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祖孫
正文 第1章 祖孫

    一枚銅錢,外圓內方,翻轉落定,銅綠間透出嘉靖二字。

    擲錢的是一名賬房,戴一頂破破爛蘭四方巾,穿一襲青裡泛白舊布袍,衣雖凋敝,人卻丰神,雙目如炬,盯著那枚銅錢沉吟,頭頂古槐正茂,槐花點點,細白如星。

    幾個閒漢在旁賭錢,一個老漢連輸兩鋪,掉頭笑道:「寧先生,這銅錢有什麼好玩,還不如借給小老兒翻本。」

    那賬房搖頭道:「此乃卜卦,不是玩兒。」

    那老漢笑道:「你又欺姓陸的沒見識,補褂子當用針線,哪用得著銅錢呢?」伸手便去拿錢,卻被那寧先生撥開,冷冷道:「不是我欺你沒見識,這卜卦是算命,可不是縫衣服。」

    那老漢道:「算命?那又算到什麼了?」

    那寧先生道:「算到一個乾卦。」那老漢笑道:「錢卦?好啊,但凡沾到這個錢字,必是大富大貴的命了……」別的閒漢聽到這話,紛紛笑起來:「陸大海你輸瘋了,一心只想到錢?」

    寧先生笑笑,道:「這話卻也不差,雖說此乾非彼錢,但乾者天也,《易經》卦辭有云:『乾,元亨利貞』,元亨利貞,也就是大富大貴的意思。這一卦,變爻落在初九:『潛龍、勿用』,乃是陽氣潛藏之勢,便如神劍在鞘,光焰斂藏,不出則已,出則威服四方、蕩平天下。」

    一干閒漢聽得瞠目結舌,陸大海定一定神,道:「管他什麼銅錢卦,元寶卦,這錢嘛,贏到手才算真的。」自褡褳中搜出兩文錢,喝道,「爺爺豁出去了,都押小。」

    當莊的閒漢嘻嘻一笑,正要搖骰,陸大海卻道:「且慢。」那莊家道:「怎麼,怕了?」

    陸大海怒道:「放屁,爺爺怕誰?我一抬頭,天也捅個窟窿,跺下腳,地也得抖三下,想當年我出海去流求、去扶桑、去高麗、去蘇門答剌的時候,你小娃兒還在媽肚子裡撒嬌呢?」

    那莊家被一番搶白,臉脹通紅,幾欲發作,但想此老脾性雖壞,賭品卻高,從不賒債,若是破了臉,沒的斷了一條財路,只得冷笑道:「陸大海你厲害,屆時輸了,別向我小娃兒借錢。」

    陸大海一聽,頓覺後悔,但大話出口,便如覆水難收,無奈哼了一聲。忽聽寧先生問道:「老爺子出過海嗎?」

    「幹過好幾年呢。」陸大海陡然來了精神,「只是後來鬧起倭亂,海路受阻,賠光了本錢。好容易回到中土,朝廷又厲行海禁,殺了無數船家,剩下的船家,要麼投奔倭寇,要麼做了海賊。小老兒一無本錢,二來不想為賊為寇,只好當個窮打魚的。不過俗話說得好,縮頭烏龜命最長,想我那些同伴,要麼被朝廷抄家殺頭;要麼被賊寇劫了,丟到海裡餵魚;算來幾十個人,活到如今的,也只得小老兒我了。」

    寧先生歎道:「老爺子這話深合聖人『無為保身』之道。競利逐名,本是殺身之由,安貧樂道,方為遠禍之法。」

    陸大海道:「寧先生你說的都是大道理,小老兒不懂。但先生會算命,不妨算算,小老兒這一鋪是輸是贏?」

    那寧先生將手中銅錢連撒六次,說道:「這次為坤卦?變爻在上六,爻辭曰:『上六,龍戰於野,其血玄黃』。」他見陸大海不解,便解釋道,「這就是說,陰氣一旦過於旺盛,勢必威逼陽氣,陰陽二氣難免大戰一場。只不過,自古陽者為君,陰者為臣,陰不勝陽,邪不壓正,老爺子這一鋪敗多勝少,若寧某卦象無差,當敗在六五之數。」

    陸大海聽得驚疑,眾閒漢卻已嚷著下注,那莊家抓起竹筒一陣搖,驟然掀開,眾人屏息一瞧,卻是一個六點,兩個五點,再大不過。眾人無不吃驚,陸大海更是傻眼,那莊家一面收錢,一面笑道:「六五,六五,一六二五,寧先生真是鐵口直斷,哈哈,陸大海,還賭麼?」

    陸大海一翻褡褳,卻是空空,轉頭望去,那賬房不知何時,青衫飄飄,去得遠了,陸大海恨恨啐了一口:「晦氣,這酸丁竟生了一張烏鴉嘴。」

    「你先別罵。」那莊家笑道,「這寧先生可惹不得。你說,姚家多大的家業?家裡的金山銀山,幾個賬房也算不清,誰又沒挨過胭脂虎的嘴巴。可自從來了寧先生,那算盤上就似住了神仙,一個月不到,別的賬房統統捲鋪蓋滾蛋。如今姚家流水般的銀子,都從他十個指頭上過去,絲毫也不差哩。你說,如此一來,姚大官人還不當他是寶貝?你敢罵他,當心胭脂虎聽到,撕你的嘴?」

    眾閒漢皆笑。陸大海卻琢磨著如何向眾人借錢翻本。這時間,遠處鼓樂大作,眾閒漢一聽,鼓噪起來:「姚家的戲班來啦,去瞧,去瞧。」將賭具一卷,一哄而散。

    陸大海翻本無望,提起魚簍,悻悻走了一程。俄爾雲色轉濃,東南風起。他多曾出海,善辨風色,急向一棵李子樹下趨避,站立方定,大雨刷刷而至,在地面激起淡淡煙塵。

    雨正急,忽見一名灰衣漢子披髮袖手,背負一個包裹,孤零零蹣跚而來,陸大海心熱喚道:「朋友,緊走兩步,來這裡躲避。」

    那人聞如未聞,仍是不緊不慢,來到李子樹前,卻不躲藏。

    陸大海心中奇怪,那灰衣人猛然抬頭,露出面目,只驚得陸大海倒退半步,只見來人兩眼空洞,面目蒼白浮腫,絕似一具水中浮屍,半分生氣也無。

    那灰衣人一字一頓,嘶啞道:「姚家莊還遠麼?」

    陸大海暗忖這人不僅模樣怪異,嗓子裡也透出一絲鬼氣,便答道:「往西去五里就是。」那人兩眼一輪,似有銳芒閃過,忽又轉身,蹣跚去了。

    陸大海呆望那人背影,驀地驚覺,這人雖行走雨中,衣發鞋襪卻是乾爽挺刮,了無濕痕,再一定神,忽見他身後包裹之下,衣衫忽高忽低,如走龍蛇,但凡雨水滴落,轉瞬無跡。陸大海驚得目瞪口呆,直待那灰衣人消失在風雨之中,也未還過神來。

    那雨本為陣雨,來去均快。不多時雲開日出。陸大海抖去雨水,失魂落魄走了兩步,驀地想起一事,轉身來到李子樹下,攀住樹幹,嘩啦啦搖下十幾個又青又大的李子,塞入褡褳。

    收拾甫定,忽聽咭的一笑,脆如鶯啼。陸大海一驚轉身,卻見一名女郎,碧眼桃腮,雪膚綠發,竟是少有的西洋夷女。

    陸大海向日出海,也曾遇上幾個夷女,但如此美貌者,卻是頭一次見過,但見那夷女容貌雖奇,卻著一身江南時興的紅羅衣裙,懷抱一隻波斯貓,通體賽雪,慵懶可愛。

    「老人家。」那女子一口官話清脆爽利,「你知道姚家莊麼?」

    陸大海聽得暗暗稱奇,口中答道:「不遠,往西五里。」

    那夷女笑道:「多謝。」一邊說,一邊輕撫那波斯貓的頸毛,那波斯貓側頭瞧了陸大海一眼,藍幽幽的眼珠裡,竟有幾分陰鷙。

    陸大海沒的心頭一寒,卻聽那夷女吃吃笑道:「北落師門,別擰淘氣。」說著伸手在貓兒頸上撓了撓,那貓兒吃癢縮身,耷下眼皮。陸大海心頭那股寒氣至此方散,惟覺心頭迷糊。

    那夷女又笑了笑,道:「老人家,再給你提個醒,這路邊的李子吃不得。」陸大海怪道:「怎麼吃不得?」那夷女嘻笑不答,向西走去,她舉步舒緩,落足之時,卻在一丈之外。陸大海生恐眼花,揉眼再瞧時,那夷女竟已不見蹤影。

    陸大海驀地驚出一身冷汗:「乖乖,難道姓陸的流年不利,白日裡遇上女鬼?」想到這裡,心頭大犯迷糊,不知為何,竟無法凝聚精神。

    如此恍恍忽忽走了一陣,穿過一條小道,暖風鹹濕,陣陣吹來。陸大海舉目望去,煙波浩蕩,滄海無極,雲垂天外,如龍飲水,不自禁心懷大曠,縱聲長嘯。

    嘯聲未絕,便聽有人笑道:「爺爺回來了麼?」

    陸大海一轉眼,只見長沙遠岸,危崖聳峙,崖上搭著一座茅屋,屋前一個布衣少年正修補漁網,見了他,放下活計,起身迎來。

    陸大海訕笑道:「漸兒,你好。」那少年十七八歲,膚色微黑,眉清目秀,聞言皺眉道:「我很好,爺爺這麼客氣,卻有些不太好了。」陸大海被他盯著,如芒刺在背,渾不自在。

    那少年又道:「賣魚的錢又輸光了麼?」

    「哪裡話?」陸大海掙紅了臉,「我換錢回家,走在路上,忽見有賣李子的,便給你買了幾個解渴。」說著從褡褳裡掏出一顆李子,塞在少年手裡。那少年遲疑接過,咬了一口,但覺酸苦難言,幾乎吐將出來。原來,那李樹生在路邊,無數行人經過,果實卻豐碩如故,究其緣由,皆因太過酸苦,以至於無人採摘,任其生長。

    陸大海目不轉睛望著少年,見他眉頭微皺,繼而舒展開來,一顆心始才落地,只聽那少年歎道:「這錢都換了李子麼?」

    陸大海呵呵大笑,摸著少年後腦,說道:「漸兒就是聰明,一猜便著。怎麼樣?李子好吃麼?」

    那少年點頭道:「這李子又大又甜,實在好吃,只是吃果子填不了肚子,下回有上好的糯米糕兒,你給我買兩塊。」

    陸大海一愣,強笑道:「不錯,你瞧我這記性,興頭一來,錢都換了李子,竟忘了買米。」那少年默不作聲,自去補網。

    陸大海袖手閒了半晌,忽聽腹中雷鳴,望著滿袋李子,不覺滿口生津,心想孫兒說了這李子好吃,不妨吃兩個充飢。當即掏出一個,剛塞入口,老臉便蹙成一團,忙將果肉吐了出來。

    那少年聽到動靜,回頭一看,失聲笑起來。陸大海只恨入地無門,羞了時許,尋話道:「漸兒,錢的事咱們暫且不提,一提便覺俗氣。卻說今兒回家的時候,我遇見兩件奇事,跟你說說。」那少年頭也不抬,道:「這次是猩猩搶衣服,還是夜叉逼賭?」

    陸大海早年出海遊歷,見過許多珍怪奇物,是以每次輸光了錢,不免借些奇聞怪事來搪塞,譬如某次輸光了衣褲回來,便說猩猩模樣像人,更愛穿人類的衣裳,自己回家途中,遇上一群猩猩搶劫,不僅衣褲不保,錢也一併遺失了;要麼便是路過海邊,突然波分浪裂,躍出一隻夜叉,一意逼賭,陸大海抗不過,只得慨然與之一搏,那夜叉是妖非人,神通廣大,自家輸個精光,也是理所當然的了。除此之外,還有海鷗成群,啄光了換來的米面;蛟龍聚寶,專一偷人錢袋,拖到洞窟收藏。總而言之,也難為這老東西鬼話連篇、層出不窮了。

    故聽此少年一說,陸大海面皮微微發燙,幸喜膚色黝黑,蓋住羞色,正想說那兩件事,忽覺腦中空空,究竟何事,怎麼也想不起來,苦思良久,忽地一拍額頭,大叫道:「糟糕,爺爺年紀大了,好端端的事,怎麼就想不起來了?」

    那少年又是吃驚,又是好笑,但這祖父生性無賴,他已見怪不怪了,只是一笑,並不放在心上。

    陸大海飢餓難忍,掀鍋搜灶,粒米未見,忍不住道:「漸兒,沒吃的麼?」

    那少年道:「等你買米下鍋呀!」陸大海一噎,支吾道:「有魚麼?」那少年道:「你不是賣了嗎?」

    「你不用跟老子嘔氣。」陸大海惱羞成怒,「把網給我,我去撈兩條魚,好歹填飽肚皮。」

    那少年道:「你沒瞧見網被魚鑽破了嗎,正補著呢。」陸大海無計可施,氣哼哼踱了兩步,忽而一拍手,笑道:「不打緊。我聽鎮上人說啦,今日是姚大官人的壽期。姚大官人大擺壽筵,咱們去道個賀,沒準能賺到一頓好的。」說到這兒,彷彿壽筵上那些山珍海味均是眼前之物,禁不住連吞口水。

    那少年搖頭道:「姚家的人又凶又壞,從不正眼看人,他會讓你入莊才怪。」

    陸大海道:「今時不同往日,只要老漢我說兩句『壽比南山、福如東海』,再作兩個揖、磕兩個頭,就算坐不上正席,得些殘羹剩飯,也是好的。」

    「那不是做叫花子麼?」那少年皺眉道,「我可不去。」

    陸大海怒道:「裝什麼清高,你是太子爺嗎、是公子哥嗎?」一頓足,獨自去了。

    那少年也不理他,埋頭織網,待陸大海去遠,方才放下漁網,自懷裡取出一串用貝殼結成的項鏈,鏈上貝殼大小不一,有海螺,亦有扇貝,均被細細打磨,映日一照,珠光潤澤,那少年瞧了半晌,從腳邊取來一塊白石,將一塊略顯粗糙的海螺,蘸了水,在石面上小心碾磨,不多時,額上便滲出細密的汗珠來。

    碾磨未畢,忽聽撲翅之聲,有人尖聲叫道:「陸漸,陸漸。」那少年抬頭望去,只見掛漁網的撐桿上停著一隻白鸚鵡,生得素羽流輝,喙若塗丹,兩眼有如黃玉點漆,一轉之間,水光流動,靈意逼人。

    「練劍啦,練劍啦。」那白鸚鵡叫著飛出丈餘,見少年不曾跟上,又停在一塊礁石頂上,歪著頭叫道:「陸漸,陸漸。」

    陸漸笑道:「傻鳥兒,別催啦。」將那貝殼項鏈對日照了照,露出一絲歡喜,然後起身走到屋後,在一塊礁石下摸索片刻,抽出一口木劍,劍長三尺,多有缺痕,卻是久經磨損的一樣舊物。

    「練劍啦,練劍啦。」那白鸚鵡叫著飛出丈餘,見少年不曾跟上,又停在一塊礁石頂上,歪著頭叫道:「陸漸,陸漸。」

    陸漸笑道:「傻鳥兒,別催啦。」將那貝殼項鏈對日照了照,露出一絲歡喜,然後起身走到屋後,在一塊礁石下摸索片刻,抽出一口木劍,劍長三尺,多有缺痕,卻是久經磨損的一樣舊物。

    那白鸚鵡飛在前面引路,陸漸掛劍在腰,跟隨在後,行了數里,遙見一座密林,含煙抱石,林秀濃郁。

    陸漸越是近那林子,越是心頭慌亂,步子不覺慢了下來。白鸚鵡嫌慢,歇在一棵樹上,催促道:「陸漸,陸漸。」

    叫聲才起,樹林中白影晃動,閃出一名丫髻少女,生得肌膚勝雪,發如堆鴉,年未及笄

    ,容貌已是極美,著一身白碾光絹珠繡金描挑線裙,束一條白玉鑲翠綵鳳文龍帶,釵如天青而點碧,珥似流銀而嵌珠,便是一雙繡鞋,也是金縷銀線,繞著五色牡丹,華貴難言。

    那白鸚鵡一撲翅,落在那少女肩頭,家禽美人,相映成趣。

    陸漸不覺面紅心跳,支吾道:「小蘭,你好。」那少女嘴角微翹,半笑半嗔:「才不好,等你老半天啦。你是不是不想見我?走得慢騰騰的,還要白珍珠催你。」

    陸漸急道:「哪裡話,我,我做夢都想見你。」小蘭含笑道:「當真?」

    「當真。」陸漸說著,低眼瞧著腳尖,不敢與那女子對視。

    「傻子。」小蘭瞪他一眼,「還不進來?」

    二人來到林間空地,只見一株大槐樹下倚了一口木劍,制式與陸漸的木劍相類,只是多出一條物色劍穗,劍旁擱了一個大紅葫蘆,油漆閃亮。

    小蘭拿起葫蘆,問道:「你渴不渴?」陸漸點頭道:「有一點兒。」小蘭撇嘴一笑,將葫蘆遞給他道:「給你。」

    陸漸接過,拔塞一嘗,露出驚訝之色,小蘭笑道:「怎麼樣,好不好喝?」陸漸怪道:「這水怎麼甜咪咪、酸溜溜的,還有一股香氣,嗯,像是桃子,又像梨……」

    「傻子。」小蘭拍手笑道,「這是桃兒膏和著蜂蜜水兌的,自然是甜咪咪、酸溜溜的了。」陸漸臉一紅,放下葫蘆,道:「喝水就喝水,還用這麼多彎曲嗎?」

    小蘭啐了一口,罵道:「土包子,就知道喝清水,吃白飯。」陸漸微一猶豫,道:「小蘭,我……我……」手伸到懷邊,欲摸項鏈。

    不料小蘭一整容色,拾起那口木劍,淡然道:「廢話少說,今天我學了幾記新招。你瞧仔細了,千萬別轉眼請。」當下擺處一個式子,左畫三圈,又刺一劍,說道,「這一招叫『偷雞摸狗』。」陸漸久未進食,氣力虛弱,但為討好這少女,強打精神,依法使了一遍。

    小蘭又道:「再瞧這一招『刺麻雀』。」說罷高高躍起,凌空刺出四劍,飄然落地,說道:「這一劍練得好,一縱之間,能刺一十六劍。」

    陸漸依樣跳起,才刺一劍,第二劍尚未刺出,便以墜地,只羞得面紅耳赤,偷眼看去,但見小蘭覺著紅馥馥的小嘴,杏眼裡大有嘲意,不覺更是羞慚。

    卻聽小蘭輕哼一聲,說道:「陸漸,你怎麼總是慢騰騰的。走路慢,使劍更慢,我早跟你說過了,這路劍法一定要快,快到斬斷流水才能稱好,像你這樣,連一根牙籤都斬不斷呢!」

    陸漸遭她一頓數落,唯有點頭城市,卻聽小蘭又道:「這些天你全無長進,再這樣,怎麼陪我練劍?」陸漸聽得心急,脫口道:「我一定用心。」

    小蘭白他一眼,冷冷道:「也罷,我再相信你一次。」說著又演四招,分別為「蘑菇大叔」、「吹風下雨」、「馬毛鳥羽」,一招快似一招,陸漸忍著飢餓,凝神瞧罷,依樣畫葫蘆,一一學來。

    天幸這四招並不甚難,故而未曾丟臉,小蘭見他練罷,說道:「今天就教這六招,你回家好生練習。上次我教你的招式,你練得怎麼樣?」陸漸道:「都練好了。」小蘭笑道:「很好,咱們來拆解拆解。」

    兩人擺好架勢,對起劍來,小蘭出劍如風,一招未絕二招又出,陸漸被她的快劍逼得手忙腳亂,半晌工夫,連中三劍,木劍雖不致命,但中劍之處仍很疼痛。又拆數招,小蘭一劍刺來,陸漸揮劍去格,篤的一聲,兩劍相交,陸漸忽覺小蘭劍上生出一股黏勁,頓時虎口酥麻,木劍脫手飛出。

    小蘭咯咯笑道:「怎麼樣,你服不服?」陸漸忙道:「心服口服。」小蘭聽了,綻顏而笑,陸漸見她眼波流動,玉頰生輝,心中也覺歡喜。

    「陸漸。」小蘭忽又露出憂色,「五天前你還能擋我五十招,這次怎麼只能接三十招呢?」陸漸想了想,說道:「你出劍快了,力氣也變強了。」

    「胡說八道!」小蘭呸了一聲,「不是我快了強了,而是你慢了弱了,你偷懶耍滑,沒好好練劍,對不對?」陸漸忙擺手道:「不對,我,我天天練的。」

    「那就是你練得不夠勤。」小蘭說道,「從今日起,你須得加倍練習。」

    陸漸遲疑道:「我要打魚補網,又不能讓爺爺看見……」小蘭嗔道:「你是不是不想陪我練劍了?」陸漸見她露出刁蠻神色,無可奈何,唯有低頭不語。

    忽聽一聲嘻笑,有人說道:「好奸猾的丫頭,小小年紀,就恁地會騙人。」

    小蘭聞言色變,不由得仗劍喝道:「是誰?」轉眼四顧,卻不見人,但聽那聲音清軟,卻是一個女子,

    卻聽那女子又笑道:「傻小子,你知道她為何五天工夫,就忽然快了強了?」陸漸道:「她練得比我勤,自然快了強了。」

    那女子歎了一口氣,說道:「傻小子,你真是傻得可以,她雖然比你練得勤,卻不是主因。主因是她將家傳的『玉髓功』練到了第二重,內功有成,自然快了強了。她教你練劍,卻不傳你內功,傻小子,你難道不知道:『練拳不練功,到老一場空』麼?」

    她說話之時,小蘭持劍循聲飛奔,但那聲音忽東忽西,忽南忽北,始終游移不定,小蘭追蹤不得,氣惱萬分,聽到這裡,忍不住掉頭喝道:「陸漸,摀住耳朵,別聽她胡說。」

    「你才是胡說呢,」那女子笑道,「你教這傻小子的劍術,不過是讓他做你練劍的靶子。你說,你跟他說的話,又有幾句是真的?」陸漸聽得迷糊,卻見小蘭跌足嗔道:「你胡說,有本事就不要做縮頭烏龜。」

    那女子輕聲冷笑,倏爾紅影一閃,兩人眼前已多了一個綠鬟朱顏、碧眼如水的美貌夷女,懷抱一隻波斯貓,雙頰生暈,似笑非笑。

    「番婆子。」小蘭喝道:「是你在說話?」

    那夷女笑道:「是呀,怎麼著?」

    「吃我一劍。」小蘭倏地縱起,挽劍便刺。那夷女笑道:「刺麻雀麼?」話音才起,小蘭虎口劇痛,卡嚓一聲,木劍折為兩段。

    小蘭縱身後掠,定睛瞧時,卻見半截木劍嵌在一棵大樹上,不由好生驚愕,心想自己明明刺那夷女,怎麼會刺中樹幹,她慌忙掉頭,卻不見了夷女的影子,只聽笑語遙遙傳來:「傻小子,你可留心啦,不要被這丫頭賣啦,還幫她數銀子。」

    小蘭花容慘變,驀地失聲叫道:「你,你會妖術?」那夷女咯咯嬌笑,笑聲漸遠,倏爾不聞。

    小蘭恨恨一頓足,瞪著陸漸道:「你信她還是信我。」陸漸不假思索道:「自然信你了,我又不認得她。」小蘭見他答得如此爽快,心滿意足,破顏笑道:「還算你老實。」她想了想,又問道,「我明明刺那個番婆子,怎麼會刺在樹上呢?你在旁邊,可瞧見什麼?」

    陸漸道:「你明明是刺樹,又哪裡刺人了?」小蘭奇道:「你說我出劍之時,便是刺樹?」陸漸點頭。

    小蘭沉思半晌,始終不得其解,只得道:「那個番婆子果然會妖術。」說罷拾起一根樹枝,說道:「咱們再來拆招。」忽見陸漸兩眼呆滯,神不守舍,心中一時好生不悅。

    原來,陸漸比過一輪劍,越發飢餓,他正當成年,食量本大,此時身子便如掏空了一般,提不起半分力氣,直待小蘭用樹枝捅了兩下,他才勉力提劍,但不出三招,就被小蘭敲掉木劍,抵住咽喉。

    小蘭不喜反怒,將樹枝一擲,叱道:「陸漸,你不耐煩陪我練劍麼?好呀,我尋別人去。」說罷眉眼泛紅,掉頭便走,陸漸慌道:「小蘭,我……我……」情急間脫口而出,「我沒吃飯,沒,沒氣力呢。」

    小蘭驟然止步,回頭瞪了他半晌,忽地撲閃雙眼,咯咯咯笑了起來。陸漸羞得手足無措,怒道:「有什麼好笑?」

    小蘭喘息已定,才說道,「傻哥哥,你別生氣,既然餓了,怎麼不早說?」陸漸道:「我若說沒吃飯,不比劍,豈不掃了你的興?」小蘭道:「你大可先吃飯,再比劍呀。」陸漸咬了咬嘴唇,搖頭道:「我沒飯吃。」

    小蘭望著陸漸,秀眉微顰,她出生豪富之家,從不知食不果腹是何滋味,但見陸漸神態可憐,芳心一軟,歎道:「罷了,你隨我來。」陸漸道:「去哪裡?」小蘭將那只白鸚鵡招來,說道:「你別多問,隨著我便是。」

    陸漸不敢多問,隨她走了里許,出了密林,遙見飛簷聳壁,不覺訝道:「這不是姚家莊麼?」小蘭道:「你呆在這兒,哪兒也別去。」陸漸答應,小蘭走了幾步,又回頭道:「你須得記住,與我相會練劍的事決不能告訴別人,若然說了,我一輩子也不理你。」

    陸漸笑道:「這話你說了一百遍了,我對天發誓你還不信嗎?」

    小蘭微微一笑,繞過一帶圍牆,消失不見。陸漸閒著無事,便坐下來,想到小蘭臨走時的笑靨,心中溫暖,忽又想起,認識小蘭已有兩年,記得還是前年中秋,陸大海喝多了酒,早早睡熟。陸漸獨自一人,百無聊賴,順著海灘漫步,忽見海邊有一道人影晃動,定睛看時,卻是一名沖齡少女,在圓月之下,迎風舞劍,姿態曼妙無比。陸漸瞧得入神,忍不住也拾起一根枯枝,學著她縱躍刺擊。

    這麼一個舞,一個學,驀然間,那少女收劍轉身,嫣然一笑,佯嗔道:「臭小子,你若再偷瞧我練劍,我把你眼珠子挖出來哩。」

    陸漸原本只是童心偶發,隨意玩耍,但那少女笑容之美,竟是他生平未見。一時間,只覺圓月失色,群星黯淡,大海波濤也似悄然無聲。陸漸所能做的,便是那麼呆呆站著,望著那少女,久久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那一晚,陸漸知道了少女名叫小蘭,喜歡練劍,卻苦於沒人拆招。陸漸聽了,頭腦一熱,便自告奮勇,陪她練劍。從此之後,小蘭的劍法越來越好,和陸漸比劍,總是勝出。久而久之,陸漸也並非沒有取勝之機,只是即便發覺小蘭的破綻,也不忍將木劍加諸其身。

    如此多則月餘,少則數日,兩人總要相會一次。初時,總是小蘭趁陸大海不在來尋陸漸,後來她養了一隻白鸚鵡,取名『白珍珠』;臨會時,便讓鸚鵡來喚。而陸漸也慢慢明白,小蘭與自己不同,她出身豪富,每次出現,總是華服燦爛,珠玉滿身。只不過,這妮子口風極緊,從不吐露家在何處,家有何人;她既不說,陸漸也不便多問。

    想到這裡,陸漸伸手摸著懷中項鏈,心頭不覺忐忑起來,尋思道:「小蘭見慣了珠玉寶石,這條貝殼項鏈不值一文,她若見了,會不會笑我呢?」一念及此,他暗暗發愁,幾乎忘了飢餓,直待有人拍他肩膀,方才醒轉。抬眼望去,卻是一個小丫環,見他抬頭,便將手中朱漆食盒重重一擱,努嘴道:「諾,給你的。」

    陸漸奇道:「小蘭呢?」

    「誰是小蘭?」小丫環見他衣衫破舊,面露嫌惡之色,退後兩步方道,「這是廚房的朱大嬸讓我給你的。」

    陸漸莫名其妙,又問道:「是小蘭讓朱大嬸托你給我的?」

    「小蘭小蘭?」小丫環啐道,「什麼亂七八糟的,朱大嬸就是朱大嬸,不是什麼小蘭。還有,這兒是姚家莊的墓園,莊外人不許久待,當心胭脂虎把你當成盜墓的小賊,打斷你的狗腿。」

    陸漸掉頭四顧,果見許多土塚石碑,心頭沒的生出一陣寒意,忍不住問道:「你是姚家莊的人麼?」小丫環道:「是又怎麼著?」陸漸心一熱,幾乎問出一句:「小蘭也是姚家莊的麼?」但終究忍住,眼瞧著那小丫環一溜煙跑了。

    陸漸揭開食盒,香氣撲鼻而來。細瞧時,雞鴨魚肉菜蔬俱全,鴨子塗了蜂蜜,鰻魚雕成花瓣,做法考究,生平未見,正想動箸,忽又想起祖父,一時忍住,提盒向莊前走去,還未走近,便見一群閒漢圍在莊門前,陸大海也在其中,只是年老體衰,被眾閒漢擋在外面。

    陸漸扯住他衣角,叫了一聲。陸大海回頭見他,怒道:「作甚麼?」陸漸道:「還沒坐上席麼?」陸大海怒道:「坐個屁,姓姚的狗眼看人低,不讓我進去。」陸漸道:「殘羹剩飯也沒有?」陸大海道:「筵席還沒開,哪來的殘羹剩飯?」說到這裡,一吹鬍須,瞪著陸漸道:「你這猴兒,是來瞧我的笑話麼?」

    陸漸笑道:「我哪裡敢,我是接你回家吃飯的。」陸大海露出狐疑之色:「不是說沒飯吃嗎?」陸漸舉起食盒,陸大海兩眼發亮,奪過一瞧,垂涎三尺,撕下一塊鴨肉,放在嘴裡大嚼,幾個相識的閒漢回頭瞧見,發聲喊,便圍上來。陸大海慌忙抱住食盒,拔腿便跑,沒跑兩步,忽被人在腳下一勾,撲地便倒,食盒盡數打翻。

    陸大海摔得鼻青臉腫,但望著一地佳餚,心中之痛更勝臉鼻,不由吼一聲:「賊廝鳥,絆你祖宗。」一骨碌爬其來,正要揮拳,忽地目瞪口呆,拳頭停在半空,再也送不出去。

    陸漸趕將上來,只見前方六個青衣莊丁圍著一個體態豐滿的濃妝婦人,那婦人容貌平常,頜下生一顆豆大黑痣,三角眼精光游移,透著濃濃戾氣。

    陸大海被她一瞥,頓時軟了,彎腰笑道:「管家奶奶,您好。」

    「你倒是罵呀。」那婦人笑瞇瞇地道:「誰是賊廝鳥,誰又是祖宗了?」

    陸大海忙笑道:「賊廝鳥自然是小人,祖宗不用說,正是奶奶。」那婦人道:「我有那麼老嗎?」陸大海笑道:「奶奶怎麼會老,剛才乍一晃眼,我還當遇上誰家的大閨女呢。」那婦人失笑道:「你倒會轉圜。」

    陸漸識得這婦人是姚家莊的總管,方圓百里內第一個跋扈人物,刁鑽蠻橫,無所不為,因她待人狠如老虎,故而人稱「胭脂虎」,叫得久了,至於她本身姓名,竟是無人記得了。陸漸雖知這胭脂虎的厲害,但見祖父一副奴才嘴臉,深感氣悶,一拽陸大海,低聲道:「爺爺,我們走。」

    「往哪兒走?」胭脂虎微微冷笑,喝道,「把那食盒拿起來。」身邊莊丁拾起食盒,遞到她面前。胭脂虎瞧了,冷冷道:「陸大海,你膽子越來越大了,去年傷了人,坐了牢,也不知悔改,今天倒好,竟來太歲頭上動土?」

    陸大海莫名其妙,撓頭道:「奶奶這話,小人卻不明白?」

    胭脂虎拿過食盒,指著蓋子上一個硃砂小字道:「這個字你認得嗎?」陸大海賠笑道:「奶奶這是考較小人了?說到認字,小人只認得自家姓氏,這個字既不像陸,也不像大,更加不是一個海字,您說,小人如何認得。」

    胭脂虎笑道:「你這老滑頭卻會裝呆,也罷,我指點你一下,這是個姚字,姚家莊的姚,至於這個食盒,卻是我莊裡的東西,只不知你是怎麼偷出來的?」

    陸大海臉色發白。陸漸也是頭中嗡的一聲,憑空大了數倍,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聽陸大海笑道:「這食盒確是小老兒從貴莊偷來的,既然被奶奶發覺了,要打要殺要報官,小老兒全憑處置。」

    陸漸大驚,正要說話,忽被陸大海劈頭一掌,打了個趔趄,只聽他厲聲叱道:「死猴兒,拽著老子作甚,還不滾回家去。」

    陸漸一呆,忽聽胭脂虎冷哼一聲,道:「你這老傢伙跟我裝光棍麼?把他給我捆起來。」

    幾個莊丁轟然答應,擁將上來。陸漸腦中空白一片,眼見幾隻手抓到祖父身上,心一急,忘了身在何處,拔出木劍,使一招「蘑菇大樹」,身子下蹲,劍往上撩,耳聽得幾聲慘哼,那幾個莊丁齜牙咧嘴,紛紛縮手,其中一人卻也悍勇,左手縮回,右手仍是狠狠一拳,打向陸漸面門。

    陸漸退後半步,雙手握劍,右手大拇指按著劍柄,將木劍撥得微微左偏。那莊丁一拳打來,拳頭就似送到劍尖上一般,不由得大叫一聲,向後躍出,低頭看時,中劍處竟然鮮血長流。

    眾莊丁如夢初醒,倏地散開,將陸漸圍在當心,卻不敢貿然上前。陸大海眼見一禍未平,一禍又生,不覺驚惶失措,連聲道:「有話好說……」話音未落,便聽胭脂虎喝道:「且慢。」

    她分開眾人,面上如罩寒霜,厲聲道:「小子,這兩招劍法,誰教你的?」

    陸漸雖然得手,一顆心卻是撲通亂跳,聽這一問,無以回答。心想小蘭千萬叮囑,不可說出與她相會之事,那麼就算斧鉞加身,自己也決不能洩漏一句。但他不善撒謊,支吾半晌,方道:「沒人教我,我隨手亂刺的。」

    胭脂虎冷笑道:「這第一招是『芝蘭玉樹』,第二招則是『明珠彈雀』,都是『斷水劍法』的招數,你欺我不認得嗎?」

    「不對不對。」陸漸擺手道,「這第一招叫做『蘑菇大樹』,第二招叫做『泥丸子打蒼蠅』。什麼斷水劍法,我沒聽說過。」

    胭脂虎怒極反笑:「好小子,不但偷學了劍招,還變著法兒侮辱我姚家的劍法。好啊,我今天便剖開你的肚子,瞧你有幾個膽子。」

    陸漸見她三角眼中精光轉動,沒由來只覺週身發冷,他不知這是對方殺氣湧來所致,但因練劍已久,情急間雙手把劍,劍尖微挑,斜指東南。

    胭脂虎冷笑道:「這一招是『射鬥牛』。」

    陸漸搖頭道:「這叫做『舉棒打牛』。」胭脂虎又好氣又好笑,罵道:「臭小子,你倒會消遣老娘,誰教你這麼些混帳名兒。」

    陸大海見事情越鬧越大,若是任由陸漸使性弄氣,只怕會惹出更大禍事。心一急,猛然撲向陸漸。陸漸一心提防胭脂虎與眾莊丁,萬沒防著祖父,忽覺虎口一震,已被陸大海攥住木劍,他急忙回奪,奈何雖擅劍術,氣力卻是不濟,只一下,便被拽了個踉蹌。

    眾莊丁見狀,一擁而上。陸漸不能用劍,便與常人無異,只一合便被按住。陸大海也被兩個莊丁摁在地上,大叫道:「管家奶奶,小孩子不懂事,要打要殺,衝我老漢來……」直到被一個莊丁狠狠抽了幾個嘴巴,始才清淨。

    胭脂虎冷笑道:「壽筵在即,諸事繁忙,先將這兩個泥腿子押到莊內關押,待我稟明莊主,再來拷問。」說罷扭腰擺臀,揚長去了。

    眾莊丁聞令,便用腰帶將陸氏祖孫捆了,推入莊內。莊丁們多少吃了陸漸的虧,心有怒氣,紛紛飽以老拳,揍得陸漸渾身青腫,嘴角淌血。

    二人被帶到一座房前,眾莊丁將之掀入,關上鐵門。陸大海湊到門前,大叫冤枉。陸漸又餓又疼,說道:「爺爺,不要叫了,這也算不得冤枉。」

    「不冤枉麼?」陸大海怒道,「難不成你真的偷了食盒,還會什麼斷腿斷手的劍法?」

    陸漸低頭不語,心道:「倘若這劍法真是姚家莊的劍法,小蘭又是從哪裡學來的?難不成她是姚家莊的人,但她若是姚家的人,又為何將劍法教給我呢?」想到這裡,他連連搖頭,心道:「不對,姚家沒一個好人,小蘭怎會是姚家莊的人?再說,她傳我的劍招名稱又和胭脂虎說的完全不同,決不是什麼斷水劍法。」一時間,陸漸心亂如麻,渾然理不清頭緒。

    陸大海見他神色愁苦,忍不住問道:「孩子,莫非你有什麼事瞞著我?」陸漸抬頭欲言,但想到小蘭囑咐,又把話嚥了下去。陸大海問那食盒的來歷,陸漸也不肯說,陸大海知道這孫兒自小倔強,他若不肯說,任是如何打罵,也難讓他吐出一個字來,問了兩次,只得作罷。

    不多時,忽聽有女子在外說道:「總管奶奶說了,把這兩個泥腿子押到書齋去,老爺要親自拷問。」

    負責看守的莊丁嘻嘻笑道:「六兒姑娘,就這麼走啦?也不陪我多說幾句兒。」那丫環啐了一口:「別來動手動腳的,當心管家奶奶瞧見了,剁了你的狗爪子。」那莊丁笑道:「如此說,索性我求求管家奶奶,把你賞給我暖被窩好了。」那丫環冷笑道:「做你娘的清秋大夢,你敢打這種混帳主意,我跟你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兩人調情打諢,鬧了一陣,待那丫環去後,莊丁才提出二人。經過幾道院門,未至書齋,早有小丫環迎出來,說道:「老爺說,將老的放了,小的交給我帶進書房去。」

    陸大海急道:「幹麼先放我?他不走,我也不走。」說罷蹲在地上,那莊丁大怒,腳踹手拖,連聲呵斥。

    卻聽那丫環又道:「老爺還說,前莊人多,出入不便,從莊後側門出去就好。」那莊丁一心在這丫環前逞威,大聲應了,連打帶罵,拖著陸大海前往莊後不提。

    陸漸見祖父被釋,心懷大寬:「如此正好,今日的事全都怪我,不可連累了爺爺。」

    那小丫環道:「臭小子,你放老實些,若想逃走,瞧我怎麼收拾你。」陸漸冷笑道:「大不了一死罷了。」昂首邁步,卻聽那丫環在身後罵道:「你死到臨頭,還充什麼好漢?」

    到了書齋前,那丫環推門喝道:「進去。」

    陸漸踉蹌入門,只聽砰的一聲,那門又從後關上。他定一定神,但見一縷天光,自頭頂天窗射入,照在書桌邊一人臉上,那人手捻鬢髮,美目含笑,這笑容陸漸再也熟悉不過,頓時驚喜交迸,脫口叫道:「小蘭,是你?」

    「傻哥哥。」小蘭歎道:「若不是我,你就死啦。」說罷給他解開束縛。

    陸漸恍兮忽兮,如在夢裡,喃喃道:「小蘭,你教我劍法、給我食盒的事,就算他們打死我,我也不會說的。」

    小蘭流露出一絲感激之色,歎道:「陸漸,你陪我練劍,又替我保守秘密,我……我著實很承你的情。」

    「這算什麼。」陸漸笑道。「你吩咐的事,我死也要做到的。」

    小蘭望著他,秀目中倏爾聚起濛濛水光,忽地別過頭去,陸漸見她香肩微顫,似在哭泣,不由慌了神:「怎麼啦,我做錯事了麼?你,你別哭,都是我不對。」

    小蘭伸袖抹淚,道:「你有什麼不對,不對的是我,你可知道我為什麼難過?」陸漸搖頭。小蘭歎道:「只因你對我太好,我,我卻對你不盡不實。」她見陸漸神色茫然,便道,「我本姓姚,姚家莊主姚江寒便是我爹,小蘭這個名字,是我編來騙你的。」

    陸漸聽得這話,心頭微亂,但瞬間又平靜下來,心中許多疑竇豁然貫通,不覺笑笑。小蘭怪道:「我騙了你,你也不生氣嗎?」陸漸搖頭道:「無論你是誰,在我心裡,你都是教我練劍的小蘭。即便你騙了我,我也不怪你。」

    小蘭心中悲喜交集,好容易忍住淚水,說道:「陸漸,你待我的心意,我都明白。如今我有一個大對頭,須得你幫我對付,原本我還想再等一些日子和她了斷,如今卻來不及了。」

    陸漸聽得滿頭霧水,小蘭轉身從書案下抽出一口明晃晃的寶劍,說道:「以往我們用的是木劍,今天卻要用真劍。」陸漸接過,但覺入手極沉,不知怎的,心中一陣不安。

    小蘭說道:「你人小劍重,須得雙手把持,待會兒若有人來,你便藏在書架後,萬莫作聲,待我喝一聲『刺』,你便以『射鬥牛』起手,用『長空擊鷹』刺她後背。」

    陸漸吃了一驚,擺手道:「怎麼使得,這是真劍,會刺死人的。」小蘭嗔道:「你不是說了嗎?我吩咐的事,你死也要做到的?怎麼才一會兒,就變卦了……」說到這兒,眼圈兒一紅,看著又要落淚。

    陸漸見狀,心頭如被針刺,無奈道:「你別哭,我聽你的便是。」小蘭這才破涕為笑。陸漸又道:「只是,姚,姚……小姐……」小蘭白他一眼,嗔道:「不許叫我小姐。我單名一個晴字,你以後便叫我阿晴好了。」

    陸漸心想:「這個名字比小蘭可好聽多了。」又說道:「阿晴,你說的招數,我還沒學過呢。」

    「我一急,卻忘了。」姚晴微微笑道,「這兩招便是『舉棒打牛』和『刺麻雀』。」

    陸漸道:「原來不止你的名字是假的,劍招的名字也是假的。」姚晴羞怒交集,狠狠瞪他一眼。陸漸見她生氣,不敢再說,想了想,忽地囁嚅道:「阿晴,我,我有件東西,想要給你。」

    姚晴兩眼瞧著房門,漫不經意地道:「什麼東西?」陸漸自懷裡取出那條貝殼項鏈,吃力地道:「送、送給你的呢!」

    姚晴接過,微感愕然,定定瞧了那項鏈半晌,忽地抬頭,強笑道:「這,這是你自己做的麼?」陸漸點頭道:「是啊,可惜不值錢,你不嫌棄,就放在那裡瞧瞧,戴與不戴,都沒關係的。」

    姚晴望著項鏈,神色如癡如醉,輕輕地道:「誰說不值錢,我見過的首飾裡面,數這個最貴重的。」陸漸笑道:「你說笑,這個一文錢也不值的。」姚晴歎道:「是呀,它不值錢,它所值的,是一顆真心,與真心相比,錢又算什麼呢?」說到這裡,她眼中淚光滾出,順著嬌嫩雙頰滑落下來。

    陸漸聽著這一番話,只覺雙頰滾燙,渾身發熱,一顆心撲撲亂跳,恨不得將眼前的流淚的少女摟在懷裡,但見她華服麗裳,又覺膽怯,躊躇間,忽聽腳步聲響,姚晴將貝殼項鏈揣入懷中,急將陸漸推到書架後,順手塞給他一枚綠豆軟糕。

    陸漸接到點心,好不感激,暗想小蘭,不,阿晴竟還記著自己久未進食,可見心裡始終掛念自己。想到這裡,只覺那綠豆糕入口,滋味奇佳,竟是絕世無雙的美味。

    那腳步停在門外,忽有人道:「莊主在麼?」陸漸聽得大吃一驚,敢情正是那胭脂虎的聲音,卻聽姚晴略一沉默,說道:「爹爹不在,你有事麼?」

    胭脂虎咦了一聲,嘻嘻笑道:「莊主自然不在了,他今日在前廳會客,從未離開。只不過,假傳莊主之令、取走囚犯的人竟是小姐,真叫人意想不到。」

    姚晴道:「什麼囚犯,我可不知?」

    「小姐消遣婢子麼?」嘎吱一聲,胭脂虎推門而入,「要不我找來週六兒那丫頭,咱們對對質。」

    姚晴微一默然,忽道:「不必了,是我假傳爹的號令,但那兩個人我已放了。」胭脂虎哦了一聲,笑道:「放了便放了吧,誰叫他們是小姐的朋友的呢?」

    姚晴道:「我一個深閨小姐,哪會有這種朋友?我只是瞧他們可憐罷了。」

    「先不說這個。」胭脂虎笑了笑,「婢子方才將那陸家祖孫關押之後,便去查證了一件事,小姐可知道是什麼事嗎?」

    姚晴道:「大總管的事,我怎麼知道?」

    胭脂虎嘻嘻一笑:「婢子去廚房問了一下那只朱漆食盒的來歷,送食盒給那窮小子的是小金釧,食盒裡的菜卻是朱大娘做的。於是婢子便將朱大娘拿下,才抽兩鞭子,那老貨便已屎尿齊流,供出是玉瓶那丫頭吩咐的。我想啊,玉瓶是小姐的貼身丫環,若要盤問,也得先跟小姐知會一聲,小姐若不在書齋,我還打算去閨中拜訪呢。」

    「就算我送他食盒,難道犯了王法?」姚晴冷笑一聲,「何況這莊子怎麼說也姓姚,可不姓陳,姓姚的好歹是主子,姓陳的再跋扈,也只是個奴才,主子送人飯吃,又管奴才什麼事?」

    胭脂虎本姓陳,她雖自稱婢子,其實地位超然,即便是莊主姚江寒,也從不以奴婢視之,聽了這話,三角眼精光迸出,笑容卻絲毫不改:「敢情這麼多年,婢子竟不知道小姐生了這樣一張利嘴。可惜了,你只是個千金閨女,若是個公子哥兒,憑你這才思,還不寫八股,當狀元去?」

    姚晴冷冷道:「是呀,只因我是千金閨女,不但寫不得八股,當不了狀元,就算是祖傳的斷水劍法,我也不能學。」

    胭脂虎咯咯一笑,說道:「如此說,『斷水劍法』真是小姐傳給那窮小子的囉。只不過,恕婢子糊塗,小姐的劍法,又是從哪兒學的呢?」

    姚晴道:「爹爹每天練劍,我便不能瞧麼?」

    胭脂虎道:「這麼一說,婢子卻想起來了,老爺練武的時候,你常給他端茶奉水,我還當你是乖巧孝順呢,敢情另有他圖。只不過,婢子還有一事不明,每次你送茶水的時候,婢子都瞧在眼裡,時間又短,你哪裡來得及學呢?」

    姚晴淡然道:「我今天瞧一招,明天瞧一招,日子一長,慢慢的就多了。」

    胭脂虎目不轉睛望著姚晴,倏爾笑道:「婢子讓莊主不教你武功,原也是為你好。你一個女孩兒家,使刀弄槍太不雅觀,將來嫁到夫家,多惹是非。只不過,你若真的要學,只需向你爹爹苦苦央求,他心腸一向很軟,必會答應於你,你又何苦處心積慮,費這許多手腳呢?」

    姚晴忽地抬頭,與她四目相對,一字一句道:「我若真的向爹央求,只怕活不到今天。」

    胭脂虎眼中閃過一道厲芒,忽又笑道:「難不成會有人如此膽大,敢來陷害小姐?」姚晴啐了一口:「你心裡明白,何必問我?」

    胭脂虎默然半晌,歎了口氣,尋一張太師椅坐下,幽幽地道:「原本婢子當小姐是個伶俐乖巧的孩子,是以吃穿用度,予取予求,從不曾薄待過你。只盼小姐將來風風光光嫁個好人家,我也對得起你死去的娘了。唉,如今看來,小姐不僅不算乖巧伶俐,反而乖戾多疑,叫婢子好傷心呢。」說罷攢了袖子,在眼角擦拭。

    姚晴卻驀地杏眼瞪圓,厲聲道:「姓陳的,你還有臉提我娘?」

    「原來如此。」胭脂虎輕輕一笑,抬起頭來,睨著姚晴,半晌方道,「我只是奇怪了,那件事萬分隱秘,除了我別無人知,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我那時年紀雖小,卻也問過大夫。」姚晴恨聲道,「我娘原本只是傷風,吃兩付藥發發汗便好了,怎麼會一病就是一年,雖然服藥無數,可直到去世也沒好轉過。這件事,從頭到尾,都很蹊蹺。」

    胭脂虎歎道:「那是你娘體質嬴弱,那大夫又誤用了狼虎之藥,是故大傷元氣,以至於積重難返,臨去的時候,精血耗竭,枯瘦如柴呢。」

    姚晴冷冷道:「當時大夫也是這麼說,我卻偏偏不信。那時候,你是娘的貼身丫環,湯藥都是你一手煎制,我不敢找你索要湯藥,便將你給娘煎藥後的藥渣偷了出來,從新煎過。你還記得,我那時養了一隻白色的西洋犬麼?」

    「怎麼不記得?」胭脂虎笑道,「你叫它猧兒,不知為何,沒活幾天便死了。死的時候,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說到這兒,她忽地打住,輕輕咦了一聲,目有驚色。

    「你想得不錯。」姚晴忽地縱聲嬌笑,笑聲中透出苦澀之意,「猧兒它,它的死征跟我娘一模一樣。那只因為,我天天給它餵那用藥渣煎過的水。結果……」說到這裡,嗓子哽咽,無法再說。

    胭脂虎耷拉眼皮,沉默片刻,莞爾道:「這事卻是婢子大意了,早知道,那些藥渣要麼丟在海裡,要麼就該埋在地下的。」

    姚晴一雙秀目噴出火來,切齒道:「這麼多年,你到底認了。」

    胭脂虎笑了笑,從容道:「說起來,那藥也沒什麼古怪,婢子只是將其中的兩味藥加重了些份量。自古這用藥便如治國,有的藥是君,有的藥卻是臣,若是君強臣弱,自然國泰民安,但若是君弱臣強,大權旁落,那可要天下大亂了。那兩味藥本是藥中的臣子,份量一旦加重,便將一副好端端的良方,變成了傷人元氣的狠藥。只不過,這藥力雖狠,卻也算不上毒藥,天下間除了寥寥幾個醫國聖手,那是誰也瞧不出這其中的玄機的。」

    姚晴聽得渾身顫抖,心道:「她這話明裡說用藥,暗地裡不是說她和娘麼?她是娘的婢子,卻處處逞能;娘雖是主子,卻時時受她擺佈,最後竟然遇害枉死,可說是臣強君弱,大權旁落。」她越想越恨,大聲道:「胭脂虎,你是我娘陪嫁過來的丫環,我娘待你有如姊妹,你,你為何要狠心害她?難不成良心都被狗吃了?」

    胭脂虎搖頭歎道:「你是千金小姐,又是天生麗質,許多事你一生一世也不會明白。說到聰明能幹,我勝過你娘十倍,說到武功,我也強她十倍。可她生來就是千金小姐,我卻只能做陪嫁丫環;她能得到你爹的歡心,做姚家莊的女主人,而我無論怎樣費盡心力,也頂多做一個總管,換了是你,你能甘心麼?不過奇怪,你既然知道我害了你娘,為何不向你爹說明呢?」

    姚晴身子不住發抖,語氣卻忽地冷靜下來:「我爹劍法雖高,人卻糊塗,他把你視為心腹,言聽計從;我一個小女孩兒,說的話他會信麼?再說,這莊裡一大半人都是你的耳目心腹,只怕我才露出恨意,便已遭了你的毒手。」

    胭脂虎微一默然,忽而歎道:「小姐當真聰明了得。只可惜,你若像你娘一樣蠢笨,也就不會死了。」姚晴不覺倒退半步,厲聲道:「好呀,你這麼說,是要殺我了。」

    「婢子豈敢?」胭脂虎微微一笑,「殺你的另有其人呢!」

    以姚晴蘭心蕙質,聞言也是一愣,忽見胭脂虎身形微晃,陡然縱起。姚晴早有防備,嬌喝一聲,袖間銀光吐出,卻是二尺長一口軟劍。胭脂虎咯咯一笑,身形扭動,姚晴一劍刺空,便見胭脂虎身形翩折,掠到書架之後。

    「陸漸當心。」姚晴失聲驚呼,忽聽陸漸慘叫一聲,已被胭脂虎揪了出來。

    原來陸漸躲在書架後,聽著二人對答,不覺目瞪口呆,心神悸動,是故胭脂虎突然發難,也不及應付,被她扣住頸項,奪過劍去。

    姚晴面如死灰,澀聲道:「你早就知道他在書房,是不是?」胭脂虎笑道:「你既然知道這莊裡一大半人都是我的耳目心腹,便當知道,那些小丫頭一個都靠不住,即便玉瓶也是如此。她一見了我,便什麼都說了。」陸漸聽她二人對答,恍然明白,玉瓶便是帶自己進書齋的丫環,也是姚晴的貼身丫環。

    胭脂虎一抖劍,輕輕笑道:「如今的情形明白極了,這小賊偷學斷水劍法,闖進書齋圖謀不軌,害死小姐;婢子湊巧趕來,將這小賊擊斃,為小姐報了仇,雪了恨。」她瞧瞧陸漸,又瞧瞧姚晴,笑瞇瞇地道:「二位不妨商量一下,我是先幫小賊殺小姐,還是先幫小姐殺小賊呢?」

    姚晴眼珠一轉,張口欲呼,胭脂虎只恐她叫喊起來,驚動他人,驀地點倒陸漸,揮劍疾刺。姚晴叫喊不及,唯有舉劍相迎,她雖練過「斷水劍法」,但修煉不全,火候甚淺,被胭脂虎一輪快劍,逼得連連後退。

    陸漸躺在地上,欲要伸手,卻覺雙手彷彿不屬於自己,欲要抬足,雙腿卻似被牢牢縛住。他不知這是點穴之故,只覺彷彿陷入了一生中最可怕的惡夢裡,明知道姚晴深陷絕境,自己偏偏動彈不得。一時間,真恨不得立時死了。

    此時間,屋頂白影忽閃,房樑上探出一個雪白的貓頭,藍眼珠發出深邃幽光。不知為何,陸漸與它四目一交,頭頂百會處突地一跳,滾滾熱流湧遍全身。剎那間,他發覺自己手足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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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章 水火
正文 第2章 水火

    陸漸不及動念,翻身爬起,只見姚晴已被逼到屋角。

    胭脂虎連出狠招,均未湊功,心中也覺訝異,忽覺姚晴劍上餘勁綿綿,久而不絕,不由恍然笑道:「原來『玉髓功』也被你偷學了。」驀地勁蓄劍上,嗡的一聲,將軟劍絞住,喝一聲:「脫手。」

    姚晴虎口劇痛,軟劍從掌心一彈而出,悠晃晃插在書案上。胭脂虎一聲厲笑,長劍正要刺下,忽聽嘩啦一聲,側眼瞧去,一排書架迎面壓來。

    這一變故出乎胭脂虎意料,只見書頁亂飛,狀若飄雪,令她南辯東西,慌亂間身側風起,竟被人攔腰抱住。胭脂虎被這一抱,身法頓滯。姚晴趁隙縱到案前,拔回軟劍。胭脂虎又驚又怒,低頭望去,來人卻是陸漸,當即掉轉劍鋒,向下刺出,不料長劍刺出之時,心頭倏迷,那劍鬼使神差,不中陸漸,反而奪的一聲,刺在身後牆上。

    胭脂虎驚疑萬分,不及拔劍,背心倏地一涼,一截軟劍透胸而出。她失聲慘哼,旋身揮掌,姚晴手刃大仇,喜不自禁,竟然忘了防備,被這一掌掃中,雖有「玉髓功」護體,仍覺痛不可當,軟劍再度脫手。

    胭脂虎抬腳踢開陸漸,低頭瞧著那截明晃晃、亮晶晶的劍尖,只覺一陣暈眩:「我便要死了麼……」再瞧四周,不止這書房,偌大的姚家莊都已是自己掌中之物,自己倘若死了,這辛苦得來的一切,豈不盡都化為泡影。

    剎那間,她滿心恐懼化為不甘,發出一聲淒厲的長叫,不顧軟劍尚在體內,跌跌撞撞奔將出去,尖聲叫道:「救命,救命……」她一猜到姚晴偷學「斷水劍法」,便生殺機,欲要置陸、姚二人於死地。又怕二人叫喊起來,引來旁人,是故進入書齋之前,便藉故將四周奴婢遣開,此時她雖然連聲叫喊,卻是無人答應。回頭一瞧,卻見姚晴從後追來,只嚇得亡命狂奔。

    那一劍雖未致命,卻已刺穿肺部,胭脂虎一旦奔跑叫喊,那血水便從傷處絲絲亂冒,在地上留下一條長長的血線,姚晴腳力雖有不如,但循血追趕,始終不曾落下。胭脂虎平時待人刻毒,積威甚重,那些下人忽見她披頭散髮,渾身浴血,胸背還插了一口軟劍,無不戰戰兢兢,望著她奔跑呼救,卻無一個膽敢上前。

    姚晴見胭脂虎如此悍戾,心中驚怒,但她為報殺母之仇,多年來忍辱負重,一朝得手,豈容此獠脫命,當下只顧咬牙猛追。

    兩人一前一後,來到前廳,忽見廳中快步走出一名都雅男子,雙目微陷,眉稜高挑,身著大紅蘇綢壽袍,見狀面露驚色。胭脂虎一見那男子,一把扯住他衣袖,叫道:「江寒,江寒,小姐要殺我呢……」

    這都雅男子正是莊主姚江寒,胭脂虎在他髮妻死後,趁虛而入,多年來與他頗有曖昧,當此性命交關,竟然忘了身份,喚出平日私密時的暱稱來。姚江寒聽得眉頭大皺,忽聽姚晴叫道:「爹爹,別聽她胡說,她本領那麼大,女兒怎麼殺得了她?必是她失血太甚,腦子也糊塗了。」

    姚江寒掉頭望去,但見女兒俏立遠處,儀態嬌弱,不覺疑惑道:「小陳,阿晴說的是,她不會武功,怎麼殺得了你?」

    胭脂虎急道:「她……」忽覺創口劇痛,竟說不出下去。姚晴瞧出便宜,忙道:「爹爹,你糊塗了麼?阿姨傷這麼重,還不快給她止血包紮。」

    姚江寒見她關切神態,更無懷疑,定睛一看,只見那一劍刺穿左肺,氣血噴湧,已無生理,不覺心頭一慘,歎道:「小陳,究竟是誰害了你,我給你報仇。」

    胭脂虎重傷奔跑,血流殆盡,又傷在肺部,難於說話,只得指著姚晴,奮力欲言,不料姚晴搶先道:「我知道了,阿姨是說,傷她的賊人往那個方向逃了。」邊說邊對著身後胡亂指畫,又向莊丁道:「呆著做什麼?還不去追……」眾人也不知究竟,順她所指,沒頭蒼蠅般亂碰。

    胭脂虎怒急攻心,只覺眼前發黑,拚命鼓起餘力,欲要吐聲,姚晴早已踅上前來,淒然道:「爹爹,再不救,阿姨就活不成啦……」說罷握住劍柄,咻的一聲,將軟劍抽了出來,胭脂虎中氣陡洩,創口血濺三尺,只聽得姚晴尖叫一聲:「爹爹,止血。」繼而頭腦一空,再無知覺。

    姚江寒放下胭脂虎,惡狠狠瞪著女兒,厲聲道:「蠢丫頭,中劍之人,拔劍即死,你不知道嗎?」姚晴也似乎驚得呆了,顫聲道:「怎麼,她死了?是,是我害了她?」言畢秀目一轉,竟滾下兩行淚來,「我,我只當若不拔劍,怎麼止血……」

    姚江寒聞言醒悟:「是了,這孩子不會武功,對這些打殺之事更是一竅不通,我怪她作甚。」當即拍拍她肩,歎道:「罷了,不知者無罪。再說你便不拔劍,她傷得太重,也活不了啦,早些拔劍,也是解脫。」

    姚晴仍是啜泣,姚江寒瞧得暗暗點頭:「小陳平日對她關懷有加,這孩子為她傷心落淚,足見有情有義,不負小陳教誨一場。」殊不知姚晴此時大仇得報,喜極而泣,繼而想起亡母的冤屈,是故姚江寒越是安慰,她越是大放悲聲,淚如雨落。

    姚江寒天性涼薄,對胭脂虎之死,初時有些難過,但片刻也就淡了,見姚晴久久哭泣,甚覺不耐,揚聲喝道:「那位朋友,敢來我姚家莊殺人,真有膽的,便出來與姚某見個高下。」他這一聲蓄足內力,端地全莊皆聞。

    許久無人回應,他身旁一名藍袍道士拈鬚道:「姚施主高估這兇手了,試問當今武林,有幾人敢捋『千江不流』的虎鬚,施主若不叫他出來,也還罷了。這一叫,只怕那兇手反倒嚇得落荒而逃,跑到幾十里外去了。」

    眾賓客皆笑道:「不錯不錯。」姚江寒被這道士的馬屁拍得心中舒服,佯歎道:「清玄道長過獎了,姚某這手微末劍法,豈能入嶗山高人的法眼。至於『千

    ??不流』這四個字,更是江湖朋友的謬讚,各位再也休提。」

    清玄道人笑道:「姚施主過謙了,施主身為江南第一快劍,一劍既出,千江絕流,那是武林同道的公認,與和闐『百日無光』裴玉關的『滅焰刀』可謂並轡當世,各佔春秋。」

    姚江寒淡淡地道:「姓裴的不過一介蠻夷,會兩招三腳貓刀法,便自號『百日無光』,分明是衝著姚某來的,若然有暇,姚某倒想去和闐走一遭,見識一下塞外風情。」

    場中一靜,眾賓客面面相覷,清玄道人不料姚江寒如此自負,自己馬屁拍在了馬腿上。忙笑道:「雖說裴玉關與莊主齊名,本事卻未必相當。只說兵器,劍者雍容華貴,為兵中之君,乃是資兼文武、君臨天下的王者之器,至於刀麼,雖說號稱兵中之帥,但將帥再驍勇,也不過是君王手中的棋子。裴玉關以刀為兵器,與莊主一比,氣度上便差了不止一籌。」

    眾人見他轉口之間,不僅將前言的過失輕輕補上,抑且馬屁工夫更進一層,心中均感佩服。姚江寒更覺身心俱爽,哈哈笑道:「那麼道長使槍,又是什麼?」

    清玄道人還沒張口,姚江寒已截口笑道:「槍是兵中之賊,正配得上你這伶牙俐齒的老毛賊。」

    眾人哄然大笑。清玄道人心中大怒,但轉念又想,這姓姚的若不將自己當成了至交親信,決不會如此言語無忌,再想此人家財豐厚,威名遠播,與他親近大大有利。一念及此,心意頓平,也隨著眾人大笑。

    姚江寒忽地面色一沉,朗聲道:「所謂兵來將當,水來土掩。雖說有對頭來了,咱們卻不能失了氣度,茶照喝,話照說,戲照看,瞧他***還有什麼伎倆。」

    當下吩咐莊丁收了胭脂虎的屍體,大馬金刀當堂一坐,又命姚晴在身邊看茶,以示無所畏懼。眾人無不惴惴,但見他氣度傲岸,也只得分頭坐下。

    姚江寒啜一口茶,笑道:「這戲班是姚某專程從昆山重金請來的,曲妙人美,諸位可得瞧仔細了。」又問身旁小廝,「下一折戲是什麼名目。」那小廝道:「虎牢關。」

    「好戲。」姚江寒笑道,「三英戰呂布,方顯我江湖豪傑的氣概。」

    姚晴卻心知並無什麼對頭,她大仇得報,再無牽掛,只念著陸漸尚在書齋之中,也不知道他是否機靈些,趁亂走了,只苦於脫身不得,無法去瞧。

    發愁間,忽見對面戲台上不鼓不樂,出來一個白甲小生,手持畫戟,走路一步一拖,慢慢悠悠。

    「這就是呂布?」姚江寒大大皺眉,「聽說那廝也是條好漢,怎麼演得死樣活氣的。」

    清玄道人笑道:「呂布三姓家奴、無義匹夫。雖說在馬上能征慣戰,但若到了馬下,卻也未必是莊主的敵手。」

    「那是自然。」姚江寒點頭道,「就算是馬上,道長的追魂槍他也未必敵得住。」清玄道人哈哈大笑,連稱過獎。他二人藉著古人,彼此吹捧,眾人雖覺好笑,卻無人敢掃二人之興。

    只見那台上靜悄悄的,「呂布」仍在轉圈,他步子奇怪,左腳向前大大跨出,右腳再慢慢拖上,直到與左腳併攏,繼而右腳又跨一步,左腳再慢慢跟上。

    台下諸人越瞧越覺驚詫,姚江寒怒道:「怎麼回事?既是三英戰呂布,三英呢?既是唱戲,鼓呢,鑼呢?」

    話音方落,那「呂布」忽地躍起丈餘,刷的落在台下,仍以怪異步法,向廳中走來。

    廳前的莊丁一瞧,紛紛鼓噪起來:「反了反了,演戲的怎麼演到檯子下面來了?」

    廳中豪傑卻無不失色,這「呂布」一躍丈餘,遠非戲子所能。清玄道人騰地站起,喝道:「拿槍來。」一伸手,身旁道童將一條爛銀長槍遞到他手心。

    那「呂布」越走越快。「攔住他。」眾莊丁哄然大叫,不料那「呂布」驀地張口,吐出一道銀練也似的水箭,正中一名莊丁額頭。那莊丁身子一抖,目光忽變呆滯,如那「呂布」一般,拖著步子,向廳內走來。

    只見「呂布」頻頻張口,莊丁但凡近身,均被水箭射中,繼而神情怪異,步履整齊,隨著他走進大廳。

    廳中豪傑見此情形,不禁臉色發白,唯有姚江寒力持鎮定,高聲道:「閣下有何貴幹?」

    那些拖步之人聞言足下一頓,齊齊張口發聲:「不空,不空。」聲音瘖啞,迥異人聲。姚江寒聽得寒毛豎起,喝道:「不空?什麼不空?」。

    「裝神弄鬼!」清玄道人忽地抖槍,槍尖譬如毒蛇,悄沒聲息洞穿那「呂布」的胸膛。

    眾豪傑原本心存畏懼,沒料清玄道人一槍得手,均是精神大振,方要喝彩,忽見那「呂布」面露詭笑,口唇翕張,眾人均叫:「道長當心。」

    清玄道人早有防備,槍尖退出,如風後掠。不料那「呂布」並未噴出水箭,只是體內嘩嘩有聲,彷彿水流晃蕩,中槍之處卻是空洞洞的,竟無鮮血流出,

    眾人被這異像驚得呆了,忽見兩道清泉自「呂布」口中、創口先後洩出,轉眼流了一地,那「呂布」就似被抽乾的皮囊,肌膚五官,慢慢塌陷下去。

    這情形較之以前詭異十倍,眼瞧著地上清水並未四面流淌,卻似被某種無形之力沖激,筆直如線,向著清玄道人流來。

    清玄道人槍法雖強,卻只能刺殺有形之物,面對這無形之水,不覺傻眼,忽聽姚江寒喝道:「快退,別碰那水。」清玄如夢初醒,騰地後躍,不料那水如影隨形,須臾到他足前。清玄躲避不及,情急生智,猛然縱起,奪的一聲,銀槍釘入地裡,然後一個觔斗,單足立定槍尾,雙袖凌風,形如一隻展翅蒼鷹。

    眾人見他想出如此奇法,不由得齊叫一聲好。清玄驚魂初定,聞得喝彩,微感得意,正想躍往房梁,忽覺腳心一涼,微有潮意。

    眾人見清玄立在槍端,就似定住了一般,動也不動。而那「呂布」眼珠窩陷,枯萎肌膚如一張薄紙貼在身上,越顯得狀如骷髏,唯有創口水流不絕湧出。驀然間,他撲通後仰,人倒泉絕,地上流水卻似有靈性,仍是綿綿前湧,聚於槍下。

    姚江寒眼力過人,忽覺不對,那水流到槍尖,便不再流,初以為順著槍眼滲入土地,此時才覺那水竟是逆流而上,直至槍尾。只因槍為銀槍,與流水同色,一時竟未察覺。

    姚江寒暗叫不好,忽聽波的一聲,清玄腰帶斷裂,身子如充了氣一般鼓脹起來,頃刻之間,寬大道袍已被撐滿。

    刷,姚江寒拔劍。

    蓬,清玄如鼓足了氣的皮球,爆裂開來,血雨四濺,鋪天蓋地。

    但姚江寒更快,他號稱「千江不流」,劍法之快,冠於江南。頃刻間劈出六劍,那射來的血雨似被無形堅壁阻了一阻,簌簌彈開,在他身前散成一個半圓。

    這六劍幾乎耗盡姚江寒平生所學,縱然自保,仍覺渾身虛軟。轉眼一觀,不由面無血色,廳中親友無聲無息,已然盡數倒斃,渾身上下如中無形箭鏃,佈滿細密血洞。

    姚江寒驚懼交集,厲聲叫道:「是誰?是誰?與姚某有何仇恨,不妨出來,見個高下。」他仗劍團團亂轉,如瘋如狂。姚晴在他身側,得他六劍之力,也躲過一劫,卻已驚得魂飛魄散,忽見父親如此情形,急道:「爹爹,快逃。」

    姚江寒打個哆嗦,喃喃道:「不錯,快逃。」轉身拉著姚晴,向廳外飛奔,忽見廳前莊丁散成半圓,走將過來,一個個面孔腫脹,目光呆滯,與那「呂布」神色相近。姚江寒有清玄道人的前車之鑒,豈敢再刺,抱住女兒,從莊丁頭頂掠過。落到廳外。

    腳才落地,姚江寒忽生警兆,一掉頭,只見四面八方立滿了人,中有莊丁護院,丫環僕婦,甚至從蘇州請來的戲子也在其中,一個個神色呆滯,如行屍走肉般拖步行來。

    姚江寒胸中劇痛,情知莊內已生絕大變故,再一抬頭,卻見莊門不知何時,緊緊閉合,幾把大鎖,從內鎖起。

    姚晴也覺駭然,忽見父親神色怔忡,手中劍緩緩垂了下來,忙道:「爹爹,快走呀?」

    姚江寒慘笑道:「走?哪裡走?沒瞧見麼?人家是要滅了咱們姚家莊呢。」姚晴心中咯登一下,生出徹骨寒意:「為何胭脂虎剛死,便出現如此怪事?據說惡人死後,就會變成惡鬼,莫非胭脂虎這大惡人死後也化身厲鬼,向我報仇麼?」她平日雖不信鬼神,但眼前情形太過詭異,無法解釋,不由得銀牙一咬,大聲道:「胭脂虎,殺的你的人是我,冤有頭債有主,你變鬼索命,不要連累別人。」

    姚江寒吃驚道:「阿晴,你說什麼?」姚晴淒然一笑,說道:「胭脂虎害了娘,我殺了她償命,她背上的劍是我刺的。」

    姚江寒怒道:「難怪小陳說你殺他,你娘是病死的,關她什麼事?小陳與你娘親如姊妹,怎麼會害她?」姚晴冷笑道:「你這個大糊塗蛋,什麼都不知道。」

    姚江寒勃然大怒,厲聲道:「死丫頭反了?左右一死,我先殺了你,清理門戶。」他素來驕狂,忽然遭此挫折,不覺心性大變,只覺人人可恨,人人該殺,長劍一擺,竟向女兒刺下。

    姚晴不料父親不顧父女情分,狠下毒手,只驚得呆了,休說躲閃,眨眼也是不及。才覺劍風飆起,那劍鋒已貼頸而過,寒氣森森,砭肌刺骨,剎那間,忽覺有人將她奮力一拉,向後拖出。

    姚晴回頭望去,卻是陸漸,他身旁立著那懷抱波斯貓的紅衫夷女。再瞧父親,見他瞪著自己,面目凶狠,舉劍嗖嗖疾刺,可惜出劍之時便已偏了,怎麼也刺不到自己身邊。

    陸漸怪道:「仙碧姊姊,他怎麼了?」那夷女歎道:「我用『亂神』之術擾亂了他的神智,他看得見,卻刺不著。」

    「陸漸!」姚晴驚魂初定,又覺憤怒,「你竟然勾結妖女。」

    陸漸訕訕道:「阿晴,仙碧姊姊不是妖女,剛才多虧她救你,要麼……」

    「誰希罕她來救?」姚晴大聲道,「我被,我被爹爹殺了更好。」說到這裡,淚水卻順著雪白的雙頰,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仙碧冷笑道:「我也不希罕救你,只瞧著陸漸的面子。」姚晴聽了這話,沒來由心頭一酸,氣道:「陸漸,你再叫她一聲姊姊,我從此再不理你了。」陸漸瞧瞧仙碧,見她含笑不語,再瞧姚晴,卻是秀目含嗔,心中好不為難,說道:「阿晴,仙碧姊姊救過我的命,若不是她,你也殺不了胭脂虎的。」

    姚晴露出迷惑之色,正要細問,卻聽仙碧淡淡地道:「陸漸,別說廢話。」陸漸歎了口氣,再不多言。

    原來,陸漸見姚晴追趕胭脂虎,欲要跟隨,卻覺頭暈目眩,他推倒書架、抱住胭脂虎,幾乎耗盡平生氣力,更被胭脂虎踢中膝蓋,疼痛難起。正覺焦急,忽見紅影閃動,一名女子玉立身前。

    陸漸識得是那林中曾見的紅衫夷女,好不奇怪,問道:「你怎麼來的?」

    「我怎麼不能來?」那夷女笑吟吟地道,「姚家莊又不是什麼龍潭虎穴。」陸漸掙了一下,卻爬不起來,急得眼裡淚花兒亂滾。

    「傻小子!」那夷女歎道,「你真那麼喜歡這個阿晴?」陸漸面紅耳赤,訥訥地說不出話。那夷女搖頭道:「這少女年紀雖小,但心機深,手段狠,許多大人也比不上,你若喜歡她,將來一定會吃大虧。」

    陸漸搖頭道:「我不怕。」那夷女道:「她騙你,你也不怕?」陸漸仍是搖頭。那夷女又道:「若要殺你呢?」陸漸猶豫一下,問道:「她怎麼會殺我?」那夷女道:「人心有時候奇怪的很,這阿晴又不是一般的女孩子,若她發覺有比你更重要的物事,說不準就會害你。」

    陸漸似懂非懂,想了想,歎道:「要是這樣,我便讓她殺好了。」

    那夷女望著他,眼神微微散亂,忽地歎道:「真是傻子。只不過,若天底下的男子都如你一般,這世上也不會有那麼多可憐的女子了。」說罷流露淒涼之色,又歎一口氣,扶起陸漸,陸漸只覺得後心被她按住的地方熱乎乎、麻酥酥的,忽地一股熱氣鑽進去,禁不住啊的一聲叫喚起來。夷女笑道:「別怕,起初有些難過,以後卻很舒服。」

    陸漸只覺那股熱氣在體內鑽來鑽去,漸漸有了力氣,膝蓋上的痛楚也似乎消散了,直待那夷女撤手,他舒展手足,但覺遍體舒泰,不由喜道:「姊姊果真不騙人。」

    那夷女道:「那也未必,但我只騙聰明人,不騙傻子。」陸漸委屈道:「人人都說我傻,我真的傻麼?」夷女笑道:「你就算不傻,也太老實。」說罷招招手道:「北落師門。」

    樑上應聲跳下一隻雪白的波斯貓,鑽進夷女懷裡。陸漸奇怪道:「它叫北落師門?」夷女點頭笑道:「它是南天眾星之王,最亮的北落師門。」陸漸道:「它是貓,又不是星星?」夷女笑道:「它和星星一樣了不起,方纔若不是它,你就活不了啦,它救了你的命,你可得好好謝它。」

    陸漸恍然大悟,想到方才自己動彈不得,這波斯貓突然出現在房樑上,然後自己便能動了。若非如此,自己與阿晴絕難活命。雖然不知這小貓如何救了自己,但夷女這麼說了,那就必然不假。當下恭恭敬敬向那貓兒鞠了一躬,說道:「北落師門,謝謝你了,待我幫完阿晴,就打最好的魚給你吃。」

    說罷又向夷女鞠了一躬,轉身便走。夷女笑道:「你去幫那小丫頭麼?」陸漸嗯了一聲。夷女道:「你知道她們去哪裡?」陸漸不覺搖頭。夷女歎道:「真是傻子。」說罷托住他肘部,陸漸渾身一輕,蹈虛而起,奇怪間,一陣風迎面吹來,陸漸眼中倏迷,張眼之時,身子已在書房門外。

    陸漸奇道:「姊姊,你做什麼?」那夷女笑道:「帶你去找小丫頭呀。」陸漸好不感激,說道:「姊姊,我叫陸漸,你叫什麼名字。」夷女笑道:「我叫仙碧。」

    陸漸奇道:「你的名字好怪,跟你的模樣一般,都很奇怪。」仙碧道:「有什麼好奇怪的,我出生在很遠很遠的西方,你若去哪裡,人家也覺得你很奇怪呢。」陸漸想了想,問道:「是波斯還是大秦?」仙碧咦了一聲,怪道:「你年紀小,知道的卻不少。」陸漸道:「我爺爺是一位海客,他說西方最遠的是大秦,第二就是波斯。」

    仙碧歎道:「我的故鄉可要遠許多。你們大明的官兒,在萬國地圖上稱它英吉利。」

    陸漸不覺神往:「將來我有了海船,定去姊姊的家鄉看一看……」忽覺身形一頓,抬眼望去,但見仙碧神色驚詫,正欲發問,忽被仙碧摀住了嘴,她的手溫暖柔軟,手上幽香如蘭,;聞起來十分舒服。

    仙碧閃到假山後,輕聲道:「陸漸,你不覺得奇怪麼,走了這麼遠,也不見人。」

    她如此一說,陸漸也想起來,沿途行來,果然不見有人。忽聽仙碧道:「噤聲。」陸漸只聽得嘩嘩輕響。透過假山縫隙望去,但見兩個丫環從左方走來,步子奇怪,一腳跨出,另一腳慢慢拖上。

    仙碧待丫環去遠,皺眉道:「我來晚了。」話音方落,忽地攙著陸漸,縱身躍起。只聽波的一聲,一道銀亮水箭射中假山,水花四濺,石屑紛飛。陸漸回頭望去,卻是一個青衣莊丁,面皮浮腫,眼神呆滯,忽又抬頭,口中吐出一道水箭。仙碧落在假山頂上,一揮袖,那道水箭在半空中似被無形之力裹住,變成一團亮晶晶的水球,滴溜溜凌空旋轉,竟不墜下。

    那青衣莊丁口中水箭綿綿不絕,勢成一道水柱,與那水球相連,以至於水球不斷膨脹,漸有頭顱大小,始終懸空,不曾下墜。陸漸卻覺仙碧的身子滾燙起來,抬頭望去,她雪白的雙頰不知何時染了一層明麗的霞色,碧眼流光,燦若星斗。那莊丁的肌膚卻眼瞧著乾枯下去,陸漸見此奇景,不由驚叫起來。

    兩人一上一下,僵持了數息工夫,那水球便漲到栲栳大小,仙碧忽吸一口氣,水球遽然下沉,水球旋轉跳躍,似欲掙脫墜勢,但那地裡彷彿蘊藏絕大吸力,水球越轉越小,頃刻之間,盡數化入土中,只留下一點濕痕。與之同時,那莊丁向前一撲,再不動彈。

    仙碧抹去額上細汗,低聲道:「好險。」陸漸心子撲撲直跳,指著那莊丁,道:「他怎麼了?」仙碧道:「死了。」

    陸漸一驚,卻聽仙碧喃喃道:「今日糟了。」陸漸奇道:「你說什麼?」仙碧歎道:「陸漸,我幫不了你啦,莊裡來了一個大惡人,我應付不了,這個莊子怕要毀了。」

    陸漸吃驚道:「他跟姚家有仇嗎?」仙碧搖頭道:「仇卻沒有,但他此次前來,全為搶奪一件緊要物事,卻又害怕搶不到手,於是便用了一個極惡毒的法子,不惜陪上莊裡所有人的性命。」

    陸漸心跳更劇,吃力地道:「全莊的性命,那……那阿晴呢?」仙碧淡然道:「她麼,怕是已經死了。」陸漸臉上血色盡失,大聲道;「我不信……」

    仙碧道:「我騙你作甚,我本也為那件物事而來。但那個大惡人知道我來了,便借這莊丁示威,讓我知難而退,他若不用這等惡毒法子,有北落師門助陣,我還能一戰。如今留在這裡,只會與這莊丁一般下場……」

    她忽覺陸漸奮力掙扎,不由生氣道:「你明知白白送死,也要去麼?」陸漸眼眶一紅,驀地流下淚來,咬牙道:「她若死了,我也不活……」

    仙碧不解道,「那小丫頭到底有什麼好,值得你為她送命?」

    陸漸臉一紅,低頭道:「我也不知為什麼,只要見了她,便覺十分歡喜,若不見她,心中便空空的,好像丟了什麼。」

    仙碧聽到這裡,不由歎了口氣,心道:「若是那人對我有這孩子對那丫頭一半,我也不枉此生了。」

    她想到此處,忽一咬牙,嬌叱道:「北落師門,亂神。」那波斯貓輕叫一聲,黝黑的瞳仁變成一道細縫。

    仙碧托起陸漸,飛身縱起,嗖嗖兩聲,兩道水箭凌空射來,彼此撞在一處,晶光四溢,仙碧一拂袖,將那團水花掃落,只見銀光閃動,又有十餘道水箭激射而來。但無一中的,紛紛落在近旁。仙碧喝道:「坤元。」北落師門的瞳子應聲收縮,銳如針尖。

    剎那間,陸漸身周氣流急速旋轉起來,屋頂青瓦似被無形異力牽引,沖天而起,密密層層,結成兩道屏障。

    忽見黑影閃動,七個僕婢竟爾躍上房頂,矯捷若飛,碗口粗細的水箭從口中吐出,水箭近身,屋瓦皆碎。北落師門喵的一聲,頸毛豎將起來,仙碧臉色倏地煞白,一頓足,躍起丈餘,飄若紙鳶,落在那些僕婢身後,袖間吐出一道銀虹,陸漸只聽破空銳響,回頭望去,只見那些僕婢的頭顱骨碌碌滾將下來。

    陸漸駭然道:「你,你怎麼殺人?」仙碧手中多了一口細長軟劍,喘氣道:「別大驚小怪,他們不過是活死人,一旦成了水鬼,人便算死了。」說話間,又有十個僕婢躍上房頂。

    仙碧緊了緊手中之劍,露出一絲苦笑。方纔那七道「水魂之劍」聚合了七名「水鬼」的渾身精氣,威力奇大,仙碧雖然擋下,內息卻大受震盪,一時被逼出劍。但「水魂之劍」變化莫側,無孔不入,只有她本身所修的內功方可抵禦,若以尋常兵刃應敵,稍不留神,便為所乘。

    為難間,忽見遠處火光沖天,一閃即滅,那些「水鬼」若受無形召喚,紛紛縱身下房,一躍丈餘,向遠處奔去。

    仙碧面露喜色,攙起陸漸向前飛奔,她料想胭脂虎若要求援,必尋姚江寒,當下直奔前廳。奔走間,忽見許多「水鬼」也向前廳奔去,不由暗暗吃驚,忽聽一聲悶響,不由花容慘變,失聲叫道:「敗血之劍!」足下一急,搶到前廳房頂,探頭一瞧,卻見姚氏父女被水鬼團團圍住,正在爭論什麼。

    仙碧見姚晴無恙,不覺鬆了口氣,陸漸更覺歡喜,正要叫喊,忽見姚江寒面露殺機,舉劍便向姚晴刺出。

    仙碧身經百戰,一瞧姚江寒神色,便覺不妙,急急發動「亂神」之術。姚江寒心神震動,一劍刺偏,仙碧飛身縱下,始一落地,陸漸便冒死搶出,將姚晴拉回。

    誰知姚晴傷心之餘,竟將滿腹怨氣發在仙碧身上。仙碧冒險救人,反落得如此下場,真是哭笑不得,一時也懶得分辯,只是冷笑。

    姚晴見父親舉止癲狂,又是傷心,又覺難過,忍不住道:「妖女,快解了我爹的妖術。」仙碧越發氣惱,心道:「若不是我的妖術,你能活麼。」賭氣之下,解開亂神之術。

    秘術方解,精芒電閃,姚江寒忽地一劍掣空,直刺而來。他號稱「千江不流」,仙碧雖有奇能在身,倉猝之間,也躲不過如斯快劍,只來得及讓過胸口要害,血光乍現,肩頭已被貫穿。

    原來姚江寒心神被擾,雙耳猶聰,眾人所說,均然聽見,只疑這種種怪事,都是仙碧所為,心道擒賊擒王,是以秘術一解,揮劍便刺。

    仙碧長劍及體,便應勢後掠,長劍脫出體外,痛得她幾乎昏了過去,卻見姚江寒二劍又至,又聽陸漸失聲驚呼,當下奮力一滾,滾到一名「水鬼」身後。

    那些「水鬼「不知為何,聚在那裡動也不動。姚江寒心有所忌,長劍繞過水鬼,再刺仙碧。仙碧連滾兩滾,肩窩血如泉湧,忽覺懷中一空,北落師門已跳了出去。

    姚江寒專注仙碧,渾不防那只波斯貓躬身翹足,頸毛直豎,眼中發出幽幽藍光。姚江寒正想使一招「偷龍轉風」,不料腦中一空,竟忘了如何使法。他呆了呆,劍勢一緩,又被仙碧脫出劍底,急變招「長空擊鷹」,但使了半招,竟又忘了下半招如何繼續。姚江寒驚怒交迸,再變「芝蘭玉樹」、「疾風驟雨」、「白駒過隙」、「吉光片羽」……不料每招均只使得小半,後面大半怎也想不起來。「斷水劍法」原有七十二招,待得姚江寒使到第七十二招時,猛然發覺,自己一招完整的「斷水劍法」也想不起來了。

    陸漸見仙碧遇險,正想拚死救護,誰知姚江寒一招「偷雞摸狗」使了半招,忽又變成「刺麻雀」,「刺麻雀」使了不足一半,又變成「蘑菇大樹」,總之直到「馬毛鳥羽」,每一招陸漸都認得,但每一招姚江寒均未使足,長劍居空揮舞,總不刺出。

    陸漸瞧得驚訝,姚晴也睜大秀目。忽見姚江寒步履踉蹌,長劍下垂,眼中茫茫然一片。彷彿失了魂魄。陸漸搶上前去,扶起仙碧。姚晴也扶住父親,卻被姚江寒使勁摔開,只見他擰著眉頭,似乎遇上莫大難題,口中喃喃道:「下一招呢,下一招是什麼呢?」

    姚晴急道:「爹爹,你怎麼啦?」

    仙碧止住血,回過氣來,臉色慘白如紙,聞言歎道:「他中了絕智之術,一身劍法已經廢了。」見姚晴不信,心中冷笑,揚聲道:「陰師兄,你志在火部的祖師畫像,小妹如今無力再爭,還望陰師兄放小妹一條生路。」

    忽聽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嘎嘎笑道:「仙碧師妹說這話晚了些。『水魂之陣』,一入陣中,便為水鬼。你不但闖陣,還擾亂為兄的陣法,以致寧不空火遁逃匿,當真罪不可赦。嘿嘿,不過為兄憐香惜玉,暫不殺你,待會兒閒下來,再跟你說幾句體己話兒。」那人語聲飄忽,彷彿每說一字,便換一個方位,說完這番話,竟換了數十個方位

    仙碧聽出他話中淫褻之意,心頭打了個突,冷笑道:「你有什麼好話,還不是打我『地部』祖師畫像的主意。」

    那姓陰的笑道:「仙碧師妹聰明,畫像自然要的,但師妹天生美貌,更有異域風情,為兄也是傾慕已久了。」

    仙碧啐道:「少說這些不尷不尬的廢話。你今日也太過惡毒。『水魂之陣』是水部禁術,當年城主滅你水部,便是因為此陣以活人化劍,太傷陰德。再說,姚家莊的『斷水劍法』源自先天八劍的『坎劍道』,論起來也算你水部旁支,你竟不念香火之情,滅他滿門。」

    那姓陰的冷冷道:「這姓姚的既是我部旁支,劍法卻叫『斷水』,綽號又叫『千江不流』,大干老子之忌,水若斷,江不流,我水部神通如何施為?哼,滅他滿門,也是活該。至於那姓萬的老鬼,還說他作甚?就算他仍在人間,我『水魂之陣』已成,他又能奈我何?」

    仙碧嗤的一笑:「水部始終改不了井底之蛙的脾性,城主已通天道,周流六虛,法用萬物,水部螢火之光,豈能與皓月爭輝。」

    那姓陰的略一沉默,冷冷道:「你自尋死路,可怪不得人。」

    仙碧神色陡變,一手按地,喝道:「坤元。」地上青磚陡然掀起,築成一道內凹外凸、密不透風的堅壁。同時間,水鬼們齊齊張口,「水魂之劍」四面射來,青磚粉碎,水箭紛紛彈開。

    仙碧身受重傷,使出一次「坤元」,已無力再使,正當此時,忽聽一串爆鳴,西北角三棵垂柳齊齊著火,騰起數丈烈焰,卻只一霎,水箭噴至,烈焰頓滅。

    那姓陰的冷冷道:「寧不空,你的『火龍子』又少了三顆?」數十道「水魂之劍」忽地射出,擊中一面牆壁,牆壁碎裂,火光迸出,一名青衣人跳將出來,渾身霧氣蒸騰,情狀狼狽。

    那姓陰的哈哈笑道:「妙啊,又少一顆。」

    忽聽仙碧喀的一聲,吐了一口鮮血,肩窩鮮血不絕流出,雪白的雙頰透出青灰之色。陸漸將她扶住,急道:「仙碧姊姊,你,你怎麼了。」

    仙碧搖搖頭,慘笑道:「寧師兄,可惜,功敗垂成。」那青衣人青衣方帽,儀容豐偉,聞言點點頭,臉上卻冷冷淡淡,殊無喜怒。

    姚晴瞧得青衣人,吃驚道:「寧賬房,是你?」

    那青衣人正是姚家的賬房,聞聲瞥她一眼,淡然道:「晴小姐受驚了。」姚晴奇道:「你就是寧不空?」那寧賬房不再理她,揚聲道:「陰九重,出來吧,我不信你全無損傷。」

    那姓陰的哼了一聲,眾人眼前一花,莊門前多了一名灰衣人,他面目腫脹,神色呆滯,與那些水鬼竟無二致,只是衣衫上多了幾個燒焦的孔洞。

    「寧不空。」陰九重冷冷道:「就是這幾個破洞,也虧得有地部的娘兒們幫你。」

    原來寧不空施展火遁,藏在暗處。陰九重雖也知他便在附近,卻不知詳細方位,故也隱匿蹤跡。二人一時勢成僵持。仙碧深知其理,故意出言激怒陰九重,陰九重即便說話,也用上「流音術」,不令人捉摸到聲音來源,可一旦發動「水魂之陣」,氣機流轉,頓時暴露藏身之處。

    寧不空見機,連發三枚火龍子,本指望一擊必殺,只需陰九重一死,這「水魂之陣」立時告破。此時忽見陰九重衣衫雖破,身子卻是無損,不由得暗暗納悶。忽聽仙碧低聲道:「寧師兄,他練成了『無相水甲』。」

    寧不空恍然大悟。陰九重嘿然道:「仙碧師妹見識雖然超卓,卻不夠機變,你天賦異稟,身兼兩家之長,『坤元』、『亂神』、『絕智』,都是當世絕學,且有北落師門相助,若是趁我與寧不空交手,逃之夭夭也非不能,但為何坐以待斃?這其中原由,為兄好生不解。」

    仙碧冷笑道:「你這等草菅人命的敗類,當然不知其中原由了。」

    陰九重瞧了瞧仙碧,又掃視陸、姚三人一眼,忽地拍手大笑:「有趣,地母娘娘的女兒,西城城主的義女,竟然轉性要做大俠?哈哈,有趣,有趣!」他面目浮腫,這一笑將起來,竟比哭還難看。

    寧不空冷冷道:「陰九重,你既然練成『無相水甲』,方才是有意引我出手吧?」

    「不錯!」陰九重道,「若我所料不差,你身上的『火龍子』已然告罄了。」

    寧不空道:「何以見得。」

    陰九重森然笑道:「方纔機會難得,你必然傾力一擊,是故一發三枚。但以你奸猾之性,必會留下一枚,防我傷重反噬。可惜我練成『無相水甲』,你一擊無功,又遭反擊,不得已,剩下的那枚火龍子只好用了,火部絕學,無器不發,而今你火器告罄,還有什麼法子?」

    寧不空不置可否,皺眉道:「奇怪,你何以認定,火部的祖師畫像,定會在寧某手裡?」

    陰九重道:「瑤池一戰,八部中火部損失最慘。據我所知,火部高手,逃脫大劫者,只有寧師兄一人,畫像若不在寧師兄手裡,豈不怪哉?」

    「陰九重。」寧不空眼中精芒一轉,「你欺我火部無人?」

    陰九重笑道:「自古弱肉強食,火部衰微,自然成了他部魚肉;想當年,我水部為萬老賊重創,人丁單薄,你火部不也趁機下手,搶奪我部的畫像麼?」

    寧不空沉默半晌,從袖間取出一支卷軸。陰九重見了那支卷軸,呼吸一緊,呆滯的眼中閃過一絲神采。

    「陰九重,『火龍子』我是沒有了。」寧不空手撫卷軸道,「但你猜一猜,我若運轉『周流火勁』,這畫像會當如何?」右手所過之處,那卷軸盡變焦黃。

    陰九重厲喝道:「住手。」

    「怎麼?」寧不空哈哈笑道,「陰師弟猜到了麼?」

    陰九重澀聲道:「寧不空,你是要玉石俱焚了?」

    寧不空道:「以圖換命,寧某絕不做賠本生意。」陰九重搖頭笑道:「我只要畫像,要你性命作甚麼?」寧不空搖頭道:「水無常形,水部的人最為善變,你要我怎麼信得過你?」

    陰九重道:「那師兄說如何?」寧不空道:「你須得立個水部的絕誓,再讓這些水鬼後退五丈,空出大門。」

    陰九重面上怒意閃過,但終究笑道:「好,我陰九重對列代祖師立誓,取圖之後,不得傷害寧師兄,若有違背,令我御物不成,反為物噬,借水不得,反為水滅。」

    姚晴聽這誓言並非十分惡毒,心中納罕,卻不知水部高手修煉一生,以水為劍,深知「善泳者溺」的道理,這個誓言對其而言,乃是絕誓。

    陰九重立誓已畢,手一揮,眾水鬼紛紛後退,留出大門。陰九重笑道:「寧師兄,要不要師弟給你開門。」

    「那倒不必。」寧不空道,「你既然立了誓,我便信你一次。」仙碧見狀,急道:「寧師兄當心,這人喪心病狂,不可深信。」

    寧不空搖搖頭,正要拋出畫像,陰九重擺手道:「且慢,你將畫像丟在地上。」寧不空笑道:「你還怕我弄鬼麼?」當即將卷軸拋出,仙碧心頭一涼,頓覺大勢已去。

    陰九重卻不親自上前,招來一名水鬼,拾起卷軸展開,但覺無詐,方才接住,笑道:「寧師兄真是信人。」話音方落,忽見那卷軸上出現一點焦痕,急速擴大。陰九重陡然變色,欲要丟棄,卻又不甘,但這火不同凡火,火勢離奇,他稍一遲疑,那卷軸騰地燃燒起來,陰九重疾喝一聲,兩道水流循腕而出,阻擋火勢。

    仙碧也不防如此奇變,轉眼望去,只見寧不空右手掌心攥了一顆拳頭大小的水晶圓球,對準日光,華彩逼人。

    仙碧脫口叫道:「天火珠。」

    寧不空驀地收起火珠,掠上戲台,一發力,折下一根支撐戲台的木柱,大喝一聲,向陰九重擲去。此時陰九重專注運轉水甲,救那畫像,冷不防木柱撞來,當即運起一道水劍,這道水劍來自他附身之水,威力之強,絕非「水魂之劍」可比,一擊之下,足以將台柱擊得粉碎,剎那間,木水相交,轟然巨響,那截台柱迸裂作千百細碎火光,奪人眼目。

    陰九重發出一聲長長的慘呼,倒退數步,撞中身後大門。他衣褲盡毀,簌簌飄落,渾身赤條條的,道道流水交織成網,如貼身鎧甲,從臉至足流轉自如,正是陰九重所倚仗的「無相水甲」,只需這層水流,刀劍火器,均不能傷。

    「好一個木中藏火,力碎千軍。」仙碧露出驚畏之色,「寧師兄不愧為火部奇才,竟練成了失傳百年的『木霹靂』。」

    寧不空擲出台柱,倒退數步,盯著陰九重,呼吸濁重不堪。他方才借「天火珠」聚光成火,點燃畫像,逼得陰九重運轉附體之水滅火。但凡水部高手,必有附體之水作為水引,引動天下之水。附體之水一動,「無相水甲」必生破綻,寧不空折柱擲出,木柱中蓄有無匹火勁,乍看無奇,一遇外力,火勁迸發,木柱崩裂,勢如天雷轟擊。

    這引火、斷柱、蓄勁、擲木,寥寥數下,包含寧不空平生武功智能,若然無功,有死無生。

    陰九重身周「水甲」越轉越快,清亮水流卻漸成淡紅。仙碧心頭一喜:「傷著他了。」

    水甲變紅,正是鮮血入水所致,寧不空不由吐了一口氣,他方才有意示弱,隱匿「天火珠」與「木霹靂」神通,正是待這致命一擊。如今一擊得手,已立於不敗之地。

    陰九重既悔且怒,目光陰戾。眾水鬼忽地拖著步子,齊齊向寧不空奔來。

    寧不空又折斷一根柱子,注入火勁,奮力擲出,撞中一名水鬼,化作滿天火雨。水鬼倒下一片。繼而寧不空取出「天火珠」,引燃前廳,火部神通盡得於火,旁人遇火避之不及,而火部高手火勢越強,越是如魚得水,以火為劍,足以焚殺諸天。

    須臾間,四周屋宇樹木均被點燃,化作一片火海,陰九重「水甲」被破,身受重傷,「水魂之陣」全憑他內力作引,方能運轉,此時自然威力大減。之前水強火弱,寧不空備受壓制,而此時陰九重一著不慎,反被寧不空佔得先機,強弱之勢瞬間逆轉,雖說水能克火,可一旦水弱火強,火亦能克水。寧不空引火為劍,火光縱橫,織就道道火網,盤空掃出,一名水鬼著火,身周水鬼無不隨之燃燒,滿地亂滾,只因神智已失,唯有呀呀哀嚎,情狀慘不可言。

    仙碧只覺身周急劇增溫,心知火部絕學一經展開,燎原焚林,威力之大更勝水部。雖有「坤元」護體,仍覺炎氣逼人,當即叫道:「陸漸,快走。」

    陸漸點頭道:「阿晴,我們走吧。」姚晴也知形勢緊迫,急扯父親衣袖道:「爹爹,走吧。」不料姚江寒仍是喃喃自語:「下一招,下一招是什麼呢?」

    要知他一生苦練劍法,不料所有劍招忽然忘記,怎也想不起來。如此劇變,就是天崩地坼,也難相比,是以竟然變得傻了,四周雖是水火交煎,他卻只管凝神苦思,無論姚晴怎生拉扯,也不動彈,陸漸上前相助,姚江寒驀地一聲大叫,掙脫二人,反向莊內奔去。

    姚晴雖恨父親糊塗自大,信任宵小,令母親沉冤多年。但終究父女連心,血濃於水。情急間隨之奔出。卻見姚江寒神智混亂,竟向火勢最盛處奔去,一道火光凌空閃過,姚江寒渾身火起,淒聲慘叫。

    此時寧不空以火為劍,抵擋水鬼,但凡活物近身,便引火焚燒,忽覺來人近身,當即發出一記火劍。這火蘊有他的「周流火勁」,一星一點,足以致命,姚江寒渾身火光熊熊,扭曲數下,便即撲倒。

    姚晴見父親被焚,尖叫一聲,飛身撲上,忽覺身後一涼,一股濕意沁入後心,頓時渾身虛軟,頭腦迷糊,但覺有人抱住自己,繼而一股熱流循頭頂注入,體內那股濕意微微消散,頭腦略清,欲要叫喊,卻又無法出聲,只聽得陸漸急道:「仙碧姊姊,她怎麼啦?」仙碧歎道:「她中了水毒。」話音未落,姚晴心頭又是一迷,倏爾昏了過去。

    仙碧不料節外生枝,姚江寒被燒死,姚晴又被「水魂之劍」擊中,眼看陸漸眉眼通紅,不禁喝道:「男子漢大丈夫,不許哭哭啼啼。」

    陸漸被她一喝,按捺傷心,問道:「姊姊,如今怎麼辦好?」仙碧道:「土能克水,如今之法,唯有送她去崑崙山,求家母救治,但當務之急,卻是先出莊子。」她從懷中摸出一個小瓶,傾出一顆龍眼大小的淡紅色藥丸,納入姚晴口中,說道:「這是城主當年賜我的『亢龍丹』,能激發她自身潛能,抗拒水毒,再以我的內力護持,或能挨到崑崙山。」

    陸漸心下稍安,但想若是無法解救,姚晴就會變成那些水鬼一般。想到這裡,端地揪心無比。

    仙碧見莊門緊閉,石牆高聳,換在平時,越牆而過,不在話下,而今內外皆傷,又有陸、姚二人,此法不可再行,當即探了探牆角,尋到一塊土壤鬆軟之地,運氣凝神,雙掌按地,叱聲:「坤元。」

    掌下泥土應聲旋轉,須臾間露出一個大洞,恰供一人進入。仙碧哇的一聲,又吐了一口血,喘氣道:「陸漸,你和阿晴先走。」

    陸漸心知情勢危急,但那地洞狹窄已極,唯有拖著姚晴前進。地道長約丈餘,通到莊外。陸漸跳出地道,仙碧也隨後鑽出。

    遙聽得人聲鼎沸,不少鄉人擁在莊前,捶打大門。但因姚家莊近海,故而修築之時,為防倭寇海賊,無論門牆,均修得高大堅固,易守難攻,故此大門緊鎖,反而阻擋了救火之人。

    眾鄉人只在門前喧鬧,未曾瞧見三人從地道出來。陸漸正想招呼,仙碧忽道:「陸漸,別聲張。」陸漸不解,仙碧道:「我不想見外人,再說人心險惡,我和阿晴均是女子,又受重傷,若是遇上歹人,無法自保。」

    陸漸只得攜了二人閃入一片草叢。方才坐定,仙碧驀地驚道:「陸漸,你,你瞧見北落師門了嗎?」

    陸漸四處瞧瞧,道:「沒見到呀。」仙碧倏地變了臉色,哆嗦道:「糟啦,我,我只顧逃命,竟將它丟下了。」話未說完,已是淚眼朦朧。陸漸自與她見面以來,從未看見她如此驚惶難過,忙道:「或許它先跑出來了。」

    仙碧一邊落淚,一邊搖頭道:「不會的,北落師門若非迫不得已,必會與我同生共死,不會獨自離開。」說到這裡,欲要掙起,奈何傷勢太重,又以坤元之術打通地道,此時幾近脫力,站了一半,又支撐不住,坐倒在地。

    陸漸一轉念,道:「仙碧姊姊,你代我看護阿晴,我去找北落師門。」仙碧急道:「怎麼成,莊內險惡,你連武功也不大會,一旦進去,如何自保?」陸漸不答,起身向莊子奔去。仙碧欲要阻攔,但苦於渾身無力,只得勉力按捺心神,運轉玄功,力求恢復。


正文 第3章 浮槎
正文 第3章 浮槎

    陸漸鑽過地道,但覺灼浪撲面,酷熱難耐,地上遍是焦枯屍體,陣陣惡臭,中人欲嘔。

    陸漸嘴唇乾枯,心跳如雷,今日所見所聞,真如神魔相鬥,匪夷所思,就是祖父胡吹的那些海上奇遇也無法與之相比。但仙碧屢次冒險相救,恩義深重,陸漸見她傷心,也覺十分不安,是以雖然心懷恐懼,仍是拚死前來。

    他不知莊內情形,不敢冒然闖入,唯有縮在地道盡頭,遊目四顧,但見火勢已弱了不少,只是煙霧瀰漫,不知北落師門身在何處。忽聽有人笑道:「陰九重,還要鬥麼?」

    陸漸聽出是那寧不空的聲音,又驚又怕,伏在地道口,偷偷望去,煙火中若有兩道人影。一站一跪,遙遙對峙。俄爾一陣風吹來,煙光散去,那站著的正是寧不空,跪著的卻是陰九重。

    陰九重已不復先前威風,渾身赤裸,那層光彩流溢的水甲消失無蹤,肌膚之上佈滿燒灼痕跡,他雙手撐地,喘息道:「寧師兄,大家都是八部中人,你今日若念香火之誼,放過小弟,師弟我感激不禁。」

    寧不空哦了一聲,道:「你這副樣子,拿什麼來感激我?」

    陰九重道:「水部的祖師畫像如何?」

    寧不空哼了一聲,並不答話。陰九重又道:「那麼,再加山部的祖師畫像呢?」寧不空一怔,陰九重不待他說話,急道:「若還不成,加上澤部的如何?」

    寧不空沉默半晌,忽而笑道:「陰師弟好本事,沒想到八部之中,竟有三部的祖師畫像在你手裡。」

    陰九重笑道:「陰某這點兒伎倆,比之寧師兄遠遠不如,但不知師兄對這些畫像,有無興致?」

    「興致卻有!」寧不空笑道,「但師弟一絲不掛,又哪來什麼畫像?」

    陰九重歎道:「小弟縱有百十個膽子,與『火仙劍』寧師兄交手,也不敢將畫像帶在身上,要麼一把火燒了,豈不晦氣。」

    寧不空道:「陰九重,你又來跟我耍花槍?是不是想說,那些畫像還在崑崙山的水部老巢?」

    「小弟不敢。」陰九重笑道,「方纔師兄命小弟現身之前,小弟便將畫像埋在東北牆角之下,寧師兄大可去取。」

    寧不空若有喜色,繼而眼珠一轉,淡然道:「一事不煩二主,既是師弟埋下的,仍由師弟取出的好。」

    陰九重知他謹慎,怕有機關,便親自轉往牆角,埋首片刻,當真挖出一個包袱。

    寧不空道:「解開瞧瞧。」陰九重解開包袱,果然是三卷畫像,紙質泛黃,色澤古舊。

    寧不空微微一笑:「還有我火部的呢?」陰九重一呆,忙道:「是是。」火部畫像他一直攥在手裡,惡戰已久,竟爾忘了,當下與其他三幅畫像放在一起。

    寧不空頷首笑道:「陰師弟果然是守信之人,若然不棄,你我不妨攜手同心,將其他四幅畫像弄到手如何?」

    陰九重喜道:「多謝師兄。」繼而又道,「仙碧已知你我行蹤,回去一說,天、地、風、雷、山、澤六部必定高手齊出,前來搶奪畫像,咱們勢單力薄,怕是難以對付。」

    「她有傷在身,不會走遠。」寧不空道,「待會兒我趕將上去,將她連帶那對少年男女一併殺了。」

    陸漸聽得渾身發抖,越發不敢動彈,心中自怨自艾:「陸漸你這個膽小鬼,自告奮勇來找北落師門,怎麼事到臨頭,卻只會躲在地道裡裝死。」他雖不斷自責,卻仍無爬出地道的膽氣。

    陰九重笑道:「寧師兄,這些畫像,請先收好。」說罷雙手捧上,寧不空笑笑,手中接住畫像,袖間驀地火光一閃,陰九重發聲慘叫,身上騰起滾滾烈焰,淒聲叫道:「寧不空,你出爾反爾?」

    寧不空倒退兩步,望著陰九重渾身浴火,東倒西歪,失笑道:「蠢材,你的心思我還不明白?你不過落了下風,來行緩兵之計,待你緩過氣來,豈有不殺了寧某、取回畫像之理……」正要轉身,忽聽陰九重牙縫裡發出絲絲之聲,身子充氣般鼓脹起來,轉眼間長成一團火球,向他迎面滾來。

    寧不空臉色劇變,拚力後掠,卻聽波的一聲悶響,陰九重全身化作滿天血雨,夾雜點點火光,籠罩而來。寧不空身在半空,被血雨火光罩個正著,發出一聲慘叫,隕石般墜落在地,滾動幾下,便不動彈。

    陸漸瞧得心驚肉跳,大氣也不敢出。過了半晌,見無動靜,才從地道中爬出,四面瞧瞧,學著貓兒,喵喵叫了兩聲,卻不聞有應,正覺喪氣,忽聽高處傳來一聲貓叫。陸漸大喜抬頭,只見北落師門踞在一棵燃燒的大樹巔上,下方烈火熊熊,眼見燒到樹巔。

    原來,北落師門終是獸類,天性怕火,一見火起,便躥到樹上躲避,不料混戰之時,大火點燃樹木,自下直燒上去,北落師門弄巧成拙,只好越爬越高,以致無法落地。

    陸漸急道:「北落師門,快跳下來。」北落師門被困在樹巔,萬分焦躁。陸漸又叫兩聲,北落師門眼見火焰燒至,避無可避,驀地縱將起來,尾巴直豎,當空落下,陸漸搶上兩步,將它一把接住,連聲喜道:「好貓兒,好貓兒……」

    正覺歡喜,忽覺肩上一沉,搭上一隻僵硬大手,陸漸心頭沒的湧起一股寒意,忽聽寧不空啞著嗓子,緩緩道:「小傢伙,你來了多久啦?」

    陸漸沒料他竟還活著,心頭寒意更重,顫聲道:「我,我剛來?」

    寧不空吐了口氣,語聲緩和了些:「是麼,仙碧師妹呢?她在哪裡?」陸漸正要回答,忽又想起他說過的話,不由尋思:「他說了要害姊姊,我怎能讓他知道姊姊在哪裡?」當下說道:「仙碧姊姊已經走了。」

    寧不空歎道:「小傢伙你哄騙我麼?北落師門還在,她怎麼會走?你是不是聽到我方才說的話,當我要害她。」但聽陸漸默不作聲,心中益發篤定,說道,「我與仙碧師妹交情極好,她不也叫我師兄麼?那些話都是我編來騙陰九重那個大惡人的,怎能當真呢?再說了,仙碧師妹受了重傷,若是沒我救治,難以治癒。」

    陸漸將信將疑,心想仙碧確然傷重,不由得信了八九分,說道:「姊姊在莊子外面。」

    寧不空道:「很好,你帶我去見她。」陸漸便向前走,但覺寧不空的手始終搭在肩上,不曾放鬆,心中一時七上八下,走到地道口,說道:「從這裡爬出去。」

    寧不空澀聲道:「爬出去?哼,忒也麻煩,小傢伙,圍牆還有多遠?」陸漸心中奇怪,尋思道:「牆有多遠,你為何問我?」當下用腳伸量道:「比一步多些,比兩步少些。」寧不空又道:「牆有多高?」陸漸估了估:「比兩個人高些,比三個人矮些。」

    寧不空忽地摟住陸漸,飛身縱起,陸漸只覺耳邊風響,身子疾速上升,眼見離牆頂不遠,忽又遽然下沉,只聽寧不空悶哼一聲,手臂陡長,五指扣住牆頂,將二人懸在半空。

    「小傢伙。」寧不空喘氣道,「你說的圍牆高矮,有些不准。」陸漸更覺奇怪,心想我便說錯了,你自己不會瞧麼。想到這裡,忍不住偷眼回瞧,這一瞥,不禁心神大震,但見寧不空臉上血糊糊的,難辨五官,不由忖道:「莫非,莫非他瞧不見?」

    這個猜測太過大膽,陸漸也覺難以置信,欲要再瞧,卻聽寧不空喝道:「起。」驀地一個觔斗,越牆而過,飄然落在地上,說道:「仙碧在哪裡?」

    陸漸心中忐忑:「這人善會說謊,那個陰九重就是被他騙死的,若他要害仙碧姊姊,豈非大大不妙。」他懂事以來,便與陸大海相依為命,陸大海本是個說謊精,尤其輸錢之後,總能編出許多幌子,陸漸被騙得久了,也琢磨出一套法子,試探陸大海話中真偽。姚晴雖也曾經哄騙過他,但一則手段高明,二則陸漸情根深種,對她言無不從,從來不疑有它。

    而此時他瞧這寧不空,只覺處處可疑,譬如雙目失明,卻不肯直言道出,這其中分明有詐,當下心念數轉,忽道:「你隨我來。」

    他邁開大步,有意繞過仙碧藏身之處,向東走了約莫三里,在一棵大樹前停下,定了定神,大聲道:「仙碧姊姊就在前面。」

    寧不空呵呵一笑:「仙碧師妹,為兄瞧你來啦。」

    陸漸心道:「敢情好,他果然看不見。」

    寧不空說罷這句,久久不聽人回答,不覺疑道:「仙碧師妹,你怎麼不說話。」陸漸心念疾轉,忙道:「她傷得重,說不得話、」

    寧不空哦了一聲,忽地問道:「我的眼睛怕是被血糊住了,有些模糊,離我五步的那個是她麼?」

    「不是。」陸漸硬著頭皮道,「她在前方十步的大樹下。」心中卻想:「如他真是一番好意,我騙了他,待會兒再向他賠罪就是。」

    心念未絕,忽聽寧不空輕輕一笑:「十步麼?」衣袖一抖,退出一根木棍,忽地擲出,正中大樹樹幹,暴鳴聲中,木屑亂飛,卡嚓一聲,碗口粗的樹幹竟爾折斷。

    剎那間,陸漸只覺渾身熱血湧到臉上,心中驚駭之餘,更覺興奮。驚駭的是,寧不空果然滿嘴謊話;興奮的是,自己將計就計,竟然試出了他的真偽。

    寧不空擲出木霹靂,卻不聞有人慘叫,微覺不妙,忽地心念電轉,手中一緊,厲聲道:「好小子,前面沒人吧?」

    陸漸吃痛,慘哼道:「你要害姊姊,我,我才不帶你去見她。」

    寧不空怒道:「小子爾敢。」手上加勁,陸漸劇痛難忍,大叫道:「你殺了我好了。」

    寧不空心機深沉,怒氣一湧,又按捺下去,凝神尋思:「只怪我事到臨終,疏忽大意,不防陰九重使出『敗血之劍』,不惜化身為劍,臨死反擊。如今我傷勢不輕,更壞了雙目,也不知有治無治?若然無治,又容仙碧逃走,消息傳出,別部高手勢必齊至……」想到這裡,驀地冒出一個念頭,「不好,仙碧、陰九重既然能發現我的藏身之處,其他五部高手,只怕也在路上……」

    想到這裡,不覺出了一身冷汗,自度雙目已盲,留在此地,無異砧上魚肉,略一沉吟,呵呵笑道:「也罷,仙碧的事就此算了,小子,如今給你兩條路走:要麼我一把火將你燒成枯炭;要麼你做我的眼睛。」

    陸漸怪道:「做你的眼睛?」寧不空道:「不錯,你能想出這個法子騙我,必然知道我瞧不見東西。如此你便做寧某人的眼睛,但凡道路人物,我瞧不見的,你代我去瞧。」

    陸漸聽得發怔,懷中忽地一輕,北落師門被寧不空擰了頸皮,拎將過去。陸漸急道:「把它還我。」

    寧不空卻不理會,撫著那貓,悠悠歎道:「北落師門,多年不見啦?」北落師門仍是懶洋洋的,只閉眼打盹。

    寧不空露出一絲追憶之色,忽而笑道:「小子,你若欺我瞧不見,亂指道路,引我入彀,或是想要逃走,這貓兒怕是再也見不著主人。」

    陸漸又氣又急,卻又無可奈何,咬牙道:「好,我給你做眼睛,你別為難北落師門。」

    「你這小子倒講義氣。」寧不空笑道,「一言為定,你若乖乖聽話,我便不為難它。」當即命陸漸向東南走。陸漸無奈,依言前行,寧不空則將手搭在他肩上,從後跟隨。走了幾步,陸漸回頭望去,但見姚家莊紅光沖天,已成一片火海,想到姚晴、仙碧,忽地眼眶一濕,落下淚來。

    走到海邊,寧不空又命陸漸沿海行走,至晚方歇。寧不空不肯住棧,偏要棲宿巖穴,他雙目雖盲,卻取食有法,先讓陸漸告知叢林方位,再以「天火珠」聚光成火,燃燒林木,驚起林中鳥獸,而後聽聲辨位,擲出木霹靂,無論巨獸飛鳥,無能倖免。這法子雖然果了二人之腹,卻也大有弊端,一則殺戮過濫,多焚樹木;二則獵物骨肉中往往嵌有細碎木屑,咬在嘴裡,頗不是滋味。

    傍晚時,寧不空尋到一處泉水,洗淨創口,他退得及時,皮肉之傷並無大礙,唯獨雙眼卻被血箭濺入,毀了瞳子。

    寧不空痛楚難忍,夜裡不絕呻吟。陸漸聽在耳裡,也無法成眠,一想到姚晴身中水毒,生死難料,便是心如刀絞;再想她即便痊癒了,但父親故去,家園焚燬,又不知如何傷心;再想仙碧身負重傷,也不知好轉與否,又能否帶著姚晴前往崑崙山,治療水毒;最後想到祖父,也不知他現在何處,唯有求神拜佛,希望姚家莊遇劫之時,他已被趕出莊外,逃過大難。

    陸漸思緒紛紜,想到難過處,忍不住低聲抽泣。他哭聲一起,寧不空卻止了聲,直待他平靜下來,才又重發呻吟。如此呻吟哭聲反覆交替,直待東方漸白,碧海爍金,陸漸才朦朧入睡,睡不多時,便被催起南行。

    姚家莊原本地處山東淮揚交界之處,二人向南行走,漸入蘇境,沿途海風淒淒,船舶絕跡,唯見悠悠遠空,日月升沉,令人平生出天地廣大、身世渺小之感。

    如此又走了大半日,寧不空忽道:「小子,前面有人?」他已逐漸適應失明之苦,專注於鍛煉耳力,聽聲辨位,無有不中。

    陸漸聞聲止步,寧不空又道:「在礁石後面,你去瞧瞧。」陸漸爬上礁石,俯身窺視,但見一抹碧藍海灣,崖聳沙白,狀若彎月,一艘狹長海船泊在岸邊,隨波跌宕。沙灘上圍坐了十多個人,個個矮小精悍,身著寬大錦袍,紋花繡雀,華美異常,前發高高豎起,額頭光亮如鏡,腦後則盤著古怪髮髻。

    那十幾人說說笑笑,喝酒吃魚,奇的是那魚並不烤熟,只用小刀切成薄片,蘸醬生食,語音也很怪異,語調平板,殊無起伏,陸漸聽了片時,竟然聽不懂一句。

    寧不空聽說了礁後情形,沉吟道:「這是真倭。」陸漸道:「什麼叫真倭?」

    寧不空道:「近年來倭寇禍亂東南,你想必也聽說過了。但倭寇之中,又分真假。來自東方倭國的島夷便是真倭,真倭雖少,但殘忍嗜殺,刀法凌厲,官軍聞風喪膽。故而許多華人海賊也常常打著真倭的旗號行事,其中汪直、徐海、陳東、麻葉並稱四大寇,又稱假倭。假倭人多且雜,危害之烈更勝真倭十倍。聽你描述,這群人光頭和服,言語平板,當是真倭無疑。」

    陸漸自幼便聽鄉人提過倭寇,傳說中這些倭人狀如魔鬼,無惡不作,抑且精通各種妖術,官軍遇之辟易,不料此時竟在眼前,頓覺膽戰心驚,氣不敢出。

    寧不空又道:「共有幾個倭人?」陸漸數了數,道:「十七個。」寧不空沉吟道:「你引我去見那些倭人。」陸漸吃驚道:「他們是倭寇呢,你不怕麼?」寧不空冷哼一聲,喝道:「他們是倭寇,我就是倭祖宗!還不快去。」

    陸漸無奈,只得繞過礁石,向那群倭人走去。眾倭談笑正歡,忽見來人,驚得紛紛起身,待得看清只有兩人,而且一者年少,一者眼瞎,頓又放下心來,相顧大笑。

    一名蓄滿絡須的矮胖倭人走上前來,操著生硬華語道:「你們來做什麼?滾得遠遠的,要麼的送命。」

    陸漸一顆心咚咚直跳,正不知進退,忽聽寧不空笑道:「區區是位相士,與敝外甥流落江湖,算命餬口,足下可想算上一卦,問問運程麼?」

    那倭人好不驚奇,自來華人見了自己,避之猶恐不及,這二人不僅不避,還敢來兜攬生意,不由得來了興致,嘻嘻笑道:「你的會算命?好呀,你算大爺的命好不好?」

    寧不空掏出三枚銅錢,他雙目已盲,擲錢之時,便以手指觸摸反正,投罷六次,歎道:「足下命犯離火,有些不妙,只怕頃刻之間,便有火光之災。」

    那倭人雙眉倒豎,罵道:「你的胡說,我好好的,怎麼會有火光的災?」啐了一口,「死瞎子騙人,滾滾開。」話音未落,忽聽身後同伴紛紛叫道:「鵜左衛門,著火啦,著火啦。」

    那倭人轉身道:「著火?著什麼火?」陸漸一瞧,果見那倭人身後衣褲火苗上竄,轉眼燒到衣領。那倭人也感覺灼痛,哇哇亂叫,舞著雙手向同伴跑去,眾倭人圍上來,撲救不及,索性將他抓起,齊發一聲喊,扔進海裡。

    待那倭人濕漉漉爬上岸,臀背附近的衣衫均被燒破,屁股被火灼得通紅,同伴圍上來,大聲詢問,那倭人流露茫然之色,半晌摸摸腰間,驀地眉飛色舞,對著同伴們連說帶比,十分興奮。

    眾倭神色古怪,將信將疑,不一陣,均擁到寧不空身前,鵜左衛門說道:「你的厲害,竟能算準我身上的打火袋會走火,燃起來?」

    寧不空笑道:「區區一介相士,算命餬口,若算不準,豈不要餓肚子?」眾倭人都露出驚奇之色,陸漸卻知寧不空是玩火的大行家,這點兒小火不過彫蟲小技,可笑這些倭人竟被唬得一愣一愣,看來傳說中這些倭寇有如魔怪,實則也與常人無異,無怪寧不空自稱為倭祖宗了。

    那些倭人嘰裡咕嚕,交談一陣,鵜左衛門說道:「大夥兒想考考你,你若算到,便重重的有賞。」

    寧不空笑笑:「請便。」

    那些倭人脫下和服,圍成一圈,須臾散開,卻見和服層層堆積。鵜左衛門道:「這和服下藏了一樣東西,你猜猜是什麼?」

    寧不空不覺莞爾,這覆蓋猜物之術,古人稱之為「射覆」,在華夏流傳已久,漢武帝曾與東方朔射覆取樂,唐代李商隱也曾有詩道:「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臘燈紅」。射,即猜測的意思;覆,便是覆蓋之物。筵席之上,賓主盡歡之時,一人便將席上之物,偷偷用絹帕杯盤覆蓋,是為覆;另一人則以蓍草、銅錢起卦,推算覆蓋何物,是為射。精通易理者,往往十射九中。

    寧不空心想:「果然是倭夷小國,不知我華夏智術精深博大,這等射覆小道,也來難我?」便笑道:「各位多此一舉了,鄙人雙目已盲,蓋不蓋衣服,均是一般。」眾倭恍然大悟,咧嘴憨笑。

    寧不空佔了一卦,道:「這一卦為澤火『革』,九四為變爻,正變兌卦,且互巽互乾。巽為木,乾為金,兌也為金,離為火。是以一卦之中,一木三金一火。故而覆蓋之物,也為木短金長,中有烈火。」說到這裡,他微微一笑,「若我料得不錯,正是一支貴國的鳥銃。」

    眾倭嘩然變色,鵜左衛門揭開和服,赫然躺著一支鳥銃。鳥銃即是火繩槍,傳自西方,後經佛郎機人(按:西班牙或葡萄牙人)傳入倭國種子島,遂成利器,能洞鎧甲,可穿錢眼,飛鳥在林,也是一擊而落,故名鳥銃。寧不空火道巨匠,精擅天下火器,故而對此火槍並不陌生。

    陸漸見那鳥銃前有細長鐵管,後有粗短木柄,果然應了「木短金長」的預言,也是嘖嘖稱奇。群倭兀自不服,又覆了幾樣物事讓寧不空猜,有倭刀、有珠寶、有竹簪、有象牙,均被寧不空漫不經意,一一道破。

    如此不僅群倭聳動,陸漸也是驚佩。鵜左衛門和同伴商議幾句,說道:「就這麼賞你,太便宜了你,你的再算一卦,算完再賞。」

    寧不空見這些倭人小氣不堪,心生鄙夷,冷然道:「但問無妨。」

    鵜左衛門說道:「我們這次來大唐貿易,不久便要歸國,你的算一算,這一路上平安不平安?」

    寧不空起卦道:「這一卦為天水『訟』,並無變爻,且從卦辭,卦辭曰:『不利涉大川』。」鵜左衛門奇道:「甚麼意思?」寧不空道:「川者水也,那便是說,你們倘若出海,必然遇險翻船,落入大海。」

    眾倭聽鵜左衛門翻譯了寧不空之言,無不神色慘變。先前寧不空斷事如神,他們早已生出敬畏之心,又深知海上風雲變幻,凶吉難料,聽得這麼一說,無不驚恐,其中孱弱愚笨的,竟然低聲哭泣起來。

    寧不空笑道:「諸位莫怕,雖然凶險,卻也並非沒有補救之法。」

    鵜左衛門又驚又喜,忙問道:「怎麼的補救?」寧不空道:「人的命相雖然天定,但運勢卻無時無刻不在變化之中,這一卦壞在無所變化,只需有所變化,就能免劫。」鵜左衛門道:「怎麼變化才好?」

    寧不空說道:「你們現今有多少人?」鵜左衛門道:「十七個。」寧不空道:「那就是了,若再加上兩人,人數變化,運數也隨之變化。十七加二,為一十九,一十九除六,餘數得一,故而變爻為一,訟卦第一爻說得好:『不永所事,小有言,終吉』,意思便是,鄙人雖然說了些不好的話,但諸位終究還是大吉大利。」

    鵜左衛門將這話告訴同伴,眾倭聽得糊塗,只明白了一句,若是再加兩人出海,湊足一十九人,便可逢凶化吉,當下議論紛紛,商量去何處找兩個人來。鵜左衛門卻是雙目一亮,笑道:「何必到別處去找,這裡不是現成的嗎?」眾倭人聞言,紛紛笑起來:「不錯不錯,算命先生一個,小孩子一個,不多不少,正好兩個。」

    鵜左衛門忙問道:「先生願意跟我們回國嗎?」寧不空眉頭微蹙,忽地歎道:「我舅甥窮困潦倒,正愁無處可去,各位若能讓我們吃飽穿暖,哪裡也去得?」陸漸大驚,正要駁斥,忽被寧不空狠狠扣住後頸,痛得呲牙咧嘴,牙縫裡絲絲冒氣。

    眾倭皆大歡喜,鵜左衛門笑道:「吃飽穿暖容易,我們是尾張國的武士,先生你未卜先知,是大大的神仙,主公必然喜歡。」

    寧不空道:「如此甚好,但卦象顯示,今日務必出海歸國,倘若晚了,又有風險。」

    鵜左衛門對之奉若神明,慌忙告知同伴,眾人頓時緊張起來,紛紛收拾上船,扯起風帆。寧不空落在後面,低聲道:「小子,你敢壞我的大事,我叫你生死兩難。」

    陸漸恍然大悟,寧不空此番早已定下了出海的主意,故意使計收服這些倭人。他先以「射覆」之法令之敬服,然後故作危言,令之驚惶,最後才道出十七人不足、非得十九人出海不可的言語。無怪他起初便問眾倭人數,原來其志在此。

    陸漸越想越氣,但被寧不空制住要害,不敢多言,唯有心中暗罵。

    眾倭人對寧不空極為尊重,將之引到前艙,好酒好菜服侍,間或還有人請寧不空算命,寧不空一一打發。待到掌燈時分,艙中方靜下來,陸漸透過窗口望去,暮色蒼茫,籠罩如靛大海,海岸如一條細長黑蛇,蜿蜒遠去,陸漸不禁悲從中來,眼淚有如珠串,滴在窗欞。

    忽聽寧不空冷笑道:「你在哭麼?」

    陸漸心頭一驚:「這大惡人的耳朵好靈。」當下抹了淚,哼聲道:「我才沒哭。」

    寧不空道:「男子漢大丈夫,敢愛敢恨,敢笑敢哭,偶爾哭一哭,也沒什麼丟臉的。」頓一頓,又道,「小子,你識字麼?」

    陸漸搖頭道:「不認識。」

    「很好。」寧不空道,「此去倭國,尚要時日,我便教你識字習武。」陸漸怪道:「我幹麼要識字習武?」

    「問得好。」寧不空緩緩道,「這世上的強者說來也不過兩種,第一種人,便是識字習文的,苦讀十載,考八股,求功名;第二種人,便是學武的,要麼一刀一槍,在戰場拚個出身;要麼佔山為王,奪人錢財,取人性命。你是想做強者,還是想做弱者呢?」

    陸漸道:「我都不做,我只想天天曬網打魚,若是……若是阿晴不嫌棄我,我就和她一起曬網打魚。」

    寧不空沉吟道:「阿晴?莫不是姚家的晴小姐?」

    陸漸道,「是呀,我們是很好的朋友。」

    寧不空嘿然道:「你喜歡她了?」陸漸默不作聲。

    「不言之言,便算默認。」寧不空冷冷一笑,「若你喜歡晴小姐,更須識字習武,成為世間強者。那丫頭天生的美人坯子,人又聰慧了得,眼界自然高得出奇。你這曬網打魚的尋常人,她瞧得上嗎?再說了,她自幼錦衣玉食,會跟你曬網打魚,過窮苦日子嗎?」

    陸漸聽得心中茫然,過得許久,才喃喃自語道:「是呀,她怎麼會跟我曬網打魚,過窮苦日子呢?」

    「怎麼樣?」寧不空露出不耐之色,「學是不學?大丈夫一言而決。」

    陸漸心生疑惑,皺眉道:「寧先生,你何時變得這麼好心了?」

    寧不空一愣,面色稍緩,歎道:「我讓你背井離鄉,吃了不少苦頭,如今教你學文習武,也算是一些補償。」

    陸漸盯著寧不空,見他容色冷淡,無喜無怒,全沒有半點端倪,不由忖道:「原來他也並非壞到極點。」便說道:「我若學文習武,阿晴就不會嫌棄了我嗎?」

    寧不空破顏笑道:「自古佳人愛才子,你若學得好,她自然會喜歡你了。」陸漸大喜。寧不空道:「今日天色已晚,先教你認得自己的姓名吧。」

    陸漸道:「名字我會認的。」寧不空奇道:「你叫什麼名兒?」

    「我叫陸漸。」陸漸道,「陸字是爺爺教的,漸字卻是天生就會認的?」

    「胡說八道。」寧不空喝道,「哪有天生會認字的道理?」

    陸漸道:「我生下來時,前胸就有一個胎記,爺爺瞧著像一個字,便請人來識,識字的人說是一個漸字。爺爺就給我取名陸漸,所以說這個漸字是天生的,脫了衣服就能瞧見。」

    寧不空搖頭道:「胎記怎麼會像文字?想必是令祖文上去的,然後再來哄騙你。」

    陸漸咬定是天生的,兩人爭辯一番,寧不空眼瞎,無法親見,只得道:「是否胎記,暫且不論。但這個漸字大有文章,出自《周易》中的『漸』卦。漸卦中九三爻的爻辭說得好:『鴻漸於陸。夫征不復,婦孕不育,凶,利禦寇。』你名叫陸漸,暗合『鴻漸於陸』這一句,後面『夫征不復,婦孕不育,凶』一句,

    便是說,丈夫出征沒有回來,妻子懷孕卻不生育,乃是大凶之兆。至於末一句『利禦寇』,則是說雖然凶險,卻利於抵禦賊寇。」

    說到這裡,他忽歎一口氣,說道:「陸漸,你須牢記我今日的話,雖說人生多變,絕非隻言片語能夠料中,但這小小一個漸字,或許便是你一生的斷語。」

    此話說完,二人均是陷入沉思,艙中一陣寂然,唯聞濤聲悠遠,若斷若續,忽而啪的一聲,燈花爆裂,陸漸恍然驚醒,哼了一聲,說道:「那寧先生的名字又有什麼含義?」

    「小小年紀,哪來這麼多好奇?」寧不空喝道,「過來,我教你識字。」當下教授陸漸識字,船上沒有筆墨,寧不空便用水在漆桌上寫字,待陸漸認識,運火勁烘乾,再寫新字。

    陸漸縱然有心逃走,但此時大海孤舟,欲逃無門,唯有聽之任之,學學識字,也算消愁解悶,只是時時想念祖父和姚晴,未免分心。

    寧不空卻熱心之至,一日十二個時辰,五個時辰都在教授陸漸。眾倭間或來瞧,見狀也都迴避。

    轉眼六日已過,這一日,寧不空忽道:「陸漸,你知道時至今日,你認識多少字了?」

    陸漸搖頭道:「記不清了。」寧不空道:「算上今日這幾個,你只認得四十二字。」陸漸不以為意,問道:「是多還是少呢?」

    寧不空冷哼一聲,道:「但凡小娃兒啟蒙就學,不算學後遺忘的。聰明者,每日能識二十來字;愚笨的,每日也能學上八九個字,你且算算,你每日能學幾個字?」陸漸扳著指頭算了半晌,道:「似乎能識七個字,這麼說,我算愚笨的囉。」

    「混帳東西!」寧不空勃然大怒,「給我滾出去。」

    陸漸見他無端發怒,心中委屈,說道:「滾出去就滾出去。」又招手道,「北落師門,咱們出去玩兒。」離岸之後,寧不空不再阻止陸漸與北落師門玩耍,那貓兒聽了陸漸招呼,卻是懶洋洋,正眼也不瞧他。

    陸漸心中氣惱:「你這壞貓兒也不理我。」氣呼呼出了艙門,走了兩步,忽聽船尾喧嘩,舉目望去,卻是倭人們在釣魚。陸漸久在艙中,頗是氣悶,便向一個倭人要了釣具,垂餌釣魚。他精於此道,海中魚群正豐,不一陣,便釣起三條。

    正自得其樂,忽聽有人道:「小孩,你很會釣魚呀。」陸漸回頭瞧去,只見倭人們都圍在身邊,瞧著自己,說話的卻是鵜左衛門,只聽他又道:「咱們來打賭釣魚,我的贏了,你做我的僕人,你的贏了,我將這小刀給你。」說著從腰間抽出太刀,在陸漸眼前搖晃。

    陸漸搖頭道:「我不賭。」鵜左衛門眼露凶光:「不賭不行。」陸漸遲疑間,有倭人說道:「鵜左衛門你太狡猾了,一把太刀便賭一個人,太便宜了。」另有倭人說道:「是呀,賭你的鳥銃,才算公平。」鵜左衛門呸了一聲,道:「好啊,小孩你贏了我,我將這把鳥銃給你。」陸漸道:「我要了有什麼用?」

    鵜左衛門取下鳥銃,灌入鉛丸火藥,燃上火繩,瞄準一隻海鳥,砰然發銃,海鳥應聲而落,在海中掙扎數下,便被浪濤吞沒。陸漸瞧得心驚。鵜左衛門得意笑道:「小孩,厲害嗎?」

    陸漸仍不願賭,但鵜左衛門連哄帶嚇,乃至於揮刀逼迫。陸漸無法可想,只好答應。兩人議定:以一個時辰為限,魚多者勝。

    鵜左衛門是釣魚高手,眾倭無人可比,見陸漸釣技不弱,頓起爭競之心。陸漸為勢所逼,也只得全神應對,他自幼追隨祖父捕魚,但論及分辨水流,揣測魚勢,陸大海也不如他,是故陸漸垂釣總是站著,絕不枯坐一隅,常隨魚勢轉移,因此落鉤之處,必然魚群豐美,不多時,便連番釣起大魚。鵜左衛門則自恃釣技,枯坐待收,自然落了下乘,眼見陸漸連連得手,不由得方寸大亂,接連錯失良機,放走幾條大魚。

    一個時辰轉眼即過,陸漸釣起十六條魚,鵜左衛門僅得八條,算是慘敗,鵜左衛門又驚又怒,卻聽眾倭人幸災樂禍,都叫道:「願賭服輸,不許撒賴。」鵜左衛門無奈,只得將鳥銃給了陸漸。

    陸漸終究年少,贏了賭局,興奮無比,接下鳥銃,又提了一尾魚,匆匆轉回艙內,將魚給了北落師門,自己坐下來把玩鳥銃,那銃管為精鋼鍛制,管口黝深,吐出森然寒氣,銃後木托紋理分明,刷了一道清漆,油光可鑒。

    正想這一管黑鐵何以有此威能,忽聽寧不空冷冷道:「你光贏了鳥銃有什麼用?若無火藥鉛丸,便是一具廢物。」陸漸大為驚訝,想他雙目俱盲,怎的自己一舉一動,均然瞞不過他。

    寧不空又道:「小子,你識字愚笨,釣魚卻不差,竟比這些常年航海的倭人還要強些。」陸漸難得受他讚譽,大為得意,便將自己辨水流、察魚勢的法子說了一遍。

    寧不空微一沉吟,怪道:「你這小子聰明算不上,卻也不笨,竟懂得這等謀定後動的法門?誰教你的?」陸漸道:「半是爺爺教的,半是我自己想的。」

    寧不空道:「你爺爺是誰?」陸漸道:「他叫陸大海。」

    「那個老東西?」寧不空失笑道,「敢情他是你爺爺?嘿嘿,難怪了,他那等老蠢材,才會生下你這等小蠢材。」陸漸聽得氣惱,但他不善與人爭辯,只哼了一聲,撅嘴自生悶氣。

    寧不空忽地歎道:「你既然不耐煩學文,那咱們先學武如何?今日起,我便傳你一門內功」

    陸漸奇道:「內功?」寧不空道:「武學根基,要在內功,既然學武,便從根基學起。但法不傳六耳,晚上夜深人靜,我再傳你。」他如此一說,陸漸自也無如之何。

    子丑時分,寧不空功聚雙耳,聽得眾倭入睡,才喚起陸漸,說道:「學內功者先學脈理,你聽過經脈穴道之說麼?」陸漸如實道:「沒聽說過。」

    「沒聽說也不打緊,我從頭教你。」寧不空擠出一絲笑來,「人體經脈之行,法於天象。周天星象,不離三垣二十八宿。三垣者,為紫微、太微、天市。故而人體與之對應,也有紫微脈、太微脈、天市脈,共稱為三垣帝脈;星象又分二十八宿,是故除了三垣帝脈,人體尚有二十八支脈:角、亢、氐、房、心、尾、箕均屬東方蒼龍七脈;奎、婁、胃、昴、畢、觜、參屬西方白虎七脈;井、鬼、柳、星、軫、張、翼屬南方朱雀七脈;斗、牛、女、虛、危、室、壁則屬北方玄武七脈。」

    寧不空所說的均為天文術語,陸漸聽得頭大如斗,吃吃地道:「蒼龍、白虎、朱雀、玄武,我像是聽過,但身子裡也有這些怪東西嗎?」

    寧不空搖頭道:「這些名稱來歷玄奧,不必深究。你只需明白,人體共有三十一條經脈,每條經脈,方位各有不同。」說罷握住陸漸右手,道:「這隻手屬東方蒼龍七脈。」他話未說完,陸漸便覺右手被握之處若有銳針鑽入,在食指與手掌交接處紮了一下,酸癢酥麻痛五感交迸,不由得失聲慘叫。

    「如何?難受了麼?」寧不空笑了笑,「難受便對了,這難受的地方叫做『左角穴』,屬蒼龍七脈的『角脈』。你要記住了,因為今晚咱們就從這『角脈』練起。」

    寧不空一邊說,一邊以內勁點刺陸漸的「角脈」諸穴,除了「左角穴」,還有右角、大角、天門、天田等穴,陸漸只覺寧不空那股如針氣勁每刺一下,都彷彿刺在體內至深至秘之處,牽魂動魄,不自禁涕淚交流,極為狼狽。

    寧不空指點完穴道,再傳授陸漸存神煉氣之法,命他逐穴修煉。但陸漸每練一穴,便覺該穴位彷彿一個無底深淵,週身氣血均隨神意所聚,自那穴下瀉走,身子一時虛若空殼,奇癢難煞。每當此時,便覺寧不空向穴內打入一小股真氣。不知怎地,真氣一旦入體,不僅那苦狀煙消雲散,抑且身心充滿極大喜悅。

    這種奇感,陸漸生平未遇,只覺忽而難受無比,忽而快感如潮,以至於修煉之時,他無時無刻不盼望寧不空注入真氣,若不然,便覺心中空虛,週身奇癢,難受到骨子裡去。

    待到四更時分,二人練完「角脈」,寧不空說道:「今日到此為止,明日你且將『角脈』練熟,後天我再教你修煉『亢脈』。」

    陸漸回到床上,忍不住再運神意,修煉「角脈」,一經修煉,那奇癢空虛便洶湧而來,繼而快感又生,兩種異感勢如水火,逐穴交替,直到走完「角脈」,始才消散。陸漸對那空虛奇癢之感又恨又怕,而對那喜悅滿足、飄飄欲仙的快感卻又極為迷戀,以至於運功不輟,徹夜不眠。

    到得次日正午,鵜左衛門忽又闖入艙內,滿臉怒氣,打斷陸漸練功,嚷著與他再賭。這次的賭注卻是隨身長刀,專賭那支輸掉的鳥銃。陸漸見他氣勢洶洶,欲拒不能,當下兩人各持釣具到舷邊垂釣,其他倭人仍為見證。

    陸漸無心釣魚,只想早早釣完,回去練功,但不知為何,他今日感覺銳利,水流微有波動,便能知覺。結束之時,鵜左衛門輸了十尾魚之多,輸掉長刀。

    鵜左衛門大怒,逼迫陸漸再賭,此次賭注為太刀一柄、鉛丸一袋、火藥一斤。陸漸只好以長刀、鳥銃下注,又釣一個時辰,鵜左衛門的刀丸火藥盡數輸了,不覺紅了眼,還要設法逼賭,忽見寧不空踅出艙來,喝令陸漸回艙識字。鵜左衛門對寧不空甚為忌憚,只得悻悻作罷。

    回到艙中,陸漸識字之時,仍想著練功。寧不空察覺道:「你想煉功麼?」陸漸一怔,訥訥地道:「你怎麼知道?」

    「也罷,你先去練功。」寧不空淡然道,「待練完了,再來識字。」

    陸漸喜不自禁,坐回床上修煉,隨那體內異感忽憂忽喜。但隨著他不斷修煉,那空虛奇癢之感越發長久,而快感又越發短促,練到第六遍時,倏地快感全無,盡陷於空虛奇癢之中。陸漸忍不住失聲慘叫,忽覺右手一熱,一股暖流湧入「角脈」,立時快感又生,壓住那股奇癢。

    陸漸心知必是寧不空出手相救,只盼他勿要撒手,不斷注入真氣。卻聽寧不空冷哼一聲,說道:「知道厲害了麼?平日若無寧某護法,不可妄練此功。」當下撤了真氣,喝道,「來識字吧。」

    陸漸本想求他多度一些真氣,又覺難以開口,無奈之下,只得下床識字。

    到得次日,寧不空仍是待到入夜,才將「亢脈」的煉法教給陸漸。陸漸每煉一脈,那般大苦大樂便增長一分,修煉進程也與「角脈」一般,初時苦樂交替,繼而苦多樂少,乃至於有苦無樂,非得寧不空注入真氣不可。

    不知不覺間,陸漸對寧不空怨恨盡消,大生依賴之心,每次見他,便覺欣喜。其後兩日,陸漸足不出戶,練功不輟,是以進境極快,漸漸練至「蒼龍七脈」的「尾脈」,這期間的苦樂相生,委實無以言表。

    這日清晨,陸漸尚在夢中,便聽喧嘩,張眼一瞧,忽見鵜左衛門領了幾個倭人進來。三日不見,鵜左衛門兩眼泛青、雙頰凹陷,越顯得容貌猙獰。

    忽聽寧不空道:「來做什麼?」鵜左衛門忙道:「先生,我們找小孩出去玩。」寧不空沉默片刻,說道:「也好,早去早回,我還要教他識字。」

    鵜左衛門大喜,拽著陸漸出門,獰笑道:「小孩,再去釣魚。」陸漸搖頭道:「我不跟你賭了,鳥銃、長刀都在,你拿回去就是。」

    鵜左衛門大怒,喝道:「我是大和武士,輸了的就要堂堂正正贏回來,你再說這話,我砍你的頭。」他長刀、太刀均已輸光,便從同伴手裡借了刀,在陸漸眼前比劃。

    陸漸被他凶焰所懾,只得答應再賭。鵜左衛門這才轉怒為喜:「小孩子的這才聽話,但今天咱們的要大賭,還要先立規矩,既然釣魚,就不許走來走去,只許坐在原地,若是起身走動的,那便算輸,」說罷咧嘴大笑。原來鵜左衛門連輸兩場,不但輸光了兵器,還被同船夥伴恥笑,可說顏面盡失。他羞憤欲死,便細想為何屢賭屢輸,苦思了三天兩夜,終被他想出了癥結所在,敢情釣魚之時,陸漸總是走來走去,每換一個地方,便有大魚上鉤,反之自己枯坐一地,久久無魚咬餌了。

    鵜左衛門一朝想通,欣喜欲狂,立意掙回面子,故而立下規矩,迫使陸漸不得更換釣位,又道:「今日的賭注要下大些,我的賭注是這條船上歸我的那份唐綢,還有我的兒子。我輸了,唐綢的歸你,兒子給你做僕人。」

    陸漸嚇了一跳,忙擺手道:「綢緞和你兒子,我統統不要。」

    「不要的不行。」鵜左衛門兩眼瞪圓,「我的賭注有物有人,你的賭注也要有物有人,物品就是我前幾次輸給你的東西,人就是你自己,你輸了,要做我的僕人。」鵜左衛門賭性極大,為挽回面子,不惜押上兒子,也要將陸漸連人帶物一併贏過,一則可以大大羞辱陸漸一番,以消敗北之恨;二來也好在同伴面前大大風光一次,掙回所丟面子。

    陸漸見這鵜左衛門如此蠻橫,又氣又急。鵜左衛門見他愁眉苦臉,心中得意,用倭語對同伴說道:「小孩害怕了呢,他一害怕,便釣不起來魚,今天我鵜左衛門必勝。」眾倭紛紛拍手大笑。

    為表公正,鵜左衛門又命人寫了兩份賭約,強摁著陸漸按了手印。繼而兩人在船舷坐定,各垂釣餌。鵜左衛門今日運氣大好,旗開得勝,先釣一條,眾倭人齊聲叫好。

    陸漸卻是心神不定,一則此次賭局事關自身,關心則亂;二來這釣法拘泥呆板,既不能分辨水流,又不能猜測魚勢,勢難如以前那般輕易取勝。鵜左衛門卻是手風極順,不一陣,便接連釣起大魚,心中得意無比,再瞧陸漸一條也沒釣上,便嘻嘻笑道:「小孩子沒本事啦,早點認輸,做我的僕人挺好,天天給你吃飯團,喂得你白白胖胖的,像小豬一樣。」

    陸漸被他如此譏諷,血湧雙頰,好勝心起:「我就不信,會輸給你這個又矮又胖的大鬍子。」當即屏息凝神,觀看浮子,不料半晌無魚咬餌,反之鵜左衛門連連得手,每釣一條,便拿言語奚落,擾亂陸漸心神。

    陸漸大覺奇怪,仔細一瞧,恍然大悟,敢情鵜左衛門用的餌與自己的餌看似均為蝦餌,實則不然,鵜左衛門用的是活蝦,給自己的餌卻是已經發臭的死蝦,相較之下,海中的魚自然都咬活餌了。

    陸漸沒得心頭一亂,他有生以來,從未遇上過這種情形,不但賭約關係自身自由,抑且對手使詐弄鬼,存心要讓自己大敗虧輸,一時委屈至極,雙眼酸楚,微微泛紅。眾倭人見狀均想:「輸了就哭,到底是小孩子。」紛紛相顧大笑,放聲嘲諷。

    陸漸雖聽不懂倭語,但瞧眾人神情,便知在笑話自己,不由將心一橫:「你們都想瞧我哭,我偏偏不哭。」展袖抹淚,繼續垂釣。此時鵜左衛門已釣上八條大魚,勝券在握,望著他嘻嘻直笑,陸漸只當不見,專注精神垂釣。驀然間,他心頭微動,生出怪異之感,握竿的雙手分明感到:海水幽邃,搖光掠影,魚群斑斕如錦,在餌邊徘徊不定。

    這種景象並無奇特之處,奇的是,這景象並非陸漸雙眼所見,也不是他心中所想,而是來自雙手的感覺。大凡人等,若想在心中浮現種種情景,要麼是眼睛瞧見的,要麼是憑空想像出來的,而用手去「瞧」一副圖景,卻是常人永生未有的感受。這種感受怪異絕倫,無法以言語形容,陸漸初時驚詫,繼而不敢相信,待他驚醒時,鵜左衛門已釣起十條大魚,勝券在握,望著陸漸滿面笑容。

    陸漸此時即便釣上魚來,時間也已不及,當下吸一口氣,閉眼凝神,倏忽間,他的雙手又「瞧見」了海中情景,千真萬確,歷歷分明。陸漸忍不住微微晃動蝦餌,送到一條海魚嘴裡,餌既到嘴,那只海魚張口便吞,陸漸急忙舉竿,嘩啦一聲,一條尺許鯛魚跳浪而出。

    陸漸垂釣已久,釣起一條魚來,也不足為怪,群倭有心搗亂,紛紛發出噓聲,想擾得他釣不上第二條。

    陸漸卻是又驚又喜,再度掛上魚餌,拋入海中,控餌遞到海魚嘴邊。魚類乃無知之物,口邊之食無有不吃之理,須臾間,陸漸連連得手,釣起三條大魚。鵜左衛門瞧得目瞪口呆,咕噥幾聲,專注精神,欲要再釣幾條,拉開二人差距。

    陸漸見狀,靈機一動,將浮子栓得更高,並取下髮髻上的一支鐵簪,繫在鉤上,如此一來,魚鉤便可沉得更深。他將鉤餌遠遠拋出,沉在鵜左衛門的鉤餌附近,但凡有魚要咬鵜左衛門的餌,陸漸便搶先控餌,送到海魚口中,釣走該魚。

    原本鵜左衛門用的活餌,更易吸引海魚,但不料陸漸忽然身具控餌神技,鵜左衛門所用的活餌,盡都變成了陸漸的誘餌,來吃活餌的海魚越多,落入陸漸圈套的也就越多。反之鵜左衛門再難得手,半個時辰也沒釣起一條,眼睜睜望著陸漸不斷釣起大魚,心中大呼邪門。但任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出是何緣故,眼見陸漸身邊魚數漸多,超過自己,不由焦躁起來,罵道:「小孩的,你用了什麼詭計。」

    陸漸笑道:「有什麼詭計,魚兒愛吃我的餌,不愛吃你的。」鵜左衛門聽得一愣,心中納罕:「莫不成這些魚轉了性,瞧著又蹦又跳的活蝦不吃,專愛吃發臭的爛蝦?」欲向陸漸借餌,又覺無法開口,但想既然魚挑誘餌,莫如轉個地方,以免與陸漸的魚餌犯沖,方要起身,忽又想起立下的規矩:「只許坐在原地,起身走動,那便算輸。」若是起身,豈非輸了。

    焦慮間,忽聽同伴在耳邊低聲道:「一個時辰已經到啦,怎麼辦?」鵜左衛門忙道:「拖延一陣,容我再釣幾條。」他二人均用倭語對答,陸漸聽不明白,也不去管,他既已有了辦法,時間拖延越久,釣起的魚也就越多,鵜左衛門卻仍是難有所獲。此消彼漲,初時鵜左衛門還只輸三尾四尾,隨著光陰流逝,已輸了十尾之多,眼見己方作弊,仍是無力回天,鵜左衛門心中絕望,終於按捺不住,罵聲「八嘎」,將釣魚竿一扔,起身去了。

    倭人面色均很難看,默然散去,陸漸見鵜左衛門發怒離開,頗是怔忡,他數了數雙方所釣之魚,方信自己當真勝了,不由大大鬆一口氣。

    他大獲全勝,心中喜悅,轉回艙中,見寧不空坐在桌邊,正想告知喜訊,寧不空已開口道:「你今日贏得蹊蹺麼?」他未卜先知,陸漸好不驚訝,遲疑道:「是呀,我還當輸了呢,不想竟然贏了。」

    寧不空道:「你釣魚之時,身上可有什麼古怪。」陸漸心想你怎麼知道我身上有古怪,當下定一定神,才將自己釣魚時的奇特感覺說了。

    寧不空雙眉擰起,久久不語,忽而歎道:「原來你不過是個『四體通』的坯子。」話中頗為失望。

    陸漸奇道:「什麼叫四體通。」寧不空自覺失言,掉轉話頭道:「你贏了鵜左衛門,固然是好,但禍福相生,只怕他輸紅了眼,動了殺機。」

    陸漸哼了一聲,道:「他自己要跟我賭的」

    「少說廢話。」寧不空森然一笑,「你最好隨身帶刀防範,省得落到大海裡餵魚。」陸漸不信,一笑置之。

    是夜寧不空又傳授陸漸「白虎七脈」的心法,只是說話度氣,遠不如以前那麼熱切。陸漸卻貪求練功時那分快感,學會心法,便苦練不已。

    練到半夜,寧不空不耐,自顧睡去。因有前車之鑒,無他護法,陸漸也不敢貿然修煉。躺了片刻,但覺尿急,便出門來到船舷邊,正想方便,忽覺脖子驟緊,被一雙青筋暴突的大手從後掐住。

    陸漸欲要喊叫,但氣息受阻,叫喊不出,不覺兩眼翻白,雙手亂抓,湊巧抓住那雙手,四手一觸,陸漸便覺出那人雙手軟弱之處,兩手奮力一扳,卡嚓一聲,身後那人右手小指竟被折斷,驀地鬆手,喉嚨裡發出一聲悲鳴。

    陸漸轉過身來,面門一痛,先挨了那人一拳,滿面流血,幾乎昏了過去,他情急低頭,雙手前伸,扣住那人雙肩,只一扣,便覺出來人肩頭最為薄弱處,

    那人正想運勁將他摔開,忽覺肩窩劇痛,陸漸十指好似鋼錐,死死扣住他肩井穴,那人渾身酸軟,幾乎癱在地上,急起左腿,踢中陸漸小腿,雖然要害被制,氣力大減,仍令陸漸十分疼痛,鬆手後退。

    那人一聲低喝,縱身虎撲,將陸漸按倒在地。陸漸一心自保,雙手亂抓,他雖不懂點穴,手上觸覺卻異於常人,黑暗之中目不能視,益發靈敏,一碰那人身子,便知何處軟弱,何處要害。兩人只一交,那人便慘哼一聲,被陸漸扣住腰眼「氣戶穴」,又癢又痛,氣力盡瀉,身子一軟,反被陸漸挺身壓住。陸漸十指所向,盡為要害,左手扣住他脖子,右手則摳向他的雙眼。

    那人雙眼劇痛,不由駭然大叫:「饒命,饒命……」卻是生硬華語,陸漸一愣,住手道:「你是鵜左衛門。」那人道:「是我,是我,你的饒命,我下次不敢了。」

    陸漸一呆,沒料寧不空一語成讖,鵜左衛門竟當真來殺自己,至於此次如何反敗為勝,更是莫名其妙。鵜左衛門但覺陸漸食中二指頂著雙目,只消用力一戳,自己不死即盲,不由得膽氣盡喪。他素來小氣,今日釣魚大敗,但又迫於顏面,不敢當面撒賴,左思右想之下,頓起殺心,心想只需陸漸一死,賭債無人追索,豈不就此作罷,至於長刀鳥銃也成了無主之物,大可伺機取回。當下徹夜不眠,伏在艙外,果見陸漸出來方便,本想這少年孱弱不堪,只需一把扼死,再丟入海中,到時候即便寧不空問起來,也可說他深夜方便,失足落海,孰料殺人未成,反為陸漸所制。

    陸漸驚懼交迸,驀地惡向膽邊生,發起狠來:「狗倭寇,你還害不害我?」鵜左衛門忙道:「不敢了,不敢了。」陸漸厲聲道:「你再害我,我挖了你的眼睛,掐斷你的脖子。」說罷指下加勁,鵜左衛門慘叫道:「我的死也不敢啦。」

    陸漸這才鬆手,怕他反擊,起身便即跳開。鵜左衛門趴在地上,磕了兩個頭,才落荒逃了。

    陸漸待他走遠,才覺喉嚨、面門、腰脅、背脊,週身上下無處不痛,方知此番凶險之至,若非這一雙手,今日死得必是自己。他喘息良久,但覺一番搏鬥之後,尿意全無,只得忍痛挪回艙內,想到方才放下的狠話,又覺後怕,將贏來的太刀緊緊抱在懷裡,始敢入睡。

    是夜陸漸不敢睡沉,東方初白,便已驚醒。起床後,仍是刀不離身,其後數日,他又瞧見鵜左衛門幾次,鵜左衛門包了右手,兩眼烏黑,卻似變了一個人,一改跋扈之態,對他點頭哈腰,恭敬之至,如此劇變,反令陸漸十分迷惑。

    其後十餘日,陸漸逐次練完白虎七脈,又習練南方朱雀七脈。這日清晨,忽聽船頭倭人歡聲迭起,忍不住起床觀望,只見倭人們紛紛立在船頭,指點遠方。陸漸循勢眺去,遙見天穹蒼碧,凍雲不翻,雲下陸地沉沉一線,清晰可見。

    「日本晁卿辭帝都,征帆一片繞蓬壺。明月不歸沉碧海,白雲愁色滿蒼梧。」

    寧不空不知何時來到船頭,口中若吟若嘯,若哭若歌,迴盪在長天碧海之間,分外蒼涼,倭人們聽了,止住喧嘩,回頭望來。

    陸漸雖不知歌中之意,卻覺韻律優美動人,便問道:「寧先生,你唱的什麼歌?」

    寧不空道:「這不是歌,而是一首唐詩,詩中的日本便是倭國,倭人尊烈日為神,認為所居海島乃日出之地,故名日本。唐朝時有個了不起的倭人,名叫阿倍仲縻,因為心慕大唐盛世,作為遣唐使到了長安,取名晁衡,與李白做了朋友。後來,阿倍仲縻乘船歸國,遇上海難,李白誤以為他已身故,便做了這首《哭晁衡詩》祭奠他。」

    陸漸雖不懂詩歌,但李白詩篇,光照萬古,販夫走卒也好,山野村夫也罷,無不知其大名。陸漸也莫能外,聞言讚道:「能和李白做朋友,這個倭人真了不起。」說罷瞧了寧不空一眼,歎道:「寧先生,你那麼聰明,又知道這麼多學問,也很了不起的。」寧不空冷哼一聲,道:「我若當真了不起,也不會流落到這荒島小國了。」

    不多時,海船入港。港口屬西國的毛利氏,尾張船隻入港,便被征以重稅。眾倭人繳完了稅,罵罵咧咧回來。寧不空問起,方知當前倭國形勢混亂,天皇早被束之高閣,足利幕府雖然當政多年,但近年來大權旁落,到將軍義輝之時,小小島國已四分五裂,諸侯林立。毛利是西國的大諸侯,尾張不過是京畿附近的小國,惹不起毛利氏,唯有乖乖繳稅。

    「亂世之中,必出英雄。」寧不空問道,「方今日本,那方諸侯堪稱英雄?」

    鵜左衛門道:「相模的北條氏康、越後的上杉謙信、甲斐的武田信玄、西國的毛利元就,都是很了得的大諸侯、大英雄。」

    寧不空道:「這些人為何能稱英雄?」鵜左衛門便將眾將的性情、兵力、領土、戰績一一說了。

    寧不空搖搖頭,卻不置言,又問道:「那麼尾張國的國主呢?」鵜左衛門搖頭道:「老主公三年前剛去世,現在的小主公年紀輕,英雄算不上,卻是個呆子。」

    寧不空奇道:「怎麼個呆法?」鵜左衛門道:「比方說,小主公十三歲時,打扮成仙女的模樣,圍著火盆跳女舞,竟讓許多男子為他動心;稍大一些後,有百姓說尼池裡有大蛇怪,他就脫光衣服,銜了短刀潛入尼池,潛了很深,也沒發現蛇怪,這才浮上來;還有一次,有個叫甚兵衛的人家裡遭劫,事後兇手被抓,官府舉行『火起請』,讓這兇手手握燒紅的鐵斧,若是心無暗鬼,能走上三步,就算無罪,要麼便判有罪。可是這兇手只走了一步,鐵斧便噹啷落地,但不料他買通了官府,即便鐵斧落地,官府仍然裁決他勝訴。小主公這時候也在場,便起身說道:『若我握著燒紅的鐵斧走三步,就算他敗訴如何?』說罷,果真握著鐵斧走了三步,場上的人都聞到了皮肉焦灼的味兒,這時小主公才放下鐵斧,說道:『這樣就成了吧。』官府沒辦法,只得判兇手敗訴。你說,這不是呆子是什麼?」

    寧不空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鵜左衛門又道:「更可氣的是,老主公死後,治理喪事,在家寺中誦經超度,故朋親友也都來了,誰知身為喪主,小主公竟久久不來,最後來是來了,卻不穿喪服,反而穿得破破爛爛,光著腳,披散頭髮,進了靈堂,一句話不說,便拈起一炷線香。大夥兒當他要給老主公上香,不料他竟將線香往佛祖臉上一扔,哈哈大笑,揚長而去。當時不止賓客們驚呆了,做法事的僧人也氣壞了,都說他不止是呆子,更是狂徒,是魔王。」

    寧不空聽完,哈哈大笑,鵜左衛門奇道:「先生,你笑我們的呆子主公嗎?」

    「我笑的是你們這些呆子。」寧不空冷笑道,「穿女裝,跳女舞,足見此人不拘小節,繞有情趣;入池探蛇,足見他天性好奇,大膽無畏;手握火斧,可見他處事公正,敢於擔當。至於身穿破衣,褻瀆靈堂,第一,可見此人天生鐵石心腸,絕不會受制於常人的情感;第二,可見他藐睨世俗,不拘常法,世間一切規矩,對他不過狗屁而已。嘿嘿,那些僧人知道什麼,佛法有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佛法是什麼?規矩又是什麼?全都是留給人來破的。」

    說到這裡,他臉上流露出一絲慨然:「鵜左衛門,你那小主公叫什麼?」

    鵜左衛門聽他如此怪論,只驚得呆了,咕噥道:「他,他姓織田,大號信長。」

    「織田信長麼?」寧不空微微一笑,「我記下了。」


正文 第4章 黑天書
正文 第4章 黑天書

    眾倭人卸貨下船,載車向東。陸漸忍不住道:「寧先生,還要跟著他們嗎?」寧不空道:「而今日本正處亂世。亂世之法,隨強者生,隨弱者死。我雙目已盲、你又沒什麼本事,若要活命,須得找一位日本最強的諸侯,作為依靠。」

    「最強的諸侯?」陸漸怔忡道,「寧先生找到了嗎?」寧不空笑了笑:「也許。」

    陸漸心中納罕,隨車隊進發。沿途寺院眾多,法宇千重,寶相森嚴,梵音縹緲,想必因為亂世艱辛,世人盡都沉溺於佛法,以求內心解脫。至於倭國民舍,俱為木造,矮簷蓬戶,人畜雜居,相形於寺廟,至為簡陋

    須臾出城,遠野山青,淡雲舒捲,如美人雪白嬌靨上一抹籠煙黛眉。溪水縱橫,明秀多石,水上橫跨若干唐橋,彎曲無欄,如虹霓噴吐。田中耕作的倭人,個個矮小黧黑,衣不遮體,田間道旁,殘矛斷箭隨處可見。

    一行人出了西國,經京都取道向東,途中關卡林立,稅貲甚多,盜賊蜂起,屢有苦戰,天幸寧不空以火部絕學暗中護持,才得有驚無險。如此早起晚宿,車馬倥忽,日子雖然艱難,陸漸識字練功卻未擱下,識字多虧寧不空監督,至於練功,陸漸但凡荒廢一日,便覺空虛,益發渴望修煉時那分奇妙快感。煉完朱雀七脈,再煉玄武七脈,抵達尾張國界時,他已煉至三垣帝脈的「紫微脈」,雙手異感隨那修煉,越發明顯:撫摸牛馬,便知牛馬血流緩急、疲憊與否;碰觸樹木,便知樹內汁液流動,或枯或榮。陸漸被這種種奇妙感覺擾得坐臥不寧,每次詢問寧不空,寧不空卻都裝聾作啞,默然以對。

    這一日,終至尾張國清洲城,清洲城砦矮小,規模遠不及西國與京都。城下町有不少武士正在操練,瞧見車隊,無不喜極狂呼,丟了槍矛奔將上來,鵜左衛門急命隨從圍住箱籠,以防對方偷搶。

    一個中年倭漢走上前來,將手一拍鵜左衛門,哈哈笑道:「你這只水耗子,一走一年,總算回來啦,大夥兒還以為你鑽來鑽去,鑽到海裡去了呢。」

    鵜左衛門識得來人是織田家的家臣久佐間信盛,連忙問安,又道:「主公呢?」

    久佐間皺眉道:「那個呆子麼,帶著鷹打獵去了。」鵜左衛門又道:「柴田大人在嗎?我將貨物跟他交割,先存在庫房裡,待主公回來支配。」

    「勝家卻在。」久佐間眨眨眼,「有我的份嗎?」

    鵜左衛門笑道:「哪能忘掉大人的,除了珠寶金銀,還有上好的唐綢和茶葉,另有幾樣絕佳的茶具,都是天下少有的。」久佐間哈哈大笑,伸掌猛拍鵜左衛門的肩膀,他是力大的武將,鵜左衛門幾被拍趴在地上。

    原來,鵜左衛門在尾張武士中水性最佳,善於航海,更兼通曉華語,故而尾張的貴族家臣紛紛出資,委託他前往中國走私貿易,鵜左衛門辛苦一年,至今始回。

    眾武士瞧過幾樣珍物,開了眼界,須臾散去。鵜左衛門向寧不空道:「先生跟我入城,先住旅舍,待我的與主公說來,再請先生。」

    寧不空搖頭道:「無功不受祿,我二人之事,你也不必告訴令主公。你只需為我們在城中當街處買一間房舍便是。」

    「買房子?」鵜左衛門吃驚道,「但買房的錢……」

    寧不空道:「你跟我外甥打賭,不是輸掉了綢緞嗎?我估算過了,那些綢緞換的錢,買一間房舍綽綽有餘,買房後剩的錢歸你,作為牙錢。」

    鵜左衛門愁眉苦臉,諾諾應了,將貨物交割之後,便買了一間當街的房屋給了寧、陸二人。寧不空要來筆墨木牌,寫上「不空算館」四字,掛在門前。

    城中軍民見了,都覺稀奇,紛紛前往觀瞻。寧不空絕頂聰明,來倭途中便留心學說倭語,到得清洲已然粗通,此時便為倭民起卦算命,他易理精深,人又狡黠,倭民中愚笨憨直者多,精明算計者少,但覺寧不空算無不中,一來二去,竟將之奉為神明,為求一卦,紛紛前來繳錢納米。

    陸漸白日在算館打雜,入夜識字煉功,三垣帝脈與二十八支脈不同,進境緩慢,多有驚險,天幸寧不空護法,方能履險如夷。半月過去,「紫微脈」練完,陸漸體內空虛奇癢之感也與日俱增,便不練功,也會不時發作,非要寧不空注入真氣不可。

    寧不空卻不知是何居心,不再有求必應,陸漸難受之時,也不救護,反而以此為要挾,逼迫他識字,陸漸每日若不識滿足夠字數,或是違背自己心意,寧不空便不予他真氣,無論陸漸如何痛苦,均是聽之任之。

    如此經歷幾次,陸漸對寧不空又恨又怕,寧不空但有所令,無不戰戰兢兢,全力以赴,生恐得罪於他。饒是如此,那詭異內功仍是無法不練,只因痛苦增長,修煉時的快感也隨之增長,叫人難以割捨。

    時光迅疾,過去月餘。這一日,鵜左衛門攜了一個少年前來,見了陸漸,垂頭喪氣道:「這是我的兒子,船上輸給你的。」

    陸漸早將此事忘到爪哇國去了,不想鵜左衛門事隔多日,重又提起,心中好不驚訝,忽聽寧不空道:「陸漸,你將所立賭約給他,算是兩清。」陸漸只得找出所立契約,已是皺巴巴一團。鵜左衛門接過契約,頭也不回,轉身便走。

    陸漸奇道:「寧先生,人是你要來的嗎?」寧不空點頭道:「從今日起,你別有要事,館中雜務,都交給這少年打理。」

    陸漸只覺怒氣上湧,大聲道:「你這不是拆散他人父子、傷天害理嗎?」

    寧不空驀地轉頭,森然道:「你說什麼?」他雙目被毒血所傷,眼球萎縮,深陷顴下,有如兩口深井,黑洞洞十分怕人。

    陸漸心頭打了個突,不敢再言,再見那少年身形瘦小,衣褲簡陋,兩眼狠狠盯著自己。

    陸漸想他父子離散,心生憐憫,他這些日子也學了幾句倭語,便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少年咬牙道:「倉兵衛。」說到這裡,他脖子一揚,嘰裡咕嚕迸出一串話來,瘦削小臉掙得通紅。陸漸忙問道:「

    寧先生,他說什麼?」

    寧不空冷哼一聲,道:「他說你不配做他的主公,他將來要殺了你,追隨織田國主。」又冷笑道,「陸漸,這小畜生絕非善類,你別把他當人便是。」

    陸漸不忿道:「你又瞧不見,怎麼知道他是好是壞?他被你逼得離開父母,說幾句氣話也是應該。」

    寧不空冷笑一聲,道:「我眼睛看不見,心卻瞧得見,你不聽我話,必吃大虧。」當下以倭語喝令倉兵衛打掃挑水,燒火砍柴。說來奇怪,倉兵衛對陸漸凶狠,對寧不空卻畏懼無比,低眉順眼,連聲答應。陸漸瞧得驚訝,見倉兵衛拿著掃帚,便欲相幫,卻聽寧不空喝道:「少管閒事,給我滾進來。」

    陸漸不敢違拗,隨他入房,但見寧不空端坐桌旁,桌面擺了兩把新制的算盤。寧不空道:「今日我教你珠算,你須得用心了。」陸漸瞧過寧不空用這珠盤運算過,便道:「我學它做什麼?我又不做賬房。」寧不空冷笑道:「你隨著我寧不空,若不懂算,豈不叫人笑話?」

    陸漸隨他日久,只聽語氣,便知寧不空這話言不由衷,但他性情隨和,既來之,則安之,何況倘若違命,寧不空必又借口此事,不予真氣了。

    當下寧不空口說手比,傳授算法口訣,陸漸依法而行,不知為何,一旦撥算,竟覺那算珠便如生在指頭上似的,撥打起來十分如意。

    兩人一教一學,時光如飛,到晚間方才停下,二人出門時,卻見倉兵衛手持斧頭,正蜷在一堆柴草前打盹。寧不空聽到鼾聲,面色一沉,提了乾柴,不問青紅,狠狠將倉兵衛抽打一頓。倉兵衛匍匐在地,嗚嗚大哭,卻不敢動。寧不空抽打已畢,逕自去了,陸漸上前安慰,那知倉兵衛目光凶狠,衝著他大叫大喊。

    陸漸想他出身武士之家,全因自己一紙賭約,淪為奴隸,不但不以為忤,反而更添憐憫,只恨言語不通,無以表達心中善意,當下找到寧不空,學說倭話。寧不空問明緣由,不覺冷笑道:「你對這小畜生好,還不如將心思花在狗身上。」話雖如此,卻仍是傳他倭語。

    如此一來,陸漸一日之中,練功識字之外,更添上學珠算、學倭語。可喜的是,他珠算天分極高,精進神速,十指間若有神助,甚至於連陸漸也疑心這算盤自己往日學過。寧不空卻不以為怪,陸漸算完一題,他便不動聲色,再給一題。

    又過幾日,寧不空開始出題,與陸漸比算,瞧誰當先算出結果。他算道精深,自是佔盡上風;但陸漸算法雖不如寧不空簡便,卻因手快,拙能勝巧,竟也不落下風。

    這一晚,兩人比算,陸漸略快半分,僥倖勝出。歡喜間,忽聽寧不空冷冷道:「你的『天市脈』已練完了嗎?」天市脈是「三垣帝脈」最後一脈,陸漸沉溺珠算,竟忘了練功進度,聽他一說,才醒悟道:「對呀,昨日剛剛練完。」

    寧不空道:「這就是了,這算盤也沒白打。」

    陸漸怪道:「練內功和打算盤有什麼干係?」

    寧不空道:「這干係大了,你內功精進越快,雙手便越靈巧,雙手越靈巧,算盤自也打得越快;反之,你算盤打得越快,你這雙手便越靈巧,而你練的內功,也就精進越快。所以說,打算盤乃為練你雙手,練你雙手卻是為了你內功速成。要麼,憑你初學珠算,如何能勝過我寧不空?」說到這裡,他乾笑兩聲,陰聲道,「小子,恭喜恭喜,你終於練成《黑天書》。」

    陸漸皺眉道:「《黑天書》是什麼東西?」

    「《黑天書》便是你所練內功。」寧不空道,「從今日起,你便是我寧不空的劫奴。」

    「黑天書、劫奴?」陸漸越聽越覺糊塗,「都是什麼?我不明白。」

    寧不空自離中國之後,難得心中暢快,不由得呵呵笑道:「《黑天書》乃是一部武經。但凡修煉者,須得有人以本身真氣相助,方可練成。可一旦練成,給予真氣者便是劫主,修煉者則為劫奴,若無劫主真氣,劫奴便無法抗拒『黑天劫』。」

    他笑了笑,又道:「你知道什麼是『黑天劫』麼?那便是你每次修煉時,奇癢空虛、痛不欲生的那種感受,如果你不想遭受『黑天劫』之苦,便要聽我的話,我讓你做什麼,你就得做什麼。」

    陸漸對寧不空的話似懂非懂,卻恍惚感到,自己陷入了一個極大的圈套,不由得慌張起來,吃吃地道:「你讓我做什麼?我幹麼要做?」

    寧不空見他如此不開竅,臉色一沉:「你若不做,我便不給你真氣,你不害怕麼?」陸漸心口彷彿挨了一拳,張口結舌。

    寧不空冷笑道:「從今以後,我若向東,你便不得向西,你就算是死,也要護著我。只因『黑天劫』之苦,這世間唯有寧某的真氣可以解除,其他的人,任他內力再強,修為再高,也不管用;這就是《黑天書》『有無四律』的第一律:無主無奴。意即是,若無劫主,必無劫奴,劫主受害,劫奴必死無疑。」

    陸漸腦中嗡嗡作聲,似有千百蚊蟲撲翅噬咬,禁不住捧頭大叫:「不對,不對,你騙人,你騙人……」

    「我騙你做什麼?」寧不空冷笑道,「從今之後,你就是寧不空的影子,今生今世,也休想與我分開。」

    陸漸聽得渾身發冷,卻說不出一句話。他也不知是如何回到床上,更不知是何時睡去,醒來時,已是次日傍晚,日光透窗而入,蒼白無力。

    「想通了麼?」忽聽寧不空冷冷說道,「『黑天劫』的威力你也深知,若無寧某的真氣,你便是死,也要經歷世間最可怕的折磨。」

    陸漸心頭怒氣一湧,大聲叫道:「那我寧可死了。」

    「人生皆有一死,死何足懼?」寧不空徐徐道,「你一死容易,但晴小姐呢?你忍心與她天人永隔,永不相見嗎?」

    剎那間,陸漸心頭浮現出姚晴的動人嬌靨,每天對她的思念,就像《黑天書》一樣,既給他無窮的快樂,也給他難忍的痛苦。陸漸呆了許久,驀地死念頓消,伏在床頭,放聲痛哭。寧不空木然端坐,既不勸慰,也不斥責。

    陸漸大哭一場,暗暗立誓,再也不練那《黑天書》,可那奇功一旦上身,便如魔咒附體,若是不練,發作更頻,反之若是持續修煉,「黑天劫」便可來得緩慢許多,十天半月方才發作一次,只是發作之時,比修煉未成時更加猛烈。

    陸漸明白此理,滿腔雄心盡皆化為烏有,遂然聽天由命,默認了這劫奴身份。寧不空見他屈服,便也待他溫和了許多。他見陸漸珠算嫻熟,便讓他為城中豪門富戶經理帳目,收取若干費用,此時珠算雖已流入日本,但方興未艾,粗通者極少,精通者絕無,後世所謂的東洋「和算」更未開創。加之諸侯割據,尾張東陸小國,更無一人見過這神妙算具。陸漸理過幾家帳目,名聲大噪,但他心有怨氣,全數發洩在算盤上,不足十日,便打壞三張算盤。寧不空知他心意,付之一笑,轉而請高手匠人鑄了一副黃銅算盤,這銅算盤一旦撥打太快,銅珠摩擦銅桿,便會滾燙如火,陸漸被灼傷幾次,方知自己的智計與寧不空相比,委實天差地遠。

    這一日,陸漸在房中算帳,忽聽庭中呵呵有聲,推門一瞧,卻是倉兵衛手持竹槍,練得滿頭大汗。倉兵衛瞧見陸漸,眼神凶光一閃,驀地舉起竹槍,向他面門狠狠戳來,陸漸不防他突下毒手,轉念不及,雙手已不由自主伸將出去,握住竹槍,耳聽卡嚓一聲,竹槍被擰成兩截。

    陸漸固然不知何以握住竹槍,又何以折斷槍桿。倉兵衛更是萬分驚駭,他本來以為這次偷襲,陸漸不死即傷,不料對方如此高明,未及還醒,眼前竹影閃過,臉上已狠狠挨了一記,抽得他半臉麻木,嘴裡腥鹹,跌退兩步,瞪著陸漸,眼淚卻止不住地流下來。

    陸漸丟了那半截竹槍,望著雙手,神色怔忡,忽見倉兵衛的左臉發面也似的腫了起來,不覺好生歉疚,說道:「倉兵衛,對不住,打你不是我的本意,全怪這手不聽使喚。」

    這事委實荒誕,別說陸漸不解,倉兵衛更是不信,對陸漸越發憎恨,破口大罵。陸漸已能聽懂不少倭語,聽他罵得惡毒,心中微微動氣:「都是這雙手作怪,我又不是有意打你的。」不想念頭才生,雙手便揮將出去,辟里啪啦,連抽倉兵衛四個耳光,陸漸收斂不住,驚怒交迸,連聲喝道:「停下,停下……」但停手之時,倉兵衛已被打得如風車亂轉,捂著臉哇哇大哭,連滾帶爬奔將出去,耳聽得陸漸叫喚,卻哪敢回頭。

    陸漸瞧著雙手,納罕不已,忽聞飯香撲鼻,才覺飯已煮好,只因打跑了倉兵衛,無人照管,當下取下蒸籠盛了飯菜,給寧不空端去。

    今日算館甚是冷清,兩人用飯已畢,忽見風驟雲濃,雷霆大作,傾盆大雨刷刷落下。陸漸想到倉兵衛,頗為擔心,欲要出門尋找,寧不空問明原由,冷笑道:「不用理他,他挨了打,當是去他老子鵜左衛門那裡哭訴去了。」陸漸知他料無不中,只得作罷,又想起雙手自發自動、不受控制的事,便詢問寧不空,寧不空聽了,淡然道:「這勁在意先,乃是武學高手夢寐以求的境界,你竟然輕易達到,可喜可賀。」

    陸漸還想細問,寧不空卻道:「今日雨大,料是沒人來了,你關上門,回房去吧。」

    陸漸應了,正要關門,忽聽如練大雨中傳來腳步之聲,兩道人影如風奔來,須臾便到眼前。

    那兩人均打著描花的紙傘,當頭的是一位青年男子,細長眉毛,丹鳳眼飄逸有神,體格挺峭,著一身尋常短衣,褲腳高挽,腰間掛著青瓷水壺,還掖了一塊白布手帕。他身後的少年約莫十三四歲,個子瘦小,俊俏白皙,雙頰至頸光潔如瓷,衣著卻很拘謹,褲腳濺濕也不挽起

    「夥計。」那青年男子嘻嘻直笑:「這麼早就關門了嗎?」

    陸漸點頭道:「雨大,沒客人。」那青年男子笑道:「誰說沒客人,我們就是客人。」

    陸漸微感遲疑,放入二人,後面那名矮小少年,入門時瞥他一眼,抿嘴微笑,陸漸也報之一笑,那少年忽地雙頰緋紅,低下頭去。

    那青年大剌剌當堂一坐,拔開水壺塞子,大口喝水。寧不空端然靜坐,神色木然。那青年喝足了水,一抹嘴,打量寧不空一眼,忽地笑道:「你是個瞎子?」

    陸漸見這人出言無狀,微微皺眉。寧不空卻是笑了笑,道:「我雖是瞎子,卻不是呆子。」

    那青年聳然變色,忽又哈哈大笑,指著陸漸道:「不錯,這夥計呆裡呆氣的,活脫脫一個呆子呢。」陸漸從未見過如此無禮的客人,不覺目有怒色。

    寧不空面色淡定,微微笑道:「有的人呆在面上,聰明卻在心裡。有的人眼前漆黑,心頭卻亮得很。」

    那青年笑道:「莫非你就是眼瞎心亮?」

    寧不空也笑道:「不敢當,閣下卻有些外傻內精,就如織田國主一般。」

    吧嗒一聲,那水壺跌得粉碎。那青年微一恍惚,瞳仁遽然收縮,目光銳利如鷹:「你不是瞎子!」

    寧不空閒閒地道:「足下當我是瞎子,我便是瞎子。足下當我是明眼人,我便是明眼人。」

    那青年默默聽著,目光卻緩和下來,一抹笑意從嘴角化開,溫暖和煦,如二月春風:「我只是好奇,先生怎麼瞧出來的?」

    寧不空道:「迅雷疾電,怒雨橫天,此乃天怒。天公震怒,非常之時。非常之時來我算館者,必然求問非常之事,求問非常之事者,必為非常之人。常人當此天威,心膽俱寒,藏身匿形猶恐不及;而當此天威,仍能神明心照者,必是大有為之人,史書有載:『舜入於大麓,烈風雷雨而不迷,堯乃知舜之足授天下』,足下穿風過雨而來,仍能氣定神閒,調笑諸君,此等氣度,現於倭夷小邦,真是稀罕得很。」

    那青年聽得這番話,容色百變,似驚訝,似惱怒,又似無奈,終於化為一團欽佩,歎道:「先生過獎了,但這世間的能人多得很,你怎能斷定我就是織田?」

    寧不空道:「先前我只有七八成的把握,聽你這句話,卻漲到十成。」

    那青年笑道:「願聞其詳。」

    寧不空道:「其一,當年你入池尋蛟,足見生性好奇,但凡無法理解之事,必然尋根問底;其二,你擲香佛面,是因為你對佛法難以理解,但凡無法理解之事,你便不相信。這世間的能人著實不少,但如你這般窮究根底、自以為是的人物,卻是少有得很。織田信長,你說是也不是?」

    那青年尚未答話,那矮小少年已喝道:「好呀,你敢叫國主的名字。」聲音嬌脆,竟是女聲。

    寧不空微笑道:「令妹也來了麼?」那矮小少年大驚失色,繼而雙頰泛紅,艷若明霞,織田信長也訝道:「先生就算聽出她是女子,又何以斷定是我妹子,而不是我的妻妾。」

    寧不空道:「貴國女子素來拘謹,舉動若合符節,若是妻妾,隨足下外出,戰戰兢兢,猶恐觸犯你織田國主,豈敢胡亂插嘴?唯有國主至親至寵之人,方敢如此放肆,久聞國主有一妹子,名叫阿市,幼得國主嬌慣,料來便是這位了。」

    織田信長苦笑道:「看來我兄妹二人易裝前來卻是多此一舉,先生不能視物,反而不會為衣服外貌所迷惑,以心眼觀人,透過表象,直入本來。」

    「國主謬讚,實不敢當。」寧不空淡淡地道,「不知國主前來,有何指教?」

    織田信長笑道:「既來算館,自然是算命了。」寧不空哦了一聲,道:「要算什麼?」

    織田信長目光倏爾一凝,口中卻閒閒地道:「就算一算我尾張國的國運吧!」

    寧不空啞然失笑,輕捻指間銅錢,卻不作聲。

    織田信長見狀,起身一躬,正色道:「信長適才試探先生,多有得罪。鵜左衛門早已提過先生。信長心知先生必是唐人中的高士,只是不敢貿然拜訪,一則,信長對先生的才幹尚存懷疑;二則,信長內外交困,城中佈滿了敵人耳目,只怕連累了先生。直待這場大雨,算館無人問津,才敢前來請教,還請先生不計前嫌,指點於我。」

    寧不空冷冷一笑,擱下指間銅錢,問道:「你的志向是什麼?是尾張嗎?」

    織田信長不覺一怔,這個問題,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人問起,不覺沉吟道:「不是。」

    寧不空道:「是東陸嗎?」織田信長搖頭道:「不是。」寧不空道:「加上北陸呢?」織田信長仍是搖頭。寧不空道:「西國、京都?」織田信長仍是搖頭。

    「好大的野心!」寧不空不覺莞爾:「你的志向,是全日本吧!」織田信長笑笑,不置一辭。

    寧不空歎道:「自古取天下者,無外乎天時、地利、人和。尾張四戰之地,無險可據,可謂地利全無;此外人民稀少,兵力孱弱,抑且織田家內鬥不已,人和上也大打折扣。」

    織田信長點頭道:「不錯。」

    「不過三才之中,地利、人和均屬次要。」寧不空道,「用兵得法,土地是可以搶奪來的;治國有方,人心也是可以收服的;唯有天道,無從預測,也不可捉摸,而取天下者,首推天時。孟子曾說:『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不過是儒生的無稽之談罷了。」

    織田信長心頭一震,探身道:「還請先生指點。」

    寧不空道:「我且問你,若論國土、兵力、戰功、聲望,你與北條氏康、武田信玄、上杉謙信、毛利輝元相比如何?」

    織田信長道:「信長遠遠不如。」

    「但有一件事,他們卻不如你。」寧不空聲調轉沉,「那便是尾張國地處近畿,威逼京都。尾張小國,若要一統日本,須得借天時於京都。」

    織田信長喃喃道:「借天時於京都?」

    寧不空頷首道:「唐人有兩句話,第一句話叫做「尊王攘夷」,第二句更直白一些,叫做『挾天子以令諸侯』。當今之勢,可先除內患,安定尾張,然後遠交近攻,聯姻於甲斐的武田氏,與之東西夾擊今川氏,共分其國,而後北聯朝倉,西聯淺井,南破齊籐。待到你疆土日廣,威名漸長,必定有聞於京都。足利幕府闇弱不堪,又被六角、三好一黨挾制,無時無刻不想擺脫自立。其他諸侯縱然兵多將廣,但遠離京都,無法增援。你大可打著扶植幕府、護佑天皇的旗號,擊潰三好黨,攻入京都,再借天皇之名,征討四方。」

    織田信長野心素著,饒有雄才,一聽此言,心領神會,方要致謝,卻聽寧不空冷冷道:「不必著急,這只不過是天時之一。」

    織田信長動容道:「還有之二嗎?」

    寧不空道:「你的對手各有所長。武田、上杉擅長馬戰,毛利一族精於水戰,你織田氏又精於何種戰法?」

    織田信長想了想,道:「我有一百支鳥銃,不知可否算一種戰法?」

    寧不空搖頭道:「一百支太少,若要一統日本,非得五千支鳥銃不可。」他說到這裡,長歎一口氣,悠然道,「五行輪轉。金的世代快要完結了,火的世代即將到來,誰用好了火,誰就可以縱橫天下。是故天時之二,便在火器。嘿嘿,明者火也,大明朝以火為號,卻不重火器,真是可笑。聽說佛郎機、英吉利西方諸國火器犀利,若有機會,我倒想見識見識。」

    織田信長聽罷,呆然良久,驀地神色一整,沉聲道:「不空先生,信長以一半俸祿,請你做我的軍師。」

    「我乃唐人,不當做你倭人的官兒。」寧不空淡然道,「何況今日不過紙上談兵。將來真要統一天下,尚有無窮變數,稍有遲疑,只怕你一腔壯志,盡皆化為泡影。」

    織田信長笑道:「人只有五十年可活,就算活到化天之年(按:千年),也如夢幻一般,生又何喜,死又何悲?」

    以寧不空之能,也不覺動容:「你年紀輕輕,便如此看輕生死,絕非大吉之兆。輕生則無畏,無畏則少防備,是故能破強敵,難防小人啊。」

    織田信長一笑轉身,忽又回頭道:「不空先生,信長還有一問。」

    寧不空道:「但問無妨。」

    織田信長道:「敢問唐人之中,先生可是第一智者?」

    寧不空雙眉陡立,冷笑道:「華夏縱橫萬里,人民億萬,寧某這點微才,算不得什麼。」

    織田信長奇道:「難道有人比先生更聰明?」

    「若論智謀。」寧不空神色一黯,「確有一人勝過寧某,若不是他,我也不會流落異邦了。」陸漸聽得一驚,心想竟有人智謀勝過寧不空,卻不知這人是何樣子,莫不成有兩個腦袋?

    織田信長想了想,又道:「他會來日本麼?」

    「那倒不會。」寧不空搖頭道,「他今生今世,也不會來到日本。」

    織田信長露出釋然之色:「今晚我便派人來接先生入府,先生不妨準備一下。」

    寧不空失笑道:「你要強逼我做軍師?」

    織田信長微笑道:「其實天時不止有二,而是有三,一為京都,二為火器,三則為先生,得先生者得天下,信長豈敢大意。」又鞠一躬,攜著阿市,撐開紙傘,悠然去了。

    二人方才離去,便有武士冒雨而來,守住大門。陸漸瞧得心驚,問道:「寧先生,我們真要去織田府麼?」

    寧不空頷首道:「這信長厲害得很,我若不能為他所用,他必然殺了我們。」

    「他這樣蠻橫麼?」陸漸氣道,「寧先生你也不是好惹的,大不了,咱們去別的藩國。」

    「陸漸。」寧不空忽地莞爾,「你不覺得,這織田信長很有趣麼?」陸漸道:「凶霸霸的,有趣什麼?」

    「你懂什麼?這才叫霸者之風。」寧不空歎道,「我不是說過嗎?亂世之法,隨強者生,隨弱者死,這座算館,只不過是寧某的魚餌,釣的正是織田信長這條能吞掉日本的大魚啊!」

    他說到這裡,忽覺門外的雨已然歇了,清風含潤,破門而來,簷上積水如縷,瀉在石階之上,滴答有聲,細碎空靈。

    是夜,寧、陸二人遷入織田官邸,倉兵衛晚間回來,聽說此事,只喜得抓耳撓腮。只有陸漸悶悶不樂,總覺不妥,但探究緣故,卻又無法道明。

    織田信長得寧不空輔佐,或以智取,或是力戰,陸續打敗叔伯兄弟;同時設立商隊,大行貿易,又行「一錢法」,百姓盜一錢者斬,尾張風氣為之一整。寧不空親自改良火器兵甲,將鳥銃加長六尺有餘,較之尋常鳥銃,射程倍增,可至兩百餘步,雄於日本。

    陸漸被寧不空派為賬房,為他計算尾張全國財物出入,他眼見寧不空為織田家治國整武,想到真倭、假倭之說,不覺憂心忡忡:「織田家怎麼說也是真倭,寧不空幫助真倭,豈不成了假倭?」他雖明知寧不空如此作為,禍害深遠,卻因《黑天書》修煉已久,沉溺太深,心中雖然憂慮,卻不敢多言,生怕寧不空一怒之下,不予真氣。

    櫻花開落,鷗鳥來去,轉眼間過去兩年。這一年,又是櫻花爛漫時節,織田信長終於一統尾張,前往京都覲見將軍義輝,窺探京中形勢。寧不空雖為信長謀主,卻始終拒為織田家臣,兩年來超然幕後,故而不便隨其入京,留在尾張,終日閉門不出。

    這一日,陸漸向廚房要了一尾鮮魚,來喂北落師門,到了房中,卻見北落師門懶洋洋趴在地上,身旁不知何時多了幾隻小貓,圍著它爭相取寵。陸漸瞧得好笑,笑罵道:「這個土皇帝,倒會享樂。」

    當下將魚用盤盛了,放到北落師門面前,北落師門揮揮爪子,示意群貓先用,然後起身踱到門外,翹首凝望西方,小小的身子處在天穹之下,頗是落寞。

    陸漸不覺心生憐意,抱起它道:「北落師門,又想仙碧姊姊麼?都怪我沒用,不能帶你回去。」北落師門仍是懶洋洋的,毫不理睬。

    忽聽遠處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您別急呀,小眉一定還在府裡,咱們再找找看。」另有一個女子嗔怪道:「都是你不小心,一轉身,就把小眉丟啦。」說到後面,竟微微哽咽,先說話的女子連忙低聲安慰。

    陸漸心中詫異,織田府的女子平素都在內殿,除了出門禮佛,從不出現於外宅。怔忡間,忽見兩個女子分花拂柳,鑽將出來,一個年紀稍大,侍女打扮,微微發胖,圓圓的臉上雙目細長;另一人年紀甚輕,寬大華麗的和服也掩不住苗條體態,雪白雙頰淚痕未乾,眉眼卻是出奇的俊俏,不止倭人中絕無僅有,便是放之華夏,也是出色的美人。

    兩人驀然瞧見陸漸,均是一怔,那侍女張口便罵:「你這漢子,哪裡來的,你那雙賊眼珠子,可不要亂瞧。」陸漸心想你們自己突然出現,卻來問我,再說不瞧便不瞧,誰又希罕了。當下別過臉去。

    那美貌少女卻目不轉睛瞧著他,忽地笑道:「信子,你別罵了,我認識他。」她見陸漸迷惘,便笑道,「你是『不空算館』那個呆呆的小夥計,對不對?」

    陸漸聽她一說,恍然大悟:「你,你是那個什麼,什麼……」一時卻想不起名字。那少女大為不悅,說道:「我叫阿市,你不記得了?」陸漸笑道:「對了,阿市,好久不見,你長這麼大了。」

    信子見他出言無狀,正待呵斥,阿市卻莞爾道:「你也長高了,比哥哥還高呢。」陸漸雖高大許多,卻不自知,聽阿市一說,不覺微感疑惑,低頭自顧。

    信子冷眼旁觀,忽道:「公主,你瞧這個呆子懷裡的貓兒怪俊的,既然找不到小眉,不妨把那隻貓兒要來。」

    阿市瞧了北落師門一眼,說道:「這種貓兒我聽說過,是西方波斯的異種。奇怪,他怎會有這麼名貴的貓兒。」信子笑道:「不管名不名貴,找他要來就是,他敢不給,我便叫橋本君跟他要,還怕他不給。」

    阿市搖頭說,「這樣不妥,再說,我只要我的小眉。」

    信子碰了釘子,悻悻訕笑。阿市又輕聲叫道:「小眉,小眉。」叫得兩聲,忽聽喵的一聲,從房內躥處一隻黃白相間的母貓。阿市喜道:「小眉。」將那貓一把抱住,憐愛不已。

    忽聽北落師門輕叫一聲,小眉聽了,猛地掙脫阿市懷抱,跳到陸漸腳下,轉來轉去。陸漸恍然大悟:「敢情這貓兒是北落師門拐來的。」忙道:「北落師門,你又淘氣了。」

    阿市也感驚訝,問道:「信子,小眉怎麼了?」信子啐了一口:「小畜生思春啦,不中留的東西。」

    阿市伸手去抱小眉,小眉卻竭力掙扎,衝著北落師門淒聲叫喚。阿市大急,對陸漸說道:「小夥計,我的貓兒喜歡上你的貓兒啦,你把貓兒送給我好麼?」

    若是尋常貓兒,陸漸送人自無不可,但這北落師門委實幹系重大,只得搖頭道:「不成,這貓兒不能送你。」

    「大膽。」信子喝道,「公主的話你也不聽?」

    陸漸尷尬道:「這貓兒我不能送人的。」

    阿市自幼美貌,深得父兄寵愛,凡事予取予求,從未遭人拒絕,此刻被陸漸所拒,面色陣紅陣白,驀地輕哼一聲,轉身便走。信子急忙跟上,走了兩步,轉身對陸漸啐道:「不識時務的小子,你死定了。」

    陸漸無端受此奚落,大感無趣,一回頭,忽見倉兵衛悄然立在身後,望著阿市身影,怔怔出神。便問道:「倉兵衛,你今天不去練劍?」原來入府之後,倉兵衛想跟府內武士練劍,寧不空初時不允,後來陸漸為他說情,方才答應。

    倉兵衛激靈靈打了個寒噤,沒好氣道:「練完了。」說著瞧了北落師門一眼,神色陰沉。陸漸還想與他說兩句,倉兵衛早已掉頭去了。

    陸漸呆了一會兒,將北落師門放下,倍覺孤寂,寧不空要麼忙於軍政,要麼閉門靜坐,倉兵衛則極少與他說話,至於織田府中,武士們各分派別,抱成一團,並無一個交談之人。

    當下歎了口氣,回賬房處理帳務,至晚方閒,找來鮮魚,叫喚北落師門。叫了一陣,卻不聽回應,四處搜尋,也沒見著。正焦急間,忽見倉兵衛滿臉笑容,迎面走來,忙上前問道:「倉兵衛,你瞧見北落師門了嗎?」

    倉兵衛大不耐煩:「沒瞧見,誰知道呢?說不准去田里捉老鼠了。」陸漸道:「不對,北落師門從來不捉老鼠,它只吃魚。」

    倉兵衛道:「貓兒不捉老鼠,算什麼貓兒?丟了也是活該。」陸漸聽得眉頭大皺,轉眼間,忽見倉兵衛手上有五道血痕,似被獸類抓過,不由臉色一變,捉住他手,喝道:「這是什麼?是不是北落師門抓的,你把它弄哪兒去了。」

    他說話之時,手中便覺倉兵衛心跳加劇,血流變快,分明心慌緊張,但倉兵衛臉上卻仍鎮定,大叫道:「胡說,我沒見過貓兒,你放開我。」陸漸又氣又急,喝道:「你不把北落師門還我,我,我……」一時卻想不出什麼有力的法子,逼他就範。

    倉兵衛見狀,膽氣更粗,挺起胸脯,大聲道:「反正我是你的僕人,你有本事打死我呀,打死我,我也不怕。」陸漸哭笑不得,道:「我打你做什麼,你把北落師門還給我……」

    忽聽有人冷笑道:「小夥計,我便知道你小氣。」陸漸轉眼望去,只見阿市容色冷淡,俏立遠處,懷中一隻波斯貓,正是北落師門。倉兵衛神色大變,匍匐在地,顫聲道:「公主殿下安好。」

    陸漸又驚又喜,撲將上去,伸手便奪那貓兒,不防北落師門伸出爪子,倏地抓來,若非陸漸手快,幾被抓著,不由詫道:「北落師門,你怎麼啦?」那貓兒仍是懶洋洋的,正眼也不瞧他,阿市瞧陸漸一臉呆相,矜持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陸漸正覺不解,忽聽寧不空歎道:「陸漸,讓它去吧,這貓兒是出了名的勢利,一旦有了女主子,再也不會理你的。」

    陸漸回過頭來,只見寧不空微微佝僂,悄立簷下,不由問道:「為什麼?」

    寧不空道:「它的第一個主人便是女子,或許日子久了,已經習慣。從沒男子能做它的主人,你陸漸也不例外。」

    阿市聽得眉開眼笑,心道:「天下間還有這麼乖的貓兒,只認女子,不認男子。」想著瞅了陸漸一眼,含笑示威。陸漸望著北落師門,見它蜷在阿市懷中,一派恬然,不知怎的,想到自己為它出生入死,事到如今,卻被它輕輕拋棄,沒的心生酸楚,恨不得大哭一場。

    阿市見他眼角泛紅,芳心一沉,想將貓兒還他,又覺這貓兒如此依戀自己,若是給他,這貓兒豈不又傷心了,躊躇間,忽聽寧不空道:「阿市公主,你身為女眷,當在內殿,擅來外宅,有違家法。」

    阿市臉色發白,輕哼道:「我是來還貓兒的,別人不肯送我,我也不要。」說罷瞪了陸漸一眼。

    寧不空道:「陸漸不肯送你,自有道理。但北落師門既然擇你為主,你就好好待它。只不過,這貓兒非比尋常。若有一天,它離你而去,你也不要難過。」

    阿市聽得似懂非懂,忽聽寧不空揚聲道:「公主請回內殿,寧某不送。」阿市身份雖然貴重,卻知這人乃是兄長軍師,權重尾張,是故不敢違背,小嘴一撅,轉身去了。

    待阿市走遠,寧不空忽又喝道:「倉兵衛,你為討好阿市,偷盜北落師門,該當何罪?」倉兵衛面無人色,只是拚命磕頭。陸漸瞧得不忍,說道:「北落師門總算無恙,便饒了他吧。」

    寧不空怒道:「渾小子,你還替他說話?哼,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倉兵衛,我罰你跪到明天日出,膽敢起身,斷你雙腿。」說罷又向陸漸喝道,「渾小子,給我進來。」

    陸漸隨他進屋,寧不空關門落坐,神色略緩,歎道:「陸漸,你為人樸實,隨我三年,極少違拗於我,這是很好。除開《黑天書》的干係,你我身在異國,相依為命,也算是彼此間最親近的人!」

    陸漸見他一反常態,溫言說出這番話來,大覺驚訝,但回想這三年情景,確然又是如此。

    「既然這樣。」寧不空道,「我想給你瞧一樣東西,你瞧見什麼,要半點不漏地跟我說,決不能有所隱瞞。」

    陸漸應了。寧不空從床頭取來一個包袱,解開看時,卻是四幅卷軸。寧不空取了一軸,徐徐展開,乃是一幅圖畫,畫中一男一女,男子端坐椅上,劍眉入鬢,容貌俊朗,美中不足的是左頰一道傷疤,自顴骨劃到嘴角。女子立在椅後,懷抱一隻波斯貓,雙目脈脈含情,望著那男子,她相貌雖非極美,但風姿楚楚,溫柔可親。

    那畫筆法精湛,畫工傳神,尤其波斯貓那雙藍眼珠,慵懶迷離,如張似閉。陸漸瞧得眼熟,訝道:「這貓好像……」

    寧不空冷道:「好像北落師門麼?」陸漸道:「是呀,像極了。」寧不空哼了一聲,道:「除了貓還有什麼?」陸漸道:「還有一對男女,卻不知是誰?」

    寧不空道:「那是當年名震天下的一對神仙眷侶。咳,你就別問了,把畫中人的樣子說給我聽,半點也莫遺漏。」

    陸漸按捺疑惑,將畫中人特徵一一說了,又道:「除了這對男女,右角還有七個大字。」說罷一字字念道:「有——不——諧——者——吾——擊——之。」

    寧不空聽到這兒,身子一顫,半晌方道:「還有呢?」

    陸漸道:「這行字的左下方有一枚三角印章,三角中有一方形,方形中又有一個圓圈,可惜沒字。」寧不空不耐道:「這個也無須再說,還有什麼?」

    陸漸詳細描述所見,連軸承的紋理色彩也都說了,寧不空更是不斷詢問,直到問無可問,才道:「就這些麼?」陸漸道:「沒別的啦。」

    「豈有此理!」寧不空露出疑惑之色,「難道八幅祖師畫像一模一樣?」

    他沉思一陣,將剩下三幅畫像展開,問道:「陸漸,你瞧這四幅畫像有何不同?」陸漸凝神觀看,說道:「畫像、文字、印章,均是一樣,只是左下腳的記號不同。」

    寧不空道:「什麼記號?」陸漸道:「第一幅畫的記號是三道橫槓,但第一道橫槓從中斷開,變成兩道短橫。」

    寧不空冷哼一聲,道:「這個記號代表先天八卦中的『兌』,乃是澤部標記,我派共分八部,這四幅畫像分屬澤、火、水、山四部,自也有兌、離、坎、艮四種標記,除了標記不同,還有什麼異樣?」

    陸漸道:「定要說異樣,那麼從左數起,第二幅畫被火燒過,還被水浸過,畫中女子的臉被燒壞了,畫上的顏色也因為浸了水,渾濁不堪。」

    寧不空不覺苦笑,這一幅正是火部的祖師畫像,當日在姚家莊,寧不空以畫像誘敵,擊敗陰九重,是故畫像先被火燒,後被水浸,留下諸多印跡。

    寧不空歎道:「陸漸,燒過的,浸過的,都不去管它,除此之外,還有什麼不同?」陸漸唔了一聲,此時天色已晚,便燃起***,專心辨認。

    燭影搖紅,光陰如流,陸漸久無聲息,寧不空不由得絕望起來,他逼陸漸識字,就為讓他辨識畫上文字;教他《黑天書》,也是為了讓這少年死心塌地效忠自己,如此一來,就算陸漸瞧破畫中秘密,也無法離開自己。這計謀環環相扣,可謂滴水不漏,陰毒深長。

    饒是如此,寧不空仍不甘心將這四幅圖示與陸漸,想憑一己之力尋出其中奧秘。卷軸的木軸,畫紙的夾層,這三年中他反覆摸索,均無異樣,看來畫像的奧秘終究還是在圖文之上,而看圖識字,又非明眼人不可,寧不空雙目俱盲,唯一信任的人,只有劫奴,故此這幾日他在房中擺弄畫像未果,無奈之下,只好叫來陸漸辨認。

    但萬沒料到,這四幅畫像竟然一模一樣,倘若如此,當年的那句讖語,豈不是欺人之談?而火部同門豈非白白死了?至於自己這雙招子,豈不也白白瞎了麼?

