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全本全集精校小說盡在:http://www.yimuhe.com/u/anglewing2620-1.html 更多資源下載:http://qqzone.ctdisk.com   每一夜,當你仰望浩瀚的星空,   是否想過其中蘊藏過諸多的傳奇?   那個風起雲湧的年代已經過去,   將星璀璨的銀河重新陷入沉寂,   一切都凝定成歷史,變成了回憶。   那是黃金時代的終結。   然而,請不要忘記——   每一顆星辰都是戰士的靈魂,在蒼穹中俯視新生的大地;   每一顆流星都是一個未曾完成的心願,在黑暗中剎那燃燒成灰燼。   只是,歸家的路途,終點又在哪裡?   ——題記   序 創世紀   對於整個宇宙而言,公元3021年只是時空長河中微不足道的一瞬間;然而,對於整個人類上萬年的歷史而言,這一年的重要性卻遠遠大過於人類歷史上的任何一年。   這一年的3月15日,即公元3021年3月15日,銀河系各殖民星球的聯軍在最後的總決戰「墮日傳說」中,攻破了特萊維尼——太陽系聯邦的首府,以地球為代表的聯邦政府宣佈投降,從而結束了兩個政權之間長達200多年的戰爭。   當新的政權確立後,這一年,被定為銀河新曆法的元年。   從太陽系聯邦崩潰的當天開始,實行了3000多年的太陽曆將被廢止,代之而起的是全新的宇宙歷。一千多年來飽受太陽系政府殖民統治的銀河聯軍無意寬大戰敗國,在處置完太陽系聯邦政府的首腦後,出動軍隊強行遷走九大行星上的戰後倖存居民,分批的遷徙流放到遙遠的荒僻星球。   獲勝的銀河聯軍司令部在卡爾·狄士雷利元帥的建議下,在數個月的多方會談結束後,發出了摧毀太陽系的命令。   宇宙歷元年1月28日,成了所有太陽系移民世世代代不忘的一天——在被強行帶上太空航母駛離太陽系軌道時,他們看見了那一顆照耀了人類幾十億年的恆星的覆滅!   聯軍總司令狄士雷利元帥親手摁下了起爆的按鈕,反物質中子流擊中了太空中那顆美麗的恆星,正反物質的相撞湮滅產生了駭人的爆炸。巨大的衝擊波和磁暴襲擊了艦隊,所有移民在劇烈震盪的航母中看著他們的故鄉一如煙花般在漆黑的太空中開放,毀滅,個個泣不成聲。而在他們身邊,押解遺民的銀河殖民星聯邦軍隊的士兵,則對於殘暴的宗主國的徹底毀滅發出了如雷的歡呼。   在一片歡呼與哭泣中,35歲的聯軍司令卡爾回手撫著胸前一枚像章,輕聲說了一句什麼。當身邊副官以為沒有聽清楚他的指令上前詢問時,驚訝地看見了元帥冰藍色眼眸中的淚光。   銀河聯軍總司令卡爾·狄士雷利指揮大軍麾師返回,身後留下了一片廢墟。人類文明的起源地從此消失於太空,不復存在。   從此,銀河系的歷史進入了另一個劃時代的開始。   新政權的誕生無疑需要新一代強有力的領導人。宇宙歷元年4月27日,在銀河聯邦的首都科培爾舉行了有史以來第一次全銀河系的全民選舉。187個殖民星都參加了表決,最後以103票對84票、並不佔絕對優勢的結果,推選了殖民星球梅卡達的執政官霍普曼·德拉斯為新的銀河聯邦元首。   銀河系歷史上第一位聯邦元首德拉斯,是一位資深的政治家和社會活動家,向來以親民和反戰的政治態度聞名於銀河各星系,在對太陽系聯邦的戰爭中極力主張「不流血的奪取」,經常主持戰後重建的工作,曾經先後一手修復了銀河系裡飽受戰火摧殘的十二顆星球,並在那裡豎立起了威望和擁有了最初一批追隨者。   也許人民在長達幾百年的戰爭結束後,對於和平有著急切的嚮往,才會選擇這樣一位非軍人出身的政治家當政。然而,德拉斯元首一上任,就頒布了一條石破天驚的元首令——   解除銀河聯軍總司令卡爾·狄士雷利元帥的軍權!   其實,這樣突然的事並非沒有一點先兆,早在銀河聯軍發動總決戰「墮日的傳說」時,他就對狄士雷利沒有控制軍隊在戰鬥中的殺戮表示了極力的反對。在為時3個月又11天的登陸決戰中,對太陽聯邦懷著極度仇恨的士兵們絲毫沒有刻意控制他們的行為,甚至在摧毀了太陽聯邦軍隊主力登陸地表後,殘酷的殺戮行為沒有一絲收斂。而狄士雷利元帥不僅沒有採取迅速有效的手段制止軍隊的暴行,據說還親身參與了槍殺解除武裝的地球執政府人員的行動。   短短一百多天中,太陽系九個行星上死亡人數達到了駭人聽聞的13億!   然而,沉浸在巨大勝利中的軍隊反而興高采烈,連銀河系裡一般的平民也不以為忤。對於結束了這場漫長而艱巨戰爭的狄士雷利元帥,幾乎所有人都稱他為偉大的英雄和傑出的軍事家,而忽視了他在征服過程中對於宗主國的殘酷報復行為。   所以,銀河元首忽然下達的元首令,對於任何人來說都不啻是平地一聲雷。   幾乎所有的人都在擔心軍隊的暴動——要知道,年僅35歲的卡爾·狄士雷利元帥在軍隊中的聲望無人能比。自從他18歲加入軍隊後,很快就顯露出了非凡的軍事天才,21歲時因為在金星圍殲戰中的戰功被破格提升為上校。此後,凡是他指揮的戰役,從來沒有一次失敗過。   一次又一次的輝煌戰績成就了他的威名,也贏得了軍隊各階層的支持。在銀河會戰的末期,因為處於不利局面的銀河聯軍急需勝利,年僅30歲卻屢建奇功的少將被破天荒地被躍級提升為元帥,一躍成為銀河聯邦軍隊的總司令。   來自各個殖民星的軍隊戰鬥力參差不齊,人心渙散,在作戰時往往只考慮本星球的利益而吝於配合協作,因此在戰鬥中往往處於下風。然而在狄士雷利元帥的統一指揮下,既便是一盤散沙也發揮出了巨大的殺傷力,從中央突破到集中攻擊,由於他戰術運用的巧妙,無不所向披靡,贏得了「銀河戰神」的稱號。   終於,在他的手中,綿延了將近300年,死亡了數百億人的戰爭結束了。   35歲的他自然是當之無愧首席功臣。   狄士雷利元帥率領軍隊浴血奮戰才征服了整個銀河系,沒有讓他當上聯邦元首已經讓許多士兵不服了,如今居然還要奪他的兵權——連一般的百姓都認為,「銀河戰神」卡爾絕對不甘於放棄到手的權力,一場軍事政變在所難免。   在選舉結果一出來時,因為懼怕動亂,已有20%的居民逃離了銀河聯邦首府所在的星球科培爾;而在聯邦元首德拉斯下元首令撤消狄士雷利元帥一切軍隊中的職務時,出逃的居民更是達到了78%,整個科培爾星球幾乎成了無人區。   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戰爭竟然始終沒有爆發。   宇宙歷元年5月1日,卡爾·狄士雷利元帥親自前往倫勃朗寧宮,覲見聯邦新任元首德拉斯,交出了象徵聯邦軍隊統治權的黃金長劍。隨後,狄士雷利元帥召開了發佈會,在所有軍隊代表和政府人員面前宣佈正式辭去銀河聯邦總司令的職務,態度輕鬆,口氣平靜,甚至笑著說今後要做一名蹩腳的花匠,去遙遠的海華特拉星球上過平民的生活。   說這一句話的時候,元帥冰藍色的眼睛裡閃耀著不容置疑的歡樂輕鬆的光芒,以至於台下他那些忠心的擁護者們都大惑不解——和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將領都不敢相信,這樣一位尚且年輕的統帥,居然會心甘情願的放下一生緊握的槍,打算去做一個花匠!   「一定是聯邦政府強迫元帥說這句話的!」   「一定是德拉斯這傢伙搞的鬼!」   台下的將領們紛紛交頭接耳,不信任和憤怒籠罩了全場。政府的警衛隊已經進入了一級戒備狀況,而將領們與他們衛兵的手也已經按上了離子槍。   「這沒什麼好奇怪的。要知道,我一直期待著回家。」台上的卡爾·狄士雷利卻帶著一貫不經意的笑容,示意台下安靜,「海華特拉星球是我的故鄉,我在那裡一直生活到17歲……一直到太陽系的殖民者鎮壓了那裡所謂的『暴動』!」   他頓了頓,神色一瞬間有些可怕:「我必須回去,回到我的家鄉去,那裡長眠著我的父母,我的所有親人……還有我的薇薇婭。」狄士雷利元帥停頓了一下,又一次回手撫著心口上那一枚銀質的像章,聲音低沉:「各位,我不是一個偉大的人,我所做的一切並不是為了崇高的目標——我只是一個復仇者,我的目的只是要反抗太陽系那些殖民者的殘酷統治。」   「如今我的目標已經達到。所以,我要歸家,諸位。」   台下頓時一片寂靜。和他並肩戰鬥過的戰友都知道,元帥胸口那枚銀像章上,是一位短髮少女的肖像,幾十年來一直別在元帥軍服的心口上。   薇薇婭,這個名字在上層將領中悄悄流傳著。據說,這個少女是元帥少年時的戀人,同一個學校的學生,在太陽系軍隊鎮壓海華特拉星球上的饑民暴動時,被暴虐的士兵蹂躪致死——那個時候,這個少女年僅15歲,還是一個高中生。   17歲的卡爾·狄士雷利在那一場慘絕人寰的大屠殺中失去了雙親和戀人,把戀人的銀像章含在舌頭底下躲過了搜身,孤身一人搭乘太空梭逃離了故鄉。第二年,他抵達了當時銀河聯邦軍隊的基地科培爾,立刻加入了聯邦空軍陸戰隊,從此開始了一名職業軍人的生涯。   18年來,他一直轉戰於茫茫太空,指揮著軍隊一處處地摧毀著太陽聯邦的一切。應該是為了報復當年地球統治者對故鄉的殘忍屠殺,他對於敵軍、甚至太陽系下屬星球上的平民,都沒有絲毫的同情心,每一個他攻下的星球往往都伴隨著可怕的傷亡,因而也讓他在反對派那裡得到了「屠夫卡爾」的稱號。   終於,在他從軍後的第十年,即他28歲的時候,少將軍銜的卡爾率軍收復了被太陽聯邦高壓統治長達十一年的海華特拉星球。對於已經投降的敵軍,他居然不顧太空軍事公約,悍然下令手下軍隊成批處死了210萬戰俘!   此舉在太陽聯邦和銀河聯邦都引起了震動,當時還是梅卡達星球執政官的霍普爾森·德拉斯率先站出來嚴厲指責這一殘暴做法,在他的一再堅持下,銀河聯邦通過了決議,讓當時的卡爾·狄士雷利少將遭到了降職和監禁一年的處分。雖然狄士雷利在解除監禁重返軍隊後,很快立下了新的戰功而重新得以晉陞,但是兩個人不和的傳聞卻由此一直存在。   隨著戰爭的一步步進行,狄士雷利的戰功和軍階如火箭般上升,與此同時,在後方作為政治家的德拉斯在政壇上的影響也越來越大。可是由於狄士雷利在戰爭中那好殺戮的性格依舊沒有絲毫改變,而德拉斯對他的指責也越來越嚴厲。   「這個戰爭狂人多活一分鐘,宇宙中流出的血就要多10000升!」他在一次聯邦會議上如此抨擊,帶著痛心疾首的表情,「我們必須遏制他!阻止這個屠夫!」   但是大多數的銀河聯邦議員沒有支持他,因為對於正在和太陽聯邦決一死戰的銀河聯邦來說,這樣一位傑出的統帥是不可或缺的——如果沒有狄士雷利讓敵人流血,那麼每分鐘流出的10000升的血將會是銀河聯邦戰士的吧?   於是,狄士雷利元帥依舊獲得重用,掌握著軍隊的指揮權,領導著麾下軍隊一個個攻破了太陽系的各大行星。   如今銀河系的戰局已經全部平定,連太陽都已經被毀滅——當然,摧毀整個太陽系的做法也遭到了德拉斯的極力反對。霍普爾森·德拉斯還當選為聯邦元首,那麼立下赫赫戰功的狄士雷利元帥也將毫無用處了吧?   「回到海華特拉星球是我幾十年的夢想,我18年的浴血奮戰只是為了奪回屬於我的東西。」台下的眾位軍官正在胡亂猜測時,又聽見卡爾·狄士雷利淡然而又欣慰的話語——完全是發自於內心的話語,「以後新聯邦的安全,就要依靠各位了。血已經流得夠多了,以後大家的任務,就是要把血跡沖洗乾淨吧!」   於是,宇宙歷元年5月5日,在軍隊的歡呼和簇擁下,年方35歲的前聯邦軍隊元帥搭乘普通的太空運載飛船「塔羅斯」號飛離科培爾星球,消失在茫茫太空,去開始他傳奇式人生的新旅程。全軍將士肅立致軍禮,一直目送到飛船消失。   如果一切都到此為止的話,那麼將會是一個非常圓滿的結局,政局從戰時向著和平時期穩定過渡,而銀河系飽受戰爭之苦的人民也可以真正安定下來休養生息。然而,自從聯邦元帥卡爾離去後的三個月時間裡,形勢卻急轉直下!   首先,基於戰爭已經結束,龐大的戰爭機器——軍隊已經沒有存在的必要,為了減輕聯邦人民的負擔,向來對軍人沒有好感的德拉斯元首當即下令在軍隊中裁員近40%,一批被認為在戰爭中犯有罪行的將領也遭到瞭解職和追查。   理所當然地,這種操之過急的做法引起了軍隊的不滿,從一般士兵到高級將領,暗地裡都對元首大發牢騷,氣氛大有一觸即發之勢。   而在被強行遷移的太陽聯邦遺民中,也爆發了小規模的騷動。由於不堪忍受銀河聯邦士兵的歧視和虐待,也不願被分散地遷移到陌生荒涼的星球上去,太陽聯邦的遺民裡不斷地有人持械起義。但是,遭到政府不公平待遇的軍隊消極怠工,不願有效地鎮壓起義,於是,動亂馬上擴大到以科培爾為中心的12個星球上。   聯邦政府焦頭爛額,政治家出身的德拉斯元首沒有處理軍事的能力。得不到軍隊的支持,政府甚至無法有效控制首都科培爾的局勢。無奈之下,德拉斯元首準備作出一定程度的讓步,以緩和日漸嚴峻的局面。   在這種情況下,他恢復了當年卡爾·狄士雷利麾下三員名將:愛德蒙·馮·斐迪亞斯(銀河艦隊司令,32歲)、托羅斯基·科塔夫(銀河空軍司令,46歲)以及奧萊托·德·摩爾(空軍陸戰隊司令,37歲)三個人的上將職務,令其全面負責起聯邦的治安。   在號稱「三駕馬車」的三位將軍的指揮下,動亂漸漸開始平定。   然而,形勢剛剛好轉,就在一個驚人的噩耗下又再度惡化!   「狄士雷利元帥在海華特拉星球上被太陽系的暴民刺殺了!」   「兇手還砍下了元帥的首級!」   這個消息如驚雷一般地在銀河聯邦中轟傳,讓聽到的平民與將士無不大驚失色。彷彿一桶火藥在高壓下終於爆炸,軍隊中爆發了大規模的騷亂,在銀河聯邦軍隊三位上將的帶頭提議下,士兵們集結在一起,向政府要求嚴懲兇手並加強對太陽系遺民的控制與清洗。   迫於壓力,聯邦警察局開展了調查,很快抓獲了嫌犯。但是在抓獲的當晚,警察局就遭到了不明身份人群的襲擊,嫌疑犯逃脫。儘管科培爾警察局長向聯邦元首請求辭職,但是德拉斯元首卻不允許,並在辦公室的爭論裡,脫口說出了心聲:「其實,我並不想因為一個屠夫應得的死亡,而失去我忠心的部下。」   於是,警察局長得以留任。   而這句話不知怎地被流傳了出去,頓時在軍隊裡引起了軒然大波。士兵們為他們所愛戴的統帥遭到的不幸與侮辱而憤怒起來,不斷地脫離軍營,上街進行抗議與示威,事態迅速擴大,從科培爾星球的開始,漸漸半個銀河系的軍隊都捲入了其中。而三大將領中除了聯邦空軍陸戰隊司令摩爾上將出手阻止了手下軍士以外,另外兩名將領斐迪亞斯上將和科塔夫上將卻無意控制手下的違紀行為,甚至還暗中加以鼓勵。   眼見聯邦政府遲遲不能抓獲嫌疑犯,士兵們開始不滿,私下裡自行組織起來展開了搜捕——據說,這個違反聯邦憲法的組織的首領,其實就是艦隊司令斐迪亞斯上將。不顧憲法的所有條約,也不顧任何人民的權利,所有來自太陽系的遺民都遭到了殘酷的清洗和拷問。   在軍隊無情的追查下,為了不連累族人,來自太陽聯邦首府地球、具有東方血統的蕭納德終於挺身而出自行投案,並交出了被冰凍的元帥的頭顱。   雖然聯邦政府強烈譴責了軍隊違反憲法、無視政府的行為,並要求將領們把兇手交給政府審判,但對政府早已失去信任的軍隊依舊我行我素。宇宙歷元年6月2日,斐迪亞斯上將和科塔夫上將指揮軍隊佔領了聯邦通訊中心,當著全銀河系人民的面,處死了刺殺元帥的兇手蕭納德,並誓言要將兇手背後的太陽系反抗組織連根挖出、徹底消滅。   隨後,軍隊與趕來維持秩序、收回通訊中心的政府軍發生了激烈衝突。面對著德拉斯元首發出的要軍隊繳械回營的命令,愛德蒙·馮·斐迪亞斯上將冷笑著宣佈,軍隊將不再聽從聯邦政府的調遣,並以狄士雷利元帥的名義號召全軍士兵起來推翻這個無用懦弱的政權。士兵們一呼百應,甚至那些因裁軍被打發回原籍的士兵,都在各個星球上起兵響應。   一時間,剛剛結束的戰爭又再一次爆發了。   相對於上一次的銀河戰爭,歷史學家稱這一次內戰為「銀河戰爭Ⅱ」。   6月2日當天,科培爾星球上就開始了激烈的內戰,效忠於德拉斯元首的政府軍同狄士雷利領導過的銀河聯軍交火,整個星球,甚至整個銀河系又重新陷入了一片火海。   很快,軍事上毫無經驗的德拉斯政府軍節節敗退,銀河聯軍控制了一切要害部門,於6月10日正式接收整個聯邦首府,宣佈成立由軍人執政的新銀河帝國,追認死去的卡爾·狄士雷利元帥為帝國元首,原銀河艦隊司令愛德蒙·馮·斐迪亞斯上將就任帝國元帥兼艦隊統帥,原銀河空軍司令托羅斯基·科塔夫擔任帝國的總參謀長兼空軍、陸軍司令。而原銀河空軍陸戰隊司令奧萊托·德·摩爾上將因為沒有興趣捲入內戰,也不想參加帝國政府,於是宣佈退役。   其實,從這一次銀河聯邦內戰中得到最大好處的是太陽系的遺民——趁著聯邦內部的混亂,在一個勇敢的青年安東尼·費爾南多的領導下,遺民們成功地逃離了監禁他們的星球,乘著破舊的航母,穿過危險的隕石區與小行星帶,到達了位於銀河帝國勢力範圍之外、銀河系中最偏僻荒涼的地方——仙後座β星。   在80多光年的漫長逃亡路途中,有30%以上的太陽系人民死於戰爭和飢餓,最後到達目的地的人數不到8億。然而,這8億人卻頑強地在那裡生活了下來,重新組建了新的太陽聯邦政府,並選出英雄蕭納德的遺孀、同樣是黑髮黑眼睛的柯琳·蕭夫人作為他們的領導人,24歲的安東尼·費爾南多成了軍事上的首領。   太陽系作為人類文明的發源地,它本身擁有的科學技術要遠遠領先於銀河各個殖民星球,靠著遺民中眾多的各類專家,新的聯邦迅速發展起來。   而以德拉斯元首為首的原銀河聯邦政府被迫流亡,在流亡過程中得到了銀河64個殖民星的支持。趁著新生的銀河軍事帝國正忙於鎮壓境內太陽系遺民的起義和叛逃,聯邦政府在離科培爾2萬光年以外的普裡摩斯星球上建立了新的政權,並得到了喘息。187個殖民星中的另外92個則懾於銀河帝國強大的軍事力量,宣佈效忠於軍人執政的新軍事帝國;而其餘31個比較偏遠的殖民星球則表示中立。   於是,宇宙中三個分裂的政權形成了。   在以後的30多年裡,三個政權之間相互的戰爭始終沒有停息過。雖然軍事帝國一度仗著雄厚的實力和傑出的將領,幾乎攻陷了銀河聯邦的首府普裡摩斯,但在關鍵的時刻,太陽聯邦卻派出艦隊支援以前的死敵,讓銀河帝國的軍隊功敗垂成。   唇亡齒寒,這個道理誰都懂,更何況是太陽聯邦中用兵首屈一指的費爾南多總督。在23歲的一介女流——蕭納德的未亡人柯琳·蕭和年輕的總督安東尼·費爾南多的領導下,太陽聯邦和流亡的銀河聯邦結成了聯盟,共同對抗著強大的敵人。   但是在銀河帝國方面,卻也是軍事實力強大,名將如雲。帝國的兩大將領斐迪亞斯和科塔夫早在第一次銀河戰爭期間就聲名遠揚,而軍事建國的宗旨又讓他們在國內開設了大量的軍官學校,培養出了大批的軍事人才,帝國的軍事實力不斷地得到加強。   然而最強的帝國也有局限,軍人們在政治和經濟方面不是行家。擁有92個殖民星球的帝國,在物資生產總量上居然只和小小的太陽聯邦不相上下,以至於每一年帝國都要從中立的殖民星球上大量引進物資,而且在帝國內實行統一的分配製度。   這一點,也成了制約帝國進一步統一整個銀河系的主要障礙。   於是,在不停的小規模的衝突中,三個政權相持了32年。在這32年間,又有將近20億的人戰死。而隨著時光無情的流逝,三個政權當初的締造者都年事漸高,權力的重心也開始交接給了第二代領導人。   銀河軍事帝國在這方面似乎是最順利的一個,這因為帝國掌權者愛德蒙·馮·斐迪亞斯元帥有一個極其出色的繼承人——他25歲的侄子比夏·馮·斐迪亞斯少將。   這位21歲時畢業於帝國第一流軍事學院的青年有著天才的稱號,據他的導師所稱,斐迪亞斯少將自從進入軍校以來,沒有輸掉過任何一次的模擬戰鬥。這個成績,據說已可以和當年的「銀河戰神」卡爾·狄士雷利元帥媲美——而在實戰中,年僅27歲的少將也已經立下了赫赫戰功,實力人所共見。   愛德華·馮·斐迪亞斯沒有子女,而他的生死至交、帝國總參謀長科塔夫上將終身未娶,毫無疑問,如此出色且有著強大支持的比夏·馮·斐迪亞斯少將已經成為軍事帝國的最佳繼承人。   而在太陽聯邦方面,據說也出現了一個非常優秀的人才,雖然那個叫米格爾·海因的青年在身世上還留著謎團,但是這似乎絲毫不影響他在聯邦中發揮日漸重要的作用。由於輝煌的實戰成績,這個據說沒有受過正式教育的青年贏得了聯邦總督費爾南多的欣賞,而聯邦主席——柯琳·蕭更是像一個慈母一樣提攜、愛護著他。   相比之下,情況最糟糕的是以民主建國著稱的銀河聯邦的流亡政府。由於政府內黨派眾多,而沒有一個派別有絕對的實力,所以自從德拉斯後,30多年間如走馬燈般地換了8位元首。每一位元首在任時間都不長,因此沒有一個執政方案是得到徹底實行的。這種朝令夕改的情況嚴重影響了政府的運行,也讓民眾對政府開始缺乏信心。   更不幸的是,上天似乎沒有象對另外兩個政權一樣,給銀河聯邦一位強有力的新領導人,可以統一內部種種不和諧的聲音——因此,銀河聯邦中亂糟糟的情況似乎還要持續好一段時間。   第一章 帝國之星   在三足鼎立的局面形成後,綿延了幾十年的戰爭還在繼續。   「如何?肯特上校,海因那個傢伙在戰術上的確還是有一手的吧?」在帝國的旗艦「帝國之星」中,目視著控制室裡巨大的屏幕,一位暗金色頭髮的青年軍官問站在身後的副官,嘴角居然還帶著一絲笑意,「你看,雖然他們的兵力不如我們,但靠著速度和配合居然強行突圍而出,我們軍隊的火力基本都被壓制住了。」   「是的。」身後的比他年長的副官凝視著屏幕,甚至帶了一絲欽佩,「其實,我覺得海因的能力不止於此——這一次如果不是要掩護銀河聯邦那批無能的軍隊撤退,我方很難殲滅太陽聯邦100艘以上的航母,斐迪亞斯閣下。」   「說的一點不錯。」比夏·馮·斐迪亞斯少將不以屬下的直言為忤,看著屏幕上敵方的航母列隊如巨大的發光長劍撕開了封鎖線揚長而去,微笑頷首:「其實我一直清楚得很:如果在兵力對等的情況下,我要擊潰米格爾·海因提督可能只有51%的把握。」   肯特上校看向了這個年輕的軍事天才。一直以來,斐迪亞斯少將讓他欽佩的不止是高超的作戰能力,更是這種雖然天才橫溢、卻始終保持清醒判斷的態度。他並不是傳言中那個眼睛長在頭上的傢伙。   「無法阻止!無法阻止!請求增援!」   「第九艦隊防線被擊潰!敵軍撤離,敵軍撤離!」   激光通訊回路裡傳來了在前方激戰將領們嘶聲力竭的匯報,迴盪在空曠的旗艦指揮室內。屏幕上可以看到帝國的艦隊在對方噴出的光柱中不斷破裂、散開,變成茫茫太空裡的一顆顆流星——而每一顆流星的劃落,都伴隨著上萬名戰士的生命。   然而,斐迪亞斯少將只是靜靜看著,臉上沒有表情。   「第十一艦隊請求追擊敵方!請下指令!」驀然,一個聲音響起在通訊回路中,幾乎是在咆哮——是第十一艦隊的隊長霍爾曼中校,「比夏,請讓我出擊!」   帝國第十一艦隊是斐迪亞斯麾下的精銳部隊,斐迪亞斯在晉陞少將之前一直是該艦隊的指揮官,憑著這支素質良好、作風硬朗的艦隊立下了赫赫戰功。這支艦隊可怕之處,就是掌握了宇宙中尚處於實驗階段的「四維空間穿梭行進法則」,靠著這一最尖端的科技,能夠在危險的宇宙第四維空間進行超光速的跳躍飛行,往往能在最不可能的時間出現在敵軍最意料不到的地方。   由於在作戰中的神出鬼沒,第十一艦隊也贏得了「撒旦騎兵」的稱號。   「撤回艦隊,不准再追擊!」斐迪亞斯少將來到指示屏前,對著微型麥克風果斷地下令,聲音在全艦隊的激光通訊回路裡迅速傳播,「全艦隊編成V型,由第十一艦隊護航,立刻撤回到蒙卡拉軍事基地!」   「啊……」霍爾曼中校對於少將的指令停頓了一下,顯然也有些不解,但是仍然斷然接受了命令:「是!斐迪亞斯閣下!」   「沒必要再追了嗎,閣下?」肯特上校忍不住問了一句,眼看著屏幕上米格爾·海因的旗艦在眾多的航母護衛下安然撤退,有些驚訝於今天斐迪亞斯的忍耐力,「成全了海因提督的戰績,對於閣下常勝的名譽不太好吧?」   年輕的帝國少將盯著屏幕上繁星般的艦隊有條不紊地撤退,碧綠色的眼睛裡泛出冷冷的光芒,冷笑:「即使是追擊的話,所俘獲的艦艇也只不過是多十幾艘而已——肯特上校,你認為這樣會增加我的名譽嗎?」   他靠著指揮台轉過身來,雙臂交叉抱在胸前:「這一次我們殲滅的目標只是銀河聯邦那幫沒用的傢伙,如今摧毀了聯邦軍隊第四艦隊80%以上的兵力,基本目的已經達到,沒有必要因為個人的意氣再追擊海因提督。」   斐迪亞斯少將回頭,點著屏幕上以金色太陽為標誌的海因旗艦:「遲早有一天,我和他將會有一場決戰——那麼在此之前,不妨讓我看看這傢伙的作戰風格——包括撤退時候的部署。呵。」   他眼裡又泛起了淡淡的微笑,眉毛往上一挑。這個在帝國一流名校狄士雷利軍校創下不敗紀錄的畢業生,臉上又帶了他的招牌表情——這個帶著傲氣和帥氣的表情,多年來不知道迷倒了多少帝國的美麗少女。   肯特上校歎了口氣,少將什麼都好,就是私生活不檢點了些。   「好了,他們撤離得差不多了。」摁下了屏幕前面的激光通訊回路開關,斐迪亞斯少將吩咐通訊部門:「立即接通宇宙間遠程通訊,我要求和對方的海因提督對話。」   回路那一頭的工作人員禁不住怔了一下,才遲疑地回答:「是的,閣下!」   又要同那個太陽系餘孽的首領通話嗎?到底為什麼,斐迪亞斯會對那個人表示出如此大的興趣和容忍度?肯特上校忍不住在心裡想,但是終於沒有問——要知道,這個年紀輕輕而身居高位的軍人並不喜歡身邊的人多問。   深藍色的屏幕上先是閃過了一條細細的白光,隨後出現了一位淺咖啡色頭髮的年輕人。剛剛指揮完了一場艱難的戰鬥,他漆黑的眼睛裡有掩不住的疲憊。太陽聯邦的年輕提督米格爾·海因衝著鏡頭微微抬了抬帽子,冷淡地問:「斐迪亞斯閣下?」   比夏·馮·斐迪亞斯少將也微微欠了欠身,嘴角泛起一絲笑意:「氣色不太好呢,海因閣下——今天是讓銀河流亡政府那些無能的混蛋拖了後腿吧?真是可惜……以閣下的才能,應該不會像今天這樣損失1500多艘軍艦的。」   「閣下是要離間聯邦政府和我們的關係嗎?」海因提督臉上的表情冷淡而漠然,「原來閣下要說的話就是這些?那麼再見,我還有一堆事情要忙。」   毫不猶豫地,他伸出手去準備摁下面前的開關。   「好好保重身體啊,海因閣下!」斐迪亞斯少將沒有阻止,只是微笑著說了一句,「如果沒有了你這個對手,銀河Ⅱ這一場戰爭又怎麼能和銀河Ⅰ相比呢?」   他淡淡微笑著,輕佻眉梢,眼眸中卻帶著凌厲的鋒芒。   「是麼?」米格爾·海因的手停頓了一下,凝視著屏幕裡年輕英俊的帝國少將,聲音漠然而堅定:「斐迪亞斯閣下,我可以告訴你,銀河Ⅱ的結局絕對不會和銀河Ⅰ相同!」   話剛一說完,他毫不遲疑地切斷了通訊回路。   「是嗎?那麼讓我們來試試看吧!」比夏·馮·斐迪亞斯少將仍然看著消失了影像的深藍色屏幕,嘴角噙了一絲冷笑,「真高興你能向我發出這個挑戰。」   「真是一個驕傲的軍人哪……」已經在帝國軍隊服役20年的肯特上校看著這個年紀輕輕、軍銜卻已經在自己之上的傢伙,在心裡感歎了一聲。   當然,斐迪亞斯少將是有資格驕傲的。只是作為旁人看來,出身優越、天分出眾卻不知收斂鋒芒,只會更加遭到別人的忌妒而已。這讓在身邊的副官不由都替他擔心起來——而且,這樣驕傲的人,如果有一天敗在別人手裡,又將會怎樣呢?   ※※※   科培爾星球,銀河軍事帝國的政府所在地:倫勃郎寧宮。   在鋪著大理石的空曠元帥辦公室裡,年輕的比夏·馮·斐迪亞斯少將筆直站在帝國兩位軍事領導人面前,向元首直接匯報進期的作戰情況。聽到一串令人振奮的戰績從年輕人口中說出,愛德蒙·馮·斐迪亞斯元帥卻只是側頭看著地上,不置可否地用手指輕輕敲著轉椅的扶手。   「比夏,聽說今天你又和太陽聯邦的米格爾·海因交手了?」旁邊的托羅斯基·科塔夫上將忽然發問,淺灰色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生性沉默的銀河帝國總參謀長的忽然詢問顯然有些出乎意外,但他立時挺直身子回答:「是的,將軍!」   「你又讓他的旗艦突圍而去了?」科塔夫上將眼光很嚴厲——顯然,他對於這個青年有些責備,雖然斐迪亞斯元帥就在一旁,他也沒有絲毫的縱容。   「是的,將軍!」斐迪亞斯少將再一次斷然回答。   「理由?」科塔夫上將冷冷地開口。   「報告將軍,因為這一次作戰的目標,並不是要殲滅海因的軍隊!」   毫不猶豫的標準回答,聲音沒有起伏和感情。   科塔夫上將伸手理了一下灰白的頭髮,頭也不抬的問:「但是,作為一名將領,難道只會死板地按照作戰計劃指揮戰爭嗎?這一次你在優勢的兵力下卻放過了海因,下一次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才能圍殲他?」   不等對方回答,他頓了一下,淡淡道:「比夏,你是不是認為,如果在這樣的小戰役裡和太陽系新一代最優秀的將領決戰,是對你和你的對手的不尊重?」他的聲音又冷又硬,如同這個一輩子沒結婚的將軍的為人。   比夏·馮·斐迪亞斯少將沒有否認。這個極其驕傲的年輕人,甚至不願為自己的行為辯解,只是斷然回答:「是的,將軍閣下!」   「比夏啊比夏……讓我怎麼說你好呢?要知道戰爭並不是一種藝術,更不是開玩笑。」嚴厲的科塔夫上將忽然輕輕地笑了起來,轉過頭對著坐在身邊的老戰友斐迪亞斯元帥,「不過,愛德蒙,這小子驕傲的脾氣倒是和你年輕時一模一樣啊!」   斐迪亞斯元帥冷冷地看著自己的侄子,沒有回答一句話。   科塔夫上將回過身,拍了拍比夏的肩膀:「驕傲的軍人,記住了,戰鬥裡是不能講什麼驕傲和潔癖的——為了最後的勝利,有時候必須卑鄙。要知道連卡爾元帥這樣的軍事天才,也都玩過不為人稱道的把戲呢。」   雖然是說著責備的話,但淺灰色眼裡閃著慈愛的光——這個與他沒有血緣關係的科塔夫上將,卻反而比他的叔父斐迪亞斯元帥更關心自己。   但是為什麼總是要把這個死去三十多年的人作為評判的標準呢?比夏沒有說話。他是一個驕傲的軍人,在軍事道德上簡直有著潔癖,從來不屑於用下乘的詭計來戰勝對手——所以,對於科塔夫上將的話他接受不了,但是出於對對方的尊敬,他也不想分辨。   「托羅斯基,別理他,他聽不進去的——這小子至今遇到的那些對手,還沒有強到能逼他用詭計的。」一直不發一言的斐迪亞斯元帥淡淡瞥了一眼,說出了一針見血的話,「這個人啊,是非要吃過了苦頭,才會自己明白的。」   雖然是對自己一手撫養長大的侄子,銀河帝國的實際掌權者卻是一貫的冷冷淡淡——也許對於帝國元帥來說,被稱為軍事天才的比夏·馮·斐迪亞斯更重要的身份只是帝國未來的軍事領導人而已,而不是一個普通意義上的侄子,唯一的血脈相連者。   「你先出去吧。」斐迪亞斯元帥吩咐,已經開始翻閱桌子上送到的文件。   比夏·馮·斐迪亞斯少將也沒有絲毫的留戀或者遲疑,只是敬了個軍禮,轉身離開。當少將走到門口時,忽然聽見身後的斐迪亞斯元帥說了一句:「比夏,別忘了今晚去摩爾將軍家裡看看黛絲——她已經一個月沒和你見面了。」   斐迪亞斯少將的腳步頓了一下,勉強回答了一聲「是」,然後加快步伐走了出去。   「比夏似乎不太情願哪。」科塔夫上將意味深長地看著匆匆離去的年輕軍人的背影,對身邊的老朋友道,「愛德蒙,你看是不是我們幾個老傢伙管的太寬了?結婚這件事情並不是一道命令可以解決的,弄不好會害了他和黛絲。」   「不能讓這小子再在外面惹事了,非得讓他趕緊結婚才行。」帝國元帥皺著眉頭,在一份文件上簽下了名字,一邊道,「今天艾麗西婭秘書告訴我,他們又接到了一起民間的投訴——那個富商說比夏誘惑了他的未婚妻,致使女方在婚禮上反悔、提出解除婚約。」   斐迪亞斯元帥重重地在文件上簽下最後一個點,語氣大為不滿。   「唔……新娘落跑,的確是麻煩事。」一貫熟知少將風流韻事的科塔夫總參謀長也忍不住皺起了眉頭,「比夏是個很優秀的軍人,就是私生活不檢點。」   斐迪亞斯元帥嘴角卻泛起了冷笑:「不對。應該說,他除了作為軍人是優秀的之外,作為一個『人』卻有太多的缺點——固執、驕傲、無道德、感情用事,而且像我們一樣,他對於軍事以外的東西一無所知!」   這樣嚴厲的評語從身為比夏監護人的元帥嘴裡說出來,甚至讓科塔夫將軍都嚇了一跳。   「愛德蒙?」科塔夫將軍奇怪地看著老朋友,不解,「難道你對他的評價如此之低?我們一手栽培了他很多年,如今都已經是六十開外的人了,還要比夏來接班哪。」   「以前我是這麼想,但最近我的想法變了。」斐迪亞斯元帥目光有些複雜起來,手裡的筆一直下意識地敲打著桌面,「如果把國家交付給這樣一個人,我不放心——作為軍事上的將領他是個天才,但是作為領導人恐怕不行。帝國的元首,我覺得我們應該重新衡量。」   科塔夫總參謀長也不說話了。這一點,他也是心裡有數的。只是出於對從小看著長大的年輕人的私人感情,他一直希望看到比夏有一天能成為銀河系又一位象狄士雷利元帥一樣的偉人。要扼殺這樣一位年輕人的前途,他於心不忍。   「這個……只怕是時間不允許了吧?我們花了將近三十年的時間栽培比夏,現在不可能一切從頭來了。」科塔夫上將一邊揉著太陽穴,一邊搖頭道,「何況,卡爾·狄士雷利也是一個除了軍事方面之外存在諸多缺點的人,但並不妨礙他成為統帥啊。」   「不,科塔夫,要知道狄士雷利元帥並未曾在和平時期當過領袖。」斐迪亞斯元帥低聲,「事實上,我最近幾年漸漸有了一個結論:我認為在如今的局面下,並不適合再讓軍人來統攬全局了——聯邦必須發展除了軍事之外的力量。」   「嗯,這也有道理。」科塔夫上將歎息,「但時間不允許了。」   「時間方面,」斐迪亞斯元帥微微一笑,放下了筆:「這個你放心,我已經有適當的人選了。」伴著響起的午餐鈴聲,元帥示意老朋友一起就餐:「吃飯的時候,我們再慢慢談。」   比夏·馮·斐迪亞斯少將從元帥辦公室出來,在走廊裡一個人走著,慢慢放緩了腳步,看著四壁上掛著的狄士雷利元帥的各個時期的肖像畫。   這個被譽為「銀河戰神」的軍人其實看起來很普通,有著金色的頭髮和冰藍色的眼睛,雖然穿著黑色金邊的元帥制服,但眼神柔和、嘴角含笑,一點也不像震鑠古今的將領。光看外表,誰都不會想到他曾用暴烈的手法征服了整個銀河系!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前的一幅巨形3D繪畫——「墮日傳說」上。   這是一幅描繪狄士雷利元帥征服太陽系的畫。背景是一片火紅色的爆炸的太空,畫面上35歲的帝國元帥凝望煙消雲散的太陽系,默默回手按在胸口,冰藍色的眼睛裡有淚光閃動——手指縫隙間露出的,就是那一枚銀質的像章。   不知道是哪位畫家畫的,居然把這一瞬間卡爾·狄士雷利的神色描繪得如此深刻而豐富!毀滅的歡樂,回憶的痛苦,都在元帥的眉宇間流露無疑。   對於作為帝國新一代戰士的他來說,卡爾·狄士雷利的時代已經是太遙遠了。在讀軍校時,聽著教官喋喋不休地向每一屆的學生講述銀河戰神的輝煌成就,看著校園裡無處不在的元帥畫像,有時候年輕的心竟會有一絲絲的不以為然,總覺得過去了三十多年,還在一刻不停地重複這些事情有些無聊。其實,這種叛逆的想法在軍校年輕預備役軍官的心裡是普遍存在的,只是大家都不敢說出來而已。   「要是早生30年的話,成為帝國開創者的還不知道是誰呢。」在取得一次又一次模擬戰爭的完勝時,當時才18歲的比夏·馮·斐迪亞斯有時候忍不住這樣想——當然,這種話是不可以說出口的。因為對於那個高高在上的神一樣的人物,整個帝國都只有膜拜的份兒。   只是,每一次看見倫勃郎寧宮裡卡爾狄士雷利的畫像,他都忍不住要歎息一聲。這一次,他又像以往一樣在走廊上停下了腳步,在這幅「墮日傳說」面前久久佇立。直到聽見有人在身後問了一句:「斐迪亞斯少將,您為什麼看著元首的畫像歎氣呢?」   他驚覺回首,看見一位穿著帝國中校軍服的美麗女子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身後,正在用一雙明亮而銳利的眼睛看著自己。   刻板嚴肅的軍服依然掩蓋不住她美好的身材,精緻的五官有一種逼人的美麗,女秘書注視著帝國少將有些不自在的表情,眼裡帶了一些探究和深思的意味,嘴角含著捉摸不定的笑意,手裡拿著一疊文件。   「曼森小姐。」斐迪亞斯少將對著元帥的機要秘書:艾麗西婭·曼森躬身致禮,同時不由為自己方纔的失態被她看見而微微忐忑。   艾麗西婭也回了一禮,然後抬頭看著牆上的畫,微笑道:「要是斐迪亞斯少將您早生幾十年的話,說不定可以像元首一樣成為一代英雄呢,是不是?」她回頭注視著年輕英俊的帝國少將,嘴角的笑意更加明顯了——卻帶著莫測的深意。   「哪裡,曼森小姐說笑了。」比夏·馮·斐迪亞斯少將在這個漂亮女子的注視和笑容裡有些不自然起來——這個女子美麗背後隱藏的智慧與洞察力讓他感到了某種威脅,他無意再與對方交談,連忙告退匆匆走開。   「有些事情要小心啊,驕傲的帝國接班人。」   走開時,他忽然聽見艾麗西婭在身後輕輕說了一句。他霍然回頭:「你說什麼?」   「沒什麼。」美麗的帝國秘書嘴角又浮起捉摸不定的微笑,轉身走了開去,「我得趕快把這份亞當斯·克萊蒙德的檔案送過去,元帥正在等我呢!」   一直到那個婀娜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斐迪亞斯少將才從沉思中回過神來——真是一個奇怪的女人,連閱女無數的他都不懂她在想一些什麼。只是憑著直覺,斐迪亞斯感到了深藏在這個美麗女子內心深處的逼人氣勢。   一定是個不輸給男人的厲害的女子呢。他想道。   艾麗西婭說的一點也不錯,斐迪亞斯少將是在為不能和狄士雷利元帥生在同一個時代而歎息。當然,歷史不可以倒流。於是,不能和戰神在同一歷史舞台上演對手戲,就成了年輕帝國少將心底最隱秘的遺憾。   彷彿是在和看不見的對手賭氣一樣,從軍校畢業後立即加入軍隊的斐迪亞斯在一次次的戰役裡面淋漓盡致地發揮著他的軍事天分,幾乎從來沒有遇到過可以稍微抗衡一下的對手——短短十年不到,就被提升為少將。   「這一次,總算是超過了當年的戰神了吧?」在進行完了授銜儀式後,25歲的年輕少將撫摩著黑色制服上銀色的肩章,滿足地歎息了一聲——要知道,就算是狄士雷利元帥,也是在28歲才升到少將的軍銜的呢。   然而,過不了多久,一些將領們的議論就漸漸傳入了他耳中。   「這小子完全是靠了義父的蔭庇,才這麼快就得到如此高的軍銜的!」   「是啊,這種做法簡直是軍人之恥!哪裡像當年的狄士雷利元帥閣下,完完全全是靠著自己真正的才能一步步升上來!」   「就是啊……要是元帥閣下還健在的話,哪裡還會容許太陽系那些餘孽和銀河聯邦那些混蛋們逍逍遙遙地在眼皮底下活著呢?」   這些冷言冷語如箭一般地直射血氣方剛的少將心底,剛剛獲得晉陞的喜悅已經蕩然無存。他在心裡對著這些憑著幾十年前的戰功享福,卻躺在後方嘲笑他的所謂「元老們」冷冷一笑。   幸好還有一批同齡的軍官站在他的一邊——與他一樣,這些年輕的軍官也是對於幾十年前的老古董們感到了厭倦和無法忍受。什麼名堂,自己不上前線作戰,卻躺在功勞簿上對著浴血奮戰回來的將領指手畫腳!   於是,軍隊裡開設的一家名為「菲多拉」的軍官俱樂部,成了這些年輕軍官們下班後的非正式聚會場所。一群軍銜較低的、單身的帝國軍官在這個地方毫無顧忌的聊天、議論時事,發洩著對壓在頭上的老一輩的不滿。當然,在這一群人中間,比夏·馮·斐迪亞斯是核心,是這一群血氣方剛的年輕軍官的首領,和另外幾位在軍隊裡號召力較強的中層軍官結成了被稱為的「七劍客」的小團體。   他喜歡這裡,所以經常來——因為他覺得和這些同齡而且具有相同經歷的夥伴們相處要比那些老頭子們自在多了。雖然大家都沒有太深的資歷,也沒有太高的軍階,但是呆在一起卻非常的痛快——他們直呼他的名字「比夏」,相互勾肩搭背地開玩笑。   斐迪亞斯通常會在這裡泡到晚上十一點以後,和俱樂部裡出入的漂亮的女郎喝酒、調情,在夜色漸深的時候擁著佳麗返家。   這種炮火硝煙中夾雜著風流旖旎的生活,讓年輕的帝國少將有些麻木了——麻木到讓他差點忘了他其實已經有了未婚妻,馬上就要結束這種荒唐的生活了。   ※※※   到了摩爾將軍的家,才發現黛絲·德·摩爾還沒有從學校回來,連退役的上將也出門去了,只有那個在摩爾家幫傭了十幾年的瑞娜招呼他。   比夏·馮·斐迪亞斯少將感覺很不好,在沙發上有些煩躁的轉動著身體——按往常的慣例,他這個時候應該是在和他美麗的女友們約會才對,而不是在一個空蕩蕩的大廳裡,無趣的等待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學生。   黛絲·德·摩爾是當年卡爾·狄士雷利元帥麾下三個著名將領之一:奧萊托·德·摩爾上將的獨生女兒,由於摩爾上將沒有參與推翻舊銀河聯邦政府的政變,而且也沒有興趣在新的銀河軍事帝國裡執政,所以在退休後一直默默無聞。他的女兒黛絲也沒有因為父親的關係得到特殊的待遇,在普通的中學畢業後,按照父親的意願,進入大學學習幾乎沒人報名的園林專業。   她普普通通地生活著,並沒有驚人的美貌也沒有出眾的魅力,甚至身邊的同學也都不知道她原來是前帝國上將的女兒。這個少女安靜而沉默,唯一愛好也只是種植一些花草而已,而且還不是什麼名貴的種類,總是那些隨處可栽隨處可活的普通植物。   ——她就像一株長在牆角里不起眼的飛燕草,安安靜靜地獨自生活著,遠離了這個戰雲密佈、硝煙四起的世界。   唯一特殊的,是作為帝國未來接班人的斐迪亞斯少將經常來找她。然而因為斐迪亞斯少將緋聞的眾多,大家也只是以為黛絲是少將閣下所追逐的一個獵物而已——很少有人知道,她其實就是比夏·馮·斐迪亞斯少將真正的未婚妻。   因為父輩們的關係,這兩個青年男女也是青梅竹馬的朋友,肩並著肩長大,一直到斐迪亞斯17歲上了軍校才各自一方。也許因為黛絲比他整整小了六歲,也許因為她實在是太一般,斐迪亞斯從來沒有象對待其他漂亮女友一樣對待過昔日的玩伴。   印象中,黛絲只是一個安安靜靜跟在他身後、叫著他「比夏哥哥」的11歲小女孩而已,宛如一條甩不掉的小尾巴。說不上討厭,但也喜歡不起來。   但是,自從遵從叔父斐迪亞斯元帥的意思與黛絲訂婚以來,他不由自主地對這個昔日的玩伴產生了厭惡。他知道這不能怪黛絲,但是在內心叛逆情緒的影響下,他越來越看她不順眼:她的貌不驚人,她的默默無聞,她的羞澀膽怯,都成了比夏眼裡不可彌補的缺陷。   也許是對於婚後生活的幸福感到了絕望,於是,情緒化的帝國少將開始不斷地傳出緋聞,希望在婚前這一段短暫的時間裡盡量地放縱自己——沒有想到,恰恰是因為他的這種行為,促使了斐迪亞斯元帥加深了失望,加快下達了不重用他的決心。   這樣重的代價,是此刻的比夏·馮·斐迪亞斯自己絕對沒有想到的。   顯然,斐迪亞斯元帥對於曾經患難與共的戰友還懷著深厚的感情,即使奧萊托·德·摩爾上將32年前是自動放棄了帝國的執政權,他仍然心懷內疚,想方設法要對老朋友作出補償——讓侄子與黛絲結婚,就是他堅持下的決定。   一輩子當軍人的兩個老將軍都是獨斷獨行的人,決定了的事根本不允許別的人有意見。連比夏都因為懾於叔父的威嚴而沒有正面反對,何況一向內向膽怯的黛絲?而且,能嫁給英俊又有才華的帝國少將,對於平凡的她來說是求之不得的事吧?   於是,在身不由己之中,兩個童年時的好友開始了奇怪而尷尬的「約會」。   「比夏,你和黛絲出去散散步吧。」在一片沉悶的氣氛中吃過了晚飯,摩爾老將軍看看兩個默不作聲的年輕人,自以為是地建議,「黛絲夏天就要從大學裡畢業,你們也該討論一下結婚的事情了。」   「是的,父親。」黛絲輕輕回答,不敢抬頭。   ——自小以來,對於嚴厲、甚至有些粗暴的父親,她是從來不敢違抗的。   「好的,伯父。」比夏也無奈地回答著。   走出門去,外面已經是白晝將盡。科培爾星球的暮色呈現出透明的緋紅色——那是因為在人工合成的大氣層裡面,氮氣的含量特別的高,佔少量的氧氣由於重力作用被沉降在離地表1000m處,而為了地面上生物和植被的需要,由政府出資架設了巨型的空氣對流器,讓大氣人工形成對流。因此,在大氣層的最外面由於高空電子流的作用,N2和O2結合產生了NO2,整個星球的天空呈現出美麗的緋紅色。   「好漂亮啊!」一直不敢開口說話的黛絲終於對著天空讚歎了一聲——卻始終不敢抬頭看身邊的斐迪亞斯。這個內向羞澀的少女今年剛要從帝國大學的園林系畢業,對於和男子的交往看來是毫無經驗的,特別是對著要成為自己丈夫的英俊的帝國少將,更加是拘束不安了。   比夏·馮·斐迪亞斯沒有回答這句無聊的套話,他的態度冷淡而無所謂,也不想找什麼話題和身邊的「未婚妻」交談,他唯一想的就是怎樣找一個借口趕快告退,然後去菲多拉俱樂部和他的一幫兄弟和漂亮的女郎歡度時光。   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說一句搭訕的話,對方卻好像沒有聽到一般,黛絲的臉蒼白了起來,幾次想要說什麼,又忍了回去,只低著頭跟在他身後。   斐迪亞斯以軍人的步伐極快地「逛」著,根本不考慮對方是否跟的上——而可憐的黛絲只好用盡所有的力氣半走半跑。兩個人就這樣默默無語地一前一後走著。   其實,從幼年起,一切就是這個樣子了吧?   斐迪亞斯心裡忽然閃現出一幅遙遠的畫面——   「比夏哥哥,等一等我……」一個紮著小辮子的女孩氣喘吁吁地追著一個比她大五六歲的少年,竭盡了全力的奔跑。而那個少年依舊是昂著頭走路,步伐絲毫沒有緩下來的跡象。   「比夏哥哥……」小女孩的聲音上氣不接下氣,「我、我什麼地方惹你生氣了嗎?等等我啊……」話說到一半,她忽然狠狠地摔倒在堅硬的石地上。看著磕破的手掌,又求助似地看看前面的少年,小女孩坐在地上忍不住哭了起來。   「真沒用!長得那麼醜,還那麼笨拙!」前面的少年停住了腳步,頭也不回地冷冷說了一句,也不回身去扶地上的女孩,逕自昂頭走了開去——很快,女孩的哭聲就聽不見了。   懦弱得像什麼一樣,居然還是將軍的女兒!   斐迪亞斯少將皺眉想著,想起的儘是一些她的缺點。他是一個決斷強硬的少年,才華橫溢,眼高於頂,對於這樣哭哭啼啼的懦弱有著下意識的排斥。一想到這樣的一個人將會成為自己的終身伴侶,他簡直有發瘋的感覺。   路馬上到了盡頭,盡頭上是一座花園,年輕情人們幽會的好地方——怎麼到這個地方來了?斐迪亞斯皺起了眉頭。看來,今天的散步是要花掉「超額」的時間了。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暮色四起。兩個人在花園中停留了下來。   忽然,一陣強勁的對流風刮過來,吹得黛絲紅色的短髮飛揚了起來,在科培爾星球緋紅的天色裡宛如一面獵獵飛揚的旗幟。這個青澀的少女唯一有些美麗的地方,也許就是這一頭顏色俏麗的頭髮了——可惜,居然還剪得那麼短,以致於毫無一絲嫵媚和成熟。   斐迪亞斯在心底搖了搖頭,其實,她真是一個對男人毫無吸引力的女孩。   「入夜以後風很大,還是回去吧。」終於找到了回去的理由,他冠冕堂皇地對黛絲道。對於女性,即便是他很不喜歡的女性,他仍然是耐著性子的,不像是在戰場上那麼無情決然。   「比夏哥哥……」遲遲疑疑地,黛絲終於喊了他一聲,然後又低下了頭,一臉的為難,只是絞著雙手,看著地上,臉色變了又變。   「什麼事?」斐迪亞斯問,對於她的欲言又止很不耐煩。   黛絲低垂著的眼角來回地瞟著地上的一棵飛燕草,怯生生地道:「對不起啊,比夏哥哥,我……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說……」又一陣大風吹來,地上的草兒無法抗拒地彎下了腰。她的手再一次絞緊了,似乎不敢再說下去。   「你想說什麼?」斐迪亞斯耐著性子又問了一句,心中有火,見她老是盯著地上的草兒出神,忍不住伸出腳去,狠狠踩倒了那棵見鬼的草,用軍靴用力碾著。   鮮綠色草汁在粗礪的砂石地上染了一片。   「不!不要踩它!」