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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州往事》全集【精校版】
作者:許開禎
引子
都說,這是一片寸草不生的土地,彷彿空曠和蒼涼,就是它的寫照。唐人王之渙便吟道:「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春風不度玉門關啊……
那個也曾將腳步送到過這片土地上的王翰更絕,竟說:「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葡萄美酒都有了,居然又醉臥沙場君莫笑。大約正是因為他們的緣故,這一片土地,就格外蒼涼,也格外悲壯。
血和淚,便成了這片土地世世代代的主題。
然而,這一片土地,又是那麼的富饒,那麼的多情,彷彿每一塊石頭,都含著一個動人的傳說。於是富饒與貧瘠,粗獷與多情,就成了關於這片土地永遠的爭執。
這片土地叫涼州。
古書上說,西出長安,千二百唐裡,黃河遠上白雲間,有好大的城池,便是涼州。司馬光也寫文章說,從安遠門以西,西盡唐境,一路上桑樹遍野,胡麻翳壟,每隔不遠,就有惹客吃酒的青旗幌子;天下最精悍的河西節度兵馬,用日行五百里的駱駝傳送軍報……
史書記載,公元前121年,漢武帝開闢了河西四郡,即武威、酒泉、張掖、敦煌四郡。武威,即武功軍威之意,因此而得名。當時武威郡領姑臧、張掖、武威、休屠、揟次、鸞鳥、撲擐、媼圍、蒼松、宣圍等10縣,治所在姑臧。元封五年(前106),分天下為13州,各置一刺史,史稱「十三部刺史」。武威郡屬涼州刺史部,涼州之名自此始,意為「地處西方,常寒涼也」。三國魏黃初元年(220),魏文帝置涼州,一直到西晉,姑臧均為涼州治所。東晉、十六國時期的前涼、後涼、南涼、北涼及唐初的大涼,都曾建都於此。
地處西方,常寒涼也。原來它寒涼啊——
不只是寒涼,狼煙,烽火,戰亂,地震,老天爺把所有的災難,都降臨到了它頭上,這片土地,還有這片土地上的人,竟然就給存活了下來。到了這一年,這片土地居然又奇奇怪怪富饒了起來,居然就成了聚寶盆。一種種稀奇古怪的草,生長在了這片土地上。然而,災難也隨之而來……
第一章 私奔
1
風兒一陣緊過一陣,獵獵風聲捲起的,不只是峽谷的驚叫,還有一顆少女的心。水英英幸福得要死了,她還從沒跟家遠哥這麼親近過這麼幸福過呢。五糊爺帶上拾糧上路的時候,還是一腦子的霧水。兩天前他被青石嶺牧場主水二爺召去,原以為是說丫頭拾草的事,沒想,水二爺隻字未提拾草,倒是怪驚驚說,我想讓拾糧到院裡來。
讓拾糧去院裡?這個老東西,總是做些莫名其妙的事。來自東溝的老光棍五糊心裡這麼想著,嘴上,卻煞有介事地告誡拾糧:「飯碗是給你找下了,能不能端住,就看你娃的本事。」
這是三月底四月初一個太陽很暖的上午,峽裡峽外正是一片綠的好時候,風從青石嶺頂上吹下來,吹得灘裡一片滋潤,整個大草灘沐浴在一片祥和中。打青風峽來的這一老一少各自揣著濃濃的心事,往青石嶺去。一波兒一波兒的風正蕩起馬蓮,波濤一樣,洶洶湧湧,煞是好看。四月的馬蘭花開得耀眼,蘭瑩瑩的花朵將腳下的大草灘映襯得十分眩麗,儘管拾糧心情十分的壓抑,可腳下踩不碎的滿灘景色還是誘得他一次次想張開悶著的嘴巴,說些什麼。
拾糧是青風峽西溝斬穴人來路的兒子。來路兩個兒子,老大拾羊是個廢人,傻著哩,吃飯都得人喂,來路這輩子,是指望不上他了,這個老二,就重要得很。按溝裡人的話說,命根根呢,要多寶貝有多寶貝。這小子生得眉清目秀,一雙眼睛水汪汪的,猛一看,比他家拾草還秀氣。看得久了,才發現那雙眼裡,除了水還有別的東西。五糊爺說那叫靈氣,天地間最金貴的一樣東西。不過五糊爺又說:「可惜了那雙眼睛,要是長在何家或仇家那兩個少爺公子臉上,那就了不得了,將來一準是個人物,老天爺瞎了眼,竟長給拾糧這個草苗子了。」
草灘叫大草灘,位於拾糧他們的青風峽東端,一過了青風峽,世界彷彿唰地變了個樣,山不再那麼危崖聳立,樹不再那麼蒼蒼鬱郁,一切,像是一下從絕境中透過氣,變得遼闊舒暢起來,人的心也跟著從峽谷的壓迫中緩過勁兒,隨著這草灘的起起伏伏,慢慢舒展,隨之生出一些峽谷裡生不出的東西。
這陣子,拾糧的心情就是這樣,他連著呼了幾口氣,很明顯,他被大草灘的遼闊和壯觀震住了,也誘惑住了。這個十五歲的苦命孩子,生平第二次走進不屬於他的景色,感覺既新鮮又沉重。恍惚中他記起,第一次到青石嶺時的懵懵情景。那時他六歲多,七歲也說不定,反正很小,是跟著父親來的,好像是為了一斗青稞,父親來路想把他頂到水家大院去。
「頂」是溝裡人的一種活命方法,意思跟抵押差不多。他家欠了青石嶺水家大院一斗青稞,沒法還,只能先把他頂進去,幹些力所能及的活,有一日有錢了,爹再把他贖回來。遺憾的是,那次沒頂成,水二爺先是像草灘上交易牲口一樣,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拍得他單薄的身子差點倒下去,爾後,水二爺使足了勁,冷不防地衝他瘦得跟樹樁一樣的小屁股美美踹了一腳,他就給跌倒了,一個狗吃屎趴下。爹很後悔,怪上路時沒給他多吃上幾個窩頭,或者多喝上兩碗糊糊,那樣他就不會輕易讓水二爺踢趴下。可爹並沒有怨他,像扶起地裡的一根秧苗一樣扶起他,目光不安地盯住一臉氣勢的水二爺,問:「二爺,成不?」水二爺收回自己犛牛一樣的目光,很掃興地喝斥了一聲:「領走!」然後,又虎視眈眈地踹別人家的孩子去了。
七歲時的記憶就那樣擱在心裡,就跟溝裡的苦焦籐一樣,牢牢地把拾糧的心給絆住了。絆得他有些難受,也有幾分不服輸。現在他長大了,成人了,再也不怕水二爺一腳把他踹趴下。但,對將要走進的水家大院,心裡還是怵得很。
來之前爹一直給他鼓氣:「甭怕,娃,啥也甭怕,人活在世上,沒啥怕的。你越怕,這日子就越壓你,爹死都經過幾回了,還怕個活?眼一閉,心一橫,咬住牙你就往前活,他們能活過去,憑啥我的娃活不過去?」爹說話的時候,眼裡的火苗兒一撲一撲,好像兒子只要進了水家大院,只要當了長工,他家的日子,就再也不用愁了。
拾糧不敢讓爹眼裡的火苗兒滅掉,更不敢讓爹心裡的火苗兒滅掉,十五歲的他已深深懂得日子的艱難,他說:「爹,我不怕,我真的不怕,我記住爹的話,死活都得橫下一條心。」
來路似乎滿意,尤其拾糧說出死活都得橫下一條心這句話,來路的滿意就顯顯地掛在臉上了。不過,過了一會兒,來路還是歎了口氣:「娃,你怕哩,你還是怕哩,我看見你雙腿打戰哩。他水老二不是老虎,外人都說他是老虎,你爹我不信,你也甭信,就算是老虎,你也豁出來讓他吃。」來路說到這兒,眼裡突然噴出一道子光,很邪乎,他猛地從地上站起,壓磁了聲音沖拾糧說:「讓老虎吃了總比讓野狗叼了金貴?!」
拾糧點頭,爹這句話把啥都說透了,寧可讓老虎吃,也不能讓野狗叼!這麼一想,他的雙腿就不戰了,真的不戰了,硬硬實實,就把他支撐在地上。
來路很欣慰,自己的兒子像個男人了,頂天立地的男人。於是欣然點頭,讓他到水家大院去。
拾糧緊追幾步,攆上五糊爺,有點新鮮地說:「這花,咬人腳哩。」畢竟還是孩子,一看到有景致的東西,心裡那股兒愁便給沒了。五糊爺沒吭聲,他的目光略顯倦怠,再者,對大草灘,他早已看疲了看沒味了,一點不像拾糧那樣少見多怪。弓著的腰因了幾個時辰的跋涉,越發佝僂,這樣,他矮小的身子就更是沒了形狀,像草灘裡萎縮了的一朵蘑菇,又像一隻笨拙的兔子,有一下沒一下地跳。拾糧瞅了一眼,想笑,卻覺笑被什麼堵著,不敢發出來。他咳了一聲,打五糊爺身上挪開目光,想把腦子裡那層困擾他的愁給甩開,一抬頭,猛就給震住了。半晌,才驚乍乍叫出了聲:「犛牛,白犛牛!」
五糊爺這下惱了,他正在怔想著一件事兒哩,拾糧的尖叫打斷了他。五十歲的老五糊總有一肚子事兒要想,走路的時候也不得安閒,讓拾糧一驚,想到一半的事兒突然若兔子般跳走了。他扯開嗓門就罵:「拾糧你個狼吃的,你妹子快死了,你還有心思看犛牛?」罵完,也不管拾糧咋個想,又低了頭,弓了腰,蹶蹶蹶往前走。拾糧眼裡的犛牛頓然沒了影,再往前走,草灘上一個個躍出的,就全成了妹妹。
拾糧的妹妹快要死了,五年前得的病,前前後後看遍了能尋到的中醫,看得家裡清清蕩蕩見了底,還是不見好。眼下,正躺炕上耐日子哩。
本來拾糧在東溝裡打短工,給東溝何家幹些零雜,何家要說待他也不薄,沒把他當下人看。可短工畢竟是短工,干的活多,掙的錢少,一聽青石嶺水家讓他當長工,拾糧心動了,嚷著要來。父親來路先是悶住聲,不表態。來路總是這樣,很多事兒上都不輕易表態,好像一表態,就顯不出他的智慧了。其實他哪有智慧,這東西二溝,最沒智慧的,怕就是他來路。不過他不承認,總覺得自己應該表現得有智慧。最好的表現方式,就是遇事輕易不表態。當然,這件事本身也有難度,一是來路對兒子吃不準,到底能不能幹得了長工?二來,拿水家跟何家比,兩家裡挑一個,也讓他為難。最後還是五糊爺定的奪。
「來路你個木頭鬼,這好的事,你想錯過?」這是五糊爺一貫的做派,啥事兒到了他嘴裡,都是好事,就算爹死娘嫁人,他也能說得天花亂墜,讓你覺得八成人世上真就沒啥壞事。其實好事壞事,他自個壓根就不知曉,也不去想,他那張嘴,是說媒說慣了。偏是來路愛聽,凡事只要五糊說了,來路就聽。事兒最終就這麼定了,拾糧到青石嶺當長工。
這事惹得東溝何家很不滿,東溝財主何大鶤站在村巷裡罵:「來路,你個挨刀子的,吃著碗裡的巴望著鍋裡的,我何大鶤哪些薄待你了?」來路咧咧牙,做出個很痛苦的表情,意思是拾糧要去,他也沒辦法。何大鶤知道他的脾氣,罵了幾句,不罵了,沖兒子何樹槐說:「把工錢算了,往後,就是餓死也甭讓他進這個門!」
來路清楚,何家是捨不得他兒子拾糧,拾糧進何家這一年,他的眼力和苦心得到了何家上下的普遍認同,尤其東家何大鶤,更是拿他當個寶,可惜,水家開得工錢高,而且,水二爺說了,要是拾糧能來,丫頭拾草的財禮,再加二石豆。二石豆呀。
遠處的犛牛很安靜,遠比草灘上奔走的這一老一少悠然自得,聞見草灘上陌生的氣息,它們似乎抬了抬眼,沖這兩個闖入者巴望了一下,但很快便又被嶺頂的白雲和眼前瘋綠的大草灘吸引了。對這兩個陌生來客,壓根就不屑一顧。拾糧的驚訝一點也不過分,這是青石嶺獨有的白犛牛,純白,毛色整齊得就跟精心修剪過一樣,體格健壯,樣子也遠比嶺下或其他地方的犛牛要好看。據說肉更香,牛骨燉出的湯,滋陰壯陽,要是加上青石嶺頂的雪針菇,那味兒,香死個人哩。可惜拾糧沒吃過,五糊爺也沒吃過,這哪是他們這種草苗子吃的,能這麼遠遠望上一眼這些尊貴的畜牲,已是他們的福氣。
白犛牛,世上獨一無二哩。
要不,水家能發那大的財?
遠處,姊妹河嘩嘩的,水從青石嶺山澗間流出來,帶著雪域高原獨有的純淨,還有一年四季的清涼,流得那麼滋潤,那麼愜意。彷彿,終年累月,它從沒有過不順心的事。這點兒,讓草灘上的兩個人嫉妒。遠遠望去,傍山依水的水家大院一片安詳,正午的陽光直直照下來,將山腳下的這座大宅子沐浴在祥和中,那青石砌起的兩丈高的宅基牆在陽光下發出青幽幽的光兒,青石牆中間,一道鋪滿碎石的坡道緩緩散開,將院門跟大草灘連在一起。那是進出院門的坡道。坡道兩旁,八棵碗口粗的青松如同八把綠傘,將艷麗的陽光擋在了草灘上,坡道終年便發出濕撲撲的光兒。順著基牆望上去,水家大院恍若青石嶺上的廟宇,青磚綠瓦,風格冷峻。更是那帶著藏式風格的廊簷還有雕畫,越發讓這座宅院有了廟的空靈與神秘。不過它的確不是廟,它是青石嶺牧場主水二爺這輩子的傑作,比之東溝的財主何大鶤,還有平陽川大商人仇達誠,水二爺的豪氣與爽氣可見一斑。
五糊爺還是低了頭走,路也不看,深一腳淺一腳,彷彿跟誰生氣似的。拾糧倒是走一步看三看,腦子裡漸漸將難心的事兒給忘了,忘了好,忘了他就可以一門心思投入到草灘上。草灘的確新奇,這也驚眼,那也稀怪,不過,看著看著,拾糧的目光就又沉了,心也跟著重起來。這是一個十五歲的孩子不該有的沉重,偏是拾糧這娃,天生心事就重,腦子裡,整天藏著稀奇古怪的事,還有想法。這就讓人破煩,不該想的事你偏要想,不該琢磨的道理你偏要琢磨,你這人,麻煩就比別人多多了。
拾糧這陣想的是,天呀,這闊的草灘,這等架勢的宅院,真就如五糊爺所說,會留下我拾糧?
不敢想,真是不敢想!拾糧惶惶地收起念頭,緊跟了幾步,再次攆上五糊爺,剛想問句啥,忽聽得耳邊一陣風響,一抬頭,一匹馬呼嘯而來。是一匹純種蒙古馬,草原上奔馳的那種。馬背上,是一頭戴氈帽身披藏袍的颯爽女子。女子俯身策馬,狀若一支離弦的箭,直直地朝拾糧和五糊爺撲來。藏袍迎風飄起,恍若一面獵獵的旗。這草灘,一下就成了她的世界!馬蹄聲聲中,天空驚起一股旋風,驚得拾糧張口就喊:「馬,馬——」
五糊爺正在撒尿,上路時喝的豆麵糊糊,一路上就是尿多。一聽拾糧又驚乍乍的,頭也沒回便罵:「喊魂啊,你個木頭鬼,馬也沒見過?」話還沒完,一股疾風撲他而來,那馬閃電一般,剛才還在幾十丈處,眨眼功夫,馬的鼻息已噴他臉上,等他抬頭,看清馬上的人,嚇得魂都出了竅,褲子也顧不上提,抖抖地說:「三……三……小姐。」姐字剛落地,馬鞭已衝他甩來,五糊爺跳個蹦子,躲開馬鞭,聲音扯直了喊:「三小姐,你可不敢打我呀,我是……」
就聽馬上的三小姐說:「又提著褲子在這兒放你的髒水,你個老五糊,真是不長記性。」
五糊爺這才記起剛才自個在撒尿,水家這草灘,是忌諱髒物的。為撒尿,五糊爺已挨過幾回鞭子,可腦子一忙,就把這禁忌給忘了。忙提了褲子說:「憋急了,我是憋急了嘛,再說,我這是給草灘上肥哩。」
啪一聲,鞭子甩在五糊爺左腳上,三小姐這次沒饒過五糊爺,若要不是這陣子五糊爺往他家跑得勤,怕是,這鞭子要甩他撒尿那物件上。五糊爺立刻疼得媽喲一聲,抱了腳狼嗥。
「再敢亂說,我把你的老鼻子甩下來!」這話從馬背上那張漂亮的嘴裡罵下來,罵得五糊爺開了心,咧著老嘴笑了,罵得拾糧卻像是中了魔怔,整個身子都僵在草叢中。
馬背上的人懶得看拾糧一眼,也懶得再理五糊爺,五糊爺還在抱著腳放老聲,明顯有裝的成分,生怕馬上再甩下來一鞭子,三小姐一甩鞭,一聲長嘶響過,棗紅馬破風而去。
就這一分鐘的工夫,拾糧的衣裳就濕透了,是汗濕透的,心像是讓鞭子掠到了空中,找不見了。目光呢,他哪還有目光啊。這一場旋風,把啥也給掠走了。半天,拾糧才醒過神來,像是做了場夢般,追上五糊爺,顫驚驚地問:「馬上那丫頭,就是?」
「夾嘴!」五糊爺惡恨恨說了一聲。
跟所有的長工進門一樣,這一天的拾糧,著實經受了一番煎熬。甭看他是水二爺點名喊來的,真到了進院這一刻,水家還是拿出了自己的威嚴,美美地震了他一下。
水二爺端坐在太師椅上,正經得很。一襲長袍裹住了他寬厚結實的身子,那身子,猛騰騰就像一頭牛,跟五糊爺的矮小和拾糧的瘦弱比起來,水二爺就顯出了長吃犛牛肉的優勢。腳上,是一雙青布圓口鞋,做得十分講究,一針一線都透出做鞋人的靈巧還有精緻。拾糧瞪著雙眼沖鞋發了會呆,忽然就想起從未見過面的娘,怪得很,拾糧居然想起了娘。一頂圓帽下,映出的是一張長得有幾分怪誕的老臉,這張臉左眼跟右眼有點不對稱,鼻樑略有點高,嘴巴也跟著往上翹,使得整個臉都有種往上跳的架勢,尤其眼袋上兩顆豌豆大的黑痣,一下讓這張臉充滿了煞氣,猛一看,陰森森的,遠比東溝的何財主令人害怕。加上他又故意拿捏出一種姿勢,使得很少見過世面的拾糧腿肚子一下就發了軟,撲索索的,抖。老五糊立在邊上,水二爺居然沒賞他一把椅子,這讓他多少有些不開心,但,他是沒有膽量露出來的,只能裝做極虔誠極規矩地站在拾糧邊上,等水二爺問話。
水二爺手捧煙槍,這槍是拿鷹骨頭做的,打磨得十分光滑,熒熒的,往外發著一種水撲撲的光兒。那光兒到了臉上,就溢出一種有錢人的尊貴來。拾糧等著問話的空兒,就見管家老橛頭雙手捧著煙盒,一次次往煙槍裡填煙絲。誰都知道青石嶺的水二爺是個煙鬼,但他卻沒讓大煙抽死,而且越抽面色還越紅潤,甚至比小他幾歲的東溝何財主還要精神幾分。這讓許多人不解,難道大煙是他種的,他自個抽了就不會有事?
2
咕嘟兒咕嘟兒的聲音響了好幾十下,水二爺終於抽足了,沖管家老橛頭遞了個眼神,示意把傢伙拿走。管家老橛頭剛接過煙槍,他就突然問:「幾歲了?」拾糧剛要張嘴,老五糊搶在前面答:「回二爺的話,過完這個年,就……就二十了。」
「過年?」水二爺把目光對在五糊臉上,見多識廣的老五糊看上去有些緊張。「二爺,我是說……過完猴年。」
「你個老五糊,話說到草灘裡了。」水二爺收回目光,原又盯住拾糧,對眼前的這個瘦柴棍兒,水二爺十二分的不放心,眼神裡甚至隱含了一份不為人輕易察覺的戒備。他自然不相信這個瘦柴棍兒有二十,撐死了也就十六七,但他不揭穿五糊。他知道五糊的心思,無外乎就是想多說幾歲,多從他這兒騙幾個銀子。長工的工錢跟年歲有關,二十以下是拿半份工錢的。他鼻子冷冷一哼,算是把五糊的話當成了個屁,接著問:「地裡,你會啥?」
「會的多。」一直抖著的拾糧下意識地就接了口。
「嗯?」水二爺皺了下眉,目光黑下來。
拾糧這才記起路上五糊爺安頓過的話,忙改口道:「回二爺話,犁地會,種田會,打場揚場都會。」
「牲口呢,牲口會喂不?」
「這……」拾糧一時啞了。要說生成個莊稼人,誰不會喂個牲口?可水家大院的牲口跟何家大院不一樣,何家那是養著使的,莊稼地裡出臭力的,算是畜牲。可水家,卻是發牲口財的,牲口比人還寶貝。
水二爺的目光陰下去,半個臉,讓浮上來的不滿遮住了,院裡就缺個喂牲口的,原先馬廄裡的老五因為夜裡貪睡,好幾次不給牲口給夜料,讓水二爺一頓鞭子打了出去。見空氣僵著往沉裡去,五糊爺趕忙搶著說:「二爺,這娃靈性著哩,操心牲口,沒一點麻達。」
「就你話多。」水二爺斥了五糊一句,不過,這話並沒有怪罪他的意思。五糊涎著臉,趁熱打鐵道:「我是個粗人,二爺甭笑話,這娃,我是看著長大的,東溝何家,還捨不得哩。」五糊爺說話的時候,佝僂的腰近乎要弓到地上,在這些大財主面前,他的腰永遠是弓著的。人本來只有四尺高,這一弓,越發就看不出是個人,活脫脫一個地瓜。
「好了,不問了,問也是白搭。」水二爺正要跟管家安頓,忽然就瞅見拾糧抖索著的雙腿,很是不樂地問:「你抖個啥?」
「我……我……沒抖。」
「嗯?!」
「回……回二爺話,拾糧,拾糧不該抖。」
「瞅瞅你這點出息!老五糊,我可把話說明了,這院裡,可是不收這沒膽量的。」
五糊爺急了,再次堆出一臉笑:「二爺,您就行行好,賞他一口飯吧,這娃,可憐著哩。」
「可憐的人多。」水二爺冷漠地扭過臉,嘴角一呶,將話頭丟給了管家老橛頭。他沒想到,一心心想喊來的拾糧,竟是這樣一個沒出息的孬種。一絲失望騰起來,敗壞了他的心情。
老橛頭很仔細地打量了一會拾糧,問:「這院的苦,受得?」
「受得。」拾糧忙答。
「這院的規矩,守得?」
「守得。」
「這草灘上的牛羊,你可拿性命護得?」
「……護……護得。」拾糧的話有些軟了,若是再問下去,怕……這當兒,就聽院裡一陣響,跟著,一陣風捲進來,風起風落處,三小姐水英英一身英姿走了進來,沖瑟瑟發抖的拾糧望了一眼,跟水二爺說:「爹,我又攆死一隻野兔。」
管家老橛頭正要拿話誇英英,水二爺卻突地黑下臉:「英英,爹跟你說多少遍了,草灘上的生靈,都是我水家的親戚,你咋老是不聽話!」
「爹!」水英英一跺腳,嬌嗔道,「是我不聽話還是它不聽話,我喚它幾遍,它還跑,我不攆它還能饒它?!」
「你啊!」水二爺歎口氣,跟管家老橛頭說:「快去看看,這一趟攆下來,莫把馬掙壞了。」
水英英嬉笑著湊過來:「爹,你放心,這次我不是騎馬攆的,是拿這個。」說著,身後亮出一個炮肚。水二爺一驚,那是山裡羊倌專門用來打羊的,沒想她一個女兒家,竟也學會了這玩意。
「咋,你能打著它?」水二爺問。
「能打著,就一石頭,它就趴地上不動了。」水英英顯得驕傲,臉上是蔑視一切的笑容。說著話,將長長的炮肚在爹眼前顯擺了下,忽然又記起一件事,轉身想離開。出門的一瞬,目光意外碰在了拾糧臉上。
「你是哪條溝的,我咋沒見過?」
「回小姐話,我是峽口西溝來路家的老二。」拾糧咬文嚼字,按五糊爺叮囑的說話方式答。草灘上那一幕再次浮出來,拾糧莫名地生出一絲恐懼。
「來路?」水英英像是沒聽過這個人。
「就是那個斬穴人……」邊上的五糊爺忙替拾糧解釋。
水英英哦了一聲,其實她壓根就沒弄明白來路是誰,斬不斬穴跟她沒一點關係,她急著要去峽口,聽吳嫂說,平陽川的仇家二公子今日個要來。
「英英,你回來。」一直陰著臉的水二爺見女兒往外走,拿話叫她。水英英沒理睬,急猴猴走了。等再次出現在院裡時,她已是一身馬裝,還特意穿上二姐夫仇家寬送她的馬靴,看上去越發英氣颯爽。眾人驚詫的目光裡,水家三小姐水英英縱身躍馬,甩出一聲響亮的脆鞭,一溜煙地遠去了。
民國二十八年農曆四月初七,平陽川仇家二公子仇家遠越過姊妹河,站在了草灘上,這是兩個月裡他第三次把腳步送到青石嶺。眼前的大草灘,仇家遠原本熟悉不過,自打哥哥仇家寬娶了青石嶺水家二小姐水二梅,仇家跟水家成了親戚,平陽川通往青石嶺的路,便同時向他和水英英暢通。還沒去西安城讀書時,仇家遠隔三間五,就來嶺上一趟,他喜歡這裡的景色,也喜歡水家這個嬌生慣養的小丫頭,來了,就帶著水英英到草灘上騎馬,追野兔。儘管大人們爭爭吵吵,時不時還要鬧出一些矛盾,他跟水家三小姐,關係卻處得親密,向來驕橫刁蠻的水英英,到了他面前,出奇的乖。不過這都是以前的事,自從離開平陽川去西安求學,他跟大草灘,是越來越生疏了。如果不是幾個月前他意外地從西安回到涼州,怕是這腳步,再也邁不到姊妹河,邁不到這灘上。
世事如煙,世事如煙啊。
仇家風流倜儻英俊瀟灑的二公子仇家遠對著空茫茫的大草灘,忽然發起感慨。
仇家是平陽川有名的大商戶,祖父手上創下的仁義河經過將近五十年的風雨,已從一棵幼苗長成參天大樹,到了父親仇達誠手上,仁義河三個字已響遍千里河西走廊。東到西安城西到新疆都有仇家的貿易,仁義河的分號更是開遍了沙漠沿線。遠的不說,單是涼州城的仁字店和古浪縣城的義字店,每年賺進的銀子,就趕得上平陽川另外五家大商號的總和。這還不算,仇達城又在沙漠一帶開了兩家窯巷,做起了沿途一帶煤的生意。這生意是樁獨家買賣,儘管費心費力,可賺起銀子來一點不比其它生意少,甚至,漸漸成了仇家最賺錢的產業。
跟家遠一同來的,還有平陽川仇家的小夥計三朵子。水英英一看到仇家遠,心就像草叢中藏著的兔子,猛就要跳出來。也不管三朵子怎麼看,丟開馬韁就往家遠跟前跑。見水英英大老遠地來迎他,仇家遠分外高興,遠遠地就喊起了她的名字。水英英跑過去,一把抓住家遠的手,嬌嗔道:「要來也不提前捎個信,叫人家心慌。」仇家遠臉一紅,水英英的話讓他緊張,他瞅一眼三朵子,像是要往開裡掙脫被英英抓住的手,嘴上說:「慌個啥,我又不是第一次來。」
水英英越發抓緊了他的手,半個身子依過去,甜甜地瞪他一眼,暗怪他沒明白她的話。仇家遠被水英英的目光弄得不安,臉上火辣辣的,再次瞅瞅三朵子,道:「把馬牽好,頭裡走。」
三朵子暗暗笑了笑,牽了馬,快快地往前面去了。水英英的膽子就更大了,幾乎要把身子全部偎到仇家遠懷裡了,臉上的甜蜜更是濃得化不開。仇家遠躲了幾躲,沒躲開,索性由著她。看得出,他對英英的這份親密,是保持著警惕的。太陽盡情地塗抹在大草灘上,映得兩張年輕的臉分外生動。來自平陽川的仇家遠這一天本來是有心事的,他到青石嶺來,是有重要的事情做。水英英的甜蜜和熱情感染了他,一時之間,他把心裡那堆事給忘了,兩個人說笑著,往草灘深處走。大草灘因為兩個年輕的身影,忽然間生動起來。
對青石嶺牧場主水二爺來說,這一天絕不是什麼好日子。
水二爺此生最不喜歡的,怕就是這個仇家遠。每次聽說他要來,水二爺便早早傳下話,廚房不能做好的,院裡上下,不能跟他亂搭話,睡覺就在後院那間小客房睡,不能把他帶進水家招待尊貴客人的南院。凡此種種,表明水二爺十分反感仇家這個識書人。
早在仇家遠西安讀書時,水二爺就以為,學成歸來後仇家遠要子承父業,跟他哥哥也就是水二爺的女婿仇家寬一道,打理仇家的產業。其實這也是順理成章的事,仇家產業那麼大,仇達誠又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這些年更像是吃了什麼藥似的,渾身憋足了勁往錢前面跑,生怕慢上半步,錢就到了水二爺或是東溝何大鶤手裡。水二爺雖是對親家仇達誠這種貪得無厭的掙錢方式心存不滿,但對仇家遠,還是希望他能規規矩矩去做一個商人。不只是水二爺,怕是所有的人,包括他父親仇達誠,也都這麼想。誰知仇家遠辜負了大家的期望,放著自家那麼大的生意不做,非要……簡直是一個忤逆之子!這是三年前水二爺就扔下的一句話,三年來,水二爺的態度非但沒變,反而越發認定,仇家這個老二,是個敗家子!
更讓水二爺提心吊膽的,是仇家二公子跟他家英英那層隱隱約約的關係。以前水二爺倒是不覺得,那時仇家遠小,英英更小,兩個人怎麼玩也不過火。但自從兩個月前仇家遠來青石嶺,水二爺就發現,英英這丫頭,不一樣了,具體哪兒不一樣,水二爺說不清,但他明顯感覺到,自家丫頭英英,目光裡有了東西,精於世故的水二爺很清楚那種東西,那是天底下女兒家長大的頭一個標誌,她懂得跟男人眉來眼去了。打那天起,水二爺心裡就不安,現在,這不安越發強烈,有時竟攪得他睡不著覺。
說不出口,真是說不出口,一想這事,水二爺就氣得要吐血。這兩個月,他明裡暗裡跟英英提過多次,可三丫頭英英跟她兩個姐姐截然不同,一點不拿他的話當個事,水二爺為此傷透腦筋。她們的娘在生下寶兒不久便蹬腿走了,是他一把屎一把尿將她們拉大,艱辛中他融入了太多父愛,尤其在三丫頭英英身上。沒想竟將她養成了一隻隨時準備著往外飛的鳥!
「你個沒心沒肺的,白眼狼!」
看見英英跟仇家二公子一前一後進院,水二爺鼻孔裡重重哼出一聲,拿眼示意管家老橛頭。老橛頭趕忙上前,跟仇家遠打過招呼,一手牽了馬韁,一手指著後院,說了聲請。仇家遠遠遠看了一眼水二爺,想上前問安,卻見水二爺硬梗梗轉過脖子,很不屑地走開了。
仇家遠心中一暗,擔心這一趟,怕又要白跑。
3
平陽川仇家二公子仇家遠這一趟並不是為了水英英來,前兩趟也不是,跟水英英那份焦灼和熱烈相比,仇家二公子的目光,就淡得多。不是說他沒覺察到水英英那目光,關鍵是那目光激不起他的共鳴。在他眼裡,水英英還是多年前那個小不點兒,一個成天掉在蜜罐裡只知道撒嬌撒野的山裡野丫頭,這樣的野丫頭,仇家遠除了憐愛、同情,再沒別的。他是一個有著遠大抱負的人,目前他又為某項偉大事業擔負著特殊使命,兒女情長,在他看來,就有點滑稽,而且輕薄。當然,對水英英,他也不能太冷淡,畢竟,他還想依賴水英英,去說服水二爺。三天前,仇家遠接到上峰陸軍長密令,要他緊急籌措一筆資金。前一次送往抗日前線的醫藥物資過西安時遭到一股不明力量的攔截,負責運送的馬幫二幫主藍青雲也被砍了頭。眼下前方戰事吃緊,醫藥物資相當匱乏。陸軍長要求他務必在短期內組織涼州城和古浪縣的進步力量,盡快將第二批醫藥物資運出。接到密令後,仇家遠立即從涼州城趕回平陽川,先是將情況跟父親說了,沒想父親還沒聽完,便大發雷霆:「你個敗家子,放著好好的書不教,瞎湊什麼熱鬧!」父親仇達誠本來就是堅決反對仇家遠參加什麼黨派,更反對他跟軍界有來往。
仇達誠一生為商,原本也想讓仇家遠跟哥哥仇家寬一樣,子承父業,一門心思地跟著他做生意。誰知家門不幸,老二仇家遠生性偏狂,桀驁不馴,西安城書讀一半,居然瞞著家裡,到了陸軍長手下,還一直跟家裡說,他在西安一家師範當老師。半年前,仇家遠又不聲不響到涼州師範做起了教師,等仇達誠知道時,生米已成熟飯。教書倒也罷了,仇達誠心想,仇家三輩子沒出過一個讀書人,要是仇家遠真能把書教好,也多少能了他一些心願。誰知上個月古浪縣長、他的妹夫孔傑璽找到他,悄悄說:「老二不但跟西安城陸軍長來往密切,很有可能還參加了共產黨,老二的身份,神秘著呢。」仇達誠起初不信,認為妹夫孔傑璽純屬胡言。據他所知,共產黨在西北一帶還是個很新鮮的事物,他也是去年在西安城才聽說,咋就把這帽子戴他兒子頭上了呢?
妹夫孔傑璽猶豫半天,才將西安城攔截藥物的事說了,原來那藥物正是仇家遠他們弄的,當然是以涼州城另一家商號的名義秘密收購的,負責運送藥物的馬幫二幫主藍青雲目前已被證實是共產黨。孔傑璽還說,馬幫打涼州城一出發,消息就秘密飛到了西安,所以藍青雲到西安,等於是送死。
妹夫孔傑璽說完這話,很是焦慮地歎了口氣:「哥呀,這事可不是鬧著玩的,上頭已經發話,要嚴查速辦,好在涼州府有咱的人,要不然,老二這回……」「混帳!」父親仇達誠暴跳如雷,當下就要大兒子家寬趕往涼州城,捆也要把老二捆回來。妹夫孔傑璽見狀,悄聲說:「人我已經安頓在別處,眼下,家裡家外還不能張揚,等事態平息了,再讓他回來。」
「混帳,混帳呀,這個家,怕是要毀到他手上……」一生走南闖北的仇達誠,當然知道參加共產黨是什麼後果。他在西安城那些個日子,時不時地聽說有共產分子被當局押出城門處決。原想自己身居大漠邊塞,天高地遠,既可免受戰亂之苦,又不為什麼國共之爭而牽扯進是非裡。哪知,自己家裡,竟就養出一個共產黨!
仇家遠從藏身的地方秘密回到平陽川家中,父親尚在火頭上。仇達誠質問他參加共產黨的事,仇家遠矢口否認,說自己早就是西安陸軍長的人,西安陸軍長跟共產黨勢不兩立,還一再要求嚴查共產黨的組織,切不可讓共產黨滲透到涼州一帶,他怎麼可能是共產黨呢?仇達誠見他言之鑿鑿,也就信了,況且兒子仇家遠加入國民黨,跟著陸軍長干,這事眾人皆知,他想一定是妹夫孔傑璽搞錯了。不過仇達誠並沒放過兒子。仇家遠竟然背著他,將涼州城仁字號的櫃銀動用,還騙大掌櫃吳茂,說是他點了頭的。
「我多時點了頭,啊!你個不成器的東西,居然敢打我的旗號虛騙冒領。我仇家的生意,向來以誠信取人,你倒好,天上地下的亂飛不說,竟敢,竟敢壞了祖宗定下的規矩!」
罵完,立刻喚來管家,將仇家遠捆了,鎖在廂房裡。若不是嫂嫂水二梅好話軟話的求情,仇家遠怕是還捆在廂房裡。
人雖說放了出來,但錢,爹一分不給。「你倒有臉說出來,上次拿走的銀票,我還沒跟你要哩,你個敗家子,木頭鬼,我真想一棍子打死你!」
爹這兒顯然是沒戲可唱,仇家遠又把心思動到哥哥家寬頭上。哥哥仇家寬眼下雖說還沒掌管仇家全部生意,但古浪縣城的義字號還有平陽川的善、德二號都歸他管,應該說跟他轉挪一些銀洋還是有希望的。誰知家寬聽完他的話,驚乍乍跳起來:「我說兄弟,你咋還執迷不悟,銀子哥是捨得,可哥捨不得你的命!」說完,騎馬去了古浪縣城。仇家遠萬般無奈,只好跟嫂嫂商量。嫂嫂也是渾身的勁換不來一個好辦法,最後,抱著一線希望說:「要不,你去青石嶺一趟,跟我娘家爹說說?」
就這樣,仇家遠硬著頭皮來到了青石嶺。
仇家遠剛剛被管家老橛頭安頓到後院客房住下,嫂嫂二梅的腳步便到了。原來,二公子仇家遠離開平陽川自己的家時,並沒跟仇達誠說實話,仇達誠跟青石嶺的親家水二爺一向嘴和心不和,他見不慣水二爺山溝溝裡小財主那副嘴臉,加上去年仇家跟水家合著做白犛牛的生意,水二爺暗中將青石嶺以外的犛牛肉混雜到白犛牛肉中,想賺昧心錢,被精明老到的仇達誠給發現。生意非但沒做成,反把兩家的關係做僵硬了。若不是嫂嫂二梅從中周旋,怕是仇水兩家來往的路就斷了。二公子仇家遠騙爹說:「眼下待在家裡不安全,我還是回姑父給我找的地方吧。」仇達誠自然樂意,又怕他再動歪腦子,把自個最放心的夥計三朵子打發出來,叮囑道:「一路盯緊點,他要是敢亂跑,就拿繩子捆。」誰知三朵子早讓嫂嫂二梅私下串通好了,三個人合著跟仇達誠演了一場戲。
二梅是怕娘家爹把家遠攆出來,爹對小叔子家遠的態度,二梅清楚得很。仇家遠前腳上路,她便找借口跟公公說要來青石嶺一趟。公公雖然對娘家爹水二爺有看法,對她,卻是另眼相待。只要她提出的請求,公公很少反對。
二梅這趟來,是幫小叔子仇家遠的。
二公子仇家遠選在黑飯吃過夜幕初合的時分來到水二爺的上房,上房裡沒別人,每天這個時候,都是水二爺捧著煙槍過煙癮享日子的好工夫。水二爺愛抽兩口,這點跟他兩個親家有很大不同,前些年水家在青石嶺種大煙發煙財的時候,仇達誠幾乎要天天詛咒水家,言辭之尖利惡毒,也只有仇達誠說得出口。不過仇家遠倒不認為抽大煙種大煙是多麼可恥的一件事,相反,他挺喜歡青石嶺被大煙塗染出來的那一派絢麗景色,滿溝滿窪的罌粟花一開,整個青石嶺便包裹在濃濃的芳香中,那花兒,嫩、艷、絢爛無比,把天地一下襯托得跟仙境一樣。真是美啊!仇家遠忍不住要發出讚歎。可惜好景不長,就在他為青石嶺陶醉時,發了橫財的水二爺突然收了手,神神秘秘就把那一望無際的景色給弄沒了。
「水家姨父——」
仇家遠按鄉俗怯怯地叫了一聲。
「咕嘟」一聲,水二爺嚥下一個水泡,沒抬眼,手伸進煙盒裡,又捏了一個煙嘟兒,往煙槍裡放。
「姨父——」仇家遠又叫了一聲。
水二爺就惱了:「叫魂哩,叫魄哩,沒吃飽還是沒喝好?!」
「姨父,我想跟您挪點錢……」仇家遠鼓足勇氣,把此行的目的說了出來。「錢?」水二爺的臉上有了顏色,赤紅。就在仇家遠滿含著希望衝他望時,他突然話鋒一轉,惡惡地說:「我水家欠下你仇家的了?啊!你個奸商家的,還有臉跑這兒提錢!」
仇家遠被水二爺嗆了個滿面紅,但事情急迫,他還是厚著臉皮說:「姨父,您先甭生氣,聽我把話說明。」
「說你個腳後跟!去,我沒工夫聽!」
水二爺跟仇家遠一高一低地吵鬧著,二梅跟英英走了進來,兩人剛吃過飯,到後院找家遠,家遠不在,心想八成是來了爹這兒。剛進門,就聽爹扯直了聲音罵:「你仇家不是勢大得很麼,不是有你們的仁義河麼,咋個,也跑來跟我哭窮了?」
「爹——」水英英叫了一聲。
「去,沒你說話的份。」水二爺斥了英英一句。
仇家遠紅著臉,盯了英英一眼。英英被她爹一嗆,性子上來了,走過去站家遠邊上。「家遠哥,你跟爹提錢做啥?」
仇家遠吞吞吐吐,不敢正視水英英。
「說呀,提錢做啥?」水英英不高興了,家遠的事她一點不知道,她從來不關心家遠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這跟她無關,她心裡,家遠就是她想著念著的人,這人在涼州城教書,又是平陽川有名的闊少,咋個會缺錢哩?
「英英!」見妹妹不明就理死問亂問,二梅趕忙制止。英英卻突地轉向父親:「不就借個錢麼,你發那麼大脾氣給誰看,誰家沒個不方便的時候?」
「你——?」
水二爺啪地扔了煙槍,怒瞪住女兒英英,氣得說不出話。
二梅趕忙陪著笑臉勸:「爹,你就少生點氣,家遠也是有事急用錢,又不是不還你。」
「家遠,家遠,叫得比你親爹還親。我還當你是跑來看我的,原來是串通好跑來坑我的!」水二爺將煙槍在桌上猛地一磕,沖二梅翻了幾下白眼。
「爹!」二梅讓爹這一說,頓時臊紅了臉。抬高聲音道:「誰都是坑你的,這世上就你一個人清白。」
「就是嘛,把錢看得比啥都重,家遠哥這麼遠的來,連個好臉子也不給,人家欠你金了還是欠你銀了?」英英接話道。
「你個白眼狼,少替他說話!」
「就說!」
水英英一屁股坐椅子上,索性跟爹吵起嘴來。吵著吵著,目光就回到了家遠臉上。姐姐二梅看見了那目光,心裡暗暗擔憂,嘴上,卻還在幫家遠說話。
這一天的水家,算是熱鬧了一陣子,水二爺在兩個女兒的圍攻下,險些無詞。不過他心裡正得很,任憑你說得比唱得還好聽,錢,我是一個子兒沒有!水英英氣壞了,氣瘋了,爹這樣做,太駁她的面子。她一把抓住仇家遠:「家遠哥,走,不跟他借,讓他摟著錢睡覺去。」
「哼!」水二爺在後面重重哼了一聲。
4
仇家遠碰了釘子,心情沉重,籌不到錢,藥商那兒就不給貨,陸軍長交給他的任務,就無法完成。他再也無心思聽英英說什麼。水英英倒是激動得很,一連說了好些爹的壞話,可惜仇家遠仍舊悶著臉,沒一點響應,水英英忽就來了氣:「錢,錢,錢,你幹嘛要跟他提錢!」
水英英真是不想提錢的,也煩他們提錢。她跟仇家遠好久沒見過面了,她想抓住這個機會,好好跟他說說心裡話。
水英英有一肚子的話要跟家遠說,可惜,管家老橛頭不讓她說。
管家老橛頭奉命將水英英連拖帶拽帶到了南院,仇家遠走出屋子,來到後院的空場子。此時夜幕已經很濃,沉沉的夜幕牢牢地裹住這座富得流油的院子,空氣裡也飄著一股股殷實味兒。這味兒跟平陽川他家的味兒不同,卻又是那麼的相同。一嗅見這味兒,仇家遠就忍不住要困惑,革命已進行了多年,為什麼還有這麼多人沉睡在黑夜裡?他的耳畔響起陸軍長那憂國憂民的聲音:「如果這些家底殷實的財主不能發動起來,革命的道路將會異常艱難。」
過了好長時間,院裡各屋都已安靜,風把白日的喧囂早已吹得乾淨,仇家遠尋思著自己也該進屋睡覺了,正欲轉身,院裡突然響出一陣碎響,隨著一陣出踏出踏的腳步聲,仇家遠看見一個黑影兒朝他移來。水家大院佔地相當大,跟水二爺住的上院比起來,後院簡直能稱得上空曠。單是他腳下的這個空場子,就比他家的祖宅還大。仇家遠警覺地豎起耳朵,目光也警惕地朝黑影兒望去。這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但凡在黑夜裡聽見聲響,都會不由自主變得警惕。等黑影兒快到身前時,他下意識地喊了一聲:「誰?」
黑影兒嚇得楚一下,手裡提著的掀騰地掉地上。
等兩個人互相看清對方,都倒吸了一口冷氣,心旋即也放鬆。
「我叫拾糧。」黑影兒說。
「拾糧?」仇家遠疑惑地盯住面前這個瘦小的男人,跟著問:「我咋沒聽過?」「回……回……」拾糧一時想不起該把這個陌生人稱呼啥,只好道:「回你的話,我是院裡新來的長工。」
長工?
一聲尖利的驚叫劃破黎明時,位於青石嶺山腳下的這座豪宅陷入了混亂。驚叫是由院主人水二爺發出的。水二爺昨黑睡得不是十分踏實,一直擔心三女英英會不會偷偷溜到後院去,半夜裡他起來過一趟,腳步子像貓似的往後院那邊去,他已想好,要是讓他抓到啥把柄,他會跟仇家沒完。還好,他站在後院外面的石墩上,屏住呼吸偷聽了一陣,後院靜靜的,一點兒異常也沒。細一看,那間小客房安靜得就像廟一般,心裡這才有了著落。往回走時,就聽得內心裡發出一陣陣竊笑,跟我借錢,你爹都沒打我手裡借到過一分,就憑你?這麼想著,目光越過院裡幾棵樹,朝南院探去。南院更是顯出幾分死寂。死寂就好,吃裡扒外的東西,養你這麼大,不替你爹想想,倒向著外人了。想到這兒,水二爺暗暗下了個決心,是該緊著跟她張羅婚事了,不能眼睜睜看著女兒讓人拐走。
這三女,可是他留著養老的呀。
水二爺早就打定主意,要給三小姐水英英招個上門女婿,這事他跟老五糊略略提過幾次,可惜眼下峽裡峽外還沒哪一個後生讓他看中眼。
天剛濛濛兒亮,水二爺便醒來了。醒來的頭一件事,便是上帳房看看。每天早起和晚睡,到帳房看一趟是水二爺這輩子鐵定了的功課。水家的帳房跟一般財主家不同,一般財主家比如平陽川仇家還有東溝何家,帳房就在東家睡的屋裡,也有單獨拿一間房當帳房的,但至少跟東家睡的屋有道門,這樣照管起錢財來就方便。水家不,水家的帳房在地窖裡,這是水二爺別出心裁的主意。建這座院子時,水二爺悄悄從上院一棵樹下挖了個坑道,挖進去很深,然後在地下建了一間房。這房,就是專門用來藏水家銀子的。第二年,他又不放心,將原來那條通道改了,將進出帳房的窖口跟上院一間堆雜物的屋子連起來,這樣,他進出帳房的時候,院裡人只當他是進那屋拿東西。他也確確實實每次都從那屋裡拿出件破東西。
這個早晨,水二爺往雜物房去的時候,心是澎湃著的,想一想裡面堆滿的銀兩,還有稀兒怪兒值錢的玩意,他就沒法不激動。這可是他一輩子的心血呀。想想當初,他從萬忠台被哥哥水老大攆出來,孤苦伶仃流落到青風峽,那是多麼的可憐。這才短短二十年,他就成了青石嶺的大財主,家財萬貫,喲嘿嘿,不敢想,真不敢想。水二爺這麼激動著,掏出一把銅鑰匙,朝院裡四下望了望,沒人。也真是,這大早的,天還沒亮透,咋個會有人?他哧地一笑,為自己的小詭計得意了一下,這長的日子,院裡上下,竟然沒一個人知道這雜物房的秘密。誰都知道他水二爺的銀子多,多得放不下,但就是不曉得在哪放。門吱吜一聲,開了。進門的一瞬,他的目光還是不放心地朝院裡掃了一下,確信自己眼裡沒看到啥,這才放放心心往裡走。等他拿起頂門槓子朝裡頂門時,那一聲驚叫便響了出來。水家的地窖大開著!
天呀,地窖大開著!
水二爺喊了一聲,忙就捂了嘴。他是嚇壞了,嚇得亂了方寸。後來他怪自己,這事,咋能亂喊哩?
可等他慌慌張張鑽進地窖,沿著長長的地道跑進帳房,不喊,就由不得他了。「賊,賊,賊啊——」
水二爺跌跌撞撞,跑出了帳房,跑出了雜物房,門都沒顧上鎖,就把偌大的院子喊得要炸頂了。
「天老爺啊,賊,賊,賊偷了我的銀子啊——」
等管家老橛頭帶人跑到上院時,水二爺已捶胸頓足,癱地上拉不起來。
水家進了賊,而且徑直溜進帳房,拿走了水二爺不少銀兩!
「銀兩,銀兩,我的命呀——」水二爺近乎哭起了喪。
管家老橛頭帶人就要往雜物房撲,水二爺騰地打地上站起:「老橛頭,你個糊塗鬼,賊還能在裡面麼?」沒等老橛頭轉身,他一個閃身撲過去,牢牢地鎖上了雜物房。
賊的確不在裡面,賊早跑了!
跟賊一同跑掉的,還有兩個人。仇家二公子仇家遠,水家三女子水英英!
等人們從驚嚇和忙亂中穩下神,細一琢磨,全就笑了。
笑了。
當下,水二爺就將二女子二梅叫來,喝問道:「說,是不是你定下的計?!」「爹!」水二梅哭笑不得。
「少叫我爹!」水二爺一把打開管家老橛頭遞過來的煙槍,怒沖沖瞪住二女子二梅,恨不得一口吃了她。確信帳房裡進的是家賊後,水二爺第一個就想到二梅。帳房的通道還有窖口,他只跟二女子二梅提過,那一年他病了,病得很重,怕一口氣緩不過,雙腿一蹬扔下這個世界走了,就抓著二梅的手,跟她把帳房的事說了,沒想……「仇家的,你要氣死我呀——」
「爹,真的不是我。」水二梅又急又氣。她相信這事是妹妹英英所為,但昨兒黑她跟英英是一起睡的,英英啥時起來偷錢,啥時又跟仇家遠跑,她一點不知曉。
「不是你?不是你她咋知道那窖口?」
水二梅讓爹給問住了,是呀,妹妹咋知曉那個窖口?爹在病榻上跟她說完窖口的事時,再三叮囑,這事千萬不能說出去,就算他死了,也要替他守住這個秘密。爹尤其不放心英英,說哪天她不把他養老送終,家裡掙的錢,她一個子兒也甭想得到。
爹是想拿這些錢拴住英英的心哩。
可錢確確實實是英英拿走的,這一點壓根不用懷疑。天大亮後還不見英英面,跑後院又找不見仇家遠,水二梅心裡,啥都清楚了。這事,也只有英英做得出。「找呀,還楞著做甚,就是把青風峽挖三尺,也要把這個吃裡扒外的東西給我抓回來!」見管家老橛頭楞在屋裡,水二爺氣不打一處來地叫囂道。
這一天,水家大院亂了個說不成。天黑以後,派出去找人的人一個個回來,全都垂頭喪氣,打不起精神。一看那臉色,就知道連個人毛也沒抓住。
水家三小姐水英英幹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她偷了爹的銀兩,跟她相愛的人私奔了!
水二爺轟走三朵子和二梅的第五個日子,英英和仇家遠還是沒有消息。水二爺大病一場,差點背過氣去。管家老橛頭連夜打東溝請來冷中醫,兩副藥下去,人是能翻起身了,不過,心,卻狠狠地讓三女英英剜了一刀。隨後,一句死頭子話說下去:「不准找,不准打聽,是死是活由她!」見眾人犯惑,他又道:「不就那幾個銀子麼,讓她拿了去,看她能跑到天盡頭!」院裡人也是讓這話給嚇住了,真就沒人再敢去找。漫長的五天過去了,氣憤中的水二爺像是一下老了五年。這天後晌,他無比沮喪地走進後院,空蕩蕩的場子裡,沒一點生氣。他望著突然灰蒙下來的天空發了會呆,然後就往馬廄去。這些日子,他連自己的走馬都懶得有心情看了,想想,那可是他花五頭白犛牛換來的呀,要是走馬再有個三長兩短,他可真就不想活了。這麼想著,腳步已到了後院馬廄前。蓋得相當氣派的馬廄裡,來自西溝的長工拾糧正默無聲息地提著個水桶發呆。水二爺張開鼻子聞了聞,感覺怪怪的,平日裡一走進後院就能聞到的那股馬糞味兒,居然不見了。使勁嗅了幾口,還是沒聞到。當下,他就火火地說:「誰把味兒趕跑了?」
他的喝罵嚇醒了拾糧。十五歲的長工拾糧一見是東家,忙忙地提上水桶就去打水。水二爺喝住他,問:「你叫啥?」
拾糧不解地盯他半天,道:「回二爺話,我叫拾糧。」
「拾糧,多達來的?」
達是青風峽一帶的土話,意思跟哪裡,啥時差不多。一聽水二爺這麼問,拾糧趕忙弓下腰答:「二爺,我來有些日子了。」
「有些日子?」水二爺疑惑地眨了下眼,忽然就想起老五糊來。看,咋個把這事兒給忘了,真是老了,不中用了。
「你是西溝來路家的吧?」
「嗯。」
「來路這人哪,苦,苦,比我苦。」水二爺說著,走過去,手撫住十五歲的拾糧,像是動了啥感情。撫著撫著,又問:「味兒是你趕跑的?」
「味兒?」拾糧讓他問得一怵一怵,心想東家不會是患了啥病吧。文人小說下載
「算了,跟你也說不明白。」水二爺敗興地歎了一聲。
其實,水二爺挺喜歡那味兒的,馬糞味兒,離開它水二爺就覺日子裡少了什麼。不過,這些話,他是不打算說給拾糧聽的,他聽不懂,聽了也不明白。人世間的事,能明白的人少。不過這娃還算細心,還算能吃苦,瞅瞅這馬廄,讓他務弄的,乾淨。像個過日子的。
也許是失了銀兩,也許是一連幾天看不到英英,這天的水二爺顯得孤獨,顯得憂傷。說不清道不明的,就把拾糧硬給拉到了上房裡,一路,還不停地娃啊娃啊地喚。到了上房,卻又不知拉他來做啥。默了半天,忽然想起那個夜晚,丟了銀兩的夜晚,莫名其妙就問:「那黑裡,你看見啥了?」
這話把拾糧嚇了一跳。
拾糧的心猛地一緊,身子由不住一陣哆嗦,慌亂中垂下頭,避開水二爺目光。那黑裡,拾糧確實看見過英英。半夜裡他起來餵馬,往馬廄走時,忽然有個黑影兒竄入後院,拾糧剛要叫,嘴就讓捂上了。水英英嚇唬他:「敢亂喊,我要了你的命。」水英英鬆開拾糧,讓他到後院門口守著,要是來人,就沖院裡咳嗽幾聲。拾糧顫顫驚驚守在院門口,心裡直納悶,三小姐這是咋了,神出鬼沒的?疑惑間就見三小姐潛入仇二公子睡的客房,不大功夫,兩個人賊手賊腳溜出來,背著個大包袱,往院門口跑。跑了沒幾步,又踅回身子,陰狠狠說:「快去替我偷匹馬,小心別弄出聲音。」
那晚,拾糧使出了自己的絕技,衣裳脫下來,裹馬蹄上,還給馬嘴上戴上料袋。棗紅馬興許跟女主人有感應,走得格外乖。拾糧提心吊膽將馬牽出院子,水英英和仇家二公子已候在門外,水英英一把奪過馬韁,威脅道:「敢把這事兒說給我爹,回來打爛你的嘴!」說完,縱身躍馬,緊緊貼著心上人的背,嗖一聲,不見了。
院裡上下四處找賊時,拾糧嚇得縮在馬廄裡,不敢出來。管家老橛頭每次見到他,總要拿怪怪的目光盯上一會,那意思,分明是在懷疑他!
水二爺的目光還望著拾糧,那目光,忽兒像刀,要把他的皮劃破,忽兒,又成了一股子山風,撫得他渾身癢癢的。拾糧死死地咬著嘴唇,他已發誓,絕不把那晚的真實情況道出來。水二爺望了一會,像是看透了拾糧心思,又像是,自個壓根就沒指望他能說啥。這個後晌的水二爺顯出一生中少有的茫然,最後他敗興地收回目光,以非常頹喪的口氣道:「算了,我咋跟你問這個呢。」
銀兩的確是水英英偷的。
水英英簡直開心死了,能從爹手裡偷得銀兩,簡直是比登天還難的事,沒想她給做成了,做得還相當痛快。出了院,上了馬,水英英吃吃笑個不停。她的笑引得仇家遠一陣恐慌,問:「你笑個啥?」水英英捂了肚子,身子伏在仇家遠背上:「笑死我了,笑死我了,你真是想不到,我爹有多笨,哪有他那樣藏銀兩的……」仇家遠不敢怠慢,雙腿一夾,策馬奔馳起來。水英英呀了一聲,雙手抱住仇家遠,心裡,仍在為自己的聰明得意。
夜晚的大草灘空曠而寂寥,棗紅馬山風一旦馱了它的主人,那興奮勁,是能把整個大草灘踩在蹄下的。夜風呼嘯,嗖嗖掠過耳際,兩個年輕人心裡湧著別樣的快樂,乘著山風鷹一樣離開大草灘。水英英一開始並沒想太多,她只是覺得好玩。爹像個守財奴一樣守著他的銀子,把它看得比自個的寶貝丫頭還貴重,令她心裡很不舒服。老早就想著下一次手,讓爹心痛一下,只是一直沒有明確的目標,不知偷了銀兩做啥。這下好,既出了爹的醜,又幫了心上人的忙。棗紅馬山風掠過大草灘拐向青風峽方向時,水英英喊了一聲:「家遠哥,你要去哪裡?」
仇家遠一上馬,心情就激盪起來,馱在馬背上褡褳裡的銀兩立刻讓他心血沸騰,他似乎忘記了身後的水英英,腦子裡全是藥材的事。聽見水英英喊,他說了一句:「你甭問,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眼見著山風往峽谷裡跑,水英英急了,她原想仇家遠會去平陽川,等過了姊妹河,她就下馬,她才不要跟著去呢。錢是給他了,不過她得問清楚,拿這些錢到底做甚?誰知仇家遠壓根不給她問話的機會,拚命地摧著馬,往夜的深處奔。水英英喊了幾聲,見仇家遠不理她,索性一抱子抱緊他,由了他去。
一陣莫名的顫慄襲上來,襲遍全身。水英英接連打出幾個顫,顫得心兒都要亂了,臉更是紅成一片。黑夜裡,那臉紅起來別有一番味兒,羞答答的,卻又溢滿了幸福。是的,幸福。這個詞是很少湧進水英英心裡的,她心裡常常被一些怪誕的東西塞滿,以至於沒有時間來品味幸福這個東西。可這陣兒,她被幸福迷惑了,陶醉了,心跟臉紅成一個顏色,也羞成一個顏色。她往松裡抱了抱,卻又極快的,捨不得似的,以更猛的勁兒抱住了前面的人兒……汪洋——整個人都汪洋成一片——風兒一陣緊過一陣,獵獵風聲捲起的,不只是峽谷的驚叫,還有一顆少女的心。水英英幸福得要死了,她還從沒跟家遠哥這麼親近過這麼幸福過呢。
仇家遠心裡,想的卻是另檔子事。
天亮時分,他們出了青風峽。晨光中,青風峽顯出少女一樣的嬌羞,晨霧裹著她朦朧的身子,晨曦又映出她嬌潔的面龐,一切看上去那麼青翠,那麼透明,卻又朦朦地遮去了什麼。仇家遠喝住馬,在一片小樹林前停下。水英英一臉赫然,欲醒欲醉的樣子。馬上的感覺太好了,她都不想醒來。兩個人跳下馬,環視了一眼四周,水英英問:「這是哪呀?」仇家遠道:「馬上到黑風谷了。」
「黑風谷?」水英英揉了下眼,一路奔波,她有點頭暈,一時辯不清方向,再說,長這麼大,她還從沒出過青風峽哩。
仇家遠卻表現得非常鎮定,經過一夜的奔波,心裡頭那份拿到銀子的激動慢慢平靜下去,湧上來的,是投身戰鬥的渴望。是的,戰鬥,年輕的仇家遠從被陸軍長選中那一天起,就把自己視為一名鬥士,他堅信,自己的選擇是正義的,是光明的。只是,道路充滿了艱辛。這麼想著,他看了一眼水英英,有點遺憾地說:「英英,你回去吧,錢我拿走了,等辦完這事,我回去跟爹要。」
這話甚是意外!水英英壓根就沒想到仇家遠會說出這樣的話,愕了幾愕,見仇家遠不像是說玩話,心一黑,失聲叫道:「仇家遠,誰讓你還錢了?」→文·冇·人·冇·書·冇·屋←
仇家遠似乎沒注意到水英英的變化,更沒看到她上下起伏的胸,其實那不是胸,是她的心在跳。他太執迷於自己的理想了,一想馬上就能拿到藥材,馬上就能為前方的將士送去最需要的東西,心澎湃得跟激盪的山風一樣,哪還能顧得上水英英心裡那層兒想法。
「你回去吧,我還有重要事情要辦。」說完這句,他將目光挪開,投到鬱鬱蒼蒼的遠處,遠處一派仙境,遠處也是一派凶險。
「我不!」水英英恨恨道,說完,眼裡忽然就有了濕。那濕晶晶瑩瑩的,滾出來,竟是女兒家的淚。
仇家遠笑了笑,笑水英英的霸道脾氣,也笑她的傻勁兒。不回去,難道要我帶著你?你知道我要去幹什麼嗎,你永遠也不知道。他在心裡這麼說著,手,卻大哥哥似的伸過來,替水英英抹去那幾滴晶瑩。「聽話,回去啊。」他的口氣幾乎是在哄她了,以前多少個日子,他就這麼哄她,水英英似乎也樂意讓他哄,這個小丫頭,在別人眼裡永遠是凶蠻霸道的,偏是在他這裡變得這麼柔軟。仇家遠抹掉水英英的淚,手習慣性地在她頭上摸了一把。水英英受到鼓舞似的把頭抵過來,偎他胸前。
仇家遠心裡,忽然就有層感動。說真話,他很感激英英,沒有英英,他是籌不到錢的,路上他已想好,等把藥材的事辦完,一定回家跟爹說清楚,要把英英的錢一分不少還給她,另外,他已下定決心,要把父親跟大哥都拉到革命的隊伍中來,再也不能讓他們昏昏欲睡。有了他們的支持,自己才能幹得更有勁。
「家遠哥,以後,不許跟我提錢。」水英英仰起臉,帶著幾分不滿地道。「英英,別說孩子話,這麼多的錢,我咋能不還?」
「我不要你還,我要你……」
水英英耳際再次飛出一團紅,嬌羞地垂下臉,兩手下意識地絞一起。
仇家遠沒任何反應,帶點生硬地道:「回去吧,再不回去,你爹要急死了。」「仇家遠,你——」
水英英氣得臉都青了,一夜的好心情,瞬間沒了。但她強抑住心頭的怒怨,換了一副笑臉又道:「家遠哥,這麼多的錢,你到底拿去做啥啊?」
仇家遠最怕水英英問這個,他支吾了兩聲,瞅著遠處的黑風谷說:「英英,我要去黑風谷,那兒有人等著我。」
一聽仇家遠又在拿話支她,水英英來了性子:「我也要去!」
仇家遠緊張地往後縮了縮:「不行,英英,我不能帶你去。」
「誰要你帶,我自個沒長腿?」水英英邊說邊跳上馬,等了半天仇家遠不上來,一緊韁繩,自個先朝黑風谷去了。
5
仇家遠遇到了難題,按計劃,他要先到黑風谷找一個叫黑三的聯絡員,黑三是黨組織在涼州最早發展的地下聯絡員。仇家遠沒見過這個人,但聽同志們說,黑三是一個很有血性的漢子,以前曾在涼州城北門外雀兒架下擺過藥攤,賣些膏藥或者虎骨啥的,跟馱幫和馬幫都有來往。後來瞅上了北門皮貨鋪五皮匠的丫頭,五皮匠不同意,黑三一怒之下把皮匠丫頭拐跑了。現在兩口子在老家黑風谷種著十幾畝地,養著十幾頭牛,日子過得很自在。收購藥材的事就由黑三負責,仇家遠只需把銀兩交給黑三,接下來怎麼做,就全聽黑三吩咐。
仇家遠攆上水英英,心裡猶豫著,此事要不要跟英英講。按紀律,他是絕對不能跟英英提藥材的事的,更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但英英如此任性,真不知能不能隱瞞過去。
事情是在黑風谷跟黑三接上頭後發生意外的。兩個人趕到接頭地點時,已是上午的九點多鐘,日頭已高高懸了起來,黑風谷看上去一派詭秘。仇家遠找個借口讓水英英停下來,這中間他們拌了幾次嘴,都是因水英英想聽親暱話,仇家遠偏是不說,水英英便橫使性子。她大罵仇家遠是個王八蛋,騙她偷了爹的銀子卻不告訴她拿銀子做啥。仇家遠騙她說是想背著爹做生意,賺一筆錢去外面求學。水英英說:「念的書多,肚裡蛆多,我看你還是啥書也不念了,乖乖回平陽川跟你爹做生意。」仇家遠說:「這可不行,我已經跟人家說好了,中途反悔人家會小看我的。」水英英知道他說假話,卻又沒法揭穿他,只好順著他的話說:「那好,這回做完,你就安分點,把涼州城的事辭了,回平陽川。」仇家遠扣扣頭,他暗暗嘲笑水英英,真是山溝溝裡的一隻鳥啊,跟她爹一樣,就知道讓他回平陽川。外面驚濤駭浪,外面天翻地覆,他們卻口口聲聲,就知道自己的小家!
仇家遠不想跟水英英講這些,也沒時間講,他裝作聽話地說:「好,做完這次,我啥也不做了,回家開舖子去。」水英英信以為真,甜甜地笑了笑,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她還以為自個的話在家遠哥心裡起作用了,正要開心地湊過去,替他擇下頭髮上的一棵草,猛聽得身邊一陣疾動,一隻野兔打馬蹄邊的洞穴中鑽出來,惶惶地看了她一眼,驚惶而去。水英英忍不住就想攆,仇家遠一把拽住她:「你就不能安分點?!」
這話惹惱了水英英,本來水英英就不高興,她冒著回去被爹毒揍一頓的危險,給他偷了銀兩,原指望著能換得他的一頓誇獎或幾句暖心話,誰知他一路裝傻,想聽的一句也不說,這陣,竟怪她不安分。
「你安分,你安分竟跟西安城的女學生偷著好。」
「英英!」仇家遠驚訝地瞪住水英英,想不到她竟說這樣的話。當下臉紅得就跟拿火鏟燙了一下。
「我就說,偏說,你不偷著好咋個全平陽川的人都知道?」水英英像是較了勁,胸脯子一鼓一鼓的,眼睛裡像是有火冒出來。原來她是在計較這個!
關於仇家二公子跟西安城女學生的新鮮事,平陽川的確有傳聞,水英英也是在去看二姐時聽說的。當時她就氣得把懷裡的侄子扔到炕上,飯也不吃就要回,是二姐好說歹說才把她留下的。
仇家遠知道這事不便解釋,從英英臉上,他再次意識到什麼,這個大英英七歲的青年才俊雖說對男女之間的情感已有體會,但眼下是什麼時候,豈能談這些兒女私情?當下,他默了聲,牽著馬韁憂鬱地往前走,腦子裡,卻意外地浮上另一張面孔,一張比水英英成熟,漂亮卻又暗藏著憂鬱和傷感的臉。他搖了搖頭,努力將這張面孔從眼前驅走。回首時卻見水英英僵在原地,一副狠了勁兒跟他作對的樣子。
這一天的仇家遠真是費足了勁,跟水英英認識少說也有十年,還從沒見過她這副難纏勁。這丫頭要是撒起瘋來,真是令涼州城的教書先生仇家遠難以招架,她似乎專挑仇家遠的痛處軟處捅,仇家遠怕啥她便囔啥,後來竟將仇家遠的父親也就是二姐的公公仇達誠也扯了出來,罵仇達誠是騙子,大騙子,騙了她家的犛牛肉,還騙去她家一個姐姐。氣得仇家遠真想抽她一個嘴巴,又一想她幫了這大的忙,忍了。可水英英的脾氣,他算是領教了,尤其眼裡那兩團火,直讓他發怵。仇家遠好說歹說,算是把水英英給哄開心了,為了讓水英英不再鬧,他答應下次回來送她一件禮物,涼州城馬家綢緞莊的絲巾,江南貨。水英英嘴上說不稀罕,心裡,卻已在渴望他下次回來的日子。兩人說鬧著往前走了一陣,就見陰森森的溝谷裡,豁然冒出一個小村莊。
接頭地點在姊妹河拐彎的地兒,姊妹河像一條長長的臍帶,聯繫著上下游幾百里的村莊還有山川。但凡河兩岸的人家,憨實中又透著那麼一股韌性。往前追尋,多少次風暴,都是因這河而起。多少次災難,也是因這河而起。風暴過後,這河又是那麼的平靜,滋潤著兩岸,養育著這一帶的子民。有人說,這河有魂哩,也有人說,這河有冤哩。眼下,這河又在靜靜地等候著,等候著一場全新的、更大的風暴。
河的對岸,有一座小廟,娘娘廟,是人們求神送子的。仇家遠讓水英英候在半山腰處,自個背了褡褳,往溝谷去。水英英到底還是帶著孩子氣,她畢竟才十七,心陰得快也晴得快,剛才還噘著嘴,這陣,卻提了心喊:「小心啊,踩空可不得了。」
仇家遠的影子漸漸被山崖隱去,候在山腰的水英英提心吊膽了一會,忽然就想,這個人,真的會喜歡我,咋就感覺不出那份喜歡呢?
這天的水英英沒等到仇家遠,說好的兩個時辰過去後,山谷裡仍是寂靜一片,聽不到半點聲響,就連鳥兒的鳴叫也好像沒了。水英英好不心急,又等了片刻,不敢再等了,將馬拴在半山腰,自個摸索著往下走。山路相當崎嶇,黑風谷不比大草灘,每走一步都冒著摔下去的危險。水英英沒走幾步,就摔了一跤。甭看她平日氣勢凌人,但那是在自家草灘,一離開青石嶺,她的柔弱立馬顯了出來。她後悔剛才留在了山腰處,沒跟仇家遠一道去。
往下走了一陣,隱隱能看到溝谷了,黑風谷千回萬轉,巍峨險峻,姊妹河湍急而下,浪花飛濺。除了裸露的礁石還有一棵棵粗大的樹,水英英瞅不見一個人影。她的腳步停下來,目光有些茫然。家遠哥會不會撇下她,一個人跑了?這個想法一出,她的身子立刻被激怒了。一定是這樣,怪不得他問死也不肯說出真相,怪不得一路上他一句知心話也不說,原來……一定是他跟西安城的女學生說好了,騙了她的錢遠走高飛。好啊,仇家遠,仇拉毛,你竟敢欺負我!
水英英恨恨掉轉身,一邊罵著仇家遠的綽號,一邊,氣急敗壞往回走。這時候她已認定,仇家遠是耍了她,這個大壞蛋,奸商家的,他耍了她!
日頭西斜的時候,水英英牽馬站在了大嗓門家院門前。山路真是難走,水英英小心了再小心,下山時還是重重摔了一跤,這一跤摔得有些惡毒,水英英臉被劃破了,開了幾道口子,血這陣還在流。衣裳也劃開幾道口,黑風谷的荊棘遠比青風峽密,而且草叢裡長滿刺,水英英算是領教了黑風谷的凶險。她正欲喊門,就聽裡面爆發出一片惡罵:「狗娘養的,不長眼睛的,誰把我曬的蔥花打翻了!」罵聲是一女人發出的,嗓門真是大。水英英也像是讓罵聲嚇著了,傻在院門前,不知該不該喊門。女人緊跟著發出第二聲:「天爺,我把你個死著剩下的,竟敢偷吃我的雞蛋,看我不打死你!」院裡緊跟著響出一片狼嗥。挨打的好像是一男孩子,嘶喊聲叫得極為誇張。水英英聽到一半,忍不住噗哧笑了,這家人真是有意思,聽聲音就像是在殺仗。她沒敲門,逕直推門進去,就看見一女人騎在一小男童身上,正在發了狠地掐他的屁股,一隻手裡,竟還拿著一隻布鞋底,一定是剛才在納鞋底。小男童也夠怪,身子被娘騎著,嘴裡發出死一般的喊,兩隻手卻死死抱著一隻山雀,生怕不小心山雀飛走了。娘倆身邊,一個更小的女娃爬在地上,兩手抓泥,往嘴裡填。
水英英正想發出聲音,告訴當娘的女兒吃泥了,就聽房上響出一聲:「大嗓門,來人了,還騎著馬。」
抬頭望去,一個七八歲大的男孩站房上,兩手捲成個望遠鏡,正調皮地看著她。水英英笑笑,房頂上的男孩長得極為俊氣,兩手取下來後,一張清新悅目的臉便出現。水英英哦了一聲,她還從沒見過這麼清亮透明的男孩兒。當下,心裡湧上一份喜歡,衝他說:「我能進來不?」
房頂上的男孩清脆地笑了兩聲,沖騎在弟弟身上的娘喊:「大嗓門,來人了。」說完,沖水英英一笑,又捲起手,看遠處去了。
叫大嗓門的女人這才住手,起身迎住水英英,滿臉困惑地問:「哪達來的,我咋沒見過你?」
水英英捋捋頭髮,道:「我是青風峽那邊來的。」
「青風峽?」顯然,叫大嗓門的女人並沒去過青風峽,興許她還不知道青風峽在啥地方。不過,水英英狼狽至極的樣子,惹得她發出了笑。
地上的小傢伙爬起來,趁大嗓門跟水英英說話的空,瞅準她大腿美美咬了一口,抱著他的山雀跑了。大嗓門發出一聲喊,礙著水英英面,沒追。小傢伙也就五歲過一點,他咬人的動作還有跑的利索勁,猛然間讓水英英想起了自己的小時候。小傢伙從她身邊滑過去的一瞬,忍不住伸手在他頭上摸了一把。
「進來吧。」
大嗓門拍拍身上的土,把水英英往院裡招呼。看到身後的棗紅馬,大嗓門驚了一下:「哇,你哪來的馬,好威風啊!」水英英矜持道:「我家的。」
「你家?」大嗓門不相信地盯住水英英,眼前這姑娘長得水靈靈的,眉宇間卻有股男兒的銳氣,一看穿著,更是跟平常人家的女兒不一樣。當下,起了一層疑,盯緊她問:「你是哪來的,到我家做啥子?」
水英英忙說:「我也不知曉,是有人讓我來找你的。」
「看這話說的,你自個的事自個不知曉,誰個信哩?毛蛋,下房了,到溝裡看看,你爹咋還不回來?」說著,一把提溜起地上爬的孩子,扯開衣襟,就把奶子往孩子嘴裡塞。水英英忙喊:「她嘴裡有土,這樣吃不得的。」
「土?」大嗓門抬起眼,目光在水英英臉上狐疑地來回掃了幾掃,道:「土裡生土裡長的,沒土咋個長大?」
水英英見她把肥碩的奶頭塞進孩子滿是泥污的嘴裡,自個卻像沒事人似的,就對這個女人有點看法了。這當兒,就聽房上的毛蛋喊:「大嗓門,我爹不會回來,我都一個多時辰沒瞅到溝裡有人了。」
「瞎說,不回來他還讓水沖走不成?」
「真的,溝裡啥也看不見,不信你上房來。」毛蛋又說。
「愛回來不回來,回來也指望不住。」大嗓門說著,將吃了一半奶的孩子塞給水英英,接過馬韁,拴馬去了。孩子剛吃到好處,猛把奶頭抽走,哇一聲叫開了。小腿兒亂蹬,兩手亂抓,水英英手忙腳亂,差點將孩子掉地下。這家的人,個個都是大嗓門,懷裡的孩子也就一歲多點,叫起來,跟馬駒一樣。
黑飯時間,還不見男人回來,大嗓門來氣了,罵罵咧咧出了院,往溝谷裡去。沒多時,她又扯著聲音罵回來:「害人鬼家的,滿嘴裡沒一句實話,廟上哪有個人,哄鬼哩,不定又到哪裡折騰去了。」
一聽廟,水英英心緊了一下。仇家遠下山時,跟水英英交待過,如果等不到他,就到村莊裡找這個叫大嗓門的女人。難道大嗓門的男人,正是跟仇家遠要做生意的黑三?當下撲出去,跟大嗓門細問。不問還好,一問,把大嗓門的氣給抖上來了。原來,大嗓門正是涼州城北門皮匠的丫頭,早上她男人說要去廟上,眼看十五到了,廟裡要供娘娘,男人黑三說得抓緊把廟收拾一下。大嗓門信以為真,哪知她剛才到廟上,廟裡靜靜的,壓根就不像是去過人。死男人,跑哪野去了?「你男人沒跟你提生意的事?」水英英緊著問。
「生意?販騾子還是販馬?我家那個豬頭腦子,還配做生意?」大嗓門的罵越發響亮,邊罵邊喝斥房上的毛蛋:「下房啊,你們是不是要把我氣死?!」
毛蛋跳下房,沖水英英扮個鬼臉:「讓人騙了吧,他們壓根就沒去過廟上。」水英英追著毛蛋,要問個究竟,毛蛋跑屋裡拿了樣東西,風一樣飄走了。直到天黑,水英英才確信,仇家遠壓根就沒跟她說實話。這次,她讓仇家遠徹底耍了,騙了。
水家二女婿、平陽川仁義河的仇大公子仇家寬怒沖衝來到青石嶺,要跟自己的岳丈水二爺講理。
水二爺也真能做得出,那天他轟走二女子二梅和三朵子,居然把仇家三匹馬給扣下了。據仇家寬講,三朵子跟二梅被轟出水家大院,一路步行回去,這長的路,兩人整整走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太陽映紅平陽川時,才一瘸一拐到了家。一進門,二梅就癱地上了,兩隻腳腫得跟發面一樣,血滲了一鞋底。
「腫死才好,我讓她吃裡扒外。」水二爺一點不在意女婿的態度,相反,他認為二梅是罪有應得。
「誰吃裡扒外了,他們幹的事,跟二梅有啥關係?」仇家寬心裡疼著二梅,跟岳父說話的口氣,也就不那麼友好。
「沒關係?你說沒關係就沒關係?我的銀兩還有一個人一匹走馬不見了,你倒為一雙腳找上門來?」
「可二梅也是你女兒呀,你就不怕她半路上讓狼吃了?」
「吃了乾淨!」
正爭吵著,院裡人嚷嚷,三小姐水英英回來了!
這已是第七天的傍晚,還未落盡的夕陽正潑墨似的把餘暉潑灑下來,水家大院被映得通紅。
「回來了,真回來了?」水二爺猛打椅子上彈起,撇下二女婿,驚乍乍就往南院跑。剛進了門,就看見水英英拿著一把藏刀,氣恨恨地挑自己的馬靴。
「靴子,靴子,你挑靴子做啥麼?」水二爺連叫帶喊,撲過去,想奪過英英手裡的藏刀。
「我愛挑,你少管!」英英一把推開自己的爹,一刀子下去,一雙漂亮的靴子就給戳破了。
「哎喲喲,先人,這靴子可是我打涼州城買來的!」水二爺搶過靴子,一看上面開了幾個洞,心疼得要哭。再一看女兒的臉,心爛了,碎了,翻過了。
女兒水英英滿臉是淚,哭得跟死了娘一樣傷心。
「娃,咋了,咋了呀?」水二爺這才想不該為一雙靴子犯急,真是老糊塗了,天天盼,夜夜盼,盼著她回來。現在女兒就在眼前,自個竟心疼起靴子來。
「你少問!」水英英扭過臉,抽搐著肩膀說。
「嗯?你個狼吃的,偷了我的銀兩,我還沒罵你哩,你反倒有理了?」
「誰偷了,你看見了,抓住了?」一聽爹提銀兩,水英英猛地起身,橫下個臉,一副背著牛頭不認髒的樣子,也難怪,她心裡正拿刀絞呢,哪還有心思聽爹嘮叨他的銀兩。
水二爺一看架勢,知道女兒準是受了大委屈。不委屈她能一來就躲自個屋裡?不受委屈她能把兩隻眼睛哭成個明蛋蛋?狗娘養的仇家遠,我饒不了你!水二爺壓下心裡的火,聲音顫顫地問:「娃,你沒啥事吧,你可把爹嚇死了……」水英英猛就號啕大哭,爹這一句話,說到了她的心疼處,眼裡的淚噗噗的,嘴上,卻仍然較著勁說:「我死了你才高興哩。」
「胡說!」水二爺一梗脖子,感覺自個的淚也要下來。不過,一掃院裡前前後後湧進來的人,當下便收起臉上的表情,裝出一副當爹的威嚴來,問:「賊哩,拐了你偷了我銀兩的賊哩?」
「死了!」
水英英惡恨恨拋出一句,沒等水二爺再問,一把將他搡出門:「你走,走呀,都走開!」
良久,水二爺呆楞在門外,腦子裡使足了勁還是轉不過彎。這世道,理咋都跑兒女們身上去了,自個做牛做馬,替她們操爛了心,竟連問一句話的權力都沒。這麼大的丫頭,不明不白跑出去這多天,回來,竟連一句好話都沒。正生著悶氣,管家老橛頭走過來,悄悄說:「東家,仇家二公子騙了三小姐銀子,反把小姐一個人丟在了半路上。」
「有這等事?」水二爺當下驚跳了起來,一雙眼紅得駭人。
等管家老橛頭把打聽來的消息說給他,水二爺的憤怒便像草原上騰起的烈火,要把整個院子燒著。好啊,姓仇的,我跟你沒完!
他三步兩步,奔回了上院:「仇家寬,把你家那個王八羔子交出來!」
仇家寬這邊還正納悶哩,弟弟家遠一去無影蹤,仇家上下也是一派焦急,已經派人四處打聽。好在,仇家遠不比水英英,打小就在外頭唸書,失蹤半月一月的事常有,加上又是跟水家三小姐一起走的,仇家多少還能穩當點。這陣一聽水英英回來了,自個弟弟卻沒了消息,心,立刻緊起來。可是,沒容他把話問出口,老岳父的嘴巴就到了。
這一巴掌,搧得狠吶,仇家寬捂著臉,傻傻地立在那裡。
關於仇家遠如何把自己拋到荒郊野外,三小姐水英英至死不說,二姐夫仇家寬被父親用同樣的手段轟出水家大院的第二個後晌,父女倆又坐在了一起。水英英一臉愁悶,渾身上下沒一點兒精神。這件事對她打擊太重,兩天了居然不吃不喝,誰要勸她吃五穀她就拿那把藏刀嚇唬,弄得院裡上下沒一個人敢跟她搭話。水二爺更是愁眉不展,女兒是回來了,可回來的女兒不像他原先的女兒。水二爺儘管是個把錢財看得比命還要緊的土財主,但在三個女兒身上,他還是很有點人性的。好話說了一大堆,見女兒不聽勸,水二爺歎了一聲:「你這個娃呀,死腦筋,比你爹還糊塗。仇家是啥人,奸商!我一個二梅虧就吃夠了,吃大了,你還瞎栽著腦袋往裡碰。那個仇家遠,壓根就不是個東西!」
水英英還是不說話,任憑爹咋個說,她就是不回應一句。水二爺說乏了,說困了,說得不想說了。騰地站起來,眉毛一挑,往院子裡去。走了幾步,又踅回身,道:「你再這麼下去,爹只有一個法子,跳河!」
水二爺的表情真實極了,一點沒嚇唬女兒的意思。女兒英英儘管幹下了他不能容忍的事,但比起她兩天不吃不喝來,那事兒就不是個事兒,望著女兒兩天裡迅速憔悴下去的臉,還有讓淚洗涮了無數遍的眼睛,心裡,比丟了全部銀兩還痛,還難受。他可就剩這麼一個寶貝疙瘩了呀,要是她真狠上心子把自個這麼作孽下去,他這個老命,活著還有啥味道?
「爹——」
水英英這才抬起頭,很是傷感地喚了一聲。
這一聲「爹」,一下就把水二爺的心叫軟了,叫化了,他再也不生女兒英英的氣了。
女兒英英的氣可以不生,仇家二小子的氣,不能不生。當日,水二爺便打發院裡他最為賞識的夥計拴五子,騎著快馬去了平陽川。水二爺交待給拴五子一個任務,要他無論如何打聽到仇家二公子的下落,還有,要他切切實實查一查,仇家二公子是不是真的入了共產黨?
與此同時,另一件事也緊鑼密鼓操辦起來。仇家二公子帶上銀兩撇下英英逃走的事提醒了水二爺,二公子是個危險人物,這危險不只是偷走了女兒英英的心,關鍵是,他很可能給水家帶來更大的災難。身居深山老溝的水二爺儘管一輩子與牛羊為伴,對時事,卻有他獨到的看法。這正是他的過人之處,他在西安城還有涼州城都有很談得來的朋友,有些,還是眼下國民政府面子上的人物。他太清楚共產黨三個字的利害了,那可是個陷阱,一腳踩進去,可就沒了回頭路……西溝的老五糊再次被召進水家大院,這一次,他受到了意想不到的禮遇。吃完喝完,水二爺問:「五老糊,那件事,你給留點心。」
老五糊抹了把嘴,故意問:「啥事?」
「你個老鬼,是不是看我抬舉你了,尾巴又夾不住了?」
老五糊呵呵一笑,他知道水二爺叫他來的目的,水二爺是急著想給三女子英英尋婆家哩,只是這婆家,跟別的婆家不一樣,得答應倒插門。
老五糊捻捻鬍子,慢悠悠道:「難啊二爺,這峽裡峽外,我都打聽過了,想上門的,你看不上眼,能看上眼的,不想上門。」
「峽外呢,我又沒說非要在峽裡找?」水二爺情急地問。
「峽外嘛……」老五糊慢吞吞的,一副被事情難住的樣子。
「五糊,你可不能起貪心,說好的,找到合適人家,先給你一石豆。事情成了,再加一石。」
「二爺……」
「就這麼著,實在不成,我另找媒人!」
「二爺你別,生啥氣嘛,明兒個我就到峽外。」五糊一聽水二爺要另找媒人,口氣立馬變了,臉上也堆出一層笑。
「你個老鬼,一輩子就知道個貪!」
說完英英的事,話題又轉到另一件事上,也是件大事,這件事離不開拾糧。一提拾糧,水二爺的口氣突然溫和起來。
這些日子,水二爺明裡暗裡觀察著拾糧,這娃,甭看人老實,心,細著哩。尤其是他在院裡默無聲息幹活的那個紮實法,著實讓水二爺喜歡。水二爺平生最痛恨那些做事浮皮潦草的人,院裡有兩個長工,就是因小事做不細讓他攆走的。還有,這娃,心裡有娘老子!
那天,水二爺到草灘上轉了一圈,看了一轉白犛牛,又到羊圈那邊看了看,牛羊的安靜讓他煩亂的心漸漸穩下來,二道峴子那邊茁壯而起的罌粟,更讓他心裡泛起一股子山風般的快意。進了院,還是止不住對未來日月的美好嚮往,腳步輕輕鬆鬆到後院,想看看三月裡新添的那些個小牛犢長得咋樣。無意間卻瞅見,一向幹活不知偷懶的拾糧圪蹴在牛圈外的草棚邊,手捧著個饃發楞。水二爺到了跟前,拾糧竟然沒察覺,那目光,像是被遠處一根繩子牢牢牽住了般,空蕩蕩的,沒個實落。
水二爺呔了一聲,嚇得拾糧一個激靈,手裡的饃騰地落地下。拾糧二次捧起饃時,水二爺發現,那饃,這娃只捧著,沒吃。細一問,才知這天是斬穴人來路的生日,拾糧念著爹,吃不下。
「老五糊啊,來路這日子……」水二爺想到這,感覺心被什麼堵住了。
「苦。」五糊爺說。
「我知道苦。」水二爺似乎對這答案很不滿,就隔著一峽口,誰苦誰不苦他難道不曉?他是想讓老五糊順著他的話頭把事情往著落處說。
「能幫就幫一把吧,二爺,對了親,就成一家人了。」五糊爺喝口茶,忽然拿一種平等的口氣說。
「你這叫說話哩還是放屁哩,我說了不幫麼?」水二爺被老五糊的口氣激怒,他見不得給鼻子就蹬臉的那種人,今兒的五糊也真有點過,正著處不著,不著處硬要挖上三勺,明顯,他是借英英的事替來路一家討要好處。水二爺儘管心疼來路一家,但他容不得別人操縱自個。
「五糊,我可把你當個人哩,你要是再這麼悠一句晃一句,這話,沒喧的!」「二爺,哪……哪呀,我不敢,不敢。」老五糊一看水二爺來了氣,趕忙陪上笑臉。
「諒你也不敢!」水二爺恨恨道,「你個老狗,心裡有幾個道道,當我不知?說,你想咋的!」
五糊爺喲嘿嘿了一聲,就把水二爺要聽的一五一十給道了出來。
水二爺心裡還有一個惦掛——丫頭拾草的病。
這事原本是個秘密,大秘密。一年前五糊爺頭一次以媒人的身份被召到水家大院時,水二爺的命蛋蛋寶兒剛剛過了一週年的祭日。寶兒是得癆病死的,後來又說是吸食了大煙,有了癮,原指望二道峴子茁壯的罌粟能為水家帶來好運,至少能讓他的寶兒在世上留得時間長一點。沒想世道是個不講理的傢伙,老天爺更是混蛋得要死,啥人不能收他偏收啥人。水家大院的命蛋蛋寶兒還沒來得及為這個大院擔負起傳遞香火的重任,就一命嗚呼了。這事老天爺做得太絕,幾乎把水二爺一悶棍打爬下了。他在上屋裡死沉沉躺了大半年,原想躺死算了,結果沒躺成。老天爺不收他的命,他還得繼續爬起來,掙扎著活。說穿了,這大的院子還有滿草灘的牲口以及他苦心種植的罌粟終究還是不能輕易地舍下。
二番爬起來後,他久長地處在欲醒更醉的昏聵狀態中,找不到活下去的方向。這可不像是他水二爺的作派,青風峽上上下下誰個不知誰個不曉,他水二爺是個鋼一般的漢子,人世間那麼多事兒都讓他輕輕一笑給頂過去了,遇土匪,吃活人,打野狼,在荒無人煙的青石嶺安家立命,把哥哥水老大要休的白虎星老婆娶到自個炕上,生下三個天仙般的女兒,掙下萬貫家財,哪件事兒做得不漂亮,不讓人豎大拇指?獨獨就這件事,把他給打趴下了。興許就應了那句古話,人世上哪有你佔全的,鍋頭的火旺了,煙囪的煙就得斷。世上真沒佔全的。
稀里糊塗中,就讓酸茨溝的蠻婆子鑽了空子。
6
按說水二爺是堅決不信這些的,當年他單槍匹馬來到青風峽,誰都不相信他敢在青石嶺住下來,青石嶺是啥地方,鬼見愁啊。沒想就因跟財主何大鶤賭一口氣,他帶著一件破皮祅牽著何大鶤賞他的一頭毛驢,硬是在青石嶺的山洞裡爬了半年。等人們發現不對勁時,二道峴子的罌粟已開了花。再看下去,這青石嶺就一天一個樣,直變得不敢讓人相認。就連留守在萬忠台上的親哥哥水老大也是一臉驚愕,死活不相信這荒山野嶺上新起的宅子還有滿溝滿窪的罌粟花也會姓水。等他從哥哥水老大手裡把白虎星女人娶上炕,接二連三生下大梅,二梅,英英時,水家的光景已火得不成樣子,就連東溝何大鶤也在夕陽下伸直了目光,百思不得其解地納悶兒,這水老二,使得是哪門子邪法?
按水二爺的說法,他就三個字,不信邪!什麼妖啊怪的,天底下哪有那物件,就算有,他手裡還有一把黑笤帚,哪兒不順眼照準哪兒掃。包括親哥哥水老大臉上!
沒想,這次他信了。
信得還很離譜!
酸茨溝的蠻婆子向來是拿第一句話唬住人的,這點上她們做得比誰都高明,因此青風峽一帶,請神禳眼或者掐捏八字淨宅燎病合婚姻打響時一類的事兒,慢慢都落入了她們手中。包括一些個大戶,家裡不太安穩,要打醮什麼的,也都辭了陰陽道士專找她們。那天是個早晨,天剛麻麻兒亮,晨光很是稀薄,還未將黑夜籠罩下的青石嶺塗抹過來。水二爺照例起得很早,馬廄裡轉了一圈,又到羊棚下呆了陣,就往院外草灘上去。每天早起看看草灘是水二爺改不掉的一個習慣,無論陰晴下雨,颳風落雪,他的步子總會踩著麻生生的光兒,給熟悉的草灘送去一片問候。這麼些年,草灘早已跟他的生命融在了一起,割捨不開。彷彿,那是他另一座院子,無邊,無際,卻又嚴嚴實實藏在心中。興趣上來的時候,他還會半夜溜出去,鬼一樣在草灘上轉悠,聞著青草的氣息,吸著夜晚的露水,甚至戀戀不捨地捧一把撒在草灘上風乾了的牛羊糞,蠻有興致地聞上一陣。這樣他的身子就會舒彈下來,堵在心頭的一些個事也會慢慢像薄霧一樣驅開,那真是一個美得沒法形容的時刻,這個青石嶺上的老財主會像孩子一樣做出些出格的舉動,他會平展展躺到草灘上,瞪著天,天的確很藍,想不到青石嶺的天夜裡也這麼好看。奶奶的,水二爺會這麼罵上一句,然後喜滋滋地放展身子,甚至有可能扒掉身上的衣裳和褲子,就那麼無所畏懼地躺在老天爺眼皮下,帶著一臉壞笑地罵:「你個老傢伙,我就是愛躺在這草灘上,你能把我咋?有本事,有本事你再給我生出第二個草灘來!」
那個早晨水二爺的心情是暗淡的,接近死沉,一點也沒有惡作劇的衝動。他就像去會一個老朋友,找他說說心裡話,不說堵啊。寶兒沒了,命線線斷了,往後,這日子還有啥奔頭?可不奔,不奔由得了你?這一院的家業,一山的青草和莊稼,膘肥體壯的牛羊,交給誰?總不能白白扔了吧?麻纏,活人真是麻纏。活也由不得你,不活也由不得你,你個狗日的天爺,厲害,比老子厲害。水二爺邊罵邊打開院門,猛乍乍一個黑影兒就嚇了他一跳。
「你個毛鬼神,站我家門上做啥?」等看清是個女人,水二爺的怒就上來了。這女人也真是,賊不像賊,匪不像匪,鬼鬼祟祟站他家院門前做啥,把人往死裡嚇麼。
水二爺正要罵二聲,女人開口了。女人一開口,水二爺奔出嘴的話就突然給噎了回去。
「這位豁家(蠻婆子對陌生人的稱謂),我見你頭頂青雲,腳踩青風,像是一個青山頂上立得住的人。不過,青山再高高不過白雲,青風再吹吹不走倒霉,你的根斷了。」
「啥?!」水二爺儘管不信神啊鬼的,可神鬼的話他還是能聽懂。這根是個啥,是他的痛,是水家大院最難心的事啊。
「放屁,你個毛鬼神,清早八時的,嘴裡沒個乾淨呀。」水二爺罵著,呯地關了門。直後悔起得早,把霉給攆上了。
外面一陣三才板響,這是蠻婆子的看家本領,也是她要纏你的信號,三片板板一響,你的禍或者福就到了。果然,三才板清脆的響聲裡,蠻婆子唱上了:
「不要你的米,不要你的面,只求為你家把煙囪開。煙囪堵,後人死,煙囪開,子孫來……」
這個蠻婆娘,膽子也忒大了,竟敢——水二爺猛地拉開門,正要一撲子撲向她,忽就見一隻鷹打天空中掠過來,斜斜地一個猛刺,像要落他家屋頂上。結果沒落,叫了兩聲,振翅飛走了。
鷹叫得有點怪。草原上的鷹很少這麼叫,但它確是草原上的鷹。水二爺認得這只鷹,還給它起了個名字——鵬。水二爺的名字裡就有這個字,只是很少有人叫,打他從萬忠台到青風峽,就成水老二了,後來,又成了水二爺。這個字,就成了多餘,水二爺只好把它送給鷹,他喜歡這只鷹,這傢伙有氣勢,還通人情。鵬、鵬的叫起來真過癮。
「鵬,鵬,我的鵬啊——」水二爺撲出去,要攆鷹,結果他的手讓蠻婆子拽住了。
「不要你的米,不要你的面,只想替你家把煙囪開。」
「你個——」水二爺憤怒得不成樣子了,大張著嘴,半天卻罵不出什麼來。後來他一甩手,恨恨說:「進來,霉氣鬼!」
叫眼官的蠻婆子一點不在乎水二爺的態度,她像個頗有使命感的天使,輕飄飄飄到水家,要為水家消災除難了。
禳眼了一天一夜,啥結果也沒。叫眼官的蠻婆子轉遍了院子,看夠了水家的風景,甚至還騎著水英英的坐騎山風,到草灘上蹓躂了一圈,然後丟下一句話:「有緣再會。」走了。
走了。
一院人的驚訝中,一向行事很有主張的水二爺突然亂了方寸。嘴唇抖動著,鼻子歪著,眼睛像是長錯了地兒,臉,更不像個人臉。半天,恨恨道:「遇見掃帚星了。」
一股莫名的沮喪和憤怒持續地包圍了水二爺,此後很多個日子,他像個染上重病的老耄,抬不起頭,睜不亮眼,話語裡也少了許多力氣。只要一閉眼,行蹤詭異的蠻婆子眼官就橫在眼前。儘管這女人啥也沒做,啥也沒說,但,她確實把一種叫做心病的毒藥餵給了水二爺。毒啊!水二爺忍不住會在半夜裡發出這麼一聲,聲音落地處,跳出來的竟是他活生生的寶兒!
一年前那個空氣裡渾斥著腥臊味兒的午後,水二爺的腳步停到了墳前。腥臊味兒是午時的一陣過雨激起的。雨來得疾,也過得快,只在眨眼之間,就把大地敲打了一遍。這地也太干了,幹得都要起煙。誰說天爺不給人刁難,難就在眼面前。旱像是蠻婆子走後的某個日子開始的,天爺像是突然得了結症,也不下,也不屙,成天就知道個曬。太陽毒得不像個太陽,猛乍乍就把一地的草給曬沒了。等人楞過神,四溝八山的,就全都起了火。青石嶺還好點,仗著是嶺頂,跟雪山近,地又是二陰地,莊稼多多少少看上去還有個樣子,聽說東西溝都給曬得捲了。水二爺一邊高興:「曬絕好,看你個老狗,曬絕你還說個啥?」這話是罵親家何大鶤。兩個人打年輕時交上手,恩怨就沒斷過,雖是結了親家,雖是把兩河的水融進了一河裡,可,罵還得持續。另一個心裡,卻也惱,卻也愁,再曬下去,絕的就不只是何家老狗,怕是他這條狗,也得汪汪了。水二爺罵著,愁著,腳步子,就到了墳上。墳是新墳,青石嶺沒老墳。水二爺是頭一個在青石嶺落腳的人,這裡的一切,就因了他的年輕而年輕,因他的老耄而老耄。
墳裡埋著兩個人,一個,是他的老婆,當年被他哥水老大扔掉的草兒秀。一個,就是他的命蛋蛋,寶兒。
天爺曬得著火的時候,水二爺的腳步子,常常就往墳上來。來了,也不哭,也不喊,站著,站成一株樹,站成一頭牛,瞪個牛眼,不死地盯住墳,像是什麼事一直沒解開,讓老婆草兒秀帶到了墳裡。瞪著瞪著,目光就軟了,人也軟了,不是樹,不是牛,成了軟軟的風,一撲兒一撲兒的,就往墳上吹。
吹。
正吹著,就聽耳邊傳來一陣響,三才板的響。
「不要你的米,不要你的面,只為你家把姻緣牽……」
一回首,就看見叫眼官的蠻婆子鬼一樣立在他身後。
這就叫緣。事實上叫眼官的蠻婆子並不知道這座墳就是水家的,據她自個說,她是尋著一股冤氣而來。她本來在通往二道峴子的山道上走著,她在找一條魂,請她來的主人是東溝的劉家,劉家的丫頭突然病了,好端端的就給病了,躺炕上一個多月起不來,冷中醫的中藥吃下了二十副,還是不見好,這才懷疑是讓亂神野鬼勾了魂。叫眼官的蠻婆子給那丫頭觀了相,又掐捏了八字,發現果然是這麼回事,劉家丫頭的魂確實丟了,丟在了荒山野嶺裡。叫眼官的蠻婆子很自信,拍著胸脯說能找回來。劉家便按她的說法,備齊了家當,主要就是紅布,路上撒的白錢,還有若干張黃表紙,扣鬼的黑碗子她自個有,這家什跟三才板一樣重要,必須隨身帶。天亮時分她上了路,帶著劉家一家人的期望,還有整個東溝的不安和惶恐,去找魂。正午過雨飛濺敲打乾焦的山土時,叫眼官的蠻婆子躺在窯洞裡。窯洞是為羊倌們準備下的,卻往往成了蠻婆子們躲雨和歇腳的地兒,因為長年在外,這一帶的窯洞對她們來說,就跟家一樣熟悉。她們甚至能在窯洞裡過上十天半月,卻不被人發現。當然,沿途的窯洞也是她們的中轉站,一路掙來的盤纏還有物什,得靠這些窯洞藏起來,然後找機會運到酸茨溝老家去。
叫眼官的蠻婆子在窯洞裡瞇了個盹兒,本來還想多躺會兒,可過雨停了,她不得不起來上路。蠻婆子是不能欺騙自個的,欺騙自個就等於欺騙了神,犯戒者神力和功力會大大損傷,這碗飯也就吃不長了。就如她們從不跟主人家要米和面一樣,米面的夫妻酒肉的朋友,要人家米面就等於拿走人家的一半,這種事兒做不得。盤纏和物什卻是另碼事,那是主人孝敬給神的,做為神的代言人,她們不能不收。神也得吃飯,她們寧可餓死窮死,也不能虧欠了神。
叫眼官的蠻婆子在過雨激起的腥塵裡走出窯洞,這時候她有些茫然,四下茫茫,山野無比的空曠,世界在她眼裡一片渾沌,真有點蠻荒未開的滋味。魂到底在哪?她應該能把魂找回來,可她擔心錯走了方向。
方向對蠻婆子來說,最最重要。
方向錯,涼水兒潑,方向對,滿缽兒掙。
正悵望著,忽見天空中多了個物件,黑黑的,高高的,一飛兒一飛兒,朝她頭頂移來。魂!叫眼官的蠻婆子脫口而叫。叫聲尚未落地,一團青煙騰起,就從她身後騰起,迅速地,急切地,朝二道峴子相反的方向飄去。叫眼官的蠻婆子大叫了一聲,天呀,我差點就錯了方向。這一下她有了勁,腿跋得老高,腳步子竄得好快,邊走邊摸著懷裡的黑碗子,想隨時隨地一黑碗把魂給扣住。
就這麼著,叫眼官的蠻婆子從通往二道峴子的山道上一路追魂而來,忽然就看見了面前這座墳,還有墳邊立著的豁家。
「不要你的米,不要你的面,千里路上尋煙來,但見洞中有姻緣……」
「混帳!」
冷不丁讓人打斷悵望,水二爺一肚子的怒氣全給冒了出來,就在他張口想罵第二句時,頭頂上忽然一黑,一個黑影兒晃晃悠悠地遮擋了雨後鑽出的太陽。「鵬——」
水二爺顫悠悠叫了一聲,叫眼官的蠻婆子驚了好幾驚,她明明望見是一團青煙麼,咋給到了墳上,突地就變成了鷹?不過,她腦子就是快,還在水二爺恍惚間,手裡的三才板又響了。「天上太陽明晃晃,地裡莊稼汗汪汪,要問衣路有多長,墳裡還得把人葬。」叫眼官的蠻婆子絕不是瞎唱,也就在水二爺一楞神的空,她便明瞭,這兩座墳,必是一老一少,老者過不了四十,少者過不了二十。按墳的排向,應該屬於娘兒倆。少者的墳上土還是新的,那些個被老鼠打出的洞,忽然間就讓她開了天眼。
天眼一開,主意便來。
等她再次走進水家大院時,水二爺就殺雞宰羊地招待起她來了。
叫眼官的蠻婆子那一天是一舉兩得,第一,她為冤氣四舞的水家大院指出了一條路:給亡兒娶妻。一座孤墳守著孤兒寡母,老的閉不了眼,小的不甘心。生時沒成人姻,亡後再舉陰親。第二,她告訴劉家,魂是找不回來了,也沒必要找,天意。青煙幻成鷹,這丫頭,心高著哩。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上輩子就是個孤魂,這輩子,還是。
一趟路禳眼掉了兩家,叫眼官的蠻婆子掙得滿當滿回去了。走時,果真沒拿一碗米,一把面。騾子上馱的,全是比面比米值錢的物什。
難題留給了水劉兩家。一家的丫頭要亡,救不下,冷中醫也這麼說,真是救不下。一家的亡兒要娶,陰親,趕在落氣前抬進門,圓房後等天亮,天一亮,一對人兒便到了一起。
那就瞌睡遇了枕頭,正合適。偏不。叫眼官的蠻婆子走時,把話說得響響的:「八字不合,萬萬成不得,另謀。」
這一謀,就謀到了西溝來路家。西溝來路的丫頭拾草也是個病秧子,按冷中醫的說法,應該活不過一年。
五糊爺來來往往,說的就是這門子親。
轉眼間,拾糧到院裡已有一月光景。這一月,拾糧過得不一般。水家跟何家不能比,長工跟短工不能比。兩個財主家,各是各的使人招兒,各是各的拿人法兒。想要掙口長飯吃,拾糧就得耐住性子受。受得受不得都要受。
好在,拾糧內心裡不怕這受。
月末這一天,拾糧正在草灘上放羊,羊倌有事回了家,管家老橛頭讓他暫時頂幾天。空曠遼闊的大草灘上,拾糧正在專心致志練炮肚,炮肚是羊倌的看家本領,羊在草灘上跑起來沒個野,你想拿雙腿攆,非把你掙死。練好了炮肚,照準頭羊一石頭甩出去,乖乖的,全都回來了。拾糧看見過老羊倌甩炮肚,那準兒,一甩一個神。有天他驚見三小姐也拿著炮肚,照準山崖上的一隻鷹就甩,天呀,差點就給打著。
這三小姐,在拾糧心裡越來越像個魔。
拾糧模仿著老羊倌的樣子,正要甩,突然就有聲音說:「你妹妹拾草要嫁到水家來。」
拾糧一驚,手軟軟地垂下來,炮肚裡的石頭,愣了好幾愣,「噹」一聲落在了草灘上。
7
之前,拾糧耳風裡也聽到些關於妹妹拾草的事,對那些個駭死人的傳言,他不信。滿嘴裡胡唚哩,草草可是爹的心上肉,爹能那麼狠心?再說,我家草草那麼好,老天爺能收她?不能!
可這些日子,拾糧猶豫了,害怕了。水家大院聽到的,看到的,還有隱隱感覺到的,好像都不大對勁兒。這個心細的孩子,打五糊爺領著他上路的那一刻,心裡就多了幾層想,他實在弄不明白,一向挑長工比挑女婿還挑得仔細挑得苛刻的水家大院,咋就會瞅上他?莫非——這下,拾糧終於信了。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跟他一起放牲口的老橛頭的外甥,一個叫三猴子的半大子光棍。
「等著吧,拾糧,等你家拾草抬進院,你就有好日子過了。」
三猴子說完這句,撇下拾糧,扯開他的驢嗓子,喊破天爺一樣吼起他的小桃梅來:
正月裡的桃梅花正呀月正我和我的小妹妹看呀花燈花燈一串明呀小妹妹散散你的心二月裡的桃梅花呀龍抬頭我和我的小妹妹上呀綵樓綵樓萬丈高呀小妹妹小心閃壞了腰三月裡的桃梅花三呀月三我和我的小妹妹上呀江南江南路好遠呀小妹妹搭個火輪船四月裡的桃梅花四月呀八我和我的小妹妹摘呀黃瓜黃瓜大的大呀小妹妹小的才開花三猴子的聲音喊得能把天裂開,拾糧耳朵裡,卻啥也聽不見。三猴子正要扯上嗓子把小桃妹喊到五月裡,拾糧猛就怪驚驚嗚嚎了一聲。那聲嗚著實子怪,不高,也不低,轟沉沉的,像是一群狼合了勁兒為同伴發悲,狼在同伴死去的時候就會發出這種悶騰騰的嗚嚎。又像是一頭公牛在向群狼發出攻擊時的那種響,嘶啞,鬱憤,卻又不可阻擋,暗含著震徹天地的力量。三猴子讓這一聲嗚震住了,嘎地收起喊,張大了嘴巴盯住拾糧。草灘也讓這聲嗚給震住了,瞬間沒了聲息,彷彿,那一聲嗚,能遮天蔽地。
草灘上怕的就是這聲音。
猛地,三猴子看見,一向老實巴交的新長工拾糧突然學犍牛那樣將眼瞪了幾瞪,頭美美地沖天空中牴了幾下,一揚蹄子,跑了。
他丟下幸福的吃草的一群羊,也不去院裡說一聲,就跑了。等三猴子醒過神,那瘦弱的黑影兒已消失在茫茫草灘上。
這個下午的來路心情有點好,東溝那邊又死了人,事主家剛剛給他磕過頭,請他去東溝斬穴。溝裡一死人,斬穴人來路的心情就能好起來,他這門手藝,還沒被人忘掉。東溝那些個有頭有臉的人家,還在樁樁事兒上記得他。斬穴人來路拿著鐵掀,正要出門,院門突然就讓拾糧給撞開了。
「娃,你不放羊哩麼,咋?」
來路一臉驚,他被兒子拾糧突然闖回來的樣子嚇壞了。
「不,不啊,爹——」拾糧猛地拽住爹,沉騰騰喊了一聲。
這個下午,西溝這座籬笆門掩起的小院裡,真正演了一場傷心戲。來路先是左抵右擋,不讓兒子把話問出來。拾糧哪裡肯,雙手死死地抓著爹的胳膊,就一句話:「草草是不是要嫁到青石嶺?」
來路惶惶的,面對瞞了一年的兒子,有點抵擋不住了。臉色紫著,黑著,漲紅著,熄滅著,一波兒一波兒地湧過浪,最終,一把推開兒子,騰地就給抱頭蹲到了地上,哭扯著嗓子嚎道:「拾糧你個狠心的,你把爹往死裡問哩。」
登時,拾糧清楚了,明白了,這事是真!妹妹真要嫁給已經死去的寶兒!