    寧不空心中忽而忐忑,忽而悲憤,忽而絕望、忽又自憐自傷。驀然間,只聽陸漸咦了一聲,道:「寧先生,這幅圖被燒焦的地方,似乎有字。」

    寧不空露出狂喜之色,一把攥住他手,顫聲道:「什麼字,快,快念給我聽。」陸漸凝眸辨認,一字字地念道:「之——上——長——薄——東——季——握——穴。」

    「紙上藏帛,冬季臥雪?」寧不空沉吟道,「冬季臥雪卻也易解,說的是冬天躺在雪裡;但這紙上藏帛,卻有些古怪了。」陸漸笑道:「先生錯了,不是這八個字。」當下一字一字,說給寧不空聽。

    「之上長薄東季握穴?」寧不空一陣茫然,「這句子好生不通。」他思索良久,又問道:「這八個字大小如何,在畫像的什麼地方。」陸漸道:「這八個字又小又淡,在三角印章的下方。」

    「諧之印的下方麼?」寧不空沉吟道,「陸漸,你將澤部的畫像抬起來,用燭火烘烤印章下方,但須小心,不要燒壞了卷軸。」

    陸漸舉燈烘烤半晌,除了紙質變黃,並無字跡顯現。寧不空想了想,又道:「你且瞧瞧,那八字所在之處,可有水浸痕跡?」

    陸漸定睛一瞧,那枚印章微微發毛,果然被水浸過,便道:「有的。」寧不空含笑道:「你取一碗水來,先將印章下方潤濕,再用燭火烘烤。」

    陸漸依法潤濕畫像,再行烘烤,待得水盡紙燥之時,紙面上果然浮現出一行字來。寧不空聽說,狂喜不禁,拍手道:「原來如此,此處必然塗有藥物,須得水浸火烤,方能顯形。陰九重啊陰九重,多虧有你,哈哈,若是無你,我又怎麼勘得破這祖師畫像的秘密。」他狂笑一陣,又命陸漸念出顯現字跡,卻是「大下白而指歷珠所」八字。

    寧不空默念八字,引經據典,仍然思索不透,又命陸漸將其他畫像的字跡顯現出來,水部畫像上寫的是「卵有如山隔春山其」,山部畫像則寫著「以旌也雪樹皆渦屋」。

    寧不空思索片刻,先用諧音重讀之法,瞧這幾行字是否用了諧音,繼而又轉換字序,瞧這些字是否調換了順序,若將其重新排列,能否讀出通順句子。

    寧不空本是少有的聰明人,一旦陷入此等謎題,必然冥思苦想,廢寢忘食。陸漸見他唸唸有詞,甚覺無味,當下出門,卻見倉兵衛孤零零跪在花圃前,一動不動,不由暗歎,尋來一張蒲團,說道:「倉兵衛,你跪在上面,舒服一些。」

    倉兵衛啐了一口,恨聲道:「我死了,也不要你可憐。」陸漸氣得說不出話來,罵道:「誰想可憐你了,你這個不知好歹的小子。」說罷將蒲團扔到他面前,轉身便走,忽聽得倉兵衛在身後發出低低的啜泣聲,不覺胸中一痛,雙眼酸熱。

    他躺回床上,尋思道:「倉兵衛雖然可憐,但怎麼說也有父母,我卻只有爺爺,現在連爺爺也沒有了,倉兵衛有我可憐他,誰又來可憐我呢?」想著想著,眼淚不絕滑落。還記得那些海外奇談,雖是陸大海的胡編,此刻想起,卻是別有趣味;又還記得,那年他去賣魚,被幾個鎮上的小潑皮搶走了魚,按在泥地裡往死裡打。事後陸漸帶著一身泥,哭著回家,陸大海聽說了,二話不說便出了門,可很久都沒回來,直到傍晚,陸漸才知道,爺爺打斷了一個小潑皮的腿,被衙門抓去,打了三十大板,關在牢裡。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又累又餓,渾身疼痛,心裡卻默默發誓,以後不論爺爺怎麼說謊,怎麼輸錢,自己也不會怪他,不會跟他吵鬧。那一夜,他忽然長大了,開始織網、打魚,擔負起家中的生計。

    這天晚上,陸漸不知為何十分傷心,竟是哭著睡去的。第二天醒來,推門一瞧,卻發現倉兵衛倒在地上,渾身滾燙,陸漸忙將他抱回房內,找來大夫,診斷之下,卻是受了風寒。陸漸去見寧不空,卻見他神色呆滯,口中唸唸有詞,似乎說什麼「八圖合一」。陸漸叫喚,他也不理,只得自作主張,叫來鵜左衛門,讓他帶倉兵衛回家休養。

    送走倉兵衛,院子裡越發冷清,陸漸算帳之餘,寂寞無聊,削了一把木劍,重新練起「斷水劍法」,當他使劍之時,忽然發覺,自己念頭方萌,木劍早已刺出,有時心中才想到十招,手上已使到十五六招上下,一把木劍如風中枯葉,飄忽迅疾,超乎想像。

    陸漸心中驚訝,猜測必是《黑天書》之故,不覺歎了口氣,遙想姚晴往昔總是埋怨自己出劍太慢,若是看到今日這般快劍,也不知有何感想。想到姚晴,他胸中大痛:「三年不見,也不知她變成什麼樣子,仙碧姊姊給她解了毒麼?她住在哪裡?她父母雙亡,家園被焚,孤零零的一個人,會不會傷心寂寞。」

    一時間,陸漸望著碧空流雲,不覺癡了。忽聽咯咯笑聲,有人道:「小氣男,丟了貓兒,還在傷心嗎?」陸漸回頭瞧去,只見阿市和服色白如雪,雙袖和兩膝處點綴了幾點粉紅櫻花,懷中的北落師門與白衣混同一色,若非碧藍雙瞳,幾乎難分彼此。

    「這樣吧。」阿市笑道,「貓兒還是算你的,我幫你養著,要是將來它不喜歡我了,我便還給你。」陸漸搖頭道:「貓兒原本就不是我的,它另有主人的。」阿市想到寧不空的話,忍不住問道:「那個主人也是女子麼?」

    陸漸點點頭,阿市道:「她生得美不美?」陸漸道:「很美。」阿市小嘴一撇,輕哼道:「難怪你這麼傷心,是不是怕丟了貓兒,就沒法去討好那個大美人兒呢。」

    陸漸一怔,失笑道:「她很美,你也很美啊。」他將阿市與仙碧相比,本無他意。阿市卻俏臉微紅,低頭輕撫懷中貓兒,歎道:「美又怎樣,又沒人為我傷心。」

    陸漸不解她小女兒的心思,想了想,問道:「你一個人來外宅,家裡人就不擔心嗎?」阿市搖頭道:「我爸爸媽媽都去世了,兄長裡就大哥和我最好,這次大哥去京都,那些侍女們整天圍著我,這也不讓做,那也不讓做,悶死人了。」她偷瞧陸漸一眼,笑道:「小夥計,你叫什麼名字?」

    陸漸說了,阿市怪道:「你的名字好怪。」陸漸道:「我是唐人,自然用唐人的名字。」阿市歡喜道:「我見過雪谷先生的山水畫,畫的就是大唐的山水,那是很好很好的。」

    陸漸撓頭道:「我在海邊長大,天天瞧著的都是海,山水什麼的,卻沒見過。」

    阿市露出失望之色,歪著頭想了想,笑道:「陸漸,你陪我『跳麻』玩兒!」

    「跳麻?」陸漸奇道,「怎麼玩兒?」阿市嫣然一笑,忽地拉住他手,一陣小跑。陸漸從沒與女子牽過手,雖與姚晴練劍多日,也未有過肌膚之親,但覺阿市小手滑膩溫軟,心頭不禁砰砰亂跳,到得一堵牆前,腦子裡才有知覺,卻見牆邊一樹櫻花,枝幹扶疏,斜出牆外。

    阿市將北落師門背在身後,脫去木屐,繫在腰間,露出一雙白生生的嫩足,然後雙手摟樹,矯若狸貓,爬到大樹分岔處,向陸漸招手道:「快來。」說罷湧身一跳,消失在牆外。陸漸大驚,忙爬上樹,舉目望去,卻見牆外乃是一片麻田,麻苗初露,長勢喜人。忽見阿市在田中招手道:「快下來呀。」

    陸漸見這圍牆頗高,但阿市尚能躍下,自己堂堂男子,也不能輸給她,當下縱身躍下,來到田間。

    「這些麻苗快一尺高了,」阿市道,「我每天都來跳,麻苗長得很快,一尺、兩尺、三尺,不斷長高,最後能長到一人高,若是懈怠,就跳不過去,人就輸給了麻。」

    說罷她脫下和服,露出貼身衣褲,褲腳僅僅及膝,露出一段雪白光潤的小腿。阿市吸一口氣,從第一株麻苗上越過,腳才落地,又是一縱,從第二株麻苗尖上掠過,如此跳完一行麻苗,又跳下一行,初時尚能身輕若燕,但隨體力漸衰,雙足不斷碰著苗尖。

    「跳不過啦。」阿市呼呼喘氣,晶瑩汗珠順額而下,衣衫濡濕剔透,益顯出曼妙身段,陸漸瞧得面紅心跳,忙轉過頭去。

    「一個人跳也沒意思。」阿市笑道,「以前都是大哥陪我跳,今天你來陪我跳吧。可不要輸給麻哦。」陸漸不敢正眼瞧她,嗯了一聲,放下木劍,學著阿市的法子,跳過諸麻,這一跳,才知其中的難處,初時幾株尚稱容易,但越跳越累,跳到後面,便是半尺高的麻,也跳不過了。阿市能跳四行麻,陸漸卻兩行也跳不過,當真無地自容,只覺無論如何,不能輸給體態嬌小的阿市,於是鼓足精神,全力以赴。

    一日跳罷,陸漸回到房中,雙腿酸痛,伸屈艱難,是夜不敢再行他事,蒙頭就睡。不料次日醒來,雙腿酸痛竟然消失無蹤。陸漸大喜。到得午後,阿市又來相邀,誰知不過一夜,陸漸強了許多,連跳兩行,方才乏力。

    阿市奇道:「你腿不痛麼?我第一次跳麻,雙腿可痛得厲害,十幾天也沒下床。」陸漸撓頭道:「也不知怎的,我昨晚痛得厲害,今早卻全好了。」阿市凝眉思索,卻猜不透其中奧妙,眼見那麻一日日長高,陸漸也越跳越高,越跳越快,麻苗長成五尺高的麻桿兒時,阿市早已無法躍過,陸漸卻能輕輕一縱,躍過兩株麻桿兒,身法飄忽,翩若驚鴻。阿市瞧得出神,待陸漸跳罷,問他緣由,陸漸卻又張口結舌,說不上來。

    「那就是天生的了。」阿市不禁感歎,「大哥常說,天生的本領,不是學得了的。」

    這一日,陸漸將麻田中的麻桿盡都跳罷,意猶未足,見阿市含笑袖手,立在一旁,不由怪道:「阿市公主,你怎麼不跳啦?」

    阿市白他一眼,嗔道:「大白癡,我又跳不過去。」陸漸笑道:「那我明天再來。」阿市搖頭道:「明天不用來了,麻長到這麼高,不會再長了。」

    陸漸道:「這麼說……」

    「沒錯。」阿市不待他說完,拍手笑道,「你沒有輸給麻,勝過它啦。」陸漸恍然大悟,也笑起來。阿市說道:「陸漸你大獲全勝,想我怎麼獎賞你呢?」

    陸漸道:「我也不知道,你愛賞什麼都成?」阿市微微一笑:「好呀,我想好了,便來找你。」說罷抱著北落師門去了。


正文 第5章 天神宗
正文 第5章 天神宗

    陸漸回到房中,作罷當日帳務,天色已晚,吃了飯正要就寢,忽聽篤篤之聲,有人敲窗。陸漸開門一瞧,但見阿市身著緋色和服,左手抱著北落師門,右手提著方盒,見了陸漸,綻唇一笑,燭光搖曳下,當真齒若細貝,美眸流輝,說不出的明艷照人。

    陸漸奇道:「阿市公主,這麼晚了,你來做什麼?」阿市氣道:「不願我來麼?」陸漸不知從何答起,阿市將方盒遞在他手裡,陸漸懵然接過,掌心忽又一暖,卻是阿市握住他手。

    「快來。」阿市不由陸漸分說,拉著他跑到附近的佛堂邊,但見一架木梯直通房簷。阿市拉著陸漸爬上房頂,笑道:「這裡清淨,沒人打擾。」說罷當先一跳,輕輕落在屋脊前。

    這等跳躍,自不能與跳麻相比,陸漸如法施為,也躍到屋脊前。阿市將他拉到身邊坐下,笑道:「陸漸,你打開盒子。」陸漸打開盒子,但聞香氣撲鼻,乃是滿滿一盒天麩羅。

    「這是給你的獎賞,我親手做的。」阿市目不轉睛瞧著他,「你嘗嘗看?」

    陸漸嘗了一隻,說道:「這是蝦。」又嘗一隻,道:「這是魚。」

    阿市笑道:「好吃嗎?」陸漸點頭道:「好吃。」阿市一笑,忽又嗔道:「真是大白癡。」

    這座佛堂專供府內武士素日參拜,為外宅最高處,此時坐在屋頂,益覺四周房舍低小,此處離天猶近。阿市舉頭望去,但見明月半缺,星光迷離,不覺微微出神。陸漸見狀道:「你看到南天那顆最亮的星嗎,那就是北落師門,也是這貓兒的名字。」

    阿市回頭瞧來,雙眼含笑,陸漸被她瞧得不好意思,連忙低了眼皮,忽聽阿市歎了口氣:「不知怎的,我跟你在一起,就很開心,就算這麼坐著,不說一句話,心裡也是暖暖的,像要飛起來。」

    陸漸奇道:「難道與其他人在一起,就不開心?」阿市搖頭道:「媽媽死得早,我都忘了跟她在一起是什麼樣子。其他見過的女子,都是侍女,膽小怕事,多嘴多舌;至於男子,就更不成話,要麼凶霸霸的,叫人害怕,要麼低三下四,讓人厭惡。以前喜歡大哥,可是大哥也變了,變得越來越像爸爸,瞧他的眼神,就想發抖;何況,就算跟以前的大哥在一起,也沒這麼開心,想要飛起來似的。」說罷,她將北落師門放在膝上,迎著晚風張開雙袖,如一隻緋色的大蝶,在月光下展開美麗的雙翅。

    陸漸呆了呆,正想說話,阿市忽地雙臂一合,輕輕將他摟住,陸漸一驚,顫聲道:「阿市公主。」卻聽阿市輕輕地道:「別說話,我,我只想這樣抱抱你呢。」

    陸漸感覺她的身子火熱起來,滾燙的臉頰貼著自己的臉,細白的牙齒似在輕嚙自己的耳垂,這般耳鬢廝磨令他難以自持,神魂顛倒間,腦中驀地閃過一張笑臉。

    阿晴!陸漸悚然而驚,急道:「阿市公主。」方欲推開阿市,定睛瞧時,卻又詫然,只見阿市雙眼微閉,竟已含笑睡去了,長長的睫毛便似兩張烏黑的小扇子,在白玉般的雙頰上輕輕顫動。

    陸漸見她睡態可掬,不忍喚醒,伸手將她抱起,走到簷前,這一瞧,忽地大驚,敢情那上房的木梯竟已不去向。此時阿市已然驚醒,但覺身在陸漸懷中,羞不可抑,微微掙動。陸漸覺出,忙將她放下。阿市聽說梯子被拆,也不由失色,驚疑間,忽見遠處火光閃動,向這方湧來。

    陸漸遊目四顧,忽見遠處生有一株大樹,高及屋頂,他靈機一動,說道:「阿市公主,你藏在房頂,不要露面,我取梯子過來。」阿市心中慌亂,依言伏在屋脊邊,但見陸漸長吸一口氣,飛身躍出,不由脫口輕呼。不料數月間,陸漸苦練「跳麻」,此時顯出非凡腳力,這一躍丈餘,他半空中雙臂伸直,嘩啦一聲,已攀住枝椏,繼而兩腿勾住樹幹,慢慢滑落。他一旦落地,見木梯躺在近處,正想上前扶起,接引阿市,忽見前方火光大亮,腳步聲急,倉兵衛領著十餘名武士匆匆走來。

    陸漸心中咯登一下,放下木梯,高叫道:「倉兵衛,你上哪兒去?」倉兵衛見了他,只一愣,便露出狠厲之色,轉頭對一名武士道:「橋本師父,就是他,拐了公主。」

    那武士年約四旬,體格敦實,鬍鬚根根豎起,有如一蓬鋼針,聞言皺眉道:「倉兵衛,你說的都是真話嗎?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

    「句句都是真話。」倉兵衛大聲道,「橋本師父,我親眼見他將公主騙到房頂上去的。」陸漸望著倉兵衛,口中苦澀難言,心知木梯也必然是這小子拆的,倘若自己沒練過跳麻,無法下房,豈不被人捉個正著,自己生死事小,若因此壞了阿市的名節,豈不成了罪人。

    橋本喝道:「圍住他。」呼啦一下,眾武士將陸漸圍在正中,陸漸念頭疾轉,忽地大聲道:「橋本師父,公主自在內殿,怎麼會來外宅呢?她那麼聰明嬌貴,又怎會被我哄騙上房呢?」

    橋本但覺有理,點頭道:「說得也是……」倉兵衛急道:「橋本大人,你別信他的,我拆了上房的梯子,他能下來,公主卻不能的,一定還在房頂上。」

    橋本眉頭大皺,此事雖說匪夷所思,卻也非同小可,倘若屬實,不止敗壞門風,貽羞諸國,自己身為織田武士之首,護衛不力,也脫不得干係,當下揮手道:「你們上房去瞧。」

    兩個武士應聲去搬木梯,陸漸情急,驀地一縱,自二人之間穿過,刷刷兩聲,從兩人腰間拔出刀來,擱在兩名武士頸上。

    兩武士面色慘白,橋本更是一驚:「這人好快的手。」口中喝道:「大膽,你做什麼?」

    陸漸道:「這梯子誰也不許碰。」

    倉兵衛興奮得臉頰通紅,大聲道:「橋本師父,你瞧見了嗎,他心虛得很,不敢放人上去。」橋本一巴疑惑更甚,揚聲道:「公主真的在房頂嗎?」

    陸漸道:「沒有。」橋本怒道:「那你為何怕人上房。」陸漸無言以對,只得胡謅道:「這梯子是壞的,人一踩就斷了。」倉兵衛厲聲道:「你說謊,這梯子好端端的,你分明是怕人瞧見公主。」

    橋本點頭道:「年輕人,你空手奪了我兩名弟子的刀,本事很好。這樣吧,我上房去瞧,公主若不在,我嚴懲倉兵衛,給你出氣。」倉兵衛一聽,臉色發白,但眼神仍然倔強,死死盯著陸漸。

    陸漸搖頭道:「公主不在,各位請回吧,若要上房,除非踏著我上去。」他終是不善說謊,這話欲蓋彌彰,橋本不由嘿嘿直笑,忽聽兩聲厲叱,兩名武士一左一右,揮刀劈向陸漸腰脅。

    兩人均是用刀好手,出刀快狠,陸漸若不撤刀自救,即便殺了身前二武士,也難逃腰斬之厄。他本無傷人之心,更不願兩敗俱傷,雙足一頓,使出「跳麻」之術,倏地拔起六尺。叮的一聲,足下雙刀彼此交斫,火星四迸。

    「好!」橋本鼓起掌來。掌聲方起,忽見陸漸一個倒翻,猶未落地,兩支朱槍閃電刺來。陸漸雙刀一分,刀槍相交,剎那間,陸漸已明瞭對方勁力走向,雙手自發自動,左刀下壓,右刀上挑,啪的一聲,一支朱槍被左刀壓在地上,另一支朱槍則被右刀挑飛,嗖的躥起丈餘。

    陸漸起落之間,連挫四名好手。橋本眉頭大皺,上前一步,接住下墜朱槍,揮手止住眾武士,沉聲道:「鄙人橋本一巴,織田家槍術教師,請教大名。」

    陸漸猶豫一下,道:「我叫陸漸。」橋本一巴奇道:「陸漸?莫不是不空先生的外甥?」陸漸無可抵賴,硬著頭皮道:「就是我了。」

    橋本一巴眉頭微皺,暗忖寧不空是國主眼下紅人,這人則是他親屬,若然得罪,頗是不妥,但眼前騎虎難下,一挺槍,喝道:「橋本一巴請教。」眾武士齊齊變色,叫道:「橋本師父。」

    陸漸不喜爭鬥,但稍有退讓,阿市名節勢必受損,只得將心一橫,見橋本一巴挺槍刺來,便後退一步,揮刀探出,貼上槍桿,卻覺槍上勁力渾厚,無隙可趁。惶惑間,橋本長槍搖動,當心刺來。

    錚,陸漸未及動念,雙刀已交,他竟借橋本搖槍之勢,離地而起,貼著橋本槍尖,急速旋轉。這一轉,半是借了橋本槍勢,另一半則來自「跳麻」中練出的騰挪之功。

    眾武士從旁瞧得,只當橋本已將陸漸挑在槍尖,無不叫好。橋本卻是有苦自知,陸漸連人帶刀,壓住槍尖,重逾百斤,眼見槍勢運轉不靈,不由喝一聲「咄」,氣貫槍尖,猛然送出。

    陸漸應槍後掠,忽覺足尖抵上硬物,不由驚悟,橋本這一槍,是要將自己逼到牆角,一槍釘死,當即雙足一撐,蹴中牆壁。一霎那,陸漸身若驚鶻,已在半空,左刀倏晃,右刀破空,向橋本迎面劈落。

    這撐縱晃劈,均是自發自動,絕非陸漸本意,橋本一巴槍在外門,勢難抵擋。陸漸不禁大駭,卻如當日掌摑倉兵衛,想要收手,也是不及。

    嗡的一聲,紅影驟閃,陸漸刀勢受阻,虎口劇痛,右手長刀把持不住,脫手射出,身子被那大力推出丈餘,尚未撞壁,左手刀如風後刺,噌的沒入牆壁,剎住退勢。

    陸漸抬眼一瞧,但見橋本橫持朱槍,登登登連退五步,面上湧起一股血色。眾武士一擁而上,紛紛道:「橋本師父,你沒事嗎?」

    橋本一巴雙手微微發抖,心中駭然不勝,他槍術之強,無敵於尾張,但眼前這年輕人刀法莫測,方纔若非千鈞一髮撤回朱槍,勢必被他劈成兩半,不由長吸一口氣,壓住胸中血氣,嗡的一聲挺直朱槍,喝道:「再請賜教。」

    陸漸一心維護阿市的名節,絕無退理,反手拔出長刀,他從未使過倭國長刀,出刀全憑本能,當即身形下蹲,左足前探,目光飄忽,刀鋒向後。橋本一巴一瞧,便覺破綻百出,絕非高手風範,生怕是誘敵之策,故而徒自挺槍瞪視,卻不敢先刺。

    他不動,陸漸也不敢動,兩人目光如錐,凌空交接。場中氣氛沉如鉛鐵,在旁武士均覺承受不住,呼吸轉促,汗水順著額角流淌下來。

    「咄。」橋本一巴大喝一聲,壯如獅吼,身旁大樹為之一顫,枝葉簌簌而落。

    此乃大將交鋒,震敵之術,對手聞聲按捺不住,必然應聲出手,橋本覷其破綻,便可一槍挑之。誰料陸漸不善爭鬥,不敢先攻,仍是下蹲不起。

    橋本一聲喝罷,不料對手無動於衷,他與陸漸正眼對峙,極耗精神,只覺體內精力消逝得飛快,背上熱汗滾滾而落,對方的精力卻似源源不絕,對峙已久,仍然兩眼明澈,靜若深潭。久而久之,橋本一巴身心俱疲,雙腿微微抖將起來。

    正要按捺不住,率先出槍,忽聽有人拍手大笑,橋本一巴精神鬆弛,收槍後退,道:「主公。」

    只見織田信長便服小帽,手搖折扇,帶著幾個隨從,含笑道:「橋本一巴、尾張一虎,槍下沒有一合之將。沒想到今日竟然遇上了敵手。」橋本一巴歎道:「獻醜啦。主公怎麼來了?」

    織田信長皺眉道:「內殿裡不見了阿市,這孩子怕是頑皮,四處玩兒,我找了一遭,卻沒見著,聽到橋本的喝聲,便來瞧瞧。」

    場中人無不變色,陸漸更覺心頭狂跳。織田信長見氣氛有異,便問緣由。橋本一巴不敢隱瞞,如實說了,又道:「這年輕人守在房前,不讓屬下上房察看。」

    織田信長瞧了陸漸一眼,點頭道:「橋本你現今可以上去瞧了。」

    眾武士正欲上前,忽見陸漸微抿嘴唇,掉轉刀鋒,殺氣如浪洶湧襲來,一時紛紛止步。橋本一巴一搖槍,喝道:「好,我再來會他。」

    「慢來。」織田信長搖扇笑道,「持刀的人,你叫什麼名字。」

    陸漸道:「我叫陸漸。」

    「我想起來了,你是不空先生的小夥計。」織田信長笑道,「你為何不讓人上房?這麼說,阿市真的在房頂上囉。」陸漸咬牙不語。

    「阿市這孩子,動了春心呢。」織田信長歎道,「真是麻煩的事呀。」又問道,「陸漸,我們這麼多人,你不害怕?」

    陸漸道:「自然害怕。」織田信長奇道:「既然害怕,為何不讓開呢?」陸漸搖頭道:「我再害怕,也不能讓開。」

    織田信長微微一笑:「你真的寧可戰死,也要保住阿市的名節嗎?」陸漸不禁張口結舌。

    「我說中了吧。」織田信長擊扇大笑,忽地揚聲道,「阿市,你下來吧,不管你做了什麼,我都不計較。」

    眾武士面面相對,織田信長久不聞答應,笑道:「這孩子面嫩,橋本,你去請她下來吧。」橋本一巴應了,扶起木梯,見陸漸仍然緊握長刀,不覺遲疑。

    忽聽一聲長歎傳來。「不空先生。」織田信長莞爾道,「你來得正好。」

    寧不空冷哼一聲,自暗處踱出,面向陸漸,月光下一對眼窩陰森森的,極為□人。只聽他冷冷道:「織田國主,君無戲言,你說不計較,須得算數。」

    織田信長笑道:「不空先生小瞧信長了,阿市的性子我再清楚不過,他二人若真有染,她斷不會留在房頂,不與我一個交代;而這年輕人即便一死,也要守護阿市的名節,足見是守義之人,但凡守義之人,又豈會幹出苟且之事?」

    寧不空道:「很好。陸漸,你退下吧。」陸漸心神一弛,癱軟在地,敢情這番對峙,委實耗盡心力,方纔的他,不過虛有其表罷了。

    橋本一巴親自架梯上房,許久不聞動靜。驀然間,只聽嗒嗒嗒下梯之聲,分外急促,橋本一巴落地,左手提了一個方盒,右手則拿著一張素箋,說道:「房頂沒人,只見這些。」陸漸一驚,心道阿市分明就在,怎說沒人,欲要掙起,卻覺雙腿虛軟,提不起力氣。

    織田信長揭開盒子,瞧見天麩羅,嘗了一個,笑道:「這是阿市的味道呢。」再持箋一瞧,眼神微變,許久方道:「柴田勝家,你念給大夥兒聽。」

    身後一名武士接過素箋,大聲道:「刀鋒生銹,鐵甲朽穿,十年無敵寂寞哀歎;得到美人、心中歡喜,小小尾張不堪一擊。受今川義元之托,北海天神宗敬上。」柴田勝家越念面色越是蒼白,聲音發起抖來。

    織田信長皺眉道:「這天神宗是什麼人呢?」柴田勝家定一定神,說道:「我也是聽傳聞,這個人似乎不算是人。」

    織田信長奇道:「不算是人?」柴田勝家道:「關於他最早的傳說來自十五年前的北伊勢,據說他手持九尺長刀,渾身騰起地獄之火,面對一向宗的僧兵,獨自斬殺千人。從此以後,比睿山和本願寺稱他為『九尺刀魔王』;而他卻自稱天神宗,意即天神的宗長。其後五年,他都在北陸和西國流浪,受雇於不同的諸侯。但不知為何,十年前他忽然消失了。」

    「他為何要與一向宗作對?」織田信長又犯起了窮根問底的毛病,「他既然十年不出,為何今天出現?若他受雇於今川義元來刺殺我,為何只擄走阿市呢?」

    柴田勝家道:「這個勝家也不明白,只聽說天神宗十分好色。他在紙條上說『得到美人,心中歡喜』,或許是因為……」說到這裡,他嗓子一堵,已說不出下去。

    「或許因為迫不及待要享用美人吧。」織田信長冷笑道,「不過,這無知狂徒卻也不是全無好處,他告訴了我一個很要緊的消息:今川義元的大軍恐怕已在來尾張的路上。」眾人聞言皆驚,柴田勝家失聲道:「為什麼?」

    織田信長道:「天神宗此次前來,是受今川之托來暗殺我,他既是千人斬的魔王,絕無失手之理。我若一死,國內混亂,今川大可趁機吞併尾張。以今川義元的急性子,這會兒他必然已在行軍路上。」說到此處,他喝道,「佐久間,你帶人增強邊境守備;林通勝,你派人出境,探察今川軍虛實。勝家,你加強府中戒備,召集所以家臣,到大堂商議軍事。」

    眾將火速領命而去,織田信長正要轉身,橋本一巴忙道:「國主,公主怎麼辦?」織田信長搖搖頭,歎道:「沒辦法,那是她的命運。」

    「國主!」倉兵衛驀地叫道:「陸漸是天神宗的奸細。」織田信長哦了一聲,斜眼望他道:「你是誰?」

    「我是鵜左衛門的兒子鵜左倉兵衛。」倉兵衛伏地說道,「國主您想,陸漸為什麼一定守在這裡,不讓我們上房呢?可見他夥同外敵,將阿市公主騙到房頂,好讓天神宗輕易擄走公主,誰知被我發現,故而負隅頑抗;再說,他一個賬房,怎麼能使長刀對付橋本師父的無敵槍法呢,定是他投靠了天神宗,從九尺刀魔王那兒學來的本領。」

    陸漸聽說阿市被惡人所擄,已然心如刀割,悔恨交迸,心想自己若不是將阿市一人留在房頂,或許不會發生這種事。此時聽得倉兵衛之言,更覺字字椎心。

    織田信長沉吟道:「倉兵衛說得有理,陸漸你跟此事難脫干係,你還有什麼要申辯的?」

    陸漸欲要開口,忽覺一股鑽心奇癢從「天市脈」裡冒出來,迅速擴散到全身,剎那間,空虛無力洶湧而來,陸漸瞪大了眼,張了張嘴,卻只發出咿呀的聲音。

    眾人望著他,均感訝異。「你在說話麼?」織田信長眉頭微皺,卻見陸漸面如血染,兩手抓胸,蜷在地上口吐白沫,顯然承受了極大的痛苦。

    倉兵衛冷笑道:「他無話可說,就裝瘋賣傻,國主,應該將他抓起來,狠狠拷問。」織田信長見陸漸抽搐掙扎,形容淒慘,不覺皺眉道:「不空先生,你說呢?」

    寧不空漠然道:「他雖是我的外甥,但王子犯法,與民同罪;無論他是否勾結天神宗,此事他都難脫干係,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殺倒未必。」織田信長道,「關起來拷問卻不可少,橋本一巴,這件事交與你處置。」橋本大聲答應。

    忽聽寧不空道:「既然出了此事,在敝侄澄清罪責之前,與今川的戰事,寧某理當迴避。」織田信長瞥他一眼,皺了皺眉,向倉兵衛道:「你叫倉兵衛嗎?你很機靈,從今天起,就做我的侍童吧。」倉兵衛又驚又喜,趴在地上連連磕頭。織田信長也不多瞧,拂袖去了。

    橋本一巴等人一擁而上,將陸漸拎了起來,但覺他渾身顫抖,毫無抵禦之能,心中都覺驚訝。忽聽寧不空道:「橋本兄,入牢之前,寧某想單獨與他說上幾句。」橋本一巴道:「這個不成,拷問之前不得串供,不空先生見諒。」

    「你是信不過寧某人了?」寧不空冷冷道,「但他這個樣子,你怎麼拷問?」

    橋本一巴遲疑道:「不空先生能治好他?」寧不空道:「我自有法子,但卻不能叫你們瞧見。」

    橋本一巴想了想,道:「不空先生,你若耍弄手段,橋本手中的槍不會答應。」說罷喝散眾人,遠遠退開。

    寧不空走到陸漸身前,冷笑道:「難受麼?你可知道是何緣故。」

    陸漸口不能言,唯有兩眼朝天,死命搖頭。

    「這便是《黑天書》『有無四律』的第二律——有借有還。」陸漸耳中嗡鳴,寧不空語聲空漠,彷彿來自天外,「《黑天書》修煉的力名為劫力,既不同於體力,也不同於內力、心力。劫力無內無外,無陰無陽,也正因為它無內無外,無陰無陽,反而能轉化為天下任何體力、內力、心力。劫力練成,通常聚於人體某處,譬如你的劫力便聚於雙手,故而你有了一雙世間最奇妙的手,用死餌釣魚勝過鵜左衛門;初學珠算,便能勝我半分,甚至於讓你瞬間領悟倭刀的刀性,對敵橋本。

    「可惜,劫力縱然神妙,也僅能用之於雙手,用之於別處,便須得向雙手去借。好比你用之於雙腿,能夠一縱丈餘;用之於眼,能與橋本一巴正眼對峙。但這些內力、外力乃至心力,都是腿和眼向你的雙手借去的。但凡借了,都要償還。

    「借用不多,倒也罷了,你煉過《黑天書》,劫力自生自長,慢慢還與雙手;但若借用太多,償還不及,勢必引發『黑天劫』。你不知如何練成出眾腿力,今日大用特用不說,又與橋本正眼對峙,耗盡心力,以至於借用劫力太多,無法償還。」

    說到這裡,寧不空歎道:「原本你惹出這等事,死也活該。但念在你我主奴一場,我暫且解了你的『黑天劫』,至於你能否逃脫織田家的大牢,全看你的造化。」說到這裡,陸漸只覺一股熱流自頭頂灌入,痛苦煙消,化為無邊極樂。

    橋本等人瞧見陸漸起身,紛紛上前,橋本一巴笑道:「不空先生好本事。」命人將陸漸捆了,陸漸走了幾步,忽地回頭,大聲道:「寧先生,求你救救阿市公主,只有你能救她了。」

    寧不空漠然無語,橋本一巴厲聲道:「胡說,天神宗是千人斬的刀魔,不空先生一介文士,怎能救出公主?」眾武士連推帶打,陸漸只是拚命大叫,寧不空卻不理會,轉過身,背脊佝僂,慢慢隱沒在黑暗裡。

    織田家的地牢陰冷濕暗,惡臭刺鼻。陸漸身上被踢打之處有如火烤炙。只因怕天神宗再犯,府內武士都被調撥了去守衛府邸,橋本一巴為武士之首,自然擔負起統領之責,暫停拷問,先將陸漸鎖在牢裡。

    陸漸呆坐於地,心間不時閃過那張雪白秀麗的臉龐——「今天你來陪我跳吧,可不要輸給麻哦……你沒有輸給麻,勝過它啦……這是給你的獎賞,我親手做的……好吃嗎……真是大白癡……我跟你在一起,就很開心,就算這麼坐著,不說一句話,心裡也是暖暖的,像要飛起來……」不知怎的,陸漸的眼淚忽就流下來。

    「阿市,阿市……」陸漸用頭猛撞牢門木柱,發出空洞的悶響,但大牢冷清如故,只有回音寂寥,悠悠傳來。

    陸漸撞了十幾下,頭暈眼花,傍著牢門無力坐下,咧嘴大哭。

    「喵」,貓叫聲又輕又細,從身後傳來。陸漸一驚,回頭望去,不由狂喜道:「北落師門。」

    北落師門雪白的影子,從黑暗中凸現出來,嘴裡叼著一串鑰匙。它驀地一躍,鑽入牢裡,將鑰匙塞到陸漸手裡。陸漸鑰匙在手,十指勾轉,打開手足鐵鎖,繼而又開牢門。

    北落師門當先引路,兩人循通道而出,忽聽得鼾聲響亮,但見通道口橫七豎八躺了幾個武士,刀槍丟擲,睡得正酣、

    「北落師門。」陸漸訝道,「這都是你幹的?」

    北落師門伸出爪子,將地上的刀推向陸漸,「你要我用刀?」陸漸迷惑間,拾起刀來。一人一貓走到通道口,陸漸推開圓門,但見夜色如晦,遠處火光明滅。北落師門又叫一聲,縱上一棵大樹,回頭望來,藍眼珠幽幽閃亮,恰如兩粒寒星。

    陸漸猛然想起,當時北落師門和阿市一起留在房頂,阿市被擄了,它卻回來。陸漸如夢初醒:「它帶我去救阿市?」這念頭令他渾身火熱,但見北落師門眸子光芒遽盛,倏地一跳,上了圍牆。

    陸漸將長刀別在腰間,展開「跳麻」之術,縱上牆頭。北落師門形如鬼魅,走得悄沒聲息,陸漸身形微伏,緊隨其後。

    「咻」,一支銳箭從後襲來,陸漸始才知覺,手已動了,長刀如流星曳尾,磕飛來箭。

    「刺客。」那名武士一箭不中,大叫起來。

    北落師門陡然折回,只一縱,跳到陸漸頸上。

    「鳥銃,鳥銃。」四面八方叫聲迭起,。

    發銃聲密如炒豆,四面響起,陸漸舞起長刀,他也不知刀有多快,只聽見叮叮叮鉛丸彈飛之聲,難分先後。隨他刀勢變急,雙手分明感受得到每一粒鉛丸攪起的氣流軌跡。

    頃刻間,燈籠火把齊至,照得庭院亮如白晝,荷槍實彈的武士們擁到圍牆前,卻見一道黑影在牆頭輕輕一閃,便消失在茫茫夜空裡。

    陸漸在野地裡全力飛奔,前所未有的疲憊陣陣襲來,方才逃出清洲,幾乎耗盡他所有力氣,熟悉的空虛感陣陣襲來,驀地雙膝一軟,跪在地上。

    「北落師門,我跑不動啦……再跑下去……會死掉。」陸漸大口喘氣。忽覺後頸劇痛,不禁慘叫一聲:「北落師門,你咬我?」北落師門連聲咆哮聲,似乎極為焦慮。

    驀然間,陸漸心中呈現出一幅圖景,阿市目光驚恐,直挺挺躺在朱紅的供桌上,刺耳的狂笑如滾滾驚雷,令他頭腦暈眩。不知怎的,陸漸忽就明白了,阿市身處何方,面臨何事,不禁掙扎起來,以刀撐地,蹣跚而行,走了兩步,只聽身後蹄聲如雷,轉身望去,但見四騎人馬飛馳而來,當先一人橫著朱槍,鬚髮戟張,正是橋本一巴。

    陸漸筋疲力盡,難敵奔馬,索性站住,握刀挺立。

    「真的是你。」橋本一巴勒住馬,神色訝異,「你怎麼逃出地牢的?」

    陸漸心念疾轉,驀地叫道:「橋本師父,你想救公主嗎?」

    橋本一巴冷笑道:「廢話,怎麼不想救?」陸漸道:「我帶你去。」橋本一巴奇道:「你知道公主在哪裡?」

    陸漸道:「我知道,你敢去嗎?」橋本一巴神色一變,驀地哈哈大笑:「好得很,我正想去會會那天神宗。」隨行的武士道:「橋本師父,不回去找幫手嗎?」

    橋本一巴冷笑道:「害怕的,都可回去。」

    三名武士互視一眼,大聲道:「情願拚死跟隨橋本師父。」

    「好。」橋本一巴喝道:「公主何在?」

    陸漸喜道:「東南方五十里。」橋本一巴哈哈大笑:「你這小子如此清楚,當真是奸細了,就算你有埋伏,老子長槍在手,又有何懼?」一伸手,將陸漸抓上馬鞍,打馬狂奔。

    不一陣,前方密林中現出***,絲竹之聲伴著女子笑語,隨風飄至。陸漸道:「到啦。」

    「前面是一座廢棄的神社。」一名武士疑惑道,「怎會有人?」

    「管他是人是鬼。」橋本一巴道,「上去再說。」

    此時月華深藏,夜如濃墨,大地升起濛濛嵐藹,浮在密林深處,令那***也縹緲起來。

    橋本一巴策馬到神社之前,將陸漸扔給屬下,厲聲道:「看住他,公主不在,便砍他腦袋。」翻身下馬,提槍上前。

    神社內酒香醉人,鋪錦堆繡,幾個妖艷女子玉體橫陳,繡衣半遮,肌膚若隱若現,手足交纏如蛇,淫靡香艷之處,令一眾武士目瞪口呆。

    神龕前紅火翻騰,一隻初生牛犢,剝皮去髒,塗滿濃厚醬汁,在火上烤得滋滋有聲。

    一尊巨人盤坐龕內,即便坐著,也有一人來高,戴石盔,披石甲,遮得密不透風,乍一瞧,幾疑為一尊石像,唯有盔後兩點紅光,閃爍不定。

    「阿市公主!」陸漸脫口大叫。眾人之中,唯有他沒被艷姬巨人所迷,一眼便瞧見阿市,她目光呆滯,躺在石甲人身前的供桌上,四肢攤開,被鐵鏈綁在供桌的四腿上,秀髮後披,髮梢水珠滴落,衣衫被血紅的液體浸得濡濕。

    石甲巨人哈哈大笑,笑聲洪亮,屋瓦皆震,他驀地舉起一隻斗大金碗,在身旁一尊黃銅大缸內,勺起如血液體,碗傾水落,淋在阿市的臉上,阿市緊閉雙眼,發出呀呀哭聲。

    幾名武士頭髮上指,拔刀欲上,橋本一巴喝道:「別擔心,那只是葡萄酒。」他一揚聲,「你是天神宗嗎?我是織田家槍術教師,橋本一巴。」

    石甲人笑道:「你來幹麼,來瞧我跟你家公主親熱嗎?」

    橋本一巴面色丕變,喝道:「好狂徒!」一挺槍,欲要縱出,忽見精芒一閃,堂中有微風掠過,嚓的一聲輕響,槍尖墜地,半截槍柄兀自握在橋本手中,他微微怔忡,低頭望了望槍桿,又瞧了瞧左脅,忽覺眼前的景物無端動了。

    倏忽間,橋本一巴從頸至脅,半片身子保持著顧看姿勢,斜斜滑落,鮮血自他身前身後,噴湧而出。

    「橋本師父。」眾武士淒聲驚叫。

    天神宗的右手不知何時多了一柄九尺長的黑沉倭刀,左手拈著金碗,勺起一碗猩紅酒液,直灌入喉。「痛快。」酒一入肚,他目中妖光更戾,「哈哈,痛快。」

    剩下的三名武士手握長刀,自小腿起不住顫抖,漸漸有若篩糠,噹啷一聲,一名武士長刀落地,轉身便跑,身下二人如法倣傚,丟刀便逃。

    又是一道冷電,掠過大殿。那三人一前兩後奔出四步,忽地從頭至胯,齊整整分成六片,殘軀兀自向前躥出丈餘,方才仆倒,腑臟鮮血,遍撒殿前。

    「哈哈,痛快。」天神宗又勺一碗酒,望著陸漸笑道,「你怎麼不跑,人小鬼大的小子,想瞧我跟你們的公主親熱嗎?」他刀橫膝上,慢慢撫摸阿市的臉。

    陸漸臉色蒼白,嗓子發乾,一股冷氣亙在胸腹之間,令他幾乎直不起腰來,但見天神宗的手移向阿市胸口,也不知從哪來的氣力,驀地喝道:「拿開你的手。」

    「哈哈。」天神宗抬起頭,瞇眼瞧來,「十年來,你是第一個說這話的人。唔,上次那個,好像是個城主吧,我跟他老婆親熱的時候,他也這麼說。」

    陸漸被那一雙妖目凝視,寒毛直豎,雙腿有虛軟之感,竭力定了定神,方道;「你的名字叫天神,既然是神仙,就不該行兇作惡。」

    天神宗笑道:「這話不對,我既是神仙,那麼天下凡人都是我之奴隸,不只他們是我的,他們的金銀珠寶、嬌妻美妾都是我的,做一個神,就該無法無天,為所欲為。」

    陸漸心目中的神仙都是從年畫上瞧來的,無非相貌和藹的壽星公公與姿容美麗的麻姑仙子,聞言大覺不解,忽見天神宗舉起長刀,奮力劈下,這一斬之勢,足將偌大神社斬成兩半,落下之時,卻只在那烤牛腿上割下其薄如紙的一片精肉,送入口中,細細咀嚼。

    陸漸一顆心幾要跳出,眼見天神宗頻頻揮刀,每一刀都是力道千鈞。落下之時,卻只割下一片烤肉,他每食烤肉一片,必飲紅酒一碗。

    天神宗雖不正眼瞧來,陸漸卻覺那刀隨時都會劈來,每次割中烤牛,如中己身,這般折磨,猶勝摧殘肉體。

    須臾,酒干見底,烤牛見骨,陸漸卻近乎虛脫。

    天神宗驀地側耳,笑道:「露姬,取信長人頭的人回來了,帶他們進來。」

    一名艷姬起身出殿。不一陣,帶了兩個蒙面黑衣人進來,那兩人各抱一具屍體,其中一具屍身焦黑,手足俱無,另一具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天神宗冷哼一聲:「信長的頭呢?」那兩人齊齊跪倒,澀聲道:「有辱使命,請宗主責罰?」天神宗怒道:「信長府中,還有人擋得住你們虎豹鹿蛇嗎?」

    一名蒙面人道:「我們本已潛到信長身邊,眼看得手,不料飛來兩道火光,轟然炸裂,虎、豹二人當場斃命,我們不知敵蹤,不敢久待,只好帶了屍體回來。」

    天神宗沉聲道:「將屍體放下。」兩名蒙面人放下屍體。天神宗瞧了一回,喃喃道:「這是西城八部中的火部神通,而且一擊必殺,莫非崑崙山來了高手?」說罷一陣沉默。

    陸漸卻是心頭一沉:「難怪寧不空不肯來救阿市,竟是為了守衛信長。」

    忽聽那蒙面人道:「看來信長的頭,還得宗主親自去取。」天神宗冷笑道:「我只因找到這個美人,又見織田家防衛鬆懈,才讓你們四個廢物去殺信長,沒料到兩個死了,另兩個還敢回來。」那二人身子倏震,顫聲道:「還望宗主從輕責罰。」

    天神宗擺手道:「罷了,如今正當用人之際,且饒過你們小命。信長的頭我明日去取。適才飛來五隻蚊子,被我拍死四隻,還剩一隻,你們替我打發了。時辰不早,我要和美人們睡覺取樂了,來來來,露姬、風姬,給小公主寬衣。」那兩名艷姬嘻嘻蕩笑,碎步上前,褪去阿市外衣。

    陸漸兩眼噴火,忽見那兩名蒙面人挺身站起,左方那人取出一根狀若鹿角的枴杖,說道:「我是鹿。」另一人則抖出一根烏黑光亮的鏈子槍,說道:「我,是蛇。」

    那鹿道:「我們兩個,你喜歡死在誰手裡?」他這話問得狂妄已極,陸漸不由瞠目以對。

    「既不答話,那就是鹿了。」鹿嘿嘿一笑,「蛇老弟,對不住,搶走你的樂子。」那蛇輕聲冷哼,手指微動,鏈子槍縮進袖裡。

    一點星芒,來自鹿角拐端頭的精鋼銳刺,忽地在陸漸眼前急劇擴大,鋼刺下的黝黑孔洞清晰可見。

    陸漸出刀,切中鋼刺,刀刺相交,他驀地感知,那拐竟是空的,不自覺猛然低頭。

    「砰」,煙火迸出,空氣中瀰漫著刺鼻的硝味,神社的朽壁露出一個大洞。

    鹿角拐竟是一支偽裝起來的鳥銃。

    鹿的必殺一擊落空,微感怔忡,便聽一聲貓叫,手腕倏涼,鹿角拐當空一轉,帶著一隻斷手跌落在地。

    鹿一聲慘叫,同時烏光噴薄,蛇的「烏蛇槍」動了。

    陸漸長刀上削,烏蛇槍若有靈性,倏然下沉,絞住長刀,槍頭一昂,繞過長刀刺向陸漸。

    陸漸撒手棄刀,抓起一段織錦,凌空抖出,槍刺織錦,竟被絞住。陸漸縱身前撲,左手攥起地上的龍角拐,只一送,噗的一聲,插入蛇的小腹。

    蛇的喉間喀喀有聲,面肌扭曲,眼中佈滿驚恐之色。

    「啊呀!」鹿的左手多了一柄長刀,縱身劈下,陸漸擰腰拔背,烏蛇槍繃直,嗡的擋下刀勢,雙足力撐,一頭撞在鹿的胸口。

    鹿倒退三步,定住時,忽地滿目刀光勝雪,刀氣掣空,蕭蕭有如幼時在森林聽過的風聲,眼前的景物急劇變幻,忽而屋頂變成地板,忽而地板變成屋頂,最後,他聽到自己的頭顱在地上滾動的骨碌聲。

    神社內一陣岑寂,夜風從鳥銃擊穿的孔洞灌入,淒厲如哭。斑斕錦繡間,立著浴血的少年,掌中雙刀迎著燭火,寒光刺目,一隻波斯貓踞在肩頭,幽幽藍眼迸出駭人凶光。

    「喵——」北落師門一聲長叫,風、露姬二手足俱軟,癱倒在地。

    「痛快!痛快!」天神宗大笑鼓掌,「我錯了,哈哈,老子閱人無數,竟走了眼!」

    陸漸渾身發軟,嗓子似著了火,額上青筋突突直跳,他也不知何以如此之快,只知稍有遲疑,便會送命。此番是他首次殺人,但不殺人,人便殺己,生死只在霎息。

    「知過能改,善莫大焉。」天神宗笑撫膝上長刀,「此刀長九尺五分,重三百四十六斤,黑鐵鍛脊,精鋼成鋒,度人無數,是名『慈航』,小劍客,記住了麼?」

    「記住了。」陸漸點頭道,「你放了阿市,大家兩相罷手,豈不更好?」

    「罷手?」天神宗縱聲大笑,「慈航」刀光芒一熾,映亮大殿。刀鋒未出,刀氣已洩,裂帛聲起,殿內錦緞無征而裂。

    陸漸手中刀沉,心更沉,如潮疲意洶湧而來,恨不得就此睡去,唯雙手尚有知覺,感知慈航刀的刀氣,判別著它的走向。

    天神宗並未坐著,第一刀揮出,他已在三丈高處。他是無敵劍客,精於審敵,深知遇上如此快刀,絕非坐能致勝。

    陸漸連退三步。只此三步,天神宗精準入微的一刀,只劈中他足前兩分,刀氣排空,一道十丈裂縫如龍蛇蜿蜒,貫穿整座神社。

    陸漸衣衫盡裂,左手刀卻已探出,觸到「慈航」。那一瞬,陸漸心中澄澈,忽地高高縱起,大喝一聲,右手刀奮力斬下,劈中「慈航」柄下四尺七分八厘三毫。

    慈航刀是倭刀,但就倭刀而言,太長太沉,雖有天神宗神力駕馭,本身卻難承受如此揮動,陸漸刀鋒所向,正是天神宗神力所聚、慈航刀至脆至弱之處。

    四尺七分八厘三毫,「慈航」刀斷,天神宗墜地,轟然一聲,數百斤的石甲令他雙足深陷。

    陸漸雙刀輪轉,左刀探其虛實,右刀批亢搗隙,如解全牛,在石甲的縫隙間遊走。眨眼間,一輪快刀使罷,他前躥丈餘,搶到阿市身前,大喘一口氣,回頭望去,天神宗猶然佇立,彷彿定住了。

    吧嗒,一小塊石甲落地,霎時間,天神宗週身石甲有如雨墜,筋肉虯結的裸背上白印縱橫,血跡全無。

    「沒傷著他麼?」陸漸目瞪口呆。

    天神宗抖了抖,身周殘甲紛落,他慢慢摘下頭盔,轉過頭來。陸漸第一次看清這怪物的臉龐,鼻直口方,細目長眉,竟然甚為英俊,只是兩眼血絲密佈,倍增凶狠,他的身量高得出奇,修長剽悍,筋肉間似乎蓄有無窮精力。

    「痛快。」天神宗雙目微瞇,紅光更熾,「十年來,你是第一個將我逼到天上,又從天上逼到地下的人。」

    陸漸雙刀撐地,氣喘如牛,絕望已令他說不出話來。

    「你知道我何以要穿這千斤石甲、使九尺重刀麼?」天神宗微微一哂,「只因唯有這石甲重刀,方能限制我的神力,神力受限,我的殺戮之心才會平靜。」

    他赤手空拳,大步走來。「小子,你大可以此自傲。」天神宗聲如冰錐寒箭,「你讓北伊勢的神魔醒來了,那一次,我斬殺千人。」

    陸漸一聲低喝,縱身,出刀。他蓄力而發,刀速如故,而天神宗卻快了數倍不止,左手二指拈住右刀,右手攥住左刃。

    丁當不絕,左刀粉碎,右刀寸折,無儔巨力自天神宗雙手湧來,卡嚓兩聲,陸漸雙臂齊肘而斷,發出慘哼。

    天神宗縱聲長笑,右拳一舒,細亮鋼屑簌簌而落。

    「你會死得很舒服。」天神宗獰笑道,「我先斷你四肢,吊在樑上,讓你親眼瞧著我如何擺佈這位小公主,然後再細細碎了你,丟在山溝裡餵狗。」

    「陸漸……」阿市的聲音微不可聞,陸漸的心卻似沉到千尋谷底。他感到阿市的眼淚滴落在他的手背上,骨骼斷了,但肌膚的知覺仍在,剎那間,無名的悲涼湧上心來。

    天神宗跨出一步,陸漸不自覺閉上眼睛。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捨衛國祗樹下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不知何時,殿外傳來悠悠的誦經之聲,竟非倭言,而是華語。

    陸漸忍不住睜眼瞧去,卻見天神宗的腳似被釘住了,臉上露出驚怒神氣。

    「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缽,入捨衛大城,乞食於其城中,次第乞已,還至本處。飯食訖,收衣缽,洗足已……」那誦經聲綿綿而至,天神宗破天荒露出煩躁之色,驀地喝道:「洗足,洗足,洗你媽的大臭足……」罵的竟也是極粗野的華語。

    陸漸聽得吃驚,忽見天神宗操起一截斷刃,嗖地擲向門外,門外那誦經聲兀自不絕:「……敷坐而坐。」天神宗怒道:「坐你老母,魚和尚,有種的滾進來。」

    「……時長老須菩提,在大眾中即從座起,偏袒右肩,左膝著地……」隨著唸經之聲,一個白眉灰袍的瘦小老僧左手豎立,右手二指捻著一截斷刃,步子舒緩,飄然而入。

    「左膝著地,哈哈,照啊,」天神宗笑道,「爺爺就是佛,魚和尚,你見了爺爺怎麼不左膝著地?」

    那魚和尚面容枯槁,聞言白眉微挑,淡然道:「大言無忌,不知所謂。不能啊不能,你不過是佛身上的一隻跳蚤罷了。」

    天神宗冷笑道:「誰是不能?老子叫天神宗,天神之長,萬佛之宗。魚和尚,你這十多年逼得老子好苦,今晚難得有點兒樂子,你又來壞我好事。」

    「不能,這十多年來,你姦淫擄掠,殺人無數。」魚和尚歎道,「自九如祖師、花生大士以降,我門中從未出此妖孽,若不能將你度入無間地獄,和尚也無法解脫。」

    「想殺老子?嘿嘿,怕有點難處。」天神宗笑道,「這兩年來,老子的大金剛神力已有大成,力扛九鼎,超越三界,你這把老骨頭怕是經不住拆。」

    魚和尚歎道:「你若當真大成,又何必穿石甲、使重刀,強行壓制體內大能?分明是能放而不能收、能行而不能止,頂多是個『一合生相』。何況佛門善法,無相無法,無休無止,何來大成之說?」

    天神宗冷笑道:「魚和尚,你就是嘴巴厲害。當年遇上萬歸藏,還不是被他三下五除二趕來東瀛,做了個縮頭烏龜?在比睿山,你持無法無相、無我無佛之說,舌燦蓮花,三日三夜間,辯折千僧,將一向宗、真宗、日蓮宗千餘倭僧斬於舌下。結果如何,還不是被那幫東瀛和尚稱之為目無佛祖的「佛敵」,下令天下信徒追殺。哼,老子便不吃那一套,嘴巴再厲害,也是空的;刀子砍頭卻是實的,辯折千僧算什麼,在北伊勢,我刀斬千人,殺得血流成河,從此之後,東瀛佛門聞風喪膽,若不是你處處作梗,老子早就直上比睿山,殺他個雞犬不留。」

    「罪過,罪過。」魚和尚歎道,「不能,你入魔太深。」

    天神宗笑道:「你不是常說無法不破,一切善法均有破綻,是故有法不如無法。既然都有破綻,佛法、魔法又有什麼分別?與其行佛法行到你這個田地,還不如大行魔法,殺人放火搶女人,圖個眼前痛快。嘿嘿,說起來,老子這也算無法,如來說法,名為無法無相,老子說法,叫做他爺爺的無法無天,我與如來,也算殊途同歸了。」

    「佛有道,魔亦有道,道臻無極,本無參差。」魚和尚歎道,「故而佛法可破,魔法亦可破,佛有無相之說,魔亦有無窮之變化;佛魔之別,只在初衷。當日,世尊眼見眾生經歷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蘊盛種種苦狀,心憐憫之,苦求無上妙諦,解脫眾生苦難,故於菩提樹下經歷諸方魔劫,創設古今未有之法。佛之初衷,在於眾生。而你則不然,為圖一己之私慾,置眾生於水火,殺人放火、淫辱婦女,無非圖自身之享樂,故而你的初衷,在於我。只此一念,已入萬劫不復。」

    天神宗呸了一聲,道:「你這麼會說,怎麼還是輸給萬歸藏了?他為一己私慾,殺人如麻,算不算魔?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的『大金剛神力』怎麼就破不了他的『周流六虛功』?」

    魚和尚道:「既然無法不破,破與非破只在剎那。和尚的法尚未臻至空明圓覺之境,為萬歸藏所破,也是應當,若是花生大士今日尚在,萬歸藏豈能橫行天下?」

    天神宗哈哈大笑:「鬧了半天,總是強者為王,咱們還是拳頭上見高低罷。」說罷一拳揮出,這一拳並不迅捷,相反很慢,陸漸似乎生出錯覺,時光隨他巨拳推移,竟也變得緩了。

    魚和尚神色凝重,也慢慢送出一拳。兩隻拳頭,一隻瘦小乾枯,一隻碩大豐滿,撞在一起,偌大神社倏地一震,房頂塵埃瓦屑簌簌而下。陸漸心頭便似壓了一塊巨石,幾乎喘不過氣來。

    兩人紋絲不動,慢慢收拳,另一拳又緩緩打出,兩拳未交,堂中已如颶風捲過,屋瓦嘩啦啦跳躍有聲,艷姬們面色驚恐,紛紛閃至牆邊。陸漸驟然驚悟,忽地掙起,擋在阿市上方,他雙臂已斷,無力支撐,竟壓在阿市身上,阿市輕哼一聲,陸漸見她淚水滾動,不由窘道:「對不住。」話音未落,屋瓦墜如雨落,打在陸漸頭頸後背,陸漸疼痛難忍,連連慘哼。

    「陸漸。」阿市眼淚終於流下來,「你別管我,快走呀。」她飽受驚嚇折磨,聲音極輕極細,陸漸若不與她面面相對,也難聽見,當下忍痛笑道:「不打緊的,我一定救你出去。」

    忽聽天神宗悶哼一聲,倒退一步。兩人見狀,均是一喜。

    「和尚早已說過。」魚和尚踏上一步,「你能放而不能收,能行而不能止,傷敵八千,自損一萬,終究難入神妙之境。」

    他說一句,送一拳,天神宗則退一步,步步後退,已近牆角,驀地他長臂後伸,抓住風姬,嘻嘻笑道:「這娘兒們皮肉細嫩,滋味絕佳,咱們師徒理當有福同享!」說著將風姬迎向魚和尚。大金剛神力至大至剛,血肉之軀身當其間,便與螻蟻無異,魚和尚勁力疾縮,變拳為抓,接住風姬,但覺巨力湧至,頓時倒退一步,再瞧風姬,已是肋骨寸斷,口吐鮮血,竟被天神宗趁勢震死,不由得口宣佛號,流露悲憤之色。

    天神宗哈哈大笑,一回身又抓住露姬,笑道:「這美人雙腿渾圓修長,床第之間妙不可言,也請師父笑納。」說罷驟然擲出。

    魚和尚無可迴避,仍只得接住露姬,但天神宗將無儔大力注入露姬體內,魚和尚接人,頓受莫大撞擊,低頭瞧時,露姬口溢鮮血,香消玉隕。不由白眉倒立,厲聲喝道:「無恥孽障!」

    天神宗反手又抓一女,笑道:「此女眉眼生動,媚態天然,哈哈,也是難得尤物呢。」揮手擲向魚和尚,一時間他將諸女當做兵器,借物傳功,以大金剛神力撞擊魚和尚。魚和尚心憂諸姬安危,不敢運動抵禦,連遭撞擊,只覺喉頭發甜,眼前金星亂迸。那些姬女本是天神宗擄來,長久生於淫威之下,心膽已喪,此時驚得傻了,靠在牆邊,如待宰羔羊,瑟瑟發抖。

    陸漸瞧得心急,用倭語叫道:「你們快逃啊。」眾女子耳中雖然聽見,雙腿卻止不住發軟。天神宗出手如電,擲一人,殺一人,頃刻間六名姬女盡數斃命,他驀然掉頭,瞧見陸漸、阿市,面露獰笑,縱身掠來。

    驀地人影驟閃,魚和尚口噙鮮血,攔在前方,兩人齊喝一聲,四拳相交,魚和尚登登登倒退三步。

    「師父承讓!」天神宗獰聲狂笑,一拳打中魚和尚心口,忽覺這一拳中體,並無骨骼粉碎之勢,魚和尚的心口反而生出極大黏勁,將他拳頭黏住,一股熱流順著手臂急湧而來,熱流所至,天神宗筋脈脹痛,竟難提起氣力,不由得駭然色變:「這是……」

    「斷生入滅,萬象俱空,以我此軀,化彼紅蓮。」魚和尚長歎道,「不能,你也當聽說過『紅蓮化身斷滅大法』。」

    天神宗厲聲道:「死和尚,你要跟我同歸於盡?」

    「善哉善哉。」魚和尚歎一口氣,眉間忽地流露淒涼之色,「你一身武功,由我而來,你之罪孽,也由我而起,今日你我師徒同歸於盡,天意昭昭,合當如是。」

    原來,魚和尚被天神宗以姬女為武器,連番重創,心知無法再與此獠抗衡,當下毅然施展「紅蓮化身斷滅大法」,將渾身血肉化為無儔大能,注入天神宗體內。魚和尚固然難免血肉化盡、枯敗而死,天神宗也必被那絕世怪力衝破週身經脈,與魚和尚同歸於盡。

    忽聽天神宗狠啐一口,道:「死和尚,你想得美!」驀地大喝一聲,拚死跨出一步,魚和尚傷損之軀,又展大法,馬步竟被拖動。天神宗身高臂長,一伸手已按住陸漸後心,厲聲道:「死和尚,你,你不撤功,老子,老子一掌震死他們。」

    魚和尚白眉緊蹙,陸漸此時伏於阿市身上,天神宗若撇了性命不要,大力一吐,這對年輕男女必然雙雙斃命,但若就此放過此獠,固然放虎歸山,自己三人也絕無幸理。魚和尚不覺好生為難。

    天神宗卻覺氣力漸衰,心知再拖下去,必死無疑,心一橫:「老子先震死這個男的,死和尚慈悲為懷,必然心軟,他心一軟,便有機可趁。」他曾為魚和尚的弟子,深知此老性情,算計已定,正待吐勁,忽覺頭頂一沉,多了一個毛茸茸的物事,還未還過神來,左眼劇痛鑽心,不由厲聲慘叫。

    「北落師門。」陸漸驚呼一聲,但見那波斯貓趴在天神宗頭頂,前爪血淋淋的,攥著一隻眼球,敢情它這一抓,竟將天神宗的左眼掏了出來。


正文 第6章 桶狹間
正文 第6章 桶狹間

    天神宗痛極而呼,不覺撒手,掃向頭頂。但北落師門一抓得手,早已躍往遠處。天神宗一掃落空,哇哇怒叫,陸漸趁機滾下供桌,伸嘴叼起一截斷刃,以斷肘夾緊,向前一探,噗的刺入天神宗腰間。

    天神宗先前連遭重創,金剛不壞身早已告破,只覺後腰一涼,渾身氣力陡瀉,再也抵不住「紅蓮化身斷滅大法」,眼耳口鼻,但凡孔竅之中,盡皆噴出數尺血泉,骨骼卡卡亂響,被魚和尚的大力擠得粉碎。

    陸漸眼瞧著天神宗九尺雄軀,頃刻化為血肉模糊一個肉團,只驚得倒退幾步,撲通一聲,再度跌倒。

    魚和尚晃了晃,趺坐於地,長歎道:「北落師門,三十年不見,沒料到今日重逢,便欠了你一條性命。」

    陸漸聽得心頭一震:「這位大師竟也認得北落師門?他說三十年不見,這貓兒豈不活了三十歲?」但想以貓類壽命而言,絕難活到如此年歲,一時好生不解,舉目望去,卻見那波斯貓也疲累至極,懶懶趴在地上,幽藍雙眼黯淡無神。

    陸漸欲要掙起,又覺乏力,但見魚和尚慢慢起身,走到阿市身前,伸出二指,輕輕捻斷她四肢鐵鏈,將她抱到一處錦緞上,度入真氣,阿市面頰漸趨紅潤,眼中也有了神采,想是安了心,一會兒便閉眼睡去。

    魚和尚安頓好阿市,又給陸漸接好斷臂。陸漸稱謝,魚和尚注視他良久,眼中忽有悲憫之色,歎道:「此地藏垢納污,不可久留,這些姬女都是孽徒不能擄來,命運淒慘,若是暴屍此地,荒野孤魂,更添悲涼。還請小檀越助貧僧一臂之力,讓她等入土為安。」

    陸漸道:「大師說得是。」當下二人一起動手,將眾姬女和橋本等人埋在神社附近,魚和尚口誦經文,為之超度。

    事畢,兩人返轉神社,瞧見天神宗的殘骸,魚和尚說道:「孽徒雖作惡萬端,但終究曾為沙門,當以佛門之法荼滅。你帶這位小姑娘先到神社外面等候。」

    陸漸抱起阿市,又將北落師門放置肩頭,出了神社未遠,便見身後火光沖天,燃燒起來,遙見魚和尚足不點地,飄然而至,忙道:「大師。」

    魚和尚點點頭,道:「大家先找一地歇息。」

    當下三人在曠野中燃起篝火,魚和尚問起阿市如何被虜,以及陸漸如何救援,不禁訝道:「你竟然斬斷『慈航刀』,破了不能的石甲?」

    陸漸撓頭道:「我也覺奇怪,也不知怎樣做到的。」

    魚和尚微一沉吟,含笑道:「也不奇怪,只因你從頭至尾,便非一人作戰。」陸漸奇道:「還有誰?」魚和尚瞧了萎靡不振的北落師門一眼,歎道:「那便是它了。」

    陸漸茫然不解,魚和尚道:「北落師門乃是天下罕有的靈獸,能激發你體內的潛能,若你只有五成本領,北落師門便能令你發揮十成。只是,它從來只受女子駕馭,不認男子為主,此次與你並肩作戰,卻是奇哉怪也。」

    陸漸將北落師門認阿市為主的事說了。魚和尚歎道:「難怪了,它雖是獸類,但情急護主,也懂得事急從權的道理。」

    陸漸點點頭,正要詢問魚和尚為何認得北落師門,忽覺一股鑽心奇癢伴隨著巨大的空虛自「紫微」、「太微」、「天市」三脈同時湧起,急速擴至全身,來勢竟是前所未有的猛烈,陸漸腦中巨響如雷,只來得及大叫一聲,便失知覺。

    恢復知覺時,陸漸感到身子很輕,幾失重量,眼前的一切卻漸漸清晰起來,他發覺自己身處一個奇特的地方,一面光明耀眼,一面黑暗深沉,而他則處於黑暗和光明之間,身體若無形質,縹緲不定,既不能歸於黑暗,也無法融入光明,唯有在光與暗的交界處悠然穿行。

    「我死了麼?」陸漸迷惑起來,黑暗中若有光芒閃爍,逐次明亮起來,陸漸認得那是點點星光。無邊的黑暗裡,龐大的星圖逐漸清晰,紫微、太微、天市、東方蒼龍、西方白虎、南方朱雀、西方玄武,微茫眾星以洹沙之數,斗轉星移,永不停息。

    驀然間,南方一顆星灼亮起來,彷彿一團火球,刺傷了他的眼睛。

    「北落師門。」陸漸大叫一聲,光明、黑暗、星辰,驀地消失,只覺足下一虛,墜入萬丈深淵。

    陸漸大聲慘叫,忽覺背脊觸到實地,眼前微微朦朧,忽又清晰起來,近在咫尺的,是一張美麗絕倫的臉,雙頰掛淚,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阿市。」他忽地清醒了,身子卻依然空蕩蕩的,全無氣力,「我活著還是死……」阿市忙掩住他的口,含淚笑道:「當然是活著了,多虧大師救你。」

    陸漸欲要起身,卻連一根指頭也抬不起來。「你別妄自用力。」魚和尚慢慢走來,他的容色越發枯槁,眼角皺紋也更見深刻,「我封住了你的『三垣帝脈』,暫且延緩了『黑天劫』。」

    陸漸詫道:「大師,您也知道『黑天劫』?」

    「略知一二。」魚和尚道,「只因你遇上生平未有之強敵,借用劫力太甚,故而劫力反噬也極厲害,幾乎要了你的性命。」

    陸漸心中升起一絲希望,忍不住問道:「大師,你神通廣大,能幫我消除『黑天劫』嗎?」他二人以華語對答。阿市雖聽不懂二人所說何事,但她冰雪聰明,察言觀色,猜出是一件關係陸漸生死的大事,禁不住雙手合十,向魚和尚冉冉跪倒,說道:「願大師大發慈悲,救救陸漸!」

    魚和尚雙目微閉,良久道:「孩子,你既是劫奴,劫主是誰?」陸漸說了。魚和尚歎道:「果然是八部中人。『火仙劍』寧不空乃火部罕見奇才,並非易與之輩。」

    說罷這句,他再不多言,跏趺而坐,合十冥想。

    陸漸、阿市均是疲憊不堪,阿市伏在陸漸胸前睡去。陸漸心潮起伏,久久難以入眠,到得黎明之際,忽覺地皮震動。魚和尚雙目陡張,雙手各拎一人,縱身躍上道邊大樹,藏入繁密枝葉。

    不一陣,便見隊隊人馬經過樹下。阿市觀其服飾,怪道:「這些士兵不是織田家的。」

    魚和尚歎道:「這是今川義元的大軍,看來沓縣已被攻破,這些兵馬是往鷲津、丸根兩城去的,聽說今川此次攻打尾張,號稱三萬大軍,織田家的敗亡已不可避免了。」

    阿市聽得俏臉發白,顫聲道:「今川義元?大哥與他無怨無仇,他幹麼要攻打我們?」

    魚和尚道:「春秋無義戰。亂世交戰,利字當頭,既無道義,更無道理可言。令兄織田信長雖然並未開罪今川家,但他統一尾張、西入京都,風頭太勁,已深為各方諸侯所忌。今川家稱雄東海,生恐信長坐大。前幾日尾張東部遭遇海嘯,今川義元趁機出兵,正是想要落井下石,一舉滅亡尾張,拔除心頭之刺。」

    阿市聽得悲憤難抑,眼中淚光閃動,忽聽蹄聲如雷,百騎人馬呼嘯而來,隊中多人披戴盔甲,手提朱槍,後背插滿小旗。阿市認得這是護衛國主的旗本,待得近了,又見那旗上寫著今川的名號,不覺呼吸一緊,心兒突突直跳。

    只聽一個蒼勁的聲音叫道:「凌晨趕路辛苦,在樹下歇一會兒,將養馬力。」那隊騎士勒馬停住,一名戴著牛角頭盔的武將躍下鞍來,早有隨從展開軟凳,那武將也不解甲,就勢坐了。另有幾名武將也下了馬,圍之端坐。眾旗本則橫槍立馬,將樹下圍得如鐵桶一般。樹上三人一時屏息,不敢輕動。

    那牛角武將手持折扇,呼呼扇道:「這天氣邪門得很,才五月工夫,怎就這樣熱啦?要麼就是近來打仗太少,心寬體胖,耐不住炎熱了。」眾將皆笑。

    那武將又道:「前田利家,有信長的消息嗎?」一名高瘦武將答道:「回義元公,只聽說他率軍離開清洲,現在何處卻不清楚,我派出的十多名探子,竟然沒有一個回來。」

    阿市恍然明白,樹下所坐的持扇武將,便是尾張大敵今川義元,頓覺心跳加快,纖纖十指攥捏成拳,身子不自禁發起抖來。

    「信長了不起啊!」今川義元歎道,「統一尾張,降服道三。晉見將軍時,義輝也稱讚他聰明賢能。這樣的人物,是睡在我今川榻邊的老虎,若不趁他熟睡未醒,將之滅亡。只怕將來後悔也來不及了。」

    他頓了頓,又問道:「家康,你和信長是幼時的朋友,你說說,他到底是甚麼樣的人?」

    一名矮個武將道:「他是個怪人,做事從不依循常理,喜歡玩印地打(按,擲石遊戲),還愛跳舞,最愛跳的是敦盛一番之舞,因為他說人生五十年,不過夢幻而已。」

    眾將均覺有趣,一時哄笑,今川義元卻悠悠哼起曲子:「人間五十年,與天相比,不過渺小一物……」哼到這裡,拍扇笑道,「信長是位通達的人啊,能取下他的首級,才是人生最大的樂趣。」

    眾將齊聲道:「願為義元公效此微勞。」

    「好。」今川義元笑道,「聽說信長有一位妹子名叫阿市,長得很美,你們誰取到信長的首級,我就將阿市賞給他。」

    阿市聽得大惱,忽覺陸漸輕拍自己肩頭,回首望去,見他連連搖頭。不禁淡淡一笑,心道:「大白癡,你當我會下樹去跟人拚命麼,我才沒那麼傻。」想著在黑暗裡摸索到陸漸的手,緊緊握住,雖然身在險境,心中也覺無邊喜樂。

    忽聽今川義元又道:「說起來,天神宗還沒消息呢,那怪物誇下海口,要在昨晚把信長的首級送來。哼,全是大吹牛皮,只可惜了那些黃金美女。」

    眾將紛紛稱是。今川義元又道:「天神宗不能取,咱們自己去取,料得信長見我兵威,決不敢輕舉妄動,我大可放開手腳,以重兵攻城。德川家康,你率五千人攻打丸根,前田利家,你率五千人攻打鷲津,毛利河內、魚住隼人,你們各帶三千人馬,尋找信長的主力決戰。我率餘部,在桶狹間掌控全局。義元在此約定,後日傍晚,在清洲城與諸位痛飲。」

    眾將紛紛起身,轟然道:「後日傍晚,在清洲城與主公痛飲。」

    這一聲威武雄壯,阿市聽得心神激盪,禁不住身子搖晃,觸動枝條,葉片簌簌而落。

    今川義元咦了一聲,厲聲道:「樹上有人嗎?」阿市嚇得面無血色,瑟瑟發抖,陸漸不由將她緊緊抱住,只怕她一不小心,落下樹去。

    卻聽前田利家笑道:「主公多慮了,約莫呼聲太響,驚了樹上鳥雀。」

    今川義元冷哼道:「管他是人是鳥,鳥銃伺候。」嘩啦一聲,眾旗本取出鳥銃,燃起火繩。陸漸、阿市心中絕望,雙雙閉眼,忽聽耳邊傳來魚和尚細若蚊蚋的聲音:「向左歪倒,到我身後來。」阿市已嚇得動彈不得,反是陸漸奮起餘力,拉著她向左歪斜。

    銃聲大作,陸漸耳邊風聲勁急,鉛丸中樹的嗤嗤聲連綿不絕,但覺阿市手心汗津津的,卻無絲毫熱氣,如一塊寒冰也似。

    過得片刻,忽聽今川義元歎道:「真的沒人麼?看來我年紀越大,膽子卻更小啦。各位早早出發,一戰而勝,誓滅尾張。」

    眾軍齊聲應道:「一戰而勝,誓滅尾張。」紛紛上馬,如一陣旋風,呼嘯著去得遠了。

    今川大軍陸續經過,足有半個時辰,四野方才安靜。魚和尚拎著二人躍下,將衣袍一抖,抖落許多鉛丸。敢情他以大金剛神力擋下鳥銃,解了當時之困。

    「大師!」阿市淚湧雙目,驀地屈膝合十道,「我一定要找到大哥,尾張國運將終,阿市不能獨生。」

    魚和尚白眉微皺,向陸漸道:「孩子,你說呢?」

    陸漸道:「我的『黑天劫』發作,不回去也是死。既然阿市要回,無論生死,我都陪著她。」阿市心中滾熱,眼淚奪眶而出,漸自泣不成聲。陸漸見狀,掏出手帕給她,阿市卻不接下,抱住他大放悲聲,陸漸只道尾張將亡,她心懷恐懼,忙道:「別怕,有我呢。」

    魚和尚歎道:「既然如此,和尚便送你們前往清洲,只是你們須得答應和尚一件事。」阿市道:「大師請說。」

    魚和尚道:「你們須得發誓。回到了家,他人問起脫難經過,你們不得說出和尚,便只當從沒見過和尚一般。」

    「那怎麼成。」陸漸急道,「天神宗是大師所殺,別人問起,我們又怎麼說?」

    魚和尚搖頭道:「誰說天神宗是和尚殺的,他分明死在你和北落師門手裡。若以和尚的性情,不但殺不了他,死在他手裡也說不定。」想到那時若非北落師門損了天神宗一目,自己或許當真收手,落得個全軍覆沒,不覺歎了口氣,又道:「你們二人若不答應,和尚便不去了。」

    陸漸、阿市對視一眼,心知前方今川大軍密佈,若無魚和尚護持,絕難回到清洲,只得道:「便依大師。」

    商議已畢,三人向清洲城行去,陸漸身子虛弱,此時反賴阿市扶持。魚和尚走在前面,不住咳嗽。途中遇上好幾股今川的人馬,均被魚和尚制服,但隨人馬增多,三人只得繞道而行,盡往今川軍不及處行走。

    行了一日,天色漸晚,三人便在一道小溪邊歇足。魚和尚始終咳嗽不絕,陸漸則渾身滾燙,躺在地上胡言亂語,說的均是華語,阿市無法聽懂,只聽他話中反覆出現「阿晴」二字,心中一時怪怪的,但何以如此,卻不甚瞭然。

    阿市原本嬌生慣養,但到此時,也想方設法,竭力救治,她取了手帕,沾濕了水,給陸漸擦拭身子,忽見魚和尚坐在溪邊,咳嗽之時,有團團猩紅順著小溪流下,不由驚道:「大師,你受傷啦?」

    魚和尚微笑道:「不打緊,舊傷而已。」說罷盤膝打坐,調理氣息。

    阿市給陸漸餵了些清水,抱膝坐在他身邊,心想一生之中,從沒有經歷這麼多事,走過這麼多路。低眼再瞧陸漸,心中更是喜悅無比,不由忖道:「我這一生之中,也從沒遇上這麼值得托付的男子。」她撫著陸漸的額頭,凝視著他烏黑的眉毛,高高的鼻樑、瘦削的雙頰、還有那蒼白的嘴唇,似乎永遠也瞧不夠,真想一生一世,都這樣瞧下去。

    看著看著,她睏倦起來,伏在陸漸身上,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忽然間,流水聲將她驚醒,抬眼望去,四野昏黑,不由一陣心悸,失聲道:「大師,大師。」卻不聞人應,阿市慌亂起來,撫摸身下,卻覺陸漸好端端的,呼吸平穩,燒也似乎退了許多。不由略略定心,驀然間,前方火光一閃,伴有人語。

    阿市轉身摸到一根樹枝,心想:「陸漸拚命救我,現在他生病了,輪到我拚命救他了。」想罷挺身而起,將樹枝橫在胸前,默想以往兄長教過的劍術,揣度第一下如何出手。

    眼見火光人語越來越近,阿市的心也越跳越急,忽見幾個穿戴盔甲的人從樹從中鑽出來,當即嬌叱一聲,縱將上去,但事到臨頭,所有劍術統統忘掉,只顧高舉樹枝,拚命抽打。那幾人猝然遭襲,抱頭大叫。阿市抽打幾下,便覺力乏,一個疏失,被一人抓住樹枝,大叫道:「公主,公主,是我呀,我是勝家。」

    阿市一怔,藉著火光瞧去,不由驚喜道:「柴田大人,你怎麼來啦?」柴田勝家捂著額上淤青,苦笑道:「我巡夜的時候,有個聲音忽在耳邊響起,說公主你在這裡。我到處瞧了,卻不見人,也不知道是妖是神,但又怕公主萬一在此,豈不錯過了?沒料到公主果真在此,看來真是神靈顯聖了。」

    阿市舒了口氣,心道:「那傳話的必是魚和尚[狠讀小說網整理]大師了。」又問道:「大哥呢?」柴田勝家道:「國主在前方不遠的善照寺。」阿市指著陸漸道:「你們將他扶起來,帶我去見大哥。」

    柴田勝家定睛一瞧,失聲道:「這個不是跟天神宗勾結的小子嗎?」

    阿市怒道:「什麼叫跟天神宗勾結?」柴田勝家便將前情交代了。阿市氣得臉色發白,說道:「若不是他殺了天神宗,我也不會在這裡了。」

    「他殺了九尺刀魔王?」柴田勝家目瞪口呆。阿市急催他前往善照寺,柴田勝家不敢違抗,讓一名武士將陸漸背起,又將自己的馬給阿市騎上。

    阿市一路上見眾人悶悶不樂,不由怪道:「柴田,你們怎麼不高興?打仗不順利嗎?」

    「打仗?」柴田勝家歎道,「這仗怎麼打?今川有三萬人馬,咱們才不過兩千,打不打都是輸,剛才聽說丸根、鷲津兩城都丟了,現在的清洲城就像脫光了衣服的女人……咳……公主恕罪,勝家一急,說話就不大文雅了。」

    阿市面紅耳赤,輕輕啐了一口,心卻漸往下沉:「尾張真的要亡了麼?」又問道:「大哥怎麼說?」柴田勝家歎道:「國主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天不怕地不怕的,這個節骨眼上,還在跟不空先生下圍棋。」

    阿市奇道:「不空先生是個瞎子,怎能下棋?」柴田勝家壓低嗓子道:「公主,我老是覺得,那人的瞎子是裝的,不但能下棋,我離開的時候,國主已輸了兩盤呢。」

    談論間,已到善照寺,早有人入內通報,織田信長快步迎出,兄妹二人劫後重逢,喜不自勝,阿市更是放聲痛哭。

    眾人入寺坐定,信長問明脫難經過,驚詫不已,又聽說陸漸拚死苦戰,先斬鹿、蛇,再殺天神宗,心中既是駭異,又生感動。

    忽見寧不空拄杖而出,織田信長歎道:「不空先生,我真是臨事糊塗,幾乎錯怪你的外甥了。」

    寧不空一震,澀聲道:「那小子也回來了,在哪兒?」信長將阿市之言略略轉述,又道,「陸漸受了傷,犯了重病,我讓醫官給他瞧瞧。」

    寧不空道:「那卻不必,我也通些醫術,先待我瞧過再說。」當下走到陸漸身前,把他脈門,忽地眉頭緊蹙,將他扶起,度入真氣。他真氣一旦入體,陸漸精力漸復,甦醒過來,與諸人見過。

    織田信長笑道:「陸漸啊,你救了阿市,功勞很大。我論功升你為奉行,隨侍我左右如何?」

    陸漸不由一呆,阿市此時已換過衣衫,在堂後聽到二人對答,奔出喜道:「陸漸,還不快些拜謝大哥。」

    陸漸搖頭道:「我不做奉行。」織田信長不悅道:「你嫌官位太小嗎?」

    陸漸道:「爺爺從小便對我說過,無論如何,不能做海賊倭寇,織田家雖不是倭寇,卻是倭人。我乃唐人,絕不做倭人的官兒。」

    說到最後兩句,陸漸嗓音陡揚,滿堂皆震。眾家臣紛紛低了頭,偷覷信長,但見他雙手握扇,面色陰沉已極。阿市花容失色,忙道:「哥哥,你,你別怪他,他傻乎乎的,什麼都不懂,待我慢慢地開導他,他就答應啦。」

    織田信長聞言,神色稍緩,笑歎道:「也罷,陸漸,難得阿市這般看重你,盡說你的好話,我將她嫁給你如何?這樣你便可做我織田家的家臣了吧。」

    眾家臣盡皆變色,阿市罕有絕色,眾人無不垂涎,只恨無緣得手,不料竟被陸漸奪魁。霎時間,數十道怨毒目光投射在陸漸身上,恨不能將之扎出幾個窟窿,有人更想:「大好一塊雀兒肉,卻掉進了狗嘴裡。」

    阿市羞喜交迸,啐道:「大哥你盡會拿人尋開心,從今以後,我不理你了。」織田信長笑道:「好呀,你既然不答應,我便收回成命……」阿市羞急萬分,猛地起身,跌足道:「大哥壞死了,大壞蛋,我,我……」一急之下,眼淚已掉下來。

    織田信長暗暗歎氣,他原想將阿市嫁與別國少主,以便連橫諸侯。但此時見她對陸漸情深如此,若是擇郎另許,只怕會鬧出事來。他本是狂放不羈之徒,雖說依照俗法,阿市與陸漸家世天差地別,不能婚配,而世俗常法在他眼裡,全都一錢不值。何況此人能殺天神宗,若得此人,勝得千軍,他從來惟才是舉,當即慨然許婚,眼見阿市發急,不覺笑道:「罷了,我跟你鬧著玩呢。」阿市這才止住哭泣,心知大事已成,狂喜難禁,忙忙轉身入內,卻又忍不住躲在屏風後偷聽。

    卻聽織田信長笑道:「怎麼樣,阿市配你綽綽有餘,陸漸你也無話可說了吧。」

    卻聽陸漸始終沉默,阿市心中焦急,暗暗罵道:「大白癡,歡喜傻了麼?」忽聽陸漸吐了口氣,阿市芳心可可,撲通亂跳,但聽他澀聲道:「織田國主,我不能娶阿市……」

    阿市千算萬算,也沒算到會是這句,只覺雙目一眩,幾乎栽倒,天幸侍女及時扶住,隱隱聽得陸漸囁嚅道:「我有一個很喜歡的女孩子,除了她,我誰也不娶……」阿市心頭似被萬箭穿過,口中隱有腥鹹血氣,驀地兩眼一黑,失去知覺。

    佛堂中寂靜如死,織田信長面上如罩青霜,眼中透出懾人凶光。

    「情之一物,多誤世人。」寧不空忽地開口,「唐人有詩道:自古多情空餘恨。有情人也未必能成眷屬,更何況我這外甥另有所愛,與阿市公主難諧鴛夢,不足為奇。國主乃是通達之人,應當明白這個道理。」

    織田信長喝道:「這個容易,將那個女子找來殺了,瞧他娶不娶阿市?」

    寧不空失笑道:「這個怕難了些,那女子遠在大唐,國主如何殺她?」織田信長怒極欲狂:「那便殺了這蠢小子。」寧不空道:「殺他卻容易,但只怕阿市公主更加傷心。」

    織田信長聽得有理,雖在狂怒之際,竟也努力鎮定下來,卡嚓一聲,將手中折扇折為兩段,厲聲道:「陸漸,你這顆首級暫且留下,別再叫我瞧見你,更不許出現在阿市眼前。」

    陸漸拒絕婚事,心中歉疚,正要轉身離開,忽又想起一事,說道:「織田國主,我和阿市回來時,瞧見了今川義元。」便將今川義元的話略略說了,似乎說出這些話,心中歉疚便能少上幾分。

    織田信長聽罷,沉吟道:「桶狹間麼?」寧不空笑道:「勝敗之機已現,國主再不出兵,更待何時。」

    這時間,一名家臣霍然站起,陸漸識得是佐久間信盛,只聽他厲聲道:「不空先生,你是何居心?出不出兵,那也是國主的事,輪得到你說嘴嗎?如今丸根、鷲津都已陷落,今川三萬大軍,正向清洲殺來,此時出兵,難道是嫌尾張國亡得不夠快嗎?」

    寧不空道:「佐久間,你這話可沒志氣。」

    佐久間冷笑道:「你們唐人,當年被蒙古人打敗了,又有什麼志氣呢?蒙古人兩次征討日本,卻都被我們打敗了,說到志氣,我日本比你大唐強得多了。就好比當年那個明太祖朱元璋,寫信給我良懷親王,要我國稱臣,結果良懷親王回信挑戰,全不賣朱元璋的賬,朱元璋縱然生氣,卻也無可奈何。」眾倭人聽得本朝快事,盡都連連點頭。

    寧不空卻不著惱,微微笑道:「說到良懷給我朝太祖的那封回書,佐久間大人還記得嗎?不妨念來聽聽。」

    佐久間信盛一愣,悻悻道:「那信又不是我寫得,哪記得那麼清楚?難道你又記得了。」

    「不巧的很。」寧不空笑道,「寧某恰好記得,要我背給你聽麼?」佐久間信盛漲紅了臉,叫道:「好呀,你背呀,背不出的是狗屎。」說罷狠啐一口。

    寧不空笑笑,徐徐起身,悠然道:「臣聞三皇立極,五帝禪宗,惟中華之有主,豈夷狄而無君。乾坤浩蕩,非一主之獨權,宇宙寬洪,作諸邦以分守。蓋天下者,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臣居遠弱之倭,褊小之國,城池不滿六十,封疆不足三千,尚存知足之心。陛下作中華之主,為萬乘之君,城池數千餘,封疆百萬里,猶有不足之心,常起滅絕之意。夫天發殺機,移星換宿。地發殺機,龍蛇走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覆。昔堯、舜有德,四海來賓。湯、武施仁,八方奉貢。

    「臣聞天朝有興戰之策,小邦亦有禦敵之圖。論文有孔、孟道德之文章,論武有孫、吳韜略之兵法。又聞陛下選股肱之將,起精銳之師,來侵臣境。水澤之地,山海之洲,自有其備,豈肯跪途而奉之乎?順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相逢賀蘭山前,聊以博戲,臣何懼哉。倘君勝臣負,且滿上國之意。設臣勝君負,反作小邦之差。自古講和為上,罷戰為強,免生靈之塗炭,拯黎庶之艱辛。特遣使臣,敬叩丹陛,惟上國圖之。」

    他朗誦已畢,佛堂中落針可聞,佐久間信盛固然羞怒交迸,座中倭人也是無不汗顏,自以為得意的良懷回書,座中倭人無人記得,反被這唐人一字不漏地背出,堪稱奇恥大辱。

    但聽寧不空續道:「我太祖皇帝,以一介布衣,起於隴畝,卻將蒙古數十萬鐵騎逐出中原,光復華夏,日月永照,威德遠邁漢唐。良懷當時一介親王,既非將軍,也非天皇。卻敢下書向我太祖挑戰,不論成敗,膽識委實過人。其中有兩句話說得很好:『倘君勝臣負,且滿上國之意。設臣勝君負,反作小邦之差。』移到今日來說,今川義元號稱『東海第一名將』,以十倍兵力來攻,倘若滅了尾張,也不過理所當然;但若一不小心,反被尾張國所滅,卻是貽羞千年的大笑話。當年我太祖並非不敢攻打日本,怕的是,若一不小心,像蒙古人般遭遇神風,人死船沉倒不足惜,若是變成你國的笑話和談資,卻是大明朝永難洗刷的羞恥。」

    他掃視諸將,揚聲道:「大夥兒都認為尾張國運將終了嗎?既然如此,寧某倒願豁出性命,直搗今川腹心,或許一戰成功,讓今川義元留下無法洗刷的羞恥。這就叫做:順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

    「說得好。」織田信長忽地拍掌大笑,站起身來,舞扇蹈足,跳起敦盛一番之舞,口中唱道:

    「人間五十年,與天地相比,不過渺小一物。

    看世事,夢幻似水。

    任人生一度,入滅隨即當前。

    此即菩提之種、懊惱之情,滿懷於心胸。

    汝此刻即上京都,若見敦盛郎之首級……」

    跳罷此舞,織田信長貫甲躍馬,獨自飛奔而去,諸侍童、家臣無不大驚,跨馬跟隨,緊跟著的是二百士卒。

    織田信長馬不停蹄,沿途聚集起兩千兵馬,於次日午時,突然出現在桶狹間的狹長谷地,屢屢得勝的今川大軍志得意驕,正在午休,不及穿甲上馬,不及提槍發銃,便被織田軍沖得七零八落,屍橫遍野。是役,桶狹間的今川大營全軍覆沒,四十二歲的今川義元被織田信長取下了首級。二十七歲的織田信長則以少勝多,一戰成名,開始了統一日本的漫長戰爭。

    佛堂中,織田家的侍童家臣俱已走盡,寧不空卻紋絲不動。陸漸忍不住問道:「先生不去嗎?」

    寧不空淡然道:「勝負已分,我又何必去湊那個熱鬧?」陸漸奇道:「勝負已分,誰勝誰負?」寧不空道:「自你告訴今川大本營的所在,今川家的末日便已到了。你雖不願做織田的家臣,但你今日之功於織田一家,卻是遠勝眾人。」

    陸漸聽得發呆,忽聽寧不空道:「你隨我來。」說罷拄杖漫步而行,陸漸不知他心意,心懷忐忑,默然跟從。

    走到寺後密林深處,寧不空駐足回身,伸出枯瘦大手,撫著陸漸的頭笑道:「乖孩子,你一向很聽我話,必然不會騙我罷?」

    陸漸道:「我怎麼會騙先生呢?」寧不空歎道:「陸漸啊,你越來越不老實了。天神宗號稱日本第一劍客,以你的本事,如何殺得了他?就算你借了劫力,但有借有還,要殺天神宗,得借多少劫力?別說你修為未深,劫力不足,就算劫力夠了,倉促間償還不了,你也早已死了,怎麼還能回到善照寺呢?」

    陸漸雖知寧不空精明無比,卻不料他疑心動得如此之快。但覺那手移至喉間,微微一緊,不覺慌道:「先生,我答應過人的,不能說出他。」

    「連我也不能告訴麼?」寧不空森然道,「原本普天之下,除了劫主,能封住『三垣帝脈』的人寥寥可數,你不說,我也猜得出來。只不過,陸漸啊,你若不告訴我實話,便是對我不忠,你若對我不忠,我又怎麼放心留你在這世上呢?」

    陸漸左右為難,但魚和尚的諄諄告誡尚在耳邊,自己若是說出他,豈不成了無信無義之輩。一念及此,揚聲道:「寧先生,並非我不老實,我發過誓,死也不能說出那人的。」

    寧不空嘿笑道:「若要一死,還不容易。」手上驟然加勁,陸漸頸項欲斷,氣出不能,耳中嗡嗡作響,伸手欲抓那大手,卻又提不起氣力,只覺眼前金星漸漸化為一片白光,渾身勁力一瀉而出。眼見斷氣,忽聽佛號震耳,四野皆響,陸漸頓覺頸上一輕,寧不空放開了手,陸漸終能吸氣,禁不住捂頸蹲下,大口喘息。

    「西城之主,東島之王,金剛怒目,黑天不祥。」寧不空呵呵一笑,「當今天下,有能為封住「三垣帝脈」的人,除了區區這個劫主,便只得三人。足下口宣佛號,當是『金剛怒目』魚和尚了。」

    陸漸舉目望去,但見魚和尚霜眉枯容,悄立遠處,合十歎道:「足下動輒殺人,未免太狠。」

    寧不空笑道:「若不行此苦肉計,哪能賺得大師現身?大師隱身暗處,還不是想趁機算計寧某?」

    魚和尚道:「你算計他人在先,和尚為何不能算計於你。你只需根除這孩子身上的『黑天劫』,和尚便不與你為難。」

    陸漸恍然大悟,原來魚和尚讓自己與阿市不得說出他,竟是想藏在暗處,一舉制服寧不空,逼他解除「黑天劫」,不由好生感動。

    寧不空笑了笑,答非所問道:「大師當年與城主天柱山一戰,竟能倖免,足見佛法精深。」

    魚和尚搖頭道:「慚愧,天柱山上,貧僧僅接下萬城主三招。事後被迫流落異邦,可謂落魄之人。」寧不空神色一黯,歎道:「大師何必自謙。倘若城主尚在人世,方今天下,誰又能接他三招?」

    魚和尚驚道:「萬城主正當盛年,怎會不在人世?試問天下,誰能勝他?」

    寧不空苦笑道:「城主縱然天下無敵,卻敵不過天意。」魚和尚動容道:「敢問其詳。」

    寧不空道:「十五年前,城主與大師相會於天柱山,事後返回西城,召集地、火、風、雷、山、澤六部,共商掃滅東島餘孽之事。」

    魚和尚歎道:「萬城主一統八部,屢敗東島,後又放逐貧僧,已是武功蓋世,何苦還要造就如此殺孽?」

    寧不空冷笑道:「城主雄才大略,又豈是你空門弟子所能領會。」

    魚和尚道:「雄才也罷,大略也罷,均如夢幻空花。但為何只得六部聚會,卻無天、水二部。」

    寧不空道:「天部沈師兄行走不便,是以留在東南,監視東島餘孽;水部則因修煉禁術『水魂之陣』,城主一怒之下,出手殲滅。是故當時只有六部在彼。大會前夜,城主命六部首腦進入『擲枕堂』,說道:『天部來了消息,東島餘孽六月下旬要密會於靈鰲島,以往他等倚仗茫茫大海,與我大捉迷藏。今次既然聚齊,定要將之一網打盡,不叫走脫一個……』當時寧某恰也在場,聽到這裡,忽見城主眉頭緊皺,嘴唇顫抖,面肌微微抽搐。地母也瞧見了,她是西洋夷人,心直口快,便問城主身子是否有恙。當時大夥兒心中,還當城主與大師一戰,受了暗傷,不料城主勃然大怒,破天荒呵斥地母說:『你這番婆子囉哩囉嗦,知道什麼?』竟將地母逐出『擲枕堂』,罰其終身不得入堂議事。哪知地母去後,他那顫抖更為厲害,竟至於說不出話,只得讓眾人先行退下。」

    魚和尚口宣佛號,連連搖頭。卻聽寧不空續道:「到了次日,眾人正式聚會。城主卻似已康復,神采煥發,交代完殲滅東島之事,忽又說道:『我近日修煉『周流六虛功』,頗有所得,今日便演示一番,讓諸位開開眼界。』說罷運轉玄功,果然是周流六虛、法用萬物,令我等眼花繚亂,不想突然之間,城主的真氣劇烈攪動起來,繼而土裂山崩,水火驟起,城主先後遭遇土掩、火焚、水浸、風裂、石雨、雷殛六劫,當著六部弟子,化為飛灰。」

    魚和尚聽到此處,一時默然,良久歎道:「八大天劫,萬城主竟然身遭其六,死得未免太苦。但他這般猝然亡故,西城八部豈非陷於莫大混亂?」

    「大師神算。」寧不空歎道,「城主一死,天部西返,水部餘孽也死灰復燃。可是,八部中誰也不服誰,新任城主遲遲無法選出。每次聚會,均起惡戰,殺得天昏地暗,八部高手死傷慘重,最後一次戰於天山瑤池,我火部原本佔盡上風,不料卻中了詭計,全軍覆沒,唯有寧某僥倖逃脫,幾經輾轉,流落倭國。」說罷不勝黯然。

    魚和尚思索片刻,忽道:「寧施主對和尚說了這麼多內情,不知是何用意?」

    「大師果然智慧淵深。」寧不空微微一笑,「大師乃是與城主齊名的高手,當年被迫離開中原,必然心懷怨恨。如今八部混亂,正是可乘之機。大師何不與寧某聯手,返回中土,橫掃西城,出一口當年的惡氣。」

    魚和尚搖頭道:「和尚乃出家人,怨恨只是過眼煙雲,豈能放在心上?」

    寧不空微一沉默,忽而笑道:「如此說,大師是不願與寧某攜手了?」

    魚和尚道,「當日我挑戰萬城主,不過因他自恃神通,殺孽太重,比武是虛,勸說是實。如今若聽你之言,豈非又造無數殺孽?別說八部之中藏龍臥虎,高人輩出,和尚未必能勝?就算和尚武功再強十倍,又豈會做你手中之刀,為你殺害同門?」

    寧不空面沉如水,嘿嘿陰笑。魚和尚又道:「和尚今日前來,只為這姓陸的孩子,寧不空,這『黑天劫』你解還是不解?」

    「解除『黑天劫』?」寧不空哈哈大笑,「大師怕是高估寧某了。」

    魚和尚皺眉道:「何為高估?」寧不空道:「大師可曾瞧過《黑天書》麼?」魚和尚搖頭道:「《黑天書》乃西城秘傳,和尚略有所聞,卻未親眼瞧過。」

    寧不空道:「《黑天書》開篇明義,便定下『有無四律』。第一律叫做無主無奴,說的是劫主與劫奴的干係。但凡劫奴,不能離開劫主,劫主亡則劫奴亡;第二律,叫做有借有還,說的是劫力非借不用的道理,這一律傳說至廣,大師料來也有耳聞;第三律知道的人便少了許多,叫做無休無止。」

    魚和尚白眉一挑:「無休無止?」

    「不錯。」寧不空道,「《黑天書》暗合天象,諸天星斗依時運轉,無休無止;敢問大師,就算如來再世,又能否法逆天地,讓諸天星斗停止不動呢?」

    魚和尚道:「決然不能。」

    寧不空道:「《黑天書》也是如此。三十一脈煉成之後,便不修煉,體內劫力也會如諸天星斗,自行運轉。既然劫力永不消亡,那麼『黑天劫』也就永無休止,大師雖能封住這小子的『三垣帝脈』,但也只得一時,他體內的劫力遲早衝破禁制,重新墜入無邊天劫。」

    陸漸聽得心如冰凍,魚和尚長歎道:「西城八部以如此魔功煉奴,真是莫大罪過。不過,既是『有無四律』,第四律卻是什麼?」

    寧不空笑笑,淡然道:「第四律無關緊要,不說也罷。」

    魚和尚尋思道:「只怕這第四律便是解脫『黑天劫』的關鍵。此人狡獪陰狠,必不肯說,莫如另想法子。」思索片刻,一晃身,已到寧不空身側。寧不空目雖不見,心卻有覺,輕飄飄點出一指,魚和尚並不回頭,自袖中脫出手來,食指如法點出。二人指尖一觸,寧不空微哼一聲,飄退丈餘。魚和尚也是一晃,伸手扶起陸漸,歎道:「可惜,足下的『周流火勁』出神入化,卻不用之於正途。」

    寧不空冷笑道:「魚和尚,你想怎的?」

    魚和尚道:「當日我在天柱山敗北之後,被迫立下誓言:只需萬歸藏在世,便終身不履中土。如今萬城主既已仙逝,誓言自當失效,我要帶這孩子前往崑崙山,尋求『黑天劫』的解脫之法。」

    寧不空神色陰沉,半晌方道:「如此說,大師定要與我為難了。」魚和尚道:「寧施主何苦執拗,我帶走這孩子,你不過少了一名劫奴,於你本人並無損害。『有無四律』第一律是無主無奴,卻非無奴無主。」

    寧不空靜默須臾,忽而笑道:「大師所言極是,寧某便瞧大師面子,放了這名劫奴。」

    魚和尚心頭一喜,合十道:「難得寧施主有此悲憫之心,雖只一念之善,也得無上菩提。」

    寧不空笑笑,轉身欲行,拂袖間,袖中白光一閃,疾奔魚和尚面門。魚和尚一皺眉,左手揚起,五指如拈花枝,將那白光拈住,陸漸定睛一瞧,卻是一支嵌有鋼刺的白木短箭,頓時驚叫道:「大師當心。」

    「不打緊。」魚和尚微微一笑,「這『木霹靂』還奈何我不得。」陸漸瞧那木箭並不爆裂,心中好生納悶。

    寧不空乾笑兩聲,說道:「大師舉手之間,便將『周流火勁』化為無形,當真叫人敬佩。」說罷自袖間取出一張諸葛連弩,笑道,「但若一發八箭,大師接得住麼?」

    話音方落,八支白木箭破空而來,每一支均蘊有『周流火勁』,抑且嵌有鋼刺,一經炸裂,木屑與鋼刺齊飛,更具威力。

    魚和尚歎息一聲,雙手齊出,在空中劃了半道圓弧。那八支白木箭如乳燕歸巢,自行鑽入他指縫之中。同時間,『大金剛神力』已如悠悠涼水,將木箭中的火勁輕輕滅去,木箭無法爆炸,便與尋常弩箭無異。

    嗖嗖嗖,第二輪木箭又至,魚和尚不待箭矢射到,搶前一步,又將八箭接住,誰知木箭入手,竟是火勁全無,鼻中隱有硝磺之氣。

    轟隆一聲,八支木箭齊齊炸裂,煙霧飛屑將魚和尚一時籠罩。寧不空長笑道:「大師莫怪,這次可不是周流火勁,而是貨真價實的火藥了。」

    原來,寧不空知道魚和尚必能化解「周流火勁」,故此當先九箭,有意用了「木霹靂」。魚和尚連接兩次,已存定見:「每一箭均是如此。」不想此後八箭卻是特製火箭,箭桿中藏有火藥。前九箭不過是惑敵之計,後八箭才是致命殺招。

    陸漸悲怒莫名,正要撲上與寧不空拚命,忽見煙塵倏然四散,魚和尚的聲音悠然淡定:「寧施主無須客氣,還有何種伎倆,不妨一併使出來吧!」

    陸漸又驚又喜,定睛望去,只見魚和尚衣衫雖然破爛,肌膚卻無絲毫傷損。

    寧不空讚道:「如如不動,萬魔降服,大師好神通。」談笑間,弩箭盡發,密如飛蝗,其中或有「木霹靂」,或是特製火箭,交相混雜,難分難辨。

    魚和尚卻不再接箭,雙腿分開,擋在陸漸身前,雙拳神力所至,帶得箭雨彼此撞擊,一時間,落在陸漸眼中,有如在丈餘之外,築起一面無形障壁,壁外火光如雨,絢爛猶勝焰火。

    倏爾火雨驟歇,寧不空拋開弩箭,後退兩步,撐著一棵大樹,微微喘氣。陸漸心頭大喜:「他的箭用光了。」

    魚和尚搖頭歎道:「寧施主,帶走這名劫奴,於你雖無好處,也無損害,你何苦執著至此?」

    「大師以為贏定了麼?」寧不空手按大樹,微微笑道,「要知木中藏火,進此林來,已入無邊煉獄。」

    魚和尚白眉軒舉,恍然道:「原來如此,寧施主佈局可謂深遠。」陸漸正覺不解,忽聽寧不空一聲長笑,身邊一棵合抱大樹猛然炸裂,木屑飛濺。魚和尚大袖疾揮,擋開木屑,身子卻被氣浪沖擊,晃了一晃。

    霎時間,四周樹木紛紛爆裂,魚和尚雙拳越掄越快,陸漸只覺兩股絕大氣流,一者向外,一者向內,彼此撕扯,自己身處其中,大受其苦。他漸漸明白魚和尚話中的「佈局深遠」意在何指,敢情寧不空將自己引入密林,便已布下陷阱,只因他有「木霹靂」之能,密林中的樹木枝葉交纏,盤根錯節,「周流火勁」又是無遠弗屆,只需借一株樹木傳功,便可經由枝葉根結,引爆整座密林。

    火光沖天,暴鳴迭起,魚和尚雖憑「大金剛神力」將火光木屑隔在一丈之外,但隨寧不空內勁波及,細枝碎葉盡成火器,在魚和尚拳勁外遊走,時時尋隙而入,便如一團巨大火球,裹著魚、陸二人,熊熊燃燒。不一陣,東南風起,火借風勢,其勢更強,灼人氣浪滾滾而來,「大金剛神力」的威力圈越見收縮,片刻之間,已縮至六尺。

    忽聽暴鳴聲中,傳來寧不空的笑聲:「大師也當知道,『周流六虛功』共有五要——時、勢、法、術、器。如今東南風起為天時、地處密林為地勢、『木霹靂』為功法、寧某的計謀為心術,雖無絕強火器,卻已深得『周流五要』中的四要。周流五要,得四者無敵,大師還不認輸,更待何時?」他說話之時,「大金剛神力」的威力圈已被壓迫至五尺之內,陸漸如處無邊煉獄,口舌乾燥,毛髮焦枯,端地酷熱欲死。

    忽聽魚和尚歎了口氣,道:「萬城主……」

    寧不空冷笑道:「大師熱昏頭了嗎?城主仙逝已久,你叫他做甚?」

    魚和尚聞如未聞,仍是淡淡地道:「萬城主,你若出手,只須三要,和尚便已拱手認輸,又何須四要?火部寧施主雖得四要,和尚仍有可趁之機。」

    寧不空聽了,沒來由焦躁起來,喝道:「失心風的老和尚,有什麼可趁之機,有膽給寧某瞧瞧。」

    魚和尚嘴角微有笑意,喝一聲「有」,忽地右拳繞身,盪開火勢,左手食指當空一劃,五尺外的火焰如被凌空撕破,透出一個行書的「有」字。

    寧不空若有所覺,失聲道:「你……」不待他說完,魚和尚又喝一聲:「不。」在火幕中再寫一個「不」字。只聽他喝一聲,寫一字,食指如走龍蛇,由『有』字起始,從上而下,在火幕中連綿寫出七個大字。「大金剛神力」經久不絕,一氣寫完,字字兀自透火而出,體格怪譎,筆勢雄奇,真如快劍斬陣,強弩破軍,岳聳浪峙,雷霆相爭。

    陸漸定睛一瞧,赫然竟是:「有不諧者吾擊之」。

    「啊呀……」這七字寫在火上,卻如寫在寧不空心頭,他目不能見,卻似生了一雙心眼,瞧得清楚無比,忍不住慘叫一聲,「城主……」叫罷驚惶已極,雙手亂揮,驀地淒聲叫道,「城主,不是我……不是我,都是他們……不是我,都是他們……」他大喊大叫,如癲如狂,跌跌撞撞向前飛奔,便是火燎衣發,也不駐足,頃刻間消失在密林深處。

    那火無人操縱,火勢頓弱。魚和尚拳勁所至,光焰無不泯滅,只見他左拳滅火,右手提起陸漸,大步行到無火之處,盤膝坐下,臉色灰白中透出濃重黑氣。

    陸漸回過一口氣,忽見魚和尚面色有異,脫口叫道:「大師,你沒事麼?」

    魚和尚睜眼笑道:「和尚不礙事,孩子,你真願跟我走麼?」

    陸漸點點頭。魚和尚歎道:「實話說,解開『黑天劫』,和尚並無十足把握。」陸漸大聲道:「我寧肯死了,也不再做寧不空的劫奴。」他本就痛恨這劫奴的身份,只是以往一人計短,無力對抗寧不空,此時魚和尚出手相助,令他本已絕望的心中重新燃起希望,只覺從此以後,自己再也不是孤身面對「黑天劫」,是故畏懼大減,勇氣倍增。

    魚和尚點頭笑道:「很好,你是個有骨氣的孩子,自從聽了你和織田信長的對話,和尚便知道,以你的本性,即便成為劫奴,也不會屈服於寧不空的淫威。『黑天劫』名為天劫,實為心劫,若無絕強心志,勢難免劫;若你沒有如此心志,和尚就算有心救你,也是枉然。」

    陸漸這才明白,魚和尚早先不肯露面,也有試探自己的意思。忽聽木屐聲響,轉眼望去,但見一眾侍衛侍女擁著阿市走了過來,想是被方纔的爆炸聲引來。

    陸漸一見阿市,便覺愧疚,欲要說話,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兩人默默對視良久,陸漸終於道:「阿市公主,我要回大唐去了,你多保重。」

    阿市木然聽著,眼神漸漸淒楚起來。好半晌,她輕輕放下北落師門。那波斯貓向前走了兩步,又回頭瞧了阿市一眼,終於來到陸漸身前,陸漸俯身將它抱起,驀地瞧見,兩點晶瑩的淚珠,滴落在阿市足前。抬頭時,那白衣女子已轉過身去,瘦削雙肩微微顫抖,有如風中落葉。

    陸漸咬咬牙,站起身來,卻見魚和尚已在遠處相候,他長吸一口氣,向前走去。走了約莫十步,忽聽身後傳來一聲淒楚的叫喚:「陸漸!」

    陸漸身子一震,卻沒有勇氣回頭,舉目望去,前方林莽幽遠,尚有火後的餘燼,明明滅滅,照亮夜裡的前程,而身後的叫喊,卻終於化作斷續的哭聲。

    陸漸不知道,在這個戰亂頻仍的國度,這位嬌弱的女子,會面臨何種莫測的命運,他只知道,從今以後,無論何種劫難,自己再也無法和她並肩面對。

    想到這裡,陸漸只覺得心頭空落落的,一種無可名狀的傷感湧了上來,淚水模糊了他的眼睛。

    星漢天流,曉寒尤輕,夜幕下大地微微跌宕,連綿無盡。

    黎明前的道路分外漫長,魚和尚大步在前,也不知走了多久,東方微白之時,兩人在一處山坳歇了下來。魚和尚閉目入定,陸漸則感傷離別,無心言語,加之連夜苦戰,須臾便即睡去。

    睡夢間,忽覺週身激靈,陸漸猛地掙起,卻見曙色中,三道人影,一靜兩動,在遠處糾纏。那兩名動者快得出奇,繞著那靜者飛速盤旋。陸漸識得那靜者正是魚和尚,見他被人圍攻,一驚之下,操起身邊一根樹枝,正想上前相助,忽見那兩名敵人身法一滯,微微踉蹌,身形忽矮,消失不見。

    陸漸匆忙搶上,卻見魚和尚低眉佇立,腳邊多有刀痕足跡,只不見了那兩名敵人,不由得扭頭四顧,卻聽魚和尚歎道:「不用找了,那是伊賀的忍者,一擊不中,早已遠遁了。」

    陸漸聽得詫異,忽聽魚和尚又道:「陸漸,你扶我到那塊石頭上去。」陸漸聽他聲音發顫,更覺訝異,轉身扶著魚和尚,坐到一塊岩石上。魚和尚掩口咳嗽,陸漸分明看到殷紅鮮血自他指間湧出,不由駭道:「大師您受傷了麼?是方纔的忍者嗎?」

    魚和尚搖頭道:「伊賀忍者算不了什麼,還傷不了和尚。」陸漸道:「那便是天神宗,要麼就是寧不空。」

    魚和尚道:「天神宗宵小之徒,殊不足道。寧不空神通雖強,卻也無法傷我到這地步,我這傷,可久遠得很了。」

    陸漸見他神色黯然,不便多問,只得道:「大師,我始終想不明白,為何寧不空一見火中的那七個字,便嚇成那樣?」

    魚和尚道:「那七字,是我模仿『西城之主』萬歸藏的筆跡寫的,然後再以『他心通』的神通,將筆意滲透到寧不空心裡。和尚原本只想借萬歸藏的神威,震懾寧不空,令他的火部絕學露出破綻。不想他一見那七字,便嚇得落荒而逃,委實可怪。和尚至今也沒想得明白。」

    陸漸道:「那『有不諧者吾擊之』是什麼意思?我在寧不空的祖師畫像上也曾瞧過。」

    魚和尚吃驚道:「你瞧過西城的祖師畫像?」陸漸道:「火部、水部、山部、澤部的畫像,我都瞧過。」說罷便將當日聽命寧不空、察看畫像的經過說了。

    「原來如此。」魚和尚歎道,「難怪寧不空情願與和尚一決生死,也不肯放過你,他若不能降服你,也唯有殺你一途了。」

    陸漸驚道:「為什麼?」魚和尚道:「只因那些祖師畫像中藏有一個絕大的秘密,寧不空無論如何,也不想讓你洩漏出去。這也是天意昭然,若非水火交煎,便無法顯露圖中隱語,若非寧不空雙目被毀,你也無法看到這四幅畫像了。」說著低眉垂目,若有所思。

    不一時,他忽地張眼笑道:「孩子,你愛聽故事麼?」

    「怎麼不愛聽?」陸漸也笑起來,「以前爺爺常給我說一些出海的故事,奇奇怪怪的,卻很有趣。」

    魚和尚道:「很好,此去海港,約有四日路程,我便給你講四個故事,這四個故事橫跨三百餘年,牽動億萬蒼生,其中的恩怨情仇,委實可悲可歎。」


正文 第7章 故事
正文 第7章 故事

    魚和尚說罷,抬頭望去,東方霞光初明,微雲猶暗,一行白鷺,冉冉向西飛去。

    「這第一個故事,說的是一樣武器。」魚和尚悠悠道,「去此三百年前,中土有一個了不起的地方,名叫天機宮,宮中藏書億萬,宮中的能人,多被稱之為算家。他們學究天人,智慧超卓。可惜,這智慧並沒讓他們永世無憂,終有一天,引來了絕大災禍。

    「那時恰是宋滅元興之際,戎馬當道,衣冠委地。天機宮憑著奇技異能,敵國之富,成為復興漢室的唯一希望,天機宮的弟子中有許多傑出之輩,在南方屢興義軍,對抗元廷。但因為宮中出了奸細,元廷終於知道了天機宮的所在,派了水陸大軍攻打。那一役至為慘烈,元軍五萬精甲死傷過半,甚至元朝皇帝的兒子也戰死宮中。但終究寡不敵眾,天機宮的億萬藏書到底焚於熊熊劫火,化為灰燼……」

    陸漸忍不住問道:「那宮裡的人呢?」

    魚和尚道:「天幸宮中先輩早有防範,留有一條秘道,是故宮中的人大多逃出來了。」陸漸鬆了口氣,連連點頭。

    「當時中土胡虜橫行,那些倖存的算家無法立足,只得乘船退到東海的一座島上。這些算家智慧出眾,此時又身懷毀宮之仇,一致決意向元人報復。而在這一眾算家之中,又有一位大算家最為了得,此人才智武功,俱通天道。可惜,他在毀宮之時身負重傷,待得傷癒,復仇之事已然定下了。

    「這位大算家深知冤冤相報、永無了之,本不願參與此事,但他為人甚重情義,幾經周折,終於抗不過親友苦求,加入復仇之列。此時元人勢力如日中天,而天機宮新遭重創,若以人力對抗,不啻於以卵擊石。是故那位大算家深思熟慮之後,提議建造一樣威力絕大的神兵利器。而這一造,便花了十五年。」

    陸漸吃驚道:「十五年?這樣久麼?」

    「這也不算久。」魚和尚說道,「春秋之時,越王勾踐復仇,尚且十年生聚,十年教訓,前後花了二十年光陰。天機宮比之當日越國,尚且弱小許多。何況那武器規模龐大,構造精密,縱然智者雲集、名匠薈萃,急切間也難造成。」

    陸漸好奇問道:「那武器究竟是什麼樣子呢?」

    魚和尚搖頭道:「和尚也沒瞧過,只是聽先代祖師隱約提起,據說它能令地下泉眼迸裂,陸上江河逆流,形成滔天洪水,吞沒都市,還能激發龍卷颶風,從海面刮到陸地,更能聚雲成雨,數月不止。」

    陸漸聽得目瞪口呆,這些話若不是從魚和尚口中說出,他必然當做是陸大海所說的那些海外奇談,縱然有趣,卻不真實。但此時魚和尚一派肅然,可見絕非誑語,而是確有其事了。

    魚和尚續道:「那一日,武器終於完工,在海上牛刀小試,一口氣摧毀了三座無人荒島。十五年之功終有大成,眾人無不歡呼雀躍。唯獨那位大算家悶悶不樂,他自設計武器之始,便覺猶豫,因為這武器威力太大,一旦運用,死傷必然驚人。但他既是絕世智者,沉溺於探究智慧之中,明知如此,仍然忍不住想要造出武器,一窺究竟,此時一瞧,不覺心生恐懼。

    「武器既成,眾人當即決意以牙還牙,首先摧毀元人的京城大都,大都若被蕩平,天下必亂,屆時便可趁機復興漢室。要知道,元大都軍民百萬戶,那武器一旦運用,城中幾乎無人能夠倖免。只可惜,當時眾人執著於復仇之念,早已顧不得這些了。」說到這裡,魚和尚不禁長歎一口氣。

    陸漸忍不住問道:「這武器真的用了嗎?」

    魚和尚道:「若是你,你會用嗎?」陸漸搖頭道:「我不會。」魚和尚道:「你縱不用,別人終歸是要用的,若是如此,你又如何應付?」

    陸漸想了想,道:「我要麼將武器毀了,要麼將它藏起來。」

    魚和尚沉默半晌,歎道:「難得你有這份見識,與那位大算家不謀而合。他一見武器威力,便動了毀掉之念,但十五年心血,終究不忍一朝毀棄。他矛盾再三,與妻子商議之後,設下一個騙局,將眾人騙離武器。然後,他夫妻二人駕馭武器,離島遠去。當時眾人發覺上當,紛紛乘船追趕,但那武器一旦運轉開來,任是何種沖舟巨艦,都休想靠近,眾人唯有眼睜睜瞧著他們駛向遠方,從此之後,再也沒有回來。」

    陸漸聽罷,不由得長舒了一口氣,心中卻是悵然,遙想那對夫婦,背棄親友,遠別故土,也不知懷有何種心情。想了一陣,又問道:「那對夫婦帶走了武器,剩下的人就再沒造一個嗎?」

    「造是造了。」魚和尚道,「但那位大算家臨走之時,帶走了所有圖紙。更何況,沒有他的神妙計算,眾人所造武器,威力全無。又過了十多年,島上眾人一事無成,終於心灰意冷,放棄復仇之念。只不過,那位大算家從此背上無數罵名,終其一生,都被世人痛恨。」

    魚和尚說到這兒,再不多言,起身向西。兩人走了一程,日已中天,陸漸遙見路旁有一所旅舍,竹牆矮簷,門前冷清,當下提議在此歇息。

    魚和尚答應,二人來到門前,陸漸見屋內昏暗,便揚聲道:「有人麼?」連叫兩聲,門內方才走出一個老嫗,腰背佝僂,皺紋滿面,兩眼渾濁不堪,似乎有些畏光,瞧了兩人一眼,便退後半步,縮到簷下,嘎聲道:「原來是討吃的和尚?」要知倭國崇信佛法,僧人行走於國中,永無餓餒之患,是故那老嫗一見魚和尚裝束,便知來意,哼了一聲,說道:「進來吧。」

    魚和尚施禮道:「女施主,有擾了。」老嫗默然後退。二人入內,鼻間一股陳腐之氣,裊繞不去,料是久無人來,窗沿壁角遍佈灰塵。忽見那老嫗從內室出來,端了一個竹盤,盤上擱著幾個雪白飯團。

    陸漸見這老嫗如此窮苦,尚且慇勤待客,心中感激,在身上摸索到幾枚制錢,遞到她手裡,說道:「嬤嬤收下。」

    那老嫗捏住錢,眼也不抬,嘀咕道:「由來只有和尚要錢,竟有給錢的和尚嗎?」陸漸道:「我不是和尚,自然要給錢。」老嫗一指魚和尚,道:「你不是和尚,他卻是的,你跟著和尚,就是和尚。」陸漸見她年老昏聵,無從辯解,見那老嫗退開,便伸手取了一個飯團,飯團入手,陸漸心頭忽驚,眼看魚和尚也要去取飯團,急道:「大師,這飯團吃不得。」

    魚和尚聞言錯愕,忽見陸漸將飯團在桌上一摔,飯粒迸散,內中爬出一條三寸蜈蚣,顏色紫中透金,顯是劇毒之物。

    魚和尚面色微沉,轉眼瞧那老嫗,卻見老嫗臉上流露一絲詭笑。陸漸大喝一聲,抓起一個飯團,向她擲去。飯團擊中老嫗,只聽刷的一聲,那老嫗的身子竟應著飯團來勢,塌縮下去,變成薄薄一片。

    陸漸從未見過如此詭異之事,大吃一驚,搶步上前,卻見地上僅存一套衣褲、一張人皮面具。陸漸拾起面具,入手濡濕,轉過一看,幾欲嘔吐,敢情那面具之後血肉模糊,竟是剛從人身上剝下來的。

    「當心。」魚和尚一聲驟喝,陸漸後頸一輕,已被他提了起來,眼角餘光到處,一道雪亮刀光正破土而出,自己倘在原地,勢必這一刀斷去雙足。

    繼而身下一沉,已到樑上,轉眼望去,魚和尚正目視下方,面色凝重。陸漸手按木樑,忽有所動,叫道:「橫樑是空的。」

    叫聲方落,數道精光透梁而出,魚和尚聞聲,已然有備,拂袖將三支鋼鏢掃飛,右拳勢如雷霆,擊中橫樑。

    木樑粉碎,一道黑影激射而出,重重撞在牆上,豁剌一聲,竹牆被撞出一個大洞,那黑影只一閃,便即不見。

    橫樑既毀,魚和尚與陸漸也墜之於地,尚未立定,土中白光驟閃,長刀已候在那裡。魚和尚大喝一聲,不閃不避,左足踏中刀尖,噹啷啷一陣碎響,長刀節節寸斷。魚和尚雙足直直入地半尺,偌大旅舍竟震了一下,土裡傳來一聲慘哼,驀地一道黑影從兩丈外破土躍出,疾如閃電,飛奔而去。

    陸漸拔足欲追,魚和尚拉住他,搖頭道:「不必追了,去內室瞧瞧。」陸漸只得隨他轉入內室,方才入門,便覺血腥撲鼻。定眼瞧時,只見近門處僕著一具血肉模糊的男子屍體,男屍之畔,則是一具老嫗屍體,老嫗全身赤裸,面皮從額至頸已被剝去。

    陸漸只瞧了一眼,便忍不住扶著門框,嘔吐起來。魚和尚也連稱罪過。陸漸心神甫定,怒道:「這些人可惡得緊,大師認得他們麼?」

    「和尚認得。」魚和尚露出淒然之色,「這些人追了和尚已近十年,不想今日殘忍至斯,竟連老人也不放過。」

    陸漸望著魚和尚,滿心疑惑,正想細問,魚和尚已道:「先讓這二人入土為安。」陸漸應了,俯身去抱那男子屍體,方才觸及那人衣衫,忽生異感。霎時間,那屍體也動了,一抹刀光,從屍體胯下反掠而出,直刺陸漸小腹。

    陸漸異感一生,已施展跳麻之術,一縱數尺。刀光掠空,那屍體卻一個觔斗翻轉過來,竟是一個蒙面男子,正要轉刀直刺魚和尚,不防陸漸凌空一腳,重重踢在他腕上。

    詐死男子吃痛,長刀脫手。他見勢不妙,只一矮,半個身子便已入地,忽聽耳畔疾喝,腰腹微涼,繼而劇痛難忍,上半身貼地滾出,噹的一聲,重重撞在屋角的米缸上。

    那人尚未就死,瞪著魚和尚,嘶聲道:「和尚你殺我……你竟然殺我……」叫喊間,鮮血如泉,從口中咕嘟嘟冒了出來。

    魚和尚搖頭歎道:「忍三郎,這一刀不是和尚砍的。」那男子忍痛轉眼,但見陸漸手持長刀,鮮血順著刀刃點點滴落,不由恍然大悟,慘笑道:「你是誰?能殺我忍三郎?」

    陸漸道:「我叫陸漸。」忍三郎道:「好漢子,請為我介錯。」介錯即是為剖腹將死的倭國武士砍掉頭顱,助其往生。陸漸從未為人介錯,微一猶豫,忽見忍三郎兩眼上翻,臉色漸灰,頭一歪,便已斷氣。

    魚和尚與陸漸四處察看,見再無敵人,方將室內的屍體埋了,又尋到一些米面,暫且果腹。用過飯,兩人啟程向東,途中魚和尚容色冷淡,一言不發,陸漸猜想他必是惱怒自己殺人,但想當時情景,自己義憤填膺,若不出刀,反而有悖於本性,魚和尚若要怨怪,那也是無可奈何了。

    入夜時分,二人尋了一處洞穴容身。魚和尚盤坐良久,開口歎息道:「陸漸,你可知道,你多用一次劫力,便如多欠了一筆債務,依照《黑天書》的第二律,將來勢必償還,劫力借用越多,黑天劫發作之時,便越是痛苦。」

    陸漸道:「這我知道的,寧不空說過。」

    魚和尚道:「你既然知道,為何還要出手殺死忍三郎呢?那一刀之快,可是借了不少劫力。」

    陸漸不假思索,脫口便道:「這些人恁地殘忍,連老婆婆都不放過,若不殺死,豈不害死更多人?就算『黑天劫』再可怕十倍,遇上這等事,我也不能瞧著。」

    魚和尚搖了搖頭,苦笑道:「陸漸啊,你終是塵世中人,太過執著善惡之念。也罷,和尚傳你一門功夫,將來若是遇上強敵,或許能夠憑此保命。」

    他站起身來,兩臂交叉,左手反轉過來,直到右腋之下,右手則筆直向下,握住右膝。陸漸見他身子這般古怪扭曲,端地目瞪口呆。

    只聽魚和尚徐徐道:「你記住了,這是『我相』。」說罷又擺一個怪異姿勢,右足反踢後腦,右手向下,抓拿左足頸部,說道,「這叫『人相』。」其後又扭轉肢體,陸續變化出『壽者相』、「馬王相」、「猴王相」、「雀母相」、「雄豬相」、「神魚相」、「半獅人相」、「白毫相」、「諸天相」等十六種相態,演示已畢,命陸漸照此練習。

    陸漸初時修習,甚覺艱難,但劫力所至,漸漸便覺容易起來,到了半夜,已學會一十二相。魚和尚忽道:「今日到此為止,睡去吧。」陸漸正當興頭,便道:「再練兩相,再睡也不遲。」

    魚和尚淡然道:「《黑天書》一旦練成,無論練功、動武,入手均是極快。比如這一十二相,即便天資卓絕,練來也須數年,而你三個時辰便有小成,全因借了《黑天書》的劫力。依照『有無四律』的第二律,你體內劫力已然空虛,亟待償還,雖說『三垣帝脈』被封,黑天劫不致發作,但再練下去,於你身子終然有損。」陸漸只得作罷,調息片刻,倒頭睡去。

    睡夢中,陸漸忽覺身子發輕,飄飄搖搖,離地飛昇,好半晌才漸趨清明,舉目望去,竟又來到那個半是光明、半是黑暗的地方,黑暗中星辰如故,唯獨「紫微」、「太微」、「天市」三垣被一團灰白迷霧籠罩,模糊不清。

    「陸漸……」忽有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陸漸聽得耳熟,懵懂間四面望去,卻不見人,只聽那聲音又叫道:「陸漸……」陸漸忍不住循聲向前,只聽那叫聲不絕,忽上忽下,忽東忽西。陸漸隨之茫然行走,也走了不知多遠,忽聽一聲貓叫,陸漸低頭望去,卻見一隻波斯貓蹲在足前,靜靜望著他。

    「北落師門?」陸漸奇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陸漸……」那呼喚聲又響起來,幾乎同時,北落師門一聲長叫,這聲貓叫鋒銳如刀,竟將那叫聲切割成無數片斷,霎時間,四面八方均是「陸——陸——陸——漸——漸——漸——」的斷續之音,漸輕漸細,終如柳絮隨風,飄然散去。

    陸漸神志稍凝,抬眼望去,忽見北落師門不知何時竟長大百倍,高如山嶽,藍瑩瑩的雙目,如日月一般照著自己。

    陸漸肝膽欲裂,失聲慘叫,驀覺天旋地轉,光與暗、星辰與巨貓盡皆消失,雙足重又落回實地,他張眼望去,但見四周漆黑,樹影參差,如魑魅潛行,身上盡被冷汗浸透,倏爾一陣晚風拂過,不覺打了個冷噤。

    他狠狠擰了一把大腿,甚覺疼痛,方信此時並非夢境。回想起來,自己當在山洞中酣睡,卻不知為何,竟然到此。正覺不解,忽又聽一聲貓叫,舉目望去,卻見北落師門蹲在遠處,自顧自舔著爪子。陸漸疑惑不已,自語道:「我怎麼到了這裡?」

    忽聽魚和尚的聲音悠悠傳來:「你狂奔二十餘里,難道還不自知麼?」陸漸回過頭來,只見魚和尚立在丈外,面帶憂慮,不由怔怔地道:「大師,我,我一直做夢呢,夢裡有人叫我,我就跟著那聲音走了。」當下將夢境裡的事情仔細說了。

    魚和尚道:「叫你的聲音你還記得麼?」陸漸沉吟道:「聽著耳熟,就像,就像……」驀地臉色煞白,瞠目結舌。

    魚和尚見他神色,問道:「像誰?」陸漸吃力地道:「像……像寧不空。」

    魚和尚卻不驚訝,點頭道:「果然是『召奴』之術,依照《黑天書》的第一律『無主無奴』,劫主生則劫奴生,劫主死則劫奴死,是故劫主遇險,可以神識召喚劫奴來救。這法子我雖有耳聞,卻沒親眼見過。這會兒,寧不空想必正用此法,召你回去。」

    陸漸聽得冷汗直冒,吃驚道:「那他豈不是隨時都能召我回去。」

    魚和尚搖頭道:「也不盡然,我自有法子破他。」

    陸漸心神初定,半晌問道:「可,可我怎會在夢裡遇見北落師門?」魚和尚沉吟道:「此事和尚也不明白。這只靈貓太多古怪,譬如它本來只認女子為主,為何會跟隨於你?如今又進入你的夢境,破去寧不空的『召奴』之術,端地讓人無法理解。」

    陸漸不覺心生敬畏,抱起北落師門,歎道:「北落師門,多謝你啦。」那貓兒仍是懶懶的,只顧舔舐細軟白毛。

    忽聽魚和尚又道:「你說夢裡瞧見了『三垣』帝星麼?」陸漸點頭道:「是呀,只是被濃霧罩著,瞧不太清。」

    魚和尚低眉沉思半晌,歎道:「很好,回去吧。」

    二人返回洞穴,陸漸重又臥下。他夢中狂奔二十里,疲憊不堪,須臾入睡,此番再無異夢,隱隱覺得一股浩大暖流在體內徐徐流轉,十分舒服。

    這一覺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醒轉。抬眼望去,但見魚和尚背對自己,端坐遠處,覷其背影,益發乾枯瘦小。

    「你醒了麼?」魚和尚便似腦後生眼,「今天我們來說第二個故事,這個故事,講的是一門武功。」

    陸漸奇道:「武功?」

    魚和尚道:「要說這門武功,須得從一對男女說起。其中的這位男子,綽號『鏡天』,天生聰慧,集合數家之長,在他三十歲時,天下已沒了敵手;至於那位女子,卻是昨日說到的那位大算家的唯一弟子,時人稱之為『風後』。鏡天、風後並稱於世,若論武功,鏡天略勝一籌,但不幸的是,他偏偏戀上了那綽號『風後』的女子。

    「襄王有夢、神女無心。『鏡天』愛慕『風後』,風後心中卻另有所屬。可也很不幸,她所傾慕的,卻是已然婚配的師父,是故這段情緣有如鏡花水月,自也是永無著落。後來,也不知因何緣故,『風後』與『鏡天』的親友發生極大的衝突,初時她師父尚在中土,還能壓制她的心魔。不料那位大算家為了消除神兵之劫,終於告別故土,和妻子遠走海外。『風後』那時遠在西域,事後得知,悲痛欲絕,繼而由悲轉恨,一口咬定是『鏡天』的親友逼走師父。雙方言語不合,大打出手,『鏡天』的親友無人可敵『風後』,好幾人身受重傷。『鏡天』迫不得已,親自出手。兩人一場激鬥下來,『風後』終於敗落,但『鏡天』卻無法對她施以殺手,甚至不惜得罪親人,將她縱走。」

    陸漸聽到這裡,心想這「風後」聽起來也是一個聰慧女子,但為何恁地固執;至於那位「鏡天」,卻是一位癡情之人。想到這裡,不由思念起姚晴來,設想自己若是「鏡天」,姚晴卻是「風後」,面對如此窘況,又當如何?

    他神思翩躚,沉浸於想像之中,忽聽魚和尚道:「孩子,你在想什麼呢?」陸漸一驚,卻見魚和尚已轉過身來,注視自己,不由面色一紅,囁嚅道:「沒,沒想什麼。」

    魚和尚道:「這個故事與你干係極大,你務必用心細聽。」陸漸奇道:「與我有什麼干係?」

    魚和尚卻不回答,笑了笑,續道,「且說『風後』敗北之後,心中不忿,苦練武功,其後又幾次挑戰『鏡天』,卻都輸了。『風後』羞怒之下,決意另闢蹊徑,新創一門武功,出奇制勝。她苦思之下,便想到了『隱脈』。」

    陸漸忍不住問道:「什麼叫隱脈?」

    魚和尚道:「自古中土武人修煉內功,練的都是少陰、少陽、太陰、太陽、厥陰、陽明等十二經脈和奇經八脈;天竺與吐蕃武學練的則是『三脈七輪』,名稱雖有不同,但大體相通,並無太多差異,是以這些經、脈、輪,都可統稱為『顯脈』。只不過,萬事萬物,有正必有反,有顯達必有隱微。如果說『顯脈』是陸地之上的江河湖海,那麼『隱脈』便是地底深處的暗流陰河,迥異於『顯脈』中的任何一經、一脈、一輪,自成體系,藏於人體至深至秘之處,自古以來,從未有人發現,也不載於任何醫家典籍。」

    陸漸聽得入神,問道:「既然沒人發現,『風後』又怎麼發現的呢?」

    魚和尚道:「這卻不是『風後』發現的,而是她師娘發現的。她師娘是一位大神醫,精於經脈之學。她在偶然之間,發現於尋常經脈之外,另有隱微脈流,當下一路探究,先後發現三十一條隱微脈流,因其脈性與尋常經脈截然不同,故而稱之為『隱脈』。她的丈夫,便是那位大算家聽說之後,認為這『三十一隱脈』暗合天數,便以『三垣二十八宿』為之命名。」

    陸漸聽到這裡,不覺心子狂跳,呼吸也緊促起來,敢情魚和尚這番話,說的不是別的,正是《黑天書》的來歷。

    卻聽魚和尚續道:「那女神醫醫道通神,當世無兩。她深知『隱脈』與『顯脈』互為克制,若是輕易開啟『隱脈』,有害無益,是故縱然發現,卻秘不外宣,只是記在一部醫書的空白處,以便將來查用。不料這部醫書,鬼使神差,竟落到『風後』手裡。她屢敗之下,便設法開啟『隱脈』,想要練出一門前所未有的奇功。只不過,以她的天資才智,仍不足以獨自創立這門奇功,而天下唯一有資質者,除了她的師父,便是能勝過她的『鏡天』了。

    「『風後』深知『鏡天』對自己情意深重,便約他一同參詳,尋找開啟『隱脈』之法。『鏡天』為情所困,不疑有它,此人也是不世奇才,兩人齊心協力,終於找到開啟『隱脈』的法門,記載下來,也就是後來的《黑天書》。」

    他說到這裡,住口不言,陸漸忍不住問道:「後來呢?」

    魚和尚搖頭道:「後來的事,非是和尚所能知曉。和尚只知道,從那之後,鏡天風後,絕蹤匿跡,再也沒有任何消息。」

    陸漸大失所望,本以為能從故事裡尋到『黑天劫』的解脫之法,不想竟是如此結局。但轉念一想,又覺欣慰,說道:「或許鏡天、風後經此一事,終於做了夫妻,再也不用拋頭露臉。」

    魚和尚搖頭道:「怕只怕,他二人並非夫妻,而是主奴。」陸漸心頭一沉,猛然想到《黑天書》的第一律,《黑天書》既是兩人合創,那麼二人未必就能逃脫這一鐵律,倘若如此,真是莫大悲劇。

    魚和尚說完故事,便即動身,他行走之時,步履沉滯,不如往日輕快,陸漸卻是神氣充足,三兩步便搶到他前面,回頭笑道:「大師,你昨晚沒睡足麼?今天的精神可不太好。」

    魚和尚笑笑:「和尚年紀大啦,不如你年少力強。」

    陸漸嘻嘻直笑,忽聽北落師門在懷裡叫了一聲,便道:「北落師門,你餓了嗎?待會兒有小河小溪,我逮魚給你吃。」話音未落,北落師門又叫兩聲,不知怎的,陸漸便覺毛骨悚然,這等異感,當日營救阿市時也曾有過。

    陸漸轉念之間,猛然有悟,脫口叫道:「大師當心。」叫罷向後疾躍,將魚和尚撞倒在地,耳聽暴鳴聲迭起,兩人早先立足之處,激起點點煙塵。

    「鳥銃!」陸漸心念電閃,挽起魚和尚,發足狂奔。身後鳥銃聲此起彼落,驀然間,魚和尚身子一震,變得十分沉重,但陸漸不及多想,只顧奔跑。

    耳聽那鳥銃聲漸漸稀落,前方忽而傳來嘩嘩水聲,繞過一片翠綠竹林,但見前方大河奔流,水清如練,日光耀水,迸出萬點碎金。

    陸漸喘了口氣,回頭望去,不由大驚失色,只見魚和尚右腿被鮮血染紅,血漬中彈孔分明。要知此僧身負大金剛神力,金剛不壞,當日曾以血肉之軀,擋下今川家的鳥銃攢射,不料今日竟擋不住一發鉛丸。陸漸又驚又悲,不由脫口道:「大師,你怎麼……」

    魚和尚不待他說完,截口笑道:「不礙事,和尚大意了些。」

    忽聽北落師門又叫一聲,陸漸心頭異感又生,慌忙雙手觸地,驀地知覺:四人八足,正以細碎腳步奔近,將近之際,忽地分做兩隊,左右掠出。

    陸漸閉眼默數:「兩個上了竹子,一個在土裡,還有一個……」念頭未絕,一聲水響,一道黑影從河中躥出,手中倭刀迎頭劈落,敢情倏忽之間,敵人竟已繞到二人身後。

    但他快,陸漸更快,並非向前,而是迎著刀鋒向後撞出,那忍者不料刀未劈下,眼前敵人已失,繼而胸口被重重一撞,喉頭微甜,手中刀柄狠狠砸在陸漸肩上。

    陸漸慘哼一聲,雙手上舉,握住忍者雙手。卡嚓兩聲,那人淒聲慘叫,兩根小指被陸漸擰斷,長刀脫手,陸漸一把接過,想也不想,奮力擲出,正中魚和尚右側三尺,齊柄而沒。剎那間,一股血泉順著刀柄噴湧而出,那地動了一動,驀地破開,躍起一名蒙面男子,後心露出一截刀柄,他歪歪斜斜走了兩步,砰然伏地,再不動彈。

    此時陸漸已落入水中。他長於海畔,平素摸魚捉蝦,潛游盞茶工夫也是尋常,一旦入水,便與那忍者扭打起來,那人水性並非極好,深感縛手縛腳,急欲了結對手,便騰出手來,想取兵器。陸漸憑借雙手,水下情景瞭如指掌,一覺那人意圖,便搶先自他腰間摸走兩支鋼鏢。那人一摸落空,忽覺腰間劇痛,兩支鋼鏢已然入體,當即忍痛去摸後腰匕首,不料二度摸空,後腰又是一痛。

    一時間,陸漸憑著手快,料敵先機,在那人全身亂摸,但凡摸到匕首、鋼菱,無不刺在那忍者身上。直待刺到第七下,那忍者再不動彈,瞪著眼向河底沉去。他至死不悟,為何自家好端端的兵器,盡都落到對方手裡。

    陸漸鑽出水面,只覺一陣虛脫,遙見魚和尚坐在岸邊,正向水中張望,見他出水,方才鬆一口氣。陸漸爬上岸,哆嗦道:「大、大師,還有兩個在竹林裡。」

    魚和尚歎道:「忍者均是刺客,一擊落空,勢必遠遁,你殺了忍二和忍十一,其他人便走了。」

    陸漸定眼望去,只見那地上屍體的衣角處繡了一個銀色的「二」字,當是所說的忍二;至於水中那人,想必便是忍十一了。陸漸想到方纔的生死搏殺,不覺雙手發抖,驀地鼻間酸楚,伏地大哭起來。

    魚和尚知他連殺二人,心中內疚,便撫著他頭,歎道:「好孩子,別哭,別哭。要知道,這些忍者,你不殺他,他便殺你,生死之間,原本顧不得許多的。」

    陸漸哭了一陣,方才平靜,抹淚問道:「大師,這些忍者為何要追殺你?」

    魚和尚歎道:「那是第四個故事。」說著舉目眺望那條大河,說道,「今日暫不走了,你扶我去竹林,咱們說第三個故事。」

    陸漸自那忍者背上拔出長刀,將魚和尚扶到林中,劈了竹子,燃起一堆篝火。魚和尚也取了一枚無毒鋼鏢,自腿上起出鉛丸,用布包了,忽見陸漸又從林外回來,手持一根削尖的竹竿,上面穿了幾隻大魚,不覺笑道:「你捉魚的本領卻不差。」

    陸漸道:「不知為何,練了《黑天書》,我不需用眼,用手便能知覺水下情形,有魚經過,一刺便著。」

    魚和尚點頭道:「若無『黑天劫』,這《黑天書》可說是天下第一流的武經了。」

    兩人烤魚吃了,陸漸見魚和尚氣色衰敗已極,便道:「大師你睡一陣子,我給你把風。」

    魚和尚笑道:「不用,我怕一覺睡去,再也醒不來了。」忽見陸漸面露驚色,雙目泛紅,忙道,「孩子,別擔心,和尚說笑呢,難道你不想聽這第三個故事麼?」

    陸漸見他談笑風生,這才放下心來,說道:「自然想聽的。」

    魚和尚道:「這第三個故事,說的是一座城。」說到這裡,輕輕一歎,「兩百年前,元人無道,終於惹起紅巾百萬。那時候,義軍[狠讀小說網TXT整理收藏]蜂起,偌大中土陷入極大混亂。元人軍隊固然凶殘可惡,義軍之中也是良莠不齊。你見過天神宗,想也知道,他自恃武功,無所不為;當時的義軍首領也大多如此,胸無大志,只圖一己之私慾,從不好生約束士卒。有道是『師行如火』,軍旅若無紀律約束,比燎原之火還要可怕十倍。往往便是元軍剛剛屠戮焚燒,義軍的烏合之眾又蜂擁而至,恣意搶掠。那時的老百姓,日子過得很苦很苦。」

    陸漸忍不住道:「難道沒有好的義軍嗎?」

    魚和尚道:「好的義軍並非沒有。但亂世之中,法術詐力遠比仁義道德管用。若無過人的實力,僅憑德行,無以生存;那些有仁有義的義軍首領,沒死於元人之手,卻先死在同袍、部將的手裡,委實令人痛心。就如此,幾經征戰,塗炭了千萬生靈,終於換來些許轉機。」

    他頓了頓,問道:「陸漸,你還記得第一個故事裡的那座東海島嶼麼?」陸漸道:「記得。」

    魚和尚說道:「那海島上的大宋遺民自宋亡之後,無時無刻不在圖謀恢復漢室。元末大亂方興,島上弟子便在東南起兵,攻破州縣,割據一隅,有名的便有張士誠與方國珍。可是歷經數代,這些遺民後裔,早已忘記先人初衷,一味貪圖權勢,自以為是,不但不想著匡定社稷,解民於倒懸,反而各逞私慾,互相攻打,以至於被元軍各個擊破。最後,元朝大丞相脫脫親率百萬大軍,將張士誠圍困於高郵城,準備一戰而定東南,徹底肅清南方義軍。

    「當此生死絕境,東海島嶼上的智者高士被迫盡棄前嫌,連成一氣。所有的東島弟子,無論親疏貴賤,紛紛赴援高郵。那一戰,可說是驚天動地、日月無光。元軍人多勢眾,高郵外城幾被蕩平,內城也是岌岌可危。誰知東島弟子不僅視死如歸,抑且製造了許多可怕武器,屢屢重創元軍。雙方拉鋸苦戰,足有月餘,元朝大軍終於潰敗,脫脫也被免職。從那之後,元廷再也無力聚集重兵,被迫放棄東南,退守北方。

    「倘若此時,東島弟子仍能齊心協力,大可乘勝北伐。誰知道,強敵方退,島內又因功賞不一,生出齟齬。轉眼間,南方再次陷於混戰,百姓重又落入水深火熱之中。也就在這時,一個年輕人駕乘孤舟,自海外悄然歸來,登上了江南的土地……」

    陸漸脫口道:「是那位大算家麼?」

    魚和尚笑道:「若算年紀,那位大算家已過百歲,如何能稱年輕人呢?」

    陸漸微覺羞赧,訕訕道:「那便是那位大算家的後人了?」

    魚和尚道:「許多人也都如此認為。但因種種緣由,這人的生世始終成謎,就算多年以後,他對來中土之前的往事,也是絕口不提,甚至於他的姓名,也沒有幾人知曉。當年和尚年少好事,聽到師尊談論此人,甚是景仰,四處搜尋他的生平,乃至於偷入皇宮大內,翻閱文獻。

    「偷入皇宮大內?」陸漸失聲道,「大師膽子好大!」

    魚和尚搖頭道:「皇宮大內,也不是什麼龍潭虎穴。說到膽子,和尚和那年輕人一比,可差得遠了。為了查清他的生平,和尚先後出入大內七次,終於有所發現,在一本殘舊奏章中,提到他時,稱之為『梁逆』,可見他與那大算家同姓;此外,又有奏折稱他為『賊思禽』,足見他姓梁名思禽了。」

    陸漸喃喃念道:「梁思禽麼?」

    魚和尚點頭道:「卻說這位思禽先生回到中土,目睹戰亂之慘,心如刀割,遂動了匡定天下的念頭。但他性子沖淡,並無王霸野心,通觀南方群雄,大多貪婪暴虐,唯有本朝太祖、洪武帝朱元璋胸懷大志,待百姓多有善政,只苦於地勢不利,被東島群雄所包圍,首尾難顧,形勢十分不利。

    「思禽先生見狀,便投入洪武帝帳下,助其治軍整武,建造攻守利器,陸續打敗東島弟子。東島群雄感覺不妙,二度聯合起來,圍殲洪武帝。一時間,雙方各自建造龐大可怖的武器,征發數十萬大軍,打得難解難分;但思禽先生終是智高一籌,東島無論運用何種機關計謀,均被破解,加之洪武帝又雄才偉略,經歷幾次大戰,終將東島群雄逼入絕境。這時間,東島中人方才知道是思禽先生從中作梗,並猜出他的來歷,雙方百年舊仇,又添新恨,當下依武林規矩,寄刀留簡,約在八月十五,靈鰲島上,比武論道,一決生死。」

    魚和尚說到這裡,不覺歎了口氣,道:「說起東島一脈,原本智慧淵深,武功通玄,若是用之於正道,乃是蒼生之福。但他們入世太深,一朝涉及權力財富,便不能克制私慾,逐漸腐化而不自知,所有的才智武功,反而成了禍害天下的利器。甚至於到此地步,還想憑借武力,維繫本島權勢,可謂走火入魔,至死不悟了。」

    陸漸深以為然,連連稱是。

    「靈鰲島一戰,不僅關係天下興衰,抑且關乎武林運勢。我派大苦祖師也曾有幸觀戰。據說當時,東島的絕頂高手傾巢而出,先行布下陣勢,準備讓思禽先生有來無回。直到夜色將闌,圓月西墜,思禽先生也未露面,東島諸大高手皆認為先生不敢來了,正在議論紛紛,忽聽海上傳來洞簫之聲,思禽先生一人一簫,踏著一葉扁舟,飄然而至。」

    陸漸吃驚道:「他一個人麼?」

    魚和尚道:「他在中土並無親友,縱有遠親,也在東島。只不過,東島縱然人多勢眾,卻沒料到一事。」

    陸漸急道:「什麼事?」

    「那便是『周流六虛功』!」魚和尚道,「這門武學,在靈鰲島上,第一次橫空出世,令東島中人措手不及。尋常武功,不過憑借兵刃拳腳,但這『周流六虛功』,卻可駕馭天地間諸般大能,天地山澤,風雷水火,無不成其利器,可說已不是人間的武功。這一戰,東島對『周流六虛功』無法可施,被思禽先生連敗九大高手,最後群起而攻,依然一敗塗地。這一戰之後,思禽先生在島邊石崖上裂石成紋,寫下:『有不諧者吾擊之』。從此之後,這七字威震武林,而東島卻是一蹶不振,再也無力爭奪天下。

    「此後,洪武帝再無敵手,陸續平定南方,並以破竹之勢,揮師北伐,滅亡元朝,恢復大漢衣冠。然而就當此時,洪武帝與思禽先生之間,卻有了極大分歧,終至於反目成仇。」

    陸漸訝道:「思禽先生幫了洪武帝那麼多忙,交情一定很好,怎麼會生出分歧呢?」

    魚和尚歎道:「對帝王而言,交情再深,也不及權勢要緊。當時,思禽先生說了兩句話,大犯洪武帝之忌。」陸漸問道:「哪兩句話?」

    魚和尚道:「第一句叫做『抑儒術』、第二句則是『限皇權』。」陸漸聽了,也不覺有什麼奇處,渾不知為何這區區兩句話,會令昔日朋友反目成仇。

    魚和尚瞧出他的心思,說道:「這兩句話雖只有寥寥六字,卻牽涉到我華夏自古以來的兩大弊端。自漢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考評人才,均以儒學作為準繩。而思禽先生卻認為,儒學褒古貶今,愚民心智,理當加以抑制,便趁著新朝初創、制度未成之際,提出科舉選士不能只以儒學為準繩,須得另設算科、格物科、天文科、醫科、樂科、畫科、商科、齊民科、百工科等九科,分門別類,挑選人才。」

    陸漸喜道:「這樣挺好呀,比如出海打魚,就有許多門道,按理說,還該設一個『出海打魚科』。」

    魚和尚搖頭道:「若那樣劃分,卻也太細。只此九科,便已震動朝野。不只洪武帝慍怒,朝中儒生,更是群起而攻之,就連開國名臣,如徐達、李善長、劉伯溫也加入反對之列。雙方當廷辯論數次,均無結果。思禽先生性情孤傲,憤激之下,竟私自開館授徒,並在館中設立九科。如此一來,更惹儒生怨恨。這也罷了,真正觸怒洪武帝的卻是後一句『限皇權』。

    「要知道,自古以來,君權天授,這天下便是一家一姓的東西。老子是皇帝,兒子也必然是皇帝,做了皇帝,自也就能為所欲為。開國之主,或許允稱英明,而後世子孫,往往聰明能幹者少,暴虐無道者多。比如秦二世、隋煬帝,都是任意妄為、不恤民力的千古暴君。思禽先生有鑒於此,認為皇權若無限制,必然禍害國家,於是提出『法自民出,君權法授』,也就是說,由『士、農、工、商』四民之中挑選德高望重者,訂立律法,律法一成,即便貴如帝王,也當信守,若不信守,當可依法廢黜。」

    陸漸聽得目瞪口呆,喃喃道:「這可糟了。」魚和尚奇道:「那你說說,怎麼糟了?」陸漸道:「若是如此,洪武帝一不小心犯了律法,豈不也要被廢黜了。」

    魚和尚歎道:「這一語正好切中肯綮。陸漸,是你自己想出來的麼?」陸漸搖頭道:「這是寧不空說的,他常跟信長說,當皇帝,最不能放鬆的就是權力,權力一失,必然沒命。」

    魚和尚歎道:「寧不空說的也並非全無道理。何況這位洪武大帝,雖說雄才大略,卻是古往今來第一個視權如命的皇帝,一瞧思禽先生的奏章,龍顏震怒,當場駁回。若是換了他人,必然知難而退,誰知這位思禽先生卻有些不同凡俗的呆氣,竟將奏章重抄一分,再次送上,還請求群臣廷議。如此一來,洪武帝大生疑心,懷疑思禽先生意欲借此律法,奪取他的權柄。但他忌憚先生神通,表面上不露聲色,反而在宮中設下酒宴,宴請先生。思禽先生不疑有它,欣然赴宴,不料洪武帝已在宮中埋伏三千甲兵,同時在先生酒裡,下了見血封喉的絕毒。」

    陸漸失聲道:「豈有此理?」

    魚和尚苦笑道:「這還不算什麼,洪武帝晚年疑心更重,幾將昔日功臣殘殺殆盡,僅是胡惟庸、藍玉兩件逆案,便牽連殺害四萬人之多。嗯,閒話休提,且說思禽先生應召入宮,他自來好飲,酒到杯乾,並不推辭。半晌工夫,便連盡三壺……」

    「不對。」陸漸急道,「大師不是說酒中有毒嗎?他怎能連盡三壺?」

    魚和尚微微一笑:「你這一問,恰也是朱元璋當時的疑惑。他只恐是手下太監糊塗誤事,拿錯了酒,便命再添毒酒。就這般,眾人從未時喝到亥時,宮中秘藏的毒酒俱已告罄,思禽先生桌上的空酒壺也多了十餘個,卻始終談笑風生,只是除他之外,其他人無不變了臉色,洪武帝更是如坐針氈。

    「思禽先生卻是從容不迫,喝完最後一壺,忽地笑問道:『朱國瑞,還有酒嗎?若還有酒,不妨再喝。』國瑞是洪武帝的字,思禽先生直呼其姓字,可見殊無敬意。洪武帝何等聰明,一聽便知陰謀拆穿,當下作聲不得。這時候,思禽先生才徐徐起身,說道:『朱國瑞,我要殺你,易如反掌,但你縱然自私狠毒,終不失為蓋世梟雄。如今天下初定,你若一死,這世上只怕又會陷入戰亂,但若有你一日,天下百姓,便可多享一日太平。你既不肯授權於民,還請傚法古之聖王,自省自律,好自為之。』說罷將杯一擲,飄然而出。

    「洪武帝被他這一番話說得羞怒交迸,見他去遠,摔杯為號,三千甲兵一時俱出,但思禽先生的『周流六虛功』出神入化,上天入地,遇水化龍,甲兵雖眾,卻摸不著他的影子。

    「思禽先生逃出宮城,召集情願跟隨的九科門人,殺出南京。洪武帝派兵追趕,思禽先生邊戰邊走,一路向西,雖有千軍萬馬圍追堵截,還是被他逃了。洪武帝聞訊大怒,他對思禽先生的算學機關至為忌憚,深知先生的才智來自九科,倘若天下人人均如先生一般,他朱家的江山豈能穩坐?當即下召,捕殺未及逃離的九科門人,已逃走者,滅其滿門,同時禁絕九科,連隋唐以來便有的算科也一併廢了,代之以八股取士。從此以後,天下的讀書人盡都沉溺於四書五經之中,再無新知銳見,大多成了不知變通的腐儒。」說罷,魚和尚悠然長歎,流露遺憾之色。

    「後來呢?」陸漸忍不住問道:「思禽先生怎麼樣了?」

    魚和尚道:「思禽先生經歷連場血戰,逃到西域時,身邊除了七名弟子,便只剩一名貼身小婢。思禽先生見狀,傷心難過,不覺潸然淚下,於是將『周流六虛功』一分為八,變化為『天、地、風、雷、山、澤、水、火』八種神通,分別授予八人,並創立八部,命八人各領一部,以八部神通,在崑崙山建起一座恢弘巨城。城池竣工之日,先生號之為『帝之下都』,意即是天帝在下界的都城,而武林中人,卻將其比之東島,稱為西城。

    「從此之後,思禽先生隱居城中,再不入世,終日精研算道、窮究物性,悠然度過三十年光陰。這一日,他將八部中人喚到堂中,說道:『我當初少年意氣,從海外返回中土,想以胸中才學造福萬民,恰逢元末喪亂,蒼生多苦,故而違背祖訓,濫用智慧,造成無邊殺戮。後來雖然天下一統,卻也只填了獨夫的欲壑,『抑儒術、限皇權』的大道,終不可行。

    「他說罷,取出精研算學、物性所作的筆記書稿,說道:『如今八股取士,愚弄萬民。然而民智一旦封閉,欲要重新開啟何其難哉。先祖說得好,智慧一物,只可用於適當之時,適當之地,若不然,就好比春開秋菊,冬放桃李,成了不合節令的妖紅。方今民智不開,尚不足以運用我之智慧,若然落入歹人之手,徒添無窮禍害。違天者不祥,我今已知之,天機一脈,絕於今日。』說罷將筆記書稿等畢生心血付之一炬。望著熊熊火光,思禽先生忽地拍手大笑,連道:『妖紅已謝,天下太平,妖紅已謝,天下太平……』

    「燒完筆記書稿,他又取出八幅畫像,分授八名弟子,說道:『這八幅祖師圖像,各部須要好生收藏,不可遺失。若非萬不得已,決不可將八圖合一,只因八圖合一,天下無敵。切記,切記!』說到這裡,思禽先生忽地拍床太息,『惜乎後世之人,不復知我也;惜乎後世之人,不復知我也……』如此連叫三聲,驀地抓起身畔軟枕,猛擲於地,竟有火光迸出,巨響如雷。雷火之後,這一代奇人,盤坐而逝。」

    魚和尚說到這裡,久久無語,陸漸也沉浸於故事之中,忘了言語。

    過了半晌,魚和尚方道:「陸漸,你聽了這個故事,有何感想?」陸漸想了想道:「這位思禽先生的做法奇怪得很,叫人無法理解,比方說,他為什麼要將自己畢生心血燒掉,還拍手大笑?」

    魚和尚道:「這拍手大笑,卻比那號啕痛哭更絕望十倍。當思禽先生發覺,自己一意推崇的『抑儒術、限皇權』的大道,在這世上終究無法施行,而大道不行,與這大道相合的智慧,不但難以推行,反而會成為帝王獨夫的工具。與其貽害世人,不如毀之於烈火。他口中雖笑,心中之痛卻鮮有人知,是故臨終時大叫『惜乎後世之人,不復知我也』。這一句話,才是他的心聲。」

    陸漸聽了,仍是不盡明白,欲要再問,忽生警兆,伸手扶住一根翠竹,翠竹中空,根連大地,將二里方圓的動靜纖毫傳來,但覺有幾人伏在竹上,忽遠忽近,游移不定。

    陸漸略一沉思,揮刀砍下幾根竹枝,削成竹箭,向著一人藏身之處奮力擲出,但僅擲二十來步,便即墜地。

    魚和尚猜到他的心思,說道:「你用『我相』試試。」陸漸又取一支竹箭,依照「我相」扭轉身形,蓄力已畢,猛然擲出。

    銳響排空,那竹箭去似驚電,在林中一閃,便聽一聲慘叫,綠竹上墜下一人,黑衣蒙面,肢體扭曲,額上猶見竹箭箭尾。

    陸漸本只想驚走來人,誰知竟然射死一人,當真目瞪口呆。耳聽得竹林颯然,剩下的那些忍者被竹箭驚嚇,轉眼逃得遠了。

    魚和尚也甚吃驚,歎道:「此乃意外,和尚也沒想到。」陸漸一日之中連殺三人,心中極不痛快,發了一陣呆,才選了根粗壯竹子,舉刀砍削。

    魚和尚奇道:「你做什麼?」陸漸說道:「爺爺說過,大江大河,必通大海。我先造一個竹筏子,到了夜間,咱們悄悄順水航行,到達海邊。那些忍者一定料想不到。」

    魚和尚默默點頭,尋思陸上步步危機,隨處皆是忍者陷阱,若是改走水路,可收出其不意之效。眼見竹竿粗大堅韌,陸漸砍伐費力,幾度被竹竿反彈,崩得長刀歪斜,便道:「你以『壽者相』出手,刀至竹身,再變『猴王相』。」

    陸漸依法施展,刀鋒所向,斷竹有如割草,變得十分容易,只是身子扭來扭去,甚為彆扭。

    魚和尚道:「初習『三十二相』,須得借用各種相態,激發勁力。將來練得久了,相態盡被化去,僅存神意,神意一動,勁力自生,即便端坐也可傷人,到那時,也不會如此彆扭了。」

    陸漸砍了十多根大竹,削去枝椏,並破開其中一根,切割成條,搓制竹索。魚和尚便教他用「諸天相」結索,以「多頭蛇相」捆縛竹筏,果然事半功倍。陸漸不時感知四周情形,眾忍者料是損兵折將,一時再無人來。

    待得入夜,陸漸將竹筏拖入水中,扶魚和尚坐在筏首,撐著篙順流而下。

    其時星月無光,水聲如幽人嗚咽,低微淒涼,兩岸傾崖危巖,在天邊勾勒出纖細模糊的影子,或如渴驥,或如奔麟,或如雄獅,或如餓虎,千姿百態,莫可名狀。

    陸漸一顆心始終懸著,生怕嘩啦一聲,又從水中鑽出人來。好在大半夜過去,也無動靜,眼見天色將明,方才確信計謀成功,便坐了下來,正要打盹,忽聽魚和尚咳嗽一聲,以倭語高聲說道:「陸漸,你可知道,忍者殺人,大有學問,若無必殺把握,決不輕發。如今危險才剛開始,你千萬不可大意。」

    陸漸騰地站起,脫口問道:「有敵人嗎?」

    魚和尚聲音一揚:「忍術的要旨只在八字『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他如何動手,何時動手,被你猜著,便不算高明。至於時機,必在你最無防範之時。而常人最為疏忽的時候,正是天亮之時。」

    話音未落,忽聽左岸傳來一聲低嘯,幾道黑影倏然縱起,如淡淡輕煙,縹緲逝去。陸漸不覺冷汗迸出,他自以為得計,不料這一眾忍者早已尾隨,料是定在黎明動手,卻被魚和尚一口喝破,只得暫且放棄。

    陸漸當下奮起精神,力撐數篙,將竹筏撐得駟馬難追,卻聽魚和尚歎道:「你且坐下,我有話說。」陸漸只得拋開竹篙,坐了下來。

    魚和尚道:「如今暫無危險,咱們來說第四個故事。這個故事,說的卻是和尚自己。」陸漸精神為之一振,凝神細聽。

    卻聽魚和尚悠然道:「和尚我隸屬禪宗。我派中人雲遊四方,從不大開山門,也不屬臨濟、雲門、溈仰、曹洞、法眼等禪門五宗,自成一派,消遙自在。

    「自從九如祖師開啟宗門、花生大士發揚光大以來,三百年間,已傳六代。每代均是一師一徒,單脈獨傳。何以如此?只因『大金剛神力』練成之後,得如大力菩薩,超越三界,倘若所傳非人,必然造成無邊罪孽。到和尚這一代,武林大勢已生劇變,東島西城遙相對峙,勢如水火。

    「想當年,思禽先生坐化之後,因為他終生不偶,並無兒女。是故依照先生遺法,西城城主由八部公選,十年一換,輪流統領西城……」

    陸漸奇道:「思禽先生怎會沒有兒女?」

    魚和尚道:「此事也頗蹊蹺,或許因為他厭惡父子相傳的陋習,有意終生不娶,也未可知。但東島挫敗之後,始終懷恨,思禽先生在世之時,他們無如之何,先生一去,便大舉進攻西城。雖說思禽先生將『周流六虛功』一分為八,仍是非同小可,幾次交戰,東島均沒佔到便宜。可這爭端一啟,東島西城,一斗便是兩百多年,為了取勝,無所不用其極。一百年前,西城不知從何處得到了《黑天書》,為了對抗東島,竟妄顧天理,開始蓄養劫奴……」

    陸漸脫口道:「從百年前開始蓄奴,劫奴豈不是很多?」

    魚和尚黯然點頭,續道:「經過多年爭鬥,東島也好,西城也罷,都是死傷慘重,仇恨一代一代,自也越結越深。不料四十年前,西城之中,出了一個名叫萬歸藏的天部弟子,只因他天資卓絕,機緣巧合間,竟被他從本部絕學之中,發現了『周流六虛功』的奧秘,從而貫通八部絕學,周流六虛,法用萬物,達到了思禽先生的境地。但他不僅悟性超凡,野心也不凡,先憑武力廢去公選的城主左夢塵,強行登上城主之位,其後更全力攻打東島。東島弟子幾被滅絕,倖存者紛紛逃往海外避難。和尚雖是世外人,也覺瞧不過去,畢竟東島西城,三百年前本為一家,如此趕盡殺絕,有悖情理,是故約了萬歸藏,在天柱山相會,勸他罷手。

    陸漸擔心道:「此人如此殘忍狠毒,大師見他,豈不危險得緊?」

    魚和尚歎道:「未見萬城主以前,和尚也以為他必是驕狂自大、凶狠暴戾之徒。但當真見了,卻大謬不然。這萬歸藏不僅瀟灑如神,風度超逸,而且才智高絕、言語可親,與之相交,如品千年醇釀,不飲自醉。和尚縱是空門弟子,也是一見心折,相談歡洽。也可以說,和尚未曾交戰,氣度上已先輸給他了。

    「既然相談甚歡,和尚便勸他放過東島殘部,不料竟被一口回絕。勸說已久,終不免大動干戈;但『周流六虛功』已破天道,和尚用盡全力,也只接下三招。從此之後,不但功力僅存一半,抑且傷勢始終無法恢復。」

    陸漸心中大震:「大師的舊傷,竟是萬歸藏所為?大師如今功力減半,仍然這麼厲害,當年全盛之時,卻不知怎樣了得?即便如此,也只接下三招。那萬歸藏真不知是何種人物?」

    思忖間,卻聽魚和尚歎道:「和尚既敗,自然束手待死。卻不料萬歸藏說道:『貴我兩派,淵源甚深。金剛一門,又是一脈單傳,你這小徒弟神功未成,道兄一死,花生大士香火斷絕,小弟九泉之下,無顏面對本派祖師。東島則不然,與我派爭鬥兩百年,仇深似海,若非一派滅絕,永無休止,是故唯有以殺止殺。道兄若瞧不過眼,大可遠離中土,要麼神通精進,有能為勝過小弟,否則小弟有生之日,還請莫要回來。』

    「他說得客氣,實則已將和尚放逐。但以他斬草除根的手段,能放和尚一條生路,確是瞧了花生大士與他祖師的交情。足見此人縱是一代梟雄,卻也並非無情之人。」

    陸漸見魚和尚被萬歸藏重傷放逐,言語間仍處處替他開脫,心中端地好生不解。

    卻聽魚和尚歎道:「和尚聽了這話,無話可說,只好攜了小徒不能,遠赴東瀛。到達之時,卻發現這小國烽火連天,正處亂世。這也罷了。不曾想,東瀛的佛法處於亂世,竟也墮落不堪。出家的僧人,不事修行,反而倚仗信徒眾多,驕奢淫亂,娶妾生子,蓄養孌童;甚至於強奪民田,橫徵暴斂。佛法本為濟世之法,到了此間,竟成了奸徒們愚弄世人、圖謀私利的騙術。

    「和尚目睹種種罪惡,忍無可忍,與小徒前往比睿山,與東瀛僧人理論。比睿山號稱東瀛的佛法王城,住了許多所謂的高僧。和尚便在比睿山上,與眾僧辯論佛法,辯了足足三日三夜。那些僧人沉湎於享樂,佛法粗淺,如何能當和尚的機鋒,理屈詞窮之下,惱羞成怒,竟宣佈和尚為『佛敵』,派出僧軍追殺。

    「事既至此,和尚雖不介意,小徒不能的心中卻有了極大變化。他原本心地純淨,根性猛利,卻壞在過於崇尚武力,見和尚敗給萬歸藏,便對佛法生出極大動搖。到了東瀛,他目睹戰亂,倭人殘忍好殺的劣性與他的崇武之心一拍即合,再見東瀛眾僧縱情享樂,他不但不以為恥,反而暗暗羨慕。

    「那一年,我師徒被一向宗僧兵追殺,逃到北伊勢時,和尚舊傷發作,無力逃走,被僧兵堵在木曾川邊。那僧兵首領乃是一名力士,使一口號稱『日本第一大刀』的九尺長刀,耀武揚威,將我師徒視為砧上魚肉。不能被他百般羞辱,終於忍無可忍,他那時神通已成,只一招便擊斃那首領,奪下長刀,然後不顧和尚喝止,殺入陣中。那一戰他魔性大發,將千餘僧兵殺得一個不留,連木曾川的河水也被染紅。事後他攜刀而去,自號天神宗,橫行日本,無惡不作。

    「和尚待得傷勢稍愈,便去尋他,那孽障自知不敵和尚,四處躲藏,甚至十年之中,也不敢公然作惡。可恨,和尚那時也麻煩多多,北伊勢之後,比睿山雖不派出僧兵,卻買通伊賀忍者,懸以巨賞,刺殺和尚。這些忍者手法詭異,耐力絕強,十多年來不捨不棄,我幾度遇險,也多次制住他們,但終究不忍殺害。誰知他們知道和尚不殺,益發肆無忌憚,和尚不勝其擾,以致於無法騰出手來尋那劣徒,讓他造成更多罪孽……」

    說到這裡,魚和尚氣血上湧,咳嗽幾聲,喘息道:「陸漸,你要明白,武力並非久恃之道,黷武者必亡於武。萬歸藏如此,不能也是如此。這些忍者縱然可惡,卻均是父母所生,天地所養,你再與他們交手,須得心存慈悲,萬不可像不能一般,因為一時之怒,墜入不復魔道。」

    魚和尚說話聲中,陸漸忽覺他一手按在頭頂,霎時間,一股絕大熱流奔騰而下,陸漸叫喊不及,腦間轟隆隆一聲巨響,頓失知覺。


正文 第8章 九變龍王
正文 第8章 九變龍王

    醒來時,已是朝陽如火,大河流金,陸漸舉目望去,魚和尚盤膝坐在筏首,雙頰一改枯槁,澄澈瑩潤,微微透明,不覺詫道:「大師,你方才做了什麼?」

    魚和尚淡淡一笑:「陸漸,和尚要去了。」

    陸漸奇道:「去哪裡?」魚和尚道:「去西方極樂世界,參見我佛。」

    陸漸呆了呆,恍然驚道:「那不就是死麼?」魚和尚搖頭笑道:「這不是死,死者必入六道輪迴。和尚這一去,卻是跳出生死外,不在五行中了。」

    陸漸心中大痛,不覺流出淚來,悲聲道:「大師,你不是說好了,要帶我去崑崙山,解開『黑天劫』嗎?」

    魚和尚歎道:「這幾日,你體內的劫力反噬越來越強,和尚所設的禁制卻越來越弱,此消彼長,所以寧不空才能用『召奴』之術召你。若我無傷,倒也罷了,但與不能交手之後,我內傷復發,神通日減,已然無力封閉『三垣帝脈』。如此下去,不待離開日本,『黑天劫』便會發作,斷送你的性命。和尚思來想去,唯有以『紅蓮化身斷滅大法』,在你的『三垣帝脈』處強行設下三重禁制。這三重禁制,足以支撐你回歸中土,尋找『黑天劫』的解脫之法……」

    說著,他勉力抬起手來,輕撫陸漸頭頂,微笑道:「孩子,和尚不能陪著你,你要好生保重。還須牢記那四個故事,或許,故事中的那些人、那些物,你都會遇上的。」

    他說到這裡,陸漸已泣不成聲,不甘道:「大師,咱們上岸去找大夫,求他治好你。」

    「傻孩子。」魚和尚歎道,「『紅蓮化身斷滅大法』一經施展,渾身精血均會化為神通。當初在神社,我曾想用這法子與不能同歸於盡,只因北落師門,方才苟存性命。如今卻不同了,和尚此身已如空殼,只怕輕輕一碰,便會破碎。正所謂『斷生入滅,萬象俱空』,這大法行完之際,也就是和尚入滅之時。」

    陸漸終於明白,為何魚和尚的身子會越來越弱,不但無法抵擋鳥銃,連走路也會輸給自己,全因他這兩日為壓制黑天劫,自損佛體,以至於神通盡失。陸漸越想越悲,哭道:「大師,你為什麼不早跟我說?」

    魚和尚笑道:「你是個好孩子,和尚倘若說了,只怕你寧可死了,也不肯接受和尚的心意。」說到此處,他舉目望西,悠悠道,「時辰到啦。好孩子,你若有心,可將和尚焚化了,所餘舍利,攜到天柱山三祖寺安放。」說罷,口頌一偈:

    「劫因欲生,苦因樂苦,霜飛眉上,劍由心出;世間瘡痍,眾生多苦,煢煢菩提,寂寂真如。」偈中滿是落寞悲憫,吟誦已畢,溘然化去。

    陸漸不禁號啕大哭,只覺今生今世,也從沒如此難過。他雖不通佛法,心中卻已將這佛門高僧看成祖父一般的長者,若是沒有這位長者,今生今世,他也沒有勇氣對抗寧不空,更無法抗拒《黑天書》的鐵律,必然甘心為奴,在這倭夷小國了此殘生。雖只寥寥數日,魚和尚卻教會了他何為勇,何為信,何為蒼生,何為慈悲。直到最後,竟為了這個無親無故的年輕人付出生命。

    陸漸傷心之餘,又覺茫然,魚和尚在時,凡事均有他作主。而如今自己孤身一人,前途渺茫,不知何去何從。崑崙山在何方?西城又在哪裡?誰又能解開「黑天劫」?前方的一切,都須他獨自面對,莫名的恐懼湧上心頭,令他越發悲愴起來。

    驀然間,雙手又生異兆,陸漸一驚止淚。悄沒聲息間,水中探出一條長槍,直奔他下身。這一槍陰毒刁轉,陸漸大怒,反手攥住槍桿,使一個「神魚相」,弓背彎腰,嘩啦一聲水響,一名黑衣忍者被拽出水面,不待他放開槍桿,陸漸又變「人相」,反足後踢,正中那忍者心口。那忍者口噴血雨,飛出五丈,重重跌在岸上。

    才一動手,便聽鳥銃連響,陸漸一頓足,竹筏一頭下沉,一頭豎起,有如一面大盾,擋開鉛彈。

    竹筏豎起,陸漸也立足不住,背負魚和尚的法體,縱身入水。法體入手,輕飄飄竟無幾許份量,陸漸心知必是精血耗竭所致,不覺悲從中來。

    傷感之際,人已入水,但覺冥冥河水中,數張漁網,四面兜來,網上魚鉤密佈,在水底微微閃亮。

    陸漸恍然大悟,忍者開銃,是想將自己逼入水中,再以漁網活捉。當即一沉身,奮力踩踏,沉沙泛起,河水變得渾濁不堪。眾忍者視力受阻,陸漸卻憑借雙手,洞悉入微,當下牽了西邊漁網,纏住南邊漁網,又扯東邊漁網,裹住北邊的忍者。眾忍者牽扯不清,卻均以為抓住陸漸,奮力捫扯,被漁網裹住者猶為辛苦,魚鉤入體,鑽心刺骨,欲要呼叫,河水早已入口,氣泡咕嚕嚕亂冒。

    趁著混亂,陸漸身如游魚,從漁網縫隙鑽出,沿途踢起河沙,掩護身形,欲要上岸,忽又想到,岸上必有埋伏,略一沉思,默念道:「大師,得罪了。」當即放手,將魚和尚的法體托出水面。

    岸上忍者瞧見浮屍,低聲呼哨,立時有人拋出長索,鉤住法體,拖向岸邊,卻不料陸漸藏在法體下,亦步亦趨,隨之前行。

    頃刻法體近岸,眾忍者正要拉上,忽聽嘩的一聲,一道水幕迎面撲來。眾忍者大驚,紛紛發銃,不料水幕落下,竟無人影。驚疑間,又聽一聲水響,陸漸破浪而出。鳥銃只得一發,再裝彈藥,已然不及。

    陸漸一旦上岸,使「神魚相」貼地滾出,拽住一名忍者右足,以「諸天相」將他擲入河中,再以「馬王相」翻身一腳,將一名忍者踢得倒地不起。剩下一名忍者抖手發鏢,不料鏢未出手,陸漸一展快手,搶先接住,反手紮在他腰上。那忍者至為剽悍,竟不慘叫,退後半步,反手抽刀。陸漸大喝一聲,飛身施展「大須彌相」,一肩撞在他胸口,那忍者巨力加身,叫喊不及,閉氣昏厥。

    陸漸撞倒此人,轉眼一瞧,卻見河中那名忍者濕淋淋爬上岸來,抱著魚和尚法體飛奔,轉眼便至五十步外。陸漸情急,自那昏厥忍者背上抽出刀來,使一個「我相」,如發射竹箭般奮力擲出,那刀去如流星,嗡的貫穿忍者小腿,將他釘在地上。

    那忍者淒聲慘叫,轉手拔出刀來,一瘸一跛,還欲再逃,忽覺腦後風響,已著了陸漸一記刀鞘,兩眼發黑,昏死過去。

    陸漸重又背起法體,忽聽貓叫之聲,遙遙望去,但見竹筏已翻了個身,北落師門濕淋淋蹲在筏頭,順水漂下。陸漸暗呼慚愧,心道怎將它忘在竹筏上了,慌忙轉身奔回,拾起忍者慣用的長索,沿岸奔跑里許,擲向竹筏。索前鐵爪勾住筏尾,竹筏前行,將那長索繃得筆直,北落師門也頗乖巧,順著長索一溜飛奔,縱入陸漸懷裡。

    陸漸正舒一口氣,忽又生出警兆,反手一鞘,擊落一支鋼鏢。轉眼望去,數道黑影正掠過來,急忙發足奔逃。卻見身周不時冒出黑衣忍者,不避身形,四面兜截而來。原來,眾忍者所畏懼者,只有魚和尚,一見魚和尚坐化,再無所忌,一反常態,公然跳將出來。

    忍者人多,奔跑迅捷。只一陣,陸漸便被圍在一片河灘上,眾忍者目中凶光畢露,步步進逼。

    忽聽一名忍者沉聲道:「不要爭功。」眾忍者聞聲駐足,陸漸定眼望去,但見那人裝束與眾忍相同,唯獨衣角繡了一個銀色的「太」字,不由忖道:「這些忍者以數字為名,既有忍二忍三,這人當為忍太了。」

    忽聽那忍太道:「年輕人,放下屍體,我饒你性命。」

    陸漸搖頭不語。忍太揚聲道:「我們都很敬重大和尚的為人,他兩次捉住我,都放我性命,饒命之德,終生不忘。他待你不薄,我們也不想為難你。」

    陸漸揚聲道:「既然如此,你們為何還要苦苦追殺他?」忍太歎道:「為人有信,我們先已答應比睿山,不能食言。」

    陸漸冷笑一聲,道:「什麼為人有信,怕是為了賞金吧?比睿山有錢有勢,大師卻只是一個一文不名的窮和尚。」

    忍太被他一語道破心機,瞳子遽然收縮,他本想騙陸漸不戰而降,誰知計謀落空,當下冷哼一聲,厲聲道:「無論如何,和尚的屍體,我都要帶回比睿山。」

    陸漸眼中露出輕蔑之色,放下法體,攥緊刀鞘,揚聲道:「那便試試。」猛地踏上一步,呔然大喝,扭身揮鞘,劈向忍太,出手之時,用的是『壽者相』,鞘到半途,卻已變成『猴王相』,正是魚和尚所傳的劈竹法門。

    忍太見他大開大合,姿態怪異,微感吃驚,又見他只持刀鞘,當即揮刀迎出,仗著刀鋒銳利,存心先斷刀鞘,再斬陸漸。

    刀與鞘擊,空響震耳,忍太只覺大力湧至,胸一悶,倒退兩步,耳聽吱嘎細響,定睛一瞧,只見刀鋒裂紋如絲,擴散開來。

    這口倭刀乃祖傳寶刀,切金斷玉,如割腐竹,此時竟被一柄木鞘震裂。忍太心驚之餘,又是心疼,不及多想,陸漸扭身揮鞘,二度劈來,忍太欲要躲閃,卻不知為何,但覺那木鞘一揮之間,涵蓋八方,來勢竟無可避,驚怒間,只得揮刀再迎。

    又是一聲空響,伴隨噹啷之聲,忍太斷刀、吐血,木鞘其勢不止,擊中他左腿,卡嚓一聲,忍太腿骨折斷,向後跌倒。

    忍者們見首領敗落,嗚嗚號叫,揮刀撲來。陸漸卻不管來者多少,均當成竹林中的竹子,先一個「壽者相」,再一個「猴王相」,木鞘揮轉,如掃千軍,無法可避,無法可當。

    忍者以偷襲為主,正面相搏非其所長,陸漸每揮一次刀鞘,便有忍者折刀斷腿,場中二十名忍者,頃刻間倒了一半,忍太又驚又怒,急道:「快躲起來,發鏢……」話未說完,不防陸漸回身一鞘,正中太陽穴,當即昏了過去。

    眾忍者群龍無首,被陸漸一鞘一個,敲斷手足,雖不致命,卻失了行動之能。一時間,除了三兩個忍者見機得快,溜之大吉,眾忍者無一倖免,紛紛躺在河灘上哀嚎。

    陸漸環顧四周,也覺驚奇,本當必有一場生死惡戰,誰料勝得如此輕易。他不知是「三十二相」威力太大,還只當這些忍者太過不濟,不由忖道:「如此也好,大師叫我心存慈悲,今日一人未死,也算不違大師吩咐。」歎了口氣,再也不瞧眾人一眼,背起法體,順河岸走去。

    入夜時,陸漸尋到一處乾淨空地,收拾柴火,將魚和尚法體焚化,望著熊熊火光,陸漸又不免大哭一場。待到火熄,上前收殮骨殖,卻見灰燼中許多珠子,小如米粒,大如尾指,或者紅如血滴,或者白如冰雪,晶瑩剔透,色澤輝煌。

    陸漸尋思:「這該是魚大師所說的舍利了。」細細一數,共有二十一顆,便用布小心包了,貼身收藏。他在林中睡了半宿,待到天明,方才漫步向西。走到午間,便瞧見茫茫大海。陸漸久處深宅,此時沐浴海風,大生感慨。

    他沿著海灘走了半日,傍晚時分,漁火星散,海港在望。打探之下,得知港內有不少船隻前往中土,正想如何混上船去,忽聽一個大嗓門以華語呵斥道:「羅小三,讓你找通譯,怎麼盡找這麼些半通不通、只會要錢的東西,誤了老爺的大事,仔細你的皮。」

    陸漸乍聞鄉音,倍感親切,回首望去,只見遠處站了幾人,均是唐人裝束。其中一人身材高壯,紫袍玉帶,蹬一雙鹿皮快靴,衣飾可謂華美考究,卻又貪圖舒服,戴一頂道士用的網帽,故顯得不倫不類,此時正吹鬚瞪眼,訓斥一個年輕夥計。

    陸漸聽那紫袍漢子所言,似乎是沒有找到合用的通譯,心念一動,上前施禮道:「諸位大叔安好?」那紫袍漢子睨他一眼,皺眉道:「你是唐人?」陸漸道:「對,你們要雇通譯嗎?」紫袍漢子露出警惕之色:「你偷聽老爺說話?」

    陸漸笑道:「只是順耳聽見。我會說倭語,大叔你雇我好麼?」紫袍漢子眉頭大皺,眼中疑惑揮之不去,說道:「光會倭語可不成,我們是來倭國做買賣的,你不但要會華語、倭語,還要通曉經濟買賣。」

    陸漸沮喪道:「經濟買賣,我卻不會。」轉身便走,忽聽紫袍漢子叫道:「回來。」陸漸回頭道:「什麼?」

    紫袍漢子笑道:「你這孩子倒也誠實,做買賣,最難得的就是誠信二字。你我素不相識,你若說自己通曉經濟買賣,我也不會知道。難得你竟不撒謊,那是很好。我們這些到外國走海貨的,最怕就是到了地方,卻遇上不老成的經濟牙子,跟通譯兩相勾結,三兩下騙得你血本無歸。嘿嘿,若做通譯,你要多少錢?」

    陸漸驚喜交加,忙道:「我不要錢,你們回中土的時候,捎上我一個便好。」紫袍漢子未料竟有如此好事,又生疑惑,皺眉道:「我帶你回中土不難,但錢也不能少你,三兩銀子如何?」陸漸志不在錢,當下便道:「也好。」

    三兩銀子,不及尋常通譯雇銀的十分之一。紫袍漢子大喜過望,拍著陸漸肩頭,呵呵大笑。攀談之下,陸漸才知這紫袍漢子姓周名祖謨,閩北人氏,以往出海,去的都是南洋,來倭國卻是頭一次,正愁沒有合適通譯。找了幾個,要麼要價太高,要麼華語粗疏,言不達意,難得陸漸送上門來,解了燃眉之急。

    周祖謨大約佔了便宜,心中歡喜,說起話來,東一句,西一句,頗有些不著邊際。陸漸笑笑,問明他一行販來貨物,卻是綢緞茶葉、瓷器藥材,還有若干玉石。

    陸漸曾隨寧不空做過賬房,尾張一國的財物進出,大都經由他之手,是故這一船貨物,仔細想來,竟也不算什麼。

    他以倭語問明行情,如實告知周祖謨,周祖謨權衡之下,再選擇交易。其間,陸漸又代他計算得失,兩日交易下來,斬獲頗豐。

    周祖謨不料尋了個廉價通譯之外,更白賺了一個精細賬房,端地喜不自勝。次日入夜時,細問陸漸出身,知道他是被人挾持來倭,不由一拍大腿,罵道:「他***,定然是狗倭寇幹的好事。」

    陸漸道:「卻不是倭寇,劫我來的是唐人。」周祖謨道:「那就是假倭了,操他祖宗,哼,這些狗漢奸的祖宗怕也沒臉見老子。」

    陸漸不由奇道:「周大叔既然如此痛恨倭人,怎會來倭國做買賣?」周祖謨皺了皺眉,神色頗不自在,左顧而言他道:「那些臭小子呢?難不成又去逛窯子了?」

    陸漸一瞧,果然不見了幾個船工,便問道:「逛什麼窯子?」周祖謨瞧他一眼,露出古怪之色,嘿嘿笑道:「逛窯子麼,便是去女人成堆的地方,花錢挑上一個,跟她大行周公之禮。」

    他見陸漸懵懂,一拍他肩頭,笑道:「你有三兩銀子的佣金,要不老爺帶你去逛逛,挑一個中看的姐兒開葷?天南海北的窯姐兒我也見得多了,唯獨這倭國的還沒見識呢。」周祖謨一介粗人,興致一來,大談生平艷遇,聊得興起,色心大動,見陸漸不去,便另叫兩個夥計,上岸快活去了。

    片刻人去船空,僅留三兩個護衛照看貨物,閒極無聊,聚在艙中賭錢。陸漸一貧如洗,自然無人叫他。陸漸無所事事,想到所學的「十六相」,尚有四相未能練成,便自到船尾苦練,子夜方告成功,心道:「大師說的三十二相,我只學了一半,卻不知另一半上哪兒學去?」想到魚和尚,思念之餘,又覺黯然。

    次日,陸漸又和周祖謨上岸交易,將存貨賣了七七八八,再覷行情,低價購入硫黃、蘇木、刀扇、漆器等東瀛土產,打算運歸中土。

    料是買賣順暢,周祖謨甚是心寬,每晚都與眾海客去妓樓尋歡,黃昏上岸,凌晨方回。陸漸則苦練十六相,漸漸貫通,只是遠未達到魚和尚所說的「化盡相態,僅存神意」的地步。

    這一日傍晚,周祖謨忽道:「小陸,你今晚隨我們去吧。」陸漸吃驚道:「我可不去。」

    周祖謨笑道:「讓你去,不是逛窯子,而是做通譯。」陸漸道:「通譯什麼?有買賣嗎?」

    「怎麼沒買賣?」羅小三笑道,「周老爺新近勾搭上一個倭妓,想給她贖了身,帶回去做小老婆。你說,這算不算買賣?」

    周祖謨笑罵道:「死猴兒,盡會子虛烏有,損你老子。但說起來,那些倭婆子嘰裡呱啦的,也不知多收了老子的過夜錢沒有。陸漸你今晚去了,定要給我弄明白了,省得大叔盡花些糊塗錢。」

    眾海客你一句我一句,盡拿妓樓中的勾當說事。陸漸聽得面紅耳赤,作聲不得。周祖謨卻不容他多想,連唬帶哄,拖他上岸。

    一行人吆喝笑鬧,行了一程,轉入一個小巷,巷內昏暗幽深,簷角風燈搖曳、珠箔飄轉,映得眾人的面孔忽明忽暗,巷子裡氣息頗是污濁,濃得化不開的脂粉氣混合了一股奇特的腐敗味道。兩側的小門開了又關,關了又開,偶爾能從門縫間瞧見一張素白如絹的臉。

    走到巷子盡頭一扇漆門前,周祖謨止步道:「你們在附近守候,我跟小陸進去。」眾人一反嬉笑神態,肅然轉到簷下。

    陸漸但覺奇怪,卻見周祖謨走到漆門前,敲了幾下,漆門打開,露出一張敷滿白粉的婦人圓臉,左眼下一粒硃砂小痣,分外惹眼。

    只聽那婦人道:「你們找誰?」陸漸一怔,卻聽周祖謨道:「小陸,你告訴她,我們來找龍崎先生。」陸漸說了,那婦人露出疑惑之色。周祖謨忽地取出一大塊銀子,塞到她手裡,那婦人怔了怔,退後關門。

    兩人立了半晌,那漆門忽又敞開,那婦人出門鞠躬道:「對不住,龍崎大人問有什麼事?」周祖謨聽了通譯,舉起手來,嘴裡發出砰砰砰的聲音。

    那婦人一呆,又關上門,半晌方出,說道:「龍崎大人有請。」周祖謨咧嘴一笑,當先入內,進門時還毛手毛腳,在那婦人身上摸了一把,驚得她後退兩步,低聲咒罵。周祖謨左右聽不懂倭語,裝聾作啞,揚長去了,陸漸跟在後面,卻連挨那婦人幾個白眼。

    漆門雖小,門內卻別有乾坤,方一入門,便見迴廊曲柱,圍著一簇高及兩丈、七孔八竅的峻峭湖石,迴廊四角,朱燈流轉,映照出奇花異卉,花香幽幽,瀰漫中庭。

    那曲廊十步三折,穿行其間,難辨東西,時見山石嶙峋,池沼溶溶,睡鶴驚起,寒鳧飛渡。周祖謨不禁罵道:「這狗倭寇倒會享受,竟把蘇杭的園林也搬來了。」

    咒罵間,二人被領到一所小廳,那圓臉婦人一拍手,進來兩名年少女子,身著短衣,眉眼清秀。那婦人道:「請二位更衣。」

    陸漸吃了一驚,周祖謨聽了通譯,笑道:「這些倭人倒也謹慎。小陸你告訴她,更衣不必,若要搜身,大可搜來。」

    陸漸說了,那圓臉婦人點點頭,示意二女上前。周祖謨乃是***老手,放開四肢,任其摸索,面上露出陶醉之色。

    陸漸卻覺那少女緊貼自己,嬌軀火熱,呼吸微聞,十指所過之處,有如蟻附蛇行,不自禁頭皮發麻,渾身燥熱,當那少女摸到大腿根時,他再也忍耐不住,猛然後躍。那少女初時一怔,繼而掩口輕笑,轉身跟那圓臉婦人議論。那婦人不時瞥視陸漸,眼角聚滿笑意,陸漸越發羞赧,幾乎抬不起頭來。

    搜身已畢,那婦人當先帶路,又轉過兩道曲廊,忽見遠處一座花廳***通明,笑語時來。

    那婦人走到廳前,躬身道:「龍崎大人,人帶來了。」廳中一寂,有人以倭語高聲道:「誰要買鳥銃呀?」陸漸定眼望去,說話的是一個矮胖倭人,光頭無須,大肚腆出,乍一瞧,絕似一尊彌勒佛像,他身周坐了幾個美貌倭女,媚眼顧盼,向著二人打量。

    卻聽周祖謨笑道:「小陸,別只顧瞧娘兒們,那人說什麼來著?」陸漸含羞說了。周祖謨笑道:「你告訴他,我買鳥銃。」陸漸大吃一驚,瞪眼望他。周祖謨拍拍他肩,歎道:「小陸,什麼都別問,自管通譯便是。」

    陸漸滿心疑惑,將周祖謨的話說了。那龍崎道:「你是唐人,按本國律法,不能賣鳥銃給你,若是賣了,便有莫大風險。」

    周祖謨笑道:「一分生意三分險,三分險中十分利,沒有風險,不成生意。風險越大,利就越多,龍崎先生想必也懂這個道理。」

    龍崎道:「話是這麼說,但若命都沒了,再多的利也沒用了。」周祖謨道:「此事你知我知,只要不傳出去,誰又會要你的命?」

    龍崎沉默半晌,問道:「你要多少支?」周祖謨道:「一千五百支。」陸漸吃了一驚。龍崎聽了通譯,也是駭然變色:「什麼?這麼多?」

    周祖謨笑道:「我這幾天在附近的妓樓裡打聽清楚了,這個數目,別人拿不出來,但對龍崎先生而言,卻不算什麼?」

    龍崎搖頭道:「我只是一個賣銃的商人,並非造銃的豪強。一千五百支,委實太多,須得花時間湊齊,嗯,你給什麼價錢?」

    周祖謨伸出四個指頭,道:「我給現銀,四兩銀子一支。據我所知,這個價全日本也沒有過。」

    龍崎沉吟道:「不成,你是唐人,要數又多。一口價,五兩銀子一支,還要先付三成定金。」

    周祖謨心中狗倭寇、死胖子一陣大罵,臉上卻笑嘻嘻地道:「好說,一言為定。待會兒我便讓人送定金過來。」

    龍崎眉開眼笑,忙擺手道:「不慌不慌,來,來,大夥兒喝兩杯,敘一敘。」

    周祖謨笑道:「我有事在身,便不叨擾了。龍崎先生何時能湊足鳥銃?」龍崎沉吟道:「五天左右。」

    周祖謨點頭道:「好,我五日後再來。醜話說在前頭,鳥銃須得支支精良,若有一支次貨,休怪周某無禮。」龍崎笑道:「你放心,本處的鳥銃,全為名匠鍛造,無論銃力準星,都是絕好的。」

    周祖謨笑笑,拱手告辭。他出了漆門,滿肚皮怒氣才發作出來,大罵龍崎。眾海客一聽五兩銀子一支,也都氣憤,豬狗畜生一陣亂罵,直罵到船上,方才消氣。

    陸漸心存疑惑,問道:「周大叔,你買那麼多鳥銃作甚?而且七千五百兩銀子,賬面上哪來這麼多。」周祖謨擺手道:「小陸,此事你不要問。只需知道,我買這些鳥銃,並不是為非作歹就是了。」言罷,命人抬出兩口鐵箱,揭開一瞧,儘是白花花的官銀。

    周祖謨稱足二千三百兩,對羅小三道:「你和小陸帶人送到龍崎那裡,多出的五十兩銀子,就說是周某送給他身邊姑娘的脂粉錢,望他笑納。」

    「送他娘的棺材錢。」羅小三怒道,「那奸商佔了恁大便宜,幹麼還要多給他銀子?」

    周祖謨正色道:「罵人歸罵人,做生意歸做生意。我受先生重托,這筆買賣只許成,不許敗。我瞧那龍崎眼神遊移,性情奸詐,若不多賠些銀子,怕是栓不住他。」

    羅小三將信將疑,招呼兩個夥計,與陸漸扛了銀子,送往龍崎府上。路上陸漸忍不住問道:「羅大哥,你們不像是來做生意,倒像專門來買鳥銃似的。」

    羅小三苦笑道:「是啊,早先那些生意都是順手買賣,做做樣子。這批鳥銃才最緊要;可惜買得太多,尋常商人供給不起,我們在妓樓裡廝混了好幾天,才知道龍崎這條途徑……」說到這裡,他自覺失口,忙道,「小陸,你別太好奇,乖乖做你的通譯。要麼此事涉入太深,將來想脫身也難了。」

    陸漸不禁默然,兩人將銀子送到龍崎府上,領了收條,方才回船。

    其後幾日,周祖謨似乎忘了買銃之事,仍令陸漸賣出存貨,購入土產;初時周祖謨尚且自己經手,後見陸漸誠實可靠,便樂得輕閒,放手讓他交易。陸漸卻知這周祖謨外表粗魯不文,實則內心精細,錙銖必較,當下不敢怠慢,每筆交易都做得勤勉小心,貨比三家,始敢下手。但他心中卻始終惦記那一批鳥銃,心道數目如此之巨,便是尾張一國,也不曾有過,但周祖謨一擲萬金,購入恁多,真不知作何用途,倘若行兇做惡,那可大大不妙了。

    疑慮間,五日過去。這日入夜,一個倭人找上船來,說道:「龍崎大人的貨已備齊了,讓你們帶好銀子,隨我去取。」周祖謨聽了,點頭道:「你等一陣子,我們點齊銀子就來。」

    當下轉入內艙,周祖謨取出四口銀箱,裝齊銀兩,又加了兩口空箱,命眾海客從各自房裡取來刀劍弓弩、短槍盾牌等物,藏在箱內。

    陸漸看得發楞,卻見周祖謨神色鄭重,沉聲道:「咱們只防小人、不防君子。倭狗若守信用,那也罷了。若是不講信用,大夥兒也不要跟他客氣。」又對羅小三道,「若動起手來,你看好小陸,莫讓人傷了他。」羅小三笑道:「包在我身上。」

    眾海客扛箱出艙,隨那倭人走了三里路程,到了海邊一排木房前。還未走近,便見那龍崎光頭腆肚,走出門來,笑道:「終於來啦。」寒暄兩句,問道:「銀子帶來了嗎?」

    周祖謨揭開一口銀箱,龍崎瞧得整齊銀錠,眼中流露貪婪神氣,招呼手下人驗了成色,方笑道:「足下果然守信。」言畢引入庫中,但見庫內疊放百十口木箱,龍崎撬開兩口,箱內均是簇新鳥銃,周祖謨取了一支細看,果然鍛造精良,又隨意抽查兩箱,質地數目也無差池。

    龍崎道:「每箱十支,共有一百五十箱,快些點完數目,咱們兩清。」周祖謨命眾海客各擇一處清點,點完數目,在陸漸處匯總。

    周祖謨聞報不差,大拇指一蹺,笑讚道:「龍崎先生好本事、好信用。」龍崎嘿嘿一笑,率人扛起四箱銀子,揚長而去。

    周祖謨對三名手下道:「此處離船甚遠,不好搬運,你們幾個回去將船開過來,咱們就在這裡裝貨。」那三人應了,逕自回船。

    羅小三皺眉道:「周老大,這買賣未免太順了些,我總覺得蹊蹺。」

    周祖謨笑道:「有錢能使鬼推磨,咱們給的銀子足,自然事半功倍。」眾海客聽了,紛紛點頭。

    不一陣,海面***飄近,正是那海船來了。眾海客嘴裡說得輕鬆,貨沒上船,一顆心終究懸著,此時見狀,不約而同,歡呼起來。

    歡呼才起,忽見船上***盡數熄滅,整艘船暗沉沉的,僅餘一個朦朧輪廓,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上微微搖晃。

    周祖謨不禁罵道:「這些直娘賊幹什麼勾當?黑燈瞎火的,怎麼裝貨上船?」

    話音未落,船尾一燈如豆,又燃起來。周祖謨瞧得不耐,逐一叫喚船工姓名,卻不聞答應,頓時心頭一沉,忽聽羅小三顫聲道:「周老爺,你瞧那燈,似乎不大對頭。」

    周祖謨皺眉瞧去,那盞孤燈如被陣風吹送,輕飄飄掠過船舷,飛到船頭,驀地凌空一躍,在空中畫出一道絢麗火光,落在岸上,又向這邊飄了過來。

    海客們見那火光逼近,神為之奪,周祖謨驀地大喝一聲:「操傢伙。」眾海客紛紛取出兵器,布成陣勢。周祖謨見那***越飄越近,心頭一緊,厲聲叫道:「什麼人?」

    ***微微一亮,映出一個男子形影,衣若純金,雙頰雪白,鷹鼻鳳眼,眉挑如飛,雖然俊美,卻不知為何,始終透著一股莫名邪氣。他的衣袖很長,右袖拖地,左手則穿袖而出,五指修美,輕輕拈著一盞黃銅油燈。

    周祖謨澀聲道:「你是誰?怎的在我船上?」那男子輕輕一笑,說道:「我姓犬火狄,你或許聽說過。」

    周祖謨喃喃道:「姓狄?」驀地渾身一震,失聲叫道:「九變龍王,東島狄希?」那男子笑道:「好見識。」

    剎那間,周祖謨只覺心跳如雷,嗓子乾澀,張了張嘴,卻吐不出聲。

    狄希笑了笑,道:「是沈瘸子派你來的麼?天部似乎沒有姓周的高手。」

    周祖謨被他道破來歷,心頭又是一震,努力定一定神,冷笑道:「周某只是天部的小卒,算不得高手。」

    狄希搖頭道:「萬歸藏一死,八部越發良莠不齊了。竟連奸商淫棍,也都成了天部中人?」

    周祖謨怒啐道:「老子縱然奸猾好色,也比你東島勾結倭寇、貽羞祖先的好?」

    「誰說我東島勾結倭寇了?」狄希神色一冷,「沈瘸子就會想方設法,污我東島名聲。」

    周祖謨膽氣稍壯,高聲道:「你若不是勾結倭寇,怎麼會來這裡?是不是龍崎叫你來的?他想財貨兩吞嗎?」

    狄希笑道:「你卻不笨。只不過也算不得勾結,龍崎原本就是我布在東瀛的棋子,他做買賣的本錢是我給的,賺的錢大半也是我的。這些年叫沈瘸子吃足苦頭的鳥銃,也都是我讓他買來的。沈瘸子不愧為天部之主,詭計多端,竟讓你這痞子奸商冒充海賊,偷來東瀛購買鳥銃。只可惜,他心氣太高,竟想一次購齊千銃,是故尋來尋去,竟尋到龍崎那裡。哈哈,也罷,難得沈瘸子不惜血本,幫我收購鳥銃,狄希若不笑納,豈不辜負了他的美意。」

    眾人無不變色,周祖謨厲喝道:「大家併肩子上。」眾海客各持兵刃,方要動手,忽見狄希身形離散,幻化出十幾道身影,重重疊疊,狀如金龍搖尾,掠過當場,只聽噹啷之聲不絕,三名海客刀劍落地,兩眼發直,額上多了一個小孔,血流如注。

    一聲輕笑,那幻影散而復聚,又合為一人,狄希手拈銅燈,立身原地,氣度悠閒已極。

    周祖謨失聲叫道:「龍遁?」

    狄希笑道:「不愧是天部的小卒,挺有見識。」他笑語晏晏,一雙鳳眼輝光流轉,落到眾海客身上,眾人無不徹骨生寒,毛髮倒豎。

    周祖謨臉色鐵青,眼珠一轉,忽地揚聲叫道:「九變神龍,你是東島五尊之一,『龍遁』之法威震天下。我卻只是天部一名小卒,武功低微得很。但老子武功不濟,卻不怕死,今天倒要跟你賭上一場。」

    狄希笑道:「賭什麼?若是賭逛窯子,那就免了。」

    周祖謨面皮一熱,呸道:「老子跟你賭武功。聽說『龍遁』是世間無雙的身法,老子偏不服氣,就賭你十招之內,抓不住我。」

    狄希笑容漸斂,冷冷道:「你命在我手,憑什麼跟我賭?」

    周祖謨道:「憑你九變神龍的威名。你若不敢賭,將來傳出去,江湖中人必然說,堂堂東島五尊,害怕我這個天部的小卒;即便你丟得起人,東島三百年聲威,也只怕毀了。」

    狄希失笑道:「你這廝不愧是痞子奸商,真會強詞奪理。但你放心,今晚之事,一星半點都不會傳出去的。」眾人均是心頭一沉,深知狄希此言一出,已存了殺光眾人之心。

    周祖謨計謀落空,額上冷汗迸出。忽又見狄希微微一笑,閒閒地道:「只不過,狄某卻有些好奇,想瞧一瞧,你怎麼逃過這十招?」

    周祖謨喜出望外:「你答應賭了?」

    「不錯。」狄希道,「我若勝了,那便休提。你若勝了,我饒你不死。」周祖謨搖頭道:「不成,我若勝了,在場的人都須活著離開,這批鳥銃,我也要帶走。」

    狄希眼神數變,忽而笑道:「也罷,若你真能接我十招,人貨雙收,也是理所應當。」

    周祖謨乾笑兩聲,將手掖在腰間。狄希笑意不改,掌心***微暗,身形倏然而散,一疊金色幻影若有若無,掃了過來。

    周祖謨驀地抽出手來,掌心迸出一蓬白光,那白光射到半空,化作千百細絲,凌空交織,勢成一張無朋巨網,罩向那重重幻影。

    「敢情沈瘸子把『天羅』傳了你?」狄希輕輕一笑,「好,這算第一招。」倏爾幻影俱無,又歸一人。那些白光也遽然收縮,化為蠶繭大小一團,在周祖謨右掌心遊走。

    周祖謨背上冷汗淋漓。這「天羅」是天部絕學,以「周流天勁」注入蠶絲,織就大網,一旦罩住對手,「周流天勁」一生二,二生三,「天羅絲」籠罩越廣,韌性越強,韌比牛筋,堅如精鋼,被罩之人若不懂破解之法,勢難脫身。

    周祖謨的「周流天勁」修煉未深,支撐如此絕學,端地辛苦。但他卻知「龍遁」身法不僅包含輕功,更有極精妙的數術、幻術,多年來讓西城高手吃盡苦頭。狄希此時的幻影,也是一種幻術,雖不知他如何施展,但你若將它當做幻影,幻影立時化為真人;你若當他是真人,真人又會變成幻影,其中的虛虛實實,叫人無從捉摸。是故唯一之法,不管它是真人也好,幻影也罷,均以這張「天羅」一網打盡。

    忽聽狄希笑道:「第二招!」

    周祖謨心神一凝,只見火光搖曳中,狄希幻影又生,當即張手,「天羅」滿天罩出,倏忽間,狄希人影盡被籠住。

    周祖謨但覺網內一沉,心中大喜,「天羅」瞬間收縮。卻聽一聲慘叫,定睛一瞧,網中之人,竟是一名隨從海客。驚疑間,忽聽狄希輕笑一聲:「第三招。」後腦銳風陡起,破空襲來。

    原來狄希在「天羅」將收未收之際,憑著絕頂身法,偷梁換柱,抓了一個夥計擲入網中,騙得周祖謨收網。自己則轉到他身後,周祖謨變招不及,「天羅」就此破了。狄希計謀得逞,一指刺向周祖謨後腦,不料身側風起,忽地一隻拳頭,橫空擊來。

    狄希但覺拳風凝若實質,雄渾無匹,心中暗驚,一轉手,食指點中來拳,借勢飄退兩丈,定眼望去,卻是一個衣衫粗陋的年輕男子,雙拳緊握,神色頗為緊張。

    周祖謨見了那人,不覺一呆,吃驚道:「小陸?是你?」陸漸點頭道:「周大叔,你沒事麼?」周祖謨神色一灰,望著狄希,慘然道:「我輸了」

    眾海客驀地躁動起來,忽有兩人一個向東,一個向西,發足狂奔。狄希一聲長笑,身形左右分散,化出兩疊幻影,一疊向東,一疊向西,有如金鵬展翅,同時掃中二人,那兩人腦後血如噴泉,撲地便倒。

    那兩疊幻影向內一收,合二為一,又向在場眾人掃來。陸漸見勢危急,不及多想,迎著幻影,變一個「半獅人相」,屈膝蹲身,左拳後勾,右拳前送。

    那幻影如被拳風激盪,向右一折,陸漸正要隨之轉身,忽生警兆,忙變一個「雀母相」,矮身疾轉,但覺一道銳風自左襲來,擦過耳輪,火辣辣生痛。

    狄希一指落空,咦了一聲,忽見陸漸高高縱起,以肩撞來,不覺吃驚,心道此人竟能在幻影離合之間,辨出自己的真身,真是奇哉怪也。但覺這一撞重如山嶽,剛猛異常,當下不敢怠慢,右手托住陸漸肩頭,足下陡轉。

    「龍遁」之法,不但能以身法躲避天下任何招式,而且能以身法化解天下任何勁力。陸漸只覺這一個「大須彌相」彷彿撞在空虛之處,狄希疾風斗轉間,竟如抽絲剝繭,將這一相中所蓄的勁力絲絲抽去。陸漸心知勁力抽盡之時,便是狄希反擊之機,急使「諸天相」,雙手齊出,去纏他右手。不料狄希隨他雙手來勢,身法轉折,總不讓他纏著。

    說時遲,那時快。兩人變化雖繁,落到眾人眼中,卻是快如電閃。才見狄希實形虛影,散聚無方;轉眼之間,又見陸漸被狄希一手抄住,懸空飛旋起來。

    眾人瞧得眼花繚亂,唯獨周祖謨眼力最強,瞧出若干變化,心中驚詫萬分,萬不料這樸實青年,竟然身負如此神通,又見陸漸竭力去捉狄希右手,總不能夠,不由為之心急。驀然間,忽見陸漸雙手再伸,狄希也隨之轉折,卻不料陸漸右腳倏地反踢,這一踢直達肩頭,狄希若不脫手,必被踢中手背,無可奈何,只得放手縱開。

    陸漸這一踢,正是出自「人相」。「人相」反踢可至後腦,踢中肩頭只是等閒。他情急間想到這一變相,先以「諸天相」虛晃一槍,再行反踢,果然一舉脫身,墜地之時,又以「神魚相」翻滾變化,以防狄希趁虛施襲。但這一輪變相,幾令他耗盡氣力,若非劫力源源補充,早已累趴在地。

    翻滾數匝,陸漸起身瞧時,卻見幻象盡消,狄希又歸於一,拈燈含笑,身形若聚若散,莫知所出。

    陸漸見此情形,心念微動,驀地雙手撐地,拿個大頂,倒立起來。

    眾人均感奇怪:「這小子瘋了麼?這當兒還有拿大頂的心思?」狄希也是微露訝色。

    陸漸閉目凝神,劫力透過雙手,密佈數丈方圓,狄希雙足所至,當即可知。如此一來,種種幻象,均然破滅,在陸漸心中,僅餘實相。

    故此狄希一動,陸漸亦動,狄希幻影才生,陸漸便以「大自在相」翻轉過來,左掌揮出,以「壽者相」出招,「猴王相」收勢,刷的一掌,狄希左手***倏滅,重重幻影一時盡消。

    狄希幻術被破,但覺掌風撲面,冷哼一聲,揮手抓出。陸漸吃過苦頭,心知一旦被他沾身,身上勁力勢必被他借力打力,盡數化去,當下火速變相,縮手後退。

    周祖謨不由讚了聲:「好。」再見***一滅,幻影虛像均然不見,不覺歎道:「原來幻術的根源竟在這盞油燈,真真叫人意想不到。」

    眾人聽了這話,恍然大悟,要知人眼喜光,畏懼黑暗,故而黑夜中一盞孤燈,往往能吸引眾人心神。狄希正是借這孤燈光影,以身法與之配合,幻化出重疊虛影,擾得眾人眼花繚亂,再施殺手。

    狄希悄立半晌,忽地冷冷道:「小子,你能瞧破我的真身,確是不凡?不過,九變龍王,本有九變,你破了我的『光明變』,卻不知我還有『無色變』。」

    陸漸皺眉道:「無色變?」狄希笑道:「沒錯,你瞧明白了。」話音方落,人影驟失,陸漸但覺身周風起,慌忙變相。霎時間,連變三相,方才避過這一擊。

    一時間,眾人藉著星月光芒,瞧不見狄希的影子,卻只見陸漸獨自一人,手舞足蹈,四肢飛速扭轉,彷彿正與瞧不見的對手激鬥,不由得目瞪口呆,連呼古怪。

    陸漸只覺身周勁風掠來掠去,疾逾閃電,身子時被掃中,雖借變相化解,仍是疼痛難當,忽聽狄希一聲輕笑,火光一閃,那盞油燈又被點燃,將場中情景照得分明。

    陸漸一怔,忽覺冷風吹來,胸背發涼,低頭望去,不由大驚,敢情那件衣衫千瘡百孔,經海風一吹,竟然片片散去。駭然間,下體又是一涼,慌忙低頭,但見褲子四分五裂,處處見肉,陸漸急忙攥住褲帶,生恐一陣風來,將這褲子也吹沒了。

    「怎麼樣?」狄希笑吟吟地道,「再這麼下去,你可要光著屁股跟我打了。」

    陸漸面紅耳赤,怒道:「你,你不要臉。」狄希笑道:「害羞什麼?你若光了屁股跟我打,我也不會笑話你的。」

    他說不笑話,嘴裡卻哈哈大笑。陸漸又羞又惱,偏又不敢挪身。狄希瞧他羞怒神色,心中快意,正想貓玩耗子,殺掉之前,再捉弄這少年一番,忽聽周祖謨冷冷道:「狄希,你可記得,方纔你和這位小陸兄弟交手,用了幾招?」

    狄希道:「三四十招,怎麼?」周祖謨冷笑道:「三四十招麼?嘿嘿,你跟我約的可是十招。」

    狄希笑容一斂,緩緩道:「我和你約了,卻沒跟他約。」

    周祖謨道:「我是天部的小卒,他卻是我的小卒。厲害呀厲害,堂堂東島五尊之一,對付天部小卒手下的小卒,也要用上三四十招,厲害,當真厲害。」說罷大拇指一蹺,哈哈大笑。

    狄希冷笑道:「姓周的,你少給自己臉上貼金,這小子的本事強你多多,又豈會是你手下的小卒?」他對周祖謨瞭如指掌,對其手下海客也略知一二,唯獨陸漸是新進通譯,又從不隨眾人冶遊浪蕩,是故狄希對他一無所知。

    周祖謨笑道:「你若不信?大可問他。」狄希瞧著陸漸,皺眉道:「小子,你說。」陸漸點頭道:「我確是周大叔手下的通譯,幫他交易貨物。」

    狄希神色陰沉,半晌道:「以你的本事,何必做這奸商手下的小卒?不如入我東島,不出十年,狄某包你飛黃騰達,躋身五尊之列。」

    周祖謨聽得臉色大變。陸漸此時只需點頭,便是東島中人。狄希再也不用顧惜身份,便可大開殺戒。

    眾海客也知此理,紛紛盯著陸漸嘴唇,大氣也不敢出,忽見他搖頭道:「我答應了周大叔,做他的通譯。既然答應,就不能反悔。」此話一出,自周祖謨以下,眾人無不鬆了口氣。

    狄希眼中怒意一閃即逝,冷笑道:「如此說,你真的自甘下賤,做這色鬼奸商的小卒了?」陸漸點頭道:「就算是了。」

    「好個就算是了?」狄希冷笑一聲,「周祖謨,算你厲害,藏了這麼一步好棋。他既是你手下小卒,狄某十招不能敗他,也算輸了……」說到這裡,他瞥了陸漸一眼,長袖一拂,飄然去了。

    眾海客驚喜交集,周祖謨見狄希走遠,方才歎道:「久聞五尊之中,『九變龍王』最為清高自負,看來果真如此。若是換了別人,這激將法必不管用。」又瞧陸漸一眼,歎道,「小陸,你真人不露相,連周某也被你騙過了。」

    陸漸大窘,一手捏著褲帶,一手連擺道:「我不是存心欺瞞大叔的。」

    周祖謨點頭道:「這我知道,小陸你為人樸實,雖有大本事,大神通,也不會炫耀。」言罷,命眾人收拾殉難海客的屍體,又上船察看,船上六名海客無一倖免,當下就地焚化了,只取骨殖歸國,然後指揮眾人,將鳥銃搬運上船。

    忙碌已畢,羅小三嚷著要尋龍崎報仇。周祖謨喝道:「叫嚷什麼?那廝恐怕早就躲起來了,何況有姓狄的給他撐腰,你這點貓狗把式,只合給他塞塞牙縫。」他生怕有變,下令連夜開船,離開東瀛。

    升帆起航,眾人轉身回艙。才入艙門,忽見艙內燭火明亮,燭旁放置一座金絲鳥籠,籠中棲著一隻信天翁,白羽間黑,有如雪中烏炭。鳥籠邊,一人手持書卷,正瞧得入神。

    眾人見了那人,無不傻眼,周祖謨失聲叫道:「狄希,你,你做什麼?」

    狄希聽了這話,抬眼笑道:「看書呀,你沒瞧見麼?」周祖謨怒道:「誰問你看書了?所謂願賭服輸,你既然認輸,就當守信。」

    狄希笑道:「你我約定的是,我若輸了,便饒你一船性命,讓你帶走鳥銃,對不對?」周祖謨道:「不錯。」

    「那就是了。」狄希道,「約定裡可曾說了,狄某不能搭你家的船麼?」

    周祖謨腦中嗡的一聲,頓時混亂不堪,吃吃地道:「你,你要搭、搭船?」

    「然也。」狄希笑道,「這間內艙歸我了,要睡覺的,都去別處。」說罷旁若無人,仍是低頭看書。

    眾人面如土色,灰溜溜出門,到了船尾,方才咬牙切齒,低聲咒罵。周祖謨苦著臉,跌足道:「只怪我未曾想得周全,如今這災星上了船,大夥兒遲早被他害死。」眾人一時寂然,默默點頭。

    其後的日子,端地難過無比。狄希儼然以船主人自居,對眾海客頤指氣使,呼來喚去。船上的底細他彷彿全都知道。茶非明前龍井不飲,酒非紹興花彫不喝,魚非肚尾活肉不食,水非至純至淨不用。船上炎熱,便命周祖謨打扇,夜間出恭,就喚羅小三提壺。

    眾海客叫苦不迭,背著無不罵娘,商議之後,也曾想過幾個法子,比如在茶裡下毒,不料剛端上桌,狄希卻一反常態,將茶賜予那位上茶的老兄,非看著他喝完不可,喝完之後,又慢慢盤問他出身來歷,眼望著那位老兄的臉色由白變青,由青變黑,方才笑著放他出門,那位老兄事後雖服解藥,保得小命,卻從此歪嘴斜眼,臥床不起。也有海客趁狄希不在,在他床上埋伏機關,倒插匕首數把,不料回房睡覺之時,由股至臀,均被匕首扎穿,成了瘸子。事後查驗,正是他當夜所埋匕首,只不過匕首長了腳,從狄希那裡,跑到他自己床上。

    總而言之,但凡眾人設計暗算,狄希總能以人之道,還施彼身。眾海客又恨又怕,偏又無可奈何。

    如此航行十餘日。這一日,陸漸到船尾釣魚,卻見狄希立在舷邊,望著遠方出神,腕上立著那只信天翁,忽一振臂,那鳥躥入青天,盤旋數匝,向西去了。

    陸漸奇道:「你做什麼?」狄希笑了笑,說道:「這鳥兒關久了,也該放放風了。」忽見北落師門蹲在陸漸肩頭,不覺笑道:「你這貓兒卻也有趣。」伸手去摸,不料北落師門身子後縮,眼露凶光,嗚嗚咆哮不已。

    狄希皺眉道:「這畜生好大脾氣。」陸漸不想與他多說,自顧坐下釣魚。

    狄希卻不走開,微微一笑,說道:「小陸,你當真不想加入我東島麼?」陸漸搖頭道:「我喜歡自由自在的。」狄希歎了口氣,連道可惜,又問道,「你的武功跟誰學的?」陸漸心道《黑天書》不算武功,唯有魚和尚傳的勉強說得上,便道:「是一位大師。」

    狄希道:「你的武功本也不壞,可惜不成氣候,那天若非我沒盡全力,別說三四十招,你能接三四招,也不錯了。」

    「是呀。」陸漸點頭道,「你僅用一隻手,我也打不過你的。」

    「卻不是這個緣故。」狄希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我以身法見長,一隻手、兩隻手對我而言無甚分別。我說沒盡全力,是因為我沒用袖。」陸漸聞言,細看他雙袖,但見那袖盤在腕上,褶皺重重,顯然極為長大,只不知他所說的用袖,是何用法。

    他心中迷惑。狄希卻不再說,蹺腿坐在船舷,眺望遠空。約莫過了兩個時辰,忽見遠方多了一個小黑點,須臾變大,正是那只信天翁。狄希伸手接住,從鳥足上取下一截竹管,從中抽出一卷紙條瞧了,失笑道:「這老東西真是螞蟥見了血,來得好快。」說罷轉頭道,「小陸,我不想見這老東西,可要走了。」陸漸道:「你回艙嗎?」

    「不回艙了,」狄希烏黑的眉毛向上一挑,露出一絲詭笑,「我回家去。」陸漸一愣。狄希口唇忽張,發出尖銳鳴聲,有如鋼錐刺耳。陸漸耳鼓欲裂,不禁哎呀一聲,摀住雙耳。

    眾海客聽到叫聲,紛紛奔來。狄希止聲長笑,朗朗道:「諸位保重,黃泉不遠,狄某就不送了。」說罷縱身一躍,竟向海中跳去,眾海客又驚又喜,驚的是這人莫非瘋了,竟然跳海自盡,喜的是老天有眼,竟讓這大禍害自尋死路。

    誰知狄希雙足落海,並不下沉,反而蹈浪起伏。眾人均是駭然:「這人難道是入水不沉的活神仙?」驚疑間,忽見狄希足下冒出幾隻大魚,灰背尖喙,體形修長,在水中載沉載浮,狄希輪番踏著大魚背脊,廣袖凌風,奔騰若箭,轉眼間消失在海天交際之處。

    眾人瞧得目瞪口呆。陸漸吃驚道:「那是什麼魚?」

    「這魚我見過。」一個老海客歎道,「南海邊的土著叫[狠讀小說網整理收藏]它海豬,文一點的則叫它海豚,剽悍善泳,能斗鯊魚。這姓狄的好厲害,竟能將之馴化至此。」

    忽見一名船工奔來,高叫道:「周老爺,有船過來了?」

    狄希才走,便有船來。周祖謨心生不祥之感,搶到高處眺望,但見兩艘黃鷂快艦如飛駛來,進到五里許時,當頭一艦,打起一面旗幟,白底黑字,寫了一個大大的「獄」字。

    周祖謨神色大變,疾喝道:「快,加速,左舷。」

    眾船工聽令,將風帆扯滿,向左擺舵。但那兩艘快艦輕便快捷,須臾迫近,艦首立了三人,個個黑布裹頭,其中一人將手一揮,艦首木炮霹靂聲響,投出一個頭顱大小的圓球,正中甲板,蓬然炸開,化為一團煙霧,近處的船工一但沾著,撲地便倒。

    周祖謨厲聲道:「大夥兒屏住呼吸。」但那兩艘快艦輪番發炮,不住投來圓球,整座海船盡被煙霧籠罩。陸漸只覺四周撲通撲通,不住傳來人體倒地之聲,心頭一慌,不慎吸入一絲煙氣,但覺頭暈眼花,耳聽得周祖謨兀自大喊大叫,但那叫聲卻越來越遠,越來越輕,驀然間,陸漸兩眼一黑,失了知覺。


正文 第9章 囚徒
正文 第9章 囚徒

    陸漸醒來之時,頭痛欲裂,睜眼也覺乏力。但覺被人撬開了嘴,灌入一股冰涼液體,辛辣刺鼻,似是酒水。那液體一旦入口,陸漸越發昏沉,倏忽間又睡過去。

    如此將醒未醒,總有酒水灌入,陸漸深感四肢乏力,耳邊人語細微,如蚊蚋嗡鳴,無論如何,也沒法聽清。

    渾渾噩噩中,忽覺身子一震,似被人重重慣在地上。陸漸背脊欲裂,驟然清醒,努力張眼望去,眼前卻是漆黑一團,也不知身在何處。

    陸漸長吸一口氣,忍著頭痛,閉目冥思,昏迷前的情景漸漸憶起,不覺掙了一下,但覺四肢空虛,怎麼也聚不起力氣。須臾間,昏沉之感再度襲來,陸漸生怕又是一睡不醒,狠咬一下舌尖,銳痛入腦,略略清醒。

    正難受的當兒,眼角邊忽有亮光閃過,接著便是門軸互相摩擦,嘎吱有聲。

    一扇門忽然開了,那道亮光直射到陸漸面上,陸漸久處黑暗,驟遇強光,一時睜不開眼,只聽有人說道:「這個人是新抓來的,沙師父你瞧瞧,他資質如何?」

    一個蒼老的聲音道:「不用瞧了,畢箕,這人交給你。先練『蒼龍七脈』,練完之後,我再來看。」

    先前那人答應了,又道:「但他服了太多『七煞破功酒』,昏睡不醒,怕是沒法好生練功。」

    「蠢材。」那老者怒哼一聲,「跟你們說了多少次,《黑天書》練的是隱脈,『七煞破功酒』破的是顯脈中的功夫,跟隱脈有何干係?」

    那畢箕諾諾連聲,隨後一陣腳步聲響,似乎有人去了。猛然間,陸漸只覺「蒼龍七脈」的「左角穴」一痛,耳聽得畢箕吃吃笑道:「這下醒了吧?」

    陸漸睜眼望去,藉著燈光,但見一張臉龐稚氣未脫,嘴尖額寬,卻是一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年,不由問道:「這是哪裡?」話一出口,他自己也覺吃驚,不知何時,他的聲音竟變得沙啞無比,幾難聽見。

    畢箕笑笑,說道:「這是東海獄島的煉奴室。從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劫奴了。」

    陸漸真是哭笑不得,問道:「你是西城的人嗎?」畢箕目有詫色,說道:「誰是西城的人?我是東島的人。」陸漸道:「由來只有西城煉奴,東島何時也煉奴了?」

    畢箕皺眉道:「要勝西城,我們東島自也要有自己的劫奴;若不然,將來鬥起來,豈不吃虧?」說到這裡,他露出警惕之色,冷哼一聲,「小子,莫非你知道何為煉奴?」

    陸漸歎了口氣,合眼道:「我知道的。」

    畢箕道:「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罷。入了獄島,便只有兩條路能夠出去。要麼你死了,屍體會送到島外的鯊池裡喂鯊魚;要麼成為第一流的劫奴,將來隨我出島,到江湖上威風。」

    陸漸默不作聲。畢箕笑道:「好死不如賴活,我先後煉過三個劫奴,他們都不喜歡喂鯊魚,你想必也一樣吧。」說罷開始解說《黑天書》的脈理,讓陸漸修煉「角脈」。

    《黑天書》陸漸早已練過,再練一遍,也無不可。但他一想到世人為求私利,總想奴役他人,便不由得心灰意冷,再無修煉之意。

    畢箕解說完脈理,仍是按部就班,不住向「角脈」諸穴打入真氣。陸漸但覺那真氣入體,再沒有向日那種喜悅滿足之感,不由深感詫異,轉念一想,旋即明白。原來,「有無四律」第一律便是『無主無奴』。寧不空一日為主,終身為主,普天之下,惟有他的真氣能與陸漸的隱脈相感應,其他人的真氣均不管用,是故一名劫主可以煉製數名劫奴,但一名劫奴卻只能終生依附一名劫主,既有寧不空在前,畢箕此時所作所為,不過是白費氣力。

    陸漸本想告訴畢箕,但心念一動,又將話嚥了回去。畢箕卻頗愛說話,又瞧陸漸年紀相仿,故而不時詢問他生世來歷,但陸漸心有所想,無心交談,往往畢箕問上八九句,他才敷衍一句。

    畢箕不悅道:「你這人呆裡呆氣,就像一塊大石頭,我以後叫你石頭人好了。」繼而又道,「石頭人,你如今或許還憎恨我,但若你將《黑天書》煉到一定地步,你喜歡我還來不及呢,只怕時時刻刻都想見我。」說罷哈哈大笑,笑了一陣,又道,「我教你的心法,你須得狠命苦練,才能成為第一流的劫奴。若不能成為第一流的劫奴,便出不了這獄島,要麼幽死在煉奴室裡,要麼將來劫奴多了,石室不夠,你就得去餵鯊魚。」

    陸漸越聽越怒,咬牙合眼,不發一言。畢箕討了個沒趣,指點完「角脈」諸穴,便自去了。

    陸漸寧定心神,觸摸衣衫,發覺魚和尚的舍利尚在,始才放下心來,尋思脫身之法,忽地想到那「沙師父」的話,不由忖道:「那老人說『七煞破功酒』破的是『顯脈』中的功夫,與『隱脈』並無干係。如此說來,或許我體內的劫力依然可用。」不覺精神一振,默察體內,但覺隱脈之中,劫力果然若有若無,流轉不絕。

    依照「有無四律」第三律「無休無止」。《黑天書》一經練成,只需劫奴不死,劫力運轉便無止歇,即便顯脈受損,隱脈受制,也無法消滅劫力。

    劫力性質奇特,無陰無陽,無內無外,能夠轉化為人體任何力量。是故陸漸感知到劫力尚在,驚喜難抑,當下咬緊牙關,努力施展「十六身相」,將劫力轉化為內力外力,又因他的「三垣帝脈」被禁,大可長久借用劫力,無須擔憂「黑天劫」之患。

    此時他渾身乏力,便有劫力可借,變相依然艱難,花了一個時辰,才變完「我相」,又花兩個時辰,才變完「人相」。而他每變一相,便覺劫力在隱脈中的流動快了一分,化為內外精氣,注入顯脈之中。

    正覺氣力漸復,忽聽腳步聲響,陸漸一轉念,低低呻吟起來。嘎吱一聲,室門大開,畢箕哈哈笑道:「怎麼,石頭人,難受了嗎?」蹲下身來,向「角脈」中注入真氣。陸漸練過《黑天書》,修煉中的諸般情景均曾領受,一覺真氣入體,便裝出歡喜之色。

    畢箕不疑有詐,注入真氣已畢,說道:「知道厲害了吧?方纔那痛苦,普天之下,唯我能解。方纔的快活,也只有我能賜予。你只要乖乖聽我的話,我便常給你真氣,若不然,嘿嘿……」他說到得意處,放下一個食籃,「你且吃些東西。石頭人,只需你乖乖煉完二十八支脈,我便給你『七煞破功酒』的解藥,到那時,你就不會這樣軟綿綿的了。」

    畢箕一邊說笑,一邊餵他湯飯,那眼神舉止,彷彿將陸漸當做小貓小狗,恣意調笑。陸漸心中卻知,若是練完二十八支脈,早已欲罷不能,屆時就算沒有「七煞破功酒」,這少年也大可從心所欲,控制劫奴,一念及此,他心中暗怒,恨不能一拳打斷畢箕的鼻子。

    畢箕餵食已畢,又命陸漸修煉一遍「角脈」,陸漸少不得裝模作樣一番。畢箕瞧得心滿意足,收拾食籃,關門去了。

    陸漸吃飽,精力漸長,陸續施展變相,轉化劫力。每過三個時辰,畢箕便會前來一次,傳授《黑天書》,卻不知陸漸體內已生極大變化,內外精力,漸趨充盈,待到畢箕教完「蒼龍七脈」,陸漸已將「十六身相」變了兩次,精力如滾滾洪流,將「七煞破功酒」的藥力沖刷得乾乾淨淨。

    陸漸氣力一復,本想一舉制住畢箕,但轉念又想:「須得先問他周大叔一行和北落師門的下落,一出此地,便去營救。」

    耐心等待半晌,畢箕又至,陸漸便問周祖謨等人下落。畢箕素來多嘴饒舌,最恨無人攀談,難得這「石頭人」發問,精神為之一振,嘻嘻笑道:「這個我卻不大明白,這島上關了幾百號人,有犯了島規的東島弟子,也有被俘的西城部眾,還有被擄來的海客。至於誰人關在何處,卻只有島上的主腦才知道。」

    陸漸聽得暗暗發愁,又聽畢箕問道:「你那些同伴多大年歲?」陸漸道:「這跟年歲有什麼干係?」

    「干係大了。」畢箕說道,「若和你年紀相仿,多半進了煉奴室;若是年過三十,先天之氣虧蝕,不能煉奴,便會進入尋常牢獄。怕只怕,你那些同伴,既不能煉奴,又無甚拷問價值,沙師父一不耐煩,統統拉去餵了鯊魚。」

    陸漸聽得又驚又怒,忽聽畢箕又道:「石頭人,待會兒沙師父要來巡視,你好生應對,若不然,我也救不了你。」言下頗有關切之意。陸漸聽得心軟,竟然狠不了心,對他下手了。

    過了一會兒,忽聽遠處傳來呼喝之聲,間雜淒厲慘叫。陸漸聽得毛骨悚然,忽聽畢箕低聲道:「沙師父來啦,你當心些。」

    那呼喝慘叫響了片時,腳步聲響,似有人來,畢箕出門叫道:「沙師父,這名劫奴的『蒼龍七脈』也練完了。」

    只聽來人哼了一聲,似乎頗不耐煩,旋即一名乾瘦老者走了進來,只見他深目高顴,削頰薄唇,長相頗為刻薄,他打量陸漸一眼,冷冷道:「你練完『蒼龍七脈』,有什麼感受嗎?」陸漸心念疾轉,隨口道:「我的雙手奇怪得很,放在地上,竟能知覺遠處的人走來走去。」

    那乾瘦老者目光一凝,流露出專注之色,問道:「除此之外,還有什麼?」陸漸搖頭道:「沒有了。」

    那乾瘦老者沉吟良久,頷首道:「如此看來,你或許能夠練成『四體通』的『補天劫手』。」

    畢箕忙問道:「沙師父,這『補天劫手』厲害麼?」

    乾瘦老者冷笑道:「既然號稱補天,豈會不厲害?八十年前,西城天部曾煉出過一雙『補天劫手』,但自那劫奴死後,便再沒有過。至於有多厲害,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為了殺死那名劫奴,『東島五尊』死了兩個。」

    畢箕聽得又是吃驚,又是不服,忍不住道:「但我們東島還是殺了那劫奴,對不對?」

    「殺死卻未必,不過……」乾瘦老者嘿嘿一笑,「這劫奴委實死在東島手裡,你可知道為什麼?」

    畢箕沉吟道:「既不是殺死,又委實死在我們手裡?」驀然雙眼一亮,脫口道,「我們殺了他的劫主。」

    乾瘦老者露出讚許之色,點頭道:「你須知道,無論劫奴有多厲害,劫主一死,劫奴亦死。是以你身為劫主,須得當心自身安危。」說罷微微一頓,又道,「畢箕,你從今日起,專一修煉此人,另外三名劫奴,便不用管了。」

    畢箕吃驚道:「為什麼?」乾瘦老者道:「那三人沒什麼出奇的本領,只會白白浪費你的真氣。」畢箕失聲道:「但若他們『黑天劫』發作……」乾瘦老者冷冷截口道:「發作更好,早早死了,去餵鯊魚。」

    為那三名劫奴,畢箕花費不少心血,聽得此言,心中不覺一陣難過。忽聽陸漸寒聲道:「劫奴便不是人麼?」乾瘦老者瞥他一眼,笑道:「你說得對,做了劫奴,便不算人……」話音方落,忽覺勁風撲面,他心頭一驚,縱身後掠,不料陸漸忽自「大自在相」變為「諸天相」,搶到他身側,左手纏住他左臂,右手已勒住他咽喉。

    那乾瘦老者面紅氣促,呲牙道:「畢箕這蠢貨,你給他服了『七煞破功酒』的解藥麼?」畢箕乍遇如此變故,兩眼發直,伶牙俐齒一時俱無,結結巴巴地道:「哪,哪裡會?解,解藥都在您手裡呀。」那乾瘦老者一聽有理,但怎麼也想不出陸漸何以能夠恢復氣力。

    陸漸厲聲道:「姓沙的,帶我去找周大叔。」那乾瘦老者怒道:「我沙天洹死則死矣,從不受人威脅。」陸漸怒道:「你真當我不敢殺你,大不了同歸於盡。」說罷右手一收,沙天洹頸骨喀喀作響。畢箕忙道:「沙師父,好漢不吃眼前虧,咱們暫且服輸,事後再跟他計較。」

    沙天洹話不能出,只能嗚嗚直叫,畢箕瞧他神色,忙道:「沙師父答應了。」陸漸手臂略鬆,寒聲道:「當真麼?」沙天洹啐了一口,罵道:「小畜生下手好毒。」陸漸冷笑道:「再毒也不及你們煉人為奴。」

    沙天洹冷哼道:「你方才說要找誰?」

    陸漸道:「上次你們不是劫了一隻海船嗎?船上的海客,現今都在哪裡?」沙天洹想了想,恍然道:「是狄希說的那艘船麼?」

    陸漸一聽這名字,便覺有氣,說道:「不錯,就是那無信小人做得好事。」

    沙天洹驀地怒道:「我也上了那廝的當,他給我送信,說是有一船二十人,都是煉奴的上好材料。害我火速派了兩艘黃鷂快艦,浪費了幾十枚『幻蜃煙』,誰知到頭來,卻只劫了一船廢物,除了你,沒一個人管用。」

    陸漸驚怒道:「你殺了他們?」沙天洹道:「那卻沒有。我一怒之下,本想將那些廢物都喂鯊魚。不料事後狄希又送來一封信,說是連人帶船暫且留下,他有大用。哼,天底下哪有這等好事?我跟他說了,讓他找二十個適合煉奴的年輕人給我,一個換一個。」

    陸漸聽得亦喜亦怒,喜的是周祖謨一行尚在人間,怒的是這沙天洹喪心病狂,念念不忘煉人為奴,當下喝道:「帶我去見他們。」

    沙天洹命操人手,無可奈何,只得在前引路。陸漸見畢箕欲要跟上,怕他從旁偷襲,便道:「你留在煉奴室,不許出來。」畢箕見沙天洹被擒,主意盡失,只得乖乖留下。

    煉奴室內昏暗無比,室外巷道卻每隔十步便有火炬,火光幽幽,照得巷中景物若隱若現。巷道兩側的石室中,不時傳來呻吟之聲。陸漸深知必是某位劫奴「黑天劫」發作,一時感同身受,心如刀割,厲聲道:「沙天洹,你將這些人盡都放了。」

    沙天洹嘿嘿笑道:「放卻不難,但只怕我將門打開,他們也不肯走。除非,你將島上的劫主也都帶走,嘿嘿,劫主遍佈島上,你本事再大,又能將整座獄島都搬走嗎?」

    陸漸聞言,不禁默然,深知以自己一人之力,確乎無法帶走這些劫奴,就算帶走,也會白白害死他們,不覺悲憤難抑,恨不得手臂一收,將沙天洹的細瘦脖子擰成兩截。

    好容易按捺住心中殺機,卻見迎面走來幾名獄卒,見狀無不瞠目。陸漸心一緊,將沙天洹的脖子勒得更緊,忽覺地勢漸高,驀地踩中一級石階,不禁喝道:「怎麼回事?」

    沙天洹道:「這座地牢在獄島下方,煉奴室是第二層,你那些夥伴都關在島面上,若不上去,怎麼相見?」

    陸漸將信將疑,一面走路,一面默數石階級數,但覺那石階忽直忽曲,忽高忽低,約莫走了三百餘步,驀地白光刺眼,已到出口。

    陸漸走出地牢,但覺天朗氣清,世界廣大,舉目望去,卻見島面上光禿禿的,不但草木稀少,一所樓宇也無,絕似一座無人荒島,不由大為訝異,問道:「這島面上沒有人住嗎?」

    沙天洹冷笑道:「此乃韜光隱晦之法,你小子又懂什麼?獄島的所在本是東島絕秘,故而隱蔽第一,倘若千簷萬宇,華廈參差,海船過境,一瞧便知,還有什麼秘密可言?如今這副樣子,一瞧便是無人荒島,自也沒人有興登臨了。」

    陸漸默默點頭,茫茫大海中,如此一座無人荒島,確是叫人無法想到,在這荒島之下就是地牢。想著心中生疑,問道:「既然如此,周大叔怎麼會在島面上?」

    沙天洹支吾道:「島面上也有幾處土牢,關一些不打緊的犯人。」他指著遠方近海處一塊大礁石,道:「就在那邊。」說罷當先走去,陸漸只得跟隨。

    走了半晌,離那礁石尚有百步,沙天洹忽地一折,沿海邊沙灘行走,走了約莫丈許,忽聽沙天洹低喝一聲:「陷!」陸漸足底一軟,身子不由自主,向下墜去。

    陸漸不料此地竟有陷阱,大吃一驚,方欲掙扎,卻覺下方粘稠無比,若有莫大吸力,向下拉扯。

    霎時間,陸、沙二人雙雙陷沒,四周充滿粘稠淤泥。陸漸呼吸不得,但覺沙天洹身如泥鰍,只一掙,便從他手底脫出。陸漸伸手急抓,扣住沙天洹手腕,卻覺滑不留手,難以扣緊,慌亂間,忽覺沙天洹身子一震,被無形之力向上推送,另一股絕大吸力,卻將陸漸向下拉扯,陸漸只覺掌心一滑,沙天洹手臂脫出,他卻被那吸力一扯,直墜下去。

    那股吸力兇猛異常,陸漸墜落極快,身周的淤泥也越來越黏,彷彿永不見底。淤泥向著眼耳口鼻洶湧灌入,陸漸渾身血液似要迸出,心肺幾乎爆炸開來,禁不住手舞足蹈,不經意間,忽覺四周淤泥向外輕輕一彈,那束縛略有放鬆。

    陸漸緩過一口氣,劫力由雙手擴散開去,知覺到東北角的淤泥略為稀薄,當下奮力向那方衝突,但只一瞬,淤泥再度八方壓來,堵塞七竅。

    陸漸心知如此下去,必死無疑,不覺回憶方才。那時手足亂揮,無意間變出若干相態,而將淤泥彈開的,正是「神魚相」。

    他無法呼吸,顯脈氣力已衰,唯有隱脈中劫力未絕,當即借力,變出一個「神魚相」,四周淤泥又被彈開。陸漸稍一掙脫,連使兩個「神魚相」,衝向東北角,但覺前方亙著一塊大石。

    陸漸絕處求生,雙手奮力一撐,但覺那塊大石略有鬆動,便使一個「大須彌相」,撞在石塊上,那石塊驟然向外脫落,露出一個大洞,淤泥忽地得了宣洩之處,循洞口一洩而出,將陸漸衝將出去。

    陸漸壓力一輕,一股腥鹹洪流迎面湧來,竟是來到海裡,回頭望去,那洞口仍是不絕湧出渾濁淤泥。

    四面海水冰冷黑暗,顯見此處已然不淺。陸漸精力耗竭,全憑劫力封住口鼻,才不令海水灌入。正想借力浮出海面,忽覺一股激流自左湧來,陸漸兩眼雖難視物,雙手仍能清楚知覺,來者是一條龐然大魚,長有丈餘,巨口尖牙,樣子十分兇惡。

    陸漸忙變一個「神魚相」,翻轉之間,閃過那大魚的利齒,正要浮上,忽覺左上方又有一頭大魚張口咬來,只得再度變相。那魚自他身下掠過,擺尾之際,掃中陸漸腰脅,令他幾乎岔氣,嗆入一口海水。

    「鯊魚。」陸漸猛然驚醒,只覺前後左右,數頭巨鯊蜂擁而來。他驚駭欲絕,反覆變化「神魚相」。這一相,在海水之中大有奇效,變相一生,海水辟易,是故陸漸運動奇快,連番避過鯊魚利齒,但群鯊既多且猛,更有增多之勢。陸漸拚死潛出一程,但覺身邊海水激盪,也不知有多少鯊魚在追趕堵截,直覺那些森然利口越逼越近,就在咫尺。絕望間,雙手忽地知覺,附近礁石上有一個洞穴,似能容人。

    此時他只求逃脫鯊吻,也顧不得洞中有無危險,一頭潛入。洞中逼仄,僅容一人,陸漸才鑽入內,便覺後方水流沖激,傳來群鯊撞擊洞口的聲聲鈍響。

    陸漸聽得魂飛膽裂,但覺那洞並非死穴,似有通道,於是奮起餘力,變化「神魚相」,沿著通道潛去。

    那通道時寬時窄,曲折向上,也不知游了多遠,就當陸漸劫力耗盡、行將就斃的當兒,水壓驀地一輕,一股潛流從下湧來,猛地將他托出水面。

    陸漸連嗆了幾口水,還未明白自己如何爬到岸上,便覺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昏沉之際,彷彿神魂離體,又來到那個光暗交錯的地方,形若無質,在黑白間穿行,抬眼望去,黑暗的一邊,二十八宿一一顯現,唯獨「三垣帝星」所在的地方,多了三道血色的光環,層疊縱橫,如是灼亮,以至於「三垣」諸星盡失光芒。

    驀然間,其中的一道『血環』慢慢黯淡了。陸漸正覺驚詫,忽見那道「血環」有如破碎的瓷器,迸出一道最後的閃光,終於繽紛消散。

    血環消散的一剎那,陸漸驟然驚醒,心頭砰砰亂跳,他深知這夢絕非尋常幻夢,每次出現,均與體內的隱脈大有關係。而那三道「血環」,分明表徵魚和尚設下的三道禁制,如今一環破碎,正是暗示,三道禁制已去其一,只剩兩道了。

    陸漸想到這裡,不覺悵然,猜想這禁制被破,多半因為此次連遇奇險,幾次瀕死之際,全賴劫力方得脫困,但畢竟借用太多,劫力大舉反噬,終究毀掉了魚和尚的一道禁制。

    陸漸悔恨交迸,暗罵自己愚蠢,若非輕信沙天洹,豈會落到如此田地。然而轉念一想,換了他人,遇此奇險,早已死了多次,自己能夠苟活,全賴魚和尚的遺澤,只是尚未回歸中土,先損一道禁制,未免辜負了這位高僧的心意。

    想到這裡,陸漸按捺心中懊惱,向著魚和尚的英靈默禱片時,感知隱脈,果是劫力微弱,幾不可覺,足見此次消耗太巨,短時內無法恢復。

    內視已畢,他舉目四顧,漆黑不見五指,伸手觸摸,卻摸到一片岩石,冰冷潮濕。陸漸恍然有悟,自己所處的地方,乃是獄島之下的一個洞穴。這類洞穴,要麼是海島生而有之,要麼便是海水長年侵蝕而成。陸漸叫喊一聲,卻聽那叫聲七轉八折,陣陣傳回,經久不絕,足見洞穴龐大,絕非海水侵蝕可得,而是天生洞穴了。

    穴中絕無光亮,天幸尚有空氣流入,不至於令人窒息。陸漸目不能視,但有一雙妙手,摸索四周,但覺所處之地,乃是一個兩人來高、數丈方圓的石窟,石窟下方,便是來時的水道,連通大海,有若一眼深潭。深潭向海一面,是嶙峋石壁。與石壁相對,則是一個半人來高的洞口,不知通向何處。

    潭邊還有若干實地,可供坐臥。陸漸調息片時,飢餓起來,那潭中海魚甚多,料來均如陸漸一般,為了躲避群鯊,逃來此間,只可惜時運不濟,才脫了群鯊之口,又入了陸漸之腹。

    陸漸生食數條海魚,尋乾爽處美美睡了一覺,養足精神。洞中無日月,也不知睡了幾多時候,醒來時,忽聽沙沙之聲,極輕極細,但傳於空穴之中,分外清晰。

    陸漸心頭一驚,欲要凝神細聽,那聲音卻又歇了,辨其來向,似乎來自身後洞口。陸漸不覺心悸神搖,汗毛倒豎,可轉念又想,此時精力俱足,就算洞中有甚怪物,也未必強過海中群鯊,與其不見天日,坐地待死,莫如豁出性命,一探究竟,如能找到出路,豈非大妙。

    當下鼓足勇氣,鑽入洞中。那洞內十分幽深,地勢始終向下,越走越低,通道則高低寬窄,時有不同,寬大高曠處可並行十人,低矮逼仄處,卻唯有匍匐爬行。

    也不知走了多久,約莫是降到海面以下,漸有水流浸入洞中,越往下去,空氣漸濁,潮濕越重,到後來頭頂生出積水,不絕如縷,在足下聚成片片水窪,陸漸以雙手承接積水,嘗了一嘗,但覺微鹹還淡,遠不如海水那般苦澀,不由心中大喜,飽喝一頓。

    再往下走,水窪也隨之變深,由足至脛,由脛而膝。陸漸一度猶豫不前,但那沙沙聲時斷時續,始終不絕,令他的好奇之心難以克制。

    待到水漫至膝之時,陸漸終於聽清,那聲音並非沙沙之聲,而是有人正用某種堅硬銳物,刮擦石頭,只因這洞穴結構奇特,有擴音之能,故而將之遠遠傳出。

    陸漸不料此地竟會有人,歡喜得幾乎窒息,循那聲音奔跑十步,驀地腳趾劇痛,踢到一面石壁,方知那刮擦之聲正是從石壁中傳來。

    陸漸循著石壁來回摸索,想要發現門戶,誰知那石壁高大寬廣,嚴絲合縫,當真無隙可入。

    陸漸沮喪萬分,忍不住高叫道:「有人嗎?有人嗎?」叫了半晌,也無人應,那刮擦聲卻停了,陸漸正要再喊,忽聽一個細弱的聲音道:「向左走,到這邊來。」

    陸漸驚喜無比,踉蹌向左,卻聽那聲音反覆道:「在這邊,在這邊。」陸漸循聲摸索,驀地摸到一絲極窄極細的裂縫,聲音便是從中傳來。

    陸漸喜極而泣,叫道:「你,你是誰?」那人道:「你呢?你又是誰?是人,還是鬼?」陸漸忙道:「我是人,我是人。」

    那人沉默一陣,忽地哈哈大笑起來,笑了好半晌,才道:「你分明是個冒失鬼,突然一叫,我都被你嚇著了。以為要麼是心生幻覺,嘿嘿,那可是發瘋的前兆;要麼就是遇上鬼了。如此說來,你那邊不是海了?」

    陸漸說了幾句話,激動心情稍微平復,長吸一口氣,說道:「不是海,是一個很大的洞窟。」

    「洞窟?」那人一陣默然,忽地喜道,「我知道了,這座獄島本就奇特得很。島下中空,既無岩石填充,也無海水灌注,是故多有巨穴深洞。其中暴露在外的幾個,都被鑿成地牢,至於別的洞穴,深藏島下,還沒被發現呢?」說罷哈哈大笑,似乎特別開心。

    陸漸道:「你說得不錯,可我怎麼過來。」那人笑道:「你想過來麼?哈哈,我還想過去呢。」陸漸奇道:「你想過哪裡去?」那人笑道:「到你那裡去呀。」陸漸道:「我這裡也出不去。」那人道:「絕無可能,你若出不了洞,又怎麼能進洞來呢?」

    陸漸便將自己掉入沙天洹的陷阱,好容易脫險,又被群鯊所迫,鑽入石穴,來到這洞中的情形,一一說了。

    那人靜靜聽罷,方道:「你說的那個沙天洹,是不是乾癟瘦小,長相刻薄?」陸漸拍手道:「正是這個樣子。」

    「那就是了。」那人道,「不過,你被他陷害也不冤枉。只因你不知道他的來歷,若是知道了,有了提防,也就不會這樣倒霉啦。」

    陸漸奇道:「他有什麼來歷?」

    那人道:「沙天洹本是西城澤部的高手,當年爭奪澤部之主,敗給別人,故而一怒之下轉投東島。他陷你入泥沼,用的就是澤部的『陷』法。據說在沼澤中動手,澤部絕學,天下無敵。他們所練的『周流澤勁』,既能讓他們在淤泥之中行動自如,又能將敵人陷入淤泥深處,束手就死。」

    陸漸不解道:「但那沙灘上怎麼會有泥沼呢?」

    那人呵呵笑道:「沙天洹是澤部高手,若無泥沼時常修煉,本部神通勢必荒廢。那泥沼便是他驅逐劫奴、私自建造的練功處。只是這老東西為人刻薄小氣,生怕別人知道了泥沼的所在,偷瞧他的獨門功夫,故而平素若不修煉,便用沙石覆蓋,偽裝成尋常沙地;但若遇上強敵,便設法誘至該處,破開沙石,將之陷入泥沼。一入泥沼,便是他的天下,任你是誰,也多半沒命。」

    陸漸聽他說得有如親見,忍不住問道:「沙天洹建造泥沼的時候,你也在嗎?」那人道:「不在。」陸漸怪道:「那你怎麼這樣清楚,就像親眼瞧見似的?」

    那人輕笑一聲,說道:「我雖不是親眼所見,卻也猜想得到。所謂『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便在於舉一反三,聞一知百,憑借一星半點的消息,推斷出天下大勢。況且沙天洹那點豆腐腦子,也裝不了什麼高明主意,我用腳趾頭一想,便想得出來。」

    陸漸聽得佩服,說道:「他便不高明,我也想不到的。」

    那人道:「你能逃出泥沼,擺脫鯊魚,足見本領高強。是了,你怎麼到這島上來的?」

    陸漸便將自己如何做了通譯;如何幫周祖謨購買鳥銃,遭遇「九變龍王」,又如何為救眾人,與之苦鬥;乃至於狄希如何不守信用,將海船出賣給獄島;自己又如何憑借劫力脫困,挾制沙天洹,但終究功虧一簣,遭其暗算。

    那人聽完,笑道:「原來你是一名劫奴,也難怪了。但你說狄希不講信用,卻不盡然。他若不守信,大可將你們一口氣殺光,除了老天爺,誰又知道?只是形格勢禁,他雖不願違約,卻也不能讓這批[狠讀小說網整理收藏]鳥銃落到天部手裡,是以想出了這條『借刀殺人』的毒計,借沙天洹之手收拾你們。你們所立賭約,只限於狄希,他不親自動手,便不算違約。這個周祖謨自作聰明,定個賭約卻漏洞百出,真不知道,他這大半輩子的生意,又是怎麼做出來的?」

    陸漸沒料這一紙賭約,竟有這麼多彎曲,不覺好生感慨,歎道:「是啊,若有你在,我們也不會上那狄希的當了。」

    那人笑道:「即便有我,也未必能成。東島五尊之中,『九變龍王』的武功不算最高,城府卻是一等一的深沉。訂約之時,後續的種種變化他怕是都已料到了,是故你們無論如何,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說到底還是實力不濟,一旦對手厲害太多,你們的退路也就有限得很了。」

    陸漸悵然道:「如此說,無論怎樣,我們都逃不掉的了?」

    那人笑道:「那也未必。」他言辭飄忽,忽東忽西,陸漸聽得頭昏腦脹,吃吃地道:「難道還有別的法子?」

    那人笑道:「你們落到這步田地,只因一開始便犯下了大錯。做生意便如弈棋,一著不慎,滿盤皆輸。若換了是我,身處異國他鄉,言語不通,風俗大異,更當小心謹慎。購買千支鳥銃,乃是少有的大買賣,容易驚動他人,這些人中有不相干的商家,更有敵人對頭,輕則遭到暗算、賠光本錢,重則惹來殺身之禍。是故高明商人,每每成就大事,都會大事化小、變整為零,大生意若是能夠分化成若干小生意,生意變小,風險自也隨之變小了。

    「按此道理,周祖謨貪多求快,只買龍崎一家的鳥銃,便是大錯特錯。換了是我,如此買賣,理當化整為零,分別以不同面目,向不同地方的不同倭商購買,每次不過百支,分時分批購入。如此一來,即便買了龍崎的鳥銃,也不會惹他生疑,乃至於驚動狄希。狄希若不知道此事,後來的事也就不會發生了。」

    陸漸恍然大悟,拍手道:「若是如此,那就萬無一失啦。」

    「也不盡然。」那人冷笑一聲,說道,「這天下絕沒有萬無一失的生意。即便分地分人分時分批購入,仍有偌大風險。賣鳥銃的倭商雖然不少,但倭國之中,製造鳥銃的地方卻數得出來,據我所知,只有三處。一是種子島,二是雜賀,三是界城。我來此之前,聽說尾張國的國友村也開始大批製造鳥銃,不知道真也不真?既然貨源如此有限,每年造出的鳥銃數目也就很好計算。龍崎身為鳥銃商人的魁首,一旦發覺大批鳥銃不知去向,勢必多方查探,以他的人脈本領,未始不能發覺真相。那時候麻煩就大了。」

    陸漸想了一會兒,才明白他話中之意,點頭道:「你說得對。」

    那人歎了口氣,說道:「所以說,購買鳥銃終是下策。上上之策,莫如招攬造鳥銃的倭人工匠,自己製造鳥銃。」

    陸漸道:「倭國人小氣得緊,有點兒本領,也不外傳。你去招攬,他未必會跟你走。」那人哈哈大笑,罵道:「笨小子,那些工匠不跟你走,你就不會強行抓上幾個,綁架回國麼?」

    陸漸聽得一驚,忙道:「這樣做,可有些不好。」

    那人笑道:「有什麼不好,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何況又不殺害他們,只需逼著他們交出造銃的秘訣,再放他們回國便是。」說到這裡,他驀地住口,沉默半晌,喃喃道,「奇怪,奇怪。」陸漸問道:「怎麼奇怪了?」

    那人道:「你說周祖謨是受天部差遣,到日本採購鳥銃的嗎?」

    陸漸道:「狄希和周大叔交談時,便是這麼說的。」那人道:「這就奇怪了,這筆鳥銃買賣可說是破綻百出。他***,沈瘸子何等人物?怎麼會下這麼一手屎棋?」

    陸漸忍不住道:「你們常說那沈瘸子,這人很厲害麼?」那人冷笑一聲,道:「他的綽號叫做『天算』,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你說厲害不厲害?」

    陸漸心頭咯登一下,喃喃道:「確是厲害。」

    那人道:「正因為如此,此事才奇怪得很。西城之中,姓沈的智算第一。以他的心計,怎麼會棄上策而取下策,來做這筆鳥銃買賣?即便要做,也當派一個穩妥之輩,又怎能派周祖謨這個蠢材?即便派了這個蠢材,也當學那諸葛孔明,給他幾條錦囊妙計,怎能讓他隨意胡來,買個鳥銃也買得驚天動地,世人皆知。」

    那人說罷,又連道奇怪。陸漸歎道:「再聰明的人也會犯糊塗,我認識一個極聰明的人,因為一時大意,雙眼都被人弄瞎了。」

    那人哦了一聲,道:「這話卻也在理,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或許姓沈的財大氣粗,本就沒將這筆生意放在心上,成了固然是好,敗了也無所謂。」

    陸漸與此人隔壁共語,只覺他心思縝密,談吐多智,對各方掌故瞭然於胸,想來必是一位久經世事的前輩人物,忍不住問道:「這位前輩,你那邊是什麼地方?」

    「我這邊麼?」那人笑道:「你說你在煉奴室呆過,那裡是地牢的第幾層?」陸漸道:「第二層。」

    那人道:「我這裡是第九層,獄島地牢的最底一層。」陸漸失聲道:「什麼?」那人又問道:「你從煉奴室到島面,走了多久。」陸漸想了想道:「三刻鐘罷。」

    那人笑道:「我從島面來到這裡的時候,彎彎曲曲,走了三個時辰。所以說,我每天只能吃一頓飯,因為那送飯的一來一去,便要六個時辰,一天工夫就算過去了。那幫小⼳兒嫌麻煩,有時一次送幾天的飯菜,嘿嘿,如此一來,就能偷上好幾天的懶了。」

    陸漸吃驚道:「那些飯菜豈不壞了,不能吃了?」那人輕笑道:「壞了的飯菜算什麼?若要活命,蛤蟆蛆蟲也得吃。唔,二層還有***吧。」陸漸道:「有的。」

    那人沉默許久,歎了口氣道:「第七層便無***了,我真想瞧瞧光是什麼樣子,哪怕一眼便好。」

    陸漸聽得這話,不知怎的,心頭一酸,澀聲道:「前輩,你在這兒呆了多久啦?」那人道:「若按送飯次數來算,共有四百一十三次,且算四百一十三天。但若算上小⼳兒們偷懶的工夫,須得再加一倍,嘿嘿,已有八百多天了。」

    陸漸吃驚道:「你在這裡呆了兩年半?」那人道:「怎麼不是呢?」陸漸怔忡半晌,歎道:「想必他們抓你來,也是為了將你練成劫奴吧?」

    那人道:「若被煉成劫奴,我也謝天謝地了。」陸漸驚訝無比,脫口道:「成為劫奴,是天底下最為不幸的事,你怎麼還能謝天謝地呢?」

    「你別憤激,且聽我說。」那人道,「被練成劫奴,有三大好處。第一,若為劫奴,必有劫主,既有劫主,也就有人陪我說話解悶,不致如此寂寞;第二,只需有人跟我搭話,我便有了說服他的機會,若能說服他,便能脫困;第三,若有劫力在身,不僅身負異能,且能轉化為內外之力,那麼我脫困之時,又多了幾分勝算。」

    陸漸聽得目瞪口呆,半晌方道:「難道這兩年半的時間,沒有人跟你說話。」

    「鬼都沒有一個。」那人冷哼一聲,「那些人並非不願跟我說話,而是不敢,只怕被我言語蠱惑,放我出去,是故當初便有嚴令,與我搭話者,割舌穿耳。來送飯的人都是一次兩個,互相監督,而且還用棉花塞了耳朵。

    「所以啊,我起初身在此間,半點聲息也無,幾乎發了瘋。後來不知怎的,突然就冷靜下來。我害怕日子久了,不會說話,便自己和自己說話。」

    陸漸奇道:「自己怎麼能跟自己說話?」

    「怎麼不能?」那人笑道,「我每天一醒,就叫自己的名字,或者編了故事,講給自己聽,要麼想一些艱深問題,自問自答。哈哈,日子久了,也就習慣了。」

    陸漸忍不住道:「但你不知,做了劫奴,便沒有自由,要終身受制於劫主了。」那人輕輕一笑,說道:「這也不一定,倘若劫奴聰明了得,未始不能駕馭劫主。你說,古今的皇帝權力大不大,還不是常常被聰明的臣子擺佈愚弄。故而事在人為,什麼『無主無奴』,都是大放狗屁,我就算做了劫奴,也能將劫主騙得服服帖帖的,乖乖給我出力。」

    陸漸聽得哭笑不得,卻又覺這人的話不無道理,再想到他在這不見天日、寂無聲息的地方呆了兩年半,心中大生同情,問道:「既不是為了煉奴,這些人與前輩有什麼深仇大恨,要這樣對待你呢?」

    那人沉默良久,忽道:「這個說來話長了,將來有暇,咱們再說。」一頓又道,「我這邊巨石堅壁,門戶重重,你那邊總算還有一條出路。你能否幫我一幫,讓我過去?」

    陸漸遲疑道:「這石壁厚實得很。」

    「厚實卻罷了!」那人道,「可恨的是,這石頭比他姥姥的精鋼還硬,我用瓷片挖了兩百多天,也只挖了碗口大一個小坑,若要挖通,一百年也不夠。」

    「原來我聽到的聲音,是你用瓷片在挖石頭。」陸漸恍然道,「不過瓷片跟石頭一比,還不夠硬,若有鐵釬鐵錘就好了。」

    「鐵釬鐵錘?」那人冷笑道,「想得倒美。當初我剛進牢房,不但吃飯用的是木碟木碗,就連拉屎拉尿的便盆,都是木頭做的,老子就算要挖洞出去,也不能用木頭呀?是故便想了個法子,但凡他們送飯送水,我都假裝憤怒,將木碗木盆敲得稀爛。日子一長,他們總不能每天都用新的木碗木碟吧。終於有一次,想是木器都被我砸光了,送飯的人到底改用瓷碗瓷碟了。我吃完飯後,也照樣砸碎,瓷片堅硬鋒利,用來挖洞,強了許多。你想一想,幾塊瓷片都來得恁地艱難,更何況鐵釬鐵錘了。」

    這人兩年來無人說話,難得遇上陸漸,一時絮絮叨叨,說個沒完,恨不能將兩年憋下的陳言絮語一口氣說完。陸漸聽了半晌,漸覺飢餓,便暫且告辭,那人一聽他要走,忙道:「你什麼時候再來?」

    陸漸道:「我吃飽了再來。」那人鬆了一口氣,又促聲道:「你一定要來,我等著你。」陸漸嗯了一聲,轉身回去,卻聽那人大聲叫道:「你一定要來呀,我等著你呢……」

    走了好遠,那叫聲仍是不斷傳來,陸漸不由得暗暗歎氣。想來那人身處天底下至深至暗的幽獄之中,兩年半來,不見光明,不聞人聲,心中的孤獨苦悶,遠非世人所能想像,此時忽然有了說話之人,那分眷戀之情,端地無以言表。

    陸漸返回深潭旁,捉了海魚果腹,又睡了一會兒,方才鑽入洞中,返回石壁之前,大聲道:「前輩,我回來啦。」話音方落,便聽那人歡喜道:「你怎麼去了那麼久?哈哈,等死我了,哈哈,我,我當你不回來了呢……」說到這裡,聲音一沉,竟微微有些哽咽了。

    陸漸也很感慨,歎道:「前輩,咱們想個法子,打破這面石壁。」

    那人沉默片刻,問道:「你那邊可有刀劍或是別的鐵器?」陸漸道:「沒有,這邊只有石頭。」

    那人歎道:「若無刀劍鐵器,便只有兩個法子可以破壁。」陸漸奇道:「哪兩個法子?」那人道:「第一個法子是練成西城山部的神通『裂石術』,只消這石壁生有裂紋,便可運勁裂解。」

    陸漸歎道:「可惜我不會這個。」

    「你若會了,那還了得。」那人笑道,「至於第二個法子,便是你練成『大金剛神力』,金剛不壞,無堅不摧,將這層巖壁強行震碎。不過,天下會這功夫的人,就跟會打鳴的母雞一樣多。」

    陸漸奇道:「這話怎麼說?」那人笑道:「你見過母雞打鳴麼?」陸漸搖頭道:「沒見過。」那人笑道:「不只你沒見過,這天下誰也沒見過,所以會『大金剛神力』的人可說沒有。」

    「不見得。」陸漸歎道,「我倒見過一個。」那人咦了一聲,頗有些意外,問道:「他在哪裡?」陸漸歎道:「那位大師已經坐化了。」

    那人頹然道:「便不坐化,也是遠水難救近渴。」二人均是陷入沉默。陸漸心道:「事在人為,無論成功失敗,終須一試。」當下將雙手按上石壁,凝聚精神,劫力從雙手湧出,密佈石壁之上。不一陣,他便知覺出這面石壁最為薄弱之處,當下尋來一枚尖銳石塊,施展「我相」,變相發力,奪的一聲,砸在那薄弱之地。

    那人正在苦思如何破壁,忽聽聲響,不由脫口問道:「你做什麼?」陸漸道:「用石塊砸牆。」那人失笑道:「你又不是蠻牛,用石塊砸牆,怎麼能成?」卻聽陸漸啊呀一聲,叫道:「碎了。」那人道:「什麼碎了,手裡的石塊嗎?」陸漸驚喜道:「不是石塊,是石壁,石壁被我砸碎了一小塊。」

    那人喜道:「你怎麼做到的?」陸漸道:「那位會『大金剛神力』的大師教了我變相,我用來砸石壁,本只試試,沒料還真管用。」那人驚喜道:「變相?莫不是『三十二身相』?這可是『大金剛神力』的根基呢。」

    陸漸道:「大師也說有『三十二相』,可惜形勢急迫,只教了我一半,也不知成不成。」那人笑道:「管他多少相,能砸破石壁,就是好的。」

    陸漸道:「但願如此。」於是依次變相,錘擊石壁,漸漸將堅石砸出一個小坑,手中石塊卻完好如故。

    陸漸心中奇怪,卻想不通其中緣故。其實這道理便如當日,他用一柄中空刀鞘,擊碎忍太的寶刀,當時忍太也覺駭異,卻不知這「三十二身相」乃是「大金剛神力」的入門功夫,陸漸於變相之時,不知不覺,已將體內劫力轉化為「大金剛神力」,注入刀鞘,雖不如魚和尚那般威能,卻已略具摧堅之勢,是故能碎寶刀,而刀鞘不壞。而如今以石破壁,也是這個道理。

    敲擊許久,那石坑已有數寸之深,陸漸備感疲乏,當下辭別那人,回到潭邊,將養精神。待得精神漸復,又去石壁捶打,如此反覆敲打數次,那石坑已深達尺許,敲擊過去,再不如先前那般沉實,漸有空洞之聲。

    陸漸心中喜悅,但疲累感也與時俱增,這日敲打半晌,忽覺「三垣帝脈」一跳,劫力微滯,那一相竟變不下去,不由得靠在石壁上,大口喘氣。

    那人見他久無動靜,忍不住道:「你怎麼啦?」陸漸長吸一口氣,方能出聲道:「沒,沒什麼,就是疲憊了些。」那人關切道:「若是累了,便去休息,這事不用太急。」

    陸漸此時全身乏力,欲要變相,也是不能,只得返回潭邊,尋思道:「必是這幾日全力破壁,借用劫力太甚,第二道禁制有了鬆動之象,若要保住禁制,唯有就此罷手……」但一念及此,心中大為慚愧:「我陸漸能活到如今,全是魚和尚大師所賜。大師捨身為我,不顧性命;我又怎能貪生怕死,不救這個身處絕境的可憐人?」

    想到這裡,豪氣頓生,養罷精神,又去破壁。連砸兩次,這一日,忽聽豁剌一聲,手底一空,那石壁終被洞穿,一股濁臭之氣透過孔洞,撲面而來,陸漸慌忙讓開。

    只聽那人哈哈大笑道:「妙極,就是小了些,須得再大一些,我才能出來。」石壁既被洞穿,孔洞周邊的岩石也都龜裂,再行敲擊,容易許多,那人也在對面用瓷片撬開裂縫。

    又不知過了多長時日。這一日,陸漸正覺疲憊,忽聽那人叫了一聲:「成了,你退開些。」陸漸後退兩步,但覺那洞中伸出一隻瘦骨稜稜的手來,繼而便是頭與肩,那人忽道:「拉我一把。」陸漸拽住他手,向外力拽,那人借力一掙,嘩啦掉進水裡。

    陸漸將他扶起,但覺他渾身皮包骨頭,不覺心酸,歎道:「你可真瘦。」那人嘻嘻笑道:「這是我故意餓的,若不瘦些,怎麼鑽得過來?」

    陸漸聽得訝異,忽聽那人道:「你叫什麼名字?」陸漸道:「我叫陸漸,陸地陸,水斬漸,前輩你呢?」

    「你問我嗎?」那人道,「我若編一個假名字騙你,你會不會生氣?」陸漸奇道:「你幹麼要騙我?」那人冷哼一聲,忽道:「你這種濫好人,這世上少得可憐,也最討厭。」

    陸漸莫名其妙,便道:「前輩你不願說名字,那也罷了,何必生氣。」

    那人微一沉默,冷笑道:「有什麼願不願的?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谷名縝,谷雨清明之谷,玉縝則折之縝。」

    陸漸聽得糊塗,問道:「什麼魚針?只有魚鉤魚刺,哪來魚針呢?」

    谷縝呸了一聲,道:「玉是白玉無瑕的玉,才不是你這木魚腦袋的魚。縝是細膩溫潤的意思。這個字是我媽取的,說是出自顏延之的《祭屈原文》,文中有一句『蘭薰而摧,玉縝則折』,意思是說,蘭花太香,容易凋謝,玉質太細,容易折斷。」

    陸漸羨慕道:「谷前輩,你媽媽真好,竟懂這麼許多學問,不似我,身上有什麼胎記,就取什麼名字。」

    「狗屁學問?」谷縝冷冷道,「那臭婆娘就會傷春悲秋,她那些調調,我不喜歡。」

    陸漸吃驚道:「你怎麼能罵,罵……」谷縝冷笑道:「罵我媽是麼?她本來就是個臭婆娘,不說也罷。」不待陸漸反駁,話鋒一轉,笑道,「你說有什麼胎記,取什麼名字,卻又是怎麼回事?」

    陸漸便將身上胎記形似「漸」字,祖父依此取名的事說了。谷縝聽得哈哈大笑,拍手道:「你那祖父倒也有趣,男人的名字就該如此,無須太多彎曲。很好,你這名字得之於天,比我這假斯文的來歷好得多了。」

    陸漸自小就羨慕別人有母親疼愛,誰知這谷縝雖有母親,卻不尊重,心中好生不以為然,正想勸導他幾句,忽聽谷縝笑道:「這裡果然好過地牢,竟有這麼多水洗澡。」耳聽嘩啦之聲,他竟就著地上積水,梳洗起來,足見此人入牢之前,當是好潔之輩。

    梳洗已畢,兩人來到潭邊,谷縝道:「我餓得慌,有吃的嗎?」陸漸遞過生魚,谷縝也不挑剔,抓著便吃,邊吃邊笑道:「好久沒吃肉了。」吃完之後,便呼呼大睡。

    睡了許久,谷縝方才醒來,說道:「陸漸,你說這潭下有一條水道,直通大海,對不對?」陸漸道:「不錯,這水道又長又窄,若無過人水性,難以潛過。即便僥倖潛過,洞口又有許多鯊魚守著。」

    谷縝歎道:「但也只有這條出路了。」陸漸道:「地牢的門是什麼做的,我用變相,或許能夠砸開。」

    谷縝嘿笑一聲,冷冷道:「是精鋼鑄的,厚有三尺,而且不止一道,前後三道,均是千斤鐵閘,憑藉機關控制。只是那機關設得極為歹毒,開第一道門的機關在第二道門後面,開第二道門的機關卻在第三道門後面,被困者要開前一道閘門,非得先開第二道不可。嘿嘿,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連開三道閘門,後面還有無數守牢的劫主劫奴,等著你送死呢?」