黛絲的身子觸電般地顫了一下,忽然抬起了頭,彷彿鼓足了勇氣般,不顧一切地大聲說:「對不起!我想取消婚約!我不想和你結婚!」   她亮麗的短髮在夜風中獵獵地飛揚起來,宛如一面紅色的旗幟。   看著這張帶著淺淺雀斑的平凡的臉,年輕的帝國少將剎那間怔住了,彷彿有一個耳光響亮地落到了他英俊的臉上,打得他臉色蒼白。   「為什麼?」斐迪亞斯無論如何沒有想到,首先說出這句話的竟然會是她!   黛絲居然想退婚?她、她居然不想和自己結婚?   「飛燕草……你踩死了這株飛燕草!」黛絲沒有回答他的問話,反而彎下了身子,一把推開了他的軍靴,輕輕把已經在地上碾成漿狀的草用泥土覆蓋上,彷彿是親手埋葬了一種有生命的東西一樣。她幾乎是要哭出來:「比夏哥哥,你踩死它了!」   斐迪亞斯少將又一次怔住,低頭看著這個少女的一頭紅髮,不由自主小心地抬起腳來看著腳底,彷彿覺得靴子底下真的有血。   見鬼,真是奇怪的女孩子,他納悶地想。   第二章 叛與逃   「比夏,最近你好像很不對勁啊。」在燈光昏暗的俱樂部吧檯裡,一名中校軍官手裡拿著一杯紅酒,走過來拍了拍獨自一人在角落裡自斟自飲的斐迪亞斯少將,後者正無聊地把酒在兩個杯子裡來回倒著,看著啤酒的雪白的泡沫一個個破滅下去。   「開玩笑!我有什麼不對嗎?」斐迪亞斯看著熟識的馬格林·謝比夫中校,微微有些疲憊地晃著杯裡的酒,同時拉著對方坐下來一起喝酒聊天。   「你居然一連幾天身邊沒有了漂亮女人——難道這還算正常嗎?」謝比夫斜著身子靠在吧檯上,晃著酒杯調笑。謝比夫比斐迪亞斯晚幾年從狄士雷利軍校畢業的,現在在空軍陸戰隊服役,在軍事方面頗有天分,年紀不大就升到了中校的位置。   也許是因為在校時期就認識,他對這個學長兼上級一向毫無拘束,此刻忍不住拍著對方的肩取笑:「該不是真的要洗心革面了吧?聽說你下個月就要和摩爾將軍的女兒結婚了,倒也算門當戶對——只可惜,據說那個小姐相貌平平,我們的比夏可是要吃苦頭了啊!」   對於斐迪亞斯的艷遇不斷,他的同伴們一向是又羨慕又忌妒,現在眼看著他幸福的單身生活到了頭,每一個兄弟都想挖苦他一把。   斐迪亞斯少將微微苦笑了一下,將杯中的啤酒一飲而盡——   「媽的,如果這些傢伙知道黛絲竟要和我解除婚約的話,不知道會幸災樂禍成什麼樣子!」   他悶悶地想著,覺得心裡無味雜陳。這一次黛絲忽然提出的悔婚,雖然方一出口就被奧萊托老將軍嚴厲地反駁了回去,向來怕父親的她不敢再說什麼,算是沉默地妥協了。但是對於一向自命風流且驕傲的他,這種事無疑是一種不能原諒的侮辱。   奇怪,到底什麼能使這個內向又膽怯的少女居然起了悔婚的念頭?難道真的是因為他在外面的作為已經傳到了她的耳裡?——那一天晚上她那種堅決的表情,簡直不像一貫柔弱沒主見的她所能夠具有的!   一定有問題——是不是該派人調查一下黛絲的近況呢?   「比夏,最近有沒有聽到一個奇怪的傳聞?」看他不說話,謝比夫中校忽然輕輕地在他耳邊道,「記得那個從帝國大學哲學系畢業的亞當斯·克萊蒙德嗎?」   「哦……是不是那一位專門負責帝國物資進出分配的執行官?」一說起政治與軍事,斐迪亞斯的頭腦就格外的清醒起來,他記得前幾天還聽帝國秘書艾麗西婭·曼森提起過這個名字,「相當年輕的一個傢伙,今年大概只有35歲吧?聽說他在管理經濟方面很有一手。怎麼了?」   「你知不知道最近三個月內,他連著陞遷了兩次?」謝比夫中校加重了語氣,放下酒杯對斐迪亞斯道,眼神嚴肅,「現在這個30歲的傢伙已經是內務部的次長了——相當於少將的軍銜!」他湊過來,低低在斐迪亞斯耳邊道:「大家猜測,你的叔父斐迪亞斯元帥已經改變了主意,要開始重點培養他作為帝國未來的元首!」   斐迪亞斯怔住——   「有些事情要小心啊,驕傲的帝國接班人!」   艾麗西婭的話驀然在他耳邊響起。   難道……是真的?那一瞬,彷彿有一道冷電沿著他脊椎擊下,令他的酒意瞬間消失。   「比夏,如果元帥要廢掉你帝國接班人的地位,你可不能像當年的狄士雷利元帥一樣逆來順受啊!」謝比夫中校一字字道,「那一幫老傢伙,是把我們這些在前線拚死拚活的戰士當作傻瓜呢!以為可以隨便找一個連握槍也不懂的學究,就可以讓我們俯首帖耳嗎?」   「叔父應該不會這樣。」想起自幼元帥對自己嚴厲的教導和殷切的期望,斐迪亞斯不由道。   「不會這樣就最好了——但是萬一是真的話呢?」謝比夫中校目光嚴肅地看著比自己只年長幾歲的帝國少將,「比夏,你會坐以待斃嗎?我們這些人在私下都通過氣了——如果斐迪亞斯元帥真的要讓一個連槍都拿不動的傢伙來當國家元首,我們一定不惜一切支持你!」   「不惜一切」是什麼意思,斐迪亞斯少將當然明白。他馬上把才纔苦惱的私事拋到了一邊,嘴角浮起了笑意:「馬格林,替我去招呼其他的五位兄弟過來,好久不見面了,今天晚上我請客,大家好好聚一聚!」   ※※※   夜色下,在幾天前斐迪亞斯和黛絲散過步的花園裡,有一個秘密的約會。   「傑伊,我已經對父親提出過不同意結婚了,但是、但是他無論如何都不答應!我要是再說出這樣的話,他真的會用馬鞭抽我的!」一個少女的聲音無力地響起在深夜的冷風裡。   「那麼,黛絲,難道我們真的要分開?你真的要去嫁給那個花花公子?」黑暗中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激動地說,一把攬過了少女,「告訴我,你真的願意麼?如果你說你願意……那我也沒什麼話可說了。」   「不……我不想嫁給比夏!」黛絲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他是完全看不起我的吧?我以我的血發誓:如果我要嫁給某一個人的話,那個人一定只是你——傑伊·肯德爾!」   「那麼,黛絲,我們逃吧!」黑暗中的男子鼓勵著不安的少女,「我們肯定不能在帝國裡生活下去了。只有逃到了斐迪亞斯家族勢力無法到達的地方,我們才能在一起……一起逃吧!」   「但是……父親他怎麼辦呢?」黛絲猶豫著,聲音都有些發抖起來,「我、我這可是背叛帝國、背叛所有人的啊!他不會饒了我的!」   「你父親對你好過嗎?你從小挨他的鞭子挨的還少嗎?」黑暗中的男子溫柔地說,將她攬在懷裡,低聲勸導,「黛絲,在這個世界上,真正對你好的只有我一個人……你不跟我走嗎?你要一個人留在沒有我的科培爾嗎?」   黛絲在不知所措中顫抖,終於低下頭哭出了聲。的確,從小到大,真正對她好的,除了家裡的幫傭瑞娜婆婆,就只有傑伊了——而愛她這樣不起眼的女孩的,則只有他一個!   「傑伊……好的,好的!」她哽咽著擁抱了黑暗中的男子,用力點著頭,「我們一起逃走吧!無論去哪裡都在一起……我、我不想一個人……」   黑暗中的男子輕輕笑了,更加溫柔地說:「那麼,時間是越快越好——我們下個月5日晚上就走。為了不引人注意,我們先分頭到庫爾特航空港口會合,我在那裡已經準備好了一架小型太空穿梭機,我們就從那兒轉道中立的克米特星球、去銀河聯邦的首府普裡摩斯。」   黛絲仔細地聽著,一臉信賴地看著傑伊,不住地點頭——對於每一個少女來說,她的意中人都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可以托付生和死。沉浸於私奔的驚懼和狂喜中,這個少女完全沒有想過為什麼對方一早就有著那樣周密的準備。只是聽到最後一句時,她才驚訝地問:「傑伊,為什麼要去普裡摩斯,到了克米特就可以了吧?非要去銀河聯邦這麼遠嗎?」   「小傻瓜!」黑暗中的男子笑了,點著她的鼻子,「你以為中立的星球會保護我們兩個人嗎?只有到了和帝國勢不兩立的銀河聯邦,我們才安全哪——要不是太陽聯邦實在是太遠了,我還想帶著你到那裡去呢!」   「我不要去太陽聯邦!」黛絲搖了搖頭,驚懼地道,「父親曾經參與了三十年前那一次毀滅太陽系的戰爭,去了那裡的話,太陽系的遺民一定不會放過我的!」   「那好那好……我們就只去普裡摩斯,好不好?」傑伊好像生怕她會改變主意,立時柔聲哄道,「六天以後的星期日,記住在庫爾特航空港口會合!如果在那裡等不到你的話,我會站在那裡一直到變成化石的。」   這樣的甜言蜜語雖然有些肉麻,但是在這個自幼缺少關愛的少女聽來,簡直是令她百死而不悔了——「傑伊……傑伊,為什麼你會愛我呢?」她喃喃自語,目眩神迷,「要知道,我既不漂亮、也不聰明呢。為什麼你會愛我呢?」   兩個正在海誓山盟的戀人,誰也沒有發覺到,黑暗中有另外一個跟蹤者的影子。   ※※※   「這一仗打得漂亮之極,斐迪亞斯閣下!」看著全息屏幕上顯示的太空中激戰到最後的戰場情況,連站在一邊觀戰的肯特上校都忍不住出聲讚歎,看著帝國的艦隊如同甕中捉鱉一般,一艘艘摧毀銀河聯邦陷入包圍圈的宇宙航母。   方纔的一戰中,比夏·馮·斐迪亞斯少將先是指揮麾下的艦隊擺開較長的戰線,果然,銀河聯邦的指揮官立刻選擇了中央突破的戰術,將大量的兵力集中在一起,直衝戰線中部斐迪亞斯的旗艦「帝國之星」而來。   因為戰線擺得太長,中部的兵力根本無法阻擋對方的集中攻擊。正當肯特上校額上冒出了冷汗時,斐迪亞斯少將卻淡淡笑了笑,眉毛輕輕往上一挑。肯特上校的一顆心落了地——要知道,這可是這位在狄士雷利軍校保持全勝的軍事天才的招牌表情。只要他一抬眉毛,就證明他已經胸有成竹了。   「不要阻擋敵方!稍微加以抵抗,讓他們的航母前進!」少將鎮定的語聲在帝國艦隊的激光回路裡閃電般地傳播著,一道道命令有條不紊地下達著,「護航艦隊不要和他們正面交火,退後!戰線中部呈凹形!」   「斐迪亞斯閣下!」肯特上校再也忍不住,出言阻止道,「對方攻勢凌厲,如果我軍此刻後退的話,很容易被乘勢擊穿戰線的中部!」   雖然對方是居上位者,但憑著幾十年來的戰鬥經驗,他依然提出了自己不同的意見。斐迪亞斯少將看了副官一眼,卻不置可否,繼而轉身全神貫注地看著戰場上的情況。片刻後,他轉過身對著中部已經退後了的軍隊斷然下了一道命令:「現在,中部艦隊停止後退,原地全力反擊!撒旦騎兵迅速增援中部,絕不可再退一步!其他艦隊從兩翼迅速包抄,40秒鐘內形成圍合!啟動一切設備,就地殲滅敵軍!」   轉瞬間,形勢發生了大逆轉!肯特上校只看見帝國的軍隊從四面八方包圍上來,把銀河聯邦的上千艘宇宙航母緊緊地圍困在了中間,開始不惜一切地發動進攻。一直向前衝殺得很順利的銀河聯邦軍隊一時間對這急轉直下的局勢措手不及,陷入了包圍圈的各支艦隊急於衝出去,馬上分頭同就近的帝國艦隊交上了火。   「一群沒用的傢伙!」斐迪亞斯少將看著屏幕上如沒頭蒼蠅一樣的銀河聯邦軍隊,冷笑,「這麼快就亂了陣腳?要是海恩這傢伙在的話,情況就大不一樣了。」   的確,由於帝國的艦隊拉長了戰線,那麼包圍圈的厚度一定有限——如果聯邦軍隊堅持原來的方針,集中優勢兵力一直向著敵方旗艦方向突破的話,並不是不可能搶在帝國艦隊的戰線圍合之前破圍而出。這樣一來,不僅突出重圍,反而可以在敵方的外圍發動反圍殲。   可惜,在見到兩翼的帝國艦隊迅速包抄上來時,銀河聯邦總指揮官的反應卻慢了一拍;等到看見包圍圈已經合攏時,各支艦隊又在慌亂之下分頭同就近的帝國艦隊交上了火,完全忘了要集中力量向同一個方向突圍。   在雙方兵力基本對等的情況下,訓練有素、裝備優良的帝國軍隊就會佔上風——何況現在軍事帝國的艦隊目前徹底地掌握了戰場上的控制權。所以在接下來的最後的廝殺中,帝國艦隊根本是壓著聯邦艦隊在打。   「難怪閣下就讀於狄士雷利軍校五年,始終保持了全勝的戰績。」肯特上校不是一個奉承者,這些話是發自內心的由衷感歎,充滿了敬意,「真不愧是斐迪亞斯家族的人啊。」   在這個年輕的帝國少將身邊雖然才三年,但他已是親眼目睹了這個軍事天才指揮的無數次輝煌戰役。也正因為如此,他並不像其他資歷較老的軍人一樣對年輕得勢的少將抱有偏見。   而比夏·馮·斐迪亞斯少將卻走出了旗艦的指揮室,在減壓艙裡扶著欄杆,居高臨下地看著進行到最後階段的戰爭,嘴角帶著一絲冷冷的笑意,彷彿是正在清點羔羊的牧羊人。   在走出了副官的視線之後,斐迪亞斯輕輕打開了手腕上的微型遠程激光通訊器,把米粒大小的接收器塞入了耳中,熟練地摁下了一個秘密的號碼。無線訊息在黑暗的宇宙中穿行,直通銀河的另一處。   「比夏?」耳機裡傳來了低低的聲音,是謝比夫少校。   「嗯。」斐迪亞斯少將保持著扶欄遠眺的姿勢,輕輕地對著通訊器道:「馬格林,我恐怕近期不能回科培爾了——元帥給我下達了一系列的作戰命令,幾個月內我要馬不停蹄地轉戰各個星球,根本沒辦法脫身回來。」   「比夏,必須要想辦法回來!」謝比夫的聲音焦急,「元帥已經讓亞當斯·克萊蒙德當上了帝國的國務卿——你知道國務卿這個位置意味著什麼吧?他們是想要把你支開,趁機鞏固那個傢伙的地位!」   「這個我當然知道。」斐迪亞斯少將輕輕笑了起來,眉毛一挑:「但是目下如果我從前線擅自回來的話,說不定會打草驚蛇,反而被他們抓住把柄。你們先等一等吧,到適當的時機,我自然會出現在科培爾。」   「好。比夏,兄弟們是把血和命全交給你了!」謝比夫不再問什麼,只是說了一句,便切斷了通訊。斐迪亞斯少將依然憑欄遠眺,只是目光裡閃動著凌厲的鋒芒,帶著白色手套的手指在合金欄杆上輕輕握緊。   他知道,很快他的叔父就會私下通知自己回科培爾一趟的,為了一件不宜讓外人插手的事情——現在已經是6月3日了。很快,家族裡便會出現一件不可外揚的醜事,這件事,除了他、誰都不方便來插手處理。   「如果是阻擋了前進道路的話,即使是星辰的軌道,我也要去改變它!」一個聲音在少將心底冷冷地響起。斐迪亞斯轉過頭取下通訊器,憑欄遠望。   窗外黑色的宇宙浩淼無垠,各大星系璀璨晶瑩,行星在遵循著各自的軌道緩緩運行著。   黛絲啊黛絲,你這個傻丫頭,為什麼還快點不逃跑呢?   你知不知道,你正在推動著歷史!   ※※※   「比夏,把軍隊交給肯特中校代理,立刻返回科培爾!」宇宙歷37年6月4日,不出斐迪亞斯少將所料,愛德蒙·馮·斐迪亞斯元帥果然緊急發來了激光通訊,斷然命令他返回。   斐迪亞斯少將雖然心裡早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但是表面上仍然裝作不解:「元帥閣下,我正準備去往史安提星球作戰,剛剛調配好人員,現在要扔下軍隊回科培爾恐怕有些不便——究竟出了什麼事?」   軍事帝國的元帥通過屏幕看著少將,眼光有些複雜,沉吟片刻:「比夏,有一個很不好的消息——你的未婚妻黛絲·德·摩爾已經失蹤了兩天,我們懷疑她是與人私奔了。」說到此處,元帥的眼裡也有一些不解和疑惑,顯然也是對於這樣的事情沒有一絲預見。   斐迪亞斯少將一臉的震驚,沒有說出話來。   「據我們所掌握的情況,她可能會逃到流亡的銀河聯邦那一邊去——這是叛逃!」元帥的眼光嚴厲得讓斐迪亞斯少將都心中一凜,「身為三大元老的女兒,怎麼可以叛逃到流亡政府裡去!這是絕對不能允許的!斐迪亞斯,你馬上給我秘密回來,必須在她出境之前截住她!這事情不能交給外人去做,必須你親自動手。」   「是,元帥閣下!」斐迪亞斯少將立刻行了個軍禮,臉色嚴肅。   「比夏,為了不損害帝國和斐迪亞斯家族的名譽,這件事情不能夠張揚。」元帥習慣性地用手指敲擊著轉椅的扶手,眉頭緊皺,「你是她的未婚夫,這也是對你的侮辱,她損害了你作為帝國軍人的榮譽!那個誘拐黛絲私奔的傢伙,一定要處決——至於你還要不要娶她,則看你個人的意願了。我相信摩爾將軍此次也不會有任何異議。」   「是的,元帥閣下!」斐迪亞斯少將決然回答,頷首,「屬下保證,絕對不會讓帝國和家族的名譽受到損害!」   嘴上嚴肅地說著,心中卻是竊喜——居然這樣就一箭雙鵰的解決了所有問題?   「好了,就這樣吧。立刻回來,暫時停止軍隊的調動。我給你簽發秘密軍事通行證,讓沿途所有軍區都給你隨意通過的特權。」元帥有些疲憊地結束了談話,從轉椅上站起了身,「我已經很累了,實在管不了你們這些年輕人的荒唐事……你給我趕緊回科培爾解決掉它!」   「是!」斐迪亞斯少將再度行禮,卻看到元帥回過了頭去。   「元帥,國務卿克萊蒙德先生在門外等了您很久了!」門被輕輕敲響,背景中忽然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斐迪亞斯認得,那正是元帥的機要秘書艾麗西婭·曼森小姐。屏幕上的她敲了敲門,從外間進來,手裡端著一杯咖啡,慢慢走近屏幕。   「叫他進來吧。」元帥邊說邊摁下了通訊開關,「比夏,再見。」   「再見,元帥閣下。」斐迪亞斯少將抬手行禮,看著屏幕上的影像在一瞬間消失。忽然間,他碧綠色的眼眸中有一絲異樣閃過。在影像消失之後的30秒內,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屏幕前,久久沒有動過一下——在方才圖像消失前的一瞬間,他看見站在元帥背後的艾麗西婭衝著他輕輕點了點頭,右手抬起、在元帥的腦後作出了扣扳機的樣子!   她在暗示什麼?……莫非、莫非她是說——自己已經危在旦夕,必須盡快下手?   這個女人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思……她是站在自己這一邊的麼?   「斐迪亞斯閣下,召屬下過來有什麼吩咐?」在他仍然處於震驚中時,一個熟悉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沉思。斐迪亞斯少將回過頭,看著身後一位高大的軍人。   「高登,在沒有旁人的時候,不必稱呼我『閣下』!」他再一次強調,嘴角浮現出淡淡的笑意,「在俱樂部裡為了搶漂亮的小姐,你都敢和我打得頭破血流,怎麼一到了戰場上就這麼拘束?」   「嘿,」高個子軍人抓了抓帽子,尷尬地笑,「軍隊裡你是我長官嘛。」   第十一艦隊的隊長,25歲的高登·霍爾曼中校也是「菲多拉」俱樂部裡的常客,與斐迪亞斯同樣愛好醇酒美人,脾氣卻是暴躁而執拗的。他和斐迪亞斯的相識,還是在一次為了女人的流血衝突中。   那一次,為了爭奪俱樂部新來的美女侍應生,暴躁的霍爾曼中校再也壓抑不住從軍校開始就對這個人的妒忌和不服,當著眾人的面,將白手套扔到了帝國繼承人的臉上。斐迪亞斯正抱著美女在喝一杯紅酒,當手套滑落到酒杯裡時,他凝視著被毀掉的七十年干紅,眉間的怒意漸漸凝聚,霍然站起,拔槍指住了對方。按照軍隊裡秘密的規矩,雙方都冒著違反帝國軍規的危險,雙雙跑到了郊外的密林裡決鬥。   那次決鬥以斐迪亞斯在槍法、劍術、搏擊三項上的完勝而告終,旁觀的軍官無不咋舌不下——他們也曾在狄士雷利軍校的考核中看到過斐迪亞斯的各項成績,但對那高的驚人的分數一直都抱有疑慮,認為那是校方對於元帥侄子的過度寬容和優待導致。卻沒有想到,這個看似貴公子一樣的青年人竟然真的有著如此可怕的單兵作戰能力。   俱樂部最美麗的女侍應生在斐迪亞斯少將勝利後,立刻挽起了少將的手臂,將頭靠過去,臉上帶著女王般的得意,開始用尖刻的言辭嘲笑失敗躺在地上的受傷者——然而,斐迪亞斯卻一把將她從車裡推了下來,看著嬌媚的女人倒地痛呼,臉色冷酷而不屑,微微揚起了眉梢:   「收起你那得意的嘴臉吧!你以為我是為了一個婊子而決鬥的麼?」   少將轉向一旁捂著手臂的高登·霍爾曼,唇角露出勝利者的微笑:「好了,你輸了,得賠我紅酒——我要一百年陳克里特星球出產的那種!至於這個女人麼,歸你了!」   霍爾曼中校目瞪口呆。   後來,漸漸兩個人就成了死黨,霍爾曼還加入了「銀河七劍客」的團體。現在他所率領的第十一艦隊,是斐迪亞斯麾下的王牌軍,在戰場上神出鬼沒,為帝國立下了赫赫戰功,有著「撒旦騎兵」的稱號。   「比夏,我真是不明白你為什麼現在還能安安穩穩地站在旗艦裡!」霍爾曼中校淺棕色的皮膚泛著血潮,握緊了拳頭,「你不知道那個混蛋在科培爾已經快一手遮天了嗎?你真的要學那個該死的卡爾,在關鍵時刻退位讓賢嗎?」   ——也只有在這些年輕叛逆的軍官們的私下交談中,軍事帝國裡萬眾景仰的卡爾·狄士雷利元帥才會被毫不客氣地稱之為「該死的卡爾」。   「霍爾曼中校!」在這個軍人握緊拳頭說著時,比夏·馮·斐迪亞斯少將忽然一聲斷喝。   「在!」高登·霍爾曼中校條件反射似地挺身敬軍禮。   「現在,我命令你立即帶領第十一艦隊採用『四維空間行進法則』,12個小時之內給我立即秘密返回科培爾!」斐迪亞斯少將冷冷地下達了這個重要的指令,眼神莫測,「馬格林已經在首府聯絡好了其他的人,你要協助他在盡量短的時間內控制帝國的軍事中樞!」   「是,少將!」霍爾曼中校淺灰色的眼裡掩飾不住激動,霍然抬手行禮,但是隨即冷靜地反問,「可是,以這樣少的兵力奇襲科培爾,短時間內控制首都局勢是沒有問題,但萬一驚動了駐紮在附近的第四、第九軍團的話……」   「你放心,到時候我自然會想辦法封鎖科培爾的一切對外聯繫。」斐迪亞斯少將淡淡道,眼睛裡閃耀著野心勃勃的光輝,「你只要和馬格林他們一起,按照原訂的計劃攻佔倫勃郎寧宮,把那些阻礙我們的老傢伙全部逮捕就好了!」   「那麼……也包括元帥閣下和科塔夫將軍嗎?」霍爾曼中校遲疑著問。   「廢話,當然!不控制他們兩個,根本就無法控制帝國局面!」斐迪亞斯斷然道,沒有一絲的猶豫,「記住,如果沒有辦法讓他們順從地被讓出控制權的話,也可以強行逮捕。如果遇到武力反抗,必要時候可以就地處決!記住,無論如何,絕對不可以讓他們逃離科培爾,否則整個帝國就將陷入內戰!」   雖然知道那是必須作出的決定,但是聽到這麼殘酷的命令從少將嘴裡毫不猶豫地發出來,霍爾曼中校還是感到有些震驚。「是,少將!」他接受了這一指令,然後頓了一下,有些遲疑地問,「那麼……奧萊托·德·摩爾將軍,又該如何處置?」   他知道,早已退出政壇的摩爾將軍是少將未來的岳父,但也是兩位當權者的生死之交。   「那還用問?——如果不服我的命令,一併處決!」冷如冰雪的語聲。   「那……」霍爾曼中校有點寒意,「黛絲·德·摩爾小姐呢?」   當他以為少將嘴裡還會再吐出第三個「處決」的時候,斐迪亞斯卻出乎意料的沉默了一下,沒有立刻回答——許久,才吐出了一口氣,負手轉過身去看著窗外,冷冷:「這個……我會處置的,你不必過問。」   「是。」霍爾曼中校退了下去。   機艙裡又剩下了他一個人,斐迪亞斯少將將頭慢慢的抵在冰冷的玻璃上,一瞬不瞬地看著窗外漆黑無垠的夜空,眼神裡閃過了閃電般鋒利複雜的光芒。   ※※※   僅僅一日之後,他已經在任何人都不知道的情況下,返回了科培爾。   駕駛著軍隊裡最先進的X171型太空梭,懸浮在科培爾上空專用的軍事軌道上,比夏·馮·斐迪亞斯少將俯視著地面上正在奔逃的兩個人,對著通訊器向叔父發出了請求:「報告元帥,我已經發現黛絲與那名男子逃往庫爾特航空港口!請求封鎖港口!」   「要封鎖港口?」斐迪亞斯元帥有些驚訝——只是為了掩飾一樁醜聞,越是低調越好,這樣興師動眾有些超出了他原先的預計。   「他們好像早就準備好了私人宇航器,就要在港口起飛。」斐迪亞斯少將一邊冷眼看著地面上的兩個人攜手奔向港口,一邊用著急的語調向叔父匯報,「如果我立刻升空截擊的話,這件事就會人人皆知!」   「唔……單獨封鎖庫爾特港的話,反而不大好……」斐迪亞斯元帥遲疑。   「那麼,能否找一個虛擬的借口,暫時封鎖科培爾所有航空港?」斐迪亞斯少將恭謹地提議,「只要幾個小時就能完全解決問題了。」   斐迪亞斯元帥遲疑了片刻,終於作出了決定——他此刻萬萬沒有想到,這個普通的決定將會是他一生中最讓他後悔的!   元帥沉聲:「好,我馬上以太陽系遺民以有恐怖分子秘密潛入的名義下緊急封鎖令,封鎖科培爾所有的港口十二小時——比夏,十二個小時之內,必須解決一切!我不想再看到醜聞進一步擴大化!」   「是的,元帥閣下!」斐迪亞斯少將朗聲回答。無法掩飾的微笑在他的嘴角泛起——幸好不是全息的圖文通訊,要不然,自己內心的想法肯定逃不過元帥犀利的眼光吧?   足夠了,十二個小時!一切似乎要比想像中的還順利。   幾秒鐘之後,斐迪亞斯看見燈火通明的航空港裡忽然響起了警報聲,駐紮港口的軍隊接到了命令,開始清場、迅速地封鎖港口。與此同時,斐迪亞斯看見東北角的夜空裡有一道細細的白光閃過——那是約定好的出動軍隊的暗號。   「開始了!」他壓抑著激動,在內心輕輕歡呼了一聲。   經過這一夜,到了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這個銀河便要換了人間!   ※※※   「各位旅客,因為懷疑有意圖非法出境的人員,所以封鎖港口一小時。請大家配合清場。」通訊員禮貌但冰冷的聲音在大廳裡迴盪,周圍的人群只是低低說了一些牢騷的話,便服從地從各個出入口疏散到了港口外的廣場上。   在軍人執政的銀河帝國裡,服從不僅僅是軍人的天職,更已經成了所有公民必須遵守的準則。對於政府的命令,沒有權利問為什麼。在人群漸漸稀疏的時候,只有兩個穿著銀灰色風衣、似乎是遠行打扮的旅客仍舊躊躇地滯留在大廳的一角。   「傑伊……怎麼辦?我們上不了太空梭了嗎?」兩人中身形嬌小的一位旅客懷裡抱著一盆花草,低聲顫抖著問旁邊的男子。雖然對方也是一樣嚇得臉色蒼白,她仍然是滿懷信賴地望著對方。   「完、完了……一定是被他們發現了……」那個身形高大、戴著墨鏡的男子的聲音也在瑟瑟發抖,手裡的沉重的提箱一下子掉到了地上,裂開的縫隙裡露出大疊的花花綠綠紙張——卻是銀河系裡通用的貨幣,最大的面額。   「傑伊?傑伊?」那位女旅客一見連對方也沒有了主張,更是緊張得說不出話來——只是下意識地絞著雙手,用力把花盆抱在懷裡,左顧右盼。   「我親愛的未婚妻——你以為私奔是這麼容易的事嗎?」   陡然間,一個冷冷的聲音響起在空曠的大廳中,嚇得兩個旅客都不期然雙雙回頭。   「比夏哥哥!」女旅客下意識地脫口而出,看著眼前不知何時出現的帝國少將,眼睛裡帶著一些震驚和恐懼,下意識地退了一步——那個銀黑兩色軍服的男子彷彿從天而降,無聲無息,忽然出現在他們面前。   空蕩蕩的候機室裡,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折射著玻璃頂棚透入的月光,明亮如水。年輕的軍人站在他們面前,雙臂交叉抱在胸前,劍眉微挑,唇角露出一絲莫測的冷笑。   「斐、斐迪亞斯少將?」黛絲身邊那個高大的青年旅客戰戰兢兢地問,目光閃爍地注視著一身殺氣的帝國軍人,倒退,「你、你……就是黛絲的未婚夫?!」   「物資總局的傑伊·肯德爾處長,你現在後悔也晚了——我謹代表政府以貪污公款、私自潛逃的罪名,正式逮捕你!」看著驚慌失措的「情敵」,斐迪亞斯幾乎是不屑地冷笑著,抬手一揮,「把他拿下!」   瞬間,四周的港口警衛人員立刻圍了上來。   「請立即把你手上的提箱打開,配合檢查。」   傑伊的臉色瞬間蒼白,下意識地伸手到了風衣的內袋中。   「為什麼要誣陷傑伊!比夏哥哥,你太卑鄙了!」忽然間,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一直戰慄不已的黛絲大聲質問著少將,右手從花盆上鬆開了,直指著斐迪亞斯的臉,厲聲斥問,「他沒有做對不起國家的事!我和他走也是自願的,你怎麼可以誣陷他!」   看著嬌弱的未婚妻如今不顧一切的樣子,碧色的眼睛裡忽然漾起了微微的苦笑——真是一個笨蛋啊……有哪一隻蜜蜂會采一朵平庸的花呢?她還天真到真的以為對方是愛這樣的她呢。   激動的少女第一次用這樣的語氣和神色和他說話,卻絲毫沒有發覺身後已經有閃著寒光的槍口暗中對準了她——那慷慨激揚的話話音未落,她的直指著對方的右手忽然被用力一把抓住!   「過來!」斐迪亞斯的聲音冷冷地響起,她驀然一個踉蹌地栽進了對方的懷裡,隨即被迅速推到了一邊。斐迪亞斯抱著她一個側翻,敏捷地閃避到了大理石的柱子後。而對方的激光槍洞穿了石柱子,石屑紛飛中少將的肩膀上滲出一行血。   兔起鵠落,黛絲被嚇得呆了,怔怔地看著身邊軍人肩上的血跡說不出話——直到那溫熱的血染上了她緊靠在他懷裡的側臉。   就在同時,斐迪亞斯右手的槍發出刺眼的光,在瞬間打落了肯德爾手裡的槍。   「給我就地槍決!」在她還沒有回過神的時候,就聽見那個近在咫尺的聲音下達了這個命令——斐迪亞斯一連兩槍洞穿了情敵的左右手臂,解除了對方的武裝,臉色已經冷如寒霜。   跑動聲。亂槍聲。傑伊臨死的慘叫。   「不要!——不要啊!」紅髮的女旅客嘶聲尖叫,臉被扭曲成了可怖的形狀,深藍的眼裡充斥著恐懼和絕望,回過頭,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搖晃,「傑伊,傑伊!!!!」   斐迪亞斯沒有鬆開她,只是抬起手去摀住她的眼睛,冷然:「不要看,黛。」   然而,已經晚了。少女已經回過頭去,看到了躺倒到地上的戀人。看見全身佈滿彈孔、面目全非的傑伊,她渾身忽然也彷彿沒有了任何力量,驚呼停頓在咽喉裡,只是回頭盯了未婚夫一眼,顫抖地抬起手指著他,臉色煞白地往後仰倒。   一雙手及時地把她扶住,斐迪亞斯在歎氣。   平日強硬的人忽然變得從未見過的溫和,攙扶著無力的少女,把她的頭死死地按在自己的肩上,不讓她再去看那一幕慘象。然後,又聽見了有人匯報:「少將,在人犯身邊的手提箱裡搜出了大量的現金和一些A級的軍事情報!罪名已經確認!」   斐迪亞斯點了點頭:「很好,以貪污和叛國的名義處決了這個傢伙——接下來,你們去善後吧。我有要緊的事要離開一下。」   「是!」下屬退下。   「比夏哥哥,你真卑鄙……你、你陷害我們!你陷害我們!」黛絲的精神再也支持不住,只是恨恨地看著這個青梅竹馬的少將,竭力伸出手去打他,卻被輕而易舉的制服。一貫溫順文靜的少女瘋了一樣的掙扎,用盡了一切言辭怒罵,逐漸陷入了崩潰性的昏迷中。   「好蠢的丫頭……剛才差點就被劫持當了人質呢,」半抱半扶著昏過去的未婚妻,斐迪亞斯少將卻沒有絲毫火氣,嘴角忍不住泛起一絲苦笑,搖頭,「被人利用到這樣的地步居然還毫不知情……智商究竟是多少啊?」   然而心裡還是有一陣不是滋味,他看著她,歎了一口氣。   ——接下來,要把這個丫頭怎麼辦呢?很快、他就要清洗整個國家了。包括她的父親、也會在他的清洗計劃內。如果讓她留下來,又該拿她怎麼辦呢?她總不可能一直這樣昏迷,等到她醒過來,他又該拿她怎麼辦呢?   「接下來怎麼辦?斐迪亞斯?」耳脈裡傳來了同僚的低語,「按計劃麼?」   他神智驀地一清,抬起頭來:「是的,一切按計劃!」   十天後,一個新的政權在軍事帝國誕生了。   宇宙歷37年6月20日,在少壯派軍人的擁護下,年輕的比夏·馮·斐迪亞斯少將一舉推翻了原來的軍政領導人,以27歲的年紀坐上了這個龐大帝國的支配席上——採取了極端暴烈的手法,大批的軍政要員被鎮壓下去了,包括新元帥自己的叔父和參謀長都遭到了監禁,連已經遠離權利核心的摩爾老將軍,都被軟禁了起來。   然而,那個紅髮少女卻消失在了帝國境內。   不知道出於何種原因,冷酷的少將卻抬手放過了背叛他的未婚妻,下令軍隊不許阻止,一任她搭乘太空梭逃離了科培爾,流亡到對立的政權上去。   第三章 命運   太空梭按照星際飛行圖譜,準確的一一避開漂浮物,穿過隕石帶和小行星帶後,猛地一震,關閉了引擎,依靠慣性穿入大氣層,停靠入拉梅爾的軍事港口卡茲港。   從太空梭上步下棧橋的米格爾·海因提督第一眼就看到了一張令他有些意外的臉——身穿淺綠色套裝的聯邦執政官、四十八歲的蕭夫人微笑著站在軍港的碼頭上,手中還抱著一束金黃的葵花。   一時間,梯舷上提督的腳步不易察覺地微微停頓了一下,閉了閉眼睛,隨即暗暗用力握緊了一下欄杆扶手,臉上又恢復了平日慣有的淡然沉靜,不徐不緩地步下棧橋,對著道路兩邊列隊致敬的聯邦戰士們回以注目禮。   「海因提督,這次你代替費爾南多總督領兵支援銀河聯邦,在對手為斐迪亞斯少將的情況下依然完成任務返回——做的漂亮!」柯琳·蕭微笑著迎了上去,對年青將領這一次的表現加以讚賞,眼睛裡閃著慈愛和讚許的光芒,「孩子,你真不愧為我們太陽系的守護戰士!」   「過獎了,蕭夫人。」從女執政官手裡接過花束——象徵著太陽與勝利的金葵花,海因禮節性的伸手擁抱了一下聯邦最高執政官,動作生硬,毫無熱情。   「費爾南多總督在派你出兵後才告訴我、這一次你的對手會是有『帝國之星』稱號的斐迪亞斯少將,讓我一直都很擔心……」在擁抱的剎那,蕭夫人在海因提督耳邊低低說了一句,語聲顫抖,「上天保佑,你總算平安歸來了。」   「是嗎?讓您擔心了。」海因嘴角浮出一絲奇怪的笑意,目光卻冷冷地落在金葵花上,「放心,為了國父和您拚命守護的這個國家、我是不會輕易丟掉性命的……媽媽。」   ——最後兩個字,是用極輕極輕、卻冷入骨髓的聲音隨著呼吸一起在蕭夫人耳畔輕輕吐出,聽得年近半百的女執政官全身一震。   「請。」不等對方再說什麼,海因提督已經放開了她,結束了慣常的禮節,做了一個姿勢。兩人一起沿著道路向停機坪走去,蕭夫人臉色蒼白,下意識的隨著他在士兵的列隊歡迎中走去,木然地對著士兵們的敬禮回以微笑。   「國父萬歲!國母萬歲!」陡然間,戰士中有嘹亮的口號響起,「為太陽而戰的勇士們萬歲∼!」   一剎間,歡呼與口號如狂風暴雨般捲來。   「國母嗎?……哈。」陡然間,她聽見身邊的提督輕輕冷笑了一聲。   柯琳·蕭夫人忽然覺得全身的血都冷了下來,臉色益發蒼白,笑容也僵硬了,只能生硬的對著那些狂熱的戰士招手回禮。   自從丈夫幾十年前刺殺了卡爾元帥後,成為蕭納德遺孀的她,一下子從一個普通女子被萬眾簇擁到了「國母」的地位——然而,這一切,真的是她所希望的麼?   當晚在總督府開完了小型的洗塵兼慶功會,不但太陽聯邦各位高層官員都到了,而且連近來身體不佳、抱病休養的安東尼·費爾南多總督都親自前來,為凱旋歸來的年輕提督頒發聯邦最高榮譽勳章——太陽勳章。從今天後,二十六歲的米格爾·海因提督便成為了第一位獲得過聯邦軍隊所有各級戰鬥勳章的軍人。   「米格爾,我為你自豪。」在為他戴上勳章時,女執政官的手微微顫抖,輕聲道,眼中閃著淚光——一瞬間,她驚喜的看見有同樣的表情閃過那個年青人一貫冷漠淡然的臉。   「米格爾……孩子……」一時間忘情,蕭夫人脫口而出,忘了壓低聲音。   周圍人的眼光都看了過來,坐在輪椅上端著紅酒的總督,臉色在剎那間也是蒼白。   「蕭夫人,您是國母,也是我們每一個戰士的母親。」面對著各種目光,提督不慌不忙的回答,彬彬有禮,彎下腰去吻了一下女執政官的手,「我願意畢生為您、為太陽而戰。」   他轉身,從台上拿起一杯酒:「讓我們來為國母、為太陽乾一杯吧!」   「國父萬歲!國母萬歲!」在場的所有軍人與政府官員為方纔那一番對話所動,紛紛舉杯,祝酒詞和歡呼在大廳裡紛飛,「永恆燃燒的太陽!」   蕭夫人執杯的手卻一直微微顫抖,她不敢再看此刻年青提督的表情,只是側過頭看著酒宴一角靜靜坐在輪椅上的費爾南多總督——隔著千萬人,雙鬢斑白的總督此刻也在看著她。   靜靜對望了一會兒,她終於低下頭去喝了一口香檳。   然而,喝在嘴裡,居然卻是刺骨的苦澀。   她不敢再看那個對她彬彬有禮、得體的無懈可擊,卻冷淡冰冷到骨髓裡面去的年輕人。在將這個孩子秘密遺棄在荒涼星球上的時候,他們甚至沒有來得及給他一個名字——米格爾·海因,是誰給了他這個陌生的名字?誰又賦予了他如今的人生?   安東尼,這是我們的罪……是我們犯下的罪啊!   ※※※   他腳步踉蹌地從總督府出來,喝得有些醉了——在米格爾·海因二十六年的人生裡,沾酒的次數不會超過個位數,而這樣喝到有幾分醉意的,則是破天荒第一次了。   國母,國母……哈哈。總督大人。   從那樣熱鬧喧囂的大廳裡出來,也不叫勤務兵陪同,黑髮的提督一個人有些腳步踉蹌的沿著路走著,嘴角微微帶著莫名的笑,往門口的地上車走去。心裡有什麼在翻湧,彷彿要突破平日重重澆鑄起來的鋼鐵屏障,從胸臆中噴薄而出。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一出生就把我遺棄?   多年後,當我憑著自身力量登上舞台,可以和你平視時,你為何還不敢看我的眼睛?在你的心裡,我到底算是什麼呢?是一個人,還是一件武器一件工具?   有火在心中燃燒。那種不甘和憤怒,被遺棄的絕望和抗爭,彷彿是地底的火焰在熊熊燃燒。很多年來,他以為自己已經把它遺忘了。然而在這一刻,在沒有人看到的黑夜裡,年輕的、百戰百勝的提督抱著自己的肩膀,靠著陰暗的牆角喘息,漸漸顫抖得如一片凋零的枯葉。   是的,他沒有母親,也沒有父親!   他只為戰鬥而生的人,是人民眼裡的太陽之子和英雄戰士——除此之外。他什麼也不是。   「別把我關起來!求求你們,我不會惹麻煩的!別把我送回去!」黑暗裡不知道呆了多久,忽然聽到有地上車急馳過來的聲音,女子顫抖哀求的聲音劃破靜謐的夜:「我不要回普裡摩斯或者科培爾!求求你們……別把我關起來。我的花還放在家裡,我不回去澆水它們會死的!」   「快走!」然而,旁邊戰士的聲音卻是例行公事般的冷酷,催促。   「求求你們了……我不能扔下它們不管啊,」女子的聲音無助而絕望,苦苦哀求,「讓我呆在太陽聯邦吧!我無處可去……我不會給你們惹麻煩的!」   「自身都難保了,還管那些花花草草做什麼?」押解的士兵冷笑、   海因提督微微一震,直起身子,從黑暗裡走出,看到了那一隊聯邦士兵——整整一個小隊的士兵,押送著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年輕女子,正在牽扯不清。   他蹙了蹙眉:「怎麼回事?」   「提督大人!」那一隊士兵立刻停住了腳步,敬禮。帶頭的隊長指了指那個女子:「報告,今天我們從拉梅爾的中國街找到了這位非法入境者——這位小姐的名字是黛絲·德·摩爾!根據銀河聯邦發過來的照會,這位小姐是他們通緝要求捉拿的人!我們正準備將她壓入女子監獄,擇日引渡回普裡摩斯。」   「不!求求你,不要把我趕回銀河聯邦!」聽到「引渡」兩個字,女子驚懼地叫了起來。   「黛絲·德·摩爾?」年輕提督有些思慮的抬起頭來,將地上車的車燈擰亮,讓雪亮的燈光照在那個女子臉上,細細打量。   這是一位二十出頭的年輕女性,相貌很平凡,有些靦腆侷促,一見燈光,便下意識的抬起手擋住了臉,依稀只看見一頭紅髮在夜風中飛揚。   「黛絲·德·摩爾?」再度重複了一遍,海因神色漸漸凝重,血液裡殘餘的一絲酒意都消失了。他過去托起女子的下巴,毫不客氣的將她的臉扭向燈光,對上了她慌亂不安的藍色眸子。   凝視了一瞬便判定了對方的身份,提督深色的眼睛裡有了某種驚訝的意味:「黛絲·德·摩爾?那個不久前背叛軍事帝國悔婚出逃的、斐迪亞斯少將——哦,不如今該稱為斐迪亞斯元帥了——的未婚妻?」   「放、放手。」紅髮少女又羞窘又驚慌的將頭扭向一邊,因為這種冷酷粗暴的對待而湧出了淚水,「我現在……現在和比夏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請不要再說什麼未婚妻之類的話!」   「比夏?」海因提督放下了手,念了一遍那個軍事帝國帝國新元帥的名字,玩味地看著這個非法入境者,忽然退開了一步,吩咐士兵,「先把她壓到一類控制區,暫停引渡條款——我立刻去向總督大人和執政官稟告這件事,再決定如何處理。」   「是!」隊長敬禮,隨即將紅髮女子帶走。   「不,別把我關起來!」一路上,遠遠還聽到那個女子驚慌的呼聲,「我家裡……我家裡還有很多花木等著我去照顧。我不回去的話,它們會死的!」   是斐迪亞斯的未婚妻?看著那一隊士兵押著那個女子走開,海因提督眼前浮現出在立體影像中看到的那個俊美鋒利的金髮青年——奇怪。斐迪亞斯那樣的人,未婚妻卻是這樣平凡而不起眼的女子?   米格爾·海因搖搖頭,轉身向依然尚未結束的酒會走去——雖然萬般不情願,遇到了這樣的事情,他還是不得不和總督、執政官商議。   「這個女子的重要性還有待進一步確定。」費爾南多總督坐在輪椅上,聽取了提督的深夜急稟,沉吟著說了一句:「如今的軍事帝國新元首:比夏·馮·斐迪亞斯是憑著政變上台執政的,聽說這幾個月裡面已經清洗和鎮壓了一大批人,包括身為岳父大人的奧萊托·德·摩爾上將——我不敢確認,眼前這個叫黛絲的女子,對他是否還有任何意義。」   「哦,不論親人朋友,一個個都鎮壓了,卻獨獨讓未婚妻逃了出來?」女執政官譏諷,「費爾南多,從這一點來看,我們還真不能輕易把這個紅頭髮的女子送回給銀河聯邦那邊了。」   旁邊侍立的年輕提督微微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這個叫黛絲的女子一開始的流亡目的地應該是普裡摩斯吧?為什麼她又跑到了太陽聯邦來?」總督皺了皺眉頭,濃密的眉毛猶如刀刻般整齊,「太奇怪了——難道銀聯那幫混蛋政客會拒絕摸到這張好牌麼?」   「據說,是因為摩爾小姐拒絕按銀聯政府的意思、在媒體上露面抨擊軍事帝國的政治體制,」一直默不作聲站在一邊的海因終於開口,說了自己剛從下屬手中得到的情報,「摩爾小姐堅持認為、她的出逃與政治問題無關,只是出於個人的原因,所以始終不願就軍事帝國的政治問題發表見解,更不願進行抨擊。」   「哦,是麼?」費爾南多總督喃喃,「倒是倔強呢。」   「是的。」海因提督頓了頓,補充:「由於她的不合作態度,流亡的銀聯政府軟禁了她——據說,還採取了一定程度的逼迫措施,但她沒有屈服。一周前,摩爾小姐再次從普裡摩斯星球出逃,進入我們聯邦區域。」   「呵呵……好天真的姑娘啊。」總督聽到這裡笑了起來,點起了一支雪茄,「連銀河聯邦的那幫老狐狸也奈何不了她麼?——如果不願成為政治棋子,那她為什麼出逃?如果不出逃,如今她可就是軍事帝國的第一夫人了。」   海因遲疑了一下,看了手中的資料,有些不確定的回答:「報告總督:雖然摩爾小姐一直拒絕透露出逃的真正原因,但是拒我們情報部門的調查,她這次離開軍事帝國、是因為要和一名叫做『傑伊·肯德爾』的男子私奔。」   「什麼?私奔?」這回同時流露出驚訝的,卻是總督和執政官兩個人。兩名位高權重的中年人不約而同一齊從椅子靠背裡直起了身子,臉色忽然都有些複雜。   蕭夫人喃喃:「這就是所謂的『私人原因』麼?」   「是的。」海因提督回答,「帶著摩爾小姐私奔的那個人,名叫傑伊·肯德爾,銀河軍事帝國物資配置部二課副處長,少校軍銜,35歲。在負責從獨領星球聯盟採購物資時,被懷疑有經濟問題和出賣帝國情報的嫌疑。」繼續念著資料,海因黑色的眸子裡也閃過了一絲驚訝的光。   「和這種人私奔……那個姑娘看來真的是太天真了。」女執政官輕輕吐了口氣,或許同為女性,眼裡居然有了一絲打抱不平的同情,「那個騙子呢?如今是在銀河聯邦,還是一起逃到了拉梅爾?」   海因看著資料,面無表情地念下去:「6月15日夜晚,在軍事帝國首都科培爾的庫爾特航空港口,肯特少校在意欲攜摩爾小姐出境時,被軍事帝國軍隊發現,斐迪亞斯少將下令將其就地處決。」   「就地處決?」蕭夫人抽了一口氣,「就是說,當著那個女孩子的面?——這是什麼樣的未婚夫啊!」   「嗯,他不愛她,所以無所顧忌吧。」費爾南多總督淡淡接了一句。   「未必,要知道現在為止,摩爾小姐的身份還是少將的未婚妻呢。」身為女性的執政官卻笑了笑,敏銳地回答,「如果真是毫無感情,那麼斐迪亞斯不會直到現在也沒有對外宣佈解除這個有辱他聲名的婚約了。」   總督默默頷首,用力抽了一口雪茄,看向女執政官:「那麼,夫人,您看我們要如何處置這個黛絲·德·摩爾小姐?遣返?關押?軟禁?」   蕭夫人的神色已經直截了當地說明了她對於這個流亡少女的態度。國母緩緩搖頭:「不,不能遣返——要她再回去普裡摩斯,做史托克議長那種黨棍的政治籌碼?不,我們得留著她——就和銀聯那邊說,我們始終沒有發現他們所要通緝的人而已。」   「我已經吩咐將她關入一類控制區,決不會讓她再次逃脫。」海因答覆。   「別,海因,」然而國母再度搖頭,語氣溫和:「別這樣關著她——我們得表現得比銀河聯邦那些老狐狸更寬容些,否則她會第二次逃跑的。放了她,讓她和平民一樣的生活。我想,她本身應該是個無害的人。」   「是。」海因面無表情地鞠躬。   「只不過,海因,你要親自派人小心地監控她。」話鋒一轉,蕭夫人語氣冷漠,「她是重要的人質,必須牢牢的控制住,絕不可讓她出什麼意外。」   「是!」年輕提督領命,鞠躬退出。   密室內一個會談剛剛結束,而外面的酒會還在繼續著。海因拉開門走出去,滿耳的喧囂和滿鼻的酒氣,他默不作聲的皺眉,穿過落地長窗走到了廊上。   外面的月下香正在開花,風吹過來,有淡淡的香味。   黑髮的年輕提督有些疲倦的穿過那些人群,沿著長廊走著,忽然停下來摘了一簇花,沉吟著——剛才他沒有發表任何自己的建議,然而,他心裡已經有了偏向。原來那個女孩的來歷竟然是這樣,和他原先的猜測大相逕庭。   看來,斐迪亞斯那傢伙運氣可不好,攤上了這樣一個不把他當一回事的未婚妻。   「提督,看不出你也喜歡花啊!」陡然間,耳邊有熱切直率的問話。他陡然吃了一驚,回頭看去。有一雙紫羅蘭色的眼睛湊到了面前,微笑著看著平日裡一直不苟言笑的沉默提督,眼裡含著某種說不出的情愫。   「克勞迪婭上尉。」海因有些微的錯愕,看清楚了面前的人後恢復了慣常的淡漠有禮,點頭,「是按時來催促總督大人吃藥麼?」   「是啊,總督大人那麼拚命的工作,如果我不提醒、他壓根不會好好吃藥的。」   瑪嘉烈·克勞迪婭上尉是一個有著栗色頭髮和紫羅蘭色眼睛的少女,直率而爽朗,三年前從太陽聯邦軍醫學院畢業後,因為學業的優秀直接被指派來聯邦中心服務。工作的出色、讓她在三年後已經成為費爾南多總督的隨身醫士。   「別擔心,執政官大人會記得催他吃的。」海因驀然冷冷一笑,嘴角浮出了鋒銳而惡意的笑。這樣奇異的表情嚇了克勞迪婭一跳,然而不等她說什麼,年輕的提督已經微微一躬身,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   監管所裡黑暗而沉寂,只有頭頂白色的燈在無聲明滅,發出滋滋的聲響。走道上每隔十分鐘會傳來皮靴聲,由遠及近,機械平板,那是太陽聯邦的士兵在巡邏。   黛絲靠著牆坐在冰冷合金床上,因為長時間的顛沛流離而睏倦不堪,漸漸抱膝入睡。然而剛剛睡去,陡然卻聽到外面開門的聲音。看守的士兵紛紛起立,致敬——該來了什麼大人物吧?她正想著,軍靴的響聲忽然在她面前頓住:「您可以出去了,摩爾小姐。」   「啊?!」無比驚喜地,她驀然抬起頭,看見了那個高個子栗色頭髮的年輕軍官。   那個半夜前下令將自己關押的軍官也正看向她,身上的酒氣已經消散了,目光變得節制而有禮,雖然毫無溫度,卻也不復初見時的粗暴無禮。   「你可以回家了,摩爾小姐。」他示意軍隊打開牢門。   「謝謝……謝謝!」她用力點頭表示謝意,不知說什麼才好,眼裡的淚水不爭氣的滑落,「請你們不要把我引渡回銀河聯邦,可以麼?」   「這件事,需要執政官和總督召集內閣商議後才能最後決定。我目下還無法給小姐確切的答覆。」那個年輕軍人回答,微微躬身,「我叫米格爾·海因,是太陽聯邦的提督——在小姐逗留在拉梅爾星球的中途,如果遇到什麼困難就請直接找我。我是你的臨時監護人。」   那個黑色眼睛的軍人淡然的說著。雖然是很親切的話,從他嘴裡說出來卻彷彿公文一般的平板,說完後,他對她伸出戴著手套的手來:「起來吧,我送你回住的地方去。」   看著面前戴著白手套的手,她微微有些猶豫。   「本來是要明天才過來釋放你的,不過今晚你不回去,那些花不澆水、說不定可要枯了。」