒布諸武學、講武學堂,成為武將必讀之書[4]。這種軍事思想強調「制」的重要性,貶低將領「能」否對戰爭成敗的影響,也極符合宋朝文官政治之需要,這也是為何石越同時又要大力鼓勵武將專斷用權,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原因之一,蓋因這種思想之下,絕大部分將領,不免會本能的教條化,軍中將領,多是李靖口中的「守將」,如吳安國這種偏於「鬥將」的將領,便已是軍中另類,至於所謂「國之輔者」,那更是百中無一了。[5]   姚麟、唐康等人,在宋朝其實已遠非因循守舊之輩,二人膽子也大,亦頗有智術,敢於冒險,然而,比起沒什麼束縛的韓寶來,卻還是要稍遜一籌。對於韓寶在這種形勢下,竟然還敢悍然謀求與宋軍背水一戰,二人連都想不敢多想——這得犯上多少條兵家大忌?   二人沉默著下了高地,簡單的商量了一下,決定暫時以不變應萬變。不管韓寶究竟打的什麼主意,至少他在兩隻大軍的眼皮底下,終不可能變戲法將這幾萬遼軍變沒了,守住這條底線,其他就無需擔心,倘若韓寶真的瘋了想要背水一戰,那麼這等規模的大會戰,排兵佈陣,也不是二人能做主的。這種涉及到數支大軍,不同兵種的配合的大戰,佈陣是一項極複雜的專業性工作,若在國初,還需要有個排陣使,專管佈陣之事,如今大宋朝已不設這一軍職,當然須得王厚親自來決定。而二人只要暫時謹守各自的陣腳,不給遼軍可乘之機便是。   商議妥當,姚麟隨即回到雲翼軍,率領大軍前往唐康所部東面的一處小高坡上列陣。而唐康也吩咐下去,令橫山蕃軍嚴陣以待,弓箭手檢查自己的弓箭,若有遼軍衝陣,只管以弓箭射退。  沒過多久,在雲翼軍之後趕到戰場的,是遼軍的另一路騎兵,由長寧宮都轄蕭垠率領的一萬餘部族屬國軍,這萬餘人馬一到,遼軍的陣地上就變得熱鬧起來,這 些軍隊真以個人的戰鬥技能而言,可能未必遜色於宮分軍,甚至可能更強也說不定,但是戰鬥意志與戰場紀律,卻是遠遠不如宮分軍。尤其是戰場紀律,之前韓寶和 耶律雕武的兩萬大軍,因以宮分軍為主,雖然人馬調動,一切都行動有片,兩萬餘騎,除了戰馬發出的聲響,幾乎是寂靜無聲。而這些部族屬國軍一到,立時各自聲 響都有,有人高聲大叫,還有人似乎是在本族語言咒罵,也有人在大笑,這倒有些像橫山蕃軍的風格,但對於更加習慣宋朝禁軍那種整齊肅穆的唐康來說,見到此 景,心中仍不免產生輕視之意。   緊隨這些部族屬國軍而來的,則是慕容謙所率領的騎兵。他的麾下,其實就是個大拼盤,其中主力自當以橫山蕃軍馬軍 與龍衛軍餘部為主,但龍衛軍主將種師中受了重傷,昨日已被王厚下令連夜送往冀州療傷,龍衛軍群龍無首,眾心不安,慕容謙能讓他們發揮出多少戰鬥力,仍是未 知之數。這從慕容謙竟然讓蕭垠那一萬餘遼軍安然抵達滹沱河邊,便可以看出一二,唐康知道慕容謙用兵的風格,輕兵疾進,擊敵不備,正是其拿手好戲,若他麾下 得力,譬如將他所統率的橫山蕃軍步軍交給慕容謙,蕭垠不經過一番苦戰,斷不能輕易至此。這等勝利在望之際,便連慕容謙這樣的名宿,也不免變得謹慎幾分。   慕容謙一率兵抵達戰場,使自在西邊挑了處地方列陣。唐康不敢離陣,正待派劉延慶去參見,便聽到探馬來報,王厚、賈巖率威遠軍也到了。不僅威遠軍到了,讓眾將都覺得意外的是,何畏之率雄武一軍與鎮北軍也趕到了。   唐康看了看天空中那輪冷日所處的位置,推算此時,大約是巳正時分。   因為唐康所部所處的位置正好正對著遼軍,觀察遼軍行動也最為方便,很快,便見王厚領著李浩、何畏之、賈巖、和詵諸將過來,而慕容謙、姚麟、王瞻等將也從各自軍中騎馬趕來,隨著王厚一道登上不久前唐康才和姚麟去過的高坡,觀察遼軍的動靜。   只是瞧了一小會,便見王厚與慕容謙相視一笑,王厚輕吁了一口氣,說了句:「原來如此!」然後便轉頭望向眾將,淡淡說道:「韓寶背水列陣,欲為困獸之鬥爾。」   [1]註:一種官方文書名。常用於官員請給俸祿。   [2]註:宋朝給官員支給俸祿的機構。   [3]註:宋朝對官員的一種獎勵,對於立下相應功勞的文武官員,特別減少其磨勘的年數。比如陪戎校尉按規定需要做滿七年不犯過錯,才有機會進行考核,升為仁勇副尉,倘得磨勘減年,可能只需做滿四年,就可以獲此資格。而所減磨勘年數,對應著不同的功績。   [4]按,此語出自《李衛公問對》,此書一般認為是偽書,但正是北宋人所作偽,且書偽,其內容未必偽。因其源流,正可能是出自趙頊下令樞府整理李靖兵法。   [5]按,此《李衛公問對》中,李靖對將領的三個層次的劃分。能用正而不能奇者,為守將;能用奇而不善於用正者,是鬥將;二者皆備,便是「國之輔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