    陸漸悲憤難抑,以拳擊地,喝道:「谷前輩,這些東島中人為何如此惡毒?」

    「且不說這些。」谷縝淡然道,「這條水路可說是你我唯一生路,你當初怎麼來的,須得仔細說與我聽,不要漏掉半點。」

    陸漸仔細說了。谷縝沉吟道:「如今看來,你能活著到此,全憑劫力。不過聽說借用劫力之後,必遭反噬,為何你卻沒事?」


正文 第10章 逃亡
正文 第10章 逃亡

    陸漸歎了口氣,將魚和尚的來歷和他捨身設下三道禁制的事說了。

    谷縝聽罷,冷冷道:「那魚和尚跟你一般,太過老實蠢笨,所以處處吃虧。」

    陸漸聽到這裡,不覺怒氣上湧,大聲道:「谷前輩,你這話說得糊塗,若沒有魚和尚大師,我固然屍骨早寒,你也不能坐在這裡,跟我說話。」

    說罷一怒起身,向那地牢走去,設法將壁上洞口擴大,鑽入牢中。察其情景,果然與谷縝說的一般,陸漸以石塊捶打鐵閘,卻震得石塊粉碎,虎口流血。

    陸漸沒奈何,鑽回洞穴,忽聽谷縝的聲音傳來道:「這座地牢,名叫九幽絕獄,乃是東島前輩花費十年光陰,苦心建造。兩百年來,除了我,便只關過兩人,那兩人都是驚天動地的人物,武功勝我百倍,最後也都幽死獄中。只不過,建造牢獄的前輩也好,被困牢中的前輩也罷,都沒料到,在這石壁之後,竟有這麼一座洞窟,若非你來,我也不會知道。」

    他說到這裡,悠悠歎了口氣,說道:「陸漸,我方纔的話過了些,你多包涵。不過,我想到一個要緊事,或許能讓我們出去。」

    陸漸見他認錯,便也不放在心上,問道:「什麼事?」谷縝笑道:「我先問一聲,倘若沒有鯊魚,我們脫身的把握,能有幾成?」陸漸想了想,道:「五成。」

    谷縝擊掌笑道:「妙極,妙極。」陸漸心中奇怪,問道:「我們如何引走鯊魚?」

    谷縝笑道:「若是我倆,血肉鮮活,只會招來鯊魚品嚐,引走它們萬萬不能。只不過,有人卻能夠。」陸漸奇道:「誰這麼好心?」

    「他們也非好心,而是迫不得已。」谷縝道,「這獄島形勢,我未來之前,略知一二。獄島分為內島和外島,內島便是你我所處的這座島嶼,內島上一無房舍,二無船舶,絕似一座荒島。」

    陸漸想起當日所見,連連點頭。卻聽谷縝又道:「內島不設船舶,一則為了隱蔽,二是為了防止犯人奪船逃走,是故船隻都在百里之外的外島,若有要事,內島首腦可用信天翁聯絡外島,調遣外島船隻。但即便如此,也難防萬一,要知道,獄島關押的囚犯,不乏武功絕倫、桀驁不屈之輩,為防這些要犯鳧水逃離內島,東島的前輩在內島四周圍上重重鐵網,並陸續捕獲了幾百頭鯊魚,放養在內島和漁網之間,形成一圈環島的鯊池;若有人膽敢以身涉水,任他武功如何了得,也會被鯊群吞噬。

    「這些前輩設想雖妙。卻沒料到,這些鯊魚凶殘成性,食量驚人,鯊池中的魚蝦遠遠不夠它們果腹,於是紛紛拚死破網,乃至於同類相殘。眼看鯊魚逃的逃,死的死。無奈之下,外島只好每日打撈幾船鮮活魚蝦,按時投放到鯊池之中。故而投放魚蝦之時,鯊群必會聚到船邊,爭搶食物,我們正可趁著這段時光脫身。」

    陸漸聽了,心中燃起一線希望,問道:「谷前輩,你知道他們什麼時辰給鯊魚餵食嗎?」

    谷縝笑道:「這我卻不知,但也並非不能查探出來。」

    「怎麼查探?」陸漸發愁道:「這裡不見天日,連時辰也不知道。」忽聽谷縝嘻嘻一笑,伸手拿住自己脈門,不由問道,「谷前輩,你做什麼?」谷縝道:「給你把脈。」陸漸道:「我又沒病,把脈做什麼?」

    谷縝道:「我不是給你瞧病,而是瞧時辰。」陸漸怪道:「把脈也能瞧時辰?」

    谷縝笑道:「醫書中有一段醫訣大大有名,叫做『子午流注』。說的是在不同日子,不同時辰,人體氣血會經過不同穴位,好比甲日庚辰之交,血氣會注入『陽溪』穴,而乙日己丑之交,血氣會經過『太沖』穴。高明醫者,往往依據這『子午流注』之法,逐日按時,選擇不同穴道,治療不同疾病。但若是反其道而行之呢?只需我精通脈理,便能根據氣血經過哪一個穴位,反推出人體處於何日何時。是故人體就如一具精巧無比的時鐘,不但能告訴你我時辰,還能告知你我日期,這一點,便是西洋鐘也及不上。」

    陸漸不禁笑道:「那谷前輩這一把脈,知道是什麼時辰了嗎?」

    「本人神醫也,豈能不知?」谷縝笑道,「如今你的氣血正經過少商穴,按照『子午流注』的醫訣所載,『辛日卯時少商本』,此時正當辛日的卯時。」

    兩人似乎天生投緣,須臾間嫌隙盡無,說說笑笑,返回潭邊。谷縝將「子午流注」之法,教授給陸漸,陸漸雙手附有劫力,只需明白脈理,感知經脈運轉,十分容易,不消三四個時辰,便即學會。

    谷縝笑道:「如今計算時日已無問題,最叫人為難的是,你我須得輪流潛過那條水道,去礁石入口,窺探鯊群的動靜。」

    陸漸歎道:「這可難了,我憑借劫力,或許還能一來一回,但你沒有劫力,怕是不成。」

    「陸漸,你不要小瞧人?」谷縝冷哼一聲,「我雖無劫力,但水性不比你差,潛到入口全無困難。難的是,游回來有些乏力,但也無須擔心,山人自有妙計。」

    陸漸喜道:「什麼妙計?」谷縝道:「咱們將衣褲盡數撕成細條,結成一條長索,一頭繫在下水的人腰上,另一人則執了另一頭,留守潭邊,下水之人若要潛回,便扯長索三下,潭邊留守之人知覺後,用力拽索,助他一臂之力。」

    陸漸猶豫道:「如此豈不赤條條的。」谷縝笑道:「兩個大男人,黑咕隆咚,怕個什麼?嘿嘿,你若是個娘兒們,這法子倒有些麻煩。」

    陸漸怒道:「你才是個娘兒們呢。」當下兩人脫了衣褲,撕扯成條,結成一條十來丈的長索。陸漸將魚和尚的舍利,用布纏了,掛在頸上,他自恃劫力護身,一意當先下水,順水下潛,果然比逆流而上容易許多,但離那入口尚有數丈之遙,繩索便已放盡,陸漸遙見入口處水光幽藍變幻,卻無法看清鯊群動向,當下轉身,連扯長索三下,谷縝知覺,將他扯回。

    聽陸漸說罷,谷縝沉默半晌,忽地尋了一枚尖薄石塊,將滿頭長髮齊根截下,口中笑道:「頭髮啊頭髮,你辛苦長了兩年半,我正嫌你太多太長,不想今日機緣巧合,竟能派上如此用場。」他拖腔拖調,一番話說得如唱戲文。陸漸聽了,不禁大笑,也將頭髮截了,合二人頭髮,又編了四丈長一段繩索。

    陸漸再次下水,離那入口又近了一些,但見幽藍水光中,修長黑影縱橫交織,匆匆來去,正是群鯊游弋。過得片刻,他但覺氣促,扯動繩索,游回潭邊,谷縝繫上繩索,未潛入水,陸漸關切道:「谷前輩,你別太勉強,若是氣緊,馬上扯繩。」

    谷縝微一默然,忽地笑道:「你放心,我大事未了,絕不想逞能送命。」當下潛入水中,約莫過了一刻工夫,便扯繩潛回。

    一時間,兩人輪番入水,查探鯊群動靜,約莫申時左右,陸漸下水,忽見幽藍入口景物明潤,除了幾叢海藻縹緲搖動,鯊魚身影許久也無,不覺又驚又喜,扯繩返回。

    谷縝聽了,也潛入瞧過,方道:「果然是申時投食,但時辰甚為短促,我方才游回,那鯊群已回來了。前後不到兩刻工夫。若要逃走,頗有不夠。」

    兩人沉默半晌,谷縝道:「須得再瞧一瞧。」次日二人繼續查探,不料這一日酉時方才投食,令二人大為困惑,但第三日又回到申時,第四日則又轉為酉時,第五日再轉為申時。

    「據我推測。」谷縝沉吟道,「投食喂鯊的當有兩班人馬,一班出海捕魚,二班則到鯊池投食,交替而行。但兩班人捕魚的漁場不同,來去耗時也各不相同,是故一班申時投食,第二班卻須得酉時前後,才能趕回鯊池。抑且兩班人馬要麼船隻不同,要麼捕魚的能耐各異,第二班捕魚較多,鯊魚每次都能多吃半刻工夫,此時若走,憑添幾分勝算。所以我們明日申時三刻動身,仍是一人潛水,一人留守,一旦瞧見投食開始,便扯繩索四下,召喚留守之人入水。」

    是夜,二人想到次日冒險,都是輾轉難眠,各自手按脈搏,謹記時刻。次日申時三刻,陸漸當先入水,方到入口,未用雙眼瞧看,雙手便覺出鯊魚正紛紛掉尾,向海面去了。情知投食開始,當即力扯繩索四下,當先衝出入口,升向海面。

    海水一如既往,陰寒刺骨,海水的顏色卻隨著陸漸上升,漸次明亮起來。陸漸不禁生出一種破殼重生的感覺,並隨著他接近海面,越發強烈。

    也不知升了多高。猛然間,陸漸忽覺遠水激盪,波浪擴散開來,他這幾日窺探鯊群動向,對群鯊活動再也瞭解不過,心知此時投食已畢,群鯊開始四面分散,追逐投入海中的活魚活蝦,心頭頓時一緊,奮力划水,忽覺白光刺眼,耳中水鳴聲驟然消失。

    浮出海面,陸漸長吸一口氣,抖擻精神,向內島游去。不一陣,便近海灘。內島島眾多在地下,鮮少來到島面。況且其時已近傍晚,殘陽入海,晚霞黯淡,沙灘上悄無人聲,一片沉寂。

    陸漸爬上沙灘,手握腰間繩索,劫力順著長索,傳遞入海,清晰知覺到谷縝將繩索栓在腰上,奮力向著這方潛來。陸漸暗讚谷縝機靈,只需有繩相連,二人便不會失散,萬一力竭,陸漸可借劫力,谷縝卻可借陸漸之力。

    谷縝離岸還有十丈,陸漸心頭忽動,但覺海水波動隱隱有異,凝神傳出劫力,但覺兩頭巨鯊,由遠處向谷縝火速逼來。

    谷縝毫無所覺,只顧划水。陸漸大驚之下,急收繩索。不料那繩索乃是破布髮絲結成,屢經浸泡拉拽,已然鬆脫,驟然遭受大力,僅收丈餘,便即斷絕。陸漸情急間縱身入海,變化「神魚相」,辟開海水,向著谷縝游去。

    俄爾間,水波激盪,潛流暗湧,陸漸與一頭巨鯊幾乎同時搶到,陸漸一把拽住谷縝,將他在水中掄了一個半圓,谷縝的左腳貼著巨鯊背脊掠過,只覺又冷又滑,驚訝之下,不由吐出一串水泡。

    陸漸救下谷縝,但覺身側水響,另一頭巨鯊搶至,他不及轉念,一肘頂出,正中那巨鯊上顎,那巨鯨被頂的一偏,利齒劃過陸漸肘尖,帶起一溜血光。

    兩頭巨鯊長年飢餓,此時嗅到人體血氣,俱都發狂,轉身衝向陸漸。陸漸手抓一人,無法變相,但覺身周海水急劇翻騰,有如沸了一般。正沒主意,忽覺手中一空,谷縝奮力掙脫,攪起無數水花,向一旁游去,那兩頭鯊魚感知水波,轉而直奔谷縝。

    陸漸緩過氣來,變相趕上,雙手急出,拽住了一頭巨鯊的尾鰭,鯊皮雖然光溜,但陸漸雙手附有劫力,瞬間尋著尾鰭虛弱之處,正是巨鯊尾骨與脊椎間的縫隙,陸漸猛一運勁,卡嚓一下,竟將巨鯊尾鰭扯斷。

    巨鯊雖無痛感,但尾鰭忽被扯斷,仍覺大不自在,只見那鯊尾軟垂無力,巨鯊也隨之偏來倒去,彷彿失了舵的船隻,無法控制航向,欲要向西,游動之時,偏又向東去了。

    陸漸重創惡鯊,未及歡喜,忽覺另一頭鯊魚閃電轉回,張口咬來。他躲閃不及,卻覺那鯊魚似被重重撞了一下,貼身而過,一口咬空。劫力傳出,心知來得正是谷縝,眼見那巨鯊轉身要咬谷縝,急變一個「大須彌相」,合身撞在巨鯊背上。

    那巨鯊被撞沉丈餘,陸漸趁機拉著谷縝,奮力向島上游去,那巨鯊不死心,從後追來。瞧它趕到,兩人又度分開,巨鯊去咬陸漸,卻被谷縝從側一腳,幾乎踢破肚皮,轉身欲咬谷縝,卻被陸漸一肘,頂得暈頭轉向,方想撕咬陸漸,谷縝又踢過來。

    一時間,那頭巨鯊成了二人的皮球,踢來踢去,顧此失彼,竟不知咬誰才好,糾纏之中,二人一鯊已近沙灘。那頭巨鯊終於筋疲力盡,無奈放棄獵物,轉回大海。

    兩人爬上海岸,回頭望去,一根尖利鯊鰭正緩緩沒入水中,不由得相視大笑,此時天色尚未全暗,這一照面,陸漸不禁張口結舌。谷縝卻似忘了適才凶險,得意非凡,抓起石頭,連番投入海中,大罵道:「死臭魚,吃你爺爺?哈哈,門都沒有。」說罷又是忘形大笑。

    陸漸呆了呆,吃吃地道:「谷……谷縝,你,你不是前輩……」

    谷縝回過頭來,藉著蕩漾波光,只見他眉濃眼亮,寬額鼻挺,雙唇輪廓分明,有若刀削,一笑間露出雪白牙齒,觀其相貌,竟是一個與陸漸相若的英俊青年。

    「我說了我是前輩麼?」谷縝笑道,「你自己要叫,我有什麼法子?」

    陸漸又氣又急,跌足道:「你這人,你這人……」谷縝手指勾勾,嘻嘻笑道:「乖後生,叫前輩,快叫前輩。」陸漸怒哼一聲,轉身便走,谷縝笑道:「小和尚,你光溜溜的,往哪裡去?」

    陸漸聞言驚覺,自己全身赤裸,頭髮盡無,絕似一個赤身裸體的小和尚。不覺面紅耳赤,雙手掩住下身。谷縝哈哈笑道:「當務之急,便是先找一身衣褲。」

    陸漸道:「去哪裡找衣褲?」谷縝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自然去地牢找了。」陸漸皺眉道:「才出地牢,又要進去?」谷縝道:「只是出了地牢,沒出獄島,便不算贏。」說到「贏」字,他的眼中銳芒一閃,流露興奮之色。

    待得天色黑盡,兩人潛到地牢入口附近。谷縝拉住陸漸,耳語道:「你不覺奇怪麼?這地牢何等緊要,入口處卻一個人都沒有?」

    陸漸道:「確是有些古怪。」谷縝道:「這附近必有暗樁。」陸漸奇道:「暗樁?」谷縝道:「便是潛伏在暗處的高手。」

    陸漸略一思索,雙手按地,劫力擴散開去,低聲道:「西北方十丈處有四個,東方十丈處有三個,東南方十丈有兩個。」谷縝笑道:「這便是你身為劫奴的異能麼?你怎麼做到的。」

    陸漸說了。谷縝笑道:「妙極,如今之法,避強擊弱,先活捉東南方那兩個。」兩人躡足繞了一個大圈,到那兩個暗樁附近,那兩人正藏在一塊巨石後,屏息以待。

    谷縝運指在陸漸掌心寫道:「我做魚餌,你做魚鉤。」

    寫了兩遍,陸漸兀自怔忡,谷縝倏地縱出,躬身躡足,自那二人藏身處急掠而過,足下有意弄出細微聲響。那兩人聽到,驀然起身,一左一右撲向谷縝,眼見得手,卻不防腦後巨力湧至,頓時頭暈眼黑,雙雙昏倒。

    谷縝轉身,和陸漸一人一個,將這二人拖到海邊,方笑道:「真有你的。」陸漸怨怪道:「你當真冒失,若我趕不上,豈不糟了。」谷縝笑道:「你若趕不上,我便認栽,只因你若無這個膽識能耐,不但我們出不了這獄島,你也不配做我的合夥之人。」

    陸漸奇道:「什麼合夥之人?」

    谷縝嘿嘿一笑,答非所問:「先穿衣服再說。」當下扒了一名暗樁的衣褲,穿在身上。陸漸如法炮製。

    谷縝道:「陸漸,我要審犯人,你須得答應我。不論我說何話,做何事,你都不許插嘴,也不許當真。」陸漸心中奇怪,隨口答應。

    谷縝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陸漸道:「那是自然。」谷縝嘿嘿笑道:「好個君子。」當下點了兩名暗樁穴道,先令一人昏睡,再用海水澆醒另一人。那人懵懂之中,先挨了谷縝兩個嘴巴,方要叫喊,卻被谷縝摀住嘴,厲聲道:「我問一句,你須得答一句,待會兒再問你的同夥,若是供詞不符,哼,一處不符,我割你鼻子,兩處不符,我挖你雙眼,三處不符,我把你一寸寸剮了,去餵鯊魚。」

    陸漸聽得倒吸一口冷氣,但有言在先,只得緘口靜觀。卻聽谷縝道:「你答應的,就眨眨眼。」

    那暗樁被他氣勢所懾,眼睛連眨,谷縝放開他嘴,問道:「外島來內島的給養船隻,何時才來?」那人道:「通常都是午時。」谷縝道:「船有多大?有幾艘?」

    那人道:「四人的黃鷂快艦,共有三艘。」谷縝哼了一聲,道:「獄島島主在內島還是外島?」那人道:「島主常在外島,鮮少到內島來。」谷縝冷笑道:「內島自不如外島快活,葉梵這廝依然好逸惡勞,本性難改。」

    那人奇道:「你認得葉島主?」谷縝笑道:「何止認得,我還叫他葉叔叔呢。」那人吃驚道:「你,你是?」谷縝笑道:「我叫谷縝。」

    那人一呆,失聲道,「你,你不是在……」谷縝截口笑道:「在九幽絕獄是麼?可惜,老子神通廣大,已經出來了。」那人駭然欲呼,谷縝早已出掌,將他打昏。

    谷縝又叫醒另一人,連哄帶嚇,同樣問了一遍,核實無誤,足見這兩名暗樁保命第一,絕不是悍不畏死之輩。

    谷縝將第二人也打昏了,搜索二人隨身物品,尋到兩口短劍,兩塊腰牌,若干飛鏢暗器,還有一些過夜的乾糧、清水,更有一條牛皮索,顯然是捆人之物;

    谷縝不覺笑道:「照啊,應有盡有。」用牛皮索捆住兩人雙手雙腳,又用布條封住二人嘴巴,方道:「陸漸,你帶這兩人藏到礁石後面,好生看守。我有要事,去去就來。」說罷拿起一口短劍,逕自去了。

    陸漸看守二人,餓了便吃少許乾糧,渴了便喝一點清水,眼望著天光漸白,不覺擔心起來,不知谷縝所說的要事卻是何事?若是孤身偷入地牢,未免太過凶險。又想起谷縝詢問兩名暗樁的話,不由尋思道:「他如此問法,莫不是要奪下運送給養的快艦,逃離海島。」

    正自胡思亂想,忽見谷縝持劍回來,容色疲憊,也不多說,吃了些乾糧清水,倒頭便睡。

    不一陣,忽聽遠處傳來呼叫聲:「李甲,孫弓。」陸漸一驚,谷縝也醒過來,笑道:「他們發現設下的暗樁不見了。」陸漸見他當此之時,仍是滿不在乎,心中大為彆扭。

    那些人齊叫了幾聲,有人大罵道:「這兩個兔崽子,必是偷偷溜回去,找間空牢房偷懶睡覺去了。」另有人也高聲道:「是呀,吹了一晚上的海風,這守夜的暗樁真不是人幹的,這一夜值完,老子要大睡三天。」一行人罵罵咧咧,須臾去得遠了。

    陸漸回頭望去,但見李甲、孫弓已然醒轉,四隻眼睛骨碌碌亂轉,聽得同伴遠去,盡皆流露出恐懼絕望之色。

    谷縝拍拍二人臉頰,嘻嘻笑道:「放心,好歹大家也有幾分香火之情,待我逃走時,自然放了你們。」他笑容可掬,那兩人眼中驚懼卻無絲毫減少,彷彿面對鬼怪妖魔一般。

    其後間有島卒巡島,四人隨勢轉移,卻也又驚無險。眼見日頭漸高,谷縝忽地低聲歡呼,手指遠處,陸漸舉目望去,但見海面出現三艘黃鷂快艦,向內島飛速駛來。

    谷縝望著李甲孫弓,森然一笑,那二人頓覺毛骨悚然,繼而腦後一震,各挨谷縝一掌,昏了過去。

    谷縝打昏兩人,向陸漸低喝道:「快走。」陸漸道:「去奪船嗎?」

    「奪個屁。」谷縝拉著陸漸,飛奔到一塊礁石後,在沙裡一掏,扯起一個尺許方圓、草莖編成的蓋子,露出黝黑洞口,谷縝喝道:「跳下去。」陸漸遲疑道:「為什麼?」谷縝急道:「下去再說。」

    陸漸只得跳下,但覺其內沙土猶濕,竟是一個新挖出的沙窟,頓然明白,谷縝夜裡出去,凌晨方回,正是為挖這個沙窟。但覺谷縝也跳入沙窟,入窟之後,抓了兩把沙,撒在蓋子上,方才小心蓋上,笑道:「洞挖小了點,湊合湊合。」

    陸漸忍不住問道:「為何要藏起來?」谷縝笑道:「你以為我問那兩個笨蛋的話,是想奪下運送給養的快艦,逃離內島麼?」陸漸道:「難道不是?」

    谷縝道:「就算能奪下快艦,那能載幾人的小船,又能穿越茫茫大海,返回中土嗎?」陸漸明白過來,搖頭道:「只怕不能。」

    谷縝道:「別說船小不能渡海。就算咱們奪下快艦,也只得一艘。到時候外島幾十艘快艦圍追上來,你還逃得了嗎?」

    陸漸苦笑道:「逃不了的。」

    「那就是了。」谷縝說道,「所以說,運送給養的快艦,我才不奪。若要逃命,須得奪一條戰艦。這艘戰艦不僅要大,還要覆蓋鐵甲,能擋炮擊,抑且載有多門佛郎機火炮,足以擊沉任何追趕船隻。」

    陸漸吃驚道:「有這等海船?」谷縝道:「有的,那船我坐過。」陸漸疑惑道:「但你怎麼拿定,那艘船會來內島。」

    谷縝笑道:「雖不說十拿九穩,但七穩八穩,還是有的。」他頓一頓,又道,「你還記得我跟那個暗樁的對話麼?我向他報了真名,對不對。」陸漸道:「不錯,他似乎吃驚得很。」

    谷縝嘿嘿一笑,道:「不吃驚才怪,竟有人從九幽絕獄逃出來,抑且這個人還是獄島第一要犯。你說,這會不會驚動獄島島主呢?」

    說罷,但聽陸漸久久不語,不覺怪道:「你怎麼不答話?」卻聽陸漸長吐了一口氣,澀聲道:「你是東島第一要犯?到底犯了什麼大罪?」

    谷縝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若有人要陷害你,定個罪名還不容易。」陸漸釋然道:「如此說,你是被人陷害的了?」

    谷縝道:「這件事我也說不清,這次出去,就是要弄明白。」他這話模稜兩可,陸漸原本以為明白,這一聽,又覺糊塗了,卻聽谷縝道:「我跟暗樁的對話,其實只是一個局。我是故意讓他知道,再通過他的嘴告知眾人:我谷縝不但逃出了九幽絕獄,還有可能混入了運送補給的黃鷂快艦,逃到了外島,伺機奪船遠走。」

    陸漸恍然大悟,點頭道:「不錯,想必人人都會如此想。」

    谷縝笑道:「如此一來,獄島上下必然要做兩件事:第一便是封鎖海路;第二,就是大肆搜索外島,以防我奪船逃逸。但我根本沒逃,他們若搜不到人,又會怎麼樣呢?」

    陸漸沉吟道:「若換了是我,會去九幽絕獄求證,瞧你還在不在?」

    「你還不是木魚腦袋呢,」谷縝輕笑道,「不過要開九幽絕獄,只有一個人可以,那就是獄島島主,東島五尊之一,『不漏海眼』葉梵。」

    陸漸駭然道:「又是東島五尊?」谷縝笑道:「不錯,這葉梵不僅是五尊之一,而且五尊之中,數他武功最高,而咱們要做的事,就是奪下他的座船。」

    陸漸聽到這裡,不由得呻吟起來。谷縝吃吃笑道:「乖後生,你被九變龍王嚇破膽了吧。」陸漸想到自己叫他前輩之事,惡向膽邊生,使個「諸天相」,將谷縝雙手反擰,恨聲道:「你有多大,再敢叫我後生,哼……」沙窟窄小,谷縝騰挪不開,吃痛道:「君子動口不動手。」

    陸漸哼了一聲,鬆開兩手,忽被谷縝反手一肘,頂得痛徹心肺,當即甩頭,一個「雄豬相」撞在他嘴上。谷縝嘴破血流,慘哼一聲,頓足踩中陸漸腳趾。陸漸痛得倒抽一口冷氣。他雖有劫力在身,但谷縝所用招數均極陰狠,除了踩腳趾,便是戳眼挖鼻,擰耳朵,掏下陰,當此逼仄之處,在所難防,陸漸武功便高許多,一時也制他不住,反而吃了些許暗虧。

    廝打正烈,忽聽遠處傳來沙沙的腳步聲,兩人猛然住手,待那一串腳步聲過去,陸漸才低聲怒道:「君子動口不動手,可是你說的?」谷縝冷笑道:「你是君子,我是小人,小人既要動口,又要動手。」

    陸漸大怒,正要再鬥,忽聽遠處有人道:「葛老弟,我好像聽到人聲。」

    窟中兩人一時間噤若寒蟬,哪敢再動,卻聽另一人哈哈笑道:「哪有人了?這島上鳥不拉屎,龜不生蛋的,你怕是呆久了,憋出病啦。嘿嘿,是不是想嫂子了,待挺過這兩天,換了班,回了外島,有你們樂的。」先前那人笑道:「你就會瞎扯,你光棍一個,哪知道什麼夫妻之樂?」

    兩人說笑一陣,逕自去了。谷縝吁了一口氣,沉聲道:「大家逃命第一,不要再打,我也不叫你乖後生啦。」頓了一頓,又問道,「是了,你有幾歲?」陸漸道:「我二十。」

    谷縝咦了一聲,道:「你竟大我兩歲,算起來我十八。」陸漸吃驚道:「這麼說,你十五歲半就被關起來了?你那麼大一點兒年紀,能犯什麼罪?」谷縝嘿笑不語。

    陸漸知他斷不肯說,便轉過話頭,說道:「你那計謀怕是行不通。若是獄島島主比九變龍王還厲害,我們怎麼能奪他的座船?」

    谷縝道:「他若在船上,再加十個你我,也是有去無回。不過,他既然來了內島,又怎麼會呆在船上?」陸漸恍然道:「不錯,他一定會去九幽絕獄。」

    谷縝笑道,「不止他會去。如此大事,島上三個總管多半也都會去。只消姓葉的不在船上,事情便輕易許多。那艘船是葉梵從紅毛海賊手裡奪來的,炮多船快,來去如風。」

    陸漸猶豫道:「若他此來不乘座船呢?」

    「絕無可能。」谷縝道,「東海五尊,或大或小都有怪癖。好比九變龍王清高自許,而這『不漏海眼』卻最好排場,每日出行,非絲竹管樂不歡,若是行於陸地,非駟馬香車不乘,若是行於江海,必然要乘坐那艘紅毛戰船,一則顯擺威風,二來只憑這一艘戰船,獄島方圓百里發生任何變故,他均能應付自如。」

    說到這裡,兩人也無他法,唯有在沙窟中苦候。過了約莫一個時辰,忽聽附近有人叫道:「不好啦,有人逃啦,不好啦,有人逃啦。」陸漸聽出是李甲的聲音,不由一驚,卻聽谷縝吃吃笑道:「這個蠢貨,我在綁他的牛皮索上輕輕割了一劍,足以令他掙開,他竟然現在才知道?」

    不一時,那聲音變成兩人,料是李甲掙脫皮索,也解開了孫弓的束縛,兩人邊叫邊跑,頃刻去遠,繼而便聽遠處有人高聲響應,一眾人狂呼亂叫,島上喧嘩一片,谷陸二人只覺附近腳步聲大作,似有無數人在上方來回跑動。

    二人緊緊擠在沙窟裡,均能感覺對方心跳加劇,要知此時不被島卒發覺則已,一旦發覺,二人這般處境,除了束手就縛,再無他途。

    天幸那些腳步響了一陣,便即寂然。須臾間,忽聽鳥鳴聲起,谷縝行險將蓋子掀開一條細縫,向外張望,只見數只信天翁掠空而過,向著外島翩然飛去。

    谷縝掩上蓋子,縮回窟中,笑道:「成了一半。」陸漸聞言,大為振奮。

    又過兩個時辰,漸已入夜。谷縝不時掀起蓋子張望,他所選地勢,正對外島,若有來船,便可瞧得十分清楚。

    陸漸久處窄洞,渾身酸痛,正覺難受,忽聽谷縝低笑道:「來啦。」忙問道:「什麼來了?」

    谷縝道:「葉梵的座船。」陸漸又驚又喜,不覺佩服起來,讚道:「谷縝,你真是神機妙算。」谷縝嘻嘻笑道:「若要活命,便得多花心思,其實我此次脫困,最難的地方倒是那面石壁,若是沒你,我一百年也出不來。」

    陸漸道:「這得多謝魚和尚大師,若不是他……」

    谷縝冷冷截口道:「魚和尚已經死了,就算他活著前來,也未必會救我,但你卻著實救我一命,他是他,你是你,我谷縝今生今世,只感激你一個,那個死和尚關我屁事。」

    陸漸聽得大惱,卻又想不出話來駁他。忽聽絲竹之聲,悠然悅耳,繼而便聽谷縝輕聲道:「這船來得好快,照啊,停下來了……唔,葉梵下船了,嘿嘿,這廝號稱『不漏海眼』,滴水不漏,如今也急了,看來老子的面子當真不小……***,沙天洹這老小子,扯什麼淡,有話不能邊走邊說麼?」他一邊偷看,一邊低聲咒罵,忽然輕輕歡呼一聲:「好啊,進地牢了。」

    陸漸微微一掙,谷縝知覺,怪道:「你做什麼?」陸漸奇道:「不奪船嗎?」

    谷縝呸道:「哪有這麼快,須得再等兩個時辰,那時葉梵下到地牢的七八層,聞訊返回,也來不及了。何況這麼大一隻海船,你跟我開得走嗎?」

    陸漸卻沒想到此節,不覺傻眼,脫口道:「那怎麼辦?」谷縝笑道:「我自有法子。」

    陸漸知他詭計無窮,便也懶得多問,只覺但凡勞心用智之事,盡數交與此人即可。

    谷縝計算時辰,料得差不多了,忽道:「可以走了。」二人躍出沙窟,卻見天色昏暗,眾星寥落,陸漸不由問道:「如今怎麼辦?」谷縝笑道:「去地牢啊。」陸漸失聲道:「什麼?怎麼進去?」

    谷縝笑道:「自然是走進去了,難道我們這身服飾,不是獄島弟子嗎?」說罷拍去衣褲上的沙粒,將腰牌掛上,大步前行。

    陸漸瞧得咋舌,心道藝高人膽大,此人武功委實平平,卻真有包天之膽,這世上的事,怕是沒有幾件他不敢做的。

    方走二十來步,陸漸忽有所覺,沉聲道:「有人來了。」谷縝笑道:「知道了。」不待前方人影顯現,驀地大喝一聲:「口令。」來人微微一愣,隨口答道:「福祿壽喜。」

    谷縝嗯了一聲,笑道:「老哥也是來巡島的麼?」那島卒道:「是啊,這島上幾十年都沒出過這等越獄的怪事,總須裝裝樣子。」谷縝道:「獄島如此森嚴,我卻不信那犯人逃得了。」那島卒歎道:「難說得很,那畜生打小便難纏,要麼怎麼會關在九幽絕獄?二位兄弟,你們巡完了,要回地牢麼?」

    谷縝笑道:「不錯,剛逛了一圈,回去交差。對了,這位老哥,你瞧過那逃犯的樣子沒有?」陸漸聽得這話,不覺心驚肉跳,但瞧谷縝,卻是嘴角含笑,倒像是說的別人。

    卻見那島卒笑道:「他入獄時我瞧過一眼,可惜他滿臉血污,沒瞧真切。」

    谷縝歎道:「可惜兄弟來晚了些,無緣瞧見。」那島卒冷哼道:「不見也好,這等衣冠禽獸,瞧了晦氣。」谷縝嘿嘿一笑,道:「老哥說的是。」

    三人擦肩而過,谷縝對陸漸低聲道:「我們只有兩個時辰,須得抓緊。」步子一急,直奔地牢入口,尚未近前,便聽有人低喝道:「口令。」谷縝笑道:「福祿壽喜。」

    那人又道:「腰牌。」谷縝摘下腰牌,故意拿到偏暗處,晃了一晃,那暗樁也沒瞧得真切,唔了一聲,便即寂然。

    谷縝笑道:「老哥們辛苦啦。」便與陸漸大搖大擺進了入口。因是地牢首層,多為島上司職者居住。是故沿途火把甚多,亮如白晝,忽聽喧嘩之聲,轉過一道門,但見一大群獄卒正鬧哄哄圍著吃飯,瞧見二人進來,也不在意。

    谷縝扯住一人,低聲道:「老兄,島主船上的一個兄弟不慎打破了一枚『幻蜃煙』,迷暈了好幾人,急著要解藥,叫我來取,我剛來不久,不知道哪兒有呢。」

    那獄卒愣了愣,道:「這個解藥總管才有,但總管都下到九層去了。」谷縝一笑,彎眉露齒間,竟有些勾人魂魄,只聽他恭聲道:「方纔有兄弟說沙總管還在,他住哪裡呢?」

    那獄卒見他笑容可親,不自覺大生好感,也不疑有他,笑道:「是麼,難不成他有事先回了。你從這裡走,過去轉彎第二間鐵門就是。」

    谷縝謝過,與陸漸快步走到鐵門前,卻見門上一根鐵閂粗過兒臂,上面掛了三把大銅鎖。

    谷縝覷得左右無人,手一晃,指間多了一根極細極韌的黑絲。陸漸奇道:「這是什麼?」谷縝道:「這是一根烏金絲,可剛可柔,入獄前我一直藏在頭髮裡,以備不時之需。不料入獄之後,全是千斤閘門,並無門鎖,這東西根本派不上用場。」

    說話間,他將烏金絲插入門鎖,略一撥弄,便一一打開,沉聲道:「你在門外放風,我去去便來。」陸漸答應,靠在門外不遠,覷看四周,過得半晌,忽聽谷縝在門內詢問是否有人,便答「無人」。谷縝閃身出來,手中提著一口木箱。

    陸漸怪道:「你真去拿解藥麼?」谷縝詭秘一笑,尚未說話,忽聽腳步聲起,似有幾人前來,谷縝忙鎖上門,與陸漸並肩而立。

    忽聽來人一聲厲喝:「你們是誰手下的,到處亂跑?」谷縝張口便道:「我們是沙總管的手下。總管去九幽絕獄前,吩咐我們給那幫海客送一點兒藥,誰知這地牢繁複,我們又剛來不久,竟然迷了路。」

    忽聽另一人怪道:「你們也是沙師父的手下?」陸漸聽得心中咯登一下,幾乎站立不住,敢情這人竟是畢箕。

    谷縝卻快步迎上,嘻嘻笑道:「敢情遇上前輩,晚輩見過前輩。」說罷便鞠一躬,陸漸原本心懷鬼胎,見狀求之不得,忙也隨之鞠躬。

    畢箕見二人如此恭謙,心中受用,笑道:「免禮免禮,我怎麼沒瞧過你們?」谷縝道:「我們幾日前方從外島來的。」畢箕將信將疑,瞥了陸漸一眼,陸漸低著頭,不覺心跳如雷,誰知他一頭短髮,服飾也變,畢箕瞧了一眼,竟未辨出,只笑道:「你們怎麼像兩個和尚?」

    谷縝笑道:「我們做過兩天和尚,難得葉島主收容。」畢箕肅然起敬,正色道:「敢情是葉島主派來的。」轉頭問同伴道:「他們說的海客,莫不是上次抓了沒殺的那幾個,你們知道在哪兒麼?」

    一個同伴道:「我倒是送過一次飯,向前走,逢路口就左轉,連轉兩次,左手第一到第九間牢房都是。怎麼,你說送藥,難不成是他們病了?」谷縝笑道:「是呀,聽說病了好幾個。」畢箕笑道:「箱子裡都是藥吧。」谷縝忙道:「前輩要不檢驗一下。」

    畢箕擺手笑道:「說笑了,怎可如此生分?我叫畢箕,大家以後有的是見面機會呢。」說罷抱拳施禮,與同伴談笑去了。

    谷、陸二人不敢言語,一路快走,待到無人處,陸漸方才顫聲道:「谷縝,方才好險。」谷縝道:「險什麼?」陸漸低聲道:「那個畢箕認得我,想是我光了頭,才沒認出來。」谷縝笑道:「你這也算險?他若開箱驗貨,那才叫慘。」陸漸奇道:「怎麼?這裡面是什麼,難道不是藥。」谷縝嘿嘿笑道:「藥也是藥,只是並非解藥。」

    陸漸聽得詫異。兩人快步如風,頃刻已到牢房附近。谷縝沉聲道:「從今開始,一旦見人,全力出手,不可留情。」

    陸漸一點頭,剛過轉角,便見兩個獄卒,當即沉喝一聲,縱身撲上,變化「半獅人相」,擊倒一人,另一人不及叫喊,陸漸再變「雄豬相」,一頭撞出,正中那人胸口,那人一聲叫喊堵在嗓子眼裡,兩眼翻白,昏了過去。

    陸漸擊昏二人,谷縝卻小心放下木箱,取出烏金絲,撬開一扇牢門,忽聽門內有人厲聲道:「又是哪個王八蛋?」

    陸漸聽得清楚,喜道:「羅三哥。」那人正是羅小三,啊呀一聲,顫聲道:「你,你是小陸。」說話間,谷縝陸續打開餘下牢門,從懷裡取出一支瓷瓶,說道:「陸漸,這是『七煞破功酒』的解藥,一人一粒,你來餵他們。」陸漸接過瓷瓶,訝道:「你怎麼拿到的?」谷縝笑道:「我不是進了沙天洹的房間麼?」陸漸又驚又喜,繼而又擔憂道:「這藥不會有錯吧?沙天洹房裡可沒什麼好東西?」

    谷縝笑道:「你放心,『七煞破功酒』的解藥,我六歲就認得了。」陸漸聽得怪訝,但不及細問,轉身給眾人服下。眾海客解藥入口,虛弱之感頓消,紛紛站起身來,詢問陸漸何以至此。

    谷縝接口笑道:「待會兒敘舊不遲,咱們先得出去。」他又取出一支瓷瓶,道:「這裡的藥丸,你們一人一粒,含在嘴裡,待會兒我叫一聲『屏息』,大夥兒千萬閉住呼吸。」

    眾海客聽得奇怪,紛紛含上藥丸,由陸漸率領衝出。沿途遇上幾名獄卒,均被陸漸變相擊倒。不多時,接近入口,忽被幾名獄卒瞧見,叫喊起來,霎時間,自兩旁奔出二三十人來。陸漸見守衛如此之多,斗不勝鬥,正感頭痛,忽聽谷縝大喝一聲:「屏息。」倏地從木箱中取出兩枚圓球,奮力擲出,圓球著地,煙霧瀰漫巷道之中。

    陸漸瞧那煙霧眼熟,轉念間,猛然驚悟:「是那日迷昏我的毒煙。」原來,谷縝扔的,正是從沙天洹房中搜出的「幻蜃煙」,如今情狀,與那日船上情狀彷彿,只是敵我掉了個兒,獄卒們紛紛兩眼翻白,昏厥摔倒,海客們卻因為事先含有解藥,均然無恙。

    谷縝不斷擲出「幻蜃煙」,巷道中濃煙滾滾,直噴出巷道之外,入口暗樁也受波及,眾海客衝出巷道,竟無一人阻攔。

    谷縝指著遠處海邊一艘大船,叫道:「大夥兒快衝,拿下那艘船。」眾海客絕處逢生,無不勇氣倍增,紛紛發足,向那船衝去,若干巡島弟子遠遠瞧見,奔來阻攔,卻被陸漸一拳一個,盡數打倒。

    海船上的人聽到動靜,紛紛出艙。這些人均是島主隨從,武功不凡,正要上前阻擋,不料谷縝將所剩的幾枚「幻蜃煙」盡數擲出。黑夜之中,濃煙騰起不易察覺。眾隨從吸入煙氣,紛紛倒地,空負一身本事,卻用不上半分。眾海客跟隨陸漸蜂擁上船,有兩名隨從尚能站立,方要抵擋,卻被陸漸先一個「我相」,投擲石塊,擊昏一個;再一個「馬王相」,飛起一腿,將餘者踢昏。

    眾海客受盡關押之苦,紛紛撲上,想殺掉這些隨從出氣,陸漸卻喝道:「不得妄殺,將他們丟下船去。」

    他屢屢顯露武功,眾海客均有畏懼之心,周祖謨忙道:「大夥兒都聽小陸的話,將這些人扔下船去。」眾海客雖不甘心,也只得扔隨從下船。

    谷縝笑道:「大夥兒勿要耽擱,快快開船,返回中土吧。」

    眾人驚喜交迸,轟然應名。他們都是航海的慣家,當即扯帆的扯帆,起錨的起錨,擺舵的擺舵,這艘船乃是紅毛海賊船,共有八桅十炮,艦頭既高且利,船體流暢自如,須臾遠離內島。谷縝終於脫困,心中快美無比,立身船尾,縱聲長笑。

    「你先別自顧開心?」陸漸出艙叫道,「周大叔問你,現今往哪裡去?」

    谷縝手舞足蹈,哈哈笑道:「如今炮艦在手,老子進退自如。既然如此,索性轉守為攻,徹底斷絕追兵。」說罷一聲令下,將船駛往外島。

    外島半晌即至,夜色中島影崔嵬,如一頭洪荒猛獸,雄踞波濤之上,較之內島,果然壯闊許多。其時已是深夜,島左港口***闌珊,水中霧氣升騰,籠罩得港內船隻若隱若現。

    外島眾人不知底細,瞧見島主座船返回,紛紛出來迎接。谷縝命將船上十門佛郎機大炮填滿火藥,繼而爬上桅桿,瞧得遠近得宜,一聲令下,左舷四炮,火光迸出,港中海船頓被擊沉幾隻。

    島上諸人大驚,紛紛狂呼大叫,走散躲避。另有悍勇者,急乘黃鷂快艦衝突過來,谷縝發聲號令,將那戰艦轉到右舷,又是一輪火炮,將來船擊沉,船上島眾紛紛慘叫落水。陸漸瞧得不忍,高叫道:「谷縝,得饒人處且饒人,咱們走了便是,何必這樣。」

    「婦人之仁!」谷縝冷笑道,「你放了他們,他們放得過你麼?」話音未落,兩艘黃鷂快艦迫近發炮,正中船身鐵甲,偌大戰艦,為之一震。

    谷縝冷笑道:「瞧見了嗎?」繼而喝道:「船頭,發炮。」兩聲炮響,將那兩艘快艦擊成粉碎。陸漸望著那快艦殘骸打著旋兒,沉入海底,不由暗暗歎氣:「難怪魚和尚大師臨死前說:『世間瘡痍,眾生多苦』。只不過,這些瘡痍苦難,大多是人自找來的。」想著不勝黯然,不忍再看炮擊慘狀,悶悶返回內艙。

    谷縝頻頻發令,十門火炮烈焰噴吐,有如火龍肆虐,將港口船隻盡數擊沉,然後環島航行,見有船隻,便發炮轟擊。直到繞島一周,外島再無一艘完好船隻,谷縝這才發令起航。眾海客紛紛立在船尾,望著外島,猶自恍惚迷離,如在夢幻,直待外島***消失在濛濛海霧之中,始才深信終於脫困,歡呼雀躍,欣喜無及。

    周祖謨對谷縝一蹺大拇指,笑道:「這位兄弟,你年紀不大,但指揮艦船,卻比咱們這些幾十年的老海客還要老道。」

    谷縝從桅桿上飄然縱下,含笑道:「過獎了。」周祖謨見他笑容明爽、舉止瀟灑,不覺心折,拱手笑道:「區區周祖謨,足下貴姓?」

    谷縝濃眉一揚,笑道:「免貴姓谷,名縝。」周祖謨一團笑容僵在臉上,兩眼瞪著他,如見鬼魅,驀地一個激靈,脫口叫道:「你,你是東島少主。」眾海客俱是駭然,呼啦一聲,圍將上來。

    此時陸漸正巧出艙,見狀訝道:「周大叔,你們做什麼?」周祖謨心神略定,叫道:「小陸當心,這人是東島的人。」

    谷縝的身份,陸漸早已猜到幾分,只是無法確定,聞言也無太多驚訝,點頭道:「東島中人,並非都如狄希一般,谷縝是我的朋友,你不要為難他。」

    周祖謨跌足叫道:「小陸你不知道,別的東島中人也就罷了,但這小子是東島少主,他老爹就是東島之王,靈鰲島主谷神通。」

    陸漸對東島西城的恩怨雖略知一二,但到底如何,卻不甚瞭然。轉眼望去,卻見谷縝負著雙手,俊目清亮,嘴角似笑非笑,滿是嘲諷之意,不由歎道:「周大叔,此次若非谷縝,咱們也沒法逃出獄島。冤家宜解不易結,如今同舟共濟,不妨將往日恩怨撇開。」

    周祖謨怒哼一聲,道:「久聞東島少主狡計百出,一等一的難纏,誰知道他不是假意示恩,背地裡卻藏有歹毒陰謀。小陸,我乃天部中人,與東島餘孽誓不兩立,你想好了,幫我還是幫他?」說罷,兩眼直勾勾望著陸漸,大有希冀之色。

    陸漸眉頭緊蹙,搖頭道:「周大叔你待我不薄,但谷縝與我卻曾同生死、共患難,乃是生死之交。」周祖謨變色道:「你要幫他?」陸漸仍是搖頭。

    「好啊。」周祖謨喜道,「你只需兩不相幫便好。」他自忖人多勢眾,對付谷縝不在話下,不料陸漸眉間一舒,揚聲道:「我雖兩不相幫,但誰敢動手挑釁,休怪我翻臉無情。」

    他此言一出,船上為之一寂,陸漸容色雖然平和,眾人卻均能感知他身上那股迫人氣勢。周祖謨無法可施,恨恨一跌足,回艙去了。

    眾海客悻悻散去。陸漸雖然鎮住眾人,卻知從此與這些朋友生出芥蒂,不復昔日情誼,不覺心中黯然,信步踱到船頭,望著蒼茫大海,怔怔出神。

    忽聽谷縝在身後笑道:「你說咱們是生死之交,只怕是一廂情願吧。」陸漸道:「我當你是就成了,至於你如何想,那是你的事。」

    谷縝默然一陣,忽地笑道:「你這人端地固執,不過,卻很對我的脾胃。哼,你別瞧那周祖謨人多,真鬥起來,他十九要吃大虧;你今日不是幫我,卻是幫了那蠢材。」他見陸漸望著遠處,呆然不語,不由笑道:「你想什麼?嘿嘿,想姑娘麼?」

    陸漸搖頭道:「我想北落師門。」谷縝怪道:「那不是天上的星星嗎?」陸漸道:「不是星星,而是一隻靈貓,我被沙天洹抓住後,再沒見它,也不知它流落到何方去了。可惜,獄島太大,我不及去尋它了。」說到這裡,心中傷感之情,溢於言表。

    谷縝見他竟為一隻畜類傷情,大為好笑,但見他神色慘然,卻忍不住安慰道:「那貓兒只需活著,機緣所至,必能再見,你也無須如此煩惱。」

    陸漸點頭道:「北落師門聰明機警,必有自救之法。」雖如此說,心中仍是耿耿。忽又問道:「谷縝,你真是東島的少主?」

    谷縝笑道:「以前算是,現在卻不是了,如今我是東島第一逃犯,人人得而誅之,你不怕被我連累嗎?」陸漸失笑道:「我已被你連累了,況且我見過的東島中人大都邪僻狠毒,你做他們的逃犯,或許是好人也說不定。」谷縝不覺拍手大笑。

    陸漸打量他一眼,歎道:「我真服了你,不論坐牢也好,逃亡也罷,總能笑得如此開心。」谷縝撓撓頭,道:「這卻是天生的了,我從小便愛笑,小字便叫笑兒。但怕我的人,卻叫我笑面老虎。」說到這兒,兩人皆笑,陸漸只覺與這生死朋友在一起,心中輕快無比,便有再大難處,也能化解了。

    那戰艦堅甲利炮,一無阻礙,乘風破浪,日行兩百餘里,不幾日便將近中土。

    這一日,陸漸正在熟睡,忽覺有人拍打,睜眼望去,卻是谷縝,但見他豎著食指,示意噤聲,便爬將起來,又見谷縝向他招招手,當先出去。陸漸懵懂之間,起身尾隨。

    兩人躡足而行,走到一面艙壁前,谷縝將耳朵貼在壁上,陸漸如法施為,但聽細微人聲隱約傳來,竟是周祖謨,只聽他道:「如今丟了鳥銃,沈先生追究起來,大夥兒都不好受。唯一之計,便是將這艘戰艦奪下,這艘船犀利無比,獻給先生,或能將功贖罪。」

    卻聽羅小三接口道:「但就怕那姓谷的不答應,這兩日他在咱們面前指手畫腳、陰陽怪氣的,瞧著便叫人生氣。」

    周祖謨道:「姓谷的武功平平,並不足畏。最可慮的卻是小陸,若能制住他,姓谷的唯有束手就擒。若能生擒東島少主,不止可以將功贖罪,更是大功一件,沈先生一高興,日後我在天部的地位也必然不同了。」

    陸漸聽得心驚,卻聽艙中沉寂片刻,羅小三又道:「但小陸著實厲害,如何制得住他?」

    「那個不識時務的小子。」周祖謨森然道,「我瞧過了,底艙裡尚有十幾罈好酒,料得再過兩日,便可抵達中土。到時候,我們借口慶祝歸國,邀那姓陸的小子喝酒,灌他個爛醉。雖然最好生擒活捉,若遇抵抗,大夥兒便一起動手,將他宰了。」

    陸漸聽得這話,如遭晴天霹靂,半晌也沒還過神來,卻聽羅小三遲疑道:「周老爺,他兩次救過我們性命,如此恩將仇報,似乎不妥。」

    周祖謨道:「他雖救過我們,卻與東島餘孽同流合污。東島的朋友,便是我天部的敵人,對待敵人,豈可手軟。但念在救命之恩,即便不殺他,也須挑斷他的手足筋脈,廢去他一身武功。」

    羅小三欣然道:「這個法子最妙。」周祖謨道:「這兩日大夥兒見了小陸,不但要不動聲色,還要假裝笑臉。正所謂的『兵不厭詐』,就是如此。」

    眾海客紛紛讚道:「還是周老爺高見。」周祖謨大為得意,呵呵直笑。

    谷縝轉身拉住陸漸,但覺他掌心汗透,肌膚冰冷,不由暗歎一口氣,將他拉回艙中,說道:「陸漸,這世上的人,多數只認名利,淡漠感情。周祖謨不過是個不成器的奸商,自然處處只為私利,此時但求抵消丟失鳥銃的罪責,恩將仇報不足為怪。天幸我及早料中,他那些伎倆也就不足為懼了。」

    他說完,見陸漸仍是呆怔,不由忖道:「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將人心想得太好,容易遭人算計。」想著又歎一口氣。

    其後兩日,陸漸興致萬分低落,每每瞧見眾海客虛偽笑臉,便覺心頭如遭針刺。這日午間,已能望見大陸輪廓,羅小三與兩名海客果然來請,羅小三笑道:「小陸,今日便可到中土了,周老爺說了,傍晚在海寧上岸,還說此次能夠活著歸國,多虧小陸你屢次相助,是故定要請你喝上兩碗,以表謝意。」

    陸漸瞧他滿臉堆笑,想到那晚所聽言語,心中苦澀無比,正想回絕,忽聽谷縝笑道:「這酒該喝,不過須得算我一份兒。」羅小三一呆,卻見門口人影一閃,谷縝著一身月白長衫,飄然而入,他久處絕獄,不見日光,故而肌膚白皙如玉,兼之這幾日飲食無憂,漸趨豐盈,尤顯得玉樹臨風,清俊不凡。

    不待羅小三開口,谷縝又笑道:「羅兄,你們得出東海獄島,區區便無功勞,也有苦勞。你們為何只謝陸漸,卻不謝我?如此忘恩負義,豈不成了白眼狼麼,」他這一句戳中羅小三的心病,羅小三面皮滾燙,哆嗦了嘴,不知如何回答。

    谷縝一拉陸漸,笑道:「走,喝酒去。」竟不顧羅小三,逕自前往周祖謨艙中。

    周祖謨正設宴以待,見二人同來,不覺一怔。谷縝笑道:「周兄好,谷某適逢其會,也來叨擾兩杯。」說罷大馬金刀坐了下來,反客為主,提起酒罈,將桌上酒碗一一斟滿,笑道「來來來,先干三碗,再敘情誼,若不喝的,都是我孫子。」說罷先乾一碗。

    他這話說得極為歹毒,眾海客只為不當孫子,也不能不喝,三碗喝罷,面上均染酡紅,谷縝卻面色如故,又將眾人碗裡斟滿,笑道:「大家這幾日同舟共濟,都很辛苦,尤其是周老大,勞苦功高,就像那詩裡說韻什麼來著,對了,『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若不喝下這碗,就是瞧不起周老大。「」

    海客中誰敢擔上瞧不起周老大的名聲,也只得無奈喝了,周祖謨心頭暗急,正想設計,勸陸漸多唱幾碗,不料谷縝將碗一擱,臉上露出狂醉迷亂之色,喝道「喝喝,不喝就是我孫子……」邊說邊舉起板凳,對著那一排酒罈,手起凳落,稀里嘩啦,將酒罈砸碎大半。周祖謨又驚又怒,喝道:「你做什麼?」

    不料谷縝醉醺醺地兩眼一瞪,咄咄喝道:「你問老子嗎,老子是地藏菩薩、托塔天王,奉玉皇大帝聖旨,前來消滅爾等。」說罷舉起板凳,作勢欲砸。周祖謨大驚,方欲躲閃,不科谷縝板凳來勢一轉,又將剩下酒罈敲了稀爛,醇酒流得遍地都是,艙中酒香瀰漫。

    酒罈破碎,周祖謨毒計落空,心中痛不可當,跌足怒道:「這廝瘋了,你們還不拿下他。」陸漸卻知緣由,不覺莞爾,起身道:「罷了,他只是醉了發酒瘋,我扶他回去。」說罷去抓谷縝胳膊,不料谷縝掙開他,兩眼瞪直,大喝道:「我乃諸葛孔明是也,且看我登台作法,借來東風吹旌旗,燒光曹營百萬兵。」邊說邊自手舞足蹈,不知怎地,忽從袖間抖出一枚火折子,只一晃便點燃了,丟在地上。滿地醇酒遇火即燃,一時間火苗亂躥。

    眾海客無不驚恐,盡喊救火,不料火勢未滅,谷縝又扔出兩枚火折子,火勢益發猛烈,竟至於不可收拾。谷縝丟完火折,趁著混亂,拉著陸漸轉身出艙,又瞧火炮邊有幾桶火藥,便丟了一個火折子過去,兩人遠遠跑開,耳聽得身後一聲巨咱,戰艦被炸了一個大窟窿,熊熊燃燒起來,眾海客東邊救火,谷填西邊縱火,整艘戰艦一時間陷入濃煙烈焰之中。

    谷縝縱聲大笑,與陸漸搶上甲板,取了一艘救生小艇,擲入海中,雙雙縱身跳上。

    陸漸望著艦上衝天煙火,歎道:「谷縝,你這把火放得太狠了些。」谷縝仍是一副醉相,笑嘻嘻地道:「有道是,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人喝醉了,無論做什麼事,都是自然而然的,我既然喝醉了,燒他們也是自然而然的。」陸蕭呸道:」哪兒有這種歪理?」

    兩人將小艇划出數里遠,忽見那些海客跌跌撞撞,紛紛奔上甲板,搶奪救生小船,有的更拆了甲板,抱在懷裡,縱身入海。不多時,便聽戰艦內發出一聲如雷悶吶,滾滾氣浪破船而出,偌大戰艦須臾間四分五裂,變成一堆鐵木碎屑。敢情那把火蔓延至存放火藥的艙內,引爆火藥,將戰艦炸得粉碎,眾海客雖然逃生,但灰頭土臉,至為狼狽。

    谷縝哈哈笑道:「陸漸,我是瞧你面子,知道你不喜歡殺人。若不然,昨天夜裡,我便放火燒船,這幫王八蛋,要麼餵了魚蝦,要麼成了燒雞。」

    劃了半晌,兩人棄舟登岸,陸漸回望那群尚在海中掙扎的海客,歎道:「我不想再見他們,走吧。」

    谷縝笑道:「你今後有何打算?」陸漸道:「我想先回故里,探望祖父,然後將魚和尚大師的舍利,送到天柱山安放。」

    谷縝道:「天柱山鍾靈毓秀,禪宗祖庭,我也想去瞧瞧,可惜始終不得其便。如今我尚有幾件大事,要去南京了斷,你不如與我一同辦完了事,我陪你先去探親,再往天柱山如何」

    陸漸尋思此間地處浙江,家鄉卻在蘇魯交界,此去南京也是必經之地,當下欣然應允。

    商議已定,陸漸急要動身,谷縝卻擺手笑道:「不忙,海寧城就在不遠,咱們先去打打秋風,躇幾個盤纏。」


正文 第11章 金龜
正文 第11章 金龜

    兩人玩花賞景,來到海寧城外,谷縝道:「城裡烏煙瘴氣的,不入也罷。我知道一個絕好的去處。」

    當下二人在錢塘江邊、入海口處,尋到一座酒樓,樓名「觀海」,軒敞宏偉,高有三重,當門處是一副書寫工麗的對聯:「樓觀滄海日,門聽浙江潮。」只此一聯,將這滿樓海天氣象,烘托無餘。

    谷縝指著那對聯笑道:「聽說這兩句,是唐人駱賓王寫的,那會兒他跟咱們一樣,都是剛剛逃過大獄的光頭和尚。」陸漸笑道:」你才是和尚,我可不是。不過,這詩氣魄很大,那個駱什麼王的,很了不起。」谷縝拍手笑道:「對對,那個駱什麼王的,真是了不起。」陸漸知他嘲笑自己,笑一笑,懶得計較。

    兩人漫步登上三樓.當面海處坐下。谷縝指點山川,說道:「這海寧城南濱大海,西南有赭山,錢塘江貫穿其間,東接蒼茫大海,故而又謂之海門。」

    陸漸訝道:「這些你也知道」谷填道:「我曾在這一帶經商。行商者,不知天時地理,不知風俗人情,必然要賠本遭殃呢。」

    陸漸更覺驚訝,說道:」你在牢裡關了兩年多,按理說當年不過十四五歲,這麼小的年紀,便做生章了?」

    谷縝微微一笑:「有志不在年高,何況經商之道本就有趣,比學文習武好玩多了。」

    這時鄰桌有幾個儒衫文土,正在把酒吟風,聽得這話,大為不快,其中一人喝道:「你這少年人光著腦袋,不僧不俗,說的話怎麼也離經叛道?想當初,孔聖人的弟子中,顏回從文,子貢經商,怎麼沒人說子貢比顏回更好?子貢也說自己不如頗回,顏回聞一以知十,自己不過聞一以知二;你這小子,自己沒本事從文,就不要信口雌黃,有辱聖賢。」

    谷縝哈哈大笑。那文土怒道:「你笑什麼?」

    谷填忽地朗聲吟道:「師與商孰賢?顏與回孰富?多少窮烏紗,皆被子曰誤。」

    眾文土聽得一呆,這口句詩分明說的是為師與經商誰更好,先看看於貢和頗回誰更富,子貢富比王侯,顏回卻是活活窮死,但古今多少讀書人,都被孔子對二人的評語騙了,落到窮困潦倒的地步。

    眾文士初時怔忡,隨即大怒,紛紛啐道「有辱聖賢,有辱聖賢。」

    谷縝笑道「你們說我有辱聖賢,敢問那顏回一輩子做過什麼?除了讀書,便是論道,於家無用,於國無益,白白賺了個『亞聖』的名聲,死了卻連棺材也沒有。而子貢出使四國,先後存魯、亂齊、破吳、強晉而霸越,致使十年之中,這五國大勢天翻地覆。他做商人又怎樣了,孔子死後,還不是他出錢料理後事嗎?皇帝老兒自然希望你們都做顏回,大家安貧樂道,他一個人逍遙快活;但若呈個個都像子貢,嘿嘿,他老人家的江山可就難坐了。」

    他手指著一干文土,笑道:「你們這些讀書人,不是常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頗如玉』嗎?可見滿嘴的仁義道德,骨子裡還不是想錢想女人?你們誰若真能跟顏回學窮,死了連棺材都沒有,我便佩服。商人賺的錢雖不怎麼乾淨,但比起那些貪贓枉法的臭官兒,卻要乾淨千萬倍不止。」

    那干文士被駁得張口結舌,唯有連罵:「荒唐,荒唐。」

    谷縝卻不理會,叫道:「夥計過來。」那夥計為人四海,眼神機靈,一瞧谷縝氣派,便知不凡,聽他跟眾文士辯得有趣,在一旁忍不住偷笑,一聽叫喚,忙道:「小爺有吩咐麼?」

    谷縝道:「有紙筆墨硯嗎,」那夥計笑道:「有,有。」當下取來。眾文土先前被谷縝駁倒,心中不忿,一人冷笑道:「這廝莫不是還想作兩首歪詩?若是作出來,一定臭不可聞。」

    谷縝笑道:「老子歪詩沒作出來,先聞到兩聲臭屁了,雖然臭不可聞,但爺爺氣量大,再臭也笑納了。」也不顧眾文士怒目相向,飽蘸濃墨,在紙上寫道:「旅途困頓,銀兩短缺。」寫罷署上姓名,交給那夥計,笑道:「你拿這個去海寧城狀元巷吳朗月府上,交給看門的老鐘,再找他要二十兩銀子,做跑路費用。」

    那夥計聽得目瞪口呆,吃吃地道:「您、您說的吳朗月莫不是吳大官人?」谷縝笑道:「敢情他現在叫官人了,不錯,就是這廝。」那夥計一怔,又道:「但,但他怎麼會給我那些銀子?」善縝笑道:「你若賺少,再要便是,一百兩之內,都沒關係。」

    那夥計聽得暈暈乎乎,脫口道:「二十兩能到手就不錯了,夠,夠我開一家小店呢。」

    那幾個文士聽了,一人冷笑遭:「你這夥計不守本分,竟來聽這個江湖騙子的攛扭,到時候上當挨罵,可別後悔。」

    那夥計不覺猶豫起來。善縝笑道:「送一張字條,又不是去劫法場。夥計,你不妨賭一鋪,若是賭對了,就是幾十兩雪花銀子,若是賭錯了,也不過挨上吳家門房的幾記白眼,又能吃什麼大虧?」

    那夥計笑道:「小爺說得是。」當下雙手捧了那紙,將濃墨細細吹乾,然後足底生風,飛也似去了。

    谷縝睨了那幫文土一眼,笑道:「你們要不要也幫我送條子?士農工商,士子居首,各位既是讀書人,這跑路費自當翻倍。」

    那幾人大怒,一人叱道•「你這廝也太放肆,辱罵聖賢在先,戲悔我等於後,當心我告到官府,治你個褻瀆斯文之罪。」

    谷續做出耳背模樣,接口道:「你敢再說一遭,治我什麼罪?」

    那人血氣上湧,大聲道:「怎麼不敢說,治你個褻瀆斯文之罪。」

    谷縝笑道:「說得好,大家都聽真了。」那人冷笑道:」聽真了又如何?」

    「你這個罪名可謂稀奇古怪。」谷縝笑了笑,從容道:「《大明律》三十卷,四百六十條,我條條都能背出來,唯獨沒有聽說過這『褻瀆斯文』之罪。《大明律》中《刑律》十一卷,中有罵詈八條,也止於子不罵父、妻不罵夫、臣不罵君,卻沒說過老百姓不能罵聖賢、罵書生。這《大明律》是太祖皇帝所定,難不成各位比太祖皇帝還高明,竟生生定下一條『褻瀆斯文』之罪。」

    那幾個文土一聽這話,無不面如上色,這『篡改《大明律》』的罪名有如泰山壓頂,任是誰人,也擔當不起。他們原本以為,這光頭青年不過是個尋常百姓,只須抬出官府,隨意羅織一條罪名,便能輕易將之壓服。不料今日命逢太歲,遇上的竟是訟師一流的人物,不只口才犀利,抑且精熟律法,反過來給他們扣上一頂足以抄家滅族的大帽子。

    谷填見諸生神色張皇,兩眼紛紛盯著樓梯口,心中暗暗好笑,口中卻大叫道:「樓上的人都聽到了,這幾人篡改《大明律》,罪不容誅。掌櫃的,這幾個人你都認識麼?給我把他們的名字寫下來,若有欺瞞,我便告到官府,治你個通逆包庇之罪。」

    此時「觀海樓「的掌櫃聽到喧嘩,早巳趕來,聞言暗暗叫苦,莫知所出。那幾個文士更是渾身發抖,其中一人膽怯體弱,心急之下,竟昏了過去。

    谷填還要再鬧,陸漸卻瞧不過去,說道「谷縝,罷了,何苦為了幾句閒話來害人。」

    谷縝瞪他一眼,冷笑道:「就你心軟。」轉向那幾十文士喝道:「算你們運氣,我瞧這位陸爺的面子,放你們一馬,還不過來謝過陸爺。」

    那幾個文士轉悲為喜,也顧不得什麼尊嚴,紛紛起身,向陸漸躬身作揖,口稱陸爺,陸漸漲紅了臉,慌忙起身回禮。

    谷縝哈哈大笑,將手一揮,喝道:「都紿我滾吧。」諸生哪敢有二話,匆匆會鈔,下樓去了。

    谷縝笑道:「這幫酸丁一去,這樓裡真少了三分酸臭,多了七分清淨。」陸漸歎道:「難怪東島的人都害怕你,你處處都要爭個輸贏,誰不害怕,谷縝正色道:「我跟別人都爭轄贏,唯獨跟你,我便不爭。」

    陸漸搖頭苦笑。谷填淡淡地道:「你不信便罷,我說話可是算數的。」

    坐了一時,忽聽「登登登」上樓之聲,卻是那送字條的夥計回來,只見他滿臉通紅,雙眼發亮,手中提著一個包袱,氣喘吁吁跑到桌前,道「小爺,小爺您真是通天的手眼。」

    谷縝笑道:「賺了多少梭子?」那夥計攤開包袱,儘是一塊塊的整銀,喘聲道:「二百兩。我,我原本只要二十兩的,誰知鍾老門房送了字條進去,回來便說,『老爺說了,你給谷爺辦事,只給二十兩,太過寒磷,少說也得給二百兩,才夠意思』。還說了,谷爺一應所需之物,吳大宮人備好之後,全都親自送來。」他興奮難抑,說罷這幾句,人都幾乎癱軟了。

    谷縝笑笑,道:「將包袱收起來,當心銀子太白大亮,紮了別人的眼睛。」夥計轉眼一瞧,果見一樓人瞪著自己,眼珠子都似要掉出來,心頭一驚,忙將包袱裹好,卻不走開。谷縝笑道:「怎麼?還嫌少嗎?」

    那夥計驀地放下銀子,撲通跪倒,大聲道「小人寧可不要這些銀子,也情願跟隨谷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他年近三十,卻對年少的谷縝稱爺下跪,樓中人無不霓出鄙夷之色。

    谷縝莞爾道:「你這夥計,算盤打得忒精,今日若放過我,不過能得二百兩銀子;但若能跟我扯上一星半點的干係,來日賺的,可遠不止這些了。」

    那夥計被他道破機心,訕訕道:「谷爺神算,小的這點私心,可瞞不過你。」

    谷縝點頭道:「經商之道,一在慧眼識人,你不畏他人譏諷,為我出力,是你的眼光;二在自身坦誠,你方纔這句話,足見你不是遮掩之輩,三在捨小求大,當機立斷,你能不被這二百兩銀子耀花了眼睛,可見目光長遠。就此三點,讓你做個酒樓夥計,太也委屈。好,再拿文房四寶來吧。」

    那夥計大喜,忙捧來筆墨,谷績道:「你叫什麼名字?」那夥計道:「小的姓陳名雙得。」

    谷縝讚道:「好個一舉雙得的名字。」他運筆如飛,刷刷寫滿一紙,道,「我有事在身,先薦你到吳朗月那裡,仍從夥計做起,你做不做?」

    陳雙得笑道:「就算谷爺要我做叫花子,我也照做不誤。」谷縝一笑,將薦書遞到他手上,陳雙得如獲至寶,雙手不自禁微微發抖。

    谷鎮道:「那二百兩銀於,你連著這紙薦書,一併交給吳朗月。」陳雙得也是機靈人,渾知還銀之舉在於取信於人,當即連連點頭。

    谷縝瞇眼望了望天,笑道:「時辰還早,陸漸,咱們打一局雙陸吧。」陸漸撂頭道:「我不會。」谷縝笑道:「這個東西不比圍棋象棋,勞心費時,而呈全在一個運氣,下一盤,便會了。」

    陳雙得不勞他說,早巳端來棋具。谷縝演示道:「這黑於是我的,白子是你的,都是一十五枚。咱們先擲骰子,若是擲到一,棋子就走一步,擲到二,便走兩步,誰的十五枚棋子先過對方邊線,誰就算贏。」

    陸漸一瞧,果然易行,當下二人打起局來,光陰盡忘,直待樓上客人走盡,華燈初上,忽聽樓下馬蹄如雷,似來了無數兵馬。陸漸心中怪訝,眉頭微蹙,谷縝卻專注棋盤,眼皮也不稍抬。

    又聽細碎腳步,須臾間,樓口銀釭紅燭,映出十二名絕色女子,華衣繽紛,眼似秋水,玉簪棲鸞,步搖飛鳳,纖纖素手托著朱漆食盒,須臾擺出一桌絕品盛宴;只見象鼻鯊翅,猴腦駝峰,油鯧勝鱘,巨蝦如龍,火肉艷若胭脂,醉蛤色比春桃;牙箸點金,龍鼎燃麝,百果爭鮮,名吞滿樓,玉盤團團賽月,碧鍾奇巧如峰。

    設宴已畢,一名絕色女子冉冉上前,福了一福,笑語道:「大官人就在樓下,無谷爺叫喚,不敢擅自上來。他托我轉告谷爺,車馬備齊。馬四匹,均為大食名駒車一乘,為安南沉香雕成,車內有黃金萬兩,明珠十斗;千套換洗衣衫,用的都是蘇州織造的內用織錦,由京城『天衣坊』留香山大師親手縫織,百年佳釀一十八壇,紹興花彫六壇,貴州茅台六壇,川中竹葉青六壇。至於此間女子,谷爺可任挑六人,作為侍婢。」

    陸漸聽得心驚,忽聽谷縝笑道:「陸漸,你輸啦。」陸漸定神一瞧,谷縝的棋子果然都已通過邊線。

    谷縝歡喜道「好,再來一局。」他口中說話,手裡拈子,正眼也不瞧那女子,那女子卻始終低眉含笑,絲毫不以為窘。

    陸漸心中疑惑,耐著性子再下一局,這一局下了三炷香的工夫,卻是陸漸贏了。

    谷縝推盤大笑,轉眼望那女子,溫言道:「美人兒,你站著不累麼?」那女子笑道:「能為谷爺侍棋,再站一天,婢子也不覺累。」

    谷縝笑了笑,點頭道:「告訴吳朗月,車馬留下,衣衫美酒留下,黃金明珠拿走,給我三十兩銀子。權作盤纏,至於美女佳餚,統統不要。陳雙得!」

    陳雙得早巳目瞪口呆,聞言慌忙答應。谷縝道:「你讓廚房給我們烙兩隻煎餅,煮兩碗清水掛面、鹵五斤黃牛肉,再去馬車上取兩壇花彫。」

    那絕色女子也不驚訝,聽了這話,只一笑,招呼眾女收拾菜餚,下樓去了。

    過了半晌,那女子又裊裊登樓,施禮道:「吳大官人極想面見谷爺,不知谷爺意下如何。」

    谷縝一碗麵吃得稀里嘩啦,揮手道:「今日罷了,來日再說。」那女子不覺面有難色,踟躇半晌,方才下樓。不一陣,使聽樓下馬蹄聲響,如風去了。

    陸漸歎道:「谷縝,你這樣做故太不近人情。人家對你畢恭畢敬,又送你這麼多東西,你竟連面也不見。」

    谷填喝光一碗酒,笑道:「陸浙,你瞧了這些事,似乎不覺奇怪。」陸漸搖頭道:「我是見怪不怪了。」

    谷縝道:「好個見怪不怪。」又飲一碗酒,抹去嘴角酒漬,笑道:「你不知道。四年前,這吳朗月還是我手下夥計,如今卻是一跺腳、便震動三州八府十六縣的狠角色。這等人財大氣租,狡計百出。我這兩年囚於深獄,他們無人管束,就如出籠的猛虎、斷鎖的蚊龍,不知做了多少混賬事。你當他的東西好吃好用麼,他給你萬兩黃金,他吞沒的黃金,少說也有三萬;他給你明珠十斗,他污掉的明珠,少說也有八斛。至於美人香車、華服佳饌,那都是叫人神魂顛倒、暈眩迷糊的玩意兒,你一早陷進去,還有狗屁工夫跟他算賬?」

    他頓一頓,笑笑又道:「吳朗月百般示好,求見於我,難道因為老子生得好看,嘿嘿,只因我若見他,便意味羞既住不咎,我不見他,他就麻煩大了。不過,我收了他的車馬美酒,也就是說,以前的事雖不一筆勾銷,卻可從輕發落。即便如此,吳大官入今晚也睡不好了。」

    陳雙得忍不住歎道「谷爺年紀輕輕,竟將世事看得如此通透。」

    谷縝笑道:「那只因為,吳朗月之流,縱然多財善賈,卻是手中有錢,心中也有錢;唯獨我手中有錢,心中無錢。心中有錢,易為金錢所駕馭,淪為錢奴,心中無錢,則可以錢為奴,駕馭天下之錢。」

    陳雙得聽得出神,喃喃念道:「手中有錢,心牛無錢。」

    谷縝搖頭道:「雙得,你便聽了這話,也做不到的。我九歲時便聽人說了.卻直到半年之前,才悟通這個道理。」

    陸漸心想:「半年之前,他不是還在九幽絕獄麼,」卻聽陳雙得嘻嘻笑道:「那這位陸爺,卻又是有錢無錢?」

    谷鎮瞧了陸漸一眼,笑道:「我這鼻子最靈,但凡人身上有一絲銅臭,不論是手上,還是心裡,我都嗅得出來。唯獨在這陸爺身上,我一點兒都嗅不到,足見他手中無錢,心中也無錢。」陸漸失笑道:「這話在理,我本就是一文不名,窮光蛋一個。」

    谷縝搖頭道:「你這窮光蛋,做得可不容易。富可敵國容易,窮可敵國卻難。我雖然譏笑孔子顏回,但這等聖賢之人,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就算一文不名,也是百代帝王之師。得一人,勝得一國,這就叫做窮可敵國。」

    陸漸末及答話,忽聽樓下一個蒼老的聲音笑道:「好個窮可敵國,乖孫子入獄幾年,果真長了見識。」

    谷縝眼神微變,忽而笑道:「贏爺爺,深更半夜的,你不在家裡數錢,卻來這兒做什麼?」

    「這個錢字再也休提。」那老者嘿嘿笑道,「爺爺那點兒家當你又不是不知,給乖孫子你塞牙縫還不夠呢。」

    他一邊說,一邊走上來,似乎蒼老無力,三步一歇。谷縝莞爾道,「贏爺爺來得挺快,我還當第一個來的必是九變龍王,不料烏龜爬得比龍還快。」

    「乖孫子。」那老者呵呵一笑,」你雖然奪了葉梵的紅毛戰艦,但再快的船,也快不過天上的飛鳥,你頭一天出獄島,爺爺第二天便接到傳書。大夥兒沿海守著,碰碰運氣。爺爺只是運氣好,就在附近,你找吳朗月,又鬧出這麼大動靜,我就算是只真烏龜,也該聽到了。」

    說話聲中,自樓口轉出一個耄壹老者,綵衣黃發,長眉低垂,腰背佝僂如弓,手持一報綠竹杖,逍遙而來。

    谷續笑道:「雙得,還不看座,」陳雙得機靈得緊,不待他出聲,已端了坐椅,放在桌前。谷縝又道:「雙得,此間無事,你下去吧。」

    陳雙得應了一聲,方要下樓,那黃發老者呵呵笑道;」這個是乖孫子新收的夥計嗎,果然精乖,來,爺爺賞你一枚銅錢。」說丟慢騰騰伸手入懷,摸出一枚泛青的銅錢來。

    陳雙得正要伸手,谷縝驀地雙眉倒立,厲聲道:「贏萬城,你還想不想要錢?」

    那黃發老者一怔,收回銅錢,笑道:「想,怎麼不想,」陳雙得卻不知自己方纔已在鬼門關前轉了一遭,手伸了一半,大為尷尬,忽聽谷縝笑道:「雙得,這位老前輩逗你玩呢,還不快走?」

    贏萬城聞言,渾濁老眼中精光一轉,轉眼望去,忽見陸漸吐出一口氣,身子鬆弛下來,不覺暗暗心驚:「這小子什麼來路,竟能瞧出老夫的殺氣。」

    略一沉吟,他落座笑道:「乖孫子,你真好本事,九幽絕獄都困不住你,正應了那句老話,叫什麼來著,是了,鹹魚翻身。呵呵,若不是爺爺我,這天下又有熱鬧可瞧了。」

    谷縝笑道:「贏爺爺這話,是吃定我了?」

    沒有芭蕉扇,敢過火焰山麼?」贏萬城嘿嘿笑道,「你若要恨,就恨你自己疏於練武,若你有谷神通一半的本事,爺爺這把老骨頭,豈敢送上門

    谷縝笑到:「贏爺爺的『龜鏡』神通,我自來佩服,想當年我抓周的時候……」話未說完,贏萬城冷哼一聲,接口道「事過多年,還有什麼好說的?」

    谷續笑道:「這麼有趣的事,我朋友還沒聽過呢。陸漸,你想不想聽?」

    陸漸笑道:「你小時候的事嗎,說來聽聽。」贏萬城重重哼了一聲,老臉陰沉

    谷縝喝一碗酒,悠然笑道:「那時我剛生不久,我老爹丟了許多物事給我抓,說是抓到什麼,將來一定和那東西有緣,就好比捉筆從文,抓刀從武。而這贏爺爺卻會一門厲害本領,叫做『龜境』,不但能猜到對手的心思,就連小娃兒的心思,他都曉得。他當時就跟我爹打賭,說是我一定會抓算盤,賭注是一百兩金子,對不對,贏爺爺?」

    贏萬城一吹鬍子,瞪眼道:「那又如何,難道你沒抓算盤,」谷縝笑道:「算盤我是抓了,所以說贏爺爺的『龜鏡』神通,不是吹出來的。不過,一百兩金子是誰贏了?」

    贏萬城面肌抽搐一下,露出痛心之色,悻悻遭「你爹贏了。」

    谷縝笑道:「陸漸,你猜猜,為何贏爺爺明明猜中算盤,卻輸了金子?」

    陸漸想了一會兒,搖頭笑道:「我猜不出來。」

    「這個簡單得很。」谷縝道,「因為他只猜中了一半。」

    陸漸訝道「怎麼說?」谷縝道:「尋常小孩,都是一手抓周,但我卻是兩手齊出,右手抓了算盤,左手卻抓了一艘玩具木船;而且兩隻手不分先後。贏爺爺以常理度之,自然只猜中一半,輸了一百兩黃燦燦的金子。」

    贏萬城聽得煩躁起來,竹杖一頓,喝道「什麼陳谷子爛芝麻的事,也拿來說嘴」

    「贏爺爺會錯意了吧,」谷縝冷冷一笑,目中厲芒大盛:「我說這事,並非敘舊。而是要你知道,從那一日起,我便是你『金龜』贏萬城的剋星,除非你見面就將我殺了,要麼一定要倒大霉。」

    贏萬城老眼一瞇,將他打量一番,嘻嘻笑道:「爺爺老了,喝不了酒,吃不得肉,就是瞅著美貌女人,也是興致全無,唯獨愛一些黃白之物,這東西乖孫子你最多了,爺爺喜歡你還來不及,怎麼捨得殺你?」

    谷縝冷冷道:「你要多少?」

    「爺爺最不貪心了。」贏萬城歎道,「什麼萬兩黃金,明珠十斗,爺爺統統不要,爺爺只要一枚翡翠戒指,你給了我,我便冒天下之大不韙,放你一馬。」

    「我當是什麼好東西?」谷縝啞然失笑,「翡翠戒指,容易得很,我這就寫張條子給吳朗月,你去他得珠寶齋挑,要幾個有幾個。」

    蝦之需黑宅盅黯巖二黜鬃旨意苧

    贏萬城瞇起雙眼,森然一笑,露出黑洞洞的一張嘴「乖孫子,你明知爺爺不要這些。爺爺要的戒指,普天之下只有一枚:翡翠之環,血紋三匝,財神通寶,號令天下。」

    「有這種寶貝?」谷縝訝道,「我怎麼沒聽說過?」

    「胡說。」贏萬城將竹杖狠狠一頓,哧的一聲,竟貫穿五寸木板,「若沒有那財神指環,以你這點幾年紀,怎麼可能號令天下豪商,調動世間財貨?」

    叱吒之間,贏萬城一雙老眼雲翳盡去,澄如冰雪,兩道冷芒,直逼而來。谷縝雙眼也亮得駭人,四目相對,有如雷電交擊,陸漸忽覺身週一冷,身子有如弓弦,不由自主繃緊起來。

    葛然間,谷縝又是一笑,這一笑,凝重氣氛如遇夏日暖風,倏而冰消。只聽他淡然道:「這件事,是吳朗月說的嗎?」

    贏萬城乾笑道:「這點小事,爺爺自有辦法知道,何勞他說。」

    谷縝道:「他虧空不小,我又不放過他,是故狗急跳牆,編造謊話,陷害於我。贏爺爺,你既有『龜鏡』神通,何不在我心裡照照,有沒有財神指環,還不是一照可知?」

    贏萬城搖頭道:「乖孫子,你明知『龜鏡』只能照今,不能鑒古,只能猜到你當前的念頭,卻無法知道你的記憶。更何況,天下間,能克制自身記憶、不去想起的人寥寥可數,乖孫子你正好就是其中之一。爺爺上你的當,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幸好,我上一次當,學一次乖,這次你想糊弄我,嘿嘿,那是休想。」

    谷縝笑笑,斟酒入碗,一口飲盡,他此時已干了十碗陳釀,眼神卻是越喝越亮,殊無醉色。

    「贏爺爺」谷縝忽道,「咱們來賭一次,你勝了,給你戒指,我勝了,你放我走路。」

    贏萬城兩眼一翻,說道「賭什麼?」

    谷縝一字字道:「就賭『金龜三關』。」

    贏萬城雙眼瞇起,笑道:「好,你若能破我的三關,爺爺也沒臉難為你。」

    谷縝道:「那就先賭第一關,設覆。我是魚餌,你是魚鉤。」贏萬城一愣,道:「魚餌,魚鉤?這話怎講?」谷縝笑而不語,贏萬城但覺蹊蹺,以「龜鏡」探查,谷縝的思緒已向別處去了,不由冷笑一聲,道「你先還是我先?」

    谷縝道「我先。」贏萬城背過身子,運轉「龜鏡」默查,但覺谷縝將一枚雙陸棋子扣在碗下,隨即又覺他轉過頭來,笑道:「好了,贏爺爺,你射這酒碗下覆的是什麼?」

    贏萬城盯著那碗,瞇眼道:「是雙陸棋子吧。」谷鎮微微一笑,掀起

    贏萬城轉身盯著那碗,瞇眼道:「是雙陸棋子吧。」谷鎮微傲一笑,掀起酒碗,贏萬墟不覺愣住,敢情碗下覆的,並非棋子,而是一枚骰子。

    他一轉念,厲聲喝道「臭小子,你使詐。」谷縝笑道:「我怎麼使詐,」

    贏萬城怒道:「我跟你射覆,卻不是和他射覆。」說罷一指陸漸,冷笑道,「乖孫子,你明知爺爺的『龜鏡』只能猜度一人的心意,不能同時窺探兩人,是故先將棋子扣入碗中,其後轉頭不瞧,任由這小子將碗中的棋子換成骰子,『龜鏡』只能照出你的心思,你都不知他換了什麼,『龜境』自也無法照出了。」

    谷縝陸漸對視一眼,搖頭道:「贏爺爺說得有理。但口說無憑,你有何證據,證明是他換了骰子?難道就不會是『龜鏡』神通出了差錯?」

    贏萬城不禁默然,只怪一時大意,明知二人弄鬼,卻沒拿住證據,既無證據,也就無如之何,只得道:「好,輪到我了。你們若猜不著,這一關也只算平手。哼,你們兩個,都給我轉過頭去。』

    谷、陸二人依言轉頭,須臾便聽贏萬城道:「轉過來吧。」二人轉身,但見贏萬城身前,反扣一隻酒碗。谷縝微微皺眉,再瞧陸漸,但見他兩眼緊閉、雙手按桌,忽而抬起左手,輕輕搖擺,谷填心念一動,脫口叫道:「碗下是空的,什麼也設有。」

    贏萬城神色大變,谷縝瞧他神色,哈哈笑道「如何,我射中了吧?」

    贏萬城狠狠瞪著他,也不揭碗,忽而陰森一笑,漫不經心地道:「這一關,算你破了。如今是第二關,藏物。」

    說罷取出一枚銅錢,稍一猶豫,折成兩半,一半遞給谷縝,說道:「將這半枚銅錢,藏在你身上,若是離身,便算你輸。」

    谷縝將錢擱在桌上,搖頭道:「不用了,無論我藏在何處,都桃不過你的『龜鏡』。這一關我只盼打平,猜到贏爺爺藏在哪兒便可以了。」贏萬城不料他有此一著,微覺詫異,又見他自信滿滿,不幽暗自納悶,只好將剩下的半枚銅錢握在手裡,張手之時,那銅錢已然不見。陸漸見狀,雙手按桌,劫力順著桌腿傳遞而下,又經過樓板,傳到贏萬城足下,須臾間,便覺那半塊銅錢貼著贏萬城的肌膚急速滑落,嗖地鑽入他左腳鞋底。正想設法暗示谷縝,忽見贏萬城長眉一軒,目光狠狠逼來。

    谷縝一瞄,便知贏萬城動了疑心,此番將「龜鏡」用到了陸漸身上,忙笑道:「贏爺爺,你瞧我朋友做甚?跟你賭鬥三關的,可是我谷填。」

    贏萬城冷哼一聲,道:「我算是知道何為魚餌,何為漁鉤。敢情乖孫子你這個魚餌只是擺擺樣子,當真跟我鬥法的卻是這小子。但我有些奇怪,他是何以知道老夫的心意,難不成他也練了『龜鏡』?」話音方落,竹杖忽抬點向陸漸,陸漸急欲閃避,卻被贏萬城照出心意,半途變招,嗖地點中他期門穴。

    陸漸顯脈被制,隱脈劫力一湧,轉化為內力,又將顯脈衝開。贏萬城方欲收—杖,忽見陸漸稍一滯澀,便即動了,左手內勾,右拳直送,勁力重疊如山,奔湧而來。

    贏萬城措手不及,橫杖一攔,便覺虎口發熱,綠竹杖幾乎躍出掌心,不由得縱身後躍,才消去這「半獅人相」的拳勁,心中駭異,一轉念,厲聲道:「好小於,你是劫奴?」

    陸漸被他喝破自身隱秘,也是一驚。忽聽谷縝擊掌笑道:「贏爺爺高見。」贏萬城冷笑道:「乖孫子,劫主是你嗎?」

    谷縝笑道:「我若說不是,爺爺你信不信?」他這話模稜兩可,贏萬城越發狐疑不定,忽一抬手,綠竹杖直刺陸蕭眉心。他抖敵先機,陸漸躲閃不及,索性使個「白毫相」,下退反進,以頭相迎。佛經有言:「如來放眉間白毫相光,照東方萬八千世界,靡不周遍」,是故這一相,能將週身神力聚於眉間,贏萬城一杖點中,如中生鐵,竟然無法戳入。

    贏萬城雖有料敵之能,卻科不到陸漸竟能以血肉之軀,硬擋自身兵刃,杖不及收,陸漸已忍著眉間劇痛,變化「諸天相」,雙手齊出,將竹杖捉住。

    贏萬城大喝一聲,勁傳竹上,那竹杖嗡嗡劇顫,陸漸雙手如遭電擊,頓時撒手,但他右手奇快,方被震脫,又將竹杖握住,眼見贏萬城腰腿破綻微露,急變「馬王相」踢出。但腿腳方抬,右手劫力卻經由竹杖,知覺出贏萬城體內種種情景,此刻贏萬城「帶脈」中精氣流轉,「手太陰肺經」內真氣驟增,依照脈理,正是身形右閃、五指下插的徵兆,陸漸這一腿若然踢實,勢必被他銳如刀劍的五指貫穿小腿。

    這念頭只一閃,陸漸便由「馬王相」變為「大自在相』,生生收回腿腳,大喝一聲,左掌成刀,先交「壽者相」,再變「猴王相」,以破竹之勢,奮力劈出。

    這一劈氣勢驚人,勁風滿樓。贏萬城縱然料到,也無法閃避,只得揮掌擋出。兩掌交接,勁風陡溢,贏萬城皺臉上閃過一抹潮紅,陸漸卻覺胸悶心跳,忽又覺贏萬城的「手太陽小腸經」中氣機有變,後一招當是氣貫食指,點刺自己「曲池穴」,當即先下手為強,左手變「多頭蛇相」,一轉一折,纏絞贏萬城五指,贏萬城知覺陸漸心意,又驚又怒,無奈撤勁變招,但他一變,陸漸亦變。

    一時間,兩人各持竹杖一端,贏萬城用的是「龜鏡」神通,測陸漸心思,但只須他出招,陸漸便憑借劫力,由竹杖感知他勁力走向,變相應對。贏萬城感覺陸漸心思有變,急又變招,但他內息方動,陸漸又已知曉,這般形勢反覆,竟成不了之局。

    谷縝從旁瞧著,見那二人手舞足蹈,卻無一招當真送出,端的又是奇怪,又是好笑。但陸漸只會一十六相,反覆施展,難免窮盡,贏萬城卻是招式幻奇,變化無方,漸漸佔得上風。陸漸情急之下,索性感知贏萬城的內勁走向,予以模仿,一時間,贏萬城抬腳,他亦抬手,贏萬城舉手,他也舉手,贏萬城凝神出拳,他亦出拳,有如一人立在鏡子之前,鏡中的影子除了形貌不同,舉止均是一般無二。

    谷縝也瞧得笑容漸斂,訝然道:「陸漸,你怎會我東島的功夫,這一招是『捕鯨手』,那一招是『無定腳』,哎呀,怪事,怪事。」

    贏萬城更是又驚又怒,任他如柯變招,陸漸總能依葫蘆畫瓢,照搬無誤,如此一來,更是永無了之。但他縱然惱怒,卻想不透其中緣由。要知道,「龜鏡」神通雖強,卻有一個極大的破綻,那便是能照出顯脈的功夫,卻無法感知隱脈的運轉。贏萬城心急之下,忍不住厲聲叫道:「臭小於,瞧你好頭好臉的,為何定要為虎作倀,幫助這個奸妹弒母、勾結倭寇的孽障?」

    陸漸聽得一驚,失聲道:「你說什麼?」贏萬城本只是情急洩憤,但見陸漸如此驚詫,「龜鏡」一照,便知根底,嘿嘿笑道:「你莫非不知道?」這姓谷的小畜生,逼姦了妹妹,姦情被母親發現,又惱羞成怒,刺傷母親。更有甚者,他勾結汪、徐、麻、陳四大倭寇,燒殺擄掠,無所不為,將太好江南,變成修羅屠場…」

    說到這裡,陸漸不覺鬆開竹杖,「登登」連退三步,兩眼發直,結結巴巴地道:「他,他怎麼、怎麼沒給我說?」贏萬城冷笑道『「這等天大醜事,他怎麼說得出口?若是尋常的罪責,他會被投入九幽絕獄嗎?少年人,你也不笨,用心想想,便能明白。」

    陸漸呆了呆,回頭望去,但見谷縝目光低垂,似乎不敢與自己正眼相對。剎那間,之前的種種情景一一掠過,在他心頭豁然貫通:為何谷縝小小年紀,便會被投入無底深獄,為何他會辱罵親生母親,為何他始終不肯告訴自己犯了何罪--只因這罪惡之大,端的天理不容。

    陸漸想到此處,仍不死心,澀聲道:「谷縝,他說的都是真的?」谷縝歎了口氣,微微苦笑。

    陸漸望著他,只覺胸中劇痛,要知道,經過重重劫難,他已將此人當作今生無間至友。卻不料到如今,竟是如此結局。

    陸漸悲憤難抑,忍不住厲聲道:「谷縝,我好恨。早知如此,我寧可死在洞窟之中,也不會將你救出來。」說到這裡,猛地抬拳,擊向谷縝,但拳到中途,卻終究收回,重重擊在身旁木桌,砰的一聲,將木桌震得粉碎。

    他心亂如麻,一拳打罷,快步下樓。陳雙得在樓前守候,見狀道:「陸爺,你去哪兒?我給你安排車馬。」

    陸漸一言不發,飛也似只顧狂奔,也不知跑了多遠,忽覺雙腳又冷又濕,始才驚覺,自己不知何時已奔到了海邊,潮水陣陣湧來,淹沒至膝。

    陸漸舉目望去,海天一色,黑沉沉的波濤不住翻滾。霎時間,他心中又浮現出谷縝的那張臉,那張笑容明淨爽朗,略帶孩氣,雙眼望著自己,總有說不出的真誠。

    「我做魚餌,你做魚鉤......我從小便愛笑,小字便叫笑兒......我跟別人都爭輸贏,唯獨跟你,我便不爭......」那一字一句,猶在耳畔。陸漸鬱憤難解,忍不住將頭沒入海中,任憑冰冷鹹苦的海水灌入口鼻,直待一口氣盡,方才拔出,尋思到:「看谷縝的樣子,聽他的說話,又怎會是那樣的惡人?若這都是贏萬城的污蔑,他又為何不出言辯解?他聰明絕倫,怎麼到了這個時候,卻成了一個傻子?」

    陸漸心意難平,只覺若不弄個水落石出,今生休想安枕,猛然轉身,又向「觀海樓」奔去。尚未奔盡,不覺心頭一沉,奔到樓前,樓門已然緊閉,不由得心急如焚,舉手敲打。敲了兩下,便聽陳雙得道:「是陸爺麼?」說著拆開門板,走了出來。陸漸脫口道:「陳大哥,谷縝呢?」

    陳雙得苦笑道:「陸爺你折殺我了,『大哥』二字萬不敢當,您還是隨谷爺叫我雙得吧。至於谷爺,他和那個老爺子乘馬車走了兩個時辰了,臨走時跟我說,您一定還會回來,讓我在這等您。」

    陸漸聽得一愣,卻見陳雙得轉身取出一個包袱,說道:「谷爺說,您要回鄉,不能沒有盤纏,他讓我將這一百兩因子給您,還說這些銀子是他早年做生意賺的,乾乾淨淨。」陸漸接過包袱,只覺沉甸甸的,心中沒的一酸,忍不住問道:「雙得你說,谷縝像是一個大惡人麼?」

    陳雙得聽的一愣,搖頭道:「我這雙招子,南來北往的人也見得多了,看人雖不說百發百中,卻也能瞧出一些端倪。谷爺外表有些邪氣,但內心坦蕩,決不是什麼奸惡之徒。要不然,,他怎麼會跟陸爺您做朋友呢?聽他說話,便知道他很欣賞陸爺的風骨,我陳雙的若能得到谷爺如此賞識,就算眼下死了,也是甘願。」

    陸漸默然半晌,忽道:「谷填和那老人住哪方去了?」陳雙得道:「當是西北方。」陸漸拱手道:「多謝。」說罷轉身發足,向西北方奔去。

    陸漸在夜色中狂奔數十里,仍沒見到馬車的影子。要知那挽車之馬,皆是大食名駒,神駿無比,豈是人力可及。陸漸直跑到筋疲力盡,方才駐足,望著茫茫四野,沮喪至極。

    歇息半晌,他無可奈何,只得漫步向前,沿途詢問路人,卻沒有半點消息,直走了一百多里,陸漸忽地明白,要不就是自己追錯了方向,要不就是贏萬城詭計多端,沿途消滅蹤跡。總之,以他的本事,要想追到二人,已是絕無可能。

    陸漸灰心喪氣,只得轉而向北走去,沿途但見荒村處處,人煙稀少,許多大好良田,杞棘叢生。詢問倖存農夫,方知此地迭遭倭亂兵禍,初時是倭寇侵犯洗劫,其後官兵又來,這些官兵一聽倭寇之名,十九望風而遁,對待百姓卻是心狠手辣,無惡不作,更有甚者,專殺無辜百姓,取了首級,冒充倭寇邀功。

    陸漸越聽越怒,叫道:「難道便沒有王法麼?」那農夫呸遭:「什麼王法?有刀槍的就有王法。」陸漸道:」這些官兵,便沒有將領約束嗎?」

    那農夫道:「將領多的是,約束土兵的卻沒得幾個。除了俞大猷俞老將軍,他的兵就很好,從不侵犯百姓,但只有他一個好將軍,又濟什麼事?跟你打個比方,倭寇來了,就像梳子梳頭髮,總還能留下一點兒頭屑;這官兵過去,哼,就好像篦子,大到房子,小到針線,什麼都不給你留…」

    說話間,忽聽有人叫道:「官兵來啦。」那農夫臉色大變,跟隨同伴發足狂奔,鑽入山林,頃刻不見。

    陸漸轉眼望去,但見一隊官兵氣勢洶洶,拍馬趕來,其中一名軍官怒道:「這些泥腿子越來越奸猾了,就像成了精的耗子,一見老子就溜了個沒影,今日若不取上幾顆首級,怎麼向大帥交代?」

    他一眼瞧見陸漸,呸了一聲,道:「還有一個不怕死的,可惜只有一顆腦袋,淒不了數。」陸漸胸中怒氣勃發,但聽這人腔調,不似浙人,方覺疑惑,忽見那軍官夾馬趕來,揮刀便砍。陸漸夾手奪過鋼刀,將他揪下馬來,再變個「多頭蛇相」,右手幻如蛇影,左右開弓,連抽他十幾個嘴巴,打得那軍官眼前金磚亂飛,卻又摸不著半個。

    陸蕭打罷,重重一擲,將那人摔得昏死過去。眾官兵一瞧,無不大驚,駐叫道:「倭寇,媽呀,是倭寇。」

    陸漸聽得又好氣又好笑,見那些官兵掉轉馬頭,便要鼠竄,當即縱聲長嘯,施展跳麻之術,從眾人身側一一掠過,雙手變化「諸天相」,此起彼落,將那些官兵揪下馬來,遠遠擲出,摔得那干人頭破血流,手足折斷,躺在土[狠讀小說網傾情手打]壟水田之間,嗷嗷慘叫。

    陸漸擲飛最後一人,趁勢坐上馬鞍,厲聲道:「你們身為大明官軍,不敢抗擊倭寇,只知欺凌百姓,可惡至極,今日暫作小懲,來日再若行兇,管教爾等人頭落地。」

    一聲喝罷,拍馬便走,而這一路行去,處處皆有烽火餘燼,真如那農夫所言,「賊過如梳,兵過如篦」,江南繁華之地,屢經倭亂兵荒,竟成鬼蜮之鄉,大城緊閉,小城嚴守,城外荒煙蔓草,萬分淒涼。

    陸漸眼望著沿途慘狀,不禁淚如雨落,忽想起魚和尚臨終偈語,尋思道,「劫因欲生,苦因樂苦,霜飛眉上,劍由心出;世間瘡痍,眾生多苦,煢煢菩提,寂寂真如。難怪大師坐化前那般悲憫不忍,這天底下的蒼生,真的好苦。

    他一念及此,看著這悲慘世界,竟有些憤世嫉俗起來。當下信馬由韁,向北而行。這日傍晚,來到一座無人荒村,下馬歇足。入夜間,尚未睡熟,忽被響動驚醒,張眼跳起,將破爛窗牖掀開一線,但見窗外黑影幢幢,也不知有多少人潛入村內,一個個躡足躬身,行止詭異。

    陸漸瞧得心驚,忽聽有一人用倭語道「這村子裡怎地拴了馬?」另一人則道:「村裡有人嗎,」陸漸心頭一跳:「來的竟是倭寇。」

    只聽前一人轉用華語,低喝道:「你們進房搜搜,若是有人,立時殺了。」另有幾人以華語應了,四面搜索。

    陸漸尋思道「這些人一會兒用倭語,一會兒又用華語,到底是真倭呢,還是假倭呢,」疑惑間,忽聽嘎吱輕響,一道黑影掀開門,悄然潛入。陸漸不待他搜索,急閃而上,一掌斬在他頸上,那人哼也沒哼,便即撲倒。

    陸漸將他拖到牆角,忽聽戶外腳步急晌,有人用倭語促聲道「稟毛君,那支官兵追上來了。」

    「奇怪。」那毛君笑道,「這支官兵也不知星誰帶的,恁不怕死。大夥兒都埋伏好了,待官兵進村,聽我鳥鉸發號,便一齊殺出。」有人道:「但這馬蹊蹺得很,搜索的人還沒回來。毛君斷然道「兵貴神速,顧不得了。」

    說罷,四周歸於沉寂,料是眾倭寇都藏於暗處,埋伏起來。

    陸漸掀開窗牖,凝神望去,遙見遠處火把閃動,腳步雜沓,似有許多人來。陸漸正猶豫是否提醒來人,忽聽一聲鳥鉸暴鳴,遠處一聲慘叫,火把滅了一支。隨即便聽得鳥鉸之聲密如炒豆,砰砰亂響,不時有人中彈,淒聲慘叫。

    鳥欽聲中,一群倭寇嘴裡嗚嗚哇哇,從牆角鑽出,從屋頂縱下,倭刀長矛舞得呼呼生風,忽聽官軍那方一個清勁的聲音喝道「不得後退,結兩翼雁行陣。」叫喊未絕,便聽金鐵交鳴,雙方已成肉搏之勢。

    陸漸久住蘇魯交界,聽出那聲音竟是山東口音,不由推門而出,遙遙望去,只見眾倭好似虎入羊群,將那支官兵沖得七零八落,其中幾名倭寇刀法尤高,右手持五尺長刀,左手持二尺太刀,長短兼施,殺入官兵陣中,左刺右劈,有如砍瓜切萊一般。

    那隊官兵抵擋不住,退到村外,忽又聽一聲喊,上百名倭寇從村邊竹林鑽將出來,斷了官軍退路,一個個跳躍出刀,勢不可當。

    官軍陣中,那清勁聲音兀自沉穩,連連喝叫:「盾牌,向左,東邊弓箭,長槍手,列四方陣」但眾士兵本就貪生怕死,此時兵敗如山倒,哪還顧得什麼盾牌弓箭,一個個如失魂魄,要麼趴地等死,要麼倒拖長槍,亡命狂奔,但早有倭寇縱身趕上,一刀一個,盡數劈翻,前後不足三炷香工夫,官軍幾乎死傷殆盡。

    陸漸瞧得目瞪口呆,他對倭寇官兵均無好感,原本立意兩不相幫,但這些官軍如此不濟,卻是大出他的意料。倭寇分明人少,官軍分明人多,誰知以眾敵寡,竟被倭寇頃刻全殲,不曾走脫一個。

    驚疑間,忽聽倭寇陣中,齊齊喝一聲彩。陸漸心頭奇怪,縱身上房,奔出二十來丈俯視,但見倭寇們圍成一圈,瞧著兩人激鬥。一人呈倭人裝束,左手太刀,右手長刀,刀光如驚風吹雪,飄忽絕倫,竟是罕有的倭刀高手;另一人則是蟒袍鱗甲的明將,體格修偉,長鬚飄飄,頰上濺了幾點鮮血,他使一口長劍,劍招樸實無華,但每一劍均是狠辣刁鑽,往往能幹如雪刀光中窺出破綻,攻敵必救,那侵入雙刀雖快,卻也一時奈他不得。

    眾倭人想是難得遇上如此對手,瞧得興奮,指指點點,其中一個漢人裝束的倭寇笑道;「辛五郎,怎麼啦,這半晌還勝不了,要麼我來戰他?」

    那倭人怒哼一聲,刀法加緊,但刀法一快,破綻便生,那明將瞧得真切,讓過長刀,抖手一劍,正中辛五郎大腿,卻不防辛五郎左手太[狠讀小說網傾情手打]刀如電擲來,沒入他的肩頭。

    兩人一合即分,辛五郎踉蹌倒遇幾步,長刀拄地,單膝跪倒。他在倭寇之中,刀法稱雄,雙刀蹈陣,從無傷損,不料今日竟然中了一劍,心中又是驚怒,又覺佩服,以生硬華語叫道:「來將通名!」

    那明將反手拔出肩頭太刀,聞言曬道「我乃大明參將戚繼光。」

    辛五郎見他任憑肩頭血流如注,眉不皺,色不改,不覺心中詫異,掙起身來,皺眉道:「戚繼光,這名字沒聽說過。敢情你不是俞大猷嗎?聽說俞大猷劍法高強,乃是中華第一劍客,我早就有心一會,不想除他之外,還有英雄。」

    那漢裝倭寇笑道:「他再英雄又如何?手下的兵都是膿包,不堪一擊。喂,戚參將,你膽子忒大了,別的將領都不敢來追我,你倒有種,帶著這麼一幫膿包,也敢追上來,莫非你不知道老子是誰?」

    戚繼光笑笑,淡然道:「我自然知道你是誰,你義父是四大寇之首的汪直,你叫毛海峰,綽號『寸草不生』,逢寨屠寨,遇城屠城,你這次連犯樂清、瑞安、臨海,殺人近萬,我若不追你,天理何存?」

    「說得好。」毛海峰拍掌大笑,「看來毛某威名遠播呢。不過,戚參將,你明知追來是輸,就不怕死麼?」

    戚繼光濃眉一揚,徐徐道:「國家遭難,此身何惜?」

    「原來戚參將還是一個忠臣。」毛海峰哈哈笑道:」對付忠臣,毛某最愛把他們的心子掏出來,瞧瞧是不是紅的。」

    眾倭無論能否聽懂,盡都跟著毛海峰大笑。戚繼光冷笑一聲,高叫道:「廢話少說,誰再上來?」

    辛五郎面色一沉,方要掙起,毛海峰拍拍他肩,笑嘻嘻地道:「辛五郎,你腿腳不便,還是罷了,這一陣,交給我吧。」辛五郎露出羞怒之色,但眼下情形,勢不容他再戰,只得一跛一瘤,退到一旁。

    毛海峰也是左手太刀,右手長刀,越眾而出,長笑道:」戚參將,來生再當將軍,一定要記好了,帶兵就帶些好的,千萬別帶一幫膿包。」

    戚繼光捏了個劍訣,微笑道:」足下放心,足下這樣的兵,戚某是萬萬不會帶的。」

    毛海峰目中冷電閃過,怒哼一聲,雙膝微曲,便欲縱上出刀,不料一聲大喝,如霹靂天降,眾倭還沒明白何事,一根長大翠竹破空掃來,三名倭寇被掃得橫飛數丈,筋摧骨斷,霎時斃命。

    陸漸一掃得手,信心大增,將手中翠竹舞得風雨不透,一路掃將過去,仍是以「壽者相」出手,「猴王相」收勢。那竹子是他從村外竹林中連根拔起的,長有四丈,生得枝繁葉茂,一旦舞開,十丈之內,無人可以立足。

    陸漸見過這些倭寇的本領,個個驍勇善戰,遠非只會偷襲的忍者可比,當下全力出手,不敢留情,長竹所至,眾倭寇湯著便死,碰著便傷,其中傷者多被竹枝拂中,傷口皮開肉綻,慘不忍睹。

    倭寇縱然剽悍頑強,遇上如此古怪兵刃,也覺束手無策,無論長矛也好,長刀也罷,與那竹子一碰,均被磕飛。毛海峰眼見部下死傷慘重,不由得大喝一聲,倏地縱起,矯若飛燕,落在那長竹之上,竟爾踏著竹枝竹干,向陸漸奔來。

    陸漸吃了一驚,猛地搖動長竹,奮力一抖,這一招乃是他從贏萬城那裡偷師學來的,當日贏萬城幾度用此法抖動竹杖,想要震脫陸漸的右手。陸漸固有劫力,感知到他內勁變化,幾次下來,竟然記住。此刻依法一搖一抖,內勁順那竹干竹枝傳將出去,毛海峰只覺一股酥麻之感從雙足傳到頭,三魂七魄都似被這一抖,離體而出,不由得慘叫一聲,跌落下來。陸漸見狀,竹子一沉,壓向毛海峰,不防一人飛身搶上,長刀從下挑中長竹。

    這一刀力道甚強,陸浙虎口發熱,定神一瞧,來者正是辛五郎,不由厲聲大喝,手中竹干再抖,辛五郎長刀頓被磕飛,但只此間歇,他已將毛海峰攙起,兩人相互扶持,齊齊向後縱出,避過陸漸一掃。

    陸漸暗道可惜,見那戚繼光就在左近,便叫道:「戚將軍,走吧。」

    戚繼光瞧了瞧遍地的官軍屍首,長歎一口氣,舞起長劍,向著陸漸奔來,幾名倭寇欲要阻攔,卻被陸漸將長竹東抖一下,西抖一下,抖得那些倭寇如放飛的風箏,高高飛起,遠遠跌出,落地之時,不死即傷。

    陸戚二人合在一處,且戰且走。眾倭不敢近身,紛紛扯起弓箭,填充鳥鉸,但那長竹枝葉繁茂,著陸漸施展抖勁,震顫之間,絕似一面密不透風的大盾牌,竟連羽箭、鉛彈也盡數彈飛。

    陸漸退到村子正中,見馬匹尚在樹上,便道:「戚將軍,你騎馬先走,我來斷後。」

    戚繼光笑道:「小兄弟,你小瞧人了。戚某縱是敗軍之將,卻也不是獨自逃生的懦夫。咱們走一起走,死一起死。」

    陸漸聽得豪氣頓湧,叫道:「好,將軍你來牽馬,我在後面,但瞧他們有什麼法子?」

    戚繼光一笑,牽馬在前,陸漸倒拖長竹,大步緊隨。眾倭[狠讀小說網傾情手打]欲進不能,欲退又覺不甘,唯有遠遠叫罵。戚、陸二人瞧得痛快,相對大笑。威繼光揚聲道「毛海峰,今日這一陣暫且記下,來日再會,戚某必當報償。」

    毛海峰渾身酥軟未消,全賴屬下扶持,聽得這話,羞怒難當,偏被陸漸一根竹子難住,空有滿腹怒氣,卻又全無法子。

    兩人走了二三十里,臨近城池,眾寇不敢再追,悻悻收兵而去。戚繼光見敵人遇去,身子微微一晃,徐徐移步,在一塊大石上坐下,神色說不出的委頓。

    陸慚瞄他肩頭創口甚深,半片征袍盡被鮮血染濕,當下拋了竹子,把他脈門,劫力傳出.感知戚繼光經脈虛實,再將劫力轉化為內力,注入經脈之中,虛則補之,實則瀉之。

    如此真氣數轉,戚繼光創口血止,精力漸旺,只是失血太甚,面色顯得蒼白,含笑道:「在下戚繼光,字元敬,今日一敗如水,多蒙閣下拯救,敢問尊名?」

    陸漸沮喪道,我叫陸漸,字什麼的卻沒有。今天的事,全都怪我。我只當倭寇壞,官兵更壞,明知倭寇埋伏,也不想理會。若早知道是你這樣的好將軍,我搶先動手,你們也不會全軍覆沒了。」

    戚繼光望著他,奇道「你為何說倭寇壞,官兵更壞?」

    陸漸將沿途所見所聞說了,又道:「這就叫做『賊過如梳,兵過如蓖』,老百姓怕倭寇,更怕官兵,不少人甚至投奔四大寇,專跟官兵作對。」

    戚繼光起身踱了兩步,歎道「你說的事,我雖然來浙不久,也有耳聞,但沒料到竟至如此地步。這一來,我軍不只與倭奴為敵,更與東南百姓為寇仇,豈有不敗之理,可恨,這些倭寇竟比我大明官軍更得民心,無怪能夠屢蹶屢起,始終無法蕩平了。」

    兩人默然半晌,陸漸說道「聽口音,戚將軍是山東人嗎?「

    戚繼光道:「戚某山東蓬萊人氏,將軍二字就不要提了,戚某虛長幾歲,你若不棄,叫我一聲大哥好了。」

    陸漸笑道「我家鄉離山東很近,戚大哥,你既是山東人,為何來浙江當官打仗呢?」

    戚繼光道:「浙閩倭亂最為猖獗,本地官軍又禦寇無力,朝廷因此抽調天下精兵,增赴浙閩。就說浙境之內的官兵,近的來自山東江西,遠的來自兩粵川貴,我原在山東防倭,前兩年才來此間,至於帶兵打仗,更是不久前的事了

    」說到這裡,他若有所悟,眉頭一皺,忽地陷入沉思。

    陸漸見他驟然不語,怪道:「戚大哥,你想什麼?」

    戚繼光吐出一口氣,歎道:「我忽地想起一件重大之事。陸兄弟,你武藝高強,力敵千人。倘若現有兩股倭寇,一股侵犯你的家鄉,一股侵犯左近鄰鄉,你是先救家鄉,還是先救鄰鄉?」

    陸漸脫口道:「自然先救家鄉了。」戚繼光道:」為什麼?」陸漸道:「因為家鄉裡有我的爺爺,還有許相識的鄉親,若見死不救,豈不是沒天理麼?」

    戚繼光點頭道:」說得對,所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雖然有些難聽,卻是人之常情。能審度天下大勢的人,畢竟不多;鄉村百姓面臨災禍,自救尚且不暇,豈能顧及他人,浙境官兵軍紀敗壞,便壞在官兵多是來自外鄉,這些人的父母子女、親戚朋友都在家鄉,自覺浙閩百姓的死活,便與自己沒有關係,打起仗來,無不貪生怕死。加之[狠讀小說網熬夜手打]將官約束不力,更有無恥之徒,仗著遠在異鄉,無人督促,所作所為,更比倭寇可惡十倍。」

    陸漸恍然大悟,脫口道:「對啊,我一路上,瞧見的作惡官兵,說的話都不是吳越方言,南腔北調,哪裡都有。」

    戚繼光點頭道:「所以說,若要用兵,莫過於用本地鄉親,他們雖不懂什麼國家大義,但若是守鄉衛土,父母妻子的安危近在眼前,陸兄弟,換了是你,你當如何?」

    陸漸慨然道:「我自當拚死苦戰,決不後退半分。」

    「說得好。」戚繕光拍手道,「這就叫做『打虎還要親兄弟,上陣須得父子兵』。要平倭寇,首要之事,便是遣散四方兵馬,練就一支浙地的子弟兵,若有這樣一支精兵在手,倭奴宵小,何足道哉。」

    陸漸聽得心潮起伏,一時也不知說什麼才好。忽見戚繼光因為過於激動,牽動傷口,面露痛楚之色,慌忙搶上,度入內力。戚繼光痛苦略減,含笑道:「陸兄弟,生受你了。」

    陸浙躊躇一陣,紅著臉道:「戚大哥,我雖不是浙人,但也能隨你打倭寇,救百姓麼?」

    戚繼光一愣,哈哈笑道:「怎麼不能,大哥我也不是浙人啊。其實出身何地,並不要緊,要緊的是,你有這份拯濟蒼生的胸懷。戚某方纔所言,不過是紙上空談,但若有陸兄弟相助,戚某這顆心可是定了許多。」

    陸漸喜道:「好啊,我就做戚大哥魔下的第一個小兵,待我回鄉稟過爺爺,就來會你。」

    戚繼光微微一笑,把住陸漸之手,說道:「戚某落難之時,能得陸兄弟這般義烈之士相助,真乃天授。陸兄弟若不嫌棄,你我二人不妨結為異姓兄弟,同甘苦,共患難,蕩平倭寇,重致太平。」

    陸漸又驚又喜,威繼光拉著他跪下,撮土為香,向天拜了,兩人互敘年紀,戚繼光三十二歲,為兄,陸漸二十歲,為弟。

    三拜之後,戚繼光並不起身,說道:「兄弟,哥哥還有一件事,想請你作個見證。」陸漸道:「大哥請說。」

    戚繼光戟指上天,揚聲道:「我戚繼光對天立誓,今日之敗,為我此生量後一敗,來日戚某若能用兵,終此一生,永不言敗。」說罷鄭而重之,對天三拜,方才起身。

    陸漸聽得又是吃驚,又是擔心,戚繼光立下如此毒誓,無疑已將自身逼入有勝無敗的絕境。此人行事,真也如那谷縝一般,無時無地不透著幾分不凡。

    兩人歇息片時,待得天亮,戚繼光返回駐紮在樂清縣城的軍營,陸漸瞧他傷重未癒,害怕有失,當下力請同行。走了一陣,方見樂清城郭,就看前方奔來一隊官兵,瞧見二人,有人叫道「戚參將嗎?」


正文 第12章 六朝金粉
正文 第12章 六朝金粉

    戚繼光揚聲道:「正是戚某,前面是盧游擊麼?」那隊官兵奔近,一個蓄了兩撇八字須的將官打量二人,訝然道:「參將大人怎的如此狼狽?其他人呢?」戚繼光歎了口氣,將全軍覆沒的事說了。

    那盧游擊歎道:「戚參將,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明知來的是那毛海峰,四大寇中,以他的這支賊兵最為精悍,你怎麼還追上去呢?若跟大夥兒一樣呆在城裡,豈不甚好。」

    戚繼光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破賊蕩寇,乃是元敬職責所在。我若守在城裡無所作為,放他過去,豈不是將戰火引到其他城池?更何況,若是任由這幫賊寇一路洗蕩過去,又不知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盧游擊冷笑一聲,道:「好啊,咱們都是不守職責,就你參將大人了得。嘿嘿,如今鬧了個全軍覆沒,被胡大人知道了,瞧你怎麼交代。」

    戚繼光不禁默然,盧游擊幸災樂禍,大搖大擺,帶著一干人馬去了。陸漸不禁怒道:「他這會兒出城做什麼?倭寇都跑得沒影了,難道又是去找百姓,割頭請功。」

    「這卻不至於。」戚繼光道,「這人膽子甚小,素來講究無過即是功,雖不擾民,遇上打仗,卻總是落在後面,綽號便叫『鑽地老鼠』,若是瞧見倭寇,就算眼前有條地縫,他也立馬鑽得進去。」

    他說得一本正經,陸漸卻聽得忍俊不禁,撲哧笑了出來,繼而又擔心道:「聽他說,大哥吃了敗仗,似乎有些不妙。」

    戚繼光笑笑不語,入了軍營,向監軍道明戰況,又讓軍中大夫包紮了傷口。兩人吃過飯,泡了兩杯清茶,在帳中靜坐,戚繼光沉默寡言,手捧茶杯,若有心事。

    不多時,便聽帳外腳步聲急,陸漸心有不祥之感,騰地站起,忽見帳幕拉開,大步走進幾個官差,當頭一人厲聲道:「台州參將戚繼光何在?」

    戚繼光早已有備,擱了茶,徐徐起身道:「我便是。」那官差厲聲道:「給我拿下。」左右官差「嘩啦」一聲抖出鐵鏈,便要上前。陸漸大怒,搶前一步,雙手分撥,正中兩條鐵鏈,那兩名官差只覺鐵鏈上大力永至,不由得腳下踉蹌,雙雙橫跌出去。當頭的官差哇哇大叫,不料陸漸身形一閃,右手已捏住他後頸,喝道:「你們憑什麼拿人?」

    戚繼光不待官差答話,喝道:「陸漸,不得放肆,我喪師辱國,理當接受軍法處分。」陸漸一怔,鬆開那官差,脫口道:「若是這樣也要受罰,以後誰還帶兵打仗呢?」

    「兄弟,你有所不知。」戚繼光歎道:「將軍用兵,但求必勝,一旦敗了,便會斷送許多人的性命,我若不受罰,如何面對那些送命的將士?」

    陸漸被他兩眼盯著,無可奈何,右手漸自鬆開。那官差原本面無人色,見他氣餒,頓又囂張起來,怒道:「好啊,戚繼光,你竟然率眾拒捕。」

    「差爺言重了。」戚繼光搖頭道,「我這義弟不懂官場規矩,還望見諒。」

    那官差冷笑道:「要見諒也可以。」說罷將手一伸,喝道,「拿來。」

    戚繼光一怔,道:「什麼?」那官差睨他一眼,冷冷道:「你是榆木腦袋麼?非要差爺說透不成?」

    戚繼光恍然道:「你要多少?」官差笑道:「你做到參將,官也不小,除了俸祿,平素又時時刮那些老百姓的油水,囊中的積蓄沒有千兒也有八百,我也不要多,百兩即可。」

    戚繼光一皺眉,轉身入內,取出一個木箱,打開看時,只有若干碎銀,不禁苦笑道:「戚某手裡就這幾兩銀子,差爺喜歡,盡都拿去。」

    官差臉色一變,劈手便將木箱打翻,碎銀撒得滿地都是,他厲聲喝道:「戚繼光,你好大膽子,喪師辱國、公然拒捕不說,竟然還敢賄賂官差,可謂罪加二等,到了南京胡大人那裡,我要你好看……」

    戚繼光濃眉一挑,目中湧出怒色,陸漸驀地踏上一步,從桌邊拿起自家包袱,冷笑道:「不就要銀子麼?拿去。」那官差接過包袱,但覺十分沉重,打開一瞧,儘是白花花的官銀,不由得眉開眼笑,遞給屬下,又親自躬身,將滿地碎銀一一拾起,揣進袖裡,呵呵笑道:「好說好說,銀子夠了,什麼都好說。」轉身招呼眾差人道,「將這位參將大人鎖了,別鎖太緊,鬆動一些。」

    眾差人哄然應諾,將戚繼光鎖了,拉出帳外,此時帳前聚滿了將士,立在兩旁大瞧熱鬧,見了戚繼光出來,無不指指點點,嘻嘻哈哈。

    陸漸見這些官兵恁地沒心沒肺,不由得悲憤莫名,一咬牙,大步隨在官差之後。出了營地,那官差頭目見陸漸仍是尾隨,不由怒道:「你去哪裡?」陸漸道:「我去南京。」那頭目疑惑道:「放屁,我們去南京,你怎麼也去南京。」

    陸漸冷笑道:「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我走我的,有礙你什麼事了?」那頭目吹起鬍子,叱道:「你若想劫人,那是自找死路。」陸漸道:「我若要劫人,憑你們幾個廢物,擋的住嗎?」

    那頭目大怒,欲要喝罵,但想起陸漸的身手,不覺又將滿嘴狠話嚥了回去,瞅了陸漸一眼,頗有些惴惴。但聽戚繼光歎道:「兄弟,你不是說要回鄉麼?就不要跟來了。」

    陸漸搖頭道:「我回不了啦,剛才的一百兩銀子,就是我回鄉的盤纏,左右回不去,我就跟你們上南京,沿途還可蹭官爺們幾頓飯吃。」那官差氣得眉歪眼斜,恨不能黑陸漸幾個嘴巴,卻又自忖無此能耐,唯有在心裡想想解氣。

    戚繼光卻知陸漸明說沒了盤纏,實則是怕自己傷勢未癒,路上再吃這些官差的暗虧,有意沿途護持。不覺心中感動,長歎一聲,任他去了。

    眾人一路走去,沿途但凡吃飯,若要魚肉雞鴨,陸漸便搶先動手,奪給戚繼光先吃,若要喝水喝酒,陸漸便搶過杯勺,給戚繼光享用。

    眾官差又氣又急,破口大罵,陸漸笑道:「我不是送了差爺們一百兩銀子嗎?差爺們財大氣粗,不妨再買好菜,再開好房,幹嗎跟做囚犯的一般見識。」

    他既非囚犯,武功又高,況且眾官差先前不該收了銀子,拿人的手短,縱然憤怒,卻也不好徹底翻臉。戚繼光卻瞧得皺眉,沉道:「兄弟,你就算跟到南京,也於事無補,何苦跟哥哥受這些罪。」

    陸漸道:「大哥和我結拜時,不就說了同甘苦、共患難嗎?這點兒旅途之苦,又算什麼?我去南京,就是瞧那些大人們待大哥你公不公?若是不公,我便闖進牢裡,將大哥劫出來,大家一起到江湖上逍遙快活去。」

    戚繼光正色道:「萬萬不可,我戚家自開國以來,六代將門,世受國恩,生為明臣,死也當為明鬼。何況我敗績在前,就算胡大人斷我一個砍頭受剮,也是應當。劫獄逃走之事,休得再提,若不然,你我就此恩斷義絕,為兄再也不人你這個義弟。」

    陸漸聽他這話說得如此之重,不覺啞口,心中定下的劫人劫獄的法子,統統派不上用場,情急間不由忖道:「若谷縝在這裡,必然能想出一舉兩得的法子。可他如今也不知到哪兒去了?」想到自己那日因為嬴萬城一面之詞,真相未明,便棄谷縝而去,心中又是後悔,又覺難過。

    一行人走走停停。不幾日,已近南京。這一日,忽見前方一座涼亭,亭邊有竹蓬茶社,招待遠客。此刻日高人渴,正是思茶之時,眾官差鬧起來,快步到了亭間,討了茶水牛飲。

    戚繼光手足被縛,行動難以自如,陸漸端來兩碗茶水,一碗給他,一碗自飲。正飲間,忽聽□轆之聲,轉眼望去,但見迎面推來一輛雙輪小車,車上坐著一名青衣文士,長方臉膛,天庭飽滿,丹唇墨須,宛若圖畫中人。

    陸漸瞧得心動,但減此人似曾相識,轉念間猛然想起,敢情這人與那祖師畫像上的男子頗有幾分神似,只不過畫中男子臉有疤痕,神采飛揚,較這文士豪邁許多。

    推車的是一戴笠男子,麻衣草鞋,與一個老者並行,那老者頭大頸細,臉額之間皺紋密佈,身上本著儒衫,偏又裁去半截,如同僕童常穿的短衣,不士不僕,不倫不類。

    陸漸瞧這二人,不知為何,心中隱覺不安,恨不得跳將起來,跑得越遠越好。好容易按捺住這怪異衝動,卻見那三人已走得近了。青衣文士雖俊朗,年紀實已不輕,眼角佈滿魚尾細紋,坐在車上,卻不見雙足著地,唯有長衫飄飄,隨車擺盪。

    陸漸瞧得,心中大為感慨:「這人大好書生,竟是個無腿廢人?」忽又聽見嗡嗡鳴響,轉眼再瞧,卻是那大頭老者雙唇翕動,唸唸有詞。唯獨那麻衣人始終藏於斗笠之後,不見面目。

    那青衣文士來到亭中,鬆了口氣,說道:「未歸,給我一杯茶水。」那麻衣人自車後取出一對茶壺,均是薄胎白瓷,剔透如玉,傾壺間,翡翠也似的茶水漫入杯中,白者爽淨,綠者清新,令人一瞧,便消暑意。

    那文士接過茶,品了一口道:「這碧螺春還是初泡時好,如今涼得久了,餘香已,滋味不再也。」

    那大頭老者忽道:「碧螺春,又稱洞庭山茶。唐代陸羽《茶經?八之出》曾有言:」蘇州長州生洞庭山『。據近人《隨見錄》有載:「洞庭山有茶,微似芥茶而細,味甚而香,俗呼為』嚇煞人『,產碧螺峰者尤佳,名碧螺春……」

    那青衣文士不待他說完,叱道:「又來胡說,我不過隨口說說茶味,又沒問茶的來歷。」

    那大頭老者道:「宋徽宗《大觀茶論》有道:夫茶以味為上,香甘重滑,為味之全。唯北苑壑源之品兼之……」那文士眉間透出不耐之色,冷冷道:「我說的茶味,不是味道,而是香味。」

    那大頭老者截口道:「仍衣上文《大觀茶論》:」茶有真香,非龍麝可擬。要須蒸及熟而壓之,及千而研,研細而早,則和美具足。『又本朝朱權《茶譜》所載』熏香茶法『:百花有香者皆可。當花盛開時,以紙糊竹籠兩隔,上層置茶,下層置花,宜密封固,經宿開換舊花。如此數日,其茶自有香氣可愛……「

    那文士心知任他揮發下去,勢必將泱泱華夏千年茶經從頭背出,不覺苦笑道:「莫乙,閉口吧,非我有問,不得再吐一字。」

    那大頭老者悻悻閉嘴,那麻衣人則忽地房下茶壺,轉身即走,只一步,便在兩丈之外,再一步,已過四丈,初時尚是行走,轉眼便成奔跑之勢,從一個人影,化為一點流光,從濃而淡,倏忽不見。

    茶社眾人瞧得傻眼,只疑身在夢中,要麼如何能見這等怪事。陸漸更是震驚,心道自己即便有北落師門相助,也決然無法匹敵如此腳力,此人動將起來,遠非奔跑所能形容,就是空中飛鳥疾翔,也有不及。

    那青衣文士不覺搖頭歎氣,打量戚繼光一眼,忽而笑道:「你這將官,瞧著長大威武,怎麼卻被鎖起來了,是犯了軍法,還是貪贓納賄……」

    那莫乙不待他說完,又插嘴道:「軍法者,早見於《周禮?夏官司馬第四》,後有《司馬法》曰……」青衣文士皺眉道:「誰問你了?」莫乙撓撓稀疏的頭髮,訕訕低頭。

    戚繼光笑笑道:「貪贓納賄不敢,戚某追寇不成,反為倭寇所敗,算是犯了軍法。」

    那青衣文士含笑道:「兵法有雲,窮寇莫追……」莫乙忙接口道:「這一句出自《孫子兵法?軍爭篇》,孫子曰,凡用兵之法……」興致正濃,忽聽那青衣文士重重咳嗽一聲,心一驚,慌忙閉嘴。

    戚繼光擺手道:「戚某迫的倒也不是窮寇,而是精銳未戰之寇。只因諸將之中,無人敢於出兵迎戰,只是固守堅城,坐看賊焰張天。戚某年輕氣盛,率師追擊,反而落入埋伏,手下兵卒孱弱,被倭寇一鼓擊破,叫人汗顏。」

    那青衣文士沉默時許,微笑道:「所謂『銳卒勿攻,餌兵勿食』,你連犯兵家兩條大忌,焉能不敗?」

    戚繼光平生好武,但有閒暇,無時不在思索如何用兵,此時城郊野外,竟然遇上如此好事書生,與自己議論兵法,不覺心懷大尉,長笑道:「先生句句不離《孫子兵法》,卻不知《孫子兵法》十三篇,字句雖多,當真中用的,卻不過一句而已。」

    那文士啞然失笑,哦了一聲,說道:「照你這樣說,除了這一句,孫武的蓋世兵法,大多都是廢話嗎?」

    「戚某豈敢有辱先賢。」戚繼光歎道,「只不過,孫武這兵法寫出來,不是給他自己瞧的,而是給尋常王侯將相看的,這等人用兵的天分並非極高,所以孫武怕他們不懂,言辭務求精祥。若是依照那兵法所載,一板一眼,佈陣行兵,就算是中人之資,也不會大敗虧輸,但如此拘泥呆板,卻也不是常勝不敗之發。自古常勝不敗之法,無不想人之未想,行人之所難行,故而能每戰必克,勝無僥倖,又豈會拘泥於兵法,死與言下?」

    那文士笑道:「說得倒好聽,但不知你說的那句兵法,是哪一句?」

    戚繼光微微一笑,揚聲道:「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為之神!」

    文士不及答話,莫乙已接口道:「這是《孫子兵法》第六篇『虛實篇』倒數第二句話。」

    「足下好記性。」戚繼光歎道,「當真臨陣決機,生死只在一線,統兵者又哪有工夫去思索什麼兵法,無非是料敵虛實、隨機應變而已;戚某讀兵書無算,但當真記得的,也只有這一句了。」

    「好一個『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為之神』。」那文士哈哈笑道,「若你不是敗軍之將,這番話說來,倒也動人。」

    戚繼光不禁苦笑。那文士笑罷,文道:「怎麼,洩氣了嗎?聽你所言,當是深諳兵法,為何卻不能料敵先機,明知不敵,也要追趕上去,子取其辱呢?」

    戚繼光搖頭道:「我與足下所論,不過是兵家小道,而追與不追,卻是國家大義。倭寇橫行東南,所向無敵,並非他們本身如何厲害,而是我大明官兵貪生怕死,望賊風而先遁,見倭形而膽裂。當此諸將束手、萬民哀號之際,戚某倘若愛惜一己性命,守城縱敵,龜縮養寇,豈非豬狗不如嗎?戚某雖不是儒生,卻也知道先聖有言:」子反而縮,雖千萬人無往矣『,千萬人尚無所懼,何況區區數百倭奴?「

    那文士聽罷,低眉沉吟,久久也無話說。這會兒眾官差也歇息夠了,嚷著走路,那文士忽從袖間取出一塊碎銀,笑道:「諸位官爺,再歇一歇,敝僕取茶去了,須臾便回,我想與這位將官對飲一杯。」

    眾官差拿到銀子,自無不可。戚繼光歎道:「不勞足下破費,舊京非遠,戚某也想快快趕到,是生是死,早作了斷。」

    那文士笑笑,一指遠處道:「瞧,他不是來了麼?」

    眾人望去,但見道窮處,一點褐影如風掠來,頃刻間形狀可辨,正是那麻衣男子,只見他手提一隻錫壺,轉瞬奔到亭前,倏然止步。他於如此狂奔之際,說停就停,陸漸更覺駭異。

    那文士笑道:「斟兩杯吧!」那麻衣人小心放下茶壺,取出兩隻瓷杯,注滿茶水。

    戚繼光接過茶,見那茶水碧綠,沸騰未止,尚自吞吐蟹眼細泡,不覺訝道:「這茶是在附近煮的麼?」

    麻衣人一言不發,那文士卻笑道:「這茶是回城取來的。」

    「窮酸你少唬人了。」一個官差笑道,「這裡去南京城少說也有十里,來回就是二十里,這點兒工夫,從城裡端茶回來,怎麼能夠,就算能夠,這茶怎麼可能還是沸的。」

    戚繼光卻笑道:「世間多有奇人,即便如此,也不足為怪。」說罷輕輕吹開茶末,徐徐啜了一口,讚道,「好茶,可惜戚某粗魯,不通茶道,說不出好在何處。」

    那文士笑道:「這茶細若雀蛇,乃是洞庭碧螺峰的嫩芽斗品;水質清甘,為無錫惠山寺的頑石清泉。我不善酒,唯好品茶,故以杯茗與君勉之,來日將軍若能脫出囚籠,還請牢記今日之言,千萬不要忘了。」

    戚繼光氣宇恢宏,文士既不通名,他也不勉強,洒然一笑,轉身去了。陸漸隨他身後,走得兩步,忽覺背脊生寒,驀得轉眼,但見那麻衣人的斗笠下閃過一道厲芒,有若刀鋒劃過。陸漸眼中刺痛,慌忙轉眼,卻見那莫乙口中唸唸有詞,雙眼卻目不轉睛望著自己。

    陸漸心中一陣狂跳,不禁快走兩步,緊緊隨在戚繼光身後。而那背脊寒氣始終不散,直待走出數里,料得那麻衣人與莫乙再也瞧不見他,方才散去。

    戚繼光瞧他一眼,奇道:「兄弟,你的臉色怎麼如此難看?」陸漸道:「我也不知為什麼,就覺心裡難受。」戚繼光只當他為自己的事操心,便道:「既到南京,聽天由命而已。」

    陸漸默然不答,眼前卻始終閃動著那斗笠下一抹寒光,想著想著,額上忽地流下汗來:「那兩人到底是誰?為何我見了他們,就覺難受心慌,恨不得一口氣逃到千里之外去。」陸漸百思不得其解,思索間已近城池。

    一行人從鳳台門入城,果見通衢十里,縱橫棋布,朱門萬戶,滿城星羅;悲風清寒,凋殘舊日宮闕,明湖沉碧,徘徊今時雲影;東有珍怪琳琅之墟,西有四方七海之市,方物畢會,商賈齊集,彷彿江南繁華,盡於此地。

    來到總督衙門,差官交割完畢,戚繼光入牢候審。分別在即,陸漸心中難過,不覺握住戚繼光的手,兩眼泛紅。戚繼光歎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兄弟,你送我到此,大哥今生今世,也無法忘記。」

    牢頭催促起來,二人無法,只得灑淚而別,陸漸望著戚繼光走入牢門,心也隨之沉了下去,他在總督府前徘徊良久,瞧著拖朱曳紫的官員進進出出,卻不知該求誰幫助才好。來回走了半晌,但覺飢餓,一摸身上,卻無盤纏,方才想起,包中銀子盡已給了官差,一時好不喪氣,轉身走在街上,望著兩旁酒館,嗅著飯香肉味,不由得大吞口水。

    正自亂逛,忽覺小腿被人敲了一下。以陸漸的神通靈覺,身入萬眾熙攘之中也是進退自如,被人在小腿敲上一下,覺無此理。驚訝間回頭一看,卻是「金龜」嬴萬城,只見他額頭上貼了一塊膏藥,雙頰頸上各有幾道血痕,陸漸不由驚喜道:「怎麼是你,谷縝呢?」

    嬴萬城面色陰沉,怒哼一聲,道:「難道他沒來找你?」陸漸怪道:「他不是被你捉了嗎,怎麼會來找我?」嬴萬城運起「龜鏡」神通,兩眼在陸漸臉上轉了幾轉,嘿嘿笑道:「你這小娃兒很好,比谷縝那兔崽子老實多了。難得咱們有幸再見,去酒摟喝兩盅如何?」

    陸漸微感猶豫,但一心打聽谷縝下落,只得答應,忽見嬴萬城走在前面,左腿一跛一跛,竟然瘸了。

    陸漸瞧他渾身是傷,心中驚疑:「他武功如此高強,又有『鬼鏡』神通,誰能傷他到此地步?他明明跟谷縝在一起,他在這兒,谷縝卻又上哪兒了呢?」

    嬴萬城在十字路口,挑了一座壯觀酒樓,領陸漸上了二樓,大剌剌一坐,招呼夥計道:「老爺點菜。」那夥計見他袍服華麗,心中先敬三分,忙笑道:「老員外請說。」

    嬴萬城道:「先來個三白三鮮,一蒸二燉。」那夥計一愣,賠笑道:「老員外請說明白些?」

    嬴萬城冷笑道:「虧你還是大酒樓的夥計,三白是太湖三白,小銀魚、白財魚、白蝦,三鮮是長江三鮮,刀魚、鰣魚、河豚。白蝦、河豚均用蒸的,其他四魚都用燉的。」

    那夥計遲疑道:「這是六道菜,份量不少。」嬴萬城冷笑道:「怎麼?怕老爺吃不了。老爺吃不了也兜著走。」那夥計只得應了,正要轉身。嬴萬城喝道:「慢著,還有呢。臥龍鳳雛湯一碗……」

    那夥計大犯其難,訕訕道:「老員外,這湯沒聽說過,怎麼個做法?」

    嬴萬城笑道:「用二兩重的活鮑兩隻,去髒取肉,再將五隻雛雞脯翅的尖兒碎切成絲,這兩樣加上椒料、蔥花、香菜之類,花半個時辰揭成清湯,干的丟掉,只留湯汁。鮑魚是臥龍,雛雞為鳳雛,故有此名,你被跟老爺耍花槍,材料不對,老爺一嘗就知。」

    那夥計忙笑道:「我們百年老店,豈敢弄假。」

    嬴萬城點點頭,續道:「還要鐵板鵝掌一對,活燒甲魚一隻,糟蹄子筋一碗,破塘筍爆炒瓦楞蚶一碟,蕨粉紅燒江珧柱一碗,瓦楞蚶、江珧柱非台州鮮貨不可,別處的老爺不要。還要浦江的火肉,至於蟹嘛,江蟹老爺吃膩了,山陰的河蟹且蒸四對;漠北駝峰一隻,用蜂蜜蒸煮;遼東熊掌一隻,以山東大蔥爆炒即可,三江的大白蛤,給老爺醉兩對。嗯,老爺怕刑,活吃猴腦就免了。果脯粘牙,也罷了,且煉兩碗西瓜膏解暑,這膏汁裡的西瓜要杭州的,一點點搗得細爛,不得留有一瓤一絲,再去五月桃花汁,以文火煎至八分,攪糖細煉,記得這煉膏的次序,千萬莫要錯了。」

    說拔,又點陳年狀元紅一壺,川貴名酒兩壺。他如數家珍,那夥計卻寫得滿頭大汗,待他點完,方哆嗦道:「這裡面許多物事小店也不齊,須得去別的酒樓支借,萬不會錯了老爺的。」

    陸漸道:「這麼多物事,吃得完麼?」嬴萬城冷笑道:「吃不完,丟了餵狗。」那夥計見此人如此闊綽,端地喜出望外,一溜煙往櫃檯去了。

    一時間,那菜流水般將上來,大半時辰方才上齊。陸漸餓得久了,狼吞虎嚥,吃了三道菜便已飽足,嬴萬城卻這裡拈一箸,那裡取一勺,慢嚼細咽,每菜必嘗,但無論菜也好,湯也罷,均不過一箸一勺,絕不多吃,他吃得考究,那河蟹剝得尤為精細,蟹甲瓦解齊整,八片胸甲,片片巧如飛蝶,若是拼湊起來,大可拼成一隻空殼整蟹。

    陸漸瞧得不耐,忍不住問道:「嬴前輩,谷縝到底在哪裡?」嬴萬城正嘗醉蛤,聞言支吾道:「跑了。」陸漸一怔,心中恍然大悟:「原來這老頭滿身的傷,卻是因為谷縝的緣故。」一想到谷縝如何捉弄這隻金龜,陸漸便覺忍俊不禁,低頭暗笑。

    嬴萬城怒哼一聲,說道:「我追那兔崽子一直追到南京,幾次差點兒捉到他,都被著兔崽子用奸計擺脫,哼,如今他躲在這滿樓人群裡,老子一時半會兒,倒也抓不住他。」

    陸漸心中略頂,忽地想起一件事情,問道:「嬴前輩,我有一事請教,你見多識廣,或許有些法子?」

    嬴萬城捧著西瓜膏,徐徐吸啜,睨了陸漸一眼,問道:「什麼事?」陸漸道:「我有一個結拜大哥,打倭寇時吃了敗仗,下在牢裡,有什麼法子能救他出來?」

    嬴萬城豎起兩個指頭,笑道:「這個容易,只需兩個字。」陸漸奇道:「哪兩個字?」嬴萬城嘿嘿笑道:「銀子。」

    陸漸不解道:「這話怎麼說?」嬴萬城道:「你若有銀子,先往牢頭手裡送五十兩,你那大哥在牢裡,就永無皮肉之苦;再望總督府的門子那裡送一百兩,托他見著府內總管,送總管三百兩;通過總管,再送給師爺三百兩;再由師爺,送給總督二千兩,再通過總督,總給監軍的太監二千兩,嘿嘿,前後只需四千七百五十兩銀子,別說吃了敗仗,就是偷了皇帝老子的親娘,也能遮掩得過去。」

    陸漸搖頭道:「要銀子,我可沒有。」嬴萬城笑道:「你沒有,谷縝有啊,你只需找到他,別若四千兩銀子,就是四萬兩銀子,還不是在九牛一毛麼?」

    陸漸冷笑道:「你就想讓我去尋他,你好在後面跟著,我可不上當。」

    「小娃兒精怪得很。」嬴萬城笑道,「可惜,你不找谷縝,你那位勞什子大哥就得掉腦袋啦。」說罷,放碗抹嘴,徐徐站起身來,那夥計忙上前笑道:「老員外,結帳麼?」

    「放屁。」嬴萬城兩眼一瞪,「誰說是老爺結帳?」手一指陸漸,笑道:「這位是財神爺,你找他結帳才是。」

    陸漸驚得目瞪口呆,那夥計瞧陸漸衣衫敝舊,心生疑惑,猛地拽向嬴萬城。但嬴萬城身具「龜鏡」神通,料敵先機,不待他抓到,哈哈一笑,縱出丈餘,向酒樓下墜去。落地之時,他竹杖著地一撐,卸去墜勢,然後一跛一跛,跑得飛快,一轉眼便沒了影子。

    那夥計臉都綠了,抓不著嬴萬城,唯有死死揪住陸漸,大叫道:「我被你們害死了,被你們害死了……」說著不禁哭起來,陸漸若要掙扎,一百個夥計也揪不住他,但見這夥計一哭,心一軟,站立不動。此時酒樓的夥計聽說有人白吃,紛紛扛了掃把板凳衝上二樓,向著陸漸劈頭便打,陸漸不好還手,唯有傻傻站著。

    先前那夥計怕眾人打死陸漸,無人會鈔,忙道:「先別打,讓他給錢。」陸漸苦笑道:「大哥,我一文錢都沒有,怎麼給你?」那夥計聽了,身子忽地癱軟,蹲在地上,號啕大哭。

    陸漸心中也難過已極,雖說中了嬴萬城的圈套,但這頓飯自己也確是吃了,只得道:「這位大哥,你先別急,我給酒樓當夥計賺錢賠你。」

    忽聽有人冷笑道:「當夥計賺錢?這頓飯足足值五百兩銀子,你就算當八輩子夥計,也還不清。」眾人轉眼瞧去,卻是掌櫃的上來了,一時紛紛讓開,地上那夥計害怕責罵,哭得越發厲害。有人道:「既然給不出錢,就拉他見官去。」

    那掌櫃一張方臉,三綹長鬚,不怒自威,聞言冷笑道:「這人窮光蛋一個,見官就能還我銀子嗎?來人,給我綁起來,先拖到地窖關他三天,再讓他做工賺錢。」

    眾夥計聞言,抖擻精神,拿麻繩將陸漸捆了,拖到地窖,關了起來。

    陸漸坐在地窖裡,不禁苦笑,心想捆他的是麻繩,一掙即斷,那門也是木製,一拳便可粉碎,但若是如此,豈不是與嬴萬城那老賊一般,成了個無恥無信之徒。

    可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從哪兒能找五百兩銀子,看來終此一生,只有在這酒樓做夥計還債了。但想到戚繼光,又不覺悲從中來。

    光陰漸逝,陸漸慢慢飢餓起來,計算時辰,已是深夜。那酒樓掌櫃大約怒氣正盛,想餓他幾頓,故而也不令夥計送飯來。陸漸又餓又累,靠著一個酒罈,昏昏入睡。

    睡得半晌,忽有動靜傳來,陸漸悚然驚醒,循聲望去,忽見一點火光從左邊牆上破壁而出,繼而燈光大亮,一面牆壁翻轉過來,竟是一道暗門。地窖中竟有暗門,陸漸驚奇無比,忍不住一縱而起,卻見暗門中走出一人,藉著***,他瞧清那人面容,失聲叫道:「掌櫃?」

    來人正是那方臉長鬚的酒樓掌櫃,他掌著一盞油燈,含笑道:「陸爺受苦了,多有得罪,還望見諒。」陸漸莫名其妙,囁嚅道:「掌櫃的,你,你說什麼,我不明白。」

    那掌櫃取出一把小刀,割開繩索,沉聲道:「此地危機四伏,閣下不要多言,快隨我來。」說罷掌燈先行,鑽入暗門之中,陸漸只得尾隨。暗門之內是一個地道,低矮潮濕,僅容一人矮身行走,陸漸心中驚疑,忍不住問道:「掌櫃的,有什麼危險,你又為什麼放我?」

    那掌櫃道:「嬴萬城就守在酒樓外面。」陸漸怒道:「好啊,這無恥老賊,我正愁尋不著他。」說罷就要轉身,那掌櫃慌忙拽住他道:「萬萬不可,這南京城不止他一個東島高手,酒樓之外,除了嬴萬城,少說還有三個,東海五尊,便來了兩個。」

    陸漸聽得一驚。那掌櫃歎道:「陸爺還不知道,自你入城,便被盯上了,他們不來找你,是想用你作餌,引出那人。」

    陸漸恍然道:「谷縝麼?」那掌櫃默然點頭。陸漸道:「如此我更該出去,,跟他們大打一場,好叫谷縝知道對頭來了,可以遠遠躲開。」

    那掌櫃笑道:「你小瞧谷爺了,說到武功,或許那些東島高手厲害,但說到鬥智,誰又鬥得過谷爺?」陸漸眉頭一皺,訝然道:「你是谷縝的人?」

    那掌櫃點頭道:「要麼嬴萬城怎會選在這酒樓陷害閣下,他也疑心這酒樓與谷爺的干係,是故有意先讓你欠債,然後從旁窺伺,若有蛛絲馬跡,便可順籐摸瓜,找到谷爺。他唯一沒料到的,或許就是這地窖的秘道了。」

    陸漸聽得心驚,只恨自身大意,竟成了嬴萬城的棋子,不由問道:「現在我們去哪裡?」

    那掌櫃笑笑,道:「去了便知。」說罷躬身前行,陸漸只好尾隨。那秘道又窄又長,曲折難行,抑且多有岔路,令人莫辨方向,走了七八里,前方路盡,出現一面牆壁。

    那掌櫃在牆上摸索一陣,向前一推,牆壁應手翻轉,牆後是數級台階,緣階而上,又是一道暗門,那掌櫃推門之時,一股濕冷河風灌將近來。陸漸鑽出門外,驚覺自己身處在一座拱橋下,頭頂磚石拱曲,苔蘚叢生,腳下河水潺潺,帶著濃得化不開的墨色,悠然遠去。

    那掌櫃擊掌三次,便見一艘小船從黑暗中鑽將出來,停在橋下,船上立著一人,蓑衣斗笠,悄無聲息。

    那掌櫃拱手道:「趙某就送到這裡,陸爺請上船。」陸漸忙道:「掌櫃的,那銀子……」趙掌櫃笑道:「酒樓都是谷爺的,閣下還用擔心銀子麼?」

    陸漸略略放心,又道:「那位夥計大哥,掌櫃的也莫要責備他。」趙掌櫃歎道:「閣下真是厚道人,您放心,此事趙某自有分寸。」

    陸漸拱手上船,那蓑衣人搖櫓擊水,順流而下。

    行出里許,陸漸回頭望去,那座拱橋已湮沒在誨暗夜色中,再也不見。和風陣陣,迎風吹來,兩岸初時***闌珊,漸漸繁密爛漫,勝如星河,***熾亮處,不時傳來琴瑟蕭管,男女笑語。河面上游舫飄然來去,舫中燈燭隨風搖曳,流光如織。

    那蓑衣人忽地停櫓,恭聲道:「請上岸。」陸漸一瞧,船邊乃是一排石階,當即告辭,踏階而上,驀地眼前一亮,出現一座壯麗大宅,***輝煌,人聲喧嘩,詫異間,身邊黑暗裡鑽出一個男子,低聲道:「是陸爺嗎?」

    陸漸懵懂點頭。那人道:「隨我來。」說罷快步在前,陸漸隨他身後,繞牆而走,來到一道側門前。那人敲開門,門內出來一個中年婦人,衣著華麗,淡施薄粉,雖是半老徐娘,風韻猶在,她開口先笑,脆生道:「陸爺麼?」素手一招,道,「隨妾身來。」

    陸漸心中糊塗,只覺今晚之事,處處透著詫異。雖如此想,卻不由自主隨那婦人腳步,亦步亦趨,走了數十丈,也不見人,忍不住問到:「這位大嬸,你怎麼知道我的姓氏?」

    那婦人回首一笑,眼中水光流轉,未語含情,陸漸只覺那一雙眸子直有勾婚奪魄之能,心頭大震,慌忙低頭,卻聽那婦人笑道:「原本不該我來接你,只是我想瞧瞧,能得谷爺賞識的人是什麼樣子?」陸漸奇道:「你也是谷縝的人?」

    那婦人掩口笑道:「你真人說話真是,什麼叫也是谷縝的人?我倒一百個想做他的人,可惜那小兔崽子眼角高,瞧不上老娘。」

    陸漸見他舉止妖嬈,媚態橫生,絕然不類尋常婦人,不自禁紅透耳根,心道:「她怎麼一會兒自稱是妾身,一會兒又自稱老娘,一會兒叫谷爺,一會兒又叫小兔崽子,最後這一個,口氣倒與嬴萬城相似。」想到這裡,不覺狐疑起來,問道:「這是要去哪裡?」

    那婦人笑而不答,裊裊前行,陸漸雖然懷疑,但抗不過好奇之心,快步跟上。

    兩人上了一條長廊,長廊兩側,紅燈高挑,搖光曳影,間或還掛著鍍金鳥架。方要轉角,前方急匆匆奔來一個女子,她只顧低頭快走,手足不住,一下撞在那婦人身上,手上托盤歪斜,噹的一聲,摔碎一隻瓷杯。

    那婦人怒道:「小蹄子,瞎了眼麼?」劈手便是一掌,向來人刮去。

    陸漸眉頭大皺,伸手攔住,說道:「罷了,不過一隻瓷杯,也犯得著打人麼?」轉眼一瞧,那摔杯女子正抬起頭來,這一瞧,陸漸不禁駭然,卻不為別的,只為那女子生得太醜,膚色黃腫,嘴角裂開,左眼眉毛也無,歪斜成一條細縫,不見眼白;右臉眉眼雖在,卻生了一顆碩大膿瘡,尚未癒合,抑且背脊佝僂,雙膝彎曲,無法伸直,似乎患了軟骨之症,總而言之,那模樣叫人瞧上一眼,絕不想瞧第二眼。

    那女子與陸漸四目一對,右眼若有異彩閃過。陸漸但覺這神采似曾相識,但何處見過,卻又想不起來,正待細看,卻見女子眼中神采一暗,眼皮聳拉下去。

    「好啊。」那婦人喝道,「又是你這丑奴兒。你知道麼?這杯兒是官窯的上品,一隻的價錢,頂你十倍的賣身錢。」

    那丑奴兒瞧著腳尖,低聲道:「何媽媽,對不住。」聲音如繩鋸木,瘖啞難聽,令人無法相信出自女子之口。

    那婦人面露厭惡之色,啐道:「若不是你有這麼一份天上有、地上無的醜模樣,我才懶得留你,不只敗興,更會敗家。」

    陸漸瞧那丑奴兒低著頭,雙肩顫抖,似乎正在哭泣,心中大聲憐憫,不忿道:「大嬸說話太刻薄了些,容貌是天生的,誰有願生得難看了?」

    那何媽媽哼了一聲,揮手道:「去去,今天遇上陸爺,算你運氣。要不然,我打死你這丑貨。」

    那丑奴兒如蒙大赦,飛也似去了。何媽媽笑道:「這小蹄子真是掃興,原來留著她,專為對付那些胡攪蠻纏的客人,不料竟沖犯了陸爺?」陸漸怪道:「怎麼對付胡攪蠻纏的客人?」

    何媽媽一笑,答非所問道:「那邊的人想是等得急了。」說罷便走,兩人曲折數轉,忽聽男女笑聲,何媽媽走到一間房前,房門大開,紅光滿室,內有屏風遮擋,因為正當盛夏,故而屏風上臨摹了一幅宋代李成的「雪景圖」,畫中冰雪之氣撲面而至,大減當前暑熱。

    忽聽屏風後一個女子嬌聲道:「好弟弟,這盤你輸了,給我什麼好處?」一個男子接口笑道:「姐姐你千金難買一笑,什麼好東西沒有,何苦還來算計我?」陸漸聽這聲音,不覺一愣,敢情說這話的,正是谷縝。

    卻聽另一個女子呸了一聲,脆生生地道:「菡玉姐,這小混蛋又想混賴了,這一遭你千萬別心軟饒了他,定要罰他學三聲狗叫。」話音未落,又一個女子「撲哧」笑道:「秋痕你這才叫心軟,你又不是不知他的德性,這小混蛋什麼混帳事不敢做的?別說學狗叫,就算在南京城裡當街學狗爬,怕也難不住他。我來出個題目,這盤若是輸了,就罰他以身相許,今晚誰在菡玉房裡。」

    那菡玉啐道:「婉娘你不是害我麼,他家那個母老虎凶得很,你別瞧平素威風八面,心裡怕著呢,上次他灌了幾杯黃湯,不知東西,涎著臉要我賠他,都入了房,躺在床上,結果等我梳洗了回來,哪還有他的影子?都不知道跑到幾百里外去了。」

    「有這等事麼?」谷縝似乎頗為吃驚,「我怎麼不記得了?」

    「又跟我裝呆?」菡玉冷笑道,「不過這回我有證人,素琴姐姐,那晚你也親耳所聽,親眼所見,是不是?」只聽一個女子嗯了一聲,道:「我也不記得了。」菡玉急道:「姐姐,你怎麼盡護社他?」球痕笑道:「素琴姐姐不護著他,誰護著他?也難怪,他倆一見面,就關在房裡不出來,一關一天,都談論什麼詩呀詞的。」

    眾女一聽,都咯咯咯笑將起來,婉娘喘著氣道:「秋痕你這個促狹鬼,素琴的詩詞固然是極好的,但這小混蛋又懂什麼詩呀詞的。素琴,你不說明白,可了不得,你聽秋痕的口氣,醋勁大著呢。」

    那素琴淡淡地道:「我跟他是君子之交,你們別以小人之心,胡亂猜度。」秋痕冷笑道:「好好,你是女中君子,我們都是浪蕩小人,你會吟詩彈琴,我們就只會唱唱艷曲。」

    谷縝見眾女言辭不睦,咳嗽一聲,正要勸解,何媽媽卻忍不住出聲道:「谷爺,陸爺來了。」

    谷縝啊了一聲,笑道:「快請進。」陸漸微一猶豫,轉過屏風,卻見谷縝戴一頂青紗方帽,披一襲青布長袍,神采俊逸,更勝從前。他坐在紫檀桌几前,正與一名美人打著雙陸。那女子貪涼,羅襪盡脫,輕紗半籠,露出兩彎雪臂,兩人身周還坐了三位麗人,其中二女與那打局的女子衣衫相若,一個倚床磕著瓜子,另一個則蹺腿閒坐,雙肩裸露在外,又白又亮,唯獨一女衣飾嚴整,坐姿端莊,大約就是那素琴了。

    谷縝含笑推枰道:「四位,這位陸漸,是我朋友。」四女目不轉睛望著陸漸,均有好奇之色。

    陸漸何曾見過如此陣仗,不禁面色漲紅,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那打局女子菡玉笑道:「谷縝,我認識你也有四五年了,卻沒聽過你叫過誰朋友,真是奇怪了。」婉娘也笑道:「是呀,難怪了,料是咱們的谷爺,不好女色,專好男……」風字尚未出口,那素琴忽道:「婉娘,這為陸公子是正大之輩,不可亂說。」

    那婉娘將手裡瓜子一丟,輕輕哼了一聲,拍手道:「罷了,人家來了朋友,雙陸也不打了,料也不稀罕咱們了,你們怎麼樣,我可走了,文大官人還等著我呢。」說罷一扭腰,當先去了,眾女有的含笑,有的嬌嗔,一忽兒,便都散了。

    谷縝待眾女走盡,方才笑笑,示意陸漸坐下。兩人相對無話,好半晌,谷縝才道:「我只當觀海樓一別,便是永訣,每料到你我還有重逢之日。」

    陸漸也覺感慨,歎了口氣,他心中雖有無數疑問,卻又不敢貿然開口,只怕這一問,兩人的交情就此決裂,再無絲毫轉圈餘地,忍了半晌,方迸出一句:「這裡是什麼地方?」

    谷縝一笑,淡然道:「這裡是萃雲樓,秦淮河上最大的妓院。」陸漸駭然道:「你竟然做這等生意?」

    谷縝失笑道:「你會錯意了,這天下的生意,我什麼都做,唯有兩樣不做,第一是賭,第二是嫖。我呆在此間,只為逃避仇敵,這裡的幾為媽媽姑娘,早年受過我的恩惠,交情頗厚,所謂大隱於市,藏在這裡,遠比別處安穩。」

    陸漸望著他,不知說什麼才好,此人似正非正,似邪非邪,總是叫人捉摸不透。沉默半晌,忽道:「我求你一件事。」

    谷縝笑道:「你也有事求我?真是奇了。」陸漸將戚繼光被囚是事說了,遲疑道:「嬴萬城說要救大哥,須得銀子,你能否借我五千兩銀子?我好去疏通關節,至於銀子,我將來一定設法還你。」

    「五千兩銀子算不得什麼。」谷縝沉吟道,「不過這行賄救人,換在兩年之前,官貪吏橫,或許還能成事,如今只怕不成了。」陸漸驚道:「為什麼?」

    谷縝道:「去年中,江南明軍換了總督,如今的總督名叫胡宗憲,極為了得。四大寇中,陳東、麻葉先後死在他手裡,剩下的汪直、徐海處境也萬分不妙。以此人的精明厲害,如何會被區區金銀收買?」

    陸漸洩氣道:「這麼說,大哥當真沒救了。」谷縝微微一笑,道:「那也未必,這得瞧那胡總督是諸葛亮,還是秦穆公了。」陸漸奇道:「這跟諸葛亮、秦穆公有何關係?」

    「關係大了。」谷縝道,「一樣是全軍覆沒,馬謖兵敗街亭,被諸葛亮一刀斬了,結果三國之中,蜀國先亡;而孟明兵敗崤山,不止全軍覆沒,甚至做了晉國的的俘虜,結果秦穆公非但不殺他,然而加以重用,故而能夠先敗晉國、再服西戎,開創秦國六世霸業;若胡大總督是諸葛亮,戚將軍性命休矣,若他是秦穆公,那就恰好相反了。」

    他見陸漸愁眉不展,不由笑道:「咱們要不要賭一把,我賭這胡宗憲是秦穆公。」陸漸不禁破顏而笑,歎道:「這我可不賭,若我賭他是諸葛亮,豈不是咒大哥送命麼?」說罷,欲言又止,谷縝瞧他一眼,微笑道:「我瞧你有餓有累,不妨先吃些東西,睡上一覺,有什麼事,待你醒後,再來問我。」

    說罷,他叫人送來晚點,陸漸胡亂吃了,默默躺在床上,嗅著滿室熏香,倦意湧上,朦朧睡去,其間迷糊醒了一次,隱約瞧見谷縝伏在桌上,奮筆疾書,桌邊堆了高高一疊帳簿。

    第二次醒來,那疊帳簿已不知去向。谷縝負著手,踱來踱去,似乎頗為煩惱,見陸漸起身,轉愁為笑道:「這麼快就醒了麼?」說罷遞給他一襲白緞披風,說道,「我們去河邊逛逛。」

    兩人出了門,天色未明,順走廊行了一程,便至河邊,此時殘月西墜,曉星未沉,秦淮河的歌舞歡笑卻已休歇,只有寥寥數點***,在河面上漂泊。谷縝歎道:「如今還亮著燈的,這燈下的女子可不太好過。」

    陸漸問起緣由,谷縝道:「若還亮著燈,足見今晚沒有客人,若沒有客人,賺不了錢,必然要挨鴇母的叱罵,龜奴的毒打了。」說罷拍拍手,忽自暗處快步走出兩個黑衣男子,躬身侍立,不見容貌。

    谷縝道:「魚傳、鴻書,你二人拿銀子去有等貨的船上,若有姑娘沒客人,便給他五十兩。」那二人應了,躬身退入黑暗之中。

    谷縝笑指著遠處一座三層小樓,說道:「高處清寂,正好說話。」陸漸默然點頭,去那小樓只有五十來步,須臾可至,但不知為何,他心裡卻盼著這短短一程,永遠也走不完。

    兩人逍遙登樓,憑欄遠望,可見南京城重簷疊字,好比萬千飛鳥展翅高翔,樓下一條墨玉也似的長河,殘月餘照,給河面上抹了一層淡淡的霜色。

    谷縝指著那河,說道:「那條是秦淮河,既是流金之河,也是流淚之河。」陸漸奇道:「什麼叫流金?什麼又叫流淚?」

    谷縝道:「這裡夜夜笙歌流宴,豪商巨賈、才子官紳,無不一擲千金,是可謂流金之河,而這浮華之後,卻又不知有多少弱女子的血淚,故而又稱流淚之河。」

    陸漸皺眉道:「當初是誰在這裡開設這麼多青樓妓館呢?」

    谷縝笑道:「若算起來,這始作俑者,卻是本朝太祖朱元璋朱大皇帝,他在這秦淮河邊開設官娼,本意是想天下豪商都來這裡風流快活,他好大賺特賺,以充國庫。卻不料,商賈之輩,錢財來之不易,花銷起來,自也頗多顧忌。倒是他手下那些文武大臣趁之若騖,夜夜來此,至於花的銀子,自然都是國庫中的公銀了。這樣一來無異於朱大皇帝自掏腰包請臣子們荒唐,偷雞不著拾把米,成了這天底下最大的冤大頭。」

    「到了他兒子朱棣,因為是奪取侄兒的江山,故而上台之後,便大肆誅除異己,先有『誅十族』、後有『瓜蔓抄』,光是男子便殺了兩萬不止,至於這些男子的妻女姊妹,全部流放到這秦淮河邊,削籍為娼,任由天下男子侮辱。說起來,這位成祖皇帝,也可謂子承父業,將這秦淮河發揚光大了。」

    谷縝初時尚且笑著,那笑容卻漸漸變冷,以至於有若寒冰。陸漸聽得驚心,脫口道:「這兩個皇帝,真,真不是……」谷縝瞧他神色,猜到他的後話,笑道:「真不是東西麼?這話卻不然,這兩位皇帝,私德固然差勁,但若論治國才幹,均是一時英主,只不過他們的子孫,倒是一個比一個不是東西,一個比一個荒唐。」

    陸漸搖頭道:「皇帝尚且如此,更不用說下面的臣子了。」

    谷縝搖頭道:「這昏君佞臣倒也罷了,最讓我思索不透的,卻是這天下逆來順受、任由昏君佞臣擺佈的百姓。唐太宗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有什麼樣的水,就有什麼樣的船,有什麼樣的百姓,便會出什麼樣的皇帝。這麼多年,只見載舟的水,卻不見覆舟的浪了。「

    陸漸聽了,心生怪異之感,但如何怪異,卻又說不出來,忽聽谷縝又道:「陸漸,我知道你想問我什麼,那些事我今生本不想說,但今夜我說出來,你信也罷,不信也罷,只須記住,這些事,普天之下,我只告訴你一個。」

    陸漸吸一口氣,點頭道:「好,你說。」

    谷縝笑笑,說道:「我五歲時,我親媽便跟人跑了。故而現在的是繼母,至於妹妹,也是繼來的,小我半歲……」陸漸脫口道:「即便這樣,你也不該……」

    谷縝擺手道:「你聽我說完。」陸漸點頭默然。

    卻聽谷縝道:「我媽走時,我年紀還小,只知道第二天醒過來,她就不見了,爹說她跟別的男人跑了,然後天天喝得爛醉。如此過了一年,他又娶了一個女人,那婆娘人很美,心機更深,面子上對我很好,骨子裡卻厭惡得緊,她以為我瞧不出她的心思,但我年紀小,心卻明白得很,所以從小我就跟她不和,但她很回偽裝,計謀又多,每次跟她鬥氣,爹爹都是罰我。八歲的時候,有一次,我跟那婆娘大鬧一場,事後挨了爹的打,氣憤不過,就偷偷混上來中土的船,到了江南,想去找我親媽,可是人海茫茫,我一個小孩兒,哪裡找得到她?身上錢用光了,漸漸淪落成一個小乞兒,受盡世人的白眼。

    說到這裡,他露出一絲苦笑,歎了口氣:「不過,我最倒霉的時候,卻遇上了一個人。那人見我跟被的小乞丐打架,即便不能力取,也能智勝,便覺得我很聰明,將我帶離那群乞兒,讓我學做生意。那人相貌平平,卻有通天之能,說他富可敵國也不為過,他教我如何斷事,如何用人,如何轉運貨物,逐那什一之利。可他本事雖大,身體卻不好,過了五年,便退隱幕後養病,將一切生意交給我打理,我從一個小乞兒,一變為天底下最大的豪商,一時也忘了天高地厚,返回東島,在繼母妹子面前大大炫耀了一番。我爹見我有了出息,也不覺另眼相看,決意立我為嗣,接任東島之王,可這件事,卻給我帶來莫大的麻煩……」說到這裡,谷縝露出一絲苦笑,聲音也沉了下去:「那一天,是爹的壽辰,我送了他許多珍寶,又喝了許多酒,酩酊大醉。不料,醒來之時,發覺自己竟在妹子的閨房裡,全身赤裸,我那妹子也是一絲不掛,躺在旁邊流淚。我這一驚非同小可,心頭空白一片,只想逃走,便披上衣服,跳下床來,方要衝出門外,我那繼母去突然跑進來,見這情形,尖叫一聲,身手便從袖間抽出一口短劍。我只當她要殺我,驚得傻了,動也不敢動,不料她反手一劍,刺在自己腿上,然後大喊救命。

    當時壽筵尚未散去,這一叫,頓時引來了許多人。那婆娘口口聲聲,硬說我逼姦妹子,被她撞破,又提劍殺她。我爹聽了,雖然震怒,卻又覺那妹子與我並無血緣,若要遮醜,唯有將她嫁我,至於弒母,畢竟只傷了她,並未鬧出人命。因此他發怒之後,便想取消我少主名號,重重懲罰一番了事。誰知這時間,他忽又瞧見地上散落了一封書信,上面寫著『縝弟殷鑒,兄汪直拜上』,拆開一瞧,竟是四大寇之首汪直寫給我的親筆信,約我劫掠松江府。東島島規之中,勾結倭寇劫掠乃是死罪,眾人大驚之下,搜我房間,又發現好幾封信,分別是徐海、陳東、麻葉寫給我的,有的信是噓寒問暖,有的信卻是約我侵略洗劫,或是走私財貨。

    要知道,當時我有敵國之富,但這財富從何而來,卻始終成謎,只因傳我財富的那人生性沖淡,不許我洩露他的事情,因而我也絕口不提。故此大家一瞧書信,無不恍然大悟,認為這些財富全是勾結倭寇、劫掠所得。更可笑的是,他們不知從何處找來四大寇的筆跡,一一查對,證明這些信是那四人親筆所寫,而信中那些劫掠之事,經過核實,也都曾一一發生。我既不能說出那名恩公,又無法說明這些書信的來歷,如此一來,便犯下了奸妹、弒母、勾結倭寇三大罪行,論理應當處死,當眾人卻覺處死我太過便宜,理當將我囚禁於九幽絕獄,經受那不見天日的折磨,讓我發瘋發狂,孤寂而死。「

    這等事匪夷所思,陸漸只聽得發愣,半晌還過神來,皺眉道:「我也不知道你的話是真是假,但若是真的,必然是你那繼母和妹子合謀算計你,你為何不想你爹說明?」

    谷縝搖頭道:「她們有備而發,這些陰謀環環相扣,又豈會留下把柄。要知道我素來任性妄為,又跟繼母鬥氣已久,用這等惡毒法子報復她們,也並非全無可能。既然我是如此凶毒之徒,那麼勾結倭寇,肆虐華夏,也就順理成章了,故而一瞧那些倭寇信件,在場的人竟無一個心存懷疑,事後無論我怎樣辯駁,也沒人再肯相信於我。只不過,我那繼母為了將我治死,不惜賠上女兒的清白,這等膽識決斷,我谷縝好生佩服。」

    說到佩服二字,谷縝眼中寒光迸出,陸漸瞧得心驚,說道:「你和她母女早有仇怨,那也罷了,但四大寇與你又有什麼仇恨?為何要合謀算計你?」

    谷縝淡然道:「我與他們不但有仇,而且這仇結得非同一般。只不過事關他人,說來不妥。陸漸,該說的我都說了,不該說的,我無論如何也不會說。我這條命是你給的,你若不信,一拳一掌,便可取回。」

    陸漸盯著他,雙拳緊握,陣陣發抖,好半晌才慢慢鬆開,沉聲道:「你有什麼法子,可證清白?」

    「有!」谷縝道,「有兩個法子,第一,就是讓我的繼母妹子當眾說出真相,但一來迫於倫理,我不能逼迫她們,二來全套陰謀出自她們之手,又豈會當眾說出?這個法子,可說難比登天。」

    陸漸道:「那第二個法子呢?」

    谷縝道:「第二個法子,就是活捉四大寇,只消捉住一個,當中證明他那書信純屬污蔑,那麼其他三人的書信也都不攻自破。再說了,我那繼母既能得到四大寇的書信,足見當真勾結倭寇的是她,只要抓住一個,就能供出她來。到那時,我跟她的境遇,須得掉一個個兒來。」

    陸漸道:「若那四個人不肯招供呢?」谷縝森然一笑,冷冷道:「我自有法子叫他們招供。如今首要之事,並非他們招供與否,而是能否捉住他們,即便捉住,怕也未必是活的。」

    陸漸皺眉道:「什麼意思?」

    「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麼?」谷縝長歎道,「陳東、麻葉已被胡宗憲殺了,我原有四次機會洗雪沉冤,如今只剩兩次。別說四大寇中,以汪直、徐海最強,不易活捉,而且現在打他們主意的人,除了我,還有胡宗憲大總督,以及我那繼母。」

    陸漸脫口道:「你繼母?」隨即醒悟道,「不錯,她要自保,便須得殺人滅口,除掉四大寇。」

    谷縝望他一眼,苦笑道:「陸漸,你當真相信我了?」

    陸漸搖頭道:「我也不知該不該信你,但當務之急,便是活捉汪直、徐海,若你果真冤枉,那是最好,若不然,我會親手取你性命。」

    谷縝歎道:「若要死,我寧可死在你手裡。但如今我強敵無數,或許未等沉冤昭雪,便已死了。以防萬一,我想求你一件事。」說罷湊近陸漸耳邊,低聲道,「若我死了,你去南京舊皇宮東安門外,從門左的鎮門石獅開始,向東南方走一百二十步,那裡有一株老槐樹,老槐樹有六根老根裸露在外面,從正南邊那跟老根往西數,第三條老根下埋有一個鐵盒。你打開盒子,後面的事自然明白。」

    陸漸不悅道:「你別老提這個死字,我陪你去捉汪直、徐海。你我連獄島都能逃出來,還有什麼事做不了嗎?」

    谷縝望著他,雙目微微一紅,忽地別過臉去,大笑道:「不錯,你我連獄島都能逃出來,還有雙目事做不了嗎?」

    笑聲未落,忽而一陣疾風吹過,從河對岸的屋宇間飛出白茫茫一片,也不知何物,直奔萃雲樓而來。


正文 第13章 風刺鱗
正文 第13章 風刺鱗

    樓上二人見狀,均是一驚忽見那片白色物事隨風飄轉,宛若流雲,饒過小樓,消失在萃雲樓中。

    陸漸吃驚道:「那個像是一大群蝴蝶,奇怪,夜裡怎麼會有蝴蝶。」轉眼間,咦了一聲,俯身從檻欄尖拈起一隻被木縫夾注的白色蝴蝶,說道:「這裡有一隻……」入手之際,猛然驚覺,脫口道:「這是紙的。」定神細瞧,那紙蝶為雪白硬紙折成,精巧之至,乍一瞧,宛然如生。

    谷縝接過那紙蝶,雙眉緊鎖,驀然間,小樓中拂來一陣微風,那紙蝶雙翅震動,竟似活了過來,谷縝一怔,鬆開二指,那紙蝶翩然飛起,伴著那一陣風,向夜空中冉冉飛去。

    兩人循著那紙蝶,舉目望去,遙見對岸屋簷邊,不知何時立了一個白衣白髮、手撐白綢傘的男子,他的臉龐有如白玉雕成,俊美絕倫,眉也是霜白的,白髮長可委地,被夜風吹得飛舞不定。

    紙蝶飛到白髮男子指尖,展翅歇住。那男子瞥了樓中二人一眼,忽而一步邁出,蹈向虛空,陸漸幾要脫口驚呼,但呼聲方到喉間,卻又噎住,卻見那男子並不下墜,反而停在半空,白髮被風吹得筆直,雙腿忽高忽低,悠然凌空,向著萃雲樓走來,片刻間跨過一河之遙,逍遙一縱,便消失在圍牆之後。

    這情形委實太過詭異,陸漸瞧得大氣也不敢出,待那白髮男子沒在牆後,方才顫聲道:「谷縝,這、這便是鬼麼?」

    谷縝笑笑,道:「這把戲世人第一次瞧見,大半都會嚇著,但若知道他是誰,便不足為怪了。」

    陸漸奇道:「你認識哪個鬼……嗯,人麼?」谷縝道:「我雖不認得,卻聽說過。你可聽過『一智一生二守四攻』這句話麼?」陸漸搖頭。

    「這句話說的便是西城八部。」谷縝的神色正中起來,「一智便是天部,天部之主,智識最高,為西城的謀主;一生是地部,地部之主常為女子,稱為地母,據傳醫術極高,能生萬物;二守,說的是山、澤兩部,這兩部常年鎮守『天之下都』,極少離開崑崙山;而最讓我東島頭痛的,就是這所謂的四攻。水、火、風、雷四部均主攻擊,這兩百年來,東島的高手大多死在他們手裡,其中的風部十分奇特,修煉『周流風勁』到了一定地步,就會出現黑髮變白的異相,白髮越多,功力越強。」

    陸漸恍然道:「方纔這人,敢情是風部高手?」

    谷縝道:「此人發白如雪,持傘蹈虛,足見『周流風勁』練到出神入化。而看他的容貌,卻年紀不大,俊美非凡,由此便可以猜見他的身份。」他略略一頓,眉見竟流露一絲愁意,徐徐道,「此人當是風部之主,『風君侯』左飛卿。」

    陸漸吃驚道:「風部之主?風君侯?」

    谷縝歎道:「左飛卿竟離開崑崙山,來到南京。莫非東島西城,又要開戰了?」

    陸漸想到魚和尚說過的東島西城的恩怨,不由皺眉道:「難道打了兩百年,還不能化解仇恨麼?」

    谷縝搖頭道:「東島西城,仇深似海,若要化解,何其之難。我曾祖父死於水部神通,我祖父死於雷部神通。我大伯、二伯都被萬歸藏殺死,就說萬歸藏,他的父母兄弟,盡都死於『龜鏡』神通。你說,這般血海深仇,如何才能化解?」

    陸漸道:「那你想為親人報仇麼?」谷縝笑了笑,淡然道:「我自保尚且不能,還報什麼仇呢?」說罷當先下樓。

    兩人並肩漫步,沿途但凡有風之處,均見紙蝶飛舞,走上長廊,兩側的燈籠盡已不見,廊間漆黑一團。

    陸漸隱覺不按,想起當日姚家莊的『水魂之陣』,不由擔心起萃雲樓的安危來,也不知那左飛卿來到這裡有何目的。

    忐忑間,二人走到臥室前,室內***如故,轉過屏風,二人忽地愣住。只見檀木桌前,端坐一人,銀衫黑髮,雙頰窩陷,凝視桌上燭火,眼神凌厲。

    「回來了麼?」那銀衣人目不稍轉,聲如寒冰。

    谷縝歎了口氣,笑道:「明叔叔好本事,竟尋到這裡來了。」

    銀衣人道:「多虧有他。」說著抬起手來,將一顆血淋淋的人頭重重放在桌上。

    陸漸瞧那人頭方面長鬚,不由失聲叫道:「趙掌櫃。」谷縝面色也是一變,雙眼透出沉痛之色。

    那銀衣人挺身站起,冷笑道:「谷笑兒,你知道,我明夷跟嬴萬城不同。」

    谷縝苦笑道:「不錯,『金龜』愛財如命,『鯊刺』疾惡如仇,嬴萬城想要我的錢,你卻只想要我的命。」

    「我早說過一刀宰了你,但他們偏要將你關起來,結果只是養虎為患。」明夷目中厲光一閃,一枚三尺白刺脫出袖外,冷冷道:「識得這個麼?」谷縝笑道:「寒鯊刺,誰不認得?」

    「好。」明夷冷道,「是死是活,你接我一刺。」話音方落,陸漸忽聲異感,但覺明夷人雖站在那裡,卻似憑空消失了,呼吸、心跳、脈搏,但凡生機無不靜止,屋子裡唯有死寂。

    霎時間,四周房間在陸漸眼前急速擴大,直至大如天海,明夷卻只好相反,隨那房間變大,身子急劇縮小,由七尺之軀,化為針尖一點,轉瞬之間,便消失在房間裡,了無痕跡。

    陸漸駭然已極,既而迷惘起來,就當此時,忽聽門外傳來噹啷一聲,似有瓷器碎裂。

    響聲入耳,陸漸渾身激靈,神智陡轉清明,分明瞧見一枚細長白刺破空刺來,銳利的尖端,離谷縝咽喉僅有寸許。

    陸漸援救不及,變『半獅人相』,左手內勾,右拳急送,『大金剛神力』卻怒潮洶湧,直奔明夷。

    瓷器摔碎已是突然,而這一拳勁力之雄,更出乎明夷意料。他渾沒料到,真正的對手並非谷縝,而是陸漸。

    接連失算,明夷唯有收刺,變招,再刺,刺向陸漸。但谷縝卻跳起來,拉住陸漸,猛然後躍,背脊撞上屏風,屏風倒地,明夷腳下五尺方圓,應勢偏轉。

    這一下,也出乎明夷意料,雙足一虛,直墜下去。

    谷縝、陸漸去勢不止,只躥到門外。陸漸轉眼望去,忽見丑奴兒正呆立門前,手持一個托盤,地上儘是瓷杯碎片。

    「快走。」谷縝喝道,「這翻板困不住他。」

    陸漸指著丑奴兒道:「她怎麼辦?」谷縝皺眉道:「帶她一起走。」身手欲拉,但見丑奴兒的醜怪模樣,又覺遲疑,陸漸忽地伸手,將丑奴兒抱在懷裡,飛奔起來;谷縝搖頭苦笑,耳聽得身後一聲巨響,心知明夷破困而出,頓時足下一緊,哈哈笑道:「姓明的,老子在這裡,有種來追呀。」

    三人仗著地勢熟悉,頃刻來到河邊,谷縝躬身抓起兩塊大石頭,一前一後扔進河裡,石頭落水,發出兩聲悶響,然後他一拽陸漸,閃到一面牆後。陸漸未明其意,正要發問,卻被谷縝捂了嘴,耳聽明夷一聲冷哼,接著又是撲通一聲,似有重物落水。

    過得片刻,再無東經,谷縝這才放開陸漸,捂腰大笑,卻又不敢出聲,直憋得眼角流下淚來。

    陸漸也吃驚道:「那人當真跳下河了?」谷縝笑道:「是呀,這『鯊刺』在五尊之中,可說最不好騙,也可說最為好騙。」

    陸漸搖頭道:「這話叫人糊塗了。」

    「你不知道他的性子。」谷縝笑道,「這位明大刺客最為魯莽,一見對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刺。天底下躲得過這一刺的人不多,是故無論你有多少計謀,遇上了他,也用不出來,所以說最不好騙。但他直腸直肚,想事情懶得拐彎兒,若有機會,騙過他卻也不難,因此一聽水聲,他便以為我們跳河逃走,這會兒只怕正在河裡摸呢,這河裡屎尿齊全、污泥橫流,待會兒明大刺客上岸,可要臭名遠揚了。」

    三人邊說邊跑,七彎八拐,來到一條巷道盡頭,谷縝道:「如今沒事了,你將這女子放了吧。」陸漸放下丑奴兒,那醜女畏畏縮縮,靠在牆邊,兩腿不住發抖。陸漸忙道:「你別怕,我們不是壞人。」

    谷縝失笑道:「就是壞人,見了她這模樣,也都嚇走了。她就是萃雲樓專門養來嚇人的。」陸漸道:「什麼叫專門養來嚇人。」

    谷縝道:「萃雲樓裡常有一些不知好歹的客人,死纏著樓裡的姑娘不放,但有些姑娘是賣藝不賣身的,還有的紅牌姑娘別有貴客。這時候,鴇母便叫這醜女進房,端茶送水,那些混帳客人一瞧她這模樣,任是慾火萬丈,也立馬熄滅了。若他還不知趣,這醜女就再送點心,再若不成,就送手帕。通常一個客人瞧到第三次,往往溜之大吉,回到家裡,還得再做兩次惡夢,才能消停。」

    陸漸望著丑奴兒,歎道:「如此說來,她當真可憐。」谷縝道:「她可憐什麼,身在那種地方,美貌是禍,醜陋反而是福了,至少沒哪個王八蛋會打她的主意。」

    陸漸道:「無論如何,那等地方,也不是女子該留的。更何況,若不是她打碎瓷杯,我也無法從那幻覺中驚醒,看清明夷的招式。」

    谷縝道:「你說的幻覺,是不是房間突然變大,明夷突然變小,就像一粒米落入茫茫大海,再也瞧不見他。」陸漸點頭道:「對。」

    谷縝道:「這種心法,乃是東島秘傳,叫做『一粟』。出招者一旦使出,便可令對手生出幻覺,空間瞬間變大,出招者卻瞬間縮小,小如滄海一粟,不可捉摸。等你明白過來,他的寒鯊刺已刺進你的脖子裡。而這一心法,最忌施術之時,突遭打擾,故而丑奴兒打碎瓷器,恰好破了他的心法。」說罷瞥了丑奴兒一眼,皺眉道:「你為何會在門外的?」

    丑奴兒澀聲道:「我,我正巧經過。」谷縝道:「這麼晚了,你還沒睡?那些茶杯,你又是給誰送的?」丑奴兒支吾道:「給,給一個姑娘……」

    陸漸見谷縝咄咄逼人,丑奴兒甚是窘迫,不忍道:「谷縝,無論有意也好,無意也罷,她也救了你我性命。」谷縝瞧他一眼,笑道:「難不成你要給她贖身?」

    陸漸道:「若能贖身,那最好不過了。」谷縝笑道:「若贖了身,你又如何安置她?要娶她做老婆麼?」忽見陸漸面色陡沉,忙道,「我說笑呢,也不用花錢贖身,我跟何巧姑說一聲便是。」

    陸漸歎了口氣,對丑奴兒道:「你有家麼?」丑奴兒搖頭。谷縝大皺眉頭,道:「她這麼柔弱,又無家可歸,怎能跟我們逃命?還不如先回萃雲樓的好。」

    陸漸聽得有理,不料丑奴兒連連搖頭,嘶聲道:「我不回去!」谷縝怪道:「為什麼?」丑奴兒道:「我,我打碎了茶杯……」谷縝失聲笑道:「這也算回事?幾個茶杯算什麼?」

    陸漸卻想起丑奴兒打碎茶杯後,那何媽媽的凶狠,便道:「既然出來,就不當再回萃雲樓了,若無上好去處,我們先帶著她吧。」

    聽到這話,丑奴兒獨眼之中,流露感激之色。谷縝瞧著她,眉頭微皺,隨即舒展開來,笑吟吟地道:「好啊,那就帶著。」

    陸漸扶著丑奴兒,隨谷縝奔出二十來步,丑奴兒忽地哎喲一聲,歪身便倒。陸漸訝道:「你怎麼了?」丑奴兒道:「我扭了腳。」

    陸漸向谷縝道:「且等一下。」谷縝露出不耐之色,哼了一聲,止步不前。陸漸將丑奴兒扶到街邊,伸手摸她右腳傷處,但覺足踝肌膚滑膩如絲,不覺忖道:「這醜女醜雖,卻也並非全身皆丑,總有美好之出。」想到這裡,探她傷勢,忽地一愣,未及說話,便聽谷縝壓低嗓子道:「噤聲。」

    陸漸抬頭望去,但見空曠大街上,飄來四隻白皮燈籠,燈籠皮上還寫著「萃雲樓」三個大字。

    陸漸識得那燈籠乃是萃雲樓後園所掛,此時不知為何,竟來這裡,隨那燈籠飄近,陸漸不禁目瞪口呆,敢情那四隻燈籠竟是無人把持,凌空飄來。

    陸漸心頭劇跳,雙腿一陣發軟,眼看那燈籠火光就要照至,谷縝忽地將他一拽,三人縮到街邊一堆雜物後面。

    那四隻燈籠在空中東飄西蕩,幾度照到三人頭頂,但終究無功,又飄飄搖搖,向遠處去了。

    谷縝吐了口氣,道:「好險。」陸漸澀聲道:「這,這是什麼鬼東西?」

    谷縝道:「這是風部神通『照魂燈』,方才大約是『風侯君』左飛卿在御燈巡視。據說被這燈籠照到,就會不由自主吐露身份。比方說,照到你時,你就會稀里糊塗自報姓名。你報名還罷了,我若報上姓名,左飛卿聽見,我就死了。」

    陸漸歎道:「東島西城的武功,怎麼都奇奇怪怪的。」

    谷縝笑道:「鬥了兩百多年,除了『周流六虛功』破不了,其他的武功,不奇怪的都被破了,破不了的一定奇怪。只不過,我也覺得奇怪,這左飛卿不像衝著我來的,倒似急著找別的什麼人。」說罷沉吟片時,忽道,「陸漸,你的身手比我敏捷,先去前面探探路,瞧瞧還有沒有『照魂燈』。」陸漸點頭道:「好,你瞧著丑奴兒,我去去就來。」說罷猱身躥出,須臾間沒入夜色之中。

    待得陸漸走遠,谷縝驀地轉過臉來,瞧著丑奴兒冷笑道:「好你個醜八怪,裝得倒像。」丑奴兒獨眼中露出茫然之色。谷縝冷笑道:「還裝麼?你若去唱戲,定是名動兩京的紅角兒,演什麼像什麼。」

    丑奴兒啞聲道:「我,我不懂你說什麼。」

    谷縝道:「少跟我耍花槍,陸漸為人善良老實,那些宵小就愛耍小聰明糊弄他。老子可不同,眼裡揉不得半點沙子。你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我跟他遇險時經過房門,本就可疑;後又不偏不倚,在明夷出手時打破瓷杯,破了他的『一粟』神通,這時機未免太巧。」

    丑奴兒囁嚅道:「我聽到他的話,以為他要殺你們,一嚇著,就摔破杯子。」

    谷縝道:「好,這事算你矇混過去。但你明知我和陸漸前途凶險,呆在萃雲樓裡,反而安穩許多,為何定要跟著我們歷險?」

    丑奴兒道:「你們是好人。我,我也不想回那個不乾淨的地方。」

    谷縝呸了一聲,道:「但方纔那一下,我和陸漸均沒發現『照魂燈』,貿然前進,必然照著。這時你卻又恰好扭了腳,讓我們停下。陸漸給你治傷,他雖沒說出口,但瞧他神情,我就猜到,你的腳根本沒傷。只因你早料到左飛卿會用『照魂燈』,始終提防,是故比我二人更先發現那燈過來,才設計讓我們停下。」

    說到這裡,他目光一凝,森然道:「左飛卿找的人便是你吧,他先去萃雲樓,逼得你走投無路,便跟我二人逃出來,如今他知你逃了,追了上來,是不是?」

    丑奴兒仍是一派迷惘,搖頭道:「我不知道你說什麼。」谷縝笑道:「還不承認?信不信,我撕了你的臉。」話沒說完,忽地猛撲過去,抓那醜女面門,不料丑奴兒身子一縮,動若脫兔,竟躲過這一抓。

    谷縝冷笑道:「好婆娘,狐狸尾巴露了麼?」張牙舞爪,正要再撲,忽聽陸漸的聲音遠遠傳來:「谷縝,你要做什麼?」

    谷縝兩手定在半空,乾笑道:「我們在玩兒捉迷藏呢,丑奴兒,對不對?」丑奴兒縮在角落裡,獨眼晶亮,微微點頭。陸漸大為不解,說道:「這個時候,你倆還有閒心胡鬧?」又道,「前面沒有照魂燈,咱們走吧。」

    丑奴兒聞言,搶上兩步,拽住陸漸衣袖。谷縝望著他微微冷笑。三人快步前行,穿過一條長街,正要轉彎,忽覺身後旋風陡起,谷縝暗叫不好,回頭望去,但見左飛卿手撐白傘,從天飄落,衣發流轉,有若下界仙人。

    陸漸但覺丑奴兒十指用力,將自己衣袖拽得更緊。左飛卿望著三人,淡然道:「將女的留下,你們兩個,滾的越遠越好。」

    谷縝眼珠一轉,嘖嘖笑道:「閣下容貌不凡,品味也不凡,這麼醜的女人,你也喜歡?」

    左飛卿冷哼道:「我數三聲,要命的,就給我滾。」陸漸聞言,瞧了丑奴兒一眼,但覺她渾身發抖,似乎極為恐懼,也不禁疑惑起來,忽聽左飛卿冷笑道:「一……」

    話音方落,便聽谷縝笑道:「二三四五六,後面的老子幫你數了。」這一下不知左飛卿白眉微蹙,丑奴兒眼中也有詫色。

    「你這廝。」左飛卿歎了口氣,「真不怕死麼?」

    「怕,怎麼不怕?」谷縝笑道,「但這女人再醜,也是一個人,不是個玩意兒,你說留下便留下麼?你又算什麼玩意兒,怎麼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樣子,白得跟兔兒爺似的。」

    他這話罵得至為刻毒,左飛卿眼神遽然收縮,銳如鋼針,雙袖間呼啦啦一聲響,飛出白茫茫一片,紙蝴蝶成百上千,伴著疾風,洶湧而來。

    谷縝躲避不及,兩隻紙蝶掠身而過,不覺失聲慘哼。陸漸大喝一聲,先變「壽者相」,再變「猴王相」,雙掌掄出,勁風陡起,紙蝶被掌風衝散,卻不落地,順著陸漸的掌風飛舞,若有靈性,抵隙而入。

    陸漸大驚,唯有反覆變相,不讓那紙蝶近身,轉眼望去,卻見谷縝腰肋左胸各有兩道創口,血如泉湧,不由歎道:「谷縝,我當你有什麼計謀,才這麼嘴硬……」

    谷縝苦笑道:「事到如今,也只能過過嘴巴癮罷了。」

    陸漸用盡全力,也無法將紙蝶掃落,眼見紙蝶越來越多,不由暗暗叫苦。忽聽谷縝喝道:「擒賊擒王,別管蝴蝶,對付本人。」

    這一語驚醒陸漸,他大喝一聲,連番變招,掃開漫天紙蝶,衝向左飛卿。方要逼近,左飛卿倏爾輕笑一聲,足不抬,手不動,持著傘向後飄飛,一陣狂風平地而起,紙蝶飛舞更疾,陸漸但決手臂一痛,已被紙蝶割中,鮮血飛濺,染濕衣衫。

    谷縝眼見敗局已定,心中大急,他計謀雖多,武功卻非所長,遇上「風君侯」這等絕頂任務,深感束手,連想了十幾個法子,均不管用。抬眼一瞧,忽見那群紙蝶分作兩股,一股圍住陸漸,另一股卻向這方飛來。

    谷縝大驚,喝道:「丑奴兒,快走。」回身一抓,卻抓了個空,轉眼望去,哪還有那醜女的影子。

    谷縝心往下沉,眼下之勢,既無法抵擋,又不能棄陸漸而逃,正覺兩難,忽地眼角邊晶芒閃動,半空中飛來一蓬銀雨,正正迎上群蝶,只聽哧哧聲不絕於耳,前方紙蝶紛落,不成漏掉一隻,最近一隻,距谷縝僅有尺許。

    谷縝身子劇震,卻如泥塑木偶,竟爾定住了。只聽左飛卿輕輕歎道:「姑娘姓王?還是姓施?」說話間,剩餘紙蝶倏而聚攏,有若一團乳白雲氣,鑽入他雙袖之中,十里長街,復歸明朗。

    陸漸渾身疼痛,也不知中了多少紙蝶,衣衫盡被鮮血浸透,忽見紙蝶散去,不覺身子一軟,單膝跪倒,耳聽得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道:「我姓施。」

    陸漸回首望去,遠出裊裊走來一位女郎,銀綃飄渺,宮髻高挽,容貌嬌美絕倫,烏黑細眉微微挑起,益顯得清貴高華,英氣逼人。她左手挽著一隻竹籃,籃身上編了一隻跳波鯉魚,搖頭擺尾,躍躍欲活。

    左飛卿道:「施浩然是你什麼人?」那女子道:「他是我爹。」左飛卿道:「令尊還好麼?」那女子黯然道:「家父已經作古了。」

    左飛卿點頭道:「如此說來,你已是五尊之一了。」那女子點頭道:「妾身施妙妙,忝列尊位,著實汗顏。」

    左飛卿笑了笑,道:「你爹見了我,也要退避三舍,你卻有膽子,敢來惹我?」

    施妙妙默然片刻,輕歎道:「情勢所迫,不得不爾。」

    「好個情勢所迫。」左飛卿悠悠歎了口氣,眼中透出惆悵之色,「一晃八年,風蝶之術,終於又遇上了『千鱗』。」

    施妙妙默默探手,從竹籃中取出一隻銀色的小鯉魚,一揚手,銀鯉騰空,倏爾解體,化為點點銀鱗,滿空閃爍。

    紙蝶也從左飛卿的袖間呼嘯而出,好似無窮無盡,狂風陣陣,向著施妙妙吹來,激得她裙裾紛飛,彷彿站立不住。

    銀鱗、紙蝶凌空交接,竟如活物般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捉對兒廝殺起來,剎那間,細碎響聲不絕,銀鱗分墜,片片紙蝶,化為齏粉。

    陸漸恍然大悟,風蝶也好,千鱗也罷,均是主人以無上神通,凌空駕馭。故而這些暗器已非死器,而已是有知活物。

    一剎那,施妙妙連射出十五隻銀鯉,初時一發一隻,接著一發兩隻,然後一發三隻,終至於一發五隻,驀然間,銀光劇盛,施妙妙擲出六隻銀鯉,銀雨如麻,霎時破開紙蝶陣勢,射向左飛卿。

    陸漸又驚又喜,正要喝彩,忽見左飛卿倒轉白傘,凌空一轉,猛然間旋風如輪,數百點銀光叮叮落地。

    施妙妙一愣,再發六隻銀鯉,左飛卿綢傘一轉,復又擋開,微笑道:「一鯉百鱗,十鯉千鱗,敢情你只練到六鯉之數,遠未大成。施浩然沒告訴你麼?若無千鱗,破不了我的『風魔盾』。」

    施妙妙心往下沉,她並非不知此理,風部與「千鱗」一脈素為死敵。兩百年來,雙方交手多次,各有攻防之發。但左飛卿的「風魔盾」出神入化,自己的『千鱗』卻未練成,對方攻守俱強,已立於不敗之地。正覺心急,忽見街道兩側布幌微微搖動,不由大吃一驚,失聲叫道:「糟糕,起風了。」

    左飛綮一聲長笑,順風掠出,施妙妙發出六鯉,盡被擋開,谷縝驀地喝道:「陸漸,別讓他佔住上風。」

    陸漸聞聲縱上,正要變相,卻被一群紙蝶裹住,欲出不能。左飛卿飄然落在上風處,長笑道:「施姑娘,如今我佔得天時,周流五要,已得其四。你到了陰曹地府,別忘了代我向令尊問候一聲。」揮手之間,漫天紙蝶驟然變疾,叮叮之聲不絕於耳,銀鱗墜得滿地。

    施妙妙但覺頭頂一輕,一隻紙蝶突破「千鱗」陣勢,將他束髮綢帶割破,青絲如瀑瀉落。施妙妙一咬牙,丟開竹籃,纖腰微擰,所披銀綃褪到左手,正要揮出,忽見自那紙蝶陣中,身出一隻手來,死死攥住了左飛卿的右腕。

    左飛卿微覺吃驚,但覺大力湧至,只得運勁抵禦,這時間,又覺右足一沉,一隻雪白纖手,自地底破土而出,攥住他的足頸。剎那間,兩股外力齊齊攻至,左飛卿顧此失彼,白玉般的雙頰湧起一陣潮紅,猛然掙脫那兩隻手,清風也似掠上房頂,那群紙蝶也如風吹雲散,隨他身後,冉冉消失在屋宇之間。

    谷縝絕出逢生,有若夢寐,待得紙蝶散盡,正要叫喊陸漸,卻見長街空曠,哪有陸漸的影子,唯有一他灘鮮血,在月光下分外刺眼。谷縝驚急交迸,但只一瞬,復又冷靜下來,皺眉沉思。

    忽聽輕哼一聲,轉眼望去,只見施妙妙足下踉蹌,扶住街邊木柱,搖搖欲墜。谷縝搶上兩步,脫口道:「妙妙……」方欲攙扶,忽覺喉頭一痛,已被一枚鋒利鱗片抵住。

    谷縝望著施妙妙冷若冰雪的眸子,皺眉道:「妙妙,被開玩笑。」施妙妙冷哼道:「誰跟你開玩笑,你敢用那雙髒手碰我一下,我立馬割斷你的脖子。」

    谷縝額上冷汗流出,強笑道:「好,好,我絕不碰你,你把這勞什子拿開。」施妙妙眼中露出嘲諷之色,冷笑道:「你這不要臉的壞東西,也會怕死?」

    谷縝笑道:「不要臉的人,未必就不要命。」忽覺喉頭又痛,忙道:「妙妙,你若要殺我,又何必救我呢?」

    施妙妙寒聲道:「我救你便是為了殺你。」谷縝忍不住道:「放屁……」方才罵出,喉間又疼,眼間施妙妙美目中怒火噴出,忙道,「妙妙,我豈敢罵你,這個屁是我自己放的,你……你把這個玩意兒挪開些,有話好說……」

    施妙妙苦笑不得,罵道:「你這壞東西,若,若我有力氣,眼下便一寸寸割下你的肉來。」谷縝笑道:「我的肉有什麼好,又酸又臭,又不能吃。」

    施妙妙怒道:「你才吃人肉呢。」谷縝望著她,忽地歎了口氣,幽幽地道:「妙妙,我好想你,若能再抱一抱你,就算死了,我也甘心。」

    施妙妙一怔,眼神微微散亂,倏爾雙目泛紅,咬牙道:「你別想說好話來哄我,這一次,我便不親手殺你,也要將你押回靈鰲島,交與島王處置。」話未說完,忽見谷縝望著自己,似笑非笑,不覺心慌起來,怒道,「你,你再這樣瞧著,我把你的眼珠子挖出來。」

    不防谷縝猛然伸手,攥住皓腕,施妙妙方要將銀鱗刺下,卻又不忍,稍一遲疑,已被谷縝緊緊抱在懷裡,耳聽得他輕笑道:「東島五尊,各有怪癖,金龜愛財鯊刺莽直,葉梵好排場,狄希假清高,至於你這條小『銀例』,最大的怪癖,就是喜歡我這個壞東西,別人殺我還好,你要殺我,我死也不信……」

    施妙妙又氣又急,欲要掙扎,卻不知為何,被他一抱,嗅著那熟悉的男子氣息,竟然渾身發軟,氣力俱失,兩行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罵道:「你這個大壞蛋,臭流氓,害人精,我恨死你,恨死你……」雙拳齊出,一邊罵,一邊捶打穀縝肩頭,谷縝任她打罵,默不作聲。

    施妙妙這兩年多來身心備受煎熬,打罵一陣,疲倦起來,伏在谷縝肩上哭個不住。谷縝忽地笑道:「你這只傻魚兒,別哭啦,再哭下去,我可要親你了。」

    施妙妙雙頰一紅,氣道:「你敢胡來,我,我殺了你……」話未說完,臉上已被谷縝親了一下,頓時面如火燒,方要發怒,卻被谷縝橫抱起來,不禁急道:「壞東西,我,我的籃子。」

    谷縝笑道:「我倒忘了,『銀鯉』吃飯的傢伙莫要對了。」說罷將他放開。施妙妙怒也不是,笑也不是,狠狠白他一眼,拾起籃子,將籃口傾斜,十指微顫,地上散落銀鱗竟也隨她十指顫動起來,彷彿活了一般,接二連三,魚貫跳入籃子,一眼望去,就似一條細長銀線,被一寸寸收回籃裡。

    谷縝從旁瞧著,忽道:「妙妙,風部神通總不離風,故而左飛卿的『風蝶術』我也能夠想通,但這『千鱗』神通卻是什麼道理?你為何能駕馭這麼多細小鋼鱗?」

    施妙妙沒好氣道:「你不是很聰明麼?幹嗎問我。」

    谷縝笑道:「你考較我麼?其實我已經猜到了。這道理跟船上的指南針差不多,靠的都是磁力吧,妙妙,你練的內力是不是跟磁力有關?」

    施妙妙瞥他一眼,冷笑道:「你姓施還是姓王?我幹嗎要告訴你?哼,在我眼裡,你不過是一個獄島的重犯罷了,如今我就要抓你回去。」

    谷縝冷笑道:「好呀,敢情你跟葉梵姘上了。」施妙妙面色陡變,厲聲道:「你說什麼?」

    谷縝道:「鎮守獄島是"不漏海眼"的事。你若不是葉梵的姘頭,幹嗎興沖沖幫他捉我?」話未說完,已重重挨了一記耳光,谷縝的左頰眼瞧著腫起來,卻仍是笑瞇瞇的,眼睛也不眨一下。

    施妙妙恨聲道:「我,我真恨我自己,那一天知道你的惡行,我就該將你殺了,省得你著大禍害到處害人。」

    谷縝呸了一口,大聲道:「你沒聽說過"禍害遺前年"嗎?你要殺麼,老子就在這裡。你施大小姐本事大,我反正打不過你,十魚千鱗,好啊,你今天若不把這一千個鱗片一個不落地釘到我身上,什麼狗屁"千鱗",從此江湖除名。」說罷轉身就走。

    施妙妙望著他,渾身發抖,驀地心算難抑,雙腿發軟,蹲在地上放聲大哭。谷縝聽到哭聲,沒的心頭一軟,轉身走回,掏出手絹,在施妙妙臉上亂抹。

    施妙妙見他走回,心神稍安,奪過手絹,罵道:「蠢材,手絹都不會用?」谷縝笑道:「是手絹麼?我還以為是抹布呢。」施妙妙幾乎笑出來,好容易忍住,狠狠打他一拳。

    谷縝吃痛怒道:「姓施的,你可是練過武的,我又不是你練拳的木樁,隨便亂大。」施妙妙輕哼一聲,抹完眼淚,忽覺那手絹香得出奇,忍不住藉著熹微晨光細瞧,但見手絹上銹了一對鴛鴦戲水圖,圖邊還有一句艷詞:「敢做一生拼,盡君今日歡。」

    施妙妙越瞧越覺不對,狐疑道:「這手絹又是哪個狐狸精的?」這手絹本是谷縝從菡玉那裡隨手要來揩嘴的,聞言心虛,笑道:「狐狸精那麼多,一天七八十隻,我怎麼數得過來,也不知是哪一隻揣在我這兒的。」

    他索性誇大其詞,施妙妙反而不信,將手絹扔還給他,呸道:「你少在這裡臭美。」眼見天亮,只怕街上人多,惹來麻煩,便牽著谷縝衣角,轉到僻靜處,低聲道:「你那朋友呢?怎麼不見了,方纔我見了你,一生氣就忘了,若不是他冒死傷了『風君侯』,今天你我必然無倖。」

    谷縝搖頭道:「我也不知,一轉眼便不見他,只瞧見一灘血,想是被人趁亂帶走了。」

    施妙妙遲疑道:「你是說地裡那人?看那人的身手,像是地部的高手。」

    「是啊。」谷縝歎道,「這丑奴兒真是身藏不露,為了躲避仇家,竟不惜自毀容貌,藏在妓院裡做一個最下賤的奴婢,這份忍勁耐性,真是令人佩服。」

    施妙妙一聽到妓院二字,其他的字句盡都忘了,一把擰住谷縝的耳朵,恨聲道:「你說什麼妓院?你去過,是不是?」

    谷縝痛叫道:「你好歹也是五尊之一,怎麼還像個小娘兒們?」施妙妙想了想,點頭道:「不錯,我現在是五尊了,不能再擰你的耳朵了。」說罷鬆手,瞪著谷縝,叱道:「你若不說清楚妓院的事,便試試我『銀鯉』施妙妙的千鱗。」說罷氣呼呼拿起一隻小銀鯉。

    谷縝一時傻眼,忙道:「妙妙,事有輕重,我那朋友死活還不知呢,咱們須得先去尋他。」施妙妙被著一岔,不自覺間放下銀鯉,皺眉道:「不錯,可你的朋友自來都是狐朋狗黨,從沒一個好東西,怎麼又會有這種重義輕生的豪士?」

    谷縝冷笑道:「你又知道我多少事?還不是人云亦云。」施妙妙呆了呆,淒然道:「是呀,我確是不知道你的事,今天我就要一一問個明白。」

    谷縝望著她半晌,忽地歎道:「那我說自己是冤枉的,你信不信。」施妙妙也怔怔望著他,淒然搖頭道:「那些事證據確鑿,鐵案如山。更何況,就算別的事是冤枉的,但你睡在萍兒的床上,還有那被單上的落紅,卻是怎麼也賴不掉的……」說到這裡,她嗓子發顫,眼中淚水一轉,滾將下來。

    谷縝頭大如斗,坐在身旁石階上,望著遠空發愣。施妙妙望著他,目光漸漸柔和起來,歎道:「阿縝,你是絕頂的聰明人,當知道大錯難返的道理,我的心也好痛,可,可我於公於私,都不得不捉你回去。我,我真寧可沒有遇上你……」

    谷縝冷冷道:「少來說這些假惺惺的廢話。我若回去,必死無疑。我知道,我若死了,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得嫁給他人,做你的少奶奶了。哼,施大小姐,到時候你有了孩子,記得叫他偶爾給我上上墳,免得老子一個人在下面,冷冷清清。」

    施妙妙臉上紅了又白,驀地拈起一枚鱗片,割下一縷青絲,澀聲道:「谷縝,我是『千鱗』唯一傳人,不能輕易言死。但我施妙妙斷髮明誓,你若死了,我終身不嫁,若違此誓,天打雷劈。」

    谷縝笑道:「這種誓言,你該跟西城的天部雷部去說,我一無天部神通,二無雷部電勁,怎麼打你,怎麼劈你?再說了,這等誓我從小就是發著玩兒的,當得了真麼?若是誓誓應驗,我早就雷劈了幾百次了。」

    施妙妙苦心發下的誓言被他說得形同兒戲,又羞又急,不自禁咬牙道:「好,你不就是要我陪你死麼?這次回到東島,你死了,我也不活,這下……這下你該滿意了吧。」

    「也不成。」谷縝搖頭道,「若我爹大發慈悲不殺我,又將我關起來呢?」施妙妙倒未想到這點,不覺愣住。

    谷縝笑道:「這樣吧,我若被關起來,你也要陪我坐牢,咱們兩個老囚犯在牢裡閒著沒事,大可聊聊天,說說話,再生一堆小囚犯玩兒……」

    施妙妙羞紅了臉,啐道:「誰跟你生小囚犯玩兒。」谷縝盯著她,笑道:「好啊,說了半天,你就是想我被關起來,然後嫁給他人。」

    施妙妙急道:「我哪有這種念頭?」谷縝面色一寒,冷笑道:「若是沒有,為何我在九幽絕獄三年,也沒見你來救我?」

    施妙妙不覺呆住,驀地流下淚來,跌足道:「你到底要我怎麼好呢?我沒法下手殺你,但若將你帶回去,又跟殺了你有什麼分別?死谷縝,我,我該怎麼辦好呢?」

    谷縝望著她,忽地歎了口氣,道:「你問我嗎?」施妙妙點點頭,大聲道:「我就問你。」

    谷縝徐徐起身,搖頭道:「傻魚兒,你為何一定要殺我抓我,難道就不能幫我洗雪這莫須有的奇冤麼?」

    施妙妙一怔,脫口道:「難道,難道你真是冤枉的?可那些證據……」谷縝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若要害一個人,或許還能編造出更多更毒的證據。妙妙,你跟我一起長大,難道就不知道我的為人,只會聽他人的一面之詞麼?」

    施妙妙一愣,卻聽谷縝續道:「再說了,以我的心計,若要奸妹,會讓繼母撞見麼?若要弒母,會讓她有空叫喊麼?若要勾結倭寇,又怎會留下一大疊書信?你這個傻魚兒,不但將我想得太壞,更將我想得太笨。」

    施妙妙聽了,大覺有理,脫口道:「這些話,你當年為何不說。」谷縝冷冷道:「當時有人肯聽我說話麼?」施妙妙回想當時情景,確是群情激憤,就是自己,瞧見谷萍兒的樣子,也是傷心欲絕,恨不得將谷縝一刀殺死。

    想到這裡,她不覺默然。谷縝淡淡地道:「妙妙,你若不願幫我,還請瞧在往日交情,放我一馬。若我谷縝不死,終有一天會真相大白。你今日的誓言……我統統都沒聽見,若我死了,或是日子太久,你也不必等我,嫁人生子,我也絕不怪你。」說到這裡,他眼眶沒地一熱,急忙轉過頭,大步前行,走到二十步時,淚水卻終於忍耐不住,奪眶而出。

    谷縝走到街口,不見施妙妙追來,方才抹去淚水,暗罵道:「***,不就是個傻女人麼,天下女人多的是,老子又何必為她流淚?再說我跟她並無婚姻之約,她嫁不嫁人,關我屁事?」

    想到這裡,他心下稍安,望著繁華起來的街市和早起的行人,一種孤寂之感油然而生,不由得仰首望天,喃喃道:「陸漸啊陸漸,你又在哪裡呢?」

    陸漸又來到那個無形世界,黑白分明,星斗漫天,穿行在黑白的邊界,望著漫天星斗,他又迷惘起來,這一次,沒有了詭異的叫聲,也沒有了巨大的貓靈,「三垣帝脈」處,血環如故,只是其中一環,正在他的眼前慢慢淡去,終於,再也瞧不見了。

    血環消失的一剎那,陸漸忽然醒來了,週身傷口疼痛難當,又似乎塗抹了某種藥物,一般涼意透肌而入,不時緩解那種痛苦。

    陸漸定一定神,但覺身上包紮了許多布條,身下晃蕩不已,忍不住脫口道:「這是哪裡?」

    「這是船上。」一個瘖啞的聲音傳來道,「你還痛麼?」

    陸漸脫口道:「丑奴兒?」那醜女揭開船幃,鑽了進來,獨眼中透著關切。陸漸道:「丑奴兒,谷縝呢?」丑奴兒道:「他跟那個銀衫女子走了。」

    「走了?」陸漸心中茫然,驀地想起那個女子自稱東島五尊之一,不由驚道,「遭了,他又被東島捉住了。」說罷便欲掙起,卻被丑奴兒按住,道:「你傷得重,不能動的。那個,那個谷縝很狡猾,定有逃跑的法子,你先養好傷,再去找他。」

    陸漸聽得有理,不好違拗她,搖頭歎道:「只有一道環了。」丑奴兒奇道:「什麼一道環?」陸漸不願意惹旁人憂心,當下含笑不語。丑奴兒沉默一陣,說道:「你的體質好奇怪,那麼多怕人的傷口,一夜間都癒合了,加上我的藥,想必將來好了,連疤痕都不會留下。」

    陸漸心知定是劫力的緣故,但此次自己受創太深,恢復時借用劫力太多,劫力反噬,竟將魚和尚第二道禁制衝破了。如今三大禁制去了兩道,自己卻連崑崙山的方向也不知道,若是就此遭劫身滅,豈不有負魚和尚的厚望。然而這世間許多事,即便禁制盡破,萬劫不復,也是不能不做的。

    想到這裡,陸漸不覺歎了口氣。卻聽丑奴兒又道:「不過你好厲害,遇上『風君侯』的『風蝶之術』,雖然傷得厲害,卻避開了所有要害,要是刺中頸項,或是刺中心口,就算華佗在世,也救不了你。」

    陸漸笑笑,問道:「丑奴兒,真奇怪,『風君侯』竟是來找你的,你跟他有什麼仇?」丑奴兒淡淡地道:「你猜呢?」陸漸搖頭道:「我猜不出來。」

    丑奴兒道:「你可真笨,若換了那個谷縝,一早就猜出來了。」陸漸點頭道:「谷縝神機妙算,跟他相比,我真笨得很,丑奴兒你說得對。」說罷,望著丑奴兒,呆呆出神。

    丑奴兒怪道:「你這人好奇怪,別人瞧見我這鬼樣子,跑都來不及,你卻一點兒也不怕,還敢一隻瞧我。」

    陸漸道:「瞧著你,總讓我想起一個人。」丑奴兒道:「想到誰呢?」

    陸漸歎掏:「想到一個相識的女孩兒,這些年,我總想著她,念著她,連夢裡也夢著她。」丑奴兒道:「是你的情人嗎?她也跟我一樣難看?」陸漸搖頭道:「她很美。」

    「你打趣我麼?」丑奴兒道,「她是美人兒,我怎麼能比?」

    陸漸道:「雖這麼說,可你的右眼,和她真像。」丑奴兒呆了呆,道:「是因為我右眼跟她的右眼很像,你才救我的嗎?」

    陸漸笑道:「這卻沒干係,你不也救了我和谷縝麼?這就是所謂的投之以什麼報之以什麼的……」

    丑奴兒接口道:「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陸漸笑道:「對,還是你有學問。」丑奴兒道:「你這話可不對,木瓜是平凡之物,瓊瑤卻是難得美玉,難道說我救你們不足掛齒,你們救我就了不起了?」

    陸漸不好意思道:「這個,我不是沒學問麼?」說著轉過話題,笑道,「丑奴兒,你怎麼從來不笑?」

    丑奴兒淡淡笑道:「我這個樣子,笑起來會嚇死人的。」陸漸道:「你不笑怎麼知道。」丑奴兒獨眼中光芒一閃,忽地起身,出艙去了。

    陸漸養了一日,得劫力相助,疼痛大減,但心中掛念戚繼光和谷縝的安危,總覺無法安寢,便掙扎著爬出艙外,但見四周煙水茫茫,一條遼闊大江,浩蕩東去,身處的小舟繫在岸邊的一棵柳樹樁上,岸上垂柳依依,翠華感人,是一個極幽謐的地方。

    不一會兒,便見挎了一個籃子,穿過林子,快步回來,瞧見他,啞聲道:「你出來做什麼?當心著涼。」說罷從籃子裡取出殺好的雞魚,就著船頭的爐灶,將姜絲、椒料細細切碎,和著雞燉得爛爛的,又在魚身上割出細密齊整的刀口,用黃酒浸過,撒滿蔥蒜辣椒等調料,在鍋裡煎得香氣四溢。兩道菜出鍋,陸漸一嘗,竟比當日酒樓上嬴萬城點的菜還要美味幾分,不由讚道:「丑奴兒,你真是好手藝。」

    丑奴兒道:「這魚是西南的吃法,略帶辛辣,但你失血太多,胃口不好,吃一點,也好下飯。」陸漸嗯嗯連聲,風捲殘雲,將湯菜都吃了。丑奴兒又熬了補藥遞上。陸漸喝罷,說道:「丑奴兒,你代我去城裡總督府的牢獄前問問,有沒有我一位大哥的消息。」說罷交代了戚繼光的姓名官銜。

    丑奴兒道:「我明天就去問,你安心養傷才是。

    兩人歇息一夜,次日凌晨,丑奴兒便去了,至午方回,說道:「牢獄前人多眼雜,我怕風君侯發現,沒敢上前。但聽城裡人說,這兩日,那胡大總督要問斬幾個帶兵不力的將官,也不知有沒有你那位大哥。」

    陸漸大吃一驚,急道:「你怎麼不問清楚,不成,我要進城去瞧。」說罷起身,卻又牽動傷口,呻吟起來。

    丑奴兒道:「你傷得這麼重,怎麼能去?我留些風險,再去問問吧。」陸漸搖頭道:「不成,事關重大,我定要親自去一趟。」

    丑奴兒想了想道:「要去也成,我先化化妝。」手罷鑽入艙內,半晌出來,竟成了一個滿頭白髮、容貌醜陋的老婆婆,手裡提著一個包袱,說道:「給你也化化妝。」說罷從包袱裡取出假髮假須,諸般顏料,不多時化妝已畢,陸漸對水照影,只見水中倒影著一個鬚髮皆白、慈眉善目的老公公,不覺愣住。

    丑奴兒又道:「你身子傷疲,腳步虛浮,學老人家倒挺像,但嗓子卻太清亮,到時說話,定要壓低一些。八部之中,風部的追蹤術最為了得,有捕風捉影之能,那天晚上你也見識過了,所以一切小心,聽我吩咐。」

    陸漸暗中尋思,但覺這丑奴兒渾身透著古怪神秘,人醜雖陋不堪,但心思靈巧多慧,抑且她一個青樓賤婢,又怎會跟威震天下的「風君侯」結下樑子?但她不說,陸漸也不好多問,只點點頭。

    丑奴兒又折了兩跟樹枝當做枴杖,兩人拄杖出林,敢情此地處於南京郊外,遙遙可見崔嵬城樓。


正文 第14章 貴公子
正文 第14章 貴公子

    兩人沿官道走了數里,忽見遠處來一對車馬,那車青布小篷,駑馬二駕,但隨從馬匹無不神駿非凡,銀絡金鐙,雕鞍嵌玉。為首的一名公子,目若朗星,眉若刀裁,雙頰白裡透紅,十分俊美,他身周的四名僕役均是錦服皮靴,額纏珠玉,唯獨他一身素雅青衫,尤為醒目。

    那對車馬行到陸漸與丑奴兒近前,兩人讓至道旁,那青布小篷忽的掀開一線。傳出一個柔美的聲音道:「秀兒,先停一會,讓老人家先過。」那青衫公子笑道:「好啊。『一揮皮鞭,眾僕役讓到一旁,陸漸聽到那篷中女聲和藹動聽,心有所動,微微出神,被丑奴兒拉了一把,方纔還醒過頭來,低頭便走。

    忽又聽那柔美聲音道:「這位老公公似乎身子不妥,老人家年級大了,又有病在身,日子必然艱難,秀兒……」那青衫公子笑道:「媽,我知道了,孫貴,給這兩位老人家五十兩銀子。」說罷,一個錦服僕人跳馬下來,取了一封銀子交到陸漸手上。

    陸漸不由呆住了,捧著銀子,竟爾忘了說話,卻聽那篷內女子歎道:「好孩子,難得你這份心意。恤老愛幼,乃是自古相傳的美德,你定要好好記住,一善一功德,平日要多行善事,方能得到佛祖菩薩的庇佑。」

    那公子笑道:「媽,這話您都說好多次了,您說我又哪一次沒聽您的話?」那女子欣慰到:「好孩子,你心這麼好不僅媽喜歡,佛祖也會保佑你的。」那公子笑笑,又道兩位老人家快走吧,我媽還急著上妙化庵禮佛呢,再耽擱,可趕不上用齋飯了,「陸漸和丑奴兒諾諾連聲,加快步子。

    那女子埋怨道:「秀兒你催什麼?老人家別走快了,當心摔著。」那公子笑道:「是我錯了,我怕您餓著。」那女子嗯了一聲,再不多言。

    待陸漸二人走過,那隊車馬方才出發。陸漸走了一程,回頭望去,輕輕歎了口氣,丑奴兒問道:「你怎麼了,傷口又痛了?」陸漸搖頭道:「不是,我是羨慕這對母子,母親慈愛,兒子孝順,而且都這麼好心腸,老天爺定會保佑他們的。」

    丑奴兒冷哼一聲,道:「你沒聽過嗎?『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自古以來,老天爺就不保佑善人,專幫惡人。」

    陸漸雖覺不服,但仔細一想,自己所見的大富大貴者,如姚江寒,織田信長多是不仁,真正的好人如魚和尚,戚繼光卻窮困潦倒,難得好報;更有陰九重,寧不空,天神宗之流為求一己私慾,無惡不作,更不用說那些虐民自稱的官軍了。惟有古縝能做到富貴而不據,可他雖然自稱怨望,但若無法洗脫罪名,也終不過是人皆可殺之徒。

    他邊走邊想,對這世道不禁深深絕望起來。走路約摸十里,忽聽身後馬蹄聲響,須臾間,一匹高頭駿馬掠身而過,擋在道前,兩人一抬頭,正是那青衫公子的僕役孫貴。

    孫貴一揮馬鞭,獰笑道:「拿出來。」丑奴兒奇道:「什麼?」孫二瞧她一眼,露出嫌惡之色,喝道:「醜老婆子,滾開些。」馬鞭一指陸漸,冷笑道,「公子給你的銀子呢?拿給我來。」

    陸漸一怔,丑奴兒忍不住道:「這銀子是你家公子施捨的,你憑什麼要回去?」孫貴呸了一聲,道:「這不過十公子爺做作樣子,討老夫人歡心罷了。就算買棺材,這些銀子也可以買幾十副了,你們兩個老東西,消受得起嗎?再說一次,銀子拿來,若不然,我拆了你們的骨頭,扔到亂墳崗餵狗。」

    陸漸聽得怒從心起,沉聲道:「你說清楚些,到底是你要銀子,還是你家公子要銀子?」孫貴笑道:「我要又如何,公子要又如何?你管得著麼?」說罷四顧無人,便跳下馬來,眼中殺機閃動。丑奴兒吃驚道:「你、你要做什麼?」

    孫貴哈哈大笑,搶前一步,右手奪過銀子,左掌揮出,向陸漸胸口拍下,丑奴兒一驚,方要阻攔,卻見陸漸微微搖頭,示意她不可妄動。

    陸漸但覺孫貴掌中胸口,一股寒氣直透心脈,當即運轉勁力,將之化解,卻又故作姿態,「哎呀」一聲,跌倒在地。丑奴兒急道:「你怎麼了?」身手抓住陸漸,這時孫貴第二掌依然飄飄按向她後心,陸漸早已算準時機,握住丑奴兒之手,將劫力轉化為內力,護住她後背,孫貴掌力一至,便被化解。

    孫貴將兩人一上一下,匍匐不動,只當已被這兩掌擊斃,當下右足探出,在陸漸身下一挑,將兩人挑落在路邊草叢之中,呵呵一笑,上馬去了。

    兩人躺在草中,不敢動彈,陸漸但覺丑奴兒腰肢細軟,觸之光滑,渾不似臉上那般粗丑,正覺驚疑,丑奴兒忽地推開他,啞聲道:「你幹嗎裝死?」陸漸道:「這惡奴委實可恨,我想跟著他瞧瞧,若是他自己的主意,我便告訴那位公子,狠狠懲戒他一番。」丑奴兒冷道:「若是那公子的主意呢?」陸漸默然一陣,搖頭道:「應當不是。」

    丑奴兒冷哼一聲,見陸漸縱身起來,欲要奔跑,忙道:「你傷還沒好呢!」說罷趕上陸漸,伸手扶住他肘,發足飛奔。陸漸耳畔風風生,訝道:「丑奴兒,你……你好輕功!」

    兩人循著孫貴馬蹄痕跡,奔跑一程,遙遙已見孫貴騎馬身影,他想必是殺人取財後悠然自得,馬跑得並非極快,須臾來到一座庵寺前,他將馬繫在庵外,繞著寺牆來到後門,推門而入。

    陸漸和丑奴兒卻是翻牆而入,眼見孫貴穿過兩道小門,來到一座廂房前,房中隱約傳來淫聲浪語似有男女在內歡好。

    陸漸聽得雙頰發燒,心中驚異,想這等佛門淨地,怎會有如此之事,那孫貴卻似乎不敢打擾,傾耳聽著,面露艷羨之色,半晌聽得房中雲雨收歇,方才舔舔嘴唇,笑道:「我是孫貴,那……那事辦妥了,銀子也拿到了……」

    但聽房中嗯了一聲。不多時,房門大開,走出一人,陸漸一瞧,大驚失色。只見出門的正是那青衫公子,他臉上笑吟吟的,身後跟出一個眉眼秀麗的年輕女尼,僧袍凌亂,雙頰春潮未褪。孫貴見狀,不覺嚥了口唾沫,遞上銀封。

    那青衫公子接過,遞給那女尼,笑道:「法淨,這點兒銀子你且收著,平素買些點心。」那女尼幽幽瞧他一眼,嗔道:「我不要你的臭銀子,我只要你這個人。你答應過,今年讓我還俗、娶我過門的,怎麼老不見東經,這『妙化庵』就是一座墳,住在裡面,跟行屍走肉似的。」

    那青衫公子笑道:「我不是來瞧你了麼?還俗迎娶的事,我老頭聽了,不大歡喜,還須得我再下些水磨工夫,定要磨到他答應為止,這銀子你先收著,別淘氣。」那女尼這才接過銀封,道:「你可不要騙我,要麼我便告訴夫人。」那青衫公子笑道:「哪裡會?我疼你還來不及,哪兒會騙你?你先回去歇著,晚上我再來疼你。」那女尼白了他一眼,含笑去了。

    那青衫公子待他去遠,笑容倏逝,淡然道:「銀子拿到了,人呢?」孫貴笑道:「照老規矩,一掌一個,全都了帳。」

    青衫公子點頭道:「萬莫留下把柄,叫我媽知道了,可不太妥。咱們做兒女的,孝心最為要緊,事事總要順從她一些,只不過照她這麼樂善好施,見人就給銀子,就算金山銀海也填進去了,故而咱們做兒女的,也須得想發補救補救,總不能她做活菩薩,咱們做叫花子吧。」

    孫貴笑道:「公子高見。」那青衫公子又道:「法淨這妮子一心鬧著還俗,太也麻煩。本想給她些銀子,讓她自生自滅,誰知她竟有些癡氣,非我不嫁……」

    孫貴接口笑道:「誰叫公子有潘安之貌、謝安之才,天底下哪個女人不喜歡。」青衫公子笑道:「你這馬屁精,這馬屁越拍越順了。哈哈,潘安之貌,謝安之才,虧你說得出來,不過也算精當,但你說說,這法淨如此胡纏,該當如何對付……」

    孫貴欲言又止,嘿嘿直笑。那青衫公子瞧他一眼,笑道:「罷了,不用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又道,「陳子單約我申時在燕子磯會面,你們須得準備準備。」

    這時間,忽有一個小婢急匆匆走來,說道:「夫人禮佛完了,讓你去用齋飯。」青衫公子笑道:「我知道了。」說罷整整衣發,儀態瀟灑,隨那小婢去了。

    陸漸在暗處瞧得目眥欲裂,幾欲衝出,卻被丑奴兒扯住。待得孫貴去遠,陸漸悶生道:「丑奴兒,你幹嗎攔著我,這公子哥兒真是衣冠禽獸。」

    丑奴兒冷冷道:「他武功很高,你又有傷,只怕對付不了。」陸漸道:「武功高就可以胡作非為麼?」丑奴兒道:「不錯,若你武功天下無敵,自然可以為所欲為。」

    陸漸聽得氣惱,起身便走,走了一程,忽又道:「丑奴兒,那公子哥兒待會兒與人在燕子磯見面,會不會做什麼可惡事,我們須得瞧瞧。」

    丑奴兒道:「燕子磯便在不遠,我識得路。」

    二人沿江而行,來到燕子磯附近,伏在遠處觀望。過不多久,便見孫貴領著三名錦衣奴前來,背負刀箭弓弩,瞧瞧四周,便各自散開,藏在木石之後。陸漸瞧得咬牙,心道:「這些人果然想做壞事,也不知是算計誰人,我可不能袖手旁觀。」

    不一陣,又見一個文士模樣的中年男子飄然而來,站在磯前,左右顧望,神色破是焦慮。忽聽有人笑道:「子單兄,久等了。」陸漸掉頭望去,只見那青衫公子手搖羽扇,牽一匹駿馬,笑吟吟走了過來。

    那陳子單見了他,鬆一口氣,笑道:「沈秀老弟,你果然守約。」沈秀笑道:「子單兄有約,小弟豈敢不來?不知子單兄有什麼事?」

    陳子單苦笑道:「老弟就會打趣,我來還不是為了徐海大人麼?不知胡總督意下如何,能否寬赦徐海大人的性命,容他將功補過?」陸漸聽得心中一震:「他們說的徐海,是否就是四大寇之一呢?」一想到與谷縝洗脫冤屈大有干係,便不由豎起耳朵,仔細凝聽。

    沈秀笑道:「你的話,我跟胡大人說了,你的銀子珍寶,我也給了箍大人。」

    陳子單笑道:「箍總督怎麼說?」

    沈秀抿了抿嘴,眼角厲芒一閃,嘻嘻笑道:「胡大人說,徐海縱橫半生,怎麼突然想起投靠朝廷?如今陳東、麻葉都被朝廷殺了,四大寇只剩其二,徐海若能將汪直和他的義子毛海峰獻給朝廷,或能將功補過,在朝廷中混一個出身。」陸漸聽得心頭突突直跳,心想這徐海果然是四大寇之一,這麼說這陳子單也是倭寇一流,而這沈秀是何身份,聽其言辭,與這陳子單似敵非敵,似友非友,渾叫人捉摸不透。

    陳子單沉默片刻,作難道:「老弟,實不相瞞,汪直對徐海大人有知遇之恩。再說,那老狐狸年老成精,手下能人無數,要想賺他,難如登天。至於徐海大人為何投靠朝廷,一則懾於胡總督的虎威、沈先生的智計,自知無法抵敵;另則,徐海大人有一個對頭,久在深獄,如今逃出生天,他一出來,海上的生意就難做了,唯[狠讀小說網精品收藏]有借朝廷的威勢,方能與之抗衡。」

    沈秀笑道:「竟有如此人物?他叫什麼?」陳子單搖頭道:「這個只有徐海大人知道,我也不知。」

    沈秀面色一沉,寒聲道:「你既是徐海的謀主,怎會不知?」陳子單尷尬道:「老弟休怒,此事陳某委實不知,徐海大人的事,我也不是事事皆知的。」

    沈秀眼珠一轉,笑道:「那麼徐海如今在哪裡?」陳子單道:「大人就在乍浦。」

    沈秀笑道:「子單兄能道出令主上的駐地,果有誠意,但歸降之事細節繁瑣,待我稟告胡大人,再行定奪。」陳子單忙作揖道:「全賴沈秀老弟周旋。」沈秀笑道:「為避嫌疑,不能同行,子單兄請先走一步。」

    陳子單笑道:「那是應當。」一拱手,掉頭便走,未走丈許,沈秀忽一張手,掌心迸出一蓬白光,倏將陳子單渾身罩住,竟是一張蠶絲大網。陳子單大驚,欲要掙扎,那絲網遽然收縮,纖細蠶絲變得堅逾精鋼,一跟跟陷入他的肉裡。陳子單慘叫一聲,欲要舌頭,孫貴早已搶到,「吧嗒」一下,卸了他的下巴。沈秀歎道:「子單兄,對不住。沈某笑納了一八萬兩銀子,也只有等子單兄下輩子再還了,但依子單兄做的孽,下輩子多半只能做豬做狗,既然做豬狗,沈某這銀子自也不用還了。」說罷哈哈大笑。

    此時陳子單已被捆綁起來,兩眼望著沈秀,無比怨毒。沈秀伸出一跟食指,忽地前送,陳子單喉間發出艱澀聲音,左眼流下血來。

    沈秀掏出手絹,拭去指尖血漬,笑道:「我最不愛別人瞪我,留你一隻眼珠子,不是我捨不得,而是怕爹怨我下手太狠,只知威壓,不知懷柔。你也知道,老人家年紀越大,嘴巴越碎,心也變得慈悲了。」

    陸漸雖厭惡這沈秀笑裡藏刀、陰陽怪氣,但這陳子單假倭出身,生平作惡無算,受此折磨,也算罪有應得,當下懶得多管,任由那些錦衣僕抬起陳子單,塞入一輛馬車。

    沈秀將染血手絹丟入滾滾江水,翻身跨上馬匹,笑道:「孫貴,今晚我陪媽歇在庵中,你將人帶回城裡,交給我爹。」說罷,揮扇夾馬,悠閒如踏青遊客,向「妙化庵」而去。

    待磯上眾人散盡,陸漸歎了口氣,搖頭道:「真是惡人惡報,那陳子單是惡人,但遇上沈秀這等惡人,也算倒霉。」又問道,「丑奴兒,你知道乍浦是哪兒?」丑奴兒搖頭道:「不大清楚。」

    陸漸皺眉道:「谷縝也在到處找徐海,這個消息,須得叫他知道。」丑奴兒冷哼一聲,道:「你當陳子單說的話是真的?」陸漸吃驚道:「不是麼?」

    丑奴兒道:「自然不是,你當他白癡麼?這陳子單也是狡猾人物,只是不知為何鬼迷心竅,竟然相信了這個沈秀。這姓沈的別的本事也罷了,這騙人信任的本事可是厲害得很。」

    陸漸不是滋味,悻悻道:「厲害什麼?就知道騙他媽、騙尼姑。」丑奴兒道:「你別不服氣,這也是他的本事,你做得了麼?」陸漸怒道:「我做不了,也不會去做。」

    丑奴兒道:「做不了卻是真的。」陸漸瞪她一眼,道:「你這個丑奴兒,怎麼老將人想得這麼壞。」丑奴兒道:「你若去妓院裡呆大半年,你也一樣。這世上便沒幾個好人,就有幾個,也活不長的。」

    陸漸本就煩心此事,丑奴兒這話更如雪上加霜,令他一時沒了言語,低了頭,悶悶走路。進了城門,二人來到總督府附近監牢,果見牢前人多,有官有民,有提審犯人的,也有探望親人的,陸漸正想打聽一下,卻聽有人在身後嘻嘻一笑:「老爺子,要喝酒麼?」


正文 第14章 斗奴
正文 第14章 斗奴

    陸漸回頭一瞧,但見身後街邊坐了一個閒漢,竹笠遮臉,捧著一手瓜子,每磕一顆,瓜子皮便吐得老遠,專落到街上行人的鞋面上,可說百發百中,惹來陣陣喝罵。

    卻聽那閒漢嘻嘻笑道:「老爺子,喝酒啊,沒聽見麼?」陸漸微覺遲疑,那閒漢卻又站起身來,拍手笑道:「我是魚餌。」

    陸漸雙眼一亮,見那閒漢當先便走,當即拄著枴杖跟上,丑奴兒卻摸不著頭腦,也只得跟上。

    三人轉過幾條小巷,那閒漢忽地扯下竹笠,哈哈大笑。丑奴兒一瞧,不覺大驚。陸漸也扯掉偽裝,笑歎道:「谷縝,我們都化了裝,你又怎麼瞧出來的?」

    谷縝笑道:「哪有老公公的眼睛像你這麼亮的?」又瞥了丑奴兒一眼,笑道,「也沒有哪個老婆婆像你這麼醜的。易容這玩意兒,只能騙騙傻子,遇上我這雙賊眼,怎麼都能挑著破綻,就好比看貨物,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你是三句話不離本行。」陸漸苦笑道,「但你怎麼知道我們會來這裡?」

    谷縝笑道:「因為要斬失職將官的消息,便是我叫人放出去的。放出消息,我便守在這裡。我知道你這個人,只要沒死,一聽消息,立馬會來。」說到這裡,一把抱住陸漸,歎道,「陸漸,我真怕你死了。」

    陸漸但覺他身子微微發抖,也不覺心生波瀾,歎道:「谷縝,你就知道變著法兒嚇唬我。」谷縝放開他,搖頭道:「我沒嚇你,斬將之事,確實有之。」

    陸漸大驚,谷縝挽住他手,笑道:「先別說這敗興之事,咱們生死重逢,我方才說了要喝酒的。」忽聽丑奴兒冷哼道:「他傷還沒好,不能喝酒。」

    谷縝瞥她一眼,笑道:「陸漸,敢情你選了個管家婆?嘿嘿,就是醜了點兒。」但見丑奴兒獨眼中銳芒透出,便笑道:「氣什麼?既然傷重,那麼他舉杯,你喝酒如何?」丑奴兒呸了一聲,道:「想得美,你自己喝去。」

    谷縝哈哈一笑,拉著陸漸,來到巷子盡頭一個竹篷前,篷下一張朱漆方桌,四條白木長凳,一個中年男子衣善襤褸,搖著油晃晃的袖子,正站在一口鐵鍋前煎魚,他每一鏟均是極慢,兩眼全神貫注,盯著那魚,眉間充滿苦惱神氣。

    陸漸瞧得奇怪,說道:「這個先生奇怪,不似煎魚,倒似繡花。」

    「好傢伙!」谷縝一蹺起大拇指,「你不說則已,一說便中。這魚就叫繡花鱸魚,你瞧他這樣子好笑麼,但凡人全心投入某件事中,便是這個呆樣。所以這裡的每條魚煎出來,枯嫩酸辣麻苦,條條滋味大不相同,卻又都是美味無比。」

    陸漸訝道:「以他的本領,去大酒樓做廚子還不更好,為何呆在這窮街陋巷呢?」

    谷縝搖頭道:「大酒樓的廚子,男菜北菜,無所不通,無所不精。這位老闆卻只會一道菜,那就是煎魚,而且只會煎揚子江裡的鱸魚。」

    陸漸搖頭歎息,谷縝笑笑,道:「你也不用為他惋惜,在我眼裡,普天之下,追逐潮流,看人做菜,給他提鞋也不配,這世上最難得的,就是『專一』二字。」

    陸漸讚道:「這話說得妙,你我相識以來,數這句話最妙。」

    谷縝搖頭笑道:「我覺得最妙的一句不是這個,而是那句:」我是魚餌『,要不然,我怎能將你釣到這裡來。「

    陸漸大笑,轉眼望去,但見丑奴兒還站在遠處,便道:「丑奴兒,別慪氣了,快來吃魚。」丑奴兒哼了一聲,走上來道:「可是你求我來的,是不是?」陸漸歎道:「是,算我求你。」