耳邊,忽然聽到對方說出這樣一句話來,從容而溫和,「所以,在下才冒昧地在那麼晚的時候還來打擾摩爾小姐。抱歉。」   她驚訝的抬起頭來,看著這個和比夏年紀相當的軍官——他臉上還是沒有表情,但那短短的一句話卻在瞬間扭轉了她對於這個人最初粗暴無禮的印象。   「走吧。」他微微俯下身來。   她順從的把手放入帶著白手套的手裡,被他輕鬆一把拉了起來。他隨即鬆開了手,帶著她往外走,軍人的身姿筆直而挺拔,聲音平靜:「外面已經很晚了——摩爾小姐住在哪裡?我順路。」   黛絲怔了一怔,一時間沒有發覺那一句話裡的悖論,低聲回答:「我……我住在東區中國街的一家地下旅舍,所有東西都在那裡呢,希望沒有丟。」   「是麼?」那位年輕的軍官笑了一笑,看了一眼外面寂靜無人的城市,「那可有點遠。半夜軌道交通也停開了——不如我送摩爾小姐回去吧。」   「啊……」她有些不安地低下頭,「那……太麻煩您了。」   「不麻煩。」海因提督拉開車門,微微一欠身,「請摩爾小姐原諒我不久前的無禮就是了——我喝了一點酒,很是冒昧,抱歉。」   黛絲的臉微微紅了一紅,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點了點頭。   海因提督坐入了車裡,發動引擎,也不再說話。黛絲坐在副駕駛座上,看著車頭上放著的一個小小擺設——那是一個「人」字形的嫩綠芽兒,被種植在固定的水晶小碗裡,隨著車微微的左右搖擺,清新而生機勃勃。   她看到植物,心就忽然平靜下來,忽然噗哧笑了一聲。   「怎麼?」身邊的海因提督靜靜問,卻是目不斜視地看著前面的路。   「沒什麼。」黛絲紅了臉,低聲。於是對方也就不再問,地上車穿越了空無一人的城市,向著東方區急馳而去,速度迅疾、無聲無息。   摩爾小姐住在哪裡?我順路。   ——等靜下心來才明白了這句話的悖逆,黛絲忍不住從後視鏡裡看了身邊的年輕軍官一眼:看來,她又遇到了一個好人呢……   黑髮黑眸的提督眼神平靜,開口:「還要有段時間才能到東方區。摩爾小姐如果累了,就先閉目休息一下吧。我會帶你回家的。」   「嗯。」不知為什麼,她心裡陡然鬆懈了下來,如言將頭靠在車窗上,竟然止不住的漸漸睡去。流亡許久,身心俱疲,她是多麼渴望有一個地方可以接納她、讓她自由自在地生活。   我會帶你回家。   身邊這個素不相識的軍人這樣說著,毫無溫度的語聲裡,卻有著某種令人安心的力量。   第四章 飛燕草   三個月後。拉梅爾星球。東區的中國街。   「煎餃!香噴噴的煎餃唻!五克朗十個!」街頭的周大娘在對著過往的行人叫賣,聲音忽地頓了一下——這個僻靜的石庫門小街上,來往光顧的都是居住在附近的住戶,所以大娘對於出現在此地的臉生的人是極為敏感的。   當這個高個子的栗色頭髮的年輕男子踏入這條街上時,周大娘直覺上就有了推起車子就跑的衝動——那是她遇到維持城市治安警察時出現的本能反應。   雖然這位安安靜靜踏入小巷的年輕男子穿著休閒的便裝,也沒有攜帶武器的跡象,然而活了大半輩子也算是見多識廣的大娘還是從來客偶爾閃過的眼神、以及行走時的姿態,判定出來的不是普通人。   又是軍方的人麼?密探?南十字星?   好容易忍住了推車逃走的衝動,周大娘繼續用小鏟子翻動平底鍋上的餃子,然而叫賣的聲音低了下去,用眼角瞟著來人——想起來、這幾天倒是時不時看到有陌生面孔出現在這一帶,不知道中國街又哪裡引起了聯邦政府的注意?還是警察又要開戰新一輪的城市街道治安管理了?   栗色頭髮的男子眼神冷冽,臉部線條有東方人的某些特徵,然而輪廓卻比這一帶的人深得多。地上車應該停在外面大街口了,他靜靜地一路走來,嘴角緊抿,一副不苟言笑的表情,不知為何總是讓人感到莫名的壓迫力。   有些臉熟呢……哪兒看過這個人麼?是一個大人物吧?   周大娘看著他走過來,心中嘀咕了一聲,只是埋頭翻著平底鍋裡的煎餃。已經熟了,那些餃子透出誘人的金黃色,在鍋底的油裡滋滋作響,冒出香氣。   「餃子多少錢一個?」在她低頭翻餃子的時候,耳邊忽然傳來一句問話。   周大娘驚訝的抬頭,對上的竟然是那雙毫無表情的眼睛,栗色頭髮的男子意外的在她的攤子前站住了腳,帶著一種不自在的表情,開口問。   「一克朗……一克朗十個。」這樣近距離的看著對方,周大娘陡然覺得心慌。   「買……買五克朗吧。」彷彿不知道該買多少合適,來客遲疑了一下,從皮夾裡抽出一張嶄新的鈔票放在油膩的台上。   「好的,這是五十個,給您。」大娘慌慌地從鍋底剷起餃子,放入紙袋子裡打包好,遞給來客,「您拿好。」   ——這樣的壓迫力面前,她早已不知不覺的改口稱來人為「您」。   抓起還冒著熱氣的紙袋,來客只是點點頭便轉身走去——走向巷子最盡頭那一家。奇怪,為什麼這幾個月來,有無數的人走向那一家大門緊閉的住宅?   等來人離開後,周美蓮大娘才長長出了一口氣,發現手上沾滿了油污,忙扯過一張舊報紙擦手。猛然間,花白頭髮的大娘怔住了,看著報紙頭版頭條,照樣頭條又是打仗的消息——   「捷報頻傳、太陽之子再度擊敗帝國軍隊!」   粗重的標題旁,那個報道的主角卻是一臉漠然,英俊的臉上帶著這個街區的人經常引以為自豪的「東方人的眼神」——這個號稱太陽之子的軍人一直是近幾年來太陽聯邦新聞裡報道得最多的,他的名字、幾乎從來都和「勝利」兩字聯繫在一起。   「哎呀,是他!」鏟子落到了地上,大娘失聲驚呼。   門外沒有門鈴,敲響50-32號院子大門時,裡面細細娑娑的聲音忽然停了,然後有人很小聲的問是誰,怯怯的,卻不見前來開門的腳步聲。   「摩爾小姐。」提著紙袋,門外的人以平靜到波瀾不起的聲音道,「我是海因。」   「啊,是提督大人?」門後隨即響起了奔跑而來的細碎腳步聲,緊閉的大門開了,庭院裡給提著提壺花木灑水的少女站在門後氣喘吁吁,臉上尤自沾染著水珠,有些慌亂的招呼,「啊……今天這麼早,您就來了?」   她迎上去,然而手裡的提壺忘了改變角度,水珠一下子灑到了來客皮鞋上。   「呀。」黛絲下意識的一鬆手,提壺砰的一聲摔落在地,水濺了一地。紅髮少女更加侷促不安起來,揉著手指,不知道如何才好:「對……對不起。我太笨手笨腳了。」   「沒關係。吃過早餐了麼?」然而休閒裝打扮的提督毫無介意的神色,將拿在手裡的紙袋遞了過去,淡然問,「巷口買的——喜歡吃煎餃麼?」   「啊,周大娘的餃子!我好喜歡!只是提督吩咐過要我不要輕易出去,所以我都不大敢開門上街呢!」聞見了熟悉的香味,紅髮少女略帶幾分驚喜的笑了,拘謹的眉目舒展開來,「謝謝您,提督大人!您幫了我很多忙。」   海因沒有回答,只是抬眼看了紅髮少女一下,看著她帶著歡躍的笑意接過紙袋。一入手便察覺了份量,打開看了看,驚呼:「哎呀,買那麼多!怎麼吃得了?」   「兩人份的……太多了麼?」海因有些不知所措,抓了抓頭髮,「我不知道該買多少……平日都吃的軍隊配給好的套餐。」   「啊?兩人份的?」黛絲有些吃驚的抬頭,看了一眼這個年輕的軍官——然而,黑色的眼睛裡只有毫無惡意、但是也沒有溫度的微笑。   太奇怪了……提督大人今天,居然準備留下來午餐麼?平日因為軍隊嚴格的作息,他都是晚上匆匆來看望一下,然後隨即就離去的——今天是怎麼了?是什麼特殊的節日麼?   青翠蔥蘢的院子裡,紫籐花架下,兩個人相對坐著。   黛絲從廚房裡端出了最後一盤菜,解下了圍裙,在花下和海因對面而坐。桌子上擺了四個菜一個湯,雖然都是一些家常菜,但色香味俱全,海因沉默地看著,也不由微微動容。   「都是科培爾星球那邊的菜,不知道合不合提督口味。」紅髮的少女靦腆地微笑,有些不安,把茶杯推到他面前,「只有這個紅茶,是拉梅爾星球出產的。」   「不,已經夠好了。」海因臉上露出了罕見的溫和表情,雙手交握放在桌上,低頭歎息,「在軍隊裡十年,已經很久沒有吃過這樣美好的居家午餐了——謝謝你讓我回憶起自己還不是一台戰爭機器的日子。」   「戰爭機器?」黛絲愕然地重複了一遍這個陌生的詞彙。然而海因沒有回答。   「如果喜歡的話,提督以後可以多來。」她微微笑了,有些善意有些靦腆,「我別的都很笨,但家務和園藝上還是及格的——可以保證一個月內每天的菜色都不會重複呢。」   海因臉色一動,卻終於還是搖了搖頭:「不必了。請假出軍營,是很困難的事。」   「哦……」黛絲惋惜的歎了口氣,有些失望。   海因舉起了中國瓷的茶杯,微微頷首致意,她也端起了茶——於是,兩人就在沉默裡開始了這一餐。靜謐中,風在舞動,滿院都是花木的清香,不時有紫籐花一朵一朵的墜落在桌面上。   海因看著黛絲將那些落下的花收到一邊,放在一個潔淨的盒子裡收好。   「紫籐花是可以吃的呢,提督,」黛絲看到他不解的目光,微笑,「現在收起來,下一次等您來的時候,就可以做紫籐羅餅了。這是中國街的菜式,我也是剛剛學的——您一定沒吃過吧。」   「花也可以吃麼?」海因有些詫異。   「是的,我聽中國街上的廚師講,他們經常用不同的花入菜,」黛絲好容易找到了一個對方感興趣的話題,說的話也歡快流暢了不少,「我學了一些——真是和西餐很不同的做法呢。」   然而,海因卻沉默了,彷彿思考著什麼,微微蹙眉。   「摩爾小姐,請不要再和陌生人過多接觸。」提督開口,說出了冷冷的話,「您身份特殊,在這樣敏感的時期還請多加小心——如今軍事帝國和銀河聯邦,都在打探您的下落。」   黛絲怔了一下,剛剛亮麗起來的神色陡然黯淡,垂下了頭。   「摩爾小姐,經過元首和內閣的共同商議,你可以留在太陽聯邦。我們會保護你的安全,不勉強你做任何你不願做的事情,更不會將你遣返銀聯或者軍事帝國方面,儘管放心。」——兩個多月前,她得到了這樣的承諾,便一直居住在了這個東方區的小院裡,與世隔絕。   「嗯……我知道了。提督。」她默默抬起手,將盒子裡的紫籐花全數倒入了泥土。   米格爾·海因看著她的臉,心裡也有一絲黯然,他知道自己奪去了這個少女僅存的樂趣。   「謝謝您,菜實在太美味了。」他拿起了筷子開始用餐,一邊用誠摯的聲音誇獎,看著對方的臉重新明亮起來。   「是麼?」黛絲喜悅而羞澀地笑著,「逃出科培爾後,我已經好幾個月沒做菜了。總是擔心會做的很難吃,讓您失望。」   「不,非常好的手藝。」海因提督笑了笑,「讓我想起我的奶奶。」   「奶奶?」黛絲詫異——她從未聽他提到過任何親人。   「是啊……我從小就沒有父母,是奶奶將我撫養長大的。她有很好的廚藝,」海因提督停下了筷子,低聲,「可惜她在十年前那一場空襲裡去世了——那之後我就加入了軍隊。呵,從此長年以壓縮餅乾和罐裝食品為生,再也沒有吃過這樣的午餐了。」   「嗯……」黛絲忽然覺得不安,不知怎樣安慰,只有沉默。   「請。」海因提督的神色迅速恢復了淡漠,抬手示意。   紫籐花架下,兩人默然相對進餐,只有午後和煦的風在舞動,紫色的花朵一朵一朵的落下。   年輕提督因為巨大的戰功而在太陽聯邦裡享有極高威望,被視為民族偶像和精神領袖,然而在平日裡,他為人卻頗冷漠,獨來獨往,和同僚聚餐都是罕有的事,罔論和一個非軍方的平民一起吃飯。然而這一切,黛絲作為一個外來流亡者卻是毫不知情,也不會覺得受寵若驚。而且以前和她同桌進餐的人中,身份地位高如斐迪亞斯元帥的也大有人在——所以既便知道了,大約也不會感到這是一個怎樣的殊榮吧?   然而既便如此,出於一貫的羞澀靦腆,面對著海因提督,紅髮少女依舊顯得侷促不安,幾次將筷子裡夾著的餃子掉到桌面上。   ——面前的人雖然不說話,但是他帶給人的壓迫力、似乎絲毫不在比夏之下哪。   第三個餃子掉到桌上的時候,海因提督終於抬頭看了她一眼,也不說話,只是將自己手中的那個餃子夾到了她面前的盤子裡。   「我來吧,」黑髮黑眸的提督開口,「對於筷子的使用,在下比摩爾小姐熟悉的多。」   黛絲的臉驀然紅了——這就是提督和比夏的區別吧?如果換了那個人,他那雙一直向上看的眼裡一定是完全看不見自己這般的窘態的,他眼裡可只有自己。   逃離科培爾後,流亡了這麼久,見到的除了政客就是軍人,每個人對她心懷叵測,都想讓她作為政治籌碼——說起來,還是第一次碰到這樣的人。   這個米格爾·海因提督其實是個很好的人呢。   「米格爾·海因?」腦子裡回想著這個名字,一不留神嘴裡就輕輕念了出來,花下就餐的年輕軍官立時抬頭看過來,黑色的眼睛若有所思:「嗯?」   黛絲連忙低下頭,訥訥:「我似乎……似乎聽過你的名字——你、你是不是經常、經常和比夏哥哥打仗?我聽他說起過你……說起過好多次。」   「斐迪亞斯元帥?」終於從紅髮少女嘴裡聽到了這段時間她似乎刻意迴避的那個名字,海因提督嘴角不經意的流露出一絲笑意,放下手中的筷子,將頭側向一邊,遲疑了一下,「說起來……有件事,不知該不該告訴摩爾小姐。」   「什麼?」黛絲問,驚訝。   「比夏·馮·斐迪亞斯於宇宙歷37年6月18日、也就是你出逃科培爾的當天夜裡發動了政變,在少壯派軍人的支持下推翻原政權,上台執政。」海因提督淡淡開口。   紅髮的少女垂下了眼簾,輕輕道:「這個我知道——流亡到銀河聯邦的時候,史托克議長勸我和比夏哥哥作對,站出來反對他和他的國家,就告訴了我這些事情試圖說服我。」   「雖然我逃離了科培爾,可是,我不會做對祖國不利的事情。」黛絲忽然抬起頭來,對著對面的提督笑了一下,笑容有些慘淡:「不過,我不驚訝,真的——提督您也應該知道比夏哥哥是什麼樣的人吧?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他遲早會把權杖拿到手裡去的。我知道的。」   黛絲歎息:「他很優秀,但是卻也有太大的野心,不能被任何人支配和壓制——他這樣的人,如果不能按部就班的成為帝國繼承人的話,那麼背叛就是他唯一的道路。」   一向以來都是靦腆羞澀的少女,忽然間說出這樣犀利的話來,讓對面的軍官微微一怔。   不愧是帝國新主宰者曾經的未婚妻啊……雖然一直不見她如何開口,但她對那個人的瞭解卻是如此深刻,幾乎連聯邦智囊團都無法相比。   海因提督在內心歎息了一聲,看著紅髮少女帶著淺淺雀斑的臉,那樣的平凡而拘謹,完全和立體影像裡那個「帝國之星」俊美無儔的風度不能匹配——然而,為什麼竟然是這個普通的女子、率先叛離了那個和最高權力者之間的婚約?   他忽然覺得有些好奇起來,忍不住仔細再看了她一眼。   「提督大人您也很強。」忽然發覺自己是在比夏的對手面前這樣盛讚比夏,黛絲回過神來後有些侷促,將落在桌面上的餃子撥入盤子,轉過話題,「比夏哥哥對我說過,您是他在銀河裡唯一的敵手——他可是很少這樣稱讚人的呢!」   「是麼?那太榮幸了。」海因提督淡淡的笑。   「比夏一生裡大概沒有幾個人可以讓他看得起吧?連狄士雷利元帥他都不以為然呢。」黛絲笑了起來,說起青梅竹馬的夥伴,「他老是和我說,如果他和狄士雷利生在一個時代,那麼那場戰爭裡留在史冊裡的就不僅僅只有那一個名字了。」   海因微笑著聽著,將此刻對於新帝國元帥的評價一字一句的記在心裡。   「摩爾小姐,我有個消息要轉告你。」這樣談笑了片刻,海因提督的臉色轉為凝重,遲疑了許久才道,「或許你還不知道,在上個月,政變發生後不久,你的父親:奧萊托·德·摩爾上將,已經被軍事帝國限制了自由軟禁了起來。」   笑容在少女的頰邊凝固,黛絲的手下意識的一鬆,又一個煎餃從筷子裡啪的跌落在桌面上,聲音沉悶。她有些不知所措的低下頭去,顯得蒼白而不安,然而很快她就抬起了頭。   「為什麼!父親已經退役多年了——這次政變他也沒有參與!」一連串的話從紅髮少女的嘴裡吐出,情緒激烈,「比夏哥哥為什麼連父親也不放過!我父親他如今怎麼樣了?」   她的手驀然伸過來,抓住了海因的衣袖,用力而急切。   「只知道同時被政變軍人逮捕的有埃德蒙·馮·斐迪亞斯老元帥,托羅斯基·科塔夫參謀長,以及國務卿亞當斯·克萊蒙德等數十名前政府重要人員——其中國務卿亞當斯·克萊蒙德6月22日旋即被秘密處決。」海因靜靜回答,按住了她的肩膀示意她冷靜,「黛絲小姐,我們暫時沒有摩爾上將的新消息——斐迪亞斯元帥對外消息封鎖做得挺不錯。不過,以我們的情報網所知、目前還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令尊有什麼不測。」   「不……他如果連親叔父都背叛的話、那就是已經下決心要清理一切了——他什麼都不會再顧及的!」黛絲顯然被這個忽然而來的消息打亂了神志,喃喃,「糟了,他、他開殺戒了!怎麼辦?提督,怎麼辦?」   對著這樣選錯了目標的求助眼神,海因報以淡淡的苦笑:「抱歉,摩爾小姐,我無可盡力——或許,真不該把這樣的消息告訴您,徒然增添苦惱。」   「或許,我回科培爾去?我回去向他請罪?」她喃喃自語,茫無頭緒,「是的,我讓他多丟臉呀……他肯定不會放過父親的!我回去領我應得的那份處罰吧!只要他放過我父親!」   說到最後,聲音漸漸又變得紊亂而發抖。   「不,摩爾小姐,斐迪亞斯元帥是不會因為私怨而做出這樣舉動的。」海因輕聲安慰,拿出了隨身攜帶的成影儀,「軍事帝國方面新政權成立後、斐迪亞斯第一次在全國通訊回路上做出的正式聲明,你可以看看。」   「啪」地一聲,儀器打開,聚合的光下,金髮元帥的臉慢慢浮現,帶著一貫驕傲的神色,將手按在象徵軍權的黃金權杖上,在三維立體的激光平台上對所有人宣佈:「銀河軍事帝國治下的所有人民,我:比夏·馮·斐迪亞斯,於今日在此宣佈就任新一任的帝國元首……」   只是看了那個人一眼,黛絲的手忽然又抖了一下——不過幾個月不見,比夏……比夏哥哥,已經這樣不同了麼?連他的眼睛裡,都彷彿藏著一把刀!   「……請原諒,這一次政權的非正常交替給人民帶來了動亂和恐慌,然而如果大家配合的話,我承諾將會將這一場動盪減輕到最低點,一切將合理的秩序將很快被恢復,所有的人都會得到應有的東西。」最後,聚光燈下,被少壯派軍人簇擁著的帝國新元帥微微一鞠躬,結束了發言,「請不必驚慌,請大家安靜地、滿懷希望地迎接一個新的、更好的時代吧!」   黛絲聚精會神的看著,一直到全息屏幕上那個熟悉的影像消失,還有些回不過神。許久許久,她的臉上泛起了一絲紅暈,輕輕吐了一口氣:「啊……是這樣?看來,父親暫時不會有事了。」   「哦?」海因的目光轉到黛絲身上,有些不解——在這次的談話中,斐迪亞斯說到了老元帥和參謀長等當權者的處理,卻一句未提摩爾上將,不知這個女子從何得出這個結論。   「你看比夏的眼神——裡面沒有血腥氣。而當他準備做某種可怕決定的時候,他的眼睛就會快速的眨動。」黛絲還是盯著已經空白的投影空間,回憶似的喃喃,「他說到自己叔父的時候,揮手在身前由右往左劃了一下——不不,那不是『處決』的意思。」   她驀然笑起來了,轉過頭看著一邊聚精會神聽著的提督:「提督,你不知道,從小我喜歡呆在一邊看比夏做模擬戰爭演習,所以也知道他的一切細小動作——如果遇到他決心作罷或者不再追擊的情況,他就會這樣子的一擺手,然後眼光就立刻投到另一邊的戰局上啦!」   海因提督怔了一下,低聲問:「模擬戰爭演習?」   「是啊!」黛絲笑了起來,「提督沒有做過麼?我經常看比夏做那種叫做『四維空間跳躍模擬戰術演習』和康斯坦丁博士編製的『征服與命令——銀河系戰爭模擬』呢∼他很厲害,基本上每一項都是滿分,除了在後勤供給和軍隊HP(健康指數)上會扣一點。」   「是麼?」海因提督若有所思的微笑,「真是個天才呢。」   黛絲卻關上了全息屏幕,笑了起來:「提督大人,謝謝您給我看了這一段影像帶!既然如此,我可以放下大半的擔心了。」   「不用謝。這是我應該做的。」海因提督有些莫測的笑了笑,微微躬身合上了全息影像屏幕,「摩爾小姐不愧是帝國元帥的未婚妻,如此瞭解斐迪亞斯。」   聽得這樣的話,黛絲臉色驀然有些不自然,沉默下去。   「不,比夏他不喜歡我和我說話,他老是說我笨——」黛絲沉默良久,低聲喃喃,「所以從八歲開始,我只有在一邊揣摩他的一舉一動,猜測他的意思。後來,就算他不說話,我也能知道他心裡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海因提督輕微地歎了口氣:「那樣很辛苦吧?」   「嗯……」黛絲細細地應了一聲,垂下頭去,聲音裡忽然有了一絲哽咽的意味,連忙抬起手摀住臉,彷彿多年的委屈和不安終於被某個人發覺。   「他很優秀,而我太醜太笨了。」她喃喃,「比夏總是嫌棄我,說:『那麼笨,跟你說了也沒用』——『蠢成這樣,我真奇怪自己怎麼會認識你?』——『長得那麼醜,還敢摔跤!』——啊,就因為我長得不好看又笨,所以連摔跤都不可以呢!」   黛絲本是很委屈的嘀咕著,但說到最後一句忽然忍不住笑了起來,那種笑容卻是複雜的,彷彿忽然回到了童年時。   在他們第一次去綠島之夢那個公園玩時,她一連摔了四次跤,最後痛得在地上哇哇大哭。那個走得飛快的少年不得不返回來扶起她,一邊替她揉著,一邊怒氣洶洶地責罵:「黛!你這個丫頭,長得那麼醜,還敢摔跤!」   然而,八歲的她卻聽得出,這樣的語氣裡也藏著關切和焦急。   ——只可惜,那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回過頭來扶過她。在十幾年的成長歲月裡,他越走越快,越走越遠,已經是她再也跟不上,甚至,是再也看不到的了。   黛絲坐在紫籐花架下,遙遙地想著過去的瑣碎小事,臉上浮起了一絲笑意,漸漸失神。而坐在一旁的海因提督著默不作聲的看著她,黑色的眼睛裡有著複雜奇特的表情。   拉梅爾星球的風在輕輕吹拂,庭院裡寂靜無聲,只有紫籐花簌簌落下。   日光漸漸西斜,變得黯淡如血。   「如果有關於斐迪亞斯元帥的新的發言,我會第一時間拿來再給小姐看的。希望您不要過於擔心了。」沉默了許久,彷彿覺得再呆下去不妥,海因提督微笑著站起來,點頭告辭,「黛絲小姐,你的園藝技術很好——這滿院子的花草也很漂亮。」   「是啊!拉梅爾星球上的人造土和空氣都很合適花草——比科培爾那邊好多了呢。」說起園藝,剛剛低落下去的情緒重新調動起來,微笑在黛絲臉上盛開,「你看,月下香開得正盛,提督要不要帶一些回去送給女朋友?」   她慇勤的採下了一束花,用絲帶紮好遞過來,香氣撲鼻。   「不用了,實在沒有可以送的人。」海因微微一欠身,走了開去。   「歡迎再來,提督大人。」送客人到了門口,紅髮少女帶著微微的赫然說出感激的話,絞著衣角,「說真的,在太陽聯邦如果沒有您的照顧,我真不知道怎麼好——請您有空多來這裡。」   「我會再來的。」海因頓住了腳步,許諾,「因為在這裡我覺得很舒服。」   「那就多來吧,」黛絲鬆了一口氣,微笑,「有提督在,我也會覺得安心很多呢。」   四目相對的瞬間,他忽然下意識的錯開了視線,轉身疾步離開。   在背後的門闔上之前,滿園的飛燕草為底的青色上,紅髮少女的笑靨清淺明亮,帶著某種信賴和感激,凝視著軍人遠去的背影,在漫天的晚霞和微風裡微笑。   海因提督不做聲的走著,臉色蒼白而嚴肅,一縷說不出的刺痛鑽入內心。   怎麼能告訴她,雖然表面是讓她在這個星球上自由的居留下來,事實上,卻是有一個小隊的秘密警察時刻監控著她?連她一天吃了什麼東西,和誰說過幾句話,甚至庭院裡的一草一木,都會被寫入備忘錄,拿到秘密警察部門進行歸檔。   而被她視為保護者的自己,這樣慇勤來往於此的原因同樣是不光明磊落的——他是為了軍事帝國的元帥:比夏·馮·斐迪亞斯而來。   作為太陽聯邦的軍事統帥,他迫切的需要那個最強對手的詳細的資料。而和那人並肩長大的紅髮少女、元帥的未婚妻,可以說是全銀河系裡最接近、最瞭解那個當權者的人了。她提供的一切細節,都將作為軍事智囊團研究那個最強對手的難得的第一手資料。甚或,在將來某一日,這一枚棋子將會發揮出異乎尋常的作用,對那個人進行牽制。   天真的、善良的、輕易相信別人的黛絲·德·摩爾小姐,你渴望離開政治權力的中心、遠離戰火和權謀,自由自在地過一個普通人的生活……其實,這何嘗也不是我心底的願望?   可是,樹欲靜而風不止,置身於時代洪流中的你我,又怎能輕易擺脫?   戰火還在蔓延。每個人都在命運的河流中順水而下。   暮色中,他走出街區,有些神思恍惚,也沒有留意到周大娘的慇勤招呼。   夕陽如血。半空中忽然有一陣風掠過,帶來隱約熟悉的氣息,遠處一聲清脆的裂響,彷彿什麼掉到了地上。海因提督忽然間回過了神,眼神陡然凝聚——提督重新向著那個小院子飛奔而去,只是一眨眼就消失在小巷的盡頭,速度之快令賣煎餃的大娘吃驚不已。   「摩爾小姐!」他來不及敲門,拔出折疊的軍刀插入門縫,用力一切而下,將門鎖斬為兩截。海因提督握緊了光子槍,衝入了庭中,四顧低呼。   然而庭院裡已經沒有人。桌子和碗筷都還擺在紫籐花架下,保持著他離開時的模樣,只有一口碗跌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一種不祥忽然攫取了他的心臟,海因提督持槍搜索著空無一人的房子,耳邊已經聽到外一個街區監控的軍隊發出了隱秘的警告,一瞬間,整個中國街上埋伏著的南十字星人馬都開始迅速行動,東北角傳來了交火的聲音。   ——有敵人闖入了這裡!   海因提督飛快地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急奔,卻看到一架小型太空梭正被激光炮擊中,拖著長長的火光,從半空密集的火網裡掉落了下來,有幾個黑影跳傘逃生。   他認出,這一架並不是太陽聯邦的軍用太空梭。   巨大的火焰呼嘯聲裡有人在呼救,聲音細微驚懼。   「摩爾小姐!」他吃了一驚,朝著落地燃燒的太空梭飛奔而去。   墜毀的太空梭在燃燒,一連串的爆炸發出的衝擊波幾乎將他掀飛出去。頭頂的戰機裡傳來驚呼,那是同僚們在警告長官不要冒險靠近。然而海因提督顧不上這些,逕自跳上了那一架起火的太空梭,踩著已經在高溫下開始軟化的金屬外殼,尋找到了聲音的來源。   那個紅髮的少女蜷縮在座位上,被安全帶捆綁著,幾乎恐懼到有些遲鈍,只是怔怔地睜大眼睛望著外面,被艙內四起的火苗和濃煙吞沒。一直等到看見黑髮黑眸的年輕軍人出現在窗口,她才驀然叫了起來,彷彿一瞬間回過了神來。   「提督!提督!」黛絲拚命掙扎著……「救救我!」   腳下的金屬在融化,那種可怕的熱度幾乎要穿透厚厚的軍靴底部,將他的雙足燒焦。然而海因提督沒有退縮,反而合身撲到了滾燙的機艙上,回肘用力一擊再擊,敲碎了雙層玻璃。   外面的空氣透入了艙內,讓黛絲振作了一些。   「提督!快回來!」頭頂的僚機在對他喊話,「危險!要爆炸了!」   然而海因提督並沒有理會,只是伸出手用盡全力扳開了金屬的機艙窗欞——整個太空梭的金屬外殼都在高溫下開始軟化,白手套不如軍靴底部那樣隔熱,他剛一用力握住窗欞,手上就發出了嗤嗤的灼燒聲!   但是提督竟似毫不感覺疼痛,緊握著窗欞,一直到將它拉出可容一個人勉強爬過的缺口。而此刻,機艙內部已經伸手不見五指,濃煙和烈火吞沒了座位上的少女。   「出來!」他厲聲大呼,伸出血肉模糊的手,「快解開安全帶,拉住我的手!」   然而黛絲彷彿被這樣的劇變嚇住了,手指不停顫抖,竟然幾次都無法解開纏繞在她身上的帶子。太空梭上的火越來越旺,海因厲聲催促,然而看到黛絲根本無法完成他任何一個吩咐的動作時,他忽然抬臂一撐,乾脆整個人從缺口裡躍了進去!   「提督!」半空裡的同僚在驚呼,「危險!要爆炸了!」   濃煙裡,他摸到了那個瑟瑟發抖的女孩。   「不要怕,是我。」他輕聲道,聲音鎮定,「屏住呼吸,煙有毒。」   濃煙滾滾而來,刺得人根本無法睜開眼睛。黛絲看不到他的臉,卻感到一雙手迅速地解開了她身上的安全帶,然後把一塊手帕覆蓋在了她的口鼻上。   「提督!」她顫聲驚呼,手足一得了自由,便驚懼交加的撲了過去。   一雙堅實有力的手臂及時抱住了她,將她護在懷裡,安撫著她幾近崩潰的情緒。   「不要怕,沒事了。」海因提督低聲,「扶著我的手臂,現在我帶你出去。」   「嗯。」黛絲顫聲回答,緊緊握住了他的手臂,從座位上站起來。然而剛剛站起身,便發出了一聲驚叫,整個人往前倒去,「不,這地板……好燙!」   海因提督一個箭步搶身出去,把快要跌倒在地的少女重新抱住。   「抱歉。」他短促地道,「我忘記你的鞋子沒有隔熱功能,根本無法接觸高溫的艙底。」   黛絲在他懷裡微微顫慄,下意識地抱緊了他的脖子。要……要死在這裡了麼?她驚懼地想著,四顧,卻看不見任何東西。   「不要怕。」耳邊忽然傳來軍人低沉的聲音,那雙手如鋼鐵一樣回護著她,毫不動搖——那一瞬間,雖然置身於地獄般的烈火濃煙裡,她的心忽然間卻安定了下來。   他抱著她,憑著直覺判斷,往安全處口處摸索過去。四周都是濃煙和火光,整個機艙在劇烈地顫抖,不時發出爆炸聲,搖搖欲墜。   「提督!!」高空裡傳來同僚最後的焦急喊話,「快出來!要爆炸了!」   「閉上眼睛!」在火舌捲來的瞬間,海因提督忽然將她攔腰橫抱起來,朝著安全門飛奔出去,一把將她的頭摁入了懷裡,「抱住我!屏息!低頭!」   轟然的巨響中,火焰在一瞬間吞沒了機艙。在左右舷的兩個推進器發生爆炸的剎那,一個火球從艙內滾了出來,那竟是海因提督抱著懷裡昏迷的少女,從火海裡硬生生闖了出來!   「提督!」無數人發出了驚呼。   得救了……在呼吸到清新空氣的那一瞬間,她腦子裡閃過了最後一個模糊的念頭。   ※※※   一滴眼淚,從眼角滑落到地上——需要多長時間?   這個過於感性化的問題,以前向來不會到斐迪亞斯這樣的軍人心頭。然而此刻,在空無一人的旗艦指揮室內,看著空氣中懸浮著緩緩游移的那一點透明,新任的軍事帝國元帥恍惚間就想起了這個問題,然後陷入了長久的思考。   答案是永遠——如果他不打開「帝國之星」的重力平衡裝置的話。   然而,斥退了身側所有下屬,包括一直跟隨他的副官肯特上校,剛剛將銀河軍事帝國軍政大權在手中穩穩接過的比夏·馮·斐迪亞斯元帥,卻關閉了旗艦內的重力平衡裝置,一個人靜靜地呆在指揮室內,懸浮在艙裡。   外面是深邃靜謐的夜空,宇宙中銀河群星璀璨,室內,只有各類儀表運行的嘀噠聲。   他躺在磁力懸浮靠椅中,手肘支在扶手上,有些發怔的看著懸浮著的那一點透明液體。   都結束了……而且是完勝。他一次一次的對自己說,看著手中握著的象徵軍事帝國軍權的黃金長劍——戰神卡爾·狄士雷利元帥曾經握過的長劍。這把劍,是他叛逆而起、從叔父手中硬生生奪來的。   然而,手心握著權杖的他,為何流下了十多年未曾有過的淚水——難道那個向來對他嚴苛不滿的叔父之死、竟然能這樣的刺傷到他的內心?   宇宙歷37年9月21日清晨,政變後被少壯派軍人囚禁的帝國第二任元帥:埃德蒙·馮·斐迪亞斯被人發現在囚室內自殺身亡。   被囚禁後,為了防止老元帥出現意外,叛軍收走了他房間裡的一切金屬物品,哪怕是一個銀質的皮帶扣或者一個打火機。手邊沒有任何武器,這位身經百戰的老將軍卻瞞過了監守的士兵,從冰櫃裡取出冰塊,然後用磨成的鋒利冰刀、在浴室割破了自己的頸部動脈。外面看守的士兵等待了兩個多小時,卻不見老元帥沐浴完畢,等衝進去時,一腳踩上了滿地的血——   由於頸部動脈的高壓,血一直噴濺到了天花上。   馬格林·謝比夫中將不知道該如何將這樣的消息告訴比夏,連和比夏私交最好的尤利西斯·凱南少將也沉默著,和菲多拉俱樂部七劍客中其餘幾位軍官一起低下頭去喝著啤酒,說不出話來。   ——雖然是一致下決心要將比夏擁立到最高位置上,也知道必然要為此付出血的代價,然而大家都從來沒有想過、比夏要真的付出在世唯一親人的生命的代價。   雖然比夏那樣冷漠的處置了舊政府的那批元老,將叔父監禁,然而身邊的朋友都知道,如果老元帥不這樣寧死不屈的話、他一定將以天年終老。然而,這個身經百戰的老人,竟是寧死也不接受被親侄子背叛和擊敗的恥辱。   斐迪亞斯元帥在踏入監禁室洗浴間的剎那表情、永遠凝固在凱南的心裡。   那是極力壓抑而產生的深藏內斂、而悲痛徹骨的冷淡——這樣的神色,凱南直到三年後的普裡摩斯會戰中、才在元帥臉上見到第二次。   年輕的新一任帝國元帥顯然是動用了驚人的意志力、才讓面部的每一塊肌肉都聽從了自己的指揮,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痛楚。他從容不迫的吩咐相關部門將老元帥的屍體收斂,安排文化部門著手準備葬禮事宜,而且按照軍法處置了失職的看守軍隊。   沉吟了許久,他出其不意的下令,將同樣在監禁中的前總參謀長托羅斯基·科塔夫上將立即釋放,送其回故鄉萊爾星球終老,讓當地政府妥善安排。   一切都安排的有條不紊——最後,帝國元帥下令封鎖了這間囚室,而不動這裡的一切。甚至浴室裡的血跡,也不許擦去。凱南中將在一邊憂心忡忡,卻不知如何開口勸諫——他倒是寧可比夏痛哭大罵,一把火燒了這裡的一切來的乾脆。如果不爆發出來,只怕會侵蝕到內心吧?   他的擔心是沒錯的。如今,在外太空空無一人的旗艦指揮室內,登臨權力頂峰的年輕元帥,終於因了一個多月前那個老人的死、流下了淚水。   斐迪亞斯關掉了旗艦的重力平衡裝置,整個人懸浮在空中——然而心頭上那樣沉重的壓力卻絲毫未因此減輕,他有些發怔地看著空中漂浮著的淚滴,似乎至今還不相信那竟然會是從自己的眼裡滴落。   母親死於銀河戰爭II爆發時的戰亂,而十四歲時他失去了作為帝國中將的父親:麥克維爾·馮·斐迪亞斯,如果不是叔父將他送入全帝國最好的狄士雷利軍校、全力培養他成為一名軍人的話,他這一生、只怕也不過是個庸庸碌碌的下層軍官或者平民吧?   埃德蒙……埃德蒙叔叔。他忽然忍不住對著空氣輕輕叫了一聲。   這個少年時的稱呼,自從他二十一歲從軍校畢業後,就再也沒有叫過。那以後,加入軍隊的他,和所有人一樣稱呼那個老人為「元帥閣下」,聲音嚴肅而刻板。   那滴懸浮著的淚水,因為他開口時呼出的氣流而微微游移。   將手放到黃金長劍的護鍔上,比夏·馮·斐迪亞斯元帥忽然間冷笑了起來——那就是代價麼?那就是他奪取到權杖所付出的代價!在他的手觸及權柄的時候,瞬忽間、就有其他一些東西離自己遠去了——叔父、科塔夫參謀長、摩爾將軍,還有……黛。   如今,還有什麼可以再失去了的麼?   「元帥閣下,一個人在指揮室裡發呆夠了麼?」在他出神的時候,忽然間,回路裡傳來了一個女子的聲音,幹練明亮,「別忘了現在您是這個龐大帝國的主宰了,留給私人的時間不要太長才好——這裡有三份緊急文件需要您簽署。」   「艾麗西亞,你真是個苛刻的秘書,」斐迪亞斯笑了,「比機器還冷酷。」   「是麼?」女秘書微笑,聲音甜美,「閣下,我們都不過是『帝國』這台龐大機器上的一部分而已——為了保持帝國的正常運轉,零件們是不可以休息的。」   斐迪亞斯元帥坐起了身,喃喃:「你說的也是。」   艾麗西婭·曼森小姐。如果沒有這一位原元帥私人秘書的暗示和支持、這一場軍事政變說不定會延後或者消弭吧?斐迪亞斯始終記得曼森小姐在全息回路裡面對自己發出的「動手」暗示,也就是這個暗示、讓他感覺到了時機不可再拖延,決然發動了政變。   所以,在政變結束後的清洗中,所有原先與老斐迪亞斯元帥有關的軍政人員都被處置,而艾麗西婭·曼森卻留任下來,而且被提拔為新元帥的機要秘書。雖然軍銜依舊是少校,但以她對帝國元帥的個人影響力來說、絲毫不在最靠近權力核心的七劍客之下!   斐迪亞斯元帥關閉了艙裡的重力系統,重新落回到了地面,打開門,對門外的女秘書道:「拿進來吧,艾麗西亞——今天又有幾噸的文件呢?」   美麗的女子抱著厚厚一疊文件走進來,微笑:「九十三份,我已經分輕重緩急歸類好了,估計元帥在今晚十二點前可以看完重要的那部分。剩下的可以明天再處理。」   「那好吧,」斐迪亞斯嘀咕著,回到了辦公桌前,「來吧,我又得像奴隸一樣的工作了。」   「沒關係,元帥,今天我會通宵陪伴您直到工作完成的。」艾麗西亞給他端上了一杯不加糖的濃咖啡,看著年輕的獨裁者埋首於文卷之中,眼神微微變化。   斐迪亞斯拿過筆,開始一份一份的看文件,隨口說:「哦,不要咖啡,給我倒一杯紅酒吧。」   「處理公務時間不適合喝酒吧,閣下?」然而機要秘書沒有執行元帥的吩咐,回答。   「啊?」成為帝國元帥以來,還是第一次遇到自己的命令被駁回,斐迪亞斯有些驚訝的抬起頭來,然而看到的卻是女秘書毫不退讓的眼神,他吐出一口氣,笑了,「好好,聽你的。那麼,還是給我一杯咖啡吧。」   頓了頓,英俊的元帥在文件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含著笑意:「作為補償,能否請曼森小姐賞光、下班後陪我喝一杯紅酒?」   艾麗西婭笑了起來,雖然知道這位年輕軍人在成為帝國元帥之前就有風流的名聲,然而看到他此刻這樣隨意的流露出對於女性的慇勤,還是覺得和原先坐在這個位置上的老元帥形象大相逕庭,不由失笑:「元帥,現在您是焦點人物,這種舉止只怕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吧。」   短時間內、第二個被拒絕的要求。   二十七歲的比夏·馮·斐迪亞斯元帥再次抬起頭來,仔細看了自己的機要秘書一眼,眼裡帶著欣賞和推許的光,然而臉上卻有誇張的受傷表情:「你損害了我的驕傲,曼森小姐!我代表兩百億的人民對您這樣無情舉動的發出譴責。」   「咖啡。」艾麗西婭·曼森笑著將冒著熱氣的咖啡放到桌上,打斷了元帥的話。   她心裡卻是默默歎了一口氣——誰說這樣的邀請沒有吸引力呢?何況是從眼前如此出類拔萃的男子口中說出。如果不被這樣的強者風範和氣度吸引,她又如何會從一開始就做出站在這個青年軍官這一方的決定。   不過,無論如何,她必須要在他眼理保持一個有主見、有能力,被他尊敬的對等的模樣——而不是那些圍繞在他周圍,因為美貌而獲得他一時注意和寵愛的女子。   這一次,少壯派軍人如願的奪取了政權、她人生第一次壓的賭注算是贏了,贏得的是她以後的事業和宦途;而第二次,她壓的、是自己的一生。她壓得重,所以,絕對不能輸;更急不得,必需要慢慢地一步步來。   她,艾麗西婭·曼森,本來就是一個有頭腦的女子,和黛絲那個傻丫頭完全不同。   然而此時的斐迪亞斯注意力完全轉移到了文件上,戲謔的笑容完全從嘴角褪去,對於機密文件的批示一道接一道,對於另一些,則口述給一邊的機要秘書記錄:   「對於由此次權力不正常交替而造成的損失,政府負責全面賠償。對於其間失去生命的我方軍士,一律按照在戰爭中殉職待遇對待,名字將刻上帝國烈士紀念碑。   「由於動盪,今年帝國經濟將會出現一定程度影響,替我安排和獨立星球聯合會庫裡克會長的會晤,將就帝國以後從獨立星球引進物資事宜進行商洽。   「關於前一任政府決定的建造斯特拉薩要塞的計劃不變,繼續調集工程師和工兵,不間斷地修築——力爭在兩年之內將其建成為帝國境內最大的軍事基地,讓其擔負起擊潰南方邊線流亡政府大本營的職責。   「授勳典禮事宜我看了一下,對於其中提交的新帝國將軍軍服款式不是很滿意——希望能以黑色為底色,少一些花俏的裝飾——對於軍人來說,唯一的裝飾只有勳章和綬帶。」   一條條指令有條不紊地從口中流出,伴隨著翻動文件的唰唰聲,在工作的時候,這位年輕的掌權者完全沒有了日常生活中那般風流倜儻的貴公子習氣,決斷乾脆。   自從登上這個位置以來,斐迪亞斯元帥的確是夜以繼日如奴隸一樣的工作著,才保證了帝國從非正常的政權交替中平穩過渡。然而,令人吃驚的是那個年輕的軍官沒有任何管理龐大帝國的經驗,但是一坐到了這個位置上,居然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超人的天賦,在最短時期內將動盪不安的局面控制住,並且迅速安定了各個階層的民心。   這樣的男人居然還會慘遭未婚妻拋棄,實在是令人不可思議。   一個多小時過去後,斐迪亞斯元帥忽然停了下來,仔細地看著手裡的一份密封文件,遲疑了許久,忽然頭也不抬地問了一句什麼。艾麗西亞側首凝視著他,一時出神,沒有聽清楚,直到對方問了第二遍才驀然回過神來,臉色微微泛紅:「啊?怎麼了,閣下?」   「艾麗西亞,以後記住把這份文件歸到『機密』和『緊急』一欄,第一時間交給我。」斐迪亞斯元帥輕輕點著信封,低聲吩咐,「讓T&B直接對我負責這件事,不需要層層上報,以免耽誤了時間。」   「是的。」艾麗西亞看著那封被她歸入「非緊急」的文件,忽然吃了一驚。   ——「The Report of D.D.M」。   這……應該是那個人名字的縮寫吧?黛絲·德·摩爾!   元帥,居然一直還掛念著那個私奔叛逃的未婚妻?   她吃驚地想著,忽然間明白過來:是的,即便是黛絲小姐流亡在外,即便是她與人私奔,背負了叛國的罪名,但至今為止元帥都並未宣佈解除和她之間的婚約!也就是說,就算到了現在,從嚴格意義上來說,那個叛逃的少女,依舊是帝國元帥名正言順的未婚妻!   「連T&B出動都沒有成功?」他低聲喃喃,眼裡掠過怒意,「海因,你是想和我作對到底麼?」   艾麗西亞的臉色有略微的蒼白,看著斐迪亞斯元帥緊蹙眉頭,認真地閱讀著關於這個未婚妻的秘密宗卷——那是帝國負責諜報的T&B部門呈上來的文件。   既便到了這樣的地步,元帥還是沒有放棄那個女人麼?   「原來,那丫頭是因為這樣的原因、又從流亡政府逃到了太陽聯邦麼?」彷彿是喃喃自語,斐迪亞斯嘴角泛起莫測的表情,端著咖啡的手僵在了半空,許久沒有送到嘴邊,忽然歎了一口氣,「真傻啊……承認自己是受迫害才流亡的政治犯又怎樣呢?」   看到此刻斐迪亞斯對著這份密報的表情,艾麗西婭卻倒抽了一口氣:沒有憎恨,沒有厭惡也沒有蔑視——帝國年輕的掌權者在看到未婚妻落魄他鄉的消息時,眼裡卻只有淡淡的苦笑和憐惜。   「還是回來吧。」歎了口氣,斐迪亞斯將手中的咖啡送到嘴邊,喝了一口,臉上的神色卻是複雜的,「總比落到那些政客手裡、作為政治籌碼的好——那個笨丫頭,哪裡能應付這種事情啊。」   艾麗西婭看著元帥喝下苦澀的咖啡去,臉上露出的卻是平和的神色,金筆落到文書上,唰唰寫下了一行批示:「請求太陽聯邦方面遣返此人。若不允,以人質交換亦可。若再不可,則指示T&B設法秘密將其帶回。」   換句話說,是要不惜代價麼?——機要秘書的眼裡,隱秘的閃過了一線光芒。   ※※※   同一時間,遙遠的拉梅爾星球上,太陽聯邦的最高長官也在說到那個名字。   「米格爾,恭喜你挫敗了這一次軍事帝國T&B劫持人質的陰謀。」私人會客廳內,費爾南多總督聽完了最近的展示匯報,凝視著面前的年輕下屬,誇獎了一句。   海因提督微微躬身,算是致謝,卻沒有回答。   頓了一頓,看著他手肘上的繃帶和臉上殘留的灼傷,總督眼神忽然變了:「不過,米格爾,這次實在是太危險了!只差一點點,你就灰飛煙滅!——呵,如果太陽之子不是為了國家和民族戰死在沙場上,而是為了一個女人葬身在爆炸的太空梭裡,你說,人民會有多失望?」   「費爾南多。」旁邊的蕭夫人咳嗽了幾聲,似乎想阻攔總督這樣不客氣的責問。   「……」海因提督沉默了一下,低聲,「我只是……」   「不必辯解。」費爾南多總督打斷了他的話,「米格爾,你是一個冷靜理智的人。你若決定為某事而不顧生命,肯定有你的理由——但,我不想聽。」   海因提督垂下眼睛,看著自己纏滿紗布的雙手,沒有回答。   「是的,」費爾南多總督蹙起了眉,低聲:「我明白那個女人很重要,她提供給智囊團信息也很有用——但這種事沒必要讓你親自去做,我們有的是特工——但,太陽之子卻只有一個!」   「費爾南多!」蕭夫人低聲阻止。   「不,我還是要說,柯琳。我們都知道這種事如果處理不好,足可以毀掉一個人!」總督阻止了她,轉過頭去看著年輕下屬,聲音變得嚴厲無比,「米格爾!你是太陽聯邦最優秀的軍人,聯邦的安危、太陽系的存亡,都寄托在你的肩膀上!除了你,這個銀河裡已經沒有人能是斐迪亞斯元帥的對手了!」   聽到那個名字,海因提督蒼白的臉更加蒼白了一些,卻咬緊了嘴唇沉默。   費爾南多總督厲聲:「要記住你是太陽之子,米格爾!是為了戰鬥而生,為了守護太陽而戰——你不是為了身為一個普通男人而生,也不可以為了一個女人而死。」   海因提督的嘴角動了一下,眼神漸漸也犀利起來。   「還有,」彷彿是說的有些累了,總督放緩了語氣,抬頭看著自己的下屬,低聲,「米格爾,我在這裡提醒你,別忘了她的身份——要知道,她至今還是帝國元帥的未婚妻!」   最後那一句話就像是一顆子彈穿過了身體,海因提督的臉色忽然死一樣的白。   沉默了片刻,也沒有回答什麼,只是默默一躬身,便返身走了出去。   「米格爾!」蕭夫人在身後喊。   「我想,你們沒有資格管我私人的事情——我會選擇自己生和死的意義。」海因提督在門口忽然停下,回頭看著房間內兩位老人,聲音冷淡,「至於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我心裡很清楚——起碼,比當年的兩位要清楚!」   蕭夫人和費爾南多總督的臉色忽然蒼白,下意識對視了一眼,然後無言沉默。   「告退。」海因提督默默抬手碰了碰帽子,悄無聲息離開。   ※※※   外面已經是深夜。走在官邸外的林蔭大道上,海因提督忽然抬起頭看了一眼星空。   漆黑的天幕上,無數星星在閃耀,每一顆的光芒都是那麼寒冷,彷彿是一盤鑽石,璀璨卻毫無溫度——在那些星星上,生活著無數的人類,也存在著綿延數十年的戰爭。   那是血色的鑽石,鑲嵌在漆黑的天幕上。哪一顆又是他的故鄉呢?   米格爾,你是太陽之子。你生下來就失去了父母,你為了戰鬥而生,為了守護太陽而戰。你不是為了身為一個普通男人而生,也不可以為了一個女人而死——所謂的家庭、伴侶、婚姻,這些都不屬於你,你永遠只是一個孤獨的戰士。   海因提督豎起風衣的領子,拒絕了勤務兵的陪同,也沒有坐上配備的車,就這樣沿著空無一人的林蔭大道慢慢走了下去,不時的抬頭看天,黑色的眼睛裡有著莫測的神色,不知道是在想著什麼,隱約有碎鑽一樣冷澈的光芒。   T&B已經開始行動了,那證明軍事帝國已經鎖定目標,查到了黛絲·德·摩爾小姐的下落。以斐迪亞斯那個傢伙的脾氣,如果他看中了某個東西,不非得手是不會罷休的。   看來,把她留在東方區也已經不再安全。   海因提督的手默默握緊——或許,真的是到時候了。不能再遲疑或者留戀了。既然如此,下個月起,就把她送離拉梅爾星球,去往克里特星球吧。   身為帝國三大元帥之一的摩爾老將軍的女兒,黛絲小姐卻彷彿完全不適合生在這樣一個動盪年代,更不適合生下來就被附加了無形的政治地位,牽扯到各種複雜的軍政關係裡。無論是拉梅爾還是科培爾,那些權力的中樞都不是她所應該在的地方。   她只適合在偏遠的和平的星球上安靜地生活——比如克里特。在那個綠樹蔥蘢、繁花盛開的星球上,她可以如一隻鳥兒一樣飛翔,暫時的忘記那些沒有蔓延過來的戰火。   那,也是他在職權範圍內所能為她做的最大回護。   無需交待什麼,就這樣沉默著告別吧。   宇宙浩瀚,戰火烈烈。這個紅髮少女之於他,不過是一個擦肩而過的路人罷了。他終將無法成為她的守護者,就如他終將無法留住花園裡那短暫的平靜溫馨——因為他是太陽之子,為了戰鬥而活,不是為了身為一個普通男人而生,自然也不可以為了一個女人而死。   ※※※   三月是拉梅爾星球最好的時節,天空透出如洗的碧色,街道兩邊到處開滿白色的木蘭花,風一吹,如玉樹般微微搖晃。   然而作為太陽聯邦最高首府的拉梅爾聯邦中心裡,卻到處瀰漫著沉重緊張的氣氛。   安東尼·費爾南多總督病勢驟然加重的消息如同鉛塊一樣,壓在所有聯邦中心上下層官員的心裡——雖然已經由號稱銀河系裡醫術第一的穆勒博士組建了緊急醫療隊伍,日夜不休的監護和搶救,但是傳出來的消息依然不容樂觀。