「草草呀——」拾糧叫喊著,撲向窯洞。窯洞門晃了幾晃,拾糧一頭給栽倒了。
這一天的來路家,著實子撕心裂肺。五糊爺聞訊趕來時,就見父子倆一個爬在院裡,嚎天扯淚。一個,抱著炕上奄奄一息的妹妹,兩股子清淚河水般流。就連傻兒老大拾羊,也躺在院子裡恓恓惶惶地抹眼淚。
「做啥哩,做啥哩,你們這是做啥哩?」五糊爺想安慰,卻被眼前這景兒弄得又酸心又難腸,勸著的人停下勸,陪著一家人流起淚來。
流完,五糊爺掰過拾糧的肩:「娃,你坐下,聽五糊叔跟你說。」
「我不聽,我誰的話也不聽!」
「娃,你得聽!」
到了此時,五糊爺也不想瞞誰了,事情到這份上,再瞞還能頂啥用?水家那邊已發了話,改天擇日拿人。水二爺把話說得很是響噹,他水家要拿就活拿,死不拿。死了拿去沒用,既沖不了喜,也招不了魂,他水家花錢要花個明白。
這主意真是損得很,也不知哪個挨天刀的出這損主意。把個活人抬過去,跟墳裡的魂靈兒拜堂子,鬧新房,還要圓滿七天的房,上下見血紅,最後伴著一聲雞叫,雙雙去墳裡過日子。人世上,何時聽過這等的事兒?可水二爺偏是能說出口,還要他保證來路家不翻供,一切按水家的規矩來。天爺,到了這份上,五糊爺也不捂了,不蓋了,橫豎就按水家的意思說出去,他自個也能解脫些。
說出去。
「不呀,五糊叔——」拾糧的頭重重地撞在炕沿上。
來路聽見這一聲,知道自己一年的努力白費了,甚至,這一輩子的奔彈,都成了空。「不活了,不活了,我快碰死吧。」
「來路!」五糊爺喝了一聲。「哭哩喊哩頂用哩,不活,你給誰不活?碰死就勢大了?咋就不聽勸哩,好話說了一窯洞,咋個就聽不進去?」
哭嚎聲慢慢弱下來,目光,全都盯住了老五糊。五糊爺突然就像天爺那般偉大,一下就把這院的苦難給撐了起來。
「來路,拾糧,都聽好了,話,我只說一遍,主意,最終還是你們自個拿。這人,橫豎是救不下了,要救得下,誰走這一步?青石嶺那頭,你們不嫁,嫁的人多,排隊哩,擠門哩,你們想好了,錯過這個門,可就沒這個店,我五糊,一輩子不做虧心事,話擱到明處,事擺到理處,想想,多想想,想好了,回頭給我個話。」
說完,急不可待地,往外撲,生怕再蹲下去,自個就要先反悔。
唰一下,靜了,真靜了。
絕望的靜中,炕上死睡著的拾草彷彿撲騰了兩下,貓似的,沖拾糧發出一聲弱小的叫……拾草得的是怪病。三年前娃還好好兒的,水靈靈一張臉,誰看了也說俊俏。這個家,就因了這張俊俏的臉,一下生動了。三個光棍合著奏出的無奈,讓這一汪兒水一漾,變成了活生生的浪朵兒。都說來路有福氣,養下個好閨女,長大了,準是一棵搖錢樹。來路自個也信,搖不搖錢的他且不管,屋裡有了草草,這暖暖的氣息,香噴噴的味兒,都讓人覺得這才像個家。誰知,突然的一場橫禍,就把這窯洞裡的美好和寧靜給打破了,打碎了。
三年前一個太陽很毒的正午,丫頭拾草按爹的囑咐,去東溝橋頭三野地鋤豆子。三野地是東溝財主何大鶤的祖傳地,何大鶤念在來路給他爹斬過一口好穴,讓老何家風水不斷,就在地裡給來路踩出五步,算是贈了他。來路靠著這五步地,種些豆子或山藥,也算個貼補。最好的時候,還收過一石糧,這可不是個小數字,值一個短工一年的工錢哩。來路很感激何大鶤,對這五步地看得格外重,從不許地裡有個草星兒。豆花開敗豆秧兒瘋長的時候,天降了一場透雨,把滿山遍野的豆麥淋得綠油油的,誰都相信這是一個大豐收的年景。來路更是不敢懈怠,天天催著拾草去地裡看,說豆長草也長,草欺豆兒荒。
湛藍湛藍的天空下,十一歲的拾草手拿鏟子,站在綠油油的豆地裡。六月的青風峽是它一年裡最美的時節,綠色從四面湧來,將峽谷染得跟仙境一般,那些被陽光和雨露召喚出來的各色山花,更是山鳥一般鮮活著人們的眼睛。十一歲的拾草被這滿眼的秀色牢牢抓住了,這個自小沒娘的孩子,生來卻對花啊草的有一種同影相憐之情。往往,她會站在叫不出名的山花面前,眼裡溢著熒熒的光兒,心兒撲撲的,恨不得將這些脆弱而嬌嫩的生命摟在懷裡。這個正午,她更是表現出少有的癡,甚至有點捨不得拿手裡的鏟子沖那些雨後冒出的新芽兒下手。她在地裡彎腰鋤一陣,就會抑制不住地仰起裹在紅頭巾的那張嫩臉,水撲撲兒的目光一跳一跳地撲向遠山峻嶺處。
突地,山頂上躍出一點一點的白。那白像是有人藏在山後甩出來,甩到這一山的綠中,煞時便讓山變了顏色,也讓山坡下的人變了心境。果真,拾草的眼讓那白抓住了,那白帶著生動,帶著俏皮,來了就往綠深處撲,就往綠懷裡鑽,就要把綠變成自己的。拾草連驚了幾眼,就發現山巔早已不是剛才的山巔,山巔讓那連成片的白攪得流動了起來。
拾草盼著的時候終於到了。
還未等羊倌三憨爺顯出身,拾草雙手已捲成喇叭,沖山巔喊:「桃梅,三憨爺,桃梅——」
羊們驚訝地瞇起眼,沖山坡下望,見是十一歲的拾草,甜甜地一咧嘴,吃草去了。
白的盡頭,山巔跟天的連接處,羊倌三憨爺最後一個躍出來。這是個一輩子跟在羊後頭的人,彷彿,他是羊群中最老的那隻羊。人剛顯張臉,唱聲,已滾到了山底下。果真是桃梅。
五月裡的桃梅花五呀端陽我和我的小妹妹過呀端陽雄黃高昇上呀小妹妹邊喝邊喧謊六月裡的桃梅花熱呀難當我和我的小妹妹縫呀衣裳縫外藍單衫呀小妹妹小妹快穿上山坡下,豆地裡,十一歲的拾草早已按捺不住,接上嗓子,就唱。
七月裡的桃梅花七呀月七天上的那個牛郎會呀會織女牛郎在河東呀小妹妹織女在河西八月裡的桃梅花月呀正圓我和我的小妹妹把月呀賞月兒實好看呀小妹妹我陪著你看……「拾草——」
「三憨爺——」
一老一少,隔著山坡打起了招呼。
第二章 種藥
1
民國28年四月頭上三位來客突然做出的這個決定,將平靜的青石嶺帶入一場漩渦,此後若干年,以養牧為生的水家大院便陷入了一場曠日持久的中藥爭奪戰中。
如果不是突然而至的變故,西溝來路家十四歲的女兒拾草,就要頂著紅蓋頭體體面面嫁到青石嶺家財萬貫的水家。日子都已說好了,水二爺甚至打發管家,四下張羅著置辦過喜事的一應物兒了。偏是,在這節骨眼上,古浪縣城的縣長孔傑璽帶著兩個人,來到了水家。
古浪縣縣長孔傑璽是一個多少有點神秘的人,之前,他跟水家也算有點來往,因為仇家的關係,面子上也互稱親家。水二爺對這個人,說不上親也說不上遠,來了,當貴客一般招待,走了,也不當啥皇親國戚的惦著。只是,這兩年,因為水二爺跟仇家的關係毛氈上結了層霜,水二爺跟孔縣長,來往也不那麼勤了。縣長孔傑璽這一趟到青石嶺,顯然是有重要事務的。剛走進院子,還未及水二爺親熱地打出招呼,他便手一擺,壓低聲音說:「屋裡說話。」
進了屋,孔傑璽向水二爺介紹道:「這位是涼州商會白會長,這位,是西安城陸軍長的手下仇副官。」
水二爺這天有點眼花,按說,跟在縣長孔傑璽後面穿軍裝的這個年輕人,他應該一眼就能認出來。偏偏這天,他沒認出。等縣長孔傑璽介紹完,他要跟那位年輕的軍官打招呼時,才驀地認出,這不是……「你個王八羔子,還敢到我水家來!」水二爺一個蹦子跳過來,指住仇家遠鼻子:「仇家娃子,你好歹毒啊,偷我的銀子,騙我的女兒,你個沒良心的,我……」水二爺胸腔裡的火熊熊燃燒,一張老臉早已變形,他四下尋找物件,想擊碎仇家遠那顆藏在軍帽裡的頭。
仇家遠出奇的鎮定。這天的仇家遠跟一月前的仇家遠簡直判若兩人,如果說一月前他在別人眼裡還是個孩子的話,這一天,他的威嚴,他的鎮定就讓所有的人刮目結舌,絲毫不敢有小看他的意思。水二爺罵他的時候,他微微笑著,像是水二爺的憤怒跟他毫無關係,等水二爺罵完,跳院裡抄起一把鐵掀朝他劈來時,他輕輕揚起右手,只那麼一擋,就將水二爺的殺氣擋了回去。一院人的驚訝中,縣長孔傑璽發話了:「二爺,那件事怪不得他,等一會,我再跟你做解釋。」
「怪不得他?這個王八羔子,他差點要了我家英英的命!」水二爺再次掄起鐵掀,但卻少了劈下去的勇氣,嘴裡吐著白沫,只是罵。仇家遠也不還嘴,保持著一個軍人的風度。他良好的風度還有那身筆挺的軍裝吸引了院裡所有人的目光,人們對他發出嘖嘖聲,就連一向不愛湊熱鬧的拾糧,也悄悄湊過來,站在人群外,衝他投去敬仰的目光。
就在水二爺快要罵夠的時候,一聲鞭響飛來,眾人的驚詫裡,三小姐水英英的聲音到了:「哪來的野獸,給我轟出去!」眾人還在楞怔,就見那聲鞭不偏不倚打在了仇家遠仇副官臉上,清脆而又尖銳的鞭聲過後,仇家遠那頂象徵著威嚴和權力的軍帽騰地掉在了地上,再看他的臉,剛才還泛著英氣透著容光的年輕英俊的臉瞬間變成了醬紫,一道紅綹子在鞭梢的印跡裡迅速騰起,並向四周擴展,很快就將那張臉變得醜陋。仇家遠不得不抬起手,摀住那塊火燒火燎的地方,目光抖抖地望住才從草灘上回來的水英英,嘴唇蠕動著,想說什麼,沒敢,身子往後退了一小步,又退了一小步,藏在了縣長孔傑璽後面。
縣長孔傑璽也怕水英英,知道她這關才是最難的,就在他嘗試著想用同樣的話來勸說水英英時,水英英的第二鞭到了,這次甩得更準,人們清清楚楚地看見,仇家遠的嘴巴還有兩個臉蛋綻開一道血口,血先從嘴裡流出,接著是左臉,爾後,右臉也開了花。有人吁了一聲,縣長孔傑璽尋聲望去,見發出吁聲的是長工拾糧。緊跟著,拴五子幾個也笑出了聲,他們的笑裡有一種惡作劇般的快感。縣長孔傑璽覺得場面有點失控,咳嗽了一聲:「我說諸位,今天我們有要事在身,能不能先迴避一下,容我們把正事說完?」
水英英一把撥拉開眾人,虎視眈眈逼向仇家遠:「銀子,我家的銀子呢?」仇家遠早已沒了剛來時的那股威風,儘管他還穿著軍裝,但軍人的英氣和霸氣早讓水英英兩鞭子打掉了一大半。他也想努力抖出一點副官的威風來,為自己挽回一點顏面,畢竟,他現在是堂堂西安城陸軍長的特派員,身份已跟以前大不相同,可一觸及水英英的目光,脖子立刻又縮了回去,兩條腿還不聽話地發出一大片抖。這是很掃興的一件事,此後很長的日子裡,仇家遠對此都耿耿於懷,認為自己一生中最該風光最該出彩的時候沒出上彩,讓霸道刁蠻的水英英給攪了。水英英又質問了仇家遠幾句,仇家遠不知是不屑回答還是不敢回答,反正,水英英問話的時候,他的目光是投向遠方的,中間收回過一次,也只是在拾糧臉上匆匆一掃,就又投向了遠處。
縣長孔傑璽憑著自己一張巧嘴,終於將水家父女的怒氣暫先壓下去。水二爺答應他,這事先放著,不提,日後再算帳。水英英也耍夠了威風,覺得再耍下去,就讓人笑話。況且,仇家遠今天的出現,對她來說也是一件非常意外的事,一開始她是控制不住自己,覺得一肚子委屈還有怨氣必須發洩出來,後來她冷靜了,覺得自己有點過分。再後來,她眼裡就有了水,有了光,這水,這光,都是因為仇家遠的特殊身份,還有那身軍裝。
他穿上軍裝蠻好看的,比起以前見過的那些兵,不知道要英武上幾十倍。這是水英英往南院去時腦子裡忽然冒出的想法。想法一出,水英英的臉驀然就紅了。院人被喝退後,屋子裡的幾個人終於說起了正事。
話頭先是由白會長拉開的,白會長並不知道水家之前發生過什麼,更不知道仇副官跟他們有什麼過節,他認為,今天的水家有點欺負人,不只是欺負仇副官,就連他跟縣長孔傑璽的面子,也一同剝了。白會長畢竟是白會長,這種場面,他還是能從容應付。上房裡重新安靜下來後,他咳嗽了一聲,清清嗓子,道:「兄弟這趟來,不瞞二爺說,是有事相求。」
「哦?」水二爺抬了下眼,狐疑地盯住白會長。
「是這樣的,二爺」。白會長一副幹練作風,快人快語就將事兒說了。
原來,仇家遠這趟到涼州,還是奉西安陸軍長之命,為前方將士尋找藥材。白會長說:「眼下日本人在我中華國土興風作浪,攘我半壁河山,我國軍將士在前方浴血奮戰,誓保國土不破。日寇鐵蹄所到之處,民不聊生,生靈塗炭,眼下雖說我西北大地相安無事,可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沒等白會長說完,水二爺緊張地問:「你們這趟來,不是又衝我要銀子吧?」
白會長笑笑:「這倒未必,銀子的事我們商會還是有辦法,不過,這趟來,的確要麻煩二爺一檔子事。」
「啥事?」
「商會想借你的水家大院還有大草灘用一用。」
「哦?」水二爺一臉不解,困惑地盯住白會長。這深山老溝的,借它何用?他的腦子迅速轉了幾轉,猜不透其中玄機,索性明問:「這窮山惡水的,又不比涼州城,會長怕是說笑哩吧?」
白會長跟孔縣長交換了一下目光,縣長孔傑璽接話道:「商會在古浪一帶收購了一批中藥材,可這些都是生藥材,不方便運輸,想在你水家大院曬乾加工。再者,商會也想借你青石嶺的風水寶地,自己種點藥。」
「種藥?」水二爺越發狐疑,心裡接連打出十幾個問號,嘴上道:「這事我倒是頭次聽說,這青石嶺,能種藥?」
「能種。」白會長重重地點頭,見水二爺還是不信,笑著道:「二爺,別忘了你可是種過罌粟的,涼州一帶,但凡抽大煙的,可都知道你水二爺的大名。」一聽罌粟,水二爺立馬變得尷尬。白會長說得沒錯,整個涼州包括沙漠沿線,凡是發大煙財的,都知道他水家的大名。這青石嶺,的確是上天賜給他的一塊寶地,種罌粟,簡直沒說的。水二爺所以尷尬,還是在大煙這兩個字上,畢竟,這東西,害窮了一大批人啊,包括他的兒子寶兒!
三個人正說著,仇家遠一陣風似地飄進來,誰也沒發現他出去了,都以為他在身邊,這陣見他進來,眼裡就有一層疑惑。仇家遠卻不管,他沖白會長說:「前後我都仔細查看過了,這院子,這草灘,能用!」
水二爺一陣暗喜,似乎忘了仇家遠偷他銀子棄他寶貝女兒的事。水二爺是個對新鮮事物非常敏感的人,這是他的過人之處,正是靠了這敏感,青石嶺才有今天。不過水二爺做夢也沒想到,青石嶺還能種藥。藥可是眼下最最值錢的啊。水二爺強抑住心頭的喜,臉上故作茫然,扮出一副沉思狀,低頭不說話了。
縣長孔傑璽見狀,往前邁了一小步:「放心,二爺,商會跟陸軍長也不是白用你的地兒,該怎麼收銀子,你只管提出來。」
一層更為尷尬的笑在水二爺臉上蕩漾開來,看似尷尬,實在滋潤。他像一個精明的生意人一樣迅速在腦子裡算了一筆帳,加工和風曬中藥材這是樁小事,暫且拋開不論,種植中藥卻是件大事兒。如今戰亂四起,藥比金子還寶貝,這層道理,他水二爺不會不懂。再者,這藥,不是今兒種明兒就能收的,要是能種上十個八個年頭,這青石嶺,可就真成個金窩窩了。想到這裡,水二爺有了主意。當下他便表態:「既然三位都開了口,我水老二若要不答應,就顯得我小氣不是?這樣吧,租子減半,咋種咋收由著你們,不過,用了我溝裡的人還有牲口,工錢另算。」說完,目光坦蕩地盯住三位,等他們的答覆。
三位的臉色相繼暗下去。本來,這種中藥的事,也是由白會長牽頭,商會內部幾個大戶自動捐銀做的一件善義之事。按陸軍長的說法,戰事不可能在三五年內停下來,日寇的鐵蹄到底還要踐踏到哪裡,誰也說不準。如果不提前做準備,怕是藥材會越來越緊,越來越難找。但,三位咋個也想不到,水二爺一開口,就來了個獅子大張嘴。租子減半,聽起來像是很大方,細一算,光是這地租,就夠商會頭痛,再加上人工錢牲口錢,怕藥種下來,一半就進了水二爺腰包。
「這……」白會長鬱悶地垂下頭,不言聲了。縣長孔傑璽咳嗽了兩聲,以示自己的不滿。唯有仇家遠什麼表情也沒,他心裡,怕是想著別的事。
水二爺不慌不急,他雖是個牧場主,但對主動找上門的生意,一向是連肉帶骨頭,都想吞進去。這點上,他比親家仇達誠還要精於算計。
屋子裡的空氣沉悶半天,白會長試探性地問:「二爺,這地租,能不能再少點?」
「喲嘿嘿——」水二爺驚叫一聲,打椅子上跳起來,「我的白大會長,我都減半了,你還讓我再少點。你想想,這地要是都讓你們拿去種藥,我的牛,我的馬,我的羊,要少吃多少草啊,這算下來,我一年要少收多少?若不是看在縣長親家的臉面上,這半,我都不能減!」
「二爺,這藥可是種給前方將士的呀。」白會長心事沉重地說。
「是啊,誰說不是這個理?若是種給貪官污吏,我還要漲租價呢!」說完,原又悶騰騰坐在了椅子上。
這當兒,就見年輕英武的仇副官一直盯著窗外,目光出神了般。縣長孔傑璽朝外望了一眼,就見水家大院的三小姐水英英正提著馬鞭,在院子裡來回踱步。她大約在南院待得不安穩,急著想到前面看個究竟,礙著剛才發了脾氣,又不好意思進來。
縣長孔傑璽收回目光,道:「親家,我看也不要減半了,念在前方將士捨身報國的份上,你就少收一點。要是虧了你,有我這個縣長當著,我在其他地方給你再找一點賺頭,把你的虧欠補回來,你看這樣行不?」
水二爺垂下頭,心裡猶豫著。親家孔傑璽這個面子不能不給,青石嶺雖說山高皇帝遠,可畢竟歸縣長管著,這草場一年的課稅,還有牛羊稅,都是縣府說了算。還有,早些年青石嶺一帶山匪出沒,攪得院裡上下沒一點安寧,也是親家孔傑璽跟涼州府合起手來,將山匪頭子洪老五捉了,青石嶺這才得以安穩。這個情,他不能不念。斟酌了半天,牙一咬道:「既然縣長大人說了話,我也不好硬繃住不鬆口,四成,再不能少了。」
2
民國28年四月頭上三位來客突然做出的這個決定,將平靜的青石嶺帶入一場漩渦,此後若干年,以養牧為生的水家大院便陷入了一場曠日持久的中藥爭奪戰中。水家大院的禍福,因了這滿山遍嶺的中藥而變得跟草原上騰起的霧一般令人無法看清。只是這一年的四月,精明老道的水二爺怎麼也想不到這一層。
不只他沒想到,怕是他的兩個親家,東溝的何大鶤還有平陽川的仇達誠,也無法料想水家會因此而走向一個接一個的災難。
事實上,三位來客絕不是貿然闖進青石嶺的。早在半年前,帶著陸軍長秘密指令的仇家遠便已潛入涼州城,他名義上是教書,實則,暗中在替陸軍長活動。陸軍長的目的有兩個:一是尋找一塊適宜中藥生長的地方,西安城的陸軍長出生於中醫世家,對中藥,有著特殊嗜好,如今國難當頭,藥字第一,陸軍長一心想在大西北建立一個屬於自己掌控的中草藥基地,這地方不但能生長出大批量的中草藥,重要的是還必須要隱蔽,不能讓外界知道。具體原由,陸軍長不說,仇家遠也不敢多問,他只能奉命行事。另則,陸軍長還交待給仇家遠一件更為重要的事,陸軍長要他在半年內查清西北內地包括涼州的共產黨組織,特別是跟西安那邊的共產組織有來往的。至於查清以後怎麼處置,陸軍長沒交待,但這不影響仇家遠開展工作。眼下國共兩黨一致對外,自從西安事變後,西安一直是舉國關注的焦點,也是全世界矚目的地方。陸軍長此番用意,想必有他的遠謀深略,身為下屬的副官仇家遠,從來不敢妄自猜測,唯一能做的,便是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將事情辦實辦好。
跟陸軍長有過一面之交的白會長是個充滿血性的男人,他的祖籍在東北遼寧,五歲時跟著父親到西北做生意,最後在涼州城定居下來。日寇的鐵蹄踐踏了東三省後,白會長一心想回到東北老家,投軍報國,血恥除恨。正好陸軍長派仇家遠秘密找他,將建立中藥基地的事相托於他。白會長當下拍著胸脯說:「我要不把這中藥的事搞好,我就不配做東北人!」二人曾經有意將地方選在青風峽的東溝,那兒土地茂盛,氣候溫涼,極適宜種藥。事情都快要定下了,仇家遠突然提出要改在青石嶺。仇家遠的理由是,青石嶺土地雖然不廣,但緊挨著馬牙雪山,雪山上有雪蓮等名貴藥材,嶺下又有冬蟲草,當參等天然藥材,那遼闊的大草灘,更不知藏了多少名貴草藥。再者,青石嶺地形險要,人口稀少,而且以牧場做掩護,更符合陸軍長的意圖。白會長當然不便反對,仇家遠怎麼決定他怎麼執行。不過,隱隱的,他感覺仇家遠臨時改變地點似乎跟他說的這些理由無多大關係,怕是仇家遠心裡,還有一層重要的原因沒講出來。
事情很快定了下來,水二爺跟孔傑璽等人達成了協議。第三天,一輛四掛馬車在夜色的掩護下進入青石嶺,車上載來的,除了幾大包種子和草藥根,還有兩個十分關鍵的人物。他們是陸軍長從老家特意請來的藥師,兩個看上去跟農人分不出兩樣的老漢。兩人一下馬車,先是拿鼻子聞了聞,一個道:「這地方,空氣濕潤,鮮,能種。」一個順手從草灘上掀下一把草,拿手裡揉了揉,道:「地氣足,雨水廣,就怕太陽不夠。」兩人還說著話,水二爺已打院裡走出來,提著馬燈,一臉喜色地迎上來。
副官仇家遠趕忙向兩人介紹水二爺,互相客氣中,就有人打院裡出來,按管家老橛頭的吩咐,將馬車上的東西一一卸拿到院裡。十五歲的拾糧走在最後,他揣著一肚子心事,目光陰沉地沖暗淡的星空望了一眼,然後走向馬車,從車把式手裡接過鞭子,要把馬車吆進後院。就在拾糧吁地喊出一聲時,一道電光劃過天際,跟著響出一聲雷。這是四月裡雨水較廣的日子,老天爺隔三間五就要響幾聲雷,順勢就把傾盆大雨降下來。電光和雷聲驚嚇了長途跋涉後本已疲乏的騾馬,只聽得轅馬長嘶一聲,騰起雙腳,就要驚奔。拾糧一個激靈,打昏昏中醒過神,剛要伸手拽馬,就聽天空中又炸出一聲響雷。這聲雷炸得實在是太駭人了,連水二爺也驚得捂了耳朵。已經驚起四蹄的轅馬哪受得了,當下,揚起前蹄,咆哮一聲。眾人還在雷聲的驚恐中沒醒過神,就見馬車已像崖上滾下的山石,匡匡當當遠去了。拾糧讓轅馬帶出一截子,重重地甩在草灘上,水二爺媽呀一聲,剛要喊不好,就見英英已縱身飛出去,只在片刻工夫,疾如兔子的英英已飛至馬車前,還未等眾人在暗夜裡看清什麼,英英已一個騰空躍起,縱身打車後躍上馬車,眾人驚詫間,英英接連幾跳,身子已穩穩當當騎在馬上。馴服烈馬是英英的絕活,這些年,她不知馴服了多少匹烈馬。就連狂野無羈的白犛牛,她也一樣讓它聽話。眾人屏息間,就見轅馬接連跳了幾跳,最後無可奈何地發出一聲叫,有點沮喪地接受了英英的馴導。水二爺還在「啊、啊」的尖叫,失控的馬車已掌握在英英手中。不大工夫,跑出去的馬車沿著原路返了來,大雨落下的一瞬,水英英跳下馬,望也沒望仇家遠一眼,只沖地上躺著呻吟的拾糧罵了句:「沒用的東西。」然後趾高氣揚進了院。
仇家遠一陣臉紅,他知道,跟英英結下的氣,暫時是消解不開了。
英英馴馬的場面,著實驚呆了兩個外來人,也驚呆了躺在地上的長工拾糧。
水家大院陷入了忙亂中。
此時已是四月中旬,按時令,青石嶺已錯過最好的播種季節。但兩個藥師說不要緊,中藥不比莊稼,不那麼太挑季節。況且青石嶺是難見的二陰氣候,熱得緩,冷得快,地又是黑土,肥得流油,四月裡栽種應該再好不過。按節氣下慣了種的水二爺卻一點不敢輕鬆,生怕三耽擱四耽擱把到手的這麼一筆好買賣給砸了。所以還未等兩個藥師定下准日子,就早早打發老橛頭到東西二溝挑勞力了。這天正午,水二爺陪著兩位藥師打嶺頭上轉回來,剛進了院子,就聽水英英在後院裡教訓人。攆過去一看,見被英英訓斥得不敢抬頭的正是拾糧。一問下人,才知是英英要出門,安頓拾糧把馬鞍備好,等她提著鞭子要牽馬時,見自個的坐騎棗紅馬還光不溜秋地在馬廄裡吃草,懶洋洋的姿勢一點看不出是要出遠門。水英英當下發怒,責罵起拾糧來。拾糧剛爭辯了一句,水英英啪地一甩鞭,照準拾糧的脖子就甩過去。水英英鞭上的功夫了得,副官仇家遠到現在臉上還留著傷疤,說話時嘴還在痛。這一鞭子,拾糧脖子裡便多了一道血紅,疼得他想嚎叫,又不敢張嘴。水英英不解氣地罵:「你個豬一樣的東西,叫你強嘴!」
水英英喝歎著讓拾糧快快備馬,拾糧倒地上起不來,水英英以為他在反抗,越發動怒,一腳將拾糧從馬廄裡踢出來,罵聲,比鞭子還響。下人們知道三小姐最近脾氣不好,見誰都煩,稍不留神,鞭子就挨自個身上了,所以全呆在一邊,不敢幫拾糧的腔。水二爺攆進後院時,拾糧身上已挨了五六下。喲嘿嘿,這丫頭瘋了,她那一鞭子,馬都挨不住,就這麼十五、六歲的一個娃,居然給了五六下!水二爺心裡叫喚著,撲過去,一把奪過英英手裡的鞭:「你個心比狼狠的,這是人哩,不是任你撒氣的牲口!」水英英一歪鼻子,頂撞道:「誰叫他強嘴,不長記性的東西,欠揍!」
水二爺撇下女兒,就要心疼地往起攙拾糧。拾糧掙開水二爺的手,抹把血臉,一言不發地起身,進了馬廄。
拾糧不備馬,是有緣由的。這段日子,水英英反覆無常,忽一陣子,像個沒事人似的,上院後院,跑來竄去,比誰都快活,像是早把仇家二公子做下的那件傷心事忘了。水二爺剛要高興,猛又見她丟魂落魄,->小說下栽+wRshU。CoM<-要麼,鑽進自個南院不出來,要麼,就攆得雞飛狗上牆,惹得一院不安寧。水二爺想,這娃還沒緩過勁來呢,就私下叮囑拾糧,若是小姐安頓備馬,一定要想法兒阻攔,最好能弄得她出不成門。水二爺擔心,瘋瘋癲癲的英英會給他惹出更大的麻煩來,眼下他可沒時間再操心她。拾糧是盡了心,誰知反招來一頓鞭子。
父女倆正在後院爭吵,就見副官仇家遠走進來。仇家遠這一天沒陪著兩位藥師去嶺上選地,而是獨自去了姊妹河邊。四月裡天暖地熱,馬牙雪山的積雪開始融化,加上天爺接連下了幾場透雨,姊妹河水暴漲,一河的水洶洶湧湧瀉下來,煞是壯觀。
看見父女倆鬥嘴,副官仇家遠湊熱鬧說:「你倆這景致,看起來真不像父女,倒像是一對冤家。」
「閉上你的嘴!哪裡冒出來的野狗,再敢強嘴,我一樣打!」水英英惡恨恨地甩給仇家遠一句。
副官仇家遠笑僵在臉上,半天緩不過表情。這次到青石嶺,也有半月時間了,半月裡他做了不少努力,包括當時拿走的銀子,也如數還給了水家。原想水英英會原諒他,會跟他和好如初,哪知……算了,犯不著跟她一般見識,仇家遠安慰著自己,悻悻離開後院。
勞力說到就到,眼下正是籽種全部下地等著苗旺了薅草的農閒季節,東西二溝有的是閒人。管家老橛頭精挑細選,挑了二十個壯勞力,外帶著一個來路。看見斬穴人來路的一瞬,水二爺目光複雜地一動,心想他不會也是跑來種藥的吧,扔下一個傻子跟將要斷氣的女兒,他就能跑出來?正詫異間,就聽斬穴人來路顫驚驚叫了一聲二爺,道:「我也想種幾天藥,不知成不?」
「你——」
水二爺一臉困惑地將兩道子目光對在斬穴人來路臉上:「你種藥,來路,你種藥?」問完,水二爺又笑了,他早該想到,來路是不會放過這掙錢機會的。「二爺放心,家裡我已安頓好了,讓坡下的二嬸子替我照看些日子,種完藥掙點閒錢我就趕回去,不傷事兒的。」
「你——」水二爺歎了一聲,收回將要說出的刻薄話,也沒點頭,也沒搖頭,滿腹心事要往外走。沒走幾步,回頭跟老橛頭交待:「過一會兒,帶他到上屋來。」斬穴人來路跟著老橛頭來到上屋時,水二爺正在跟副官仇家遠說事。
很短的日子裡,水二爺已經跟仇家遠化解了矛盾,不是說他不記仇,關鍵是他識時務。仇家遠是誰?是西安城陸軍長的副官,是縣長孔傑璽和商會白會長的座上客,還是種藥這件事的總指揮、總頭目。水二爺當然不能拿當初對待平陽川仇家二公子的態度對待他,在他眼裡,平陽川仇家二公子仇家遠早已不存在,現在活躍在他家的,是穿著軍裝掛著盒子槍說話吆五喝六威風八面的仇副官,這樣一個人物,他水老二當然不能慢待,更不能跟他過分糾纏以前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事情都過去了嘛,銀子人家還了,還加了息,賠情話人家說了一大筐,你再板個臉,不就顯得你小家子氣了不是?」這是他勸女兒英英的原話,可惜女兒英英固執得很,聽不進去。
聽不進去沒關係,只要他水老二聽進去就行。這個家,現在還是他水老二做主的嘛。
水二爺賊賊地笑笑,一點不覺得跟仇家遠仇副官套近乎是件丟人的事。
副官仇家遠更是另一種氣概,你一點看不出他曾經跟水家有什麼瓜葛,更看不出他跟水家有什麼親戚關係,說話做事,完全是公家人的口氣,該命令的地方命令,該商量的地方,放下架子主動跟水二爺商量。讓人覺得,他一穿軍裝,就把先前那個教書的仇家遠給穿沒了。
這陣,仇家遠就跟水二爺商量。
仇家遠說:「地選了,人定了,要趕在半月內將藥材種下去。」
水二爺說:「種藥的事只管交給藥師和管家,你一個副官,犯不著為這些事操心。」
仇家遠聽了滿意,不過他又道:「趕明兒把曬藥的人也招來,這兩天太陽不錯,我看曬藥正好。」
水二爺說:「這事我會跟管家交待。」
事情交待得差不多了,仇家遠才說:「我明天去找孔縣長,讓他把各地收的藥材送過來。接下來,我們要忙一陣子了。」
水二爺呵呵笑著說:「忙不怕,生成個莊稼人,哪能不忙?人這一輩子,就怕不忙。」這話帶著哲理,仇家遠似乎不太感興趣,他現在腦子裡除了中藥,怕再沒別的。
仇家遠跟水二爺說話的時候,管家老橛頭跟來路候在上房外,仇家遠剛出門,老橛頭便走進去說:「東家,這個人到底是不是吃糧的呀,我咋瞅著他不地道?」「嗯?」水二爺的目光對住管家。
老橛頭往外瞅了一眼,見仇家遠進了後院,才踮起腳尖對著水二爺耳朵道:「東家,我咋聽說他在河邊跟不三不四的人碰頭?」
老橛頭這句話像一盆涼水,潑了水二爺一頭。
「有這等事?」水二爺警覺地豎起眼,也不管來路在場,當下就問這話是聽誰說的。管家老橛頭一向對隊伍上吃糧當兵的人沒好感,他惟一的兒子那年抓兵,竟給稀里糊塗抓了去,等水二爺三找人四找人打聽到信兒,你猜咋?兒子半路上逃出來,竟讓隊伍上帶兵的活活給打死了!此後,但凡有當兵的來,不管是官還是兵,他都一概報以仇恨。
「事情真著哩,東家,我是在去東溝挑人時聽冷中醫說的。」
「冷中醫?」水二爺越發警惕了,冷中醫向來不是一個胡說八道的人,他在溝裡的威信,怕是僅次於水二爺。
一旁默立著的來路不知犯了哪根神經,突然就插話:「二爺,不是我多嘴,那天我在河邊砍柴,也見過這個人的,好像跟平陽川的疙瘩五他們在一起。」
「疙瘩五?」水二爺的臉忽就黑下來。這疙瘩五不是別人,是平陽川有名的土匪混六子的後人。過去混六子吃土匪這碗飯,沒少擾過青石嶺,出嫁大梅的前一夜,他還帶人闖進來,差點將大梅……後來混六子在平陽川吃了黑槍,把命丟了,但他兒子疙瘩五又迅速紅起來,很快成為方圓百里最混帳的一個東西。
水二爺悶聲想了一會,這事比不得別的,要是仇副官真跟疙瘩五攪混在一起,往後這日子,可不得安閒。可事已至此,水二爺也不想怕,不能怕。兵來將擋,水來土堵,凡事總得有個解決的法子。他咳嗽了一聲,想把老橛頭和來路帶給他的驚慌咳掉。誰知來路惦著種藥的事,按捺不住地先給問上了。
水二爺只好道:「來路,不是我水老二心狠,這種藥的事,真不是你幹的,想想你那屋,能讓人放心?」
斬穴人來路最怕二爺說這話,一聽,哭聲就給出來了:「二爺呀,你就行行好,給我來路一條活路吧。來路要是再掙不到點錢,日子,可真就擱土崖頭上了。」水二爺輕輕一笑,他知道斬穴人來路是個會說軟話的主兒,日子擱土崖頭上,窮是真,苦也不假,可真要讓來路把日子擱土崖頭上,怕是天爺往後不打雷哩。這來路,是個能把一座山背起來走的人哪!二爺心裡,忽就湧上一層悲,對來路的悲,對丫頭拾草的悲。要說,別人的日子他不清楚,這來路,清楚著哩,清楚得很。唏噓了一陣,道:「回吧來路,原回你的西溝去,藥,不種了,缺啥,差啥,跟管家支個聲,拿去就是了。」
「使不得呀,二爺——」
若不是管家老橛頭攔擋得快,斬穴人來路撲通一聲就給二爺跪下了。「使不得,二爺,萬萬使不得,我來路一輩子,就怕個別人施捨……」
「來路!」二爺恨毒毒喝了一聲,又覺自己聲音重了,緩了口氣道:「算了,你這號死腦筋,一輩子,怕就是土裡刨食的命。」
藥說種就種。
青石嶺上好不熱鬧,不只是熱鬧,簡直就像換了個世界。對種藥的新鮮加上水家許諾的銀子,讓人們一下對青石嶺充滿了神往。站在山巔上,每個人的眼都是發著光的,那是對銀子的光,對神秘中藥的光。兩個藥師按水二爺的吩咐,各自挑了人,按事先計劃好的地,開始忙碌了。望著山上突然熱鬧起來的景兒,水二爺捻著鬍鬚的手忍不住發出一陣快樂的抖,對種藥,水二爺是有自己的打算的,這打算,一半露在明處,一半,牢牢地藏在心裡。
「孔傑璽,你這是往我水家門上栽搖錢樹啊——」
水二爺陰陰地發出一片子笑。
還沒笑完,猛聽山窪裡響出一聲,抬頭一看,見是丫頭英英在追野兔,狡猾的野兔逃脫了她的追蹤,氣得英英拿炮肚子沖遠處的羊發洩哩。
這丫頭,啥時才有個正形!
3
水二爺心裡抱怨了一聲,將目光扯得更遠。山窪裡,受驚的羊群像是突然散開的雲,一下就把山野給弄得豐盈多姿,幾朵雲晃晃悠悠的飄著,像要掉下來,卻又把更虛幻的景致染給山野。這青石嶺,真是一塊福地喲!水二爺望了幾望,心裡,對這片土地就感激得要掉熱淚了。
白日的喧囂過後,夜晚便不聲不響地來了。一到夜晚,水家大院便成了另番樣子。
後院裡早已安靜,種了一天藥的人們喝完糊糊早早就躺草鋪上睡了,斬穴人來路卻睡不著。他剛打兒子拾糧那兒來,兒子拾糧夜黑裡睡馬廄邊上的草棚裡,添草喂料照管牲口方便。來路原想跟兒子說上一會話就能睡著,沒想,一躺到草上,心就給活躍了,身子,也跟著活躍。翻了七八個身,還是睡不著,索性坐起來,聽風。青石嶺的夜風跟西溝不一樣,西溝的夜風是啞的,空的,瘜著肚子的,這青石嶺的風,就鼓鼓的,實騰騰的,真有個風的氣勢。風吼得來路心裡一鼓蕩一鼓蕩,白日裡的勞累連同夜黑裡的孤單全給蕩沒了,剩下的,就是那個活生生的希望。
希望。
來路翻起身,出了專門為種藥人搭的草棚,又往馬廄那邊去。兒子拾糧也沒睡,睜著雙眼望天,一聽爹的腳步,騰地翻起來。
「咋不睡?」
「睡不著。」
「我也睡不著。」
「喧喧。」
「嗯。」
父子倆盤盤腿兒坐下,又喧。就聽來路說:「娃,這個機會不能放過,你想想,再想想,人經幾輩子,誰聽過藥能種?可真就能種,喲嘿嘿,白日裡那個種藥的架勢,可喧騰哩。」來路臉上漫上一層神往。儘管夜很黑,那層紅潤潤的嚮往,還是把兒子的心給照亮了。
「爹,我想了,明日個我就跟東家說。」
「不成,娃,我思前想後的,這事不能跟東家說。」
「咋?」
「娃啊,你年歲輕,對水東家,你還嫩著哩。爹問你,這挑來的二十個人,你看出什麼了?」
拾糧思謀了一會,搖搖頭。
「沒看出是不?爹告訴你,這二十個人,甭看一個個壯頭壯腦的,身子骨結實不假,氣力也比你我要好。可你想想,再想想,這二十個人,缺啥?」
「缺啥?」拾糧緊跟著問。
「你看看,你看看你,還是這性子,改不了。遇上事不要急,要想,要動上腦子想,要往別人想不到的地方想。」
拾糧就想。想著想著,忽然一聲:「爹,我曉得了!」
「悄點聲,看你,又犯毛病了。」來路慌忙捂了一下兒子的嘴,鬆開,道:「跟爹說,曉得啥了?」
「他們,他們,都是不拿腦子過日子的!」拾糧興奮地說。
「對了,娃,對了,對得很。你當水東家挑的啥,還真就像管家說的,在挑力氣?不,他是在挑腦子,這二十個人,合起來,沒水東家半個腦子,他要的就是這個。」
「為啥?」拾糧儘管想到了,可讓爹一說,又給犯惑了。
「藥!娃,道理就在這藥上!你想想,水家拿啥發的財?大煙!憑啥他就能發大煙財?二爺精啊!全古浪縣,就他能把大煙種子弄來,就他能想到在青石嶺種大煙,不發,由不得。現在你該明白了,他為啥要挑這二十個人。」
拾糧默了好久,終於說:「爹,我明白了。」
「還有一個道理你沒明白,水東家為啥不讓我種藥,為啥寧可拿錢打發我,也不讓我跟著種藥?娃,甭看你爹窮,窮的是日子,不是腦子,水東家,是在防我啊——」
「哦——」拾糧重重地哦了一聲。
瞬間,他心裡便湧上一層對爹的敬重,對爹的佩服。爹是把日子過窮了,可這能怪爹?若要是攤上別人家,怕是,日子早擱土崖頭上曬著冒煙了。一家四口能活到今天,全虧了爹有腦子啊——這一夜,父子倆就這樣相對而坐,直把默如死水的夜給坐亮堂了。
第二天,正在搶種藥材的狼老鴉台上就出了意外。
狼老鴉台是青石嶺最大也最肥的一塊地,到現在還沒種,是因水二爺突然心血來潮,要在這塊地裡種青稞。水二爺年前去了趟涼州城,喝過那兒的青稞酒,味美醇厚,忘不掉。就想在青石嶺開家燒坊,自個釀酒喝。青稞下種晚,要等四月底才下種。沒想,兩位藥師一眼就瞅準這塊地,非要先在這兒種。水二爺只好把開燒坊的計劃先擱置起來,畢竟,中藥的誘惑要比燒坊大得多。
這兩天,水二爺推掉身上所有的事,寸步不離地跟在兩位藥師後面,嘴上說是一心心照顧,其實,他的詭計只有他知道。五對黃牛套著五張犁,五頭騾子拉著五架耙,在兩位藥師的引領下,一字兒擺開,狼老鴉台一下就火熱了。水二爺一身粗布衣裳,一雙圓口子布鞋,頭上,還煞模煞樣裹了塊羊肚子手巾。他親自扶著一張犁,牽繩套的動作,吆喝牛的勁兒,活脫脫一個牛把式。一雙眼,卻死死地盯著藥師一雙手,看他咋個插根,咋個細埋。隔空兒,還要停下來問上句:「這藥,咋不向陽栽啊?」藥師嘿嘿笑笑:「啥向陽不向陽的,這麼肥的地,這麼足的水份,不管咋栽下去,都活。」水二爺狐疑地盯藥師一眼,知道他在說假話,心裡默默記下了,嘴,卻很不在意地說:「日他個天爺,這種藥,比種草麻纏多哩。」接著,沖天一嗓子,吼:「年年有個三月三,三月三,打發姐兒們去繡牡丹,牡丹好繡看花難,看花難。花兒呀,繡在了個水裡邊……」
這天正午,叫劉喜財的藥師正在彎下身子仔細撥弄一支黃□,猛覺一陣肚痛,這痛像是事先埋伏好的,專等這一刻發出來。劉喜財起先沒在意,只是拿手頂了下肚子,接著又埋下頭,想把那根黃□埋好。結果,那痛就在肚子裡炸開了,劉喜財一個跟斗栽地,爹呀娘呀的叫個不停。
水二爺正跟另一位藥師喧謊,他在變著法兒問黃□的種法為啥跟當歸不一樣?藥師支支吾吾,不肯講實話,水二爺正不滿呢,就聽這邊一陣喊,說劉藥師不行了。
等驚乍乍跑來,就見劉藥師已倒在犁溝裡,身子蜷縮在一起,嘴痛苦地咧著,頭上,早已是一層汗。
「咋個了,咋個了?」水二爺驚問。
「二爺,我……我……我……」劉藥師強掙著,想說啥,說不出。疼痛已讓他的嘴臉變了形,雙手死死抓著自己肚子上的肉,往爛裡撕。
水二爺頭裡猛一聲響,沖種藥的人吼喊:「快往院裡抬!」
話還沒落,就見斬穴人來路早已背了劉藥師,朝山下跑。斬穴人來路是個矮個子,讓高個子的劉藥師一壓,近乎看不見。可他確實跑得快,那一雙短腿兒,踩在鬆軟濕潤的泥土裡,就跟踩在草灘上一樣靈巧,真想不出他啥時練下的這等功夫。
等水二爺卸了耙,騎上汗淋淋的騾子趕到院裡,劉藥師的屋子已被院裡人圍起來。隔著老遠,水二爺就聽到劉藥師瓦罐子破了般尖利的叫。
「人咋個下了,好點沒?」水二爺攆過去,隔門問。
裡面響出斬穴人來路的聲音:「二爺,他疼得要把腸子撕出來,我摁不住他。」「摁住頂屁用!拴五子,拴五子,快騎上快馬,去東溝請冷中醫!」
一匹快馬載著下人拴五子,衝出院子,很快消失在草灘上。屋裡,來路和兒子拾糧一人抓著劉藥師一條胳膊,使足了勁往炕上摁。劉藥師疼得撕心裂肺,情急中忽然撕住拾糧的頭髮,用力兒往下採。拾糧要扭開頭,來路暗中踢了他一腳。等水二爺擠到炕前,拾糧的一股子頭髮已讓劉藥師拽下來。
看樣兒,劉藥師一定是吃了不該吃的東西。水二爺仔細看了一會,心裡暗下來。兩位藥師還有副官仇家遠的飯,可是院裡單另做的,由吳嫂的外甥女狗狗親自掌勺。水二爺來到廚房,狗狗嚇得面無血色,水二爺四下張望一會,問:「早上給藥師吃的啥?」
「雞蛋泡饃。」狗狗是位十來歲的小姑娘,才來院裡不久。不過她的茶飯做得真是好。水二爺正是看上她的茶飯,才留她在院裡的。
「就這一樣?」
「還有……蘑菇菜。」
「蘑菇?」水二爺擔心的正是這。劉藥師第一天在院裡吃飯,他就發現,這人,喜歡吃個蘑菇,邊吃還邊誇,說山裡的蘑菇就是不一樣,味兒鮮,肉兒厚,嚼起來有勁道。看來,害病的就是這蘑菇。水二爺急匆匆返回後院,斬穴人來路剛剛給劉藥師灌下一碗醋,病象沒一點減輕,相反,藥師的臉色越來越臘黃,半個身子,已開始發麻。
這病,正往深裡去哩。
水二爺想起白會長臨走給他做的交待,兩位藥師可是尊貴的客人,一定要費上心招應。心,忽然就緊了。院裡前些年也發生過誤吃狗苔蘑菇中毒死人的事,劉藥師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甭說跟人家好不好交待,單是這風聲傳出去,就夠他受的。
這個下午,水二爺的腳步焦急地在院門外踱來踱去,目光,瞅著草灘深處。他在急拴五子。狗日的拴五子,按說也該來了呀。院裡的情況一陣一個樣,忽地說劉藥師不疼了,不呱喊了,忽地又跑出來,說劉藥師疼得要死了,喘不過氣,兩隻手死死抓住拾糧脖子,要把拾糧往死裡掐。
終於,馬蹄聲從草灘深處響過來,一陣疾風後,拴五子騎馬到了跟前,竟是一個人!一問,說是冷中醫去了平陽川,今兒趕不回來。
藥師劉喜財差點讓毒蘑菇要掉命的事實引得水家大院一場大亂。當種藥人全部收了工,另一位藥師趕去看同伴時,劉喜財的病已厲害得不成了,他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眼珠子朝外翻。那景兒,讓人看一眼就覺是不行了,活不到半夜。水家能喂的藥都給餵了,症狀卻不見一點好,這當兒,就聽有人喊了一句:「快給喂大煙!」水二爺一聽,頭髮騰地豎起來。「哪個不吃人飯的喊的?」一句話,嚇得院裡全靜下來。種藥人興許不知道,自打寶兒死了後,大煙兩個字,院裡是很少提的,更別說喂。姓曹的藥師一看,嚷著讓水二爺往外送人。水二爺一臉怒燥地說:「這黑的夜,往哪送,溝裡就一個冷中醫,他不在,送給誰?」
「那就往平陽川送啊——」
「你也吃錯五穀了呀,平陽川離這多遠,能送我不送?!」
嚷來嚷去,一院的人還是沒個主意,這當兒,就見斬穴人來路摸黑出了院,神神秘秘,往青石嶺東邊的帽兒山去了。
「來路,來路你個狗日,往哪去?」水二爺這陣子是急暈了頭,見誰罵誰。來路沒理水二爺,自顧自地走了。
這一夜,藥師劉喜財疼得背過去好幾次氣,人,看上去真是不行了。一夜未睡的水二爺匍匐在祖先牌位下,替劉藥師燒香祈禱。姓曹的藥師嚇得面無血色,一整夜叫喊個不停。
斬穴人來路匆匆忙忙走進院子時,誰也沒有在意,等人們聞見屋裡奇特的花香時,斬穴人來路跟兒子拾糧已將藥師劉喜財放到了地下。一直在院裡侍候東家水二爺的吳嫂忽然喊出了聲:「西溝的,你手裡拿的啥?」
斬穴人來路沒有言喘,示意兒子拾糧掰開藥師劉喜財的嘴,就在他將手裡那支叫不上名的野花揉粹往劉喜財嘴裡喂時,吳嫂已將東家水二爺喊了過來。水二爺一看來路又要給藥師喂東西,氣得一腳衝他屁股踢過去。「來路你個短命的,不想活了!」斬穴人來路還是沒言喘,趁水二爺發火的空,用力捏住劉喜財鼻子,從拾糧手中要過一碗水,不容分說就給灌了下去。
奇跡是在半個時辰後發生的,藥師劉喜財忽閃忽閃睜開眼時,人們才發現,斬穴人來路的兩條褲腿爛了,是讓荊棘劃破的,血從褲腿裡滲出來,滲了一鞋。水二爺只顧著看劉喜財了,反把來路給扔到了腦後。
第二天後晌,冷中醫才讓一匹快馬打平陽川馱來,路上,他不停地跟拴五子說:「遲了,遲了半年了,就是把馬掙死,也是閒的,人是救不下,頂多,我去了能幫著收下屍。」結果一進院,忽然聽說藥師醒了,吐了兩大盆綠水,正拚命吃五穀哩。冷中醫驚叫道:「有這等事?我瞧瞧,快讓我瞧瞧——」
冷中醫一開始堅決不承認藥師是吃了狗尿苔,這玩意要是真吃下去,能撐過兩天?等他在兩盆綠水裡翻騰半天,就把自己給否定了。「天意,毒菇毒不死種藥人,真是天意。」他這樣解嘲道。等水二爺把來路餵下野花的事說出來,他一臉驚訝地盯住斬穴人來路:「你哪採的花?」
「斷魂谷。」來路羞羞答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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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斷魂谷你也敢去!」
來路冒死上斷魂谷採藥救下藥師劉喜財,直把水二爺感動得說不出話。當下,便讓管家老橛頭拿出一些碎銀,非要來路收下。來路結巴著,說啥也不收。僵持間,已經能下地的劉藥師走過來說:「二爺,你就甭給他銀子了,一個能把命豁出去的人,怕是不稀罕你那些碎銀。」
「哪,叫我給他啥?總不能給他一匹走馬?」水二爺有點不樂,話裡帶著嘲笑說。
藥師劉喜財沒說啥,望了一眼來路,轉身往院裡去。走了幾步,又停下,目光來回在來路臉上掃了幾掃,道:「那個娃,是你的?」
來路知道他是在問拾糧,「嗯」了一聲。
藥師劉喜財想了想,目光挪水二爺臉上:「這娃中,明兒個,讓他跟著我。」水二爺剛要說不行,就聽來路撲通一聲,給藥師下了跪。藥師劉喜財沒望來路,又對著水二爺說:「這娃我收定了,明兒個,讓他跟著我。」
藥師劉喜財連說兩遍,水二爺就知道這事不可逆轉。讓拾糧去種藥,這是水二爺壓根就沒有過的想法,這些日子他還琢磨,怎麼把來路打發回去呢,現在倒好,老的沒攆走,小的又讓藥師看上了。水二爺氣恨恨地從藥師劉喜財身上收回目光,見來路還跪著,心裡陡然就又多出幾分氣:「你個賤鬼,見誰也是你爹,跪,跪,跪死你。」
罵歸罵,第二天,長工拾糧還是被管家老橛頭帶出了馬廄,親手交給了藥師劉喜財。
藥師劉喜財天天領著拾糧,兩個人就像一對猵牛,形影不離。水二爺再想接近劉喜財,就有點難。每每看見劉喜財手把手交拾糧種藥,他的心就又疼又氣,可沒辦法,縱是他有多大本事,也還不敢沖藥師發脾氣,只能忍著性子,跟在姓曹的藥師後頭。但劉藥師跟拾糧親近的樣兒,時時擾亂著他的心,一趟藥種下來,該學的沒學下幾樣,該記下的,反倒忘了個乾淨!
副官仇家遠的步子頻頻出現在姊妹河畔,這事引起三小姐水英英的注意。三小姐水英英本來打定主意不再理仇家遠的,黑風谷那件事,還擱在她心裡,怎麼也忘不掉。穿著軍裝回來的仇家遠到現在也對她沒個解釋,更讓她心中不快。原來她還想,抽個時間問問他,黑風谷丟下她是怎麼回事,半個多月沒音沒信又是怎麼回事,還有,他啥時成西安陸軍長副官的?所有這些,在她心裡都是謎,她有必要解開。後來見仇家遠老是躲著她,臉上的笑沒了,說話間的那份親熱勁沒了,有時候,還故意跟她端個副官的架子,三小姐水英英的心就受不了。長這麼大,她還沒在誰的眼裡輕過薄過,一個平陽川的仇二公子,就敢對她冷眉冷眼,真讓她氣憤不過。
「你不理我,我還懶得理你呢,看誰狠過誰?!」
三小姐水英英無意中聽說仇家遠跟疙瘩五私下有來往,忽然就多出一個心眼,她要在這事上給仇家遠一點難堪。
這事說來也巧得很,那天她去找爹,想跟爹公開要些銀兩,去一趟平陽川。她想二姐了。要論姊妹間的親熱,三小姐英英跟二姐要比大姐親一點,很多話她能跟二姐說,卻沒法跟大姐張口。大姐嫁到何家,好像性格也跟了何家,瘟不啦嘰,說話做事總沒個痛快勁,隔空兒,還要拿話教訓一頓英英,英英不喜歡她那個古板勁,倒覺得跟二姐說話輕鬆。仇家遠穿著軍裝回到水家,原想平陽川怎麼也得來人,把事情往清楚裡說一下,可等來等去,就是不見二姐的影。英英心裡就有了氣,也有了解不開的疙瘩,總覺這事有點彆扭,或者說,這事藏著蹊蹺。英英決計親自去一趟平陽川,把仇家遠身上的謎解開。
那天她剛到門口,就聽爹跟老橛頭說:「給我把那賊盯緊點,看他還有啥動靜。」水英英心裡一撲騰,還以為爹在說她。細一聽,才知說的是仇副官。爹說:「我咋左瞅右瞅他不像個好人,你瞅瞅他那個樣,整天游手好閒,哪像個跑來種藥的。」管家老橛頭接話道:「你還說哩,前兒個我看見他朝南嶺去,跟了幾步,你猜他咋說?他說再要是敢跟他,就提攜我到西安城當探子長。哼,他以為我不知道探子長是做啥的?這種人,一看就賊眉鼠眼,靠不住。」
「誰靠他了?我是讓你操心點他跟疙瘩五的事,要真是跟疙瘩五有來往,我就得找孔傑璽,這種人,不敢留。」
「對,不能留。」
爹的話忽然讓水英英想起那個遭人丟棄的午後,恍惚中記起,仇家遠帶著她往黑風谷去時,好像提過這個疙瘩五。對,提過。當時兩人都在馬上,英英還拿西安城女學生的事跟仇家遠沒完,誰知仇家遠冷不丁地說:「往後,可不敢再提啥子女學生,這話要是讓疙瘩五他們聽見,了不得。」
那天英英沒跟爹要銀兩,掂著步子輕輕走開了。關於仇副官和疙瘩五,卻牢牢鑽在了她心裡。
英英決計跟蹤仇家遠,這個人越來越像個謎團,把她本來不亂的心給擾亂了。機會終於在這一天出現,英英是在仇家遠出門不久後打草灘另一條路上摸到姊妹河邊的,為了不讓仇家遠發現,她連馬也未騎。一路上英英想了好多,其中就想到她對他的好,她對他的那份思念。想來想去,才發現,她是剃頭刀子一頭熱,人家姓仇的心裡從來就沒有過她,這事令她懊惱不已,也徒添出幾分傷心。感覺自己一直晴朗著的天,忽然就讓仇家遠給抹陰抹黑了。
哼!英英氣得跺了幾下腳。
那天她剛到大鷹嘴後面,就見河谷裡映出三個人,三個人交頭接耳,神神秘秘說著什麼。
姊妹河在大鷹嘴這兒接連拐了幾個彎,拐出幾個類似於穴洞的可怕地兒。仇家遠跟疙瘩五他們站著的地方,平日是很少來人的,就算土匪殺人,也不會選這麼麻煩的地方。從草灘騎著馬是直接到不了河谷的,得把馬先拴在幾丈高的溝崖上,人再攀附著灌木打青石崖上一步步下來。費這大的勁到河谷,可見他們談的絕不是啥好事兒,水英英儘管聽不著,但從三個人的神秘勁上,還是感覺到這事的非同小可來。
水英英心裡驚了幾驚,腦子裡再次閃出黑風谷一些事兒。據大嗓門後來說,男人黑三跟仇家遠定是讓土匪掠走了,遭了仇家的暗算也說不定。「仇家?」水英英當時這麼傻傻地問了句,問得大嗓門很不高興,扯上嗓門喊:「你在青石嶺呆傻了,呆成山溝溝裡的一隻麻雀了,這溝裡溝外的事,你不曉得!」
溝裡溝外到底有啥事兒?水英英不得不多出個心眼,悄悄摸下去,摸到一半,她就怕了,往下去的路實在是太險,水英英幾次險些摔下去,她怕被仇家遠他們發現,只好攀著石崖又爬了上來。
站在石崖上,水英英眼裡就多了層迷茫。這還是她生平第一次,開始想水家大院之外的一些事兒。
太陽將整個青石嶺照得暖烘烘一片時,英英起身離開了大鷹嘴,沿原路往回走。這時候的英英看上去有點沉悶,這個青石嶺上驕橫慣了的女娃子很少有這種臉色,也很難見她在某件突然而至的事前冷靜下來。可見,這些日子,她心裡還是有東西的。
水英英決定將這一幕暫時藏在心裡,跟誰也不提。她不是替仇家遠遮攔,沒必要,如果仇家遠真跟疙瘩五串通起來,打她水家的主意,她是不會放過他的。但她也怕自己冤枉了他。這麼想時,她忽然發現,自己心裡,竟仍是捨不下他的。該死!她罵了一句自己,腳步飛快地朝家的方向走去。
種藥的熱情燃燒著青石嶺,狼老鴉台很快種完,種藥人換到了水家大地。這也是一塊肥地,清明前剛種了豌豆的,苗都綠了,曹藥師說這地種豆給糟了,豆能賺幾個錢,除了牲口吃,怕是賣不來錢的,要是種了藥,那就不一樣。水二爺經不住誘惑,猶豫一番,還是點頭讓人把豆犁了,按曹藥師的吩咐,種藥。這一天,縣長孔傑璽悄悄派人捎來一封信,信是捎給水二爺的,孔傑璽在信中說,眼下戰事混亂,各路人馬紛紛湧進西北,想在西北一帶找自己的落腳點,也就是戰後的退路。縣長孔傑璽提醒水二爺,青石嶺雖然離古浪縣城遠,但它是風水寶地,定有人打它的主意,要水二爺眼擦亮點,心放明點,戰亂年間,可別讓人乘虛而入。
這封信擾亂了水二爺的心,水二爺滿腔的熱情頓然消退一半,他倒並不是害怕有人打水家大院和青石嶺的主意,他是怕戰亂。
水二爺這一生,是經歷過戰亂的,戰亂年間的種種恐慌和不安,仍然像惡夢一樣潛伏在他腦海裡。也就在這天後晌,斬穴人來路突然提出,要回西溝去。水二爺勸了一陣,勸不住。罵:「來路你個短命的,說了不讓你種,你偏種,種了這才一半,你又要跑,真拿你沒辦法。」罵完,還是讓管家老橛頭給了些錢,還有夠吃一月的糧食,打發走了。水二爺本想提幾句拾草的事,又一想,這陣子種藥忙,顧不上,索性等藥種完,挑個日子娶過來算了。
第三章 陰婚
1
孫老道這一天讓人們見識了他的功夫,從拜高堂到拜天地,他把一對死人兒弄得跟活人兒一樣,非但顯不出一絲恐懼,反而,讓人們大大開了眼。等三串炮仗響過,新人再次入了洞房,水家大院就溢滿了歡樂。
藥剛種完,五糊爺就讓水家大院召了去,水二爺開門見山說:「五糊,這下沒忙的了,我昨兒個請三神仙看過,五月十六是個好日子,你跟來路說一聲,就五月十六拿人吧。」
「五月十六?」儘管跑前跑後忙活了大半年,真聽日子定下來,五糊爺還是倍感突然。
「五月十六,我這頭已安頓了下去,過兩天廚子就到,西溝那邊,你就看著張羅,來路要是想往闊綽裡辦,也成,錢從這邊拿,缺啥拿啥,反正他就這麼一個丫頭,也不能嫁得寒酸。」
五糊爺懵懵懂懂趕到西溝,話說一半,恓惶得說不下去了。倒是來路顯得有主意,反過來安慰五糊爺:「闊綽不闊綽的,哪是我們這種人家想的?日子嘛,五月十六就五月十六,二爺挑的日子,想必也是好日子。到時我這邊做頓飯,一家人吃一頓,你若不嫌棄,也來,好歹替我做個證,也不是我來路心狠,硬把草草抱轎上。」
說到這,來路嗓子裡就拉起了霧,一雙眼,被淚模糊住了。
五糊爺沒敢多留,怕自己的心讓這一家人給攪翻過。
農曆五月頭上一個陰雲密佈的日子,拾糧背著個褡褳打青石嶺回來了,因為怕落雨,一路沒敢歇緩,進門時,汗把衣衫已濕透了。來路看見拾糧,打窯洞裡奔出來,邊接褡褳邊問:「娃,背的啥?」
「二升小米,還有三升豆。」
來路哦了一聲,又問:「東家給的?」
拾糧搖搖頭:「劉藥師給的。」
「他哪來的這個?」
「不知道,興許是跟東家要的。」
說著話,已進了窯洞。五月的窯洞,還涼快得很,加上又是陰天,一進去就感到一股涼絲絲的濕氣。拾糧巴望了一眼炕上的拾草,想問句啥,沒問,低下頭,不出聲了。來路知道兒的心思,兒是為眼面前的事難過哩。
拾糧默站了一會,見爹不說話,問:「哥呢?」
「到坡下你二嬸家去了。」
拾糧要往二嬸家去,讓爹給攔住:「你甭去,他這兩天又犯病,我讓你二嬸看著。」
拾糧窟通一聲,坐在了地上。
這個家,咋就成了這個樣子?一股子傷心騰起來,漫住了窯洞,也漫住了十五歲少年的心。
外人興許想不到,來路這個家,其實不算個家。二十多年前,沙漠邊上沙湖村的來路跟著村裡人逃荒,過古浪河時,娘死了,來路哭了一場,又往前走。那真是一場把人往死裡死裡餓的大饑荒,沙漠沿線的莊稼全給曬絕了,涼州城一帶,也是顆粒無收。人在路上走著,能望得見地裡的青煙。樹皮都曬得要著火。打沙湖到青風峽,來路幾乎是踩著死人白骨前行的。
大兒子拾羊,就是逃荒路上揀的。
那年來路二十二,還沒個媳婦,卻從一個跟自己同樣大小的女人懷裡揀了個娃。來路揀時,女人已死了,娃也餓得只剩一口氣。來路原想,老天爺讓娃遇到他,興許是給娃一條活命哩,誰知苦著心兒拉扯了幾年,才發現,娃是個殘疾,不說話,也聽不見人說,這還不算,要命的是,娃連吃喝拉撒都不會。
天下苦命人多,像來路這般苦的,少。
來路跟著拾糧唏噓了一陣,挺起身子說:「娃,甭難腸,你妹妹,她應該知足。」
拾糧抹掉淚,知足不知足,眼下都已沒了關係,拾糧想的是,妹妹就要走了,他這做哥的,至少也要好好陪她幾天。
以後的幾天,拾糧就天天陪著妹妹,他給拾草洗臉,給拾草梳頭,夜深人靜,他會握住妹妹的手。妹妹的手已乾癟如紫,一點沒有女兒家的那種潤滑了,拾糧握著握著,就會流下淚來,往事趁機在夜色中湧出來,淹沒他,摧毀他……他心裡一遍又一遍唱著羊倌三憨爺教他的桃梅,唱得自己心都要爛了。
跟來路家的淒涼景兒正好相反,剛剛把日子定下,水家大院立刻熱鬧起來。最先趕來的,是大姐一家子。大梅跟男人何樹槐領著兩個娃打馬車上跳下時,水英英正好在門外,她的目光瞅著遠處的曬場,今天曬的是最後是一批藥,按副官仇家遠的說法,曬完這些,他就要離開水家大院,把藥送到西安去。英英卻覺得,這男人在跟爹撒謊。
看見大姐,英英把目光收回來,笑著走過去,一抱子抱起麥穗。多日不見,麥穗又躥了老高,眼看都要趕上她了。這丫頭,真是越長越喜人,越長越俊俏。英英猛就咬住麥穗臉蛋,使勁親了一口。地上的小豆子不樂了,嘟起小嘴兒嚷:「小娘心偏,小娘抱麥穗不抱小豆子。」一句話惹得,眾人嘻笑起來。
進了屋,一番寒暄後,大梅要去廚房幫吳嫂做飯,二爺說不必,廚房已叫了兩個幫工。大梅還是不放心,她就這麼個人,走到哪就像把廚房背到了哪。二爺也不攔擋,知道大梅是個閒不住的人。英英跟兩個孩子鬧了一陣,帶上他們去南院玩了。屋子裡靜下來後,二爺問大女婿樹槐:「今年莊稼可好?」
「好,好,好著哩。」樹槐是個不善言辭的人,尤其在岳父水二爺面前,話更是少得可憐。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對於老岳父,還就一個字,怕。水二爺知道他這毛病,說話的時候,盡量讓自己顯得隨和,可他越想隨和,卻越隨和不起來,反倒將屋子裡的氣氛弄得僵硬。翁婿倆不鹹不淡地扯了陣莊稼,見扯不出個啥,水二爺又問:「你爹,他好著哩吧?」
「好,好,好著哩。」樹槐頭上已起了一層汗。來的時候,他就再三跟大梅說,去了,可甭讓我跟你爹單獨蹲著。大梅笑著說:「單獨蹲著怕啥,他又不吃你?」沒想,路上的擔憂還是變了真。樹槐也想在老丈人面前自然點,可就是自然不起來。
正尷尬著,就見拴五子慌慌張張走進來,對著水二爺耳朵,嘀咕了句啥。水二爺一驚:「真有這回事?」
「有。」拴五子重重應了一聲。
「走,帶我去看看。」
水二爺扔下女婿,跟著拴五子奔出上院,剛要出大門,就被兩個荷槍的保安兵擋住了。掠過兩個保安兵的頭頂朝外一望,媽呀,草灘上竟黑壓壓站了一大排端槍的人。
領頭的是一長相黑瘦身材短小一張嘴便露出一口黃牙的男人,自稱是古浪縣城保安團新來的候團副,水二爺不認識這個姓候的,但也沒敢慢怠,忙陪著笑說:「哎唷,是候團副呀,瞧我這老眼昏花的,咋連您也認不出來了?」候團副惡惡地瞪了二爺一眼,說:「讓你家主人出來,本團副有話要說。」
拴五子趕忙學二爺的口氣,跟候團副說:「這位,就是我家二爺。」
「二爺?多大的二爺呀?」
水二爺臉上堆著笑道:「不大,不大,老朽排行老二,院裡人這麼抬舉我,亂叫的,亂叫的。」
「嗯?!」候團副再次瞪了二爺一眼,道:「本團副奉命捉拿共匪,有人看見,共匪往你家院裡去了。」
二爺腦子裡嗡一聲,忙道:「兵爺,您可甭嚇唬我呀,我水家世世代代,可都不通匪的,這方圓百里,誰個不知誰個不曉?您瞧,我家門上還掛著縣長孔傑璽孔大人的匾哩。」
候團副不耐煩地道:「匾不匾的本團副不管,本團副是專門緝拿共匪的,弟兄們,搜!」
說著,手裡的槍把子一揮,就要帶頭往裡沖。水二爺趕忙攔擋:「進不得呀,兵爺,院裡有家眷娃娃,您這一進去,院裡可就亂了。」
候團副早已不耐煩,見水二爺不識好歹,敢攔他,掄起槍把子就要揍。這當兒,就聽草灘上啪地響過來一鞭,不偏不倚正好抽在候團副手上,候團副媽呀一聲,丟了槍,抱住手狼嗥起來。
持槍的保安兵嘩一下,朝甩鞭者望去。三女水英英不知何時已換了馬裝,一身威武地立在保安兵身後。
「哪裡來的一夥畜牲,敢在我家草灘上撒野!」水英英颯爽英姿,眼裡毫無畏懼。
聞聲打院裡跑出來的大梅和男人樹槐一人抱著一個孩子,望見這個陣勢,嚇得渾身哆嗦。候團副嚎叫了一陣,見是一小女子,羞惱成怒地喝道:「給我拿下!」就在眾保安朝水英英撲去的一瞬,草灘上再次響出一聲:「慢!」
候團副帶著保安兵朝草灘上湧來的時候,副官仇家遠就在曬場上。曬場上的藥剛剛收掉,夕陽將曬場還有遠處的草灘涂抹得一派迷離,他捨不得錯過這絕好的風景,所以站在曬場上沒走。起初,他以為這幫鴉片鬼只是路過,所以沒當回事,等水二爺攔擋到門前,他便清楚這幫扛著槍不給槍長精神的人是為了什麼。但他沒急著走過來,一則,他想看看水二爺對付這幫人的本事,另則,他相信水英英不會不發作。水英英提著馬鞭打後牆上越出的時候,他心裡笑了笑,笑她的機智,也笑她的太過逞能。這幫人,豈是你一鞭子能抽走的?
「你們從哪來的?」副官仇家遠徑直來到候團副面前,問。
「你是誰?」候團副往後退了幾步,驚魂未定地問。
「我是誰?」副官仇家遠厲聲反問一句,怒眼瞪住有點狼狽的候團副。
拴五子忽然來了膽量,往前一站:「他是西安城陸軍長的副官。」
「陸……陸軍長?」候團副一臉不信的樣子,不過,他的底氣顯然已沒剛才那麼足了。
「抓共匪抓到水家大院來了,你們長了幾個膽子!」仇家遠往前跨了一步,聲音越發震人。
「我們一路跟著,見他……往這邊來了。」候團副邊疑惑邊爭辯。
「荒唐!大天白日的,共匪會讓你們看見?」
候團副還要爭辯,副官仇家遠以不容反駁的口氣命令道:「這裡由我負責,你們到別處去抓吧。」候團副完全被仇家遠的氣勢震住了,這個穿軍裝掛盒子槍的男人,的確比古浪縣城的保安團長要威風。他不甘心地上下打量了仇家遠一會,心裡正在想該怎麼對付這個自稱是副官的男人,就聽仇家遠怒道:「還不走?!」這下候團副不敢猶豫了,衝他的保安兵吼:「楞著幹什麼,撤退!」
一場虛驚就這樣平息了。候團副帶著保安兵掉頭朝姊妹河方向去時,水二爺心裡還怵怵的,後悔不該讓他們走這麼快,至少,應該吃一頓飯再走。轉念一想,這幫鳥貨要是一進院,連吃帶拿的,多少才夠。要是給你賴皮著不走,住個三五天的,麻煩可就大了。
等候團副和保安兵的影子徹底消失後,水二爺才把目光擱在仇家遠臉上。他沒想到,仇家遠有這等本事。他還是頭一次發現,平陽川仇家的二公子其實不簡單,以前自己把他看得太小太不起眼了。
水二爺盯住仇家遠發怔的時候,水英英的目光,也是一片迷懵。這天的仇家遠,給了水英英一種全新的感覺,這感覺在後來很久的日子裡,都像紫籐蘿一樣爬在水英英心上,抓撓得水英英既新鮮又難受。
夜飯吃得悶而無味,一院人都處在驚魂不安中,生怕那些端槍的保安兵半路再殺回來。
這夜,候團副和他的保安兵倒是沒再殺回來,不過,水家大院,還是來了不該來的人。
東溝何家老二何樹楊被副官仇家遠帶進屋子的時候,心是緊在一起的。完了,撞在這傢伙手裡,八成是沒命了。
東溝何家老二何樹楊是在執行一項任務時被保安團盯上的。兩天前,涼州師範讀書的何樹楊突然接到命令,要他火速趕往古浪,阻止那兒將要舉行的一次秘密會議。傳達命令的是他的上級,一個叫西北雄鷹的中年男人。雄鷹說,國共再次分裂,國民黨新一輪的屠殺開始了,涼州城已有好幾位革命同志失了蹤,形勢相當嚴峻。何樹楊趕到古浪,古浪縣地下黨組織第二次秘密會議已經召開。這次會議重點是研究和分析古浪的革命形勢,盡快發展骨幹分子,深入到各大商戶和財主家去,號召和動員他們為前線將士捐款捐物,特別是把家裡藏的備的藥材拿出來,緊急支援前線。由於會議組織者事前沒得到涼州方面的通知,古浪縣的地下黨小組成員和新近發展的十多名骨幹分子全來了。在通訊員老黃的帶領下,何樹楊朝會議地點趕去,剛拐過古浪橋,要往開會的人家走,就見涼州城憲兵隊隊長馮傳五帶著五六個爪牙,包圍了那戶掩在樹叢中的人家。老黃一看形勢不好,忙扔下肩上的貨郎擔,拉上何樹楊就跑。等他們跑過古浪橋,躲在草叢裡時,就見古浪縣城的保安團全部出動了。黑壓壓一群端槍的人,嚴嚴實實將那座小院包圍起來。
2
何樹楊心想完了,古浪縣的地下組織徹底暴露,興許明天或是後天,這些同志將被帶往涼州,或者就在古浪被秘密處死。何樹楊心裡燃燒著悲憤,也燃燒著怒火。這位才參加地下黨組織不久的年輕學生,心裡只是充滿著對革命的神往,對現實的殘酷,對道路的曲折和艱難遠還沒有切身的體驗,若不是老黃,怕他的衝動和輕率早就將他出賣了。
兩個人走出小樹林時,老黃提議分開走,並且命令他迅速離開古浪,先到家裡避幾天,然後再到涼州城。誰知何樹楊心裡念著一位同學,是這位同學介紹他參加地下黨組織的,他想怎麼也得去他家裡看看,如果同學真是遭了不測,他有義務替同學把他的家暫時先支撐起來。結果腳步剛到同學家住的巷子,保安團新上任的候團副就發現了他。
候團副原本不是保安團的,他是涼州師範學生食堂的票管員,兩天前他被姐夫帶到古浪縣城,跟縣長孔傑璽打了個照面,等走出縣府時,他便搖身一變成了保安團團副。候團副當然認得何樹楊,何樹楊在師範搞的那些激進活動,他一場沒拉地全記下了。就在何樹楊也認出候團副的同時,巷道裡突然過來一輛黃包車,沒容分說就將何樹楊拽進了車中。車子飛出巷道,往子蘭山這邊跑,候團副叫了一聲,帶著六七個人追了過來。車內的何樹楊還沒看清拽他上車的是誰,又被丟進一輛馬車。馬車上拉著半車草,車伕丟過一個竹筐,命令何樹楊鑽進去。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停下來,竹筐裡爬出來的何樹楊一看,天已暗下來,夜幕像一層霧一樣展開。何樹楊辯不清自己所處的位置,也不知道救他的是誰。就聽馬車伕說,翻過前面那座山,就是青風峽。說完,馬車伕一甩鞭子,吆喝著牲口走了。何樹楊慶幸躲過了一劫,藉著濛濛的月色翻越山嶺時,他心裡,湧上一層怕。當初,接受同學的鼓動加入這個組織,他是沒想過怕的。他讀過不少進步書籍,也聽過一些進步人士的演講,覺得他們描繪的那個世界太美了,充滿了理想色彩。何樹楊儘管生長在一個富裕而又充滿了愛的家庭,但對這個世界,還是有自己的看法。他渴望那些窮苦人能盡快好起來,渴望那些念不起書的孩子能跟他一樣走進學堂,當然,他心裡更大的願望,是讓這個世界充滿真愛。這是他在東溝就有的願望,他甚至勸說過父親,不要再跟來路那樣的人家討什麼債了,討得人家吃了上頓沒下頓。可惜父親聽不進去,還把他臭罵一頓。「不要債,不要你吃狼糞啊——」
夜色冰涼,湧進何樹楊心裡的風,更是冰涼。他怎麼也沒想到,心中的理想實現起來會這麼難,參加組織這才多長時間,見的,聽的,還有今兒個遇的,咋都這麼可怕!一想白日裡發生的事,身上由不得就打冷戰。第二天接近黎明的時候,何樹楊翻過山嶺,眼前是蒼蒼茫茫逶迤不絕的青風峽,姊妹河咆哮著,怒號著,把一股子近似於不滿和悲愴的聲音發出來。一聽到河聲,一看見河谷,何樹楊心裡登時就有了勁,覺得剛才的怕很可笑,很滑稽,不就是參加個組織麼,有什麼可怕的。
何樹楊心裡二次湧出怕時,腳步已到了西溝口子。青風峽的東溝跟西溝雖然只有一條小山脈相隔,但要往溝外去,必先到西溝口。何樹楊站到西溝口那棵光禿禿的老樹下時,心情還是明朗的,跟太陽的顏色差不多,不,跟太陽映照的大地差不多。他有種得勝歸來的感覺,內心裡激盪著一股子河水般的激情,他甚至想,這次回去就跟爹好好談談,索性把自己參加革命組織的事說給他,爭取他的支持。只要爹一支持,籌款籌藥的事就好辦多了。可這個想法剛冒了個頭,還沒容他細細想上一會,他就猛地發現,西溝口不像了,跟他半月前離開時迥乎兩樣。咋個不像,何樹楊一時辯不清,但溝裡,確實有股異常味兒。就在他納悶間,忽然見西溝的斬穴人來路提著個鐵掀,打溝口一座土崖下跑出來。何樹楊剛想上前問一聲來路,這溝裡發生了什麼,就見來路掄起鐵掀,衝他直揮。何樹楊一時不明白,心想來路這是咋了,正怔惑間,就見東溝那邊突然又冒出好幾個黑影兒,一看,竟是保安團!
何樹楊放展雙腿往溝惱跑時,候團副的腳步已到了西溝橋。站在西溝橋,溝裡的一切便盡收眼底,這座橋是東溝大戶何大鶤花三十石青稞修的,高,氣派,站在橋上你想望哪兒就望哪兒。沒想,候團副一眼望見的,竟是追了一夜沒追到的共黨分子何樹楊。
如果不是地形熟,何樹楊是逃不出候團副手掌心的,當然,也與候團副剛剛當上團副有關。事後,古浪縣保安團團長姜黑子就罵:「格老子的,他跑的快,有你手裡的槍子快」?候團副這才大夢初醒,天呀,咋就不知道使喚槍呢,真是比豬還笨!
候團副帶著人在水家大院門口耍威風的時候,何樹楊就藏在不遠處。水家大院背靠著青石嶺,院牆後面是一刀劈下來的青石崖,為防山上下來的雨水沖壞院牆,水二爺在院牆後面挑了兩丈多深的一道溝壕,上面用青石蓋起來。何樹楊當時就藏在水溝裡,原想要藏到第二天天明才出來,無奈半夜裡肚子餓得咕咕叫,實在堅持不住,才探頭探腦爬出來,瞅瞅漆黑一片的夜,斷定青石嶺進入了安全狀態,才學猴子一樣攀上樹,躍到馬廄頂上。沒想,剛進了院,氣還沒喘勻,就讓仇家遠逮住了。
「說,深更半夜闖進來,想做什麼!」
副官仇家遠冷冷地盯住何樹楊。
何樹楊打了個哆嗦,仇家遠他認得,自從何仇兩家跟青石嶺水家對了親,何仇兩家也就像親戚一樣走動起來。何樹楊的父親何大鶤跟平陽川仇家遠的父親仇達誠尤其投脾氣,年頭節下,兩個喧的機會比跟青石嶺水二爺還多。何樹楊跟仇家遠,也在青石嶺水家的大草灘上一起奔跑過,為討三小姐水英英的好,兩個還暗暗鬥過心眼。可惜這都是以前的事,自從仇家遠去了西安,何樹楊就沒再見過他了。仇家遠的一些事,都是從同學或老師嘴裡聽說的。何樹楊知道,仇家遠是貨真價實的國民黨,是西安城陸軍長身邊的紅人,此人已在涼州境內活動了半年多,行蹤極為神秘,落他手裡,後果可想而知!
「你是何樹楊吧?」見何樹楊不說話,仇家遠又問。
何樹楊被動地點點頭,心裡,緊急思忖該怎麼對付這個神秘的敵黨分子。「他們為什麼抓你?」仇家遠坐在椅子上,手裡拿個打火機,啪一下打著,對著何樹楊驚慌的臉一晃,撲一聲又吹滅。他似乎已把早些年一起在大草灘上追逐打鬧的情景忘了,聲音陌生得很,好像他們從來就不認識。何樹楊先是恨他這樣,後來一想,人家現在是國民黨高級情報人員,怎麼可能跟他敘舊情呢?
「我往家走,他們突然就追了起來。」何樹楊試探性地答。
仇家遠居高臨下地望住何樹楊,目光在他臉上畫了幾個問號。對東溝何家這個親戚,仇家遠瞭如指掌,但他不急著揭穿他,鼻孔裡哼出一聲冷笑,道:「你還不想說實話,是不?」
「我說的就是實話。」這一次何樹楊答的乾脆。
「那好,等我把二爺叫起來,或者乾脆把三小姐英英叫來,你跟他們說。」「不——」一聽這話,何樹楊急了,用身子擋住往外走的仇家遠。仇家遠暗暗笑了一聲,他知道何樹楊怕水英英,更怕水二爺。
「那就乖乖的,把你參加的組織和幹過的事說出來。」
仇家遠說的雖然很輕鬆,何樹楊聽了,卻是徹骨地沮喪。他已清楚,自己參加組織的事,還有奉命執行的任務,都已在仇家遠的掌握之中。既然如此,索性就豁出來。何樹楊一揚脖子,很有氣概地說:「對,我就是共產黨,你敢把我抓起來,送給保安團?!」
仇家遠隱在黑夜裡的表情似是動了動,但他沒流露出來:「好啊,何樹楊,你倒是有膽量!」
仇家遠並沒像何樹楊懼怕的那樣將他捆起來,交給水二爺。趕在天亮以前,仇家遠將何樹楊的情況問了個遍。這個來自西安城的國民黨少校副官,今夜居然表現得出奇地鎮靜。問完斥完,他給了何樹楊半個饃,何樹楊實在是餓極了,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是盯在饃上的。副官仇家遠望著他飢不擇食的樣,冷笑道:「如果不是念在你兩天沒吃一口五穀的份上,我這就把你交給候團副!」等何樹楊吃完,他突然說:「這次我放過你,不過,你得替我辦件事,要是這事辦砸了,我要你的命!」
何樹楊起先還想拒絕,他是涼州城革命組織的骨幹,豈能跟國民黨劊子手同流合污?等仇家遠把要說的事說完,他的主意就變了,很認真地沖仇家遠點點頭:「你放心,我一定會把這事辦好!」
第二天早起,水家大女婿何樹槐去上房跟老岳父請安,在後院門口遇見了副官仇家遠。仇家遠剛剛做完晨練,穿著一件雪白的襯衣,一條筆挺的西褲,顯得十分精神和體面。相比之下,一年四季只知道低住頭種莊稼的何家大少爺就顯得狼狽和寒酸。仇家遠叫住慌慌張張的何樹槐:「大姐夫,請借一步說話。」
何樹槐望著仇家遠,心裡好不納悶。一個月前,縣長孔傑璽帶著仇家遠去東溝,想借何家的院子曬藥,還要何家讓出三十畝山坡地種藥。何樹槐第一個反對。一個莊稼人,種哪門子藥?再說了,地要是讓出去,到時能不能收回,很難說。何樹槐怕跟官府這些人打交道,對仇家遠這種扛槍吃糧的人,更怕。有一陣縣長孔傑璽點名讓他做保長,說他年輕,又懂得規矩,上上下下的辦起事兒來方便。你猜他咋說:「保長?與其幹那活還不如多拾幾泡糞,莊稼人不務弄莊稼,還能叫個莊稼人?」對平陽川二梅這個小叔子,何樹槐就更是不屑,他曾跟大梅說:「等著吧,仇家遲早會讓這個二桿子貨敗掉,可惜了仇家那些銀子,白供他唸書了。」
種藥的事最後因他的竭力反對不了了之,沒想,老岳父這邊倒是爽快地答應了。答應不答應他不管,那是他水家的事,跟何家沒關係。何樹槐的印象裡,岳父這個人除了生下三個好閨女,一輩子沒再幹過一件正經兒事,若不是大梅一心要來,非要親自張羅著給寶兒成親,他才不想上這個門哩。
心裡儘管不樂意,腳步,還是跟著仇家遠進了後院。
「大姐夫,我想請你看一樣東西。」剛進門,仇家遠就說。
「啥東西?」
「你往炕上看。」仇家遠說著,掏出一支煙,點上,卻不抽,只拿在手裡,另一隻手,把玩著他那只異常貴重的打火機。
何樹槐剛把目光對過去,猛就叫了一聲:「天呀,他人呢?快說,這東西哪來的!」
仇家遠冷下臉:「大姐夫,你先別叫喚,這事,叫喚出去了對你家不大好。」何樹槐本來是沒把仇家遠當回事的,對這樣一個整天掛著槍吆五喝六的人,他打心眼裡瞧不起。不幹正事的東西,這是他送給仇家遠的一句話,包括自己的弟弟何樹楊,他也常常拿這樣的話來訓斥。沒想,這個早晨,他突然就對仇家遠轉變了態度。
「我說仇家親戚,這東西……」
「你還是叫我副官的好,在這院裡,我跟誰也不沾親帶故。」仇家遠明顯是在挖苦何樹槐,何樹槐哪還跟他計較,早被炕上那件衣裳弄亂了心,可憐巴巴地望住仇家遠,乞求他快把答案說出來。仇家遠不慌不忙,兩道子眉冷冷的,目光,近乎藏了刀一般,看得何家老成持重的何樹槐連打幾個冷戰。
炕上放的,的確是老二何樹楊的貼身衣服,一件綴了記心的汗衫。如果換成別的,何樹槐興許能看走眼,這汗衫,何樹槐卻是絕不可能看走眼的!
他腦子裡猛就想起一件事。
一個多月前,涼州城讀書的老二回到家,神神秘秘地跟他說:「哥,你猜我參加了什麼?」
「參加了啥,你一個學生娃,能參加個啥?」何樹槐當時沒在意,他不跟弟弟像,弟弟是喝過墨水的人,說話做事都有唸書人的派。他是個地地道道的莊稼人,除了一年二十四節氣,別的,他不操心,也懶得操心。
「你猜麼,這事你應該知道。」
「我猜個啥,有猜的工夫,還不如把東窪那塊水地的埂子給了。」說著,真就提上鐵掀去埂子。弟弟何樹楊一把拉住他,瞅瞅四下無人,興奮地說:「哥,我參加組織了。」
「組織?」何樹槐一臉納悶,不明白組織這兩個字咋解。
「咳,我說你思想落後麼」。何樹楊的熱情消解一半,不過轉而又興奮起來:「哥,我要是說了,不會嚇壞你吧?」
不說這句還好,一說,何樹槐騰地撂了鐵掀,兩眼直直地瞪住小他多歲的弟弟:「樹楊,你不會入青紅幫吧?」
青紅幫是最近才在涼州城興起的一個幫會,聽說燒殺掠搶,無惡不作。
「哥!」何樹槐氣急敗壞地歎了一聲,一聽哥哥將他跟那個下三爛幫會扯一起,頓覺心頭黑暗起來。自己的親哥哥覺悟尚且如此,還怎麼指望別人支持他,支持這個組織?
何樹楊在激動和猶豫中將自己加入共產黨的事說給哥哥時,哥哥樹槐臉上僵悶了一陣,很快,他跳起來,掄起拳頭:「我打死你,你個讓人操不盡心的,惹的事還不夠啊——」
一頓亂拳後,何樹槐癱地上,任憑弟弟樹楊咋解釋,就是起不來。這可是件比天還大的事兒,儘管何樹槐終年窩在山溝溝裡,但,這不等於他被這個世界徹底甩開,溝裡溝外很多新鮮事,還是通過各種渠道飛進他的耳朵,尤其共產黨三個字,更是令他……不行,我不能這麼躺著,這事要是傳到爹耳朵裡,還不把他嚇死?何樹槐打地上翻起來,惶惶就往家趕。進了院,看見大梅正端著一簸箕碎糧食,去餵雞,騰騰騰攆過去,一把拽了大梅,往自個屋裡走。大梅驚訝地叫:「埂子你不歇,跑來拽我做啥?」
「歇,歇,歇你個頭。天都塌了,還歇!」說著,已將大梅拽屋裡,呯地關了門,漲紅著臉道:「不得了了呀,大梅,塌了,天真的塌了,快,快替我想個辦法。」
「沒頭沒腦地你說啥,成心把人往死裡嚇!」大梅一把撥拉過男人,要往外走。樹槐用力拉住她:「大梅,樹楊,樹楊他入了那個黨!」
「啥子?!」
那一天一夜,兩口子沒有容易熬過來,商量來商量去,這事死活不能跟爹說,勸老二老二又不聽,還罵他們頑固,無知,落後到頭了。氣得樹槐直想搧一頓樹楊。最後,還是大梅想出個主意,大梅說,樹楊一定是讓邪物附了身,趕緊找孫六家的,給樹楊禳眼。
炕上放的這件汗衫,就是孫六家的一番禳眼後才有的,新汗衫做好後拿溝裡老樹上掛一夜,沾上天地的靈氣,還有樹的精氣,會讓迷路的人時刻找到方向。再就是,在胳窩底下綴上一個紅記心,把他的心拴到老樹上,這樣,迷途的人就走不遠了。這法兒孫六家的曾給不少人試過,靈。孫六家的再三安頓,汗衫一定要貼身穿,而且要穿夠七七四十九天,才能脫。
這陣,汗衫卻擺在眼面前,樹槐猛就想,老二是不是?
副官仇家遠看夠了何樹槐景致,這才慢吞吞說:「本來這事我也不想跟你說,但,怎麼你也是水家大姑爺。不說,顯得我不夠意思。這事你也別張揚,你家老二眼下還沒啥危險,但往後,很難說。這麼著吧,你帶上我這封信,快快去趟古浪縣城,把它交給孔縣長。」
「孔縣長?」
「你就甭多問了,想救你家老二,就按我說的去做。」
何樹槐疑惑了片刻,不敢再猶豫,拿了信就往外走。出門的時候,聽見大梅的聲音響在院裡,大梅喚他去馬廄看看,說是英英的棗紅馬不吃草了。何樹槐哪還有這心思,心裡忿忿道,死了管我屁事,馬重要還是我家老二重要!
何樹槐趕到古浪縣城,縣長孔傑璽不在,說是去了省城。省城的趙總督找幾個縣的縣長緊急商議事兒。何樹槐在一家小車馬店住下,他必須等到孔縣長,這是副官仇家遠再三交待過的。這中間,何樹槐就聽說縣城抓共產黨的事,喲嘿嘿,風聲傳得那個緊,可嚇死個人哩。聽一起住的人說,縣城已開了殺戒,上頭髮了話,對可疑分子,用不著請示,就地正法。縣城這兩天,天天有人被那個掉!何樹槐嚇得,趕忙到街上買了香,在小店裡燒香磕頭,心裡祈禱著,千萬別把他家樹楊也給殺了啊。
見著孔縣長是在第三天後晌,見面的地點是古浪橋頭一片樹蔭下。縣長孔傑璽看完副官仇家遠的信,臉色瞬間暗下來,半天,他說:「想不到你家老二也攪和了進去,這事,麻纏大著哩。」
何樹槐急得要哭,這孔縣長雖是熟人,可上次縣上徵糧,他替父親拒絕過他,種藥那檔子事,他也出過難題。如今老二犯在人家手裡,由不得他不急。「孔縣長,你可要想個法子,救救我家樹楊,他年少無知,定是上了別人當。」
孔傑璽一聽,哭笑不得,卻又不好表示出來,只道:「你也不必亂急,事情嘛,總還是有商量的餘地,不過……」
「不過啥?」
縣長孔傑璽詭秘地眨了下眼睛,道:「這麼著吧,你再住一天,等我仔細打聽一下,明兒一早給你個准信。」
那個夜晚,何樹槐住在車馬店裡,一夜未眠,腦子裡老是保安團拿槍斃人的鏡頭。同時他也後悔,沒把老二樹楊的事放心上。樹楊涼州城唸書,是有些變化,這變化,他應該能注意到的,可惜他讓一溝的莊稼絆住了,沒把樹楊及時打邪路上拉回。何樹槐悔啊——第二日,大清早,縣長孔傑璽的信使敲響了門,何樹槐驚問:「孔縣長咋沒來?」信使怒他一眼,道:「這種地兒,縣長能來?」說著,交給他一封信,要他火速離開古浪縣城,按信上交待的辦。
何樹槐沒敢在路上停留,一路奔到家,才打開信,眼就直了,當下,火冒三丈,跳了起來:「媽媽個日,原還把他當個人哩,沒想……」罵到一半,突然噤了聲,再仔細往下看信,看著看著,他就啞巴了。
信是直接寫給父親何大鶤的,孔傑璽以古浪縣長的名義,要何大鶤緊急籌措糧二十石,牛五頭,羊二十隻,說惟有如此,才可以保樹楊平安無事。否則,他也沒有辦法。
父親何大鶤看完信,厲聲高叫起來:「姓孔的,你太貪了!」叫完,一把抓過長子樹槐:「說,那狼吃的干了啥事?!」
何樹槐再也不敢隱瞞,將弟弟參加共產黨的事如實道給了父親。何大鶤聽完,登時楞了眼,重歎一聲,倒在了炕上。
他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事實上,老二何樹楊的所作所為,並沒有瞞過父親。父親何大鶤是從老二樹楊近陣子的神乎勁兒上看出蛛絲馬跡的,不過,他一直沒細問,他相信自個的兒子還不至於糊塗到那份上,沒想……何大鶤一反常態,當下便讓老大何樹槐按孔傑璽的要求去辦,並說:「你再額外給我備些大洋,五斤煙土,我有用。」何樹槐頗感意外,父親一向是個對官府不理不睬的人,這一點跟老丈人恰恰相反,怎麼會?見他猶疑,何大鶤一臉鄭重地說:「娃,這回不跟往常,就怕花了這些銀兩,還未必能把你兄弟救回來。」何樹槐見爹心事愁重的樣子,這才相信事情遠非他想得那麼簡單,悶住聲,一言不發地操辦去了。
3
何大鶤帶著銀兩和大煙趕到古浪縣城時,正趕上城外馬家沿槍殺亂黨。據說,亂黨是保安團和縣城的憲兵隊抓獲的,因為形勢緊,來不及審,就地槍決。馬家沿被前來看熱鬧的人圍個水洩不通,何大鶤騎在馬上,朝裡巴望了一眼,心就打嗓子眼跳了出來。「快走,趕緊找白會長!」他沖牽馬的管家鍾田說。鍾田一看這陣勢,早嚇得面無血色,牽馬往人少處走時,兩條瘦腿兒直打軟兒。
白會長在自己家裡接見了財主何大鶤,兩人算是熟悉,這些年也沒少打交道。白會長快人快語:「何東家,你來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哩。」
「哎唷唷,會長大人,快幫幫我吧,我都急死了。」何大鶤的聲音像是在哭。「何東家,事兒我也是剛剛聽說,令公子參加亂黨,實在是罪不能赦,不過……」
「我的大會長,你就甭嚇唬我了,銀兩和糧食我都帶來了,求你快快想個法子,把犬子給救出來啊。」說著話,何大鶤快快將煙土放到琴桌上。白會長看了眼煙土,知道何大鶤這次是真心來求他,心裡轉念了片刻,道:「何東家,按說,這事我義不容辭,可眼下風聲緊,再說令公子犯的事,是掉腦袋的事,一時半會,我也拿不出辦法。這麼著吧,你先把糧和銀兩交到商會,容我想個法子,看怎麼才能把令公子救出來。」
「這……」
何大鶤臉上露出了難,緊跟著湧出一層不滿。路上他就想好,不見兔子不撒鷹。但……「怎麼,你信不過我姓白的?」
「哪敢,哪敢,白會長,兄弟可是實心實意求你的呀。」
「何東家,閒話就不說了,事情有多急,你比我更清楚。我剛剛接到消息,涼州城的憲兵隊馬上要來古浪抓人,說是亂黨的重要分子逃脫了。」說到這兒,白會長故意將話停下。再看何大鶤的臉色,就不只是嚇了。
儘管白會長最終也沒給何大鶤保證什麼,何大鶤還是如數將縣長孔傑璽提出的銀兩和糧食交到了商會手上。接下來,何大鶤便如坐針氈,候在古浪劉家客棧,等縣長孔傑璽這邊的消息。
幾乎同時,縣長孔傑璽和商會白會長卻在秘密運籌著一件事兒。自從副官仇家遠來到古浪,收購中藥材的事便成了商會的中心工作,好在白會長為人不錯,在古浪商人間說話還很有份量。中藥材的收購也沒費太大勁。但在幾天前,縣長孔傑璽突然接到一條密令,要他務必在月底前緊急籌措一筆資金,交到涼州城一個叫駱駝的商人手裡。至於拿這錢做什麼,對方沒說,縣長孔傑璽也不便多問,只能按對方說的去做。可眼下籌措資金哪有那麼容易,古浪本就一個小縣城,商戶本來就少,加上為副官仇家遠購藥,已讓商戶們掏了不少腰包,各鄉各溝的財主又視財如命,很少有人主動拿錢出來。正在焦急中,突然收到副官仇家遠托何樹槐送來的信,如此這般,讓何家拿出一大筆銀兩來,為國民軍購藥。縣長孔傑璽當下就拿定主意,先把這筆錢挪過去,應了那邊的急,事後再想辦法,替東溝何家補上。兩人一合計,白會長也是這個意思。眼下四處用藥,小小的古浪,就是天天長銀子也來不及啊——白會長也是一片感慨。
所以,一等何大鶤上門,白會長立即通知手下,暗中跟涼州城的駱駝聯繫。縣長孔傑璽這邊,忙著派人打聽何家二公子的下落,拿了人家的錢,多少也得跟人家說句實話。但是直到現在,他還不知道何家二公子是不是真的出了事,不出事人又在哪裡?
副官仇家遠將消息封鎖得牢牢的,就是他跟白會長,也不肯多透露半句。「白兄,仇副官這邊,到底賣什麼藥啊?」兩人各自奔波一番,又回到商會的一間秘密處所裡,縣長孔傑璽憂心忡忡地問。
白會長輕歎一聲:「孔兄,眼下真真假假,弄得你我都摸不清方向,看來形勢真是不容樂觀啊。」
「你說,國共真的要撕破臉?」默了半天,白會長又問。
縣長孔傑璽搖頭,幾天前他從省城回來,帶著一肚子納悶,將省城趙總督開緊急會的事說了。白會長聽完,久長地不做聲,看得出,他的疑惑比縣長孔傑璽還重。這兩人,心裡原本是沒裝什麼黨派的,儘管眼下都是國民政府的人,但兩個人都認準一條道,不管姓共姓國,只要是打日本人,就是一家人。看來,形勢逼迫著他們改變看法,甚至做出某種選擇。
「白兄,假設有一天非要你我做出抉擇,你說,我們該聽誰的?」縣長孔傑璽想了半天,還是把話摔給白會長。白會長喝了口茶:「孔兄,你是縣長,當然別無選擇,不過,眼下這麼下去,我怕……」
「怕什麼?」
「他們如此草菅人命,我怕天理不容呀——」
白會長說著將白日裡馬家沿槍殺亂黨的場景再次描述了一番,那場景真是殘酷極了,也可怕極了。縣長孔傑璽當然知道槍殺亂黨的事,他曾竭力阻止過,可眼下他這個縣長,說話已不那麼好使,憲兵隊和保安團名義上是要聽他的,但他們做事從來不跟他打招呼,他們各自都有主呀。身為一縣之長,卻不能阻止這種不人道的事在自己的縣內發生,孔傑璽真是覺得虧對縣長兩個字。
兩人談喧半天,終也沒談喧出個所以然,特別是何去何從的問題上,兩人一時半會都拿不定主意。不過,這次交談,讓他們的心更為沉重,對時勢,也越發不安。尤其縣長孔傑璽,如果上面真要按趙總督說的那樣辦,他這個縣長,還當得下去麼?
三天後,東溝財主何大鶤帶著縣長孔傑璽一紙信,心裡實騰騰地回到了自家大院。信中說,二公子何樹楊目前一切都好,不必太過擔憂,但鑒於目前形勢,還不便放出來。要何大鶤安心回家,時機成熟時,自然會有人將二公子帶到東溝。「我說嘛,他們不就是想從我這裡拿銀子嘛,拿給他!」說完這句,何大鶤猛看見曬在院裡的一件衣裳,是那件綴了紅記心的汗衫!當下,心裡就翻起一股惡浪。你個不安分的,敢參加亂黨,這次回來,看我不挑斷你的筋!
水二爺真是興奮得要死!
對水二爺來說,沒有什麼比聽到東溝何家出事更令他興奮的了。他跟東溝何大鶤本來就是死對頭,兩個人鬥了一輩子,現在還分不出高低,令水二爺十分煩惱。前段日子,他要給寶兒娶親,帖子送過去後,又被東溝何大鶤當面撕了,還罵他吃人飯不干人事,為了自家兒子,竟能想出這麼損的主意。水二爺聽了,差點把肺氣炸,若不是大梅捎過話來,讓他不要當真,公公就那死脾氣。怕是,他要攆到東溝去,跟何大鶤當面理論。
現在一聽何家出了這大的事,何大鶤一次讓人掠走那麼多銀子,他笑得嘴都合不攏了。
「好,真好!我叫你囂張,叫你看不起我姓水的!這下,有你老狗哭的!」水二爺還沒高興完,一件不愉快的事發生了。平陽川仇家忽然托人捎來信,說最近生意不大好,仇達誠又患了腰痛病,行路不方便,這席,就不吃來了,請親家原諒。
水二爺學東溝何大鶤那樣,憤憤地將信撕了,心裡罵:「痛死才好,把你個奸商!」罵完,又覺不是那麼回事,細一想,明白了,仇家是礙著兒子的面,不好意思來。水二爺心裡笑了笑,想想自從仇家遠穿了這身國民黨的皮,耀武揚威來到青石嶺,平陽川那邊,腳蹤立刻就斷了,包括二梅兩口子,也不上他家的門,證明,仇家對這個老二,也是有忌諱的。
忌諱就好,我盼的就是這個!水二爺心裡詛咒著,嘴上卻虛情假意說:「你跟親家捎個信兒,二公子在我家很好,他現在是紅人哩,我水老二都是仰仗著他,才發點小財,我恨不得把他供桌上,天天燒香哩。」來人並不明白他們親家之間那些小肚雞腸的事,還以為水二爺說的是真,感激萬分地去了。水二爺這才來到南院,他要跟英英好好談談。
水二爺近來發現,丫頭英英跟仇家遠拉開了距離,不像以前那麼沒臉沒皮地往仇家遠跟前湊了。這是好事,不管英英心裡怎麼想,只要能拉開距離,水二爺就認為是好事。
英英在屋裡做針線活,英英是很少做針線活的,吳嫂剛來院裡時,水二爺再三叮囑,要她騰出點時間,多教教英英。「一個丫頭家,不會針線活,成什麼樣子?」吳嫂倒也盡職,耐著性子教了很長時間,可惜,水英英天生就不是做針線活的料,針頭線腦到了她手裡,都像是有刺,使喚起來比馬鞭還難。後來水二爺不再勉強,反正英英遲早是要招上門女婿的,大不了將來再雇個下人,伺侯她便是。沒想,今兒個,英英竟一針一線地繡鞋墊。
水二爺站在門口,靜靜地望了女兒一會,眼角四周溢出難得的笑。英英聽見動靜,抬起頭,見是爹,慌忙就將鞋墊藏在了身後。
「我說院裡咋少了聲音呢,原來我寶貝疙瘩在弄這個。」
「爹——」英英嬌嗔了一聲。
水二爺呵呵笑笑,進了屋,順勢在炕沿上跨下半個屁股。
「拿來讓爹瞧瞧,我寶貝女兒繡的,一准比別人強。」
「爹!」水英英再次嗔了一聲,臉紅了半邊。她也是悶得慌,院裡院外忙忙碌碌,就她一個閒人,四處插不上手,也懶得插,加上最近她跟仇家遠之間老是別彆扭扭,再也找不回以前那份親密勁兒。兩天前她又意外從下人拴五子嘴裡聽說,仇家遠藉著外出辦事的空,老是去會西安城那個女學生。拴五子還說,仇家遠所以能當上副官,跟那個女學生有關,她舅舅是個人物,早在三年前,他們就暗中定了親,是女學生的舅舅一手撮合的。
這話打翻了英英心裡的五味瓶,兩天裡,她吃飯不香,睡覺不穩,更懶得有心思騎馬。腦子裡反覆就響著一句話:「騙子,他是個騙子!」
把自己關在南院,英英把前前後後的事想了幾遍。越想越覺得自己傻,自己是啥,一隻山溝溝裡的麻雀。人家心裡惦的、念的,是西安城的女學生,舅舅還是大官。怪不得他對自己不鹹不淡,想理了理一次,不想理,眼皮都懶得抬一次。英英心裡雖是不服氣,卻又無可奈何,誰讓她只是青石嶺牧場主的丫頭呢?英英雖然心高氣傲,但也是個識時務的人,這點怕是跟了她爹水二爺。況且,二姐一再提醒她,小叔子仇家遠是個靠不住的男人,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他心在天上哩,這號男人,看著好,真要跟他過日子,一天也踏實不了。」這是二姐的原話,英英當時覺得二姐是在故意貶低仇家遠,現在想想,就覺這話在理。這且罷了,英英也不是非要把自個嫁給他,真要嫁,她還得掂量掂量。她只是嚥不下這口氣,憑什麼自己就能輸給西安城的女學生?
思來想去,英英覺得是自己的脾性害了自己。她恍惚記得,仇家遠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天下哪有你這號當女子的,上天入地,弄拳舞棍,男人見了你,躲都來不及,還敢娶你?」類似的話,何家二公子何樹楊也說過,是挨了她一馬鞭後說的。看來,他們這些念了書裝了墨水的男人,心裡是容不下她這種女子的。英英暗自發誓,要改掉自己的脾性。
「我就不信,我討不來男人的喜歡!」英英跟自己賭氣,不為誰,就為她自己。
做針線活,是她邁出的第一步。沒想,事情才起個頭,就讓爹撞上了。
水二爺似乎從女兒的眼神裡,猜出些什麼,但他遠沒英英想得那麼遠,他找英英,是專門說仇家遠壞話來的。甭看他整天對仇家遠點頭哈腰,比見了縣長孔傑璽還謙恭,那是另碼子事,心裡,他恨不得仇家遠跟何家二公子一樣,惹出一大堆亂子來,那樣,可就有好景致看了。
水二爺拐彎抹角,把國民黨在古浪縣城殺亂黨的事說了,中間個別地方,他還渲染不少。說到最後,他歎了一聲:「娃啊,世道變成這樣,都是這幫拿槍的弄的,早晚有一天,會遭報應。」
他只說了拿槍的,沒說仇家遠,但他相信,女兒一定會聽懂他的弦外之音。果然,他離開南院很久,水英英還怔怔地捧著鞋墊,發呆。
寶兒的婚事再次被提到桌面上。
因為何樹楊的事,大梅兩口子不得不離開水家,他們一走,水家大院的熱鬧,就少了幾分。這事讓水二爺心裡不痛快,這天,他又將溝裡溝外的親戚一一過了一遍,重新補下了帖子,包括多年不來往的哥哥水老大,這次也在貴客名單裡。
水二爺是這樣想的,雖說我辦的是亡婚,可不能失了我水家的面子,況且,何仇兩家現在被兩個不爭氣的兒子攪得亂麻纏身,我要好好辦給他們看。
「傳我的話下去,辦三天流水席,東溝西溝的,但凡願意給我水二爺捧場的,都來吃!」
消息傳出,立馬有人蠢蠢欲動,掰著手指頭算日子,就等著水家開席。
這天早起,水二爺剛要出院門,就聽門外有人唱:「不要你的米,不要你的面,就等你把流水席兒開。」一聽是蠻婆子眼官,水二爺心裡大喜,拉開門就道:「貴人啊,你可來了……」
「了」字還沒落地,水二爺眼就傻了。原來站在門外的,不只是眼官一人,水二爺眼裡,黑壓壓立著八個蠻婆子。
叫眼官的蠻婆子看見水二爺,連笑帶唱道:「東邊日出東邊紅,太陽當頂喜盈門,西邊落日全是福,滿溝銀子往裡聚。」她的話未落,其他的「羊盼」(蠻婆子對同類的稱呼)也都一齊響起了三才板,就聽院門外唱戲似的,把吉祥和祝願一古腦兒往裡潑。
「沙棗花開老來紅,越上年紀越厚成。主意拿定往前行,甭怕東吳起萬兵。」「好事來了不由人,就像飛鳥歸山林,金童玉女成婚配,來年必能抱兒孫。」水二爺聽著,心裡的樂一溢一溢,這大清早的,碰上這麼多貴人,必是好事。當下,就拱手往裡請。蠻婆子們也不客套,一窩蜂的就往裡擠。
就在這當兒,院裡突然響出一聲:「滾,都給我滾,清早八時的,哪來的這些喪門星!」
水二爺剛要攔擋,三女水英英已摔開手裡的馬鞭,照準叫眼官的蠻婆子臉上就打。叫眼官的蠻婆子臉上挨了鞭,疼得立時叫喊起來。
「英英!」水二爺喝了一聲,撲過去奪下馬鞭:「反了你了,貴人你也敢打!」水英英嘴一噘:「貴人,我看她是毛鬼神還差不多!」
「你!」水二爺氣得,直想抽她個嘴巴,可這大清早的,他哪能下得了手。水英英罵了幾句,搶過馬鞭,到馬廄牽她的山風去了。
叫眼官的蠻婆子捂著臉,一股子血從手指間滲出來,英英那一鞭子甩得太狠,叫眼官的蠻婆子臉上爛了幾道口子。水二爺剛要賠情,叫眼官的蠻婆子突然開了口:
「甭看你馬鞭甩得狠,甭看你走路一陣風,孤魂早已附了你的身,這輩子你是個苦命星。」
「啥?」水二爺驚得,當下就要撲過去捂眼官的嘴。叫眼官的蠻婆子一雙神眼死死盯住水英英,在她屁股一扭一扭的走動中,心裡,為水英英的一生畫了個大大的問號。等水二爺試圖拿話訓斥她時,她鎮定自若道:「二爺,甭看你財發的大,可你這院,七魂八鬼的,攆都攆不盡。二爺,往後,有你的好日子過。」說完,在水二爺巨大的驚惑中,叫眼官的蠻婆子啪地收了三才板,身子一轉,嘴一鼓,很像回事的離開了水家大院。
「羊盼」們一看眼官走了,也都收了三才板,鼓著嘴,恨恨離開了水家大院。水二爺再想挽留,就遲了。
後來水二爺才知道,英英這天早上發脾氣,還是因為仇家遠。嘴碎的拴五子瞅準機會,將仇家遠借何家老二敲詐東溝大梅一家的事說給了水英英。水英英一聽,就炸了,那可是大梅一家近三年的收成啊,就這麼白白地讓仇家遠敲走了,他也太心狠了點!英英跑去跟仇家遠理論,非但沒聽到一句好話,還讓仇家遠狠狠奚落了一頓。
仇家遠諷刺她,這事事關民族大業,她一個鄉野女子,哪裡懂得!
水二爺嘴上安慰著女兒,心裡,卻狠狠為仇家遠記下了一筆。
敢羞辱我水老二的女兒,你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這一天,連著發生了兩件事,一下就把水家大院的喜慶氣兒給沖沒了。
水英英讓山風摔了!
摔得很慘,差點就要掉命!
水英英騎上山風往大草灘去時,太陽已從青石嶺頂冒了出來,果然如眼官所說,東邊日出東邊紅。太陽噴薄而出的一剎那,整個青石嶺彷彿被神光點著,沉睡了一夜的青石嶺嘩地一下驚醒,帶著滿目的晶瑩與璀璨,瞬間就驚了人的眼。草尖上酣睡了一夜的露珠兒,就像小精靈一般眨著亮晶晶的眼,一下一下的,彷彿一山的精靈在沖人微笑。五月裡賽著開放的花兒,也全都翻起身,彷彿脫去紅襖的新娘,把鮮嫩和嬌美釋放出來,綠草們拼足了勁,要把這嫩得出水兒的新娘子擁到懷中。這時的山就不是山了,嶺也不是嶺,倒像一個巨大的洞房,到處都演繹著紅山綠水的故事。嶺頂人這時候是最幸福的,滿目都是沾塵帶露的絕美,那心,一下就被太陽的光澤給洗亮堂了,洗潔淨了。
偏是,水家三小姐水英英卻對此視而不見,她的心已被仇家遠那句欺人的話徹底激怒,雙眼冒著遭受巨大屈辱後的烈火,雙腿夾馬,一甩鞭,箭一般沖草灘奔去。馬蹄聲聲中,一散兒一散兒的晶瑩被踩碎,被驚擾,那晶亮劃出一波兒一波兒的弧,掉地上,碎了。
無數的呻吟伴著馬蹄,發出奇奇怪怪的怨響,草灘上,暗暗湧起另一種聲音。水英英絲毫不覺得,手裡的馬鞭甩得一次比一次響,無論山風跑多快,她還是嫌慢,踩著蹬子的雙腳,也暗暗使了勁。山風在她的怒喝下,簡直就像一匹野馬,瘋狂地沖姊妹河奔去。
出事是快到姊妹河時,一河的波光都能望見了,山風突然一揚蹄子,緊跟著發出一聲嘯,那一聲嘯真是不得了,水家大院都聽得到。想想,隔著幾里遠,這是多麼震徹的一聲!嘯起嘯落,一向乖順的山風突然暴怒起來,原地轉了兩個圈,然後四蹄騰起,沖崖下奔去。
嘯聲響到院裡時,水二爺正在馬廄裡發愣。日怪得很,拾糧一走,一廄的馬立刻沒了精神。管家老橛頭跟他說了幾次,水二爺就是不信,今兒個,他想親眼看看,以前沒拾糧,這馬不也好好的,該吃吃,該睡睡,從沒見過跟人嘔氣,咋就能因了一個餵馬的長工,跟人耍性子呢?等他走進馬廄,仔細觀察半天,就發現,管家老橛頭沒說過頭的話。這馬,真是跟水家大院較勁兒哩。一槽的草料好好的,馬似乎聞都懶得聞,那可都是上好的青草和豆瓣子磨成的新鮮料啊,這幫畜牲竟然不吃!再看馬,原來膘肥體圓一個個渾身發亮,這才幾天,竟然……唉,見多識廣的水二爺長歎一聲,不明白拾糧使了啥計,竟然將他水家的馬糊弄到這地步。再一想,就覺這院裡真沒哪個人能如拾糧那般對馬上心,白日裡跟著藥師劉喜財種藥,夜黑裡還得侍候先人般侍候這些寶貝。偶爾地哪匹馬毛不順了,你瞅他務弄的那個細心,又是洗又是梳,比侍候他爹來路還周到。想到這,水二爺發出一串子歎,甭看牲口不會講話,心裡,卻是清楚得很啊,誰對它好,它就感誰的恩。
這畜牲!