    谷縝斟滿兩杯酒,遞給丑奴兒一杯,笑道:「來來,大家恩怨兩清。」丑奴兒接過酒杯,瞧了瞧,忽地抬手,盡都潑在谷縝臉上,陸漸不禁喝道:「丑奴兒,你今日是怎麼了?」

    谷縝卻面不改色,擺手笑道:「不妨,這杯酒算是醜奴兒親手敬的,我谷縝用臉喝的。」

    丑奴兒冷哼一聲,道:「人不要臉,萬事可為。」

    谷縝搖頭道:「不對不對,自古不要臉的人多了,但能用臉喝酒的卻只有我一個。」谷、陸二人均是大笑,丑奴兒卻不笑,只冷冷瞧著谷縝。陸漸也不知二人為何如此針鋒相對,但見氣氛凝重,便轉移話題,將來路上所見所聞說了。

    谷縝道:「沈秀麼?我聽說過,是新出道的風流人物,綽號『小神算』。不過丑奴兒說的對,那陳子單沒說真話。沈秀那廝也知道,所以才立意活捉他。」

    說到這裡,他眉頭大皺,喝了兩杯酒,方道:「這事越發糾纏不清了,我還當讓四大寇陷入困境的是那胡宗憲,不料天部的人也捲進來了。」

    陸漸聞言,猛地想起一事,脫口道:「是了,沈秀擒陳子單,用的是天部的『天羅』。」

    「那沈秀算個鳥。」谷縝淡然道,「我怕的是他老子。」

    陸漸訝道:「他老子。」想到這裡,他心中電光一閃,脫口道:「沈瘸子麼?」

    陸漸點頭道:「這世上能叫我十分忌憚的,只有兩個人,一是教我做生意的那位,另一個便是這天部之主,『天算』沈舟虛。」

    陸漸訝道:「他真那麼厲害?」

    谷縝道:「他不厲害誰厲害,他曾做過萬歸藏的軍師,差點滅掉東島。後來在生意場沙鍋內,我遇上過他一次,前後三筆生意:第一筆,我陪了三十萬兩銀子;第二筆,我陪了一百五十萬兩銀子;第三筆,我賺回了一百六十萬兩銀子,但終究虧了十五萬。不過他在第三筆生意上也算吃了個大虧,原以為還有一場好鬥,卻不知為何,這人忽地銷聲匿跡,不再經商,我正納悶呢,誰知他竟然入了官場。」

    陸漸對鬥智之道一竅不通,聽了也不覺如何了得,便道:「那斬將之事,到底如何?」

    谷縝道:「你走後,我買通牢中牢子。聽他們說,如今東南軍紀太壞,胡宗憲有心整頓,決意斬殺幾名將官,以正軍法。」

    陸漸急道:「那大哥呢?」谷縝歎道:「聽牢子說,你那大哥便在其列,怕是因他官銜本就不小,又是七世將門,若然斬了他,可收震懾眾將的奇效。」

    陸漸聽得氣憤難言,狠狠灌了兩大杯酒。谷縝瞧他神色,說道:「陸漸,牢中大小官員,我都已買通,只須你一句話,我就能將他救出來。只不過,如此一來,戚將軍再也做不得朝廷命官,只有跟咱們一道,做一個江湖亡命之徒了。」

    陸漸聽到這裡,不覺流下淚來,搖頭道:「戚大哥寧可死了,也不會如此做。」谷縝搖了搖頭,道:「所以說,忠臣最難做,岳武穆便是這麼死的。」

    這時,那中年男子已端著托盤,慢慢踱來,口中道:「魚、魚,來了。」谷縝學著他的口氣笑道:「你、你,走了。」

    那中年男子咧嘴一笑,在髒兮兮的圍裙上抹抹手,退到竹篷邊一張小板凳上坐下,望著天際流雲,呆呆出神。

    丑奴兒瞧了那魚一眼,但覺色澤焦黑,並無香氣,不由冷道:「這魚顏色難看,連香味也無,又有什麼好吃的?」

    谷縝笑道:「你有所不知,尋常的煎魚,必定香傳數里,引人垂涎,但殊不知如此一來,魚肉精華外洩,隨風飄走的美味不比留下的少。而這繡花鱸魚的香味始終不曾洩露半分,全都藏在魚肉裡,是故唯有吃到口中,才能品得。」說著瞥了丑奴兒一眼,笑道,「這倒和姑娘有些相似,醜陋其外,美質暗藏。」

    丑奴兒呸了一聲,掉過頭去。谷縝又笑道:「陸漸,如此美味,普天下沒幾人嘗得到,民以食為天,若不吃飽,怎麼救人?」說畢舉筷夾了一小塊魚肉,送入口中,閉目搖頭,露出陶醉之色。

    陸漸心事重重,無意中也夾了一塊,送入口中,繼而眼中慢慢透出驚色。丑奴兒忍不住道:「怎麼樣,比我做得煎魚還好吃麼?」

    陸漸目光有些呆怔,吃吃地道:「味道好怪,我,我的舌頭都要化掉了。」

    丑奴兒見他神色如此古怪,心中好奇難抑,也舉筷拈起一塊魚肉,送入口中,才一咬破肉汁,便覺一時之間,千百種奇妙滋味在舌尖紛紜迸散,既有她嘗過的,也有她沒嘗過的;既有她想得到的,也有她想不到的,諸般滋味糅合一處,卻又層次分明,無有不諧,變化之神氣,令她幾乎喘不過氣來,真如陸漸所說,不止舌頭快要化掉了,甚至於全副身心,也隨這奇妙滋味,慢慢地化去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丑奴兒才略微清明一些,只覺嘴裡淡淡的,方纔那種神奇滋味卻似乎仍在舌尖盤旋,忽感身上沉重,用力一掙,噹啷作響,竟是被粗大鐵鏈鎖住。

    卻聽陸漸歎道:「丑奴兒,你醒了麼?」丑奴兒定了定神,四面望去,卻是一個茅竹小廬,堂中一張小木桌上燃著一盞油燈,奄奄欲滅,不覺問道:「這是哪裡?」

    忽聽一個聲音道:「這、這是我家。」說話中,那煎魚男子推開竹扉,走了進來,右手提著一柄寒光閃閃的菜刀,卻見他走到燈下,就著一塊磨刀石,慢慢磨起刀來。

    霍霍之聲響在小屋之中,分外刺耳,被鎖三人不禁毛骨悚然。谷縝強笑道:「老闆,我和你也是老交情了,你怎麼今天卻來算計我。」

    那男子手中磨刀不輟,口中閒閒地道:「我、我們交情雖好,但你不知道我是誰,我以前也不知道你是誰。但,但我今天知道了,你是主人的敵人。」

    谷縝望著他,驀地脫口道:「你是劫奴麼?你的劫主是……」那男子點頭道:「我、我的主人就是沈舟虛,你是他的敵人,也就是我的敵人。」

    谷縝苦笑道:「我早該想到了,這世上怎麼會無故出現你這種煎魚的大宗師。聽說山呢舟虛有六大劫奴:嘗微聽幾不忘生;玄瞳鬼鼻無量足。你是……」

    那男子接口道:「我、我就是『嘗微』秦知味。」

    陸漸聽得心頭一震,谷縝卻奇道:「你不是五年前就死了麼?」

    秦知味搖頭道:「我、我沒死,知識有些厭倦了。我綽號『嘗微』,是因我的劫力聚在舌頭,能分辨人世間最微妙的滋味。十年前,我學全了天下的菜式,北至大漠,南至南洋,東至東瀛,西至大食,人間至味,無不嘗遍,世上美食,無不通曉。然、然後,我就開始殺人,羅浮山人你知道嗎?」

    谷縝點頭道:「他是羅浮派的棄徒。」秦知味道:「他、他是吃我做的『道菜』撐死的。太行十虎你知道嗎?」

    「聽說過。」谷縝道,「是十年前有名的巨盜。」

    秦知味道:「他、他們是吃我做的『全牛宴』撐死的。」他說著放下菜刀,扳起指頭,說道,「還、還有海南的殘指頭陀,粵南的死夫人,藏北的血手法王,四川娥眉的老淫翁……」說到這裡,他搖搖頭,「還、還有好多好多人,我都記不清啦。就看他們使勁吃呀吃的,突然眼睛翻白,肚子圓鼓鼓的,往上一挺,砰的一聲,就破了……」

    三人聽得臉色發白,谷縝苦笑道:「秦老闆不會也想把我們撐死吧。」

    秦知味搖頭道:「其、其實我也不想殺人的,那都是主人的意思。後來忽然有一天,我覺得厭倦了,就算將一萬道菜做出一萬種美味,又算什麼呢?最好的廚子,該是將同一道菜做出一萬種美味。於是我就不再殺人,躲在這窮巷子裡煎鱸魚。天幸主人心好,也不為難我,讓我在這裡煎了五年魚,常來吃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主人,另一個就是你,你不但慧眼識人,而且有一條天生的好舌頭,能吃出煎魚的好來,說心裡話,我真不想害你,你若死了,誰來品嚐我的魚呢?」

    谷縝道:「既然如此,何不放了我們?」

    「不、不成!」秦知味道,「我是劫奴,不能背叛主人。」他望著陸漸道,「你也是劫奴吧,你說對不對?」

    陸漸吃驚道:「你怎麼知道我是劫奴?」

    「劫、劫奴見面,劫力必生感應。」秦知味道,「可、可惜,你是四體通,是劫奴中的下品,不能像我一樣收斂劫力,是故你瞧不出我是劫奴,我卻能瞧出你來。」

    陸漸冷哼一聲,道:「我就算是劫奴中的下品,卻不怕劫主。」秦知味聽得這話,目瞪口呆,搖頭道:「你、你胡說,你是劫奴,怎麼能不怕劫主呢?無主無奴,天經地義。」

    陸漸瞧他惶恐神色,知他必是為奴已久,自尊盡失,不由得歎了口氣。卻聽谷縝道:「秦老闆,我跟沈舟虛沒什麼梁子的,你大約是誤會了。」

    秦知味搖頭道:「你、你姓谷,跟主人的大對頭同姓,總是可疑的。我還是將你們送給主人妥當。」

    這時間,忽聽門外傳來馬嘶聲,秦知味道:「車、車來了,我送你們去主人那兒。」說罷出門,領進一個車伕,扛起薩那人,放在馬車上,放下簾子。

    車廂裡漆黑一團,忽聽谷縝歎道:「丑奴兒,你若一硬到底,不吃這魚便好了。」丑奴兒怒哼一聲,道:「你不是神機妙算,未卜先知麼?還不是被人捉了。」

    谷縝嘻嘻一笑,並不言語,陸漸忽覺一雙手摸索身上鐵鎖,一聲細響,鐵鎖頓開,陸漸心頭一驚,欲要說話,卻被一知手摀住。丑奴兒警惕道:「方纔是什麼聲音?」谷縝笑道:「老子放了個屁,你也聽到了?」

    丑奴兒又氣又急,慌忙憋住呼吸,生恐車廂狹窄,傳來臭氣。

    那馬車行了一程,卻聽有人喝道:「什麼人?」但聽秦知味道:「我、我是沈先生的僕人,這是入府的令牌,我、我姓秦,你對一對牌。」

    不多時,馬車又動,行了一盞茶工夫,倏而停下,秦知味掀開車簾道:「抬、抬他們下來。」那車伕應了,兩人第一個扛的是醜奴兒,其次是谷縝,扛到陸漸時,陸漸忽地探出雙手,拍在兩人後腦,那車伕應手而倒,秦知味卻向前一躥,悶哼一聲,方才撲倒。

    谷縝身子一抖,擺脫鐵鏈,嘻嘻直笑,拿起鐵鏈,反將秦知味和那車伕鎖住,用布條封了嘴,丟在車上,轉眼見陸漸抓住丑奴兒的鐵鎖,欲要扯斷,便笑道:「且慢。」說罷伸手,將陸漸撥開,但見丑奴兒獨眼中噴出火來,當下笑道:「放你也不難,但你須得發誓,在這總督府中,處處聽我調遣。要不然我便將你丟在這裡,不一會兒就有人來。」

    丑奴兒一咬牙,忽道:「好,便依你。」谷縝這才從右手中指上解下一根細韌烏絲,撥開鐵鎖。陸漸恍然大悟,脫口道:「烏金絲?」谷縝笑道:「不錯,這玩意兒又救了你我一命。」

    丑奴兒冷笑道:「怕沒這麼簡單,你是不是早就設好了局,故意讓秦知味擒了,好讓他引我們進總督府。」谷縝瞇眼笑道:「你猜呢?」丑奴兒跌足嗔怒,只是身在險地,欲呼不敢。

    陸漸不解道:「你們兩個為何總是鬥氣?」

    谷縝道:「你這位管家婆聰明厲害,以往都是她設計算人,不料遇到了我,反被我算,你說,他該不該生氣?」忽見丑奴兒又要發作,便道,「記得你發的誓,這裡鬧起來,大家吃虧。」

    丑奴兒只得忍氣吞聲。陸漸道:「現今去哪裡?」谷縝道:「去救你戚大哥。」陸漸一怔,道:「去牢裡麼?」

    谷縝搖頭道:「不,去胡宗憲那裡,既然戚將軍不肯越獄,那只能讓胡總督改變心意了。」說罷從懷裡抽出一冊文書,說道,「這個冊子裡,有百來個將官劫掠百姓,謊報軍情、貪贓納賄的證據,比起戚將軍偶爾兵敗,可謂罪加十等也不止。胡宗憲若要正軍法,就該拿這些敗類開刀。只不過,這裡除了俞大猷,東南叫得出名號的統兵大將,幾乎人人有份,胡宗憲若都殺了,豈不成了光桿兒總督?我只須將這冊子在胡總督的書案上一放,這斬將之事唯有作罷,即便要斬,也輪不到戚將軍了。」

    陸漸又驚有喜,道:「這冊子你哪裡來的?」

    谷縝笑笑:「我不是很有錢麼,錢可通神,更可通天。」丑奴兒哼了一聲,道:「你果然早有預謀。」

    「罷了。」谷縝笑道,「就算我早有預謀。其實,我幾年前就猜到這魚漢子是『嘗味』秦知味。但這總督府外有天部高手守護,若不設計,怎麼進來?再好所,以我這點貓狗把式,就算混進來,還須金剛門人助拳,地部高手開路。」

    陸漸心中怪異:「我算是金剛門人,但地部高手在哪裡?」正想詢問,忽聽丑奴兒接口道:「但若秦知味不想留活口,在魚裡下毒呢,你豈不是弄巧成拙?」

    谷縝道:「秦知味是烹飪一道的大宗師,豈會幹出這等下毒的勾當,若不能憑煎魚的滋味迷倒你,便不算本事。再說他和我頗有交情,不會親手殺我;再不成,那魚肉我本就沒吃,秦知味就算要下殺手,我也能夠臨時變計。」

    丑奴兒道:「不對,你明明吃了魚的。」谷縝笑道:「我在舌頭上裹了一層紙,只須舌不沾魚,那滋味就迷不住我,我瞧你們吃魚的樣子,有樣學樣,還騙不過秦知味那癡漢麼?」

    丑奴兒獨眼中流露出迷惑之色:「這麼說,你在竹篷裡說的話,做的事,都是在演戲了?」谷縝笑瞇瞇地道:「你猜呢?」

    丑奴兒猜測不透,唯有怒哼道:「你這廝定是狐狸投胎。」谷縝道:「狐狸也分公母,我是公的,你就是母的。」

    陸漸也覺此事匪夷所思,但當務之急,卻是救出義兄,便道:「先別鬥嘴,找胡總督要緊。」谷縝道:「我瞧過總督府的地形圖,此地既是停車之處,書房當在那邊。」說罷一指東南方向。

    三人躡足而行,繞過守衛,須臾可見書房***,行得近了,但見房前守著兩個小廝,一個丫環。

    谷縝低聲道:「胡宗憲還在房內,咱們繞到房後去。」三人潛至房後,卻是一片花圃,花木間點綴幾竿修竹,房後開了一扇圓窗,想是房中人勞累之後,留為觀話賞竹、消乏解疲之用。

    谷縝輕輕戳破窗紙,但見房內案卷堆積,燈下坐了一名五旬老者,華發便服,正伏案奮筆,批閱公文。

    谷縝猜到此人便是胡宗憲,正想設法引開他的注意,將冊子丟上書案,忽聽車輪□轆之聲,那丫環挑簾進來,恭聲道:「大人,沈先生來了。」胡宗憲「哦」了一聲,擱筆起身。

    窺伺三人均是大驚。就瞧珠簾高挑,一個青衣文士推著輪椅倏然入內,陸漸一見此人,幾乎驚叫起來,敢情來人正是城外茶亭中所遇的殘廢文士,不料此人竟然是天部之主,「天算」沈舟虛。

    胡宗憲迎上笑道:「這麼晚了,沈先生還來書齋作甚?」沈舟虛也笑道:「這麼晚了,大人還在書齋做甚?」

    胡宗憲哈哈大笑,命小廝上茶,兩人相對而坐。沈舟虛從袖間取出一卷文稿,說道:「那昏君祭祀東皇的青詞我已寫好了,大人照抄一遍即可。」

    胡宗憲喜動顏色,展開瞧過,讚道:「好詞,文氣鬱郁,華而不俗。」繼而微露愁容,歎道,「聖上不恤民情,卻一心向道,日日煉丹蘸神,自己祭神不說,還要大臣們每月寫一篇祭神的青詞,這大明朝長此以往,豈不成了一座道觀麼?」

    沈舟虛笑道:「大人的老毛病又犯了。」

    胡宗憲苦笑道:「胡某心有所感,隨口說說罷了,自從先生屈尊為我幕僚之後,胡某再也不敢犯那剛疾之性。」

    沈舟虛點頭道:「大丈夫立世,當以天下百姓為重,不羞污君,不辭小官,治亦進,亂亦進。縱然皇帝荒唐淫亂,不修國事,但身為臣子,卻當踏踏實實,為天下蒼生辦事。只不過,在昏君手下為官,尤須忍辱負重,投其所好,方能獲取權柄,以性善政。為官者,切忌做剛疾死忠之臣,輕生重義,於國於家皆無好處。而當如魏征所言,做一代良臣,良臣者,心在百姓,故能君明臣直,君昏臣曲,以屈曲之道,成鴻鵠之志,這才是真正的了不起。」

    胡宗憲拍手道:「先生所言極是,宗憲受教了。想來,若無先生指點,只怕胡某至今還是一介縣令。」

    沈舟虛搖頭道:「大人有王佐之才,只是當年剛直了一些,備受壓制,如今頭角盡去,正是一飛沖天之時,只是大人切記,不要和嚴嵩父子走得太近。」

    胡宗憲怪道:「當年依附嚴家,也是沈先生的主意,如今怎麼又變了?」

    沈舟虛歎道:「既有昏君,必有佞臣,此乃萬古不易之真理。嚴嵩雖是巨奸大惡,但卻是權傾朝野,無可撼動,大人當年若不依附於他,決然無法獲得兵權,鎮守東南。只不過,時不同而勢不同,老賊如今年事已高,聖眷日薄,嚴世藩那小賊縱然小有智謀,卻不成大器。若我所料不差,數年之間,嚴架必敗。嚴家一敗,新寵上台,來日肅清嚴家黨羽之時,大人躲得過麼?」

    胡宗憲不禁默然,半晌歎道:「我當如何免劫?還望先生指點。」

    沈舟虛道:「第一,須得與嚴家日漸疏遠;二,要借此數年間歇,火速平息倭亂,若有此等大功,將來就算受到嚴家牽連,也不至於丟了性命;第三點最為要緊,須得提前找到那位倒嚴的新寵,極力拉攏於他。」

    胡宗憲皺眉道:「前兩條倒也罷了,但這第三條卻太難,就好比一場豪賭,走錯一步,滿盤皆輸。」

    沈舟虛望著他,笑道:「大人真不知道那位新寵是誰麼?」胡宗憲喜道:「莫非沈先生猜到了。」

    沈舟虛笑笑,道:「兩人同行,行藏在我。這八字之中,便藏了他的姓氏。」

    胡宗憲喃喃道:「兩人同行,雙人旁也,行藏在我,我者余也,哎呀,莫非是徐……」

    沈舟虛歎道:「不錯,倒嚴者必徐階也,只不過,這許階陰謀有餘而正氣不足,終究不是一掃積弱、中興明室的人哩。」說罷又從袖間取出一張紙來,「這是此次入京的禮單,那昏君喜歡祥瑞,尚白色,壺而我列了一對白鹿,一頭白獅,昏君見了,必然高興。至於嚴嵩那老賊那邊的財禮,我扣下四分之一,你暗地裡送給徐階,將來他就算有心害你,也不會致你於死地。」

    胡宗憲頹然靠在椅背上,歎道:「這官場真是淒涼,也不知什麼時候,便掉了腦袋。」

    沈舟虛徐徐道:「但能肅清倭寇,安定東南,生死榮辱,何足道哉。」

    胡宗憲神色一正,點頭道:「先生說的極是,胡某一己榮辱,與東南百姓相比,又算得了什麼?」

    沈舟虛笑了笑,又道:「我此來還有一事。」胡宗憲道:「先生請講。」沈舟虛道:「聽說大人要斬幾名將官,以正軍法。」胡宗憲起身,取來一本奏章,道:「我擬訂了幾人奏上去,本想明日與先生商量的。」

    沈舟虛掃了一眼奏章,推車來到桌前,援起狼毫,在奏章沙鍋內勾了一筆,還給胡宗憲。胡宗憲一瞧,皺眉道:「戚繼光?先生為何獨獨將這人勾去。」

    沈舟虛道:「此次就算將江南的統兵大將殺光,也不可殺這戚繼光。」

    「為何?」胡宗憲脫口道,「他一介敗軍之將……」

    沈舟虛擺手道:「他這一敗,情有可原。其一,他帶兵不久,所率部下,又都是衛所裡的世襲官兵,多年來養尊處優,最為怯戰;其二,他所遇之敵乃是毛海峰,四大寇中,以他這支最為狡詐精悍。戚繼光這一戰,便如驅群羊而斗虎狼,豈有不敗之理。」

    胡宗憲道:「但明知不敵,他為何還要追戰?」沈舟虛笑道:「若是人人遇上強寇,便袖手躲避,只怕四大寇的人馬,早已經攻進南京城了。」

    胡宗憲搖頭道:「即便如此,沈先生也未免高估他了,難道他一人勝過江南所有大將?即便他勝過旁人,但又勝得過俞大猷麼?」

    沈舟虛一哂,道:「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此人之才,可比白起、韓信、李衛公,若其得志,必為常勝不敗之將。如今俞大猷雖然慣戰,但年事已高,用兵又務求謹慎,少了一股無堅不摧的膽氣。殊不知用兵奇正相合,方可所向無敵,而善用奇兵之將,須有包天之膽。這位戚將軍不止將略不輸於俞大猷,更有俞老將軍所缺少的將膽,狹道相逢,將勇者勝。」

    胡宗憲沉默半晌,瞥了沈舟虛一眼,苦笑道:「先生為何不早說?早知如此,也不必將他關在牢裡。」

    沈舟虛笑道:「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餓其體膚。此人鋒芒太露,難免招人嫉恨,讓他坐兩天牢,挫一挫銳氣,也是好的。」說罷哈哈大笑,推著輪椅,徐徐向屋外去了。

    谷縝見沈舟虛去了,將陸漸拽離書房,低聲道:「沈瘸子真有識人的慧眼,你那大哥的性命算是保住了。」

    陸漸喜不自勝,點頭道:「不錯,這位沈先生真是好人。」谷縝冷笑道:「你只知他的好,卻不知他的可惡。」又低聲道,「咱們現今須得跟著沈舟虛。」

    陸漸詫道:「做什麼?」谷縝歎道:「徐海。」陸漸恍然大悟,心知他想要知道徐海的下落。當下三人繞過書房,但見沈舟虛獨自推著輪椅,緩緩前行。

    三人追蹤里許,來到一座小院,忽見一人提著燈籠匆匆迎來,鞠了一躬,道:「父親。」

    陸漸識得來人正是那沈秀,不覺吃驚,心道他說了夜宿妙化庵,怎麼又來到這裡。又見他此知一副溫良恭讓的樣子,越覺得此人虛偽透頂,心中好不厭惡。

    卻聽沈舟虛冷冷道:「去書房說。」沈秀轉到車後,小心翼翼推車而行,兩人進了院落,尚未入房,忽見一盞燈籠從東邊移來,一個柔美的聲音道:「舟虛。」

    叫聲傳來,陸漸便覺身畔的谷縝身子一顫,呼吸變得粗重起來。卻見沈舟虛掉頭笑道:「清影,你也回來了?」

    那婦人道:「你忽然召秀兒回來,我怕你又責怪他,便跟著回來了。」沈舟虛笑道:「我怎麼會責怪他呢,難道他做了什麼不好的事。」

    「這卻沒有。」那女子道,「但你前兩日無端罰他,我怕你又亂發脾氣,傷著孩子。」

    沈舟虛苦笑道:「這孩子,都被你寵壞了。」

    「他哪裡有壞了?」那婦人道,「今兒我們在路上遇上一對窮苦老人,他還給人家五十兩銀子呢。這等事平素他做得多了,只是這孩子謙虛恭讓,不告訴你罷了。」頓了頓,又道,「舟虛,我給你沏了一壺龍井,還有幾樣點心。」說罷上前兩步,來到光亮處,陸漸定睛細看,卻見那婦人衣飾簡淨、溫婉靜美,年紀雖已不輕,笑容卻娟秀非凡,依稀透著昔日無雙風韻。

    陸漸瞧著這婦人,便覺心中說不出的溫暖舒服,一時瞧得入神,忽覺谷縝的身子微微顫抖起來,似乎激動難抑。

    方覺奇怪,只聽那婦人又柔聲道:「你父子倆也別說太久,早早歇息;舟虛你尤其當心,別涼了雙腿。」沈舟虛含笑道:「我理會得,你先回吧。」那婦人道:「時辰還早,我去佛堂念一會兒經。」

    沈舟虛嗯了一聲,那婦人與丫環攜著燈籠去了。沈家父子入了書房。陸漸三人移到附近,忽聽沈舟虛冷冷道:「那陳子單我已審過了,據說徐海竟躲在沈莊,倒令人意想不到。」

    沈秀笑道:「要不孩兒帶人將他擒了?」沈舟虛道:「此事我自有決斷,不過陳子單說,他和你曾經義結金蘭,事後又托你送十萬兩銀子和各色珍寶給胡總督,是不是?」

    沈秀道:「確有其事,孩兒若不如此,怎賺得他上鉤?」

    沈舟虛冷道:「銀子和珍寶呢?」沈秀道:「珍寶還在,但銀子……銀子我已花光了。」

    「混帳。」沈舟虛怒道,「誰讓你花的。」沈秀笑道:「左右那銀子也不乾淨,花了也不違天理,再說,除一個大倭寇,十萬兩銀子的酬勞也不算貴。」

    沉默半晌,沈舟虛徐徐道:「聽說妙化庵有一個尼姑,名叫法淨,你認得麼?」沈秀似乎愣了一下,嘻嘻笑道:「孩兒陪娘上過幾次香,似乎記得有這麼一個人。」

    沈舟虛冷笑一聲,道:「你須得明白,我對你處處容讓,只是怕惹清影傷心,她若知道你那些禽獸之行,只怕會難過而死。但你別以為我罪戾不說,心裡便不知你的事,你那點小聰明,騙清影還成,騙我沈舟虛,還差得遠。」

    說罷頓了一頓,淡然道:「後日午時之前,將那十萬兩銀子送到我這裡,若不然,就拿你腦袋來抵。」

    沈秀失聲道:「可那銀子……」沈舟虛冷冷道:「你回去吧。」

    卻見沈秀悻悻退出房門,神色陰鷙,略一思索,低頭去了。沈舟虛忽地輕輕歎了口氣,道:「薛耳,你聽清了麼?門外有幾隻耗子?」

    一個尖利的嗓音道:「三隻。」

    陸漸聞言大驚,卻聽沈舟虛道:「全都捉了,但不要驚動清影。」

    陸漸慌忙拉著丑奴兒,縱身後躍,方才躍出院子,忽覺不對,掉頭一瞧,竟不見了谷縝的影子,不由怪道:「丑奴兒,谷縝呢?」

    「誰知道呢?」丑奴兒冷笑道,「她屬狐狸的,多半見勢不妙,撒腿溜了。」陸漸心中疑惑,只覺谷縝應當不是棄友而逃的無義之徒,但此人心機多變,確是叫人捉摸不透,若說他搶先逃走,也並非絕無可能。

    迷惘之際,他已被丑奴兒牽著衣袖,發足狂奔,約摸百步,忽聽冷哼一聲,從暗處走出一個人來,麻衣斗笠,眼中精芒,閃爍如電。

    陸漸吃驚道:「是他。」丑奴兒怪道:「你認識他?」陸漸點頭道:「當心,他腳力很強。」

    丑奴兒脫口道:「腳力很強,莫不是『無量足』燕未歸?」

    那麻衣人冷冷道:「正是燕某。」

    「燕」字出口,燕未歸倏地消失,「某」字吐出,他的左腳已至陸漸面門。

    陸漸竭力後掠,雖避過來腳,卻避不過凌厲腿風,只覺疾風撲面,肌膚欲裂,四周狂沙猛起,花葉碎散,繞著燕未歸足尖急速飛旋。

    一腿未盡,燕未歸右腿又到,陸漸沉喝一聲,由「壽者相」變為「猴王相」,一掌掃出,忽聽丑奴兒喝道:「不要硬接。」話音未落,掌腿相交,「卡嚓」一聲,陸漸小指、無名指齊根而折。燕未歸也哼了一聲,吃痛縮腳,右腳在地上不住畫圓。

    陸漸二指方斷,劫力便生,骨骼輕響,竟爾復位。

    「你的劫力在手。」燕未歸冷哼一聲,「我的劫力卻在腳。你沒聽說過『手是兩扇門,全憑腳踢人』麼?」

    陸漸吸一口氣,變化「諸天相」,雙掌來回重疊,綿密無間,忽見燕未歸足下如有機簧,陡然彈起,一腿掃來。陸漸出掌本是虛招,見勢倏變「馬王相」,一腳迎出。

    丑奴兒暗叫糟糕,心念方轉,陸漸已慘哼一聲,向後飛出,落地時,先變「神魚相」著地一滾,再變「雀母相」,才消去那一腿之力,忽聽丑奴兒叱道:「我先走了。」說罷一縱身,向遠處掠去,陸漸見他獨自逃生,大感錯愕,忽見燕未歸稍一猶豫,飛身發足,追丑奴兒而去。

    陸漸瞧得發呆,忽聽有人嘻嘻笑道:「有什麼奇怪的?一條獵犬總不能同時追兩隻兔子。」

    陸漸聽得這話,猛然醒悟,原來丑奴兒見對手太強,故意縱身遠走,燕未歸如果一心對付自己,便會放走丑奴兒,權衡之下,若要活捉兩人,自是先放過受傷的陸漸,攔截丑奴兒要緊。

    丑奴兒此舉純屬誘敵。陸漸想到這裡,心中大急,方要追趕,不料眼前人影忽閃,一人攔住去路,笑道:「不用追啦,你的對手是我,我叫薛耳,綽號『聽己』。」

    燕未歸一旦動身,迅若閃電,不出三十步,已搶到丑奴兒身後,一把抓住,揪住她頭髮,孰料那頭髮應手而脫,燕未歸深感意外,忽見丑奴兒身子一縮,嗖地沒入土裡。

    燕未歸有吃一驚,定神瞧那假髮,但見那假髮髮梢連著一張面皮,那面皮醜怪之至,令人不忍目睹。燕未歸恍然大悟:「這醜女的臉是假的。」又見丑奴兒入土之處,竟是一個深穴,不覺心生忐忑,怕醜奴兒破地偷襲,當下縱到一棵樹上,居高四望。驟然間,忽見東北方的土地微微一動,當即低喝一聲,右腿蹴出,勢如雷霆,直沒入地。

    這一蹴之力,深至丈許,煙塵四散,大地震動,丑奴兒只須被這腿力波及,不死即傷。

    但燕未歸足才入土,便覺有異。他這雙腿注滿劫力,不止奔躍如飛,抑且堅逾精鋼,百毒不侵,但此時土中既無刀劍,也無毒刺,卻似有一張大網猛力牽扯。他轉念不及,便見數十條粗籐破土而出,沿著腿「刷刷刷」纏繞上來。

    此等事怪譎至極,燕未歸一聲斷喝,掙斷七八根籐蔓,但籐蔓一斷,翠綠汁液流出,斷口處復又生出新籐,斷裂之籐則落地再生,故而燕未歸越是掙扎,那籐蔓生長越多,一時間越纏越密,彷彿永無休止,燕未歸一代強奴,竟被裹在籐蔓之中,動彈不得。

    燕未歸驚怒交迸,奮力一掙,但覺四周地面也是隨之一動,籐蔓卻無絲毫鬆動,還欲再掙,忽聽丑奴兒微微喘息道:「不用白費氣力了,你聽說過厚德載物、化生草木麼?」

    燕未歸大吃一驚,失聲道:「你,你是『地母』娘娘?」

    丑奴兒冷哼一聲,道:「我若是地母,你還能張嘴說話?」燕未歸不解道:「你若不是『地母』,何以能夠施展『化生』之術?」

    丑奴兒冷笑道:「難道非得地母,才能練成『化生』?」燕未歸道:「但你練成『化生』,不是『地母』,也是未來的地母。說起來,我是天部的劫奴,你是地部少主,也算同出一門。」

    「少來套近乎。」丑奴兒低喝道,「在你身周,我都種下了『孽因子』,隨時都會生出『孽緣籐』,這籐根布十丈,除非你能將方圓十丈、數以萬斤的泥石拔起,否則休想脫困。」

    燕未歸略一沉默,忽道:「這『孽緣籐』全靠你的『周流土勁』,才能斷而續生。所以我既被困住,你也須得陪著,咱們就此耗下去,看誰的耐力更好。」

    丑奴兒聽的默然,她的「化生」之術遠未大成,僅能困住燕未歸,不能傷他,抑且燕未歸說得不錯,「孽緣籐」若要保持威力,便須源源不絕吸納她的「周流土勁」。丑奴兒功力尚淺,遭遇如此強敵,無奈之餘,才貿然使出「化生」,此時但覺內息點滴消逝,不由得焦急起來。

    這時間,忽聽嘻的一聲笑,沈秀要著羽扇,從前方的牆角邊笑吟吟轉了出來。

    陸漸定睛望去,眼前之人個子中等,不胖不瘦,眼鼻均小,唯獨一對耳朵大得出奇,隨他說話,扇動不已。

    如此大耳怪人,陸漸生平未見,先是吃驚,繼而忍不住問道:「你的耳朵腫了嗎?」

    薛耳目有怒色,叱道:「胡說,我這耳朵好端端的,怎麼叫腫了?」陸漸奇道:「若不是腫了,怎麼長得像豬,豬……」

    他雖不好說出「耳朵」二字,薛耳卻已明白他的意思,氣得哇哇叫道:「死小子,你敢取笑爺爺。」說著眼中透出怨毒之色,「我最恨別人跟我提這個豬字,本來只想活捉你,如今你可死了。」

    陸漸想到丑奴兒被燕未歸追逐,凶多吉少,不耐與他糾纏,說道:「你就耳朵大些,有什麼了不起的?」

    說罷縱身奔出,誰知舉步之際,不曾向前邁出,卻是身不由主,向後方大大退了一步。陸漸心中駭異,掉頭望去,但見薛耳左手一個金色木魚,右手一支銀亮短棒,但棒打木魚,竟無聲息。

    陸漸莫名其妙,舉步再行,不料心中想著舉步向前,出腿之時,卻又大大後退一步。

    陸漸正感捉摸不透,卻聽薛耳嘻嘻笑道:「你猜我為什麼叫『聽幾』嗎?這裡的『幾』可不是幾斤幾兩的意思,而是細微無比的意思。『聽幾』,就是我能聽見十分細微、尋常人聽不見的聲音,就好比蝙蝠的鳴叫、千里外的地震,還有人之心跳、脈搏震動。」

    陸漸驚疑道:「可是我為何明明前進,卻,卻……」

    「卻變成後退麼?」薛耳接口道,「只須我用這跟『驚魂棒』敲打這『喪心木魚』,想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說罷兩眼一翻,冷笑道,「方纔你取笑爺爺的耳朵是不是?罰你自己掌嘴八次,先打左邊,再打右邊。」

    說著銀棒一敲,陸漸應勢抬起左手,高起低落,重重抽了自己一記耳光,方覺頭暈;薛耳再敲,陸漸右手倏起,右頰又挨一下。一時間,陸漸左起右落,右起左落,雙手輪番摑打雙頰,八個耳光打畢,只覺眼前金星亂迸,雙耳嗡鳴,雙頰一片麻木,已然沒了痛覺。

    「知道厲害了嗎?」薛耳嘻嘻笑道,「再給我翻兩個觔斗。」連敲兩下木魚,陸漸身不由己,連翻兩個觔斗,尚未落地,便聽薛耳喝一聲:「趴下。」

    陸漸凌空栽落,一頭搶地,摔得頭破血流,四肢彷彿不屬自己,撐在地上,怎也無法動彈。

    薛耳笑道:「你還笑爺爺的耳朵像,像那個,如今你跟一跳司狗有何分別啦?本想讓你磕一百個響頭解恨,哼,爺爺心好,饒過你了。不過你現在說,爺爺的耳朵好看不好看?」

    陸漸心中氣急,衝口而出:「不好看,像豬耳朵一樣。」

    薛耳小眼中凶光暴出,哇哇怒叫,正要狠下殺手,忽聽遠處一個女子淡淡地道:「罷了,何苦折磨人?你被人叫豬耳朵,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叫一次氣一次,你不怕被氣死麼?」

    薛耳露出憂愁之色,喃喃道:「凝兒你也來取笑我,沒天理了。你當我想長這麼一對耳朵嗎?」

    那女子道:「大耳是福,三國時的劉皇叔不是雙耳垂肩麼?還有廟上的佛祖菩薩,耳朵也很大。」

    薛耳眉透喜色,繼而又發愁道:「但怎沒人說他們是豬耳朵呢?」那女子似被問住,一時寂然。

    陸漸趁二人說話,暗暗尋思:「那奴於分明有鬼,但既敲木魚,怎地豬耳朵和這女子都沒事,可見這木魚只是針對我。不過,這木魚敲著,何以卻無聲息?是了,豬耳朵號稱『聽幾』,能聽見細微至極、常人無法聽到的聲音。蝙蝠的叫聲我沒聽過,千里外的地震也跟眼下沒關係,但這豬耳朵說能聽見人的心跳,脈搏振動。難不成,這木魚能發出和心跳、脈搏一樣細微的聲音,以致我無法聽見。」

    想到這兒,他默運劫力,轉化為內力。薛耳雙耳微動,若有所覺,忽地冷笑一聲,重重一敲沐浴,陸漸內力盡散,血氣生出異樣波動。

    陸漸不禁生疑:「這木魚果然與我本身氣血有關。」他雙手按地,劫力湧出,順著大地傳到薛耳足底,又由足底上傳,抵達薛耳雙手,再由雙手抵達木魚。

    陸漸雖然聽不見木魚聲響,卻能感知木魚振動,當下將木魚振動,與自身脈搏相印證,果覺兩種振動遙相呼應,如出一轍。

    陸漸恍然大悟。原來,薛耳有「聽幾」之能,能聽到陸漸的氣血流動,而那木魚所發的振動,卻能引發陸漸氣血共鳴,改變氣血運轉。比方說陸漸心中想著邁步向前,薛耳聽見,敲打木魚,木魚發出振動,陸漸體內氣機隨之振蕩,氣血之行立時逆轉,變為撤步後退了。

    薛耳聽那女子久久不答,不由急道:「凝兒,你怎麼啦?幹嗎不答話。」那凝兒冷冷道:「我不管你這小心眼了。」只聽沙沙之聲,似乎去了。

    薛耳一呆,瞪著陸漸道:「臭小子,都是你不好,害我被凝兒取笑,再罰你自打二十拳,先打左,再打右。」當下猛敲木魚。

    陸漸應勢揮起左拳,打在左頰,頓覺顴骨欲裂,口中腥鹹,情知這二十拳打罷,不昏即死。當下凝神內視,感知舉拳時的血氣流動,待得右拳方舉,忽將劫力轉為真氣,振動血脈五臟,倏忽之間,將週身氣血沖得大亂,如此一來,氣血自行自流,不受薛耳掌控,陸漸的右拳頓又得了自由,舒展開來。

    薛耳聽得吃驚,疾敲木魚,欲要重新駕馭陸漸週身氣血,但方一得手,又被陸漸衝亂。

    薛耳萬沒料到陸漸不但猜出木魚玄機,更不惜傷損身子,自亂氣血。但如此一來,陸漸的氣血忽快忽慢,已全無節律可言,薛耳無從捉摸,木魚的節律也因之大壞,再難掌控由心,眼見陸漸的面色不定,雙目盡赤,一隻右拳忽而舉到臉上,未及打落,又徐徐放下,倏爾再舉,倏爾又落,起起落落,斷地怪異之至。

    如此較量數次,薛耳愈發聽不透陸漸的血行節律,漸處下風,手中猛敲木魚,額上卻不住滲出汗來。霎時間,忽見陸漸猛地抬足,大大邁進一步,這一步,全然超乎木魚節律,乃是陸漸自發之舉。

    薛耳驚惶失措,雙足一撐,抽身便退,忽覺眼前人影晃動,左頰重重挨了一拳,打得他暈頭轉向,繼而手中一空,木魚已落到陸漸手裡。

    陸漸本就有傷,此時自亂氣血,經脈內腑受創不輕,雖然拚死奪下木魚,眼前卻是昏天黑地,倏地喉頭發甜,咯地吐出一口血來。

    薛耳木魚離手,又驚又怒,大叫道:「還我木魚,還我木魚。」雙手亂抓,撲向陸漸。

    陸漸閃身讓開,喝道:「這等害人之物,不要也罷。」將木魚擲之於地,一腳踹上,只聽「匡啷」一聲,那木魚變成一堆碎片。

    薛耳呆呆望著那堆碎片,猛地撲上來,一把捧起,失聲道:「我的木魚,我的木魚……」忽地兩眼向天,張著嘴哇哇大哭起來。

    陸漸正要轉身離開,忽見此人哭得如此悲痛,暗暗吃驚,說道:「誰讓你用木魚害人的?壞了也活該。」

    薛耳仿若未聞,坐在地上,一手抓著木魚碎片,一手抹淚,哭得傷心無比,就似一個孩子丟了最心愛的玩具。陸漸瞧他如此模樣,不覺嫌隙盡去,暗聲愧疚,伸手拍拍他肩,道:「對不住,方才被你害得太苦,一怒之下,便下了重手,來日我去廟上找一個陪你。」

    薛耳抽噎道:「廟上的有什麼用?這喪心木魚天下只有一個,被你弄壞啦。主人會打死我的。」說到這裡,他哭得更是傷心,「主人也不須打死我,只消不給我內力,我就死啦。」

    陸漸聽得感同身受,心中苦澀,一皺眉,歎道:「好了,你先別哭。待我幫同伴脫了身,就跟你去見你的主人,木魚是我打壞的,讓他找我好了。」

    雙方僵持之際,忽見沈秀,燕未歸大喜,丑奴兒卻是大驚。

    沈秀目不轉睛,望著丑奴兒,眼裡異彩漣漣。忽聽燕未歸喝道:「少主,你給她一掌。」

    沈秀瞥他一眼,冷笑道:「你這蠢奴才,沒長眼麼,這等如花似玉的美人兒,你也叫我給他一掌?奴才就是奴才,一點兒憐香惜玉之心也沒有。」說罷拱手一揖,笑嘻嘻地道,「在下天部沈秀,這位地部的師妹不知如何稱呼?」

    他見丑奴兒不答,又笑道:「天地二部向來交好,何苦兵戎相見?不知溫黛師姐如今可好,來日有暇,我定去西城拜望她老人家。」

    但見仍是冷冷地不發一言,沈秀不覺微笑,尋思道:「這位師妹卻是個冷美人兒,待我逗逗她。」當下搖扇漫步,笑道:「哎喲,師妹流了好多汗,衣衫都濕了呢。」

    丑奴兒此時苦苦支撐,汗如泉湧,是故衣衫緊貼肌膚,體態盡露,聞言羞惱交迸,叱道:「閉上你的狗眼,不許亂瞧。」

    沈秀卻不閉眼,反而目不轉睛盯著她,嘴叫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丑奴兒被他這等眼神瞧得忒不自在,潛運內力,忽自土中刷地躥出一跟「孽緣籐」,纏住沈秀小腿。燕未歸驚道:「少主快躲。」

    沈秀卻一動不動,任憑那籐如靈蛇般順勢而上,將他週身縛住,臉上卻依舊笑瞇瞇的,眉也不皺一下。

    丑奴兒見他不掙不動,心中怪訝,冷笑道:「你不怕死麼?被籐纏住,也不知躲。」

    沈秀笑道:「這『孽緣籐』是師妹的絕技,平素都不會輕易用的,沈秀能被纏上一纏,何幸之有。再說這籐名為『孽緣』,大有深意,沈秀情願被籐纏上一輩子,若能如此,豈不是我與師妹間莫大的緣分……」

    丑奴兒聽他話語曖昧,心中氣惱,罵道:「你這廝盡會胡說八道,你信不信,我用籐絞斷你的舌頭。」說話聲中,他籐尖一長,抵在沈秀的牙齒上。

    沈秀吸一口氣,將籐尖吹開,兩眼定定望著丑奴兒,歎道:「師妹真是好看,就是罵人的樣子,也勝過常人百倍,還有師妹的罵聲,嬌若黃鶯,脆似銀鈴,沈秀若能再聽兩聲,別說舌頭絞斷,就算碎屍萬段,我也甘心。」

    丑奴兒同時困住兩人,兼顧不暇,忘了運勁變聲,故而方纔這一罵,竟吐出本來嗓音。此時聽得沈秀如此誇讚,雖然明知此人劣行,仍是忍不住芳心激動,瞥他一眼,忖道:「這廝本也可惡,但人卻生得好俊,這雙眼睛就似能說話一般,再加上這條吐蓮花的舌頭,難怪連清修的尼姑也會被他騙著。」

    卻聽沈秀又道:「師妹,這樣下去,你徒自耗真氣,也無益處。你既是地部同門,我天部豈能為難你。不如我數三聲,大家就此罷手,師妹何去何從,還請自便。」

    以丑奴兒之能,困住二人,實為勉強,想了一想,便點頭道:「也罷,我信你這次。」

    沈秀笑笑,數了三聲。丑奴兒應聲撤勁,那「孽緣籐」頃刻枯萎敗落、化為飛灰,真可謂生也倏忽、敗也倏忽。

    燕未歸一旦脫困,陡然縱出,一腿如風,掃將過來。

    丑奴兒也有防備,雙手按地,「坤元」發動,泥土陡然拱起,被那腿風一掃,頃刻瓦解,但丑奴兒卻借這一阻,飄然後掠。

    燕未歸你擰身,第二腿正要踢出,忽地一片白光罩了過來,纏住他的足頸,燕未歸識得是「天羅」之術,吃了一驚,收勁道:「少主,這是為何?」

    「你眼裡還有我這個少主麼?」沈秀冷笑道,「我說放了她,怎麼還要動手?」

    燕未歸道:「她是主人吩咐捉的,我是劫奴,一切唯主人之命是從。」沈秀氣得臉色青白,揚聲道:「好啊,你要捉她,先須勝我。」

    燕未歸脫口道:「我怎敢與少主交手?」沈秀道:「你既不敢與我動手,那就放了她。」

    燕未歸左右為難,卻見丑奴兒冷哼一聲,道:「誰要你們放來放去的,本姑娘說來便來,說走便走,誰又攔得住麼?」當下轉身欲行,忽聽沈秀笑道:「敢為師妹芳名?」

    丑奴兒淡然道:「我叫秀葉,秀麗的秀,葉子的葉。」

    沈秀笑道:「好名兒,這個秀字,與在下大是有緣。」丑奴兒一笑,快步疾行,頃刻不見。

    沈秀望著她窈窕背影,想著她如花嬌靨,一時神魂顛倒,喃喃念道:「秀葉,秀葉……」驀然間,他臉色大變,失聲道,「好丫頭,竟然佔我便宜。」

    燕未歸怪道:「佔什麼便宜?」沈秀臉色鐵青,拂袖而去,燕未歸將那「秀葉」兩字念誦兩遍,恍然大悟,脫口道:「秀葉?秀爺!這女的竟然自稱少主的爺爺?」忽見沈秀轉過頭來,目有怒色,忙轉口道,「但人逃了,如何跟主人交代?」

    「你放心。」沈秀微微一笑,「我遲早帶她回來。」

    薛耳聽得陸漸之言,張大了嘴,澄瞪著陸漸,忽地大耳連搖,道:「我不相信,你有這樣好心?」

    「這與好心無干。」陸漸歎道,「總不能因為我,害你遭受『黑天劫』的折磨。」

    薛耳見他一臉誠懇,不覺有幾分相信起來,又搖頭道:「你要幫朋友逃走,只怕不成。燕未歸是出了名的狗腿子,跑得有快,下腳又狠,你那個醜女朋友一定凶多吉少。」

    陸漸聽得心急,忙道:「所以我去救她,你稍等一會兒,我送她出府,就去見你的主人。」

    薛耳將信將疑,道:「你真的回來麼?不要騙我。」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陸漸正色道,「我若騙你,天打雷劈。」

    薛耳聽了,露出感動之色,點頭道:「那好,我就在這裡等你。」陸漸一點頭,轉身便走,忽聽薛耳又道,「你一定要回來哦,我就在這裡等著。」

    陸漸回頭望去,但見薛耳呆呆立在那裡,乍眼瞧去,竟有些伶仃可憐,不覺歎了口氣,加快步子,邊走邊低聲叫喚丑奴兒。

    走了幾百步,忽聽一個聲音道:「我在這兒!」那聲音字一叢美人蕉後傳來,陸漸又驚又喜,上前道:「丑奴兒,你逃掉了嗎?那個燕未歸呢?」丑奴兒道:「他走了。」陸漸正要上前,忽聽丑奴兒喝道,「你別過來。」陸漸聞聲止步,一轉念,吃驚道:「丑奴兒,你受傷了?」

    「我沒受傷!」丑奴兒道,「總之你別來,待會兒我先走,你跟在後面,不要搶上前來,瞧我的臉。」陸漸道:「為什麼?你雖然不大好看,但我不怕的。」

    丑奴兒澀聲道:「我知道你心好,但我說的話,你務必要聽。」陸漸歎了口氣,忽道:「丑奴兒,我不能跟你出府了。」

    丑奴兒吃驚道:「為什麼?」陸漸歎道:「你也知道,我是一個劫奴。」

    丑奴兒微一沉默,道:「我聽秦知味說過的。」

    「但你知道什麼是劫奴麼?」陸漸苦笑道,「劫奴是普天之下最可憐的人,受人奴役,還要時時遭受『黑天劫』之苦,生不如死。我借用劫力太多,又背叛劫主,原本早該死了,但一位高僧用性命化為神通,封住了我的『三垣帝脈』,我才活到現在,而那位高僧的三道禁制,如今已破兩道,剩下一道,也不知何時就破,禁制破掉之時,也就是我喪命之時。所以說,我本就活不久的。」

    丑奴兒驀地喝道:「我不許你這麼說。」

    陸漸道:「黑天書的『有無四律』不可抗拒,便不想死,也沒法子。如今好了,戚大哥出牢有望,徐海下落已明,谷縝洗雪冤仇也有望,你又逃出了燕未歸的追蹤,以你的本事,出府也不難。只是我還有薩那個心願未了,真是遺憾得很。」

    丑奴兒澀聲道:「什麼心願?」

    陸漸道:「第一個心願是我爺爺,他叫陸大海,住在蘇魯交界的姚家莊,你若有暇,代我瞧瞧他好麼?」

    丑奴兒道:「這個不難,第二個心願呢?」

    陸漸從貼身處取出魚和尚的舍利,道:「這舍利是救我的那位高僧所留,請你代我送到天柱山祖寺安放。」說罷將放舍利的小包,送到美人蕉前。

    丑奴兒伸手拾起,輕輕歎了口氣,悵然若失,悠悠道:「那,那第三件事呢?」

    陸漸道:「你還記得我在小船上說過的女孩子麼?」

    「記得。」丑奴兒道,「你說她的眼睛和……和我很像。」

    陸漸露出惆悵之色,歎道:「她叫姚晴,三年前,一場大難毀了她家,她也身中水毒,被人帶到崑崙山的西城醫治。我這次回到中土,本想去瞧她的。丑奴兒,你我結識一場,將來若有暇去崑崙山,不妨代我看望她。若她還活著,你便告訴她,一個叫陸漸的人,臨死前都想著她的……」

    他說到這裡,半晌不聞丑奴兒答應,不由歎道:「罷了。那崑崙山也不知遠在何方,你還是不去得好。」

    陸漸說罷轉身便走,丑奴兒忽道:「你,你去哪兒?」陸漸道:「你別問了,快快去吧。」

    丑奴兒驀地怒道:「你這傻子,我問你去哪兒?」陸漸忽聽這喝聲清亮如玉石交擊,迥異丑奴兒的嘶啞嗓音,甚為耳熟,不覺訝道:「丑奴兒,是你在說話麼?」丑奴兒又是默然。

    陸漸心中雖疑,但也顧不得多想,一狠心,快步去了。丑奴兒望他背影去遠,不禁咬牙頓足,轉了出來,正要追上,忽見一隻雪白的紙蝶翩翩而降,立在美人蕉的葉尖上,雙翅微顫,有若一朵奇葩,在夜色中冉冉綻放。

    陸漸與丑奴兒一番死別,心神激動,走了百十步,忽覺四周景物不對,仔細一瞧,忙亂間竟然走錯了道路,方要轉回,忽聽遠處傳來細微的木魚聲,他方才打碎了薛耳的「喪心木魚」,心有所感,忍不住循聲走去。

    躡過一道圓門,遙見***微明,檀香氤氳,卻是一座佛堂。

    陸漸透過雕窗,恍惚瞧見一個丫環沒精打采,敲打木魚,而那名為「清影」的溫婉美婦,雙手合十,正對著一尊觀音塑像,低聲念誦。

    陸漸不敢打擾,立在庭角,而那柔和的誦經聲卻漫如涼水,悄然淹來:「……婦還,睹太子獨坐,慘然怖曰:『吾兒如之,而進獨坐?』兒常睹吾以果肉,奔走趣吾,躄地復起,跳踉喜笑曰:『母歸矣!饑兒飽矣!』今兒不來,又不睹處,卿以惠誰?可早相語。禱祀乾坤,情實難雲,乃致良嗣。今兒戲具泥牛、泥馬、泥豬、雜巧諸物,縱橫於地,睹之心感,吾且發狂。將為虎狼、鬼魅、盜賊吞乎?疾釋斯結,吾必死矣……吾必死矣……」

    那美婦念到這段經文,語聲悲切,漸至語不成聲,陸漸默默聽著,雖然不大明白經文含義,心情卻隨那語調起伏,悲苦莫名。忽聽那丫環吃驚道:「主母,你怎麼又哭啦?」

    陸漸恍然驚醒,但覺臉上涼涼的,伸手一摸,儘是淚水,不由暗暗自責:「陸漸你可真沒出息,聽幾句經文也要流淚麼?」

    卻聽那美婦沉默半晌,歎道:「好孩子,你不知道,我是一個大罪之人,除了日日在佛前懺悔,再也沒有別的法子。」那丫環道:「主母是天下少有的好心人,怎麼會是罪人呢?主母若是罪人,那天下就沒有好人了。」

    那美婦道:「這世上有些罪孽並非你親手所為,卻是因你而起。那些罪孽不是今生所有,卻是前世裡帶來的。唉,或許我前世裡做下許多罪孽,才注定今生遭受此報。孩子,我流淚的是,你別跟舟虛和秀兒說,省得他們擔心。」

    那丫環對這番話似懂非懂,只得道:「主母放心,我理會得。」

    這時間,忽聽西北角的暗處有人冷笑道:「商清影,你以為求神拜佛就成了麼?不要假惺惺地充好人了。」

    陸漸聞言吃驚,那說話的正是谷縝。佛堂中二人也大為吃驚,那美婦起身道:「來者是誰?」谷縝冷冷道:「十三年前,你拋棄過一個孩子,對不對?」

    商清影玉容慘變,失聲道:「你,你怎麼知道?」谷縝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總而言之,你別以為求求佛祖,唸唸經,就能安心。我告訴你,不止佛祖不會原諒你,那個孩子也會恨你一輩子,此罪此孽,你來生再世,也休想解脫……」

    商清影身子輕輕一晃,澀聲道:「你,你究竟是誰?」谷縝冷道:「你連我是誰都聽不出來?果然是棄子淫奔、下流無恥的賤人……」

    商清影眼神一亮,不怒反喜,脫口道:「你,你是縝兒……」忽地掙脫丫環,奔出佛堂,大聲道:「縝兒,是你麼?縝兒,你是縝兒麼……」

    庭中卻是寂然無聲,商清影張著手,在黑暗中四處摸索,邊摸邊叫:「縝兒,縝兒……」嗓子漸自哽咽。陸漸聽到衣袂破空之聲,心知谷縝已然離去,暗暗歎一口氣,也悄然退出院子,走出十來步,還能聽到商清影淒切的叫喚聲。

    陸漸本想追上谷縝,問個明白,忽覺身後異樣,若有人尾隨盯視,回頭望去,卻不見人,再轉頭時,那種異感卻又消失了。

    陸漸尋思谷縝狡計百出,必有出府之法,自己與薛耳有言在先,不可失信。當下瞅準方向,來到與薛耳預約之地,誰想卻不見人,正感奇怪,遙見遠處沈舟虛的書齋***正明。便走上前去,忽聽書房中傳來重重一聲冷哼,只聽沈舟虛喝道:「你們三個,倒有臉回來?」

    卻聽燕未歸悶聲道:「放那女子,是少主的意思。」

    沈舟虛哦了一聲,卻聽沈秀笑道:「此事確是孩兒作主。孩兒以為,這三人深夜潛入總督府,本應擒捉。但怕的是他們別有同夥,若這三人就擒,同夥生出警覺,不易盡殲。故而莫如欲擒故縱,放走其中一人,再行跟蹤,找到這干人的巢穴,將之一網打盡。」

    沈舟虛沉吟道:「有理,安排追蹤人手了麼?」沈秀笑道:「安排了。」

    沈舟虛嗯了一聲,又道:「莫乙呢?你捉的那人怎麼丟的?」

    莫乙正是陸漸當日所見的大頭怪人,只聽他嘟噥道:「我追的人是個小子,膽子很大,竟想潛進內宅,我便攔住他,報上名號,先使了一招金山寺鎮絕招『蛟龍出窟』,左手虛晃,彎腰屈膝,頭向左擺,右手化掌為指……」話未說完,沈秀撲哧一聲笑將出來。

    沈舟虛冷冷道:「罷了,莫乙你只須說出招式名稱即可,至於招式變化,便不用在此演示了。」

    「是。」莫乙應了一聲,「那小子長得高大,功夫卻稀鬆得很,被我一指戳中腰肋,頓時蹲了下去,打一個滾,還想爬起,我又使一招燕山派的絕招『飛鷹三踢』,將他連踹了三個觔斗。」

    沈舟虛道:「如此說,你是佔盡上風了?為何又被他逃了。」

    莫乙歎道:「那小子連挨三腳,卻不著腦,笑嘻嘻地說:『你說你叫莫乙,是不是天部六大劫奴之一的不忘生?』我說:『是又怎樣?』那小子笑道:『聽說『不忘生』莫乙莫大先生記性超凡,無書不讀,過目不忘,區區一向很是佩服。』我聽得高興,便說:『既然你如此佩服我,我就不打你了,你乖乖跟我去見主人。』不想那小子卻說:『不成,你說你是不忘生,難道我就信了?傳說『不忘生』莫大先生能一字不落背誦天下任何書籍,能一招不落施展天下任何武功,必定是一個風流倜儻、文質彬彬的人物,你這個頭大頸細、相貌猥瑣的傢伙,怎麼會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呢?』」

    沈舟虛聽到這裡,冷哼一聲,道:「這小子忒也詭詐。這些話都是引你入套的先招。」

    莫乙歎了口氣,道:「現在想來也是,但我當時卻不知道,一聽之下,便覺氣憤,說道:『如此說,你怎麼才肯相信我就是大名鼎鼎的『不往生』莫大先生呢?』那小子便說:『你若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理應無書不讀,過目不忘,是不是?』我說:『那是自然。』那小子說:『那麼天底下無論什麼書,你都能背出來了?』我就說:『我的劫力生在頭腦裡,過目不忘,無論何種書籍,我都能背。』那小子笑著說:『好啊,我這裡恰好有一本書,你若背得下來,我便相信你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我一聽背書,便覺歡喜,說道:『好呀,是什麼書,你說名字,我立馬背出。』那小子就從懷裡取一個冊子來,說道:『這本書名叫《蘇浙閩三省將帥擾民貪功納賄實錄》,你能背麼?』我一聽,頓時傻眼,搜腸刮肚想了半天,終是沒想出有這麼一本書來。」

    沈秀接口道:「蠢奴才,天底下哪有這麼一本書,定是他自己胡亂編寫的,你沒瞧過,又怎麼背得出來?」

    莫乙呸了一聲,道:「你才蠢呢,這一點我又不是沒想到,但事先誇下海口,到了這時,怎麼能夠反悔?只好說:『這本書我沒瞧過,自然背不出來。但我只須瞧過一遍,就能一字不落地背出來。』」

    沈秀頗是悻悻,哼了一聲,沈舟虛歎道:「這話答得雖然不錯,卻又不知不覺,落如他第二個圈套了。」

    莫乙歎道:「是啊,他一聽這話,便笑起來,說:『好啊,你拿去瞧,但瞧這一遍須多長時間?』我說:『我看得快,一目能瞧一頁,這冊書不過一百多頁,一盞茶的工夫就夠了。』那人笑道:『好,給你瞧。』說罷邊便將那書給我,我拿到近亮處,須臾瞧完,轉過頭來,正要背給他聽,不料這一瞧,竟不見了他的人影了。」

    沈秀哈哈笑道:「你還說自己不蠢麼?換了是我,便會先點了他的穴道,再來看書。」

    莫乙氣哼哼地道:「好呀,你聰明,敢跟我比背書麼?這書房裡的書,大夥兒隨便抽一本,背不出的就是王八蛋。」沈秀冷笑道:「你這奴才就會背死書,卻不知活學活用,所以才會上當吃虧。想當年,宋太祖的宰相,只通半部論語,便能治理天下,可見讀書不在多,而在於能否舉一反三,領悟書中的精神。」

    莫乙呸了一聲,道:「好呀,說到宋太祖,趙普、《論語》,咱們就來背《宋史》的《太祖本紀》、背《趙普傳》、背《論語》、背《孔子世家》,背……」

    沈舟虛接口道:「罷了,莫乙,沈秀的話不無道理,但你身為劫奴,背書無算,只為我若有遺忘,隨時詢問,而不是要你炫耀學問。只不過,沈秀的話也有不妥,那小子詭計多端,未嘗不能因人定計,他對付莫乙用這一條計策,若是對付你,或許別有計謀了。」

    沈秀笑道:「我哪兒有這麼好騙?」沈舟虛淡然道:「鬥智更甚鬥力,輕敵者必敗無疑。」沈秀略一沉默,嘻嘻笑道:「父親教訓得是,孩兒知錯了。」莫乙接口道:「主人你別信他,他嬉皮笑臉的,嘴裡說知錯,心裡卻一點兒都不服。」沈秀怒道:「姓莫的,我不惹你,你倒來惹我了……」

    「夠了!」沈舟虛沉喝道,「莫乙,那書冊還在麼?」莫乙道:「在這兒,我都背下來了。」

    書房內沉寂時許,忽聽莫乙驚道:「主人,你怎麼將冊子燒了?」沈舟虛淡然道:「這《蘇浙閩三省將帥擾民貪功納賄實錄》,你一個字都不許洩露出去,知道麼?」莫乙囁嚅道:「知道了。」

    沈秀道:「但那廝潛入內宅,萬一……」沈舟虛冷道:「不妨,有凝兒在,他一舉一動,都在掌握之中。」沈秀笑道:「凝兒素來心軟,只怕……」沈舟虛道:「那廝讓他去了,我暫且不想拿他。」沈秀吃驚道:「莫非父親猜到他的身份。」沈舟虛道:「此事不用多問。」

    沈秀嗯了一聲,意下頗為悻悻。卻聽沈舟虛徐徐道:「薛耳,你有『喪心木魚』,劫奴之中,神通僅次於凝兒,怎麼也把人丟了?」

    只聽得薛耳嗚嗚哭道:「主人,我該死,我遇上的那人壞得很。他奪了我的木魚,一腳踩碎,後來又騙我說他送走同伴,就跟我來見主人抵罪,沒想到我等了好一會兒,他都沒來,恰好主人有召,我只好回來了。」

    沈秀笑道:「莫乙笨,你更笨。他讓你等著,你就傻傻等著?現如今,他只怕溜之大吉,已在幾十里外了。」薛耳抽抽搭搭地道:「我只當他是好人,不會騙我的。」

    沈舟虛沉默半晌,道:「凡事必有賞罰,燕未歸與沈秀欲擒故縱,以觀後效;莫乙雖然大意縱敵,但拿道《實錄》,功過相抵;至於薛耳,不但失了至寶『喪心木魚』,更加妄信敵言,縱走強敵,罪不可恕,罰你經受兩個時辰的『黑天劫』。」

    薛耳尖叫一聲,一迭聲道:「主人饒命,主人饒命。」沈舟虛冷哼一聲,道:「都散了吧。」

    陸漸屏息聆聽已久,忽聽得薛耳撕肝裂肺的尖叫聲,忍不住朗聲道:「且慢。」一聲叫罷,邁開大步,走入書房。


正文 第16章 玄瞳
正文 第16章 玄瞳

    在場眾人瞧得陸漸,均有訝色。薛耳狂喜不禁,一把揪住陸漸,呵呵笑道:「你沒跑,你沒跑。」又對沈舟虛道,「主人,我說的人就是他。」

    陸漸點頭道:「擅闖貴宅的是我,踏壞喪心木魚的也是我,沈先生,你不要罰薛耳,他丟了木魚,並非褻職,只是實力不及,輸給我罷了。」

    沈舟虛端起桌上茶杯,吹開茶末,啜了一口,向陸漸笑道:「咱們好像見過,那天在十里亭,你就在戚參將身邊。」

    陸漸道:「戚將軍是我結義大哥,多謝沈先生替他說情。」說罷拱手一揖。

    沈舟虛點頭道:「你混入總督府,便是為了戚繼光麼?」陸漸道:「不錯。」沈舟虛打量他一眼,笑道:「你大可逃走了,幹麼又要回來?」陸漸道:「我答應過薛耳,要幫他抵罪,豈能言而無信?」

    沈秀聽到這裡,冷笑一聲,道:「真是蠢材一個。」沈舟虛神色陡變,厲喝一聲:「你懂什麼?」沈秀不料父親突發雷霆之怒,呵斥自己,只得耷拉眼皮,低頭不語,心中卻將陸漸恨到十分。

    卻聽沈舟虛又道:「你與薛耳是敵非友,為何要幫他抵罪?」陸漸微微苦笑:「因為陸某同為劫奴,深知『黑天劫』之苦,若是因我害他遭劫,我就算逃走,心中也不得安寧。」

    此言一出,房中三名劫奴望著陸漸,各自露出古怪神氣,薛耳瞪著小眼,一雙大耳朵呼呼連扇;莫乙嘴裡唸唸有詞,雙眼卻眨巴眨巴,好像是進了灰塵;燕未歸的臉仍被斗笠掩著,斗笠下那兩道目光卻越來越亮。

    陸漸揚聲道:「沈先生,罪不在薛耳,要殺要剮,你儘管向著我來。」

    沈秀瞧得眾劫奴的神情,不知為何,心中滿不是滋味,接口冷笑道:「你如今逞什麼英雄,若有本事,就正大光明闖入總督府,何必鬼鬼祟祟,深夜潛入,說到底,不過是一介無膽鼠輩。」

    陸漸瞥他一眼,淡然道:「我就算是無膽鼠輩,也勝過你殘殺老弱、勾引尼姑。」

    沈秀心頭咯登一下,喝道:「臭小子,你敢污蔑沈某?」陸漸冷笑道:「是不是污蔑,你自己明白。」

    沈秀心中慌亂,面上卻不動聲色,冷冷道:「你這人胡言亂語,約莫是瘋了。」不待陸漸說話,便向沈舟虛拱手道:「父親,此人污蔑孩兒,委實可恨,孩兒想親自出手懲戒他。」

    沈舟虛不置可否,淡然道:「若你輸了呢?」沈秀一怔,卻聽莫乙道:「輸了也活該,這次大家都不要幫沈秀,狗腿子,聽到沒有?」他兩眼瞥著燕未歸,燕未歸怒道:「書獃子,你罵誰?不幫就不幫,誰希罕麼?」

    薛耳也道:「還有凝兒,你也不許幫沈秀。」只聽夜色中一個女子的聲音道:「我才不會幫他呢。」

    沈秀聽得血湧雙頰,冷笑道:「誰要你們幫了?我會輸給這鄉巴佬麼?真是笑話。」說罷向陸漸一招手,喝道:「到院子裡來。」說罷撩起衣袍,出門來到庭院之中。

    陸漸微覺遲疑,莫乙卻道:「不用怕,跟他打,輸了不過一死,贏了卻是白賺。」薛耳拍手道:「說得極是。」忽聽沈舟虛歎道:「你們兩個,到底是誰的劫奴?」莫、薛二人聞言一驚,四隻眼瞅著沈舟虛,卻見他容色淡漠,渾不知他心中打著什麼主意。

    陸漸皺了皺眉,來到庭中,卻見沈秀垂著雙袖,目光凶狠,不由忖道:「這廝會『天羅』,可惜上次周祖謨用時,我沒瞧清,要麼此時對付起來,倒有幾分把握。」

    正思索如何對付「天羅」神通,忽見沈秀吐個架子,喝道:「愣什麼?」雙掌一分,刷地劈將而來,他掌勢又快又疾,變化奇絕,只一晃,陸漸左肩,右胸各中一掌,痛徹心肺。

    莫乙驚道:「不好,他學了『星羅散手』。」薛耳急道:「什麼叫星羅散手?厲害麼?」莫乙苦著臉道:「這是當年『西崑崙』的絕技,你說厲不厲害?」薛耳張大了嘴,跌足道:「『西崑崙』的絕技?怎麼能讓他學了呢?」莫乙道:「是啊,就彷彿好雨灑在荒地裡,好肉都被狗吃了。」說罷連連歎氣。

    沈秀忍不住怒道:「你們兩個狗奴才,給我閉嘴。」只見他掌勢繁如星斗,疾如飛光,陸漸連挨數掌,驀地穩住陣腳,「壽者相」變「猴王相」,呼呼呼連番出掌,大金剛神力崩騰四溢,密佈身周,沈秀掌力與之一觸,便覺疊勁如山,難以深入,只得變招,高躥低伏,尋隙再攻。

    「星羅散手」本為天部秘傳,當年「西崑崙」梁蕭挾此絕技,打遍四方,罕逢敵手,乃是登峰造極的絕學。倘若陸漸此時面對的是昔日「西崑崙」,恐怕一招之間,便已敗落。但沈秀為人輕浮多詐,學文習武均是流於表象,不肯深究,而這「星羅散手」雖是第一流的武功,但包容天文,須得學問精深,方能從容駕馭,更須內力雄渾,才可顯其威力,沈秀對天文知見尚淺,內力也難稱精純,故而即便偶爾得手,也難與陸漸以重創。

    兩人一巧一拙,一攻一守,一時間勢成僵持,旁觀眾人均覺詫異,莫乙怪道:「星羅散手我認得,但這人的武功卻怪得很,來來去去就是這麼兩下,為何沈秀就是破解不了。」

    沈舟虛淡然道:「這是金剛一門的『大金剛神力』,三百年來一脈單傳,不見於世,你沒瞧過,怎麼認得?」

    莫乙聽得驚喜,目不轉睛望著陸漸,默記他的招式,但記來記去,陸漸總是先一個「壽者相」,後一個「猴王相」,雖然樣子彆扭難學,卻也了無新意。莫乙正覺不耐,忽見陸漸出招變快,雙臂幻化,如有六臂,這樣一來,先時使一招的工夫,如今能使六招。沈秀壓力陡增,唯有隨之變快。

    原來,陸漸自嫌變招太慢,前招後式,總會留出縫隙,被沈秀趁虛而入,鬥得久了,索性先變「諸天相」,「諸天相」化自諸大天神的法相,施展起來,如三頭六臂,同時再變「壽者相」、「猴王相」,果然快了許多,雖仍不及沈秀,但招式間隙卻盡能補上,便有絲毫縫隙,也如電光倏現,不容把握。

    如此一來,攻守生變,初時沈攻陸守,漸至於互有攻守。陸漸扭轉劣勢,心中酣暢,鬥得興起,漸漸將「諸天」、「壽者」、「猴王」三相合一,連出兩掌,猛地跨出一步。莫乙、薛耳瞧見,忍不住齊聲叫好。

    沈秀連連變招,也難挽頹勢,心中驚怒,聽得莫、薛二人叫好,更是恨滿胸膛,幾乎被陸漸一掌掃中。

    沈舟虛瞧得皺眉,忽道:「星羅散手,法於天象。要知道周天星斗,自古如恆,太空瀚宇,浩大無極。這門武學之強,如洗天河,如轉北斗,氣魄之雄偉,不在『大金剛神力」之下,怎麼偏偏你使出來,儘是這般小家子氣,好比流星經天,一瞬即滅,奇巧變化有餘,卻無浩大永恆之氣象。如此下去,『西崑崙』祖師的一世威名,豈不敗在你的手裡?」

    沈秀聽得這話,恍然有悟:「是了,我一心求奇求變,卻忘了『星羅散手』也有雄渾浩大的招式。」驀地沉喝一聲,掌指間勁力陡增,舉手投足,雖不如沈舟虛說的那般神威,也顯出堂堂之勢,再輔以詭招,倏爾間便扳回劣勢。莫乙、薛耳心中不忿,低低發出噓聲。

    陸漸遇強則強,對手越強,越是激發他胸中堅韌之氣,諸般變相源源而出,「須彌相」肩撞、「雄豬相」頭頂、「半獅人」拳擊、「馬王相」足踢,「神魚」飛騰,「雀母」破局,一時越鬥越勇,渾身上下皆可傷敵,甚至於拾起石塊枯枝,不時以「我相」擲出,勢如飛箭,逼得沈秀手忙腳亂,步法斗轉,想繞到陸漸身後,又被陸漸「人相」一腳反踢,幾中小腹。

    沈秀不料對手如此難纏,又驚又怒,眾劫奴卻是驚喜交迸,暗暗喝彩。

    兩人又拆十來招,陸漸忽由「大自在相」變為「半獅人相」,一拳送出,沈秀被拳風掃中,慘哼一聲,仰天便倒。陸漸見狀,收勢道:「你輸了。」話音未落,忽地一蓬白光迎面罩來,陸漸週身一緊,落入絲網之中。

    莫乙、薛耳見沈秀翻身站起,面露獰笑,均是氣憤難當,叫道:「不要臉,分明都輸了。」沈秀大笑道:「怎麼輸了?本公子詐敗誘敵而已,再說了,這次又不是分勝負,而是決生死,誰叫他大意了?」說著掌中「周流天勁」綿綿傳出,蠶絲網越收越緊,陸漸舊傷被絲網勒破,血如泉湧,沈秀嘻嘻笑道:「鄉巴佬,這就叫『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服氣了麼?」

    陸漸咬牙不語,心念疾轉,劫力自雙手間湧出,順著那千百縷蠶絲傳遞開去。

    沈秀見他不答,眼神一凝,厲喝道:「還不服麼?」天勁周流,蠶絲再度收縮,他被陸漸逼迫,若非使詐,不能獲勝,如此仍不解恨,手上運勁,右腳忽地飛起,向陸漸心口踢去。

    他這一腳存心取人性命,眾劫奴瞧在眼裡,未及驚呼,忽見蠶絲網中伸出一隻手來,攥住沈秀足踝,只一擰,沈秀關節脫臼,發出一聲慘叫,剎那間,蠶絲寸斷,陸漸破網而出。

    「天羅」神通被破,眾人無不詫異,沈舟虛也不禁放下茶盅,眉頭微皺。

    沈秀慘叫聲中,獨腳後躍,叫道:「你怎麼出來的?」陸漸道:「你這張網再強,也不會每一根蠶絲都強,總有一根弱的?」沈秀一呆,脫口道:「你怎麼知道哪一根弱,哪一根強?」

    「我怎麼知道與你何干?」陸漸眉毛一挑,揚聲道,「既是決生死,你就接招吧。」

    沈秀面如死灰,欲請救援,卻又羞於啟齒。猶豫間,陸漸一拳打來,沈秀跛了一足,閃避不及,被這一拳擊中面門,倒飛出去,爬起來時,已是口鼻流血。

    陸漸這一拳實已留情,要麼沈秀不死也得重傷,但想到這公子哥兒的劣行,不覺怒火難抑,眼見沈秀掙扎而起,當下飛身搶上,揪住沈秀衣襟,方要舉拳再打,忽聽有人嬌喝道:「住手。」

    陸漸回頭望去,但見商清影面色蒼白,死死盯著自己,美目中噴出火來。

    陸漸為這目光所懾,不自禁放開沈秀。商清影疾步奔來,扶著沈秀,但見他滿臉是血,心中有如刀割,兩行淚水奪眶而出,盯著陸漸,厲聲道:「你是誰?為何,為何傷我秀兒?」

    不知怎地,陸漸被她一喝,竟有幾分心虛,又見商清影一改溫婉之態,滿臉怒容,更是有口難言。

    莫乙忙道:「主母……」商清影不待他說完,已自斥道:「你們這些人,都沒良心嗎?一個個都只會站著,瞧別人欺負秀兒。」莫乙還想爭辯,商清影已喝道:「閉嘴。」眾劫奴從沒見她如此生氣,一時無不沮喪,低頭不敢再說。

    商清影淚眼迷離,望著沈舟虛,淒然道:「舟虛,你呢?你也這麼坐著,瞧著別人打秀兒?」沈舟虛歎道:「他二人約好單打獨鬥的,我若插手,有違道義。」

    「道義?」商清影冷笑道,「當年你也是為道義拋下我,如今又為了道義,坐看別人打你的兒子。」沈舟虛微露尷尬之色,說道:「清影,秀兒太過驕狂,讓他受些懲戒也是好的。」

    商清影咬了咬嘴唇,忽道:「好呀,你自己懲戒秀兒、打他罵他還不夠,還讓別人來懲戒他,你怎麼不乾脆稟告胡大人,把秀兒明正典刑,一刀殺了。沈舟虛,我算是看透你了,你,你是這世間最狠心的人。」說到這裡,勾起滿腹傷心往事,忍不住淚如雨落。

    沈舟虛雙眉顫動,半晌歎道:「未歸、莫乙,你二人將這人關在北廂房,再聽發落。」

    燕、莫二人不敢違命,取來鐵鎖,莫乙向陸漸低聲道:「兄弟,對不住了,誰叫你運氣不好,若是悄悄地打,打死這廝也好,但被主母撞見,算你倒霉。」商清影隱約聽見,皺眉道:「莫乙,你說什麼?」莫乙乾笑道:「沒什麼,我背書呢。主母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天不背書,心裡就不舒服。」說罷也不敢抬頭,將陸漸反剪雙手,牢牢鎖住。

    商清影心中怨氣稍解,說道:「你們也不要虐待這年輕人,即便關著,也要讓他吃飽睡好。」莫乙連連稱是。

    商清影轉頭望著沈秀,撫著他臉上的青腫,心疼道:「還痛麼?」沈秀嘻嘻笑道:「原本很痛,但媽你一來,不知為何,就不怎麼痛了。」商清影哭笑不得,歎道:「你這孩子,就愛讓我擔心,以後不許跟人打架了,若再受傷,怎麼是好?」沈秀笑道:「我倒想多受幾次傷,讓媽多疼我幾次才好。」

    「就不說一句好話。」商清影白他一眼,「先去我房裡,我給你敷藥。」說罷牽著沈秀,慢慢去了。

    陸漸望著二人背影,聽著沈秀笑聲,不知怎的,心中竟有幾分酸楚。黯然一陣,由燕未歸帶著,來到北邊廂房。

    這數月來,陸漸迭犯牢獄之災,先被織田家囚禁,後又流落獄島,其後再被趙掌櫃關在地窖,算起來這次已是第四次。想到這裡,既覺好笑,又覺悲涼,繼而又想到商清影望著沈秀的眼神,那分慈愛憐惜,竟是自己做夢也不曾想到過的,從小他便羨慕別人有母親疼愛,但從沒有一次如今日這般渴望。

    靜坐半晌,忽聽門響,繼而火光一亮,沈秀擎了一支紅燭,笑嘻嘻立在門口。

    陸漸心往下沉,卻見沈秀漫步走來,哈哈笑道:「大英雄,大豪傑,方纔的威風去哪裡啦?」走到陸漸身前,又笑道:「這樣吧,你叫我十聲好祖宗,給我磕十個響頭,再從我褲襠下面鑽過去,小爺心情一好,說不準饒你這次。」

    陸漸懶得多說,只是冷冷瞧著他。沈秀忽地揪住陸漸頭髮,擰得他顏面朝上,將紅燭微傾,笑道:「我想知道一件事,若是這燭淚燒熱之後,滴在你瞳子裡,你會不會變成瞎子?」說罷將那燭淚在燭芯四周輕輕搖晃,邊搖邊笑道:「你想清楚了,是叫祖宗,還是變瞎子?」

    陸漸咬牙不語,沈秀驀地眼露凶光,正要傾下蠟油,誰知那燭火一暗,倏地熄滅,沈秀咦了一聲,燭芯一閃,忽又點燃,但剛一燃,再又熄滅,如此明明滅滅,反覆三次,沈秀不覺露出一絲苦笑,歎道:「凝兒,你又淘氣了,是顯能耐呢,還是玩把戲給我瞧。」

    只聽門外一個聲音道:「我既不顯能耐,也不是玩把戲給你瞧。主人吩咐了,要我看著他,你若傷他,我便不客氣。」

    沈秀一轉眼,笑道:「好凝兒,難得見你,我正想跟你說幾句體己話兒呢。」

    他聽門外那女子不吱聲,便又道:「凝兒,我對莫乙他們凶,是因為他們古古怪怪的,總是跟我慪氣。但你說說,從小到大,我什麼時候又對你凶過,小時候我吃果子,總是分你一半,長大了,我哪次出門,沒給你帶衣服首飾,可你卻心狠,近年來不但老是躲著我,我跟你說話,你也不拿正眼瞧我,是不是莫乙他們跟你說了我許多壞話,你將我當成了壞人?」

    那凝兒冷冷道:「你是好人壞人,跟我什麼干係?你是天部少主,我是天部劫奴,主奴有分,你不用對我那麼好,我一個奴才,受不起的。只盼你不要傷害這人,省得主人罰我。」

    沈秀笑道:「你不許我傷害他,但他打我的時候,你怎麼就不來幫我?難道我們十多年的交情,還不如一個外人麼?」凝兒道:「我是劫奴,聽命行事。」

    「凝兒。」沈秀長歎一口氣,「你對我真是生分多啦,到底莫乙他們跟你說了什麼?」

    那凝兒沉默良久,忽道:「你自己做的事,自己還不知道麼?」沈秀臉色紅了又白,嘴裡卻笑嘻嘻地道:「難道凝兒你信他們,就不信我?」

    凝兒略一沉默,淡然道:「原本你是好是壞,就與我全無干係。」沈秀哼了一聲,慢慢鬆開陸漸的頭髮,陰沉沉瞧了他一眼,忽而笑道:「凝兒,我就不信,你能整晚守著他,不眨一下眼睛。」說罷哈哈一笑,出門去了。

    陸漸避過一劫,按捺心跳,揚聲道:「這位姑娘,多謝相救。」

    話音方落,門外火光乍閃,一位青衣少女左挾竹籃,右擎燭台,飄然而入。她容色秀麗清冷,雙眼如墨玉深潭上寒煙籠罩,透著淡淡的迷茫之意。

    少女將一個竹籃放在桌上,冷冷道:「你餓了麼,這裡有些吃的。」陸漸揚了揚手上鐐銬,苦笑道:「姑娘好意我心領了,只是……」那少女也不正眼瞧他,接口道:「這個好辦。」說罷從籃子裡端出一碗羊肉羹,用湯匙勺了,輕輕吹了一口氣,送到陸漸嘴邊。

    陸漸不覺耳根羞紅,訕訕道:「這個,姑娘,怎麼敢當……」不待他說完,那少女已將肉羹乘隙塞進他嘴裡,待陸漸嚥下,又勺一匙,輕輕吹冷,送入他口中,她舉止雖然溫柔,神色卻萬分冷漠,彷彿眼前之事與自身毫無干係。陸漸卻是生平第一次由女子如此餵食,不覺心跳轉速,幾度欲要致謝,但瞧那少女冷若冰霜的神氣,卻又覺無法開口。

    如此一個喂,一個吃,房中寂然無聲,唯見燭光搖曳,人影轉折。待得羹盡,那少女放碗入籃,又取一壺茶,將壺嘴送到陸漸口邊,陸漸喝了兩口,終於忍不住道:「多謝姑娘。」

    那少女淡然道:「你不用謝我,這飯是夫人讓我送來的,你若要謝,便謝夫人。」說罷並膝靜坐,眼神望著門外,空茫無神。

    陸漸忍不住問道:「你也是劫奴麼?」少女嗯了一聲。陸漸道:「聽說天部有六大劫奴,嘗微聽幾不忘生;玄瞳鬼鼻無量足,我已見過四個,只有兩個沒見,你是玄瞳還是鬼鼻。」那少女道:「我是玄瞳。」

    陸漸暗暗點頭,心道:「無怪她眼神奇怪,難不成她的劫力在雙眼?」想著歎了口氣,那少女道:「你歎氣做什麼?」陸漸道:「那沈舟虛可真狠心,竟將你這麼一個女孩子也練成了劫奴。」那少女冷笑道:「那又怎樣?我是主人養大的,夫人又待我挺好,我做劫奴,也算報答他們。」

    陸漸皺眉道:「難道你就甘心做劫奴嗎?」那少女輕輕歎了口氣,道:「無主無奴,就算不甘心,又能怎的?」陸漸脫口道:「自然是想法解除黑天劫,回復自由身了。」那少女轉過眼來,露出奇怪神情,打量陸漸半晌,忽道:「你要麼是瘋子,要麼就是傻子。」

    陸漸一愣,卻見那少女又轉過頭去,冷冷道:「你既是劫奴,你的主人就沒告訴過你,《黑天書》一旦練成,就無休無止,永無解脫麼。」陸漸道:「他雖然說過,我卻不信。」

    那少女怪道:「竟有你這麼不聽話的劫奴,你那主人是不是跟你一樣,要麼是瘋子,要麼是傻子,若不然,怎會讓你這麼胡來?」

    陸漸搖頭道:「他既不瘋,也不傻,又精明又厲害,不比你的主人差!」那少女道:「我不信,我家主人號稱『天算』,智謀天下無雙,你那主人怎麼比得上?他有名號麼?」陸漸道:「他叫寧不空。」

    「寧不空?」那少女抬起瑩白細嫩的小手,托腮沉吟道,「奇怪,這個名字耳熟得緊,像是在哪裡聽過的。」陸漸道:「他是火部的高手,你是天部的劫奴,在同門那裡聽到過也說不定。」

    「或許如此。」那少女點頭道:「難得他還與我同姓。」陸漸奇道:「姑娘也姓寧麼?」那少女道:「我叫寧凝。」陸漸笑道:「我叫陸漸。」

    寧凝頭也不回,冷然道:「你叫什麼名字,與我有什麼相干?」陸漸羞得無地自容,一時悶著頭,再不吭聲。

    寧凝目視燭火,坐了一陣,忽地取出一塊手絹,將桌面上的灰塵拭去,雙手枕著臉頰,睡了起來。不一時,想是漸入夢鄉,呼吸變得輕細勻長,燭光在黑暗中將她的半片面龐勾勒出來,輪廓竟是奇美,長長的睫毛也被燭光染了一層融融的金色,衣領微微後褪,露出半截修頸,瑩白細膩,宛如牙雕玉琢,也被那橘黃色的燈光浸染,有著說不出的溫柔韻致。

    陸漸望著這女子睡靨,只覺心中和馨安寧,倏爾燭火搖晃,卻是晚風清涼,破門而來,陸漸怕寧凝著涼,微微挪身,擋住風勢,那女孩兒睡夢中若有所覺,蛾眉輕顰,更是堪憐。

    咻,一隻白羽短箭忽地破門而入,直奔陸漸面門。陸漸大吃一驚,未及躲閃,那羽箭波的一聲凌空粉碎,碎片化作點點火光,墜落於地。

    陸漸轉眼望去,卻見寧凝已然醒轉,俏立桌邊,雙眼注視門外,一掃茫然,亮若冰雪。

    卻聽門外嘻的一聲,沈秀笑道:「好凝兒,你什麼時候也學壞啦?方才裝睡騙我出手,是不是?」寧凝道:「是又怎樣?你若再來胡攪蠻纏,當心我的『瞳中劍』。」沈秀乾笑兩聲,語調忽而轉柔:「凝兒,你越是這個樣子,我心中便越疼。你這麼清靈如水的女孩兒,正當摘花為簪,斗草前庭,何苦做出這麼一本正經、凶神惡煞的樣子,不但辜負了大好韶光,更傷了天下男兒的心。」

    寧凝默默聽著,目光漸漸柔和起來,悠然坐下,輕歎道:「你走吧,別在這裡甜言蜜語的,我不想聽。」沈秀幽幽地道:「也罷,我不說了。好妹妹,能不能讓我陪你坐一會兒,看一看你的樣子,就算,就算一句話不說也好。」

    「免了。」寧凝冷冷道,「你的好姐姐好妹妹不計其數,你大可挨個兒瞧去,又看我做什麼?你若踏入門中一步,左腳進來,我傷你左腳,右腳進來,我傷你右腳。」

    「好狠的心。」沈秀嘻嘻笑道,「不過我倒是明白了,你這麼恨我憎我,不為別的,敢情是吃醋。」寧凝道:「呸,誰吃你的醋,你就算找一千個一萬個女人,我也不希罕。」

    沈秀歎道:「那些女人就算再多,也不過是朝雲暮雨、落花流水,又怎及得上你我青梅竹馬之情?就算有一千一萬,也及不上你一個的。」

    寧凝聽了這話,不覺蛾眉緊蹙,沉吟不語。陸漸瞧她神色,似乎被沈秀的言語說動,不由得心頭暗急,脫口道:「寧姑娘,你別信他的花言巧語,他根本就是個大奸大惡之徒。」

    寧凝也不瞧他一眼,冷冷道:「我信與不信,他是好是壞,又與你什麼干係?」陸漸不禁語塞,卻聽沈秀拍手笑道:「說得好,這廝真是討厭,死到臨頭,還多管閒事。」頓一頓,又笑道:「凝兒,我可進來了……」話音方落,忽然悶哼一聲,沈秀驚怒道:「凝兒,你、你用『瞳中劍』傷我?」

    陸漸又驚又喜,轉眼望去,但見寧凝秀眼大張,青色的瞳仁在燭光中流轉不定,朱唇輕啟,緩緩道:「我不是說過麼?你敢進門,我便傷你。」

    沈秀恨恨地道:「好狠心的妮子。」這時間,忽聽遠處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沈秀輕哼一聲,破風聲起,向遠處去了。

    寧凝輕輕吐了一口氣,闔上雙眼,臉上流露出幾分倦容。那腳步聲越來越近,須臾便見一個小丫環挑了盞氣死風燈,引著商清影進來,商清影瞧見寧凝,訝然道:「凝兒,舟虛讓你照看他麼?」

    寧凝站起來,點了點頭,商清影將她摟入懷裡,歎道:「這個舟虛,真不曉事,深更半夜的,怎麼能讓一個女孩兒家來看守囚犯?」說罷撫著寧凝的面頰,眉間流露憐愛之色。寧凝臉一紅,輕聲道:「夫人,還有外人在呢,別讓他笑話。」

    商清影瞥了陸漸一眼,笑道:「怕什麼?你雖不是我的女兒,但也跟女兒沒什麼分別?做娘的疼愛女兒,也會有人笑話麼?」寧凝低眉不語,商清影注視她半晌,歎道:「我真想你永遠留在我身邊。」寧凝點頭道:「我也想終生伺候夫人。」

    「是麼?」商清影笑道,「那我上次跟你說的事……你想好沒有?」寧凝雙頰漲紅,低聲道:「什麼事?」商清影笑道:「害羞什麼?男婚女嫁,天經地義。你不記得了,我提點你一下,就是,就是你和秀兒的親事……」

    寧凝螓首垂得更低,輕輕道:「我是劫奴,他卻是少主,主奴之間,豈能婚配?」商清影道:「話雖如此,但主奴通婚,西城中並非沒有先例。你若配了秀兒,就能長伴我左右呢。」

    陸漸聽得心中狂跳,想那沈秀梟獍之性,倘若這女孩兒嫁給他,只怕備受苦楚,欲要出聲阻止,卻又覺他人家事,自己階下之囚,怎可妄加評斷,一時間欲言又止,好生氣悶。

    忽聽寧凝道:「夫人恕罪,寧凝此身已為劫奴,乃是天譴之人,豈能再連累少主。凝兒情願孤獨一生,終生不嫁……」商清影慌忙摀住她嘴,眼圈兒一紅,淒然道:「你別這麼說,你若不嫁人,舟虛的罪孽豈不是更大?他當年喪心病狂,將你煉成劫奴,已是罪孽深重,若因此害你終生,我,我……」說到這裡,已是淚如雨落。

    寧凝淒婉一笑,攢了袖,給她拭淚道:「這事再議不遲,夫人你深夜來,有事麼?」商清影止淚道:「你若不說,我都忘了,我想了好半天,還是覺得,放了這孩子的好。」

    陸漸吃了一驚。寧凝也奇道:「主人知道麼?」商清影搖頭道:「他已睡了,你先將人放了,舟虛問起,一切由我擔當。」寧凝稍一遲疑,取出鑰匙,將陸漸的鐵鎖解開。

    此事太過突兀,陸漸枷鎖雖解,卻愣在那裡,回不過神。商清影歎道:「你這孩子,看相貌,也不像是什麼兇惡之徒,怎麼就任性妄為,欺負秀兒呢?經過這次,望你好好做人,莫再逞勇鬥狠,惡意害人?」

    陸漸聽得哭笑不得,起身一揖,卻不知說什麼才好。商清影道:「凝兒,相煩你送他出府去。」

    寧凝嗯了一聲,向陸漸點頭道:「隨我來。」陸漸隨她走了十來步,轉眼望去,但見商清影立在門首,形容依稀,不知怎的,他心中竟覺一陣酸澀,只想立在當地,多瞧這女子幾眼,但此情此景,終究不容他心願得償,不得已輕歎一聲,隨在寧凝身後,曲曲折折走了一程,忽見前方透來光亮,定眼一瞧,竟是莫乙、薛耳提了燈籠迎面走來。

    四人狹路相逢,八隻眼睛兩兩對視,均有驚色。僵持有頃,莫乙忽道:「豬耳朵,你且看看,前面有人麼?你也曉得,我是個青光眼,天一黑,便瞧不見東西?」

    薛耳怪道:「你是青光眼,我怎沒聽你說過……」話未說完,忽被莫乙一腳踩在腳背,薛耳負痛咧嘴,倏爾有悟,忙道:「不巧的很,你是個青光眼,我卻是個近視眼,前面有沒有人,也瞧不真,那兩個東西直愣愣的,倒像是兩根死木頭。你說嘛,這看園子的怎麼這樣不小心,把兩根死木頭矗在路上,撞著行人怎麼得了?」

    他一口一個「死木頭」,寧凝聽得氣惱,啐道:「你罵誰?你才是死木頭呢。」

    莫乙側起耳朵,假意道:「奇怪了,豬耳朵,死木頭好像在說話呢。你耳朵好,聽到沒有?」薛耳笑道:「沒聽見,料是耳屎太多,你聽到了什麼?」莫乙道:「我也聽不清楚,嗡嗡嗡的,像蚊子一樣。」薛耳道:「晚上就是蚊子多,也不曉得是公是母,只盼別要叮我才好。」

    兩人一唱一和,氣得寧凝秀目瞪圓,兩人卻裝聾做瞎,一邊說,一邊笑嘻嘻繞過二人,迤邐去了。陸漸始終憋著,待二人去遠,忍不住笑出聲來。寧凝冷冷瞥他一眼,道:「有什麼好笑,你才是死木頭,是臭蚊子。」陸漸忍笑道:「是啊,我既是木頭,又是蚊子,姑娘卻是天上的仙子,跟這些髒東西毫不相干。」

    寧凝盯著他,冷冷道:「瞧你老實巴交的,怎麼也會耍貧嘴?看起來,但凡男子,就沒一個好東西。」說著露出輕蔑嫌惡之色,轉過頭去。

    陸漸不覺苦笑。兩人走了一程,來到府邸後門,寧凝取了腰牌,對守衛道:「我是沈先生的屬下,出門公幹。」守衛驗了牌,放二人出門。

    宅後是一條悠長巷落,寧凝將陸漸送到巷口,說道:「你去吧,走得越遠越好,若不然,夫人救你一次,也救不了第二次。」說罷娉娉裊裊,轉身去了。

    陸漸欲要稱謝,但見她神氣孤高,宛然對自己不屑一顧,一時自慚形穢,出聲不得。望她背影消失,方才打起精神,走了幾步,忽聽頭頂上傳來細微響聲,不由得縮身簷下,屏息望去。但見一道黑影從總督府牆頭一掠而過,飄然落地,卻是一個黑衣蒙面之人,背扛一隻布袋,走得飛快。

    陸漸心中暗驚:「誰人如此大膽,竟敢在總督府裡盜竊?總督府內外均有天部高手守護,又怎會如此疏忽?」他既生義憤,又覺好奇,忍不住施展身相,遙遙尾隨,那黑衣人轉過兩條巷道,見四周無人,方才放下布袋,解開繩索,布袋中鑽出一人,陸漸遠遠瞧見,不覺吃驚,敢情那人正是徐海的軍師陳子單。

    陳子單探出頭來,拱手道:「足下是誰,為何營救陳某?」那黑衣人嘿嘿一笑,扯去面罩,陸漸、陳子單均是大驚,這蒙面人不是別人,正是沈秀。陳子單尤為錯愕,失聲道:「怎麼是你?」

    沈秀笑道:「子單兄受苦了。」陳子單神色一變,寒聲道:「你又有什麼詭計?」沈秀笑道:「詭計不敢當,只是有個消息,承望子單兄傳與令主。」

    陳子單冷道:「什麼消息?陳某不希罕。」沈秀笑道:「明日凌晨,胡宗憲將親自提兵出城,前往沈莊剿滅令主徐海。這個消息,你也不希罕?」

    陸漸聞言大驚,他雖知沈秀輕薄無行,但沒料到此獠竟不顧國家大義,出賣重大軍機,一時憤怒已極,恨不得縱身上前,但轉念又平定下來,立意聽二人說些什麼。

    陳子單聞言也吃一驚,皺眉道:「你叫我怎麼信你?」沈秀笑道:「這個消息不是白給,我賣你十萬兩銀子。」陳子單望著他,獨眼中冷光閃爍,良久徐道:「我怎麼相信這消息是真的?」

    沈秀笑道:「你若不信,那也罷了。」說罷轉身就走,陳子單脫口道:「且慢!」沈秀止步笑道:「怎麼?」陳子單沉吟道:「你知道胡宗憲的行軍線路麼?」沈秀笑道:「我自然知道,但要我說,須得先見銀子。」陳子單道:「你給我行軍線路,我給你銀子。只是十萬兩太多。」

    「十萬兩也算多?」沈秀哂道,「你得了這個消息,便可在行軍路上設下伏兵,一舉除掉胡宗憲。只消此人一死,放眼江南,誰還是令主的敵手?屆時你們一氣攻破幾座大城,別說十萬兩銀子,一百萬兩也輕易賺回去了!」

    陳子單搖頭道:「但陳某不明白,你好端端的,為何要出賣胡宗憲。」沈秀笑道:「你還不知我這個人麼?若是銀子足夠,就是皇帝老子,親生爹媽,我也照賣不誤。」

    陳子單狐疑不定,半晌道:「既然如此,你為何又要抓我傷我?」沈秀笑道:「若不用這種苦肉計,怎麼騙得了胡宗憲親自出征?」

    陳子單心亂如麻,驀地咬牙道:「好,給我三個時辰籌措銀兩。三個時辰後,仍是燕子磯相見。你拿行軍圖來,大家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沈秀拍手笑道:「成交,子單兄果然爽快。」又道,「我須得早早回去,牢裡丟了囚犯,我若不在府中,家嚴勢必疑到我身上。」說罷蒙了面,飛縱上房,踏瓦去了。

    陳子單微一沉吟,四面望望,拔步疾走,陸漸心道:「半夜三更,城門緊閉,他又去哪裡取銀子?莫非城中還有他的巢穴。」一念及此,縱身跟上,卻見陳子單三步一回頭,曲折走了一程,在一扇朱門前停下,陳子單一輕一重,扣環十下,那朱門洞開,有人低聲道:「陳先生麼?」

    陳子單一點頭,閃身入內。陸漸抬頭一看,隱約瞧見朱門上一塊漆銀匾額,上寫「羅宅」二字,陸漸度那圍牆高矮,展開跳麻之術,躍上門前石獅,再一縱,已至牆頭,他沿屋脊疾走,只見陳子單被一名僕人挑燈引路,急匆匆繞過影壁,來到一座大廳,廳上燃著火把,端坐三人。

    陳子單一膝拜倒,沉聲道:「拜見主公。」

    陸漸雷震一驚,心道:「他的主公不是徐海麼?」定眼望去,但見廳中正面一人高鼻長臉,鬚髮濃密,戴一頂飛魚八寶攢珠冠,著一身白緞紋龍繡金袍,五尺倭刀光華流轉,橫放膝上,聞言皺眉道:「你怎麼來了?咦,你的眼睛怎麼了?」

    陳子單恨聲道:「被沈秀那小畜生壞了?還被他關在總督府裡。」那白袍人吃了一驚,挺刀而起,厲聲道:「你被捉了?怎麼又逃出來?」陳子單慘笑道:「卻是沈秀那小畜生放出來的。」

    白袍人臉色陰沉,徐徐道:「這就怪了,他既然捉了你,怎麼又放你出來?莫不是欲擒故縱?」陳子單道:「我已留了心,並無跟蹤之人,本也不想來此面見主人,但軍情緊急,不能不來。」

    白袍人哦了一聲,稍稍放下心來,道:「你說。」陳子單道:「胡宗憲已然中計,決意明日凌晨,親自提兵偷襲沈莊,擒拿主人。」

    白袍人目光閃動,徐徐落座,笑道:「是麼?那是再好不過了。這消息你從何得來?」陳子單道:「那姓沈的小畜生貪得無厭,放我之時,告知於我。還與我做了一筆交易,開價十萬兩銀子,出賣胡宗憲的行軍路線,嘿嘿,但他萬沒料到,主人就在南京城中。」

    白袍人拍手大笑道:「妙極,妙極,我讓你去貢獻詐降,就是要慢其心,驕其志,讓胡宗憲以為我徐海只會固守山寨,坐以待斃,然後率軍出城,去圍那個沈莊或是乍浦,萬不料老子早已潛入南京城中,只待胡宗憲兵馬出動,城內空虛,咱們就四面縱火,血洗此城,屆時就算胡宗憲不死,但這失了南京的大罪,也足以讓他丟了腦袋。」眾倭寇均是狂笑。

    徐海又轉向一人道:「霍老六,汪老在城外的人馬埋伏好了麼?」那霍老六道:「埋伏好了。」徐海道:「屆時城中火起,你便率人搶到三山門外,殺光守軍,打開城門,將汪老的人馬放入城來,裡應外合,盡情燒殺。」霍老六大聲應命。陸漸聽得心跳如雷:「好險,沒料到這賊子恁地狡詐,若非我無意知曉,豈不斷送了這一城百姓。」

    卻聽徐海又道:「子單,你本是此次我放出去的死間,原以為此去有死無生,不曾想你還能活著回來。可見上蒼眷顧,不忍分離你我兄弟。」陳子單哭拜道:「主公對我恩重如山,屬下唯有以死報之。」

    徐海歎一口氣,溫言道:「你這一日一夜裡勢必受了許多苦楚,徐某全都記在心裡,待得城破之日,我必然擒住沈家父子,千刀萬剮,給你報仇。但沈秀那邊還需你走一趟,先拿銀子買下行軍圖,饜其貪慾,以免此人起了疑念,叫我功敗垂成。」

    陳子單道:「此事屬下義不容辭。」徐海頷首道:「這次你帶幾個好手去,若有必要,殺掉那姓沈的,也無不可……」

    陸漸聽到這裡,忽生警兆,繼而一股疾風自後襲來,疾風中夾著一股淡淡的腥甜腐臭之氣。陸漸躲避不及,急使一個『雀母相』,身子縮如雀卵,讓過要害,卻被那一掌擊在肩胛,掌力雖被變相卸去許多,陸漸仍覺劇痛徹骨,急變「神魚相」,貼著屋瓦滾出丈餘,眼前驀地一陣昏黑。

    來人一掌未能將之擊斃,咦了一聲,猱身縱上,又是一掌,來如雷轟電至,陸漸翻身抬手,向上迎出,二掌相交,鼻尖那股腐臭之氣倏爾變濃,巨力如山,壓得陸漸百骸欲散,足下嘩然巨響,屋瓦皆碎,身不由主墜了下去。

    陸漸未料徐海手下竟有如許高手,自他練成十六相以來,從未在掌力上落此下風。身在半空,忽覺頭頂風響,那人竟沉身追來,凌空擊下。陸漸不敢硬接,左手變「多頭蛇相」,繞過那人掌勢,纏他手腕。

    那人哼了一聲,右掌後縮,左掌擊出,陸漸欲抬右掌拆解,忽覺右臂麻木,竟然不聽使喚,情急間疾疾縮身,使「大自在相」貼地翻出,不待那人落地,翻身站起,大喝一聲,左掌使一個「壽者相」,忽變「猴王相」。那人乃是高手,一見陸漸出手氣勢,便知厲害,一旋身飄開數尺,方欲順手反擊,不料陸漸忽又從「猴王相」變「半獅人相」,一拳送出,轟隆巨響,牆壁應手坍塌,露出一個大窟窿。

    那人不料陸漸出掌乃是虛招,本意卻是揮拳破壁,驚覺之時,陸漸已鑽垣而出,發足狂奔。奔跑間,但覺右肩中掌處麻木之感漸漸擴散開去,須臾間擴至半身,他張口欲呼,卻覺舌頭僵硬,叫不出來,也不知跑了多遠,驀地雙腿一軟,向前跌出,驟然失了知覺。

    昏沉之際,忽覺週身刺痛,陸漸未及張眼,便聽有人道:「不要妄動。」陸漸努力抬眼望去,但見沈舟虛雙眼若不波深潭,靜靜望著自己,數百根蠶絲自他袖裡吐出,半數蠶絲將自身懸在半空,剩餘蠶絲則刺入自己週身穴道,一反雪白晶瑩,漆黑沉暗,有如墨染。

    沈舟虛見他醒來,頷首道:「醒了?」陸漸驚懼交迸,方欲掙扎,沈舟虛搖頭道:「別動,你中了『屍妖』桓中缺的『陰屍吸神掌』,天幸遇到老夫,若不然,就算你是劫奴之身,也要送命。」

    陸漸望著他,心中疑惑不定,又望著那些黑色蠶絲,更覺駭異。沈舟虛瞧出他的心意,微笑道:「我用『天羅』神通,將蠶絲刺入你經脈之中,吸取『陰屍吸神掌』的屍毒,這些蠶絲變黑,正是屍毒離體的徵兆。」

    陸漸體內毒質減弱,身子漸漸有了知覺,但覺那蠶絲入體,如百蟻鑽動,癢麻無比,一時咬牙苦忍。忽聽有人怒哼一聲,道:「父親,此人壞了咱們的大事,你幹麼費力救他?」

    陸漸聽出是沈秀的聲音,舉目望去,但見他立在沈舟虛身側,怒目而視。沈舟虛歎道:「這宅邸中到底有何玄虛,咱們都沒瞧見,此人既被『妖屍』打傷,必是瞧見了什麼緊要之事。」

    陸漸聞言,定神一瞧,但見自己身處之地,正是那「羅宅」的正廳,不由吃驚道:「你們,你們怎麼在這裡?」沈秀怒哼道:「這話當由我來問才是。」

    沈舟虛淡淡一笑,撤去蠶絲,說道:「我早已疑心倭寇在南京城內設有巢穴,窺探我軍動靜。是以此番假意讓秀兒劫牢,正是欲擒故縱,讓那陳子單逃來此處,然後縱兵合圍,抓住這撥間諜。不料你貿然跟蹤陳子單,打草驚蛇,我等進來時,這所宅邸已是人去樓空了。」

    陸漸聽得羞慚,但覺身子已能動彈,只是兀自酸軟,當下起身道:「陸漸愚鈍,誤了閣下大事,如何懲戒,悉聽尊便。」

    沈舟虛搖頭道:「你先說說,在這屋內瞧見什麼?」陸漸將所見所聞一一說了,在場眾人無不變色,沈舟虛也露出幾分訝色,說道:「我真小瞧這徐海了,不料他膽識恁地了得,竟敢親身犯險,奇襲南京?」

    陸漸道:「但那埋伏城外的汪老是誰,他卻沒有說明。」沈舟虛冷笑道:「還有誰?自然是汪直汪五峰了,很好,該來的都來了,也省得我天涯海角一個個去尋他。」

    這時忽見燕未歸、薛耳、莫乙帶著一眾甲士,走入堂中,燕未歸道:「宅子裡和附近民宅盡都搜過,並無一人。」薛耳道:「這裡的樑柱牆壁、地板灶台我都聽過了,沒有地道,也沒有夾層。」

    沈舟虛皺眉道:「如此說來,這伙賊子逃得好快。」他自來算無遺策,但一夜之間,兩度失算,不由得沉吟良久,方才問道:「莫乙,這座宅子是誰的?」

    莫乙道:「這個宅子曾是紹興武舉陳三泰的私邸,四年前以三千兩銀子賣給一個名叫羅初年的鹽商。」

    「不消說。」沈舟虛道,「這羅初年必是倭寇的化名。」沉吟片刻,他眉頭一舒,徐徐道:「沈秀,你去義莊裡尋一具屍首來,服飾、體態與這陸小哥相若,再將面孔染成青黑,放在當衢之處。」

    沈秀怪道:「這是做甚?」沈舟虛道:「而今第一件事,須得讓那些倭寇以為,這位小哥中了『陰屍吸神掌』,奔跑未久,毒發身亡,死在當街之處。」

    沈秀恍然大悟,應命退下。沈舟虛又道:「未歸,你附耳過來。」燕未歸移近,沈舟虛在他耳邊低語片刻,燕未歸一點頭,撒開雙腿,一陣風去了。

    沈舟虛喝退眾甲士,轉過頭來,含笑道:「陸漸,你方才說了,誤我大事,由我懲戒,對不對?」陸漸點點頭。沈舟虛道:「很好,如今我要你更衣易容,留在我身邊,寸步不離。」

    陸漸吃了一驚,但有言在先,無法回絕。當下沈舟虛命薛耳拿來一套衣衫,給陸漸換過,又取了張人皮面具,給他罩上,說道:「無論見到什麼,聽到什麼,你只管裝聾作啞,待我破了汪直、徐海,自然放你。」

    陸漸心性樸直,雖猜不透其中玄奧,但聽如此能破倭寇,也就聽之任之了。

    卻聽沈舟虛道:「推我回府。」薛耳應聲上前,沖陸漸咧嘴一笑,便推著沈舟虛出了宅邸,陸漸無法,只得尾隨。

    此時天色已明,行不多時,便見燕未歸大步流星,趕將回來,躬身道:「主人吩咐,均已辦妥。只是應天府今早遇上一件奇案,迫不得已,來請主人相助。」

    沈舟虛道:「什麼案子,竟能難住應天府的差官?」燕未歸道:「聽說閱馬校場的旗斗上掛了三具屍體,那旗斗離地二十丈,也不知怎麼掛上去的?應天府的差官既無法取下屍體查驗,又害怕那兇手太過厲害,故而只有請主人出馬。」

    沈舟虛道:「確有幾分奇處,你去府裡叫凝兒來。」燕未歸應了一聲,轉身去了。

    「天時尚早。」沈舟虛笑了笑,「薛耳、莫乙,咱們去校場瞧瞧熱鬧。」

    車輪□轆,沈舟虛閉目觀心,行了半晌,忽聽薛耳道:「主人,到了。」

    沈舟虛張眼望去,但見近處曠地冷清,黃塵不起,遠處閣樓崢嶸,托起半輪紅日,一竿杏黃大旗凌風招展,直入霄漢,旗下掛著三具屍首,隨著高天罡風,搖晃不定。

    陸漸見那屍體,暗自心驚,尋思天下間誰有這般能耐,竟能攜著數百斤的屍首,攀到如此高處。此時早有捕快上前相見,寒暄兩句,一名老捕快道:「今早天亮,餵馬的老軍出來鍘草,抬頭瞧見屍首,是以來報。可恨小人能耐低微,無法取下屍首。沈先生手下能人眾多,屢破奇案,必有法子取下屍首,捉拿兇手……」

    談論間,燕未歸與寧凝聯袂而來。沈舟虛便道:「凝兒,你放屍首下來;未歸接住屍首,別要摔壞了。」

    寧凝一點頭,微闔雙目,向著那旗斗凝神片刻,驀地睜開,陸漸只瞧她雙眼玄光流轉,若有實質,只瞧旗斗上火光一閃,屍首頸上繩索頃刻燒斷。要知道那些屍首拴成一串,一繩斷絕,三具屍首有如隕石,齊齊墜落。

    燕未歸覷得真切,如風掠上,雙足一頓,騰起三丈,左手接下一具屍首,左足凌空探出,勾住旗桿,疾如車輪般呼地一轉,右手又將第二具屍首抓住,此時第三具屍首才到他眼前,燕未歸手中兩具屍首左右一合,將之夾住,縱身落地,嚓的一聲,雙腳入地近尺。

    陸漸瞧得心跳神馳,這三具屍首本有數百斤重,加上墜落之勢,何止千鈞,燕未歸不但一一抓住,更以無儔腳力,將千鈞墜力引入地下。換了他人,就算有能為接住屍首,落地之時,也勢必雙腿齊斷,腰身扭折了。

    燕未歸放下屍首,躬身退到一邊,沈舟虛又道:「莫乙,你去瞧瞧,這三人如何死的?」莫乙上前翻看一遍,回道:「這三人外表無甚傷痕,但淚腺微腫。《內經》有言:『微大為心痺引背,善淚出』,足見這三人是心臟麻痺而死,但何以心臟麻痺,奴才卻瞧不出來。不過,這三人我都在官府文書上見過。」他指著一個五官俊秀、身著黃衫的年輕人道,「此人名叫竺森,綽號『玉黃蜂』,乃是崆峒派棄徒,採花無數,在京城也犯下好幾件大案,刑部懸賞八千兩花銀捉拿。」又指著一個黑臉猙獰、體格魁梧大漢道,「此人名叫路仲明,江西巨匪,嘯聚山林,無惡不作,曾有大員矢志拿他,卻被他率眾闖入官邸,滅了滿門,如今刑部懸賞一萬兩花銀捉拿。」

    說到此處,那些老少捕快,均露驚色,莫乙語氣一頓,望著那具道士屍首,遲疑道:「至於這個道長,來歷卻有些不同。他本是當朝國師陶仲文的大弟子,道號元元子,特奉皇上旨意,來江南物色秀女,送往京師,不想竟死在這裡?」那些捕快聽了這話,無不面如土色。

    沈舟虛移車上前,審視那具屍首,那些捕快忽地紛紛跪倒,磕頭叫道:「沈先生救命,沈先生救命……元元子道長是欽差,死了欽差,我等如何交代?」

    沈舟虛望著屍首,沉吟半晌,搖頭道:「這些人外表均無傷損,乃是心臟麻痺而死,但如何麻痺,卻叫人想不明白;至於這旗桿,離地二十來丈,誰又有能耐將屍首送上去呢?故而只有兩種可能。」

    眾捕快忙問道:「有哪兩種可能?」

    沈舟虛歎道:「殺人的要麼是鬼怪,要麼是神仙。元元子道長乃是國師高足,他家就是神仙,神仙又怎麼會殺他呢?所以說,這三人多半是遇上鬼怪,嚇得心臟麻痺而死,然後又被那鬼怪送上旗桿高處。」

    眾捕快初時聽得發愣,但聰明的轉念就明白過來,沈舟虛這話,正是教自己如何編造故事,敷衍朝廷。此事本就不可思議,若說是鬼怪作祟,那是再也恰當不過了。一時間,眾人紛紛點頭稱是,均說是鬼怪殺人。

    沈舟虛微微一笑,推車出了校場,寧凝忍不住道:「主人,真是鬼怪作祟麼?」沈舟虛見她神色不安,不禁笑道:「傻丫頭,恁地膽小?我說鬼話騙那些蠢材,你也信了?」

    「如此說沒有鬼怪了?」寧凝輕輕舒了一口氣,「那麼這三個大惡人是誰殺的呢?」沈舟虛道:「自然是人殺的。」他揮了揮手,道:「未歸,你去城中的酒肆中瞧瞧,若有什麼奇聞怪事,便來報我。」燕未歸答應一聲,一溜煙走了。

    不多時,燕未歸飛步趕回,促聲道:「昨晚玄武湖畔的『吟風閣』上有人喝了一夜酒,如今正在打架鬧事。」

    沈舟虛不覺啞然失笑,歎道:「罷了,你推我過去。」


正文 第16章 雷
正文 第16章 雷

    一行人迤儷來到吟風閣前,閣樓臨湖,晨景正好,一片波光LL,幾抹朝霞流轉,和風悠悠

    沈舟虛止住車輪,注視湖光水景,吟道:"游絲欲墮還重上,春殘日永人想望.花共燕爭飛,青梅細雨枝.離愁終未解,忘了依前在.擬待不尋思,剛眠夢見伊.....

    莫乙接口道:"這是杜安世的<<菩薩蠻>>,是說女孩兒的春愁,主人念出來不合適."

    沈舟虛苦笑道:"這詞本是清影喜歡的,我見這景致,怎而想到罷了."

    話音未落,忽聽"卡嚓"一聲大響,吟風閣上窗破欄毀,掉下一個人來,那人旋風般翻個觔斗,情急間手中竹竿一撐,卻忘了下方便是一湖碧水,"嘩啦"一聲,連人帶仗掉入水中,濺起幾尺高白浪."

    只聽閣樓上一個豪邁的聲音大笑道:"贏老龜,你這招取什麼名字?是猴子翻觔斗,還是王八戲水?"

    湖中那人濕淋淋的怕上岸來,十分狼狽,陸漸認出是"金烏龜"贏萬城,心中又是吃驚,又覺好笑,不料這老狐狸威風八面,竟也落到這步田地.

    贏萬城面色通紅,仰首向樓上厲叫道:"姓虞的,我東島清理門戶,你又幹嘛狗咬耗子,多管閒事?"

    "不是說了?"那人笑道:"你東島的敵人,就是我的朋友,你東島的朋友就是我的敵人,來來來,小兄弟,莫管他們,有人說得好"夫田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如夢,為歡幾何?"故而天大地大,莫如酒大,喝了這碗,再說其他."

    "虞兄高論"另一人接口道:"也有人說得好"日高月高,酒品最高,敬酒不喝,就是膿包"話音入耳,陸漸心頭一動,這答話之人正是谷縝.

    那"虞兄"奇道:"我說的"有人"大大有名,詩仙李太白是也,你說的有人卻是哪個,恁地有見識?"

    "不是別人"谷縝呵呵笑道:"正是區區小弟,小弟什麼都做,就是不做膿包."那姓虞的將桌子拍得山響,說道"說得好!說得好!"

    二人雖不見人,但一番對白,卻是旁若無人,贏萬城氣得一頓足,還要再罵,沈舟虛悠爾笑道:"贏道兄,多年不見,尚無恙否?"

    贏萬城回頭一瞧,如見鬼魅,面色變得摻白,失聲道:你.......你......"只說得兩個你字,卻再也說不出話來,突然轉身,"噌"地一下躥上樓去,叫道:"不好,不好,沈瘸子來了,沈瘸子來了......."

    那姓虞的"哦"了一聲,淡然道:"沈師兄來了?"沈舟虛訕道:"虞師弟所到之處,總是驚天動地,才到南京,就先把老天捅了一個窟窿."

    "你說的是元元子那了賊吧?"那姓虞的笑道:"他奉了昏君旨意,強搶民女,老子瞧不過去,小小彈了他一指頭,沒料到這老小子不經挨,竟被彈死了,晦氣晦氣."

    沈舟虛道:"天下經得起你"雷帝子"虞照一彈的,又有幾個?"他漫不經心的彈出數縷蠶絲,纏住屋簷,只一縱,如飛鳥投林,連人帶椅,飛入二樓."

    他平時舉止疏慢,弱不禁風,突然顯出這般神通,樓上樓下均是一驚,眾劫奴更怕有失,也快步登樓,陸漸定眼望去,樓上三三兩連坐了幾名客人,主人店家早已不知去向.

    谷縝當窗臨湖,身邊牆壁上一個窟窿,料是贏萬城落水之處,身前一張方桌,橫七豎八,擱了許多酒罈,迎面坐了一條大漢,骨骼極大,國字臉膛,如飛劍眉壓著一雙虎目,灰布長裳赫然打著兩個補丁,腳下一雙麻耳草鞋,眼見便要破散.

    陸漸尋思:"這人就是那雷帝子虞照麼?"思忖間,虞照乾了一碗酒,目光掃來,眾人被他一瞧,如刀槍穿胸,平生一股寒意.

    "沈師兄"虞照笑道:"來一碗如何?"

    "虞師弟取消了."沈舟虛歎道:"你明知道沈某只會喝茶,不會飲酒."虞照唾道:"忸扭捏怩,恁不爽快."又斟滿一碗道:"還是小兄弟豪氣."谷縝笑笑,兩人碗盞相碰,雙雙飲盡.

    虞照又道:"贏老龜老當益壯,演了一出王八戲水,你這小姑娘我卻沒見過,但瞧你這一籃子破銅爛鐵,料是新晉的"千鱗"高手,只可惜虞平生不打女人,算你運氣."

    陸漸轉眼望去,施秒秒端坐一隅,愁眉不展,不瞧虞照,卻望著谷縝,目光流轉,(不會打眼睛的意思)子深處,似乎蘊藏著某種事物,複雜難明.

    虞照看看施秒秒,又瞧瞧谷縝,忽而哈哈大笑道:"原來如此........."笑聲中,忽地舉手,在谷縝肩頭一拍,施秒秒花容摻變,不及驚呼,一抖手,一把銀雨向虞照射來.

    虞照目不斜視,舉手輕揮,漫天銀雨距他尚有三尺,便"叮叮"墜地,片片鱗甲,鋒口向上,"嗚嗚嗚"顫動不己,施秒秒神色又是一變,脫口道:"周流電勁."

    虞照笑道:"小姑娘,你家大人沒告訴你麼?"千鱗"之術全靠"北極天磁功",這門內功遇上"周流電勁",就會七折八扣,彼此抵消,故而見了虞某,須得小心,呵呵,罷了,再教你一個乖吧."說罷,食指下引,銀鱗應指跳躍,片片相屬,連成一柄銀光四射的軟劍,刺向施秒秒的咽喉.

    施秒秒飄身後退,踢起一條長登,那銀劍佼佼昂動,"刷"的一聲把那長登劈成兩截,施秒秒悄臉發白,霎時扣住六隻銀鯉,清亮雙目,死死盯著虞照.

    谷縝目光一轉,忽而笑道:"虞兄,小弟敬你."說著雙手捧晚,一氣飲盡,虞照怔了怔,點頭道:"好!好!"一揮手,"叮叮"不絕,銀劍解體,散落一地.

    虞照喝罷,又道:"小姑娘,你本領本來有限,如今又怕誤傷了小情人,心存猶豫,出手軟弱,打將下去,吃虧不下,還是快快退了吧."

    施秒秒面漲通紅,斥道:"胡說八道,誰,誰是我的小情人.......?"虞照盯著她,目光如炬,施秒秒被他一盯,頓覺心中機密盡被洞悉,一時欲言又止,面色越發羞紅,色似胭脂,嬌比海棠.

    虞照見她半羞半惱,嬌態可愛,心中大覺有趣,嘻嘻笑了兩聲,突然揚聲道:"明夷,你這廝不學好,偏學贏老龜縮頭縮腦,你的"一栗"心法虞某聞名已久,今天正要領教領教."

    忽聽角落裡哼了一聲,明夷沉著臉,從暗處跺步出來,贏萬城忙道:"明老弟,別上當."

    明夷怪道:"上什麼當?"贏萬城乾咳一聲,徐徐道:"如今強敵環視,你我三人理當攜手禦敵,千萬莫要受了這姓虞的挑戰,被西城的賊子各個擊破."

    "強敵環視?"明夷目光一轉,卻停在沈舟虛,身上,徐徐道:"你說他呢?"贏萬城點頭道:"不錯,就算他手下劫奴,可謂敵眾我寡,咱們若不齊心協力,只怕不能生離此地."

    虞照皺了皺眉,喝了一碗酒,笑道:"沈師兄,看來你名聲不好,有你掠陣,誰敢跟我對放?沈師兄若知情識趣,走得遠遠的,小弟自是感激不盡."

    他出言不遜,眾劫奴均有怒色,挺身欲罵,沈舟虛一皺眉,揮袖攔住,笑道:"虞師兄此言差矣,東島西城,勢不兩立,而今東島五尊來其三,師弟雖是我西城第一流的人物,以一敵三,未必能勝,若有閃失,平白折我一員大將,不若沈某助你一臂之力,將這三人就地擒殺,挫一挫東島的威風如何?"

    東島豬人均是變色,虞照聽罷,升出食指,輕彈酒罈,叮叮噹噹,清亮悅耳,彈罷問道:"沈師兄,這聲音聽來如何,沈舟虛皺了皺眉說道:"還成罷."

    虞照道:"師兄有所不知,這酒罈在說話呢?",沈舟虛笑道:"虞師弟說笑了."

    "你不相信麼?"虞照呵呵一笑道:"這酒罈說了,八部之中,就數沈舟虛這廝最不是東西,道理有三,其一,這世界上最可恨者,莫過於煉奴,而這廝不僅煉奴,還煉了六個,真是混帳到頂,其二,大夥兒一拳一腳,分個高低,豈不甚好?偏這沈舟虛不要臉之極,盡玩些陰謀詭計,便是勝了,也叫人很不痛快,最可氣的還是第三,別人喝酒,這廝卻偏偏喝茶,專門跟人唱對台戲."

    眾劫奴無不溫怒,沈舟虛卻從容自若,含笑道:"沈某天性不能飲酒,也算是過錯?"虞照嘻嘻笑道:"這個虞某就不知了,這酒罈啊,就是這麼說的."

    沈舟虛尚未答話,燕未歸已忍耐不住,厲聲道:"姓虞的,你敬酒不吃吃罰酒麼?主人好心待你,你倒污蔑於他."

    虞照哈哈笑道:"妙極,虞某人什麼酒都吃過,就沒吃過罰酒,來來來,你有本事,請我吃一盅如何?"燕未歸斗笠下厲芒掠過,突然騰空而起,左腿掃出,樓中如有旋風掠過,碟兒碗兒叮噹做響.

    眾人未及轉念,旋風斗止,唯有碗碟窗戶,顫動不絕,定睛再瞧,燕未歸左腿已被虞照空手拿住.

    陸漸曾與燕未歸交鋒,深知這一腿威力奇大,不想竟被虞照信手接住,霎時間,燕未歸怪叫一聲,右腿忽的高高掄起,勢如大斧,奮力劈下.

    就當此時,眾人耳裡只聽"赫"的一聲,有若裂錦,燕未歸斗笠飛出,露出蒼白面皮,一條刀疤從額自頸,批肉翻捲,深可見骨,如一條怪蛇盤在臉上.

    燕未歸定在半空,一腿被拿,一腿高舉,身形凝固也似,雙目瞪得老大,面肌不斷抽搐,面頭髮絲根根如鋼絲一般,沖天豎立.

    "去!"虞照一聲長笑,燕未歸身若陀螺,骨碌碌摔將回來,莫乙,薛耳大驚失色,雙雙搶上前去.

    "接不得"沈舟虛一聲疾喝,薛耳指尖已觸及燕未歸衣裳,一股酸麻感透指而入,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卡卡"兩聲,身側一股大力將他一拽,薛耳一個踉蹌撲倒在地,斜眼望去,莫乙也同時撲倒.臉色煞白,眼中透著恐懼之色.

    未及還醒,莫,薛二人身子忽又無端而動,一個觔斗直立起來,傀儡般飄退三尺,兩人各各低頭,只見腰間均是繫了一縷蠶絲,遙遙連著沈舟虛.

    沈舟虛十指間捻滿蠶繭,掌法飄飄,()帶飄揚,使得正是一路"羅星散手"端的神傲無方,變化出奇,勝過沈秀何止十倍,指間蠶繭隨他掌勢,忽左忽右,簌簌射出蠶絲,有如天孫織錦,玉女投梭,頃刻間勾梁搭拄,在燕未歸身後織成四重大網,同時間射出兩縷細絲,淡如流煙,盤桓飄渺,刺向虞照.

    眾人雖知西域八部之主無一若者,此時仍覺劾異,沈舟虛以"星羅散手"施展"天羅"神通,瞬息間,拉莫乙,拽薛耳,編製絲網,反擊虞照,一心四用,變化無窮.

    崩裂之聲,不絕於耳,燕未歸撞破三張大網,終被第四張網裹住,渾身抽搐,如遭極大痛苦.

    虞照右手端酒快飲,左手飄然出掌,逼得那兩縷蠶絲無法及身,含笑道:"沈師兄好本事,竟練成"天羅繞指劍"惹得虞某技癢,很想討教討教."將碗一擱,正要起身,突然臉色微面,只一慌,便繞過蠶絲,身如大鳥,飛到寧凝頭頂.

    "手下留情"沈舟虛蠶絲用盡,救援不急,不由脫口驚呼.

    叫聲未絕,便見人影一閃,一人抱住寧凝,貼地滾出.

    霎時間,一件長長的白色物事,自虞照掌心射出,如光如氣,凌空一繞,落在寧凝先前站立處,"赫"的一聲,方圓尺許,盡變焦黑.

    "雷音電龍?"沈舟虛面露訝色,虞照一拂袖,煙灰四散,樓板上露出一個大洞.

    "好個"瞳中劍",沈師兄,你教的好劫奴."虞照冷笑兩聲,肩頭一點慢慢沁紅,初如針尖,轉眼便有銅錢大小,眾人恍然大捂:"他怎麼受傷了?"

    虞照忽又瞇眼望著地上,笑道:"兀那小子,抱也抱了,摸也摸了,還不起來,更待何時!"眾人循他目光望去,但見一個男子兀自抱著寧凝,為那掌力震懾,傻了一般.寧凝驚醒過來,羞怒交迸,抬手就是一耳光,不想這一巴掌,竟將那人的臉皮刮將下來.

    寧凝看清來人,吃驚道:"怎麼,怎麼是你?"那男子正是陸漸,他人皮面具被打飛,心中慌亂,匆忙拾起,重又帶戴上.眾人見狀轟笑起來.虞照罵道:"蠢小子,都穿了幫拉,戴這勞什子還有什麼用?"

    陸漸羞紅了臉,定一定神,揚聲器道:"雷帝子,你這人說話不算話."虞照楞了一下,皺眉道:"我怎麼說話不算?"陸漸手指寧凝,說道:"你說平身不打女人,方纔你這一下,不是要她的命麼?"

    虞照濃眉一挑,不見他抬足轉身,一伸臂,便口住陸漸肩頭,提將過來,陸漸空負"一十六身相".劫奴神通,竟無閃避之能,不由大驚失色,虞照笑道:"我不打女人,卻打男人.你既要充好漢,代她接我三掌如何?"

    此話一出,寧凝花容摻變,瞳子裡玄光一轉,虞照輕輕一笑,左手扣人,右手輕輕揮灑,寧凝視線盡數封死,只聽"劈啪"有聲,二人之間,火光四濺,"瞳中劍"撞到虞照的掌力,無不化為烏有,寧凝連發數劍,身子一晃,臉上血色全無.

    沈舟虛推車到她身邊,扶住她歎道:"凝兒,你的"瞳中劍"能夠傷他,全因他沒有防備,既有防備,你有豈是對手?"隨他說話,寧凝面色慢慢紅潤,長吸一口氣,出聲道:"可是,他,他......?"盯著陸漸雙頰越是緋紅,明艷照人.

    沈舟虛皺了皺眉,淡然道:"虞師弟,你雖然疾惡如仇,卻從不欺負弱小,"雷音電龍"身坐不動,十步殺人,你若真要殺他,何苦等到現在,方纔那一下,凝兒與這少年都難免劫,你故意嚇退他們,方才出手,不為別的,只為給我顯擺威風吧."

    虞照方才確無殺心,掌力擊下,半是嚇唬寧凝,半是向沈舟虛示威,但聽沈舟虛一說,卻是一陣冷笑,心道:"就你沈瘸子精乖,會算中老子的心思.!"當既臉一沉,揚聲道:"沈師兄凡事講一個理字,我好端端的坐著喝酒,你手下的劫奴卻是"無量足".又是"瞳中劍",踢的踢,刺的刺,又算什麼道理."

    沈舟虛道:"敝撲有失調教,過在沈某."

    虞照笑道:"你是本門師兄,我不與你動手.這樣吧,這少年既然無辜,我不動他,你讓寧凝出來,是死是活,受我一掌了事."

    沈舟虛露出苦笑,寧凝細眉一挑,大聲道:"好我受你一掌,但,但你須先把他放了."

    虞照哈哈大笑,正笑時,忽覺陸漸肌膚收縮,滑不溜手,一瞬間,竟然被他脫出手底,虞照"一"了一聲,手掌圈轉,飄然轉落,欲要將他捉回.不料陸漸就地一滾,若脫劍之劍,貼地竄出,虞照不由讚了一聲好.

    陸漸以"大自在相"脫出虞照手底,又以"雀母相"竄到寧凝身前,寧凝驚喜不勝,俯身欲要扶他起來,不料胸口小腹一麻,渾身頓軟.

    陸漸制住寧凝,將她扶起放到一邊,寧凝又氣又急,道:"你,你.....幹什麼?"陸漸低聲道:"寧姑娘,對不住."說罷轉身,向虞照大聲道:"我來受你一掌."

    虞照盯著他,似笑非笑,搖頭道:"不成,你是男的,女的一掌,男的三掌."

    陸漸一呆,想他剛才一掌之威,自己別說三掌,一掌也未必接得下來.虞照見他默默不語,不覺笑道:"怎麼,怕了,怕了就別沖好漢!"

    陸漸一咬牙,道:"好,就三掌."虞照道:"秒啊,事先說好,受這三掌,不許還手,要麼便不算數."寧凝急道:"不成......."嗓子忽窒,雙目淚水一轉,奪框而出.

    眾奴無不露出悲憤之色,莫乙高叫道:"陸漸兄弟,你放心吧,你若死了,咱們一定為你報仇."薛耳接口道:"你如此仁義,何不代他去受這三掌,"莫乙臉一白,言山言山道:"

    虞照目不轉睛的盯著陸漸,驀地抬掌,"啪啪啪"的在他肩上拍了三下,然後轉著陸漸,拎小雞也似的拎到桌邊,嘩啦啦的倒了一碗酒,笑道:"好小子,有你的,來來來,乾了這碗."

    陸漸莫名其妙,呆呆怔怔,不知如何是好,谷縝卻笑道:"我便知道虞兄不會傷害我這位好朋友的."

    虞照訝道:"你和他是朋友,難怪難怪."見陸漸兀自發楞,不由笑道:"不會喝酒麼?"陸漸微一遲疑,捧起酒碗,虞照舉碗,一氣喝光,陸漸量淺,喝了半碗,便擱下道:"虞先生,那三掌還打麼?"

    虞照一哂,谷縝已笑道:"陸漸,方才虞兄不是拍了你三掌麼?"

    陸漸奇道:"那也算數?""怎麼不算?"虞照道:"我只說了三掌,可沒說是輕輕的拍,還是重重的拍."說罷又笑,陸漸逃過此劫,亦驚亦喜,也陪著他憨笑.

    寧凝一顆心始才落地,想到方才情急落淚,羞慚不勝,低聲罵到:"什麼雷帝子,分明是雷瘋子!"沈舟虛苦笑道:"背地裡這麼叫他的卻也不少."

    忽見虞照兩眼一翻,大聲道:"明夷,還沒想好?打個架哩也婆婆媽媽的,跟個娘們似的."明夷大怒,縱身欲出,卻被贏萬城拉住手腕,沉喝道:"莫要中他激將法."

    明夷臉色醬爆豬肝也似,怒道:"贏老,這廝辱人太甚."贏萬城到:"一個對一個,你有幾分勝算?"明夷一楞,沉吟道:"五成."

    贏萬城面沉如水,淡然道:"就算五層吧,你勝了還罷,若是敗了,我與妙妙便要二對二,老夫年到體衰,不復向日之勇,妙妙年紀尚幼,絕學未成,你說,我二人又有[狠讀小說網收藏]幾分勝算?"明夷又是一楞,低眉不語.

    贏萬城老眼中精芒閃動,驀地厲聲道:"三花一影陣."明夷,施妙妙應聲散開,立在贏萬城身側,沈舟虛,虞照見此,均是皺眉.

    "陸漸你看."谷縝道."他三人這麼一站,可有什麼玄機?"陸漸瞧了一陣,搖頭道:"瞧不出來,"谷縝笑道:"你別瞧人,先瞧影子.?"

    陸漸定神一看,只見三人雖然站得稀落,影子卻重疊在一起,有如一人,谷縝又道:"三花一影,三人一心.這是東島的奇陣,只要影子不散,三人的本領便能融會如一,發揮出絕大威力,就算天雷,二主聯手,也未必能勝."

    陸漸見狀驚奇,果見三人影子緩緩挪動,始終保持人影相疊,不使分散,施妙妙卻是又驚又氣,瞪著谷縝,柳眉倒豎,:"你,你這壞東西,居然洩露本島機密."

    谷縝笑笑,贏萬城卻道:"妙妙這話差了,第一此陣變非機密,他便不說,天雷二主也都知道,第二就算知道,也未必能破,就算能破,也是摻勝,咱們若死兩人,天雷二主至少一死一傷,沈舟虛,你說對不對?"

    沈舟虛拈鬚不答,虞照則大碗喝酒,喝了一碗又是一碗,喝到三碗時,驀地一拍桌子,叫道:"***,這個鳥陣子,我破不了,沈師兄,瞧你的了."

    眾人聞言,均是驚奇,寧凝輕哼一聲,道:"你這個雷瘋子,也有認輸的時候?"虞照道:"這有什麼奇怪.人貴自知,不知道敵人的斤兩還罷了,不知道自己的斤兩,那是死無其所,虞某縱然猖狂些,卻還不笨."

    沈舟虛徐徐道:"你我聯手,還可試試."虞照笑笑,淡然道:"那有什麼趣味?"

    四下一時悄然,忽聽贏萬城高聲道:"我三人來此,變非找你們麻煩,只為擒捉本島敗類,二位如此相逼,欺人太甚,若是有膽,大夥兒索性玩個大的."

    虞著笑道:"玩什麼大的?"

    贏萬城將竹仗重重一頓,森然道:"九月九日,論道滅神."

    虞照縱然桀驁狂放,聽得這話,也是濃眉一挑,遲疑不答,贏萬城道:"雷帝子,你還記不記得?當年你和那人在小鏡湖一戰,勝負未分."虞照目光一閃,道:"不漏海眼也來了?"

    贏萬城道:"他雖不在南京,卻一向掛念你得緊."虞照道:"彼此彼此."

    贏萬城道:"聽妙妙說,風君侯也來了南京,更聽說地部高手也來了,至於蔽島島王與沈道兄仇深四海,也正好借這論道滅神做個了斷."

    虞照低頭想想,掉頭道:"沈師兄,你怎麼說?"沈舟虛閉目拈鬚,微微笑道:"贏道兄是欺我西城內訌已久,四分五裂吧."

    "不敢!"贏萬城道:"萬歸藏兩次東征,東島精英死傷盡,十多年難復元氣,若非如此,我這糟老頭子怎麼還能濫竽充數,竊居這五尊之位?如今水火兩部雖滅,但你西城仍然廣有六部,是以說到元氣大傷,大夥兒也算半斤八兩."

    沈舟虛沉吟半響,歎了口氣,道:"好,既然如此,大夥兒便趁此機會,了一了宿怨."贏萬城陰陰一笑,道:"既然如此,我就去回稟島王,兩位也早早知會同門,九月九日,贏某在靈鰲島上,灑掃以待."

    東島西城兩百年來,多次高手會戰,漸成制度,名為"論道滅神",一方挑釁,另一方勢必迎戰,三言兩語定下日期場地,隨後便是腥風血雨,是故雙方說到此處,均知一戰難免,再無多話.贏萬城瞧了谷縝一眼,嘿然道:"乖孫子,瞧你抱西城的大腿抱到幾時?"說罷冷哼一聲,一明夷快步下樓,唯獨施妙妙落在最後,幽幽望了谷縝一眼,歎了口氣,飄然去了.

    酒樓中一時寂然,虞照氣悶難當,朗聲道:"聯絡諸部之事就交給沈師兄了,若要商議,虞某隨叫隨到."繼而一手挽著谷縝,說道:"走走走,咱們換個地方喝酒說話."方要下樓,谷縝忽又道:"稍等."擺脫他手,揚聲道:"沈舟虛,商清影是你妻子麼?沈舟虛道:"不錯,正是()()."

    "很好"谷縝點頭道:"將來我若要殺你,也不冤枉."眾人均是吃驚,沈舟虛道:"足下與沈某有仇?"

    谷縝道:"你不知道?"沈舟虛搖頭道:"沈某縱橫天下,仇家無數,哪記得這許多?"谷縝笑笑,徐徐道:"我叫谷縝,我爹便是谷神通."此言一出,虞照也是變了臉色,他雖知谷縝是東島之人,卻當他是個普通島眾,不料他竟是東島少主.

    沈舟虛眉峰聚攏,目光銳如綱針,刺在谷縝臉上,谷縝卻如不絕,又笑道:"你也不用這樣瞪我,今天若不殺我,來日我勢必殺你,你我之間,總要死上一個,這一點你須得牢記在心,莫要忘記."

    說到這裡,他又轉向虞照,笑道:"虞兄,你如今知道我是誰了,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虞照濃眉抖挑,樓中氣氛驟然一冷,陸漸不自覺氣貫全身,心道:"糟了,這姓虞的武工太高,他若要殺谷縝,除了以死相抗,別無他法."他心念已絕,注意虞照,嚴加堤防,不料虞照一皺眉,忽地歎道:"谷老弟,為何還要表明身份,你若不說,我也不會問的."

    谷縝道:"你和我無親無故,卻陪我吃了半夜悶酒,為我排憂解難,更加不問一字,你便替我擋了東海三尊,人以真心待我,我豈能以假意待人?難道你虞照是好漢,我谷縝卻是怕死鼠輩."

    虞照注視他半晌,忽地搖頭道:"沈兄弟,這小子很投我意,若我殺他,有些為難."沈舟虛微微一笑,淡然道:"不打緊,但憑師弟處置."

    虞著望著他,流露疑惑神情,忽而笑道:"既然師兄如此好心,虞某便告辭了."方要舉步,谷縝又道:"虞兄,谷縝還有一事相求."虞照道:"什麼事."

    谷縝道:"沈瘸子與我有仇,我朋友留在這兒,勢必受害,虞兄若能將他一併帶走,谷縝感激不盡."虞照道:"理當如此,他是條好漢子,不能收辱於人."

    說罷,也不待沈舟虛答應,便左挽谷縝,右挽陸漸,一陣風下了閣樓,沿湖走了一程,遠離吟風閣才撒手放開兩人,自己坐在一塊湖石上,愁眉緊鎖.

    谷縝道:"不喝酒了麼?"虞照搖頭道:"今天闖禍了."谷縝笑道:"那必是因為"論道滅神"吧?"

    虞照點點頭,歎道:"我一時意氣,竟然挑起這場賭鬥,大戰一開,不知要死傷多少人?若被那娘們兒知道了,豈不又要嘮叨我三天?"

    話音未落,便聽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遠遠傳來:"哪個娘們兒,要嘮叨你三天?"

    三人轉眼望去,但見一個紅裳綠發,膚若瓊脂的美貌夷女,撐著一葉扁舟,從湖面上悠悠飄來,見了三人,便停住竹篙,抬手掠了掠耳邊的鬢髮,玉頰生暈,朱唇噎笑:"眸子碧若湖水,凝注在虞照臉上.

    虞照露出悻悻之色,咕隆道:"晦氣."那夷女脆聲道:"誰又惹你晦氣拉?"虞照大聲道:"除了你還有哪個?"

    那夷女目中透出怒色,只一桿便已近岸,縱身躍到三人身前,瞪著虞照道:"你說,我又怎麼惹你晦氣了?"

    虞照梗起脖子,高聲道:"我說話說得好好的,你來插什麼嘴?"那夷女冷笑道:"你背著我說壞話,我怎麼不能插嘴."

    虞照怒道:"我說了什麼壞話了?"那夷女道:"你罵我"娘們兒",算不算壞話?"

    虞照道:"呸,天下娘兒們多的是,我說娘兒們,就是說你麼?"話一說完,忽見那夷女雙目微微泛紅,淚光浮動,頓是露出不耐之色,道:"哭什麼?你就算哭,我也不怕你."但神色雖然可恨,口氣卻已軟了好多.

    那夷女望著他,忍不住笑起來,虞照道:"有什麼好笑的,我臉上又沒開花?"那夷女忍不住道:"你嘴裡說不怕,心裡卻怕我哭是也不是?"

    虞照被她說到心虛處,老羞成怒,揮手道:"去去去,你怎麼樣與我什麼相干?"

    那夷女卻也不惱,淡然道:"既然我怎麼樣都不與你相干,你幹嗎巴巴的跑到江南來?要不乾脆輸給左飛千,讓我嫁給他吧."

    虞照瞪了她一眼,臉上露出古怪神氣,既似憤怒,又似傷心,忽一轉頭,悶悶不答.

    那夷女別嘴微笑,目光一轉,忽地瞧見虞照肩頭血跡,不由驚道:"哎喲,你受傷了?:"

    "大驚小怪."虞照一揮手,冷笑道:"擦破點皮,過兩天就好了."那夷女道:"不成,你解開衣裳給我瞧.

    "虞照又羞又怒,喝道:"光天化日之下,你胡鬧什麼,不害臊麼?"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那夷女不急不惱,慢慢道:"柳下惠坐懷不亂,你不過露一點肌膚,又怕什麼?難不成你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心思,見了我,連衣服也不敢脫?"

    虞照虎目圓瞪,一時語塞,那夷女卻不理會,伸手給他解開衣服,露出半邊肩膊,虞照渾身僵直,臉上卻罩了一層紅步也似,先前他面對諸大高手,有如狂龍惡虎,不可一世,此時遇上這個夷女,卻儼然成了小貓小蛇,被她任意玩弄,谷縝瞧在眼裡,恨不得背過身去,大笑一場.

    那夷女見傷口約有兩分來深,略帶焦灼,不由訝道:"你遇上火部高手了麼?但又不像,火部誰能傷你?寧不空?"虞照不耐道:"寧不空算隻鳥.是天部的人!"

    那夷女想了想,笑道:"我知道了,是玄瞳吧?"虞照別著嘴,哼了一聲.

    那夷女知他心高氣傲,對受傷深以為恥,心中暗笑,從藥囊裡取出一枚白瓷瓶,一疊白紗布,一把小剪刀,又從瓷瓶裡傾出若干淡紅粉末,點在傷處,用白紗精心纏好,剪斷之時,順手打了一個蝴蝶結兒.

    谷縝看到這裡,再也忍不住了,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這算什麼?"虞照窘迫已極,瞪了瞪那蝴蝶結,又抬眼望著那夷女,眼裡幾欲噴火.那夷女故做不見,給他拉上衣裳,拍拍他臉,笑瞇瞇地道:"好拉,這才乖拉."虞照氣得七竅生煙,偏又發作不得,鼓起來腮,眼裡似要噴出火來.

    那夷女又問道:"啊照,這兩人是誰呢?"虞照呸了一聲,"什麼啊照,叫得肉麻兮兮的,"那夷女道:"那不叫你啊照,難道叫你啊貓啊狗?"

    虞照說她不過,瞪了一會眼,忽似洩了氣的皮球,軟將下來,歎道:"這個是東島少主谷縝."那夷女聞言吃驚,未及細問,虞照又指著陸漸道:"這人,這人,咳,我也不知他的名字..."

    陸漸上前一步,作個揖:"仙碧姐姐,別來無恙."原來他乍見仙碧,心中一時驚濤駭浪,恨不得立馬相認,但又見仙碧與虞照鬥嘴,不便相擾,此時見問,才出手相認."

    仙碧面路訝色:"你,你是...."陸漸低聲道:"我是陸漸呀!"仙碧驚喜交迸,既而又疑惑道,你的樣子,怎麼變拉?"陸漸道:"因為一件大事,我戴了面具."說帶這裡,他忍不住道:"姐姐,阿晴......"仙碧不待他說完,忽笑道:"諸位請上船,先去我的衡行水榭,慢慢說話."

    陸漸心壞疑惑,一眾人上船,飄行數里,遠見一左曲欄精舍,鄰水依林,吞吐煙雲,榭邊幾名靚妝少女,正在洗衣打鬧,瞧見仙碧,均是歡笑招呼.

    虞照大皺其眉,憤然道:"地部怎麼盡招些女孩兒?"每次聚會都鬧得跟麻雀一樣.再說了,地部神通不離土性,一群女孩兒玩泥巴,成何體統."

    "你這個死腦筋,才不成體統拉."仙碧道:"聽說天劫之後,女蝸娘娘造化萬物,便是以水和泥,捏做一個個小人小獸,再吹一口仙氣,那些泥人啊泥獸啊,都活過來了.女蝸娘娘是女孩兒,是故女孩兒玩泥巴,自古有之,又有什麼好奇怪的?"

    虞照冷笑道:"強詞奪理,胡說八道."仙碧道:"你呢?頑固不化,憤世嫉俗."

    兩人一邊鬥嘴,一邊棄舟登岸,來到精舍中,仙碧笑道:"陸漸,這裡沒人瞧見,你可以摘下面具了吧?"

    陸漸摘下面具,仙碧凝視他半晌,拍手笑道:"這孩子,也生俊了呢!"轉頭對虞照道:"這就是我要姚家莊遇上的那位少年,他冒死去找北落師門,卻一去不回,那把火將[狠讀小說網精品收藏]姚家莊燒成白地,我還以為他未能倖免.難過了好久.

    碧瞪了他二人一眼,道:"來到這裡,不許喝酒."虞照好似臀部挨了一刀,"嗖"地彈起,怒道:"豈有此理?"仙碧卻不瞧他眼中怒火,慢慢道,酒能亂性,我這裡都是清清白白的女兒家,你們幾個大男人,要是喝多了,鬧出什麼事來,怎麼了得."

    虞照大聲到:"我量大如海,別說三大白,三百大白也是小事一樁,谷老弟我也能擔保,不過....."望了陸漸一眼,驀地洩氣,咕隆道:"這小子倒是難說得很."

    仙碧唾道:"我這好弟弟人最老實,我才不擔心他呢?卻是你們兩個我不放心."虞照悻悻坐下,見有少女捧來清茶,他賭氣昂頭,瞧也不瞧一眼.

    陸漸道:"姐姐,阿晴........."

    虞照點頭道:"原來是他,怪不得."轉頭對谷縝道:"你交的朋友很好,理應浮三大白,."谷縝笑道:"好啊,我奉陪,."

    仙碧瞪了他二人一眼,道:"來到這裡,不許喝酒."虞照好似臀部挨了一刀,"嗖"地彈起,怒道:"豈有此理?"仙碧卻不瞧他眼中怒火,慢慢道,酒能亂性,我這裡都是清清白白的女兒家,你們幾個大男人,要是喝多了,鬧出什麼事來,怎麼了得."

    虞照大聲到:"我量大如海,別說三大白,三百大白也是小事一樁,谷老弟我也能擔保,不過....."望了陸漸一眼,驀地洩氣,咕隆道:"這小子倒是難說得很."

    仙碧唾道:"我這好弟弟人最老實,我才不擔心他呢?卻是你們兩個我不放心."虞照悻悻坐下,見有少女捧來清茶,他賭氣昂頭,瞧也不瞧一眼.

    陸漸道:"姐姐,阿晴........."不料仙碧又搶先一步,問起他逃生經過,陸漸只得將自己被寧不空所擒,前往日本,又如何被煉成劫奴,在織田家苦熬,最終遇上魚和尚,逃出寧不空的魔掌,回到中土,陸漸只怕仙碧與虞照生出誤會,忽略了谷縝被囚之事.

    饒是如此這一段曲折凶險,谷縝聽過還罷,仙碧和虞照卻是聽得入神,聽到陸漸被煉成劫奴,仙碧臉上瞬間血色盡失,虞照更是大怒,拍岸喝道:"虎走天下吃肉,狗走天下吃屎,寧不空這鳥賊,走到哪兒都是禍害."

    再說魚和尚左化,二人不約而同對視一眼,虞照歎刀:"晦氣,這世間的良心又少了一顆."

    陸漸說完,汗顏道:"北落師門隨我流落天涯,多年來相依為命.誰知將到中土,還是將他丟了,"仙碧也覺難過默然半晌.悠悠道:"如此說來,你既是金剛門人,又是寧不空的劫奴了?"

    陸漸點頭道:"魚和尚大師臨終前讓我去西域求取解脫"黑天劫"之法,仙碧姐姐,虞大先生,你們是西城中人,知道那法子麼?"

    仙碧神色一暗,顧視虞照,見他臉色極為沉重,不覺歎道:"好弟弟,魚和尚雖是,一代奇僧.對<<黑天書>>卻知之甚少,自這本武經成書以來,三百年間,從無劫奴能夠解脫...."

    陸漸日思夜想,雖也料到這也結果,卻始終抱有一線希望,此時聽了,心中一根玄好似猛然崩絕,震得雙耳嗡嗡做響,仙碧後面的話,他一句也不曾聽見.

    ".........<<黑天書>>流毒無窮,即便是西城之中,也屢次被禁絕,到我這一代,山,澤,地,雷,風五部均已禁奴.只恨人心詭異,這煉奴之事,始終無法斷絕."仙碧說到這裡,忽見陸漸兩眼發直,如癡如呆,不由得心如刀割,輕輕推了虞照一把,低聲道:"你呆著做什麼,還不想想法子."

    "說到法子,倒有兩個."虞照徐徐道:"第一,便是回帶寧不空身邊繼續為奴,只笑寧不空活著一天,你便可不死."

    虞照目透嘉許之色,點頭道:"第二個法子,便是從今往後,不再借用劫力,依照第二規律,若不有意借力,黑天劫的發作便緩和些.魚和尚一代宗師,神通廣大,他以姓名設下的禁止非同小可,可惜你頻繁借力,連破兩道,但饒是如此,只需從此不再借力,僅憑這一道禁止,活上兩年,也不是難事."

    眾人無不變色,仙碧失聲道:"只有兩年?"虞照點頭道:"再若借力,今年也活不過去."忽見仙碧秀目微紅,淚光閃動,不覺心軟,歎道:"其實還有一個法子,只是太不可靠."

    仙碧喜道:"什麼法子?"

    「你記得那句話嗎?」虞照一字字地道,「西城之王,東島之主,金剛怒目,黑天不詳。」

    仙碧恍然道:「是啊,除了節主,世間還有這三個人能封住」三恆帝脈「。如今萬歸藏仙逝,魚和尚坐化,這世上能救陸漸的,便只有一個人了。」說到這裡,三人的目光具都投在谷縝身上。谷縝皺眉道:「你們是說我爹?」

    虞照歎道:「谷神通若能出手,在雨和尚的禁制破掉之前,在設兩道禁制,陸兄弟或許還有救。」

    陸漸見谷縝木然無語,深知他的難處,便笑了笑,歎道:「多謝各位好意,人活多久,強求不來,我只活了20年的光陰,能交到這麼多朋友,卻也不枉了。」

    仙碧聽得心中大動,流下淚來,忽然陸漸又道:「仙碧姐姐,阿晴她……她還好麼?」

    仙碧拭了淚,歎道:「你這傻弟弟,真是癡絕。我幾次想要岔開這件事,終究是岔不掉的。」陸漸失色道:「難道她……」

    「你別瞎猜。」仙碧道,她中的水毒已被家母解了,事後她入我地部,做了一名女弟子。「陸漸轉憂為喜,拍手道:」這豈不是天大的好事?「

    」你先別高興。「仙碧冷冷道,那妮子雖入我西城,卻不是安分之人,她面上裝的老實,心裡卻將焚莊殺父之仇算給西城。數月前,她忽然發難,打傷同門,盜走地部秘籍《太歲經》和祖師畫像,逃出西城,一路向東而來,眼下怕是就在南京。」

    陸漸聽得吃驚,一想姚晴便在南京,心神大亂,恨不得立馬去找,可一轉念,又想到自己壽命不久,見到姚晴,徒增悲傷。想著想著,他默默起身,信步走出房門,來到湖邊,倚著那一排朱紅欄杆,遠遠眺去,只見湖邊林莽慘碧,水上煙霧淒迷,偌大的玄武湖無處不透著幾分悲涼之意。

    不多時,忽傳來仙碧的嬌叱聲:「你整天就知道喝酒鬧事,招惹是非,這次闖禍了麼?這麼多年,家母一直避免輕啟戰端,不和東島決戰,如今就品你幾句話,10年之功,毀與一但。

    虞照哼了一聲,悻悻道:「我說你定要嘮叨我三天。」仙碧氣倒:「你還有理拉?」虞照接口道:「沒理。他如此一答,仙碧反倒無話可說,只是忽忽嬌喘,餘怒難消。

    忽聽腳步聲響,卻是谷縝過來,與陸漸並肩依欄,嘻嘻笑到□:」那邊吵起來拉。「上著瞥他一眼,說道,:不開心麼?實在不成,我去求我爹。」

    陸漸搖頭道:「你如今冤屈未雪,只怕救不了,反將你自己陷進去。」

    谷縝望著陸漸,眸子清亮逼人,忽而笑笑,歎道:「這麼說,你我當真成了生死之交拉,若我不了冤屈,便救不得你,不同同生,便要共死了。」

    陸漸啞然失笑,轉念間,將無意中發現徐海的情形說了。谷縝喜得手舞足蹈,大聲道:「真是送上門的買賣,若不做成,豈非不給老天爺面子。」

    陸漸道:「但我打草驚蛇,如今那賊子也不知逃到哪裡去了?」谷縝擺手道:「不打緊,蟹有蟹路,蝦有蝦有,徐海怎麼也在地上,不會飛上天去。如今棘手的是:我如何搶險一步,在沈舟虛之前拿住此賊。」

    陸漸皺眉道:「可惜,我若不能借用劫力,便和廢人無異,幫不了你!」

    谷縝未及答話,便聽一個嬌脆的聲音遠遠道:"劫力雖不能借,卻可以用的!"兩人轉眼望去,仙碧與虞照並肩行來,一個嬌美嫵媚,一個英武豪邁,聯決之間,真私一對壁人.陸,谷二人見了,心裡均是喝了聲采.

    仙碧問道:"陸漸,你的劫力聚在哪裡?"陸漸道:"在雙手."

    雙手麼?仙碧沉呤未決.虞照已道:若我所料不差,他的劫術應是補天劫手.仙碧吃驚道:"你能斷定.虞照道:"不會錯,我瞧過他出手.仙碧知他眼力極高,言不輕發,不覺又喜又驚.

    陸漸聽得茫然,心道;"沙天也曾說過這補天劫手的名字,卻不知道有何玄機?

    仙碧看出他心中迷惑,便道:"補天劫手是一門劫術,黑天書的劫力分為四體通和五神通,四體通強在力量,一旦成就,上天入地,力大無窮.

    陸漸恍然大悟道:"就像燕未歸?」

    "他算一個!仙碧道:"無量足日行千里,踏水無痕,已是四體通裡頂尖的角色.至於五神通,奧妙在於神意,嘗微聽幾不忘生,玄瞳鬼鼻無量足,天部六大劫奴中,除了燕未歸,其他五人均得五神通.四體通得來容易,五神通極為難得,某些劫術百年難得一見,而沈周虛一人便練成無種,可說當今劫奴之強,不出天部.

    谷縝笑道:"那幾人我大多見過,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這話不對.仙碧道:"若說打鬥,或許五神通沒什麼了不起.但五神通的神奇,卻大多不在打鬥上,這種劫奴,往往身負絕世異能.好比嘗微烹飪之術古今無雙,聽幾能聽世間任何聲音,鬼鼻蘇聞香嗅覺通玄,不忘生過目不忘,至於玄瞳,世人當她只會瞳中劍,卻不知她畫得一手神秒丹青.

    仙碧說到這裡,輕輕歎了口氣,「只不過,『補甜劫手』卻有些與眾不同。」虞照點了點頭,長聲道:「非體非神,亦體亦神,上窮碧落,下臨黃塵。」

    陸漸奇道:「這是什麼意思?」

    「這是當年一位天部前輩對『補天劫手』的評語。」仙碧道,「『補甜劫手』,說它是『四體通』也可,說它是『五神通』也不錯,因為『補天劫手『出手奇快,指力驚人,這是『四體通』吧。但它僅憑雙手,能知水中游魚,能之地下蟲,練到神妙處,遠方鳥飛蟲動,俱能感知,這分明又是『五神通』。故而說它『非體非神,亦體亦神,上窮碧落,下臨黃塵

    陸漸沉默半晌,喃喃道:「怎麼這些事情,寧不空都沒說過?」

    虞照冷笑一聲:「這廝巨奸大滑,保藏禍心。『補天劫手』威力極大,他若讓你練成,將來勢必難制,顧而便藏私瞞著你。」

    陸漸回向前事,每次談到自己雙手異感,寧不空要麼裝聾作啞,要麼含糊其辭,總不肯對自己解釋明白,或許當真如虞照所說因為心存忌憚,故意藏私。

    想到這裡,聽得虞照又道:「《黑天書》共有三篇。第一篇總綱,闡述『有無思律『;第二篇『元體』講的是如何修煉劫力;第三篇『玄用』講的是如何運用劫力。你如今不過練成劫力,對運用法門一無所知,動輒形成借力之勢,不但極易引發『黑天劫』,也不能發揮『補天劫手』的威力。」

    陸漸奇道:"這是什麼意思啊?

    "這是當年一位天部前輩對補天劫手的評語.仙碧道,"補天劫手,說它是四體通也可,說它是五神通也不錯,因為補天劫手出手奇快,指力驚人,這是四體通吧.但它僅憑雙手,能知水中游魚,能知地下蟲,練到秒處,遠方鳥飛蟲動,具能感知,這分明又是五神通.故而說它非體非神,亦體亦神,上窮碧落,下臨黃塵。』

    陸漸沉默半餉,喃喃道:"怎麼這些事情,寧不空都沒說過?

    虞照冷笑一聲:"這廝巨奸大猾,包藏禍心.補天劫手威力極大,他若讓你練成,將來勢必難制,故而便私藏著你

    陸漸拱手道:「還請先生指點。」虞照大笑,目視仙碧,仙碧半笑半珍道:「傻弟弟,你真沒眼力,他就是嘴巴會說,又知道什麼運用法門了?說到運用劫力,姐姐我才是大行家呢。」說罷瞪了虞、谷二人一眼,笑罵道,「呆站著做甚?法不傳六耳,還不給我滾到十萬八千里外去。」

    虞照一笑,挽著谷縝道:「聽說之蘅荇水榭裡釀了一種蓮子酒,酒味淡薄,卻勝在風味獨特,咱們到去偷一大壇嘗嘗。」谷縝笑道:「偷字太難聽,不如叫做二人一月刀。」

    虞照一愣,拍手笑道:「好,好,咱們就去二人一月刀。」

    兩人嘻嘻哈哈,一路去了,仙碧望著兩人背影,皺眉道:「這位東島少主當真不凡,阿照從來目無餘子,竟也和他恁得投契。」陸漸笑笑不語,心道:「他不凡的地方你還沒全瞧見呢。」

    仙碧低頭想了一會兒,忽地問道:「陸漸,你聽說過『定脈』麼?」

    「定脈?」陸漸道,「是一種經脈麼?」

    「不是。」仙碧搖頭道,「你且閉上眼,感知你體內『劫力』現在何處?」

    陸漸閉眼凝神,默查半晌,方道:「全身上下,無處不在。」仙碧問道「你知道這是什麼緣故嗎?」陸漸茫然搖頭,仙碧微微一笑,說道:「這是因為你的劫力散亂無章,如行雲流水,殊無定質,顧爾才會全身上下,無所不在。」

    陸漸道:「這樣不好麼?」

    陸漸回想前事,每次談到自己雙手異感,寧不空要麼裝聾作啞,要麼含弧其詞,總不肯對自己解釋明白,或許當真如虞照所說,因為心存忌憚,故意藏私.

    想到這裡,聽得虞照又道:"黑天書共有三篇.第一篇總綱,闡述有無四率,第二篇元體,講的是如何修煉劫力,第三篇玄用,講的是如何運用劫力.你如今不過是[狠讀小說網精品收藏]練成劫力,對運用法門一無所知,動輒形成借力之勢,不但極易引發黑天劫,也不能發揮補天劫手的威力.

    陸漸拱手道:"還請先生指點.虞照大笑,目視仙碧,仙碧半笑半怒道:"傻弟弟,你真沒眼力,他就是嘴巴會說,有知道什麼運用法門了?說到運用劫力,姐姐我才是大行家呢.說罷,瞪了虞,谷二人一眼,笑罵道:"呆站著做甚?法不傳六耳,還不給我滾到十萬八千里外去.

    虞照一笑,挽住谷縝道:"聽說這水榭釀了一種蓮子酒,酒味淡薄,卻勝在風味獨特,咱們倒去偷一大壇嘗嘗.谷縝笑道:"偷字太難聽,不如叫做二人一月刀.

    虞照一愣,拍手笑道:"好,好,咱們就去二人一月刀.

    「大大的不好。"仙碧不緊不慢,娓娓道來,「劫力無內無外,無陰無陽,是故小者密佈體內,大者充斥天地,很是容易分散。但自古用力,力聚則強,力分則弱,況且劫力本就奇特,若是離開隱脈,散入顯脈,氣血一動,就會轉化為內力外力,根據第二律『有借有還』,這個算是借力,必要償還的。」

    陸漸想了想,問道:「如此說,只要劫力留在隱脈,便不算借力?」仙碧笑道:「你還算不笨哩。」陸漸訕訕笑道:「但怎樣才能讓劫力不離開隱脈呢?」

    「這就需要『定脈』功夫。」仙碧道,「劫奴越強,『定脈功夫就越強。所謂『定脈』就是將劫力盡數納入隱脈,不令之散入顯脈。這個功夫,『五神通』先天較強,四體通則弱了許多,但任何劫奴,只需依法修煉,均能做到。」

    說罷,先碧便用心傳授陸漸「定脈」之法,陸漸依法吐納凝神,散漫於全身的劫裡慢慢聚攏,一點一滴納入三十一條隱脈中。

    仙碧見他精進神速,喜道:「『定脈』的法子雖然不難,「定脈」的念頭卻絲毫不能鬆懈,便是激鬥之中,也要時刻不忘,要不然劫力一散,可就糟啦!」說到這裡,他招收笑道,「你隨我來。」

    兩人來到一刻茂密大樹下,仙碧又問道:「陸漸你說,人體之中,哪兒是隱脈的樞紐呢?」陸漸不假思索道:「自然是『三桓帝脈』了。」

    「大錯特錯。」仙碧搖頭道,「你這念頭還是拘泥於『顯脈』的道理!顯脈的樞紐是丹田,在臍下三分,無論誰人,都是一樣。而隱脈的樞紐呢,卻是因人而異。比方說,你的樞紐便在雙手,一左一右,共有兩個,而『嘗微』秦知味的樞紐則在舌頭,只有一個。這樞紐,正是《黑天書》中一再提到的『劫海』。」

    「劫海?」陸漸皺了皺眉。仙碧笑著點頭,說道:「若說丹田是顯脈的『氣海』,匯聚了人體內大半的真氣,『劫海』呢匯聚了一大半的劫力。」

    陸漸沉吟道:「淡淡填補力臍下三分,『劫海』卻因人而異,修煉劫力,豈不是多出許多變化?」

    「這話問的聰明。」仙碧頷首笑道,「若說修煉『顯脈』的要旨在於換鉛汞,練丹田,那麼《黑天書》的要旨便在於修煉『劫海』劫奴『劫海』,眼耳口鼻,四肢五臟,各各不同,是故運用劫力的法門,也就因人而異、無有常法,『劫海』在哪兒,就練在哪兒!」

    陸漸道:「這麼說,補天劫手就練手嘍!」

    仙碧微微一笑,忽地舉掌拍中樹幹,這一掌看似輕飄,那株合抱大樹卻是猛然一震,落葉簌簌,有如雨落,仙碧飛身縱起,十指縱橫,落地時,十指間拈滿了翠綠葉片。

    陸漸瞧的佩服,拍手暫道:「好功夫。」仙碧隨手灑落,搖頭道:「這算什麼好?我只是給你做做樣子。從今兒起,在這些樹葉落地之前,你要用十指將他們全都拈住,不得錯過一片。而且只許用劫力,不許借力,更不許用魚和尚教你的武功。」

    陸漸聽得發呆,但見仙碧神色肅然,方知並非戲言。

    仙碧忽一揚聲:「燕蟬。遠處有人應了一聲,一個粉衣少女急匆匆奔出,怪道:」仙碧姐姐,人家玩得好好的,你叫我做什麼?

    死丫頭就知道玩兒。仙碧佯怒道:「就不怕我的家法麼?燕蟬笑道」怕,怕的要死呢!仙碧沒好氣,伸指在她雪白的臉上彈了一下,罵道:「你們這些死丫頭,口是心非的,快去,拿一個籮筐來。

    燕蟬一溜煙去了,半響提來一個大竹筐,說道:「沒見籮筐,就看見一個空籃子。

    盡會偷懶。仙碧瞪了她一眼,忽又歎道:「也罷,丟在這裡,玩你的去吧。燕蟬道:」我們在抹骨牌,你也來玩麼?仙碧道:「你眼睛長到後腦勺了?沒看見我有事嗎?燕蟬撅起嘴道:」不來就算了,幹嗎挖苦人?說著瞧了陸漸一眼,露出好奇之色,繼而一陣小跑去了。「陸漸。仙碧將竹籃擱在地上,」你拈了落葉,便丟在籃子裡,便於記數。但出手之時,須得不忘定脈。

    陸漸點點頭,望著那滿樹綠葉,忽覺面紅心跳,無由地緊張起來。仙碧□抬手,拍中樹幹,掌力所及,落葉亂墜,陸漸一邊用心定脈,一邊揮指拈葉,不由得手忙腳亂待得樹葉落盡,也只抓了三四片,太眼望去,只見仙碧抿嘴直笑,心中好不羞愧。

    仙碧歎道:「你太著意與雙手,劫力反而難以發揮。須記得,出手之時,不可老想著拈幾片葉子,而要順其自然,心念在若有若無只間,比是以心欲手,而是以手欲心哩!

    陸漸心頭一動,喃喃道:「以手欲心。忽見仙碧揮掌擊樹,慌忙出手,此次卻多拈了十片葉子。

    如此這般,仙碧反覆震落樹葉,陸漸則反覆拈取,但覺雙手後來知覺漸敏銳,每片落葉下墜時的軌跡,他均能清晰感知,初時尚且笨拙慌亂,練了一陣,手揮目送,漸漸從容起來。

    不覺到了午飯時間,陸漸匆匆用了飯,繼續苦練,練到後來,只覺舒展開來,再不是身心帶動雙手,卻是雙手帶動身心,身隨手轉,勁在意先,往往信念沒動,手已搶出,拈裡好幾片葉子,心中才明白過來。

    又練時許,忽聽仙碧笑:「且慢。陸漸應聲住手,仙碧叫來燕蟬,將地上的落葉掃盡,又將籃中的葉子倒空,說道:」這次我將一樹的葉子都震落,瞧你能否一片不落拈到籃子裡,若是能夠,算你厲害。

    陸漸抬頭望去,樹上綠葉奚落,經過這一陣修煉,樹葉落了大半。

    仙碧一整容色,圈轉手臂,肩肘關節發出輕微響聲,凝時片刻,如風打出,勁力四通八達,傳至樹捎,只聽然一震,滿樹葉子不分先後,齊齊下落。

    素手中樹,陸漸心中便生異感,但覺每片葉子離數之時,便已落入掌握之中,一飄一磚,瞭然於胸。霎時間,那光陰也似的凝固了,滿天落葉如被無形之力托在半空,悠悠飄落,等著他一一拈取。

    一轉眼,陸漸拈取大半樹葉,忽漸前方七片離地不遠,正要躬身去撈,不料一陣疾風掃來,樹葉應風落地,陸漸情急間知搶到兩片,轉眼望去,仙碧正笑吟吟收回掌去。

    陸漸怪道:「仙碧姐姐,這是做甚……」仙碧斂了笑意,正色道:「好弟弟,你須記住,這葉子是死的,敵人卻是活的,可不會像樹葉一般,呆在那兒等你來捉。」

    陸漸恍然道:「姐姐說的是,我收教了。」仙碧望著他,暗暗讚許:「我這弟弟人雖老實,氣量卻不窄。」便又笑道:「你瞧,這次地上落了幾片葉子?」

    陸漸低頭望去,只有八點綠色,竟不滿十,心中頓時驚喜交迸,忽聽一陣掌聲傳來,轉眼瞧去,卻是虞照和谷縝走了過來。

    虞照笑道:「『補天劫手』果然了得,動轉如電,去萬物如拈草芥,不但極快,而且極準。」陸漸只顧專心習練,是塊是慢,全無所覺,聞言訝道:「是麼?」谷縝笑道:「雷帝子的評語,必然不虛。」

    仙碧冷笑一聲,道:「拈上一兩百片葉子算什麼?何況還漏掉多多。陸漸,你還要苦練,一我看來,須用光三百棵大樹上的葉子,『補天劫手』才算小成呢。」

    虞照「嗤」了一聲,道:「危言聳聽。」仙碧白他一眼,道:「總比你信口胡誇,引人自滿要好。」

    虞照冷笑道:「我怎麼心口胡跨了?」仙碧輕哼一聲,正要駁斥,忽聽陸漸道:「仙碧姐姐,你對劫力運用知道的這樣多,以前也練過劫奴麼?」

    仙碧笑了笑,反問道:「你瞧我是養劫奴的人?」陸漸想了想,搖頭道:「不大像,你對燕蟬她們都很和氣,據我所見,練奴的人多半心狠。」

    「算你會說話。」仙碧笑道,「也難怪你心疑,我雖不練劫奴,本身卻是半個劫奴。」

    陸漸、谷縝均是大驚,谷縝更奇道:「既是劫奴,怎麼會是半個?」仙碧笑道:「你們知道『有無四律』的第四律麼……」話未說完,虞照忽道:「仙碧,罷了。」仙碧瞥他一眼,微微皺眉,正要說話,虞照又道:「囉哩囉唆,外面還有人找你呢!」

    仙碧奇道:「誰找我?」虞照道:「是個小尼姑,想要見你。」仙碧笑道:「這卻奇了,本姑娘素來不和空門眾人交往,怎麼會來尼姑?」當下來到正廳,還沒進門,便聽到嚶嚶哭聲。

    仙碧更覺奇怪,入門時,卻見一眾女****笑嘻嘻圍著一個胖乎乎的小尼姑,那小尼姑一把鼻涕一把淚,正哭得傷心。

    仙碧輕輕哼了一聲,呵斥道:「燕蟬,你又欺負人家?」燕蟬委屈道:「才沒有呢,是虞師兄嚇哭她的。」虞照怒哼一聲,森然道:「小丫頭,說話當心。」仙碧見燕蟬臉色發白,不覺瞪了虞照一眼,說道:「燕蟬,不用怕他,老實跟我說。」

    燕蟬這才道:「我也不知道怎麼的,就看虞師兄慌慌張張跑進來,叫我們來陪這位小師傅,我們來時,她就在哭,定是虞師兄嚇唬她了。」仙碧臉色一沉,冷冷望著虞照,虞照一皺眉,卻不作聲。

    「仙碧姑娘誤會啦!」谷縝忽地笑嘻嘻道,「我和虞兄本在門前喝蓮子酒,邊喝邊聊,忽見這小尼姑鬼鬼祟祟走過來,趁人不備,就往水榭裡鑽,虞兄便攔住她說:」光天化日,私闖民宅麼?『小尼姑便說:「我找人。』虞兄問:」找哪個?『小尼姑氣哼哼的,說道:「反正不是找你,我找一個頭髮墨綠,眼睛藍藍的女施主,又漂亮又乾淨,才不像你這麼髒兮兮的,師傅說的臭男人,一定就是你這個樣子。』……」

    說到這裡,眾女子紛紛掩口偷笑,虞照惱羞成怒,目生厲芒,地部眾女被他目光一掃,個個花容失色,噤若寒蟬。

    仙碧也是莞爾,問道:「那虞照怎麼說?」谷縝搖頭道:「虞兄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像方才瞧各位姐姐一般,瞧了小尼姑一眼,不想就把她嚇哭了,邊哭還邊埋怨:『原本來找女施主,沒想到碰到了兩個臭男人。』說完還連叫師父,虞兄失了法度,還是我好勸歹勸,才將這小師父勸到客廳來的。」

    仙碧聽得又好氣又好笑,嗔怪道:「虞照,我說了多少次?你眼神太厲,尋常人受不起。」虞照怒道:「我生來如此,又什麼法子?難道將眼珠子挖了出來?」

    仙碧罵道:「又說渾話。」說著走到那小尼姑身邊,溫言道,」小師父,你找我麼?」那小尼姑抬起頭,淚汪汪看她一眼,精神陡振,拭淚道:「你頭髮拭碧綠的,眼睛又是藍藍的,一定就是仙碧女施主了。」

    仙碧含笑道:「我便是。」那小尼姑從袖間取出一個鑲銀的四方木盒,說道:「貧僧是無樓庵的淨修,這是一位神仙大哥托貧僧轉交給你的。」眾女見她稚氣未脫,卻口口聲聲自稱貧僧,頗是不倫不類,忍不住又笑了一回,虞照卻是目光生寒,凝住在那盒子上,臉上破天荒地露出緊張之色。

    仙碧秀眉微蹙,接過盒子,問道:「那位神仙大哥,是不是白衣白髮,還撐著一把白傘?」

    「是呀是呀!」淨修露出傾慕之色,歡喜道,「他一塵不染,從天上飛下來,給了貧僧這個盒子,讓貧僧轉交女施主,然後一撐傘,又飛走了。」仙碧問道:「他一個人嗎?」淨修搖頭道:「不是的,還有一個蠻漂亮的女神仙,撅著嘴巴,看起來不高興。」

    此言一出,虞照臉色忽變得煞白。仙碧微一沉吟,忽向燕蟬道:「你備些齋飯給這位小師父,用完了飯,再送她十兩銀子,派馬車送她回去。」

    淨修合十道:「齋飯貧僧可以吃些,至於銀子,神仙大哥已經施捨過了。」忽聽虞照冷笑一聲,道:「那個不男不女的假神仙,竟花錢讓尼姑送信?端地莫名其妙。」

    淨修偷偷望他一眼,怯懼之外,還有幾分氣惱,嘴裡嘀咕道:「神仙大哥說了,仙碧女施主生性好潔,若派男子送信,開口便是一股男人地濁氣,勢必沖犯了她,若派女子來,又怕仙碧施主對神仙大哥生出莫須有的誤會,至於貧僧出家之人,又是女身,既無沖犯,也不會生出誤會,神仙大哥說的話,一定沒錯。」她邊說邊瞅虞照,那意思儼然便是,神仙大哥沒錯,自然都是你大錯特錯了。

    虞照越發惱怒,冷笑道:「那廝就是滿肚子花花腸子,送個信也這麼多彎曲。哼,男人是一股濁氣,他就不是男人了?濁氣,濁氣,分明是滿嘴放屁。」

    眾女聽得無不皺眉,仙碧笑了笑,嗅了嗅空中,說道:「我濁氣沒見著,卻有好大一股醋酸氣,要熏死人呢。」

    虞照臉上陣紅陣白,跌足便走,卻被仙碧扯住,說道:「先開了盒再走。」虞照呸了一聲,怒道:「他給你得盒子,跟我什麼相干?」仙碧面色陡沉,喝道:「你真個不聽?」虞照揮手道:「孫子才聽。」說著大步去了,仙碧望他背影,只氣得淚花亂滾。

    「這盒子是風候君送的嗎?」谷縝忽地湊上前來,瞧著那盒子,嘻嘻笑道,「久聞西域『傳音盒』大名,不知能否有幸一觀?」仙碧瞧他一眼,碧眼中閃過一絲異彩,笑道:「好啊,你和陸漸,都隨我來。」

    三人來到內室,仙碧將盒子放在桌子上。那盒子為紫檀雕成,嚴絲合縫,六面均有細銀絲勾勻描繪,每面凸出一個銅質方塊,分別鐫著「甲、乙、丙、丁、戊、已?六個天干數字。

    仙碧道:「這盒子名為「傳音」,其實叫『藏音盒』更貼切。盒裡藏了人聲,若要聽時,便放出來。不過聽聲一放,須得事先知曉說話者得暗碼,若不知暗碼,不僅聲音無法放出,強行開盒,聲音還會消失,西域同門時常約定一組暗碼,或是『甲乙丙』,或是『丁戊已』,一方接到『傳音盒』,便可依照暗碼,按下相應銅塊,放出聲音。

    「好設計。」谷縝由衷讚道,「姑娘和風君候也有一組暗碼吧?」

    「有是有的。」仙碧道,「但我也不知道,這盒子當不當開?」谷縝笑道:「仙碧姑娘多慮了,虞兄脾氣雖大,心眼卻不小。」

    「若是心眼小,倒也好些。」仙碧神色一暗,「只因當初左飛卿與我有約,擒住姚晴,便送『傳音盒』給我,可是……唉,但若他擒住姚晴,取回《太歲經》和祖師畫像,依照諾言,我就得嫁給他。」

    陸漸、谷縝聽得目瞪口呆。谷縝笑道:「無怪虞兄那麼憤怒。」陸漸卻想:「姚晴竟然落到風君候的手裡?」想到這裡,不禁如坐針氈,恨不得立馬趕將過去,將姚晴救出來。

    谷縝沉吟道:「這其中的來龍去脈,仙碧姑娘可否相告?」

    「說來話長。」仙碧歎息道,「我和虞照、左飛卿自幼一起長大,相處如舊,不免生出情愫。這十年來,左飛卿多次向家母提親,家母每每問我,都被我婉言謝絕。」谷縝笑道:「這麼說,姑娘心中喜歡的還是虞兄了?」

    仙碧雙頰泛起一抹霞紅,語調轉沉:「若論人才風華,左飛卿天下少有,但說到性情,我和虞照更加投緣一些,可恨造化弄人,虞照偏偏是雷部之主。」

    陸漸奇道:「雷部之主又怎樣?」仙碧道:「八部之中,數雷部的『周流電勁"最難修煉,煉成之後,還有一個極大的弊端……」說到這裡,欲言又止。

    谷縝眼珠一轉,說道:「我來猜猜,是不是有關男女之事?」仙碧面上又是一紅,啐道:「只有你這個不正經的小子,才會一猜便著。不錯,若有『周流電勁』在身,便不能親近女色。如今虞照雖已養成『雷音電龍』,但我與他……」說到這裡,不禁語塞。

    谷縝想了想,問道:「有無解救之法?」仙碧道:「有是有的,但很難辦。」陸漸不由問道:「什麼法子?」

    「那便是散去一身『周流電勁』!」仙碧道,「只消電勁一失,便可回復如初,但虞照疾惡如仇,平生仇家無數,若是沒了武功,必有性命之憂。再說雷部群龍無首,爾虞我詐,雷部又人丁單薄,虞照一去,勢必淪為他部魚肉,故而散功之法,萬不可行。」

    谷縝道:「因為如此,二位才拖延至今,不能琴瑟相諧嗎?」仙碧苦笑道:「此次姚晴反出西域,家母十分震怒。恰遇左飛卿又來求婚,便許諾,只要他拿住姚晴,便讓我嫁給他,只因姚晴是我帶回的,她惹下大禍,我難辭其咎,家母這麼說,我也無法。」

    「我明白了。」谷縝笑道,「你此番前來南京,是想在風君候之前抓住姚晴,好讓這婚約不能實現,誰知風君候神通廣大,仍是佔了先手。」

    仙碧瞪他一眼,道:「讓你來商量,你倒好,只知道嘻嘻哈哈的,幸災樂禍。」說到這裡,眼眶倏地紅了。

    谷縝忙道:「好姐姐莫惱,山人自由妙計,包管轉敗為勝。」仙碧又驚又喜,忙問道:「什麼妙計?」

    谷縝道:「我去叫虞兄來,徐圖商議。」仙碧搖頭道:「他稟性高傲,既說了不聽傳音盒,死也不會來的。」

    谷縝笑道:「這一計若沒了虞兄,就好比炒菜無鹽,砍柴無刀,那是萬萬不成的,你放心,我去叫,包他前來。」說罷出門去了。

    仙碧、陸漸正覺疑惑,忽見人影晃動,虞照一陣風闖了進來,瞪著仙碧,初時一驚,隨即轉為惱怒之色,厲喝道:「谷縝,你給我滾進來。」這一喝有如雷霆,偌大房舍為之一震。


正文 第18章  上
正文 第18章  上

    谷縝背著手,進門笑道:「虞兄找小弟作甚?」虞照額上青筋暴突,雙拳攢緊,瞪著他怒道:「你竟敢騙我,說什麼仙碧一聽盒子,便傷心昏倒?"

    「我若不這樣說,你會來麼?」谷縝笑道,「你一個人躲著喝悶酒,便是醉死,也於事無補。」

    虞照寒聲道:「虞某的事,與你有什麼相干?」谷縝笑道:「與我是不相干,卻與仙碧姑娘相干,你堂堂男子漢大丈夫,難道酒忍心讓她嫁給別人?」

    這話說中虞照心底痛處,氣勢大餒,沉默一陣,搖頭道:「事已如此,還有什麼法子?何況我已耽誤她多年,這樣也算是個了結。」

    仙碧聽得眼眶一紅,朱唇顫抖。谷縝冷笑一聲,道:「這個了結只是你的了結,你光棍一個,死活幹淨,仙碧姑娘卻要嫁給不愛之人,將來的痛苦可說無窮無盡,哪有什麼了結?"

    虞照怒道:「那你說怎樣?人已被他捉住了,難道還搶回來不成?」谷縝道:「不錯,正要如此。」

    虞照臉一沉:「這是地母娘娘親口許諾,仙碧也已答允,左飛卿捉到晴丫頭,便要嫁給他。人生在世,豈能言而無信?」

    谷縝搖頭道:「虞兄忒古板了,並沒說讓你去搶,而是我和陸漸去搶,嘿嘿,或許不該叫搶,而該叫救。」他轉向陸漸,笑道,「姚晴是你的心上人,對不對?」陸漸臉漲得通紅,搖頭道:「我配不上她。」

    「配不配且不說。」谷縝道,「如今她犯了大錯,回到西域必受嚴懲,你救不救她?」陸漸正為此事煩惱,說要救吧,自身本事不濟,說不救吧,豈非眼瞧著姚晴受苦。此時忽地被谷縝挑破心事,頓時瞠目以對。

    「一二三。」谷縝數罷三聲,笑道,「你不說話,便是默認。我和你是生死之交,自要幫你。虞兄被人橫刀奪愛,難免憤怒,自要找左飛卿打架解氣,打他個斷手斷腳,才叫痛快。」

    虞照道:「呸,虞某豈是這等市井無賴?」谷縝道:「那你眼睜睜瞧著仙碧姑娘嫁給左飛卿,就是英雄好漢?」虞照道:「放屁。」谷縝哈哈大笑。

    「我聽明白了!」仙碧忽道,「谷縝你是讓虞照尋事挑釁,引開左飛卿,你和陸漸趁機救人?」

    「姑娘英明!」谷縝笑道,「這一計叫做『聲東擊西』,又叫『調虎離山"。何況陸漸是為救他的心上人,師出有名,跟地母和姑娘的許諾全無干係。」

    「你想的美!」仙碧喝道,「你借我西域的兵,放走我西域的叛徒,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谷縝兩眼一翻,冷笑道:「那好,姑娘儘管嫁給風君候好了。」

    仙碧與虞照均是氣結,對視一眼,皆想:「左飛卿既已得手,我二人囿於本門約定,自不能從他手裡強人,若要破除婚約,唯有仰仗外力,把水攪渾……」想到這裡,不禁黯然。

    谷縝察言觀色,笑道:「一二三,二位不說話,也算默認這條計一箭雙鵰,成就兩對神仙眷侶,小子真是功德無量。」

    「少給自己臉上貼金。」仙碧啐道,「計謀訂了,再做什麼?」谷縝道:「自是先打開『傳音盒』。」

    仙碧望了虞照一眼,見他點頭,便拿起木盒依照「丁乙甲戊」的順序按四鍵,只聽盒中卡卡數聲,忽地傳出風君候的聲音:「霸王自刎,雨在天上,十人之家,寸土必爭。」

    眾人聽得大大皺眉。陸漸忍不住道:「這是什麼話?再放一遍聽聽。」

    虞照冷笑道:「這廝行事,從來藏著掖著,忒不爽快。」仙碧道:「他天生喜歡猜謎,就跟你天生喜歡喝酒一樣,你們兩個半斤八兩,誰也別說誰。」說罷凝神思索解迷。

    谷縝微微一笑,說道:「若是喜好猜謎,本人和風君候算是同道中人。所謂霸王自刎,霸王者,項羽也,自刎,卒也,羽卒相加,是一個翠字;所謂雨在天上,天上之雨,雲也;所謂十人之家,一人一口,十口相加,是一個古字;至於寸土必爭,寸土相加,是一個寺廟的寺字。若將這四個字合起來,當為翠雲古寺。」(編者按:「雲」為繁體字)

    「小子厲害!」虞照一蹺大拇指,「這些鬼明堂,我是一個也猜不出來。」谷縝笑道:「那寺廟我知道,便在東郊,廢棄多年,事不宜遲,咱們立馬出發。」

    四人心急如焚,離了水榭,打馬出城,向東奔了十里,遙見崗巒起伏,碧樹成陰,一處山坳中飛出寶塔簷角。谷縝遙指道:「那便是翠雲古寺了。」

    四人將馬留在山下,沿石徑走了一程,尚未進寺,一陣風來,拂過滿山松林,松濤陣陣,節律宛然,只一陣,忽又聽叮噹之聲,鳴珠碎玉,引商刻羽,與這松濤相應和,完若一人鼓琴,萬眾吟哦。

    陸漸禁不住抬眼望去,那叮噹聲來自寺中坍塌小半的六合寶塔,鐸鈴因風,搖曳交擊。

    正覺驚奇,忽聽谷縝朗朗笑道:「好一曲《鳳求凰》!」仙碧瞥他一眼,心道:「你也聽出來了?」虞照卻是冷哼一聲,神色頗不自在。

    陸漸奇道:「什麼叫《鳳求凰》?」谷縝笑道:「你不覺的這松濤塔鈴之聲,湊合起來,便是一支極好聽的曲子麼》」陸漸點頭道:「是呀,這風怪得很,竟吹出曲子來。」

    「不怪不怪。」谷縝笑道,「這是風君候知道我們來了,特意引風颺動樹,呼風搖鈴,奏出這一曲《鳳求凰》,寓意男子對女子得愛慕之情。想當年司馬相如琴挑卓文君,彈的便是這支曲子,風君候這一曲,大有效仿古人的意思。」說到這裡,眼中含笑,望向仙碧。仙碧瞪他一眼,心中暗罵:「這小子太可惡,再瞧,哼,我挖出你的眼珠子。」

    卻聽虞照冷笑道:「有道是『千金難買相如賦』,左飛卿自命風流,論到才學,又哪能比得上司馬相如?」仙碧見他吃醋,心中歡喜,口中卻漫不經心道:「他比不上,你又比得上麼?」

    虞照高叫道:「彈琴作賦,我比不上司馬相如,喝酒打架,他比不上我。何況虞某堂堂八尺男兒,自當橫行天下,又何必拾古人的牙慧,學彈什麼求黑求黃。」

    陸漸猶豫已久,終於忍不住道:「司馬相如是誰?」眾人一時大笑,谷縝道:「司馬相如既是大色鬼,又是馬屁精,專拍皇帝老兒的馬屁,專騙年輕寡婦的歡心。」

    陸漸吃驚道:「如此說來,竟然不是好人?」虞照聽得痛快,一拍他肩,正色道:「說得對,就不是好人。」仙碧白他一眼,道:「陸漸,你別聽他胡說。司馬相如才冠一時,名重兩漢,乃是了不起得大才子,大文豪。」陸漸恍然,點頭道:「難怪,難怪。」

    虞照雙眉斜飛,縱聲長笑:「左飛卿,你這曲子奏得平平,因風為琴卻上佳手段。這麼看來,你的『周流風勁』已練到十層以上了?」

    他這一番話,字字如吐驚雷,山鳴谷應,經久不息,最末一字吐出,第一個字音還在山間因繞不去。

    話才說完,便聽左飛卿笑語吟吟,順風傳來:「不敢不敢,恰好十二層。」語調沖和,遠在數里之外,卻如對人耳語。

    「好傢伙。」虞照嘖嘖道:「強過你老子左夢塵了。」說話間,四人已近寺前,那山門殘破,半開半闔,門上塵封未淨,掛著幾縷蛛絲。

    虞照正要入門,忽聽左飛卿笑道:「且慢。」虞照道:「怎麼?」左飛卿道:「我請仙碧妹子來,可沒請你,更沒請這兩個不相干的外人。」

    虞照道:「這破廟又不是你家的產業,虞某就不能進來瞧瞧?」正要破門而入,忽聽左飛卿冷笑道:「虞兄且看腳下。」

    虞照低頭一瞧,不知何時,足前竟多了一層細沙,似被微風吹拂,若聚若離。仙碧神色微變,喃喃道:「沉沙之陣。」

    「左飛卿。」虞照冷笑道:「你設陣對付虞某?」

    「虞兄高估自家了。」左飛卿笑道,「晴丫頭詭計多端,我這陣本是設來困她,只要虞兄不恃能闖入,左某決不為難。」

    虞照道:「你這是威脅我了?」左飛卿笑道:「虞兄這麼想,就算是了。」

    仙碧見他二人尚未見面,已是劍拔弩張,忙道:「常言道『來者是客』,大家既然來了,便是客人,左兄如此拒之門外,不是待客之道哩。」

    左飛卿沉默時許,歎道:「仙碧妹子,你知道我素來好靜,除了你,不大想見外人。但你既然說了,我也不能不近人情。罷了,我出四個謎語,你們解開一個,便進來一人,若不然,別怪我發動陣勢。」

    仙碧回望谷縝,見他含笑點頭,便道:「好吧,左兄請出題。」

    左飛卿道:「第一個謎是打一個字,謎題為:『驅除炎熱,掃蕩煙雲,九江聲著,四海威行』。」

    眾人聽了,不及思索,谷縝已笑道:「這不是尊駕的大號麼?」眾人均是恍然:「不錯,微風驅暑,狂風蕩雲,江風厲叫,若是海風,自然四海威行了,說來說去,都離不開一個『風』字。」

    左飛卿道:「好,仙碧妹子請進。」仙碧方要入內,谷縝笑道:「姑娘何必著急,四個謎語解罷,大夥兒一塊兒進去。」仙碧當即止步不前。

    略一沉默,左飛卿又道:「第二個謎仍是打一個字,謎題為『卷尾猴』。」

    谷縝聽了,撲哧笑道:「虞兄,他罵你呢。」虞照道:「與我何干?」

    谷縝道:「十二生肖的猴對應十二支中的哪一個?」虞照道:「申猴酉雞,對應申。」谷縝道:「不錯,若申字當中一豎變成彎勾呢?」虞照道:「是個『電』字。」

    谷縝道:「這個『電』字,不就是猴子卷尾巴麼?雷部修煉『周流電勁』,他出這個謎語,豈非罵雷部高手都是卷尾猴子?」

    虞照氣量恢弘,不至於受此挑撥,聞言冷哼一聲,方要撇開,忽見谷縝對自己擠眼,不由醒悟過來:「是了,我來這裡,便為挑釁,這不正是借口?」當下揚聲道:「左飛卿,你竟然辱我雷部。很好,咱們久未切磋,虞某倒想領教領教。」

    「隨時奉陪。」左飛卿道:「那麼第二謎算虞師兄過關。至於第三謎,是打一種怪物,謎題是『下飲黃泉』。」

    谷縝搖頭歎道:「虞兄,他不死心,不但罵你,連我也罵了。」虞照道:「怎麼罵的?」谷縝笑道:「下飲黃泉,黃泉之下只有鬼魂,在黃泉之下飲酒的鬼,都是酒鬼。說到酒鬼,咱倆都算,他卻說是打一種怪物,豈非罵咱們都是怪物?」

    仙碧含笑道:「這卻罵得不錯。」虞照佯怒道:「這一罵我也記下了,呆會兒一併算賬。」

    左飛卿冷笑一聲,道:「解謎的,這次算你身旁小子過關。第四個謎……」谷縝笑道:「慢來。」

    左飛卿道:「怎麼?」谷縝道:「第四個謎,咱們不妨換換,我來出題,你來猜謎,你若猜不著,我便進了這寺門,你若猜得著,我撒腿就跑。」

    左飛卿哈哈一笑,說道:「你這小子倒也有趣,也好,你來出題。」谷縝道:「我這謎也是打一個字,謎題是『正二三月***無邊』。」

    左飛卿聞言,一時默然,虞照知道他必被難住,大感快意,笑道:「怎麼,猜不出來了?若猜不出來,就快認輸。難不成你今天也猜不出來,明天又猜,明天猜不出來,明年再猜,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等你猜出來,虞某都該抱重孫子了,哈哈。」

    左飛卿聽得大怒,倉促間卻又猜測不出,只得道:「好,算我猜不出來,兀那小子,謎底是什麼?」谷縝笑道:「謎底就在你身上,你再想想。」左飛卿怪道:「我身上?難道是手?不對。是眼麼?也不對……」

    胡亂猜測間,谷縝笑道:「罷了,我告訴你吧,正二三月,是什麼季節?」左飛卿道:「春季。」

    谷縝道:「故而『正二三月』是一個春字,至於『***無邊』,卻要用到拆字法,『風』字沒了邊框,是一個蟲字,『月』字沒了邊框,是一個二字,合起來便是『蟲二』,反過來便是『二蟲』。兩隻蟲加上之前的一個春,你說是什麼字?」

    不待左飛卿答話,虞照已道:「當然是一個大大的『蠢』字,無怪說謎底就在某人身上,這麼簡單的謎語都猜不出來,不是蠢材是什麼?」

    左飛卿大怒,但有言在先,不便發作,只得強壓怒氣,冷冷道:「好,諸位請進!」

    虞照在谷縝肩頭一拍,悄聲道:「這個謎語解氣。」說罷哈哈大笑,當先進門,另三人緊隨其後,陸漸甫一進門,便覺得足下柔軟,低頭望去,地上鋪了數寸厚一層細沙,伴著微風,盤桓起落。

    庭院幽曠脫俗,若干石龕石鼎殘破歪倒,佛像聖獸缺手少足,一株臥槐枝幹焦枯,火痕猶在,唯獨不見風君侯的影子。

    虞照濃眉上揚,厲喝道:「左飛卿,藏頭縮腦,算什麼本事?」

    忽聽一聲輕笑,清風掠地,沙塵漠漠,忽一瞬,風息沙沉,左飛卿衣發飛揚瀟灑出塵,飄飄然立在眾人之前。

    陸漸見他神出鬼沒,暗暗吃驚,定神四顧,卻不見姚晴,不覺心如火燒,流露焦慮之色。谷縝瞧在眼裡,微笑道:「急什麼,定然還你個活蹦亂跳的姚妹妹。」陸漸聞言,面皮發燙,心中卻是一定。

    忽聽虞照冷哼一聲,揚聲道:「聽說你捉到晴丫頭,人呢?」

    左飛卿淡然道:「我捉沒捉到,與你什麼相干?」虞照神色陡厲,嘿然道:「姓左的,虞某一向瞧你礙眼,來來來,咱們大戰五百回合,再說別的。」

    左飛卿卻不著惱,笑道:「仙碧妹子就要嫁我了,你心中一定難過。但左某平生不愛打落水狗,你在『情』字上已經輸了,若在武功上再輸,豈非可憐得緊?」

    仙碧聞言,心往下沉,轉眼一瞧,虞照虎目陡張,目光如無形神鋒,暴射而出,仙碧與之一觸,便覺心驚肉跳,慌忙閉眼。

    虞照身周凌厲之氣如千針萬箭,八方迸出。陸漸、谷縝在他身旁,肌膚如被針刺,不覺後退兩步,心弦緊繃,呼吸轉促。但覺殺氣宣洩,卻聽虞照徐徐道:「左飛卿,從我五歲那年開始,我便討厭你了,無論說話也罷,練功也好,都是不男不女,討厭至極。」

    「彼此彼此。」左飛卿溫文含笑,目光悠然,漫如潮水生暈,閒似流雲飛捲:「左某再是不堪,也比不上你雷瘋子又髒又臭,酗酒無賴,不只雷部蒙羞,就連我西城千百弟子,也沒有一個不慚愧的。」

    「你神氣個屁!」虞照冷冷一笑,徐徐道:「你長到四歲,都還尿床,誰髒誰臭,不問可知。」他一字一塗,每吐一字,雙眸便熾亮一分,亮至極處,如紫電耀霆,穿雲裂水,端地威不可當。

    「不敢當,總好過你長到八歲,還光著屁股,滿山亂闖。」左飛卿笑語晏晏,目光卻漸漸凝聚,初如凝雲為水,繼而凝水為珠,混沌瑩潤,無鋒無芒。但任憑對方眼神如何凌厲,與之一交,便如殘電夕照,鋒芒盡失。

    仙碧又好氣又好笑,可真想笑時,卻又笑不出來。他深知二人正眼對視,渾身精氣繫於雙目,縱未交手,目光已如長鋒大盾,遙相攻守,尋覓對手破綻,此時看似你一言,我一語,有如閒聊一般,互揭幼時隱秘,實則卻是故意為之,亂敵心神,只需一方心神擾亂,目光鬆懈,便是輸了大半。

    仙碧越看越驚,挺翹的鼻尖沁出點點汗珠,欲要出聲,但一口氣堵在心口,欲出不能。

    虞照主攻,更費精神,目光亮之極處,漸轉衰弱,眸子含光斂神,威芒大減。左飛卿眼中混沌之意卻有如實質,徐徐吐出,如千鈞鈍物,壓住虞照心神。

    虞照蓄神養氣,守了一陣,驀地一聲沉喝,目光倏地一掙,復又熾亮,將左飛卿目光頃刻逼回。但只片時工夫,虞照神氣又衰,左飛卿目中混沌再度壓來,但不過數息,虞照目光又盛,又將攻勢奪回。

    兩人目光這般進進退退,時攻時守,忽如兩劍交鋒,忽如交矛破盾,時而示弱,時而逞強;變化之奇,尤勝刀劍。

    反覆數合,虞照忽到大喝一聲,左腳如負千鈞,慢慢跨出,左飛卿應勢飄退,高高縱起。

    「去。」虞照雙掌相抵,一道雪白煙光,矯若神龍,橫空射出。

    情急間,左飛卿運起「風魔傘」,舉傘一擋,「哧」的一聲激鳴,白傘化為齏粉。

    兩人甫一交手,立成生死之勢。仙碧不由忘了來意,失聲叫道:「快住手,別,別打啦。」

    傘屑紛飛,狀若雪霰,左飛卿身形墜至半途,滿頭白髮颯然展開,千絲萬縷彎曲成弧,如一片雪白的飛羽,將他輕輕承住。

    「白髮三千羽!」虞照忽地瞇起雙眼,「左飛卿,你藏了這一手?」

    「那又怎地?」左飛卿冷笑一聲,「你不也偷養了一條『雷音電龍』?」

    仙碧見二人無恙,心才落地,忙道:「大家點到即止,這一陣算平手罷了。」

    「平手?」左飛卿眼神一變,大喝道,「還早得很呢!」大袖一甩,風蝶如一陣狂風,繞著虞照疾轉,聚若堂堂之陣,散若雪霰滿天,或是沉舟一擊,或是乘隙搗虛,遮天蔽日,橫斷煙雲。

    「雷音電龍」十步之內,莫可抵禦,十步之外,煙光變淡,威力驟減。左飛卿深明此理,始終遠離十步,遙控風蝶,虞照的電勁卻難及遠,不由怒道:「左飛卿,有種的到地上來打。」

    左飛卿冷笑道:「你怎麼不到天上來?」

    虞照長嘯一聲,縱起數丈,電勁以騰龍之勢夭矯飛出,左飛卿不敢硬擋,飄然後退。虞照騰挪雖強,卻無法如他一般久凌虛空,頃刻之間,復又落下。

    這般忽起忽落,僵持數回,左飛卿得隙一瞥,臉色忽變,只見仙碧身邊,谷縝、陸漸蹤影全無。

    「上當了!」左飛卿心神微亂,一揮袖,欲要飛向後院,虞照大笑道:「想走麼?留幾文買路錢來。」飛身縱起,射出兩道電勁,將左飛卿擋了回去。

    陸漸、谷縝趁兩人相搏,潛到後院,陸漸沿途叫道:「阿晴……」連叫三聲,忽聽左邊禪房裡一個微弱的聲音道:「陸、陸漸,是,是你麼?」

    陸漸又驚又喜,呆了呆,顫聲道:「是,是我,阿晴……」搶到禪房,門未上鎖,他猛力一推,不料那門被一股大力從內抵住。陸漸情急間,忘了「不可借力」的訓誡,以「大須彌相」猛力撞出,不料那門只一晃,姚晴卻發出一聲慘哼。

    陸漸心急,還想再撞,谷縝拉住他,沉聲道:「不要莽撞,這裡面有古怪。」陸漸愕然收勢,谷縝撫摸那門,露出奇怪神色,說道:「你也瞧瞧。」

    陸漸伸手摸去,但覺門扇上似有一股極大潛力,稍一運勁,手指便被潛力彈開。

    谷縝繞著禪房轉了一圈,說道:「這股潛力密佈禪房四周,也不知是從哪裡來的?莫非房裡有人守衛?」

    忽聽姚晴有氣無力道:「沒、沒人守衛,這、這潛力是我的真氣。」房外二人吃了一驚。谷縝道:「難道你自己困住了自己?」

    「這個法子是風部神通,名叫『清風鎖』。」姚晴虛弱道:「左飛卿將我的真氣引到這禪房四周,布成屏障,你要救我,須得先破去我的真氣,但我真氣一破,勢必送命。如此一來,左飛卿不費一繩一鎖,便讓我自牢自困。陸漸……你這傻子,方才一撞,害死我啦……」她中氣不足,說著便輕輕咳嗽起來。

    陸漸驚道:「阿晴,你受傷了?」姚晴氣道:「都怪你這傻子……」陸漸愧悔交迸,忙道:「好阿晴,你怎麼罵我都成,但而今怎麼才能救你呢……」姚晴呸了一聲,道:「我若知道,早就出來了,還用你救麼……」

    陸漸無言以對,瞪著谷縝道:「你一定有法子,對不對?」

    谷縝苦笑道:「不是我誇口,不管鐵鎖銅鎖,只消是有形有狀、有模有樣的鎖具,我一根烏金絲在手,均能打開。但這『清風鎖』以真氣為鎖,看不見,摸不著,分明是一種武功,你也知道,說到武功,小弟的見識有限得很……」

    忽聽姚晴冷笑道:「陸漸,你別信他,他賊頭賊腦,定有法子,你先狠狠揍他一頓,揍到他想出法子為止。」

    陸漸楞了一下,谷縝卻大笑道:「好毒的婆娘,你這叫公報私仇。」

    陸漸奇道:「你和阿晴沒見過,談何私仇。」谷縝笑道:「你還不知道麼?她就是……」姚晴驀地喝道:「臭賊閉嘴。」谷縝道:「閉嘴也成,那你還揍不揍我?」姚晴啐道:「算你厲害。」

    谷縝臉上帶笑,心裡卻甚著急,眼看成功,誰知左飛卿竟留了後著,發愁間,忽聽有人輕笑道:「要破清風鎖麼?說難也難,說不難,也不難。」

    陸漸、谷縝回頭望去,卻見仙碧不知何時,來到二人身後,姚晴忽地恨聲道:「是你?」仙碧笑道:「姚師妹,你好。」

    姚晴冷哼一聲,道:「拜你所賜,我好得很,你這一風一雷兩條狗腿子,好不忠心,任我如何設法,都逃不過去。」

    仙碧歎道:「當日我為求自保,使出絕智之術,亂了令尊的神志,委實抱歉,但你若要報仇,儘管衝著我來,為何要打傷同門,盜走秘籍畫像?」

    姚晴冷哼一聲,道:「這還不簡單?我盜走《太歲經》,便是要學會裡面的神通。至於盜走祖師畫像,更是明白極了,八圖合一,天下無敵,只需我湊齊八幅圖像,便可無敵於天下,將你們這些八部高手殺個乾淨,再放一把火,燒了那座西城,讓你們也嘗嘗毀家滅族的滋味。」

    這一番話怨毒之深,聽得房外三人毛骨悚然。仙碧沉默半晌,忽地歎道:「姚晴,你入魔了。:

    姚晴發出一陣銀鈴般的嬌笑:」是呀,我是魔女,你卻是菩薩,要麼怎地那樣好心,給我解毒,還救我性命?你後悔啦?現在還來得及,今日不殺我,終有一天,我會先滅地部,再毀西城。」

    陸漸忍不住問道:「阿晴,你怎麼這樣說話?」姚晴冷冷道:「我怎麼說話了呀?是不是說了你的仙碧姐姐兩句,你就心疼啦?」陸漸又羞又急,癡癡地道:「我,我……」仙碧皺了皺眉,忽道:「陸漸,不要說了,你先放她出來。」

    「胡說八道!」姚晴冷哼道:「他一個傻子,又怎麼救我出來?」

    陸漸也道:「是呀,我糊里糊塗的,怎麼能放她出來?還是仙碧姐姐大顯神通的好。」

    「我沒這能耐。」仙碧搖頭道:「這裡的四人,要破這『清風鎖』,非你的『補天助手』不可。」

    陸漸吃驚道:「補天助手?」仙碧道:「我來問你,天可補麼?」陸漸沉吟未決,谷縝已笑道:「天者清虛,無來無往,無殘無缺,既無殘缺,如何彌補?」


正文 第18章 下
正文 第18章 下

    仙碧道;「正是。」因而向陸漸道:「『清風鎖』的道理接近天道,看似渾成,其實也有縫隙。你且用雙手虛按牆壁,以劫力感知壁上真氣,找出真氣流轉的間隙,出手切入,真氣受阻,『清風鎖』便算破了。」

    陸漸大喜,正要動手,忽聽姚晴冷冷道:「陸漸你別上當,這女人好生歹毒,她要借刀殺我呢。」陸漸吃驚道:「什麼?」姚晴道:「她說得天花亂墜,但誰又知道真氣受阻,會有什麼後果?倘若真氣受阻,我便死了呢?」

    陸漸聞言一怔,卻聽姚晴續道:「我若死了,她必然會說,因為你本領不濟,還沒感知真氣縫隙,便倉促出手,故而弄巧成拙。如此一來,她既不用擔上殺我的名聲,又可以讓我死在你手裡,叫我九泉之下,也不甘心。」

    陸漸想了想,搖頭道:「仙碧姐姐不是這樣的人。」

    「仙碧姐姐?」姚晴冷哼一聲,「叫得好甜呢!這麼說,你是寧肯信她的鬼話,一心害死我了……」說到這裡,嗓子一啞,微微帶上哭腔。

    陸漸驀地一咬牙,揚聲道:「你放心,無論你是生是死,我都陪著你。」

    那屋子裡一陣沉默,過了片刻,姚晴一字字道:「好,你要出手,須得先答應我一件事。」

    陸漸道:「你說。」姚晴澀聲道:「我若死了,你務必要殺了仙碧這賤人,給我報仇。」仙碧不待陸漸答話,微微笑道:「你放心,你若死了,我自盡以謝。」

    陸漸聽得這話,更無遲疑,雙手隔了寸許,虛按門扇,劫力湧出,一時間,他清晰知覺禪房四周的真氣,有如道道水流,縱橫交織,間或幾道真氣交匯處,果真若有若無,露出絲毫間隙。

    剎那間,陸漸雙目陡睜,右手食指點向門扇左側一處間隙。一指點中,毫無阻塞,門上真氣卻被他手指一阻,陡然斷絕,陸漸食指輕輕前送,嘎吱一聲,禪房門戶洞開。

    谷縝一摸牆壁,笑道:「妙極,『清風鎖』變成『無風鎖』了。」陸漸更是驚喜交集,飛身搶入,但見室內幽暗,隱隱可見一名女子盤膝而坐,陸漸望著那朦朧形影,眼眶倏熱,顫聲道:「阿晴,你,你還好麼?」一聲未畢,眼淚已流下來。

    「哭什麼。」姚晴冷冷道,「你過來。」陸漸拭淚上前。姚晴又道:「我雙腕各有一枚銀針,刺入要穴,針尾一條細絲遠遠拖出,沒入地下。

    陸漸才拔出銀針,姚晴便一躍而起,但她被囚已久,身子虛弱,雙腿一軟,又坐下來,陸漸將她扶住,但覺她身子溫潤,有若一塊暖玉,軟綿綿靠在自己肩上。

    「你呆著作甚?」姚晴忽地輕聲喝道,「還不扶我出去?」

    陸漸還過神來,只覺此情此景有如夢寐,恨不得今生今世就這樣扶著她,永不分離,然而轉念一想,自己劫奴殘生,性命不過兩年,若是執著於這分愛慕,豈不誤了姚晴的終生。

    想到這裡,他輕歎一口氣,將她扶起,卻聽姚晴道:「你歎氣作甚?」

    陸漸心如刀割,強笑道:「沒什麼?幾年不曾見你,心中許多感慨。」姚晴心細如髮,聽出他這話較之方才淡漠許多,不由微感氣惱,方要呵斥,忽覺眼前一亮,已至門外。

    藉著天光,陸漸望向懷中佳人,數年不見,她已出落得越發秀美,有若盛放牡丹,不只美貌勝過當初,更添了幾分傾倒眾生的風韻。

    陸漸心跳難抑,又怕克制不住慾念,情火重熾,只瞧一眼,便掉過頭去,卻見谷縝笑嘻嘻望著自己,一臉促狹,不由得面紅耳赤,幾乎抬不起頭來。仙碧目視二人,眼神忽而凌厲,忽而猶豫,終於又柔和起來,輕輕歎道:「姚師妹,你將《太歲經》和畫像留下,我放你離開,至於家母那裡,由我擔當。」

    姚晴冷笑道:「假仁假義,我才不領你的情。再說《太歲經》和祖師畫像本就不在我身上,怎麼給你?」

    仙碧變色道:「難道左飛卿拿到了?」姚晴露出一絲鄙夷:「他若拿到,怎麼還會將我關起來?只怕早就向你邀功去了。」仙碧鬆了口氣,道:「我便知道,以你的心機,不會將那兩樣物事帶在身邊的。」

    姚晴不置可否,一掠鬢髮,淡然道:「陸漸,我站累了,你小心扶著我,讓我在門檻上歇歇。」

    陸漸扶她坐下,躬身之際,忽聽姚晴在他耳邊低聲道:「在你內衣左襟裡有一個小袋,取來給我。」陸漸伸手一摸,但覺左襟鼓起一塊,還有寸許長一條破口,恰可探入食指。陸漸驚疑不定,探入破損處,從內扯出一個細絹小袋,袋中盛滿米粒大小的圓珠,陸漸大感糊塗,正想詢問,姚晴又道:「別作聲,偷偷給我。」

    陸漸對她素來順從,當下側身擋住谷縝、仙碧的視線,將那袋小珠交到姚晴手心。谷縝見他二人交頭接耳,如膠似漆,不覺大皺眉頭:「這位老兄平日老實,怎地這會兒恁地猴急,身在險地,還有心調情?」

    念頭未絕,忽聽一聲大吼,如天公震怒,雷霆飆發,不只眾人心跳目眩,房舍樹木也是瑟瑟發抖。

    仙碧神色陡變,掉頭一望,空中沙塵密佈,有如一個碩大蒼黃的羊角,驟然間,轟隆一聲,六合塔本已朽壞,被這「羊角」催逼,頓時坍塌。

    「沉沙之陣!」仙碧顧不得姚晴,縱向前庭。谷縝也道:「虞老哥有難了,我去瞧瞧,陸漸,你帶她先走。」說罷尾隨仙碧而去。

    陸漸微一遲疑,說道:「阿晴,我扶你出寺。」姚晴冷笑道:「誰說我要出寺了?」說罷徐徐起身,「你扶我到前面去。」

    陸漸失聲道:「那怎麼成?」姚晴道:「你不去麼,好,我自己去。」摔開陸漸,逕向前庭走去。

    陸漸大驚,伸手便想拉她回來,不料手在半途,忽地一束白光射來,纏他手腕。

    「補天劫手」自發自動,陸漸心念未轉,五指一縮一勾,已將那束白光攬住,竟是數縷蠶絲。他掉頭望去,只見沈秀立在遠處,目光閃爍,若有驚色。

    陸漸見得此人,又驚又怒。姚晴也皺眉道:「你怎麼來了?」沈秀將蠶絲一拋,笑嘻嘻地道:「秀葉師妹,哈哈,不對,該叫姚師妹才對,姚師妹,我找得你好苦!」姚晴冷冷道:「找我做什麼?」

    沈秀笑道:「姚師妹有所不知,昨晚我私自放走了你,擔了莫大的干係!」

    「那與我喲什麼相干。」姚晴掉頭就走,沈秀疾走兩步,隨在她身側。姚晴不由嗔道:「你跟著哦作甚?」

    沈秀歎道;「因為縱走師妹,家父怪罪,小可如今有家難回,除了追隨師妹,別無去處了。」說話間,雙眼凝視姚晴笑容,似笑非笑。

    姚晴見他神色曖昧,不由微微蹙眉,輕哼道:「不怕死你便跟著。」沈秀呵呵笑道:「若能死在師妹手下,也是小可的福分。」說畢回眼望去,見陸漸神色沉重,跟在後面,不由目射寒光,冷笑道:「師妹,這鄉巴佬死纏著你,好不礙眼,要不我代你打發了他。」

    姚晴一言不發,足下不停,沈秀一來未得佳人首肯,二來自忖單打獨鬥,難言必勝,便瞪了陸漸一眼,快走兩步,緊緊隨在姚晴身邊。

    陸漸自從知道「黑天劫」無法可解,便一心斬斷情絲,誰知見了姚晴,胸中波瀾激盪,怎也無法克制,是故望著沈、姚二人並肩而性,真如毒蛇噬心,痛苦難禁。心忖陪伴姚晴的男子若是聰明正直,倒也罷了,自己縱然抱恨,也大可心無牽掛,尋一個深山幽谷,了卻殘生;但這沈秀淫邪狠毒,實非善類,姚晴若是被他糾纏,凶多吉少。

    想到這裡,他身不由己,尾隨二人來到前庭,只見狂沙亂飛,疾如勁鏃,以左飛卿為軸,嗚嗚厲嘯,結成一股龍卷颶風,一陣陣捲向虞照。

    「呵!」虞照又是一聲大吼,聲如巨雷,狂沙才到,被這一喝,如撞無形牆壁,簌簌散落。

    沈秀臉色發白,脫口道:「好一個『天雷吼』,雷帝子威名,果然不虛。」他一邊炫耀見識,一邊斜眼偷瞧,卻見姚晴凝視斗局,聞若未聞,心中一時好不失望。谷縝聞聲看來,看見姚晴、沈秀,目有驚色,又見陸漸神色落寞,頓時眉頭大皺。

    此時飛沙走石,電閃雷鳴,虞照與左飛卿已殺紅了眼,仙碧連聲喝止,二人只是不聽,左飛卿久戰不下,頻頻發動『沉沙之陣』,激起龍卷狂沙,衝擊虞照護體電龍。虞照雖然接連發出「天雷吼」,想要震散那道狂沙,卻始終難以奏效,沙子散而復聚,越發猛烈。

    仙碧急得頓足,心知「沉沙之陣」一旦發動,不死不休,要麼虞照送命,要麼左飛卿力竭而亡,心急之下,不由得雙手按地,潛運「周流土勁」,驀地雙眼一亮,高叫道:「地下有水。」

    話一出口,虞照一聲厲吼,「天雷吼」威力所至,風沙迸散,忽見他雙手交叉,聚起電勁。左飛卿正要後退,不想虞照雙掌並未上推,反是下一送,那道電龍嗤的一聲,鑽入土中。

    左飛卿心道不好,耳聽得地底卡卡有聲,若有頑石迸裂,剎那間,磚裂土分,一股渾濁泉水沖天而起,沙塵遇水,嘩啦啦有如雨下。

    左飛卿無沙可用,不得已向後飛退。虞照以「雷音電龍」擊穿地底泉眼,破了「沉沙之陣」,不待左飛卿重整旗鼓,呼呼雙掌,將泥水攪得漫天飛濺。

    左飛卿疾疾閃開,忽見虞照一俯身,掏起大把泥沙,和水捏成團狀,「嗖」地擲來。左飛卿慌忙再閃,卻被虞照猜中方位,一把泥沙迎面飛來,正中左飛卿白袍下擺,左飛卿望著袍上一點泥印,幾乎氣昏過去,漲紅了臉,正想還以顏色,不料虞照一著佔先,再不饒人,左右開弓,泥團雨點般擲來,左飛卿左閃右避,顛而倒之,有如一個陀螺,滿天亂轉。

    左、虞二人自幼一起長大,左飛卿有潔癖,素來風勁繞身,不令半點塵土沾染白袍。虞照卻從小頑皮胡鬧,慣愛無事生非,少時與左飛卿玩耍,專愛找些污泥,弄髒他的袍子小臉,害他哭泣,故而兩人從小結怨,除了因為仙碧,便是為這緣故,此時虞照佔盡上風,心中得意,呵呵怪笑。

    仙碧見兩人適才都得你死我活,一轉眼又玩起兒時把戲,真是又好氣又好笑,放要開口勸解,忽地足下一動,十餘根粗大籐蔓破土而出,刷刷刷將她纏在其中。

    仙碧大驚,奮力一掙,竟未掙開,忽聽姚晴冷道:「你想死麼?」

    仙碧心念一動,失身道:「你練成了『化生』?」姚晴道:「算你有[狠讀小說網精品收藏]見識。」說到這裡,驀地高叫道:「虞照、左飛卿,你們還要不要這番婆子的性命?」

    虞、左二人掉頭望來,無不變色,陸漸也忍不住道:「阿晴,你不要胡來。」

    姚晴瞪他一眼,喝道:「不關你事。」陸漸被她一瞪一喝,作聲不得,沈秀卻笑道:「師妹高明,這『孽因子』什麼時候種的,沈某竟然毫無察覺。」說罷蹺起大拇指,眉飛色舞。

    虞照濃眉大皺,左飛卿也飄落地上,喝道:「晴丫頭,你的『孽因子』已被我搜盡,怎麼還有?」

    姚晴面露輕蔑之色,哂道:「本姑娘又不是傻瓜,會把『孽因子』全都放在自己身上?」話音未落,便聽谷縝笑道:「所以你藏在陸漸身上。」

    姚晴臉一沉,喝道:「臭狐狸多嘴。」谷縝笑笑,陸漸卻聽得糊塗,忍不住道:「谷縝,什麼放在我身上了?」

    谷縝道:「你方才扶她坐下時,是不是給了她什麼物事。」陸漸道:「我給了她一包珠子,只是奇怪,這小包竟藏在我的內衣衣襟裡。」

    谷縝笑道:「那就是了……」姚晴接口道:「你閉嘴。」谷縝笑道:「你若不想我揭穿此事,便放了仙碧姑娘。」

    姚晴眼神數變,忽地冷哼道:「你揭穿又如何,我才不怕。」谷縝一怔,笑道:「好啊。」轉向陸漸問道,「你的內衣,是誰給你換的。」

    陸漸道:「是受傷後丑奴兒換的……」說到這裡,他望著姚晴,忽地目瞪口呆。姚晴面色微微一紅,別過頭去。

    「明白了麼?」谷縝笑道,「姚晴便是醜奴兒,丑奴兒便是姚晴。」陸漸心神大亂,失聲道:「她,她為何要扮成那樣?」

    谷縝道:「她的心思跟我一般,只當躲在那等下九流的地方,自污自晦,便能逃過對頭的追蹤。可惜她生得太美,若不易容,在那***場中,不只會暴露身份,一不留神,還會被登徒浪子算計。故而她將心一橫,索性扮成個奇醜女子,你說,誰會用心去看一個醜八怪呢?如此美人變醜,已是出人意料,更何況還是妓院裡的下等賤婢。」

    他說到這裡,見陸漸仍有疑惑,便道:「你大約在想,她為何見了你,仍不肯卸了偽裝,把你當猴耍?」陸漸點頭。谷縝搖頭道:「這個緣故,我也想不明白,要麼是她自覺丟臉,要麼是她自知仇家太強,不願將你牽扯進來,姚大美人,我說得對麼?」

    姚晴白了他一眼,不置可否。谷縝又道:「這丫頭狡猾無比,救你之後,她怕萬一落入風君侯手裡,再無翻身機會,便將這怪籐的種子分出些須,藏在你身上。哼,她算計不差,這一著當真派上用場。」

    陸漸聽了這番話,心神一陣恍惚,不知怎的,他竟對姚晴生不出絲毫怨恨,反而望著她,倍感酸楚,想她千辛萬苦逃出西城,一路上遭受多方追捕,以至於走投無路,不惜藏身青樓,其中的辛苦無奈,豈是言語所能形容?陸漸越想越是難過,雙眼倏熱,幾乎流下淚來。

    左飛卿忽地白眉一軒,揚聲道:「仙碧妹子,不用怕,我和她交過手,她的『化生』還沒練全,只能困人,不能殺人。」

    仙碧將信將疑,姚晴卻冷笑道:「我也不消殺她,只用『孽緣籐』在他粉嫩嫩的臉蛋上蹭幾下,叫她皮破血流便是。」此言一出,虞、左二人齊齊變色,均想:「仙碧自來珍惜容貌,如此一來,豈非生不如死?」想到這裡,虞照揚聲道:「晴丫頭,我認栽,你怎麼才肯放人。」姚晴笑道:「到底是雷帝子爽快,我別的不要,只要風、雷二部的祖師畫像。」仙碧急道:「不成……」姚晴暗暗催勁,籐葛縮緊,迫得她出聲不得。

    虞照卻是想也不想,探手入懷,取出一個卷軸,隨手扔來,喝道:「拿去。」

    姚晴忌憚雷部電勁,待得卷軸落地,才敢拿起。左飛卿望了虞照一眼,忽地露出一絲苦笑,歎道:「老酒鬼,我左飛卿從小到大便沒服過你,但今日今時,左某委實佩服。」說罷也自廣袖間取出畫軸,拋將過來。原本這祖師畫像十分緊要,風雷二主萬里東來,君是隨身攜帶,姚晴一討,便即討來。

    仙碧見此情形,雖然不能出聲,心中卻是感動已極,不由得雙眼一閉,流下兩行清淚。

    姚晴拿到畫像,歡喜不盡。虞照卻不耐煩道:「畫已拿到,還不放人?」姚晴兩眼一轉,微笑道:「小女子神通低微,不及二位呼風引電的大能,若是放了人,難保你們不會將這畫像奪將回去,那時我人財兩空,豈不倒霉?」

    虞照皺眉道:「你這丫頭,恁多心眼兒。虞某答應你,只消放了仙碧,七日之內,我不動你一根寒毛,更不向你討回畫像,七日之後,你好自為之。」

    姚晴笑道:「雷帝子一言九鼎,小女子豈敢不信,但你還須代這番婆子立個誓,這七日之內,她也不能與我為難。」

    虞照望了仙碧一眼,見她點頭,便道:「好,我代她立誓,七日之中,也不與你為難。」

    姚晴笑道:「風君侯意下如何?」左飛卿目視遠處,冷冷道:「我讓你先逃七日,這七日之中,你能跑多遠就跑多遠。」

    「這個不勞君侯關心。」姚晴抿嘴笑道:「既然如此,姚晴先行告辭。」說罷撤去周流土勁,「孽緣籐」頃刻萎落。

    姚晴後退兩步,便要出寺,忽聽仙碧道:「姚師妹,你什麼時候練成『化生』的?」

    「就在逃亡的路上。」姚晴笑道,「怎麼,我練成『化生』,你心裡難受啦?」她時時不忘刺痛仙碧,仙碧卻不在意,溫言道:「師妹,這三十年來,地部弟子中,唯有你練成『化生』,只消你痛改前非,家母一定會寬宥你的過失,將來地母之位,也會傳你……」

    姚晴一言不發,眼中滿是譏嘲之色,不待仙碧說完,已轉身出門,沈秀快步趕上,滿臉堆笑,不住口吹捧姚晴的神通機智。

    西城三大高手面面相覷,虞照忽地哈哈大笑,仙碧、左飛卿瞪眼望他,仙碧碰了個釘子,正覺羞怒,不由打他一拳,嗔道:「你還笑得出來?」

    虞照歎道:「這就叫『三十老娘倒崩孩兒』,咱們幾個枉稱高手,竟栽在一個小丫頭手裡,傳至武林,還不笑死人麼,與其被他人恥笑,虞某還不如自己先笑個痛快。」

    「那倒未必。」左飛卿冷冷道,「七日說短不短,說長不長,左某人先放她七日,再抓回來便是。」倏地散開白髮,飄然不見。

    虞照、仙碧相視苦笑,陸漸忽地拱手道:「仙碧姐姐,虞大先生,我有一些俗事,暫且告退。」仙碧明白他心思,默默點頭。谷縝也笑道:「虞兄,我也告辭,下次見面,再來痛飲。」虞照縱然不捨,卻也不好強留,只叮囑道:「好兄弟,見到美酒,可別忘了哥哥。」

    陸漸、谷縝出了寺門,走了一程,遙見姚晴、沈秀,谷縝怒道:「那小子是誰?」陸漸方要開口,谷縝已擺手道:「容我猜一猜,是不是沈舟虛的烏龜兒子。」但見陸漸無語,忍不住大喝一聲,「你還不趕上去?不怕他拐走姚晴嗎?」

    陸漸歎了口氣,道:「谷縝,我想拜託你一件事。」谷縝道:「你說。」陸漸望著他,神情既似期盼,又似淒涼,如此變換幾次,方才歎道:「我想托你照顧阿晴,無論如何……不能讓她落到沈秀手裡。」

    谷縝眉毛一挑,吃驚道:「你這是什麼意思?」陸漸苦笑道:「你也知道我命不久長,將來一旦死了,阿晴孤身流落世上,無人看顧,豈不可憐。如今不只西城高手與她為敵,沈秀更對她糾纏不清,此人心性狠毒,又喲一張好面孔,慣會奸騙女子……」

    谷縝道:「因為如此,你更該趕將上去,不讓那廝得手。」陸漸搖頭道:「不是說了麼,我性命不久,就算能得到阿晴歡心,又能怎樣?好兄弟,我仔細想過,無論容貌計謀、財富家世,你都是那沈秀的對手……」

    谷縝啞然失笑:「你要我去追求姚晴?」陸漸點頭道:「好兄弟,你瞧我面子,萬莫推辭。阿晴聰明美貌,正是你的良配……」

    谷縝嘿嘿一笑,說道:「這個主意,我有四個字答覆你。」陸漸道:「哪四個字?」

    谷縝道:「狗屁不通。」說罷,忽見陸漸臉色鐵青,一跌足,掉頭便走。谷縝見他如此自暴自棄,也是大為惱怒。故而兩人互不理睬,走了一程。將近城池,谷縝忽地歎了口氣,嚷道:「罷了,拗不過你,這事雖然混帳,但瞧你面子,我且試試。」陸漸一楞,脫口道:「你,你答應了?」谷縝眼珠一轉,笑道:「只是在此之前,你我須得分開一陣。」


正文 第19章 脫身 上
正文 第19章 脫身 上

    姚晴、沈秀來到城中市集,已近黃昏,眼見市終人散,店舖行將打烊,姚晴忽道:"沈兄,你有銀子麼?"沈秀道:"怎麼沒有。"說罷得意洋洋,取出沉甸甸的錢袋,在手中掂量,黃金白銀躍躍欲起,閃閃發亮。

    姚晴嫣然一笑,柔聲道:"沈師兄,我挑幾件衣裳好麼?"沈秀望她笑X,不覺神魂出竅,笑道:"師妹,師妹請便。"

    姚晴一笑,進了成衣鋪子,一氣挑了十身好衣裙,十條繡花手帕,五對名貴香囊,而後眼睛也不眨,又如一陣旋風,衝入珠寶齋,笑瞇瞇大挑首飾香粉,她出身豪富,見識過人,所挑珠寶,無非上釵簪指環,須臾便挑了一堆,受理放不下,便丟在沈秀懷裡。

    沈秀在她身後會鈔,眼見銀袋漸空,臉色越是難看,禁不住咳嗽,賠笑道:"好師妹,你不累麼?天也晚了,要不尋一家酒樓用飯?"

    姚晴瞥他一眼,笑道:"好啊,買了這條項鏈,就去用飯。"說罷拿起一條項鏈,鏈上珍珠圓大瑩潤,顆顆均勻,下墜一塊杏子大的天青寶石,皎若明月,光華逼人。

    沈秀心知名貴非常,正感心驚,忽見姚晴含笑瞧來,又只得乖乖掏出錢袋,付帳了事。珠寶齋的掌櫃夥計不料打烊之時,竟憑空掉下這等冤大頭來,一個個狂喜不禁,連連打躬作揖,恨不得趴在兩人腳前,再不起來。

    沈秀心中卻是另一番光景,望著姚晴如花笑X,摸著軟塌的錢袋,真個恨得牙癢,一待姚晴轉身,便尋了熟人,去家中支取銀兩救急。

    兩人逛巴市集,姚晴選了南京城最貴的福臨客棧歇足,上房的定金自是沈秀支付,姚晴入房沐浴更衣,讓沈秀在門外守候。

    沈秀死乞白賴,暗示鴛鴦共浴,誰知說干了嘴舌,也只換來佳人一笑,便被轟出大門。沈秀忍不住繞到窗邊,欲要偷將進去,不了姚晴事先布下"孽因子",沈秀翻窗時一不留神,竟被"孽緣籐"纏住手腳,腦袋卡在兩根籐間,動彈不得,耳聽房中嘩啦水聲,嬌娃低吟,想像那其中情形,胸中真如百爪撓心一般。

    幾番掙扎,好容易擺脫那些臭籐,鑽入房中,但見姚晴已梳洗完畢,一身繡衣寶帶,珠玉琳琅,眉不描而秀,粉不施而白,星眸流轉,媚態天然。

    沈秀只氣得目瞪口呆,再瞧那一身華服美飾,既覺驚艷,又感心痛,自忖生平勾引女子無數,還不曾下過如此本錢,若非忌憚地部神通,他早已武力相向,先來個霸王硬上弓,在這美人身上討還公道。

    姚晴見沈秀翻窗而入,卻不吃驚,笑嘻嘻地道:"沈師兄,晚上去哪兒用飯?"

    沈秀見她如此鎮定,反覺驚疑,要知別的女子遇上這等事,多少有些驚惶羞澀,沈秀自來視情場如戰場,深信兵法所云:"怒而擾之,卑而驕之。",只需女子驚羞,或是歡喜,那便有機可乘。而姚晴這般從容自若,反叫他無法可施,不覺對這眼前女子生出幾分佩服,心中愛意慾火,也更添幾分,當下笑道:"四美莊臨湖,太湖船菜別具滋味,乾坤軒菜品最豐,廚子的手藝堪稱佳秒。。。。。。"

    姚晴嫣然一笑:"光吃飯有什麼好玩,咱們去萃雲樓吃酒如何?"

    沈秀傻眼,支支吾吾地道:"那個,那個……"姚晴接口道:"那個不就是妓院麼?難道你沒去過?"說罷露出鄙夷之色。

    沈秀啞口無言,若說去過吧,未免自污名聲,若說沒去,又未免矯情,再說那裡的鴇兒妓女,沈秀無一不熟,到了地頭,勢必露了老底。

    沉吟間,姚晴笑笑出門,徑直向萃雲樓走去,沈秀見狀嘖嘖稱奇,心道:"她都不怕,我怕什麼?***場中,色做膽,酒為媒,最好幹事了。"想著歡天喜地,隨在姚晴身邊,縱情說笑。二人男俊女俏,引得無數行人回頭駐足。如此行了一程,在秦淮河邊乘船,兩人吟賞晚景,不多時來到萃雲樓中,要了一間雅座,設酒取樂。

    樓裡的鴇兒姑娘見沈秀帶來一名絕色女子,均感奇怪,背地裡議論紛紛,胡亂猜測。姚晴妙目一轉,笑道:"奇怪,何巧姑呢,怎麼不在?"沈秀一翹(原文用了蹺字)大拇指,贊倒:"好師妹,你連何媽媽的小名也知道,難不成你也來這裡……哈哈,那個過……」他將一個"嫖"字硬生生嚥了回去,辛苦得很。

    "嫖過是麼?"姚晴舉杯一笑,「小妹向來貧寒,哪有這種雅興?難得今晚良辰美景,又有沈師兄這等闊同門陪著,小妹不才,便放手嫖一回如何?"

    沈秀聽到"闊同門"三個字,心中老大不是滋味,若是這小娘皮心一狠,專叫名妓,自己豈不大大破財,發愁之際,忽見姚晴舉杯喝酒,又覺大喜,妙妙妙,只需你肯喝酒,那便好辦,我先灌倒了你,任你有什麼能耐,都得任我擺佈了。"當下鼓起三寸不爛之舌,放出***場上的手段,一心騙姚晴喝醉。

    姚晴卻是嘴角含笑,任他如何勸說,總是一口一口,喝得慢條斯理,期間反倒弄些癡言軟語,哄得沈秀神魂顛倒,多喝了七八杯,俊臉上一片醉紅,心中還自以為得計,咧嘴憨笑不已。

    談笑間,何巧姑聞風而來。姚晴招手笑道:"好媽媽,過來些。"

    何巧姑驚疑不定,打量她笑道:"哎呦,這位美人是誰家的姑娘,媽媽我眼拙,竟不認得。"當下挨到她身邊坐下,一對三角眼在姚晴身上骨碌碌亂轉,心中暗讚:"這丫頭煙視媚行,天生的狐狸精坯子,若能讓我調教幾天,還不得將這一河的姑娘都壓下去?」又想到是別家的姑娘,真是既妒又羨。

    姚晴飲了兩杯酒,雙頰添了一抹艷色,越發勾魂蕩魄,她伸出纖纖素手,斟滿一盅酒,雙手送到何巧姑嘴邊,嘻嘻笑道:"媽媽請喝。"

    何巧姑笑瞇瞇正要去接,不想姚晴手一抖,潑了她滿臉滿身。何巧姑失聲尖叫,姚晴笑道:"哎呀,對不起。"伸手幫何巧姑拭去酒漬,卻趁亂指尖發力,在何巧姑豐滿的胸脯上狠狠掐了一把。

    何巧姑殺豬般一聲慘叫,反手一掌,便向姚晴刮來,不料姚晴早已有備,左手輕輕撥開來掌,右手掄圓,狠狠一個嘴,左手輕輕撥開來掌,右手掄圓,狠狠一個嘴巴抽在何巧姑臉上,口中喝道:"好賤人,敢對客人無禮?"