柯琳·蕭執政官已經連續三天沒有出現在辦公室,政務委託給副手處理。   聯邦四位提督中,除了此刻被委派前往銀河聯邦的密斯·馬希爾以外,其餘在太陽聯邦境內的三位提督都被召回了拉梅爾,沉重的氣氛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三月二十一日黃昏,所有人才看到搶救室的門打開,一身白色套裝的女執政官終於走了出來——然而卻是被作為看護的瑪嘉烈·克勞迪亞上尉攙扶著出來的。不過只是三天兩夜,蕭夫人卻似老了十歲,皺紋如同籐蔓般攀爬上了她的額頭,眼眶深陷,黑色發間驀然灑落霜雪無數。   守候在外面多時的三位提督同時起身,米格爾·海因看到出來的國母此刻的神情,身子微微向前傾了一下,然而終究沒有一句話從他緊抿的薄唇中吐出。   「各位,總督大人過世了。」   蕭夫人所有的力氣,彷彿只夠支撐著她說出這樣的短短一句話來。   黑夜裡的敲門聲是分外清晰的。   中國街裡向來有早睡的傳統,不到午夜,整條街上已經空無一人,只有街燈孤寂的亮著,路燈下,銀色的肩章發出金屬冷銳的光。   「誰呀?」院子裡傳來一個細細的聲音,有些警覺,摁亮了庭院裡的燈。   「摩爾小姐。」外面的人將手按在門上,說了一句,語音裡透出疲倦。   「提督大人?」裡面的聲音立刻解除了那一絲警戒,帶著驚訝傳了出來,「是您來了?有什麼緊急的事麼?」   門開了,庭院柔和的人造光灑落下來,紅髮少女的輪廓泛出淡淡的金色柔光。黛絲·德·摩爾看著深夜來訪的聯邦提督,眼睛裡帶著意外——海因提督已經將近一個月沒有來到中國街了,她心裡還疑慮過。沒想到這次他的猝然來訪,卻是在這樣的時候。   然而提督沒有說話,只是先進了門,反手闔上,順勢靠在門上,沉默了良久,只說出了一句話:「總督去世了。」   「費爾南多總督麼?」黛絲吃了一驚,此刻庭院裡的光線下,她才看見此刻海因提督的臉色,那樣的眼神忽然讓她說不出話來,遲疑了片刻,並不瞭解內情如何的她只好訥訥開口:「提督,要不要進去先喝杯咖啡?」   「你不用理我,我只是想找個地方一個人靜一下。實在沒別的地方可去。」然而黑眸的提督低下了頭,將臉埋在手掌中,「等一下我還有事跟你說。」   「嗯。好的。」拘謹的紅髮少女不知道說什麼樣的話才能適合目前的局面,遲疑了半天,最後只能老老實實的回答了三個字。看著提督在紫籐花架下頹然坐下,將雙手插入咖啡色的頭髮中,埋下臉去不說一句話,黛絲想了想,還是默不作聲的退回到了房間裡,讓海因提督一個人留在院子中。   滿園青翠的飛燕草中,年輕軍人的身形猶如雕塑,沉默中表達出無聲的痛苦。   海因提督……和比夏是兩種人啊。這個黑眼睛的聯邦提督,似乎一直都帶著無形的重壓而生活、戰鬥,雖然看起來堅定,內心裡卻有任何人也無法瞭解的陰影吧?而比夏……那樣驕傲、飛揚的比夏,連消沉的時候都少有呢。   如今已經把帝國權杖握到了手心的他,又不知是什麼樣的意氣飛揚。   獨自走回房間,默默收拾準備著紅髮少女,卻也是心緒起伏。將小鬆餅從烤爐裡拿出的時候,忽然間,淚水盈滿了她的眼睛——有時候,她會希望自己不是姓摩爾,不是帝國上將的女兒,而只有一個和她外貌性格相配的平凡的出身,她身邊的人都能夠平凡一些,不要有太大的權力、太大的野心,不被捲入權勢爭奪的漩渦中,過著朝九晚五的普通生活。   那樣,她才能夠安心。   然而,卻正是由於她違反現有的規則,選擇了相對平凡的傑伊·肯德爾,反而讓她本來可能平淡普通的一生波瀾驟起。   在將小鬆餅烘烤好放入托盤後,她聽到了門外有禮的敲門聲。   是那個人已經恢復過來了麼?黛絲微微笑了一下,走過去拉開了門。   「其實過來,是要詢問摩爾小姐你的意見:你本人是否有意返回軍事帝國?」花架下,燈影婆娑,對座提督的臉藏在陰影裡,消弭了一切可見的情緒變動,海因的聲音已經恢復到了平日的淡漠簡練,問對面的女子。   「回科培爾?」吃了一驚,黛絲抬頭看提督,然而什麼都看不清楚。   「今日下午接到軍事帝國方面發來的照會,斐迪亞斯元帥向我方請求遣返摩爾小姐,並提出了交換人質的提議。」米格爾·海因提督的聲音依舊平淡,「但是基於太陽聯邦已經答允了收留摩爾小姐,所以此事將以小姐你的決定為先決條件。」   「交換人質?」聽到這種用詞,脫口的冷笑從向來溫和的紅髮女子嘴邊溢出,「比夏還真是說的直接啊……國內大局已定,是要清算舊帳了麼?」   「摩爾小姐,你只需要對我說明你是否願意。」彷彿沒有聽黛絲諷刺的話語,聯邦提督聲音乾脆決斷。   黛絲將手中的鬆餅放下,再度抬頭,凝視著坐在黑暗中的提督:「海因閣下,如果我說我不願意,是否太陽聯邦就會保護我這個『人質』?」   「是。」海因的回答來得迅速而直接,臉依然藏在斑駁的樹影中,太陽聯邦最負盛名的年輕提督聲音平靜堅決,「如果摩爾小姐本身不願意返回,我方將堅決維護你的本人意志,立刻拒絕帝國方面的要求,並且不惜代價保護摩爾小姐在聯邦內的安全——所有軍隊、包括我本人在內,都可以為此而戰。」   「啊……」或許是在流亡中,受到了太多利用和計算,對於這樣的回答紅髮少女顯然有些意外,黛絲低下了頭,嘴角忽然流露出不自禁的感激的微笑,「提督閣下,多謝您。」   「那麼,摩爾小姐的決定是什麼?去,還是留?」海因繼續問。   然而黛絲忽然笑起來了,帶著淺淺雀斑的臉上有說不出的無畏光芒:「請提督按照最有利於你們這一方的做法來處理我吧!我把決定權交回到您手裡了。」   看不見海因的臉,然而他放在桌子旁的手卻是不易覺察的震動了一下,提督終於俯過身來,讓光線照到他臉上:「謝謝你的信任,摩爾小姐。」   「您幫了我很多忙,提督。如果不信任您,我真的沒有人可以相信了。」黛絲微笑著,將桌上的咖啡和鬆餅推了過去,「您看起來很累的樣子,請吃一些東西吧——總督這一去世,您的擔子將會更重了吧?一定要自己保重才好,別像今夜一樣了。」   海因提督的臉色果然蒼白的驚人,雖然經過了那段時間的獨自恢復,看上去還是有些令人擔憂。聽到這樣溫暖的話語,黑色的眼睛裡彷彿有亮光一掠而過,然而終究什麼話也沒說,海因只是端起了咖啡喝了起來,就著剛烘烤好的鬆餅。   「很好的手藝。」顯然的確也是需要食物,提督毫不客氣的吃下了大約一打的小鬆餅,然後放下杯子微笑著誇獎了一句,「和摩爾小姐的園藝水準一樣出眾。」   顯然還是第一次有人稱讚這個平凡的女子,黛絲有些靦腆的笑了起來。   「我想以後我可能要有段時間不能再來。」放下喝得乾淨的咖啡杯,海因提督有禮的點頭,「打擾多日了,多謝摩爾小姐的款待。」   「你要走了?」紅髮少女的眼裡有明顯的失望,對於這個流亡途中唯一長時間陪伴她的人流露出依戀,「說不上什麼打擾——如果沒有提督聽我這樣絮絮叨叨的說話,我怕我會一個人悶出病來的。要多謝的是我啊。」   海因點點頭,肩頭上銀色的肩章發出亮光:「前方戰事吃緊,我要被再次派遣到最前線和帝國軍隊作戰,只怕有段時間不會有這般私人的時間。」頓了頓,彷彿思考著什麼,提督再次神色凝重地開口:「摩爾小姐,既然你要我替你決定,那麼,我希望你能留下來。」   黛絲抬頭,眼睛裡卻是有歡喜的光——從她私心裡出發,依然是不願回科培爾的。   然而,聯邦提督的神色依然凝重,彷彿經過了深思熟慮,一句一句緩緩說出來:「但是,摩爾小姐,出於對你的安全起見,我建議你離開拉梅爾星球——換一個偏遠的地區居住,讓所有身邊的人都不知道你的身份。」   「嗯,提督,一切按照您的安排好了。」紅髮少女沒有什麼意見,答應了下來。   聽到她的贊同,海因的眼裡又是有亮光掠過,提督將散落到額前的散發攏了上去,點點頭:「好,那麼,在我遠赴前線作戰之前、會安排好你的事情,不必擔心。」   「讓您費心了。」黛絲對著這個一直來照顧自己的軍人、再一次的流露出了感激。   「我說過,我會做你的監護人。」微微笑著,聯邦提督卻欠身站起,拿起了帽子,「讓你的安全得到保證、那是我的職責所在。」   黛絲起身相送,兩人一先一後的穿過花木蔥蘢的庭院,月光下樹影婆娑,只有衣服觸碰到枝葉的輕輕響聲。   「告辭。」門打開後,海因轉身,對著院子的女主人微微鞠了一躬。   「是要去和比夏作戰麼?」忽然間,紅髮少女終於問出了這句話,讓轉身欲走的聯邦提督身子一震,然而,彷彿歎了口氣,黛絲的聲音卻是依然柔和的,「我不明白為什麼這戰爭非繼續不可,但是,作為監護人的提督閣下,即使不能勝過比夏,卻一定要好好的回來啊。」   「謝謝。會如摩爾小姐所願的。」海因提督嘴角泛起複雜的笑意,卻只是再度彎腰,告辭,「只是,你也高估了你的比夏呢。」   ※※※   聯邦中心。最高執政官辦公室。   海因提督走入後,看著坐在落地長窗邊的蕭夫人、至今眼裡還帶有震驚的表情。總督去世後已經三天了,不知有意還是無意、作為四提督之一的他,卻一直沒有見到過執政官。   然而,不過短短三天,國母的頭髮竟然大半已經斑白!   「執政官閣下。」看著柯琳·蕭夫人的背影,海因的手不易覺察地握緊,終於開口說出話來,「米格爾·海因提督向您辭行來了。」   「米格爾·海因?」彷彿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一樣,蕭夫人過了片刻才有些遲緩地反應過來,手指敲擊著面前的棋盤,卻沒有回頭,「沒有米格爾·海因……是卡薩雷斯……卡薩雷斯·費爾南多。」   聽到這個恍惚間念出的陌生名字,年輕提督的陡然全身一震。   「那是我們一起給那個嬰兒取的名字……卡薩雷斯·費爾南多。好聽麼?安東尼死前,一直反覆叫著這個名字……」柯琳·蕭夫人終於從落地長窗前轉過頭來,對著進來辦公室的年輕提督微微一笑——皺紋如同刀刻般爬滿她的臉,海因忍不住又是一驚,「可惜啊,除了我沒有知道他叫的是誰……那個人就在一牆之隔的走廊上,但是那個孩子用的名字是『米格爾·海因』。」   「國母大人!」彷彿再也承受不起這樣輕慢、然而令人透不過氣來的陳述,海因低喝了一聲,意圖打斷執政官的自語。   「二十五年。二十五年……離那一夜已經二十五年七個月零三天了。」國母的頭低了下去,滿頭白髮垂落,掩蓋了她佈滿皺紋的額頭,「那一夜,我閉上眼鏡,任由安東尼把那個七個月大的嬰兒交給心腹手下帶走——我忍住了沒有問,問我親生的骨肉被秘密送到了哪個星球、哪戶人家……因為我知道以我和安東尼的身份,絕對不能留下這個孩子的。」   「呵,呵呵。」年輕的提督驀然輕輕笑起來了,黑色的眼睛裡帶著說不出的冷嘲,「是啊,國母和總督,哪一方都是重量級人物——所以,必須讓那個孩子永遠呆在光線照不到的地方吧?」   「但是你自己回來了。」蕭夫人也是驀然抬起頭,盯著海因,眼裡是欣慰而苦痛的,「連安東尼都沒有想到、你居然能成為如此出類拔萃的軍事天才,重返我們面前。」   「多謝誇獎。」年輕的聯邦名將微微笑著,鞠了一躬,「那個見不得光的孩子、終於能憑著自己的力量走到這個舞台中心的聚光燈下了——他不在意觀眾如何看他,他……只是想看著聚光燈下另外幾位大人物、又是如何的表情。」   一直都是沉默嚴謹的海因提督,嘴角忽然帶上了鋒銳惡意的笑容,冷冷看著國母。   「你是回來折磨我們的?」一向堅強的柯琳·蕭夫人彷彿被這樣的目光擊垮了,頹然地將臉埋入手掌,低下頭去,「沒有卡薩雷斯那個孩子了……有的只是米格爾·海因!」   「無論如何,我還是會竭盡所能的守住這個太陽系。」海因提督將拿在手裡的軍帽重新戴上,對著執政官冷然敬禮,「——不是為了國母或者國父或者總督,而是為了那些撫養我長大、飽受軍事帝國戰火侵襲之苦的人們。」   放下了手,年輕的提督轉身從空蕩蕩的辦公室離去。   「海因提督,少等。」在他走到門邊的時候,彷彿受到最後幾句承諾的激勵,那顆白髮蕭蕭的頭顱從手掌中抬起來了,蕭夫人放下了掩面的手,靜靜坐直了身子,「在你此次領兵奔赴銀河聯邦之前,我還有事想問你。」   「是。夫人。」海因眼睛微微閃了一下,隨即用標準的軍姿轉過身來立正。   雖然語音還殘留著一絲方纔的哽咽,然而女執政官畢竟已經恢復了常態,顯露出老練政治家的風度:「據說你已經回絕了日前帝國方面提出的引渡摩爾小姐的請求?」   「是。」海因提督沒有料到國母問的是這個問題,但是回答的依然乾脆。   「帝國方面提出用上次會戰中俘虜的我方三名校級軍官作為交換,你也拒絕了?」   「是!」   「你還準備動用南十字星來保護摩爾小姐、並將其秘密轉移往史安提星球?」   「是的!」   一連三個「是」的回答,那樣堅定果斷,讓女執政官的眉頭微微蹙起,再次轉過了頭,用冷銳的目光大量了一下站在大理石辦公室地面上的年輕提督——二十六歲已有名將之稱的聯邦提督、號稱太陽之子的米格爾·海因眼神同樣冷冽。   「聽說,你最近幾個月經常去中國街拜訪那位摩爾小姐……平均一周要去四次以上。連國父去世那天晚上也去了,而且滯留到凌晨一點、才從她居所走出——是麼?」蕭夫人說著由情報部門告知的消息,皺紋叢生的眼角沒有任何表情。   「是。」對於具體事實無法否認,然而咖啡色頭髮的提督第一次忍不住想要解釋,「但是……」   「卡薩雷斯,你喜歡她麼?」忽然間,說不出的複雜笑意從聯邦執政官眼角漫出來了,蕭夫人把手放到沙發前面的國際象棋棋盤上,拿起一枚棋子敲擊著棋盤,眼睛卻看著落地窗外的青青庭院,笑了,「聽說她不漂亮。」   「如果足夠漂亮,帝國元帥也不會放她逃了。」海因提督眼神絲毫未變,淡淡道。   聯邦執政官的手敲擊著棋盤,漫無目的,然而眼神卻冷了下去:「提督你從未和年輕的女性長時間相處過、所以我想你被摩爾小姐這樣的女性吸引也不足為奇——但是請你明白對方的政治身份!斐迪亞斯的未婚妻、流亡者,這樣的女子無論如何不能夠成為聯邦四提督之一的你的女友或者妻子!」   對著國母這樣聲色俱厲的斥責,提督黑色的眼睛裡反而有了更深的笑意,然而那些笑意彷彿是在結了冰的河面下湧動,海因提督只是微微功了躬身子,淡淡回答:「夫人請放心,屬下是決不會愛上身份不相配的女子的。」   這樣的回答,雖然只是淡淡一句,卻彷彿猛然刺破了執政官的心臟,讓蕭夫人的臉色驀然蒼白,顫抖著嘴唇說不出話來。   「這六個月來,我從摩爾小姐那裡獲得了很多非常重要的資料——關於帝國元帥斐迪亞斯的第一手資料,夫人您也該知道這對於交戰雙方意味著什麼……」海因提督的眼裡有冷電般的光芒,「改日我整理好了這些資料,就提交給心理分析專家,希望這些資料能對於軍部研究所研究帝國策略有所幫助。」   敲擊棋盤的手停住了,蕭夫人飛快的回頭看了一眼年輕的提督,目光裡帶著震驚:「你是為了這個?!」   「關於屬下決定將摩爾小姐遷居往史安提星球,也是有原因的。」微微一躬身,黑色眼睛的提督眼神依然冷漠,走過到了執政官身邊,似是無意識的拿起了一枚棋子,「裡斯頓和史安提兩個星球,是我們太陽聯邦和銀河聯邦的交界處軍事上最重要的要點,將來在戰術上的作用無可估量——雖然以目前情況來看,戰火暫時還不會蔓延到這邊,但是以我估計遲早此地要爆發爭奪戰……如此重要的地方除了加重兵力以外,能再多一重防守也是好的吧?」   「那你讓南十字星護送那個姑娘去史安提,難道是為了——」恍然明白了提督眼裡冷漠光芒背後的意圖,聯邦執政官的眼裡再度閃過了震驚。   「皇后。」手指從國際象棋棋盤上抓起的居然是一枚皇后,海因提督黑色的眼睛裡沒有絲毫溫度,將棋子放到了最要緊的位置上,「雖然皇帝還是能吃掉皇后,但是這個位置、還是讓皇后守著吧。」   看著那枚棋子被提督修長有力的手指提起、放到那個位置上,柯琳·蕭夫人終於收回了一直定定看在海因提督臉上的眼光:「卡薩雷斯……你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啊?」   自從發生了T&B別動隊的闖入事件後,為了防止軍事帝國再度派人進行劫持,受傷昏迷的黛絲·德·摩爾小姐在嚴格的看守下被秘密的轉移了。   一個月後,在太陽聯邦的秘密安排下,黛絲·德·摩爾已經置身於一個完全陌生的遙遠星球。   那一場的大爆炸彷彿還在耳邊轟鳴,那雙抱著自己的手彷彿還穩定如鐵的圍在腰間——然而,那個黑髮黑眸的年輕軍官,連同拉梅爾星球中國街上那個小小的庭院一起,彷彿在一夕之間化為虛幻的煙霧散去,不留任何痕跡。   在她被南十字星秘密帶走的時候,他甚至沒有來送行。   第五章 會戰普裡摩斯   直到三年後的某一天,在垂死的視線中,她才又再次見到了他。   周圍同樣燃燒著烈烈的火,無數的軍艦殘骸漂浮在漆黑的夜空裡。她用盡全部力氣,用艙內的備用電台發出了求救訊號,意識漸漸模糊。死亡的腳步逼來,模糊之中,她忽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一個軍人跳入了炸毀的太空梭裡,疾步走來。   是誰?是……是比夏麼哥哥麼?不,不是……   她極力想要看清楚那個人,然而視覺模糊而充血,只能看到蒼白臉上那一對不動聲色的黑色眸子,如此淡漠又如此深切——是……是提督?   血和火在燃燒,然而接到訊號帶隊趕來的軍人只是站在殘破的艙裡,垂頭看著蜷縮在艙位上垂死的女子,定定站了片刻,才俯下身將她橫抱而起——在軍人的背後,是火焰般燃燒的克里特星球,以及以普裡摩斯為中心的巨大戰團。   漆黑的太空裡,數以萬計的戰艦如同星辰一樣閃爍。   戰火還在繼續蔓延,漸漸的從銀河系的東部蔓延到西部。   在這幾年裡,銀河聯邦換了幾屆政府,政客們換了一批又一批,在軍事和政治上卻依舊沒有起色。而太陽聯邦的費爾南多總督在宇宙歷39年的冬季因病去世,接替他的、是太陽聯邦裡眾望所歸的米格爾·海因提督,年輕的天才軍事家。   軍事帝國和太陽銀河聯盟的戰爭愈演愈烈,到後期戰鬥進行得愈發密集,在短短一年裡展開過三次大型會戰,每一次調動的軍隊都在一百萬以上,作戰半徑也擴大到數十光年——   而第四次會戰,就是被後世稱之為「普裡摩斯會戰」的戰役。   「報告!旗艦起火,旗艦起火!」在一陣劇烈的震盪過後,激光通訊回路裡傳來了後方設備維護兵的匯報,聲嘶力竭地迴盪在指揮室裡,「動力艙的維護即將被燒穿!」   帝國之星在劇烈的震動,艙內電壓時斷時續,所有儀器都發出了尖利刺耳的警報聲,站在艙內,幾乎可以聽得到外壁合金在激光炮下撕裂的聲音。   「元帥!」一邊的尤利·凱南中將再也忍不住,「請立即更換旗艦!」   「凱南,別激動。」斐迪亞斯元帥扶著指揮台,在旗艦的搖晃中堅持盯著時斷時續的全息屏幕,看著上面顯示出的戰場形勢變化,「哼……別擔心,如今海因那傢伙也不會比我好多少的——他的『光輝神』號也被擊中了!」   他嘴角泛起了一絲微笑,劍眉又輕輕往上一挑。   與此同時,旗艦又劇烈地一震,屏幕剎間全黑!   「爆炸來自內部!元帥!」凱南中將脫口驚呼,不由分說地上去拉住了好朋友的手臂,「快撤退!快!旗艦馬上要爆炸了,比夏!」   焦急之下,他再也顧不上什麼上下級之別,只是將帝國元帥拚命往外拖走。   「帝國之星,要炸毀了嗎?」比夏·馮·斐迪亞斯元帥輕輕歎了口氣,眉間似乎有一絲異樣閃過,忽然撲到指揮席前,斷然下了最後的指令,「全體人員馬上撤退到第九軍團第十一艦隊的指揮艦『銀翼』號上!」   在這個命令剛剛發佈下去時,斐迪亞斯頓了頓,補充了一句:「駕駛室人員撤離前,調入自動導航系統,把旗艦的速度盡可能地加快!」   「自動導航的目的地是什麼,請求指示!」駕駛室裡的人員急切地問。   「就近選擇任何一個星球!必須讓旗艦在爆炸之前駛離編隊!」斐迪亞斯斷然下令,聲音冷酷而絕決,「不惜一切代價,務必要快!」   凱南中將也知道:作為旗艦的「帝國之星」,採用的動力系統也是當今銀河系中最先進的反物質推動器——這種能量大得驚人然而危險性也大得驚人的燃料,如果一旦失去控制在己方的艦隊裡爆炸,其後果不堪設想!   「所有艦隊指揮官給我聽著:在三十秒內,以現在旗艦所在位置為中軸,側轉五度、十光秒的距離,讓開一條通路!」在撤退到銀翼號上之後,斐迪亞斯元帥厲聲下令。   如風馳電掣般,在自動導航系統控制下的旗艦衝出軍隊,剎間消失在茫茫的黑色太空。   幾秒鐘過後,黑色太空的某一處閃出了微微的紅光。   「終於還是毀掉了嗎?我的戰馬啊……」帝國年輕的軍事獨裁者注視著宇宙深處那一點,似乎是喃喃自語般地說了一句,但是隨即臉上又泛起了冷笑:「凱南,你看,那一邊似乎也遇到了相同的情況呢!」他抬起手,輕輕指住了屏幕上的某一處——   與方才幾乎相同的位置上,恍惚地又有微弱的紅光一閃,隨即湮滅。   「這一下兩艘旗艦都毀掉了……算是打了個平手吧?」凱南中將喃喃道——和海因總督打了個平手,即使是對於帝國元帥而言,也不算是丟臉的事。要不然,他可真的有點擔心以比夏這樣眼高於頂的性格會受不了。   「報告!」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匯報,斐迪亞斯元帥霍然回頭,看見了精神抖擻前來向他匯報的正是第九軍團十一艦隊的隊長高登·霍爾曼中將。   「元帥,要不要發動第四輪全面進攻?」霍爾曼臉上帶著躍躍欲試的表情,「十一艦隊請求作為先遣部隊打頭陣!」   雖說已經過了五天四夜的連續戰鬥,但因為沒有接到進攻的命令,「撒旦騎兵」一直都在養精蓄銳,好戰的霍爾曼中將早已經是不耐煩了。   「高登……」斐迪亞斯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太瞭解這個衝勁十足的戰友了。手指輕輕點著指揮席,元帥對鬥志旺盛的部下笑:「你不要以為所有的戰士都像你一樣有精力哪!」   年輕的帝國元帥回頭看看四周疲憊不堪的侍衛官和勤務人員——經過長時間的連續作戰,連這些並非在第一線戰鬥的人也支持不住了。   「霍爾曼中將,你率領十一艦隊進行護航守衛吧,」比夏·馮·斐迪亞斯看看手下的軍人,又看看似乎有精力沒地方使的中將,吩咐道,「傳令下去,從現在起,剛才戰鬥在第一線的人員全部替換著進入純氧艙休息三個小時!」   下達了命令,帝國元帥也有些疲憊地端起了一杯紅酒,啜了一口。   「太陽-銀河聯盟的軍隊會不會乘機反撲?」凱南中將不由插了一句。卻聽見元帥肯定地說:「凱南,要知道連我們帝國軍隊也有如此大的消耗,那麼對方的情況只會更糟——海因如果真想反攻,只怕也是有心無力。」   斐迪亞斯頓了一下,有些疲乏地抬手揉著眉心,繼續道:「而且有撒旦騎兵護航的話,我相信即使他們不能在原地擊退反擊,也應該會有足夠的時間讓全軍作出反應。」   聽到元帥對自己麾下部隊的讚許,霍爾曼中將精神一振,喜氣洋洋地抬手敬軍禮:「元帥,屬下一定不負所托!請元帥也好好休息,明日再戰!」   斐迪亞斯微微一笑,舉了舉手中的酒杯:「辛苦你了,高登。你們都忙自己的事去吧。」   吩咐所有人回去休息以後,元帥獨自坐在指揮台前,靠著椅背把四肢盡量地舒展開來,歎息:「阿爾培,給我再倒一杯紅酒來。」   旁邊敬侯命令的軍校實習生是一位才十七歲的栗色頭髮的少年,一直必恭必敬的注視著元帥的一舉一動,此刻一聽,馬上舉動迅速的倒上了酒。看著紅色的液體在晶瑩剔透的杯中晃動,元帥喉嚨裡發出了一聲滿足的歎息——   說真的,最累的還是他這個總指揮。因為這一次會戰的對手是那個該死的米格爾·海因,那個從他軍校畢業起,就一直有些頭痛的、唯一的死對頭。   從斐迪亞斯二十一歲起,他們兩人之間大大小小的交戰就從未停止。而自從三年前斐迪亞斯發動軍事政變,在少壯派軍人的擁護下登上銀河帝國的權力制高點;而海因也在一年前正式接過太陽-銀河聯盟的軍權後,兩人之間的較量就升級為兩個對立政權之間生死存亡的鬥爭。   「海因這傢伙……還真是讓人頭痛哪……」斐迪亞斯把雙腿交疊著擱在指揮台上,注視著全息屏幕上敵方進入調整時期,擺出了嚴整的防守陣型,不由晃著杯中的紅酒喃喃說了一句。耳邊的內部回路裡又傳來了參謀部幕僚們對於戰鬥傷亡、物資消耗、戰鬥力估計等一系列的匯報。   看來,這一次即使能如計劃所訂地攻下普裡摩斯,傷亡數目也夠可觀的。   比夏·馮·斐迪亞斯把酒杯對著艙頂的無影燈,欣賞著紅酒折射出的美麗光澤,似乎沒有把剛才那些觸目驚心的傷亡數字放在心上——他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至於死了多少萬人、流了多少血,和他又有什麼關係呢?   他才不像那個米格爾·海因,認為戰鬥是為了守護他的民族和國家,是他自己肩負的使命——使命?想到這裡,斐迪亞斯又笑了,好奇怪的說法……海因這個傢伙,還真的相信自己是太陽系所謂的「守護戰士」嗎?   可笑!只不過是一個被精神鴉片和所謂責任感催眠了傀儡而已!   看著偉大領袖臉上露出的微笑,一直視斐迪亞斯為楷模、默默觀察他的一切的少年侍衛官不禁有些奇怪起來。   「報告!元帥,米格爾·海因總督要求緊急對話!」在斐迪亞斯看著手中的酒杯出神時,回路裡陡然傳來了遠程通訊部人員的報告,「要不要接通回路?請求指示!」   「米格爾·海因?」斐迪亞斯晃著酒杯的手停住了,皺了皺眉:「立即接通!」   戰鬥都進行到這種程度了,海因那傢伙,還想要幹什麼呢?這麼著急地要求對話,會有什麼事呢?肯定不會是求和,那麼又是……斐迪亞斯收起了架在指揮台上的雙腿,把酒杯擱在椅子扶手上,坐起身盯著第二回路上方的全息顯示屏。   同時,不用他吩咐,擔任侍衛官的少年已經悄悄退了出去。   「斐迪亞斯!」在圖像還尚未顯示出來時,海因的聲音已急不可待地響起,「你能過來一下嗎?要不然來不及了!」   那樣急切的語聲,一反總督平日嚴肅冷漠的為人。   「過來一下?你開什麼玩笑!」斐迪亞斯元帥怔了一怔,揚眉冷笑,看著屏幕上漸漸清晰的對方的圖像,敲了敲指揮席:「海因,你以為在十萬艦隊對陣的時候,可以隨便請我過去做客嗎?你是不是打仗打昏頭了?」   屏幕上的太陽-銀河聯盟的總督臉色有些蒼白,頰邊還沾了一片鮮紅的血。   ——難道……方纔他的旗艦「光輝神」號被擊中時,他受傷了嗎?元帥暗想,卻突然聽見米格爾·海因一字一字道:「斐迪亞斯,是黛絲·德·摩爾小姐要見你——遲了就來不及了。」   在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時,比夏·馮·斐迪亞斯臉上突然閃過了一絲陰雲,隨即冷笑:「是嗎?你原來是想用這女人來威脅我?哼……」他碧色的雙眼中閃過冷冷的光芒,一把抬手摁斷了通訊開關:「隨便你怎麼處置好了——誰在意?」   「住口!」總督突然衝口斷喝,用力在那一邊摁住了「終止關閉」的按鈕,厲聲,「她要死了!你知道嗎?黛絲要死了!——她真的要死了!」   他回身一把拉開背後的防護帷幕,指著懸浮著躺在一個透明無菌急救艙裡的女子。   透過急救艙透明的圍護,可以看見在無重力的空間場內,血如紅色的珍珠一般飄滿了那個紅髮少女的全身,而更多的血無法阻止的從她每一寸肌膚滲出!長期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的軍人都知道,這樣的傷勢大概是因為受到了強烈的輻射和衝擊波,導致體內的凝血素破壞殆盡,而全身大出血,已經絕無可能再生存。   「……」彷彿被雷電擊中,斐迪亞斯元帥的手在開關上頓住了。他不可思議的抬頭,長久注視著屏幕上熟悉的紅髮女子,彷彿一剎那失了魂。許久許久,直至確信了事情的真實性,才澀聲問:「為什麼會這樣?難道、難道是你把她藏在了……」   他回頭又端起了桌邊的酒杯,輕輕啜了一口紅得像血一樣的酒,彷彿在極力壓住自己的情緒起伏,然而劇烈發抖的手卻洩露了他的內心。   「是的。這幾年來,摩爾小姐的確居住在克里特星球。」海因總督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低聲道:「而偏偏離這個戰場最近的星球也是克里特。對你、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現在你大概也想起來了吧?以軍事帝國的諜報能力,不可能三年來都查不到她的下落。」   「斐迪亞斯,你也忘記了吧?在那個時候,只求脫困的你也忘記了吧?」他突然抬頭,定定看著斐迪亞斯,疲憊不堪的低笑,「導航系統自動指向最近星球……哈!」   這個平日嚴肅冷靜的年輕領導人,居然在嘴角泛起一個令人心寒的微笑!   一剎間,彷彿被無形的手重重擊中,斐迪亞斯元帥的身子微微一晃。他又喝了一口紅酒,握緊了酒杯,澀聲問:「那麼……克里特星球已經毀了嗎?」   「當然。難道還有什麼僥倖麼?」海因總督冷笑,「兩艘裝有反物質的大型戰艦在大氣層內爆炸——你以為還不足以毀滅那個星球上的一切生物嗎?」   海因總督吐了口氣,重新站直了身子,低聲:「還好在那個時候,她正乘太空梭駛離克里特,已經出了大氣層,所以才沒有在爆炸的瞬間湮滅——只是,受了這樣嚴重的衝擊波與輻射,她也絕對活不了了。我的戰艦接到了她機上發出的求救信號,派人把她從飛船殘骸上送到了這兒。」   「她……向你求救?」話一出口,斐迪亞斯就有些後悔——當年在黛絲逃離科培爾,流亡到遙遠的太陽聯邦時,還是聯邦總督的米格爾·海因就曾經對這個孤苦無依的女子伸出過援助之手。所以,相對於一向冷漠的自己來說,在生死關頭黛絲自然會向海因求救,這毫不奇怪。   海因總督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淡淡地抬手碰了碰軍帽邊簷:「摩爾小姐已經沒有時間了。她說她想見閣下,所以我把話帶到了。希望不會打擾到日曆萬機的元帥閣下。告退。」   他伸手摁下了開關,顯示屏一剎間又全黑了。   銀翼號旗艦內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啪——!」清脆的響聲忽然在指揮室內久久迴盪!紅色的酒漿在艙內的地面上如鮮血般四溢開來。年輕的帝國元帥下意識地鬆開了握杯的手,頹然地用雙臂支撐著指揮席、深深埋下了頭,很長時間沒有出聲。   ——此刻如果阿爾培在旁邊,一定會驚訝地發現、現在帝國元帥臉上的表情是他三年來從未看見過的。   「等等我……比夏哥哥!比夏哥哥!……」一個不知從何而來的聲音忽然充盈了他的耳邊,一聲聲的呼喚如同清風拂過,「等……等等我啊,比夏哥哥!」斐迪亞斯下意識抬頭在指揮室四顧——然而,空蕩蕩的機艙內只有冰冷的機械設備與他默默相對。   哪裡……哪裡來的聲音?帝國元帥有些驚懼地退到艙壁旁,抬手摀住了胸口——是那裡!是從他內心深處響起的回音!片刻間,斐迪亞斯臉上交替而過了好幾種表情。終於劍眉一挑,嘴角泛起了一絲決然的微笑。   「霍爾曼中將,馬上到旗艦指揮室來!有緊急事務!」同時,他打開了通訊回路,吩咐下屬:「立即通知太陽-銀河聯盟的總督米格爾·海因閣下,說帝國元帥比夏·馮·斐迪亞斯請求按照宇宙戰爭慣例,與總督在軍事中界線上立即進行秘密會晤!」   一系列命令下達後,他緩了一口氣,又靜默下來,握著紅酒出神。很久很久,才有一句低低的話從唇邊吐出——   「笨丫頭,長得那麼醜,還敢就這樣死了?」   ※※※   按照目前戰爭進行的情況來看,帝國軍隊和己方的傷亡數目與物資消耗基本上持平。其實能與實力在自己之上的帝國軍隊打成平手,在整個銀河系裡只怕也只有這個黑色眼睛的軍人了。   但是聯盟總督米格爾·海因卻看著報上來的資料微微搖了搖頭——這樣一對一硬撐下去的話,對於實力相對微弱的聯盟來說,反而是一件非常不好的事情!   剛剛著手調整完艦隊的編陣、米格爾·海因方才喝了一口礦物離子水,看著屏幕上的數據微微搖了搖頭:這樣下去,遲早會被帝國軍隊奪去勝利啊……聯盟的實力弱於帝國,以他個人的能力,竭盡全力也只不過做到把結局盡力往後推遲而已。   「報告!傷員的病情危急!所有器官均處於休克壞死狀態,無法恢復!」通訊回路裡傳來了主治醫生穆勒清晰的聲音,冷靜到殘酷,「總督,是否要將病人存活的腦組織取出?否則體死亡很快就會導致腦死亡——切離了壞死的機體,才可保證大腦的存活!」   海因總督冷肅的臉上起了無法控制的抽搐:取出黛絲的大腦,讓其單獨存活?他想像著失去機體後,單獨放在培養液內,接滿駁口、與計算機相連的腦體,不由無聲吸了一口氣,低聲道:「請詢問病人本身意願,由她自己決定。」   「是。」穆勒醫生退去。   與此同時,遠程通訊回路中又傳來了通訊員的匯報:「報告總督,銀河帝國元帥比夏·馮·斐迪亞斯發來了照會:請求與總督按照戰爭慣例,在非軍事緩衝區進行秘密會晤!」   海因總督的眼睛閃了一下,脫口輕輕「哦」了一聲,臉上的表情不知是喜是憂。   「立即回復帝國元帥,說我答應他的請求——按慣例在兩軍軍事中界線上搭建太空艙,六個小時之後分別到達!」海因總督鬆了一口氣,吩咐下去,「同時傳令後備維修第五分隊,盡快搶時間搭建太空艙!要盡快!」   「是!總督!」手下軍人紛紛領命而去,海因抬手戴好帽子,從指揮台前起身欲走。突然間,主治醫生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報告總督!方才詢問過病人,病人選擇自然死亡,反對腦體分離!」   這一次,連醫生一貫冰冷客觀的語聲也帶了些震驚——要知道,在醫學技術已極度發達的時代,幾乎已沒有人願意遵循自然的客觀規律選擇死亡了,很多人在身體不可阻擋的衰竭死亡後,還要醫院取出大腦保存在培養液裡,和電腦接駁,以人工智能的方式存在下去。   所以穆勒醫生無法理解:一個才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竟然會在條件、技術全都允許的情況下自願放棄手術!   「那麼,尊重她的意見,盡力延長她存活時間。」過了一會兒,海因總督才艱難地對醫生下了命令,用力關掉了通訊開關,目光長久的停留在艙外的太空中——那兒,他看見有一顆流星劃過,如同一滴劃落在夜空的冷冷的眼淚。   他知道……那個喜歡種飛燕草的女孩子就要一去不復返了。   可是,如果她必然要死的話……如果死亡的來臨已經是時間遲早問題的話——那麼……為什麼不——海因黑色的眸中,忽然有閃電般的亮光閃過!   想了很久,他終於打開了專用的通訊回路,吩咐他的軍醫。「穆勒醫生,請問一下,病人從體死亡到腦死亡,要用多長的時間?」   「報告總督,大概需要一到兩個小時——如果採取必要措施的話,大概可以延長到兩個小時左右。」醫生老老實實地回答,「但那期間,病人會感受到極大的痛苦。」   「啊……會見的時間,大概只有一個小時左右吧?」海因總督忽然莫名地喃喃說了一句,黑色的眼睛裡閃過了一絲閃電般的光芒,低聲,「穆勒醫生,馬上到指揮室裡來,有重要的事情我要親自告訴你!」   不知為何,他的聲音有一種奇怪的顫抖。   在通知醫生趕來後,年輕的總督再次轉頭注視著艙外茫茫的太空。剛才那一顆劃落的流星已經再也看不見了——無邊的黑夜中,彷彿從來沒有任何流星劃過一般……   他知道,那個喜歡在白天種植花木,晚上凝望星空的女孩子,也就要永久地在這個宇宙中消失了……宛如以往他見過地成千上萬的戰士。   生命的消逝,他自小便已看得習慣了,陣亡的數字也不能再讓他觸目驚心。   「米格爾……你看,那是流星呢——」幼年時,婆婆抱著他從地下防空居室走出,地面上是滿目戰爭造成的廢墟,指給他看天際某一處紛紛劃過的流星,溫柔地對他說,「流星是戰士的靈魂哪!是在宇宙某一處、為了信念一直在戰鬥的、孤獨的靈魂——米格爾,你一定會和你的父母一樣,成長為一個堅強優秀的戰士,去守護你的族人,是不是?」   是的,他自小便注定要成為一名戰士,為了家園、為了民族、為了榮譽和責任而戰!   即使是戰鬥到孤身一人,也要堅持下去,直至死亡來臨。   而與此同時,那些在戰爭中死去的軍人,對於他來說,只不過是漫天劃落的、輝煌奪目的流星雨而已!終究有一天,他的生命也必然將這樣地劃落在漆黑的宇宙——但是如今,那一顆孤獨墜落的流星,又是誰的靈魂?那個平凡善良、愛種飛燕草的女孩嗎?   她並不是戰士,也不是為了戰鬥而生——為什麼連她也隕落了?為什麼?   二十八歲的米格爾·海因總督,第一次對戰爭這種事感到了說不出的不舒服。   ※※※   「總督……謝、謝謝您……」雖然醫生一再阻止她出聲說話,全身裹在加壓磁力服種的黛絲·德·摩爾仍然掙扎著說了一句。為了阻止因為失去凝血素而造成的全身大出血,醫生給她穿上了特製的加壓服,並用磁場把她懸浮在急救艙內,以免因本身的重量導致機體局部受壓,讓出血情況變得更加嚴重。   「沒什麼。摩爾小姐,再過幾分鐘,斐迪亞斯元帥就會來了。」海因在醫生、侍衛官的陪同下,靜靜坐在剛剛改為旗艦的「日魂」號上,向著位於雙方軍事中界線上的臨時太空艙駛去。   「總督,您一直、一直很照顧我……我知道……我的要求很無理……所以,謝謝……您的同意……」黛絲本來就蒼白的臉更加慘白得近乎可怕,她每說一個字,咽喉上的血液過濾器就閃現出一次危險警告,「在克里特的時候,我經常感激的想起您……」   「別再說話了,摩爾小姐。」米格爾·海因總督輕輕把手扶在急救艙的邊緣,俯身對女病人道,「應該謝的反而是斐迪亞斯元帥吧?他肯來看你,是很不尋常的——你好好休息,等他到來吧。」   「嗯。」微笑泛起在黛絲的頰上。   一頭緋紅色的短髮零落地拂落在蒼白的額頭上,醒目得像血一樣——但是她的微笑卻是幸福而充滿憧憬的,美麗純潔得宛如折翼天使。   總督不禁心頭一沉。   ※※※   「斐迪亞斯閣下?」   「海因總督,幸會。」   宇宙歷公元40年11月19日零點15分,在位於帝國與聯盟陣地的軍事中界線上,「銀翼」號與「日魂」號分別與臨時太空艙對接成功,旗艦上兩位雙方的軍事最高領導人:比夏·馮·斐迪亞斯元帥與米格爾·海因總督在隨從的陪伴下雙雙步入艙中,面對面地相見握手。   雖說在上百次戰役裡已交手無數次,在全息通訊中也對話過,但是這樣的實地會面卻仍是第一次。在兩個人禮節性地伸手互握時,所有陪同人員的呼吸都不由為之停頓!   ——要知道,這兩隻手中無論哪一隻,都可以輕而易舉地指揮宇宙中的百萬軍隊;而這兩隻三十多年來一直指向對方的手,第一次握在了一起!   只是禮節性地輕輕碰了一下,兩人又冷淡地放下了手臂,相對而立。   「請。」海因總督抬手,衝著艙中一個被臨時隔離出來的加護病房,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摩爾小姐在裡面。」   「好。」斐迪亞斯簡短地應了一句,側過頭衝著身邊隨從的帝國諜報部人員微微揚了一下下巴,兩名全副裝備的諜報人員立即搶身進入了室內,拿出各種儀器對室內的一切進行徹底的掃瞄,連黛絲所在的急救無菌艙也被檢查了一遍。   米格爾·海因霍然回頭,黑眼睛裡閃著冷芒:「什麼意思,閣下?太空艙建成後貴國已經派人來檢查過了的吧?」年輕總督的臉色沉了下去。   「但是上次來檢查的時候,這個急救室還沒有被隔離出來。」斐迪亞斯元帥身邊的副官、銀河帝國新晉陞的諜報部次長傑森·亞里克斯回答。   海因目光落在他身上,忽然冷冷道:「在我和元帥交談的時候,什麼時候輪到你說話?」   意外受到訓斥的諜報部次長雖然聲色不動,但是暗中卻不由因受辱握緊了拳頭——「不錯,亞里克斯說的對。在沒有確定急救艙完全安全之前,我決不會踏進門裡一步。」陡然間,站在門口的帝國元帥冷冷回答了一句,雙手抱胸,氣定神閒地看著室內忙碌的諜報人員和透明急救艙中的紅髮少女。   看著若無其事的帝國元帥、如臨大敵的陪同人員,剛剛展開的笑容在黛絲蒼白的臉上凍結了。她的嘴角動了動,終究沒有說出什麼話來。殷切的期待一落空,忽然間,無法抑制的睏倦和無力便襲來,讓她忍不住想沉沉睡去。   「堅持住,別閉眼!」主治醫生的聲音焦急地響起。   但是……實在、實在是太累了啊……她一生中從未如此地渴望過這樣長久、寧靜的睡眠。在醫生的聲音裡,黛絲的雙眼依舊緩緩地闔起。   自從三年前逃離科培爾以後,居無定所、顛沛流離的生活已經折磨得她身心俱疲了。算了……睡吧,睡吧,還是什麼也不管不顧了——   什麼、什麼也不管了……   「總督,對不起。」在少女雙眼闔起的剎間,所有的儀器一齊閃出了「終止運行」的標記!   所有人都被驚動,帶著各種不同的表情回過頭來。主治醫生穆勒無奈地搖頭,攤開了雙手:「在下已經盡了力了——如今病人的機體已經崩潰,只是大腦還會支撐一段時間。現在所有的措施只是略盡人意而已……」   米格爾·海因總督挺直的身子晃了一下,戴著白手套的手立即扶上了艙門的把手。「好了……你帶著醫療小組下去吧。」他八另一隻手按在額頭上,對著醫生低聲道。   穆勒醫生低下頭,目光似乎有慚愧之意——作為號稱醫術銀河系第一的大夫,在親眼看到自己病人死亡時,滋味一定不好受吧?   「斐迪亞斯閣下,現在什麼都晚了……」海因總督苦笑著,回頭對門邊不肯進去的帝國元帥道。但是方一回頭,他驚訝地發現斐迪亞斯居然早已不在原處了。   看著艙裡的情形,總督頓時說不出話來。   透明的無菌無重力艙已經被打開,年輕的帝國元帥正俯下身,輕輕伸臂抱起機體剛剛崩潰的少女。黛絲身上所有連接的導管已經被他一手扯斷,斐迪亞斯輕輕把死去的紅髮少女托在雙臂上,橫抱在胸口。碧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黛絲蒼白的臉,片刻不離。   一種說不出的感情——陰鬱、沉痛、慍怒……明顯地流露在帝國元帥一向威嚴高傲的臉上。斐迪亞斯眼中閃動著冷漠凌厲的光,讓手下的軍人全不由一凜!甚至連聯盟總督米格爾·海因,也在一時間被元帥臉上陡然流露的神色震住了——   果然……他所猜測的沒錯……   「傻瓜……如今你終於肯安安分分地呆在我身邊了吧?」斐迪亞斯元帥看著懷中垂死的紅髮少女,嘴角居然泛起了一絲奇怪的笑意,喃喃如耳語般地說,「不會再說什麼要逃跑、要和我拚命之類的傻話了吧?……真是的,一定要吃了這麼多的苦頭才肯學乖——傻瓜。」   「元、元帥?」陪同的副官亞里克斯准將在一邊呆若木雞,結結巴巴地問了一聲——不僅是他,所有的在場的帝國軍人都呆住了——原來,這一次秘密會晤的原因只是這樣嗎?平日是怎樣驕傲的領袖啊!習慣了在軍隊裡發號施令、連平日說話都是簡短有力命令式的帝國元帥!   而那個女子,正是三年前背棄婚約與人私奔、背負著叛國投敵罪名的女人,曾使帝國、元帥榮譽受到損害的女人!   「真蠢啊,」斐迪亞斯元帥喃喃,表情複雜,「長得那麼醜,居然還敢跑掉呢……」   所有人都不敢出聲,只是靜靜地在一邊看著這奇怪的一幕。連會晤的另一位主角海因總督,也轉過頭去看著艙外靜謐的太空。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這種令人難堪的靜默大概持續了幾十分鐘,讓機艙裡所有人都有點透不過氣來。斐迪亞斯元帥凝視著紅髮的少女,沉默了很久很久,終於彷彿回過神來,抬頭對著站在門口的聯盟總督緩緩道:「閣下,我要帶黛絲回去了。」   米格爾·海因看著他,許久才緩緩點頭:「請便。」   只是,在他注視紅髮少女的眼中也帶著一絲說不出的哀傷和苦澀,與這個平日裡嚴格自製的軍人的目光完全不一樣。但是,他也只是站在門邊,非常有禮有節地為自己的對手抬手引路。   「黛絲……要回科培爾去呢,好不好?我們回家了。」斐迪亞斯低低說了一句,回身向門邊走過去,同時帝國所有的隨從軍人已列隊站在了艙口。   忽然間,所有人都為之一震!——   「比夏……比夏哥哥……」一個極輕極輕的呻吟,忽然微弱地傳出來。   一剎間,海因總督的臉上閃過了一絲抽搐,彷彿也強自壓抑下了剛到嘴邊的驚呼!斐迪亞斯元帥聽到那個極輕聲音的瞬間,臉上也瞬間交替而過了好幾種不同的表情,但是,他卻甚至有些畏懼地不敢去低頭看懷中的女子。手臂忽然僵住了,腳步停在了門邊,脫口低呼:「黛絲?是你嗎?……黛?」   「比夏哥哥,你……你在叫我嗎?」滿身是血的少女微微動了一下,居然吃力地睜開了一線眼睛!方纔那一陣永恆的睡眠襲來時,一個遙遠的聲音奇跡般地傳來,竟然把她硬生生從死亡陰影裡暫時拉了出來!   耳邊有什麼冰冷的東西,硌得她好痛……金色的金屬——是肩章嗎?那個人居然在身邊嗎?怎麼可能?她想看仔細一些,可眼皮卻沉重如鉛,視覺也模糊成了一片,只有一些輪廓。   不是夢吧?不是那個自幼以來就一直在做、卻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夢吧?   「不準死,黛絲!」她聽見比夏的聲音有些顫抖——他害怕什麼?從小到大的記憶裡,這個人是從來不知「畏懼」為何物的啊!   「笨丫頭,長得那麼醜,還敢就這樣死了?」他喃喃,抱緊了她。   又在命令我嗎?   黛絲想苦笑,卻不知臉上是否還能露出這個表情——身體裡已經是一片冰冷。逐漸麻痺的意識、逐步吞噬的生命……連她自己也明白,此刻,已是彌留之際了。   比夏哥哥,就算我想聽你的話,也是力不從心了啊……   「等等我,比夏哥哥!」十三年前的呼喚又迴響在她漸漸變得模糊的意識中。   「真沒用!」記憶中那個英武的帝國軍校學生頭也不回地走開了,只留下她一個人跌倒在公園的地上哭泣——和那個人比起來,她真的是很沒用的啊。   迷路了。十一歲的她不記得回家的路,無助地邊哭邊走,空蕩蕩的公園裡卻沒有一個人……天色漸漸全黑了!   大得可怕的公園,只有她一個人。   「比夏哥哥!比夏……哥哥……」只有呼嘯的風聲回答她。天上的星星漸漸一顆一顆地亮了起來,照亮了漆黑的公園——彷彿是引導她歸家的路燈。她迷路了,回不了家!   「比夏哥哥!比夏哥——」   「黛,我在呢,就在這裡。」恍惚中,她居然聽到了回答!   她看見斐迪亞斯站在她身邊,微微俯下身來,一向驕傲自負的臉上居然帶著溫柔的表情,伸出手想拉起她——陡然間,這張臉又化成了一隻穿著軍靴的腳,狠狠地踩倒了那棵飛燕草。綠色的漿汁染在粗礪的地面上!   「別……別踩死它!」所有人驚訝地看見昏迷中的少女忽然大聲地驚叫起來,一下子抓住了帝國元帥軍服的衣領。出於本能反應,亞里克斯准將向前跨了一步,卻看見元帥用目光阻止了自己。   蒼白的手流著血,痙攣地揪住了斐迪亞斯的衣服。「比夏哥哥……別、別踩它!我知道……我一輩子也跟不上你的。你走的好快啊……是我太沒用了。」昏迷中的少女歎了口氣,聲音微弱地響起在寂靜無聲的太空艙裡,「擋了你的路……哪怕是一棵草、也會被踩成漿吧?……你走的好快啊。我是跟不上你的……我要死了,比夏哥哥。」   聲音越來越微弱,那雙手終於無力地滑落。   艙裡所有的隨從人員都不敢出聲,自覺地退到了一邊。看著紅髮少女身上滲出的血越來越多,漸漸打濕了帝國元帥軍服的下擺和腳下的地面,海因總督臉色也是一片蒼白,對隨從打了一個手勢,示意再次傳喚醫療人員。   不知為何,在打手勢時,他的手竟微微發抖,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過那個垂死的少女的臉。連太陽-銀河聯盟的軍人們,都發覺了總督失態得近乎無禮的目光,在心中暗暗納罕。   第六章 歸家   太空艙裡的局勢變得如此的敏感和奇特,然而帝國元帥卻似乎對身外的一切孰視無睹。他背靠著艙壁,低頭注視著黛絲尚自昏迷中的臉,目光急劇地柔軟下去——周圍的侍衛官吃驚地發現,這一刻的元帥,居然與生命中任何時候都完全不同!   彷彿擔心再次走動會導致垂危的少女更加危險,斐迪亞斯元帥在棧橋上停住了腳步,想了想,忽然抬起右手,無聲地穿過少女凌亂的紅髮,回過來用力扯下了元帥制服上第二顆金扣。   「元帥?」