就在水二爺伸手想為老青馬梳理鬃毛時,山風那一聲嘯猛騰騰響了進來,水二爺嚇得縮了手,等確信是英英的坐騎山風發出的後,心裡,猛就黑了。
真的黑了。
當下,他跳出馬廄,沖後院裡忙活的管家老橛頭喊:「你還磨蹭個啥,沒聽到吼聲啊——」
管家老橛頭眼睛直了直,等看清東家臉色,驚得丟下手中的木杈,跋腿就往外跑。
三女水英英讓棗紅馬山風摔到了半崖裡,幸虧崖上長滿樹,水英英又練過武,才沒被摔死。不過,渾身還是掛了傷。等管家老橛頭帶人趕到落淚崖時,三女水英英已昏死過去,遠處看,就像一隻野兔倒掛在樹上。
這個下午的五點多鐘,水家大院還是一片亂,拴五子騎著快馬馱來的東溝冷中醫還在南院仔細地給英英上藥,就聽院裡有人喊:「不好了,老鼠上牆了!」讓女兒英英嚇個半死的水二爺當時躺在上屋裡,由長工拴五子細心照料。拴五子的身邊,十四歲的下人狗狗端著一碗豆麵糊糊,□白著臉。水二爺一受驚嚇,就啥也吃不下,這是他多年的毛病。吳嫂特意安頓狗狗,拌一碗豆麵糊糊,說豆麵糊糊壓驚,東家吃了能緩過神。可狗狗端了半天,水二爺連眼都不睜一下。除了半天發出一聲呻吟,人跟死了沒兩樣。狗狗正尋思著該不該端回去,就見吳嫂慌慌張張跑進來,掉了魂似地喊:「不好了呀,東家,老鼠上牆了。」
「啥子?」一直昏迷著的水二爺猛地一個翻身,就往炕下跳。拴五子力氣大,一把將他摁炕上。吳嫂還要喊,拴五子喝了一聲,吳嫂嘴裡的話嚇回了肚裡。「老鼠,你說老鼠?」被拴五子摁炕上的水二爺再一次彈起來,失了魂地叫。吳嫂只好將話再重複一遍。
「快帶我去看!」水二爺騰地跳下炕,鞋也顧不上穿,就往廚房跑。
吳嫂在後面慌慌張張喊:「東家,看不得的,黑,黑老鼠,比貓還大……」吳嫂一點沒說謊。拴五子搶在前頭奔進廚房時,就見五六十隻黑鼠像湊齊了吃喜酒似的,有的蹲鍋頭上,有的趴牆上。有的,索性大大方方站在米缸上,揚直了脖子沖拴五子笑。拴五子嚇得媽呀一聲,掉頭就往外跑。
隨後趕到的水二爺真真切切看到了黑鼠鬧廚的場面。他媽呀一聲,一頭栽地,再也爬不起來。
這一天的水家可以說亂到了極致。號稱百亂不驚的東溝冷中醫人生頭一次顯出恐慌來,在南院跟上院來來回回的奔跑中,兩次栽了觔斗,有一次,還把手裡端的一碗中藥潑灑在了地上。等水二爺稍稍能喘過氣時,夜幕已嚴嚴地裹住了青石嶺,裹住了這座宅子。
水二爺醒過來的頭句話就是:「快去請眼官,快快去呀——」
叫眼官的蠻婆子絕然想不到還能被請到水家大院來。事實上這趟出門前,叫眼官的蠻婆子是蠻過路線的,這是蠻婆子們的看家本事。每趟出門前,蠻婆子們都要點上香蠟,跪在香案前,雙目緊閉,屏聲息氣地蠻上一會。這蠻為的是方向,方向一詞對蠻婆子來說,就是討命的路,就是發財的線。一般說,蠻婆子十個有九個都會蠻對方向,不只方向,包括此趟出門的日子,來去天數,都能在香案前蠻個一清二楚。蠻婆子們絕不會違背這個方向,更不會在外邊多呆一天,哪怕天上下刀子,也必在蠻好的日子裡趕回酸茨溝。
多少年來,酸茨溝的蠻婆子死死守著這個信條,這才讓蠻婆子的名越叫越響。方圓幾百里,蠻婆子幾乎搶光了道士神漢半仙的生意,尤其水家這樣的大戶,遇事越來越相信蠻婆子了。
拴五子披著月光趕到二道峴子時,「羊盼」們正聚在窯洞裡,七嘴八舌地怪著眼官,意思是她把路線給蠻錯了,不是說這趟不用離開青石嶺,就能掙到銀兩麼?爭論間就見月光動了一下,窯洞口忽地多出個黑影兒來,再一看,竟是水家大院的跑腿拴五子。
未等拴五子開口,叫眼官的蠻婆子便道:「叫你留你不留,偏要黑夜尋上門。」拴五子騰地跪下:「眼官娘娘,東家後悔了,叫我拿馬馱你來了。」→文·冇·人·冇·書·冇·屋←
「羊盼」們驚訝間,就聽叫眼官的蠻婆子說:「東宮娘娘上天了,西宮娘娘入海了,你家要是來災了,必是先人不喜了。」
天呀!跑腿拴五子一聽這話,當下驚得,頭直往地上磕。「娘娘說得沒錯,我家,不,是東家他……」
「東家咋了?」
「是……是先人……先人上了牆。」
「哦——」月夜下,窯洞裡,叫眼官的蠻婆子唰地打起了三才板。這下,她終究相信自個沒把方向蠻錯,更沒把此趟來的目的及艱難蠻錯。她知道,考驗她跟「羊盼」們的時機到了,蠻婆子的名能不能叫得更響,就看這趟了。
「先人上了牆,後人必遭殃,三頭豬,五隻羊,全院上下黑衣裳。」
叫眼官的蠻婆子再次踏進水家大院時,水家大院就不再是那座四平八穩福壓八方的大宅院了,更像是鬧了地震,院裡徹夜鬧出的驚喊聲還有殺豬宰羊的嘶嚎響得整個青石嶺都亂了神經。隨後女眷們連夜趕做黑衣的神秘舉動,越發讓這座大宅子蒙上了一股陰森。
轉眼,五月十六就到了。
經歷了一場劫難的水家總算從陰霾中透過一絲氣來。八個蠻婆子七天七夜不間斷的禳眼讓水家大院從一場生死劫中復活了過來。恭送走蠻婆子,水二爺蠟黃的臉露出第一絲亮,站在清晨滿是希望的光影下,水二爺緊著的心緩緩舒開。十六,十六你總算來了。
4
本來,水二爺是捨不得讓蠻婆子們走的,既然能把一廚房的老鼠安頓住,既然能把突然而至的不平安化解掉,就應該留下,幫他把媳婦抬進來,幫他把寶兒寂寞的魂靈安撫好。可叫眼官的蠻婆子死活不答應,說天神管天神的,地神管地神的,蠻婆子只幫人家安頓四柱,紅白事兒,一概不參與。現在既然四柱穩了,水家不會再發生啥山搖地動的事了,她的任務也就完成了。
水二爺感激涕零,五月十五一大早,當著全院人的面,水二爺舉行了盛大的歡送場面,厚禮謝過後,後院牽出八匹馬,備上紅鞍紅蹬,扯了十丈長的紅綢子,打第一匹馬拴到了第八匹上,浩浩蕩蕩,沿著二道峴子方向遠去了。
整個青石嶺讓那道子紅染的,彷彿換了顏色。
站在五月十五的晨光下,水二爺心裡,湧上一層接一層的波瀾。叫眼官的蠻婆子說得沒錯,水家這些年發財,勢是大了,可先人的擔憂也大了,問題還是出在水家沒後上。要是有個男娃,要是寶兒不早逝,先人是用不著這急的。眼見著水二爺一天天老下去,這院的頂樑柱,不穩了,東搖西晃了,得緊著想法兒,讓頂樑柱穩當起來。
穩當起來。
水二爺歎出一聲,這聲歎,有太多的焦慮和不安在裡面,也有太多的愧疚和自責在裡面。一想先人,水二爺心裡泛起的浪濤忽兒就沒了。
水家的先人是沙鄉人,是在水二爺的爺爺手上,逃荒逃到萬忠台的,萬忠台本來是個好地方,水家眼看要在那兒發跡了,可偏是遭了土匪,連搶帶掠,把水家大好的前程給糟蹋了。父親早逝後,哥哥水老大一度心如死水,整天抱著個煙槍,要往死裡抽,再也不把心思放日子上,眼看父親留下的家業就要讓哥哥水老大一咕嘟一咕嘟抽成青煙,十幾歲的水老二一怒之下逃開萬忠台,逃開那個給他希望給他夢想又把一切毀了的地方,來到了東溝,低下頭狠上心給東溝何家當起了放牛娃。想想,那段日子是多麼不堪回首,每每站在青石嶺溫暖如被的天空下,水二爺心裡,就會掀起一股接一股的浪。這是世事的浪,這是人生的浪,這是一個懷揣野心的男人不能不發出的喟歎。
「你個沙老鼠家的,苦焦鬼家的,不怕苦死啊!」
猛地,水二爺耳畔裡,響起一聲惡罵。
沙老鼠,是青風峽一帶的人對沙鄉人的惡罵,包括中醫冷先生,急了也這樣罵。在青風峽人眼裡,沙鄉就是苦焦的代名詞,沙鄉人,沒一個不是苦命星,沒一個不是起五更睡半夜跟老天爺搶日月的。「你個窮命鬼家的,一個屁掰開了全家子吃啊——」
這一次響出的,是親家何大鶤的聲音。
當著他的面,親家何大鶤就敢把這樣的罵甩給大梅。
沙老鼠!多麼讓人嚥不下去的惡罵啊。可嚥不下去還得咽,誰讓你祖祖輩輩就是沙老鼠轉生的呢。
水二爺發了一陣子呆,猛地一抬頭,就看到一輪紅日噴薄而出,緊跟著,青石嶺發出耀眼的燦亮。得行動了,不能讓寶兒再等下去。
剛剛緩了一口氣的水家大院立刻又是一片忙碌。
天黑時分,一頂花轎載著水家幾輩子人的希望,朝青風峽西溝走去。而另一路,管家老橛頭帶著幾個半百老漢,跟著道士孫家班,朝二道峴子走去。這就叫車有車路,馬有馬路。孫家班要在花轎進門前,將寶兒的魂靈牽回來,一併請來的,還有水二爺這輩子的冤家草兒秀。
西溝來路家,空氣靜得要壓死人。一個時辰前,打青石嶺趕回來的冷中醫給拾草號了最後一次脈,父子倆近乎絕望的等待中,號完脈的冷中醫冷著臉道:「來路,不用了,藥不藥的,閒的,安安心心,讓丫頭上路吧。」
說完,冷中醫捋捋衣袖,心事沉重地下了炕,一低頭,打窯洞裡走了出去。來路父子啞巴著,兩個人就像木頭樁子,冷中醫的腳步聲消失很久,兩根木樁子還傻傻地僵在原地。
沒有聲音,沒有哭,也沒有歎。黑夜遮去了兩個人的表情,看不出他們是痛苦還是絕望。
老五糊沒有來。在這個大喜的日子裡,東溝媒人老五糊居然沒有來。
坡下的二嬸倒是來過,一看冷灰死灶的,默站了片刻,捂著一雙紅眼出去了。這陣,屋子裡就三個人。老大拾羊像條狗一樣蜷縮在坡下二嬸家,二嬸能做的,就是替他們看好拾羊。
丫頭拾草像根麥草一樣軟在炕上,看不出是活著還是死了。
父子倆就這樣站著。
站著。
大約過了一生那麼長,坡下終於響起腳步聲,拾糧以為是二嬸,後來一聽不像,腳步聲很密,很緊,一聽就是來自青石嶺的花轎。拾糧嘴唇動了動,沖爹說:「來了。」
「來了。」
來路死人一般把拾糧的話重複了一遍。
父子倆仍就那麼站著。
轎子慌慌張張在院門口停下,藉著稀薄的光兒,看見兩個黑影兒疾步溜進院中,做賊似的撲進窯洞,抱了拾草就跑。臨出窯洞時,一個從懷裡扯出一塊紅布,扔在了炕上,一個,從腋下抽出一沓黑紙,冷不丁地就打在了拾糧和來路臉上。拾糧和來路靜靜的,彷彿,窯洞裡什麼也沒發生。
一陣密集的噪雜後,院門外靜了,山坡上也靜了,除了轎夫們點燃的那堆麥草,整個西溝,看不出發生了什麼。
麥草的火光中,一個黑影兒圪蹴在坡下一座土崖頭下。細一看,是老五糊。老五糊不遠處,另一個影子也蹲著,蹲成一塊黑石頭,那是東溝有名望的冷中醫。
麥草將要燃盡時,來路又發現一個影子,她哭過,兩隻手還抓著心,月光下那頭早白的發,告訴黑夜,她是坡下的二嬸。
轎夫們一路使足了勁,不是水家多給了銀子,而是轎子裡氣息奄奄的新人,逼迫著他們往快裡跑。叫眼官的蠻婆子說過,就是後晌請來的孫家班,也發過話,若要新人在轎裡嚥了氣,抬轎的,沒一個能活到天明。
幾乎同時,孫家班的響器震徹了青石嶺。七個道士鼓園了嘴,從草灘吹到了二道峴子,墳上繞了七圈,領頭的孫老道更是使出渾身的勁,一手拿著羅盤,一手提著法器。走一步,砍一步。法器落地處,就有老管家等人大把大把往下撒紙錢。紛紛揚揚的紙錢中,墳裡的一對母子接受了邀請。響器徹耳的鳴響中,孫老道高喊一聲:「請亡靈——」
就有兩個小道士懷抱兩個紅木匣子,跪在墳塋前,孫老道手裡的牛毛撣子左抖三下,右抖三下,唰一聲,打在了紅木匣子上。人們分明聽到了一聲喊,那聲喊,聽起來真就是寶兒發出的。果然,孫老道兩眼發光,嘴角一揚,單手用力往紅木匣子上一拍,就見一道黃符牢牢貼在了匣子上。抱著紅木匣子的小道士立馬抬起腿,狼攆人一般往嶺下跑。從墳上到院裡,小道士幾乎是一口氣跑來了,一路,沒敢朝後望一眼。
等兩個小道士氣喘吁吁跑進院裡時,院裡的一切都已準備停當。南院貼著大紅喜字的那間房,是用來拜堂的,寶兒的魂靈就安放在那。木椅子上早已紮好一個草人,穿著大紅的衣裳,像模像樣坐椅子上,臉上還帶著微笑。上院跟水二爺緊挨著的那間房,幾道黑布當起了窗簾,把個屋子裹得嚴嚴實實,氣氛因此也顯得更加駭人。但,水二爺一臉正氣,他穿著青袍,頭戴瓜皮帽,端坐太師椅上,懷裡,抱著小道士交來的紅木匣子。這一刻,他真像是把冤家草兒秀又抱在了懷中。
片刻工夫,院外草灘上便傳來轎夫們的吆喝:「新人進門了——」
接下來,一切就都跟溝裡辦喜事一樣。提前一天趕到的親戚們披著月光,帶著羨慕或嫉妒的目光,看月色下水家怎樣把新人抬進院。管家老橛頭這陣兒成了主角,裡裡外外,忙得不可開交。新人落轎,踩火盆,過毛氈,跨水桶,過高橋,一應禮數都按鄉俗來。由於娘家沒有來人,照應新娘子的事兒就落在了吳嫂身上,等把院裡的規矩行完,新人入了洞房,四十歲的吳嫂累得已喘不過氣。
席是半夜時分拉開的,按說,吃席應該等到天明,這事沒啥講究,孫老道也這麼說。可水二爺硬是讓連夜拉席,說黑裡的事不往白日推,水家又不是點不起燈。一句話下去,上院南院前後院裡全都亮起了馬燈,整個青石嶺,一下子變得通明而神秘。
來自峽裡峽外的二百多號親戚加上東西溝聞訊趕來吃流水席的鄉鄰總共三百餘人在管家老橛頭的吆喝下,全都抖摟起精神,發誓要好好吃他水家一頓。這當兒,就聽後院負責侍候親朋的夥計小伍子跑來說:「水大爺發火了,半夜裡吃席,又不是吃鬼席。」
水二爺一聽,臉立馬拉下來:「他不吃拉倒,告訴他,三天不吃才好!」
小伍子站門邊,不敢走。水二爺喝了一聲,小伍子怯怯說:「東家,大東家他……」
「他算哪門子東家,說,又咋了?」
「大爺,大爺他……抱個衣裳哭哩。」
哭?水二爺莫名其妙,細一想,清楚了。陰陰地笑了下,跟小伍子說:「讓他哭,嫌衣裳不夠,我這裡還有哩。」
小伍子走了半天,水二爺臉上的陰雲還沒退掉。他清楚,哥哥水老大一定是想起了草兒秀,抱的,定是叫眼官的蠻婆子給草兒秀備下的衣裳。想了想,衝下人喊:「過去給我把衣裳拿來!」
這夜裡,來自萬忠台的水老大沒吃席,中間有人問起時,管家老橛頭只說:「大爺身子不舒服,躺炕上抽煙哩。」
頭道席拉過,時間也差不多了,輪上新人拜高堂了。管家老橛頭喊了一聲:「放炮仗,請高堂——」就見水二爺一襲青袍走出來,懷裡,抱著叫眼官的蠻婆子趕做的一襲黑衣。本來孫老道要扎個草人的,說是讓草人穿上黑衣,更顯得像回事。水二爺不許,他說:「我抱著,我抱著好……」
南院裡,聽到喊,吳嫂抖起精神,猛將一把乾柴似的拾草抱懷裡,兩個小道士抱著草人,步子緩緩地跟著孫老道往上院走。一路,聚齊了吃飽肚子打著嗝的親戚。這時人們的目光,就有點怕了,不只是怕,甚至,還有點……孫老道這一天讓人們見識了他的功夫,從拜高堂到拜天地,他把一對死人兒弄得跟活人兒一樣,非但顯不出一絲恐懼,反而,讓人們大大開了眼。等三串炮仗響過,新人再次入了洞房,水家大院就溢滿了歡樂。
東方第一縷白滲出來。
青石嶺迎來它又一個不同尋常的日子。
一連數日,水英英都悶在屋裡,跟誰也不說話。
被馬摔壞的傷還沒好,冷中醫的藥吃下去,好像也不管用,不得不躺在炕上,天天跟自個生悶氣。
水英英一是氣山風。混帳東西,怎麼就能發脾氣呢,還把她摔山崖下。她隱隱約約記得,那天的山風像是被啥驚了,擾了,突然的,就成了一頭猛獸,連她也控制不住。這些天她左思右想,山風到底看見啥了呢?沒準,會是老鼠?
草灘上是很少見到老鼠的,只要鵬在,老鼠就不敢張狂。可……另一個,水英英是氣爹。
他咋就真能狠下心把拾草抬進門呢?
水英英飯不吃,水不喝,爹進來過幾次,每次跟她說話兒,她都裝聽不見。這還不算,她還把吳嫂攆了出去!「你算啥啊,禍星子頭,我不要你侍候!」她沖捧著藥碗餵她喝的吳嫂吼。
吳嫂捂著個臉,出去了。水英英還不依,叫來狗狗:「你給我聽好了,往後她要再敢進這個門,給我拿笤帚打!」水英英的話令狗狗不寒而慄。在青風峽,拿啥打人也不能拿笤帚打,笤帚是蠻婆子和老道打鬼的家什。
三天的流水席,爹的意思是讓她也吃一頓,還讓狗狗帶著幾個東溝的媳婦,來抬她,誰知她一聽,就火了。沖幾個媳婦吼:「我寧可吃毒藥,也不吃這席!」這話,罵得水二爺心裡好不難過。到今兒,他還不能把丫頭的心說轉,看來,在寶兒這件事上,丫頭英英是跟他作對到底了。
水二爺抱著自己的心,在自個屋裡哭了一宿,天下有誰知道當娘老子的苦啊——第二天,水二爺又嘗試著往英英屋裡走,走到後院門口時,碰見吳嫂。大喜過後,吳嫂也像是變了個人,言語少了,笑更沒了,耷拉著頭,也不知愁啥。看見水二爺,吳嫂欠了欠身子,算是施了禮。水二爺問:「老大哩,不是讓你照管麼?」吳嫂低頭道:「大爺嚷著要回去。」
「回去?白吃白喝的還煩著他了?走,帶我去看看。」說完,水二爺的步子就往後院邁,吳嫂緊跟幾步,搶在前頭說:「二爺,你就甭去了,大爺他……」「他又咋了?」
「你……你就甭問了,二爺,我想回老家一趟,你看準不?」
「啥子?!」
水二爺終是沒去後院,也沒到南院。當吳嫂哭哭啼啼硬是嚷著要回老家時,他心裡,就忽然間起了一層雲。他沖吳嫂擺擺手,啥也沒說,踅轉腳步,鬱鬱地往草灘上走。五月的草灘,正是各色花兒竟相鬥艷的時節,水二爺走了幾步,窟通一聲坐草灘上。看得出,他心裡比誰都堵。
水英英心裡也堵。晌午時分,二姐家裡來了人。來的是一名小夥計,水英英不認識。小夥計卻說認得她,還說二公子陪她轉平陽川時,是他牽的馬。一提二公子,水英英心裡黑下來。過了片刻,水英英問:「二姐呢,她咋沒來?」
小夥計吭巴了一陣,道:「我家老爺身子骨不舒服,加上生意忙,大太太實在走不開。」
「走不開走不開,她們全都走不開!」水英英一邊罵,一邊將炕上的枕頭扔了下去。
人們這才知道,英英在想她兩個姐呢。
也是,娘死的早,英英跟兩個姐的感情,就比別人家的姊妹深,水家辦這麼大的喜事,看不到兩個姐姐的身影,英英心裡不難過才怪。
第四章 拾草
1
天啊,她笑了,笑得那麼可愛,笑得那麼開心。英英也還以微笑,並嘗試著,要抱一抱拾草。就在她把雙手伸到拾草身下的時候,突然,炕上那雙眼睛滅了。
拾糧是在三天流水席拉過後來到院裡的,來了,也不跟水二爺問聲好,悄沒聲息地趷蹴在馬廄旁的草棚裡,筒著個袖筒,癡癡地望著南院。
他像是丟了魂般,既可憐又無助。
夜黑時分,藥師劉喜財正好轉到馬廄這邊,聽見聲息,輕輕走過來,就看到一張枯瘦蒼白的臉。
「糧,來了?」
拾糧趕忙站起,用目光回答了劉藥師。
「還沒吃吧?」劉藥師說著,就要牽拾糧的手,拉他去廚房。拾糧兩條腿兒長地上般,屁股死勁地往後墜著,不肯挪動身子。劉藥師歎了一聲,知道他不會去廚房,遂鬆了手,在他身邊蹲下。
兩個人先是無話,無聲地,就那麼蹲著。一向不善言辭的劉藥師這幾天也是心事重重,除了偶爾地跟曹藥師說上幾句水家財大勢大之類的話外,好像,對院裡發生的事,提不起興趣。加上副官仇家遠突然不知去向,水家娶親以前就沒了身影,到現在也沒個信兒,把他們丟在這荒山野嶺上,心裡,難免有幾分惆悵。夜色悄無聲息地裹住了大院,也裹住了這一老一少。兩個人悶聲蹲了一會,劉藥師突然問:「糧,教你的那些,可都記住了?」
拾糧猛地來了精神:「記住了,叔。」
「記住還不行,這種藥,不跟種莊稼,種莊稼是死理,能吃苦操心便成。這種藥,還講個悟性,講個人藥合一。這話你興許聽不明白,不過不打緊,趕明兒,你跟我到地裡,看看我種的藥,再看看曹藥師種的,你就明白了。」
拾糧聽得懵懵懂懂,心裡,還是使勁地點頭。劉藥師見拾糧一副虔誠,心勁就上來了。人就是這樣,啥都講個投緣,水二爺對藥的心思比拾糧重,但心機也重,這就讓劉藥師小看他了。拾糧不一樣,這娃,劉藥師雖說帶了才幾天,可他跟藥,彷彿天生一對兒,尤其他對藥材的那個喜歡勁,是打心眼裡淌出來的。這一點劉藥師不會看走眼,若不然,劉藥師也不會喜歡藥材一樣喜歡他。
兩個人順著種藥這話題,又扯了會,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後院裡寂靜一片,夜把一層兒一層兒的恐怖襲來,令人忍不住發怵。畢竟,這院裡剛剛辦完一場陰婚,草兒秀和寶兒的魂靈,還在院裡盤伏著。劉藥師起身道:「太遲了,不喧了,你也早些睡。」
拾糧嗯了一聲,卻捨不得劉藥師走。劉藥師沒再留戀,拍拍身上的土,回屋了。
拾糧哪有睡意?望著墨黑一片的天,還有黑魆魆的後院,心,狼抓一般難受。忍不住起身,鬼似的往南院去。走幾步,停下,耳畔裡響起來時爹安頓過的話:「娃,這回去,記住了,千萬甭打聽草草……」
「草草……」
拾糧自然明白爹的意思,爹這話,是有道理的。草草既然給了人家,就成了人家一個物件,怎麼處置,就成了人家的事。你再扯心,非但起不上作用,反而讓人家覺得你死拉活扯的,不是對親戚的料。水二爺是啥人?他是青風峽的一隻虎,青石嶺的一隻鷹,他要是牙巴骨稍微使點勁,就能把你一家子嚼碎。
正是因為這個,來路才擔心拾糧。打小,拾糧就跟拾草要好,比哥哥拾羊要好得多。拾草得病,最難受的,不是他來路,是拾糧。拾草得病的那天起,拾糧的一半天就陰了,現在,拾糧等於是沒了天,他的日子,全陷在了黑夜裡。拾草嫁到水家,不論是死是活,是做鬼還是做人,最最揪心的,還是拾糧。
來路怕啊。
丫頭是沒救了,可兒子,說啥也得好好活下去。
半夜時風,天起了風。風從二道峴子那邊刮過來,一吼兒一吼兒,扯著天,扯著地,扯著這深宅大院。風中,已經過了十五歲生日的拾糧像根瘦弱的芨芨草,瑟瑟的,發著抖兒,發著狠兒。那狠兒,是這樣的墨夜看不出的。
怕是沒人想到,草草嫁到水家大院那天,五月十六,恰好是拾糧的生日。來路啥也沒記住,就把這個日子記住了。但是記住了又能咋,那樣一個日子,他還能有心思給兒子過生日?
就在拾糧跟天爺較勁的時候,另一個影子,也立在風中,立在南院院牆外。不過,他立得像棵樹,老樹,只是那目光,比拾糧的還駭人。
青石嶺旋即讓另一片歡騰包圍。五月過後,天連著降了兩場透雨,一場比一場喜人。遂後,便是雲開霧散,太陽像剛娶了親一般,精神抖摟得很,照得一嶺光燦燦的,哪兒望一眼,都能讓人的心發出歡叫。
藉著地氣和陽光,四月底才下種的中藥,齊唰唰地冒了出來。這中藥果然不比莊稼,莊稼既或是長,也是背著人的,當著人的面,它老是慢悠悠的,除非你幾天不見,才能看見它一點長勢。這中藥,竟在人的眼皮底下往高裡竄,前腳走過去,它還在地裡伏著,一轉身,忽兒一下,它高了,挺直了脖子。嘿嘿,這景兒,真是讓人沒經過。
放眼望去,六月的青石嶺,山變了,草變了,就連風,也變得柔柔軟軟。風吹風落處,一眼的藥,從山上冒出來,從草中冒出來,硬往人眼裡鑽,攆都攆不掉。可誰捨得攆呀?這前所未有的景兒,看都看不夠呢。那些往年搶眼的花兒,金打碗、蘭花、野百合、狗串串、紫秧子,此刻全成了縮頭烏龜,再也不敢囂張,再也不敢把自個當成個風景。這一山的藥,頓時令它們氣短。空氣裡,橫溢出一股怪怪的味兒,起初聞不慣,接連聞幾天,就捨不下了。這瀰漫著苦澀味兒的,初聞有點兒鬧心,再聞有點兒潤肺,吸進肚裡打幾個來回,吐出來竟是一腔子的舒暢味。中藥,百草之王的中藥!天老爺,青石嶺上能聞到中藥味兒了!
原來冷中醫屋裡藏的包的那些個古兒怪兒的神草,就是這麼種出來的!
人們揣著千奇百怪的心思,以前所未有的虔誠勁兒,往青石嶺去。
水二爺拄著枴杖,身披一件紫紅色藏袍,站在嶺頂,像個佛爺一樣笑看著這綠瑩瑩的風水寶地。
流水席過後,水二爺有意地打發走一半幫工。都是因看不慣吃相攆走的。三天的流水席,水二爺備足了牛羊肉,甚至每桌上都上了一大盤純粹的白犛牛肉。這道菜稀奇吧,夠面子吧,比何家仇家過事兒強多了吧?可一吃起來,水二爺心頭的那層美感頓然就沒了。桌子上圍的,無論親戚還是鄉鄰,包括在水家吃喝了一月的幫工,全都一個相,貪!你瞅瞅,你再瞅瞅,像是八輩子沒見過五穀,像是打娘肚子掉下來就沒見過個席。爭的,搶的,打翻碗的,把菜碟子抱懷裡狼吞虎嚥的,還有一上來就往自個早就備好的碗盆裡倒的,把水家這麼體面的一場子喜事全給攪了!水二爺平生最見不過人在吃上貪,尤其吃席!吃上貪,是窮貪!這號人,貪一輩子,還是個窮鬼!對親戚他沒法子,對鄉鄰他也不好說什麼,不怕撐死你只管吃,三天的席哩,你吃!對幫工,他就沒那麼客氣了,第一天忍著,第二天還忍著,第三天,他不忍了,忍不住了,瞅見一個罵一個,就一個字:滾!罵來罵去,竟罵走了一大半幫工。
罵走好,罵走好啊。水二爺望一眼水家大地,再望一眼二道峴子,心裡,就一點兒氣都沒了。若不是罵走,留下那麼多人,還真不知咋安頓哩。藥一冒出地,急人的事就沒了,人多反而眼雜、嘴也雜,還不如像現在這樣,忙碌中透出一片子消閒。
他的視線裡,四十歲的吳嫂提著個鏟子,跟在曹藥師屁股後,走一步,停一步,彎下腰,往掉哩除草哩。
這吳嫂也是個妖精,起先哭哩喊哩,非要吵嚷著回老家,真答應了讓她去,她又捨不得走了,你看看現在,她的腿比誰都勤快。
另一塊地裡,狗狗跟在拴五子後頭,有一下沒一下的,像是對下地幹活鬧情緒。
這丫頭!水二爺笑了一下,這笑有幾分甜。
等視線掃到狼老鴉台那邊,水二爺的笑就僵了,蔫了,笑不出了。
一生中讓水二爺最引以為豪的這塊地,當年曾傾注了他無數心血,起五更睡半夜,套著一對老猵牛,靠著半袋子窩窩頭,加上二升炒麵,硬是在荒山上墾出這麼一塊一眼望不到邊的地。可憐的那對老猵牛,活活給掙死了,水二爺捨不得這對老夥伴,伏在牛身上哭了半夜,最後在地中心挖個坑,將它們掩埋了。此刻,這塊在青石嶺最為耀眼也最為肥沃的地,綠像毯子一般成為最生動的顏色。上埂子種著當歸,下埂子種著大黃,中間,分成半畝大的五塊,種著五種水二爺也叫不上名字的名貴藥材。雨水前,這塊地跟別的地顯不出兩樣,兩場透雨澆過,整塊地像瘋了般,忽啦啦就給茂盛了起來。
尤其是中間那五塊小地,長勢簡直能把人的眼睛掏空。
可惜,整塊地裡,就孤單單的兩個影子,藥師劉喜財和拾糧!
劉喜財真是個倔疙瘩,任憑水二爺咋個說,他就是犯牛脾氣,除了拾糧,誰也不要,誰也不領。水二爺前前後後打發去不少人,都讓他轟出了狼老鴉台。彷彿,這塊地賣給他了似的。甭看他對別人凶,對拾糧,卻好得不得了,好過頭了。水二爺站在嶺頂上,真真實實望見,藥師劉喜財手把著手,教拾糧認藥,教拾糧一株兒一株兒地務弄藥。拾糧這少錢鬼家的,也真是服了,昨黑裡水二夜望見,他端著個臉盆,摸黑洗東西。水二爺走過去,問:「洗啥哩?」拾糧頭也沒抬道:「褲子。」水二爺不相信,打洗盆裡撈出一看,媽媽呀,他竟給劉藥師洗褲頭子!這個拾糧!
水二爺的張望裡,來自西溝的拾糧正屏聲靜氣聽藥師劉喜財說藥:「這麻黃,又分三種,我手上這株,叫草麻黃。仔細看了,它細長,圓柱形,分枝少。表面淡綠有時也呈黃綠色,細細的縱稜線,觸之微有粗糙感。節明顯,質脆,易折斷,折斷時有粉塵飛出,斷面略呈纖維性,周邊綠黃色,髓部紅棕色,近圓形。氣微香,味微苦澀……」
劉藥師一說起這些來,完全不像平日看慣了的那個莊稼人,倒像個教書先生。間或的,還要夾雜些拾糧聽不懂的之乎者也,說話的神態和嚴肅勁,倒跟東溝冷中醫有點像,卻比冷中醫更令人生畏。拾糧弓著腰,瞪大眼,心隨耳動,劉藥師說一句,他往心裡記兩句,生怕漏掉一個字。劉藥師說困了,頓下來,問:「記住沒?」拾糧點頭。劉藥師突然一句:「那我問你,木賊麻黃咋講?」
拾糧立時直起腰,私塾裡的學生一般,背給劉藥師聽。
「木賊麻黃,小枝多分枝,節間稍長,上部約四分之一分離,呈短三角形,先端多不反曲,基部棕紅至棕黑色。」
「中麻黃呢?」
「中麻黃,小枝多分枝,節間更長,上部約三分之一分離,先端銳尖,斷面髓部呈三角狀圓形。」
「它的藥性?」
「發汗散寒,宣肺平喘,利水消腫。用於風寒感冒,胸悶喘咳,風水浮腫,支氣管哮喘。蜜炙麻黃潤肺止咳,多用於表症已解,氣喘咳嗽。」
劉藥師微微點頭。等拾糧背完,道:「光會背還不行,你還要學會它隨節氣,地氣,陽光,雨水的不同而引出的不同長勢。記住了,不同的地氣,不同的陽光,長出的藥是不同的,藥性也就不同。」
拾糧默默點頭。
藍天下,這一對老少,恰若一對父子,更像一對師徒。他們的專注,令水二爺開心,又令水二爺不安。
這天夜黑髮生了件事。
是在人睡定後。六月一進,地裡的活是少了,但人也少了,雖是將院裡的老老少少全攆到了地裡,但這些人畢竟在院裡呆久了,對地裡的活,就有些生疏,加之人在地裡,心卻留在院裡,院裡大小的事兒,還要他們經手,所以地裡的活並不見幹得快。為了兩頭不耽誤,水二爺想出個法子,地裡干到太陽落,回來,吃頓腰食,接著再干院裡的。等一應事兒忙完,就過了半夜。再看院裡,全都像吃了瞌睡蟲一般,頭還沒擱枕頭上,呼嚕聲便此起彼伏。
全院裡惟一精氣神不倒的,怕就一個水二爺。白日裡他下地,有時跟在曹藥師屁股後頭,有時,遠遠地跟眾人拉開距離,看。看眾人幹活的景致也看這一嶺的綠。回到院,裡裡外外查看一番,牲口的草料給了沒,馬廄的糞土起了沒,羊圈的門關好沒,這些,都是小事,一忽兒的工夫也就忙完了。重要的,是他天天得到兩個地方去。一個,是三女英英的房間。這丫頭有時讓他進,有時不讓。不讓進的時候,定是她心堵的時候。水二爺知道她為啥堵,卻不說,讓她堵去,堵過這陣子,看她還堵?另一個,就是寶兒的新房。
寶兒的新房雖說也在南院,卻跟英英的房間隔著半堵牆。這是確定要給寶兒完婚後新添的,怕的還是英英。這丫頭,你若不拿這半堵牆擋著,指不定給你鬧出啥事兒,一把火燒了寶兒的新房也說不定。隔著這半堵牆,水二爺心裡多少踏實些。當然,起關鍵作用的,還是叫眼官的蠻婆子從酸茨溝帶來的一個老婆婆,甭看老婆婆眼瞎,心卻不瞎,耳朵更是好使。牆裡牆外稍有個動靜,立馬給你喊出一聲:「天官在此,哪個敢胡來?!」手裡,真就如天官般,拿三尺長的一柄劍,劍上,還塗了狗血。
有她護著寶兒,水二爺放心。
水二爺每天最後一道工序,就是到寶兒屋門口站站。拾草抬進來,圓完房後,新房門上便吊了一把銅鎖,鑰匙水二爺掌握著,沒他的話,誰也甭想進,也沒人敢進。最先幾天,拾草一天三頓,還由老婆婆喂點糊糊,糊糊喝不下,就喝冷中醫留下的中藥。沒想,這丫頭一抬進水家大院,一跟寶兒的魂靈圓了房,臉上竟奇奇怪怪有了活色。三天後,真就能喝下老婆婆喂的糊糊。這可不是個好兆頭,叫眼官的蠻婆子說過,活人抬進來,能撐過頭七是中喜,撐過二七是大喜,到了三七,也不打緊,算是她貪戀大院,但……叫眼官的蠻婆子沒再往下說,水二爺心裡卻清清楚楚,撐過三七,就絕不能往下撐了,再撐,喜的怕就不是他水家。所以,他幾次跟老婆婆交待,掌握著些,能撐過二七就行。誰知眼下出了三七,這都抬進院二十五天了,拾草的氣還不斷,胸口摸上去,還熱熱的,臉上,竟還泛著紅。水二爺又急又氣,懷疑是老婆婆暗中做了手腳,罵過幾回後,又覺不像,老婆婆還是很聽話的,也不像暗中給他使手腳的人。那麼?
這天水二爺多了個心眼,他實在不相信一個半年多嚥不下五穀的丫頭能活過這麼長時間,更不相信一頂花轎能把她的病抬掉。一應事兒做完後,他佯裝入睡,躺了兩袋煙的工夫,估摸著南院該有動靜了,就輕手輕腳下炕,踮起腳跟往南院去。這時的院裡要多靜有多靜,除了各屋裡響出的鼾聲,再就是一脈兒一脈兒的風。水二爺貓似地來到南院牆跟下,南院靜靜的,老婆婆也睡了,就睡在寶兒新房邊上那間廂屋裡。隱隱約約的,也打出一片斷斷續續的鼾。貼著牆跟聽了片刻,確實不見有啥反常。水二爺耐上性子等,他是個很有耐性的人,過去的多少歲月,他就是靠耐性贏得了人生,他能五天五夜不合眼,他能跟一頭騾子比腳上的功夫,騾子走多久他走多久。跟何家仇家暗中比勁兒的這些年,他的耐性更是成全了他,讓他從一個頭無片瓦腳無寸土的小長工變成了赫赫有名的大財主,大牧場主,變成了一個敢跟何家仇家叫板的大戶。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夜黑得拉不開幕,院裡還是沒一點異樣。水二爺心想,定是自己多慮了,興許,丫頭拾草的陽壽還沒盡,興許,是寶兒貪戀這大院的榮華富貴,來了不想走,想多戀些時日。這麼想著,就起身往回走。就在這一刻,一個黑影兒倏地閃進他的眼,黑影兒不偏不倚,就立在他的正前方,那堵矮牆下。水二爺當下一個激靈,猛從懷中掏出黑笤帚,沖黑影兒喊:「你是人還是鬼,有本事衝我來!」說著,就沖黑影兒撲去。黑影兒似乎早料到他這一手,只在眨眼工夫,一閃身不見了。水二爺情急中甩出黑笤帚,等撲過去時,卻見黑笤帚打著的,是一雙繡花鞋。
一雙樣子有點老做工卻很考究的繡花鞋!
2
一雙鞋!明明是一個黑影兒,一笤帚下去,竟變成了一雙鞋!
水二爺不甘心,當下扯直了聲音,把院裡上下包括吳嫂在內的下人全吼了起來。「給我搜,我就不信真撞見鬼了!」
但,搜了一宿,事實卻讓水二爺徹骨的沮喪。
那個黑影兒真像是鬼一樣的,院裡院外尋遍了,也搜遍了,不但找不到半點疑惑,反倒讓全院的人都伸直了目光朝他望,彷彿,他水二爺在瞬間變成了鬼。
嶺南,狼老鴉台。
一老一少一句話不說。
這樣的日子已持續三天。自打水二爺半夜裡鬧過一場「虛驚」,這一老一少,彷彿失卻了言語。忽然間,就彼此生分了,冷漠了,不再那麼親親熱熱,也不再那麼樂樂呵呵。活還是忙著,手從未停下,只是,彼此交流的少了,偶爾地目光相遇,也是促促地分開,一個害怕一個似的。有什麼怕的呢?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呢?
沒有,真是沒有。
那個夜晚其實很平常,跟往常沒甚兩樣。來自西溝的拾糧照舊沒睡,睡不著,再苦再累,還是睡不著。躺在草棚裡望天爺,望著望著,院裡的腳步響起來,極輕,極隱蔽,但拾糧聽得清楚。腳步繞過草棚,繞過馬廄,往南院去了。拾糧不用起身,就知道是誰。不是他望見過,事實上,這院裡很多事兒,他都不是望見的,而是用心去猜,用心去判斷的。這腳步,錯不了,跟白日裡伴隨自己的腳步沒甚兩樣。只是不明白,他常常跑南院做什麼?
這個來自外鄉的男人,這個身懷絕技的男人,為什麼對南院那麼著迷?拾糧想了會,翻個身,原又睡了。爹的話往往在這個時候起關鍵作用。爹說:「大院就是大院,不是你我想像的地兒,無論看見什麼,聽見什麼,都裝不知道,知道了沒好處。」爹不放心,又問:「記住了?」
「記住了。」
拾糧是真的記住了,要不然,那夜,他會在第一時間抓住黑影兒。
不抓並不是他不知道,他知道,真的,他知道。
只是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這麼想時,他的目光又對在劉藥師臉上。
「糧——」
一直低住頭翻弄藥的劉喜財突然發出一聲喚,這一聲嚇著了拾糧。
「叔——」拾糧回了一聲。
「問你個事,行不?」
「叔,有啥事你儘管問。」
拾糧嘴上說著,心,卻撲撲直跳,生怕藥師問出啥難答的事兒來。
「你家草草,多大?」
「十五,小我一歲。」
「哦?」
「幾月生的?」
「四月,不,五月。不對,是六月,老歷六月。」
「哦——」
爾後,又是一片子默。藥師劉喜財在前,拾糧在後,給甘草除雜草。甘草跟麻黃緊挨著,長的比麻黃高,也旺。站在地裡,有股子甜腥腥的香味兒。拾糧一分神,就把一株甘草當雜草拔了下來。手裡拿著甘草,惶惶地等挨罵,卻望見,喜財叔一失手也拔下一株甘草來。一老一少相瞥了一眼,劉喜財突地扔了甘草,道:「糧,把叔教你的甘草背一遍,叔煩,煩啊。」
拾糧就背。
「甘草,又叫甜草根、密草,為豆科植物甘草的根及根莖。多年生草本,全株被白色短毛或腺毛。莖直立,稍帶木質,小枝有稜角。羽狀復葉互生,總狀花序腋生,花密集;花萼鍾形,5裂;花冠蝶形,紫紅色或藍紫色。莢果褐色,彎曲成鐮刀狀。花期6∼7月,果期7∼9月。」
「春、秋季採挖,除去鬚根,曬乾。根圓柱形,外皮鬆緊不一。表面紅棕色或灰棕色,具縱皺紋、皮孔及細根痕。質堅實,斷面略呈纖維性,黃白色。根莖表面有芽痕,斷面有髓。氣微,味甜而特殊。性平,味甘。」
「藥性,補脾益氣,清熱解毒,祛痰止咳,調和諸藥。用於脾胃虛弱,倦怠乏力,心悸氣短,咳嗽痰多,緩解藥物毒性。」
正背著,藥師劉喜財冷不丁問:「糧,你家草草,是生的還是抱養的?」
拾糧瞬間臉色□白,半天,囁嚅道:「叔,咋問這個哩?」
「叔也是胡問,亂問,你背,往下背。」
拾糧卻再也背不下去。
妹妹拾草是撿的。
那是撿到哥哥拾羊的第五個年頭,不,好像是第六年,拾糧都能記事兒了。那一年涼州城鬧兵荒,不只兵荒,土匪也緊。隔三間五,就有人家被搶、被殺,更有駝隊馬隊遭遇了土匪,連人帶貨,一古惱兒沒了。青風峽,便常常逃來一些打土匪手裡僥倖奪下命的男女。爹說,兵荒馬亂的,你們可不敢往外跑。拾糧跟哥,便像兩隻翅膀還沒長硬的小鳥,窩在家裡,哪也不敢去。有天,爹披著一身的星星回到家,進門就喊:「羊,糧,看爹給你們帶什麼來了?」拾糧一喜,以為爹打東溝何家帶來了好吃的,正要撲上去搶,就見爹懷裡,多出個包袱,楞怔間見爹小心翼翼打開,還沒望清是啥,就聽「哇」一聲啼哭響出來。
爹帶來的不是啥好吃的,是妹妹拾草。
爹說,他是在西溝口子撿的,包袱扔在路邊草叢裡,把他給絆了一跤。回過頭一看,竟是個娃。「這年月,得條命可不容易啊,好事咋就全讓我給碰上了。」爹的話語裡,掩不住地溢出一股子喜悅。一聽是妹妹,拾糧當下喜的,非要抱一抱。爹看著他的樣兒,說:「糧,好好操心你妹妹,長大了,給你當媳婦。」
就這句話,一下讓他覺得妹妹重要起來,比啥都重要。
哪知……拾糧摔摔頭,將手裡的甘草又栽地裡。藥師劉喜財說:「閒的,人挪活,草挪死,哪有斷了根還能再活的?」
拾糧一陣茫然。
農曆六月二十一,副官仇家遠突然出現在水家大院。
副官仇家遠瘦了,黑了,目光,也變得有幾分迷茫。比之剛來青石嶺,簡直成了另一個人。一輛馬車跟在他身後,彷彿這一趟,他走了不少的路。
水二爺一聽見信兒,立馬從院裡跳出來,堵在院門口說:「姓仇的,你想走就走,想來就來,把我青石嶺當成什麼地兒了,啊?!我這是車馬店還是你仇家的茅廁?」
副官仇家遠沒吱聲,指揮著車上的人往下抬箱子。水二爺罵了幾句,不見仇副官有所回應,心裡,氣更大了。沖院裡喝了一聲,就有拴五子幾個跳出來,虎視眈眈地盯住仇家遠。
仇家遠這才道:「二爺,氣大了傷身,有啥話,進院再說。」
「進院?你想得也太輕鬆了吧?」
仇家遠抬頭望了一眼天,天上捲起一團黑雲,姊妹河那邊拉起了霧,雨快要下了。「二爺,我這才離開一個月,你這口氣,咋就變得凶了呢?」
「凶?你還沒見過凶的!來人,給我送客,我青石嶺不喜歡這種人!」
拴五子帶著下人,朝馬車走過去,就在拴五子企圖打馬轉身的空,副官仇家遠喝了一聲,敢!緊跟著又道:「二爺,你這樣做,也太不厚道了吧?」
「厚道?你也配跟我講厚道?年輕人,不要以為你是西安城吃糧的,不要以為你後面有狼呀虎的罩著,我水老二,不尿!我水老二講的是禮數,這人要是不講禮數,還叫人麼?」
仇家遠一聽,知道水二爺為啥動怒了。也難怪,他悄無聲息的離開,又是這麼長時間,水二爺不生氣才怪。可,有些事,能跟他講麼?
仇家遠靜了靜心,給馬車伕使個眼色,年輕的馬車伕將車吆到青石路邊,另外的兩個人也都跳下車,神情緊張地盯著水二爺望。
「二爺,您先息怒,晚輩不到的地方,還望您多擔待,不過,這馬車,說啥也得進去呀,你瞧這雨……」
一聽仇家遠服了軟,水二爺的口氣鬆了,鼻孔裡哼了一聲,轉身進了院。副官仇家遠這才指揮著馬車伕,將馬車緩緩吆喝進院裡。偏在這時候,幾天不出門的水英英忽地走出來,望見仇家遠,水英英臉綠了幾綠,但沒發脾氣,沖陌生的馬車伕說:「你要敢驚了我的馬,小心!」
仇家遠望了水英英一眼,低頭進了後院。
藥師劉喜財和拾糧是一前一後走進院裡的,聽見副官仇家遠回來的消息,劉喜財腳步頓了頓,猶豫了一下,沒往那邊去。曹藥師圍著仇家遠問這問那的時候,藥師劉喜財一個人呆屋裡,悶悶的,像是跟誰漚氣兒。
第二天一大早,水二爺正在跟管家老橛頭安頓事兒,副官仇家遠輕輕走進來。水二爺掃了一眼,不滿地說:「賊手賊腳的,走路不能大點聲?」
副官仇家遠沒說話,找個地方坐下,等水二爺跟管家把話說完。管家老橛頭一看,知道仇副官要跟二爺談事兒,忙道:「二爺,山風的前蹄又破傷風了,我得去換藥。」
老橛頭一走,水二爺馬上端起架子,楞古古的坐琴桌旁,也不看仇家遠,也不說話。仇家遠欠了欠身子,道:「二爺,這趟回來,我順道去了古浪縣城。」「愛去不去,縣城又不是我家開的。」水二爺沒好氣地說。
「我還見了一個人。」仇家遠又道。
「你見天王老子管我屁事!」水二爺說著,端起煙槍。
仇家遠的目光在水二爺臉上端詳很久,不再裝腔作勢了,挑明了話道:「二爺,孔縣長讓你去一趟縣城,今天就去,說有重要事情呢。」
「不去!」水二爺咂了一口煙,就聽他身體什麼地方「咕嘟」響了一聲。
「得去。」
「誰愛去誰去。」水二爺又捻起一個煙泡,往煙槍裡填。
「二爺,我可把話帶到了,去不去你自己拿主意,將來縣長大人怪罪下來,可別怪我把話當菜吃了。」
「好心我領了!」水二爺做出一副誰也不理的姿勢,縣長孔傑璽找他絕不是什麼好事,定是又沒銀子花了,找他張口。哼,當我是東溝何大鶤,由著你們耍!水二爺不接茬,仇家遠的臉就不那麼自然,這不明擺著是自討無趣麼。尷尬了一會,仇家遠起身:「二爺,還有句話我原本不想說,現在看來,我就不得不說了。」
水二爺抱著煙槍的手微微抖了一下,目光像是要往仇家遠臉上挪,卻又沒挪,在琴桌底下胡亂轉了一圈,凝固在某個方向不動了。
仇家遠竊竊一笑,不露聲色道:「眼下中藥材越來越吃緊,打藥材主意的人,一天比一天多。我聽孔縣長說,東溝何家,已經跑過幾回了,涼州府也有人給孔縣長帶話,明年這藥,怕是……」
說到這,仇家遠突然不說了,緊了一下自己腰裡的皮帶,摸了摸槍套,出去了。
水二爺就像被人拿錘子釘在了那,一動不動,連目光都是死的。腦子裡反覆轉著兩個人的名字,一個是孔傑璽,另一個,就是他的親家何大鶤。轉著轉著,水二爺生氣了,好啊,何老鬼,讓你種你不種,現在看我要發財了,你又眼紅!「備馬!」
管家老橛頭正在跟下人吳嫂說事,猛聽得上院裡炸出一聲,老橛頭緊忙跑進上院,就見東家已穿戴整齊,一副出遠門的樣子。
「東家,你要去哪?」老橛頭小心翼翼問。
「還能去哪,找人算帳去!」
「算帳?」老橛頭不明就裡,臉上堆著謹慎的笑。
「馬呢,我讓你備馬,聽見沒?!」水二爺不高興了,他本來就不高興,仇家遠一進門,就把他的大好心情給攪沒了。
「二爺,你這身子,能騎馬?要不,坐車去?」
「我身子咋了,誰讓你替我操心了?!」
管家老橛頭不再敢多言,親手備了快馬,水二爺翻身躍馬,就往院外草灘上飛奔。可還沒奔到姊妹河邊,就有一匹快馬超過他,馬上的拴五子大喊:「二爺,不好了,新娘子落氣了!」
「啥?!」
水二爺驚得,差點沒打馬上掉下來。
這一天的水二爺,沒能去成東溝,他是要找何家老鬼問問清楚的,憑什麼要搶他的生意?可是老天爺不讓他去。丫頭拾草早不落氣晚不落氣,偏在這節骨眼上落。當下掉轉馬,又往家趕。快進院門時,忽然看見山風馱著英英飛出院門,朝草灘上奔去。
「你要去哪?」水二爺驚乍乍問。
一陣風吹來,把他的聲音卷跑了,再瞅,丫頭英英已沒了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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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頭拾草選擇這個時候落氣,等於是狠狠報復了一下水二爺。按鄉俗,活妻娶進門,陰親只算是結了一半,另一半,得等活妻落氣之後。叫眼官的蠻婆子走前曾就拾草落氣後的一應事兒做了詳盡安排,包括落氣前一個時辰,水家必須關閉大小窗戶,外出的牛羊定要悉數歸圈,一個也不能留在外,院裡大小不得走出院門半步。南院通往上院的青石路面上,隔七步點一堆草火,還要扎七個小草人,糊七個小面人,外備七柱黃香,一等新人落氣,七柱香同時點燃。草火前須有老人把守,火前各放一水盆,等草火燃盡,同時將面人請進水盆,然後同小草人一起,請到大草灘指定的地兒。水家老小須朝南跪磕山神,然後在道士的指引下將亡靈徐徐請到墳塋。
安排歸安排,能否做得周全,就全在天意。看來,老天成心不讓水家如願。水二爺騎馬返回(「文)院子時,院裡看(「人)不見個人,這陣人(「書)都在地上。這是(「屋)水二爺六月頭上立下的規矩,院裡大小,他起多早就得起多早,他出門大伙就得出門,包括兩位藥師,也得按這規矩。這下好,輪到用人時,一個也喊不響了。
拴五子扔下馬,跑山上去叫人。管家老橛頭喝神斷鬼,可喝來喝去,就喝著吳嫂一個人。奇怪的是,副官仇家遠跟那三個人這陣全沒了影,水二爺氣得嗷嗷直叫,大罵老橛頭是個飯桶,他才走了屁大個工夫,院裡咋就出了事?
水二爺顧不上換衣裳,穿著上好的袍子就往南院去,人還沒進院,就沖老婆婆吼:「瞎子,瞎子啊,我跟你咋安頓的?」
到了跟前,才發現年邁的老婆婆也背過氣去,伸手一摸,人已經涼了。
天呀,兩條命,就他離開院這麼一袋煙的工夫,水家大院就沒了兩條命!
這一天的水家,比遭土匪還亂。等拴五子從山上各地喚回人來,水二爺已抱著寶兒的紅木匣子,跪在了南院,他老淚縱橫,一臉恓惶。管家老橛頭沖忙亂的人喊:「快放草火,快舀水,吳嫂,面人!」
水二爺抬起頭,半晌,恨了一聲:「管家,我白養你二十年!」
由於事先沒有一點兒準備,加之水二爺心裡,又被仇家遠那番不陰不陽的話困擾著,叫眼官的蠻婆子安頓的事,一樣也沒做。晌午時分,亂了半天的院子終於安靜下來,人們全都聚在後院,聽管家老橛頭吩咐。管家老橛頭此時也像是少了主意,剛剛安當完東,又忘了西,等把西想起來,東又給忘了。折騰了大半天,等於是一件事兒也沒安當下去。
水二爺完全地喪失了主意,這個一輩子都靠主意生活的人,這一天突然喪失了主意。整個上午他就像個傻子,癡癡地抱著寶兒,眼睛裡啥也看不見,耳朵也像是聾實了。
事情最終還是副官仇家遠幫著打理的,誰也想不到,年紀輕輕在西安城吃糧的仇家遠,居然對這種事兒在行。他先是讓人將水二爺抬到上屋,換了袍子,讓吳嫂打了盆淨水,幫水二爺洗乾淨了臉。接著,又讓院裡上了年歲的幾個幫工將南院清掃乾淨,把拾草的屍首請到炕下,給她淨身,換壽衣。雖說拾草才十五,畢竟,她已做了水家的少奶奶,禮數,不能亂。全院上下扯起白幛,院門口,草灘上,燃起草火,以向山神河神還有全嶺的人報喪。南院搭起靈堂後,仇家遠又差人去東溝請道士。因為亡人從落氣到入葬,只有一天時間,請溝外的孫老道顯然來不及,也不管水二爺願不願意,副官仇家遠就替他做了主。院裡的一應事兒安當妥後,就輪到墳上的事了,到了這時候,所有的人才發現一個重要的問題,一個最最要命的問題。
縱是水二爺平日有多細心,這麼大一檔子事,他還是疏忽了。
徹底疏忽了。
讓誰去斬穴?
一院的人面面相覷,是啊,讓誰去斬穴?
在青風峽,斬穴一向是來路的事。不管誰家死了人,只要差個孝子,去給來路磕個頭,告訴他時間,穴到時自然就好了。東溝的穴是來路斬的,西溝的穴也是來路斬的。青石嶺二道峴子上,草兒秀和寶兒的穴,也都是來路斬的。這事情太容易了,從沒誰把它當成個事兒,只要來路還活著,這峽裡死了人,就有地方埋。可,今兒個要埋的,是來路的丫頭!總不能讓親爹拿著鐵掀把黃土往丫頭頭上填吧?
白頭子埋黑頭子,這事,誰能幹得?
一院的人啞巴了,誰也沒想到,水家會遇上這麼個難題,大難題。
副官仇家遠也是久長的無話,沒想到,事情到了最後一步,卻難住了他。他的目光在一院的人臉上掃來掃去,可掃到誰上,誰便低了頭,替人斬穴,不是件好事啊。這活兒,不是誰都能做得的!
咋個辦?
僵來僵去,就有人跑去問水二爺。此時的水二爺剛剛緩過一口氣,雖說事情沒按眼官安當的辦,但總算,在亂中理出了頭序,他正在心裡感激仇家遠呢,就突然地跳出這麼一個難題。
「快去,快去請來路,快請呀——」他沖外面的人吼。
就有人走過來說:「使不得,二爺,來路是拾草的爹,斬不得。」
「斬不得?對,對,是斬不得,可除了來路,這溝裡,還有誰?」
「沒了,真沒了。」
水二爺急得要在屋裡跳蹦子,眼看著太陽一點點往西去,再拖,怕就過了時辰。人要是即時請不到穴裡,這後續的事兒,可就麻纏哩。豈止是麻纏,他水家,怕就沒好日子過了。
就在一院的人焦急地瞪著眼,在地上轉磨磨時,後院裡突然走出一個人,不高,黑瘦,他悶聲悶氣地打工具房裡拿了鐵掀,鎬,在一院人的張望中,不聲不響朝二道峴子走去。
拾糧!
水英英這一天是瘋夠了,哭夠了。
丫頭拾草落氣,是水英英第一個知道的,或者說,丫頭拾草最後一口氣,是呼在她手心裡的。
自打丫頭拾草抬進院裡,水英英心裡,就多了樣東西。
這東西一開始是恨,是嫉妒。一向在院裡嬌寵慣了的英英,忽然發現,爹的心思轉移到了寶兒身上,緊跟著又轉移到了丫頭拾草身上,這令她不快。抬進拾草的那個夜晚,英英心裡湧上一股莫名的惆悵,爹抱著娘的衣裳,癡癡地蹲在黑夜裡的情景,加重了她的這層惆悵。那幾天,她是恨爹的,也恨丫頭拾草。有些東西自己擁有慣了,貪婪慣了,忽然多出一雙手搶,心裡不難受才怪。
慢慢,那感覺就變了,變得跟原來不一樣了。英英心裡,忽然有了拾草,那是一個比她還要小幾歲的妹妹,一個打小就沒了娘的孩子。沒娘的孩子有多苦,英英比別人清楚,她想起小時候,想起遠遠地掉在兩個姐姐身後去地裡拔草的情景,淚就忍不住下來了。英英並不是個鐵心腸的人,甭看她整天詐詐唬唬,跋扈得很,心底裡,軟著哩。她先是可憐拾草,慢慢,這可憐就變成了另一樣東西,很新鮮、很折磨人。夜深人靜的時候,英英真想溜進那間屋裡,看看拾草,看看爹給寶兒娶的新娘子。她痛恨爹這樣做,可爹已經做了,她沒辦法改變,就想著怎麼能對拾草好一點。
但爹不讓她進那屋,為防她,爹還在南院泥了道牆,把她跟拾草隔開。爹的心真狠真硬啊,他哪裡知道,這樣做,等於是把她們兩個的心都傷了,傷透了。英英就在這鬱悶而又傷感的心情中打發日子,偶爾聽到院裡人談論拾草,她會不由地停下步子,多聽上那麼幾句。拾草在她心裡,就越來越重,越來越有份量了。包括她不喜歡的長工拾糧,也因了拾草,身上多出一樣東西來。那東西是情,是愛,是一個哥哥對妹妹的疼。是的,她能感覺出,那個整日裡陰悶著臉給她家餵馬的拾糧,那個整天跟在藥師劉喜財身後學種藥的老實人拾糧,心裡是有愛的,眼裡也是有愛的,跟耀武揚威指號發令的仇家二公子有很大不同。也是沖了這點,她再也不喝喊拾糧了,她甚至為當初打他的那一鞭子偷偷抹過眼淚,我怎麼就能下得了手呢,沖一個老實本分的下人耍威風算什麼英雄?!
英英心裡很亂,這亂是以前從沒有過的,這亂讓她忽然間明白了人生好多道理。她變得能忍,變得再也不那麼飛揚跋扈了,可惜外人沒查覺。
這天早晨,英英起得早,她現在已習慣早起。再也不能賴在炕上等日頭了,爹老了,這是英英新近最大的一個發現,以前從不覺得爹老,那天她正巧看到爹佝僂著腰在馬廄裡咳嗽的情景,腦子裡驀然就閃出一個念頭,爹老了。這個念頭一出,就再也收不回去,長久地折磨著她,傷心著她。爹一老,這個家的擔子就毫不含糊地要壓在她肩上。水英英嚇了一大跳,天啊,壓我肩上,我能擔得起?水英英知道,自己該學著做一些事了,院裡的,地裡的,還有外面的,不能等擔子壓到肩上,還說什麼也不會做,那可不是她的性格。水英英原打算要去馬廄,這些日子她格外關心馬,她發現因為院裡來了拾糧,她家的馬跟以前不一樣了,包括她的座騎山風。她想探個究竟,也想順便問幾句拾糧,為啥對種藥那麼癡迷?往後院走了幾步,突然停下,又往南院去。到南院,她又猶豫了,不能讓爹發現,她的心在丫頭拾草身上。就這麼著,她矛盾了一個早上。後來見仇家遠進了爹的上屋,她估計一會兩會爹肯定出不來,這才大著膽子,往南院拾草屋裡去。
這個早上,英英是流過淚的,當她站在拾草屋裡時,淚就忍不住模糊了雙眼。後來她握住了拾草的手,她真的握住了,一點恐懼都沒。那是怎樣一雙手啊,比她小的拾草,手居然枯萎成一根乾柴!她哭了一會兒,鬆開拾草的手,又把手移到拾草臉上,大著膽子,就摸起拾草的臉來。摸著摸著,心就翻過了。人跟人原來有這麼大的不同,命跟命原來也有這麼大的不同。後來她感覺到了熱氣,那是拾草哈到她手上的。說來奇怪,院裡人都說,拾草不行了,氣兒早沒了,可她感覺到了熱氣,熱撲撲的,往她手心裡哈。她俯下身,輕輕喚了聲「草草」,拾草眼皮動了動,真的動了動,像是要看她。她把臉湊過去,湊得盡量跟拾草近一些,她相信拾草看清了。她說:「草草,我是英英,過去你該叫我姐,現在你還該叫我姐。」
拾草就笑了。
真的笑了。
天啊,她笑了,笑得那麼可愛,笑得那麼開心。英英也還以微笑,並嘗試著,要抱一抱拾草。就在她把雙手伸到拾草身下的時候,突然,炕上那雙眼睛滅了。真的滅了!
英英駭了一大跳,緊跟著,她的手又回到拾草臉上,回到拾草鼻孔上。冰的,死冰,剛才還能哈出熱氣的鼻孔,瞬間工夫,就啥也哈不出了。
她死了!
天,她死了!
當死亡兩個字真真實實出現在她眼前時,英英就再也不是人們眼裡那個英英了。她瘋狂地從南院跑出來,先是跑進自己的屋子,撲在炕上就哭。淚水在這個早上決了堤,幾乎要淌干一般,洶湧不息。後來她聽到南院發出的聲音,好像是長工拴五子,再後來,她就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了,腦子裡、耳朵裡,就全是草草。英英終於哭夠,但內心的難受仍然無法排泄。她知道,接下來,水家大院就會陷入新的混亂,爹會哭,吳嫂會哭,院裡上下,都會因為這個過早夭折的生命流出眼淚。她得逃開,她必須逃開,她承受不了這些,她也不想承受,她必須找一個能安慰自己的地方,好好讓自己受傷的心養一養傷。
於是她奔進馬廄,牽出自己的山風,她不知道要去哪,她但必須逃離開這個院子,逃離開馬上而至的悲傷。
衝出院門的一瞬,她碰上了爹,但這個時候,她是不會讓馬停下的,她也不想讓爹還有一院的人看到她的悲傷。
這一天,英英策馬去了兩個地方。一是東溝,英英多想見見大姐啊,多想伏在大姐懷裡,痛痛快快哭一場。她打馬直奔西溝,心裡呼喚著大姐的名字,可是到了東溝,她又膽怯了。大姐現在是何家的人,何家跟爹,矛盾那麼深,尤其她公公,他們能容忍她不管不顧地把一肚子眼淚哭出來?還有,何家也有傷心事,大姐的小叔子到現在還沒消息呢。英英只好掉轉馬頭,又往平陽川去。
一路上,她就想起二姐的好,想起二姐帶她領她的那些日子,想起二姐出嫁的前一個晚上,她怎麼把自己一眼的淚給哭干?想起二姐回門的那一天,她怎麼賴在她懷裡,像女兒一般撒嬌。後來又想起,為她那份懵懵懂懂的心思,或者叫情,二姐怎樣把一句話掰爛,反覆說給她,為得就是她能聽進去。
可是真到了平陽川,她的腳步原又困惑了,比東溝時還困惑。她真的能跑進二姐家,一抱子抱住二姐,跟她說,草草死了?
不能啊!
英英再次掉轉馬頭,這一次,她沒了方向,徹底沒了。她在姊妹河畔奔跑,跑上去,又跑下來。洶湧澎湃的姊妹河,流了幾個世紀的姊妹河,你能聽到英英的哭聲麼,你能感受到英英的無助麼?
英英沖河發吼,吼出的不是聲音,是血,真的是血。英英沖河狂笑,那不是笑,那是一個十幾歲女子對世事對人生的茫然和不解!
後來英英累了,倒在了姊妹河邊,她想,姊妹河啊,你把我沖走吧,衝到哪兒都行,就是不要讓我看見,他們送拾草上路的情景!
那是一條命,活生生的一條命啊。
可是為了我家寶兒,她不得不走!
騎馬回到大草灘,已是半夜時分,大草灘靜靜的,一向兇猛的夜風也奇奇怪怪沒了,草灘靜得出奇,靜得駭人。揣著一肚子傷心和迷茫的水英英不想回院裡,情願跟草灘守在一起,守到天亮,不,守一生也行。
水英英下馬,茫然地走在草灘上。草灘像是熟悉她的步子,夜更熟悉她的身影,見她孤零零地發著傷感,草灘一下子溫柔了,像是伸出手,輕輕想把她攬懷裡。水英英被莫名的傷痛擊中,對著草灘就又慟哭起來。
這時候,草灘很遠處,夜色下,先是閃出一個影子,影子很單薄,瘦弱,肩膀似乎還抽搐著。他是拾糧。水家藉著夜色葬了妹妹拾草後,他就這麼站著,站了幾個時辰。吹吹打打的嗩吶聲寂了,鬼火似燃燒的麥草火熄了,一路的紙錢讓風捲沒了,湧來看熱鬧的人也沒了,他還站著,誰叫他也不回。
沒有人發現,這一天,這個十六歲的孩子長大了。
長得沉重了。
也沒有人發現,草灘深處,另一個孩子也突然長大了。
長得懂事了,或者,對人對事有心了。
這個孩子就是走在草灘中的三小姐水英英。
水英英站了許久,又往前走,走得很慢,幾乎看不出腳步在動。如果不是山風,很難看出草灘上動的是個人,倒像一株草,一縷風。
草灘另一頭,跟二道峴子對著的方向,還有一個黑影兒也兀自立著,立得比拾糧苦,立得比拾糧絕望。
他是誰呢?
快到院門時,水英英眼裡,終於撞進一個黑影,黑影倒在地上,倒在草叢中,是水英英一腳踩醒了他。水英英嚇了一跳,等看清腳底下是個人時,就本能地朝他撲過去。
黑影掙彈了幾下,有氣無力地喊:「草草,草草,我的草草啊——」
原來是斬穴人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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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拜師
1
六月末這個空氣裡瀰散著濃濃草藥香的後晌,水家大院後院一間小客房裡,一個秘密不為人知地發生了。按照藥師這一行的規矩,劉喜財讓拾糧行了簡單的拜師禮,磕了三個響頭,就算將他收到了自己門下。
藥師劉喜財將拾糧喚進屋裡,叫了一聲:「娃,你坐。」
這是幾天後的一個後晌,劉喜財沒去地裡,他說身子不舒服,在屋裡歇了一天。拾糧也因為別的事,沒去狼老鴉台。
拾糧有稍稍的愣怔。劉喜財從來就喚他糧的,忽地喚出個娃,他還不習慣。劉喜財又說了一聲:「娃,你坐。」
拾糧只好在炕沿上跨下。
藥師劉喜財盯著拾糧望,那目光,忽兒一片暖,忽兒一片濕,忽兒,又成了一片雲,讓人摸不透,他這麼望做啥哩?
「叔——」拾糧發著軟兒,叫了一聲。
藥師劉喜財動了動,動的是身子,可拾糧覺得,整個屋子都在動,天也在動,叔的心,更動。
「娃,我問你,想不想做藥師?」藥師劉喜財忽然問出這麼一句。拾糧心裡,一下就給問麻了,問緊了,問得,都不敢做答了。
「抬起頭!」藥師劉喜財忽地抬高了聲音,目光,逼住受驚的拾糧。「跟叔說,你心裡,想不想做藥師?」
拾糧吞吐著,半天,怯怯地道:「叔,我想,好想……」
「那你告訴叔,做了藥師做什麼?」
這事,拾糧從沒想過,從爹讓他上路的第一天,他心裡,就記住一件事,人活著,不能老是受窮,窮讓人欺,窮讓人辱,窮讓自己都瞧不起。可這些跟做藥師無關,想做藥師是跟了劉喜財後,不,是跟爹在後院草棚裡坐了一夜後,還不,比這還早,應該是青石嶺上有了第一縷藥香後。
「說。」藥師劉喜財顯然急著想知道答案。
「叔,我不曉得,我就想做藥師。」
這回答完全出乎劉喜財預料,但也,讓劉喜財看到拾糧的另一面,這娃老實,還沒學會撒謊。
「那好,我再問你,將來有一天,你做了藥師,頭一件想做的事,是啥?」拾糧想了想,比剛才略略從容地答:「讓爹過好日子。」
「還有?」
「不讓溝裡亂死人,拿藥救。」
藥師劉喜財怔怔地盯住拾糧,片刻,一把攬過拾糧,緊緊抱懷裡,淚,就在這一刻湧出,湧在他心裡,湧在不為人知的秘密裡,湧在他一大片傷痛裡。
「跪下!」藥師劉喜財忽然喝了一聲。
拾糧不明不白的,撲通一聲,就給劉喜財跪下了。
六月末這個空氣裡瀰散著濃濃草藥香的後晌,水家大院後院一間小客房裡,一個秘密不為人知地發生了。按照藥師這一行的規矩,劉喜財讓拾糧行了簡單的拜師禮,磕了三個響頭,就算將他收到了自己門下。然後,雙手扶起拾糧,用一種從未有過的聲音說:「娃,記住了,今兒起,你就是我劉喜財的腿,劉喜財的腳,更是我劉喜財的眼睛。我劉喜財這點本事,有能耐你就全拿走,但有一條,你至死也不能犯。」
「叔,哪條?」
「藥是用來救人的,不是害人的。」
拾糧重重點頭。
「不只是藥,做了藥師,等於就把自個也變成了藥,這做人,也一個理,你可一輩子記得?」
「記得。不害人,只救人。」
「好,往後,你就是一味藥,苦藥,良藥,能背得住痛受得住辱經得住天塌地滅卻一心心只救人的藥。」
拾糧再次點頭。
「那好,接下來,我教你三條,這三條,你要牢牢記住,犯了哪條,叔都不饒你。你跟叔的緣,都在這三條裡,犯,你就走,叔一刻也不留你。」
這次拾糧沒點頭,而是用牙緊緊咬住了嘴唇。
一股血滲出來。
殷紅的血。
「用心種藥,藥就是你,你就是藥,藥旺你旺,藥敗你敗。藥是你的心,藥是你的肉,藥是你的姊妹。」
「藥海浩蕩,萬草皆為藥,只取其精華,識其性別,藥能救人,更能害人,是救是害,取自你的能耐。打今兒起,你要熟悉百草,牢背藥理,要做到眼、耳、手、鼻、心皆能識藥。一種草叔只教你三遍,記住了,三遍,能不能記下,就全在你了。」
「藥跟醫不同,醫之理,在於對症下藥,以藥救人。藥之理,在於萬草何能取天地精華,采山之靈氣,藥師,就是把山川天地融於一草中。記住,你種的不是藥,是靈氣,藥無靈,草一株。人無靈,屍一具……」
藥師劉喜財還在說,拾糧心裡,卻沉得快要裝不下了。
這以後,拾糧變了,變成了另一個人。無論田間地頭,還是後院馬廄裡,拾糧就像鬼迷了般,不論幹活還是走路,那嘴,總是動著的,卻又不發出聲音。喜財叔也真能做得出,一種藥,真就只說三次,從種植到採擷,從葉面到莖幹、花瓣,藥性,藥理,通遍兒只講三次,講完,就像忘了這回事,再也不提起。能不能記下,就全看拾糧。拾糧不識字,有些字甚至從沒聽過,但,他有一雙耳,一顆心,從耳裡到心裡,從心裡再到嘴裡,喜財叔講的,就先囫圇吞棗全記下了。記下了。
「這娃是個神娃。」有一天,姓曹的藥師無意中聽見拾糧背給喜財叔聽,驚訝中就說出這麼一句。拾糧剛要喜,喜財叔惡惡地瞪了一眼:「去,給我洗襪子去!」
水家大院表面的平靜並不能掩去它的內亂與恐慌,這一天,縣長孔傑璽騎著一頭青騾子來到青石嶺。縣長孔傑璽一直在縣城等水二爺,水二爺判斷得沒錯,孔傑璽被錢困住了,他請水二爺去縣城,就是想跟他商量著借錢。水二爺沒去,孔傑璽便知道,這借錢的路,算是讓水二爺堵死了。
出門迎接的是副官仇家遠。副官仇家遠自從在拾草的事上顯出非凡的當家能力後,就博得水二爺的好感與尊重,眼下他在大院裡,已有相當高的地位。除了水家父女,他對別人都是說一不二。
兩個人握手寒暄,一前一後走進院裡,管家老橛頭趕來接過騾韁繩,用一種十分稀奇的口氣說:「縣長大人也騎騾子呀?」縣長孔傑璽未理睬管家老橛頭,目光焦慮地往上院瞅。副官仇家遠說:「二爺去了西溝,看他親家去了。」
「親家?」縣長孔傑璽一時沒反應過來。
「就是斬穴人來路。」仇家遠說。
孔傑璽哦了一聲,面目有些暗淡。他剛從平陽川來,仇家在涼州城的生意出了些問題,有人瞅上了仇家的生意,想據為已有,這事著實費了一番周折,好在,事情處理得比預想要好。他跟仇達誠再三合計,這事目前還不能讓仇家遠知道,怕他分心,小伙子年輕,又當著副官,別一激動惹出什麼是非。
「怎麼樣,涼州城那邊可有動靜?」仇家遠問。
孔傑璽知道他是問什麼事,搖了搖頭,苦笑道:「血腥一片啊。」
「你也別怪,眼下西安城也是一片吃緊,就連陸軍長,也輕易不敢說話。」孔傑璽點頭,眼下國共兩黨鬧得不可開交,清理亂黨的聲音,一天緊過一天,就在幾天前他離開涼州城時,又聽到殺人的消息。這次抓到的,是涼州城共產黨一個大人物,還有黑風谷那個黑三,也被秘密處決了。他老婆大嗓門,眼下被關進了大牢。
兩人正說著,管家老橛頭捧著茶壺進來了,張羅著要倒茶,縣長孔傑璽忙把話岔開,問:「最近藥長勢可好?」
「好,好,天爺像是長了眼,雨下得格外勤,太陽也足。」
「仇副官,你還說天爺長眼哩,這老天爺,我看是眼瞎了。」管家老橛頭接話道。縣長孔傑璽沒接話茬,接過茶杯,呷了一口。爾後,裝出一副累了的姿勢。管家老橛頭忙獻慇勤道:「要不,我給你鋪個被窩,你先瞇會?」
縣長孔傑璽躺在炕上裝睡的空兒,副官仇家遠快快去了趟車棚。這車棚,是水二爺專門為他騰下的,裡面,鎖著他上次從馬車上帶來的神秘物件。管家老橛頭一直想解開這裡面的謎,可惜,水二爺發下話,誰敢往車棚那邊多走一步,打斷腿別怨人。
黑飯時分,水二爺騎馬回到了青石嶺,進門就說:「這夢真準,真準啊。」水二爺是因一個奇怪的夢突然決定前去看望親家來路的。早上起來,水二爺說夢見了寶兒,寶兒托夢給他,拾草在那邊不安心,她牽掛著爹爹來路,說水家豪宅大院,她爹卻住一孔破窯洞,天一下雨,窯洞裡漏得立不住人。水二爺左思右想,還是決計去一趟西溝,再咋說,也不能讓新過門的媳婦兒不安心。結果去了西溝,果真見來路的窯住不成人了。
「唉,他那孔破窯,也該收拾收拾了。」
管家老橛頭趁勢說:「要不,給他家蓋座新院子?」
「新院子?你當我水家有金山銀山呀?明兒個打發幾個人,拉幾根柱子,在窯口搭個遮雨棚。」管家老橛頭失望地點了點頭,原本想借給來路蓋房的機會,自個家裡也修兩間廂房,看來,如意算盤打得早了。安頓完事兒,水二爺才問:「孔親家到了?」
管家老橛頭忙點頭道:「看,一忙反把正事兒給忘了,縣長大人來多時了,都睡過一覺了。」
「哦?」水二爺腳步慌亂地往上房走。
這夜,上房的燈一直亮到天明。水二爺發下話,除了副官仇家遠,閒雜腳步一概不許邁進上院。副官仇家遠更像個忠誠的衛士,整夜守在上房門口。誰也不知道,縣長孔傑璽跟青石嶺財主水老二究竟密談了什麼。第二天太陽映紅整個青石嶺時,縣長孔傑璽起身離開水家大院,人們清清楚楚看到,他的臉是陰著的。
巍峨險峻的青石嶺突然間斑斕多姿,一派妖嬈。吸足了雨水和陽光的中藥像是一夜間綻開了花蕾,最先開花的是甘草,呈鍾形的花萼環抱著蝶似的花冠,密密集集地盛開,或紫紅,或藍紫,一下就讓七月的青石嶺嬌艷絢爛。接著是黃□,黃色的花冠一旦盛開,整個山嶺便顯出一派富貴。站在嶺頂,五顏六色的花瓣繞得人睜不開眼,彷彿,青石嶺成了花的海洋,花的世界。人們的記憶裡,除了野花野草,青石嶺只有罌粟花的芬芳。可今兒個,這七彩斑斕的絢麗之景簡直就讓人們窒息。種藥人在一片喲喲的興奮聲中,享受著兩位藥師帶來的幻景。
狼老鴉台上,拾糧矮小的身影藏在花海中,遠處望去,那瘦小的影兒就像被花快要搾乾了似的。藥師劉喜財跟在他身後,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務弄藥。拾糧邊給藥施肥邊背:「黃□,植物形態,多年生草本。莖直立,上部有分枝。總狀花序腋生;花萼鍾狀,密被短柔毛,具5萼齒;花冠黃色,旗瓣長圓狀倒卵形,翼瓣及龍骨瓣均有長爪;花期6∼7月,果期7∼9月。」
劉喜財聽到這兒,微微一笑。
吃完腰食,兩個人照例蹲在山坡上喧謊兒。近來,兩個人的喧頭越來越多,拾糧的話也越來越多,也只有這時候,這一老一少才顯得輕鬆,才顯得跟這滿山遍野的花襯托出的仙景兒相配。漫不經心的喧談中,藥師劉喜財已對拾糧的身世有了大概的瞭解,但,有件事兒,一直堵他心裡,總也問不出口,今天,劉喜財打算豁出去了。
「娃,跟叔喧喧,你妹妹咋得的病?」
拾糧默了半天,張不開口,見叔是真想聽,屁股動動,拉開了話頭。
都怪三憨爺。
三年前那個綠把一切遮蓋了的日子,羊倌三憨爺像是跟拾草較上了勁兒,非要把這個小丫頭給唱倒唱服。唱完了八月,三憨爺接著唱起了九月:
九月裡的桃梅花九呀重陽我和我的小妹妹鬧呀花香花香要要鬧呀小妹妹羞得人難當十月裡的桃梅花冷凍呀寒我和我的小妹妹縫呀棉袍縫個花棉袍呀小妹妹穿上繞三繞拾草興奮了,手捲成個喇叭,仰起脖子就唱:
十一月的桃梅花冬子呀節我和我的小妹妹把冬子過做了頓肉掰刀呀小妹妹吃起來味道好十二月的桃梅花正呀一年粉蓬那個花轎子娶呀姑娘娶了個才姑娘呀小妹妹模樣兒粉又俏剛剛唱完,拾草就看見,一隻鷹打天上飛過來,飛到三野地她頭上。拾草鷹鷹的叫著,手舞足蹈。山頂的三憨爺也看見了鷹,啊啊了兩聲,猛喊:「拾草,小心。」
話還沒落,盤旋著的鷹突然一個下撲,直直的,振著翅膀,就往拾草頭上來。拾草嚇得媽呀一聲,剛要轉身跑,那鷹,已到了眼前。
那只叫做鵬的鷹定是把拾草當成了什麼,過後人們都這麼說,就連東溝的何大鶤,也認定鷹把拾草當成了什麼。當成了什麼呢,誰也說不出,但絕不是人!何大鶤說得很肯定,從沒見過鷹撲一個活人的,莫非?何大鶤話說了一半,不說了,留下許多懸念,讓人們去猜。於是,關於拾草的種種傳說,就在溝裡響了起來。來路一家子卻沒閒心聽,叫做鵬的鷹雖說沒把丫頭拾草叼走,但它足足在三野地玩了半個時辰,不高不低,就在拾草頭頂懸著,拾草啊啊的叫聲中,鷹像是很興奮,卻又不直接襲擊拾草,像是帶著某種惡意,故意拿拾草開心。兩隻碩大的翅膀發出雷鳴般的徹響,震得拾草耳膜要爛。拾草那一天是經歷了一場比死亡還駭人的劫難,直到三憨爺連滾帶爬打山頂滾下來,滾到三野地,做出一副跟鷹豁命的架勢,叫做鵬的鷹才像戲耍夠了般,發出一股子嘲笑,振翅遠去了。
這時的拾草已昏了過去,三憨爺連嚎帶叫地撲向拾草,掰過拾草的頭,捧住拾草的臉,草呀草呀地叫,卻發現,拾草早無半點人氣。
一個好端端的丫頭,就因了一隻鷹,成了這樣。
山坡上寂靜無聲,講著的人和聽著的人,全都一副表情:駭,恐,驚,然後是茫然,死了一般的窒息。
細碎的風裡,飄來一陣陣小桃梅:
七月的桃梅花七呀月七天上的那個牛郎會呀織女牛郎哥哥在河東呀小妹妹織女在河西……日子轉瞬即逝,七月很快過去,八月眼看著也要過去。水家大院越來越吃緊的味兒令每個人都將心提得高高的,說不準,哪天就會突然炸出個事兒。
這吃緊的味兒還是來自戰事,越來越多的消息從外面湧進來,有人說日本人已佔了中國大半個河山,有人說日本人把國民黨的軍隊快要滅完了,也有人說,是國共分裂給了小日本機會。
戰事越緊,關於藥材的消息就越緊,水家大院的味兒也就越緊。
惟一不吃緊的,就是水英英。七月到八月,水英英的身影突然活躍在藥地裡,這可是件新鮮事,就連水二爺,也被英英的變化驚住了。每每看見英英往地裡去,他便打遠處跑過來:「你到地裡做什麼,活是下人幹的呀。」水英英不理自己的爹,照舊邁著步子,往地裡走。地裡的中藥齊撲撲往高裡竄,竄得英英心裡癢癢,忍不住就跳進去,學著吳嫂的樣,拔草或者為藥施肥。一陣風兒吹來,綠浪連著綠浪,快要把她淹沒了。英英的心被中藥感染,也泛起了旺盛的綠。她開始認真地學做農活,像一個老實的莊稼人一樣,把自己交給地。幾天下來,她的臉黑了,太陽把那一片黑擴展到脖子裡,誰望了也心疼,就她自己不心疼。有時,她的腳步也會溜到狼老鴉台,溜到劉喜財和拾糧後頭。拾糧專注的樣子吸引著她,嘴裡咕叨咕叨的神秘勁兒也激發起她的好奇,她會冷不丁地問:「你咕叨什麼呢,能不能大聲點?」
拾糧聽見,會嚇一個楞怔,等看清是三小姐,那張臉就會兀自紅成一片。但他是決然不敢跟三小姐亂說話的,只能憨憨地笑笑。這一笑,就露出一口潔白的牙來。水英英還是頭次發現,來自西溝的長工拾糧長一口漂亮的白牙。這口牙跟她家男人的迥然不同,不管是父親水二爺還是弟弟寶兒,在她的記憶裡,牙都是焦黃一片,跟煙熏的炕洞一個顏色。就是她的兩個姐夫,牙也沒這麼白,更沒這麼好看。
沖這口牙,水英英開始喜歡這個來自西溝的小長工。
於是,心情好的時候,她也會主動走過去,問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比如西溝多少戶人,都住什麼樣的房子?東溝英英是去過的,因為大姐在那裡,對西溝,她就很陌生,只知道有這麼一塊地方,卻不知這地方住著什麼樣的人。聽了拾糧的回答,她才明白,原來東西二溝是不一樣的,西溝住的,多是逃荒過來的窮人,整條溝裡,人們都住著窯洞,房屋是想也不敢想的一個夢。
「好好幹,你要是真能把本事學下,我讓爹給你蓋一院房。」這一天,英英忽然就說了這麼一句話,驚得走在前面的劉喜財都回過了目光。
七月到八月,發生在三小姐英英身上的另一件事,就是她再也不跟副官仇家遠橫眉冷對了。不是說她跟仇達遠恢復了以前的關係,沒有,她只是想通了一件事,人家現在是副官,是幫她家掙銀子來的,不是以前那個冒冒失失的淘氣鬼,也不是二姐水二梅的小叔子,人家是西安城陸軍長身邊的紅人,縣長孔傑璽見了他,都要禮讓三分。這麼一想,那個堵在心裡的疙瘩就沒了,真沒了。再跟他相對時,目光就能坦然,心也坦然。
坦然好。水英英最害怕自己不能坦然,現在居然做到了坦然。於是,她跟仇家遠恢復了說笑,有時,還開一兩句玩笑,但僅僅是一兩句,開完她就走了,再也不像以前那樣留戀他->小說下栽+wRshU。CoM<-。
對留戀不到的東西,水英英學會了丟棄,這是七到八月她最大的收穫。
九月頭上,薄荷、益母草等中草藥開始采割了,日子一下忙碌起來。偏在這時候,藥師劉喜財老家帶來口信,說他老母親不行了,得趕緊回去料理後事。副官仇家遠先是不答應,說:「正是忙的時候,你走了誰來操心收藥曬藥?」水二爺也是一樣的話:「這忙活了半年多,你就不能頂到頭啊?」
「頂到頭?我老娘都沒命了,我還能頂到頭?」藥師劉喜財心裡急著老娘,說話的口氣就壞。
水二爺乾咳兩聲,心裡儘管十二個不樂意,但也不能不讓人家去守老娘,要不,人還生兒子做啥?
商量來商量去,副官仇家遠說:「去吧,你把收藥的事跟曹藥師多安頓安頓,你娘如果平安,就早點回。」說話間,掏出一張銀票,道:「拿著,路途遠,路上甭受罪。再者,你娘要是真的百年了,甭省錢,養兒一場,不能讓老人家空著手走,發個大喪,也好……」副官仇家遠忽然說不下去了,擰了下鼻子,不說了。水二爺也不好幹打發,猶豫再三,跟管家老橛頭說:「去翻翻,院裡有啥派上用場的,多給點。」
當夜無話,二天早起,一頭青騾子馱著一條毛線口袋出了院,口袋裡裝得滿噹噹的,拾糧牽著青騾子,邊走邊抽泣。藥師劉喜財道:「抽啥抽,又不是不回來,看你這孬相,還想當藥師哩。」
「叔——」
「給我把頭抬起來,哭哭啼啼的,哪有個男人樣?跟你安頓的話,記住了?」
「記住了,叔。」
「回去,用不著你送。」
說完,一把奪過韁繩,拉土崖下,身子一躍,跳上青騾子,走了。
拾糧癡癡地望著大草灘,直到喜財叔的影子全沒了,才孤獨地往狼老鴉台去。後晌下了地,天已麻黑,拾糧拖著乏累的身子走進院,猛就聽水二爺喝:「來路家的,你來!」
到了上院,水二爺不由分說啪啪就給了他兩嘴巴:「你個混帳,吃裡扒外的東西,說,昨兒黑偷了啥?」
拾糧被搧昏了頭,半晌,黑著腦子問:「二爺,你說啥哩,拾糧不懂。」
啪!又是一個。「還敢強嘴?來人,給我綁起來打!」
拴五子立馬打牆角落裡跳出來,手裡拿著早已準備好的繩子,將拾糧綁了。「你是好說哩還是歹說哩?」等綁好,水二爺又問。
「二爺,拾糧真不知你老人家說啥哩。」這時候的拾糧已不再害怕,看眼前的景兒,院裡好像出了啥緊要事,說不定跟喜財叔有關,喜財叔不會沒走成吧?
「給我打!看他嘴有多硬!」
沒容拾糧掙扎,拴五子的拳頭已辟辟叭叭落下來,拴五子也真夠狠,他的身子比拾糧壯很多,手上勁又大,勞作了一天的拾糧哪還能經住這樣的打,兩眼一黑,倒了下去。
等他再次睜開眼時,已躺在後院草棚裡。立在眼前的是副官仇家遠和曹藥師幾個。拾糧感到頭又暈又脹,嘴裡又苦又苦,胸口發出一陣陣劇痛。「水——」他喚了一聲。
「想喝水是不?」說話的是曹藥師。「說吧,娃,把你昨黑裡幹的事說出來,說出來就有水,還有肉拌湯。」
拾糧忍住劇痛道:「曹叔,你讓我說啥哩,昨黑,昨黑我啥也沒幹啊。」
「沒幹?那你就好好躺著。」說完,曹藥師就出去了,他看上去很生拾糧的氣。
副官仇家遠摸了把拾糧的頭,又摸摸他胸口,跟吳嫂說:「拿碗水給他喝。」吳嫂快快端來一碗水,等拾糧喝過,副官仇家遠又問:「你真沒幹啥?」
「沒,真沒。」
「好,我信你。」
這話讓在場的人感到意外,特別是拴五子。副官仇家遠丟下眾人,往上院去了。不多時,狗狗跑來說:「二爺發話了,讓拾糧哥先吃碗飯。」
水家大院到底丟了什麼東西,就連副官仇家遠也不知曉,曹藥師他們就更無從得知了。副官仇家遠是在晌午時分聽到水二爺的叫囂聲的,很厲,當時他在睡午覺。副官仇家遠跳出屋子,水二爺的叫囂一聲連著一聲響在院子裡,中午時分的院子是很安靜的,草灘也很安靜,下地幹活的人們午飯是在山上吃的,乾糧就水蘿蔔,這樣可以節省時間。仇家遠側耳聽了一陣,意識到水二爺那邊可能發生了啥事,但他沒急著趕過去。急著趕過去不好,讓人家多想,他擴了兩下胸,回到自個屋裡,坐等水二爺的召喚。
直到後晌,拴五子都從古浪縣城回來了,水二爺還是沒喚他。看來,事情出的並不是太大,興許水二爺做了個惡夢,一生沒睡過午覺的水二爺近來居然嘗試著睡起了午覺,可按仇家遠的觀察,他一次也沒睡踏實。午覺不是每個人都能睡踏實的,在西安的時候,陸軍長就從來睡不踏實,還罵:「老子來人世上一趟不容易,這午也睡晚也睡,豈不是把好好的光陰全給睡掉了?」還有,平陽川他父親仇達誠也從來不睡午覺,父親有句口頭禪,說懶病都是睡出來的。仇家遠正好相反,自從在西安跟著陸軍長後,他就自動養成了午睡的習慣,不是他懶,關鍵是干他們這行,必須時時刻刻保持旺盛的精力。陸軍長共有三個副官,仇家遠是到陸軍長身邊最晚的,他的所有習慣,都是跟著另兩位副官學的。
仇家遠正在亂想,就見拴五子讓狗攆一般,慌慌張張往山嶺上跑,不多時,管家老橛頭還有吳嫂狗狗幾個,上氣不接下氣地回到了院裡。上院裡鬧騰了好久,才有人走進來說,二爺喚他。
仇家遠到了上院,水二爺並沒告訴他發生了啥事,只說:「院裡有了賊,他一件重要的物件不見了。」
「啥時丟的?」
「就昨黑。」
仇家遠哦了一聲,不知怎麼,突然聯想到劉喜財,但很快又搖搖頭。水二爺道:「仇副官,你是辦過大事的,這賊,就在院裡,你一定要幫我抓,現在就給我抓!」
到底丟了什麼?一連兩天,副官仇家遠都在思考這個問題,種種跡象表明,水二爺丟的,並不是啥值錢玩意,但,這東西,在水二爺心裡很重要。
拾糧已經三天沒下地了,拴五子那頓暴打實在厲害,到今兒個渾身還疼得不能動彈。水二爺像是打消了對他的懷疑,還特意讓狗狗留下,照管他。昨天夜黑,曹藥師忽然來到草棚,在他身上揉捏一番,還拿熱毛巾裹著草藥,給他熱敷了一陣,傷痛弱下去,但心的痛,卻一天比一天猛。
2
午後的斜陽灑滿院落的時候,拾糧聽見馬廄裡一陣響,心想定是三小姐回來了。拾糧挨打那天,三小姐水英英去了東溝,是大姐帶信讓她去的。果然,後院裡響起山風的響鼻,那響鼻打得很親切。這院裡有二十幾匹馬,拾糧不用眼,拿耳一聽,就能準確地聽出是哪匹。尤其山風和二爺的座騎烈鷹,那聲音真是特別,拾糧喜歡這兩匹馬,它們真是好馬。
等馬廄裡的聲音消失後,拾糧原又閉上了眼,眼睛剛閉上,狗狗的腳步聲就到了。狗狗端一碗蘿蔔拌麵湯,要他吃。拾糧搖搖頭,說吃不下。「吃不下也得吃,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狗狗的嘴巴子挺利索,這些天,多虧了她照顧拾糧。
「你哪兒學來的這些?」拾糧覺得狗狗有意思,這個比妹妹拾草小不了多少的丫頭,不但嘴巴子會說,人也挺機靈,心眼兒尤其好。拾糧長這麼大,除過妹妹拾草,再沒誰喚過他哥。現在,狗狗左一聲哥,右一聲哥,喚得他心裡真舒服。一聽到這聲哥,身子的疼痛當下就少了許多。
「拾糧哥,吃吧,這拌湯,是我偷偷拌的,二爺不知道。」
拾糧不敢再推了,掙扎著接過碗,大口吞嚥起來。院裡是不許偷著做飯的,要是發現,定會打個半死,怪不得狗狗邊勸他邊朝院裡巴望哩。剛吞了幾口,碗裡突然冒出一個雞蛋,一個嫩生生的荷包蛋!
拾糧駭了一跳,緊跟著,心被某種東西汪洋住了。
吃完,狗狗並不急著去洗碗,消滅證據。怪怪地站在拾糧面前,一雙眼睛撲閃撲閃,半天,悄聲說:「拾糧哥,知道不,二爺屋裡丟了啥東西?」
拾糧大瞪著雙眼,到現在也沒誰跟他說到底丟了啥。
「我告訴你,千萬甭跟別人說。」狗狗快快掃了後院一眼,湊近他耳朵說:「一雙繡花鞋。」
「啥?!」
拾糧還在犯楞,水英英的聲音就到了:「憑啥要栽髒給人家,不分青紅皂白就打,是牲口啊?」文人小說下載
拾糧趕忙掙彈著挪動了下身子,三小姐水英英的腳步已到了跟前,看見拾糧的窩囊樣子,水英英恨恨道:「你沒張嘴啊,沒有偷憑啥要挨打?」
拾糧嘴唇動了動,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水英英一把掀起他的衣服,拾糧身上紅一塊青一塊的傷就讓她看到了。
「拴五子,拴五子!」水英英的聲音響徹在後院裡,喊了半天,才記起,拴五子在地裡。恨恨歎了一聲,又問拾糧:「疼不?」
拾糧硬撐著說:「不疼。」
「疼你也不敢說,沒出息的,你就不能厲害點啊!」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樣東西,扔給拾糧。拾糧一看,是一沓子膏藥貼。水二爺和英英都騎馬,家裡常備這個,這東西金貴著哩,冷中醫那兒都沒有,是水二爺從涼州城買的。拾糧怕人看見,慌忙就將它藏了。
水英英的聲音已響在廚房那邊:「狗狗,狗狗,死哪去了?」
狗狗可能正在消滅罪證,剛才她也就走得快,再慢半步,就讓三小姐撞上了,撞上不要緊,要是讓三小姐聞見雞蛋味,那可不得了。拾糧正在替狗狗擔心,就聽三小姐說:「這兩天你好生伺候來路家的,傳我的話,每天加兩個雞蛋,另加半碗白米湯。」
拾糧愕在了草棚裡,他怎麼也沒想到,水家三小姐會下這樣的指示。
這天後晌,院裡又發生了另一件事,水英英把拴五子捆起來打了。理由是,水英英指派拴五子給山風梳毛,山風不讓梳,拴五子瞅瞅四下無人,就對山風下狠手,結果剛打了一下,水英英就出現了。
水家大院裡裡外外被采割的草藥曬滿的時候,大梅和二梅擠在同一天來到青石嶺。水二爺正在後院裡喝歎新來的幫工,讓他們腳下小心點,別把藥踩壞了。二梅在身後怯怯叫了一聲:「爹。」
水二爺轉過身,目光愕了幾愕,忽然道:「我不是你爹。」
二梅瘦了,黑了,水嫩的皮膚變得粗糙,臉上鬆垮垮的,甚至都有了皺紋。看得出,這段日子,她有多熬煎。這煎熬都是因為仇家在涼州城的生意,水二爺也是不久前才知道,對涼州城仇家仁字號起了貪念的,是一個叫馮傳五的人,此人勢力大得很,他已先後霸了涼州城孫、李兩家大戶不少生意,都是以前方戰事的名義。如果不是縣長孔傑璽等人從中周旋,怕是仇家仁字號,已經到了他手裡。就這,聽說仇家也花了不少銀子,只是,在青石嶺負責種藥的副官仇家遠,並不知道這些,二梅兩口子跟公公一起,把這場風波頂過去了。
二梅又喚了一聲:「爹——」
水二爺這才扭過頭,正好看見一年輕幫工腳下踩了藥,水二爺一下不依了:「你眼讓屎灌住了呀,看不見那是藥。」
大梅以為爹是衝她們發脾氣,不服氣地說:「你給誰耍威風哩,走,二梅,找英英去。」說著話,姊妹倆真就往外走。
「回來,你兩個外人家的,沒看見院裡都是藥麼?」
兩個人在後院門口停下,等水二爺出來。就看見拾糧背著一麻袋藥,打上院那邊繞過來。大梅說:「他就是西溝來路家的拾糧,幹活可賣力氣。」二梅說:「不賣力氣爹能留他,爹是誰,你我還不清楚?」
看見拾糧汗流夾背累得要死的樣,兩人同時歎出一口氣,咧開身子,給拾糧讓出一條道。拾糧的目光微微在兩人臉上掃了掃,平靜地閃開了。二梅就說:「這娃,一看就老實。」大梅接話道:「可不,我聽幫工們說,他心可靈巧著哩,會背《本草綱目》呢。」
「真的?」二梅有點不信。
「誰會背《本草綱目》,亂呔唚。」水二爺正好聽到,搶白了一句。
到了上屋,水二爺還陰著個臉,沒等二梅開口,就罵:「你家不是忙得脫不開身麼,怎麼倒有閒工夫串門子來了?」
水二爺罵這話是有原因的,冷個臉也是有原因的。山上四處要收藥,水二爺怕他忙不過來,英英儘管能幫忙了,畢竟年歲輕,很多事還指靠不住。水二爺就差拴五子,先後去了東溝和平陽川,想讓兩個女兒女婿抽幾天空,幫他把藥收了。沒想,她們一個比一個忙,都說騰不開身。女婿忙倒也罷了,畢竟人家不姓水,可大梅跟二梅說忙,水二爺心裡就很不是滋味了。眼睜睜看著她爹往死裡忙,這號女兒,養了不是白養?水二爺本來就在這事上有疙瘩,大疙瘩,方圓幾十里,他惟一被人戳脊樑骨的,就是沒個兒子。原指望兩個女兒能幫他把這個疙瘩解開,哪知……「爹,我們不是趕過來了麼。」大梅知道爹為啥生氣,賠著笑道。
「趕過來看你爹的笑聲?」水二爺沖大梅恨了一眼。
大梅撲赤一笑:「爹現在發大財,我們巴結還來不及呢,哪敢看笑聲。說吧,叫我們做啥?」
「啥也不做,嘴擱便宜了吃。」
「爹——」二梅不高興了,為回這趟娘家,她跟公公差點吵了嘴,若不是男人家寬心裡惦著藥,急著讓她來,她還來不了呢。
三個人正說著話,英英打地裡回來了,一進院,聽說兩個姐姐來了,藥也顧不得往後院放,扔給下人,就朝上院跑來。姐妹仨見了面,甭提多高興。英英在兩個姐姐臉上連著親了幾口,又打又鬧的,還嫌不夠,嚷著讓爹出去。水二爺一看她們三個的親密勁,心裡的氣消了。笑著道:「好,好,我出去,我出去,現在我連屋裡蹲蹲的權力也沒了。」
當天後晌,水家破天荒宰了一隻羊,招待自家兩個女兒,羊肉的香味瀰漫在院裡時,水家三個女兒,正按爹的分工,分頭把著三攤子,忙著驗藥曬藥裝藥。等忙到天黑,吃了香噴噴的羊肉飯,姐妹仨再也顧不上爹,鑽南院英英屋裡說悄悄話去了。
就在同一個晚上,水家大院外面的草灘上,另一對黑影兒,也在唏唏噓噓地拉話兒。
斬穴人來路是在天黑時分上路的,他算好了時間,打西溝到青石嶺,放快了腳步走,三個時辰就到,正好是水家大院人睡定。果然,他剛在馬蓮墩上坐下,草灘上便響起熟悉的腳步聲。
這馬蓮墩,是來路和兒子拾糧的暗記,幾個月前,來路決計離開水家大院時,就曾牽著兒子拾糧的手,指給他看:「記住了,娃,這地方背風,也避人,往後,爹和你,就在這兒說話。」這以後,來路偷偷來過兩次,一次是在拾草嚥氣前,一次是在拾草嚥氣後。父子倆,就以這樣的方式傳遞著安慰,傳遞著牽掛。
拾糧來到馬蓮墩前,輕輕學了聲夜貓子叫,來路忙說:「娃,我來了。」
拾糧蹲下,來路立刻拉過娃的手,哽著嗓子說:「娃,他們,他們又打你了?」拾糧說:「沒。」來路把拾糧的手攥得緊緊的:「娃,你不要瞞爹,爹眼不瞎耳不聾,水家咋欺負你的,爹都知道。」
「沒。」
「我苦命的娃——」來路說著,就要哭。拾糧忙提醒:「爹,這是在人家眼皮下。」
來路噤了聲,抹了把鼻涕,恨恨地甩掉。「娃,忍,刀架脖子上也忍,我不信你熬不出個頭。」
拾糧嗯了一聲。怕爹傷心,將水家大院最近的變化一一說給爹聽,特別是說到三小姐水英英,他的聲音都變了:「她對我不像先前那麼狠了,還讓狗狗給我打荷包蛋。」
來路不相信,以為兒子騙他。拾糧便將挨打前後的經過又說了一遍,來路聽得怪怪的:「怎麼會呢,三丫頭那脾性,出了名的臭,怎麼會對你好呢?」
「她是真好,我身上的傷,還是她給的膏藥貼好的。」
「好就好,好就好啊,只要三丫頭不欺負你,你的日子就好過了。」來路由衷地說。
見爹不再難過,拾糧從懷裡掏出一個用大黃葉子包著的雞蛋,遞爹手上:「爹,你吃。」
「娃,哪來的。」
「狗狗給的。」
「你吃。」
「我吃了好幾個哩,這個,爹吃。」
父子倆推讓半天,來路終究還是抵擋不過雞蛋的誘惑,剝皮吃了。
草灘上飄起一股淡淡的蛋香味兒。
來路心裡,升騰起一股子做爹的幸福。
吃完蛋,來路打了個嗝,又問:「這陣子,學下啥了?」
「叔走了,沒人教我,我自個揣磨著哩。」
「你喜財叔的事爹聽說了,沒他,你更要用功。對了,曹藥師肯教你不?」拾糧一時不好做答,來路心裡,似乎明白了。道:「種藥的事,爹跟冷中醫打聽過,不難,只要你用上心,三五年就能學會。冷中醫說,一要下苦功記,二是要用心兒辨認。天下的草藥,多著哩,不見得就是藥師教你的這些,光冷中醫的藥鋪裡,就有好幾百種。」
「爹,我在辯哩,今兒個,我還在嶺頂草叢中辯出一種藥哩。」
「這就好,這就好,爹就怕你光知道死記,不知道活辯。」
夜色濃稠,稠得化不開,九月的草灘裡,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
曹藥師終究還是控制不住,把火撒在了拾糧頭上。
3
藥是分開採的,就是說誰種的藥誰領人采,在院裡分開曬。一開始,人們都往曹藥師這邊跑,尤其拴五子幾個,好像成心要給拾糧難堪。慢慢,情況就不一樣了,先是吳嫂狗狗幾個,接著,往狼老鴉台這邊來的人多起來,後來,竟連三小姐水英英也來了,三小姐一來,拾糧這邊的人氣,就比曹藥師那邊旺了許多。
這也罷了,反正水二爺又雇了不少幫工,曹藥師是不會擔心沒人跟著他採藥的。
但,誰也沒想到,嶺上會起閒話。閒話一開始只在幾個人中間傳,傳著傳著,就擋不住了,藥地裡,路上,曬場上,甚至院裡,幫工們只要碰上頭,就都交頭接耳,神神秘秘議論。議論個啥,閒話。閒話是是非,閒話是禍根,閒話,是撒在當事人心上的一把鹽。
兩個藥師種的藥不一樣,曹藥師的藥個小,莖細,像是沒吃飽的娃,長得不精神。劉喜財的呢,肉厚,葉肥,那藥兒,一採到手裡,感覺就實騰騰的,讓人想起水二爺種的罌粟。這還不算,長地裡差別還不是太大,不細心還瞅不出,一曬院裡,讓風兒吹幾天,太陽曬幾天,這差別,一下就顯了出來,想遮掩都遮掩不掉。哪怕你不懂藥,哪怕你當它是草,還是一眼就能望出二者顯顯的差別。這差別,最早是三小姐水英英發現的,不過她把話藏在了肚裡,沒跟任何人說,包括父親水二爺。
曹藥師臉上掛不住了,不是掛不住閒話,閒話他壓根就沒當回事,是掛不住這差別。身為藥師的曹某人當然不會對院裡的景致視而不見,事實上他也在焦躁不安地觀察著,等待著,等待太陽把差別曬小,等待風兒把劉喜財的那點優勢吹走,這樣,越來越響的閒話,就都成了一個屁,只臭一下院子,是熏不倒人的。可惜,他還是讓閒話熏倒了,熏得越發不安了。
這一天,曹藥師莫名其妙就來到了狼老鴉台,拾糧正在專心致志採藥,他的身後,一左一右跟著狗狗和吳嫂。站在地頭,曹藥師的眼生出一股猛痛。不是拾糧刺激了他,是這一地還未采盡的藥,是這九月的風吹不走的花。種了一輩子藥,憑啥就老是種不過別人呢?種不過劉喜財倒也罷了,輸給拾糧這要飯的,讓他心口子咋平?