    可憐何巧姑柔弱女子,身無長力,被這一巴掌抽得翻了個觔斗,當場昏了過去。

    沈秀原本望著兩人巧語媚笑,真個心癢難煞,誕水長流,手裡一杯酒淋在褲襠裡也不自知。誰知變起頃俄,姚晴忽然行兇,打得何巧姑人事不知。沈秀先是一驚,繼而又驚又氣,心道這何巧姑一樓之主,與自己頗有交情,姚晴如此一鬧,自己今後如何還能來此玩樂。

    這時間,一眾龜奴打手感到,但見沈秀在桌,盡皆洩氣。這城中的秦樓楚館,沒有不認得這沈少爺的,均知他功夫了得,又通官府,是故眾奴才縱然趕到,卻一個個縮頭縮腦,只在門邊張望。

    姚晴卻若無其事,笑斟一杯酒,潑在何巧姑臉上。何巧姑被冷酒一激,醒了過來,爬起想逃,卻被姚晴拽著肩膀,笑瞇瞇按回桌邊,說道:"好媽媽,頗有得罪,莫要見怪。"

    何巧姑生平翻手雲雨,將天下男女玩弄於鼓掌之間,誰知今天竟遇上這喜怒無常的主兒,恰似老鼠遇了貓,不由煞白了臉,戰戰兢兢,臉上的五道抓痕由紅變紫,由紫變青,高高腫起,便似烙上去一般。

    姚晴笑瞇瞇將她摟在懷中,一邊餵她喝酒,一邊又對她又親又摸,上下其手,便如男子一般戲弄。若是當真換了男子,倒也罷了,何巧姑正好撒嬌悲泣,發洩心中委屈,但此時被姚晴這般玩弄,卻是欲哭不敢,欲笑不能,忍氣吞聲飲了一巡酒,倒似吃了呂太后三千個筵席。

    沈秀見姚晴這般反覆無常,也是不明所以,呆坐一旁,忘了言語。

    忽聽一聲輕笑,他轉眼望去,只見谷縝笑吟吟挑簾而入,沈秀一皺眉,騰地站了起來。

    谷縝笑笑,擺手倒:"足下少安毋躁。"說著撩袍坐下,眼中帶笑,望著姚晴。何巧姑見了他,如得救星,顫聲道:"谷爺。。。。。。救,救我。。。。。。"

    谷縝衝她點點頭,笑道:"姚大美人,你打她一巴掌,又嫖她這一回,當日被她欺侮的怨氣也該出夠了吧。"何巧姑驚慌道:"谷爺你怎麼也來鬧我?這位姑娘皇后般的人兒,給我一千個膽子也不敢欺侮她的。」

    谷縝笑而不答,姚晴卻怕被他道破丑奴兒的身份,便笑道:「好媽媽,你去忙吧。」當下放開何巧姑。何巧姑如蒙大赦,飛也似去了。

    姚晴瞧了谷縝一眼,冷冷道:「你來做什麼?」谷縝笑道:「來給你提個醒兒?」姚晴只是冷笑。

    「不信麼?」谷縝笑道,「你瞧窗外。」姚晴一轉身,透過圓窗,只見左飛卿白衣勝雪,抱膝而坐,舉頭望月,儀表超然。

    姚晴咬著朱唇,目透殺機。谷縝自斟自飲,從容笑道:「風君侯十六歲時,為一個牧羊女報仇,追殺一群馬賊,從天山北麓一直追到貝爾加湖,那群馬賊沿途換嗎,日夜狂奔,逃了整整十天十夜,最後三百來人只活了一個,聽說還是因為累餓交加,驚懼發狂,左飛卿不屑殺他,方才逃得性命。」

    此事在江湖流傳甚廣,姚晴、沈秀自然聽過,姚晴道:「那又怎樣?」

    「還不明白麼?」谷縝笑道,「風君侯少年之時,神通未成,便能十天十夜、不眠不休追殺馬賊,如今自也能七天七夜不眠不休,守著姑娘你了。」

    姚晴端起一杯酒,冷笑道:「你來就為說這些廢話?」谷縝搖頭道:「自然不是,只因我有法子,叫你逃過風君侯的追蹤。」

    姚晴瞧他一眼,眼裡滿是得色。谷縝露出一絲苦笑:「你不用恁地開心,我知道上了你的當。只需你有難,陸漸勢必拚死相幫,我是他的朋友,若要幫他,就須幫你。可恨,明知是你的圈套,卻只能跳進來了。」

    姚晴輕哼一聲,臉上隱隱透出一絲笑容,口中卻淡淡地道:「姑娘我本來就比你臭狐狸高明,你上當吃虧,也是應該。」

    谷縝瞅著她,微微冷笑。沈秀見他二人只顧交談,渾不將自己放在眼裡,心中氣惱,忍不住喝道:「兀那小子,這是爺爺花錢取樂的地方,你坐在這裡,不嫌礙眼嗎?」

    谷縝瞧他一眼,笑道:「足下今晚取樂,共花了三千二百一十六兩七錢五分銀子,還知道你在南京有四所宅子,無錫、杭州各有兩所大宅,蘇州有一座園林。這九座宅子裡養了九個女人,三個是倭寇送的,三個是拐來的,還有三個是從妓院裡贖出來的……」

    「你放屁。」沈秀面若濺朱,騰地站起,目中透出森森殺氣。

    「慢來慢來,還沒完呢。」谷縝擺手笑道,「你在南京還有一座大倉,屯了三萬五千石谷米,想要等到荒年,囤積居奇。在蘇州有六戶織紡,紡出的生絲賣給蘇州織造,織出的綢緞,走私給西北蠻族,另有一家妓院、兩家賭坊,還有二萬兩銀子,常年利滾利放貸周轉……」

    沈秀初時怒容滿面,但隨谷縝娓娓道來,臉上由怒轉驚,又由震驚轉為陰鷙,目光雪亮懾人,忽見姚晴目光移來,不由得厲聲道:「師妹,你別信他胡說八道……」

    姚晴朱唇邊泛起一抹笑意:「是麼,卻叫人失望得很,你若真有這麼大一份家當,倒是叫人羨慕。」沈秀望著她,一時驚疑不定,忽地皺了皺眉,徐徐坐了下來。

    姚晴又問道:「臭狐狸,你說了一大堆,卻值幾多銀子?」

    谷縝扳著指頭道:「只算本金,不算利息,這沈大公子的家當暫且值二十萬兩銀子。」

    姚晴聽出他話中有話,忍不住笑道:「什麼叫暫且?」谷縝道:「所謂暫且,就是今天值二十萬兩,再過幾個月,或許一個錢也不值。」

    沈秀聽得驚疑不定,谷縝對他的明暗財物瞭如指掌,估算價值,也誤差微小,但聽他說到「一個錢也不值」,忽覺心驚肉跳,但何以如此,卻想不明白,只不過再沒了飲酒作樂的興致,望著谷縝,不住尋思道:「這人究竟是誰?」

    要知道他發跡揚名,只是這兩年的事,在此之前,谷縝已被關入獄島,是故沈秀不知他名頭,此時自也猜不透他的底細。

    谷縝從容起身,踱到窗邊,逍遙望去,遠處河面上,冉冉升起一盞蓮花燈,寶光流輝,亮若星月。谷縝轉身笑道:「大美人,該啟程了。」

    姚晴一笑起身,沈秀忙道:「師妹你去哪?」姚晴笑道:「多勞師兄破費,小妹暫且告辭。」

    沈秀大怒,狠狠瞪著谷縝。谷、姚二人卻不理會,並肩出房。沈秀羞怒難忍,驀地擲下酒錢,哈哈笑道:「好師妹,不是說了麼?我因你得罪家父,無家可歸,你就忍心丟下我不理?」

    姚晴秀眉微顰,沈秀卻不管她情願與否,快步搶上,將她與谷縝隔開。姚晴不由歎道:「沈師兄,你可真纏人。」

    沈秀笑道:「若要怪,便怪師妹生了一雙勾魂奪魄的眸子,那日只一眼,便將我這三魂七竅勾去了,唉,如今師兄我便似一具行屍走肉,唯有跟著你到天涯海角,寸步不離了。」

    姚晴聽了,淡淡一笑,谷縝卻說:「如此說,我倒有一個還魂法兒,也不知靈不靈驗?」

    沈秀調情正歡,忽地被他打斷,頓時怒目相向。姚晴卻笑道:「什麼法兒?快教教我。」

    谷縝道:「先用黑狗血一盆,給這位沈兄洗頭淨手,再將他丟在糞坑裡浸上三天,別說三魂七竅,就是七魂八魄,也給招回來了。」沈秀未及發怒,姚晴已皺眉道:「好你個臭狐狸,你不但咒他中邪,還罵我施邪法哩。」

    谷縝笑道:「豈敢豈敢,我這純屬一片好心。」姚晴冷笑道:「你若是好心,這天下便沒有壞心了。」

    谷縝哈哈一笑,拱手道:「得姚大美人櫻口一讚,我也快成行那個屍,走那個肉了。」忽見沈秀瞪視過來,便笑道:「沈兄放心,『行屍走肉』這四個字是兄台專用,普天下只此一家,別無分號,小弟縱然心嚮往之,也不敢亂拾兄台的牙慧,污了兄台的美名。」

    他這番話娓娓道來,卻無一字不險惡陰毒,沈秀氣得臉都白了,心中雖然恨死了谷縝,卻礙於姚晴,不好大打出手。

    正覺氣悶,忽見門外行來一撥商賈,居中一人大腹便便,笑臉團團,聽著身周眾人諛詞如潮。沈秀雙目一亮,急忙趕上兩步,拱手笑道:「洪老爺,幸會幸會。」

    那「洪老爺」瞇起細長雙目,睨他一眼,卻不回禮,只笑道:「沈小哥嗎?好久不見了,今晚瞧上哪個姐兒?洪某人請客如何。」

    沈秀笑道:「洪老爺好意,敢不領受?只是沈某有事在身,先走一步?」轉頭向姚晴笑道:「我給你介紹一位驚天動地的大人物,這位洪老爺別號『投銀斷江』,他家的銀子若是丟在長江裡,能把江水都阻斷囉!」

    姚晴淡淡一笑,卻不言語。那洪老爺望著她,肥臉上露出色迷迷的神情,流著涎水道:「這,這位是新來的姑娘嗎?沈小哥好福氣……」

    沈秀得意非凡,正想客氣幾句,忽聽谷縝笑道:「小洪,你好閒的心呢!」

    那洪老爺聞聲,肥軀一震,轉過頭來,驀地瞧見谷縝,只一呆,臉上肥肉抽搐幾下,猛地掙開兩邊侍兒,活似一個大元寶,骨碌碌滾到谷縝腳下,連聲叫道:「谷爺好,谷爺好,小的瞎了眼,竟沒瞧見您老,該死該死。」

    一時間,眾人無不傻眼。這洪老爺適才威風八面,誰知一見谷縝,竟矮了半截,沈秀更是吃驚,他深知這洪老爺富甲一方,自己拍馬不及,如今竟對這個毛頭小子如此敬畏,端的不可思議。

    谷縝伸出手,摸著洪老爺的胖大腦袋,笑嘻嘻地道:「小洪,聽說你名號也改了,叫做『投銀斷江』,好威風呢?」洪老爺忙道:「那都是道上的朋友胡亂叫的,小的哪有這麼威風。」

    「是麼?」谷縝笑道:「你雖然斷不了長江,但阻斷這小小的秦淮河確是綽綽有餘的。」

    洪老爺渾身大汗淋漓而下,浸得衣裳盡濕,顫聲道:「小的,小的來這裡只是,只是陪幾個朋友。下次,下次再不敢了。」

    話音未落,忽聽樓上有女子吃吃發笑,谷縝抬眼望去,但見菡玉、婉娘、秋痕倚著朱欄,正向這邊觀望。

    谷縝不覺莞爾,歎道:「小洪起來吧,別讓人笑話。」洪老爺起了身,抹了抹額上的汗水,道:「谷爺要不要去敝舍坐坐,喝兩杯清茶,瞧瞧賬目。」

    谷縝搖頭道:「我有事在身,過幾日再來。我來之前,你要好好反省一下。」洪老爺陪笑道:「再不敢了,下次谷爺再在這裡瞧見小的,只管抽我的筋,扒我的皮,大卸八塊,丟了餵魚。」說罷唱了個諾,也不顧大肚辛苦,彎腰立在一邊,眼皮也不敢抬。

    谷縝轉身,忽見那三名女子均在樓頭向他微笑,倏爾一陣琴聲飄來,婉轉悠揚,若醉若嘻,卻是一折《⼳篇》。廳內眾人無不吃驚,均知「萃雲樓」中,素琴名如其人,琴藝獨步秦淮,卻又清高自許,從不輕調弦柱,是故琴音雖好,王公貴胄也難得一聽,今日忽有所奏,無怪眾人驚詫了。谷縝聞絃歌而知雅意,微微一笑,忽地拍手唱道:「想那等塵俗輩,便似糞土牆。王弘探客在籬邊望,李白捫月在江心喪,劉伶荷鋤在墳頭葬。我則待朗吟飛過洞庭湖,須不曾搖鞭誤入平康巷。」

    他唱罷這曲,哈哈大笑,拱手道:「素琴姑娘以琴相諫,谷某心領了。」話音方落,只聽琴聲驟歇,幽幽傳來一聲歎息。

    沈秀瞧在眼裡,心中妒火熊熊,萃雲樓四大名妓,他拋擲了無數金銀,也不過見得兩三面,尚未能一親芳澤,此時瞧這情形,谷縝分明已做了四女的入幕之賓,若非眾目睽睽,沈秀早已使出「星羅散手」,三拳兩腳,打他個稀爛。

    谷縝笑罷,逍遙出門,沿途無論男女,均是低頭袖手,神色恭謹,沈秀被這一陣壓得風頭全無,胸中恨苦,滿心只想著如何羞辱谷縝,出一口惡氣。

    出門之時,夜闌月明,滿河流星,遠遠一盞蓮花燈高懸夜空,尤為奪目。谷縝笑吟吟正要開口,驀地臉色慘變,張大了嘴,再也合不攏來。

    沈、姚二人心中大奇,尋他目光瞧去,只見沿堤的長街上走來一名挽著竹籃的銀衫少女,秀美絕俗,難描難畫。

    沈秀一見這少女,便覺胸口滾燙,心尖也發起癢來,若非姚晴在側,定要立馬勾搭。卻見那少女走到三丈外,悄然駐足,兩眼直勾勾盯著這方,那神色既似傷心,又似絕望。

    沈秀轉頭一瞧,見那目光正落在谷縝身上,心頭一沉,慾念頓滅,妒意陡生,忽見谷縝吐了一口氣,笑嘻嘻地道:「妙妙,真巧,你也來出恭嗎?」

    施妙妙聞言一愣,繼而臉漲通紅,啐道:「胡說八道,出什麼呀,什麼恭呀?」谷縝驚異道:「你既不出恭,來做什麼?」

    施妙妙恨怒欲狂,喝道:「我正要問你,你來做什麼?」

    「說來話長。」谷縝歎道:「適才我走在街上,忽然內急。你想,我這等斯文人,總不能當街胡來吧,故而瞧見這房子,便一頭撞進去,出恭半晌,這陣子才出來呢。」

    施妙妙聽他口口聲聲內急出恭,說得羞人答答的,叫人難以開口細問,紅臉半晌,又問道:「這裡大街小巷的,都不乾淨,你不在別的街上走,幹什麼來這裡走呢?」

    谷縝心中叫苦,想這丫頭平日嬌憨老實,怎地一遇上這等事,確是智比諸葛,計壓張良,但他素有急智,接口便道:「怎麼不乾淨了?我一心走路,卻不知東西……」說罷左顧右盼,忽地咦了一聲,失聲道:「這裡莫不是煙花之地?該死該死,我怎麼到這裡來了?」

    他做唱具佳,倒叫施妙妙真假難辨,怒色轉薄。沈秀忽地一聲清笑,插嘴道:「姑娘千萬莫上谷老弟的當,他是這裡的熟客,別說這萃雲樓,就是這條秦淮河,上至鴇兒,下至龜奴,沒有不認得他的……」

    谷縝又驚又怒,眼瞧著施妙妙臉色發白,秀目若有火光迸出,頓時心叫不好。焦慮間,忽見施妙妙恨恨瞪著沈秀,喝道:「瞧你這廝油頭粉面的,也不是什麼好人。谷縝以前好好的,都是你們這些狐朋狗黨教壞了。」沈秀被這一罵,莫名其妙。谷縝卻暗叫:「乖妙妙,罵得好。」

    施妙妙目光一轉,又見姚晴艷裝盛服,便將她當成了風塵女子,冷哼道:「還有你這賤貨,不知廉恥,就知道勾引男人。」

    姚晴臉一沉,揚聲道:「你罵誰?」施妙妙不料這「賤人」膽敢頂撞,更覺氣惱,喝道:「罵你又怎的,我還要殺你呢。」說著之間多了一枚小銀鯉。

    谷縝急道:「當心……」話未落音,施妙妙玉手倏揚,空中星星點點,下了一陣銀雨也似。

    「千鱗」一出,鋪天蓋地,對面三人躲避不及,紛紛失色。

    忽然間,一道人影從旁掠至,雙手一輪,滿天銀光倏爾消失。

    谷縝虛驚一場,定眼望去,自背影認出來人正是陸漸,卻見他雙手一分,指間精芒閃動,驀地十指撒開,銀鱗叮叮噹噹落了一地。

    除了谷縝,在場之人無不吃驚,施妙妙更沒料到,竟有人以空手接下「千鱗」,心一沉,又扣住三枚銀鯉,咬著嘴唇,氣呼呼盯著陸漸。

    陸漸一心讓谷縝追求姚晴,是故谷縝讓他來此,他也不肯同行,只是暗中尾隨,直待施妙妙出手才被迫現身。但他的「補天劫手」尚未大成,接下一枚銀鯉已自勉強,遑論對付三枚銀鯉;谷縝卻知施妙妙脾氣固執,此番因為惱恨自己,遷怒眾人,倉促間平復她心中殺機,難之又難,正自發愁,忽聽頭頂有人笑道:「施姑娘,別來無恙麼?」

    施妙妙抬眼望去,只見左飛卿不知何時,已立在房頂,衝著自己微笑。

    施妙妙心一沉,厲聲道:「風君侯,待我殺了這些無恥之徒,再來會你。」

    左飛卿搖頭道:「你要殺人,我管不著,但你搶了左某的獵物,左某卻不答應。」施妙妙皺眉道:「什麼獵物?」左飛卿道:「這四人中,有一人是我七日之後必要活捉的,七日之內,誰若動她,便是與我為敵。」

    谷縝一聽,喜出望外,遙見那盞蓮花燈縹緲近岸,當即不待施妙妙答話,一扯陸漸,低聲道:「快走。」

    陸漸不明所以,被他扯著飛奔,姚晴、沈秀也快步跟隨。施妙妙又驚又怒,一揚手,三枚銀鯉散做滿天寒星,射向四人。左飛卿一拂袖,紙蝶後發先至,[狠讀小說網精品收藏]將銀鯉擋住。霎時間,這兩大高手竟然不管不顧,在大庭廣眾之下鬥起神通。只驚得滿街行人屁滾尿流,紛紛鑽入妓樓畫舫,龜縮不出。

    谷縝搶到掛燈的畫舫前,當先跳入,陸漸、姚晴緊隨其後,沈秀正要踏上跳板,不防谷縝一腳踩在彼端,跳板忽地彈起,沈秀只覺勁風撲面,急住後仰,饒是如此,仍被木板刮中下巴,熱辣辣作痛,不禁怒道:「好小子,敢算計爺爺?」

    谷縝松腳放下跳板,哈哈笑道:「玩笑玩笑,沈兄請進。」沈秀見他一派大方,反覺狐疑,不敢再走跳板,自恃輕功,飄身縱上船頭。谷縝拍手讚道:「好輕功。」沈秀雖然恨得牙癢,卻也不願失了風度,冷冷一笑,淡然道:「謬讚了。」

    說罷鑽入艙內,見陸漸、姚晴並肩而坐,不免心生醋意,搶上坐在姚晴身邊,目光如刀,瞪視陸漸。

    忽聽一聲笑,谷縝端著酒菜,挑簾而入,擺好杯盞,先給沈秀斟了一杯酒,笑道:「方纔多有得罪還敬沈兄一杯。」說罷自斟自飲,乾了一杯。

    沈秀望著杯中清酒,只恐有詐,躊躇不決。谷縝笑道:「感情沈兄不會飲酒?」搶過酒杯一口喝了,繼而又斟三杯,與陸漸、姚晴對飲,再不給沈秀斟酒。沈秀被他輕易排擠到一邊,惱怒萬分,但早先敬酒未飲,此時也不便再喝,望著三人說笑,心中真如刀割一般。

    卻聽姚晴道:「臭狐狸,你這就算擺脫了風君侯麼?」谷縝笑道:「還早著很呢,你且瞧我大變戲法兒。」姚晴冷笑道:「要是跳到這河臭水裡洗澡,本姑娘敬謝不敏。」

    左飛卿與施妙妙交手兩合,勝負未分,他無心戀戰,見那畫舫遠去,便棄了施妙妙,施展「白髮三千羽」,飄臨河上,凌虛眺望。施妙妙並無這等神通,見他想走便走,除了跌足嗔怒,別無他法。

    左飛卿凝視畫舫,些微動靜也不放過,只見那畫舫駛了二里有餘,忽有八艘畫舫迎面駛來,均掛著一色蓮花燈,將姚晴所乘畫舫圍在河心,燈影交錯,亮如白晝。

    左飛卿見那九艘畫舫式樣一般,燭火宛然,一時又是吃驚,又覺好笑,尋思道:「這必是晴丫頭的詭計,想要魚目混珠,讓這些船來擾亂左某視線,也難為她尋了這麼多一模一樣的船來。」想著凝神淨慮,雙目牢牢鎖住姚晴等人所乘畫舫,其他八艘畫舫均如不見。

    不一陣,九盞蓮花燈重又點燃,九艘畫舫也分散開來,有的向北,有的向南,有的靠東,有的靠西,姚晴所乘的畫舫卻趁亂掉了個頭,原路返回上流。左飛卿瞧得暗笑,悄然縱上一處房頂,藉著屋宇遮掩,信步追蹤。

    那畫舫慢悠悠駛了十里左右,不多時到了秦淮盡處,左飛卿只當姚晴必要停棹上岸,不料那畫舫忽又調轉回來,駛向下游。

    左飛卿心頭疑雲大起,忍不住飄落舫頭,喝一聲:「晴丫頭。」卻無人應。左飛卿搶上一步,撩開珠簾,卻見艙內空空,哪還有半個人影。

    谷縝走在長街上,仰望天空一輪皎月,驀地笑出聲來。陸漸奇道:「你笑什麼?」谷縝笑道:「你猜我見了這白花花的月亮,便想到誰了?」陸漸抬眼一瞧,也笑起來:「風君侯嗎?」

    「正是。」谷縝拍手大笑:「左飛卿自負聰明,眼裡只有船,卻忘了船裡的人竟是長了腳的,只顧追那空船,卻不知我已趁暗換到別船,這一計貌似『魚目混珠』,實為『偷梁換柱』,計中藏計,叫他防不勝防。」

    姚晴見他這副嘴臉,便覺生氣,冷笑道:「你何時弄來這麼多一模一樣的畫舫?難不成真如沈師兄說的,這條河上的鴇兒龜公都認識你?」

    谷縝笑道:「他們雖不認得我,卻認得我的銀子。」姚晴恍然道:「原來是你花錢雇來的。」

    「別高興太早。」沈秀哼了一聲,冷不丁道:「風君侯捕風捉影,天下知名,若以為這點小把戲便能瞞過他,不啻於白日做夢。」

    谷縝瞧他一眼,笑道:「如此說,沈兄必有脫身的妙計了?」沈秀一怔,他雖恨谷縝搶了自身風頭,但說到設計擺脫風君侯,卻有不能,當下皺眉垂目,假裝沉思,不想谷縝存心掃他臉面,始終笑嘻嘻望著他,見他不言,又追問道:「沈兄還沒想出來麼?」

    沈秀被他頂心頂肺,嘴裡支吾,心中羞怒。姚晴瞧出玄機,忍不住道:「臭狐狸,這會兒不是賭氣的時候,有話便說,不要拖拖拉拉。」

    「大美人有命,小子膽敢不從?」谷縝微微一笑:「若有一個地方能讓沈舟虛也找不到,你說,能不能逃過風君侯的法眼?」

    沈秀冷笑道:「胡說八道,天底下哪有這等地方?」谷縝笑道:「不巧,這裡就有一個。」他倏地頓足,遙指前方一座宅邸。其他三人舉目望去,陸漸、沈秀均吃一驚,感情那宅邸門首,赫然鐫著「羅宅」二字,正是早先倭寇藏身之地,宅門已封,守著兩名甲士。

    沈秀皺眉道:「這裡會有藏身之地?」谷縝笑笑,轉向姚晴,笑道:「還請大美人送我進去。」姚晴道:「你沒長腳麼?」谷縝道:「在下不比各位,輕功不濟。」

    姚晴無法,只得放出一根「孽緣籐」,緣牆而走,鑽入宅內,谷縝慢騰騰緣籐爬進,陸漸緊隨其後,沈秀、姚晴輕功高明,縱身掠牆而入。

    宅中黑沉沉的,谷縝不知從哪裡找來一根蠟燭點燃,東摸摸,西瞧瞧,興致盎然。沈秀冷笑道:「這裡的牆壁檁柱、假山花圃,均被薛耳聽過,絕無密室地道,你就不用白費氣力了。」

    谷縝笑道:「既然如此,為何卻沒抓住徐海?」沈秀眼中厲芒一閃,寒聲道:「這還得問問陸老兄了。」陸漸面皮發燙,多虧夜色深濃,無人瞧見。

    谷縝笑道:「沈舟虛素來謹慎,他既然布下人馬拿人,必然上天入地,處處設防,豈會叫人逃脫?但為何昨夜明明圍住羅宅,卻沒能抓住徐海。足見徐海並未出府,而是從府內密道遁走,只不過,沈舟虛沒能找出罷了。」

    沈秀冷笑道:「就算有密道,家父都找不到,你能找到麼?」

    「沈舟虛都找不到,那才算好!」谷縝笑道:「天部之主都找不到的密道,左飛卿還不束手無策嗎?」

    「什麼。」沈秀臉色陡變,失聲道:「你要借倭寇的密道躲避風君侯?」谷縝笑道:「不錯。」

    這一計匪夷所思,不只沈秀吃驚,陸漸也是駭然,姚晴更是莫名所以,忍不住拉住陸漸詢問,陸漸將來龍去脈說了,姚晴大為驚疑,問道:「臭狐狸,你篤定能找到密道?」谷縝笑道:「若是篤定找到,豈非無趣。」

    說話間,四人來到廳後花園,園中久無人理,雜草叢生,牆角有一口八卦井。谷縝在園中逛了一圈,來到井邊,向內探望,但見井水映月,波光蕩漾。

    谷縝審視半晌,忽而笑道:「是這裡了。」他見眾人疑惑,便道:「這井上的□轆,別的井都是木質,這口井的□轆卻是鐵的。」

    沈秀道:「鐵□轆井也不希罕。」谷縝道:「這麼說,鐵井繩也不希罕了?」說著伸出指頭,撥開井繩上的一層麻線,赫然露出指頭粗細,銹跡斑斑的鐵鏈來。

    沈秀眼中掠過一抹驚色,嘴裡卻道:「這也算不得什麼,麻繩容易朽斷,鐵鏈就結實多了。」

    谷縝道:「若是如此,又何必在鐵鏈上纏麻繩?再說一桶水不過二三十斤,用粗麻繩吊起足夠,即便麻繩朽斷,也須十年八年,但若是百斤重的人體,卻非有鐵鏈不能承受。沈舟虛雖然智謀深遠,卻壞在腿腳不便,難以親自察看,唯有倚仗劫奴,劫奴雖有劫術,眼力卻平常得很。」

    沈秀神色陰晴不定,忽地冷冷道:「既然你篤定密道在井裡,只管下去。」谷縝搖頭道:「若要下去,你我四人都須下去,要麼騙不了左飛卿。」

    沈秀又驚又怒,轉眼一瞧,只見姚晴默默望著井下,顯然已被說動,自己若不從眾,不止失了佳人芳心,更只怕成為眾矢之的。想到這裡,不覺後悔色迷心竅,捲入此事。

    谷縝笑道:「怎麼樣,下不下去?」沈秀心念數轉,吐出一口氣來,冷笑道:「下去便下去,但這井口只容一人上下,你先下,我們隨後就來。」

    陸漸心一沉,這井下既是倭寇藏身之地,先下者必然身當其鋒,當即叫道:「不成。」沈秀瞥他一眼,正待反唇相譏,谷縝擺手笑道:「若爭先後,有傷和氣,不如咱們來比一比本事運氣。」

    沈秀道:「怎麼比法?」谷縝道:「還借大美人的珍珠項鏈一用。」姚晴秀眉微皺,接下珠鏈,谷縝接過一拉,貫珠金線斷絕,珍珠迸散,落了一地。

    沈秀瞧得心疼,不禁喝道:「這項鏈不姓谷,你就不知道愛惜麼?」谷縝笑笑不答,將天青寶石還給姚晴,拾起珍珠,掬滿手心道:「這裡有三十顆珍珠,大伙瞧明白了。」

    沈秀道:「那又如何?」谷縝道:「咱們三人雙手將珍珠拋起,再用手背接住,誰接的珍珠多,誰就後下,誰接的少,誰就先下。」

    姚晴恍然道:「這是抓子兒?」谷縝笑著點頭。原來鄉下小孩閒來無事,常抓石子玩耍,先將石子拋起,再用手背承接,接住石子多者為勝。只是石子方圓不定,質地粗糙,故而容易接住,這些珍珠卻是又大又圓,沾著便溜,碰著即走,較之抓石子,難了十倍不止。


正文 第19章 脫身 下
正文 第19章 脫身 下

    「慢來。」沈秀皺眉道:「怎麼只有三人?」谷縝道:「咱們堂堂男子,豈能讓女子先下,這個賭約只限於男子,姚大美人最後下去。」陸漸點頭道:「正當如此。」

    沈秀不料三言兩語,反顯得自己氣量狹窄,一時怒極反笑:「好,沈某先抓。」搶過珍珠,睨了陸漸一眼,心道:「這廝空手接『千鱗』,不容小覷;這姓谷的攀籐入宅,笨手笨腳,分明不會什麼武功。」

    盤算已定,沈秀吸一口氣,雙手捧珠,凝聚精神,忽將珍珠拋起。要知他練有「星羅散手」,手上功夫高強,待得珍珠落下,便潛運內勁,珍珠一沾肌膚,沈秀肌肉內陷,便生吸力,將珍珠牢牢吸住,鮮有滑落,事後一數,竟有二十六顆之多。眾人見了,無不流露驚歎之色。

    沈秀假意拾回落地珍珠,暗以巧妙手法,將五顆珍珠勾入衣袖,再將剩餘的二十五顆珍珠遞給陸漸,說道:「輪到你了。」他自忖如此一來,陸漸即便一顆不落,也算輸了。結果必是谷縝先下,陸漸次之,自己與姚晴在後,那時只需找個機會制住姚晴,然後割斷井繩,堵住井口,不管他徐海也好,陸漸、谷縝也好,若是井下別無出路,必定死絕。

    沈秀心裡打定算盤,冷眼瞧著谷縝,卻見他一無所覺,仍是笑嘻嘻地道:「陸漸,千萬不要輸了。」沈秀暗自冷笑,將袖中珍珠抖落手心。

    陸漸瞧了沈秀一眼,不知怎的,胸中便似燃起一團火,競爭之心大起,一咬牙,拋起珍珠,雙手翻轉,珍珠紛落,與之同時,沈秀趁谷、姚二人關注陸漸,偷偷將手中珍珠撒在地上,以免屆時計數,露出馬腳。

    撒過珍珠,沈秀抬眼一瞧,卻是呆了,只見陸漸雙手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疊起幻影重重,有如一張大網,將滿天珍珠兜在上方,任其蹦跳起落,竟無一顆落地。相形之下,地上的五顆珍珠白慘慘,亮晶晶,扎眼之極。

    沈秀不料陸漸竟有如此神技,又驚又急,厲聲道:「這算什麼?踢□子麼?」谷縝、姚晴低頭一瞧,谷縝笑道:「感情沈兄私藏了珠子。」

    沈秀面皮一熱,強辯道:「誰私藏了,這分明是他漏掉的,哼,他不讓珍珠落下,怎麼計數?」

    姚晴瞧過地上珍珠,淡然道:「還計什麼數,即便他一顆不落,也是輸了。」沈秀假意沒有聽見,別過臉去。

    谷縝也沒料到沈秀恁地無恥,眉頭一皺,正想如何應付,陸漸卻道:「無妨。」說著雙手一挑一錯,珍珠彈跳驟止,在他右手背上如疊羅漢,壘成一座流光溢彩的珍珠塔尖塔。谷縝、姚晴見了,又驚又喜,齊齊喝彩。

    沈秀瞧得面如死灰。谷縝一數珍珠,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五顆,不由笑道:「陸漸一手接下二十五顆,兩隻手便能接下五十顆。地上這五顆珍珠,何足道哉?沈兄以為如何?」

    沈秀緩過神來,心道:「輸給這小子也是應該,但姓谷的斷無此能,我怎麼也算第二。」又見姚晴頗有不悅之色,害怕失了佳人芳心,索性大度道:「陸兄神乎其技,沈某輸得心服口服。」

    「好。」谷縝拾起珍珠,笑道:「那麼沈兄是想第一個下去,還是第二個下去呢?」沈秀冷哼一聲,道:「你有本事,便叫我第一個下去。」

    「如君所願。」谷縝一笑轉身,從花圃裡掏了一把黏土,和著珍珠捏成一團,沈秀吃驚道:「你做什麼?」谷縝道:「咱們約定是雙手將珍珠拋起,再用手背接住,對不對。」沈秀道:「不錯。」谷縝道:「可曾說了,不許用泥巴裹珍珠?」

    沈秀不禁瞠目結舌,眼瞧著谷縝將泥糰子一分為二,左右拋起,翻過手來,輕輕接住,珍珠被泥土黏住,斷無滾動之理,三十顆珍珠,自也無一落地了。

    以姚晴之驕矜,見這情形,也是掩口而笑,不得不承認谷縝古靈精怪,別出心裁。

    沈秀面皮漲紅如血,咬了咬牙,驀地低喝一聲:「這個不算,這是作弊!」谷縝笑道:「我哪兒作弊了?你且說說。」姚晴也道:「沈師兄,願賭服輸,若不然被人小看。」

    沈秀急道:「師妹你不知道,他們是要害我呢!」姚晴道:「就算有倭寇守在秘道前,以師兄的能耐,也不足為懼。」沈秀道:「若是井下沒有秘道呢?這兩個賊子嫉恨我與師妹交往親密,屢屢跟我作對,我若下去,難保他們不會割斷井繩,封住井口,那時沈某豈不做了個冤死鬼。」

    「絕無此理。」姚晴皺眉道,「我在上面,豈容他們胡來。」沈秀歎道:「師妹武功雖高,但雙拳難敵四手……」姚清心知此人秉性多疑,總而言之,就是不肯下去,正覺煩惱,忽聽見谷縝笑道:「罷了,我先下去吧。」

    陸漸吃驚道:「那怎麼成,還是我先下去!」谷縝搖頭道:「我自有分寸。」陸漸知他計謀多端,既敢先下,必有幾分把握,況且也正好叫他一顯威風,壓住沈秀,想到這裡,便不再勸。

    谷縝從袖裡抽出一口匕首,笑道:「我第一,沈兄必須第二,若不然,姚大美人、陸漸,你們把他給我塞下去。」沈秀冷笑道:「你放心,若是真有秘道,沈某決不後人。」

    谷縝點點頭,銜住匕首,緣繩下降。上面三人屏息以待,過得好半晌,也無聲息,三人心中驚疑,藉著月色波光,定睛細看,卻哪有谷縝的影子。

    陸漸忍不住道:「我下去瞧。」翻身便要下井,卻被姚晴扯住,說道:「不用急,先後有序。」說罷望著沈秀,冷冷道:「沈師兄,輪到你了。」

    沈秀再無退縮之理,只得硬著頭皮下入井中,但覺森森寒氣自腳底湧來,砭肌刺骨,不覺週身戰慄,心生恐懼。

    他故意放慢,徐徐滑了五丈有餘,忽覺足底一涼,浸入井水,但不知為何,始終不見秘道入口,只不過當此情景,斷不容他無功而返,只得繼續下沉,沿途用腳撥打四壁,沉到約莫齊腰深處,腳下一虛,忽地探到一個洞口。

    沈秀精神大振:「原來這秘道竟在六丈深的井下,無怪以薛耳之能,也無法聽到。」但想若能湊巧抓住徐海,不失為大功一件,便將心一橫,沉身下潛。

    入了洞中,才發覺所謂洞口,乃是一道齊人高的小門,門後有階梯向上,水勢甚淺,才走兩級,便已出水。

    沈秀怕秘道內伏有敵兵,是故身在水中,便蓄勢待發,誰料出水之後,四周寂寂,漆黑不見五指。他摸索著走了六級石階,來到一個甬道,甬道高過一人,地面牆上砌有方磚,揣摩方位,當已越過羅宅圍牆,到了圍牆外的街道下方。

    一想到谷縝先入秘道,沈秀毒念陡生:「那廝詭計雖多,卻不會武功,如今秘道中只有我和他兩人,大可出手將他弄死,再嫁禍給倭寇……」想到這裡,他心中狂喜,但覺天賜良機,不可錯過,當下屏息聆聽,誰知秘道中絕無聲息,過了片刻,忍不住壓低嗓子,溫言喚道:「谷兄弟,我來了,你在哪裡?」

    連喚兩聲,也無人答,沈秀焦躁起來,生怕陸漸、姚晴趕到,破了殺局,不由得上前幾步,輕言細語,又喚一聲,叫聲未絕,忽聽叮的一聲輕響,彷彿玉珮撞著牆壁。

    沈秀吃吃一笑:「谷兄弟跟我捉迷藏麼?」口中說笑,身子如風般掠到聲響處,左腳方落,忽覺一陣鑽心刺痛自足底湧來,沈秀慘哼一聲,右腳懸空,右手撐向身旁甬壁,試圖穩住身形,不料又是一陣劇痛,直直穿透手掌。

    沈秀幾乎痛昏過去,但他到底是天部少主,自幼浸淫智術,雖遇如此危險,心中仍有一線清明,尋思四周漆黑無光,也不知還布有多少厲害機關,當下之計,莫如以不變應萬變,靜待救援,若是妄動,自己手足受傷,決難活命。

    想到這裡,縱然痛不可當,他兀自咬牙苦忍,只覺得鮮血順著那傷口源源流出,氣力衰減,受傷手腳陣陣發抖。更有甚者,沈秀髮覺,那錐刺竟然生有倒鉤,勾住骨肉,欲要拔出,竟不能夠。

    時光點滴流逝,雖然只有片刻,沈秀卻似乎經過了千秋萬載,他拚命理清思緒,回想方才情景,但覺谷縝進入秘道時間甚短,理應不及布設機關,但若是倭寇布下,谷縝也必不免劫,為何卻聽不到他痛叫呻吟,莫非他已中了更厲害的機關,當即斃命。

    想到對頭已死,沈秀雖在痛苦之中,也覺快慰,繼而更生恐懼,害怕自己稍一動彈,便牽動那凌厲機關,落得與谷縝一般下場。

    谷縝笑道:「若讓大美人跳水逃命,豈非焚琴煮鶴,大煞風景,這等臭事,本人決然不做。」姚晴瞪他半晌,卻瞧不出端倪,只得輕哼一聲,不再言語。

    左飛卿與施妙妙交手兩合,勝負未分,他無心戀戰,見那畫舫遠去,便棄了施妙妙,施展「白髮三千羽」,飄臨河上,凌虛眺望。施妙妙並無這等神通,見他想走便走,除了跌足嗔怒,別無他法。

    左飛卿凝視畫舫,些微動靜也不放過,只見那畫舫駛了二里有餘,忽有八艘畫舫迎面駛來,均掛著一色蓮花燈,將姚晴所乘畫舫圍在河心,燈影交錯,亮如白晝。

    左飛卿見那九艘畫舫式樣一般,燭火宛然,一時又是吃驚,又覺好笑,尋思道:「這必是晴丫頭的詭計,想要魚目混珠,讓這些船來擾亂左某視線,也難為她尋了這麼多一模一樣的船來。」想著凝神淨慮,雙目牢牢鎖住姚晴等人所乘畫舫,全不受其他畫舫迷惑。

    忽然間,九盞蓮花燈齊齊熄滅,河面上陷入一團漆黑,唯有幢幢船影穿梭亂轉,有入走馬。但左飛卿運起神通,無論陰暗,眼裡只有姚晴那艘畫舫,其他八艘畫舫均如不見。

    不一陣,九盞蓮花燈重又點燃,九艘畫舫也分散開來,有的向北,有的向南,有的靠東,有的靠西,姚晴所乘的畫舫卻趁亂掉了個頭,原路返回上流。左飛卿瞧得暗笑,悄然縱上一處房頂,藉著屋宇遮掩,信步追蹤。

    那畫舫慢悠悠駛了十里左右,不多時到了秦淮盡處,左飛卿只當姚晴必要停棹上岸,不料那畫舫忽又調轉回來,駛向下游。

    左飛卿心頭疑雲大起,忍不住飄落舫頭,喝一聲:「晴丫頭。」卻無人應。左飛卿搶上一步,撩開珠簾,卻見艙內空空,哪還有半個人影。

    如此胡思亂想,患得患失,沈秀精力流逝更快,渾身血汗交流,濕透衣衫,恨不得狂呼大叫,卻又怕被倭寇察覺,徒自送命。正覺筋疲力盡,忽聽細微水響,他身處恐懼之中,感官異常敏銳,任何聲響落在耳中,均被放大數倍,不由得嘶聲叫道:「救,救命。」

    只聽咦的一聲,正是陸漸,沈秀一聽來的竟是這個對頭,渾身機靈,不由噤聲。這時間,又聽水響,接著便聽姚晴道:「陸漸,怎麼啦?」沈秀一陣狂喜,忙道:「姚師妹,救我。」

    原來陸漸與谷、沈二人不同,入井後發現入口,便大聲告知姚晴,姚晴怕風君侯趕到,更不遲疑,飛速下井,是故二人前後相繼,幾乎同時進入秘道。此時聽得叫聲,雙雙搶來。

    尚未逼近,忽見前方火光一閃,谷縝笑嘻嘻燃起一支蠟燭,將甬道照得通亮。沈秀見他迎面走來,目瞪口呆,吃吃地道:「你,你……」

    谷縝嘖嘖笑道:「沈秀好辛苦,這當兒還練金雞獨立呢!」

    陸漸、姚晴藉著燭光,也看清沈秀的怪樣,只見他左腳著地,右腳蜷起,卻有幾分「金雞獨立」的架勢,但定睛細看,不由失色,只見他身周的地面牆壁,密密麻麻插滿生有倒鉤的細長鋼錐。

    沈秀見谷縝毫髮未損,心中豁然雪亮:「是了,必是這廝先設下機關,再將我引入此間陷害。」想到這兒,他倏地冷靜下來,死死盯著谷縝,神色十分嚇人。

    姚晴也猜到個中緣由,秀眉蹙起,陸漸瞧得不忍,上前拔出鋼錐,將沈秀放下,沈秀不料落難之時,竟得此人搭救,一時又驚又愧,澀聲道:「多謝。」

    陸漸本想幫他起出鋼錐,但鋼錐貫穿手掌,兩端皆有倒鉤,若要拔出,勢必扯下血肉,正感為難,姚晴忽道:「你且讓開。」她取出一個盒子,從中拈起一把小銀剪,與仙碧的銀剪一模一樣。原來「地部」主生長,部內弟子未學傷人之術,先學救人之法,必然隨身攜帶醫具。

    那小銀剪鋒銳異常,鋼錐有如麥稈,應剪而斷。但沈秀腳底那枚鋼錐並未貫穿足背,倒刺陷在骨裡。姚晴在銀剪上塗了一層青色藥粉,鍥入創口,沈秀初時痛極,隨後便覺傷口發麻,痛覺全無,方知那藥粉乃是極烈的麻藥。

    沈秀經此數劫,汗透重衣,虛脫間,忽見燭光之下,姚晴神色專注,更顯得嬌媚萬方,撩人遐思,沈秀瞧了片刻,禁不住淫情汲汲,心如火燒,竟而忘了傷痛,在她耳邊輕輕道:「師妹相救之恩,沈秀今生結草啣環,不足以報。」

    說到這裡,他的嘴唇故意觸碰姚晴耳垂,姚晴頓時雙頰發燙,生怕他再說瘋話,匆匆挑出鋼錐,胡亂包紮了傷口,便即起身。

    谷縝前後均然瞧在眼裡,只是冷笑,忽見姚晴瞪視過來,喝道:「你先前來過這裡,是不是?」

    「哪裡話?」谷縝漫不經意地道,「我第一次來的。」

    「當面說謊。」姚晴叱道,「這些鋼錐就是你布下的。」谷縝笑道:「你不要冤枉好人,這分明是倭寇布下的陷阱,與我何干?」

    「還想抵賴麼?」姚晴秀目生寒,咬牙道,「若不是你事先佈置,為何沈師兄傷了手腳,你卻一點兒事也沒有。」

    「我也覺得奇怪呢!」谷縝仍是笑嘻嘻的,「難道說這些鋼錐日久通靈,專扎壞人,不紮好人?」沈秀大怒,正要咒罵,卻聽姚晴冷笑一聲,道:「這麼說,我把你丟在鋼錐上,瞧你是好人還是壞人。」谷縝接口笑道:「好啊,不妨試試。」

    陸漸不料二人一言不和,,劍拔弩張,急忙搶上一步,隔開二人,揚聲道:「大夥兒身在險境,理應同舟共濟。」

    「同舟共濟?就是設陷阱陷害人麼?」姚晴雪白的雙頰湧起一陣紅暈,「陸漸你讓開,今天我非揍扁這臭狐狸不可。」谷縝哈哈一笑,眼裡滿是譏諷之意,姚晴更覺氣惱,縱身欲上,卻被陸漸攔住。陸漸夾在兩人之間,左遮右擋,好不為難,原指望他們一雙兩好,自己也能安心死去,萬不料這對男女竟似天生的冤家,始終各不相讓。

    姚晴瞪視陸漸半晌,見他全無讓路之意,不由一跌足,恨聲道:「好呀,你跟他是朋友,我記住了。」轉身扶起沈秀,沈秀見她為自己出頭,心中其甜如蜜,故意裝得虛弱不堪,靠在她肩上。陸漸瞧得口唇顫抖,欲言又止。

    姚晴扶著沈秀跳過鋼錐,走在前面,陸漸呆了一陣,來到谷縝身邊,低聲道:「你別在意,她氣一陣就好。」

    谷縝冷哼一聲,搖頭道:「我本意釘死那姓沈的鳥賊,可恨閻王爺不收他。」陸漸吃了一驚,脫口道:「這機關真,真是你布的?」

    「記得入城時,你我分開時許嗎?」谷縝道,「那時我便起疑心這羅宅中另有秘道,故而前來探詢,不料真的被我找到了。」他說到這裡,大為得意,呵呵笑道,「只不過是探路,陷阱卻是這次布下的。」

    陸漸皺眉道,「既然這裡是倭寇巢穴,你一人前來,豈不凶險?」

    谷縝道:「你不擅騙人,若是早知道此間秘密,必然流於形色,惹人生疑。若論凶險,哼,你我何時何地不在凶險之中,真要怕死,就該找個烏龜洞藏起來。」

    陸漸默默點頭,望著那些鋼錐,又疑惑道:「你手勁平常,時間又短,怎能在磚上插入這麼多鋼錐?」谷縝笑道:「記得在獄島時,我進過,沙天洹的房間嗎?」陸漸:「記得。」

    「那一次我可找到不少寶貝。」谷縝眉飛色舞,「除了『幻蜃煙』,還有一種『化石水』,抹在磚上,能讓磚石變軟,待得藥水乾透,才又變硬。當年東島前輩曾用這藥水開闢獄島地牢。我深明秘道,回去後便帶了藥水鋼錐,一進秘道,先把藥水抹在磚上,磚石變軟,插入鋼錐十分容易,而等沈秀進來時,藥水卻已乾透了。」

    陸漸微感吃驚,默然半晌,方道:「這麼說,你打一發現秘道,便已打算殺他?」谷縝冷笑一聲,道:「沈秀那廝一進秘道,便起殺心,我不殺他,他便殺我。」

    陸漸歎一口氣,道:「如此鉤心鬥角,什麼時候才時個了局。」谷縝笑道:「陸漸,你既要我追求姚晴,拿就少說多看,但瞧鄙人耍猴便是。」說罷哈哈大笑,洒然前行。陸漸搖頭苦笑,隨在其後。

    走了一程,忽見姚晴、沈秀坐在牆邊歇息,谷縝視若無睹,逕從二人身邊走過,姚晴忽地伸腳,運勁上挑,谷縝立足不穩,跌了一跤,摔得鼻破血流。沈秀瞧得歡喜,拍手大笑。

    谷縝爬將起來,伸袖揩去鼻血,笑道:「流年不利,走路也被狗咬了。」姚晴目光一寒,跳將起來,伸手便向他臉上刮去,不料一隻手橫來,一勾一捺,竟將她脈門按住。

    姚晴一掙未能掙開,驚怒道:「陸漸,你定要幫他?」陸漸苦笑道:「我不是幫他,只想大家和和氣氣。」

    姚晴望著他,連道了兩聲「好」,澀聲道:「以前你幫仙碧,如今又幫著他,只消是我的對頭,都是你的朋友。」陸漸聽得渾身發抖,卻又不知說什麼好。

    沈秀冷笑一聲,忽道:「姚師妹,這鄉巴佬傻里傻氣,跟他說話,有辱尊口。」姚晴忽地掉頭,冷冷道:「誰是鄉巴佬?」沈秀怔了一怔,訕訕道:「師妹,你,你怎麼啦?」姚晴道:「他以前住在海邊,離我家不過五里,他是鄉巴佬,我又是什麼?」

    沈秀一怔,笑道:「他豈能和師妹相比?」

    姚晴輕哼一聲,轉身道:「臭狐狸,你方才要上哪兒去?」谷縝道:「我想瞧瞧,這條秘道通往何方?」姚晴點頭道:「你來扶沈師兄,我來探路。」沈秀一聽忙道:「好師妹,還是你扶我的好,這人不安好心。」

    姚晴道:「他若害你,我給你報仇。」沈秀心道:「我若死了,報仇還有屁用?」忽見谷縝走來,心頭沒地一寒,卻見他笑嘻嘻地道:「沈兄放心,有姚大美人護著你,我縱有十個膽子,也不敢使壞。」說著真的將他扶起,沈秀手臂搭上他肩,毒念又生:「我只消手臂一緊,便能扭斷他的頸子。」想到這兒,忽覺背脊生寒,掉頭望去,只見陸漸雙眼炯炯,瞪著自己,沈秀只得收起殺心,忍氣吞聲,由谷縝攙扶。

    姚晴接過蠟燭,走了百餘步,忽地停住。定眼望去,只見幽幽燭光照出兩個黑洞洞的入口,竟是兩條岔路。

    姚晴瞧了半晌,忽道,「臭狐狸,該走哪一條。」谷縝笑道:「我哪裡知道?」姚晴瞧他一眼,心道對付此人,不用武力,難以湊效,正想動手,忽聽陸漸咦了一聲,說道:「阿晴,你瞧腳下。」姚晴低頭一看,只見地面方磚上刻了一條飛龍,奮爪擺尾,宛轉升騰。姚晴瞧了片刻,忽道:「沈師兄,你家學淵源,可知道這圖形的含義?」

    沈秀也無主張,敷衍道:「想是地磚上的裝飾。」谷縝嗤的一笑,說道:「那為何沿途均無裝飾,偏偏這裡有了?」沈秀理屈,抗聲道:「那你說是什麼?」谷縝道:「還用說麼?既在岔路之前,這條飛龍便是路標。」

    沈秀冷笑道:「這算勞什子路標?」谷縝道:「你是西城天部少主,不會沒讀過《易經》吧?」沈秀素來輕浮浪蕩,貪圖享樂,對學問敷衍了事,經此一問,不禁語塞。

    姚晴恍然道:「八卦之中,震掛為龍,莫非這條龍指代震位。」谷縝笑道:「還是大美人聰明,敢問震位在何方?」姚晴道:「震在東北。」谷縝道:「那麼東北方的秘道便是出路。」

    姚晴道:「這裡不見天日,哪知什麼東南西北?」沈秀吃了一隻大鱉,正覺氣悶,聞言忙道:「不錯,不錯。」忽見谷縝微微一笑,探手入懷,取出一面羅盤來。

    姚晴瞧得喜也不是,怒也不是,笑罵道:「呸,你果然早有準備。」谷縝笑道:「不敢,這只是常年必備的玩意兒,不足掛齒。」

    姚晴一百個不信,冷笑一聲,忽又皺眉道:「奇怪,倭寇挖出這條秘道已是了得,竟還能想出這種路標,足見倭寇之中,也有能人。」

    「倭寇算什麼東西,也配稱作秘道主人?」谷縝冷冷道,「他們不過是碰巧發現秘道,鳩佔鵲巢,怕只怕,他們根本沒瞧出這路標奧妙,一味瞎鑽亂竄罷了。」

    眾人均是大奇,谷縝一改嬉笑之色,肅然道:「這條秘道該叫迷宮才對,四通八達,歧路無窮,遍佈南京城下。陸漸,你記得酒樓下那條秘道麼?」陸漸道:「記得。」

    谷縝道:「那是迷宮的旁支,但比之這條秘道,十分粗糙,多有死路,更無指引路標。依我看,酒樓下那條秘道尚未完成;而眼下這條,才是迷宮主人苦心經營的正道,若是循著路標一路走去,必能揭開他的秘密。」

    說到這裡,他目光掃去,只見陸漸神色茫然,姚晴若有所思,唯獨沈秀目光閃爍,露出貪婪之色。

    谷縝笑笑,轉動羅盤道:「出路在左邊。」他上前兩步,摸索左邊洞口,忽而笑道:「不出我所料。」姚晴將燭火移近,但見洞口左下角,有一個用刀刻成的箭頭,,便問道:「這是什麼。」谷縝道:「這是倭寇的路標。」

    「這就奇了。」姚晴道:「倭寇又怎麼尋到出路?」谷縝答道:「笨人有笨法,他們人多,每條路走上一回,多半也能發現出路的。」

    姚晴明知前途凶險,卻敵不過心中好奇,當先進入左方甬道,四人魚貫走了兩百餘步,又見三條岔路。谷縝在右牆角尋到一枚磚上的浮雕,細腰尖吻,恰是一隻獵犬,便道:「狗為艮,出路應在艮位,艮西北。」

    他一轉羅盤,舉目瞧去,忽見姚晴婷婷立在西北入口處,面露譏笑。

    谷縝一怔,起身笑道:「算你厲害。」陸漸奇道:「怎麼?」沈秀接口冷笑道:「這位谷兄不開竅,既然倭寇留下標記,又何必再找什麼龍呀狗的。」陸漸恍然大悟。

    這次的甬道極長,四人走了一程,忽見前方火光隱隱,姚晴滅掉蠟燭,躡足走去。行走未遠,便聽細微人語,又走數步,前方豁然開朗,兩扇鐵門正對甬道,緊緊閉合,火光人語,均自門縫洩出。

    姚晴動若靈貓,悄然移近,只聽有人道:「……傍晚確有一支明軍出城,為首的便是俞大猷,他騎一匹白馬,馬後有一乘馬車,胡宗憲應當就在車裡……」

    那門內沉默時許,另一人道:「依照子單的線報,本該是凌晨才會發兵,但今早沈瘸子包圍羅宅,我雖逃脫,卻讓他動了疑心,惹得胡宗憲提前出兵了。」陸漸心頭一動,聽出說話的正是徐海。

    先前那人陰笑道:「主公只管放心,那闖宅之人已被我擊斃,就算沈瘸子神機妙算,也料不到主公的計謀。」陸漸聞言忖道:「這人當是『屍妖』桓中缺了。」

    卻聽徐海道:「桓先生,事關重大,來人中了掌,當真會死?」

    「決然不假。」桓中缺道,「他肩頭中我一掌,『陰屍毒』入體,神仙難救,我入夜時打探過了,離羅宅半條街外,卻是死了一人,聽街坊說,那屍體面皮烏黑,正是中了屍毒的徵兆。」說罷嘿嘿直笑,頗為得意。

    「好!」徐海忽一揚聲,「官府將大夥兒逼到這個地步,再無退路,唯有拚個魚死網破,成敗只在今晚,諸位,請了……」說罷只聽杯盞相撞,咕嘟嘟飲酒有聲。

    姚晴聽到這裡,正想後退,忽聽谷縝哈哈一笑,朗聲道:「好個成敗只在今晚,徐兄真是豪氣。」

    此言一出,門外眾人無不失色,門內倏爾一靜,接著便傳來匡匡當當、瓷器破碎之聲,嗆嗆啷啷、刀劍出鞘之聲,鏗鏗鏘鏘、鐵甲撞擊之聲,踢踢踏踏、奔跑跳躍之聲。谷縝聽了,拍手大笑。

    姚晴猛可間明白谷縝的詭計,氣得俏臉發白,不計發作,便聽轟隆一聲,鐵門中開,門內人頭聳動,刀甲耀眼,眾寇倉促之間,布成陣勢。

    「有趣,有趣。」谷縝嘻嘻笑道:「這就是徐兄的待客之道麼?」

    徐海寒聲道:「足下是誰?」谷縝道:「徐兄當年不吝賜信於小弟,小弟感佩萬分,承兄美意,小弟在獄島住了兩年,這幾日靜極思動,特來與徐兄喝喝酒,敘敘舊,談談心事。」

    徐海忽地咦了一聲,道:「你是谷……」谷縝接口笑道:「正是小弟。」

    徐海微一沉默,忽地呵呵大笑,朗聲道:「稀客稀客,就你一個人嗎?」

    「小弟還有三位同伴,」谷縝笑道:「第一位是西城新任地母……」話未說完,桓中缺忽地厲聲道:「西城新任地母?溫黛死了麼?」

    姚晴氣急,狠狠瞪了谷縝一眼,谷縝假裝不見,又笑道:「第二位是天部少主。」此言一出,倭寇陣中生出一陣騷動,有人恨聲道:「沈秀老弟,你也來了麼?」

    沈秀面如土色,硬著頭皮道:「子單兄,你好。」陳子單嘿然道:「托你的福,我再好不過了。」谷縝呵呵一笑,又道:「至於第三位,是區區做生意的合夥人,並無什麼名氣。」

    徐海道:「東島西城,誓不兩立,你是東島少主,怎會和西城的人攪在一起?」

    谷縝笑道:「多虧兄台成全,小弟既在東島無法立足,便唯有投靠西城了。」說罷又道,「既然兄台不肯相見,沒奈何,小弟只有打道回府。」說罷便要轉身。

    「且慢。」徐海喝道,「放他進來。」眾倭寇聞言,散開一條路來,谷縝微微一笑,向陸漸低聲道:「戴上面具。」陸漸點點頭,將人皮面具戴上。

    谷縝跨入門中,有如閒庭廣步,穿過人群,不時左顧右盼,笑瞇瞇點頭致意,眾倭寇何曾見過如此對手,一個個拿著刀槍,面面相覷。

    陸漸卻知谷縝純屬虛張聲勢,心中苦笑,緊隨其後。姚晴此時進退兩難,退回地面,難逃風君侯的追蹤,若是進門,必有一場惡戰,兩相權衡,還是倭寇更容易對付,便也隨在其後。沈秀手腳受傷,不能獨自逃生,也只得一瘸一拐,,踅入門中。

    門內是一座巨石壘就的大廳,上下三丈,長寬二十餘丈,四壁打磨平整,嵌有八隻鐵鑄獸頭,形態各異,下方鐵環插有火把,照得廳中有如白晝。

    徐海坐在一張太師椅上,面色陰沉,左右各站一人,陸漸認出左邊的是陳子單,右邊一人從頭至頸包裹布條,僅露口鼻雙眼,望著姚晴,目光怨毒,姚晴甚是奇怪,也不由多瞧了他幾眼,暗自運功堤防。

    四人入內,眾倭寇轟然大叫,兩名力士舉起鐵閂,匡當一下將門抵住。一時間,群寇舞刀跺腳,呼聲震耳,竟如兩軍對峙,氣勢洶洶。

    谷縝卻似虎入狼群,顧盼自若,走到大廳中央,在一條長凳上從容坐下,提一罈酒,探底朝天,大口喝將起來。群寇見狀,無不驚疑,倏爾之間,那呼喝怒叫竟隨著咕嘟嘟的飲酒聲稀落下去。

    谷縝喝罷,將酒罈扣在凳上,揩嘴笑道:「徐兄,咱們多久沒見面啦?」

    徐海望著他,面露陰笑,淡然道:「三年了吧!」

    「可惜,可惜。」谷縝笑道,「當年小弟眼福不濟,未能親睹尊顏,只遠遠望見兄台背影。想那時徐兄親操舟櫓,望風而遁,小弟拍馬也是不及。」

    他這話似褒非褒,聽得眾人滿心糊塗,忽見徐海面皮漲紫,額上青筋跳動,手攥刀柄,似欲站起,但只一瞬,忽又於盛怒間平靜下來,微笑道:「老弟過獎了,當年你沉我寶船,害我兄弟,這筆血債徐某牢記在心,須臾不敢忘記。」

    眾人聽得莫名其妙,陸漸確是狂喜難禁:「谷縝與這大倭寇果然是敵非友。那麼他的冤屈也是真的了。」想到這裡,心中如卸千斤巨石,長吐一口氣,腰背挺得筆直。姚晴覺出他心情變化,忍不住瞧他一眼,心道:「這小子又有什麼傻念頭?怎麼突然來了精神?」但轉念又想:「他有什麼念頭,與我什麼相干?傻小子盡跟我作對,氣死人了,今生今世,休想我理他一下。」

    正自賭氣,忽聽谷縝打個哈哈,道:「徐兄言重了。有道是『財色動人心』,誰叫你搶了那麼多寶貝,大張旗鼓運回東瀛?小弟見了,不免眼饞,本只想借幾船寶貨玩玩,徐兄偏又不肯,小弟沒奈何,只好小小用些武力。再說了,徐兄殺百姓,小弟殺徐兄,既然都是殺人,又分什麼前後對錯了,徐兄如此氣憤,大可不必。」

    他這番話說得陰陽怪氣,徐海一攥刀柄,騰地站起,瞪視谷縝片刻,忽又慢慢坐了下來,冷笑道:「老弟想惹我生氣,我偏偏不氣。你當我不知道麼?如今東島高手遍天下尋你,就算你今日生離此地,也逃不過東島五尊的手底,徐某只跟活人計較,對於必死之人,素來寬大得很。」

    「徐兄這話說到點子上了。」谷縝一拍大腿,高聲道:「小弟此來,不為別的,只求徐兄一紙書信,說明上次給小弟的書信是假非真,也好洗刷小弟的冤屈。」

    徐海瞧他一眼,冷冷道:「你做夢麼?」谷縝搖搖頭道:「徐兄何必如此決絕,小弟想與你做一筆交易。」徐海皺眉道:「什麼交易?」

    谷縝道:「那日徐兄寶船上的貨物,最多不過一百五十萬兩白銀,如今我賠你兩倍的銀子,換你為我伸冤如何?」

    話一出口,眾皆嘩然,倭寇無不露出驚訝貪婪之色,沈秀則是一臉不信,陸漸更覺疑惑,左思右想,也猜不透谷縝的心思,只是無論如何,又豈能與這大倭寇作交易。

    徐海也是一愣,驀地冷笑道:「銀子多就了不起嗎?你殺了我兩千多名弟兄,銀子再多,買得了人命嗎?」說著抬起手來,眾倭寇弓身持刀,鷹視四人,只待徐海手臂落下,便要放手圍攻。

    陸漸、沈秀、姚晴見狀,無不運功蓄勢,谷縝卻雙手連擺,笑道:「徐兄這筆賬算得真糊塗。」徐海冷笑道:「我怎麼糊塗了?」

    谷縝道:「有道是:『人多好辦事,人少好分贓』。徐兄的弟兄已經死了,別說人死不能復生,就算能夠復生,多活轉一人,便多一人來分這三百萬兩白花花的銀子,若是憑空多出兩千人來,徐兄算算,須得分去多少銀子?」

    眾倭寇烏合之眾,利字當頭,聽得這話,嘴裡不說,心中均是大大贊同,莽撞些的,竟然面露傻笑,連連點頭。徐海瞧得吃驚,不想谷縝三言兩語,竟攪得自己一方軍心大亂,若不以理服之,必然生變,當下微一沉吟,拈鬚道:「人在江湖,不為求名,便為求利,若真有如許銀兩,你我舊怨大可一筆勾銷。但你憑什麼拿出這許多銀子?」

    谷縝笑道:「憑我谷縝二字,還不夠嗎?」說到這裡,他徐徐轉身,「若不然,憑這枚指環如何?」說著伸出右手,不知何時,他中指上多了一枚豪光四射的翡翠戒指,三縷血紋貫穿戒身,醒目非常。

    「財神指環。」廳中響起幾聲驚呼,數十道貪婪目光匯聚在那戒指上。

    要知倭寇中不乏商賈出身,許多人或多或少,聽說過那個江湖傳聞,是故一瞧戒指,無不吃驚。「翡翠之環,血紋三匝,財神通寶,號令天下。」徐海望著那戒指,喃喃自語,神色有些恍惚,他身旁的陳子單和蒙面人也是死死盯著谷縝,身子呈前傾之勢。

    谷縝笑了笑,忽地抬手,用那指環敲擊酒罈,叮叮有聲,嘻嘻笑道:「諸位,這玩意兒可不大結實!」眾人聞言一驚,心知若是搶奪,谷縝隨手便可毀掉指環,只得勉力吞下饞涎,收斂貪念。

    徐海一定神,揚聲道:「足下若真是『財神指環』的主人,三百萬兩銀子確實不算什麼。但你如何叫徐某相信,,這枚指環就是真的?」

    谷縝笑道:「敢問徐兄有何高見?」徐海漫不經意地道:「你把指環給我,我瞧過真偽再說。」

    「好主意。」谷縝笑道,「那麼再問徐兄,臉和臀比,是上面的皮厚呢,還是下面的皮厚?」徐海不耐道:「問這些閒話作甚?自然是下面的厚了。」

    「那就奇怪了。」谷縝笑道,「照我看來,徐兄上面的皮更厚一些,難道是長反了?」

    徐海面皮漲紫,眼中凶光迸出,陳子單忍不住喝道:「兀那小子,你污辱我家主公,就不怕碎屍萬段麼?」

    谷縝笑道:「誰叫你家主公臉皮厚,貪圖我的戒指?」陳子單道:「只是瞧瞧真偽……」

    「廢話少說。」谷縝面色一沉,「要麼作交易,我沉冤得洗,諸位也有錢可賺。嘿嘿,要麼大家放開手腳,拚個魚死網破!」

    群寇面面相顧,徐海想了想,忽地露出決然之色,沉聲道:「就做交易。」谷縝拍手大笑,忽地又道:「還有一件事。我再添一百萬,買你在東島中的內奸。」徐海搖頭道:「什麼內奸,徐某不知。」

    「那就奇了。」谷縝笑道,「若沒內奸,你怎麼能將假書信送到我的臥室裡來?」

    徐海沉默時許,忽地陰陰一笑,點頭道:「也罷,你若能給我五百萬兩銀子,我便告訴你誰是內奸。」谷縝不假思索,拍手笑道:「好,好,五百萬兩,成交,成交!」

    「爽快!」徐海大笑起身,「這麼說,咱們就算一家人了。桓先生,你來倒酒,我要與谷兄弟痛痛快快喝上一碗,結為盟友兄弟。」

    「不錯,不錯。」谷縝拍手道,「這世上三種酒不能不喝,第一種合巹酒,可惜徐兄是個男的……」徐海啼笑皆非,呸道:「廢話!」谷縝又笑道:「第二種是斷頭酒,對於徐兄這等人,不大吉利。」

    斷頭酒是死囚犯臨刑前喝的絕命酒,徐海大賊巨寇,落到官府手裡,不免喝這一盅,徐海聽得大怒,谷縝卻若不見,又嘻嘻笑道:「唯有這第三杯結盟酒,我跟徐兄共飲,才算合情合景,最恰當不過。」

    徐海心道:「這廝哪來這麼多廢話?」臉上卻轉怒為喜,笑道:「不錯,不錯。」一揮手,那蒙面人上前兩步,拖過一張木桌,放在徐海,谷縝之間,又命人取來兩隻大碗,放在桌上,然後捧一罈酒,汩汩注滿兩碗。

    陸漸冷眼旁觀,忽向谷縝耳語道:「這人就是『屍妖』桓中缺。」谷縝點了點頭,瞥向姚晴,只見她兩眼望天,微微點頭,當即笑了笑,端起酒來。

    徐海也舉碗笑道:「請。」谷縝口中道:「請……」話音未落,忽地抬手,碗中酒水化作一道晶瑩水箭,射向徐海。徐海躲閃不及,陳子單離他最近,伸手一擋,酒水四濺,霎時間,便瞧陳子單一隻左手由白變青,由青變紫。

    陳子單不料這毒發作如此迅烈,忽覺左手麻癢,頭腦暈眩,耳邊只聽桓中缺一聲厲喝:「好賤人。」便覺重重束縛自腳底湧來,幾根粗大籐蔓,纏住身子。

    陳子單被籐蔓一纏,越發酸軟無力,只聽得喝叫謾罵,此起彼落,他聽得奇怪,茫然望去,一轉眼的功夫,石廳內彷彿已成洪荒密林,無數籐蔓破地而出,如怪蛇厲蟒,將兩百倭寇盡數纏住,陳子單初時一驚,繼而心神恍惚:「是幻覺麼?是了,一定是幻覺……」念頭數轉,忽地兩眼翻白,昏死過去。

    「擒賊擒王。」谷縝一聲疾喝,陸漸如脫弦之箭,一把抓住徐海胸口要穴。

    就在此時,滿廳的孽緣籐盡數化為飛灰,姚晴倒退兩部,臉上血色全無。

    原來,谷縝虛張聲勢,說了許多廢話,全為轉移群寇心神,讓姚晴從容布下「孽因子」。

    姚晴也知谷縝千方百計將她騙來,是為借她神通,此時共禦強敵,不容她袖手旁觀,是以自進門開始,便悄然布下「孽因子」,谷縝與徐海虛與委設之時,她已將「孽因子」布好。她手法奇妙,廳內火光搖曳不定,眾寇又被谷縝吸住心神,是以無人察覺。

    眾寇之中,唯有徐海深知谷縝厲害,是故也是一團虛假,再見「財神指環」,更生殺人奪寶之心,當下假意交易,與谷縝共飲「結盟酒」,暗中卻示意桓中缺下毒。

    桓中缺雙手蘊有屍毒,隨時都能逼將出來,斟給徐海那碗,酒未沾手,是以無毒;斟給谷縝時,他將大拇指上挪幾分,扣住酒罈邊緣,酒水注下時掠過拇指指尖,沾染屍毒,故此酒到碗中,已是劇毒。

    桓中缺的手法神不知鬼不覺,谷縝一方無人瞧出破綻。但他萬沒料到陸漸中掌未死,認出他來,谷縝料到他的身份,知道他必會下毒,至於如何下毒,也就無須理會了。

    雙方均為口是心非,暗伏殺機,敬酒時齊齊發難。但姚晴內功尚淺,「化生」又極耗真氣,團住兩百來人委實太難,只一瞬,全身「土勁」盡被抽空,「孽緣籐」失了真氣支撐,群寇束縛陡然消失。

    陸漸方才抓住徐海,便覺腥甜之氣狂湧而來,他不敢硬接,一閃身,將徐海擋在身前。桓中缺變掌為爪,扣住徐海左臂,左手則繞過徐海身子,忽地抓向陸漸面門。

    陸漸向後急仰,桓中缺一爪抓空,中指從他額上掠過,怪叫一聲,正要運勁奪回徐海,忽聽谷縝喝道:「瞧暗器。」一蓬酒水迎面潑來,原來谷縝留了心眼,只將毒酒潑了半碗,剩下半碗,以防萬一。

    桓中缺也是血肉之軀,雖憑獨門內功,雙手能駕馭屍毒,但雙眼要害,仍不敢叫這毒酒濺著,當下放開徐海,轉手護住面門。

    陸漸趁機後掠,將徐海遞給谷縝,忽聽桓中缺怪叫一聲,再度揮爪撲來,他既然失了徐海,便想擒住陸漸,迫谷縝換人。

    陸漸避無可避,揮手迎出,左手迎上桓中缺的右爪,右手抵上桓中缺的左掌。兩人四手一交,陸漸左手二指忽地勾住桓中缺的無名指,卡嚓一聲,將指節拉脫。

    桓中缺未及感覺痛楚,陸漸已勢如破竹,辟里啪啦將他雙手骨節一一卸脫,繼而又卸脫雙腕,直卸到兩肘之間。桓中缺拚死後縱兩丈,才算擺脫這雙怪手,但到此時,他從指到肘,盡成了一堆碎骨,牽筋引絡,痛不可當,不由得仰天跌倒,翻滾哀嚎,臉頸上的布條隨他掙扎滾動,寸寸散落。眾人一瞧,無不駭然,只見他從額至頸佈滿細小孔洞,孔洞四周皮肉枯縮,漆黑入墨。

    姚晴咦了一聲,露出訝色。陸漸卻站在那裡,呆若木雞,他方才性命交關,無意中用上了「補天劫手」,不料只一招,便廢了桓中缺雙手。雖說桓中缺多半敗於輕敵,但這門劫術之強,委實超乎陸漸想像,以至於他一時半會兒,也回不過神來。眾倭寇被這奇變驚得呆了,但只一瞬,便又醒悟過來,哇哇怒叫,舞刀撲上。

    谷縝喝道:「誰敢過來。」手握一口明晃晃的匕首,抵在徐海胸前。

    一時間,徐海被擒,陳子單中毒昏迷,桓中缺雙手被廢,三名首腦均陷困境。眾倭寇一時間沒了主張,紛紛收刀瞠視。

    桓中缺忍住奇痛,勉力坐起,死盯著陸漸,厲聲道:「臭小子別得意,你中了老子的毒,去死不遠了。」

    陸漸怪道:「中什麼毒?」桓中缺森然道:「你額頭被我手指劃了一下,是不是又痛又麻?」陸漸一驚,急忙凝神默察。

    徐海見狀大喜,哈哈笑道:「古老弟,『陰屍吸神掌』中者必死,你若放了徐某,我讓桓先生給你解藥。」

    谷縝心頭一沉,目視陸漸,眉頭大皺,姚晴也望著陸漸,眼神百變,欲言又止,沈秀見勢不妙,急道:「萬萬不可放人。」搶上一步,擋在谷縝之前,眼露凶光。

    陸漸凝神片刻,忽地搖頭道:「既不痛,也不麻。」說著扯下面具,但見中指之處,有一道淡淡的烏痕,不由心頭恍然:「好險,這面具隔住毒質,救了我一命。」一抬眼,忽見桓中缺呆呆瞧來,驀地叫道:「你,你是昨晚那個小子,你沒死?」陸漸點頭道:「你打我一掌,我廢你雙手,大家扯一個直。」

    桓中缺氣恨交迸,心想陸漸既然沒死,那麼偷襲南京之事十九敗露,如此一來,更不容這干人離開。

    轉念間,忽聽谷縝笑道:「徐兄,我不想殺你,只想問你一件事。」徐海見陸漸無恙,失望已極,聞言冷道:「若問東島內奸,徐某寧死不說。」谷縝笑道:「不問這事,只問一件私事,因為事關隱私,若被令屬下聽見,頗為不妥。」徐海皺眉道:「你又有什麼詭計?」

    「詭計不敢當。」谷縝笑道:「還請徐兄下令,讓手下退出大廳,免得你跟我交談,被人聽見。」

    徐海大為疑惑,但怕谷縝鋌而走險,只得道:「好,你們退到秘道中去。」

    桓中缺心道:「這秘道只有一個出口,我守住通道,不怕他們飛上天去。」便也點點頭,由同伴扶著起身,雙眼瞪著陸漸,恨不得將他囫圇吞將下去。

    忽聽姚晴脆聲道:「桓中缺,你被蛇牙荊傷過麼?」桓中缺身子一震,回頭望來,臉上有狂怒之色,咬牙道:「不錯,都拜那賤人所賜。」姚晴莞爾道:「地母溫黛?」桓中缺道:「不是她是誰?」

    姚晴又笑一笑,說道:「她沒殺你,真是奇怪!」桓中缺忽地淒然大笑,雙目噴出火來,厲聲道:「她弄得我人不人鬼不鬼,十多年不敢以臉示人,這跟殺了我又有何分別?」

    姚晴目不轉睛望著桓中缺,彷彿那一張醜臉大有耐看之色,一邊注視,一邊點頭。沈秀瞧得心生妒意:「姚師妹天仙般的人兒,瞧這醜八怪做甚。」恨不得伸出兩手,將他雙眼摀住,要麼叫她轉過頭來,多瞧瞧自己,也是好的。

    桓中缺率眾退至秘道,谷縝揚聲叫到:「退後些,再退後些。」桓中缺心中疑雲大起,駐足不動。谷縝喝道:「退是不退?」又將匕首在徐海頸上抹來抹去,桓中缺縱有野心,也不敢擔上逼死徐海的名聲,無奈揮眾再退,兩百多人擠在狹窄甬道裡,接踵摩肩,叫苦不迭。

    谷縝見狀,忽地喝道:「陸漸,關門。」陸漸聞聲縱上,雙手分合,光噹一聲,關上鐵門,然後奮起神力,將鐵閂重重掛上。

    眾寇不料有此一著,擠在通道間,進退兩難,桓中缺若不受傷,尚有能為阻止,此時唯有眼睜睜瞧著鐵門緊閉,心中納悶不已,想這大廳四面巨石,谷縝關上鐵門,不是作繭自縛麼。

    沈秀也不由怒道:「姓谷的,你若要尋死,自己死去,幹麼拿我墊背?」谷縝笑而不語,徐海卻忍不住喝道:「姓谷的,你要問爺爺什麼鳥事,有屁快放。」

    谷縝從懷中取出羅盤,呵呵笑道:「徐兄且猜一猜,這是什麼?」徐海怒道:「還用猜麼,這是羅盤。谷縝笑道:「羅盤有什麼用呢?」徐海見他盡問一些廢話,大為惱火,冷哼一聲,道:「既是羅盤,不是指方向,便是瞧風水了!」

    「正是正是。」谷縝笑道,「小弟正想給徐兄瞧一塊好風水,保佑你斷子絕孫呢!」

    徐海大怒道:「姓谷的,士可殺不可辱。」

    「少給自己貼金。」谷縝笑道,「你一個草寇,大字不識幾個,也配稱士?」說罷找來繩索,將徐海五花大綁,又扯一塊衣料,將他嘴巴牢牢封住。

    忽聽門外倭寇撞擊鐵門,砰砰有聲。姚晴不耐道:「臭狐狸快些,這次走哪一方?」谷縝走到一面牆壁前,摸著牆上鐵鑄獸頭,笑道:「這是什麼獸?」姚晴一瞧,見那獸彎角巨眼,鐵環穿鼻而過,不由恍然道:「是牛頭。」

    谷縝道:「牛為坤,坤位在南,路在南方。」轉動羅盤,尋南走去,逕直來到另一尊獸頭前,那獸頭如獅如虎,口銜鐵環,形容猙獰。

    谷縝取下火把,抓住鐵環奮力一擰,一陣刺耳聲響,那獸頭應手轉動起來,轉到四轉,忽聽石壁嘎吱作響,獸頭下一方千斤巨石徐徐向內退去,露出一個陰森森的大洞,徐海見狀,口中嗚嗚,眼裡露出驚恐神氣。


正文 第20章 迷宮
正文 第20章 迷宮

    此時撞門聲更沉,谷縝道:「陸漸,你帶這廝先入。」陸漸帶著徐海鑽入洞中,沈秀其次,姚晴正要跟入,忽見谷縝取下廳中火把,一一踩滅,不由恍然:「是了,洞內必有機關讓鐵獸頭恢復舊觀,卻無人將火把插回去,倭寇若是破門,聰明者憑這一點破綻,便能猜到獸頭玄機,唯有將火把盡數打滅,方能叫這干賊子捉摸不透。」

    想到這裡,深恨自己總是後知後覺,忍不住暗罵一聲:「臭狐狸。」方才氣忿忿鑽入洞中,谷縝隨之爬入,入口雖窄,其內漸寬,谷縝摸索一陣,又摸到一枚鐵環,擰了四轉,便聽嘎吱之聲,那塊巨石重又合上。

    「谷兄厲害。」沈秀忽地陰聲道,「沈某想不佩服,也都難了。」谷縝聽出他話中嫉恨之意,便笑道:「不知沈兄傷勢如何,還要小弟攙扶麼?」

    「不勞谷兄費力。」沈秀冷冷道,「沈某好得多了。」經此一事,他對谷縝忌憚到十分,害怕他借攙扶暗算自己,寧可忍痛自行。

    谷縝也落得清閒,走在旁邊,間或皮裡陽秋,調侃沈秀受傷手腳,沈秀此時落於下風,面上冷笑,心中卻暗暗發狠:「臭小子,到了地面上,叫你知道爺爺的厲害。」

    如此但見岔道,便尋路標,眾人在迷宮中走了半個時辰,忽被一堵石壁阻住去路。

    姚晴正要尋找路標,驀地尖叫一聲,蠟燭落地,甬道中一片漆黑。陸漸、沈秀齊聲道:「怎麼了?」姚晴渾身哆嗦,卻說不出話來。

    谷縝俯身摸到蠟燭,重新點燃,一眼望去,牆角躺著一具死屍,料是死了多年,僅餘骷髏,乍一瞧,委實駭人。

    谷縝回頭望去,見姚晴臉色慘白,美目中餘悸未消,不由笑道:「大美人也有害怕的時候麼?哈哈,妙極,妙極。」

    姚晴咬牙道:「臭,臭狐狸,作,作死麼?」嘴上雖硬,終是受驚非輕,雙腿陣陣發軟,幾乎難以支撐。

    谷縝笑了幾聲,忽而戛然而止,望著那骷髏,目有驚色。陸漸也怪道:「這人怎麼死在這裡?」谷縝蹲下身子,端詳枯骨上那件袍服,忽道:「這件袍子是皇家之物。」眾人聞言,均是一驚,谷縝撩起袍子道:「你們瞧,這底子本是明黃色,可說不只是皇家之物,更是皇帝才能穿的服色。」

    眾人更驚,陸漸道:「難道他是皇帝?」谷縝不答,伸手在那骷髏身上摸索一陣,摸到一個黃絹布包,展開時,只見一方玉印,龍鈕金鑲,晶瑩通透,,被燭光一耀,毫光四射,照徹一室。

    眾人見此情形,均是明白過來,想當年城破國滅,建文帝帶著親信侍衛,經由秘道逃出宮城,不料這惡奴臨時改變心意,圖謀背叛,想要抓住建文,交給朱棣。一時間,素性文弱的皇帝與心懷叵測的侍衛在這陰森地道裡殊死搏鬥,最終惡奴被秘道中的機關所傷,建文帝卻中了一掌,雖然勉力發動機關,將惡奴擋在身後,卻終因傷重不治,淒涼而死。

    想像當時的驚險慘烈,眾人無不唏噓,唯獨姚晴一見死屍,便想起若干往事,大覺煩惡,催促道:「管他皇帝奴才,死人有什麼好瞧的,還不快走?」

    陸漸道:「但這屍首如何處置?」谷縝道:「帝王也好,惡奴也好,一旦身死,都只是無知白骨。這迷宮規模宏大,不啻於皇陵地宮,做他們的墳墓,倒也合適。」當即舉燭向前,姚晴只怕還有屍骸,再也不敢與他爭先。

    如此走了半晌,忽有石階向上,近乎垂直,走了三十步,便見穹頂,谷縝摸到一根粗若兒臂的鐵銷,抽開一掀,穹頂洞開,微風灌入,帶著一股清新涼意,谷縝抬頭望去,夜空寥廓,星芒璀璨,心中不禁湧起無邊豪情。

    眾人出了秘道,除了徐海,臉上多少都有喜色。只見四周花草芬芳,樹搖影動,遠處殿宇重重,在月色中投下崔巍暗影。陸漸忍不住道:「這是什麼地方?」

    谷縝道:「這是南京的舊宮城。」陸漸大吃一驚,姚晴也蛾眉微蹙,沈秀嘿嘿一笑,道:「妙啊,只需叫喊一聲,大家全都沒命!」谷縝瞧他一眼,笑道:「那你不谷縝轉過頭來,望著那出口,搖頭道:「有道是:『明見萬里,不能見眉睫,燭照天下,不能照足下。』朱棣為找建文帝,搜遍中國,七下西洋。卻沒料到,這位對頭,竟就在南京宮城的下面。」說到這裡,他頓了頓,又道:「這條秘道,當是朱元璋修築南京時所造,可惜他沒用上,卻留給了孫子。」說罷蓋上出口石板,石板下設有機關,一旦合上,鐵銷便從內扣住。

    出口在御花園中,夜色已深,人跡不至,唯有寒蟲低鳴,一陣一陣,扣人心弦。姚晴見谷縝封閉秘道,問道:「臭狐狸,如今怎麼辦?」

    谷縝道:「這宮城大極了,我們不妨找一處冷僻宮殿,好吃好睡,躲上幾天。」姚晴搖頭道:「左飛卿的追蹤術十分邪乎,在一地待久了,必被找到。這七日中,我要離開南京,走得越遠越好。」

    沈秀忽地笑道:「如此說,我卻有一條『渾水摸魚』的妙計。今日天亮前,南京城將有一場大戰,趁著混亂,師妹便可瞞過風君侯,輕易逃出南京。」

    姚晴奇道:「什麼大戰?」沈秀向徐海努努嘴,笑道:「他和汪直約好,裡應外合,攻打南京,卻不料家父事先知道,將計就計,要將這干倭寇一網打盡。」

    姚晴美目一亮,問道:「什麼時候?」沈秀望了望天,笑道:「快了,當在寅時。」姚晴喜上眉梢,說道:「好,這就去。」說罷凝視陸漸,陸漸尚且猶豫,谷縝已笑道:「二位請了,咱們就此分道揚鑣,恕不遠送。」

    姚晴見陸漸面有難色,眼中閃出一絲怒色,咬咬朱唇,轉身去了。沈秀向谷縝嘿嘿一笑,陰聲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谷兄需得當心。」說罷蜷起傷足,一跳一跳,隨在姚晴之後,忽聽谷縝在身後笑道:「陸漸你瞧,他這跳來跳去的,像不像一隻癩蛤蟆?」陸漸道:「這麼一說,真有一些像,就是比癩蛤蟆俊些。」妨試試。」沈秀哼了一聲,目光極為陰沉。

    沈秀大怒,心中想了幾十條酷刑,將二人慢慢折磨至死。他一邊想像,一邊咬牙,姚晴卻嫌他太慢,拖住他肘,縱躍如飛,避過宮中警衛,來到一處宮牆前,姚晴種下「孽因子」,生出一條長籐,兩人尋籐攀過牆頭,經御水河出了宮城,姚晴忽地笑道:「沈師兄,就此別過?」

    沈秀大吃一驚,忙道:「師妹什麼話,我離了你,又去哪兒呢?」

    姚晴望著他,剪水雙瞳勾魂奪魄,輕輕笑道:「師兄還是別頑了,回家治傷要緊,要不然,真成了瘸子,沈師伯豈不心疼?」說罷轉身便走,沈秀不死心,叫道:「師妹慢走……」

    姚晴應聲掉頭,眨眼笑道:「是了,還有一件事忘了說。」沈秀心中燃起一絲希冀,忙笑道:「好師妹,我便知道,你捨不得離開我的?」

    姚晴嘻嘻一笑,搖頭道:「師兄既然瘸了腿,這一下,我無論去哪,你都追不上啦。」說罷伸出玉手,向他招了招手,又做一個鬼臉,倏地展開身法,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沈秀望她背影,心裡又愛又恨,爽然若失,不覺咬牙道:「這小妖精,哪天落到少爺手裡,瞧我怎麼炮製你。」說罷,傷口又痛起來,心道:「小妖精說得是,眼下治傷要緊。」當即一跳一跳,向總督府去了。

    待沈秀走遠,從宮城陰影裡踱出兩人,正是陸漸、谷縝,陸漸亦驚亦喜:「谷縝,又被你猜中了,你怎麼知道阿晴會離開沈秀?」

    谷縝笑道:「就憑她看你的眼神,若我所料不差,姚晴喜歡的是你,不是沈秀。」陸漸一呆,不信道:「你說她喜歡的是我?」

    谷縝道:「她方才問你,分明想你陪她,故而我便想試她一試,她若喜歡沈秀,出了宮城,勢必與他同行同止,這等水性女子,不要也罷;她若喜歡的是你,卻不耐與沈秀糾纏了。」

    陸漸望著他,流露出古怪之色,谷縝推他一把,笑道:「瞧我做甚?還不去追她?」陸漸道:「可是,可是……」

    「可是黑天劫麼?」谷縝道,「不打緊,我已逮住徐海,冤屈不日可伸,之後我便求我爹封了你的隱脈。好兄弟,別再把我配給姚晴了,你不知道,我家那頭母老虎發起威來,就是諸天神佛,也要卷堂大散哩。」

    「你家的母老虎?」陸漸露出訝色,谷縝笑道:「你不是接過她的暗器麼?」陸漸恍然道:「是那位姑娘,她是……」

    谷縝接口道:「她是我未過門的媳婦兒。」他一想到沉冤得洗,便覺樂不可支,抓起徐海,笑道:「我要去審問這廝,你若找我,便來敲城東滄波巷左首第二間大門。」說罷哈哈一笑,袖挽流風,頭戴星月,步履逍遙,飄然去了。

    陸漸被這一番話說得心神不安,又擔心起姚晴的安危,當即邁開大步,追趕姚晴。

    他趕了一程,卻不見人,心一急,施展「跳麻術」,嗖地縱上一所房頂,居高望去,透過一片房舍,忽見遠處隱隱有火光射出,陸漸一驚:「失火了麼?」

    他一見災厄,頓然忘我,當即踏著屋頂,趕將上去,還沒走近,便聽刀劍交鳴,喊殺震天。陸漸俯身一瞧,前方正是「羅宅」,兩百餘名倭寇身披鎧甲,手持刀槍,正與數百明軍浴血巷戰。

    眾倭寇到此地步,也是為勢所迫,方才好容易撞破鐵門,攻入石廳,誰知卻不見人,眾寇疑神疑鬼,一片嘩然,桓中缺無法可想,先救醒陳子單,陳子單頗負智計,猜測廳中必有暗道,但以他的智識,仍不足尋出機關,眼看起事在即,敵人又從秘道走脫,耽擱下去,勢必被人甕中捉鱉,全軍覆沒,當下號令兩百寇軍,爬出深井,自羅宅殺了出來。

    沈舟虛雖沒找到秘道,卻料到倭寇巢穴就在左近,是故設下伏兵,倭寇一旦露面,四下警哨大作,頃刻聚集數百兵將,雙方殺成一團。

    這群倭寇是徐海手下精銳,明軍則是沈舟虛訓練的甲士,雖說武藝精強,勝過衛所官軍,但氣勢紀律,比起這群百戰老寇,仍有不足。

    眾倭寇抱成一團,陣如龜形,分進合擊,進如尖槍穿甲,無堅不摧,退如漏斗流沙,陷敵於無形。明軍縱然四面湧至,但陣勢單薄,兵力分散,人數雖多,卻被倭寇橫衝直撞,各個擊破,一眨眼的功夫,便倒了七人。

    陸漸心中大急,眼見桓中缺與陳子單深處陣心,喝叫不已,頓時將身一長,厲聲道:「桓中缺,你瞧我是誰?」

    桓中缺一抬頭,忽覺黑影如山,惡風壓頂,他雙手被廢,無法抵擋,死命將身一躬,貼地滾出。

    陸漸飛落陣心,一個「大須彌相」,撞得一名倭寇口吐鮮血。陳子單一聲厲叫,雙手握刀狠狠劈來,陸漸側身讓過,左手探出,卡嚓兩下將他雙腕卸脫。

    陳子單慘叫一聲,倭刀脫手。陸漸順手接住,霎時間,一股熟悉之感湧上心頭,似又回到那晚,神社破敗,冷月無聲,天神宗石甲長刀,面目猙獰。

    「呵!」兩把倭刀,三條朱槍,挾著烈風血氣,蝟集而來。

    刀柄入手,倭刀長短厚薄、軟硬輕重,陸漸無不瞭然於心,彷彿此刀鑄成,便與他相伴相生,渾然一體。於是乎,便依這口倭刀之性,從左至右,繞身畫了一個圓圈。

    叮噹交響,刀槍落地,五名倭寇齊齊慘哼,雙腕上鮮血淋漓,腕上筋絡均被挑斷。

    陸漸雙眼圓睜,縱起倭刀破入敵陣,長刀所向,眾倭寇手腕濺血,兵刃紛墜,慘叫聲此起彼落。

    眾甲士原本已呈潰勢,不料陸漸如飛將軍從天而降,更從倭寇陣心殺出,殺得敵陣七零八落,頓時振奮起來。

    這批倭寇多是日本浪人,崇尚武士之道,悍不畏死,雖處劣勢,仍是苦苦頑抗。奈何陸漸一把刀東飄西蕩,專挑彼方手筋。眾倭人刀槍脫手,便如毒蛇拔呀牙,猛虎斷爪,空有一腔鬥志,也是任人宰割,不一陣便死傷大半,剩下十幾人心慌意亂,忽發一聲喊,四下潰逃,明軍圍追堵截,眾倭要麼被生擒活捉,要麼被亂刀砍死。

    陸漸望著一地死屍,驀地心中一慘,垂下刀來,遊目望去,屍體中卻不見桓中缺。他微感訝異,仔細搜過,仍無所得,正覺納悶,忽見兩名將官快步趕來,拱手道:「天幸得壯士相助,敢問大名??????」

    陸漸搖頭道:「微名不足掛齒……」話未說完,忽見道路盡頭一人飛奔而來,他識得是燕未歸。心想此人一來,沈舟虛也必然尾隨,若是相間,難保他不舊話重提,要自己留在身邊,別的倒也罷了,若是耽誤了尋找姚晴,卻是不妥。

    一念及此,陸漸丟下倭刀,轉身便走,那兩名將官大驚,忙道:「壯士留步……」兩人越是叫喚,陸漸步子越快,轉過長街,消失不見。他倏然而來,又倏然而去,兩名將官一時面面相對,驚疑萬分。

    陸漸發足飛奔,在大街小巷中四處搜尋,只盼天可憐見,遇上姚晴,誰知姚晴不曾見到,卻見四處皆有明軍把守,警衛森嚴。

    陸漸心想大戰將起,與之遭遇,必被當成倭寇奸細,只得垂頭喪氣,來到城東,輾轉找到滄波巷,此巷臨近外郭滄波門,故而得名。

    陸漸來到左首第二間門前,門首一對燈籠,照得門扇漆亮,門上有黃銅饕餮一對,口銜銅環,陸漸舉環扣門,須臾門開,有人低聲道:「陸爺好。」

    陸漸奇道:「你認得我?」那人將他迎入,又關上大門。陸漸一瞧,那漢子約莫四旬,布衣小帽,五官平平,唯有雙目中間或光芒一閃,方可見其崢嶸。

    「我叫魚傳。」那人恭謹道,「那晚在翠雲樓,有幸見過陸爺。」

    陸漸一拍額頭,笑道:「我記起來啦,谷縝讓你給那些畫舫送銀兩麼。」魚傳道:「陸爺好記心。」他談吐亦如樣貌,雖然不失禮數,但從頭至尾,再也平淡不過。

    陸漸正色道:「魚兄,你別叫陸爺,我聽著彆扭。」魚傳搖頭道:「我不叫魚兄,我叫魚傳,陸爺是谷爺的朋友,魚傳是谷爺的夥計,魚傳叫谷爺谷爺,就該叫陸爺陸爺??????」

    陸漸聽得暈頭轉向,忙轉過話頭道:「魚……魚傳兄,谷縝在做什麼?」魚傳道:「谷爺在生氣!」陸漸道:「因為徐海不肯吐實,惹他生氣麼?」魚傳搖頭道:「徐海死了,谷爺才生氣的。」

    陸漸雷震一驚,失聲道:「徐海死了,誰殺的?」魚傳道:「小人不知,谷爺與徐海呆在書房,派我在這等候陸爺,忽就聽一聲銃響,我趕到書房,徐海便已死了。」陸漸心中一陣慌亂,失聲道:「谷縝沒事麼?」魚傳搖頭道:「谷爺沒事,就是生氣得很。」

    「帶我見他去。」陸漸走向內宅,魚傳搶到前面,秉燭引路。片時來到書房。陸漸一推門,便嗅到一股血腥之氣,定神細看,地下散落許多破碎書頁,一方端硯四分五裂,幾支狼毫也被折成兩截。

    再一抬頭,卻見谷縝氣呼呼坐在椅上,死死盯著前方。陸漸順著他目光望去,只見徐海手足被縛,坐在一張紫檀椅上,臉面朝天,軟答答向後歪著,鮮血浸濕頭髮,已然凝結。

    陸漸心往下沉,上前細瞧,那屍首面白如紙,兩眼大張,眉心一個血洞,流出紅白之物。

    「不用瞧了。」忽聽谷縝歎道,「鳥銃打的。」陸漸回過頭來,兩人四目相對,均能瞧見對方臉上苦笑。

    陸漸呆了時許,問道:「到底放生何事?」

    谷縝起身踱了兩步,徐徐道:「我在書房中盤問這廝,問誰是東島內奸,又如何陷害我?這廝初時嘴硬,抵死不說,後來被我軟硬兼施,才略略鬆動,正當這時,鳥銃卻響了??????」說到這裡,他走到窗前,指著窗紙上一個圓形小孔,圓孔周圍裂紋如絲,清晰可見。

    「這是鉛丸入戶的彈孔。」谷縝又掀開窗扇,陸漸舉目望去,窗戶正對一幢小樓,樓上一團漆黑,不由點頭道,「那兇手必是在樓上發銃了。」

    谷縝道:「若是這樣,這人的銃術真是通神,僅憑投在窗紙上的人影,便擊中了徐海眉心。即便光天化日,無所遮攔,要想一銃命中眉心,也是極難。鴻書那時守在房外,聽到銃響,趕上樓時,卻不見人。」

    陸漸沉吟道:「你能猜到來頭麼?」谷縝道:「徐海是倭寇魁首,倭寇必會救他,官府必會捉他。唯獨一方,卻是非殺他不可!」

    陸漸點頭道:「東島內奸麼?」谷縝點頭道:「但有一事我卻想不明白。」他低頭想了一會兒,方道:「若是東島內奸,理當殺我而後快。我背對窗戶,離樓更近,殺我更為容易。但怎的偏不殺我,卻殺徐海呢?」

    陸漸也思索難解,便道:「或許他本意殺你,卻因人影投在窗上,扭曲閃爍,以致失手擊中徐海。」谷縝搖頭道:「若是誤殺,也未免太巧了。」

    說到這裡,二人均感迷惑,沉默一陣,谷縝問道:「姚晴呢?沒和你一塊兒來?」陸漸道:「我追丟啦!」

    谷縝神色錯愕,忽地一拍桌子,大笑道:「追丟了?真有出息。」陸漸臉漲通紅,谷縝拍拍他肩,說道:「罷了,她若心中有你,你不找她,她也回來找你的。」陸漸歎道:「她心中有我又如何?徐海已經死了……」

    谷縝聽出他言外之意,雙眉一挑,笑道:「徐海死了,還有汪直呢!」說到這裡,他臉上忽地陰霾盡去,神采煥發,一如往日自信滿滿,笑嘻嘻地道:「陸漸,你知道這汪直麼?此人字五峰,當過監生,做過行商,倭人叫他老島主,官府卻稱他倭寇之王。」

    說到此處,他挽著陸漸,踱出書房道:「這老狐狸比徐海狡猾許多,捉他原本極難,可巧他也來襲南京。汪直是蚌,沈舟虛是鷸,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咱們就是漁翁。」

    陸漸道:「你說得輕易,這兩人都不一般,依我看不是鷸蚌,而是猛虎,一招不慎,你我兩個,不夠他們吃的!」

    谷縝看他一眼,笑道:「你可聰明多了。這兩人確是猛虎,但二虎相爭,一死一傷,咱們這次須得親臨戰場,伺機而動。」

    陸漸道:「你我都是平民,怎能親臨戰場?」谷縝道:「這個容易。」一拍手,暗處閃出一人,年過三旬,嘴尖腮陷,一雙小眼中透著精悍之氣。。谷縝說道:「鴻書,你去買兩副官軍的盔甲來,官銜越大越好。」那人一躬身,快步去了。

    陸漸吃驚道:「官軍的盔甲也能買?」谷縝笑道:「不過兩副盔甲,又不是皇冠龍袍,怎麼不能買?」

    陸漸漲紅了臉,怒道:「豈有此理,做將軍的都不理會了麼?」谷縝笑道:「他們只理會銀子。」但見陸漸兀自不平,便又笑道:「如今離寅時尚有半個時辰,咱們不如一邊吃飯,一邊等候。」

    陸漸悶悶不樂,隨谷縝來到一座廳堂,堂外一庭蘭草,雖不在花期,卻也清氣襲人。

    堂外有匾,字跡晦暗不明。堂內玉燭高燒,楠木為梁,烏木為欞,地下一溜檀木桌椅,桌上設蟠龍香案,置一尊古爐,椅背刻有烏蟒銜芝圖,椅側各有一面油黑漆凳,凳上兩口天青大瓦盆,植有落地金錢。正牆上一幅淡墨大畫,畫中一位老人足踏扁舟,面色超然,一旁落款:鴟夷子皮,若虛堂主人某年某月某日。大畫左右是兩片烏木鏨銀聯牌,右是「沖盈虛而權天地之利」,左是「通有無而一四海之財」,筆力雄健,氣吞古今。

    二人落座,谷縝道:「這座『若虛堂』連帶宅子都是老頭子的。我有三四年沒來,如今看來,梁園雖好,卻不是久留之地。」

    陸漸道:「漁傳鴻書,都是你的夥計?」谷縝道:「那也是老頭子留下的,忠心無二,精明能幹,只可惜不會武功。」

    陸漸道:「那枚財神指環呢?」谷縝笑了笑,入懷取出那枚翡翠戒指道:「你說這個?」陸漸定神細看,那指環色澤深碧,三縷血痕貫穿指環首尾,粗細不一,彷彿流動不居,環身上方較大,如一方玉印,刻有彎曲字跡,不由奇道:「這是什麼字?」

    「這是石鼓篆字!」谷縝道,「首尾念做『財神通寶』,意即是天上財神爺的寶錢,凡間的錢遇上它,就好比孫子遇上爺爺,只有乖乖聽話了事。」陸漸吃驚道:「這麼說,那些人說的『財神通寶,號令天下』是真有其事了。」

    「你相信這些話?」谷縝莞爾道:「我送給你好了。」陸漸臉一紅,擺手道:「我才不要。」谷縝審視他片時,忽而笑笑,將指環收入懷裡。

    陸漸沉吟一會兒,忽地歎道:「谷縝,無論如何,我今日都很歡喜。」谷縝笑道:「喜從何來?」陸漸道:「沒料到你非但沒有勾結倭寇,還是打敗倭寇的大豪傑,大英雄,只可惜令尊不在,他若聽見徐海那番話,你的冤屈也就沒了。」

    「你想錯啦!」谷縝搖了搖頭,「我不是什麼英雄豪傑,我只是一名商人,我對付倭寇,只因他們不守規矩。」他見陸漸神色疑惑,便站起身來,指著那個楹聯道:「你瞧過這副對聯麼?聯中的『沖盈虛』,通『有無』,說的都是商道,所謂商道,就是商場裡的規矩。

    他說到這裡,望著那幅大畫,沉吟良久,悠悠道:「國人自古鄙視商人,卻不知商道即是天道。聖人云:『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商人運轉貨物,也是以有轉無,逐十一之利。打個比方,南方茶多,北方茶少,我在南方買茶,運到北方賣出,取南方之有餘,補北方之不足,是不是大大的好事?」陸漸道:「是!」

    谷縝道:「可惜,商道雖是天道,奈何商人卻是俗人,為求財利,不擇手段,故而商道中又攙雜了人道。『人之道,損不足而補有餘』。專一劫貧濟富。比方說,蘇浙閩廣四省經歷多年倭亂,人民流離,耕種不時,官倉連年賑濟,已然告罄。不出明年,必有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饑荒??????」

    陸漸吃驚道:「這話當真?」谷縝淡淡一笑,說道:「這事不止我明白,許多富戶也都明白,若按以有轉無的道理,就該未雨綢繆,去湖廣四川買來多餘糧食,填補蘇浙閩廣之不足。但據我所知,這些人非但不屈別處購糧,反而將本地的糧食搜刮起來,囤積居奇,想等到荒年,大賺一筆。倘若任其所為,不到明年,米價貴如珠璣,不知要餓死多少百姓。」

    陸漸不岔道:「朝廷就沒法治他們麼?」谷縝冷笑一聲,道:「嘉靖老兒天天修道成仙,百姓死活關他屁事。至於別的官兒,都與這些奸商大有干係,好比沈秀,仗他老子的勢,也囤了一大倉谷子。」

    陸漸遲疑道:「沈舟虛,似乎,似乎不像那等人。」

    谷縝道:「他便不是那等人,也有縱容之嫌,我若生了沈秀那等兒子,就該一棒打死。」他說到這裡,有些激動起來,來回踱了幾步,高聲道:「商道之中,天道強於人道,便是正道;人道強於天道,必成歪門邪道。而這些邪門歪道中,最可恨的,莫過於殺人越貨的無本買賣,好比倭寇,洗劫我中華百姓,在將贓物運到東瀛,或者賤價出賣,或者白白送人。如此一來,東瀛原本缺少的金珠美玉、蘇繡瓷器盡皆饜足。其他商人辛苦購來的貨物,運到東瀛,要麼一錢不值,要麼大大虧本??????」

    陸漸插口道:「朝廷不是有海禁麼?怎麼還能將貨物運往東瀛。」谷縝呸道:「什麼狗屁海禁,都是那幫官僚的混帳主意,再說大明海疆萬里,又禁得住麼?」

    陸漸恍然道:「那就是走私了。」谷縝不耐道:「縱然走私,也是嘉靖老兒逼出來的,海上生意利潤最豐,若無海禁,他大可設立有司,征以稅銀,征到的稅銀,在修十座北京城也有多的。嘉靖老兒有錢不賺,真是他***大蠢蛋。」

    谷縝從來笑嘻嘻的,陸漸極少見他動怒,此時忽見他面紅耳赤,不由好笑。

    谷縝自覺失態,沉默時許,反身坐下,徐徐道:「倭寇專做這等無本買賣,初時小打小鬧,後來越做越大,最盛時,竟有兩萬人來華劫掠。如此一來,別說東瀛沒了生意,西洋、南洋所需的中華之物,也盡能在倭寇手中賤價買到。天下豪商多少都有些海上買賣,海禁以來,大夥兒生意十分艱難,倭寇再這麼一鬧,更是雪上加霜了。我見這情形,私下尋思,既然官府無能,不如設法自救,便用重金徵集了十艘紅毛戰艦,埋伏在倭寇返歸東瀛的路上。倭人又貪又蠢,回國時船舶滿載贓物,吃水極深,突然遭襲,別說逃跑,船隻轉身都難。我將戰艦分為兩隊,輪番發炮,圍追堵截,用了三個時辰,將倭船盡數擊沉,只走了汪直、徐海。」

    陸漸聽得血為之沸,拍案叫道:「這件事如此轟轟烈烈,令尊就不知道?」

    谷縝搖頭道:「那一戰倭人死亡殆盡,汪直等人棄眾逃命,事後怕倭人親眷怪罪,便詐稱遇上颶風,船毀人亡。他們不說,我也無心誇耀。唉,你不知道,那一股倭寇固然敗亡,隨船擄來的百姓也落海喪生。沒活幾人??????」說到這裡,他忽地住口,望著廳外沉沉夜色,長歎一口氣。

    陸漸也是發呆,尋思倭寇與被擄百姓同乘一船,是殺是救,端的為難,換了自己,決不能如谷縝一般果決。驀然間,他望著谷縝,忽覺眼前之人,竟有幾分陌生起來。

    此時魚傳端來飯菜,寥寥幾盤,卻是糟鰣魚、燜火腿、紅腐乳,另有兩般果子。谷縝笑道:「我飲食但求方便,你莫嫌寒磣,將就一二。」陸漸笑道:「我小時候常常挨餓,便是這些飯菜,做夢也吃不到的。」他本就餓了,當下盛了飯,狼吞虎嚥。

    谷縝望了陸漸,忽有些悶悶不樂,放下筷子,斟一碗酒,喝一碗,再斟一碗,如此連喝三碗,方才舉筷進食。

    用罷飯,鴻書正好捧來兩副鎧甲,均是哨官服色,另有兩口腰刀,陸漸忍不住問道:「這些值多少銀子?」鴻書應道:「每副三百兩,賣家與我相熟,故而甲冑之外,奉送兩把腰刀。」

    陸漸啼笑皆非,搖頭道:「這些官軍好不荒唐,難怪盡打敗仗!」谷縝見他忿忿不平,暗自好笑,說道:「他們若不荒唐,便不叫官軍了。」

    兩人換甲挎刀,信步出門。路上只見人馬銜枚,往來無聲,長街漆黑,火光飄忽,遠遠聽著戰靴霍霍有聲,時來時去。

    兩人混在一隊士兵後面,來到三山門外。但見內城與外郭之間,搭著一座十丈木台,四周堆滿柴草,不知有何用途。

    二人溜上城樓,沿著城牆,正一溜兒架著數十尊火炮,垛箭鳥銃弓箭。軍士搬運器具,悄然來去,間或幾聲低語,被狂風一卷,倏爾散去。

    兩人職銜不低,站在那裡,尋常士兵均不敢問。陸漸為這氣氛所奪,正自出神,忽被谷縝拽入譙樓,爬到頂層。谷縝解下一副鉤撓,飛掛樓簷,翻身上了瓦面。陸漸也縱身掠上,吃驚道:「你做什麼?」谷縝笑道:「登高望遠,看場好戲。」

    陸漸愣了愣,舉目眺去,明月西落,曉星漸沉,長風東來,捲得人衣發飛捲,肌膚生寒。這裡已是南京絕頂,夜色未闌,萬戶蕭索;大江東去,破開沉沉夜色;鍾山疊嶂,於天地間分外蒼莽。

    忽聽人語傳來,低頭望去,幾名軍士扛著一乘步輦來到城頭,沈舟虛坐在輦上,手拈羽扇,指點東方,胡宗憲隨在一旁,容色冷峻,不住頷首。

    陸漸恍然道:「胡宗憲沒有出城?」谷縝道:「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所謂胡宗憲出城,不過是沈瘸子的詭計。」說到這裡,他盯著沈舟虛,流露深切恨意。

    「谷縝。」陸漸忍不住道,「你和沈舟虛之間,到底有什麼仇恨?」谷縝皺了皺眉,寂然半晌,徐徐道:「那個商清影,你見過麼?」陸漸道:「見過。」谷縝吐了一口氣,一字字道:「她是我生身母親。」

    陸漸不覺目瞪口呆,回想起來,那晚在佛堂前,谷縝說的那番話,分明就是怨怪商清影拋棄自己,而他口中的「臭婆娘」,也必是那婦人無疑了。

    霎時間,陸漸心內眾多疑感豁然貫通,但見谷縝低頭不語,欲要勸說幾句,卻又自恨口拙,想不出精當的話來,二人一時沉默下去,唯有罡風呼嘯,掠身而過。

    驀然間,那木台下火苗一躥,騰地燒了起來,外郭上響起一陣喧嘩,伴著叫聲,木台漸被火焰吞沒,火光燭天,十里可見。

    陸漸甚是奇怪,轉頭望去,城中起了五六處火頭,不覺吃驚道:「怎麼回事?」谷縝道:「火是沈舟虛放的,汪直在城外,瞧見火起,聽見喊聲,必然以為徐海在奪取城門……」

    忽聽轟隆一聲,吊橋放下,城門洞開,城頭喊聲更急。

    城郊黑沉沉的,悄無動靜,忽地火光一閃,亮起一支火把,暗若螢火,跳動幾下,便如同瘟疫蔓延,漫山遍野湧起火光,密如繁星,匯聚成流,向著城中蜿蜒淌來。

    「這麼多人?」陸漸瞧得倒吸一口冷氣。谷縝也覺驚訝:「麻煩大了,倭寇人數向不滿千人,這裡看來,來者何止萬人?」舉目望去,只見沈、胡二人神色凝重,附耳交談,不由心中快意:「沈瘸子設的狐狸套,卻來了一頭惡獅子,不,嘿嘿,一頭大象才是,妙極,妙極,瞧是你捉它,還是他吃你?」

    那火流壓地而來,隨風傳來倭寇咆哮吼叫之聲,初如松濤起伏,漸有山崩海裂之勢。城頭明軍無不變色,兩股戰戰,立足不穩。

    火光越近,當先倭寇面目可辨,有的身披重鎧,頭戴角盔;有的布袍鬼面,赤足狂奔。千百口長刀冷光四射,寒氣沖天。

    沈、胡驀地止聲,深深對視一眼,臉上均有堅毅之色,目光雙雙投往城外。城開如故,倭軍擁入,就當此時,忽聽一聲厲叫:「有伏兵,快退,快退……」那嗓子又高又細,如鋼錐灌耳。陸漸一抬眼,只見一人站在外郭,披頭散髮,瞪著血紅雙眼,如一頭惡狼,向天哀號。

    「桓中缺。」陸漸幾乎脫口叫出。忽見沈舟虛羽扇一指,令旗陡舉,箭雨飆出,桓中缺被罩了個正著,身中數十箭,型如刺蝟,從城頭墜下,重重跌在倭寇陣前。

    事變倉促,當先倭寇望著眼前一堆血肉,驚得呆了,不及後退,身後倭寇已洶湧而至。

    依照沈舟虛之計,先除城內倭寇,再於外郭內城之內布下圈套,虛開城門,誘入汪直圍殲。誰知桓中缺竟不怕死,叫破埋伏。沈舟虛無奈提前發動,羽扇再指,炮銃齊鳴,百餘名倭寇首當其衝,嗷嗷慘嚎,血流滿地。

    陸漸瞧得心悸魄動,幾乎喘不過氣來,忽聽谷縝一聲冷笑,說道:「沈瘸子打仗卻是外行。」陸漸奇道:「怎麼說?」

    谷縝道:「前方倭人聽見桓中缺的叫聲,目睹他的死狀,因而生亂,倘若放任自流,勢必向後反衝,擾亂本軍陣腳。這就叫做借力打力,因敵制敵。眼下好了,沈瘸子圖一時之快,一輪炮將這些倭寇打得非死即傷,替汪直除去大患,我若是胡宗憲,先定他一個『指揮不力』之罪,打他三百軍棍。」他賣弄智謀,眉飛色舞,彷彿當真按住沈舟虛,大打軍棍。

    忽聽倭陣中鑼聲大作,鳴金退兵。這支倭軍,大半是來自東瀛的真倭,有大隅、豐後諸島的漁民,也有薩摩浪人。倭人既憨且勇,崇尚權威,只虛統帥一下令,是戰是退,絕無二話;華人「假倭」較少,如汪直、徐海之流,要麼統帥三軍,要麼專為嚮導,險惡之處,尤勝真倭。

    銅鑼一響,幾排倭人持盾搶上,抵擋城頭炮石,餘下倭軍整而不亂,從容退向城外。幾輪炮石打過,倭人盡已退到城外。

    陸漸正覺可惜,忽見沈舟虛羽扇再指,城頭放起一盞孔明燈,悠悠蕩蕩,飄至半空。霎時間,倭軍陣後燃起點點火光,如一陣疾風,席捲而來。倭軍起初中伏,尚且能退,如今腹背受敵,頓時起了一陣騷動。

    陸漸訝道:「倭寇背後也有官軍?」谷縝道:「那是俞大猷。」陸漸醒悟過來:「是了,徐海也曾說,俞大猷出城了。」

    谷縝道:「他明裡帶兵出城,前往沈莊。倭寇當他中計,自然放心攻城。萬不料俞大猷走到半途,殺了個回馬槍,轉而埋伏在倭軍身後。倭寇攻城,他攻倭寇。哼,沈瘸子這一條連環計,端的歹毒。」說罷又瞪著沈舟虛,咬牙切齒。陸漸看得奇怪,問道:「你到底幫誰說話?不知道的,還當你是倭寇呢?」

    「我誰也不為。」谷縝冷冷道,「為我自己罷了。」陸漸不覺默然,心道谷縝如此聰明,卻怎的解不開這個心結,換了自己,生母總是生母,恨得一時,也不能恨一世的。但他想來容易,卻不知這世上人越是聰明,心事越多,千絲萬縷,盤根錯節。谷縝縱是灑脫,也不能免俗了。

    嗚嗚嗚,一陣海螺聲起,激越蒼涼,在城池上空沖決迴盪。既而咚咚咚戰鼓雷鳴,倭軍一掃頹勢,忽又向城內奔來。奔至城門,隨那鼓聲,倏爾分為三隊:

    一隊五千,密集成陣,在門前阻擋俞大猷。一隊三千,牽制內城明軍;剩下兩千精銳,沿著石階,直撲外郭。

    霎時間,雙方進退攻守,如犬牙交錯,驚呼迭起,慘嚎刺耳。外郭明軍箭石傾落,倭軍死傷枕藉,箭石鉛丸撞擊鐵甲鐵盔,叮叮之聲,急如驟雨。

    谷縝不由讚道,「汪老直有些門道!」陸漸問道:「什麼門道?」谷縝將手一指,說道:「你看,倭寇攻下外郭,會當如何?」

    陸漸凝目一觀,臉色忽變,失聲道:「不好。」谷縝道:「怎麼不好?」陸漸道:「外郭淪陷,倭人就能將俞大猷擋在門外,這前後攻夾之勢,豈不破了。」

    「好見識。」谷縝瞧著陸漸,微露訝色,笑道:「但還不止如此,外郭失守,明軍地利盡失,汪直進可攻,退可守,乃是反客為主、死中覓活的殺著。這老賊不愧混世魔王,更能於如此混亂中瞧出勝負之機、死生之地。故而今日之戰,誰得外郭,誰是贏家!」

    說到這裡,通向外郭的石階,已然血流成河。攻城倭軍列陣仰攻,頂牛角鐵盔、戴鬼怪假面,五尺長刀一旦舞開,上下皆白;後排倭軍,布衣光頭,使二丈朱槍斷後,遠遠挑刺,不令城下官軍逼近;居中則是兩隊鳥銃手,一隊填藥,一隊射擊,但聽號令,忽而射前,忽而擊後,雷鳴電飛,斷不虛發。官軍雖佔地利,仍敵不住如此攻勢,眼瞧著倭軍步步進逼,迫近城樓。

    陸漸看得口中發苦,歎道:「沈舟虛號稱天算,怎沒算到這個?」

    「他算到又如何?」谷縝冷笑道,「城上的官軍不下一萬,城下的官軍約有兩萬,再算上城外俞大猷的五千人馬,官軍超過三萬,倭寇一萬有餘。依人數算,以三敵一,萬無不勝。只可惜,沈舟虛的計謀中,卻有一個不得已的苦衷。」

    陸漸道:「什麼苦衷?」谷縝道:「若是俞大猷鎮守外郭,倭軍休想攻克;但沈瘸子這一計,偏要示弱誘敵,俞大猷威名遠著,若不親眼見他出城,汪直斷然不敢進城;他若出城,卻又無人鎮守外郭,可說兩難。沈瘸子雖以兵力補其不足,但千軍易得,一將難求,看起來,除了俞大猷,無人能夠守住外郭……」

    話未落音,忽聽一聲呼喊,勢如天崩。二人循聲望去,城門前那隊倭寇騷動起來,豁開一個缺口,呼啦拉突出一騎。那騎士身形魁偉,滿身重鎧,花白的鬍鬚上沾滿鮮血,手中一口大關刀刃口盡缺,鮮血長流。

    「俞老將軍!」城上城下,歡聲如雷,外郭官軍氣勢一陣,竟將攻城倭軍逼退兩丈。

    忽聽一聲悲嘶,俞大猷坐下白馬驟失前蹄,歪倒在地。俞大猷關刀一頓,支主身形,低頭望去,那馬從頭至腳血如泉湧,染紅雪白皮毛,一雙大眼黯淡下去。

    「雪玉龍!」俞大猷失聲驚喝。這愛馬隨他出生入死,歷經百戰,既是坐騎,也是密友。方纔他見勢不妙,當機立斷,率精銳突入城中,欲要守住外郭。不料突圍時隨從戰死,白馬身中十餘創,撐到入城,終於倒斃。

    俞大猷按捺悲痛,舉目一瞧,倭軍登城過半,當即擲下關刀,一聲龍吟,拔出劍來。

    「俞大猷麼?」倭軍響起一聲怪叫,「他在哪裡?」一道黑影急逾閃電,掠過人群,忽地落在俞大猷身前,厲聲道:「你就是俞大猷?」

    俞大猷劍術高絕,豪邁任俠,當年在嶺南之時,一人一劍,斬蘇青蛇,破康老賊,平服七十二峒,其後鎮守東南,劍下遊魂無數,倭人聞之喪膽,尊之為「中華第一劍」。此時聞言,濃眉一軒,頷首道:「正是俞某,你是誰?」那人厲笑一聲,生硬道:「我乃東瀛大隅島主辛五郎,特來領教。」

    俞大猷關注戰事,頗為不耐,揮手道:「你先出刀吧!」辛五郎一愣,驀地跳將起來,怒叫道:「誰要你讓,誰要你讓……」俞大猷濃眉一挑,喝一聲:「好。」

    話音方落,刀芒劍影如長電裂空,一交而沒。

    霎時間,場中一寂,兩方兵將,均被這光影奪去魂魄。

    登登登,俞大猷足不點地,直奔外郭;辛五郎兩眼發直,長刀指地,喉中卡卡有聲,一縷血水繞過衣襟,滴落腳前。

    辛五郎一招殞命,倭人三軍氣奪,俞大猷奮起神威,直透倭陣,掌中劍光忽明忽暗,明如虹霓,暗如秋水,身周長刀紛墜,朱槍歪斜,箭矢如潮水湧來,蝟集在鐵甲之上,密密麻麻,莫可勝數。

    一時間,長雲如陣,天風更急,月沉西陲,東方未明;沉沉夜色如鉛似鐵,低壓城頭;天地間鑼鼓喧天,搖魂蕩魄,其中夾著一縷細細的海螺,嗚嗚咽咽,如泣如訴。

    官軍不耐久戰,只一陣,便即退卻。唯獨俞大猷殺至外郭之下,方欲登上,忽而迎面風起,長槍刺來。俞大猷但覺有異,揮劍挑出,誰知這一槍勁力沉雄,沛然莫當。

    俞大猷一劍未能挑開來槍,只得閃身避過,定眼瞧去,來人身高不足五尺,八字眉,塌鼻樑,面容愁苦,手中長槍桿如爛銀,纓如雪染。

    「足下也是倭人?」俞大猷說話聲中,刷刷刷又是三劍,刺翻三人,身周倭寇驚懼不已,驀地發一聲喊,齊齊後退,勢成圓陣,將俞大猷圍住。

    那矮子默默望著俞大猷殺人,既不進擊,也不後退,只徐徐道:「我不是倭人!老將軍請退,再進一步,只恐得罪。」

    俞大猷皺眉道:「足下高姓。」那矮子道:「落魄之人,若提姓名,有辱祖宗。」俞大猷道:「既知羞恥,為何還要助紂為虐?」

    那矮子沉默時許,忽兒歎道:「一日為寇,終身為寇。」俞大猷濃眉挑起,長劍一橫,大笑道:「既如此,出招吧!」

    那矮子目光星閃,語氣仍是不緊不慢:「老將軍的劍法,一半出自武當太極劍,一半得自『先天八劍』的震劍道。將軍天賦超群,融會二者,卓然成家,故而快若掣電,慢如抽絲,剛有乘龍之威,柔有隨雲之勢。但縱是如此,也勝不得區區這條長槍,還是退了的好。」

    俞大猷瞧他見識過人,方才一槍,更有宗師氣象,如此人物,投入倭寇,端的叫人費解。正感疑惑,忽聽有人叫道:」樊老三,汪老讓你殺個人,怎地這樣婆婆媽媽?「聲如洪鐘,將喊殺聲一時壓住。

    俞大猷聞言心動:「你姓樊,莫不是『幻神槍』樊家的傳人?」那矮子神色越發愁苦,忽地壓低嗓子道:「將軍快走。」

    俞大猷一怔,忽聽那洪亮的嗓音哈哈大笑:「沒錯,他就是『幻童子』樊玉謙。」俞大猷回頭望去,身後一個胖漢,身高七尺,腰圍卻有五尺,手提一對碩大銅錘。他身邊立了一個俊秀男子,面如傅粉,目光詭譎,左臂纏繞金鏈,右肩擔著一把金色巨鐮。

    谷縝遠遠看見,咦了一聲,皺眉道:「竟是他們?」陸漸奇道:「你認識他們?」

    「我不認得,卻聽說過。」谷縝道,「這朱衣人叫『金勾鐮』,胖子叫『銅瓜錘』,矮子叫『點鋼槍』,合稱龍門三煞,名號俗氣,但卻是北方巨寇,縱橫無敵。汪直請來這三個煞星,俞大猷怕是有難了??????」說到這裡,忽聽屋瓦輕響,轉眼一瞧,身畔空空,陸漸人影俱無。

    谷縝這一氣非同小可,心中大罵蠢材,但罵了一陣,定神細想,這陸漸若然不去,卻也不似他的為人。想著歎了口氣,望著城下戰場,想起其中勝負來,但覺得這一役無論誰勝,均是慘勝,對自己大大有利。只不過汪直若勝,會當如何,難以預料。倘若趁勝退出,卻也罷了;但以如此死傷,換不來金珠寶貨,這老狐狸不能服眾,勢必大權旁落,唯有大肆燒殺,方能出去倭人心中一口惡氣。

    谷縝越想越驚,心忖沈舟虛若敗,固然害苦百姓;但若汪直敗北,沈舟虛又揀了莫大便宜;唯有二人同歸於盡,才算是好。

    正自盤算,谷縝寒毛陡豎,忽有所覺,他回頭一看,頓時渾身僵直。只見一個人黑衣蒙面,如鬼如魅,靜悄悄立在屋脊後方。

    譙樓屋頂便如一個大大的「人」字,以屋脊為界,谷縝在左,半坐半臥,蒙面人在右,半蹲半立,故而谷縝能瞧見來人胸腹以上,蒙面人一則沒料到屋頂有人,二則心繫他處,竟沒瞧見谷縝。

    一旦明白此理,谷縝頓時屏息凝神,竭力按捺心跳,生恐心跳太快,被來人聽出動靜。

    不一時,那人一躬身,自背後卸下一支鳥銃,向下瞄準。谷縝看得奇怪,探頭望去,大吃一驚,那銃口所指不是別人,正是沈舟虛。

    蒙面人瞄了片刻,想銃口灌入火藥,用搠杖築實,他雙手沉穩,目光專注,凝視銃口,幾乎忘我。

    谷縝望他施為,氣不敢出,心跳轉劇,心道:「如今官軍形勢險惡,俞大猷又被困住。沈舟虛名為幕僚,實為統帥,他若一死,無人指揮,官軍勢必潰亂??????」想到這裡,心中百味雜陳,忽見蒙面人築藥已畢,又灌入鉛丸,再已搠杖夯實。

    谷縝也不知怎的,嗓子裡一陣乾澀,不自禁嚥了口唾沫,心中似有一個聲音高叫道:「奪母之仇,不共戴天。這人為你報仇,你感激他也來不及,又擔心什麼?哈,為誰擔心,沈瘸子麼?你要麼瘋了,要麼傻了!至於那些百姓,死呀活呀,又關你什麼事?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商清影私奔時,想過你麼?流浪江湖時,受人欺辱,又有誰可憐你了?世人大多自私可惡,多死幾個,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谷縝長吸一口氣,心中稍安,轉眼一瞧,那蒙面人已取出火繩,從容安好。谷縝不覺又想:「就算我肯就沈瘸子,也要陪上自己性命。死了不打緊。我一身冤屈尚未洗刷,就算死了,也要背上天大臭名??????」

    想到這裡,他抬眼望去,天邊霞光微露一線,正在如墨的雲層中掙扎、扭動,滲透,侵蝕,漸漸變得亮若劍刃,劃破沉沉夜色。谷縝忽覺一陣燥熱,渾身汗出如漿。轉眼一瞧,蒙面人已點燃火繩,蹲將下來,長長的銃管烏黑發亮。

    谷縝只覺頭疼欲裂,太陽穴突突亂跳,心道:「我當真傻了瘋了。這等事,有什麼好想的?只消一下,沈瘸子完蛋大吉,我大仇得報,何樂而不為?至於那些百姓,又於我什麼相干,既不是我爹,又不是我媽,呸,晦氣,又想那臭婆娘了,她怕是正在做夢呢,若是做夢,她,她會不會夢著我呢??????」

    想到這裡,他忽覺渾身虛脫,心中煩亂不堪,竟不知究竟在想什麼,一抬頭,火繩上一點紅光急速下沉,行將燒盡。霎時間,不知為何,谷縝只是頭腦一熱,抓起一塊瓦片,大叫一聲:「看招!」嗖地一下,向那蒙面人擲去。

    俞大猷環顧三人,點頭道:「好啊,一個個來,還是一起上?」金勾鐮陰陰一笑:「俞老將軍一代名將,劍道宗師,一人服侍,豈不怠慢?說不得,只有一起上了。」

    俞大猷仰天大笑,笑聲未絕,驀地精光閃動,叮的一聲,長劍刺中巨鐮。俞大猷一擊不中,身形忽轉,長劍歪歪斜斜,順勢一帶。金勾鐮虎口發熱,巨鐮竟被盪開寸許,只怕俞大猷趁虛而入,當即縱身後躍,誰知俞大猷並不追擊,立地陡轉,刷的一劍,刺向銅瓜錘。

    金鐵交鳴,銅瓜錘的左錘間不容髮擋下來劍,大喝一聲,右錘下擊,正中劍身,長劍噹啷落地,俞大猷卻不進反退,一拳正中銅瓜錘面門。

    銅瓜錘一對銅錘尚在外門,頓被打得倒飛出去,他不待摔倒,忽又一個翻身,雙錘拄地,跳將起來,臉上紅通通的,鼻血長流。

    俞大猷足尖挑起長劍,把在掌中,微微皺眉。適才那三劍一拳,看似簡單,實已用上他平生本事。俞大猷慣經沙場,善於審敵,一見三人,便瞧出金勾鐮最弱,銅瓜錘次之,樊玉謙最強。故而依照兵法,先擊弱敵,乘剛一劍,不中時,又使柔勁挑偏巨鐮,眾人均以為他要趁虛刺入,誰知他出其不意,轉而刺向銅瓜錘。

    銅瓜錘卻也了得,竟能左錘擋劍,右錘砸劍,萬不料已在俞大猷算中,是故銅錘一落,俞大猷棄劍出拳,這一拳是天柱山三祖寺的「一神拳法」,壯如牯牛,也是一拳斃之。

    這幾下拳劍中融入兵法,奇詭莫測,本無不勝。萬不料銅瓜錘中了一拳,竟無大礙。只伸手揩下鼻血,吐舌舔盡,古怪笑道:「很好,很好。」他鼻子紅腫,說話時甕聲甕氣,聽來十分滑稽。

    金勾鐮瞇眼咧嘴,嘿嘿笑道:「老將軍有所不知,我這二弟從小銅皮鐵骨,最能挨打哩!」「打」字吐出,巨鐮呼地揮出,攔腰劈來,俞大猷舉劍挑開,忽覺身側風響,銅瓜錘面容猙獰,一錘掃至。

    錘大力沉,俞大猷不便硬接,身如游龍,使開一輪快劍,勢如狂風,專在巨鐮、銅錘間覓隙搶攻。

    二人不料他年過半百,尚能使出如許快劍,心中大為凜然,手中兵刃上下遮攔,只守不攻,偏偏俞大猷劍上帶有太極圓勁,綿綿不盡,巨鐮、銅錘又極沉重,被他順勢挑帶,往往收勢不住,顯露破綻,若非兩人相互救援,只怕頃刻之間,便有人步那辛五郎的後塵。

    如此以快打快,長劍輕靈,游刃有餘,鐮、錘沉重,漸覺不支。樊玉謙卻始終槍尖點地,冷眼旁觀。忽見俞大猷覷個破綻,一劍飆出,刺向金勾鐮左肋,刷的一下劃破衣衫。金勾鐮竭力閃避,俞大猷劍尖順勢拖回,在他脅上劃出一條長長的口子,鮮血淋漓。

    金勾鐮慘哼一聲,高叫道:「老三,還愣著做甚?」樊玉謙一呆,金勾鐮瞪著他,獰聲道:「你要小嫣做寡婦麼?」

    樊玉謙驀地露出頹唐之色,歎道:「老將軍當心了。」長槍一抖,刺向俞大猷左腿。俞大猷運劍一攔,槍上如有雷電,震得他虎口發麻。俞大猷吃了一驚,疾轉手腕,順那槍勢,化解那股奇勁。

    嗡嗡聲有如蜂鳴,自那槍上不住發出,越來越響。俞大猷額上汗珠漸密,他深知那桿槍看似不動,實則不住畫圓,抑且越畫越快,只不過弧度極小,不足半分。畫圓時,槍上勁力一波波衝擊長劍,只要劍上內勁稍懈,長槍立成破竹之勢。

    故此常人眼中,槍劍相交,動也不動,殊不知兩人正憑借手中兵刃,大斗內勁,凶險之處,比之槍來劍往,凶險十倍。

    金勾鐮、銅瓜錘瞧得有趣,金勾鐮笑道:「老三逢上對手了。」銅瓜錘甕聲道:「要麼我給他一下,打他個紅白齊流。」

    「不好不好。」金勾鐮笑道,「他這顆頭值錢得很,你一錘打爛了,辨不出面目,汪老不認賬,豈不白白丟了幾萬兩銀子。」說罷抖開金鏈,將那巨鞭嗚嗚嗚甩將起來。

    俞大猷聽得心驚,卻又無法擺脫槍勁。須知花槍高手,自古難防,有道是:「二十年梨花槍,天下無敵手。」槍法越強,槍法抖得越小越快,斗大的槍花,勁力分散,反而不難對付。俞大猷身經百戰,使槍的高手也會過不少,所見的槍花,最小只不過半尺,如樊玉謙這這等槍花從沒見過,任是誰人,若將渾身之力聚於這半分之間,均能無堅不摧,只是平常之人,就算練上一輩子花槍,也不能達到如此境界。

    樊玉謙出身槍法世家,幼稱神童,十歲時,槍花收到一尺之內,十五歲時,槍花已不足三寸,人稱「幻童子」,名動北方。但他十八歲時,樊家遇上一個極厲害的對頭,縱有絕世槍法,仍遭滅門,樊玉謙僅帶妹子樊小嫣逃脫。危難時,幸得金勾鐮收留,樊小嫣一時情熱,嫁入金家。不料金勾鐮貌似翩翩公子,實為江洋大盜,便以樊小嫣為質,逼迫樊玉謙入伙。樊玉謙家世清貴,初時不願落草自污,奈何兄妹情深,他不入伙,金勾鐮便對樊小嫣百般欺辱,樊玉謙槍法雖高,性情卻很懦弱,為了妹子,只得跟隨金勾鐮,干下許多違心勾當。

    此時他一槍困住俞大猷,心中甚是矛盾,但俞大猷劍法亦強,稍一退讓,死的便是自己,故此鬥到間深處,渾然忘我,槍勁如水銀瀉地,專尋俞大猷破綻攻入。

    「嗚」,巨鐮顫響,向俞大猷後頸割來,刀刃未至,勁氣已然壓體。俞大猷不由得雙目大張,沉喝一聲,樊玉謙頓覺劍上內勁一弱,當即長槍直入,嗖地刺入俞大猷左腿。

    俞大猷忍痛收劍,反手一挑,叮的一聲,巨鐮向後彈出,俞大猷卻身子一歪,左膝著地,跪了下去。

    樊玉謙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索性一槍,又將俞大猷右腿刺傷。俞大猷倒退一步,將手中長劍奮力擲出。銅瓜錘搶上一步,一錘磕飛長劍,右錘劈面砸來,俞大猷一拳送出。錘拳相交,二人同時一震,俞大猷噴出一口鮮血,跌將出去。銅瓜錘也是胸口一熱,錘向後甩,竟有些把持不住,忽聽金勾鐮喝道:「老二讓開。」銅瓜錘轉眼一瞧,那支巨鐮在空中斜畫一個半圓,呼的一下,又向俞大猷掃來。

    驀然間,黑影閃動,場中多出一人,麻衣斗笠,動轉如電,槍在巨鐮之前,背起俞大猷,拔腿便走。

    金勾鐮眼見煮熟的鴨子便要飛了,驚怒交迸,大喝一聲,手一緊,那巨鐮去得更快,勢要將俞大猷與麻衣人劈成兩截。但那麻衣人足力驚人,似與飛鐮賽跑,鐮刀雖疾,卻與他相距尺許,始終無法逼近。

    「老三。」金勾鐮情急大喝。樊玉謙歎了口氣,抖出長槍,刺中巨鐮,那巨鐮被他槍勢一激,忽而變快數倍。

    那麻衣人正是燕未歸,忽覺身後風聲變勁,躲閃不及。危急時,又聽嗡的一聲,身後狂風大作,似有若幹勁力奔騰交擊。

    乘此勁風,燕未歸去得更快,飛出數丈,忍不住回頭望去,只見一名年輕哨官卓然而立,那巨鐮有如一道流光,反向樊玉謙掃去。燕未歸認出來人陸漸,驚喜交迸,張口發出一聲長嘯,直奔內城。倭軍大呼小叫,朱槍林立,向他凌空亂刺。燕未歸卻是長嘯不絕,不閃不避,雙足踏著如林槍尖,逝入淡淡輕煙,飄入官軍陣中,只一閃,便已不見。


正文 第21章 攻守
正文 第21章 攻守

    蒙面人正凝神瞄準,忽聽叫聲,大吃一驚,閃身讓過擲來瓦片.便聽一聲暴鳴,銃口火光噴出,但因準星已失,鉛丸偏出,沒擊中沈周虛,卻擊中一名軍炮手.那蒙面人怒極,轉身來,眼露凶光,但瞧見谷縝,卻是一愣.

    谷縝一躍而起,雙拳緊握,死死盯著對方,忽見他眼神變化,心頭頓時一動,隱約明白什麼.忽然間,那蒙面人瞳子深處泛起一抹笑意.谷縝見他眼神古怪,心道不好,連轉幾個念頭,未有決斷,忽見那人將鳥銃一扔,身子下蹲,行影驟失.谷縝又驚又喜,虛張聲勢,大叫道:"哪兒逃?"趕上兩步,探頭一瞧,卻見瓦面上孤零零躺著那支鳥銃,此外別說是人,半片衣腳也無.谷縝心中一疊聲叫苦起來,正想轉身下樓,忽覺後心一痛,有人低聲道:"不許動."谷縝苦笑道:"動不得,動不得."來人咦了一聲,叫道:"是你?"谷縝肩井酸麻,被來人扣住,扭轉過來,定眼一看,來人大頭細頸,頭髮稀疏,不由笑道:"莫乙莫大先生,好久不見."

    莫乙狠狠瞪著他,氣哼哼地道:"好久不見,半點也不久,臭小子,瞧你還有什麼花招哄騙我莫乙莫大先生."他吃了一塹,長了一智,點了谷縝幾處大穴,才拾起那鳥銃,喝道:"下去!"抓住谷縝,縱到樓下,帶到沈周虛身前,才解開他的穴道,高叫道:"主人,這小子帶著鳥銃躲在樓上,圖謀不軌."說著撲撲兩腳,踹在谷縝膝後,叱道:"跪下說話."誰知谷縝才一跪,雙手一撐,又慢慢站了起來.莫乙大怒,又是兩腳,但谷縝才被踹倒,復又怕起.莫乙大怒,伸手叉住他脖子,向下摁倒,不防古縝扯起嗓子高叫一聲:"站在我面前的,娶老婆戴綠頭巾,生兒子沒屁眼."

    這話惡毒萬分,眾官兵哄然閃避,胡,沈二人也是忙忙錯身,生恐受他一拜,中了咒語.莫乙氣得兩眼瞪圓,正想揮起老拳,狠揍這小子一頓,忽聽沈周虛道:"莫乙,你先帶他下去,勝了這一仗,再來拷問."莫乙收了拳,提起谷縝,順勢踢他兩腳,谷縝人被踹得東倒西歪,臉上卻笑嘻嘻,笑道:"沈瘸子,你這叫自欺欺人,你以為這一仗能勝嗎?"沈周虛瞥他一眼,冷冷道:"你敢亂我軍心,立斬不饒."谷縝道:"豈敢豈敢,依我來看,完弄陰謀詭計,你是一把好手.但說到臨陣用兵,卻不是你的專長,這一仗再打下去,怕是打狗不成,反被狗咬."

    胡宗憲臉色一變,喝道:"與我斬了."幾名小校揪住谷縝,按倒地上,一人拔出刀,方要砍下,沈周虛忽道:"且慢."說著目視谷縝,笑道:"你有取勝的法子?"谷縝左臉貼地,笑道:"兵行水勢,勝敗無常,兩軍相遇,哪有必勝的法子?不過我有一個點子,讓你平添幾分勝算."沈周虛道:"你說來聽聽,若是有理,我饒你不死.""只饒命不行!"谷縝道,"一口價,我給你出點子,你放我走人!"沈周虛目光轉厲,哼了一聲,刀軍狠狠砍了下去.

    巨鐮上附有金鉤鐮的內力,樊玉謙的槍勁,忽被來人逆轉,二人均吃一驚.樊玉謙不及細想,舉槍便挑,槍尖挑中鐮身,巨鐮嗖地一聲,重又掃向陸漸.他槍尖勁力驚人,曾兩槍挑起兩隻銅獅,一槍洞穿百斤石鼎,故而勁至鐮上,金鉤鐮虎口頓熱,鐵鏈幾乎脫手.陸漸一招"半獅人相"蕩回巨鐮,只覺得喉間發甜,眼冒金星,尚未還過神來,巨鐮又至.他不假思索,使一招"多頭蛇相"握住巨鐮.不知怎的,巨鐮入手,這奇門兵仞的種種特性,陸漸便已明瞭,不待驚訝,一股烈風撲面而至,卻是樊玉謙槍勢不止,徑直挑來.陸漸此時無法可想,單求包命,索性便依槍尖,便覺痛麻之感迭浪湧來,自虎口傳到頭頸,震得他幾欲昏厥.

    半昏半醒間,陸漸心苗之上,發生一種怪異念頭,金鉤鐮的巨鐮加上樊玉謙的槍,勾連一處,儼然變成了一件兵刃,只不過形狀古怪,不倫不類,為古今之所無.這奇感來逝如電,陸漸不覺頭腦一清,霎時間,這件古怪兵刃有何特性,如何應用,各種念頭如電光火石,連綿閃現.於是乎,陸漸因那長槍震盪之勢,將鐮刀輕輕撥了撥.樊玉謙的"半分槍"以槍畫圓,因而槍上勁力生生不息,無堅不摧.哪知陸漸這一撥,非但沒有遏制槍勁,反而施加奇巧內勁,引得長槍畫圓越來越快,霎時間快了數倍,勢如一條活龍,在樊玉謙掌心搖頭擺尾,跳躍欲出.一時間,樊玉謙面色由白變紅,由紅變紫,驀地一聲嗡鳴,震耳欲聾,樊玉謙長槍離手,被陸漸奪了去.樊玉謙丟了傢伙,只嚇得傻了,兩眼瞪直,忘了進退.忽見銅瓜錘一言不發,繞到陸漸身後,揮錘擊落.樊玉謙大驚,方要喝止,卻見槍鐮粘在一起,有如一件極長大極怪的兵刃,凌空一旋,槍尾擊中來捶,那槍上樊玉謙餘勁未消,被陸漸加引導,勢如倍增.銅瓜錘虎口巨痛,大錘嗖地脫手,又被陸漸奪了過去.

    "你***."銅瓜錘怒叫一聲,將餘下的一隻銅錘擲向陸漸,陸漸手中的槍,鐮,錘彼此勾連,彎折如北斗七星,一牽一掛,又將錘輕輕巧巧掛在其中.不過彼此兩個照面,點鋼槍丟了槍,銅瓜錘丟了錘,金鉤鐮瞧在眼裡,手忙腳亂,不禁將鏈子一拽,想要奪回巨鐮自保.陸漸手中四股兵刃便有四股大力,彼此牽直,糾纏不清.今鉤鐮這一拽,真如雪中送炭,令他大喜,當即持鏈一抖一送,將四股大力,順著這鏈傳將出去.饒是金勾鐮內力再強一倍,也不能抵擋.便覺胸口一痛,如遭重錘,才想鬆開鐵鏈,忽又見手中一虛,抬眼望去,只見銅錘,長槍漫天飛舞,向他掃來.金鉤鐮驚得魂飛魄散,免力擋開一鐮,避開一錘,騰挪間,忽覺左胸冰涼,不由得嘶聲慘叫,兩眼瞪圓,帶著那桿穿胸而過的長槍,蹌踉數步,仰倒在地.

    才奔了數步,忽然聽到一陣鑼響,五輕一重,連想三通,城頭的倭軍應著鑼響,頓時起了一陣騷動。

    敢情這鑼響正是退兵號令,倭寇浴血奮戰,好容易登上外郭,忽然被招回,端的悲憤莫名,只恨紀律森嚴,上方有令,莫敢不從,無奈含恨拔旗,退下城來。

    誰知才退半途,鼓聲又起,三輕一重,卻是進擊號令。眾倭人莫名其妙,紛紛剎住退勢,東瞧西看,又奔城頭。不料,才衝上去,鑼響,中倭寇不辨真偽,復又轉身下城。誰知鼓聲又起,催促前進,但方要前進,鑼聲又作。只聽咚咚咚,噹噹噹,此起彼落,數千倭人如沒頭蒼蠅,忽而奔聲,忽而跑下,暈頭轉向,氣喘吁吁,不由得破口大罵起來。

    陸漸心中奇怪極了,忍不住停下步子,遊目四故,驀地眼前一亮,只見一個倭寇手提鑼,腰挎戰鼓,在陣裡東一鑽,西一鑽,雖是倭寇裝束。一對大耳朵卻不老師,從頭盔裡掙將出來,左右招搖。陸漸雖處鐵血戰場,見這情形,也是莞爾。

    這倭寇不是別人,正是聽幾薛耳,他善於聽律,過耳不忘,聽見倭軍進退號令,便牢記在心,偷換了倭袍,提了鑼鼓,混入倭人陣中。

    兵法云:「夫金鼓,旌旗者,所以一人之耳目也。」金為銅鑼之類,鼓為戰鼓,古人用兵,擂鼓為進,鳴金為退。又道:「夜戰多火鼓。」夜戰時,無法看見旌旗,鑼鼓好比軍隊耳目,但被薛耳如此一鬧,倭軍可說是眼花耳聾,看不清,聽不明,進退失據,醜態百出。

    倭人也發覺出了奸細,只氣得哇哇大叫,紛紛舞刀弄槍,圍將上來。

    薛耳雖善聽音,武功卻是平平,「喪心木魚」又被陸漸所毀,此時眼見敵人四來,頓時亂了方寸,向著內城飛奔,邊跑邊喊:「凝兒救我,凝兒救我.....」跑了幾步,忽被屍體拌了一跤,撲地便倒。三名倭人縱身搶到,惡狠狠的揮刀劈下。

    刀至半空,忽然見一縷白光閃過,掛住刀身,那鋼刀被帶得一偏,貼著谷縝的鼻子?聖人云,鼻子是天地之根,玄之門,那是十分要緊,不能亂動的。」(有個字找不到了,漏了)

    沈周虛道:「這話怎麼說?」谷縝道:「我一個人死,黃泉路上孤孤單單的,雖然害怕極了;若有胡大總督和南京的全體將官相陪,大夥一起喝孟婆湯,過奈何橋,熱熱鬧鬧的,那呀沒什麼不好的。」

    胡宗憲臉色一沉,正要發做。沈舟虛卻使了一個眼色,將他止住,想了想,揮手道:「將他放了吧。」

    谷縝起身撣去灰塵,望著沈舟虛,笑而不語。沈舟虛卻坐在那裡,目光閃爍,似乎心神不屬。驀然間,一陣風起,城頭多了一人,卻是燕未歸被了俞大猷回來了。

    胡宗憲不由搶先一步,把住俞大猷手臂,失聲道:「俞老將軍..........」俞大猷昏沉中甦醒過來,勉力睜眼,苦笑道:「屬下失職,該死...」

    忽然一口氣上不來,又昏了過去。

    胡宗憲站起來,神色愴然,驀地望著沈舟虛,徐徐道:「沈先生,事到如今,惟有放棄外城,守住內城要緊。」

    沈舟虛聚起眉峰,沉吟時許,忽地叫了聲「好」,朗生道:「谷小子,沈某答應你,你若有計破敵,我讓你毫髮無損,生離南京。」

    谷縝笑道:「此話當真?」沈舟虛道:「軍中無戲言,」

    「成交。」谷縝伸出手來,二人雙手交擊,連擊三次。谷縝才笑道:「我的計謀容易的很,便是舉薦一人,代你指揮官兵。」沈舟虛道:「誰?」谷縝笑道:「那人你也認識,目下就在南京大牢。「

    沈舟虛與胡宗憲對視一眼,胡宗憲吃驚道:「你說戚繼光?」谷縝笑道:「大人神算,正是戚將軍。」

    胡宗憲大怒道:「胡鬧,他是囚徒,怎麼能帶兵?」

    「囚徒又怎麼樣呢?」谷縝笑道:「管仲是囚徒,齊國稱霸;李靖是囚徒,突厥束手;郭字儀是囚徒,中興搪室。常言道:『使功不使過』,戚將軍不能立功,再殺我不遲,」

    胡宗憲還要呵斥,沈舟虛卻搖起羽扇,漫不經心地道:「你著小子,篤定戚繼光就能破敵?」谷縝笑道:「不錯,我用小命壓寶,你敢與我賭嗎?」

    沈舟虛瞧他片刻,忽地笑道,向胡宗憲使了一個眼色,胡宗憲稍一遲疑,忽向身畔的親兵喝道:「速去南京大牢,取戚繼光來此見我、。」

    薛耳危殆,陸漸遠離20丈,救援不及,情急間,大喝一聲,擲出巨鐮,鉤住一桿朱槍。鐮槍相交,陸漸心中奇感又生,這飛鐮,朱槍連在一起分明是一般奇怪兵刃,當即依照這般兵刃的天性用法,潛運奇勁,那倭寇胸口一熱,朱槍便已經易主。

    陸漸手腕再轉,鐮端朱槍刷的伸出,又搭上一桿朱槍,輕易奪來。朱槍長約二丈,兩桿連在一起,近乎四丈,游龍也似,向前再探,又搭上一桿朱槍,復又奪下。如此反覆施為,陸漸一口氣奪下九桿朱槍接成20丈的一般兵刃,曲曲折折繞過人群,抵達薛耳身邊,「叮」的一下,撞著一名倭人長刀。

    那人正自揮刀劈下,誰想手中忽空,長刀離手,這一驚非同小可,不及還醒,眼前黑影閃過,又是「叮叮」兩聲,兩名同伴的長刀又被奪了去。

    三人兩手空空,傻在當地,瞪著朱槍,長刀勾連,如龍如蛇,來回擺動。這等詭異情形,三人有生以來,從所未見。

    驚駭間,忽然見薛耳手足並用,爬地而逃,三人驚怒,紛紛伸手去捉。陸漸正巧趕到,見狀拆散那件大兵刃,抓住其中一桿長槍。他雖然沒學國槍術,槍一入手,心中便已通明,嗖的一槍刺出,或前或後,穿過三名倭寇腰帶。那三人本就矮胖,被朱槍斜斜串成一串,乍一看,彷彿串在鐵簽上的三個紅薯,只急的扭腰擺臀,哇哇大叫。

    陸漸趕上一步,見薛耳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不由心驚:「莫非死了?」急得拍他肩,忽聽薛耳尖叫起來:「大爺饒命,大爺饒命.....」邊叫邊縮手縮腳,蜷做一堆。

    陸漸哭笑不得,說道:「你睜開眼看看,我是誰?」薛耳聽的耳熟,瞇眼一瞧,不由驚喜難抑,一把揪住陸漸,樂不可支。

    陸漸道:「你自己來的嗎?」薛耳苦著臉道:「主人讓我來的,不來不成的。」陸漸一怔,心知沈舟虛派這劫奴入陣,只想拖延時間,並沒想讓他活著回去。一念及此,不覺慘然歎道:「你隨著我吧!」薛耳道:「去哪裡?」陸漸道:「去外郭!」薛耳聞言,臉色刷的雪白。

    忽聽颼颼兩聲,兩口長刀劈來,陸漸巨鐮一攔,鐮上若有吸力,奪下來刀,勢成十字,滴溜溜的飛轉。

    薛耳驚奇道:「你變戲法呢?」陸漸一笑,方要前行,忽見薛耳身子顫抖,兩眼死死的盯著某處

    陸漸心中奇怪,循他目光望去,忽見遠處寧凝手舞長劍,被一群倭人圍住,群倭見他是個女子,嘻嘻哈哈,狎笑不絕.(鳳歌為啥這麼寫男人)忽然間,兩個倭人大叫一聲,丟了刀槍,摀住面目.群倭一驚,怪叫撲上.寧凝雖以瞳中劍傷人,手中劍卻並不高明,不幾下,便左支右絀,全賴劫術救命.陸漸見狀,但覺一股怒氣湧上頭來,不禁張口長嘯,左手提起薛耳,右手抓住巨鐮,不顧仙碧告誡,借力一縱,越過眾寇頭頂.倭軍見狀,刀槍並舉.(還是用手機打字爽)

    陸漸身在半空,忽而變相,由"壽者相"變為"猴王相"巨鐮被他大力一掄,畫個半弧,凌空掃出,一時間噹啷亂響,長至朱槍,短如鳥銃,均被飛鐮奪走,數十件兵刃爭先恐後串上高空,煞是狀觀.寧凝一呆之際,陸漸已然殺到,巨鐮有如風魔,掃東蕩西,殺得血花飛濺,人頭亂滾.薛耳腳未著地,便先叫喚起來:"凝兒,凝兒……"倏地掙脫陸漸手底,搶到寧凝身前,喜滋滋地道:"凝兒你真有義氣,我喊你來救我,你就來了."寧凝瞪著他,拄劍於地,胸口微微起伏,薛耳忽見她花容慘淡,吃驚道:"你受傷了麼?"說罷繞著她左瞧右瞧,轉個不停.

    寧凝瞧了一眼,蛾眉微蹙,輕輕搖了搖頭.薛耳這才鬆了一口,忽又發急,扯住陸漸道:"快,快送她回去."陸漸稍一猶豫,回頭望去,心頭沒的咯登一下.敢情就這工夫,倭軍又已攻上外郭了,城下倭軍則如潮水般退往城腳,欲要背倚外郭,結成陣勢,不令官軍逼近.陣勢若成,數千人聚集一處,陸漸縱然神通蓋世,也休想再近外郭.情急間,他目光一轉,忽地瞧見,那座高聳木台燃燒已久,形如通天火柱,照得城下有如白晝.平時間,若無危難,陸漸溫厚有餘,機變不足,但每逢奇險至難,卻往往顯露非凡智勇,此時一見木台,他心中忽有所動,驀地高叫一聲:"先隨我來."當先掄起巨鐮,奔向木台.

    馬蹄聲急,遠遠傳來.谷縝轉眼望去,那親兵於一名布衣漢轡來到城下,翻身下馬.那漢子容色甚是落泊,但腰背挺直,威言具足.谷縝見了,不覺點頭:"陸漸說得不假,這戚繼光端的有些意思!"兩人登樓,引至眾前,戚繼光掃視眾人,神色迷惑,方要施禮.胡宗憲已把住他手,來到垛前,說道:"俗禮免了,你且瞧瞧,可有應對之法."戚繼光莫名奇妙,但定眼一望,便即瞭然,沉吟道:"恕小將多言了,我軍畏戰,賊軍驍勇,很難將之擊破,但如今最棘手的,還是外郭危殆,若是丟了,即便趕走賊軍,也無法全殲…"胡宗憲輕哼了一聲,冷冷道:"這不過是些常理,也沒什麼好說的…"戚繼光露出訝色,拱手道:"督憲見諒,依小將所見,兵法便是常理,用兵違常理,必敗無疑."

    胡宗憲再也不瞧他,只是瞥了沈舟虛一眼,忽地兩眼望天,冷冷道:"沈先生你看人向來極準,這次卻是錯了."沈舟虛笑笑無話,手拈鬍鬚,望著腳前.戚繼光但覺氣氛有異,但異在何處,卻又說不上來,再瞧沈舟虛,竟是郊外見過的那名殘廢文士,只不知他何以在此,真是奇怪,但這些均是末節,城下戰事急迫,卻是刻不容緩,想了想,拱手道:"小將不才,願率一支精兵,拚死奪回外郭."胡宗憲冷哼一聲,道:"拚死奪回?說來好聽,你死了容易,若又敗了,該當如何?"戚繼光聽得一楞,心道:"不錯,我死不足惜,但不慎敗了,豈不是壞了大局.唉,戚繼光敗軍,不足言勇,督憲如果信不過我,卻也難怪."想著露出一絲苦笑,谷縝見狀,心中叫苦不迭,轉了十幾個念頭均不管用,忽見胡宗憲將袖一拂,冷然道:"將戚參將押回大牢,再聽發落…"

    那親兵聞言,方要上前,忽聽城下"卡嚓"一聲巨響,眾人轉眼望去,那座木台四根支柱斷了一根,搖搖欲墜,一個明軍哨官立在台下,手中金芒閃動,"卡嚓"聲響,木台支柱再斷一根.眾人尚未明白過來,那木台如被大力推送,轟然倒向外郭,百十根燃木如天將霹靂,壓向倭陣.倭人驚呼亂跳,芒命躲閃,無形中讓出一條路.那哨官長嘯不絕,帶了一對男女,沿那空隙,直奔外郭,他手臂高高舉起,掌中鐵鏈將一把巨鐮舞得風車似的,木台上燃木落下,均被勾中.也不知他用了何種法子,巨鐮上如有吸力,燃木一但落下,便一根接著一根,連綿不絕.是故待他奔至外郭,已結成十丈一條"火龍",以哨官為軸,鞭笞四方.那哨官長嘯不絕,"火龍"烈焰騰騰,向下滾落,這一砸一碾,倭軍要麼渾身浴火,要麼頭破血流.那哨官趁勢搶上石階,翻翻滾滾,殺向城頭.

    戚繼光瞧的驚佩,脫口道:「這人是誰?好生了得。」胡宗憲也是暗暗稱奇,渾然想不到軍中何時有此人物,唯有沈、谷二人認得分明,谷縝笑道:戚將軍!別人還罷,結拜兄弟你也不認得了?戚繼光神色驚疑,定神細瞧,驀地尖聲叫道:「哎呀,當真是我陸漸兄弟。」

    胡宗憲也甚吃驚,問道?「這人是戚參將的結拜兄弟?」戚繼光又驚又喜,擊掌道:「錯不了,錯不了。」胡宗憲望他一眼,默默點頭,他對這戚繼光原本心懷疑慮,此時觀感為之一變,心想兄弟如此了得,做大哥的,自當更勝一籌。沉吟間,忽聽戚繼光道:「有我陸漸兄弟,必能守住外郭,賊軍無險可據,唯有在平地上與我決戰,如此一來,大可以長制短,擊破他的軍陣。

    胡宗憲道:「何謂『以長制短』」

    戚繼光想著城下,雙手比劃:「賊軍長刀五尺,比我軍刀劍為長,朱槍兩丈,比我軍槍矛為長,鳥銃射程百步,比我軍鳥銃射程為長。」

    眾人紛紛點頭。戚繼光又道:「常言道『一寸長,一寸強』,以長制短,乃是兵家取勢之法。如今之計,莫如將敵軍之長,變為敵軍之短。」胡宗憲微微皺眉:「唔」了一聲。

    戚繼光又道「城頭旌旗,旗桿超過兩丈,正好克制對方的朱槍……」胡宗憲忽地揚聲道:「傳我將令,撤下城頭所有旗桿,另選伍佰軍士,列陣等候。」

    戚繼光又道:「敵方鳥銃射程雖遠,卻不及佛朗機火炮,城上佛朗機火炮足有十門,不如將炮打到城下,用馬車裝好。

    「至於五尺長刀,更易對付。」戚繼光續道:「我軍槍矛雖短於敵軍槍矛,但比倭刀為長,我軍鳥銃射程數十步,比敵軍鳥銃為短,但比倭刀,卻又為長。依小將之見,應以槍矛陣當其刀鋒,鳥銃隨後設計,遠近相得,敵軍長刀一鼓可破。」

    「這主意甚好。」沈舟虛驀地抬起手來:「如此一來,敵軍有三般陣勢,我也有三般陣勢,抑且般般長於敵軍,以長制短,絕無敗理。只不過,雖有必勝的陣勢,還需高明將帥,才能駕馭,戚參將可有上好人選麼?」

    戚繼光一愣,忽地緊握雙拳,長歎一聲。沈舟虛道:「戚參將何故歎息?」戚繼光正覺懊惱,聞言衝口而出:「歎我此身不祥,不能為國殺敵。」

    胡、沈二人相視而笑,胡宗憲忽道:「戚繼光聽令。」戚繼光一愣,拜伏於地。

    胡宗憲徐徐道:「我明尼統率三軍,對敵汪直,若能破敵,免你兵敗之罪。」

    戚繼光聽令,只疑身在夢中,嗓子一堵,幾乎落下淚來。但他心志剛毅,須臾便有決斷,長吸一口氣,徐徐吐聲道:「請恕小將無禮,我戴罪之身,統率三軍,何能服眾?還請大人不吝,賜我斬將之權!」

    沈舟虛不覺失笑:「好傢伙,擔此重任,非但不加謙讓,竟還得寸進尺麼?」戚繼光道:「先生此言差矣,為國為民,又何須謙讓?」

    「好個為國為民,何須謙讓!」胡宗憲微微一笑,從腰間摘下一口長劍,說道:「這口尚方寶劍是聖上所賜,本督轉借與你,若有將令不服調遣,與我臨陣斬殺,無需寬赦。」

    戚繼光鄭而重之,拜了三拜,借過尚方寶劍,挺然起身,大步走下城去。

    天色漸亮,隱隱雞聲中,景色漸次分明起來。野曠山遠,滿目皆綠;雲樹生花,若幻若真,一條碧水曲折如帶,繞過城池,宛然東流。

    然而南京外郊上,確實激戰方酣。陸漸守著石階,左握巨鐮,右握鐵鏈,要麼左鐮奪兵,右鏈傷人;要麼右鏈奪兵,左鐮傷人。交替施為,所向披靡。金鉤鐮即便做夢,也料不到自家兵刃,竟能發揮如此威力。

    寧凝得陸漸護佑,刀槍劍弩,均不能近,當下遊目四顧,但凡瞧見鳥銃,便發出「瞳中劍」,倭人要麼銃管炸裂,要麼火繩自燃;更有甚者,正填彈丸,銃口對著臉面,忽來一聲暴鳴,後果可想而知。薛耳依舊操練本行,倭將擊鼓,他便敲鑼,倭將敲鑼,他便擊鼓,擾得倭軍叫苦不迭,偏偏號令早已習練精煉,交換不及。

    這三人從未配合,這當兒結成一隊,卻如天造地合,倭軍每每攻上城頭,又被盡數趕下,反覆數,始終寸步難進.外郭上官軍敗卒本已潰不成軍,見此情願狀,大受鼓舞,紛紛引弓挺矛,重振旗鼓.倭軍困獸之鬥,舌命拚死.卻不料陸漸身處生死戰場,拚鬥越是越激烈,對這"奪兵之術"領悟越深,初時只是奪人兵器,斗之彌久,不但奪取兵器,更能運用敵方兵器,反轉傷敵.再鬥時許,他又發奇想,敵人本身手握兵器,實則與兵刃相連,對手,敵刃,我刃,三者相連,豈不又是一件全新"兵刃"

    念頭一起,陸漸便加嘗試,勾住一把長刀,潛運奇勁,力圖駕努對手,但見那持刀倭軍應著自己心意,彷彿醉酒一般,身不由己撞翻幾人,一個蹌踉,跌下城去.陸漸妙想成真,喜不能禁,反覆施為,越覺奇趣盎然,酣暢無比.如此一來,倭軍更難取勝,士氣大挫,忽地發一聲響,如潮水般退將下去.陸漸傲立城頭,望著倭軍退卻,不由鬆了一口氣.這時間,忽覺大腿肩膊熱辣辣的,他隨意一摸,竟然滿手是血.陸漸大為吃驚,定了定神,才恍然明白過來,自己縱然神乎奇技,身處這般混戰,也難保不受傷損,只是酣戰之中,未能查覺罷了.但這一痛將起來,竟是不可收拾,陸漸咬牙挪到城垛邊坐下,撕開褲管,正想查看,忽聽細碎足音,眼前多了一雙繡鞋,鵝黃緞面上點綴著幾朵雪白小花.陸漸不覺抬起頭,只見寧凝眼似秋水,正靜靜望著自己.

    陸漸急忙摀住傷處,欲要起身,寧凝卻伸手將他輕輕按住,從袖間取出一方手帕,俯身攢去傷口血污,陸漸羞不可抑,忙道:"寧姑娘,髒,髒得很,我,我自己來."寧凝低頭不語,眉間頰上卻染上一抹嫣紅,就如出水荷花,秀麗天然.拭去血污,她又撩起衣衫,撕下雪白內衣,包紮傷口,治完腿傷,再治肩膊,從頭至尾,她始終一言不發,陸漸便要婉拒,也不知如何開口,只得任她擺佈.待得包紮完畢,他已出了一身漢,比起身死博殺,這一陣似乎更費心力,當下支吾道:"寧,寧姑娘,多,多謝……"話音剛落,寧凝忽地起身,走到石階前,望著遠方,靜靜出神.此時旭日光華,灑遍城頭,這女子籠罩其中,渾身也似發出淡淡光芒.陸漸瞧在眼裡,忽覺哀婉不勝:"我這粗蠢男子也罷,這樣的女子,怎麼也是劫奴?"想到這裡,對沈舟虛好感全無,竟有幾分痛恨起來.

    忽聽城下倭軍喧鬧,陸漸定眼望去,數百倭人手持朱槍,登將上來.陸漸一縱越起,叫道:"寧姑娘,快到我身後."寧凝轉眼瞧來,目光盈盈,步子卻不稍動.陸漸急道:"你不害怕麼?"寧凝輕哼道:"你呢,你害不害怕?"兩人相遇,她始終默然,突發此問,陸漸甚覺訝異,想了想道:"我也怕的,但朋友說,誰得外郭,誰是贏家,我怕倭寇會贏,即便害怕,也顧不得了!"他說得一本正經,眉宇間卻流露出幾分憨氣.寧凝見了,也不禁莞爾,恰如羞花初綻,玉鏡新磨,分外明艷動人.陸漸與她相識,頭一次見她流露如許歡容,不覺瞧了一呆.寧凝還醒過來,雙頰如染蔻丹,輕輕啐道:"你,你這人呀,真是討厭……"陸漸大惑不解:"我怎麼討厭呢!"此時間,忽見倭軍奇刷刷停在二十步外,一掄胳膊,百十根槍矛如狂蜂出巢,洶湧射來.陸漸搶上一步,擋在寧凝身前,巨鐮一掄,矛槍近身便被奪下.倭人擲罷標槍,忽又一蹲,身後冒起百餘名弓弩手,羽箭如雨射來.

    陸漸右手鐵鏈畫了一個大圈,左手鐮刀畫了一個小圈,圈中有圈,大小相疊,箭便被奪去.陸漸也被打出火氣,驀地叫道:"射夠了嗎?也瞧我的"俯身抓起一支朱槍,使了一個"我相"扭轉身形,嗖的一下,朱槍貫穿一名倭人心口,去勢不衰,又刺中身後倭人,連接洞穿五人,槍勢才衰.那五人被串成一行,雖已殞命,兀自佇立.群寇面面相覷,石階上倏地鴉雀無聲.陸漸又抓起一桿長矛,方要作勢,倭軍忽發一聲喊,逃走了.陸漸望著群倭背影,呆了呆,驀地大笑.寧凝奇道:"你笑什麼?"陸漸笑道:"我笑我自己呢,我竟沒想到,他們也會怕死的!"寧凝聽了,默然不語,只是身子輕顫,陸漸不由轉頭去瞧,卻見她一手捂口,眼含笑意,冷不防陸漸回頭,不覺轉喜為怒,狠狠瞪他一眼.

    忽聽一聲炮想,抬眼望去,內城中殺出一飆人馬,當先一人跨坐馬上,甲冑鮮明,挺直如槍.陸漸瞧得清楚,端的又驚又喜,脫口叫道:"戚大哥."此時天光大亮,兩軍對圓,陣勢分明.倭軍旌旗搖晃,嘩啦千支朱槍奇舉,茂若密林.官軍不過數千,陣勢很是奇怪,有的拿著長長旗桿,有的拿著鳥銃長矛,還有幾匹戰馬,拉著鐵炮,看上去參差不奇,不倫不類.最奇的卻是大小將官身邊,均有一名小校.戚繼光馬一盤旋,令旗忽舉,哄然聲響,手持旗肝的官兵衝出陣外,兩人一旗,向著倭軍朱槍陣亂攪亂捅,旗桿長者五丈,短者也有三丈.霎時間,兩軍一交,倭軍盡被捅翻.倭軍害怕薛耳搗亂,鼓不鳴,鑼不響,只敢揮舞旗幟,只見旌旗一揮,幾對鳥銃手趕上來,火藥上膛.不料戚繼光令旗再揮,旗桿軍分出一條路來,載炮馬車到前方,調轉過來,車尾火炮早已點燃,一聲雷鳴,直如鳥銃陣中,鳥銃手死傷慘重,亂成一團.戚繼光令旗再揮,火炮再想,血肉橫飛,三般陣勢變化如神,有如一支長劍,刺入倭軍陣中,旗桿,火炮好比劍刃,長矛,弩箭好比劍鍔,數十名刀斧手則為劍柄,頭紅巾,手持大刀,驅趕眾將,稍有後退,立斬不饒.眾將平日玩忽職守,得過且過,這次卻關自己,故而盡都豁將出去,拚死衝殺,

    倭軍原分三部,勢成鼎足,一部五千人,牽制內城軍官,此時首當其衝,被沖了個七零八落.戚繼光將其衝散,卻不盡殲,翻翻滾滾,殺近城門,猛攻城門前那支倭軍.這倭軍三千有餘,雖然勇猛,卻奈何城外是俞大猷所留精兵,城內是戚繼光的新銳之師,背腹受敵,頃刻潰亂,城外五千虎狼之師突入城內,追殺敗寇,有如砍瓜切菜一般.戚繼光不待盡殲余寇,令旗再揮,轉至外郭城外,那裡倭軍不過兩千,屢被陸漸所阻,士氣低落,一擊即潰.陸漸見機,與寧凝,薛耳率城頭官兵衝下,夾擊倭軍.陸漸心神激動,高叫:"大哥出獄了?"戚繼光也遙遙答道:"好兄弟,戰場相見,不容細敘,待我破敵,再與你細說!"

    說話間,二人逼近,一在馬上,一在平地,舉手相握,均能感覺對方手掌溫暖.陸漸到:"大哥,我不會帶兵,這些兵丁,交給你好麼?"戚繼光奇道:"那麼你呢?"陸漸一指寧凝,薛耳,道:"我送他們回去."戚繼光點頭道:"也好,你只管去."

    戚繼光在前方瓦解倭寇軍陣,沈虛舟隨後麾軍進擊,將分散倭軍包圍分割.戰場上廝殺聲,慘叫聲此起彼伏,難分彼此.陸漸一路走去,只見刀光血影,竟辯不出誰是汪直了.

    來到內城下,陸漸止了步,拱手道:"寧姑娘,薛兄,二位保重."說罷轉身便走,忽聽寧凝叫道:"留步."

    陸漸回頭一瞧,寧凝目光清亮,注視他道:「你,你上哪兒去。」陸漸不料有此一問,皺眉道:「我也不知......。」寧凝一怔,又問道:「你沒有家麼?」

    陸漸道:「有的,但很遠。」寧凝望著他,欲言又止,終是一跺腳,轉身去了,薛耳忙叫道:「凝兒,等我一下。」一顛一顛,緊隨其後。

    陸漸不知寧凝為何詢問這些,思索不透,便不多想,當下放開步子,走了一程,待那廝殺聲漸漸微弱,方才止步,回望城樓,心道:「斗了許久,也不知谷縝如何,須得想個法兒,神不知,鬼不覺,將他接下樓來。」

    陸漸回頭一瞧,寧凝目光精亮,注視他道:」你,你上哪兒去?陸漸不想有此一問,皺眉道:」我也不知.....」寧凝一怔,又問道:」你沒有家嗎?」

    正想轉回,忽聽有人叫喚自己,轉眼望去,谷縝正在一堵牆後招手。陸漸不勝驚奇,問道:「你怎麼在這裡?」谷縝笑道:「說來話長,快來,快來。」

    兩人摸到一條小巷中,一邊脫去官兵甲冑,谷縝一邊將前事說了。陸漸聽說他遭遇刺客,大為吃驚,又聽說他為救沈舟虛,暴露身形,更覺意外,再聽說戚繼光竟然得他舉薦,只覺世事之奇,莫過於此,不由得縱聲大笑。

    谷縝也笑道:「我本也是病急亂投醫,賭一賭自己的小命,卻不料戚大將軍憑地了得,被我賭個正著,但沈瘸子守信放我,卻有些叫人意外了。」陸漸笑罷,又問道:「汪直敗局以定,下一步該當如何?」谷縝沉吟道:「眼下戰事混亂,沈瘸子又看的額緊,於亂軍中擒抓此人,額為不易。戚將軍如此本領,不如讓他先抓汪直,佔個頭功,我們再從大牢裡將他偷出來。」

    陸漸聽了,欣然答應。谷縝便就近挑了一家客棧,與陸漸吃飯更衣。這客棧本是他的產業,故而掌櫃見了二人,分外慇勤。

    沐浴已畢,二人換了一身乾淨衣衫,又用過幾樣精細早點,覓一間臨街上房宿下。陸漸苦戰一夜,睏倦已極,倒榻便睡,渾忘時日。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被歡呼聲驚醒,起身望去,谷縝倚在窗前,嗑著瓜子,正瞧熱鬧。陸漸便也上前,只見長街兩側聚滿百姓,街心官兵押著隊隊俘虜,逶迤而來。

    東南百姓對倭寇恨之入骨,眼見官軍得勝,欣喜欲狂,紛紛對一眾俘虜大吐口水,飽以拳腳,不少俘虜被活活打死。

    瞧了一陣,忽見戚繼光騎著馬遠遠行來,滿身血污,容色疲憊。谷縝招來棧中夥計,耳語兩聲,那夥計飛也似下樓,跑到戚繼光馬前,說了兩句。

    戚繼光聽了,跳下戰馬,逕向客棧走來。片時登樓,陸漸快步迎上,二人呼兄喚弟,把臂大笑。谷縝也拱手笑道:「戚兄今日得出樊籠,便立奇功,假以時日,必然威震寰宇了。」

    戚繼光曾在城頭與他見過,見他在此,也覺驚奇,當即笑道:「足下過譽了,兄弟,這位是誰,還不引見麼?」陸漸便為二人引見了。戚繼光豪氣干雲,資兼文武,谷縝性情瀟灑,風神絕出,兩人交談數句,心中均是生出一般念頭:「這陸漸向來厚道,怎麼結交的人如此精明?」

    谷縝心細,料到此時,早已吩咐掌櫃,備好酒菜,此時一一將上。戚繼光見了,笑道:「吃喝就免了,我還要去總督府交割兵權,若是遲了,只怕見責。」

    谷縝笑道:「暫飲兩杯無妨。」戚繼光也不勉強,便笑道:「就喝兩杯。」三人坐下,酒過一巡,戚繼光道:「不滿兄弟,昨夜四更時,為兄才被提出大牢。誰想趕到城頭,便是一場惡戰,至今縱然勝了,也是稀里糊塗,不知何以有此咄咄怪事。」

    陸漸,谷縝對視一眼,心中暗笑,卻不說透。

    「是了。」戚繼光目視陸漸道:「兄弟你何時從了軍,還做了軍官?」陸漸一呆,不知從何說起,只好支吾道:「不滿大哥,我並未從軍,那身軍服,卻是買來的。」

    戚繼光吃了一驚,拈鬚不語。谷縝不料陸漸如此老實,引得戚繼光生疑,忙岔開話題,笑道:「戚兄,汪直那廝可曾捉住?」

    戚繼光歎了口氣,流露遺憾之色,說道:「那廝和是了得,帶了一小股悍賊,拚死竄出城了。」

    陸漸,谷縝聽得這話,臉上頓無血色。戚繼光還不覺有異,再飲一杯,起身笑道:「無論身份如何,兄弟你今日功勞殊大,不如隨為兄去見督憲,求個出身,立功軍中,也勝過你漂泊江湖,老死鄉里了。」

    陸漸心亂如麻,脫口道:「大哥,我,我不能隨你去了。」戚繼光怪道:「這是為何?」

    陸漸有苦難言,只得道:「小弟,小弟有些要事,立馬就要出城。」戚繼光盯著他,神色間大為疑惑。谷縝歎了口氣,說道:「戚兄勿怪,那事確然緊急,還忘戚兄見諒。」

    戚繼光久經世事,瞧出二人大有苦衷,當下也不多問,微微一笑,道:「無妨,來日方長,你先辦事,下回見面,你我再敘不遲。」說罷與陸漸雙手一握,洒然去了。

    陸漸目送戚繼光下樓,便與谷縝向棧裡支了盤纏衣服,又要了兩匹馬,出了客棧,直奔城外。

    不想戰事方歇,官軍搜捕倭寇餘孽,城門許久不開。挨到正午時分,始才出城。郊野晴翠方好,雀鶴飛鳴,牯牛飲水,牧童吹笛,兩人回望城郭,數日間種種遇合,與眼前景像一比,真如大夢一般。

    谷縝料得汪直必然竄入東海,向東追了十理,卻又聽說辰未時分,倭寇官軍在附近激戰一場,倭寇敗走,不知所蹤。但後又聽說,沿海有大隊官軍攔路,焚燬一概大小船隻,倭寇殘部無法入海,向西退去了。

    谷縝道:「沈瘸子倒有先見之明,早早斷了海路。倭寇離了海,威風可要折半。」

    兩人打馬向西,一路上全無頭緒。行不多時,二人馬力漸乏,雙雙噴吐星沫,喘如雷鳴,眼瞧著慢了下來。谷縝本就煩悶,不由道:「這掌櫃該死,竟然敢給我兩匹駑馬,將來回了南京,管叫他脫了一層皮。」

    陸漸聽得不忍,說道:「這世上總是少好馬,駑馬多。那位掌櫃倉促間尋不著好馬,也是有的。」眼見遠處山復水繞,綠樹環村,便到村邊溪流飲馬,將養馬力。

    谷縝也只得下馬,恨恨來到溪邊,說道:「你所不知,我手下那幫猢猻,個個難制,這幾年在牢中,許多人事我盡都荒廢了,我若不對他們凶狠,不能駕奴。」

    陸漸歎道:「你的事若不傷天害理,我便不管多,若不然,這朋友做不成。」谷縝目光閃動,忽然笑道:「那你說說,什麼叫天理?」陸漸道:「不欺弱小,就是天理。」

    谷縝道:「這個弱小卻如何看待。弱小好人,欺負了自然不好,弱小壞人,欺負一下也不無不可。陸漸你知道嗎?鄙人生平有四大喜好。」

    陸漸道:「哪四大?」谷縝道:「第一好酒,本人無酒不歡;第二好雙陸;第三嗎,卻是我沒過門的媳婦兒,只是這話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千萬不要傳出去,她若知道自己只排第三,我便死了.........」

    陸漸忍俊不禁,問道:「第四呢?」谷縝道:「便是惡人,其人越奸惡,我越是喜歡。「陸漸道:「奇了。」

    「你有所不知。」谷縝道:「這惡人乃是天下間最好玩的。小貓小狗,縱然惹人喜歡,卻是無知蠢物,玩弄久了,難免無聊:至於好人,一則十分稀少,二則婆婆媽媽,心吃手軟,戲弄起來,不但於心有愧,而且無樂趣......」陸漸瞧著谷縝,心中疑雲大起:「這話倒似饒著彎在罵我了?」卻聽谷縝續道:「所以說,唯有大奸大惡之徒,沒臉沒皮,沒心沒肝,不但智計過人,而且性情堅忍,與之爭鬥,好似龍頷探珠,火中取栗,興味無窮,大有奇趣。只可惜,這世間大惡之人少之又少,小惡之人多如牛毛,一時遇不上大惡之人,只好揀些小惡人欺負欺負,消悶解乏,也是好事。」陸漸聽了,回想起自己平生所遇的奸惡之徒,無不與谷縝所言暗合,只不過自己應付起來,一向辛苦,吃虧不少,既談不上什麼興趣,更無消悶解乏之功效。故而惡人這種「玩意兒」,也只有谷縝消受得了。谷縝說了一通,眼看溪水清瑩照人,俯身欲飲,不料忽然射來一塊石頭,激得水花四崩,濺了他滿身。谷縝大怒抬起頭,卻見一個少女白衣勝雪,碧環金叉,背著青綢包裹,俏生生的立在對岸。

    陸漸也吃了一驚,失聲道:「阿晴.......」姚晴白了他一眼,向著谷縝道:「不知所謂,胡吹大氣,你說你最愛欺負惡人,如今又怎麼說呢?「

    谷縝道:「算我被大美人欺負了,如今衣服濕了,切容鄙人一曬。」說罷作勢寬衣接帶,姚晴怒道:「姓谷的,你甩流氓。」

    谷縝道:「沒天理了,連曬衣服都不許?」姚晴蠻橫道:「我說不許,就是不許。」谷縝笑笑,忽地扯了扯耳朵,又蹲下來在沙灘寫了一個大大的「為」字,兩人方覺得奇怪,卻見她掬起一捧水,澆向姚晴。谷縝笑道:「哎呀呀,本領不濟,報不了仇呢?」姚晴冷然哼了一聲。「阿晴。」陸漸忍不住問道,「你合適來的」姚晴淡然道:「你不情願我來麼?」陸漸一呆,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若說情願吧,未免有些羞澀,若說不情願,卻又違背本心了。

    谷縝瞧出他的窘迫,笑道:"哪裡話,他一百個情願,昨晚我聽他說夢話,沒口子叫"阿晴,阿晴"!"

    陸漸面漲通紅,急道:"你,你......."谷縝道:"我也曉得,聽人說夢話是不對,但你叫聲太響,我便不想聽,那也難了."陸漸指著谷縝道:"你......"谷縝道:"我都聽見了,你賴也賴不脫的."

    他快嘴快舌,陸漸遮攔不住,端的氣結.姚晴看了二人一陣,輕哼道:"陸漸,我這次來,是因為想起一件事物忘了還與你."陸漸道:"魚和尚的舍利子?"姚晴搖頭道:"那舍利丟了."

    陸漸知道丑奴兒是姚晴後,本想討回舍利,誰知姚晴始終不提此事.陸漸左思右想,也不敢開口,平白惹她不快.此時一聽,只急得跳了起來,叫道:"怎麼,怎麼弄丟了?"

    「你叫什麼?」姚晴白了他一眼,道:「誰叫你就交該我的?才交給我,鳳君侯便來了,我身上的東西全被他搜去了,又有什麼法子?後來憑仙碧向他討來畫來,誰知一時喜歡,卻忘了討還舍利,你那時也在,怎麼就不提醒我了?」她說的振振有詞,彷彿丟了舍利,反而是陸漸的不對。陸漸心亂如麻,呆呆怔怔,出聲不得。

    」妙呀,妙呀!」谷縝忽地拍手大笑,「從昨自今,足有一夜,古人過目不忘,大美人一夜全忘了,比起古人,也算各有千秋。」

    姚晴咬了咬嘴唇,冷然道:「臭狐狸,本姑娘說正經話,誰跟你插科打諢?」

    「我也說正經話。」谷縝道,「你當時忘了,事後怎麼不想起?但你就是不說,借此拴住陸漸,讓他去惹左飛卿,拚個同歸於盡。」

    「那你呢?」姚晴寒聲道,「你千方百計哄騙陸漸,為你捉這個捉那個,出生入死,你又安的什麼心?」話音方落,忽見陸漸歎了口氣,轉身便走,姚谷二人齊聲道:「你到哪裡去?」

    陸漸苦笑道:「魚和尚大師對我恩重如山,就算粉身碎骨,我也要討回他的舍利。」

    谷縝皺眉道:「你要找風君候?」陸漸點頭。谷縝見他神色絕決,不由歎道:「罷了,你要去,我陪著你便是。」

    姚晴冷笑道:「你不要假惺惺裝好人,風君候在哪兒,你知道麼?」谷縝道:「莫非你又知道了?」姚晴道:「蠢材,我不去找他,他不會來找我麼?」

    陸漸恍然大悟,連連點頭:我明白了,祖師畫像在你這兒,風君候早晚來尋。姚晴點頭道:「這次你還算不笨。」

    谷縝笑道:「我也明白了,總而言之,你機關算盡,就是要咱們做你的馬弁,閒來牽馬墜鐙,忙來擋災賣命。」姚晴啐道:「你若不想做,大可滾蛋,本姑娘才不希罕。」

    谷縝心道:「從來都是我牽別人的鼻子,這次卻被這小娘皮牽了鼻子,實在可氣。」他心裡暗罵,臉上卻嘻嘻笑道:「哪裡話,旅途寂寞,有個美嬌娘陪說陪笑,也算是賞心樂事。」

    陸漸見姚晴俏臉發白,杏眼噴火,只怕兩人鬧將起來,無法收拾,忙道:「閒別吵嘴,咱們下一步有何打算?難道說,坐在這兒等風君候來?」

    谷縝搖頭道:「取回舍利並非急務,能否捉住汪直,卻關乎你我生死。」

    「狐狸尾巴露出來了麼?」姚晴冷笑道:「讓他做打手,了私怨,才是你的本意。」谷縝笑道:「如此說來,你我也算是半斤八兩,一路貨色,很好很好,這就叫做志同道合。」姚晴雙頰又是一紅,啐道:「志你個大頭鬼!」谷縝大笑。

    陸漸沉吟一陣,忽道:「汪直的事並非谷縝的私怨,於我也有莫大牽連,啊晴,你肯和我們一塊兒去麼?」

    姚晴望著溪中斑斕卵石,寂然不語。谷縝對她的心事洞若觀火,不覺失笑,歎道:「老兄,你又迂了。這話何必問?舍利是她弄丟的,冤有頭債有主,討還之事,自也落在她身上。她若不去,綁也要綁去的。」

    姚晴眼中生寒,喝道:「你敢來綁我試試?」谷縝雙手一攤,笑道:「舍利是你丟的,卻不假吧?」姚晴輕哼一聲,轉身從身旁的樹林裡抽出一匹大青馬來,翻身坐上,趟過小溪,忽地甩開馬鞭,刷地抽中谷縝左頰。

    谷縝臉上多了一道淤痕,吃疼怒道:「君子動口,小人動手。」姚晴呸了一聲,「你才是小人呢,連罵我一句,也不敢光明正大。」谷縝心中「咯登」一下,強笑道:「我什麼時候不夠光明正大了?」

    「當我不知道麼?」姚晴道:「你先扯耳朵,這個耳取其諧音,應為爾汝之爾,其後又在沙上寫了個為字,連起來就是爾為,再後來捧水潑我這個婦道人家,這就叫做潑婦吧。首尾相連,不就是爾為潑婦嗎?」

    陸漸見二人費勁心思,盡爭這些閒氣,只覺好笑。谷縝卻不大自在,心忖這小娘兒們不似想像中那般好欺,日後須得小心應付,方能不落下風。「


正文 第22章 戰書 上
正文 第22章 戰書 上

    三人各懷心思,乘馬西行,一路無話,偶遇一農夫,詢問之下,方知不久之前,有許多官兵追著一夥客商向北去了。谷縝大喜,打馬西進,沿途不時瞧見屍首,有官兵裝束,亦有客商裝束,所謂客商,布衣下卻藏著魚鱗軟甲。想是這群倭寇拌作百姓,欲要矇混過關,卻被官兵覺察,追戰至此。谷縝仔細查看屍首,不見汪直,心中大石才算稍稍落地。

    又追十餘里,忽聽道邊山谷中傳來喊殺之聲。三人下了馬。奔上左邊山頭,一眼望去,只見數百官兵圍著十多個「客商」苦鬥,官兵是沈舟虛遣來的精銳,膽藝俱高,進退有期,倭寇以寡敵眾,漸覺不支。

    斗不多時,忽聽陣中一陣吼叫,竟是殘餘倭寇眼見突圍無望,紛紛調轉倭刀,切腹自殺。谷縝大叫其苦,悲憤之餘,忽又見兩人並未自殘,奮力衝破重圍,向這方向死命奔來。

    二寇方才突圍,陸漸便即認出,二人不是別人,一為樊玉謙,一是銅瓜錘,銅瓜錘血染衣衫,雙腳拖地,全賴樊玉謙攙扶,方能行走。

    兩員明將緊追不捨,忽而趕上,挺槍便刺,樊玉謙卻如腦後生眼,回身一槍,搭在兩槍之上,二將戶口倏熱,長槍墜地,樊玉謙大喝一聲,長槍挺出,二將滿眼寒光點點,紅纓亂飛,只嚇得魂不附體,身子後仰,咕碌碌滾下山去。

    滄海12

    陸漸見樊玉謙本可刺死二將,槍到半途,卻有放生之意,不覺心中怪呀:「這人似乎不是嗜殺之輩。」一念至此,見他逼近,也不阻攔。

    樊玉謙且戰且走,須臾越過山頭,鑽入一片樹林。官兵自持人多,也揮舞刀槍,向山上趕來。

    谷縝微一沉吟,靠近姚晴,低語幾聲。姚晴秀眉為顰,搖了搖頭,谷縝又說兩句,姚晴面露訝色,瞧了陸漸一眼,神色迷惑,電了點頭。

    眾官兵快步如飛,一路趕來。不想才到山頭,當先幾人腳下一拌,跌倒在地,須臾見,粗大籐蔓一湧而出,將那幾人纏得有如粽子一般。後方官兵見次怪事,無不駭異,先是後退兩步,繼而縱上前來,揮刀亂砍。不料砍而復生,越砍越多,砍籐之人卻被籐蔓纏住,只驚得哇哇亂叫。

    倏爾間,眾人眼前一花,多了一名角色女子,衣衫勝雪,廣袖飛舉,秀目澈似秋水,嬌靨白如凝脂,通身若有淡淡光華。

    如此麗人,眾官兵從所未見,不覺意亂神迷。恍惚間,只見那女子櫻口未啟,忽有語聲傳來:「吾乃本善女鬼,爾等范我山林,褻瀆勝景,限爾等速速離開,違者橫死。」

    她姿容曼妙,語聲卻低沉如男子,眾官兵正覺奇怪,忽又聽見一陣怪笑,那笑聲淒厲萬端,似男非女,似從這女子身上發出,卻又似在她身後,漸漸忽東忽西,忽遠忽進,繚繞山中,盤旋不去。

    饒是一眾將官深經白戰,也不由毛骨悚然,心跳如雷,忽聽見笑聲倏歇,白衣女鬼高叫一聲:「還不肯走,那就死吧!」說著素手輕揮,地下又生出一根長籐,向眾人捲來。霎時間,眾官兵唬得魂飛魄散,哇哇大叫,轉身便逃。

    地上被縛官兵動彈不得,早已嚇得半死不活,忽又聽那女鬼說道:「滾吧。」再一回手,籐蔓化為煙塵,眾人一得自由,連滾帶帕,只管逃命去了。

    那女鬼目視官兵去遠,驀地素面一沉,喝道:「臭狐狸,滾出來。」聲音一反低沉嘶啞,脆如黃鸝,嫩如雛鶯。

    只聽得嘻嘻一笑,谷縝從草叢中鑽將出來,擊掌道:「大美人天生就是做戲的坯子,佩服佩服。」姚晴玉頰緋紅,怒道:「少來敷衍。我問你,誰是女鬼啦?既是做戲,又幹嗎笑得那麼難聽,跟,跟殺豬似的。」

    敢情二人約好,姚晴出面,谷縝出聲,女相男聲,嚇退那些官兵。官兵雖被唬退,姚晴卻恨谷縝趁機使壞,一待事畢,便尋他晦氣。

    谷縝見她有動武之勢,自忖不敵,忙笑道:「大美人息怒,那兩人跑得遠了,若不快追,前功盡棄也。」姚晴一愣,恨恨道:「好,暫且記下,到時再與你算帳。」

    銅瓜錘受了傷,沿途留下點點血跡。三人循跡追趕,不多時,忽聽前面傳來哭聲,正是樊玉謙,哭了幾聲,忽聽銅瓜錘虛弱道:「老三,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大丈夫死了就死了,有什麼好哭的。我死了,你就回去,好好跟妹妹過日子,再莫惹這些閒事,你一心向軟,殺人不多,老天爺讓你多活幾年,也未可知。。。。。」

    樊玉謙抽泣道:「不成,我就是死,也要帶你走的。」銅瓜錘怒道:「滾蛋,快走快走,莫待那些狗官兵追上來。」

    谷縝聽到這兒,「噗哧」一笑。「誰?」樊玉謙發出厲喝,枝碎葉飛,尖槍掄起斗大紅嬰,自樹叢中躥將出來。」

    谷縝早有防備,發笑之前快步後退。樊玉謙一槍刺空,跳出樹叢,見了三人,只一愣,便認出陸漸,頓時臉色發白,厲聲道:「是你麼?」挺槍便刺,陸漸讓過,正要反擊,忽聽谷縝叫道:「且慢。」

    樊玉謙對陸漸甚是忌憚,自度交手起來,勝算不多,是以谷縝一喝,他便借坡下驢,就勢停住,說道:「你有什麼話說?」谷縝笑道:「官兵已經退了,一時半會兒不會再來。我們來,是想問足下幾句話。」

    樊玉謙將信將疑道:「什麼話?」谷縝目光凝注,一字字道:「汪直死了,還是活著?」樊玉謙一愣,未及答話,忽聽有人悶聲道:「不許說……」說話聲中,只見銅瓜錘從林子裡蹣跚走出,一手捂著小腹,面色慘白。

    谷縝打量他一眼,笑道:「這話耐人尋味。倘若死了,說與不說,均是無妨,但若不許說,那汪老鬼定還活著了。」

    銅瓜錘冷笑道:「活著又怎地?你想知道汪老的下落麼?老子偏不告訴你!」谷縝略一沉默,歎道:「是不是你們向北邊引開官兵,汪老賊趁機脫身?」銅瓜錘「哼」了一聲,背靠一棵大樹坐了下來,瞪著谷縝,呼呼喘氣。

    谷縝眼珠一轉,笑道:「有道是識時務者為俊傑,你受了重傷,若不趁早醫治,必死無疑。這位使槍的老兄槍法碎妙,卻未必勝的過我這位朋友,當日在南京城下,也是較量過的。故而眼下形勢,對二位十分不利。這樣好了,說出汪直的下落,我放你們走路,若不然,只怕有傷和氣。」

    他這話意在威脅,樊玉謙性子優柔,無甚主意,向銅瓜錘道:「二哥。告訴他們麼?」

    「放屁!」銅瓜錘目光凶狠,口角滲出縷縷血絲,「汪老待我鄧恩深意重,咱們也應允汪老,為他引開強敵,既然如此,又怎能出賣他?」

    樊玉謙聽了,訕訕無話,谷縝冷哼一聲,道:「他若當真對你恩深意重,就當帶你同行,又為何支使你引敵?所謂引敵,不過送死罷了。」銅瓜錘昂然道:「引敵之事是老子自願,並非誰人指使。」

    谷縝哭笑不得,心道:「早聽說汪老賊極會蠱惑人心,如今開來著實不假。這無知蠢漢,也不知受了他什麼好處,竟然這般死心塌地給他賣命。」沉吟間,又聽銅瓜錘道:「老三,死便死了,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咱哥兒倆寧可死了,也不能出賣朋友,你說是不是?」樊玉謙歎道:「二哥說得是。」

    谷縝努哼一聲,向陸漸使個眼色,示意動手。不料陸漸沉默片刻,搖頭道:「這兩人守信重義,我若以武力相逼,豈非叫人出賣朋友?」

    谷縝大感意外,愣了一會兒,皺眉道:「陸漸,你可想好了,放過他們,有何後果。」陸漸道:「若為了自身安危,壞了他人信義,又和汪直,徐海有甚分別?」谷縝不料他恁地迂腐,只氣得面色鐵青,怒道:「什麼狗屁信義,好,好,你要做大菩薩,大聖人,由你去好了。」轉身坐到一塊石頭上,盯著眾人,咬著牙冷笑。

    銅瓜錘與樊玉謙面面相覷,猜不透對方心思。陸漸也望著谷縝,心中暗歎:「若以武力相逼,這二人誓死不說,也唯有一刀殺了。但殺人容易,救人卻難。魚和尚大師曾囑我慈悲為懷,憐憫世人。這二人雖不是好人,也並非一無是處,若能令其棄惡從善,也是莫大功德。即便谷縝怪我,也沒法子。」想到這裡,說道:「放你二人容易,但你二人須得答應我一件事。」

    銅瓜錘冷笑道:「那得瞧什麼事。倘若事關汪老,休想老子吐一個字的。」

    陸漸見他神情,沒地湧起一絲厭惡,冷然道:「你龍門三剎做盡壞事,倫理該死。但我瞧你二人行事,尚還留有餘地,不至喪盡天良。我要你二人對天立誓,從今往後,不得為惡。若再為惡,只要入我雙耳,雖在萬里之外,我也勢必趕來取你二人狗命。」

    銅瓜錘和樊玉謙聽得如墜雲裡霧裡,只覺得此人要麼是瘋子,要麼是傻子,要麼就有什麼詭計,若不然,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樊玉謙權衡情形,對方若不放行,自己雖能脫身,卻不能將銅瓜錘活著帶走,當即將心一橫,朗聲道:「好,如你所言,我先立誓,從今往後,不再為惡,若不然,有如此樹。」長槍一揮,掃中碗口粗細一顆大樹,「卡插」一聲,那樹應勢而折。

    銅瓜錘見樊玉謙立了誓,也只得悻悻道:「不做惡便不做惡,若有違背,叫我千刀萬剮便是。」

    陸漸聽了,點頭道:「很好,你們既能為汪直守信,想也能不負自家然諾。」說著將手一揮,朗聲道:「去吧!」

    二人見他當真放行,均是一愣,樊玉謙轉身扶著銅瓜錘,向前走去。谷縝望著二人背影,當真心冷如冰,一弗袖,轉身便走。陸漸望著他背影,自覺愧疚,歎了一口氣,遙遙尾隨,姚晴仍是冷冷淡淡,飄然隨在二人身後。

    寂然走了一程,忽聽得有人道:「請留步!」三人轉過身來,忽見樊玉謙提槍奔來。谷縝不耐道:「又有什麼鳥事?」

    樊玉謙在丈外停住,囁嚅道:「陸兄,樊某,樊某有一事相求。」陸漸道:「情說!」樊玉謙道:「昨晚在南京城下,樊某大意了一些,未及盡展所學,未君所敗,竊以為憾。今日別後,相見無期,還望陸兄不吝賜教,見個高下。」

    陸漸甚是驚訝,搖頭道:「刀槍無眼,還是免了吧!」樊玉謙歎道:「怕不能夠,我妹夫金鉤鐮死在你手裡,我方才仔細想想,若不替他報仇,無法對我妹子交代。」

    縝怒極反笑:「你這矮子確然無恥,早先不說,如今藏好同伴,才來提這報仇的事情。」樊玉謙面皮一熱,支吾道:「我與二哥是結拜之交,與家妹卻是兄妹之情。陸兄乃仁義之示,想必明白我的苦衷。」

    陸漸略一默然,歎道:「如此說,只有一戰了。」姚晴久不作聲,驀地喝道:「糊塗蟲,你發瘋了麼?」陸漸不防她突然發難,甚感錯愕,說道:「他為妹夫報仇,也是合乎情理。」姚晴冷笑道:「那麼你被他殺了,也是合乎情理了?」

    陸漸見她如此作惱,不覺默然,樊玉謙怕他反悔,忙又道:「還望陸兄千萬成全。」

    陸漸不覺苦笑,歎道:「啊晴你放心,我不會輸的。」又向樊玉謙道:「足下少待,動手之前,還望我製作一件趁手兵器。」樊玉謙道:「陸兄請便。」

    陸漸走到一棵柏樹下,向谷縝伸手道:「匕首借我一用。」谷縝拋來匕首,陸漸接過,信手一揮,砍下四尺長一根樹枝,坐在屬下,削枝去葉。

    谷縝瞧了片刻,轉眼望去,姚晴也正望著陸漸,神色中似有三分氣惱,三分憂慮,餘下的卻是不盡關切。谷縝暗自稱奇:「這女子城府甚深,如此真情流露,著實少見。妙妙縱然凶一些,確勝在敢愛敢恨,心性直白……」這時間,忽見姚晴雙目一亮,若有驚色。

    谷縝心覺奇怪,掉頭望去,只見陸漸削罷枝葉,又削樹皮。谷縝最初不覺,瞧得時許,忽覺有異,那匕首一起一落,分明合乎某種至理,快一分則太疾,慢一分則太遲,進一分則太左,退一分則太右,可謂不快不慢,不偏不依,若合符節,暗藏玄機。

    谷縝心頭一動,彷彿從中悟出什麼,但宣之於口,卻又說不出來。轉眼望去,樊玉謙也在望著那把匕首,隨那匕首起落,目光閃爍不定。

    不多時,陸漸停下匕首,手中一根木杖彎曲自如,渾圓光潔,一眼望去,彷彿造物天成,決無餘贅。

    陸漸將木杖隨意一指,說道:「成了。」樊玉謙盯著木杖,神色似喜還悲,忽地歎道:「足下削木成兵,神意融融,已得天趣。」說罷又歎一口氣,長槍下指,說道,「我家幻神槍共有五路,足下如能全破,樊某自當伏輸。」說話間,長槍顫動起來,地下枯葉有如江河入海,向他槍尖匯聚,蘊積成團。

    樊玉謙一聲清嘯,長槍倏舉,敗葉成陣,向陸漸如箭射來,正是幻神槍第一路聚散星斗。這一式練到絕處,能引塵埃土屑為我所用,聚散破敵。

    陸漸身形稍側,木棒迎著葉陣,漫不經心地畫了一個圓圈,那杖端如有吸力,漫天碎葉散而復聚,盡被粘在頂端。

    這路聚散星斗分為外一式與內一式,外一式聚散外物,如塵埃、碎葉等迷惑對手,內一式則是本身槍花緊隨敗葉之後,忽大忽小,忽聚忽散,內外呼應,變化無窮。

    樊玉謙內一式未曾展開,外一式已被陸漸的奪兵之法破去,槍至半途,急變一路北燕南飛,長槍斜指蒼穹,如牧業飛鴻,飄逸出塵。

    陸漸杖端敗葉被樊玉謙槍風一激,紛然四散,當即木杖直進,輕飄飄搭在槍尖之上,他有補天劫手之能,天下任何兵器到他手中,均能隨機生變,使出合情合理的招數,更何況這木杖是他有意削來克制樊玉謙的長槍。樊玉謙但覺木杖搭住長槍,虎口疏熱,與昨夜情形彷彿,生恐又被奪去,慌忙收槍,使出一路「僧繇畫龍」。

    這一路槍法極為狂放,霎時間,偌大樹林金風蕭蕭,寒氣匝地,漫天碎葉尚未落下,又被捲得沖天而起,落在旁人眼中,碎葉儼然生出頭尾鱗爪,如一條狂龍裹著二人,盤旋飛騰。姚晴見勢,不禁上前一步,將「孽因子」拈在指尖。

    南朝時,大畫師張僧繇曾與寺壁上畫龍,卻不點睛。有人問之,張答道:「點睛必飛去。」時人固請點之,張僧繇只得答允,但一點睛,雷霆大作,所畫之龍當真破壁而飛。樊玉謙這一路槍法其意,「畫龍」是虛,「點睛」為實,槍勢亂舞,不過是亂人耳目的虛招,點睛一槍,才是奪人性命的殺招。

    此時敗葉狂飛,槍如電滾,常人深處其間,勢必神馳目眩,不辨東西。但陸漸以手代目,不為聲勢奪氣,不為落葉障眼,木杖不離樊玉謙槍尖左右,有如大鷹攫雀,任那槍尖如何躥高撲低,總是無法擺脫,更不要說使那點睛一槍了,點睛不成,畫的龍再是精彩,也不過是一條死龍。

    樊玉謙久鬥無功,忽有一變,化為一路天花亂墜,槍花朵朵,忽東忽西,遮雲弊日,漫天皆是。按理說,這般虛實不定的槍法必然厲害,只可惜陸漸並不細看槍花,不論他有多少槍花,只尋他槍尖了事。

    「僧繇畫龍」、「天花亂墜」虛招極多,頗耗內力,況且還要時時防備陸漸奪走兵器,故而饒是樊玉謙功力深厚,使得久了,也覺得丹田漸空,筋力疲乏。不得已沉喝一聲,槍花驟斂,槍尖指地。陸漸木杖飄然指出,與那長槍一交,忽覺那槍竟是紋絲不動。陸漸的奪兵之發必要借引他人之力,故此樊玉謙的長槍或是前送,或是後縮,又或是抖出槍花,陸漸均能因之奪下,但眼前這條長槍,卻似生在樊玉謙身上,凝如剛、堅如石,不動如山,令陸漸空負神技,也覺無隙可乘樊玉謙汗水涔涔而下,呼吸慢慢促迫起來.這一路"頑石點頭"他其實並為練成,其實除了創這槍法的祖師,樊家也從無一人練成過.樊玉謙雖是奇才,輕易練成前面四路,但這最後一路,卻始終半通不通,無法大成.顧名思意,"生公說法,頑石點頭",這一路槍法含有極深的禪機,禪門機用,要麼如如不動,要麼一觸即發,其中幾微,莫可言道.樊玉謙雖諳於槍術,但性子闇弱,留戀紅塵,遠談不上什麼看破世情,立地成佛.偏這"頑石之勢"出自禪道,二十年來,也只能勉強練到"人槍合一,如動不動"至於應機捷發,卻是不能.若不然,當年那強敵來襲,也必然做他槍下之鬼,不至於毀家滅門,浪跡天涯.

    此時此刻,樊玉謙雖有頑石之勢,卻無法"點頭"反擊,不多時,他週身熱氣滾滾,汗水如小溪縱橫,渾身衣褲均被濕透.谷縝,姚晴瞧出便宜,雙雙露出笑意.陸漸也深知樊玉謙的窘境,但他心地仁厚,素不願強人所難,眼見樊玉謙面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心知如此僵持下去,此人勢必脫力而死.當下歎了口氣,後躍一步,撤去木杖,道:"此戰算做平手,你雖沒輸我,也無法勝我,你這般告訴令妹,算不算是個交待.

    樊玉謙倒退兩步,呆呆佇立.谷縝越瞧越是生氣,冷笑道:"又被你佔了便宜,還不快滾."樊玉謙深深望了陸漸一眼,驀地長槍一抖,在地上簌簌畫了幾道,默默轉身去了.谷縝望了地上槍痕,驀地眼亮,趕將上去,一字字念道:"徽州-"念罷不覺莞爾,釋然道,"妙極,妙極."陸漸道:"這些字有何含義?"谷縝道:"徽州乃汪直貫籍,是他生長之地."陸漸吃驚道:"難不成他逃回家鄉了?"谷縝笑道:"大有可能,這叫出其不意,又叫置之死地而後生.徽州官府勢大,風險亦大,但汪直生於當地,一草一木無不熟悉,躲起來反而容易.換了是我,或許也走這步險棋."說道這裡,他眉間舒展開來,抱拳笑道,"慚愧慚愧,看我武力威逼終不及以德服人,依我的法子,未必能叫這姓樊的服氣.你放他兩次,他心存感激,終究吐露了實情."

    姚晴不覺破顏一笑,輕哼道:"你也有服輸的時候麼?"谷縝笑道:"那看是誰了,對你姚大美人,谷某死也不服輸的."姚晴神色一變,喝道:"誰希罕麼?"於是三人續向西行,入夜時分,在一戶農家借宿.陸漸這幾日晝夜奔波,疲累已極,飯後沐浴一番,便即睡去.睡得正香,忽聽敲門之聲,陸漸披衣起身,掌燈一瞧,門外竟是姚晴,她卸去釵環,素面朝天,較之白日,別有一番淡雅韻致.陸漸訝道:"你,你沒睡麼?"姚晴白他一眼,冷冷道:"想著一些事,睡不著."陸漸道:"什麼事?"姚晴微嗔道:"傻小子,你要我站著說話麼?"

    陸漸這才醒悟過來,慌忙將她迎入屋來.姚晴坐下,只因農家貧寒,有床無凳,陸漸放好油燈,只能站著.姚晴瞧著眼裡,心中生出溫柔之意,拍了拍床沿,柔聲道:"過來坐吧,不知道的還當我罰你呢!"二人重逢之後,這般溫柔神色,陸漸首次見著,不覺心生詫異,如言坐下.姚晴盯著燭火出了一會而神,忽地幽幽道:"這些年來,你過得好麼?"陸漸一愣,笑道:"也說不上好壞,總是過來了吧""你不是問我想什麼嗎?"姚晴定定坐下,慢聲道,"我在想,你怎麼會變成劫奴?又怎麼認識了谷縝?又為何要為他捉徐海,捉汪直?谷縝又為什麼說,若不捉汪直,你便活不長--他若不這樣說,我也不會替他去嚇唬那些官兵."

    睛說罷,轉過眼來,秋波流轉,關切不盡。陸漸暗自埋怨谷縝,不該對姚睛說出這些,惹她擔心,但事已至此,只得硬起頭皮道:「這些話,說來就長了。」姚睛歎了口氣,道:「那你就長話長說,從我們分別後說起,一點兒也不許漏過。」

    她言語溫柔,落入陸漸耳中,不知怎地,陸漸鼻間竟是微微酸楚,舉目望去,姚睛恰也瞧著他,眸子黑白分明,黑如夜、白如玉,籠著一層談談的煙氣。

    這神情,二人相識以來,陸漸只在姚家書房裡見過。那時生離死別,二人誰也不知道與胭脂虎一戰後是生是死,眉梢眼角,自然而然流露出不盡纏綿來。

    那日的情形記憶猶新,歷歷皆在眼前,陸漸不勝慨然,理了理給紛亂思緒,慢慢說出三年遭遇:黑天書、寧不空、織田信長、阿市、祖師畫像、天神宗、魚和尚、谷縝……事無鉅細,纖毫畢至,連他自己也覺得過於囉唆,即便如此,卻又打心底裡不願隱瞞姚睛半分。

    姚睛始終安靜聆聽,唯有聽到阿市的時候,輕輕「嗯」了一聲,似乎有些迷惑。陸漸心中慌亂,側目看時,卻見她神色談談的,並無怒色,這才放下心來,繼續述說。

    也不知說了多久,燈油燃盡,屋子裡一團漆黑。直到遠處傳來長長的雞鳴,陸漸始才說完,屋子裡靜了下來,沉默中,他忽覺一隻溫軟的小手探過來,拉住自己的手,放在纖巧的膝上,暖意如水,順著那手滲來,讓他週身熱乎乎的,不由囁嚅道:「阿、阿睛……」話未說完,忽覺水珠點點,濺在手背,猶有餘溫。陸漸吃了一驚,脫口道:「阿呀,你、你哭了?」

    姚晴沉默片刻,驀地吐一口氣,澀聲道:"寧不空,先害死爹爹,又把你變成劫奴,我,我無論如何也不會饒過他……"陸漸沒料她竟說出這句話,呆了呆,驀地忘忽所以,伸出手指,掠過她的耳畔,撩開縷縷髮絲,撫著滾滾的雙頰,玲瓏的耳珠,雖說夜間不能視物,但透過"劫手",仍能在心中勾勒那梨花帶雨的樣子,一時間,陸漸胸中柔情蕩漾,喃喃道:"阿晴,阿晴,你這三年,又怎麼樣呢……"姚晴身子微微一顫,她素性剛強,即便流淚,也不願哭出聲來.可不知怎地,這會兒,感受著陸漸溫暖的手,聽著他關切的聲音,姚晴卻沒來由一陣虛軟,驀地眼眶滾熱,將臉貼在他懷裡,慟哭起來.其實這一哭,不只為陸漸的遭遇,更為她這三年的寂寞,艱辛,惆悵,淒苦,千般情愫,盡隨淚水傾瀉而出.陸漸見他哭得恁地傷心,甚敢愕然,連聲道:「怎麼啦,怎麼啦……」不料他每問一句,姚晴內心的悲苦便增添幾分。

    她生母為胭脂虎所害,自身長伴仇敵,如履薄冰,久而久之,喜怒哀樂,無不斂入內心深處,偶爾流露,也是假多真少.然而,也不知為何,或許是前世的冤孽吧,每當對著陸漸,她便不能克制心情,這情形令她又是迷惑,又是生氣,所以故作冷淡,不叫他看出自己的心思.曾幾何時,她也想斬斷情絲,可這真情真性,又叫人如何取捨.那一天,真如夢魘一般:烈火,水鬼,還有滿身火焰,跳躍掙扎的父親.可是一覺醒來,家園,親人…什麼都消失不見,眼前只有碧雲黃土,和那西洋女子漠然的臉龐.

    仙碧始終對她十分冷淡,她對仙碧也滿懷仇恨,漫漫西行路上,兩個人竟沒說過一句話.她水毒纏身,輾轉床榻,生不如死,卻不曾呻吟一聲,只因仙碧就在一旁瞧著,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她笑話.旅途真是又遠又長,有大河高山,有沼澤沙漠,最後總算是到了一個叫做"西城"的地方.仙碧很討厭,但她的母親卻很好,不但解了水毒,見她無家可歸,又讓她做了地部的地子.原本這樣一來,她心中的恨意也少了許多,然而經歷種種慘變,她的個性更是孤僻,從來不笑,也不愛說話.同門的女孩都討厭她,排擠她,對她呼來喚去,百般欺侮.她砍柴,燒水,煮飯,洗衣,就如一個至卑至賤的奴婢,做著無日無休的苦力,她默默忍受著,卻暗暗咬牙,彷彿一條冬眠的蛇,蟄伏在泥沼深處,等待著來年春暖,冰雪融化.

    眾女疾余之蛾眉兮。以姚晴這樣的絕世容顏,如何不惹眾女的嫉妒?何況仙碧不喜歡她,以仙碧的直性子,很快就流露出來了。

    那些女****外表天真爛漫,內心誰沒長幾個心眼,仙碧是地母娘娘的親女、自然爭著討好,姚晴為仙碧所不喜,自然可以排擠欺負她。

    所以仙碧說「將來地母之位也會傳你」時,姚晴面露鄙夷之色,她在地部從沒過得好,哪裡會稀罕地母之位?

    崑崙山一望無際,山風出奇地大,星子也出奇的亮.她時常獨坐山巔,聽著狂風呼嘯,望著漫天星斗,感受著無邊的寂寞.有時候,她想起從前,卻發覺,自從母親死後,自己便一直生活在濃濃的黑夜裡,儘管錦衣玉食,可自大的父親,狠毒的胭脂虎,見風使舵的奴婢,都讓她喘不過氣來.她有時覺得,死了比活著好,也曾將白綾掛上了橫樑,只因為上吊的那一剎那,想到母親臨死的慘狀,才斷去輕生的念頭.是啊,一直過得好好的,直到那天,陸漸出現在海邊,拍手叫好.他的純樸善良,是她從未見過的,而他的貧窮土氣,卻又讓她很是不屑,她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喜歡他,更不許自己動這個念頭.然而在崑崙山,望著星光,她卻驀地發現,在那無邊無際的黑夜裡,這個憨憨的少年,竟是唯一的光芒,和他在一起,她才會拍手大笑,才會嘰嘰咯咯說個不停.每次瞧見他劍法精進,她便十分開心,比自己精進還開心,只要他不思進取,她便生氣,比自己練不好還要生氣,只不過,讓這個又窮又土的少年勝過自己,那又是萬萬不能的.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她卻幾乎是在對陸漸的思念中度過的,除了想他,她也不知還有什麼可以回憶的,父母的死,報過的仇,還有姚家莊的沖天大火,一切都是那麼灰暗,唯有一點點想著陸漸,她才不覺得心死.所以那一天,當她在萃雲樓遇到陸漸的時候幾乎是叫了起來,事後躲在牆角里發呆了很久.再後來,陸漸為左飛卿所傷,她抱著他在南京裡狂奔,或偷或搶,找來種種藥物,更不避嫌疑,為他脫去衣褲,用心敷治.也就是那時,她才發覺,自己竟離不開他,只有配著他,望著他,聽他說,聽他笑,她心中的苦惱才會消減,才不會覺得孤獨難熬.再後來,她被左飛卿捉住,陸漸又傻傻地自投死路,這讓她幾乎瘋了,大喊大叫,尋死覓活,左飛卿也沒有辦法,唯有將她關了起來.

    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她卻幾乎是在對陸漸的思念中度過的,除了想他,她也不知還有什麼可以回憶的,父母的死,報過的仇,還有姚家莊的沖天大火,一切都是那麼灰暗,唯有一點點想著陸漸,她才不覺得心死.所以那一天,當她在萃雲樓遇到陸漸的時候幾乎是叫了起來,事後躲在牆角里發呆了很久.再後來,陸漸為左飛卿所傷,她抱著他在南京裡狂奔,或偷或搶,找來種種藥物,更不避嫌疑,為他脫去衣褲,用心敷治.也就是那時,她才發覺,自己竟離不開他,只有配著他,望著他,聽他說,聽他笑,她心中的苦惱才會消減,才不會覺得孤獨難熬.再後來,她被左飛卿捉住,陸漸又傻傻地自投死路,這讓她幾乎瘋了,大喊大叫,尋死覓活,左飛卿也沒有辦法,唯有將她關了起來.

    那一剎那,就如鬼神驅使,她又來到他面前,雖然冷漠如故,心裡卻是慌亂極了,害怕被他看出心思,所以便撒了一個謊.其實,風君侯搜去的是"孽因子",至於舍利子,還好好地在她身上呢……不知哭了多久,姚晴的心才慢慢平復下來,眼淚仍是止不住流了下來.她不由心想:"或許,這淚蓄了三年,也要三年才沒流盡吧."過了一會兒,她又想,"要是就這樣在他懷裡偎上三年,是不是一件好事呢……"一念及此,姚晴不覺雙頰發燙.四下無聲,窗紙慢慢明亮起來,忽而傳來幾聲鳥啼,啼完之後,越發幽寂,以至於能聽到陸漸的心跳身,一下一下,沉重有力."天亮了呢."陸漸驀地歎了口氣.姚晴慢慢起身,亦羞亦怒,默不作聲.陸漸也沉默一會兒,幽幽歎道:"阿晴,這些年你是不是受了許多苦?"

    "胡說."姚晴悶聲道,"那兒有那麼多苦?"陸漸道:"若沒有苦,你為何哭得這樣傷心呢?"姚晴心頭著惱,冷冷道:"我哭與不哭與你何干?"說罷頓了頓,又道:"我哭的事,你知我知,不許第三人知道,尤其不許告訴臭狐狸,他若笑話了,我便拿你是問."陸漸為人好善惡惡,卻也並非愚鈍,深知姚晴自負,凡事都要勝人一頭,但在哭與不哭也要爭個高下,卻讓他搖頭.沉默時許,姚晴忽又道:"你說祖師畫像上隱有字跡,可是當真?"陸漸道:"當真."姚晴道:"那些字你還記得嗎?"陸漸道:"記得."姚晴起身出門,不一陣又推門回來,左手端一碗清水,右手擎一盞油燈,然後從背上取下青綢包袱.這包袱她埋在南京城外的柳樹林中,出城後方才挖出.展開時,除了三軸祖師畫像,還有一把玉尺,瑩白通透,如被燭光照徹.

    姚晴燃起燈,依照陸漸所說的法子,水浸火烤,在地部畫像顯出的字跡是"持共和若擁下於白",雷部畫像是"還顛有菲柄日自株"風部畫像是"周白響質吟昔之根"姚晴望著三部畫像喜憂參半,喜字顯露,憂不知什麼意思.她想了一會兒,取出那玉尺,隨手一展,玉尺竟爾攤開,變成一張薄薄書頁.敢情玉尺非尺,而是一冊玉簡,只是製作精絕,乍一瞧,絕不知其中奧妙.姚晴又取出一根鋼針,刺破手指,雪白的指間沁出一滴殷紅血珠.陸漸急道:"你做什麼?"握住她手,又是吃驚,又是心痛.姚晴見他神色,心中歡喜,嘴裡卻罵道:"傻小子,別搗亂."掙開他手,說道,"你將寧不空那四幅畫像上秘語說給我聽."

    陸漸呆了呆,只得說道:"火部畫像是之上長薄東季握穴."姚晴將字一一問明,用針蘸了血水,寫在那玉簡上,說也奇怪,血跡染上玉簡,須臾消逝,玉簡重又回復瑩潤本色."這是為何?"陸漸大奇.姚晴道:"這玉簡便是《太歲經》,上面書有歷代地母悟出的地部神通,非以鮮血,不能書寫,一但書寫,字跡便會消失."陸漸道:"那要觀看呢?""什麼時候這麼好奇拉?"陸漸不由訕訕,姚晴笑道:"好拉,我告訴你,這玉尺以化生之術催發,便能看到."她見陸漸不信,左手握簡,默運玄功,玉簡上慢慢浮現出血色字跡,文辭簡約,筆跡各異,顯然不是一人所書.末尾處,分明寫著之上長薄東季握穴八個蚊足小字.

    接著姚晴又讓陸漸說出其它三句秘語一一寫在玉簡上,然後將地風雷三部畫像秘語反覆吟誦,牢記心上.已畢,她想了想,取出火盆,將燈油淋在三部畫像上,丟在火盆中點燃,化為灰燼.陸漸瞧得目瞪口呆,失聲道:"你幹嗎燒了…"姚晴急忙摀住他嘴,低聲怨道:"你想滿世界都知道麼?難道寧不空就沒告訴你?西城八部的祖師畫像中藏有極大的秘密,自古相傳"八圖合一,天下無敵".據我猜度,或許這些字中,藏有西城祖師的絕世武功,練成之後,天下無敵."她說到這兒,烏黑尖細的眉毛舒展開來,注視陸漸,若嗔若笑:"我燒了這三幅畫像再也無人能夠集全八幅畫像的隱語,那麼當今之世,也唯有我能練成其中武功…我若練成,自會教你,或許有了那武功,就能克制你的"黑天劫"了."

    姚晴瞪著他,只覺得不可理喻,沉默一陣,驀地搖頭道:"這麼活著,又有什麼趣味呢?"說道這裡,兩人再無多話,默默對坐,各忖心思.忽聽門外傳來一陣嘻笑,姚晴悄然起身,將窗戶掀開一線,卻見谷縝正在庭院裡逗弄房東家小男孩兒.忽見他摸摸他胖忽忽的腦袋,忽而擰擰他粉嘟嘟的小臉,忽而將他褲子扯下半截,待得小孩去拉,他又嘻嘻哈哈,轉身就逃.那小孩不依,奮力追趕,掙得小臉漲紅,滿頭是汗.谷縝見狀,忽又轉身,將他抱起,高高拋起,又低低接住,唬得小傢伙又是尖叫,又是歡喜."阿晴你瞧,"陸漸不知何時走上前來,欣然道,"平淡之中,也有許多樂趣."姚晴猝然而驚,心頭一空,呆了呆,"有什麼樂不樂,這只臭狐狸,盡知道欺負小孩子!"陸漸微微苦笑,瞧了谷縝一眼,忽道:"阿晴,你相信谷縝是冤枉麼?"

    姚晴冷笑道:"這個大混球,冤不冤枉又有什麼分別?"陸漸搖頭道:"這個分別可大了.他若是冤枉,我捨了性命也要為他洗雪,他若真是十惡不赦,我…"說道這裡,嗓子一堵,眼中閃過痛苦之色.姚晴道:"臭狐狸躲在萃雲樓,我恰好也在,那些個名妓成天與他廝混,好得蜜裡調油一般.臭狐狸嘴裡也是嘻嘻哈哈,說了許多瘋話,可是一連幾日,就我所見,卻不曾碰過那些女人一根指頭.萃雲樓裡龍蛇混雜,入內的話男子,不是大色鬼,就是偽君子,我呆了幾個月,臭狐狸這樣的,我還是第一個見到.他對風塵女子尚能這樣,又怎麼會害自己的妹妹呢?"陸漸大喜,將手一拍,說道:"是啊,谷縝原本不壞,你何苦與他慪氣呢?"姚晴怒道:"你就為他說話.他不惹我,我何必理他,他若惹我,我為何輕饒…"話音未落,忽聽門外傳來一縷樂聲,似笛非笛,宛轉生情.姚晴偷眼一瞧,卻見谷縝正對著房門坐著,將小孩放在膝上,吹奏一片樹葉,欲罷一曲,又笑著教那小孩兒.姚晴驀地疑雲大起:"臭狐狸莫非知道我在房裡,故意堵著門,不讓我出去?"想著心中暗恨,轉身對陸漸道:"待我出去,你再開門,千萬謹記,不許跟臭狐狸說我來過."不待陸漸答話,將身一縱,翩然上了屋樑,掀開瓦片,鑽將進去.

    陸漸莫名奇妙,眼見屋瓦掩好,才推門而出.谷縝見他,叫了聲早,笑道:"昨夜十分奇怪,我聽見你房裡咿咿呀呀,好像是有人哭."陸漸心懷鬼胎,面皮一紅,顫聲道:"哪裡哪裡有人,你,你聽錯了吧"谷縝目不轉睛,盯他半晌,忽而笑道:"若沒有人,定是鬧耗子,人哭我聽過,耗子哭卻第一次聽到呢."姚晴遠遠聽見,恨得牙癢,偏又無法反駁,心中鬱悶極了.忽聽陸漸支吾道:"你,你這話不通,耗,耗子怎麼會哭?"谷縝笑道:"這耗子不只會哭,還會寫字."姚晴心中咯登一下:"難道我將畫像隱語寫入《太歲經》,他也瞧見了."想到這裡,雙目生寒,心頭湧起殺機.陸漸也覺得不可思議,搖頭道:"豈有此理?"谷縝笑道:"你不信?"放下小孩轉回己屋,捧來一紙素箋,笑道,"先瞧這個."陸漸接過,箋白如雪,上書一色遒勁字跡:谷兄雅鑒:人謂智有高下,運有窮通,下智之人欲行上智之事,取敗之道也;足下自負小才,欲洗沉冤,誠可感佩,亦不自量.君本螻蟻,不堪一捻,然吾慈悲為念,賜汝生機.而今陳,麻先死,徐海後亡,倖存一汪,竄於故土,吾邀君競而逐之,勝者生,敗者死,料君倜儻,必不相拒.東島內奸拜上!

    陸漸瞧得吃驚,半尚道:"這是怎麼來的?"谷縝笑道:"不知道阿,我一覺醒來,就在桌上了.說罷目視陸漸,意味深長道,"這是有人跟我叫陣呢!""奇怪了."陸漸說道,"這人既能入房投貼,為何不順手加害於你?"谷縝笑道:"這叫貓捉耗子,先玩後吃,這人如此張狂,倘若將我輕輕殺了,豈不少了許多樂趣……"忽聽姚晴冷笑一聲,說道:"說了半天,你才是那只又奸又壞的大耗子."走上前來,劈手奪過素箋,看上一眼,漫不經心道,"這是男人寫的."谷縝道:"何以見得?""女子行文,溫柔款款,怎會這樣硬邦邦的?"姚晴素手指點字跡,"再說你瞧,這些字跡,剛勁有力,絕似男子手筆.""大美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谷縝搖了搖頭,笑道,"區區幾句留言,又何必親自書寫?倘使這人是個女子,大可找一名文士男子,說明本意,委託起草.你瞧這酸溜溜的調子,說事之前先發一通議論,不像江湖之人,倒像是八股酸丁.換了是我,就應該這麼寫了:姓谷的聽好,你小子賤命一條,老子動動指頭,就能將你捻死;吐泡口水,就能把你淹死;放個臭屁,也能將你熏死.如今給你一條活路,看你運道如何,四大寇還剩個汪老鬼,誰捉到誰贏,輸了的先叩十八個響頭,再抹脖子了帳.嘿嘿,這才叫江湖中人的豪言壯語.姚晴一時語塞,雙頰陣紅陣白,咬牙道:"誰似你這麼多花花腸子."五指一揮,素箋颯地飛出,將谷縝臉面蓋個正著.谷縝手忙腳亂,扯下素箋,忽就聽陸漸一聲大叫,兩人轉頭望去,只見他慌張道:"這下糟了,你們瞧這一句'倖存一汪,竄於故土',這麼說內奸也知道汪直逃回老家去了?"谷縝,姚晴兩人啞然失笑.谷縝點點頭:"這封留書中,這句話最叫人迷惑!敢問內奸大人說的話,誰敢深信!就算目下他說了真話,回頭告訴汪直一下,汪老鬼也能臨時變計,不去徽州.即便去了,那內奸也能搶先一步,將他宰拉.最厲害的莫過於敵人竄通一氣,布下圈套,咱們一去,豈非自投羅網.總而言之,依照紙上所寫,跟他來個'競而逐之',可就是孔夫子搬家."陸漸道:"怎麼說?"谷縝道:"十九是輸."陸漸心往下沉,姚晴卻"呸"了一聲,不屑道:"說了半天儘是廢話!"陸漸也歎道:"難道就沒有辦法了?"

    谷縝笑笑,屈指一彈額頭,說道:"陸漸,你那奪人兵器的法兒,很管用嗎?"他答非所問,陸漸望著他,滿心忙然.又聽谷縝道:"你是怎麼做到的?"陸漸抓了抓頭,說道:"我也不大明白,自然而然就做到了,就好像,就好像…"說到這裡,他想了想,方道,"就像是任何兵器到我手裡,我都會用,我的兵器碰到別人的兵器,立時就能奪回來,至於此中緣故,卻叫人十分糊塗."姚晴凝住陸漸,神色疑惑,谷縝卻將手一拍,笑道:"我明白了,必是'補天劫手'的關係,很好很好,我送你一個名號,就叫'天劫奴兵法'.天劫者,'補天劫手'是也;奴兵者,不但駕馭自身兵刃.你看如何?""天劫奴兵法?"陸漸念了兩遍,欣然道,"這名字很好,但你問這件事做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谷縝眼裡閃過一絲厲芒,"倘若有這'天劫奴兵法',就算徽州是龍潭虎穴,我也敢去趟上一遭."姚陸二人聞言,倒吸一口涼氣,姚晴失聲道:"明知是圈套,你也要去?""不錯."谷縝點頭道,"你以為是圈套,內奸不自為是圈套?他留下這話,就是要唬我不敢西向,繼續背污名,如此一來,豈不是不戰而勝?哼,天底下哪兒有這種好事?世人都當我不敢去,老子偏偏要去,這叫置之死地而後生.


正文 第22章 戰書 下
正文 第22章 戰書 下

    姚晴「呸」了一聲,道:「你有什麼兵法,還不是全靠陸漸,至於那個『天劫馭什麼法』,說了半天,我是半點兒也不信的。」見近處有一根晾衣竿,取來折成兩截,左手一揚,叫道:「接著。」「嗖」地擲給陸漸。

    陸漸接過竹竿,微微一愣。姚晴望著他,手持竹竿,若有所思,忽地問道:「陸漸,你還記得『斷水』劍法麼?」

    陸漸聞言心動,眼前驀地浮現出那個迎著海風、翩然起舞的白影,不禁感慨萬千,笑了笑,說道:「怎麼不記得?我一輩子都不會忘的。」姚晴聽了,冷俏的臉上隱露笑意,恰似冰雪初融,春水微暈,陸漸見了,心跳不覺快了幾分。

    姚晴笑容只一現,忽又斂去,淡然道:「既然如此,今天我就用斷水劍法,看你能否奪下我的竹竿。」

    陸漸愣了一下,姚晴卻不容他多想,以竹代劍,忽使一招「吉光片羽」,刺將過來。陸漸下意識應了一招「疾風驟雨」,卻不料他悟出「天劫馭兵法」,與人交手,便自然而然融入招式,故而竹劍刺出,形雖似而神已非,兩劍相交,姚晴便覺虎口發熱,手中竹竿如活了一般,躍躍欲出。

    陸漸一招得手,頓然知覺,生恐贏了姚晴,叫她臉上難堪。忙將竹竿旁移,消去奪兵之勢。姚晴忽見他劍勢偏轉,露出破綻,便使一招「射鬥牛」,竹影一閃,電摯光轉,刺向陸漸心口。

    陸漸自得仙碧點撥,學會「定脈」之法,劫力聚於「劫海」,雙手越發奇巧。若說當日與贏萬城交手,還只能知覺對手內息變化,因敵變化而變化,那麼如今這知覺日益敏銳,已然變化為一種直覺,不自覺間,就能因應對方氣機,借人之力,奪人之兵,乃至於駕馭敵手本身。

    然而他神通未足,縱有奇能,卻也不能收放自如,與人交手,盡憑直覺,是故姚晴竹竿刺來,陸漸也不及多想,竹竿轉回,當胸一攔。

    姚晴不料他回劍如此之快,哪兒還像當年個半饑半飽、有氣無力的笨小子?「嗒」的一聲,姚晴劍勢被阻,幾乎全無徵兆,她掌中竹竿遽(ju)爾脫手。

    陸漸不自覺又用上「天劫馭兵法」,不喜反驚,暗叫一聲「苦也」,手腕急轉,復又將竹竿挑回姚晴手裡,這一奪一送疾逾閃電。姚晴芳心瞭然,抬眼望去,陸漸漲紅了臉,目光閃爍不定。姚晴心知若是比劍,自己算是輸了,但若就此認輸,卻不丟盡臉面?又想谷縝武功淺薄,眼力差勁,縱然旁觀,也不能看清自己丟劍,既然如此,不如支撐到底,總不能叫這臭狐狸笑話。

    想著厚了臉皮,緊咬銀牙,仗著陸漸不敢來奪兵器,右手竹竿「刷刷」一通亂刺,左手卻拈了一枚「孽因子」,覷(qu)准方位,屈指彈出,「孽因子」入土,「周流土勁」也自她足底湧出。這真氣性質奇特,與土相合,更生奇變,地面微微一拱,「刷」的一聲,一根青灰籐蔓破土而出,見風就長,須臾粗逾兒臂,纏住陸漸雙足,「簌簌」繞將上來。

    陸漸本領全在雙手,腳底功夫稀鬆平常,故而一纏便著。姚晴趁他無法動彈,左刺右刺,只不與他竹竿相交。陸漸初時還能勉力揮竹竿,虛應故事,但隨「孽緣籐」漸纏漸密,從頭到腳捆個結實,別說出劍,張嘴說話也成難事,被姚晴一劍抵住胸口,微笑道:「認不認輸?」

    陸漸有心認輸,無力說話,口中嗚嗚,兩眼骨碌碌亂轉,谷縝「呸」了一聲,冷笑道:「這算勞什子比劍,有本事撤了籐,重新比過。」

    姚晴見陸漸辛苦,心中不忍,散去籐蔓,憋著谷縝道:「但使能勝,用劍用籐有何分別?『孽緣籐』有六般變化,這種『長生籐』是最不傷人的,其它的什麼『蛇牙荊』呀、『惡鬼刺』呀,無不要命。你不是瞧見了麼,桓中缺的臉就被『蛇牙荊』扎傷過,變成那麼個怪樣子。」陸漸聽了,想到方才籐蔓纏身的光景,不由打了一個冷戰。

    姚晴「哧」了一聲,又說道:「你道這個『天劫什麼法』能打遍天下,真是不自量力。」谷縝卻面不改色,呵呵笑道:「陸漸自不能打遍天下,一個好漢三個幫,若無大美人襄助,憑我二人,斷乎不能成事。」

    姚晴心中十分受用,嘴裡卻冷冷的道:「少拍馬屁,我就算去,也是為了陸漸的性命。哼,跟你臭狐狸一點兒關係也沒有。」谷縝笑道:「自然,自然。」

    姚晴轉眼望去,見陸漸定定望著自己,雙目泛紅,隱有淚光,猜到他心中所想,不由暗歎,牽著他衣袖,走到屋後,低聲責怪道:「傻小子,男子漢大丈夫,怎麼能哭?你看臭狐狸,臉皮比地皮還厚,何時服軟過?」

    陸漸聽了,忍住淚,澀聲道:「阿晴,為了我,累你冒險,我、我心裡難過極了……」嗓子不覺哽咽了。

    姚晴胸中滾熱,情難自禁,牽著陸漸的手,盈盈坐在一處斷垣上,將頭靠在他肩上,輕輕笑道:「只要你心裡想著我,念著我,就算再險再累,我也不怕……」這話衝口而出,頓時又覺害羞,心道:「傻丫頭,你怎地變得心軟啦?近作些小女人的勾當,說些不尷不尬的話,不害臊麼……」

    她心中不住自責,卻怎也鼓不起勇氣,將臉從陸漸肩上移開,唯有昏昏默默,一聲不吭,心裡只盼這段光陰去得越慢越好.

    陸漸我著那白嫩小手,隔著肩衣,感覺到那張芙蓉臉兒滑如凝脂,心中不覺熱流洶湧,跌若生情.縱然如此,卻也不敢去看姚睛,只覺得此情此景,就但如此,倘若偷看一眼,也褻瀆了這難得的默契

    相依相偎,不覺光陰之逝,忽聽一聲悠長悅耳的口哨,繼而便聽谷縝哼哼唧唧,唱起曲子來:「我把你半嚲(du□)的肩兒憑,他把個百媚臉兒擎。正是金闕西廂叩玉扃,悄悄迴廊靜。靠著這招綵鳳、舞青鸞、金井梧桐樹影,雖無人竊聽,也索悄聲兒海誓山盟……」

    陸漸未知所云,姚晴出身豪室,自幼聽多了戲曲,心知這曲子出自《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唱的是李隆基和楊玉環交頸依偎,海誓山盟,心知必是谷縝偷看了這邊情形,故意調侃,一時又羞又氣,離了陸漸,頓足起身,陸漸不明所以,也茫然起身。

    一時轉回庭院,只見谷縝抱著雙手,背靠大樹,笑瞇瞇望著二人,說道:「抱歉則個,並非小弟有意打擾攪,只怕二位光陰苦短,一坐一日,可就不妙了。」

    陸漸這才明白谷縝唱曲的旨意,羞得面紅心跳,幾乎要覓地而入。姚晴也是霞染雙頰,瞪著谷縝,眼裡幾欲噴出火來。

    用罷早飯,三人啟程上路,那小男孩萬分不捨,扯著谷縝衣袖,眼淚汪汪。谷縝摸摸他頭,塞給他一塊大銀子,小孩不識,怪問道:「這是什麼呀,亮閃閃的,是糖麼?」谷縝笑道:「不是糖,給你爹娘,將來供你讀書用。」房東夫婦瞧見,歡天喜地,推謝兩句,也就笑納了。

    三人別過房東,拍馬直趨徽州,姚晴馬快,陸、谷二人馬慢,她素來好勝,不是跑出去老遠,掉過頭來,撅著小嘴,向二人躍馬,惹得谷縝心中暗罵:「直娘賊,早知如此,還不如找兩頭山西毛驢兒騎著痛快。」

    這不快轉頭即逝,瞧著沿途勝景,谷縝驀地意興大發,笑談風物。他胸中神氣鬼博,各方地理風俗、傳說土產,莫不信口道來,引人入勝。不知是陸漸聽得津津有味,姚晴也忘了炫耀馬力,雖在一旁,聽得入神,只覺許多事兒,竟是從沒聽過的。

    行了兩日,沿新安江向西,次早來到徽州地界,眼見峰巒連綿,疊青瀉翠,倒影江中,竟將一川煙水染成溶溶碧色。

    谷縝觸景生情,揮鞭笑指道:「這徽州當得起物華天寶四字,西北就是黃山,七十二峰巧奪天下之美;這條新安江則是黃山百泉所聚,明澈如練,清寒侵肌。有道是『徂(cu)徠無老松,易水無良工』,這黃山松、新安水,有變化出天下第一的徽墨,『黃金易得,徽墨難求』,自古都是大大有名。還有這水染的絲緞也極好,至於三潭的枇杷、黃山的木耳,那也都是難得的珍品了……」

    說到這裡,他目光一轉,見路邊有幾個賣果子的小販,不覺笑道:「是了,我忘了這個。」翻身下馬,須臾買了一捧乾果,笑道,「這榧子是此間土產,來來來,咱們分而食之。」

    姚晴以前吃過,並不稀罕,陸漸卻覺新鮮,見那榧子模樣平常,剝開一嘗,卻是滋味甘美。谷縝道:「這榧子有詩說得好,`味甘宣郡峰雛蜜,韻勝雍城駱乳酥,一點生春流齒頰,十年飛夢統江湖`,我就愛最末一句,`十年飛夢統江湖`,若能再將湖上自由自在,遨遊十年,那又是何等快活."說罷縱聲大笑,豪情意氣流露眉梢。

    目下徽州在望,進一步危機四伏,谷縝卻談笑風生,若無其事,這份瀟灑氣度,饒是姚晴也覺心折,微笑道:"臭狐狸,徽州還有一樣出產,你卻忘了說!"

    谷縝道:"什麼出產?"姚晴道:"汪直算不算徽州的出產."谷縝一笑,歎道:"自然也算!但這徽州不只出了汪直,還出了一個大大有名的人物,你知道是誰?"姚晴冷哼道:"是誰?"谷縝道便是督憲江南的胡宗憲胡大人了."

    陸,姚二人均是驚訝,谷縝撫掌歎道:"這一州之中,竟出了兩個勢如水火的大人物,也算是千古少有了."

    說笑間,入了城門,谷縝引著二人,在城中轉了幾轉,來到一處大宅,宅門上書"墨仙坊",門首一方石碑,鐫有隸書兩行:一技之精,上掩千古.