因為被領袖忽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亞里克斯准將又脫口。   「八年前你就想要這個吧?」比夏·馮·斐迪亞斯用近乎低語的聲音輕輕道,一邊把扣子放在少女已經開始漸漸冰冷的手心,「拿著吧,黛。」   黛絲右手下意識地握緊,神志已經不太清楚的她卻彷彿明白了那是什麼,蒼白的嘴唇邊竟然綻開了一個微笑,毫無生氣的臉上忽然泛出了奇異的光彩,眼瞼微微顫抖,似乎在極力地掙扎著,想要睜開眼睛看一眼。   這時太空艙的門再次打開,穆勒醫生帶著助手接到海因總督的命令匆匆趕來。一進門看見黛絲臉上奇跡般的光澤,他馬上倒吸了一口氣,脫口喃喃:「哦,我的天,她居然在回復神志?」   然而,醫生的驚訝只是一瞬間,他立刻上去仔細地查看少女的傷勢,停頓了片刻,終於帶著有些複雜的神色抬起頭來,低聲對總督道:「閣下,這是全身機能全線崩潰的前兆……屬下已經無能為力了。」   被譽為銀河醫學界第一人的穆勒醫生無奈地搖頭,開始收拾醫療器械,準備放棄這個已經不可能挽回生命的病人。然而無意一抬頭,他反而被總督此刻蒼白如紙的臉色嚇住了,上前了一步:「總督,您、您必須馬上休息了!您的氣色非常……」   穆勒醫生低聲對最高軍事長官進言,一語未畢,卻被海因擺手制止。   「我不要緊的……醫生,」海因總督低聲回答了一句,黑色的眸中閃過極其複雜的神色,忽然微微抬高了聲調,「如果已經沒有其他任何辦法,那請閣下再給摩爾小姐用最好的藥,盡量地延長病人的存活時間!」   他衝著穆勒打了個手勢,醫生會心地點了點頭,上前開始進行靜脈滴注。   藥一滴滴的注入垂死之人的腕脈,太空艙裡一時間寂靜無聲。時間彷彿流逝得分外迅速,離帝國元帥和聯盟總督會面已經是過去了將近一個小時。然而,雖然周圍屬下露出了些微焦躁的神色,斐迪亞斯元帥依然沒有要離去的意思。隨從的亞里克斯准將有些不安起來,開始頻頻看表——事態發展出乎他料想之外。本來,他料想元帥在太空艙逗留的時間不會超過半個小時。   「總督,注射完畢。」許久,穆勒醫生拔出了針頭,低聲稟告,「屬下注射了大劑量的西瑪冰體,對病人的機體進行最後的刺激——再過五分鐘,病人或許會最後一次醒來,也或許會直接因為衰竭而死亡。」   「好。」海因總督臉色蒼白,身子微微晃了一下。   然而,帝國元帥卻始終一言不發地看著醫生搶救自己的未婚妻,神色沉默而複雜。許久,他伸出了帶著白手套的手,輕輕按住了黛絲握緊的鈕扣的手指,忽然低聲歎息:「其實,黛……當年我雖然沒有把它給你,但是——卻也一直沒有給任何人。我一直替你保留著它。」   斐迪亞斯元帥說著旁人聽不懂的話,目光卻柔和如水,「那個時候是我說了謊話。為了叛逆叔父,我不惜傷害了你……因為那該死的驕傲……」   穆勒醫生走過來,想檢查垂死之人的復甦狀態,卻被帝國元帥冷冷地推在一邊:「走開!不要再碰我的未婚妻!……黛是我的,誰都不要再來打擾她!」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帝國元帥。剛才元首說的那一番話簡直是石破天驚,直到這個時候,陪同前來的人,才知道這個垂死的少女居然是多年前叛逃的摩爾上將的女兒、帝國元帥的未婚妻——副官亞里克斯准將更是在心裡暗暗叫苦,一邊為回去之後、如何封鎖這個可能成為轟動新聞的話題大皺眉頭。   元帥今天是怎麼了?就算是有很多話要對那個少女說,也不必在太空艙裡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吧?為什麼不能回到旗艦上再說呢?亞里克斯准將看看時間,苦笑。   然而,就在這一刻,元帥懷裡的那個少女忽然微微動了一動,睜開了一線眼睛。   所有的事物,在她的視網膜上都已經糊成了一片,連近在咫尺的臉也看不清了……她茫然地直視著前方,那是漆黑的一片……眼前是什麼?太空,是太空嗎?大片的死寂中,似乎有什麼亮光一點點微微燃起——那是銀河嗎?   那一條線狀的亮點,彷彿是十五年前指引她回家的星光!   當時在公園裡孤身迷失方向的她,因為回家遲了,被暴躁的父親用鞭子抽打——從此她就明白了,自己是永遠都跟不上比夏的腳步的……他與自己,完全不是一個層次上的人啊……他們,終於是,走散了。   然而,迷失和孤獨令她恐懼,垂死的人忽然間發出了囈語:「比夏哥哥……帶、帶我……回家……」用盡了最後的力氣,她輕輕吐出了這句話,聲音微弱。   「好。黛,我們回家去。」耳邊聽見那個人的語聲,吐出溫柔的回答——是幻覺麼?很多年來,從來沒有聽到過他這樣溫柔的聲音。   她覺得欣喜無比,想要掙扎著起來,去牽住那只虛幻的手,一起回到那個樹木蔥蘢的小屋裡去。然而身體卻不能動,某一處卻一直又冰又痛,彷彿嵌了什麼在血肉裡一樣!在彌留的死寂中,她甚至聽到了自己心臟微微的跳動,和越來越緩慢的血液流動聲。   有什麼奇怪的「嗒、嗒」聲,輕輕在腦海裡迴盪……好奇怪的聲音……   她說不出話來,身體微微顫抖,不知道是因為恐懼,還是因為痛苦。   在一片死寂的凝視中,斐迪亞斯元帥橫抱著垂死的紅髮少女,似乎不經意地抬頭最後看了一眼艙外,嘴角微微泛起了不易覺察的笑,然後轉身向門外走去。帝國所有的隨行人員立即跟在了元帥身後,帶著複雜的目光注視著自己的元首,準備離去。   元帥的腳步踏到了門邊,忽然間一隻手抬起,擋住了去路。   「等一下。」海因總督目光閃爍了一下,淡淡道。   所有人都是一怔,斐迪亞斯也不由冷冷地抬頭看了他一眼。總督走上前來,在離帝國元帥只有一步距離的地方才停下來。那一瞬間,亞里克斯准將以及所有其他帝國隨行的人都是心裡一緊!   然而海因總督只是緩緩抬起手,把一件東西默不做聲地輕輕放入黛絲的手心,然後依舊一言不發地轉過了身,抬手向著艙門,淡淡對斐迪亞斯道:「請。」   在低頭看見那件東西的時候,帝國元帥目光陡然一亮!   他移開了一直注視著少女的視線,抬頭看著太陽-銀河聯盟的最高指揮者——然而,此刻的海因總督有意無意地側過了頭,元帥的目光只好停留在對方的軍服上。對方軍服上的第二顆扣子,也已經空缺。   臉上再也難以掩飾地露出了錯愕,帝國元帥怔怔站在了那裡。   「呵。黛……你看,整個宇宙現在都在你手心裡呢!」陡然間,斐迪亞斯元帥低下了頭,輕輕在紅髮少女的耳邊說道,看著她左手手心裡那一粒銀色的扣子。   然而,彌留中的人已經再也無法回答一句話了。一金一銀的兩顆扣子被下意識地緊緊抓在了手裡,在此刻,昏迷的人全身微微顫抖,只覺得體內已經結成了冰——那奇怪的「嗒、嗒」聲越來越響了,幾乎讓她瘋狂!   這到底……到底是什麼……   記得手術時,恍惚地覺得有冰冷的器械探入身體,埋入了什麼。然後,依稀聽見有人說了一句:「在腦波停止輻射之時,能量將在瞬間釋放……」   那好像,是一直為她治療的穆勒醫生的聲音。   然後,體內的某一處就一直冷冰冰地痛著,彷彿死神將冰冷的手死死地壓在了她胸口上!   「嗒、嗒、嗒……」在耳邊,這詭異的聲音越發響亮起來,如同有什麼東西猛烈地敲擊著,在這個即將死亡的體內。而每一次意識開始模糊的剎間,聲音的頻率便加快了。垂死的她也知道,她的身體、她的身體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可是,她……已經是沒有力氣去想這些了……   她要死了。   彷彿也知道時間已經耽誤了太久,斐迪亞斯元帥不再停留,抱著自己的未婚妻緩步走出了太空艙。在走入棧橋的時候,他忽然停下來,回頭看著米格爾·海因總督,嘴角又泛起了一絲微笑:「哦,這一次要謝謝你,海因——謝謝你歸還了我的未婚妻。」   「不過,現在是你處於下風呢,海因!」帝國元帥眼裡剎間收起了方才溫情脈脈的目光,冷電般地閃亮著,吐出鋒利的話語:「再這樣打消耗戰的話,不出三個月,你們這一邊就會戰敗的——你信不信?」   「你很傑出,是百年一見的軍事天才,卻偏偏生在了不合適的陣營裡。」元帥注視著海因總督及其手下,目光雪亮:「可惜哪……個人的能力是不足以完全彌補整個軍隊的缺陷的——海因,你要輸了!」   黑色的眸子裡閃過了同樣閃電般的光芒,總督不動聲色,冷冷地回答:「無論如何,我會盡我所能地戰鬥到底。斐迪亞斯,休想讓我向你低頭!」   「好,好!看到你這麼有鬥志那真是太好了。」帝國元帥大笑起來,轉過身,「這才不愧是海因!這才不愧是屬於我們的戰爭!」   「戰場上再見吧!」斐迪亞斯元帥不再說什麼,橫抱著紅髮少女大步走出了太空艙,步入棧橋向旗艦「銀翼號」走去。海因總督的嘴角動了動,手下意識地抬起,然而終究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沉默地目送他們的離開。   銀翼號隨即起飛,離開了軍事中介線,飛向大本營。   ※※※   「嗒、嗒、嗒……」意識已經越來越模糊了,一切都漸漸地拉遠,遠得彷彿在天的那一邊,然而,這討厭的嗒嗒聲反而越來越真切地敲響在耳邊!   是什麼……是什麼?   黛絲拼盡了最後一絲清醒的意識,努力掙扎著。手下意識的握緊,手心上冷硬的痛感讓隱隱約約明白了那是什麼。蒼白的手指痙攣地握緊,那兩粒扣子彷彿給了她振作的力量,令她凝聚起了微弱的神智。   「黛……整個宇宙現在都在你的手中呢……」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這個一世平凡多難的女子,忽然獲得了世上所有女子都想像不到的東西。可是……她卻已經連笑的力氣的也沒有了……   她連笑的力氣也沒有了。   「唰!」模糊中,耳邊傳來了一陣陣靴子碰撞聲和短促的敬禮聲——那是一排排士兵在向元帥行禮吧?這……已經是到了另一處麼?她的意識再一次拉遠。   忽然間,一陣高頻率的聲波傳入了她的耳膜。   「噠」,她隱隱約約聽到了一聲,彷彿什麼東西被打開了。   「高登·霍爾曼中將向元帥匯報!」好洪亮的聲音,連她已經遲鈍的聽覺也被震了一下,「十一艦隊已經按照您的吩咐,成功地完成了四維跳躍!」   啊……高登,是高登?她模模糊糊地想。那個撒旦騎兵的隊長、棕色頭髮的高個子——是在比夏那些軍官朋友裡,對自己最不好的那一個。   「三分鐘前我們已經秘密抵達了軍事中介線,完成了對太空艙的埋伏,目下為止,海因總督還沒有撤回大本營——」那個響亮的聲音再次問,有些急不可待,「元帥,什麼時候動手幹掉海因?他們也馬上要撤回了!我可以動手了麼?」   什麼?殺、殺掉海因總督?……不可以、不可以!比夏……比夏哥哥……   黛絲急切的想著,恍惚間還沒有明白過來這個可怕的陰謀是怎麼回事。可是在這個時候,她的頭腦忽然變成了一片空白,全身也輕了起來,彷彿瞬間浮上了半空!不……不行,她……她不得不死了、不得不死了……她沒有時間了。   「好樣的,」她聽見比夏對手下的讚許,「高登!」   「呵呵……」那個聲音在笑的時候依然是響亮得驚人,「也是元帥在太空艙裡拖著,為屬下贏得了轉移的時間啊!要和海因那個無趣的傢伙一起呆上一個多小時,還真難為元帥了吧?」   隱隱約約地,她聽見身邊的比夏笑了一下,聲音輕微卻冷酷,令她全身的血都一下子凍結。凝聚了最後的神智,她隱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只覺全身發冷。然而這個時候,卻聽高登用更加大的聲音驚呼了一聲,彷彿注意了什麼:「哎呀!這個女人——是、是黛絲?!她怎麼會在這裡?比夏,你從哪裡把她弄回來了?」   對方的語氣裡充滿了敵意——她也知道,自從叛逃出科培爾以後,這個對元帥忠心耿耿的軍人覺得帝國受到了巨大的侮辱,曾多次怒不可遏的揚言、要為帝國的榮譽處死這個無恥叛逃的女人。如果不是受到阻攔,可能他早就那麼干了。   「好了,高登,也多虧有了她,我才有機會在那邊說了一堆的廢話,拖延了時間。」比夏的聲音冷冷地響起來,模糊中,她覺得自己的雙肩被用力往上托了一下,靠入一個堅實冰冷的懷抱,「別管她了——一百秒後立刻投入戰鬥!要趁著對方還在軍事中界線上,乾淨利落地收拾掉海因!」   在昏沉的大腦中,忽然有閃電劃過!   比夏、比夏哥哥!   那一句冷漠而似不經意的話,霹靂般地響起在垂死少女的腦海中,甚至蓋過了那死亡的「嗒、嗒」聲!比夏說的全是假的……只是為了贏取戰略上的時間而已?他要趁著這一次秘密會面,藉機暗渡陳倉,讓他的軍隊完成對海因總督的埋伏!   那一瞬的冷意幾乎把她僅剩的意志力凍結。   是的……她的比夏哥哥早就已經消失了。像「帝國元帥」這樣一個位高權重的人,原來真的不會做任何對自己利益無關的事……他從來沒變過,從來不曾放慢腳步停下來等過她一次,從初遇到現在,始終是一樣的!   那麼……海因總督呢?難道他也——   一剎間,靈光閃了一下!   嗒、嗒、嗒……這聲音……這聲音?是——!   「腦波停止輻射時,能量將在瞬間釋放。」醫生的聲音再次迴響起來,震耳欲聾地在她漸漸模糊的腦海裡迴盪著,「能量將在瞬間釋放……將在瞬間釋放……」   嗒……嗒……嗒!   對!這個聲音……是炸彈!   ——在她身體裡,被植入了與腦神經接駁的定時炸彈!   海因、海因總督……那個有著黑色眼睛的青年領袖!是他……竟然是他!原來,他和比夏是一模一樣的人哪……   手心的兩顆紐扣,突然間彷彿成了火炭!昏迷中的人全身一顫,下意識地鬆手,「啪、啪」兩聲,扣子掉落在艙板上。   斐迪亞斯元帥正在關掉隨身攜帶的私人通訊回路,結束與下屬的通話,聽到那兩聲身子忽然一震,低頭看著懷中垂死中的少女,嘴角動了動,彷彿想說什麼卻又止住了,目光閃爍不定。   「啊,她終於死了嗎?」亞里克斯准將此刻才對元帥方才在太空艙裡的言行感到釋然,俯身撿起地上掉落的扣子,苦笑:「不過,這個女人也很有福氣了——臨死前居然能聽見元帥您這種謊話!」   「謊話?是謊話嗎?……比夏哥哥?」   陡然間,一個聲音居然微弱地說出話來——在銀翼號裡,黛絲的眼睛奇跡般地睜開了,卻只是茫然地望著前方,帶著淒然與釋然的奇異的笑意。   她醒了?……她,居然真的在臨時前醒過來了?!元帥與准將同時怔住。剎間有極其複雜的神色閃過斐迪亞斯的臉,但是他沒有回答。   「嗒、嗒、嗒……」她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任何成形的東西了,但是那個死亡的聲音卻更加急促了,彷彿是喪鐘在耳邊鳴響——她要死了。   「你、你說謊了……是嗎?」蒼白的臉上居然泛起了奇異的血潮——在體內的血幾乎流乾時,她的臉上竟然浮現出淡淡的紅暈,反而顯得更加觸目驚心!「是……是不是?」她用力凝視著視網膜上那個模糊的人影,用最後一絲力氣堅持著追問,卻不知自己微弱的聲音能否讓對方聽見,「是不是?」   帝國元帥眉毛輕輕往上一挑,卻依然沒有說任何話。   「元帥,凱南中將請求您立即前往指揮室!」在僵持之間,貼身侍衛阿爾培的聲音忽然響起在身後,「有緊急軍情稟告。」   「馬上來。」斐迪亞斯毫不遲疑地轉身,抱著懷中的人向旗艦的指揮室走去。   「元帥,交給侍衛官吧!」亞里克斯准將看不下去,提議。但是帝國元帥彷彿沒聽見一般,逕自往前走去,把副官晾在了一邊。他雙手有力地回護著懷中垂死的女子,任憑她身上滲出的血染紅了他的制服。   沒有等到比夏的回答,然而她的神志再一次拉遠了。她知道,她再也沒有時間等待了……她再也沒有時間,去等到那一個等待了一生的答案。往事的碎片如雪般紛紛散落在空白一片的腦海裡,記憶中那個驕傲冷漠的少年的身影也漸漸模糊了。她知道,死亡終將帶走一切——   「比夏、比夏哥哥!」她陡然叫了起來,痙攣地伸手,摸索著抓住了他軍服的衣領。   元帥踏到指揮室門邊的腳步停了一下。室內,大型全息屏幕已經自動打開了,顯示著前方交戰的情況,凱南中將正在焦急地等待著元首。   「快、快把我……把我扔出去!」   那個微弱的聲音不知為何忽然響亮了,蒼白的、流著血的手用力拉住了他的衣領,漸漸擴散的藍色瞳孔裡映出了他的臉,如此的恐懼而焦急:「把我扔出去!……我、我的身體裡被總督安了炸彈!已經……已經快支持不住了。   「比夏哥哥,請……請快一點動手……快!」   隨著那個顫抖的聲音,流瀉出來的卻是一個驚人的秘密!   剎間,帝國元帥站住了,臉上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低頭看著懷裡忽然間迴光返照的少女。他身邊的衛士同時衝了過來,準備在第一時間拉開黛絲,卻被元帥用目光阻止。斐迪亞斯抱緊了她,白手套上染滿了血,在劇烈地顫抖,卻沒有絲毫鬆開的意圖。   十秒,二十秒,三十秒……懷裡垂死的女子抓著他的領口,拼盡了全力喃喃催促著,氣息漸漸急促,眼裡的光在渙散開來。   「嗒!嗒!嗒!」   越來越急促的聲音。不行了……這一次,無論如何也堅持不住了……   炸彈要爆炸了!   「請……請你快一點動手呀!」她著急地想說,卻完全沒有力氣了。   「元帥!危險!」亞里克斯准將失聲驚呼,一個箭步衝了上來,準備不顧一切地將這個人體炸彈從元帥身邊推開,然而卻看到元帥忽然間低下了頭,深深將臉埋在了少女的一頭紅髮中,似是低聲喃喃說了一句什麼。   「我——沒有說謊。」   忽然間,耳邊遠遠傳來一句話,如同天際回音——然後她全身一輕,彷彿剎間升入了天國。   「元帥!」目睹了斐迪亞斯斷然摁下排風開關,把垂死的黛絲扔出艙外時,亞里克斯准將忍不住脫口驚呼——萬一……萬一這個女子說的不是真的呢?在這剎間,元帥就這下了這樣絕決冷酷的決定嗎?   准將在那一剎間只來得及轉過身,看見那個紅髮的女子正順著噴射的氣流,飛速向著漆黑的太空不停地墜落、墜落……瞬間變成了目力所不能見的小點。   然而,話音未落,旗艦猛地一震!   所有人都是立足不穩地一個踉蹌,只有扶著艙舷正往外注視的元帥沒有動一下,顯然心裡早已對這一波猛烈的爆炸有了足夠的準備。   「報告!報告!旗艦下方50光秒處發生劇烈爆炸,底艙嚴重受損!」很快,設備維護人員的聲音通過回路傳了過來。亞里克斯准將不由暗自吃驚——如此遠的距離,炸彈的威力尚且如此巨大,如果在艙裡爆炸的話,那後果簡直是不堪設想!   斐迪亞斯元帥沒有回頭,靜靜凝視著艙外漆黑蒼茫的太空,沒有說一句話。   剛才那一瞬間,他只看見一道白光劃過——宛如一粒流星墜落,劃過茫茫的太空。是那個紅髮少女生命劃落的痕跡麼?   「黛、黛啊……」元帥驀然喃喃說了一句,對著流星劃落的方向,手緩緩抬至帽簷。艙內的氣氛似乎凝固了,亞里克斯准將左手用力握緊了那兩顆紐扣,右手跟著抬起,致敬——然後,一個接一個地,艙中所有的軍人沉默地抬手敬禮,整個旗艦內一片死寂。   如果少女生命最後的那一句話說的稍微晚一點點的話,可能整個銀河的歷史將全部改寫吧?然而,在滑落死亡深淵的同時,她卻盡一切力量將另一個人推出了死亡區域!   那樣柔弱無助的女子,一生流離於政治和戰爭的洪流之中,身不由己。然而在生命的最後,她卻爆發出了驚人的力量,拯救了另一個無比強大的男人——她在生命最後面對死亡時的表現,居然可以讓所有身經百戰的軍人肅然起敬!   「這個丫頭……居然是這樣的死法嗎?」忽然,一個聲音打破了寂靜,感慨萬千。眾人回頭,看見指揮室內的凱南中將正緩緩放下敬禮的手。   仍然只有元帥沒有回頭,他一直一直地看著黑暗冰冷的太空,疾步走到了全息屏幕前接通了回路,用更冷的聲音一字一字地下令:「霍爾曼中將,給我聽著!——集中所有火力攻擊對方的旗艦『日魂』號!」   「不惜一切代價——我要讓海因死!」   「是!」霍爾曼中將驚訝於元帥聲音裡罕見的殺意,然而好戰的他卻興奮地站起,欣然領命,「第十一艦隊領命!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那個太陽之子給打下來!」   ※※※   在遠離中界線的地方,帝國軍隊的旗艦「銀翼」號靜靜懸浮在太空中,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整個戰團的中心。扶著減壓艙的扶手,帝國元帥修長的手指用力地握在欄杆上,指節都因用力而泛白,一字一字地低語:「海因,我要你的命!」   「比夏啊……」身後忽然有人歎了口氣,一隻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凱南?」斐迪亞斯元帥頭也不回,只淡淡問了一聲。凱南中將走過來,與他並肩靠在舷邊,看著對面合成玻璃上映出的元帥的側臉。   「真的是發怒了啊,比夏?你的臉色很不好。」這個在斐迪亞斯還未成為掌權者之前就選擇了與他並肩戰鬥的同僚,此刻有些憂心地看著帝國元帥鐵青的臉,喃喃,「多少年沒有看到過你這樣的表情了。」   斐迪亞斯元帥沒有回答,嘴角緊抿著,臉部的線條僵硬。   「說到底,比夏,為什麼忽然這樣的痛恨海因總督呢?一直以來,你不是很尊重這個對手的嗎?」凱南中將是個心思細密且溫和的人,平聲靜氣地勸說著被激怒的帝國元帥,試圖令他冷靜下來,「是因為他使用詭計嗎?——但是你也不是打了伏手?」   頓了頓,看見比夏沒有任何反應,凱南的聲音又道:「或者,是因為摩爾小姐的死?——可是平心而論,她的死、你與海因兩個人都有責任吧?」   帝國元帥霍然回首!碧色的眼睛裡幾乎要冒出火光來,冷冷盯著這個居然敢在這個當口上忤逆他的下屬。但是凱南中將沒有被嚇住,反而進一步溫和地問:「那麼,為什麼要這麼恨海因呢,比夏?難道是因為——」   「住口!」斐迪亞斯元帥忽然暴怒地呵斥。   「是因為你潛意識裡不願意承認自己殺了摩爾小姐,而想把責任全推到海因總督身上吧?」不顧元帥的怒意,中將依然說完了剩下的話,「是不是這樣?」   彷彿是被一刀命中了致命要害,元帥的手漸漸從欄杆上鬆開,抵住了對面的合成玻璃,深深地低下頭下去,額角抵住了窗框,不再說話。顯然,好友這幾句溫和的話語已如刀般剖開了他的內心。   忽然間,凱南有些為自己過於直率的話語後悔起來。   「我、我只是不甘心,凱南。」注視著戰局,看著十一艦隊紛紛擊毀對方的軍艦、直逼旗艦「日魂」而去,元帥嘴角浮出了一絲慘淡的笑意,喃喃,「記得很小的時候,她被一群大孩子欺負,那時候我跟她說不要害怕,我會保護她——但是到了如今,卻是我親手把她扔出去,眼睜睜地看著她在太空裡被炸成了粉末!黛……她是再也不能、再也不能回家了……」   斐迪亞斯元帥幾乎是動用了所有的意志力,才勉強抑制住了此刻內心中排山倒海而來的痛苦和悲哀。天性的高傲和後天形成的自矜起了決定性的作用,使他終不至於在下屬面前失態。但是元帥的聲音再也控制不住地哽咽起來,這個一直不動聲色的軍人雙手用力地抵著對面的艙壁,全身都開始微微顫抖。   沒有人知道、沒有一個人知道,那個剛剛死去的少女在他的生命中是什麼樣的意義!甚至連那個紅髮少女本人都不曾想像到!   碧色的眼睛裡,忽然再次閃過了軍刀一樣雪亮的光芒,他冷冷開口:「就算有什麼陰謀,也不該以她生命為代價的!這樣普通的女孩子——這戰爭與她又有什麼關係?然而海因那個傢伙,居然把她都捲了進來!居然逼得我不得不親手殺死她!」   「不,她不普通——因為你愛她啊!」驀然,凱南中將又一次截住了元帥的話,歎息,「儘管你一直否認,但是我覺得……比夏,你一直都是愛她的吧?」   斐迪亞斯元帥一驚,臉色鐵青地閉口沉默。   「否則,在她和人私奔的時候你就會殺了她了——」凱南中將歎息,「比夏,你是這樣驕傲的人——她讓你承受了如此大的侮辱,你竟然還讓她安然離開。如果不是深愛著這個人,你是無論如何也作不到這一點的。」   「是……是的。」過了許久,彷彿是看著戰場上的形勢出神,這句幾乎低得聽不見得話才傳入中將耳中,低微而哀傷,「我愛黛絲。從我們兩個都還很小的時侯,就開始了……」   「既然是這樣,那為什麼——」儘管早就猜到了答案,但親耳聽到斐迪亞斯承認,凱南還是忍不住震驚地追問,「為什麼那時候你不留下她?」   「留下她?」斐迪亞斯元帥冷笑起來,「讓我去求一個和貪污犯私奔的女人留下?讓我去求一個把我棄如鄙履的醜丫頭留下?——你不如直接給我一槍還乾脆!」   「那後來你可以去找她啊!」凱南還是覺得不可思議,「這些年來,你就任由她在戰火裡奔逃麼?」   「你以為我沒有去找過她麼!」元帥低聲怒喝,「你以為我對她的安危置會之度外麼?你知道什麼!——天知道這些年來,我有多少次派出人手嘗試去將她帶回來!」   凱南中將登時啞然,看到對方這樣陌生的眼神不知道如何回答。   「好了……現在不是算這些舊帳的時候,凱南!」幾乎失控的情緒忽然間又被勒住,帝國元帥嘴角忽然浮出一線冷笑,重新恢復了平靜,「就是要教訓我,也要等到我幹掉海因以後再說吧?」   中將沒有說話,看著形勢一片大好的戰局,凱南再次開口:「比夏,不要被一個女人擾亂了心智。就當她是死於戰爭的成億平民好了。因為她姓摩爾、因為她生在這樣動盪的銀河——所以她和所有人一樣,注定逃不開戰爭……」   「不要再為海因那傢伙開脫了!」元帥用不耐煩的語聲回答,咬牙,「為公為私,今天我一定要那個人死!」   凱南中將一震,抬頭看著多年的同僚——竟說出這樣帶著強烈個人感情的話來!是什麼東西蒙住了元帥一貫犀利明澈的雙眼啊!   海因不是一般的人……比夏,這樣衝動的你、絕不會是他的對手啊。   ※※※   「黛絲……」在漆黑太空的另一端,另一個將領注視著銀河中忽然劃落的「流星」,也歎息般地低語了一聲,將手痙攣地按在心口上。   「看來,手術並不成功。對不起,總督閣下。」穆勒醫生臉有慚色——按制定的計劃,在從黛絲陷入昏迷到腦死亡的那一段時間裡,她應該一直處於無意識狀態中才對。而今天,這個病人卻反覆地甦醒了好幾次,而且還有能力開口說話!   身為銀河第一流的外科專家,穆勒醫生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全身器官機能喪失到如此程度的人,居然能回復意識如此之久!   「醫生,要知道,技術並不是絕對的。無論怎樣先進的技術,也無法左右人心強大的力量啊……」海因總督又回過身去,注視著屏幕上忽發的戰況,聲音卻仍然停留在方才深深的歎息中,「她心裡懷著強烈的心願,要挽救所愛人的性命,哪怕一隻腳已經踏入了冥河,也是要掙扎著回來。」   穆勒醫生無言以對。但是沉默之間,他又看見總督咖啡色頭髮下蒼白的臉色,不由再次脫口而出:「您必須休息了,總督閣下!——您的身體狀況已經非常之差,再也不允許您再不眠不休地工作了!」   海因總督不置可否,蒼白得嚇人的臉上帶著淡漠而無所謂的表情,凝視著全息顯示屏,忽然間全身一震,撲到了指揮席前。   「不好……迅速撤回所有護衛艦,馬上集中到旗艦附近來!」他已經沒有工夫再和大夫說話了——此刻軍事帝國整支十一艦隊已經經過了艱苦的四維空間跳躍,忽然出現在太空艙和旗艦「日魂」號附近,並猛烈地發起了攻擊!   雖然對於這一次非正式的會晤雙方都早已留了伏手,也有各自的打算,但由於技術的限制,太陽-銀河聯盟還未能組建可以進行高難度四維空間跳躍的艦隊,所以海因無法象斐迪亞斯一樣做到奇兵突襲——此刻他的援兵正在離軍事中界線最近的星雲裡整裝待命,快速反應部隊的艾斯博格·克拉克提督在三分鐘後才能趕到。   「所有兵力回集到旗艦附近!迅速回集!」海因總督一手扶著指令台,看著屏幕上攻勢凌厲的「撒旦騎兵」,看著己方已被擊毀或擊中的護衛艦,雖然蹙眉,聲音卻依然冷靜,一條條指令發出得有條不紊。   然而,話音未落,艙外一道刺目的紅光閃過,指令台上全部儀器一齊閃出了紅光!   「報告!情況危急!」控制室裡的人員在匯報,聲音卻有些反常地發抖起來,「約有八十多艘敵艦集中火力猛攻旗艦!旗艦的左舷已經被擊中!」   「難道連三分鐘也等不了麼?」看著對方壓倒性優勢的兵力和不容喘息的進攻,海因身邊的隨行將領,聯邦四位提督之一的亥姆·霍茲不由喃喃說了一句——這個擅長近身搏擊、在軍隊中有「狂獅」之稱的勇敢軍人,在如此懸殊的敵我對比下也不由失色。   在撒旦騎兵瘋狂的進攻下,近半數的護衛艦來不及撤回旗艦附近便紛紛墜毀,在「日魂」號的附近,只零落地剩下了十艘左右。然而,由於此刻旗艦正處於對方火力的焦點中,即使是成功撤回的護衛艦,反而受到了更加猛烈的攻擊!   「很好……這樣就對了。」驀然,霍茲提督聽到寡言的總督吐出了一句令人費解的話來。他來不及表示疑問,卻看見海因用雙臂支撐起身子,微微沖話筒傾過身,斷然下了最後一個命令——   「引入自動控制程序,旗艦上所有剩餘人員立刻作好棄艦脫離的準備!」   ※※※   「報告將軍,擊中日魂!擊中日魂!」   看著屏幕上閃出的爆炸的火光,聽到通訊回路裡傳來的清晰的匯報,高登·霍爾曼中將興奮得用力敲了一下指揮席——   「好樣的!」他喜氣洋洋地誇獎了麾下得軍隊,隨即下了進一步的指令,「K1739∼K1761號,繼續呈半月型攢射日魂號!此刻起,凡是從中衝出的太空梭與飛碟,一律擊毀,一個敵人也不准逃離!」   一想到完成了元帥下達的任務、殲滅了帝國最強的對手米格爾·海因,霍爾曼就興奮得不能自已。然而,話音未落,他身後指揮室的門轟然打開——   「誰叫你們進來的?快去戰鬥!」霍爾曼中將頭也不回地呵斥著進來的士兵,眼睛還是盯在屏幕上,「不是說過了嗎?在戰鬥中不要打擾我!」   「休息吧,霍爾曼中將!你不覺得很累了嗎?」忽然間,一個冷冷的聲音譏誚地在他身後響起。霍爾曼中將大驚回首。   一回頭,就看見一把雪亮的離子光束槍對準了他的眉心!   槍執在一個身穿深藍色聯盟軍服的軍人手裡。亥姆·霍茲提督全身血跡斑斑,身邊的士兵也是全部掛綵,顯然是經過了慘烈的肉搏戰才殺進指揮室的,軍靴上積滿了鮮血,每一步踩過,都是一個帶血的腳印!   在他身後,還站著一位高個子咖啡色頭髮的年輕軍人,臉色蒼白而疲倦,目光卻亮得像一把帶血的軍刀。   「海因……總督?」霍爾曼中將幾乎不敢置信地看著似乎從天而降的敵軍,又回頭看看屏幕上正在炸開的旗艦「日魂」號——旁邊的通訊回路中,還傳來前線戰艦不斷的匯報:「報告,日魂號炸毀!無一人逃離!」   「哈、哈……」霍爾曼淺棕色的臉上忽然漾滿了苦笑,恍然,「是金蠶脫殼的戰術嗎?原來,在看見我軍圍攻上來時,閣下早已經迅速棄艦了!——把護衛艦招回旗艦附近,不是為了防守,而是為了趁機撤離到不顯眼的護衛艦上、直搗我軍後方吧?」   面對著近在咫尺的死亡,撒旦騎兵的隊長卻只在考慮自己在戰術上的失敗。   「很對。」海因只是簡短地應了一句,臉色灰敗。   「報告!附近有大批敵方艦隊出現!請求指示,請求指示!」   陡然間,通訊回路裡傳來了己方艦隻驚恐的匯報,在屏幕上,可以看見有幾千艘聯盟軍艦呈「V」字型的編隊正快速地從十一艦隊的右肋打入!因為大部分兵力正圍殲完旗艦日魂號,一時來不及回頭抗擊,防守薄弱的右肋很快被猝急不防出擊的聯盟艦隊撕開了一個大口子。   「立即進行——」眼看著己方情勢迅速惡劣,霍爾曼中將忘了自己還處在槍口之下,脫口命令,但下面的「四維空間豎向跳躍」尚未出口,他的身體猛然一震!   「好好休息吧,撒旦騎兵隊長!」亥姆·霍茲提督的聲音彷彿是浸在了冰水裡,「這也不失為一個軍人的光榮死法呢!」   光束刺穿了中將的心臟部位,並在體內迅速炸開來。霍爾曼扶著指揮席,堅持著站了起來,高大的身軀上有一個可怖的巨洞,血如同噴泉一般從傷口湧了出來。   「比夏……看來,我是第、第二個離開你的兄弟呢……」霍爾曼灰色的眼中漾滿了苦澀的笑意,艱難地轉過身,看了一下東南角上遙遠的科培爾星球,便無力地倒下,一頭暗褐色的頭髮浸在流出的血裡。   「敵軍開火!……敵軍已突入中腹!是否迎戰?還是返回?請求指示!請求立即指示!」在霍爾曼中將已經陣亡的時刻,旁邊的通訊回路裡卻不停地傳來了前方激戰人員聲嘶力竭的詢問——看得出,遭受突然襲擊的軍隊急切需要隊長的指令。   「請立即下達指示!請——」   「啪。」海因總督走到指揮席前,抬手冷冷地切斷了通訊回路,把對方的話語毫不留情地截斷。咖啡色頭髮下的臉蒼白得可怕,黑色的眼睛裡彷彿有火焰在燃燒。   「讓他們去亂吧……沒了指揮官的撒旦騎兵,將會成為什麼樣子呢?」霍茲提督冷笑著看著屏幕,「看著吧!」   外面的情勢在急遽惡化——十一艦隊在沒有接到指令前無法擅自行動,已經在前來增援的聯盟第九軍團的衝擊下,被攔腰一分為二!   ※※※   「高登怎麼搞的?三分鐘就能結束返航的事,居然拖了那麼久?」遠離戰場的帝國旗艦銀翼號內,與元帥一齊注視著屏幕的凱南中將不由皺眉脫口道。   斐迪亞斯元帥也沒有出聲,看著戰場上明顯佔著上風的局勢,卻心裡有一種莫名的不祥預感——按事先擬訂的計劃,第十一艦隊應該在五分鐘內擊毀日魂號,並在對方援軍未形成包圍的情況下進行豎向跳躍返回的。而如今,雖說已經接到了前方發回的「日魂已擊毀」的報告,但完成任務的霍爾曼卻沒有如期返回!   「啪!」水晶酒杯被用力地擱到了指揮席上,杯中的紅酒劇烈地蕩漾著——帝國元帥霍然回身,吩咐周圍的侍衛官。   「呼叫霍爾曼中將!啟動一切設備,緊急呼叫!」   「報告,對方旗艦上的通訊回路已經關閉,無法接通!無法建立對話!」片刻,通訊兵回答,回路裡清晰地傳來了斷線的「嘀、嘀」聲!   「什麼!」斐迪亞斯元帥目光剎間大變,霍然長身而起!   他厲聲吩咐:「把剛才的戰場實況重播一遍!」   情況很不對——連凱南也感覺出來了。然而,在重播實況錄影,看到日魂召回護航艦隊的時候,斐迪亞斯嘴裡終於吐出了一句話——   「金蟬脫殼!」   「立刻聯接第十一艦隊副指揮官謝裡夫少將的通訊器!」他撲到了指揮席前,聲色俱厲地開口,「謝裡夫少將!我命令你立即率隊返回!不要戀戰,也不要試圖解救陷入包圍的戰艦!甚至連霍爾曼的旗艦也不要管!立刻豎向跳躍返回!」   「是!」對方斷然領命。   下達了這樣不近人情的命令後,帝國元帥長長吐了一口氣,往後重重仰靠在了指揮椅內,微閉上了眼睛——眉宇間居然有明顯的痛苦的神色。   「比夏!真的不管霍爾曼了嗎?」因為有著兄弟一般的情誼,凱南終於忍不住開口質疑最高統帥的戰術,「當然,解救出他是要付一定的代價,但是……」   「現在能做的,只是去把他的遺體要回來……」忽然,斐迪亞斯苦澀地笑了,「海因一定已經在他的旗艦上了——以高登的脾氣,你以為他會活著投降嗎?而且海因他事急用奇兵,行事一定決斷乾脆,也絕對不會容那傢伙反抗的。」   他極其疲倦地喃喃:「我不想看見撒旦騎兵全軍覆沒……能撤回多少就是多少吧。」   凱南全身僵住——高登、高登陣亡了?那個不到一天前,還和自己一起喝啤酒的傢伙!那個和他們一起並肩從軍隊基層走到現在地步的同伴,難道,已經陣亡了麼?   「是我的錯吧?因為痛恨海因,才給他下達了那麼偏激的作戰指令!」斐迪亞斯喃喃。雖然緊閉著眼睛,但還是有淚水無聲地從帝國元帥的眼角滑落。   ——把那個紅髮少女親手推出太空艙時,他不動聲色;然而對於戰友的犧牲,他卻毫不掩飾地流下了熱淚。   ※※※   「總督!您……您還活著?!太好了,太好了!!」   五十分鐘後,看見全息屏幕裡出現的最高指揮官的臉,前來增援的第四集團軍指揮艾思博格·克拉克提督驚喜得有些失措——要知道,在他率軍趕來時,看見的是爆炸中的己方旗艦「銀翼」號!   那時候,所有軍士都以為總督已經殉國。如果守護戰士都陣亡了,那麼還有誰能攔得住來勢洶洶的帝國軍隊?還有誰能有信心繼續為太陽而戰?   看見下屬驚喜過分的臉,海因總督嘴角露出了一絲有些苦澀的笑意,然而,他只是微微點了點頭,替他開口回答的卻是站在他身後的霍茲提督:「克拉克,我們現在在帝國軍第十一艦隊的旗艦內,傷亡很重,請立刻派人來接!」   驚喜過後,克拉克提督的目光停在屏幕對面總督的臉上——忽然發現海因的臉色是雪一樣的慘白。那種帶著死亡氣息的蒼白讓下屬都凜然心驚:這樣長時間的勞心勞力,過於繁重的工作,一定對總督本來健康的身體造成了嚴重的損害吧?   「好!屬下立刻派克勞迪婭中校過來!」提督不敢怠慢,然後,終於還是忍不住擔心地補充了一句,「總督,請您保重身體!」   回路中傳來了一個女子清朗而急切的聲音:「第九軍團第七快速反應護衛艦隊隊長瑪嘉烈·克勞迪婭少校、奉克拉克提督之命即刻前來支援!」   「克勞迪婭少校,辛苦你了。」看到那張熟悉的美麗的臉,聯盟總督用一貫淡然的語氣回答,一邊下令打開艦艇的減壓艙,準備與來支援的軍艦對接。然而屏幕另一邊的年輕少校看著總督,卻欣慰的笑了,眼裡甚至含著淚光:「啊,總督您還活著,真是讓人高興啊!在您的旗艦被擊中時,我們都以為您會陣亡或被俘呢。」   「陣亡或被俘?以後這種情況下,你只要確定前一個可能性就足夠了。」海因總督臉上掠過不易覺察的微笑,疲憊不堪「雖然如果被斐迪亞斯元帥那樣的人擊敗、怎麼說也不算丟臉的事——但是,你以為我會被俘麼?」   闔上了眼睛,不再看屏幕裡瑪嘉烈吃驚的臉,總督心裡忽然有說不出的無力感。   ※※※   在屏幕關閉的一剎那,海因總督終於支持不住地向後跌入了椅中。   「總督!」軍醫穆勒立刻上前視察。   「醫生,請、請給我注射西瑪冰體……」陡然間,總督嘴裡吐出了一句話,微弱得彷彿是在哀求,「我……無法支持下去了。」   「什麼?!」穆勒大夫呆住了,然後用激烈的語氣反駁,「不行!絕對不行!——已經是在三天內連續注射第4支西瑪冰體了!閣下是想慢性自殺嗎?!」   西瑪冰體,神經刺激性藥品,也是軍方嚴格控制的軍用藥,多用於瀕死士兵的拯救和喪失作戰能力士兵在非常時期的短時性恢復——然而其自身副作用極大,容易產生精神分裂和肌體官能衰竭的後遺症,而且頻繁注射極易成癮,因此也被列入一級限制使用藥物名單。   似乎是積攢著力氣反駁屬下大膽的抗議,海因沉默了一小會兒,終於吃力地開口:「醫生……現在不是顧惜個人身體的時候!帝國軍隊隨時可能再次進攻……如果、如果作為總督的我是這種狀態,又怎麼指揮……」   「閣下!」雖然明白總督強烈的責任心,然而醫生的職業道德使他無法對自己的領導人作出這樣事——就在不久前,他還生平第一次昧著良心,用自己的醫術葬送過一個無辜的少女。難道,作為軍醫,他所能做的就是和救死扶傷完全相反的事嗎?!   「霍茲。」看見軍醫不聽自己的命令,總督用眼睛示意旁邊的提督。   「請立刻執行總督的命令!否則,以違抗軍令處死!」珵亮的離子槍頂住了醫生的後腦,霍茲提督冷冷地重複了一遍——雖然明白醫生的好心,但是同樣是職業軍人的他更加明白和尊重總督的決定。   無色的固體藥品,在和空氣接觸後立刻化成了液體,然後被吸入了針管。   看著藥品靜靜注入總督的血管,穆勒醫生的臉不由抽搐了一下——作為一名專家,他清楚地知道,這一針下去,恐怕藥已經成癮了!那可怕的毒癮將會如同附骨之蛆一樣跟隨著這個太陽之子,汲取著他的精力,直到他的生命之泉完全枯竭。   從什麼時候起,總督居然不把自己的生命當一回事了嗎?   「啊……好舒服……讓我先睡一會兒吧。」注射完畢後,海因忽然低低歎息了一聲,疲憊地閉上了眼睛,「聽說……睡是死的兄弟。」   也許是由於體力的嚴重不足,連他一向鋼鐵般的意志都有些軟弱——脫口而出的,居然是這樣令人震驚的話!   然而,生命已經和一個國家的命運掛上了鉤,肩負著如此重大責任的他,恐怕是欲死不能吧?就是連求死的念頭,都是不能夠有的——因為付出的,絕對不可能只是他一個人的生命而已!   在海因陷入因藥力發揮的半昏迷中時,旁邊的屬下卻不由面面相覷!在相互交遞的目光裡,霍茲和穆勒都意識到了領袖內心更加嚴重的傷勢。   「嘀——」帶上船的通訊器忽然又尖銳地響了起來,霍茲提督想了一下,自己動手打開全息屏幕,「什麼事?」   「總督!軍事帝國的斐迪亞斯元帥剛剛發來了照會,請求和閣下建立對話!對方說無法接通和您旗艦上的回路,所以要屬下代為轉達!」   「總督需要休息,讓那傢伙等一下再說。」霍茲提督想了一下,對下屬道。   「不,把回路接進來……」陡然間,一直閉目養神的總督發出了低低的回話,在說完這句話的短短幾秒時間內,海因蒼白的臉上居然泛出了血色——應該是西瑪冰體的效果,總督的臉色奇跡般地好轉了,黑色的眼睛裡閃爍這平日嚴肅冷銳的光芒,他動作敏捷地從轉椅上站起,回頭對站在一旁的下屬道:「你們都出去一下。」   在退出指揮室前,穆勒醫生不由擔心地看了一眼剎間恢復活力的總督,目中有痛心之色——毒藥,正在一分分的蝕去這個傑出戰士的生命。   「嘀——」在全息通訊接通後的幾秒鐘內,回路兩端居然是同樣的一片沉默。金髮的帝國元帥和黑眸的聯盟總督隔著屏幕默默對視,居然沒有一個人率先出聲說話。   「閣下的氣色不大好。」注視著斐迪亞斯蒼白得幾近透明的臉色,海因總督輕輕抬手碰了一下帽簷,淡然不帶感情地率先開口。雖然由於藥力的逐步發作,他體內全部的血液都彷彿在燃燒,但他的話語仍然是冷漠的,情緒也極端穩定。   「別裝腔作勢了,海因!」帝國元帥冷冷地回答,臉上帶著一種冷笑和痛苦交織的表情,「請按照戰爭慣例,把高登·霍爾曼中將的遺體送還我方!順便把這個東西給我帶回去!」   忽然,他用力將一件東西對著屏幕擲了過來。   「嗒」地一聲輕響,那東西又反彈到了屏幕中元帥面前的指揮席上,轉了一圈停下來,在各種按鈕和儀表中泛著金屬的冷光。只看得一眼,米格爾·海因總督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死死盯著屏幕中那一粒扣子,臉上一連換了好幾種表情!   「原來還在嗎?」低低自語似地說了一句,隨即又立刻收住了聲音。   「黛在太空中被炸成了灰燼——但是它掉落在了我的旗艦裡。」帝國元帥隔著屏幕看了過來,目光複雜,忽然似乎有些感慨地說了一句——   「海因,你好狠的心腸……跟我一模一樣呢!」   看著屏幕中那一粒扣子,總督的手不知不覺地握緊了,身體在顫慄,那種顫慄彷彿是從心底發出的,令每一次的呼吸都帶著劇烈的灼傷和刺痛——她死了……是的,她死了!   一剎間,有幾幅略微泛黃的畫面閃過他的腦海:   緋紅色的天空。   亮麗的紅色短髮。   風中靦腆地低下頭的少女。   還有庭院裡那一片青青的飛燕草……   這一切已經再也不會回來了。這一切已經在他的手裡灰飛煙滅。就在略微的一出神的時候,海因總督忽然覺得有什麼冷冷的東西濺落在自己手上——他低下頭,看到了一種他幾乎從未想到過的東西。連他自己,在一剎間也不由怔住了。   那,是……淚水?竟然是落下的淚水?   在淚水濺落在手上時,屏幕那邊帝國元帥冷淡的微笑忽然凍結了。斐迪亞斯的表情在幾秒鐘內是空白的,而對面的總督也一模一樣。   在這剎那間,兩個人都不知道臉上應該有什麼樣的表情。   兩個人之間的交情,應該開始於十一年前奧瓦魯小行星帶的一次遭遇戰,那個時候,斐迪亞斯是少將,而海因只是一個准將——那一次,兩個人彼此都第一次在對方身上嘗到了苦頭,那以後的十年裡,他們就是在不停的交鋒與對峙中度過的。   作為彼此最強的對手,他們對於對方的瞭解也超乎了任何人的想像——所以這一剎間,斐迪亞斯才會被海因此刻臉上的表情鎮住!   就算是整個星球忽然在他面前毀滅,也不能讓帝國元帥更加驚訝!   「原來……是這樣的嗎?」斐迪亞斯的聲音過了許久才緩緩吃力地響起,彷彿仍舊很難理解眼前的事實,喃喃,「海因,你害人害己啊……」   「我也不知道會是這樣。」總督始終低著頭看著自己手背上那一滴水跡,不曾抬頭,似乎也仍舊不相信那居然會落自於自己的眼中,「這一切只是一場戰爭和謀略——這是一個意外。」   「是的,」斐迪亞斯元帥冷冷道,「令人意外。」   海因總督沒有回答,他似乎為自己在別人面前表示出過多的感情而感到悔意,立刻控制住了面部的表情——該死的西瑪冰體!如果不是藥力腐蝕了他的意志,無論如何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失態的吧?竟然會在斐迪亞斯面前落淚!   但只過了片刻,他的聲音轉瞬平定,抬起頭來:「閣下,這個東西就不用還了,隨便扔了吧——至於高登·霍爾曼將軍的遺體,我也會派人送還。」   帝國元帥沉默了一下,終於還是開口:「海因,你是怎麼擊潰高登部隊的?」   「撒旦騎兵很強,的確是銀河系裡無敵的艦隊。」海因提督歎了口氣,坦然回答:「他自己戰術上有失誤——他過於關注我的旗艦,反而忽略了身邊迫近的威脅。事急用奇。如果不是用一艘旗艦作為代價引開他的注意,恐怕此刻我已經無法站在這裡和閣下對話了。」   「是嗎?……說到底,還是我的錯啊。」斐迪亞斯元帥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嘴角又泛起了複雜的笑意,歎息,「海因,看來對你是一點也大意不得的啊——這一生能遇上閣下這樣的對手,實在也是我的幸運。」   「過獎了。」海因提督冷冷地回答。   斐迪亞斯元帥似乎有了結束這場過長談話的意思——與對面米格爾·海因總督極佳的氣色比起來,帝國元帥臉色蒼白得就像一張紙,上面寫滿了「疲憊」兩個字。   他微微抬手碰了一下帽簷,點頭告退。海因總督也沉默著致禮告別。   臨走,帝國元帥忽然想起什麼似地,轉身用力摁住了「暫停關閉」的按鈕,身子微微前傾,注視著對方,一字一句地說了如下一番話:   「海因閣下,由於今日你所做的一切,使我以後不會再單純地視你為戰場上對等的、令我尊敬的敵手。我將會記住你我之間的私怨並將百倍地回報給你——就如同五十年前的卡爾·狄士雷利所做的一樣!」   「請你也記住我今天說的話!」   第七章 國母   結束普裡摩斯戰役,回到大本營時,已經是將近十二個小時後了。   在長達十幾個小時的返航途中,強自支持著指揮戰鬥長達五天四夜的帝國元帥終於倒下了。他睡在指揮席前的長沙發內,用軍用披風蓋住了臉,睡的極為安靜,以至於代替他暫時負起指揮旗艦責任的尤利西斯·凱南中將連發出指令也是壓低了聲音,生怕驚動了元帥難得的美夢。   「黛,我們回家去……回家去。」安靜的室內,沉睡中的元帥忽然吐出了一句囈語,同時翻了個身,披風一下子滑到了地上。凱南中將歎了口氣,走過去彎腰撿起,準備重新給元帥蓋上。然而,在低首之間,他的動作卻僵住了。   一直意氣飛揚的帝國元帥,在睡夢中的表情卻是如此軟弱——一時間,彷彿有什麼東西陡然漲滿了將軍的胸口。   「比夏啊……」凱南中將喃喃,對沉睡中的上級和好友投去了撫慰和無奈的一瞥——那種感情,已經深藏隱忍了多年了吧?卻在這樣的情況下暴露,並且永遠終結。   一切只停留了幾分鐘,就隨著紅髮少女在太空中被炸成離子狀的軀體一起消失了——嘎然而止,無可挽回。看著帝國元帥藍眸下內斂沉靜、卻又痛徹心肺的微笑,瞭解內情的他反而比所有其他人感到了更多的沉重和無奈——對於掌權者內心不欲為外人所知的秘密,他又能做什麼?   然而,令人吃驚的是,在經過十多個小時的航行,從軍事中介線返回位於斯特拉薩星系的大本營時,斐迪亞斯元帥卻依然處於沉睡中,絲毫沒有甦醒的跡象。   「將軍!將軍!」艦隊快要進入港口時,凱南中將離開指揮室,卻聽得背後有人毫無紀律的大喊。那個才十七歲的軍校實習生、侍衛官阿爾培·卡倫慌忙的跑了上來,匆匆行了個禮,便在中將耳邊輕聲稟告了一句什麼。凱南中將臉色微微一變,隨即跟著侍衛官疾步返回,留下愕然的士兵面面相覷。   寧靜的指揮室內,只聽得到各種儀表運行的嘀噠聲和一個人的呼吸。   凱南中將幾步走到尚在沉睡的元帥身側,看了看臉色慌亂的侍衛官一眼,伸手試了試元帥額頭的溫度,輕輕脫口低呼了一聲。   