「拾糧,拾糧你個狼吃的!」曹藥師一激動,就學青石嶺的話喝歎起來。拾糧一個轉身,他太用心了,曹藥師猛乍乍一聲,嚇著了他。
「曹叔,你說啥哩?」
「說你爹個頭!你娃子倒長精神了,我的話也聽不著了?」
「不是,曹叔,我不是採藥哩麼?」
「采,采,有你這麼採藥的麼?你瞅瞅,這一地的藥,你採了多少?丟東拉西,你盡挑肥的肉多的采,瘦的呢,扔了?」
拾糧往後一看,的確他只採了肥的肉的,那些瘦的細小的,還好端端長在地裡。這不是劉喜財安頓的,藥師劉喜財只說,採藥的時候,拿眼睛去採,眼睛帶著手,手就知道該怎麼採了。喜財叔說得很籠統,具體咋采,沒說。按藥師們通行的作法,採藥是從下埂子往上埂子挨碼茬兒采,不漏,不遺。藥多,人少,這樣采省時省力,再者,不管肥瘦,採到院裡都是藥。
拾糧沒。拾糧是拿眼睛采,眼睛讓他采哪朵他采哪朵,同一朵上,眼睛讓他采哪個葉他采哪個葉,眼睛看不上的,先留著,交給風兒和陽光,過幾天眼睛又能看上,再從頭采。
「好啊,怪不得人都往你這邊跑,這邊好磨洋工啊。」曹藥師終於逮著了把柄,逮著把柄就得教訓,於是他站地埂上,狠狠教訓起拾糧來。教訓了一陣,厲聲道:「回頭來,打下埂子往上采,一個也不留!」
拾糧沒動彈,猶豫片刻,原又低住頭採藥去了。
狗狗緊張地看著曹藥師,生怕他撲進地,搧拾糧哥一頓。
曹藥師果真撲進來,因為走得猛,腳下響起辟辟叭叭藥折斷的聲音。「天,藥,藥……」狗狗大叫。拾糧還是沒理,他不信,曹藥師真敢把這一地的藥給踩了。
曹藥師控制不住自己了,控制得住他就不會到這地裡來!就在曹藥師掄起拳頭要重重發洩到拾糧頭上時,地邊響起一個聲音:「曹,出來抽煙。」
【文】地邊站著的,是水二爺。水二爺身後,立著三小姐英英。
【人】水二爺怪得很,院裡響了那麼多閒話,他居然聽不見,一如既往地,對曹藥師好。
【書】「曹,出來抽口煙啊。」
【屋】曹藥師只好掉轉頭,陪著一臉笑,到地邊抽煙。三小姐水英英看了眼曹藥師,又看了眼被他剛才踩折了那些藥,一聲不吭,進地採那些斷了枝的藥去了。
曹藥師發洩完的第二個後晌,水二爺出其不意地站到了拾糧後頭。一個眼色遞過去,狗狗和吳嫂背著藥下山了。地裡,暫且就他二人,幫工們離得遠,說話聽不到。
水二爺靜靜地盯著拾糧採藥,看他手兒靈巧地打這朵藥跳到那朵藥,看他準確地把一片片肥肥的葉子或花骨朵摘下來,看他……水二爺眼花繚亂,都不知道該看什麼了。
末了,水二爺一言不發,走了。
走了。
九月底,中藥采割暫告一段落,採花和葉的,全已採完,剩下要采莖幹和根的,還得等段日子。水二爺吩咐管家,宰了三隻羊,煮了三鍋羊肉,又讓吳嫂幾個挖了幾筐新山藥,羊肉墊山藥,水家大院升騰起濃濃的香味。水二爺也生平頭一次端著碗,蹲院裡跟下人們一起吃。藥香和著肉香,溢得水家大院就像又娶媳婦似的。曹藥師端著碗,遠遠地躲在牆旮旯裡,這些日子他不跟水二爺說話,也輕易不跟下人們說話,臉上始終掛著跟人過不去的顏色。拴五子倒是慇勤,一口一個曹叔,叫得親熱。正吃著,就見水二爺端碗走到拾糧前,拾糧剛要起身,水二爺已將吳嫂特意舀給他的一大塊羊肉夾給了拾糧。拾糧驚了幾驚,不敢相信似地原又蹲下了。
曹藥師看見了這一幕,很疼地閉上了眼。
水二爺丟下碗,他吃飽了,吃爽了,吃得心裡一嘟兒一嘟兒往外溢喜悅。他拋下眾人,逕直走向馬廄,牽出烈鷹,豪爽地躍上去,「駕」一聲,奔到了草灘上。
九月的草灘,飛騰起水二爺被滾滾喜浪鼓蕩著的身子。
如果不是突然而至的一場驚嚇,整個九月都將是完美的,是足以令水二爺記它個十年八年的。
是在羊肉吃完的第五個日子,大梅二梅已前後回了婆家,天在頭一天下了場細雨,很綿,剛剛濕潤了草皮,院裡上下忙著把藥垛起來,水二爺不放心,還特意拿出些破口袋破毛氈,叮囑著把藥蓋好。水二爺想起什麼,要找拾糧,卻不見這娃的影子。
二天,天還沒放晴,人們全都躺草棚裡緩精神。這些日子,也真是把大伙給忙夠了,忙怕了,所以這樣的天氣,是很討大伙喜歡的。水二爺又在上房嘮叨,大約是水英英又跟拴五子惹了什麼事,鬧得他不愉快。水英英現在越來越跟拴五子過不去,每每望見這個下人,總要挑起點事兒,惹得拴五子老遠見了她就躲。水二爺覺得這不是什麼好事,拴五子是他看著長大的,人還不錯,腿也勤快,一度時期,水二爺還在心裡悄悄琢磨,如果實在找不到更好的主,就把拴五子招進門算了。不過這想法也只是在他腦子裡轉了一轉,具體招誰進門,啥時招,不是輕而易舉就能定奪了的,他必須借助時間,還要看丫頭英英的臉色。
水二爺正瞎想,猛就聽狗狗連哭帶喊跑進來:「不好了呀,二爺,拾糧哥,拾糧哥他……」
「慢些說,狼又沒攆你。」
水二爺見不得院裡人驚驚乍乍,大小有個事兒,就像狼來了似的,喊得人頭上起疙瘩。
「二爺,拾糧哥,拾糧哥……」
狗狗越急越說不出話。水英英打外面走進來,惡惡地瞪狗狗一眼:「你拾糧哥死了!」
「還沒呢,不過,快了。」
「啥?!」水二爺驚得,一蹦子就跳出了屋。
正趕上吳嫂失魂落魄往上屋來,兩人差點撞個滿懷。
「出啥事了?!」水二爺一把抓住吳嫂問。
「來路家的,來路家的昏了!」吳嫂拉著哭聲道。
水二爺跟著吳嫂跑上山嶺時,拾糧四肢蜷著,抽搐成一團。臉□白,嘴角往外溢白沫。水二爺一摸,頭上還有熱氣,沖跟來的水英英喊:「快抬人,往院裡抬。」
水英英也顧不上喊別人,自個抱起拾糧,就往山下跑。後來有幾個下人追過來,從她手裡接過拾糧,輪番將他抱進了院裡。
拾糧躺在草棚裡,頭上的冷汗珠子一般往下落,嘴唇血紫血紫,水二爺連問幾句,他都翻著白眼仁答不出話。水二爺急了,這症狀,跟當初藥師劉喜財的症狀差不多,只是,比劉喜財更駭人。
定是吃了什麼?水二爺心裡想。
「拴五子,拴五子,你個慢死鬼磨蹭什麼,快騎快馬去東溝,請冷中醫來。」拴五子磨磨蹭蹭,極不情願地上了馬,往東溝去了。
狗狗端來一碗醋,哭著眼兒要給拾糧灌。水英英一把搶過來,蹲下身子,親自給拾糧灌醋。
醋灌下去半天,症狀不見輕,人疼得越發厲害。狗狗急得,捏著拾糧的手問:「拾糧哥,到底哪兒疼啊?」拾糧眼仁子白了兩下,不動了。嚇得狗狗一把鬆開他:「拾糧哥死了,拾糧哥死了呀。」
「夾嘴!」水英英喝了一聲,將狗狗罵出了屋。水二爺心裡急得出汗,喚吳嫂去上屋拿人參,說拿最粗的那根。吳嫂慌著腳步,半天鑽上屋不見出來,水二爺氣得又罵:「沒一個頂用的,拿根參都拿不來。」自個正要往上屋走,吳嫂倒給出來了,手裡,真拿根大人參。狗狗站在遠處,剛要喜,有了這根參,拾糧哥就死不掉。卻見水英英不知打哪冒出來,一把奪過人參。
驚得吳嫂跳起身子就喊:「三小姐,這可使不得,來路家的快不行了,快把參給我。」
水英英不吭氣,拿著人參去了廚房。過了兩袋煙的工夫,眾人的焦灼中,水英英端一碗熱騰騰的人參湯,來到後院。狗狗見狀,心才鬆下來。
水英英要給拾糧喂,水二爺接過碗,說了聲:「我來吧。」水英英也不跟爹爭辯,默默蹲下了。水二爺望著碗裡的人參,眼睛忽然就模糊起來。
這根人參,是水二爺最值錢的,是三年前去涼州城時托一個老友花大價錢買的,買回來自個一直捨不得吃,藏在上屋一個很不起眼的地兒。不知道吳嫂咋就偏偏翻著了它?水二爺並不是心疼,他只是感慨,看來,啥都是有定數的啊,自己捨不得吃的東西,原來是留著給拾糧這娃救命哩。
4
水二爺一邊感慨,一邊一點點的,往拾糧嘴裡喂。按溝裡人的說法,人不管吃了啥,只要餵了人參,這命,丟不掉的。水二爺祈禱著,老天爺啊,你可千萬甭讓這娃走,這娃,是我的寶貝哩。
參湯餵下去很久,拾糧臉上慢慢有了色,一直守在拾糧邊上的水英英臉上也終於有了色。她跟吳嫂說:「不打緊,這來路家的,命大。」吳嫂聽了,眼裡的淚才算止住。
太陽落盡的時候,拴五子才打東溝回來,進院就說:「累死我了,早知道白跑一趟,還不如不去。」
水英英猛從屋子裡跳出來:「人呢,拴五子,我爹讓你請的人呢?」
水二爺也聞聲走出來,一看馬上沒人,心裡登時涼了半截。
「沒在,問了一圈子,都不知去了哪。」拴五子說。
「不在?」水二爺的目光怪驚驚擱拴五子臉上,不知咋,今兒個拴五子這話,讓他不信。
「就是不在嘛,在了我還能請不來?」
水英英想發作,水二爺忙給女兒使個眼色,歎了一聲:「天意,天意啊,看來只有聽天由命了。」
父女倆原又回到草棚,心,再次為拾糧緊起來。
水二爺懷疑得沒錯,拴五子壓根就沒去東溝。我才沒那麼傻哩,愛死死,愛活活,管我屁事。憑啥要我一趟趟去請人?他先是騎馬在草灘上遛了一圈子,然後到姊妹河邊,九月底的姊妹河越發清澈,咆哮的河水發出藍瑩瑩的光兒,河邊的金打碗還盛開著,映得河兩岸一派絢爛。拴五子本是個對景呀色呀不上心的人,這陣兒,卻像是貪戀起來。他採下一大把金打碗,邊走邊扔,嘴裡喃喃道:「我叫你偏心,我叫你偏心,死,死了才好!」
估摸著時辰差不多了,拴五子才騎上馬,晃晃悠悠往回走,一路,他忽兒想起水二爺,忽兒,想起水英英,總之,儘是一些跟水家有關的事兒。
黑飯時分,院裡的人齊了,一聽拾糧中了毒,全都圍過來看,個個臉上,全都染了同樣的顏色。曹藥師也走進草棚,摸了把拾糧的頭,又摸摸肚子,說:「啥東西這麼厲害,能把一個活人一下子藥倒?」
副官仇家遠就是這時走進院裡的,這兩天他的步子來回在青石嶺和古浪縣城奔,中藥一采割,他就要考慮往外運的事。看見拾糧慘白的臉,還有抽風似不時搐動著的身子,緊起聲音道:「不能這麼耽擱,再耽擱下去,怕是真要出人命。」「那咋辦,冷中醫又不在,這溝裡溝外,誰還管用?」水二爺急了一天,這陣兒,都不知咋急了。
「騎快馬,往古浪縣城送。」副官仇家遠果斷地說。
「怕不中吧,這娃,能動彈?」
「是啊,躺著還行,一動彈,怕是連氣都接不上。」曹藥師道。
副官仇家遠不語了,這擔心不是沒道理,如果路上折騰出個啥事,怕是更不好收拾。
「那也不能這麼等下去呀?」他環顧四周,目光最後在曹藥師臉上停下。「曹藥師,這百草之理,你懂,不管吃了啥,總有解的方法吧?」
「我懂個啥?」曹藥師身子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道:「人參餵下去都不管用,怕,中的不是一般的毒。」
「曹藥師,你就想想法子吧?」水二爺幾乎是在懇求了。
就在曹藥師這不行那不行的推托中,誰也沒留意,狗狗悄悄從人堆裡抽出身子,摸進馬廄,牽出一匹快馬,跳上就跑。等人們反應過時,她已出了院門,吳嫂嚇得在後面喊:「我的天,那是快馬呀,你也敢騎——」
終於熬過一夜,這一夜,誰都過得艱難。水二爺幾乎隔半個時辰就跑後院一趟,來了就問:「好些沒?」一直守在身邊的吳嫂痛苦地搖搖頭。她的手牢牢地抓著拾糧,生怕一鬆開,這娃就蹬腿走了。拴五子也是沒睡,他怕狗狗騎馬去東溝,那樣,撒謊的事可就露餡了。他又氣又怕,哪還睡得著。
睡著的怕只有曹藥師。拴五子半夜裡進來過兩次,兩次都被他一如既往的鼾聲弄回去了。
天色薄明,第一縷晨光灑進院子的時候,拾糧突然叫了一聲,跟著,全身就猛烈地抖起來。吳嫂緊著喊:「來路家的,來路家的你醒醒。」拾糧大約聽清了吳嫂的叫,雙手掙彈著抓住吳嫂,嘴巴大張著。吳嫂緊一聲慢一聲,都不知喊啥了,就聽拾糧模模糊糊發出沙啞的聲音:「爹,草草,草草,爹——」
「來路家的,來路家的!」
「草草,你等我,等我——」
「快來人呀,來路家的要往陰間去了。」
水二爺趿著鞋,一臉驚慌地跑來,正好聽見拾糧最後一聲喊:「草草——」水二爺猛地捶了下自個的心窩子:「天呀,我燒了一黑的香,還是沒留住他。」
就在人們聞訊往草棚這邊來時,院門外,草灘上,一頭青騾子馱著一個人,使足了勁兒往水家大院跑。騾子上的人似乎意識到院裡出了事,不停地吆喝著青騾子,青騾子跑了一夜,眼看跑不動了,無奈背上的人催得緊,朝天嘶了一聲,揚起蹄子,像是要拼盡最後一絲力氣。
下人小伍子第一個看見來人,未等青騾子停穩,他就跑過去:「劉藥師,拾糧,拾糧他……」
「拾糧咋了?」
問著話,藥師劉喜財已跳下騾子,一把拉過騾子上的褡褳,就往草棚裡撲。「天意,天意啊。」水二爺看見劉喜財,知道拾糧死不了了,當下癱在地上,長歎道。
藥師劉喜財摸了下拾糧的鼻子,翻開眼皮看了看:「醋,快拿醋!」吳嫂說:「不頂用的,灌了幾次了。」
「叫你拿你就拿,多啥嘴!」藥師劉喜財急得要吼了。
「我拿,我這就拿。」吳嫂手忙腳亂,往廚房裡去。水英英已端著醋,走了過來。這一夜,水英英也沒睡著,聽到藥師劉喜財回來的消息,緊著就從南院跑了過來。
醋端來,藥師劉喜財卻沒急著灌,望了下四邊圍的人:「都出去,看熱鬧到草灘上看去!」
幫工們一見劉藥師發了這大的火,嚇得腳下一抹油,出溜出溜出去了。
草棚裡只剩了水英英一個人,劉喜財望了她一眼,說:「你也出去。」
水英英聽話地出來了。
劉喜財一把拉下草簾子,院裡的人便啥也望不見了。
藥師劉喜財不敢怠慢,當下解開褲帶,沖拾糧嘴裡就尿,嘴裡尿不進,又衝鼻孔尿。後來尿到了耳裡,眼裡。尿完,劉喜財用勁撬開拾糧的嘴,硬往進灌醋。
一邊灌一邊捏他的鼻子,膝蓋用力頂著拾糧肚子。終於,一碗醋灌了進去,拾糧的身體有了反應。劉喜財一陣喜,知道這娃有救了,忙翻過他的身子,用勁在他後背上搓,搓了一會兒,打褡褳裡掏出一個小藥瓶,往手心裡倒了點藥水,又搓。搓完背再搓耳朵,然後用勁提起拾糧的身子,將頭和腳朝下,使勁兒甩。甩了幾下,又將他翻轉身,支起脖子,打褡褳裡掏出一種曬乾的草藥,點燃,在他鼻孔上熏。熏著熏著,拾糧猛一抬頭,哇一聲吐了出來。
「天呀,你總算吐了。吐,使勁兒吐。」劉喜財邊說邊拿一根草往他嘴裡插,草插到嗓子眼上,拾糧再也忍不住,哇哇地連著吐起來。
外面聽見拾糧嘔吐的聲音,都知道,藥師劉喜財把拾糧救活了。
水二爺仰天長笑:「老天爺,你還算長個眼睛!」
時間又過去了好一陣子,拾糧終於睜開了眼,朦朦朧朧中,看見抱他的是喜財叔,嘴唇動了下,喚了一聲叔。
「娃,你可嚇死我了,要是我晚來半步,怕是,你我就見不著了。」劉喜財熱淚縱橫,再也控制不住自個。
拾糧掙扎著,抓住喜財叔的手:「叔,我看見妹妹了——」
「胡說!」劉喜財一把摟過他,心裡,忍不住熱淚滾滾。
「娃,你吃了尿毒草。」良久,藥師劉喜財說。
「叔,我不識得,我看它長得怪,心想定是藥,就嘗了一口,莫想……」「你個糊塗的娃啊,那是輕易吃得的麼?」
就在這時候,院裡突然響起一陣馬蹄聲,緊跟著,響來狗狗跟來路的聲音。誰也沒想到,狗狗連夜去了西溝,又連夜跟著來路去了斷魂谷!
第六章 運藥
1
仇家遠策馬而行,腦子裡是關於自己到青石嶺的神聖使命,以及由這使命引起的種種凶險。他再次告誡自己,一定要沉住氣,任何時候,都不能犯冒險的錯誤。
禍亂是在峽口一帶先起的。先是古浪縣保安團五個帶槍的弟兄被人做掉了,地點就在峽口。做得乾乾淨淨,不留痕跡。接著,涼州城馮傳五的一干人馬又在古浪河畔莫名其妙地失蹤,生不見人死不見鬼,風聲一下緊起來。
事實上,同樣的事兒早在九月中旬就有了,青石嶺上忙著收藥的當兒,來自西安城的副官仇家遠先後接到過兩次密信,一次是說有人在黑風谷沖老五的人下手,但沒下成。一次情況就更糟,國民政府安插在涼州師範的三個秘密眼線被人裝麻袋裡丟進了護城河,麻袋漂上來時,整個河面發出一股子惡臭。副官仇家遠因為丟不開青石嶺的事,沒能即時趕往涼州城,但,這消息在他內心引起的震動,卻大得很。
副官仇家遠被緊急召到涼州城時,一件更大的事兒發生了。涼州商會暗中運往西安那邊的藥材被搶了!這事出得相當蹊蹺,而且手法極其高明。
關於涼州商會弄藥的事,副官仇家遠多少知道一點,但具體情況人家不說,他也不好明問。這事據說由副專員曾子航一手負責,商會只是替曾副專員辦事。曾副專員以前也在陸軍長手下幹過,算來還是仇家遠前輩,仇家遠曾經叫他老師,這些年因為各自肩上擔著一大攤事兒,見面交流的機會就少了。
據曾子航說,馬隊是在兩天前秘密出發的,一共二十一匹,是從涼州城幾家馬隊中挑選出來的精良馬。為掩人耳目,馬幫提前放出風聲,說是馱羊毛羊絨還有駝毛去換鹽。夜裡十二點,馬隊剛進了青風峽口,突然冒出來一干人,臉上蒙著黑紗,沒怎麼費力就將他辛辛苦苦弄來的藥材搶光了。
「怎麼,負責押送的呢,他們吃乾飯啊?」仇家遠惡惡地說。
「不吃乾飯咋,他們手裡有傢伙!」曾子航氣還未消,可見這事對他打擊有多重。
「傢伙?」仇家遠露出一臉的不信。傢伙就是槍,這事可有點大出意料。「會不會是土匪干的?」仇家遠又問。
「土匪?」曾子航自嘲地笑笑,「土匪會丟下二十一匹馬?會丟下白花花的銀子?他們是沖藥來的!」
「那——」副官仇家遠噤聲,做出一副沉思狀。
「我斷定,他們就是共匪!你蹲在深山老溝裡,外面發生的事不聞不問,這段日子,共匪活動猖獗,我打算向西安方面請示,讓你全權負責這檔子事,務必在三兩個月內將涼州境內的共匪一網打盡。」
「這——」副官仇家遠顯出一副忐忑狀。曾子航不滿地看了他一眼,道:「家遠老弟,你我雖然分開多年,但你的能耐我曉得,這件事,非你莫屬。再者,你我現在身負黨國重任,共匪一日不除,你我一日不得安寧,你就不要推托了吧。」「可——」副官仇家遠猶豫片刻,道:「老師,你想過沒有,你在這兒為官,本應該太太平平,如果突然說你的地盤上共匪猖獗,上面會怎麼想?」
「這——?」曾子航顯然沒想到這層,他的智慧已讓一大批藥材痛失這檔子事給攪沒了,那批藥,不但花去他大把白生生的銀子,而且他是向西安方面擔保過的啊。「你的意思是——」
「我是想,在事情沒查清之前,絕不能承認有共匪。眼下兩黨之爭越來越烈,上面為此事焦頭爛額,這個時候我們自亂家門,怕是……」
仇家遠不往下說了。
曾子航沮喪地倒在椅子上,半天,問仇家遠:「那你說應該咋辦?」
「以不變應萬變。」
「這不是嚴重失職麼?」曾子航突然彈了起來,半天,又緩緩坐下。看來,他現在也是沒什麼錦囊妙計。
兩個人密談半天,決計先觀察一陣,如果真的有共匪活動,再下決心也不遲。從涼州府出來,仇家遠心情複雜。原計劃要去海藏寺燒柱香,順便拜見一下弘遠法師,讓曾子航一通說,一點心情也沒了。當下返身往古浪走。誰知剛進了古浪縣城,就聽說一個更加可怕的消息。
古浪縣保安團候團副讓人活活吊在了城門樓子上,等縣長孔傑璽趕來,打城門樓子上放下人時,候團副已經死了。〔WWW。WrsHU。COM〕
死得很慘。
副官仇家遠和縣長孔傑璽面面相覷,久長地不說話,兩個人似乎都被某種不祥的預感罩住了,半天,縣長孔傑璽道:「我們得慎重啊。」副官仇家遠重重地點頭。
回到青石嶺,副官仇家遠幾天不說話,水英英幾次跟他搭話,他都沒理。九月已經過去,十月的天悶悶的,空氣裡像是堵了什麼,讓人的心無法晴朗。接二連三的消息往青石嶺這邊來,先是說峽裡鬧起了土匪,領頭的就是疙瘩五,有人還親眼見過,他搶了廟兒溝洪財主家五條口袋,至於口袋裡裝的啥,沒人知曉。接著,又說峽裡暗暗出現一個起事的組織,這組織有個怪名,叫青風團,還說他們都收到了青風團發的帖子,要他們跟著起事,解放自己。
「解放是個啥?」收藥的幫工們覺得這詞新鮮,互相打聽。
「不知道!」水二爺惡恨恨地道。
這一天,縣長孔傑璽帶著一干人,忽然地來到青石嶺。水二爺忙迭迭地迎上來,一副難得的親熱勁兒。峽裡四起的傳言還有青風團那些個帖子,令財大氣粗的水二爺忽然間有點坐不住,巴不得縣長孔傑璽來給他壓壓驚。
「是不是真像上面說的,窮鬼們要起事啊?」還未等孔傑璽坐定,水二爺就急不可待問。
縣長孔傑璽望了副官仇家遠一眼,沒說話,水二爺還想再問,仇家遠道:「二爺,你就把心放寬,甭聽那些,啥事兒也沒有。」水二爺當然信不過仇家遠的話,他期待著,縣長孔傑璽能給他透點實情。
「是這樣的,親家,我這次來,是為衛峽會的事,眼下兵荒馬亂,稀兒怪兒的事都有,為了青風峽的平安,我建議成立衛峽會,由峽內德高望重者任會長,挑些能善之士,共同維護青風峽的平安。」
「你的意思是?」
「不瞞你說,這次來,就是想請水親家你出任這個會長,事先我已跟何親家商量過了,你任會長,他沒意見。」
「哼!」一聽孔傑璽事先跟何大鶤碰了頭,水二爺立刻露出不屑,這種事兒,向來是吃力不討好,還要掏銀子,什麼商量過了,定是何大鶤那個老賊出的謀劃的策,想讓我水老二攪到是非裡。這麼一想,水二爺當下回絕到:「孔親家的心意我領了,眼下雖說兵荒馬亂,可我青石嶺向來不怕事兒,也不招惹事兒,這衛峽會的事,你還是跟何親家拿主意吧。」說完,屁股往椅子上一放,裝得跟佛爺一般,再也不接孔傑璽的茬。
縣長孔傑璽直後悔自己多了嘴,原本就不該提什麼何親家。事實上,這衛峽會的事,並不是他的主意,接連出了幾檔子事,涼州府那邊有點坐不住,要求各縣各鄉迅速成立自衛會,動用各方力量,跟土匪或暗中猖獗的共匪作鬥爭。這叫作以鄉保鄉,以溝保溝,意思再也明白不過,先把人心攏著,不要讓姓共的那邊給攪散了。當然,藉機也可以讓這些大戶們出些銀兩,放點血,你要是不主動,那窮鬼們真要鬧起來,就甭怪政府無能。
主意倒是好,可執行起來難度太大。這些年,這個會那個會的,弄得大戶們成了露天的椽子,到處挨敲。加上還要按月供養民團,縣團,給前方將士捐銀捐藥,大戶們早已怨聲載道。這一次再弄個自衛會,明顯是讓大戶們自己保自己的安全,這便證明保啊鄉啊縣的,全成了遮不住雨的廢草棚,那還按月交錢做啥?縣長孔傑璽一開始是把心思動在何大鶤頭上的,不料話沒說一半,何大鶤竟罵起娘來:「老子土圪垃裡刨下幾個食,你也搶他也搶,眼下倉子都騰空了,你們還不饒。」縣長孔傑璽剛要跟他解釋,他又罵:「我家老二哩,不是說這個月就能放出來麼,啊,人呢?!」
縣長孔傑璽趕忙拿好話勸,誰知何大鶤這次是真躁掉了,指著他鼻子道:「姓孔的,我可一直把你當個人哩,我家老二的事,你要沒個交待,我跟你沒完!」見說不通老子,縣長孔傑璽又在老大何樹槐身上動腦子,哪知不提還好,一提,這個平日裡只知犁地餵牛的木頭疙瘩忽然梗起脖子,比他老子還惡毒地說:「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們除了瞅上我何家的糧食,還瞅上我家的天,我家的地。是不是把我何家逼到西溝去住窯洞,你們才肯甘心?!」
在何家著了一肚子氣,縣長孔傑璽才把腳步送到青石嶺,沒想水家比何家好不到哪去。
夜裡,孔傑璽將一路的經過還有涼州府那邊的不安跟仇家遠詳細說了。仇家遠道:「既然這樣,自衛會的事就先放放,我倒有個主意,不知當講不當講?」「講。」
副官仇家遠便將這幾天想好的辦法講了出來,沒想孔傑璽一聽,連聲道:「妙,妙,不虧是西安城來的,點子就是比我多。」
第二天,縣長孔傑璽跟副官仇家遠聯手在青石嶺組建護藥隊,聲明:「眼下局勢混亂,藥材吃緊,青石嶺忙了大半年,這點兒藥材千萬要護好,不能出任何差錯。」沒想,一提藥材,水二爺果然很響應,當下就說:「這事兒好,這事兒能幹。」
按仇家遠的計劃,護藥隊的人選就在幫工和下人中挑,護藥隊的任務有兩個,一是幫著往外運藥,二是守護青石嶺的平安。當然,凡是挑進護藥隊的,仇家遠都要再開一份工錢。一聽工錢,爭著要來的人一下多起來,一連幾天,仇家遠的門前都被圍個水洩不通,鬧得曬藥的活都沒人干了。
第一個搶著要來的是拴五子,還爭著要當隊長。沒想,仇家遠幾句話打發了他。「我可不敢要你,院裡院外,哪件事兒能少了你,你就甭湊這熱鬧了,好好替二爺把院裡的事辦好。」
拴五子碰了一鼻子灰,當下罵:「啥雞巴護藥隊,分明是拿人當猴耍哩。」連著挑了幾個人後,仇家遠的心思動在了拾糧上,反反覆覆想過後,他去找劉喜財探口風。沒想劉喜財聽完說:「他瘦得跟猴一樣,病又剛好,你要真心為他好,就饒過他吧。」
仇家遠無語。
接下來,他的目光愁起來。其實這護藥隊,真正的目的只有他知曉,包括縣長孔傑璽,他也只說了一半,另一半,怕是這輩子,他都不會跟外人講。既然另有目的,這人選,就得更為慎重。仇家遠愁的是,這麼多人,真要細挑起來,卻沒幾個順心的。
運藥的事進行得相當隱秘,而且,院裡上下誰也插不上手。
十月剛打頭,仇家遠便秘密叫來那三個人,就是上次送他回來的三個人。年輕的馬車伕像是個外地人,操著一口誰也聽不懂的外地話。另兩個的話倒是能聽懂,但又不說,見了人只是笑,陰森森的,叫人發怵。仇家遠給三人分了工,兩個三十出頭的漢子負責打包,裝車,年輕的馬車伕負責驗秤。水二爺一開始不高興,原因是馬車伕把秤盯得太緊,他一兩也混不上。「這狗日,長的是鐵眼珠子。」水二爺憤憤的。秤一盯緊,水二爺打仇家遠手裡得的銀子就少,他當然不樂意。不過,幾天後,水二爺不在乎了,甚至不到秤前來,秤多秤少像是不管他的事。後來人們才知道,仇家遠提前安撫了水二爺,他在原來說好的基礎上又額外給了水二爺一張銀票,據說數字大得驚人,怕是這些地全換種成罌粟,也換不來這麼一張銀票。仇家遠並不是白送,他的條件相當簡單,水二爺幾乎閉著眼就能做到。這條件便是,藥一曬乾後,就不關青石嶺的事,水二爺得保證,院裡上下,不能有一個人干預送藥的事。
「這好辦,這好辦,我水老二不發話,哪個敢?」水二爺捧著銀票,樂得合不攏嘴。
第一趟藥是在十月五號悄悄送出去的,人們就見,後晌還在裝車,說好二天一大早上路,早上睡醒,那掛馬車早不見了,啥時走的居然沒一人知曉。
連著送了三趟,拴五子不安分了,跑來跟水二爺說:「二爺,不能由著他們,這黑更半夜的,他們到底玩什麼鬼?」
「夾住你的嘴,閒(鹹)吃蘿蔔淡操心,你把你的褲帶繩繫好。」
拴五子一低頭,果真見自個的褲帶繩開著,定是剛才在牆角撒尿,猛地望見了狗狗,沒來得及系。
水二爺轟走拴五子,躺炕上樂滋滋地抽煙,心裡盤算著,要是這麼種上五年,哼!
三趟藥送完,人們忙著開始挖那些長在地裡的根了,副官仇家遠照例在各地裡轉了一圈,仔細地盯住每一個人看。藥是安全送走了,路上也沒出啥事,但現在不出不能說以後也不出,他心裡,還是急著護藥隊的事。這麼想著,腳步在狼老鴉台停下,拾糧領著吳嫂和狗狗幾個,正在地裡挖藥。不知為啥,這些日子,一看見拾糧的影子,副官仇家遠就激動,莫名地激動。有時候,甚至想拉住拾糧,好好喧上一陣。可惜藥師劉喜財將拾糧看得緊,近乎寸步不離地護在他身邊,兩個人神神秘秘的,不知一天到晚說些啥。藥師劉喜財有個怪脾氣,甭看他是跟著副官仇家遠來青石嶺種藥的,但仇家遠的話,有理的他聽,對路子的他聽,要是說得不投他的機,想聽,沒門!這點上他跟曹藥師是那麼的不同,院裡上下,誰也沒見過曹藥師敢跟副官仇家遠頂嘴,討好都來不及哩,可這個劉喜財,不一樣。副官仇家遠望著,心裡,一脈兒一脈兒生出些怪誕的想法,這些想法其實在他心裡藏好久了,只是沒機會說出來。當然,現在他也不能說,還不到時候,他這麼提醒自己。
突然,他的目光盯在小伍子身上,對呀,咋把他給忘了?仇家遠一陣喜,多天困惑他的問題似乎一下解決了,他高興地沖小伍子喊:「小伍子,小伍子,你過來。」
小伍子聞聲朝地埂上走來,這是一個年紀稍稍比拾糧大一點的山裡孩子,不過個頭長得高,人也橫實,皮膚細白,不像拾糧那麼苦大仇深,一看,就討人喜歡。仇家遠記得,他曾經跟小伍子喧過一次,其實這孩子苦著哩,打小沒了娘,爹帶著他在水家大院當長工,所以他算是在水家大院長大的。有一年峽裡鬧瘟疫,死了不少人,他爹也沒逃掉,最後讓一把火燒掉了。此後,他便像水家的孩子一樣在這院裡長大,小時給水英英當玩伴,挨了不少欺負,長大後,主動跟小姐拉開了距離,規規矩矩做起下人來。應該說,水二爺對他的感情,要比拴五子好,只是他沒拴五子那般機靈,嘴也沒拴五子會說,慢慢地,拴五子成了院裡的紅人,他呢,還是老樣子,受院裡人不受的苦,穿院裡人不穿的衣裳,偶爾地,也讓水英英拉去,陪她練馬術,不過每次都是鼻青臉腫,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直到來了拾糧,他的地位才稍稍高了點。
「仇……副官,你……叫我?」這孩子,一見仇家遠就口吃。
副官仇家遠笑笑,小伍子往地邊來的這個工夫,他心裡,已打定了主意。青石嶺護藥隊是快到十月末的時候成立的,副官仇家遠精挑細選,從四十多個幫工和下人中選中八個,都是跟小伍子差不多一般大的。誰也沒想到,仇家遠讓小伍子當了隊長。這一天,他帶著護藥隊,在草灘上練走步。走步有啥練的?
包括八個護藥隊員在內的所有人都覺仇家遠是在耍兒戲,可一等到了草灘上,真讓他們按指令走,才發現,這八個人,真是不會走步的。
就在護藥隊員們在草灘上洋相百出引得草灘上一片笑聲的時候,草灘對面的嶺上,狼老鴉台往東幾百步處,兩個影兒站在一株奇草前。
這草真的有點奇,不高,剛伸至人的膝處,莖很細,比芨芨略粗點,葉子卻碩大,一株上只生五片葉,一片葉就有手掌大,傘狀。頂部結花蕾。這花越發奇,你要是不留心,是很難看到它開花的,它似乎在瞬間綻放,等你跑過去,花蕾又成了原樣。藥師劉喜財也是極偶然的情況下看到它開花的,就那麼一閃,紅艷艷的,極扎眼,等撲過去,紅沒了,花蕾一羞一羞的,像少女染紅的臉。
這草極稀奇,這麼大草灘上,他們只找到六株,藏在眾草中,一點也不顯眼。如果不是那偶爾的一紅,你是很難發現青石嶺有這種草的。
藥師劉喜財是在回家為母親守孝的日子裡,踏訪了周圍不少高人,又翻遍了家裡的藥典,才知道,這草叫尿毒草,是一種罕見的草藥。據父親傳給他的手抄本記載,尿毒草,多年生草本,藏於眾草中,生長期三至十一月,花期不定,花極艷。秋季採挖,葉有微毒,莖劇毒。其莖葉曬乾,可做中藥,對止血有特效。根部曬乾後用硫磺水煮沸,去毒性,可再生血。
憑父親的手抄本分析,父親生前是見過這種草的,可惜他的經驗和能力沒能幫助他完成這種草的研究。劉喜財感到遺憾。
但現在,他終於見到這種草了,而且,找到了六株。
「叔,是采還是不採?」拾糧問。
「娃,先不採,我們再找。」
說完,兩人戀戀不捨地離開那兒,又往前走。
藥師劉喜財慶幸這生能遇到拾糧,這娃,是個人精!甭看他外表老實木訥,心,透靈著呢。對藥,簡直有天分。藥師劉喜財一想這個,就激動得不成,十六歲的拾糧簡直是上天賜給他的一個寶,一個專門為藥來的精靈。嘿嘿,精靈。能在這滿山滿嶺的野草叢中,覓到尿毒草的,不是精靈是啥?敢豁出自個性命,嘗尿毒草的,不是精靈又是啥?天老爺,藥師劉喜財不敢想下去。那一天,就是拾糧打死線線上掙扎著活過來的那一天,藥師劉喜財一把抱住拾糧:「娃,你不是人,你能掙彈著活過來,一定是藥神轉生下的,娃,你是叔的寶啊。」拾糧哽咽著,道:「叔,是你救了我。」
「叔沒救你,叔也救不了你,叔這點本事,哪能救得了人。知道不,是老天爺不收你,讓你幹好多好多的事哩。」
叔侄倆就這樣激動著,慶幸著,熱淚流了好幾串子。末了,拾糧掙彈起身子,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問:「叔,奶奶呢,你這趟去,救下沒?」藥師劉喜財忽然不激動了,僵住身子,半天,道:「娃,甭問了,人的陽壽是有數的,到了該去的時候,就得去。」
拾糧的表情僵在了臉上。
這些日子,藥師劉喜財和拾糧除了收藥,剩下的時間,都在找藥。兩個人幾乎都認定,這青石嶺,不只是個生長牛羊的地兒,滿山滿嶺的草,指不定哪一種就是神草。老天不負苦心人,除了六株尿毒草,他們還找到七種毒草。老天爺就是怪,把個草生得怪怪的,越是毒性大,偏就越能治病,藥典上也有不少這樣的記載,草無毒而無性,無性便只能是草,因毒而凝聚靈氣,因靈氣而成精華。世間之理,誰能說得透,以毒攻毒,怕是最沒道理的理,偏是人之百病,順著這理兒尋,都能尋到醫治的方法。
藥師劉喜財一邊說著理,一邊,往嶺的高處奇處尋。但凡貴重的草,十有八、九生在這奇處險處。怕,這又是一個理。
一個怪驚驚的消息猛乍傳到東溝何家裡,驚得在院裡捶菜子的何大鶤一個坐古墩,半天,撐起身子道:「啥?」
何家種的菜子不多,何家一向對菜子啊豆類啊不感興趣,認為種這些亂七八糟的玩意是在浪費地,每年只在地埂上象徵性地點一些,秋季收了,拿回院裡捶,也不到場上打碾。這一點正好跟水老二相反,水老二能捨得大塊的地,種出滿山遍嶺的油菜花,站在山巔上,望著滿世界的油菜花在風中婀娜,水老二就覺這輩子沒白活。當初他種罌粟,也是抱著這心理,他太愛罌粟的那種花了,那花要是鋪天蓋地開起來,這世上,還有別的花嗎?嘿嘿,沒成想,讓他歪打正著,美美發了一筆罌粟財。何家卻顯得本分,守舊,這東溝的地,不是小麥,就是青稞,低窪處開些荒,種了山藥,都是能直接養命的。
莊稼人麼,種那些花裡胡哨的玩藝,給誰看?
今兒個的何大鶤沒工夫嘲弄水老二,緊盯住來人問:「你說啥,再說一遍!」「何東家,我,我……」
來人是東溝的鍋匠,一年四季,走東串西,背著些破家什,給人家補鍋。鍋匠說他看見了樹楊。鍋匠說他看見了老二何樹楊!
「你再說一遍,鍋匠,你大聲點,再說一遍啊。」何大鶤猛地翻起身,一把拽住了鍋匠。
東溝何家的老二沒死,他活得好好的,而且,就在這峽裡!「不過,看那樣兒,他像是沒錢了,穿得很破。」鍋匠花六垂下頭,囁嚅道。
「你咋不把他喊來?你個花六,你個破鍋匠,你咋不把他抓來麼?」何大鶤一邊撕住鍋匠罵,一邊,喝斥著老大何樹槐:「快拿錢來!」
他錯把鍋匠花六的話理解成跟他要錢了。
東溝何家老二何樹楊的確沒死,就在峽裡,這一點,斬穴人來路能證明。兩天前,斬穴人來路在野魂溝斬穴,東溝又死了人,一個老寡婦,十六上沒了男人,一輩子守著她的獨苗過,獨苗是個澇池子,意思是生的晚,沒趕上見他爹。不過,這娃孝順著哩,娘剛緩下,就親自跑到西溝,磕頭請來路。
野魂溝是個亂葬灘,除了東溝何家不在這溝裡埋人,東溝死了人,都往這兒擠。那墳密密麻麻的,除了來路,沒人說得清它的主兒,溝裡還有人連著幾年把紙錢燒錯的呢。
來路是在太陽影兒落時來到野魂溝的,按斬穴的規矩,寡婦的墳須得太陽落定後才破土,破早了,有男人的那些個鬼魂不答應,破遲了,他男人又急。來路點上煙,等太陽完全落下。這時候,他腦子裡冒出些事兒,大都跟這野魂溝的墳有關。細算起來,這野魂溝的墳,多半是他斬的,除過天荒年間,來不及斬,死了人一古腦兒就往裡撈。平常,還是很講究的。來路清清楚楚記得,東溝皮匠五麻子的穴,他少斬了二尺,這二尺是五麻子欠他的。當年五麻子給他縫皮襖,硬是把一張羔子皮換成了老羊皮,來路跟他理論,他竟然打了來路。那一巴掌,來路現在還痛。左邊崖底下張十二的墳,他往西斬了二寸,這穴,就有點歪。也是張十二欠他的。年輕時候,來路看上西溝的桃桃,想娶進門做個伴,話都說好了,沒想讓張十二插了一槓子,楞是把一樁好事兒給攪了,害得來路打了一輩子光棍,到現在還沒嘗過女人是個啥味。虧啊!不給你斬歪,由得了我?他恨恨地沖張十二躺著的方向瞪了一眼,還不解氣,又吐了一口。心想,你現在知道我的厲害了吧?甭看就往西歪了二寸,你家後人,沒一個好的!老大腿瘸了,老二眼瞎了,老三本來穩穩當當的,誰知讓何家的騾子踢了一蹄子,正巧踢到了襠裡,嘿嘿,廢了。來路又往東瞅,這東邊的墳,他做的手腳少,睡的大半是跟他一樣命苦的窮人。惟一他沒放過的,就是二嬸男人毛六。為這事,來路後悔了半輩子,有時真想偷著把毛六的墳挖開,重新斬一次。可那時,怪不著來路呀。一個坡上住著,他在坡頂,毛六在坡下,本來可以好好的,偏是毛六說,來路家的廊簷水淌下來,進了他家院,沖得他家不安寧,非要來路搬到坡下。喲嘿嘿,我家哪有個廊簷水啊,就那兩孔破窯,天上下雨全下到了窯裡,能淌外頭?為這事,毛六跟他鬧了半輩子,鬧得二嬸那麼好的關係,都僵了。後來拾羊犯了病,再也不敢找二嬸。毛六的話就更毒:「才好哩,這才報應了,全成了傻子才好。」你聽聽,這叫人話麼?話說完沒幾天,毛六挨了炸子!他去小窯裡背煤,一炮點啞,二番跑去點時,啞炮轟然響了,把自個炸飛了。斬穴的時候,來路左思右想,要不要動點兒手腳?想想毛六,這手腳得動。想想二嬸,又覺不該。矛盾來矛盾去,就那麼稍稍動了動,穴壁上留了個疙瘩,外人輕易看不出,但來路心裡清楚。這以後,他便過得提心吊膽,生怕二嬸家有個不安寧,還好,幾年下來,相安無事,來路放心了,心想一個疙瘩興許管不了用。正高興著,二嬸突然喚:「腰痛。」來路起先沒在意,一般說,穴裡動手腳,出事出不在老婆身上,大都出在兒女上,二嬸家沒兒女,這報應就談不上。誰知過了兩年後,二嬸的腰突然彎了,背上,奇奇怪怪冒出個鍋!
媽喲喲,這事兒,真不是隨便做的!
來路悔得腸子都青了。
太陽終於完全地沒了,西天把一派血似的黃昏洩來,染得整個山嶺血淋淋的紅,來路想,是時候了,這天色叫老來福,是對亡人的一種安慰,意思是這人老運好,亡運更好,把一生的福都背在了身上。來路甚至想,要是自個落氣後趕上這麼好的天色,該多好。啥福也不如老來福,啥運也不如亡時運。來路提起了掀,沖西天喊:「破土了,孤魂野鬼走遠了,土主爺爺閉眼了——」
三道子黃香點起來,三張黃表紙燒起來,一塊大紅被面掛起來。
來路虔誠地衝自己挖下的那掀濕土磕了個頭。
地是濕地,土是松土,十月裡斬穴一點不費事,來路邊挖土邊朝四下看。黃昏裡的野魂溝格外有景致,那些藏在亂草中七起八伏的墳古堆,簡直就像一個個跳出來跟他喧謊的人,這些人活著時不拿他來路當人看,現在睡下了,緩下了,才知道,他來路是個人物,這人惹不得,都想討他的好。來路嘿嘿笑笑,有點惡作劇地說:「我把你些睡不著覺的,吃了虧才明白,遲了。」
晚霞漸漸退去,夜幕許許拉開,站在穴裡的來路早已專心致志。斬穴比不得干閒雜,一旦斬破地皮,斬穴人就得凝住神兒,掀隨心動,一掀也不能挖錯地方。老寡婦的墳是老墳,她男人就在邊上緩著,這陣兒,怕是蹲墳頭上睜眼望哩。來路更不敢分神。都說,她男人活著的時候,厲害著哩,這東西二溝,沒誰不怕他。不是怕他有多凶,是怕他那雙眼,那雙眼據說能把人心裡的小九九小算盤都給望見。可惜了,年紀輕輕,就讓一場病給害沒了,都說他是聰明死的,來路不信,人能聰明死?
來路斬了一陣,穴到半人深時,停下,身子往穴中線上一站,眼,盯住前面的照山。夜幕雖然牢牢封住了他的視線,但,照山那個方向,卻印在心裡,就是閉上眼也不會看錯。這穴,還有一個講究,得順著照山和靠山的方向斬,俗語說得好,前有照山,後有靠山,中間再有個南牆彎彎,這穴,就是好風水了。但,穴又不能斬得太正,斬太正,於事主家好,於斬穴人,不好。來路這陣兒,就是想避開正向,讓穴盡量跟中軸線差開一點兒,但又不能差得太離譜。這是老寡婦的穴,換上別人,來路才不這麼細心呢,只要你事主家看不出來,差多少他也不在乎。可老寡婦不行,老寡婦是個好人啊,十六上留下,硬是把一個還在肚子裡的娃給拉扯成個人,容易麼?憑這,他就要給老寡婦斬口好穴!
剛定好向,正要下掀,墳地裡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來路起先沒在意,以為是風,過了一會兒,聲音越來越真,越來越近,眼看著就要到穴裡了,他才慌了神。天呀,莫不是她男人嫌我斬偏了,沒在正向上,跳出來嚇唬我?來路忙說:「當家的,你也不要逼我,我要是斬到正向上,我娃,啥運也就沒了,你還是給我娃留條後路吧。」說完,打懷裡掏出張黃表紙,點燃,一陣風襲來,撲地將他手裡的黃表紙捲走。夜越發的黑,黑得人看不見天在哪,山在哪,來路側耳細聽,那聲音沒了,真沒了。看來還真是那死鬼,嘿嘿,一張表紙就打發了,也沒多聰明麼。正這麼想著,猛一抬頭,一個高高的黑影兒立在墳上,清清楚楚,嚇得他媽呀一聲,扔了掀就想往外跳,可哪能跳得出去,腳底下都是松土,使不上勁。來路再次把目光投過去,天呀,斬了一輩子穴,哪有讓人家堵到穴裡的?他撲通一聲跪下,掏出黃表紙,通說起來。「亂鬼亂神的走開,我來路活了一輩子,沒坑過人,沒害過人,沒沾過誰便宜,就算在穴上動點小心思,也是圖的一口氣,至於他家發生啥事兒,跟穴沒關係,真的沒關係。」
不通說還好,一通說,黑影兒直直地打穴沿上跳下來,撲向他。
來路嚇個半死。
2
穴上跳下的,不是鬼,也不是神。等來路摸著是個活生生的人時,穴裡響出一個聲音:「叔,是我。」
何樹楊是在太陽落定西天出現一派血紅時離開廟兒溝的,本來,他想連夜穿過青風峽,過姊妹河,越橫山,往八盤磨去。他們的根據地在八盤磨,可據他得到的情報,憲兵隊已經掌握了八盤磨,他必須趕在天明前通知留守的人,迅速撤離八盤磨。誰知剛到峽裡,就發現他被跟蹤了。
好你個洪老七,敢跟我玩這手!何樹楊心想,一定是中了廟兒溝財主洪老七的計,這個人面獸心的東西,竟然暗中跟憲兵隊勾結。何樹楊加速腳步,想藉著峽裡密密麻麻的樹躲開憲兵隊的追殺。同時,他的心裡湧上一股對時勢的怕。形勢是在兩天前突然惡化的,本來,青風團吊死候團副,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沒人懷疑是他們幹的。但,有人將這事捅到了西安,西安方面一聽涼州如此亂,立刻下令,全力圍剿青風團,將共黨斬草除根!
這下,馮傳五立功的機會到了,調集起方方面面的人馬,全力開進古浪縣,開始緝拿青風團。就在昨天晚上,老黃讓人告密,全家抓了進去。
何樹楊冒著極大的危險跑到廟兒溝通知黃牛他們,黃牛他們不死心,非要做洪老七的工作,說只要財主洪老七支持,整個廟兒溝就能發動起來。
誰知馮傳五的人這麼快就聞到氣味。
何樹楊左轉右拐,憑藉著對地形的熟悉,趕在天黑盡前甩掉了尾巴,但心裡,卻墨黑墨黑。突然而起的剿殺風聲令他剛剛興奮起的神經再次陷入灰暗,經歷了幾番曲折,他對前面的路越發困惑,越發看不清方向。況且,他加入青風團,是背著副官仇家遠的,如果讓他知道,後果不堪設想。
何樹楊越過姊妹河,快到西溝口子時,突然冒出一個想法,他要見一次仇家遠,至少,要聽聽他的口風。這時候天已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何樹楊想,莫不如趁此機會偷偷去趟家裡,跟哥哥何樹槐見一面。至少,要讓家裡人知道,他還活著,還在青風峽。誰知剛踩到橋上,就有人衝他撲來。
這個夜晚,東溝少爺何樹楊再一次經歷了生死大逃離,所幸的是,撲向他的並不是賓兵隊,而是第二天跑到他家報信的鍋匠,只是夜太黑,何樹楊沒看清罷了。何樹楊一氣跑進野魂溝,心想這地方亂墳堆積,好藏身。再者,憲兵隊的人也不見得敢跟來。
東溝少爺何樹楊在老寡婦的穴裡窩了一夜,斬穴人來路等他把話說完,心才安定下來。不過,這一夜他也過得提心吊膽,生怕憲兵隊冒出個不怕死的,跑這亂墳堆裡抓人。直等到天上透出亮,來路探出身,四下巴望一陣,見野魂溝靜靜的,不像何家少爺說得那麼誇張,這才說:「你走吧,趁天還未大亮,趕緊跑。」
太陽剛照到青石嶺上,水家大院便迎來兩個稀罕客人。一進院,何大鶤就沖管家老橛頭吼:「老橛頭,你家的貴客哩,我要見他。」
老橛頭一看何東家臉色不好,跟在身後的大姑爺何樹槐更是黑青著臉,知道這兩個人清早八時的趕來絕沒好事,故意乾笑了幾聲,帶幾分做作地說:「我說早起咋喜鵲叫呢,原來今兒個要來貴客啊。」〔WWW。WrsHU。COM〕
「去,少拿你那張馬臉日弄人,我找你家二爺的貴客,仇家遠!」
「我在這裡。」副官仇家遠正在樹蔭下打拳,聽見嚷,走了出來。
東溝財主何大鶤並沒像上次自己家見到仇家遠時那樣抱拳施禮,上次是礙著縣長孔傑璽和白會長的面,他才委屈自己。這次,就不一樣了,對這個比他小一輩的年輕人,東溝財主何大鶤現在心裡充滿了恨,這仇恨甚至漫延到平陽川仇達誠身上。「他養了一個好兒子啊!」這是昨天晚上他罵過的話。
他瞅住穿著雪白襯衣的仇家遠,足足瞅了有幾分鐘,才說:「仇大副官果然非同凡響,做出的事真是讓我何某佩服。」
「我做什麼了?」副官仇家遠強迫自己鎮定,很有禮貌地先向何家父子施了禮。
「做什麼了?你問得我倒不好回答。仇副官呀,你一條小計,就挖走了我何家三年的糧食,這倒也罷了,怪我何某是老朽,腦子不夠用。不過,你拿我家老二玩我,也太狠點了吧。」
一聽老二,仇家遠臉色猛地一暗:「何東家,進屋裡說話,院裡人多嘴雜,不好講。」
「不!我何某明人不做暗事,今兒個我就是要當著這一院人的面,跟你問個明白,我家老二,到底犯了哪門子王法?」
「何東家,不,何大伯,快進屋,快請。」
「姓仇的,你吃我青風峽,喝我青風峽,又佔著我青風峽的地,竟然還跟官府勾結起來,幹這種沒良心的事!」
「誰佔你青風峽的地了?」何大鶤正發著怒,身後突然響來水二爺的聲音。東溝財主何大鶤也是氣急了,居然說:「水家的,沒你的事,你到自個屋裡呆著去。」
「喲喲,這是哪裡來的天王爺呀,說話口氣咋這麼大?讓我到屋裡呆著去,你抬頭看看,你頂的是誰的天?再低頭瞧瞧,踩的是誰的地?」
「水家的,你——」何大鶤被水二爺一席話氣得身子發抖。
「管家,今兒個初幾呀?」水二爺回過身子,故意沖管家發問。
「回二爺話,今兒個初九。」
「初九?我還以為今兒個初十七哩,這日子,沒倒著來吧?」
「水老二,你——!」何大鶤一聽水二爺在挖苦他,臉比太陽下的山頭還紅。「管家,我眼睛不好使,你四下瞅瞅,哪兒的東西放回哪兒去。」說完,水二爺抖抖他的緞子長袍,邁著八字步兒,走了。
何樹槐臉上僵一陣白一陣,正要跟上去喚聲岳父,父親何大鶤猛地拽住他:「你小子是不是也眼花了,看不清哪是你的爹!」
管家老橛頭把熱鬧看到這兒,覺得再看下去,這兩親家就會鬧出醜事來,忙陪著笑道:「何東家,大姑爺,行了,說幾句就行了,這大清早的,何必呢?快請,屋裡請。」
何大鶤一扭身子,騰騰騰進了後院。
等到坐下,副官仇家遠才小心翼翼問:「何家大伯,你剛才說的二公子樹楊,到底咋回事?」
「咋回事,姓仇的,你少跟我裝蒜。甭看你是吃糧人,腰裡別著歪把子,我何大鶤也不是讓誰嚇著長大的。今兒個你要不把老二的事給我說清楚,我沒完!」何樹槐接過話道:「仇副官,有人前兒黑在峽口看見老二了,我爹急,昨兒個打聽了一天,沒信兒,所以,今兒一大早就跑來……」
「少跟他囉嗦!這種人,你跟他說好話他還以為你好欺負!」
副官仇家遠下意識地哦了一聲,臉,赤一陣白一陣,後來,竟顯出幾分氣短地說:「不會吧,這怎麼可能?」
副官仇家遠絕不是在裝傻,這件事,真是意外,不只意外,甚至……這事說來話長,那個夜黑,副官仇家遠突然決定讓何家二公子何樹楊去辦一件事,也是事出無奈。白日裡他突然接到西安陸軍長一封密令,要他火速為另一個地方送藥。這事發生得太突然,副官仇家遠一點思想準備都沒,且不說要送的地方令他震驚,單就時間也來不及,況且,他手下根本就沒多餘的人。但,陸軍長的脾氣他知道,既然讓他送,他就必須無條件地按時送到。況且密令是十萬火急的,證明那個地方確實發生了藥荒。仇家遠正在情急中,上天突然給他派來何樹楊。對何樹楊,仇家遠當然不會一無所知,何家二公子在涼州城裡鬧騰的那些事,他幾乎沒怎麼費力就都知道了。當下,他就如此這般將何家二公子敲打了一通,並告誡他,如果送藥失敗,丟掉性命的不只是他,何家老小怕是……所幸,那趟藥何樹楊是按時送到了,據一同去的馬幫頭目講,何家二少爺,人機靈著哩,辦起事兒來也還周到,只是……「只是什麼?」仇家遠急於想瞭解這個人,這也是他當初做決斷的一個理由。「這人太年輕,沒經過啥風浪,怕有一天……」
仇家遠沒再往下問,不過從此,他對何樹楊就打了個問號。
送藥回來,何樹楊幾次托人問他,能不能回家?仇家遠堅決不同意,他用同樣的手段控制了何樹楊,讓他隱姓埋名,暫且在八盤磨安下身來,說隨時聽候他的吩咐。仇家遠這樣做,自然有他的道理,眼下局勢複雜,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能講得清的,況且他現在肩負著兩條線上的送藥任務,人手便是大問題。不管怎樣,安排何樹楊往外送藥,他還是放心的。只是,他怎麼跟青風團攪在了一起?
候團副吊死的那個夜晚,他跟縣長孔傑璽也談過這事,縣長孔傑璽認為,青風團這樣做,未必是好事,圖一時之快而置大局於不顧,是兵家之大忌,會把到手的大好形勢給毀掉。果然,他回到青石嶺沒幾天,風向突變,形勢對他跟孔傑璽都極為不利。這些日子,他已通過各種渠道阻止事態的進一步惡化,但事實表明,西安方面這次決心很大,大有把星星之火滅盡滅絕的態勢。他這才將希望轉移到護藥隊身上。誰知這個節骨眼上,何樹楊竟暴露了自己。
副官仇家遠忍住內心的焦急,硬著頭皮把何大鶤的罵挨完,見何大鶤火氣小了,他趕忙道:「何家大伯,你先回去,我這就找孔縣長,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如果二公子真的在青風峽,我把他立馬帶回家。」
何家父子揣著極為不滿的情緒走掉後,仇家遠顧不上跟水二爺說一聲,打馬廄牽了馬,就往草灘去。
十月的大草灘顯出一派寧靜中的肅穆,剛剛被何家父子坐騎驚過的草灘眨眼間又被更為急促的馬蹄聲驚起。仇家遠策馬而行,腦子裡是關於自己到青石嶺的神聖使命,以及由這使命引起的種種凶險。他再次告誡自己,一定要沉住氣,任何時候,都不能犯冒險的錯誤。
坐騎眼看著要追上何家父子,仇家遠突然一緊馬韁,朝何家父子相反的方向奔去。
太陽直直地照在大鷹嘴上的時候,副官仇家遠已將馬藏好,他在馬背上拍拍,安頓馬兒千萬別亂髮聲。然後順著石崖,一步步來到谷底。清凌凌的姊妹河立刻將秋末的涼意襲來,他連著打了幾個寒噤,心想,這谷底就是涼啊。他在崖壁下學了幾聲蛙叫,就見早已候在洞穴裡的疙瘩五鑽出來。
疙瘩五一見仇家遠,就神色緊張地說:「不好了,八盤磨暴露了,裡面的同志沒來得及撤,全讓抓走了。」
「這事我知道,我正在想辦法,你回頭去找白會長,讓他從商會那邊也想想辦法。」
疙瘩五點頭。
「我問你,何樹楊怎麼回事,他怎麼進了青風團?」
「這事我也不曉得,聽猴子說,好像青風團有他一個同學,介紹他進去的。」「胡鬧!」
一聽疙瘩五這樣說,仇家遠心裡越發不安:「我不是再三叮囑過麼,沒有我的同意,誰也不能接受何樹楊。」
「這事他們也瞞著我,我也是昨兒晚才聽到的。」
「何樹楊哩,現在在哪?」仇家遠顧不上發火,緊著問。
「我也正要問你哩,他不見了,還以為在你那兒。」
「什麼?!」
這下,仇家遠就不只是驚了。八盤磨出事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一天多,何樹楊既然沒回到八盤磨,又能在哪?
會不會?
「不行,你我分頭去找,記住了,找到何樹楊,讓他哪兒也別去,還是那句話,我對這個人不大放心。」
說完,仇家遠顧不上跟疙瘩五多扯,急忙返身,沿著崖壁往上攀。剛攀到大鷹嘴,正要喘口氣,忽然見水英英一臉險惡地橫在他面前。
何樹楊失蹤了!
一連幾天,仇家遠都打聽不到他的消息,暗中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一個個回來,全都搖頭,仇家遠急得心裡的火都要噴出來。
這天他來到縣城,縣長孔傑璽也是一派焦慮,他能到哪兒去呢?縣長孔傑璽已這樣問了好幾遍。仇家遠道:「他現在還不跟我們聯繫,那就只有一個可能,出事了。」
「你是說?」
「我們必須從壞處想,都怪我,聽到的太晚了。」仇家遠非常後悔,錯就錯在青風團的失控上,這是一支最先由青年學生發起的組織,起初的目的是動員和說服各自的家庭,捐出錢物來支援前方,後來又發展為向全縣富商及豪門大戶做工作,想爭取更多的支持。仇家遠插手時,青風團的力量已很大,到底有多少人,他現在也說不準。他只是派進去兩個很關鍵的角色,要他們務必引導青風團,往正確的路子上走,同時,要保持跟他的聯繫,遇有情況,隨時報告。
縣長孔傑璽懷著不安的心情問:「如果他真的出事,對你,會不會有危險?」仇家遠陰著臉道:「暫時還不好說,不過,往二號線送藥的事,他知道。」「什麼?!」縣長孔傑璽大驚失色。仇家遠這才把安排何樹楊往二號線送藥的事說了出來。縣長孔傑璽氣得直拍桌子:「好啊,你連我也瞞,不是說你把他暗中保護起來了麼?荒唐!」
「我……」仇家遠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向孔傑璽解釋。
仇家遠的確隱瞞了縣長孔傑璽,當時他給縣長孔傑璽的信中只說何樹楊在他手裡,要縣長孔傑璽只管按信上的法子跟財主何大鶤要銀子。這也是仇家遠想出的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自從他被陸軍長以副官的身份派到涼州,仇家遠遇到的最大難題便是銀子。日本鬼子窮凶極惡,鐵蹄已踐踏了我半壁河山。前方將士浴血奮戰,傷亡慘重,需要後方提供的補給越來越多,可單憑商會的力量,遠遠不夠。涼州的老財和富商們又全都裝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雙手捂著錢袋子,不肯主動為國家分憂解難。如果單是給一號線供藥,仇家遠還能應付,現在又突然命令他同時向二號線供藥,這銀子的事,就一下顯得緊巴起來。沒辦法,仇家遠只好出此下策,逼著何大鶤們先掏銀子。他私下告知縣長孔傑璽,何大鶤拿去的銀子還有財物悉數照收,不過不白拿,就算是先借用一下,等戰事緩和下來,再想辦法退還給他。
何大鶤交到縣長孔傑璽和白會長手裡的銀兩,孔傑璽都在暗中打了借條。之所以不把何樹楊送藥的事說出來,是怕縣長孔傑璽將戲演砸,讓精明的何大鶤看出破綻。
沒等仇家遠解釋完,縣長孔傑璽便緊著道:「你還在這裡瞎解釋什麼,還不趕快回去善後!」
縣長孔傑璽的擔心絕不是多餘,仇家遠剛回到青風峽,腳步還沒踏上大草灘,水英英便從僻背處跳出來,堵住他。
「有事?」仇家遠勒住馬韁,問。
「你還有心思瞎逛啊,家裡,家裡出事了!」
第七章 人禍
1
水二爺辛苦一世掙得的銀兩就這樣橫陳在馮傳五眼前,媽呀,咋這麼多,咋這麼多麼?天老爺,這得蓋多大的宅子,娶多少房姨太太才能花掉!
一場飛來橫禍降臨到水家大院時,水二爺還躺在炕上,跟曹藥師拉家常。曹藥師這人嘴巴真會說,懂的事兒也多,這些天,他跟水二爺居然越談越投機,越談話題越多。
躺在舒舒服服的大炕上,輕描淡寫中,他就為水家大院和青石嶺描繪出一副誘人的前景。這前景,是由滿山遍嶺的中藥繪成的。
兩人正喧著,拴五子突然跑進來說:「不好了,二爺,院子,院子被包圍了。」「啥?!」
水二爺和曹藥師同時跳到院裡,就看見,荷槍實彈的兵娃黑壓壓一大片,彷彿山外飛來的鳥,撲騰一下就落滿了院子。水二爺驚得嘴張了幾張,想說啥,卻被院門口站著的人嚇得噤了聲。
水二爺認得,腰裡別著盒子槍虎狼一般立著的,正是涼州城惡名昭著的馮傳五。
「二爺,好久不見,你倒是自在啊。」馮傳五陰森森地說。
水二爺結巴了幾下,才道:「馮……馮司令,你咋……來了?」
涼州城保安司令兼憲兵大隊大隊長馮傳五清清嗓子:「二爺,青石嶺這好的景色,你也不請我來看看,這不,我自己來了。」話說這兒,馮傳五突然惡下臉,沖手下喝:「搜!」
未等水二爺做出任何反應,馮傳五的人已端槍撲進了各院,一時,院裡響起叮叮匡匡的聲音。驚惶失措中,水二爺想抓住曹藥師的手,卻發現,曹藥師不知啥時已溜了。
水二爺被幾個兵娃反剪住手,帶進了上屋。馮傳五盛氣凌人地坐在椅子上,拿起水二爺的煙槍,仔細端詳半天。一個年輕的兵娃慇勤地要給他點煙,馮傳五眼睛一橫:「你見過我抽煙的麼?」嚇得那兵娃趕忙縮著身子退了。
「二爺,近來可好?」
馮傳五笑呵呵地問。
水二爺絕然沒想到,這幫子兵敢拿繩捆他,在他的記憶裡,他只挨過親家何大鶤一繩子,當然,那時何大鶤還不是他親家。沒想,時隔多年,他的肩上又有了繩子。當下,他就怒怒地沖馮傳五說:「姓馮的,你不問青紅皂白,竟敢捆我,我水老二涼州城也是有人的!」
「有人?嘿嘿,二爺,我就怕你沒人哩,有人好,有人好呀。」馮傳五陰陽怪氣,邊說邊拿起琴桌上一個青瓷花瓶,把玩著。水二爺一看他擺弄花瓶,驚叫道:「馮傳五,你給我放下,那花瓶也是你玩的?!」
「哦?」馮傳五怪異地盯了水二爺一眼,「你不說我還不想玩,你這一說,嘿嘿,我還偏要玩玩。」說著,將花瓶舉起來,藉著門外透進的亮光仔細端詳。這花瓶果真不一般,馮傳五在涼州城混,多多少少也經見過些世面,單從花瓶的底色還有花紋判斷,這花瓶有些年代,看來也是個寶貝。為了看個仔細,他將花瓶舉得更高,水二爺一看,驚得心都要跳出來,這東西,可不是一般人家裡擺的呀,它是,它是乾隆爺在西安城用過的,值十幾匹走馬哩。水二爺剛要叫,門外突然跑進兩個士兵,沖馮傳五一個敬禮:「報告,院裡搜出槍。」
「什麼?!」
馮傳五驚得,騰一聲打椅子上彈起,手裡的花瓶沒抓牢,呯地掉地上碎了。水二爺長吼一聲:「馮傳五,我操你八輩子祖宗,你知道那是啥寶貝麼……」馮傳五顧不上理水二爺,騰騰騰跟著士兵往後院走了。這邊,水二爺的心早隨花瓶碎了。
院裡果真搜出了槍!
誰也沒想到,仇家遠那次用馬車拉來的神秘箱子,竟藏著這玩意。當下,院裡炸開了鍋。兵娃們一個個如臨大敵,神情氣兒呼地緊起來。院裡上下,都被集中到後院,陰森森的空氣佈滿了水家大院。
中間漏掉了三個人:水家三小姐水英英,藥師劉喜財,還有拾糧。
眾兵娃湧進院子的時候,水家三小姐水英英正牽著山風站二道峴子母親的墳前。這段日子,水英英越來越想念母親草兒秀,這種思念來得毫沒緣由,卻又那般真實,那般如針刺骨。幾乎每天,她的腳步都要不由自主地來到墳前,跟母親默默說上一陣話。粗心的水二爺居然沒有發現女兒的變化,還當她跟以前一樣沒心沒肺。偶爾地撞見,鼻子裡哼一聲,也不多理她。水英英心裡,就越發覺得娘好,娘活的那些個日子,她是沒有委屈受的。可現在,現在有啥委屈呢?水英英說不出,但就覺心裡堵,彆扭,得跟娘說一說。
水英英正說著,頭頂突然一陣黑,緊跟著唰一聲,肩膀像是被啥重重地壓住了。抬眼一看,竟是鵬!那只被爹喚作鵬的鷹落在了她肩上,兩隻鋒利的爪子死命地抓她的肩。水英英嚇死了,她還從來沒這麼近地看見過鵬,天呀,它居然有半個牛大!水英英正要喊,鵬忽然一用力氣,險些將她提起來。興許,這就是天意,一向腦子裡不裝事兒的水英英忽然就意識到什麼,一把抓住鵬說:「鵬,出啥事了,啊?」鵬再次用力,似乎,水英英飛到馬上,完全是鵬使的勁。坐騎山風看見鵬,也像是有了靈氣,當下撒開四蹄,馱著主人飛奔起來。
鵬帶著山風,一氣兒將水英英馱出大草灘。中間水英英回頭看過,天呀,院外,草灘上,啥時多了那麼多帶槍的。
就在水二爺還有院裡若干人被五花大綁捆起來丟進草棚的時候,副官仇家遠的身影,已消失到峽谷外。青石嶺突遭重兵包圍,證實了副官仇家遠和縣長孔傑璽的猜測,何家二公子何樹楊叛變了!副官仇家遠不敢輕舉妄動,他必須盡快趕到縣城,弄清事件真相。就在他快要衝出青風峽時,疙瘩五的快馬也到了,疙瘩五說:「姓何的叛變了,啥都招了。」
仇家遠頹然從馬上掉下來,差點讓滾滾的姊妹河水沖走。
給副官仇家遠報完信,水英英並沒馬上回到青石嶺。事情太可怕了,這種可怕並不是來自她對事情真相的判斷,而是副官仇家遠的震驚和恐慌。在她眼裡,副官仇家遠哪這麼慌過,哪這麼無措過,他站在草灘上,就像鵬一樣無所畏懼,就像鵬一樣目空一切。可今兒個他的表現真是太出乎意料,他在臨上馬時突然抓住她的手:「你先不要回家,在這兒等我!」說完就像風一樣捲走了。水英英忽然有種心被風掠走的感覺,茫然而又無措地呆站了會兒,就想,我不能等,我家都成那樣了,我還怎麼等?想著,就縱身躍馬,往東溝去。
她必須盡快告訴大姐,讓大姐幫她想法子。
而這一天的拾糧和劉喜財,卻是被一種藥迷住了。兩人是在尋找尿毒草的路徑中發現這種陌生的草的,這草粗粗壯壯,長得笨頭笨腦,粗看,不像草,倒像一棵樹,沒長起來,趴在地上的樹,細一看,確實是草,而且,這草散發著淡淡的苦腥味兒。
這是大鷹嘴北面山崖下的一塊窪地,兩天前他們在這兒發現一株尿毒草,長勢極好,而且兩人同時看見了花開。真是奇怪,這都十月了,尿毒草竟然還開花,那極短暫極奪目的一瞬,令他們真是興奮無比。兩人斷定,這兒一定還藏著神秘的草,因為這個形似口袋的窪地極其險峻,從嶺頂到窪地,只不過數百步距離,但你要下來,卻能足足花上半天時間,而且,為安全起見,兩人都是拿繩子把自個拴在嶺頂那棵歪脖子樹上的。剛下到窪地,他們就被這開著碎藍花花的怪草給吸引了。
藥師劉喜財搜遍了腦子裡所有記憶,初步斷定,這草就是他父親說過的野豬頭,生長在密閉的環境裡,而且一生一大團,互相簇擁著,交纏著。這草花香極淡,但根卻粗壯,它的藥性主要在根,形似枯柴的根拿米酒一泡,會慢慢蛻皮,露出黃生生的肉來。這肉,可解百毒,特別是狼蟲虎豹蛇蠍子的毒,中醫上管它叫百毒王。
一定是它。
等兩人在亂草中尋出一大片這樣的草來時,藥師劉喜財就喜得攏不住嘴了。這天他們直到天黑盡才回來,拾糧提議,挖一株回去試試?藥師劉喜財堅決搖頭,並告誡拾糧,大凡奇草,奇得不只是它的藥性和花香,更是它的生長環境,環境稍有變動,這草,說不定幾日內就會枯竭。「你一定要記住,做藥師,先要學會保護藥,然後才是想辦法採摘。」
拾糧默默點頭。
這段日子,拾糧跟著喜財叔,又長了不少見識。特別是如何尋找藥,如何保護藥,怪不得爹從來不帶他去斷魂谷,也從來不把斷魂谷的那種草告訴他,說不定,爹在斷魂谷找的,正是這野豬頭。只不過,爹老拿的是草莖和葉子。
兩人摸黑剛進院子,正說這院裡咋怪怪的,聽不見人聲,就有四個大漢撲過來,扭住了他們。
水家大院遭遇了滅頂之災。
幾乎一夜之間,院裡院外,就遭到空前的洗劫。來自涼州城的保安司令馮傳五本來就是個貪性十足的傢伙,他早就聽說青石嶺牧場主水二爺有著萬貫家財,膝下還有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他垂涎三尺,做夢都在覬覦著。這下好,他終於有了機會,而且是光明正大無人敢阻的機會。
三天前,馮傳五被曾副專員召去,先是美美地訓了一頓。說他站著茅坑不拉屎,白白糟蹋了這身衣服。曾子航指著馮傳五腰裡的盒子槍罵:「你以為那東西是用來耍威風的,用來嚇唬街上小混混的?那是槍,是用來跟對手玩命的!對手在哪,不在妓院裡,不在你家三姨太四姨太的閨房裡。對手在暗處,在青風峽,在八盤磨!」
曾子航罵完,又拍著他的肩頭說:「兄弟,你也四十好幾的人了,不能老這麼混著,娶個三姨太四姨太了不起啊,老子還六姨太哩!聽著,如今機會來了,能不能把握住,就看你的了。這次要是能把青風團一網打盡,能把共黨在涼州城的組織一舉消滅,我到西安城給你要官去。」說完,拿出一張密令,讓馮傳五看。馮傳五不看還好,一看,眼睫毛都豎了起來。媽呀,原來,原來……當夜,馮傳五便拿著曾副專員的手諭,四處調兵點將。第二天,他帶著人馬瘋狂撲向八盤磨,可惜,晚了一步,八盤磨的共黨讓另幫人帶走了。馮傳五後悔死了,早知道這樣,就該連夜行動。就在他打算撲向廟兒溝時,曾副專員的手諭又到了,要他立刻趕往青石嶺,據可靠情報,青石嶺才是共黨的老窩。
馮傳五半躺在椅子上,內心,甭提有多激動。曾副專員將如此重要的行動交給他,可見,他馮某人在曾副專員心裡,還是很有些地位的。正得意著,手下跑進來說:「司令,該搜的地兒都搜遍了,沒有發現你要的東西。」「什麼?!」真是邪門了,昨兒到現在,馮傳五不住地命令手下,搜,搜,給我挖地三尺搜!可搜了一天一夜,除過那一箱子破槍,還有水老二藏的些煙土和綢緞,別的,啥也沒搜到。
折騰了一天一夜的兵娃們有些不樂意了,該抓的人全抓了起來,該捆的也全捆了起來,除了水家三小姐,這青石嶺,怕是一個蒼蠅也沒飛掉,馮司令為啥還要讓翻天揭地地搜哩?
馮傳五叫來自己的心腹小耳朵,問:「老傢伙招了沒?」小耳朵搖頭,見馮傳五黑了臉,忙說:「老傢伙骨頭硬得很,拔斷筋都給他上了,就是不說。」
「再給他上老虎凳!」
「是!」
小耳朵正要走,馮傳五叫住他:「院裡的弟兄們情緒咋樣?」
小耳朵怯生生道:「司令,弟兄們累了一天一夜,也該……」
「好,你去挑兩個人出來,先宰幾隻羊,好好犒勞犒勞弟兄們。」
「是!」
小耳朵喜孜孜地走了。不多時,他來到草棚裡,仔細地盯住捆綁著的人望了半天,然後指住小伍子說:「你,過來。」然後又走到另間草棚,同樣瞅半天,指住拾糧說:「瘦猴兒,你給我出來!」
這個下午,拾糧和拴伍子被兩個兵娃押著,給馮傳五的人幹一件事,宰羊。羊的哀號聲中,兩張嘴巴被搧腫的臉陰沉著,目光更沉。目光偶爾地碰一起,又疾疾地閃開。拾糧鬧不明白,院裡究竟出了啥事。昨黑他們挨了一頓揍,接著被丟進草棚,半夜,幾個當兵的撲進來,用槍把子砸著他們問,是不是共產黨?拾糧和喜財叔先是驚著,怕著,挨了幾次打後,心,反而穩下來。看來,這院裡一定是有了共產黨,要不,當兵的深更半夜,瞎折騰什麼?可等到天明,當兵的還不把他們放開,拾糧心裡又疑惑了。既然是抓共產黨,為啥要把他們也捆著?這陣,拾糧真想問問小伍子,到底出了啥子事,院裡咋這麼陰森?
小伍子悶著聲,他的心情,遠比拾糧複雜,他知道,這幫人決不是沖水家大院來的。昨兒到現在,聽不見副官仇家遠的聲音,也不見他在院裡走動,他的心,就有幾分明白。自打當上護藥隊隊長,他跟副官仇家遠的接觸密了起來,隱隱的,他感覺這人絕不只是一個副官那麼簡單,至於到底有多複雜,他還說不準,也不敢亂猜,畢竟,副官仇家遠也沒在他面前多流露什麼。只是,有件事,他怕,真是怕。不是怕掉腦袋,而是怕……「磨蹭什麼,快剝皮。」當兵的又喝了。小伍子趕忙提起刀,順著羊脖子嘩一下拉開,血淋淋的開剝中,他的心抖了幾抖。他強忍著,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說啥也要溜出去,絕不能讓他們把那東西找到。他這麼想著,佯裝生氣似地沖拾糧惡了一眼。拾糧似乎沒反應過,還是呆呆地抓著羊腿。小伍子有點恨這個呆子,你就不能機靈點啊,難道除了藥,你心裡就沒別的東西!
三隻羊很快宰好,當兵的嚷著要煮時,小伍子覺得機會來了,點頭哈腰說:
「兵爺,我們都不會煮,要說這院裡煮肉煮得好的,還屬吳嫂。」
吳嫂和狗狗被帶進廚房,肉剛放進鍋裡,吳嫂就喊:「屋裡沒蔥了,去,山上拔些蔥來。」
縣長孔傑璽急得快要瘋了。三天裡他應付了太多的事,先是接到緊急情報,何樹楊叛變了,要他火速通知八盤磨的人,迅速轉移。這時候副專員曾子航已插手此事,要他守在古浪縣城,哪兒也不許去,隨時等候指令。怎麼辦?曾子航的命令他不能不聽,雖說曾是副專員,可仗著他在軍界的關係,加上他妹夫又是西安城那邊的紅人,等於涼州城由他說了算。但,八盤磨那邊怎麼辦?如果曾子航搶先一步趕去,八盤磨這個聯絡點就算是完了。情急中他忽然想起一個人:駱駝。雖說到現在他還不知道駱駝的真正身份,但憑感覺,他覺得駱駝能應付得了。於是,他利用馬幫這條線,火速將情報遞給駱駝,還好,根據後來得到的情報,八盤磨的同志沒落到敵人手裡,駱駝巧妙地借用另一股力量,安全地轉移了同志們。緊跟著,他就聽到青石嶺出事了,天呀,他猛地替仇家遠擔憂起來。馮傳五撲向青石嶺,定是沖仇家遠去的,難道西安那邊懷疑仇家遠?正這麼想著,又有消息傳來,黃牛被捕了,一同進去的,還有三個青風團的骨幹。
這下,縣長孔傑璽算是相信了,這次突然襲擊,決不是副專員曾子航的主意,一定是西安那邊來了人。他馬上托涼州城的關係打聽,第二天早上,消息傳來,真如他判斷,西安那邊來了人!
縣長孔傑璽不敢坐等下去,無論如何,他要盡快知道仇家遠的消息。如果仇家遠不出事,犧牲多少同志也值。要是仇家遠身遭不測,怕是……就在他決計冒險去找古浪縣城的聯絡員時,商會白會長突然到了。白會長一進門,就怒氣沖沖問:「孔縣長,你跟我說實話,這姓仇的,是不是跟那邊沾著邊?」
「哪邊?」縣長孔傑璽瞪大眼睛,做出一副吃驚相。
「我的孔大縣長,你就甭裝了,快跟我說句實話,他是不是也姓共?」
縣長孔傑璽猛地黑了臉:「白大會長,這種話可亂說不得,仇家遠是陸軍長的副官,如果他姓了共,那……」
縣長孔傑璽這一招真靈。白會長馬上收起怒,換一副臉色道:「老孔,你我也是多年的交情,我這不也是心急,跑來跟你打聽的嘛。眼下突然起這麼多事,西安那邊又連著派人來,我這心,不穩當啊——」
「你是商會會長,有啥不穩當的,莫非,你也想攪進這是非裡?」
「哪裡,老孔,我這不是為青石嶺種藥的事發愁麼。聽說,他們懷疑青石嶺?我可是事先再三強調了的,藥,我可以幫著種,幫著收,但,必須要用到正道上。」「放心,白大會長,藥,不會跑到歪道上。」
「那就好,那就好,有你孔縣長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縣長孔傑璽最終沒走出這危險的一步,是白會長的態度影響了他。白會長這個時候跑來跟他聲明這些,無疑,商會也受到了牽連。第二天傳來的消息是,古浪縣城的聯絡點遭到破壞,新發展的聯絡員老秦被捕,一同被捕的,還有馬幫在古浪的分駝主胡九。
胡九就是曾跟何樹楊一同往一號線上送過藥的人。
看來,何樹楊還在不停地為敵人提供著名單,這個可恥的叛徒!
又等了一天,孔傑璽去縣衙食堂吃飯的時候,一個眉目清秀從未見過的小夥計借端飯的空,塞給他一張紙條,孔傑璽緊忙回到自己房間,打開一看,紙條果然是仇家遠寫的:家中出大事,大哥要我速回,這邊的生意暫交給尕大。
縣長孔傑璽接連看了好幾遍,才將紙條緩緩燒掉。心,隨著那一撲兒一撲兒的火苗,暫且安定下來。
最最怕的事總算沒有發生。
2
水家三小姐水英英讓大姐鎖在了屋子裡,這已是第五個日子,水英英在裡面破口大罵,意思是大梅兩口子沒良心,竟然見死不救。大梅在外面勸:「英英,你就聽姐一句,甭急,啊,爹那面不用你操心。」
「水大梅,你這是人話麼?我的爹我不操心你操心啊,你個爛眼珠子家的,放我出去!」
爛眼珠子是溝裡人罵何家的話,何大鶤的爹老何東家曾經讓土匪打爛了一隻眼,從此便落下這麼個爛外號。
「英英,你罵誰就罵誰,這話也是你罵得的麼?」
「我偏罵!爛眼珠子爛眼珠子爛眼珠子。你再不放我出去,你家眼睛全爛掉。」「放你出去能頂啥用,你姐夫他們都沒辦法,你有啥能耐?」水大梅說著,眼裡的淚就下來了。其實,她又何嘗不心急。爹的生死未知,青石嶺讓當兵的把得嚴嚴的,蒼蠅都飛不進去,她怎能不急?
可公公再三安頓,在他打聽到信兒回來以前,絕不許英英回去。「娃,這陣勢,不小啊,比當年鬧土匪,厲害多了。」男人何樹槐也是出去幾天沒音信,也不知消息咋個打聽下了,老二到底找到沒?她一個女人家,能咋?只能狠著心兒把妹妹關起來,等。
又是一天過去了,天黑時分,院外突然響起一陣馬蹄聲,大梅一陣喜,跑出門一看,男人樹槐回來了。「你個死鬼,可把我等死了。」大梅心裡罵著,接過馬韁,到槽前拴好,餵了草,拍打著身上的草進屋。男人陰個臉不說話,像是在外受了氣,大梅不敢緊著問,站了站,道:「吃了沒,我給你做飯去?」
何樹槐像個死人,也不說吃也不說不吃,站著。大梅見男人今兒個不對勁,像是沒了魂,心裡一怕,就問了出來:「他爹,打聽的事,可有信兒?」
何樹槐恨毒毒說:「有,有,信兒滿天飛哩!」
「他爹,你咋的了,衝我發個啥火?」大梅忍著心裡的急,試著走上前,想把男人看得真切一點。沒想,何樹槐瘋狗似的,衝她就咬:「這下你心口子平了,這下話掉到你嘴邊了,寵,寵啊,跟你說過多少遍,他是大人,甭一天到晚拿娃子們哄!」
「他爹,你說啥哩!」大梅終於忍不住,厲起聲兒問。
「我家出叛徒了,叛徒,你知道麼,整個峽谷都傳遍了,你還裝?!」
「啥子,叛徒?」
「就是何樹楊,你不是很寵他的麼,寵呀——」
何樹楊,叛徒?大梅一時反應不過,嘴裡喃喃的,臉色,卻一點點陰下來。就在這時,下人跑進來說:「不好了,大奶奶,你家小姐,你家小姐她……」「英英咋了?!」
「她跑了,撬開窗子跑了。」
「啥?!」
水英英一離開何家大院,就沒命地跑起來。她不敢騎馬,一是怕被姐姐發現,另則,她也不敢騎馬回大草灘。好在她有使不完的勁,這點兒路,難不住她。深秋的大草灘,已有了涼意,腳步踩在枯草上,有一種飛的感覺。夜色不是太濃,天上泛著淡淡的月光。水英英剛跑過姊妹河,鵬就從崖上飛了過來,這陣,鵬給她帶路哩。鵬,鵬,我家到底咋個下了,我爹哩?水英英邊跑,心裡邊問。鵬無聲,只是撲扇著翅膀,忽高忽低地往前飛。半夜時分,水英英的腳步停下來,藉著朦朦月色,她已能看到自個的家了,那院兒,黑魆魆的,彎彎曲曲的院牆,像蛇一樣盤伏在青石嶺下。整個青石嶺寂靜無聲,帶給人一種死怕死怕的感覺。水英英心裡祈禱著,慢慢往前摸。她現在已不是四月裡那個黃毛丫頭,心裡,早就能裝下事了。尤其經過種藥和給寶兒娶陰親這些事,她感覺自已長大了,知道該怎麼看這個世界了。仇家遠沒到何家找她,青石嶺也沒打發一個人上何家,證明,這院裡的事,大著哩。又是一個時辰後,她摸到了後牆下。後牆那兒有個墩子,是防止後牆讓水泡塌,以前,水英英玩高興時,會從這墩子上爬上去,跳進後院,後來為了防賊,爹把墩子撤矮了點,水英英會點兒武,別人進不去的地兒,她能。
趴在牆頭上聽了好長一會兒,院裡不見異常,靜靜的,跟平時沒啥兩樣。水英英的心穩下來。嘗試著要往院裡跳,剛要躍身,院裡突然閃出一個黑影,好像是打草棚裡出來,往廚房去。水英英趕忙貓下身,黑影走到院中間,停下了,抬眼往後牆這邊掃了掃,水英英緊住呼吸,生怕黑影突然發出一聲叫。還好,黑影看了看,又低頭往廚房走。憑走路的姿勢,水英英斷定黑影是拴五子。既然拴五子都在院裡走動,證明,院裡的事沒自個瞎想的那麼大。她屏住呼吸,暗一用力,身子穩穩地落在了院牆下的亂草上。
一進了院,就是她的世界,再往前摸,水英英就如魚得水了。她伏在廚房通往草棚那條小道邊上的工具棚邊,拴五子的身影剛一出現,她一個老鷹撲雞,死死地摀住了拴五子的嘴。「別喊,是我。」
拴五子被這一襲嚇得魂都出了竅,聽清是三小姐的聲兒,心,騰地落下來。水英英將他提到工具棚下,鬆開手,剛要問話,拴五子突然狼抓一般扯出聲:「三小姐回來了,三小姐回來了!」
拴五子是兩天前的夜裡突然改變主意的。
看著小伍子跟拾糧在院裡宰羊,還有羊肉湯喝,他不服氣。想想水家這些個年,他更不服氣,尤其是讓小伍子當護藥隊長這件事,他一輩子都不服氣。當然,不服氣的,還有更大一件事,那就是水英英。
拴五子知道,水二爺為啥那般看重拾糧,但他不說,把這事兒藏心裡。藏得久了,就生出另一種東西。一看水二爺對拾糧好,他心裡就酸,後來水英英對拾糧好,他心裡更酸。水英英對他來說是天鵝,他做夢都在想。可這些年,水英英壓根就沒拿正眼瞅過他一次,好像,他是院裡的空氣。
現在,這空氣決定跳出來,跳給水家看。
半夜裡,他突然喊肚子痛,痛死了。兩個兵娃撲過來,美美擂了他兩槍把子。罵:「再喊,再喊捶死你。」他還喊,喊聲一下比一下高,好像,不喊他真的就要痛死。
兩個兵娃不敢捶他了,把他抬出去,丟院裡。拴五子瞅準機會,說:「我要見司令。」
「口氣不小,司令是你想見就能見的?」
「我要見司令!」
於是就見。這一見,就見出一大片歡喜來。
馮傳五一直要搜的,並不是什麼共產黨。仇家遠跑了,這院裡上下除了一個水英英,一個也沒溜掉,就算有共產黨,能飛掉?他要找的,是銀子!是水家那白花花的銀子!
可他找不到。
他眼看要把水二爺打死了,各種法兒都用了,這老傢伙就是不說,骨頭硬啊,沒見過這麼硬的。馮傳五有點灰心,撬不開水老二的嘴,這銀子,就他媽是個空氣!抓再多的共黨頂屁用,到了曾副專員那裡,照樣交不掉差!
馮傳五急得羊肉都吃不下。忽然地,來了個拴五子,對著他耳朵說:「你一定是在找銀子,嘿嘿,你早一點把我放出來,用得著這麼費事?」
馮傳五一把撕住拴五子:「你狗日的,知道?」
拴五子一慌,還以為說錯了話,要吃槍子。一聽,又嘿嘿笑了。「司令,你跟我來。」
兩天前的後半夜,最被水二爺器重的長工拴五子帶著涼州城保安司令馮傳五賊頭賊腳地摸進雜物房,剛摸進去,馮傳五便嚇得跳了出來:「你,你,你……來人,給我捆了。」驚魂未定的馮傳五猛地拔出槍,差點將拴五子一槍崩了。雜物房裡竟擺著口棺材,頭在裡,尾在外,這東西哪是人黑夜裡見的!
拴五子事先也沒想到,一看馮傳五沒了魂似的,趕忙跟出來說:「司令不用怕,這是我們東家的壽房,蓋了好幾年了。」說著,又拽住馮傳五往裡進。馮傳五惱羞成怒地罵:「你個渾球,咋不說清楚?」
兩人摸進雜物房,拴五子點亮油燈,屋子裡的東西映出來。其實,這棺材原本不在雜物房,就在水二爺的上房。那次水英英幫仇家二公子偷了銀兩,水二爺一心想另修個通道,但因種藥的事,一直騰不出時間,這才想到把棺材抬進來。當時,拴五子心裡就疑惑,一般說,人一上歲數,就把壽房看得比命還重,恨不得天天夜裡鑽裡面睡,哪有把壽房扔雜物房的?後來他多了個心,天天留意著,終於,他發現了水家這個大秘密,有好幾次,他甚至動起了歪心,乾脆學水英英,偷上一大包跑掉算了,但又怕水二爺告到官衙,這才把賊心藏了起來。沒想,今兒個,水家的秘密終於要讓他揭穿了。
「司令,你看。」就在馮傳五東張西望間,拴五子猛一用勁,棺材尾突地抬了起來。水二爺真是聰明,他在支撐棺材的兩個凳子間做了機關,只要用力一抬材尾,兩條凳子間就有一根松木棒緩緩豎起,然後咯吱一聲,頂在了棺材底上。這樣,人就可彎著腰鑽進棺材下。撥拉開地上的乾草,通往地窖的洞口便真實地現在眼前。馮傳五媽呀一聲,怪不得找不到呢,原來這老賊將銀子藏棺材下。水二爺辛苦一世掙得的銀兩就這樣橫陳在馮傳五眼前,媽呀,咋這麼多,咋這麼多麼?天老爺,這得蓋多大的宅子,娶多少房姨太太才能花掉!
水英英幾乎沒做什麼反抗,就讓驚醒的哨兵們給拿下了。吃了羊肉就是瞌睡多,哨兵們也不例外。抱著槍打盹兒的哨兵們一聽拴五子的聲音,第一個動作就是嘩啦拉開了槍栓,這下,水英英再想反抗,就很難了。再說,她也被拴五子的舉動震住了,徹底震住了。直等到繩索捆她身上,哨兵野蠻地打頭髮上提起她時,她才如夢初醒般說:「拴五子,你個混帳,我爹對你不薄呀。」
「有人對我薄。」拴五子說。
水英英被單獨關進一間屋裡,就是寶兒跟拾草做洞房的那間,這也是拴五子的主意,這間屋自打當了洞房,就一直沒有人敢進來。拴五子本來想自告奮勇,擔當看護的角色,馮傳五笑瞇瞇說:「你是本司令的大功臣,哪能讓你受這份罪,去,打盆熱水來,老子要好好燙個腳。」
馮傳五坐在洞房門口的凳子上燙腳的時候,心裡,撲閃撲閃地跳著水英英那張粉撲撲的嫩臉兒。
按說,銀子找到了,也拿走了,曾副專員對他的表現很是滿意,這水英英,大可不必再關裡面。但,馮傳五想的是,都說這丫頭是個草上飛,比花木蘭還野三分,要是不狠狠關她幾天,怕是以後……農曆十月頭上的一天,涼州府剛剛挪上正位的專員曾子航在一干人的簇擁下,興致勃勃來到青石嶺。過去的一個多月,曾子航出色指揮了剿滅青風團及涼州地下共黨組織的戰鬥,使涼州地下共黨組織遭到毀滅性的打擊,西安方面深為滿意,三天前他突然榮升為公署專員。馮傳五老早就恭候在大草灘上,曾子航一上任就能親臨青石嶺,他倍感榮幸,同時也證明,青石嶺在曾子航心裡甚為重要。一陣誇張的寒暄聲中,曾子航的腳步邁進水家大院。對這座大宅院,曾子航並不陌生,初到涼州時就不辭辛苦專程來過。曾子航有個嗜好,無論是從戎還是從政,腳步總愛往一些深宅大院邁。他的五姨太和六姨太,都來自深宅大院裡。這次圍剿共黨,曾子航最大的收穫,不是抓了近三十號人,也不是頭上這頂專員的帽子,而是以私通共黨之罪,將包括廟兒溝洪財主家在內的五座大宅院洗劫一空。嘿嘿,收穫不小哩。
水家大院已不是幾天前那個亂哄哄的樣子,按曾子航的指示,馮傳五已將院裡的下人和幫工全放了。「眼下是啥時候,秋末,你把人全抓起來,地裡的活幹不幹了,山上的藥收不收了?抓共黨是要緊,可最要緊的不是共黨,是藥!」
馮傳五當然清楚,曾子航給他看過的密令上清清楚楚寫著,不惜一切代價,要把青石嶺從姓陸變為姓榮。這榮,便是西安城國民革命軍十四軍軍長,號稱西北一隻虎的榮懷山。可馮傳五也有一個嗜好,他喜歡捆人,只要有機會,他就想把所有的人捆起來,去年他在涼州城最大的煙花院賽江南把所有的妓女和嫖客都捆起來,原由是有人睡了他的小桃紅。這個嗜好,怕是這一生都改不了。
「山上的藥,還有多少?」曾子航環顧了一下院子,問。
「報告專員,藥再有十天左右,就能全部采畢。」
「那,下一步呢?」曾子航笑瞇瞇地盯住馮傳五,問。
馮傳五一陣結舌,曾子航的話令他難以回答。在他看來,洗劫了水家大院,為曾子航撈了那麼多銀子,下一步他就該回到涼州城,好好享受一番。青石嶺這鬼地方,玩玩新鮮可以,他可不想呆下去。這話當然不能說,到底能說啥,他一時想不出,或者壓根就沒想過。
「馮司令,革命不是抓幾個共黨就能了事的,我一再提醒你,要放寬胸懷,要把整個西北變成黨國的大後方。」
「是,專員!」
曾子航也不想在這話題上糾纏下去,這趟來,他雅興高著哩,他倒要看看,這青石嶺,真就如榮軍長說的,有那麼神奇?
事實上,這一次突然行動,是榮軍長和曾子航合著演了一場戲。西安城榮陸不合,這是黨國內部共知的秘密。陸軍長派仇家遠到涼州,起初瞞過了榮懷山的眼睛,不就一個涼州,有啥可爭的。榮懷山當時想。可有一天,他突然聽說姓仇的在涼州發現了一塊神地,極宜種植藥材,接著,就有馬隊將藥材悄悄運進西安城。這下,陸某人在西安的地位嘩地顯赫,連奉系皖系方面的高級將領都跟他暗中有了來往。榮懷山坐不住了,這時候他才知道,姓陸的比他棋高一著,涼州乃至往西,看似荒蠻實則是一塊聚寶盆啊。榮懷山一直想找機會下手,可惜,姓陸的做事太沉著,簡直到了滴水不漏的程度。後來他也插手涼州中藥材,讓曾子航跟白會長替他收購,誰知頭一趟出貨,就遭了暗算。榮懷山堅信這是仇家遠所為,但又找不出證據,就在這關頭,他得到重要情報,說有人借給前線將士運藥的機會,暗暗往延安方面運藥,而且運到延安的藥,數額遠大於西安。
難道?
榮懷山當機立斷,借青風團在古浪興事的茬,直搗陸某人在涼州的老窩青石嶺。當然,他事先做下佈置,一定不能跟仇家遠明著來,最好能把他逼回西安。這一招,高啊!
現在,榮懷山給曾子航一道死命令,嚴防死守,要把青石嶺牢牢控制在手中。曾子航打量了馮傳五一眼,不動聲色地笑了笑。
一行人在水家大院小坐,然後起身去嶺上。
陪同曾子航來的,有商會白會長,涼州城新上任的警察局林局長,教育局新上任的查局長。這查局長,說起來還是曾子航的姻親,曾子航的六姨太莫小小就是他表妹。查局長也從西安城來,原先是西安教育廳下面一個副處長,這次涼州鬧共亂,挑頭起事的多出自涼州師範,包括仇家遠,姓陸的一度時期把他秘密安插在涼州師範當老師,其實是以督查員的身份暗中為姓陸的培養眼線。西安方面大為光火,當下撤換了教育局長還有師範學校校長,並責令新上任的查建設在教育系統建立剿共情報機構,建立健全三青團,絕不允許再有共產黨的星星之火亮起來。查建設不負眾望,上任一周,便在涼州包括古浪教育系統來了一次大肅清,將原先那些站著茅坑不拉屎的鼠膽之輩統統趕出了自己的視野,清一色用了自己的人,人手實在拉不過來,他讓自己的老婆還有表妹臨時充填了兩個位子。他身邊站著的,就是表妹司徒雪兒,一個漂亮得讓人望一眼都要氣短的長髮女子。司徒雪兒望著這滿嶺的秋色,橫溢著青春的臉上泛起淡淡的女兒紅。她是個飽讀詩書的奇女子,跟仇家遠之間,還有一段離奇故事。幾年前,表哥查建設突然安排她走上了另一條道,這條道只要一踩進去,就由不得她了,不過到現在,司徒雪兒並沒有後悔的意思,她對表哥的安排很滿意。只是,對已經失蹤的仇家遠仇副官,司徒雪兒心裡,還有一層隱隱的不捨。當然,她必須把這份思念壓下去,表哥把話說得明白,她現在是黨國的要員,一切當以黨國利益為重。
司徒雪兒盯住遠山近嶺出神的時候,曾子航的目光,色瞇瞇地盯在她身上,真是太漂亮了,曾子航暗暗嚥了口唾沫。轉過目光,皮笑肉不笑地跟跟查建設道:「查兄就是查兄,身邊總也缺不了美人。」
「哪裡,我表妹才出來做事,還望專員多多照顧。」查建設做出一副謙虛狀,儘管他跟曾子航沾著親,但莫小小只是曾子航的六姨太,這種親是當不得真的,口頭上開開玩笑還行。加上查建設是一個辦事穩重的人,跟曾子航說話,他還是很講究分寸的。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查老兄的表妹就是我曾某人的表妹,以後雪兒的事,我包了。」曾子航很容易地就把對司徒雪兒的稱呼偷換成了雪兒,說著話,貪婪的目光原又回到司徒雪兒豐滿的胸脯子上。
晚上,吃過羊肉後,在水二爺的上房裡,曾子航一本正經開起會來。
3
「諸位,這青石嶺,今兒個大家都親眼看了,這地方,真是出乎我曾某人的預料,好啊,真是好地方。下面,我宣佈兩條。」話音剛落,屋子裡的人唰地起立,神情嚴肅地看著專員曾子航。
「奉西安令,現任命馮傳五為涼州藥管局局長,負責青石嶺中藥基地的擴大與戰區藥材的供應。從今天起,涼州瞎區內中藥材不得有一株落入共匪手中。」馮傳五啪地敬了個禮。
曾子航接著宣佈:「奉西安令,任命司徒雪兒為國民革命軍涼州特別督查處處長。」話音剛落,屋子裡便響起熱烈的掌聲。對馮傳五的任命,都在大家的意料中,而且這是一個名義上好聽實則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事,大家只是象徵性地向馮傳五表示祝賀。對司徒雪兒的任命,卻令大家感到驚愕,就連她的表哥查建設,也頗感意外。特別督查處處長是個什麼位置,大家嘴上不說,心裡卻很明白,在如今國共矛盾重重,黨國內部也有多種聲音的複雜時刻,這個督查處等於就是黨國設在涼州的一架監視器,一架探照燈,一柄可以砍向任何一個懷疑對像脖子的利劍。特別時期的督查處,權力大得無邊啊。榮懷山把這麼一項重任交付到司徒雪兒身上,證明他對司徒雪兒信心十足。這一點,怕是表哥查建設都沒想到!再者,督查處長這個職務,按常規應該由西安軍界派要員前來宣佈,現在突然由曾專員宣佈出來,大家就不得不再次對曾專員刮目相看。看來,對曾專員的背景和真實身份,到目前還沒一個人能看透。
白會長第一個端起酒杯,向司徒雪兒祝賀。司徒雪兒還在愕然中,曾子航意味深長地投過來一瞥,示意她大方點,別掃大伙的興。
司徒雪兒紅唇輕抿,將酒嚥了下去。
這是一個熱烈中又多少帶點不安的神秘氣氛的夜晚,酒過幾巡,曾子航推說自己累了,想早點休息。馮傳五立馬跟出來,給他引路。曾子航一邊抱拳跟大伙告辭,一邊又鼓動他們繼續喝下去,把氣氛喝熱鬧點。馮傳五揣著惴惴不安的心,輕一腳重一腳地走在前面,給曾子航準備的臥房就是水英英的閨房,晚飯前馮傳五親自檢查過的,屋子裡那種少女特有的氣息還令他浮想聯翩過,這陣,他卻全然記不清那屋子是什麼味兒,心裡,讓這個藥管局局長折騰得七上八下,很想跟曾專員打聽點什麼。曾子航卻像是真喝醉了一般,搖晃的腳步連身子也支撐不住。快到南院時,曾子航突然停下腳步,轉身盯住馮傳五:「聽說,你把水家三小姐打的皮肉開花?」
馮傳五一驚,喝進肚子裡的那點兒酒立刻醒了,倉惶說:「沒,沒,有人懷疑她是共黨,我,我只是例行公事,將她關起來審問。」
「是嗎?」曾子航陰陽怪氣問了聲,弄得馮傳五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馮傳五剛要解釋,曾子航嘿嘿一笑:「老五,你做得對,對共黨,我們寧可錯殺一百,絕不放過一個。」
「是!」馮傳五抹了一把腦門上的汗。
「走,帶我去看看,我倒要仔細瞅瞅,這女共匪長什麼樣?」
這下,馮傳五難住了。他實在弄不清曾子航到底想做什麼,心裡又怎麼想?送去的銀子他收了,綢緞和煙土他也收了,就連那些個古董,他也一件不棄地收下了。但對嶺上到底有沒有共黨,他卻隻字不問,特別是水家父女,剛才那句話,他算是第一次問。這,真是大出馮傳五預料。馮傳五擔心,真要是讓他看到水英英被他教訓得鼻青臉腫,還撕破了衣服,會不會?
馮傳五猶豫一會,腳步,下意識地帶著曾子航往南院去。曾子航不再說話,鼻孔裡噴出濃濃的酒氣。馮傳五越往前走越不安,這不安,一半來自這些天在水家大院幹下的事,包括暗中賤賣走馬,私藏銀兩,偷走不少上好的煙土和布料等等。另一半,就來自水英英。這個小女人,是個尤物哩,要是讓曾子航看眼裡,豈不是?
正痛苦間,就聽曾子航嘿嘿笑出聲:「算了,黑燈瞎火的,就算是個共匪,我也看不清,睡覺,睡覺。」
馮傳五揪著的心這才嘩地鬆開。
青石嶺表面上已恢復它的正常,除了水家父女,別的人,似乎都已從驚亂中恢復過來。兩位藥師帶著各自的幫工,在兵娃們的看管下,老老實實收藥。剩下的藥材已不多了,用不了幾天,青石嶺就會露出它百草枯竭,萬木凋零的另一面。曹藥師這兩天顯得格外興奮,好像他沒被馮傳五捆綁過一樣,據幫工講,他已有好幾次給兵娃們遞信,要見曾專員,可無奈兵娃們冷著個臉,就是不給他傳話。這一天,曹藥師猛地看見曾專員一行打藥地裡經過,興奮得立刻放出聲:「曾專員,我是藥師,我有話要講。」
走在地頭的曾子航停下腳步,馮傳五立馬匯報:「喊話的這位姓曹,是仇家遠帶來的藥師。」曾子航輕哦一聲,沒做任何表示。一行人原又沿著地埂往前走,邊走邊指指劃劃。曹藥師失望地一屁股蹲下,像是跟自己生很大的氣。身旁的拴五子氣急敗壞道:「狗日的馮傳五,老子白給他漏信兒了,藥師,你就甭指望這幫雜種!」
約莫晌午時分,曾子航一行來到狼老鴉台,一看見這片闊大蒼茫的地,曾子航心裡激盪起一種東西。他後悔自己來得太晚,沒看到滿地瘋長的藥材催人吶喊的情景。不過,能看到這最後一幕,他也感到欣慰。畢竟,從現在起,這裡將是他曾子航的天下,是他曾子航的青石嶺。他人生新的一頁,將在這嶺上翻開。風有點涼,曾子航輕輕咳嗽了一聲,一直走在他旁邊的查建設趕忙說:「專員要不要添件衣裳?」曾子航搖頭,目光,一動不動盯住狼老鴉台。盯著盯著,他忽然叫:「那個人,那個在地裡挖藥的人,他是誰?」
順著曾子航的目光,馮傳五看到,藥師劉喜財正側著身子,拿掀小心翼翼地挖藥。他的身後,蹲在地裡拾藥的,正是替他們宰過羊的拾糧和小伍子。
「報告專員,他也是藥師,叫劉喜財。」
「劉喜財?」曾子航似乎對這名字有點熟悉,拚命想了一會,突然抓住司徒雪兒的手:「他是劉喜財,神醫劉喜財,真的是他?!」
司徒雪兒被他這一抓臊紅了臉,緊忙抽出手:「我又不認得,喚他過來一問不就曉得了。」
「喜財,喜財,真的是你麼,我是曾二喊啊!」曾子航突然間興奮得如同孩子,失聲叫了起來。
地裡的劉喜財聽到了這聲音,目光朝這邊一瞥,原又低下頭,挖他的藥去了。馮傳五見狀,立刻撲進地裡,將劉喜財連拉帶拽地弄了出來。
「天呀,真是你,真是你這不要命的喜娃子!」
藥師劉喜財說啥也不敢相信,會在這裡碰上營長曾二喊。
要說,曾二喊這個外號,還是當年劉喜財給起的。那時,來自西北馬兒山書香之家的曾子航和來自祁連山中醫世家的劉喜財同在國民黨第三軍龐炳勳的補充團,兩個年輕人血氣方剛,志向遠大,發誓要在戰場上建功立業,報效國家。不料,第二年,直魯奉軍閥集結數十萬兵力,向國民軍發起進攻,國民軍三面受敵。為保存實力,減少損失,3月下旬國民軍副總司令兼第三軍軍長孫岳發表撤軍通電,下令國民軍退守北京地區。3月23日他們隨龐炳勳撤出天津,退至武清一帶。這時北京外圍已被直、奉兩軍相繼佔領,龐炳勳部與國民軍總部的聯繫被切斷,陷入孤立無援的困境。正當龐炳勳無所適從時,直系軍閥吳佩孚派人遊說,收編了龐炳勳的部隊。這一打擊,讓兩個年輕人心中佈滿陰影,每當夜深人靜,睡不著覺時,曾子航就要跑到石家莊外的曠野裡,沖天大吼。曾子航的吼叫很是怪,往往是狼似的猛嗥兩聲,然後戛然而止,彷彿這兩聲,就能把內心的鬱悶和彷徨吼出來。夜半捧著藥典解心煩的劉喜財經常被這兩聲狼嗥驚嚇,爾後會扔下藥典,久長地坐在月光下發呆。後來,他給曾子航起了外號,曾二喊。是年7月9日,廣州革命政府誓師北伐,向反動軍閥發起了強大的進攻,8月27日攻克湖北的汀泗橋,繼而佔領賀勝橋,直逼直系軍閥吳佩孚的武漢大本營。吳佩孚急忙調龐炳勳旅南下增援。龐炳勳率部由石家莊登車南行,到達河南信陽時,接到吳佩孚命令,停止南下,就地佈防,與駐信陽的田維勤聯合防守信陽,阻止北伐軍北上。
誰也想不到,龐炳勳與田有宿怨,一直想尋機報復,這次聯合佈防,正是天賜良機。龐炳勳趁中秋之夜突然向田維勤師發起進攻,企圖以武力解決田維勤。誰知事先聯絡好的樊鍾秀部沒有按計劃行動,曾子航他們陷入孤軍作戰的尷尬狀態,加上對地形不熟,人心不整,這次偷襲反而以他們的慘敗告終,剛剛改編的十二混成旅差點全軍覆滅。若不是曾子航他們誓死突圍,怕是連龐炳勳也要變成月下鬼。
此後,兩人曾決計離開混成旅,棄暗投明,但放眼望去,到處是軍閥混戰,狼煙四起,哪兒才是光明的所在?1929年4月,龐炳勳率部返回安陽駐防,並縮編為陸軍暫編第十四師,下轄兩個旅,這時的曾子航已升為營長。而劉喜財因為迷茫的心靈越發迷茫,整天除了看藥典,再就是拿些古怪的草辨認,似乎再也無心留戀部隊了。1930年5月,中原大戰爆發。龐炳勳奉命參戰,這時的龐炳勳已非昔日的龐旅長,多次失敗的教訓和被整編的痛苦令他學會了保護自己,雖是與蔣軍作戰,但他避重就輕,保存實力,部隊非但沒有削弱,反而通過繳獲的武器彈藥得到了補充。中原大戰後期,張學良出兵助蔣,馮玉祥的西北軍紛紛倒戈投向蔣介石。龐炳勳倒戈未成,率部北渡黃河,在新鄉稍事停留,即經獲嘉縣進入山西,又經奪火鎮、高平、長治,最後到達沁州。時已進入嚴冬季節,龐炳勳的部隊衣食無著,陷入困境,只得靠晉軍將領徐永昌的一點接濟勉強維持。
也就在這時候,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有天深夜,營長曾二喊突然大叫肚子痛,等劉喜財聞訊趕去時,曾子航全身抽搐,臉色慘白。部隊供給嚴重不足,藥物更是不敢想,部隊駐紮地離最近的城市也有一天一夜的路途,眼瞅著曾子航痛得死去活來,劉喜財大著嗓門喊,二喊,你是不是吃了啥不該吃的?曾子航忍著劇痛,指著桌上的半個野果子給他看。劉喜財一看,天呀,他竟吃了石果,這東西外形酷似山果,實則是一種毒性很強的野生果。幸虧他只吃了一半,要是全吞下,怕是早沒命了。弄清原委,劉喜財也不管他是不是營長,掏出傢伙就往他嘴裡噴尿,噴完,又跑郊外摘來一堆野草,揉碎給他往嘴裡填,就這樣折騰了一夜,曾子航的命總算是保住了。
這以後,曾子航對劉喜財,就有了另外一份情感,救命之恩。誰知人生這玩意,有時竟是那樣難料。劉喜財拿野草救曾子航的事,慢慢在軍中傳開,後來竟傳到龐炳勳耳朵裡。龐炳勳部被改編為步兵第一師後的一次行軍途中,半夜時分,劉喜財被秘密帶到師部臨時住地,帶他來的人說,有人中了毒,要他想辦法盡快施治。劉喜財先是推托著,說自己壓根不懂醫術,不能拿人命當兒戲。誰知那人當下翻了臉:「怎麼,難道你要龐師長親自過來求你麼?」一聽龐師長,劉喜財不敢了,再者,當時他已對拿野草去毒著了迷,忍不住就往行軍床上看。不看還好,這一看,劉喜財的心,就撲騰撲騰跳起來。原來中毒的不是別人,正是一路跟著部隊從京城跑到河南的京劇名緩蘇婉玲,龐師長愛聽京戲,這蘇婉玲,偏偏又喜歡跟部隊黏在一起,世間的事,誰能說得清哩。劉喜財大約問了下情況,帶他來的人也是一問三不知,只說是中了毒,到底啥毒,不知道。而且,聽那口氣,好像這中毒的事,還不能讓外人曉得。說師座相信他的能耐,醫吧。
劉喜財沒有退路,他相信,蘇婉玲中毒絕非一天兩天,而且,一定有醫生診治過,只是行軍途中,一切從簡,師座處於別的心機,又不能將她轉到地方施治,可能也是在無可奈何中將希望寄托於他。年輕氣盛的劉喜財決心賭一把,憑著病人的臉色,唇色,還有疼痛的程度,他從隨身的背包裡拿出三種草,揉碎,給病人餵下去。還不放心,又跑回住處,翻騰出他一路覓到的解毒藥,想了想,擇了一種,大著膽子跑回來,給病人餵下。
事情過去了兩天,相安無事,劉喜財心想,一定是他解毒有方,蘇婉玲得救了。誰知第三天夜黑,營長曾子航從外面撲進來,一把提起他說:「快,快跟我走。」不容他分說,曾子航已將他拉出來丟到馬上,扔給他一個包袱,聲色俱厲地說:「快逃,翻過這座山,就是黃河,順著黃河往北跑,越遠越好。」劉喜財當下便明瞭,定是蘇婉玲出事了,還未等他說出一個謝字,曾子航已抽鞭驅馬,烈馬馱著他,瘋了似地消失在黑夜。
劉喜財躲過了一劫,若不是曾子航提前得到消息,他的命,可能就喪在那茫茫的行軍途中了。蘇婉玲掙扎了兩天,終還是落了氣。大悲中的師座不問青紅皂白,認定是劉喜財的草藥害了一代名緩,非要拿他是問。劉喜財一路漂泊,歷經艱險,等回到老家祁連山時,已是第四個年頭。父親在他進門的前一月,溘然去世,據說到死時還大罵他不孝,為啥不子承父業,偏要到部隊上吃糧!劉喜財在父親的墳頭守了一月,斷然死了投軍報國之心。自此,他天天出沒於茫茫的祁連山間,以覓藥種藥為生。若不是陸軍長多方打聽,派仇家遠找到他,怕是,這一生,他都要在祁連山中度過。
第八章 入贅
1
拾糧困惑得吃不下,他腦子裡反反覆覆閃出水英英那張臉,那是一張曾經高高懸在雲端裡的臉啊,望一眼都那麼奢侈。一個陌生的聲音從遙遠處飛來:「她真的要嫁給我,水家三小姐真的願意嫁給我?」
事情過去很多天,拾糧突然問:「叔,你也吃過糧啊?」劉喜財不吭聲,劉喜財這段日子好像把魂丟了。
拾糧不死心,怯怯的,又問:「叔,那個專員,到底跟你喧了啥?」
「夾嘴!」劉喜財這下火了,恨恨地,臭了一句拾糧。半天,見拾糧短了精神似的,木呆著臉不說話,他又寬慰道:「娃,咱種藥的人,心裡只裝藥,別的,啥也甭裝。」
「叔,我懂。」
「不,娃,你不懂。有些事,叔都犯惑,你就越發沒法懂。」藥師劉喜財的目光投向遠方,那目光,癡癡的,呆呆的,彷彿,被什麼捉著,又彷彿,掏空了似的,裡面空空茫茫,一片絕望。
「叔……」拾糧忍不住又喚了聲。
「娃,叔沒事,叔真的沒事,叔就是想啊,人這一輩子,路咋走才算是個對?再者,老天爺,他到底長沒長眼睛?」
拾糧一聽,也垂下頭,一副心事濃重的樣子。
藥早已收完,青石嶺看上去就像被人揭去一層皮,翠美的山色不見了,滿目的豐碩不見了,叔侄倆的前頭,裸露出大片大片的荒涼,地更像大張著嘴的蛤蟆,哇哇地叫。冬來了,今年的冬,一看就是個寒冬,這才剛打頭,寒冷便像刀子一般,直往人脖子裡插。劉喜財緊了緊衣裳,筒好袖筒,他的棉衣早已破得不成樣子,袖口那兒都淌出了棉花,那棉花污黑污黑的,結成塊。這樣的棉衣,是無法抵擋住這個寒冬的。拾糧就更不用說,到今兒,他還穿著單衣,這單衣,早已看不出是件衣裳,就像水二爺家裹馬肚子的破布,沒娘的娃可憐啊。
但這娃楞是撐出一副不怕冷的樣子!
劉喜財極艱難地收回目光,看了眼拾糧,把自個的破棉襖脫下來,裹給拾糧。「娃,你要記住叔的話,這輩子,交窮不交富,交農不交商,交……交啥也不交官!」
拾糧正在揣摩著叔的話,猛聽叔叫:「娃,看,看,那是啥?」
一抬頭,就見一隻狼打山坳裡竄出來,嘴尋著地,虎虎地往前跑。接著,又一隻,不大工夫,山坳裡便竄出一群狼,如入無人之地,肆無忌憚地往二道峴子那邊去。兩個人的心立刻緊住,再也不敢吱聲兒,還好,狼群像是在挪窩,無心搭理他們。等狼群徹底消失,山坳再次平靜下來,劉喜財才說:「這年份,不好啊——」
咋個能好哩?