    谷縝瞧了,失笑道:「這老程,自拍馬屁的功夫越發高明了。」才說罷,忽聽有人遠遠應道:「這小谷,話很不通。老夫是人非馬,哪兒來的馬屁,既無馬屁,又和來自拍之理?」

    三人聞聲望去,一個寬袍峨冠老者背了一匣書,笑瞇瞇騎著毛驢,逍遙而來。谷縝將手一攤,笑道:「老程,你好。」那老者翻身下驢,一把抱住谷縝,笑逐顏開:「小谷,好幾年不見,你躲哪去了?是不是有了娘兒們,便忘了老友了。」

    「哪裡話?」谷縝笑道,「娘兒們沒有,卻遇上幾隻臭蟲,叮得我滿頭是包,不得已來你宅上避避風頭,順道借幾錠墨使。」老程笑容一斂,正色道:「避風頭可以,這墨錠麼,只賣不借。」

    谷縝嘿嘿一笑,說道:「老程,三年不見,還是恁(nen嫩)的摳門。」老程道:「跟你谷少爺打交道,若不摳門些,豈不沒活路了?」兩人相視大笑,攜手入門,早有僕童出來牽馬引路。

    入堂就座,谷縝為雙方引薦,說到老程時笑道:「這位程老哥大號公澤,自承祖業,制墨為生,先前我說的名墨『清玉案』,就是他家的招牌,確然當得起『一技之精,上掩千古』的贊語。」

    程公澤與谷縝說笑不禁,對陸、姚二人卻甚是端方,聞言趕忙謙讓兩句。谷縝又道:「這世間我對頭不少,朋友也有幾個,卻不甚多,老程就是其中之一了。」程公澤聞言,眉間大有喜色。

    這時間,下方奉上茶來,谷縝啜了小半口,一轉眼,忽見程公澤目不轉睛盯著自己,神色頗為緊張,不覺失笑道:「這茶入口恬淡,餘味清奇,大有孤絕凜冽之氣,莫不是黃山絕壁上採來的野茶?」

    程公澤喜上眉梢,嘖嘖道:「鬼靈精,鬼靈精,就你品得出來,就你品得出來……」谷縝笑道:「你這老程,還有什麼寶貝,不要吞吞吐吐,一股腦兒獻出來吧!」程公澤笑呵呵轉回後堂,拿來幾件玉玩字畫,以及一個製作精巧的檀木盒子。

    谷縝逐一把玩,拿到玉玩時,笑道:"這是`碾玉樓`洪得意的新手藝吧?幾年不見這老洪毫無長進,改天我去罵他."又拿起一軸畫,展開一瞥,嘖嘖道:"韓干的<<牧馬圖>>,不是贗品,是真跡!沒天理了."他縱然嬉笑怒罵,品評起來卻是毫不含糊,程公澤聽得拈鬚微笑,連連點頭.忽見谷縝拿起檀木盒子,揭開時,卻是一方墨綻.谷縝反覆把玩,又用鼻嗅,臉上卻是不動聲色,程公澤見了,神色又緊張起來.

    谷縝放回墨綻,忽道:"這墨綻制藝精絕不消多說,卻有一樣,不如從前."程公澤歎道:"真被你瞧出來了."谷縝道:"這墨綻的香氣為何差了許多?"

    "說起來,要怪小谷你了!"程公澤苦笑道,"這幾年你不知去向,南海的商路竟然斷了,南海異香來不了中土.徽墨的微妙,一般妙的墨料,一半妙在墨香,南海異香不能入貢,只能用些其他的香料充數,香氣自然差得遠了."

    谷縝笑道:"不打緊,這點小事,我來設法."程公澤大喜道:"全賴老弟了,不過口說無憑......."

    谷縝瞪眼道:"去你的,得寸進尺,要我簽軍令狀麼?"程公澤撓頭直笑,他專於制墨之藝,一歎道制墨,便有幾分癡氣.

    谷縝又道:"就這幾樣?"程公澤笑道:"還有一樣寶貝,卻是程某最愛,你猜是什麼?"谷縝目光一轉,拍手笑道:"不消說,定是令千金了!"程公澤哈哈笑道:"雪煙出來吧!"

    只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從堂後轉出,螓首低垂,嬌弱不勝,向眾人打個萬福,眼角稍抬,怯怯道:"谷少爺好!"

    谷縝打量她一陣,笑道:"人道女大十八變,三年前還是小不點兒,如今卻出落成美人兒了.但這少爺二字叫的不妥,我跟你爹兄弟相稱,你該叫我谷叔叔才是."

    程雪煙俏臉漲紅,咬著嘴唇,卻不吱聲.谷縝又轉向程公澤笑道:"怪侄女有婆家了麼?"程公澤道:"還沒呢,小丫頭眼角高,瞧不起人,都怪我慣壞了."谷縝笑道:"豪門公子,書香子弟我認得幾個,但大多不是東西.若不然倒不妨做個媒人."

    姚晴冷眼旁觀,見程氏父女意興闌珊,心中雪亮,便淡淡說道:"臭狐狸,少說幾句,會憋死你麼?"谷縝眼珠一轉,嘻嘻笑道:"好好,不說了.但有一件正事還要擺脫老程."

    程公澤道:"兄弟請講."谷縝道:"你是此間商魁,眼線廣闊,且幫我查件事."說這讓他附耳過來,嘀咕幾聲,程公澤神色數變,點一點頭匆匆下堂去了."

    程雪煙說道:"還請谷少爺去後面用膳."谷縝笑道:"好說,好說."三人隨她來到後院,只見石秀水區,茂竹幽深,卻是好一個清淨去處.

    程雪煙將三人引至園中小廳,自己張羅膳食,她看似嬌怯,支使家中僕婦,卻是不卑不亢,井然有序,不像弱齡少女,倒似一家之主.奈何谷縝口角風流,調笑無忌,幾番撩得她面紅耳赤,不侍張羅完畢,便慌張去了.

    用罷飯,谷縝自去廂房睡覺.陸,姚二人則坐著說話,不多時丫環來報"香湯燒好".姚晴好潔,沐浴一番,神清氣爽,當下回房小睡,不想睡至半

    夜,回憶夢中烈火焦屍,姚睛心顫神搖,呆坐許久,待得披衣出門,已是深夜時分.閒雲掩月,園內寂靜,惟有一燈如豆,撩人幽思.

    姚睛近前,透過窗紗,綽約可見女子倩影,她識的正是程雪煙,心中不由奇怪:"這女孩兒夜半不眠,卻在做甚?"縱上房頂,揭瓦瞧區,只見程雪煙在案前,信筆書寫.姚睛定神細看,竟是吃了一驚,敢情那宣紙上大大小小,寫的全是"谷縝"二字.

    如此寫滿一紙,程雪煙又發了一陣呆,將字紙引燃,丟入火盆,然後歎一口氣,坐回床邊,向著那堆灰燼呆呆出神.

    姚睛不由暗自歎息,尋思道:"臭狐狸又造孽了,至於這女子,哼,卻也白癡得緊,流水無意,落花又何必有情?"但下既恨谷縝輕薄無聊,又對這程雪煙充滿鄙夷.

    蓋上屋瓦,方要下房,驀地瞥見向月處閃過一道黑影,輕若雲絮,飄然而飛.

    姚晴吃了一驚,縱身追趕,那人十分機警,姚晴一動,便覺出有人追蹤,足下加緊.姚晴自也隨之加快步子.這般一前一後,越過程家圍牆,在城中屋宇間攀桓走壁,你追我趕.過了時許,兩人始終相距三丈,那人既不能拋下姚晴,姚晴也不能追上.從後望去,那人窄肩細腰,窈窕多姿,分明是個年輕女子,如此一來,姚晴更憋足了一口氣,提氣輕身,緊追不捨.

    不多時,她身子發熱,呼吸漸轉急促,這時間,忽見那女子高高縱起,身姿曼妙,落在一處屋頂上,將身一縮,貓在暗處.

    姚晴只怕對方暗算,也徒然止步,伏在左近,只見那女子一雙眸子映射月華,在黑暗裡閃閃發亮,忽而哧哧輕笑,笑聲嬌媚入骨,如一縷細絲,在人心尖兒上撩撥.姚晴聽得心癢,捏下一塊碎瓦,嗖地射去.

    兩人相距數丈,那碎瓦射去,卻如時沉大海,那女子眸子清亮如故,只多了一絲笑意.姚晴暗暗吃驚,正要施展"坤元"神通,忽見那眸子下燃起兩點綠火,飄忽不定.

    姚晴見此異象,心神大震,土勁蓄足,卻忘了發出,忽聽那女子咯咯笑道:"粉獅子,別淘氣,你弄癢我了."

    姚晴莫名其妙,那女子又笑道:"還你",說著勁風襲來.姚晴一揮袖,輕輕裹住來物,正是那塊碎瓦,方要反擊,忽覺不妙,"坤元"所至,掌下屋瓦旋起,在身前布成屏障,只聽"叮叮"急響,青瓦上迸出點點火星.

    姚晴暗呼好險,原來這女子十分狡猾,先將碎瓦擲回,姚晴接下,但覺她受勁甚弱,便生輕視之心,誰料那女子擲瓦不過是迷惑對手,隨那瓦片,突然射出凌厲暗器,又多又狠,若非姚晴機智,必為所乘.

    姚晴一揮手,細碎聲響過,漫天瓦片如有靈性,重疊如故,不曾驚動屋主,她舉目望去,滿城房舍重疊不盡,那女子所伏屋頂卻是空空蕩蕩,就似從來不曾有人停留.

    姚晴迎著晚風,默立半晌,撕下一塊衣衫,裹住手掌,俯身摸索,摸到幾枚寸許長的三稜細錐,對著星光一映,微微泛藍,顯是有劇毒.

    姚晴大惱,忖想這女子端地歹毒,對手若非自己,十九沒命.欲要窮追,又忌憚著稜錐暗器,是以猶豫良久,怏怏而回.

    回到程家,已是天色微亮,遙見谷縝房中***通明,走近時,卻聽門內有人說話,推門一瞧,卻是谷陸二人坐在桌旁,谷縝手持一張素筏,眉頭微皺.

    姚晴心頭一沉,叫道:"又有留書?"二人見她,均有訝色,谷縝笑著招呼道:"大美人早,我昨晚聽到動靜,驚醒時,便見到這個了."姚晴接下一看,筆上墨跡未乾,歪歪扭扭寫了八個大字:"大禍將至,速離徽州."

    谷縝道:"這字醜怪不堪,曲如春蚓,盤如秋蛇,依我看應是左手書寫.留字人想是老相識了,故意反手留字,叫我看不出他的身份."

    姚晴冷笑一聲,將素筏擲還給他,道:"什麼老相識,是老相好才對."

    陸谷二人對視一眼,陸漸道:"阿晴,怎的這樣說?"姚晴將夜裡的遭遇說了一遍,又將那稜錐丟在桌上,說道:"分明就是這女子投書,你且想一想,生平哪位相好,有這樣的好心?"

    谷縝盯著稜錐,審視了一會兒,忽道:"你說那女子語聲又媚又軟?"姚晴倒:"比萃雲樓的姑娘還媚還軟呢!"

    谷縝眼中閃過一絲恍惚.驚覺時,忽見姚陸二人望著自己,意似詢問,不覺笑道:"看我做甚?"陸漸道:"你猜到是誰了?"谷縝搖頭道:"有個人選,卻拿不準."姚晴"呸"了一聲,道:"什麼叫拿不準?老相好太多了麼."谷縝苦笑道:"只因那人沒有這麼好的武功,與我半斤八兩罷了."姚晴一愣,也不再問.

    三人呆坐到天亮,程雪煙備好早點,前來相邀.用了飯,三人正品香茶,忽見程公澤滿頭大汗,跑了進來,眉間大有喜色.谷縝一見,鬱悶煙消,笑道:"必有好消息了."

    程公澤跑得急了,端碗茶一氣喝光,笑道:"我查了一夜,發覺兩件事情,跟你吩咐的有關,第一件,是黃山西南柏壽村富戶劉正德家失竊了十石新米兩口肥羊,昨日報官,官差去查,見地上有米粒散落成線,向山裡去了,官差怕是山賊所為,不敢深入:第二件,是黃山東南方的泰光鎮,鎮裡的'福齡堂'丟了若干藥材,我派人問了,卻是砒霜.小谷你說可怪不可怪?""砒霜?"谷縝沉吟一陣,百思不解,當下拱手笑道,"多勞程兄了,小弟叨擾一夜,也當告辭."程公澤吃驚道:"怎不多住兩天?"谷縝道:"我仇家很多,又很厲害,再住下去,會給你惹來莫大災禍,越早告辭,越無後患."

    程公澤終不是江湖中人,聽得臉色發白,怔忡無語.谷縝討了些乾糧美酒,又換了兩匹好馬.其間程雪煙再未現身,直待三人臨行,才來相送,雙目微微紅腫,低頭不語.姚晴瞧在眼裡,不禁看了陸漸一眼,暗自慶幸:"還好他土頭土腦,言語無味,沒有拈花惹草的本事."

    一陣風出了城外,谷縝忽地勒住馬匹,說道:"陸漸,這一去,有兩件事,一好一壞,你先聽哪個?"姚晴冷哼道:"故弄玄虛."陸漸則想了想,說:"先聽好的吧."谷縝笑道:"汪老鬼必然藏在黃山,這是好事."陸漸精神一振,說道:"壞事呢?"谷縝道:"壞事麼,那就是東島高手已至徽州."陸漸吃了一驚,默然半晌,道:"此話當真?"谷縝道:"八九不離十,如今之計,若要洗刷我的冤屈,就須在徽州逗留,若要保命,那就逃得越遠越好."

    陸漸,姚晴對視幾眼,陸漸皺眉道:"若是逃了,你我又能活麼?"谷縝道:"多活幾天,也說不定."陸漸也笑了笑,淡然道:"這麼說,逃與不逃,均是不免一死,既然如此,我選不逃."谷縝注視他道:"你不後悔?"陸漸略一遲疑,回望姚晴,姚晴露出不耐神色,扭頭道:"瞧我做甚,你去哪兒,我也去哪兒!"陸漸心中一陣激動,谷縝不覺歎了口氣,拍馬走在前面.

    奔突不久,忽聽蹄聲,只見前方道旁,一左一右,弛出兩匹白馬,毛羽光亮,騎士均為英俊少年,一色如雪白衣,背上劍柄紅櫻飄展,英姿颯爽.見了三人,驀地調轉馬頭,原路弛回.

    谷縝眼神一變,哼了一聲.再行一里,忽又見迎面奔來兩匹黑馬,通體烏黑如碳,騎者是兩名娟秀少女,墨綠衣裙,各背一面金燦燦的琵琶,見了三人,忽又掉轉馬頭,原路弛回.

    姚晴奇道:"這些人弄什麼玄虛?"谷縝笑笑不語.

    再進里許,忽又見兩匹黃驃馬馳騁而來,馬上坐著一對黃衫少年,各背一張古箏,仍是不到近前,便即轉回.陸漸姚晴越瞧越奇.其後再行一里,又來兩騎棗紅馬,鬃毛飛揚,如烈焰翻騰,兩名紅衣少女,一帶玉蕭,一佩玉笛,見了三人,打個轉兒,又奔了回去.

    姚晴凝視谷縝,狐疑道:"臭狐狸,你知道緣故,是不是?"

    "我自然知道."谷縝笑道:"這叫做『八駿迎君歸』。」陸漸道:「迎君歸?歸哪兒去?」谷縝笑容一斂,徐徐道:「歸閻羅地府,十八地獄。」

    「什麼話!」姚晴啐了一口,怒道,「我不受他迎接,他又怎地?」谷縝搖頭道:「被『不漏海眼』看上的人,哪兒是說逃就能逃的?」陸漸心神劇震,衝口而出:「『不漏海眼』,獄島葉梵?」谷縝笑道:「不錯,葉老梵親臨中土,給足了谷某面子,倘若不去,大大失禮。」

    姚晴輕哼一聲,道:「什麼漏眼不漏眼的,本姑娘不受他牽制,他向西迎,我偏向北。」將鞭一揮,便向道邊歧路疾走。才奔數丈,忽聽「咻」的一聲,姚晴坐騎猛然下沉。她反應奇快,將身一縱飄然掠出丈餘,回頭望去,那馬癱倒在地,耳邊一個小孔,血水如注,竟是一擊入腦,當即殞命。

    姚晴呆了呆,縱身上前,在那馬頭上一拍,勁力所至,小孔裡滾出一顆血淋淋的松子,她心頭一沉,轉眼望去,四周林木森森,煙雲霏霏,雲林深處,杳不可測,似有無數鬼怪妖物藏身其中,以姚晴包天之膽,也覺陣陣發怵。

    谷縝朗朗一笑,揚聲道:「葉叔叔,你何苦這般猴急?」話音未落,又是「咻咻」兩聲,谷縝坐騎應聲倒斃,將他顛下馬來。

    陸漸也沒看清暗器來勢,但他神通在手,見與不見,全不相干,銳響一起,他手揮出,驀覺掌心一痛,幾被貫穿。與此同時,「天捷馭兵法」應勢而生,掌肌凸凹,筋脈流轉,倏爾抵消來勢,陸漸攤掌一瞧,掌心一粒綠松子,餘勢不盡,滴溜溜轉個不停。

    忽聽左方林子裡有人讚道:「好身手。」「手」字落地,復歸沉寂。谷縝側耳聆聽,笑道:「好個葉老梵,藏頭露尾,著實憊懶。」陸漸微一沉吟,跳下馬來,一拍馬臀,那馬原路奔回。谷縝道:「怎麼不要馬了?」陸漸歎道:「無辜畜類,何苦讓它隨我送命?」谷縝笑道:「說得極是。」回望姚晴,見她臉色慘白,緊咬下唇,不由笑道:「大美人,現在退出,還來得及呢。」

    姚晴雙頰血色一湧,叱道:「臭狐狸再胡說,我打你老大耳刮子。」谷縝哈哈大笑,邁步前行。陸漸瞧他背影,忽地歎了口氣。姚晴扯他衣袖一下,小聲道:「你害怕麼?」

    陸漸搖頭道:「怕是不怕,但這樣處處受制於人,當真悶煞人了。」說罷深深望她一眼,摹地伸手握住她手。

    姚晴芳心一顫,雙頰泛紅,驀然記起相識以來,陸漸第一次主動來拉自己。霎時間,一股暖意蕩過心胸,頰上綻出溫柔笑意,陸漸也報之一笑,二人攜手並肩,尾隨谷縝而去。

    又行了二里,遠處山前樂聲大作,有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蕭管嗚咽,笛聲清揚,古箏慢如流水,琵琶亂如碎玉.其間叮叮錯雜,彷彿有人擊劍一般.走得進了,遙見山前空地上鋪了一方波斯地毯,花紋艷麗,繁複耀眼,上置一張矮榻,臥著一名三旬男子,他眉目英挺,長髮披落,絲袍蔚藍如海,織有雲龍戲鰲圖,隨他舉手投足,絲光流轉,龍游鰲戲,栩栩如生.八名少年男女均各在座,鼓箏吹笛,撥弄琵琶,兩名白衣少年舉劍對舞,舞姿清妙,有如兩隻玉蝶,翩然來去.

    陸漸尋思:"這藍袍人當是葉梵了."想起松子斃馬之事,心中有氣,驀地轉身,搶到兩名白衣少年中間,那二人恰好揮劍對刺,收勢不及,眼看刺穿陸漸腰腹.陸漸駢起食中二指,雙手一分,間不容髮地捺住二人劍尖."天劫奴兵法"原本得自"補天劫手",並非要兵刃才能."嗡嗡"兩聲,二少年長劍脫手,陸漸喝一聲起,手臂倏震,兩道劍光沖天而起,凌空轉折,如電墜下,兩名少年轉念不及,便聽"噌噌"兩聲,長劍雙雙貫如鞘中.這奪劍還劍,勁力之巧,拿捏之準,端地驚世駭俗.二少年瞪大眼睛,擊劍姿勢殊無變化,屈膝探身,光陰彷彿凝滯一般.絲竹聲也忽然消失,眾少年男女望著陸漸,人人面無血色.

    陸漸雙手奪劍,兩眼卻不離葉梵,見他從頭到尾,眼不眨,手不抬,悠哉悠哉,滿臉笑意,不覺甚是困惑,心道這人要麼冷血無情,混不在意屬下生死,要麼就是看穿自身武功,奪劍還劍均是意料中事,故而無須出手.一念及此,他雙拳緊臥,不覺沁出汗來.谷縝微微一笑,忽道:"葉老梵,你這排場太過老套怎麼不換句阿新的?"葉梵打量了他一眼,微微笑道:"好呀,你說說,換什麼新的?"谷縝道:"比方道,男人辦女人,女人辦男人,至於'八駿迎君歸',卻不防改為'八駿騎人歸',人不騎馬,馬來騎人.」

    眾少年聽了,暗叫苦也,無不瞪視谷縝,露出氣憤之色.葉梵卻是雙眼一亮,一拍大腿,笑道:"你這猴兒,鬼點子多."說到這裡,又生疑惑,皺眉道:"這人騎馬容易,馬騎人麼…"身形忽閃,將一匹白馬扛了起來.陸漸瞧得目瞪口呆.那白馬本是難得良駒,體重千斤,驟然被人舉起,驚得四蹄亂蹬.葉梵任其掙扎,屹然不動,驀地足不點地,繞場飛奔一周,才將馬放下,拍拍手道:"趙武,你也來試試."趙武煞白了臉,哆嗦兩下,撲通倒下,流淚道:"主人,屬下能力低微,哪能擔如此重任."葉梵皺了皺眉,怒哼一聲,又對令一白衣少年道:"錢嘉,那麼你來."錢嘉面如死色,身子前傾,兩腳死死釘在地上.葉梵不耐,又將白馬扛起,"騰騰騰"直奔過來.

    錢嘉見那駿馬嚇得半死,大叫一聲,轉頭就跑.葉梵緊追不捨,沒口子叫:"別怕,別怕…"錢嘉怎能不怕,跑得十多步,忽覺背後風急,心知葉梵趕到,不覺雙腿一軟,攤倒在地,葉梵見錢嘉蜷在地上,渾如一堆爛泥,一時大皺眉頭,又望四周,見眾屬下擁成一堆,神色驚恐,見他目光掃蕩來,俱往後退.葉梵大為不悅,放下馬匹,悻悻道:"可惜,主意是好,這幫奴才卻不爭氣."姚晴陸漸又是好笑,又覺得吃驚,谷縝卻苦忍笑意,一本正經說:"不怪別人,怪只怪葉老梵你不知變通,這世上原本還有個法子,不須費力,也能馬騎人的."葉梵道:"小子又想騙人,世上哪有這等便宜法子?"谷縝攤手笑道:"你若不信,我也沒法."葉梵好出風頭,生平最愛幹些招搖驚聳,譁眾取寵的勾當,以顯得與眾不同.此時一時想到八名屬下扛馬開路,世人瞠目結舌的場面,便覺心癢,當即轉怒為笑,和顏悅色道:"好啊,你說來聽聽."

    谷縝笑道:"有道是'法不空取',要我告訴你法子也成,你須得告訴我一件事,若不然,我寧死不說."葉梵道"什麼事?"谷縝道:"你先說說,你是怎麼找來徽州的?"葉梵漫不經心道:"這個麼,卻是別人告訴我的."谷縝心頭一動,問道:"是誰?"葉梵笑了笑,說道:"非說不可?"谷縝道:"不說不行!"葉梵一字字道:"那就是你老子谷神通了."谷縝身子微震,衝口而出:"你說謊."葉梵皺眉道:"我騙你做甚.前日傍晚,我收到他的手書,說你就在此間,我趕了一晝夜,方才趕到."谷縝伸手道:"手書拿來."葉梵失笑道:"你糊塗了嗎,忘了島上的規矩?"谷縝猛可想到,東島規矩,收到傳書,看完即毀.葉梵見谷縝神色疑惑,不覺笑到:"有道是'虎毒不食子'谷神通不忍心親手拿你,故而委託我.嘿嘿,你還是乖乖聽話,跟我回去,換一個從輕發落,若不然…"谷縝沉吟半晌,忽地笑著打斷他道:"葉老梵,你想知道馬騎人的訣竅嗎?"葉梵道:"那是自然."谷縝道:"很好."轉向趙武招手道,"你騎上馬去."趙武莫名奇妙,但覺只需不被馬騎,一切好辦,當即乖乖上馬.葉梵摸摸下巴,疑惑道:"這個還是人騎馬,哪裡馬騎人?"

    快拉,快拉!"谷縝笑道,煩情葉叔叔豎個蜻蜓."葉梵二話不說,頭下腳上,豎了個蜻蜓,問道:"再要怎的?"谷縝哈哈大笑,大聲道:"葉老梵教你個乖,正著看是人騎馬,倒著看就是馬騎人,從今往後,不要忘了."誠然,葉梵倒著身子望過去,趙武豈不是馬騎人.聽到這話,葉梵勃然大怒,翻轉過來,厲聲道:"臭小子,你敢戲弄長輩?"谷縝笑道:"誰叫你不說實話,載贓給我老爹."葉梵聞言,目光斗歷,陸漸見狀,橫身攔住.葉梵瞥他一眼,笑道:"你就是那個陸漸?陸漸不料他以五尊之身,也知道自己姓名,微感訝異,點了點頭.葉梵笑道:"你的武功有點意思."身形忽閃,"刷刷"兩聲,葉梵雙手持劍,轉回原處.趙武錢嘉回手一摸,背後劍鞘空空如也.葉梵道:"你來奪我劍試試."說著雙手舉劍,慢慢刺出.陸漸素來謹慎,見他身法,暗自稟然,此時見他出劍雖慢,自也不敢大意,當即注視劍尖,凝眸不動.眼見劍越逼越進,驀地駢起二指,揮指捺出.指劍相交,陸漸便覺一股絕強內勁自劍身傳來,指掌劇痛.當下運轉"天劫奴兵法",化解內勁,進而反擊.不料他手勁一變,葉梵內勁亦變,正好克制陸漸的勁力,陸劍無法,"天劫奴兵法"隨之生變.如此一來,二人勁力遙相克制,如潮來去,激得那劍身如流水波動,顫吟不絕.陸漸吃驚無比,劫力所至,細察葉梵體內真氣,但覺浩然奔湧,變化莫測,渾不覺其凝滯之處."天劫奴兵法"縱是發揮到極至,也佔不到絲毫便宜.不多時,陸漸滿臉漲紅,汗水順著髮梢滴落,呼吸慢慢拙重起來,他自悟這法門以來,無往不勝,從未遇到如此敵手,葉梵內勁變化之奇,幾乎可說"敵不變,我不變,敵若變,我先變"正當陸漸絕望之際,忽聽葉梵縱身長笑,內勁忽收,陸漸手中壓力陡輕,"錚錚"兩聲奪回雙漸,他不及欣喜,葉梵一隻左掌,已然抵在胸前.陸漸功夫在手,卻被雙劍牽制,葉梵棄劍用掌,頓時抵擋不及,只覺腦中轟的一聲,變成空白.姚晴遠遠瞧去,渾身冰涼,欲咱呼喊,卻被一口氣堵在喉間,無法出口.誰料葉梵掌力含而不吐,凝視陸漸,忽地微笑道:"奇怪,你的本領竟然只在雙手,別的地方很是差勁,嘿嘿,葉某高估你呢."這時間,忽聽谷縝道:"葉老梵,那艘紅毛戰艇,你還要不要?"葉梵目光一寒,怒道:"我也正想問你,乖乖說出,少頓板子."

    古縝笑道:「那你先撤掌,我就告訴你艦船的下落。」陸漸心中奇怪極了,「紅毛戰艦已經沉入大海,還有什麼好說的?」卻見葉梵神色變幻,墓地撤掌,後退兩步道:「好,你說。」

    姚晴忍不住縱身奔上,握住陸漸之手,急道:「你沒事麼?」

    陸漸搖頭道:「我沒事。」

    姚晴道「先吐納三次,看看有無異樣。」

    陸漸如法做了,又道無事。姚晴這才鬆了一口氣。

    谷縝笑了笑,拍掌道:「幾年不見,葉老梵內功越發高明了,當真浩如大海,收放自如。」

    「少來這套。」葉梵不耐道,「快說紅毛戰艦下落。」谷縝摸摸下巴,說道:「說也無妨,但這紅毛戰艦,需得小小改動一字。」葉梵道:「什麼字?」谷縝道「將紅字改成無字。」

    「無毛戰艦?」葉梵大皺眉頭。「是呀是呀。」谷縝一本正經道:「那戰艦已經沉入大海,別說紅毛,一根毛都沒留下,故而叫做無毛戰艦。」

    葉梵眉峰顫動幾下,驀地怒極反笑:「谷笑兒,你真當我不敢殺你?」谷縝笑道:「你的鯨息功獨步天下,殺我容易無比,太過容易的事,你葉老梵是不屑做的。」

    葉梵愛聽好話,聽了怒意稍平,冷哼道:「死罪可免,活罪難繞,即便不殺你,也得打斷你兩條狗腿,給我的寶船報仇。」將手一招,叫道:「乖乖過來受罰,若讓我出手,除了雙腿,外加兩手。」

    陸漸心頭一震,驀地調轉常見,刷刷刺向葉梵。葉梵眼也不轉,輕哼一聲,雙腳凝立不動,舉起右手,按中陸漸左手劍脊,向前一推、

    陸漸一覺內勁用來,天劫馭兵法立時運轉,卻不料葉梵這輕輕一推,卻用上了鯨息神通中的滔天(上無下四點水),勁力前後相疊,少說也有十重,陸漸化解一重,又來一重。正自應接不暇,葉梵又舉左手,推中他右手長劍。

    這先後兩推,勁力迥然大異,方向也各不同。陸漸身不由己,雙劍偏轉,倏地刺向姚晴。

    這一下,陸姚二人均感意外。姚晴愣在那裡,睜著一雙妙目,渾然忘了抵禦。陸漸情急間左劍搭上右劍,雙手運轉天劫馭兵法,左劍馭右劍,右劍馭左劍,互消去勢。眼看距離姚晴不過半尺,雙劍遽爾下沉,哧哧兩聲,刺入土裡。

    陸漸雖然扭轉劍勢,身子仍是不能自主,手舞足蹈,直撲姚晴。姚晴方要閃避,又怕他摔倒,猶豫間,已被陸漸抱個正著。葉梵的鯨息功餘勢不衰,姚晴足下踉蹌,也被帶倒,兩人相擁著滾了一匝,方才停住,均是滿面羞紅,疾疾分開。

    葉梵見了,雙手按腰,哈哈大笑。

    姚晴一咬牙,雙手按地,土破籐出,縛住葉梵雙腳,她方才趁著葉梵說話,早將孽因子布下,只待時機發動。

    葉梵眼見籐蔓繞身,微露訝色,繼而笑道:「好一個化生妖術,一晃多年,溫黛那妖婦竟有了傳人。」他嘴裡說笑,身形不動,任那籐蔓纏繞,直至姚晴將化生術崔到極致,再也無法多纏一匝。那籐蔓糾纏縱橫,將葉梵囫圇裹在正中,離地而起,懸在半空,形如一個青灰色的碩大蟲繭。

    姚晴胸口起伏,汗如雨落,喘一口氣,正想歇息,忽聽那籐繭中葉梵輕輕笑一聲,甕聲甕氣道:「纏好了麼?我要出來了!」

    姚晴聞聲變色,只覺手下驟緊,所有籐蔓同時繃緊,那籐繭向內微微一縮,遽爾鼓脹起來,砰的一聲,節節寸斷,一道藍影沖天而起,葉梵發出一聲長笑,高叫道:「小的們,奏起樂來。」

    眾少年紛紛坐回原地,各操樂器,趙武問道:「奏何樂曲,還請主人明示。」

    葉梵身法翩然,凌空轉折,笑道:「先奏一曲《秦王破陣樂》,壯我聲威。」趙武應一聲是,將劍一揮,眾少年絲竹齊鳴,威武雄壯,直如陣馬突出,萬眾齊呼。


正文 第23章 兄妹 上
正文 第23章 兄妹 上

    葉梵哈哈大笑,身未落地,雙掌一翻,兩道掌風分擊陸,姚二人。

    陸漸借力使了一個「雀母相」,挽著姚晴向後掠去。葉梵掌力劈空,黃塵激揚,口中訝然道:「好小子,竟然藏了私。」

    姚晴緩過一口氣,雙手內勁湧出,兩根籐蔓鑽出地表,纏向葉梵。葉梵笑道:「黔驢擠窮也!」一揮袖,籐蔓被勁風所激,反向姚晴掃來。

    陸漸只恐傷著姚晴,不顧傷害,飛身縱上,出手如風,橫拽籐蔓,不料籐蔓上附有葉梵的「滔天」,勁力重疊,雖被陸漸拽著,其勢依然不衰,籐尾凌空圈轉,好似兩條鞭子,「啪啪」抽中陸漸雙頰。陸漸頭昏眼花,口中腥鹹,自忖臉頰也必腫脹,但怕脫手傷及姚晴,忍著疼痛拽著不放,竟被那籐蔓拖得向後倒退。

    情急間,陸漸心頭忽動,這兩根長籐蔓雖是木質,卻又何嘗不是一種兵刃,既是兵刃,「天奴劫兵法」足以奴之,當即一拔一送,長籐來勢陡止,盤空一繞,忽又轉回。

    葉梵微感詫異,左掌正欲抵擋,不料那長籐驀地生長數尺,將他左脘牢牢纏住。葉梵雙目一轉,露出微笑,掌勢前送,直直拍向姚晴。

    陸漸身形陡轉,雙手如彈箏鼓瑟,在籐上忽挑忽撥。葉梵手腕陡沉,驀地不聽使喚,掌力歪斜,砰的一聲,姚晴身邊塵土翻飛,多出一個凹坑。

    「好!」葉梵大笑一聲,「這樣子才有意思。」他抖手掙斷籐蔓,騰空縱起,弓肘運掌,正欲吐勁。陸漸雙手又是一挽,雙籐非起,見風就長,刷的纏住葉梵足踝,雙手運轉「天奴劫兵法」。葉梵身在半空,頓時失去平衡,一招「滔天」再度偏出,擊中丈外大樹,「轟隆」一聲,大樹居中而折。

    急管繁弦,樂聲漸高,那笛聲尤為軒昂,上衝霄漢,嘯風凌雲,勢如一騎破陣,所向披靡。樂聲中,葉梵手舞足蹈,凌空亂轉,連連出掌,卻無一掌擊中,只覺得漫天揚塵。眾少年一邊演奏,兩隻眼睛也隨著他滴溜溜亂轉,心中驚訝之情無以加復,不料忽來一掌正中眾人前方,「轟隆」一聲,攪得演奏之人灰頭土臉,樂聲氣勢也不由得弱了幾分。

    「周流土勁」自姚晴雙手雙腳湧出,遠至八方,源源不絕,「長生籐」斷而復續,越變越多,越變越長。而這籐蔓越是糾纏,越合陸漸之意,他左一撥,右一捺,以「天奴劫兵法」駕奴諸籐,十餘根長籐如蛇怪亂髮,伴隨葉梵左右,纏繞其手足,擾亂其招式。

    葉梵武功之強,在東島僅一人之下,單打獨鬥,陸姚二人遠非其敵。不料化生之術配合「天奴劫兵法」,竟爾生出奇效。葉梵初時輕敵,此時越鬥越覺得縛手縛腳,幾度陸漸樹籐齊下,拉扯得下盤虛浮,手腳不穩,不自覺焦躁起來,打起精神,雙掌翻飛,「漩渦勁」「滔天」「陷空力」「陰陽流」「生滅道」「滴水勁」,奇勁橫生,怪力猛起,如惡獸利牙,撕扯萬物。

    陸漸肌膚如受刀割,呼吸維艱,又覺籐蔓屢被扯斷,斷而復生,越變越多,漸漸難以駕奴。姚晴真氣有限,籐蔓一多,力氣也由此分散,當即叫道:「阿晴,籐少些好。」姚晴心領神會,化去若干籐蔓,僅剩六根,六道青芒行如一隻碩大章魚揮舞腕足,忽伸忽縮,忽直忽曲,盤空纏繞,無所不至。

    籐蔓減少,陸漸左彈右弄,越發得心應手,使到瀟灑處,大有手揮五弦,目送歸鴻之概。谷縝瞧得舒服,拍手叫好。

    葉梵久鬥不下,忽聽谷縝叫好,怒從心起,不自禁縱身長嘯,將滿場絲竹暫時壓住。

    「小的們。」葉梵高聲厲叫,「先將谷縝拿下,別叫他跑了。」八少年得令,齊向谷縝撲來。谷縝嘻嘻一笑,向著八人辦個鬼臉,轉身便跑。陸漸匆忙中分出兩根長籐,卻只纏住最末一對男女。輕輕一撥,那二人身不有己離地飛起,不由得失聲尖叫。

    藍影驟閃,葉梵破空搶到,奪下二人,遠遠擲出。兩人有如騰雲駕霧,急飛數丈,雙足落地確是十分輕緩。兩人一鬆口氣抬眼望去,只見葉梵被三根籐蔓纏住手腳,朗朗大笑,那三根籐蔓如遭火焚,啵的一聲化為飛灰。

    這一下出其不意,姚晴渾身巨震,陸漸又牽兩根籐蔓,分纏葉梵腰身,大腿。不料方一纏上,又化灰,不由駭然:「阿晴,這是怎麼回事?」

    姚晴俏臉發白,苦笑道:「他看穿我的真氣。」陸漸一楞,道:「看穿又怎地?」

    姚晴道:「他若看穿,便能克制我的周流土勁,化生之術就算破了。」

    葉梵飄然落地,朗朗笑道:「八部神通,變化雖多,卻跳不出周流八勁。若無這八種真氣支撐,任你何種神通,均是無用。可笑世人常為水火分雷的表象所迷惑,卻不會克制其中真氣。至於你這丫頭,學了一丁點化生的皮毛,就來賣弄,豈有不被看穿之理.....」說著大袖一拂,絲光流轉,如海浪起伏,口中卻笑道,但能練成化生,必然就是來日的地母。東島西城誓不兩立,今日相間,斷不容你活在世上。」

    谷縝奔跑半晌,轉頭一瞧,身後六人越逼越近,心知逃脫無望,索性轉身,拱手笑道:"各位師兄師姐,何必如此辛苦,小弟認輸就是."那六人見他恁地輕易服輸,一時面面相覷,驚愕不勝,趙武叫道:"還不束手就擒."谷縝雙手一伸,笑道:請縛,請縛!這位趙武兄真是人如其名,英資神武,燕趙毫士所能不及,小弟若不束手,豈非有眼無珠?"

    趙武聽得受用,點頭笑道:"你若老老實實我就不綁你."錢嘉道:"當心,聽說他狡猾的很."一個綠衣女子瞧他一眼,露出輕蔑之色,撅嘴道:"就算他狡猾,武功卻不怎麼樣,也不怕他跑了."谷縝瞧這女子一眼,尋思:到底好是女孩子心軟!當即笑道:"我這幾年身陷幽獄,孤陋寡聞,不想今日見得六位人中之龍,幸何如之.這三位師姐貌如仙,容光照人.別說我武功低微,就算高強,也不敢亂動一下.若不留神,碰著三位姐姐,豈不唐突佳人?理應剁手砍腳,拉去餵狗的."但凡女子,無不愛人讚己美貌,即便對方虛情假意,心中也覺得熨貼,是以三女聽到最後兩句,無不面露微笑.谷縝見那三名男子神色不豫,忙笑道:"三位師兄能與三位師姐並轡行走江湖,真是莫大福分."這話即捧眾女也捧群男,那三男聽得這話,多少有幾分得色.惟有錢嘉機警,見谷縝大獻慇勤,隱覺不對,咳聲道:"主人還等著呢,快快回去."

    五個人醒悟過來,忙道:「是呀。」押著谷縝回走,谷縝假意老實,低頭走了兩步,忽地抬頭,向一名紅衣少女笑道:「這位師姐的脂粉好香,是在縛玉齋買的嗎?」那紅衣少女咦了一聲,道:「你怎麼知道?」谷縝笑道:「那家的香氣與眾不同,我一嗅便知,師姐這個還不算極好,大約是掌櫃的狗眼瞧人低,見你不是大家小姐,不拿上品出來。」三女均是凝聽,聞言怒道:「竟有此事?定然與他好瞧。」谷縝又道:「那是敷玉齋除了脂粉,還有一樣寶貝,名叫"百煉碧芝去繭膏",任是何種繭,一抹便脫,光滑柔膩,就和沒生繭子一樣。」這話看似無心,實則正是三女心病,三女平日練劍,手上留下若干繭子,雖說只在虎口掌心,外人不易看見,但平時瞧著摸著,總覺美中不足,聽得這話,興致大起,各各止步,圍住谷縝詢問行情。谷縝笑嘻嘻道:「那老闆和我很熟,旁人要時,寸金難買,我若去討,不收分文。師姐們若要,回島去,我順道去討幾貼就是。」

    三女真是不勝之喜,谷縝彷彿漫不經意,又問起她們畫眉的黛墨,身著的裙子,一染不褪,哪兒的衣裙繡鞋質料好,樣式如何風流,至於首飾,谷縝更是天下間數一數二的行家,幾日幾夜說不完的。谷縝鑒賞本精,見識奇博,一張巧嘴,更能將活人說成死人,死人說活,三女幾曾遇到這種妙人,不覺得聽如迷,半步不肯挪動。這些都是女孩子頂有興趣的勾當,三名男子從旁聽得,自然不大耐煩,連聲催促。三女心知回到葉梵那裡,管束一嚴,必然無法放肆議論,當下衝耳不聞,只圍著谷縝,又聽又問。趙武只怕回去晚了,葉梵責怪,屢催無效,忍不住推了一把谷縝,誰料谷縝應手而倒,大聲呻吟起來。三女又驚又怒,嘰嘰喳喳罵道:「你這人好狠毒!」「良心給狗吃拉?」「出手也不知輕重,是蠻牛還是野豬?」趙武被罵的抬不起頭,自忖方才並未使多大力氣,終不成內勁由心生,自然湧出,傷了此人,倘若如此,豈不是功力大增?一時間望著雙手亦憂亦喜,好不迷惑。其他二人見狀,只作壁上觀,要知四男四女終年同行,暗生情愫,爭風吃醋,也是等閒之事,此時見趙武大失芳心,旁觀之下,甚感快意。

    三女罵了幾聲,見谷縝口吐白沫,在地上翻來滾去,驀地一滾,滾到那名綠衣女子腳下。綠衣女子大動柔腸,忍不住俯身去扶,說道:「究竟怎麼......」話未說完,後心一痛,頸項生寒。谷縝翻身躍起,一手扣住她備心要穴,一手把著明晃晃的匕首,勒住她脖子。其他五人目瞪口呆,那綠衣女子道:「你沒受傷?」谷縝笑道:「師姐得罪,捉不住我,你大不了挨一頓臭罵,我被捉了,可就死路一條了。」他挾著她步步後退,大聲道:「請各位留步。」不料五人雙目噴火,竟然一步不讓,步步逼進。谷縝心中暗罵,錢嘉盯著他,寒聲道:「你這廝雖然狡猾,卻打錯算盤,她不過是主人的婢子,死了也不打緊,但你殺了她,我卻有手段,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谷縝皺眉瞧著他,又看看懷中女子,驀地一笑,道:「我幹嗎殺她?」鬆手將那女子放開,那女子一番好意,反遭惡報,心中怒極,一得自由,心頭惡起,反手一肘,頂得谷縝痛徹肺腑,大叫一聲,跌倒在一株大樹下趙武目射寒光,大聲道:「主人說了,要打段他雙腿,給紅毛戰船報仇。咱們索性順著主人的意,將他雙腿打折了,看他還弄鬼?」其他五個人均恨谷縝狡猾,紛紛點頭。趙武面露獰色,跳上前去,提起右腿,對準谷縝膝蓋,方要狠狠踩下,誰知眼角餘光所至,忽見林中寒星閃動,撲面而來趙武大驚失色,急往後越,不料那寒星甚多,有如群蜂出巢。趙武肩頭大腿各是一痛不由得大叫,栽倒。一陣麻癢來自傷處,頓時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眼看葉梵步步逼近,陸漸嗓子發乾,雙腿顫抖,驀地大步搶上,擋在姚晴身前,揚聲道:「你若碰她,先將我殺了,你不殺我,就,就別想碰她一下。」姚晴身子一顫:「你....你....」嗓子一啞,說不下去。葉梵目光流轉,笑道:「好一對同命鴛鴦。若要殺你,又有何難?」左腳一撐,身形陡轉,忽地一掌拍將過來。陸漸使招「半獅人相」蹲身出拳。不料二勁方交,葉梵內勁忽向後縮。陸漸拳勁打空,便覺得一股絕大吸力扯得他馬步虛浮,直直向葉梵撞了過去。葉梵左掌使「陷空力」,拖動陸漸身行,右掌則蓄滿「滔天」正擬送出,忽見姚晴銀牙微咬,雙手相合,齊齊按在地面,霎時間,一根籐蔓破土而出,旋風般向他小腿捲來。葉梵心中冷笑,他已洞悉"長生籐"的變化,籐蔓一旦著身,便會被他內息焚化,故而任其來纏,心神貫注掌上,立意將陸漸斃於掌下。「嗖」,籐蔓纏至,葉梵左掌勁力將吐未吐,小腿忽地刺痛。情急下,逆轉掌勢,向下一揮,劈斷籐蔓,飄退丈餘.立足未穩,忽覺一股痛癢由痛處直躥上來。「有毒...」葉梵心念一轉,目光投向那半截殘籐,那籐兀自纏繞腿上,上面尖刺根根怒張,行如毒蛇利牙,在日光中泛著淡淡金光。「蛇牙荊!」葉梵又驚又悔。他深知這荊棘厲害,不敢大意,當即運功震斷籐蔓,將毒素逐分逼出。

    陸漸死裡逃生,踉蹌站定,尚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心頭一片茫然,忽聽姚晴顫到:「快快…」陸漸掉頭望去,見她面色滄白,幾近透明,肌腹下一股淡淡青氣浮現隱沒,嘴角弧線忽而向上,忽而向下,說不出的怪異。陸漸不曾見姚晴如此伸態,心中吃驚,疾縱上前,問道:「你說快快什麼啊?」姚晴口唇顫抖,費盡氣力,驀地吐出一聲:「快逃…」話音未落,鮮血奪口而出,兩眼一閉,昏了過去。陸漸大驚失色,扭頭望去,谷縝蹤影全無,若是依照姚晴的話,豈不是丟下朋友,不顧義氣。再瞧葉梵,雖是凝立不動,眼中卻有厲芒浮動,彷彿噬人猛獸,隨時都將撲來。陸漸無端心頭一寒,雖不知這東島高手發生何事,但他身上殺氣卻是越來越濃,遠隔數丈,仍是撲面來。陸漸不由打個寒噤,低頭看了姚晴一眼,驀地有了決斷,將她負在背上,發足狂奔。葉梵全力逼毒,不敢緊追,眼見對手遠遁,端地怒不可遏,縱身長嘯,上決浮雲,聲聞數里。陸漸只覺嘯聲如在耳邊,心頭惶惑,只有一個念頭:「快逃。」不知不覺使用馬王相,大力金剛神力貫注腿上,不辨方向,只顧狂奔。

    濃雲漸起,籠山蔽林,間有微分徐來。不多時,斜雨疏疏,裹著點點細煙,濛濛煙雨中,不時傳來歸鳥的撲翅聲。姚晴身子顫抖,越來越劇烈,陸漸心中焦慮萬分,透過嵐靄雨幕,極目望去,忽見道邊濃陰裡有簷角飛出,當即大步趕上,卻是一座荒廢神廟。塑像殘缺,匾額無蹤。陸漸見識粗淺,也不知供的是山神水神,還是土地菩薩。所幸廟內乾爽,便將姚晴放在神龕前,見她臉上青氣濃重,身子冰冷顫抖,呼吸已卜,種種傷感自責湧上心頭,淚水驀地奪眶而出,點點滴在姚晴臉上。過了一會兒,忽聽一聲輕歎,陸漸急忙抹淚,定眼望去,卻見姚晴眼簾微動,慢慢張開,眸子雖然暗淡下來,但仍是黑白分明,神采流轉,有如秋水剪成。陸漸驚喜不勝,一時間手足無措,含淚笑道:「你醒拉?阿晴,你別嚇我,我經不起的…」姚晴深深看他一眼,忽地笑笑,歎道:「傻小子,哭什麼,自古以來,誰無一死呢?」陸漸一時未能聽真,心年數轉,驀地明白過來,但覺如雷轟頂,張口結舌,吃吃道:「你,你說誰,誰,誰會死...」

    姚晴輕輕吐了口氣,慢慢道:「黑天書有黑天劫,周流六虛功也有八大天劫,若是,若是超越本身修為,強用神通,必遭反噬,我的周流土勁修為不到,卻強用第二變蛇牙荊,土勁反噬,活不久了。」這話字字如針刺,扎得陸漸心頭滴血,又如巨雷,轟得他雙耳嗡鳴,頭昏腦沉,呆了好一會兒,驀地如夢初醒,一把攥住姚晴,失聲叫道:「阿晴,你騙我嗎,你定是騙我的。你,你從來就愛騙我,害我擔心。」叫著叫著,不知不覺,眼淚順著雙頰淌下來。姚晴微微苦笑,搖頭歎道:「我,我以往常常騙你,這次卻不騙…」說到這裡,烏黑的眉毛輕輕顫抖,面上青氣越來越濃。陸漸悲痛莫名,低頭攥拳,喉間發出嗚咽之聲,牙齒咬著下唇,唇破血流,點點鮮血和著眼淚,滴在野寺青灰色的地磚上。姚晴輕輕一笑,細聲道:「別哭啦,你且摸我腰間,有,有一個小囊…」陸漸伸手去摸,觸到一個小小錦囊,拉開一看,卻是魚和尚的舍利,不由詫道:「這個,這個不是在左飛卿那兒嗎?」「你呀,真叫人沒法子!」姚晴微微苦笑,眼裡飄過一絲若有若無的歎息。「我說的話,這世上唯有你才會每一句牢記在心深信不疑的,唉,陸漸呀,你傻乎乎的,谷縝完了,我又去了,你,傻乎乎的,會不會受人欺負呢…」說到這裡,她雙眼一闔,抿嘴發抖,兩行淚水順著眼角流淌下來。陸漸心中大痛,按捺不住,嗚地痛哭起來,邊哭邊道:「你騙人…阿晴你又騙我是不是?從今往後,你說什麼我都不信…」哭泣中,忽聽姚晴又歎一樓氣,道:「你扶我起來…」陸漸只得忍淚將她扶起,抱在懷中,姚晴忽地在他耳邊低聲道:「我,我告訴你風,雷,地三部隱語,你記好了,將來破解畫像秘密,修成神功,為我報仇…」陸漸淚水模糊雙眼,泣不成聲,腦子裡亂轟轟的,聽姚晴念了一遍,三句隱語也不過記得半句,忽地覺得懷中女子微微一震,低頭望去,姚晴正慢慢閉上眼睛。陸漸並非第一次面對生死,魚和尚死了,他難受極了,舉頭望天,號淘大哭,然而與如今相比,那時的悲傷就如滄海一粟,不及此時之萬一。他只覺得身子空蕩蕩的,血肉魂魄似都在這一霎那融了化了。眼淚剛才還流個不住,此時卻忽地停了。陸漸身平第一次明白,悲傷至極,反而漠然,越是想哭,越是不能出聲,當痛哭之意沖塞胸膛,竟連眼淚也擠不出一滴。

    人生至悲,莫過於此。

    淅淅瀝瀝,風雨如晦,倏爾一陣狂風,將雨捲入廟裡,賤在陸漸後頸,冰涼徹骨。他打個寒戰,驀地清醒過來,心中彷彿有一個聲音在大喊:「不成!不成呀!阿晴不能死,不能死…她若死了,你活著又有什麼意思......」

    想到這裡,陸漸將姚晴盤膝放置,倏爾變相,將隱脈劫力化為內力,度入姚晴體內。「人相」「我相」「壽者相」「馬王相」「猴王相」「雀母相」「雄豬相」「神魚相」「半獅人相」…十六相變完,再變一次。姚晴體內殊無動靜,就與死人一般,陸漸卻如瘋子一般,不斷注入內力。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隨他內力注入,姚晴身子裡湧起一股寒氣,從任脈起始,迂於周行,抗拒入體內力。陸漸也漸漸覺察到了,雖不知這股真氣來自何處,但即有一絲真氣,有一線生機,陸漸狂喜不勝,便只顧轉化內力,壓制那股陰寒之氣。由「任脈」到「督脈」,由「奇經八脈」到「十二主脈」,兩股真氣逐脈爭奪,陸漸的「大金剛神力」渾厚不絕,似乎正是那陰寒之氣的剋星,那寒氣雖然強勁無比,卻被逐脈逼入死角,勢如毒蛇盤曲,抵死頑抗。

    雨聲冷冷,光陰無聲。陸漸與那寒氣苦鬥,但時光忽快忽慢,快的時候,彷彿只有一瞬,慢的時候,卻似乎過去一生一世,不由得心力交瘁,疲乏欲死,空虛感陣如潮水,湧上心頭,不知覺間,周圍的景物變了:無天無地,黑白交融,身前的姚晴也不見了,唯有無涯虛空,橫亙眼前。陸漸呆了呆,驀地明白發生何事,當下慢慢起身,舉目望去,黑暗中,三垣帝星正透過逐漸淡去的血色霧氣,發出微微光芒。

    雲松吐靄,怪石餐霞,鳴泉簌石,宛然若琴,落在谷縝耳中,令他腦中一清,只覺胸口中肘處仍是隱隱作痛。一張眼,溫熱的水汽撲面而至,谷縝眼裡發酸,合眼片刻,才又睜開,卻見不遠處是一眼溫泉,素汽雲浮,白煙氤氳。

    一名黑衣女子坐在泉邊,懷抱一隻波斯貓,秀髮高聳,縮成海螺形狀,面籠一抹青紗,僅露雙目,瞳子烏亮有神,流盼間媚態橫生,勾魂奪魄。谷縝哼了一聲,又閉上雙眼。那蒙面女子咯咯輕笑,忽地問道:「你不奇怪麼?」谷縝道:「不奇怪。」蒙面女眼珠一轉,又道:「人家就你性命,你也不謝一聲。」谷縝道:「多謝。」

    蒙面女似乎愣了一下,搖頭道:「你這人呀,什麼時候這樣聽話啦?」谷縝道:「我本來就聽話。」

    蒙面女嬌笑起來:「你谷大少若是聽話,這世上就沒有不聽話的人啦。」谷縝道:「你說得極是。」他始終閉眼,那蒙面女說一句,他應以句,不冷不熱,不鹹不淡;那蒙面女老大沒趣,沉默許久,方才歎道:「我知道,你心裡怨恨我的。」谷縝接口道:「你說得極是。」

    蒙面女眉眼一紅,側過身子,向著溫泉,削肩微聳,初時無聲無息,漸至於嚶嚶啜泣起來。谷縝聽到聲音,沒的心頭一軟,張眼歎道:「有什麼好哭得?落到你手裡,我他娘的才該大哭特哭!」

    那蒙面女沒的轉過身來,氣呼呼地道:「誰哭啦,誰哭啦……」面紗卻被淚水浸濕,貼著臉龐,凸現出豐頰尖頷,櫻口翹鼻。谷縝打量一陣,忽而笑道:「谷萍兒,你帶這勞什子作甚?你的醜樣,我又不是沒見過。」

    那蒙面女臉一紅,白他一眼,掀去青紗,露出一張甜美可人的臉來。谷縝點頭道:「人倒是變美了,站起來給我瞧瞧。」谷萍兒倒也聽話,應聲站起。谷縝又點頭道:「人也長高啦,就不知心變沒變,是不是還是那樣惡毒?」

    谷萍兒得他誇讚,原本滿心歡喜,可聽到最後一句,雙眼又是一紅,谷縝不耐道:「哭就免了。我這穴道你解是不解,不要以為你武功強了,就欺負為兄。」

    谷萍兒不覺莞爾,走上前來,挨著谷縝坐下,柔聲說道:「我怎麼會欺負你呢?我只是害怕。」谷縝皺眉道:「害怕什麼?」谷萍兒將頭靠在他肩上,幽幽歎道:「我怕一旦解了穴道,你就會離我而去,若不解穴,你是委屈一些,但,但我卻能試試瞧著你,聽你說話。」

    「狗屁狗屁!」谷縝怒叫道,「若不解穴,我從今起,既不睜眼,也不跟你說話了。」當即賭氣閉眼,一言不發。

    谷萍兒流露悵然之色,呆了一會兒,忽地輕哼道:「好呀,不說就不說。」她站起身,走到溫泉邊,放下那隻貓,忽又軟語笑道:「人家背你來,流了好多汗,身子黏黏的,洗一洗才好。」

    谷縝心中咯登一下:「這小妖精好半晌裝傻僑癡,如今現出原形了。」欲說不好,卻恨事先放了話,不便言語。但聽一陣寬衣之聲,不多時,便聽谷萍兒「咯咯」笑道:「好哥哥,你何不索性睜大了眼睛,這樣瞇著眼偷看,很是不對哦!」雖是誣陷,但笑聲嬌媚,語語勾魂,字字奪魄,谷縝聽得心癢,幾欲罵聲「放屁」,但想到誓言,卻又苦苦忍住。

    忽又聽谷萍兒輕輕笑道:「好哥哥,你一貫敢做敢為,無法無天,怎麼突然變成道學先生啦?說起來,萍兒的身子你又不是沒瞧過?那天、那天你喝醉了酒,可放肆呢,萍兒心裡又是害怕,又是歡喜……」

    谷縝只覺一股怒氣直衝胸臆,脫口叫道:「胡說八道,不知羞恥……」

    「哎呀。」谷萍人笑道,「你可說話了?」谷縝一愣,不由心頭大恨:「只怪我太在意此事,終被賺了。」卻聽谷萍兒又笑道:「好哥哥,我還能叫你睜眼,你信不信?」谷縝道:「放白湘瑤的屁。」

    白湘瑤是谷萍兒的生母,亦是谷縝的繼母,谷縝故有此罵。谷萍兒卻不著惱,吃吃輕笑,忽聽水響,料是她沉入水中,溫泉水滑,谷萍兒肌膚嬌嫩,不自禁呻吟呢喃起來。她天生媚骨,又得母親調教,隨著年紀見長,漸成一代尤物,顰笑呼吸,媚艷無雙。谷縝縱然定力了得,也被擾得心煩,忍不住道:「你這小鬼,好的不學,偏學你媽勾引男人,不羞,不羞。」

    谷萍兒笑道:「人家學媚術又怎麼啦,這世上,我只勾引你一個,別的男人啊,我睬也不睬……」谷縝聽了,喝也不是,罵也不是,但凡男子,多少有些虛榮,谷縝也莫能免,明知這話乖戾不常,但聽在耳中,深心裡仍有三分受用。正自默然,忽聽谷萍兒一聲尖叫,似乎遭受極大的恐怖。

    谷縝心神劇震,不自禁張眼望去,卻見谷萍兒懷抱那隻貓兒,坐在泉邊,笑嘻嘻望著自己,衣衫嚴整未脫,只赤了雙腳,露出白嫩小腿,輕輕踢水嬉戲。

    「上當了。」谷縝羞奴難當,不由得怒目而視。

    「好哥哥。「谷萍兒嘻嘻笑道,「我便知你打心底疼我愛我,生恐我遇上危險,對不對?」谷縝瞪眼道:「對白湘瑤個槌子。」

    谷萍兒笑笑,取手巾抹淨纖足,穿上繡鞋,走上前來,瞧了谷縝一會兒,忽在他臉上親了一下。谷縝穴道被制,躲閃不得,不由怒道:「你做什麼?」谷萍兒笑道:「人家,人家心裡喜歡你呀。」

    谷縝道:「抹我一臉口水,也叫喜歡?」谷萍兒收斂笑容,側身坐下,淡淡地道:「你還不是抹妙妙姐姐一臉口水。難道你就不喜歡她?」谷縝道:「她和你不同。」谷萍兒眼圈兒一紅,驀地叫起來:「哪兒不同了,我哪兒又比不上她?」

    谷縝道:「你是我妹子,她不是,再說他也不會誣蔑我,陷害我。」谷萍兒盯著他,眉間露出淒楚神色,沉默良久,忽道:「那一天,我見你和她躲在礁石後面,你抱著她,親她的臉……「

    谷縝截口道:「這與你有什麼相干?「谷萍兒淒然一笑,望著溫泉上空變換莫測的水汽出神半響,幽幽歎道:」若沒見就罷啦,可我偏偏看見了,那時候,我心裡真是難受極了,恨不得把心掏出來,又恨不得跳進大海,一了白了。我後來就想呀,無論如何,我也不做你的妹子了,我要做你的妻子,讓你一輩子那樣親我抱我……」

    谷縝狠道:「所以你就陷害於我?對不對?」谷萍兒微微一笑,道:「你想套我的話,我才不說,我說了,你就沒命了……」谷縝一愣,呸道:「這與我有什麼相干?」谷萍兒深深看他一眼,說道:「你能活到現在,著實僥倖得緊,在南京,徐海死了,你為什麼活著?在那戶農家,你本也活不了的……」

    谷縝恍然有悟,等著她道:」難道是你……」谷萍兒道:「這是一個約定,我不說,別人也不會殺你……」

    谷縝心中豁亮,點頭道:」料是你說過了,若她殺我,你就向我爹告發她,是不是?」

    谷萍兒撫著懷裡貓兒,注視蒸騰水汽,淡淡地道:」我不知你說什麼,我也不會答你.」

    谷縝仿若不聞,自語道:」既然不能親自殺我捉我,她便下了戰書,她知道以我的性子,必會前來徽州迎戰,是以她又放出風聲,將葉梵引來徽州;我逃出獄島,五尊之中,數"不漏海眼"最想抓我回去,以他的武功,我也萬無逃脫之理.哼,這一招借刀殺人,用得也不怎麼高明……」谷縝一邊說話,一邊察言觀色,谷萍兒卻只是低頭撫弄那貓兒,笑而不語.谷縝瞧了半響,也瞧不出半點端倪,忍不住歎了口氣,說道:」萍兒,我待你如何?」


正文 第23章 兄妹 下
正文 第23章 兄妹 下

    谷萍兒側過身子,纖手托腮,望他笑道:」你呀,凶巴巴的,裝出一副兄長的樣子,其實心裡卻很疼愛我的.小時候吃福柑,柑子少,小孩子又多,大家都搶著吃,你卻總把自己那份讓給我,後來你回東島,見我的耳環磕壞了,就配一枚絕好的給我;還有啊,那年我患了寒疾,要五種罕有藥材,你不僅不辭辛苦為我配藥,又聽說白狐皮能治這病,就專門去極北買來白狐皮袍給我……你對我的好,我一點一滴都記在心裡的……」

    谷縝提起舊誼,原本是想動之以情,策反谷萍兒,不想谷萍兒說起往事,竟若得他思緒萬千,沉默半響,歎道:」萍兒,你和白湘瑤不同,我雖很她,卻把你當親妹子……」谷萍兒秀眉微蹙,忽地別過頭去,冷冷道:」你這麼說,我不歡喜……」谷縝道:」你不歡喜,也沒法子,我今生若要娶妻,也只會娶妙妙一個.」

    谷萍兒轉眼望來倏爾淚盈雙目,身子微微發抖.谷縝硬起心腸,與她四目相對.谷萍兒咬了咬嘴唇,顫聲道:」就算,就算有了那事,你也要娶她?」谷縝搖頭道:」大不了,我既不娶她,也不娶你,孤單一輩子.」谷萍兒狠狠道:」哼,你可真狠心.」谷縝道:」你知道就好.」

    谷萍兒眼裡掠過一絲厲芒,漫不經意道:」那麼,妙妙姐死了呢?」谷縝心一沉,厲聲道:」萍兒,你瘋了?」谷萍兒搖頭道:」你放心,我不會殺她,但別人要殺她,我可半點兒法子也沒有.」

    谷縝道:」誰要殺她?」谷萍兒道:」要殺她的人多啦,什麼風君侯啊,雷帝子啊,天算啊,地母啊,就算沒有人禍,也有天災,或許她坐船的時候.不小心掉進海裡淹死;睡覺的時候,不小心失火把自己燒死;上山的時候,運氣不好,被毒蛇咬死;這種種死法,誰又說得準呢?」她神情淡淡的,說的雖是可怖可懼之事,卻如閒談便道一般.

    谷縝瞧她半響,忽地哈哈大笑:」好,好,不愧是白湘瑤的女兒.」谷萍兒瞧他一眼,歎道:」你心裡怨恨我麼?我早就想好了,若不能叫你愛我疼我,就索性叫你狠我怨我,總而言之,要你一輩子都記得我,做夢也忘不了的.」

    谷縝驀地瞪圓雙目,喝道:」若你不是我親妹子,我定然吐你一臉口水.」谷萍兒側著半邊嬌靨,吃吃笑道:」你親親我就成,吐就免了.」谷縝瞪了她半響,忽地笑了笑,說到:」你點了我穴道,我怎麼能親你.」

    谷萍兒歪頭瞧他片刻,微微笑道:」我知道的,你臉上笑嘻嘻的,心裡就在打壞主意.但我不怕,這三年來,我武功好了很多,你呢,還是老樣子,我一根指頭,也能將你打倒.」說著伸指在他額上戳了戳,又親他一下,才解開谷縝的穴道.

    谷縝起身瞧瞧四周,忽地尋一塊石頭坐下,笑道:」萍兒,你當年武功還不如我,忽忽兩年,怎麼就成了高手?」谷萍兒道:」我和你一樣,也討厭練武,可這兩年,我為練武功,吃了許多的苦……」谷縝道:」幹嗎要吃苦呀,大伙武功一般多好,你這樣恃強凌弱,太不公平.」

    谷萍兒微露淒涼之色,歎道:」你信也罷,不信也罷,我苦練武功,全是為去獄島救你……」谷縝見她說著說著,眉眼微紅,不由憐意大生,但又提醒自己,這女子有其母之風,掩袖工讒,擅長坐戲,倘若就此心軟,大勢去矣,當下說道:」如此說來,我豈不是大有功勞?」谷萍兒瞧他一陣,輕輕歎道:」我就知道,你不會信的.」

    「先不說這個.」谷縝道,」現在我落到你手裡,你要怎麼對我?」谷萍兒「先不說這個。」谷縝道:「現在我落到你手裡,你要怎麼對我?」谷萍兒道:「你在中原不能立足,我們不妨遁入南海蠻荒,遠涉九譯絕域,避世而居,你說好不好?」她注視谷縝,神色間極是期盼。

    「不好!」谷縝搖頭道:「我若走了,豈不便宜了那幫害我的孫子?」谷萍兒道:「你若不走,要麼死路一條,要麼又被關回獄島。」谷縝道:「事關白湘瑤,你兩面為難,不肯說出真相,我不怪你。但我要洗刷冤屈,你又何必攔我?這樣吧,你我賭鬥一場如何?」谷萍兒道:「賭鬥什麼?」

    谷縝道:「你武功大進,我武功差勁,咱們就來比武。我勝了,你容我去捉汪直,你勝了,我隨你去九譯絕域。」谷萍兒一怔,心頭湧起一陣狂喜,拍手道:「哎呀,你說真的?」

    谷縝道:「絕無戲言。」谷萍兒想了想,搖頭道:「你定有詭計,若真比武功,你非輸不可。」谷縝笑道:「我有什麼詭計?只不過,你我出身武學世家,倘若拳來腳去,刀來劍往,豈不成了當街賣藝的笨伯,白白丟了祖宗的臉面。」

    谷萍兒微微一笑,說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了。爹爹常說,學武之人,第一流者,勝在胸襟氣度;第二流者,勝在內功真氣;最末流者,才比拳腳招式。難道說你要和我比胸襟氣度?」

    谷縝笑道:「胸襟氣度,縱然想比,也不知如何比法,我們還是比第二流,內功真氣。」谷萍兒聽了,驀地「咯咯咯」笑彎了腰,谷縝道:「你笑什麼?」

    谷萍兒好容易忍住笑,說道:「若說比划拳腳,我還有幾分相信。但說到內功真氣,確是好笑得很。哥哥你從小就是個猴兒性子,讓你打坐練功,比登天還難,爹爹為此打了你無數次,你卻總有歪理,說什麼:『武功只是小道,諸葛亮也不會武功,照樣帶兵打勝仗;你這個東島島王,不見得比諸葛亮還厲害吧?』氣得爹爹當場給你一巴掌,打得你臉都腫了。」

    谷縝被她說起幼時糗事,不覺摸了摸鼻子,尷尬笑道:「那是往事了,我被關在獄島,無處可去,練了兩年內功,或許也不輸於你。」谷萍兒望著他,將信將疑,說道:「那怎麼比法?」

    谷縝道:「內功比拚,至為凶險,咱們兄妹之間,何必生死相搏,自然還是文比。」谷萍兒點頭道:「是比內勁碎石,還是摘葉飛花?」谷縝心中驚疑,尋思:「這小妮子定是吃了什麼速成的靈藥,若不然,怎地三年光陰就能內勁碎石、摘葉飛花了?」心中如此想,臉上卻若無其事,搖頭笑道:「那些太尋常,咱們比泡溫泉如何?」

    「泡溫泉?」谷萍兒露出疑惑之色,心想內勁碎石、摘葉飛花尋常,難道你這泡溫泉的主意就不尋常了?

    谷縝瞧出她疑惑,笑著解釋道:「這個泡並非沐浴,而是將全身浸入熱水中,不得露頭換氣,誰泡的時間更長,誰就勝出。」谷萍兒雙頰微紅,咬了咬唇,含笑道:「你這個主意……可不老實。」

    谷縝心知她是說自己想趁機看她沐浴,當下也不辯駁,只是笑笑,取來一根樹枝,插在地上,且在四周刻上時辰,說道:「這個且做日晷,計算時辰,如今是卯時一刻,誰先下水?」谷萍兒尋思:「若我先下水,難保他不趁機搗鬼,拿走我的衣服,那時可就糟糕極了;若他先下水,我在上面,先瞧他是否真有高明內功,若是內功平平,我點了他穴道再下去,可保萬一;若是當真內功高明,我也好做防備。」心念數轉,笑道:「你先下。」

    谷縝道:「好,你先轉過身去。」谷萍兒疑惑道:「做什麼?」谷縝道:「脫衣服啊,你喜歡看光屁股男人麼?」谷萍兒輕哼道:「誰知道你是否趁機想逃?」谷縝道:「我這點能耐,又能逃到哪裡去?你聽見水響,立馬轉身,料想時間也不會長。」

    谷萍兒雖覺疑惑,一時卻想不到什麼破綻,只得轉過身。谷縝一邊瞧她,一邊飛也似褪去衣褲,將一隻褲腳繫住褲帶,又用褲帶拴住一隻衣袖,兩者均打活結,如此一來,衣褲相連,便有一丈多長,再將剩下那只褲腳放在溫泉邊,用一塊百斤大石壓住,又在百斤大石下方墊了一塊小石,讓大石塊對著泉水,搖搖欲墜。做好機關,谷縝自攥著剩下那只衣袖,躡手躡腳,退入泉邊樹叢,邊退邊笑道:「我要下水了,不許偷瞧!」谷萍兒「哼」了一聲,道:「這句話,呆會兒原話還你……」

    谷縝小心鑽入樹叢,屏息伏下,忽將衣袖猛力一拽,活結頓脫,衣袖、褲腳分開,卻由是牽動一丈開外的大石,「撲通」一聲,大石前傾落水,水花四濺。谷萍兒怕他弄鬼,立時轉身,眼見衣褲鞋襪四處散落,頓時莞爾,心道:「男人們都是這邋遢樣子。」

    她絕料不到谷縝能在一丈多遠的樹叢中引動百斤大石,當下小心將衣褲收攏疊好,來到溫泉邊,定眼望去,卻見蒸氣浮於水面,若聚若散,潭下物事模糊不清,隱見亂石中栲栳大一團黑影,料是谷縝,便忖道:「他必然憋不久的。」就傍潭邊坐下,拈著鬢髮,撫著那貓兒,雪白的雙頰微微含笑,籠罩在溫泉氤氳中,倩影隱現,宛如林中仙子。

    谷縝赤條條蜷在樹叢中,屏息注視谷萍兒,心中七上八下。不想山中清寒,冷風陣來,吹得他渾身瑟瑟,幾欲大抖特抖,只恨谷萍兒便在丈外,稍有動靜,必為所覺,故而蜷成一團,咬牙苦忍。忽見谷萍兒懷中的波斯貓懶洋洋睜開眼睛,綠瑩瑩的眼珠一轉,似向這方看來,谷縝被它一瞧,身子如遭針刺,心中老大的不自在,暗自疑道:「這畜牲難不成瞧見我了?」

    谷萍兒卻專注溫泉,渾不料谷縝就藏在身後樹叢。坐了一時,她瞧瞧日晷,忽覺有些不對,起身揮出數掌,拂去水面白氣,定神細察,池底只見大小石塊,卻不見人。谷萍兒身子一顫,叫聲不好,舉目望去,卻見那溫泉由這深池瀉出,沖刷出一條小河溝,穿過叢叢荊榛,蜿蜒遠去。

    「哎呀,我忘了這個!」谷萍兒一跺腳,奔出兩步,忽又想起什麼,反身折回,抄起地上衣褲,急匆匆展開身法,沿那小河溝奔去。

    谷縝料定谷萍兒聰明有餘,精細不足,有意設下這個局,讓她自以為自己水遁,谷萍兒情急之下,勢必沿溝追趕,這時他便可鑽出樹叢,好整以暇穿上衣褲,逍遙而去。卻不料谷萍兒心思盡在他身上,生恐谷縝出水受涼,一時多事,竟然帶走了衣褲。

    谷縝渾身赤裸,叫苦不迭,卻又不敢久呆,雙手抱胸,鑽入一片樹林,山風迎面拂來,霧嵐清冷侵肌,凍得他渾身哆嗦,心中只道:「他……他***,若……若這……這時候跳出一隻老……老虎,可……可是方便,老……老子渾身光溜,就……就似脫……脫了毛的公雞……」奔得太急,一不留神,踩中一根荊刺,腳掌鑽心疼痛,只得坐倒,伸手拔刺,正思索如何找些樹葉,遮蓋羞處,忽聽見「咭」的一聲嬌笑,空中下雨也似,落下一陣衣褲鞋襪來。

    谷縝一愣,皺了皺眉,慢慢穿好衣褲,抬眼望去,只見谷萍兒懷抱波斯貓,站在參天大樹上,踩著一根細枝,玩耍也似上下起伏,見他望來,嘻嘻笑道:「好哥哥,這次算誰贏了?」谷縝道:「自然是我贏了,你不待我從溫泉裡出來,就擅自離開,分明是見我閉氣功夫了得,自知不勝,臨陣脫逃。」

    谷萍兒飄然落下,伸指刮刮臉頰,說道:「不羞不羞,你連水都沒下,卻來編這些鬼話。」她面皮薄嫩,纖指過去,留下幾道紅痕。谷縝卻正好相反,勝在臉皮厚實,嘿嘿笑道:「你不認輸,我又有什麼法子?」

    谷萍兒道:「既然如此,再行比過?」谷縝眼珠一轉,冷笑道:「再比你也穩輸不贏,這樣好了,咱們再比輕功如何?」谷萍兒笑道:「你又有什麼詭計?」谷縝道:「我自有神通,何用詭計?你瞧見遠處那棵歪脖子松樹嗎?誰先到那樹下,誰就算贏。」谷萍兒道:「好吧,就再比一比,你可不許賴了。」

    「誰賴了。」谷縝呸了一聲,說道:「我數到三,你我二人同時舉步,一,二,三……」谷萍兒將身一縱,逝如煙雲,杳若孤鴻,須臾掠出十丈,斜眼望去,只見谷縝才奔兩丈,不覺暗笑,飛身又奔數丈,轉頭再瞧,忽然不見了谷縝的影子。谷萍兒心下一沉,卻並不立馬追趕,而是縱上一棵大樹枝丫,如一隻黑羽飛鳥,凌空俯瞰,這一下,方圓數里盡收眼底,只見谷縝躡手躡腳,鑽入一片灌木叢中。

    谷萍兒微微一笑,展開輕功,輕點枝頭,飄落到另一棵大樹上,只須數縱,便到了谷縝頭頂,翩翩如仙子謫塵,落在谷縝身前。

    谷縝忽受驚嚇,不自覺一拳打出。谷萍兒笑道:「好啊,還是要比拳腳麼?」一手抱著那貓,一首使個「雪鴻爪」,勾住谷縝來拳,腳下使絆,欲要將他絆到,可方才出腳,卻又不忍,當即收腳,使出「千浪千疊手」,轉到谷縝身後,倏忽間,伸手在他肩頭背上輕拍十下。

    谷縝曾如未覺,轉過身來,揮拳又打。谷萍兒搖頭道:「哥哥,點到即止,你已輸了。」谷縝聞如未聞,仍是拳打腳踢,不成章法。

    谷萍兒心中微微有氣,使一招「無定腳」,將谷縝絆了一個觔斗,鼻子撞著一塊石頭,鮮血長流。谷萍兒見了,心中慌亂,伸手去扶,卻被谷縝反手一拳,狠狠打在腰間,雖有內勁護體,不甚疼痛,谷萍兒心頭卻如被刀割了一下,難受極了,正想說話,忽見谷縝爬將起來,咬牙瞪眼,滿臉是血,手揮腳舞,如癲如狂。

    谷萍兒瞧得又是害怕,又是難過,勉力拆了十幾招,每到欲下重手,卻又不覺心軟,驀地後躍丈餘,叫道:「我,我不跟你打了……」一手摀住面頰,蹲在地上,哇地哭了出來。

    谷縝呆了呆,驀地一跤坐倒,瞪著眼呼呼喘氣,罵道:「臭丫頭,叫你跟我打,叫你臭丫頭打我……」忽覺鼻酸眼熱,當下揉了揉眼,才不致落下淚來。

    谷萍兒哭了一會兒,將淚一抹,起身叫道:「好,你定要去洗刷什麼冤屈,我也由得你。」不由分說,挽起谷縝,向山中奔去。谷縝怒道:「你做什麼?」欲要掙扎,卻被谷萍兒拿住「曲池穴」,無法使力,轉眼望去,谷萍兒臉色蒼白,淚痕猶新,小嘴緊緊抿著,只顧向前。

    走了一會兒,忽聽谷萍兒道:「到了!」谷縝定眼一瞧,前方松石錯雜,抱著一座天然石室石室上書「軒轅洞」四字(為什麼是四?)。原來這裡地處黃山光明頂下,相傳光明頂是軒轅黃帝得道飛昇之所,故而這石室也被冠以大號,認為是皇帝修仙處所。

    谷萍兒又道:「汪直大約就在裡面。」谷縝將信將疑,瞥她一眼,谷萍兒扭過頭去,不與他正眼相對。

    谷縝知她心情繁複,不覺微歎。谷萍兒忽地將他一拽,縱近石室門戶,向內窺視,入目情景,卻叫二人大吃一驚,但見地上橫七豎八躺了十來具屍首,居中火堆燃盡,餘燼散落,一口大鐵鍋已然打翻,鍋內洋肉湯濺得滿地。

    谷縝見室內並無活人,當下細查屍首,卻見個個面色青黑,神情扭曲,嘴角沁出絲絲黑血,觀其容貌兵刃,正是倭寇無疑。谷縝心頭一動,尋思:「這分明是中毒跡象,卻是誰下的手?」又想到程公澤所說「偷盜砒霜」之事,這死狀確是服食砒霜所致,這二者間必有關聯。再看群倭容貌,卻無汪直在內。

    谷縝滿腹疑竇,反身坐在一塊大石上沉思,谷萍兒卻不做聲,抱著波斯貓悄立門首。不多時,忽見谷縝起身,拾起一口倭刀,出了門,在遠處挖了一個方圓丈餘的大坑,挖畢已是汗流浹背,谷萍兒怪道:「你做什什?」

    谷縝道:「不可叫倭奴污了我軒轅先跡。」說罷將倭人屍首一一拽出,丟入坑中掩埋。谷萍兒默默望著他,目光星閃,若有所思。

    谷縝埋好屍首,忽又問道:「你怎麼知道他們躲在這裡?」谷萍兒道:「我聽來的。」谷縝道:「聽誰說的?」谷萍兒搖頭道:「這個,我可不能說,但他們送命,卻與我一點干係也沒有。」谷縝哼了一聲,瞪著他,滿臉怒色。谷萍兒見他神情,心中一酸幾欲吐露實言,然而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

    谷縝正覺米化,忽聽一個女子道:「理應在這附近。」另一女子接口道:「夫人拿得定麼?」二人齊齊變色,未及閃避,兩名女子已經穿林而出。一旦照面,來人也是一驚,其中一女正是銀鯉施妙妙,另一個卻是美貌婦人,素衣裹體,妍麗妖嬈,舉手投足,無不流露媚態。

    谷萍兒靠近谷縝,牽著他的衣袖,嘻嘻笑道:「妙妙姐,媽,你們怎麼來啦?」施妙妙瞪視二人,臉色慘白如死。那素衣美婦卻是半嗔半笑:「還不是為了你這個調皮的小鬼,不說一聲,就到處亂跑,害我和神通好不擔心。」

    這美婦正是谷縝的繼母白湘瑤了。

    谷萍兒笑道:「我都長大啦,媽還擔心什麼?再說,有縝哥哥陪著我,日夜呵護,天下哪兒去不得?」谷縝見她故作親暱,言辭曖昧,心中大為惱火,又見施妙妙秀目瞪來似有極深怨恨,谷縝心中氣苦:「這傻魚兒屢屢做出絕情的事,說出絕情的話,如今又來恨我。我又何必一廂情願,給她好臉色看?」想到這裡,神色淡淡的,既不分辨,也不多瞧施妙妙一眼。白湘瑤見谷縝神態,美目中微露疑色,卻聽谷萍兒道:「媽,你怎麼和妙妙姐在一起啊?」白湘瑤道:「原本和神通一同來的,未想到中途遇上一件事情,他值得先去辦理,又恐你孤身一人,遭遇不測,就讓妙妙陪我來找你。」

    「神通?神通!」谷縝哼了一聲,道:「你怎麼找來這裡的?」白湘瑤笑道:「我們母女之間,私底下有一些隱秘標記互通消息,萍兒沿路留了標記,我順著找來,也不對麼?」

    谷縝縱然不信,但涉及其母女之私,卻也不便多問。谷萍兒又道:「爹爹遇上了什麼事?」白湘瑤道:「西城高手傷了你贏萬成贏公公,神通身為島王,不能坐視。」谷萍兒笑道:「許久沒見爹爹出過手了,可惜這次也沒眼福!」

    施妙妙見谷縝正眼也不瞧自己,但覺眼前昏黑,喉間微甜,驀地晃晃身子,扶住身旁樹木,眼淚也幾乎落下來,唯有不住提醒自己:「別哭,別哭,你若哭了,只會惹他笑話……」雖然如此,眼眶仍是模糊了。

    谷縝雖故作姿態,眼角與光卻始終落在室妙妙身上,忽見她神情恍惚,身子搖晃,心頭軟了七分,欲要上前,不想腰間一麻,竟被谷萍兒制住「氣戶穴」,動彈不得,谷縝大怒,側目一瞧,卻見谷萍兒神色淒惶,目光落向遠處。

    白湘瑤瞧得分明,眼珠一轉,溫言道:「妙妙,你不舒服麼?」施妙妙見問,勉力收拾心情,搖頭道:「我好好的啊。」白湘瑤笑道:「沒事就好,是了,你是東島五尊之一,地位勝過我和萍兒,這裡的事,還是你來做主。」

    施妙妙道:「夫人言重了,妙妙年紀小,見識又淺,位列五尊,已自勉強了。凡事還是由夫人決斷為好。」白湘瑤笑歎道:「妙妙啊,你不是為難我麼?我和這小子一直不大好,我若捉他,別人會疑心我懷有私念,萍兒又忒不懂事,如何處置縝兒,我還真沒法子……」

    谷縝大怒,心道:「好你個賊婆娘,拐彎抹角,竟逼妙妙抓我。」當即冷笑一聲,大聲道:「白湘瑤,你少來鬼話連篇,今日落到你母子手裡,算我倒霉,施姑娘,你也不要客氣,要打要殺,谷某人一根眉毛也不會皺的。」施妙妙聽了,芳心一痛,心頭無比淒涼:「他竟叫我施姑娘,竟叫我施姑娘了麼?」想著眼圈兒泛紅,浮現出瑩瑩淚光。

    谷萍兒聽得心急,啊呀叫道:「這可不成,縝哥哥說什麼也是重犯,須得爹爹親自審理,方能定奪,妙妙姐,你說是不是?」

    施妙妙深吸一口氣,歎道:「萍兒說得是,無論他犯下何種罪孽,也須島王做主。」白湘瑤搖了搖頭,神色黯然,低下頭去。施妙妙忍不住道:「夫人怎麼啦?」白湘瑤苦笑道:「我知識為神通難過,他只有這一個兒子,雖然不肖,但若又他親自處置,情何以堪?」

    施妙妙尚未接口,谷萍兒已笑道:「媽,你既然這樣說,就該替縝哥哥多說幾句豪華,叫爹不要重重罰他。」白湘瑤猛然抬頭,目光中閃過一道銳芒,忽又淡淡笑道:「我一個婦道人家,怎能干預島務?神通才智過人,自有決斷。」谷萍兒笑道:「既然爹爹自有決斷,那就見了爹爹,再說不遲。」

    母女倆含笑對視,白湘瑤忽地軟語道:「萍兒,祭天不見,你的嘴巴越發伶俐了。」谷萍兒笑道:「是呀,我好歹也是您的女兒,若沒幾分口才,媽豈不是白生了我。」白湘瑤似乎一呆,舉手掩口,「咯咯咯」笑得花枝亂顫,谷萍兒也笑,母女二人遙遙相對,恰似竟媚鬥妍一般,谷縝不覺暗罵:「真是龍生龍,鳳生鳳,狐狸精生狐狸精。」

    白湘瑤笑了一會兒,桃頰蘊紅,美眸流光,端的情若不勝,連連擺手道:「哎啞啞,不與你這丫頭胡纏了,咱們歇一陣,再去找你爹爹。」說著揀塊大石,冉冉坐下,其他三人也各懷心事,坐了下來。

    谷萍兒又問道:「爹爹去哪兒了?」白湘瑤道:「我也不知,他追西城的高手去了,或許向西,或許向南,但終須留些標記,方便我們尋找?」谷萍兒道:「爹爹一貫懶散,未必會這麼心細。」白湘瑤道:「他手了,若尋不著他,就先回東島。」

    娘兒倆你一言我一語,谷縝與施妙妙卻出奇的沉默,均是目光飄忽,偶爾四目相對,也一觸即分。谷縝冷靜下來,有心解釋,然見施妙妙神色冷漠,心也隨之冷了大半,唯有暗歎:「傻魚兒心裡定然恨死我了。唉,也怪我太過瞄睨世俗,舉止不常,惹來許多非議;施浩然這老頭兒又過於方正,將女兒調教得如同道學先生一般。哼,莫不是月下老兒喝醉了酒,系錯了紅繩?要不然,我怎麼會喜歡這條傻魚?」

    他胸中愛恨交織,忍不住狠狠瞪向施妙妙,施妙妙瞧見,大為惱怒,忖道:「這個不要臉的壞東西,還敢這樣瞪我?哼,我就不能瞪你嗎?」便也瞪去,兩人目光相逼,僵持了數息工夫。谷縝面對所愛女子,怒氣總如閒雲流水,無法久住,怒氣一去,又不覺愛意湧起,倏爾擠眉弄眼,連做幾個滑稽怪相,施妙妙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忍不住啐了一口。惹得白湘瑤母女側目來瞧,施妙妙急忙端正容色,故作矜持。谷萍兒卻料到其中故事,暗自做惱,輕輕哼了一聲。

    白湘瑤笑了笑,忽道:「萍兒,你什麼時候養貓啦?」谷萍兒道:「這本是葉叔叔一名屬下的,可它一見了我,就很親近,葉叔叔說我與它有緣,便送給我啦。」白湘瑤哦了一聲,道:「聽說西城地母養了一隻波斯貓,叫做北落師門,壽命極長,神奇無比,與這貓兒看來倒有幾分相似。」

    谷萍兒一陣嬌笑,說道:「那是地母娘娘的寶貝,怎麼會落到我這裡?我給它取名粉獅子,您說好不好?」白湘瑤道:「它若是凡貓,這名字卻也配得上。」谷萍兒抿嘴一笑,撫著那貓兒頸毛,甚是憐惜。

    白湘瑤又笑了笑,說道:「抱來給我瞧一瞧!」谷萍兒欲要上前,但瞧谷縝一眼,又生猶豫。白湘瑤笑道:「你怕他跑了麼?」別怕,他逃得過我們娘兒倆,也逃不過『千鱗』的,妙妙,我說得對麼?」說罷顧盼施妙妙,施妙妙瞧了瞧谷縝,稍一猶豫,點頭道:「那是自然。」

    谷縝深知白湘瑤時時挑撥,要讓施妙妙與自己情人相殘,她好坐看消化,可說天下人心之毒,莫過於此,他雖恨得牙癢,卻也不敢當真妄動,生恐施妙妙一時衝動,真將自己射成篩子。

    谷萍兒也明此理,笑吟吟將貓抱過去,白湘瑤接過,輕輕撫弄片時,忽地起身笑道:「走吧!」竟沒有將貓還回的意思。

    谷萍兒臉色微變,叫道:「媽,你,你……」白湘瑤笑道:「我怎麼?還不帶你縝哥上路?」谷萍兒跌足道:「媽……」白湘瑤臉色微沉,淡然道:「你不聽我話?」說著拇指、食指按在那貓兒頸上。原來知女莫若母,谷萍兒(後面又看不清了,本人臆斷,望整編時修改好)自小喜歡貓狗,倘若貓狗不慎夭亡,必然哭得死去活來,白湘瑤見她喜愛這只波斯貓,便故意騙來,挾制於他,逼她不敢輕易放走谷縝。

    谷萍兒深知乃母之風,心中為難極了,一邊是心愛寵物,一邊卻是心愛男子,此時卻如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不覺呆在當地,眼圈紅了。忽聽谷縝哈哈大笑,起身叫道:「上路就上路,臭婆娘,怕你我就是你養的!」說著一拂衣袖,大步前行,口中高聲唱道:「大江東去浪錢疊,引得這數十人,駕這一小舟一葉。又不比九重龍鳳闕,可正是這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別,我覷這單刀會似賽村社......」

    這一出《關大王赴單刀會》,專道關雲長單刀赴會的故事,谷縝唱得高低起伏,一波三折,以此自況,竟不將前途危局放在眼裡。白湘瑤心中暗恨,嘴裡卻笑道:「關雲長義薄雲天,事嫂如母,可不似有的人奸妹弒母,大逆不道。」谷縝看她一眼,淡然道:「誰是我母親呀?我媽姓商,可不姓白,要做我媽,修十輩子再說。」

    白湘瑤聽慣了他這套說辭,一笑了之,施妙妙卻是憤憤不平,喝道:「谷縝你太無禮了.....」谷縝笑道:「你倒說說,我怎麼無禮了?」施妙妙道:「常言道:千里之堤,潰於蟻穴,就因為你平時小節不修,不敬長輩,愛討口舌便宜,一致於後來乖戾無道,犯下大錯.....」言語間,想到傷心處,眉見泛紅,嗓子一自哽咽。谷縝皺眉望她,心中暗罵:「你這條傻魚兒,將來落到我手裡,先打你一頓扳子。「再瞧瞧白湘瑤含笑注視,心中更怒,哼了一聲,甩袖便走。

    四人步行出山,遙見前方車馬,兩名東島弟子迎上來,眼見不但找到谷萍兒,更捉到谷縝,二人皆大歡喜。谷萍兒道:」大伙都坐車嗎?縝哥哥怎麼辦?」白湘瑤笑道:「他也坐車,但須有防備。」說著從袖間取出一團小指粗細的透明繩索,說道:「這小子善於開鎖,尋常瑣具捆不住他,這根玉蛟索相傳用蛟筋煉製,寶刀莫傷,妙妙,你看是否捆他一捆。」

    施妙妙若答不,無疑自承認對谷縝餘情未斷,若答是又覺不忍,正自躊躇間,谷萍兒已笑道:「還是我來捆吧。」

    「不成!」白湘瑤斷然道:「這人太狡猾狠毒,你心腸太軟,易受鼓惑,最好離他遠些。」谷萍兒正要撒嬌,卻見白湘瑤目射寒光,又捏那粉獅子的脖子,頓時氣勢一軟,撅嘴不樂。

    施妙妙稍一猶豫,接國繩索。谷縝瞧的生氣,將手一伸,笑嘻嘻道:「施大小姐,請了。」施妙妙見他嘲諷神色,心如刀割,咬牙將他雙手縛上,忽聽谷縝在耳邊恨聲道:「捆得好,憑這份捆人的本事,可以去獄島當島主夫人了。」施妙妙原本心中不安,聽得這話,滿懷不安盡數化成怒氣,狠狠將那玉蛟索收緊,打上死結,痛得谷縝齜牙咧嘴,倒抽一口冷氣。

    一路上,谷萍兒笑咪咪的纏著谷縝說話,谷縝有一句無一句,隨口答應。施妙妙則縮在車廂一角,雙手抱膝,心中其亂如絲,不敢正眼去瞧谷縝,偶爾看他手腳束縛,又不覺亦背亦憂,尋思道:「我方才或許弄痛了他,這樣捆的久了,會不會傷了手腳呢?」忐忑不已,漸漸後悔起來。

    這般行了一程,白湘瑤忽地叫停,說道:「天色已晚,且在這鎮上歇足一晚,再說其他。」眾人下車,谷縝手腳束縛,行動不便,全靠兩名東島弟子抬出,便笑道:「妙極,妙極,坐轎舒服抬轎苦,有勞二位師兄了。」他這當兒不忘討口舌便宜,且故意下墜扭動,已增自身份量。

    客棧內客人不少,乍見這三位絕色美女徜徉入客棧,均是眼前一亮,又見抬進一個人來,更覺得驚奇。棧中夥計著意巴結,騰出一張空座。谷縝落座,便大聲叫道:「夥計點菜。」

    白湘瑤知他又有名堂,微微一笑,並不打斷。店中夥計見他囚徒身份,假裝不聞,逕自向三女點頭哈腰,谷縝怒道:「我把你這夥計的招風耳撕了下酒,爺爺叫你,你沒聽見麼?」夥計大怒,正要反唇相譏,谷萍兒卻笑道:「罷了,他既要點菜,你由他就是.....」

    店夥計無奈,只得轉過身來,賠笑道:「客官點什麼?」谷縝道:「只怕爺爺要的你這裡沒有?」店夥計道:「絕無次理,本店的酒菜白裡聞名的。」

    「好!」谷縝道,「那就先來個六月飛雪。」店夥計怪道:「這是什麼菜?」谷縝道:「這個還不容易懂嗎?就是將六月的雪化做一杯冰水,給爺爺消消暑熱。」店夥計賠笑道:「爺爺糊弄小的,六月裡哪能下雪?」谷縝倒:竇娥含冤,六月飛雪,你沒聽過嗎?「店夥計耐著性子道:」戲本上的勾當,豈能當真……「

    谷縝呸了一聲,道:「做不出來就做不出來,哪兒來這許多廢話?什麼百里聞名,百里聞臭還差不多。「店夥計怒極,若非瞧那三位佳人份兒上,早已一巴掌打過來,一時間憋紫了臉,忍氣吞聲道:『是,是,爺爺明斷,這個,這個小店確實做不出來。」

    「知錯就好。」谷縝又道,「既無『六月飛雪『,那就來個『人間三毒』。」店夥計聽得一呆,這名兒不只未曾聽過,抑且取得凶險至極,不由吃吃道:「什麼三毒?」谷縝笑道:「沒聽說過麼?有道是:『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般皆由可,最毒婦人心』,故而這人間三毒,乃是三道菜,第一是烏雞燉青蛇;第二是紅油炸馬蜂;第三則是清炒婦人心。」

    店夥計聽得臉色發白,青蛇馬蜂還罷了,但相比「婦人心」,這兩樣均不算什麼,忙笑道:「爺爺取笑了,小的拚死,也給你捉蛇取蜂,但至於這『婦人心』麼,怎麼取得?殺人償命,爺爺不是要小人的命麼?」

    谷縝笑罵道:「不知變通的蠢材,你就不能用豬心、狗心麼,反正也差不多。嗯,記住了,無論豬心、狗心,都要三顆,少一顆都不行。」

    他含沙射影,罵得惡毒,白湘瑤面色微沉,谷萍兒則抿嘴不語,斜望他處,唯獨施妙妙性急,拍桌而起,叫道:「壞東西,你沒個完麼?」谷縝道:「我自點菜吃飯,關你什麼事?」施妙妙瞪他一眼,罵道:「雞腸小肚的臭賊。」谷縝道:「我雞腸小肚,總比狼心狗肺的強。」施妙妙怒道:「你罵人?」谷縝笑道:「我罵狼、罵狗,就不罵人。」

    施妙妙忍無可忍,驀地出手,狠狠打了谷縝一個嘴巴,大得他翻到在你,口角流血,哈哈大笑道:「打得好,打得好……」悲憤之意,溢於言表。施妙妙一掌打過,不覺悔從中來,望著谷縝呆了呆,眼眶一熱,驀地流下淚來,罵道:「壞東西……你,你不得好死……」罵完再也忍耐不住,驀地以手掩口,衝出棧門,飛也似去了。

    棧內客人見此情形,無不議論紛紛。谷萍兒扶起谷縝,見他左頰高腫,心中大痛,暗罵施妙妙兩句,取了手絹給他揩拭嘴角血跡。白湘瑤卻是笑笑,說道:「夥計,這位客官頭腦不清,他點的菜便不要了,你揀店內拿手的做幾樣,能下飯就好。」店夥計求之不得,聞言大喜,連連稱是。

    谷縝沉著臉一言不發,不多時,忽聽棧外□轆聲響,一陣笑語,從門外走進一群人來,為首公子青衫飄飄,丰神俊朗,見了谷縝,驀地臉色微變,驟然止步。谷縝見了,露出一絲笑意,揚聲道:「沈兄好。」

    來人正是沈秀,他見谷縝雙手被縛,又與兩位明艷女子同坐,心中大為驚疑,眼珠一轉,笑吟吟道:「谷少主好。」谷縝一笑,又瞧見沈秀身後之人,便笑道:「周老爺,多日不見,甚念甚念。」周祖謨立在沈秀身後,躲躲閃閃,誰想谷縝眼賊,還是瞧見自己,當下露出羞怒之色,呸了一聲,道:「念你娘的屁。」

    谷縝心道:『原來如此,這周祖謨竟是沈秀的手下,他前往東瀛後買鳥銃,大約也是沈秀的授意,無怪我總覺此事不似沈瘸子的作為。周祖謨口中的『沈先生』,自也是這小瘸子了。是了,東瀛鳥銃,制藝甚精,射擊頗準,勝過中華土產,日本五兩一支,轉賣到中土,便能賣到二十兩以上,縱有風險,余羨卻很可觀。「他隨在難中,仍然不忘算計,心念數轉,忽見沈秀拄著枴杖,一步一縱,坐到一張桌邊,同行五人也佔了兩桌。沈秀目光陰鷙,不時掃視這方。

    菜已將上,谷縝無法動筷,谷萍兒便將菜餚盛在碗中,一口口餵他進食,沈秀嘿嘿笑道:「谷兄好福氣,無論走到哪裡,均有佳人相伴。」言下頗有些酸溜溜的意思。谷縝心情煩悶,冷笑不答,谷萍兒卻低聲道:「你認識這人麼?他的眼神可真討厭。」谷縝轉眼一瞧,只見沈秀一雙眼只在白湘瑤與谷萍兒身上游移,不由尋思:「這小瘸子仍是不改本性。」便低聲道:「這人不是好貨,須得提防。」

    谷萍兒眼珠一轉,笑道:「我去去就來。」轉身入了棧內,半晌才出,又喂谷縝進食。谷縝正覺奇怪,忽見沈秀等人所要酒菜流水般上來,想是路途困頓,腹內飢餓,一時只聽稀里嘩啦的飲食之聲。

    吃不多時,忽聽其中一人皺眉按腹,呻吟起來。周祖謨道:「老錢,你怎麼了……」話未說完,便覺一股濁氣在腹內遊走,咕嚕作響,周祖謨急運內勁彈壓,誰知越壓越有絞痛之勢,轉眼一瞧,同桌之人無不蹙眉抿嘴,神色怪異。驀地有人起身,叫道:「夥計,茅房何在?」夥計一愣,指明方位,霎時間,數道人影破空而出,直奔茅房,沈秀雖瘸了一足,仍是翩若寒鴉,矯若水蛇,一瘸一拐,便搶在眾人之前,扎入茅房,砰地一聲將門閉緊。

    眾人氣急敗壞,卻又不敢與首領爭先,有的急往棧外覓地方便,內功稍差者則屎尿齊滾,當場不恭起來。一時間棧內臭氣熏天,眾食客食慾大減,紛紛叫罵。沈秀部下雖然都是蠻橫之輩,但此時忙於內務,耳聽罵聲,也無暇理會了。

    谷縝瞧得心頭一動,輕笑道:「是『五穀通明散『?」谷萍兒頷首微笑。谷縝道:「用了多少?」谷萍兒道:「半瓶!」谷縝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失聲道:「好丫頭,真有你的。」

    原來這「五穀通明散」是東島秘藥,服食者非得瀉足三日三夜,將體內五穀濁氣瀉盡,然後吞津服氣,飽填以先天真元,從而臻至辟榖養氣的境界。說來本是良藥,但藥性稍嫌霸道,服食份量太多,又無相應內功輔佐,必然大瀉特瀉,直至虛脫。

    客棧裡齷齪不堪,亂成一團,白湘瑤好潔,露出煩惡之色,微微皺眉,向掌櫃要了兩間上房,自去歇息。谷縝與兩名東島子弟同處一室,谷縝一會兒嚷著方便,一會兒又要水喝,折騰得兩名弟子叫苦不迭,到後來索性再不管他,大被捂頭,只顧睡覺。

    谷縝自覺無趣,蜷在床上睡了一陣,忽覺有人在解手腳束縛,谷縝渾渾噩噩,不及睜眼,脫口便道:「妙妙?」張眼一瞧,卻間谷萍兒神色淒楚,呆呆望著自己。

    谷縝心中好一陣失望,歎道:「敢情是你?」谷萍兒幾乎流下淚來,別過頭去,忍了半晌,方恨聲道:「你,你做夢也想著她?」谷縝沉默不語。谷萍兒又道:「可她只知道打你、罵你,卻不會來救你。」忽見谷縝狠狠瞪來,額上青筋暴出。心知自己說中他心底痛處,一時緘口,默默解開「玉蛟筋」,谷縝也不做聲,轉眼望去,那兩名弟子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谷萍兒道:「我點了他們的穴道。」

    谷縝點點頭,步出門外,谷萍兒跟隨在後,懷裡抱著那只波斯貓,想是她設法從母親那兒偷回來的。白湘瑤人雖多詐,卻無什麼武功,谷萍兒明裡不好違背她,暗裡使寫手腳偷來,並不太難。

    谷縝除了客棧,走了一程,見谷萍兒始終跟著,不由皺眉道:「你跟著我作甚?」谷萍兒偷瞧他一眼,低聲道:「我放了你,回去必受責罰的。」谷縝見她神情淒婉,形影孤單,心中真是又氣又憐,想要罵她幾句,又出不了口。只得哼了一聲,方要舉步,眼前銀光忽閃,施妙妙從天飄落,美目晶亮,盯著二人,神色頗為驚疑。

    三人默默對視半晌,施妙妙緩緩道:「你們上哪兒去?」谷縝淡然道:「哪兒去不得?」施妙妙皺了皺眉,搖頭道:「難道你真想這樣躲躲藏藏,過一輩子麼?」谷縝笑道:「這麼說,你要攔著我了?」施妙妙望著谷縝,由那眉眼笑容間,彷彿能想見往日的種種情愛溫存,可人雖如是,情已昨非,眼前的男子再也不同以往了,想到這裡,只覺芳心劇痛,柔腸寸斷,一咬牙,道:「不錯,有我在此,你休想跨出半步。」

    谷萍兒微微色變,谷縝卻含笑如故,說一聲「一」,舉起右腳,緩緩跨出一步。

    「叮!」金芒藍電相交,雙雙跌落在谷縝腳前,卻是一枚銀鱗、一枚尖錐。谷縝望著那銀鱗,一時怔住。忽聽施妙妙道:「萍兒,你別逼我用『千鱗『,你的』無相錐『只有三分火候,敵不過我的。」

    谷萍兒咬了咬嘴唇,大聲道:「打不過也要打,總之……總之,你要抓他,先殺我好了……」施妙妙呆呆望著她。心中莫名其妙,說道:「【萍兒,你忘了麼,他當年如何害你……」谷萍兒愣了愣,捂耳道:「我不聽,我不聽。」施妙妙幽幽道:「萍兒,你定是被他花言巧語迷惑住了。」

    谷萍兒身子微顫,兩眼一閉,驀地流下淚來,施妙妙見狀,也覺一陣鼻酸。忽聽谷縝道:「施妙妙,你真要殺我麼?」施妙妙竭力忍淚,咬了咬牙,澀聲道:「你不逃走,我便不傷你。」谷縝哈哈大笑,驀地向前跨出一步,施妙妙一愣,怒道:「壞東西,你不要命了?」谷縝微微慘笑,又跨一步,施妙妙不覺心跳如雷,谷縝雖然武功低微,但此時予她的壓力,尤勝絕代高手,眼看他步步進逼,不自禁攥住一隻銀鯉。秀目瞪圓,厲聲道:「你,你再進一步,我真不客氣了。」

    谷縝深知施妙妙此時已如箭在弦,自己在若侵逼,她勢必出手,想到這裡,驀地一陣心灰意冷,尋思:「我一心想洗脫冤情,大半還不是為了你傻魚兒麼,若不然,我何不遠涉九譯絕域,終生不返中土?可你這傻魚兒,一再如此對我。罷罷罷,這般活著,真不如死了。」想著慘然一笑,第三步正要跨出,忽覺腰間一麻,渾身僵直,這一步再也跨不出去,張口欲罵,又出不得聲。

    只聽谷萍兒嘻嘻笑道:「妙妙姐,你的『千鱗』固然厲害,我敵不過你,但徒手功夫卻不知如何?萍兒倒想討教幾招。」施妙妙見谷萍兒制住谷縝,解了僵局,不覺大大鬆了口氣,聽了谷萍兒說的話,微一怔忡,道:「若我勝了呢?」谷萍兒道:「你若勝了,我們乖乖回去,我若勝了,你須得放過縝哥哥。」

    施妙妙聞言,只覺酸氣衝鼻,眼淚幾乎奪眶而出,心中似有一個聲音叫道:「我何嘗不想放他,若我死了,就能洗刷他的罪孽,我寧可死了的好。」想到這裡,她沉默時許,點頭道:「好,我便不用千鱗。」

    谷萍兒道:「我也不用無相錐。」當即從腰間取出一個鹿皮囊,丟在一邊,又將谷縝扶到一旁坐下,將波斯貓放在他膝上,深深看他一眼,徐徐起身,轉眼望去。施妙妙已將竹籃擱在一邊,悄然佇立。

    谷萍兒輕喝一聲,雙手如波浪起伏,揮灑而出,正是「千浪千疊手」,施妙妙不敢大意,也應以本門「指南拳」。「千浪千疊手」招式幻妙迅捷,講求心勁相疊,雙手看似各自攻敵,實則互相牽引激發,比方說左手出招,招式方出,勁力未消,右手勁力早已跟上,右手勁力方出,左手又生新勁,故而勁力相疊,相生不窮,練到絕頂處,直如驚濤千疊一般。

    「指南拳」卻是不同,直來直去,鮮有機巧,但拳隨身轉,招招不離對手週身五處要穴,攻敵所必救,有如磁針指南,故而得名。

    二女均是絕色,玉貌花容,襟帶當風,此時鬥將起來,雖然招招凶險,旁人瞧來,卻如蝴蝶對舞,黃鶯相戲,說不出的曼妙動人。谷萍兒的武功是谷神通親傳,無一不是當世一流,只是修習日短,難得大成,施妙妙卻是自幼習武,內外兼修,「北極天磁功」已有相當根底,勁與意會,意與神合,舉手投足,自見威力。谷萍兒「千浪千疊手」無功,又連變五六種絕學,離奇變換,令人目不暇接,但施妙妙卻只以一路「指南拳」應對,始終不落下風。鬥到七十餘招,二人內力修為漸漸分出高下,施妙妙出手仍是神完氣足,谷萍兒卻氣喘吁吁,大汗淋漓。施妙妙不忍逼她太甚,出聲道:萍兒,你認輸吧。」武,內外兼修,「北極天磁功」已有相當根底,勁與意會,意與神合,舉手投足,自見威力。谷萍兒「千浪千疊手」無功,又連變五六種絕學,離奇變換,令人目不暇接,但施妙妙卻只以一路「指南拳」應對,始終不落下風。鬥到七十餘招,二人內力修為漸漸分出高下,施妙妙出手仍是神完氣足,谷萍兒卻氣喘吁吁,大汗淋漓。施妙妙不忍逼她太甚,出聲道:萍兒,你認輸吧。」武,內外兼修,「北極天磁功」已有相當根底,勁與意會,意與神合,舉手投足,自見威力。谷萍兒「千浪千疊手」無功,又連變五六種絕學,離奇變換,令人目不暇接,但施妙妙卻只以一路「指南拳」應對,始終不落下風。鬥到七十餘招,二人內力修為漸漸分出高下,施妙妙出手仍是神完氣足,谷萍兒卻氣喘吁吁,大汗淋漓。施妙妙不忍逼她太甚,出聲道:萍兒,你認輸吧。」

    谷萍兒咯咯一笑,後躍五尺,望著施妙妙道:「妙妙姐,你好狠心,非贏我不可麼?」施妙妙微微苦笑,道:「你又為何定要幫他?」谷萍兒輕哼一聲,驀地將手一招,看似將要拍出,忽地袖中寒星點點,射向施妙妙。

    原來,谷萍兒自知比拚暗器,絕非「千鱗」之敵,是故以比拚徒手功夫為名,騙得施妙妙放下銀鯉,她卻偷偷藏了幾枚「無相錐」,鬥到緊要關頭,突然發難。這一招十分狠毒,如非強仇大恨,不能施為。谷萍兒也是愛極生妒,又百計周護谷縝,故而狠起心腸,欲置施妙妙於死地,至於此後谷縝如何怨怪,那也是顧不得了。

    說時遲,那時快,眼看暗器得手,施妙妙身形忽轉,身披銀綃隨風飄轉,退到手心,一揮間,那幾點寒星急遽隱沒,施妙妙又將銀綃一展,那幾枚鋼錐貼在綃上,藍汪汪精芒逼人。

    原來這銀綃名叫「軟金紗」,是「千鱗」一脈自古相傳的寶物,織紗的絲線並非蠶絲棉線,而是由一種奇特精金中抽煉而出,織成後刀槍莫入,抑且只須貫注「北極天磁功」,便能生出莫大磁力,專收各種微小暗器。

    這「軟金紗」施妙妙極少運用,谷萍兒也只有耳聞,此時一瞧,不由吃驚。施妙妙見她用出這等毒招,心中氣惱,正要斥責,忽見谷萍兒臉色發白,口唇顫抖,哇的一聲,蹲地大哭起來。施妙妙見她哭得真切,也被牽動衷腸,不自禁恨意煙消,憐意大起,抖落鋼錐,上前撫著她背,柔聲說道:「萍兒,姐姐知道你心軟,以德抱怨,可他罪孽太深……也是沒法子的事……」說到這裡,傷感不勝,正想扶萍兒起來,忽覺腰脅一麻,身子頓然僵直,施妙妙大驚,卻見谷萍兒抬起頭來,臉上淚珠宛然,笑嘻嘻地道:「我就知道,妙妙姐你心腸最好,也最好騙。」施妙妙怒道:「你,你……裝哭騙我。」

    谷萍兒冷冷道:「為救哥哥,我什麼也肯做的,我且受著你,待哥哥去得遠了,再放你離開,這麼一來,你怎麼也捉不到他了,對不對?」施妙妙不勝驚疑,見她神情,心念一動,驀地生出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這谷萍兒對

    谷縝的情感,分明已超過兄妹之情,成了別樣情愫。這念頭一起,施妙妙不由生出一身冷汗,忙將這念頭按捺下去,但越是克制,這念頭卻越是強烈,仔細想來,這一路上,谷萍兒眉梢眼角,無不流露出對谷縝的愛慕之情,只是自己囿於兄妹倫理,雖已察覺,卻始終不願往這方面深思。

    說時遲,那時快,眼看暗器得手,施妙妙身形忽轉,身披銀綃隨風飄轉,退到手心,一揮間,那幾點寒星急遽隱沒,施妙妙又將銀綃一展,那幾枚鋼錐貼在綃上,藍汪汪精芒逼人。

    原來這銀綃名叫「軟金紗」,是「千鱗」一脈自古相傳的寶物,織紗的絲線並非蠶絲棉線,而似乎由一種奇特精金中抽煉而出,織成後刀槍莫入,抑且只須貫注「北極天磁功」,便能生出莫大磁力,專收各種微小暗器。施妙妙越想越驚,一時心跳加劇,瞪著谷萍兒道:「你,你……」谷萍兒笑道:「我怎麼?好了,我先放了哥哥,再與你說話兒。」當即將施妙妙挾起,縱回安置谷縝之處,這一瞧,谷萍兒失聲驚呼,面上血色全無,只見地上空空,谷縝也好,粉獅子也罷,均已沒了蹤影。


正文 第24章 絕望 上
正文 第24章 絕望 上

    陸漸猛地驚醒,四周幻象盡消,眼前的景物由矇矓變得清晰起來,耳邊似乎有人叫喊自己,他使勁搖了搖頭,才略略清醒。轉眼望去,卻見姚晴定定注視自己,眼角殘留幾點淚痕。

    陸漸見她活轉過來,驚喜不勝,欲要掙起,又覺渾身無力,歡喜道:「阿晴,你真的好了,我不是在做夢吧?」姚晴搖頭道:「不是夢,也不知你用了什麼法子,竟然壓制住我體內的『土勁』,現今我真的好了。」她望著陸漸,遲疑道,「你又怎麼啦?方才臉色灰白,連呼吸也沒了。」

    陸漸心知體內有了極大變故,禁制將破,去死不遠,但怕姚晴憂心,也不多說,只是笑笑,說道:「我沒事,大抵用勁過度,一時昏過去了。」姚晴盯他半晌,忽道:「你瞧著我的眼睛……」陸漸與她四目相對,驟然心虛,急忙轉過眼去。

    姚晴輕輕哼了一聲,說道:「你從小就不會撒謊,嘴裡說假話,眼睛卻不會說謊,你到底有什麼大事瞞著我?」陸漸搖頭道:「沒,沒什麼事。」姚晴微露惱色,冷笑道:「那好,你站起來給我瞧瞧。」說著將他放開。

    陸漸點點頭,長吸一口氣,欲要起身,身上確實酥軟如泥,無法使勁,當下一點點挪到牆邊,扶著牆壁,慢慢撐起。但連撐兩次,都受制於氣力,撐到一半,復又坐下,轉眼望去,見姚晴正定眼望著自己,心知自己若不能站起來,必然惹她擔心。想到這兒,也不知哪兒來的氣力,奮力一撐,竟顫巍巍站起來,兩手扶牆,雙腿猶自陣陣發抖,嘴裡卻笑道:「阿晴,你看,我這不是站起來了麼?」

    姚晴呆呆望著他,驀地眼眶一紅,輕輕歎了口氣,說道:「你這個人呀,看著傻傻的,骨子裡卻倔強得很……」走上前來,將他扶到桌邊坐下,低著頭,默不作聲。陸漸瞧他神色忽而猶豫,忽而氣惱,也不知她想些什麼。

    兩人各懷心思,坐了一會兒,忽聽一陣腳步聲,竟向廟中來了。姚晴不知來者是敵是友,自己雖逃過一劫,但修為尚未恢復,陸漸又渾身無力,微一思忖,便扶著陸漸,轉到神龕後面。

    那腳步聲越來越近,聽來似有兩人,須臾入廟,一個聲音道:「父親,這山雨可真奇怪,山那邊還是晴好天氣,翻過山頭,便下起雨來了。」陸漸只覺耳熟,未及細想,便聽另一個蒼老的聲音嗯了一聲,心不在焉道:「這雨來得真不是時候,且歇一陣,再走不遲。」

    二人坐下,那年少者道:「父親,我只是奇怪,咱們拚死衝他娘的,入海便了。何苦繞這麼大個***,先往西,再往南,沿途還要故佈疑陣。」

    「海峰啊,你有所不知!」那蒼老者歎息道,「這次的對手非同小可,沈瘸子沿海布下羅網,你我若是強入東海,正中了他的奸計,且我還有一個極大的擔心……」聽得這話,陸、姚均是一驚,隱隱猜到來人身份。

    卻聽那年少者切齒道:「你說的是那廝……」那老者道:「不錯,那廝接足利幕府之命,誘逼我與徐海偷襲南京,實在是一條借刀殺人之計。你想,我們即便攻破南京,除掉沈瘸子,也必然元氣大傷。是以勝也好,敗也好,我方均會大大削弱,那時候他再趁機消滅我等,豈非不費力氣。」

    那年少者半晌道:「他為何這樣做?」那老者冷笑道:「那廝野心極大,我們一死,他憑借足利幕府的幌子,就能將海上討生活的倭人招至麾下。別人叫我汪直『倭寇之王『,其實不然,陳東、麻葉、徐海與我明合暗分,各有地盤。但若我們四人全都死了,偌大的東海不就是他的麼」那時候他才是真正的『倭寇之王』。常言道:『天無二日,國無二王。』為此緣故,他必不容我活在世上。」

    陸漸與姚晴聽得這一番對答,心中突突直跳。原來這二人一個是汪直,另一個卻是其義子毛海峰。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陸漸猛提勁力,卻覺週身經脈空空如也,半點兒氣力也無,不由心中大急,額上滲出豆大的汗珠。

    廟裡沉默半晌,汪直忽道:「海峰,你在想什麼?」毛海峰歎道:「不滿父親,我在想那些死在黃山的弟兄,他們對我們忠心耿耿,卻死得如此冤枉。」汪直略一默然,徐徐道:「你我要想保命,隨從的人越少越好,知道你我行蹤的人越少越好。我也是不得以毒死他們,畢竟這世上,死人的嘴巴才是最牢的……」

    話未說完,忽聽廟外傳來一聲長笑,有人以生硬華語道:「二位原來在這裡!」汪直父子齊齊啊了一聲,隨即傳來金刃破空之聲,那風聲嗚嗚作響,掠來掠去,足有三四個來回,突然「噹啷」一聲,似有刀劍斷裂,接著毛海峰發出一聲長長的慘呼,淒厲無比,叫人毛骨悚然。

    忽聽汪直驚叫道:「海峰,海峰……」卻不聞有人答應,汪直忽地淒聲叫道:「他死了,他死了……」來人哈哈笑道:「當然死了,人被砍成兩截,還能不死麼?汪先生,我家主人交代我留你姓名他一會就到,你千萬聰明一些。你也知道,將人砍成兩截容易,連成一個就難了。

    汪直沉默一陣,忽道:"鵜左先生,你若放我一馬,金銀財寶,你要多少都行."那人嘻嘻直笑,卻不答話.

    陸漸聽到"鵜左"二字,心頭不由一動,再聽那人語調,猛可間想起一個人來.轉念一想,又覺難以置信,尋思:"他來中原做什麼?怎地又和汪直認識?"沉吟間,忽地如刺在背,寒毛豎起,這怪異感覺在南京城外曾經有過一次,可說刻骨銘心,但此時這種異感,較之當日更勝三分.猛可間,他抬頭一看,幾乎叫出聲來,只見屋樑上蹲這一個怪人,身體瘦小,穿一件黃布短衫,肌膚上生

    有寸許黃毛,瞪著一雙碧螢螢的小眼,正惡狠狠盯著自己.

    姚晴初時不覺,忽見陸漸神色有異,不覺抬頭,瞧見那人,不由花容慘變,一則因為來人形貌怪異,二是此人如鬼似魅,來到頭頂,她竟無所察覺.

    那怪人眼珠一轉,身形忽蜷,黃影閃動,凌空撲向二人.姚晴欲要閃避,奈何此人來勢太疾,自己便能躲開,陸漸也難免厄,情急間忽地一掌拍出.

    那怪人來勢迅猛,但被掌風掃中,卻出人意料,吱地一聲就地滾出,嗖地抱住一根柱子,手足並用,疾如風火,簌溜一下又爬回樑上,望著二人咬牙切齒.

    姚晴也不料來人如此不濟,微感吃驚,忽聽有人粗聲粗氣道:"鼠大聖,你爬上爬下做什麼?"那黃衫怪人尖聲道:"螃蟹怪,有人,有人!"那個粗莽的聲音叫到:"是麼?"

    話音方落,便聽"卡嚓"一聲,塵土飛揚,神龕不知遭何物衝擊,橫著斷成兩截.姚晴慌忙扶著陸漸橫掠而出,忽覺頭頂風響,揮袖掃出,那物被風一卷,飛出老遠,粘在牆上,仔細一看,卻是一口濃痰.那鼠大聖縮在房梁一隅,桀桀直笑,姚晴心中煩惡至極,罵道:"臭老鼠,有本事不要用這些無賴招數."

    "果然有人啊!"一個聲音響如洪鐘.姚晴循聲望去,前方立著一個褐衣怪人,粗壯剽悍,相貌堂堂,與常人無甚異樣,惟獨一雙手臂極粗極長,超過兩膝,垂到足背,如同螃蟹的一雙大螯.

    姚晴見他體格怪異,甚是吃驚,忽聽陸漸在她耳邊低聲道:"當心,他們都是劫奴."姚晴心往下沉,目光再轉,見地上躺著一具屍體,攔腰斬斷,血流滿地.血泊中立著兩個男子,一人年約六旬,鬚髮花白,神色頹喪,料來便是汪直;另一人卻是華服少年,身子瘦小,兩眼死盯陸漸,面皮由白變紅,由紅變紫.

    "倉兵衛!"陸漸皺眉歎道,"果真是你,你什麼時候來中土了?"這華服少年不是別人,正是做過陸漸僕人的倭國少年,鵜左倉兵衛了.

    倉兵衛生平最大恥辱,便是做了陸漸的僕人,近來他風頭漸長,旁人均以"先生"稱呼,此時忽聽陸漸叫出自身名字,一腔恥辱湧上心頭,將手一揮,喝道:"將男子殺了,女子任由你二人處置."

    螃蟹怪聽了,咧嘴怪笑,左臂呼地揮出.姚晴已然布下"孽因子",見狀運起神通,誰想那籐蔓才生數寸,便即化為飛灰.姚晴心叫不好,深知自己神通未復,不能將"化生"之術運用自如.無奈之下,只得攙著陸漸向後縱出.

    螃蟹怪左臂掃空,轟地劈中地面,竟如巨斧大犁,穿石破土,留下偌大一個凹槽.姚晴驚魂未定,忽又覺身後風起,心知定是鼠大聖從後偷襲,急忙回掌掃出。

    鼠大聖身法敏捷詭異,膽量卻極小,不敢與人硬碰,故而這一下志在騷擾,眼見姚晴回攻,縮身便退,躥到樑上爬來爬去,桀桀怪笑,擾人心神.螃蟹怪卻仗著一雙如鋼似鐵的怪臂,橫掃豎劈,攪得滿室狂風大作.姚晴不敢硬擋,招招後退,同時還要防備鼠大聖的偷襲,顧此失彼,大感狼狽,兜了數圈,忽被逼到牆角,耳聽得鼠大聖尖聲怪笑,螃蟹怪手臂高舉,重重劈下。

    姚晴銀牙一咬,放開陸漸,力貫雙臂,欲要硬擋.陸漸看在眼裡,斜剌裡伸出右手,捺著螃蟹怪的手腕,輕輕一撥.這一撥看似輕描淡寫,實則暗合"天劫馭兵法".螃蟹怪不由自主,手臂偏出,砰地擊穿牆壁,泥土四濺.姚晴見螃蟹怪手臂陷在牆中,無法拔出,趁機出指,戳他"檀中"穴,孰料如中鋼板,手指劇痛.

    姚晴忍痛縮手,卻見螃蟹怪形若無事,拔出手來,轉過身子,眼裡凶光迸出.姚晴心中吃驚:"這人難道是鐵打的身子不成?"轉念間,扶著陸漸斜奔數步,退到寬敞之地,微微喘氣.忽聽陸漸在耳邊低聲道:"阿晴,這人我來對付,你留心汪直."

    姚晴一呆,但見他身子雖然虛弱,卻是目光炯炯,神情堅毅,當下心念電轉,點頭道:"千萬當心."放開陸漸,退後幾步,默運真氣,回復神通.

    陸漸轉過身子,靠著一根木株慢慢站直,臉色蒼白,眼見螃蟹怪大步流星,要追姚晴,便揚聲叫道:"螃蟹怪,你敢不敢和我決一勝負?"

    螃蟹怪聞聲轉過頭來,饒有興致看他片刻,驀地哈哈大笑.陸漸道:"你笑什麼?不敢和我打麼?"螃蟹怪冷笑道:"看你嬌怯怯的,像個娘們兒似的,別說受我一下兩下,就是一陣風也將你吹走了……***,鼠大聖,再學老子,我扒了你的老鼠皮."

    原來他說一句,房樑上的鼠大聖便跟著學一句,可到了最後兩句,忽又變做:"***,螃蟹怪,再學老子,我剝了你的螃蟹殼."這人鼠頭鼠腦,卻半點也不肯吃虧.

    螃蟹怪氣得暴跳如雷,但他雖然身如鋼鐵,臂力驚人,騰挪縱躍,卻非所長.鼠大聖藏在樑上,叫他無法可施.鼠大聖得意至極,在樑上躥來躥去,桀桀桀笑個不停.

    陸漸皺了皺眉,淡然道:「原來你這人只會動嘴,不敢動手的。」螃蟹怪拿鼠大聖無法,一腔怒氣正好發在他身上,臉上橫肉亂顫,厲叫道:

    「好,我先將你砸成肉泥,再捉住那小娘皮,玩個痛快。」當即左臂一揮,呼地掃向陸漸。

    陸漸說話之時,已運用定脈之法,將散亂劫力匯聚在雙手劫海。此時身上雖然乏力,卻已不似最初那般軟弱,只是縱躍跳彈,仍有不能,故而特意靠著木柱,穩住身形。眼見螃蟹怪掃來,雙手迎上,輕飄飄抱住那條巨臂,當作一件兵刃,運轉「天劫馭兵法」,一挑一送,螃蟹怪手臂頓熱,不由自主向上一跳,堪堪掠過陸漸額角,辟了個空。

    螃蟹怪不明所以,呆了呆,大吼一聲,右臂縱向劈落,陸漸仍以「天劫馭兵法」應對,只是變挑為捺,螃蟹怪右臂陡沉,斜斜落下,砰地砸中陸漸身邊地面,石屑四濺,泥土翻飛。

    螃蟹怪撓一撓頭,大呼邪門,鼠大聖也停了嬉戲,瞪圓小眼,查看發生何事。螃蟹怪一咬牙,驀地雙手齊出,心中發狠:「你動我右手,老子左手劈你,你動我左手,老子右手劈你,總之將你劈成兩半。」

    陸漸不動聲色,觀其來勢,雙手忽如分花拂柳,左手拂他右手,右手拂他左手,螃蟹怪一雙手臂同時跳起,當空交擊,撲的一聲悶響,如中敗革。饒是他雙臂[狠讀小說網精品收藏]若鐵,如此以硬碰硬,仍覺痛徹骨髓,哎呀大叫一聲,後躍三尺,瞪著陸漸道:「你,你會邪法?」

    鼠大聖也叫道:「你,你會邪法?」叫完捧腹大笑,道:「沒用,沒用,死螃蟹沒用。」螃蟹怪亮色青了又紅,嚴重凶光閃爍。要知他練成這「千鈞螯」以來,罕逢敵手,方才三合劈了毛海峰,威力十足。此時卻莫名其妙,屢屢受挫,這一口氣著實無法下嚥,罵道:「老子就不信邪。」雙臂狂舞亂劈,撲向陸漸。

    陸漸手上勁力極弱,能夠抵禦螃蟹怪的鐵臂,全憑劫力運轉「天劫馭兵法」。但只有劫力,缺少本力,用這法門抵擋螃蟹怪的神力,便如一發懸千鈞之石,一葉負萬斛之糧,凶險絕倫,稍有不慎,對方勁力瀉出,傳至陸漸身上,以陸漸身子之弱,有死無生。此時螃蟹怪風魔也似一輪亂劈,陸漸出手也隨之變快,體力流逝自也因此加快,漸至於眼前暈眩,雙腿發軟。

    倉兵衛冷眼旁觀,看出其中關竅,忽地大聲道:「螃蟹怪,你將柱子劈斷,他一定站不穩的。」螃蟹怪恍然大悟,應聲轉到陸漸身後,手臂若大斧長戟,欲要劈斷木柱,陸漸不容他得逞,螃蟹怪一轉,亦隨之挪步,雙手揮灑,又將來勢化解。

    螃蟹怪一劈不成,又繞陸漸身後,陸漸被他牽制,只得以柱子為軸,不住轉動,始終與之正面相對,不讓他尋機折柱。可是如此以來,陸漸體力消耗更劇,不多時,便覺兩眼發黑,雙耳嗡鳴。

    倉兵衛心中得意,哈哈大笑,笑聲未絕,忽見姚晴秀眼之中,寒光射來。倉兵衛微微一驚,忽覺足下一動,兩根籐蔓破地而出,將他雙腳纏住。倉兵衛何曾見過如此怪事,駭然大叫,忽見姚晴縱身掠上,當即拔出長刀,大喝一聲,迎面劈出。姚晴輕輕巧巧,閃身讓過,一章劈中他肩頭。倉兵衛吃痛,啊呀一聲,長刀落地。

    姚晴原本見她支使兩大劫奴,若非劫奴,必然身懷奇功,是故蓄足神通,才敢動手,誰料倉兵衛如此不濟,一招便被震落長刀,不覺一呆,大感啼笑皆非,當下出指點中他「膻中穴」。汪直見狀,大喜過望,轉身便跑,姚晴欲要追趕,忽聽陸漸悶哼一聲,轉眼望去,卻是他出手稍慢,螃蟹怪一成劫力繞過「天劫馭兵法」,傳到他身上,身後木柱簌簌動搖,陸漸喉頭腥甜,吐出大口鮮血,臉色變成慘灰之色。

    姚晴驚駭欲絕,厲喝道:「住手。」挑起長刀,擱上倉兵衛脖子。螃蟹怪雙螯高高舉起,本想一鼓作氣結果陸漸,聽見喝聲,轉眼一瞧,卻見倉兵衛被刀架了脖子。螃蟹怪不驚反喜,嘿嘿笑道:「你這小鬼頭仗著主子的勢,一路上對老子呼呼喝喝,很得意麼?這一下,看你怎麼活命!」

    姚晴聽得疑惑,皺眉道:「你不怕我殺了他?」螃蟹怪未答,卻聽鼠大聖咭咭笑道:「你殺了他也沒用,他的主人又不是我們的主人。」姚晴臉色一變,舉刀喝道:「誰跟你們說笑,我真的殺了他。」話音未落,忽聽身後有人陰森森地道:「你且試一試。」

    姚晴只覺那聲音突然響起,如在耳畔,不由大吃一驚,揮刀橫掃,忽覺刀鋒一緊,被來人拿住,既而刀柄變得熾熱無比。姚晴疾疾放開長刀,橫掠數尺,轉眼一瞧,失聲叫道:「寧不空!」

    寧不空身著月白單衣,神色蕭索,手拄一根枴杖,右手食中二指捏著長刀刀鋒,刀身暗紅,如蓄火焰。他忽地掉轉刀身,貼著倉兵衛的身子轉了一轉,那些籐蔓節節寸斷,化為灰燼。他這般輕描淡寫,似乎渾不費力,但知道「化生」之術者,卻只其中的難處。孽緣籐斷而復生,絕無一刀切斷之理,寧不空如此輕易斬絕,正是破去了籐中的真氣所致。

    姚晴臉色蒼白,呆呆望他施為,心中忽地湧起一陣絕望,想自己歷盡辛苦,練成神通,但與這大仇人一比,仍是天差地遠。

    寧不空又一拂袖,拍開倉兵衛的穴道,方才轉身,凹陷的眼窩對著姚晴,森然道:「地母溫黛是你什麼人?」

    姚晴咬了咬嘴唇,冷冷道:「什麼人也不是?」

    寧不空沉吟到:「不可能,你會化生之術,定是地部高足了。」

    姚晴冷笑道:「我姓姚,你也認識的。」寧不空身子微微一震,唔了一聲。

    倉兵衛道:「不空先生,她是陸漸的朋友。」

    「是麼?」寧不空微微一笑,道:「陸漸也在?」

    陸漸見了寧不空,心知大事去矣,歎道:「寧先生,陸漸在此!」

    寧不空點頭道:「很好很好!」陸漸道「先生什麼時候來的中土?」

    寧不空微笑道:「來了幾日了?順手辦了兩件事情。」

    這時忽聽一聲怪笑,門外又走進一個人來,手中尚且提了一人。陸漸一眼便認出來人正是獄島總管沙天橫,他手中之人,則是汪直

    沙天橫將汪直拋到地上,呵呵笑道「寧師弟,你真算無遺策,猜到他必然從這條路上逃生。」寧不空面無表情,只是點點頭,道「辛苦沙老弟了!」

    汪直怒道「寧不空,我已如你所言,偷襲南京,結果損兵折將,落到如此地步,你為何還要害我?」

    寧不空笑了笑,隨口道「我讓你偷襲南京,你就偷襲南京了?你就這麼聽話?說到底,還是你覺得寧某的計謀可行,又急於拔掉胡宗憲這根心頭刺,故而利另智昏,慘遭敗績。」

    汪直默然一陣,大聲道「你要怎的?」寧不空笑道「我要兩樣東西,第一,你寫一封信,讓你後豐,大隅等五島島眾從此聽命於我;第二,這些年你劫掠東南各省,收穫豐厚,那些金銀珠寶,我也很喜歡。」

    汪直無法,冷哼一聲,道:「若我做了這兩件事,你就肯放過我了?」寧不空笑道「那是自然!」

    汪直思索片刻,說道:「好,拿紙筆來。」

    倉兵衛取來紙筆,汪直寫了一封書信,又畫了一幅地圖,說道:「這樣就行了嗎?」沙天橫拿到手中,瞧了一遍,笑道:不錯,成了。」寧不空點點頭「很好」忽將長刀向前一送,一聲輕響,穿透汪直咽喉。刀鋒入喉,汪直一時竟不覺痛楚,盯著寧不空,口唇顫動,眼裡流露茫然之色。寧不空拔出刀來,笑罵道「蠢材,到了這步田地,還奢望活命。所謂倭寇之王,不過爾爾。」

    汪直此時已說不出話來,口中血如泉湧,撲到在地,再無聲息。

    寧不空突然出手,之前毫無徵兆,待得汪直喪命,陸漸才還過神來,盯著汪直屍首,如墜冰窟,渾身大汗淋漓,想到這些日子,GC與自己歷盡奔波辛苦,九死一生,然而寧不空只一刀,便將這所有辛苦、所有希望,抹殺的乾乾淨淨。

    陸漸欲哭無淚,臉上湧起一抹紅潮,猛地身子前傾,哇的吐出一口鮮血,身子傍著木柱,慢慢委傾下去。姚晴見狀吃驚,搶上前去,道「你怎麼了?」陸漸本想說「我沒事」,但氣息太弱,這句話只在心頭轉來轉去,竟然說不出來。

    姚晴瞧出他的意思,眼眶一熱,顫聲道「到這時候,你還要說『我沒事』麼。。。。」說著說著,流下淚來。

    陸漸吸一口氣,勉強笑笑,伸出手,給她拭去淚水,忽地在她耳邊低聲道「你,你別管我了,快,快走。。。。」

    姚晴咬牙瞪他一眼,卻不作聲。

    「生離死別,真是感人「寧不空歎道「瞎子我也感動得很吶,嗯,陸漸啊,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當初你不背叛我,豈不是什麼事都沒有了?」

    陸漸搖頭道「背叛你的事,我。。。。。從來都沒後悔過!」寧不空哼了一聲,面色陰沉下去,枴杖篤的一頓,向前走了一步,徐徐道「你既然死不悔改,我便成全你吧」

    姚晴情急生智,叫道「寧不空!」寧不空嘿嘿笑道「姚大小姐,你叫我麼,不急不急,我收拾了陸漸這孩子,再來跟你說話。」

    姚晴大聲道「你有四幅祖師畫像,是不是?」寧不空眉頭一皺,道「這件事他也跟你說了?這姓陸的小東西,真不曉事,難道他便不知道,你知道了這件事,就非死不可麼?」

    姚晴冷哼道「可惜,你怎麼也集不全其他的四幅畫像了。」寧不空道「為什麼?」姚晴道「因為風,雷,地三部畫像,都被我燒了」

    寧不空身子微震,略一沉沒,幕地哈哈大笑,森然道「小丫頭,你撒謊也須瞧瞧對象,難道你不知老夫是誰?」


正文 第24章 絕望 下
正文 第24章 絕望 下

    姚晴道「誰撒謊了,你若不信,大可問問風君侯、雷帝子。。。。看他們的畫像在誰手裡?」

    寧不空冷冷道「我就不信」方要舉刀,忽聽沙天橫急道「寧師弟且慢,萬一她說的是真的呢?」寧不空道「怎麼可能?一個小女娃娃,也能從風雷二主和地母手中搶走畫像?沙師兄,你太糊塗。」

    沙天橫輕咳一聲,乾笑道「聽來雖然不可思議,但若萬一是真的,豈不糟糕。寧師兄,此番我叛出獄島,跟你前來中土,可全是為了這祖師畫像;若有閃失,大家都是前功盡棄。」

    寧不空聽了,稍一沉沒,歎道「那好,姚小姐你說你燒了畫像,卻是為何?」

    姚晴道「因為我已記下了這三副畫像的隱語,燒了畫像,這世上就只有我一個知道這隱語了」寧不空冷哼一聲,道「胡吹大氣,寧某憑什麼信你?」

    姚晴微一冷笑,幕地揚聲道「持共和若擁下白。」寧不空楞了楞,幕地眉峰聚起,低喝道「你說什麼?」姚晴道「這是地部畫像的隱語,還有風雷二部的隱語,你想不想聽?風部是』周白響質。。。」

    寧不空不自禁屏住呼吸,惻耳傾聽,不料姚晴說到『質』字,幕地冷笑一聲,道「你想聽麼?本姑娘卻不想說了。」

    寧不空雙眉一挑,臉上湧起一股殺氣,食中二指拈著衣襟,微微捻動,過了半晌,神色忽又和緩下來,呵呵笑道「好吧,姚小姐,你有什麼要求,先提出來,咱們合計合計」

    「這還差不多」姚晴點頭道「第一,你須得放過陸漸,從今往後,不得為難於他」

    寧不空冷笑一聲,徐徐道「若我不答應呢」姚晴臉色微白,咬了咬牙,揚聲道「你若不答應,我立馬自給,你終此一生,也休想湊齊畫像中的隱語。」陸漸大驚失色,急道「不可。。。」他原本虛弱,此時急火攻心,不由得吐出一口鮮血,昏了過去。

    寧不空臉色陰沉,彷彿密雲不雨,兩隻瞎眼宛如兩口小井,凹陷得愈發深了,正猶豫未決,忽聽沙天橫低聲道「寧師兄,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答應她,也沒什麼損害,不答應麼。。。。將來或許後悔」

    寧不空皺了皺眉,尋思陸漸始終不肯向自己屈服,若不親手將其折磨致死,難以發洩心中怒氣,但仔細想想,這小子已是將死之人,眼下不殺他,陡然增添他幾天痛苦。

    權衡片時,寧不空露出一絲笑意,徐徐道「姚小姐捨命救情郎,這份癡情,寧某欽佩之至,嘿嘿,很好,我便放過陸漸,成全你一番美意。」姚晴微微冷笑,又道「第二件事,他是你的劫奴,如今黑天劫即將發作,你須得給他真氣,延他性命」

    寧不空笑道「這卻不難」走到陸漸身邊,按住他頭頂,度如真氣。姚晴從旁瞧著,生恐寧不空趁機弄鬼,當真提心吊膽,但瞧陸漸蒼白臉上漸漸浮起一抹血色,心知寧不空真氣奏效,這才鬆了口氣。過了半晌,寧不空撤掌道「我給他的真氣,足夠他支撐月餘工夫,這下可好?」

    姚晴雖覺月餘工夫太短,但此時形格勢禁,也無他法,能挨一日,變算一日,只得歎道「好了吧」寧不空道「那麼你將隱語寫出來。」姚晴搖頭道「我若寫出來,你豈不是立馬就會殺掉我們,我可不做汪直第二。」

    寧不空笑道「那麼你說如何」姚晴道「我跟著你走,三日之後,再告訴你隱語」心想若有三日工夫,陸漸自當遠引,寧不空想殺他,一下子也不能找到。

    寧不空略一思忖,幕地點頭道「三日也不算長,如你所言便是。」說罷拄著枴杖,飄然出廟去了。

    姚晴柔腸百結,淒惶不勝,蹲下身子,伸出纖纖細指,拂起陸漸額前亂髮,深深望著他憔悴的面龐、緊閉的雙眼,知道今生今世,怕是再也不能這樣瞧他了。一念及此,她便覺心酸難抑,只盼這一眼看得越久越好,心中默默禱告「傻小子,你要活得好好的,無論如何,都要活得好好,若你死了,我決不饒你。。。。。」

    沙天橫瞧得不耐,摹地歷喝道:「磨蹭什麼,還不快走?」姚晴一咬牙,忍痛起身,跨出廟門,隨著那一眾人遠遠去了。

    野廟沉寂,瓦當上殘雨點點,滴在階前,滴滴答答,格外清晰。幾隻燕子在屋簷下呢喃繾綣,乘著雨後清風,悠然來去。俄而風起,燕雀驚飛,一道人影疾如閃電,穿入廟內,瞧見地上汪直的屍首,叫道「糟了」再見靠著柱子的陸漸,又是一驚,伸手探他的鼻息,氣息雖弱,卻未斷絕。

    忽聽門外傳來一陣馬蹄車輪之聲,有人朗聲道「未歸,有消息麼?」先前那人肅然道「稟主人,汪直已然死了」□轆聲起,一名文士推著輪椅,飄然入內。

    這文士正是天部之主沈舟虛了。他見了汪直屍首,不由歎道「終究來遲一步,瞧見兇手了麼?」之前那人正是「無量足」燕未歸,聞言道「沒瞧見,卻看見這人」說著一指陸漸。

    此時又進來四人,除了寧凝、薛耳、莫乙,另有一個中年漢子,體格高瘦,細長的眉眼下,生著一個極大的鼻子,狀若鷹鉤,鼻翼上筋絡交織,呈青黑之色。

    四人見這情形,均露驚容,寧凝心頭一急,不自禁快步搶上,俯身探視陸漸,細黑的眉毛微微顫抖。沈舟虛推車上前,把了把陸漸之脈,搖頭道「他還沒死」

    寧凝舒了一口起,露出釋然之色。沈舟虛注視陸漸,想了想,在其「玉枕」處度入一股真氣。不多時,忽聽陸漸啊呀一聲,睜眼叫道「阿晴,阿晴。。。。」他頭暈眼花,雙臂一張,將寧凝緊緊樓在懷裡,大哭道「阿晴,阿晴。。。。」

    寧凝出其不意,被他抱住,心中又羞又驚,欲要將他推開,但聽他叫聲淒惶,又覺心軟,怔了怔,尋思道「阿晴是誰?是男的還是女的。。。」想到這裡,芳心微冷,忖道「若是女子,卻是他什麼人呢」想到這裡,幕地驚慌起來,忙將陸漸推開。

    陸漸心神稍定,一被推開,便發覺懷中的並非阿晴,而是寧凝,頓時羞紅了臉,道「寧姑娘,我,我。。。。」寧凝狠狠瞪他一眼,默默站起,退到沈舟虛身後。沈舟虛望著陸漸,微微笑道:「小兄弟,你怎麼在這兒啊?這汪直是誰殺的?」

    陸漸如實道「寧不空!」沈舟虛雙目陡張,眉間騰起一股青氣,沉默半晌,慢慢道「他為何要殺汪直」陸漸懵懵懂懂,也不甚明白這其中的詭譎,只是憑著臆測,猜到一些,便說道「聽他說,是想殺汪直,要他的人馬和金銀。。。」

    眾人聞言,無不變色。陸漸四面瞧瞧,不見姚晴,心慌起來,忍不住道「你們,你們看見阿晴麼?」沈舟虛道「誰是阿晴?」陸漸道「她是個很美的女孩子,十七八歲,穿一身白衣,頭上束著金環,手腕上有一隻翡翠鐲子。。。。」

    寧凝見他急切的神情,聽著他的話語,心中酸酸的,尋思「原來他早就有心上人麼?難怪那天對我冷冷淡淡,問他家鄉在哪,他也不肯說。」想到這裡,一股酸熱之氣直衝雙目,眉眼不覺紅了。

    沈舟虛盯了陸漸半晌,見他不似作偽,便搖頭道「我們是追趕汪直來的,沒見那個女孩」陸漸吃了一驚,失聲叫道「糟糕了,她,她定然被寧不空捉去了。」猛地掙起,誰想內傷未癒,這一掙,胸中劇痛,哇的吐出一口鮮血。

    寧凝原本沉寂在傷感只情,忽瞧陸漸吐血,心頭一慌,脫口道「你,你別著急啊。。。」從袖裡取出手絹,欲要上前,卻被沈舟虛揮手攔住,瞥她一眼,輕哼一聲,自她手裡取過手絹,交到陸漸手裡。寧凝心知這主人智比天高,必然瞧破自己的心思,頓時羞慚不勝,紅臉退到一旁,久久也抬不起頭。

    陸漸接過手絹,不住咳嗽,鮮血不住湧出,將手絹洇濕。沈舟虛一皺眉,道「聞香,還有幾支紫靈還魂香?」那鷹鼻怪人道「兩支」沈舟虛道「這人傷了心肺,且給他燃一支。」那怪人點點頭,從懷中取出一支修長錦盒,展開時,盒中盛滿個色線香,他從中取出一支紫黑線香,插在地上點燃。隨著一點紅火明滅,奇香馥郁,沁入陸漸肺腑。說也奇怪,陸漸嗅了一會,痛楚漸消,咳血漸漸止了,瞧那手絹,歉然道「寧姑娘,對不住,污了你的手帕,待我洗乾淨,再還給你好麼?」寧凝當此情形,既不能說好,也不便說不好,只低著頭,一言不發。

    沈舟虛又問道「寧不空為何要捉那個阿晴」陸漸道「寧不空有四幅祖師畫像,阿晴有三副,阿晴燒了三副畫像,將畫中的隱語記在心裡,寧不空若是想將畫像上的隱語集全,定要逼迫阿晴說出三句隱語,所以才捉走阿晴的。。。。」說到這裡,他眉眼泛紅,咬著牙,緊緊攥著雙拳。

    陸漸口才平平,說得甚是不通,但沈舟虛聰明絕頂,略一推測,便理出其中頭緒,胸中驚駭之情,無以復加,不覺長眉連聳,喃喃念道「竟有七幅祖師畫像出世了?」陸漸道「是呀,如今只剩天部的畫像了」

    沈舟虛嘿了一聲,忽地笑了笑,淡然道「看起來,短時間內是回不得南京了,聞香,你瞧一瞧,有什麼線索。」那鷹鼻怪人點點頭,俯下身子,碩大的鼻子微微抽動,如狗兒一般趴在地上,逐寸逐分嗅將過去。

    陸漸瞧得奇怪極了,忍不住問道「這位兄台,你不是瞧線索麼,這又作甚?」莫乙接口笑道「他在聞臭屁呢」陸漸訝到「屁也可聞。」心想若是有屁,自然掩鼻不及,豈有嗅聞之理。

    不料那鷹鼻怪人蘇聞香爬起來,一本正經道「若有屁聞,那也好了」莫乙道「呸呸呸,賤東西,聞什麼不好,偏要聞屁?」蘇聞香仍是不急不惱,說到「書獃子你不知道,每個人的屁,氣味都不相同,聞過屁的氣味,就能找到它的主人」

    莫乙眼珠一轉,笑道「有一個人的屁,你就算嗅了,也找不到它的主人」蘇聞香道「是誰呀?」莫乙道「蘇聞香」蘇聞香一楞,皺眉道「蘇聞香?」莫乙道「是啊是啊,你聞了蘇聞香的屁,再去找蘇聞香,能不能夠找到?」

    蘇聞香喃喃道「我聞了蘇聞香的屁,再去找蘇聞香,蘇聞香就是我,我找蘇聞香,就是找我,我找我,我是誰,蘇聞香又是誰?誰是蘇聞香,我是誰。。。」他自言自語,將「誰是蘇聞香,我是誰。。。」反覆念誦,越念越快,目光漸漸呆滯起來,定定望者牆壁,彷彿癡了一般。

    沈舟虛眉頭一皺,幕地一聲斷喝「你是蘇聞香,蘇聞香就是你!」這一喝蓄有無上內勁,蘇聞香身子劇震,雙腿酥軟,癱倒在地,呼呼喘道「是呀是呀,我是蘇聞香,蘇聞香就是我,我就是蘇聞香。。。。」一邊說著,一邊拭去額上冷汗,神色疲憊,形同虛脫。

    寧凝忍不住埋怨道「莫乙,你明知道他容易犯癡,怎麼盡說一些繞彎子的話,引他難過」

    薛耳原是寧凝的跟屁蟲,見寧凝開口,也裝模作樣責怪莫乙道「書獃子,你太可惡,上次攛掇我聽街上的人放屁,再將那放屁之人叫出來,結果惹惱人家,給我一頓好揍,這次又哄蘇聞香聞屁,劫奴之中,數你最壞了。。。。」

    莫乙聽了責怪,不以為忤,反而裂嘴直笑,模樣十分得意。沈舟虛揮了揮手,不耐道「聞香,能追到那夥人麼?」蘇聞香道「能夠的」沈舟虛點頭道「很好很好,你在前帶路,務必追上寧不空!」

    寧凝微一遲疑,忽道「他怎麼辦?」沈舟虛皺眉道「誰?」但見寧凝雙耳羞紅,目光有意無意飄向陸漸,不由得冷哼一聲,說道「他也隨著我們,晤,未歸,你背他出去」

    燕未歸點頭,將陸漸負在背上,走出廟外,廟前卻停著一輛馬車,三匹駿馬。陸漸隨沈舟虛乘車,莫乙駕車,寧凝、薛耳、蘇聞香三人騎馬。燕未歸則徒步奔突在前,追星趕月,疾逾奔馬。蘇聞香騎在馬上,將頭扭來扭去,左嗅嗅,右聞聞。他嗅聞之時,呼吸尤為奇怪,呼吸至為短促,吸氣卻極為深長,彷彿只這一吸,便要將四周空氣吸得涓滴不剩,然後便指點方向,但有許多氣味因風水流去,蘇聞香追蹤起來,也偶爾生不差錯,走些錯路,幸喜錯而能改,大致方向不曾有誤。

    如此馬不停蹄,忽東忽南,行了兩日,次日入幕,蘇聞香忽讓眾人止步,來到道邊樹林,趴在地上嗅了一會兒,神色迷惑,回稟道「稟主人,這撥人奇怪極了,在樹林中分開,有一個人,向正南去了,其他的人,卻向西南去了。」

    沈舟虛下車,推著小車來到樹林中,審視良久,伸指從地上拈起一小撮泥土。那泥土色澤紫暗,沈舟虛湊到鼻尖嗅嗅,皺眉道「這土有血腥氣。」又問蘇聞香道「向南去的那人是男還是女」蘇聞香道「從體氣嗅來,是女的。」

    沈舟虛略一沉思,說道「小兄弟,那位阿晴姑娘可留有物件給你」

    「物件」陸漸微微一楞。沈舟虛道「好比手帕,香囊什麼的,總之是那姑娘貼身之物」陸漸尋思姚晴從未贈給自己什麼

    貼身之物,正想說無,忽地眼神一亮,急從懷裡掏出那盛舍利的錦囊,說道「這只錦囊,阿晴攜帶許久,不知道有沒有用?」

    蘇聞香接過,嗅了又嗅,道「不錯,往正南方去的那位姑娘,正有這個香氣,這香氣在林子中忽東忽西,忽南忽北,跟人捉迷藏似的,好玩極了」說罷將錦囊還給陸漸。

    沈舟虛聽了,微微笑道「小兄弟,恭喜了,那位阿晴,或許已經脫身了」

    陸漸又驚又喜,蒼白的臉上湧起一抹血色,咳嗽一陣,急道「沈,沈先生,你為何這樣說?」沈舟虛道「寧不空一行曾在這林子裡歇足,

    約莫歇足之時,那位阿晴姑娘突然發難,與寧不空等人鬥了一場,然後故佈疑陣,引得寧不空一行向西南追趕,她卻向正南方去了。」

    陸漸聽得睜大了眼,問道「沈先生,此言當真?」

    「不會錯」沈舟虛徐徐道,「這是聞香從氣味上嗅到的,八九不離十」

    蘇聞香也點頭道「眼睛會騙人,氣味卻不會騙人的。這個,這個阿晴姑娘身上有一種體香,十分好聞,幾十萬個人中也遇不到一個,幾乎和凝兒差不多,她經過的地方,一下子就能聞到」

    寧凝忽地呸了一聲,罵道「蘇聞香,你胡說什麼?她的氣味好不好聞,與我有什麼相干?幹什麼拿我來說嘴?」蘇聞香皺眉道「我,我只是隨口說說。。。」寧凝道「隨口說說也不許,我就是我,幹什麼要和人家比。。。」說到這兒,眼圈泛紅,扭過頭去。

    蘇聞香不料她如此氣惱,大為不解,撓了撓頭,訕訕道「凝兒別氣,我,我以後不說你就是啦」寧凝哼了一聲,也不答話。

    陸漸心憂YQ,不曾留意寧凝的心思,急聲道「蘇先生,你快些施展神通,看看阿晴去哪兒了」蘇聞香恩了一聲,邊走邊嗅,穿過樹林。

    陸漸身子虛弱,行動無力,幸喜寧凝隨在一旁,順手攙扶。

    蘇聞香走了一陣,爬上一處高坡,抽抽鼻子,皺眉道「這裡有那位姑娘的氣味,也有其他人的氣味」陸漸轉念見臉色大變,失聲道「難道,難道阿晴又被他們捉住了?」

    蘇聞香不置可否,彎著腰默然向前。陸漸心急如焚,連催YWG跟上,道路兩旁叢林幽深,怪石懸空,或如餓虎局高俯視,或如長戟森然下刺,但陸漸兩眼凝注在蘇聞香的鼻端,除此之外,其他人事均然不覺,一時間倒也不曾感受這山中的陰森氣氛。

    光影移轉,日漸入暮,眾人爬了一程,忽聽水聲轟隆,行得近了,卻是兩片山崖夾著一道深澗急流,山高水急,咆哮如雷。蘇聞香四處嗅嗅,又皺眉道「奇怪,奇怪」陸漸忙道「蘇先生,又怎麼奇怪啦」蘇聞香道「我嗅不到那位姑娘的氣味了,其他人的氣味卻還在,沿著山澗,下山去了」

    陸漸一楞,急聲問道「這,這是什麼緣故?」蘇聞香道「只有一個原由,能叫我嗅不到氣息,那就是這位姑娘掉進山澗,澗水湍急,將她

    留下的氣味沖刷一盡,若是這樣,我也沒有法子。。。」

    陸漸聽得心子陡沉,水聲入耳,化作嗡嗡鳴響,他恍恍惚惚,探首望去,澗深百尺,亂石嵯峨,有如狼牙尖刺,直指上天,澗水經過之時,

    便被切割成絲絲縷縷,更添湍急。想像人若落水,被這急流一卷,撞在這亂石之中,血肉模糊,哪能活命。。。霎那間,陸漸心頭一空,既似傷心,又似迷糊,幕地喉頭發甜,一口鮮血奪口而出,只聽得身畔寧凝失聲驚呼,便即知覺全無了。

    昏昏沉沉,不知過了多久,陸漸張眼看是,眼前四壁精潔,懸琴掛劍;陣陣香風飄至,送來幾聲鳥語。陸漸循聲掉頭,窗外卻是一座花園,花木繁茂,鳥聲啾啾,百囀不窮。

    花叢中幾雙蛺蝶,來來往往,比翼而飛,陸漸瞧見,幕地深深羨慕起來,想這蝴蝶尚能成雙飛舞,而自己或許從今往後,只能一個人孤零零活在這世間,真是好不可憐。

    想到這兒,他胸口窒悶,不由得劇烈咳嗽,掙得滿面通紅,忽覺嘴裡腥鹹,舉手承接,儘是血水,心中好一陣淒涼「我要死了麼?唉,死了也好,這般活著,委實太苦」

    傷感間,忽聽門響,寧凝推門而入,手捧托盤,盤中盛著一碗湯藥,見他咳血,流露驚色,上前坐到陸漸身前,給他拭去血水,端起藥碗,舀了一勺,吹得涼了,送到他嘴邊。陸漸咬牙閉眼,微微搖頭。

    寧凝心裡微微有氣,叫道「你不吃藥,病怎麼會好?」陸漸仍是雙目微闔,一言不發。寧凝見他面容悲苦,心知他心痛太甚,生念全無,是故不肯吃藥。

    一時間,她望著這病中男子,心中百味雜陳,那一點點怨氣卻慢慢散去了。

    怔忪一會兒,寧凝收拾心情,軟語道「你知道麼?主人派人去山澗下游查探過了,並未發現屍首,或許那位阿晴姑娘依舊活著。她若活著,你死了豈不冤枉。」

    陸漸身子一顫,張眼道「寧姑娘,你,你不騙我?」寧凝只覺一股莫名怒氣蕩漾過心頭,將碗重重一擱,叫道「誰騙你了,你這人,真是,真是討厭。。」

    說到這裡,雙眼一熱,只恐再呆這兒,便要當場落淚,一轉身,便向外走。陸漸忙道「寧,寧姑娘,我不會說話,你別生氣,我,我喝藥便是。。。」

    捧起那碗藥,咕嘟嘟一氣喝光,只因喝得太急,又是一陣咳嗽。

    寧凝心中越發難受,冷冷道「陸大爺你言重了,我只是一個劫奴,沒爹沒娘,我,我又配生什麼氣。。。。」

    陸漸愣了一下,搖頭道「寧姑娘,你這話不對,我也是劫奴,我也沒爹沒娘;恩,我還有爺爺,他雖然愛賭博,心裡卻疼愛我的,可你也不錯啊,那個姓商的夫人,對你就很好很好的。」

    寧凝微一沉默,偷偷拭去淚水,低頭轉身,端起藥碗,推門而出。陸漸心中迷惑,望著她的背影,歎了一口氣。他心神恍惚不定,這般躺了一會,又昏睡過去。

    睡夢中,陸漸嗅到一股奇香,睜眼看時,卻見床前放了一尊香爐,爐中燃著紫黑線香。陸漸隱約記得這線香名為「紫靈還魂香」,香氣吸入,胸中痛苦大減,甚感舒服。陸漸當下支起身子,見香爐旁又有一碗湯藥,只怕又被寧凝責罵,便不待她來,捧起喝了。

    不多時,燃香焚盡,陸漸胃裡空空,虛弱難受,瞧得房中無人,便披了衣服,慢慢挪下床,扶著牆踱出門外,一眼望去,園中繁華將盡,流光點點,透過枝椏,印在地上。

    陸漸心胸為之一暢,走了兩步,忽見話叢中倩影依稀,定眼細看,正是寧凝,她坐在繁花叢中,身前支了一張矮几,幾上鋪了大副宣紙。寧凝提一支羊毫,點蘸丹青,對著滿園花草凝思一會,在紙上添一兩筆,然後再想一陣,又添兩筆。

    陸漸悄然走到她身後,局高下望,只見紙上粗粗畫著幾叢珍珠蘭,寥寥數筆,盡得清雅神韻;左側則繪了一枝芍葯,渲染入微,艷麗無方,與蘭花相映成趣,各擅勝場。

    陸漸瞧得舒服,不禁讚了一聲「好」。寧凝不料他來,吃了一驚,筆尖輕顫,在宣紙上落下幾點污墨。

    陸漸哎呀一聲,叫道「糟了」寧凝急急起身,背著身子擋住畫兒,雙頰白裡透紅,兩眼盯著陸漸,目光清澈,透著幾分惱意。陸漸撓撓頭,尷尬道「對不住,都是我的不是,擾了你畫畫了」

    寧凝盯著他,似乎有些惱怒,說道「你這人,怎麼不好好躺著,卻跑出來了」陸漸不覺微笑,說道「我一個大男人,怎麼能老躺在床上?」寧凝瞪他一眼,道「你是男人,也是病人,快回房去」

    但凡男子,無論老少賢愚,面對美麗女子,難免都會有些賴皮。陸漸人雖老實,有意無意,也難免俗,聞言不僅不回房去,反而坐在一塊石頭上,笑道「我就坐一會,透透氣也好」

    寧凝寧凝望著他,有些無可奈何,歎了口氣,正要收拾畫具,陸漸卻道「怎麼不畫啦?」寧凝寧凝瞥他一眼,尋思「你這麼瞧我,我怎能畫得下去?」

    卻聽陸漸道「這幅畫很好看,若不畫完,很是可惜。唉,都怪我不好,一驚一咋,污了你的好畫。」

    寧凝寧凝見他一臉愧疚,心生不忍,臉上微微一紅,說道「雖然是你不好,這畫卻不算污了」當即攤開宣紙,揮筆將一點墨污略加點染,便成一隻青蠅,細腰輕翅,破紙欲飛;其他三點污墨則連綴勾勒,描成一隻翩翩大蝶,穿梭花間,瀟灑可愛。

    寧凝寧凝將未竟花草一一勾完,問道「你說,這畫取什麼名兒?」陸漸想了想,說道「就叫『蝴蝶戲花圖』,好不好?」寧凝寧凝聽了,雙頰一熱,心道「瞧你老老實實的,取個名兒卻不老實。」雖如此想,仍依陸漸所言,書下畫名。

    陸漸瞧著畫,讚不絕口。寧凝寧凝聽得好笑,說道「你只說好,到底好在哪,你卻說說?」陸漸張口結舌,半晌道「就是好看,至於好在哪,我是粗人,卻說不出來。」

    寧凝寧凝微微一笑,道「好個粗人,只消這兩個字,便推得乾乾淨淨了。嗯,這幅畫有個地方不合常理,你能瞧出來麼?」陸漸又是一愣,撓撓頭,支吾道「我是個粗人。。。」

    寧凝寧凝不覺莞爾,說道「這兩樣花原本花期不一。芍葯是晚春開放,珍珠蘭卻長在夏日;我將它們畫在一起,實在是大大的胡鬧,你偏說畫得好,果真是一個粗人。。。。」說著註釋陸漸,嘴角含笑,眼裡大有促狹之色。

    陸漸臉漲通紅,咳嗽兩聲,不服道「不管怎樣,就是好看,有人曾經說過,你的劫力在雙眼,所以畫得一手好丹青」寧凝寧凝奇道「是誰呀?」陸漸道「仙碧姐姐,她是地部高手,她的話一定不錯」

    寧凝寧凝默然半晌,輕哼一聲,道「你認識的女孩子卻挺多」陸漸不防她說出這麼一句,正不知其意,又聽寧凝寧凝歎了口氣,說道「其實我畫得一點也不好,有時候,我心裡想得很好很好,畫出來時,卻總是不妥,怎麼看也不滿意,唉,比起古往今來的大畫家,我可差得遠了」

    陸漸心目中,對畫的念頭只分「好看」與「不好看」,說到「眼高手低」這些道道,卻是一竅不通。當即也不作聲。寧凝寧凝則盯著那畫,癡癡出神,不料那朵芍葯鮮麗逼真,竟惹來一隻蜜蜂,繞著那花,嗡嗡亂轉,卻又不知如何下口。

    陸漸笑道「我說好吧,你還不承認,這下連蜜蜂都引來了」寧凝寧凝聽他反覆說好,初時不以為意,聽得多了,卻有幾分信實,心裡微微得意,破顏而笑。但見陸漸又咳兩聲,神色頹敗,便道「醫書上說『廣步於庭』,既然出來了,我便陪你走一走,對你身子或許有些好處」當即扶起陸漸,在花中小徑中漫步行走。

    陸漸忍不住問道「寧姑娘,這是哪裡?」寧凝寧凝道「這是主人一位朋友的園子」陸漸道「沈先生他們呢,怎麼只有你一個人在。」

    寧凝寧凝道「他們打聽寧不空的下落去了;我瞧得出來,主人對這件事很發愁」陸漸哦了一聲,說道「那也難怪,寧不空不但狡猾,而且狠毒,如今更有沙天恆相幫,就像老虎生了翅膀。你見了沈先生,千萬提醒於他,讓他當心」

    寧凝寧凝沉吟片刻,搖頭道「不知怎的,我總覺得寧不空這個名字有些耳熟,似乎很久以前聽過。」陸漸道「你們都姓寧,寧什麼寧什麼,聽得慣了,自然耳熟了。」

    寧凝寧凝瞧他一眼,笑道「你這次卻還不苯」

    陸漸咧嘴笑笑,但莞爾之間,笑容盡失,輕輕歎了口氣,止住步子,望著一叢烏絲菊呆呆出神。寧凝寧凝怪道「你怎麼了」陸漸眼神一陣恍惚,忽得歎道「以前,我每做好一件事,阿晴就會誇我『還不笨』,你這會的口氣,和她,和她真是很像」

    寧凝寧凝心中微酸,沉沒一陣,強笑道「你別擔心,那位阿晴姑娘好人好報,一定沒事的」陸漸磚頭望著她,眉眼通紅,幕地握住她手,顫聲道「寧姑娘,你這一句吉言,我一輩子都記得。。。。」

    寧凝寧凝默默抽回手,低眉不語。陸漸方才自覺失禮,訕訕無話。過了一會,寧凝寧凝問道「你說過,寧不空是你的劫主,你又怎麼成了劫奴的?」

    陸漸便將經過說了,問道「你呢?」寧凝寧凝道「我是個孤兒,主人收留我的時候,我年紀很小,什麼都不懂。後來主人讓我練《黑天書》,我也就練了,說起來,卻沒有你這麼曲折的」

    陸漸歎了口氣,道「沈先生別的還好,這煉奴的事,真是可惡之極」寧凝寧凝淡然道「習慣了便好」說到這兒,她注視陸漸,忽而笑道「我卻忘了,你這個劫奴啊,一點也不聽話」

    陸漸道「人生天地間,活的不是一口氣麼?」話音未落,忽聽一陣喧鬧聲,二人轉眼望去,卻見莫乙、薛耳行入園內。寧凝寧凝怕人閒話,忙將陸漸手肘放開。

    薛耳遠遠嚷到「凝兒,瞧我們給你帶什麼來啦」說著手拿一支畫軸,趕上前來。寧凝寧凝接過,展開一瞧,哎呀一聲,驚喜道「是文同的『雪竹圖』,你們哪兒弄來的」

    薛耳道「主人剛從一個寒士手中買來的,花了二百兩銀子」

    寧凝寧凝微微點頭,對那畫中雪竹瞧得入神,不自禁用指頭一點一捺比畫起來。陸漸好奇道「這文同是誰」寧凝寧凝笑道「他是北宋畫竹的名家,與蘇東坡還是親戚,他畫的墨竹或是瀟灑俊逸,或是氣勢驚人,可謂疑風可動,不苟而成,不足一尺,卻有萬丈之勢。文同的墨竹、王維的山水、吳道子的人物、宋徽宗的花鳥、趙孟拂的駿馬,都是我極喜歡的」

    「且慢」陸漸叫道「你說的宋徽宗,不是一個昏君麼?」寧凝寧凝道「那有什麼關係,他做皇帝不好,畫卻是很好很好的。」陸漸怒道「那也不成,既是昏君,他的畫不學也罷」

    眾人面面相對,忽地呵呵哈哈,大笑起來。陸漸心中老大不服,說道「你們笑什麼?難道我說錯了?」寧凝寧凝看了看他,微微一笑,尋思「他年紀不大,卻迂腐得很。」幕地想起一事,問道「薛耳,你們不是去查寧不空的下落麼,怎麼回來了?」陸漸聞言,忙側耳傾聽。莫乙道「主人探到他的消息,說到『兵貴神速』,便追上去了,並讓我們來接你」

    寧凝寧凝奇道「找我作甚」轉眼望著陸漸,皺眉道「可是他呢」莫乙道「主人說,他若沒死,不妨一同去」陸漸喜道「那是最好不過了」寧凝寧凝知他心繫YQ生死,蛛絲馬跡也不會錯過,不禁心中黯然,再不多言。

    四人出了園子,雇一輛馬車,□轆向南,寧凝寧凝問道「去南方了麼」莫乙點頭道「是啊,看情形,那性寧的也在追什麼人」陸漸驚喜不勝,拖口道「追人,莫不是。。。」想著雙拳緊握,身子發抖,流露激動之色。莫乙接口道「你先別高興,主人也只是猜測哩」

    寧凝寧凝莫不做聲,凝神揣摩著手中那幅墨竹,彷彿心游物外,對這些話渾然不覺。陸漸聽了這話,卻是大生希望,心情隨著那馬車顛簸,忽上忽下,忽悲忽喜。他病重未癒,如此勞心,思索一陣,不覺咳嗽起來,牽動肺腑,咳出一口血來。

    寧凝寧凝吃了一驚,忙將墨竹捲起,道「莫乙,XE,快找地歇一歇」莫乙掀開簾子瞧瞧,說道「前面有一處茶社」當即招呼車伕在茶社前停下。

    四人下車入社,寧凝寧凝討了些滾燙茶水,給陸漸飲下,又叫來幾品細軟點心。陸漸吃了兩塊乳餅,又喝了幾口熱茶,肺腑裡舒服許多,對著寧凝寧凝笑了一笑。寧凝寧凝則望著他,眉見大有愁意。

    這時忽聽馬蹄聲響,停在社外,社內的茶客則悄聲議論起來。陸漸轉眼望去,只見葉梵搖著一炳折扇,飄然而入,身後八名隨從中,有六人掛綵,裹手纏腳,神色委頓。陸漸不見谷縝,心中微動,尋思「莫非他聰明機智,逃過一劫」想著暗暗歡喜。


正文 第25章 同行 
正文 第25章 同行 

    葉梵看到陸漸,目光閃動,大馬金刀一坐,叫一壺茶,慢飲細品,兩眼則始終一瞬不瞬,盯著陸漸。寧凝看在眼裡,又見陸漸神色大不自在,心知不妙,匆匆會鈔,攙陸漸出了茶社。馬車啟動,寧凝才問道「陸漸,你認得方纔那人?」陸漸道「我認得,他叫葉梵」眾人齊齊變色,莫乙失聲道「不漏海眼?」

    話音方落,車身嘎的一聲,厄爾停住。只聽馬車伕「駕駕」連聲,連抽拉車馬匹,兩匹馬奮力向前,幾乎四蹄騰空,馬車卻是動也不動。

    車上人無不臉色發白,只聽有人笑道「都下來吧」四人對望數眼,下了馬車,只見葉梵立在車旁,笑吟吟手拽車輪,任那兩匹馬如何奔跑,車輪始終紋絲不動。

    他先聲奪人,露了這一手神功,眾人無不惴惴。陸漸咬了咬牙,揚聲道「葉先生,得罪你是我,與他人無干」

    葉梵哼了一聲,緩緩道「谷縝呢?」陸漸聽得這話,越發篤定谷縝脫身,心中大定,搖頭道「我沒見他」葉梵目光一寒,冷笑道「那個地母傳人呢」陸漸道「我與她失散了」

    葉梵兩眼陡張,眉間湧起濃濃戾氣,幕地長笑一聲,叫道「好」手掌微沉,嘩啦一聲,那馬車如草紙糊就,應聲化為一堆木屑,勁力卻不停止,沿著韁繩傳至馬身,那兩匹馬發聲悲鳴,搖搖晃晃衝出數丈,幕地雙雙跌倒,眼耳口鼻,流出血來。

    眾人臉色慘變,那車伕更是又驚又怕,雙腿一軟,癱在地上。葉梵一手按腰,望天冷笑道「臭小子,我再問一遍,谷縝和地母傳人在哪裡?」

    陸漸見那車伕淚眼汪汪,渾身發抖,心中大是不平,尋思這葉梵一掌斃了自己,卻也罷了,此時為了立威,毀車斃馬,豈不斷了此人的生計。想到這裡,血往上衝,不顧寧凝牽扯自己衣袖,大聲叫道「別說我不知道,便是知道,也休想我吐一個字」

    葉梵盯他一陣,忽而笑道「小子,你知道我為何做了獄島之主?」陸漸搖了搖頭。葉梵森然一笑,徐徐道「只因五尊之中,葉某折磨人的手段最高,任是鐵打的漢子,落到我手裡,葉某也能化成一灘清水」說著大笑一聲,踏上一步,五指箕張,抓向陸漸。

    莫乙心知陸漸無力抵擋,硬起頭皮,右拳虛晃,左掌由肘下穿出,尚未擊到,葉梵手腕略轉,飄風般斜斜抓出,扣住莫乙手腕。莫乙知見雖博,功力卻平平無奇,鬥將起來,也只能欺負谷縝之流。忽覺手腕驟緊,劇痛湧來,喀嚓一聲,左臂竟被齊肩卸脫。

    莫乙慘叫一聲,翻著兩眼,昏死過去。薛耳與莫乙交情極好,見狀大叫揮拳,撲向葉梵。葉梵丟開莫乙,一伸手擰住薛耳的大耳朵,將他提得雙腳離地,薛耳不由得嗷嗷慘叫,葉梵哈哈笑道「你這小怪物,信不信,我擰下你的耳朵餵狗。」薛耳痛不可忍,葉梵說一句,他便慘叫一聲,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陸漸悲憤莫名,不由叫道「葉梵,你也是成名高手,欺負弱小算什麼本事?有能耐,你折磨我好了。」葉梵冷笑一聲,道「我偏要折磨他。哼哼,識相的,就說出谷縝和地母傳人的下落」

    陸漸無法可施,心道「大不了一死」猛地咬牙,將頭一低,狠狠撞向葉梵。葉梵見他用出如此拙劣的招式,當真啞然失笑,一揮手,捏住陸漸脖子,喝道「跪下」陸漸身子無力,應聲跪倒。

    葉梵原本對他的「天劫奴兵法」有些忌憚,萬不料一招便將此人制住,頓時志得意滿,仰天大笑。正當此時,忽覺雙手刺痛,如被火灼。葉梵臉色一變,放開二人,一轉眼,望向寧凝,兩人目光一觸,葉梵急急掉頭,眼角仍是微微一痛。

    葉梵一不留神,幾被「瞳中劍」灼傷雙眼,驚怒難當,厲聲道「賤人找死?」只一晃,便到寧凝身邊,二指如錐,刺向她雙眼,陸漸情急間,也不知從哪兒生出的氣力,向前一撲,抱住葉梵左腿。葉梵方才探過陸漸經脈,深知他身受內傷,形同廢人,是故未將他放在心上,不料他情急拚命,竟有能力抱住自己,不覺微微一驚,怕他弄鬼,氣貫於腿,左右則在陸漸後心一拍,陸漸雙臂發軟,馳然鬆開,當即大叫一聲,大張了嘴,一口咬住葉梵足踝。

    葉梵真氣護體,渾不懼他啃咬,但這情形委實尷尬,不由怒道:「狗東西,信不信老子踢死你。"陸漸已存拚死之心,兩眼血紅,直不鬆口。葉梵伸腳欲踢,卻又怕一腳踢死他,失了谷縝與姚晴的下落,正自猶豫,寧凝再發」瞳中劍「。葉梵厲喝了一聲,揮掌擋開。寧凝無法可施,挺身上前,舉起手中卷軸狠狠打起。葉梵抬臂一格,寧凝只覺得大力湧來,身不由己倒飛數丈,撞在道旁一棵樹上,昏死過去。

    葉梵震昏寧凝,俯身抓起陸漸,將他臉面朝下按在泥裡,冷冷笑道:「你咬牙,咬啊,哈哈,泥巴好不好吃,石子好不好吃。」葉梵鎮守獄島,常年轄制囚犯,鍛煉得鐵石心腸,折磨起來尤為殘忍。陸漸氣出不得,扭動數下,即便昏厥。

    那車伕眼見葉梵行兇,下的雙腿發軟,渾身篩糠,連逃跑的勇氣也為。薛耳原本怯弱,見狀既不敢上前相幫,又不肯丟下眾人逃命,只是縮在一旁,嗚嗚直哭。

    哭得兩聲,他雙耳極聰,忽聽遠處傳來腳步聲,瞪瞪蹬來勢驚人,薛耳聽到時遠在兩里,念頭一轉便在裡內。薛耳正想轉頭去瞧,忽聽忽地一聲,若有勁箭從頭定義掠而過,直奔葉梵。

    葉梵聽到風聲,回掌疾掃,那物與他掌力相撞,波的一聲,紛然四散,竟是一團泥土。葉梵手掌發麻,心中暗驚,方欲轉身,便聽一聲大喝,聲若巨雷。他不及轉念,放開陸漸,反向一掌,呼地迎向來人。「砰」的一聲,兩股奇勁凌空相交,期間若有白光迸出。葉梵失聲悶哼,挫退兩步。薛耳微感詫異,定眼望去,只見身前一人高大魁梧,目光凜凜,不是雷帝子虞照是誰。

    虞照左掌迫退葉梵,右手抓起陸漸,向後拋出,喝道:「你瞧瞧他。"薛耳正要驚呼,忽見一道紅影破空掠出,將陸漸輕輕接著,落地時卻是一名紅衣夷女。這夷女正是仙碧,他看陸漸滿臉是血,氣息若縷,當真又驚又氣,揚聲道:」虞照別繞這廝,陸漸他,他快要死了。」說道這裡,眼鼻一酸,兩眼通紅。虞照濃眉斗挑,臉上湧起一股怒血,叫罵道:「姓葉的狗王八,先受我三百掌,再說其他。"不由分說,便是兩掌。葉梵閃過來,運掌反擊道:「姓虞的,你背後偷襲,算什麼好漢。」虞照呸了一聲,道:「你這狗王八,也配與我論好漢。」

    二人本是當世宿敵,之前屢次交鋒,難分勝負。這兩年,一個豹隱崑崙,一個龍潛東海,九不見面,此番相見各有進益。虞照練成「雷音電龍」雷光電合,攻守自如;葉梵的「鯨息功」已臻化境,六大奇勁分合由心。這兩門奇功威力均是極大,舉手投足,無堅不摧。旁人只見管道上一籃一灰兩道人影,均如狂風糾纏,攪得礦砂沖天,掌風相交,轟隆隆如天鼓震動,掌力掃過地面,留下道道凹痕,如打鐵鏟鏟過一般。

    往來行人見這方情形,心驚膽顫,哪敢進前,紛紛遠離數里,遙遙觀望,其中好事者欲要捕捉二人形影,但只瞧得須臾,便覺得兩眼昏花,胸中煩惡,移開目光,才略略舒泰。

    虞照忽地高叫道:「葉梵,這裡地處官道,驚世駭俗,你敢不敢與我找一處深山,鬥他娘的三天三夜!」夜飯冷笑道:「葉某正有此意,不分生死,決不罷休!」虞照道:「妙極,妙極。"葉梵道:「走走

    兩人邊走邊打,猶如閒聊,一邊說,一邊翻翻滾滾,掠入道邊樹林,卡嚓之聲不絕入耳,沿途樹木摧折,骨牌般一路倒過去。

    仙碧望著二人遠去,心中牽掛著虞照的勝負安危,愁眉不展,再瞧陸漸,愁意更上心頭,當即從隨身包袱中取了幾瓶丹藥,混在一起,給陸漸服下,同時潛運真氣,度入陸漸體內,催化藥性。

    八部之中,地部主「生」,地母以下,均擅醫術,仙碧對症下藥,真氣又極純厚,流轉一周天,陸漸氣息漸漸粗了,脈搏漸洪。可仙碧這一度氣,卻發覺陸漸體內有了更大變故,當即柳眉一挑,臉色凝重,沉吟間,忽聽呻吟之聲,卻是莫乙醒了過來。

    仙碧起身上前,為莫乙接好斷臂,用樹枝綁好,又給他服了幾粒鎮痛藥,莫乙連聲道謝。仙碧又走到寧凝身前,俯身查看,薛耳心中關切,上前問道:「凝兒沒事麼?」仙碧見他雙耳異象,心念微動,含笑道:「你叫薛耳,是不是?」薛耳吃驚道:「你認識我?」仙碧點頭道:「你是薛耳,這位姑娘想必就是寧凝,那個大腦袋是莫乙。。。。」瞧那車伕,卻有些猜不出,遲疑道:「他是秦知味麼?」

    薛耳搖頭道:「他不是秦老頭,他是個趕馬的。」仙碧一愣,自嘲笑笑,說道:「我叫仙碧,來自地部。」薛耳聽得這話,神色訝異,繼而流露出崇敬神色,說道:「原來是仙碧小姐,令尊還好麼?」

    「難為你還記得他!」仙碧笑道:「家父很好,他很掛念你,常說江湖險惡,怕你不能自保。」學而露出感動神色,抽了抽鼻子,說道:「上次見令尊,年紀很小,但他對我卻很好。。。。。。」

    仙碧見她眼眶四潤,不覺歎道:「別難過,將來一定還能見到的。」薛耳點了點頭,收拾心情,又問道:「凝兒還好麼?」仙碧道:「葉梵手下留情,他只是閉了氣。」說著抱起寧凝,推拿一陣,寧凝吐出一口氣,睜開雙眼,忽覺得自己躺在一個陌生女子懷抱裡,微感羞赧,說道:「你。。。。。。」

    薛耳接口道:「她是仙碧小姐。」仙碧在西城劫奴中名聲極大,寧寧雖沒見過,卻久聞其名,當即掙起,欠身施禮,瞧著這位傳奇人物,目光裡頗為好奇。仙碧也瞧著她,忽而笑道:「早聽說玄瞳寧凝是位每人,今日一見,名不虛傳。」寧凝雙頰漲紅,羞道:「姊姊才美呢!」目光一轉,間陸漸滿臉血污,昏睡不醒,也不知他傷如何,不由得急在心裡,又怕仙碧瞧頗,不敢詢問,目光卻凝注在陸漸漸身上。

    仙碧久處情關,深諳男女情意,微一留意,便瞧出寧凝的心思。頓時峨眉微蹙,暗自發愁:「這女孩兒對陸漸的關切可不一般,可他二人同為劫奴,依照第四律,怎能結合?唉,我這陸漸弟弟,福分真是太薄。」

    想到這裡,喟歎一聲,對薛耳道:「你去抱我陸漸弟弟。」又從包袱裡取出了若干銀兩,給兩位車伕,道:「這些銀兩算是賠償你的車馬。」那車馬伕接過銀子,亦驚亦喜,一跌聲道謝去了。

    仙碧與眾人暫到附近人家歇息,歇下不久,陸漸轉醒過來,與仙碧見過,得知此番幸得她與虞照相救,更是感激,問道:「虞先生與姊姊怎麼也來了。」

    「還不是為了你那個啊晴。」仙碧歎道:「如今七日之約已經過了,祖師畫像定要奪回來。」陸漸苦笑道:「姊姊不必費心了,啊晴如今面對強敵,是生是死也不知道,」

    仙碧詢問其故,陸漸說了。仙碧聽說寧不空沙天洹返歸中土,秀目緊蹙,又聽說姚晴落入深澗,生死難料,便搖頭道:「你放心,她還活著。」

    陸漸呆了呆,心頭湧起一陣狂喜,失聲道:「你見過她?」

    「我沒見過!」仙碧道,「但有地部弟子,昨日在一家客棧的牆上發現姚晴留下的地部暗語,大意是說遭遇強敵,要去天柱山躲避。」

    陸漸即喜且疑,沉吟道:「她怎地給地部弟子留話?」仙碧微微冷笑:「我起初也覺得奇怪。可聽你一說,我卻明白了:寧不空要捉他,左飛卿我和虞照也要拿她,兩方強敵,都難應付。是以最好的法子就是挑撥我們和寧不空鬥上一場,鬥個兩敗俱傷。只沒想到天部也捲了進來。」說著歎了口氣。

    「姊姊。」寧凝忍不住問道,「這啊晴姑娘為何別處不去,偏去天柱山呢?」仙碧搖頭道:「我也不知道,這女孩子的心思,慣是難猜。」她注視寧凝,不由尋思:「比起那姚晴,這女孩可愛多多,他如非劫奴,卻是陸漸的良配。。。。」

    陸漸聽的這話,卻別有一番心思:「我要送舍利去天柱山,啊晴是知道的。她放出風聲去天柱山,豈不是暗示我傷好之後便去相會?」想著心跳加快,額上滲出細密汗珠,說道:「姊姊也去天柱山嗎?」

    仙碧望著他搖頭苦笑,說道:「你一聽她去了,便急著去麼?」陸漸笑而不答,寧凝默默看著她,心道:「她找道啊晴姑娘之日,便是我與他離別之日麼?」又尋思,「既然都是離別不如早離。」便道:「姊姊,你陪著陸漸,我和莫乙薛耳還要去追主人,助他對付寧不空。」

    仙碧身子一顫,盯這她道:「沈周虛要對付寧不空?」寧凝道:「主人讓我去,除了對付寧不空,還要做什麼?」仙碧雙眼凝視她,神色忽而悲憫,忽而氣憤,忽而又有些傷感,驀地握住寧凝纖纖玉手,肅然道:「寧凝,你聽姊姊的話,無論如何,不要去見沈舟虛,更不可對付寧不空。」

    寧凝迷惑到:「姊姊這話什麼意思?」仙碧淒然一笑,歎道:「至於其中緣由,我不便多說,但你聽我的話,千萬別去。"但瞧寧凝神色倔強,似有不服,正要再勸,忽聽門外傳來一聲歎息,仙碧心頭微動,叫道:「飛卿麼?」奔出門外,卻見門外大樹的樹皮揭去一塊,露出雪白樹肉,書上刻有幾行小字:「谷神通已至中土,告知虞照,速速迴避,勿要逞強。"

    仙碧神色淒變,環顧四周,又叫道:「是飛卿麼?」不想四野空寂,絕無人應,仙碧微感惆悵,忽聽身後動靜,轉頭一瞧,眾劫奴紛紛出門,連陸漸也由寧凝攙了出來。

    仙碧也不及細說,促聲道:「如今糟了,形勢緊迫,我要告會虞照。你們千萬在此等我,不要前往天柱山。"說著頭也不回,如一陣清風,飄然去了。

    陸漸見仙碧恁地驚慌,大感疑惑,看過樹上所刻字跡,問道:「這谷神通很厲害麼?」卻聽無人答應。回頭一看,其他三人也盯著留字,臉色微微發白。

    沉默時許,莫乙,皺了皺眉,歎道:「西城之主,東島之王,萬歸藏城主仙逝之後,天下第一高手就是這"谷神不死"谷神通了。"

    "谷神不死?」陸漸奇到,"什麼意思?」薛兒接口道:「這個我知道,只因他三次逃脫萬城主的追殺。"

    陸漸倒吸一口涼氣,心到:「魚和尚接了萬歸藏三招,便受不治之傷,谷縝的爹爹竟三次逃脫萬歸藏的追殺,又是何許人物?」

    "`谷神不死,是謂玄牝`,本是<<道德經>>裡的話。"莫乙說道,"當年萬城主第二次追殺谷神通不果,曾說過一句話:「谷神不死,東島不亡。"此言傳出,谷神通便得了這個綽號,主人也曾說過,東島若無谷神通,早就亡城了,多虧有他,東島才得死而復生。原本萬城主死後,大家都當他會反攻西城,但不知為何,十多年來,他竟沒踏出東島半步。這次忽來中原,說出來,真是十分驚人。"

    陸漸心知谷神通此來中原,必與谷縝有關,想到二人父子相仇,構成世間悲劇,不覺搖頭歎息。寧凝思索片刻,忽道:「莫乙,這谷神通會不會對主人不利?」莫乙苦著臉道:「還用問麼?他和主人仇恨可大了。"寧凝吃驚道:「什麼仇恨?」莫乙遲疑道:「這個麼,主人不讓我說。"不說罷了。"寧凝冷哼一聲,道,"既是主人的對頭,我們是不是該知會主人,讓他有所防備。"

    莫乙道:「雖然這樣說,但有個累贅,我們猴年馬月也追不上主人了。。。。。。。。。。"說著向陸漸努了努嘴。

    寧凝見莫乙神情,微微有氣,說道:「書獃子,誰是累贅,你可說清楚些。"莫乙道:「還有誰呢,就是這個姓陸的,他本事不濟,仇家又多,剛才幾乎害死我們。還有薛耳你說說,主人怎麼說他的。"

    薛耳性子天真,不知莫乙志在嫁禍,張口便道:「主人說,他已是一個廢人,活不了幾天的。"莫乙道:「對啊,帶著這麼一個半死之人走路,不是累贅是什麼?」

    這些話本在陸漸意料之中,是以他聽後只是自憐自傷,也不覺極大悲苦。寧凝卻是心如刀絞,淚水湧出,在眼眶裡轉來轉去,驀地舉拳,狠狠打向薛耳,罵道:「你胡說八道,你才活不了幾天。"

    薛耳頭上挨了幾下,哇哇痛呼,躲到莫乙身後,探頭叫道:「凝兒這都是主人說的,你幹嗎淨打我。。。。。。。"忽見寧凝呆呆站立,長長的睫毛輕輕一顫,兩點淚珠順頰滑落。

    薛耳見狀,甚覺過意不去,忙道:「凝兒,你別哭呀,算我胡說好了。你要打就打,我決不再躲。」說著當真挺身出來,閉上雙眼。

    陸漸見寧凝竟為自己落淚,既是感動,又覺迷惑,心想這女子與自己相交甚淺,說的話也不過二十來句,何以對自己如此之好?當下說道:「寧姑娘,陸某微賤之軀,不值你為我擔心。你們不妨先給令主報信,我在這戶人家慢慢靜養,等待仙碧姐姐。"

    寧凝望著他,雙頰漲紅,眉頭微微顫抖,驀地揚聲道:「誰擔心你了?你的死活,與我有什麼關係?」狠狠一拂袖,轉身便走。莫乙向陸漸嘻嘻笑道:你好好在此養病,等我們辦完了事,再來看你。"說罷和薛耳跟隨寧凝去了。

    陸漸目視三人去遠,微覺惆悵,思索片刻,轉頭詢問屋主,得知去天柱山的道路不止一條,寧凝三人走的是近道,另有兩條路,地處荒野,迂遠難行。當下問明路途,謝過主人,尋思:「我留在這裡,徒自等死。阿晴去天柱山,正是望我前去相會。我死期將至,不承望能與她長相廝守,但在臨死之前,能夠見她平平安安,當真雖死無憾。"念到這裡,抖擻精神,邁步向天柱山行去。

    他虛弱至極,每走數里,便要歇息許久,這般停停走走,日漸西斜,天色向晚,樹影搖動,恍如魑魅潛蹤,山巒跌宕起伏,有如一尊尊雌伏巨獸,在月光裡投下詭異倒影,叢林中怪聲不窮,既有梟鳥,又似寒鴉,還有許多說不出名字的聲音,陰森可怖,叫人寒毛直聳,叢林深處,點點綠光漂浮不定,似乎藏了無數怪物,正向著這方窺視。

    陸漸又累又餓,四周卻越來越暗,濃蔭蔽月,不見五指。他扶著樹木,挪到一塊大石頭邊坐下,不自禁咳嗽起來,喉間湧起溫熱腥鹹的液體

    「大約趕不到天柱山了。」陸漸自忖道,「造化弄人,沒想到我死在這裡。」想著自嘲苦笑,靠著石塊喘息片刻,倦意如潮湧來不覺睡了過去。

    昏沉之際,忽地渾身戰慄,若有所覺,陸漸努力張眼望去,不遠處十餘點綠光游弋不定。陸漸頭皮發麻,雙手著地亂摸,卻只摸到一根細小樹枝。

    那綠光越逼越近,腥臭撲鼻,暗中黑影憧憧,竟是幾頭惡狼。陸漸屏住呼吸,握緊手中小枝。欲要揮出,忽覺手臂虛軟無力,竟是無法抬起。眼見那當頭惡狼前爪刨地,嗚嗚咆哮,它看出陸漸虛弱,一扭身,正要撲來,黑暗中忽地火光一閃,那狼的毛髮騰地燃燒起來,它灼痛難忍,嗚嗚慘嚎,就地打個滾,熄滅火焰,轉身便逃。群狼吃驚後退,驀然間,火光再閃,又有兩頭惡狼身子著火,頓時一陣嗚嗚嗷嗷,群狼一哄而散,夾著尾巴鑽進樹林。

    「寧姑娘?」陸漸不由歎了口氣。黑暗裡輕哼一聲,細碎腳步聲來到他身邊,一雙溫軟小手將他扶起。陸漸苦笑道:「我又欠了你一條性命,真不知如何報答。」

    寧凝默不作聲,扶著他穿林繞石。曲折而行,竟如在白晝中行走。半晌停下,陸漸只聽一陣細響,忽地火焰騰起,燃起一堆篝火,照亮四周,卻是一個洞穴。寧凝坐下,低頭撥火一言不發。

    陸漸訕訕笑道:「寧姑娘,你沒與莫兄、薛兄一道麼?怎麼來這裡了?」話音未落,寧凝將手中樹枝狠很一敲,激得火星四濺。陸漸便是再愚笨十倍,也覺出她心中怒氣,頓時吟若寒蟬,作聲不得。

    二人對火坐了半晌,陸漸又睏倦起來,昏昏入睡。迷糊間,忽聽得呻吟之聲,陸漸一個機靈,張眼望去,只見寧凝蜷在地上,雙手捂眼,渾身顫抖,似乎極為痛苦。

    陸漸極為驚訝,扶著牆壁,挪到寧凝身前,問道:「寧姑娘,你怎麼了?」

    寧凝顫聲道:「你,你別過來。」陸漸怪道:「你哪兒痛麼?」寧凝再不作聲,身子卻抖得越發厲害,只是竭力苦忍,再不肯呻吟一聲。

    陸漸蹲下來,瞧著她痛苦情形,卻是束手無策。正自忐忑,寧凝卻慢慢平復下來,豆大的汗珠從額上滾落。頭髮衣衫均被濡濕,半晌抬起頭,雙眼又紅又腫,恰似胡桃一般。

    陸漸吃驚道:「你、你的眼睛。「寧凝依著洞壁,淒然一笑,道:「我很難看是麼?」陸漸一愣,不覺莞爾,心忖她到底是女孩兒,至此關頭,首先記掛的卻是自身容貌,當下說道:「哪裡話,你很美啊,哪兒難看了。」

    寧凝咬了咬嘴唇。輕哼道:「你撒謊,我的眼睛又紅又腫,一定難看極了。』陸漸道:「有點兒腫不假,想是害火眼,用清水洗洗就好。」說著起身向洞外走去,忽聽寧凝叫道:「你、你去哪兒?」語氣甚是驚慌。陸漸道:「我去找些泉水,給你清洗眼睛。」

    寧凝急道:「你別去,外面黑漆漆的,你瞧得見麼?」陸漸道:「你方才來,不也瞧見了,我摸索著就是了。」

    「你傻了麼?」寧凝輕輕歎道,「我的劫力在雙眼,能夠夜視,白天黑夜,對我並無分別。」陸漸心中恍然,尋思道:「無怪她方才在黑暗中行走自如。」當下道:「不礙事,我一會兒就回來。」正要邁步,寧凝急了,失聲叫道:」你、你別走,我、我瞧不見東西。」

    陸漸這才一愣,止步回頭,望著她紅腫雙目,疑惑道:「你的眼睛到底怎麼了?」寧凝抿嘴喘息一陣,苦笑道:「痛得厲害,一個月總有那麼兩三次,過一陣就好。」

    陸漸道:「怎麼會這樣?」寧凝抿了抿嘴,幽幽道:「練成『瞳中劍』之後,常常這樣,或許過不了幾年,我就會變成瞎子。」陸漸一驚,忙道:「你別說這麼喪氣的話。」這並不是喪氣,」寧凝搖頭道,「修煉『瞳中劍』的劫奴,無一例外,都成了瞎子。」陸漸失聲道:「這是為何?」寧凝搖頭苦笑,輕輕道:「『瞳中劍,並非我自身的劫術,而是當年一位天部高手想出來的,威力很大,有些心狠的劫奴,練成之後,能一下子將對手的雙眼燒壞。」

    「這卻不然。」陸漸接口道,「我見你用過幾次。怎沒燒壞別人的眼睛?」

    寧凝搖頭道:「我每次不能視物,心裡就很難受。何況我也遲早會變成瞎子,主母常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又何苦去害他人呢?今日我本想燒壞葉梵的眼睛,可事到臨頭,還是下不了手。」

    陸漸注視寧凝,她面龐秀美絕倫,映著火光,發出柔和恬淡的神采,縷縷青絲也被火光映照、彷彿鍍了一層絢麗的金色。過了良久,陸漸歎了口氣,說道:「寧姑娘,難道你沒有別的劫術,定要用這個『瞳中劍』?」

    寧凝搖頭道:「不是說了麼『瞳中劍』不是我本身的劫術,『五神通』裡,劫力在眼的劫奴,均能修煉。我本身的劫術卻叫『色空玄隴』,能夜視、辨色、識圖,但卻不能傷人,也無法自保,於是主人便讓我修煉『瞳中劍』,這個本事很是霸道,反噬起來也極厲害,能叫人痛得死去活來,直至失明為止。」

    陸漸憤然道:「如此凶險,幹嗎還練。」寧凝輕輕慘笑道:「主人讓我練的,又有什麼法子。」陸漸氣得發抖,禁不住咳嗽起來,好一陣才緩過氣,衝口說道:「這個沈舟虛……咳咳。。。。真是……咳……真是大大的混蛋。」

    寧凝吃驚道:「你、你怎麼罵我的主人?「陸漸道:「就是咳咳……就是罵他……他可惡透頂……分明……咳咳……分明就不把你當人。」寧凝怔寧凝怔忡一會,搖頭道:「我是主人養大的,主母帶我像親生女兒一樣。即使我的眼睛真的瞎了,那也很好,算是我報答他們的恩情。」

    陸漸憤然道:「你,你……真實個糊塗蟲,他們養你教你,只為利用你。」寧凝聽了,心裡有氣,大聲道:「你難道就不是糊塗蟲嗎?病成這樣子,還要去天柱山;在荒郊野外歇息,也不燃火,幾乎就被狼吃了;你說我糊塗,你,你比我糊塗十倍。」

    陸漸見他神情憤怒,但卻絲毫不見凶狠,反而頗為可愛,不覺啞然失笑,寧凝無法視物,心裡卻敏銳如故,疑惑道:「你,你在笑什麼呢?」陸漸不願說謊,便道:「沒什麼,看著你就想笑。」寧凝沉默時許,恨聲道:「我知道了,你笑我眼睛難看,是不是?」

    陸漸愣了愣,說道:「哪裡話?」寧凝驀地轉身,面朝洞壁,怒道:「你坐遠一些,我不想再見你了。」陸漸微微苦笑,挪開半尺,寧凝知覺,喝道:「再坐遠一些,越遠遠好。「陸漸嗯了一聲,又挪了寸許,始終不離寧凝左右。

    篝火燃燒,畢剝有聲,火前的男女卻寂然不語。時光慢慢流去,也漸漸逝去,天亮前,陸漸打了一個盹。醒來時,天光大白,自洞外射來,照著一堆灰白餘燼,陸漸轉頭一瞧,不見寧凝,頓時人驚,踉踉蹌蹌奔出洞外,叫道:「寧姑娘,寧姑娘……」

    叫聲未絕,忽聽昂的一聲,陸漸嚇了一跳,掉頭望去,卻見寧凝牽著一頭大水牛,逍遙而來,陸漸定眼細看,只見寧凝雙眼紅腫已退,但眼白仍然佈滿血絲,當即責怪道:「寧姑娘,你眼睛還沒好,怎麼能夠亂走?」

    寧凝瞪他一眼,道:「你不是要去天柱山嗎?」陸漸道:「是啊。」寧凝道:「你走著去?」陸漸道:「對呀。」寧凝冷笑道:「你走得動麼?」

    陸漸一怔,不禁默然。卻聽寧凝冷冷道:「你騎這頭牛去。」陸漸遲疑道:「這牛……」寧凝道:「是我向農家買來的。」又從牛背上取了一個紗布包裹,掀開時,麥香撲鼻,卻是幾個白麵饃饃,寧凝遞給陸漸,又從牛頸下摘下一罐米漿,均是從農家討來的。

    陸漸結果饃饃『米漿,呆了一呆,驀地狼吞虎嚥,大吃起來。寧凝見他吃得很香,不覺削道:「有那樣好吃麼?」陸漸眼睛紅紅的,嘴裡塞滿食物,嗚聲道:「這,這是我吃過最好的飯了,什麼,什麼山珍海味都比不上。」

    寧凝一呆,眼眶倏熱,歎了口氣,掉過頭去,只見遠方重巒疊嶂,孤峰聳翠,山林幽曠深邃,若與天接,幾片薄薄的雲朵,彷彿畫在碧藍色的天幕上。

    正瞧得出神,忽聽陸漸道:「寧姑娘,你不吃麼?」寧凝搖頭道:「我路上吃過了。」陸漸笑道:「我也吃飽了。」寧凝深深看他一眼,笑道:「既然吃飽了,就上牛背來,我牽著你走。」

    陸漸搖了搖頭,挺身道:「不成,我是男子漢,怎麼能讓你牽著拉著。」寧凝呸了一聲,道:「生病了,就不算男子漢。」陸漸呵呵笑道:「不是古詩有說,活著是男子漢,死了也是男子漢麼?更別說生病了。」寧凝道:「你哄人吧,哪兒有這樣的詩?」陸漸道:「一定有的,只是原話未必這麼說。」寧凝想了想,失笑道:「是不是『生當為人傑,死亦為鬼雄』?」陸漸撓撓頭,笑道:「對,對,就是這個,文縐縐的,我老記不住。」

    寧凝莞爾道:「這次你可失算了,這首詩卻是我們女子作的。」陸漸吃了一驚,道:「是麼?」不覺語塞,半晌讜道,「那這樣好了咱們輪流騎坐,只是我騎,叫人過意不去。」

    他一再堅持,寧凝無奈,勉強應承。陸漸有斷然以她為先,寧凝爭他不過,只的翻上牛背,真覺的哭笑不得,忖道:「千方百計給他找來的坐騎,卻讓我來用。」

    可不知怎地,她坐在牛上,望著前方的陸漸,內心深處,卻有一絲說不出清,道不明,的甜蜜之意,化將開來。

    陸漸身子乏力,行走不久,便又咳嗽起來,寧凝急忙下來,將他扶上牛背,自己牽牛而行。陸漸喘息稍定,深感愧疚,說道:「寧姑娘,真對不住。」寧凝道:「你乖乖坐著,就很對得住我了。」陸漸道:「我這樣坐著,忒不自在,你給我找點兒事情做?要不然,我可真是成了一個廢人。」

    寧凝不覺莞爾,說道:「你這樣不老實,就講幾個故事,給我消悶解乏。」陸漸大喜道:「講故事麼,我可擅長了。」便滔滔不絕,將陸大海講給自己的海外奇談說給寧凝聽,可惜他口才平平,不似陸大海那麼神吹鬍侃,那些幻奇怪談,經他一說,竟然變得淡而無味,絲毫不覺有什麼神奇之處了。寧凝聽了幾個,說道:「這些有什麼好聽的?還不如說說你自己的故事呢。」陸漸撓頭道:「我自己的故事,更加不好聽了。」寧凝道:「你不說出來怎麼知道不好聽?」陸漸想了想,說道:「我小時候日子很是平常,只和人打過兩次架,可惜都打輸了。」寧凝奇道:「你為何與人打架?」陸漸道:「第一次是去鎮上賣魚,幾個小潑皮搶了我的魚,我一生氣,就跟他們打,他們人多,把我按在泥塘裡,幾乎悶死。」

    寧凝呸了一聲,不忿道:「這些人可真壞,後來呢?」陸漸道:「後來爺爺給我出頭,打傷了其中一人,被衙門關了好幾天呢。」寧凝沉默半晌,又問道:「第二次呢?」陸漸道:「第二次也是為了賣魚,那時鎮上有個姓黃的漁霸,大家都叫他大黃魚。他見了我的魚,就要強買,價格給得很低。我不肯賣,他就打了我一耳光,我當時正巧握著扁擔,熱血上湧,就狠狠一下,打的大黃魚頭破血流,可他的幫手多啊,一哄而上,拳腳齊下,若不是爺爺趕來及時,我定被活活打死了。事後爺爺賠了無數小心,設了筵席,還請了很有面子的大戶說情,才將這事平息下去,但從那以後,爺爺便不讓我賣魚了,罵我像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只會給他惹禍添亂。」

    「你爺爺好不講理。」寧凝哼了一聲,說道,「分明都是人家的不對,為何偏偏罵你呢?」

    陸漸道:「爺爺說,窮人在世上,很是渺小,不忍耐就活不下去的,可我偏偏忍耐不住,受了欺侮,就覺得心中不平,覺得不平,就要與人硬抗,生也好,死也罷,總不肯輕易屈服的:爺爺說,我這性子若不改,定然活不長的,唉,卻不料真被他說中了。」當下抬頭望天,悠悠歎了口氣。

    寧凝心中大痛,默然前行。過了時許,陸漸又徐徐道:「後來,我遇上了阿晴,便發生了許多奇奇怪怪的事,竟是常人一輩子也沒經歷過的。」寧凝身子一顫,步子不由自主,變的慢了。

    陸漸彷彿自言自語,絮絮說到如何遇上姚晴,如何練劍,如何鋤奸……不只說故事,還講到與姚晴練劍時的悲喜,與她分別時的痛苦,變成劫奴後流落東瀛的苦悶,與阿市的糾纏不清,還有與魚和尚死時的傷心絕望,以及和谷縝脫出獄島時的歡欣鼓舞……這種種心情並非杜撰,均是他親身經歷,此時娓娓道來,自然而然,樸實感人。或許是自知壽命不永,陸漸說起這些,心中忽地生出奇妙這感,彷彿所思所憶,宛在目前,就如人之將,回顧平生一般。

    這樣一個說,一個聽,二人一牛,穿過羊腸小道,行走於茫茫原野,白雲深處,傳來牧童的短笛,嗚嗚咽咽,悠揚婉轉,寧凝聽著聽著,不知怎地,忽就流下淚來。

    江南煙雨,不期而至,入晚時分,雨說來就來,細如絲,輕如煙,瀰漫天地,山巒曠野,平添幾分傷心碧色。

    附近全無人家,寧凝只得覓了一處巖角躲避,夜裡風雨如晦,雷聲隱隱,陸漸內傷沉重,又遭風寒,頓時不住痛咳,幾次昏厥,容色越發憔悴,眉間透著一股死黑之氣。寧凝難過至極,幾度欲勸他別去天柱山,可一想到他對姚晴的刻骨情意,便不由住口,心中百味雜陳,道不出是何滋味。

    次日風息雨霽,二人重又上路,陸漸已是無法行走,欲要一逞男子氣概,也是有心無力,唯有伏在牛背上不住咳嗽,間或咳出血來。

    走不多時,忽聽寧凝驚叫一聲,陸漸舉目望去,只見前方道路上灰乎乎,毛茸茸一片,定眼細看,不覺駭然,原來大大小小全是老鼠,如溪如河,盡向一個方向奔去,道路兩旁的田野中,不時還有老鼠跳出來,加入其中。

    陸漸楞了楞,轉眼一瞧,寧凝緊攥牛繩,雙頰雪白,雙眼大睜,身子彷彿定住了,心知她到底是女孩兒家,害怕小小動物,忙叫道:「到牛背上來。」這一句驚醒夢中人,寧凝情急間,也顧不得羞澀,縱身躍上牛背,望著眼前異象,渾身發抖。

    陸漸道:「聽說老鼠都是地理鬼,能預知天災,避禍趨福,這附近或許發生了什麼災禍。」說道災禍,寧凝不覺想起陸漸的病情,瞧他一眼,不勝煩憂,問道:「那該怎麼辦?」

    陸漸道:「老鼠既是躲避災禍,我們跟著它們,就能平安。」寧凝略一遲疑,點頭道:「也好。」二人同乘一牛,呼吸可聞,心中均是怦怦直跳,當下遙遙跟著鼠群,緩緩而行。

    行了約摸半個時辰,忽聽前方山谷裡傳來:「嗚嚕嚕,嗚嚕嚕」的怪聲,二人聽的心中煩惡,遙遙望去,只見那座山谷石多樹少,瘦石嶙峋。寧凝心覺有異,將陸漸扶下牛背,藏好水牛,饒過山嶺,爬到崖頂,向下俯看。

    不看則已,這一瞧,二人均是駭然。但見山谷中烏壓壓,黃乎乎,儘是老鼠,頭爪相疊,擠得水洩不通,彷彿十幾里內的老鼠不約而至,在此聚會一般。

    寧凝噁心至極,扭頭不看。陸漸膽量教大,定眼望去,只見鼠群中蹲中一個人黃衫怪人,又瘦又小,黃毛黃發,嗚嚕嚕怪亂叫不已。陸漸奇道:「原來是他。」寧凝道:「你認得他?」陸漸道:「別人叫他『鼠大聖』,也是一個劫奴。」寧凝哦了一聲,道:「這就難怪了,瞧他能發聲馭鼠,應該是『五神通』中的『馭獸奴』了。」

    忽聽那鼠大聖停住怪聲,桀桀笑道:「螃蟹怪,你服不服氣?再撐下去,你就要改名字了。」只聽見有人呸了一聲,悶聲道:「改你娘的屁,改叫什麼名字?」陸寧二人循聲望去,卻不見人,心中甚是驚奇。鼠大聖嘻嘻笑道:「改叫螃蟹殼。至於肉麼?都被我的乖乖門吃光了。」另外那人沉默半餉。驀然怒道:「***,算你小子有種,老子認輸,但是否老大,卻不是我說了算。」

    鼠大聖笑道:「你認輸就好。」又嗚嚕嚕叫了兩聲,灰黃鼠群退開一隅,露出一個人來,遍體鱗傷,一躍而起,卻是個精壯漢子,雙臂又粗又長,直垂到地,神色十分沮喪。陸漸識得此人正是螃蟹怪,不由付道:「這兩人既然在此,寧不空必然就不遠了。」

    忽見鼠大聖抬起頭來,怪叫道:「石守宮,你怎麼說?」只聽見一個陰沉沉的聲音說道:「你又能把我怎麼樣?你的乖乖們會爬牆麼?

    陸漸循聲一瞧,卻見一片光溜溜的石壁,正覺奇怪,石壁上一處凸起忽地動了動,陸漸定神細看,不覺吃驚,敢情石塊非石,而是一個灰衣裹滿身子的怪人,形如壁虎,鑄在石壁上也似。

    石守宮一擺頭,驀好展動四肢,動如閃電,在巖壁上忽左忽右,忽上忽下,飛也似爬將起來,鼠大聖綠豆也似的小眼裡流露出緊張神色,一瞬不瞬,死死盯著他,隨他進退,左右躲閃。

    石守宮繞著山谷石壁爬了兩圈,速度之疾,換位之速,令人眼花繚亂,驀然間,他鼓起兩腮,噗地吐出一物,細長如縷,足有十丈,去如尺虹飛星,正中鼠大聖臀部。鼠大聖尖叫一聲,捂著後臀,歪倒在地,那細長之物伸縮如電,嗖地一聲,又縮回石守宮口中。石守宮伸出細長舌頭,舔去嘴邊血漬,嘻嘻笑道:「你知道的,我這『靈舌鏢』有毒,中者只有一刻好活,你若不服我,可是沒救。」

    鼠大聖渾身僵冷,出生不得,欲要點頭,脖子卻僵如石頭,石守宮笑道:"你若服了,就眨三下眼."鼠大聖活命第一,忙將小眼連眨三峽.石守宮方從袖裡取出一個小瓶,傾出一顆藥丸,他雙手取藥,雙腳和腹部仍然貼在壁上,紋絲不動,喝道:"張開嘴來."鼠大聖勉力將嘴唇張開一線,石守宮將藥丸噙在口中,鼓腮噴出,那藥丸化作一點流光,在鼠大聖唇間一閃而沒.

    這一噴力道十足,準頭更是奇佳,陸家見了,不覺凜然.

    鼠大聖服了解藥,爬將起來,悻悻道:"石守宮,你不過佔了地勢的便宜."石守宮陰陰道:"你反正輸了."鼠大聖哼了一聲,揚聲道:"赤嬰子,你怎麼不作聲?"

    只聽從東邊崖頂傳來一個細弱的聲音:"我這麼小,這麼弱,哪兒能和你們爭呢?"鼠大聖焦躁道:"去你媽的,你這小不點兒,慣愛扮豬吃老虎,再不出頭,我可認石守宮為首了."

    那人沉默片刻,笑道:"既然如此,我且試試."忽聽展翅聲響,崖頂騰起一隻大鶴,體格出奇,足比凡鶴大了一倍,飛在天上,有如一片長雲.

    石守宮臉色不變,一張口,"靈舌鏢"噗地射向那巨鶴.他口舌極為有力,那鏢去勢勁急.那鶴卻若有靈性,展翅盤旋,讓過來鏢,雙翅驟斂,落在石壁上一顆松樹上,這時間,陸漸方才看清那鶴背上有一個小人兒,坐著不足兩尺,身子瘦小,故顯得腦袋極大,雖似小兒"臉上卻又皺巴巴的.彷彿年紀不輕.只見他盯著石守宮笑了笑,陸漸與他延伸一觸,便覺微微暈眩.

    石守宮鼓起兩腮,正要再發"靈舌鏢"驀地四肢發軟,啪嗒一聲,脫離石壁,掉落在地,張嘴蹙額,雙手亂揮,似在與某以無形之物搏鬥,那白鶴發聲清唳,俯身衝下,兩爪按住石守宮,石守宮吃痛,如夢初醒,急欲掙扎,那白鶴伸著長喙,閃電般在他肩上啄了一下,石守宮立時慘叫一聲,忙叫道:「我服了,服了。」

    那小孩兒模樣的赤嬰子嘻嘻笑道:「我這麼小,這麼弱,你也服我?」石守宮呸了一聲,道:「贏了就贏了,說什麼便宜話,說到底,你還不是靠這只扁毛畜生。」赤嬰子臉色一變,那鶴猛地探喙,又啄石守宮一下,石守宮才叫道:「我認輸了,還要怎地?」赤嬰子冷冷道:「你罵我的鶴兒什麼?」石守宮忙道:「是是,它不是扁毛畜生,它是鶴爺爺,鶴祖宗。」

    赤嬰子這才露出笑容,說道:「這麼說,你們真的服我了?」他目光掃過去,螃蟹怪鶴鼠大聖的臉色均是一變,轉過目光,不敢與他相對。紛紛道:「願賭服輸,先說好了,誰勝了,以誰為首。」

    赤嬰子笑道:「這麼說,從今往後,我就是獄島劫奴的首領了?」其他三人齊聲道:「不錯,不錯。」赤嬰子笑道:「那麼從今往後,我是老大,石守宮老二,鼠大聖老三,螃蟹怪老四。所謂蛇無頭不行,呆會兒對付「天部六大劫奴」,諸位都要聽我指揮,齊心協力,將他們一網打盡。」

    四人對答之時,那巨鶴不住俯頸啄食地上的老鼠,頃刻吃了十多隻,鼠群騷動起來,又無人挾制,頓時紛紛逃散.赤嬰子不由笑道:"鶴兒,這些東西不乾淨,少吃些."說著摸那巨鶴頸項,誰料那鶴猛然掉頭,伸喙啄來.赤嬰子不待它啄到,目透異光,那鶴與他目光一交,頓時彎曲長頸,低低哀鳴.赤嬰子於是摸摸它頸,笑道:"對啊,這才是乖鶴兒."敢情這巨鶴被赤嬰子馴服未久,凶野之性未泯,時而反噬,若非赤嬰子身負異能,也難駕馭.陸漸瞧在眼裡,暗暗發愁,尋思:"這些怪人竟然是獄島裡練出來的劫奴,不只厲害,而且惡毒.聽這話,他們死要對付天部劫奴.天部劫奴除了燕未歸,均是`無神通`不善打鬥,如何抵擋這些怪人?又不知阿晴能否躲過這些人的追蹤...."他越想越愁,轉眼望去,卻見寧凝神色淡定,似乎並不如何憂慮.

    忽聽一聲長長的厲嘯,從不遠處傳來。那死人一齊住口,紛紛道:「主人叫喚了,快去,快去。」赤嬰子控鶴飛舉,冉冉當先飛去。剩下三人望影興歎,惺惺徒步尾隨。

    陸漸道:「寧姑娘,形式急迫,我們追趕上去。」寧凝瞥他一眼,冷冷道:「你這樣子,即便趕上,又能濟事麼?」陸漸苦笑道:「便不濟事,也能知道阿晴的下落。」寧凝歎了口氣,半響道:「那就追趕好了,但須得小心,不可被他們發覺,若不然,這幾人不好應付。」

    陸漸應允,二人下山,牽出水牛,只因地上時有鼠類出沒,寧凝心虛,也只得騎上牛背。兩人躡呵責蹤跡,想那嘯聲發起出行去,繞過一處山脊,忽地眼界大開,但見群峰簇簇,松石巧設,乍一瞧,有如千山萬壑,杳無盡藏,透著一股洪荒以來,便不曾改易的蒼茫古拙,其中一峰尤為高峻,插入雲端,彷彿支撐天地的一根巨柱。

    陸漸瞧得心胸為之一暢,痛楚也減了幾分,尋思:「這莫不就是天柱山麼?好壯觀的景象。」

    寧凝一拉陸漸的衣袖,扶他下了牛背,鑽入一片長草,低聲道:「敵強我弱,咱們遠遠瞧著。」二人窺望那片平地,陸漸一眼認出寧不空白衫醒目,拄杖而坐,他左手立著倉兵衛,右手立著沙天洹。沙天洹面前一字排開,立著赤嬰子、石守宮、螃蟹怪、鼠大聖。殺天洹一臉怒氣,正在大聲呵斥

    陸漸見人群中並無姚晴,微覺歡喜,但苦於無法聽見聲音,流露焦急之色。寧凝目力特異,不只所見極遠,抑且能由沙天洹口唇翕動,讀出他的話來,當下一一轉述。原來沙天洹正罵四名劫奴不服調遣,擅自離開。四劫奴不敢說出爭奪首領之事,故而任是狗血淋頭,也不吱聲。沙天洹甚是煩躁,罵一陣劫奴,又罵姚晴,原來他從東島帶來的幾名劫主劫奴,均被姚晴的「化生」所傷,無法前來赴約

    寧不空默然半晌,忽地連道兩聲慚愧,說道:「沙兄,你雖不服。這女子卻真是奇才。這一路斗下來,越來越強,初時她只會用『長生籐』困人,不料兩百里後,竟然使出了『蛇牙荊』,自古地母,由『長生籐』至『蛇牙荊』,非得五年苦功不可。其後沒過一天,她竟又使出了『惡鬼刺』,這一下寧某也失了算,故而吃了大虧。依我所見,這女字必有什麼神奇遇合,要不然,短短幾日,接連堪破『化生』玄機,突飛猛進?」

    沙天洹仍是怒氣不減,接著又罵溫黛、沈舟虛、虞招、左飛卿、沙天河、崔岳、仇石……他在西城極不得意,被迫投靠東島,故而除了火部,將其他七部之主一一罵遍,口中污言穢語,曾出不窮。

    正胡亂罵時,忽聽東邊一聲郎笑,沈舟虛手推輪椅,帶著四名劫奴轉過山坳,飄然而至,微微笑道:「沙師兄何以這般憤激?小弟自忖與你無仇,何苦連小弟也罵了。」

    沙天洹啐了一口,怒道:「西城八部,喪心昧德,全無公正,個個該罵,人人該死!」

    沈舟虛微微一笑,淡然道:「你是兄長,沙天河是弟弟,若依長幼之序,澤部該有你來做部主。但你貪鄙狠毒,生性懶惰,不好好用功修煉神通,卻只會幹些下三爛的臭事。以至於推舉部主時,沒有一人支持於你;後來賭鬥神通,又慘敗給了沙天河。古人道『知恥近乎勇』,既然敗了,你就應當發憤圖強,力改前非;誰知你不怪自己本領不濟,只恨他人有眼無珠,竟在澤部的宴會上偷偷下毒,想要一舉毒殺所有同門,天幸溫黛師姐發覺,你才未

    能得逞。呵呵,以你的所作所為,又憑什麼來罵別人?」

    沙天洹面皮陣紅陣白,怒哼道:「這些陳谷子爛芝麻沒什麼好說的,今天約你來,是要與你斗奴。哼哼,我在獄島多年,煉了不少絕妙劫奴,今日定叫你天部六奴,從此除名。」

    「恭敬不如從命。」沈舟虛笑了笑,說道,「可惜玄瞳,嘗微不在,只有四個奴,沙師兄也要鬥麼?」沙天洹道:「怎麼不鬥?」沈舟虛微微一笑,轉目向寧不空,笑道:「寧師弟,多年不見了,可相忘否?」

    寧不空陰陰一笑,徐徐起身道:「哪裡話?沈師兄音容笑貌,刻骨銘心,十多年來,寧某須臾不敢忘記。」沈舟虛靜靜瞧他片刻,忽而笑道:「寧師弟眼睛壞了?呵呵,火部神通怕是要打折扣的。」

    寧不空森然道:「我瞎了眼,沈師兄不也瘸了腿麼?如今咱們算是扯一個直,誰也佔不了便宜。」

    沈舟虛拍手大笑,連聲道:「說得是,說得是。」

    沙天洹不耐喝道:「哪來的這麼多廢話,咱們主對主,奴對奴,打了再說」將手一揮,螃蟹怪歷喝一聲,縱身上前,雙臂疾揮,直掃沈舟虛。


正文 第26章 劫中劫
正文 第26章 劫中劫

    沈舟虛見那巨臂掃來,面露微笑,端坐不動。只聽他身側「呔」的一聲大喝,聲如悶雷,麻影閃動,燕未歸忽已鑽到螃蟹怪身後,縱身騰起,一腳掃向螃蟹怪後腦。

    螃蟹怪但覺歷風襲腦,如利刃劈落,不敢怠慢,回臂後掃。一聲悶響,如中敗革,螃蟹怪橫著跌出丈餘,兩臂撐地,轟隆一聲,地上出現兩個凹坑。螃蟹怪翻身站定,面色酡紅如醉,搖搖晃晃,踉蹌幾步。忽地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燕未歸卻如一隻大鳥,掠出丈於,一個觔斗,輕飄飄落在一棵大樹頂上,腳才枝丫,如雀立樹梢,紋絲不動。

    兩人這一交手,「無量足」,「千鈞螯」高下立見,螃蟹怪終是差了一籌。

    「咻!」全無徵兆,一抹細影破空而至,燕未歸心中暗驚,閃身避過,轉眼望去,卻不知那暗器來自何方。原來只此須臾,石守宮已悄悄隱身於山石林木之間,泯然不見。他不僅如履平地,且精於隱蔽。

    「咻!」銳聲再起,這次卻來自燕未歸身後,一點虛影直奔他後心。燕未歸躲閃不及。這當兒,火光忽起,「靈舌鏢」似被某物擊中,倏又縮了回去。

    薛耳,莫乙齊齊叫一聲:「凝兒來了。」

    眾人轉眼望去,只見寧凝扶著陸漸,從亂草間婷婷立起,高叫道:「東北方。」

    燕未歸聞言轉身,此時石守宮正爬到東北方一棵大樹的濃陰間,聞聲疾轉,竄到西邊一面山崖上,靜伏不動。他隨身攜帶各色布料,處在濃陰叢間,使用綠褐色遮蓋身子;若在亂石間,便用灰色偽裝;落到地上,則用砂土色麻布偽裝;總之百變不窮,叫人極難發覺。

    寧凝的「色空玄瞳」對顏色極為敏銳,石守宮縱然偽裝,在她眼中,與周邊色彩仍然大異,當即一眼瞥出,趕上前來,抓起一快石頭,嗖地擲向石守宮。石守宮被他瞧破,吃了一驚,疾疾閃避。只此慌亂,燕未歸居高臨下,已看見他分身動彈,飛身縱起,一腿蹴出。

    石守宮疾疾仰頭,嗖地吐出「靈舌鏢」,燕未歸閃身讓過,脫下笠帽,凌空一抖,將那「靈舌鏢」纏住,定眼瞧時,卻是極細極柔的鋼索,一端連著一枚細廠稜錐,一端則與石守宮口中相連。凌空一抖,將那「靈舌鏢」繃住,定眼瞧時.卻是一條極細極柔的鋼索一端連著一枚細長稜錐,一端則與石守宮口中相連。

    燕未歸心頭微動,飄然向後掠出,將那細索拉得筆直,石守宮慘哼一聲,隨著燕未歸快步前奔。原來「靈舌鏢」的鋼索纏著他的舌根,一被燕未歸牽扯,若不隨之奔走,必被他將舌頭活活拔出。

    燕未歸心知其理.故意躥高伏低,他縱身上樹,石守宮也只褥上樹,他下樹,石守宮也只得隨之跳下,他在地上轉圈,石守宮也隨之打轉,真比牧童所牽枯牛還要聽話。饒是如此,石守宮仍是舌根劇痛,兩眼翻白,轉了幾圈幾欲昏厥。天部眾人見狀,紛紛大笑。沙天沮羞怒萬分,陰沉著臉,一言不發。

    燕未歸奔走正疾,忽覺頭頂風響,抬眼一瞧,天日忽暗,卻是赤嬰子控鶴撲來,巨鶴兩爪,劈面抓下,端的勁風猛惡。燕未歸閃身避這,正要反擊,忽聽寧凝叫道:「別瞧他的眼睛。」

    話音未落.燕未歸雙目已被赤嬰子雙目吸住,但覺頭腦一沉,忽地心生茫然,啊呀一聲.放開斗笠,立在那裡,神色呆滯。石守宮好容易奪回「靈舌標」,忙收回口中,他恨透燕末歸,當即鼓起兩腮,正要射出毒標,不料眼前白光一閃.竟被一張白色大網罩住。

    沈舟虛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蠶絲罩住石守官,天勁所至,「天羅繞指劍」嗤嗤鑽入石守宮七竅。石守宮兩眼發直,七竅中鮮血汩汩流出,沈舟虛一揮手,捫斷蠶絲,石守宮身子癱軟若泥,吧嗒一聲,撲倒在地。

    沙天沮眼見劫奴喪命,心痛堆遏,厲叫道:「沈痛子暗算傷人?」呼呼兩掌劈將過來。沈舟虛微激一笑,展開「天羅繞指劍「,縷續蠶絲忽吞忽吐;忽直忽曲.流轉自如,綿綿不絕。沙天洹枉自雙掌亂揮,卻無力破開他的劍勢。薛耳、莫乙則趁機搶出,將燕未歸搶回,一掌拍醒。

    寧不空始終側耳凝聽,這時冷冷一笑,縱身上前,驀地探出手杖,搭在那蠶絲之上,「火勁」所至,「天羅繞指劍」化為漫天飛灰。寧不空一閃身,掠至沈舟虛身前,手杖如電,直直刺下。

    這時間,「嗚嚕嚕、嗚嚕嚕」怪聲大作,鼠大聖蹲下身子,張口怪叫,不多時,無數老鼠從四面八方,黑潮也似湧將上來,吱吱亂叫,撲向天部中人。

    寧凝花容慘變,拉著陸漸,轉身便逃。蘇聞香卻一皺眉,從懷裡取出盛滿線香的盒子,從中抽了一支淡黃色的線香點燃,插在腳前。霎時間,一股刺鼻異香瀰漫開來,鼠群頓時生出一陣騷動,尖聲鳴叫,紛紛掉頭狂奔。

    鼠大聖又驚又怒,口中怪聲更急,饒是如此,鼠群仍無回頭之意,頃刻間逃得不見蹤影,鼠大聖見此情形,不覺呆了。。

    寧凝鬆一口氣,奇道:「這是什麼香?」蘇聞香道:「這叫『五鬼驅鼠香』。」

    話音未落,鶴鳴驚起.那頭巨鶴雙翅如輪,利爪宛如鐵鉤鑄成,破空抓來。蘇聞香疾從盒中取出一支青色線香,倏爾點燃,裊裊香煙,迎向巨鶴。那鶴一對鐵爪離蘇聞吞頭頂不足二尺,被那煙氣一熏,陡然發出一聲哀鳴,雙翅連拍,在空歪歪扭扭,盤旋半匝。撲通一聲,率落塵埃。

    赤嬰子身在鶴背,頓被顛了下來,額頭摔了一個烏包,頭許腦脹,極為狼狽。那鶴甚是剽悍,一但摔倒,忽又掙起,一瘸一拐,拍翅欲飛,奈何為那香所制,筋酸骨軟,唯有原地打轉,無力翱翔了。

    寧凝瞧得好奇,問道:「這又是什麼香。「蘇聞香道:「這叫『驚禽折羽香』,能制各種鳥雀。」

    這時赤嬰子爬將起來,雙眼盯著蘇聞香,射出異芒,蘇聞香心神一迷,竟忘了下面意欲何為,呆呆怔怔,恍恍惚惚,手中線香,飄然落地。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饈值萬錢……「莫乙忽地搖頭晃腦,口中吟詩,腳下不停,幾步踱上前來,攔在蘇聞香之前,正巧隔住赤嬰子的視線。蘇聞香哎喲一聲,跌坐在地,瞪著兩眼,仍有茫然之意。

    「停杯投著不能食……大家統統都閉眼……拔劍四顧心茫然……心茫然…「莫乙眉頭緊蹙,雙目如炬,對著赤嬰子兩眼異芒,嘴裡卻是吟詩不絕,「心茫然,心茫然…「

    蘇聞香此時總算緩過神來,雙眼緊閉,不敢睜開,口中大叫道:「各位小心,這人是五神通』中的『絕智奴』,萬不可和他兩眼相對。「叫了兩聲,卻聽莫乙將「心茫然」三字念了七八遍,心中著急,.忍不住喚道:「書獃子,撐得住麼?」

    莫乙雙目不瞬,口中唸唸有詞:"……心茫然,誰怕誰,哈哈,他是絕智奴,我是不忘生……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寧凝、陸漸、蘇聞香、薛耳聽他背出後面兩句.均是鬆了一口氣。

    赤嬰子的劫術正是「絕智」之術,對手倘若沒有絕強定力,目光與他相接,必定短暫失憶,癡癡呆呆,忘乎所以。如此一來,赤嬰子大可乘虛而入,為所欲為,或以巨鶴又啄又撲,或以刀匕加諸其身,對手往往死了,也是糊里糊塗,不知何以如此。

    莫乙的劫術卻恰好相反,叫做「不忘」之術,「劫海」蘊於腦部,任何事物,過目不忘。這兩般劫術各有玄妙,互為克制。「不忘生」莫乙是劫奴中的聞人,赤嬰子久聞其名,見他主動上前,便已猜到其來歷,一時凝神雙目,絲毫不敢怠慢。

    兩人一個力求對手失憶一個力求自身不忘,心力所聚,盡在莫乙背一腳橫掃,薛耳按主赤嬰子,奪過匕首,叫道:"殺了麼?"

    眾人面面相覷,陸漸道:"大家都是劫奴,何苦互相殘殺,這人也是可憐之人,還是饒了他的好."

    莫乙點頭道:"饒他可以,但須捆起手腳,蒙住眼睛."

    薛耳便扯下腰帶,將他雙手捆上,又撕下衣衫,蒙住赤嬰子雙眼."

    忽聽一聲爆鳴,眾人轉眼望去,燕未歸背負沈舟虛,趨退若電,沈舟虛雙手連連發出"天羅繞指劍",細絲漫空,如斜雨連綿,無出不在,無孔不入.將寧不空,沙天洹罩在其中,欲出不能.

    澤部神通需要特殊地勢,方能顯見奇功,此時無澤沼,故而三人之中,沙天洹最弱,幾度被困.天幸寧不空的周流火勁正是天羅剋星,所過皆焚,屢救沙天洹,但也因此緣故,反被縛住手腳.寧不空不勝其煩,忽地取出那張小弩,聽聲辨位,發出木霹靂,只見火光焰焰,巨響騰空,夾雜著漫天細絲,乍眼一瞧,真是蔚為奇景.沈舟虛抵擋數合,忽地一聲長嘯,奴使燕未歸向後掠出,退回眾劫奴站立之處,坐回輪椅之中.寧不空搶上前來,方要扳機發箭,沈舟虛驀然喝道:"且慢."

    寧不空當下凝而不發,冷笑道:"怎麼?"

    沈舟虛笑道:"寧師弟的木霹靂委實厲害,再鬥下去,沈某一定不是對手."

    寧不空靜靜而立,聞言一哂,冷冷道:"你這算求饒麼?這卻奇了,並不似沈瘸子的作風."

    沈舟虛也笑了了,沈某何時求過饒來?"

    寧不空眉峰一聳,冷笑道:"即然如此,那就先分勝負,莫要廢話."

    沈舟虛搖頭笑道:"寧師弟,你何苦這麼心急,我讓你住手,卻是一番心."

    寧不空哦了一聲,淡然道:"你也會有好心?"

    沈舟虛道:"你這一發木霹靂射過來,本也傷不得沈某,只不過,若是誤傷了此間一人,寧師弟卻要懊悔終身了."

    寧不空皺了皺眉,冷笑道:"你打什麼啞迷?"

    沈舟虛笑了笑,忽地曼聲道:"凝兒你多大年紀了?"

    寧不空聽得這話,臉色驟然陰沉,濃眉緊蹙,行成一個川字.寧凝也是愣了愣,答道:"回主人,凝兒今年十六,再過兩月便滿十七了;

    沈舟虛微微一笑,說道:"寧不空你看如何?"

    寧不空臉上閃過茫然之色,驀地厲聲喝道:"沈瘸子你也算一帶智宗,西城謀主,怎也用出這種下三爛的詭計?方凝帶著孩子,早已死在落雁峽,難不成你黔驢計窮,用起計來,連死人也不放過."