「將軍,我剛才送麵包和紅酒進來時,就發現元帥……元帥病了!」阿爾培又是緊張又是自責,彷彿那是自己的錯誤,「將軍,元帥不要緊吧?……我願受處罰!只要元帥快些好起來!——現在可是在交戰中啊!元帥怎麼能倒下!」   「別亂想!元帥勞累過度才病倒,不關你的事。」凱南中將一邊查看元帥的病勢,一邊還抽空安慰了慌亂的少年一句。但是當他發現甚至已經無法喚醒沉睡中的斐迪亞斯時,他連安慰別人也顧不上了:「快些!傳喚隨軍醫生!要秘密傳喚,不許張揚!」   在旗艦抵達軍事基地後不久,上層將領們卻紛紛為想來體格強健的元帥猝然病倒一事而不安起來——至於太空艙內那令人震驚的一幕,雖然在凱南中將嚴厲的命令和嚴格的控制措施下、沒有在軍中傳播開來成為轟動新聞,然而卻也在一些極秘密的場合裡流傳開來。   深夜。全軍機密通訊室內,銀河軍事帝國七位最靠近權力核心軍人中的四位分別打開了隨身的三維立體通訊設備,從廣大宇宙各個區域「步入」了模擬會場,在圓桌前開始了例會。   高登·霍爾曼中將的死訊在早前已經由遠程通訊發了過來,所以一進來所有軍官都在馬格林上將的帶頭下起立默哀三分鐘。   繼一年前失去安德烈·紐曼中將後,當年菲多拉俱樂部中的七劍客又有一位離開大家遠去。而一直來主持這個秘密會議的斐迪亞斯元帥又猝然病倒,臨時改由眾將中軍銜最高的馬格林上將主持——七張椅子中,已經空了三張。   然而,對於戰友的死訊,這些身經百戰的職業軍人沒有流露出過多的哀痛——對他們來說,「陣亡」這個詞如同「出生」一樣的平常。反而,大家對於這一次中介線上秘密會談裡出現的這樣戲劇性的局面和此後驚人的後果,紛紛表現出了極大的意外。   這群少壯派軍人,在擁立斐迪亞斯成為帝國新元首之前,一直是俱樂部裡面談笑自如的生死之交。此刻在秘密會議室裡更拋去了官場上的面具,當下由莫寧中將挑頭,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不在座的上級起來。   「不會吧?事情變成這樣?」在正事告一段落後,遠駐帝國西南邊線的德方斯·莫寧中將驚詫無比地開口,「摩爾小姐死了?比夏是因為這個才病倒的?我的天!」   「的確是讓人大跌眼鏡,」已經由軍務大臣轉為國務卿的馬格林上將也忍不住喃喃冒出了一句,一邊推了推鼻樑上的夾鼻眼睛——自從接管了國務以來,大量的文案工作已經讓這個軍人不得不戴上了眼鏡。雖然這個樣子經常收到同僚們的取笑,然而國務卿似乎絲毫沒有去做個小手術摘掉眼鏡的意思。他喃喃自語:「原來比夏這傢伙、也有口不應心的時候啊……」   想起多年來元帥私生活上的表現,同樣也認識摩爾小姐的幾位軍人都大搖其頭。   「沒理由……真的沒理由啊。我都想不起那丫頭長啥樣子來著。比夏身邊的『女子近衛軍』裡面,閉著眼鏡挑一個都比她強百倍吧?」莫寧中將伸手「敲」了一下虛擬的桌子,問身邊的同僚,「你們說是吧?」   「好了好了,大家別跑題了,」凱南中將不願眾人在再對此事多加議論,便開口提出了一個正式的會議內容,「目前元帥病勢不輕,短時間內恐怕無法重新回到指揮席上,可大軍集結在前線,戰事一觸即發,各位說該如何處理?」   眾人一時沉默,目光看向了馬格林上將——元帥不在場的時候,一般都是由他決定大事。馬格林上將沉吟了一會兒,問:「到現在為止,元帥一直都沒有醒過?」   「是的。四十七個小時內,元帥一直昏睡不醒。」凱南回答。   眾人不禁悚然動容。   「那麼,凱南,在元帥無法重新擔當職責之前,由你全權處理前線戰事吧。」馬格林上將沉吟之後,立刻有了決定,「至於戰術,則最好先保持防守陣形,不要主動挑釁海因總督那邊——對了,謝菲爾德,你讓東南線的軍隊進入一級備戰,隨時準備支援斯特拉薩大本營。」   太陽-銀河聯盟的總督米格爾·海因,是如何厲害的對手,在座的每一個將領都或多或少在和他的交手中領教過,連斐迪亞斯元帥在戰場上和他對陣時都互有勝負,那麼可以說在座的幾個軍人,都沒有完勝的把握!   「但是……如果聯盟那邊大舉進攻怎麼辦?」莫寧中將忍不住說了一句,隨即聽見了凱南溫和然而毫不遲疑的反駁:「德方斯,在擁有優勢兵力、又有謝菲爾德隨時支援的條件下打防守戰,即使對手是海因總督,我想我還是有八成把握的。」   莫寧自知又失言,幸虧對方也是同生共死的兄弟當不會介懷,只好尷尬的笑笑。   「不過,我還是希望聯盟方面不要有所動作吧!畢竟海因那傢伙實在讓人吃不消。」沉默中,凱南中將卻冒出了一句話來。   其實,如果軍事帝國高層將領們知道此時海因總督的真實情況,便會發現己方的擔憂全是多餘的——他們最強的對手,此刻正和侵蝕生命的衰竭做著艱苦的鬥爭,不得不依賴藥品才能維持,身體情況之惡劣遠在帝國元帥之上!   三十四小時候,這一行死裡逃生的人馬回到了大本營,第一時間內就見到了一直在焦急等待消息的執政官。然而,面對著蕭夫人關切溫柔的詢問,血戰歸來的總督卻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不苟言笑的一板一眼回答著。   「米格爾,聽穆勒醫生說,你的身體狀況不容樂觀?」直到蕭夫人問到了這個問題,總督的雙眉才皺了一下,卻依舊是淡淡的回答:「不,只是有些勞累了,休息一下就好,夫人不必擔心。」   「不必擔心?我怎麼能不擔心!」注視著海因透出死灰色的臉,蕭夫人臉色也是蒼白,低聲,「不要騙我了,米格爾!如果穆勒醫生沒說錯的話、如今的你,只怕已經染上了西瑪冰體的癮了吧?傻孩子啊,為什麼要做這樣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由於擔憂和痛苦,國母的眼裡幾乎要流下淚來。   「執政官大人!」彷彿被淚水刺痛,海因總督霍然抬頭,目光又冷又亮,「這和您又有什麼關係呢?只要我能繼續挑起守護聯邦的責任、只要我能繼續在戰場上取得勝利,對您來說已經可以滿足了吧?——請不必濫用您的同情和憐憫。」   不知道為什麼,在面對太陽聯邦最高長官時,總督平日沉靜從容的語聲裡,竟然不自禁的又帶上了冷漠尖利的譏諷意味。蕭夫人霍然站起,用同樣黑色的眼鏡看著眼前這個無禮冒犯的軍人。   然而,火焰在她瞳孔中只燃燒了一瞬間就滅了,女執政官頹然坐了下來,歎息:「米格爾,我知道你內心對於我和安東尼有怨恨——我們相愛而生下了你,卻因為自私和畏懼捨棄了你,讓你成了一個孤兒。」   被太陽系所有人民稱為「國母」蕭納德未亡人:柯琳·蕭,注視著眼前拒她於千里之外的年輕總督,目光裡流露出一個母親的懺悔和慈愛,喃喃:「米格爾,你從小就是一個孤獨的孩子,對所有人都是如此冷漠,從未愛過任何人。所以我想,我們是很難求得你的原諒了。」   海因總督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冷笑,手指無聲握緊,不回答一句話。   「一直到費爾南多病逝,你都不肯叫他一身父親,」蕭夫人喃喃,眼裡的淚水無聲滑落,哽咽,「費爾南多安慰我說——除非有一天你也愛上一個人、知道愛和責任之間的無奈,或許,你才會原諒我們。」   對於三十年前那場刻骨銘心的動亂和隨之而來的愛情,這位勇敢的女性從未後悔過。然而,她唯一後悔的、就是由於事情發生後顧慮到自己和費爾南多當時的身份地位、國家的名譽,他們無法承擔一對父母該承擔的責任,從而讓她的孩子變成了被遺棄的私生子,一生都無法享受到家的溫暖。   二十九年來,那個叫做「米格爾·海因」的孩子從來未曾佔據她工作生活中的哪怕百分之一的精力和時間。這個少年就像一顆被人遺棄在荒原上的雲杉,在惡劣的環境下不屈的破土成長,終於爭取到了灑滿陽光的天空,憑著自己的奮鬥站到了歷史舞台的正中間、與身生父母平起平坐。   然而,重新走入聯邦執政官視野的海因提督,身上除了作為一個傑出軍事家的素質,卻早已沒有了一絲為人子的溫暖!   此刻,聽了蕭夫人這樣動情的話語,太陽-銀河聯邦的總督眼神微微一變,嘴角卻忽然泛起了淡淡的笑意——一種非常溫柔哀傷、卻又冷酷絕決的奇異微笑。   「您錯了,蕭夫人。」海因的手輕輕抬起,放在胸口的某一個地方,「我已經『愛』過一個人了。」他轉過身,緩緩放下手,讓對方看到軍服上那缺少的第二顆扣子,繼續微笑:「您看,我已經把它作為信物送出去了。」   「什麼?米格爾,這是真的麼?」蕭夫人霍然站了起來,止不住的震驚與喜悅——多年來,她的兒子一直是這樣冷漠無感情的人,從未聽說過他和任何女性親近,私生活幹淨到近乎禁慾主義。甚至有一度,她還以為是因為是不負責任的母親留下的陰影,才讓他心裡對女性從來都持有懷疑和否定的態度,難以親近。   ——然而今天,他竟然對她說,他愛上了一個人!   震驚和喜悅兩種感情同時在她眼裡出現,隨即後者毫不費力的蓋住了前者,女執政官看著年輕總督,有些語無倫次起來:「是哪一位……哪一位姑娘有這種幸運?天啊,米格爾,她竟然能夠被你愛上!你已經把信物送給她了麼?那你打算什麼時候結婚?——就算在戰爭中,婚禮也不可以草率呀!」   母性的光輝蓋過了她作為老練政治家的風度,頭上已經白髮漸生的蕭夫人,此刻的反應居然和所有世俗裡的母親大同小異。   然而,聽到海因接下來說出的話語後,她的笑容凍結了。   「您想知道那個人如今怎樣了?——她被我在體內按上了定時炸彈,作為刺殺工具送到了帝國元帥身邊去。」海因總督淡淡說,嘴角還殘留著奇特的笑意,「然而由於沒有成功,她在太空裡被炸成了粉末——就像流星一樣的劃落……真是一個『幸福』的女子啊。」   「米格爾!」柯琳·蕭夫人不可思議的看著殘酷微笑著的兒子,低低呼了一聲,「你……你說的是她?!——那個曾經從帝國流亡過來、帝國元帥的未婚妻?」   「是啊,是斐迪亞斯的未婚妻……」海因的嘴角又一次泛起了笑意,望著室外的黑色的天空,聲音輕而冷,「和您一樣,屬下愛上的似乎也是一個錯誤的對象呢。」   海因總督只是輕輕搖了搖頭:「您說,這是不是由於該死的遺傳?——可惜,您同樣將冷酷無情也遺傳了下來,所以,我親手殺了她。」   黑髮的總督收斂了笑意,轉頭看著女執政官:「所以,蕭夫人,很抱歉我已經『愛過了』,卻依舊無法『原諒你們』——呵,其實,您是國母,我又有什麼資格對您說這樣的原諒不原諒的話呢?」   絲毫不顧及這一番話讓蕭夫人的臉如何地蒼白,海因總督只是深深鞠了一躬,便頭也不回的告退了,肩背筆直,步履堅定,不曾回頭一次。   ※※※   庭中的星光流瀉在總督戴著銀章的雙肩上,閃著微微的冷光。   外面的月下香又在開花了。風裡送來馥郁的香氣,然而,種花的人已經永遠的不在了。海因總督伸出了手腕,看著上面並排的五個針孔,目中滿是苦笑的意味——   斐迪亞斯,我們之間的這場戰爭,最後的結果卻居然是兩敗俱傷。   風吹亂了頭髮,海因總督抬手觸摸了一下那微涼嬌嫩的花瓣,忽然間臉上露出了刺痛的表情,將手覆蓋在心口上,靠著廊柱微微彎下腰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西瑪冰體強烈的副作用,進來他常常感到心臟如同針刺般的劇痛。   「總督,您沒事吧?」耳邊忽然傳來了一聲關切的問候,一雙手伸過來,扶住了虛脫的他,「您是不是不舒服?」   他轉過頭,看到了女少校明艷的臉,上面佈滿了關切和焦急。   「克勞蒂婭少校?……哦,沒關係,」他虛弱地喃喃,伸手想推開她的攙扶,然而身體卻虛弱無力,「我沒事……」   「不,總督。您實在是太勞累了……」瑪嘉烈·克勞蒂婭不肯鬆開手,緊緊地扶抱著他,聲音裡已經帶了哭腔,「求求您,不要再逞強了……好好休息吧!」   「總督!」他好容易推開克勞蒂亞的手,剛走到地上車旁準備上車,身後忽然傳來衛兵的聲音,讓他微微一驚,「有一個自稱是您朋友的女性在中心接待室裡,堅持說要見您!」   自稱是他「朋友」的「女性」?   海因臉上一時間也有錯愕的表情,反問:「她叫什麼名字?」   「愛梅。」   聽到那個似曾相識的名字,總督忽然間默不作聲地倒抽了一口氣。   「你們都退到五十米以外去。沒有我的命令,不許任何人靠近。」腳步在偏廳門口止住,略略沉吟,總督吩咐左右的衛士。   「總督大人,這太不安全了吧?」一邊的隊長忍不住勸阻——天知道屋裡那個女人會不會是軍事帝國方面的刺客?貿然讓總督孤身進去和一個不知底細的陌生女人會面,萬一有什麼不測可不是玩笑!   「上尉,請立即帶著你的屬下撤離到基準線之外!」海因總督頭也不回,冷冷吩咐。   五十米的距離,足以隔絕一切基於人耳的聽覺——當然,也差不多隔絕了這一刻的歷史——讓聯盟總督的生平歷史中有一刻成為無人知曉得空白!   二十五分鐘後,當外面等候的衛隊情緒緊張到了極點的時候,偏廳的大門忽然打開,聯盟總督米格爾·海因彷彿奔逃般地拉開門急促走出,剛出門口、便用力闔上了身後的門——依稀間,有一縷女人淒厲的吶喊聲被關入了門中。   總督頎長的身子無力地靠在了門上,蒼白著臉緩緩抬手、抹去了額頭濡濕的冷汗,那一貫冷定如鐵的手指居然不受控制的發著抖。   士兵們在幾十米外也發覺了總督的反常,然而沒有接到命令,誰都不敢靠近。   深深呼吸了幾口空氣,勉力振作精神直起身子,海因抬手抹去了嘴角的血跡——左頰還是熱辣辣的痛,那一個耳光那個女子還真是用盡了全力啊……忍著胸口的刺痛,拖著因藥物反應而不適的身體,慘淡的笑容浮現在總督唇邊,他打了個手勢,示意衛隊可以靠近,然而神志有些恍惚起來。   方纔那暴風驟雨般的斥問猶自在耳膜上反覆震盪——   「天啊,你們炸了克里特!你們把克里特炸成了死星!一千萬的人!你們眼睛不眨地就讓他們全做了炮灰!   「你們知不知道黛在那個星球上!她是不是死了?是不是已經死了!   「——為什麼死的會是她?她有罪麼?她是軍人麼?她沒·有·必·要·死!   「總督,你回答我——你回答我!你為什麼不回答!   「您的手在發抖……哈哈哈!看吧,上面全是血呢,看看吧!已經死了幾十億人了!黛不過是其中一個……此前有上百億人死,此後也會有——但是,為什麼一定要有戰爭呢?!如果有戰爭,也是該您這樣的人去死才對!   「為什麼您不死呢,大人?當一群群和你一樣的戰士倒下、當黛那樣的無辜者流血時,為什麼您和斐迪亞斯元帥那種人卻好好的活著?不要告訴我,這就是所謂的『職責不同』!   「你們的職責是什麼呢?——就是把千百萬的人往絞肉機裡倒!   「為什麼要打仗!為什麼要打這該死的幾百年的仗!   「黛死了,安捷也失蹤了……相依為命這麼些年、又只剩下我一個人!我是什麼都不怕了,沒有什麼可以再失去的了——所以橫下一條心來找總督,我倒是要看看如今您是什麼表情啊……在史安提星球上、還曾那樣裝作平易近人的總督閣下!   「黛是多麼信任依賴總督您啊……還有那些左鄰右舍們,都很親切的對待您吧?這些,相信您心裡已經沒有空間記憶了吧?你們簡直、簡直是全無心肝,殘酷無情的戰爭機器!你們都是一群自私自利、操縱成性的——豬!」   嘶啞如泣的聲音最後終止在一聲響亮的耳光中。   一句句暴怒的斥責如同鞭子一樣抽打在他身上,讓咖啡色頭髮的總督捂著胸口微微彎下腰去,眉目間沉積著無法言表的沉鬱痛苦。胸口刺痛一陣陣傢俱,心臟激烈的搏動幾乎已經超出了肉體所能負荷的,讓他甚至已經看不清面前女子因為悲傷憤怒扭曲的臉。   然而,在第二記耳光連接而來的時候,本能地迅速抬起手肘,切掌反手擒拿,輕易就制止了那個仇恨者。海因總督的臉是蒼白的,黑色的瞳孔裡面有微弱的光芒閃爍不定。   在他手下掙扎著的愛梅·佛朗西斯卡女士也明顯感覺到了他手中劇烈的顫抖,眼裡流露出諷刺的笑意:「你在發抖,總督閣下——你在發抖!」   「愛梅,你說的一點都沒錯……所有的怒火、仇恨、蔑視都沒有錯。」總督驀然微微笑起來了,眼睛裡流露出的是某種奇異的哀傷和平靜,然後緩緩放開了自己的手,「但是只是從你的道德觀來看是正確的——而站在我這個位置上的人,所必須持有的道德觀卻和你相左——或者說,掌權者的價值和是和那些普世的、平民的不一樣。」   黑色的眸子裡,那微弱的苦笑的神色更加明顯了,愛梅瞬間有種幻覺、幾乎以為眼前的軍人要歇斯底里的大笑起來——然而海因總督的神色還是那樣完美無缺的平靜自持,不等她反駁,繼續說了下去:「我知道你會罵我是豬……無數人會這樣罵。甚至我自己內心裡,哪一刻不在痛罵自己?這也是我痛苦的最根本由來。我不是為自己辯護——我已經做了這樣的事,永遠不會再有任何求得原諒和救贖的奢望了。」   愛梅·佛朗西斯卡一瞬間被這樣的眼光、和眼光裡深切的哀痛所震懾,那些憤怒的火苗已經在她舌尖燃燒,居然卻遇到冰牆一樣的凝結住了。   「很抱歉我阻止了你——雖然從私心來說這可能是我的奢望之一。」將扣住愛梅手腕的手鬆開,聯邦總督後退了一步,淡淡看著眼前的復仇者,「但是佛朗西斯卡小姐你施加於我身體上的懲罰也只能到這個程度為止了——我的身和心都早已不再是我自己所有。」   「外面還在戰爭狀態中,我會派人護送你去到非戰區。」愛梅看著海因總督捂著胸口再次微微彎下腰去,甚至微微咳嗽起來,「還有……還有我將摩爾小姐從破碎的太空梭中救到我旗艦中時、隨身還有一些她的遺物——我沒有資格保留它,還是交付給你比較恰當吧。」   看著聯邦總督拉開門出去,愛梅卻一時間緩不過神來。   不知為何,仇恨之火慢慢熄滅了,說不出複雜的情緒浸沒了她的內心——眼前這個人、這個還不到三十歲的總督,目光裡那樣深沉的痛苦彷彿滅頂而來。   從知道黛絲的這個朋友居然是聯邦最高將領的時候,出於好奇她就一直悄悄地觀察過這個黑眼睛的男子——然而,從來看不透他內心的真實想法。眼前這個軍人曾在一個命令之間毀滅了整個星球,然而,失去了黛,是不是也等於摧毀了他的整個世界?   只有如今她可以肯定一件事,那就是——他的痛苦。   這個問題,在第二天她離開拉梅爾時再次得到了確認。   在被護送著坐進軍用太空梭,升入空中幹道時,她坐在艙位上,打開了總督派人送給她的一個手提箱——那裡,是黛絲離開克里特途中遭到滅頂之災時,隨身攜帶的遺物。   寥寥幾件事物:一些衣物,化妝包,幾冊她最喜歡讀的書籍,一本日記本。都是她平日常用的東西,然而令人心驚的卻是上面濺上的暗紅色的血跡!爆炸當時的威力似乎已經穿透了皮箱,將裡面的物件都嚴重損害,合著主人的血透了進去。   愛梅的手發著抖,長久不敢去觸碰那一些染血的破碎的東西,窗外星空浩瀚,隨著太空梭的加速無盡掠過——其中,是否有黛那消弭在夜空中的靈魂?   手指伸向日記本,然而頓了頓,終究還是轉過來,隨便翻起了那幾冊黛絲隨身攜帶的書。手裡拿起的那本是一冊詩歌集,有十幾個世紀以前地球文明時期的遠古詩歌,書頁已經被翻的皺而軟,有一種舊書特有的柔軟手感——然而裡面卻是沒有任何註釋和眉批,只有濺上去的、已經變成暗紅色的血跡——   黛,靦腆羞澀的黛,甚至在自己的書上都不會隨便發表對作者的臧否吧?   那樣文靜內向的少女,一生中、都是如此安靜地生活,甚或讓人感覺不到她的存在。如同一棵長在牆角的飛燕草一般平凡——然而如此平凡的她,卻依然24歲就離開了這個流滿了血的銀河!   簌簌翻動著書頁,然而愛梅的目光陡然凝了一下,書頁上忽然出現了紅色線條,這唯一的標記在乾乾淨淨的書上顯得分外跳眼。   紅線下,劃出的是一首地球文明時期的詩歌,書頁上零落的有暗紅的血點——   「我曾經愛過你。愛情,也許,   「在我的心裡還沒有完全消失;   「但願它不會再去打擾你,   「我也不想再使你難過悲傷。   「我曾經默默無語地、毫無指望地愛過你。   「我既忍著羞怯,又忍受著嫉妒的折磨;   「我曾經那樣真誠,那樣溫柔地愛過你,   「但願上天保佑,另一個人也會像我一樣地愛你。」   那些劃過字句的紅線是顫抖著的,可以見到當時劃下去那隻手是如何地絕望和悲傷——黛啊,黛,你在看到這首詩的剎那、想起的又是誰?認識你兩年多,從來沒有聽你提起過啊……   顯然日子已經過了很久,紅色墨水的顏色已經黯淡的如同頁面上已經氧化的血跡。然而,讓愛梅瞬間如受重擊的原因,卻是黯淡血色上那一處洇開的模糊——是新近滴落的水跡、落入已經凝固的血上,讓那一片飛濺的血洇了開來。   是誰……是誰在她之前同樣看過了這一冊遺物,然後在這首詩面前落下了淚水?   ※※※   普裡摩斯會戰結束後,由於元首的重病,軍事帝國暫時轉入了防守,停止了咄咄逼人的進攻勢頭。或許是因為那一戰透支了太多精力,一向健康的斐迪亞斯元帥忽然病倒了,一直到次年夏天才漸漸好轉。然而,那個意氣飛揚的帝國之星彷彿一夜之間就蒼老了,再也不復昔日的年少輕狂和傲慢犀利。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他忽然之間就忽然變得沉默起來,再也不去那些平日流連的酒吧和夜總會,只有凱恩將軍偶爾的會來勸導他幾句,然而元帥卻甚至不願意和最親密的戰友談起這件事。   那是他一個人的傷口。被埋葬在最深處,只有夜深人靜時才會獨自默默舔拭。   他用了整整一年的時間來讓自己重新振作。一年以後,出於政治上的目的,斐迪亞斯元帥迎娶了他的高級秘書艾麗西婭·曼森小姐為妻。   靠著一向的自控能力和過人的野心,短時間的消沉以後,帝國元帥重新振作了精神,再度將所有精力投入了統一戰爭。銀河系的戰爭再一次激烈起來,大規模的會戰再度開始出現,在位於普裡摩斯的銀河聯邦被擊潰後,太陽聯邦獨自承擔了帝國的所有進攻。   然而,沒有人知道那一次事件給聯邦的海因總督同樣留下了嚴重的創傷。外表看起來沉默堅忍的總督,實際上卻缺乏斐迪亞斯那樣強韌的自我痊癒能力,始終無法從消沉的情緒中走出,開始不停置疑自己幾十年來堅持守護太陽系、持續以戰爭對抗軍事帝國的意義。   由於過度頻繁的注射西瑪冰體,海因總督不可避免地染上了嚴重的藥癮——隨著戰爭局面的不斷惡化,在精神和肉體的極度衰弱下,加上聯盟內部的政客們鬥爭不斷,醜聞頻繁,以個人之力長年對抗著軍事帝國的他,內心漸漸消沉。   3年後,在最後的一場大規模主力會戰:坎帕拉會戰中,在雙方兵力嚴重不對等的狀態下,為了對自己的祖國盡最後一份義務,明知無力回天,海因總督做了一個令整個銀河系震驚的決定——他竟然不惜用自己的生命作為誘餌,在吸引軍事帝國的主力部隊重重包圍自己的旗艦後,從容地打開了艦上早已裝載好的反物質起爆器!   摁下核按鈕的一瞬,海因總督蒼白的臉上浮出了解脫般的微笑。可怕的白光籠罩了一切。那是毀滅之光——就如同當年籠罩在黛絲身上的那種光一模一樣。   太陽墜落了,而軍事帝國接近4成的兵力也和那個守護戰士一起煙消雲散——即使在生命的最後一瞬,總督依然在為了祖國和民族不惜一切地戰鬥。   ……   以下,從宇宙歷41年,即海因死後一年開始敘述。   第八章 綠島之夢   科培爾星球。已經是深夜一點鐘了,菲多拉俱樂部大廳裡空空蕩蕩,然而侍應生卻不得不繼續留在那裡——因為雅座裡還有兩名軍官沒有離開。   兩個人的年紀都還很輕,只不過三十上下,可軍服上所顯示的軍階卻讓人目瞪口呆。   站著規勸的那位軍人一頭棕髮,身材挺拔,銀色的肩章上有四隻銀鷹標記——顯然,這位年輕的軍人已經是一名中將。三十多年齡的軍人,如果是按部就班的晉陞,一般來說最多也只是個少校而已,所以在看慣了各種軍銜軍人的俱樂部侍應生來說,這個人才有些不可思議。   然而更讓人吃驚的是那個吧檯上正仰頭急速喝著紅酒的軍人:他的肩章上,居然是一對振翅的金鷹!那是……軍事帝國的絕對主宰、五百多億人民的獨裁者——比夏·馮·斐迪亞斯元帥!   「比夏,已經快一點了,回去吧。司機和衛隊都在門外等了很久了。」   「讓、讓他們再等吧。」   「比夏,今天你喝的酒已經超過你自己規定的上限了——明天你還要面對一整個國家的事務!你應該回去休息了。」   「住口,凱南!讓他媽的國家見鬼去,我要在這裡呆著——誰敢命令我嗎?」   長時間的靜默,靜得只聽到紅酒汩汩流入咽喉中的聲音。侍應生怔怔地看著這一幕,不敢相信那個高高在上的獨裁者居然深夜出現在了這個酒吧裡。忽然間,彷彿是喝得太急,紅酒嗆住了元帥的喉嚨,帝國主宰者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   「凱茜!凱茜!」侍應生連忙招呼同伴,「快拿毛巾來!」   然而,等了片刻,那個在後台的女伴卻沒有答應。侍應生喃喃抱怨了一句,不敢怠慢,立刻自己返身入內擰了一把熱毛巾,必恭必敬地遞過來。   「比夏?你還好吧?」凱南接過了侍應生手裡的熱毛巾,給醉醺醺的人擦臉。然而,斐迪亞斯忽然推開了他的手,目光奇異地閃爍著,直直盯著吧檯暗角里的某一處,忽然喃喃:「哦!她在那兒……凱南,快看!她在那兒呢!」   「誰?」凱南下意識地問。   「黛,黛在那兒!」斐迪亞斯被酒精濡濕的聲音有些奇異的震動,抬起手來,喃喃,「你看,她笑了……哦,她要走!她要走了!」   凱南中將大驚,閃電般地回頭,卻看見燈光黯淡的吧檯通往酒窖的門裡果然有一個侍應生離去的背影——由於光線的關係,那個身影有些模糊,然而那一頭紅色的秀髮依然在昏暗裡閃著光!   「站住!」凱南中將脫口喝止,準備追上去,卻被斐迪亞斯制止了:「哦,不、不要這麼大聲對她說話!會嚇到她的——讓她走……隨便她怎樣吧……」帶著醉意,斐迪亞斯有些奇異地笑了起來:「剛才,她站在那裡對我說話呢,凱南……你聽見了麼?」   「什麼?」凱南死死地看著那個隱沒在黑暗裡的身影,下意識地回答著比夏的話。   「她在說:『到這邊來,到這邊來!』——反覆地、反覆地說……」斐迪亞斯的聲音低了下去,有更濃厚的醉意,「雖然沒有出聲,但是我看懂了口型……啊,凱南,黛她是在召喚我呢……」   「比夏,你肯定看錯人了!」凱南中將心裡有些不安起來,不知道為什麼,那個一閃即逝的模糊背影令他感覺到了某種危險的氣息。他決定明天一早就讓亞里克斯少將率諜報部人員來好好查一查今天的事。   但是……黛絲·德·摩爾已經在茫茫太空裡化成粉末了,絕對不可能再活著。難道元帥所說的一切,只是他的幻覺嗎?事情……也許並不是那麼簡單呢。   「走。」又過了幾個鐘點的時間,經過長時間的靜默和小憩,趴在吧檯上的斐迪亞斯忽然撐起了身子,神色似乎已經有些清醒了。然而,他居然決口不提剛才的事情,只是有些搖晃地站起身,向門外走去。凱南只好滿腹疑問地跟隨著。   門開了,凜冽的寒風迎面而來,一直在門外等候待命的人員圍了上來,阿爾培立刻上來替元帥披上了厚厚的軍用披風,用來阻擋科培爾夜間的寒氣。   在踉蹌地走下台階時,斐迪亞斯元帥翻起手腕看了一下夜光表,喃喃:「啊……原來新的一天已經開始三小時了呀?」被寒風一吹,元帥聲音裡僅剩的一絲醉意也不見了,他回頭對司機道:「不用回府邸了,直接把車開到倫勃郎寧宮。」   「元帥,您又要在辦公室坐到天亮嗎?」侍衛官阿爾培明知無用,仍然盡心地勸阻著,「為了這個帝國,請您千萬要保重身體啊!」   「為了帝國?」斐迪亞斯忽然冷笑,什麼也不說地坐進了太空梭。   「早上好,元帥。」打著哈欠在第二會議廳坐下不到一會兒,就聽見有人在門口問候了一聲——熟悉的聲音,明麗而自矜。斐迪亞斯元帥在聽到那個聲音時,不易覺察地微微皺了一下眉頭。回過頭,就看見了進入會議室的內閣大臣、帝國經濟計劃署的首席執行官:艾麗西婭·馮·斐迪亞斯夫人。   他的妻子仍舊是一身少將的軍裝,神清氣爽地向他問好,和平日一模一樣。   「哦……艾麗西婭,坐。早啊。」斐迪亞斯元帥忽然有些不自在起來——實在是有點奇怪。作為帝國地位最高的一對夫妻,卻是這樣見上每天的第一面!   他不由掩飾地叫了一杯加冰塊的咖啡,獨自喝了起來。然而,他的妻子絲毫沒有過問他昨晚的徹夜不歸,只是自顧自地打開手中的文件,開始準備在會議上的發言。   「真是一對奇怪的夫妻哪……」看著這種的局面,元帥的貼身侍衛官阿爾培不由苦笑著在心裡嘀咕了一聲。   也許因為妻子這種「事不關己」的態度,讓帝國元帥不自在的情緒加速平定了,他向隨後魚貫進入會議廳的政務人員點頭示意,目光冷淡而從容。等時間一到,便吩咐阿爾培撤下了桌上喝了一半的咖啡,按慣例送上一杯低度的紅酒,開始聽取會議上每一個人的匯報。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於是,在上下級的匯報與指示中,新的帝國經濟計劃大綱的雛形擬定了。最後,由元帥親自指示,指定經濟計劃署的署長艾麗西婭·馮·斐迪亞斯夫人具體執行。艾麗西婭隨即起立,以標準的軍禮回應了元帥的命令,美麗的藍眼睛裡閃著對於具有挑戰性工作的熱情,神態幹練從容。   「好,會議結束,解散。」隨著元帥的語聲,所有的與會人員一起起立,致軍禮,然後按次序退場。   「艾麗西婭,你還有什麼補充嗎?」在女署長收拾著東西準備離開時,一邊的元帥忽然出聲問,手裡轉著那杯紅酒,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的妻子,「或者……你更想回到『家裡』再告訴我?」   「報告元帥,所有要說的我都在會上說過了。」衝著長官微微鞠了一躬,美麗的內閣部長就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會議廳,「我沒有別的什麼要說。」   「哎,阿爾培,」看著妻子的背影,斐迪亞斯的嘴角向上挑了一下,笑的有些奇怪,「你看,我還真是個沒有吸引力的丈夫呢……」一句話說完,他迅速抓起酒杯一口氣仰頭喝了下去,然後站了起來。   「日程上第二項內容是什麼?」斐迪亞斯一邊重新戴上軍帽,一邊問身邊的侍衛官。   「會議結束後的9:00到11:00,元帥將要去視察首都正在建設中的軍事技術研究所。」阿爾培機械性地讀著日程表,「然後的11:00到12:00,在為摩爾老將軍舉行的六十歲生日慶典上,要做一個發言……然後,12:00到1:00,元帥夫婦和中立星球上的商會會長達明·庫裡克要在冬宮裡一起共進午餐,商討今年的物資進口問題。」   「上午的行程報告完畢。」讀完以後,侍衛官忍不住看了元帥一眼。   「啊,阿爾培,不要用這種可憐我的眼光看我!」看見少年的眼神,斐迪亞斯元帥不由微微一笑,帶好手套走了出去,「說不定,十幾年後你也會像我一樣呢!」   「元、元帥!」可憐的侍衛官被這句大膽的玩笑嚇住了,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   元帥朗聲大笑,調侃著這個軍校畢業不到一年的少年戰士:「哦,在我十九歲那年,要是聽到這種話,我也會被嚇一跳哪!可是這個世界上,什麼都有可能。」   斐迪亞斯習慣性地用一向軍人式的步伐急速地走在倫勃郎寧宮的外廊中。忽然,他在一幅畫前面陡然止住了腳步,緊跟在後的侍衛官差點撞了上去。   阿爾培驚訝地發現,讓元帥忽然挺下腳步的,居然是一副狄士雷利的肖像!   「卡爾啊?真是好久沒留意了呢……」帝國元帥佇立在這幅名為《墮日傳說》的名畫前,忽然輕輕歎了口氣——有極其複雜的千百種神色閃過元帥碧色的眼睛,而一邊的少年軍校畢業生只能勉強地分辯出、其中明顯地帶著自豪、倔強和落寞。   這個才十九歲的少年自然也不知道,在十五年之前,也正是在倫勃郎寧宮的這幅畫像前,還是個軍校學生的比夏·馮·斐迪亞斯立下了要超過畫中軍人的誓言。之後的十五年裡,無數的腥風血雨、權利變更如風般呼嘯而過,在這幅畫前立下誓言的少年如今已成了這個龐大帝國的主宰。   ——然而站在這幅畫前,他卻依然只是輕輕歎息了一聲。   眼裡依然是大志未酬、渴求一切的眼神。   畫面上,狄士雷利注視著艙外爆炸的恆星,回手撫胸,冰藍色的眼中有淚光閃動,指間露出的銀像章微微閃著銀光。   「薇薇婭……」陡然間,元帥脫口喚出了這個名字。   ——不知是不是錯覺,一瞬間,阿爾培彷彿看見畫面裡外的兩個軍人的眼裡……竟然都有淚光!   ※※※   「報告元帥,預計在今年十一月份,研究所一期工程就可以完工了。」   一邊在工地裡走著,一邊聽著身邊負責人的匯報,斐迪亞斯元帥微微蹙眉,吩咐:「盡力加快施工進度——如果有什麼需要,儘管向物資總局開口。」   「是,元帥!」負責工程的史托克·簡森上校必恭必敬地回答。   斐迪亞斯元帥點點頭,繼續在工地上走著——作為今年軍方的大型項目之一,研究所在建成後將立即投入一系列的尖端技術的開發,包括四維空間的跳躍飛行和暗物質的控制利用。這一切,都將對帝國軍事力量的增強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也更有利於加快銀河統一戰爭的進行。   七十億克郎的投入不是小數目,但是斐迪亞斯從來都清楚地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麼,而所要的東西又該通過什麼途徑去獲取。所以他重視戰略與戰術,但是也從不曾輕視過技術與後方的經濟——從這一點看,後世的許多歷史學家不僅僅把斐迪亞斯看作是單純的軍事家,更稱許其具有卓越的政治才能。   10:45,隨行的副官亞里克斯少將已經開始著手安排回程的事宜,而帝國的元帥卻依然細緻地瞭解著這項絕密工程的方方面面,在工地周圍與屬下邊走邊談。   「啊?這裡——」忽然間,斐迪亞斯頓住了腳步,向四周望著,目光忽然黯了一下。簡森上校吃了一驚,也連忙四處查看有何不妥之處。   周圍是一片銀河系裡被稱為「霸王之樹」的紅楗樹,這種樹成年後可以高達十丈,聳入雲霄,令其他植物望塵莫及。然而因為樹的根系需要很大的生長範圍,一棵樹就要佔據接近一百平方米的空間,所以在首都科培爾這樣寸土寸金的星球上,種植這種樹的也只有寥寥幾個公園而已。   眼前這片土地已經被軍方徵用,進行重新規劃建設,這些紅楗樹被連片拔起,截枝去葉,整整齊齊地堆在一起,為了趕工期,軍工部隊正幹得熱火朝天。   帝國的主宰者卻怔怔地望著工地中僅存的一角樹木,眼神有些恍惚,忽然開口問了一個很奇怪的問題:「上校,以前這裡是做什麼用途的?」   負責人不防元帥忽然有此一問,登時張口結舌。幸好他身邊的秘書準備的充分,連忙代替長官回答道:「報告元帥,這裡被徵用前是一個市立的公園!」   「果然是公園麼?」斐迪亞斯元帥的眉頭輕輕皺了一下,注視著僅存的幾十棵紅楗樹,走過去抬手摩挲著其中一棵樹的樹幹,許久才問,「是不是……一個叫做『綠島之夢』的公園?」   不知為何,他的手和他的聲音都有一些發抖,彷彿凝視著某處。   「原來元帥也知道?不錯,的確是綠島之夢公園。」秘書恭謹地回答,彷彿生怕有什麼不妥,立刻補充,「其實這個公園建成後來的人一直很少,幾乎一直是荒廢著的,所以才被徵用來作為研究所的用地。」   「這我知道——一直以來,這個公園的人的確很少……」斐迪亞斯元帥的嘴角又奇怪地往上揚了一下,低低如耳語般地道,「所以,即使是有人在裡面迷了路,也不大容易找到人問路呢……」   簡森上校本來是全神貫注地豎起耳朵聽著元帥的每一句話,此刻也不由大惑不解地搔起了頭——元帥到底在想什麼?這片樹林,難道有什麼地方不對勁麼?   「可憐的黛,她可是一直都呆在這裡,等我帶她回家呢……」雙手用力地抵住樹幹,那個耳語般的聲音越發地有些恍惚不定了。那種幻聲彷彿又響起來了,遠遠近近地迴盪在耳畔——   「比夏哥哥,為什麼你總是發呆呢?我們來說說話好不好?」   「等等我!等等我啊,比夏哥哥!你、你走的太快了,我跟不上……」   「我的身體裡,被按上了炸彈……快把我、把我扔出去……」   ……   站在紅楗樹林裡,忽然間,以往所有的話如風般吹過耳際,清楚得彷彿那個人就在耳邊私語。就在這一刻,看著周圍簇擁著他的無數下屬,斐迪亞斯卻覺得自己彷彿站在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裡——一個如夢幻般不真實、空空蕩蕩的世界裡。   「比夏哥哥……帶我回、回家……」在最後的彌留之際,她無限信賴地看著自己。然而,可憐的黛,她是永遠也無法回到科培爾了——就如十五年前把她一個人丟在這個公園一樣,他又一次把她獨自遺棄在了那個黑暗冰冷的太空!   「停止向周邊施工!不能動這裡的一草一木……」忽然間,隨從人員只看見元帥忽然用奇怪的語聲下令,一邊煩躁地扯著軍服的領口,彷彿喘不過氣來一般,臉色極其蒼白,「立刻停工!保留這片紅楗樹林……不能再動!」   「元帥,您不舒服嗎?」看見元帥的臉色不對,阿爾培連忙走了過來。   「沒什麼。」雖然這麼說,斐迪亞斯元帥的語氣卻帶著明顯的煩亂不安,已動手扯開了軍服上的第一顆風紀扣,呼吸也有些急促,對陪同的施工負責人簡森上校幾乎是惡狠狠地下令:「聽著,這一塊地方絕對不能施工!我會指示規劃部另外送來新的紅線圖——在這之前,這裡少了一棵草我就唯你是問!」   「是、是的!」簡森上校冷汗如雨,莫名其妙地接受了這個莫名其妙的命令。   幸好這時亞里克斯少將的及時出現給他解了圍:「元帥,視察時間已經到了!車隊和衛隊都已經準備完畢,請啟程去嘉年華宮,為摩爾老將軍祝壽!」   「摩爾老將軍?」低聲重複了一遍,元帥的聲音竟有些顫抖——似乎有什麼極大的波瀾在他內心起伏。   這個已經失明的、碩果僅存的開國元老,在少壯派軍人執政後一直受到了很好的待遇,甚至在他的女兒叛逃後也不曾受到任何的牽連與處罰。雖然脾氣暴躁,生命中又幾經大起大落,但卻仍然健康地活到了六十大壽的日子。   也許是為了安撫老一輩的軍人,斐迪亞斯元帥善待著這個被他稱呼為「奧萊托伯伯」的老人,並且在每年都要為他舉行一個盛大的生日慶典。雖然經常看見壞脾氣的老人衝著獨裁者大發雷霆,但令人奇怪的是性格同樣倔強剛烈的元帥居然一直默默忍受了下來,毫不反抗。   然而,今天斐迪亞斯元帥沉默了片刻,卻一反常態地對亞里克斯少將道:「不……亞里克斯,給我臨時取消這個安排——就說由於精神狀態不佳,今天我無法成行。」   亞里克斯少將吃驚地看著元帥,不明白明明早上都說的好好的,為什麼忽然又臨時變了注意——然而那樣疲憊的語聲,的的確確也反應出了掌權者內心極其不佳的狀態。   「元帥,請回車上休息一下吧。」阿爾培擔心地上來扶著元帥。   「好。」帝國元帥口頭上答應著,目光卻仍然定定地落在那僅存的一小片公園綠地上。過了幾十分鐘,他才戀戀不捨地放下了摩挲樹幹的手,回身坐入了專車。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決塵而去。只留下工程負責人仍然處於驚嚇之中,呆呆地站在樹邊。許久,他的目光才無意地落在了樹上,驚訝地回過神來——他幾乎要叫出聲來,但是立即忍住了,只是小心地湊過去細看。   「看哪,這是什麼!」   這是一棵早已枯死的紅楗樹。暗紅色的樹幹上,歪歪斜斜地繫了一條細細的合金絲——顯然是多年前的東西。因為隨著樹的長大,那條合金絲已深深地勒進了樹身裡,連絲上拴著的一塊小小的牌子也陷入了樹中。然而由於合金優越的質地,雖經歷了常年的風雨,牌上的字跡仍然清晰可見。   筆劃很稚嫩,明顯是個小孩子的手書——   「祝:比夏哥哥生日快樂! 黛絲 04/11/0027」   第九章 遙遠的她   坐在太空梭內,看著腳下迅速掠過的大地,仰靠在沙發裡的元帥喝了一口杯中的紅酒,嘴角忽然泛起了疲憊的笑意——大地在他腳下,權杖握在手中,甚至手心還操縱著銀河……作為一個軍人、一個領袖,他今日的成就無疑已經是超過了前代的名將卡爾·狄士雷利元帥。   ——然而,除了這些光環,他還有什麼呢?   血親早已死亡,或已被他親手鎮壓;   朋友也一個接一個地為了他和這個國家在戰場上倒下,成為帝國名將紀念碑上一個個冷冰冰的名字;   失敗透頂,卻為了政治上的原因不得不維持的表面婚姻;   那一頭飛揚的紅髮,也已經被死亡與黑暗重重地遮蓋了……   ——光環背後,他還有什麼呢?   十七歲進入軍校,開始人生全新時期時,憑著一股銳氣和傲氣,他立下了超越當時「軍人楷模」狄士雷利的誓言;   二十一歲從軍校畢業,他躊躇滿志地步入了人生的黃金時期,在軍隊裡青雲直上;   二十二歲,在奧瓦魯小行星帶的一次遭遇戰裡,他第一次與後來成為他畢生勁敵的米格爾·海因相遇,從此開始了十幾年不休的較量;   二十七歲為了奪取軍事帝國的軍權與政權,他在少壯派軍人的擁立下發動了政變,把自己的叔叔趕下了權力的制高點。從此後,他只為自己而戰;   然而,三十三歲的他卻失去了唯一的對手。   自從一年前,太陽-銀河聯盟的總督去世之後,一直在戰鬥中向前衝鋒的他,忽然發現面前已空無一人——但最可怕的是,陡然間,他竟發現身邊也已快空無一人!   面對著失去優秀領袖後,變得伸手可得的太陽聯邦和銀河流亡政府,帝國元帥反而猶豫著頓住了那只攫取權杖的手。   「海因,不要睡呀!起來,再和我認認真真地打一場吧?」不止一次,他在內心對那個比朋友更可敬的敵人說道。但海因臨終時如陽光般刺目的一笑,彷彿早已告訴這個對手:「我已經累了,請不要再打擾我。」   ——真是個不負責任的傢伙呢!就這樣死了,留下你的國家、你的民族該怎麼辦?還有……你的對手又該怎麼辦?三十三歲以後,在沒有對等敵手的銀河系裡,比夏·馮·斐迪亞斯又將為什麼而戰?   「其實,我也已經累了……是不是也該像那個傢伙一樣偷懶去呢?」在每一個獨坐獨飲到天亮的夜裡,元帥的內心都會浮現出這句有些頹廢的自問。然後在寂無人聲的倫勃郎寧宮,在沒有燈光的黑暗裡,注視著杯中紅色的液體,便會如現在一般地想起那一頭在風中揚起的紅髮,想起如流星般劃落在夜空中的生命——無力與寂寞便如同泥沼一樣一點點吞噬了他。   這一年來,好像是有什麼在侵蝕著掌權者的心靈,慢慢慢慢地,好像連整顆心臟都被蛀空了……他開始如老人一樣不停地回憶著過去,反覆品味著生命裡曾經有過那些溫暖,每一點每一滴都不肯放過。   而記憶裡大部分的暖意,居然都來自於那個紅髮的少女。   漸漸地,他覺得恍惚,彷彿如今活著的這個世界只是一個幻境而已。   ※※※   自幼出生在一個軍人家庭,母親在他還很小的時候死於銀河戰爭Ⅱ剛剛爆發時的一場空襲,而軍人父親給予他的只是相當簡單粗暴的教育,而且由於常年的出征在外,少年的他甚至連父親的面都很難見到。   從三歲到十四歲,除了在父親回家探親時會回家裡住一段時間,他的童年和少年時期幾乎全部都在封閉式的精英學校裡默默度過,享受不到一點家庭的溫暖。而在十四歲那年,他甚至連這樣菲薄的父愛也失去了——他的父親、三十九歲的麥克威爾·馮·斐迪亞斯在與太陽聯邦政府軍的交戰中陣亡,死時的職位是中將。   按照軍事帝國的《軍人家庭保障法》,失去雙親的十四歲少年成了政府的被監護人,由國家負擔所有的學習生活費用,直至十八歲成年。   也許忽然成了這個社會中沒有任何依靠和保障的孤兒,也許是因為對於粗暴的父親其實有著一定的情感,這個精英學校裡成績優異的學生迅速地沉默下去,彷彿成了水杯裡的一滴油,自動地和周圍的一切保持了距離,不理會別人,也不許別人管他。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一年多,正當周圍的人都開始為這個越來越孤僻自閉的少年擔心時,在毫無預示的情況下,命運忽然在這一個點上開始轉折——一個能改變歷史的人第一次把目光投到了這個少年的身上。   那一天,是宇宙歷25年7月17日,當他如往常一般來到學校門口時,卻發現整個學校已處於高度警戒下,大批的軍人守衛在各個角落,而那個從專機裡走出的中年金髮軍官徑直走到了他面前,伸出手:「是比夏麼?跟我來。」   當那個軍官伸手時,他看見有一隻栩栩如生的振翅金鷹鏤刻在軍人的肩章上——一直到進入狄士雷利軍校就讀後,他才明白那竟是最高權力的象徵!   原來,他父親的兄弟,他從未謀面的大伯,竟然是軍事帝國的最高將領!   然而在當時,對於那個忽然冒出來的叔叔要他立即改讀軍事學校的要求,少年卻以驚人的勇氣反抗著,甚至在叔叔用強迫手段把他押入狄士雷利軍校後,他依舊逃回了原來的學校——然而,原學校的校長已經接到了命令,拒絕他再度入校。   十四歲的斐迪亞斯執拗地站在校門外,無聲地堅持著,日復一日。而身為帝國元帥的叔叔反而只是饒有興趣地在一邊看著這個驕傲的侄子,並下令軍隊不要干涉。   一次次地前來,一次次地被警衛阻擋在門外,然而他也以驚人的堅韌佇立在大門口,對於周圍教師和同學的圍觀和指指點點毫不在意——其實,他也知道自己這麼做是毫無意義的,校門守衛是不可能違抗元帥的命令放他入內的,他的堅持只是意氣用事而已。   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從此後就要走上別人為自己安排好的路!   十八天過去了……   然而,第十九天下午,一場罕見的暴雨猝及不防地襲擊了科培爾,強烈的對流風夾著雨如鞭子般地抽向每一個過往的行人,很快,除了雨中行駛的不多的交通工具,整個科培爾彷彿成了一座空城。   暴雨中,穿著單薄的學生制服的少年依然默默站在那裡,承受著大雨肆虐的鞭打。   「唰——」空中忽然傳來了輕輕的剎車聲,隨即一架小巧的太空梭緩緩從空中幹道上降落,一個女子從機上走下來,打開了隨身帶的磁力懸浮傘,回身從艙裡抱下了一個孩子:「黛絲小姐,下來吧。」   「外面好冷啊,瑞娜阿姨!」那個稚氣的聲音有些畏縮地道。   雨水順著金髮如小溪般流了下來,糊住了他的眼睛,少年只看見那個從機上下來的小小身體縮成了一團,被中年女子擁在懷中。   「將軍也真是的。小姐還發著燒呢,這樣的天氣也要來上學……」那女子同情地喃喃說著,一邊拉著孩子走向校門。懸浮傘擋住了雨點,卻攔不住強烈的對流風,孩子一個勁地往中年女子懷裡縮著,忽然叫了起來:「哎呀——瑞娜阿姨,這個哥哥在淋雨呢!」   然而她小小的聲音很快地被大雨淹沒,他因為多日的勞累而筋疲力盡,有些恍惚——所以直至冰涼的手忽然被什麼溫暖柔軟的東西圍住時,少年才吃驚地低下了頭,看見了一個不到十歲的紅頭髮的小女孩。   「真是一個醜醜的紅毛丫頭啊。」一直到她死後,每次回憶起當年第一次看見她的印象,帝國元帥都不由苦笑,但笑容裡卻帶著複雜的感情。   「很冷吧,哥哥?」小女孩熱心卻有些怯生生地仰頭看著這個落湯雞一樣的少年,手心裡的熱度一分分地傳了過來,「我現在發燒呢,勻一點給你吧!這樣你就不會冷了哦。」   他吃了一驚,努力眨眼,被大雨模糊的視線裡浮現出一張長著淡淡雀斑的臉。那一瞬,被雨淋透的少年忽然間失了神。在反應過來以後,他如握著毒蛇一般地甩開了那雙手,後退了一步,蒼白的臉上浮起了一種奇特的表情,彷彿憤怒、又彷彿困窘。   「對不起對不起……太冒昧了。」那名保姆連忙走了過來,牽起了女孩的手,連聲道歉,同時伸手探了探孩子的額頭,「黛絲小姐今天發了燒,才這樣胡亂說話的,平時可不是這樣莽撞的啊……真是對不起。」   她邊說邊拉起了女孩,帶著她向學校裡面走去。   「瑞娜阿姨,把我們的傘留給哥哥——」小女孩走了幾步,又停下來,仰頭對保姆說,「他被淋濕了……他很冷呢。」   保姆歎了口氣:「好吧,小姐。」   然而,當幾分鐘後那名叫瑞娜的保姆把孩子送入學校回來時,卻驚訝地看見磁力傘仍懸浮在空中,而傘下的少年卻已經退入了雨中,仍舊不出一聲地站著,如同一尊塑像。面對著女孩驚訝的眼神和關切的詢問,他冷冷側過了臉,眼神裡流露出某種孤狼一樣的表情。   第二天,十五歲的少年就病倒了,高燒到四十度……   然而,當他第二天重新咬著牙來到學校門口時,卻看見大批的軍隊又再次出現了——而站在敞開大門口迎接他的,居然是那個日理萬機的叔叔,帝國的軍事統治者。   