劫難過後的青石嶺,讓人怎麼也打不起精神。專員曾子航走後不久的一個日子,水家父女被放了出來。那是一個讓人沮喪的黃昏,院裡的人除了聽到水英英幾聲軟弱的嚎叫外,居然沒再聽到別的。水二爺像是徹底啞巴了,一向不服軟的水二爺這一次帶給人們太多的絕望,他被吳嫂和狗狗兩個扶著,站在蒼白無力的霞光下,那高傲的頭顱抬了幾抬,終因兩隻肩的軟弱無力,不得不耷拉下去,下巴幾乎要頦到胸上。一下,就讓人們覺得,青石嶺的水財主原不過如此。那曾經高大雄猛的身子,哪還見半點影?頭一耷拉下,整個身子立刻就垮了,垮得慘不忍睹。甚至邊上的吳嫂都要比他雄猛出許多。長達二十多天的地牢,讓他瘦了足足有十圈,皮包骨頭。更可怕的,他的一條腿瘸了,站著還不明顯,等吳嫂硬攙著要他走兩步時,那一瘸一拐的姿勢,就引得後院裡吃飯的拴五子等人笑出聲來。那天的拴五子也沒得好結果,被一旁吃飯的幫工美美搧了一個帽盤。幫工長他幾歲,一向跟他關係很不錯,但就是那天,幫工搧了他,理由是他笑時將飯粒噴在了他臉上。這樣的理由搧人家帽盤,似乎有點說不過去,不過拴五子挨了搧,倒也規矩了。
拴五子不是怕幫工,他清清楚楚望見,黃昏裡,昏光下,兩道子目光直直射他臉上,後來他說,那是拾糧的目光。
水二爺被吳嫂和狗狗攙著,一直站到天黑,馮傳五過來了,狠狠說了句:「回屋去!」吳嫂和狗狗就趕緊把水二爺扶進了屋。
不是原來的上屋,原來的上屋包括上院早已做了馮傳五的臨時司令部,院門口有槍把子把著。馮傳五指給水二爺的屋子,正是曾經給寶兒圓房後來又關了水英英的那間小房子。
藥徹底收完後,院裡連著發生了些變化。先是馮傳五帶來的那幫子兵娃被抽走一大半,據說這是新上任的督查處長司徒雪兒下的命令。誰知道呢,反正兵娃們是越來越少了,到這一天,青石嶺上穿黑皮的,只剩了兩個,加上馮傳五,三個。接著,幫工們被一一打發,藥收了,院裡的羊吃光了,走馬也被司徒雪兒帶去不少,留下幫工就顯得多餘。幫工們走時倒是拿了足夠工錢的,這一點馮傳五不敢馬虎,曾子航走時把話說得清楚:「這青石嶺,藥就是第一,包括藥師還有幫工,一個也不能得罪。」曾子航見馮傳五頻頻點頭,又道:「對了,還有那個拾糧,這娃我看著中,是個當藥師的材料,往後,你要好好待他。」
對於拴五子,曾子航倒是沒說,儘管之前馮傳五在曾子航面前確實幫他說了不少好話,但曾子航的心思顯然不在拴五子上,臨走時馮傳五再問,曾子航就不耐煩地說:「你看著辦吧。」倒是這句話讓司徒雪兒來了興趣,她嫵媚的目光穿過一大群送行的人,在拴五子臉上蕩了一會兒。可惜,就那麼一會兒。
青石嶺的冷清是逃不了的。
這中間惟一的熱鬧,倒來自萬忠台的水大爺。
萬忠台水老大似乎不知道水家大院出了事,看他來時的那架勢,真像是不知道。是在曾子航走後的第五個日子,馮傳五因為呆院裡無聊,帶著兩個兵去草灘上打野兔,羊肉吃膩了,想換換口味。誰知野兔長了眼,就是不往他槍口上撞,害得馮傳五白白損失了幾顆子彈。第二聲槍響過後,草灘上突然驚來一頭驢子,那驢兒長得精瘦精瘦,卻很有力氣,瘦骨嶙峋的背上,載著一樺木鞍子。一看,就是馱了人來的,大約是槍響受驚,將人摔了。驢兒昂著頭,四蹄奮甩,逕直就撞向水家大院。守門的兩個兵娃端著槍,警惕的目光投向驢子,驢子拋開蹄子要往院裡闖時,其中一個兵娃喊道:「站住,不站住要開槍了。」這時馮傳五的第三聲槍響了,驢兒再次受驚,一頭撞翻罵它的兵娃,無所畏懼地衝了進去。
緊跟著,草灘上驚驚乍乍跑來一人,邊跑邊喊:「老疙瘩,老疙瘩,你瘋哪去了?」站著的兵娃啪地一亮槍,擋住來人。
「你是哪來的毛毛蟲,憑啥攔我的路?」來人野著嗓子罵。
兵娃晃了晃刺刀:「我是憲兵大隊的,你再敢亂闖,小心我一槍崩了你!」
「狗日個憲兵隊,我的老疙瘩哩?」粗著嗓子喊叫的正是萬忠台水老大。
「老疙瘩?」兵娃讓水老大喊糊塗了。
「驢兒呀,我的寶貝老疙瘩。誰放野槍哩,把我的老疙瘩驚壞,我饒不了他。」水老大還在罵,剛才被驢兒撞翻的兵娃撲過來,一槍把子就把他放翻了。
這還了得,當下,水老大就躺草地上:「水老二,水老二,你啥時養下兩條狗啊,你勢大了,知道養狗咬人了……」
吳嫂正好背著藥回來,一看是水老大,忙扔了藥奔過來:「大爺,罵不得的,這院,這院出事了。」
「出事,出啥事?」水老大這才像是從昏巔中醒過神,揉揉眼,往清裡看。吳嫂對著他耳朵,悄聲嘀咕幾句。吳嫂原指望著他能安靜下來,沒想,他竟得著理了。
「老天爺啊,你才算長了眼。水老二,你也有今天啊,哈哈,你讓抓了,你的家讓抄了。老天爺啊,你才算給我出了口氣!」
吳嫂再想攔,就遲了。水老大像是決了堤,要把積攢了一輩子的怒罵出來。「水老二,你不是牛勢得很麼,你不是啥也不怕麼,你不是連掃帚星都敢娶麼?你的黑笤帚哩,掃啊,咋不掃了?」
「大爺——」吳嫂驚得,臉上已沒了一點血色。
「少叫我大爺!我被他羞辱的時候,你咋不叫我大爺?我被他打席桌上攆下的時候,你咋不叫我大爺?啊,你個狐狸精!」
水老大說的,正是寶兒娶拾草拉流水席的事。拉第三道席時,水家老弟兄倆又鬧翻了,當著大家的面翻騰起陳谷子爛芝麻的事,最後惹惱了水二爺,竟將席桌上的哥哥攆下來。當時吳嫂沒向著水老大說話,還數落了他的不是,沒成想,他就給記下了。
「那好,你罵,你鬧,鬧得連你也關進去,可甭怪我沒攔擋過。」吳嫂見阻止不住他,氣咻咻道。
「關我?他刮命黨有這本事,敢關我萬忠台的水老大?嘿嘿,我借他十個膽,敢關?」
一聽水老大罵刮命黨,兩個兵娃立刻撲上來,要拿他是問。吳嫂急了,連求情帶下話,才算把兵娃們的火氣給壓下去。
水老大罵了足足有一個時辰,罵足了,罵便宜了,罵得他不敢罵了,再罵下去,說不定自個真要吃虧。便沖兵娃說:「我不跟你們一般見識,去,把我的老疙瘩拉出來,我走,我走啊——」
吳嫂拉著他的老疙瘩出來時,卻見,水老大眼裡,兩股子清淚直流。他匍匐在草灘上,弄不清是恨還是痛。吳嫂哽咽著嗓子:「他大哥,你起來吧——」
水老大橫溢著兩眼的淚,打草地上爬起,久久地視著水家大院那紫氣大門,話在嗓子裡打著顫,卻再也說不出來。末了,抓著吳嫂的手:「他吳嫂,給我帶個話進去,就說我水老大說了,要是青石嶺活不下去,原到萬忠台來。萬忠台,才是他的家啊……」
驢兒消失了很久,打完兔子的馮傳五眼看著要回來了,吳嫂,卻還僵在那兒,兩只多少年都流不出淚的眼裡,浩浩蕩蕩奔湧出一段陳年舊事……吳嫂眼裡奔出的,是水家兩兄弟的恩仇!
當年,水家在萬忠台發財,水老二不學好,扔下家裡那麼多產業不管,四處亂浪,等回到萬忠台時,竟染上了大煙。水老大一氣之下,將他驅出門外。水老二也算個有種的人,竟就沒跟水老大吵,沒跟水老大鬧,只留下一句死頭子話:「我水老二要是再回來一次,就不是娘下的!」就這麼著,十七歲的少爺水老二大寒天裡穿個單汗褂,跑到青風峽東溝何家討飯吃。放著好好的少爺不做,偏要受這份不該受的罪,誰個聽了不說他是活該。偏是,他就能賭這個氣,能受這份苦。東溝的財主何老東家可不是個一般人,能受得住他那王法的,沒幾個。偏是,十七歲的水老二受住了,不但受住,還受得很好,很得何老東家賞識。誰也沒想到,浪跡天涯的水老二惹上大煙的同時,也學得不少絕活,泥牆,盤灶,在油坊當巴佬,給家裡提煙囪,沒一件事能難住他。時不時給何家露一手,就讓何老東家驚得咂舌。如果他能務下心來學學莊稼地裡的農活,沒準,何家大院的管家,就是他了。偏偏他是一個農田地裡收不住心的人,一讓他下地幹活,他脖子裡立馬癢癢,心思,整天就動在歪門斜道上。何家財勢正大時,他居然異想天開地提出,要何老東家在青石嶺墾荒種罌粟,還說他會這門手藝,惹得當時跟他一般大小的何大鶤提上棍子就要打他,罵他再提大煙兩顆字,敲斷他的窮腿。水老二不服氣,硬要跟何大鶤理論:「種大煙有啥不好,只要自個不抽不吸,來錢不比莊稼快?」年輕氣盛又嚴格秉承了父親莊田地才是正業的何大鶤不容分說,就領著下人將他驅出東溝,兩年的工錢一分沒給。水老二不甘心,冒著真被打斷腿的危險,跑來跟何老東家討說法。何老東家也是恨鐵不成鋼,長歎一聲道:「虧我白疼了你兩年,你啊,學好是個材料,學壞,可就羞死先人了。這麼著吧,我給你一頭毛驢,幾斗糧食,再帶些農具,你要是能在青石嶺給我種出一片田,我把整個青石嶺給你。」
「真的?」
「我何某人說話,向來紅口白牙,吐出的字就是鐵。」
「那你給我留個字據。」
何老東家狐疑地盯他半天,道:「行,就衝你一個下人,還知道跟我要字據,我立給你。」當下,就白紙黑字,唰唰唰寫了一張,還請了證人,摁了手印。水老二拿著它,端詳了半天,長笑一聲:「何老東家,怕是你將來悔得腸子要青哩。」笑完,趕著驢兒去了。
這一去,就有了青石嶺的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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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青石嶺上罌粟芬芳的那一年,水老二驚聞,一向壯實得像頭犛牛一樣的父親突然得了急症,不行了。萬忠台那邊天天有口信捎來,要他立馬回去守孝。水老二狠著心子,站在青石嶺上,寧肯一百遍一千遍地往肚子裡咽淚水,人,就是不肯回頭。幾天後,他就聽說哥哥水老大把新過門的媳婦給休了。
草兒秀是父親得急症前三天抬進門的,三天的喜日子剛過,公公就給躺炕上起不來,四處問藥求醫時,酸茨溝的蠻婆子找上門來,一番通說後,原因找到了,水兒秀是個掃帚星,抬她的那天,天上有兩個賊星星落下,一個,落在了溝裡,一個,俯在了草兒秀身上,這一下,草兒秀成精了,不但剋公公,還要剋水老大。眾人的疑惑中,蠻婆子唾沫橫飛,說得有眉有眼,水老大不得不信。萬般矛盾中,他做出決定——休。
來自沙漠邊上土門子的草兒秀哭了一鼻子,抱著娘家來時陪的紅包袱,最後望了病中的公公一眼,上路了。她騎著一頭灰驢兒,一邊走,一邊哭。哭啥哩,哭命!娘家時,就有神婆子說,她這輩子,命苦哩,七溝八崖的,等著她,跳過去是福,跳不過去,等著吧。她不信,可不信由不得她,人家的丫頭長到十五,媒婆子踏破門,她呢,十七了,轉眼就十八了,居然,連個腳蹤都沒。對著鏡子看,一張臉水嘟嘟的,眼是眼鼻是鼻,哪一點比人差?再看身段,不看罷了,一看連自個都要喊出聲,天呀,這等身段,怕是嫁到涼州城都不會遭人嫌彈。左等右等,終於,水家上門了,草兒秀樂的,萬忠台的水家是啥人家?家大業大,一溝兩窪的莊稼,怕是幾輩子都吃不完哩,原來前腳子冷,是專為後腳子留路哩。誰知,眉開眼笑地嫁過來,還沒樂上三天,公公躺倒了,再接著,就聽到了休。
「休,你個水老大,死鬼,公公明明是吃席吃壞了,卻偏要怪我,嗚嗚——」灰驢兒登登,草兒秀哭得越發恓惶,想想以後的路,天呀,咋活?!
到了盤道上,正打算下驢,前面突然堵了一個人,也牽著頭驢,驢上,馱著兩小捆罌粟花,耀眼的罌粟花,一下就把死寂的山道給照亮了,照艷了,照得草兒秀剛才還蒙著陰雲的臉上紅光爛燦。
「你是誰,擋我做啥哩?」草兒秀忍住羞,問。
那人不說話,只盯住她望,望得草兒秀臉越發的紅,越發的嬌羞。
望夠了,再望就把草兒秀望得要鑽地縫了,才問:「你跟不跟我去青石嶺?」「你是……跑了的老二?」草兒秀驚的,早就聽說水家有個老二,人不吃的飯他吃,人不做的事他做,娘家土門子一帶,把他傳得比土匪還邪乎,她還想,這輩子怕再也沒緣見著這個老二了,沒想,竟在這裡給碰上了。
水老二沒點頭,也沒搖頭,眼,一刻也沒離開過草兒秀。「問你哩,跟我去不去?」
水兒秀哪還敢疑惑,剛才還尋思著,要在哪達尋死哩,這陣,竟一點也不想死了,羞紅著臉緊忙點頭,手,已觸到了包袱上。水老二也不疑惑,一下將她抱起來,就往自個驢上扔,嘴裡還說:「我就不信你是個掃帚星!」
兩捆子罌粟花抖開,還沒等草兒秀反應過,這人,已成了個花人,頭上,身上,甚至腳上,全成了芬芳的罌粟。那一年的罌粟,分外的妖嬈分外的多情分外的鬥艷,一下就讓整個山谷濃郁得化不開了。水老二縱身上驢時,又惡惡地說了一句:「你不要,我要!」
驢蹄兒噠噠,一對新人上路了,再往前走,草兒秀眼裡,就幸福得啥也看不見了。
父親終於死去,好強了一輩子的父親沒能因水老大休了草兒秀而躲過一場劫,死在那年冬天的一場厚雪裡。雪封了山,阻住了水老二奔喪的腳步,其實,沒有這場雪,水老二也不見得要去。這個被水老大詛咒了千遍萬遍的人,終於落下一個不孝之子的惡名。好在,也就在這場大雪裡,掃帚星草兒秀開了懷,她邁著行走起來已略略有些艱難的步子,站在厚雪裡,眼睛盯住萬忠台的方向。雪打在她美白的臉上,化成一種形似於淚水的東西。身後,她的男人水老二雙手死死地抓著兩團雪,往碎裡碎裡捏。
萬忠台的奢侈與富貴因父親的離去而漸漸散開,彷彿,那一團富了水家的脈氣,被父親暗暗帶走,富甲一方的水家以不可逆轉的趨勢開始走下坡路。相繼失去妻子和父親的水老大整日裡渾渾噩噩,給人一種頹敗潦倒的錯覺,除了坐吃山空,他似乎找不到擺脫困境的辦法。不幸的是,接連幾年,他都遭遇了土匪的洗劫。青石嶺上水老二熱火朝天奔日子的時候,萬忠台水老大除了抱怨和詛咒,已走不出自個擺的迷魂陣。就有一天,他騎著家裡惟一剩下的一頭青驢兒,乏沓沓地來到青石嶺,抬起昏昏欲睡的眼,瞅了下四周這活靈靈的綠色,張開鼻子,嗅嗅空氣裡四溢的罌粟香,再也忍不住心頭的怨怒,跳下驢就罵:「水老二,你不是東西,你還我的女人,還我的脈氣!」
按水老大的理解,青石嶺所以有今天,不是他水老二有多日能,是那個掃帚星走時將萬忠台的脈氣帶了來。不但帶了脈氣,還把他水家的煙火也帶走了,要不,他水老大到今日個還能光棍一條?要不,萬忠台那麼大的勢,能一下兩下敗掉?「水老二,你個眼珠子裡藏毒的,你個心窩子裡養蛇的,你還我的女人,還我的煙火!」
罵聲正響著,院裡奔出一個人,不是水老二,是草兒秀。只見她拿著水老二專門用來驅除鬼神的黑笤帚,照準水老大臉上就是一笤帚!這下,她闖禍了。水老大本來就找不上理由,跟水老二要女人要煙火,多少有點強詞奪理,被草兒秀黑笤帚一打,理由足了,足得很。這女人把他的英氣活氣男兒氣全掃盡了,他還有什麼理由不在青石嶺躺下去,躺到老!
誰知,水老二緊跟著跳了出來,他手裡提的,不是黑笤帚,是比黑笤帚打上疼幾倍幾十倍的打狗棍。喲嘿嘿,水家這一對弟兄,真是讓人想不通,就見水老二掄起打狗棍,照準水老大的干頭就敲。水老大哪還敢躺,跑都來不及。邊跑,嘴裡還七三八四的罵,這一罵,水老二打的決心更足,只見他像草灘上攆狼一樣,活生生將親哥哥水老大攆出了草灘,青驢兒都沒讓他牽。可憐的水老大,女人和煙火沒要到,反把僅剩的一頭驢兒送給了水老二!
兄弟倆的仇氣因此種下,直到草兒秀不幸早逝,撇下四個娃,兩人間的恩怨還沒化開。
這一切,都是吳嫂到青石嶺後水二爺講給她的。冬日暖暖的火爐邊,水二爺每每講起這些,忍不住要唾沫飛濺。那些個漫長而又著實寂寞的夜晚,一個來自土門子的小寡婦,一個青石嶺上正當壯年的光棍,就是靠這些笑料百生的往事打發掉夜晚的。不過,水老二講著講著,會猛地抱住自己的頭,爹呀娘呀叫上一陣子。水老二一叫,吳嫂眼裡的淚就開始奔湧了……起風了。
山一禿,這風,就格外的厲。天烏突突的,灰了幾天,怕是,雪要來了。劉喜財和拾糧一前一後走在枯嶺上,嶺一枯,藥是找不到的。可兩人閒不住,院裡呆不過一個時辰,腳就癢了,心也跟著癢,非要到這枯嶺上走走,才能踏實。再者,人這一閒下,是非就來了。
來自兩個藥師之間,來自拴五子和拾糧之間。
劉喜財和曹藥師的矛盾,還是那次結下的,就是拾糧差點被尿毒草要掉命的那回。拾糧剛一緩過勁兒,劉喜財便猛地撲向曹藥師,一把撕住他脖子:「姓曹的,你還是人不?」曹藥師假裝害怕地睜大眼:「喜財,你這是做啥?」
「做啥,我真想一捶搗瞎你的狗眼!」
劉喜財先是恨曹藥師見死不救,拾糧都那個樣兒了,他咋能袖手旁觀?至少,他應該灌泡尿,尿能解掉一般的毒性,就算是劇毒,尿也能緩解一下症狀,這點常識,姓曹的不可能不知道。再者,他給拾糧穴位上擦的那些個東西,姓曹的也有,哪個藥師褡褳裡不備些常貨?就算不救別人,也得防自己啊。這畜牲!後來他罵。
接著,他就聽吳嫂和狗狗喧他走後的事,喧姓曹的咋個欺負拾糧,咋個不服氣拾糧。還差點要打拾糧。劉喜財心裡,對姓曹的看法就更重了。本來他走前,再三跟拾糧安頓了的,若果姓曹的要問,為啥種出的藥不一樣,就說是地,狼老鴉台地氣好,肥足,千萬甭說是他手藝高,就怕姓曹的起歹心。沒想,他還真起了。劉喜財問過拾糧,可這娃,死活不吐一個字。娃是個好娃啊,能背重,能忍,凡事都能在心裡裝,不容易。
打那以後,劉喜財跟曹藥師話少了,幾乎不說。非要說時,也是簡單到一兩個字。可這幾天,姓曹的像是成心要緩和這矛盾,緩和也好,劉喜財也不是那種得理不饒人的人,但,姓曹的有歪心,他問的,喧的,試探的,都是劉喜財跟曾專員曾子航的事。一個藥師,你操這些心做啥啊,難道他能給你個官?今兒個一大早,姓曹的嘴裡沒說的,竟然,竟然提起了叫司徒的女人,還說:「喲嘿嘿,啥叫個女人,那才叫個女人,你我活了大半輩子,白活了,要是有那麼個女人摟上睡一覺,天,早死十年都值。」
聽聽,人話麼?
這人,心術不正!劉喜財至此給姓曹的下了個結論,並再三叮囑拾糧,離他遠點。
拾糧跟拴五子,也是大同小異。拴五子這娃,跟上曹藥師,學偏了,學歪了,學的,不像個人了。且不論他對水家做的那些個手腳,單說他對拾糧,哼,沒法提!狗狗對拾糧好,他不服氣,吳嫂對拾糧好,他也不服氣,包括劉喜財對拾糧好,他也不服氣。你說他,霸道不霸道?今兒個大早,狗狗要去草灘上拾干糞,趁著天還未冷到底,狗狗要把冬日裡填熱炕的糞拾足,見拾糧在院裡閒著,就喊:「拾糧哥,沒事做跟我一道拾糞去。」拾糧正要背背簍出門,拴五子背著槍過來了。對了,如今拴五子已成護藥隊隊長,他算是心想事成,終於把槍把子掌握到手裡了。拴五子瞪著狗狗:「喲嘿,拾糧哥,叫得多親熱。」狗狗嘴一呶,沒理他。拴五子又轉向拾糧,狠毒毒喝了一聲:「放下!」
拾糧眼裡的火星子冒了出來,都說拾糧脾性好,那是對該好的人,對拴五子這種忘恩負義的人,拾糧好不下。
「你在說誰?!」拾糧壓住滿腔的怒,正色問過去。
「我在說你,怎麼著,不服氣啊?」拴五子沒想到拾糧會還口,心虛,但仗著身上有槍,原又把精神撐了起來。「沒我的話,以後不許隨便出門,聽到沒?」他又說。
拾糧沒言喘,他也意識到了拴五子身上的槍,轉身要往後院走。「回來!」見拾糧讓了步,拴五子的囂張氣就壓不住了:「本隊長跟你說話哩,你耳朵聾了?」拾糧的一雙小拳頭握得咯咯響,眼睛,死死盯在拾五子臉上,兩個人正僵持著,馮傳五過來了,惡惡地瞪了拴五子一眼,道:「拴大隊長,去,把我屋裡的尿壺倒了。」
拴五子還磨蹭著,正想命令拾糧去倒,馮傳五的話又到了:「怎麼,嫌我的味兒騷是不?」拴五子嚇得,趕忙收起心思跑去倒尿壺了。
馮傳五這才轉向拾糧,他的目光裡有一股很複雜的內容,他並不喜歡拾糧,這院裡的人,除了三小姐英英,馮傳五沒一個喜歡的,但拾糧是專員曾子航走時特意交待過的,他不喜歡也得喜歡。站了片刻,馮傳五臉上忽然擠出一點笑,好像很喜歡拾糧的樣子:「去吧,幫丫頭多拾點,今年冬冷,多備點。」
拾糧這才跟狗狗出了門。望著一對年輕人兒,馮傳五腦子裡,突地跳閃出自己的幾個姨太太。媽的,有福不能享,天天要在這破嶺上睡冷炕!他心裡,暗暗湧出一層對曾子航曾專員的不滿來。不過沒湧多久,腦子裡立刻就閃出另一個人。站在清晨凜冽的寒風裡,馮傳五再一次抑制不住地想起這院的大美人水英英來,那是多好的一道菜啊,要是能把她睡了,嘿嘿,嘿嘿嘿……「娃,你看出沒,這姓馮的,對水家,沒安好心。」走在前面的劉喜財突然說。
「咋能看不出呢,叔,你說,有什麼法子幫二爺跟三小姐呢?」
「沒辦法啊,娃。」劉喜財很無奈地歎了一句。不過他緊跟著又道:「娃,眼下還是小亂,我擔心,大禍亂還在後頭哩。」
拾糧不說話。拾糧腦子裡,驀地想起另一件,這事跟小伍子有關。
小伍子有秘密。
這秘密,還是那次到山嶺上拔蔥時無意中撞進拾糧眼裡的,當時,兵娃們命令拾糧跟著小伍子一同去拔蔥,要他們快去快回,敢亂跑,小心槍子。小伍子一出院,就心急火燎地往野豬洞那邊跑。拾糧喊:「蔥在這頭,你跑反了。」小伍子一把摀住他的嘴,讓他快快去拔蔥,不要管他,到時候在院門口見。
這之後,拾糧心裡,就對小伍子留了個神,對野豬洞,也留了個神。兵娃們相繼離開青石嶺後,有次他一個人在山嶺上拾乾柴胡,眼裡,突然就撞進一個影子,隱隱約約,他看著像疙瘩五,但不敢確定。雖然他不知道疙瘩五跑野豬洞做什麼,但,他心裡,還是把很多事兒聯想到了一起。
最近這些天,他發現小伍子行蹤越來越神秘,一有機會,就往外溜,而且不讓任何人跟。他跟吳嫂提醒過,吳嫂說:「甭管他,他比你有見識。」
見識這東西,有時怕也害人哩。拾糧心裡嘀咕,嘴上,卻沒說出來。他是真心真意替小伍子捏把汗,發生的不測之事已經太多了,拾糧不想看到更怕人的場面。
拾糧正想著,就聽喜財叔又說:「英英這娃,也是個苦命星,你瞅瞅,這些日子成了個啥?」
一句話,說得拾糧心痛起來,很痛。
英英被馮傳五關押後,拾糧一共見過兩次,遠遠的,一次在南院,一次在後院。拾糧是個見不得別人受委屈的人,多大【「文】的委屈,他自個【「人】受著,沒【「書】事,換了【「屋】別人受,心裡一准疼。而且,水家三小姐受的,哪只是委屈!心氣那麼高的人,硬是讓毀了,毀了啊。拾糧這才發現,越是心氣高的人,越是受不得這飛來橫禍。水家父女,在這場災裡,摔的跟斗太重,怕是,一時半會,緩不過勁。再說,拿啥緩啊,家被佔了,銀子被搶了,一後院的羊,吃光了,那麼威風的走馬,沒了,拿啥緩?除了這空落落的院子,怕是,水家跟窮人沒啥兩樣。沒啥兩樣啊。
這世道,咋就連富人也放不過去呢?以前只說是人窮被人欺,沒想,富人也被人欺。
又來風了。吼兒吼兒的,刮得人心爛。
劉喜財的擔心一點不顯多餘,這一夜,出事了。
事情出在南院,水英英的閨房裡。
3
人已睡定。進入冬季後,馮傳五給院裡定下許多莫名的規矩,其中一條,夜黑後不能相互走動,黑飯吃過,院裡院外的活全收拾完,誰進誰的屋,睡覺。兩個兵娃掛著槍,挨門巡邏,若要發現不守規矩者,拉到院裡凍一夜。冬日裡夜長,屋裡又各道四處進風,這覺,睡比不睡遭罪。
劉喜財好不容易迷糊著,院裡猛地響出一聲,很尖利,他一骨碌翻起身,靜住氣兒聽,院裡又恢復了死一般的靜。這靜,多少帶點異樣,劉喜財不安的心越發不安。過了一會兒,他摸索著下炕,佯裝解手,往外走。院裡墨黑一片,豎起耳朵聽了聽,沒聽出啥異常,正疑惑間,對面傳來踢踏踢踏的腳步聲,劉喜財低聲喝問:「誰?」
「是我,他劉叔,聽見啥沒?」說話的是吳嫂。
吳嫂不說還好,一說,劉喜財心裡,立刻下來了。當下就慌張地往南院跑。吳嫂的腳步緊跟過來,樣子遠比他慌張。可見,那聲尖叫吳嫂定是聽見了。兩個人剛奔到南院院牆下,一股子被撕碎的聲音便響出來,這聲音,像是被堵了撕了壓抑了般,令人頭皮發怵。藥師劉喜財顧不得猶豫,一腳踹開南院院門,就往水英英屋裡撲。
「滾回去!」黑夜裡突然響出兵娃的聲音,接著,明晃晃的刺刀橫他眼前。藥師劉喜財也不知哪來的勇氣,一把奪了兵娃的槍,沒容分說就給了這狗日一耳光。吳嫂趁這工夫搶先撲了進去,天哪,她慘叫一聲。
屋子裡,一個兵娃拿枕頭死命地蒙住水英英的臉,馮傳五正拿根繩子,要把水英英掙扎著的雙腿綁起來。吳嫂還啊啊地叫著,藥師劉喜財已掄起槍把子,照準馮傳五的頭就要砸。幸虧馮傳五躲得快,要不然,他那個草包頭,就要被打爛。「你個禽獸,敢做這等事!」劉喜財真是氣瘋了,氣炸了,趁馮傳五呆楞的空,還是給了他一槍把子,不過,只是砸在馮傳五背上。馮傳五誇張地叫了一聲,逃了。那個兵娃扔了枕頭,打門裡跳出去。
吳嫂一把抱住水英英,哀號起來。
水英英的衣裳被撕得支兒片兒,臉因被那個兵娃捂得太久,醬紫一片。劉喜財一聲沒吭地走出來,孤狼一般站夜色下。這當兒,就聽見中間矮牆那邊,有窸窸窣窣的聲響,越過牆頭一看,水二爺摔倒在矮牆下,正在掙扎著翻身。水二爺定是想翻過矮牆,往這邊撲,可惜他的瘸腿拖住了他。
第二天,馮傳五藉故要去涼州城辦事,一大早便離開了大草灘。馮傳五走後不久,藥師劉喜財悶著聲兒進了南院水二爺那間屋,他足足呆了有一個上午,走出水二爺屋子時,他的臉是陰著的,死陰。
「得想個法子呀,他劉叔。」吳嫂避過人,悄聲歎氣說。
「想啥法子,能想啥法子?」藥師劉喜財像是跟自己生氣,他飯也不吃,屋也不進,像狗一樣蹲在南院院牆下,天都黑盡了,他還不起來。
「要出事啊,他劉叔。」自打這個可怕的夜之後,吳嫂變得絮絮叨叨,逢人就嘀咕,要出事啊。
遠處,拴五子抱著個槍,幸災樂禍地瞅著劉喜財。
馮傳五打定了主意要吃這口菜。那天他借口說是去涼州城,其實是騎馬在草灘上溜躂了一天,他才不想去涼州城哩,去了又能咋?難道曾子航會大方地說,我把水英英賞給你,做五房?這種事兒,聲張不得,得瞅準機會,把生米做成熟飯,到時候,還用得著看他曾子航的臉色?
一想曾子航,馮傳五快樂的心立馬陰暗下來,青石嶺這一場鬧劇,他算是看清了曾子航這個狡猾的狐狸。依他的看法,曾子航上演了一場雙簧戲。他巧妙利用西安城陸榮之間的鬥爭,假借緝拿共匪之名,不顯山不露水地將青石嶺水家萬貫家財據為已有。馮傳五認定,仇家遠一定是曾子航有意放走的。這個老狐狸,既沒把陸仇二人逼到絕境,為自個的將來留了後路,又蠃得了榮懷山的信任。這還不算,他的老辣還在於借涼州城各派勢力的鬥爭,將他們先是通通貼上私通共匪的標籤,然後讓他們窩裡鬥,最後不但成功剿滅了青風團,還讓白會長等人死心塌地為他賣命。狠啊,真是狠。眼下,他一定又是借姓查的一家的勢力,把矛盾和混亂丟給他們,自己,說不定早抱著銀子買官去了。
跟這幫老狐狸比起來,他馮傳五算什麼,一條狗,一條只會咬人卻討不到獎賞的野狗,一條咬完了就被一腳踹開的狗。他越想越氣,越想越覺委屈,要是再不把水英英給弄到被窩裡,他馮傳五,虧。
馮傳五牽著馬,在草灘上百無聊賴地走著,冬日的冷風一陣陣襲來,襲得他一個接一個打寒戰。後來他牽馬到了姊妹河,姊妹河靜靜的,咆哮的河水不再,飛濺的浪花不再,彷彿,也要隨著這一嶺的寒氣,終止腳步似的。馮傳五正在河邊發楞,身後突然響來一聲冷槍,一顆子彈打他耳邊呼嘯而過,差一點就擊中腦袋。他喊了一聲「誰」,第二顆子彈緊跟著響來。媽呀,他嚇得跳上馬,沒命似地就往水家大院逃。
這兩顆子彈打醒了馮傳五,有人要暗殺他!一回到院中,他立刻吹響集合哨,兩個兵娃還有拴五子他們斜掛著槍跑過來,馮傳五驚魂未定地喊:「聽著,草灘上有共匪,你們,給我去搜!」
一聽有共匪,拴五子嚇得第一個丟了槍,再也不做護藥隊員了。馮傳五氣得,當下衝拴五子甩了兩耳光。
關於青石嶺鬧共匪的消息很快傳進涼州城,馮傳五並不是一隻任人宰割的狗,一看拴五子幾個靠不住,立馬就想到了涼州城。他先是虛張聲勢一番,將青石嶺的共匪擴大了幾十倍,接著,又慌稱自己夜裡剿共時受了傷,得回涼州城醫傷。涼州方面知道他在要挾,一方面派人安撫他,另一方面,暗中派一路兵馬不聲不響開進了青風峽。
馮傳五再潛入水英英的臥房,就挨了一藏刀。
十八歲的水英英在這場災難裡猛地成長起來,那天她被吳嫂摟到懷中,吳嫂兩股子淚往下淌,一雙手不停地在她身上撫來摸去。她呢?一聲不吭,一個淚珠子沒掉,一雙灌滿仇恨的眼死死盯住黑烏烏的天,彷彿要從天上盯出個結果來。吳嫂後來說:「出事哩,一看這丫頭的眼,這院裡,出事哩。」果然,馮傳五打發了自己的弟兄,一腳將尾隨而來的拴五子踢走,踩著月光信心百倍地走進飄著暗香的臥房時,大腿上,就美美挨了一藏刀。
水英英還是不說話,甚至不學上次那樣喊叫,雙手死死地抱著藏刀,眼睛,盯著馮傳五那張老臉。馮傳五叫了一聲,一看,刀紮在大腿上,暫時還死不了,又一個猛虎撲食,朝炕上的水英英撲去。水英英一躲,照準馮傳五的後心窩就扎。馮傳五急了,啪地掏出槍:「你敢?」
「你敢?!」水英英回敬一句,人,越發地堅定了。
馮傳五敗下陣來,知道這口菜不好吃,收起邪念,惡惡地說:「你信不信,老子會一槍崩了你?」
「崩啊,有種你崩啊,你個刮命黨!」
「好,算你有種,你厲害,越厲害老子越喜歡!聽著,好好聽話,我姓馮的拿轎子抬你,到涼州城享福去。敢不從,小心我把你一家子全崩了。」
「崩啊,你崩啊,你要不把我水英英崩了,我跟你沒完!」
這丫頭,吃上火藥了。馮傳五哪還再有心思,一望,腿上的血還在往外冒,雙手摀住大腿,灰溜溜地退了出來。
剛一出門,就看見兩個人影立在月光下。藥師劉喜財提著菜刀,眼裡,兩團火在噴。身後,竟是吳嫂,她居然提著□面杖。
馮傳五哭笑不得,就憑你兩個,嘿嘿,剛笑了一聲,疼痛就讓他咧了牙。「甭立個勢子,吃人啊,快扶我去上院。」
藥師劉喜財猶豫著,最終,還是扶了馮傳五,往上院去。
這一刀扎得狠了些,虧了是馮傳五,經常在刀光血影中混,換了別人,怕是早就嚎叫成一堆了。藥師劉喜財強壓住怒,沒辦法,他還得替馮傳五療傷。他把勁使在手上,一把撕爛馮傳五褲子,血濕了整個大腿,刀口那兒還在撲撲往外冒。折騰半天,馮傳五見他並不止血,怒了:「愣著做啥,止血呀。」
劉喜財騰地站起身,去了後院。他在自個屋裡矛盾了很久,手,還是摸向了褡褳。拿了藥往外走時,吳嫂過來了,說:「英英這丫頭,吃上槍子了,連我也罵。」劉喜財暗著個臉,道:「去廚房拿碗水,刀口得洗。」
「真給他治啊?」吳嫂僵在了黑夜裡。
這工夫,拴五子幾個已跑到上院,驚乍乍問:「出啥事了?」馮傳五道:「老子沒死,瞎嚷個啥。」
藥師劉喜財一面對傷口,就不是剛才那個心裡噴火的劉喜財了,只見他小心翼翼,仔細地拿棉花為馮傳五清理掉腿上的血。等了老半天,才見吳嫂端水進來,他沖馮傳五說:「你忍著點,傷口得洗,有點疼。」
「放心,老子要是怕疼,就不吃這碗飯了。」話還沒說完,就扯上嗓子嚎叫起來:「姓劉的,你想害老子呀,這哪是水,是他娘的毒藥!」
吳嫂聽到這,屁股一擰走了。
水裡有鹽!
刀傷最終還是曹藥師包紮的,劉喜財折騰了半天,越折騰馮傳五感覺越疼,拴五子聰明,跑去喊曹藥師,院裡才算安靜下來。
青石嶺橫遭馮傳五洗劫,提醒了何大鶤。連日來,媳婦大梅都嚷著要去青石嶺,說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爹和妹妹受罪。兒子樹槐也多次在他面前提起,要他拿些銀子,到涼州城打點一下,看能不能幫著把馮傳五等人打發回去。何大鶤心情沉重,他讓媳婦大梅趁早死了這心。「不是我不救你爹跟英英,眼下這局勢,我何家也自身難保。再說,馮傳五是啥人,他豈能痛快地回去?你忘了平陽川你二妹家的仁字號了?」一席話說的,大梅低了頭。何大鶤又跟兒子說:「你也甭嚷嚷著盡出餿主意,打點,你家有多少銀子,能打點過來?」
三天前的深夜,他又將兒子兒媳叫到上房,心事沉重地說:「我派人打聽過了,青石嶺水親家跟英英暫時還沒啥危險,只是受了點皮肉之苦。當然,銀子和馬匹是要不回來了。不過這也好,捨財保命,也算不幸中的大幸。」見媳婦大梅又要掉眼淚,他道:「把那東西擦乾,掉多少也掉不來你爹的自由。」等媳婦大梅抹乾了淚,他才鄭重其事說:「眼下涼州城風聲一天緊過一天,古浪縣城每天都有人被砍頭,老二的事,凶多吉少。我尋思著,家裡得提早做些安頓。」
「啥安頓?」兒子何樹槐一臉不解地問。
何大鶤歎了一聲,他是歎兒子的愚訥,這個時候,還能安頓啥,難道青石嶺水家橫遭洗劫還不能驚醒他這顆愚木腦袋?
當天夜裡,何樹槐便按照父親的囑咐,去了東溝□子他乾爹家,他乾爹是個老實人,家底子也薄,可他家靠著山,院子大,還有十二孔窯。一番密謀後,兩輛馬車在第二天夜深人靜時來到東溝,何家上下一陣忙碌,人不知鬼不覺的,就把家裡值錢物件還有牛羊轉移到東溝□子了。當然,何大鶤不會笨到全部轉盡,多少他還要留下一些,算是掩人耳目。
誰知剛做完這些,何大鶤還未來及喘一口氣,一股兵娃就端著槍,大明大擺走進了他家。此事大出何大鶤意料,何大鶤還在楞怔中,就聽領頭的說:「騰出三間房來,我們要在這裡維持秩序。」
這股兵娃正是那天夜裡從涼州城偷偷開進青風峽的,他們本來要到青石嶺水二爺家去,領頭的查滿兒腦子一轉,從大草灘殺了個回馬槍,直接闖到東溝何家了。
東溝財主何大鶤跳著蹦子罵了半夜,他兒子何樹槐甚至揚言要一把火點掉何家大院,但你罵你的,我住我的,兵娃們一點不在乎何家父子的態度。
司徒雪兒跟帶兵的查滿兒說:「這次派你去,就是想看看你的本事,要是把青風峽治不住,可別怪我沒給你機會。」查滿兒二十出頭,以前在青海馬家兵手下混,司徒雪兒多方打聽,才將他從青海調了過來。
4
從司徒雪兒這一步行動看,西安方面一點沒放鬆青石嶺的意思。與此同時,另一條消息也在峽谷裡蔓延開來。青風峽暗地裡興起一個叫暗殺團的組織,專門藏在背處沖國民軍打冷槍。何家大院的兵娃駐進去還沒幾天,就報銷掉兩個。古浪縣保安團奉命巡邏時,也吃了黑槍。司徒雪兒很是惱火,她剛剛上任,還沒來得及施展才華,就有人跟她較勁兒。這個喝過洋墨水又跟著表哥查建設在部隊裡秘密呆過一陣的女人,拍著桌子說:「給我全力搜,我就不信,幾條破槍,幾個土包子,就能嚇倒我堂堂的國民軍!」
風聲一下緊起來。
這個後晌,水家大院突然炸出一個消息,水英英跑了!
這陣子的馮傳五忙得很,白日他要負責去附近的鄉村收藥,夜裡,還要帶上拴五子他們尋夜。司徒雪兒連著下了幾道命令,要他跟查滿兒密切配合,盡快將附近鄉村的大黃、柴胡等草藥收回來,這一帶柴胡多,山裡人誰也不認為那是藥,初冬挖回來,寒冬時當柴燒。今年,說啥也不能讓燒了。另外,就是密切注意暗殺團的動靜。司徒雪兒一上任,又在古浪縣城端掉了共黨一個地下組織,有人交待,暗殺團的組織者是一個叫尕大的人,此人武藝超強,行蹤詭秘,而且,手裡握有二十多桿槍。
馮傳五剛進了院子,就聽留守在院裡的兵娃報告,水英英跑了。
「跑了,不是讓你看守著的麼?」
「我……我……」兵娃赤白著臉,嚇得說不出話。
「說,啥時跑的?!」
「剛跑,不,跑……跑了有一個時辰。」兵娃結巴著,他自己也不知道,水英英到底啥時跑的。
啪啪,馮傳五掄起胳膊,就沖兵娃搧了幾個餅。「廢物,看個人都看不住,我養你還有啥用」。馮傳五邊罵,邊喊吳嫂。
早上離開時,他特意跟兵娃交待,水家這丫頭,這兩天不大對勁,讓她到院裡曬曬太陽,她偏是躺炕上不動彈。讓她安穩在屋裡呆著,她又賊手賊腳,在南院後牆下轉磨。「你給我多留點神,別吃飽了就知道睡。」說完,還不放心,又將吳嫂喊來,連嚇唬帶誘逼說:「上頭髮了話,這個冬天過去,水家父女就自由了。」見吳嫂冷著臉,又說:「我也是沒辦法,上頭一日不發話,我就一日不敢讓她們到院裡走,誰讓他們是共黨的嫌犯哩。你聽好了,我把水家三丫頭交給你,她要是好好的過了這個冬,我賞你一對手鐲,你要不喜歡,我賞你一頭騾子。」
沒想,水英英還是跑了。
馮傳五叫喊半天,吳嫂才磨磨蹭蹭打廚房走出來。
「人呢,我交給你的人呢?」
「哪個人?」
「水家三丫頭啊,再給我裝糊塗,我一槍崩了你。」
「在屋裡睡著哩,睡一天了。」吳嫂邊說話,邊搓手上的面。
馮傳五差點背過氣去。他啊啊了兩聲,一把提起邊上嚇得哆嗦的兵娃:「還楞著做啥,追啊。」
很快,包括拴五子幾個背槍的,全都跟著馮傳五奔出了院子。望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夕陽裡,吳嫂恨恨地罵:「追,追,追你娘個腳後跟。」
這天後晌,吳嫂做的飯誰也沒吃,吃不下。留下的幾個幫工還有兩位藥師,全都抱著膀子蹲夕陽下,猴酥酥地等太陽落。太陽掉下山後,又都圍坐在後院裡,大眼瞪小眼,不吭聲兒,但心,一個比一個緊,生怕冷不丁打院門裡看見不該看的。吳嫂喊了幾回,除過曹藥師屁股動了動,其他人,都沒動。天終於黑盡,院外草灘上,還是一如既往的靜。藥師劉喜財這才起身,沒跟任何人打招呼,獨自往南院去了。
水二爺也是沒吃飯,吳嫂端來的飯,還款款放著。他蹲炕頭上,手裡抱個空煙鍋,人,就像靈魂出了竅。藥師劉喜財進來老半天,他理也不理。直到吳嫂進來,他才換了個姿勢,一屁股坐炕沿上了。
水二爺的氣色好了不少,儘管是在夜黑,但臉上分明跳動著紅光。這段日子,吳嫂盡上心的侍候,吃喝雖是差點,但吳嫂的話管用,俗話說,話是開心的鑰匙,拿上水二爺這樣精明的人,不會聽不懂吳嫂那些話。他終於想明白,自己做虐自己,等於是幫馮傳五的忙,銀子是沒了,羊也沒了,啥也沒了,但他還有一口氣。吳嫂說得對:「人賭一口氣,你今兒個把自個折騰躺下了,算誰的?我就不相信天老是陰的,我就不相信折斷的秧苗再活不過來?你水二爺啥沒經過,到老了,你倒裝起死狗了。」
「我不是死狗!我水老二啥時做過死狗,要死,我也得咬死幾個再走!」
就這麼著,他硬是咬著牙子,把日子挺了過來,把自個也挺了過來。
默了好長一會兒,水二爺才說:「草灘上,沒動靜?」
「沒。」吳嫂說。
「操心聽著,有動靜,給我吭聲氣。」
「知道。」
說完,吳嫂折身出來了,藥師劉喜財又呆了會,一言不發地原又走出來。
一連兩天,草灘上都沒動靜,水英英沒信兒,追出去抓人的,也沒信兒。院裡的人,心似乎有點落地了。
水英英是在吳嫂的幫忙下逃走的。晌午時分,拾糧打山上下來,神神秘秘從懷裡掏出一隻兔子,吳嫂一把接過,利落地剁了,丟鍋裡炒上。肉香在院子裡飄蕩時,吳嫂打廚房裡走出,逕直來到南院院牆下,沖兵娃喊:「兵爺,跟我來。」兵娃奇奇怪怪看了她一眼,沒敢動,吳嫂又喊:「來呀,兵爺,我帶你去廚房。」一聽廚房,兵娃的心思動了,四下瞅瞅,院裡沒一個人影,腳步快快地到了廚房。吳嫂揭開鍋蓋,那香噴噴的兔肉,一下就饞得兵娃走不開了。吳嫂藉機說:「兵爺,這肉是我專門為你炒的,你慢慢吃,小心燙著。」臨出門時又說:「我把廚房打外扣上,小心讓外人瞅見。」兵娃邊啃骨頭邊嗯了聲,吳嫂的身影已到了南院。
水英英利落地換了狗狗的衣裳,背起早就準備好的背簍,貓著腰出了院門。
一出院門,她的步子就疾起來,不多時,她已貓在狼老鴉台的地埂下。那兒有個小窯洞,是平日放牲口的人避雨的,水英英倒掉背簍高頭的草,打底下拿出包袱,夾上就走。包袱裡,是她一路吃的用的。這一次她沒選擇走青風峽,而是繞過狼老鴉台,打母親草兒秀的墳前穿過,然後順著曲曲折折的溝,往酸茨溝方向去。離酸茨溝不遠,有座廟,水英英算好,夜裡就在廟裡投宿,然後翻過黃泥崗,就能望見一條山道,順著這山道,可以到達平陽川。只要到了平陽川,水英英就有辦法了。
水英英必須逃出去,不為別的,她要找到仇家遠!
是他,把中藥帶到了青石嶺,也是他,把槍帶到了青石嶺。更是他,把災難帶到了水家!可他卻一溜煙地消失了,把痛,把苦,把比殺頭還難受的屈辱,留給了她和爹。如今,爹的腿斷了,再也不能指望他給水家還來清白,還來太平。上刀山還是下火海,她去!
這些日子,她心裡恨的,罵的,拿刀刮的,除了馮傳五,再就是這個仇家遠。「我看你上了天,我看你入了地,我就是跑斷兩條腿,也要把你找來!」
水英英是第二天傍晚時分到達娘娘廟的,娘娘廟是蠻婆子們初一十五燒香磕頭的地方,坐落在半山腰裡,平日,這兒很少有腳蹤。跑了一天一夜的路,水英英實在跑不動了,想在娘娘廟住一宿再走。四下望了望,冬日的山巒靜靜的,娘娘廟更靜,她大著膽子走進去,心裡再三給自己鼓勁,甭怕,這是廟,廟裡的娘娘不害人的。
廟裡的娘娘果然不害人,害人的是蠻婆子。
誰能想得到,水家三小姐水英英奔向平陽川的路,竟讓酸茨溝的蠻婆子給阻斷了。
水英英後來才承認,這就是命。命是一張紙,寫啥不由你,神仙戳個洞,凡人一生補。
水家三小姐水英英在娘娘廟輾轉反側的這個夜晚,遠在西安城的副官仇家遠也是徹夜未眠。晚飯剛吃過,上司陸軍長就將他們緊急召去,通報了前方戰況。南寧失守,八塘失陷。日寇憑藉著強大的海上力量和空中轟炸,在我疆土上長驅直入,國軍損傷慘重啊。前方不但藥材匱乏,而且彈藥物資供給嚴重不濟,特別是從南寧退守的四十六軍,近乎彈盡糧絕,坐以待斃,形勢相當危機。陸軍長要求後方各部全力以赴,為前方將士募集物資。
「在座都是黨國的棟樑,不能因為我們身處安全地帶就逍遙自在,國難當頭,我等應該竭盡全力,精誠報國。」
其他幾個人走後,陸軍長心事重重,沉吟了半天才說,閻錫山以六個軍兵力,進攻隰縣、孝義一帶的山西新軍決死二縱隊,決死二縱隊一九六旅旅部被閻軍包圍解決。大寧、隰縣等抗日政權及抗日救亡團體屢遭摧殘,犧盟會幹部被殺害多人,晉西事變開始了。
「我就不明白,大敵當前,為什麼自家人還要自相殘殺!」陸軍長憤怒地將手中的圓珠筆摜在桌上。看得出,局勢令他十分不安,也十分矛盾。到現在為止,仇家遠還不知道上司陸軍長的真實身份,他也從未向自己明示。但,這並不妨礙他們一起共謀大事,陸軍長對他,也是知而不問,一切,靠得是彼此的信任還有共同的憂國憂民之心。
「那邊的朋友又找我了,二號線急需藥品,找你來,就是想合計一下,看有沒有新的辦法。」陸軍長又說。
二號線就是延安。自從青石嶺出事後,二號線那邊就沒再供過藥,沒藥啊。佔據著大半江山的國民軍藥材都如此吃緊,想必他們,該有多難。仇家遠陰著的心越發陰沉,青石嶺一丟,等於是把甘肅乃至新疆的整條線給斷送了。一想這事,仇家遠就對自己恨得要死。
回到住所,仇家遠心裡焦灼不安,很多事彷彿湊齊了似的,一古腦兒往外湧。仇家遠是三年前秘密加入共產黨的,他的共產主義啟蒙老師,竟是李克農。當時他已是陸軍長手下一名得力干將,但對自己的這一抉擇,他義無反顧。在跟李克農的數次秘密接觸中,他越發堅定了投身這一偉大事業的信念,蒼茫大地,誰主沉浮,能拯救中華民族於水深火熱之中的,也惟有共產組織。只是,有時想起來,覺得對不住一心栽培他的陸軍長。直到他被秘密派往涼州,直到陸軍長秘令他往二號線送藥,這份不安,才被隨之而來的艱苦鬥爭取代。他相信,無論陸軍長是不是共產組織的人,他心裡,一定是有這偉大事業的。
可惜,來自黃埔的榮懷山探照燈一樣盯著他們。青石嶺出事後,他被陸軍長緊急召回,先是在西安郊區一秘密居所裡避了一段時間。陸軍長怕姓榮的死揪住不放,將二號線送藥的事揭騰出來。還好,馬幫分駝主胡九寧死不屈,至死也沒承認替仇家遠送過藥。胡九被嚴刑拷打致死後,風聲似乎稍稍小了點,可另一個人還在他們手裡,陸軍長要求他隨時做好遠走他鄉的準備。「兄弟,你做的事你得擔啊,實在不行,就到我老家種藥去。」陸軍長的話裡充滿了無奈,因為只要何樹楊一招供,他通共的罪名便鐵定了,陸軍長想保都保不了他。
令人奇怪的是,姓榮的卻遲遲不衝他下手,難道?正在他坐臥不安時,陸軍長帶來一個消息,說是姓榮的派查建設去了涼州,而且……陸軍長頓了半天,才說出司徒雪兒的名字。一聽司徒雪兒,仇家遠猛地從椅子上彈起,陸軍長示意他坐下:「現在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你跟她過去怎麼樣,我不管,但她現在是榮懷山身邊的紅人,派她去涼州,榮懷山是別有用心的,你切不可感情用事。」
仇家遠心裡撲騰了半天,那團剛剛燃起的火,無奈地熄滅了。老老實實坐椅子上,聽陸軍長把話說完。
陸軍長說,司徒雪兒執意要把何樹楊留在涼州,由她親自審問。
「她葫蘆裡到底賣什麼藥,目前還不得而知,但你我得做最壞準備。」陸軍長說完,意味深長地望了仇家遠一眼。
這一眼,望得仇家遠簡直無地自容。
司徒雪兒這個名字,在消逝了幾年後,恍若遠逝的一場風,突然地又捲到了眼前,仇家遠感覺自己堅定的步子被什麼東西絆住了。
幾天後,陸軍長派人來接他,說事情暫且過去了,姓榮的目的不在人上,他是沖青石嶺去的。
「青石嶺不能丟,說啥也要控制在我們手中。」他一激動,脫口就道。
「怎麼控制,難道要我帶兵去搶?」陸軍長有點失望地盯住他,「你別忘了,姓榮的是有意放過你,他是不想跟我徹底鬧翻。再說了,你拿什麼理由去跟他爭,難道你要自己跳出來,承認你不是黨國的人?」
陸軍長這一說,他才明白此中的玄機,但,一想那大片大片的中藥地,還有它獨具的交通要塞位置,心裡,就恨不得立刻帶兵衝過去,從司徒雪兒手裡搶回這塊寶地。
眼下,二號線又提出運藥,藥從哪來,又怎麼運過去?他苦苦地想了一晚,第二天一早,逕直來到陸軍長面前,道:「我必須去一趟延安。」
「延安?」陸軍長詫異地盯住他。
「是。我必須去見一個人,只有他,才能將青石嶺的火種重新點燃,才能將青石嶺的藥運到延安去。」仇家遠說得很激動,他已完全顧不上陸軍長的身份了。「誰?」陸軍長警惕地盯住他。
仇家遠再也不想隱瞞,將這個神秘人物說了出來。
天剛麻亮,晨光還沒來及往大地上灑,拴五子的腳步已邁進叫眼官的蠻婆子家。搶在這早的時間找蠻婆子,十個有九個是為了打時。
打時就是找人,青風峽一帶,歷來就有找蠻婆子打時的習俗,家裡丟了人或者家畜,你甭亂找,趕快找蠻婆子,只要將走失的時間說出來,再許個願,蠻婆子一掐一捏,活的,能給你說出找尋的方向,死的,能給你道出屍首的位置。這事兒,拴五子經過,他連夜往酸茨溝奔,就是想奪個頭彩。
拴五子這次是豁出去了,反正已做了惡人,不如做到底,與其讓水家父女緩過勁來收拾他,不如趁著勁兒先把他們收拾了。再者,馮傳五親口給他許下願,要是能抓水英英回來,保他去涼州城享榮華富貴。這樣的好事,拴五子豈能錯過?
叫眼官的蠻婆子聽完,雙手掐捏一番,打起三才板,唱:「不往東來不往西,南不活來北不死,清時八早你打時,出了門兒你碰去。」
這哪是響時,分明是啞時,說了等於沒說!拴五子剛要發作,忽見叫眼官的蠻婆子雙眼怒睜,嘴角鼓起,像是要發神了。拴五子趕忙退出,蠻婆子一發神,場面是很駭人的。
拴五子帶著兩個護藥隊員,往回走,路上他還罵:「都說眼官神,神個頭,盡胡吹冒聊哩,這號子話,誰不會說。」嘟囔了沒幾句,一抬頭,天呀,水英英真就在山道上!
水英英是太陽影兒冒時打廟裡出來的,天亮時分她忽地給睡著了,丟個盹醒來,一看太陽都穿破東山了,趕忙整了整衣衫往外走。出了娘娘廟沒多遠,正四下瞅著辨方向,身後忽地響起三才板響。「天堂路上是貴人,地獄門上蹲惡鬼,奈何橋上掉眼淚,閻羅殿裡斷來生。」水英英剛要往北拐,身後的蠻婆撲上來,一把採住她:「這位豁家,你是青石嶺水家的吧,我看你頭頂朝陽,腳踩晨路,似是往好路上去,可你身後卻冒黑煙,這趟路,你走不得。」水英英一聽被人認出,一把打了她的手說:「誰是你的豁家,一邊去。」蠻婆子一聽,較上勁了:「那我不叫你豁家,我叫你三小姐。三小姐,你身上帶著陰氣啊,快到我屋裡,我給你掃掃。」
蠻婆子的掃掃就是禳眼,水英英哪有這工夫,一急就沖蠻婆子發起了脾氣。蠻婆子並不惱:「三小姐,我跟著眼官去過你家,看你這走勢,還有臉相,你家定是出大事了,你還是到我屋裡掃掃吧。」
「走開!」水英英急得要哭了,哪有半道上硬拽著人去家裡的?她生怕耽擱下去,被更多的人發現。誰知蠻婆子一副死有理的樣子,好像不掃她今兒個就活不成。正這麼糾纏著,山道上響過來腳步,水英英再要跑,就遲了。
她被拴五子幾個捉住的時候,那個一臉皺紋的蠻婆子還在說:「不聽娘娘言,吃虧在眼前。」
拴五子狠狠採住她頭髮:「神,眼官啊,你真神!」
水英英被捆綁著丟進地窖裡,就是她爹曾經藏銀子的地窖。馮傳五浪笑著說:「孫猴子本事再大,還能逃出我如來佛的手掌心?」說著,順手賞給拴五子一瓶涼州女兒紅:「去,打隻兔子來,司令我今兒個開心,開心啊——」
一院的人心暗了,暗得沒法再暗。水二爺捶胸頓足:「老天爺,你真不讓我水家活了,我水老二一輩子沒坑人沒害人,你眼睛長著出氣啊,咋連人鬼都分不清?!」
叫聲讓水家大院陷入了更深的絕望。
夜,陰森森的撲來,一股不祥之氣籠罩了整個院子,就連大草灘,也撲撲地冒陰氣。白日裡水二爺的嘶嚎和馮傳五的淫笑已讓人們的心碎了好幾次,這陣,所有的人都屏住氣兒,生怕這個黑夜,給青石嶺帶來什麼。
可真要來了,誰又能擋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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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黑盡,馮傳五就往地窖走,他跟拴五子說:「把門看好了,要是讓外人進來,你娃這輩子的福就到頭了。」幾杯女兒紅下去,半隻兔子填肚裡,馮傳五就覺身子要炸開,再也不能耽擱一分鐘。況且,他已打定主意,不耽擱了,再耽擱,這道菜非但吃不到,而且,會給他惹來大麻煩。
「嘿嘿,五姨太,水丫頭,你還是乖乖做我的五姨太吧——」
一棒砸向馮傳五的頭時,水英英的身子,已完全到了馮傳五懷裡。水英英早已失去反抗的能力,抓來到現在,她就被折騰個沒停。況且,她的手腳都是捆著的,拴五子這畜牲,竟惡毒地將她的頭髮盤起來,拿細繩兒拴在木板上。
完了,再也躲不過去了。水英英死死地閉上眼,心裡喊,娘啊,你的英英就要來了。
猛地睜開眼,驚見身上壓著的馮傳五滾下了木板,提棒站著的,竟是藥師劉喜財。
這個夜晚,因為藥師劉喜財一連串出人意料的舉動,水家大院的天才沒塌下來。半夜時分,馮傳五從昏迷中醒過來,才知道藥師劉喜財帶著拾糧,連夜去了涼州城。
第三天的晌午吃過,專員曾子航騎著一匹高頭大馬,威風凌凌地走進水家大院。馮傳五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就被兩個帶著盒子槍的兵給捆了。曾子航先是進了水英英臥房,仔細而又體貼地查看了她的傷勢,說:「都怪我粗心,沒想到他會幹出這種事。」然後,讓一同來的醫生給水英英療傷。水英英眼裡憋著淚陌生地瞪住曾子航,曾子航體面地揮揮手,就有人把準備好的禮物送進來。專員曾子航一連串的動作,顯示出他是一個受過教育並且很有教養的男人,舉手捉足,甚至比西安城的副官仇家遠還令人心動。
打水英英臥房出來,曾子航示意藥師劉喜財帶路,他要去看水二爺。關於國民軍為啥要對水家父女這樣,專員曾子航一直不對藥師劉喜財做正面解釋,路上惟一說的一句話就是:「有些事你不懂,真不懂,有一天你做了專員,可能比我還惡。」
水二爺也受到同樣的禮遇,甚至,曾子航對他的關心,還要甚過水英英一點。不過,水二爺僵枯著兩隻眼,曾子航臉上的微笑還有別有意味的眼神,他一概沒看見。曾子航賠情道歉的話,他更是聽不見。人們退出屋子時,他忽然抓住劉喜財的手,用足了全身的力氣,重重地抓住。
藥師劉喜財陪著曾子航,來到上房,曾子航示意手下全部走開,他要單獨跟劉藥師說件事兒。
要說,這世上,是沒誰能把另一個人看透的,包括跟你有過生死之交的人。專員曾子航這一天算是打開了心扉,其實,這些日子他也想找個人好好聊聊。
「老弟啊,你我雖說都是經過生死的人,可,走的路不同。你能安下心來做你的藥師,我呢?」曾子航笑了笑,那一笑有點苦,帶著風霜的塵味。「都說我曾子航是惡人,貪,放屁,我曾子航啥錢沒見過?打小就在銀子堆裡滾,想想我曾家的錢財,能把涼州城買下。但,有些事兒你不懂,真不懂。我曾子航現在是貪,貪得我都認不出自己。可不貪怎麼辦?老弟啊,你是沒去過前線,你離開隊伍有些年頭了吧,蹲在避事窩裡,安穩。可你上前線看看,你去看看啊,那景兒,不能提!你還記得當年的步兵第一師麼,不瞞你說,我剛從那兒回來,慘啊,將士們死的死,殘的殘,那些缺胳膊少腿的,躺在彈坑裡等死。哪有藥,哪有醫生?狗娘養的日本人,殺了我多少弟兄!可你再看看後方,看看涼州,看看水家,銀子多得在地窖裡放,成群的馬養著看樣兒,這不讓日本佬兒笑話麼?我是拿了他們的銀子,全拿了,但我曾子航沒花一個!不瞞你說,這次走之前,我把老家的老宅子都賣了,就連我姨太太的首飾,也全給賣了。我曾子航不圖什麼虛名,我要的是,弟兄們活著身子回來。當然,前提有一個,就是一個子兒也不能落到共匪手裡。我曾子航端著黨國的碗,受著黨國的恩惠,我腳下的土地,就是黨國的,姓共的想從涼州拿走一個銀元,做夢!」
曾子航說這番話時,眼睛是濕潤的,心,也跟著起伏。藥師劉喜財自然不會清楚,曾子航七十八歲的老父,就是在老家初鬧共潮時被綁到樹上活活凍死的,有人把對國民黨的恨發洩到了他老父身上!
一番話說的,藥師劉喜財頓時失言,啞了。半天,藥師劉喜財正要向曾子航問什麼,忽地就聽到他一句話,這句話,一下就把劉喜財給打懵了。
曾子航要帶水英英走!
「這丫頭,留在青石嶺可惜了,你讓她收拾一下,明天,跟我一道回。」「啥子?!」藥師劉喜財簡直不敢相信,說這話的就是剛才那個激昂陳詞滿腔癡情的曾子航。
「你別那麼瞪著我,我說過有些事你不懂,你還不服氣,看,這不就來了。老弟啊,人活在世上,誰有誰的活法,誰有誰的樂子。要說我曾子航沒樂子,那是屁話。哪個人沒樂子?我曾子航這輩子,啥都不稀奇,就是稀奇女人!水家這三丫頭,有個性,我喜歡,你做做工作吧。」
「你——?」
「怎麼,說我偽君子是不,說我禽獸不如是不?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有你的藥,我呢,我啥也沒有。要是連個女人都不讓我得,我活著,還有啥勁!」藥師劉喜財困住了,茫住了,拳頭,握得緊緊的,隨時都有可能砸曾子航臉上。曾子航笑笑,這一次他笑得坦然,他用詭譎的眼神瞅了瞅劉喜財,忽然用一種荒誕的口氣說:「還記得當年讓你的草藥害死的名媛蘇婉玲麼,哈哈,都說她是跟著師座到處跑,哪裡知道,她是我人生的第一個女人!」
「啥子?!」這一次,藥師劉喜財就不只是驚了。
很久很久,時間彷彿在凝固中重新走動起來,藥師劉喜財緩緩抬起頭,一字一頓地說:「你不能帶她走。」
「為啥?!」
「她已有主了。」
「笑話!」
「我沒騙你,而且這個人,你絕不能欺負。」
「誰?」
「我的義子。」
「義子?」
「拾糧。」
「啥——?」
水英英也不搖頭也不點頭,藥師劉喜財比前比後跟她說了一大堆,她就聽到幾個字,要她嫁給拾糧。
拾糧。
老天爺這個玩笑真是開得大,她水家三小姐要嫁給一個下人,還是西溝來路家的拾糧。呵呵,呵,水英英想哭,卻哭不出來。淚,早流乾了,流盡了。
她抬起頭,茫然地盯住劉喜財,盯了半天,苦苦地閉上了眼。
藥師劉喜財無言地走了出來。
等在另間屋裡的水二爺早已耐不住:「咋個下了,她咋說?」
藥師劉喜財沒說話,很是沉重地蹲下了。水二爺忽然僵住臉:「咋個,她不從?」
水二爺主意已定,藥師劉喜財剛把想法說出來,他便馬上點頭答應。水二爺自然有水二爺的想法,且不說水家如今正在災難中,單就藥師劉喜財說出的拾糧,他就興奮得不得了。天呀,拾糧,拾糧,水二爺連叫幾遍,就把一肚子的苦水叫跑了。拾糧是誰?他早已不是當初老五糊領來的那個見了他雙腿打戰的西溝討吃,他也早已不是睡在草棚裡替他餵馬的水家長工,他是藥師啊。某一天起,青石嶺大財主水二爺便認定,西溝來路家這個老實巴交的苦命孩子,將來定是赫赫有名的大藥師。這是天意,誰也改變不了的。站在狼老鴉台那塊肥沃的地邊,水二爺的內心曾一次次被這個想法鼓蕩,那時候他就想,要是把拾糧招進門,那該是件多麼美妙多麼愜意的事啊。
沒想,一場大災難,竟把這個幻想變成了真!
「抓緊辦!」這是他扔給藥師劉喜財的一句話。好像辦得慢一點,拾糧那邊就要反悔似的。
哪知,他女兒卻又犯起了猶豫。水二爺猛就叫喊開了:「這都啥時候了,她還挑,有她挑的工夫麼?沒喂到狼嘴裡就是天大的萬幸,她,她還想嫁到皇宮裡啊……」蹲著嚷不過癮,他站了起來,聲音扯得更高:「不行,我得跟她把話說明,不知好歹的東西,跳過肉夾子,想吃冷豆腐啊!」
藥師劉喜財一把拉住水二爺,哽著嗓子說:「給娃,留點時間,甭逼她。」又過了兩天,水二爺再去看女兒時,水英英就點了頭。水二爺剛要高興,水英英突然拿過一把剪刀,嚓嚓幾下,就把自個一頭漂亮的長髮剪了下來。爾後,她衝自己的老子說:「你欠來路家的,我替你還了。這把頭髮你留著,將來哪一天我要是走了,你也好有個念想。」
水二爺起先沒明白,等明白過來,一雙昏潰的老眼裡,就不只是淚了。
日子最終定在了臘月初九,這次沒找蠻婆子,水二爺自己定的。專員曾子航要說也是個講義氣的人,既然不能跟藥師劉喜財的義子搶,那就莫不如再次做個順水人情,成全他們算了。臨走時他沖馮傳五說:「這兩個的婚事是我做的媒,你要敢弄出點岔兒,看我咋收拾你。」馮傳五哪還敢,真是偷雞不著反蝕把米,他的局長差點讓撤了。
日子剛定下,拾糧便回到了西溝,這次不是他娶人家,是水家娶他,倒插門,當養老女婿。
養老女婿,他拾糧要給水家做養老女婿!
來路喜的,抓了家裡惟一的老母雞,要宰。「喜事呀,這可是天大的喜事。」拾糧悶悶的,臉上沒一點表情。從喜財叔跟水二爺找他攤牌的那一刻,他就成了這樣子。說不上喜,也說不上悲。好像,這事跟他無關。來路顯然是被這天大的喜悅弄驚了,抱著雞,喜得不知咋個下手。過了半天,他道:「娃,爹給你殺雞兒,爹給你殺雞兒呀——」
等把雞兒殺了,炒了,父子倆卻都不吃。
拾糧是困惑得吃不下,他腦子裡反反覆覆閃出水英英那張臉,那是一張曾經高高懸在雲端裡的臉啊,望一眼都那麼奢侈。一個陌生的聲音從遙遠處飛來:「她真的要嫁給我,水家三小姐真的願意嫁給我?」
斬穴人來路是激動得吃不下,他的心思總算沒白費,能嫁到水家,娃的後半生,算是有靠了。他竟然感謝起馮傳五來,若要不是這場突然而至的驚變,他家能有這等的大好事?
婚禮辦得溫吐吐的,一點兒不熱鬧,比起前兩個女子的出嫁,這次,簡直看不出水家是在辦事兒。甚至,還不及寶兒的亡婚熱鬧。拾糧是自己走來的,按鄉俗,水家應該派大紅轎子,吹吹打打將他娶進來。斬穴人來路說:「算了吧,眼下這景兒,能吹打?」來路說這話的時候,腦子已清醒很多,再也不像剛聽到時那麼天上地下的亂飄了。坡下的二嬸連夜拿粗布縫了一套新衣裳,套到拾糧身上一看,大了,簡直跟袍子一樣。二嬸臊紅著臉說:「日子長了不動針線,手底下沒把握了。」來路左端詳又瞅瞅,說:「大點好,娃的身子還長哩,過個三五年,也不嫌小。」二嬸又將自個的衣裳洗了,還翻騰出男人死時留下的一套衣裳,套給來路,兩個人很是彆扭地跟在拾糧後頭,算是娘家送親的。
本來要請老五糊的,可老五糊自打把拾草嫁到水家,就再也不做媒人了。這陣子,他的腳步穿梭在各溝各岔間,做另一種生意,打聽誰家有草藥,然後把信兒賣給住在何家的查滿兒,討點碎銀花。來路想了想,最後還是放棄了。
管家老橛頭站在院門口,迎接了他們三個。這一天院裡的人們沒去幹活,本來他們要把曬場上的雪掃掉,騰出地方來曬藥。白會長不知從哪又弄來幾車藥,但因天連著下雪,皚皚積雪讓青石嶺徹底寒冷,曬藥就成了非常惱人的事。馮傳五無精打采地蹲在上院門口,這些日子他顯得比誰都沒精神。拴五子抱著個槍,不甘心地瞅著走進院裡的三個人,看見比他矮半個頭的拾糧縮在新衣裡,鼻孔裡很是嘲笑地哼了一聲。
吳嫂和劉喜財跑前跑後的張羅著,儘管事情辦得簡單,但禮數不能亂。水二爺穿著一襲青袍,端坐在南院的椅子上,收了一對新人的頭。跟寶兒娶拾草時相比,水二爺簡直成了半個人,那身青袍套在身上,簡直就像拿麻袋裹了他。不過他的臉是晴朗的,出乎意料的晴朗。
婚禮沒敢驚動任何人,水二爺倒是想驚動,一開始他還不死心地要給四下下帖子,被管家老橛頭和藥師劉喜財攔擋住了。管家老橛頭說:「眼下四鄉八鄰,哪一處不被鬧得雞飛狗上牆,誰還敢大老遠地跑來吃席?」藥師劉喜財也說:「二爺,不比以前了,你就忍著點吧。」水二爺很不甘心地哼了一聲,不過他還是最終採納了二人的建議,沒有再張揚。
東溝何家是請了的,管家老橛頭親自去請,可惜他的步子沒進到何家,被查滿兒的兩條槍擋在了院外。扛槍的兵娃一臉不屑:「吃席?要不要我跟查隊長通報一聲,把涼州城的兵全請到你家?」一句話嚇得老橛頭掉頭就走,回到青石嶺後心還堂堂直跳。不過,大梅兩口子是聽到了,畢竟東溝近,就算不出門,也能聽得到。大梅哭了一宿,硬要來,說爹是把妹妹往火坑裡推,那麼好的一個人兒,怎麼就捨得……話沒說完,就讓男人惡了一聲:「落架鳳凰不如雞,這道理你也不懂?」大梅氣不過,罵:「你們何家才落了架呢。」罵完,又想何家是誰,水家又是誰?眼下兩家不都是一條河裡的螞蚱,誰也撲騰不動了嗎?
平陽川仇家是小伍子去請的,水二爺一開始說算了,路這麼遠,連個送帖子的人都沒。小伍子站出來說:「我去。」於是就去了,可結果一樣,仇家也沒來人,來不了。小伍子說,仇家在古浪縣城的生意出了問題,跟上次一樣,也是被別人瞅上了,上次還有孔傑璽等人周旋,這次,連個周旋的人也沒。司徒雪兒一句話,仇家幾個店舖都就讓當兵的佔了。
不過小伍子替水英英捎來二姐一句話:「拾糧好,這個上門女婿算是招對了。」沒有大梅跟二梅,熱鬧就無從談起。後晌特意做了一頓麵條飯,這在水家來說,已是盡最大力了。水二爺挨箱挨櫃看了看,能做的,也就一頓麵條。他歎了一聲道:「面□精點,拿油熗熗蘑菇,多放點蔥花,讓香味兒溢出來。」可飯剛端桌上,水二爺的叫喊聲就出來了。
「你是跟鹽過不去啊還是跟人過不去,你嘗嘗,這是飯麼?」
吳嫂驚慌失措跑來,拿筷子蘸了蘸,放嘴裡一嘗,登時,凝起眉頭撲向躲在廚房角里耍性子的狗狗:「你是不是背著我又放了鹽?」
狗狗僵著個臉,吳嫂問啥她也不作答。自打日子一定下,她就變著法兒跟一院人作對,尤其對吳嫂跟劉喜財,恨不得給他們的碗裡下毒藥。這陣兒,聽一院的人喊著鹹死了,吃不成,狗狗紅腫的眼角露出了一絲不為人察的惡笑。水二爺罵了幾聲,狠著心子端起碗,硬是把一碗鹹得發苦的麵條吃下了。
這夜,水家大院的水缸成了眾人爭搶的目標,吳嫂守著爐子燒水,哪能來得及,中間火又讓狗狗故意拿水給澆滅了,害得藥師劉喜財半夜裡又幫吳嫂劈柴。眾人的喧鬧裡,狗狗蹲南院牆下,哭,哭不出,笑,嘴一張比哭還難看。
新房裡,一對新人兒隔著很遠的距離坐著,眾人退去後,新房便被沉默籠罩著。兩個人都覺這是一場夢,卻又不像是夢。但怎麼,也把對方聯繫不到自個身上。直到天快亮,水英英才說:「人是嫁給你了,可身子由不得你,懂我的話不?」拾糧沒懂,但還是沖水英英點了點頭。
就在同一天夜裡,青風峽出事了。
暗殺團襲擊了何家大院。是在後半夜,暗殺團越入何家大院時,整個何府陷入在一片鼾聲中,就連漫長的冬季裡被失眠困擾著的何大鶤,這一夜也給糊里糊塗地迷糊了過去。暗殺團的人分了兩路,一路,逕直撲向查滿兒們住的後院,一路,摸向何家父子住的上院。若不是大梅,怕是整個何府要讓暗殺團弄個乾淨。大梅還是想不通,多好的妹妹呀,竟然,竟然……大梅一個心裡恨爹,他咋就真的狠下心來給妹妹招個上門女婿,就算招,拴五子也比拾糧強啊。恨憾中,她就想起拴五子曾跟她說過的話,這娃,心裡是有妹妹的,可惜讓來路家的沾了便宜。另一個心裡,又為爹和妹妹的遭遇唏噓。
大梅在寒冷的夜裡獨自落著淚,直等院裡的人全睡定,公公那邊也沒了聲響,才寡落落的回了屋。男人何樹槐自從家裡出了叛徒,人就成了個呆子,除了一天到晚背個背簍往家裡拾牛糞,再找不到別的法兒拯救自己。叛徒一詞讓何家威信掃地,走在村巷,冷不丁就有人衝你吐唾沫,這還不算,早晨一起來,院門上便粘滿牛糞,東溝人用這種惡毒的方式回敬著他們,何樹槐發誓要把全溝的牛糞都拾盡,拾盡就沒人再衝他家院門上塗抹了。
大梅用胳膊肘搗了搗男人,想讓他陪自個說會話,儘管男人臭了她,說了落架鳳凰不如雞那樣的刻薄話,她還是想讓男人陪她說會話。不料,何樹槐悶騰騰甩出一句:「心又癢癢了是不,癢癢了就去,你水家乾淨,不像我何家這般髒。」一句話說的,大梅又抱著膀子落了半晚的淚。頭剛放到枕頭上,迷迷糊糊中就聽院裡有響動,雖是很輕,卻分明是異樣的腳步聲。大梅一個蹦子跳炕下,鞋都沒顧上穿,就往外撲,誰知門打外面弄死了,拉了半天沒拉開,大梅放開嗓子,沒命似地叫喊起來。
後院裡睡的五個兵娃全死了,拿草繩勒死的,因為氣落的艱難,五條長長的舌頭吐出來,血紅血紅,能駭死個人。每人的胸口上,貼了一張紙,上寫,鎮壓革命者不得好下場。落款是尕大。
公公何大鶤這邊,更是一場子驚。暗殺團的人將他弄出了屋,扒光衣服,捆在院內一棵楊樹上,脖子裡,居然掛了一串干牛糞,臉上貼了一張紙,上寫,叛徒一日不除,暗殺一日不會結束。
讓暗殺團失望的是,他們一心要除的查滿兒這次居然逃過了,查滿兒昨天後晌讓涼州城的表姐司徒雪兒召了回去,這消息,暗殺團的人居然沒得到。
第一個跑進何家大院的居然是老五糊,一看場面,他驚乍乍叫:「不好了呀,何家遭天殺了呀,快來看呀,何家讓天滅了呀。」他的叫,直讓凍個半死的何大鶤翻白眼。跟著,何家大院就讓看熱鬧的人圍滿了,裡三層外三層,人們全都一個神色,看景兒。大梅喊破了嗓子,還是沒一個人肯站出來幫幫她。
查滿兒聞訊趕來,已是又一個後晌,一看後院裡破布單裹著的五具屍體,查滿兒的槍聲便震響了青風峽。
斬穴人來路也失了蹤,怎麼也找不到,五具屍體在院裡又躺了兩天,還是找不到人斬穴。最後,查滿兒指著何家父子說:「你們不是人啊,去斬!」何大鶤剛要梗起脖子反駁,查滿兒就說:「不斬也行,那就讓屍首停著,我倒要看看,到底誰能熬得過誰!」
東溝裡,雪地上,何家父子拿著掀和鎬,背著兩背簍取暖用的干牛糞,一步一哭地往墳灘上去。
又一場雪無聲地落了下來。漫天漫野。
早已結冰的姊妹河在雪中呈現出另一番景色,宛若一條不服輸的狂龍,耀眼地伸向天盡頭。
水家大院,拾糧早早地起來了,默默地走進後院,提起掃帚,清掃院裡的積雪。拴五子聽見響動,從屋子裡探出頭,見是拾糧,原又將頭縮回去,縮回熱被窩裡。拾糧跟英英成婚,除下人狗狗一肚子怨氣外,拴五子也是一肚子怨氣。拴五子原以為,拾糧跟水英英過不上三天,就會被水英英趕出洞房,沒想,婚後的水英英突然像個乖巧聽話的小媳婦,不但對拾糧好,對院裡下人,也更好了,昨兒個他還見,水英英從南院端出一盆紅棗,挨個兒讓下人吃,一張嘴甜甜的,叫誰都親熱,真讓人看不出,她是以前那個水家三小姐。拴五子也想討一把,剛走過去,水英英就把臉上的笑收起,換了一張冷臉,沖邊上的小伍子道:「小伍子,把剩下的這幾個拿去給狗吃,我水家養啥都養不好,就老黃狗還知道主人的好。」小伍子這狗日也狠,真就把紅棗端去,倒給了大黃狗。拴五子羞臊的,真想抬起槍,衝他們臉上挨個兒打一槍!
天真冷,拴五子又往嚴裡掖了掖被窩。
拾糧將後院的雪掃堆,進了馬廄。真是一個瘋子,一場婚結得腦子有了毛病。這是拴五子沖馮傳五說過的一句話,馮傳五也這麼認為。婚後的拾糧突然迷戀起馬廄來,讓馮傳五等人百思不得其解,只好認為他是結婚結出了毛病。馬廄裡早已沒了馬,連頭驢子也沒了,萬忠台水老大那頭老疙瘩,趕在落雪前原又讓水老大牽了回去,整個馬廄,就顯得空蕩蕩的。可拾糧像是沒長眼,老以為馬廄裡還實騰騰的,從婚後第二個早晨,他的腳步便第一個來到馬廄,先是把馬廄掃兩遍,然後灑水,然後像以前一樣,拿個梳子,挨個兒給馬梳鬃毛,他梳毛的樣子又滑稽又古怪,曾惹得下人們圍住他看,就連婚後不正眼看他的狗狗,也被他逗出一片笑。可拾糧不覺得,他梳得極為認真,像是馬就在他眼前。他梳啊梳啊,把原來的工課重複一遍,然後背起背簍,將槽裡的草背到草棚裡,再背來新草,認真地添上。如此這般,一直重複到了今天。
這大冷的有雪的早上,招女婿拾糧又開始給馬梳鬃毛了。吳嫂抱著膀子走進後院,見他兩隻手在空中亂舞,擔心地說:「糧,別掃了,回屋去吧。」
拾糧聽不見,他掃的位置,以前拴著英英的座騎山風。吳嫂站了一會,兀自出去了。不大工夫,水二爺拐著一條瘸腿來到後院,認真地、仔細地盯住拾糧看,看著看著,水二爺臉上露出了笑。
南院裡,水英英也起來了,她沖滿眼的白雪呀了一聲,這一聲呀的,雪都衝她笑了。婚後的水英英,一改過去那種想穿啥就穿啥的毛病,她把自個的馬裝、藏袍全都鎖進箱子裡,按峽裡的習慣,老老實實穿了一件對襟小紅棉襖,還有一條寬鬆的青布褲子,裡面裹著吳嫂婚前趕做的綢布棉褲,這身小媳婦的裝束,立馬讓她老了許多,也笨拙了許多,看上去,真就像個小媳婦了。她把剪短了頭髮藏在一塊水紅色的頭巾裡,也把女兒家的秀氣和羞澀藏在了頭巾裡。婚後,水英英像個主婦一樣主持起家裡大小事兒來,廚房她要操心,後院她要操心,上院爹的吃喝她也要操心,包括下人們每頓吃啥,也由她說了算。誰要是敢背著她亂來事,她嘴裡,隨時會崩出幾句難聽罵人的話。婚後到現在,狗狗挨的罵最多,吳嫂也挨過幾回。她再三說,以後爹的飯由她來端,吳嫂老是記不住,每每飯一做好,自個就像以前端了碗去上房,結果,就招來一頓惡罵:「你是豬腦子啊,安頓的事記不住?」
現在,吳嫂把這些話牢牢記下了,沒有新娘子水英英的允諾,她是不敢往上院去的。
新娘子水英英沖一眼望不盡的白雪出了會神,伸伸胳膊,踢踢腿,逕直走過去,拿起掃帚,開始掃雪。白的雪,紅的人,粉嘟嘟的嫩臉兒,映得南院突就妖嬈起來。
第九章 門板
1
這也怪不得他,畢竟,他在門板上,睡了三年啊,畢竟,裡間那扇門,拿槓子頂了三年!三年,能破滅多少東西,又能滋生多少東西?
綠色再次染滿青石嶺時,拾糧帶著幾十號人,正在跟節氣搶時間。
這已是青石嶺種藥的第三個年頭,拾糧的手藝已相當嫻熟,就連水二爺看了,也不得不佩服地點頭。半年前一場秋雨裡,青石嶺來了一輛神秘的馬車,車上跳下幾個掛盒子槍的,不容分說就將曹藥師跟劉喜財帶了去,等馮傳五的人醒過神來,那輛馬車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一去,便沒了任何消息。去年的采收和今年的種植,就全落到拾糧身上。春雨驚春清谷天,夏滿芒夏暑相連。眼下立夏剛過,芒種還未到,嶺上嶺下,已是墨綠一片。今年的拾糧像是發了狠,水二爺也發了狠,青石嶺百畝山地,全弄成了藥材,這還不夠,拾糧又讓自己的爹帶著西溝的人,將大草灘靠近山腳的一大片兒,全開成了地。藥材也由原來的十幾種添到三十幾種,其中有五味,是拾糧在草灘上找到的,雖然還叫不上名,但他心裡有數,這些草,不比喜財叔帶來的那些輕賤。
斬穴人來路是年過後來到青石嶺的,水二爺說:「來吧,我水老二前後對了三個親家,沒想,落難時能靠住的,還就你一個斬穴人。」來路嘿嘿笑笑,他就等水二爺這句話。
水二爺早已從生死劫中熬了過來,誰也沒想到,萬般無奈下促成的一門婚姻,居然讓水家大院重新燃起了希望。拾糧起早貪黑從不閒著的腳步,讓水二爺從垂死中看到了生機,有一天他走進南院女兒和女婿的那一半,四下轉磨著看了看,跟英英說:「娃,我算是想通了,天上下雨地下滑,自個跌倒自個爬。這院,咋個毀了,還得咋個讓它火起來。」
正在學著簸糧食的水英英停下手裡的活,目光癡癡地在爹臉上盯了好長一會,擦了把汗道:「火不火的先不說,一院的人,總得活下去。」
水二爺被英英的話感染,激動地說:「對,得活下去,還要活得比以前好。」水英英從屋裡搬出一個小凳子,讓爹坐。水二爺十分開心地坐下了,東一句西一句跟女兒拉起了家常。水二爺的精神氣,其實就是在跟女兒或女婿的家常中慢慢恢復的。他發現,不愛說話的女婿拾糧,越來越像一棵樹,不為人注意的,悄然間就給長了起來,長得能撐起水家這片天空了。光有這棵樹,水二爺還不至於這麼高興,樹之外,他還看到了一大片綠葉,這葉子,就是自家女兒英英。你想想,女兒都學著簸糧食了,前幾日他還看見女兒在茅廁裡起糞土,這些髒活累活,以前可都是吳嫂跟狗狗干的,現在女兒從她們手裡搶過來,自己幹。這就說明,女兒已真真實實接過這個家,開始用力撐了。
還有什麼比這更令他激動的呢?
沒有,真的沒有!
那一天,水二爺跟女兒嘮了很多,中間還嘮起了大梅、二梅,水二爺說:「這兩個無義種,有些日子沒來了,改天抽個空,去看看。」
英英白了他一眼:「爹,往後說話,別老是無義種無義種的,難聽。」
「是難聽,往後,爹不說了,爹聽英英的。」水二爺呵呵笑著,笑得像個孩子。
笑著笑著,水二爺就問了一句:「娃,來路家的,對你好不?」
英英臉騰地一紅,簸著糧食的手忽然停下,僵在了那兒。水二爺眉一皺,還以為拾糧欺負了自個女兒,正要給女兒仗膽哩,就聽英英說:「爹,幹嘛叫得那麼難聽,他又不是沒名字。」
「對,有名字哩,有名字哩,說說,拾糧這賊,對你好不?」
「爹!」英英嗔了一聲,忽然就用力簸起了糧食,簸箕扇起的塵土,嗆了水二爺一鼻子。水二爺打女兒臉上看到了什麼,會心地一笑,不再問下去,起身離開了南院。
打那天起,一層會心的笑就開始洋溢在水二爺臉上,到這一天,笑已把水二爺一張老臉原又染得紅撲撲的,跟劫難前相比,他的紅光似乎更多了。
斬穴人來路也是一樣,一天比一天見精神,尤其是年過後水二爺二番請他到水家,他簡直就像一頭青騾子一樣煥發著活力。彎曲的腰,直了,花白的頭髮,黑了。就連迷迷蒼蒼的眼神,也晴朗了。你再看他望拾糧的眼神,喲嘿嘿,眼裡淌的豈只是蜜,是水,清凌凌的水,彷彿,姊妹河一河的水,全匯到了他一雙眼裡。
這人哪,真是說不清。
斬穴人來路跟水二爺邊喧謊邊拔埂頭的草時,水英英遠遠地走了過來,這些日子,水英英忽然又迷上了一件事:練炮肚。每天早起,照應著一院人吃過早飯,水英英會偷偷鑽進南院新砌起的那半邊小院裡,練陣拳腳,等太陽照紅大地,拾糧他們上了山,她才走出來,走到一個人們輕易看不見的地方,練炮肚。水英英的炮肚,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指哪打哪,一點偏差都不會有。只是沒人明白,她這般費心地練這玩意,到底有何用?
這陣,她大約是把炮肚練完了,手裡提著銅壺,她是給爹和公公送水來的。到了爹和公公跟前,也不多說話,輕輕放下銅壺,就往地裡去了。兩個老漢盯著她的背影,出神地望了半天,然後相視一笑,爭著去搶壺裡的熱水了。
這是一把乾隆年間的銅壺,還是出嫁二梅那年置辦嫁妝時打涼州城一家雜貨鋪買的,後來二梅的公公仇達誠看上了,非要纏著拿一匹走馬換,水二爺當然不答應,他仇達誠算什麼,撐死了也就一奸商,配用這壺?他將銅壺細心地收起來,藏在草兒秀留給他的那個紅木箱子裡。老天保佑,銅壺沒讓馮傳五搶走。直到拾糧跟英英圓了房三天,才捧著它:「娃,這是爹眼下最值錢的家業,送你們,記住,這壺裡,裝的不是金銀財寶,也不是武功秘籍,是江山。爹的心,全在裡頭,全在裡頭啊。」說完,老淚橫溢。沒成想,兩年後的今天,女兒拿它熬了茶,親手送到地頭。
水二爺雙手捧著銅壺,目光緊緊盯住女兒遠去的方向,激動得說不出話。斬穴人來路看他發癡的樣子,故意問:「二爺,壺裡裝的啥寶貝?」
「江山!」水二爺恨恨道。
「呵呵,江山,壺裡裝的是江山。」斬穴人來路機械地重複著,對江山兩個字,他理解得遠沒有水二爺深刻,不過他喜歡這兩個字。
「我說你個缺心眼的,亂笑啥哩。」意識到自己又犯了傻,水二爺沒好氣地就訓起了來路。
來路挨了訓,並不氣惱,接過銅壺,先給二爺續了水,給自己倒水時,耳朵裡響起一聲「爹」,恍惚記得,剛才英英放下銅壺時,是這麼叫過自己的。當時媳婦兒在眼前,他沒敢回味,這陣回味起來,就覺得這一聲「爹」,把他所有的日子,都給叫得溫暖了。
狼老鴉台那邊,拾糧正領著人栽藥。栽藥的事喜財叔跟他說過,但他沒栽過。沒栽過就得琢磨,只要用上心琢磨,再難的事,也能琢磨出個道道來。
藥跟藥不一樣,有些藥,頭年播種後並不能采收,得拿乾草覆蓋著過冬,二年開春,將乾草拿掉,再施足肥,長一個月,就可移苗。移苗不是移到地裡,地緊,眼下青石嶺所有的地全用來種藥地還嫌不夠哩,拾糧想了個辦法,開春後將狼老鴉台這邊的山林挑選出幾塊陽坡,帶上人先將灌木和山草砍掉,整出一塊塊的野生地來,進了五月,在地裡選幾個品種,將苗移到陽坡上。這樣,藥就跟山草一樣,成野生的了,說不定長著才有勁。
這陣兒,他們移的是五味子。五味子還是喜財叔走之前種下的,這藥種起來講究,特別是施肥要足,行距和埋深更不得馬虎。三月底就得將覆蓋的草簾子取掉,還得搭半人高的棚架,用來遮陽。這些,拾糧都一一記下了。眼下他擔心的,就怕移到陽坡上不活,這可是他自作主張要移的呀,要是不能成活,怕,院裡上下,對他就不會有那麼好的臉色了。
行距三步,順南北向,挖深寬各一步的坑,施入廄肥,再按一步的株距,把苗栽下,根部舒展,填土踏實,最後澆水。拾糧邊指點,邊盯著眾人,生怕誰個一馬虎,將哪兒敷衍了。擔水的事由狗狗和吳嫂做,為了澆水方便,天剛暖雪還未融盡時,拾糧在山嶺上修了幾個澇池,將融化的雪水積存下來,這陣,派上了用場。
狗狗擔著空水桶,有一步沒一步的走。狗狗的心思越來越重,脾氣也越來越壞,對啥事也煩,煩得要死。擔著水桶,她邊走邊在心裡罵:「整天藥藥藥,除了藥好像就沒別的。」身後的吳嫂催她:「狗狗你快點,給誰磨洋工?」她嘴一呶:「要快你快,我沒擋你,你快了有人誇哩,我可沒。」
「狗狗!」吳嫂喝了一聲,嘴一軟,丟下一句死丫頭,走了。這死丫頭,真是吃錯藥了,整天嘴裡七三八四,像是跟誰也過不去。這麼氣恨著,眼,卻不由地朝遠處望。遠處,院主人水二爺正跟自個的窮親家比上勁地幹活兒,那瘸腿一撈一撈的,讓人心疼。望了半天,臉忽然暗下來,身子骨也跟著發軟,扔了水桶,蹲草疙瘩上抹淚兒。
吳嫂也有了心事,這心事,怕是跟水二爺有關。這個老妖,當了半輩子寡婦,最近突然心裡撲騰撲騰的,冒出些東西。
狗狗雖然知道她的心思,卻一點也不同情她。哼,誰讓你那麼積極地要張羅著給拾糧哥成親呢,發春沒人理,活該!
水擔到晌午,水二爺在半山腰裡吆喝著人們吃飯,午飯就是乾糧就酸菜,酸菜是吳嫂跟狗狗年前醃的,醃的時候,英英也參與了。英英一參與,就有熱鬧看,這熱鬧,主要來自她跟狗狗,狗狗這狼轉生下的,膽子賊大,竟敢當著水英英的面,左一聲拾糧哥右一聲拾糧哥,叫得吳嫂都臉紅。吳嫂給她遞眼色,她理也不理,照叫,直叫得水英英扔了菜刀,氣乎乎離開廚房,她還不甘心,扒在廚房門口,沖院裡喊:「拾糧哥,我的手指頭切爛了,快拿點藥來。」
死丫頭,遲早會叫出禍來!
酸菜醃了三大缸,能吃好一陣子。乾糧倒是現蒸,蒸饃的事,英英不上心,學過兩次,不學了,扔下話:「這活你們做吧,我笨,學不會。」於是就由吳嫂和狗狗來完成,兩人心情好時,這乾糧,蒸得就暄,若要碰上煩心事,蒸出的饃必是死塌塌的。
水二爺剛一吆喝,吳嫂的步子就急著往半山腰裡奔,不是她急著吃,是不放心水二爺。她要不去,水二爺能酸菜就著干饃,一肚子吞下好幾個。啥上都跟年輕人比哩,遲早得比出病。吳嫂背著人從藏區裡弄來些酥油,又從老家帶來些紅糖,她要用熱茶把酥油跟紅糖衝開,饃泡化,這樣吃下去,胃裡才舒服。
地裡的人先後都到水二爺那裡吃午飯去了,人一走,狼老鴉台就靜下來。狗狗每天等的就是這時候,只有這陣,她才能跟拾糧哥說上會話。可這死人,話也像是讓母老虎嚇盡了,問他三句,回不了一句,話就那麼金貴,多說一句把你少掉了?
對了,狗狗背地裡一直管水英英叫母老虎。每每生了氣,她會母老虎母老虎罵上幾十句。這陣,她又望著遠處水英英的影子,開始罵了。罵著罵著,突然轉向拾糧:「你倒是說話呀,賊把氣偷了還是咋?」
拾糧呵呵笑笑,不理她,沒法理,她問的那些話,拾糧真是沒法回答。
可她還是問。
「昨兒夜,是門板還是炕?」
拾糧哪能回答,她死追著問,問急了,拾糧氣氣地道:「門板。」
「跟誰撒氣哩,又不是我讓你睡木板,活該!」
她嘴一鼓,裝出很生氣的樣。
拾糧弄藥的手,忽然僵住了。
這是個秘密,不該讓別人知道的秘密,偏是讓狗狗這死丫頭知道了。知道了還不算,一次次的,非要往實裡落,彷彿不落實,她就不甘心。
拾糧扔了手裡的貓兒抓子,前走幾步,蹲在草疙瘩上生起氣來。他在生狗狗的氣。→文·冇·人·冇·書·冇·屋←
狗狗攆過去,一把提起他:「我不要你蹲,就要你跟我說,說啊!」
「到底說啥麼?」拾糧滿臉脹紅,生怕這拉拉扯扯的動作被人看見。狗狗卻不管,死攪蠻纏的樣像是把拾糧往絕境上逼。拾糧一把甩開她:「我說,我說還不行麼?」可等了半天,拾糧說出的,卻是:「你再敢提這窩心事,我一輩子不理你!」
「就提,偏提,你睡一次我提一次,誰叫你沒骨氣。」
一個骨氣,把整座山都說啞巴了。拾糧踟躇地離開,蹲在遠處的山梁子上,心裡,忍不住就響起爹常哼的小男子出門:
一根兒的竹竿兒一十二個節小男子出門一十二個月刮了一場冷風下了一場雪不知道我小男子的冷和熱好出的門兒不如呆在家不出那個門來就活不下在家的人兒三輩大一出門兒就是孫疙瘩孫疙瘩倒也是不打緊打緊的是我小男兒的心誰都說我在金裡睡來銀裡滾哪知我小男子的心上開窟窿白天黑夜的我沒命地苦一天一天找不到回去的路想起我窯洞裡受寒的爹和母恨不得一頭把天撞死狗狗這邊,也是久長的無聲,每每拾糧哥這樣,受痛的還是她自已。無數個夜裡,她蹲在星空下,眼望著南院,心裡,如刀絞似的痛。
太陽那個出來一點點紅照住南山雪壓城松樹的林廓點到兒點松枝梅吊起金包一條龍一打小男子出了我的門呀一山的松柏半山空月亮上來兩點點紅歸住那房沿兒要端成烏木的椽子上點到兒點茶房兒上來金包一條龍一打小男子出了我的門呀一間的房子半間空銀燈那個照上了三點點紅照住那個窗檯子土裝成松花枕頭上點到兒點結婚的被窩上金包一條龍一打小男子出了我的門呀一床的被窩半床空桌桌兒上來四點點紅照住那個炕沿兒雙端成陽頭筷子上點到兒點菜菜兒上來金包一條龍一打小男子出了我的門呀壺兒裡沒酒留不下個人鏡子上來了五點點兒紅照住那個模樣兒粉妝成自打小男子出了我的門呀少淡顏色我少擦粉少淡顏色我少擦粉……正午裡,山坡上,瀰漫著小男子出門傷心的聲音。
夜,黑騰騰地壓下來。夜總是來得那樣及時,那樣不可抗拒。拾糧心裡,是最怕這夜的。他寧願一生不要這黑夜,那麼,他將是幸福快樂的。
黑飯一吃過,拾糧就不是白日裡那個拾糧了,他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好像被什麼擠壓著的人。他在院裡東磨磨,西蹭蹭,該做的活搶著做,不該做的爭著做。但活總有做完的時候,做不完的,也讓夜擋在了明天。拾糧站在院裡恨了會天,天讓他恨得一眨眼一眨眼的,像是不敢把黑灑下來。最後,他還是恨不過天,院裡的人都進了屋,水二爺的目光,已打牆頭上爬過來三次,再不進屋,怕是水二爺的腳步,就要走過來了。
屋是套間,去年開春,水二爺就將南院這半邊隔給了他們小倆口,還把兩間小房子打通,說過去是英英一個人,現在多了雙腳,地就顯得窄邊。拾糧心裡,卻是苦不堪言。不打通,他還能抱著被窩上別的屋睡,這一打,就把他分房門兒另睡的路給打斷了。
打新婚第一夜起,他們的睡,就成了秘密。當時,拾糧心裡還撲騰撲騰的,既含著喜,也含著怕。他並不敢把水英英當成自己的新娘子,可水英英又實實在在成了他的新娘子。哦,新娘子,一想這個詞,拾糧的心就要飛起來,飛到水英英那邊去。他矛盾著,痛苦著,幸福著。他多想走上前去,把她攬在懷裡,哪怕輕輕碰一下她的手,或者聞一下她身上的香氣,他也知足。但,另一個心裡,他又那麼不安,那麼懼怕。炕沿上這位頂著紅蓋頭的,是水家大院的三小姐啊,他一個下人,哪裡敢碰得?
那個夜晚著實把拾糧煎熬死了,十六歲的他已懂得男女之事,鄉野裡地頭上這種事常喧,媒人老五糊也時不時地要拿些溝裡偷雞摸狗的事給嘴解饞,什麼張老二夜裡翻王寡婦的牆頭拴斷了腿,李三家老二讓秀秀家的勾到了溝裡,都是些葷得不能再葷的事。後來吳嫂喊著要圓房,圓房兩個字的意思,拾糧更懂,妹妹拾草不久前就在這院裡跟寶兒圓了房,儘管是陰親,但吳嫂還是按陽親給圓的房。拾糧的心跳得更厲害了,臉也火紅火紅的,等吳嫂鬧騰完,走了,屋子裡就剩了他跟英英時,他就……沒想到,英英給了他那麼一句話!
那句話等於把他打進了地獄裡。當天夜裡,拾糧抱著自己的鋪蓋卷,在新房地下蹲了一夜。第二天夜裡,水英英用嘴呶呶外面那間破房子,拾糧知趣地抱起鋪蓋,到破房子去睡了。再後來,水二爺好像起了疑惑,還拐彎抹角問起他這件事,臉紅心跳中,拾糧失口否認。為了不讓水二爺瞅著破綻,也為了不給老人添新的負擔,他把破房子上那扇門板折下來,夜裡當炕睡。
原以為,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覺,這是關起門來的事,是他跟英英兩口子之間的事,外人不會曉得。誰知狗狗這死丫頭,楞是把破綻看了出來。
拾糧在院裡磨蹭得終於不能再磨蹭了,就硬著頭皮往屋裡走。
水英英已睡了,裡間那道門拿槓子頂著,從他把門板挪到屋裡那天起,英英就開始頂門。英英別的方面都好,都把他當男人,外人看著他拾糧也像男人,獨獨這件事,到現在也不讓步。拾糧想不通,其實不頂又能咋,他還敢硬闖到裡頭?不敢!自打新婚之夜水英英撂給他那句死頭子話後,他的心思就滅了,真的滅了。拾糧躡手躡腳,摸到了自己的門板上,門板以前是折起來的,上面還要掩蓋點東西,現在不用了。英英在上面鋪了些麥草,又從哪裡翻騰出來兩張羊皮,給他當褥子。去冬雪後,英英又從東溝大姐家要了兩張黃狗皮,鋪在上面,著實子熱,熱得拾糧徹夜睡不著,只能坐起來,坐到天亮。委屈是委屈,但,拾糧總算是在水家大院擁有了自己的一方小天地。
躺在門板上,拾糧怎麼也睡不著。不是覬覦裡屋的人,不屬於他的東西他向來不貪圖,嫁進來將近三年,他沒生過一次碰她動她的念頭,這念頭要不得,要了,等於是把自己毀了。
拾糧不想毀。
喜財叔再三叮囑,要想成就大業,就得把心關住,拿鎖子鎖住。爹也再三說:「娃,福路是給你鋪好了,能不能走到金山銀山上,就看你自個。」拾糧懂,這路真是福路,但走不好,稍稍有個閃失,就是掉頭的路,就是墜身的崖。
再者,拾糧也不想逼她,她已被別人逼得走投無路了,她已讓老天爺從水家三小姐逼成了他拾糧的媳婦,他要是再欺負,豈不成了豬狗不如的東西?拾糧想,這麼過一輩子也好,就算不一起睡,又能咋?
越是睡不著,拾糧的心就越亂。門縫裡飄來一陣陣暗香,那是炕上的人兒發出的,拾糧連吸幾口,心就蕩漾起來,也亂起來。後來他悄悄起身,隔著門縫,偷看炕上的人兒。真是好看啊,隨著起落有致的鼾聲起起伏伏的身子,一次次把他帶進漩渦裡,他又狠狠地把火掐滅。可身子還是熱,越想讓它冷,它就越熱。熱啊——再後來,拾糧就想起了狗狗,有時候想想這丫頭也是件很暖心的事,可以幫他排解寂寞,可以幫他把亂了的心思收回。但這夜,拾糧想的不是這些。狗狗這不怕死的,自打過了年,膽子越發變得沒野量,敢當著眾人面,就把性子耍他頭上。那是性子麼,那是套在自個脖子上的繩索啊,你撒一次,繩就緊一次。今兒個,水二爺就說:「狗狗這挨刀的,越來越沒個規矩了。」聽聽,這是啥話,這是藏著刀子的話啊。水二爺眼裡能揉得沙子?
拾糧在門板上翻來覆去的時候,南院另半邊院裡,水二爺照樣也沒睡。水二爺讓一件事困住了,困了很久。女兒為啥不開懷哩?他天天盼,夜夜盼,就盼著抱孫子。可——關於黃羊的傳聞就是在這個月末響起來的,起先說,峽裡來了一群黃羊,專門跟野狼作對,偷襲野狼的後手。對黃羊,青風峽的人並不陌生,相傳,青風峽最早並不叫青風峽,叫黃羊溝,這兒曾經水草茂密,灌木叢生,姊妹河終年的雪水加上溫涼的氣候,極適宜黃羊的生存。乾隆爺主事的時候,這兒還是一片蠻荒,除了成群的黃羊,溝裡出沒的,怕就是野狼,偶爾地有幾頭野驢,最終也死在了狼和羊的攻擊下。黃羊不同於一般的羊,這羊外表很柔順,除了個頭大,腿細,角短外,跟眼下水二爺和何家養的羊近乎沒啥差別。但內骨子裡,這羊卻有著不屈存的個性,尤其遭受狼群攻擊時,更是能爆發出比狼更猛的力量。再者,黃羊總是成群結隊,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一旦同伴受到傷害,整個羊群會向對手發出致命的一搏。
東溝何家的祖先沒從平陽川移居到峽裡時,這兒曾是黃羊的世界,可惜,何氏祖宗看上了這塊風水寶地,並引來大批捕獵者,幾年工夫,黃羊便絕了跡。倒是野狼,如今還偶爾的出沒,時不時地襲擊一下住得偏遠的人家。
世上萬物,都怕跟人鬥。
後來又說,峽裡來的不是黃羊,是人,只不過用了黃羊的名。這就讓人有點弄不懂,還沒等人們互相打聽,黃羊的名聲已在青風峽叫響起來。
拾糧聽到黃羊的消息,還是打狗狗嘴裡。「等著吧,黃羊都鬧了起來,他水家不長久了,馮傳五也不長久了。」這丫頭,院裡院外的事,好像她都知道。拾糧正要罵,狗狗嘴一噘,很不屑地說:「知道不,昨兒夜,峽裡又出事了。」
「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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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涼州城過來的馬隊讓黃羊截了,馬上全是藥,這下,有他馮傳五受的。」院裡上下,敢直呼馮傳五名字的,怕就一個狗狗。為這,馮傳五還搧過她一個餅,你猜她咋說:「你不叫馮傳五還叫馬傳五啊?」這馬傳五,曾是個土匪,仗著馬家人在青海拿事兒,兵也多,膽子,比賊還大。後來讓峽裡幾家大戶花錢雇的刀客給斃了命,水二爺當年也花過銀子哩。原本還擔憂,青海那邊會興師問罪,沒想人家理也沒理,細一打聽,才知他這個馬,原本姓麻,壓根跟人家馬步青沾不上邊,是狗仗人勢哩。這以後,峽裡見了狗仗人勢的,就罵他是馬傳五。馮傳五在青石嶺把守了兩年多,當然知道馬傳五是啥意思,當下氣的,又要搧狗狗,狗狗竟一伸脖子:「你搧啊,有本事今兒個你把我搧死,搧不死,你就是馬傳五!」馮傳五掄起的胳膊直搖晃,不是他不敢搧,是這丫頭真的太難纏。你若惹了她,她四處給你使絆子,端飯時給你放一把鹽,倒茶時給你加溫水,有時,趁你不注意,抓幾個豬身上的大虱子放你衣裳裡,讓你身上起滿紅疙瘩。這還是輕的,要是把她惹急了,真給你碗裡放毒藥,聽說她後娘就是讓她一把毒藥毒倒的,當時她才十二,毒完了後娘,一個人跑到青石嶺,跟姑姑吳嫂說:「我活不下去了,你要不救我,我就得讓爹打死。」
既然搧不死她,馮傳五還得巴結她,院裡吃住,很多事兒少不了這丫頭。當然,狗狗也知趣,當著馮傳五面,還是管他叫司令。
吃黑飯時,院裡忽然傳出駭人的話,小伍子不見了!
拾糧細一想,好像他也有些日子沒見小伍子了。嶺上開始栽藥時,小伍子就有了別的差事,也是馮傳五指派的,讓他專門給自已做信使,說穿了就是跑腿。騎著青騾子,在東溝查滿兒和古浪縣城之間來回跑,上頭有啥指令,他好第一個知道。馮傳五也是沒辦法,司徒雪兒上任後,三天一小令,五天一大令,忽兒說這麼做,忽兒又說那麼來,弄得誰都像沒頭的蒼蠅。比如青石嶺,司徒雪兒先是將駐守的兵娃抽成了兩個,第二年開春,又嘩啦啦派來一大隊,說青石嶺是重防之地,不得馬虎。後來峽裡鬧青風團,又抽走不少,等曹藥師和劉喜財被神秘的馬車接走,她又暴跳如雷,把古浪縣保安團的人馬調了來。沒過兩個月,古浪又有了共產黨,人手再次吃緊,一道令下來,保安團的人馬原又回了古浪縣城。還有對水家父女,也是忽兒說要當座上客,要依靠他們,還親自把拉走的幾匹走馬包括山風給送了回來。忽兒又大罵水家父女不是東西,一點不識眼色,要馮傳五嚴加看管。
真是女人當家驢犁地,這日子,快到頭了。
馮傳五見小伍子機靈,人又識眼色,索性讓他來來回回給自己打探信兒,也好見風使舵,少挨司徒雪兒的罵。
女人手下討飯吃,不容易啊。
一聽小伍子兩天沒回來,水二爺先急了,幾個院裡跑著問,見過沒?
誰都搖頭。
「得找啊,峽裡才出了事,這狼吃的又不回來,怕不是挨了亂槍吧?」
這兩年,水二爺對院裡受苦的,好得不成,誰要有個頭疼腦熱,他第一個跑出來找藥。
一院的人正擔著心,就聽院外草灘上響起一片惡聲,狗狗跑出去一看,媽呀,不好了,她連叫帶喊奔了進來。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前年冬天裡僥倖逃過暗殺團刺殺的查滿兒。
查滿兒帶人來,竟是為了小伍子!
「人呢,把他給我交出來!」查滿兒一進院,就牛氣十足地沖水二爺耍威風。「你跟我要誰?」水二爺穩穩當當地站著,經歷了那場大劫難,水二爺的腰節骨似乎更硬了。
「小伍子,他是共產黨!」
「共產黨?喲嘿嘿,小伍子是共產黨?他可是馮司令的跑腿,你這麼說,不怕馮司令打掉你的牙?」
「少跟我廢話,人呢?」
「不曉得,你問馮司令去。」水二爺說完,一轉身,走了。
查滿兒揮了揮手,手下撲進各屋,開始搜。拾糧跳出來,要攔擋,水二爺說:「你讓他們搜,有本事再把我水家搜刮光!」
查滿兒恨恨挖了一眼水二爺,心裡急著抓小伍子,沒跟水二爺計較。
正搜著,馮傳五回來了,當下火道:「好啊,老子在峽裡出生入死,跟共產黨干,你倒好,跑來端我的老窩了。」
馮傳五並不是一個見誰都忍氣吞聲的人,他對查滿兒早就心存不滿,這兩年,查滿兒在司徒雪兒面前說了他不少壞話,害得他在司徒雪兒面前老是直不起腰來。
「馮傳五,你先別叫囂,等我抓了人,到涼州去說。」
「抓,你抓,有本事,你把老子也捆起來!」馮傳五霍地跳到查滿兒面前,怒氣衝天瞪住他。
查滿兒冰敢跟馮傳五硬碰硬,來歪的邪的他在行,公開跟馮傳五較勁,他還缺膽量。
查滿兒的人搜了一陣子,灰頭灰臉出來了。馮傳五更加得意,他正要嘲笑查滿兒,拴五子突然跳出來:「報告司令,小伍子就是共產黨!」「放你娘的屁!」馮傳五一個巴掌摑在了拴五子臉上。
巴掌並沒把拴五子的嘴摑住,他越發起勁地叫:「司令,你打我也要說,他就是共產黨,暗殺團用的槍,也是他給的。」
「啥?!」
馮傳五跟查滿兒同時扭過頭,盯住拴五子。
拴五子結巴了一下,道:「仇家遠拿來的槍,原本有三箱,後來兩箱不見了,我懷疑就是小伍子轉移了出去。他,他跟疙瘩五有來往。」
「扯雞巴蛋,這事跟疙瘩五有啥關係?」馮傳五的心一陣猛跳,急忙拿話堵拴五子的嘴,誰知拴五子一點不識眼色,接著道:「我懷疑,疙瘩五就是尕大。」「你亂咬人,你是見小伍子對我好,心口子不平,你個長狗牙的!」一直抖索著身子的狗狗突然說。
拴五子冷冷地沖狗狗剜一眼:「我咬人,我還沒咬你哩。」
所有的目光唰地集中到狗狗身上,狗狗縮著身子,往後退了幾步,怒紅著臉道:「拴五子,你不得好死!」
「抓起來!」查滿兒再也不想囉嗦,看來,水家大院窩藏的共黨還不至一個。就在兵娃們張牙舞爪撲向狗狗時,院裡突然響出一聲:「誰敢!」
查滿兒掉頭一看,竟是水家三小姐水英英。
水英英手裡提著馬鞭,脖子裡,掛著她的炮肚。
「查隊長,你抓人抓錯地方了吧?」水英英一邊往查滿兒這邊走,一邊,把玩著她的馬鞭。
查滿兒略顯氣短地說:「這裡沒你的事,我是奉命緝拿共黨要犯。」
「共黨?我水家供你們住,供你們吃,地讓給你們種藥,三年拿不到一分錢,你竟敢說我水家有共黨?」
查滿兒結舌了,目光,求救似地盯到拴五子臉上。拴五子剛要說話,水英英一甩馬鞭,還沒看清馬鞭咋個落他臉上,一片子豬嚎聲就在院裡野起來。
「哪個敢在我水家大院撒野,我的馬鞭可不認人。」水英英接著又要抽二下,查滿兒趕忙湊上前:「三小姐,你別……」
「小伍子我打發走了,我想幹爹了,讓他到涼州城給我捎個信。」
「乾爹?」
一院的人都被水英英嘴裡突然冒出的這聲乾爹給弄糊塗了,就連拾糧,也覺得新奇,他可從沒聽水英英說起過什麼乾爹。
「怎麼,你姐姐沒跟你交待,要不要我陪你到涼州公署走一趟?」
一聽這話,馮傳五馬上接話:「對,曾專員可是認了三小姐做乾女兒的。」查滿兒的驕橫氣總算是被壓了下去,他再怎麼霸道,還沒到拿曾子航的乾女兒撒野的份上。不過,他胸一挺,不善甘休地說:「好,我再等他一天,如果明天這時候不見他回來,那峽口被我擊中的可真就是他了。」說完,手一揮,帶著人離開了水家大院。
水家大院再次陷入不安。查滿兒走時撂下的話,明顯擾亂了眾人的心。
夜色很深的時候,水二爺摸到了英英這半邊院,隔著窗子問:「娃,睡實了沒?」水英英佯裝被驚醒,故意犯著困說:「爹,回去睡吧,沒事,小伍子好著哩,明兒個就回來。」
水二爺還不放心,想多問幾句,水英英說:「爹,風涼,回你屋去吧,啥事兒也沒有,你甭擔心。」
水二爺的腳步剛消失,水英英就從炕上翻坐起來,怔坐了一會,騰地跳下炕,用力抽掉頂門的槓子,一把拽起門板上的拾糧。「起來,跟我去趟廟兒溝。」
「廟兒溝,連夜?」
「事情急著哩,快走!」
拾糧緊跟著她往馬廄走時,她又說:「你咋空著手,褡褳哩?」
拾糧心裡忽地明瞭。背起褡褳出門時,心,疼疼地想,完了,這下完了,小伍子啊,你糊塗!