正文 第27章 劫中劫(續)
正文 第27章 劫中劫(續)

    沈舟虛歎了口氣,徐徐道:「越方凝越師妹確已過世了。那年,你火部憑仗火器精強,濫施殺戮,欲要一統八部,結果惹得七部聯手,瑤池、落雁峽兩戰,殺得火部全軍覆沒……」寧不空咬了咬牙,森然道:「全拜沈師兄所賜……」

    沈舟虛搖頭道:「火部先有自敗之道,方才會為人所敗。若你當時不一逞野心,濫殺西城同門,妄圖以武力統一西城,又豈會惹來七部聯手。七部若不聯手,以沈某微薄武功,小巧陰謀,又怎能覆亡偌大火部。如今你定要歸罪沈某,那也由得你去。」寧不空怒哼一聲,搜腸刮肚,卻是無話一可答。

    沈舟虛又道:「當日落雁峽中,隕石若雨,死傷狼藉,出入峽谷的路途均被封死。一七部中,地母心腸最軟,經此一戰,心灰意冷,返歸西城,從此再不出世;而風、雷、水、山、澤五部高手為報前仇,傾巢而出,追殺寧師弟等火部殘眾。我行動不便,義恐谷中還有火部弟子倖存,尋思落雁峽中寸草不生,水食俱無,只需靜待幾日,谷中人即便不死,也會餓得奄奄一息,故而便率天部弟子守衛四日,方才開峽視看,這一看,峽中情形,果真慘烈。雖說火部行事狠辣,但終究也是我西城同門……」

    「住口!」寧不空厲叫一聲,臉色鐵青,「少來假惺惺的裝好人,那一天,落雁峽中,四分之一,都是火部弟子的家人……」

    沈舟虛神色微微一黯,悠悠歎道:.『沈某人稱『天算』,並非當真智比天高,而是沈某用起計來,有如渺渺上蒼,無私無情,六親不認。既然決意滅你火部,自當斬草除根、不留後患。寧師弟也是少有的明白人,倘若你我換個位置,你贏我輸,料來你也不會放過我的家人吧!」

    寧不空森然道:「那是自然。」

    他二人這番對答,旁人聽在耳內,無不膽戰心驚,進出一身冷汗,寧凝更是忐忑不安,隱隱覺得有一件大事就要降臨到自己頭上,身子不自禁發起抖來。

    卻聽沈舟虛續道:「我率眾檢視峽中,並未發現一個活人。正想掩埋屍體後離開,忽聽一陣小兒哭聲,雖然微弱,卻很清晰。沈某循聲前往,只見越師妹背靠巖壁,已然斷氣,雙腿折斷,兩臂佈滿刀痕,模樣十分可怖。而那啼哭聲恰是來自她身後。我命人將越師妹遺骸挪開,卻見她身後有一個小小凹穴,穴中藏了一個不到兩歲的嬰兒,小臉煞白,已是奄奄一息……」

    說到這裡,沈舟虛頓了一頓,凝目望去,只見寧不空臉色鐵青,額上青筋暴起,右手握著小弩,陣陣發抖,左手則緊攥拳頭,指甲深深陷進肉裡,聽他停頓,忍不住上前一步,厲聲道:「後來,後來又怎樣?」

    沈舟虛歎了口氣,繼續道:「我當時便很奇怪,滿峽的大人都已喪命,為何這小孩兒卻還活著。細細查看,方知緣由:越師妹不愧是火部之秀,神通不凡,當時峽上炮石齊卜,她也並未立時喪命,只被落石砸斷了雙腿。那孩子身子幼小,被她藏在凹穴之中,竟也逃過一劫。當時峽中的火部弟子不是立時送命,便是身負重傷,很快死去;眾人之中,倒以她傷勢最輕,只是火部突遭襲擊,事先也沒準備乾糧飲水,峽中又儘是石塊,絕無水草。越師妹初時尚能以乳汁餵養那嬰兒,日子一長,她身受重傷,又未進食,乳汁也隨之沒了。那孩子飢餓起來,啼哭不休。越師妹心急之下,竟想出一個非常法子,用匕首割破血脈,以自身鮮血餵養那嬰兒……」

    說到這裡,眾人齊齊驚呼,寧凝臉色更是煞白如紙,寧不空神色陰沉如故,面肌跳動數下,驀地仰首向天,嘎嘎怪笑,笑聲中怨毒之意,充塞四周,令人不寒而慄。

    「饒是越師妹內力精深,這放血飼兒也是要命之舉。」沈舟虛仍是不動聲色,從容續道,「但不知因何緣故,她竟然支撐了足足四日,直聽到峽口木石滾動,方才斷氣,想是彌留之際,頭腦不清,又怕我們傷害女兒,是以心中猶豫,竭力挪動身子,擋住了巖穴,天幸那孩子餓得厲害,哭將起來,才被沈某發現。越師妹死時,雙臂佈滿刀痕,有幾條刀痕宛然新割,可卻是白慘慘的,半滴鮮血也沒流出,可以說,越師妹並非死於落石,而是死在失血太多,若不然,以她的內力修為,撐過四日,並非難事。唉,說起來,沈某一生,當真佩服過的只有兩人,第一個便是萬歸藏萬城主,第二個麼,便是越方凝越師妹了。」

    說到這裡,他轉過身子,直直盯著寧凝,一字一句道:「所謂捨身救女,大義感人,凝兒,若無令母捨身相救,你這小小嬰孩,早就死在落雁峽了。」

    寧凝面白如紙,小口微張,忽地微微一晃,便軟了下去。陸漸在她身邊,急忙將她扶住。寧凝定定望著沈舟虛,虛弱道:「主……你,你說什麼?」

    沈舟虛一指寧不空,笑道:「還不明白麼?這位寧先生就是你生父。你名叫寧凝,只為紀念令母罷了。」

    寧凝身子輕顫,轉頭望去,只見寧不空面色灰敗,死壞眼珠在眼皮下連連滾動,心中顯然激動已極。沙天垣注視寧凝半晌,忽地歎道:「寧師弟,這孩子的眉眼,真肖似越師妹呢……」

    寧不空聽到這裡,身子微動,幾欲一步跨出,可終究止住,吐了一口氣,那張弩緩緩垂下去,冷冷道:「沈瘸子,你將她……煉成劫奴?」

    沈舟虛淡淡一笑,道:「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與寧師弟交手,沈某豈能不留後著?」

    寧不空深知「無主無奴」的道理,今日即便佔得上風,殺死沈舟虛,卻也無異於殺死女兒。沈舟虛這一計端的狠到極處,令自己有仇難報,反為所制,饒是他智計百出,此時內心也如千絲牽連,混亂不堪,面色青白不定,身子僵如石雕一般。

    陸漸只覺寧凝身子冰涼,伴著陣陣顫抖,心知她胸中的悲苦激動,已非言語所能形容,不由既憐且怒,轉眼怒視沈舟虛,心裡對這瘸腿男子厭惡至極。沈舟虛此舉,原木不過是要擾亂寧不空的心境,但為這一點陰謀,竟不惜將寧凝置於絕境。要知十多年來,寧凝對沈舟虛夫婦敬愛有加,甘為劫奴,報答養育之恩,誰知這所謂的恩人,卻是害死母親、計自己骨肉分離的人仇大敵,這一來,不膏於天翻地覆,任是誰人,也難承受。

    猛然間,陸漸只覺寧凝奮力一掙,將他推開。陸漸一怔,只見她踉踉蹌蹌,往山中狂奔。陸漸急叫一聲:「寧姑娘……」競然不顧傷勢,奮力追趕下去。

    沈舟虛眉頭微皺,喝道:「攔住他們!」餘下四名劫奴與寧凝索來友好,乍逢此變,心中既是震驚,又暗暗為她不平,是故聽到號令,均是裹足不前,眼瞧著寧凝、陸漸一先一後,消失不見。

    陸漸一邊追趕,一邊呼喊,寧凝卻不曾回頭。這麼追趕兩里,山路越發迂深,行來不勝艱難。陸漸心跳氣促,熱血貫腦,雙腿如灌陳醋,又酸又沉,驀地踢著一根籐蔓,咚地栽倒,爬起時,竟已不見了寧凝的影子。

    陸漸心急如焚,尋思道:「寧姑娘傷心欲絕,會不會自尋短見?」一念及此,不知哪裡來的氣力,猛地撐起,鑽出一片樹林,卻見空山寂寂,白雲相逐,鳥獸藏蹤,人跡也無,偌大一座天柱山,也不知寧凝去了哪裡。

    陸漸身子發軟,扶著樹木,連連咳嗽,心中暗恨身子不濟:「也不知我還有幾口好活,唉,可恨死也罷了,卻有許多心事未了,叫人不能甘心。」想著咳嗽一陣,竟又咳出血來,陸漸慘然一笑,不由暗歎:「我自身難保,別人如何如何,又哪兒管得了許多?」可一轉念,又想道:「若無寧姑娘,我屍骨已寒。如今她遭受這般變故,我怎能棄她而去?即便無力幫她報仇,說幾句安慰的話兒,也是好的。」想著又打起精神,扶著樹木山石,向前挪去。

    如此漫無目的,走了時許,陸漸腿沉如鉛,沿途咳出大口鮮血,頭腦漸漸迷糊起來,唯有一個念頭縈繞不去:「我死了麼?死了,死了……」這時間,一陣梵鍾傳來,震山蕩谷,餘韻悠長。陸漸頭腦為之一清,不自覺循聲走去,穿過一座山谷,忽見群巒湧翠,流泉噴珠,山水之間,擁著一座巍然古寺。

    陸漸見水,頓覺口巾十渴,走到水邊,正要俯身,不期然眼前暈眩,一頭扎入泉水,再無知覺……

    不知過了幾時,那洪鐘忽又長鳴震耳。陸漸神志略清,睜開雙眼,入眼處卻是一張醜怪面皮,頭腦光光,雪自長眉垂至顴骨,鼻子原本挺直飽滿,如今卻只剩半個,一道刀疤如血紅虹蚓,從鼻至嘴,整張臉也被拉扯得歪了。

    那怪人見他醒來,不勝歡喜,咧嘴直笑,那張臉自也越發醜怪。陸漸吃驚道:「你,你是誰?」

    那人卻不答話,雙手亂揮,眉開眼笑,陸漸見他舉止怪異,不覺怔忡,又見他灰袍光頭,一派僧人裝扮,想到昏迷前所見廟宇,心想這人當是廟中僧侶,或許白己昏倒泉邊,便是得他搭救,當即肅然道:「多謝大師相救。」

    那老僧盯著他嘴唇翕動,神色茫然,想了想,從旁拿起兩個黑乎乎的窩頭,送到陸漸嘴邊,這窩頭氣分是面,七分是糠,本就難吃已極,陸漸傷後脾胃又弱,吃了半口,便吐將出來。

    那老僧呆了呆,揮揮手,忽又一陣風奔出門外。陸漸有一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沉吟片刻,欲要起身,卻又覺身子無力,只得躺下。

    不一時,忽聞桂花香氣,轉眼瞧去,那老僧快手快腳鑽進房裡,手捧一大碗熱騰騰的自米粥,來到床前,以湯匙餵入陸漸口中,陸漸嘗了半口,但覺滋味甜美,摻雜細碎蓮米,粥內糖水是桂花蜜制,甜美之外,別有一絲馥郁香氣。

    那老僧見陸漸嚥下,張嘴直笑,這時陸漸驀地發覺,老僧口中舌頭只剩半截,頓時大悟:「無怪他不說話,敢情競是啞巴。」心道這老僧也不知因何緣故斷了舌頭,不由深深憐憫起來。

    那老僧渾不覺陸漸的心事,只顧舀了甜粥,送入陸漸嘴裡。陸漸脾胃不佳,吃了小半碗,便已飽足,當下說道:「大師,弟子飽了。」那啞僧轉動眼珠,仍舀米粥,送入他日,陸漸不便推拒,又吃兩口,胸腹脹撇,委實不能再吃,只得又道:「大師,在下飽了。」

    那啞僧仍如不聞,笑瞇瞇又勺粥送來。陸漸無奈,閉口不納,那啞僧無法送入,便轉過碗,如風捲殘雲,將剩下的米粥吃了,一轉身,又出門去。

    陸漸躺了一陣,忽聽卡嚓之聲。他此時精力稍復,起身挪到門邊,見那啞僧正在門前劈柴。陸漸尋思此地乃是柴房,無怪如此簡陋,舉口再瞧,附近重簷疊宇,氣象森嚴,槐陰蔽屋,漫如翠雲。

    陸漸瞧了時許,在門檻坐下,沉思數日所遇,胸中悲愁,不由輕輕歎了口氣。傷感之際,忽聽瞪瞪瞪腳步聲響,陸漸抬頭一瞧,四名僧人陰沉著臉走將過來,其中一僧搶在前面,劈手奪下那啞僧柴刀,一掌將他推倒,四僧圍上,拳腳齊下,撲撲撲著肉有聲。

    陸漸又驚又怒,俯身抓起兩根木柴,打中其中兩僧背脊,縱然傷重無力,那二僧仍覺痛麻,立時轉身,向陸漸怒喝一聲,雙雙撲來。陸漸屢經大敵,心志日益堅強,臨危不亂,雙手探出,搭住二僧手腕,達轉「天劫馭兵法」,那二僧一左一右竄將出去,咚咚兩下,各自撞中門柱,哇哇大叫。

    剩下兩僧聽得叫喊,放了啞僧,撲上前來,陸漸凝立不動,覷其來勢,雙掌左右撥出,正中二人肘下,兩人頓時身如陀螺,立地打了個轉,撲通一聲,坐倒在地。

    四僧狼狽不堪,爬將起來,一人怒道:「你是誰,幹麼打人?」陸漸一手按腰,揚聲道:「這話當山我來問,你們又幹麼打人?」那僧怒容滿面,呸了一聲,掉頭便走,其他三僧也齊齊啤了一口,亦然尾隨。

    四僧忽然而來,又忽然而去,陸漸心中莫名其妙,瞧那啞僧,又吃一驚,卻見他滿身泥土,卻渾若無事,抓起柴刀,又卡嚓卡嚓砍起柴來。陸漸忍不住間道:「老人家,你沒傷著麼?」

    那啞僧不理不睬,黑鐵柴刀忽起忽落,砍柴不輟。陸漸見他舉止如常,不似受傷,心道:「這是什麼寺廟?寺裡的和尚要麼胡亂打人。要麼挨了打也不吭聲?」

    正自驚疑,忽聽大呼小叫,轉眼望去,十來個僧人手持棍棒,快步趕來,將陸漸團團圍住,當先一名赤紅臉膛的中年僧人厲聲叫道:「你是誰?怎麼混進寺裡來的?」

    陸漸如實道:「我生了病,昏倒在泉水邊,這位大師救我來的。」那中年僧人見他面皮蠟黃,瞳子無光,眉間一團黑氣聚而不散,確實病入膏育之相,愣了愣,神色稍緩。卻聽一個少年僧人道:「心悟師兄,這老蠢貨真是莫名其妙,上次將一隻瘸腿野狼帶進寺裡,結果咬傷了心藏師弟,這次又將陌生人帶進寺裡,也不知是好是夕。」

    陸漸冷笑道:「你們毆打一個老人,又是好是歹了?」心悟皺了皺眉,轉頭道:「心緣,你們又打老蠢貨作甚?住持不是叮囑過麼,叫你們別打他了。」

    心緣便是先前四僧的首領,此時怒氣未消,大聲道:「心悟師兄你不知道,前幾日香積廚裡鬧賊,丟了方丈的素八珍,性智師伯的雪芽茶和方柿餅,性明師伯的玉修羹,最可惡的是,性海師叔身子向來不好,要六和人參湯調養,這湯六蒸七濾,熬來不易,競也被人喝了個碗底朝天。為此,廚房裡的師兄弟都被性明師伯責罰,各打一百戒尺。咱們氣不忿,整晚守候,不僅一無所獲,點心茶湯丟失如故。於是大夥兒疑神疑鬼,有的說來了狐狸人仙,有的說是怨鬼作祟。我卻有些疑心,三祖寺禪宗祖庭,怎麼會來這些妖邪……」

    心悟點頭道;「這話說得極是。」心緣得他誇讚:聲調越發激憤:「師兄也知道,這老蠢貨一貫鬼鬼祟祟。我原本就對他有些疑心,只苦於沒有證據。方才可好,心通師弟親眼瞧見他蹩進廚房,將為性海師叔準備的桂花蓮子羹偷了出來,這一卜算是人贓並獲,他害咱們挨打,咱們打還他,又有什麼不對?」說罷搶上兩步,從地上檢起那個自瓷大碗,捧到心悟鼻尖,冷笑道:「贓物在此,師兄請看。」

    心悟嗅了嗅,碗中桂花香氣猶存,頓時冷笑道:「果然是桂花蓮子羹,老蠢貨真的作賊了,須讓明慧師叔知道,好作定奪。」

    陸漸心中不勝吃驚:「無巧不巧,我竟到了三祖寺中?」瞥了瞥那啞僧,心頭又沉:「早知那羹是盜來之物,我也不吃了。這老人作賊,全是為我,如何讓他受罰?」便一揚聲,向心悟道:「這位大師,能否商量。」

    心悟道:「商量什麼?」陸漸正色道:「蓮子羹是這位大師偷的,卻是我吃了,他年紀老人,經不起折磨,若要責罰,只管罰我。」

    心悟打量他一眼,大有疑色,忽而冷笑道:「你這人真是濫好心。依寺規,犯偷戒者,先打三十戒棍,瞧你病獲愜的,別說三十棍,兩三棍也承受不起。再說了,責罰與否,我說了不算,還需戒律院作主。」

    陸漸道:「那麼容我和戒律院的大師商量。」眾僧見他懲地固執,均露詫色,心悟皺眉道:「也罷,你們看著他倆,我去戒律院察告。」說完逕自去了。

    群僧拄棍而立,虎視耽耽。那啞僧卻如不覺,又舉刀劈柴。心緣冷笑道:「老蠢貨,還劈個屁柴?老實呆著,過陣子有你好看。」但見那啞僧砍柴不輟,不覺心中氣惱,舉起棍子,去掃他立起的木柴,誰知那木柴看來細弱,卻似從地裡長出來,心緣連掃兩下,競然紋絲不動。那啞僧卻抬起頭,衝他咧嘴直笑。

    心緣本是寺內火工僧人,不修禪理,性子粗鄙,只當那啞僧嘲笑自己,怒從心起,陣道:「老蠢貨,敢笑你爺爺?」一棒掃將過去。陸漸立在近旁,斜斜出指,挑中木棒,心緣虎口倏熱,棍子立時脫手。他莫名所以,驚叫道:

    「小雜種撒潑,大家併肩子上。」

    眾僧人哄叫一聲,舞起棍棒,撲了上來,陸漸正要抵擋,不期然一陣乏意湧上來,身軟難禁,眼睜睜瞧著棍棒揮來,自己手不能抬,足不能動,連中兩棒,翻倒在地。

    心緣見打翻了他,驚喜不勝,叫道:「這老蠢貨害咱們挨板子,先揍他出氣。」眾僧哄然應命,亂棒齊下,那啞僧連挨數棒,卻苦於不能叫喊,唯有雙手抱頭,身子亂滾。

    陸漸目呲欲裂,也不知從哪兒生出一股蠻勁,碎然掙起,張臂攔在啞巴老僧身前,霎時棒如雨落,盡落在他頭上肩上,陸漸胸中血氣上衝,一股腥甜湧至喉間。

    這當兒,他忽覺小腹丹田處微微暖熱,旋即一股如火勁氣騰地升起,如火山進發,擴至全身。身後眾僧不知有異,棍棒紛落,擊中陸漸背脊,驀然間,驚呼聲迭起,眾僧虎口劇痛,棍棒如出巢的鳥兒,爭先恐後,竄上半空。眾僧人卻如斷了線的風箏,拋飛丈外,掙扎不起。

    棍棒及身,陸漸不覺痛楚,心中驚訝,轉身望去,但見眾僧躺了一地,咧嘴呻吟。他也不知發生何事,掉頭再瞧,卻見那啞巴老僧抱手坐在牆角,張口大笑,逍遙看戲。

    陸漸正覺不解,數丈外大棟樹後傳來一聲輕咳,似乎藏有他人。陸漸趕到樹後,卻又空空如也,不由忖道:「莫非有高人藏在樹後,出手相助?」

    驚疑間,忽聽一聲厲喝:「發生什麼事?」陸漸掉頭望去,心悟與一名身著白袍的少年僧人快步如飛,趕了過來。

    心緣不待陸漸開口,搶先叫道:「心悟師兄,這賊子想帶老蠢貨逃走,大夥兒攔不住他。」陸漸見他公然顛倒黑白,怒不可遏。心悟卻是信以為真,瞪視陸漸,驀地後退一步,左掌橫胸,右手下垂,擺出一個拳架。

    那白袍僧瞧了地上眾人一眼,合十歎道:「偷盜已是罪過,事後潛逃,傷害守者,可謂罪加兩等。」陸漸氣惱已極,叫道:「大師,我……」話音未落,那白袍僧手掌碎翻,向他心口抓來。

    這一下碎然而發,十分狠辣,但陸漸也非吳下阿蒙,一瞥之間,已將爪勢看清,方要拆解,不料那酸軟感不早不晚,二度湧至,陸漸手抬一半,便覺無力,被那白袍僧一爪制住要穴,週身麻痺,不能動彈。

    「好一招『雕龍爪』!」心悟撤去拳架,呵呵笑道,「心空師弟精進神速,可喜可賀。」

    「師兄過譽了。」白袍僧偷襲得手,心內卻甚為不解,方纔他見地上眾僧情形,只當陸漸必有驚人藝業,是故這一招「雕龍爪」藏有許多奇妙後著,此時一抓而中,反而出乎意料。心空驚疑之餘,微感失落,略一思索,說道:「心悟師兄,若只是偷盜飲食,戒律院懲戒便可,如今傷了這許多同門,須得告知住持才是。」

    心悟知道這師弟年紀雖輕,卻是戒律院首座的得意弟子,深受長輩看重,當下著意巴結,笑道:「貧僧唯師弟之命是從。」

    心空瞥他一眼,微笑道:「別人自稱貧僧還可,心悟師兄掌管寺中廚膳,私房最多,又何必自輕。」心悟面皮微紅,苦笑道:「師弟怎也來取笑貧僧?」心空笑道:「怎麼取笑?上個月下山買人參……』,

    心悟忙接日笑道:「那筆賬已過去了,這樣罷,好師弟,改日我備兩盅素酒,咱們好好聊聊。」心空一笑,心道:「還算你有見識。」當即不再多說,俯身察看眾僧情形,卻見個個筋骨酸軟,氣力全無,心空猜測不透,驚疑起來,盯著陸漸道:「你用了什麼武功?」

    陸漸道:「我沒用武功,原本是他們毆打這位老人家,我看不過去,用身子擋了兩棒,但他們為何變成這副樣子,我也不知。」

    心空不覺失笑,問道:「這麼說,他們打你,反倒傷了自己?」陸漸點頭道,「適才我聽見那棵樹後有人咳嗽,或許是那人出的手。」

    心空、心悟相視而笑,均是一般心思:「這人模樣看來老實,卻會編些兔話兒騙人。」當下心空叫來幾名戒律院弟子,將陸漸用鐵鏈鎖了,又叫人扶了受傷弟子,押著啞僧,共往方丈。啞老僧始終一臉僧懂,左顧右盼,不明所以。

    到了方丈,心空先入稟報,才將眾人引入。方丈內四壁皆空,僅設一榻一幾。檀木矮几土燃一爐香,沏一壺茶,碾一硯墨,攤一卷經。幾後坐一老僧,鬚髮半白,清癯慈和,他左側也坐一名老僧,體格魁偉,目光凌厲。

    心空先將前情後果說了,採用的自然是心緣的說法,陸漸山他話中聽出,清癯老僧是三祖寺住持性覺,魁偉老僧則是戒律院首座性明。

    性覺不動聲色,默然聽罷,忽道:「帶傷者來。」心悟將心緣帶到他面前,心緣淚眼婆要,歪嘴茸眼,模樣兒甚是叫伶。性覺將手搭上他經脈,長眉一挑,若有訝色,想了想,伸掌按上他頭頂,心緣但覺百會穴突地一跳,一股熱流走遍全身,頓時酸癢難耐,啊呀一聲,高高跳起。

    性明脾性暴烈,見狀喝道:「孽障,住持面前,也敢放肆?」心緣唬得面如土色,竟忘了身子已能動彈,雙腿發軟,撲通跪倒。

    「不怪他。」性覺搖了搖頭,徐徐道,「他被人以沛然大力衝擊五臟,震動奇經,故而癱軟不起,我以內力為他導引經脈,牽動五臟,故而有此異征,不足為怪。」

    性明神色稍緩。性覺又道:「心悟.你將其他傷者帶至藥師院性智師弟處,傳我法旨,請他療治。」心悟領旨去了。性覺轉眼顧視陸漸,半晌不語。

    性明卻忍不住高聲道:「住持,此事如何裁奪,還請示下?』

    性覺微微一笑,道:「師兄乃戒律院首座,執掌刑罰,你先說說,如何定奪。」性明道:「依老鈉看來,聾啞和尚屢犯偷戒,理應重責三十戒棍,以做傚尤。至於這少年人,大膽行兇,傷我僧眾,但因為不是本寺中人,當以繩索捆綁,移交官府處置。」

    他這番判詞十分嚴厲,殊無出家人的慈悲之心。陸漸心中不平,欲要申辯,卻義覺此事太過古怪,欲辯忘言,甚是煩惱。性覺卻笑了笑,搖頭歎道:「性明師兄,你好糊塗。」性明一愣,道:「住持此話怎講?」

    性覺道:「偷盜之事,我方才知道。盜亦有道,由偷盜之物,足見偷盜者的性情。素八珍、雪芽茶、方柿餅,玉摻羹、六和人參湯,均是珍貴茶點,這偷兒專偷此類,足見於飲食一道鑒賞頗精,乃是一位雅賊。」

    「雅賊?」性明濃眉軒舉,微微驚訝。

    「不錯!」性覺道,「何止是雅賊,活脫脫就是一位愛挑嘴的干金小姐。

    眾人皆知,聾啞和尚再也粗蠢不過,即便入廚偷食,也是見飯吃飯,見粥喝粥,哪有這麼挑剔的?故而依老袖看來.桂花蓮子羹或許是聾啞和尚偷吃的,但之前的幾樣茶點,卻末必算在他頭上。」

    性明沉吟道:「依住持之見,難道賊子另有其人?」

    性覺道:「老鈉也是猜測,但有疑點,便不可倉促定罪。」

    性明點頭道:「住持言之有理。」

    陸漸不由暗暗點頭,心道這性覺身為住持,確有過人之處,剖析斷案,合情合理。轉眼再瞧,聾啞和尚渾無所覺,只將手伸入懷中,拈出一隻隻虱子,掐死了丟在地上,陸漸不覺暗歎:「敢情這和尚不只是啞巴,更是聾子,委實可憐極了。」

    性明見聾啞和尚公然們虱於方丈之中,傷生害命,污穢禪門,端的肆無忌禪,他心中侃怒已極,開口欲罵,忽又悟及此公兩耳俱聾,性情混沌,即便咫尺雷鳴,狂暴驟主,於他也不過蕙風和雨,渺不沾身。想到這裡,這一口氣竟發洩不得。

    這時忽聽方丈外傳來一陣咳嗽,撕心裂肺。性覺不禁眼皮微抬,笑道:「性海師弟麼?好久不見,快請進來。」

    伴隨咳嗽之聲,方丈外踱進一名僧人來,鬚眉稀疏,骨瘦如柴,面皮白裡透青,他胸日起伏一陣,勉力合十道:「性海,咳.問,問住持安好。』性覺溫言笑道:「這兩月我忙於寺務,不曾探望於你,你的病可好些了麼?』性海苦笑道:「老樣子了,怕是好不了啦。」性覺也歎一口氣,道:「師弟不要灰心,請坐一坐,容我問幾句話兒,再和你一敘。』

    性海坐下時,有意無意,瞥了陸漸一眼,復又茸下眼皮,輕輕咳嗽。性覺也注視陸漸半晌,慢慢道:「小檀越與魚和尚有何干係?」方丈中人聽得這話,均是心頭劇震,目光齊刷刷射向陸漸。

    陸漸微覺驚訝,但也並非十分意外,點頭道:「住持也識得那位大師麼?」性覺點頭道:「金剛一門,自花生大士以降,均曾駐錫我一寺,輝耀三祖道庭。老鈉早年曾蒙色和尚點化,略識金剛神通。方才小檀越制住心緣一干人,用的正是『大金剛神力』,這門神通,一脈單傳,小檀越既已學會,必和魚和尚大有干係?」

    陸漸大為不解,尋思:「我傷病纏身,怎泛、還能使出『人金剛神力』?即便是『大金剛神力』,我也只練成一十六相,如何能夠一招不發,便震飛僧人的棍棒,封住他們的經脈?」他越想越驚,呆怔無語。性覺注視他半晌,又問道:「小檀越,可有什麼苦衷麼?」

    「苦衷卻沒有。」陸漸歎了一日氣道,「魚和尚人師於我確有大恩,他坐化前,托我將他的舍利帶到貴寺安放。」

    霎時間,眾僧均露震驚之色。「什麼?」性海失聲道:「魚和尚死了……」驀地逆氣上衝,連聲咳嗽,一張青白面皮漲成紫色。性覺眼中訝色卻是一閃即逝,寂然半晌,說道:「心空,你解開檀越枷鎖。」

    心空入寺較晚,不知魚和尚是何方神聖,但瞧眾前輩神情,心知此人必然不凡,陸漸倘若與之有關,便是本寺貴客,自己唐突了他,大大不妙,心中惴惴不安,慌忙解開陸漸的鐵索。

    陸漸自懷中取出盛放舍利的錦囊,捧至幾前。性覺伸出瘦骨稜稜的五指,撫摸錦囊,一雙長眉微微顫抖,驀地閉了雙眼,歎一口氣,道:「這位植越,如何稱呼。」

    陸漸道:「小子陸漸。」

    性明冷哼一聲,驀地高叫道:「金剛神通,一脈單傳,按理說,魚和尚坐化,應由他徒弟不能和尚送回舍利,怎麼卻是你來?』,眾僧均露疑色。

    陸漸搖頭道:「不能和尚已經死了。」當下將不能和尚叛佛入魔,終被誅滅的經過說了。說罷,方丈內一陣沉寂,過得半晌,性覺幽幽歎息,連連搖頭,問道:「陸檀越,除了送舍利來本寺,魚和尚還有什麼交代?」

    陸漸搖頭道:「再沒有啦。」性覺目光一閃,復又黯然。性海則捂著嘴,咳嗽不已,陸漸聽他咳嗽,胸中亦隱隱作痛,當即起身道:「舍利送到,魚和尚大師遺願已了,小子也當告辭了。」說著站起身來,瞧了聾啞和尚一眼:見他兀自摸索虱子跳蚤,眉開眼笑,自得其樂,不覺心中難過,施禮道:「性覺大師,我有一事相求,還望大降慈悲,應允則個。」

    性覺目視舍利,心神不屬,聞言抬頭道:「檀越請說。」陸漸道:「這位聾啞大師偷取桂花蓮子羹,全是為我,請你不要責罰於他,倘若定要責罰,小子情願代他受罰,挨這三卜戒棍。」他此時身子極弱,若挨三十戒棍,必然送命,但他既知道絕症無救,自輕自賤,不將生死放在心上,故此不惜送掉性命,也要替這老僧頂罪。

    性覺神色似驚非驚,注視陸漸半晌,忽而笑道:「這乃小事爾。性明,金剛一脈對本寺有恩,沖魚和尚的面子,聾啞和尚偷盜之事,從此不予追究。』,性明合十道:「謹遵法旨。」

    陸漸大喜,施了一禮,正要告辭,性覺忽又道:「陸植越,你有傷病在身麼?」

    陸漸一怔,點頭道:「確有一些小病,但也不打緊。」他自知沉病不治,索性稱是小病,免得他人為自己擔心。

    性覺卻笑了笑,說道:「所謂小病大治,我藥師院首座性智師弟精於岐黃之術,陸檀越不遠萬里,送來魚和尚大師的舍利,叫我闔寺僧眾好生相敬。常言道:『既來之,則安之』,檀越既來了,就不妨多住兩日,讓性智師弟瞧一瞧,一來養病,二來也看看這千年古剎,禪宗祖庭。」

    陸漸心憂姚晴、寧凝,又知本身痼疾無治,徒費工夫,當即拱手道:「抱敬則個,小子確有要事,不能停留。」

    「什麼要事?」性覺道,「不知老鈉能否相助?」陸漸尋思姚晴之事,關係西城八部,凶險絕倫,性覺倘若牽涉進來,有害無益,而寧凝之事,又事關她身世秘辛,更不能為外人道,便搖頭道:「住持好意,小子心領了。」

    性覺道:「植越何苦推脫,只去藥師院一遭,讓我師弟看過,就算不及煎藥服用,就開上一兩副藥方,也是好的。」

    他越是慇勤,陸漸越是為難。他性子沖和,不善拒絕他人,性覺又是一番好意,卻之不恭,再說自己本為不治之症,看不看病,本無分別,性智若真是精於醫術,必能看出此病無救,那時再行告辭,也不為遲。當下點頭應允下來。

    性覺輕吐一口氣,額首笑道:「心空,你帶陸檀越去,傳我法旨,這位陸植越和魚和尚淵源甚深,著性智務必將他治好。」心空領旨,合十為禮,為陸漸引路。聾啞和尚渾渾噩噩,不知發生何事,見陸漸起身山門,便也跟隨而出。

    陸漸道:「大師,我去瞧病,你先回吧。」一聲說罷,忽聽心空嘿嘿直笑,頓時憬悟,這老和尚雙耳失聰,自己說什麼他也無法聽見.不由自嘲而笑。

    又走數步,心空見聾啞和尚兀自緊隨,焦躁起來,驀地轉身,伸手按在他肩頭,內勁迸發,聾啞和尚身不由主,平平跌出丈餘,坪然落卜。心空用的乃是巧勁,聾啞和尚雖不覺痛,仍是吃了一驚,爬起來瞪著二人,眼珠骨碌碌一轉,跌跌撞撞,一道煙去了。

    心空哈哈笑道:「這老蠢貨不會聽人話,唯有給他兩下,才能懂事。」轉眼瞧去,卻見陸漸眉頭緊登,眉間隱有怒色,心空頓時住口,微微冷笑不已。

    一時無話,二人曲折行了百步,遠遠傳來藥香,轉過牆角,便見一處院落,入院處,幾個小沙彌或站或坐,搗藥、煎藥、制丸,神情專往,兩人入內,也不抬頭。心空驀地朗聲叫道:「性智師叔,性智師叔。」

    「叫什麼叫,叫什麼叫?」裡屋內一個聲音甚不耐煩,繼而一名自須老僧挑簾而出,掃視二人一眼,目光忽地凝注在陸漸臉上,微露驚色。陸漸見狀,淡淡一笑,心道:「這位大師好本事,一眼就瞧出來了。」卻聽心空道:「住持法旨,著師叔務必治好這位陸檀越。」

    「務必治好?」性智白眉軒舉,望著陸漸,神色驚疑。心空又道:「住持還說了,這位陸檀越與魚和尚淵源甚深,不遠萬里,將魚和尚的舍利送回三祖寺。」

    性智聽到魚和尚三字,身子微顫,怔忡片時,旋即對陸漸點頭微笑,合十道:「金剛傳人大駕光臨,失敬失敬。」

    陸漸忙回禮道:「大師誤會,魚和尚人師並未收我為徒,金剛傳人,小子可當不起。」性智微微一愣,忽又擺於笑道:「無妨無妨,魚和尚當年對老鈉有恩,你送回他的舍利,便是我性智的恩人,無論如何,老鈉也要將你治好。」

    陸漸歎道:「大師,我這病……」性智不待他說完,挽住他手,笑道:「裡屋安靜,老鈉與你好好瞧瞧。」陸漸無法,只得暫且跟入。

    內屋陳設精潔,方桌上一疊醫書,桌後藥櫥,瓶瓶罐罐雖多,卻是井然有序。二人坐定,性智命心空退下,伸手搭上陸漸脈門,拈鬚沉吟,半晌無聲,唯有屋外篤篤篤搗藥之聲,悠悠傳來。

    性智忽歎一口氣,抬眼注視陸漸道:「若依尋常醫理,檀越傷在肺部,傷勢雖重,卻也並非無救。只不過,檀越體內有一股奇特潛力,不住蠶食檀越生機,倘若放任白流,必成大患。」

    陸漸見他所言無差,心巾佩服,歎道:「實不相瞞,小子不幸淪為劫奴,大師說的,正是『黑天劫』發作的徵兆。」

    「黑天劫?」性智白眉聳動,吃驚道,「『西城』的煉奴秘術?「陸漸奇道:「大師也知道西城煉奴。」性智嘴角抽搐數下,嘿然道:「是啊,多年前我曾碰見一位劫奴,聽說了《黑天劫》的厲害。」陸漸苦笑道:「有無四律,無法可破,故而此乃絕症,大師救不了的。』,

    性智若有所思,起身踱了兩步,搖頭道:「那也未必,當年那位劫奴曾經告訴老袖,《黑天書》並非沒有破解之法。」

    「此言當真?」陸漸不由得騰地站起,脫口道,「敢問,敢問大師,是,是什麼法子?」性智斜眼睨著他,微笑不語。

    陸漸原木心灰意冷,了無生意,但見性智如此神情,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希冀,腦子裡如電光掠影,閃過許多人來……陸大海、姚晴、谷續、魚和尚、寧凝……剎那間,他心中對這生命生出一股無以言表的眷念,顫聲道:「大師,大師若能告知我脫劫之法,陸漸永誌不忘……」話音未落,身子一躬,拜了下去。

    「檀越快起,快起。」性智急忙扶起他道,「折殺老衲了。」扶起陸漸時,只見他雙眼微微泛紅,目中淚光浮動,身子陣陣顫抖,儼然激動不已。

    性智盯著陸漸,眼角跳動數下,忽而目光轉向窗外,歎道:「可惜,那可惜那法子雖然神妙,這世上卻已失傳了。」

    陸漸一顆心本已提到嗓子眼上,聞言陡然下沉。如此大喜大悲,別說他絕症纏身,就是尋常人也難承受,陸漸只覺胸口劇痛,哇的一聲,嘔出一口鮮血。性智急忙扶住他,在他後心度入真氣,一迭聲自責道:「怪我,怪我,這話說得太過。」

    陸漸回過氣來,苦笑道:「不怪大師,只怪我癡心妄想,竟想破解《黑天書》。」性智正色道:「《黑天書》確然能破,天下本有一門武功,就是它的剋星。」

    「什麼武功?」陸漸又是一喜,嗓子發起抖來。性智盯著他雙眼,神色肅穆,一字一句道:「你可曾聽說過『大金剛神力』麼?」

    陸漸心頭咯瞪一下,愣在當地,出了一會兒神,方才遲疑道:「魚和尚大師顯示過『大金剛神力』,但他卻未說過能破《黑天書》。」

    性智搖頭道:「這是西城劫奴告知老鈉的,或許魚和尚身懷寶物而不自知。」

    陸漸心跳變快,尋思:「魚和尚大師確實不知(黑天書》的許多內情,再說,大金剛神力若無絕大神通,又怎能封住『三垣帝脈』?」想到此間,不覺釋然。

    性智始終瞧著陸漸,見他面露喜色,便道:「陸檀越,魚和尚坐化之前,你始終與他在一塊兒?」陸漸點了點頭,性智又道:「那麼他可曾與你提過「大金剛神力』?」

    「提過。」陸漸道:「他還傳了我十六種身相。」

    「十六種身相。」性智奇道,「不是三十二身相麼?」陸漸搖頭道:「當時情勢險惡,大師來不及傳我其他身相。」

    性智哦了一聲,忽又道:「那十六身相你可記得?」陸漸道:「記得。」性智道:「那你使給我瞧瞧,老袖參詳參詳,看這其中有何高明之處,為何能夠破解黑天書?」

    「大師見諒。」陸漸苦笑道,「我傷得厲害,無法借力變相。」性智臉上閃過一絲陰霎,沉默片時,忽而笑道:「不妨,不妨,你畫在紙上也成。」興沖沖攤開一張宣紙,筆蘸濃墨,遞在陸漸手上。

    陸漸胸無塊壘,見性智一番好心,當即不疑有他,便在紙上畫將起來。誰知他出身寒微,從沒學過繪畫,對丹青之道一竅不通,心有所思,落筆時卻大大走樣,人頭畫得像只燒餅,眼睛就如燒餅上兩粒芝麻,四肢猶如木柴棍兒,長短參差,糾纏一起,分不出手腳來。

    一十六相畫完,陸漸已是滿頭大汗。性智鄭重接過,凝神瞧了半晌,怎麼也瞧不出所以然來,不由露出狐疑之色,瞥了陸漸一眼,說道:「陸檀越,這真是一十六相麼?」

    陸漸道:「是啊。」性智嘿了一聲,驀地放下那張鬼畫符,嘻嘻笑道:「老鈉卻忘了,檀越渴了麼,待我泡杯茶去。」言訖匆匆出門,捧入一杯茶水,笑道:「廟小和尚窮,粗茶一杯,慎莫見笑。」

    陸漸畫了這一通,猶似與人打了一架,身心俱疲,口中乾渴,於是捧茶便喝,但覺茶水濃釅,辨不出是什麼滋味。他出身貧寒,喝茶素來不辨濃淡,解渴便好,當下一氣喝乾。不料方才放下茶盅,便覺一陣暈眩,抬眼望去,眼前朦朦朧朧,天眩地轉,性智笑瞇瞇的,注視自己。

    陸漸隱覺不對,欲要詢問,眼皮卻慢慢沉重起來,驀地向左一歪,失了知覺。


正文 第28章 天生塔
正文 第28章 天生塔

    迷糊間,鼻間傳來草藥香氣,耳邊人語切一切,字字入耳。陸漸神智略清,張眼望去,四周昏黑,石壁森森,泛著品亮水光,石縫裡爬出蒼黃苔辭,濃重的濕氣環繞身周,絲絲縷縷,滲入肌膚,直冷透心脾,不由打了個哆嗦。顫抖之際,忽覺身有重物,定眼一瞧,身上竟然帶有極沉重的鐵枷。

    陸漸又驚又怒,卻不知究競發生何事,定神細聽,那人聲甚是耳熟,正是性智,聲調壓抑中藏有兒分惱怒:「……都在這裡了,你還要怎的?」

    忽聽另有人哼了一聲,道:「這就是十六相?你不怕襄讀佛祖麼?」聲音溫和中透著幾分威嚴,儼然便是性覺。

    陸漸心中迷惑極了,再聽時,卻聽性智呸了一聲,悻悻道:「你少跟老子淡什麼佛啊祖的?老子不信這個。」性覺道:「罪過罪過,當心佛祖降罪,扣你今年的香火錢。」性智哈哈笑道:「你想扣了我的香火錢,去後山養李寡婦嗎?」性覺嗓音陡沉,喝道:「少與我說嘴,當心下阿鼻地獄。」性智冷哼道:「要下地獄,你也在我前面。」

    陸漸聽得心神振蕩,幾乎懷疑身在夢裡,這兩名「高僧」的對答,哪有半點出家人的日吻?驚駭間,只聽性覺沉聲道:「這幅畫亂七八糟,誰也瞧不明白,這小子底打什麼啞一迷?」性智道:「他就在裡面,一問便知。」

    性覺冷笑一聲,道:「這小子面相老實,其實滑頭得很。明明會大金剛神力,卻裝得病懨懨的,以為我瞧不出來,明明會二十二相,卻說只會十六相;讓他畫一十六相,他又裝瘋賣傻,畫出這麼一幅東西,真是豈有此理。」

    性智沉默半晌,遲疑道:「性覺,當年魚和尚也救過你我性命,並傳了性字輩『鎮魔六絕』,對咱們也算有恩,這樣對待他的傳入,是否過了些。」

    「說你沒見識,你還不認。」性覺森然道,「倘若你我會『大金剛神力』,又何須他魚和尚救命?至於什麼『鎮魔六絕』,不過是『大金剛神力』的皮毛罷了。哼。想來便可恨,這金剛一派好端端的神通,偏要一脈單傳。再說了,即便要傳,也該傳給你我,那魚和尚偏又有眼無珠,傳給不能那小賊,結果自作自受,栽在那小賊手裡……」

    性智呵呵一笑,說道:「我一見那小賊,就知道不是東西。魚和尚卻把他當塊寶,真是愚蠢之至……」陸漸聽到這裡,委實忍耐不住,驀地喝道:「胡說八道。」

    話音方落,便聽嘎吱一聲,石壁掀開一線,性覺、性智手持燭火,踱了進來。性智笑瞇瞇的,雙眼如兩條細縫,閃爍光芒。性覺卻是寶相莊嚴,合十道:「陸檀越醒了麼?」

    陸漸見他還在裝模作樣,心中怒不可遏,陣了一口,只恨傷後不能及遠,只啤到性覺腳前。性覺微微一笑,悠悠歎道:「真人面前不打證語,事己至此,陸植越也當明白老袖的意思,只需你乖乖說出『大金剛神力』的秘訣,老袖擔保,立馬放你出去。」

    陸漸心中一股怒氣如火焰升騰,身子滾熱,似要爆炸開來,聞聲呸了一聲,高叫道:「別說我不會『大金剛神力』,即便會了,你也休想知道半字。」

    性覺搖了搖頭,笑道:「檀越還與老鈉打證語麼?你若不會大金剛神力,又怎能先震飛心緣等人的棍棒,再封住他們的奇經?」這件事陸漸也是百思莫解,此時見問,不覺瞠目結舌。

    性覺注視著他,自覺得計,面上露出笑意,溫言道:「檀越但請三思。我佛普度眾生,大金剛神力既是佛門大法,就當不分內外親疏,傳給芸芸眾生。魚和尚挾技自珍,大違佛理……」

    陸漸心中有氣,冷冷道:「你二人使用奸計,將我鎖在這裡,又符合哪一條佛理了?」性覺笑笑,淡然道:「原本老衲也不想如何,怪只怪施主太過固執,處處隱瞞,不肯吐露神通秘訣,老袖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檀越放心,魚和尚對本座有恩,本座絕不傷害檀越,只是請植越說出秘訣……」

    陸漸截口道:「我若不說呢。」

    性覺歎了口氣,一字字道:「那說不得,還請檀越常住本寺。十年不說,就住十年,一百年不說,就住一百年好了。」說罷一拂袖袍,與性智雙雙退出,合上石門。

    陸漸怒極,大叫一聲,欲要掙到門前,不料四肢驟緊,前進不得。他這才發覺,四肢鐵枷連著粗大鐵鏈,牢牢釘在身後石壁上,別說他「天劫」纏身,病弱不堪,即便康健如初,也休想脫身。想是性覺、性智對他琢磨不透,怕他當真身具佛門神力,故而特意用這鐵鏈捆鎖。如此一來,陸漸更是逃脫無望,唯有張口大罵,可惜從小他便不會罵人,罵來罵去,無非「賊和尚,臭和尚、狗和尚……」罵了一陣,胸口悶痛難當,不覺身子乏力,躺在地上,昏昏欲睡。

    也不知過去幾時幾刻,忽聽嘎吱門響。陸漸張眼望去,石門敞開一道縫隙,性智手捧托盤,笑嘻嘻鑽將進來,托盤裡幾隻大碗,有飯有菜,還有一壺素酒,性智笑道:「陸檀越,想得如何?」

    陸漸閉了眼,懶得理會,性智卻自顧自笑道:「陸檀越,你可別怪貧僧,捉你關你,都是性覺的意思。這廝看起來慈眉善眼,其實一肚皮花花腸子。他和貧僧有句暗號,若說『務必洽好某人』,那就是讓貧僧下藥、留下來人的意思。貧僧雖也不願,卻恨身為寺眾,不敢違背住持,故此得罪之處,還望檀越諒解。」說罷鄭而重之,合十作揖。

    這和尚方纔還與性覺狼狽為奸,一轉眼盡說性覺壞話,陸漸初時將信將疑,然而吃一塹長一智,凝神默想,便猜到這和尚欲借低毀性覺,騙取自身好感,而其根本之意,仍在「大金剛神力」,不由心生鄙夷,冷笑不語。

    性智見他神情,便知計謀不授,心中大失所望,面上卻不流露,心道來日方長,嘿嘿一笑,正要退出石室,驀然間,一股勁風從後襲來,直奔他背心要害。

    性智吃了一驚,略略側身,避過要害,肩脾中了一下,劇痛入腦,身子平平向前跌出丈餘,幾乎撞在陸漸身上。陸漸舉目望去.石室門前人影驟晃,閃進一人,黑衣蒙面,蒙面巾下,一雙眼睛精芒倏忽。

    性智口角沁血,怒喝一聲,身子扭轉,呼地一掌擊向來人。那人左手一招,拆開來掌,右拳直直送出,性智只覺拳風有異,沉掌封堵,拳掌相交,性智面色慘變,瞪著來人,吃吃道:「你,你……」話音未落,便身不由主,瞪瞪連退三步,背脊抵著牆壁,骨骼猶如炒豆,啪作響。蒙面人嘿的吐氣開聲,拳掌再送,性智一口血如箭噴出,身軟如泥,貼著牆壁滑了下去。

    變起倉促,陸漸未知福禍,正覺忐忑,忽見那蒙面人俯身從性智身上解下鑰匙,大步走來,打開鐵枷,將陸漸負在背上,奔出石室。

    夜色已深,月光透窗,隱約照見一捆捆藥材,原來石室之外,卻是藥師院的藥材庫房,無怪陸漸時時嗅到草藥氣息。他不由暗暗憤怒:『藥材是救人之物,誰知藥材之後,竟是陷害他人的牢房,這性覺、性智,真是可惡已極……」

    他心中思忖,那蒙面人卻足下不停,奔出庫房。陸漸忍不住道:「足下是誰?」那人噓了一聲,示意陸漸噪聲。

    陸漸遊目四顧,但見禪房參差,黑沉沉不知終始,也不覺心中惴惴,再無多言。那人背著他在寺宇間曲折穿梭,殊無停頓,儼然對寺中地形十分熟悉。不一時,便越過寺牆,奔了約莫數十里,爬上一處高坡,才放下陸漸,雙手撐地,急劇咳嗽起來,背脊顫抖不已,十指深深陷入泥裡。

    陸漸一愣,問道:「你還好麼?」那人擺擺手,四肢著地,爬到一棵大樹下,靠著樹幹慢慢坐定,重重喘息兩聲,伸出一手,扯下面巾。

    藉著朦朧月色,陸漸看清那人容貌,心頭一震,失聲叫道:「性海大師。」

    那蒙面人正是性海,聞言露出慈藹之色,悠悠歎道:「本寺不幸,藏垢納污,累檀越受苦了。」陸漸驚喜不勝,感動非常,合十道:「大師拯救之恩,陸漸生受了。」性海搖搖頭,說道:「性覺、性智與我同門,他們作孽,貧僧救人,功過相抵,何談恩惠?」說罷又是一陣咳嗽。

    陸漸見他咳得辛苦,忍不住道:「大師病了麼?」性海歎道:「老毛病了。」陸漸點點頭,又想一想,問道:「那位,那位性智怎麼樣了?」性海道:「他受我一擊,三月內絕難動武,只不過方才被他瞧出我的武功,倒是有些麻煩。」

    陸漸恍然道:「大師方才用的本門武功?」

    「不是。」性海搖頭道,「性智人雖不堪,武功卻不含糊,若以本門武學相搏,貧僧未必穩勝,貧僧方纔所用武功,檀越原也會的。」

    性海謙了兩句,將錯誤相態一一使出,其中果然謬誤百出。陸漸熟悉前面一十六相,當即一一指正。卻見性海變相之時,舉手抬足,勁力奔騰,陸漸瞧了一會兒,不由恍然,敢情即便相態有誤,性海照此習練,依然練成了一身神通,只不過神通增長一分,體內內傷也隨之增長一分,二者共生共長,終於積重難返了。

    不一時,性海變到「雄豬相」,這一相以左腳勾盤右邊小腿,左手環腰,右手摸腹,身子前傾,性海卻恰好使得相反,右腳勾纏左腿,右手摸腹,身子不向前傾,反而微微後仰。陸漸瞧了,正想指正,忽見性海身後長草一動,悄沒聲息,鑽出一個人來。陸漸大吃一驚,定一定神,看清來人正是那聾啞和尚,不由驚喜叫道:「大師。」

    性海只當是叫自己,愣了愣,問道:「檀越有何話說。」陸漸方要說出,忽見聾啞和尚扭轉身形,做出一個姿勢,儼然就是「雄豬相」,相態變化,半點不差。陸漸嚇了一跳,瞪著聾啞和尚,目瞪口呆。

    性海見陸漸面色古怪,死死盯著自己,不覺奇怪,低頭看看自己,並無異樣。性海略一沉吟,驀地轉頭望去,不料聾啞和尚隨他扭頭,相態不變,身子如一片枯葉,隨風飄蕩,橫移數尺,轉到性海身後。性海一無所見,復又回頭,聾啞和尚隨他問頭,身形再轉,仍是在他視線之外。

    性海迷惑起來,盯視陸漸道:「檀越瞧什麼?」陸漸也是一頭霧水,方欲張口,忽又見聾啞和尚伸出一手,衝他連連搖擺。陸漸心中大奇:「他一貫呆滯,這會兒怎麼不糊塗了?他這手勢,卻不是叫我噪聲麼?」心想聾啞和尚如此作為,必有道理,當下閉口不言。

    性海注視陸漸許久,見他面色忽而驚奇,忽而迷惑,忽而又有會於心,性海不勝驚訝,忍不住又瞧身後兩眼,仍無所見,才放下心來,說道:「檀越留心了,且看貧僧這一相如何?」

    陸漸聞聲,如夢方蘇,但見性海變化出一個「大自在相」,其左手卻舉得太高,右手垂得太低,雙腿蜷得太過,頭顱則抬得太高,總之錯誤不少。而就在他變相之時,聾啞和尚亦隨之變化,所變相態,與當日魚和尚所傳,分毫不差。

    陸漸微微征忡,方將性海變相中的謬誤道出。性海歡喜不禁,打起精神,將餘下相態一一變化出來。但他每變一種錯誤相態,聾啞和尚便將真實相態變化出來。兩人一前一後,如影隨形,只是正誤有別,姿態自也不同。性海初時所變相態,均是陸漸學過,十六相之後,陸漸便陌生起來。所幸聾啞和尚亦在變相,陸漸心知他所變相態必然無誤,便索性看得清楚:比照其變化,指點性海。

    性海依照陸漸所言變相,週身筋骨血脈和美通泰,全不似往日那般滯澀酸痛,三十二相變過,身上大汗淋漓,猶如伐毛洗髓、脫胎換骨一般。性梅驚喜無比,一鼓作氣,將所有相態再練一遍,體內精力越發充足,澎湃激盪,似要衝破肉身。性海胸中快美自得,驀地縱聲長笑,笑聲震動林木,集鳥驚飛。

    一聲笑罷,性海轉過頭來,曬道:「多謝陸植越指點。」陸漸搖頭道:「你不要謝我,當謝的另有其人。」性海一怔,笑了笑,道:「不錯,不錯,當謝的是魚和尚,若無他傳你神通,檀越又如何能轉授於我。」

    陸漸正要說出聾啞和尚之事,忽又見聾啞和尚在性海身後擺手,頓時欲言又止。這時間,忽見性海目光斜眺,面露驚色,陸漸不由得隨他目光瞧去,尚未看清發生何事,小腹忽就一痛,頓時軟倒。陸漸驚怒難忍,抬眼望去,只見性海目不轉睛盯著自己,面露詭笑。

    陸漸心往下沉,驚怒道:「你,你……怎麼……」性海笑道:「檀越既是金剛傳人,料想知道一個規矩。」陸漸道:「什麼規矩?」性海道:「金剛神力,一脈單傳,從占至今,不曾變過。」陸漸道:「這我聽說過。但你為何暗算我?」

    「檀越還不明白嗎?」性海哈哈一笑,拈鬚道,「既是一脈單傳,就當只有一個傳人,如今金剛傳人,卻有了兩個?你說怎麼是好?」陸漸皺眉道:「兩個?」

    「不錯。」性海點了點頭,指了指陸漸,又指了指自己,笑道,「一個是植越,一個則是貧僧,這算不算壞了九如祖師、花生大士留下的規矩?」他說到這裡,雙目中厲芒閃爍,面龐漸漸佈滿濃郁殺氣。

    陸漸縱不願以惡意揣度他人,這會兒也明白了性海的算盤:現今魚和尚坐化,天神宗伏誅,自己若一死,這世間會「大金剛神力」的人,便唯有性海一人了,然後他仰仗神通,自可為所欲為,無人能管。此人心腸之毒,著實少有,陸漸深恨自己有眼無珠,一時心熱,競將佛門神通傳於這般惡徒,不山驚悔無及,大聲道:「魚和尚大師從未收我為徒,我不算金剛傳人。」

    性海搖了搖頭,笑道:「你學會三十二身相,就是金剛門人。說不得,只好委屈檀越了。檀越放心,你傳我神通,恩惠不淺,貧僧決不讓你多受痛苦。」說畢徐徐舉起右手,對準陸漸天靈。

    陸漸悲憤莫名,抬眼望去,明月遙掛,萬籟無聲,聾啞和尚靜悄悄立在性海身後,在夜嵐中忽隱忽現,料是他雙耳俱聾,目光縱然清朗,身子卻如無知木石,一動不動。

    倏爾陣風捲至,長草低伏,性海手掌碎翻,如電拍落。陸漸心中長歎:「罷了!」

    這此間,性海忽覺一股洪沛力道從衣袖傳來,手臂一緊,手掌頓在半空。那股大力如潮湧來,扯得他身不由主,旋風般翻了個觔斗,頭臉向卜,重重跌落,背脊更是好一陣酥麻。

    性海情急生變,使「倒坐蓮花相」,雙肘後撐,煞住落勢,腰腹向內彎曲,雙腿連環踢出,不料足脛驟緊,如中鐵箍,劇痛難忍。性海不由慘哼一聲,被那股巨力凌空牽扯,彭的一聲人響,正面向下,深陷土中,從額頭到下體,無處不痛。

    性海連吃大虧,卻不見對手面月,心中駭然已極,身一落地,便扭轉身形,施展「大自在相」。欲要擺脫來人。那人卻不與他糾纏,放於仟具翻滾。

    性海翻得兩轉,縱身躍起,扭頭四顧,仍不見人,正覺惶恐,身後勁風忽起,性海疾使「人相」,翻足後踢,不料腳至半途,小腿肚一沉,被一股人力借勢前送,嘮的一下,踢中後腦。

    性悔頭腦欲裂,鼻問酸楚,幾乎兒昏厥過去,剩下一足連跳兩跳,才卸開那一腳之力,向前仆倒,使一個「雀母相」,身子蜷如雀卵,原地疾轉。原來他自知不是來人對手,便想臨敗之前,瞧瞧對手模樣,也好輸得甘心。

    不想那人隨他轉動,始終在他視線之外,性海連轉數轉,唯見形影飄忽,始終不見那人面目,驚怒間,肩頭吃了一腳,大力湧至,性海形如皮球,噢地破空射出,卡嚓嚓一陣響,撞斷三操大樹,落地時性海已然四肢癱軟,兩眼翻白,扭動幾下,便不動彈。

    性海身在局中,了無知覺,陸漸身在一旁,卻瞧得清楚極了。那捉弄性海的自然是聾啞和尚了,他輕描淡寫,有如逗弄嬰孩,一舉手,一抬腳,便將性海拋來踢去,耍得團團亂轉。陸漸目睹如此神通,瞳目結舌,心中更覺無比疑惑,不知這聾啞和尚何以變得您地厲害,與早前判若兩人。

    聾啞和尚一腳踢昏性海,轉過頭來,咧嘴一笑,月光映照下,半截斷舌乍隱乍現,煞是駭人。聾啞和尚笑罷,一抬腳,便至陸漸身前,數丈之距竟如咫尺。

    陸漸驚喜過望,叫道:「大師……」聾啞和尚搖搖頭,拍開他的穴道,負在背上,馳足狂奔。

    山風灌耳,涼意漫生,兩側景致被月光浸潤,如流霜長河,杳然逝去.陸漸如處夢中,回想這幾日所見,委實驚奇怪譎,生平所無。抬眼望前,前路濃黑如墨,有如重重謎團,無法揣度,不可預測,他想著想著,不由深深迷惑起來。

    聾啞和尚在山崖間縱躍奔騰,有若跳丸飛星。陸漸雖已隱約猜到他的來歷.卻仍有許多不解之疑.欲要詢問.卻又想到這和尚又聾又啞,既不能聽,也不能答,問了也是白費氣力,當下歎了口氣,任他去了。

    約莫奔了數十里山路,天將破曉,山嶺木石漸次分明起來。驀然間,陸漸心子猛然一提,身子卻陡往下沉,他探頭一瞧,不覺失聲驚呼。

    原來聾啞和尚形如飛鳥,跳在半空,前後均是千尺斷崖,森然對峙,上方天光一線,乍明還暗,下方巨壑深谷,幽玄冥暗,窈不見底。

    陸漸不知這和尚為何從山頂跳下,自尋死路,正自驚慌,身子忽又一頓,心子上竄,堵在嗓子眼上。一定神,驀見聾啞和尚拽住一根粗長老籐,右足撐著崖壁,如鞦韆蕩起,橫移十丈,不偏不倚,鑽入對面山壁上一個桐穴。

    那洞穴高約一人,寬不足五尺,越往深去,越是逼仄,寒氣森森,從洞

    穴深處湧來,陸漸肌膚上不覺起了一層栗子。

    正自難耐,眼前忽亮,二人穿穴而出。陸漸雙眼被那光亮所奪,幾乎無

    法睜開,瞇眼片時,才看清眼前景物。此地正處山腹,離地百丈,上下均是

    青白山石,光潤如玉,谷底方圓二十丈,向上逐漸收攏,至頂尖處,僅有方

    寸小孔,遙與天通,一線朝曦射入孔中,在明鏡也似的石壁上反覆映射,光

    影錯落,霓彩煥爛,人在谷中,如處琉璃世界,目眩神迷。

    聾啞和尚放下陸漸,來到一面石壁前,壁上鑲有多枚石環,石環上一

    丈處,銀鉤鐵劃,撰有八個斗大字跡:「三十二相,即是非相」,入石寸許,瘦

    硬絕倫。

    陸漸雖不知這八字出自《金剛經》,寓意精微,蘊含佛理。只瞧那字跡,

    便覺胸口一熱,肅穆之感汕然而生,當下扶著崖壁,額巍巍站眾起來,雙手

    合十,不勝恭謹。

    聾啞和尚亦是雙手合十,向壁默立良久,忽自懷中取出一隻小小錦

    囊。陸漸看得分明,失聲叫道:「魚和尚大師的舍利……」

    聾啞和尚雙耳俱聾,陸漸叫聲迴盪谷底,他卻一無所覺,只是徐徐伸

    手,摸住一枚石環,轟然抽出兩尺見方一口石匣,匣中藏匣,人中藏小,小

    石匣縱橫五寸。聾啞和尚將囊中舍利傾入小匣中,注視良久,微微張口,若

    有渭然之意,繼而手向前推,石匣退入,石壁回復如初。

    聾啞和尚又自袖裡摸出一枚鋼錐,在石匣下方,嗤嗤刻畫,石屑紛飛.

    顯出「魚和尚」三字。陸漸這才驚覺,收藏魚和尚舍利的石匣右方,五枚石

    環下均有字跡,從右至左,依次為:「九如祖師」、「花生大士」、「洲頭陀」、

    「大苫尊者」、「沖大師」,魚和尚的名號,排在第六。

    陸漸恍然有悟,這奇特山谷並非別處,正是金剛一派六代禪師的安息

    之所。

    想到這裡,陸漸熱血貴張,雙膝跪倒,向著那面石壁,拜了三拜。

    拜畢起身,抬眼時,陸漸忽地發現「九如祖師」的石匣上方,顯現出若

    干痕跡。他心生好奇,上前一步,凝目細看,卻是一尊僧人小像,揮袖抬足,

    舉目含笑,畫像雖小,筆力卻雄健異常,下決地紀,上決浮雲,吞吐星漢,菠

    晚眾生。

    陸漸瞧得兩眼,心頭忽地一陣狂跳,不覺尋思道:「這像莫不就是那九

    如祖師?端的好不張揚。」目光一轉,又見「花生大士」的石匣上方,亦有一

    尊小像,筆畫粗疏笨拙,乍一瞧如頑童塗鴉,然而細細品味.卻是生機駘

    蕩,一派天真,彷彿此人有生以來,便不曾沾染絲毫塵俗穢滓,始終保有赤

    子童心。

    陸漸一一瞧去,其餘四口石匣,也無不刻有小像,只是姿態不同,風度

    迥異。「淵頭陀」的小像筆力沉著,意韻深遠,清寒寂寥,深邃無極;「大苦尊

    者」則鈍拙滯澀,若尖錐在石壁上鑿出無數細孔,連綴成形,神態間如濕灰

    焦木,了無生氣;「沖大師」的小像則筆法瀟灑,圓潤皎潔,無慎無笑,宛如

    一尊玉人;然而到「魚和尚」處,意境又是一變,樸實渾成,凝如山嶽,眉梢

    眼角,無不流露慈悲。

    陸漸身具佛性,觀看半晌,不知不覺與這六尊小小人像生出感應,但覺

    那小像舉手抬足,-一笑,無不玄微奧妙,意思深長。久而久之,他浸淫

    其中,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竟然學著那石壁上的人像,縱情舞蹈起來。

    這一舞開,陸漸便覺五臟沸騰,呼吸艱難,渾身經脈肌膚,彷彿寸寸撕

    裂。陸漸暗叫糟糕,欲要停止,誰知四肢身軀,似被某種力量驅使牽扯,自

    發自動,哪裡停得下來。

    陸漸驚駭已極,正自叫苦,忽覺後頸一熱,多了一隻大手,手心熱流洶

    湧灌入,他尚未明白發生何事,便覺腦中轟隆一聲,知覺全無。

    這昏迷來去均快,只片一刻,重又回復神志,陸漸欲要掙起,卻發覺身子

    僵如石塊。天幸後頸那股暖流源源不絕,讓他慢慢鬆弛下來,轉頭望去,聾

    啞和尚正盯著自己,神色嚴厲。

    陸漸莫名其妙,不由問道:「大師,發生了什麼事……」話一出口,忽又

    覺悟,眼前這神秘僧人又聾又啞,如何聽得見自己說話,想著不覺苦笑。

    聾啞和尚瞧他半晌,取出鋼錐,在石地上簌簌簌刻畫起來,陸漸定神

    望去,但見地上一行字跡:「祖師本相,學不得,學不得……」

    陸漸心中驚奇,想了想,接過鋼錐,刻道:「什麼叫祖師本相?」

    聾啞和尚寫道:「壁上人像即是。」

    陸漸仍不明白,又刻道:「這是什麼地方?」

    聾啞和尚信手一揮,刷刷刷寫下三字:「天生塔。」陸漸抬眼上望,不覺

    恍然:「這裡下方寬圓,上方尖細,像極了一座天然生成的寶塔,老天造物,

    真是神奇。」於是又寫道:「敢問大師尊號。」『

    聾啞和尚又寫道:「渾和尚。」陸漸暗暗稱奇:「這位大師好不奇怪,

    「渾』是罵人的言語,他怎的當成了法號。」當下又寫道:「大師也是金剛傳

    人?,

    渾和尚礁了.搖了搖頭。陸漸心中奇怪,寫道:「人師不是金剛傳人,怎

    會三十二身相?」渾和尚轉過身來,指著石壁上那八個大字:「三十二相,即

    是非相。,

    這八字極是精微,陸漸揣摩不透,想了一會兒,又寫道:「敢間大師和

    魚和尚大師有何關係?」渾和尚寫道:『他主我僕。」

    陸漸一愣,又寫道:「既然如此,大師為何不隨魚和尚前往東瀛?」渾和

    尚搖搖頭,寫道:「他身負重傷,怕不能回歸中土,留我在此,接引金剛傳

    人。一寫到這裡,他指了指「金剛傳人」四字,又指了指陸漸,面露微笑。

    陸漸一怔,寫道:「你說我是金剛傳人?」渾和尚應道:「送回主人舍利

    者,便是金剛傳人。」陸漸看到這裡,心頭釋然:「無怪魚和尚大師讓我前來

    三祖寺,敢情早有安排。」想到這裡,魚和尚音容笑貌,宛在目前,他不勝感

    傷,歎了日氣,寫道:「小子不是佛門中人,稱不得金剛傳人。」

    渾和尚搖搖頭,寫道:「見性成佛,不拘佛門內外。」陸漸微微苦笑,驀

    地想起自身困擾,心急如焚,咳嗽兒聲,寫道:「我要去尋兩名女子,還望大

    師帶我速離此地。」

    渾和尚瞧了礁地上字跡,又瞧了瞧陸漸一眼,神情頗為迷惑,過了半

    響,搖了搖頭,寫道:「紅粉骼鏤,骸麟紅粉。」

    陸漸怔了怔,瞥渾和尚一眼,微微沉吟:「這和尚在三祖寺裝瘋賣傻,

    心中其實明白極了。但由這一句話看,他對天下女子火有成見。莫非他斷

    舌穿耳,便是受了哪位女子的陷害……」他心中胡亂猜測,卻不忍詢間證

    實,以免勾起渾和尚的傷心往事,只寫道:「形勢緊迫,還望大師成全。」

    渾和尚長眉微登,搖搖頭,又寫道:「紅粉韶鏤,骼鏤紅粉。」陸漸見他

    想地固執,微微有氣,奪過鋼錐,重重刻道:「還望大師成全!」

    渾和尚流露楹色,兩眼瞪視陸漸,陸漸也張大兩眼,一轉不轉。如此對

    視半晌,渾和尚眼中掠過一絲無奈,背起陸漸,鑽出洞外。一根兒臂粗細的

    老籐垂在洞前,渾和尚攀籐而卜,將至崖頂,撐足蕩出,陸漸只覺勁風撲

    面,風息之時,已至對崖。

    渾和尚放下陸漸,俯身運指,在土中寫道:「往何處去?」陸漸也寫道:

    「我也不知。」渾和尚長眉微皺,寫道:「我在寺前溪邊救你,還送你回去?」

    陸漸略一思索,寫道:「甚好。」渾和尚瞪了瞪他,鼻間哼了一聲,又將陸漸

    背起,快步急行。

    奔走不久,忽聽細微人語,渾和尚碎然止步,一跌足,悄沒聲息,鑽入

    古木枝枉間。陸漸越過他肩頭望去。驀地驚喜不勝。原來前方林子裡,寧凝

    與蘇聞香並肩而行,向著這方走來。

    一夜不見,寧凝愁容慘淡,秀眉斂憂,走了兩步,忽而輕歎道:「蘇兄,

    你斷定他從這條路走過麼?」

    「錯不了!」蘇聞香一抽巨鼻,「還有他的氣味呢!」寧凝猶豫道:「可他、

    他的身子那麼弱,走兩三里還罷了,從三祖寺來到這兒,幾十里山路,又怎

    麼走過來呢?還有,這裡陰森森的,要是遇上野獸,他又怎麼抵擋?」說到這

    裡,她眼圈兒微微泛紅,澀聲道,「都怪我不好,一難過,就那麼走啦……他

    若有不惻,我,我……」

    陸漸再遲鈍於倍,也聽出寧凝話語中的「他」便是自己,想到她為自己

    優愁難過,心中好一陣感動。

    「凝兒別急。」蘇聞香抽了抽鼻子,又道,「除了他的氣味,還有一股氣

    味,又酸又臭,夾雜乾柴味道。那位陸……陸……」寧凝道:「陸漸。」

    「是,是!」蘇聞香說道,「那位陸漸必定好端端的,和那個又酸又臭的

    人在一起的。」

    陸漸一吸氣,果然發覺渾和尚身帶酸臭,想是多日未曾沐浴;但陸漸

    不拘小節,對方若是親友,便往往只見其長,不見其短,更不在意對方是髒

    是臭,蘇聞香若不提及,只怕他十年八年,也不會發覺此事。

    寧凝看了蘇聞香一眼,淒然一笑,輕聲道:「蘇兄,多謝啦,沒想到你在

    這時候,還肯幫我。」

    「什麼話,什麼話。」蘇聞香雙手連擺,大聲道,「天部劫奴,同甘共苦,

    無論何時,我們都要幫你的。」

    寧凝呆怔時許,不覺流下淚來,搖頭道:「蘇兄,從昨日起.我再也不是

    天部劫奴,只怕將來,你我再見之時,不是同伴,而是仇敵。」說著說著,淚

    如走珠,不住滾落。

    蘇聞香亦不覺流露矛盾之色,繞著寧凝踱來踱去,使勁撓頭道:「凝

    幾,握兒,用哭,拐哭。書獃子、狗腿子、豬耳朵和我,四個人商量好啦,無論

    如何。決不和凝兒你為難,大不了,大夥兒都犯黑天劫,一起死了。」

    寧硯垂頭望著地面枯枝敗葉,心中忽喜忽悲,忽冷忽熱,起伏難定,縱

    是沼如泉湧,也難以宣洩心中之情,驀然間,小嘴一張,雙袖掩面,哇地哭

    了出來。

    蘇聞香心性癡頑,哄女孩兒開心非其所長,見狀大失主張,兩手互握,

    焦急道:「凝兒,你別哭呀,別哭呀……你,你再哭,我也要哭了……」話沒

    說完,當真癟嘴抹眼,哭將起來。

    陸漸身在樹上,看著這劫奴間的情誼,既是感動,又覺難過,眼前淚水

    模糊,忍不住高叫道:「寧姑娘,我在這裡呢……」話音未落,身子陡震,一

    個趔趄,栽下樹來,行將落地時,上方忽有大力牽扯,令他墜勢一緩,是以

    身子著地,不覺疼痛。爬起來時,只見寧凝、蘇聞香快步趕來,寧凝秀靨上

    淚痕未十,神色亦驚亦喜,扶起陸漸,不待他說話,劈頭便問:「摔痛了嗎?」

    陸漸道:「還好!」寧凝卻流露嗅色,呵斥道:「好什麼好?你身子這麼

    弱,怎麼爬那樣高?」

    陸漸一愣,道:「我……」掉頭望去,卻見樹梢空空,渾和尚已然不知去

    向。陸漸心知他不願以真身示人,不覺微微歎氣。

    寧凝注視陸漸,些微神色變化亦不放過,見他惆悵歎息,便間道:「歎

    什麼氣呢?」陸漸搖頭道:「沒什麼,能再見到你,我心裡很歡喜。』

    寧凝心頭一跳,雙頰滾熱,欲要笑笑,但不知為何,反是冷冷地道:「有

    什麼好歡喜的?」

    陸漸道:「我怕你傷心太過,苦了自己,如今見你平安,自然歡喜。」

    寧凝瞧他一眼,心中氣苦:「原來你只為這個歡喜?早知這樣,我還不

    如跳崖自盡,讓你難過才好。」

    原來,寧凝乍聞噩耗,傷心欲絕,茫然不辨道路,發足狂奔,直奔到一

    座高峰之上,望著茫茫雲海,心中情鑲也一如眼前,翻滾起伏。種種悔恨、

    羞慚、悲傷洶湧而至,她不由得大放悲聲,哭聲隨風送出,悠悠蕩蕩,消逝

    在雲天之際。

    寧凝哭到身軟,望著點點淚珠兒,消失在千尋谷底,益發情懷跌宕,難

    以自己:「媽媽為我而死,我卻效命仇人,恩仇不分,真是大底下最不孝的

    女兒;沈舟虛那賊子害死媽媽,又害爹爹雙眼失明,流落異國,更將我煉成

    劫奴,對付爹爹,真是天底下最可恨的人,我若不殺了他,誓不為人……」

    霎時間,她心中第一次充滿怨毒,銳薄的指甲刺入掌心,流出血來。多年

    來,她雖為劫奴,卻從不自怨自艾,可此時此刻,卻深深痛恨起自身來,恨

    不能一陣是風吹來,將這個可悲可鄙的身子吹成滿天飛灰,散落天涯海

    角,永不復聚。

    天不從人願,風勢漸柔,如一雙纖手,拂起她亂絲也似的秀髮,掃過面

    龐,冰冰涼涼,微有濕意,剎那間,寧凝心神悸動,掠過一個秀麗溫婉的影

    子:

    「主母……」寧凝心兒似被紮了一下,「啊不,那商清影也知道我的身世

    麼?這麼多年,她對我的恩情也是假的麼……」寧凝眼中蒙隴,商清影的身

    影若隱若現;夜裡寒時,總是這女子為自己拉上裳被;渴時餓時,總是她端

    來佳餚清茗;白己穿的第一條羅裙,是她親手繡的,自己第一次畫眉,也是

    她親手所描;識的第一個字,唱的第一支曲,繡的第一朵花,繪的第一張

    畫,無不來自那個溫婉的女子;從記事起,寧凝便將她當做親生母親,愛她

    敬她,撒嬌弄癡,依偎說笑,牽手嬉戲;甚至於夜夜入夢,都能夢見她的樣

    子……

    「母女……仇人……」寧凝芳心寸寸碎裂,眼前發黑,喉間微微發甜,

    「我真要報仇麼?殺了沈舟虛,只會惹她傷心,不殺沈舟虛,媽媽在天之靈,

    又怎能安息?」想到這兒,她舉目望天,白雲深處,似有一張芙蓉素面,含笑

    凝娣,「媽媽……」一股甜美之意湧上心頭,而只剎那,寧凝忽又發覺,那幻

    影赫然便是商清影的樣子。

    「我連媽媽的樣子都不記得……」寧凝一陣茫然,任由山風漸厲,吹得

    她衣裙飄舉,有如遺世仙子,孤寂無依。

    一與其這麼為難,還是死了的好……」這念頭如電閃過,寧凝忽地鬆了

    一口氣,望著雲梅深谷,定定出神,心想只需縱身一跳,便能一了百了。然

    而這時,她心底深處,忽又掠過一張面孔。

    「陸漸……」寧凝嬌軀輕顫,依稀想起,自己奔跑時,陸漸一直在身後叫

    喊,而那時自己神志昏亂,什麼顧不得了。

    想到這裡,寧凝驀地驚慌起來,什麼愁苦怨恨盡皆拋在腦後,當即掉

    轉身形,狂奔下山。下至山腳,忽見蘇聞香快步走來,寧凝心慌已極,不問

    由來,扯住他道:「你看見陸漸了嗎?」

    蘇聞香見了寧凝,滿面喜色,聽這一問,卻流露幾分錯愕,反問道:「他

    沒跟著你麼?」寧凝心下一沉,急問詳情,得知陸漸果然追趕自己。寧凝深

    知他的病情,不由芳心大亂,死念盡消,拉著蘇聞香四處尋找。

    兩人沿途交談,寧凝又得知寧不空終於沒和沈舟虛交手,黯然退去。

    寧凝知道父親退卻,全為白己,心中悲喜莫明,亦暗暗鬆了一口氣。於是又

    問蘇聞香來意,知道他奉命追蹤姚晴,走到半途,擔憂寧凝,於是聞香識

    途,追蹤而來,與她邂逅。寧凝感動之餘,心中矛盾又添幾分。

    如此走走停停,二人經三祖寺向天生塔一路尋來,天可憐見,終於讓

    他們找到陸漸。

    這其中的曲折,寧凝自憐自傷,斷不會向陸漸吐露,此刻看陸漸容色

    枯稿,一日不見,竟又消瘦許多。不由心中酸楚,欲要抬手為他拂拭面頰,

    然而手指方動,又無力垂下。

    陸漸見寧凝無恙,滿心喜悅,說道:「寧姑娘,沈舟虛如此惡毒,將來必

    有報應。你千萬別因為這種惡人,做出什麼傻事。」

    寧凝心道:「你才傻呢,世上那麼多惡人,又有幾個得到報應的?唉,罷

    了,若你不是這股傻氣,我也懶得惦記你。」想到這裡,悄悄瞥了陸漸一眼,

    雙頰微微發燒。

    卻聽蘇聞香道:「凝兒,你找的人找到了,我也要去尋那姓姚的姑娘

    了,若不然,生人可不饒我。」

    寧凝芳心微沉,轉眼一看,陸漸果然露出專注神色,盯著蘇聞香道:

    「姓姚的姑娘是誰?」蘇聞香胸無城府,坦然道:「就是跳下山澗的那位,她

    沒死,還活著呢。」

    陸漸慘白的臉上湧起血色,眉飛,拽住蘇聞香,疾道:「她在哪兒?快,

    快帶我去,帶我去。」蘇聞香道:「方纔經過三祖寺時,我嗅到了她的氣味。

    奇怪,難道她一個女孩兒家,競然躲在和尚廟裡?」

    陸漸心想姚晴曾經隱身青樓,躲在和尚廟中,何足為怪。一念及此,不

    由心神激盪,竟將寧凝忘在一邊,握住蘇聞香手臂,急道:「蘇先生,快帶我

    找她去。」

    蘇聞香略一猶豫,當先引路。陸漸緊隨其後,走得二里,便覺雙腿沉

    重,跟不上蘇聞香的步子,焦急間,忽覺一隻手握住右腕,酥暖之意徐徐湧

    入,陸漸如浴春風,無端精神大振。轉頭一瞧,寧凝神色冷清,抿著嘴,直視

    前方。陸漸笑道:「多謝寧姑娘。」寧凝咬咬嘴唇,眼角閃動淚光。

    陸漸驚訝道:「你,你哭什麼?」寧凝哼一聲,扭過頭去。陸漸莫名其妙,

    卻也不好再問。

    不多時,便至三祖寺外,忽聽寺內喧嘩,循聲行去,只見幾個僧人退過

    來,其中兩人腰腿間血肉模糊,大聲呻吟。陸漸奇道:「寺裡發生何事?」

    一僧見他三人貌似香客,便叫道:「快快下山,寺裡出了妖邪,正在藏

    經閣行兇呢!」他說話時,受傷僧侶「啊喲、啊喲」連聲叫喊,十分淒慘。陸漸

    大生義憤,忘了自身頑疾,加快腳步,直奔藏經閣。

    將近閣樓,便聽人聲如佛,遙遙望去,性明率領百餘僧眾手持棍棒槍

    矛,圍著藏經閣,大盧齊念《般若波羅密心經》,怯除心障,邪魔不近。

    性覺站在眾人之後,微露愁容,性智則氣色頹敗,由兩個小沙彌攙扶

    而立。陸漸見這二人,心中不勝鄙夷。覺、智二人忽見陸漸,也是一愣,流露

    驚惶之意,不待陸漸說話,性覺已合卜道:「檀越昨日不辭而別,老鈉惶恐

    不勝。若有怠慢之處,還望檀越量如大海,寬有則個。」

    他這話不無講和之意,陸漸雖覺這和尚陰險偽善,但關押自己時,並

    未以武力逼迫,比起性海,多了一點兒良心,是以冷哼一聲,便不說破昨日

    之事。二僧見狀,略鬆一口氣。

    陸漸目視閣樓,皺眉道:「那上面當真有妖邪害人?」性覺點頭道:「這

    魔頭藏在樓上,不時潛出,盜竊茶點飲食,性明師弟跟蹤發覺,卻被她行

    凶,傷了好幾名僧侶,更在閣樓四周布下邪術,人不能近。」

    此時性明念罷經文,召集眾僧悄聲商議:「心悟,你帶一隊人手,從正

    面樓梯攻入,引開邪魔注意;心空,你帶幾個輕功了得的弟子,潛到附近屋

    頂,破窗而入。」心悟、心空應了,各率人手,分別行事。

    心悟率數十僧人手持兵刃,直衝閣樓。尚未衝近,土皮拱起,刷刷刷迸

    出幾根粗籐,籐上尖刺密佈,只一卷,便聽兩聲慘叫,當頭兩名僧人跌倒在

    地,捂腿慘叫。心悟眼見籐來,將身一縱,高高拔起,手中棍棒探出,撩那怪

    籐,誰想那籐見風就長,籐上生籐,刺上生刺,籐蔓漸粗,尖刺漸長,如此衍

    生反覆,須臾化為一張巨網,呼的一下,將心悟罩個正著。

    心悟淒聲慘叫,評然落地,渾身血肉模糊,滾得兩下,即不動彈。性明

    驚怒交進,正想親自衝上,忽聽一盧大響,卻是心空撞破窗扇,闖入閣內,

    隨即便聽閣中傳來呼喝打一斗之聲。同時,樓前怪籐忽生異變,嗤的一下化

    為飛灰。

    性明喜不自勝,提起棍棒,跳入樓中,一時間,閣樓中乒乒乓乓,打鬥

    更劇,只聽性明怒叫道:「不是妖怪,是人,是人。」眾僧聽了,又驚又喜,哄

    然湧入樓中。驀然間,樓頭一道白影破窗而出.落向附近屋簷。

    性覺將身倏晃,縱上房頂,一拳送出,正是「鎮魔六絕」中的「一神拳」。

    那白衣人好容易脫身,到此時一口氣已衰,忽覺拳風剛猛,如山壓來,頓時

    不敢硬接,翻身落下屋頂。

    「哪裡走?」性覺一聲厲喝,運爪扣向白衣人肩頭。他身為一寺之主,修

    為冠絕,這招「雕龍爪」精奇刁鑽,白衣人半空中無所憑借,眼看難避,不料

    身旁風聲疾起,一條棍棒騰龍起蛟,唆地刺向性覺。

    性覺微一側身,大袖拂出,捲住木棒。這一記「大梵播」亦是六絕之一,

    威力奇大,碗口粗細的樹木,若被捲住,亦不免連根拔起。性覺本想奪下木

    棒,不料袖棒相交,那木棒忽生巧勁,雖然輕微,卻恰到好處,帶得性覺身

    不由主,歪歪斜拼,橫移尺許,』堆龍爪』頓時抓空。

    性覺像慈交透,掉頭望去,陸漸持棒而立,兩眼圓睜,高叫道:「阿晴,

    快走。.

    原來陸漸一見那怪籐,便猜到樓中人必是姚晴,只恨身子虛弱,無力

    分開人群,入樓相救。焦急間,忽見姚晴遁出樓外,性覺上前阻截,便使「天

    劫馭兵法」,奪下身邊一根棍棒,點向性覺,性覺舉袖來拂,「天劫馭兵法」

    再度運轉,拖動性覺身形,破了他的爪勢。

    姚晴乍見陸漸,眼裡掠過驚喜之色,當即縱身趕來。性覺不容二人相

    聚,緊隨其後,沉喝一聲,方要出拳,忽覺臉面劇痛,如被火炙,頓時啊呀一

    聲,捂著臉倒退幾步,重重撞在性智身上。性智傷後無力,連著兩個侍兒,

    被掩了個四腳朝天。

    眾僧見住持、長老吃虧,紛紛上前扶持,姚晴趁機拉著陸漸,奔出寺

    外,寧、蘇二人也尾隨其後。

    奔出寺門,鑽入一片山林,姚晴放開陸漸,處眉道:「你怎麼來了?」這

    一陣狂奔,陸漸幾乎窒息,劇咳一陣,歎道:「我,我來找你的……」定神打

    量,卻見數日不見,姚晴雲鬟蓬亂,白衣鞋襪濺滿泥污,多有破損,看來甚

    是落魄。陸漸瞧到這裡,不由輕輕歎息,心知她這些日子必定受盡艱辛,以

    至於無暇整飾容貌,更換衣衫了。

    寧凝對姚晴聞名已久,此次初見,也不覺凝神打量,見她粗頭亂服,不

    掩國色,端的明麗無鑄,艷光四射。寧凝雖是女子.也覺心動.不由得想到:

    「無怪陸漸對她恁地癡心,她,她真是很美……」

    姚晴見寧凝怔怔望著自己,目中神色複雜難明,不由心中疑雲大起,

    冷冷道:「陸漸,他們是誰。」陸漸道:「這位是寧凝寧姑娘,這位是蘇聞香蘇

    先生?」

    姚晴流露警覺之色,秀眉微皺,冷冷道:「原來是天部劫奴?你們也是

    為了祖師畫像而來?」陸漸忙道:「阿晴,你誤會了……」

    「我誤會什麼?」姚晴冷笑道:「寧不空、沙天洹想抓我,沈舟虛想抓我,

    左飛卿、虞照、仙碧,都想捉我……陸漸,你若也要抓我,趁早動手,我皺一

    下眉頭,便不姓姚……」說到這兒,雙目泛紅,湧起晶瑩淚光。

    陸漸目瞪口呆,愣了一會兒,搖頭道:「阿晴,你這麼說,不如殺了我的

    好。」姚晴冷笑道:「這麼說,你不是來抓我的?」陸漸瞪著她,面色漲紅,一

    言不發。

    姚晴見他溫怒,語氣稍軟:「那好,你將這兩人殺了。我便信你。」

    「怎麼成?」陸漸失聲道,「寧姑娘是我的朋友。」

    「朋友?」姚晴掃視二人,頃刻印證心中所想,冷冷道,「敢情你的朋友

    都是漂亮姑娘?」

    陸漸莫名其妙,皺眉道:「你,你說什麼話?」姚晴道:「先是仙碧,如今

    又是什麼寧姑娘,看不出你又蠢又笨,卻是艷福齊天呢。」

    她目如寒冰,聲音史是冷淡,陸漸氣得說不出話來,寧凝也聽出弦外

    之音,她此時萬念俱灰,亦無心久留,苦笑道:「蘇兄,走罷。」蘇聞香點點

    夕、,二人轉身要走。姚晴驀地喝道:「想走麼?哪有這麼容易。」瞳孔驟然收

    縮,寒光如刺,迸射而出。

    陸漸深知姚晴的手段,見她神情,心叫不妙,當即湧身一躍,撲了過

    去。姚晴已動了殺人滅口的心思,心神全在寧、蘇二人,萬不料到陸漸會來

    阻攔,頓時腰身一緊,竟被他牢牢抱住。

    二人相識已久,陸漸始終謙謙守禮,忽而如此,姚晴當真措不及防,男

    子氣息撲面而至,令她身子發軟,愣在那裡,發出「土勁」亦有不能,只聽得

    陸漸大聲叫道:「寧姑娘,快走,快走……」

    寧凝回頭瞧他一眼,面色蒼白,宛如冰雪,細眉輕顫,驀地掉頭,與蘇

    聞香匆匆去了。

    姚晴望著二人去遠,又氣又急,然而身子卻軟軟的不聽使喚,怎也聚

    不起氣力掙開陸漸,不由忖道:「這個臭小子,對我用了什麼邪法?臭小子,

    臭小子……」

    要知多口來,她迭遇大敵,心力交瘁,枕戈待旦,明裡雖不承認,心底

    裡卻無時不在想著陸漸,只盼他守在身邊,讓自己放下一切,沉沉睡去。故

    而一旦心願得償,不自禁殺心頓去,疲憊感油然而生,再也提不起爭強斗

    狠的心思,任由陸漸緊緊擁在懷裡,雙眼微合,兩行淚水奪眶而出,喃喃

    道:「臭小子,你還沒死麼……」

    陸漸一愣,道:「我……」忽覺一陣腿軟無力,竟然傍著姚晴,慢慢滑

    落。原來他方才情急之下,用力太甚,再度引發劫力,身子倍感空虛。

    姚晴將他扶起,坐到一棵大樹根旁,目視陸漸,只覺多日不見,他越發

    孱弱了,臉上的黑氣忽也消散了,蒼白的雙頰微微透明,泛著別樣神采,仿

    佛血肉已被劫力煉化了,僅餘一具軀殼。

    「迴光返照麼?」姚晴心底湧起一股苦澀,望著陸漸,不覺癡了。

    「打噴嚏?」陸漸微微皺眉。

    「正是。」谷填點頭道,「若不是打噴嚏,怎麼、`阿嚏、阿嚏』的?」陸漸一

    愣,恍然有悟,「阿晴」、「阿嚏」甚是諧音,自己大叫「阿晴」,恐怕外人聽來,

    還當自己正打噴嚏。陸漸本來愁緒滿懷,這一下,也被逗得哈哈大笑。

    忽聽門外一個脆生生的嗓音叫道:「谷縝,你到底弄什麼鬼?」陸漸訝

    道:「還有人?」谷縝笑笑,點頭道:「不但有人,還多得很呢!」

    陸漸聽了,越發迷惑起來。


正文 第29章 北落師門
正文 第29章 北落師門

    那一夜,谷縝被谷萍兒制住,望著施、谷二女交手,心感滑稽,心道這老天爺約莫發了瘋,將這世事盡數顛倒了:自己愛的女子要捉自己,害過自己的女子,偏偏又百般護著自己,真是顛七倒八,不成樣子。

    谷縝想著,斜瞅身邊波斯貓,不覺暗歎:「貓啊貓,若有來世,我也向閻王老兒請求做貓,省得太多煩惱……」一念及此,那貓兒一雙湛藍瞳子凝注過來,一瞬不瞬。谷填有生以來,從未被一個畜生這般注視,不覺心中發毛:「這賊貓兒瞧我作甚?我又不是耗子……」

    心念未絕,那貓將身一縱,跳到他腿上,衝他衣袂嗅了又嗅,然後伸出一隻前爪,在谷縝腰間撓來撓去。

    雖然隔了幾重衣衫,谷縝仍覺貓爪過處,奇癢難煞,然而欲笑不能,一股氣只在胸臆間衝突翻滾,驀地心口發熱,「哈」的一聲,衝口而出。

    只笑了半聲,谷填便即打住,盯著那貓兒,驚詫極了。原來他被谷萍兒封住要穴,出聲不得,此時不但笑出聲來,抑且從手至腳,均能動彈。

    谷縝長於應變,只一愣,便抱了貓兒,站將起來。舉目望去,施妙妙與谷萍兒正鬥到緊要關頭,無暇他顧。

    谷縝暗自好笑:「我大好男兒,竟然做了娘兒們的賭注?他***,管他誰勝誰敗,我先拍馬走人。」

    心意已決,谷縝屏息走了十來步,瞧那懷中貓兒,又忖道:「這賊貓兒竟會給爺爺解穴?很好很好,萍兒那丫頭害我不淺,我虜走她的貓兒,害她擔心難過,也是報應。」想著越發心安理得,泡著那波斯貓,放開步子,跑將起來。

    這波斯貓正是北落師門,當日與陸漸在海上失散,幾經輾轉,到了葉梵一名侍女手裡,隨她來到中土,其間又被葉梵轉送給谷萍兒。

    北落師門性子靈通,一心尋找舊主仙碧,故而才會一反常態,與陸漸同行。一日回到中土,它尋主之念越發強烈,若能尋到仙碧最好,既然不能尋到,就想先找陸漸,由他再尋仙碧。谷縝與陸漸相處已久,不經意間,衣衫上留下陸漸的氣息,北落師門嗅見,不音於發現尋主線索,立時施展異能,解開他的穴道。

    谷縝卻不知自己懷抱西城靈獸,一脫人難,歡天喜地,對北落師門一口一個「貓兄」,分外親熱。北落師門原本重女輕男,跟隨男子,實不得已,聽這少年胡言亂語,心中大為厭煩,當下瞇眼假寐,懶得理會。

    谷縝怕後方追來,跑到身子虛脫,才一跤坐倒,心道:「老子這一下子魚入大海,鳥上青霄,勞什子東島五尊,都該吃我的屁了。」想著歡喜不禁,在草地上打兩個滾兒,見北落師門死樣活氣,不由笑道:「貓兒都是晝寢夜醒,深更半夜,你還睡得著?還不起來捉老鼠麼?」說著頑皮心起,便去揪它頸皮,不料北落師門兩眼陡張,呼地抓來,谷縝手背劇痛,多了五道血痕,不由怒道:「賊貓兒,抓你老子?」揮舞巴掌,方要拍下,忽見北落師門冷冷瞧來,目光極是陰沉。

    谷縝呆了呆,倏爾轉怒為笑,罵道:「賊貓,敢瞪你老子?」手掌在北落師門頭頂掠來掠去,卻不當真拍落。北落師門本想待他手來,給他一下狠的,不料谷縝乖覺,竟不真打,瞧了一會兒,又覺厭煩,閉眼打盹不提。

    谷縝興奮勁一過,倦意陡生,尋思:「須得找個地方,睡他娘的。」即刻漫步向前,尋找人家借宿。

    不想他方才急於逃命,盡往偏僻處行走,不知不覺已入深山,夜濃林深,早已迷路,走了數十里,也不見***,腿腳酸軟,等一塊人石,坐下歇息,尚未坐熱,忽然平地一陣風起,隱含絲絲腥氣。

    谷縝一個激靈,寒毛陡聳,掉頭望去,大驚失色,但見一頭白額猛虎雄踞身後,銅鈴巨眼,凶光畢露。

    谷縝雖有偷天換日之計,卻無降龍伏虎之能,遭遇險惡之徒,還可設計弄詭,如今遇上一頭猛虎,真叫無法可施,剎那間,負不至癱軟如泥,卻也腿腳僵硬,寸步難移。

    虎嘯低沉,那虎前掌一按,便要撲來,谷縝卻覺懷中一動,北落師門竄將出來,悄然落地,藍瑩瑩的眸子對上惡虎雙睛。

    那虎本來專注谷縝,這當兒卻被這隻小貓吸引住了,頓時煞住撲勢,移步換形,鼻子抽動,神色頗為困惑。

    北落師門一派悠閒,蹲在地上,舔爪子,撓頸毛,片刻立起,一抖身子,長毛如雪,四散飄揚。那虎不由吃了一驚,後挪半尺,低聲吼叫。北落師門卻瞄的一聲,驀地邁開細碎步伐,繞著那虎轉起***。

    野獸弱肉強食,常處生死邊緣,故而直覺敏銳,超過人類。那虎深感不妙,不由自主,隨著北落師門原地轉圈,雙睛始終不離那對貓眼,前爪著地,咆哮連連。

    谷縝僵立一旁,既是吃驚,又覺有趣,這兩隻獸類,一個龐大兇惡,花紋斑斕;一個小巧恬靜,雪白可愛;這麼一大一小彼此對峙,真是奇怪極了。

    「是了。」谷縝心念急轉,「賊貓兒纏住大老虎,正是老子逃命良機。」方要轉身,忽又忖道:「不對,不對!賊貓兒兩次救我,我棄它而去,豈非不講義氣。」想到這兒,心中不覺好笑:「老子莫不是瘋了?跟這貓兒狗兒,一也講起義氣來了?」雖然心中自嘲,卻不再娜動半步。

    只見北落師門小碎步越行越急,轉到第三圈,一陣風來,樹搖葉晃,颯颯細響,猛然間,驚天動地一聲虎嘯,谷繽眼前陡暗,那猛虎騰空而起,如飛來山嶽,擋住星月。

    白光乍閃,北落師門先向左簾,忽轉右縱,虎形貓影,凌空交錯。

    「喵!」一聲貓叫,淒厲絕倫,撕心裂肺。

    「賊貓兒……」谷縝心頭劇震,脫口驚呼,繼而一聲虎吼貫耳,長草偃伏,樹葉振落,那頭白額虎四爪著地,如癲如狂,搖頭擺尾,高起低伏,兩行鮮血自它眼窩流下,點點滴滴,灑落在地。

    谷縝驚疑不定,凝神望去,北落師門蜷若一隻雪白毛球,四爪如鉤,扣住虎頭,任那老虎如何跳躍掙扎,只是不動。

    「吧嗒」脆響,虎頭進裂,那老虎的天靈蓋被北落師門活活掀開,露出熱騰騰的腦髓。老虎形如醉酒,搖晃著走了幾步,終於砰然歪倒,再無動彈。

    谷縝望著虎屍,怔忡時許,再瞧那波斯貓,早已蹲在一旁,精心舔溉爪土血跡,須臾舔罷,踱將過來。谷縝望著這小小貓咪,忽覺心驚肉跳,拱手笑道:「貓兄,救命之德,多謝多謝。」一邊說,一邊不由自主,步步後撤。

    北落師門見他畏畏縮縮,大不耐煩,白影閃動,谷縝便覺肩頭多了個毛茸茸的物事,頓時冷汗迸出,手足僵硬。直待了片時,不覺那貓兒異動,方才定心,苦笑道:「古有武松,今有貓兄,谷某真是見識了,日後還請多多指教,若有息慢之處,擔待一二。」

    他也不知這貓兒能否聽懂,總之胡言亂語,討其歡心,以免「貓」顏震怒,給自己一爪半爪,可是大大不妙。

    既有神貓在肩,谷縝行走林中,膽量陡增,只管橫衝直撞,肆無忌憚,多時尋到一個山洞,鋪上枯枝敗葉,躺下歇息。

    歇了半宿,次口醒來,忽覺胸悶,定神一看,北落師門蜷在胸口,呼嚕嚕睡得正熟。谷縝心中暗罵:「賊貓兒卻會享福,把老子當床了?」卻不敢公然叫罵,小心將之抱起,踱到洞外,忽見洞前擱了兩隻野兔,均是眼珠被挖,頭骨被揭,一瞧便是北落師門的手筆。

    谷縝恰好飢腸轆轆,頓時眉花眼笑,找來一塊尖石,尋溪水將野兔洗剝了,在溪邊烤得金黃流脂,揀些細嫩的喂貓,其他的狼吞虎嚥,盡數填入五臟廟中。

    誰知地處深山,四溢肉香,竟引來一頭蒼狼。北落師門吃飽喝足,正想舒展筋骨,一牢一縱,落在蒼狼頸卜,咬著頸皮,嗚嗚直叫。

    那狼瘋了也似,又蹦又跳,欲要掀下貓來,但卻步了昨晚猛虎的後塵,空費氣力,受制如故,不多時,便夾起尾巴,哀鳴乞命。北落師門這才跳下。那頭狼也甚狡繪,後頸一輕,轉身便逃。

    北落師門嘎地搶在前方,左竄右縱,騰空一跳,又伏在蒼狼疏上。蒼狼掙扎一時,復又乞命。北落師門重又將它放了,蒼狼再逃,北落師門一如前法,又將其擒住。這般捉了放,放了捉,反覆施為,不厭其煩。

    谷縝從旁看戲,瞧出北落師門縱然通靈,卻難脫貓類本性,有道是:「靈貓戲鼠,玩過再吃。」它卻將蒼狼當做玩物,悠意玩弄。如此瞧了一陣,谷縝忽有所悟,原來這波斯貓昨夜伏虎,今日戲狼,所用伎倆並無二致,均

    是先向左竄,引岔敵心神,然後右竄,騰娜間跳上對手頭頸,挖其眼,破其顱,首腦一破,任是何等對手,無有不敗。

    這幾下看似簡單,卻屢試不爽。谷縝好奇心起,留意觀摩,只覺那波斯貓左竄時並非極快,右縱時轉疾,旋即騰身掠空,復又變慢,覷敵方位,八方下落。這般竄縱騰撲,四般舉動連貫如一,內中包含精微節奏。

    谷縝悟及此理,陡然來了興致,起身學著北落師門,奔竄起落,但覺那身法簡單,微妙之處盡在節奏,谷縝蹦跳之時,轉折太速,忽地一個不慎,雙腳互纏,摔了一跤。好在他臉皮甚厚,不以為恥,反以為樂,趴在地上,嘻

    嘻直笑。

    北落師門為谷繽舉動吸引,放了蒼狼,凝目注視,碧藍眸子熠熠生輝。

    谷縝爬起來,拱手笑道:「還請貓兄多多指教。」即又邁步,左竄右跳。但他素來行事,便不愛循規蹈矩,幼時讀書,明明記得一字不差,背誦時卻故意增刪詞句,添上自家見解,島上西席為之萬分頭痛。後來學武,亦復如是,不愛一招一式,招式練到一半,驀地憑空編造花招,將大好絕學,練得輕桃無比。谷神通大為震怒,逼他改正,誰料谷縝不僅不改,反而自恃智術,鄙夷武力,又嫌習武辛苦,再不肯專心武道。

    直至近口,因為武功低弱,屢吃大虧,尤其見過谷萍兒後,谷縝思痛,生出向武之心。此時學這靈貓奇步,開始一板一眼,漸次舊病復發,自作卞張,胡亂改易,添加諸般花巧,扭腰擺臀,競然將一路靈獸殺著,變成了樂伎舞蹈,賣弄風騷了。

    北落師門這路身法,原是與禽獸搏殺中練成,全以獵殺對手為要,斷不容些微花招存乎其中。谷縝胡鬧正歡,肩頭陡沉,北落師門跳將上來,伸了爪子,在他臉卜拍打。谷縝吃痛,忙道:「貓兄,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北落師門輕叫一聲,跳將下來,鑽入林中,不一陣,擒來一隻狐狸,放而又捉,捉而又放。狐狸詭話,遠勝蒼狼,不住聲東擊西,然而北落師門應以奇步,那狐狸任是如何騰挪,總是,一招就擒。

    谷縝一瞧,即知這靈貓當面演示招術,意在調教自身,不覺亦驚亦愧,收起嬉鬧之心,凝神關注起來。

    他一旦用心向學,穎悟之速,勝於常人。不多時,便窮盡北落師門的撲擊之術,只可惜體力不足,施展起來,絆手絆腳,失之矯捷。又想北落師門如此了得,不是貓中之仙,便是貓中之王,昔口東島有武功名叫「仙蝟功」,佔了個「仙」字,這裡不妨便用「王」字,起名「貓王步」,再妙不過。

    是日習練稍熟,次日清晨,谷縝將醒未醒,忽聽野獸咆哮,他睡意陡消,張眼望去,只見洞前伏著一頭惡狼,前爪刨地,怪眼如炬,口角涎水長流。

    谷縝大駭,騰地跳起,再瞧時,北落師門蜷成一團,踞伏狼頸之上。谷縝方才鬆一口氣,不防北落師門忽然躍下,那狼發聲低吼,如箭撲來。谷縝碎然遭襲,險被撲翻,疾使「貓王步」繞至狼後,奔出洞外,手腳並用,爬上一株大樹。

    才爬至半,忽覺手背劇痛,抬眼望去,北落師門已搶至上方,爪子揮舞,嗚嗚吼叫,那貓爪雖小,力量卻大,谷縝臉上挨了兩記,眼目暈眩,頓時滑下樹來。

    谷縝至此醒悟,這頭惡狼竟是北落師門驅使來對付自己的,頓時驚怒交進,大罵「賊貓」,但只恨惡狼在側,無暇多罵,唯有硬了頭皮,以「貓王步」與之周旋。一人一狼,盤桓追逐,生死互搏,攪得塵土翻飛。

    惡鬥半響,谷縝逮住破綻,繞到狼後,一個虎撲,將之撂倒,卡嚓一聲,折斷狼頸。

    林中寂寂,枝柯微微搖晃,日光洩地,如鋪碎金,谷縝伏著狼屍,疲乏欲死,但覺有生以來,便不曾這麼累過,一時只顧喘氣。他手腳腰背均被抓傷,衣褲也被撕成條狀,露出道道爪痕,皮肉翻捲,血流如注。

    喘息初定,谷縝爬起來,抬眼一瞧,北落師門正趴在樹上,舔爪理毛,悠哉游哉。谷縝心中恨極,雙手叉腰,「臭貓,賊貓」一陣大罵。北落師門理也不理,只顧瞇眼曬著太陽。

    谷縝罵了一通,也無別法,便將餘怒發洩在死狼身上,扒皮烤肉,大啃大吃,心裡卻將之想像成北落師門,叫聲「賊貓兒」、便咬一日,直至飽足,才恨恨作罷,這時左右一瞧,卻不見了北落師門。

    谷縝餘怒未消,暗自尋思:「這賊貓可惡,從來只有我算計人的,今日卻被這畜生算計了,不成,不能就這樣算了;定要想個法子,報復報復。」正咬牙發狠,忽聞一股異香,似酒非酒,沁脾暖心。谷縝這兩日不曾飲酒,頓

    時嚥了一口唾沫,轉眼望去,北落師門銜著一枚紫色靈芝,悄然走近,擱到谷縝腳前,便去一旁蜷著睡覺去了。

    谷縝驚疑不定,拾起紫芝打量,見那芝草巴掌大小,明潤剔透,莖葉中若有紫光流轉,更妙的是,紫芝香氣馥郁,有如醇酒,勾起他肚裡酒蟲,當即咬了一口,甜如醋,潤如酥,入口即化,下至腹中,便化為酒杯大小一團暖意,聚而不散。

    谷縝幾口吃罷,身心快美,意猶未盡,瞥了北落師門一眼,怨氣頓時消了大半,心道:「算你賊貓兒有良心,送來這等好東西,咱們暫且兩清。」一念及此,忽覺睡意湧來,眼皮沉重。谷縝心頭奇怪,連連搖頭,卻怎也無法

    驅散睡魔,他何等聰明,轉眼瞪向北落師門,只見那小小白影漸漸模糊起來,谷填心中既驚且怒,不由喃喃道:「賊貓兒,你好,你好,又來算計老子……」謾罵尚未出口,早已是眼皮合攏,知覺全無了。

    這一覺無思無夢,醒覺時,谷填神氣清爽,即刻躍起,走了幾步,忽然不覺傷日痛楚,低眼望去,身上傷口不知何時盡數彌合,僅餘淡淡紅痕。

    谷縝吃了一驚,旋即明白是那紫芝之功,頓時喜不自勝,叫道:「貓兄,貓兄。」飛奔出洞,腳步未停,樹叢颯然一響,竄出兩頭大狼,張牙舞爪,猛撲上來。

    谷縝滿心歡喜化為一團憤怒,無奈之下,只得施展「貓王步』招架。然而此次多了一頭狼,應付起來越發驚險。苦鬥半晌,總算制服二狼,誰知北落師門不容他喘息,又陸續趕來更多野狼、豺狗,乃至於花斑大豹,與谷縝搏殺。谷縝若然傷疲,它便銜來紫芝,谷縝食後,沉睡如死,可是一覺醒來,又必然傷癒力復,更勝往昔。

    叢林中弱肉強食,競以武力取勝,谷縝素日的聰明機巧,面對如許猛獸,無所用之,唯有鼓起智勇,保命求生。好在他性喜挑戰,樂於冒險,越到生死關頭,越能激發自身潛力,是故初時氣憤,幾次爭鬥下來,反而生出莫

    大興趣,對這「貓王步」的神妙節奏領悟益深,伏獸制強,漸有餘力。尤其服食紫芝之後,日覺體健身輕,精力鼓蕩,跳得更高,跑得更快,揮拳出腳,無不沉猛。只苫了這一山的虎豹豺狼,短短數日間,死傷不迭,即不死傷,也被谷縝一頓拳腳打得昏頭漲腦,夾尾而逃。

    這一日,谷縝周旋良久,總算趕走一頭猛虎,身子疲憊已極,四顧不見北落師門,便坐將下來,閉眼假寐。坐了片刻,睡意正起,谷縝心頭忽地一動,這兒日他與野獸對面相搏,對叢林中的危機漸漸生出異常靈覺,當即猛然睜眼,卻見北落師門悄立丈外,口銜一枚紫芝,眼中藍光湛湛,極是陰沉。

    「賊貓兒。」谷縝鬆一口氣,笑道,「又送吃的來的?」話未說完,心跳忽劇,一股寒意走遍全身。谷縝猛然掉頭,便聽一聲銳響,既似雛雞啞啼,又如堅帛撕裂,霎時間,從十丈外的草叢中鑽出一個蛇頭,大如笆斗,後面帶著水桶粗細的蛇身,通休紫鱗,長達七丈。

    谷縝幾不信天下間竟有如此惡物,饒是他鎮定過人,也不由兩眼大睜,氣為之閉,眼見那條怪蟒嗤嗤吐信,旋風般盤起一座蛇陣,上下兩丈,蛇眼血紅,靜靜盯著北落師門。


正文 第29章 北落師門(續)
正文 第29章 北落師門(續)

    谷縝幾不信天下間竟然有如此惡物,饒是他鎮定過人,也不由兩眼大睜,氣為之閉。眼見那條怪蟒哧哧吐信,旋風般盤起一座蛇陣,上下兩丈,蛇眼血紅,靜靜盯著北落師門。

    北落師門忽地鬆口,前爪倏挑,那枚靈芝遠遠飛出。哧的一聲銳響,蛇頭驟晃,噬向紫芝。

    北落師門忌憚蛇頭高昂,不易躍上是故拋出靈芝,誘那蟒蛇低頭,蛇頭甫動,它便縱奇步,跳上蛇頭,方欲抓落,狂飆陡起,粗大蛇尾祭掃而至。北落師門立足未穩,便被千鈞之力遠遠拋出。它亦甚是了得,凌空翻身,悄然落地,身如彎弓,尖聲厲叫,雙眼凶光迸出。

    就當此時,那蟒蛇忽又掉頭,死死盯著谷縝,蛇信吞吐,哧哧尖嘯,大有憤怒之意。

    谷縝不知這怪蟒何來此尋釁,但稍一轉念,便知必和北落師門和紫芝有關,不由瞪了那貓兒一眼,心中大罵。

    原來谷縝所服紫芝,本是天地間一件寶物,受山水靈氣,日月之精,經歷數百歲月,始才形成,能益氣輕身,固本培元,治不治之症,愈不愈之傷。也因其神異,芝成之日,禽獸覬覦,一場爭鬥下來,終被這怪蟒所佔。

    北落師門亦是靈獸,放來此間,既道紫芝所在,仗著小巧多智,趁怪蟒外出覓食,前往偷食。怪蟒先是不知,豈料北落師門貪得無厭,不但自吃,抑且送人。紫芝本就珍稀,不出數日,便所剩無幾。那怪蟒知覺之後,怒不可遏,不吃不喝,終日潛伏在巢窟附近,北落師門再去,頓時與之遭遇。

    怪蟒千年壽元,靈異無比,北落師門使盡解數,也難取勝,但這貓兒行事強梁,不佔便宜就絕不罷休,既然不能取勝,便於蛇吻下掠走一枚紫芝。怪蟒豈肯罷休,遠離巢窟,一路追來。谷縝亦曾服食紫芝,沾染紫芝香氣,怪蟒嗅到,憤怒欲狂,巨口猛張,露出一對長劍般的尖牙,驀地將頭一晃,閃電般噬來。

    谷縝疾使貓王步,讓過一擊,翻身躍上蛇頸,大喝一聲,伸拳欲擊。不料那蛇頭一甩,谷縝遍體皆麻,骨頭幾欲散架,凌空躍出兩丈。所幸他經國數日錘煉,矯健許多,落地疾滾,又閃過一記蛇尾,尚未起身,蛇口又至,腥風毒氣,中人欲吐。

    危急間,北落師門閃身躍上蛇背,猛抓蛇身,但那蛇鱗堅厚,只留下五道淡淡白痕。但相較谷縝,怪蟒對波斯貓更為忌憚,立時棄了谷縝,頭尾齊至,北落師門不敢硬檔,只得跳開。

    雙方疾如旋風,往來纏鬥,那蟒力大無窮,攻守靈動,以一敵二,竟然不落下風;而這三者之中又以谷縝最弱,迭遇驚險,不由得心念疾轉,尋思道:「《孫子兵法》云:『率然者,常山之蛇也,擊其首則尾至,擊其尾則首至,擊其中則首尾具至。』這條蛇大約就是率然之類,所盤蛇陣暗含兵法,首尾呼應,難以攻破,當務之急,便是破掉它的蛇陣。『一念及此,忽見那枚紫芝在側,只因怪蟒專注對手,無暇顧及。在一轉眼,遙見一株參天檜樹,三人合抱,高出林表,大有凌雲之勢。

    谷縝當即發動,使出貓王步,貼地抄起紫芝,直奔檜樹而去,那怪蟒發出哧哧尖嘯,奔行如風,隨後追趕。不料北落師門從旁襲擾,怪蟒且鬥且走,追到檜樹之下,谷縝早已爬到樹腰。怪蟒纏繞樹幹,疾游上樹,須臾便至谷縝身後,谷縝在前攀爬,哧哧蛇嘯,越逼越近,不由得手足發軟,攀爬無力。這時間,忽聽一聲貓叫,北落師門跳上蛇頭,只一爪,怪蛇左眼流出血來。

    原來怪蟒盤繞樹幹,上不著天,下不著地,首尾不能呼應,蛇陣自然破了,既不能搖頭甩掉對手,亦不能擺尾攻敵,要害之處盡皆暴露在北落師門爪下。此時它左眼受損,一時痛極,欲要退回地面,不防北落師門將口對準眼角傷口,身子鼓脹數倍,毛髮聳起,旋即收縮如初,乍脹乍縮,頓時將一口氣吹入傷口之中。霎時間,蛇頭鼓起一個大泡,抑且越脹越大,怪蟒尖嘯不已,身子拚命扭動,似乎遭受了極大痛苦。

    谷縝看見,暗暗稱絕。原來那蛇年歲已久,鱗甲堅厚,北落師門縱有裂骨分筋的手段,也難傷它,此次能夠抓破蟒蛇眼角,全因為蛇陣被破,出其不意,一旦怪蟒閉眼,落回地面絕難傷它。不料北落師門忽然出怪招,由細微傷口鼓入空氣,竟令怪蟒頃刻間皮肉分離,遭受重創。

    一時間,北落師門有如一口風箱,不待怪蟒退至樹下,身子忽脹忽縮,將氣不住地鼓入蟒蛇體內。那蟒眼瞧著膨脹起來,倏爾鬆開樹幹,重重跌落,激起泥土四濺。北落師門得勢不讓,任它如此翻滾,始終抱住蛇頭,大力鼓氣,那蟒身亦是越脹越粗,縱然落地也不能如以往一般扭曲翻騰,體內痛苦難當,恨不能一死了之,更不用說盤成蛇陣了。

    不多時,那蟒脹粗一倍有餘,腹大如鼓,眼珠迸出。北落師門這才跳開,蜷縮一旁,呼嚕嚕喘氣。谷縝卻怕怪蟒臨死反噬,不敢向前,過了一個時辰,見其不動,始才滑了下來,撥弄蟒身,卻已死去多時了。

    谷縝鬆了一口氣,望那死蛇,不覺尋思;這幾日與禽獸為伍,離塵絕俗,頗得隱士之樂。可是沉冤未洗,LJYQ又生死不明,的確不是逸樂遊玩之時。如今貓王步小成,又有這靈貓相助,上古異蛇尚且授首,各方強敵,何足為懼。

    想到此處,谷縝豪氣陡生,稍事歇息,便將北落師門挑在肩上,向著南方大步走去。

    行走一夜,晨曦初露,雞聲報曉。谷縝立在山坡上,吉姆眺望,平林漠漠,煙雲如織,茅廬炊煙淡如水墨,在穹窿中畫出數點蒼痕,阡陌水渠則如棋盤縱橫,將原野分割成無數細小方塊,一望無際。

    谷縝數日來首次見到塵俗景象,心頭忽生感慨:「大千世界何嘗不就是一方廣大棋盤,其中的芸芸眾生,不過是造物者手中的雙陸棋子,任由擺佈罷了......」想到這裡,縱聲長笑,笑聲遠遠送出,在身後群山中久久迴盪。

    下了山岡,谷縝摸索週身,分文也無,敢情被擒之後,隨身物品均被白湘瑤搜去,所幸他早有防備,將傳國玉璽,詔神指環藏在別處,才免一劫。當下谷縝詢問路人,得知桐城就在不遠,不由忖道:「這幾年桐城趙守真江船之姚中行,哥哥大發橫財,老子若不打打抽豐,豈非不講義氣。」

    他想著哈哈大笑,邁步前行,不久入了桐城,問明路徑,來到城東「真字綢莊」。這貨棧是桐城首富趙守真開設,從生絲到繡貨,無不收羅轉賣,方圓數百里的蠶農織戶均知趙大官人的大名。此時綢莊門庭若市,客商進進出出,落到谷縝眼裡,這些客商分明不是人,而是一個個大元寶,骨碌碌進莊內,谷縝一旁瞧著,心中十分愜意。

    立了片刻,谷縝走上前去,門前早有夥計看見,瞧他衣衫髒破,當即攔道:「叫花子,做什麼?」

    「能做什麼?」谷縝笑道,「自是買綢緞了."那夥計心中狐疑,瞧了谷縝一眼,道:「本莊只做大批買賣,少於一百斤生絲,五十匹緞子的生意,斷然不做。若要買緞子做衣服頭巾,奉勸你沿街直走,左邊第三間便是一家綢緞鋪."

    谷縝間夥計眼角勢力,便笑了笑,道:「所謂狗眼瞧人,你怎麼知道爺爺不做大批買賣。怕只怕,我買的起,你賣不起。」

    那夥計鼻子裡哼了一聲,一副懶得理人的模樣。谷縝看他一眼,逕直入內,那夥計伸手便攔,谷縝將身子一晃,夥計攔空,谷縝已經到了他身後,快步穿過人群,驀地跳起,往櫃檯上一坐,叫道:「掌櫃,掌櫃。」

    滿堂皆驚,一眾夥計掌櫃叫罵起來,盡往前擁,谷縝一隻泥腳踩住櫃檯,高叫道:「怎麼,這莊子是賣緞子的鋪子,還是打架的武官?」

    眾人均是一愣,那掌櫃分開人群,上前道:「閣下要買緞子?」谷縝笑道:「不錯,先買五萬匹緞子來揩腳。」

    那掌櫃慍色,喝道:「你這漢子太無禮。別說小莊沒有五萬匹緞子的存貨,就算是有,哪有賣給你揩腳的道理?」

    「到底是小本經營!」谷縝笑道,「也罷,便不為難你了。這樣吧,我先買一匹緞子,你怎麼也要賣我。」

    那掌櫃不耐道:"好好,夥計,給他一匹,打發他出門。」果有夥計拿來一匹緞子,谷縝瞧也不瞧,丟在一邊,笑道:「打發叫花子麼?爺爺要的緞子與眾不同。」

    那掌櫃間他衣衫歲破,言談舉止卻不同凡俗,微覺奇怪,忍不住道:「怎麼不同?」谷縝道:「我要的緞子,長五丈,寬四尺,重半兩,你莊裡有麼?」

    那掌櫃臉色微變,目光閃爍半晌,搖頭道:「哪有這種緞子,五丈長,四尺寬的緞子,少說也有一斤來重,若說只重半兩,聞所未聞。敝莊店小貨貧,更無這等寶貝。」

    谷縝笑了笑,說道:「你沒有,趙守真有啊."

    那掌櫃臉色有時一變,遲疑道:』敢問足下是.....」谷縝笑道:「你管我是誰,只管告訴趙守真,有人向他討『天孫錦』來了,若不給,便拿兩萬兩銀子出來。」

    那掌櫃心中七上八下,驚疑不定。原來趙守真確有一幅「天孫錦」,長五丈、寬四尺,絲質奇特,不足半兩,織造之美,巧奪天工。趙守真引為鎮宅之寶,知者極少,這人公然來討,要麼是仇家,要麼便是趙守真極要好的朋友,若是朋友,眼下可得罪不得。當下他不敢怠慢,只得道:「足下若不報身份,我怎麼與主人稟告?」谷縝笑道:「你只管跟他說,八字頭的爺爺來了。」


正文 第29章 北落師門(續二)
正文 第29章 北落師門(續二)

    掌櫃微一怔忡,目有怒色,但他久歷商海,不知谷縝底細,不敢妄動,當即找來一名夥計,交代兩句。

    那夥計去後,谷縝仍翹腿坐在櫃上,嘻嘻哈哈,綢莊內外,凡人均比他矮了一頭,就像櫃檯上供著的一尊菩薩,引得人人側目。

    谷縝鬧了一陣,玩心稍頹,正覺無聊,忽見門外進來三人,老少不一,三人見谷縝坐在櫃檯,也是愕然,隨即微微皺眉當先一人叫道:店家,給我六十匹上好綵緞。「

    谷縝眼利,三人一來,便瞧見他們腰上均繡了三道銀線,正是先天」乾「卦的圖案。谷縝認得這圖案是西城天部的標誌,但凡西城弟子,部主以下分微金銀紫青四品,這三人帶繡銀絲,品位不低,現身此處,必有所圖。

    思良間,掌櫃調來錦緞,那三名填補弟子付了帳,將錦緞搬上備好的馬車,打馬去了。

    谷縝心中好奇,尋思,天部沈瘸子以下,沒一個好活貨,如此鬼鬼祟祟,料頁無甚好事。想著跳下櫃檯,步出門外,忽見一人一騎飛奔而來,淺見他便高叫道:谷爺,谷爺.谷縝笑道:你來這麼叫,令愛怕是不大高興,那人讀音不準,谷讀成平聲,聽起來就如」姑爺「一般,

    那人啼笑皆非,跳下馬來,罵道,你這人真是天生的強盜,又要我寶貝,又要我銀子,如今還打我女兒的注意,可惜這主意打岔了,趙某連生三個,都是兒子,說罷哈哈大笑。莊內的掌櫃國際均從堂內出來,向那人行禮,來人正是綢緞莊主人趙守真,谷縝微微一笑,說道;寶貝銀子暫且不說,先借你的寶馬一用,說罷奪過韁繩,翻身上去,笑道:兩萬兩銀子暫且記下了待我忙過這一陣,再來領取免費,趙守真目瞪口呆,張口欲問,谷縝早已揮鞭打馬,比箭還疾,一溜煙鑽出南門去了,搖搖望見那輛馬車奔馳正疾,谷縝遠遠尾隨,行了約莫務實裡地,馬車停在道邊,道旁蒼松錯列,綠意森森,林前聚了二三十名天部弟子,為首一人,正是沈秀,他儼然領袖打扮,襟帶逍遙,料來腳傷未癒,左手拄杖,右手搖著一把羽扇,左右揮指,唸唸有詞.

    谷縝遠遠下馬,藏在草中,見狀輕啐一口,暗罵道:這龜孫子盡學他烏龜老子,羽扇綸巾,當自己是諸葛孔明麼,有想,這廝從來不安好心,這會召集部眾,不知有甚陰謀,心念未絕,忽見一名天部弟子疾逾奔馬,沿官道奔道沈秀身前,訴說幾句,沈秀將手一揮,天部弟子呼的散入兩旁松林,立時大道空曠,寂無一人,谷縝正奇,忽停鸞鈴聲響,掉眼望去,遠處來了一行人馬,舉重馬車錦幄繡韁,兩名駕車男子均為東島弟子,施妙妙,谷萍兒各騎白馬,一左一右,護著馬車,谷縝頓時了悟,沈秀設伏在此,必是針對這東島一行,而瞧目下情形,施妙妙等人全然不覺。

    一念及此,谷縝心中大急,暗忖若是露面提醒,不啻於自投羅網,若是留書提醒,又為時勢不容,雖說施妙妙無情,谷萍兒無義,但要他眼睜睜瞧著二人落入沈秀陷阱,卻又十分不忍。眼見馬車逼近,谷縝忽將北落師門丟在一邊,低聲道:賊貓兒,藏在此間,不要出來,那貓瞥他一眼,蜷在草中,瞇眼瞌睡。

    ,谷縝見它聽從,舒一口氣,募的跳入附近水田,只一滾,便滿身滿臉都是污泥,又將頭髮披下,搭在臉上,而後跳至道中,哇哇大哭,邊哭邊滿地亂滾,泥灰裹身,益發贓污難辨。東島諸人吃了一驚,一名東島弟子喝道,臭乞丐,你瘋了麼?

    谷縝披頭散髮,渾身泥漿,絕似落魄乞兒,聽到罵聲,只是哭著翻滾,從左到右,從右到左,始終佔住道路,不令東島馬車經過。

    那弟子大怒,跳下馬來,取鞭欲抽,忽聽施妙妙道:住手,縱身下馬,看看谷縝,皺眉道,你這人,哭什麼,言語間大有憐憫之意,谷縝聽得心頭一暖,借勢裝瘋,大叫道:我不活拉,不活啦,

    施妙妙怪道:好端端的,你怎麼不活啦?

    谷縝道:我爹媽死了,媳婦兒根人家跑啦,妹子不給我飯吃,趕我出來,我不活啦,不活啦,.....說著又哇哇大哭,初時不過做戲,誰料這一哭,竟而引動愁腸,想起這些年的遭遇,淒慘猶有過之,不覺自憐自傷,真個淚如泉湧,大放悲聲,施妙妙聽得心酸,歎口氣,取了塊銀子,塞到谷縝手裡,溫言道:男子漢大丈夫,怎能輕易言死,乖乖的,別哭了,谷縝左手攥住銀子,右手把鼻涕,止住了哭,憨憨的道:姐姐,,這各白花花的我家裡爺又,能還好多果子糖吃,

    施妙妙間他傻里傻氣,不禁啞然,卻聽谷萍兒冷笑道,這人分明是個傻子,無怪丟了媳婦,還悲妹子趕出家門,哼,他若也算男子漢大丈夫,我就是玉皇大帝,如來佛祖!

    施妙妙聽得滿心不是滋味,轉身道:萍兒,他這麼可憐,你還笑他?谷萍兒撅嘴道:他自己傻,怪的了誰?妙妙姐,你時心好,換了我,先給他兩個嘴巴子,將他打的清醒些。

    施妙妙心中微微有氣揚聲道:萍兒,你心有怨氣,衝我來便是,幹嘛撒在別人身上?谷萍兒俏臉一沉,高聲道:是呀,我又怨氣又怎地,哼,他,他若有個三長兩短,我做鬼也不饒你......施妙妙瞪著她,臉色發白,朱唇顫抖,睫毛微顫,留下兩滴眼淚。

    忽聽馬車裡也有女子溫言道:好啦好啦,有什麼好爭的,趁早趕路找人才是。谷萍兒沒好氣道:趕什麼路?找了兩三天,連個人影也沒有....說道這裡,嗓子一哽,也留下淚來。

    白湘瑤撩開車簾,將谷萍兒扶下馬,摟在懷裡,輕歎道」;他或許逃進深山,怕人追捕,不敢出來....谷萍兒經她一勸,越發哭得厲害,伏在白湘瑤肩上,身子顫抖,嗚咽道:山裡,山裡那麼多野獸,他又沒本事......

    施妙妙聽得心中酸溜溜的,驀地賭氣道:那種人啊,被野獸吃了,也是活該......谷萍兒轉過頭來,狠狠瞪他,施妙妙也不迴避,四目相對,若有火花迸出。

    白湘瑤微露淺笑,歎道:萍兒,別淘氣了,咱們再找一天,再尋不到,那也是天意,你們誰也不許怪罪誰了,施妙妙聞言,黯然垂下頭去,谷萍兒卻瞪著母親,柳眉挑起,撅著嘴[狠讀小說網精品收藏]神情極是倔強,忽聽一名東島弟子怒道:臭乞丐,拿了銀子,還不快滾?谷縝道聲:好,重又滾來滾去,仍是遮道攔路,那弟子怒道:叫你滾那,谷縝道:這不是滾了麼?

    那弟子氣得臉色發白,喝道:誰讓你這麼滾了,讓你滾一邊去,給爺爺讓路。谷縝停下來,嘻嘻笑道:你要去前面的樹林是不是?你也去玩藏貓貓麼?那弟子更怒,罵道:我藏你爺爺.....谷縝笑道:我爺爺藏在一個土包包下頭,你要是也藏那兒,別人一定找不到的。東島弟子皺眉道:什麼土包包?另一個弟子笑道「楊青,這傻子咒你死那,土包包就是墳墓,他爺爺造死啦,你藏土包包下面,哈哈,有趣,有趣.....

    楊青惱羞成怒,抬腿便踢,施妙妙一伸手,扣住他肩井,楊青身子僵硬,腳在半空,竟踢不出去,

    施妙妙向谷縝道:這位大哥,你讓開路,我們瑤過去。谷縝道」你也玩藏貓貓?施妙妙見他纏夾不清,微覺不耐,皺眉道:我們不藏貓貓..你....


正文 第29章 北落師門(續三)
正文 第29章 北落師門(續三)

    你也別胡鬧。谷縝啊呀了一聲,說道:你們不玩,過去作甚?前面的人玩的好好的,你們去了,就藏不成了眾弟子莫名其妙,白湘瑤母女卻饒有心機,聞言均是一凜。谷萍兒抹了眼淚,含笑道:這位傻..恩大哥,你說前面有人玩藏貓貓,是些什麼樣子的....話沒說完,谷縝卻怕他走近瞧破,愛酷小說論壇整理.又故意撒瘋,滾來滾去,又哭又叫。谷萍兒連問幾句,也問不出一個所以然出來,心中有氣,回頭與白湘瑤換了一個眼色,驀的高聲道「前方來的哪方同道,何必藏頭露尾的,若是有膽量,不妨出來一見..

    天部眾人按奈不住,前方一片寂然,谷萍兒微一冷笑,又大聲道:媽,有道是『逢林莫入』,前面這麼大一片林子,好不兇惡,咱們不如繞道而行....話音未落,忽聽沈秀哈哈一笑,天部眾人從林中奔將出來,緞匹紛紛展開,五顏六色,在日光下斑斕奪目。

    東島諸人同時變色,谷萍兒見了沈秀,便想起『五穀通明散』來,當即抿嘴一笑:唉,又是你呀?沈秀見他玉雪肌膚,媚態入骨,心中一陣癢癢:「我閱女無數,如此妖媚女子卻是少見,姚師妹也算美人,但說道這個"媚"字,這小妞兒卻是更勝一籌."當下搖扇笑道:"小子沈秀,忝為天部少主,谷夫人與小姐國色天香,小子心甚嚮往,只恨福緣淺薄,卒難親近,如今奉家父之命,與二位相會此間,可謂天賜巧緣,不容錯過,還望谷夫人與小姐屈移芳駕,盤桓數日,以解小子可慕之情."他言詞輕佻,語含猥褻,谷萍兒笑容?斂,眼中透出冷冽之色,白湘瑤卻是一笑,眉飛眼動,目光脈脈,惹得沈秀神之為飛,忽聽她淡然道:"沈舟虛是你爹?"沈秀忙笑道"正是家父."白湘瑤點頭道:久聞沈瘸子行事不擇手段,他奈何不得神通,便讓你為難我們這些婦孺,擾亂他心神,是不是沈秀嘻嘻一笑,不置可否,一轉眼,忽見施妙妙目光冷冷,素手把玩兩枚銀鯉,便笑道:施姑娘的"千鱗"縱然厲害,但是雙拳難敵四手,還是不要妄動的好."

    施妙妙哼一聲,驀的抬手,漫天銀雨,射向沈秀,沈秀笑搖羽扇,身旁卻搶出兩名天部弟子,抖出錦緞,結成遮天大幕,銀鱗射在幕上,簌簌而落.

    沈秀搖扇輕笑道:"柔能克剛,施姑娘不知這個道理麼?"

    施妙妙花容微變,一張手,四枚銀鯉化雨飄出,霎時間,四名天部弟子湧上,手中彩綢翻飛,哪知立足未定,銀光閃沒,兩名弟子失聲慘叫,丟了綢緞,栽倒在地.

    原來鱗至半空,施妙妙潛運磁勁,若干銀鱗去勢陡變,繞過錦緞,持緞的天部弟子猝不及防,頓吃大虧.

    沈秀俊臉陡沉,高叫道:"布好陣勢,勿要輕敵."天部眾人齊齊應命,紛紛散開,施妙妙見其三三兩兩,錯落有致,分明是一路奇門陣法,當即凜然,握住六枚銀鱗,微一揚手,銀雨漫天.

    天部眾人隨著沈秀呼喝,或是奔前,或是後退,或是高高縱越,或是滾地向前,紛紛以綢緞遮蔽同伴,"千鱗"之術縱然奇詭多變,但對方遮攔緊密,鱗片即便繞過一道錦障,後續錦障也會補上,"千鱗"力道雖勁,也不能一一穿透.

    施妙妙屢屢無功,攥著銀鯉,不覺額間見汗,眼瞧著錦浪翻騰,緩緩逼來,"施姑娘何苦來哉?"沈秀微微笑道,這"天機雲錦陣"是家父特意創來對付你這"千鱗"的,只可惜,陣法雖成,"千鱗"之術卻是後繼無人.相當初,施、王二姓,高手輩出,一代之中,"十鯉"高手便不下十人.那時候萬鱗齊發,何其壯觀.只可惜萬城主兩次東征,千鱗高手凋零殆盡,施浩然一死,便只剩一個只"

    他故意出聲,擾亂施妙妙心神,施妙妙卻抿嘴默然,傾聽沈秀聲音來處,驀地飛身縱起,一抖手,發出"六鯉".錦障紛紛攔至,然而施妙妙這一擊蓄力而發,去勢驚人,哧哧細響,接連射穿兩層錦障,始才衰弱,叮叮叮落在沈秀身前.

    沈秀迸出一身冷汗,後移兩步,冷笑道:"施姑娘好本事,可惜"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在說了,姑娘這一輪下來,籃中的"銀鯉"怕亦不多了."

    施妙妙揮袖飄落,色冷如冰,輕輕一掠秀髮,冷然道:楊青,鄭自然,"兩名東島弟子齊齊答應,施妙妙道"你們兩個,護送夫人小姐先走."

    二人同是一驚,齊道:"施尊主."施妙妙道"事關我島興衰,不得抗命!"她語調雖然平和鎮定,卻自有一種威嚴,叫人無法抗拒,楊,鄭二人鋼牙緊咬,流露出悲憤之色.

    谷萍兒忽的一聲冷笑,道:妙妙姐,你不要小瞧人了."攸的掠出,雙手一分,撒出兩把"無相錐",又趁天部弟子移陣抵擋,奔近錦障,左手白光一閃,哧的一聲,一幅錦障裂成兩段。

    沈秀吃了一驚,定眼望去,只見谷萍兒掌中一口短劍寒氣森森,沉如秋水,竟是一口寶劍,心知若是任她一路劃去,勢必將這"天錦陣"割的七零八落,不成樣子,當即縱身上前,隱身一幅錦障之後,張手射出一蓬銀絲.

    谷萍兒膽識雖佳,江湖閱歷卻潛,臨危涉險,應變能力不足,雖賭氣闖入"天機雲錦陣",但瞧見錦繡翻飛,五光十色,頓覺目不暇接,心神為之迷亂,那隱私優勢無聲而至,谷萍兒猝不及防,頓被裹住,心神越發慌亂,舉劍便劃,她掌中短劍名為"分潮",分濤裂浪,鋒利絕倫,只一劃,便劃斷數十莖蠶絲,沈秀卻不容她寶劍再揮,"天羅"又發,纏住她手,只一扯,谷萍兒短劍脫手,眼前銀絲流動,第三張"天羅"如風罩來,將她層層縛住。

    谷萍兒又驚又氣,奮力掙扎,不想那張網越掙越緊,沈秀哈哈大笑,正要上前擒捉,眼前銀光忽閃,沈秀吃驚,放開天羅,疾往後撤,身旁弟子見機奇快,錦障掩至,哧哧幾聲,攔下數百銀鱗.

    施妙妙逼退沈秀,俯身扶起谷萍兒,谷萍兒絕處逢生,喜不自勝,叫聲"妙姐姐",便流下淚來,施妙妙見她淚臉,亦氣亦憐,目光閃動,但見錦障蔽天,絲光起伏,形如湖波縱湧,海濤倒立,心知自己若是在陣外,憑借"千鱗"遠攻,未必會敗,此時身入陣中,卻不帝於自投羅網,"千鱗"威力更難發揮!

    沈秀亦知其理,嘻嘻笑道"施姑娘,如今你深陷陣中,插翅難飛,若不投降,更待何時."

    施妙妙不作一聲,凝神尋他藏身之處,但沈秀學的精乖了,使出"流音術",聲音忽左忽右,難以捉摸,施妙妙正覺心急,疾風陡來,兩面錦障如兩道軟牆,翻轉逼來.

    施妙妙嬌叱一聲,撒出六隻銀鯉,左方錦障後一聲悶哼,有人受傷,來勢亦是一頓,右邊錦障卻如雲墜天傾,直直壓來.

    施妙妙心知一被罩住,大勢去矣,挽著谷萍兒飛身後掠,不料兩幅錦障從後擋來,施妙妙嬌叱一聲,揮掌劈中錦障,卻覺柔韌萬端,似有一股潛勁,將她掌勁卸開,施妙妙吃了一驚,暗叫道:"周流天勁?"什麼意思?"周流天勁"為天部神通之源,非禽獸毛髮蠶絲蛛縷不能傳遞,這些錦緞均是蠶絲織成,運用者又是天部弟子,"周流天勁"修為精深,注入錦中,便將這數十匹錦緞化為一張張"天羅",柔韌無比,無怪以"千鱗"之利,也難攻破.

    施妙妙一明此理,心下微亂,尋思谷萍兒若有"分潮"劍在手,尚可一戰,如今卻又被沈秀掠去,真可謂雪上加霜.

    二女左衝右突.均被錦障攔回,不多時香汗淋漓,嬌喘微微,四周彩浪越發翻滾不定,騰挪間隙更加逼仄,只聽沈秀又笑道:"二位姑娘美如天仙,我見猶憐,何苦冥頑不化,若是猶個好歹,傷著二位凝玉般的身子,沈某豈不心疼...."

    他心中得意,一面指揮圍堵,一面風言***,擾亂二女心神.

    施妙妙果然中計,越聽越怒,忽地縱起,徑向聲起處奔襲,一不留神,沈秀窺空兒發出"天羅",施妙妙避讓不開,腳腕竟被纏住,未及掙脫,眼前忽的一黑,錦障罩下,將她重重裹住,一時錦緞掀開,但見沈秀盯著自己,...

    沈秀嘻嘻笑道:"施姑娘,幸會幸會."說罷伸手來摸她臉,施妙妙怒極,迎面啐了一口唾沫,沈秀讓過,笑道:"姑娘不讓我摸,我偏要摸摸."說罷故意慢慢身過手來,雙眼一霎不霎,凝視施妙妙.

    施妙妙望著那只臭手,羞怒至極,眼前一陣昏黑,沈秀見她神色,越發得意,正想大施淫猥,身旁一名衣帶繡金地老者忽道:"秀少主,部主命我等擒拿谷神通地妻女,卻沒吩咐少主別的."

    沈秀眉頭大皺,目有惱色,瞥那老者一眼,再瞧其他弟子,大多數一臉不以為然,當即眼珠一轉,笑嘻嘻地道:"谷夫人,只剩你啦."

    施妙妙聞言一驚,轉眼望去,但見谷萍兒也被幾匹緞子裹成粽子一般,見她望來流淚道:"妙姐姐,都怪我害了你.."

    見她自責,不覺苦笑,心道:"這會兒說這些話又有什麼用,怕只怕,落到這些惡人手裡,便求一死,也不得清白...."心頭驀地閃過谷縝地笑臉,胸中劇痛,兩行熱淚滾落雙頰.

    那兩名東島弟子武功雖強,較之施妙妙卻差了不止一籌,此時不覺對視一眼,均有拚死之心,各自拔出刀劍,護在白湘瑤兩側.白湘瑤搖了搖頭,說道:"楊青,鄭自然,放下兵刃."二人一愣,大覺不解,但既得令,也不敢違背,噹啷兩聲,拋下刀劍,沈秀亦是奇怪,笑道:"谷夫人搖親自出手麼?很好很好,沈某正想領教."白湘瑤微微一笑,搖頭道:"哪裡話,沈公子少年英俊,奴家一介弱女子,豈敢以卵擊石,冒犯虎威."

    眾人越發糊塗起來,沈秀笑道:"小子愚鈍,還請夫人明言,"白湘瑤道:"還用說麼,事已至此,奴家也只有任憑沈公子處置啦,"說話間,眼波流轉,如水光漣漣,沈秀瞧在眼裡,癢在心裡,聽到:"任憑沈公子處置"一句,更是筋骨酥軟,身子也輕了幾斤,哈哈笑道"夫人果真是長了幾歲,甚識時務."白湘瑤微微笑道:"奴家雖然任憑處置,卻有一言相告,沈公子要不要聽?"沈秀笑道:"請說,請說."

    白湘瑤收斂笑意,徐徐道:"拙夫性子不是很好,若是我等受了委屈,只怕不但天部覆滅,西城除名,沈公子想得到一具全屍,也很不容易."她神態溫柔,言語淡定,但不知為何,話中之意卻令沈秀心頭突地一跳,乾笑道:"夫人嚴重了,谷島主威震寰宇,小子素來敬畏,只要夫人小姐不與小子為難,小子又豈敢讓令母女受半點委屈."

    白湘瑤點點頭道:"既是如此,我便隨你去見沈虛舟便是."楊青,鄭自然聞言大驚,失聲叫道:"夫人,"白湘瑤搖頭道:"眼下形勢,彼強我弱,若是爭鬥,徒添死傷,你二人速速離開,告知島王,神通自有主張。"

    楊鄭二人均露出悲憤之色,站立不動,白湘瑤驀地秀目一寒,叱道:"還不快走?"二人淚如雨落,雙雙一揖,轉身便走,沈秀有意讓消息傳出,威懾東島,是故笑吟吟任其離開,並不阻攔.


正文 第30章 心碎(一)
正文 第30章 心碎(一)

    白湘瑤見二人遠去,方要轉身,忽覺有人拉扯自己衣襟,低頭一看,卻是那名乞丐,他滿手污泥,頓在白湘瑤衣襟上留下一個黑乎乎地手印,白湘瑤大皺蛾眉,忍氣道:「你做什麼?」谷縝憨憨道:「我要說話。」白湘瑤心中怪訝,問道:「說什麼話?」

    谷縝道:「我什麼話都會說,人話,狗話,豬話,鳥話,樣樣都會地。」天部眾人均是大笑,均想:「這傻子答地有趣。」沈秀生平最愛戲弄弱者,當即笑道:「你會說豬話,狗話,會不會學狗爬?」谷縝傻笑道:「會呀會呀,我爬給你看……」說著當真手腳著地,如狗兒般爬向沈秀,邊爬邊笑。眾人見狀,齊齊發笑,沈秀志得意滿,見了這麼一個活寶,有心取樂,搖扇笑道,「好好,乖狗兒,再叫我一聲好爺爺,我給你糖吃。」

    谷縝嘻嘻笑道:「我爺爺又老又醜,公子哥哥卻長地好看,就像我媽一樣……。」

    沈秀初時聽這傻乞丐讚自己好看,甚是得意,但聽到後面一句,卻是一愣,隨即四週一寂,天部眾人忍俊不禁,哄然大笑,沈秀臉色陡沉,怒道:「臭乞丐,你想死麼?」谷縝笑道:「我不想死,我想騎大馬,公子哥哥,你借我騎一騎好不好?」

    沈秀勃然大怒,飛起一腳,想要踢死谷縝,不料谷縝忽往左閃,沈秀一腳踢空,暗叫不好,目光方轉,那「乞丐」恰似換了一個人,身如疾電,已向右縱,兩旁天部弟子阻攔不及,抬眼之時,谷縝已跨在沈秀頸上,左手扣住沈秀咽喉,右手二指如鉤,扣住沈秀雙目。

    沈秀雙目劇痛,耳聽谷縝哧哧笑道:「公子哥哥動不得,你若一動,可就成了瞎子。」這幾句話,谷縝沒再掩飾嗓音,沈秀聽得耳熟,心念一轉,脫口叫道,:「是,是你!"

    谷縝笑道:「是我,是我"話音方落,沈秀"天突穴"一痛,身子麻軟,心中悔恨交加,亦覺意外,不知谷縝從何而來,又為何這副裝扮,竟然騙過自己。

    谷縝這一擊醞釀已久,時機把握更是精準,正是沈秀志得意滿,心神鬆懈之時,然後又一面裝瘋賣傻,撩得沈秀心浮氣躁,彩突然使出"貓王步"。沈秀從未見過此等怪招,措手不及,竟被制住。

    谷縝哈哈大笑,施妙妙,谷萍兒亦聽出是他,喜極而呼,一個叫:「壞東西」,一個叫:「縝哥哥」谷縝沖二人笑笑,向沈秀道:「沈兄,還不放人?」沈秀怒道:「放屁還差不多。」

    谷縝早已看穿此人,知道他嘴裡雖硬,骨子裡卻最為貪生怕死,當即笑道:「既然如此,先借沈兄一隻眼睛。」沈秀不由打個哆嗦,怒道:「眼睛也能借麼?」谷縝笑道:「不打緊,我先借來把玩把玩,再還給沈兄便是。」

    沈秀臉色發白,胸口急劇起伏,呼呼喘氣半響,怒道:「我放了這兩個女子,你須得放我。」谷縝笑道:「要不這樣,我借你[狠讀小說網精品收藏]兩隻眼睛吧,你什麼時候放人,我什麼時候還你,方一人,我還一隻,放兩人,我盡數奉還。沈兄,如此可算公道?」

    "去你媽的……」沈秀風度盡失,破口大罵,污言穢語不絕於口,天部眾人無不皺眉,谷縝卻任他謾罵,笑嘻嘻不出一聲,沈秀罵了半響,未見回應,氣勢大餒,恨恨啐道:「我若放了人,你如何對我?」谷縝笑了笑,道:我保你不死。」

    沈秀略一沈默,驀地咬牙道:「好,放人。」

    天部弟子不敢違命,稍一遲疑,放開施妙妙谷萍兒,谷萍兒搶上前來,奪回"分潮劍"舉手便刺沈秀心口。谷縝攔住道:「我答應不殺他,「谷萍兒小嘴一撅,怒哼道:「跟這種人,將什麼信義。」谷縝笑道:「心意卻是其次,你殺了他,誰能破這「天機雲錦陣」?說著轉頭笑道:「白湘瑤,你那「玉絞索」還在麼?白湘瑤半嗔半喜,注視他片時,微微一笑,從袖裡取出「玉絞索」擲將過來

    谷縝結果,將沈秀攢馬蹄似得綁了,丟在馬背上,笑道:「有道是『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兄弟歷來知道,沈兄是難得的好人,最愛助人為樂,擲可惜兄弟俗人一個,與佛無緣,是以沈兄也不必送到西天,但送個三五百里,我就歡喜不盡了。」

    沈秀怒目以對,谷縝笑笑,叫道:「賊貓兒,出來"只聽路邊樹林裡喵的一聲,北落師門跳將出來,谷縝張手去抱,不想北落師門忽使「貓王步」,將他繞過,撲入谷萍兒懷中,谷萍兒驚喜不勝,撫著它凌亂長毛,連聲叫道:「粉獅子,粉獅子,「北落師門輕叫兩聲,添著谷萍兒嬌嫩臉頰,逗得她咯咯直笑,谷縝甚是悻悻,心中暗罵:「這賊貓兒不要臉,欺負我也夠了,見了女子便人卻裝好貓。"心中憤憤不平,哼了一聲,牽了馬匹,當先帶路,白湘瑤母女坐上馬車,施妙妙卻向一名天部弟子道:"把籃子還我."她被擒之後,銀鯉籃子被奪走.那人只得將籃子送回,餘下弟子卻布下錦障,嚴加防備,怕她一得兵刃,便翻臉傷人.

    施妙妙本也存此心,但想方才沈秀欲對自己無禮,天部弟子亦曾仗義執言,便微微冷笑,收了銀鱗,躍上馬背.

    谷縝四走了百十里,天部弟子始終不即不離。施妙妙回頭瞧瞧,道這群人老是跟著,太也可惡,"谷縝笑道這位沈兄若是死了還好,他們可以放開手腳,為他報仇如今既然活著,他們勢必千方百計救他脫難,若不然,無法回去交差。。

    谷萍兒道你想個法兒,將他們拋下」谷縝搖頭道『不成,不成。」谷萍兒怪道『為什麼不成"谷縝道『後有追兵,你們就頂多些顧慮,沒7這個顧慮,你們全力對付本人,那就糟糕極了。

    谷萍兒皺了皺眉,再不作聲,施妙妙心頭卻是一亂。她於危難之際重見谷縝,得他相救,驚喜不勝,沿途沉浸於喜兌之中,此時經谷縝一說,才想起他仍是東島逃犯,自己身為五尊,始終是水火不容。想到這裡,心中的喜悅便被沖淡了大半。

    入夜時,四人人宿客棧,谷縝將沈秀交給其他三人,自去沐浴更衣,回來時,但見沈秀滿臉青腫,谷縝故作驚訝道「沈兄的臉怎麼啦』誰這麼大膽,竟敢欺侮沈兄?說出來,我給你出氣。」

    沈秀低頭咬牙,面色陰沉。谷萍兒卻咯咯笑道「是我打的。瞧你怎麼出氣?"谷縝瞥她一限,忽地伸手,將她頭上玉營摘下,轉身便走,谷萍兒嬌嗔追趕,兩人繞著桌子,嬉鬧起來。

    沈秀瞧在眼裡,幾乎氣炸肚皮。施妙妙亦覺心中酸澀,咬咬嘴唇,轉頭不瞧。唯獨白湘瑤坐在桌邊,含笑注視。

    谷縝忽而停下,谷萍兒一頭撞在他懷裡,奪過玉簪,卻就勢偎著,拈看簪子笑道「哥哥,你摘下了,就須給我戴上。"谷縝瞥一眼施妙妙,見她神色冷淡,心中氣惱,便笑道:『好呀,戴就戴。」說罷給谷萍兒戴上玉簪。

    施妙妙見兩人舉止親暱,意態溫存,哪還有半分兄妹的樣子,不由得騰地站起,喝道。你們!你們-,話未說完,眼已紅了。谷縝不覺心軟:放開谷萍兒,歎道:"妙妙,你別當真..."說著便去拭她淚水,施妙妙卻是怨恨難消,打開他手,喝道「別以為你做了一點兒好事,便能抵消之前的罪孽」說到這裡,滿腹委屈驟然進發,眼淚如決堤一般流了下來。

    谷縝望著施妙妙,心中忽悲忽怒,不覺呆了。這時忽又聽啜泣之聲,轉回頭望去,卻見谷萍兒扁著小嘴,臉上滿是淚水,不覺皺眉道:"萍兒,你又哭什麼?"谷萍兒哽咽道:"我,我也不知為什麼,就,就是想哭...


正文 第30章 心碎(二)
正文 第30章 心碎(二)

    谷縝暗暗皺眉,忽見沈秀斜眼望著自己,滿臉幸災樂禍,當即反手,給他一個嘴巴。沈秀眼冒金星,怒道:"姓谷的......」谷縝笑道:「沈兄莫怪,方才見你右臉上有只蒼蠅,又黑又大,難看極了,忍不住幫你趕一趕......哎呀,不好,又飛到左臉上了......"手起手落,沈秀左頰劇痛,方知身在敵手,不容逞強,當即垂頭喪氣,在不作聲。

    谷縝在沈秀那裡出過了氣,轉眼瞧著白湘瑤,見她氣度雍容,捧著茶盅,逍遙細品。谷縝盯她片刻,忽而笑道:「白湘瑤,我知道你嘴裡不說,心裡卻開心極了,但你記住一句話,老子必定能夠洗刷冤屈,重返東島的。」說到最末一句,目中光芒乍現,有如閃電劃過。

    白湘瑤淡淡一笑,曼聲道:「也不知道你說什麼。不管以前有何恩怨,你今日都是救我一命,湘瑤謝過!」說罷盈盈起身,向谷縝施了一禮。谷縝皺了皺眉頭,掉頭啐了一口。

    這時忽聽敲門之聲,施、谷二女一驚收淚,谷縝左手捏住沈秀後頸要穴,笑道:「進來。」門開時,卻是一名天部弟子,手持一支竹管,進也不是,推也不是。谷縝道:「你有何事?」

    拿弟子道:「部主傳書,交給少主。」谷縝一笑,道:「你取信出來,由我轉交便是。」那弟子目視沈秀,見他點頭,當即抽出管內紙條,一揮手,紙條為掌風所激,飄至谷縝身前,懸在半空,久久不落。

    諸人均是一凜,不想區區一名東島弟子,竟有如此掌力。谷縝卻不以為意,信手接過紙條,念道:

    「地部叛逆囊括祖師七圖,寧不空重現中土,事出非常。速率弟子來天柱山與事會合,勿得稽遲。」

    谷縝念罷,尋思:「地部叛逆,必是姚大美人無疑,這麼說她竟在天柱山?她在天柱山,陸漸亦在不遠。寧不空為陸漸劫主,七圖的禍亂之源,加上葉梵那廝,諸難並作,陸漸危矣。朋友有難,我谷縝豈能坐視?」

    當下他沉吟片刻,抬眼望去,風那天部弟子顧視屋內,目光閃爍,不覺笑道:「你告訴沈舟虛,沈兄立時趕往天柱山。」

    那弟子一愣,看了看沈秀,咬咬牙,轉身欲走。谷縝卻笑道:「且慢。」轉身道,「白湘瑤,借你鐲子一用。」

    白湘瑤一笑,挽起衣袖,露出如玉皓腕,腕上一支羊脂玉鐲,凝乳鑄雪,點瑕也無,卻是一樣寶物。白湘瑤摘下,遞給谷縝。谷縝笑道:「你不心痛?」白湘瑤笑道,「給兒子用,有什麼心痛?」

    谷縝冷笑道:「誰是你兒子?」轉頭向那天部弟子喝道:「接著。」將鐲子拋將過去。那天部弟子接下鐲子,意甚懵懂。谷縝笑道,「寒夜露重,這屋前屋後,房頂上的弟兄們等得久了,甚是辛苦。且拿這枚鐲子換幾罈好酒,暖暖身子。」

    天部弟子目瞪口呆,面皮漲紅。原來他此次接口送信,實欲趁機救回沈秀,他在門前吸引谷縝一行注意,另有十餘名金銀二品的好手,埋伏上下四周,只待屋內眾人鬆懈,立時一起殺入房中,搶回沈秀。然而谷[狠讀小說網精品收藏]縝看似漫不經心,實則防範森然,另其無隙可入。此時谷縝先喝破詭計,再隨手賜予寶鐲。那弟子不覺方寸大亂,望著谷縝笑臉,拿鐲子的手也微微發抖,知道谷縝揮手道:「去吧去吧」才醒過神來,悻悻去了。

    那人一去,谷萍兒便忍不住叫道:「哥哥,你瘋了?那鐲子你不知道麼?若是換銀子,買下十座這樣的客棧也有多的。」谷縝漫不經心道:「不就是一塊石頭麼?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谷萍兒噘嘴跌足,大發嬌嗔。這鐲子是白湘瑤祖傳之物,她喜愛已久,幾次討要,白湘瑤也不曾給,谷縝卻討了送人,叫她心中十分氣悶,嚷道:"媽,你方才幹嗎給他?"

    白湘瑤笑了笑,道:"縝兒說得是.這鐲子不過是一塊石頭,沒什麼了不起的.媽不給他,他會笑媽小氣,索性給了他,省得他嘲笑."谷縝拍手笑道:"好脾氣."白湘瑤淡然一笑,並不作聲.

    施妙妙卻蛾眉微蹙,若有所思,忽地抬眼,盯著谷縝,遲疑道:"你怎麼知道房屋上下四周有人潛伏?難道你當真得了奇遇,功力大進,耳力也非同一般了?"原來她修煉暗器,耳力極充,但方纔亦僅聽見些微動靜,足見來的都是一流好手,而以谷縝之能,絕難聽見.

    谷縝笑道:"我聽不見,卻猜得到."施妙妙冷笑道:"唬人麼?"谷縝道:"聲東擊西,趁機救人,不過是最尋常的伎倆,何必聽了動靜,才能知道.都怪你平時不學無術,只知蠻幹,故而老是吃虧."眼見施妙妙秀眼瞪圓,便擺手道:"罷了,你早早歇息,明天還要去天柱山呢."

    施妙妙呸了一聲,道:"誰去天柱山了?我才不去."谷縝搖頭道:"那可不成,你們非去不可."

    施妙妙怒道:"這是什麼話?"谷縝道:"我今天救了你是不是?"

    施妙妙一愣,悻悻道:"是又如何?"谷縝道:"我救了你,便是於你有恩.你老爹施浩然不是說過,受人滴水之恩,要湧泉相報,是不是?"

    施妙妙隱覺又入了谷縝的圈套,心中氣急,偏又無法可施,只得恨恨道:"不想你竟是施恩圖報的小人."谷縝嘻嘻笑道:"不錯,不錯,我就是小人.難道說,你這位大君子,還要忘恩負義不成?"

    施妙妙急道:"你放,放....哼,誰忘恩負義了."

    谷縝卻不讓她反悔,笑道:"那你怎麼報答我?"施妙妙道:"我,我..."忽一咬牙,道"我賠你性命好了."谷縝搖頭道:"你死了,千鱗豈不失傳?"施妙妙氣道:"那你說怎麼辦?"忽見谷縝笑容詭□,忙又道:"你若有非分之想,我寧死不從."

    谷縝奇道:"什麼非分之想?我年紀小,什麼都不懂的."話未說完,谷萍兒已笑出聲來.施妙妙羞怒難當,頓足要走,卻聽谷縝道:"你若走了,即是忘恩負義."施妙妙驟然止步,怒道:"你想我怎樣報答,要說便說,何必廢話."

    "說得是"谷縝笑道,"我一向不貪心,既是報答,第一件事,便是隨我去天柱山."施妙妙無法,只得道:"還有第二件?"

    "不錯"谷縝笑道,"第二,不許將我當作勞什子重犯叛逆,動輒打呀殺的."

    施妙妙哼了一聲,心裡卻鬆了一口氣:"如此也好,我便尋這個借口,不親手捉他,至於別人怎樣,我也管不得許多..."

    谷縝見施妙妙呆呆出神,臉上時喜時憂

    ,頓時猜到她心意,不覺暗喜:"這傻魚兒,還有點良心."當下又道:"至於第三麼..."

    "什麼?"施妙妙叫起來,"壞東西,你沒個完麼?"

    谷縝笑道:"至於第三麼,我還沒想好呢,待我想好,再與你說."施妙妙氣極,張口欲罵,卻被他一雙眸子牢牢盯著,彷彿心中隱秘盡被洞悉,頓時心如鹿撞,啐了一口,匆匆轉身,入房去了.

    谷萍兒撇嘴道:"哥哥,我也要去天柱山."骨折揮手道:"去去去,你小孩兒家,回島玩去."谷萍兒騰地站起,瞪著他,眼裡淚花直轉,谷縝瞧得心軟,又瞥白湘瑤一眼,笑道:"白湘瑤,你去不去?"

    白湘瑤笑了笑,道:"我們母女孤弱,弱無妙妙保護,難免又為人所制,聽說天柱山風光獨好,又是禪宗祖庭,去瞧一瞧,也是好的."

    谷縝微微冷笑,心知這婦人靜待時機,等著算計自身.但眼下自己佔了上風,並不怕她,再說一路上,多一個對手比鬥智謀,亦是賞心樂事.只不過多了這對母女,自己不能與施妙妙單獨同行,未免美中不足,當下笑道:"也罷,既然如此,大家明早一路好了."一轉眼,見谷萍兒仍是低著頭,悶悶不樂,當下笑道:"答應你了,還不開心?"谷萍兒默不作聲,抬頭看他一眼,神情幽怨,繼而轉身,入內去了.

    白湘瑤亦冉冉起身,含笑道:"夜色亦深,你也早早休息."谷縝瞧她一眼,笑道:"這些虛情假意,早早收起來吧."白湘瑤眼中閃過一絲陰翳,笑了笑,轉身去了.

    谷,沈二人獨守外屋,沈秀四肢被捆,血流不暢,又痛又麻,被谷縝兄妹打傷之處,更是隱隱做痛,當即閉眼假寐,一心盼著谷縝睡熟之後,設法脫身.不多時,身畔傳來鼾聲,沈秀心中大喜,張眼瞧去,卻是一愣,感情谷縝正笑嘻嘻望著自己,神采奕奕,殊無睡意.

    沈秀情知中計,心中暗恨,又假寐片刻,再聽谷縝呼吸均勻,儼然睡熟,當即張眼,卻又見谷縝望著自己,不由怒道:"你這廝,不睡覺麼?"谷縝笑道:"沈兄不睡,小弟萬不敢睡."

    沈秀咬牙切齒,再度閉眼,其後但聽谷縝忽而呼吸均勻,忽而鼾聲大作,然而他每每聞聲張望,谷縝總是笑瞇瞇盯著他,雙眼眨也不眨.沈秀不勝其詐,不自覺放棄逃走之念,任是聽到何種聲息,也懶得睜眼,終於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正文 第30章 心碎(三)
正文 第30章 心碎(三)

    內室中,白湘瑤獨寢一床,妙、萍二人同床共眠。施妙妙輾轉反側,心中老是浮現出谷縝的音容笑貌:幼時的天真頑皮,情竇初開時的繾綣情深,以及那噩夢般的晚上,那張佈滿血污的臉和憤怒絕望的眼神......一切清晰如昨,彷彿深深烙在靈魂深處,一旦想到,便疼痛難忍。

    施妙妙不由坐起身來,肌膚上密佈細汗,竟有幾分虛脫。呆坐良久,忽覺身畔谷萍兒輕輕顫抖。施妙妙伸手摸去,撫著谷萍兒滑嫩面頰,濕漉漉,熱乎乎,施妙妙一驚,輕聲道:「萍兒,你怎麼啦?」話音方落,谷萍兒驀地轉身,手中精光乍閃,分潮劍逼在施妙妙頸上,劍氣森冷,激得施妙妙肌膚戰慄,駭然道:「你、你怎麼了......」

    谷萍兒細齒如貝,嚙著紅唇,美目中淚光迷離,流轉著極複雜的情意。

    二人默默對視,寒夜深深,心跳可聞。谷萍兒淚如走珠,大顆大顆流下來。「妙妙姐。」谷萍兒的嗓音極輕極細,微微顫抖,「你說,若是你死了,哥哥會喜歡我麼?」

    施妙妙心頭一空,望著谷萍兒,說不出一句話。谷萍兒神色悽惶起來,又道:「妙妙姐,你說呀?」

    施妙妙心口隱隱作痛,慘笑道:「難道說,你真的愛上谷縝了麼?」谷萍兒淚如雨落,點點頭。施妙妙又呆了呆,喃喃道:「可是、可是他是你哥哥呀。」

    谷萍兒淒然道:「別說不是親生的,就是親生的,我愛上他,也沒有法子的。」施妙妙印證日前所想,心亂如麻,閉上雙眼,胸中方寸之間,有如千百根鋼針刺扎。

    「妙妙姐。」谷萍兒聲音忽而柔和起來,有若夢囈,「我若殺了你,你會不會怪我?」

    施妙妙身子激靈,張眼望去,但見谷萍兒的眸子神采渙散,漸漸迷亂起來,先是一驚,繼而心灰意懶,苦笑道:你真要殺我麼?就殺好了。」

    谷萍兒定定望著她,神色迷茫至極,過了半晌,歎了口氣,黯然道:「若是殺了你,就能讓哥哥喜歡我,那就好啦......」說著徐徐放下短劍,怔怔落淚。

    施妙妙心中混亂至極,眼前這個少女身陷情海,不可自拔,而她愛上的偏又是自己心愛的男子。當日谷縝與之有染,施妙妙始終以為是谷縝放蕩無恥,故而對谷萍兒倍加憐惜,抑且越是憐惜,就越痛恨谷縝,越痛恨谷縝,就越覺這少女可憐。如今看來,當日的情形只怕並非如此。若是谷萍兒愛慕谷縝,以身相許,那麼逼姦之事便無法成立,只能說是二人情投意合,暗通款曲,至於那賊子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全都是虛情假意了......

    想到這裡,施妙妙五內如焚,心中湧起一股恨意,恨不能谷縝就在眼前,立即使出「千鱗」,將他射成篩子。

    谷萍兒低著頭,攥著衾被,嚶嚶哭出聲來,施妙妙不知怎的,心中憐意又生,按捺胸中波瀾,將谷萍兒攬入懷中,輕歎道:「萍兒,別哭啦,姐姐明白的,你是個好女孩兒,從小到大,連螞蟻都不曾踩死一隻,又怎麼會殺我呢?這些事不怪你的,若要怪,只怪谷縝無恥下流......」

    話說完,谷萍兒推開她,怒道:「你,你討厭透啦......」施妙妙一楞,皺眉道:「萍兒,你說什麼,我不明白。」

    谷萍兒瞪著她,恨恨道:「你什麼都不明白,枉費哥哥這麼對你,你卻從來都不曾明白過他。哼,真、真叫人不服!」施妙妙之中微微有氣,說道:「我不明白谷縝,難道你卻明白?」

    谷萍兒恨恨地道:「我明白他,他也明白我,可他明明知道我的心意,卻偏偏要和你好,叫我好恨......」說到這裡,眉間露出淒惶不甘之色

    施妙妙聽到這裡,心頭豁然一動,似喜還疑。喜的是谷萍兒親口道出谷縝對自己的情意,疑的是既然谷縝對自己有情,又如何會逼姦谷萍兒,抑且谷萍兒本就深愛谷縝,谷縝若要行苟且之事,她亦不會拒絕,為何那日在東島,谷萍兒神色那般委屈痛苦。

    重重謎團湧上心頭,施妙妙不禁迷惑起來。這時忽聽白湘瑤慵懶道:「萍兒,妙妙,明日還要趕路呢,你們這麼晚啦,還嘀咕什麼呢?」谷萍兒身子微一哆嗦,嗯了一聲,倒聲睡下,施妙妙雖也躺下,卻再也無法入眠了。

    沈秀醒來時,已是東方微曙,張眼一瞧,谷縝躺在長凳上,睡得正香。沈秀暗暗一喜,正要用勁挪動身子,冷不防谷縝一隻腳橫空飛來,蹬在他臉上。

    沈秀既怒且懼,卻又不敢動彈。過了良久,谷縝張開眼,笑道:「沈兄,昨晚睡得可好?」沈秀心中將谷縝十八代祖宗罵遍,嘴裡卻淡淡道:「托谷兄的福,睡得再好不過了。咳,還請谷兄挪開尊足。」

    谷縝咦了一聲,笑道「失敬失敬,我正夢見踢到城牆上,腳趾生痛,不想卻是蹬著沈兄的臉皮。」說罷起身摸摸沈秀的臉,笑道,「果然、果然,比城牆還厚還硬。沈兄天賦異稟,佩服佩服。」

    沈秀心中恨極,臉上卻不動聲色,冷冷道:「谷兄過獎了。」

    谷縝有一句無一句地調笑沈秀。待到天亮,內室三女相繼出來,谷縝一瞧,便笑道:「谷萍兒,你賣核桃麼?」谷萍兒奇道:「哪兒有核桃了?」谷縝笑道:「怎麼沒有,左眼一個,右眼一個,不多不少,正好兩個。」

    谷萍兒急忙取鏡一照,果真兩眼紅腫,頓時叫起來,「媽,糟啦糟啦,快想法子。」白湘瑤皺眉道:「一點兒小事,也大驚小怪的。」找來涼水,給她敷眼,忙了半晌,方才消腫。谷萍兒又嫌秀髮凌亂,雙頰蒼白,催促母親為自己整理髮髻,塗染胭脂。

    谷縝笑著旁觀,又見施妙妙坐在一旁,偶看自己眼,隨即蛾眉緊鎖,若有所思,不覺起了玩心,笑道:「乖妙妙,你老瞧我作甚?莫不是要相老公?」

    施妙妙美目一瞪,伸手欲打,然後手至半途,忽又放下,喝道:「你少貧嘴,放尊重一些。」谷縝笑道:「你若溫柔一些,我便尊重一些。」施妙妙見他眼神笑意。心知若是接口,他勢必說出更多瘋話,最妙不過不予理會,當即容色變冷,正襟危坐。谷縝大覺沒趣,果然閉口。

    整裝已畢,片刻上路,谷縝愛人在旁,不耐寂寞,不時風言***,撩撥施妙妙。不料施妙妙始終冷冷淡淡,既不羞澀,也不惱怒,有時候分明惱了,卻也只漲紅了臉,狠狠瞪他一眼。谷縝十分無趣,語鋒一轉,對準白湘瑤,極盡冷嘲熱諷之能事,白湘瑤卻對他的性子再也明白不過,任他如何惡言相向,不過淡淡一笑,從始至終,不還一語。

    谷縝不能快意情仇,大感憋悶,頓將怨氣發洩在沈秀身上,遍尋由頭尋他晦氣,走了不足三十里地,沈秀挨了不下十記嘴巴,雙頰高腫,有如豬頭。但他隱忍功夫極好,任憑打罵,默不作聲,唯有目光偶閃,透出濃濃恨意。天部眾人見少主受辱,均是敢怒不敢言,遙遙跟隨,尋機救人。

    正午歇息之時,施妙妙遠引一旁,手拈鬢髮,低頭沉思。谷縝遠遠見她明秀容顏,心如火焚,難受至極。

    過了一會兒,施妙妙微微點頭,忽有決絕之意,驀地起身道:「谷縝,我有話說。」免

    谷縝聞言心喜,道:「什麼話?」施妙妙道:「這裡不便多說,你我尋一個偏僻之處,好好商量。」

    谷縝笑道:「妙極。」當即起身。二人走了數步,谷萍兒忽地起身,大聲道:「什麼話不能在這裡說,鬼鬼祟祟的。」谷縝方欲反唇相譏,施妙妙已道:「萍兒你別擔心,我與他清清白白的。」

    谷縝也笑道:「你乖乖守著這位公子哥哥,他是咱們的保命法寶,不可放走了。你娘武功平平,應付不過來。」谷萍兒又氣又急,一跌足,恨恨坐下。

    谷、施二人並肩而行,繞過一片樹林,但見流泉淙淙,如奏笙簧,溪岸平沙,一片野花紅紫雜糅,有如錦繡堆積。谷縝探身摘下一朵杯口大小的鵝黃野花,拈在指間,微笑道:「妙妙,這朵花配你正好。」說著漫不經心,插在施妙妙雲髻之上。施妙妙出奇地沒有閃避,凝眸溪水,望著水中倒影,人花相映,妙麗無方,益襯得兩眉間清愁可挹。

    施妙妙瞧著瞧著,淚如泉湧,順頰滴落溪間,清漪四散,轉眼又隨清溪流去。

    谷縝歎了口氣,臉上再無嬉鬧之色,注目遠山,悠悠道:「妙妙,還記得麼?那次,咱們還小,在海邊拾貝殼,比誰的好看,我每次都輸,但輸了又比,總不服氣。」

    施妙妙苦笑道:「那是因為萍兒做裁判,她總是向著我。」谷縝微微一笑,道:「那個小鬼,夏日炎炎,鬧著要冰吃,你我去『風穴』取冰,我差點兒被風吹下懸崖,虧你拉著我,才沒摔死。」

    施妙妙流露追憶之色,幽幽道:「記得你那時膽量又大,人又倔強,試了好多次,冰還是被你取到啦。」

    谷縝瞧她一眼,笑道:「多虧你幫我,你待我的好,我永遠都記得。」施妙妙目光離散,神色微微恍惚,喃喃道:「你也是呀,爸爸死後,世上只剩我一個,那時我傷心極了,常常躲在礁石後面哭,可你每次都能找到我,哄我開心。」

    谷縝沉默片刻,徐徐道:「妙妙,這世上別人不信我無辜,我都不在乎,唯獨你不信我,讓我格外心痛。」

    「我信你又如何?」施妙妙露出淒然之意,「或許今生今世,你我注定無緣的。」

    谷縝面色陡變,驀地扣住施妙妙雙肩,擰得她面朝自己。施妙妙目光一轉,瞧向遠處,始終不和他四目相對。「妙妙。」谷縝澀聲道,「我不信什麼緣不緣的,我認定的事,必然要做到,我要你做我的妻子,就一定會娶你的。」

    施妙妙轉過頭來,凝視他道:「那麼萍兒呢?她怎麼辦?」

    谷縝一楞,皺眉道:「我當她是妹子......」施妙妙截口道:「你若論實,你們卻是夫妻,何況她原本就喜歡你。」

    谷縝胸口如中巨錘,倒退兩步,雙眼睜得極大,流露痛苦之色。

    施妙妙輕輕歎了口氣,道:「谷縝,萍兒從小就依戀我,叫我姐姐,我也很疼愛她。我只想她歡歡喜喜,不受煩惱。從前,我不知她的心意,見她受你欺負,十分生氣,如今可好,她對你情愛已深,你們……你們正好可以結成一對鴛侶......」她說著,忽見谷縝目有怒色,額上青筋突突直跳,不由得嗓子微滯,竭力按捺心中激動,續道,「你有罪也好,無辜也罷,瞧萍兒的面子,我從此不再追究,你,你帶著她,走得遠遠的,去西極也好,南海也罷,好好過日......」

    谷縝忽地啐了一口,怒道:「狗屁狗屁,都是狗屁......」驀見施妙妙眼中淚光閃閃,泫然欲泣,又覺心中不忍,怒氣消了大半,苦笑得,「妙妙,你真要把我送人?」

    施妙妙轉過臉去,默然半晌,一字字道:「此情悠悠,此恨綿綿,木已成舟,情斷義絕。」

    谷縝臉色倏無血色,呆呆望了施妙妙半晌,驀地揚聲大笑,道:「好好,好個木已成舟,情斷義絕!」驀地將袖一拂,又是一聲慘笑,飄然穿過樹林,轉回休憩處,默然而坐。谷萍兒見他神色淒苦,心中暗奇,欲問緣由,卻又不知怎麼開口,隨即又見施妙妙鬱鬱轉回,臉色蒼白,雙眼泛紅。谷萍兒既是好奇,又覺妒忌,輕輕哼了一聲,撅嘴不樂。

    其後,谷縝神色頹敗,再無多話,只是低頭默想,這一路上自然清淨不少。少了他插科打諢,眾人反覺旅途寂寞,十分不慣。

    次日抵達天柱山,下馬步行,入山不久,忽聽前方傳來叱吒之聲,谷縝心頭一沉,淡然道:「我去瞧瞧。」當下循聲趕去,轉過一片樹林。只見葉梵守在一座山洞前,八名手下正在洞前堆積柴草。葉梵一手按腰,冷笑道:「洞裡的人,再不出來,當心葉某放火了。」

    話音未落,忽聽洞內一個嬌脆的聲音冷笑道:「姓葉的,你也算是東島五尊麼?不敢光明正大攻進來,盡使些下三流的手段。」

    「仙碧,你來說廢話。」葉梵冷笑道,「你那點兒本事,七拼八湊,不過爾爾。你老子的『亂神』、『絕智』固然厲害,你卻只得了五成。葉某氣凝神固,又豈是你能動搖?至於溫黛妖婦的『化生』你沒學會,『坤元』術又是個半吊子。要不是你運氣好,遇上天部的『玄瞳』『鬼鼻』,一個用『瞳中劍』,一個用勞什子臭香......」

    只聽洞裡一個怯怯的聲音道:「不是臭香,是『散魄香』......」

    「名字取得臭屁,其實亦不過如此。」葉梵傲然道,「若是真能散人魂魄,老子怎麼還是好好的?」

    卻聽仙碧冷冷道:「『不漏海眼』該換名號了吧?」葉梵道:「什麼名號。」

    仙碧道:「改作『不漏海口』才是,要不然怎麼盡誇海口,不敢當真來攻?」

    「錯了,錯了。」洞內一個粗重的聲音道,「該叫『不漏屁眼』,憋了一肚皮狗屁,盡從嘴裡放出來......」

    谷縝聞言大樂,心道:「這不是虞兄麼,他怎麼也在?」又聽虞照不住喘息,儼然中氣不足,心中頓覺訝異。

    葉梵臉色陡沉,冷冷道:「虞照,我敬你是個人物,本想留你一個全屍,現如今,只怪你自己不知趣。」

    虞照呸了一聲,道:「果然是滿嘴放屁。有種的,你不要借他人之力正大光明嬴我一回。倘若如此,虞某倒還敬你一分半分的。」

    葉梵目光陰沉,驀地揚聲道:「點火。」眾隨從點燃柴火,濃煙騰起,葉梵呼呼兩掌,激得滾滾濃煙灌入洞裡,洞裡頓時傳來一陣咳嗽,不多時,洞中躥出四條人影。葉梵長笑一聲,雙聲橫推,兩股狂飆捲了過去。

    紅影倏晃,仙碧運起「坤元」之術,地上泥土墳起,勢如長劍,刺向葉梵。葉梵大袖一拂,內勁所至,「土劍」頹然崩解,仙碧隨後搶到,刷的一掌劈向葉梵。

    葉梵濃眉擰起,掌勢微吐,仙碧掌力卻是微微一縮,身如狸貓,疾向右掠,嬌叱一聲:「起。」

    葉梵前後左右,泥土應聲拱起,如四面牆壁,擠壓過來。葉梵心知這些泥土之中蘊含「周流土勁」,連綿不斷,生生不絕,一被裹住,甚難擺脫,當即長笑一聲,飛身縱起,掌如雷霆,凌空擊下。

    仙碧潛運「坤元」,四面濃牆倏爾聚攏,波的一聲,紛紜迸散,密如箭鏃,撞上葉梵的掌力。仙碧借勢,如風掠出。

    葉梵哈哈一笑,勁力內縮,「滔天勢」變「陷空力」。漫天泥土為他內勁反覆吸引,待得葉梵落地之時,早已聚成一個四尺見方的泥球。葉梵大喝一聲,推動泥球,勢如狂風,撞向仙碧。

    那泥球之中附有葉梵的「陷空力」,滾動之際,不斷吸附裹挾地上泥土,如滾雪球,越滾越大,滾到仙碧身前,直徑已不下丈餘。

    仙碧不料葉梵使出如此奇招,頓時連連後退,同時摧動「坤元」,結成土障。不料葉梵一心逞能,欲以泥土擊敗「地部」高手,日後傳為武林美談,故而使得興發,加上「渦旋勁」,引得那泥球忽而橫轉,忽而直滾,忽而立地疾旋,所過之處,聲如悶雷,泥土橫飛,仙碧結成的土障與之遭遇,要麼崩解,要麼被捲走。仙碧幾度以「坤元」神通摧敗泥球,卻覺得泥球中內勁渾涵,收攏堅密,無法攻入


正文 第30章 心碎(四)
正文 第30章 心碎(四)

    東島五大神通之中,西城諸部最忌憚的便是「鯨息功」。只因這門武功與「周流六虛功」同源異流,頗有相通之處。當年「西崑崙」梁蕭客居靈鰲島,為了重振天機宮,將之傳給妻弟花鏡圓。花鏡圓之後,歷代修煉者又屢加改進,時至今日,這門武功變化之奇,威力之大,較之梁蕭之時,猶有勝之。但因為修煉不易,東島修煉者多,成功者少,然後練成之後,內勁渾成浩瀚,變化隨心所欲,往往能夠克制西城的「周流八勁」。八勁為西城神通之本,一但受制,八部的奇技異能便會大打折扣。

    故此葉梵憑借這門神通,以土製土,竟然壓住「坤元」,幾個來回,那泥球脹大一倍,兩丈餘高,形如小山,然後滾動之勢卻越來越快,帶起烈風陣陣,刮得仙碧面皮生痛,只有躲閃之能,全無還手之力。

    虞照面如臘黃,由寧凝、蘇聞香攙扶著觀戰,瞧到此時,濃眉陡聳,一晃身,寧、蘇二人不由自主,被推開數尺。

    虞照如同醉酒,左搖右晃,向葉、仙二人慢慢走去,每走一步,均極艱難。那八名隨從見狀,各掣兵刃,齊齊攻來,虞照兩臂一分,左手抓住一面琵琶,右手攥住一管玉蕭,喀嚓兩聲,琵琶粉碎,玉簫寸絕,兩名少年跌倒出去,臉色慘白,坐地不起。

    虞照左手斜揮,錚錚數響,兩面古箏長弦齊斷,十餘根琴弦為勁力所激,分作五路,反彈而回,抽中五名男女額角,那五人不及哼上一聲,隨即昏倒。

    虞照霎時連敗七人,身形一滯,面上閃過一股青黑之氣。剩下一名少年原已膽寒,方要退走,此時見狀驚喜,縱劍直刺虞照心口。劍將及身,虞照身形忽偏,長劍自他腋下穿過。虞照手臂下垂,將長劍挾住,那少年一抽不動,左拳揮出,擊向虞照心口,不料虞照雙眉陡揚,目如懸鏡,呔地一聲大喝,有如天降巨雷,在那少年耳邊迸發。那少年拳頭停在半空,瞪圓雙睛,身子抖動數下,雙腿忽軟,癱在地上,口中流出縷縷白沫。

    虞照震昏少年,亦是一陣暈眩,當即取了腋下長劍,以劍拄地,撐住身子,舉目一眺,敢情只此須臾,仙碧已被葉梵逼到一片山崖下,進退不得。

    虞照眉峰微聳,揚聲道:「葉梵,老子還沒死呢,你欺負娘兒們,算什麼好漢!」

    葉梵聞聲陡止。那泥球距離仙碧不過半尺,仙碧背靠石壁,面色艷紅,嬌喘連連

    葉梵轉過身來,拍手笑得:「雷帝子就是雷帝子,到了這步田地,依然旗幟不倒,佩服、佩服。」

    虞照卻不瞧他一眼,向仙碧高聲道:「你站著幹什麼,還不快滾?老子瞧了你,便覺心煩。」

    仙碧秀眉微顰,喝道:「你這瘋子,又發什麼瘋。」虞照道:「老子有手有腳,何必你管?況且大丈夫馬革裹屍,戰死疆場,死在他人拳腳之下,總好過死在娘兒們的懷裡......」

    仙碧氣得臉色發白,喝道:「還說瘋話!」

    「老子瘋又如何。」虞照冷笑道,「總好過你用情不專,三心二意......」仙碧愣了愣,脫口道:「你......你胡說八道。」

    虞照冷冷道:「你當我不知道?你三心二意,左右逢源,一會兒向著左飛卿,一會兒向著我,將我二人耍得團團亂轉,你卻好從中漁利。老子又不是傻子,豈會不知你的詭計,所以未予揭發,全瞧著地母的面子罷了。」

    他這話至為決絕,仙碧又驚又氣,又是不解,不由睜圓妙目,一雙黛眉如飛蛾撲翅,顫動不絕。

    葉梵見二人內訌,樂得看戲,微笑著負手而立。但見仙碧面色紅白不定,一字字道:「虞照,你這話,可是當真?」

    虞照道:「那還有假?」

    仙碧呸了一聲,道:「你當自己很聰明麼?你那點豬腦子,能想出什麼主意?哼,你想激我離開,自己送死,是不是?」

    虞照被她道破心曲,又見她狠狠瞪來,秀目噴火,頓時面皮發燙,大聲道:「你罵誰是豬腦子?」仙碧哼了一聲,咬咬朱唇,沉吟片時,忽道:「左右這些混帳話我都記下了,待我宰了這姓葉的,再和你好好算帳......」說著呼地一掌,劈向葉梵。

    葉梵略偏身形,一轉泥球,隔開仙碧掌勢,順勢縱送,泥球帶起一股疾風,力壓向前。仙碧運掌阻擋,卻被葉梵以「漩渦勁」一帶,搖動馬步,斜竄而出,雪玉雙頰閃過一股血紅,惟獨眼中倔強如故,嬌叱兩聲,反身又拍兩掌。

    虞照見仙碧並不受激,反而放手強攻,大有以死相拼之意,頓時心急如焚,一跌足,欲要上前,偏又身軟無力。他本是急性之人,怎受得這般煎熬,情急之下,破口大罵。這回罵得卻是葉梵,先罵他偷雞摸狗,慣做小賊;又罵他賭博輸了褲子,光屁股在街頭招搖;更說他鎮守獄島,專一收容女犯,以抒淫慾......

    芽梵縱然性情薄涼,卻是大高手身份,行事大張旗鼓,惟恐世人不知,至於苟且偷賭之事,決然不為。更何況,獄島三百年來,從不收容女犯,東島女弟子犯了島規,別有關押處所,虞照所言,儘是信口雌黃,肆意污蔑。然而一瞥眾人,大多目光怪異,儼然信了幾分,尤其寧凝、蘇聞香性子天真,一聽之下,便即深信,各各目視葉梵,驚奇鄙夷之色,流露於臉上。

    葉梵氣得七竅生煙,驀地大喝一聲,旋轉泥球,逼開仙碧,內勁驟然前送,那泥團比箭還疾,直向虞照撞去。

    虞照千方百計,正要引得戰火燒身,見狀叫聲「好」,拋開寶劍,奮起餘勇,欲要硬擋泥球。不料仙碧後發先至,如風掠至,挽著他橫飄丈餘,泥球堪堪掠過二人身畔,激起一陣狂風。虞照只覺青絲拂面,香澤微聞,縱在千萬危險之中,仍不由心湖蕩漾,對方纔的口出惡言,深深後悔起來。

    忽聽葉梵撮口長嘯,厲如老猿清啼,左手擋開寧凝的「瞳中劍」,右手捏成兩枚泥丸,嗖嗖兩聲,射中凝、蘇二人膻中。兩大劫奴頓時跌倒在地,軟麻不起,眼睜睜望著葉梵雙手忽推忽撥,將泥球馭得如一陣狂風,雷奔星馳,東旋西撞,逼得仙、虞二人甚是狼狽。

    這時間,忽聽一聲輕笑,眾人轉眼望去,只見遠處草木分開,踱出一個人來,不但形容俊逸,襟帶瀟灑,眼中更是笑意如春,溫潤和煦。

    虞照驚喜交集,叫道:「好兄弟。」那人也笑道:「好虞兄。」葉梵眼神卻是微微一變,厲聲道:「谷笑兒,你來得好,老子正想找你呢。」

    「彼此彼此。」谷縝笑道,「葉老梵,不過士別三日,真當刮目相看。」葉梵道:「怎麼說?」谷縝笑道:「不想你在『鯨息功』之外,另外練成一門厲害神功。」

    葉梵倏地住手,向他打量,狐疑道:「什麼神功?」谷縝笑了笑,漫不經心道:「我管叫它『屎殼郎神功』,不知葉老梵你中意不中意。」

    眾人無不愕然,卻是仙碧最先會意過來,忍俊不禁,咯地笑出聲來,虞照亦是哈哈大笑。

    原來屎殼郎本是一種小蟲,生有怪癖,愛將牛馬糞便團成球狀,滾來滾去,葉梵推滾泥球之舉,與這行經頗為近似,是以谷縝接來譏諷。

    葉梵怒血噴湧,面如血浸,驀地重重一哼。虞照傷勢雖重,見識仍在,見葉梵目光閃爍,分明流露殺機,當即叫道:「谷縝小心……」語音未落,葉梵形如鬼魅,飄然掠出,屈手成爪,拿向谷縝心口,存心親手捉住谷縝,抽上五六個嘴巴,打得他牙落血流,發洩心中憤怒。

    以葉梵的心思,谷縝這等妖魔小丑,手到擒來,全不費力,不料一爪拿下,谷縝身子微躬,忽然不見。

    葉梵心頭一沉,但他身經百戰,絕非沈秀可比,猝然收手,帶起袖袍,向後拂出。谷縝「貓王步」尚未變足,便覺一股勁氣如飛來峰岳,騰空壓來,令他氣促身重,哎呀一聲,變換步伐,又向葉梵左側攻去。

    葉梵身不轉,步不移,雙腳彷彿釘在地上,左袖飄拂,勁力所至,袍子褶皺厲如刀劍鋒刃,直指谷縝。谷縝但覺大力驟至,無法可擋,急使「貓王步」遁走,不料葉梵右袖飄然拂來,袖上勁力如同蟒蛇,竟然半路拐彎,當空一繞,將谷縝擋了回來。

    這一來,葉梵雙袖或是左拂,或是右引,袖風所至,如同兩道無形枷鎖,遮攔阻截。谷縝每次步法未曾變足,便被袖風帶動,左右閃避,漸漸的,竟然從葉梵身後徐徐向他身前轉去。

    谷縝伏怪蟒、擒沈秀,不免志得意滿,自以為這「貓王步」雖不說橫行天下,也可讓任何對手頭痛一時,何嘗想到強中自有強中[狠讀小說網全本TXT整理收藏]手,時下眼前,竟受如此戲弄。葉梵卻極得意,他被谷縝遁出爪下,心中耿耿,故意不轉身抵擋,而是憑借袖風,圈轉攔截,將谷縝逼回身前,再從容擒捉。

    仙碧見勢不妙,飛身縱出,扣住谷縝肩膀,逕向前推,直撞葉梵左肩,此處不偏不倚,恰是葉梵袖風不能掃到的一處死角,葉梵若不抵擋,必被谷縝撞入,雖然未必受傷,卻是大掃面子。

    葉梵性子狷介,半點兒面子也不肯丟,因之肩頭微側,左袖拂向右肩,左掌則擊向仙碧。

    仙碧兵行險招,迫得葉梵出手護肩,不能分出袖風攔截谷縝,眼見計謀得逞,立時拽住谷縝,飄身後退。

    這一進一退,均如閃電,谷縝身子忽重忽輕,已脫險境,但覺背脊生涼,額上汗水長流。

    厲嘯陡起,葉梵轉過身來,指掌齊出,騰空撲向谷、仙、虞三人。他被谷縝譏諷,此番不再滾動泥球,專憑「鯨息功」取勝,勁力時小時大,大如巨象奔騰,小如細蜂蟄人,精奇飄忽,變化不測。

    仙碧獨攖鋒芒,接了數招,險象環生,忽見谷縝縱身上前,施展「貓王步」,左盤右蹙,不時尋隙進逼。仙碧暗讚此子勇氣可嘉,且覺這身法眼熟,只是戰局倉促,一時間想不起來,又見他進如風飆,退如電縮,雖不能傷敵,亦能迫得葉梵分出些微心神。仙碧暗暗叫好,抖擻精神,下用「坤元」,上出掌指,土湮氣奔,周流不絕。

    頃刻間,再拆十招,葉梵久戰不耐,引唇長嘯,呼地一掌,吐中帶縮,正是「生滅道」的解數,纏住仙碧內勁,左掌暴出,一記「滔天勢」射向谷縝。

    葉梵起先立意活捉谷縝,不願傷他,是以屢屢掌下留情,此時久鬥不下,動了真怒,決意先傷谷縝,再擒仙碧。

    掌勁方出,身後銳風忽起,夾雜破空之聲。

    葉梵心覺不妙,將射向谷縝的勁力扭轉,向後掃出。叮叮幾聲,那暗器為真氣牽引,凌空相撞,墜如急雨。葉梵眼角瞥處,卻是許多細小稜錐,他識得來歷,大吃一驚,不及後退,仙碧已縱身搶至,一掌劈來。葉梵揮掌欲迎,忽就覺後頸風起,這暗器更是突兀,之前幾無徵兆,天幸葉梵身手奇快,於勢頭變窮之際,硬生生橫移尺許,只覺白影閃動,疾風掠頸而過。葉梵頸肌微痛,竟被那白影傷了一線,當即縱身再掠,氣凝於胸,防備仙碧搶攻,不料那白光動轉如電,逕直鑽入仙碧懷中。仙碧發出一聲驚呼,若驚若喜。葉梵定眼望去,那夷女懷中抱著一隻雪團也似的波斯貓,貓眼湛藍,賽似碧海晴空。

    仙碧歡喜至極,淚蘊雙目,連聲道:「北落師門,北落師門……」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那貓兒歷盡劫難,重歸舊主懷抱,亦是歡欣踴躍,見仙碧落淚,便輕叫一聲,跳到仙碧肩上,將她眼淚一一舔去,仙碧被它一逗,又咯咯笑了起來。

    葉梵聽到那貓兒名號,也是一驚。他自曉事以來,便聽說過這西城靈獸,知它多有神異,只可惜機緣不巧,未曾親自會過。然而心念至此,他胸中忽又湧起一股傲氣,心道自己一身神通,縱橫四海,除了島王,又怕誰來,若是畏懼這區區小貓,傳將出去,徒自招人笑話。

    他心念電逝,耳邊卻傳來急切叫喚:「雪獅子,快回來,快回來……」葉梵掉頭一瞧,但見白湘瑤母女與施妙妙押著一名年輕男子,並肩玉立。谷萍兒望著那波斯貓,神色驚急,連連跌足,白湘瑤卻歎了一口氣,道:「萍兒,別叫啦,那貓兒是不會回來了。」谷萍兒眼淚汪汪,撅嘴不樂。

    葉梵亦喜亦怒,先向白湘瑤施了一禮,轉眼間,沉了臉道:「萍兒,方才是你用『無相錐』傷我?」

    谷萍兒與母親、施妙妙久等谷縝不至,頗為擔心,便押著沈秀過來。忽見葉梵下重手要傷谷縝,谷萍兒心一急,暗器便出去了。此時見問,才想起後果,又見葉梵叉手按腰,氣勢兄惡,不覺微微害怕,低頭不語。卻聽施妙妙道:「葉梵,這『無相錐』是我發的,與萍兒無關。」谷萍兒芳心一跳,偷偷瞧她一眼,卻見施妙妙也投來目光,同時微微搖頭,暗示她不要辯解。

    谷萍兒好生迷惑,葉梵卻露出恍然之色,冷笑道:「我也正奇怪,萍兒怎會向我動手?敢情是你這丫頭。哼,難不成,你對這小禽獸餘情未了?」

    施妙妙紅了臉,高聲道:「誰跟他有情?我只怕你一掌打死他,島主問起,不好交代。」

    葉梵神色稍緩,冷哼一聲,道:「但願你心口如一。」隨即掃視三人,又點頭道,「見到你們,很好,很好……」他言辭怪異,叫人莫名其妙,白湘瑤想了想,笑道:「葉尊主,可有神通的消息麼?」

    葉梵道:「島主聞聽凶信,得知夫人小姐遭遇危險,二話不說,逕尋二位去了。所幸得天之佑,二位安然無恙,叫人鬆了一口氣。」

    白湘瑤笑笑,略一沉吟,曼聲道:「葉尊主,你可知道神通如今最煩惱的事情麼?」

    葉梵皺了皺眉,搖頭道:「島主胸中奇峰絕壑,谷邃淵深,葉某愚鈍,豈能窺測幾微?」

    白湘瑤輕歎一口氣,流露悵然之色:「神通秉性正直,偏又極念親情,是以心中兩難,矛盾不解。」

    葉梵心念一動,笑道:「夫人的意思是……」白湘瑤點頭道:「你知,我知,不必說出來。」葉梵笑道:「也罷,我將他直接帶回獄島,重新囚禁,前後之事,只當從沒發生過。夫人以為如何?」白湘瑤笑一笑,不置可否,轉眼望去,谷萍兒亦注視自己,眼中透出惱恨之色。

    卻見葉梵轉過身來,朗笑道:「谷笑兒,你是聰明人,還要勞我動手麼?」

    葉、白二人話中之意,谷縝自然明白,當即轉眼,望著施妙妙笑道:「葉老梵,我有一個疑問,還請賜教。」

    葉梵道:「但說無妨。」谷縝笑道:「倘若『鯨息』對上『千鱗』,卻有幾分勝算?」葉梵不料他厄難當頭,忽發此問,心中奇怪,隨口道:「東島五大神通,原本不分高下,全因習練者修為而定。三百年來,各大神通均有大高手名世,其中『龜鏡』高手最多,『鯨息』、『龍遁』次之,但『千鱗』、『一粟兩脈』,亦曾屢有異人,橫絕一時……」

    「說這些廢話做甚。」谷縝道,「我只問一句,你與妙妙動手,誰勝誰負?」

    葉梵冷哼一聲,兩眼望天,神色傲然。谷縝笑道:「我明白了,必是妙妙勝了。」葉梵面色陡沉,等著谷縝,目露威稜,施妙妙也是桃腮蘊紅,喝道:「谷縝,你不要挑撥離間,五尊之中,『不漏海眼』公認第一。」

    「羞羞。」谷縝刮著臉笑道,「真沒出息呢!」施妙妙呸了一聲,道:「實力如此,什麼出不出息的?」谷縝道:「你二人動過手?」施妙妙道:「這卻不曾。」

    「著就是了。」谷縝道,「有道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手都沒動過,怎麼知道誰高誰低?」

    葉梵不覺啞然失笑,搖頭道:「谷縝,我一向當你是聰明人,今天這挑撥離間的法子,卻太愚蠢。」

    「此事與你無關!」谷縝笑道,「妙妙自己欠我人情,還沒還呢。」

    施妙妙皺眉道:「你,你又耍什麼詭計……」谷縝笑道:「你欠我救命之恩,如今我這恩公有難,該不該報答?」施妙妙不由漲紅了臉,胸口起伏,欲要發怒,然而轉念又想,谷縝若被捉住,不但重遭囚禁之苦,谷萍兒與他也無緣再續鴛夢了。

    自從知道谷萍兒對谷縝的心意,施妙妙數日之中,歷盡了種種內心煎熬,最終定下心思,決意犧牲自己,成全二人。想到這裡,她一咬銀牙,忽地目注葉梵,慢慢道:「葉尊主,你今日放他一馬,妙妙感激不盡……」

    葉梵目透寒芒,審視施妙妙半晌,忽地漫不經心道:「我若不放呢?」

    施妙妙面色蒼白,指間多了六枚銀鯉,通體發出森森寒氣,苦笑道:「葉尊主,妙妙無意與你為敵,還望尊主不要相逼。」谷縝、仙碧見機,各佔一隅,三方遙峙,圍住葉梵。

    葉梵微微一哂,忽地左邁一步,面朝「同人」,左袖低垂,斜指「大有」;右掌橫抬,逕向「革」、「鼎」。施妙妙識得這個架勢,乃是「鯨息」神通中的「大御天式」,一旦擺出。左來左擋,右來右迎,縱使八方風雨驟至,也能應付自如。一時間,施妙妙望著葉梵,捏弄指間銀鯉,欲出還收,心中為難至極。

    這時忽聽白湘瑤咯咯一笑,素手猝翻,掌中多了把匕首,抵住沈秀頸項,笑道:「天部弟子,全都出來。」

    話音落定,略略沉寂片刻,四面草叢中,忽地擁出數十人來,正是天部高手。葉梵雖已知覺其人潛伏,但他素來自高,並不將潛伏之人放在眼裡,此時見了,也不過一聲冷笑。卻聽白湘瑤喝道:「圍住施妙妙,不可讓她走了。若不然,便給你家少主收屍吧。」

    天部眾人齊齊色變,卻不敢不從,無奈紛紛展開錦障,將施妙妙攔住。施妙妙一愣,望著白湘瑤道:「夫人……你這是為何?」


正文 第30章 心碎(五)
正文 第30章 心碎(五)

    心碎(五)

    虞照千方百計,正要引得戰火燒身,見狀叫聲「好」,拋開寶劍,奮起餘勇,欲要硬擋泥球。不料仙碧後發先至,如風掠至,挽著他橫飄丈餘,泥球堪堪掠過二人身畔,激起一陣狂風。虞照只覺青絲拂面,香澤微聞,縱在千萬危險之中,仍不由心湖蕩漾,對方纔的口出惡言,深深後悔起來。

    忽聽葉梵撮口長嘯,厲如老猿清啼,左手擋開寧凝的「瞳中劍」,右手捏成兩枚泥丸,嗖嗖兩聲,射中凝、蘇二人膻中。兩大劫奴頓時跌倒在地,軟麻不起,眼睜睜望著葉梵雙手忽推忽撥,將泥球馭得如一陣狂風,雷奔星馳,東旋西撞,逼得仙、虞二人甚是狼狽。

    這時間,忽聽一聲輕笑,眾人轉眼望去,只見遠處草木分開,踱出一個人來,不但形容俊逸,襟帶瀟灑,眼中更是笑意如春,溫潤和煦。

    虞照驚喜交集,叫道:「好兄弟。」那人也笑道:「好虞兄。」葉梵眼神卻是微微一變,厲聲道:「谷笑兒,你來得好,老子正想找你呢。」

    「彼此彼此。」谷縝笑道,「葉老梵,不過士別三日,真當刮目相看。」葉梵道:「怎麼說?」谷縝笑道:「不想你在『鯨息功』之外,另外練成一門厲害神功。」

    葉梵倏地住手,向他打量,狐疑道:「什麼神功?」谷縝笑了笑,漫不經心道:「我管叫它『屎殼郎神功』,不知葉老梵你中意不中意。」

    眾人無不愕然,卻是仙碧最先會意過來,忍俊不禁,咯地笑出聲來,虞照亦是哈哈大笑。

    原來屎殼郎本是一種小蟲,生有怪癖,愛將牛馬糞便團成球狀,滾來滾去,葉梵推滾泥球之舉,與這行經頗為近似,是以谷縝接來譏諷。

    葉梵怒血噴湧,面如血浸,驀地重重一哼。虞照傷勢雖重,見識仍在,見葉梵目光閃爍,分明流露殺機,當即叫道:「谷縝小心……」語音未落,葉梵形如鬼魅,飄然掠出,屈手成爪,拿向谷縝心口,存心親手捉住谷縝,抽上五六個嘴巴,打得他牙落血流,發洩心中憤怒。

    以葉梵的心思,谷縝這等妖魔小丑,手到擒來,全不費力,不料一爪拿下,谷縝身子微躬,忽然不見。

    葉梵心頭一沉,但他身經百戰,絕非沈秀可比,猝然收手,帶起袖袍,向後拂出。谷縝「貓王步」尚未變足,便覺一股勁氣如飛來峰岳,騰空壓來,令他氣促身重,哎呀一聲,變換步伐,又向葉梵左側攻去。

    葉梵身不轉,步不移,雙腳彷彿釘在地上,左袖飄拂,勁力所至,袍子褶皺厲如刀劍鋒刃,直指谷縝。谷縝但覺大力驟至,無法可擋,急使「貓王步」遁走,不料葉梵右袖飄然拂來,袖上勁力如同蟒蛇,竟然半路拐彎,當空一繞,將谷縝擋了回來。

    這一來,葉梵雙袖或是左拂,或是右引,袖風所至,如同兩道無形枷鎖,遮攔阻截。谷縝每次步法未曾變足,便被袖風帶動,左右閃避,漸漸的,竟然從葉梵身後徐徐向他身前轉去。

    谷縝伏怪蟒、擒沈秀,不免志得意滿,自以為這「貓王步」雖不說橫行天下,也可讓任何對手頭痛一時,何嘗想到強中自有強中手,時下眼前,竟受如此戲弄。葉梵卻極得意,他被谷縝遁出爪下,心中耿耿,故意不轉身抵擋,而是憑借袖風,圈轉攔截,將谷縝逼回身前,再從容擒捉。

    仙碧見勢不妙,飛身縱出,扣住谷縝肩膀,逕向前推,直撞葉梵左肩,此處不偏不倚,恰是葉梵袖風不能掃到的一處死角,葉梵若不抵擋,必被谷縝撞入,雖然未必受傷,卻是大掃面子。

    葉梵性子狷介,半點兒面子也不肯丟,因之肩頭微側,左袖拂向右肩,左掌則擊向仙碧。

    仙碧兵行險招,迫得葉梵出手護肩,不能分出袖風攔截谷縝,眼見計謀得逞,立時拽住谷縝,飄身後退。

    這一進一退,均如閃電,谷縝身子忽重忽輕,已脫險境,但覺背脊生涼,額上汗水長流。

    厲嘯陡起,葉梵轉過身來,指掌齊出,騰空撲向谷、仙、虞三人。他被谷縝譏諷,此番不再滾動泥球,專憑「鯨息功」取勝,勁力時小時大,大如巨象奔騰,小如細蜂蟄人,精奇飄忽,變化不測。

    仙碧獨攖鋒芒,接了數招,險象環生,忽見谷縝縱身上前,施展「貓王步」,左盤右蹙,不時尋隙進逼。仙碧暗讚此子勇氣可嘉,且覺這身法眼熟,只是戰局倉促,一時間想不起來,又見他進如風飆,退如電縮,雖不能傷敵,亦能迫得葉梵分出些微心神。仙碧暗暗叫好,抖擻精神,下用「坤元」,上出掌指,土湮氣奔,周流不絕。

    頃刻間,再拆十招,葉梵久戰不耐,引唇長嘯,呼地一掌,吐中帶縮,正是「生滅道」的解數,纏住仙碧內勁,左掌暴出,一記「滔天勢」射向谷縝。

    葉梵起先立意活捉谷縝,不願傷他,是以屢屢掌下留情,此時久鬥不下,動了真怒,決意先傷谷縝,再擒仙碧。

    掌勁方出,身後銳風忽起,夾雜破空之聲。

    葉梵心覺不妙,將射向谷縝的勁力扭轉,向後掃出。叮叮幾聲,那暗器為真氣牽引,凌空相撞,墜如急雨。葉梵眼角瞥處,卻是許多細小稜錐,他識得來歷,大吃一驚,不及後退,仙碧已縱身搶至,一掌劈來。葉梵揮掌欲迎,忽就覺後頸風起,這暗器更是突兀,之前幾無徵兆,天幸葉梵身手奇快,於勢頭變窮之際,硬生生橫移尺許,只覺白影閃動,疾風掠頸而過。葉梵頸肌微痛,竟被那白影傷了一線,當即縱身再掠,氣凝於胸,防備仙碧搶攻,不料那白光動轉如電,逕直鑽入仙碧懷中。仙碧發出一聲驚呼,若驚若喜。葉梵定眼望去,那夷女懷中抱著一隻雪團也似的波斯貓,貓眼湛藍,賽似碧海晴空。

    仙碧歡喜至極,淚蘊雙目,連聲道:「北落師門,北落師門……」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那貓兒歷盡劫難,重歸舊主懷抱,亦是歡欣踴躍,見仙碧落淚,便輕叫一聲,跳到仙碧肩上,將她眼淚一一舔去,仙碧被它一逗,又咯咯笑了起來。

    葉梵聽到那貓兒名號,也是一驚。他自曉事以來,便聽說過這西城靈獸,知它多有神異,只可惜機緣不巧,未曾親自會過。然而心念至此,他胸中忽又湧起一股傲氣,心道自己一身神通,縱橫四海,除了島王,又怕誰來,若是畏懼這區區小貓,傳將出去,徒自招人笑話。

    他心念電逝,耳邊卻傳來急切叫喚:「雪獅子,快回來,快回來……」葉梵掉頭一瞧,但見白湘瑤母女與施妙妙押著一名年輕男子,並肩玉立。谷萍兒望著那波斯貓,神色驚急,連連跌足,白湘瑤卻歎了一口氣,道:「萍兒,別叫啦,那貓兒是不會回來了。」谷萍兒眼淚汪汪,撅嘴不樂。

    葉梵亦喜亦怒,先向白湘瑤施了一禮,轉眼間,沉了臉道:「萍兒,方才是你用『無相錐』傷我?」

    谷萍兒與母親、施妙妙久等谷縝不至,頗為擔心,便押著沈秀過來。忽見葉梵下重手要傷谷縝,谷萍兒心一急,暗器便出去了。此時見問,才想起後果,又見葉梵叉手按腰,氣勢兄惡,不覺微微害怕,低頭不語。卻聽施妙妙道:「葉梵,這『無相錐』是我發的,與萍兒無關。」谷萍兒芳心一跳,偷偷瞧她一眼,卻見施妙妙也投來目光,同時微微搖頭,暗示她不要辯解。

    谷萍兒好生迷惑,葉梵卻露出恍然之色,冷笑道:「我也正奇怪,萍兒怎會向我動手?敢情是你這丫頭。哼,難不成,你對這小禽獸餘情未了?」

    施妙妙紅了臉,高聲道:「誰跟他有情?我只怕你一掌打死他,島主問起,不好交代。」

    葉梵神色稍緩,冷哼一聲,道:「但願你心口如一。」隨即掃視三人,又點頭道,「見到你們,很好,很好……」他言辭怪異,叫人莫名其妙,白湘瑤想了想,笑道:「葉尊主,可有神通的消息麼?」

    葉梵道:「島主聞聽凶信,得知夫人小姐遭遇危險,二話不說,逕尋二位去了。所幸得天之佑,二位安然無恙,叫人鬆了一口氣。」

    白湘瑤笑笑,略一沉吟,曼聲道:「葉尊主,你可知道神通如今最煩惱的事情麼?」

    葉梵皺了皺眉,搖頭道:「島主胸中奇峰絕壑,谷邃淵深,葉某愚鈍,豈能窺測幾微?」

    白湘瑤輕歎一口氣,流露悵然之色:「神通秉性正直,偏又極念親情,是以心中兩難,矛盾不解。」

    葉梵心念一動,笑道:「夫人的意思是……」白湘瑤點頭道:「你知,我知,不必說出來。」葉梵笑道:「也罷,我將他直接帶回獄島,重新囚禁,前後之事,只當從沒發生過。夫人以為如何?」白湘瑤笑一笑,不置可否,轉眼望去,谷萍兒亦注視自己,眼中透出惱恨之色。

    卻見葉梵轉過身來,朗笑道:「谷笑兒,你是聰明人,還要勞我動手麼?」

    葉、白二人話中之意,谷縝自然明白,當即轉眼,望著施妙妙笑道:「葉老梵,我有一個疑問,還請賜教。」

    葉梵道:「但說無妨。」谷縝笑道:「倘若『鯨息』對上『千鱗』,卻有幾分勝算?」葉梵不料他厄難當頭,忽發此問,心中奇怪,隨口道:「東島五大神通,原本不分高下,全因習練者修為而定。三百年來,各大神通均有大高手名世,其中『龜鏡』高手最多,『鯨息』、『龍遁』次之,但『千鱗』、『一粟兩脈』,亦曾屢有異人,橫絕一時……」

    「說這些廢話做甚。」谷縝道,「我只問一句,你與妙妙動手,誰勝誰負?」

    葉梵冷哼一聲,兩眼望天,神色傲然。谷縝笑道:「我明白了,必是妙妙勝了。」葉梵面色陡沉,等著谷縝,目露威稜,施妙妙也是桃腮蘊紅,喝道:「谷縝,你不要挑撥離間,五尊之中,『不漏海眼』公認第一。」

    「羞羞。」谷縝刮著臉笑道,「真沒出息呢!」施妙妙呸了一聲,道:「實力如此,什麼出不出息的?」谷縝道:「你二人動過手?」施妙妙道:「這卻不曾。」

    「著就是了。」谷縝道,「有道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手都沒動過,怎麼知道誰高誰低?」

    葉梵不覺啞然失笑,搖頭道:「谷縝,我一向當你是聰明人,今天這挑撥離間的法子,卻太愚蠢。」

    「此事與你無關!」谷縝笑道,「妙妙自己欠我人情,還沒還呢。」

    施妙妙皺眉道:「你,你又耍什麼詭計……」谷縝笑道:「你欠我救命之恩,如今我這恩公有難,該不該報答?」施妙妙不由漲紅了臉,胸口起伏,欲要發怒,然而轉念又想,谷縝若被捉住,不但重遭囚禁之苦,谷萍兒與他也無緣再續鴛夢了。

    自從知道谷萍兒對谷縝的心意,施妙妙數日之中,歷盡了種種內心煎熬,最終定下心思,決意犧牲自己,成全二人。想到這裡,她一咬銀牙,忽地目注葉梵,慢慢道:「葉尊主,你今日放他一馬,妙妙感激不盡……」

    葉梵目透寒芒,審視施妙妙半晌,忽地漫不經心道:「我若不放呢?」

    施妙妙面色蒼白,指間多了六枚銀鯉,通體發出森森寒氣,苦笑道:「葉尊主,妙妙無意與你為敵,還望尊主不要相逼。」谷縝、仙碧見機,各佔一隅,三方遙峙,圍住葉梵。

    葉梵微微一哂,忽地左邁一步,面朝「同人」,左袖低垂,斜指「大有」;右掌橫抬,逕向「革」、「鼎」。施妙妙識得這個架勢,乃是「鯨息」神通中的「大御天式」,一旦擺出。左來左擋,右來右迎,縱使八方風雨驟至,也能應付自如。一時間,施妙妙望著葉梵,捏弄指間銀鯉,欲出還收,心中為難至極。

    這時忽聽白湘瑤咯咯一笑,素手猝翻,掌中多了把匕首,抵住沈秀頸項,笑道:「天部弟子,全都出來。」

    話音落定,略略沉寂片刻,四面草叢中,忽地擁出數十人來,正是天部高手。葉梵雖已知覺其人潛伏,但他素來自高,並不將潛伏之人放在眼裡,此時見了,也不過一聲冷笑。卻聽白湘瑤喝道:「圍住施妙妙,不可讓她走了。若不然,便給你家少主收屍吧。」

    天部眾人齊齊色變,卻不敢不從,無奈紛紛展開錦障,將施妙妙攔住。施妙妙一愣,望著白湘瑤道:「夫人……你這是為何?」


正文 第31章 博弈1
正文 第31章 博弈1

    白湘瑤妙目流波,盈盈笑道:」妙妙我也知道,你對縝兒猶未忘情,著他三言兩語一說,便難把持。如今只好委屈你在這天機雲錦陣裡呆一陣,待尊主擒了谷縝,便放你出來。」

    谷縝本想讓施妙妙擋住葉梵,自己趁機脫身,不料白湘瑤竟以沈秀為質號令天部。眼見施妙妙神色頹唐,銀鯉松落,心中頓叫不好,忽聽長笑震耳,一道藍影融入碧空,葉梵鷹視雷擊,撲將過來。谷縝閃避不及,後心驟緊,一股大力帶得他向後掠出。眼望著葉梵凌空轉身丟了自己,向左側虛空處撲去。谷縝正覺訝異,葉梵驀地一個筋頭,倒翻數丈,蹬蹬蹬連退三步驚怒之色佈於臉上,張口喝道:「亂神妖術?」

    「喵」的一聲厲叫,仙碧肩著北落師門,身形忽矮,喝一聲」陷」,葉梵四周泥石急旋,足下陡虛,頓時大喝一聲,高高縱起,正要出掌,不料目光與仙碧雙眼觸及,心頭一迷,身形為之一頓。所幸他修為已入化境,定力過人,微一失神便於危急間生生拉回神志,橫袖拂出,狂飆電走,轟隆一聲,勁力所至,在地上劃出新月也似的一道圓弧,深約三分,長有丈餘,泥土四濺,煙塵沖天仙碧避過這一拂,又喝聲」崩」,泥石如霰,沖天而起,比箭還疾。葉梵急運真氣阻擋,卻被仙碧亂神之術擾亂,氣機微微破綻,土箭刺中肋下,雖有神功護體,仍然隱隱作痛。葉梵驚怒已極,不知為何轉瞬之間,仙碧神通倍增,疑惑間,又聽一聲貓叫,定眼望去,北落師門雙眼瞳孔忽張忽縮,忽開忽閉,不住變化大小形狀。葉梵心頭一驚:」靈貓附體,九轉神通,那傳說難道竟是真的?「不由一掃輕敵之意,翻身落地,凝注仙碧肩上貓兒,神色十分驚疑。仙碧注視對手亦覺心驚,得北落之助,她神通陡增,雖只有兩個照面,」亂神」、「絕智」、「坤元」卻已發揮至極,誰知均被葉梵化解。仙碧不由尋思道:」聽說鯨息發揮到極至,乘光照曠,心神聚散自如,散御飛龍,聚如枯木,憑陵風雨,無知無覺。這姓葉的若是練到這個地步,著實難以對付。」兩人各懷忌憚,遙遙對峙,仙碧屢屢施展亂神覺智之術,雖然無功,卻逼得葉梵分出一半心力抵禦,再不敢輕易出擊了。這時間,忽聽噹啷一聲,眾人循聲望去,白湘瑤匕首墜地,谷萍兒已將沈秀抓在手裡,低喝道:」天部聽令,快撤去陣法,放施妙妙姐出來。」天部聽得氣惱,一人怒道:」圍也由你們,放也由你們,消遣人麼?」谷萍兒微微冷笑,抖出一枚鋼錐,對準沈秀道:」放是不放。」天部面面相對,無奈散到旁邊,白湘瑤雙頰緋紅,嬌艷如花,美眸中卻似有冷電出入,一字字道:」萍兒,你真做傻事麼?」谷萍兒淒然一笑,一轉妙目,注視施妙妙,喃喃道:」妙妙姐,你帶他走,越遠,越遠越好……」最末一句低不可聞,眉眼泛紅,幾乎便要哭出來了。」谷縝見狀,大皺眉頭,施妙妙卻吃驚道:」萍兒...」谷萍兒不待她說完,別過臉去,沈秀距離最近,忽見大滴淚珠從她眸子中滾出,落在草葉上,盈盈欲滴,澄如朝露。沈秀心中驀地湧起一股酸意,暗自咬牙忖道:」這姓谷的有什麼了不起,讓你們這些小娘批又哭又鬧,要死要活的,呸,等老子斷金鎖,走蛟龍,一定叫你們哭個夠。」他心中嫉恨,幾欲發狂,忽聽白湘瑤歎了一口氣,淡然道:」萍兒你真不聽話?」谷萍兒眼圈泛紅,神色卻是格外倔強。白湘瑤看她半晌,玉頰上血色消盡,微微苦笑道:」罷了。葉尊主,妾身倦了,找一個地方歇息去吧」葉梵忖度形勢:仙碧靈貓附體,神通詭奇;施妙妙又被谷縝用詭計挾持;此外還有天部高手虎視一旁,可說是敵眾我寡。再說白湘瑤不會武功,混戰起來,誤傷了她無法對谷神通交代。霎時間,他權衡形勢,徐徐散去神功退回白湘瑤身邊,淡然道:」記得前方有一座觀音庵,夫人若要前往,葉某自當護送。」「有勞了。」白湘瑤瞥了沈秀一眼,」沈舟虛用心狠毒,挾持我母女,威逼神通。這件事可不能就這麼算了。」葉梵長眉一挑揚聲道:」夫人所言極是...」是字出口,一晃而出,只聽兩聲慘哼,兩名天部口噴鮮血,紙鳶般飛了出去。奇變突生,天部眾人驚怒交集,抖起絹帛,布下陣式,誰知葉梵如鬼如魅,忽來忽去,頃刻間,又有三名天部鮮血狂噴,看是不活了。天部眾人齊發一聲喊,天機雲錦陣轉動起來,彩練橫空,絲光飛舞,密密層層,裹向葉梵,葉梵長笑一聲,雙手一分,扯住近前兩匹緞子,哧哧兩聲,斷錦裂帛,持帛蹌踉跌出,口吐鮮血,委頓在地。施妙妙瞧的驚佩,這錦帛剛柔兼濟,勁弩難破,誰知到了葉梵手裡,竟是脆薄如紙。轉念間,只聽裂帛聲不絕於耳,葉梵左右開弓,又破兩道錦障,再傷四名天部。施妙妙見這情形,心念間恍然大悟。原來,天機雲錦陣除去陣法巧妙,大半威力都在錦帛裡的周流天勁,只因這錦帛不比蠶絲,千絲萬縷,一個天部的真氣無法遍佈帛上,唯有兩人合力,陰陽交泰,才能令」周流天勁」密佈錦帛發揮威力。葉梵的鯨息功浩大奔騰,無所不至,亦能借錦帛傳遞。他抓住錦帛,便發覺其中奧妙。是故催勁直上,透過錦帛先傷了持錦人,那錦帛自然也就與尋常錦帛無異。」周流天勁」縱然奇妙,但說到內功深厚,在場的無一個比得上葉梵。是以葉梵身入群中,指東打西,所向披靡,使到興起,抓起一副錦帛中斷,用一個陷空力將持帛人吸在錦帛兩端,當作一對流星錘,呼呼胡舞了起來。眾欲要反擊,卻又怕傷了同門,患得患失間,那流星錘早已撞至,一旦撞上了人,陷空力立時轉化為滔天勁,被撞者不死即殘。

    一時間,慘叫聲,悶哼聲,骨肉斷裂聲,此起彼伏,大好一座天部奇陣,被葉梵掃得七零八落,潰不成軍。仙碧見勢不妙,心知再不援手,這天部無人倖免。便縱身上前,刷刷兩掌,劈向葉梵。葉梵對他甚是顧忌,當即哈哈一笑,縱起丈餘,手中的流星錘如長虹貫日遠遠拋出。兩名持帛人為他內勁驅使,身不由己,「砰」的一聲凌空撞上,筋骨碎裂,血花迸濺。葉梵又是一聲長笑,半空中一旋聲,橫移丈餘,落地時如御風而行,經過谷萍兒身邊,忽地探手,將沈秀拽在手裡,谷萍兒虎口一熱,掌中之人已經易手,下意識揮劍砍去,卻被葉梵一指彈中劍脊,清音灌耳,短劍忽地跳起,幾乎把持不住,谷萍兒又驚又怒,抬眼望去,葉梵飄退數丈,立在白湘瑤身邊,一揮袖,笑道:」夫人滿意了麼?」此時場中橫七豎八,天部死傷近半,死者面目猙獰,傷者扭動殘軀,大聲呻吟。眾人見此慘景,心子無不突突直跳。白湘瑤笑了一笑,軟語道:」葉尊主神威,妾身十分滿意。」又向天部道:」爾等告訴沈舟虛,他若要兒子,後日正午我與拙夫在天柱峰下相候。」倖存的天部呆在當場,聽到這裡無不雙拳緊攥,神色悲憤,白湘瑤向谷萍兒笑道:」你還要留在這兒麼?」谷萍兒見那些天部個個雙眼通紅,直欲擇人而噬,心中微覺害怕走到白湘瑤身邊,施妙妙微一遲微,也隨為谷萍兒身後。白湘瑤瞧了谷縝一眼,似笑非笑,谷縝卻望向別處,只是冷笑。白湘瑤眼中一寒,若有厲芒閃過,驀地低頭笑笑,蓮步冉冉,率東島眾人去了。

    眾人目送葉梵背影,無不鬆了一口氣,天部一名金品上前與仙碧、虞照見過,先謝過仙碧的援手之德,繼而述說沈秀被擒原委,說話時瞪著谷縝,憤怒異常,恨恨道:」都是這個小鬼作怪,擒了少主,結果惹來無窮麻煩,兩位與我天部一氣同心,定要為我們做主,將這小鬼扒皮抽筋,為死了的同門報仇。」仙碧未答,虞照已怒哼了一聲,說道:」一人做事一人當,沈瘸子太不要臉,鬥不過谷神通,便來綁人家妻女,這種下流詭計,天部歷代祖師地下有知,非得再氣死一回不可。地部縱是女流,卻個個清白正直,又怎會與沈瘸子沆瀣一氣,同流合污。」天部眾人聽得是又羞又怒,那名金品更是面皮漲紫,只懾於對方名聲不敢發作,兩眼盯著仙碧,心存萬一之想。仙碧也不齒沈舟虛所為,況且谷縝明知不敵葉梵,捨身襄助,自己焉能恩將仇報。當下微微搖頭。那大失所望,冷笑道:」今日之事,說不得要原原本本告知部主了。」「要告狀嗎?」虞照冷笑道,」沈瘸子有能耐,便尋我晦氣,虞某照單全收。」那天部悻悻退回陣中,與同伴低語數句,恨恨瞧了這邊一眼,抱起死傷同門去了。虞照目視天部消失,驀地想起一事,望著仙碧,欲言又止。仙碧卻不理他,轉身去解寧、蘇二人的禁制。虞照不由大皺眉頭,谷縝見他面容慘白,問道:」虞兄被葉梵打傷的麼?」虞照怒哼一聲道:」葉梵那鳥賊,也傷得了虞某?」谷縝見他神色,心頭忽動,脫口道:」難道是他?」虞照不置可否,抬頭忖思片刻,驀地大笑起來。谷縝奇道:虞兄笑什麼?」虞照歎道:」我笑世事太荒唐,才和老子打過架,又和兒子交朋友,這不好笑麼?」「這有什麼好笑的。」谷縝笑道,」他打他的,我交我的,兩不相干,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好個他打他的,我交我的。」虞照擊掌讚道,」別人聽了,會說你大逆不道,虞某聽了,卻打心底痛快。」谷縝笑道:」既然痛快,便當痛飲。」只一句,便勾起虞照肚裡酒蟲,當即咽口唾沫,連連點頭道:」對,對。」話音未落,便聽仙碧一聲冷哼,聲音雖輕,虞照卻是臉色微變,轉眼望去,仙碧纖腰一擰,正要離開。虞照不由叫道:」你上哪兒去?」仙碧綠冷笑道:」你是馬革裹屍,戰死疆場的大丈夫,我卻是三心二意,用情不專的小女子,理應走的遠遠的,免的呆在這兒,惹好漢煩心。」虞照苦笑道:」我剛才的話只是權宜之技,你也當真...」話未說完,仙碧步子更快,虞照著急起來,叫道:」且慢!」追奔兩步,見仙碧不肯停步,也不覺一股怒氣沖頭頂,喝道,」好,你要走,走便是了。」仙碧身子一顫,掉過頭來,藍眼中淚光星閃。虞照見她這般神色,胸口一堵,瞪眼張口,說不出話來。仙碧淒然一笑,徐徐道:」姓虞的,時至今日,我才算看清你了。好,我走,從今以後,你我一刀兩斷,各不相干。」虞照聽得心如刀割,許多話只在喉間轉動,卻怎也無法說出口。眼看一言失和,便要拆散一對有情人,谷縝笑道:」仙碧姑娘,你若走了,可要後悔!」仙碧冷笑道:」你道說說,我怎麼後悔?」谷縝道:」虞兄說了那些話,大大敗壞了姑娘清譽,若不辯解明白,傳到江湖上去,大家都會說,雷帝子說了地部之女仙碧用情不專,三心二意。嘿嘿,姑娘也知道的,這江湖上人言可畏,這麼一傳再傳,以訛傳訛,傳到最後,或許就變成了西城地部的娘兒們,個個用情不專,風流浪蕩,專門勾引男人,要是這樣,可就糟了。」仙碧花容變色,怒道:」誰敢這麼說,我拔了他的舌頭。」雖如此說,心中卻極為不安:」虞照的話,方才東島西城的人都有聽到,倘若真到江湖上傳播流言,壞我清名事小,壞了地部聲譽卻是不妙。」再瞥見虞照,見他神色不安,眼中流露慚愧之色,不由心中怒火稍抑,尋思道,」這混蛋也有後悔的時候,足見良心未泯。」忽聽谷縝又笑道:」雖說如此,我卻有一個法子,可以斷絕這些流言蜚語,仙碧姑娘可否聽從?」仙碧被他三言二語,撩的心頭一亂,只得說道:」你說。」谷縝道:」流言因虞兄而起,也當由虞兄而終。是以最妙不過二位盡釋前嫌,重修舊好,做一對神仙眷侶,美名播於江湖,這麼一來,任他流言蜚語,也都不攻自破。」仙碧瞪著谷縝,啼笑皆非,驀地罵道:」你這憊懶小子,出什麼臭主意?這姓虞的恁地可恨,不受懲罰不說,還要我跟他重修舊好,做什麼神仙眷侶?難道說,他侮辱人是天底下第一大好事,我為此生氣,反而不對?」「懲罰是應該的!」谷縝笑道,」在這之前,虞兄更要向姑娘道歉,收回前言。」說罷對著虞照連使眼色,虞照呆了呆,歎口氣道,拱手道:」仙碧妹子,我方才說的都是屁話,臭不可聞。你千萬不要放在心上。來日誰若用這些話侮辱了你和地部的清譽,就算遠在萬里之外,虞某一旦聽見,也必然取他性命。」說畢,星目電閃,掠過在場眾人,虎瘦雄風在,他雖然傷重,眼中依舊神光懾人,眾人被他一瞧,無不心生寒意。虞照見佳人冷淡如故,大為忐忑,注目谷縝,流露求助之意。谷縝心中笑翻,卻沉臉道:」方才說過了,先用言語道歉,再施重罰,虞兄你認不認罰。」


正文 第31章 博弈2
正文 第31章 博弈2

    虞照甚是猶豫,瞧瞧仙碧,驀地咬牙道:」好,虞某認罪!」話音方羅,忽見谷縝神色詭譎,心中不由咯登一下,暗叫不好:」這小子古靈精怪,不知套用什麼稀奇古怪的法子對付老子。我好歹也是一部之主,倘若當這種人作出什麼醜態,那麼從今往後也不用在江湖混了。」想著微覺後悔,但也不肯毀諾,一言九鼎,絕無反悔之意,正覺忐忑,忽聽谷縝笑道:」既然虞兄認罪,那我就帶仙碧姑娘想個法子,好好懲罰那,嗯哪,嗚啊...「

    他裝腔作勢,大賣關子,虞照卻是雷火之性,不愛彎曲,如此拖延,無異把他就地斬首變成了零割碎剮,難受何止十倍,當即大喝一聲:」要罰什麼快說快說。」

    「有了。」谷縝一拍手笑道,」方纔我入山之時,見有一處酒店,美酒甚多,如今便罰你前往,連喝三百大碗,少一碗也不行。」虞照驚喜不勝,暗叫:」果然是好兄弟,最懂為兄的心思。」當即一面做出為難之色,歎道:」罷罷罷,這懲罰雖然重,但既然認罰,也就不能推托了,兄弟放心,愚兄縱然醉死,也不會少喝一碗...」話還沒有說完,仙碧已忍不住啐道:」你想的美?若要懲罰,也該罰你三年之內,滴酒不沾。」

    虞照臉色微變,沉默片刻,皺眉道:」仙碧妹子,這懲罰太重,改成三月,不,三天如何...」仙碧冷道:」是罰你還是罰我?」虞照一愣低頭不語,仙碧見他如此,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冷哼道:」也罷,三月就三月,少半天也不行...」虞照喜形於色,仙碧卻道:」歡喜什麼,這只是懲罰之一,還有之二...」虞照頓時心往下沉,卻見仙碧纖指一點,淡然道:」那朵花兒,你採來給我。」

    虞照一時瞧得發呆,卻聽仙碧又道:」傻望什麼,我來問你,我好不好看?」若是平時,虞照明明覺得好看,也要挑剔兩句,此時落了下風,不敢忤逆,只得到:」好看,好看...」仙碧白她一眼,忽地按了腰,咯咯笑起來,谷縝亦笑。冷不防仙碧飛起一指,在他額頭上戳了一個紅印,半嗔道:」笑什麼?你這臭猴兒一肚子奸詐,最會玩弄人心。」說完又笑個不停。

    虞照心中大石到此才算落地,見二人笑個不停,也不覺得啞然失笑。

    忽然間,仙碧眼角眼角餘光到處,見寧凝,蘇聞香轉身要走,忙道:」二人哪兒去?」寧凝呆然無語,蘇聞香卻無心機,說道:」我找到姚晴的行蹤,要回稟主任。」

    仙碧喜道:」你找到姚晴了?」忽見寧凝神色古怪,心頭一動,又問道:」凝兒,那日農舍別後,你沒和陸漸在一起麼?」寧凝臉色發白,微微搖頭,蘇聞香卻脫口道:」他和姚晴在一起呢。」

    仙碧和虞照對視一眼,神色憂愁,仙碧皺眉道:」聞香兄,你能帶我去找他麼?」蘇聞香頗是猶豫,瞅瞅寧凝,道:」那個那個姚晴凶的很呢。」

    「那也顧不了。」仙碧歎道,」若我計算無差,之這兩日,陸漸的黑天劫就要發作了,在他應劫之前,我向與他見一面,不負我與他相識一場。」

    眾人齊是一驚,谷縝將信將疑,寧凝已經是面無血色,失聲道:」是真的麼?」

    「哪會有假?」仙碧正色道,」當日在農舍,我就瞧他體內禁制行將崩壞,故而找到虞照,一同去見谷神通。」說道這裡,谷縝神色未變。

    仙碧瞧他一眼,猜到他心中驚疑,輕輕點頭,說道:」當年萬城主東征,令尊落難而逃,家父母憐他孤弱,曾經網開一面,放他逃生。我本以為,憑著這一點香火之情,或許能請動他出手,封住陸漸的三垣帝脈。誰知令尊為左飛卿傷了贏萬城遷怒我們,雖然沒有立下殺手,卻放出話來,若要救人可以,我二人必須自廢武功,退出西城。」谷縝皺眉道:」這個條件太苛刻。」

    仙碧微微苦笑,點頭道:」別說虞照是一部之主,便是普通弟子,這種欺師滅祖的事情,又怎麼做的出來?我本想憑借父母的面子軟語懇求,偏生虞照性子剛烈,受他言語一激,三言兩語說得不好,變動起手來...。」

    仙碧說道這裡,心有餘悸,略略沉默,方才續道:」起初虞照連發雷音電龍,谷神通只是閃避,讓他攻到十五招,到第十六招,才還了一招...。」

    谷縝忽道:」糟糕。」仙碧看他一眼,默默點頭。寧凝道:」什麼糟糕?」仙碧未及回答,虞照依然面皮漲紫,甩袖道:」輸也輸了,有什麼好說的?」仙碧冷笑道:」輸也輸了,還怕人說麼?」虞照哼了一聲,再也不做聲。

    寧凝心中關切,忍不住道:」後來了?」

    「後來還能怎樣?」仙碧苦笑道:『虞照出了十五招,沒有沾著對方的邊兒,谷神通只是一招,便破了雷音電龍,將虞照打成重傷。」說著注視谷縝,似笑非笑,」令尊武功奇怪,不知道是何來歷?」虞照亦是目光一凝,盯了過來。

    谷縝笑了笑,漫不經心道:」二位沒有聽說過『天子望氣,談笑殺人』麼?」

    仙碧虞照面面相對,谷縝也不多話,問道:」虞兄傷後,二位如何脫身?」仙碧道:」虞照一敗我二人本無幸理,誰知節骨眼上,谷神通得訊,沈師兄派人擒了他妻女。谷神通聽說後,立時罷手而去,只命葉梵追擊,這麼一來,才容我們逃到這裡來。」

    谷縝聽得情懷激盪,暗讚仙虞二人義氣深重,陸漸得此良友,三生之幸。又想陸漸性命不久,心中憂愁,擰起烏黑長眉,苦思良策,但《黑天書》數百年鐵律,谷縝智謀再強十倍,也沒想出半點法子。

    思忖間,忽見寧凝拉著蘇聞香,低聲說話。蘇聞香初時猶豫,寧凝又說幾句,方才點頭,揚聲道:」好,我帶你們去見陸漸。」說罷聞聞嗅嗅,當先引路。

    眾人大喜,隨他行了半晌。忽聽陸漸叫聲,谷縝不自禁加快步子,趕到茅屋,闖將進去。二人劫後相逢,均絕喜不自勝,谷縝見陸漸如此孱弱,歡喜之餘,越發難受,雖然如此,卻故意說些笑話兒,逗他一樂。放生笑過,才扶她出門。陸漸見了眾人,更覺驚喜。

    仙碧見陸漸尚能行走,稍稍安心,又見他孤身一人,疑惑道:」姚晴不是與你一起麼?」陸漸道:」她讓我等她,她會帶救命法兒回來。」

    「救命法兒?」仙碧奇道,」她有破除黑天劫的法兒?」陸漸搖頭道:」她去時,便這麼說,我問她,她卻不說。」

    谷縝濃眉一挑,忽道:」不好。」眾人知他頗負智計,目光均投向他身上。陸漸急忙問道:」怎麼不好?」谷縝歎道:」若我所料不差,她定是去找沈舟虛了。」

    眾人紛紛色變,陸漸失聲道:」她找沈舟虛作甚?」谷縝道:」我看過沈舟虛一封信。信上說道:八副祖師畫像,姚晴已得七副。剩下一副可是天部畫像?」陸漸道:」不錯。」

    「這就是了。」谷縝道,」自古相傳,八圖合一,天下無敵,姚晴或許以為,八圖中藏有西城祖師的絕世神通,湊齊八圖,不知天下無敵,還能破除黑天劫。」

    仙碧搖頭道:」據我所知,八圖和一,天下無敵,說的[狠讀小說網整理收藏]並非是神通。」谷縝道:」不是神通那是什麼?」仙碧見他好奇神情,暗生警惕,不肯明言,只淡淡道:」這是家母的猜測,不說也罷。」

    虞照也道:」別說不是神通,便是神通,又能如何?世間越是厲害的神通,修煉起來越是艱難,就算是丫頭湊齊八圖,找到功法秘訣,又豈能在數日中練成?即便練成,也未必能破了黑天劫。」

    陸漸默然半晌,忽道:」谷縝,沈舟虛會害阿晴麼?」

    「難說。」谷縝道:」八圖合一誘惑極大,沈瘸子若要稱霸西城,必要從姚晴口中套出七圖下落。反之,姚晴也想用這七圖釣出天部畫像。二人見面必有一番爭鬥。誰勝誰負,十分難說。」

    陸漸呆了呆,驀地握緊拳頭,大聲道:」谷縝,我求你件事情。」谷縝苦笑道:」去找姚晴?」陸漸點了點頭。

    眾人面面相對,仙碧皺眉道:」陸漸你這個樣子,你找到他,又能濟什麼事情?」陸漸道:」我是將死之人,自然不能濟事,可既然八圖合一,對黑天書無用,又何苦讓她為我冒險?」仙碧道:」便沒有你的事,那丫頭早晚也會為了天部的畫像而去惹沈舟虛。你阻她一時,能阻她一世麼?」


正文 第31章 博弈3
正文 第31章 博弈3

    陸漸低頭默然,谷縝知道他外和內剛,骨子裡倔強,自己若不幫他,反而激他孤身犯險,當下微一沉吟,笑道:」蘇聞香,我想拜會令主,煩請帶路。」

    蘇聞香點了點頭,方要舉步,寧凝忽叫道:」不成!」眾人聞聲望去,只見她雙頰嫣紅,比花還艷,目光迷濛,只在陸漸左右飄忽。

    寧凝叫罷,亦覺失口,那嫣紅浸染玉頸,益發顯得肌膚如脂玉。谷縝看出端倪,瞥了陸漸一眼,面露微笑。陸漸亦覺奇怪,問道:」寧姑娘,為何不成?」寧凝低了低頭,十指交纏,因為太過用力,十指色變青白,似欲折斷

    仙碧見她神情,心中好不惋惜:」這女孩兒身世極慘,卻又不幸愛上陸漸。造化弄人,莫過於此。」想著想著,芳心忽動,升起一個念頭,令她自己也覺得吃驚。

    陸漸見寧凝不答,又問到:」寧姑娘?」寧凝芳心亂如游絲,被他這麼逼問,更覺慌亂,癡癡怔怔,答不上來。

    仙碧見狀,忙轉圜道:」寧姑娘是見你身子不好,不宜遠行,再說虞照也有傷在身。」陸漸愣了愣,見虞照氣色灰敗,只因為性子倔強,即使傷重,也不肯稍微示弱,是以生生壓制傷勢,與眾人道同行同止,不肯落後。

    陸漸素來捨己從人,當下深感不安,只得道:」還是虞兄傷勢要緊......」

    「姚晴的安危,你也不必掛心。」仙碧忽從袖裡取出一枚通體淡黃,幽香流散的檀木小牌,交到蘇聞香手裡,」你將這枚『乙木令』交付令主,請他看家母臉面,善待姚晴。若不然,有損天地二部的和氣。」

    蘇聞香遲疑接過,走了兩步,回過頭,悶聲問道:」凝兒,你真不回去嗎?」寧凝臉色慘白,點頭無語。蘇聞香歎了口氣,自行去了。

    眾人見狀,均決奇怪,仙碧更想到一事,心中驚疑,回望虞照,卻見他濃眉劇顫,臉色紫脹,儼然竭力克制傷勢。仙碧縱然知他性子剛毅,也忍不住伸手欲扶,不料虞照一揮袖,將他扶開,仙碧氣急,正想怨怪,忽聽虞照高聲道:」仙碧妹子,地部靈藥果真奇效,只一陣,我這傷勢竟然好了。「聲音洪亮有力,全無軟弱跡象。

    仙碧分明見他傷勢轉沉,忽又自稱傷好,心中好不奇怪,正與詢問,忽見虞照從袖內探出手來,虛空一引,將一枚小石子隔空吸在掌心。仙碧見他傷重之餘,忽運玄功,詢問不及,便聽」咻」的一聲,那枚小石子比電還快,直射遠處樹叢。哎呦一聲慘叫,那樹叢裡颯然輕響,草木微微搖晃,一道人影跳將起來。只一閃,便即隱沒。

    仙碧醒悟過來,心頭陡沉,再瞧虞照,額上青筋跳起,面皮紫裡透黑,幾口鮮血,面色游紫變白,由白變黃,淡金也似。

    仙碧忙取出一支玉瓶,傾出幾粒清香撲鼻的碧綠藥丸,給虞照服下。谷縝立在一旁,問道:」方才藏在林子中的,可是葉梵的侍從?」虞照閉目不語,只是微微點頭。谷縝歎道:」葉老梵人如其號,海眼不漏,被他盯上了,必然陰魂不散,不死不休。他既然讓弟子追蹤我們,那麼一旦安置好白湘瑤,勢必捲土重來。虞兄方才虛張聲勢,只能唬他一時,管不了多久。」陸漸寧凝聽了,始才明白,葉梵派侍從跟蹤,卻被虞照察覺,將計就計,揚言傷勢大好,然後聚起餘勁,虛空攝物,射傷那人。葉梵倘若知道消息,十九心中迷惑,不敢立馬趕來。谷縝卻深知葉梵性情,虞照這一番做作,僅能鎮他一時,若被葉梵發覺上當,他氣量狹小,報復起來必然更加慘烈。當即忍不住問道:」虞兄的傷勢到底如何?」仙碧搖頭道:」怕是三月之內不能痊癒。除非……」谷縝見他住口,不由問道:」除非怎地?」仙碧道:」除非有千年人參,靈芝,何首烏之類,或許能夠早幾日恢復。」

    谷縝略一沉思,忽道:」這個如何?」說著探手入懷,取出一枚紫巍巍的靈芝,正是他從怪蟒口中奪來那枚。仙碧看見紫芝,吃了一驚,失聲道:」這是哪兒來的?」

    谷縝將來歷說了,仙碧驚喜不禁,說道:」北落師門跟隨歷代地母,年久通靈,深諳草木之性。這枚紫芝叫做"釀霞玉芝",每一百年生長一分,千年方可成形,這期間若無神物守護,必被禽獸吞噬。然而一旦成形,便可活人肉骨,靈效無比……」說罷將紫芝分作兩半,一半給虞照服下,一半卻給陸漸。陸漸自知無救,初始不願白費靈藥,卻拗不過眾人好意,勉強服了。那」釀霞玉芝」天生靈藥,雖不能根除」黑天劫」,卻有延緩抵禦的功效。芝肉入腹不久,陸漸便覺渾身暖熱充實,不似方纔那般空虛難熬。再看虞照閉目盤坐,面色火紅一團,額頭晶瑩閃亮,滲出細密汗珠。

    仙碧心知虞照修為深湛,紫芝入腹,便被他真氣煉化,散至臟腑,當即鬆一口氣,步出門外,只件遠峰浮青,近野湧翠,屋前幾棵老松繁枝怒發,輪如雲囷,樹旁幾塊小山也似的巨石,空秀疏朗,天資錯落。

    仙碧揣摩地形,忽地有了主意,雙手按地,運轉」坤元」神通,挪移泥土,左方拱起一座小丘,右方陷落一個凹坑,北邊立一塊大石,南邊移一株蒼松,隨她神通所至,茅屋四周變得高低起伏,凹凸不平。

    片時忙完,仙碧額間見汗,望著變化過後的地勢,蹙眉不語。

    忽聽幾下掌聲,轉眼望去,谷縝立在門首,笑道:」這些木石土山大有法度,莫非藏有什麼陣法?」

    仙碧道:」這是我地部的"后土二相陣",因地設陣。倘若地勢合適,所設的秘陣,大可抵禦千軍萬馬。」

    谷縝笑道:」擋得住千軍萬馬,未必擋得住葉老梵。這樣吧,我來錦上添花,在姊姊陣內,再布一重陣法如何?」仙碧道:」你出身東島,布下的陣式,葉梵或許認識,屆時破了,豈不白費力氣?」谷縝笑道:」包管他認不得、破不了。」說罷指點四周,請仙碧挪移木石,在」后土二相陣」內再設一重陣法。仙碧頗知易理,見他所設之陣既非八卦九宮,也無三才五行,零零散散,全無章法,端的奇怪之極。

    擺完陣,谷縝又請仙碧在屋前布了一個丈許的深坑,挖成後,脫了外衣蓋住洞口,又在衣服上薄薄撒了一層浮土。仙碧怪道:」這個坑做什麼?」谷縝笑道:」自然是陷害葉老梵了。」

    仙碧大皺其眉,搖頭道:」你怎麼斷定他會從這裡掉下去?再說,這等深坑對付虎狼野獸也嫌淺了,又怎能困得住不漏海眼?」谷縝道:」若是深了,反而有些不便。」仙碧欲要再問,他已轉入屋內去了。

    仙碧見他所作所為形同兒戲,無端費去自己許多真元,心中老大不快,拂袖入門,卻見虞照面上紅光已退,神儀內瑩,頭頂白氣氤氳,有如祥雲圍繞。陸漸氣色也好許多,正在閉目養神。寧凝則坐在屋角,拈一塊尖石著地勾畫,勾出人物山水、走獸飛禽,寥寥數筆,盡得韻致,然而不待畫完,便又刮去,如此塗抹不定,似乎心神不寧。

    屋內一時靜蕩蕩的,唯能聽見寧凝尖石劃地的沙沙聲,想是覺出氣氛沉凝,不一陣,沙沙聲亦停了下來。寧凝停下尖石,默默起身,蹙出門外。

    此時日華已頹,暮氣西沉,峰巔林梢熔金凝紫,蒸起一片霞光,遠坡一畦寒葩,雪白血紅,經風一吹,花雨紛紛,再被一卷一蕩,落到險坳深谷,再也不見。

    寧凝望見落花,不由的自卑身世,但覺山風清寒,溶溶侵肌,吹在身上,直涼到心底去,正覺淒惶,忽地伸來一隻素手,拂過面頰,溫潤滑膩,有似一片軟玉。寧凝望去,仙碧碧眼凝注,隱含憐意。寧凝心兒微微一顫,秀目頓時濕潤了。

    仙碧知她心意,歎一口氣,將她拉到屋旁坐下,軟語道:」傻丫頭,若想哭便哭出來。」這輕輕一句話,無異一石入水,在寧凝心湖中激起層層漣漪,剎那間,她心閘崩頹,情潮奔湧,扁一扁嘴,伏在仙碧懷裡,喑瘖啞哭起來。

    自從得知母親噩耗,又經情變,寧凝身心飽受煎熬,直到這時,得了一個同性知己,才能夠宣洩心中悲苦。仙碧年近三旬,已是寧凝姨母一輩,平素又為地部諸女的首領,最解小女兒心思。聽她哭得如此悲抑,頓知她心中藏有莫大痛苦,不由也為之心酸,動了慈母天性,撫著懷中女子豐美烏黑的長髮,絮絮寬慰。待她哭得差不多了,才柔聲道:」凝兒,陸漸性子太癡,你別怪他。要知男女情愛,從來不能勉強的。他愛你時,刀山火海也阻擋不了;他不愛你時,就算你時時刻刻在他身邊,他也不會將你放在心中。」

    寧凝哭了一陣,心中悲苦捎去,聞言雙頰泛紅,瑟瑟地道:」我只是一個小小劫奴,哪配談情說愛?只是他人品不壞,一想到他活不長,就覺惋惜得很。原想他安安靜靜地,即便去了,也少受一些痛苦……可,可他一點兒也不愛惜自己,明明自身難保,還要為那人冒險……」說到這兒,眉梢眼角,竟流露出一絲妒意。

    仙碧蹙眉搖頭,苦笑道:」他便是這個性子。若不如此,就不是他了……」說到這裡,欲言又止,片刻方道:」凝兒,你聽說過白蛇娘娘和許仙的故事麼?」


正文 第32章 第四律1
正文 第32章 第四律1

    寧凝不知她為何說起這個,望著仙碧,神色怔忡,仙碧微笑道:」難道你沒聽說過?」

    「哪兒會呀?」寧凝臉一紅,低聲道,」我小時候住在西湖邊上,每次遊湖,經過斷橋,就愛纏著主母商清影給我講這個故事,可是每次聽完,都忍不住落淚。那時候還小,想到白蛇娘娘關在雷峰塔下,便帶了鋤頭,和莫乙薛耳一起去挖塔基,結果被看塔的和尚發覺,提著棒子追趕呢。後來大了幾歲,才知道那些都是傳說,當不得真的。

    仙碧見寧凝細語纏綿,妙目澄波,肌膚染了一抹霞色,越發清靈瑩潤,如珠如玉,不覺更加憐惜,心道:」這女孩子心如白紙,性子又癡,我那法子幾近算計,對她縱然無妨,但也不夠磊落。」一時話到嘴邊,竟說不出口。