「好,既然你如此堅持,就由你吧——其實要從軍也不急在這兩年,你要繼續上學就上吧。」不知為何,嚴肅的叔父臉上竟帶了難得的笑意,抬手拍了拍少年的肩頭,「嘿,姓斐迪亞斯的都是這種臭脾氣的啊……」   十多年以後,在一次偶然間的談話裡,已經成為帝國主宰的比夏·馮·斐迪亞斯元帥對凱南中將談起了此事,並將其稱為他「一生中最初的一次勝利」。   在叔父的允諾下,少年終於重新坐到了課堂裡,繼續修習完了高級中學的所有課程。也許知道機會的來之不易,在剩下兩年不到的時間裡,他抓緊了一切時間來學習各方面的知識,特別是一些社會科學方面的理論——因為他明白,一旦進了軍校,再接觸到這些的機會必然會很少很少了……他不可能再如以前設想的那樣成為一名建築師了,他必然將會成為一名職業軍人。   在多年後的某一天,無意聽到有人議論說:如果帝國元帥當年不讀那個無用的中學,整個銀河的歷史將被提前兩年時,一向不輕易動容的斐迪亞斯元帥冷笑了——當年才十五歲的他,是以多麼長遠的眼光觀察著未來的道路,以多大的勇氣來堅持著自己的選擇,恐怕一直到了他死後,那些研究他生平歷史的人才會恍然大悟吧?   再次見到那個紅頭髮、醜醜的丫頭,是在三個月以後。   在不情願的情況下,少年跟著叔父一起拜訪了一位他的老戰友:奧萊托·德·摩爾老將軍,那個曾和叔父一起被並稱為銀河聯軍裡「三架馬車」的退休老軍人。   摩爾將軍的家位於一片綠色中,房子前後種滿了各種花草樹木,鬱鬱蔥蔥,竟然完全不像是一個一介武夫的住所。他跟隨著叔父沿著花徑走進去,一路呼吸著清新的空氣,聽著鳥類的宛轉啼叫,竟然感覺到了某種前所未有的平靜。   「黛絲,不准哭!站到門外去!」然而剛到門口,就聽到了一聲厲喝——典型的軍人式的粗暴喝斥,就像當年他父親罵他一樣。少年心裡忽然一動,隨後就看見一個小女孩抽泣著被趕了出來,光著腳站在冰涼的石板地上,身上明顯地留著幾處紅腫瘀傷。   她抹著淚,一頭蓬亂的紅髮在風中揚起。   出於某種奇特的心理,在走過她身邊時,他終於忍不住停下來看了這個小孩一眼。然而小女孩只是抽泣著,很小聲很小聲地怕被父親聽見。看著少年注視她的眼睛,只是禮貌地嗚咽了一聲:「啊……哥哥好,叔叔好!」   孤僻的少年默默地點了點頭——顯然,她已經完全不記得雨中的自己了。   「奧萊托,怎麼又打黛絲了?」叔父領著他進去,對一個矮個子的軍人有些不滿地開口,看見對方正在修剪著一株花木,全神貫注。   「誰要她總那麼沒用?今天居然又被人打了!被打了還不敢說,只知道躲起來哭,簡直丟光了我的臉——」摩爾將軍邊說邊把手上的工具放下,和叔父一起坐了下來,打開了一瓶紅酒倒了兩杯,「黛絲,過來!給叔叔看看你的醜樣子!」   紅髮女孩嗚咽著,怯怯地蹭過來,停在了桌子前一米的地方,垂著頭。   這一次看得清楚,少年驀然倒抽了一口冷氣——那個八歲的女孩子身上到處都是傷痕,有些是被抽打的,有些是被掐出來的,甚至頭髮都被扯掉了一綹,露出了滲血的鬢角。   然而,看到小女兒的這種慘況,摩爾將軍卻毫無安慰同情之意,忽然拍了桌子,厲聲:「抬起頭,黛!你說,你還是不是我的孩子?是不是將軍的孩子?!」   「……」那個女孩被嚇得一個哆嗦,忍不住哭了起來。   「閉嘴!不許哭!」摩爾將軍更加生氣,將配槍重重拍在桌上,「真沒用!聽著,拿上這把槍!如果那群孩子再挑釁你,你就用老子的槍把他們全給斃了!」   「嗚……」女孩用手背抹著淚,往後退了一步,不敢去碰那把上了膛的手槍。   「真沒用!哭什麼哭?」摩爾將軍恨鐵不成鋼地怒罵,揮起了巴掌就要給小女兒一耳光。黛絲嚇得一哆嗦,下意識地往少年的身後躲去——他吃了一驚,那一瞬,只覺得一雙溫熱柔軟的小手抓著軍校制服的後襟,藏在了他的身後。   他來不及想,忍住了把她推開的衝動,把她護在了身後準備替她承擔那一擊。   然而,將軍剛剛揚起的手卻被旁邊的好友拉住了。「奧萊托,算了,」斐迪亞斯元帥歎氣,勸道,「黛絲不過八歲,你對她未免太嚴厲了。何況女孩子又不像男孩,何必逼她拿槍打架呢?——你的兩個兒子都很優秀,那就夠了。」   「嘿,」說起兩個兒子,摩爾將軍氣稍微平了一些,「也是,傑克和斯考特都已經升了中校了,也算是爭氣。」頓了頓,彷彿這時才注意到和戰友同來的少年,摩爾將軍上下打量了一下,忽地笑了:「愛德蒙,這個就是你前些日子領回來的侄子?——看起來很有出息的樣子嘛!」   他回身拍拍少年的肩,用很大的力。   他站在那裡沒有躲閃,默默承受著——那個小女孩還躲在他身後,小手抓著他的衣襟,全身微微發抖地貼著他後背,彷彿把他當作了唯一的依靠。   「比夏這孩子……唉,優秀倒的確是很優秀。只是性格太孤僻了,誰的話都不聽。」身為元帥的叔父看了少年一眼,歎了口氣,「倔得要死,讓人一點辦法也沒有,這小子!」   「斐迪亞斯家的男人不向來如此麼?」摩爾將軍大笑起來,倒上了酒。   在兩個軍人開始把酒言歡的時候,少年默默地退了出去。身後傳來烈酒和香煙的味道,他彷彿厭惡似的皺眉,一個人回到了屋外蔥蘢的樹木裡,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坐下來發呆。忽然間,他覺得後襟被似乎樹木勾住了。然而回過頭來,卻對上了一雙明亮忐忑的眼睛。   「哥哥……」紅頭髮的小女孩怯怯地拉著他的衣角,抬頭看著他。   「你怎麼了?」這一次近在咫尺,他更清楚地看到了女孩身上的傷痕,蹙起眉,不自禁地脫口問。然而,隨即彷彿覺得對於初次見面的人來說,自己的關心表示得有些過度,驕傲的少年便迅速閉上了嘴巴,轉過頭去,冷冷的接上了一句:「不想說就算了。」   那個羞澀膽小的女孩本來是想說什麼的,但是看到對方旋即冰冷的臉,到了嘴邊的話又噎住了。雙手扯著衣角,訥訥了半晌,只低聲道:「謝謝你哦。」   他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逕自抬起臉望著蔚藍的天空,驕傲而沉默。   但是,從那一天以後,少年和叔父就成了這花園小屋裡的常客。   她還是怯生生的,在每次他們到訪的時候都躲在一邊,基本不怎麼敢出聲說話。她身上經常有傷痕,眼神總是躲閃而憂鬱的,似乎總是處於忍耐和服從之中——他奇怪自己為什麼總是留意到這一些,但是,驕傲卻阻止了他放下架子去詢問。   直到某一日,他得了叔父的命令,去送一盒頂級雪茄給摩爾將軍。在路過小區外的綠化帶時,無意聽見了隱約的哭泣聲和嘲笑聲——那個哭聲是如此熟悉,令他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腳步。   從密密的樹籬間看過去,他居然撞見那個紅髮小丫頭被一群高年級學生圍在中間,拳打腳踢地索要零用錢。那個瘦弱的孩子無力反抗,只是縮在地上哭泣,手緊緊地護著懷裡的書包——少年站在外面遲疑了片刻,然後揚了揚眉梢吹了聲口哨,利落地摘下校徽,脫下外面的軍校制服。   就在準備完成的那一瞬間,他抬起頭,看到那一群高年級的孩子揪住那個小女孩的紅髮,想要扇她的耳光,厲聲恐嚇她拿出書包裡的錢——那個紅髮小丫頭盯著對方,不知道是恐懼還是憤怒,全身微微發抖。   不知道看到了什麼,少年臉色忽然一變,單手翻過籬笆,一個箭步衝過去,毫不客氣地將帶頭打人的那個傢伙狠狠一腳踢飛出去,然後一手按住了小女孩的書包。   「你是誰?!」那群學生又驚又怒,「來管什麼閒事?」   他根本不回答,只是低聲安慰了小女孩一句,站起身,不出十分鐘就身手利落地將那幾個學生打倒在地,用靴子狠狠踩著對方的頭,低聲恐嚇:「聽著!以後再讓我看到你們靠近黛絲身邊,就踩斷你們的鼻樑!不信你們就試一試!」   那群比黛絲大五六歲的學生驚恐地逃離。他回去撿起了校服,拍了拍上面的草葉,然後俯下身去,扶起了那個鼻青臉腫的孩子。   她抱著書包正哭得傷心,全身微微發抖,就如一隻慌慌張張的花栗鼠。   「沒事了,別哭。」他遲疑了一下,上前按住了她緊抱書包的手,輕輕把書包裡的一樣東西拿了出來,「好了,快鬆開那把槍……沒事了。放下槍,黛。」   紅髮小女孩顫了一下,終於鬆開了手——在書包的掩蓋下,赫然是一支已經打開了保險的手槍,正在發出冷酷的金屬光澤。   「乖,這不是你該碰的東西,快放下來。」他低頭掰開她的手,將那把槍收好,「這種東西是男人才用得上的,你這種小丫頭就不要摻和了。」   她小小的手在他的掌心裡劇烈顫抖,終於壓抑不住多年來的無助和恐懼,忽然哇的一聲撲到少年的懷裡,放聲大哭起來。   彷彿被對方這種激烈的反應嚇了一大跳,少年下意識的想要後退,卻被她緊緊抓住了衣襟動彈不得。他試圖笨拙地安慰她,但是一貫冷硬的嘴裡卻說不出溫柔的話,遲疑了一下,看她還是哭個不停,不由覺得有點不耐煩,低聲恐嚇:「快把眼淚擦乾淨!否則摩爾將軍又要罵你了。」   她顫了一下,胡亂用手背擦著眼睛,一個不小心卻反而蹭入了一粒砂土,登時淚如泉湧。   「笨成這樣,」少年歎了口氣,單膝跪在她面前,用雙手捧住她的臉,將一頭蓬亂的紅髮拂向耳後,撥開她亂抹的手,「來,不要亂動——我幫你把它弄出來。」   樹蔭深深,那一瞬間蟬聲都寂靜了,陽光如同細碎的黃金從枝葉間落下,灑落在穿著白襯衣的英俊少年身上。他小心地捧著小女孩的臉,拂去了她眼角的淚滴,湊過來輕輕吹著。   那吹拂在她眼角的氣息是如此的清新,令小女孩閉著眼睛顫了一下。   「下次如果他們再找你麻煩,你就來告訴我,」少年輕聲對那個八歲的孩子道,「要知道搏擊課程我可拿的是滿分,這種程度的廢物,來十個都不是問題。」   「不,比夏哥哥,」小女孩嗚咽著搖頭,「你、你別和他們打架……學校會開除你的。」   「呵,既然叔父允許了我讀完高中,誰又敢開除我?——好了,」少年不屑地冷笑,吹去了她眼裡沾的砂子,拉起了她,「來,我送你回家吧,黛。」   「嗯。」她點了點頭,順從地把手放在了他手心。   他一手拿起軍服和雪茄,一手拉著她,穿過樹蔭走向了那間小屋。她的眼睛是紅紅的,臉頰也是紅紅的,就像一隻眼淚汪汪的小兔子。   「比夏哥哥……」也就是從那天起,這個九歲多的小女孩開始改口這麼叫他了。   在每一次叔父和老將軍對飲閒聊的時候,孤僻的少年便不做聲的走開了,而紅髮的小女孩緊跟著他,一口一個「比夏哥哥」,全然不顧少年一臉的冷淡和無奈,只如小尾巴一樣地小跑著跟在後面,沒話找話地和他套近乎。   「比夏哥哥,我們來說說話好不好?」   每次看見少年又長時間地獨自陷入沉默時,女孩便用天真的聲音提議,打破了僵局——緋紅色的頭髮如科培爾的天空一樣亮麗,平平無奇的臉上帶著羞澀又雀躍的表情,怯生生地試探著,不顧他眼裡露出無可奈何的神色。   然而奇跡般地,半年多以後,笑容竟然重新出現在了少年斐迪亞斯的臉上,他不再孤僻、也不再自閉——雖然一如既往地驕傲,卻已經不再是和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   周圍的人,包括他的叔父和摩爾將軍,都驚訝於少年的改變。然而,沒有一個人知道是什麼改變了這個既驕傲又倔強的人——甚至連少年自己,也是到幾十年以後才明白真正的原因。   「比夏·馮·斐迪亞斯元帥是一個偉大的戰略家和戰術家,而且身上具有濃厚的軍事浪漫主義色彩,為人具有極端理想化的傾向和軍事道德上的潔癖。」一百多年後,一個著名的歷史評論家在評論帝國的第二任元帥時寫了如下一段話:「奇怪的是——這種特性是由何而來的呢?元帥出身於缺乏關懷的軍人家庭,未成年時又成了同樣嚴厲的斐迪亞斯老元帥的被監護人——在他成長過程中,可謂從未正式地接觸過一些柔性的因素。」   「然而,這種特性絕對不是與生俱來的。我個人認為,在這段時間內,那個名叫黛絲·德·摩爾德少女的存在,無形中極大地影響了元帥逐漸定形中的人格,從而加入了他前所未接觸的柔性成分——這一點,甚至是元帥本人也沒有發覺,或者根本不想承認。   「然而無可否認地,這種影響是深遠而巨大的,而且在不知不覺中滲透了他整個三十四歲的人生。」   不過,這樣深刻的認識,也只是過了一百多年以後才出現的——這種仁者見仁的推斷和猜測,已經永遠無法得到當事人的任何表態了。   在那之後的六七年中,少年和小女孩之間的友情平平淡淡地發展著。很快,少年進入了狄士雷利軍校就讀,而女孩也從國小畢業,考上了雅斯女子中學——當時的他們都不知道,這短短的幾年時間、將會是他們一生回憶中最閃亮的日子。   他們之間這種奇怪的友情一直平平淡淡地發展著,少年還是那樣的驕傲,偶爾帶著不耐煩,女孩還是那麼柔弱,偶爾帶著一點嬌嗔——然而,這種比較融洽的關係卻在少年十七歲就讀軍校那年嘎然而止。   其中的原因,已經是無從考證了。   一直到了宇宙歷91年,黛絲當年的閨中密友:愛梅·蒙特西夫人,出版了轟動全銀河系的筆記體歷史評論:《愛梅小札》,在其中才披露了當年部分的真實情況——   「宇宙歷27年4月11日,正是少年斐迪亞斯十七歲生日的前夜,他與黛絲最後一次一起來到那個叫綠島之夢的公園。在黛絲拉著他來到那棵作為生日禮物的紅楗數面前,微笑著說『生日快樂』時,少年忽然莫名其妙地發怒,逕自轉身離去。黛絲跟不上他的腳步,跌倒在地。   「結果,那一天十一歲的女孩在公園裡迷了路,直至天亮才摸索著回家,然而因為違反了父親定下的不准晚歸的家規、再次被鞭打。從此,兩個人之間的關係就莫名地轉入了僵局。以後的五年裡,他們的關係急轉直下,漸漸形同陌路。   「也許因為長期缺乏關愛,所以極度的渴望被人重視。在就讀帝國大學時,我那紅髮的好友不顧勸阻,輕易地被一個存心接近利用她的人騙了——那個名為『傑伊·肯德爾』的經濟計劃署物資流通處處長,在犯下貪污和竊取情報的罪名後,成功地誘騙了黛絲和他一起私奔。   「——畢竟,憑著『摩爾』這個姓氏和老將軍在帝國裡的影響力,要把黛作為護身符和人質也是一個不錯的打算啊!   「然而,當時沒有任何人會想到,這場『私奔』卻導致了帝國歷史的巨變——已經是少將的少年抓住了稍縱即逝的機會,在少壯派軍人的支持下一舉顛覆了政府,坐上了元帥的寶座。而攜她私奔的男子,在機場被少將下令亂槍射殺。然而,年輕的帝國軍人卻意外地抬手放過了未婚妻,一任她逃離了軍事帝國,流亡到對立的政權上去……」   這篇文章裡的種種新說法,是身為黛絲密友的蒙特西夫人憑著當年黛絲的口述和五十年自己來搜集的資料寫成,翔實而確切——然而,即使是和當事人關係如此密切的蒙特西夫人,所知道的也僅僅只是這些而已。   甚至連黛絲自己都不知道,當年斐迪亞斯忽然的暴怒,並不是為了其他,而是因為無意中聽到了叔父和摩爾將軍的私談,知道叔父將要命令自己在女孩成年後娶她為妻!   驕傲的少年因而暴怒,並且毫無道理地把怒火引到了那個女孩身上——那一天,當她拉著他來到公園,微笑著說「生日快樂」並指給他看那棵作為生日禮物的紅楗樹苗時,少年的怒火終於徹底地爆發了出來,他忽然用力推開了她,毫不遲疑地掉頭離去。   那一去,便是十幾年。   十四年後,直至黛絲在太空中被炸成粉末,他才明白:原來當年他只是在生自己的氣而已——氣自己竟如叔父所願地喜歡這個醜丫頭!   然而,當時的他年輕氣盛,驕傲叛逆,明知不能公開反抗叔父,卻把怒火全數傾瀉到了那個女孩身上,用惡毒的言語嘲諷了她後逕自轉身離去——從那以後,本來就靦腆內向的女孩成了一頭受驚的小鹿,不敢再和少年搭話,甚至連看他的眼光都是躲躲閃閃的。   可惜的是少年沒有留意這樣的變化,或者說,是沒有付出努力去彌補這一道裂痕——那個時候的他,已經進入了全帝國最嚴格的狄士雷利軍校,接受著全方位的精英教育,逐步被打造成一個優秀的軍事家。一連串的新挑戰令得他心無旁騖。   在軍校的四年裡,比夏·馮·斐迪亞斯漸漸成長為年輕有為的帝國軍官,然而在這樣長的時間裡,他和黛絲的見面卻只有三次,說過的話不超過十句。沉迷於軍事戰爭的他甚至沒有發現,漸漸出落成少女的黛絲已經很少再叫他「比夏哥哥」。   二十一歲,少年以第一名的成績從狄士雷利軍校畢業,並且創造了在校四年不敗的紀錄,立即成為了耀眼的「帝國之星」。此時,軍方各階層也都已經心照不宣地明白,這位年輕軍官已經被元帥當作接班人來培養了。   畢業典禮那一天,叔父親手為他發下了嶄新的帝國戰士軍裝。在他換下軍校的制服時,斐迪亞斯元帥瞟了一眼衣服,用命令式的口吻道:「比夏,等晚上去了摩爾家,把畢業服上的第二顆扣子給黛絲——你畢業了,也該和她訂婚了。」   這個古老的風俗,是未婚男女之間用來訂情的。   年輕軍官的眼神一瞬雪亮,用力地握緊了雙手。然而,他並沒有出聲反對——他已非當年的十五歲。他已經知道了作為軍人反抗命令是不被允許的,如果反抗了叔父,那麼他所受的懲罰,絕對不會像六年前那樣只淋一場雨而已!   二十一歲的他已經明白了生存與進取的訣竅,也已經學會了忍耐。   然而,那個晚上當兩個人獨處時,對著少女殷切而羞澀的眼神,年輕的帝國軍人卻轉過了視線,冷淡地說了一句:「不要妄想了。那個什麼扣子我已經送給別的女人了——如果你不滿意,就去叔父那裡告我的狀好了!」   扔下了這句話,他便頭也不回地走開了,心裡有著報復的快意。然而很奇怪,身後哪個紅髮少女居然沒有跟上來!斐迪亞斯反而有些吃驚——從小時候起,在他自顧自走開的時候,那個人總會小跑著跟在後面的吧?   他甚至停下來等了一會兒,然而她依然站在原地沒有動。   晚風吹來,風裡帶來了她的哭聲,很小聲很小聲,生怕被別人聽見的樣子——她已經是十五歲了,不再是什麼也不懂的小女孩!   彷彿被哭聲喚醒了什麼回憶,斐迪亞斯的眼神柔軟下來,幾乎要忍不住回過身去走向她。然而似乎害怕自己會再度屈服於這種氾濫的軟弱情緒,軍人的腳步只停了一會兒,便又決然地向前走開了——只是這一次,他走得更快也更急,簡直彷彿是在極力逃開什麼一樣。   ——當時誰都不知道,這兩個少年男女之間的距離,就是從那一天晚上起終於不可避免地拉開了第一步。而且,畢生再也無法靠近。   三個月後,比夏·馮·斐迪亞斯少尉和黛絲·德·摩爾小姐秘密訂婚。   那是軍事帝國裡舉足輕重的一場高層聯姻,然而卻被安排得相當低調,出席訂婚儀式的只有為數不多的幾位帝國高級領導人。考慮到女方才只有十五歲,正式的婚禮被安排在六年以後,在此期間,男女雙方各自工作與求學,等到黛絲完成大學學業後再正式舉行婚禮。   如果說,在此之前兩人的關係只是陷入僵局的話,那麼在訂婚之後則是完全降到了冰點。   年輕的軍官被派到了最前線與太陽聯邦作戰、經受著血與火的洗禮,為自己在軍隊中的青雲直上而努力。出於某種叛逆的心理,英俊的少將不斷地傳出各種緋聞,「帝國之星」的聲名狼藉在軍方內部早已人人皆知。私下裡大家都半是譏諷半是羨慕地說,斐迪亞斯在情場上的「戰績」簡直比戰場上更加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五年間,少女默默地讀完了女子中學,然後順著父親的意思考入了帝國農業大學,攻讀無人問津的園林系——光陰讓她長大,然而醜小鴨始終未能成為白天鵝,她依舊平凡而不起眼,個性也更加地羞澀內向。   也許,連她自己也知道是高攀了帝國的少將,所以不敢奢求什麼,也不敢主動去見他一次。甚至有一日,在看見未婚夫擁著美麗的女子進入夜總會時,她反而驚懼地立刻躲到了人行道的樹後。等兩個人進去後,自己看著自己樸素的校服和並不白皙的皮膚出神了很久。   然而她永遠都不會知道,同一時刻,在夜總會九樓一個豪華包間的窗簾背後,她的未婚夫正注視著人行道樹下的紅髮少女,不知為何左手杯中的紅酒微微漾動。   「比夏哥哥,我們來說說話好不好?」十年前,那個怯生生的聲音試探著問他,彷彿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氣——然而十年後,居然再也沒有人來打破兩個人之間越積越厚的堅冰!   她再也不勉強自己如同十年前一樣,拚命努力地去跟上他的腳步;而驕傲的帝國少將,也始終不曾放慢腳步去等待任何人——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就在沉默中越拉越遠。   那時候他們都太年輕。彼此都還不知道對方對於自己的重要,所以在選擇未來的道路時絲毫沒有考慮到對方的位置——特別是少年的斐迪亞斯,在他的心裡,只怕是從來沒有認真考慮過、黛絲對於自己來說,究竟是什麼樣意義上的存在吧?   在很多方面看來,他們都不會是對等的、相配的伴侶。童年時,由於年紀的幼小,這樣的差距還並沒有真正地顯露出來,然而隨著光陰的流逝,那看似青梅竹馬、牢不可破的感情卻一步步開始了破裂——當然,他和她都沒有努力地彌補過這個裂痕,反而好像是毫不關心似地看著它慢慢地擴大、蔓延!   直到政變和逃亡以後,裂痕終於擴大為永遠無法彌補的鴻溝,他和她終於徹底地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生命中從此不再有任何的交集。   他如願以償地成了掌權者,只手指揮著百萬大軍,為自己一個人的夢想在宇宙中戰鬥、衝鋒;而當他在星星那一邊戰鬥時,作為平民的她卻輾轉流亡於一個又一個星球,因為戰火的蔓延不得不數度遷移住處。   當裡斯頓-史安提戰役結束後,作為元帥的斐迪亞斯在難民營裡邂逅了少年時的夥伴——雖然時間才過去了三年,但是彼此的身份忽然間居然如此的懸殊:元帥與難民。至此,無論誰都以為兩個人之間已經毫無聯繫。距離的拉大,終歸還是毫無餘地的斬斷了兩個少年夥伴之間、本來就很淡漠的關係。   但是所有人都錯了,甚至連兩個當事人自己也錯了。   ——而錯誤的代價,就是少女在太空爆炸中一去不返的生命!   他們兩個都不知道,那根不知何時已經形成的聯結彼此心靈的弦,並沒有因為時空的遠離而消失,只是開始隨著距離的拉遠而漸漸越繃越緊——緊得遲早有一天會錚然地繃斷!   他是這樣的驕傲,不相信自己會愛上一個配不上自己的平凡女子;而他又是這樣的叛逆,父輩對於婚姻的粗暴命令更是加深了他的排斥。他是不懂得怎樣去愛的人,更不知道怎樣表達;而她卻是自卑而內向的女孩,從未奢望過那個光芒四射的年輕軍人會把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她一個人在銀河裡飄蕩,飛燕草一樣的生長著,卑微而溫暖。   他們都忘記了。   ——忘記了多年前的那場大雨裡,那個發著高燒的女孩是怎樣握住了少年冰冷的手;忘記了多年前的那個夏日午後,那個讀軍校的少年曾經怎樣挺身而出的保護了她;忘記了在遙遠的過去,在戰爭和血火尚未侵入他們的世界裡時,他們的生命本皆平凡,卻無聲地交織在一起。   他們都忘記了。   十幾年後,當元帥在軍事中界限上看見彌留中的少年夥伴時,當他終於當眾把那顆十年前就應該給她的紐扣放在她手心時,一切都已經是太晚太晚了……當年驕傲的少年低下了高貴的頭顱,然而遲來的告白已無力挽回那已將消逝的生命,那顆元帥軍服上的金扣,對於垂死的少女來說、意義反而遠遠不如當年那顆軍校制服上的有機扣子吧?   他們畢竟就這樣擦肩的錯過了,再不能回頭。   也許,當時唯一清楚地看到雙方心底都存在的微妙感情的人,只有聯盟的總督米格爾·海因。然而,由於立場的不同,他並沒有伸出援手,反而出於利害關係利用了它,把它當作刺向元帥的匕首,孤注一擲地想挽回戰場上的失敗。   而少女的生命,就完完全全成了兩大政權交鋒中的犧牲品。   其實,就是連海因自己,又何嘗明白自己內心真正的感受?一直用理性和責任來解釋一切的總督,也是直至淚水不受控制滑落的瞬間,才明白無意中也是多麼嚴重地傷害了自身吧?   或許,兩個人都是有些愛那個紅髮少女的,然而實際上他們卻一起殺死了她。正是這兩隻推動歷史進程的手把少女推向了死亡,讓她的生命如同流星一般地劃落在夜空……   第十章 挽風   「元帥?元帥?……元帥!」那一場回憶鋪天蓋地而來,幾乎把他淹沒。許久許久,周圍急切的聲音才把斐迪亞斯元帥從遙遠的回憶中拉回到現實。   「啊?」他下意識地低喚,轉頭看見了身邊少年侍衛官阿爾培焦急的臉。轉過頭,才發現座架已經從空中軌道降落,停機坪上嚴陣以待的士兵正在齊刷刷地最高領袖舉手致敬。   「帝國萬歲!元帥萬歲!」   忽然間,帝國元帥百感交集,許久說不出話來。   「請元帥前往第四會議廳,庫裡克會長已經等候多時了。」副官亞歷克斯少將上前敬禮匯報,一邊有些急切地看了看時間——遲到這種事,平時是完全不可能發生在斐迪亞斯身上的!可元帥今天太反常了,竟然出神如此之久,對於外界的一切不聞不問。   難道是連日來太累了麼?   斐迪亞斯元帥神智卻仍然有些恍惚,緩緩欠身從座位上起來,走出了機艙。對機場上列隊等候的士兵微微點頭,疾步向前走去。看著周圍戰士注視他那熱烈、敬慕的目光,帝國元首不禁微微一笑——他一生都不曾用如此的目光看過任何一位領袖和長輩,甚至對開創帝國的「戰神」狄士雷利元帥也並不以為然。   也許,正是他這種目無尊長、膽大妄為的性格,才會背水一戰地發動了政變,一舉登上了權力的制高點吧?然而……絕頂之上又是如何呢?   荒涼、險峻,天風呼嘯,蒼鷹盤旋,惟獨沒有人的氣息!甚至於腳下遙遠的大地,也無法再回去。一個早已習慣於不斷向上攀登的人,忽然發覺已無峰可攀,只能仰天長歎!   那麼,在海因去世以後,三十四歲的斐迪亞斯又將為何而戰?難道他只能在平息干戈以後,鑄劍為犁地放下武器做一個專職的政客了嗎?——那種勞心勞力,永無休止的工作!   元帥的眉頭緊緊皺起,冷哼了一聲,從電梯裡走進了會議廳所在的九樓的玄關。   「閣下終於趕到了嗎?」陡然間,他聽見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有些冷峭地響起。抬頭,他便看見抱著一堆文件在接待台前等候他的女大臣。   艾麗西婭用漂亮的藍眼睛冷冷地看了看他,一刻也不遲疑地轉身引路:「庫裡克先生已經等了大半個鐘頭了!元帥請快一些吧!——這是會議的內容提要,請過目。」經濟署署長邊說邊把一份文件放入了丈夫的手中,聲音如同公文一般地平板清晰。   斐迪亞斯元帥低下頭,急速地掃視了一下文件,上面大量的內容讓他再次皺眉——不知道為何,工作從未像今天一樣讓他反感到極點。   聽著身側妻子公事公辦的話語,元帥碧色的眼睛忽然在瞬間燃燒!——   「離婚吧,艾麗西婭——何必這麼辛苦呢?」出其不意地,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決然無情地響起在空氣裡。   文件嘩然灑落了一地。女署長的腳步停了下來,手下意識地一鬆——彷彿有子彈一剎間射穿了她苗條的身體。許久許久,她才俯下身,一頁一頁地去撿起灑了一地的文件:「閣下,請在公事完畢之後再談這種事情吧。」   她的聲音平靜如水,彷彿身邊的男人只是說「去喝一杯咖啡吧」一樣。   張目結舌的阿爾培此刻終於回過了神,連忙上去幫忙撿起滿地的公文,同一時間,卻驚訝地看見帝國的元帥也彎下了一向筆直的腰身,俯首撿起一頁文件,輕輕放在妻子的手中。   「都已經六年了吧?……真是辛苦你了,艾麗西婭。」斐迪亞斯的聲音出乎意料的溫和——即使是身為「妻子」的她,竟也是第一次聽見!   「我和你,同樣都是死不低頭的驕傲傢伙啊——從這一點上看,的確般配!」苦笑浮起在元帥英俊的臉上,他在輕聲歎息,「好了,今天就讓我先來認輸吧!我們都錯了,艾麗西婭,你不可能一輩子嫁給工作——」他忽然抬起手,像對待戰友一樣,輕輕地拍了拍妻子的肩膀:「去追逐自己的幸福吧,艾麗西婭!」   然後,彷彿是忘記了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會議等著他一般,元帥回身大步向走廊的另一邊走去,腳步又快又堅決。   「元帥!元帥!」阿爾培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看看斐迪亞斯元帥又看看元帥夫人,終於下了決心,拔腿向元帥去的方向追了上去,「你要去哪裡?元帥!」   「不要跟過來,阿爾培!」冷淡威嚴的聲音從元帥的背影傳來,侍衛官無奈地停了下來,結結巴巴地問:「您要去哪裡,元帥?會……會議的事……」   戴著白手套的手舉過了肩頭,輕輕擺了一下,示意無須多言,然而元帥離去的腳步絲毫不停。   「比夏!」在斐迪亞斯元帥的腳步踩到電梯口時,陡然聽到身後有人開口——居然是他的妻子,那個從來只叫他「元帥」或者「閣下」的妻子!   腳步在電梯口嘎然而止,斐迪亞斯元帥沒有回頭地等待著那個人把話說完——換了是十年前,他是絕對不會這樣的。然而現在的他,終於能為別人停下腳步。   「我、我……對於我來說,所謂的『幸福』,就是能在你身邊工作啊,比夏!」那個驕傲的聲音帶了微微的哽咽,對他說,「你難道不明白麼?」   斐迪亞斯元帥驀然回首,驚訝地看她。   倫勃郎寧宮長長的走廊上,夫妻兩人默默相視而立,神色複雜。阿爾培面對這種尷尬的局面,只會必恭必敬地靠著牆站在一邊,拚命地低下頭,不敢看也不敢聽。   看著淚水從妻子一向驕傲的臉上流下來,元帥的眼中忽然泛起了幾近於「溫柔」的表情,喃喃歎息:「在我這樣的丈夫身邊,真的會有『幸福』嗎?」許久,他才低聲問:「艾麗西亞,你真的是為了我,才……」   「你不僅僅是我的『丈夫』而已,比夏——你是這個國家的主宰,更是我的戰友、我的同志。」雖然放任淚水滴落,軍事帝國經濟計劃署署長的聲音卻還竭力保持著平靜,「比夏,你不會讓一個需要你分心呵護的人待在你身邊的吧?我、我可是一直都用盡了全力,才一路和你並肩走到現在哪——你也清楚這一路是多麼的艱難危險吧?如果、如果並不感到『幸福』的話,我會堅持下來嗎?一旦離開了閣下,我還能去哪裡追逐我的『幸福』呢?」   斐迪亞斯元帥有些錯愕地站在電梯口,回過頭,怔怔地看著淚水從這個一向堅強幹練的女人臉上流下來。六年多風雨同舟、一起攀向權力頂峰的歷程忽然間都歷歷在目——一直都以為這個不同尋常的女子有著和自己一樣的權力慾和征服欲,所以才會和自己一起。   就是在黛絲死後,用「結婚」這種方式和這個必不可少的助手締結永久的盟約以後,從內心最深處來說,他依然是有些敬畏、甚至是有些忌諱她的——因為她多年來顯示出來的不同凡響的智慧和洞察力,和那永遠平靜冰冷、令人莫測喜怒的態度。   然而……她真正的內心,居然會是這樣的嗎?   「不錯,我是個要面子的人。你一直疏遠我,我也不想來討好你,」艾麗西婭靜靜地看著他,聲音微微顫抖,「比夏,我知道那個人對你來說很重要,但是我不怕。我知道你和她終究不是一個層次上的人——她如果勉強地要跟上你的步伐,她一定會累死;而你如果為她放緩腳步,那麼你終將一事無成!比夏,要知道,只有有實力的人才可以陪你一生!」   斐迪亞斯元帥沒有說話,只是看著美麗的女大臣,眼神複雜。   「這些話其實想和你說很久了,但是,我一直覺得,終究有一天你自己會明白過來,而我……可以一邊幫助你完成夢想,一邊等待……」說到這裡時,淚水已經漸漸從她的臉上消失了,女大臣重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的確,對於一貫堅強驕傲的她來說,當著別人流淚、哪怕是當著自己的丈夫流淚,都是太過於懦弱和矯情的行為!   「可是今天,你居然要為了她和我離婚……」艾麗西亞說不下去,再度淚如雨下,「比夏,你終於要放棄了麼?難道這麼久以來,我們所有的努力都毫無意義?」   斐迪亞斯元帥終於緩緩走了回來,看著雖然認識了六年、卻第一次相互說出心聲的妻子,眼神複雜地轉換,忽然歎了一口氣:「艾麗西婭,這可真不像是你會說的話啊……」   他抬起手,溫柔地拭去了妻子臉上殘留的淚痕:「對不起。」   女署長觸電般地抬頭,看著丈夫——他手指上的溫暖長時間地停留在她的臉上。   「聽到你這麼說,我真是……真是慚愧。」元帥碧色的眼睛裡有亮光明滅不定,他歎息了一聲,搖了搖頭,「但是、但是……唉,你不會明白——再見了,夫人。」   拉起妻子的手放在唇邊輕輕吻了一下,他便放開了手,轉身離去。   「比夏!比夏!」美麗矜持的女大臣終於忍不住嘶聲大喊,「回來!」   然而帝國元帥頭也不回地走入了電梯,電梯門隨即緩緩闔起。艾麗西婭無力地倚在了牆上,後背似乎觸到了什麼東西。她一回頭,一眼就看見了牆上那一副著名的《墮日傳說》。   「滾,滾吧!」一向高貴矜持的女大臣忽然暴怒,一把把那幅名畫從倫勃郎寧宮的牆上扯了下來!畫框在合成大理石的地上摔的粉碎,而畫面上狄士雷利的手依然緊緊地按在胸口上。   「夫人,夫人!」可憐的侍衛官一時不知怎麼辦才好,連忙上去搶回了框中幸未破損的名畫——據他所知,這幅畫可是元帥心愛之物。   當他低頭撿畫時,忽然發覺有什麼冰冷的東西濺落在手上,一滴、又一滴……侍衛官忽然不敢抬頭,不敢看平日高貴矜持的第一夫人悲傷的臉。   「看來,他是再也不肯回頭的了……一直都是那麼肆意妄為、不顧人家感受的啊!」他聽見夫人的低語,語聲中有深深的絕望和悲哀,「滾吧!永遠別回來!」   阿爾培不明白,只不過是吵了一架而已,元帥夫人為何就那麼絕望?   兩個半月以後,當帝國元帥的死訊從遙遠的海華特拉星球上傳來時,才剛剛滿二十歲的侍衛官和舉國上下一起陷入了震驚和哀痛——那個時候,他才明白,也許憑著敏銳的直覺和對丈夫的瞭解,在元帥離去的剎那,第一夫人早已經有了永訣的預感了吧?   其實,倫勃郎寧宮走廊上的一幕,也是這個人做為「元帥」所留下來的最後一筆了……   這一天,是宇宙歷44年1月5日。   ※※※   誰都沒有想到軍事帝國的最高統治者會忽然掛冠而去,拋下了龐大的帝國和尚未真正結束的戰爭——他走得沒有一點預兆:在失蹤的當天,他還剛剛視察了建設中的軍事技術研究所。   然而,在8個小時沒有看見元帥後,眾人開始四處尋找,找到的卻是元帥辦公室裡一盒錄好的臨別贈言和一套疊得整整齊齊的制服。同時,第二軍團第十一艦隊的隊長匯報,當日元帥下令調用了一架性能最先進、可以進行四維空間跳躍的「極光」太空梭,並親自駕駛開走了它。   出走——現在誰都知道,那個一向桀驁不馴的元帥居然毫無預兆地出走了!   在機密會議廳內,帝國極少數的幾個領導人看了元帥留下的臨別贈言。   在留下了幾句簡短的交代後,年方三十四歲的比夏·馮·斐迪亞斯元帥居然表示:「各位,我累了……實在是累了。以前所有我全力去追逐的夢如今看來已經毫無色彩——沒有了熱情就沒有了責任心,如果繼續勉強做下去,我恐怕會把這個國家搞糟。   「所以我還是離開吧——所有剩下的事,你們就自由去解決!   「我甩手不幹了……再見,我的人民,我的戰友。」   說完了這些話,屏幕裡的帝國元帥劍眉一挑,嘴角又露出了似笑非笑的招牌表情——如此輕輕鬆鬆的一句話,居然就把身為一個元帥的責任推卸得乾乾淨淨!   在所有人都為這一突發的重大變故弄得茫然失措或焦頭爛額時,尤利西斯·凱南上將摸摸好幾天沒刮鬍子的下巴,著看著面前那一套疊得整整齊齊的元帥制服,看著上面缺少的第二顆金扣,不由苦笑了起來。   他一直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在那個紅髮少女慘死以後,他就一直在擔心比夏會忽然變成另一個人。   「真是的,一個不小心,就讓這個傢伙順利開溜了——『剩下的事情你們自由解決』——好輕鬆的口吻啊,比夏!連一個繼承者也不指定嗎?」與斐迪亞斯知交十幾年的上將有些憤憤不平地嘀咕著,用力捶了牆壁一拳,「要是讓我找到你,非把你小子揍趴下不可!」   「所謂的『繼承者』,我認為就是閣下和我了吧?」身邊驀然有冷利平靜的女子聲音,凱南上將詫然回顧,看見了軍事帝國經濟計劃署署長:艾麗西婭·馮·斐迪亞斯夫人,「還猶豫什麼?元帥可能是永遠都不回來了。」   她美麗的眼中鋒芒逼人,嘴角噙了一絲冷笑:「國家不可能出現權力真空的情況——何況現在連戰爭都尚未真正結束!凱南上將,您是繼元帥以後、軍方的最高代表,請閣下在此刻力挽狂瀾,帶領軍隊繼續為未完的帝國事業戰鬥吧!其他國內的事務,就讓我來處理!」   雖然一向都知道元帥夫人的魄力和才幹,但是看見此刻這個剛剛失去丈夫的女子的表現,尤利西斯·凱南上將還是為之深深的震驚了。   在召開了緊急內閣會議以後,政府上下很快取得了一致。隨即,倫勃郎寧宮發佈了緊急情況法令,宣佈帝國元帥失蹤,並宣佈在元帥無法行使職權的情況下,由尤利西斯·凱南上將暫時代替,並指定經濟計劃署的署長艾麗西婭·馮·斐迪亞斯夫人為國務卿,在這非常時期全面負責軍事帝國的內政外交。   當然,尋找失蹤元帥的工作也在秘密地進行著,安全部門派出了大量的特種部隊人員和諜報人員,不斷地有真真假假的情報從宇宙各個角落發回。然而,由於斐迪亞斯嫻熟地掌握了高超的四維空間飛行技術,駕駛的又是當今銀河系中最先進的飛行器,穿梭於兩個空間,他的行蹤根本無法確切地掌握,安全部門在兩個多月的時間內一無所獲。   ——諷刺的是,軍事帝國安全局好不容易獲知的第一個有關於元帥的確實情報,居然是元帥在海華特拉星球上遇刺的噩耗!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斐迪亞斯會去那個遙遠的星球——唯一的原因,也許因為那裡是卡爾·狄士雷利元帥的故鄉。   然而,一向以叛逆著稱、無視權威的帝國元帥為什麼會去那裡呢?   斐迪亞斯是被一個來自聯盟、訓練有素的女刺客、用自殺式的方法刺殺的。根據周圍倖存者所述,刺客是一個二十多歲的紅髮女子,她在人群中靠近帝國元帥後,引發了安裝在體內的炸彈,導致斐迪亞斯當場死亡——當然,以身體作為炸彈行刺帝國元帥的刺客也被炸的屍骨無存。   悲劇發生的那一天是宇宙歷44年4月7日,離比夏·馮·斐迪亞斯三十四週歲的生日只差四天。   「你看,這個不檢點的傢伙終於吃虧了吧?」當噩耗傳入倫勃郎寧宮時,已是軍事帝國國務卿的元帥夫人冷笑著,對一旁拿著情報呆立不動的凱南代元首道,「居然死在一個女人手裡!——還真是一個名將的光榮死法呢!」   但是在尖刻地說著這些話的時候,女國務卿的眼眶卻不由自主地濕潤了。她用力咬著牙,不讓淚水落下來。   尤利西斯·凱南代元首也因這個青天霹靂一般的凶訊而震驚了,雙手微微顫抖——比夏、比夏居然死了?那個意氣風發、天份絕世的學長;那個一杯紅酒不離手、戰場情場皆不敗的傳奇軍人;那個他一直為其效忠了十幾年的元帥——居然死了?!   一直無法想像,像斐迪亞斯元帥這樣的人有朝一日會死去——就算是要死,也起碼是不輸於米格爾·海因總督的轟轟烈烈的死法吧?   然而,如今居然和那些平民百姓一樣,說死就死了?   他定定地看著那些緊急匯報上來的情報——   「刺客名叫瑪嘉烈·克勞迪婭,原為太陽聯邦第九軍團快速反應部隊第七分隊隊長,中校軍銜。宇宙歷42年9月17日,在聯盟的總督米格爾·海因總督殉職後隨即申請退役,復告失蹤。據調查,其人經過了整容手術,改名為凱茜·西維爾,以虛假的身份移民進入帝國領域,三個月前,曾於科培爾逗留。」   照片上,一個紅髮的女子溫和地微笑著——熟悉而有些虛幻的微笑。只是同樣藍色的眼睛裡的笑意背後,卻有著針一樣的冷光。   看著一左一右整容前後的兩幅照片,凱南有些驚訝地低呼了一聲——   不錯,那個整容後的人,他應該在某處見過!是那個菲多拉軍官俱樂部的那個侍應生!那個非常像黛絲的女侍應生!   「對了,凱南——發生了這樣的事,和聯盟訂下的停戰協議完全可以撕毀了,我們已經有了很好的出兵的理由。拖了這麼久了,戰爭也該在我們手上真正結束了吧?」震驚和悲痛只持續了幾分鐘,女國務卿迅速集中了精力,開始討論國事。   凱南無言地點頭。   比夏……這本該是你去親手完成,來享受一統銀河的無上成就吧?只剩下了那麼一點點的距離,你居然就這樣說不干就不幹了!   哈,真像是你一貫的作風啊……一直是那麼恃才傲物、不顧別人的感受!隨心所欲地選擇最強的對手,不受任何拘束地戰鬥。反而從不為任何人停留,也不會為任何人著想——真是個極端自我中心的傢伙!   但是,為什麼在這樣的你離去的時候,千百億的人民居然為你悲傷?你所戰鬥過的部隊、無數的戰友和下屬為你默哀?甚至那些被你傷害過的人都會為你流淚?——這樣任性的你,為什麼會讓所有人為你的死感到痛苦呢?   也許,這就是作為一代名將、政治家、戰略家的你獨有的魅力吧?作為不得不繼承你的我來說,這一切,都可能是我永遠超越不了的障礙啊!   比夏,該死的傢伙。   「上將……哦,不,元帥,那麼前任元帥比夏·馮·斐狄亞斯的葬禮,就如文化部所定的,在下個月19日進行吧?」國務卿的聲音有些傷感地響起來,「軍界方面出席人員的安排和哀悼活動的進行,就拜託閣下了——到時候,還請閣下代表軍隊在追悼會上致詞。」   「好的。」凱南沉沉點頭。   比夏……從來沒有想到過有這麼一天,居然會由我來為你致悼詞!   你三十四歲的人生,又如何讓我能用幾百字的言語來表達?你的戰績,你的才華,你的心胸,我或許可以憑著我們十幾年的交情略述一二,然而——光環背後你那叛逆、自由、熱烈而不安分的靈魂呢?那個像風一樣來去自由,不受任何拘束的靈魂,連我也不能真正觸及啊。   其實,在這個銀河系裡,唯一能和你平等地對視、交流的、能真正全面地接觸你內心世界的,只有那個作為你最強對手的米格爾·海因吧?除了那個黑眸的守護戰士,就連我、你的妻子,甚至那個在你生命中意義非凡的紅髮少女,所知道的「比夏」,都只是你靈魂的冰山一角而已。   然而,那個戰士反而先一步隕落了,如同那個紅髮少女一樣。   你一定是寂寞了,才會離開這裡——自從那兩個人先後離去之後,這個廣袤的銀河,在你眼中看來已經是空空蕩蕩的了吧?   一旦發現握在手中的東西對你已經毫無吸引力,就算是整個的銀河,你也會毫不可惜地拋棄。完全不顧及旁人的想法、整個帝國的命運,彷彿只是拋開一個舊情人一樣……比夏,太過分了。   但這樣的你,才是真正的、本色的你啊!   「上將……不,凱南元帥,有時候我想,比夏他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認識了他很多年,卻從來都不知道他下一步會做什麼。」在凱南怔怔出神的時候,耳邊傳來了艾麗西婭傷感又微微迷惘的話語,「即使是作為『妻子』的我,也無法準確地說出『丈夫』心裡所想的——也不知道該在他的墓碑上,留下什麼樣的墓誌銘……」   墓誌銘嗎?——   「像風一樣自由。」忽然間,代元首的話在未經過他大腦的同意下脫口而出。   像風一樣自由?艾麗西婭漂亮的眼睛略微黯了一下——一時間,內心深處,的確有一個如風的背影掠過,那個那樣傷害過她的驕傲的人,她畢生深愛的人。   「像風一樣自由……」女國務卿、元帥的未亡人喃喃重複著,長長歎息了一聲。   宇宙歷44年,第二任軍事帝國元帥:比夏·馮·斐迪亞斯,就像是任何人也挽留不住的風,輕輕鬆鬆就從千萬雙挽留他的雙手中吹走了。   ※※※   宇宙歷44年5月19日,帝國元帥比夏·馮·斐迪亞斯的靈柩、在軍隊和政界顯赫人物的簇擁下,穿過成千上萬群眾聚集的廣場,下葬於位於科培爾的帝國名將陵園。   從此,陵園中高高矗立的紀念碑上,也新增了一個閃著金色冷光的名字:「比夏·馮·斐迪亞斯」——和另一個帝國的最高統治者「卡爾·狄士雷利」並列在了一起。   雖然這樣的局面多少有些諷刺性,但是由於這兩個人震爍古今的業績,每一個仰頭瞻仰紀念碑的人,都不由被這兩個名字照耀得睜不開眼來。   同一年的5月21日,在倫勃郎寧宮,代元首尤利西斯·凱南上將接過了象徵軍隊最高指揮權的黃金長劍,正式宣誓就任軍事帝國元首,同時他也提拔和任用了一批新的軍政人員,其中包括艾麗西婭·馮·斐迪亞斯夫人。   宇宙歷45年11月25日,銀河軍事帝國攻陷了太陽聯邦首府拉梅爾——這一天,成了以後所有歷史學家劃分銀河系歷史的重要的一天,從那一天以後銀河流亡政府和太陽聯邦這兩個政權都不復存在。   宇宙歷49年12月15日,倫勃郎寧宮為艾麗西婭·馮·斐迪亞斯夫人與獨立星球聯合會達明·庫裡克會長的聯姻舉行了盛大的典禮。   宇宙歷50年1月1日,獨立星球聯合會宣佈:作為一個自治領正式加入銀河軍事帝國,軍事帝國終於把最後一個獨立的區域也併入了版圖。   銀河系幾百年來浸透血與火的一頁終於被翻了過去,此後便開始了難得的和平繁榮的時期。銀河系的政權交接到了新一代領袖的手中,延續了四十多年的斐迪亞斯家族執政的局面終於一去不復返了……   第十一章 歷史的碎片   然而,作為開創一個時代的風雲人物,比夏·馮·斐迪亞斯元帥的生平受到以後無數評論家的關注,幾十年來,不斷地有人跳出來發表不同的意見——這種爭論在軍事帝國擴大了言論自由度以後尤為激烈。   隨著時間的流逝,一批絕密文件因為過了時效而開始先後披露出來,其中,也包括了宇宙歷44年斐迪亞斯元帥那次不負責任的離去和他遇刺的真相。   歷史的碎片泛著金屬般鋒利而冰冷的光,揭示著有些諷刺意義的真實。一反幾十年來帝國官方一直大力宣揚的斐迪亞斯正面高大的形象,更多的人開始指出了第二任帝國元帥性格上的缺陷和弱點,甚至對於他是否是個適合當領袖的軍人提出了疑問。   雖然各方的論點都不盡相同,不過無一例外的是,幾乎所有評論家在提到元帥時,都把他與當時聯盟的總督米格爾·海因並稱為一個時代中最重要的兩個人,並且從不同的角度對兩個人的各個方面進行了系統的比較。   甚至修編了權威歷史考證:《宇宙歷元年至四零年》的著名歷史學家愛梅·蒙特西夫人,在她的著作裡也把兩位傳奇人物的生平和為一卷加以敘述評論——然而,理所當然地,那個身為平民的紅髮少女的名字,已經完全地湮沒在了滾滾的歷史洪流之中。   這個曾經親身經歷過那一段動盪的歲月的女歷史學家,是當年黛絲·德·摩爾最要好的朋友,和紅髮少女相識於克里特星球,一起相依為命地輾轉於戰火中長達4年。在那位紅髮少女殞命太空時,當時二十一歲的愛梅·弗朗西絲卡還剛剛成為「蒙特西夫人」,和丈夫一起在遠離克里特星球的霍普夫星球上渡蜜月。   很多年後,每次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一切細節都彷彿歷歷在目。   白髮蒼蒼的歷史學家怔怔坐在四壁如山的史料中,任憑夕陽從窗外斜斜透入,染紅了室內的一切——當滿懷著幸福和甜蜜離開好友、與丈夫一起登上運載飛船時,當年才二十一歲的她無論如何也不曾想到,這將會是她們之間的永訣!   「愛梅,不要捨不得花錢啊——結婚這種事可是一生只有一次的呢……」上飛船前,黛絲還在侯機室內笑著叮囑,一邊把電子提款卡放在她的手袋裡。這個比愛梅大三歲的柔弱女子,在經歷了長久的流離後已經開始堅強了起來,反而可以照顧比自己小的同伴了。   「黛,你還是和我們一起去霍普夫吧!我實在不放心讓你一個人呆在克里特。」忽然,滿懷甜蜜的她聽到身邊的丈夫開口,再一次對紅髮少女道,神色擔憂。   她的心驀然一沉,不做聲地看了看丈夫——太過分了,安捷!   至少在這個蜜月裡,你應該是完全屬於我的吧?為什麼還要帶著另一個人去呢?——雖然一直都心裡明白,你最關心的人是我這個紅髮的好友。不止一次,在面臨生死的時候,為了保護黛,你甚至是可以連自己的命都不要……我一直都有留意這一點的——   但既然如此,為什麼你又要與我結婚呢?既然成了我的丈夫,那麼以後你就是我一個人了的啊,安捷!你怎麼還能這樣呢?   當時的愛梅想著,在蜜月兩個人獨處的時候,她一定要好好和蒙特西說清楚的這一點。   