山風馱著兩個人,沒敢走峽裡的大道,繞著斷魂谷,走截道。水英英不說話,人跟馬合成了一體,馬跑多快都嫌慢。身後,拾糧心裡,撲撲騰騰的,亂成一團。
黃羊的傳言絕非聳人聽聞,到這天,打新疆和涼州城過來的藥,已被黃羊他們攔截了五回。無論消息封鎖的多嚴,峽裡的黃羊總能在馬隊經過時神秘地出現。消息所以壓著沒張揚,是司徒雪兒覺得沒臉張揚。她四處佈防,不斷地封官許願,甚至拿各種好處拉攏能拉攏的人,可,黃羊還是神出鬼沒,擋不住。
這一次的藥是商會白會長還有涼州城幾個大戶花銀子收來的,為收這藥,白會長的腳步甚至跑到了阿拉善右旗,司徒雪兒這邊,更是謹慎了再謹慎,為防萬一,她將布在青風峽一帶的查滿兒他們全調集起來,護在馬隊前後,誰知,馬隊還是沒能過了青風峽。
黃羊使用的手段極為陰險,馬隊剛進了峽口,山上先滾下一堆亂石來,驚得馬四散逃走。司徒雪兒調集的人雖是多,但他們一要防亂石不把自個砸死,又要攆著追馬,不讓這些受驚的寶貝跑掉。亂石剛滾完,馬還沒聚到一起,山上又滾下生石灰疙瘩來。峽口一帶有不少石灰窯,這些年雖是停燒了,可石灰疙瘩還在。
這傢伙滾下山,威力遠比石頭大,就見峽裡一時白煙四起,粉塵滾滾,那東西嗆到口裡,人還哪有喘氣的空?馬受了粉塵的嗆,再也不管不顧,撒開蹄子瘋跑,這樣,就中了黃羊化整為零的奸計。等半夜時分,粉塵徹底落去,兵娃們揉著眼睛四下找黃羊時,黃羊早已沒了影,藥也沒了影。除查滿兒意外地發現一個黑影,衝他開了一槍外,竟連個黃羊的影子也沒摸到。
查滿兒這一槍,擊中的真是小伍子。
藥到手後,小伍子他們分頭往回走,也怪小伍子太大意,心想自己沒暴露,走山道沒事兒,誰知正好就撞上查滿兒。
水英英憑的完全是直覺,事實上到今天,她對小伍子的事一點不知曉,心裡雖有那麼幾分猜,但這種事,憑猜是猜不到的。但今天,水英英斷定,小伍子惹上了大麻煩。
這院裡,再也不能攪進去人了。
廟兒溝洪家,小伍子果然躲在那裡。曾子航和司徒雪兒怎麼也想不到,他們三番五次折騰這些大戶,原指望要靠這些大戶抵制共產黨,沒想,反把大戶折騰到了對方這邊。廟兒溝洪財主,真的姓共了。
3
水英英和拾糧總算沒白辛苦,等把一切處置妥當,要連夜返回時,拾糧心裡,就多出幾分對英英的感激。夜色下,他深情地望了英英一眼,道:「累壞了吧?」水英英感覺到了男人話裡的溫柔,頭一低道:「走吧,再晚,怕就露餡了。」
騎馬時,拾糧執意不肯讓英英騎前面:「夜風大,你騎後面吧。」
「就你,能騎得住馬?」水英英怪怪地望住男人,也許是小伍子的事嚇著了她,這天晚上的水英英,少了平日裡那份霸氣,眼神裡忽然多出一份小女子的柔軟。
「騎馬有啥難的,這溝裡,哪個不會騎馬?」見水英英不吭聲,拾糧又道:「當然沒你騎的好,你是騎給別人看的,我們是騎給自個的。」一句話,又觸動了水英英的傷心事。眼見著水英英臉黑下來,拾糧不敢再多言,一個鷂子翻身,躍到了馬上。水英英從沒見過拾糧騎馬,嚇得叫了一聲:「小心啊,山風烈著哩。」馬上的拾糧呵呵笑笑:「再烈它還能烈過人?」水英英的臉在夜色裡兀自一紅,拾糧這話,像是觸到了她某個地方。山風好像不喜歡拾糧,連著尥了幾下蹶子,拾糧想馴服它,結果被山風重重尥到了地上。
水英英撲過去,一把抓住拾糧:「沒摔壞吧,叫你小心,偏逞能!」拾糧傻傻地笑了笑,忽地翻起來,再次躍到了馬上。這一次,他穩穩地抓著韁繩,雙腳踩蹬,屁股離開了馬鞍,嘴裡連著「吁」了幾聲,像一個老騎手一樣馴起了山風。山風又尥了幾下,驚得水英英連叫幾聲。拾糧這次沒輸給山風,山風很快就聽話了。拾糧得意地說:「怎麼樣,我功夫不錯吧?」水英英斥道:「死逞能,要是摔壞了,我跟爹咋交待?」
「不用交待,你就說我自找的。」
「就你嘴貧,下來吧,還是我騎著穩當。」
「不,今天我帶你回去。」說著,拾糧一彎腰,猛地抓住水英英的手,水英英還沒反應過,就讓拾糧提到了馬上。水英英的心一陣狂跳,男人手上的勁實在是太大了,他哪來那麼大的勁?
「騎好了,掉下去可別罵我。」隨著一聲「駕」,山風甩開蹄子,朝山道上狂奔起來。水英英起先還驚著、怕著,慢慢,心裡踏實了。
「你啥時學會的騎馬?」男人的騎術令她歎服,忍不住就問過去。
「打小放驢時就會,只是從沒騎過這麼漂亮的馬。」拾糧興奮地說。水英英撲哧笑出了聲,她讓男人的話逗樂了,她忘了男人小時候給東溝何家當過放驢娃。接下來,兩個人的話就多起來,馬蹄聲聲中,山道上不時會響起一串串笑。笑的自然,笑的舒心。笑聲中,水英英不自禁地就伸住手,將男人的腰抱住了。抱住了。
水英英這才發現,男人的腰粗了,結實了,以前那個瘦小刻板的拾糧,忽然就高大起來。一種新奇的感覺襲遍全身,痙攣中,雙臂下意識地又往緊裡抱了抱,心就奇奇怪怪盛開一大片漣漪。後來她閉上眼,羞答答地將臉貼在了男人背上。人們擔心的事總算沒發生。水英英和拾糧騎馬回到院裡不久,小伍子騎著青騾子回來了。青騾子徑直馱他到馬廄前,要往下跳時,狗狗打屋裡跑出來,喊了聲伍子哥,親熱地伸手接住了他。馮傳五聞聲來到後院,小伍子跟狗狗正甜蜜地站一起。馮傳五雙眼死死盯住小伍子的腿,看他到底瘸不?誰知小伍子藉著跟狗狗說話的空,一隻手撐在她肩上,這樣他往屋裡走時,就看不出到底是瘸還是不瘸。
馮傳五正納悶哩,身後響來水英英的聲音:「小伍子,來了呀?」
小伍子掉轉頭:「來了,路不好走,走的累。」
「那就去歇會吧。」
馮傳五想喊住小伍子,水英英走到他面前:「馮司令,陪我去趟草灘吧,心煩。」
馮傳五一陣心喜,很快把小伍子的事給扔在了腦後。剛出門,他便忍不住說:「昨兒夜,姓查的挨了黑槍。」
「哦?」水英英甚是驚訝,這事,她還真不知道。
馮傳五怒道:「姓查的這王八蛋,死了活該。」水英英忙問:「啥時的事?」馮傳五樂滋滋說:「昨兒往回走時,在西溝橋挨的,這回,怕是不死也得斷條腿。」水英英心裡,一下給實在了。
廟兒溝那一趟夜路,讓水英英心裡有了東西。
再望拾糧時,她的眼裡就分明多了一層亮。說來也是奇怪,以前總覺得,這人又矮又瘦,醜得不敢讓人擱目光。現在忽然覺得,男人其實並不醜,是自己把他看丑了,仔細地望時,男人還是很有看頭的,比以前高了,橫實了,肩膀寬寬的,腰板也挺得直。尤其走路的樣子,腳下像是有風,唰唰的,水英英喜歡這種走路的姿勢。隱約記得,爹年輕時走路就是這樣,生怕一慢,就落在了人後。這種腳步,才像個奔日子的。還有,以前總覺得這男人除了老實,再沒啥好。現在忽然發現,男人身上的好多著哩,細心,院裡院外,能操的心他全操到了。話雖不多,句句都在實處,以前認為他嘴笨,現在想想不是,他的一張嘴,其實巧著哩,只是他把很多話,藏在了心裡,藏在了心裡啊。最重要的,是對爹好,怕是這個世界上,除了她跟兩個姐姐,對爹真心好的,就他。不只是對爹好,對院裡上下,都好,對她就……一想男人對她,水英英的心就迷濛了,往事一件件的躍出來,從暗處躍到明處,從被疏忽了的很多地方,跳到她心裡,一下就把她的心填得滿滿的,暖得熱熱的。三年啊,男人不聲不響中,為她,為這個家,做了多少事!
人就是這樣,當你從不把某個人當回事時,這人做得再多、再好,你也看不進眼裡,更裝不進心裡。可一旦你把他當回事,再回頭望時,你就發現,歲月裡橫溢的,居然都是他的情,他的愛。
水英英人生第一次,把情和愛兩個字想到了拾糧身上。這一想,她就再也睡不踏實了,夜裡輾轉在炕上,眼前晃來晃去全是拾糧的臉,耳朵裡也全是他的聲音。終於,在這個深夜,水英英躡手躡腳走過去,拿開了那根頂門槓。
遺憾的是,這一夜,拾糧意外地睡踏實了,水英英拿開槓子的聲音,他沒聽到。水英英輾轉反側的聲音,他也沒聽到。
農曆六月頭上的一天,水家大院迎來了它三年裡頭一個親戚。水二爺一望見大梅,就驚著嗓子喊:「快,快拿盆子接著,喲嘿嘿,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我的門上,竟也有人上。」水二爺是氣自個的丫頭,更氣東溝何家和平陽川仇家。自打水家遭劫,三年時間,他的兩個親家丫頭女婿還有外孫子,誰也不敢到青石嶺來,好像水家大院真的有了瘟疫。
大梅怯怯地站在院門口,不敢往裡邁步子。
「接著呀,這可是西天不出的白蘑菇,你是皇宮裡的娘娘還是涼州城裡的姨太太?我水家院門小,要不你等等,我把院牆放翻,院牆放翻我背你進。」水二爺說著,跑進院裡拿掀,他走路的姿勢巔巔的,狀若孩子。
大梅的臉紅到脖子裡,又從脖子紅到腳巴骨,可她還得站著。她知道,這門不好進,要是好進,也就推不到今兒了。
水二爺拿了一把掀,在院門口亂挖起來,邊挖邊罵大梅,話越來越惡毒。大梅心裡,拿刀子絞。她是極不情願來的,沒臉來,可公公死活不依,纏著她非要來。「去吧,娃,就算爹再求你一回,爹要是有別的法兒,能逼你走這步?」公公說得是實,他真是沒招了,一點也沒。先截子他是橫豎不管,大梅兩口子想管,他跳著蹦子罵:「你兩個要是敢認他,這何家的門,你們也甭想進。」大梅偶爾地提起,他拼上嗓子吼:「讓老天爺收掉吧,收掉這個丟人鬼,我何家幾世的名,都讓他敗盡了,我何家成了狗屎。」詛咒了三年,公公沉默了,畢竟,那也是他身上掉下的肉,說不心疼是假話。可,一想叛徒兩個字,他的心,就要翻過。「這個挨天刀的,他咋還不死,還留在世上害人,害人你也害個來得去得呀,跟你沒怨沒仇的,你把人家獻出來做啥?」罵著罵著,眼裡的老淚下來了:「老天爺啊,你讓他來吧,我下的孽種,我收拾。」
老天爺還沒應個聲,黃羊就來了,這回,他急了:「老天爺,你咋不派個黃牛黃鹿,單單派個黃羊,我何家,我何家手上,有黃羊的血啊……」
緊跟著,他開始四處奔,先是找縣長孔傑璽,後找白會長,幾處碰壁後,竟厚著臉找到司徒雪兒面前:「你放過他吧,實在不行,你就給他一槍子,給他一槍子你總解恨了吧?」司徒雪兒嫵媚一笑:「何東家,你正好把話說反了,他是黨國的功臣,我保護他還來不及哩。」
保護?不提這兩個字還好,一提,他眼看著就要給司徒雪兒跪下。「求你開開恩吧,要麼,讓他跟我回去,種田去,要麼,一槍,就一槍,我也就心甘了。」司徒雪兒手一揮:「他的死活,不由我,由他自已。」說完,笑著打發了何大鶤。何大鶤沮喪萬分地回來,屋裡昏睡幾天,心又擱不下,翻起身說:「不行,我還得找,找不到活人,也得把屍首找回來。」
話雖這麼說著,心裡,卻天天盼兒子何樹楊回來。
天下哪個娘老子,會咒著自己的兒女死?再狗,再狗也是自個生的啊!
何大鶤又奔彈了幾天,終於說:「老大屋裡的,我老了,不中用了,老二的死活,就托給你吧。」
就這一句話,把大梅就給逼到了刀尖子上,這些天走的,儘是刀尖子上的路啊,而且,不是拿腳,是拿心走。
三天前,她被平陽川仇家辱臊了一頓。事情落到他們頭上,兩口子黑裡睡不著,掂量來掂量去,還是決定先去平陽川。走到半路上,何樹槐蹬住雙腳,死活不去了:「你去吧,我,我實在沒臉進那門啊——」
何死人家的,遇到出頭露面的事兒,他就往後縮。大梅罵了男人半天,男人不還一句口,但就是蹬住雙腳不去。沒辦法,大梅只能硬著頭皮一個人去,人還沒到平陽川,信兒已到了仇家,也不知哪個多嘴的,後來才知是冷中醫。
大梅的腳步子剛到仇府門前,唰地就有一盆髒水潑出來,潑的那個及時,好像端著盆子等她一樣。大梅的心,陰了,沉了。雖說沒潑身上,卻比潑身上難受十倍,百倍。站在髒水前,看著水在地面上咕嘟咕嘟翻泡兒,大梅的心也跟著翻泡兒。這盆水,絕不是無意潑的,仇家雖說是商人,家風,卻是出奇的嚴謹,真正遵循著黎明即起,打掃庭廚那一套,院裡院外,乾乾淨淨,從不允許有半片灰塵。就是後院馬廄,隔三間五也要拿白石灰灑一灑。大梅的記憶裡,仇家老少總是一塵不染,哪像他們何家,一年四季一身泥巴。
大梅正在酸心,院裡就罵出了聲:「門外站的哪個官宦家的,我仇家可不是車馬店,不是賊公子王八都能進的。」
罵話的是二梅的公公仇達誠。大梅並不知道,仇達誠早把仇恨記在了她家樹楊身上,仇家的仁義河這兩年連續遭到洗劫,先是馮傳五,後來是專員曾子航,再後來,就是長著一張妖精臉的司徒雪兒。這個年輕的女人,甭看臉上始終閃著嫵媚的笑,說話也軟嗲嗲的,做起事來,比哪個都狠。仇達誠幾次找她理論,都被她皮笑肉不笑地打發出來,後來一次,仇達誠竟然在女人屋子裡看到何家二公子何樹楊。何樹楊厚著臉皮,幫女人說話,讓他把古浪縣城的生意全部讓出來,交給司徒雪兒。司徒雪兒成立了一個臨時商管會,專門打他們這些商人的主意。已有不少商戶,讓商管會盤剝得經營不下去了。仇達誠拿司徒雪兒沒辦法,只能把仇和恨記在何家老二身上。
大梅正要應聲兒,就聽裡面又罵:「你家不是出大人物了麼,跑到我奸商門前做什麼,問罪啊,那也得帶兵來!」罵完,門匡地一聲,關上了。大梅就差找個地縫鑽進去,這一刻,她算是懂了,啥叫個路斷人稀,啥叫個眾叛親離。只是,這路,是他何家自斷的呀——她硬著心兒站,她在等妹妹二梅,她想要是妹妹聽她來了,說不定會開門讓她進去。誰知直等到天黑,仇府的大門還是緊緊的。大梅心裡再次犯了酸,艱難地掉轉身子。
現在,她又被娘家爹罵得進不了門。大梅抬起頭,雙眼茫然地盯住青石嶺,她不知道,所有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仇家、水家、何家,以前雖說也磕磕碰碰,經常發生點不愉快。但那是三親家較著勁在斗日子,跟現在,不是一碼事啊——拾糧睡門板的事,最終還是讓水二爺知曉了。
不是水二爺眼尖,是狗狗。這丫頭專挑別人的疼處,往狠裡狠裡咬。也怪水二爺,黃羊的風波刮了一陣子後,他突然想出一個餿主意,要把狗狗嫁給小伍子。吳嫂頭一個站出來反對:「使不得,二爺,這狗狗……」
「狗狗咋了?」
「沒咋。」
「沒咋你驚個啥,我又不是嫁你。」
「反正你不能嫁。」吳嫂噘起嘴,吳嫂近來常跟水二爺噘嘴。
一看吳嫂老嘴又噘了起來,水二爺就知道,這女人,又妖精了,誰妖精也輪不上她妖精。水二爺懶得理她,他現在要理的事太多了。水家大院雖然還在苦難中,但,水二爺分明感覺到,一種新的力量在院裡悄然生起。這力量,將注定會給水家大院帶來全新的一天,水二爺為此心潮澎湃。
主意已定,水二爺私下張羅起來。東溝媒人老五糊再一次走進水家,這一回,老五糊沒推托:「好事,好事呀,二爺。」
「好事你就快點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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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喊老五糊過來,也沒多少事,小伍子跟狗狗,兩個都算是他水二爺家的人,用不著媒人來回跑,不過,水二爺還是想把事兒弄得有鼻子有眼。沒想,老五糊剛跟狗狗提了個頭,狗狗的惡罵就出來了。「五糊爺,我可拿你當爺哩,你一輩子搗來送去,干下多少缺德事,就不怕老天爺哪天雷響,把你那張編白弄送的嘴給燒焦?」
「你——」老五糊氣得,山羊鬍子亂抖。
「你快走,走遲了,甭怪我還有難聽話出來。」
老五糊恨恨的,走了。本來他是想拿這門子婚,積點德哩,沒想,臉差點讓小丫頭片子拿狗屎糊了。
老五糊被氣走,水二爺只好親自出馬。他把狗狗堵半山腰裡,拐著彎兒說:「丫頭大了不中留,不是二爺我心狠,我是想早點給你指條好路哩。」
「好路?」
嗯。水二爺捋了把鬍子,接著道:「小伍子這娃,我是看著長大的,人實在,心眼也靈,這些年,越發地出息了。」
「真有這麼好?」
「你個碎丫頭,他的好還不只這些。」水二爺差點就以為,小丫頭同意了,臉上的樂剛抖開,就聽狗狗惡惡地說:「這麼好你還不留著,將來給你當養老女婿。」
「你個狼吃著剩下的,這話,是你說得的?」
「我是說不得,可有人做得。」
「你陰陽怪氣,舌頭底下壓著啥哩?說,跟我把話說明,要說不出個道道,我——!」水二爺惱了,一個下人丫頭都這般撒野,還了得。
「說就說,還當我怕哩,以為還是從前啊,哼,還把自個當闊小姐哩。」「你個混帳,說誰哩?」
「說她,也說你。把人不當人,天天黑裡睡門板,也不怕老天爺響雷。」「門板?你個刀子嘴,越說我越犯惑,能不能把話咬開,吐道清楚點!」「自個看去,跟我裝啥哩,誰都是爹生娘養的,不情願早做啥哩,說的倒好聽,一個女婿半個兒,哼,讓你兒睡幾年門板,不把天爺戳個洞才怪哩。」說完,扔下一臉糊塗的水二爺,找她的拾糧哥去了。
—》文—這夜,拾糧讓水二爺叫進了上院。
—》人—「娃,跟爹說,這三年,真就是睡這過來的?」
—》書—拾糧驚訝地發現,水二爺的上屋裡,赫然放著那塊門板。
—》屋—拾糧的臉一下就紅了,紅透了,紅得抬不起來了。心裡,不知有多恨狗狗,除了她,還能有誰把這麼丟人的事說出來。
「不丟人,娃,不丟人。丟人的,是我水家。我水老二活了一輩子,到今天,才知道自個不是人,不是人啊——」水二爺老淚縱橫,恓惶得說不下去了。
第二天,二道峴子墳上,水二爺硬是逼著水英英給草兒秀跪下了。「好,當著你娘的面,你跟我說實話,這三年,壓根就是假的?」
水英英不言喘,她的心裡在恨拾糧,木訥鬼,遲早得木訥死,頂木槓子都取走多少日子了,這些日子,她甚至把裡間的門全打開,讓自己完完全全暴露在他面前,可這個死人,竟然還睡門板!
「好,爹再問你,要是打頭從來,你願不?」
水英英還是不言喘,如果不是門板被爹發現,她心裡是願意從頭來的,真的願意。這些日子,她也想了好多,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只有死上心跟他過日子,才是正道!但誰知,爹發現了門板,這等於,是揭起了她臉上一層皮啊。水英英接受不了,真的接受不了。
啪!水二爺也不知哪來的力量,更不知自個手裡,何時拿了馬鞭。馬鞭重重落到女兒身上時,他的心,似乎被老天爺狠狠抽了一鞭子,不,是一刀子。他扔了馬鞭,愴然淚下。「老婆子啊,我對不住你,三個丫頭,沒一個拉成東西,我這心,比死還難受啊……」
六月的天空裡,徹響起一股子悲聲,這悲聲,有對亡人的愧疚,也有對活人的怨恨。第二天,水二爺親自為拾糧收拾出一間屋,把自個捨不得蓋的被窩抱過來:「娃,往後,你就是我的兒,我的兒啊……」
六月的青石嶺,再一次顯出它的絢爛多姿。放眼望去,油綠的莊稼伴著五顏六色千奇百怪的碎花,把山嶺塗抹得一派嬌美。莊稼套種到藥地裡,是拾糧的主意。年初播種時,水二爺一橫心,說莊稼不種了,全種藥。藥種到一半,拾糧突然說:「這麼肥的地,藥又不能種太密,不如想法兒套上些青稞、小麥試試。」水二爺驚訝地瞪著拾糧,瞪著瞪著,忽然就咧嘴笑了:「中啊,你娃還知道動心思,中。」就這麼著,水家的莊稼便開在了藥地裡。這可是個新鮮事,惹得東溝何家都打發了人來偷看。這陣,莊稼就跟中藥較上勁了,不是爭搶啥,是爭搶著長,地肥得很,都能流油了。去年開冬,拾糧從野山裡找藥回來,到上屋跟岳父說:「山裡那麼多野肥,糟蹋了可惜,不如讓院裡人拾回來,明天開春,一併兒施到地裡。」水二爺一聽這主意不錯,當下就點頭同意。開春時節,拾糧又在山上燒了山灰,人雖是累壞了,這地,卻跟吃了夜料的馬,勁兒足得使不完。這不,麻黃地裡,麻黃跟小麥比齊了長,一個塞一個。黃□那邊,粉嫩鵝黃的花穗跟晶亮晶亮的豌豆花交相映輝,讓山野翠滴滴的嫩。隨風搖擺的五味子盛開在不知名的山花裡,風一動,整個山嶺都動了起來。那動,不是一擺兒一擺兒的,而是花隨著風的手掌,嘩,嘩地碎響。一脈兒一脈兒的晃中,那響,就成了山的聲音,山的絕唱。這時的花,就不再是花,而是山的衣服,山的蓋頭。山的輕姿曼舞中,遠處的姊妹河也發出呼應。不發由不得它,河永遠是山柔情的媳婦兒呀。你再聽,姊妹河跟青石嶺就渾成了一體,像一對多年廝守的夫妻,你呼一聲,我吸一口,那份兒默契,直讓天地都啞了聲。
水二爺站在嶺下,心抖成一團。這抖,是幸福的抖,是充滿抱負的抖。儘管丫頭英英讓他扯爛了心,一站在山前,一站在洶湧激盪的花香麥香前,那傷痕纍纍的心,嘩地就癒合了。水二爺就是這樣一個摧不垮壓不垮的人,甭看他瘸了腿,甭看他白了發,心,還是個硬棍棍。山在人在,花有多香,日子就有多芬芳。二番爬起身的他再也不相信天呀命呀,他就相信一件事:藥!
天爺開的窟窿天爺得補,藥上受的損失藥上得拿回來!只要有了這一嶺的藥,富日子還愁不來?遲早的事,用不著急,也急不得。只要能把青石嶺變成藥山,他水家,不愁翻不起身來。
事情還真讓水二爺給說著了,就在第二天,專員曾子航帶著一干人,來到青石嶺。水二爺明明是看到了,但他裝不知道,磨蹭在嶺上不下來,專員曾子航連著派了幾個人去叫,他都一句話,沒空。最後,曾子航不得不親自到嶺上,很謙恭地說:「二爺,我來看您了。」
「繩子呢,沒繩子你拿啥捆我?」水二爺抬起頭,故做驚訝地問。
曾子航微微臉紅:「二爺,那些不痛快的事,不提了。」
「痛快,痛快,咋不痛快哩?沒你那幾個月的繩子,我還辨不清啥是人啥是鬼哩。」
等進了院,水二爺的話,就沒那麼難聽了。其實那些個事,他早已想通,人在世上,不栽幾個跟斗能行?栽的重,你才能記得時間長,才能把往後的路想清楚。
「二爺,我給你賠罪來了,這銀子,你先收下,當初打你這兒拿的,多,一下兩下還不上,不過,我曾子航一筆筆的記得清,戰事鬆下來,想法兒給你還。」「不稀罕!」
水二爺真就沒稀罕!管家老橛頭帶著人往地窖放銀子時,他的眼,一直是瞅著青石嶺方向的,彷彿,那兒才是金山銀山。
專員曾子航此行,是有深刻用意的。這點,瞞不過老到的水二爺。戰事越來越緊,不光日本人跟中國人干,國共之間,也越來越吃緊,這藥的未來,光明著哩。曾子航表面上是帶著銀兩來賠情,內心裡,還不是想把青石嶺抓得更牢一些。抓,我讓你抓,總有你抓不動的一天。水二爺這麼解氣地想著,打發管家老橛頭去殺羊。管家老橛頭有點捨不得地說:「羊才起了群,又要殺?」
「它生下就是挨刀的,不殺,不殺它還不知道自個是誰哩。」見曾子航望著他,他嘿嘿笑笑:「畜牲麼,就得殺!」
這一頓羊肉,曾子航真是吃到了七竅裡。水二爺嘴上著實子慇勤,那些藏頭不露尾的話,卻比骨頭渣子還刺人。幸好,乾女兒水英英解救了他,硬拉他到自個屋裡。曾子航認水英英做干女,也是給自己一個台階,藥師劉喜財把話說到那份上,他要再不高點姿態,顯得他就沒了人味。人活在世上,不論朝哪個方向走,人味還是要有的。曾子航這趟來,一半,是為了青石嶺的藥,一半,也是真心實意要把銀子還給水二爺。除了廟兒溝洪財主的銀子他不想還外,峽裡其餘大戶,他都做出了陸續歸還的計劃。局勢要穩,說到底還得靠這些大戶,要是涼州的大戶都學了洪財主,怕是,不用黃羊鬧,這民國也得完。身為民國政府要員的曾子航,三年裡的確悟出不少,他現在怕的不是黃羊和尕大,是大戶啊。
水英英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帶著女兒家的溫柔說:「乾爹,其實你用不著還銀子的,你把這些掛著槍不干人事的撤回去,比啥都強。」
「英英啊,這事哪由得了乾爹。」一句話,曾子航心裡的五味瓶就打翻了。這兵調來派去的,一點作用不起,反把四處的關係,弄得一處比一處僵。曾子航也跟司徒雪兒婉轉地提過這事,不料司徒雪兒現在眉毛干了,翅膀硬了,對他,也是想聽了嗯一聲,不想聽,多連個頭也不點。局勢到底能發展成啥結局,誰也不敢打包票,他現在也是走一步看一步,再也不像當年那樣雄心勃勃。
從英英屋裡出來,曾子航便沒了繼續留在青石嶺的興趣,本來他還想見見拾糧,聽說藥師的義子現在比藥師強,他倒真想見識見識,孰料英英一句話,把他的念頭撲滅了。
「乾爹,你沒掉份到見一個下人吧,見他,還不如我帶你去見小伍子。」
一聽小伍子這個名,曾子航立馬吆喝著起身,這水家大院,他是不想再來第二遭了。
水二爺當然懂得女兒的心思,她是替小伍子討護身符哩。嫩啊,就憑你衝他笑上幾笑,再撒個嬌,叫幾聲乾爹,小伍子就護住了?護不住,這娃,遲早得把命丟在這上。
想到這兒,水二爺的目光從遠處的山嶺上移下來,投向二道峴子方向。二道峴子有塊地,沒種藥,拾糧說地太濕,陽光不足,風又走不開,種出的藥也是窮巴巴的。不如種豌豆,給院裡的牲口當飼料。這時,小伍子就在豌豆地裡,他的腿顯然還沒好,不過,拾糧本事也夠大,居然,就瞞過了馮傳五。
地裡的活一天緊過一天,眼見著藥的長勢一天喜過一天,拾糧恨不得把自個分成三股。這些日子,他把院裡的人分成三拔,一拔跟著他給藥追肥,甭看地肥,莊稼跟藥都是吸收養料的關鍵時刻,追肥的事一點馬虎不得。一拔,跟著英英給莊稼鋤草,藥長得歡,草也長得歡,幾天不進地,草就壓過莊稼和藥了。自從門板的事後,英英突然跟他不說話了,原本晴朗的臉,也陰了。白日裡見著他,低著頭走,遇事非要問他了,自己不過來,打發別人問。到了夜裡,那道已經暢開的門,原又關上,雖說不拿槓子頂,但她用臉色頂。拾糧好生後悔,那些日子,他是明顯感到英英變化的,特別是裡屋門豁然打開的那個夜晚,他內心的喜悅簡直無法言表,真想抱起鋪蓋,學別的夫妻那樣,睡到炕上去。但是真要往裡走,他又怕,腿腳也不聽使喚。平日裡想著盼著,眼巴巴地望著,機會真的來臨,他又矛盾重重。拾糧擔心,要是自己厚著臉皮過去,她突然甩個冷臉子哩?或者,鼓足勇氣上到炕上,讓她一腳踹下來呢?總之,拾糧很猶豫,反比以前少了信心。這也怪不得他,畢竟,他在門板上,睡了三年啊,畢竟,裡間那扇門,拿槓子頂了三年!三年,能破滅多少東西,又能滋生多少東西?
5
門板這件事,老丈人做得過分了,傷著了英英。拾糧想先緩些日子,讓英英緩過勁來,於是這些個夜,他索性不去那屋,就在老丈人給他指的新屋裡湊合。反正白日干的活歡,把身子累透了,夜裡只要把頭擱枕頭上,呼嚕就出來了,這樣反倒輕鬆。
還有一拔人,拾糧把他們交給了自己的爹來路。大草灘山腳下新墾的地,今年沒敢種藥,全種了苜蓿和豌豆。院裡的羊起來了,拾糧又偷偷去了趟藏區,打聽下十幾頭白犛牛,這院裡啥都能少,就是不能少白犛牛。哪一天把它們買回來,就得喂草。所有的計劃都在他腦子裡,他想一件件落實。他安頓爹,苜蓿不能長得過高,差不多就割,割了再種別的。豌豆的草要鋤乾淨,還要留神不能讓苜蓿欺了,這豆種下是冬天給牲口當料的。
眾人埋頭幹活的時候,拾糧會冷不丁抬起頭,朝四野裡看。這個來自西溝窮苦人家的兒子,眼裡已能裝得下整個青石嶺了。他的目光,已不再是當初跟著老五糊走進大草灘時那種顫顫驚驚的目光,從容,鎮定,而且還透出一覽眾山小的氣概!
水二爺也會從遠處突然地抬起頭,死死地盯住拾糧,盯著盯著,一張老臉上就會溢出激動不已的笑容。文人小說下載
拾糧帶著水二爺交給他的銀子,從藏區趕來二十頭白犛牛的這天夜裡,青風峽的大戶們意外收到了黃羊的帖子,這帖子跟發給何家的不同,何家是索命的帖子,水二爺收到的,卻是一張控訴書。黃羊歷數了官府的種種罪跡,並痛罵蔣介石背信棄義,掉轉槍口打自己人,號召大戶們覺醒起來,不要再上曾子航之流的當,要把有限的藥品和物資捐給最需要的人。
水二爺看完,輕輕一撕,帖子的碎屑舞在屋裡。
水二爺已越來越懶得理這些事了,包括院裡的馮傳五,他也是當空氣一樣,馮傳五叫喊得凶了,他理一下,偶爾也賞給他一根羊腿什麼的,好讓他閉嘴。叫喊得弱了,就當他不存在。整個春季到夏季,水二爺心裡鼓蕩著一股野心,這野心跟當年初到青石嶺時還不一樣,當年他是為賭一口氣,想在青石嶺上活下命來。現在呢,他是想把他的青石嶺徹底變個樣,不僅青石嶺,有時候他會異想天開的,把東西二溝,甚至青風峽,都納入到他的野心裡。於是,一幅更波瀾壯闊的畫面在他眼前盛開,畫面裡橫溢著藥的芬芳,他看見一望無際的中藥,從青石嶺蔓延開,順著姊妹河,一路蔓延下去,遼闊下去,也壯觀下去。他已打定主意,等東溝何家再被老二何樹楊折騰些日子,折騰得家底快要淨了時,他會親自去一趟東溝,跟何大鶤這個老賊認真談談。是該談談了,這麼多年,他們還沒坐在炕頭上,就日子兩個字,好好地談一談。他想,專員曾子航送回來的銀子,足以讓何大鶤這個老賊動心。不動心也由不得他,只要他水老二想做的事,還沒一件做不成!到時候,東溝就再也不姓何了,會姓水。
姓水。
一想到這個絕妙的主意,水二爺的心就跟姊妹河一樣,咆哮起來,沸騰起來,也猖狂起來!
再這麼猖狂下去,怕是平陽川仇家,遲早也得讓他水老二的中藥給猖狂掉。嘿嘿,老子就要給他猖狂掉!
水二爺儘管撕了黃羊送來的帖子,並不證明他心裡一點不在意這個黃羊。幾天後的一個正午,他跟東溝老五糊站在了姊妹河邊。
「知道我叫你來啥事麼?」
老五糊搖頭。
「裝,還給我裝,裝死你就不裝了。」水二爺罵。
「二爺,我哪敢在你前頭裝啊,你叫我來,我就來了,啥事,我真的不知道。」老五糊還是原來那個樣,見了水二爺,仍然一副低三下四的樣。
「老五糊,你說白道黑一輩子,這張嘴,真是練到家了。不過,在這峽裡,能在我水老二眼裡下蛐的,還沒生下!」水二爺聽不慣老五糊這滿嘴油腔,拿話警告老五糊。
「知道,知道呀,二爺。」
「你那點鬼點子,就甭動了。你做啥事我不管,也懶得管,不過有句話,今兒個我跟你講清楚。你老了,有一把歲數了,死不死都是小事。但你不能害娃們!今兒個回去,加緊給小伍子說個媒,這娃是個好娃,我水老二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跟上你這號糊塗蟲上刀山下火海,我在西溝給他買了塊地,再讓來路幫湊著置兩孔窯,有了媳婦拴了心,興許,他就懂啥叫個過日子了。」
水二爺還沒說完,五糊爺頭上,已是一層虛汗。天呀,他這雙眼,他這雙眼還能叫眼?他趕忙應下聲,生怕再一遲疑,水二爺就把他的老底抖出來。往回走時,五糊爺心裡禁不住就犯嘀咕,這黃羊,到底還要不要當下去?
水二爺冷冷地瞅著老五糊的背影,心裡,對黃羊,對尕大,對國民黨,發出一陣陣冷笑。爭吧,搶吧,爭來搶去,我青石嶺還是青石嶺,日能了,你給我背走?
笑完,突地一轉身,躍身上馬,鞭起鞭落,大草灘就被他踩在了腳下。
第十章 爭藥
1
司徒雪兒還沒來得及叫囂,更讓她氣絕的消息到了。
青石嶺讓尕大掠了!
一個月後的一天,拾糧又從藏區趕回來一群牲口。這次不是拿銀子買的,是拿藥換的。拾糧將去年剩的甘草、百合、麻黃等集中起來,悄悄運往藏區,跟一個老藏醫做成了這筆生意。
望著迅速成了群的牲口,還有新蓋的牲口棚,水二爺心裡呼呼的響,對拾糧,簡直就有點五體投地了。終於在一個細雨綿綿的夜晚,水二爺將斬穴人來路喚進了上房。
水二爺親手為來路沏上一碗茯茶,笑瞇瞇地從紅木箱子裡拿出一塊上好的煙土,讓來路吸。來路受寵若驚,但他對大煙陌生得很,陌生到有些怕,搖搖頭,雙手捧起茶碗,說:「二爺你抽,我喝茶,這茶香。」
「我院裡的東西,沒一樣不香。」水二爺自我陶醉地說。
「香,香,這院裡,都香。」來路捧著茶碗的手有些抖,他從水二爺臉上,看到從未有過的一種笑,這笑讓習慣了在人面前戰戰驚驚的來路獲得一種從容感,來路這一生,缺的就是這種從容。
「二爺,喚我來,有事?」
「沒事就不能喚你啊,你個老鬼,天下著這麼好的雨,你看這雨有多好,你個老鬼就知道睡覺。」
「習慣了,天一黑就睡,睡不著也睡,不睡沒干的麼。」
「這雨睡覺糟蹋了,你個老鬼,就不知道喧喧?」水二爺像是被內心某件事物壓迫著,說出的話前言不搭後語,來路也只能前言不搭後語。兩個人就著酥油燈,瞎扯了一陣,水二爺開始喧正題。
水二爺先誇拾糧,從拾糧進院第一天,一件件往後誇,來路先是不自在,他是個受不得誇讚的人,雖說水二爺沒誇他,可誇得是他兒子啊,聽了還是不自在。慢慢,來路就興奮,後來竟有些沾沾自喜,隔空兒,還要插上一句:「就是,娃本來就是個好娃。」
水二爺不想讓來路打斷,來路一打斷,他的思路就要重新調整。看得出,今晚這些話,他說得也有些費勁。
「你個老鬼,喝你的茶,亂插什麼嘴。」
「不插,不插,二爺你接著說。」
水二爺就又往下說,誇拾糧聰明,誇拾糧能幹,誇拾糧有腦子,誇拾糧有主心骨,再誇,就要把拾糧誇上天了。
誇著誇著,話題突然一轉,說到了狗狗上。
來路心裡騰一聲,警惕地望住水二爺,他說狗狗,水老二為啥要說狗狗?
關於狗狗跟自家兒子的閒話,來路聽到一些,但都很模糊,他也留心觀察過,發現這兩個娃,眉臉間跟別人有點不大像。
水二爺頓了一會,目光在來路臉上轉悠,順勢吸了幾口煙,感覺吸足了,精神重又抖擻。
「狗狗這娃,也是個好娃。」水二爺道。
「是個好娃。」來路機械地附和道,目光一點也不敢鬆懈,生怕冷不丁,水老二說出什麼石破天驚的話來。
沒有,越往下說,就越沒危險了。水二爺學著剛才誇拾糧的腔調,一件件地誇起狗狗的好來,不過,他對狗狗的掌握,顯然沒對拾糧這麼充分,誇出的話,也少了剛才那種飽滿勁兒,來路聽著乾癟癟的,不過癮。
就在來路越來越放鬆警惕時,水二爺突然將拾糧和狗狗聯繫到一起,說起一些古怪的話來。
比如:「這兩個娃,我看著有緣分,天生的一對嘛。」
又比如:「狗狗這丫頭,往外嫁,我是捨不得的,一心想把她留在這院裡,留在我水家。」
來路再次警惕,警惕了沒兩分鐘,臉上驀然盛開一大朵笑,很燦爛很誇張的那種:「二爺,你不會……不會是想給拾糧……納小吧?」
水二爺騰地放下臉:「來路,你胡呔唚啥呢,你個吃豬腦子長大的,給你點顏色,你還拿去連罐子染了。」
來路臉上的笑僵住,他明明聽著水二爺就這意思嘛,繞了一大圈,不就是想把拾糧和狗狗撮合到一起嘛,咋個自己一說,水二爺又不高興了?
「二爺……」來路喃喃說了一聲。
「來路啊……」水二爺沉騰騰喚了一聲,臉一陰,聲音也跟著悲涼:「你個粗心鬼家的,真就沒看出啥?」
來路傻傻地點了下頭,目光,驚恐地盯住水二爺。
「好,我也不繞彎子了,我就實打實說了吧。」
於是,水二爺就將那些難以啟齒的話一一說了出來,說這些的時候,他的嗓子里拉滿了煙,到後來,就忍不住哽咽。
「來路啊,怪我,我水老二養了個不爭氣的東西,害了拾糧。」
斬穴人來路聽得心驚肉跳,他哪裡想到,兒子拾糧會在水家遭這份罪。原還想,他一步躍進了龍門,登上了天堂,享福都來不及呢,哪還有罪受?
「二爺,不會吧?」痛苦極了,來路就這麼問上一聲,他是想讓水二爺把話收回,這些話太傷人心,他不想聽,也不敢聽。
「來路,我水老二還沒糊塗到編排自己丫頭的地步,我這丫頭,白養了。」「二爺……」
「來路啊,事情到這一步,你我就得想想法子,拾糧這娃,我是捨不得。我已想好,我就收他做兒子吧,做不成女婿,做兒子也中,也中啊。」
「不呀,二爺。」
「來路——」
「二爺,萬萬使不得,兩個娃的婚,散不得,散不得啊,二爺!」來路一聽水二爺要讓拾糧跟英英分開,跟狗狗成親,猛就從炕上跳下來,撲通一聲給水二爺跪下了。
「二爺,求你行行好,我娃他受得,啥苦他都受得,這婚,千萬不能散,不能散啊。」
不能散啊——從上房裡出來很久,斬穴人來路站在後院,站在細線一般綿綿不斷的雨中,心裡還徹響著這樣的聲音。
細雨打濕了來路的衣裳,也打得他內心一片汪洋。汪汪洋洋中,一場洪水洶湧而來……
那是一場至今提起來仍讓人膽寒心戰的洪水,雨從六月下到了七月,天像是死了娘,眼淚珠子比哪年都多,三天一小雨,五天一大雨,隔空不隙,給你把冰暴也往下砸。天糊塗了,地也糊塗了,雷聲,更像是要把世界劈開,這樣的年景,叫人咋個不心慌。
姊妹河是六月頭上就漲起來的,天渾渾,水渾渾,青風峽罩在了煙雨濛濛中。人們起先還巴望著天能晴起來,很快,大水茫茫,阻隔了所有人的目光。目光折斷處,洪水濤濤,惡水怒吼著,翻滾著,席捲而下。水面上,忽兒漂下來一隻箱子,忽兒,又是一卷被窩。上游的村莊沒了,徹頭徹尾沒了,變成了水中的一根草,一根柴。西溝人起先興奮著,頂著大雨,拿著長長的木竿,站河沿上打撈,還真就撈了不少橫財。很快,姊妹河就怒了,它是不容人們搶奪它的果實的,更不容人們趁火打劫。一聲怒吼中,河沿上站著的兩個人沒了,一眨眼,又有兩個不見了,變成順河而下的四具屍。西溝人這才怕了,再也不敢到河沿上來。
敢來的,就一個來路。來了,也不打撈,也不搶劫,只是瞪著河,木呆呆地瞪著河,一瞪一整天。說來也怪,那些個日子,斬穴人來路就是急,比狂燥的雨還急,比自己家沖了房子還急,反正,西溝他呆不住,非得到這河沿上,瞪住河,瞪住他的心才能穩當下來。瞪來瞪去,就瞪出一個草筐。
來路至今還清晰地記得,草筐不是他打撈的,姊妹河在他眼前打了一個浪,就把讓樹根纏住的草筐打在了河沿上。草筐像是跳了幾跳,平穩了,他覺得日怪,站起身一看,就看見一張臉,娃的臉。
再順著河望,就清晰地看見,河面上,捲走一具屍,女人的屍,很年輕,面容姣白,神態安詳,彷彿,還衝他笑了笑。天意啊,來路抱起娃,娃竟然沒死,三個月大的點娃,竟然沒讓洪水淹死,可見,順河而下的女人,使了多大本事!來路起初,是想給娃叫個河游兒的,可筐裡一翻,竟翻出兩個饃。他懂了,女人一定是在蒸饃時被洪水堵在屋裡的,她將能來得及拿到的東西,全裹在了草筐裡,層層落落,把娃裹了個嚴實,漂進水裡的一瞬,沒忘順手拿上兩個饃。來路想像著女人被水捲走時的種種場景,腦子裡,就跳出拾糧這個名來。
拾糧是上天送給他的第二個娃,這一天的日子,也就成了兒子拾糧的生日。來路的三個娃,生日都是這麼算的。
老人們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可這娃,福在哪,在哪呀……
雨中的來路唏噓得不成樣子。莫非,真就如蠻婆子所說,他來路命硬,雖是撿了娃,卻也剋了娃?
天爺啊——
散不散由不得來路,這件事,水二爺心裡矛盾了很久,也掂量了很久,權衡來權衡去,才權衡出這麼一個折衷的辦法。這辦法雖說損了點,但對拾糧,是公平的,對自家英英,也算公平。
他不會讓拾糧離開這院子,絕不,不讓他離開,就得拿法子拴住他。狗狗,便成了他拴拾糧的一條繩,一根線。只是這根線,別人牽不了,必須由他水老二親自牽。
越是難做的事,你就越要狠下心去做,而且時間上,絕不能耽擱。快刀斬亂麻,就是這個道理。
還未等來路把風吹到自個兒子耳朵裡,水二爺跟拾糧之間的攤牌,就已開始。水二爺把地點選在狼老鴉台,這也是他頗費了一番心思的,面對一地茁壯而起的中藥,面對肥沃的未來,翁婿之間,是沒有什麼張不開口的。因為他相信,所有的事比起未來兩個字,都顯得輕,顯得薄,顯得沒有份量。那麼,他還猶豫什麼呢?
拾糧彷彿早就料到了有這麼一天,他聽得很認真,也很平靜。聽完,什麼話也沒說,繼續他手裡的活。水二爺也不再問,似乎,一老一少,早就有了默契。這一天,兩人在這塊肥沃的地裡,一直堅持到天黑。拾糧不說走,水二爺也不說走,悶聲不響,就那麼幹著活。後來,後來天黑得實在看不見了,拾糧才停下手裡的活,他似乎回頭望了一眼自己的岳丈,似乎沒有,他沒跟水二爺說任何話,收拾起工具,離開了狼老鴉台。等他的腳步徹底消失後,水二爺才直起腰,一步三歎地出了地。
此後久長的日子裡,拾糧臉上都少了笑,水英英臉上也少了笑。被父親叫進上房談完正事的那個晚上,水英英走進了拾糧睡覺的那間屋子,當時拾糧已經睡了,打著輕微的鼾。水英英相信鼾是假的,就跟相信他的沉默是假的一樣,她在炕邊默站了一會兒,道:「爹把話說透了,你要是覺得狗狗好,也行。」說完這句,她就回到了自己屋裡,不,回到了她跟拾糧的屋子。
笑容長久地掛在了狗狗的臉上,那段日子,是狗狗人生中最最幸福的日子,幸福得快要昏厥了。她像一隻小鳥,快活地飛來飛去,把嘰哩喳啦的話語帶給院裡的人。終於有一天,吳嫂不耐煩了,沖哼著小曲子的狗狗罵:「吃上花樣子草了啊,我說你安穩點,別給個棒槌就當枕頭!」
棒槌就是棒槌,永遠也不能做枕頭,狗狗意識到這點,已是漫長的一段時日後。
又一個三年一晃而過。
這三年,是水二爺臥薪嘗膽的三年,也是水家大院缽滿瓢溢的三年。憑藉著出色的智慧和過人的膽略,水二爺跟拾糧虎口奪食般,硬是在國民兵眼皮下,幹成了許多事。
幹得最漂亮的一件,就是和東溝冷中醫串通起來,向外賣藥。說不清是誰先出的主意,更說不清是誰拉攏了誰,好像,一切都是注定了似的。
誰能想得到呢,說了一輩子媒的老五糊,還真就說成了一樁大媒。竟把冷中醫的小女子五月,說給了長工小伍子,這在峽裡,是聞所未聞的事。
成親那天,大戶人家驚得,門都不敢出,好像冷中醫此舉,一下把青風峽的天翻了過來。冷中醫自己,卻顯得非常坦然。「下嫁,啥叫個下嫁?我冷某人嫁了三個丫頭,都是上嫁吧,老二還嫁到涼州城哩,能咋?我還不得天天背個藥匣子,該號脈號脈,該熬藥熬藥,也沒把我高攀到天上。」「嫁女麼,就是給娃指條路,指好了,是她的福,指不好,能怪誰?金疙瘩能識透,肉疙瘩識不透,誰敢說跟上小伍子,就端不上金碗銀碗?」「話說回來,我還想把五月嫁到皇宮哩,可眼下有皇宮麼?」
一席話講的,吃席的人全笑了。這冷中醫,就是開明。獨獨沒笑的,就一個水二爺。水二爺不笑,是他清楚,冷中醫沒說實話,他的話裡,藏著玄機哩。也就是那次,青石嶺牧場主水二爺跟東溝中醫之間,達成了一筆隱秘的交易。
2
水二爺決定,向東溝冷中醫賣藥。
藥在我的山上長著,由我的人種,我想賣點藥,還愁?至於銀子,冷中醫說了,你儘管開口,我冷某人決不還二價。這話說的,把他當成了啥人?這年月,不圖銀子不成,太圖銀子也不成。水二爺胸脯一拍,我只管給你藥,銀子的事,你看著給,給多我不退,給少我不嫌。好賴不說,你我一輩子的交情在哩。聽聽,多豪爽。
這三年,青石嶺的地盤上,就有了另一齣戲。隔三間五,水二爺就患病,患了就得找冷中醫,騎不成馬,得坐馬車,還是四掛的,反正水家現在有了牲口,早就能套得起四掛馬車。至於車裡到底裝的啥,沒人知曉,馮傳五倒是疑惑過,也親自鑽車裡看過,空空的,除了用來遮風擋雨的幾片子破布,啥也沒。水二爺直發笑,要是讓你姓馮的抓到把柄,我水老二還能叫水老二?
馬車來來往往中,藥卻從四處八道,到了冷中醫手裡,至於冷中醫又把藥弄到了哪裡,水二爺管不著,也不能管。就跟他把賣來的銀子弄到哪裡,誰也不能管一樣。反正,地窖裡除了專員曾子航還給的那點銀子,多連個銀子毛也找不到。做事就應該做這麼細,那種前腳做,後腳就讓人踏腳後跟的事,不是他水老二做的!
包括女婿拾糧和女兒水英英,也讓他瞞得實實的。對了,三年前水二爺那個絕妙的計劃,落了空。拾糧用將近一年的沉默回答了他,水英英也用將近一年的沉默回答了他。沉默來沉默去,拾糧搬回了原來那屋,他一搬,狗狗的臉就徹底僵了,再也看不到笑。不過,女兒英英臉上,並沒因拾糧的回去多出笑,她還照舊悶著臉,這丫頭,橫豎讓人看不懂。
看不懂的,還有他們小倆口的日子。不過水二爺算是想明白了,人各有命,不能強求,他們怎麼過,那是他們的事,他再也不操那些閒心了,只要水家能發財,他就開心。
也該到他開心的時候了。三年啊,老天爺一分不少把他的虧欠給補了回來,甚至,打冷中醫手裡拿的銀子,比當初馮傳五搶走的,還多,多出幾倍。現在,只要他一閉上眼,這院裡,各道四處都是銀子,他水家的銀子!
三年裡相繼發生了一些事,長工小伍子搬出了水家大院,他在西溝的小院子就挨著拾糧家,兩孔窯,兩間草房,比拾糧家多的,是一房水靈靈的媳婦,還有一個戇頭戇腦的兒子。
拾糧也當了爹。
娃是撿的,來路撿的。斬穴人來路這輩子,像是專門跑來撿娃的,那些個比草還輕的生命,偏偏就能跳他眼睛裡。來路是東溝斬穴時撿的娃,東溝燒串子的媳婦跳了崖,燒串子逼的,不跳沒法活。這燒錢皰轉生下的,沒娶媳婦前還像個人,知道莊田地裡受把苦,一娶了媳婦,人就懶得要燒著吃了。光懶也中,還賭。亂世年間,啥歪風都起,好好的一條溝,硬是給賭成個四不像。燒串子把家賭的,窟窿天窗,媳婦兒求他,不聽,還打,一回打得比一回狠,好像打了媳婦,他的手氣就能好起來,結果再去賭,還輸。輸到最後,實在沒給的,就把媳婦兒輸給了人家。
媳婦可是個百里挑一的好媳婦,孝順公婆,莊田地裡也是一把好手,偏偏就嫁了這麼一個貨,有啥辦法呢?結果在那個晚上,就是被燒串子輸給別人的那晚,跑出門,一頭跳到了山崖下。
慘啊。公公婆婆看到一山的血,哪還有活的心思,幾個人擋,沒擋住,齊齊地,跟著媳婦兒跳了下去。一天裡橫下三具屍體,來路不斬穴都不行。剛把這三個埋掉,溝裡又跑來人,來路呀,還得斬一口,燒串子,燒串子也跳了。
不斬!
來路真的沒斬,不過,路過崖頭時,他抱起了娃,燒串子跳崖前丟下的娃。狗日的還算有點人性,沒把娃一塊抱著跳下。娃的嘶嚎中,來路長歎一聲,老天爺,你是憐我來路哩還是恨我來路哩,咋把命苦的,盡往我來路懷裡推?
抱來時娃剛三個月,貓似的,也沒個名。來路找到水二爺:「二爺,你識字,懂的事也多,給娃,取個名吧?」
水二爺問了句:「丫頭還是娃子?」
「丫頭。」
水二爺臉上的激動沒了,半天,恨恨說:「抱走!」
狗狗撲過來:「憑啥抱走,沒人養我養。」說著,一把奪過娃,真就像娘一樣將娃摟在了懷裡。狗狗自打天窗裡掉餡餅的事落空後,性子變得越發烈了,成天跟水二爺過不去。水二爺念著那個損主意傷了她,也不計較,由著她鬧。
幾天後,水二爺聽到院裡還響著貓似的哭,氣乎乎撲過來:「狗狗,抱草灘上養去,我水家,聽不得這聲音。」
「爹——」一聲爹,把水二爺後面的話全給堵了回去。抱著娃出來的,是拾糧。「爹,你就留下她吧,好賴,是條命啊。」
水二爺眼裡,嘩地就讓淚給模糊了,不是這可憐的娃給模糊的,是那聲「爹」,拾糧終於叫他爹了,他改口了,把姨父叫成了爹,爹啊——
「留下,留下,爹沒說不留,爹啥時說過不留。」水二爺邊抹鼻子邊說。「爹,給娃,取個名。」
「取,取,爹這就取……」
唏噓中,水二爺抬起頭,本意是想看看天,結果一眼望著了鵬。好久,鵬都沒出現了,這陣兒,它竟給飛了過來。鵬!他差點就脫口而道。轉念一想,娃是個女娃,有點遺憾地說:「就叫月月吧……」
月月已經三歲了,嫩生生的個疼愛人。自打有了這娃,院裡,就成了另番景致。平日裡,都是吳嫂和狗狗輪番帶著,一有閒,拾糧就湊過來,猛地抱起娃,拿糙黑的臉在娃嫩臉上來回蹭,蹭得娃哭喊成一片。狗狗心疼地撲過來,要搶,拾糧不給,對哄著叫娃喊爹,娃怯怯地撲閃著眼,不敢喊。狗狗故意說:「不喊,就不喊。」拾糧報復似地嚇唬狗狗,狗狗卻一把奪了娃,吊著個臉進了屋。這景兒,讓英英無意中看見了,看見她就心裡有想法,不是恨,也不是妒,而是,是什麼呢,英英也說不清。不過自從有了月月,英英的夜晚,就越發不安,不安中還多了騷動。
真的是騷動。
日子就這樣過著,三年間,青石嶺的中藥又擴展了許多,草灘上,先後多出幾排子護欄,裡面圍的,一盡兒是藥。這些藥,其實當初就長在草灘上,只不過,人們不知道它是藥。
這一天的午後,護欄外面走過來一雙腳,這雙腳,打水家大院走出,順著草灘往下走了走,又掉轉方向,好像很茫然,拿不定主意似的,又像刻意要躲開什麼,迷迷閃閃中,最後停在了護欄前。
這雙腳是馮傳五的,他奔護欄裡的水英英而來。
水英英看見馮傳五,笑著問:「司令,你到青石嶺,快六年了吧?」
「六年,六年啊,一晃兒,快得很。」馮傳五發著感慨。
「誰說不是哩,瞅瞅,你頭上,都有了白髮。」
馮傳五訝了一聲,剛要伸手去摸頭髮,猛又記起什麼,手,快快地放了下來,原又按在槍上。這是馮傳五的習慣性動作,自打查滿兒中了尕大的冷槍,廢了一條腿,駐守在青石嶺的馮傳五就變得小心翼翼,輕易,腳步不往外走。非要走出來時,也學曾子航他們,前有拴五子幾個開道,後有兵娃們護著,兩旁,還新添了幾個抓來的壯丁。亂世年間,到處是冷槍,馮傳五不得不防。就是這樣,三年裡,他還是先後遭遇了幾場子襲擊,一次是在西溝橋上,那次替他挨槍的是拴五子,打在了左肩膀上,雖說請來了冷中醫,拾糧也動了不少腦筋,拴五子一條胳膊還是廢了。胳膊是保下了,可抬不起來,吊在身上反而礙事。後來是在姊妹河邊,奉命去緝拿尕大,結果中了疙瘩五的埋伏,若不是駐守在何家大院的兵娃們前來救援,那次,怕就做了姊妹河的鬼。打那以後,馮傳五就成了縮頭烏龜,久長地困在水家大院不敢出來,對水二爺一干人的行蹤,也是睜隻眼閉只眼,只要不在身後衝他放冷槍,愛幹啥幹啥去。
就這,峽裡還是接連響出風聲,先是說尕大要在七月初七夜裡取他的頭,後又說黃羊放出話,要扒了他的皮,吃了他的肉。馮傳五的心,天天揪在一起,直後悔當初要來到青石嶺。
「司令,你可真逗,跟我在一起,還怕?」水英英像是有意取笑馮傳五,不過,她緊跟著道:「放心,在我水英英眼皮下,是沒人敢衝你放冷槍的。」
馮傳五尷尬地笑笑,手,想松,又不敢鬆。
這三年,幸虧有水英英陪他,要不,馮傳五得悶死,不悶死也得愁死。有個女人陪,就是不一樣啊,日子,過得快,也過得有滋味。這麼想著,他涎著臉:「三小姐,啥時跟我去涼州城啊?」
馮傳五現在還叫水英英三小姐,在他眼裡,水英英還是以前的水英英,對她跟拾糧的婚姻,馮傳五視而不見。
「你不是說戰事快完了麼,戰事一完,就去。」
「真的?」
「誰騙你,不信拉倒。」水英英說著,沖馮傳五非常明亮地笑了一下。
「信,信,三小姐的話,我馮某啥時疑惑過。」馮傳五心裡,真就半信半疑地湧上一層喜,彷彿,他已牽著水英英的手,正往甜蜜的那一刻走。
水英英臉上,也意外地泛起一層神秘的紅潮。
遠處,嶺上,藥地裡的拾糧停下手裡的活,恨恨地盯了護欄望。院裡,狗狗不知啥時竄進馬廄,掄起一根木棍,沖一匹新買來的騍馬發狠:「騷,我讓你發騷!」
月月的哭喊聲驚來了水二爺:「狗狗,你個嫁不走的,比豬罵狗,你罵誰哩!」天唰地暗下來,剛才還是湛藍湛藍的天,眨眼間就騰起幾疙瘩紅雲,時令已到了降暴雨的時候,說話間,震耳的雷已劈響起來。
「回,快回,雨來了。」馮傳五一把拉上水英英,就往院裡走。水英英掙脫出手朝天看時,就見鵬正穿過雲層,往下撲,彷彿,那鋒利的嘴巴,隨時要啄向她眼前的人。
暴雨傾盆而下。
暴風雨中,突然傳來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
日本鬼子投降了。
八年啊,日本鬼子終於投降了。
峽裡響起了炮仗聲,青石嶺上,更是熱鬧一片。水二爺聽到消息的一刻,放開嗓子喊:「快宰羊,宰羊啊。」
熱騰騰的羊肉端出來時,水二爺沖馮傳五高聲說:「司令,托你的福,青石嶺總算是太平了。快,快吃羊肉!」馮傳五神情尷尬,似乎,日本鬼子投降,對他來說是件壞事。水二爺又說又笑的時候,他沉默著,眼睛,時不時地瞄向水英英。水英英也是一言不發,看不出日本鬼子投降她有多高興。羊肉吃過,水二爺衝來路說:「親家,把酒燉上,今兒個,好好喝一場。」
熱鬧了沒多少日子,峽裡突然傳來消息,國共翻臉了,這一回,是徹底翻。前方,自家人跟自家人幹上了。
水二爺沮喪地倒在炕上,他的如意算盤打空了。本來,他想戰事一停,馮傳五就會滾回他的涼州城去,青石嶺自然就成了他水老二的,這一嶺的藥,一嶺的銀子,就再也沒有人跟他搶。誰知,回到涼州城沒幾天的馮傳五,再一次提著槍站在了青石嶺上,而且,這一次的馮傳五,臉上忽然就多了股霸氣、凶氣。
幾乎在馮傳五重新回到嶺上的同一天,水二爺看著了尕大。
這一回,尕大沒避,沒躲,逕直走到水二爺面前,抱拳道:「二爺,久違了。」「疙瘩五?」水二爺大驚,尕大果然是疙瘩五!
「不,我是尕大。」
「羞死你先人,你個土匪家的,敢冒充尕大?」
疙瘩五嘿嘿笑笑:「二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今兒個,我是專程來謝你的。」「謝我啥?」水二爺警惕地瞅住疙瘩五。
「藥。」
「藥?」
疙瘩五朗聲一笑:「不瞞二爺,你給冷中醫的藥,都是我們的。」
「咋個,冷家這怕事鬼,他也?」
「二爺,日本鬼子跑了,刮命黨也快完了,天下,將是我們的。」
「尕大?」
「不,尕大就是受苦人,就是……」說著,疙瘩五一招手,山嶺下,溝谷裡,突然站出一個個影子,天呀,他們就像雨後冒出的蘑菇,一朵朵的,盛滿了山野。水二爺驚訝地望見,小伍子這不怕死的,竟也在裡面。他站在遠處的馬蘭花叢裡,正沖二爺招手哩。
「哼,跟好人,學好人,跟上師公子跳假繩。」水二爺不服氣地罵著。腦子裡,怎麼也把土匪後人疙瘩五跟共這個字聯繫不到一起。
疙瘩五並不介意,從被仇家遠說服的那一天,他的生命,就已交給一項神聖的事業,同時,他也做好了應對各種目光的準備。此刻,他緊著要做的,就是說服水二爺。
「往後,青石嶺的藥,一棵也不能落入刮命黨手中,等到收藥時,我們會出現的。」
「哼,你就不怕馮傳五的盒子槍?」水二爺有點冷笑地盯住這個他一輩子也不會看上的男人,他甚至在心裡已嘲笑起冷中醫來,怪不得你要躲哩,原來,你是跟這些人摻一起哩。
「怕他?他奔噠不了幾天了,二爺,青石嶺將是我們的。」
「哼!」水二爺恨恨地轉身,他最恨的,就是人們垂涎他的青石嶺。快進院門時,他打胸腔子裡喝出一聲:「我的,你們誰也休想!」
「爹,你說啥哩?」拾糧打院裡走出來,他惦著嶺上的藥,這些天天氣反常,他怕藥地裡生蟲,正尋思著拿柏香跟艾蒿放火熏山哩。
「沒說啥,我是說,這藥,誰也甭想拿走。」水二爺一時有些語亂。
「放心,拿不走的,這藥,這嶺,誰也拿不走。」
拾糧是跟馮傳五生氣哩,馮傳五一來,水英英臉上,馬上不像了。他剛才在院裡找柏香時,正撞上兩個人說話哩。
青石嶺再次陷入到漩渦中。誰也沒想到,這一次回來的馮傳五面目突然猙獰,他像一條蛇,經過了漫長的睡眠,終於醒了,一醒來,就變得窮凶極惡。他一改往日的懶散相,天天早起晚睡,白日裡,帶著兵,掛著槍,威風八面地巡邏在青石嶺上,夜黑,又像狗一樣竄在院裡,目光,卻始終瞅著水英英。
他知道,沖水英英下手的機會成熟了。這次到涼州城,司徒雪兒親口告訴他,曾子航將要離開涼州,永遠不再回來。至於去哪,他沒問,懶得問。司徒雪兒還說:「真正的惡仗將要開始,共患,再也不能容忍了。」
馮傳五還聽到一個消息,司徒雪兒的靠山、西安城那個姓榮的,很可能要滾蛋,司徒雪兒在涼州城的日子,奔達不了幾天。比之司徒雪兒跟他說的那些,這個消息更令他振奮,也更讓他雄心勃勃。想想這幾年在司徒雪兒手裡受的氣,他恨不得掏出槍,提前結束掉這個女人。但是嘴上,他還是裝得很馴服。
一回到青石嶺,馮傳五就把目光對準了水英英。這女人,弄來弄去,竟是耍他哩,玩他哩,是拿個紙畫的餡餅給他充飢哩。
「哼,我就不信弄不到手!」
「集合!」馮傳五沒來由地就沖兵娃們吹響了哨子。
就在馮傳五重新把垂涎的目光投向英英時,拾糧這邊,也有了意外舉動。這一天,剛跟水英英轉完大草灘的馮傳五興致勃勃回到院子裡,這一天他的心情太美好了,誰能想得到,他居然就差點得逞。在水英英常追野兔的地方,他險些就扒掉水英英的褲子,那一刻真是美死了,雖說最終沒把褲子扒掉,沒把她赤條條放倒在草灘上,但他美美把她抱了一回,抱了一回啊,抱得自己都快要接不上氣了。馮傳五心想,一回生,二回熟,過不了幾天,他就能把這口饞死人的嫩肉肉吃到嘴裡!
吃到嘴裡!馮傳五邊想,邊朝後院走去。每每討了水英英的笑臉,或是跟水英英有過什麼接觸,馮傳五總想變著法子到拾糧眼前走一回,幾步都行,走了他才覺得開心。這天他走進去,就差點沒把自己嚇死。
拾糧在磨刀!
3
狗日的拾糧,他居然在磨刀。廚房裡的刀一直是吳嫂磨的,狗狗偶爾也磨一兩次,但從沒見過拾糧磨。這一天,拾糧竟在磨刀。不但磨廚房裡的,他還把草棚下閒掛著的鐮刀也都抱出來,一一地磨。馮傳五走進後院時,一眼就望見一地的刀,刀光閃閃,馮傳五驚出一身冷汗。後來他強撐出一點笑,故意問:「又不是收割季節,磨什麼刀?」拾糧不說話,也不抬頭,使勁地磨。刀在他手裡發出嚓嚓的聲響,磨一陣,拿起刀,放舌頭上一舔。天啊,這狗日的,居然敢拿舌頭舔刀刃!
馮傳五嚇得掉頭就走。
這以後,馮傳五眼前,就常晃出一片寒光,刀的寒光。終於有一天,他憋不住了,拾糧只磨刀,一有空就磨,磨給他看。他要跟這狗日的喧喧,再不喧,馮傳五不被水英英想死,就會被那片磨刀聲折騰死。他瞅個拾糧在地裡忙活的空,故意走上前,咳嗽了一聲,跟拾糧喧起來。當然,馮傳五是不會跟拾糧喧什麼的,他就是想嚇嚇這狗日,給他敲點警鐘。比如好好種藥,千萬別把藥種死什麼的,再比如,有人檢舉拾糧,說他通共。
「通共什麼罪,你知道麼?」他故意黑下臉,摸摸腰間的槍,問拾糧。
拾糧不吭聲,只管埋頭理地裡的藥,馮傳五以為拾糧怕了,又連著嚇唬了一陣,感覺嚇唬得差不多了,打算離開。就在馮傳五扭頭的一瞬,一直弓著腰的拾糧猛地挺起身子,還未等馮傳五看清,他已甩起了腰間勒的炮肚,馮傳五剛說了句你想做什麼,就見拾糧猛一用勁,手裡的炮肚嗖一聲,一塊石子飛出去,雞蛋大的石子,差一點就擊中馮傳五的頭,所幸,馮傳五把頭藏得快。就這樣,石子還是從馮傳五眼前掠過,畫個漂亮的弧,飛出地頭,飛到了山坡上,飛進了草叢中。馮傳五煞白著眼,傻傻地望住拾糧。
拾糧不緊不慢說了聲:「兔子。」然後就低頭擺弄他的藥去了。
馮傳五不甘心,抖著一身的冷汗出了地,往山坡上走去。等他從草叢中找到一隻死兔時,他的心,立馬就暗成了一片。
這石子,比他的槍子快,比他的槍子准,要是在黑夜,或者在他不注意的時候,天,不敢想!
河谷裡,溝畔內,另一股潮流也在湧動。針對抗戰結束後的新局勢,上級做出重要決定,要尕大和黃羊聯起手來,迅速掀起古浪縣的地下鬥爭,讓革命的聖火燃遍溝溝窪窪,讓每一片土地都覺醒起來。同時,上級要求黃羊和尕大密切注意馮傳五在青石嶺的一舉一動,確保這一嶺的藥不被反動派所用,一定要想方設法做通水二爺和拾糧的工作,盡快將青石嶺掌握到自己手中。
勸說水二爺的任務最終落到了小伍子身上。
小伍子再次提出到水家大院種藥時,遭到了水二爺的強烈反對。
「伍子,不是我不念舊情,我是為你好哩,回去,收起心來種好西溝那幾畝地。啥時候都記住,莊稼人,天生就是務弄莊稼的,務弄好莊稼,比你跟上五公子六賊胡鬧強。」
小伍子好話說了大半天,水二爺還就一句話:「這院裡,留不得你。」沒辦法,小伍子的媳婦、冷中醫的閨女五月出面了,奶頭上吊個娃,一口一個把伍子留下。水二爺冷冷地梗起脖子:「伍子家的,你一個婦道人家,瞎跟著起啥哄,回去,管好你家伍子!」
小伍子兩口子走後很久,水二爺還陷在怔忡中醒不過神。末了,長歎一口氣,莫非,世道真要變?
這一天,水家二女古浪二梅突然帶著一個人,意外地站到了草灘上。草灘還是那個草灘,院也還是那座院,但,水家二女子的心,變了,變得跟從前,大不一樣。
要說,水家二女子的腳步,是沒讓這山嶺阻斷過的,這三年,她回娘家的路,還是通的。水二爺對她,也稍稍比對姐姐大梅好點。至少,她來了,還能進得了這院。
三年前,就在姐姐水大梅可憐巴巴四處奔波的那段時日,水二梅趕在一個陰天,出現在父親面前。望見二女子的那一刻,水二爺心裡既暖又痛,他正為趕走大梅後悔呢,後悔得直淌眼淚,誰也活人不容易啊,他難,難道女子們不難,難道,何家仇家不難?再說了,女子們畢竟又上他的門了,這就證明,當爹的拿心鋪成的路,三年五年的,還沒讓日月的雜草荒廢掉,路不斷,心也就不斷。
「來了?」他像是生怕再做下啥後悔事,搶在內心的波瀾湧起之前,趕忙先問了一句二梅。
「爹——」二梅一抱子,就把爹抱住了。來自平陽川商人家的仇二梅,很多事情的處理上,遠遠超過姐姐水大梅。比如這一抱,打死水大梅也做不出,她寧可站在院門前哭死,傷心死,絕望死,也斷斷想不出,做女兒的還能用抱這種方式把爹給軟化掉。足見,商人就是商人,活人的花樣上,低住頭子種莊稼的何家,壓根沒法跟平陽川仇家比。
那一次,二梅連哭帶捶打中,水二爺心裡要起的怒怨,一脈兒一脈兒就讓她給捶了下去,末了,水二爺竟也很新潮地伸出兩隻手,連顫帶抖地攬住了女兒。「娃,不哭,不哭,哭啥哩,爹這不好好的。」
「爹——」水二梅趁勢又喊了一聲。
水二爺心裡,就恓惶了。就連吳嫂,也恓惶得躲一邊抹淚珠兒去了。哭夠了,喊夠了,估摸著,爹再也不會生氣了,水二梅掙出身子,抹了把臉說:「爹,我給你帶了幾雙襪子哩,全是涼州城有錢人穿的洋襪子。」
「哦,我看看,快給爹看看。」
三雙洋襪子,就把水二爺三年裡冷掉的心給暖了過來。難怪水英英現在要罵他:「哼,你見識多,見識多咋讓三雙臭襪子哄得不知東西了。」
又是三年後,水二梅再次站在草灘上時,內心泛起的浪就不一樣了。時光如同姊妹河不息的濤聲,沖走許多,又帶來許多。這一來一走中,世上,發生了多少變?
水二爺聞聲走出來,一望見二女子,笑得臉就抖開了:「嘿嘿,你個死丫頭,還知道上我的門啊。」
「爹,人家走了一路,腿都酸了。」
「得酸,得酸啊,你現在是仇家大掌櫃啊,腿腳金貴著哩。」
水二爺說的是實話,去年開冬,平陽川仇家忽然做出一個新鮮決定,發誓要一生為商的仇達誠居然把仁義河一半的字號交給了媳婦兒水二梅,跟後,他又立了條規矩,仁義河所有的出貨進貨,都得水二梅說了算。等於,是把仁義河交到了媳婦兒手裡。仇達誠這樣做,絕不是一時心血來潮,這裡面,既有他不得已的苦衷,更有他的遠謀與深略。當然,這是仇家的事,水二爺犯不著操心,也操心不了。只是看著女兒能幹,他比仇達誠還開心。
父女倆鬥著嘴,往院裡走,走了沒幾步,水二爺猛就盯住二梅身邊的男人:「他是誰,咋沒見過?」
「爹,進去說。」
二梅拉了一把身後的男人,男人不高,年紀輕輕的,頂多也就二十出頭,細皮白肉,一看,就不是莊田地裡受苦的。
進了屋,照樣先是一陣熱鬧。眼下只要是平陽川的二小姐來,這院,定是會起滿說笑。包括狗狗跟水英英這一對冤家,也會暫時的拋開恩怨,擠進水二爺的屋子爭搶東西。你還甭說,二梅帶來的東西,真是能把人眼饞死。
狗狗搶到手的,是一件碎娃衣裳,做的真好看,還有個小喇叭,放嘴上一吹,嘟嘟的響。水英英搶到的,竟是一把漂亮的藏刀,比她那把,還要精緻,水英英心想,這定是打布達拉宮那邊來的。
熱鬧過後,事情回到了正題上。二梅這次來,是給青石嶺帶來一個人,就是那個長得白皮細肉的顧九兒。
「他原在古浪縣城的分號裡當學徒,不小心把客人得罪了,客人是仇家的老主顧,公公非要攆他走,我看著他機靈,就想帶來給爹幫個忙,打個下手啥的。」二梅說。
「我院裡不缺下手。」二梅還沒說完,水二爺就道。
「爹,你聽我把話說完麼。」
「說,你只管說,你仇家那麼有勢,哪兒放不下一個人,還用得著往爹這山旮旯裡塞?」老道的水二爺一眼就看穿了破綻,他相信這個顧九兒身份不簡單。「這娃年輕,又肯動腦子,爹留著,肯定有用。」
「爹最怕外人動腦子。」
「他打一手好算盤。」
「爹這兒,要算盤沒用,十個指頭,啥都算清了。」
「爹——」
「沒用,說啥也沒用,人,你帶回去,爹現在是缺啥也不缺人。」
話說這兒,等於是說死了。叫顧九兒的似乎有點急,二梅給他眼色,讓他安穩坐著,自個,正在加緊想主意。
黑飯時分,吳嫂回到了院裡。吳嫂去西溝看五月娘倆,五月硬留著她住,她左一個不行右一個不行,飯也沒吃就趕著回來了。剛進院,就聽二梅來了,急猴猴就往這半邊院跑:「二梅呀,可把你盼來了,我讓你帶的漏勺子帶了沒?」
「帶了,兩個哩,一大一小。」二梅說著又翻包,這一院的人吃飯,吳嫂手底下沒個好用的漏勺子,撈面時真是費勁兒,上回走時再三跟她安頓,說啥也要給她帶一把來。
吳嫂進了門,接過漏勺子,臉上喜滋滋的,剛要說啥,眼睛,忽地讓顧九兒捉住了。楞住神盯半天,不敢相信地問:「你是土門子顧家的?」
顧九兒趕忙起身,嗯了一聲。
「顧勺勺家的?」
「嗯。」
「你爺爺是老勺子?」
「嗯。」
顧九兒連嗯幾聲,臉,已被這陌生女人問得紅彤彤的。
「你娘是……紅香?」
「嗯。」
「天呀,紅香,你真是紅香的兒子?」說著,吳嫂扔掉漏勺子,撲過去,一把將顧九兒攬進懷裡。我是水蘭花,你娘打涼州城嫁過來的第二年,我去的草窯溝。
屋裡的人都讓吳嫂的舉動弄傻了,誰也不明白,這個紅香跟她有啥關係,值得她這麼激動。
「娃,你不知道,我跟你娘,是結拜姊妹哩。」說著,一把鼻子一把淚,竟哭了起來。水二爺大張了半天嘴,一聽是這麼回事,敗興地道:「你個老妖,想娘家想瘋了。」
「就瘋了,女人不想娘家,還想啥?」爭道了一句,也覺自個有點失態,拉過顧九兒,問他是老幾。顧九兒說是老九,吳嫂又驚乍乍道:「天呀,我說她能生,她還真能生,一肚子,生了九個。」
水二爺罵:「真是個糊塗鬼,一肚子,你給我生?」
吳嫂破涕為笑,但對顧九兒,卻是左看看,右望望,彷彿自個多年走散的兒子。一聽紅香還活著,身子骨還硬朗,馬上嚷著要回娘家,去看紅香。氣得水二爺直罵:「你今兒吃啥了,莫不是也吃了花樣子草?」
「你才吃了花樣子草哩,你哪個知道,當年我過門,身上穿的,頭上頂的,儘是紅香一針一線做的呢。」那神情,好像一下又回到出嫁前的那個晚上。水二爺自然不能理解,當年土門子顧家那間廂房裡,兩個好得跟親姊妹一樣的粉紅女兒,度過了怎樣一段親親熱熱的日子。可惜,一頭毛驢兒將水蘭花馱到草窯溝後,兩人就再也沒見面。若不是顧九兒那眼睛和嘴巴跟他娘一模一樣,猛一看就是當年的紅香轉了男兒身,她才不敢這麼大著膽子問哩。
「緣,真是緣哩,想不到,打死我也想不到,三十多年了,原本想說啥也見不著了,誰知,誰知老天爺送來了她兒子。」吳嫂絮絮叨叨,一時半會,打往事裡醒不過來。也難怪,十六上離開娘家,她的腳步,就再也沒踏進土門子一步。爹遭土匪娘餓死,也是時隔多年後才聽說的。如今,對娘家的惟一記憶,就剩了紅香。
第二天,水二爺要攆顧九兒回去時,吳嫂站出來說話了。「不回去,娃有了難,你不留,我留。」
「留,留,見誰也留,這院裡,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
「誰說了也是閒的,娃留,我留,娃走,我走。」
「走?你還能走到天上去?」
「天上去不了,姊妹河開著哩,崖頭上的路認得哩,你甭嚇唬我,說不準,逼急了也一頭栽下去,省得你見誰也不順眼。」
「誰逼你哩,你聽聽,裡反面正儘是她的理了。」水二爺雖是氣著,話,顯然沒剛才硬了。一旁的二梅憋著勁兒,不敢笑出聲。原來,一向天管不著地管不著的爹,竟也有個怕的人。果然,嚷了沒幾句,水二爺沮喪地敗下陣來:「好,好,你留,你留,家是你的家,業是你的業,我水老二回我的萬忠台總行了吧?」土門子顧勺勺家的顧九兒,就這樣留在了青石嶺水家大院。吳嫂最後的理由是,顧勺勺是有名的廚子,他的後人手藝肯定錯不了。「我還不是替你著想哩,身子一年不如一年,讓九兒好好侍候你幾年,怕是吃了頭一頓,你就再也捨不得攆了。」
馮傳五隱隱感覺到,這個顧九兒,來者不善。
4
自然,顧九兒做飯的手藝,堪稱一流。吃了頭一頓,一院的人都就知道,啥叫個飯了。飯決不只是吳嫂跟狗狗這樣的女人隨便糊弄出來填肚子的,飯還有另種做法,就是顧九兒這樣的做法。在涼州城吃喝多年的馮傳五,不是沒聽過土門子的顧勺勺,但僅僅也限於聽,親口嘗一口顧勺勺的飯,他還沒那個資格。顧勺勺活著的時候,涼州城每天拿著帖子排隊請他的人,怕不下二十,其中一大半,都是富得流油的大戶,可惜顧勺勺名聲太大,後來青海馬家派人來請,讓他改行做清真,他厲言相拒,結果,讓馬家的二管家一槍打穿了雙手。
馮傳五懷疑,顧九兒來青石嶺之前,絕不是在仁義河當夥計。一個完美繼承了祖上手藝的勺勺客,是不會屈尊給別人家當夥計的,水家二女古浪二梅肯定撒了謊。他將涼州城關於仁義河及平陽川仇家的種種傳言跟顧九兒聯繫起來,對此人的身份,就判斷出八九分。不過,他裝,沒有抓到具體的把柄前,他還不想揭穿這個年輕人。他想起這次臨行前司徒雪兒再三叮囑過的話:「眼下雖說日本人是趕出去了,可真正的對手,還是共產黨。日本人在明處,好打,共產黨在暗處,怕是你還沒找到,命已丟他手裡了。所以這次回青石嶺,你務必要防範每一個人,特別是將要出現的新面孔。」
馮傳五站在藥地裡,目光,死死盯住嚷著要跟拾糧學種藥的顧九兒。
而另一雙眼睛,卻躲在很遠處,一動不動地恨住他。
八月的天空裡,久不露面的鵬再次飛起來,旋在湛藍湛藍的碧空裡,彷彿,只要主人一聲口哨,它就會俯衝而下,直取惡人的眼睛。
水英英孤獨地收回目光,掉轉身子往嶺下走時,遼闊的大草灘上,閃出一行人來。縣長孔傑璽剛剛辦完東溝的公事,轉道青石嶺,他帶著國民政府最新的政令,還有籌建青石嶺保公所的任務,再次踏上了這片熟悉的土地。
水二爺頭搖得格巴響,跟縣長孔傑璽預想的一模一樣,水二爺堅決不同意在嶺上設保公所,更不想當什麼保長。「孔親家,不,孔縣長,你快收起那些個歪主意,當年你一句話,我水老二瘸了一條腿,如今,我青石嶺剛剛緩過一口氣,你又跑來折騰了。」
「二爺,這不是折騰,保障所改保公所,這是上頭的令,東溝那邊剛改了,還增了不少甲。這青石嶺啥地兒,你心裡還不清楚?不行,所得設,這個保長,說啥也得你當。」
「上頭,你有幾個上頭?這三天五天的,吃飽了沒事幹,胡搗騰個啥?再說了,就我這巴掌大的個山頭,犯得著你左一趟右一趟跑?」
情況跟東溝驚人的相似,縣長孔傑璽這一路,可謂吃盡了苦頭,聽夠了風涼話。新的保甲制度是民國政府在驅走日本倭寇後,在鄉村新推行的一種建制,其用意,縣長孔傑璽自是明白不過。熟料,除少數幾個村子人們爭搶著當保甲長外,大多村子,人們表現出驚人的冷漠。東溝一開始也是這樣,財主何大鶤一聽要選他當保長,一個蹦子跳起來:「你走,你立馬給我走,我要是再認你這個親家,我何大鶤不是人!」何家父子拒不出任保長的行為令整個東溝對新的保公所產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恐慌,將近十天時間,孔傑璽在東溝一無所獲,最後,不得不在少數幾個人的推舉下,將新的保長任給了行動越來越詭異的冷中醫。
這青石嶺原本是不用設保的,頂多設個甲就行,無奈上頭非要設保,而且再三申明,要水二爺出任保長。縣長孔傑璽琢磨半天,用商量的口吻道:「二爺,你也甭把話說太絕,你要實在嫌這個保長小,我舉薦你當青風峽的聯保主任,這青石嶺,保還是要設,至於保長麼,我找你女婿去。」
「拾糧?」水二爺差點要笑得噴飯了。
縣長孔傑璽走出那半邊院子,琢磨著怎麼跟拾糧開口。一旁的馮傳五不耐煩了:「還跟他商量個啥,敬酒不吃吃罰酒,一繩子下去,他乖乖兒的。」縣長孔傑璽沒理他,步子,帶著幾份孤獨地站在了草灘上。今年的青石嶺,已遠非當年他來時的青石嶺,這一嶺的藥,怕是到了誰眼裡,也恨不得……
第二個後晌,縣長孔傑璽打發開所有人,單獨將拾糧留在了小院裡。馮傳五奉命把守小院門。縣長孔傑璽跟拾糧談了足足一個下午,其間,只有廚房的顧九兒隔空不隙端個小菜進去,說是縣長要跟拾糧喝小酒。馮傳五滿臉狐疑地盯住進進出出的顧九兒,但是從他臉上,真的看不出什麼。
青石嶺設保的事因為水家翁婿倆的堅決拒絕,不得不先擱淺下來。縣長孔傑璽走後若干天的一個下午,馮傳五一臉困惑地站在了二道峴子上。藥已前前後後采收了不少,剩下的,怕都要等到來年再采。要說今年的藥,比往年都強。可涼州那邊既不說運也不說不運,只讓他嚴加看護。馮傳五就有些吃不準了,到底,上頭玩啥花樣?這藥放在他眼皮下,真是令他睡不著。馮傳五想的是,盡快裝車拉走,只要離開青石嶺,離開大草灘,哪怕在峽裡被人搶了,也不管他的事。放在這兒,等於把他的命繫在了藥上啊。
更令他奇怪的是,峽裡靜悄悄的,黃羊和尕大都沒一點動靜,彷彿消失了般。
這種時候,怎麼能如此安靜呢?
馮傳五感覺到,這不是一個好兆頭。
絕不是。
正憂心忡忡著,身後,突地響起三才板:「不聞你的聲,不看你的面,單憑你腳下把狼糞踩,就知你命裡有大災。」
馮傳五頭裡轟一聲,低頭一看,腳下,真就踩著一泡干狼屎。心裡那個憋氣喲,掉頭就吼:「蠻婆子,你有吐唚的沒?」
叫眼官的蠻婆子絕絕無意拿馮傳五開涮,這是她的習慣,路上逢著人,不由得就要給人家觀相算命。聽見馮傳五罵她,心想這人,大難臨頭了還不醒悟,便又唱:「左眼睜來右眼閉,左肩高來右肩低,膽敢往前走五步,你的生死你便知。」馮傳五本來就對前途把握不定,對命運更是凶險難測,一聽蠻婆子準確唱出了他的生理缺陷,心,就撲騰得不成樣兒了。但,他偏又是個耿性子人,我就不信,往前走五步就能死掉!想著,腳步已邁起來,大踏著步子,往前走。就在第五步即將落下的瞬間,馮傳五的眼直了,楞了,呆了,心裡,再也沒有一點耿勁兒。右腳懸空,說啥也不敢踩下去。僵了足足有五分鐘,馮傳五媽呀一聲,掉轉身子就往嶺下跑。
腳底下,草叢裡,竟是一窩被蛇咬爛的死老鼠。
馮傳五大病一場,等拾糧耐上性子將他調養得能起身時,嶺上,已是另番樣子。
秋來了。
第一趟藥走得相當平安。儘管事前司徒雪兒和古浪方面都做了最壞的打算,也做了最周密的部署,但,擔心的事兒一件也沒發生。黃羊銷聲匿跡,尕大也像是讓秋風捲到了峽外,青風峽以出奇的友好和寧靜,為送藥的馬隊道了平安。緊跟著要送第二趟時,平陽川那邊傳來消息,說是黃羊和尕大過了黃河,投奔延安去了。司徒雪兒自然不敢鬆懈,命令馮傳五他們嚴加看護。
月明星稀,這樣的夜晚是很不適合往外送藥的,司徒雪兒卻賭了一把,越是不能的事,她越想成功,這跟她的愛情一樣。到現在人們還很少知道,司徒雪兒是一個擁有愛情的女人,只不過,這份愛情,死在了過去某個日子裡,埋葬在一個叫黃花崗的地方。司徒雪兒所以到涼州來,說穿了,還是尋著這份愛情。當然,這是她內心極為隱蔽的秘密,外人是很難知曉的。
司徒雪兒這次沒能賭贏。
就在馬隊走出青石嶺正要大踏步地東去時,從姊妹河拐彎處,黑壓壓的森林裡,突然殺出來兩股人馬。這兩股人馬殺的真是時候,當時護送馬隊的國民軍剛剛掉轉頭,馮傳五的人也返身進了青風峽,跟隨馬隊前行的,剩下不到十人。因為一出了峽口,就是明堂堂的大道,也就是司徒雪兒所說的絕對安全地帶,這樣的地帶,黃羊和尕大是斷然不敢出沒的。
但他就給出沒了,而且,不費一槍一炮,連馬帶藥,全到了人家手裡。
司徒雪兒還沒來得及叫囂,更讓她氣絕的消息到了。
青石嶺讓尕大掠了!
馮傳五帶著人馬回到青石嶺,已是第二天上午,太陽映紅著整個山嶺,平靜的山嶺令馮傳五內心裡生出一種接近自豪的東西,想想在嶺上的這些年,他也為黨國建了不少功。可隨著腳步越來越接近水家大院,他的不安便漸漸濃起來。等進了院,馮傳五就驚得不只是想喊了。
院裡,空空如也。已經打了包準備隨後運走的中藥不見了,藏在後院草棚裡的珍貴的藥材也不見了,不只如此,留守在院裡的四個兵娃也不見了。馮傳五正在大呼小喝地四下找尋,廚房裡突然奔出拴五子,一條壞了的胳膊垂著,上氣不接下氣說:「司令,司令呀……尕大……尕大……」
「尕大咋了?」
「掠了,全掠了!」
「人呢,院裡的人呢?」
「全捆了。」拴五子抬起左胳膊,指著後院兩間柴房說。
馮傳五奔進柴房,就見水二爺水英英還有拾糧他們,全讓繩子捆著,嘴裡塞了棉套,腳上拿一根細草繩相互拴著。一看沒自己的人,馮傳五奔出來:「我的人呢,我的四個人呢?!」
拴五子猛地跌坐在地上,一條胳膊捶著雙腿:「司令啊,沒了,沒了啊——」哭喊中,做了一個砍頭的動作,手臂慢慢垂下來,指住嶺上的窟井。馮傳五帶人奔向窟井,就見,四具沒頭的屍體橫陳在裡面,血,差點打窟井裡溢出來。
這可是他四個最忠心的弟兄呀,其中,就有不久前才打老家過來的堂弟。「頭呢,頭走了哪?!」馮傳五一把撕住拴五子,彷彿,是拴五子害了他們。「提……提走了,說……說是要……示眾。」
「啪!」馮傳五狠狠搧了拴五子一耳光,抱住頭,號啕在山野上。
等把水二爺他們放出來,更響的罵,就炸在院裡。「馮傳五,你個王八羔子,不是說有你的保護,青石嶺就是太平的麼?馮傳五,老子一年的藥,白種了,全讓搶了,搶了呀,你狗日咋個說?!」
水二爺的罵聲中,狗狗吳嫂摟成一團,哭了個恓惶。這一場驚,差點把月月給嚇死。等哭完,狗狗猛地跳起來,不容分說就給了拴五子一巴掌。
這一巴掌,猛就給絕望和恐懼中腦子接近一片空白的馮傳五搧出一點點思維來。他睜大眼睛,傻傻地盯住拴五子。
拴五子被他盯得渾身發毛,下意識地,就做出一個想跑的動作。
拴五子自打右胳膊被一槍廢掉後,就成了閒人。護藥隊自然再沒他的份,一條胳膊壞了,還能拿槍?馮傳五說不能。念他是為自個廢的胳膊,馮傳五又說:「往後,你就在院裡嶺上的轉轉,能做點啥,就做點啥。」
拴五子啥也做不了,也不想做,整天,就在懷念他的胳膊。一看見兩條胳膊健在的人,他就來氣,可院裡都是兩條胳膊健全的人,拴五子這氣,就大得不得了。水二爺怕他氣出病,有一天就衝他說:「拴五子啊,人不能老在氣中活,俗話說,人比人,活不成,驢比騾子馱不成。這樣吧,你去藏區,替院裡看看白犛牛,工錢,照給你算。」
水二爺這樣安排,是真心替拴五子著想。一個人老是懷念自己失去的東西,是很容易懷念出病來的,這點上水二爺有教訓,教訓大得很,你看他現在,壓根就不再想讓馮傳五和曾子航拿走的銀子,也不想自個那條瘸腿。人嘛,啥時節啥活法,房上也能活,地下也能活,不見得非要活得比人高,關鍵,自己得活出心勁來。拴五子沒的,正是這心勁。
要說,院裡的白犛牛,壓根不用人專門去放。青石嶺的白犛牛,平日都是趕到深山裡,也就是藏區,跟藏民們的犛牛伙在一起。藏區草好,再說有成片的森林,還有馬牙雪山,那才是白犛牛真正的家。年頭趕出去,年末,想看了趕回來看一眼,讓它們認認家,不趕也無所謂,反正,不會少掉一頭。有時,趕出去二十頭,能給你回來三十頭。水二爺讓拴五子去放,內心裡,還是想給他一條活路,人不能自個把自個困死,到雪山高原去轉轉,對他有好處。
誰知,轉了不到半年,出事了。
他把兩頭白犛牛賣了!
他還厚著臉皮跟水二爺說,兩頭犛牛摔死了。
「摔死了,肉呢?」
「我哪能背回來,讓鷹雀老鴉吃了。」
「吃了。哦,吃了。」水二爺喃喃的,好像信了他的話。水二爺啥人呀,就算他睡著,也比十個醒著的拴五子精明。果然,半個月後,藏區的人帶來信,拴五子把兩頭最好的白犛牛賣了,賣的錢,賭了。
兩頭白犛牛啊,趕到西溝能換五個丫頭,就是換東溝的,也少不下三個,他竟給賣了!本來,水二爺還想著,給他說個媳婦,也學小伍子的置塊地,打發出去,畢竟,是在自家院裡長大的。這一回,水二爺心死了,徹底死了。此後,他再也不管拴五子,哪怕一天到晚把頭睡爛,也不問一句,絕不問。
拴五子就在渾渾噩噩中,睡走不少歲月,到現在,院裡的人都不知道還有個他了。
「捆起來!」馮傳五終於從拴五子臉上望出點名堂,也為自個,望出一條路。「給我搜!」馮傳五又吼。
手下一時沒明白,搜啥?等明白過來,對拴五子的態度,就不那麼好了。還真讓馮傳五搜出不少。
拴五子豬窩一樣的屋子裡,居然搜出一袋銀子,還有尕大留下的一封信。信中說,很感謝他,後面還有下次聯絡的地點和時間。
「司令,冤枉啊,我是冤枉的!」
「冤枉,哈哈,冤枉?」馮傳五的聲音已經變了形。
「他們拿著槍,把我逼到廚房裡,讓我把那一鍋山藥吃了,我,我,我冤枉啊,司令——」
拴五子被五花大綁押到涼州城的這天,東溝保長冷中醫來到了青石嶺。按峽裡最後確定的管轄權限,青石嶺由冷保長管。冷保長先是將國民政府新頒布的條令在院裡宣讀一遍,然後又將新徵稅銀的事做了一番安排。最後,他跟水二爺單獨進了南院。
一進屋,冷保長便掏出一張單子,水二爺以為冷保長要逼他交稅銀,正要黑上臉罵,就聽冷保長說:「二爺,受驚了,我是專程向你賠禮來的。」
「啥?」
「甭急,你先看看,看看再說。」
水二爺接了單子,臉,就困惑得不成了。「我說冷家的,你一天到晚,到底在玩啥鬼名堂?」冷保長竊笑道:「二爺,有些事,你不必問得太清,你只管看看,單子上的藥,跟拿走的,相符不?」
水二爺沒吭聲,他真是不知該咋吭聲。單子上的藥,一根也不少,給出的銀兩,更讓他伸舌頭。但,他不是被這大把的銀兩弄傻的,他是不懂冷中醫這個人,還有這看不清的世道。
「姓冷的,你是個人精啊,哪條道上都跑,哪條道上也有你的好處,這麼走下去,你不怕崴了自個的腳?」最後,他扔給冷中醫這麼一句。
第十一章 緣定
1
水紅水紅的被窩,還是新婚之夜蓋過的,蓋過一次後,就又放進了箱子,一直壓到現在。今夜他要是再不來,這被窩,怕又要在箱子裡鎖幾年。
天轉眼就冷,一場夾雜著寒流的冷風打峽口捲到嶺頂,滿目的枯黃瞬間縮成一片蕭瑟,青石嶺難熬的時日到了。
連著三天,拾糧都沒出門,三歲的月月不小心患了感冒,燒了一天一夜,眼下,小嗓子又咳嗽起來。吳嫂焙了一把焦小米,又掰個灶土塊,烤得燙手,這是峽裡的土方兒,焦小米、灶土塊、生薑水,退燒治咳的三件寶。拾糧捏住娃的鼻子,讓吳嫂灌,自個眼裡,卻清一道渾一道,好像遇上了啥過不去的事。
月月這娃,也真算乖,興許,天下沒娘的娃都這樣,打小就知道順著別人臉色活。一看拾糧愁著個臉,三天裡居然連個哭聲兒也沒。吳嫂灌完,歎氣道:「你也甭把臉拉那麼難看,你看把娃嚇的,遇上事就說,甭裝在心裡。」拾糧將月月遞給吳嫂,道:「我是愁她哩,你看她現在的樣,哪還像個居家過日子的?」「居家過日子?來路家的,你沒發燒吧,指望她給你居家過日子,你是不是沒吃過五穀?」吳嫂因為一直對拾糧好,對英英,就老是抱著偏激。
拾糧悶聲了。他不是指望,他是……
唉,一句話兩句話說不清,反正,他是真心為水英英愁哩。
昨兒黑,拾糧本來已睡了,當然不是跟水英英一起睡,他們還沒睡在一起。如果不是水二爺突發奇想,要讓拾糧休了英英娶狗狗,怕是,那個秋天,他們就能睡在一起。水英英都已做好準備了,就等哪一天,她親手把拾糧牽到炕上,牽到她被窩裡。誰知,水二爺出了那麼個餿主意,又把水英英的心給弄難腸了。難腸來難腸去,兩個人就都還各睡各的。只不過現在拾糧不睡門板,也睡炕。去年開春,水家翻修了南院,中間那堵牆拆了,原來的房子扒了,新蓋了五大間,全是給拾糧和英英蓋的。明著,他們住在中間大屋裡,暗,大屋只有英英住,拾糧住西頭,也是兩間,也有炕。
拾糧睡下不久,英英回來了。這陣,英英夜黑裡老出去,拾糧問過,天天出去做啥?英英沒回答,拾糧也不再追問,但他知道,定是出去會馮傳五。昨兒黑英英突然摸進他這屋,吊著個臉,像是剛跟誰吵完架。拾糧趕忙下炕,給她讓座兒。英英一腳把炕沿下的破鞋踢開:「你倒好,躲在避事房裡,這院裡的事,你操心不?」拾糧叫她罵了個摸不著,低住聲子說:「啥事,看把你氣的?」
「馮傳五這雜種,我饒不了他!」
一句話,拾糧就沁在了地下。對馮傳五和水英英,他不敢想,也不能想,一想,這女婿,就不能當,這藥,也沒心思再種。
「沁啥哩,我問你,你就不是個男人,是男人,你去把他一斧頭劈了。」說著,真就打身後扔出一把斧頭。明晃晃的斧頭嚇得月月哇一聲,一看水英英瞪她,猛又啞住。
「娃,娃,你把娃嚇壞。」拾糧一把撂過斧頭,抱住了月月。
「沒用的東西!」水英英罵完,弔喪著個臉出去了。一夜,拾糧都沒敢合眼。生怕剛丟個盹,院裡就會出人命。
關於水英英跟馮傳五,院裡說啥話的都有,吳嫂就說:「我看她是吃上花樣子草了,哼,我定眼兒瞧著,她就跟著到涼州城享福去!」狗狗罵得更凶:「吃著碗裡的,霸著鍋裡的,也不怕噎死!」不罵的,除了水二爺,就是爹爹來路。來路再三跟他說:「忍吧,娃,啥都往心裡忍,千萬別跟人家吵,端人家的碗,吃人家的飯,就得受人家的氣,大不了,就跟你爹一樣,你爹一輩子沒女人,還不是活過來了?」
話是有理,可真要忍起來,難!
二天一大早,水英英騎馬去了平陽川,說是想了她二姐。姓馮的也要跟著去,說英英一個人走他不放心,水英英很開心,馬上去給他拉馬,結果走出去沒多遠,姓馮的又給回來了。不多時,水英英也氣鼓鼓地進了院。
這兩個,究竟在搗鼓啥?
農曆九月初十,就在拾糧思忖著要跟水二爺說點什麼的時候,院裡突然炸出一聲驚雷,馮傳五摔死了!摔死在大鷹嘴上,眼睛,讓鵬叼了去!
喲嘿嘿,水二爺立馬打那邊院子奔出來,手裡,提著兩柱高香。「死了,真死了?快,快給天爺磕頭呀。」說著,真就跪下去,給老天爺磕了三個響頭。國民政府涼州藥檢局局長兼青石嶺防備處處長馮傳五是讓疙瘩五推下大鷹嘴的,他做夢也想不到,水家三女子水英英拿一根細繩兒,慢慢地捆紮住他的心,一天天的,終將他牽到了大鷹嘴上。馮傳五多狡猾的人啊,一開始他是堅決不相信水英英會對他動心思,可他實在經不住這女人的誘惑,她誘惑他的方法實在是太巧妙了,一個眼神,一個媚,甚至,一句恨怨的話,就能把有四房太太的馮傳五弄得神魂顛倒。可見,這女人對付男人多麼有伎倆。馮傳五一開始也是緊繃著神經的,甚至,暗暗跟自己定下一條,沒來真格的以前,絕不相信這女人的花言巧語。但最終,他還是沒能管住自己。
女人要是誘惑起男人來,男人真是抵抗不住的。女人要是拿誘惑來算計你,八成,你就死定了。
為騙出馮傳五,水英英真是想盡了法兒,院裡她不敢下手,草灘上她也不敢下手,不是沒機會,機會有過,水英英都差點要動手了,但又一想,下完呢?馮傳五可比不得那些抓來吃糧的兵娃,要是因這事連累了爹,她是不甘心的。下手的地兒只有一個,大鷹嘴。但馮傳五牢牢地把跟她的活動範圍定在離院子五百步以內,這就讓她的計劃幾乎成了妄想。那天本想著能一同引他去平陽川,一出了大草灘,生死就不由得他了,槍再快也沒她的炮肚快。誰知馮傳五騎馬沒走幾步,就醒過了神,說啥也不去了,氣得水英英直想把草灘一把掌翻過,把馮傳五摔到姊妹河去。
機會出現在昨兒黑,水英英冒著再次被馮傳五扒掉褲子的危險,大膽走進上院,進門就說:「我把那東西丟了。」
「啥東西?」
「上回你給我的玉墜。」
「丟了,你真給丟了?」馮傳五驚叫起來。那玉墜,還是當初送給四姨太的,馮傳五回涼州的時候,跟四姨太吵了一架,吵得很凶,一怒之下,他將玉墜又奪了回來。這玉墜,是娘傳給他的,很珍貴,原指望能攏住水英英的心,沒想,她竟給丟了!
「丟哪了?」
「肯定是大鷹嘴。」
「沒事你跑那鬼地方做啥?」馮傳五一邊罵著,一邊,又嘗試著去摟水英英。水英英恨恨地躲開他:「我不管,你得幫我找回來。」
「那地方,咋找?」
「肯定能找著,明兒一大早,我就去找」。水英英見馮傳五有些動搖,裝做乖巧地說:「那麼貴重的東西,丟了,我睡不著。」
「找,找,找還不行麼?」馮傳五藉著這勁兒,一抱子抱住了水英英。水英英這次沒咬他,而是很害羞地說:「院裡人多眼雜,來路家的,專門踏腳後跟哩,明兒個,到了大鷹嘴,你,想咋都行。」
馮傳五矛盾了一宿,也激動了一宿,那句你想咋都行,真是讓他心血沸騰。早起,按捺不住地就往後院走,碰見狗狗,問三小姐起來了沒?狗狗嘴一鼓,沒理他。到馬廄一看,馬沒了。
這心,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馮傳五趕到大鷹嘴,四下不見水英英,正要放聲喊,忽見前面有個影兒一閃,那紅衣青褲,不正是自個日夜念想的人麼?立時,腳步就瘋起來,剛到崖畔上,腳下一絆,一個跟斗倒下了。緊跟著,頭上,頂了一把槍。
「馮傳五,我等你多時了。」
崖上響起疙瘩五的聲音。
「尕……大……」
可憐的馮傳五,到死也沒見著水英英的面,倒是他最怕看見的鵬,一個斜刺衝下來,準確地啄走他兩隻眼睛。至死,他也沒有想清,這女人,啥時跟疙瘩五攪在一起的!
日子轉瞬又走向平靜,包括隨後傳來的拴五子被司徒雪兒掛在涼州城門樓子上當作共匪示眾的消息,也沒能在青石嶺激起多大波瀾。彷彿,死個把人對嶺上來說,已不是啥大事。人們更為關心的,是這冷的冬,咋過?
水二爺瞅準時機,做出一個讓幫工們興奮異常的決定,今年的冬不用回去過,念在大家一年辛辛苦苦的份上,這冬,就在院裡過。當下,斬穴人來路便叫上幾個幫工,吆喝著去拉煤了。
寒冬說到就到,一場白雪裹住山嶺的時候,水二爺打院子裡走出來,深秋裡他患了一場病,不是啥怪病,是節氣放倒了人,發高燒,說胡話,還伴著嘔吐。水二爺原想撐不過這個秋天了,甚至打發人趕緊去萬忠台請水老大。說來也是奇怪,平日裡,水二爺是怎麼也想不起自個還有個哥哥的,只有到了病中,只有感覺著快死的時候,腦子裡,才會突然冒出哥哥那張臉來。老了,這症狀,不是老是啥?萬忠台水老大被青騾子馱來那天,院裡生出點小事,頂替馮傳五新來的張營長突然想去藏區,指明要拾糧帶路。拾糧因為水二爺病著,不答應,惹惱了張營長。不過,張營長沒拿繩子捆,而是罰拾糧把嶺上剛剛壓好的草墊子再翻騰一遍。拾糧心裡憋著勁,那草墊子,是輕易亂翻的?結果在翻時,他身後就多出一個人來,顧九兒。顧九兒這一天也是挨了張營長的罰,張營長想吃碗山藥攪團,顧九兒楞是不給做,說就那幾個山藥,還留著一院的人過冬哩,你吃了攪團,旁人吃啥?氣得張營長當下就罰他去嶺上。張營長自個背著槍,站在嶺這頭。這是張營長帶來的新作風,誰要是惹了事,不拿繩子捆,罰他幹活,而且他親自看著。據說他在隊伍上的時候,就是這樣帶兵的。
張營長三十來歲,但他的絡腮鬍和一張黑臉讓他顯得比四十歲還老,這人說起話來是大嗓門,走起路來卻是一陣風。他一來就告訴院裡的人,他有一個比他還黑的老婆,生了兩個娃,但他有五年沒見著老婆了。
問他是哪兒人,他不說,他說吃糧唄,吃到哪就是哪兒人。
這人有點怪,比起馮傳五,他像個好人,可誰也不敢拿他當好人。
顧九兒陪拾糧翻騰草墊子,翻騰來翻騰去,兩個人就吵上了,拾糧這天被顧九兒激得很怒,戳著指頭蛋子罵了顧九兒好幾句,理也不理嶺這邊的張營長,憤憤地就給回來了。
他把自個關在屋裡,來路喚他吃飯都不出來。狗狗討好似地端了飯進去,結果很快被他轟了出來。
幾乎同時,水家的老弟兄兩個,正一把鼻子一把淚,扯著外人永遠也聽不懂的那些個遙遠的事兒。
水二爺能撐過這個節氣,不是拾糧給了他啥藥,沒給,打病下到好,狗日的拾糧只進去過兩次。一次,是去給他放尿壺,一次,是去給他穿老衣。結果,尿壺讓水二爺摔破了,老衣,讓萬忠台水老大給扔了出來。「人還沒想著落氣哩,你狗日的就等不及了,是不是謀算這份家業子謀算得久了?!」這是萬忠台水老大頭一次罵拾糧,也是頭一次站在弟弟水老二的立場上說話。就這一句話,讓水二爺懂了,肉再臭,還是一個味道,自家人就是自家人!
水老大臨走時說:「撐吧,兄弟,撐過這節氣,要是能看見雪,你這命,就還長著哩,比我長。」
沒想,他真就給看見了雪。
雪呀,白茫茫的,一眼望不到頭的,把天和地連在一起的,是雪。水二爺衝著茫茫的雪野,還有這聖潔的山嶺,深深地鞠了個躬,心裡,更想虔誠地跪下去,磕上個頭。接著,他在雪地裡,放野地撒起歡兒來,那狀,簡直比十幾歲的燒包娃還令人發笑。
拾糧卻遠沒有水二爺這麼得意。漫長的秋季裡,種藥人拾糧遭受了來自方方面面的進攻,包括東溝冷中醫,也在某一個黃昏將他喚到西溝,苦口婆心勸了他一黑。那些個話,拾糧只能爛肚裡,壓根不敢說出來。隱隱的,拾糧覺得,這溝裡,峽裡,正在孕育著一場陰謀,說不定哪天睜開眼,這世道,就變成另番樣子了。種藥人拾糧不是怕死,也不是不相信顧九兒他們說的那些個話。可他是個種藥人啊,一心心想成為藥師。藥師喜財叔說的那些個話,他一輩子也不敢忘。「黨派之爭,其實就是自家兄弟拿著刀,你挑我我挑你,朝朝代代,沒一個不是在血肉橫飛中挑出來的,那些個殺來殺去的事,不是一個藥師所為的。」「生為藥師,你得打心底裡把敵我兩個字取掉,要不然,你種出的藥,就是帶了心計的,有人吃了長壽,有人吃了夭折。」「娃,記住了,做藥師,要得就是心底乾淨,你身上的血,就要跟馬牙雪山的雪水一樣,你的兩隻手,要像你娘當初哺過你的兩隻奶頭,千萬不可讓他們互相猜忌,互相殘殺。」
有了這些話,拾糧還能聽進去別的?
他跟顧九兒說:「你是廚子,難道能在一個鍋裡做出兩樣飯?」顧九兒想也不想就說:「能,一鍋給革命者吃,一鍋,給反動派留著。」拾糧沉思良久,回敬道:「還是兩鍋。」顧九兒還跟他嚷,拾糧反問道:「你說,要我咋做?」
「不能給反動派種藥。」
「我種的是藥,革命者吃了是革命者,反動派吃了……」他忽就沒詞了。按顧九兒的思想,這世上,是不能容許反動派存在的。按冷中醫的說法,革命就是把江山打反動派手裡奪過來。甚至老五糊也湊熱鬧:「革命吧,拾糧,你看溝裡,現在天天有人跟著革命,你不能耽擱遲了,耽擱遲,到時有好處,輪不到你的。」革命?想來想去,拾糧還是想不清楚,這革命,到底跟種藥有啥衝突,難道他當了革命者,就不用天天種藥了麼?
雪,茫茫的雪。
民國34年深冬,青海馬家兵宣佈正式接管涼州。這是一項重大決定,它標誌著國民黨在西北的重新佈防已全面拉開。就在專員曾子航接受新的任命舉家離開涼州的第二天,形單影隻的司徒雪兒迎來了一位神秘的客人。
2
仇家遠這趟來,肩負著兩項使命,明著,是為馬家兵進駐涼州做前奏。暗,他將在涼州點燃另一場烈火。
涼州城東門文廟旁邊的學誠書院裡,兩個久別的人見面了。為這次見面,司徒雪兒真是費了一番心思,單是在地點的選擇上,前後就變換了四五處。最終選擇在學誠書院,一是想勾起兩人對讀書時光的回憶,另則,這學誠書院,是清朝涼州大詩人吳煥子為自己的紅塵之愛鍾夏兒所修,晚年,吳煥子跟風華絕代一生孤寂的鍾夏兒相守相廝,吟詩作賦,夜夜與笙相伴,與酒相伴,將一曲人間晚情抒寫得感天動地。
屋子裡的氣氛略略有些緊張,儘管司徒雪兒內心深處已為這次久別重逢做足了鋪墊,真的面對一身風霜的仇家遠,她還是有點心猝得緩不過氣。面前這張臉,已不再是當年那張容光煥發華氣畢顯的生機勃勃的臉,目光,也不再是那張揚自負放浪不羈,令任何女人都甘願沉醉其中一生不肯醒來的迷空般的目光。歲月在他臉上,刻下了刀刀印痕,也讓他的目光變得沉穩堅定卻又不再帶有一絲兒的風花雪月。凝視著這張臉,司徒雪兒感慨許多,她自己又何嘗不是飽經風霜呢?難道今日呈現給他的,還是那張閉月羞花風情萬種的臉?
「遠,你老了。」司徒雪兒帶著複雜的心情,率先開了口。
仇家遠愴然一笑,卻又帶著輕描淡寫的口氣說:「這年月,誰還有工夫管自己老不老。」
「一晃,十多年過去了。」司徒雪兒帶著濃濃的傷感道。
「日子麼,總得往前走。」仇家遠回答得越發漫不經心。
接連說了幾句,司徒雪兒的心,慢慢暗下來。他是在故意迴避,還是歲月已經把他變得如此不諳風情?不管咋,這樣的開場白是很傷害司徒雪兒小姐的,她甚至覺得自己的心機有點白費,焦灼的等待與渴望也冷卻下來。難道他一點也覺不出這場景這氣氛是一個女人刻意為自己的心上人營造的麼?
「遠,這麼些年,你過的……好麼?」
「司徒處長,過去的事,我看就不提了。這趟來,任務緊迫,你我還得齊心協力,共度難關啊。」仇家遠喝口水,目光輕輕從司徒雪兒臉上掃過,視住了窗外。
深冬的涼州,一派蕭瑟,雪打落了所有風景,把冷漠和陰寒呈現出來。仇家遠心裡,急著想把該說的事說完,他還惦著青石嶺啊。
司徒雪兒帶點絕望的收回目光,想不到,她苦苦盼來的,竟是這樣一個絕情的人。她捋了捋頭髮:「仇副官,看來你對黨國的事業真是忠誠,我司徒雪兒自愧弗如。」說完,扔下仇家遠,離開了學誠書院。一回到住所,司徒雪兒立刻命令手下,嚴密監視仇家遠的一舉一動,同時,加緊搜捕黃羊和尕大,她倒要看看,到底誰能耐得過誰?
夜色迷濛住大地時,仇家遠仍然站在窗前,內心波瀾起伏,再怎麼抑制,司徒雪兒的面孔還是在眼前跳來跳去……
仇家遠和司徒雪兒是在西安相識的,初次見面是在西安某要員的府上,仇家遠陪著自己的頂頭上司陸軍長去要員家做禮節性拜訪,正趕上查家這一對表兄妹也在。那次,司徒雪兒留給仇家遠的印象接近美好,以至於年輕的他在以後很多個日子裡都會無端地想起那張不施粉黛的臉。後來陸軍長派他去西安陸軍軍官學校學習,又意外地在一個教員家碰到司徒雪兒,那次兩人談的時間長一點,分手時還留了聯繫方式。也許是上蒼注定,以後的一年裡,兩人迅速墜入愛河,甚至到了無法分開的地步。就在這時候,仇家遠奉命去南京,在南京,他遇到了人生最重要也是最值得敬佩的老師李克農。此後,仇家遠的人生開始朝另一個方向發展,並且離原來的軌道越來越遠。就在他最終決定要加入共產組織時,意外地聽到,戀人司徒雪兒已被表哥查建設秘密送往一個地方,接受封閉訓練。那段日子,仇家遠是痛苦的,在理想與愛情之間,他幾乎無法做出抉擇。有一天陸軍長突然問:「你是不是想她了?」仇家遠下意識地點點頭,陸軍長說:「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她決定接受培訓時,也就同時決定要放棄愛情。」
「為什麼?」
「因為那個組織是不允許帶著愛情進去的。」
「什麼組織?」仇家遠這才緊張地問,原來他還不知道司徒雪兒接受的到底是一個什麼性質的訓練。
陸軍長沉默良久,沉沉道:「軍統。」
愛情似乎就中止在那個下午,不,應該說後來他們還有過一次遇面,不過出現在仇家遠面前的,不再是那個笑中藏柔媚中含骨的帶個性的女子,而是一個冰冷著面孔就連頭髮梢都冒著絲絲殺氣的女魔頭。兩人的遇面仍是在要員家門口,正是第一次兩人相遇的那位要員家。仇家遠奉命去執行一項保護任務,一見司徒雪兒,他便明白,自己接到消息的時間遲了,果然,他奔進院裡時,要員一家已倒在血泊中……
往事如夢,往事又不堪回首。多少年來,仇家遠最不願回想起的,就是那一刻。彷彿兩顆流星,匆匆劃過,就再也沒有軌跡能走到一起。愛情在那一刻永遠地劃上了句號,至於司徒雪兒後來怎麼去了美國,又怎麼折騰著回來,他都不得而知,也不可能知道。直到他被派往涼州,在青石嶺秘密開展地下活動時,才從縣長孔傑璽嘴裡得知,司徒雪兒可能要來涼州。
「她來涼州做什麼?」仇家遠當下就吼。
「我也納悶哩,按說她這次回到西安,是有很好的地方去的,南京方面也有人點名要她,可……」
「你還聽說什麼?」
「我聽說她這次來,是想把你弄到美國去。」
「荒唐!」
……
夜色冰涼,仇家遠的雙肩隱隱發痛,這是長期晝伏夜行落下的毛病,每逢冬季,身體四處便跟他較勁兒。仇家遠挪了下腳步,這才發現,站久了,雙腳已近麻木。這次陸軍長冒著很大的風險將他再次派往涼州,一是他熟悉涼州的地下革命鬥爭情況,將地下鬥爭轉入公開的革命運動,非他莫屬。另則,陸軍長也有更深用意,一定要想辦法,做通司徒雪兒的工作,如果她能轉而支持革命,那對馬步青,也是一個致命的打擊。
「你一定要拋開個人恩怨,以最有效的方式,讓這位受過多種訓練的女高參加入到我們的陣營中來。」
陸軍長第一次用我們這個詞,而且說得那樣真誠。就在不久前,陸軍長才正式加入共產組織,而且很快在西北局擔任要職,這個長期以來以實際行動支持共產主義事業的革命戰士,也是在血淋淋的教訓中,最終放棄中立立場,義無反顧地跟共產組織站在一起,為民族的解放大業做浴血奮戰。
第二天,涼州教育局長查建設設宴,為仇家遠接風。坐陪的自然少不了表妹司徒雪兒。席間,查建設別有意味地說:「仇副官這次來,不只是為了換防的事吧?」仇家遠坦然道:「當然不只這件事,兄弟這次來,更要緊的,是想會會朋友。」「難得啊,仇副官離開涼州這麼久,現在又是西安的紅人,竟然還能念著涼州城這些爹不親娘不愛的朋友,實在難得。」查建設邊發感慨邊往表妹臉上瞅,司徒雪兒無動於衷坐在那,冷漠裡,卻透出一股子不達目的不甘休的執拗勁。查建設當然理解表妹,這個宴,似乎也是專為表妹設的。他原想,經過這些年的人生起落,血雨腥風,表妹心裡那個情結,應該早沒了,熟料,昨晚表妹半夜敲開他的門,痛哭流涕中就將積壓在心底長達十餘年的痛和悔道了出來。做為表兄,查建設怎能袖手旁觀?
閒侃幾句,查建設突然轉向仇家遠:「我這有個人,不知耿副官想不想見?」說著,手一揮,就有兩個士兵帶進一個人來。仇家遠一看,立時面色全無。
原來帶到他面前的,正是陸軍長動用了好多關係都沒能從司徒雪兒手裡要走的何家二公子何樹楊!
冰天雪地的青石嶺,此刻卻是另番景致。副官仇家遠這次來,暗中帶了一個人。藥師劉喜財回到嶺上,第一個見的,並不是義子拾糧,剛進大院,就被墨黑中等著的水二爺一抱子抱住了。「我說你個老鬼,我還當你把我這個窮山旮旯給忘掉了。」劉喜財也給了水二爺親熱的一抱,兩人便在顧九兒的引領下,朝水二爺的上院走去。
喧了一夜,水二爺這才知道,當初那輛神秘的馬車,正是西安城陸軍長派來的。青石嶺被司徒雪兒和馮傳五牢牢控制後,二號線那邊的藥遲遲運不過去,加上姓榮的又在黃河邊增設了幾道子崗,派重兵把守,西邊運往延安的物資及藥品便難上加難。恰在此時,陸軍長在寶雞的朋友找到他,提出要在秦嶺大地種藥。八百里秦川,要是真能把藥種起來,一應事兒都解決了。陸軍長便動用關係,將能找到的藥師一個個弄進了秦嶺。眼下,秦嶺的中藥已成長起來,但,那邊水土比不得青石嶺,種出的藥,也是旱秧子。
「種來種去,還是你這旮旯是個金窩子呀。」劉喜財感歎道。
「那就回來,你這一走,我心裡,還真就寡落落的。再者,好馬得配好鞍,這好的嶺,沒你,糟蹋了。」
「話咋能這麼說,你是信不過拾糧?」
「信過,信過啊,可,單憑娃一個人,咋能種得過來?」
茯茶的熱氣始終瀰漫著屋子,爐火更是旺得能映紅人的臉。兩個人圍著火爐,談興一陣高過一陣。可見,歲月在他們心裡,還是埋下不少東西。談到後來,藥師劉喜財突然問:「對了,這趟來,我能抱著乾孫孫了吧?」
一句話,問得水二爺啞了。
藥師劉喜財是在第二天晌午來到拾糧屋裡的,之前,他跟水英英有過兩個多時辰的長談。藥師劉喜財用父親般的目光端詳住水英英,問:「你跟他,就沒一點緣?」
一句話問得,水英英半天答不上來。藥師劉喜財再問,水英英眼裡,就有了晶瑩的淚。這個心比天高的女子,到這一刻,終於承認,自己是愛著拾糧的,打心底裡愛。沒有這份愛,她跟拾糧到不了今天,沒有這份愛,她自己也活不到今天。想想,從水家大院被馮傳五霸佔的那一天起,她經歷了多少坎坷與不平啊,如果不是拾糧在後面挺直了腰桿給她做支撐,她能活過來?
「叔,你甭問了,啥也甭問,你去跟他說,後半輩子,我好好做他女人。」水英英終於不再拿自己當水家三小姐,她要當招女婿拾糧的女人了!
藥師劉喜財把這話說給了拾糧。拾糧先是紅了半天臉,接著,長歎一聲:「叔,這麼些年,也難為她了。有時候心裡想一想,我還真配不上她。」
「娃,這不是配不配的事,你跟她,名正言順是夫妻。夫妻就得有個夫妻的樣,有些話叔不好講,叔又不得不講。你們倆個,得把日子過熱鬧啊,光有藥還不能叫日子,還得有……有娃!」藥師劉喜財一咬牙,就把最難啟齒的話說了出來。
拾糧的臉紅到了脖根裡,心也跟著紅成一片。〔WWW。WrsHU。COM〕
這夜,水家大院早早黑了燈,不但南院黑得早,就連水二爺的上院,還有狗狗她們住的後院,也都黑得早。拾糧先是進了自個那間屋,他在地下站了很久,站得腿困了,心也困了,上炕,沒脫衣裳,囫圇身子躺炕上。躺著躺著,眼前就閃出媳婦水英英的身影。從他進水家大院那天,大草灘上驚魂的那一幕,一直往後閃,閃到了妹妹拾草出嫁,閃到了自己倒插門,新婚之夜那水紅水紅的影子,還有……
拾糧終於躺不住了,躺住才怪!他起身,穿鞋,走出來,先是在院裡瞎轉了一會,轉著轉著,步子就停在了那扇窗下。外面月兒高昇,光線柔柔的,柔和的光兒灑在他身上,也灑在他心上,灑得他心癢癢的,像有千萬隻螞蟻在爬,再後來,這些螞蟻,全都變成了一張臉,那是媳婦兒粉嘟嘟羞答答的臉。
「我有媳婦兒啊!」拾糧這麼叫喚了一聲,就大著膽子去推門,門是虛掩著的,其實自打房子翻修過後,這門,就一直是虛掩著的,從沒鎖實過。偏是,這門鎖住了一個人,最不該鎖的人,反倒讓它鎖住了。
隨著吱呀一聲,炕上也發出一片子窸窣。水英英壓根就沒睡,哪能睡著,她是在等,焦急熱切地等,心裡含著怨和恨地等。這恨,一半為荒失了的歲月,那是多好的歲月啊,偏是讓一顆不開竅的心,給耽擱了。一半,為推門進來的這人,他咋就這麼木頭呢,我開不口,難道,你也開不了?我賭氣,難道你也賭氣?
人是進來了,心卻撲騰得沒地方放,腿,更加抖得站不住。差一點,拾糧就要逃了。就在這時候,炕上發出軟軟的聲音:「你個死人,還知道來呀。」
就這麼一聲,就把拾糧所有的恐懼和不安都給攆跑了,接下來,他就像得到召喚似的,以不可阻擋的勢頭,躍上炕,躍進被窩……
水紅水紅的被窩,還是新婚之夜蓋過的,蓋過一次後,就又放進了箱子,一直壓到現在。今夜他要是再不來,這被窩,怕又要在箱子裡鎖幾年。
顫顫的,抖抖的,兩雙年輕的手,終於碰到了一起,旋即又分開。接著又碰到一起,又分開。就這麼著,反反覆覆多次,終於,一隻手把另一隻手握住了,握了好久,又緩緩的,牽引著,朝某個地方伸去。
伸去……
姊妹河在這一夜流得格外歡,也格外有力量。大草灘上,忽兒風聲大作,忽兒,又靜若處子。
遠處的嶺,近處的山,似乎都在這一夜,發出了久長壓抑後的興奮聲。
院裡,院裡,早已是另一派景致,水二爺沒睡,兩隻耳朵豎得長長的,聽。藥師劉喜財也沒睡,兩隻耳朵也豎得長長的,聽。斬穴人來路更沒睡!
吳嫂沒睡,狗狗更沒睡!
炕上的兩個人,說是在睡,其實哪裡叫睡。他們把天折騰翻了,把地也折騰翻了,把姊妹河一河的水,也給折騰翻了。
這一夜,雖說晚了這麼多年,但它終還是來了,而且,轟轟烈烈!
藥師劉喜財沒想到,這趟來,能幹成這麼大的一件事。第二天,望著一院子人的笑臉,劉喜財簡直高興得不知說啥。還是水二爺替他想得周到:「啥也不說了,殺羊,快殺羊!」
藥師劉喜財這趟來,並不僅僅是敘舊,他帶著重要任務。儘管秦嶺那邊也種出了藥,但跟青石嶺比起來,差得沒法提。再者,國共之戰已徹底打響,戰事很可能要拖上三五年,這藥,怕是要比黃金還貴。陸軍長再三請他,一定要當面做做拾糧跟水二爺的工作。
「叔,你難道?」拾糧有點吃不準,怎麼幾年不見,喜財叔說的話變了。藥師劉喜財搖頭,他知道拾糧想問什麼。「娃,你別多猜,叔老了,對時事,也越來越沒了興趣。叔還是那句話,百姓是一群羊,誰有本事誰趕上。不過,陸軍長這人,不一樣,叔敬重他。他交待的事,叔不能不提,你的主意你拿,叔不強迫你。」
兩個人踩在厚厚的積雪上,咯吱咯吱往前走,青石嶺把一眼的白雪鋪過來,就像為叔侄二人鋪出一條通往天堂的路。踩在這樣的雪上,人的心會慢慢純潔,再也藏不得啥污啥垢。走不多遠,藥師劉喜財停下,掉頭往回看。兩行歪歪扭扭的腳印深處,立著一個人,是被白雪耀得模糊的顧九兒。顧九兒就像一個忠實的保鏢,一刻也不敢離開劉喜財。劉喜財笑笑,因為他看見,就在離顧九兒不遠處,還藏著一個影子,那是張營長。
「張營長這個人,對你咋樣?」他突然問拾糧。
「好著哩,這人比馮傳五要好,好多了。」拾糧不明白叔為啥突然問這個,一時有些結舌。
藥師劉喜財道:「說來你興許不信,張營長也是陸軍長的人哩。」
「啥?!」
「看你,驚個啥。眼下世道亂,這種事兒,多。按他們的話說,這叫敵中有我,我中有敵。拾糧啊,往後,你可得活泛點,甭老拿死眼光看世道。叔是老了,活泛不起來了,你的路還長,千萬要記住,遇上事兒,多用個腦子。」
3
拾糧還怔在那,腦子裡一時半會轉不過彎來。當初張營長帶著兵來,他還偷偷罵:「摔死一個馮傳五,原指望能太平,哪知又來一個姓張的。」這麼罵著不過癮,又咒:「我看遲早也得摔死!」劉喜財踅轉身,暗含著擔憂的目光凝他身上,半天,見拾糧還迷怔著,輕歎一聲道:「你聽過一個叫大嗓門的女人麼?」
拾糧忙說聽過:「她不就是黑三的女人嘛?」
「你知道黑三是誰,說出來怕嚇壞你。」藥師劉喜財索性不再隱瞞,拾糧這樣兒,真是讓他不放心,他決計將知道的一切都講出來。
黑三是涼州城的地下書記,按官職論,跟涼州府的曾子航一般大。
「啥?!」拾糧果然驚得,眼珠子都快要出來了。
「看,我說你不要驚麼,這麼驚下去,遲早要驚出事。」埋怨完拾糧,又道:「這個張營長,正是大嗓門的娘家兄弟。這事兒,怕是借你十個腦子,也想不明白。」藥師劉喜財絕無半點取笑拾糧的意思,他是真心裡不贊成拾糧參加啥黨派,但他也怕,這個藥呆子,夾在兩派中間,會不會把命夾沒了?「娃啊,我走後,你一定得多長個心眼,實在犯惑時,就問問吳嫂。她雖是個女人,看事兒,不在你我之下。」
「叔,你能不走麼?」拾糧真是越聽越怕,越怕越不敢往下想。
「不走?你說不說就不走?你我雖是藥師,可國難當頭,該出的力還得出。藥師不但要救人,還要救國,這個理,叔也是才明白。」
救國?拾糧的腳步,再一次困在了雪地裡。我拾糧也能救國?
夜色又一次籠罩住大地時,副官仇家遠跟司徒雪兒又坐在了一起。
司徒雪兒今天打扮得格外漂亮,甚至有幾份妖冶,一頭剛剛洗過的長髮飄在肩上,那身從美國帶來的一直沒機會穿的制服襯托得她身材頎長,曲線玲瓏,尤其是暢開的制服裡露出的白色羊毛衫更是將她豐滿的雙胸以逼人的方式凸現出來。仇家遠只望了一眼,就氣短得呼不上氣。他努力著將目光避開,可屋子裡到處充斥著女人的迷香,仇家遠知道,今夜這場談話,弄不好會是一個陷阱。
「怎麼,你不舒服?」司徒雪兒盈笑著問。
「舒服,我一個大男人,哪有那麼嬌氣?」仇家遠故意大著嗓子,將話說得底氣足點。司徒雪兒輕輕捧過茶杯,這茶,是她特意從涼州城字號最老的茗豐茶莊拿來的。一聞這香氣,就是從來不問茶道的仇家遠,也禁不住生出嗜茶的衝動。世間萬物,惟茶和女人能怡人心扉,香茗伴著佳人,這樣的夜晚,仇家遠都有點詩意盎然了。經過幾天的接觸,仇家遠似乎對司徒雪兒稍稍少了點戒意,特別是司徒雪兒盡心盡力配合他辦事,讓原本繁瑣甚至有可能引發衝突的種種事兒辦得異常利落,這就給他留出更充足的時間辦自己暗中要辦的事。
「遠,我想再問你一次,你真的不能留下來陪我?」茶的幽香中,佳人司徒雪兒已有點雙眸流盼了,說話的語氣,更像是帶了某種催眠的功能。
仇家遠不想回答,同樣的問題,這幾天他已答了不下十遍。司徒雪兒如此不屈不撓,證明她所有的表現都為了一個簡單的目的。可這個目的對仇家遠來說,卻是異常艱難。
「我們換個別的話題好麼?」仇家遠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再次落入司徒雪兒的圈套。
那天的何樹楊,就是司徒雪兒給他設的第一個圈套。其實,這個圈套,打何樹楊叛變革命那天便有了。司徒雪兒為啥把何樹楊死抓手裡不放,正是何樹楊嘴裡有仇家遠的秘密啊。捏住何樹楊的喉嚨系,等於捏住了他仇家遠的命。這點,仇家遠和陸軍長十分清楚,也分外擔心。好在,這麼長時間過去了,關於仇家遠往二號線運藥的事,司徒雪兒隻字未向西安方面透露。不透露不等於司徒雪兒不收拾他,司徒雪兒是在用另一種方式逼他就範。她把話說得很清楚:「要麼,你就留在涼州,要麼,我倆遠走高飛,離開這令人失望的國度,去美國。」
「遠,到了美國,我們才是自由的,才能完整地屬於對方。」
仇家遠豈能答應?他迷戀過的司徒雪兒,早已停在過去某個日子,跟眼前這個溫柔起來像一汪水暴戾起來卻像沙漠烈火般的女人已沒任何關係。司徒雪兒並不急,留給仇家遠充足的時間去想,去做決定。這充足,對仇家遠來說,就是一種折磨,一種囚徒困境般的掙扎,司徒雪兒要是哪天不耐煩,或是忽然間絕望了,她準備的那把刀隨時都會架仇家遠脖子上。
女人的行為方式往往跟男人有天壤之別,這世界要是操縱在女人手裡,是很可怕的。司徒雪兒手裡捏著何樹楊,並不急於向西安建功,對付涼州地下黨的態度,也近似於遊戲。某一天不開心了,逼著何樹楊吐出幾個,然後抓來痛痛快快發洩一通。對侍何樹楊,更是殘酷得令人髮指。彷彿,她手裡捏著的不是一張牌,而是一隻供她發洩供她愚弄的猴子。仇家遠那天只掃了一眼,便斷定,何樹楊這幾年過的日子,怕是連囚犯也不如。早知道命運會這樣變著味兒戲弄他,何樹楊怕是當初寧肯掉頭也不會選擇叛變。
這女人,變態得可怕呀!
但,所有這一切,似乎都是因了他仇家遠。司徒雪兒蠻有信心地說:「知道不,我從來就沒擔憂過,你會不來涼州看我。表哥還老是勸我,讓我丟掉這個夢,我才不那麼傻呢,遠,我認定你會來的,這不,你果然來了。」那天飯桌上,司徒雪兒當著何樹楊的面,就這麼把話端到了桌面上,惹得一桌的人都拿怪怪的眼神瞅他。仇家遠這才清楚,司徒雪兒是鐵下心跟他玩到底了。
一個能把什麼都當遊戲玩的女人,她的思維世界是極其恐怖的。仇家遠倒吸一口冷氣。
司徒雪兒始終保持著矜持的姿勢,坐在一邊含情脈脈地凝住仇家遠。這個冬日裡白雪飄落的夜晚,司徒雪兒帶著難得的幸福心情來跟心中的情人幽會,她理所當然地要把一切想得美好。他怎麼會逃得過我的手心呢,再說有逃的必要麼?司徒雪兒真是搞不懂男人,他們有的簡直就是如饑似渴的狼,包括她在美國曾經有過的那個男人,也是一頭瘋狂的獸,眼裡幾乎見不得女人。而有的,卻又冷得比這寒冬還令人窒息。司徒雪兒知道自己曾經對不住仇家遠,讓他傷心過,但遠沒到絕望的份上。她去美國,由得了她?她在美國睡到那男人的床上,由得了她?既然一切都是逼迫的,仇家遠就不能計較,太小心眼了,這麼長時間過去,他怎麼還如此耿耿於懷!
夜越來越濃,屋子裡的爐火也越燒越旺。無論仇家遠說什麼,司徒雪兒全都選擇沉默,一雙眼,如同黑夜裡發光的星星般凝他臉上、身上,怎麼也拒絕不開。仇家遠說了好多,索性不說了,走過來坐下,他知道,最終攤牌的時間到了。突然地,司徒雪兒從火爐邊撲過來,不容分說,猛就抱住了仇家遠。那一身滾滾的浪,江濤一般,覆蓋了仇家遠。仇家遠再想躲,就被那積壓的太久的浪給一波一波地襲擊著,似乎找不到躲的方向。司徒雪兒暱喃著,夢囈著,兩隻手,用力地抓自己,像要把自己多年的痛苦與愛一起抓破,毫不遮掩地暴露給自己的夢中人。
更猛的浪襲來,這個飄落著白雪的夜晚,幾乎成了一場美麗的災難,仇家遠眼看要窒息了,窒息在白雪中,窒息在遼闊而又深重的錯愛中。
世界在瞬間凝固。
就連爐子上的火苗,也不跳了。司徒雪兒的呻吟響成一片,成了這個冬夜最動聽的聲音。
「遠,娶我吧,我要你永遠愛我,永遠跟我廝守。我們再也不要為黨派去爭,不要為主義去爭,我們……遠……我的遠啊……」
同一個晚上,白雪罩住的青石嶺上,也上演著感人的一幕。
雪是午飯吃過時落開的,起初並不大,飄飄揚揚,像天女散花。水二爺喜歡在這樣的雪裡走出去,站在茫茫的雪嶺上,站在被白雪掩埋住的草兒秀墳前,惟有如此,才覺不枉了這雪。尤其今冬,水二爺更是頻頻地往二道峴子去,去了就不想回來。想啊,越老越想。年輕時的事,一幕幕隨著白雪落下,落得他兩眼濛濛,恨不得倒在雪裡,永久地摟住草兒秀。
水二爺邊走邊歎,歎的是時光苦短,轉眼間自個就老了,還沒活明白哩,就老了。老不可怕,怕的是回去跟草兒秀沒法交待,三個丫頭,一個也沒拉明白,按他的話說,都沒拉到正道上。可正道到底是個啥,水二爺有時也犯惑。老大前陣子托人說情,說是要來娘家住段日子,水二爺沒答應,眼下這種時候,他不想跟東溝何家再攪出什麼是非。老二呢,嘿嘿,一提老二,水二爺哭笑不得,她居然就能把仁義河玩轉,聽說比她公公還玩得好,啥時節她又會經商了呢?只是這一沾商啊,人就變得不是個人,爹也沒了,妹也沒了,有的,就是整天兒想法子賺銀子。水二爺也喜歡銀子,喜歡跟喜歡不同,他的銀子是養心的,是當兒女一樣放在那裡給人提神的。不像仇家,銀子到了商人手裡,就成了催命鬼,催窮人的命,也催仇家自個的命。水二爺這輩子,最不願看到的,就是自個的兒女沾商。老三呢,嘿嘿,一想老三英英,水二爺忽然笑了,笑得很暢快。
暢快歸暢快,水二爺心裡還是有事的,這事,一半因了年歲,人上了歲數,有些事,就不由得往腦子裡湧,往心裡湧,擋都擋不住。另一半,也是因了英英。英英跟拾糧這一好,水二爺的想法,就跟原先不一樣了。原先他是怕拾糧走,現在呢,突然的,他又怕拾糧不走。奇怪,真奇怪啊,怎麼就能冒出這麼荒唐的想法呢?
水二爺亂想著,就到了墳前,一抬頭,雪中竟埋著個人。白頭白身子,看來這墳地裡的雪,都落到了他身上。細一看,那人跪著,就跪在雪地裡,天呀,他跪在我家墳前做啥?水二爺正要叫,雪人動彈了,雪人也是聽見了他的腳步,一動彈,水二爺就不只是驚了。
久長地跪在雪裡的,竟是藥師劉喜財。
「喲嘿嘿,你……你……咋是你麼?」
劉喜財抖抖身上的雪,雪打他身上落下來,一瓣瓣的,就成了眼淚。
「我……我……忍不住啊。」
明瞭,就這一句,水二爺就明瞭。那個久長地擱在心裡頭的疑團,嘩一下解開。天啊,水二爺一下慌得手足無措,平日裡疑著,惑著,還多少能想出點對付的方法,猛一解開,這心,就亂成了一團。六神無主中,水二爺學劉喜財的樣,蹲下去,蹲在雪地裡。只不過,他對住的,是老婆草兒秀的墳,藥師劉喜財對住的,是來路家拾草的墳。
無話。兩個人像兩條困頓的狗,蹲在時光的某個出口處,叫,叫不出來,嚎,嗓子又讓茫茫的歲月堵著。
雪大起來,紛紛揚揚的雪,像是把多少年的恨和怨一古惱兒灑下來。雪封住了人的眼,封住了人的心,也封住了世上所有的苦難。
夜裡,藥師劉喜財走進來,水二爺還沒睡,水二爺怎能睡著!爐火滅了,一向燃得很旺的爐火,偏在這一天滅了。屋冷得讓人打戰,水二爺卻連件外衣也不披,就那麼孤獨地坐在炕沿上,如果劉喜財不進來,他可能就要坐死。
他真是情願坐死哩。
「二爺,我來給你送件東西。」藥師劉喜財站了好久,才說。
「我不是人啊,他劉叔。」
「二爺,你甭說了,啥也甭說了。這東西,你收下,我帶在身上,難受。」藥師劉喜財緩緩的,打懷裡掏出要送的東西。水二爺沒看,不敢看,也不用看,但他清清楚楚,藥師劉喜財要送還給他什麼。
一雙繡花鞋。
西溝來路家的拾草,竟是藥師劉喜財的外甥女!
藥師劉喜財是十六上跟上隊伍吃糧的,走時,妹妹喜鵲才十二。爹說:「去吧,娃,這祁連山,越來越養不住人了,跟上隊伍,至少能活命。」藥師劉喜財就去了。這一去,就是一大段空白的歲月。藥師劉喜財因為一代名媛蘇婉玲斷送掉前程後,一路狂逃,跌跌撞撞總算回到了老家。可惜,荒草淫沒了家園。爹不在了,娘哭瞎了眼,妹妹,也沒了音訊。惟一能撐得起這個家的哥哥,竟染上了賭,一院子房輸了,十幾畝地輸了,就連爹留下的藥書,也輸了一大半,要是劉喜財回來的再晚點,怕,把瞎了眼的老娘都能給輸掉。等把日子弄囫圇,藥師劉喜財開始找妹妹。這世上,他不能再失去親人,人沒了親人,還活個啥,還有啥活頭麼?功夫不負有心人,兩年後,終於打聽到,妹妹還活著,讓狠心的賭棍丈夫賣給了馬幫,做馬幫的活女人,也就是陪馬幫的人睡覺,一路走,一路睡,誰想睡誰睡,直到睡死為止。
「狗娘養的!」劉喜財罵著,又開始找,終於,他打聽到那個頭人叫蓋毛子的馬隊,蓋毛子聽完,哈哈大笑:「你是找喜鵲呀,那可是個棉花糖哩,可惜了,三年前她跟上尕耳朵跑了。」
棉花糖是祁連山一帶的馬隊對女人的愛稱,意思是這女人到了男人懷裡,又棉又甜,真是捨不得丟開哩。
尕耳朵這名劉喜財聽過,祁連山一帶,不知道尕耳朵的,少。這娃十六上拿刀砍死繼父,怕官衙追究,逃到荒漠裡活命,聽說渴急時擰斷過狼脖子,自此身上便流著狼血,後來又從三個蒙古大漢手裡搶了馬,名聲野得很。至於他何時帶走自個妹妹,劉喜財卻一點風聲都沒聽到。又是半年後,劉喜財走進一個叫二十里鋪的村子,尕耳朵的母親還年輕,比劉喜財想像的要年輕得多。一提兒子,這個年輕的女人便天呀地呀叫起來,叫夠了,一抹鼻子說:「死了,你要是早來兩年,興許還能幫我收個屍。」
兩年前,二十里鋪一帶鬧大旱,大片的莊稼枯死在地裡,比大旱更可怕的,是秋後的瘟疫,還有兵荒。兵荒和瘟疫鬧得這一帶的人活不下去,只能往深山裡逃。尕耳朵領著喜鵲,晝伏夜行。他們比不得一般人,尕耳朵身上背著債,馬幫的債。他不但拐走了喜鵲,還把馬幫幾趟掙的銀子全給揣走了,那可是馬幫弟兄們一年的血汗錢啊。後來他們到了青風峽,原想這兒山大溝深,是個藏命的好地兒,結果,還沒來及喝上一口青風峽的水,就被蓋毛子雇的刀客追到,那時節他們已有了娃,一個不到兩歲的女娃。一場混戰中,一對奪命鴛鴦雙雙離開人世,屍首讓滾滾的姊妹河捲走。還好,刀客沒趕盡殺絕,把娃丟在了草叢裡。
尕耳朵的娘連哭帶說,把一場淒風血雨,潑在了藥師劉喜財心裡。末了,打箱子底摸出一雙繡花鞋:「這是她親手做的,我哪捨得穿,你拿著吧,這麼遠找來了,哪能讓你空著手回去。好歹,也是個念想……」
一個活生生水靈靈的妹妹,最後回到哥哥懷裡時,竟成了一雙鞋。
這雙鞋,自此便成了藥師劉喜財比命還貴重的東西。
藥師劉喜財說:「那娃左眼眶上有顆紅痣。」
「對,對著哩,是有顆紅痣。」水二爺喊完,猛發現,藥師劉喜財不見了。
「我不是人啊,我咋就能想出那麼個餿主意。這陰婚,這陰婚……」水二爺叫著,提上繡花鞋,就攆。
第十二章 農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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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水二爺有多憋氣,農會風波卻是越鬧越大,一連數日,熊熊烈火不但燃燒了整條峽谷,火苗甚至竄到了偏遠的萬忠台。
自從跟英英有了那一夜後,拾糧像頭茁壯的兒馬,渾身使不完的勁。這頭兒馬奔馳在山上,奔馳在草灘,奔馳在姊妹河邊,一下就把青石嶺奔得歡快,奔得流暢。
他的身後,多了條尾巴,他走到哪,尾巴跟到哪,想甩都甩不掉。
這尾巴就是水英英。水英英已全然不是當年那個傲慢得近乎目中無人的水英英,上天像是使了啥魔法,忽然間,讓她的性子柔軟起來,多情起來。柔軟和多情中,還漸漸多了一份母親般的寬容。
她對狗狗寬容大度。自打那個夜後,水英英見了狗狗,再也不橫眉冷對,而是處處關心著她,體諒著她,她的這份姿態,反倒讓撒慣了野的狗狗充滿不安。她對院裡其它的下人也好,這份好,不是水二爺那種施捨似的,也不是東溝何家老用工錢討你開心的笨辦法,她是突然地把主人的架子放下來,跟下人們平起平坐了。要是換了別人,這種平起平坐還能讓人理解,可她是水英英啊,她居然也能放下架子,跟下人們坐一起,雞啊狗啊的喧個沒完。
真不知拾糧施了啥魔法,讓一個人見人怕的小母老虎變成了一頭溫順的小母牛。
親近歸親近,活還得干。
漫長的冬季裡,拾糧並沒白養著一院的幫工,睡了熱炕吃了熱飯得幹活,這是他笑著跟下人們說的一句話。秋後打來的綠草還有莊稼地里拉來的麥秸藥稈全都進了兩個池子,池子是他帶人挖的。雪還覆蓋著整個青石嶺時,拾糧跟英英去了趟古浪縣城,這是他長這麼大頭次出遠門。據英英說,他一眼的新奇,走到哪看到哪,也打聽到哪,見啥都打聽。來去四天,除了幫英英和月月買來一堆衣服,幫水二爺買來一根枴杖,他還帶來了化糞的技術。這化糞技術,是他從古浪城郊英英一遠方親戚家學來的,英英帶著他去認親戚的門,親戚沒認地道,倒把親戚家的化糞技術給學來了。
水二爺喜的,直罵他是個人精,凡事不要往眼睛裡進,一進,准給你操弄個八成像。你還甭說,這池子就是日怪,那些倒進池子的綠草和麥秸,經過一冬的發酵,開春後臭氣能把草灘上的飛鳥走獸熏跑,拉到地裡卻是上好的肥料。這還不算,剛一開春,天氣還沒徹底轉暖,拾糧又讓父親來路帶上十幾號人還有兩輛馬車去藏區拾野肥。藏區人不種莊稼,他們有吃不完的牛羊,牛羊拉下的糞一小半讓他們當柴禾燒了,一大半,就成了拾糧瞅準的目標。兩天一趟的野肥足足拉了一月,把大草灘都堆成了糞山。人們這才明白,拾糧精啊,這些肥要是全撒在地裡,來年的莊稼還不知瘋長成啥樣?
今年的藥種得也格外多,去年秋末人們在嶺下開出的那些荒坡重新套上犁耙後耕作一翻,撒上肥,便成了上好的陽坡地,藥師劉喜財走時又留下不少種子,還一一教會了拾糧種的方法。這些,都令水二爺激動。
這樣的日子,如果能持續上三、五年,青石嶺會是啥樣,真是不敢想像。偏是,在這要緊時刻,峽裡鬧起了農會。
農會先是在廟兒溝一帶鬧起來的,誰也想不到,廟兒溝洪財主會打這個頭,本來是窮人鬧騰的事,他竟率先摻和了進去。有消息說,之前的某個日子,仇家遠秘密去了一趟廟兒溝,就住在洪財主家。仇家遠走後,洪財主就不像了,一改先前的頹廢樣,突然間變得精神抖擻。緊跟著,風波就像龍捲風,很快捲到了峽裡。西溝的小伍子接竿而起,在西溝成立了窮人會,嘩啦啦聚集了五十多號人,就往東溝何家沖。
農會的首要任務就是把窮人發動起來,跟富人鬧,跟大戶鬧,把富人的財產分了,把大戶的地分了,甚至,聽說要把他們的婆娘娃娃也一併兒分掉。這窮人,壓根是不用發動的,只要一聽能分到東西,只要一聽往後種地不用再交租子,還用得著你發動,跑得慢了還怕你不要哩。
烈火迅速燃燒,等水二爺聽到確鑿的消息時,何大鶤父子已被西溝湧過去的人美美捆了一繩子,若不是念著水二爺的情,怕是水大梅也少不了這一繩。保長冷中醫趕來阻止,說:「有話好好說,好好商量麼,捆人家做啥?」西溝窮得吃不起藥的孫六立刻跳出來:「冷保長,你再敢阻擋革命,拿你也一併捆。」冷保長邊退縮邊道:「哦,是革命哩,我還當是打伙捶哩。」
形勢似乎對水二爺極為不利,留在院裡的幫工一聽有人打東溝何家還有趙家分得了鐵掀、犁頭、耙什麼的,就都蠢蠢欲動起來,心想種藥遠不如革命來東西快,要是真能分得一頭騾子或是一掛馬車,那可比種一輩子藥還強。
水二爺起先並沒什麼反應,該做啥做啥,一點不拿峽裡的這些破事兒影響自己。有一天縣長孔傑璽突然造訪,兩人談喧了一晚上,縣長孔傑璽走後,水二爺險入了深思。按他的理解,這都是馬家兵鬧騰出來的事兒。按說,馬家兵進駐涼州也有些時日了,涼州原本就是他馬家的地盤,只不過前些年青海那邊吃緊,馬家把大半的兵力抽走了,涼州這才成了誰也想管誰也管不好的地兒。這次馬家兵回來,只不過就是把自個的院子原收到自個名下,一點不費事。但這次馬家兵像是丟了盹,這才讓黃羊鑽了空子。
站著茅坑不拉屎,盡養些吃閒飯的!水二爺恨恨的,他死活想不通,拿著槍桿子還管不住個人,槍裡是啥,是要命的火藥。黃羊再日能,還成個銅頭鐵臂不成?聽縣長孔傑璽說完,水二爺才明白,不是馬家兵管不住,是壓根還沒來及管。馬家人自個跟自個還搶不明白哩,搶大戶,搶銀子,搶官位,搶女人。這世道,看來真的是不行了,怪不得黃羊敢打暗處跳到明處哩。
跳到明處也不怕!
站在青石嶺上,水二爺恨恨地盯住青風峽的方向,盯住東溝,儘管他還找不到不怕的理由,但心裡,他真的不怕。
怕就不是我水老二!他又一次給自己堅定著信心。
吃黑飯時,水二爺就跟親家來路幹上了。
狗日的來路,真還看不出哩,這才有個屁渣子,你就敢端著屎盆子扣我了。哼,想在我水老二頭上要欺頭,你還遠著哩。
也怪來路,自打峽裡有了農會的響動,這來路,就不像了。走路不像,說話不像,就連蹲院裡吃飯,也不像了。水二爺本來跟他說的是句好話,看他端著碗半天不吃,水二爺還以為他嫌飯做得清湯寡水,就把自個碗裡半碗麵條遞給他:「吃吧,親家,飯稠了我吃上不舒服,我還是愛喝清的。」換往常,來路會立馬接過碗,將稠的倒進自個碗,多連半個字也不說,可今兒,來路不依了,騰地放下碗說:「二爺,你這不小看人麼,你吃剩的給我,我成了啥?」
水二爺驚訝地瞪住來路,弄不清他哪根筋不對了,半天,水二爺才恍然大悟。
笑著道:「嘿嘿,我的不是,我的不是啊,來路呀,你是不是看著要變天了,往後,怕是該輪到我吃你剩下的了。」
如果就此打住,怕也爭道不起來,水二爺都已端著碗,往自個院裡去了。沒想來路跟後就甩過來一句:「二爺,走路小心點,前面的路黑著哩,東溝你何親家,聽說昨兒黑一個跟斗栽倒,到這陣還沒緩過氣來。」
水二爺啪地轉過身,忍了幾忍,沒忍住,狼嗥般地吼:「來路,你拉的啥屎,再拉一遍?」
來路端起碗,就學當年拴五子那樣,揚長而去。他的這個動作深深激怒了水二爺,水二爺撲過來,照準他的頭就將半碗麵條扣過去。來路扭過脖子,十分震驚地盯住水二爺,還沒容他說出什麼,院裡便炸響一個字:「滾!」
這夜,拾糧在水二爺屋裡跪了半夜,不是水二爺讓他跪的,是他自個跑來跪下的。爹爹來路的變化早已引得拾糧不滿,他私下勸說了好幾次,可來路就是聽不進去。一口一個革命了,時來運轉了,彷彿,這農會一鬧,真就能把水家大院鬧給他來路。
水二爺不吱聲,打拾糧進門到現在,他一個字未吐。
他的眼睛死死地閉著,彷彿要把眼外的一切都驅趕開。跪到半夜時,英英不依了,撲進來一把拉起拾糧:「跪,跪啥哩,我就見不得你這個下賤樣。給有情有義的跪,給這號心比石頭還硬的,白跪!」
水二爺再也忍不住,滾滾淚水波濤一般怒號而下。
草灘上,星空下,袖著袖筒等了半宿的來路最終還是聽見兒子說:「去吧,爹,就算給你個紅花大碗,也端不住,你呀……」
等來路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黑夜裡,英英才不解地盯住拾糧:「你那話,啥意思啊?」
「欺人不欺心啊。」拾糧重騰騰道。
水二爺先後將幾個不大安分,想上天入地的幫工攆走後,農會的代表,就真的來到了嶺上。
令水二爺哭笑不得的是,來的,不是別人,一個是小伍子,一個,差點沒讓水二爺把自個的眼睛挖掉。東溝農協組組長,竟是老五糊!
老五糊進門就說:「二爺,你這嶺上,真是一天一個樣啊。」水二爺沒好氣地回敬:「我看著你倒一天一個樣,再變,還成妖精哩。」老五糊笑著的臉色瞬間僵了,路上他還再三說:「這回,一定要殺殺水老二的銳氣,不能再讓他氣焰囂張了,再囂張,給他也革命一下。」這陣,他卻乾笑著,一時沒了詞。水二爺差吳嫂去燒茶,話裡帶話說:「茶燒釅些,今兒個來的,可是舌頭上帶繩的。」
干吭了一陣,老五糊又說:「二爺,這趟來,沒多的話,就一檔子事,眼下農會四處起事,窮人們就一個心思,要打富人手裡接天下,接天下你懂吧,俗話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天下也該輪著窮人們坐坐了。」
「老五糊,你繞了大半天,到底要吐唚個啥哩。坐天下你不坐去,跑我屋裡做啥,我屋裡有天下?」
「二爺,話可不能這麼說,這峽裡的事,怕是你也能聽到,東溝蘇家,趙家,還有你何親家,農會都找過了。他們呢,有些積極,有些到現在還抱著個枕頭睡迷糊覺哩。革命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們窮人的耐心是有限的,就在我跟小伍子上路的時候,你何親家已被孫六他們拉出去示眾了。孫六這人你可曉得,他要是折騰起事兒來,誰也擋不住的。」
老五糊說的沒錯,這陣,東溝何大鶤正被五花大綁,由孫六帶去的人押著遊街。遊街對東溝人來說,可是件新鮮事,人經幾輩子,誰見過長工把財主捆著、紮著,頭上還頂個女人的破手帕,要押到何家祠堂開批鬥會。批鬥會聽說由廟兒溝派來的一個紅臉膛漢子主持,關於紅臉膛漢子的底細,這幾天成了東溝人議論的話題,有人說他是上頭派來的,專門帶領峽裡的窮人起事兒。也有人說他是平陽川仇家二公子的保鏢,仇家二公子現在牛勢得很,共產黨給他派了不下五個保鏢,上茅廁都有人跟著,吃飯喝水從來不用自個端碗。總之,傳言就透出一個信兒,只要跟著黃羊起事兒,往後,想做啥就做啥,壓根不用看富人和大戶臉色。老五糊說完了,茶也端來了,水二爺才一臉鄭重道:「老五糊,我跟你,怕是打了有半輩子交道了吧?」
「大半輩子了二爺,打你到東溝打到現在,粗算起來,也有三十年了。」老五糊美滋滋的,呷一口茶,今兒個這茶,熬得真釅,老五糊喝下去,心裡真是滋潤。他現在是東溝農協會的組長,小伍子說了,青石嶺的農協,往後也歸他管,那麼,這三十年跟水二爺的恩恩怨怨,將來就有得說,有得說啊。
水二爺瞅了一眼老五糊的得意樣,加重語氣道:「五糊,我何親家害過你?」「沒。」
「蘇家趙家害過你?」
老五糊想了想,搖頭道:「也沒。」
「那你起個啥哄!」水二爺騰地站起來,怒瞪住老五糊,「要說,最該拿繩子捆何大鶤的,是我水老二!可我水老二不想捆,不是我不敢,是我水老二沒糊塗到那份上。誰是讓繩子捆倒的?就憑個夾皮袋撈棍挨門兒要飯吃的孫六,就能把我何親家捆倒?!」
「可他們是大戶啊。」老五糊讓水二爺的氣勢震住了。
「大戶?大戶咋了?是偷來的,搶來的,還是老天爺閉著眼睛給他的?」因為憤怒,水二爺的身子抖得厲害,話也越來越厲害:「家業子是一步步掙的,苦的,是幾輩子的人汗珠子換來的,不是拿繩子捆來的!」
「那窮人咋掙不來?」老五糊不服氣地回敬了一句。
一句話,反把水二爺給問住了。是啊,窮人咋掙不來,活人活到現在,他還從沒想過這麼深刻的問題,只知道人只要不負歲月,歲月就斷斷不會負人。這輩子負了,下輩子准償給你,下輩子不還,還有下下輩子。總之,老天爺是長眼睛的。
「說不上了吧,嘿嘿,我幫你說,窮人是受剝削哩,受富人的剝削,受大戶的剝削。」
「啥叫個剝削?」水二爺還真的沒聽過這個詞,一時,腦子讓老五糊引到了他的線上。
「嘿嘿,我說你落後嘛,你還跟我強。連剝削都不曉得,這剝削麼,就是……就是……」老五糊一時語塞,他參加過幾次學講會,聽來的那些個新名詞,有的記下了,有的第二天就忘了。這剝削,他倒是能記個八九分,不過說起來拗口,一改口道:「剝削就是收租子。」
「這話你也能說出口?」水二爺忽然間有點洩氣,他跟老五糊這樣的人辯啥理哩,這人一輩子就知道個說媒,莊田地裡,一把苦不受,怕是到現在,地都不會犁,一年多少個節氣,問他,他保定不知道。跟這樣的人激動,犯得著麼?水二爺歎了一聲,道:「回吧,老五糊,回去好好說你的媒去,媒說好了,也能養活個人。」
「二爺,我的話還沒說完哩,這農會,可不是鬧著玩的,你想想,你再想想,孫六他們要是拿繩子來,我老五糊可擋不住。」
這一句,猛把水二爺激怒了。他一把甩了老五糊面前的茶碗說:「老五糊,是人的不是人的都想嚇唬我,今兒個,你是不是成心找罵?孫六,孫六有馮傳五厲害?我水老二沒挨過繩子?何大東家的繩子我挨過,馮傳五的繩子我挨過,你拿個繩子就想嚇我?告訴你,五糊,天下不是拿繩子捆的,大戶也不是你五糊這種人能捆倒的,農會,我這才清楚,農會是個啥玩意。牛馬你能分走,田地你也能分走,包括大戶家的銀子,你也能搶走,我水家就曾讓搶個淨光哩,可有一樣東西,你搶不走!」
「啥?」
「過日子的狠勁!」
老五糊還想理論,水二爺的手,已指住了門外。小伍子見勢不妙,忙拽了老五糊往外走。這一趟,老五糊來得真是冤,本來是教訓水老二來的,沒想反讓水老二狠狠教訓了一通,這農協組長的臉,真是讓他丟盡了。
2
自始至終,小伍子都沒敢開口。小伍子要是開口,水二爺給他啥都沒準備,就準備了兩個嘴巴。一個,讓他記住,他是吃大戶嘴底下省出來的飯長大的,沒大戶,第一個餓死的,就是他小伍子。另一個,水二爺是想搧醒這糊塗鬼,吃水家飯長大的,就得踏踏實實過日子,包括水家養出來的牛羊,都比這草灘上別的牛羊踏實!
不管水二爺有多憋氣,農會風波卻是越鬧越大,一連數日,熊熊烈火不但燃燒了整條峽谷,火苗甚至竄到了偏遠的萬忠台。自孫六一干積極分子在東溝興起捆綁遊街之風後,農會鬥人的方式越來越簡單,衝進大戶家,不容分說先把人捆了,拉村街上游鬥。至於分大戶家財產的事,好像發生的還不是太多,說是上頭有紀律,現階段先是發動農戶,覺悟自己,為即將到來的全民解放做準備。
「馬上要解放了呀。」管家老橛頭抖著嘴上那一把不太長的荒草鬍子,喜得就像是自個立馬要當東家。水二爺一言不發。這些日子,院裡人的舉動越來越異常,也越來越讓水二爺受不了。昨兒個後晌,管家老橛頭居然沒跟他打任何招呼,就擅自把崖上摔斷腿的一隻羯羊給宰了,滿院的羊肉香飄起時,水二爺才打地裡回來。要是換上往常,水二爺不知咋火哩,摔斷腿就能宰?我水老二也壞了一條腿,你拿把刀子來,宰了。水二爺卻忍著一言沒發,默默地將牲口拴進棚,將農具放回原處,幫工們已興高采烈地端著羊肉麵條,誇張的聲音能把人噎死。吳嫂打來水,水二爺洗了把臉,吳嫂問:「管家讓做的羊肉麵條,你吃不吃?」水二爺沒好氣地罵:「吃了羊肉跑騷哩,去,給我拌碗拌湯。」很快,吳嫂端來了拌麵湯。水二爺這才反應過,拌麵湯是早就拌好的,剛才自個錯怪了吳嫂。目光緩緩地沖吳嫂望過去,望得吳嫂一陣發抖。爾後,他端起碗,大大方方來到後院,跟又說又笑的幫工還有管家老橛頭坐一起,幫工們還沒醒過神,就聽水二爺喝拌湯的聲音呼呼響起來,那聲音響得,才叫個有氣勢,一下就把幫工們八輩子吃不著一頓羊肉的新鮮勁兒給壓了。水二爺喝了頭碗,接著喝第二碗,越喝越香,喝得幫工們一個個出蹓出蹓端著碗跑了。喝過第五碗時,才發現,身後,蹲著拾糧,他手裡捧的,也是拌湯碗。
這個後晌,水二爺打嶺上回到院裡,就聽吳嫂說,萬忠台水老大來了。
「他來做啥?」水二爺憋著一肚子氣,沒處使,有機會就往吳嫂身上撒,沖吳嫂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像是拿火藥管子噴出來的。
「我咋知道,人在屋裡頭,你自個問去。」吳嫂的心情也是一天不如一天,幹活的人一天比一天少,吃飯的嘴倒是天天添。晌午她才打發了廟兒溝來的農會代表,這陣兒,後院又來了幾個保甲長,詭詭計計的,商量著說要成立啥維持會,吳嫂壓根就沒心侍候這些人,可剛從外頭回來的張營長說,要好好招待這些人,這些人是他請來的。
你請來的就勢大了,院裡鬧著鬼上牆的這些日子,你在哪?跑出去鑽避事堂裡,一個多月不照面,好不容易來了,又五鬼六神的招來一院子,當我水家是放捨飯的呀。吳嫂心裡罵著,手底下卻不敢怠慢,該咋做飯還咋做飯。她的樣兒惹得一旁的顧九兒直笑,要說這陣子,就顧九兒安分,好像他真就死心塌地做個燒飯的似的,外頭咋鬧騰,都不關他的事。吳嫂心裡頭贊同他這點,嘴上一樣不饒人地罵:「笑,笑,就知道個笑,早知道你啥忙也幫不上,還不如不讓你留院裡。」正說著話,狗狗突然大呼小叫地跑來:「不好了,打起來了,打起來了啊。」「你瘋個啥,誰打起來了?」
「老弟兄倆個,頭都打爛了。」狗狗的聲音越發誇張。
吳嫂丟下□面杖,就往上院跑。果然,水老大跟水老二扭在一起,水老大頭上真的有血。「你個敗家子,大頭鬼,一輩子就知道個踢掃,踢掃光了沒地兒去了,就想起我水老二了?」水二爺連打帶罵,將水老大往院子外面推搡。
細一問,才知是萬忠台的家讓農會分了。其實也不是農會,按水老大的說法,就是曾經給萬忠台水家扛過長工的那幾家子,他們聽到別處在分大戶的東西,一合計,就把水老大那早已不再富裕的家給瓜分了。水老大見勢不妙,跑來跟弟弟通信兒,進門就說:「該吃的吃,該花的花,家業子這東西,掙下是個禍。」水二爺氣得罵他,水老大還不服氣,三句不是好話,兩人就扭一起打了起來。
打畢,水二爺站在院牆下,指住水老大鼻子:「你連個家都護不住,還有臉跑來跟我說三道四?」
「我這不是為你好麼?」水老大一點不在乎老二打了他,他心裡,是真為老二捏把汗哩。如今連萬忠台都起了事,這農會,能饒得過老二?抹了把頭上的血道:「兄弟,聽我一句勸,該分的分,該送的送,現在送了還有個人情,到時讓人搶了,你找誰落人情去?」
「他敢?!」
「沒啥不敢的,兄弟,這世道,真的沒啥不敢的。」
「我等著,我看哪個長毛出血的敢搶我水老二!」水二爺這句話,已經不是說給水老大了,似乎在說給天,說給地。
水老大很傷心地歎了口氣,對弟弟的愚頑抱以深深的同情:「遲早的事,硬撐頂個啥用,到時候,你就曉得當哥的一片好意了。」
水老大擔心的事並沒有馬上發生,水二爺還是天不亮就下地,天黑得山上看不出哪是草哪是藥時才收工回院。他也不再催剩下的那幾個幫工,想幹了干,不想幹天天睡著也成。獨獨對拾糧,盯得卻比以往要緊,生怕他跟著幫工們偷懶。還好,拾糧起得比他早,睡得比他晚,翁婿兩個加上英英、狗狗和吳嫂,就成了青石嶺上最有耐心的種藥者。對此,哥哥水老大十分不解:「你還苦個啥呀,沒見過這麼當財主的,起五更睡半夜,到底你是財主還是長工?」見水二爺不言喘,又道:「就知道個巴掙,巴掙給誰哩,巴掙得再多,也是人家的。」
水老大的話立馬遭到報復,本來,那天吵完打完,水二爺還是將哥哥水老大很體面地留在了自個屋裡,一日三餐,自個吃啥他吃啥。不料,這天早上,吳嫂端來的,卻是兩樣飯。水二爺的照樣是酥油茯茶糖泡饃,遞給水老大的,卻成了白開水,饃也不是白饃,而是眼下幫工們都不願吃的粗黑麵餅子。水老大吭了幾吭,眼見著水二爺大口吞嚥完要去地裡了,他才恨恨道:「狠,夠狠!」
遊街的事還在繼續,除了大戶,好些村裡的保甲長也被揪了出來,空著兩手的窮人們越鬥越勇,越勇越想鬥。負責青石嶺治安的張營長對春未夏初發生在峽裡的這場游鬥和哄搶事件表現出了極大的寬容,到後來甚至採取視而不見的態度。他曾親口對那幾個保甲長說:「要找縣長孔傑璽商量商量,不能就這麼聽之任之,縣府必須拿出好的法子來,保護保甲長的安全和利益。」話說完沒三天,那些被他請到水家大院吃過吳嫂飯的保甲長,無一倖免地全讓農會拉出去游鬥了。張營長更是三天兩頭跑出去,一去好幾天,搞不清他忙些啥。
就在這個後晌,西溝來了一干人,硬是在水二爺眼皮底下將拾糧拉走了。原來,西溝農協會要選組長,小伍子幾個聯名推舉斬穴人來路,遭到孫六他們的強烈反對。孫六認為來路跟青石嶺水二爺是親家,應該劃到大戶裡頭,不拉出去游鬥倒也罷了,咋個還能選他當組長?
小伍子先是耐上性子跟孫六講政策,說農會就是發動那些受剝削受壓迫的窮苦兄弟,讓他們團結起來,跟反動政權作鬥爭,最後推翻反動政權,建立新政權。孫六嫌小伍子講得囉嗦,說:「政權不政權的我不管,反正這個組長是我的,誰也甭想跟我搶。」小伍子再要做他的工作,孫六就紅了眼,要跟小伍子幹架。孫六是斗人鬥上了癮,一天不鬥,他就手閒得沒處放。小伍子暗暗擔憂,革命革到這份上,怕是出了問題呢。但一時半會,又找不到問題的癥結在哪,索性打發人去拉拾糧,他想西溝不少人是跟著拾糧種過藥的,只要拾糧站出來說話,來路這個組長十有八九就當定了。
孰料,拾糧頭句話,就讓小伍子結了舌。「我爹是個老實人,只會替人家斬穴,這捆人整人的事,還是留給別人。」
來路在邊上氣得直跺腳,他是一心心想當這個組長的,要不然,天天跑小伍子家做啥?眼見著孫六在溝裡越來越成個人物,屋裡架子車犁頭耙等一應農具全有了,就差打何家往來裡牽牲口,可自個院裡,除過兩張破鐵掀,啥也沒撈到,他焉能甘心?
「拾糧,話可不能這麼說,雖說你眼下是水二爺的上門女婿,但細算起來,你還是受過剝削的,你忘了東溝何大鶤三九天逼你到窯上馱煤的事?」小伍子耐上性子開導拾糧。沒想拾糧說:「那是給工錢的,給了工錢就得幹活,人家又不是白使喚我。」
「那我給他家放了五個月牛,咋沒給工錢,這不是剝削是啥?」來路脖子一梗,搶著說。
「你把人家兩頭牛放沒了,還有臉要工錢?」拾糧憤憤地瞪住爹,他真是不明白,一向獨來獨往的爹,咋突然間這麼熱心於湊熱鬧了?
西溝農協小組長最終因意見不一致,先放了下來。夜裡,父子倆坐在炕上,拾糧又拿話勸爹:「那些個事,你還是少摻和,我尋思著有空你把西溝那幾個陽窪平平,明年,我想在西溝也把藥種上。」
「我沒空!」來路氣乎乎臭了拾糧一句,倒頭裝睡了。
拾糧心裡,突然就對爹擔起憂來。
小滿過後芒種頭上,孫六帶著一干人突然衝到嶺上,說峽裡都讓烈火燃遍了,青石嶺還這麼死沉沉的,一定得把青石嶺也鬧騰起來。張營長不在,他的腳步總是匆匆忙忙,就連水二爺也很難看到他的影子。留守的幾個兵娃因為懼怕農會的力量,也沒敢攔擋。這就讓孫六一夥人很容易地衝進了水家大院。水二爺當時還在嶺上,後院又有一對猵牛能犁地了,但犁地前必須得調教,這活拾糧幹不了,對付牲口拾糧顯然還是外行。水二爺只好親自套上一張犁,到歇地裡讓牛練著踏犁溝。猵牛性子比黃牛烈,弄得不好會調夾生,那樣一來這對牛就廢了,一輩子趕不到犁溝裡。
管家老橛頭的臉上放著光芒,每每看見農會的人,管家老橛頭總要抑制不住地激動。他熱情地引領著孫六一夥,先是在後院轉了轉,指著空空如也的馬廄和牛棚說:「牲口都趕到了藏區,藏區草好。」孫六對此好像不感興趣,他說:「我們來不是看牲口的,我們是來找水老二議事的。」管家老橛頭一聽孫六將水二爺改口為水老二,故意驚乍著嗓子說:「我說六娃子,你可不敢沒大沒小,要是讓我家二爺聽到,小心扒了你的皮。」
「你家二爺?」孫六轉身盯住老橛頭,他為老橛頭的麻木和無知感到好笑,不過他暫時不想笑,指住後院裡的兩排子庫房說:「那裡頭是不是糧食?」
「你咋知道?」老橛頭對孫六的問話一點也不迴避,老老實實回答那裡頭確實是糧食,不過他跟著強調道:「沒我家二爺的話,一顆也動不得。」
「要是農會的弟兄們借去開灶呢?」孫六的目光裡帶著挑釁,不加掩飾就將目的說了出來。原來孫六一直嫌西溝的窮戶不大積極,他們一開始對參加農會還抱以不錯的熱情,後來見整天就是捆啊斗的,沒一點實際性的東西,這熱情便慢慢消褪了。有些人甚至白日裡跟著湊熱鬧,天黑又賊手賊腳跑大戶家,跟人家賠不是。孫六想如果不及時給他們的熱情添把火,怕是這火再燒不了三、五月,青風峽又會回到原來的黑暗中去。因此他決定在西溝開灶,就是在他家的院子裡支口大鍋,讓積極分子們天天來吃飯。白吃白喝的事,不愁沒人干。這樣以來,西溝農協組長不用再爭,就是他孫六的,就連農協,也會搬到他家。
「六娃子,這可使不得。」
說話的是被孫六一夥打睡夢中吵醒的水老大,他搶在管家老橛頭打開庫房之前,喊出了這句令人掃興的話。
人們的目光嘩地聚過來。水老大有點不自在,不過他很快鎮靜下來:「看啥哩,不認得還是咋,我是萬忠台的水老大,這青石嶺,有我一半哩。」
「這麼說,你也是這院的半個東家了?」孫六暗笑著問,他最見不得這些不識眼色的人。我孫六現在是誰?不是過去那個夾皮袋撈棍的六娃子了,是青風峽的農會骨幹,是一心想推翻舊世界的人!
水老大像模像樣地點點頭,同時學弟弟水二爺那樣喚管家老橛頭侍候他抽煙。
「捆起來!」孫六猛就給怒了,當下一揮手,就有一同來的人掏出隨身帶的繩子,幾下就將水老大給捆了。
我不敢捆老二,還不敢捆你老大?孫六心裡恨著,轉身命令管家老橛頭開門,他要親自裝糧食。
等水二爺聞訊打嶺上趕來時,孫六一夥人的馬車已滿載著糧食,到了大草灘深處。「土匪,簡直是土匪!」水二爺要攆,拾糧和英英將他拽住:「爹,聽我一句勸,孫六這人,惹不得。」
孫六公然搶走糧食的舉動深深刺痛了水二爺,這天的黑飯他沒吃,一個人孤獨地坐在院門口,他在等張營長回來,他要親口問問張營長,你給我保的平安在哪裡?
3
張營長真是矛盾得很。春末到仲夏的這段時日,張營長被更重要的事情纏著,明著,他要不停地在涼州城和古浪縣之間來回奔波,馬家兵接管涼州後,對留守在涼州的國民軍零散部隊一律採取收編政策,個別不想被收編的,搶在收編前跑回去找原來的隊伍,也有棄了槍返回老家種地的。張營長既不能逃走也不能回家種田,只能硬著頭皮讓馬家兵當後娘養的使喚。開春之後,古浪縣的馬鴻逵把他叫去,安當給他一個特殊任務,要他帶上原來的幾個人還有收編過來的幾股力量,去橫山一帶打土匪。馬鴻逵說的土匪正是疙瘩五他們,馬鴻逵進駐古浪時曾跟疙瘩五交過一次手,差點讓疙瘩五的人要掉命,他發誓上任的頭件事就是把疙瘩五滅掉。張營長領命後,連夜找縣長孔傑璽商量對策,迫於無奈,縣長孔傑璽通知疙瘩五,讓他們暫停一切活動,分散在橫山一帶聽候指令。過後,張營長又找到司徒雪兒,發洩了一通心中的不滿,眼下惟一能跟馬家兵較勁兒的,就剩了司徒雪兒。可這女人自打仇家遠丟下她返回西安後,人就變成了一片樹葉,再也擔當不起什麼使命,整日裡躲在學誠書院,把拂面而來的春風硬說成橫掃一切的秋風,把綿軟細密的春雨硬當成滿天飛揚的落雪,樣子跟傻了沒什麼區別。
暗中,張營長還有另一檔子事要做。張營長的確是打入國民軍內部的中共地下黨骨幹分子,他目前的職務是古浪縣委委員,受孔傑璽領導。按照上級指示,要借馬家兵交接的空,迅速建立一支地下武裝,解放古浪乃至涼州的戰役即將打響,國民黨在這個時候換上兵強馬壯的馬家兵統管大半個西北,目的就是想借馬家兵的力量阻止紅軍西進的步伐,因此從內部扼制敵人就顯得十分重要。除了現成的疙瘩五這股力量,張營長把目標瞄向那些跟他一樣接受馬家兵整編的零散隊伍上,這項工作做起來十分危險,稍有不慎,就會將自己暴露,那將對涼州和古浪的地下組織帶來毀滅性的打擊。還好,工夫不負有心人,眼下張營長的地下武裝已悄悄壯大起來。
讓張營長頭疼的不是馬家兵,而恰恰是自己人。仇家遠領導的黃羊在這個春季的確干了許多事,農會掀起的風暴也迅速點燃了古浪的革命烈火。但是,他們錯誤地將鬥爭方向引到跟大戶富戶的鬥爭上,使得成立農會的意義有了根本性的變化。農會的目的不是對著那些大戶富戶,而是發動廣大群眾,跟國民黨反動派做堅決鬥爭。為這事,張營長跟仇家遠發生過激烈爭吵,但仇家遠根本聽不進去。也不知為什麼,重回涼州的仇家遠顯得比以前更加自負,自負中又透著一股急躁,像是急於要幹出什麼。這可不是仇家遠的性格啊,張營長覺得,經歷了這麼多變故,仇家遠應該變得更加沉穩,應該更能看到鬥爭的艱巨性與複雜程度,可偏是,仇家遠把複雜性忽略了,他還無不得意地沖張營長說:「不讓他們得點好處,他們能跟著你幹?」
得點好處,難道革命僅僅是得點好處?還有,靠小恩小惠發動起來的這些人,能成為革命的中堅力量?
張營長搖搖頭,他感覺仇家遠已偏離了方向。
一聽孫六帶人搶走了糧食,張營長憤怒了,大嗓門一扯:「跟我走!」院裡留守的兵娃嘩啦啦背起槍,跟上他就往西溝去。路上有個兵娃擔憂地說:「營長,我們跟農會鬥,會不會吃虧?」張營長暴躁地說:「就那個二桿子孫六,他能算農會?今兒個他要不把糧食乖乖送回來,老子敲爛他的頭!」
等到了孫六家,張營長幾個卻看見另一番景致。一人高的籬笆牆圍起的小院裡,黑壓壓擠滿了人,細一看,全是這陣子跟上孫六鬧事的。只見他們個個摩拳擦掌,彷彿剛剛打了一場勝仗。孫六更是喜形於色,跟人們吹噓他如何把水老二捆起來,這個在西溝人眼裡充滿神奇色彩的青石嶺牧場主,到了孫六嘴裡,就成了一個豆腐包,不但乖乖把糧食裝在了車上,還差點跪下求他孫六。說的人唾沫橫飛,聽的人兩眼發直,誰也不認為孫六是在太陽底下撒大謊,因為一車糧食就是最好的見證。心急者已在孫六院裡支了口大鍋,吆喝著看熱鬧的人快去拾柴禾,說打今兒起,溝裡就不用再家家戶戶冒煙了,吃飯時只管夾著碗來,分享革命果實。
張營長等孫六說完,才擠進去:「你是孫六?」
孫六楞了一下,旁邊的人搶著說:「他是我們的農會組長。」
「水家大院的糧是你搶的?」
孫六一看張營長帶了不到五個人,膽子正了,跳下他踩著的石墩子說:「農會就是跟一切阻撓革命的反動勢力作鬥爭,誰阻撓革命,我們就打倒誰。」
「對,打倒誰!」孫六的幾個鐵桿子兄弟跟著吆喝。
「給我把糧食送回去!」張營長正色道。
「你說送回去就送回去,那我成了什麼?」孫六厚著臉,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
「送回去!」張營長啪地拔出了槍,幾個兵娃也嘩啦嘩啦拉起了槍栓。
「吆嘿,你個刮民黨,兔子尾巴長不了幾天了,你還這麼張狂?」孫六說著話,暗中給他的弟兄使眼色,就見這幫人暗暗散開,在張營長他們四周合成了一個包圍圈。
「你送不送?」張營長也是讓孫六逼上了,本來他就對孫六沒好感,認定這是一個混進革命陣營的渣子,一個好吃懶做的鄉間小流氓。偏巧孫六又搶了水二爺的糧,如果不把糧食要回去,真的沒法跟水二爺交待。
「不送,你能咋?」孫六仗著人多勢眾,決計在西溝人面前露一會臉。
「啪!」沒容孫六做任何反應,張營長一個掃腿便將孫六掃翻,等人們看清時,他已將孫六反剪著雙手提了起來,槍,死死地頂在孫六頭上。孫六嚇得早已沒了臉色,他那幾個鐵桿子還想動手,讓張營長的人一個對付三個,全都放倒在地。
按說,這場插曲到此應該結束,張營長體面地把糧食拉回來交給水二爺,這場小風波就算結束了。誰知偏在這節骨眼上,籬笆牆外響過來一個聲音:「放開他。」
喊話的不是別人,正是仇家遠。仇家遠剛剛跟司徒雪兒從涼州城趕來,本來要到青石嶺去,一聽張營長帶人到了西溝,就徑直趕了過來。張營長制服孫六的這一幕,仇家遠完全看在了眼裡。仇家遠本來不想阻止,但又怕張營長真把孫六制服,會給溝裡的革命形勢帶來不利影響。情急之下,喊出了那一聲。
張營長一看是仇家遠,猶豫了片刻,還是放了孫六。一放開,孫六就不是孫六了,他沖地上爬起來的兄弟喊:「給我把刮命黨的槍下了。」那幾個人一看來了靠山,頓時來了精神,毫不猶豫就撲向兵娃,雙方再次展開搏鬥。仇家遠再想制止,就遲了。他總不能明著告訴大家,張營長是革命同志,不能下他的槍。再者,司徒雪兒就在他身邊,他也怕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
小伍子急得雙眼發紅,他還從沒遇上自家人打自家人的事,一時不知該幫誰又該制止誰。仇家遠也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誤,不停地沖械鬥的人群喊:「住手,都給我住手!」孫六哪還能聽得見他的話,沖院裡看熱鬧的人大吼:「搶啊,把槍給我搶了,有了槍,往後,就沒人敢欺負我們了。」
一聽搶這個字,西溝人下意識地興奮起來。彷彿他們活在世上,就專門沖這個字來的。況且這些天,他們真的嘗到了這個字的甜頭,不搶,糧從哪來,不搶,牛羊從哪來?不搶,不搶就得永遠做窮人!一聲搶啊,一院的人就撲向張營長他們,包括院外那些主意不定的,也都忽然間有了信心,跳進院裡,就拳打腳踢地干將起來。
眼見著一場流血事件就要發生在西溝,仇家遠一干人的臉都白了,小伍子甚至急的,要撲進來護住張營長。一匹馬呼嘯著從溝裡飛來,遠遠的,一顆雞蛋大的石子掠風而來,穿過黑壓壓的人群,不偏不倚打在了孫六頭上,孫六媽呀一聲,倒在地上。一股血冒出來,嚇得人們頓作鳥獸散。小伍子的媳婦驚恐中朝溝裡瞅一眼,顫顫地喊:「天呀,是英英,是英英來了。」
說話間,水英英已跳下馬,收起炮肚,直奔院裡。孫六還抱著頭媽媽老子的呻喚,水英英一把提起他:「糧食哩,我家的糧食哩?」
在西溝,人們可能不怕張營長,可能不怕小伍子,但,見了水英英,沒一個敢說不怕的。西溝這些人,一多半給水家當過幫工,剩下的一小半,也長年累月在東溝何家幹活,對水家三小姐的厲害,不只是耳聞,不少人吃過她的嘴巴哩。這丫頭要是惹躁了,能把你一把提到馬上,讓她的山風把你巔死!
孫六結巴了幾下,還是乖乖地頭一歪,指著院裡的糧食說:「在那哩。」
啪!一個嘴巴搧過來。可憐的孫六,頭上的血還沒止住,嘴裡的血又冒出來。「你餓瘋了是不是,餓瘋了也得苦著去掙啊。搶,你連青石嶺的糧食也敢搶!」罵著,又一個嘴巴搧過去。孫六一躲,嘴上沒挨,鼻孔裡的血卻又冒出來。
四下圍著的人慢慢往後退,因為他們看見水家三小姐已在捋自個的馬鞭了,那馬鞭的滋味,不比嘴巴好受。
院外面的仇家遠終於鬆下一口氣,幸虧水英英來得及時,要不然,今天這局面,就完全失控。他正要走上前去,沖水英英說句感激話,不料,司徒雪兒搶先一步開了口。
「好身手,英英小姐果然名不虛傳。」
水英英本來是不想理仇家遠的,一聽司徒雪兒說了話,不得不轉過臉來,學著司徒雪兒的口氣,文縐縐道:「司徒處長過獎,我一個鄉野女子,哪來什麼身手,只是院裡辛辛苦苦打下的糧被人搶了,嚥不下這口氣。」說著,扭過頭,狠狠地剜了孫六一眼。
仇家遠見機行事,指住地上躺的孫六罵:「吃了豹子膽是不,敢搶水家大院的糧,我看你活得不耐煩了!」
孫六結巴著,好像不明白仇家遠為什麼要罵他。張營長一步跨過來:「敢罵老子刮命黨,老子一槍崩了你!」
司徒雪兒看到這,不動聲色地笑了笑,走過來道:「算了,這事到此為止,我看雙方都不要追究了。」
對司徒雪兒的態度,仇家遠和張營長都暗自一驚。張營長還怕司徒雪兒要趁機對農會這幫人就地採取措施,心裡一直捏把汗,聽她這麼一說,忙沖孫六喝:「還不快滾!」
水英英還不解氣,又衝孫六等人罵:「你些個忘恩負義的,當年鬧天災到我家吃捨飯的時候,嘴咋一個比一個甜?吃不起藥了到我家借藥錢的時候,嘴咋一個比一個甜?你瞅瞅這西溝的窯洞,還有這院子,有幾家不是我水家大院張羅者蓋的。敢搶我水家的糧食,不怕老天爺抓頭呀!」
罵夠了,罵便宜了,才猛地沖小伍子喊:「還楞著做啥,不把馬車吆回去!」
糧是追回來了,可水英英的心,卻丟在了西溝。西溝孫六家院牆外司徒雪兒小羊羔般偎在仇家遠懷裡的那一幕,不知怎麼就刺痛了她的眼睛,按說,她現在一心一意跟著拾糧過日子了,就不該對別的男人有想法。可,那一幕,真是擋不住地刺痛了她的眼。
這一夜,她破天荒地沒跟拾糧睡一起。拾糧倒是想睡,自打那夜後,拾糧像是上了癮,天天想睡,她呢,說句不害臊的話,也覺得睡好。但是這晚,她卻全然沒了睡一起的興趣。
半夜時分,她起身,獨自來到院裡,院裡風聲大作,刮得四處響,她就那麼站著,風把她的頭髮捲起來,衣服捲起來,眼看著要把她也捲走了,她依舊站著。她的一雙眼死死地盯住峽口的方向,腦子裡閃出一些最近在峽裡很響的詞,什麼農會,什麼革命,什麼解放等等。她想不明白,這些詞為什麼會被叫響,原本風平浪靜的青風峽,為什麼一浪接著一浪,總也安靜不下來?
後來,她苦苦笑了下,她知道,風平浪靜的日子永遠過去了,興許明天,興許後天,更大的風暴將會來到。
這些話,還是前些日子她去平陽川,姐姐二梅親口告訴她的。
算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淹,大不了,再蹲一回地牢!正要轉身時,一雙手扶住了她的肩頭。回眸一看,竟是男人拾糧。
拾糧將一件外衣披她身上,說:「風大,小心著了涼。」
不知怎麼,水英英被仇家遠攪亂的心,忽然又平靜了、穩當了。她把身子靠過來,靠在拾糧懷裡,一片溫暖襲來,緊跟著,就有兩隻手環住了她。水英英閉上眼,半天,嘴裡喃喃喚了聲:「糧——」
搶糧事件深深刺激了水二爺,或者說,水二爺打這事上看出了危險。
按說,這是件小事,院裡的人都這麼認為,反正搶去的糧一顆不少原又拉了回來,跟孫六那號人,犯不著計較。
可水二爺不這麼認為。
「大事,拾糧,這是件大事啊。」水二爺沖一次次進來勸他的拾糧說。
拾糧被水二爺說得直犯楞,儘管他心裡也生氣,可遠沒氣到水二爺這份上。「你想想,就一個孫六,憑啥敢搶我的糧?你再想想,動上腦子想想,這裡頭,是有大文章的啊。」
「文章?」拾糧越發不解。
「娃,世道變了,世道真的變了,這一回,你我怕是抵擋不過去。」
「爹,你到底說些啥,我咋一句也聽不懂?」
「哼,你要是聽懂,你就成高人了。」水二爺冷笑了一聲:「又道,爹教你一句話,有時候大事反而是小事,甚至沒事,往往這些不起眼的小事,反而藏著不少東西。你要學會從小事裡看事情,看風向,你才能把世道看透徹。」
拾糧默默地站著,裝出一副耐心的樣子,其實,水二爺說的這些,早就在他腦子裡過了千遍、萬遍,所以裝傻,是怕他一慌,這院就全慌了。
這院不能慌!
但他又想不出不慌的法子,拾糧痛苦,拾糧很痛苦。
後來他說:「爹,天不會塌下來,就算塌下來,也還得拿藥撐,我們只管種藥,別的事,少想。」
「藥?娃,事情就出在藥上!我思來想去,這藥,不能再種了,再種,怕是種出大禍來哩。聽我一句話,這藥,不種了。」
「不種?藥明明在地裡,咋能不種?」拾糧這次不敢裝傻了,他從水二爺話裡聽出一股不妙。
「這不用你操心,娃,你看我的。」說著,水二爺騰地跳下炕,鞋一穿,就去棚裡套牛。正是他費上心調教的那對猵牛。拾糧一開始還沒在意,心想我倒要看看,他有什麼好主意。等意識到不對勁時,水二爺趕著牛,已在地裡犁起了藥。「爹,使不得呀——」
「使得!」
水二爺抽了一鞭子,一對剛剛學會踏犁溝的小猵牛便使上勁兒,狠命地拉著犁頭,將大片大片綠油油的中藥翻到了犁頭下。
拾糧撲上來:「爹,使不得呀。」水二爺這次沒給拾糧好臉色,照準他攔擋的一雙手,就是一鞭子。拾糧疼得鬆了手,聲音,還在地裡響。水二爺心裡恨道,你個木頭鬼家的,等你把事情看明白,這嶺上的草,怕都不長了。
頑固的水二爺這一天真像是犯了病,他喝歎著牛,以從未有過的堅定和果敢揮鞭行走在藥地裡,他的身後,嘩嘩倒下的,不只是辛辛苦苦種出來的藥,更多,是他的恨,是他的淚。我讓你們爭,我讓你們搶,我水老二給你們來個空喜歡,來個摸不著,讓你們不把老子當人!
院裡,吳嫂跳著蹦子喊:「瘋了呀,真瘋了,水老大,快去攔擋住啊。」
水老大打屋裡走出來,伸了個懶腰,那一繩子捆得他幾天裡睡覺轉不過身。聽見吳嫂的喚,目光往嶺上一瞅,媽喲,他咋,咋……旋即,水老大興奮了,燃燒了。彷彿,積壓在心頭的一大塊不平瞬間讓那一對猵牛犁個稀巴爛。「犁,犁啊!」他叫喊著,近乎手舞足蹈地跳進牛棚,套上一對老猵牛,也往地裡去。
這一天,青石嶺才叫個熱鬧。拾糧起先還一聲一個爹,指望著水二爺出出氣,就能停下來。沒想,他越犁越歡勢,越犁越堅定。水二爺這邊還沒擋住,另塊地裡,水老大又揮舞著鞭子,把一對老猵牛催得比馬還快,彷彿他跟水二爺一輩子結下的怨,都凝在了犁頭裡。
天呀,這世界,到底咋了?
吳嫂攆上來,狗狗攆上來,叫喊聲響成一片。攔擋不起作用,狗狗索性也起起哄來,跳進地裡:「毀,毀,毀還誰個不會!」她的雙手亂舞,空一下實一下往掉裡拔藥。
惟一不急的,就是水英英。水二爺和水老大在地裡犁藥的時候,水英英就站在狼老鴉台東邊的山樑上,地裡的一切,她看得十分清楚。拾糧撲前撲後護藥的那些個動作,惹得她笑出了聲。「傻子,你真是個傻子。」笑完,水英英邁著輕鬆愉快的腳步,下山了。她打算去平陽川,她要跟姐姐二梅好好喧喧,上一次沒喧透的事,這一次,說啥也要喧透。
山上還是一片瘋,可憐的中藥,辛辛苦苦種下的中藥,居然成了水家一家子撒氣的對象。
慢!水二爺這招,還真不是氣昏了頭做的。當天後晌,一匹快馬便趕往古浪縣城,第二天天明,縣長孔傑璽便披著一身的露水站在了水二爺門前。水二爺剛剛吃完早飯,正準備去棚裡套牛哩。縣長孔傑璽將他攔腰抱住:「二爺,你先聽我把話說完。」
~文~「不聽!」
~人~「二爺!」
~書~「少叫我二爺,往後,你是你,我是我,我水家,跟任何人沒關係。」
~屋~「那好,你犁去,有本事你把一嶺的藥都給我犁了。」縣長孔傑璽採用了激將法。
「姓孔的,你嚇唬誰哩,我水老二是嚇唬著長大的?我不但能把它犁了,還能一火把它全燒了。」
「二爺……」
嶺上,犁了一半的藥地埂子上,縣長孔傑璽跟水二爺相對而坐。這是縣長孔傑璽多年來第一次坐地埂頭上跟人拉家常,而且拉的儘是大實話。縣長孔傑璽先是將自己數落了一番,他怨自個沒能照看好水二爺,淨給水二爺添麻煩。「實在對不住啊,二爺。」
「少來那一套,說句軟話就能把人的心暖住?」水二爺耿耿於懷,並不領縣長孔傑璽這番情。
「二爺,不瞞你說,我這個縣長,不當了,當不住了。」
縣長孔傑璽突地把話一轉,說出了一個驚人的事實。就在兩天前,馬家兵總部對涼州各縣的縣府來了個大換班,名義上是實行軍管縣,縣長由駐守各縣的團長兼。實則,是在清除異己。縣長孔傑璽不但丟了官,還擔了個治縣不嚴,匪患四起的罪名。眼下,他的日子難過著哩。若不是心疼這一嶺的中藥,他才沒心思跑來挨水二爺的罵哩。
「你說完了?」
「說完了。」
「說完了你走,我沒工夫聽你這些。你當不當縣長關我啥事,我犁我的藥,你保你的官,我倆誰也不礙誰。」
縣長孔傑璽怔住了,好話說了半山坡,不該說的都說了,他咋還不領一點點情?
縣長孔傑璽猛地站起來:「二爺,你講不講理?」
「講理?要我跟你講理?講青石嶺的理還是講古浪縣城的理?」水二爺一連問了好幾句,反把縣長孔傑璽問得,沒話答了。
「我說孔傑璽,你劉皇爺假哭荊州,哭給誰?你當我水老二是三歲大兩歲小,讓你幾句話就給哄住了?」
「二爺!」
「你走吧,沒多說的。我水老二一介農夫,不配跟你講道理。不過,有句話我還是想送給你,人要是太想著耍聰明,反能讓聰明給害掉。」說完,水二爺騰騰騰走進藥地裡,扶起犁,鞭子一甩,犁他的藥去了。
水二爺認定,縣長孔傑璽沒跟他說實話,至少,沒把肚子裡的話講完。包括張營長,包括仇家遠,他們都沒對他講實話,他們拿他當傻子。他們稀圖的,只是這滿嶺的藥,對他水老二,只當是這犁地的牛,用得著了,鞭子一甩,你就得聽他使喚。用不著了,草都懶得給一把。眼下日本人剛走,戰事不那麼緊了,這青石嶺,就顯得多餘。可戰事真能鬆下來?水二爺不敢做這夢。憑他的感覺,一場惡仗正在醞釀著哩。以前是自家人打外人,這藥,明著給國,暗著給共,反正都是給了自家人,撕破臉打破頭的事誰也不想發生,青石嶺才有了這難得的安穩。這次不同了,俗話說一山不能藏二虎,這國共,也是到了撕破臉干一仗的時候了,不弄個魚死網破,你死我活,一個把一個吃了,這世道,就無法太平。難就難在這裡,到時候,你這藥給誰?給誰都是錯,稍稍不慎,你就是頭一個挨槍子的!水二爺越想越怕,越想越覺這藥不能留,必須得毀掉,毀個乾淨。毀乾淨了我不就是一個水老二,你能咋?這麼想著,猛地一甩鞭子,一對小猵牛拉著犁,撒起歡兒來。
遠處,拾糧跟吳嫂兩個,一邊拾藥一邊抹淚兒,見攔擋不住他,兩個人又想出個餿主意,往院裡拾藥,不管這藥能不能用,先背回院裡再說。水二爺很是灰暗地笑了笑,他笑這些人的愚腐,長著腦子,卻不會想事兒。拾吧,你們拾吧,拾回去我也一把火燒了。
不用他燒,狗狗領著月月,正在院裡點火哩。
「我叫你眼裡只有藥,我叫你死心塌地給水家做奴才!」
第十三章 屠殺
1
一個,兩個……被馬家兵反捆著的人此時就跟羊一樣,不,甚至還不如羊。羊臨死時還會拼上全力掙扎一下,而此時押到橋上的這些人,一個個像是抽掉了肋骨,再也沒有人的那份兒精神。
一切來得那麼突然。據事後孔傑璽分析,這是國民黨馬步青有意識地下了一步棋,我先讓你跳彈,不跳彈我還不知咋收拾哩,等你一個個跳到明處,我的刀,就不客氣了。
包括司徒雪兒,也是這想法。要不然,那天在西溝,她是不會那麼和顏悅色的。
但是遲了,等意識到這點,已經遲了。
屠殺是在農曆七月十六早上開始的,七月十五是鬼節,開血戒不好,馬步青多等了一天。
就這一天,讓仇家遠等人很是幸運地逃過了一劫。
孔傑璽是七月十五入夜時分接到情報的,情況十分危急,他從接頭地點奔出來,縣城四周爬滿了磕頭燒紙的人,一團團竄起的紙火令他迷失了方向,這麼多的人,如何能在一夜間全部通知到?而此時,通往廟兒溝和青風峽的路口上,馬家兵已荷槍實彈,連夜布起了防。沒辦法,孔傑璽化妝成一個拾大糞的,背著臭氣熏天的背簍,緊忙去見聯絡員。靠著聯絡員的幫忙,孔傑璽跟駱駝取得了聯繫。駱駝也是在幾分鐘前才得到消息,他的臉色遠比孔傑璽沉重,兩人緊急商量後,決計先通知縣城四周的人,要他們連夜離開古浪,實在走不了的,就地化妝隱蔽。必須得讓黃羊同志離開!駱駝命令道。
孔傑璽犯了難,這麼深的夜,這麼險的路,怎麼去通知?再說時間也來不及,從古浪到廟兒溝,騎快馬也得五個時辰,就算一路不受干擾,趕去也到天亮了。而敵人的行動時間是凌晨五點,這不正好往包圍圈裡跳麼?恰在這時,縣城戲園子裡賣茶葉蛋的交通員老胡跑來說,他在戲園子裡看見了仇家遠,他跟司徒雪兒在一起。
「人呢?」駱駝情急地問。
「走了。」老胡因為剛剛聽到風聲,還沒從驚嚇中醒過神來。
「為啥不攔住他?」駱駝的脾氣一向暴躁,在這緊要關頭,他是不容許內部同志犯錯誤的。
「攔不成啊,掌櫃的,他是跟……跟……」老胡緊張得說不出話。
「快說,跟誰走的?」
「跟……古玩行的祁老太爺走的。」
「啥?!」
駱駝跟孔傑璽同時吃了一大驚,仇家遠怎麼會跟祁老太爺在一起呢?細一問,才知今兒是祁老太爺的寶貝孫女玉蓉過生日,玉蓉跟司徒雪兒要好得很,兩家又是世交,一定是玉蓉拉司徒雪兒去看戲。兩人剛鬆了口氣,就有交通員跑來,說縣城的行動提前了,捕殺連夜開始。
這是迄今為止峽裡人見過的一場最慘烈最恐怖的捕殺。天還未徹底放亮,人們還沒睜開惺忪的睡眼,就聽峽谷裡槍聲四起,緊跟著,馬家兵蝗蟲一樣湧進村子,見門就砸,見院就跳,等人們穿上衣服走出屋時,天呀,峽裡不像了,徹底不像了。人經幾輩子,誰見過這麼多的兵,誰見過這麼多的槍。有騎著高頭大馬指揮的,有端著槍四下瘋跑著抓人的,還有排著隊氣勢很足的在村街上走的,總之,青風峽成了馬家兵的天下。還未等人們細看清楚,就見東溝的農會骨幹一個個被五花大綁著押了出來,走在最前頭的,自然是老五糊。
馬家兵這一次是穩操勝券,按馬鴻逵的說法,絕不虛放一槍,讓共匪還有農會的頭頭腦腦一個不拉地挑到馬家的刺刀上。早在農曆六月初,峽裡農會鬧得正歡時,馬鴻逵就想收拾一下,不料遠在青海的叔叔說:「不急,還沒到時候,你今兒個收拾了黃羊,明兒個又來個黃牛,你能收拾得完?要收拾,就得給他連棚帶圈還有草山一併收拾了,讓他來了也沒法活!」這草山,指的就是農會,就是黃羊賴以生存的土壤。馬鴻逵牢記著叔叔的教導,裝出一幅天地遼闊任鳥飛的架勢,對古浪縣城乃至峽裡溝裡的黃羊還有農會統統視而不見,讓他們由著性子鬧騰。包括仇家遠,他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心想,不管你姓共還是姓國,你想鬧騰只管鬧騰,等有一天,我要收拾你時,就管不得你姓什麼了。
終於,他覺得時機成熟了,那些個受不住農會折騰的大戶富戶,主動跑來找他,求他替他們作主。這就好,主動總是比逼迫好,這點上馬鴻逵秉承了馬家人的諸多優點,馬家兵為啥能鬧騰大,不就是他馬家人永遠向主動者暢開懷抱麼?大戶一主動,事情收拾起來就簡單得多,馬家兵幾乎不用向誰打聽,就能準確地摸到農會和黃羊睡覺的地方,甚至你頭朝哪個方向睡,他都摸得一清二楚。
果然,這一天的東溝,包括何家蘇家趙家這些個大戶的門前,馬家兵連腳步都沒往去裡送。馬鴻逵就是想告訴東溝人,大戶就是大戶,很多地方是你小戶和窮人不能比的。
西溝的情況就更糟。
這一天的拾糧,偏巧就在西溝裡。十五夜黑,等水二爺燒完紙錢回來,拾糧也提起芨芨籃子,上了路。籃子裡盛著後晌留的一碗飯,平日裡攢下的幾個雞蛋,一沓子紙錢,還有吳嫂偷著剪的一件紙衣裳。年頭節下,逢著燒紙的時候,拾糧總是提前幾天就做準備,然後等水二爺打墳上回來,他才踩著星光孤獨地朝墳上走去。這一個夜,必是拾糧一年裡最痛苦的一夜,也是最幸福的一夜。從院裡往墳上去的路上,他會把小時候的事兒細細想上一遍,想到動情處,他也會停下腳,哭上一鼻子。等到了墳上,就不能再想了,他要一心一意的,陪妹妹拾草喧謊。溫暖的紙火中,拾糧面帶著微笑,用小時候調皮的語言,告訴妹妹,這一年或是幾個月裡,他又做了啥,學會了哪些,記住了哪些藥。他還要告訴妹妹,爹的日子越來越好了,就是現在有些貪,不過不打緊,他會管住不讓爹貪的,人貪了沒好處,牛貪了會脹死,棚裡就有頭黃牛,吃得太貪了,結果肚子脹得幾天松不下來,最後活活給脹死了。有時他也會提起哥哥拾羊,不過口氣就會變得傷感。「我雖是半個藥師,可還是治不好他的病,我悔呀。」說到這兒,他會馬上露出笑臉:「草,你放心,總有一天,我會治好你的病,我已找到那種藥了,喜財叔說,你得的不是什麼鬼纏身,那是蠻婆子騙人哩。是血液病,你身上沒血了,氣血不足,你的身子就一天天弱。喜財叔也說是這病,他也找到治這病的藥了,你等著,總有一天,你會好起來。」
農曆七月十五的星空下,青石嶺的小藥師拾糧,就這樣坐在墳地裡跟妹妹拾草喧謊兒,那景兒,讓外人瞧見了,還以為這人神經不對哩,其實,拾糧的神經對得很,因為在他心裡,妹妹拾草永遠沒離開他。妹妹只不過換了個地兒睡覺,一覺睡醒的時候,也是他把治病的藥還有方兒全找到手的時候。
紙火終於燃盡,該跟妹妹說的,也全都說了。剩下的時間,要麼睡在墳地裡,要麼,就坐到天亮。但這一天,拾糧突然就有些坐不住,跟妹妹的話剛說完,腦子裡,突然就跳出了爹,很清晰,很強烈。七月十五想活人可不是個好兆頭,拾糧不敢猶豫,提上藍子就往西溝走。剛到了坡下,就聽二嬸說:「你是拾糧吧,我就知道你要來。」
「我爹呢,我爹咋了?」拾糧一把抓住二嬸,脫口就問。
「叫我鎖屋裡了。」二嬸很神秘地說。
「鎖屋裡了?」拾糧邊疑惑邊跟著二嬸進院,坡下二嬸家的院子靜悄悄的,一間窯亮著燈,一間黑著。二嬸打窗根下聽了聽,笑著罵:「這老鬼,才些還扯天喊地罵我哩,這陣,倒睡得跟死人一般。」
等進了屋,二嬸才告訴拾糧,坡上小伍子家開會,說是商量啥大事兒哩,來路跳落落的要去,硬是讓她給攔住了,怕他偷著去,才將他反鎖在屋裡。
「對著哩,那些事,不是他參與的。」
「我就說嘛,可你爹偏是不聽,一心心要當個啥組長,你一個斬穴人,當組長誰聽你的?」二嬸邊數落,邊要給拾糧倒茶。拾糧說不喝,後晌吃的飽。
「誰信哩,你在他家,能吃飽?」二嬸還是堅持著給拾糧倒了茶,遞過來一個饃,硬要拾糧吃。這工夫,拾糧就看見,炕上多了兩個娃。二嬸笑著說:「都怪小伍子,自個鬧騰也就夠了,還把媳婦也拉進去。知道不,他媳婦也姓共哩。」拾糧差點讓饃噎著。瞪大眼睛望了二嬸半天,才道:「二嬸,這話可千萬不敢往外傳啊。」二嬸吐了下舌頭,知道自個又多嘴了。不過不說出來,她心裡堵得慌。
這夜,二嬸沒讓拾糧回坡上,一條破被子,一半蓋著哥哥拾羊,一半,蓋著睡不著的拾糧。剛剛瞇盹過去,就聽坡上響起密集的腳步聲,二嬸朝窗外巴了一眼,媽呀,天上下兵了呀——農曆七月十六早上,拾糧是親眼望著小伍子倆口子被馬家兵帶走的。馬家兵來了有足足三十號人,黑壓壓將坡上那座新院子圍起來,小伍子縱是長上翅膀,也難逃魔掌。
場面著實子駭人,東西二溝的鳥都嚇得飛光了,溝裡老小,更是驚得沒了魂兒。三天後的晌午,拾糧提懸著心回到青石嶺,剛進院,就遭到狗狗的一頓猛捶。「你個狠心的,丟下我跟月月,你真敢丟啊!」捶完,狗狗一撲兒撲他懷裡,嗚嗚咽咽哭起來。
再看院裡,曾經人歡馬叫的水家大院,冷清得就像一座孤墳,幫工們一個不剩全跑了,跑了哪,沒人知道,反正是跑了。張營長和他的兵娃們,也全沒了影。水老大溜得更快,七月十六太陽剛冒影,馬家兵還在東西二溝抓人,水老大就跳進馬廄,騎上早已瞅好的一匹快馬,奔他的萬忠台去了。這個是非窩,他才不想多留哩。整個大院,就剩了水二爺還有吳嫂狗狗和月月四個,英英去平陽川還沒回來。吳嫂嚇得廚房都不敢進,四個人三天裡就靠啃乾糧度日子。
所幸,馬家兵沒到青石嶺來。
拾糧說:「不怕,我這不好好回來了麼?」狗狗說:「你是不怕,沒長心沒長肺的人,怕個啥?」罵著,心卻實落下來,一抱子抱起月月:「走,快給你爹做飯去。」
大搜捕整整持續了半月,農曆八月初三,青風峽迎來了最黑暗的日子。馬鴻逵將處決第一批要犯的地點選在西溝橋上,一大早,橋兩頭就被隊伍封鎖起來,東西二溝還有廟兒溝條子溝的保甲長們提前一天就向村民們發了告示,必須趕在午飯前到西溝橋集中,否則按通共論處。經歷了這一場驚嚇,村民們哪還敢怠慢,天不亮就紛紛起身,三五成群往西溝橋趕。到了西溝橋,才發現馬鴻逵一干人早在橋北新搭起的檯子上落座。那檯子搭得就像個戲台,據說東溝的五家大戶各出了五石糧,還砍了一大片樹,花費了兩天時間才搭起這麼一個顯眼的檯子。檯子上一字兒擺著四條琴桌,琴桌後頭是大戶們從家裡抬來的椅子,各式各樣,一看就有些年成。此刻,青海馬步青部23團團長兼縣長馬鴻逵就坐在琴桌正中央,他的左邊,是何大鶤等五個大財主,右邊,清一色的是保甲長。
大戶和保甲長們這一天是格外露臉,除了何大鶤和東溝冷中醫,其餘人臉上,全都燦燦的,他們懷著焦灼的心情,等馬鴻逵宣佈處決開始。這段日子,可讓他們受夠了。
兩排子兵分站在橋的兩側,用槍把子將四下趕來的村民堵在白線外,白線裡頭,一個排的士兵持槍押著今日要處決的要犯,要犯臉上全都蒙著白布,一時半會辨不清是誰。青風峽一時罩在白色恐怖中。
上午十一時,隨著兩聲槍響,處決開始了。騷亂的人群嘩地靜下來,現場的氣氛令每個人的心都提了起來,膽小的婦女們甚至摀住了眼。就見馬鴻逵打椅子上站起來,掃了一眼四周的人,清清嗓子,開始訓話。這個上午,偽縣長馬鴻逵的訓話等於是對著姊妹河嚼舌頭,人們壓根就沒聽見,也沒心聽,誰都關心的是今兒個要處決誰。
第一個推到橋上的是西溝的孫六,這點多少在人們的預料之中。誰都在心裡想,孫六這回跑不了,他是頭一個挨槍子的。果然他頭一個被押上來。半月工夫,孫六瘦了,瘦得皮包骨頭,如果不是馬家兵扯上嗓子喊,把孫六押上來,人們可能認不出他是孫六。白布扯開的一瞬,人們驚訝地發現,孫六嘴裡,竟塞著一個羊骨頭。
這就對了,早在事發第二天,峽裡就有人說,孫六一夥是在啃羊骨頭時被馬家兵當一鍋餃子那樣煮掉的。農曆七月十五晚,孫六幾個閒不住,也沒心思給先人燒紙錢,合計來合計去,就摸到了東溝何大鶤家。何家老少全到墳上燒紙去了,管家一個月前離開了何家,院裡空空的。孫六打後牆裡翻進去,藉著夜色摸到了羊圈裡,羊群一陣驚嚇。孫六說不要怕,我是農會的,羊們還是怕,抵住頭往一齊擠,孫六踢了身邊的母羊一腳,趁母羊往裡擠的空,雙手猛地一用勁,逮住了一頭羯羊。這段日子孫六真是有勁,勁大得使不完,所以抱一隻羯羊一點不費事。剛把羯羊打牆頭上拖出來,院門吱呀一聲,大梅進來了。大梅看見孫六,沒命地就朝他撲,結果還是讓孫六一腳踢開給跑掉了。
孫六們抱著勝利的果實,連夜開始分享。大鍋早在院裡支好,一直沒派上用場,這下好,終於可以拿何家的羯羊祭鍋了。他們像模像樣搞了個祭鍋儀式,然後將羯羊大卸三十八塊,丟進了鍋裡。這三十八是有講究的,峽裡有句順口溜,三十八,四十九,不蓋房子不抱孫,一輩子在人世上算白走。孫六今年正好三十八,還住著一孔破窯,蓋房是斷斷沒可能了,四十九抱孫子更是個屁,到今兒個他還光棍一條哩,抱誰家的孫子去?孫六決定把三十八這個數字煮了,好讓他早點交上好運。這晚的羊肉煮熟遲了,中間火滅了三次,後來鍋又溢了一次,折騰來折騰去,肉吃到嘴裡就天快亮了。馬家兵一腳踏開門時,孫六正抱著個羊肋巴,用勁兒啃哩。那兵娃也真是狠,照準羊肋巴就是一槍把子,硬生生將羊肋巴打進了孫六嘴裡,想取都取不掉。
人們還在竊竊議論著孫六嘴裡的羊骨頭,馬家兵的槍彭地響了。聲音不大,啞槍一般,但孫六頭上卻噴出一股子血,黑血,血還未落到橋上,孫六一個倒栽蔥栽下去,死在了姊妹河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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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兩個……被馬家兵反捆著的人此時就跟羊一樣,不,甚至還不如羊。羊臨死時還會拼上全力掙扎一下,而此時押到橋上的這些人,一個個像是抽掉了肋骨,再也沒有人的那份兒精神。橋下就有人說:「馬家兵真狠啊,你看,把人折騰得沒了人樣。」馬上就有聲音警告:「你是不是也想挨槍子呀。」話還沒落,彭一聲又響了。
馬鴻逵的確是見過世面的人,殺起人來得心應手,一點也看不出他心虛。倒是台上坐的其他人,慢慢熬煎不住了,畢竟,殺的是吃一河水長大的人啊,抬頭不見低頭見,這忽然間,一頭栽河裡,就成了一灘血水。
人原來這麼經不起殺啊——
殺到第二十個時,冷中醫虛脫了,他再也堅持不住。這比拿刀刮他的肉還難受啊。本來,冷中醫是不來的,鐵定了主意不來,可馬鴻逵派了一個班的土兵去請他,他能不來?小伍子跟愛女五月落入魔掌後,冷中醫才意識到自己選擇的是一條掉頭的路,以前雖說也聽過這路危險,但危險從沒這麼真實的逼近過自己。可他來不及怕,這些日子,東奔西波,一心想把女婿跟女兒搭救出來,但,這顯然是個夢了。終於,他等來了這一刻,馬鴻逵像是有意識地將小伍子夫婦放在最後,而且目光時不時往冷中醫這邊瞅瞅。冷中醫用一生的力量堅持著,但畢竟,掉頭的是自個的女兒跟女婿啊。
橋下的人嘩一下亂了,因為誰也想不到,居然還有女共黨。等聽清是東溝冷保長冷中醫的小女兒時,目光,唰地聚到了台上。冷中醫再想保持鎮靜,就顯得不像個做爹的,再說,還能鎮靜得了?只聽得台上哇一聲,冷中醫老淚縱橫,女兒五月緩緩將目光移到父親身上,她是多麼捨不得離開這個世界啊。父親放聲慟哭的一瞬,五月奮力張開嘴巴,可惜她的嘴讓破棉花堵著,怎麼也喚不出一聲爹來。槍響之前,冷中醫拼足全身的力,吼出了一句:「馬家兵,刮命黨,我操你娘!」
這聲怒罵讓槍聲壓住了,馬鴻逵目光往這邊瞅了瞅,沒聽清冷中醫叫喊什麼。不過,他的嘴角一擰,露出極為險惡的笑來。他演這齣戲,與其說是給眾人看,還不如說是給冷中醫一人看。他得意地揮揮手,就有兵娃撲上來,將台上的冷中醫抬走了。
峽裡嘩一下靜下來,極靜。人終於殺光了,剩下的,馬鴻逵不打算殺,他要將他們拉回古浪縣城,古浪縣城的城門樓子上,一日也不能閒著,必須天天有示眾者掛上去。他就不信,殺雞震不了猴,殺猴還震不了雞?
姊妹河好像凝固了,沉重得流不動了。人們把目光投向這條平日裡見慣不驚的河時,才發現,一河的血紅,已把峽谷映得一片慘烈。
當天夜裡,就在馬鴻逵接到密報確信冷中醫是共黨,下令抓捕時,卻被告知,冷中醫天黑時分被尕大救走了。
尕大?!
一場緊急會議在離古浪縣城二十里遠處的孟家窩鋪召開。主持會議的,是第一次公開露面的駱駝同志,在座的除了孔傑璽外,誰也沒想到涼州馬幫總幫主竟是共產黨。黑三遇難後,省委便做出決定,由駱駝接任黑三的工作,為安全起見,此事一直沒公開。跟駱駝直接聯繫的,除了孔傑璽,就只有交通員。
會議先是嚴肅批評了仇家遠領導的黃羊在前一時期所犯的嚴重錯誤,盲目輕敵,過分自信,典型的理想主義和烏托邦式的鬥爭方法,給古浪乃至整個涼州的地下革命鬥爭帶來毀滅性的打擊。駱駝同志在分析了前一時期古浪的情況後指出,仇家遠錯誤地將延安那邊聽來學來的鬥爭方法不加選擇地運用到古浪,而且剛愎自用,一意孤行,不聽任何反對意見,給黨的事業造成了巨大危害。國民黨反動派的這次瘋狂反撲,使得古浪的地下組織接近癱瘓,黨的十六名同志和四十二名農會積極分子慘遭敵人迫害。上級對此非常重視,要求我們認真總結工作中所犯的錯誤,牢記血的教訓,同時要堅定信心,越是在血腥恐怖中越要堅定革命信念,要以牙還牙,給國民黨反動派以致命的打擊。
針對目前形勢,駱駝代表省委宣佈:「古浪的革命工作由孔傑璽負責,在沒有找到仇家遠以前,暫停仇家遠同志的一切職務,同時——」駱駝說到這兒,目光複雜的向與會同志凝視片刻,孔傑璽知道駱駝要說什麼,但駱駝最終還是沒把心頭的疑惑說出來,只是用異常痛苦的聲音說:「同志們,革命越是到最後關頭,就越會有意想不到的事發生,我們一定要擦亮眼睛,保持高度的警惕。」
會後,在分散離開孟家窩鋪的途中,駱駝憂心忡忡地道:「仇家遠到現在還打聽不到消息,我真擔心他……」孔傑璽嘴唇一咬道:「我們要做最壞的打算。」孔傑璽現在明著的身份是古浪縣維持會會長,就是幫馬鴻逵聯絡方方面面的關係。孔傑璽的雙重身份,仇家遠知道。駱駝擔心,仇家遠現在和司徒雪兒在一起,而且仇家遠前一陣子的活動,司徒雪兒都沒阻攔,如果仇家遠將孔傑璽的真實身份告訴司徒雪兒,後果將不堪設想。
「沒事,早在入黨的那一天,我就做好了為黨犧牲的準備,我只是擔心,平陽川那邊會不會出事?」孔傑璽說。
孔傑璽的擔心一點沒錯,平陽川仇達誠從一介商人投身革命,有他一大半功勞。正是他不遺餘力地給舅子哥做工作,才讓仇達誠從半迷半醒中徹底醒過神來,加上兒子家遠已是黨的戰士,仇達誠便也在這條路上走得義無反顧,他表面上將仁義河的生意交給媳婦二梅打理,實則是將全部家產拿出來支持解放事業,這點令孔傑璽感動得無話可說。但,天有不測風雲,這一次,侄子家遠到底能不能堅定住,孔傑璽心裡一點沒底。他向來就對這些念了一肚子書總喜歡誇誇其談的秀才兵抱有很深的懷疑,出事前他曾語重心長地勸過侄子仇家遠,但仗著有陸軍長的支持,仇家遠對他的話不但聽不進去,反而嘲笑他保守和瞻前顧後,說他是典型的右傾主義。現在看來,正是仇家遠的左傾冒險主義和投機主義導致了古浪這場災難。面對以後越來越艱難的形勢,孔傑璽深深歎了口氣,他擔心的,不只一個仇家遠,還有一個人他一直沒跟駱駝說,如果此人出了問題,對古浪還有平陽川甚至涼州的革命鬥爭將會造成無法估量的損失。
細算起來,商會白會長有些日子沒跟他見面了,特別是他不再擔任偽縣長後,商會白會長近乎跟他斷了往來。這絕不是一個好兆頭,儘管他從未向白會長透露過自己的身份,但,精於算計的白會長不會猜不到。此事有兩個可能:一,已經擔任涼州維持會大會長的白會長可能真是因於公務繁忙,無暇顧及他這個小會長。這樣最好。怕的就是不這樣。如果真是處於第二個原由,白大會長懾於馬家兵的淫威和誘迫,做出相反的選擇,後果那就糟透了。
兩天前,一直守在祁老太爺門前的交通員報告說,白會長假扮成一個收古玩的商人,進了祁老太爺的深宅大院裡。這是個重要的消息,白大會長在這個時候找祁老太爺做什麼,為什麼又要化妝?孔傑璽百思不得其解。
祁老太爺原本不是古浪人,老家在山西太原,府上以前是做生意的,清朝中期他家還出過大學士,官至宰相。清朝滅亡後,祁家人一門心思做生意,將生意做到了新疆以外的蒙古。這還不算,祁家人跟幾大軍閥都有暗中往來,軍政兩界更有不少關係,特別是祁老太爺的長子祁相國眼下是南京老蔣身邊的紅人。誰也弄不清祁老太爺為啥要選擇古浪定居,更弄不清他的古玩行整天出入的是些什麼人。但,地方上的官僚甚至軍閥要進入祁老太爺的私宅,是很不容易的。他住在古浪,卻跟古浪軍政兩界的人很少往來,獨獨能進入他傢俬宅的,就是幾個在涼州排得上號的大商家。孔傑璽在古浪擔任了這麼長時間的縣長,跟他,只有一面之交,還是曾子航請老太爺外面吃花酒時順便將他帶去的,陪了半晚上,老太爺居然跟他一句話沒說,臨走,只賞給他一杯小酒。
不過,就那一次,孔傑璽隱隱覺得,老太爺定居古浪可能跟女人有關。那深宅大院裡,指不定藏著啥秘密。
仇家遠被祁老太爺帶走後,孔傑璽也想過到裡面打聽,至少應該搞清楚,老太爺將仇家遠跟司徒雪兒打發到了哪,會不會?但這事實在太難,憑孔傑璽眼下的能耐,要想從祁府弄出一星半點的消息,都無疑是難於上青天。祁府戒備森嚴不說,如果讓祁老太爺聞到半點氣息,這條命,指不定啥時就沒了。
駱駝也堅決不同意這樣做,他一再要求,只能在外圍打探,切不可惹惱了老太爺。畢竟,他非等閒之輩啊。
思來想去,孔傑璽決計去一趟平陽川。平陽川既不歸古浪管也非涼州管轄,只因它在絲綢之路上的特殊位置,使得這塊沙漠中的綠洲跟古浪和涼州一直保持著密切的關係。但眼下掌管平陽川的,是馬鴻逵的堂弟馬鴻達,此人跟馬鴻逵比起來,更為心狠手辣。
農曆八月十二傍晚,孔傑璽的步子剛踏進平陽川,瘋女人大嗓門便朝他撲來。孔傑璽絲毫沒有防範,這個街巷裡跳出的瘋女人著實嚇了他一跳,等他看清是大嗓門時,臉色唰地變了。此時街頭人多眼雜,孔傑璽怕被人認出,忙朝相反的方向走,沒想大嗓門寸步不離地跟著他,邊走還邊朝他扔石子。孔傑璽感覺不大對勁,掉頭往回看時,一個熟悉的影子在前面小巷裡一閃,眨眼便不見了。孔傑璽正在愣怔,就聽瘋女人湊近他耳朵說:「不要亂看,只管跟我來。」
孔傑璽心裡怦一聲,腳步下意識地跟著大嗓門往那條小巷裡走,剛拐進巷口,就有兩個黑影兒一左一右夾住他。「不要吭聲,自己人。」
孔傑璽被帶到巷子深處的一座小院裡,迎接他的,竟是張營長。孔傑璽怎麼也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張營長。馬鴻逵帶著人在青風峽橫施淫威時,孔傑璽得到的消息是張營長已安全撤出青石嶺,具體去向不得而知,後來他拖人打聽過,也沒打聽到准信兒。見他納悶,張營長笑著說:「嚇著你了吧,我們也是迫不得已,知道你要來平陽川,只好讓蜘蛛在街頭等你。」
「蜘蛛?」孔傑璽困惑地盯住張營長。
「蜘蛛就是我妹妹大嗓門。」見孔傑璽越發吃驚,張營長只好從頭說起。原來大嗓門根本沒瘋,黑三遇難後,組織上考慮到大嗓門的安全,將她轉移到平陽川,原想讓她隱姓埋名,安安分分過日子,不料大嗓門一心想替丈夫血仇,她在街上裝瘋賣傻,暗底裡卻是省委在平陽川的交通員。張營長他們這次能順利從青石嶺撤走,多虧了大嗓門,是她不顧危險跑到青石嶺,將情報遞給顧九兒,這才避免了更多的同志犧牲。
「真是想不到,連你也瞞過了。」見孔傑璽真的一點不知情,張營長笑著說。「瞞得好,瞞得好呀。」孔傑璽滿懷感激地望了大嗓門很久,發自內心地說。
「據我們掌握的消息,馬鴻達已對仇府產生了懷疑,這兩天,仇府門前包括幾家分號總有可疑人物出現,這個時候,你千萬不能到仇府去。」張營長這才把攔截孔傑璽的原因說了出來。
「哦?」孔傑璽吃了一驚,看來,自己的預感一點沒錯。
張營長和顧九兒幾個從青石嶺水家大院撤出來後,原本是要跟尕大的武裝力量匯合在一起,尋找機會跟馬鴻逵作鬥爭,誰知在這節骨眼上,平陽川仇家以前義字號的蒲掌櫃跟水二梅翻了臉,揚言要把仇家的事說出去。水英英找到大嗓門,要她幫著想辦法,無奈之中,張營長便留在了平陽川,只讓顧九兒去了尕大那裡。眼下,蒲掌櫃的事已徹底解決,就在他跟馬鴻達派來的誘餌討價還價時,被張營長神不知鬼不覺地一併給報銷了。
「那你下一步怎麼打算?」
「省委要我繼續留在平陽川,暗中保護好仇家一家。最近馬鴻達正在醞釀著一場大的陰謀,這個時候我更不能離開,也許,一場更殘酷的較量就要開始了。」張營長的語氣裡,透露出對未來深深的憂慮。不過他緊跟著說:「西安方面要我轉告古浪的同志們,紅軍西進的號角將要吹響,馬家兵的日子長不了了,我們一定要趕在西進前,將古浪和平陽川的革命武裝建立起來,為紅軍西進打開一條秘密通道。」
3
夜,死寂,冗長。
接二連三的血難和悲噩洗劫了峽裡的歡聲和笑語,沉悶和惶恐就像瘟疫一般漫開,青風峽籠罩在腥風血雨中。
嶺上,同樣的死寂和被黑暗吞噬了的日子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自打西溝橋那可怕的一幕發生後,牧場主水二爺就失了聲,他再次陷入到多年前馮傳五帶來的那場陰霾裡醒不過神。儘管峽裡接連不斷的血光之災完全印證了他對時事的判斷,但這絲毫不能成為他快樂的理由,相反,他被更深的悲涼淹沒。咋能這樣啊,咋能真的這樣啊?夏日酷熱的暴陽底下,他像老狗一樣蹲在院門口,雙眼傻呆呆的,心裡,不斷地重複著這句響一次便讓心爛一次的話。
水二爺意識到自己完了,徹底完了,一個人咋能把一峽的血難提前預知到呢?這不大可能,一定是自己的腦子出了問題,要不,就是這個荒唐的世界出了問題。怎麼能說殺就殺呢,那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啊。不對,一定是哪兒弄錯了。他反覆地沉陷到這迷宮一般的荒誕中不能自拔,終日除了歎氣就是用雙手死死地抱住自個的頭。
更苦的是拾糧。
自打嫁到這院,拾糧從沒感到日子會這麼難熬。以前不論水家父女是冷臉還是熱臉,他都覺活在這院裡是一種福。眼下,這份感受全無。人去院空的水家大院一夜間成了一個鐵籠子,水二爺啞了,水英英像是瘋了,滿世界亂跑,人到底在哪,連個准信兒也得不到。吳嫂整天喪著個臉,不是躲在牆角抹鼻子就是抱著月月傻哭。彷彿,西溝橋那一場災難,撕爛了每個人的心。狗狗呢,自打他從西溝回來,就再也不進他的門,好像,他去西溝是幫馬鴻逵抓小伍子。總之,這院裡沒一絲兒活氣,陰森森的,令人壓抑得窒息。
硬熬了幾天,拾糧忽然間明白,一切,都是因了藥。如果一嶺的藥還在,如果這嶺上還有地兒供他打發時間,那麼,先前那份感受一定還在,絕不會因血光之災而少缺什麼。天呀,拾糧意識到這點,冷不丁慘叫了一聲。原來,原來……這院裡暖住他的,留住他的,不是哪張臉,而是藥!