「安捷,你這麼說愛梅可要不高興了——都什麼時候了,還要我去做燈泡嗎?」微笑綻放在少女平凡的臉上,黛絲下意識地看著天際,猶豫的說,「其實,這幾天我想回拉梅爾星球看看——都好久沒有看到海因提督了,不知道太陽聯盟會不會給我入境護照。」   「不!絕對不行!」身邊的丈夫忽然急切地衝口而出,厲聲,「黛,你不可以一個人離開克里特!太不安全了——要去也要我陪你去!」   黛絲驚訝於新郎的過度反應,不解地看著這個一米九的高個男子。然而,注意到了新娘的臉色已經有些不對勁,黛絲連忙催促兩個人進航空港上船。   「黛,答應我,不要一個人隨便亂走!——我和愛梅很快就會回來的……」上飛船前,她的丈夫居然還在叮嚀著,滿臉的牽掛和擔心,「不要隨便離開克里特,知道麼?」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安捷,可不許你欺負愛梅哦!」黛絲微笑著,幫兩個人提起了行李,「快走吧,航班就要開了!」   新婚夫婦並肩走入了艙內,飛船漸漸升起,地面上那個紅髮的少女漸漸看不見了——然而安捷的目光卻一直看著窗外,似乎心事重重,完全忘了身邊妻子的存在。   「哼。」她忽然忍不住冷笑了一聲,心中驀然升起了對好友說不出的嫉妒——她也看向窗外,向想像中的紅髮好友投去了敵意的一瞥。   然而愛梅怎麼也沒有想到,這將會是她和她之間最後一次的見面!   因為還生著安捷的氣,所以在蜜月開始的幾天裡,她都不想和他說話,無論蒙特西怎樣求和示好都不想輕易地原諒他——以後還要做一輩子的夫妻呢,對於丈夫心中保留著另一個女子的事情,做妻子的怎麼可以假以辭色呢?   愛梅·蒙特西夫人當時這麼賭氣地想著——然而,她不知道,她是徹徹底底地誤會了丈夫!而這個誤會,居然要到近五十年以後才解開!如果一開始就知道一生中和安捷在一起的時間只有7天,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把其中的2天用在和他慪氣和冷戰上的。   他們的蜜月沒有真正開始就結束了。   在剛剛到達旅行目的地的時候,克里特星球在戰火中遭到滅頂之災的消息已經傳了過來,她的心瞬間沉了下去——但是,令她自己都感到羞恥的是,她內心深處隨之而來的,居然還有一絲絲的欣喜和解脫!她居然覺得高興!   以後……安捷就真的是她一個人的天使了啊!   但她無論如何沒想到,黛絲的死亡,卻正是她自己一生悲劇命運的開始——她以後一生的幸福,也在好友死亡的同時片片破碎了。   然而,她丈夫的反應卻出乎她的意料——安捷的神色極其可怕,彷彿世界末日來臨一般!他二話不說,立刻火速返回克里特。   然而,等待他們的果然是被炸成隕石的荒涼的星球!   她下意識地摀住臉,開始痛哭,但心情卻是複雜的——對於生長在戰亂年代的她來說,看過了身邊所有親人一個接著一個的離去,現在失去這個朋友、對她來說也並不是無法忍受的。她在哭的時候,還一邊偷偷看了一眼身邊的安捷。   丈夫的臉蒼白到毫無血色,淺灰色的眼睛裡居然有她從來沒有看到過的可怕的表情。看著眼前的慘象,安捷反而什麼都沒有說,甚至沒有對黛絲的死表示一句話,就這樣站在太空艙的窗口前,死死地看著這個死亡的星球。   「一共是一千三百萬活生生的人啊!一剎間全成了飛灰!!這是什麼世道,什麼世道!……」同樣有親人在這個星球上,聽到噩耗趕回來的人群中有人忍不住悲憤地叫了出來。   「難道除了殺人,就沒有別的辦法解決問題了嗎?那些大人物除了戰爭,難道就不會別的語言了嗎?!」這樣的氣氛下,很快不滿的情緒就迅速蔓延了開來。   「哈……如果他們自己也有親人在克里特,看他們還會不會往那裡毫無顧忌地傾倒火藥!那一群操縱成性的豬!」有一個特別激動的人破口大罵。   安捷的臉色也漸漸開始有些變化,他雙手用力握拳,緊緊地抵在窗框上,聽著旁人紛紛的議論和怒罵,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忽然,蒙特西霍然回身,以一貫矯健的身手、狠狠一拳打在那個出口不遜傢伙的鼻樑上!   「你是什麼東西!居然配這樣罵帝國元帥?」   愛梅驚叫著撲上來拉住了丈夫的手臂,一向沉穩溫文的蒙特西卻彷彿是吃錯了藥一般,看著對方的鼻血濺上了自己的手,仍然低沉地吼著:「有種的你再說一遍看看?」   「我、我……」那個人被對方凶狠的氣勢嚇住了,一時間開始結巴起來。   「安捷?安捷?你怎麼了?」愛梅也被丈夫嚇壞了,用力拉著他退到一邊,「他們罵的是帝國元帥和聯盟總督——關我們什麼事呢?」   畢竟這裡還是獨立行星聯盟的領域,言論自由度要遠遠大於軍事帝國。安捷·蒙特西沒有說話,看看自己的新婚妻子,忽然歎了一口氣,終於安分地坐了下來,看著合金的艙底出神。   「不過——這些大人物的確可恨的很!我、我還以為那個海因總督是個好人呢——安捷……是他們殺死了黛!」愛梅忽然忍不住又哭了出聲來,看著艙外那死亡的星球,「安捷,是他們殺死了黛啊!」她掩面痛哭。   「錯了……他們並不想殺黛絲……是我的錯——是我害死了她……」忽然間,一句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話緩緩從蒙特西嘴裡吐出來,「要是我不離開她去渡蜜月就好了……我真不該有片刻離開她的……是我的錯……」   將頭埋在雙手裡,沉默了片刻,苦笑泛起在蒙特西的嘴角,「好了——既然錯了,我就要回去接受相應的處罰……真是對不起,愛梅。」   「安捷?」愛梅有些吃驚地抬頭看丈夫,「你究竟是怎麼了?」   然而她的丈夫什麼也沒有回答,只是忽然出乎意料地伸手在艙裡擁抱了她!艙中有無數陌生人,而安捷就這樣旁若無人地擁抱了她。   「愛梅,我愛你。」他忽然用向她求婚時的語氣,再一次向她說出了這句話。   愛梅微笑起來,以為這是他們幾天冷戰以來丈夫求和的表現——她萬萬沒有想到,這是作為她丈夫的「安捷·蒙特西」對於自己最後的告別了。   那一天夜裡,留下了簽好字的離婚協議,「安捷·蒙特西」就如水蒸氣一般地永遠在銀河裡消失了——就如同當年忽然出現在她和黛絲面前一樣,不留痕跡地消失了!   同時失去了摯友和最親密的愛人,愛梅孑然一身地在亂世中苦苦掙扎,偶爾回想起四年前和黛絲一起的生活,忽然覺得那些日子居然是一種遙不可及的幸福——那時,起碼有一個人是和她相依為命,然而,她如今卻要一個人背負所有,一邊掙扎求生、一邊苦苦尋找失蹤的丈夫。   「你的名字好有意思——安捷(Angel)!你是誰的天使呢?」   「那個還用說嗎?當然是你們兩位小姐的守護天使啊。」   「嘻嘻……蒙特西先生真會說好話!」   「真的啊——神不忍心看著你們兩個弱質女子被戰火吞噬,才派我來到你們身邊守護你們,直到和平之光重現的那一天……」   ……   當她肚子裡的孩子在戰火中降生到這個血腥的銀河時,孑然一身的女子忍不住淚流滿面——安捷,你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去了哪裡?   可憐的愛梅·蒙特西夫人,卻直到將近五十年以後,才明白了真像:在離開她僅十一天以後,她的名叫「安捷·蒙特西」的丈夫已經被帝國軍事法庭秘密處決!   當她在帝國陵園的名將紀念碑上找到那個叫「克拉克·索納斯」的淡金色的名字時,當她蒼老乾枯的手終於觸摸到了他冰冷的墓碑時,她忍了半個世紀的眼淚滴落在他墳頭的泥土裡。   「安捷……安捷!」她低聲對在地下沉睡的那個守護天使說。   旁邊,她十九歲的紅髮的孫女正有些驚訝不解地看著自己的祖母……   那一年,已經是宇宙歷85年。   ※※※   正如她與黛絲·德·摩爾相交數年、卻並不知道紅髮少女不平凡的過去一樣,她對於那個忽然在亂世中出現在她們面前的叫「安捷·蒙特西」的男子沒有絲毫的瞭解——只知道那是一個來自遙遠星球的商人,因為戰火而滯留在克里特星球,在難民營裡遇到了她們並成為朋友。   在丈夫離去的四十多年裡,她苦苦追尋著、想瞭解一切事實的真相。當歷史的真正面目漸漸呈現的時候,蒙特西夫人才驚訝地發現,原來那個和她一起流亡輾轉於亂世的、平凡的紅髮少女居然有著這麼顯赫的出身和傳奇般的過去!   那個平凡的女伴,居然是帝國元帥的未婚妻。   然而,雖然明白了黛絲的真正身份,她卻始終不能追尋到絲毫關於丈夫的資料——安捷·蒙特西這個人,居然是一個始終不曾存在過的人!他提起的過往經歷全是虛假的,沒有任何地方有這個人存在過的證明,當然,也沒有任何關於他失蹤以後的消息。   一直到宇宙歷84年,那一批絕密文件因為時效的原因而開始解禁,她才在那浩如煙海的舊文件中驀然看到了那張熟悉的臉!   然而,在熟悉的臉下面,卻是完全陌生的名字和軍銜:   「克拉克·索納斯(宇宙歷09-34年),軍官證號碼:E027T&B87001,軍銜:准將。曾任軍事帝國空軍陸戰隊T&B特種部隊的副指揮官,因在執行絕密任務中犯有嚴重的失職行為,宇宙歷34年8月9日被軍事法庭秘密處決,後經斐迪亞斯元帥特許、安葬在帝國名將陵園。   「本人檔案被凍結,解凍時限:50年。」   ——下面附帶的,則是一紙簽有「比夏·馮·斐迪亞斯」名字的秘密調動令,和有同樣親筆簽名的處決令!   歷史碎片泛著冷冷的光芒,裡面映照出了她丈夫沉穩溫和的臉——那個自稱是自由商人、其實卻是帝國特種部隊隊長的「安捷·蒙特西」!   「哦?我是誰?我當然是兩位小姐的守護天使啊——神派我來戰火中守護你們,一直到和平之光重現的那一天……」   在裡斯頓-史安提戰役結束後,她們好不容易從空前激烈的炮火硝煙中死裡逃生。在擁擠的難民營裡,那個褐色頭髮的高大男子忽然出現在兩個少女面前,笑著和她們打招呼——彷彿是認識了她們多年的朋友。   從此後,這個叫「安捷」的人就真的成了她們兩個人的守護者,在戰火裡保護著這兩個弱女子,穿過了呼嘯的槍林彈雨,就如保護兩隻不小心捲入激流的小船不至於翻覆。甚至在一次穿越交戰區進入安全地帶時,為了保護黛絲、他不惜用身體擋住了射向紅髮少女的流彈。   當時的愛梅並不知道,這個褐色頭髮的男子其實是軍事帝國特種部隊的副隊長,在裡斯頓-史安提戰役結束以後,由斐迪亞斯元帥下達了絕密指令,派遣他前來這裡,保護她身邊那個紅髮的好友、他的未婚妻。   他只是黛絲一個人的守護天使而已——肩負著秘密的任務,在戰亂中即使犧牲掉自己的性命,也要完成來自帝國軍方最高層的指令!   然而,因為愛上了紅髮少女身邊的那個嬌小的夥伴,他才一同把愛梅納入了自己全力的保護之下。但殘酷的卻是,在危難來臨時,他作出的決定卻必須是捨棄掉愛梅而救起那個紅髮少女!   這是他作為一個軍人所必須遵守的準則。   幾十年了,她都一直在嫉妒著黛絲,一直以為安捷最愛的人其實是自己的朋友。這種可怕的嫉妒如毒藥一樣侵蝕著她原本純淨善良的心地,以至於在知道黛死的時候,居然會忍不住地微笑!那個紅髮的少女,曾經那樣地關照過她、溫柔地象姊姊一樣地對自己笑過,但是——她竟然以這樣卑鄙的念頭來猜測自己的好朋友!   然而,50年以後,當真相大白於天下時,內疚和慚愧同樣如毒藥一樣地開始侵蝕她的內心——然而,對於已經逝去的人,她又能做什麼彌補自己當年的誤解和惡意呢?   ※※※   同年,一本震動各方的書:《血與火之歌——凱南元帥回憶錄》,由國家出版社推出。   多年來,為了追查丈夫的下落,蒙特西夫人早已養成了關心時局和政治的習慣,留意著一切官方和非官方的消息。當然,這本由第四任元帥撰寫的回憶錄,已是71歲高齡的愛梅·蒙特西夫人坐在安樂椅上,一頁一頁地仔細看完了——   作為比夏·馮·斐迪亞斯元帥當年最信任的屬下,凱南元帥在回憶錄的前半部分詳細地描述了他所知道的帝國第三任元帥,其中很多詳情都是不為外人所知的。然而,讓71歲的老人驚訝的是,全文上下居然沒有一處正式提到那個對元帥一生造成巨大影響的紅髮少女!   ——猶如以往所有官方的歷史著作一樣,那個曾經是帝國元帥未婚妻、後來又叛逃出走的將軍的女兒,被所有知道內情的人心照不宣地在正史中輕輕抹去了。沒有人記得她,沒有人提起她,為了保持斐迪亞斯元帥光芒四射的完美形象,那個紅髮少女所得到的,只是不約而同的刻意埋葬和遺忘。   「啪。」書本緩緩從老人的手中滑落,掉在木質的地板上。   午後的斜陽淡淡照了進來,籠罩住了這個歷盡風霜的老人,好溫暖的光芒……在那樣的光芒裡,她忽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奶奶、奶奶!該吃飯了!」耳邊忽然傳來孫女甜甜的叫聲,紅色的頭髮如火一樣地閃現在書房門口,笑嘻嘻地說,「中午有奶奶最愛吃的甘藍色拉呢!」   紅色的頭髮……看著十九歲的天真的孫女,老人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忽然有什麼晶亮的東西滾落在衣袂上。黛、黛啊……如今連梅麗都已經是你當年的年紀了啊……   再過幾年,當我也死去之後,有誰還會記得你呢?   有誰還能把你的一生從戰火和廢墟裡搶救出來,讓所有人知道你的存在?   「奶奶?奶奶?」梅麗驚訝地看著奶奶忽然間黯然的臉,不知所措地輕輕問,目光掃到了地上的那一本掉落書的封皮,不解地看了看老人——為什麼看這樣的書,奶奶居然會落淚呢?   「不可以。不可以讓她就這樣湮沒在歷史裡……」忽然間,她聽到奶奶終於喃喃地說出了一句話,躬下身去撿起了那本偉人的回憶錄,「黛。」   想為那個紅髮少女做一些什麼;想還給她在那一段歷史中應有的地位;想讓她留在後人的記憶裡——和她那個作為一代領袖的比夏哥哥一起,在人們的眾口相傳中,流傳至百年後。   ※※※   五年以後,即宇宙歷89年,一本名為《宇宙歷元年至四零年》的史學著作橫空面世。由於史料的充分、考證的詳盡,論點的新穎與大膽,這本書一經推出就受到了各方的矚目。   書的作者署名為:愛梅·蒙特西——一個史學界完全陌生的名字。   所有讀者都注意到了書中出現了一個「黛絲·德·摩爾」的名字——這個名字,是以往所有的學者在考證歷史時,都曾經注意過,卻由於資料、外界條件的種種限制而始終沒有深入挖掘探討過的。那是一個忌諱的名字。   這本書,在言論逐漸自由的帝國領域內,激起了不小的反響。   當該書獲得國家出版界最高的榮譽:特裡爾獎的時候,人們驚訝地發現,出現在領獎台上的居然是一個遲暮的老人——遲暮到幾乎就要長眠與地下。   「為了這本書,我準備了將近50年的時間……」在頒獎典禮上,銀髮的老人聲音微微有些哽咽,「謹以此,獻給我的丈夫,以及50年前的好友:黛絲·德·摩爾小姐。」   黛絲·德·摩爾!   這個名字無疑已經被人遺忘了將近半個世紀,如果在座的大都不是歷史學家的話,恐怕幾乎沒有人會對這個名字有一絲的印象!然而,當來賓們低聲議論的時候,在第一排的貴賓席上卻傳來了玻璃杯忽然落地破裂的清脆響聲!   眾人目光聚焦的地方,坐著的卻是80高齡的帝國前任元帥:尤利西斯·凱南。聽到了那個名字,這個身經百戰、見過了無數風波的老元帥,臉上忽然帶上了無比震撼和驚愕的表情,推開了旁邊侍從的扶持,顫巍巍地從貴賓席上站了起來,走過去。   「你、你就是那個自稱擁有摩爾小姐日記和遺物的人嗎?」   老元帥定定地看著台上同樣滿頭白髮的女歷史學家,目光複雜。   「不錯。原來閣下已經收到我的信箋了啊……」愛梅·蒙特西夫人淡淡地微笑著,對老元帥不卑不亢地點頭,然後對台下的眾位學者結束了自己的發言:「各位,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我想我的下一部著作將在兩年以後推出——內容主要是有關於我的好友黛絲·德·摩爾小姐的生平歷史——我相信,這將會填補當今歷史考證上的空白。」   歷史學者們先是一怔,隨即有些興奮地開始竊竊私語起來——黛絲·德·摩爾!   對於這些整天埋頭於歷史、想忠實地記錄一切的人來說,這個名字無疑是充滿了神秘和不確定性的——因為,留下來的資料實在是太少太少了,而尚在人世的不多幾位瞭解內情的人,卻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緘默。   而如今,終於有一個掌握了歷史真相的人,要出來揭開罩在那個少女身上的面紗!   ※※※   「蒙特西夫人,凱南先生說,如果改日夫人有空去他府上做客的話,他將感到無比榮幸。」在頒獎典禮散去的時候,走到大門邊上的愛梅·蒙特西夫人接到了一個侍從彬彬有禮的轉話。   「好啊,我也正想見老元帥呢。」蒙特西夫人微微地笑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著科培爾緋紅色的天空,「不用再改日了,如果不是太冒昧的話,我今天就去府上拜訪吧。」   在寬敞的客廳裡,夕陽把一切都映照得一片紅暈,那個曾經繼斐迪亞斯以後,接過帝國軍事大權的老人緩緩從落地窗前轉過身來,看著到來老婦人,低聲招呼:「蒙特西夫人?」   「不,閣下,其實,您應該稱呼我為『索納斯夫人』才對——」蒙特西夫人靜靜地說,「因為我的丈夫,是帝國空軍陸戰隊T&B的副指揮官:克拉克·索納斯准將。」   「索納斯?……哦,天哪,索納斯!」凱南目光忽然黯了一下,彷彿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一樣,「你、你就是從索納斯那裡得到的有關摩爾小姐的資料的嗎?」   「凱南閣下,離上一次見面,已經是有快52年了吧?」蒙特西夫人並沒有正面地回答這個問題,卻自然而然地反問了一個問題。老元帥遲疑了大約3、4秒鐘,然而他依舊靈活的大腦裡卻始終不曾想起自己曾經在何方見過這個籍籍無名的女子,一時沉默,略微的尷尬表情出現在他蒼老的臉上。   「宇宙歷37年,在史安提星球上的難民營的看護所裡,我曾經很榮幸地同時看見了當年來視察的斐迪亞斯元帥和閣下。」看見凱南還是沒有真正回憶起來的表情,蒙特西夫人終於詳細地補充,「那個時候,我和黛絲剛從克里特撤出,然而因為沒有趕上最後一班太空船,滯留在了史安提星球。黛絲不幸在空襲中被炸傷了右腿,滯留在航空港的醫務室——閣下在視察過後,還曾親自指示讓她住入條件好得多的戰地醫院。」   詳盡的描述,讓帝國的老元帥不禁大吃一驚——這,絕對只是親身經歷過的當事人才能那麼清楚的事情!這個女子,原來真的是黛絲的密友!   老人握著手杖的手微微顫抖著,眼前彷彿重新燃起了當年獵獵的戰火。   「你還是說錯了……那個指示,其實是元帥本人的意思。然而,他卻不想自己下達而已……比夏是那麼驕傲的人。」回憶的潮水忽然間淹沒了老元帥,看著窗外如血的夕陽,凱南的聲音猶如從天那一邊不停地傳來——   「裡斯頓-史安提會戰嗎?那是十幾年少有的大規模的戰役啊……在流亡政府的管轄範圍內,元帥和海因,兩方面一共是投入了4000萬以上的兵力吧?因為作戰半徑很大,而且大部分涉及有人居住的星球,所以開戰前,聯盟那邊就開始做讓平民撤出戰區的工作了。」   「結果在戰爭快要打響的時候,海因居然發來了一份加急快電,內容好像是:『後勤部清點難民人數,那人沒能及時撤出戰區。我派人找過,一無所獲。估計她依然滯留史安提。特此告知。』——應該就差不多這個意思……」凱南費力地回憶著。   「海因的心思,還真的是很難琢磨啊……在那種時候告訴斐迪亞斯這樣的消息,是為了擾亂元帥的部署吧?史安提,可是當時戰爭中爭奪最激烈的地方啊。」   「但是他估計錯了。雖然接到了這個消息,但元帥想都不想,仍然按計劃發動了進攻——不知道斐迪亞斯當時是怎樣想的,對於史安提的襲擊反而比預定的更加猛烈!」   「焦土式的清洗,彷彿是要徹底毀滅那裡一樣——當時我都以為,他是真的不把那個人放在心上的吧?他是明明知道那個人就在炮火下的某一處奔逃啊!」   幾十年了,老人的語氣裡仍然有說不出的困惑。   「然而,當部隊登陸史安提地表後,一貫對戰爭後果漠不關心的元帥、居然開始體恤民情地巡視起難民營來!——那個時候,我就隱約地覺得:莫非比夏是愛那個人的?只是我還不敢說出來,他的脾氣我是一向知道的啊……怎麼能容得別人戳穿他的驕傲呢?」   「況且,在這一次戰爭進行期間,不知為何他的脾氣越發壞了起來。」   「謝天謝地……我們在巡視的時候,終於看見了那個人——當然,我當時並沒有注意到她身邊的夫人你……」老人有些歉意地苦笑,「居然在那麼猛烈的炮火中活下來了,真是奇跡……然而人卻是昏迷著的,腿被炸傷了,因為醫療條件惡劣大面積地化膿,看得令人有些噁心——然而,那一剎間斐迪亞斯臉上的表情,明白無誤地告訴了我他內心真正的想法。」   凱南感慨地歎息——   「如果那個時候他能稍微低一下頭,請求那個人回到自己身邊來,那麼以後的事就都不會發生了——然而,比夏是那樣死不低頭認輸的人啊!」   「儘管如何地擔心在戰火中、那沒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少年夥伴,儘管這一次差一點就成了兩人之間的永訣,元帥卻依舊不肯說一句話!——在那個人的病床前只停留了不到三分鐘,甚至還不等你的朋友甦醒,他就若無其事地走掉了。」   「他只是來『視察』難民營的元帥啊……那個驕傲的傢伙!」   聽到這裡,連蒙特西夫人都開始微微苦笑起來——是的,她也記起來了:在黛絲甦醒後,病榻邊的自己曾怎樣一臉激動地對紅髮好友說:「黛,我剛才見到了斐迪亞斯元帥!是元帥本人呢!!可惜你還沒有醒,不然就有眼福了!好英俊的元帥啊!」   當時,她清楚地記得,聽到她的話後,黛絲死灰色的臉上忽然浮現出了極其複雜的表情。不過,她卻只是附和著,淡淡說了一句——   「是嗎?看來,我是沒有那種見到大人物的好運呢……」   黛……當時你說這句話時的心情,我卻過了50年才懂得!原諒我、原諒我當年的無知和粗心,無法為你分擔一點點的心事,卻一味地拖累、誤解了你啊。   因為親眼見到元帥而興奮不已的自己,甚至還專門從媒體報道中裁下了一張照片——上面是視察難民營元帥,而背後……則是黛所在的那個病房,隱約還可以看到自己的背影和黛的一頭紅髮。   後來,因為好幾次的搬家和動亂,那張照片不知被她丟到了哪裡——在黛絲死後,聯盟的海因總督送還了當時黛絲身邊帶的東西。然而,在一本日記裡,飄落出了那張發黃的剪報。   黛、黛啊——你一直珍而重之地保留著它,是不是因為、它是你和那個人一生中唯一的一張合影啊?   陷入了自己的回憶,等到愛梅重新集中精力,聽取凱南老元帥的話語時,卻意外地聽到了自己丈夫的名字!   「然而,連我都不知道的是:自從那一次死裡逃生後,斐迪亞斯就以一紙絕密調動令、指派了索納斯准將到那個人身邊去了——他看來實在也是怕這種不幸的事情會再次重演,而你的朋友卻沒有這一次的好運能逃脫戰火啊。」   「居然委派特種部隊T&B的副指揮官去做這種事情!哈,果然是元帥一貫以來率性而為的作風!」凱南終於忍不住地苦笑了起來,目光卻一直注視著夕陽的深處,「我當時都想不到,你的朋友居然能重要到這種地步——那個該死的女子讓元帥操了多少心!」   凱南的聲音有了微微的怒意,手杖用力地頓了一下。   「閣下好像對我的紅髮朋友很有些偏見啊。」蒙特西夫人苦笑。   「偏見?元帥的一生都被那個人弄亂了!」老人冷笑,藍色的眼睛裡閃著銳利的鋒芒,「她使元帥這樣不負責任地離去,整個銀河的統一為之推遲了整整一年!——整整一年!你知道又多死了多少的人嗎?!」   「——就是夫人的丈夫:索納斯准將,一生的命運也是由於那個人而變成那樣……多麼有前途的一名軍人。如果活到現在,只怕起碼也是上將的軍銜了吧?沒有死在戰場上,結果卻是這樣不名譽地被處決了!」   聽到丈夫的名字出現在老元帥的回憶中,蒙特西夫人雙手不由開始微微發抖。   「在那個人慘死後的第七天,你的丈夫就回到了軍隊總部,要求接受處分——明白了原因後,我曾試圖阻止他立即謁見元帥的想法。要知道那個時候的斐迪亞斯,仍然不在平日的狀態啊……他簡直成了另外一個人。」凱南元帥苦笑,「你的紅髮朋友死後,很長一段時間,元帥都處在極度的壓抑中,失去了平日的判斷力。」   「但是,索納斯不聽我的勸阻,仍然一心想為自己的過錯承擔相應的責任——結果、結果……」老人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惋惜和沉痛溢於言表,「結果,當時斐迪亞斯元帥在盛怒之下,竟然真的按照委派時立下的軍令狀,下令將他以失職罪處死!」   「才26歲的索納斯就這樣被槍決了……過了三個月,當元帥終於開始冷靜下來時,他對這件事表示了悔意——畢竟,在那種情況下,即使索納斯准將在那個人身邊,也是絕對無法從駭人的反物質爆炸中讓她生還的啊。」   「於是,雖然是因罪處死,索納斯的名字還是留在了名將紀念碑上,也被允許下葬在陵園裡——然而,他的死,完全是無辜和無價值的。那個人,本來不該帶累這麼多的人!」   「所以……不要再向我提起那個名字——元帥死後的幾十年來,我都不想再聽到那個名字。」果然,敘述至今,凱南一直以「那個人」來稱呼紅髮少女,從不曾提起她的真名!   「不!黛才是無辜的!」一直安靜地聽著的蒙特西夫人忽然打斷了凱南的話,脫口,「她才是真正無辜的!她難道想帶累任何人嗎?——她和所有千百萬平民一樣、是被你們這些軍人政客在那場戰爭裡殺害了的最無辜的人!」   凱南元帥被老婦人忽然間爆發的憤怒鎮住了,定定看著她。   「斐迪亞斯元帥、海因總督、還有閣下……你們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也都或多或少地接觸過她,但是——你們知道黛的夢想嗎?知道她也有自己的夢想嗎?!你們從來不曾瞭解過她,卻把戰爭造成的一切推在她的頭上!」   「如今,閣下是想要運用自己的影響力,永遠把黛封閉在歷史裡嗎?你是想為了保持官方塑造的『斐迪亞斯元帥』的形象,而把她抹殺掉嗎?」   蒙特西夫人的語氣也激動起來,幾乎是斥問地對著老元帥道。   「不……我只是不想再提起她而已。」老人溫和地回答,歷盡滄桑的臉上透出看盡繁華後的從容,「要知道,對我來說,她的存在並不是一件愉快的記憶——而比夏……唉,我覺得比夏這樣的人,應該在世人心中保持一種完美的形象,給後來者以嚮往和信心。」   「好,那麼就由我來提!」蒙特西夫人冷笑起來,「我要把真實的黛留在歷史裡,如果老元帥您不樂意的話,除非是永遠封住我的筆!」   第十二章 星耀銀河   以下選自《愛梅小札》第三卷:《星耀銀河》   「幾十年來,已經有很多人就斐迪亞斯和海因兩個人之間的各個方面做了系統的比較,的確,作為在那個時代一同支配著整個銀河系的人物來說,他們兩個人有著相似的歷史地位和使命,而且在軍事才華上也不分軒輊——最後聯盟的衰弱完全是由於本身戰鬥力的不敵和內部複雜的矛盾,單憑海因總督個人傑出的才能是不足以彌補這一致命缺陷的。可以說,他只是盡了最大的努力,把聯盟存在的時間延長了而已。   「宇宙歷42年9月16日,他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作為誘餌,設下陷阱。在安卡拉會戰中、牽制和摧毀了當時軍事帝國將近四成的兵力——這一次的摧毀是如此徹底,以至於在他戰死後,帝國短期內仍然沒有一舉殲滅聯盟的戰鬥力!」   「據說,總督之所以這麼做,除了戰局所迫之外,也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因為長期注射西瑪冰體的緣故,生命已經是走到了盡頭——所以他選擇了轟轟烈烈的死。」   「就像是幾十年前那輝煌湮滅的太陽!」   「守護戰士、太陽之子、日魂……那個黑眸的總督一生是完全奉獻給了他的祖國和人民的,他生活樸素、性格沉默,甚至連個人的喜好都沒有。許多人認為,相對於米格爾·海因總督一生光明磊落、信念明確的生涯,帝國第三任元帥就顯得令人難以琢磨得多——」   「在宇宙歷37年,有誰能想得到,才只是少將的他居然會膽大妄為地政變呢?當時,他所掌握的軍隊,連整個帝國兵力的十分之二都沒有到,然而,他卻叛變了!——叛變了一手撫養他、栽培他的叔父。   「如果是擋了他前進道路,即使是星辰運轉的軌道,他都會去改變它!」   「然而,又有誰能想的到、在宇宙歷44年,已經成為帝國統治者的他,在離創造統一銀河偉業只有一步之遙的時候,居然毫無留戀地轉身離去!」   「如果是感到了寂寞,即使是整個銀河、他也就這樣地放手了。」   「這樣率性而為的行為,使任何人都不能猜測到這個權力制高點上的統治者內心真正的想法。複雜莫辨——這也許是所有人對於帝國第三任元帥:比夏·馮·斐迪亞斯的評語了。」   「然而,我個人認為,在那些以往對斐迪亞斯元帥和海因總督的評論,卻是奇異地錯位了的——事實上,他們的性格和後世的定論正好相反。正好相反!」   「斐迪亞斯元帥為人看似複雜,內心真正的想法則相當簡潔明瞭——無論是他少年時堅持讀完高級中學的決定、青年時毅然發動政變的想法、還是在離創造空前偉業只有一步之遙時淡然的轉身離去……這些看似令人不解的舉動背後,其實全是這個天才人物那叛逆、自由的天性使然而已——就如同那一句刻入他墓碑上的話一樣:」   「像風一樣自由。」   「真正令人費解的,反而是太陽-銀河聯盟的米格爾·海因總督。這個信念堅定、目標明確、被本國人民譽為『守護戰士』、『太陽之子』的黑眸軍人,在看似簡單的性格背後,卻有著太多令人驚訝的疑點——他的出身本來就是一個謎,直到宇宙歷43年戰死,他都沒有透露出一絲真相。然而,那些流傳在舊聯盟境內的關於總督身世的傳言卻依舊在被私下交換著。   「如果那些消息是真的話、那麼總督的親生父母居然就是被尊稱為『國母』的柯琳·蕭夫人和太陽聯邦的第一任總督:安東尼·費爾南多!」   「在亡夫刺殺了開創帝國的狄士雷利元帥後,作為英雄的未亡人、柯琳·蕭夫人一夜之間就從一個普通女子被簇擁到了萬眾矚目的『國母』的地位上,並且終其一生都不得不坐在了那個位置上——然而,這一切,是不是她內心真正期望的呢?   「作為國母的她,不但負擔了沉重的政務,更成為了一個道德楷模。她無法向外界公開和當時聯盟總督之間的戀情——如果海因真的是他們兩個人的私生子,那麼在他誕生到這個銀河的那一天,就已經是注定了不被父母承認、不被社會認可的命運!」   「然而,那個父母雙全的『孤兒』卻並沒有被埋葬在陰暗裡。海因總督從社會的最基層開始奮鬥、最終能憑著自身的卓越能力站到歷史舞台正中——難道這一切,只是為了讓那一對高高在上的父母、能把目光投注到那個被遺棄在荒涼星球的孤兒身上?」   「海因總督一生都不曾承認過自己的身份,甚至在身居高位後、對朝夕相處的女執政官和總督的態度也非常冷淡,和對待陌生人沒有區別。他是那樣冷靜縝密的人,足智多謀,自製高潔——如果不是手段有時過於凌厲狠毒,從各方面來說,他簡直幾近於聖人。」   「在戰爭中,他那不擇一切手段奪取勝利的做法,曾經遭到了後世的詬病。聯盟中最負盛名的代號『南十字星』的暗殺組織,也是由海因一手建立的——在這個恐怖組織的策劃下,軍事帝國先後失去了三位舉足輕重的領導層人物,包括當時帝國第二號人物、國務卿馬格林上將。」   「然而,儘管總督的性格中存在著陰影,就算他守護太陽系人民的初衷值得懷疑,但他的一生,確確實實是為了國家和民族而燃燒殆盡的。   「據當年斐迪亞斯身邊的侍衛官阿爾培回憶,在引爆自己的旗艦、打開核爆反應鏈的時候,海因最後一次和帝國元帥進行了對話。一反平日嚴肅冷漠的為人,在把手伸向起爆按鈕的時候,聯盟總督一生中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這樣的——   「『我的人生就要謝幕了,怎麼,不來點掌聲嗎,斐迪亞斯?』最後一刻,32歲的總督在屏幕那邊對帝國元帥說,一向波瀾不驚的臉上居然有淡淡的笑容。」   「在一光年外的旗艦指揮室內,斐迪亞斯元帥揚眉看著一生中最強的敵手、站起身,緩緩鼓掌——在掌聲響起的時候,海因摁下了核爆按鈕,刺眼的白光隨即湮沒了總督微笑的臉,驚人的爆炸在連鎖式的反應作用下向周圍迅速擴散,包圍聯盟艦隊的帝國部隊根本來不及撤退,整個第四、第九、第十一軍團在瞬間被駭人的爆炸摧毀!」   「『海因,算你厲害……』這是侍衛官聽到的元帥的唯一一句評語——此後,斐迪亞斯再也沒有對這個最強敵手發出過任何的議論。   「然而,幾十年後回顧歷史時,大家才清楚地發現、從那以後,帝國元帥人生就開始荒蕪了——那正是2年後斐迪亞斯忽然掛冠而去的序曲。」   ——《愛梅小札·星耀銀河篇》   以上那一段膾炙人口的評論,就摘自於兩年以後蒙特西夫人推出的第二部作品:《愛梅小札》——由於文章只是對於歷史的個人評論,所以帶著很強的個人感情色彩。   也許因為作者同那個紅髮少女的私人感情,必然將影響到她對於歷史事件的客觀態度,為了史書的公正性起見,她才把這些話寫在了以非正式的私人筆記中。   「黛絲死的時候是24歲,正是鮮花般盛開的年華。那一年,比夏·馮·斐迪亞斯元帥30歲,米格爾·海因則為29歲——也都是正值顛峰的時期。   「然而,在黛死後的五十多年來,我一直在想:在那兩個大人物當時的心裡、我那個紅髮的好友究竟是什麼樣的地位呢?」   「帝國元帥的心思反而比較容易懂,在他生命的最後三年裡、身邊的任何人都可以明顯地感覺到他與以往的不同。所以,也很容易地解開了斐迪亞斯為什麼會在失蹤後死亡在海特拉華的謎——以叛逆『戰神』著稱的元帥,其實是一直對這個『楷模』有著不可名狀的複雜感受。他一生都想著要超越狄士雷利,卻不知不覺地反而站到了戰神的陰影裡。   「在黛絲慘死後,元帥本身也猝然發現了這一點吧?所以才會獨自駕駛著極光太空梭千里迢迢地去拜訪戰神的故鄉。   「然而,在海特拉華的遇刺,反而成了這個一生輝煌的軍人生命中灰色諷刺的結尾!   「歷史總是在令人哭笑不得地重複:與卡爾·狄士雷利一樣,斐迪亞斯永遠失去了唯一的戀人;與卡爾·狄士雷利一樣,他在權力的顛峰出人意料地抽身急退;甚至與狄士雷利一樣,在海特拉華星球被太陽系的遺民刺殺!!   「如果斐迪亞斯事後還能說話,一定會苦笑著說:『怎麼又是和那個該死的卡爾一樣的死法?』——然而,歷史的車輪就這樣無情地從他身上碾過去了。   「據當時現場的目擊者聲稱:在發覺身邊的女子攜帶了人體炸彈後,帝國元帥應該有機會在瞬間把刺客推開的——這樣存活的幾率一定是會大得多。然而,所有的目擊者均一致做證,在刺客宣稱是為海因總督報仇而來、並引爆體內炸彈時,當時的斐迪亞斯卻遲疑了一下——正是那一剎間的猶豫,要了軍事天才的命!   「50年後,在解凍的絕密檔案中,我查找到了當時刺殺帝國元帥的女刺客的資料——然而讓我震驚的是:那個整過容以接近斐迪亞斯的刺客,居然有著和黛絲酷似的平凡的臉。   「一剎間,一個念頭從心底升起——   「第三任帝國元帥不是被刺殺的!是他自己選擇了死亡而已吧?……同樣是自由自在、出於本心的選擇!他恐怕實在已無法在這個空無一人的銀河裡多待了。」   「一年前,我去了那個叫『綠島之夢』的公園,為了尋找那棵能作為見證的紅楗樹——   「見證的不是帝國元帥和將軍女兒的歷史、而是只是那個叫做『比夏』的少年和紅髮少女的過去……由於保留這個公園是帝國元帥在離去時最後的命令,所以幾十年來那兒一直受到了很好的保護,真的是連一草一木都沒有被驚動。   「然而等我來到那裡時,居然發現那棵被黛作為生日禮物送給比夏的紅楗樹早已經死亡、成為化石狀了!——一條細細的合金絲深深地勒進了不斷長大的樹身裡,最終令那棵樹死亡了。   「我站在那顆枯死的樹下沉默良久,彷彿聽到了多年前的私語。   「而那個叫比夏的少年,在十七歲時心裡結成的那根弦並沒有隨著歲月而鬆動,而是同樣漸漸形成了一個死結吧?——那樣柔弱的羈絆,居然就這樣扼殺了一個最強者的靈魂!   「相對於帝國元帥,在那個黑眸的聯盟總督心中,我那個紅髮好友又是什麼樣的地位呢?這一點,我想了很久——直至我現在垂垂老矣,每當望著庭院中青青的草,我都不由在心底這樣對自己提問。他愛過她麼?   「在黛絲的生前,從未向我提起過什麼與總督有關的特別話題,在她死後我看遍了她的遺物,也沒有發覺任何證明他們之間有著特殊感情的東西——唯一的,就是黛絲曾滿懷感激地提起過,在她剛流亡到太陽聯邦時海因總督對於她的種種照顧。   「然而,那種舉手之勞的事,對於總督來說,只不過是眾多類似事件裡的一件吧?   「何況黛絲和我一直都不曾發覺,我們曾經是怎樣地被那位總督有意無意地用來當作了牽制斐迪亞斯的武器!可能一直到明白自己被海因製成了人體炸彈前,我那善良的紅髮好友都是對那個人由衷感激的吧?甚至是比信任斐迪亞斯還要信任他!   「可是,他們兩個人卻一起殺死了黛——他們做了一輩子的對手,惟獨在這件事上,他們卻是真正的同謀者!正是這兩隻推動歷史進程的手,把黛推向了死亡,讓她的生命如同流星般劃落在夜空!」   「我一直在想:在親手把黛絲製成人體炸彈的總督心裡,他到底是對紅髮少女懷著什麼樣的感情呢?在扯下軍服上的第二顆扣子放入垂死少女手心時,他內心又是如何?是愧疚?是補償?是期許?還是最後無望的表白?無論做出這一無聲承諾的意圖如何,但是一向言出必行的總督是如一貫作風地堅守了的——直至32歲壯烈戰死,他的生命之中都不曾出現過第二個女人。   「也許,那個被稱為『太陽之子』的人,雖然一生都輾轉於戰火之中,心裡卻一直嚮往著另外一種寧靜和平的普通人生活——那個人的一生只為了戰爭和民族而存在,並不是作為一個男人而存在。黛絲是他唯一接觸到的溫暖,卻偏偏遙不可及。也許,僅僅是作為對於犧牲少女生命的補償,總督才把此生所有的情感放入她手心,讓她在生命的最後一併帶走了。」   「我無法猜測他內心的真正想法,因為留下來可供考證的資料實在是太少太少了。   「當然,很多人會說:黛是那樣的弱者,原本是根本配不上兩個歷史主宰者中的任何一個的——捲入了他們造成的急流中,被扯得粉碎是不可避免的結局吧?   「但是——難道黛真的是那麼柔弱和無能嗎?   「她有自己的夢想——很簡單,但是卻很狂妄的夢想:讀園林系的她,想銀河的每一個星球上、都有青色的草與樹!她曾那樣鍥而不捨地在戰火中追逐著那個綠色的夢,甚至在史安提星球上定居的短短一年時間裡,就動手開始研究新的植物品種——   「然而試驗剛有小成,那個星球卻被戰火吞沒了……一起吞沒的,當然還有她那渺小的夢想。其實,在那樣的戰亂歲月裡,在自己的生命都如風中之燭時,她的夢想是永遠都無法實現的……   「但是,如果她和斐迪亞斯生在現在一樣的和平年代裡,她應該能成為一位傑出的植物學家和園藝師——她對於人類做出的貢獻,也許會比作為職業軍人的斐迪亞斯更強!   「她何其幸運地能遇見他,卻何其不幸地生於亂世!   「在黛絲·德·摩爾短暫的一生中,斐迪亞斯和海因,一直只是和她擦肩而過的兩個遙遠的夢而已……他們如同浮萍一般在黑暗的大海上相逢,卻又隨著洪流各奔東西。」   ——《愛梅小札·星耀銀河篇》   ※※※   然而,這部作品在面世前,卻遭受了空前的阻力,官方對作者聲稱:這樣過分強調和分析第三任元帥的私人生活,與政府一直大力塑造宣傳的元帥形象不和——然而,私下有人告訴蒙特西夫人,真正的原因、卻是帝國高層的某一位領導人極為反感這樣的文章。   是凱南元帥嗎?   在再次攜帶著手稿拜訪了前任元帥的府邸後,蒙特西夫人被老元帥苦笑著告知:那個人,並不是他,而是——   「啊?過去了那麼多年,那位夫人依舊這樣介意這件事嗎?」蒙特西夫人滿是皺紋的臉上同樣漾滿了苦笑——原來,阻力主要來自斐迪亞斯元帥的遺孀、三十多年來一直執掌帝國政權的女國務卿:艾麗西婭·馮·斐迪亞斯夫人。   五十年的風雨已經無聲掠過,當年幹練美麗的女大臣也已經滿頭白髮。   在斐迪亞斯死後的第五年,三十五歲的艾麗西婭下嫁給了獨立星球聯合會的達·庫裡克會長,從而保證了原本薄弱的帝國經濟在戰爭平定後得以快速發展——然而,漫長的歲月並沒有磨滅女政治家心裡對於前夫的愛,儘管上一次的婚姻也是出於政治上的目的,而在她心裡,依舊視斐迪亞斯為自己的丈夫和戰友,從未改變。   於是,艾麗西婭·庫裡剋夫人把她這一生完全奉獻給了帝國,把自己嫁給了工作與政治。在斐迪亞斯死後,她和尤利西斯·凱南元帥分別執掌帝國的政權與軍權,共同支配銀河系長達30年之久——以至於後世所有的歷史學家都把她作為那個動盪年代中、唯一與眾多將星分庭抗禮的偉大女性。   「可敬的女性……卻也可悲。」愛梅·蒙特西夫人輕輕歎了口氣。   凱南元帥歎息:「你也知道艾麗西婭如今已經是垂危了——所以,我們也不想在這種時候再違背她的意願來刺激她。蒙特西夫人,你的作品,還請推遲一下發表吧。」   在看完了手稿後,凱南元帥似乎被女歷史學家執著的精神和歷史中激盪的風雲而打動,忽然對蒙特西夫人說了一聲:「請稍侯,我有些東西想給你——」然後很快地走進了內室。   「我想,這些放在你那裡可能更好吧?」隨著話語,老元帥攤開了手心——   「啊?——這是?!」蒙特西夫人低聲驚呼。   兩顆扣子。一金一銀,在元帥掌心閃著微微的金屬的冷光——似乎還折射著當年兩個風雲人物的風采、浸透了那個紅髮少女的鮮血!   「希望它們值得夫人珍藏。」凱南元帥低語。   ※※※   作為回報,蒙特西夫人整整推遲了一年才發表了《愛梅小札》——那個時候,艾麗西婭·庫裡剋夫人的葬禮剛剛舉行完畢。   這本筆記發行以後,在軍事帝國上下引起了巨大的轟動。   「各位,我寫的不是英雄的傳記,也不是壯烈的史詩。文章裡沒有需要人們仰視的高大形象,我所描繪的我所知的他們,只是和每一個你我一樣的普通人。我以我的視角,記錄了他們的成長,痛苦,抉擇,以及……愛情。」   在扉頁上,女歷史學家如是寫到。   這種以全新視角詮釋歷史、以普通人的角度看待領袖的作品,在以和平與發展成為主流的銀河,特別是沒有經歷過那一場戰爭的年輕人中造成了巨大的反響。而新一屆的政府領導人,為了迎合歷史的潮流,也改變了一貫的立場,正式承認了那個紅髮少女的身份和地位,並把她作為追求和平安定的象徵推到了前台。   然而,在聲名鵲起之時,這個一直收集著史料、默默守著歷史真相的女歷史學家,卻在一個雨夜溘然長逝……死時已經是82歲的高齡,比她那薄命的紅髮好友多活了58年。   「黛……我、我終於讓你的名字,和那兩個人一起被流傳下來了呢……」在彌留之際,老人臉上浮起淡淡的苦笑,「你、你一定會怪我多事吧?」   老人死後的第二年,即宇宙歷88年,那個叫「綠島之夢」的公園被政府改建成了一個紀念館,保留著那棵枯死的樹木和樹上的合金小牌,向所有人開放——不管當事人願不願意,這一切,似乎已經被記入了史冊。   當然,在這一段歷史中,那個平凡的、如飛燕草一般的紅髮少女的名字,也和那些耀眼將星一樣被永遠保留了下來——這一切,也許是當事人始料未及的吧?   「嗯,我的愛好?——僅止於這些花木而已呢。」   「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讓銀河的每一顆星球上都有綠色的草與樹!」   「我很討厭戰爭……這仗到底什麼時候打完啊?」   她曾經說。說著一些很平凡的話,低頭,蹙眉,靦腆地微笑。然而,如此平凡的她,作為那段戰爭歲月裡微弱的和平呼聲,卻永遠留在了歷史中——   直至百年後。   (全文完)   後記   在沒有成為「滄月」之前,我曾經用過另一個筆名:美狄婭·德·拉莫爾。   那是在剛升入大學不久,十八歲的我還是一個剛摸索著學會上網的菜鳥,除了在浙大的BBS「縹緲水雲間」聊天灌水之外,網絡對我的唯一用處、就是可以給遠在國外的叔叔發電子郵件。   進入校園後,我結識了一個熱愛動漫的死黨:查歐。   在她的帶動下,我開始迷戀動漫,用了兩年時間閱讀完了她積攢的大量漫畫和動畫庫存,並且開始混跡於動漫網站。然後某一日,一時技癢的我以「美狄婭·德·拉莫爾」為筆名,在一個著名的動漫論壇裡,寫下了自己最早一個的網絡長篇:《星空》(star sky)。   寫下第一句的時候,是19歲。最燦爛盛開的歲月。   我看了很多很多動漫。而查歐最喜愛的動漫,就是田中芳樹的《銀河英雄傳說》。她塞給我一套《銀英》,勒令我看完並和她討論心得——我硬著頭皮,在課堂上、寢室裡、熄燈後,看看停停,耗費了將近一個學期的時間,才看完整整十卷書。   可以說,《銀河英雄傳說》並不是一本很「好看」的書,也不是很適合於女性讀者。開始時大量的背景鋪敘、軍政描述讓閱讀有些艱難,所以開卷時候進入得非常緩慢。然而隨著卷軸徐徐的展開,經線和緯線交錯的鋪疊,一幅宏大的畫面就這樣展現在了面前——很難形容當時看完全文的感覺。那仿如一個孩童驟然抬頭,看到黑色蒼穹裡漫天的璀璨星辰。   在以後很多的日子裡,每次無意抬頭看到夜空,就會想起那裡面的無數光芒四射的片斷:   「我的征途是星之大海」——金髮的年輕霸主說。   「在歷史長流裡,一個人渺小如滄海一粟,在通往未來的無數條路上只能只能其一」——黑髮的紅茶司令官說。   「疾風之狼,你有辱這個誇大的名號哪」——金銀妖瞳的提督歎息。   那些人、那些話,宛如洪流一樣的衝擊到心裡,激起了無數的迴響。在19-21那段狂熱閱讀動漫的歲月裡,這本書應該是給予我最深遠影響的一本。以至於在我開始動筆創造自己世界的時候,都不可避免的從摹仿和學習《銀河英雄傳說》邁出了第一步。   是的,《星空》。   就如那個光芒萬丈的霸主說的,他的征途是星辰大海——而銀英就彷彿是啟發我抬頭看到星空的引導者,讓我看到了時空另一端的宏大故事,讓我看到了如大海般浩瀚的幻想世界的存在。   那時候,是2000年。   兩年之後,「滄月」誕生於榕樹下網站。從那一天起,美狄婭·德·拉莫爾小姐便從此漸漸隱沒,只留下了九萬字的未完的《星空》殘稿和一些動漫同人如《夏日的白花》、《宛如夢幻》,證明了她曾經存在過的痕跡。   那之後很久很久,我在「滄月」的路途上跋涉向前,並未曾回頭過一次。   直到八年之後,當百萬字的《鏡》結束後,我終於決定有始有終地平了這個萬年的坑。然而翻出舊稿,細細重讀之下,卻不由自主的感到了吃驚——那是我麼?是我在八年前的作品麼?原來,除了「滄月」之外,我的身體裡居然還居住著另外一個叫做「美狄婭·德·拉莫爾」的靈魂。   過了那麼多年,回過頭來看時,竟然還會被當初的自己所震懾。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星空》是一個我再也無法寫出的稿子,它是如此青澀稚嫩,卻如此一往情深。敘事結構隨意而建,用了特殊的「後世歷史學家」的視角來追溯,倒敘、插敘比比皆是,看起來卻不凌亂。那種情懷,那種筆調,那種敘事結構,是如今的我再也復現——就如偶然到過一次的桃源、日後刻意尋訪就再難尋道而入。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謹以此文,紀念那一段逝去的歲月和那一個被人遺忘的ID。 更多全本全集精校小說盡在:http://www.yimuhe.com/u/anglewing2620-1.html 更多資源下載:http://qqzone.ctdis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