藥!
醒悟後的拾糧徹夜地哭了一場,不知道哭啥,就是想哭。等他從哭聲中止住自己時,就發現,水家大院不像了,青石嶺不像了,像的,是他一成不變的苦難。夜裡再睡覺,就感到炕的冷炕的冰來,時光如一道幕,緩緩拉開,裹住的,竟是一顆破碎得無法再破碎的心。心裡面流的,是水家帶給他的痛,帶給他的傷。水英英以前的罵,後來的冷漠,再後來的熱情,就全成了鹽,拚命往他的傷口上撒。心那個疼喲,比挨馬家兵的槍子還厲。
夜無邊無際地撒開,滾滾的夜,黑得沒邊的夜,頃刻間就將他淹沒。他這才知道,男人是不能久長地立在別人屋簷下的,不管這屋簷是溫暖還是冷寒,立久了,心裡總會長出雜草。以前有藥在心裡長著,這草,還顯不出來,如今藥沒了,心裡,突就全成了雜草。
全成了雜草啊——
可是到後來,他又再次想起了水英英,想起了那夜之後的一個個日子,想著想著,他就恨開自己了。「混帳王八蛋,都到啥時候了,你還敢亂想混想,你也不怕天爺打雷,把你的頭取掉。」
第二天,水英英突然回來了,一進院就喊拾糧。拾糧慌慌張張跟著水英英往南院去,進了屋,門也沒關,就問:「你跑哪去了,急死我了,沒聽見峽裡天天響槍麼?」
「放心,他們打不著我。」水英英倒一點不替自己擔心,看見拾糧急,會心一笑,眼裡露出一份感激。等拾糧給她倒了水,喝了一口道:「我剛從平陽川回來,你想不到吧,二姐一家,全姓了共。」
「你就饒了我吧,現在啥時候,還說這種話?」
水英英暗暗一笑,她就知道,拾糧是聽不得這種話的,不過,她必須跟拾糧把話說清,不是她讓拾糧也姓共,她對這些沒興趣。但,二姐現在有了危險,仇家一家都有了危險。這些危險,都來自該死的仇家遠。
別人的事她可以不管,二姐的事,她水英英一定要管。
她要搶在別人前面,把該死的仇家遠找到。如果他膽敢學東溝何樹楊那樣做叛徒,對不住了,她水英英會親手把這個禍害除掉!
是你把我二姐拉到了這條道上,二姐的身家性命,你姓何的得負責到底。這麼想著,她沖拾糧說:「你陪我走一趟古浪吧,事情緊,現在就走。」
「做啥去?」拾糧被水英英的慌張勁弄懵了頭,他的記憶裡,水英英還從沒這麼慌張過。
「路上再跟你細講,你拿點乾糧,我換件衣服就走。」
拾糧嗯了一聲,他知道是急事,如果不急,英英不會連上房也不去,岳丈水二爺快要為她急瘋了。拾糧出了屋,往後院那邊走了幾步,突地又轉身,不行,我得問問清楚,不能由著她的性子。
再問,水英英臉色就不好看了:「你怕了是不,怕了我自個去!」
「你也不能去!」拾糧猛就說了這麼一句。說完,把自己也驚住了。這口氣,他可是從來沒有過的。
「你……」英英白了臉,正在換衣服的手僵住。
「我是為你好。」
「不用你替我操心!」英英賭氣地換上衣服,就要出門,拾糧忽然攔在了面前:「你把話說清楚,去哪,找誰?」
「我要不說哩?」英英怒瞪住他。
「你出不了門。」
「你敢?!」
「敢!」
這一天的拾糧,真就吃了豹子膽,居然就把英英鎖在了屋裡!其實他已知道,水英英要去找誰,關於平陽川仇家二公子的傳聞,是這些日子溝裡嚷得最響的,拾糧這樣做,就是怕英英跟他來往。
來往不得啊,再來往,禍亂就要引到這院裡了。
英英在屋裡嚷著,罵著,說出的話越來越難聽。拾糧蹲在門外,腦子裡阻擋不住的,就想起了英英跟仇家二公子的那些個事。那些事其實很傷他的心,就跟當初英英跟馮傳五眉來眼去很傷他的心一樣,雖說馮傳五被她除掉了,但有些事並沒除掉,還是擱在了他心裡。現在他再也不容許英英拿別的男人傷害他,不能!你是我老婆,我就得管。他固執地抱著這麼一個想法,很有道理地坐在門前,坐出一副大男人的氣概。
吵鬧聲驚動了水二爺,水二爺從上院走出來,一聽英英回來了,忙不迭迭地就往南院來。南院的景致氣壞了水二爺,他大罵了一通拾糧:「反天了是不,敢鎖我的丫頭了,有本事你把我也鎖起來!」
拾糧只好乖乖地打開門,讓水二爺進去。水二爺進去沒一袋煙工夫,原又跳出來,怒沖沖道:「鎖住,想上天是不是,想入地是不是,不是你了,你跟那個王八蛋再來往,我敲斷你的腿!」
見拾糧磨蹭,水二爺氣不打一處來地罵:「叫你鎖住聽見沒,耳聾了呀!」萬萬沒想到,水二爺的罵聲還沒落地,拾糧騰地丟下鎖子,走了!
水二爺前面那句話,傷著了拾糧。他不反天,天還是你水家的,我回我的西溝去!
拾糧沒回成,讓吳嫂攔住了,吳嫂左勸右勸,好話說了一院子,總算,把他的心說轉了,說回了。狗狗也趁機湊他跟前,專挑一些暖心窩子的話,說到後來,竟把拾糧眼裡的淚說了下來,狗狗忙給他拿來一塊乾淨毛巾,讓他擦。
三個人在後院做這些的時候,水二爺憂傷地躺在上房裡。拾糧扔鎖子的動作讓水二爺看到了某種危險,這危險比馬家兵還令他恐慌不安。水二爺並不認為是自己的話先傷了拾糧,他把拾糧的動作跟前些日子來路的變化聯想到了一起,結果,就把事情想得愈加麻煩。
水二爺躺了大半天,仍然想不出一個解除麻煩的辦法,最後,不得不敗興地承認,自己老了,一個老如黃昏的人,是沒有力量解決麻煩的。
聽天由命吧,一生剛強的水二爺人生頭一次發出宿命的歎。
令人欣喜的是,這天的水英英並沒固執到底,等她跳出屋子,一看南院空蕩蕩的,剛才罵她鎖她的兩個人,都沒了影。院裡飄蕩著一股怪異味兒,水英英感覺不對勁,扔下包袱到了後院,看見吳嫂跟狗狗一左一右護著拾糧,像護住一個受傷的嬰兒,水英英心裡,就多了層東西。她悄然離開後院,重新回到自個屋裡後,想法,就跟剛回來時不一樣了。
八月出去九月也快要出去的一天,水英英意外得到消息,平陽川仇家二公子仇家遠並沒叛變,他讓祁老太爺暗中送走了,送到了他該去的地方。祁老太爺的寶貝孫女祁玉蓉原來也姓共,正是靠了她,仇家遠才得以平安脫身。
消息是平陽川那邊帶過來的,二姐說她們一家暫時還好,讓爹和英英不要擔心。文人小說下載
水英英心裡,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不久之後,水英英開始嘔吐。一開始她以為是吃壞了,嚷著跟拾糧要藥。連著吐了幾次,吐醒了吳嫂。這天再吐時,吳嫂驚乍乍說:「不是吃壞了,是有了,有了啊——」
吵嚷聲傳到上院,水二爺一個箭步從上院跨出來:「有了,有啥了?!」
「二爺,給你道喜啊,你要當爺了!」吳嫂說著,喜悅的淚就打眼裡興奮地奔出來。
水家大院洋溢著一股子喜悅,吳嫂那一聲喊,讓人氣已經薄得不能再薄的水家大院猛就翻了個觔斗。水二爺第一個改變態度:「殺羊,拾糧,殺羊。」
拾糧本來還跟水家父女鬥氣,水二爺那句傷心窩子的話讓他記恨了兩個多月,臉也拉了兩個多月,一聽要做爹了,臉上的陰雲一掃而盡,水二爺還沒把話說完,拾糧已經跑進羊圈抓羊了。
「爹,我殺,我這就殺。」
水英英臉上掛滿了自豪,拾糧宰羊的空,她進進出出,換了好幾回衣裳。換一回,吳嫂笑一回。最後,她把剛穿上身的水紅汗衫又脫了,換了一件花格子布的,下身穿了條墨綠色長褲,腰有點大,再過三四個月等娃出了懷再穿還差不多,可她用一根紅紅的腰帶硬提住了。這些衣裳,是上次跟拾糧去古浪時買的,那個時候她就想,等哪一天開懷,她一定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她可不想學大姐二姐,懷娃時那個難看,醜死人了。吳嫂再次笑出了聲:「我的冤家,這褲子現在穿還早,趕著穿了,出了懷穿啥?」水英英不害臊地說:「就今天穿,出了懷還有。」
「穿,穿,想穿啥就穿啥。」水二爺顫著聲笑,笑完,又叮囑:「走路小心點,往後,院裡的活,不幹。」
「院裡沒活。」拾糧搶著說。
院裡真是沒活,自打藥犁翻過,院裡真就沒一點活了,那點兒莊稼,少得讓人沒法出力氣,吳嫂和狗狗,還干一天緩三天呢,哪能挨上英英。
一家人吃著香噴噴的羊肉,口無遮攔地喧談著,水二爺按捺不住,要給肚裡的娃取名字,吳嫂罵他妖精,哪有肚裡就給取的?水二爺想想也是,喝了一口羊肉湯道:「我水家又添人了,這回,一準是個帶把的。」
一聽帶把的,英英不滿了:「爹,不管是丫頭還是娃子,你都得高興。」說著,臉往拾糧臉上一瞅,拾糧好像被這突如其來的幸福陶醉住了,懷裡攬著月月,目光癡癡的,望住遠方。
水家大院因未來的小生命溢滿快樂的日子,東溝傳來一個令人哭笑不得的消息。東溝財主何大鶤搖身一變,坐在了保長的位子上。這一次,他坐得異常堅定。任憑兒子和兒媳以死來威脅,他都不為所動。
消息傳開,舉溝嘩然。人們驚異於何大財主的變化,他不是曾經為逆子何樹楊氣得發瘋麼,不是曾經因家裡出了叛徒上吊抹脖子發誓說不活了麼,怎麼現在義無反顧地做起了馬家兵的走狗?
水二爺冷冷地一笑。逼的,逼的呀,他在心裡歎道。這天後晌,女兒大梅連哭帶喊跑來求水二爺,讓他去勸勸公公,千萬別做這種傻事。面對大梅的哭訴,水二爺奇奇怪怪裝出一副老眼昏花的樣子,大梅足足哭訴了一頓飯的工夫,只換來他半夢半醒的幾個字:「啥,你說的啥?」
大梅傷心至極,原指望這種時候,娘家爹能幫她出個好主意,至少,能給她寬寬心,哪知……
英英非要拉大梅住一宿,大梅哪還有這個心,當下,哭哭啼啼就要回去,害得英英連最最激動的事都沒來及告訴她。
喜悅並沒有持續到孩子出生,橫溢了不到兩個月,淡了。
最先淡的,是拾糧。
一嶺的中藥被水家老弟兄兩個犁翻後,拾糧的心就開始沒有著落,如果不是英英懷孕這檔子事,他是耐不過去這兩月的。英英用未來的生命給了他兩個月的歡樂,但僅僅兩個月,拾糧又就不安分起來。這一天,他趁水二爺在上房睡午覺,偷偷溜上山,地裡的藥雖說犁翻了,但也有犁頭漏下的,尤其是水老大犁過的這地,漏的就更多。幾個月的掙扎後,這些藥頑強地生長起來,跟往年幾乎看不出兩樣。原本面目猙獰的地,意外讓這些藥鋪嚴實鋪好看了。只是很可惜,因為錯過了采割季節,藥已顯枯萎。這不打緊,拾糧轉了一圈,心中便想好補救措施。哪知,他二番回院拿工具時,就讓水二爺擋住了。
「你往哪去?」
拾糧也不隱瞞,實打實說:「地裡收藥!」
「你個不安好心的,還想害我水家是不,你給我回去!」
水二爺這句話說錯了,近來水二爺常常說出些莫名其妙的錯話,他自己不覺得,但這些話一出口,就傷著了拾糧。
「我沒害過水家,從沒。」拾糧也不知犯了啥倔,當面就跟水二爺頂撞上了。「你個西溝的,還有理了?」
「我沒理,我啥時有過理?」
「嘿,你還越說越來了,嘴上的勁大是不是?」水二爺氣得在地上轉磨磨,他還從沒讓人當面頂撞過,現如今,上門女婿倒給他甩起臉子來。
聽見翁婿兩個吵,英英打屋裡走出來,腆著個大肚子。「糧——」她叫了一聲。
「藥擱在地裡,不收糟蹋了,我看著可惜。」拾糧跟英英說。
「那是我水家的藥,我就要讓它糟蹋。」水二爺蠻橫得近乎不講理了。
「藥是我種的,我捨不下。」拾糧開始以牙還牙。
「捨不下也得捨,我說不能收就不能收。」
「藥沒得罪你。」
「它是個禍害!」
「那……種藥的也成了禍害?」
「你——?!」水二爺氣得直翻白眼。水英英腆著肚子走過來,拉住自個男人:「回屋去!」
拾糧不甘心,剛進南院,就嚷:「憑啥不讓我收,人惹了他,藥又沒惹他。」「少說兩句行不,他心裡堵,你就讓著點他。」
「他堵,我就不堵?」
「堵,你們都堵,就我不堵。」水英英剛想發火,又一想,這個時候發火,等於是給拾糧火上澆油,遂壓住心頭的不快,哄起拾糧來:「聽話,看在懷裡娃的份上,聽我一次,啊。」
拾糧沒了脾氣,每每水英英露出軟的一面,拾糧就沒了脾氣,只能乖乖跟著她進院。
哄得了白天哄不了夜晚,夜深人靜,確信水二爺睡實在後,拾糧偷偷翻起身,下炕。
「你往哪去?」英英一骨碌翻起來,問。
「你睡你的,甭管我。」拾糧說著話,就往外走,生怕晚走一步,就讓英英攔住。沒想,快出門時,英英忽然說:「穿厚點,夜風大,山上涼,著涼了可沒人心疼你。」
4
一句話,就把拾糧的雙腿給溫暖在了那,跟後,一股子喜悅騰出來,他歡快地逃開水家大院,就往山上奔。到地裡不多時,狗狗和吳嫂跟來了,三個人使出比白日多兩倍的勁,趕在天亮,就把一大片藥采收了。
吳嫂要往院裡背,拾糧說:「背回去讓他當柴燒啊?」一句提醒吳嫂,抬頭盯住他。
「跟我來。」
吳嫂和狗狗跟著拾糧,拾糧早已找好兩孔窯,廢窯,平時很少有人注意到,就連過路的蠻婆子,腳蹤也送不到。
就這麼著,白日倒頭大睡,裝作什麼也不管不問,夜裡,鬼一樣溜出來,幽靈一般活躍在地裡,不到半月,幾塊地裡殘活下的藥,平平安安藏在了窯裡。藏在窯裡,心才踏實。
踏實了沒幾天,出事了,還是大事。
怪就怪水英英。
冬日快要來臨的時候,水英英忽然嚷著要去趟東溝,說好久沒見姐姐大梅了,想她。拾糧說:「你現在這個身子,咋出門?」水英英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身子,說:「這陣還能走得了路,再過些日子,怕真就不能出門了。」拾糧不同意,吳嫂也勸:「再過兩個月就要生了,還不乖乖在屋裡呆著?」水英英聽不進去,她是真想姐姐,想得夜裡睡不著。恰巧這天水二爺不在,萬忠台水老大病了,病得厲害,帶來口信說,怕是活不過這個冬天了。水二爺連著罵了兩天,活不過好,活不過你就走,沒人留你!罵到第三天,不罵了,親自到馬廄裡備馬,說要上萬忠台去。拾糧攔擋,被他臭罵了一頓:「我去收屍不行啊,我怕他爛在屋裡,把我家房子熏了。」拾糧懂他的心思,嘴上罵得凶,心,不知有多想哩。就牽出另一匹馬,說要一同去,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你照應誰哩,我死不了,我還沒活夠哩。」拾糧一聽他又怪話連篇,只好作罷。
水二爺一走,就沒人攔得住英英,她硬要去東溝,拾糧只能陪著。->小說下栽+wRshU。CoM<-
套了牛車,鋪上草,草上面又鋪了兩條褥子,覺得沒啥問題,上路了。到了東溝,快到何家院門前時,拾糧推托說:「要不你一個人進去,我回趟西溝,看看我爹?」
水英英知道拾糧的心思,他是怕見何大鶤。自從拾糧在嶺上撐起一片天後,東溝何大鶤便常常追悔,說自己這輩子,最失算的就是把拾糧讓給了水老二。拾糧聽到後,心裡就有了負擔,好像自己做了對不住何大鶤的事。水英英見拾糧為難,也不強求,兩人說好住一宿,第二天在西溝橋頭見。
水英英前腳走進何家,後腳就後了悔。跟水家的冷清和敗落相比,何家簡直是另番天地。財主何大鶤自從當上保長,家裡天天賓客盈門,熱鬧非凡。馬鴻逵更是對何大保長寄予厚望,隔三間五,就要到東溝巡視一番。來了,吃住都在何家。何大鶤對馬家兵,更是熱情相待,臉上早已看不出當年對待查滿兒等人的那副凶蠻,好像,馬鴻逵是他走散多年的親兄弟,殺雞宰羊還嫌不熱情,還要拿出多年窖藏的青稞酒,招待他的部下。
這一天,馬鴻逵正好在何家。水英英進門的時候,姐夫何樹槐正在宰羊,看她步履蹣跚進了院,也不對她高高隆起的身子表示驚喜和關心,而是頗為敗興地說了句:「英英來了啊,快去廚房,你姐忙不過來,你去搭個手。」
姐姐倒是連著驚了幾嗓子,還撲上來,要摸她的肚子,被水英英輕輕呵斥住了:「院裡人多,甭羞我。」大梅吐了下舌頭,一把拉她坐下,問啥時有的,怎麼也不跟她言喘一聲?水英英說,再有兩個月,就要生了。
「一準是兒子,我看不走眼。」大梅異常興奮。姊妹倆在廚房一邊幹活,一邊拉家常,就把天拉黑了。
夜裡,大梅跟英英睡在了一個被窩,上屋裡傳來喝酒聲,馬鴻逵自己不喝,但他支持手下喝。何大鶤畢竟老了,不是對手,很快便被馬家兵灌得爬到豬圈裡吐起來。何樹槐接替老子上陣,沒幾下,也讓灌醉了。英英聽不慣這種聲音,煩燥地說:「吵死了,早知道你家這樣,我就不來。」
大梅暗著臉說:「我也破煩,可破煩又能咋,公公非要拿他們當貴客,我也沒辦法。」
「換了我,非把他們趕出去。」英英恨恨地說。
「又不知天高地厚了不是,他們是你能趕得了的?」
一句話,忽然就掀騰起往事,睡在姐姐懷裡的英英又想起青石嶺被馮傳五霸佔的那些日子,想起黑夜裡一次次伸向她的那兩隻手……
第二天,英英早早便離開何家,她實在看不慣何家一家對馬鴻逵討好巴結趨炎附勢的樣子。大梅把她送出村口,她硬讓大梅回去,說一會兒拾糧就來。大梅本還想多陪她一會兒,男人何樹槐的聲音已響在了村巷,家裡又來客人了。
活該這天要出事,拾糧本可以早一點到達橋頭的,坡下二嬸的胃病又犯了,等把二嬸的疼痛止住,再往橋頭趕,不幸就已發生。
馬鴻逵在橋頭布了兩個哨兵,昨天他們經過時,兩個哨兵攆兔子去了,沒碰上。水英英一個人往橋上走,兩個哨兵就堵住了她。水英英一開始還不把哨兵當回事,說她剛從何保長家出來,何保長是她親戚。兩個哨兵嘿嘿地笑,其中一個賊眉鼠眼瞅她半天,說:「是何保長家親戚啊,貴客貴客。」等發現兩個哨兵對她心存不軌時,就已遲了。
兩個哨兵原來是喝了酒的,昨晚吃了兔子,又從何家抱來一罈子酒,蹲在橋頭新蓋的哨房裡喝,喝得太多,這陣還沒完全醒過來。看水英英的目光,就有點醉眼朦朧。也怪水英英打扮得太惹眼,溝裡身懷六甲的女人,哪個敢像她這般穿,如果不是腆著大肚子,讓誰看了都像剛過門的新媳婦兒。兩個哨兵一開始還裝模作樣地盤查她,後來,後來就動起了手腳。水英英剛罵了一句,其中一個就賞給她一耳刮子。水英英哪受過這等辱,立時,就放野了嗓子,如果不是身子太過笨重,拳腳說不定都使了出來。
水英英的野勁激起了兩哨兵的獸性,兩哨兵本來是想沾點小便宜的,說幾句葷話,頂多也就在屁股蛋子上摸兩下,過過乾癮也就放她過去了。她一罵,兩個哨兵反而起了歹心,連推帶操將她往哨房裡逼,水英英豈能讓他們得逞,相互扭打中,一個哨兵提起了槍,衝她肚子上美美搗了一槍把子。水英英只覺肚子一痛,蹲在了地上。兩哨兵不甘心,硬把她弄進哨房,其中一個竟率先脫起了褲子。水英英一看兩畜牲要來真的,顧不得了,一腳踹翻那個脫褲子的,從哨房裡逃出來,沖橋這邊跑。身後另一個哨兵在追,水英英邊跑邊喊人,但空蕩蕩的西溝,哪有個人影?
水英英是逃脫了魔掌,沒讓兩畜牲得逞,可,她也闖下了大禍,過了西溝橋,再往前跑,一塊石頭惡毒地絆了她一下,她摔倒了,等掙扎著爬起身,就發現,地上多了鮮紅的一灘血,再細一看,自個兩條褲腿裡,全是血……
孩子沒了。
青石嶺一荒就是三年。這三年,峽裡峽外發生了很多事。有些事能提,有些事,真是不能提。
紅軍西路軍真是越過了黃河,向西挺進。可那能叫挺進麼?馬家兵像是早早布好了口袋,等著紅軍來鑽。剛過黃河,惡仗便打了起來,三天三夜,馬家兵兇猛的槍炮聲阻斷了紅軍前行的步伐,西路軍算是遇見了硬骨頭。後來才知道,西路軍這次西行,多少帶點無奈,戰爭畢竟不是那麼好打的呀。等到了平陽川,可怕的一幕就發生了。
馬鴻達和馬鴻逵奉命聯合佈置防線,按馬步青的說法,一隻鳥也甭想飛過去。馬家兄弟這一次算是使出了看家本領,防線布得那個密,就連在平陽川等著做接應的尕大和張營長也驚出一身冷汗。結果剛一交手,紅軍有限的戰鬥力便被摧毀。這場暗無天日的國民黨圍堵戰注定要讓平陽川的天空失去顏色,大地一時也沉悶得發不出聲音,空氣裡久長地瀰散著一種令人既痛又惜的味兒,平陽川經受了一次大洗禮。
更大的恐慌在後頭,紅軍主力在尕大和張營長領導的地方武裝暗中增援下,硬是冒著槍林彈雨從馬家兵手心裡撕開一道血口子,以非常慘重的代價突破了平陽川和青石嶺,傷痕纍纍地繼續向西。大批的傷病員卻萬般無奈留在了平陽川和青風峽,這就給了馬家兵圖報復的機會,一場驚天大搜捕隨即上演。
平陽川仇家遭受了滅頂之災。天呀,不能提,真是不能提。
災難發生在紅軍主力過去後半年的一個晚上。本來,仇府是沒有什麼危險的,馬鴻達雖說對仇府早有懷疑,但仇達誠是一個處事相當謹慎的人,加上張營長他們的巧妙掩護,使得馬鴻達慢慢消除了對仇家的懷疑。紅軍西進前,仇達誠還特意帶上上好的牛羊肉和新疆運來的葡萄乾,去慰問馬鴻達的隊伍,此舉在平陽川商戶間開了一個好頭,一時之間,商戶紛紛效仿,搞得馬鴻達極為滿意。戰事打起來時,馬鴻達下了一道死命令,平陽川誰家要是敢私藏紅軍,或是給紅軍提供幫助,一律視作通共,處以極刑。仇達誠跟張營長他們商議後,決定在離平陽川二十里地的胡家灣建立臨時救援地,由冷中醫負責準備醫藥,仇達誠提供糧食和衣物。戰時一切做得都很好,馬家兵根本沒嗅到氣息。主力西去後,大批的傷病員留了下來,一時安置成了問題。冬季將至,嚴寒和疾病困擾著西路軍將士。仇達誠通過多種渠道,先後將十餘名傷病員轉移到鄰近小商戶家,做起了學徒。更多的,卻藏在山洞裡。
如果不是仇家遠,仇家也引不來殺身之禍,誰知偏偏就是他!
仇家遠被祁老太爺送出去後,本可以在西安陸軍長身邊繼續工作,陸軍長也是這意思。這個時候的司徒雪兒已被他徹底迷惑住,心甘情願為他效勞了,司徒雪兒抱著跟仇家遠遠走高飛的夢想,變著法子在榮懷山面前替他說好話,說得榮懷山都有些心動,真就想把仇家遠從姓陸的身邊挖過來,跟司徒雪兒一道,暗暗送往美國去。就在這時候,仇家遠突然撇下司徒雪兒,瞞著陸軍長,離開了西安,等陸軍長打聽到他的下落,他已跟著西路軍過了黃河。
仇家遠這樣做,也是在為自己贖罪。他承認,二次到涼州後,他的確犯了急於冒進的錯誤,正是這錯誤,給涼州和古浪的革命鬥爭帶來毀滅性的打擊。但是,這由不得他啊,他一心想建功立業,想讓革命之火燎原,但一方面有馬鴻逵等人的扼制,另一方面又有司徒雪兒的監視和阻撓,每開展一步工作,都很難。迫於無奈,他才出此下策,利用孫六等人,先將農會風波鬧起來,誰知,這場烈火非但沒燒到敵人,反倒白白搭進去那麼多條性命。回到西安,仇家遠徹夜反思,越想越覺得對不起組織,對不起陸軍長,他發誓,哪怕赴湯蹈火,也要重新把涼州的革命烈火點燃!
西路軍衝破平陽川這道防線,再往西進,仇家遠跟上級請示,決計留下來。上級考慮到這是他的家鄉,同意讓他留下,負責傷病員的救治和轉移。
誰知上天不給他機會,仇家遠冒著巨大的風險,在馬家兵眼皮底下,救出不少傷病員。這一天,他跟嫂嫂水二梅一道,將仇家用來放置貨物的倉庫騰出來,暗中將傷病員轉移了進來。原以為這事做得極為慎密,誰知就讓白會長知道了。誰能想到呢,白會長早就垂涎仇家的仁義河,一直想在商業上擊垮仇達誠,將涼州到平陽川再到西安的這條通道獨享。仁義河多次風波,都是因他暗中作梗所起,包括當初馮傳五想強佔仁字號,也是受了他的蠱惑。無奈仇達誠總是高他一籌,兩人暗中較了若干年的勁,到現在,仇達誠的仁義河仍是比他的匯通做得好。
白會長是奉青海馬步青之命,到平陽川查看商戶們是否表裡一致,會不會暗中跟馬家做對兒。結果,他在黃昏的平陽川街頭瞅見了仇家遠的身影,一跟蹤,就發現了這天大的秘密。
仇家的三家字號、庫房還有仇府是一併被馬家兵包圍的,天黑到天明,一場血難便上演了。馬鴻達說到做到,絕不手軟。他甚至放棄了遊街示眾這一套老把戲,索性來個乾淨利落,將仇達誠父子還有水二梅一道拉進庫房裡,跟二十個傷病員合著做了一道大菜。沒費一顆子彈,將庫房點燃,活活給燒死了。
仇府上下,偏巧就漏了一個仇家遠。出事那天傍晚,司徒雪兒突然從西安來到平陽川,她拿著榮懷山的密令,命令仇家遠迅速離開平陽川,跟她一道回西安。仇家遠哪裡能聽她的,兩人爭執中,司徒雪兒突然命令一同來的手下,捆綁了仇家遠。
「你想背棄我,做夢去吧,就是做鬼,我也要跟你在一起!」
司徒雪兒將仇家遠帶出平陽川,在馬家兵顧及不到的一個小村莊前,停下腳步,質問他為什麼要欺騙她?仇家遠失口否認,拒不承認自己騙過誰。司徒雪兒已聽夠了他這種話,不耐煩地道:「騙不騙你自己最清楚,用不著在我面前偽裝。」罵完,司徒雪兒淒然一笑:「遠,我是逃不開你的魔掌了,就算騙,你也要騙夠我一生。」仇家遠冷冷一笑,剛要說聲不可能,就聽司徒雪兒說出一句令他毛骨悚然的話。
「把他捆綁起來,就是變成鬼,我也要跟他結婚!」
仇家出事的消息是二十天後才傳到青石嶺的。
5
失去孫孫的巨大悲痛令水二爺一病不起,他在炕上整整躺了兩年,可怕的是,自打那次流產後,丫頭英英的肚子好像永遠癟了下去,再也鼓不起來。峽谷裡密集的槍炮聲和濃稠的血腥味兒加重著他的悲傷,久長的日子裡,水二爺渾渾噩噩,躺出一副等死樣。
消息傳來的這天,吳嫂先是在門前轉落了很久,她不敢走進去,生怕消息到了水二爺耳朵裡,他那條老命,就真的沒了。太陽西斜時,吳嫂終還是壓制不住內心的恐懼,走進去坐在炕頭,拐彎抹角將平陽川的事兒說了。吳嫂也是沒有辦法,這麼大的事擱在心裡,她一個婦道人家,咋能消受得了?再說了,大人是熏死了,二梅還留下三個娃娃哩,是死是活,總得打聽打聽啊。沒想水二爺翻了個身,牛頭不對馬嘴地說:「你是說拾糧那個無義種吧,算了,由他去吧。」吳嫂絕望地抹了把鼻子,抽泣著走了出來。她想還是厚著臉去趟東溝吧,眼下能幫上忙的,怕只有大梅兩口子。當日傍晚,吳嫂拖著疲憊的身子打東溝往回走時,就隱隱看見嶺上有動靜,強打起精神,趕在天完全黑下來時將腳步送進了院裡。天呀,嶺上,草灘上,院裡,水二爺在她東溝一個來回的工夫裡,竟堆起了不下一百個火堆。這陣兒,他正拿著火把一個個往燃裡點哩。
「你瘋了還是魔了,點火做啥哩,還怕外人不知道這大的院子沒人守麼?」吳嫂驚嚇著,撲過去要踩火堆。猛見,白日裡還躺炕上奄奄一息的水二爺,身子骨裡居然也冒著一團火,真的是火,呼呼往外冒,她看得清清的。那火一落到嶺上,便成了另樣東西,撲啦啦地就要把整個嶺點燃,嶺在瞬間跳了起來,極不甘心似的,要去阻擋什麼。
吳嫂被一種新奇的東西震撼,疲軟的身子瞬間有了力量,原來,原來這老鬼沒被日月擊倒啊。
火光映紅了山嶺,映紅了溝壑,也照得人心裡不再那麼暗了。吳嫂蹲下來,蹲在火堆旁。她知道,這一堆堆火,是點給二梅的,有了這些火,二梅就再也不會迷路。通往陰間的路上,有了家人送的火,是踩不到迷魂草的。但是她不會想到,水二爺會在這個晚上大放悲聲,他的哭響徹著山嶺,響徹著天地,這是她走進水家大院,頭一次聽到他的哭嚎啊。
「二梅,你咋能把爹拋下呢,爹還有那麼多的話沒跟你說清楚哩……二梅,我苦命的娃啊,你咋說走就走了呢。讓爹白頭子送黑頭子,你個狠心的,咋就硬把爹往這步路上逼……」
哭著哭著,突然就給罵起了仇達誠,罵起了女婿仇家寬。「我水老二欠下你們啥了,我把最好的閨女給了你們,你們竟連她的命都保不住,你們,你們還算個人麼?」
「我不欠你們的,不欠!一輩子只跟你姓仇的做過一回生意,你還硬說我往白犛牛裡摻假,你個不長眼睛的,那是你的管家私通上我的管家,從中搗鬼啊,你連這都辯不清,還有臉去給共產黨干?我水老二都沒這個膽量,你就敢,你真是掂不清自個的份量啊——」
哭聲和著罵聲,響了整整一晚。
拾糧是在第二個年頭被趕出水家的,水二爺把英英失去身孕的罪過全怪給了他。
其實,不用水二爺趕,拾糧也想回西溝。英英失去骨肉,拾糧比誰都痛苦。但痛苦不能當飯吃,他必須找一個排泄痛苦的辦法。
這辦法就是種藥。
次年開春,拾糧眼見著嶺上種藥無望,就悄悄來到西溝,跟爹爹來路密謀了幾個晚上,他的計劃贏得了來路的支持。趁水二爺躺炕上起不來的空,拾糧跟爹爹來路,還有二嬸幾個,公然在西溝種藥了。此舉最終激怒了水二爺:「滾,你給老子滾,留下你這個禍種,遲早要害了我一家!」
紅軍越過黃河時,西溝的坡窪裡已長出嫩嫩的藥芽兒,工夫不負有心人,拾糧硬是狠上心兒,在西溝不長莊稼的地上,種出了藥,儘管這藥沒法跟青石嶺比,但畢竟也是藥。
藥吐綠芽的日子,英英套著一輛牛車,車上拉滿了過日子的家什,吱吱吜吜來到了西溝。
英英一開始是捨不下爹,把爹一個人放嶺上,她不放心。後來爹絮絮叨叨,實在把她絮叨煩了,才一狠心,將爹托付給吳嫂,趕著牛車進了西溝。
其實,她更多的是放心不下拾糧。拾糧被爹轟出水家大院的第二天,狗狗就夾著包袱,嘴裡哼著小曲兒,喜氣洋洋到了西溝。
這死丫頭,到現在不嫁人,成心要把她往瘋裡逼!
從青石嶺到西溝,英英想了很多,她想起了跟仇家遠帶上銀子私奔的那晚,想起了仇家遠二番到水家大院後發生的一切,想起了被馮傳五欺凌的那些日子,也想起了迫不得已嫁給拾糧的那段荒誕歲月。想來想去,水英英把啥也想通了。以前年輕啊,年輕得壓根就不知道歲月兩個字怎麼寫,日子兩個字又怎麼寫。只以為自己開心的事才是好事,自己順眼的人才是好人,現在才明白,人和事,複雜著呢,有些東西能看明白,有些,壓根就看不明白,得經過了才知道。仇家遠是好,但他飛在空中,離地太遠,而過日子,兩隻腳就得踏踏實實踩在地上。還是二姐說得好:「女人嫁的是啥,嫁的是依靠,你得有一個肩膀,一輩子靠住它,靠住心裡才踏實。」
現在她才懂,能靠住的,還就拾糧這個肩膀,像仇家遠何樹楊這種人,甭指望他給你遮風擋雨,靠一時行,靠一輩子,難。
想到這,英英心裡泛上一層酸酸的東西,覺得,這些年,欠了拾糧很多。欠不怕,她還年輕,有時間還。這趟到西溝,她就是還帳的。她已打定主意,往後,再也不胡鬧騰了,死心塌地,跟拾糧這冤家過一輩子。
過一輩子。
英英到了西溝,才發現,院裡跑著一院娃,除月月外,狗狗又把小伍子丟下的兩個,也抱了過來。娃們見了狗狗,一口一個娘,叫得那個親,好像她是這院的主人。英英這次沒敢跟狗狗使性子,畢竟,這不是在嶺上,她默默地收拾東西,默默地承受著一院老小向她投來的那怪異的目光。後來拾糧打地裡回來了,先是站院裡,使勁地盯住她望,望半天,無聲地走過來,幫她把紅木箱子抱進窯裡。窯儘管很破,跟水家沒法比,英英心裡,忽然有了一種踏實感。
如果不是紅軍西進,拾糧的心願沒準就能在西溝的土地上完成,可緊跟著響起的槍炮聲斷送了這一切。槍炮聲徹響的那些日子裡,拾糧忽然間忙起來,比溝裡任何一個人都要忙。先是東溝有人來找他,求他看病。東溝冷中醫被尕大救走後,這一溝幾百號子人,有個頭痛腦熱,就找不到吃藥的地兒,想來想去,人們把目光投向了西溝的拾糧:「你給瞧瞧吧,好歹你也務弄過藥,這看病不就是為了吃藥,你藥都會種,還怕治不掉個病?」拾糧先是推辭,後來找的人多,再想推,就難。等紅軍被馬家兵打散,溝裡崖裡藏的儘是缺胳膊少腿的,拾糧再想視而不見,就難上加難了。
治病的地兒悄悄設在西溝□子一孔破窯裡,離人莊子遠,離藏區卻近,往南翻過一座嶺,就是藏區。藏區馬家兵是不敢去騷擾的,藏民們手裡的刀和馬鞭是為藏區的安寧準備的。再者,自打孫六被打破腦瓜丟下西溝橋,這西溝,就突然間變得寂了,啞了,成了馬鴻逵的一塊放心肉。馬鴻逵做夢也不會想到,這條被自己一槍震啞的西溝,有人會秘密為紅軍準備下一條逃生的路。
拾糧的行蹤變得詭譎,一度,就連水英英,也琢磨不透他神神經經在弄啥。白日裡,他照樣去藥地裡忙,忙著忙著,抬起頭四下一瞅,趁溝裡沒人的空,一個溜秋就鑽進了破窯。窯裡除了他自個弄的草藥,還有一大包值錢的藥品和棉花,是某個早晨尕大的人扔到藥地裡的。靠著這些藥品和棉花,拾糧先後為六個紅軍戰士治過傷。慘啊,這些年紀跟他差不多大的紅軍,居然在槍林彈雨裡滾了十多年。最小的,只有十六歲,還是個嫩娃,一條腿讓馬家兵打斷了,在石崖下趴了一天一夜,後來讓同伴救下,一同攙扶著到了西溝。拾糧為他們洗了傷口,貼了止血的草藥,從火堆裡扒出兩個烤山藥。兩個戰士捧著山藥,感激地問他,是不是地下黨?拾糧搖頭,說他只是一個藥師,師傅教過他一些救急的法兒。窯洞裡養了半月,那嫩娃竟能撈著一條腿走路了,拾糧連夜將他們送過山嶺,指給他們通往藏區的路,看著兩個黑影兒消失,拾糧心裡,竟有一種難得的自豪。
身為藥師,任何時候你想到的都是救人。喜財叔的話又在耳邊響起來。
兒子的行蹤引起爹爹來路的警覺,這天他偷偷摸摸跟在了後頭,拾糧剛要往破窯那邊拐,來路一把拽住了兒子:「娃,去不得呀,要是讓馬爺的兵知道,這命,丟了都沒個響聲。」拾糧的步子似乎僵了僵,瞬間,他就學水二爺那般吼起來:「你跟來做什麼,害怕沒人知道麼,回去呀!」來路哪聽過兒子這般吼,當下揣著一肚子恐懼回去了。
謎底最終還是東溝的水大梅揭破的。這天拾糧剛給傷員換完藥,正在替她洗繃帶,就聽破窯外響起細碎的腳步聲,再想跑出去就已來不及。他抱起草上躺著的傷員,就往窯裡面跑。為防萬一,拾糧在窯□處挖了幾個偏窯,有一個還打通了天窗。但這天的傷員是個女的,拾糧在溝裡撿到的,傷不重,餓昏的。女傷員一看情形,知道是暴露了,掙著要跳出他的懷抱。「你跑吧,我不能連累你。」女傷員情急地說。拾糧卻猛然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我這輩子,還沒給女人洗過衣裳,知道麼,剛才我就像做夢一樣,真把你當成了自個的女人。」
年輕的女紅軍一臉羞臊,但她相信拾糧是個好人。兩個人正在你推我讓,大梅的腳步就到了。見是大梅,拾糧怔住了,大梅也怔住了。來自東溝的大梅怎麼也沒想到,拾糧會抱著一個女人!溝裡已有幾個光棍暗中將落難的女紅軍鎖在了家裡,拾糧該不會?大梅沒空多想,怯怯跟拾糧說:「我是來求你的。」
「求我?」
「我……」大梅欲言又止。打目光裡,拾糧相信大梅是遇到了難事,可東溝何大保長的兒媳婦能有什麼難事呢?
夜色遮掩了大地後,拾糧安頓好女紅軍,跟著大梅上了路。溝裡極其安靜,這份靜是拿槍炮聲換來的,一到天黑,整個西溝便陷入到比死還可怕的寂靜中,沒有人敢輕易往外送腳步,生怕一不小心,就踩到了閻王橋上。兩個人走得小心翼翼,誰也不敢張口說話。後來過了西溝橋,大梅才說,她救了一對紅軍。拾糧不信,何家的媳婦怎麼可能救紅軍呢,她家現在可是馬家兵的熱窩子啊。
拾糧半信半疑跟著大梅走,約莫半夜時分,兩個人的腳步在東溝何家祠堂前停下來。大梅四下瞅了瞅,見沒啥異樣,才快快地拉了拾糧進去。在祠堂裡繞了一大圈,拾糧看到一個小門,穿過小門,沿著山崖往裡走十餘步,又冒出一個小柴房。大梅吱呀一聲推開門,悄聲道:「就在裡邊。」
柴房裡藏的,不是啥金銀財寶,是一對夫婦。男的跟拾糧一般大,女的,看上去比大梅還顯老。拾糧這才相信,大梅沒說謊,她確實救了一對紅軍。這對紅軍,原本是主僕關係。女的,是四川某財主的小老婆,男的,是院裡的長工。兩個人日久生情,竟萌生了私奔的念頭,不料事情敗露,差點讓財主雙雙丟進河裡。兩人逃出魔掌後,投奔了紅軍,這一路,生生死死,卻動搖不了他們相伴到死的那份決心。
女的傷不重,只是頭上磕破了兩道口,眼下已痊癒。危險的是男人,他的腸子讓打斷了,大梅在溝裡遇見他時,跟死了沒兩樣,女人的哀求起了作用,大梅還是將他抱到了牛車上,趁著夜黑送進了柴房。也真虧了大梅,竟學溝裡劁豬匠那樣,拿麻匹子將腸子縫了起來。人的命,說貴也貴,說賤也賤,他竟就沒死。拾糧手摸到他肚皮上時,他還笑。
折騰了半宿,總算把肚子上的膿皰給折騰掉了,拾糧給他換了雲南白藥,又敷了些消痛化腫的草藥,抹把汗道:「人是一下兩下死不了,不過這腸子,怕是永久留下病疾了。」
男人笑笑,硬撐起身子道:「我的命大,當年打府上逃命,山崖上摔下去,竟連皮也沒破。」
一句話,讓拾糧想了好多天,命到底是啥玩意?大梅,二梅,還有青石嶺上水家一老一少,合上自個,這命,咋就這般不同?
但自此,拾糧跟大梅,心裡卻多了份東西。
第十四章 藥師
1
拾糧終究還是抵擋不住孔傑璽描繪的那一幅藍圖的誘惑,第二天,揣著一顆不安的心走進這座藏滿了傷心和秘密的日漸敗落的院子。
那個驚人的消息是五月頭上傳來的。民國38年的這個春天,空氣裡橫溢著一股新鮮味兒,儘管馬家兵還是隔三間五就來騷擾,但整個青風峽,已開始處在另一股躍動中。
等待和期盼激勵著整條峽谷,姊妹河徹夜不息地發出一種吼聲。
人走在路上,冷不丁會發現,腳下的草不像了,不再那麼脆弱無力,彷彿地底下湧動著一股力量,催生著萬物發了奮地生長。
拾糧打藥地回來,照舊先去牛棚裡餵牛。開春以後,拾糧打東溝蘇家買來一對牛,牛是老了些,但犁起地來腿上還有勁,關鍵是得操心,天天把草料給足。拾糧已盤算好,等賣了藥,就再置一對猵牛,想要種藥,牲口是斷斷少不得的。爹沒跟著進院,一下地,就一頭先扎進坡下二嬸家,名義上是去看拾羊,其實,是沖女人去的。女人是東溝的,男人那年跟孫六他們一道被投進了姊妹河,一直托二嬸尋個新主兒,二嬸千推托萬拒絕,就是不肯幫這忙。女人索性夾了包袱,住到二嬸家,蹭吃蹭喝。這可得了來路,跟女人合上勁兒,像要把二嬸家那幾顆糧食給蹭光。
英英不在,一大早回了嶺上,說是昨黑做的夢不好,怕爹會出事。拾糧本來也要一同去,英英不讓:「他氣還沒消呢,你去了,怕又要挨罵。再說了,要去,也得等他先開口。」其實,後半句才是英英的心裡話。西溝橋夭折掉肚裡的孩子後,英英一直覺得對不住拾糧,這些年肚子偏又不爭氣,一直鼓不起來,越發在拾糧面前沒了底氣。眼瞅著小伍子的兩個娃一天天長大,她把自己急得,恨不得拿刀拉開肚子,硬塞進兩個娃。爹對拾糧的態度,加重著她心裡的陰影,這個當初心氣高到天上的水家三小姐,這麼多年走過來,竟也學會了負疚。為幫男人找回臉面,她暗中跟水二爺較勁,發誓水二爺一日不求拾糧,她就不讓拾糧的腳步邁到嶺上。
「誰還狠不過誰,你不把我男人當人,我也不把你當老子!」嘴上雖然狠著,心,還是時刻被嶺上牽掛著。
英英一走,窯裡就變得冷灰死灶。以前還有狗狗幫著做飯,英英一來,狗狗便知趣地搬到了小伍子那院,狗狗受不了英英那目光,英英嘴上雖是跟她親熱,目光,卻狠著呢。後來兩人為一件小事吵架,吵到中間,英英就罵出了難聽話。狗狗一賭氣,大著膽子踹開小伍子家院門,將這座陰森森的院子收拾一新,放一把火,把血光和霉氣燎了,領上月月和小伍子留下的兩個娃,住了進去。
自打住進去到現在,狗狗的腳步再也不到這院來,有時路上碰上了,拾糧叫她,她說:「我好歹也有個臉哩,叫人一天到晚學賊一樣防著,我臉上拿樹條抽哩。」拾糧再勸,她就道:「你也別老想佔著鍋裡的,再瞅著碗裡的,哪天砸了鍋破了碗,餓著自個了,少來怪我。」
這話一出,拾糧就再也不敢喚她了。
這一天,狗狗卻奇奇怪怪將腳步送了過來,院裡掃一眼,見只有拾糧一人,悄聲道:「我院裡來人了,叫你過去哩。」拾糧一看她的神色,就知是啥事。跟著到那院,一進屋,竟見顧九兒跟疙瘩五坐在炕頭。
顧九兒他已經有三年沒見了,人長得比以前橫實,嘴角也有了黑茬茬的鬍子,猛一看,竟比他還老成。疙瘩五他倒是常見,如今尕大的號在青風峽越發的響,這股神奇的力量似乎從不懼怕馬家兵的淫威,常常出其不意就給馬家兵背後來一下。據拾糧聽到的消息,流落在平陽川和青風峽一帶的紅軍不少跟了尕大,如今鬧騰得厲害哩。
寒暄了幾句,顧九兒突然說:「仇家遠出事了。」
自從平陽川仇家被馬鴻達一火燒了後,仇家遠便徹底失去了音信。有人說他被司徒雪兒要挾著,最終還是去了美國。也有人說,仇家遠跟司徒雪兒到西安後,就徹底翻了臉,翻臉的主要原因還不在他跟司徒雪兒鬧什麼彆扭,關鍵是榮懷山知道了仇家遠的秘密,要除他。司徒雪兒讓仇家遠徹底斷掉跟陸軍長的關係,浪子回頭,她再想辦法做榮懷山的工作。此時的仇家遠心上已有一筆血帳,哪還能再轉向國民黨?家仇國恨,讓他毫不猶豫地就跟司徒雪兒決裂了,可憐的司徒雪兒,只能撫摸著日漸高隆的肚子,以淚洗面。
顧九兒告訴拾糧,仇家遠一直在西安,秘密從事部隊起義工作,誰也沒想到,消息最終還是被司徒雪兒得到,被仇家遠傷透了心的司徒雪兒做出一個喪心病狂的選擇,她要借榮懷山之手,除掉這塊心頭之恨。
四月二十號仇家遠和西安陸軍長率軍起義時,姓榮的帶著人,暗中包圍了陸府,為救陸軍長,仇家遠壯烈犧牲!
屋子裡唰一下,暗了。還沒等顧九兒把話說完,狗狗猛地抱住月月,哭了起來。
拾糧的臉僵著,腦子接近一片空白,他搞不清,世上為啥有這麼多仇恨,為啥又總是拿死亡來消除仇恨?仇家遠,那麼精明的一個男人,竟死了!天呀,連他們這樣的人,也會遭人算計——
良久,他才問:「我叔呢,喜財叔呢,他……沒事吧?」
疙瘩五打懷裡掏出一樣東西,遞給拾糧,道:「你喜財叔暫且還沒事,仇家遠犧牲後,組織上採取緊急措施,將劉藥師轉移到了大後方,本來,他是要來看看你的,可——」
「咋了,我喜財叔到底咋了?」拾糧猛地起身,一把拽住了疙瘩五。
「你甭急,出事的不是喜財叔,是曹藥師。」
「曹藥師?」拾糧的手慢慢鬆開,臉色,瞬間變幻出幾種顏色。
曹藥師也死了,他不願呆在大後方,偷偷跑出去想投靠姓榮的,結果半道上讓人害了。
「害了,誰做的?」拾糧不大相信地盯住疙瘩五,疙瘩五讓他瞅得一陣臉紅,有點結巴地辯解道:「你甭瞎猜,害曹藥師的是山賊,他身上帶著好些銀票,山賊還以為他是老財。」
這個夜晚,拾糧一嘴五穀沒吃。顧九兒和疙瘩五走後許久,他還呆愣在門檻上不起來。手裡,攥著喜財叔給他的一卷兒銀票,疙瘩五說,喜財叔讓他拿著這些錢,想法子把青石嶺的藥重新種起來。他心裡不停地念道:「誰想你的錢了,人家日日盼夜夜想,念的是你平安回來。」
第二天,吳嫂打嶺上奔下來,一進院,就沖狗狗嚷:「聽說劉藥師帶來東西了,東西呢?」狗狗邊洗衣裳邊回話:「帶來一屋銀子哩,你找種藥的要去。」吳嫂見狗狗嘴裡還是沒好話,轉身就去地裡找拾糧,半道碰上來路,來路不知從哪弄來一頭母牛,硬要攔著吳嫂給看看,這牛能不能多生幾個崽,他指望這母牛起家哩。吳嫂心裡頭急著事兒,又擺脫不開來路,嘴一張壞話就出來了:「我說來路,你是不是想母的想瘋了,牛能不能添崽,你問我我咋知道?去,問你二嬸家那位去!」一句話嗆得,來路趕上牛就走,走幾步又回過頭:「你不在嶺上好好侍候他,跑出來野什麼,怕不是也瘋了吧?」
吳嫂沒搭茬,急晃晃跑地裡,看見拾糧,劈頭就問:「你喜財叔帶來啥了?」拾糧一楞,轉而又平靜地道:「屋裡放著哩,你想要,自個拿去。」
「我問是啥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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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票。」
「沒別的?」
「沒。」
吳嫂撲騰一聲,軟在了地裡。半天,不甘心地罵:「你個沒心沒肺的,誰個稀罕你的錢了?」
青風峽在一片焦灼的渴盼中度過了沉悶而冗長的夏天,酷暑終於過去,涼爽的秋風將溝裡成熟的莊稼吹進人們的鐮裡時,峽外傳來一個消息,涼州解放了。公元一九四九年九月十六,對種藥人拾糧來說,是一個值得永久記住的日子。這一天他連著做成了兩筆生意,一是將西溝第一批藥材賣給了涼州來的藥販子,藥販出的價很高,完全超過了他的預期。緊跟著,他從東溝蘇財主家一次性買進五頭牲口,兩對猵牛還有一頭騾子。這可是他用自己種出的藥換來的第一批牲口呀,拾糧喜得不成。以前雖說也打蘇財主家買過一對老牛,可花的是水二爺給他的錢。趕著牲口上坡時,一高興順手就捉了一隻二嬸家的老母雞,想宰了好好慶賀一下。人還沒進院,二嬸就攆來了:「拾糧你個少錢鬼轉生下的,一院子牲口置得起,一隻雞你捨不得買?」拾糧邊吆喝牲口邊笑:「我這不是錢花光了麼,不就一隻雞麼,等我養了還你。」二嬸也不真計較,湊上來就問他牛價。一聽蘇財主五頭牲口才賣那麼點兒錢,二嬸詫詫地說:「拾糧你不會上當吧,哪有這麼便宜的牲口?」
拾糧白了二嬸一眼:「上當哪有上便宜的,你莫不是眼熱了?」二嬸想想也對呀,自古到今還沒聽說過這種當。可她楞是覺著不對勁,一時半會又拐不過彎兒,到底這當上在了哪裡?
院裡突然多出五頭牲口,站都沒地兒站,起先把蓋棚的事給忘了。拾糧正考慮要不要跟二嬸張個嘴,先把牛圈她家,就見新來的犍牛跟爹爹來路買來的那頭母牛擰了起來,來路那頭母牛已懷了孕,來路把它當成個老寶貝,要是出個差錯,可了不得。拾糧趕忙撲上去,要把犍牛驅開,這時間坡上響來一個聲音:「拾糧,拾糧在不?」
二嬸聞聲走出去,轉瞬又撲了進來:「拾糧,拾糧不好了呀,你喜財叔……」二嬸蠟黃著臉色軟倒在院裡。
「我喜財叔咋了?!」拾糧丟開牛,就往外撲,正好跟走進院裡的三個人碰上。進來的果然是劉喜財,不過他的兩邊,立著兩個兵。拾糧想也沒想就要跑去掄斧子,藥師劉喜財搶先一步道:「拾糧,這是兩位陪我來的同志,你還愣著做啥,快跟兩位同志問個好。」
「同志?」拾糧迷惑了片刻,這才發現,兩個兵穿的衣裳真是跟馬家兵不同。轉而臊紅著臉道:「我還當是馬家兵哩。」地上的二嬸同樣醒過神來,急急地跑進窯洞往整齊裡收拾炕去了。
藥師劉喜財是在西去的途中提出要來一趟青風峽的,陪他來的兩位同志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祁連山接管處的。眼下西北的大片土地已經解放,蔣家王朝徹底覆滅了,全國解放的日子指日可待。劉喜財這次回祁連山,上級做了很多工作,一開始他堅決不答應,說自己老了,再也種不動了。後來瞭解到,劉喜財真正顧慮的,還是黨派之爭。他還是那句老話,他是個藥師,不想攪到是非裡。上級也沒強求他加入黨組織,只是交付給他一項重要任務,要他在美麗富饒的祁連山下開闢出一片中藥基地。一聽只是讓他種藥,劉喜財欣然應允。
「娃,仗雖是打完了,可種藥的事不能停,青石嶺得想法兒種起來。」劉喜財說。
「種藥跟打不打仗沒關係,只是,我不想回青石嶺了,就想在西溝種。」拾糧說。
「西溝是得種,青石嶺說啥也不能丟,那可是長藥的好地兒啊。」藥師劉喜財的話裡,仍然掩不住對那滿眼翠嶺的神往。他的腳步是直接送到西溝來的,青石嶺他還沒顧上去。
「叔,你能不能留下,我想繼續跟著你學。」
劉喜財嘿嘿笑笑:「叔倒是想留下,可他們不答應,硬要叔回老家。」
「他們能管得了你?你又不是那個……」拾糧噎了幾噎,還是沒把共產黨三個字說出口。
「娃啊,有些事不是誰能管得了誰,叔還是那句話,藥師就是種藥的,離開藥,這日子,就沒啥奔頭。」
「那你為啥不在青石嶺種?」
「叔也想過,但葉落歸根,叔還是離不開自個的老土。再者,青石嶺有你,叔也放心。」劉喜財這次說的是大實話,一開始他也想在青石嶺留下,想來想去,終還是改了主意,他已跟組織上提了,要把青石嶺定為最大的基地,由拾糧負責栽種。打內心裡,他是相信拾糧的。
那層裊裊的紫氣盤伏在青石嶺已很久了,自打平陽川那場大火之後,這股紫氣便順風而來,在姊妹河上頭飄蕩了些許日子,然後便霧一般罩在青石嶺上,水家大院自此便籠罩在一層薄煙下。有人說,那是平陽川仇家一家子的魂,跟著二梅飄到了青石嶺上,要水二爺收魂哩。也有人說,水家二女子水二梅臨死時喊了三妹水英英的名字,這魂,是跑來等三妹的。種種傳言令早已頹敗的青石嶺越發恐怖,困守在水家大院的吳嫂夜夜被擾得睡不安分,半夜裡她會冷不丁聽見一種聲音,那聲音似曾熟悉,卻又陌生得很。睡在冰冷淒清的炕上,她會猛然想起那個曾經給他帶來短暫快樂的種藥人。
日子在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裡寂寞地過著,院裡的兩個人,水二爺,吳嫂,各自揣著濃濃的心事,終於熬過了這段艱難歲月。
水二爺顯然是不行了,春暖花開一嶺的香氣撲來時,他在吳嫂的攙扶下走出了水家大院,站在綠茵茵的大草灘上,眼裡竟是一眼的空茫。「藥呢,我的藥呢?」他問吳嫂。吳嫂氣氣地甩開他的手:「你還有臉問,你是真糊塗哩還是裝糊塗,我都讓你氣死了!」
真的,如果不是吳嫂肚量大,沒準,真就讓水二爺給氣死了。自打拾糧和英英賭氣走了後,水二爺洩火的對象沒了,時不時的,就把莫名的火發在吳嫂頭上。吳嫂讓他折騰得都不知道咋個活了,若不是捨不得丟下這院子,她早走了。
看不到藥的水二爺頓然啞巴了,他在大草灘上獨自坐了一天,後晌吳嫂出來攙他進院時,他忽然說:「我記起來了,是拾糧,拾糧那無義種,他把藥搬到了西溝。」
「誰都是無義種,就你一個有情有義的!」吳嫂氣得真想把他丟在草灘上,讓狼吃了才省心。沒想,水二爺一把拽住他:「我的藥,你把我的藥找回來呀。」此後,水二爺便天天站在嶺上,單純地發出一種聲音:藥,藥啊——
藥師劉喜財硬帶著拾糧來到嶺上的這天,水二爺套著那對已經變老的猵牛,腳步吃力地走在水家大地裡。峽裡四起的消息並沒給青石嶺帶來一點喜色,解放不解放似乎對這座孤嶺沒一點兒影響。水二爺完全地淪為一個深陷到往事中不肯醒來的人,手中的犁頭空一下實一下劃過荒蕪了的土地,而他自以為只要犁過去就能把滿嶺的中藥犁出來。
藥師劉喜財站在地埂上喊了幾聲,不見水二爺有一點反應。這時候身後響來悠悠一聲:「他瘋了,這段日子,快把牛折騰死了。」藥師劉喜財回過首,就有一雙淒淒的眼盯在自個臉上。
一看到這雙眼,藥師劉喜財就有點無地自容,可迴避顯然來不及,只好硬撐著問了句:「你……還好麼?」
吳嫂沒回答。事實上藥師劉喜財跟拾糧往嶺上走時,她的目光就盯在後面,這目光,是悲,是喜,是思念,是怨懟,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糾纏和思念。可真的見了面,她反而沒詞了。
拾糧無聲地走開,走到離水二爺很近的地方停下來,陽光灑滿的山嶺上,這一對老牛和揮鞭喝斥著牛的老人,成了他一生中再也忘不掉的一幅山景。
牛的喘氣聲中,藥師劉喜財脹紅著臉,憋足了渾身的勁兒說:「我這趟來,是想問問你,你……能跟我走麼?」
2
吳嫂繃著臉,半天,她終於堅持不住了,垮了似的,嘩一下就將滿腔的淚水洩出來。
月光如水,帶著幾份清涼地灑到大地上。二道峴子的墳地裡,坐著三個人。紙火已經燃盡,該說的話也全已說盡,三個人誰也沒有離開的意思。這座墳裡,睡著他們各自的親人,興許人只有坐在墳頭上時,那份親情,才能從血液裡流出來。陰陽相隔,活人反而被安睡著的人撕得心要裂。
解放的喜悅還沒品嚐夠,一場突如其來的鎮壓風暴席捲了整個青風峽。有消息說,蔣家王朝覆滅後,國民黨反動派亡我之心不死,企圖借殘餘勢力顛覆我政權。要想保住革命成果,必須掀起一場聲勢浩大的鎮壓運動。
鎮壓的對象是峽裡殘餘的反動勢力還有偽保長。
這天夜裡,拾糧剛剛給牛添完草料回到窯裡,院門就被敲響了。敲門聲先是很弱,接著便緊起來,拾糧以為是坡下出了啥事,日急慌忙跑出來,打開院門一瞧,竟是大梅。
大梅一進門,撲通就給拾糧跪下了。「拾糧,求求你,救救我家吧。大」梅的舉動嚇壞了拾糧,等問清原委,拾糧就怔呆了。
鎮壓團捆走了何大鶤和何樹槐父子,說是要鎮壓。
拾糧匆匆穿好鞋,緊忙跟上大梅往東溝走,走到半溝時,腳步忽然猶豫了。我去能幫啥忙,人都抓走了,還咋個幫?
月很淡,淡得幾乎看不出有月。大梅心裡剛升騰起點希望,又讓拾糧的猶豫給砸沒了。抽嚥著嗓子說:「算了拾糧,我知道不該來這一趟的。」一句話,說得拾糧很羞愧很想找棵樹一頭撞死,望著大梅的身影無助地消失在暗夜裡,心裡,忽然就起了層恐怖。
這本是一個值得炫耀的年分,開春幾場透雨澆透了山裡的溝溝□□,加上伏天又特別熱,地氣蒸騰得能把人熏倒,若干年不長莊稼的西溝破天荒鋪滿了綠色,秋風一掠,這滿眼的綠,就變成了西溝人臉上沉甸甸的笑。西溝人焦灼地等待著採藥的日子裡,拾糧家又添了喜事,幾年不開懷的水英英再一次嘔吐起來,她這一吐,一下就把全家人的心吐得樂開了花。
「我要當爺爺了,我要當爺爺了。」斬穴人來路逢人便說。
可是喜悅剛剛升騰了幾天,藥還沒來得及采收,溝裡人就讓鎮壓兩個字弄得熱血沸騰無心顧及莊稼了。
鎮壓會選在東溝何家祠堂。何家祠堂前面原是一個大澇池,後來何大鶤嫌澇池水髒,夏天漚臭秋天蚊蠅亂舞,對祖宗不敬,叫人給填了。此時,平展展的場子裡黑壓壓積滿了人,東西二溝的村民全讓民兵集中起來,他們要在這裡共同聲討偽保長何大鶤。
新政府第一任縣長顧九兒早早就來到台上,他是這場鬥爭的主角,他美麗可人的媳婦、祁老太爺的寶貝孫女祁玉蓉穿著乾淨素潔的一身青布衣裳,頭髮梳得短短的,精神氣很足的跟在他身後。古浪縣武裝部長兼鎮壓團團長疙瘩五身著軍服,腰裡別著盒子槍,比誰都威風地站在台上。
古老的東溝沉浸在一種陌生而又新鮮的躍動中,新政府給東溝帶來了很多新奇而又刺激的東西,比如溝裡現在最有身份的稱呼是同志,誰要失口喚出一聲東家,不但聽的人會嚇得臉色發白,喚的人也會伸幾下舌頭。還有溝裡天天有背著長槍穿著軍衣的民兵來回走動,說是保衛家園,那些大戶和有錢人每每見了民兵,都要遠遠地低下頭,做出一副懺悔相。窮人們這次是真正抬起了頭,溝裡走路再也不怕誰說他窮了。
偽保長何大鶤家的院子一月前就住進了民兵,顧九兒和祁玉蓉就住在裡面。民兵當時是衝進去抓叛徒何樹楊的,叛徒何樹楊早在馬鴻逵的周旋下,回到了東溝,自由後的他並沒亂走動,反比以前越發謹慎。何樹楊沒抓到,他的保長爹和反動哥哥倒被攆了出來,先是將就在何家祠堂裡,後來又被民兵關押。東溝村也有了自己的管理組織,媒人老五糊的侄子接管了東溝的管理大權,村裡還有幾個積極分子,整天跟在老五糊的侄子後面,為新東溝奔波。總之,東溝變了,西溝也變了。有了新政府就是不一樣。
隨著新任縣長顧九兒一聲喊,早已武裝好的民兵押著偽保長何大鶤走上台來,一同押上來的,還有東溝幾個大戶和疙瘩五他們從大鷹嘴下抓到的兩個馬家兵。這兩個馬家兵說來也真是荒唐,馬鴻逵帶著大部隊逃離時,他們在東溝一帶執行任務,沒趕上。等回到古浪,天不像了,兩個人連滾帶爬又逃回大鷹嘴。也很難想像,他們居然在大鷹嘴的山洞裡藏了一年多,兩個人起先是想做土匪的,手裡有槍還怕養不活自個?疙瘩五沒槍都能把事兒鬧大,他們還怕個啥?後來發現對土匪這個行當他們真是陌生得很,再說新政權一建立,土匪這碗飯吃起來就很難了。兩個人只好白日裡窩著,夜裡偷偷溜出來,幹些偷雞摸狗的小事兒,惟一幹過的大事就是摸進青石嶺水二爺的大院,在廚房裡偷了半筐山藥還有一隻死羯羊,還差點讓吳嫂拿切刀把手剁了。
拾糧躲在人後頭,一個很不起眼的地兒。他怕這種場面,更怕大梅也被捆起來,幸好,大梅沒被押到台上。爹爹來路先是擠在人堆裡,伸長了脖子往台上看,後來見民兵們將偽保長何大鶤的頭摁得很低,要他低頭認罪。秋末的毒陽正好曬在何大鶤頭上,豆大的汗珠子打脖子滾下來,有個年輕的民兵嫌何大鶤不老實,用槍把子重重砸了何大鶤一下,何大鶤撲通一聲跪下了。來路看到這兒,倒吸了一口涼氣,悄悄退了出來。正好看見東溝那個寡婦躲在祠堂北邊的大樹下抹淚兒,來路走過去,裝模作樣地跟寡婦喧起了謊兒。
批鬥會一直開到太陽落,要說,何家父子是可以不死的,新任縣長顧九兒一開始也吃不準該不該槍斃何大鶤,上頭還沒這個政策,隨便槍斃人是會犯錯誤的,顧九兒現在不跟過去,政治覺悟已相當高了。可是,這天夜裡古浪縣城發生的一起惡性事件讓何家父子別無選擇地面對了死亡。
這天夜裡,有人放火燒了古浪縣新政府的院子,縱火者不是別人,正是鎮壓中僥倖漏網的兩個大戶,他們對新政府懷恨在心。其中一個大戶偏巧又跟何大鶤是親戚,他是何樹槐的舅舅。
第二天上午,縣長顧九兒便接到上級指示,要嚴懲惡霸地主,防止他們反攻倒算。上級特別提到了何大鶤父子,說他們是國民黨馬家兵的幫兇,罪不可赦。上級同時下達了處決何大鶤父子的命令。
接到命令,顧九兒馬上召開會議,他想把聲勢搞得更大一點,這樣可以起到殺一儆百的作用。
第三天的批鬥會開得更為熱鬧,天還沒透亮,四個女民兵便將睡在柴房的水大梅捆了起來,公公和男人挨鬥,水大梅豈能逍遙法外?東西二溝的村民再一次被集中起來,拾糧和來路是打藥地裡趕來的,一看大梅也在台上,拾糧的心嘩就黑成了一團。
縣長顧九兒講了一通話,大意是說要提高警惕,嚴防敵人反攻倒算。接著,就有東溝代表走上台,開始控訴偽保長何大鶤的血腥罪惡。有人說他幾十年裡欺壓東溝人民,騎在東溝人民頭上作威作福。有人說他靠剝削起家,搾乾了東溝人的血。也有人說些雞毛蒜皮的事,比如何大鶤曾踢過他一腳,再比如當長工時因為嘴饞,偷吃了他家一個核桃,結果給扣了一天的工錢等,但很快就讓負責會場的民兵制止了。控訴的最有份量的要數老五糊的後人,他們流著眼淚,提起了幾年前馬家兵在西溝橋上演的那場災難,一下就把場子裡的群眾拉到了往事不堪回首的地步。一場子人的眼淚中,老五糊的後人說出了一個可怕的事實,當年馬家兵抓人,正是偽保長何大鶤帶著兒子何樹槐一家一家挨著指門。
「打倒偽保長,打倒何大鶤!」縣長顧九兒帶頭振臂高呼,場子裡呼喊聲響成一片。末了,又讓西溝人接著揭發,連著走上去兩個人,揭發得都不是太好,顧九兒站在台上點將了:「來路,來路,苦大仇深的來路哩?」
這天的來路哪還能走上台,場子裡響起口號聲時,他就嚇得要尿褲子了。天呀,怕是誰也不會想到,當年帶著馬家兵去抓老五糊的事,正是他偷偷干的。因為他要當西溝農會組長,老五糊第一個跳起來反對,聯想到老五糊把他兩個娃先後嫁到了青石嶺,不管嫁好嫁壞,總是挖了他兩疙瘩心頭肉,一生氣,就帶著馬家兵去了老五糊家。當然,馬家兵是給了他銀子的,他買母牛的銀子,就是這麼掙來的。
老五糊上不了台,就得拾糧上。一場子人的張望中,拾糧緩緩往台上去,他的步子有些沉,有些跋不動,但,他還是一步一步地來到了台上。面對著打小就當短工的東家,面對著水大梅兩口子,拾糧內心翻滾。台上台下一時氣氛有些緊,顧九兒更是不敢正視拾糧,他後悔剛才一激動,點了拾糧的名,他要是忽然說出句什麼過分話,可咋個收場?他拚命跟祁玉蓉使眼色,意思是讓她控制局面。這天的祁玉蓉精神相當集中,手一直放在盒子槍上,目光,始終盯住台下。
誰也沒想到,意外真就發生了。拾糧盯了很久,盯得台上台下都快要堅持不住了,突然俯下身子,對住汗如雨下的何大鶤:「你呀,你要是當年對青石嶺稍稍好點,我也好站出來替你說句話!」說完,騰地轉過身,就往台下走。生怕走得慢了,會被什麼拖住。就這,身後還是響來軟軟一聲:「拾糧啊,不能……」隨後,何家父子連同兩個馬家兵被五花大綁著,押村街上遊行。直把太陽走沒了,才被押到西溝橋上。
怎麼又是西溝橋呢?偏激的顧九兒,固執的顧九兒,你就不能選個別的地兒?這西溝橋,要是再掉下去四個人,往後還讓人咋個走?
顧九兒顯然沒想到這層,他把最終送何家父子上路的地兒選在西溝橋,也是頗動了一番腦子的。他要拿偽保長的人頭,祭奠那些農會骨幹的冤魂。
這一天的東西二溝特別沉靜。說不清為什麼,人們的腳步全都止在了離西溝橋很遠的地兒。拾糧跟來路早早就回來了,一進屋,來路就病倒了,呻吟聲不斷。拾糧倒是沒病,但英英橫躺在炕上,一句話不說,只是使勁流眼淚。拾糧的心也就讓英英的淚水給漫住了。
他知道,英英是愁姐姐大梅,二姐已經不在了,大姐再有個三長兩短,她怎麼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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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後來聽到的消息,說是何家父子挨了槍子後,身子在橋上彈了幾彈,然後,仰面朝天落在了河裡。
怎麼會是仰面朝天呢,老五糊他們可都是一頭栽進河裡的啊!
這一年的藥收得相當不容易,時不時的,就要停下來,收到後來,拾糧都有點灰心得不想收了。
這時候的拾糧,能慢慢理解水二爺了。
更為不利的是,溝裡有消息傳出,說他買牛置地是個錯,大錯,至於錯在哪,沒人說得出,但一個顯顯的變化是,西溝那些幫他收藥的人,一個個變得跟他冷了,遠了。
選擇一個秋雨綿綿的午後,拾糧將腳步送到了青石嶺。水英英一開始也要來,臨出門時,步子又怯了,她想見到爹,又怕見到爹。臨完,她跟拾糧說:「你去吧,他要是問起我來,就說我走路不方便。」說完,捂著眼睛進去了。
吳嫂孤獨地立在院門口,立在雨中,像是在等一個永遠也等不到的人,看見拾糧,有氣無力地說了聲:「來了啊。」就又把目光伸向草灘深處。
水二爺已老得不成樣子了,尤其聽到親家何大鶤和女婿何樹槐吃了槍子後,兩眼,就跟瞎了般,再也看不出一點兒神。
「爹——」拾糧叫了一聲。這一聲他叫得多少有些艱難,他沒想到,水二爺會老得這麼快,上次跟喜財叔來時,都沒覺得他老,這才多長工夫,他就老得沒樣子了。
水二爺沒動彈。拾糧連喊幾聲,他都沒動彈。拾糧心想,他的耳朵可能不對了,正愁著,吳嫂走了進來,衝他說:「想說啥話,對著他耳朵說,遠了他聽不見,耳朵聾了呢。」
「你才聾了呢!」水二爺意想不到地罵出了一句。
「爹——」拾糧興奮地湊過身子,跟水二爺貼得很近。這一刻,拾糧多麼想撲上去,撲到水二爺懷裡。
「滾回你的西溝去!」
拾糧一肚子的話讓水二爺罵了回去,滾燙的心也讓水二爺罵冰涼了。
水二爺原又閉了眼,又跟死了般,半天沒了聲音。拾糧干吭了一陣,知道吭下去也是閒的,鬱鬱地走出來,跟吳嫂進了她的屋。
吳嫂一時也不知該說啥,半天,老話重提地問:「娃們呢,好著哩吧?」
「好著哩。」
「你爹哩,好著哩吧?」
「好著哩。」
「狗狗,還那樣兒?」
「還那樣兒。」
「英英呢,她咋沒來?」
「她……來不了。」
然後就沒了話。外面的雨淅淅瀝瀝,下得人心裡長草。秋霧慢慢打嶺上浮下來,罩住了院子。
「他們,來過院裡了。」良久,吳嫂又說。
「誰?」拾糧陡然一驚。
「鎮壓團的,顧九兒沒來,打發別人來了。」
「咋個說?」
「啥也沒說,來了四下轉轉,又到嶺上看了看,走了。」
這就怪了。拾糧心裡犯了惑,他早就料到他們要到嶺上來,但心裡又存著僥倖,這下,不敢僥倖了。
「他呢,他咋說?」
這個他,是私底下喧謊時他跟吳嫂對水二爺的稱呼。多少年來,都這樣,習慣了。
「除了罵人,還能咋說?他這脾氣,你又不是不知。」
「現在怕不是罵人的時候。」拾糧開始擔心。
「我也這麼勸哩,可壓根聽不進去,不勸還好,一勸,提誰罵誰,好像滿世界的人都惹了他。」
「一輩子了,改不掉。江山能移,本性難改。」拾糧說。
「可光罵能頂啥用,我是怕……」
「怕也不頂用。」拾糧忽然站起身,面朝著窗戶說:「該來的遲早得來,該死的,誰也救不下。」
就這一句話,吳嫂猛然覺得,拾糧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
這夜,拾糧沒回西溝,就睡在了水家大院,還跟水二爺睡在了一個炕上。令吳嫂一夜想不通的是,水二爺居然沒發出慣常的吼聲,沒攆走拾糧。二天拾糧要走時,吳嫂戰戰驚驚地問:「昨黑,喧了啥?」
「啥也沒喧!」
回到西溝,拾糧跟英英說:「我想搬到嶺上去住。」水英英僵了僵,恨恨道:「要搬你搬,少跟我說這些。」
一句話嗆得,拾糧險些又沒了主意。
把院子裡零亂的東西收拾好,拾糧來到狗狗院裡,同樣的話他又跟狗狗說了一遍,沒想,狗狗說出的話跟水英英一模一樣:「要搬你搬,少跟我說這些!」「不說就不說,我是問,娃們呢?」拾糧驀地也上了氣,水英英面前,他不敢上氣,狗狗面前,他敢。
「誰的娃,你的,還是她的?」狗狗顯然也上了火,說出的話就跟槍子一樣。正好小伍子的老二喚作牛牛的跑來跟她要吃的,她一把打開:「找你親媽要去!」一句話嚇得牛牛哇一聲哭了起來。拾糧一把抱過牛牛:「看你這人,沖娃使啥脾氣哩?」
「我就這脾氣,嫌了你去呀,她脾氣好,你去呀!」
拾糧抱起牛牛就走。到了自個院裡,感覺比剛才進來時還冷清,走進廚房看了看,滅爐子上頂個破鍋,一看就是水開了沒人管,把火溢滅了。爹定是又到二嬸家蹭飯去了,蹭了一輩子,還沒蹭便宜。拾糧氣恨恨跑到坡上,剛要罵句難聽的,就見溝裡突然多出幾個影子,細一看,是鎮壓團的,好像在追啥人。
拾糧把話咽在了肚裡,想想,爹也是不容易,能蹭就蹭吧。要是真能給他蹭來個媽,也算是件幸事。
響聲是半夜裡發出的。來路啥時來的,拾糧不知道,黑飯吃過他就倒炕上睡著了。稀里糊塗,就給睡到了大半夜。忽地醒來,就聽院裡一片響,很細,很艱難。他豎起耳朵,仔細聽了聽,好像有人。拾糧一個蹦子打炕上跳下,就往院裡來。濛濛的夜色下,果然有個黑影兒在動。拾糧定睛一看,媽呀,有人倒在他家院裡。
等攙進窯裡,拾糧傻眼了。他怎麼也沒想到,東溝何家二公子何樹楊會在這個拉滿霧的夜裡爬進他家!
《「文》來路率先奔了進來,一眼望見了何樹楊。「你……你……你咋來了?」
《「人》緊跟著,英英挺著大肚子也來了,看清是何樹楊,怔在了那裡。
《「書》「叔,救我……」
《「屋》何樹楊的聲音很弱。血從他臉上,身上流下來,紅在了來路家的窯裡。來路指住何樹楊:「你給我走,走啊!」
水英英一把將來路搡出去,跟拾糧說:「還傻站著做啥,快救人啊。」
何樹楊認出了水英英,腦袋一歪,昏了過去。
拾糧僵著,從看清何樹楊那一瞬,他就僵到了現在,來路和水英英都沒喊醒他。
「還愣著做啥,快救人啊,難道你還嫌死的人少麼?」水英英又喊了一聲。拾糧仍舊沒動。水英英的叫囂聲一點沒影響到他,他像是陷在艱難中。半天,他忽地掉轉身,去另間窯裡拿東西。來路一看他真要救人,急了,撲過去攔住他:「使不得啊,娃,他是啥人你不曉得?快攆他走,快攆他走啊——」
「他就是啥人也得救!」水英英惡惡地頂撞了一句來路,頂得來路沒了話。拾糧輕輕推開爹,這個時候他已沒了選擇,除了救人,他沒選擇。一個人倒在他家的窯裡,他能不救?
拾糧拿著棉花沾著草藥水給何樹楊擦洗身子的時候,來路出出進進,沒頭蒼蠅般在院裡亂轉。罩滿厚霧的夜色沒法裹住他的驚慌,他被自己給搞慌了,徹底慌了。他甚至考慮著要不要馬上趕到東溝,找疙瘩五他們報信。但兒子拾糧的堅定和沉默卻又像一把手,狠勁兒地把他往回裡拽,他難得快要愁死了,咋個辦,咋個辦麼?
就在這時候,水英英說話了:「你也不用那麼怕,出了事,我擔著,我擔不住,還有拾糧,就算吃槍子,也輪不到你頭上。」
來路兩張老臉讓兒媳婦說紅了,紅得沒法再紅。
「你看你,說啥話麼,我哪是怕,我是急,真是急哩。」說著,又下意識地轉起磨磨來。
水英英扔下公公,去廚房熬粥了。
何樹楊傷得並不是特別重,按拾糧的判斷,身上的傷都是荊棘刮的,也有石塊蹭破的,最重的傷在腿上。他一定是慌不擇路,打石崖上摔下來,折斷了腿。再者,他有好些日子沒吃五穀了,身體虛弱無力。
洗完了腿,開始上藥時,水英英端著粥進來了,拾糧接過碗,感激地看了眼英英,小心翼翼抱起何樹楊:「你來餵他,他自己吃不下。」水英英沒多說話,一口一口給何樹楊喂起了粥。
這夜,對西溝這一家人來說,真是個難以言說的夜晚。拾糧專心致志給何樹楊療傷時,來路也慢慢平靜了自己,覺得事情興許沒他想得那麼可怕。天濛濛亮時,何樹楊打昏迷中醒過神,可憐的何樹楊,他在斷魂谷藏了半月,那種日子真是過怕了,過急了,再也不想過了。撲通一聲給來路一家跪下:「救救我吧,我真的沒地方去了。」
拾糧堅決地拒絕,水英英也搖頭:「傷是給你醫好了,這院,你不能留,你還是走吧。」
來路一看兒子跟媳婦鐵了心,態度也蠻橫起來,硬是將何樹楊連拉帶推弄出了院門。晨光洩下來,映得院子一片昏白,來路剛想喘口氣,猛就看見院裡的血。天呀,這害人鬼,把血灑在院裡,不是成心害我麼?他提上鐵掀就要鏟,拾糧走出來,厲聲制止了他。
「不鏟掉,讓鎮壓隊的人找來,咋個說?」
「咋個也不用說!」
疙瘩五他們是一個多時辰後撲進拾糧家的,窯裡靜靜的,折騰了一夜,這陣反倒全睡熟了。一看院裡窯裡的血,疙瘩五啥也明白了,窯裡甚至還擺著給何樹楊治傷時用過的東西。他略一思忖,對手下說:「順著血跡追,看他能逃到哪!」疙瘩五他們是在斷魂谷折騰了一夜,昨夜天黑時分,他們將何樹楊追到了一座懸崖上,走投無路的何樹楊蹭地一下就給跳了下去。疙瘩五心想他定是摔在了懸崖下,結果沒想到他跳在了一棵樹上,等疙瘩五他們跑到崖下時,他又從另一個方向跑出了斷魂谷。
正午時分,西溝傳來消息,叛徒何樹楊被捕了。他逃進拾糧曾給西路軍治傷的那座破窯裡,害得疙瘩五他們又天上地下的找尋了一上午,最後才在那座破窯裡抓到他。
鎮壓大會是在半月後召開的,溝裡聚滿了人,稱得上人山人海。人們驚訝於叛徒何樹楊能在山裡藏一年多,更想看看鎮壓團怎麼鎮壓這個叛徒,所以不用發動,全給趕來了。
來路一大早就趕到東溝,這次他鎮定多了,一點不在乎怕誰。這半月他想了許多事,甚至把一些壓根不該想起的事也給想了起來,他終於明白一個道理,必須看著何樹楊死,只有何樹楊死了,他的心才能穩穩當當落下來。
縣長顧九兒照舊坐在台上,身邊依然站著楚楚動人的祁玉蓉。不過,跟上次鎮壓何大鶤比起來,顧九兒顯然缺少了一些東西,他的臉有些暗淡,甚至帶有幾分憔悴。眼神也沒以前堅定,飄飄忽忽的,老是走神兒。說話的口氣就更少了某種底氣,聽上去不像個革命政府的縣長。像什麼呢,溝裡人一時想不出,也沒必要細想。反正他們的熱情全集中在叛徒何樹楊身上,這個死了爹又死了哥的何家二公子,這陣子可真叫個狼狽。人瘦成個骨架子不說,頭髮長得比溝裡的冰草還長,猛一看,就像個野人,但又沒一點野勁。人咋能混到這份上呢,想不通,真正想不通。幾年前,他可是東溝最有出息的闊少爺啊。
想不通的豈止溝裡人,何樹楊自個,也是刨根問底,將自己從頭到尾想了若干遍,臨終,還是沒想通,自個咋就走到了這一步?
思來想去,何樹楊終於明白,叛徒這碗飯,真不是人吃的。如果讓他重新選擇一次,他寧可當時就掉腦袋,也不會幹這等害人不利已而且讓人秋後算帳逼著四處逃命的日子。
他怎麼就做了叛徒呢?夢,真是夢。人被一個惡夢纏著,活比死更難受啊。何樹楊只求顧九兒能痛快地了結掉他。
「了結掉吧,我真是罪受夠了,再也不想受了。」
呯!
4
這一天的顧九兒果然很痛快,一點也沒耽誤時間,還沒等溝裡人看足熱鬧,槍就響了。
斬穴人來路的心嘩地落到了腔子裡。
水大梅死在了何家祠堂的柴房裡,上吊死的。
公公何大鶤和男人何樹槐被鎮壓後,水大梅被鎮壓團關在何家祠堂,一道關起來的,還有溝裡其他幾家大戶的女眷。白日裡她們在民兵的看押下下地幹活,夜晚,還要從事一項很特殊的勞動,給民兵做鞋。縣長顧九兒說這叫勞動改造,讓這些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的剝削分子和反動家屬嘗嘗勞動的滋味。
這滋味是很不好嘗的。
活了四十歲,水家大女兒水大梅哪怕過勞動啊,勞動是啥,勞動就是不讓自個閒著,把身上的力氣往莊田地裡撒。這活水大梅能不會?從娘家到婆家,她的日子,就是一個汗珠接一個汗珠灑過來的。水大梅受不了的是那目光,還有那話。西溝橋那兩聲槍響算是徹底打爛了水大梅的日子,隨著公公和男人相繼樹葉般垂落到姊妹河裡,水大梅的心,也讓姊妹河捲走了。捲得還很乾淨,很徹底。真的,她有一種被掏空的感覺,身子飄忽忽的,就跟公公跟男人死去時的姿勢一樣,蕩在空中。不論在莊田地還是在夜晚的油燈下,她都看不到自個,她飄著,樹葉一樣,讓風吹來吹去,就是落不下來。這份感覺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其實她早已沒了感覺。
偶爾地,她也會想起一些曾經的事,比如嫁到東溝的那個夜晚,紅蠟燭跳躍著,跳得世界一片通紅。比如她跟何樹槐的一些日子,不算溫馨,但實在。還有公公這一生裡丟給她的幾個令她無法猜透的謎,比如他為啥要突然間當保長,還當得很賣力。但這只是一閃兒的事,她不會讓它們持續很久,持續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也很無聊,這兩樣東西水大梅現在都不需要,她需要的,就是暫且先把自個麻木住,不讓自個對已經發生的事有知覺,這是她活下去的惟一方法。
偏是,有人要不時地提醒她,讓她的麻木成為一種妄想。
那些跟她一道接受改造的大戶家的女人。
「都是你家那個老狗害的呀,若不是他,我們能這樣?」莊田地裡,幹活的女人們會突然停下手中的活,把不滿扔過來。這話興許是實話,當時,公公何大鶤的確是挑了頭,把大戶們引到了另一個方向,一個跟馬家兵的期望完全一致的方向。可這能怪得了公公?水大梅想不通,世上有些事兒,是怪不得人的。
「他要不硬逼著,我們家男人才不願往橋頭上坐呢。」這也是實話,老五糊他們挨槍那天,的確是公公逼著大戶們一道坐橋上的,可逼公公的又是誰?
水大梅原本不想,不想又由不得她,於是只好想,這一想,就又想出許多事兒。
根源還在何樹楊,若要不是他,這個家,不會這樣的。可樹楊又是因了誰?公公活著時曾罵過她,說是她害了樹楊。「都是你嬌慣的,看看,看看啊,這就是你疼愛的下場!」
她是疼過樹楊,很疼,那份疼裡,有太多牛舐犢的成份,更有一顆女人的向上之心。仇家不是出了仇家遠麼,她何家咋就不能出個何樹楊呢?
姊妹原是如此,在娘家是一條籐上的苦瓜,到了婆家,又是各自撲著翅膀護著別人家的雞,時不時的,還要互相啄一下。這護和啄裡,便是女人一生全部的幸福和苦難。
可這一切,全讓何樹楊毀了。隨著那兩聲槍響,水大梅的幸福和苦難,就全煙飛灰滅了。那麼,她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她把納鞋用的細麻繩搓起來,搓得極其認真,就像在娘家時給自己做一件嫁衣,就像花上半月工夫給何樹楊做一雙去涼州師範唸書穿的鞋。麻繩在她手裡發出細細的光,真是光,她能看見。那光兒一閃一閃的,就閃成她這一生。最後,光兒滅了,手裡的麻繩也搓成了,那細細的麻繩兒最後結成一根能承擔得起自己的繩子,她走進柴房,閉上眼,然後便看見滾滾的姊妹河朝她奔騰而來……
冬去春來,青石嶺再次歸入平靜。
農人們最終還是得把腳步送到莊稼地裡,包括疙瘩五帶的那些民兵,也在聞到春的氣息後開始謀算著套牛下地了。啥都能荒得,獨獨莊田地荒不得。啥都能錯得,獨獨節氣錯不得。拾糧套上牛往地裡走時,溝裡晃晃悠悠閃出一匹馬,等走近,才發現馬上騎的是孔傑璽。
孔傑璽老了。這才多長時間不見,他就老得差點讓人認不出。細一問,孔傑璽也經歷了一場磨難。
他的磨難來自於說不清。新政權建立後,上上下下開始了一場肅清。孔傑璽這樣的,當屬重點肅清對象。他被關了起來,差點還草率鎮壓掉。審問他的居然是顧九兒。孔傑璽參加共產黨,顧九兒當然不知道,孔傑璽也沒把真實身份暴露給顧九兒。沒有上級的允許,誰也無權暴露自己。麻煩就出在這兒。當初發展孔傑璽參加革命組織的,是黑三,孔傑璽只對黑三負責。黑三遇難後,駱駝曲曲折折,才算找到了孔傑璽,此後孔傑璽便對駱駝負責。不幸的是駱駝沒等到革命勝利的這一天,馬家兵臨逃跑時,強迫馬幫為他們往青海運東西,駱駝採取迂迴戰術,想拖住馬家兵,結果讓馬鴻逵識破了,狗急跳牆的馬鴻逵為了控制整個馬幫,將駱駝同志殘忍殺害。這個為涼州解放事業做出艱苦卓絕努力的同志就這樣走了,還帶走了很多秘密。好在孔傑璽手上有很多重要文件,這些文件在關鍵時候起了作用。上級根據孔傑璽提供的名單,一個個找到交通員,最終才摘掉了他頭上偽縣長的帽子。
孔傑璽這趟來,不是跟拾糧敘這些,他是專程為藥而來。
「跟我回青石嶺,那兒才是一個藥師應該去的地方。」拾糧起初猶豫著,不敢貿然答應。孔傑璽這才掏出一份文件:「看看,這是成立青石嶺藥場的重要批文,我現在不再是縣長,也不再是維持會長,是青石嶺藥場場長。」
拾糧終究還是抵擋不住孔傑璽描繪的那一幅藍圖的誘惑,第二天,揣著一顆不安的心走進這座藏滿了傷心和秘密的日漸敗落的院子。也和該不順頭,一直處在昏巔狀態的水二爺一聽到孔傑璽的聲音,當下竟給醒了過來,醒得還很清楚。
「你個害人鬼,還有臉上我的門?!」他罵。孔傑璽嘿嘿笑笑,經歷了那麼多事兒,孔傑璽再也不把罵當個罵了。笑著說:「我還沒害夠你哩,這不,又害來了。」水二爺沒罵滾,不過他的目光恨恨瞪住了拾糧:「你來做啥?」
拾糧垂下了頭。〔WWW。WrsHU。COM〕
孔傑璽趕忙打圓場,將水二爺連哄帶勸推進了屋。
氣氛一開始很好,一聽孔傑璽是專門跑來種藥的,水二爺立馬嚷著讓吳嫂宰羊。吳嫂磨蹭著不去,水二爺怒了臉,提起刀要自個宰,任憑孔傑璽怎麼攔,他還是很固執地將刀捅進了羊脖子。等扒了羊皮,孔傑璽說出成立青石嶺藥場,他當場長這句時,水二爺手裡的刀猛地靜住了。
「你再說一遍,我沒聽清。」
孔傑璽又笑著說了一遍。
「我的青石嶺,你來當場長?」
「看看,又來了是不?哪能說是你的青石嶺,現在是人民當家做主,是人民的青石嶺。」
「放屁!」
羊自然沒吃成,黑裡睡覺孔傑璽試圖再次做工作時,水二爺就忍無可忍地吼出了那個字:「滾!」
第十五章 斬穴
1
那個落雪的夜晚,西溝來路也是莫名的興奮。他終於等著了機會,一個親手為水老二斬穴的機會。
人無百年活,草無百年死。
青石嶺掩映在一片墨綠中。
濃郁的藥香和著空氣裡雜七雜八的味兒,將青石嶺熏染得一派醉人。
轉眼間,藥師拾糧就已過了五十。打十五上跟著老五糊踏上大草灘,這日子,一晃就給沒掉了將近四十年。四十年啊,嘩地就給沒了。
不敢想。
站在嶺頂上,望著這一眼的綠,拾糧內心翻滾,一張過早佈滿溝壑的臉上積滿了歲月的雲。他頭上的富農帽子剛剛被摘掉,縣上又重新恢復了他的藥師身份。想想,真是一場夢啊。
誰能想得到呢,當年他竟被定成了富農,若不是孔傑璽四處奔走,差點就跟水二爺一樣,被定成地主。富農不富農的他當時沒在意,以為也就是個名分,不礙啥大事。喲嘿嘿,接下來才知道,這事兒厲害著哩,差點沒把他折騰死。
現在好了,縣上說一切都過去了,讓他振作起精神,好好種他的藥。
真的過去了麼?
晚飯照舊是炒菜饅頭,青石嶺藥場的大師傅最喜歡做炒菜饅頭,可他蒸的饅頭真不咋的,跟英英蒸的比起來,差遠了。但拾糧從不敢說。一個受政府管制的對象是沒有權力向別人提意見的,再說了,不就一個饅頭麼,回家讓英英蒸給他吃。
拾糧端著碗,找個僻背的地方蹲下。青石嶺藥場現在有三十多名職工,加上臨時雇來的種藥工,灶上吃飯的有五十多號人。拾糧不喜歡人多,他寧願一個人端著碗,邊吃邊想些事兒。有人過來跟他打招呼,問他:「今黑裡做啥,是不是又想回西溝?」拾糧想了想,說:「不回。」
多的時候,他是回西溝睡的。雖說他是管制對象,回家的權力還是有,再者,如今草灘上有了公路,騎自行車回家很容易。當然,回西溝最大的動力,還是孫子。
拾糧有了孫子,這次可不是撿的,是他兒子鵬和媳婦果果生的。果果也真能生,一連給他生了四個。加上月月的,還有小伍子那兩個的,拾糧一共有七個孫孫。
七個呀。水英英整天巔著腳,跟孫子們干仗,幹得西溝那個家裡熱氣騰騰,幸福橫溢。不久前月月又生下了娃,也是個大胖小子,這下,水英英越發忙了,東溝西溝來回跑,把日子跑得,著實實在。
但是,拾糧也怕回西溝。
狗狗真就一生未嫁,這個性格還要比水英英倔強的女人,真就為了他,把一生給耽擱了。
一想這事,拾糧心裡就不是滋味。他這輩子,是欠下她的了,沒法還,沒法還喲——
星星灑滿山嶺的時候,拾糧來到了二道峴子。墳上靜靜的,遠比院裡安靜。
自打水家大院變成農場,安靜就很少有了,這運動那風波,鬧個沒完。拾糧回不到西溝的時候,就跑墳上來,他喜歡這寂靜的味兒,更喜歡這天當房草當床的空曠味,這兒睡著才踏實呀,都是他的親人,不用擔心半夜裡突然被誰拉出去批鬥。墳灘裡又添了兩座新墳,其實也不算新墳,都有些年成了,但拾糧覺得,好像就是昨兒個的事。
水二爺死在土改開始的那一年,那年本是個好年成,如果不是鬧土改,青石嶺是能長出一片好藥的。可惜運動打年頭就開始,鋪天蓋地,鬧騰了整整三年。拾糧因為置了牛馬,又在西溝開了荒,奇奇怪怪就給戴上了富農的帽子。東溝姓蘇的大戶反倒搶在運動前將啥也賣盡了,只定個下中農。這事真讓人沒法說,不過拾糧還是認了。
那一年對水二爺來說,卻是很激動的一年。年初運動開始時,孔傑璽是堅決不同意將他定為地主的,富農也不行。孔傑璽拿出很多證據,證明水二爺是為解放事業做出過卓越貢獻的。但政策放在那裡,誰也沒權超越政策行使什麼。水二爺偏是不領情,他跟孔傑璽大吵大鬧,甚至揚言要把孔傑璽殺了。鬧到後來,孔傑璽才明白,水二爺一心心想當地主,富農他都不當。真是令人費解啊,孔傑璽矛盾再三,最終還是成全了他。結果,他被定為地主的那個晚上,一激動喝了大半瓶子燒酒,燒死了。
臨終,留下一句話:「人一輩子巴掙個啥,不就掙個名分麼?」
名分!
坐在墳灘裡的拾糧忽然笑出了聲,他是在笑水二爺,你要是活到現在,試試!不管咋,一代牧場主水二爺,還是很體面地走了。東溝下中農來路提上鐵掀往二道峴子走時,青石嶺水家大院又惹出一檔子事。幾個喊來幫忙的鄉鄰在泥辦喪事用的鍋灶時,竟在牛槽底下挖出了銀子,白生生的銀子,一大堆。這下熱鬧了,拾糧跪靈底下哭的那個落雪的夜晚,水家大院上演了一場挖銀子大戰,人們似乎忘了到水家大院是做啥來的,全都提著鐵掀,見地方就挖。水二爺還真沒虧待每一個提鐵掀的人,凡是大家懷疑的地兒,竟都挖出了那白亮白亮雪花般的東西。馬槽底下,羊圈裡,堆雜物的小房子隔牆裡,甚至院裡的某棵樹底下,等等。「虧了呀,虧大了!」有人叫喊,「藏了這麼多銀子,才給他定個地主,應該定惡霸!」
彭一聲,爐子上的茶壺突然爆響出一聲,嚇得一院的人全都噤了聲。
那個落雪的夜晚,西溝來路也是莫名的興奮。他終於等著了機會,一個親手為水老二斬穴的機會。
對一個斬穴人來說,這機會是多麼的難得呀。來路甚至愁著自己等不到這一天,水老二真是命大,太大了,他拼走了多少人,兩個跟他較了一輩子勁的親家,溝裡溝外跟他作過對的人,甚至比他年輕許多的冷中醫,都讓他拼走了。剩下的,怕就剩了來路。來路沒想到,自己的命比他還大。
站在墓地裡,來路手裡的掀興奮得落不到地上。雪花飛舞,這哪是雪花,簡直就是他怒放的心花。水老二啊,你總算是死了,你這頭公牛,不,你這頭公狼,也終於有拼累了躺下的時候啊。你躺著吧,啊,我給你斬穴,我好好給你斬口穴。想著,掀舞起來,初冬的大地剛剛把草根凍僵,正是下掀的好時候。雪花打在臉上,風兒吹在身上,人一點也不冒汗,這穴,斬起來就輕鬆,真輕鬆。還沒咋費勁,穴的大向就有了,初看上去,這穴斬得真周正,恰恰是一座墳裡最好的位置。背靠著遙遠的馬牙雪山,前面又是濤濤不息的姊妹河。可來路自個清楚,這穴,是死穴。下第一掀的時候,他就下了死穴。所謂死穴,就是第一掀一定要下在亡人的心窩子上,這很難把握,穴比棺木大,棺木又比人大,人躺進去,占的位置不到穴的三分之一,一般人只能判斷個大向,不會很準確地一掀紮在亡人心窩上。來路能!斬穴人來路一生練就的,就是這絕頂功夫,要不,人們咋三番五次要給他磕頭呢?第一個頭,是請他,勞煩他。第二個第三個,就是求他,求他手底下開恩,千萬別在穴上動手腳。
不動是假的!
頭磕死也是閒的!
當我稀罕你個頭?我來路雖是窮,但這溝裡,誰家的頭我沒收過,勢再大,錢再多,你家還不死人?死了還不得給我磕頭?要是誰家我都不動手腳,我來路長上手腳做啥?嘿嘿,我叫你們小看我,我叫你們把我來路不當人。鬥不過你們,我還鬥不過穴?穴上斗才是真正斗呀,跟活人斗是斗一時,狠死了斗一世。穴上斗是斗永世,讓你永世不得安寧。斷子絕孫也說不定!
這第一掀,來路斬在了水老二心窩子上。第二掀,他忽地又跳到了前頭,照準水老二腦瓜子就斬下去。第三掀,第三掀才叫個要命,來路自個都猶豫了,要不要斬下去?這一斬,水家可就祖祖輩輩全完了,再也沒戲唱了。但他猶豫了片刻,還是狠狠一咬牙,用力兒斬了下去!
第三掀斬的位置,正是水老二將來睡下後命根子那地方。
我叫你把草草往墳裡娶,我叫你把我的兒不當人!你個斷後鬼,你個續不起香火的!
這三掀下去,二道峴子這座墳的地脈就算是盡了,再好的墳,有了這三掀,就是皇上老子也得完。
可這三掀,就像三根鋼針,牢牢紮在了斬穴人來路的心上。一般說,再狠狠不過兩掀,兩掀傷人,三掀傷己。三掀下去,也就意味著把自己豁了出去。可見,西溝來路跟青石嶺水老二,有多大的仇!
到底有多大仇呢,來路不想,也想不明白,反正就有仇。哪個窮人跟富人沒仇?哪個受苦的跟東家沒仇?況且,來路跟水老二,絕絕不這麼簡單。
斬完這三掀,來路抬頭看了看天,這是斬穴人的習慣,只要在墳上動了手腳,就要抬頭看天。好在天沒啥反應,這就證明他斬得對。斬得對就要繼續。來路甩開膀子,虎勢虎勢斬起來。往下,就用不著動手腳了,他要盡量把活做細點,做厚成點,咋個說他也是自個親家,不厚成說不過去。親家?一想親家,來路又嘿嘿笑了,我算哪門子親家,充其量,就是青石嶺一條狗,狗都不如。不過,這狗也不是平處臥的狗,好歹,我在你院裡也折騰過些事情。
來路越斬越興奮,興奮到後來,他竟趴在穴裡,嗚嗚大哭起來。
水老二,你個讓人想讓人恨的水老二啊——
雪繼續落著,紛紛揚揚的雪。
不知什麼時候,拾糧睡著了。老了,再也比不得以前,想著想著就睡著了。以前在墳上坐一夜,一點兒也不睏,現在,只要一坐下,用不了多久,瞌睡就把他放翻了。
他翻起身,揉揉眼,月很亮,月把二道峴子照得很亮。亮好啊,亮就是希望,亮就是未來。夜有了亮,白晝才會來,人心裡有了亮,再暗黑的日子也還是日子,終究會把它熬過去。
拾糧站起身,走到另一座墳前,不是妹妹拾草的墳,妹妹拾草的墳前他已跪夠了,哭夠了,再也用不著跪,用不著哭。
這座新墳裡埋的,是吳嫂。不,還有另一個靈魂,喜財叔。
吳嫂是在埋了水二爺的第二天就翻起身走掉的。她實在等急了,等怕了,如果水二爺再不死,她都要動上狠心把他掐死。
一個人咋能活那麼久呢?一個人咋能把另一個人拖那麼久呢?
水二爺不死,她的腳步就無法往祁連山邁。邁不動啊,女人不是想走哪就能走哪的,更不是看上誰就能跟誰一起跑的。這點,怕是沒誰能明白,包括祁連山下等她的人。
女人說穿了就是一口鍋,安在誰家的鍋頭上就是誰家的。這鍋要是一拿走,這家人就沒得飯吃了。
女人一生獨獨不能做的,就是因了東家餓死西家,哪怕東家有一千個好,西家有一千個不好。畢竟老天爺是先把你安到西家的呀。
好了,現在不用愁了,他死了,死了我總能走了吧?於是,餐風露宿的,不分晝夜的,走。直把雙腳都走破了,把星光都走暗了,祁連山,才嘩地到了眼前。那一刻,吳嫂眼裡,不只是淚,是血,是比血還濃的東西。
2
那個人就站在血中。那血是種藥種出的,那血是盼她盼出的。那血,也是別人鬥出的。天下這麼大,咋跑到哪都躲不開一個斗字?
還好,她算是及時趕到了,若要晚來幾天,怕是連見血的機會都沒。
是她親手掩埋了劉藥師,一輩子不敢往墳地走的吳嫂,居然千山萬水跋涉而來,就為了給一個人斬一口穴,就為了雙手捧著土,把一顆心給埋掉。
不,埋掉的,只是這人的肉身子,心,她帶著,一路帶到了西溝。西溝坡下二嬸那座孤院子裡,她守著這顆心,又堅持了五年,最終,才把它帶到了二道峴子。
……
起風了,風把往事吹得嘩啦啦響,滿嶺遍野都是。拾糧再次給喜財叔磕個頭,一步比一步艱難的,往青石嶺牧場走。
藥。
一眼望不到頭的藥。覆蓋了青石嶺,也覆蓋了西溝。
誰能想得到,孔傑璽當初這個計劃,真就能把青石嶺跟西溝連起來,真就能把青石嶺變成全國聞名的中草藥基地。
想不到啊。
想不到的,還有這種藥的人,還有這扯不斷理還亂的一層層關係。
縣長顧九兒來到西溝時,正趕上狗狗給牛牛張羅著娶媳婦。五十歲的狗狗看上去還是那麼精神,那麼有色彩,歲月的風風雨雨彷彿沒在她臉上劃下一道痕,更沒在心裡留下任何陰雲。如果不是腳底下絆了孫子,你壓根想不到她已經五十。人跟人,就是不一樣。
縣長顧九兒倒是老得快,猛看,就像是狗狗她爹,可惜狗狗不記得爹的樣。「老了,一晃就給老了。」縣長顧九兒歎道。
「老個啥,我看你這心勁,還能活個三五十年。」狗狗邊縫被子邊說。
顧九兒笑笑,一個月前他也娶了媳婦兒,玉蓉現在正學著當婆婆哩,沒跟他一道來。
「那邊,都弄好了?」顧九兒問。
「弄好了。」狗狗說話還是以前那樣,乾淨,利落,不喜歡沾泥帶水。
狗狗要給牛牛娶的,是東溝何財主最小的孫女,也就是大梅最小的丫頭。這門親事一開始遭到不少人反對,認為牛牛娶何家的丫頭不合適。狗狗罵:「老娘娶的是媳婦兒,能做飯能生娃的,啥叫個合適啥叫個不合適?老娘看著長大的,能走眼?」
真的走不了眼。何家出事後,狗狗也有意要把大梅幾個娃接到西溝,但那幾個娃像是一夜間猛給長大了,哪也不去,緊緊地抱在一起,抱成一股勁,大的帶小的,小的幫襯大的,硬是自個把自個拉大了。單憑這點,狗狗就覺該娶。
「拾糧呢,娃在他名下,不能老讓他撒手不管。」顧九兒道。
「不管我還輕閒,一管,又是個亂麻窩。」狗狗快人快語。
正說著話,拾糧來了。剛進門,還沒跟顧九兒打招呼,罵就出來了:「老妖婆,縫那麼紅的被子做啥,還嫌張揚得不夠啊?」有時候,拾糧只能用這種瞎詐唬的方式,來打破他跟狗狗之間的尷尬。
「嫌紅,我還嫌它不紅哩。」狗狗邊說邊把被子收起來,進廚房做飯去了。她心裡,似乎沒拾糧那麼多的疙瘩,或者,歲月的風早把這些疙瘩吹平了。見了拾糧跟英英,該怎麼說話還就怎麼說話。偶爾的,夜深人靜,想起往事了,她就笑歎一聲:「也好,這樣也好,總比他倆過不到一起好。」
拾糧帶著顧九兒,進了自個的家。
顧九兒這趟來,找拾糧有事,大事。
眼下撥亂反正了,國泰民安了,上面有人又重視起青石嶺來。昨兒個省裡來人,給顧九兒安排了一項重大任務,要他組織力量,把青石嶺種藥的經驗總結出來,在全省推廣。還說如果有可能,要組織人員,編一本藥典。
「這可是件大事啊,你種了一輩子藥,總算,有人要承認你了。」
「我要他承認做啥?」拾糧耿耿的,一點不領顧九兒的情。這人,越老越跟水二爺像,神像,話像,甚至走起路來,都有點像。
「你少聽他的,他不寫,我寫!」一旁哄孫子的水英英突然插話道。
「你寫,你個老妖,有本事你寫。」拾糧半是小看半是玩笑地說。
「寫就寫,當我不會啊,好賴我還上過一陣子夜校,識的字比你多。」
這倒是實話,當初溝裡辦夜校,玉蓉就是老師。一開始讓拾糧學,結果他聽不上半袋煙工夫,就給睡著了。氣得水英英搶了他的座:「你瞌睡我不瞌睡,你見了字就跟見了仇人,我見了卻親,我學!」於是水英英進了夜校,你猜咋著,水英英學得出奇地快。
又是一年後,關於編寫藥典的事,真就給提到了桌面上。省裡來的專家還有涼州城來的領導看了拾糧一家的情況,決定讓水英英參與到裡面來。儘管她不懂藥,但她可以聽,拾糧一樣兒一樣兒說給她,她再幫專家們說出來。因為拾糧一見了專家,嘴就抖得說不成話。這些年他落下個毛病,一看見公家的人,就當是批他鬥他的。這點上,他比水二爺差多了。
農曆七月初十晚上,拾糧推掉所有的事情,一個人鬱鬱地往西溝□子走。七月初十對拾糧來說,是個很疼的日子,他在這一天裡失去世上最寶貴的一樣東西:爹爹來路的疼愛。
來路是給水二爺斬完穴的第二天病倒的,病得好生奇怪。當時拾糧還在水二爺靈下,守靈的只他一人,輕易走不開,就有藥場的同志跑來說,他爹來路摔在二道峴子那座土崖下,嘴裡填滿了土。等拾糧趕到嶺上,爹爹來路已被人們抬了上來,他氣息奄奄,嘴裡真就填滿了土。拾糧費了好大勁,才將嘴裡的土掏出來。這是咋回事呢,他納悶了。按說,爹爹來路是不會摔到土崖下的,土崖離下山的路有截子距離,人們下山時輕易不往這邊走的。再說,但凡青石嶺上走動過的人,都知道這座土崖,這座土崖每天都要摔死一些牲口,摔傷人這還是頭一遭。
他跑土崖那邊做啥呢?很長時間,拾糧被這個問題困惑著,到今兒也沒答案。說不定是看見了啥,常有人說,會在土崖上看見東西,有時是隻羊,有時,又是個女人。但拾糧一次也沒看見過。
爹爹來路被抬到西溝,自此便開始了他人生最為灰暗也最為痛苦的一段路。有誰想得到呢,斬穴人來路的結局會這麼悲慘,比溝裡任何一個要死的人都走得艱難。他的嘴自從吃了土,吃起五穀來就很費勁,任憑英英咋個費上心給他喂,就是嚥不下去。
「準備後事吧,拾糧。」溝裡的老人們這麼說。
「想個法子吧,拾糧,不能眼睜睜看著他餓死呀。」坡下的二嬸這麼說。
能想啥法子呢?該想的,拾糧都想了,把五穀化成汁,把雞蛋蒸成粥,把嘴掰開,往裡灌。灌得快吐得快,灌到後來,拾糧也沒信心了。
那就等著辦後事吧。偏又不死,熬過了那個冬,又熬過了春,眼看夏也要熬過去了。人瘦成一把柴,偏是不死。他堅強啊。堅強得令所有跑來看他的人一個個抹眼淚。
來路好人啊,好人咋也受這難?好人就該好走啊,讓他吃飽喝足,舒舒服服走啊——溝裡人把同情無邊無際灑下來,只有到這時,溝裡人才知道,來路這輩子,真是可憐,拉扯了三個娃,替人家斬了那麼多穴,一天舒心日子還沒過,就要走了。
走了。
走這天很平靜,他還硬撐著喝了幾勺粥,然後把孫子們一個個叫來,摸了摸頭,很捨不得的,擠出幾滴眼淚。最後把狗狗喚來,說要穿老衣。奇怪,他不喊水英英,偏喊狗狗。
狗狗給來路穿老衣的時候,拾糧才確信爹真要走了,於是搶在前面,哭出了聲。這一哭,就把來路的心給攪亂了,本來,他還要跟拾糧說件事,一件大事,結果,臨嚥氣也沒說出來。
他把一個秘密帶進了土裡。
東溝何家老三何樹楊,當年是他漏信給保安團,才抓到的呀。
站在墳前,拾糧真是說不出啥。好,壞?爹爹來路這輩子,真是讓人沒法說。一個人用他自己的方式,走完了一生,也給這世界,留下太多值得歎息的事。若不是吳嫂臨死時將這個秘密告訴拾糧,怕是,拾糧這輩子都不會想到,爹爹來路是個對誰都有恨的人。
對富人恨,對窮人恨,惟一不恨的,就是他們兄妹三。
夜風冰涼,七月初十的夜,永遠都是冰涼的。
光陰如箭,時光如梭。一嶺的中藥枯榮交替中,藥師拾糧慢慢老去。公元1985年4月6日,就在《青石嶺藥典》隆重出版之際,一代藥師拾糧,永遠地闔上了眼睛。
這一年的中藥,長得很旺。
於2006年9月30日1稿
2007年4月5日2稿
2009年3月19日3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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