    寧凝見仙碧面色微紅,盯著足前,若有心事,正覺奇怪,忽聽陸漸在屋內咳嗽,寧凝心生關切,若非仙碧在側,必然起身觀望,這時間忽覺仙碧身子一顫,徐徐說道:」凝兒,你可記得,故事裡的白蛇娘娘為救許仙,甘冒奇險,偷來靈芝,又為見他,不惜毀棄千年道行,水漫金山,犯下大孽,被壓在塔下,終歸沉淪,可見情之一物,害人不淺哩。」

    寧凝心有同感,想到白蛇結果淒涼,又添傷感。卻聽仙碧續道:」凝兒,你可知道有無四律第四律麼?」

    寧凝定眼望她,搖頭道:」我問過沈舟虛,但他從來不說,問莫乙他們也不肯告訴我,到後來我也不問了。」仙碧略一沉默,苦笑道:」看來沈師兄自知孽重,良心不安,不好意思告訴你,唉,只是如此一來,豈不要我來做這個惡人。」

    說到這兒,仙碧注視寧凝,目中隱含憂愁,一字字道:」有無四律中,第四律最是惡毒,叫做有往有來。」

    寧凝微微一愣,喃喃道:」有往有來?」仙碧歎道:」所謂有往有來是說父母是劫主,兒女便是劫主,父母是劫奴,兒女便是劫奴。雖說劫力逐步衰減,父母為奴傳到兒女一輩,劫力便弱了大半,再到子孫輩,十九便可脫劫,但無論怎地,這黑天書遺禍三代,真是千古以來最惡毒的法門。但凡劫奴,對這一律均是深以為恥,向來你問到他們,他們不說,便是因為這個緣故。」

    說到這裡,他見寧凝檀口微張,面無血色,心中即愧且憐,輕輕歎了一口氣,撫著寧凝面頰,軟語道:」西城中人稱我為半個劫奴,你知道原因麼?」

    寧凝定一定神,道:」聽說,聽說…」說到這裡,漲紅了臉。仙碧微微苦笑,看了身後茅屋一眼,說道:」你別怕的,我不會在意。虞照倒是常恨別人說起這事,揭了家母的短處。故而但凡他在,便不容別人議論。可此事既然家母做了,又怎能不讓人說。那時候她年少無知,誤將家父煉成劫奴,後來機緣巧合,結成夫婦,誕下了我。依照第四律,我繼承了劫主真氣,又承受了劫奴劫力,真氣劫力彼此抵消,才不致遭受侵害,抑且得天獨厚,既有家母神通,又有家父劫術,身兼兩家之長。是以這第四律對他人來說是極大痛苦,對我而言,卻是天降的福氣了。」

    她說到這裡,注視寧凝道:」由這第四律還能推出一個極大的禁忌,你要記得明白!」

    寧凝面色蒼白,目光迷離,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神色十分茫然。仙碧硬起心腸,說道:」真氣劫力互相生剋,主奴結合,生出後代或許無恙。但若是劫奴與劫奴婚配,產下嬰兒,父母劫力交合,便會形成全新劫力,這種劫力獨一無二,沒有相應真氣可以解救。三個時辰之內,嬰兒必因『黑天劫』發作慘死。」

    仙碧說到這裡,只覺寧凝嬌軀劇顫,低頭望去,只見她閉上雙眼,長長的睫毛上掛著點點淚光。仙碧一時不忍再說,過了半晌,忽聽寧凝喃喃道;」原來劫奴間不能婚配,就如白蛇娘娘一樣,無論怎樣靈通變化,總是異類,與凡人結合,必遭天譴。可是,為什麼明知如此,白蛇娘娘還是無怨無悔,始終喜歡那個負心薄倖的凡人,寧願毀棄道行,遭劫沉淪?想起來,她真傻氣的緊……」

    她彷彿自言自語,說的是白蛇癡情,仙碧卻知道她是藉以自況,心中頓時悲喜交集,後面的話堵在喉間,幾乎說不出口,怔了好一會兒,才道:」有件事情,原本不當與你說,但陸漸性命危殆,不容耽擱。嗯,你可知道,萬歸藏城主仙逝後,西城曾經爆發過一次大戰?」

    寧凝低頭道:」可是我媽媽去世那次?」仙碧身子一顫,臉上殊無血色,喃喃道:」原來你都知道了?」

    「是啊。」寧凝淒然笑笑,」寧不空是我爹爹,越方凝是我媽媽,至於沈舟虛,卻是我不共戴天的大仇人。」說到這裡,縱然竭力克制,眼淚卻仍是不爭氣的留下來。

    仙碧大覺頭痛,皺眉道:」這也不能全怪沈師兄,當時火部之強,西城無兩,其他六部若不奮起反擊,必被逐一吞併。」說到這兒,忽見寧凝妙目圓睜,神色憤怒,只得道,」也罷,過去的事,多說無益。但陸漸卻是令尊所可煉劫奴,聽說令尊已回中原,可是當真?」

    寧凝心頭一動,脫口道:」你要我求他救陸漸麼?」仙碧搖頭道:」寧師兄的脾氣我也知道幾分,別說他未必肯救,就算他肯救,陸漸也必不領情。若不然,他又何苦背叛劫主,慘遭大劫呢?只不過,除了劫主施救,我還想到一個應急法子。」說到這裡,住口不言。

    寧凝忍不住道:」什麼法子?」仙碧深深看她一眼,慢慢道:」依照第四律,你是寧不空唯一女兒,繼承了他的獨特真氣,若能將體內劫力化為真氣,便能在緊要關頭救下陸漸。只不過陸漸的『黑天劫』集聚已久,一旦發作,必然不可收拾,若要遏止,借用劫力必多。依照第二律『有借有還』,你借力太多,必然誘發『黑天劫』,而你的『黑天劫』又非沈師兄不能壓制……」

    寧凝騰地站起,怒道:」你要我去求那個大惡人麼。「仙碧歎道:」經此一事,說不定還能化解前代恩怨。」寧凝漲紅了臉,截口道:」他害我媽媽慘死,我,我死也不會放過他。」

    仙碧一愣,苦笑道:」但他身為劫主,你若殺他,你也沒命,你若死了,又有誰來救陸漸呢?方才不是說了白蛇娘娘麼?她為心愛之人,不惜毀棄千年道行,終歸沉淪。你為了陸漸,就不能忍一時之氣,委曲求全麼?」

    寧凝不由愣住,霎時間,種種親仇愛恨湧上心頭,在腦海中上下盤繞,忽而母親之仇佔了上風,忽而又被柔情充滿,兩般情愫衝突激盪,難解難分,寧凝忽覺心力俱竭,眼前發黑,昏了過去。

    仙碧忙搶上去將她扶住,度入真氣,卻見寧凝雙目一開便闔,眼淚順著眼角淌了下來,須臾便將仙碧的袖口潤濕。

    仙碧正覺惶然失措,忽聽有人道:」其實還有一個法子。」仙碧轉眼一瞧,之間谷縝倚在門口,心知方才許多話必被他聽了去,頓時變色喝道:」臭小賊,我們女兒家說話,你也敢來偷聽「

    「姊姊饒恕則個。」谷縝連忙拱手。

    仙碧也無暇多理,見陸漸並未跟出,心中稍安,問道:」你說還有法子?卻是什麼?」谷縝道:」依照第四律,沈秀是沈舟虛的兒子,也是寧姑娘的劫主了?」

    仙碧頷首。谷縝道:」那麼說,他的真氣也能解寧姑娘的『黑天劫』?」仙碧若有所悟,說道:」依你所見……」谷縝道:」沈舟虛忒難對付,但他的烏龜兒子卻膿包的很,只需逮著他,也不用低聲下氣,只將刀架在他脖子上,諒他不敢不度真氣。只可惜,葉老梵那廝多事,竟然將他拿走,著實可恨。」

    仙碧又好氣又好笑:」你這法子才叫無用,既然人在葉梵手裡,若不勝過葉梵,怎麼搶得回人?」谷縝長眉一擰,方要說話,忽聽一聲長嘯遠遠升起,清如龍吟,搖蕩山嶽。三人心神陡震,舉目望去,一道藍影逶迤如電,自對面山坡上一瀉而下,葉梵藍袍長髮,佇立陣前。

    原來那隨從負傷逃回,葉梵聽說虞照傷勢將愈,甚是意外,心想仙碧已是敵手,加上虞照,勢難抵敵。猶豫半晌,忽又覺谷神通那一擊何等厲害,虞照短期內豈能康復?這其中必有奸詐,便叫來隨從,查看傷勢,發覺那枚石子雖然入腿三分,脛骨卻還完好,依照虞照往日神通,只這一下,隨從這條左腿,理應折斷無疑。

    心思至此,葉梵越發斷定虞照虛張聲勢,嘴上說是痊癒,實則傷勢更重。如今安置好白湘瑤,再無顧忌,正好放手追殺,即便殺不了仙碧,趁著虞照傷重,將他擊斃,來日」論道滅神」,也少一個勁敵。

    他想到便做,追趕上來,本以為虞照一行必然走遠,萬想不到對頭膽量奇大,不但逗留不走,還在坐著閒聊。葉梵驚疑不定,凝神觀察,發覺那茅屋四周地形詭譎,怕是對方誘敵詭計,在對面山坡審視許久,窺出端倪,方才長嘯現身。

    仙碧見他立在陣外,心叫糟糕,知道陣法已被看破。只見葉梵一頓足,驀地向左方一座土丘掠去。

    仙碧一晃身,隱沒不見。」后土二相陣」本有藏身化跡之妙,只需深諳陣法,合以地部神通,一鬆一石,一丘一坑,均可隱藏身形。

    葉梵瞧出那土丘便是陣眼,方要出手摧毀,忽覺左側銳風陡起,不由大喝一聲,揮掌迎出,卻打一個空。只這一下閃轉,仙碧早已挪移土石,葉梵身邊景物起了微妙變化,土丘變矮,陣眼移向他處。

    葉梵不料這陣法竟是活的,吃了一驚,凝神再看,只見土聳石立,老松橫柯,四周人影全無,靜蕩蕩一無聲息。葉梵看似驕狂,本身卻是天機宮後裔,精通易數,見狀益發不敢亂動,靜觀陣形,尋找破法。

    仙碧卻不容他細想,憑借陣法掩護,身如旋風,忽前忽後,忽左忽右,不時襲擾。葉梵一不留神,左肋吃掌力掠過,又痛又麻,急忙雙掌護身,呼呼幾下,掃得松木倒伏,石塊滿地亂滾。

    這一妄動,陣中禁止四起,土石洶湧。然而」鯨息功」遇強則強,葉梵被這逆境激發,也使出渾身本事,仙碧遠在數丈之外,也覺掌風吹面,歷如刀割。此時她與葉梵身在陣內,一明一暗,她能瞧見葉梵,葉梵卻不易見她。谷縝、寧凝處在陣外,反而能夠通觀全局,遙見沙塵濛濛,泥石紛飛,裹著紅藍兩道人影,如兩道驚虹乍分乍合,絢爛神速,驚險處間不容髮。二人腳下土地更被」坤元」催動,勢如水波跌宕,變幻起伏。

    驀然間,仙碧嬌叱一聲:」著!」,那道藍色虹影向後電縮。寧、谷二人窺見,各自心喜:」姓葉的受傷了……」念頭未絕,紅影直掠上前,藍影忽地一疾,向前迎出,二影交錯,北落師門發出淒厲叫聲。那紅影如飛火流焰,隨風飄出,橫飛三丈來遠,落在一棵大樹後,一動不動。葉梵卻只一晃,驀地繞過陣式,向茅屋快步奔來。


正文 第32章 第四律2
正文 第32章 第四律2

    勝負倏忽逆轉,寧、谷二人均覺不可思議,殊不知葉梵久戰不勝,忽出詭招,仗著內功渾厚,運勁於胸,硬受了仙碧一掌,詐傷跌出。仙碧自覺得手,尾隨追擊,不料葉梵早已蓄足了勢,驟然反擊。

    仙碧一覺對方掌力雄奇,便知中計,倉促間退讓不及,只有硬接。葉梵武功原本強於仙碧,仙碧能夠糾纏至今,全仗著陣式掩護,避強擊弱,此時一旦硬接,立時見絀,雖然未被」陷空力」當時纏住,卻被葉梵真氣侵入靜脈,全身癱軟,五內沸騰,一口逆氣堵在胸口,不能吐出。

    葉梵硬挨一掌,護身真氣幾被震散,胸口隱隱作痛,也是很不好受。他見仙碧如此苦鬥,虞照卻始終藏身不出,益發篤定他傷勢沉重,當即壓下血氣,一邊推演陣法奧妙,一邊向茅屋趕來。

    「后土二相陣」沒有了主持之人,威力減了大半,仙碧眼望著葉梵直奔茅屋,端的心急如火,連運內功,化解入侵真氣,誰知越是心急,那股異氣越發頑固,眼見葉梵逼近茅屋,幾乎急出淚來。

    這時間,忽見葉梵腳下一頓,停在離茅屋十丈處,兩眼直勾勾望著前方一片石陣,神色頗為古怪。

    仙碧瞧出那片石陣正是谷縝設下的陣中之陣,原本見那陣式不成章法,料想葉梵一攻即破,誰知竟然將他難住。仙碧心中怪訝,忙用先天易數、奇門遁甲去套那陣,卻始終沒有一種道理與之吻合,不由得更加奇怪,但見對手止步,終是好事,當下趁著這個良機,閉目凝神,全力化解入侵真氣。

    葉梵在」后土二相陣」中吃足了苦頭,好容易來到此間,格外謹慎小心,眼見這片石陣東一堆,西一簇,章法零亂,既非九宮八卦,又非三才五行,若說合於北斗天罡、周天星象,卻也似是而非。總之任他絞盡腦汁,也推敲不出其中的奧妙,但他先入為主,心想這片石陣既然放在裡面,必定是」后土二相陣」的一部,前陣已經那麼厲害,後陣只會更加厲害,可前陣厲害,還算有理可循,這片石陣卻是詭異無比,若不能發現陣法奧妙,胡亂闖入,必然為其所陷。

    想到這裡,葉梵冷笑一聲,朗聲道:」虞照,你自稱好漢,怎麼盡躲在屋裡裝縮頭烏龜?有本事的,就出來會會。」

    他一聲叫罷,並無動靜,正自皺眉,忽聽」哧」一聲輕笑,谷縝笑吟吟踱出門來。

    若是虞照迎戰,倒在葉梵意料之中,谷縝大剌剌搶了出來,反叫他十分驚疑。這小子的斤兩葉梵最是明白,他膽敢露面,必然是依仗了這屋前的陣法。一時間,葉梵戒心更重,越發不敢輕舉妄動。

    谷縝走了兩步,來到陣式中央,嘻嘻笑道:」葉老梵,我就知道,你從來不做縮頭的烏龜,只做露頭的烏龜,有本事的,就過來會會。」

    他學著葉梵的口氣,說到」露頭」二字時,格外加重口氣,葉梵勃然大怒,欲要上前,忽又尋思:」這小子故意激我入陣,必有詭計,這陣古怪,一旦踏足,再推出來可就難了。」抬眼一瞧,忽覺谷縝所立之處,離自己不過四丈,奮力一躍,大可抵達,葉梵不由露出一絲冷笑,心道:」這小狗自作聰明,不知老子的厲害,以為躲在陣裡,我便拿他無法。卻不知老子腳不沾地,照樣可以拿他出氣。」

    轉念間,他仰天長笑,笑聲未絕,身子比箭還疾,掠過四丈,向谷縝劈面抓到。

    他長笑擾敵,猝然出手,頗為出其不意。但谷縝何等精乖,葉梵才動,他也向後掠出,不料葉梵出手星疾電發,任他退得再快,也難閃避,霎時間,只覺葉梵五指逼近面門,指尖帶起五道勁風,猶似五把鋼錐,割得面皮刺痛,當下順著爪勢,向後力仰。若是換了往日,仍難脫困,但谷縝練成」貓王步」後,矯捷許多,葉梵指尖還差寸許,一縱之勢便已用竭,心中羞怒,即刻沉喝一聲,左腳點地,想要再探半尺,抓住谷縝,不料足底一虛,身子猛然下沉。

    葉梵大驚,急運神功護體,不料那陷阱既無機關,也非極深,瞬間雙腳落地,方藥借勢縱起,忽聽谷縝叫道:」虞兄且慢……」

    葉梵猝然而驚,煞住勢子,尋思:」雷帝子傷勢果然大好,伏在一旁,伺機偷襲葉某?如今我在坑中,他在地上,佔盡地利,無需痊癒,只需平日裡七八成本事,就能制我。」

    葉、虞二人修為原本相差微弱,此刻葉梵陷入土坑,地勢十分不妙,倘若虞照守在坑邊,葉梵貿然突上,半空中無所憑借,必為所傷,要是再讓仙碧緩過一口氣來,二人合力,葉梵難以生離此地。

    一剎那,葉梵心中轉了無數念頭,恍惚明白上了惡當,雖然這土坑不過丈餘,一躍即出,卻難保不是敵人故意挖得如此之淺,誘使自己縱出,以便居高臨下,狠下殺手。

    葉梵越想越驚,不自覺蹲身屈膝,仰望上方,額頭上涔涔流下汗來。

    仙碧玄功數轉,化去入侵真氣,當即跳起,飛身趕至。恰見葉梵中計墜坑,不覺又吃一驚,再聽谷縝大叫虞照,更覺奇怪。但她也是聰明人物,轉念之間,便明白了谷縝的詭計,忖道:」這小子先擺下奇陣,引得葉梵疑神疑鬼,不敢步行入陣。後又笑罵激將,誘他失足落坑,喪失地利。」然後再借虞照威名,唬得他不敢輕易縱起。這裡面最妙不過『虞兄且慢』一句,以虞照迅雷疾電的性子,絕無動手緩慢的道理,故而若說『虞兄動手』,多此一舉,不合他的性子,說到『虞兄且慢』,卻正好顯出虞照急於動手,卻被谷縝喝住,改為潛伏坑旁,伺機傷敵。如此一來,更叫葉梵捉摸不定了。嗯,是了,他故意將坑挖淺,也是為了勾起葉梵的疑心,倘若挖一個十丈深坑,葉梵必然以為我們武力不足,想憑機關將他陷住,不免鋌而走險,一個淺坑,反而顯出我方有恃無恐,若不然,似他這等高手,縱有百丈深坑,怕也奈何他不得……」

    想到這裡,仙碧望著谷縝,暗生戒心:」這小子智勇雙絕,天生便是大高手的坯子,如今所差的只有武功。他本是東島少主,眼下似乎犯了事情,為島上高手逼迫,不能縱情恣意,來日若為東島寬宥,武功大成,豈不是我西城空前勁敵?」

    谷縝見仙碧注視自己,面色驚疑不定,卻不知她轉著這等心思,只笑道:」仙碧姑娘……」仙碧點頭不語,坑下的葉梵聽在耳中,卻是大為懊惱,怨怪自己一時猶疑,又來了一個勁敵,若只有虞照一個,捨命一搏,尚有勝機,算上仙碧,可就糟糕之極。

    他只顧憂鬱發愁,卻不料上面唱的竟是一出空城計。谷、仙二人均知眼下情形微妙,絕非長久之計,當即互使一個眼色,齊齊退回屋內,商議後面如何。

    才到門前,仙碧、心頭忽的一跳,一股殺氣撲面而至,這殺氣來的突兀,雖不鋒利專注,卻似乎涵蓋八方,無所不至,

    仙碧不及轉念,挽著谷縝縱身後掠,霎時間,眼前金虹電閃,耳邊只聽卡察細響,那座小茅屋被齊腰斬斷,連者諾大蓬頂,轟然坍塌,然而尚在半空,那到金虹忽又電捲回來,將那半幢殘屋圈住,一拖一帶,向後退二人當頭壓來。

    仙,谷二人心神齊震,仙碧抬掌一迎,轟隆一聲,那殘屋支離破碎,化作一天碎葉。濛濛塵土中,金光再閃,破空射來,猛然間,谷縝只覺週身旋風激盪,忽聽仙碧發聲輕喝,那到金虹徒然縮回。

    塵挨散定,谷縝定眼望去,只見茅屋正中,立著一名玉面溝鼻的金衣男子,他的左袖盤在臂上,密密層層,右袖卻如一條飛蟒,凌空抖出三丈有餘,彼鍛袖口,被陸漸空纂住。那金衣男子注視陸漸,神色驚異。

    「九變龍王」仙碧心頭微微一亂,呼吸迫促起來,渾然想像不出屋外陣法如此深嚴,狄希為何能潛入屋內。狄希那條長袖本是衝著虞照去的,虞照運功正到緊要關頭,原本無幸,不料陸漸突然出手,憑者」補天劫手」竟然將那長袖攥住。

    金影閃過,狄希身型驟失,陸漸忽覺袖上大力湧至,身不由主騰起丈餘,虎口一痛,長袖脫手。然而長袖碎失,先前那股大力卻未消滅,經由雙臂綿綿而入,直抵肺腑,陸漸胸口一悶,血氣只沖咽喉,眼前金影淡如流光,鋒銳之氣如驚潮湧來。

    狄希奪回長袖,便施殺手,長袖吞吐之快,不過瞬息。仙碧正要驚呼,忽見白光一閃,白色煙光去如飛劍,與那金光一交,發出輕雷也似的暴鳴。

    金光驟縮,狄希在三丈之外現出身形,長袖拖地,面有驚色。陸漸亦同時墜地,著地時雙腿發軟,方要跌坐。忽覺一隻手從後扶住,掉頭一看,虞照已然收功,濃眉飛揚,傲然挺立。

    陸漸又驚又喜,正要出聲,忽聽耳邊一個細如蚊蚋的聲音道:」別動。」陸漸一楞,卻見輿照口唇翕動,那聲音便續道:」方纔那一招牽動內傷,我眼下乏力。需要你支撐。」

    陸漸恍然大悟,耳邊話語竟是虞照內力傳音,原來他為救自己,提前收功,內傷並未痊癒。陸漸只覺手肘上那隻大手隱隱下沉,心知虞照正竭力與內傷相抗,然而轉眼望去,卻又見他面色如常,濃眉斜剔,嘴角噙著一絲輕蔑笑意。

    狄希城府頗深,見狀徐徐收袖,一雙眸子清光流轉,在虞照臉上逡巡不定。陸漸吃過大虧,心知狄希狡獪,當即長細一口氣,挺直腰身,但他久受」黑天劫」之苦,身子亦很虛弱,適才又被袖上奇勁衝擊,內腑疼痛,只覺虞照手勁漸沉,雙腿不由發起抖來。忽聽虞照又道:」這姓狄的袖子名為」太白劍袖」,十分厲害,加上『龍遁』身法,恰是仙碧的剋星。他若知道我內傷未癒,大勢去也.........」他說話間,狄希目不轉睛注視他的雙唇,顯然發現穿聲之秘,只是未知內容。陸漸心知到了生死關頭,也不知哪兒來的氣力,咬緊牙關,憑著一股倔強之氣,挺立不動。這時間,由仙、谷、寧三人看來,虞照傷癒,多了一個強手,就算葉梵,狄希聯手,也未必會輸,狄希瞧了半晌,忽而笑到:」雷帝子素來光明磊落,怎麼今天總是說些悄悄話兒,不敢公之於眾?」眾人聞言,方知虞照用了」傳音入密」之術,谷縝轉念最快,又見陸漸大汗淋漓,甚是辛苦,立時猜到時下窘境,忽見狄希目透疑色,立時嘻嘻笑道:」狄叔叔,你怎麼來的?」狄希見問,心神略分,漫不經意道:」我追一個對頭,順路來的。」谷縝笑道:」哪個對頭?」狄希打量他一眼,笑道:」你大難臨頭,還有心思管別人的閒事?」谷縝笑道:」小弟閒人一個,閒人管閒事,天經地義。狄兄卻是大忙人,不知東瀛的鳥銃生意忙的如何?」狄希目光一冷,忽而笑了笑,淡然道:」托福,尚好......」話音未落,長袖電射。谷縝一驚,未及躲閃,那袖倏地轉折,呼地掃向仙碧。仙碧心知」太白劍袖」貫注狄希真力,利如刀劍,威力絕大,方欲躲閃,那袖忽又嗖的縮回。狄希微微一笑,說道:」果然如此。。」谷縝暗叫不好,卻聽狄希笑道:」久聞虞兄與仙碧姑娘本是愛侶,相互間至為關切,如今虞兄見我向仙碧姑娘下手,竟然一動不動,卻是為何?」虞照不料此人恁地厲害,只一下便試出自己虛實,頓時無言以對。狄希注視著他,有笑道:」這麼說,虞兄內傷果然未癒了?」說著雙袖垂落,臉上笑容不減,眼神卻慢慢變冷,冰雪也似。

    忽聽一身長笑,清朗絕俗。

    仙碧心頭一喜,舉目望去,只見遠方樹梢上,左飛卿迎風而立,白衣飄飄,如羽化登仙。

    仙碧不由檀口微張,幾預失聲呼喊。虞照見她喜上眉梢,頓時臉色發青,大皺眉頭。

    左飛卿一聲笑罷,朗朗道&amp;#8226;」九變龍王,你我勝負未分,就想換對手麼?&amp;#8226;狄希笑了笑,曼聲道:」君侯神出鬼沒,狄某捉摸不著,無可奈何,只好向雷帝子討教了。」左飛卿冷笑道:」左某亦非躲你,只不過你東島以谷神通為首,恃多為勝。左某寡不敵眾,自然不必逞那匹夫之勇。如今你同夥不在,咱們一個對一個,最好不過。&amp;#8226;

    虞照冷哼一聲,道&amp;#8226;&amp;#8226;少給自己貼金,谷神通要收拾你,何需以多為勝,他只需露個嘴臉,你這假神仙的法術立馬不靈。」左飛卿冷笑道」避強擊弱,本是武學精要,左某技不如人,自然不會狂妄自大,以卵擊石,弄得一身是傷,結果還要女人庇護。」虞照被他說中心病,惱羞為怒,嗔目喝道」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虞某別說受傷,就是粉身碎骨,也勝過你這夾尾而逃的懦夫。」

    左飛卿臉色一沉,方要發作,仙碧已喝道:」夠了麼,大敵當前,還爭什麼閒氣「左飛卿冷笑道:&amp;#8226;仙碧妹子說話,左某豈敢不從,哼,先退外敵,再說別的。&amp;#8226;滿頭白髮倏地散開,袖裡風蝶亂舞,如雲如霧,罩向狄希。狄希飄身一縱,升起丈餘,左袖筆直抖出,在地上一拂,袖勁反澈,帶著他盤旋而上,竟與左飛卿直面相對,同時左袖疾出,挽一個花兒,掃開風蝶,哩的一下,刺向左飛卿胸口。

    仙碧看得恍然有悟:」太白劍袖』竟能借長袖之力,凌空變化,無怪這廝不經『后土二相陣』,厚來呈經過天上,潛入茅屋。」轉念間;狄希長袖越舞越疾,金光兩道,十分刺眼,雙袖變化委實快極


正文 第32章 第四律3
正文 第32章 第四律3

    忽而右袖拂地,左袖攻敵,忽而左袖拂地,右袖攻敵,甚至於半空,兩袖齊出,勢如雙虹經天,屈曲如意。但凡木石一被掃中,立時分裂。以左飛卿之能,也不敢輕攖其鋒,唯有風碟抵隙乘虛,不料那大袖質料奇特,裹成一束,如刀如槍,鋒利絕倫,一旦展開,則化為一面軟盾,遮天蓋地,決難攻入。

    陸漸瞧的眼花撩亂,不自覺心斗欽佩:」這太白劍袖果真厲害,無怪那日狄希曾說他若用袖,我接不下三招。」再看狄、左二人,本是一色的風神俊秀

    ,武功又均足輕零瀟灑,見見廣袖風伴、紙蝶雲吞,袖來蝶去,托著一金一白兩位飛天仙人,風飆電逝,絕非人間。明明是生死相搏,落入人眼,卻是令人傾倒。斗不多時,日色向晚,山風撕厲,嗚鳴嗚如響號角。空中二人越鬥越快,漸漸至於形影模糊,恍如金、白流光,來回穿梭,但奇的是,兩人身法越快,風蝶飛舞亦隨之變快,唯獨狄希的長袖變得十分舒緩,一發便收,似被某種無形之力攔住,不能將招式使足。

    陸漸方覺不解,忽聽虞照冷笑道:」姓狄的與左飛唧長空爭雄,真是不自量力,難道他不知道風部神通與天風呼應,風勢越大,神通越強麼?」陸漸聞得心動,定神細看,頓有所悟。原來」周流風勁」決不離風,此時山風大起,左飛卿得了風,便如魚得了水,神通驟漲,不但身法更快,更引來狂風,牽制對手長袖,擾亂他的招式。

    狄希這一路袖招本是」龍遁」九變中的」雲龍變」,自以為使將出來,絕無對手,誰料西城神通一得天時,威力陡增,一陣亂風,吹得雙袖搖搖蕩蕩,無法駕馭,幾乎兒被風蝶乘虛攻入。要知高手相爭,容不得半點差池,狄希情怯,只好收了」太白劍袖」,只憑身法閃轉躲避。」龍遁」身法天下獨步,若是不求傷敵,但求自保,左飛卿神通雖強,卻也無可奈何。

    又鬥數招,狄希自度不能勝出,心念陡轉,哈哈笑遁:」葉兄更待何時?」仙碧心頭一凜,她假意關注空戰,實則大半心思都在提防葉梵,誰知那坑中始終靜悄悄的,一無聲息。仙碧心中本就迷惑,聽了狄希叫喊,不由暗運玄功,注視土坑,誰知那坑裡依舊不見動靜。

    狄希連叫兩聲,無人答應,心中不耐,一拂袖,飄身掠過那土坑上方,不由大為吃驚,敢情坑內竟是空空如也,人影也無。狄希分明看見葉梵跌入坑中,此時忽不見人心中極為迷惑,當即雙袖拂地,每拂一次,便飄退五丈,形如兩條金光閃閃的長腿,大步疾行,拂至第五次,狄希已落在」后土二相陣」外,長笑道:「風君侯,狄某今日落了單,暫且作罷。島主與沈瘸子約在後日正午,天柱峰前,你若有膽來,咱們大可提前數月,論神滅道。」

    左飛卿白髮收攏,冉冉落下,冷笑道:」你不過仗了谷神通的威風,真以為左某不敢去麼?後日就後日,天柱峰前,一決雌雄。」

    狄希目光一閃,哈哈大笑,轉身即走,步履看似逍遙,轉瞬間背影由大而小,由濃而淡,化作一點金光。左飛卿目視狄希去遠,眉峰聳起,神色十分沉重。遠方樹林中射出一溜青光,直奔虞照。仙碧伸手欲攔,左飛卿卻早巳揮袖,風蝶如雲護住。虞鼎接過一瞧,卻是一塊巴掌大的樹皮,新剝不久,用銳物刻了兩行字跡,」後日午時,天柱峰前,海眼雷帝

    死活聽天。」落款」東島葉梵」。

    虞照冷笑一聲,抬眼望去,樹林中似有藍影閃沒。谷縝上前幾步,縱下土坑,略一查看,便發現坑壁有一個洞口,可容一人,洞內濕氣逼人,黑□□不知通向哪裡。谷縝稍稍一想,便不由哈哈大笑。

    翻上土坑,仙碧問起,谷縝如實說了,笑道:」葉老梵生來最好面子,他被我算計,藏在坑裡不敢出來。原本過不了多久,他醒悟上當,自會上來,萬不料狄希忽然出現。五尊之中,葉梵居首,狄希次之。葉老梵一貫自負勝過九變龍王,若被狄希發現掉在坑裡不敢出來,那還了得?故而葉老梵明知上當,也決計不肯現身,只想著如何遮蓋住這樁臭事,於是乎運起玄功,飆輪電轉,硬生生在坑底開出一條地道,直通到那邊樹林。這麼一來,不但狄希見不著他,事後說起此事,葉老梵也必然矢口否認,推得一乾二淨。只不過,他短期內打通這通道,必然消耗不少真元,今日之內,不堪再戰。葉老梵何等好勝的人物,竟吃了這種悶虧,怒氣自然難平,他見狄希與風君侯約下戰期,便也照樣畫葫蘆,向虞兄挑戰,力圖挽回幾分臉面。」說到這裡,想到葉梵滿身泥土的窘樣,不由笑個不停。

    仙碧忽道:」谷縝,你方才設的那個陣,到底有什麼玄虛?」谷縝笑道:」什麼玄虛也沒有。」仙碧啐道:」果然不出我所料,那個鬼陣子,都是你胡亂擺設,用來騙人的。」

    「不但能夠騙人,而且專騙能人。」谷縝得意笑道,」葉梵家學淵源,天下陣法沒有幾個他不認識的,唯有不是陣法的陣法,才能將他[狠讀小說網精品收藏]唬得住呢。」仙碧瞪著他,嗔也不是喜也不是,最後歎了口氣,道:」你這小子,太過奸詐,日後誰做了你媳婦兒,才叫倒霉呢。」她言者無心,卻戳到谷縝心底處,不覺笑容一斂,沉默下來。

    左飛卿白眉微皺,沉吟片刻,忽地冷笑道:」虞照,葉梵叫陣,你敢不敢去?」「怎麼不去?」虞照冷冷道:」虞某輸給谷神通,卻也不怕他。」左飛卿冷笑道:」死鴨子嘴硬。」虞照怒目大睜,左飛卿卻一擺手道:」我懶得跟你囉嗦,你如今的樣子,小娃兒一根指頭也能將你推到。當務之急是找個隱蔽之處,施展『風雷轉生法』。」虞照露出驚疑之色,仙碧卻是驚喜道:」你肯用風雷轉生法?」左飛卿正色道:「左某縱然性子古怪,大是大非還分得明白。後日一戰,事關西城尊嚴,並非我一人榮辱。老酒鬼不去便罷了,若是要去,就該鬧他個轟轟烈烈,要不這麼病怏怏的,還沒打架,便先叫人心寒。」虞照面皮紫漲,怒道;」你說的天花亂墜,其實不過怕了谷神通。」左飛卿大怒,俊眼睜圓,瞪著他冷冷不語。仙碧不由苦笑道:」你們兩個後天去還是不去?」虞照道:虞某可不是怕死懦夫。」左飛卿亦道:」男兒一諾,絕無反悔。」仙碧一咬朱唇,冷笑道:」既然都去,還爭這些閒氣作甚?」二人對視一眼,不僅默然,過了半晌,果見山腰上一個山洞。仙碧道:」你二人運功,我來護法。」又對其他三人道:」形式緊迫,須以風雷轉生發為虞照療傷,應對後天之約。待會我要封閉洞口,不能打擾」說道這裡,她驀地住口,望了寧凝一眼,眸子裡大有深意。寧凝一怔,地下臻首,十指攪在一起。仙碧知道陸漸生死,只在她一念之間,心中大為忐忑,但知此時說也無用,只得歎一口氣,轉身將隨身革囊盛滿清水,以為運功途中飲用,然後運其坤元神通,結土成障,封住洞口。行將封閉時,其他三人偶過縫隙,看見虞照與左飛卿相對端坐,四掌相抵,隨著洞口合攏,洞中,發出奇怪響聲。陸漸驚道;」這風雷轉生法是什麼神通?」谷縝想了想,說道:」《易經》中油煙:」剛柔相魔,八卦相蕩,鼓之以雷霆,潤之一風雨。』說的是雷風相博,剛柔並濟,能夠造化陰陽,生成萬物,周流電勁剛明正直,周流風勁夷沖瀟灑,貌似相剋,實則相生。這法門叫做風雷轉生,顧名思義,便是風雷二部的真氣匯合,便能夠主那生死,竟成奇功。三人邊說邊行,山腰間遠處山坳中有一亭台,到前一看,倒是為香客開設的一座茶社。

    三人討了三杯清茗,慢品閒聊,各述別情,說話間,忽聽篤篤之聲,彷彿竹杖點地,陸漸轉眼望去,頓時變了臉色,只見寧不空峨冠長袍,拄杖而來,入亭中坐下,討一杯茶,捧著沉吟。陸漸再看寧凝,見她呆望寧不空,神色茫然。谷縝與寧不空雖未曾謀面,然而看陸漸神色和寧不空的相貌,便已猜到,即蘸茶水,在桌面上寫出「寧不空「三字。陸漸方要答話,忽見谷縝擺手示意,陸漸醒悟,也用茶水寫一個「是「字。谷縝又寫到「三十六計走為上「。陸漸未答,寧凝已經寫到「我與他說幾句話「。然後站起身來,尚未開口,寧不空忽地說道:「凝兒,我找的你好苦」,寧凝吃了一驚,谷縝心中亦是老大疑惑,望著陸漸,寫道「他真是瞎子?」陸漸也是一臉迷惑,寫道」不錯」,谷縝一皺眉,又寫道「老賊有備而來,大大不妙。」忽聽寧不空緩緩道:「凝兒,你怎麼不說話?」寧凝只覺得心跳變快,玉頰火燒,澀聲道:「你,你找我做什麼?」寧不空眉頭皺起,露出刀刻也似的苦澀皺紋,招手歎道:「孩子你過來。」寧凝一愣,陸漸扯住她的袖口,微微搖頭,寧凝輕咬朱唇,驀地擺脫陸漸,走到寧不空身前。寧不空伸出大手,指間拂過寧凝如玉面龐,一時間寧不空的臉上流露出悵惘之色喃喃道:真像,真像...。」說著眉頭顫抖,胸口積聚起伏,驀地卡嚓一聲,手中竹杖折成兩段。寧凝吃驚道:「你,你...」寧不空搖了搖頭,苦笑到:」沒什麼,我驀地想到你娘,你的樣子,和她真是像...」寧凝心神搖蕩,想到母親慘死的情形,心中悲苦難抑,不由得脫口叫到:「爹爹」寧不空聞聲一震,臉上露出奇怪的申請,沉默半晌,驀地一拍桌子,哈哈大笑,笑了半晌,叫道:「好,好,我寧不空也有女兒了,妙極,妙極」說罷又是大笑,笑聲越見淒慘,如梟鳥夜哭一般。寧凝自幼與父親分別,雖然重逢,心中卻是很不自在,自覺雖有父女之親,卻像始終隔了一層,不能如其他女孩一般承歡膝下。此時聽他如此怪笑,更覺彆扭。寧不空驀地止住笑聲,森然道:「凝兒,我父女既然重逢,我絕不讓你再受半點委屈,從今往後,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要讓你過上公主一樣的日子,哼,公主又算什麼?給姓寧的提鞋也不配。」谷縝越聽越覺得滑稽,聽到最後一句,噗哧笑出聲來。寧不空面色一沉,厲聲喝道:誰在笑?谷縝未及答話,陸漸已搶著道:是我。」谷縝大皺其眉,心道:」陸漸雖是好心,我又怎能讓他代為受過。「方要自承其罪,寧凝已道」爹爹,他只是笑笑,你可別怪他。」寧不空臉上怒氣未消,面肌抽搐數下,手指卻從袖裡慢慢退了出來,冷冷道:」也罷:凝兒,有生以來你第一次求我,爹爹就允你一回,若不然,只憑他這一笑,燒成炭灰也便宜他了。」寧凝聽得打了個突,忽見寧不空將袖一拂,叫道;」走吧。」寧凝忙道:「爹爹且慢,我還有一事求你。」寧不空皺眉道.」什麼』』寧凝道:「&amp;#8226;陸漸的黑天劫便要發作,我求你救一救他。」陸漸聞言一驚,寧不空臉色卻是一沉,冷冷道」凝兒,他與你有什麼相干,你為何替他求我,」寧凝道:」他,他是我的朋友,救過孩兒性命。」寧不空一皺眉,嚀了一聲,道」很好,陸漸,你過來。」陸漸喝一口茶,道:「我過來作甚」寧凝見狀大急,心想仙碧說得不假,陸漸外和內剛,骨子裡倔強,即便父親肯救,他也未必領情。當即向陸漸連使眼色,要他屈服,陸漸卻如不見,只是低頭品茶。寧不空呆立半晌,驀地嘿的一聲冷笑:」凝兒,你看到了麼?這小子自作孽,不可活,你再也不用理他,讓他去死。」說著踱出亭外。寧凝心一急,拉住陸漸,轉身追趕,陸漸身子虛弱,經她一拽,身不由主隨她奔出亭外,不禁喝道:」寧姑娘,你做什麼?」寧凝心中有氣,俏臉繃緊,抿著小口,默不做聲。陸漸欲要掙扎,又覺乏力,被拖得踉踉蹌蹌,連聲道:」凝姑娘,寧姑娘......」谷縝從後跟出,見狀心裡笑翻:」陸漸啊陸漸,最難受美人恩,現在知道厲害了麼?」他自嘲笑別人,卻忘了自己也是為情所困,比陸漸好不了多少。」寧不空緩緩前行,寧凝拉著陸漸走了時許,寧不空猝然轉過身來,冷冷道.」凝兒,你當真要救這小子?」寧凝道:」他是女兒的救命恩人,還請爹爹大發慈悲。」寧不空搖頭道:」乖女兒,你這話可說錯了。」寧凝怔忡道:」怎麼錯了?」寧不空冷笑道:」為父心中,包羅萬有,唯獨沒有慈悲,你叫我大發慈悲,豈不是為難我。」

    寧凝一楞,低聲道:」可是他救過女兒...」陸漸忍不住道:」你也救過我,咱們早就扯平了。」寧凝氣急秀目大睜,狠狠瞪他,陸漸梗起脖子道:」寧姑娘,你不用低聲下氣求這惡人,死便死了,我又不怕….」

    忽聽寧不空冷笑道.」凝兒,你不用理會他,這小子最不知好歹。再說了,哼,他本就是我寧家的狗奴才,奴才救主子,天經地義。「

    陸漸驀然間只覺怒血上湧,大聲道:「我若是狗奴才,你不就是狗嗎?「他一句罵完,忽又覺口不擇言,忙道:「寧姑娘,他是狗,你卻不是。」他這一解釋,越描越黑,寧凝哭笑不得,谷縝卻是暗笑:」這陸漸,鬥嘴的本事倒有長進。寧不空臉色鐵青,驀地將身一晃,食指伸縮如電,在陸漸胸口點了一下,猛然間,陸漸只覺得一股寒氣透胸而入,直抵身體至深處,身子某處似乎突然碎裂,化為無底黑洞,嗖的一下,將全身精氣盡數吸去。


正文 第33章 六識
正文 第33章 六識

    陸漸大叫一聲,眼白上翻,癱軟在地。寧凝駭然已極,抬眼望去,只見寧不空雙眉倒豎,臉上透出濃濃殺氣,寧凝驚道:「你,你方才做了什麼?」「做什麼?」寧不空哼了一聲,寒聲道,」這狗奴才仗了魚和尚那禿驢的勢,以為區區幾道禁制,便能抗拒黑天書的鐵律,真是不自量力。我今天便將禁制破去,看他怎地?」寧凝不料父親如此惡毒,非但不救人,更將陸漸僅剩下的一道禁制破去。剎那間,她只覺得眼前發黑,喉嚨腥甜,幾乎便昏了過去,恍惚之中,只見您不空那張臉陰沉沉,冷冰冰的,竟是說不出的扭曲猙獰。這一劫來得委實太快,陸漸不及掙扎,已然昏厥,黑天劫雖然轉動,往日那般怪夢確實一個也無,唯有無法想像的痛苦和空虛洶湧而來,即便昏沉之中,也能清晰感知。縱然口不能言,眼不能張,痛苦之甚,卻令他,涕淚齊流,肌膚痙攣,耳邊轟隆隆,猶如雷車經過。要知道,黑天劫所以厲害,並非一發即死,而是發作之後,非得經過幾個時辰的折磨,方能嚥氣。這期間,即便刺其心,割其頭,也不能將劫奴立即殺死,只需頭顱完好,劫奴[狠讀小說網精品收藏]便有知覺,黑天劫的痛苦仍然清楚感知,且借力越多,痛苦越大,即便一個時辰,遭劫之人,也如歷經千百歲月,可以說世間痛苦,莫大如此。寧凝幼時,也曾見過沈舟虛懲戒一名犯罪劫奴,令其歷劫而死,當時情狀之慘,寧凝多年來刻骨銘心,常在夢中駭醒,醒來時,往往魂魄悸動,淚流滿面。此時眼看陸漸情形,驀地憶起往事,陸漸之苦如同身受,令她芳心盡碎,痛苦已極;霎時間,寧凝雪玉般的雙頰閃過一抹潮紅,心中已然有了決定。

    寧不空有所覺,濃眉一顫,高叫到:」凝兒,你做什麼?」寧凝如若未聞,凝視陸漸面龐,全神貫注,寶相矜持,通體若有淡淡柔光,隱脈中的劫力源源不絕,化為真氣,經由纖纖玉手,度向陸漸。

    寧不空心中更疑,眉頭連聳,驀地臉色陡沉,喝道:」你瘋了麼?」說著飄身上前,一指點向寧凝,這時忽覺得身後風起,又急又猛,寧不空不由大喝一聲,去勢不止,反袖拂出。谷縝見陸漸禁制被破,也極驚怒,但」有無四律」並非智謀能夠克服,以谷縝計謀百出,此時也覺束手無策,及見寧凝欲度真氣,想到仙碧所說的話,猛然明白,第四律」有往有來」表示劫主、劫奴均能遺傳,寧凝的真氣性質與寧不空一脈相承,但她劫奴之身,要用真氣,便須借力。依照第二律」有借有還」,她救了陸漸,便有歷劫之患,是以寧凝此舉,分明已有捨身之危。谷縝心中既是感動,亦覺茅盾,然而事到如今,陸、寧二人一生一死,勢難兩全。眼見寧不空出手阻止,谷縝忍不住施展貓王步,旋身急上,繞到寧不空身後,方才出手,即有一股暖流迎面拂來,谷縝不及轉念,便覺身子炙熱,衣衫火苗一竄,騰的燃燒起來。谷縝不想」周流火勁」如此厲害,如不滅火,勢被燒成灰炭,當即仰倒,連滾數匝,火勢才滅,但覺多處肌膚炙痛,已被烈火燒傷。他抬眼望去,只見寧不空一指點在寧凝胸口,寧凝軟軟倒地。谷縝心急之下,正要縱起拚命,忽覺頭頂一黑,一道灰影疾如鷹隼,蕩起一股狂風,向寧不空撲去。寧不空覺出來人勁風有異,」咦」了一聲,倒退一步,翻掌迎出,兩人勁力一交,灰衣人袖袍火光迸起,但燃燒極短,一閃即滅。掌力一交,寧不空便覺出對方來歷,臉色陡變,厲喝到」魚和尚?你還沒有死?」一念及此心知」周流火勁」必然奈何不了對手,當即向後縱起,方要射出」木霹靂」,忽又想起寧凝穴道被制,動彈不得,」木霹靂」炸裂,木屑紛飛,難免誤傷。稍一遲疑,便失了先機。灰衣人動轉如電,左手一抄,抓起陸漸,右手一攬,抱起寧凝,方要轉身去搶谷縝,寧不空已怒吼一聲,揮舞雙掌,撲了上來。灰衣人百忙中將陸漸扛在肩上,騰出一手,翻掌拍出。」啵」的一聲,谷縝伏在近旁,只覺上方炎風猛烈,迫的他喘不過氣來。寧不空一聲冷哼,忽的向後跳出,厲聲道」你不是魚和尚,到底是誰?」此時那灰衣人袖袍火起,連揮兩次,方才熄滅,滅火之際腳下生風,奔走如飛,谷縝爬起來,從後望去,那灰衣人僧袍光頭,儼然是一個和尚。

    寧不空驚怒交進,喝道:」哪裡去,」飛身趕上,呼地一掌推出,那和尚腳底不停,仍是反掌相迎,二人掌力凌空交接,」周流火勁」被和尚的無儔真力一裹,倒捲而回。寧不空怒哼一聲,雙掌微合,齊畫一個半圓,向前送出,那火勁未散,又被裹成球狀,反送回去,上面更添了兩重勁力,密密層層,湧至和尚後襟。哧的一下,後襟著火,焰光進射,那和尚反手一拳,化去火勁,動力收回,又將衣上烈火撲滅,腳下驟然加快,鴻飛雁翔,竟將寧不空落下一丈有餘。寧下空三重火勁被破,心神大凜,一聲大唱,去勢比箭還疾,須臾逼近五尺,緊綴和尚身後,不離不捨。

    兩人一逃一追,均是去如流星,忽即逝去,谷縝奮足趕過一道山梁,眼前一亮,忽變疏朗,峰巒青青,流雲飛逝,山粱下林莽蓊鬱、幽谷深深,靜蕩蕩卻不見半個人影。谷填心知足力遠非二人之儔,已然追丟,呆了好一陣,方才歎一口氣,死了追趕之心,放緩步於,沿著山道行去。天柱山本就風光奇秀,這一路行去雲海霧較,風喧杯嘯,翠屏干重,紫氣蒸騰,俄而一道清泉如石髓濺出,瀉落百尺,流雪飛銀,漱石;中穴,化作珠玉萬粒子片,沾上肌膚,涼沁入骨。泉邊是一面石崖,宏偉平整,刻滿字跡,字體大有數丈,小者也有幾尺見方,其中不乏李白遺草,東坡手跡,狂放豐腴,各擅勝場。谷縝不知自己信步所至,竟來到三祖寺西邊的」山谷流泉摩崖石刻」,唐宋以來歷代文人均有題刻。谷縝賞鑒甚精,下至衣帛水粉,上至古董字畫,無不辨識精妙。眼見壁上文賦都雅、五體兼美,頓覺煩惱盡拋,悄然入神,尤其看到」一柱擎天、萬岳歸宗」八個摩天巨宇,心中下自禁湧起一股清壯,脫口讚道:」不愧是天柱家風!」

    叫聲未落,忽聽有人笑道,」如何是天柱家風,」空谷傳音,餘韻清絕。谷填心頭微沉:轉眼望去,沈舟虛推著輪椅,正循一條幽徑洒然而來。

    谷縝心知他一向大有考教之意思,當下微微一笑,徐徐道:」時有白雲來閉戶,更無***四山流!」

    沈舟虛輪椅更近:」如何是道?」

    谷縝道:」白雲覆青嶂,蜂烏步庭花」

    沈舟虛道:」如何是和尚利人處」

    谷縝道:」一雨普滋,千山秀色。」

    沈舟虛道:」如何是天柱山中人?」

    谷縝道:」獨步千峰頂,優遊九曲泉。」

    沈舟虛道:」如何是西來意?」

    谷縝道:」白猿抱子來青嶂,蜂碟銜花綠蕊間。」

    問答到這裡,二人相對撫掌大笑,沈舟虛讚歎道:」好小子,了得。」莫乙恰也尾隨而至,聞言冷笑道:」這是崇慧禪師的公案,這小子湊巧記得幾句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谷縝笑道:」說道記性,莫大先生舉世無雙,區區自愧不如。」莫乙聞言大喜,只是咧嘴憨笑。

    谷縝談笑間目光掃去,莫薛燕蘇四大劫奴在沈舟虛身後圍成半圓。再瞧附近草間

    ,細響颯颯,分明有人潛伏,不覺笑道:」沈瘸子,你勞師動眾對付谷某,豈非泰山壓卵麼?」

    沈舟虛笑道:」沈某一向膽小,若能泰山壓卵,最好不過。」

    谷縝道:」要怎地?」

    「也不怎的。」沈舟虛道,」只請閣下前往嘉平館圍棋一日,略解山中孤寂。」

    谷縝笑道:」人多的是,何必找我?」

    沈舟虛道:」凡人太多,解人太少。」

    谷縝呸了一聲,笑道:」老子一手爛棋,又算什麼解人?沈瘸子,你要留下我便明說,何苦這麼多彎曲。東島扣了沈秀,你當留下我,便能和東島扯平,卻不知老子是東島的不肖子,那兒的人恨不能殺之而後快。你讓我當人質,真是打錯了算盤。」

    沈舟虛搖頭道」令尊若要殺你,當年你犯下罪過,他為何不殺,偏偏將你關入獄島?足見父子情深,世人難免。」

    谷縝瞳孔收縮如針,冷冷道:」你也知道我的事。「

    沈舟虛淡然道:」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谷縝容色一緩,忽又道」去嘉平館圍棋麼?」沈舟虛道:」是。」谷鎮微微一笑,淡然道」不巧得很,老子有事,不大想去。「

    莫乙喝道」由得你麼,」倏地搶上,不料谷縝身形一轉,便失蹤影,莫乙吃了一驚,不及變招,後頸劇痛,己被扣住。

    莫乙驚得神魂出竅,耳聽得一聲大唱,褐影閃動,燕未歸如風雷至。腳尖方抬,谷縝已嘻嘻一笑,從莫乙腋下鑽了過去,燕未歸若不收勢,勢必踢中莫乙,當即無奈收腳。莫乙一得自由,」啊」的一聲,便想躲閃,不科谷縝動轉如電,搶到左側,莫乙頸脖一痛,又被扣住。燕未歸閃身趕來,手抓腳踢,上下齊攻,谷縝卻不抵擋,一閃身,又轉到莫乙身後,燕未歸怕傷者莫乙,再行收勢,一放一收,又慢了時許,讓谷縝遁出手底。

    說時遲,那時快,旁人眼裡,谷縝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圍繞莫乙飛轉。燕未歸緊追其後,看起來明明快過谷縝,卻不知怎地,始終不能將他擒住。

    唯有沈舟虛看得分明,谷縝身法詭異,縮腰伸頸,手腳齊用,不似人類武功,倒像是禽獸飛縱,每於不可能處突然變怏,大大出乎燕未歸意料,且這小子膽大包天,競將莫乙當作盾牌,借他身子,抵消燕未歸的殺著。

    莫、燕二人身在局中,也是有苦自知,莫乙穴道並未受制,屢次想幫燕未歸擒捉谷縝,誰料抓來抓去,卻沒抓住谷縝一片衣角,反而一抬腿,二抬腳,均為谷縝利用,作為阻攔燕未歸的盾牌。燕未歸轉了數匝,猛然悟出此理,厲喝道」書獃子,滾開些。」

    莫乙早有此心,聞聲躲閃,不料谷縝有如附骨之蛆,隨他進退,始終不離莫乙左右。燕未歸越發焦躁,喝道」臭書獃子,還不滾開,擋手擋腳的。」

    莫乙幾乎哭出來,說道:」這小崽子纏人,滾也滾不開啊。」燕未歸氣急,罵

    道:」不滾就爬,總之不要礙眼。」

    莫乙聽得,靈機忽動,一蹲身,從燕未歸胯下鑽了過去,手足並用,爬了起來。他適才挺身直立,才會成了谷縝的肉盾,一旦伏下,谷縝頓時沒了阻攔,燕未歸大喜,方要下手,不料谷縝身形變快,欲左還右,眼前一花,肩頭陡沉,雙眼倏地劇痛,已被谷縝二指扣住。

    谷縝始終躲閃避敵,燕未歸心存輕視,絕未料到他膽敢反擊,不料」貓王步」本就奇特,北落師門憑惜這套詭奇身法,懾伏群獸,嘯傲山林,最能以弱勝強、以小敵大。燕未歸倉促遇上,頓為所趁,他心中驚怒,但要害被制,不敢妄動,身子僵如木石,愣在那兒,冷汗長流。


正文 第34章
正文 第34章

    這時間,忽聽谷縝哈哈大笑,肩頭一輕,對手已然離身,燕未歸轉眼望去,只見谷縝笑嘻嘻站在一旁,頸上有銀光閃動,定睛細看,卻是一束蠶絲,連在沈舟虛手上。燕未歸方知是主人出手,以「天羅」鎖住谷縝頸項,迫他收手,一想到合主奴三人之力,方才擒住此人,燕未歸便覺雙頰發燙,暗叫「慚愧」。

    谷縝卻似漫不經心,哈哈笑道:「武林中說到『天算』沈舟虛,無不稱讚足下的智計,如今和我這個小輩交鋒,不比智慧,卻斗武力,傳將出去,豈不壞了你西城智宗的美名?」

    沈舟虛亦是一笑,心知他自知武功不敵,便想用話扣住自己,當即收了蠶絲,微微笑道:「說到鬥智,下棋算不算?」

    「算,怎麼不算?」谷縝笑道:「不過既是比鬥,就要有綵頭。」

    沈舟虛頷首道:「這個容易。你若勝了,任你去留,我若勝了,你要陪我弈至後天正午。」

    谷縝笑道:「妙極,只不過足下棋道精深,小子卻久在深獄,荒疏棋藝,你我對弈,太不公平,不如換一種棋如何?」

    沈舟虛道:「什麼棋?」谷縝道:「打雙陸,九局五勝。」

    沈舟虛看他一眼,嘴角浮現出意思古怪笑意,點頭道:「很好,就打雙陸,無須九局,一局足矣。」谷縝見他神氣,心頭一沉,暗叫糟糕:「他既然知道我的往事,必也知道我嗜好雙陸,依照他的心性,必然早早預備,設下圈套,然後偏要說下圍棋,我以為圍棋是他的專長,敵長我短,一定不幹,十九要求改玩雙陸。到這時候,他再不費力氣,輕輕答應。這麼一來,我豈不是自個兒往繩套裡鑽麼?」

    甫一交手,即落下風,谷縝臉上含笑,心中卻很氣悶,鹽鹼沈舟虛掉轉輪椅,想嘉平館駛去,邊趨步上前,隨在一旁。二人均是俊朗從容,談笑風生,指點暮光山色,飛瀑流霞,妙談快語層出不窮,外人若是不知二人仇怨,見其這麼瀟灑自如,還以為二人本是一隊忘年之交,接班遊玩山景,品鑒風物。

    山重水復,幾人來到一座石室洞府,巨石纍纍,古木森森,蒼苔碧蘚肥厚油滑,斑斕有致,奇花異草暗香微逗,幽艷天然。洞前老松上棲著幾隻白鶴,為眾人腳步所驚,清唳數聲,重霄而去,在雲藹中久久盤旋。

    沈舟虛笑指道:「當年六祖慧能傳法給南嶽懷讓時曾說:『汝足下生一馬駒,踏殺天下人。』後來懷讓收馬祖道一為徒,果然應了慧能的預言。馬祖道一機鋒絕世,佛法空明,以至於當時佛門盡以禪宗為尊,實為六祖之後的禪宗偉人。著嘉平館本是馬祖修道之地,禪那洞天,菩提妙境,你我來這裡,也可沾一點先聖的靈氣。」

    谷縝默默點頭,目視眼前陳跡,遙想馬祖當年秉心燈,挾機鋒,馳騁天下而無抗手的風采,不由神思聯翩,為之傾倒。

    天色漸晦,暮氣四升,四下裡瀰漫著一股子詭異迷離。走進洞府,只見館前魚貫雁行,立了兩行天部弟子,「嘗微」秦知味也佝僂身形,赫然在列,見了谷縝,眉頭連皺,隱有怒色。

    谷縝心頭不大舒服,心道自身嗜好性情,對方無不洞悉,對手計謀,自己卻一無所知,縱然竭盡才智,也料不到沈舟虛下一步的舉措,自從脫出九幽絕獄以來,谷縝頭一回生出智力不濟之感。

    又行數步,前方幽暗中,綽約現出議長青石圓桌、一面石鼓小凳,洞府深處,似乎盤坐了一名女子,僵如泥塑,不似生人。

    火光驟閃,左右洞壁燃起兩排氣死風燈,照得洞裡亮堂堂的。谷縝定眼望去,吃了一驚,感情那盤坐女子竟是姚晴,只見她雙目微合,櫻口緊閉,有如戴了一張玉質面具,沒有絲毫表情。

    谷縝心頭微亂,目視姚晴,縱機想像,也想不出他身上發生何事。沈舟虛卻笑吟吟的,若無其事,推著輪椅,緩緩去到桌邊。谷縝略一沉吟,也上前兩步,在石凳上洒然坐定,笑道:「姚大美人怎麼了?」沈舟虛微微一笑,道:「我若說靜坐參禪,悔悟前非,你信不信?」

    「信,怎麼不信?」谷縝笑道,「就好比吃飯拉屎,喝風放屁,哪一樣我都相信。」

    沈舟虛眼中有冷電閃過,嘿然不語。

    一名天部弟子神色恭謹,小心翼翼,奉上一面雙陸棋盤。那棋盤水晶磨就,呈半透明狀,盤上七彩絢爛,珠光輝騰,彷彿畫了一幅彩色圖畫,然而定神細看,那圖畫既不似人物禽獸、神仙鬼怪,又不像山水草木,日月星辰,卻如一團彩煙,只在若有若無之間,縹緲不定。

    棋子與骰子也是彩色,明光皎潔,顆顆棋子顏色不同,唯一能夠分辨彼此的,即是谷縝一方的棋子之中,鑲嵌了點點金星。

    谷縝捻起一枚棋子,端詳時許,笑道:「這是西方大秦的精金玻璃?可巧,竟在中土見到。」

    「好見識。」沈舟虛擊掌笑道:「去年犬子出海,巧遇一位大秦匠人,請到家裡,熔成一批玻璃棋子,雖然有趣,卻只不過是一些尋常玩物,不足掛齒。」

    谷縝嘻嘻一笑,心中卻自暗罵:「尋常玩物?哼,尋常個屁。」定神再瞧,但覺棋盤上那疑團彩煙隨著燭火搖晃,霞湧煙塵,多瞧兩眼,便覺一陣頭暈,抬頭一看,只見沈舟虛眸子幽深,凝注過來,頗有審視意味,不覺心頭一跳:「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當即捻起一枚棋子,笑嘻嘻地道:「對不住,小子佔先了……」

    沈舟虛還未回答,忽聽有人道:「洞府裡氣氛陰濕,先容小奴獻上一爐寶香,辟邪驅濕,蕩滌塵煩。」說話間,蘇聞香捧著一香爐,慢慢騰走了過來。

    那香爐是漢代博山爐的形制,銅質極好,玉毫金粟,晶瑩映徹,爐上鑄有山嶽海濤,人物神獸,均是刻畫入微,精巧絕倫。谷縝瞧得喜愛,脫口讚道:「蔽野千種樹,出沒萬重山,。上鏤秦王子,駕鶴乘紫煙……」

    念到這裡,忽覺失態,正想打住,沈舟虛卻已接口笑道:「下刻蟠龍勢,矯首半銜蓮。傍為伊水麗,芝蓋出巖間。復有漢游女,拾羽弄余妍。」

    谷縝不覺莞爾,說道:「沈瘸子,咱們是下棋還是考狀元,若是考狀元,老子拍馬就走,決不受這一股子酸氣。」

    沈舟虛笑道:「沈某一時興發,多說了兩句,不過這首詩詠的是博山爐,至於這尊香爐,卻有些微不同。」

    谷縝一皺眉,定神細看,透過花紋空隙,陷陷窺見香爐中心懸了一枚銅球,球上鑿了九個玲瓏孔竅,幽邃奇巧。

    蘇聞香燃起銅球下的沉香木炭,藍焰升起,不多時,銅球隨著火勢自發自動,徐徐轉將起來,每轉一匝,球上九孔中便有一孔噴出一股芳氣,氣息或是濃郁,或是恬淡,或是淳厚,或是清幽,或是襲腦蕩魄,或是清心爽神,銅球每轉一匝,便能給人不同感受。

    歷代寶爐,谷縝見了無算,可這只香爐的機關之巧,香氣之妙,卻是生平僅見,不由得閉眼沉潛,細細品那香氣,半晌笑道:「麝香,降真香,檀香……唔,蘇合香,沒藥,丁香……是了,還有一種香,木香?不對,鬱金香,也不對……」

    他精通香料,越品越覺得那股芳香中融合了各種香料,變幻無方,一時間,忍不住張眼凝視那只香爐,流露出一絲訝色。

    沈舟虛含笑點頭,徐徐道:「這只香爐名叫『九竅香輪』,爐中銅球分為裡外兩層。內層盛水,外層分為九區,每一區藏有一種香料,或是沉香,檀香,或是麝香,丁香。炭火燃起,內層水膽遇熱化為水汽,驅動銅球,令外層九區逐一受熱,區中香料受熱發散開來,經由球內曲管融合,從孔竅中噴將出來,便成異香。因為受熱時辰有長有短,香料散發亦是有快有慢,是以香氣時而濃郁,時而清淡,銅球每轉一匝,即有不同香氣濃淡交融,生出各種變化。」

    谷縝不動聲色聽完,驀的笑道:「奇技淫巧,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沈瘸子你是讀書人,不學孔聖人的大道,卻一心鑽研這些香啊臭的,是可謂喪性敗德。將來死了,怕也沒臉見你的至聖先師。」

    他這話咄咄逼人,沈舟虛卻不動氣,擺手笑道:「閣下此言差矣。孟子有言『香為性性之所欲』,足見喜香惡臭,乃是世人天性,聖人不免,沈某一介文弱,又豈能免俗?」

    谷縝不料對方恁地機變,一時無話反駁,仰天打個哈哈,心中卻自犯疑,尋思沈舟虛此時設下這「九竅香輪」,勢必有詐,但詐在何處,卻又猜測不出。

    苦惱一陣,谷縝拋出骰子,那骰子變是玻璃,落到盤上,叮叮噹噹,旋轉如電,耀出彩芒萬千,與棋盤上那團彩煙交相輝映,更添奇彩。谷縝沒來由心頭一迷,四周景物微微一暗,忽變模糊。

    谷縝吃了一驚,忙大吸一口氣,定住心神,眼見那枚骰子越轉越慢,彷彿融入水晶盤中,異彩漣漣,毫芒四射,任憑谷縝如何瞪眼細瞧,也看不清它的點數,似乎是六點五點,又像是三點四點,越想凝眸注視,越是看不明白。

    這等情形谷縝從沒見過,忙將目光從盤上挪開,饒是如此,仍覺頭眼暈眩,心子噗噗亂跳,暗自尋思:「活見鬼了,到底是棋盤的緣故,還是『九竅香輪』作怪,是了,蘇聞香與秦知味同儔,一個以味覺顛倒眾生,一個用香氣迷亂世人,難道說這一爐異香中含有迷魂藥物,能夠致人幻覺?」

    沉吟間,忽聽沈舟虛笑道:「足下既然佔了先,怎地還不落子?」

    谷縝見他神態從容,心越發驚疑:「老賊與我一般看棋,聞香,倘若棋盤香爐有鬼,他又怎倖免?莫非他本就服了解藥,不怕迷香?」他捉摸不透,但覺今日之局詭異非凡,不論如何設想,都難覓到頭緒。

    思忖間,沈舟虛猜到他的心思,笑道:「閣下既然不肯佔先,讓沈某先走如何?」谷縝微微皺眉,尋思:「知己知彼,先瞧他怎麼應付。」當即笑道:「好好,請先,請先。」

    沈舟虛一笑,食中二指修長白皙,拈起骰子,隨手撒出,奇的是,他一拈骰子,棋盤上立時彩煙凝固,局面澄清,骰子轉停時,清清楚楚,恰是六點。沈舟虛微微笑道:「承讓,承讓。」說著拈棋直進。

    谷縝心中大奇:「他也嗅了一般的香氣,也用同一張棋盤下棋,為何他沒事,我偏遇上無數怪事?」一念及此,爭競之心大起,想了想,拾起骰子拋出。誰知骰子一落,那張棋舟光華大盛,彩焰蒸騰,谷縝眼前一花霎時間心頭迷亂,隱約看到骰子的點數為一,當即不由自主,提起棋子,前進一步。

    沈舟虛見狀,漫不經心的應了一著,谷縝亦回一著。這麼緊一著,慢一著,下了約莫十著,也不知怎地,只要是沈舟虛提子,盤面上便煙凝霞收,澄淨皎潔。但一輪到谷縝,倏忽煙霞四起,變化紛紜,棋盤上的事物立時陷入一片混沌之中。谷縝只覺得眼花心亂,手不應心,心裡想的是走一步,落子時卻走兩步,心中想的是走兩步,落子時卻走一步。

    雙陸棋本是棋類中是最簡略的一種,棋盤上左右均有邊界,一方棋子先過對方邊界者為勝。谷縝眼見沈舟虛的棋子不住跳過己方邊界,自家棋子卻只在邊界內打轉,骰子點數有時明明足夠,落子時卻不由自主落向別處。沈舟虛面前那條細細邊界就如一道無形屏障,阻著攔著,谷縝屈指彈撥也罷,用力拋擲也罷,使盡諸般法子,那棋子也不能越界半步,就如身在夢中,對面人物分明伸手可及,但無論怎麼奔跑追逐,也不能夠到對方一片衣角。

    這樣一來谷縝陷入了有輸無贏的窘境,他不知道自身神志已被棋盤上彩光懾住,眼看要輸,心中越發焦慮,但越是焦慮,便越發沉溺於幻覺,難以自拔。不知不覺間,那尊「九竅香輪」噴出的香氣亦生變化。起初還好,如芝如蘭,馨香襲腦;但悄然之間,輕輕一變,有如處子幽香,清靈和美;但這幽香也持續不久,又變得混濁起來,有如婦人暖香,溫軟中帶了一絲膩膩的異味,這一絲異味在鼻尖縈繞不去,越來越濃,漸漸刺鼻起來,臭烘烘的,絕似魯男子的體氣;自此之後,那氣味越變越臭,似入鮑魚之肆,惡臭沖天,又如狐狸的騷膻之氣,中人欲嘔……

    一時間,塵世間所有美惡之氣次第襲來,谷縝心煩意亂,正覺難忍,鼻間忽又一堵,一切香臭盡消,再也嗅不到絲毫氣味。

    谷縝正覺奇怪,忽又見棋盤上彩霞噴湧,金星亂飛,棋子自跳自舞,有如活了一般。這般異象匪夷所思,谷縝呆呆瞧著,心中忽然奇怪起來:「按理說,這一局棋早該結束,怎麼偏偏無窮無盡,老是下不完呢?」念頭剛起,一陣睏倦湧上身來,如處春陽之下,濃陰深處,涼熱適宜,昏昏欲睡,所幸他內心深處感覺到有一件要事未了,每次行將入睡,忽又機靈震動,睜開雙眼,苦苦支撐。

    如此反覆數次,忽聽沈舟虛笑道:「足下且飲下這一盅『八味混元湯』,提提精神。」說話間,秦知味提來一樽玉壺,將一隻瓷杯遞到谷縝面前,壺口傾斜,一股白玉似的濃湯嘩嘩啦啦注入杯中。

    谷縝神志昏亂,來者不拒,茫然捧起瓷杯,湊到鼻間嗅嗅。這本是他飲食的習慣,吃喝前總要先嗅一嗅食物的氣味,誰知這一嗅,卻覺那湯淡淡的,一點氣味也無。谷縝不知「鼻識」已被「九竅香輪」封住,還只當那湯液用料奇怪,無香無臭,當即再無遲疑,一氣飲下。

    湯一入口,極鮮極美,谷縝正覺愜意,那一絲鮮味倏地消散,化作無數異味,酸甜苦辣鹹淡澀麻,八味交融,千奇百怪,無不極情盡致,由著他的舌尖傳遍全身,谷縝腦子裡嗡的一聲,有如神魂出竅,整個人都飄浮起來。這異感足足延續了一盞茶的功夫,身子才由輕轉沉,落回地上,嘴裡卻是木木的,任何滋味也無。

    忽聽薛耳憨聲道:「湯也喝了,再聽聽我這『嗚哩哇啦』,也能提精神呢。」谷縝心中越發恍惚,不覺忖道:「嗚哩哇啦,什麼東西?」薛耳卻不待他答應,走到對面,懷中抱著一黑黝黝,暗沉沉的樂器,兩頭尖細,中間鼓起,有弦而不類琵琶,有皮而不似金鼓,有孔卻不像長簫短笛,總之不倫不類,古怪極了。

    谷縝心中好奇,想問樂器來由,不料方要張口,忽覺舌頭僵直,竟然不聽使喚。原來,秦知味一盅「八味混元湯」,已封住了他的「舌識」。

    薛耳自顧自撥弄起那面「嗚哩哇啦」,只聽一陣輕吹細打,悠揚升起,有如龍笛吹響,但不一陣,琴瑟鼓鑼,簫號琵琶等等樂器聲漸次加入進來,繁聲匯呈,幾個起伏,倏地化為許多不可思議的奇響怪聲,已不限於尋常音樂,大至風雨雷霆、征戰殺伐,小至蟲噪秋聲,鳥語春風,粗細雖有不同,靜心諦聽,每一種都能領略體會。

    隨那樂聲,谷縝眼前的棋盤生出劇變,原來一平如鏡,漸漸起了波紋,好似煮沸一般,煙霞洶湧,霞光流射,幻成絢爛七彩,隨那音樂中的境界,煙來雲去,化為風雲雷電,山水奇觀,戰場鐵馬,繁花飛禽……般般幻象只一閃,旋又繽紛四射,化作一團彩霧麗煙,這麼隨生隨滅,那團彩煙忽的急速旋轉起來,化作一個霞光煥爛的龐大漩渦,谷縝身不由主隨那光芒飛速旋轉,倏爾一陣頭暈,閉目下沉,待到再張眼時,四下景物,悄然大變。

    百尺危崖,高聳入雲,黑礁兀立,森如利劍,海水翻滾不盡,掀起滔天白浪,撞上礁石,迸作零珠碎雪,漫天揮灑。

    「媽媽!」耳邊傳來一個細碎的聲音,谷縝循聲望去,一溜兒雪白沙灘,殘月般嵌在寶藍色的海面上,隨天遠去,延伸無垠。

    沙灘上,一個絕美女子赤著白生生的腳,眺望大海,春山也似的眉間,愁意融融,繡衣被長風驚起,飛捲流蕩,燦如金霞。

    「媽媽?」美婦腳邊的小男孩兒拾足了貝殼,笑嘻嘻的。男孩兒極幼小,不過五歲,生得粉妝玉琢,一雙大眼又黑又亮,骨碌碌亂轉,叫了兩聲,見美婦未曾理睬,頑皮起來,到海邊掬一捧海水,灑向美婦。水花晶亮,在驕陽下繽紛濺開,碎金般瀉落在美婦的髻間鬢角。

    美婦輕輕一顫,拂去髮梢上的水滴,苦笑道:「縝兒,又調皮麼?」上前兩步,將孩子抱在懷裡,小男孩咯咯的笑,在她的懷裡拱啊拱的,將拾到的彩貝一個個送到母親眼前,說道:「媽媽你瞧,這個形狀最好看,這個顏色最光鮮,這個好光滑哩,能做酒杯兒……」

    美婦默默聽著,驀地眉尖一顫,淚水順著眼角流下,滴在小男孩臉上。

    「媽媽,你哭什麼呀?」小男孩呆了呆。美婦一言不發,淚水決堤流下,溫軟的雙臂亦越圈越緊,小男孩忍不住叫起來:「媽媽,你弄痛我啦。」

    「我沒法子,縝兒,媽媽沒法子……」美婦的喉間發出低低的哭聲,嗚嗚咽咽,儼然忍受著極大痛苦。男孩似乎被嚇住了,緊緊攥著手裡的貝殼,睜大了眼,一動不動。

    極遠處,碧海長空,海鷗翩翩向西飛去,一聲哀叫,劃破青天。

    「這婦人的樣子好熟,男孩子也像在哪裡見過。「谷縝欲要細想,眼前忽地彩光離合,暈眩又生。耳聽得一聲炸雷,定眼看時,四周濃黑如墨,大雨如注,卡嚓一聲,天邊掠過一道閃電,電光曲折,映出一座破廟的輪廓。

    大殿上哭聲一片,一群小丐縮在牆角,瑟瑟發抖,雨水從屋頂的破洞瀉落,濺在一個年輕女丐的腳前,蓬亂的頭髮掩不住她姣好的面容,她望著殿門驚恐似乎刻在臉上,兩眼失神,淚水一行一行,無聲落下。

    「丟他媽,就知道哭。」角落裡,一個小丐驀地跳將起來,他臉上黑黑的,儘是泥土,一雙大眼卻烏溜溜,亮閃閃,有如黑夜裡的兩粒寒星,「老子說了,獨角鬼敢來,我叫他死一百次……」

    話音未落,殿外電光一閃,照亮小丐小臉,眉宇間竟有一股子不合年紀的凶狠。

    一個響雷在大殿上方炸開,夾雜著一聲沉悶的痛呼。

    殿內倏爾沉寂,一眾小丐蜷縮成團,擠在一起瞪著殿外黑沉沉的夜色,眼睛睜的老大。那大眼小丐卻側耳向外,專注聆聽,過了片刻,忽聽門外傳來一聲喝:「哪個狗娘養的,暗算你老子……」

    「丟他媽,這狗東西命硬。」那小丐啐了一口,「大夥兒依計行事,王小乙,拿棒子去香案下面藏起來,胡么兒,去門後……」說著說著,忽然身後全無動靜,轉眼望去,自那女丐以下,一從秘丐無不兩眼瞪著大門,如喪魂魄。

    「胡么兒,老子叫你呢。」小丐大怒,狠狠踢向一名小丐,那乞兒臉上露出害怕神氣,一邊躲閃來腳,一邊死命向人堆裡縮。

    殿外腳步霍霍響起,又重又沉,小丐忽地搶到香案前,抓了一根燭台,拔掉殘蠟,露出銳利鐵簽,丟在地上,翻身坐在上面。


正文 第35章
正文 第35章

    門前黑影一閃,一個體格壯碩的醜怪乞丐一跛一跛穿過殿門,渾身濕漉漉的,額上一個大肉瘤被鈍物打破,血流滿臉,益發容貌猙獰。

    那惡丐齜牙咧嘴,厲聲道:「誰在廟前埋了竹籤子,又是誰把石頭擱在門首的。」

    殿內靜蕩蕩的,無聲無息,那惡丐目光掃過眾人,落在那女丐面上,臉上驀地露出淫褻笑意,順手扯了一段紅布,坐下來包裹腳傷,目光卻不離女丐身子,嘻嘻笑道:「小妞兒,老爺說了今晚來睡你,肯定就是今晚,你當打雷下雨,老爺就不會來了?跟你說,每到這時候,老爺興致最高,包你快活不盡,嘿嘿,先不說嘴,過一陣子,你就知道了……」

    那女丐被他目光驚嚇,直往後縮,冷不防身旁那名小丐從旁伸出手來,拽住她衣角,哧的一聲,那女丐衣衫本就破爛,頓被撕破一片,露出白嫩肌膚。

    那女丐失聲尖叫,惡丐卻是兩眼放光,死盯著那裸露肌膚,嚥了一大口唾沫,怪笑道:「不錯,不錯,老爺眼光不壞,你果然不是普通的女娃兒,老爺有福了,有福了……」

    忽聽那小丐哧哧笑道:「那是自然了,蓮兒姐姐以前可是官家小姐雪白粉嫩的,保管老爺喜歡。」那惡丐盯著他,目透凶光,但見那小丐笑得天真,心覺有趣,忽又笑道:「你這小狗,人小鬼大的,這麼討爺爺的好,想要什麼好處?」

    那小丐笑道:「跟著這些女人小孩吃屁喝風的,不但餓肚子,還會受欺負,我老早就想投靠老爺了,吃香的喝辣的,還有娘兒們好玩,豈不快活?」

    那惡丐心中得意,嘿嘿笑道:「小娃兒識時務,好,今後你跟著我,包你吃飽喝足,至於玩女人嗎,哈哈,你毛也沒長一根,胡吹什麼大氣。」

    那小丐笑道:「誰說我胡吹大氣。」驀地伸出黑乎乎的小手,哧的一聲,又將那女丐褲腳撕破,露出雪白修長的小腿,那女丐身子一顫,盯著那小丐,眼裡透出憤怒絕望之色。

    那惡丐望著那半截小腿,淫心大動,騰地站起,一跛一跛走向女丐,嘴裡哈哈笑道:「小娃兒,今晚就讓你開開眼,長長見識,瞧一瞧什麼叫做玩娘兒們……」那女丐起身要逃,卻被那小丐一個虎撲,將她拽住。惡丐怪笑一聲,奔將上來,摁住女丐,正要行淫,忽覺一股銳痛貫穿脅下,直直深入小腹,惡丐猝然遭襲,痛吼一聲,反身一肘狠狠頂出。那小丐不及拔出鐵

    簽,便被這一肘打飛丈餘,爬不起來。

    那惡丐搖搖晃晃,站將起來,面容扭曲,形同惡鬼兩眼睜得老大,向小丐慢慢走近,小丐仰著臉不住咳嗽,嘴裡流出鮮血,臉色煞白如紙,掙扎數下,也沒掙起。

    那女丐起初恨小丐入骨,此時驀地明白過來,驚叫道:「小谷兒,小谷兒,你怎麼啦……」想要起身,誰知受驚太甚,雙腿發軟,怎麼也站不起來。

    「小狗……」那惡丐踉踉嗆嗆,走到小丐面前,咬牙瞪眼,驀地一聲乾號,拔出腰間鐵簽,創口血如泉湧,惡丐痛得眉頭擰緊,猛地手攥鐵簽,狠狠扎來。嗖,銳響刺耳,那惡丐一晃身,似被人迎面打一拳,向後飛跌出去,飛了一丈多遠,方才落下,略一蠕動,即不動彈。

    嘩啦啦,屋漏處雨水如注,淋在惡丐身上,水花四濺,從他的額頭腰間引出兩道血水,有如兩道泉水須臾流了一攤。

    小丐掙扎欲起,忽聽一個溫和的聲音道:「別動。」一隻冰涼瘦硬的大手伸過來,在從胸口摸了摸,來人歎道:「還好,只斷了兩根肋骨。」

    一道電光閃過,明晃晃,白慘慘,歸得來人面如冰雪,看他容貌,卻是一個四旬漢子,高高瘦瘦,面龐有如刀削,左眉一點硃砂紅痣,格外醒目。

    「就是你吧?」那漢子望著門外雨簾,幽幽歎了口氣,臉上帶著一股倦意,「就是你了……」話音方落,轟隆一聲巨雷,谷縝心頭一迷,風雨中,那男子的背影模糊起來。

    雷收雨歇,四下裡靜蕩蕩的,暗香幽幽樹影扶疏,在微風中輕輕搖動。

    「好了。」一個聲音甚是落寞,「罪證確鑿,毋庸再說,這等重罪,依照先代遺法,只有兩個懲治法子。第一是修羅天刑,斬去手足,釘在島前懸崖上,任由海鳥啄食;第二是九幽地刑,打入九幽地獄,囚禁終身……」

    「我選天刑!」一個冷冰冰的聲音道,「這等衣冠禽獸,應受些刑,好讓島上的人都瞧見,以儆傚尤。」

    谷縝聽得耳熟,尋那聲音源頭,但那聲音時遠時近,不可捉摸。忽聽「啊」的一聲,眼前猛然大亮,露出一座小小花廳,廳中坐著幾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正中男子著一襲寬大袍子,似乎睏倦至極,以手支額,不見面目。

    驚呼的是一個銀衫少女,秀目泛紅,盯著台下一個少年,目中透著深深恨意。那少年被鐵鏈鎖住,滿臉是血,衣衫破碎,通身遍佈滿紫紅鞭痕,雖然形容落魄,雙眼卻極明亮,透著一絲輕蔑,掃過在場諸人。

    「怎麼了?」一個金衣男子徐徐道,「妙妙,你不同意天刑?」

    少女口唇哆嗦,卻沒吐出聲來,驀地低下頭,兩點晶瑩的水珠由下頜滴落,打在地上,留下點點濕痕。

    一個白髮老者歎口氣道:「那天刑太難看,何況大家跟這小子也算熟人,日日看著他的殘骸,未免礙眼,最好眼不見為淨,關入九幽絕獄了事。」

    那少女聞言,不顧淚痕未乾,忙抬頭道:「贏爺爺說得是,再說他這麼十惡不赦,天刑兩日便死,太便宜他了,關入九幽絕獄,受一輩子苦,才能叫人解氣。」

    「婦人之見。」一個冷面男子哼了一聲,瞪著白髮老者冷笑道,「贏老頭,別當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瞧中了這臭小子的幾個臭錢,這幾天跟前跟後,醜態百出。哼,如今又想著饒他小命,等風頭一過,你就好去獄島救他出來,捧他的臭腳,得他的臭錢……」

    白髮老者臉色陰沉,未及反駁,那藍袍男子已冷笑一聲淡然道:「姓明的,你這麼說,是不是當我獄島是菜園子,想入就入,想救誰就救誰?」

    冷面男子輕輕冷哼,不置可否。藍袍男子騰地站起,揚聲道:「敢請島主下令,將此犯押入九幽絕獄,葉某以腦袋擔保,任誰也休想將他帶了島去。」

    冷面男子不防弄巧成拙,徐徐道:「湘瑤,你怎麼說?」他身旁一個病容美婦歎道:「妙妙說得是,天刑不過是一兩日的痛苦,九幽絕獄卻是一輩子的苦事,想起來還要難受許多。依我看,既不要天刑,也不要地刑,給他一個痛快,豈不更好,倘若定要用刑,也是爽快些,免得一想他,大家心裡難受。」

    那金衣男子點頭道:「夫人說得是,此人早死,大家也早早安心。」那藍袍男子擺擺手到:「他罪惡太大,刑罰斷不可免,天地二刑,諸位舉手表決,先是修羅天刑……」

    說到這裡,冷面男子、病容婦人,金衣男子逐一舉起手來。那寬袍男子又道:「如此說,其他三位,均贊成九幽地刑了?」藍袍男子瞥了冷面男子一眼,冷冷道:「天刑地刑原本差不多,各有各的難受,但葉某就是聽不慣有些屁話,偏要試試地刑……」

    冷面男子喝到:「葉梵,你罵誰?」藍袍男子兩眼望天,冷笑道:「罵你又怎地?」冷面男子倏地站起,兩人四目如電,凌空交接,廳中湧起一股冰冷寒氣。

    寬袍男子一揮手,站起身來,徐徐道:「三對三麼,我添一票,就用九幽地刑……」

    話間方落,那少年淒聲大笑,驀地咬緊牙,盯著那寬袍男子,一字字道:「谷神通,你不要後悔……」寬袍男子轉過臉去,大袖一揮:「帶下去,明日上船,前往獄島……「

    那少年兩眼血紅,驀地厲聲叫道:「谷神通,你這個蠢材,谷神通,你不要後悔……」但卻當不住兩個力士用力拖拽,人漸遠去,只餘淒聲厲叫聲,盤旋夜空,久久不絕。

    倏爾暈眩又生,四方濃黑,不見五指,波濤細響幽傳來,彷彿極遠處便是大海,洪波湧起,魚龍潛躍,然而四周卻是黑洞洞的,一片死寂。

    「啊」,一聲叫喊,撕肝裂肺,「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妙妙,你別走,我是冤枉的……冤枉的……」

    那叫聲迴盪四周,久久不絕,那人叫喊半晌,驀地嗚嗚大哭起來。谷縝聽到哭聲,不知為何,心頭悸動,彷彿四周均是冰冷潮濕的石壁,傾壓而來,讓人窒息。一剎那,孤寂,絕望如怒潮湧至,將他團團包圍,谷縝胸中不平之氣洶湧澎湃,來回衝蕩。

    「我是冤枉的,冤枉的。」那人淒聲厲叫,「谷神通……白湘瑤……你們瞧著……我一定會出去,我一定會出去……」那喊叫如野火經風,熊熊燃燒,又如狂飆掃過,激盪著谷縝的整個身心。他胸中那股怒氣隨著叫喊聲,亦是漲到極點,猛然間,他渾身激靈,明白過來。那叫喊的人是自身,自身就是那叫喊之人,一剎那,種種所見所聞掠過心頭,男孩,小丐,少年,乃至於這幽獄中的可憐苦囚,無一不是自己的化身,之前所見的各種情事,無一不是自己內心深處最隱秘的記憶。

    谷縝心中豁亮,一股熱血直湧頭頂,忍不住應著那囚犯的喊聲,大喝一聲,「一定會出去……」說著全身繃緊,抓起一件物事,向著眼前石壁,狠狠砸去。

    天柱

    "轟隆"一聲金光崩射,如電蛇狂走,谷縝眼前陡然一亮,見見清晰起來,露出熊熊火光,人物輪廓,沈周虛臉色慘白,死死盯著自己,長眉挑動,目中露出不信神色.

    谷縝身上濕漉漉涼颼颼,竟然出了一身透汗,方要大笑兩聲,忽覺臉上肌肉不聽使喚,欲要起身,又覺四肢沉重.一根指頭也抬不起來.欲要說話,卻覺舌頭僵硬如石.唯獨雙目仍亮,兩耳仍從,心中對這種種怪事困惑致極.

    沈周虛面色由白轉青,由青轉紅,驀得探手入懷,摸出一隻瓷瓶,傾一丸藥塞入口中,秦知味忍不住道"主人,你沒事麼?"

    沈周虛閉眼搖頭,沉沒半晌,忽得眉頭一聳,張目喝道:"九幽絕獄,一定是九幽絕獄......"

    莫乙接口道:「是東島的九幽絕獄?」

    沈周虛談了口氣,點頭道:"那裡至深至幽,無疑是人世間最陰森得苦獄,常人入內,十天半月不瘋即傻,而這小子在那裡呆了兩年有餘,非但不瘋不傻,反而練成了一身絕佳定力.無怪這"五蘊皆空陣"敗盡天下智者,卻制不住一個不及弱冠得小子."

    他頓了一頓,注視著谷縝,微微笑道:「我知道你聽得見,心裡也明白,『眼,耳,意』三識仍在,只不過『身,舌,鼻』三識被封。嘿嘿,說起來,這一局算是平手……」說到這兒,他眉頭蹙起,說道,「你或許奇怪,說好了鬥智,卻怎麼玩出這些勾當?但你倘若明白智謀的根本,也就不足為奇。兵者詭道,聲東擊西,能而示之不能,鬥智也是如此。你知道我不會老老實實與你鬥智,但你萬萬料不到,鬥智本身也是沈某人的幌子。借鬥智為名,用這『五蘊皆空陣』封住你的先天六識,才是我的本意。你猜不到我的本意,這場鬥智已經輸了,只可惜,我百密一疏,竟忘了你在『九幽絕獄』面壁兩年,心誌異於常人,緊要關頭,功敗垂成。」說到這兒,不覺歎息。

    誠如沈舟虛所說,這局雙陸只是幌子,嘉平館中的桌椅方位,火光強弱,人物氣氛,乃至於棋盤棋子,均是他精心佈置而成,其中暗藏無數玄機。那張棋盤名叫「大幻魔盤」,盤上的彩煙明霞,乃是寧凝以「色空玄瞳」之術用珠光貝精心畫成,其中蘊含了極微妙的色彩變化,一旦光線得宜便可幻化萬象,迷魂懾神。

    沈舟虛常因對手喜好,變化四周光線,將這魔盤幻化為圍棋,象棋,雙陸等種種棋盤,趁著對手沉迷棋局,不知不覺懾取他的心神。而這懾魂威力,又以雙陸為最。打雙陸必用骰子,玻璃骰子旋轉起來,與「大幻魔盤」掩映流輝,極容易誘發幻覺。是以谷縝第一次擲出骰子,便覺不適,倘若就此罷手,或許能夠免劫,但他年少氣盛,不肯輕易服輸,第二次擲出骰子,立時生出幻覺,墜入沈舟虛彀中。

    六識是佛門的說法,指代「眼、耳、鼻、舌、身、意」,乃是人體六大感官。人若一死,六識自然消滅,但要讓人體不死,六識無用卻是極難,眼瞎耳聾,鼻舌知覺未必盡失,封住鼻舌,身子觸覺,心中意念,也未必就此消滅,略有激發,便會猝然驚覺。是以「五蘊皆空陣」雖強,也必須在對手毫無知覺下方能奏功。

    沈舟虛為了一件陰謀,決意不殺谷縝,而是封住他的六識,但又唯恐被其猜到本意,假意說是下棋。谷縝猜不到他的本意,一心專注於棋盤上的勝負輸贏,中了埋伏也不自知。待他神志混亂,幻覺一生,蘇聞香立時乘虛而入,發動「九竅香輪」,秦知味則呈上「八味混元湯」,先後封住他的鼻、舌二識。而後薛耳又奏起「嗚哩哇啦」,這件樂器與「喪心木魚」並稱異寶,「喪心木魚」能發無聲之音,「嗚哩哇啦」則能發出一切有聲之音,模擬天地

    間種種奇響怪聲,與「大幻魔盤」彼此呼應,由聲音誘發幻象,又以幻象增長聲音魔力,如此雙管齊下,一面封閉谷縝的「眼,耳」二識,一面將他心底最隱秘的記憶誘發出來。到這時候,沈舟虛方才出手,以本身神通潛入谷縝的內心,封閉他的身,意二識。

    要知世間聰明之人,多數身具兩大矛盾,一是對妙音,名香,美色感知銳敏,遠勝常人,是以遭遇音、氣、色的誘惑,反而比愚笨者更難克制,容易為之著迷。好比東晉之時,名相放謝安不蓄歌妓,自言「畏解」,即是害怕自身太過瞭解音樂,由此沉迷,荒廢了志氣。二是善於揣摩他人,剖析人事,但因為太過專注他人他事,反而忽略自身缺陷,往往機關算盡,反誤自身。

    以上矛盾,越是聰明,越是難免,若非大聖大德不能克服,是故佛家有「本來,本相」之說,儒家有「吾日三省吾身」的警句,道家也有「存神內照」的心法,均是聖賢們摒絕外物、認知自身的無上法門。這「五蘊皆空陣」卻正好相反,專一針對這兩大矛盾,先用劫奴神通,幻化出各音,聲,氣,色,封住對手的「眼,耳,口鼻」,令其靈肉分離,不知自身之存在,從而陷入無涯幻境。這時候,中術者即便目睹親身經歷,也會感到一片茫然,誤認是他人所為。這樣時辰一久,自然而然意識泯滅,以為自身已不復存在。「身、意」二識由此被封,「六識」也就蕩然無存。

    谷縝也幾乎受困,但他在「九幽絕獄」兩年,受盡幽寂之苦,以為石壁之後便是大海,故而憑著絕強意志,一心攻穿石壁逃生。只因這份記憶太過刻骨銘心,乃是他一生最黑暗的經歷,故此一見那獄中囚徒,立時與「他」心生共鳴,情懷激盪起來,猛然想到:原來一切幻象均是自身記憶。

    谷縝一旦認清自身,領悟本來,沈舟虛的秘術頓時被破,精神遭受極大衝擊,幾乎作法自斃,反為「五蘊皆空陣」所制。只可惜谷縝入迷太深,縱然沖透「眼,耳,意」三識,「鼻,舌,身」三識仍被封鎖,雖然能聽、能看、能想,卻不能嗅、說、動彈了。

    想到此處,谷縝恍然,姚晴也必是被這「五蘊皆空陣」困住,封閉「六識」,無怪乎僵如木石,就如活死人一般。

    沈舟虛施展「五蘊皆空陣」,大費心力,說了一陣,便閉目調養,洞中燈籠漸次熄滅,陷入沉寂黑暗之中。谷縝憤怒至極,在心裡將沈舟虛罵了千百遍不止,罵詞自也是千奇百怪,絕無一句重複。

    這樣過了數個時辰,洞外早鶯語晨,天色漸漸明亮起來,谷縝經過一夜折騰,亦覺睏倦難支,朦朦朧朧,睡了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耳邊傳來一聲清嘯,如風激浪,沖決而來。谷縝陡然

    驚覺,張眼一瞧,四下景物悄然生變,日正當空纖雲不流,風物瀟灑,泉石通明,不遠處,一座高峰凜凜如撐天石柱,穿入白雲之中,不知通向哪裡。

    沈舟虛坐在峰前,閉目如老僧入定,五大劫奴在他身後或站或坐數十名天部弟子則站立數行,垂手恭立。

    那嘯聲越來越近,陡然停歇,林中金光閃過,狄希穿林而過,手中提著一人,赫然便是沈秀,狄希跳上一塊巨石,一手按腰,朗朗笑道:「沈天算多年不見,可無恙否?」

    沈舟虛張開雙眼,看見沈秀,目有訝色,亦微微笑道:「狄龍王風采如故,可喜可賀。」

    谷縝聽得吃驚,暗道:「莫非我睡了一日一夜,一覺醒來,已是雙方比鬥之時?」原來他「身」識被封,顛簸起伏一律不知,舌識被封,飢餓感覺也絲毫不覺,沉睡了一日一夜,竟不知光陰流逝。

    忽覺有目光射來,轉眼望去,只見狄希正盯著自己,雙眉忽挑,將沈秀穴道一掌拍開,厲喝道:「滾吧!」沈秀望著沈舟虛,滿臉羞慚,低了頭,猶豫不前。

    沈舟虛皺眉道:「狄龍王這是何故?」狄希笑道:「島王托我先來一步,告知足下:『谷神通平生磊落,從不捉拿他人妻子,脅迫於人。』」

    沈舟虛眼神一變,耷拉眼皮,沉默片刻,驀地嘿然一笑,冷冷道:「好個谷神通,這麼輕輕一句,卻比罵上千萬句還要厲害。」他抬頭掃了沈秀一眼,淡然道:「你過來吧。」

    沈舟虛冷笑一聲,道:「九變龍王何等人物,即便孤身前來,又豈是你能殺得了的。」他公然說出,狄希微微一愣,沈秀卻是滿臉漲紅,心中羞怒難當。沈舟虛將手一揮,冷冷道:「谷神通故作大方,無非罵沈某陰險小氣,也罷,他將犬子還我,我也將他的活寶兒子給他。未歸,將這姓谷的小子送上去。」

    燕未歸應了一聲,提起谷縝奔上前去,將近之時,忽道:「接著。」將谷縝高高拋起,高高抬腳,如蹴鞠般將谷縝挑了過去。

    狄希只覺谷縝來勢沉猛,分明暗藏「無量足」的驚人腳力。當下微微一笑,左腳一挑,將谷縝挑得正面盤坐,右腳探出,竟如踢皮球一般,將谷縝挑了三下,方才嘻嘻一笑,放在地上。

    谷縝心急,心中大罵:「反了反了,兩個王八蛋,竟將你們老子當作球踢?回頭你們的狗爪子一定要爛,爛到肚腸裡……」可惜只能暗罵,無法出聲,谷縝幾欲發狂,眼珠亂轉,透出癲狂神氣。

    狄希見他神色怪異,渾身僵直,不覺心生訝異,運掌按在谷縝後頸,內

    力繞其經脈一周,卻不覺穴道受制的跡象,想了一陣,忽而笑道:「沈舟虛,你弄了什麼玄虛,還請指點一二,也讓狄某長長見識。」

    沈舟虛冷冷道:「大夥兒只是換人,一個換一個,人是活的便成,至於別的,卻不是沈某的事情。」

    狄希烏眉斜飛,星眼光轉,倏爾笑道:「好個沈瘸子,真有你的,不但吃不半點虧,還老想佔便宜,不但佔便宜,還要佔得有理,嘖嘖,如此做人,叫人齒冷。」言畢將谷縝放在一邊,盤膝而坐,靜靜養神。

    沈秀深知沈舟虛的手段,瞧見谷,姚二人情形,已猜到其中緣故,眼見姚晴就在近旁,伸手可及,不覺心花怒放,血脈賁張,若非老父在前,不敢造次,必然一把摟過,親憐熱愛,飽餐秀色。

    沈秀正自望著佳人,綺思綿綿,神為之飛,忽聽得一陣琴音悅耳,遠遠傳來,轉眼望去,茂林中忽地縱起一人,竟然高出林表,藍衣閃亮,長髮飄飄,不是葉梵是誰。又見他一縱之後,竟不下落,穩穩盤坐半空,手足不動,身子卻如風馳電掣,向這方急速飛來。

    沈秀瞧得目瞪口呆。要知道,當世高手中,除了左飛卿,無人能夠凌空不墜,即便是風部神通,也需要結髮成傘,倚仗風力,如葉梵這般一無所借,盤空飛行,委實可驚可畏,有如天人。

    葉梵來勢奇快,須臾鑽出林外,現出全身。沈秀這一看清,不由恍然大悟,暗罵自己愚蠢。原來葉梵下方竟有四名少年男子各踩高蹺,高蹺走得十分整齊,同齊同落,一步數丈。四人下踩高蹺,肩上抗著一副朱紅步輦,葉梵盤坐輦上,左顧右盼,得意洋洋。剩下的四名少女騎馬尾隨,鼓琴弄笙,奏樂助威。只因被樹林擋住視線,方才眾人不見轎夫,只見葉梵,乍一瞧,還以為他真的凌空飛來,均是吃了一驚,此時無不啞然失笑。又見那四名扛輦少年雖走高蹺,卻是步伐如一,奔走穩健,即便跳躍飛縱,肩上步輦也不顛簸,葉梵端坐其上,全無起伏。足見為了這麼一個小小噱頭,主僕五人也費了無數心思。

    看到沈舟虛,葉梵冷笑一聲,高叫道:「沈瘸子,你膽子不小,不但來了,還來得挺早。」

    沈舟虛淡然道:「沈某一介廢人,卻也不是無膽匹夫,谷神通武功雖高,卻也不過是凡夫俗子,既然如此,又有什麼不敢來的?」

    葉梵素性驕狂,唯獨將谷神通視為神明,聞言臉色陡沉,喝道:「停。」下方四人陡然停止步,葉梵潛運內勁,傳到高蹺下端,哧哧數聲,八支高蹺齊刷刷插入土中,有如八根細長木樁,將五人穩穩托住。

    葉梵見眾人均有訝色,心中得意,哈哈笑道:「沈瘸子你有膽無膽,島

    王來了便知。嘿嘿,只不過萬歸藏一死,西城卻真沒人了,什麼八部九部,都是一群不堪入目的廢物。就好你沈瘸子,沒有輪椅,就不會走路,連三歲的小兒都不如,虞照名為帝子,不像皇帝的兒子,卻活像一個叫花子,像樣的衣服也沒有一件。左飛卿倒有點意思,只可惜獨來獨往,很是淒涼。至於仙碧那個娘兒們,更是不足掛齒了,一身紅衣裳土裡土氣,就似一個鄉下來的蠢丫頭。何如我東島群雄,神通蓋世,聲勢□赫,威風八面,你瞧瞧這踩高蹺的轎子,嘿嘿,自古以來,皇帝老子也沒坐過。」

    他先將今次迎戰的西城高手盡情挖苦了一通,繞了老大一個彎子,最終仍是為了自吹自擂。正自唾沫飛濺,西邊林子裡忽地湧出一團如雲白氣,掠到近前,呼啦啦竟是千百紙蝶。

    葉梵嘿的一聲,揮掌掃出,先一記「陷空力」,再一招「渦旋勁」,群蝶為他真氣牽引,繞他旋轉起來。葉梵又喝一聲,正想發出「滔天氣」,將那紙碟盡數震碎,不料蝶群忽地一分為二,一群繞著葉梵,另一群卻向四名扛輦少年掠去。葉梵急出掌力阻攔,不料那紙蝶忽東忽西,葉梵掌力一來,便即散走,掌力若去,復又乘虛潛入,但卻並不割傷那四名少年,只在其頸上,腋下等處撓動。

    那四人為防步輦動搖,挺直腰身,氣貫雙腿,分毫不敢亂動,此刻但覺奇癢難忍,也一個個瞪眼歪嘴,扭著脖子苦撐。支撐了約摸數息工夫,其中一個率先支持不住鼻子裡噗的一聲,真氣盡洩,另一人緊隨其後,哈地笑出聲來,剩下兩人大受感染,雖不致發笑,也是蜷手蜷腳,帶得那步輦東西搖擺,上下起伏,如坐海船也似。

    眾人本以為葉梵勢必坐立不穩,墜下輦來。不料他竟如粘在輦上,任那步輦如何搖晃起伏,始終一動不動。不知底細的自然驚奇,稍有見識者,便看出葉梵是以「陷空力」吸住步輦,只要步輦尚在空中,他便不會向下墜落。

    忽聽嗖的一聲,林子裡一枚石塊比箭還疾,直奔葉梵。狄希見狀,長袖疾拂,將那石塊掃開。誰料他長袖方出,林中烏光再閃,一枚黑泥丸後發先至,搶在石塊之前。

    狄希沒料到那石竟是誘敵,泥丸才是殺招,不由得神色一變,左袖如電射向泥丸。誰知袖勁方到,泥丸中彷彿事先藏了火藥,噗的一聲,紛然迸散。狄希一袖掃空,只見得殘泥如箭,疾雨也似罩向高蹺。剎那間,木棍斷裂聲密如連珠,八根高蹺節節寸斷。那四名少年再也停留不住,撒開步輦,啊呀呀大叫著摔了下來。

    葉梵極好面子,至此窘境,仍不肯失了風度,竟而憑著一口真氣,牢牢吸住步輦,令其不致下墜,而在半空中不時變化方位,蕩蕩悠悠,有如一片落葉飄然墜地。


正文 第36章
正文 第36章

    雖未出醜,高蹺抬轎的絕好創意卻被破壞無餘。葉梵憤怒至極,雙眉陡挑,引頸怒嘯,啾啾昂昂,怪聲迭起,迥非任何音樂人聲,禽言獸語。那聲音也非極響,卻傳遞至為遙遠,四面山峰嗡嗡迴響,似也隨之搖晃起來。

    不一時,眾人裡修為較低者,便覺那怪聲越來越高,越發尖細,銳如鋼錐,直貫腦門,禁不住緊捂雙耳,口鼻呻吟,臉上流露痛苦之色。這其中谷縝尤為難受,他內功平平,難以抵擋這陣怪聲,但偏偏身識被封,不能伸手掩耳,只覺那聲音穿破耳鼓,直插腦門,當真痛不欲生。

    這時間,忽聽一聲驟喝,有如晴天霹靂,山鳴谷應。這一喝時機把握極巧,正當葉梵換氣之時,那怪聲被震得一蕩停了一瞬。谷縝頭腦頓時一清,難受感也減輕大半,忽聽沈舟虛輕輕歎道:「鯨歌天雷,同源異途,『西崑崙』祖師地下有知,見這一番爭鬥,不知該當作何感想?」

    「鯨息功」本是模仿巨鯨呼吸所創,由此衍生的「神鯨歌」絕似鯨魚鳴叫,驚心動魄,奪人心志,有欺風嘯海之威。「天雷吼」卻是雷部神通,全憑一口元氣,修煉時,手腳不動,只憑驚雷一喝,將九張懸在空中的黃紙同時喝破,才算成功。是以這門神通在打鬥中突然使出,往往能將對手耳鼓一聲喝裂,致其癲狂。

    這兩門神通,均是「西崑崙」梁蕭所創,分別流傳東島西城,兩百年來,雙方高手仗此神通,針鋒相對,比拚了不知多少次。是以沈舟虛回顧源頭,再瞧眼前,不由得發出莫大感概,狄希也聽在耳裡,笑道:「西崑崙武功雖強,卻是一個無信小人,反覆無常,算不得什麼了不起的人物。西城上下將之奉若神明,委實可笑。」

    沈舟虛笑道:「這麼說,狄龍王便是大仁大義的有信君子了?」

    狄希淡然道:「君子二字愧不敢當,但卻不算無信小人。」

    沈舟虛笑道:「那麼杜若芫小姐也這樣認為?」狄希愕了愕,笑道:「誰是杜若芫?可否名示。」沈舟虛漫不經心地道:「杜若芫是清河杜家的小姐,兩年前不婚而孕,為父母懲戒,投水而死,至死也不肯說出姦夫是誰,你說奇怪不奇怪。」狄希道:「這與我何干?」沈舟虛目不轉睛,望他一眼,笑道:「狄龍王說無干,那就無干。」狄希哼了一聲,眼中掠過一絲陰雲。

    談笑間,「天雷吼」連發三次,「鯨息功」亦被震散了三次。葉梵嘯聲不暢,驀地焦躁起來收了怪嘯,大喝一聲:「姓虞的,給我滾出來。」

    一聲長笑,林中並肩邁出三人。虞照大步如飛,虎目電射;左飛卿逍遙如故,衣不沾塵。仙碧卻是紅衫鮮亮;娉娉裊裊,懷抱北落師門,貓如雪,衣勝火,紅白交輝,醒目至極。

    谷縝見虞照如此風采,知他必然傷癒,心中亦為他高興。

    虞照尚未走近,忽地哈哈笑道:「葉兄神通蓋世,聲勢□赫,不但坐轎子的本領與眾不同,下轎子的姿勢也與眾不同。別的人下轎子都是雙腳落地,你卻是屁股落地辟里啪啦,威風八面,別說皇帝老子,就是他老子的老子也比不上。哈哈,就怕抬得高,摔得重,這一下坐得屁股開花,不太好看......」

    左飛卿淡淡地道:「胡說八道,屁股也能開花麼?」

    「怎麼不開?」虞照笑道「若不信,大可讓葉兄脫了褲子給大家瞧瞧,他若不脫,就是心虛......」

    左飛卿道:「他是人,又不是畜生,哪兒能隨便亂脫褲子?」虞照笑道:「是啊,他是人,又是畜生,哎喲,他不是人,又是畜生,啊哈,又說錯啦,應該是,他不是人,又不是畜生,咦,那是什麼呢?」

    左飛卿冷冷道:「還用說麼,自然是畜生不如了。」

    他二人一個嬉皮笑臉,一個冷淡漠然,一熱一冷,極盡挖苦之能事。葉梵臉上陣紅陣白,驀地跳將起來,怒道:「耍嘴皮子算什麼本事?有能耐的,一拳一腳,分個高低。」

    虞照笑道:「你要找死,還不容易,且待我了結一件事,再與你囉嗦。」說著轉過身來,注目谷縝,冷冷道:「狄希,你對他做了什麼?」

    狄希笑道:「不關我事,都是沈瘸子做的好事。」虞照微微訝異,轉眼看向沈舟虛,忽見姚晴的情形與谷縝近似,不由皺眉道:「沈舟虛,你做了什麼事?」

    沈舟虛冷冷道:「師弟一貫自高自負,聰明絕頂,難道不會自己瞧麼?」虞照目有怒色,重重一哼,一猱身,掠向谷縝。狄希微微一笑,雙袖齊出,如兩中金光長劍,攔住虞照,。虞照瞠目大喝,掌心藍光縈繞。

    忽地身影一晃,攔在狄希身前,只聽葉梵厲喝震耳:「雷瘋子,你的對手是老子,別弄錯了。」一喝出口。兩道人影攪在一起辟哩啪啦,旋風般對了二十餘掌,電光真氣,奔流四溢。

    左飛卿見狀,眉頭微皺,忽一晃身,飄然上前,掠向姚晴,一伸手,交她扣住。沈秀怒道:「狗賊你敢……」話音未落,左飛卿大袖一拂,一股強風灌入沈秀口鼻,沈秀頓時出聲不得,後面的話盡被堵了回去。左飛卿再一拂袖,飄身後掠,冷冷道:「臭小子,沈舟虛沒教你禮數麼?」

    沈秀瞪著姚晴,鋼牙緊錯,面皮漲紅。沈舟虛忽地微微一笑:「不打緊,讓他奪去,也無用處。」

    沈秀先時見姚晴被擒,原本欣喜欲狂,誰料得而復失,恨得牙癢,怒形於色。聽了沈舟虛之言,方覺失態,他色心雖重,卻也不便在父親面前表露太過,當即哼了一聲,低頭不語,心中卻疾轉念頭,想著如何奪回姚晴。

    仙碧手把姚晴脈門,查探時許,不覺心疑:「不是點穴,也非中毒,體內一切如常,卻是什麼緣故?」她猜測不透,忍不住道:「沈師兄,這是怎麼回事?」

    「也沒什麼?」沈舟虛淡淡地道,「不過是封了她六識罷了。」仙碧臉色大變,細看姚晴,果然是六識關閉的徵兆,不由又問道:「那麼谷縝呢?」沈舟虛微笑點頭,並不言語。

    仙碧不覺心頭一亂,她也曾聽母親說過,沈舟虛天生奇才,獨創了一種奇法,能用劫奴神通,封閉對手六訓,玄妙至極。谷,姚二人均是心志堅強,按理說不應該墮入術中,不料雙雙遭了沈舟虛的毒手。只因這法子源於施術者的精神,一旦成功,便叭有施術者能夠解開,別人的武功再高,見識再博,統統無用,細想起來,竟與煉奴頗為近似。

    想到這裡,仙碧咬了咬牙,冷冷道:「沈師兄,你接了小妹的乙木令牌麼?」沈舟虛笑道:「接了。」仙碧正色道:「你既然接了乙木令,還封她的六識,豈非不將地部放在眼裡。」

    沈舟虛笑道:「她又何嘗將我天部放在眼裡,一來便向我討天部的祖師的畫像,蠻橫至極。若不是瞧地母的面子,我定要先逼她交出七部畫像,再取她性命,而今封閉她的六識,不過是怕她胡亂說話,洩露我西城絕密。」

    「你有這樣好心?」左飛卿驀地冷冷道,「只怕是想獨佔八圖秘密嗎。如今這六識唯有你能解開,任何人將這女子奪走,也如得到一件無生死物,沒有半點用處。這麼一來,天下除了你沈舟虛,就無人能夠得到八圖之秘了。哼,計策雖然陰毒,卻有一個大大的破綻。」

    沈舟虛笑道:「什麼破綻?」

    左飛卿一拂袖,按在姚晴頭上,秀目中殺氣湧出,冷冷道:「我若將她一掌斃了,你又如何?」沈舟虛目光一閃,笑道:「你捨得?」左飛卿道:「怎麼捨不得,『八圖合一,天下無敵』又怎樣,左某偏偏不感興趣。」

    沈舟虛笑道:「那麼仙碧師妹為何要用乙木令阻我傷她呢?」左飛卿微微一愣,望著仙碧,白眉微蹙。

    仙碧尋思道:「姚晴六識被封,不知飢渴,故而不能飲食,不知明暗,故而不知天日,不能思索,故而心竅不開。我若將她留下,要麼飢渴而死,要麼永沉迷途,喪心而亡。她不但是陸漸的至愛,心中更藏了祖師畫像的秘密,若是死了,畫像秘密失傳,不只對不起陸漸,更對不起西城先代祖師。」

    她猶豫半晌,一晃身,抱著姚晴,送到沈舟虛車前,正色道:「沈師兄,記得你方纔之言,但瞧家母面子,不要害她。」

    沈舟虛一笑點頭,方要答話,忽聽葉梵一聲大喝,跳了開去,高叫道:「姓虞的,你我交手不下十次,大家都沒佔著便宜。拳來腳往,無甚意趣,今日不如換個比法。」

    虞照道:「怎麼比?」

    葉梵冷哼一聲,轉眼望去,林木參天,鬱鬱蔥蔥。天柱山中多的是千年古松,繁枝密柯,如翠雲寶蓋,籠罩數丈。葉梵一指那松林道:「你我各縱神通,從這些樹上伐木取材,搭成兩座擂台,長寬十丈,台高一丈,檯面平整,木樁上下得有樹皮枝丫殘留,誰先搭好誰便勝出,敗者引掌自盡,你看如何?

    虞照失笑道:「你這廝總是異想天開,先是踩高蹺,如今又讓虞某陪你作木匠?」葉梵道:「你不敢?」

    「放屁."虞照冷笑道。」這世上得事還沒有虞某不敢做得。」

    二人對視一眼,募得同時奔出,各揀一株老松下手。葉梵左使「滔天*(不好意思,這字我不認識)」右使「陷空力」,左推右收,那課合抱粗得老松吃不住兩股大力前拉後扯,喀嚓一下,齊根而斷。

    眾人見狀,無不大驚,葉梵募地大喝一聲,將老松舉起,轉用「生滅道」雙手一搓,鋼鱗鐵甲似的古松老皮隨他掌力所致,寸寸剝落,粗細枝丫如雨墜下,轉眼間,一株百年老鬆化為雪白光亮得粗大原木。

    「呔。」葉梵又喝一聲,圓木向下一頓,「漩渦勁」展開,那木柱有如一根極大得鑽子破土而入,攪得泥土翻飛,霎時入地六尺,地面上僅餘丈許木敢,白亮亮筆直矗立。

    斷木,制樁,打樁入地,前後不過盞茶功夫,如此大力神速,端的震驚當場。

    一聲悶響,啞如輕雷,空中白光閃動,一根松木樁如霹靂天降,噗的一聲插在數丈之外,入地五尺。

    葉梵面色微變,轉眼一瞧,卻見虞照拍手大笑,這根木樁竟是他凌空擲來的。忽又見他轉身揮掌,右手射出一道白色煙光,如龍如蛇,繞上一株百年古松,煙光過處,松根處倏爾焦黑,虞照左掌突出,橫擊樹幹,喀嚓一聲悶響,松樹折斷,枝丫樹皮如遭火焚,轉瞬枯朽,被虞照輪掌一削,簌簌而落,露出白生生一段樹幹。

    原來,"雷音電龍"也分陰陽兩種,陰靜而陽動,陽龍即是那道如龍煙光,來去倏忽,毀傷物類,若有形質,聲勢□赫,陰龍則潛默無形,蘊於人體之中,十步之內,能與陽龍遙相感應,主宰陽龍的走向,令其不致失控。只因陰龍蘊於人體,不能離開宿主,但其威力卻是極大,運之手上,焚木裂石,勝似刀斧,抑且隨心所欲,只焚松鱗繁枝,不傷老松主幹。

    原來,"雷音電龍"也分陰陽兩種,陰靜而陽動,陽龍即是那道如龍煙光,來去倏忽,毀傷物類,若有形質,聲勢□赫,陰龍則潛默無形,蘊於人體之中,十步之內,能與陽龍遙相感應,主宰陽龍的走向,令其不致失控。只因陰龍蘊於人體,不能離開宿主,但其威力卻是極大,運之手上,焚木裂石,勝似刀斧,抑且隨心所欲,只焚松鱗繁枝,不傷老松主幹。

    園木削成,虞照扛起樹幹,橫轉兩轉,喝聲"去",那數百斤的園木竄起十丈,在半空中畫一個半圓,直插入地,和第一根木樁相距丈許,遙遙相對。

    眾人暗暗稱絕,虞照雖沒有「渦旋勁」磚木入土的神通,但陰龍附體,力大無窮,故將松木高高攬起,借其自身重量,樹立成樁。

    兩人各顯神通,木樁接二連三豎將來,不多時,兩方擂台儼然成形,木樁林立,四四方方,輔上木板即可成功。

    二人以生死為注,各將內力催發至極,木樁樹好之時,然是旗鼓相當,均又運掌成風,斷樹分木,將樹幹剖成木板,以木楔子一塊一塊,釘在樁上。

    葉梵見虞照神通運轉自如,始終不落下風,心中不由急躁起來,暮地撥起一根木樁,奮力擲出,轟隆一聲,虞照所設擂台,頓時坍塌一角。

    虞照驚怒交迸,喝道:「狗王八使炸?」亦撥一根木樁擲出,葉梵已有防備,抬手將飛來木樁接住,哈哈笑道:「多謝多謝。」他擲出一根木樁,台基便少了一根,虞照擲來木樁,恰好補齊先前之數。

    正自得意,不料虞照出手奇快,第一根才出,雙手早已各撥一根園木,嗖嗖擲來,較之第一根來得更快,抑且一射東邊,一射西隅。葉梵分身乏術,擋住東邊一根,卻聽轟隆一聲,西邊木樁倒了大片。葉梵大怒,手中園木如雷霆擲出,正與虞照第四根木樁撞上,兩根園木凌空交纏,聲如悶雷,齊齊斬成四段。

    兩人雷霆火性,一旦打出火起,頓將比鬥初中拋到抓哇國去了,哪還管什麼擂台不擂台,紛紛撥出木樁,擲向對方,空中一時間巨木亂飛,蔚為奇觀,巨響聲聲,數里皆聞。左飛卿旁觀片刻,轉眼盯著狄希,淡然道:「看戲不如演戲,你我二人這樣瞧著,未免無趣。」

    狄希笑道:「君侯出題,狄某當附驥尾。」

    左飛卿道:「九變龍王亦是倜儻之人,對這等蠻牛大戰,想來也很不屑。」狄希瞥一眼戰場,莞爾道:「這麼說,君侯胸有成竹了。」

    左飛卿微微瞇起雙眼,仰視雲中孤峰道:「柱擎天,萬岳歸宗,偌大天柱山,以著大柱風為最,你我不妨以此為注,先登者勝,如何?」

    狄希道:「恭敬不如從命。」

    兩人口中溫文對答,身形早已略出,兩道金白光芒,風逐雲飛,向天柱峰狂奔而去。左飛卿尚未抵達峰下,倏地白髮怒張,凌風而起,雙袖向後一甩,身法轉疾,逕向峰頂掠去。

    飄飄蕩蕩,升起約有數丈,眼角邊金芒忽閃,電射而來。左飛卿閃身讓過,放出一團風蝶,那金光早已縮回,將風蝶衣拂而散,耳聽得狄希朗朗長笑,一道金色光華,從身旁疾擎而上。

    左飛卿定眼細瞧,狄希長袖疾舞,纏繞崖壁上的凸石孤松,一纏一繞,便升起丈許,如此雙袖輪換,如壁虎游龍,奔騰之上,一眨眼的工夫,變將左飛卿拉下數丈。

    這套登山本領,乃是九變之一的「倚天變」,任是何種倚天絕壁,狄希憑著一雙長袖,均能攀越如飛。左飛卿見狀,好生之心陡起,發出一聲清嘯,風勁所致,滿頭白髮繃得筆直,如一片飛羽,身子幾與山峰垂直,腳踏絕壁,如履平地,同時揮出紙蝶,如一團雲氣,繞著狄希從橫飛舞,狄希分出一邊長袖對敵,攀登之速,卻不稍減。

    越是攀上,山勢越是險惡,頑石重重,寸草難生。村著灰鐵色的石壁,兩大高手有如兩點彈丸向峰頂勁射。險絕人寰,彷彿隨時都有下墜危險,下方眾人舉頭仰望,無不膽戰心驚。

    初時狄希借雙袖之力,奔騰如箭,但隨山勢所高,罡風漸厲,刮得狄希身形搖晃,去勢為之一緩。但風部神通,風力越大,威力越強,才過峰腰,左飛卿已借風勢,超越狄希。

    狄希見狀,急喝一聲,長袖束緊,尖槍般向上疾刺。左飛卿一一閃過,不住放出風蝶,劈頭蓋頂,壓得狄希不能全力而上。兩人一個上升,一個停滯,此消彼長,狄希漸被落下,左飛卿卻乘著一陳旋風,身如陀螺,滴溜溜迎風上游,逼近峰頂。

    忽地身後勁風陡疾,左飛卿不及掉頭,反掌掃出,托的一聲,掃中拳頭大小一枚石頭。左飛卿掌骨欲裂,半個身子也似木了,低頭俯視,只見狄希又自絕壁上扒下一塊尖石,身子扭曲,彎如弓背,長袖繃直,勁似弓弦,長袖倏地一放,那塊尖石疾如箭鏃,嗖地一下,破空射來。

    左飛卿吃過苦頭,此番不敢托大,匆匆閃過,尖石帶起一股疾風,

    刮面生痛。狄希得了勢,不住屈身若弓,發出矢石,勁疾無比,殊難抵擋。這一招正是九變質一的「缺月變」,取其彎弓如月之意。左飛卿應付艱難,只得召回風蝶,周防自身。狄希少了風蝶壓制,急速上行,漸漸逼近。

    兩人且鬥且行,漸近峰頂,一時間流雲纏繞,白霧蒸騰,張眼不辨景物,只聽得四周罡風怒號,有如千軍萬馬縱聲齊呼,其間隱隱夾雜對手上竄破空之聲,一時間再也顧不得阻攔對方,各自足神通,奮力攀升。

    雲更濃,風更厲,兩人忽見上方霧氣中,影影焯焯有人晃動。剎那間,二人均以為對手搶在前方,此刻離頂已近,勝敗生死,只在眼前,於是想也不想,「太白劍袖」與「風蝶之術」同時出手,擊向那人。

    忽聽「光」地一聲,上方那人驟然遇襲,訝然出聲。左/狄二人聽那聲音淳厚異常,並非對手,心中均是一般念頭:「峰上還有別人?」又聽那人唔了一聲,竟似並未受傷,二人不覺駭然:「來的是什麼人物?」

    倏爾清風襲來,四周上下忽變明朗,蒼松怪石,歷歷可見。左飛卿眼看峰頂在望,飄身一縱,登頂而上,側目望去,狄希也幾乎同時抵達,不覺忖道:「斗了半天,竟是平手……」目光一轉,忽見峰頂一塊巨石旁,靜悄悄立著一個寬袍漢子,年過四旬,眉如飛劍,容貌英挺絕俗,眉宇間卻是不勝蕭索。

    左飛卿心神震動,疾向後掠,紙蝶呼啦一聲,自雙袖急湧而出,有如兩大團雲霧,合而為一,籠向那人。

    那漢子劍眉一挑,大袖拂出,帶起一股小小旋風,形如羊角,激起淡淡塵土。那蝶群伴著罡風,來勢原本猛惡,但被那小股旋風一攪,倏爾頓住,紙蝶隨著旋風,滴溜溜就地打轉,竟不能再進半分。

    寬袍人從大袖中探出一隻手來,他容貌剛毅,手卻瑩白修長,宛如羊脂玉雕,食指忽屈,輕輕彈中近身處一隻紙蝶。那紙蝶輕輕一顫,波的一聲,化為齏粉。緊接著,有如瘟疫蔓延,由第一隻紙蝶起始,四周紙蝶次第粉碎,轉瞬間,數百隻紙蝶化為朵朵白煙,被山風一卷,消失得乾乾淨淨。

    左飛卿蹈空凌虛,臉上血色也無,方纔他情急之下,將身上紙蝶一隻不剩盡數放出,誰知竟被此人一招破去,以左飛卿之孤傲,也不由神為之奪,魂為之驚。

    狄希長笑一聲,撫掌道:「島王神功,誰人能敵?」

    那寬袍人正是谷神通,聞言笑而不語。狄希又道:「島王怎麼來的?」谷神通淡然道:「遠遠瞧見你二人登山,心有所動,便來瞧瞧。」

    左飛卿聞言更驚,谷神通先見而後登,卻能後發先至,搶先趕到峰頂,方才自己二人同時向他出手,又被他輕易化解。一念及此,不覺背生冷汗,轉身便要下山。

    身形方動,右腕驀地一緊,耳聽谷神通笑道:「既要下山,不妨同行。」

    左飛卿自負身法迅捷飄忽,當世無雙,不料谷神通渾如鬼魅,瞬息近身,竟然毫無所覺。情急間,左飛卿左掌飄飄,翩然拍出,白髮亦是屈直無方,刺向谷神通面門。谷神通口中笑道:「何苦如此?」掌袖齊飛,化解左飛卿三十餘掌,拂開白髮九輪纏繞,左手卻始終緊握左飛卿右腕,決不鬆開。

    左飛卿將白髮化為武器,「白髮三千羽」無法施展,霎時間,兩人如隕石星墜,向下疾落。左飛卿掌法、腿法、白髮,手段用盡,均被谷神通輕描淡寫,一一化解,有生以來,左飛卿第一遭生出技窮之感,眼看山壁松石如箭後射,下方大地越逼越近,一眨眼,距離峰底不足百丈,一片驚呼聲從山下傳來,其中似有仙碧的叫喊聲。左飛卿低頭望去,一點紅影奔馳如電,向著這方掠來。

    「她心裡終究是還有我的。」霎時間,左飛卿心頭一酸,似喜還悲。他心性一貫淡泊,此刻不知怎的,心中水鏡也似,有生以來的種種悲歡離愁有如夢幻虛影,如電而逝,一時間倍添傷感,抬眼仰望,天穹如一整塊蒼青色的玻璃,明鏡皎潔,浮光微動,白雲如細羽綴成,靜蕩蕩流過天際。靜聽流風,臥看閒雲,本是他生平極愛,然而此時此刻,望見風雲,卻不由悲起來。

    忽聽谷神通輕輕一笑,說道:「你想於我同歸於盡?」左飛卿心頭咯登一下,未及轉念,便覺一絲暖流由谷神通掌心透入經脈,左飛卿運功抵擋,不料「周流風勁」遇上那股暖流,竟如冰雪向火,盡被化去。霎時間,那暖流疾行如箭,嗖地鑽入左飛卿丹田,就如一點火星落入乾柴堆裡,砰的一下,左飛卿丹田處騰起一股熱氣,所練風勁受了激發,不由自主循著經脈衝上頂門。左飛卿頭皮一震,滿頭白髮自行張開,將谷、左兩人雙雙承住。

    左飛卿本已存有死志,要和谷神通同歸於盡,為西城除去這個絕世強敵。誰料谷神通不知用了什麼法子,非但看穿了他的心意,更洞悉其真氣運行,以絕頂神通,將一股真氣打入左飛卿體內,反客為主,強行驅使「周流風勁」,讓左飛卿不由自主使出「白髮三千羽」。

    蕩蕩悠悠,兩人並肩攜手,飄然墜下,不似仇敵,倒似一對摯友。仙碧先前從下方瞧見左飛卿神情,心中不安,隱約猜到他的心意,情急間趕將過來,望見如此情形,微覺錯愕,方欲上前,忽聽谷神通大笑一聲,撒開左飛卿的手腕,朗聲道:「夢塵公有子如此,理當含笑九泉。」

    左飛卿一愣,道:足下見過家父?谷神同點了點頭,歎道:我年少時曾與他有過一面之緣,令尊風采清絕,令人傾倒。當年他有心化解東到西城的恩怨,親來東島,與家伯父深談,原本已經成功,不料返回西城,便為萬歸葬所算,含恨仙逝。

    左飛卿聽了,回想前事,不覺默然。原來西城東島百年爭鬥,傷亡慘重,雙方有識之士漸漸感覺,怨怨相報,永無了時,漸漸有了主和一派。左飛卿之父左夢成績是主和派中最為積極者,被選為城主之後,便向東島休戰示好。恰逢谷神通伯父谷瑗陽登上島主之位,亦主和談,得知他的心意後,要期望東島一晤。

    當時西城中,戰和兩派上有爭議。左夢陳力排眾議,前往東島,與谷遠揚一見如故,長談一夜,決意中介百年來仇殺,並且換劍為盟。左夢陳將梁思琴留下的一口白玉劍增與谷遠揚,谷遠揚則以震島之寶——鏡天花鏡元所留的太阿古劍相贈。東島眾人眼見雙方百年恩怨終得善果,大都如釋重負,歡欣鼓舞,一百條大船傾島而出,浩浩蕩蕩,將左夢成送歸中土。

    左夢成心願得償,喜樂無極,攜和議返回西城,誰料就在他一去一回的功夫,西城之中已生巨變,萬歸藏妙參天道,神功大成,趁機聯合主戰的水火澤三部,軟硬兼施,注意壓服地雷風山四部。左夢成還在途中,西城已經易主。然而左夢成還蒙在鼓裡,返回西城,立時大會八部,宣佈和議

    就在大會之上,萬歸葬忽然發難,大吃左夢成背祖忘宗,出賣西城。左夢成其出身是錯愕,故意不理萬歸葬,只是詢問其他七部,不料要麼反對,要麼沉默,竟無一人贊同議和。左夢塵方知大勢已去,心中卻又不甘,立意斬舌頭,先用武力制服頭腦,其他協從之輩便容易對付。左夢塵本也是風部不世出的奇才,罕逢敵手。但千算萬算,算不到萬歸葬竟然參透周流六虛功,威懾八部,場上再無一人膽敢出頭,公推萬歸藏接替城主之威。

    左夢沉死後,左飛卿的母親叔父乃至兩位兄長,軍備萬歸藏藉故剷除。左飛卿一則年幼,二則地母溫帶憐憫,哭求萬歸葬,保全了他的性命。左飛卿親眷盡喪,孤苦無依,又是溫帶將他收留養大。左飛卿當日親眼目睹父親慘死,心知受了極大衝擊,從此落落寡歡,不愛言語,除了仙碧虞照再無朋友,但他在武學上悟性極高,兼之報仇心切,苦練不已,萬歸藏死時,他的神通已然小城,隨後返回f風部,技壓同門,成為風部之主。

    這段往事刻骨銘心,不堪回首,左飛卿心潮起伏,正要說話,只見白湘窯明艷嬌媚,款款而來,左首是施妙妙,姿容如玉,銀杉熠熠,通體若有淡淡光芒,右手則是谷萍兒,早換了一身淡墨衣裙,巧笑溫柔,媚態天然。

    仙碧澗這三女如此並肩而來,掩映流麗,奪盡天下麗色,不由得暗暗攢了聲好。

    谷神同聞聲,溫文一下,歉然道:有贏伯伯與明夷兄弟守護,我便不在,想也無甚關係。

    贏萬城氣色灰敗,顫巍巍拄著枴杖,由明夷扶著,隨在三女身旁,唯那艷光映襯,尤顯得精神盡去,僅於一具軀殼,苦笑道:島王

    ……島王太抬舉老朽了,我這把老骨頭若不丟在天柱山,便已是萬幸了。

    谷神同一笑,正要說話,谷萍兒步子一疾,已奔到近前,挽住他手,咯咯笑道:是啊。營爺爺這麼老了,明叔叔又冷冰冰的,哪裡像爹爹,人又俊,脾氣又好,武功更是天下無敵,由你陪我們,才算威風呢。

    谷神同笑道:你就知道說好話,我哪有你說得好,谷萍兒笑道:我說得還不夠好,爹爹比我說得還好十倍呢。谷神同不禁莞爾,捏捏他瑩白尖翹的鼻子,說道:你這丫頭,什麼時候學會拍馬屁了?谷萍兒笑道:你又不是馬,我才不拍你呢。

    谷神同做勢佯怒,方一瞪眼,忽又忍不住笑起來,此時白湘窯亦漫步上前,拉住谷神同衣袖,若嗔若笑,怨怪道:神同,你年紀也不小了,怎麼還是這麼嚇唬人,方才從山上跳下來,嚇得人家氣也喘不過來(雞皮疙瘩掉一地)

    谷萍兒伸出纖指,刮臉笑道:不羞不羞,馬這麼大年紀,還跟爹爹撒嬌。白湘窯白她一眼,笑道:媽老了,再不撒嬌,你爹爹都不記得我呢,只認得你這乖乖女兒,一心疼你,卻忘了還有一個妻子。

    谷萍兒掩口直笑,谷神同臉露尷尬之色,避開白湘窯勾魂目光(性生活不諧?)轉頭道:妙妙,明義。

    施妙妙明義齊聲應了,移步上前,谷神同淡然道:你二人好好看護夫人小姐和贏伯,待我了結幾件俗事。谷萍兒撅嘴道:爹爹要做事,萍兒就不能幫你嗎?

    谷神同笑笑,扶著她豐美秀髮歎道:乖乖的,在一旁瞧著,免得屆時誤傷了你。

    谷萍兒還要撒嬌,忽見谷神同笑容漸斂,目透瑞芒,頓時心頭一寒,知趣放手,與白湘窯退在一旁,母女二人嘴角含笑,小聲嘀咕,谷萍兒嘴裡說笑,目光卻有意無意,不是投向遠處的谷縝。

    谷神同笑道:左飛卿,我方才從後出手將你制住,你心中必然不服。

    左飛卿輕輕哼了一聲。谷神同道:原本夢塵公一代達人,深受我東島尊敬,你是他的獨子,我若傷你,於心不忍;仙碧實地母之女,向日谷某落難之時,她夫婦二人曾經網開一面,放我逃生;顧某銘感五內,日思報答;至於虞照,雷部中人大多嫉惡如仇,都是響噹噹的好漢,聽說他此次西來,大行天罰,許多宵小望風授首,連那昏君的欽差派來才華的元龍子也死在他手裡,掛在南京馬軍校場的旗斗上……

    話音方落,忽聽洪聲長笑,虞照高叫道:哪個在背後說我的閒話?說話間,忽得一掌逼開葉梵,一陣風奔將過來,兩手安腰,揚聲道:谷神同,前幾日輸給你,老子心中不服,你來得正好,今天再比一場,不死不休(當真好厚臉皮)

    谷神同搖頭道:谷某若要殺人,何必多說廢話。你三人均是西城小輩中的絕頂人物,前途無可限量,假以時日,必成大敵。天道無常,屆時谷某尚若不在,豈不是禍留子孫,遺算無窮嗎?

    左飛卿冷冷道:那麼島王有何高見?

    谷神同微微一笑,道:我的意思,只要你三人自廢武功,今後東島上下決不與你們為難。但若覺得自廢太難,谷某代勞,也無不可。

    左飛卿和虞照對視一眼,虞照墓地前仰後合,狂笑起來,左飛卿亦是莞爾,一抹笑意凝在嘴角,若有若無,雖為男子,卻有一種奇美(雖為男子,偶也好喜歡)。

    二人一個狂笑不禁,一個譏笑淡然。谷神同卻似一無所覺,背負雙手,笑著凝視地上一隻螞蟻,彷彿十分入迷。那螞蟻孱弱細小,背上一隻死蒼蠅比其大了數倍,螞蟻拖拽吃力,停停走走,行走極慢。

    眾人見他神色奇特,均覺詫異,虞照亦收了笑,目視著生平大敵,漏出好奇之色。谷神同注視片刻,忽得歎道:小小螞蟻,朝生幕死,卻為一隻死蠅所累,恁的辛苦。哎,上天造物,再也殘忍不過。

    說罷彎腰,輕輕將螞蟻背上死蠅拈起(好惡),螞蟻驟然失了拖拽目標,茫然打了個轉,纖足齊動,一溜煙的爬遠了。谷神同慢慢直起身來,輕輕歎道:其實這螞蟻也太笨,既然如此辛苦,索性放下,豈非更好?說到這裡,目視虞左三人,臉上帶著深深倦怠,螞蟻負的是不過一隻死蒼蠅,我們武學中人,背負的卻是武功,說起來,武功和這只蒼蠅,又有什麼分別?一旦有了武功,便要爭勝負,要爭勝負,便要傷人,傷了人,便有仇恨,有了仇恨,便起報復。浮生百年,彈指即過,一旦有了武功,便多出無窮負累,比這負蠅的螞蟻還要疲憊。既然疲憊,何不放下?」

    仙碧不覺莞爾,嬌聲道:「島王此言差矣,你勸別人放下,自己怎麼放不下?」

    谷神通流露出一絲苦笑,仰首望天,喃喃道:「別人不放下,我又怎麼放得下?」左飛卿淡然道:「既然都放不下,那也沒法子。」

    「不錯。」虞照也道,「仇恨也罷,復仇也罷,練了武功,躲也躲不開的,要來任他來,虞某決不放在心上。」

    谷神通微微皺眉,望天片刻,神色憂慮,忽道:「要起風了。」

    這句話如飛來橫峰,突兀絕倫,虞,左,仙三人一愣,忽覺涼意漫生,一陣微風撲面而來。

    谷神通指著附近一棵大樹,歎道:「這棵大樹,會被吹落六片葉子。」

    話音方落,微風轉疾,樹葉沙沙有聲,蕩蕩悠悠,落下六片樹葉。三人吃了一驚,左飛卿駭然尋思:「這人練了何等神通,竟能洞悉天地玄機?若真讓他說中,平白折了我方威風。當即暗捏功決,施展呼風之法,欲要引風動樹搖落樹葉,好讓谷神同無法說中。

    不了心法才動,谷神同已轉過頭瞧來,眼中含笑,墓地抬起一指,徐徐點出,不知為何,左飛卿只覺那一指雖慢,卻正正刺入周流風勁為最薄弱處,左飛卿連運兩次風勁,均是不能看出破綻,一時間不急多想,飄身疾退。

    谷神同笑了一聲大大跨出一步,那一指陡然轉疾,瞬息間,距離左飛卿眉心不過數寸。

    白光迸射,貓叫尖利。谷神通足下土壤拱起,化為一圈土牆,縛住雙腳。

    谷神通恩了一聲,頭也不回,反手虛抓,竟將射來的那條無形電龍抓住,那條白煙光若如活物,劈劈啪啪,在他手中扭曲幾下,倏爾消滅。

    谷神通飄然一縱,漫不經心踏上牆頭,那土牆尚未拱到最高,立時急劇下沉,平復如初,竟似被他一腳踏平

    「喵。」北落師門慘叫淒厲,仙碧真氣混亂,也似被這一腳踏散,俏臉刷地雪白,雙腿發軟,忽覺肩頭一痛,左飛卿白髮飄飄,拽著她生生提起,掠向半空。

    下來。谷神同一聲輕喝,左飛卿未看清他動作如何,谷神同便已搶到,手臂一長,攥住左飛卿左腳(占阿飛便宜!)一股無鑄真氣透脈而入,以破竹之勢直透丹田,左飛卿雙頰漲紅,幾欲沁出血來。

    咄。又是一喝,聲如雷霆,虞照拿住左飛卿右足足踝。一霎那,左飛卿白髮跟根直立,沖天而起,谷神同虎口劇震,倏爾脫手,不覺咦了一聲。

    左飛卿凌空提著仙碧,仙碧踏著虞照肩頭,虞照則握著左飛卿右腳足踝,三人連結成環,如沙雜耍一般。仙碧墓地低聲道:當心,這人神同奇怪,似能看出咱們真氣強弱,虞照,你還記得嗎,谷縝說過,他爹的武功叫做天子望氣談笑殺人。

    谷神同背負雙手,靜靜打量三人,臉上倦容揮之不去,他玄功神通,百丈方圓,落葉可聞,聽得這話,不覺微微一笑,歎道:天子望氣談笑殺人,那卻是抬舉谷某人了。說著邁開步子,跨出一步,這一步漫不經心,卻已越過丈餘。

    霎那間,虞照隨他邁進,亦飄退丈餘,三人姿態如故,卻未改變。左飛卿臉上火紅減退,慢慢恢復雪玉之色。

    谷神通目視三人,倏爾笑道:「風雷相薄,后土靈樞,風雷二主真氣融合,竟有互相催生的妙處,再以地部土勁為樞紐,轉化風雷二勁,去其戾氣,令其混成,如此連接成環,相生相融,委實難以克制。」他說著目視三人,面露微笑,閒適之意,有如觀花賞月一般。

    三人卻是汗如雨下,不知為何,谷神同的目光淡定,射將過來,卻似直入靈魂深處。

    忽聽谷神同:徐徐笑道:雷帝子性情剛明,但流於魯莽,以至於武功宏大有餘細微不足,奉軍後性情淡薄,但流連細處,進取不足,慣於批亢搗虛卻不能險中取勝。至於仙碧,總想事事求全,面面俱到,往往不能當機立斷,顧此失彼(說得好!天下好男人一個人佔著,忒討厭)世人生而有性,性化精神,精神化娶,你三人是什麼性情,練出的真氣也就是什麼性情,攻其心則破其氣,破其氣則攻其心………」


正文 第37章谷神 
正文 第37章谷神 

    他並不貿然出手,只是口中談笑,步步進逼,對面三個人卻是步步後退,卻又不敢變化當前姿態。他三人均是當世高手,見識極高,

    方才交手,已看出幾分奧妙。敢情古神通的「天子望氣術」神奇奧妙,能因對手性格克制其真氣,攻其性格薄弱之處,如此循環往復,直至將對方真氣心志盡數攻破。

    所幸虞、左性情真氣,均能互補強弱,仙碧又善於兼顧折中,恰能將兩人性情真氣中的相剋部分化去。是故三人始終連在一處,性情真氣均是自成循環,強弱互補,但若姿態一變,氣機即變

    以古神通的厲害,三人立時便有敗亡之患。

    三人之中,虞照既要承受二人之重,愛酷小說論壇,又要與古神通相抗衡,心力交悴,尤為辛苦,退了十步,以他驚世神力,居然微微喘息起來。

    忽聽梵唱之聲悠悠傳來,古神通陡然駐足,漫不經心掉頭望去。只見遠道來了一眾和尚,有老有少,其中一名高大老僧忽地足不點地,飛奔近前,瞪著姚晴,厲聲道:「好妖女,果然是你!」

    一聲喝罷,但見姚晴閉眼不懂,只當她有意漠視,那老僧心中更怒,喝道:「妖女,你以為傷了人,不作聲就算了嗎?」說罷見姚晴仍是毫不理睬,頓時怒極,翻手一掌拍將過去。

    谷縝遙遙看見,吃了一驚,姚晴六識被封,形同一具空殼,決計無法抵擋外力。正自驚急,忽見青衫一閃,沈秀越過眾人,一拳打出。

    拳掌相交,那和尚身子驟晃,臉上騰起一股血氣,沈秀則倒退兩步,拿樁站定,厲聲叫道;「哪來的野和尚?膽敢胡亂傷人!」

    那老僧接了一拳,亦覺吃驚,挺身道:「老衲三祖寺監寺性明,你是哪兒的小輩?能接我一掌,本領不弱,不妨報上名號。」

    「原來是三祖寺的禿驢。」沈秀冷笑道:「小爺姓沈,名秀,綽號你祖宗。」

    姚晴在三祖寺大鬧一場,用「惡鬼刺」傷了不少僧人,那刺上本有奇毒,非她本人不能解救。性覺等人一籌莫展,將姚晴恨到極處,下令寺中僧人滿山搜尋,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恰好沈舟虛方才從嘉平館來此,被三祖寺的僧人瞧見,眼尖的發現隊中竟有來寺傷人的「妖女」,又驚又喜,火速回寺稟報。性覺聞報,立時盡率寺中好手,追蹤而來。

    性明火爆性子,一見仇敵,分外眼紅,不由分說,便以武力相向。他聽得沈秀之言,勃然大怒,左用「雕龍爪」,右使「一神拳」,他身形高大,此時拳爪齊出,聲勢驚人。

    沈秀這些日子受盡屈辱,憋了滿肚子的怨毒,正愁無處發洩,見狀叫聲「來得好」,展開「星羅散手」,批亢搗虛,刷刷刷一輪疾攻,殺得性明應接不暇。

    三祖寺的「鎮魔六絕」本由「大金剛神力」化來,力大勢沉,變化靈巧非其所長,與「星羅散手」一比,頓時見拙。性明左支右絀,鬥到間深處,忽聽沈秀叫一聲「著」,左胸劇痛,吃了一指。性明驚怒交迸,閃身後退,不料沈秀已繞到身後,噗的一聲,後心又著一掌。性明喉頭發甜,向前跌出,竄時中使出一招「虎尾腳」,如風側踢,沈秀悶哼一聲,突然跳開。

    性明趁勢轉身,前後傷處疼痛難忍,所幸護體神功甚強,未曾受傷。當即不敢怠慢,橫掌於胸,盯著沈秀,但見他捂著左膝,一跛一跛,齜牙瞪眼,眉間流露難抑痛色,心知必是自己敗中求勝,腳尖擦中他的膝蓋。看這情形,即便不是膝蓋粉碎,這條腿也不能運用自如了。

    性明驚喜不勝,大喝一聲,猱身上前,一爪拿出。眼看得手,忽見沈秀臉上現出一死詭笑,性明心頭咯登一下,不及變招,沈秀身法忽地變快,左手撥開性明一爪,右手食中二指併攏,直直點他乳下期門穴。

    性明武功雖然可觀,但久在寺廟,未諳塵世詭詐,萬不料沈秀突用詭招,詐傷誘敵,只覺得中指處一痛,渾身頓時軟麻。

    沈秀既然下手,決不容情,一手點穴,另一手猝然翻轉,拍向性明天靈。這時,只聽有人疾喝一聲:「閃開。」勁風撲面,沈秀氣閉眼迷,只得閃身避讓,定眼一看,一個瘦削老僧立在性明身旁,注視自己,神色驚疑,沈秀不由怒道:「老賊禿,你又是誰?」

    那老僧皺了皺眉,徐徐道:「我是三祖寺主持性覺。」他與性明不同,眼見在場眾人個個氣宇不凡,心中已自犯疑,再見沈秀武功,更是吃驚。他眼光老辣,善於識人,眼見沈舟虛氣度,便覺他比沈秀來頭更大,當即合十施禮,笑道:「敢問足下尊號?」

    沈舟虛笑道:「在下沈舟虛,叨擾寶山,十分慚愧。」性覺臉色丕變,吃驚道:「天算先生?」沈舟虛又笑指道:「那位是『不漏海眼』,那位是『九變龍王』,著灰衫的是『雷帝子』,白衣的是『風君侯』,紅衣的姑娘是地部仙碧,至於那位寬袍大袖的先生,便是東島之王谷神通了。」

    性覺越聽,臉色越是蒼白,支吾道:「善哉善哉,東島西城在此相會,真叫貧僧意想不到。」說罷瞧了姚晴一眼,皺眉道,「天算先生,敝寺僧眾被這個姑娘的毒刺所傷,情狀甚慘,若不救治,怕是有死無生。」

    沈秀冷笑道:「他們的死活與我們何干?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當世高手在此交鋒,你若識趣,快快滾回寺去,不然打起架來,誤傷了你的徒子徒孫,須不好看。」

    性覺目光一轉,掃過場上,但見谷神通負著手,與虞照、左飛卿遙相對峙,不覺付道:「妙極,東島西城雖然厲害,但二虎相爭,必有一傷。我且坐觀成敗,只需情勢一亂,便將這妖女奪走。」心念及此,笑道:「老衲久處荒山野寺,孤陋寡聞,難得一見高人,今日有幸目睹高人聚會,豈非平生至福?貧僧也不貪心,但求遠遠站著,瞧一眼便好。」

    說到這裡,忽見沈舟虛目光瞟來,若有深意,雖不犀利,性覺卻覺心思竟被看穿,心頭一跳,強笑一笑,方欲帶著眾僧退到一旁。不料葉梵與虞照勝負未分,對手突然離去,自己勢又不能與島王爭搶對手。正覺氣悶,忽又見這群和尚鬼鬼祟祟,心中不快,忍不住喝道:「有什麼好瞧的?此乃我二派了結舊怨,無關之人不得駐留。若要留下,先接葉某一掌,接得下便留,接不下,嘿嘿,自求多福。」

    性覺一皺眉,故作吃驚道:「葉施主一代高手,貧僧聞名久矣,何以恁地蠻橫?」

    「我蠻橫又怎地?」葉梵冷笑道,「大和尚,要麼留下,要麼接我一掌,二選其一,你瞧著辦吧。」性覺大是尷尬,「不漏海眼」名動八方,武功之強,他早有耳聞,自忖全力應對,尚能接他一掌,但其他僧人,絕無這個能耐。

    心念數轉,性覺尋思:「被那妖女一鬧,傷亡已多,若再惹翻不漏海眼,只怕三祖寺要落得個全軍覆沒。」想著歎了口氣,道:「走吧。」

    轉身欲行,忽聽一個聲音冷笑道:「好沒出息,你性覺也算半個金剛門人,竟被這東島小豎一句話嚇得逃之夭夭,白白弱了歷代祖師的威名。」

    葉梵聞言,濃眉怒挑,轉眼望去,遠處走來一名緇衣老僧,枯瘦高頎,雙頰深陷,看似瘦弱,卻是目光如炬,灼灼逼人。

    性覺識得來人正是性海,不覺奇怪:「幾日不見這廝,怎地一來便出大言?」當即

    淡然道:「性海師弟,這幾日你不在寺內,又去哪兒了?不告離寺,可是犯了戒規。」

    性海笑道:「貧僧不告離寺,不過禁閉一日。方丈師兄有仇不報,放縱仇敵,又當受什麼處分?」

    性覺見他笑容可掬,神采煥發,愛酷小說論壇,不似往日病蔫蔫的神氣,心中疑惑又添幾分,說道:「我怎麼有仇不報,放縱仇敵了?」

    性海道:「這妖女大鬧三祖寺,傷我弟子,算不算仇敵?」

    性覺道:「自然算的。」性海道:「既是仇敵,你放著仇敵不顧,率眾離開,算不算有仇不報,故意縱敵?」性覺搖頭道:「時有進退,勢有強弱,今日乃是東島西城了結舊怨,我三祖寺不宜摻雜其中,待其了結舊怨,再捉妖女不遲。」

    性海灰白的眉毛向上一挑,驀地縱聲長笑,笑聲洪勁,震得眾人耳中嗡嗡鳴響。三祖寺群僧無不變色,葉梵亦是眉頭微皺,重重哼了一聲。

    性海笑罷,揚聲道:「東島如何?西城又如何?只須金剛一怒,先覆東島,再破西城。」此言一出,場中死寂,數十道目光齊齊射向性海,有驚,有怒,更有許多迷惑。

    性覺心中驚怒:「這性海素日病魔纏身,膽小畏怯,怎地幾日不見,不但了無病容,內功大進,更彷彿變了個人,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可惡。」略一沉呤,笑道:「性海師弟,東島西城諸大高手在此,你口出大言,可有憑據?若無憑據,今日只怕難以離開此地。」

    「若要憑據,還不容易?」性海微微一笑,步履瀟灑,迎著性覺走來,每走一步,硬地上便留下三寸足印,輪廓整齊,有如刀削。

    性覺臉色微變,身邊的心空和尚見眾僧人個個流露懼色,不覺尋思道:「板蕩識誠臣,危難見英雄,我此時出頭,來日方丈必然另眼相看。」想到這裡,利令智昏,驀地喝叫道:「性海師叔,不論你武功高低,都不該以下犯上,對方丈無禮。」說著縱身上前,反手一掌,狠狠推向性海。

    性海望他掌來,笑吟吟並不躲閃,兩人身形一交,便聽卡嚓一聲,心空身子竟如紙糊一般,輕飄飄飛出丈許,哼也未哼一聲,便即昏死過去。

    三祖寺眾僧無不駭異,心頭撲撲亂跳,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即便站著不動,也是不能,性海直直走來,前方僧人但凡與他身子碰著,無不跌將出去,閉起昏厥。

    霎時間,性海走了五步,撞飛三人,眾僧不由自主讓出一條路來。性智眼看軍心動搖,心頭發急,高叫道:「沾衣十八跌,何足誇耀?」

    他將性海的神通貶為「沾衣十八跌」,意欲安穩人心。然而稍有見識的僧人,便已瞧出性海的武功與「沾衣十八跌」決不相干,後者憑的是借力打力,借來人之力將其摔出,性海卻是全靠本身神力,硬將眾僧撞飛。眾僧大多自幼習武,馬步沉穩,面對性海卻是一撞即飛,連剛學步的嬰孩也不如。

    性海笑道:「既然不足誇耀,師兄試一試如何?」說著走向性智。性智別說內傷未癒,即便身子健康,也不敢與他硬撞,但大言出口,不能挽回,惶急中手腕一翻,掣出一把匕首,嗖地刺向性海心口。

    性海動也不動,任他來刺,性海匕首至胸,如中鐵板,虎口震得生痛。他心念急轉,叫道:「區區鐵布衫,也來賣弄。」他心腸狠毒,一不做,二不休,匕首一擰,扎向性海心口。

    世上任何神功絕技,也無法將雙眼練得堅如精鋼。眾僧見性海仍是不動,均是失聲驚呼。眼看刀將入眼,性海左眼忽閉,那匕首去勢微微一阻,便不再前,性智手腕轉動推送,面容辛苦,鼻尖沁出細密汗珠。

    眾人見這情形,無不奇怪,定眼細看,發出一陣驚呼,原來那匕首距眼珠不足分毫,竟被性海上下眼瞼牢牢夾住,不得稍進。

    性海嘴角笑容不變,屈起一指,向上彈起,噹的一聲,匕首從中而斷。性海魂飛魄散,哪裡還敢逞強,攥著斷匕往後急掠。性海取下匕尖,一揚手,化作一道白光,直奔性智面門。

    性智不及躲閃,勁風忽來,一隻大袖凌空一卷,將那匕尖裹住,不料那匕首上蘊含極大勁力,哧的一聲透袍而出。來人咦了一聲,不及變招,性海驀地前掠,來勢較那匕尖還快,向虛空拍一掌,性智頓覺一股柔和大力沛然湧至,身不由主向後飄出,只聽噗的一聲,那匕尖插在前足,閃閃發亮。

    性智驚出一身冷汗,定眼望去,性海與性覺相距數尺,已然遙遙對峙。

    出袖的正是性覺,他一拂未能攔住匕首,不覺雙頰發熱。然而騎虎難下,今日若不能以武功壓服性海,勢必威信盡失,當下合十笑道:「師弟武功大進,可喜可賀,性覺不才,請教一二。」

    性海亦笑道:「好說,好說,師兄不必客氣。」

    性覺見他大刺刺的,心中有氣,當即長吸一口氣,馬步微沉,徐徐一拳送出。性海微微一笑,也是馬步微沉,揮拳送出。

    二人用的均是「一神拳」,招式一般,拳風強弱卻是迥然大異,性覺只覺對面拳風如一堵石牆,凌空壓來,端的無隙可乘,不覺心頭猛震,以左腳為軸,倏地扭轉身形,繞過拳風,一爪拿向性海腋下。

    這一招乃是「雕龍爪」的殺招,能於不可能的角度出手,當日魚和尚只傳了性覺,乃是性覺的獨門絕技,不但角度刁鑽,抑且指勁鋒銳,專破各種護體真氣。

    不料他一動,性海亦動,身子如法扭曲,繞過來爪,亦是探手抓向性覺腋下。性覺一驚,右爪抓出,左爪防守,當即迎上。性海見狀,也探出左爪。霎時間,兩人左爪對右爪,右爪對左爪,十指一碰,只聽卡嚓數聲,性覺鼻子裡發出一聲悶哼,一縮手,一招「大梵幡」拂向性海。

    性海微微一笑,也收爪出袖,二袖纏在一起,性覺運勁一扯,對方紋絲不動,情急間也不顧身份,怒喝一聲,一腳飛起,「虎尾腳」撩向對方下陰。

    不料腳勢方動,性覺就見對面腳影亂閃,性海也已出腳,兩腳一對,性覺小腿處傳來一股劇痛,卡嚓一聲,斷成兩截。

    性覺痛得大叫一聲,獨腳支撐,向後竄出,但斷腿之痛委實太劇,人才落地,便骨碌碌滾倒,雙眼瞪著性海,頭上大汗淋漓。性海也不追趕,收勢合十,面露笑意。

    三祖寺眾僧鴉雀無聲,心中震駭無以復加。要知方才二人招式一模一樣,結果性覺斷指斷腿,性海卻是若無其事,功力高下,委實不可以道里計。

    性覺面如死灰,口唇哆嗦了一陣,驀地顫聲道:「你,你當真練成了?」

    性海道:「不錯。」

    「不可能。」性覺兩眼大張,驀地嘶聲尖叫,「魚和尚,魚和尚已經死了。」

    性海笑道:「人雖死了,法意尚存,如法習練,仍能正果。」性覺面容抽搐,猙獰如鬼,厲叫道;「不可能,不可能……」

    「師兄也忒固執了。」性海笑笑,目視眾僧,高叫道;「先師魚和尚不幸坐化於東瀛,生前曾將大金剛遺法傳授小僧,小僧秉承先師遺旨,從今往後,便是第七代金剛傳人。」

    此言一出,群僧嘩然,性覺直愣愣地望了性海一陣,驀地臉色慘變,哇地吐了一口鮮血,兩眼翻白,昏死過去。

    場上沉默了一陣,忽聽有人大聲道:「佛祖庇佑,金剛一脈終有傳人,從今以後,我三祖寺當與東島、西城三足鼎立,威震武林。」

    眾人轉眼望去,但見性智雙手合十,寶相莊嚴,一邊說話,一邊上前,向著性海深深作揖,恭謹道:「小僧性智,見過方丈大師。」

    他剛才還匕首相向,轉眼間便大獻慇勤。眾僧既驚且怒,自也不肯後人,紛紛躬身施禮,齊聲道:「小僧見過方丈大師。」

    性海舉目掃去,只見陽光下一片光頭密密麻麻,油光閃亮。霎時間,他只覺往日所受怨氣盡數煙消,一股狂喜湧上心頭,不由得志得意滿,縱聲長笑。

    笑聲未絕,忽聽一聲輕哼,有人冷冷道:「先覆東島,再破西城,可是你說的?」

    性海一收笑容,注視葉梵,淡然道:「老衲說了,那又如何?」

    葉梵呸了一聲,怒道:「放你娘的禿驢屁,先不說老禿驢你有幾多斤兩,你這句話本身就有毛病。為何是先覆東島,再破西城?你若不將這話掉個個兒,改作『先破西城,再覆東島』,哼哼,葉某人今日便叫你骨肉成泥。」

    眾人聽了,均是哭笑不得,心道:「先覆後覆,還不是一般?」轉眼望去,卻見性海臉色陰沉,儼然十分震怒。要知道,那晚他從陸漸那兒騙得「三十二身相」的正解,將十多年苦練的「大金剛神力」納入正軌,數日間武功突飛猛進,一日千里。雖然被渾和尚戲弄一番,心中耿耿,但經過這兩日的苦練,又有極大精進,自忖就算前一夜的神秘人再來,也能輕易對付。

    十多年來,因為走火入魔,性海膽怯畏縮,自輕自賤,以為永無出頭之日,誰想突然間身具神通,有如升斗小民一夜暴富,頓時心性大變,自高自大起來,以為天下再無敵手,連東島西城的大高手也不放在眼裡。卻不料他狂妄,葉梵更狂妄。性海新登方丈大位,先挨一頓臭罵,大感顏面掃地,兩眼翻起,冷笑道:「西城嗎,貧僧還有耳聞,至於東島,聽說早就被萬歸藏滅了。嘿,既然滅了,諒也無須貧僧動手了。」

    「好!」葉梵怒極反笑,「好個嘴硬和尚。來來來,先接你爺爺三百掌,再說其他。」說罷一掌拍將過來。

    性海本意先擒姚晴,好叫本寺僧眾心服,不料葉梵竟來攪局,心中怒極,見他掌來,暗叫一聲:「來得好。」一揮拳迎出。不料招式未交,葉梵手掌猝翻,啪的一聲擊中性海小臂。性海自負神功,任他拍中。不料葉梵掌勁所至,奇痛徹骨,護體真力竟如虛設。

    性海心中大驚:「久聞「鯨息功」之名,還以為傳言虛假,不料當真如此厲害。」想到這裡,抖擻精神,全力施展「三十耳身相」,一舉手,一抬足,無儔巨力磅礡湧出。

    葉梵身經百戰,內勁奇詭。初時礙於「大金剛神力」的威名,不敢全力施展,鬥了數招,便覺性海神力雖有可觀,但直來直去,少有變化,立時放下心來,雙掌蛇引電縮,六大奇勁交相變化。鬥到十招上下,性海忽覺四周巨力奔湧旋轉,勢如汪洋。自己不動手則已,一旦動手,手足勁力便被身周勁力裹去,反過來擠壓自身;自身勁力越大,反轉之力也就越大。縱是如此,

    性海也不敢放鬆,只因拳腳勁力若不使足,葉梵立時近身,但若使足,又被葉梵反借過去,就如溺水之人,若不掙扎,勢必下沉,但若掙扎不得其法,下沉或許更快。

    一時間,性海陷入兩難境地,但覺四周前勁未消,後勁又至,越積越厚,有如城倒山傾,壓得他呼吸艱難,眼前影影綽綽,若有幾十個葉梵奔走,虛影實形,難分難辯。

    又鬥數合,葉梵驀地一聲大喝,掌如雷霆擊下,正中性海背心,性海向前竄了兩步,雙膝一軟,撲通跪倒,嘴角鮮血長流,未及轉念,腰脊間又是兩痛,立時真力盡洩,癱軟在地。

    葉梵三掌廢了性海,意氣風發,縱聲長嘯,直透蒼穹。

    三祖寺僧眾聽得叫聲,無不失色,性智見勢不妙,便想開溜,不料葉梵嘯聲一歇,沉聲道:「誰敢走的?先留下雙腳。」

    性智以下,眾僧人無不止步,盯著葉梵,心頭惴惴。葉梵冷笑道:「什麼大金剛神力,統統都是狗屁。哼,先破西城,再覆東島,說出來的話,可不能不算。」

    性智苦著臉道:「葉尊主,都是性海這廝胡說八道,不關我們的事。」葉梵道:「你們不是認了他做方丈嗎?」性智忙道:「那是形勢所迫,算不得數的。」

    葉梵冷笑道:「既然認了方丈,就是方丈,豈能說了不算?好啊,既然你們三祖寺要滅東島西城,葉某就先讓你們滅一滅。來來來,在場的禿驢和尚,一人接我一掌,接得下就走,接不下的,是死是活,各安天命。」

    眾僧均是面無人色,忽有兩個和尚,一個向東,一個向西,分頭便跑,兩人腳力不弱,須臾奔出十丈。

    葉梵冷笑一聲,一晃身,趕到東邊僧人背後,伸手拿住他的後心,風車般凌空一掄,大喝一聲,嗖地擲出。那僧人有如流星趕月,直往西邊僧人撞去,還未撞上,西邊那僧人便覺巨力壓來,躲避不及,不由得失聲狂叫。

    場中眾人不料葉梵言出法隨,真下殺手,均是心中駭然。谷神通卻是唔了一聲,目光一轉,投向遠處一棵大樹。那二僧尚未撞上,就聽嗖的一聲,大樹濃陰中射出一根枯枝,比箭還快,正中東邊僧人肩頭。那僧人身子一頓,輕飄飄倒飛數尺,撲地跌落,想來餘悸未消,嘴裡兀自大聲號叫。

    那枯枝輕飄飄的,不過數兩輕重,那僧人一撞卻有千斤,不料以小擊大,以輕擊重,竟將那僧人擊落。葉梵心神震動,方要喝問,忽見遠處草叢裡颯颯一動,也射出一根枯枝,正中大樹,只聽轟隆一聲,火光迸射,大樹枝斷葉碎,聲勢驚人。

    葉梵吃了一驚,轉念間,猛然醒悟:「這不是火不神通『木霹靂』麼?難道火部也來人了?」

    「木霹靂」失傳已久,葉梵也是聞名,忍不住定睛望去,但見隨那一聲巨響,大樹上縱下一名老僧,衣衫破爛,神態老朽,但卻若無其事,撣去身上碎屑,三祖寺眾僧見了老僧,各各驚訝,有人叫道:「聾啞和尚?」

    叫聲方落,那草叢中也徐徐站起一個白衣漢子,雙目深陷,陰森森對著老僧,咬牙道:「你逃得掉麼?」語氣怨毒,似有莫大仇恨。

    老僧注視那人,驀地流露出憐憫之色。白衣人面肌一顫,忽地嘶聲道:「凝兒呢?你將她藏到哪裡去了?狗和尚,把我女兒還來。」叫喊間面容扭曲,神色間已有癲狂之意。

    這白衣人正是寧不空,而這老僧,自然就是渾和尚了。

    谷神通察覺寧、渾二人藏在左近,分心別顧,氣機浮動,落在對手眼中,不啻於顯露一線生機。要知道,從方才起,左、虞、仙三人始終苦苦支撐。外人看起來,谷神通意態超然,彷彿心意不在打鬥,然而對面三人身處局中,卻深切感到谷神通的神意千變萬化,不可捉摸;時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時如嵩山峻嶺,重疊壓來;有時更如汪洋大海,無所不至。與之對峙,心力體力消耗奇快,不過半響,三人就似與人激鬥千招,汗下如雨,意倦神疲。

    此時生機一顯,三人幾乎不約而同,一起出手。剎那間,白影破空,電龍怒嘯,北落師門一雙瞳子,發出幽幽歷芒。

    谷神通卻如未覺,目光兀自凝在那和尚身上,對手神通行將及身,才將身子一側。霎那間,三人心頭陡沉,均生出怪異之感,左飛卿的「馭風訣」、虞照的「雷音電龍」、仙碧的「亂神」,三大絕學,無論虛實,盡皆撞中一堵軟牆,隨著谷神通逍遙一轉,全被輕輕彈開。

    這古怪念頭尚未消除,就聽谷神通一聲長笑,愛酷小說論壇,目光澄澈,襟袖飛揚,拳掌飄飄,揮灑而來。他的招式殊無定規,有如行雲流水,又似拈花斗草,彷彿漫不經心,實則舉手投足,無不妙合天理。三人攻他,全無一隙可入,他攻三人,卻如天墜山崩,殊難抵禦。三人的陣行合而復開,開而復合,幾度行將崩潰,所幸風雷相薄,亦是暗合天道,左飛卿和虞照二人神通相濟,風雷轉生,往往能於絕境之中生出莫大潛力,屢屢扭轉敗勢,勉力支持。

    贏萬城嘿笑一聲,說道:「小丫頭不知天高地厚。東島傳了三百多年,高手也出了不少。『鏡天』花鏡圓號稱無敵,然而年代太遠,老夫也沒有親眼見過。但你老爹的神通,老夫卻敢打賭,三百年來,東島之內,無人能及。」

    「這話我愛聽」谷萍兒先是一喜,繼而撅嘴道,「難道這三百年來,東島的高手都是吃乾飯的嗎?竟然沒有一個人比得上爹爹?」

    「不是這個道理。」贏萬城搖頭歎道,「別的神通,只要天資足夠,勤奮刻苦,總有練成之日。但這「天子望氣術」,勤奮天資固不可少,但要當真練成,卻需要莫大的運氣。」

    「運氣?」谷萍兒微感詫異,「什麼運氣?」

    贏萬城將手杖一拄,徐徐道:「萍丫頭,你知道屠龍術的故事麼?」

    「怎麼不知道?」谷萍兒笑道,"朱漫平為了學屠龍之術,傾家蕩產,花了整整三年,結果練成之後,卻發現世間竟然無龍可屠,這門手藝算是白學了。」

    「不錯。」贏萬城道,「屠龍之術之所以無用,是因為無龍可屠;但若有龍可屠,這門本事不是可以大放異彩麼?『天子望氣術』所以能夠練成

    便是因為天地間出現了一條驚天動地的真龍。」

    「真龍?」谷萍兒一轉念,倏地臉色發白,「萬歸藏?」

    贏萬城默不做聲,望天半晌,忽地歎道:「萍丫頭,你爹這一身本領,實在是萬歸藏逼出來的,若無當年的萬歸藏,便無今日的古神通了。」

    話音未落,忽聽轟隆一聲,二人同時一驚,轉眼望去,

    只見渾和尚木然而立,寧不空卻攥著一把枯枝,側耳凝聽,倏一揚手,一根枯枝如電射出。渾和尚頭也不回,反袖一拂,轟隆巨響火光飛散。

    寧不空大喝一聲,雙手齊施,接二連三發出枯枝,渾和尚卻是隨意揮灑,拳揮袖舞,將「木霹靂」一一震開。轟隆之聲不絕於耳,渾和尚週身火雨繽紛,飄揚不盡。眾人看得駭然,三祖寺僧眾更是驚奇萬分,心想這渾和尚終日聾啞愚鈍,在寺內劈柴為生,寺內任何沙彌雜役均可恣意欺辱。萬不料這孱弱老僧竟然身懷如此神通,當真不可思議。在場僧人中,十有八九輕賤過這聾啞老僧,此時念起往事,無不追悔莫及,若非礙於葉梵威勢,早就撒開兩腿,各自逃命去了。

    贏萬城瞧得白眉連聳,驀地沉吟道:「奇怪了,這廝的大金剛神力竟是真的。」

    谷萍兒奇道:「難道他也是金剛傳人?」

    贏萬城不答話,苦思半晌,驀地一拍額頭,高叫道:「我想起來了,老夫年少時,金剛門的沖大師曾來東島拜訪,身旁隨了一位中年僧人,又聾又啞,對沖大師十分恭敬。當時島王問起,沖大師曾說道,這聾啞僧本是六安鎮的鏢師,被仇家陷害,割舌穿耳,垂危之際,沖大師湊巧路過,將他救下。這聾啞漢子事後堪破世情,又想報答沖大師的恩情,執意遁入空門,屈身為僕。想起來,眼下這位就是聾啞僧人了。」說到這裡,他眉頭擰起,目視渾和尚,心中疑惑:「如今已過六十餘年,沖大師之後,金剛一派已傳兩代,算起來,老和尚的年紀當在百歲開外了。」

    谷萍兒忽地好奇道:「贏爺爺,人說大金剛神力一脈單傳,怎麼今天冒出這麼多傳人?誰是真的,誰又是假的?」

    贏萬城冷冷一笑;「學了大金剛神力就是金剛傳人麼?不見得吧。」谷萍兒撅嘴道:「怎麼不見得?難道金剛一派還有別的神通?」

    「那倒沒有!」贏萬城道,「金剛們傳了六代,無一不是禪林巨擘、曠世人傑,又豈會被葉梵這小子三拳兩腳打倒?至於這聾啞僧麼,不過是一介老僕,因為侍奉兩代金剛傳人,湊巧學了點大金剛神力,雖有神通,但比起兩位主子,卻是差了老大一截。」

    葉梵遠遠聽見,滿心不是滋味,高叫道:「他二人若不是金剛傳人,誰又是金剛傳人?哼,不妨叫來,看葉某打不打得倒他?若是叫不來,金剛一派就算絕了種,斷了根,從此以後,江湖除名。」

    說話間,巨響忽歇,寧不空枯枝告罄,陰著臉陣陣喘息。渾和尚卻一抬足,走到葉梵身前,微微一笑,伸出食指,在地上寫了一行字;「金剛傳人,命數天定,正眼法藏,橫絕古今?」銀鉤鐵劃,入土寸許。

    葉梵一怔,忽地笑道;「正眼法藏,橫絕古今?癩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氣。不過奇怪,金龜說你被人穿了兩耳,怎麼還能聽見老子說話?」

    渾和尚笑笑,續寫道;「耳不聞而心聰,口不言而心辨,鼻不嗅而心香,眼不見而心明。」

    葉梵狂悖狠毒,悟性卻是極高,若不然也不能將「鯨息功」練到這般地部。見這字跡,心頭震動,只覺大有文章,略一沉吟,點頭道:「聽說佛門六通中有一種『他心通』,想來和尚你耳朵聽不見,心裡卻能明白我的意思。」

    渾和尚點點頭,又寫道:「檀越根性不弱,可惜戾氣太重,蒙蔽性情。還望慈悲為懷,放過三祖寺的僧眾。」

    葉梵嘿嘿一笑;「老子向來言出必踐。老和尚放心,說好了接一掌走一個,老子決不大第二掌的。」說著雙手叉腰,哈哈大笑。

    渾和尚白眉一挑,神色忽變凝重,寫道:「既如此,和尚便代這些僧人迎接足下的掌力。」寫罷緩緩起身,目光淡淡有神,注視葉梵。

    葉梵一怔,轉過眼粗粗一數,笑道:「二十二個和尚,二十二掌,老和尚,你想好了?」渾和尚白眉下壓,若有歎息之色,徐徐點了點頭。

    眾僧無不動容。三祖寺中佛法敗壞,道德無存,眾僧大多欺辱過渾和尚,故而私心猜度:「這和尚心記前仇,必會報復。」萬不料渾和尚風骨高峻,以德報怨,眾僧一面驚喜,一面卻是大感疑惑,只覺不可思議。

    葉梵一蹺大拇指,讚道:「好和尚,如你所願。」雙肩一聳,沉喝一聲,並不出掌,反而足尖點地,繞著渾和尚奔走起來。

    渾和尚一掌直豎,一掌橫胸,低眉垂目,宛然入定,任由葉梵越轉越快,漸漸形影模糊,彷彿化身百人,影影憧憧,連成一道湛藍光輪,繞著渾和尚流動不絕。見者無不駭異:「九變龍王以身法稱雄東島,而今看來,不漏海眼也不遑多讓。」

    尋思之際,忽聽一記悶響,悠長震耳,葉梵身影忽凝,啵的一聲,向後跳出,臉色陰沉,呼吸微微急促。渾和尚卻是姿態不變,臉上血色一閃而沒。

    葉梵目視渾和尚片刻,忽而笑道:「一十三掌,十三個和尚。」

    眾僧聞言,恍然大悟,原來瞬息之間,二人已對了一十三掌,只是葉梵出手太快,十三掌渾如一掌,掌力交接之聲亦太密集,聽來彷彿只有一聲。

    葉梵隨手指點,點出十三個和尚。脫身的僧人僥倖者有之,感佩者有之,欺辱過渾和尚的更是多有慚愧,一時亂哄哄的,均不走開,都想觀看結果。

    葉梵點人時,有意留下幾個性字輩老僧,點完了人,大聲道:「還剩九掌,老和尚當心了。」吐一口氣,沉身運掌,驀地嘿的一聲,身形一縱,雙掌推出。

    這一掌是他生平絕學,包含「六大奇勁」的諸般變化,一掌之中,前後勁力十重,每一重各不相同,或外放,或內斂,或直擊,重疊相生,極難化解,是以論到威力,那十三掌加起來也不如這一掌凌厲。

    渾和尚豎掌於胸,奪的一聲,二掌相交,渾和尚身子倏晃,一股紫氣卻從頸下騰起,直透眉梢。

    「還剩八掌。」葉梵不進反退,雙掌圈轉,嗖地拍出。渾和尚舉手一攔,卻退了半步,剎那間面如血染。但不容他喘息,呼的一下,葉梵第三掌拍來。渾和尚橫臂一攔,卡嚓一聲,小臂齊肘而折。

    眾僧一片嘩然,均想渾和尚縱使不敵葉梵,也不至於如此不濟。葉梵也是面露疑色,斂掌直起身來,高叫道:「老和尚,你怎地只守不攻,瞧不起人麼?」

    渾和尚隨手將斷臂接上,雙手合十,只是微笑。

    葉梵目透怒色,沉哼道:「好。」雙眼陡張,咄的一喝,第四掌如雷拍出。渾和尚雙拳齊攔,驀地口角一顫,溢出血來。

    眾僧見他吐血,一陣哄然,心中更是迷惑極了,不知道渾和尚為何寧肯受傷,也不還擊。葉梵注視渾和尚,冷冷道:「老和尚,你若只守不攻,性命可是不保。」

    渾和尚攢袖抹去口角鮮血,緩緩屈下一膝,含笑寫道:「若是全力攻守,兩敗俱傷。我本救人,奈何傷人?」

    葉梵臉一沉,寒聲道:「和尚,你不全力相拼,就是瞧我葉梵不起了。」渾和尚笑笑,並不回應,葉梵目透歷芒,喝道:「老和尚,我瞧你撐到幾時?」驀地豎掌如刀,徐徐斬來,掌緣四周,竟無一絲風聲。

    贏萬城臉色微變,脫口道:「裂海斬。」話未說完,渾和尚雙臂向上攔住來掌,驀地身子一震,倒退兩步,站定時臉色驟變,一口鮮血如箭噴出。

    葉梵不禁動容,沉聲道:「老和尚,你真不怕死?」渾和尚搖了搖頭,伸出五個指頭,目光掃去,望著剩下的五個僧人,面露悲憫之色。

    場上倏地靜下來,眾僧一個個睜大了眼睛,瞪著這聾啞老僧,身子因為緊張,微微發起抖來。

    忽聽一聲大吼,有如傷虎哀嘯。葉梵轉眼望去,虞照踉蹌後退,面色煞白,左飛卿則從天上飄落,肩頭一點兒血跡慢慢擴大。再瞧谷神通,面容如故,左手拎著北落師門,右手食指如錐,抵在仙碧喉間。北落師門桀驁不馴,四爪亂抓亂舞,大聲咆哮,奈何頸皮被制,任它如何反抗,均是無益。

    葉梵自詡島王傳人,平生以谷神通為偶像,見他打敗西城三大高手,自己卻制服不了一個無名老僧,心裡甚是惱火,驀地長吸一口氣,雙掌微沉,徐徐推出。掌力所至,渾和尚瘦小的身子忽如紙鳶拋起,遠遠跌出兩丈,口鼻流血,掙扎不起。

    葉梵收勢吐氣,轉過身來,盯著性覺等人,冷笑道:「很好,還剩四個,都是首腦,一個一個來……」話未說完,忽見眾僧目現奇光,盯著自己身後,葉梵心中微沉,轉過身來,正巧見到渾和尚顫巍巍爬將起來,滿臉是血,一步步緩緩走來。

    葉梵微覺恍惚,繼而怒道:「愛酷小

    說論壇,老和尚,這群臭和尚沒一個好貨,你何苦為了他們,死不服輸?」渾和尚仍是笑笑,不置可否。葉梵盯著渾和尚瞧了片刻,臉色漸漸陰沉,點頭道:「很好,你要捨身成仁,我成全你便是。」

    此時渾和尚傷勢沉重,別說四拳,一拳便會送命。施妙妙瞧到這裡,再也忍耐不住,向谷神通急道:「島王還請下令,讓葉梵罷手。」

    谷神通一皺眉,搖頭道:「妙妙,你不知這位大師的苦心。」妙妙奇道:「什麼苦心?」

    谷神通道:「你聽說過『割肉喂鷹』、『捨身飼虎』的故事麼?」施妙妙道:「這是佛門典故,但與眼下有什麼相干?」

    谷神通歎道:「這兩個故事,均是佛教大聖為了點化眾生,甘願將自身付之餓鷹猛虎,任其撕裂吞噬。而今三祖寺佛法衰微,禪風不振,寺內僧眾沉迷於名利貪慾,不知本來,不明大道。是故眼下這位高僧,趁此機會以自身性命為賭注,效仿先聖,點化這群迷途弟子。至於這些僧人能否明白他的苦心,那就難說的很了。」

    這番話有如晨鐘暮鼓,一字一句,敲在眾僧心頭,尚未脫難的性覺、性明、性智、性海四人均是變色,低頭默想,回顧平生,臉上神色明暗不定。

    施妙妙忍不住道:「但島王再不阻止,這位大師便會死的。」谷神通苦笑道:「這位大師堪破生死,死又算得了什麼?

    我讓葉梵停手不難。但若如此,三祖寺僧眾沉迷如故,這位大師豈非前功盡棄?」

    說到這裡,渾大師轉過身來,向著谷神通合十微笑,谷神通亦點頭示意,悠悠歎道:「生命可貴,大師還請三思。」渾大師只是淡淡一笑,凝立不動。

    施妙妙年少情熱,不解佛理幾微,聽了半天,只覺這道理不可理喻,暗暗撅起小嘴,把銀鯉扣在指間,尋思:「島王真不懂事,這位大師菩薩心腸,怎能見死不救?還說什麼飼虎飼鷹的怪話,哼,你若不救,我便來救,葉梵再出手,我就用『千鱗』射他。」想著睜大妙目,一瞬不眨,凝視葉梵。

    谷神通的話葉梵字字聽得明白,但他心腸冷硬,勝過餓鷹餒虎,平日裡折磨犯人,犯人越不屈服,他越是精神抖擻,直要折磨到對方屈服為止。此時渾和尚捨己度人,無比執著,但這分執著,卻正挑起葉梵心中戾氣。一時間,他望著渾和尚,眸子深處湧出一股狂意,驀地縱聲大笑。

    施妙妙深知葉梵性情,知他笑聲一歇,便要立下殺手,一剎那,也將「北極天磁功」提到極致。

    這時忽聽一聲佛號,有人道:「且慢。」葉梵轉眼望去,只見性覺搖搖晃晃,站起身來,走到渾和尚身前,深深一揖,轉身道:「葉施主,剩下四掌,由貧僧接吧。」

    眾人見狀,無不吃驚,葉梵打量他一眼,笑道:「

    你接得下四掌?」性覺為性海所敗,傷勢甚重,聞言苦笑不答,心道:「接得下如何?接不下又如何?左右是死,不連累這聾啞聖僧就好。」

    心念未絕,性明忽地大步走來,盯著葉梵,大聲道:「性覺師兄,你接兩掌,我接兩掌,區區四掌,也不算多。」

    性覺甚是訝異,未及答話,忽聽性智冷冷道:「貧僧這一掌貧僧自理,要你充什麼好漢?」說著走來前來,與性覺、性明並肩而立。葉梵一皺眉,忽而道:「三人四掌,還剩一掌如何分派?」話音方落,便聽性海澀然道:「不勞足下關心,剩下一掌,分派給性海便是。」說著步履蹣跚,走到近前,面對葉梵。

    這四僧品行不堪,此時忽有此舉,三祖寺僧眾亦驚亦喜,各自雙手合十,口宣佛號,眼中流下兩行熱淚。

    葉梵掃視眾人,驀地哈哈大笑,朗聲道:「一人一掌,想得美呢?只一掌,葉某便送你們去西天參佛。」說話間並不作勢,身周塵土卻無風而動,飛旋起落,葉梵身子一縮,儼然小了一半。

    「一空滄海式!」施妙妙心神大震,心知這一式去若滄海成空,在場諸人,只怕唯有谷神通能夠正面其鋒,但因這一招傾盡全力,出招者本身並無真氣防護,自己倘若發出「千鱗」,勢必傷了葉梵。想到這裡,不覺心生猶豫,矛盾起來。

    性字四僧均是有傷在身,眼見葉梵聲勢,心知他掌力一出,必無倖免,當即不約而同互挽手臂,結成人牆,將渾和尚擋在身後。這四人往日利字當頭,勾心鬥角,此時卻為了一個殘廢老僧,同心協力,心中一時俱都湧起莫大感慨,回顧以往劣行,無不羞慚。

    「咄!」葉梵身形暴漲,雙掌推出,性字輩四僧均將眼一閉,暗叫一聲:「罷了。」

    勁氣襲身,來如天墜,這時,忽就聽見「啵」的一聲大響,餘韻悠長,滿天勁氣,倏爾消滅。

    四僧大吃一驚,張眼望去,卻見場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名少年,雙拳緊攥,臉上露出茫然之色。


正文 第38章破壁(上)
正文 第38章破壁(上)

    空虛感越發強烈,身子正自一點點融化,融化的痛楚清晰可覺。陸漸也曾聽說過千刀萬剮,但深信那刀刃寸割之苦,決不及眼下之萬一。

    正覺難受已極,那融化之苦忽然煙消,陸漸身體陡然縮小,肌骨塌陷,筋骨易位,奇痛奇麻,奇酸奇癢,各種古怪滋味,實非言語所能形容。不多時,易筋錯骨之苦忽又消失,朦朧中,眼前白光閃動,陸漸定神一瞧,驚覺自己不知何時變成了一個長不滿尺的嬰兒,赤裸嬌嫩,粉紅髮亮。舉頭望去,竟又到了那黑白世界,白光萬丈,熾烈無比,向黑暗一方拚命侵蝕、擠壓,黑暗一邊卻越發濃重,那黑色盈盈欲動,似要流將出來。黑暗裡,億萬星辰發出刺目奇光,忽聽天崩地塌般一聲巨響,群星動搖起來,嘯響震耳,漫天星斗如萬箭齊發,化作千萬道星芒,向著陸漸射來。

    星箭穿體,冰痛刺骨,遠非人類所能忍受,然而星群億萬,數不勝數,墜落紛紛,無窮無盡。陸漸痛不欲生,但又欲死不能。這極刑也不知持續了多久,直到陸漸痛得麻木時,眼前的白光才暗淡下來,倏爾不見,四周陷入不見五指的黑暗,身邊似有萬鈞重壓,層層裹來。陸漸幾欲窒息,奮力掙扎,然而越是掙扎,壓力越大,就當忍無可忍時,眼前忽有光亮閃過,舉頭望去,那極黑極暗之中,翕約閃爍,若有一點星芒。

    霎時間,陸漸也不知哪兒來的氣力,忍受那無窮重壓,手足並用,向著那點星光攀去。爬得似乎很快,又似乎很慢,光陰在此失去力量。那星光既似伸手可及,又如在太虛深處、宇宙彼端,怎麼也無法觸及。陸漸幾度絕望,求生之念卻又無比強烈,促使他從那重壓中蠕蠕前行。不知怎地,上攀一分,重壓越少一分,陸漸身上的氣力也多一分,此消彼長,陸漸越爬越快,身子越來越輕,四肢越發強健,似乎再非赤裸嬰兒,隨那爬行越長越大,心中求生之望也越發強烈。也不知過了多久,那點星光忽地明亮起來,陸漸驀地發現,那裡並非星光,而是一個小小穴口,自己若在萬丈井底,那穴口就是向外的井口。

    陸漸恨不得歡呼大叫,又爬出時許,頭腦一涼,身子沒入光亮中,不及歡喜,耳邊一聲巨雷轟然炸響,陸漸眼前一亮,四周景物漸次明晰起來。

    最先入眼的是一張娟秀的臉龐,愛酷小說論壇,妙目微闔,神色木然。尚未明白發生何事,陸漸忽又聽見一聲巨響,沉悶如雷,彷彿來得極遠,經過重重阻攔,到此地驟然爆發,震得四周山壁嗡嗡作響。

    雷聲貫耳,陸漸渾身激靈,慢慢生出知覺,幻境中的痛苦絲毫也無,卻有一種虛脫如死的疲乏。

    忽見那少女秀眉一顫,面容繃緊,流露出極大痛苦。陸漸見狀,腦子豁然一亮,之前的記憶點點滴滴浮了上來。

    「寧姑娘。」陸漸叫了一聲,卻覺嗓音細弱低微,幾不可聞。知覺從雙眼、心口向外擴散,陸漸慢慢發覺自己坐在一個圈圈奇妙虹彩,從上而下,暗紫變為金紅,金紅變為粉白,粉白化為靛青、靛青化為墨色,宛如一大方墨玉,晶瑩透亮,瑰麗無方。

    「天生塔?」陸漸陡然清醒過來,遠處悶雷漸漸遠去,初如爆竹,漸次輕柔,化為剝剝之聲,猶如燈花爆響。

    陸漸不知這聲音來自「木霹靂」,更不知渾和尚與寧不空在天生塔處殊死相搏,也不知那爆炸聲越來越遠,正是渾和尚將寧不空遠遠引開。他呆呆聽著,直到爆炸聲消失,四周重新陷入無邊沉寂,方才猝然醒轉,這時但覺寧凝身子慢慢軟了下去,伏向自己肩頭,隔著薄薄的衣衫,火熱嬌軀陣陣顫抖。

    陸漸吃了一驚,一抬手,忽覺身子竟能動彈,便叫一聲「寧姑娘」抱起寧凝,但覺她的身子柔若無骨,輕如蟬蛻,顫抖一陣一陣,眉間痛色越發強烈。

    「她病了?」陸漸努力回憶前情,最後記得的卻是被寧不空一指點在胸口,之後便是無窮痛苦,至於別的,那就全然不知了。

    陸漸定了定神,見寧凝雙頰火紅,內中似有一團火,就要燃燒出來,將她身子燃盡,當下忍不住大聲叫喊她的名字,但寧凝早已陷入「黑天劫」中,目不能見,耳不能聞,口不能言,心之所覺,只有痛苦空虛,神之所見,只有黑天幻覺。

    陸漸本就不是穎悟之輩,遭遇這般奇事,更難領悟,一時間想破腦袋,也不明白發生何事,他無法可想,不由尋思:「寧姑娘定是病了,當日我曾以『大金剛神力』救活阿晴,今日且試一試,看能不能救活寧姑娘。」

    他一想到救人,便渾然忘了「黑天劫」之苦,當即起身,默想「三十二身相」,一一使來,他身具劫力,後十六相一旦明白,借力使來,十分容易,使過一遍,陸漸心中靈光一現,豁然明白到無須變相即能運勁的法門,頓時心中狂喜,扶起寧凝,讓她與自己盤膝對坐,雙手握住她纖纖柔荑,但覺入手涼膩柔軟,細如精瓷,不自覺想到姚晴,心神微蕩,忍不住抬眼望去,卻見暮色盡暗,星月浮現,清輝星芒交輝映射下,映照四面晶壁,藍熒熒玄冰也似,冰藍色的光華勾勒出寧凝的臉龐,秀麗之外,更添冷艷。

    陸漸心神微微恍惚,喃喃道:「阿晴,阿晴……」寧凝昏迷中儼然聽見,娥眉微蹙,身子輕輕一顫。陸漸知覺,猝然而驚,方覺出眼前佳人並非姚晴,不由暗自苦笑:「我瘋了麼?這當兒還胡思亂想。」當即摒棄雜念,借力生出「大金剛神力」,源源度入寧凝體內。

    過了半晌工夫,寧凝臉上痛苦漸消,眉宇也舒展開來,驀地張眼,脫口叫道:「你做了什麼?」話音未落,忽見陸漸眉頭緊皺,面容扭曲,原來他方才脫劫,便行借力,又將「黑天劫」引發,陷入劫中。

    這神情寧凝再熟悉不過,不及多想,便依沈舟虛所傳的借力法門,與陸漸四掌相對,轉化劫力,綿綿注入他體內。然而所借之力既多,黑天第二律「有借有還」效力又生,空虛之感洶湧而至,寧凝正覺難受,忽覺一股熾烈真氣自掌心湧入,須臾填滿全身,滿足喜悅之情油然而生。但不多時,陸漸借力已盡,劫數又至,寧凝精力卻已圓滿,忙又借力轉化真氣,注入陸漸體內。

    這麼反反覆覆,陸、寧二人互救互治,忽而空虛痛苦,忽而無比喜樂,有如冰火驟替,冬去春來,感受之奇妙,除卻兩人,從古以來,並無一人曾經領略。

    月已中天,光華如水銀也似,從頭頂穴口注入,「天生塔」內冰魄流光,銀色的塔壁下浮動這暗沉沉的藍色。「黑天劫」的生滅越來越快,苦樂轉換也越來越頻,陸漸、寧凝心驚不已,均想停下來詢問對方,以明白到底發生何事,然而不知怎地,二人體內劫力自發自動,欲停不能,已然不再經由二人控制,而是自行轉化為真氣,源源不絕注入對方體內,劫力化為真氣,真氣化為劫力,經由二人四掌,來來去去,借借還還,儼然自成一個循環。

    二人越發吃驚,欲要分開雙掌,但不知為何,四隻手掌似被一種無形之力牢牢膠合,二人用力越大,膠合之力也就越大,二人使盡氣力,也難分開,欲要張口,那痛苦空虛之感頓時湧現,令人說不出一句話來。

    光陰暗換,月漸西沉,冰魄般的銀光淡去,冰藍的輝芒遍灑塔中,浸染著二人的鬚髮眉眼、肌膚衣袂,彷彿置身夢幻,一切都那麼不真實。四下靜悄悄的,似能聽到兩顆心跳動的聲音,一顆強勁有力,一顆柔弱細微。一切痛苦空虛、喜樂滿足似從身子裡抽離,再也無法感知,兩人的身心籠罩在一股從未有過的寧靜中,神志漸漸模糊,在黎明來臨之前,倏忽遁入無思無夢的空寂之境。

    沉寂中,陸漸漸忽覺靈機震動,一股喜悅滿足之意從內心深外湧起,倏爾清醒過來,忍不住張眼望去,忽見寧凝一雙烏黑漆亮的眸子也正凝視自己,見他望來,雙頰倏爾緋紅,低下頭去。

    陸漸呆了呆,舉目望去,穴口處一方天穹淨如明瓦,湛藍無翳。陸漸心血一湧,衝口而出:「寧姑娘,出了什麼事?」話一出口,才恍覺自己竟能出聲,所有空虛苦痛,早已消失無蹤,再瞧雙手,不知何時,已和寧凝纖手分開。

    寧凝抬起頭來,深深望著他,神色似哭似笑。陸漸更覺詫異,皺眉道:「寧姑娘,你怎麼啦?不舒服麼?」寧凝沉默一會兒,望望天色,忽道:「這是什麼地

    方?」

    陸漸道:「這裡是金剛一門的埋骨之所,渾和尚叫它天生塔。」

    「渾和尚?」寧凝沉吟道,「莫不就是那個老和尚?愛酷小說論壇,他從爹爹手裡將我們救到這裡。爹爹跟蹤趕來,他出洞抵擋,也不知勝負如何?」她心中忐忑,既不希望老父有所傷損,又不願父親傷了那位好心老僧。

    矛盾之際,忽見陸漸站起身來,舒展四肢,驀地咦了一聲,臉上流露驚訝之色。寧凝道:「怎麼?」陸漸撓頭道:「奇怪,我身子裡怪怪的,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寧凝道:「如何奇怪?」陸漸道:「像是很空,又像很滿,劫力進入顯脈變成真氣,真氣卻又進入隱脈化為劫力,這麼變來變去,好像永遠也不會完。」

    寧凝默察體內,果如陸漸所說,體內劫力真氣自給自足,隱脈顯脈連成

    一體,自成循環,而又無借力之後的空虛難受。寧凝略一思索,忽然明白其故,心中悲喜交集,眼中酸熱難禁。

    陸漸見她眉眼泛紅,忍不住道:「怎麼啦?」寧凝沉默片時,忽地輕輕歎道:「我在想,或許『黑天劫』已被我們破去了。」

    陸漸聽得發怔,忽地施展變相,將「三十二身相」陸續變出,變了一遍,再變一遍,但覺流暢自如,呼吸間劫力化為真氣,彷彿無窮無盡。陸漸將「三十二身相」使到熟極而流,也不覺有「黑天劫」發作之象,反之真氣越發洪勁,在體內鼓蕩洶湧,無以宣洩。陸漸不由得縱聲長嘯,嘯聲雄勁高昂,在塔內反覆激盪,有如巨浪拍岸,春雷滾滾,震得簌簌落下一陣石屑。

    寧凝在旁邊聽著,只覺氣血翻湧,心中難受,不自禁摀住雙耳,但那嘯聲有若實質,透過雙手鑽進耳中。寧凝若非貫通隱、顯二脈,修為大增,必被這嘯聲震昏過去,饒是如此,仍覺心跳加速,血為之沸,四周塔壁也似晃動起來,不由大叫道:「陸漸別嘯啦,再嘯這洞子便要塌了。」但這喊聲匯入嘯聲中,卻如涓滴大海,轉瞬即無,哪裡能夠聽見。

    陸漸長嘯已久,仍是無法瀉盡體內鼓漲真氣,愛酷小說論壇,驀地住口,縱身一跳,竟跳起四丈。陸漸未料到自己跳得如此之高,吃了一驚,慌亂中倉促變相,使出剛練成的「扶搖相」,雙臂分開,如大鵬展翅,逍遙一旋,化解下墜之勢,再變「龍王相」,腳如龍尾,掃中左側塔壁,借力上躥數丈,又變「長手足相」,手腳齊施,撐中右側塔壁,又向上躥,中途變「神魚相」,靈嬌翻騰,以「雄豬相」在左側塔壁上一撞,擰身右躥。

    如此凌空變相,捷如飛鳥,忽左忽右,越升越高,寧凝翹首而望,當真提心吊膽,直看到陸漸縱躍自如,略無滯澀,才略略放下心來。

    天生塔上窄下寬,塔頂處僅能容人,陸漸變化自如,縱到塔頂,雙腳撐住塔壁,伸手探去,卻覺塔頂並非通透,而是嵌了一塊磨盤大小的晶石,與塔身渾融如一,堅固異常。無怪雖有天光瀉入,卻沒有塵土雨露沁入塔內。

    陸漸瞧著,循原路落回塔底,抬頭仰望,只覺適才嘯聲之洪,變相之神,恍如一夢,絕非真實。

    怔忡間,忽覺寧凝悄無聲息,轉眼望去,見她凝注石匣上方六大祖師的本相,皺著眉頭,手指在牆壁上勾畫。陸漸奇道:「寧姑娘,你做什麼?」寧凝道:「這幾幅畫像各有一種奇特神韻,我想學著畫出來,卻不能夠,也不知當初畫畫的人用的什麼筆法?」

    陸漸笑道:「聽渾和尚說,這是金剛門六代祖師悟道後留下的本相,至於什麼是本相,我卻不知。」寧凝想了一會兒,摩娑那幅「九如祖師」的本相,微笑道:「所謂本相,或許就是風格之類的東西,你看這一幅小像,張揚凌厲,世間罕有……」

    陸漸隨她指點定睛望去,心頭驀地一動,一股奇怪之感油然而生,彷彿自己就是那壁上的九如祖師,九如祖師便是自己。

    這奇怪的念頭方才生起,寧凝便覺一股浩蕩無匹之氣從後湧來,她吃了一驚,轉眼望去,只見陸漸眉宇上飛,雙眼如炬,嘴角一絲笑意動人心魄,儼然貌睨古今,笑傲紅塵,呼天喚地,唯我獨尊。

    寧凝沒料陸漸顯出如此風範,哪還似那個靦腆老實的後生,正覺駭然,忽與他目光一觸,只覺那目光如槍似劍,透過自身雙眸,直入內心,寧凝心神陡震,一顆芳心幾乎掙破胸膛。

    這當兒,陸漸目光忽又一變,浩然霸氣消失無影,盡化一團天真,有如無邪赤子,混沌可愛。寧凝循他眼光瞧去,原來陸漸正望著「花生大士」那尊本相出神。隨他目光掃去,每瞧一尊本相,氣質便隨之改易,看罷六尊本相,也就變了六種氣度,狂放天真,沉寂瀟灑,妙態各具,兼而有之。

    陸漸並不知自身變化。看罷本相,心中跌宕,久久難平,好半晌才定住心神,側目望去,只見寧凝怔怔看著自己,神色極為迷惑,不由問道:「寧姑娘,你瞧我做什麼?」寧凝臉一紅,不好意思再瞧,轉過臉去,低聲啐到:「誰瞧你了?」

    陸漸臉漲得通紅,掉轉話頭,訕訕笑道:「奇怪,這『黑天劫』像是真的解啦,方纔我用了那麼多真氣,也沒有一點兒發作的意思。寧姑娘,你知道是什麼緣故嗎?」

    寧凝望著他,欲言又止,忽地搖了搖頭,雙眼一紅,淚水奪眶而出。陸漸訝道:「你哭什麼?」寧凝淚眼模糊,看他一眼,驀地惱起來,狠狠一甩袖子,怒道:「你這個傻子,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明白……」她心中氣苦已極,驀地坐在地上,抱著雙膝號啕大哭。

    陸漸既是不解,又覺委屈,見寧凝哭得傷心,心中固然有無數疑團,卻也不敢再問。只是搓手搓腳,嘿嘿道:「寧姑娘,你又不是不知,我這人一貫傻里傻氣的,也不知道說錯什麼話,惹你生氣,不過你大人有大量,千萬別跟我較真。」

    寧凝聽得心軟,不忍見他著急,便抹了淚,好一陣才定下心神,慢慢道:「其實我不是生你的氣。」陸漸道:「不生我的氣,幹嗎要哭?」寧凝狠狠白他一眼,大聲道:「我生我自己的氣,還不行麼?」

    陸漸一呆,賠笑道:「爺爺常說『氣大傷身』,即便生自己的氣,也不好的,啊哈,你瞧我的樣子。」說著擠眉弄眼,竭力做出各種滑稽怪相,嘴裡說到:「這是狗熊,這是猴子,這個啊,就是狐狸了……」

    這些怪相都是當年陸大海做來逗陸漸開心的,只是陸漸性子沉著,不愛此道,今日迫於無奈,第一次用了出來。寧凝知他一心要哄自己開心,再見他跳來跳去,賣力已極,欲要笑笑,可怎麼也笑不出來,驀地起身,冷冷道:「這樣子傻兮兮的,有什麼好笑?」

    不知怎地,陸漸見她難過,心中也不極痛快,悻悻道:「寧姑娘,愛酷小說論壇,我做錯什麼拉?你這麼討厭我。」寧凝瞪著他,眼圈兒倏又一紅,恨聲道:「我不但討厭你,還想恨你呢。」

    陸漸皺眉道:「這話忒也不通,恨就是恨,哪有想不想的。」寧凝望著他,心中一陣淒然:「你還不是傻子,竟能明白這個道理,唉,是啊,我雖然極想恨你,可怎麼也恨不起來。」她心中亂如柔絲,百轉千回,忽又雙眼一熱,落下淚來,唯恐被陸漸看到,一轉身,向著出口走去。

    陸漸自告奮勇道:「寧姑娘,我來開路。」說著施展變相,搶到前面,鑽入那條天然甬道。

    行不多時,便至懸崖邊上,陸漸探頭一瞧,不覺大驚,敢情兩面崖壁上到處都是火焚痕跡,那兩條古籐被燒成兩條烏炭,不堪再用。如今上不著天,下不著地,若無繩索下垂,兩人勢必困在此地。

    陸漸略一沉吟,忽道:「寧姑娘……」寧凝驀地冷冷道:「誰是你寧姑娘?」陸漸道:「不,不叫你寧姑娘,又叫你什麼?」寧凝冷哼了一聲,道:「我叫寧凝,你叫我名字就是。」陸漸笑道:「這麼叫,豈不生分?乾脆我也學莫乙他們,叫你凝兒吧。」

    寧凝怒道:「你敢這麼叫我,我,我……」說著伸出手在陸漸肩頭一推,喝道:「信不信,我推你下去……」不料略一用力,陸漸便哎呀一聲慘叫,向前一傾,手舞足蹈栽下崖去。

    寧凝駭然無及,自忖出手雖猛,落時卻很輕柔,怎麼真將陸漸推了下去?難不成打通隱脈顯脈之後,舉手投足便有極大力量?她心膽欲裂,撲到崖前,淒聲叫道:「陸漸,陸漸……」叫得兩聲,嗓子便啞了,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深谷裡霧氣茫茫,不能物視,寧凝的叫聲化作陣陣回音,悠悠不覺,寧凝淚眼迷離,癡癡望著谷底,尋思道:「我竟殺了他,竟殺了他,我真是傻子,本就不關他事,何苦要恨他怨他?若不恨他怨他,也就不會推他下去,縱然不是我的本意,他卻因我而死……」想到這裡,她悔恨莫及,萬念俱灰,站起身來,望著谷底,心想:「也罷,我與他此生終然無望,生不能同衾死後同穴也是一般。」想著縱身一躍,向著崖底落去。

    耳邊風生,霧氣迷眼,就在下沉變快之際,寧凝腰身忽地一緊,被人抱住。她吃了一驚,掉頭望去,只見陸漸一手扣住一塊凸石,一手抱著自己腰身,臉上滿是驚詫之色。

    寧凝吃驚道:「你,你沒死?」陸漸露出尷尬之色,嘟囔道:「我當然沒死,你,你幹嗎也跳下來?」寧凝恍然大悟,原來這小子裝模作樣掉下懸崖,其實卻憑著變相,抓住崖上凸石,貼崖吊著,專門嚇唬自己。

    寧凝羞怒交迸,雙拳齊出,雨點也似落在陸漸身上,罵道:「臭賊,臭賊。」陸漸任她捶打,苦著臉道:「我本想假裝墜崖,嚇你一嚇,待你著急時再跳上去,哄你高興,萬不料你也跳下來,若非我手快,可就糟啦。」

    寧凝聽到這裡,募地停了拳,扁了扁嘴,哇地哭了出來。陸漸一驚,力貫手臂,喝聲「起」,翻身縱回崖邊,輕靈矯健之處連他自己也覺訝異,彷彿不論何時何事,一動念頭,身子便能做到,說是心想事成也不為過。

    正自驚奇不解,寧凝忽又從後揮拳打來,陸漸大金剛神力已成,寧凝這般捶打,渾似給他撓癢,但無論如何,這少女往日對自己百般憐惜,如今卻似與自己仇深似海,變化之突兀,讓陸漸心中大不舒服,當下虎起臉道:「你幹嗎這樣恨我?」

    寧凝淚如走珠,氣苦道:「你,你幹嗎要活著?要是生來便死,那才好了。」陸漸聽得憋氣,悶聲道:「你既然巴不得我死,幹嗎又要救我?」寧凝道:「那時侯我還不知……」說到這裡,微露淒然之色,搖了搖頭,又流下淚來。

    陸漸焦躁起來,道:「你這人,又不說緣由,總是哭哭啼啼,若有什麼傷心事,我不知道,又怎麼勸你呢?」寧凝冷哼一聲,道:「才不要你勸。」

    陸漸心中有氣,說道:「不勸就不勸,如今之計,卻是怎麼上去。」寧凝道:「我不上去了。」陸漸盯著她,怪道:「你不上去,難道餓死在這裡?」寧凝道:「死了才好,活在世上,總是難過。與其那樣,還不如死在這裡呢。」

    陸漸見她秀靨慘淡,美眸黯然,說的似非戲言,怔了好一會兒,才撓頭道:「縱然你不上去,我卻非上去不可的。」寧凝咬了咬牙,冷笑道:「是啊,上面還有阿晴姑娘,你怎麼捨得?」

    她句句夾槍帶棒,陸漸大感狼狽,說道:「你不還有爹爹嗎?寧不空心腸不好,對你卻還不壞……」忽見寧凝面沉如水,目透寒芒,陸漸與她四目一交,只覺冷到心裡,大覺沒趣,住了口,望著上方,忽將寧凝背了起來,寧凝吃了一驚:「喂,你做什麼?」

    陸漸道:「帶你上去。」寧凝怒道:「我不上去。」陸漸懶得和她多說,吸一口氣,運勁跌足,一縱十丈,直抵對面山崖,變相出腳,只一撐,有掠了回來,衣袂破空,嗖嗖有聲,身若電走,在虛空中畫出一個「之」字。

    寧凝大急,叫道:「你放我下來。」陸漸此時全憑一口真氣,以攀登天生塔的法子登上懸崖,聞聲哪能答話?寧凝無力搬開陸漸手臂,又氣又急,狠狠一口咬在他肩上

    。陸漸痛得將頭一縮,幾乎岔了真氣,所幸至危之中,隱脈劫力又生,於顯脈紊亂之際轉化為真氣,又將真氣逼入正軌。

    陸漸定住真氣,揮袖後拂,一股內勁凝如實質,撞中後方崖壁,去勢轉疾,化解墜勢,但覺寧凝仍然咬著不放,竟似發了狠,要生生咬下自己一塊肉來。

    陸漸既覺吃驚,又覺迷惑,心道:「她一貫溫柔解人,怎地這當兒幾句話不投機,就似變了一個人?」當下咬牙忍痛,渾當那塊肉沒長在自己身上,箍緊寧凝身子,運足一口真氣,幾個起落,驀地一個觔斗落在崖頂,又向前衝百步,才將寧凝放開。

    寧凝這才鬆了口氣,望著陸漸肩頭血紅牙印,既是傷心,又覺自責,哭道:「你幹嘛救我上來?何不讓我死了,豈不乾淨?」

    陸漸肩頭疼痛未消,手臂上還有道道抓痕,火辣辣生痛,聽得這話,不覺一怔,歎了口氣,給她揩去淚痕,苦笑道:「我也不知你難過什麼,那麼多危難都沒有難住我們,天下還有什麼事能困住我們呢?你放心,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我在,任誰也不能欺負你的。」

    寧凝聽他軟語款款,芳心忽軟,抬起頭來,見他目光溫柔,剎那間身子火熱,什麼仇怨悲愁盡皆化為烏有,伸臂摟主陸漸的腰,將臉輕輕貼在他的肩上,朱唇顫抖,輕吻他的耳垂。

    陸漸如被火灼,驀地跳開,後退數步,雙頰漲紅,吃吃地道:「寧姑娘,你,你做什麼?」

    寧凝望著他,美眸一轉,流下一行淚水,愛酷小說論壇,隨即淒然笑笑,站起身,向遠處走去。陸漸隨在身後,半片臉都火辣辣的,少女朱唇那柔軟馨香的感覺繚繞不去,然他心跳如雷,腦子裡亂糟糟的,半點主意也無。

    寧凝走了十餘步,慢慢坐下,淡淡地道:「我渴啦。」陸漸聽寧凝一提,方才想起,這些日子,自己粒米未沾,滴水未進。但不知怎地,卻始終腹滿神充,津液泉湧,不覺半分飢渴。他此時心亂如麻,樂得趁機走開,整理思緒,當即說道:「你坐一坐,我找水來。」說著胡亂揀一個方向,奔了過去。

    走了好一陣,遙聽遠處水響,陸漸趕將過去,卻是一道溪流,陸漸俯身溪邊,以水澆面,溪水冰涼沁骨,陸漸神志為之一清,心中那份異樣感覺卻始終徘徊不去。陸漸望著水中倒影,驀地罵道:「你忘了阿晴麼?她如今吉凶未卜,你怎能與別的女子胡來?便是寧姑娘,也不成的……」嘴裡自言自語,心裡那一絲溫馨仍是久久徘徊,他雖與姚晴相處日久,這般感覺卻是從沒有過的。

    他越想越亂,伸手一攪,溪中形影流散,化作一片細碎波光。陸漸呆了好一會兒,驀地想起自己走得匆忙,竟未備下盛水器皿,轉頭望去,但見溪邊一塊大石凹如石臼,當即抱起,但覺這石臼看來龐大,抱在懷裡卻和一隻石碗也似,並不如何沉重。卻不知這石臼三百斤重,兩三個漢子方能搬動,他神力一成,才覺如此輕易。當下洗盡臼中泥土,盛滿清水,抱在懷中大步趕回。

    回到寧凝坐處,忽見石上空空,人影全無。陸漸微覺吃驚,只恐走錯了道,四面瞧瞧,正是寧凝歇息之處,他心中湧起一陣慌亂,不由叫道:「寧姑娘……」叫了幾聲,林中傳來隱隱回聲,卻沒一人回應。陸漸正要尋找,忽見寧泥凝坐過的石塊前有新刮泥痕,定睛一看,卻是一行字跡:「陸漸,我不想見你,你也不要找我,就當你我從來沒見過……」字旁點點青色痕跡,宛若淚痕。

    陸漸望著那行字跡,驀地雙手一軟,石臼下墜,砸中腳背,但也不覺疼痛。

    站了許久,陸漸失魂落魄,向前走去,心中始終想不明白,為何自己的黑天劫會被破去,又為何寧凝心性大變,悄然隱去。他想破腦袋,也不能參透此中玄機,不由深恨自己太苯,想起谷縝來:「若是他在,一定能夠猜到其中緣故,唉,也不知到哪兒能夠見到他,若是見了,定要問個明白。」想著漫無目的,走了一程,忽聽兩聲尖嘯,嘯聲未滅,又傳來幾聲嘶啞鳴叫。陸漸聽出鶴唳,循聲走去,遙見一隻巨鶴傍依山石,舉喙向天,嘎嘎哀鳴,空中兩隻蒼鷹乘風盤旋,銳鳴有聲,儼然是遙相對答。

    那巨鶴體格極大,十分醒目,陸漸一眼就認出是赤嬰子那只坐騎,但不知為何流落至此,雙翅毛羽散亂,無力垂落,彷彿受了重傷,不能飛翔。

    忽聽鷹啼刺耳,東邊一隻蒼鷹身化長電,利爪攥向巨鶴。巨鶴怪叫一聲,修頸矯若靈蛇,繞過來爪,長長的鶴嘴狠狠啄向蒼鷹右側。它的頸喙均長,扭動靈活,這一啄威力極大,蒼鷹利爪尚未攥到,先被啄中,不由得一聲悲鳴,展翅飛遠。

    巨鶴未及收回長喙,忽覺狂風凜凜,從後掩來;另一隻蒼鷹急掠而至,雙爪如鉤,扣住鶴的長頸,利嘴疾舉,狠狠啄向鶴頭。那巨鶴不料兩隻蒼鷹恁地狡猾,竟然聲東擊西,只覺頸脖刺痛難忍,呼吸艱難,不及轉頭,拚命一擺長頸,帶得頸上蒼鷹向身後大石撞去。

    蒼鷹尚未啄中巨鶴,便撞在石上,毛羽亂飛,口中哀鳴不已。另一隻蒼鷹厲嘯一聲,從天抓落,亦攥住一段鶴頸。鷹類利爪鎖喉斷骨威力極大,尋常獵物原本一抓便死,但那巨鶴也是長空之雄,未受傷時力搏雕隼,所向無敵,不但體格巨大,力量也大得出奇。此時不甘就戮,一邊舉喙抵擋鷹嘴,一邊擺動長頸,將蒼鷹帶得撞向巨石。雖然毛羽紛飛,但兩隻蒼鷹四隻鋼爪始終不曾鬆脫。巨鶴力盡技窮,忽地伸頸長唳,唳聲中憤怒悲涼,大有英雄末路之意。

    陸漸聽得心頭憐憫,驀地拈起兩枚碎石,屈指彈出,哧哧兩聲,石子掠過鷹翅,射落幾片飛翎,雙鷹受驚,雙雙掠起,盤旋空中,發出陣陣怒啼。

    陸漸不欲傷生,只想將起驚走,見其盤旋不去,便又拈起兩枚細小卵石,心道:「且射它們的左翅翎毛。」神意所至,忽生異感,雙目雖不能見,心中卻清楚知覺,蒼鷹翎毛根根畢現。陸漸暗自訝異,忽地玩性大起:「既然如此且,射它們左翅第三根羽毛。」當即瞄準那翎毛,彈出石子,嗖嗖兩聲銳響,兩隻蒼鷹身上各自飄落一根長翎,不偏不倚,恰是左翅第三根。

    兩隻蒼鷹料想知道厲害,雙雙啼了一聲,展翅掉頭,向遠處飛去。陸漸卻沉浸在奇感之中,心緒久久難平。忽聽數聲啞鳴,轉眼望去,那只巨鶴鶴首低垂,頸上鮮血涔涔,點點滴滴。陸漸方知這巨鶴縱然凶悍,也奈不住兩鷹齊攻,適才一搏,已受重創。當即搶上前去,欲要察其傷勢,不料雙手未至,那巨鶴驀地抬頭,狠狠啄來。

    陸漸伸出二指,將那長喙拈住,巨鶴縱然使盡氣力,也難擺脫,一雙烏黑眼珠溜溜亂轉,甚是惶急。陸漸劫力所至,便知巨鶴左翅骨折,瘀腫化膿,料是那日中了蘇聞香的奇香,從天墜落所致,頸部亦為鷹爪所傷,不止外傷厲害,更有一處脛骨行將脫臼,陸漸只消再慢片刻,巨鶴長頸必被鷹爪折斷。

    既知傷勢,陸漸說道:「大傢伙,別亂動。」將一股真氣注入鶴體,那巨鶴筋骨酸軟,癱在地上,發出咕咕哀叫。陸漸先將頸骨扶正,又將左翅斷骨接好,抬起一枚尖石,劃破肌膚,擠出膿血。然後沉心運氣,「大金剛神力」浩浩蕩蕩,在巨鶴體內遊走數匝,「大金剛神力」既是伏魔神通,亦含佛門慈悲之力,神功所至,巨鶴血止腫消,痛楚也無。全身精力決蕩,忍不住曲頸向天,發出數聲清唳,雙翅亂撲,欲要飛起。

    陸漸見它如此情急,不覺笑道:「大傢伙,還沒完呢。」那巨鶴頗是通靈,明白了陸漸的善意,乖戾之心盡去,垂頸低首,露出馴服神態。陸漸道:「你等一等,我去去便來。」那鶴低鳴數聲,宛然如答,陸漸不覺莞爾。他自幼貧賤,傷病後無錢看病,多是陸大海自尋草藥煎熬敷治,幾次之後,陸漸也頗認得幾味止血消腫的草藥,當下覷著草木濃茂處走去,攀崖附巖,採得幾株草藥,用石塊搗爛了,縛在巨鶴傷處,再撕衣衫裹好,笑道:「大傢伙,這下好了。」說罷轉身走了幾步,忽聽身後嘎嘎有聲,轉頭望去,但見那巨鶴一跛一跛,跟了上來。

    陸漸搖頭道:「大傢伙,我還有事,你跟著我作甚?」那鶴仰頸長鳴,眼神溫柔,一副留戀神氣。陸漸見了尋思:「是了,它傷勢未癒,若是遇上別的猛禽,仍難自保,救人須救徹,救鳥也是一樣。」當即拍拍巨鶴背脊,笑道:「大傢伙,你跟著我吧,待傷好了,你飛到天盡頭也不妨。」那巨鶴烏珠一轉,斜睨陸漸一眼,忽地舉首向天,發出一聲長叫。

    陸漸哈哈大笑,讚道:「好驕傲的大傢伙。」那鶴叫罷,忽地梳翎揮羽,挺胸曲頸,翩躚舞蹈起來。陸漸不知靈鶴舞蹈乃是服膺自身、甘為驅使的意思,一時瞧得有趣,也應著鶴舞,擊節微笑。那鶴舞罷,傍著陸漸,挨挨擦擦,甚是親暱,陸漸撫著它皎潔翎羽,定眼看去,只見那鶴眼角胸部均有傷痕,不似猛禽抓傷,卻似箭傷,一雙長腳也多有傷痕,結痂脫落已久,但細細看來,仍能看出刀劍痕跡。

    陸漸默然半響,暗道慚愧:「無怪這鶴見我又啄又抓,原來它屢為人類侵害,懷有極大戒心。唉,說起來,這世間禽獸殺生為惡,但求一飽,而人類為求自身享樂,殺戮無辜,才是真正的可惡。」想著意興闌珊,歎了口氣,走在前面。那鶴不能飛翔,只邁開細瘦長腳,緊隨一旁,它一丈來高,昂首挺胸,神威凜凜相形之下,陸漸顯得瘦弱矮小,再平凡不過。

    行了里許,巨鶴忽地發出一聲尖唳,唳聲大有憤怒之意。陸漸隱約聽出,說道:「大傢伙,你叫什麼?」說著足下不停,仍向前行,巨鶴忽地探啄,將他衣袖叼住,陸漸一怔,未及明白發生何事,便聽遠處隱隱傳來人語,隨即從遠處山腳轉出三人來,兩高一矮,形狀滑稽。

    陸漸認得來的正是赤嬰子、螃蟹怪和鼠大聖。三人也看到陸漸,均是一愣,赤嬰子臉上皺紋蹙成一堆,怪笑道:「乖鶴兒果然在這兒,鼠大聖你沒有騙我。」

    原來赤嬰子被莫乙擒住,關在嘉平館內,鼠大聖驅使群鼠,鑽入館中將之找到,又趁沈舟虛一行不在,與螃蟹怪殺了看守的天部弟子,救出赤嬰子。赤嬰子一旦出困,便尋巨鶴坐騎。當日巨鶴受傷,為沙天恆丟棄在此間密林,生死不知,赤嬰子執意來尋,眼見巨鶴無恙,大為歡喜。

    巨鶴為赤嬰子劫術所制,受其驅使,骨子裡卻恨他入骨。此時一見,分外眼紅,一撲翅膀,便要撲上。赤嬰子目射奇光,巨鶴與之眼神相交,曲頸垂首,發出聲聲哀鳴。陸漸見狀踏上一步,擋在巨鶴身前,將袖一拂,目光如電,向赤嬰子射去。

    赤嬰子不防他插手,惱怒起來,默默將劫術催到極致,眼中奇光更盛,射向陸漸。卻不料他目光亮一分,陸漸亦亮一分,如此交替,霎時間赤嬰子胸口忽似挨了一拳,熱血直衝頭頂,不由得倒退數步,面紅耳赤,定睛望去,陸漸神完氣足,雙目清澈,哪有半分失憶之相?赤嬰子心中不服,再使「絕智之術」,但與陸漸目光一交,胸口又如遭重拳,難過已極。頃刻間,他施術三次,便如挨三拳,驀地倒退兩步,一跤跌倒,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陸漸本無傷敵之念,只想捨身護那巨鶴,愛酷

    小說論壇,萬不料赤嬰子瞪了自己幾眼,便跌退吐血,心中不覺大為迷惑。他怎知道,此番天緣巧合,貫通隱、顯二脈,無異於身具黑天、金剛兩大神通,修為之奇,為開天闢地以來之所無,心智變得尤為通明堅固,神光朗照,智珠在握,別說「絕智之術」,世間任何迷魂幻術用在陸漸身上,均是以卵擊石,不但無法傷他,反而極易遭受反擊,身受重傷。

    赤嬰子作法自斃,腦子裡巨響如雷,空空如也,什麼也想不起來,不由得又吐了一口鮮血,雙目上翻,昏了過去。螃蟹怪見狀哇哇大叫,揮舞巨臂,劈向陸漸。陸漸吃過他的苦頭,見他來勢猛惡,不敢大意,使出「天劫馭兵法」,勾住螃蟹怪手臂,使勁一撥。螃蟹怪頓時發出一聲驚呼,身子如陀螺急旋,向著一面山崖撞去,眼看撞到,螃蟹怪驀地怪叫一聲,使出吃奶力氣,伸臂掃向山崖,只聽卡嚓一聲,巨臂齊肘而斷,螃蟹怪砰地撞上石壁,所幸這一記「千鈞螯」消去大部分的衝力,不至頭破血流,饒是如此,螃蟹怪仍覺五臟六腑絞在一起,隱隱作痛,兩眼瞪著陸漸,流露恐懼之色。

    陸漸不料這一撥威力至斯,心中震驚不在螃蟹怪之下,愣了一下,望著鼠大聖正要說話。鼠大聖見他目光射來,頓時面如土色,雙腿發軟,撲通跪倒,磕頭如搗蒜一般。

    陸漸皺眉道:「你別怕,我不傷你,只問你一件事。」鼠大聖顫聲道:「大人請講,小人知無不言。」陸漸道:「東島西城約好在天柱峰相會,卻是什麼時候?」鼠大聖忙答道:「就是今日,我親眼瞧著沈舟虛出了嘉平館,向天柱峰去了。」

    陸漸吃了一驚,繼而又覺迷惑:「難道我與寧姑娘在天生塔中呆了兩日?怎的感覺只有幾個時辰一般?」他百思莫解,略一沉吟,又問道:「你們來時,瞧見『玄瞳』寧姑娘麼?」

    「你說的是那個『色空玄瞳』?」鼠大聖撓頭到,「我們一路上卻沒見過的。」

    陸漸大感失望,點了點頭,走上前去,將一股真氣打入赤嬰子體內,真氣雄渾無匹,只一轉,赤嬰子便即醒來,望見陸漸,露出害怕神氣。陸漸拍拍他肩,又上前一步,為螃蟹怪接上斷臂,方道:「你們三人從今往後,好自為之,念在大家都是劫奴,再饒你們這次,將來再若助沙天洹為惡,被我遇上,絕無這麼好過。」

    三人均是點頭,陸漸瞧三人一眼,心中暗歎,攜著巨鶴向天柱峰走去。

    陸漸心念戰約,心中焦急,不由越奔越快,那巨鶴隨他奔得快了,傷口滲出絲絲鮮血。陸漸怕它傷疲難支,便放慢步子,不時將真氣度入它的體內,巨鶴天賦異秉,再得金剛神力,頓時疲態盡去,精神抖擻,放開步子,不離陸漸左右。

    奔了數十里,一人一鶴只停下來喝了幾口泉水,吃了幾枚野果。陸漸不知怎的,越近那座插天高峰,越覺心神不安,足下轉疾,不多時,天柱峰赫然在望。陸漸舉目眺望,峰下百十人東一簇,西一簇,抱團站立。陸漸目光銳利,看到谷縝、姚晴均在其間,正覺喜悅,忽見葉梵雙掌一揮,向渾和尚和三祖寺四僧拍去。

    陸漸心頭一震,步子陡疾,驀地高高縱起,霎時間已到五僧之前,想也不想,揮拳送出。

    這一下,雙方均用上全力,拳掌未交,巨力先遇,發出「砰」地一聲怪響,餘波後震,傳至陸漸身上,陸漸只一晃,拿樁站住,葉梵卻倒退兩步,臉上閃過一抹驚色。

    陸漸接下來掌,回頭望去,渾和尚面色慘白,口角鮮血長流,不覺搶前兩步,左膝屈曲,沉聲道:「大師,你還好嗎?」

    渾和尚面孔上閃過一絲笑意,指一指陸漸,並指寫道:「很好,很好,金剛一脈,終有傳人。」

    陸漸一怔,望著渾和尚,只見他佈滿皺紋的肌膚下隱隱透出透明之色,不似人間顏色。這神色他亦曾在魚和尚臉上瞧見,陸漸心頭一跳,猛地悟及,這顏色正是金剛一門圓寂坐化的徵兆。霎時間,一股悲涼湧遍身心,陸漸眼中湧出淚來,顫了數顫,低頭寫道:「大師傳我神功,救我性命,大恩大德,弟子永誌不忘。」

    渾和尚笑笑,又寫道:「你是出家,還是在家?」

    陸漸露出迷惑之色,寫道:「何為出家,何為在家?」渾和尚寫道:「出家便是出家為僧;在家卻是留在俗世,做一位佛門居士。」

    陸漸想了想,望向姚晴,歎了口氣,寫道:「弟子塵緣未盡,還是在家的好。」渾和尚淡淡一笑,寫道:「很好,很好。」他與寧不空苦鬥一晝夜,已有內傷在身,適才又連接葉梵掌力,至此油盡燈枯,勉強撐到陸漸來此,見他神通大成,心中再無掛礙,寫完寥寥四字,便一手豎胸,一手平放膝上,雙目下垂,溘然坐化。

    陸漸不想再見此僧,便成永訣,望著渾和尚遺容,心神一陣恍惚,忽聽得四面佛號震耳,掉頭望去,只見三祖寺僧眾紛紛向渾和尚合十作禮,流露惋惜悲痛之色。性覺驀地上前一步,施禮道:「陸道友,貧僧不才,有一不情之請。」

    陸漸見他眉目端正,氣韻沖和,又似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樣,一時不知虛實,眉頭微皺。性覺瞧出他的疑慮,苦笑道:「陸道友,性覺得這位大師點化,

    己皈正覺,日後潛修佛法,再無別念。」

    陸漸胸中光風霽月,最不愛記人仇恨,見他說得誠懇,便點點頭,說道:「你有什麼請求?」性覺道:「這位大師於我寺恩重如山,我等愧不能報,還請陸道友將大師法體送與小僧,在我三祖寺中安葬。」

    陸漸心道:「三祖寺禪宗祖庭,在此安葬,也不辱沒渾和尚大師。」當下道:「你有此心,再好不過。」性覺唱一個喏,抱起渾和尚法體,方要向三祖寺走去,忽聽葉梵喝道:「還有三掌未接,便想走麼?」

    「什麼三掌?」陸漸注視眾僧,微露疑惑。性智當即上前,在他耳邊小聲說明經過,陸漸得知渾和尚坐化,起因全在葉梵,心中一怒,轉過身來,高聲道:「三掌麼,我來接便是。」

    陸漸衣衫襤褸,來得又快,接過一拳,便與渾和尚說話,是故葉梵不曾看清他的容貌,此時一旦看清,不覺一怔,哈哈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啃泥巴的小子,哈哈,泥巴好不好吃?」說罷又是大笑。

    陸漸當日武功廢時,飽受葉梵毆辱,聽得這話,新仇舊恨湧上心頭。葉梵得理不饒人,逼得他口鼻皆閉。葉梵面色微變,雙拳迎出,拳勁掌力均是大得出奇,一撞之下,並非直進,而是屈曲流轉,交相摩擦,發出哧哧銳嘯。葉梵胸口猛地一熱,不由自主,晃身後退兩步。

    「不要走。」陸漸喝道,「還有兩掌呢。」第二拳如蛟龍出穴,直奔葉梵面門。但葉梵打遍江湖,自有其厲害之處,退卻時運轉六大奇勁,大袖揮灑,接連布下六重氣牆,陸漸若要強行攻破氣牆,難免鋒銳大挫,到時葉梵再施反擊,無有不勝。

    誰知陸漸「補天劫手」在身,拳頭一觸氣牆,便知虛實,拳勁至半,倏地轉折,避其堅實,沖其虛弱,如同庖丁解牛,以無厚入有間,曲曲折折穿透氣牆,抑且拳勁轉折一次,便加重一次,前勁未消,後勁又至,待到沖透六重奇勁,拳勁亦已疊至七重,凝如金剛巨杵,頂向葉梵胸口。

    葉梵不防對手厲害如此,知覺時拳已近身,當即後退一步,雙拳合起,奮力擋出。奪的一聲,兩人同時一晃。陸漸但覺葉梵掌心生出極大粘勁,將拳頭牢牢纏住,隨即內勁重重,忽輕忽重,忽直忽曲,綿綿消磨自身拳勁。陸漸勁力變化不及,大喝一聲,隱脈中劫力一轉,真氣又生,直向前逼。

    葉梵以「陷空力」吸住陸漸拳頭,再將「生滅道」運轉開來,這門奇勁一旦施展,便如一個無形磨盤,能將天下任何奇功巨勁消磨殆盡,對手勁力一弱,他的「滔天氣」立時反擊。只憑這幾般變化,無數高手飲恨「鯨息」神通之下。但葉梵算計千萬,也算不到陸漸分明來勢已竭,忽又無中生有,神力陡增。葉梵只覺巨力如潮,胸口窒悶,登登登連退數步,每退一步,便留下尺許腳印。

    接了兩拳,葉梵便退了兩次,大出眾人意料,人群中響起一陣驚呼。呼聲入耳,葉梵漸怒交迸,但他身經百戰,長於應變,縱在窘境之中,也不慌亂,一邊後退,一邊運轉「陰陽流」,將陸漸的神力卸至腳下,又以「生滅道」不斷消磨陸漸拳勁。如此一來,幾立於不敗之地,只消陸漸神力一弱,即可反擊。殊不料陸漸顯、隱二脈貫通,氣機特異,卓絕千古,顯脈真氣一竭,隱脈劫力即刻轉化,而依「有無四律」第三律,劫力運轉「無休無止」。天生塔之後,第一二律雖破,第三律猶存,是故陸漸真氣、劫力自成循環,生生不息,但由他心中所想,隨機生發,儼然永無休止。

    葉梵連退了二十來步,對方神力不弱反強,不減反增,反之他一口真氣將盡,渾身血沸,幾要破腦而出,心知再不撒手,真氣一竭,對手神力衝來,不死即傷。當下只好撤了「陷空力」,施展「渦旋勁」,雙掌圓轉,身子周旋,將陸漸拳勁輕輕撥開。

    他這一招使得揮灑自如,在場行家見狀,無不暗暗喝了一聲彩。

    「第三掌。」陸漸不待葉梵跳開,又喝一聲,愛酷

    小說論壇,一拳橫掃。葉梵吃了苦頭,哪敢再接,避開來拳,兩記「裂海斬」,劈向陸漸後背。陸漸舉手投足,已不拘於「三十二身相」,似相非相,從心所欲,掌風來襲,身法自然生變,低頭躬身,有如無形之物,從葉梵掌下漏了過去。

    葉梵一驚,他本以為這少年不過內力驚人,萬不料身手亦是如此靈動駭異間,陸漸一拳送來,厲聲道:「你打我三拳,我還你三拳。」葉梵避過來拳,冷哼一聲,雙掌一摩,潛運「渦旋勁」,勾住陸漸掌緣,喝一聲:「轉。」

    這一下本想帶動陸漸身形,引出破綻。卻不料陸漸神通大成,如如不動,略覺下盤虛浮,劫力即刻化為真氣,傳到雙足,牢牢釘住。葉梵一招未能得手,心中陡震,只聽陸漸喝道:「你也轉吧。」反手一勾,以「大金剛神力」使出「天劫馭兵法」,葉梵身不由主,頓時滴溜溜轉了半匝,方要沉馬穩住,巨力已排山倒海而來,葉梵避無可避,揮掌迎出。

    砰的一聲,兩人以本身功力硬碰一招,葉梵喉頭發甜,向後疾掠,欲要化解陸漸的拳勁,不料陸漸只一晃,如風趕來,較他退勢更疾。葉梵不及落地,便覺巨力奔騰,耳邊悶雷也似一聲喝:「第三拳。」葉梵倉猝間雙掌上格,陸漸劫術在身,拳勢奇快奇刁,倏地繞過葉梵雙掌,正中左頰。

    葉梵眼前金星亂進,身子平平飛出。陸漸叫道:「這一拳,是為大師打的。」聲到人到,閃過葉梵連環兩腿,一拳如電,擊在他胸腹之間,喝道,「這一拳是為阿晴打的。」

    這一拳力量之大,葉梵被拋起丈許,五臟六腑翻轉也似,未及變勢下沉,

    耳聽陸漸喝道:「下一拳,為寧姑娘打的。」葉梵大怒,掌腳齊飛,疾如電發。陸漸隨圓就方,閃轉自如,有如一陣疾風,打不到,摸不著,倏爾拳如毒蜂吐刺,撥開掌腳幻影,擊在葉梵右頰。剎那間,葉梵兩眼一黑,口鼻間竟是腥鹹之氣,未及覺出疼痛,後背一沉,又吃一腳。

    葉梵心中驚怒:「臭小子,說好了用拳,竟敢用腳……」心念未絕,已如斷線風箏,連翻帶滾,遠遠拋出。但他終究是一代高手,雖然連遭重創,章法卻不稍亂,

    一個觔斗落地,倒退兩步,吐出一攤鮮血,血水中白生生的,竟有幾顆牙齒。

    陸漸翻身落地,朗聲道:「這一腳,是為莫乙踢的。」莫乙驚喜交迸,想到葉梵斷臂之恨,心中大覺快意,拍手叫好,不料好字出口,葉梵已然惡狠狠瞪將過來,他此時長髮披散,滿臉鮮血,身子搖搖晃晃,形同厲鬼一般。但畢竟餘威猶在,莫乙被他一瞪,嚇得低頭望地,不敢作聲。薛耳卻不知厲害,大聲道:「陸漸你偏心麼,你幫莫乙踢他,就不幫我?他還擰過我耳朵呢。」

    陸漸恨極葉梵,搜腸刮肚,只想找借口多打他幾拳,薛耳一叫,正合心意,說道:「好啊,這一拳算你的。」薛耳大喜,眉開眼笑。

    陸漸邁開大步,直奔葉梵。葉梵連遭重擊,渾身骨骼散架也似,何況先前解數用盡,也不敵陸漸,此刻有傷在身,更覺難當。但他心氣高傲,落到如此田地,心中仍是倔強無比:「技不如人,死也活該。只是輸給這啃泥巴的小子,叫人氣悶。」當下鼓起殘力,虎視陸漸,左袖低垂,右掌橫抬,擺出一個「大御天式」,只待陸漸出拳,便以死相搏,縱不能同歸於盡,也要分個你死我活。

    谷萍兒瞧得心跳加劇,說道:「爹爹,葉老梵要糟啦。」谷神通微皺眉頭,心道:「這少年神功了得,但這幾拳都是手下留情,並不想傷害葉梵性命。葉梵驕狂自大,屢教不改,今日正好讓他曉得厲害。」當下一言不發,只是冷眼旁觀。

    葉梵見陸漸步步進逼,心中不由生出困獸之感,呼吸一促,忍不住左掌圈出,刷的劈出。「大御天式」本是防守招數,敵強則強,後發制人,但葉梵大敗之下,亂了方寸,主動出擊,大違這一招的本意。陸漸見了,右手「天劫馭兵法」轉動,將葉梵掌勢引開,左拳直進,奔他左胸。

    葉梵一咬牙,正要硬擋,腰身忽地一緊,一股大力湧來,不由得向後掠出。陸漸一拳走空,眼前金光刺目,狄希劍袖如電,刺將過來,陸漸急急低頭,但那劍袖來得太快,掠鬢而過,帶走一叢髮絲,四散飄揚。

    狄希左袖拖開葉梵,右袖化劍攻敵,矯捷靈動,攻守自如。他深知陸漸厲害,一佔上風,便不饒人,雙袖解數連綿而出,捲纏削刺,勢如長江大河,鋪天蓋地,全然將陸漸湮沒。

    陸漸空手對敵,本已吃虧,狄希又頗乖覺,長袖一擊即收,決不沾上陸漸雙手,初時尚有纏捲的招數,鬥到後來,陸漸出手越快,他出袖亦快,陸漸只剩削刺兩種,吞吐矯捷,不容把握。

    陸漸忽遇如此奇詭武功,有力難施,幾遇險招,他身上衣衫本就襤褸,此時長袖連連擦身而過,陸漸縱然憑著神通化解袖勁,衣衫卻抵擋不住劍袖鋒芒,被割得片片亂飛,猶如漫天飛蝶。

    虞照受了內傷,一旁觀戰,見陸漸練成如此神通,驚喜不勝,忽又見他受困於「太白劍袖」,頓時眉頭一皺,高聲道:「陸老弟當心,他的袖招裡藏有劍法。」

    狄希長袖既名「太白劍袖」,袖招中本就暗含劍招,倘若雙袖齊出,便是一路極凌厲的雙劍招數,抑且這一雙劍袖忽剛忽柔,忽長忽短,忽直忽曲,忽窄忽寬,靈動奇詭遠非真劍可比,狄希憑之縱橫天下,罕有敵手,只是城府頗深,不似葉梵張狂,是以威名雖遜,真才實學卻不再葉梵之下。

    陸漸得虞照指點,凝目細看,果然從那袖影中窺出劍招,當即尋思:「如此挨下去,只怕要輸。」轉眼四顧,忽見身後幾桿修竹迎風搖曳,心念一動,向後掠過一竿綠竹時,揮掌橫斬,那竹攔腰而斷,陸漸握住長竹,奮起神力,呼地一抖,大金剛神力所至,千百竹葉如一蓬小小飛劍,射向狄希。

    狄希不敢大意,一袖攻敵如故,一袖飄然縮回,攔住這一陣竹葉劍雨。陸漸卻趁此機會,將那竿修竹呼地使將開來。向日他神功未成,便用一根毛竹橫掃千百倭寇,此時神通大成,長竹掄將起來,只見翠光碧海,漾漾生波,狄希一雙劍袖,就似澹澹海波上兩道金虹。


正文 第38章破壁(中)
正文 第38章破壁(中)

    金芒電吐,翠浪橫空,兩人大開大闔,出手之快,令人不及交睫。陸漸初使翠竹尚顯生澀,但他「天劫馭兵法」已成,任何兵器到手,均能因其形狀杜撰招式,鬥到三十合上下,陸漸越發順手,「三十二身相」融入招式之中,翻騰起落,詭譎突兀,手中長竹收放自如,收攏不足一尺,放縱開來,卻能橫掃十丈,以至於旁觀諸人立足不住,連連後撤。

    狄希身負「龍遁」之法,進退倏忽,劍招奇詭,陸漸收招即進,出招即退,來而不知其來,往而不知其往,猶如天魔變化,無形無影。劍招也越發綿密,只在方寸間擺動,陸漸招式稍欠圓融,即刻抵入,勢如水銀瀉地一般,所幸陸漸明悟神通,隨圓就方,能御世間百劫,故而每於不可能處避開狄希的殺招,加以凌厲反擊。

    狄希見陸漸先斗葉梵,再與自己相持百招,氣力不但絲毫不衰,反而越戰越強,不覺心中駭然,又見那根長竹柔韌多枝,籠罩極廣,攻守間罕有間隙,合以陸漸的絕世神力,極難攻破,當下尋思:「看來當務之急,便是奪下他這般兵器。」一念及此,狄希左袖一晃,引得陸漸擺竹右掃,右袖比箭還快,削向陸漸手腕。

    這兩下說來簡單,實則窮盡狄希生平絕學,無論身法劍招,時機節奏,均是妙入毫巔,陸漸避無可避,長竹撒手,在空中畫出一道綠影,飛出十丈,沒入樹林之中。

    狄希心頭一喜,未及收招,忽覺右袖一緊,凝目望去,右袖已被陸漸抓住。狄希大驚,清叱一聲,左袖龍騰,掃向陸漸面門,不料陸漸一招手,又將他左袖拿住。

    谷神通瞧到此時,微微動容:「這是什麼手法?」仙碧為他所制,不能動彈,氣悶難當,眼見陸漸大顯神威,心中喜悅,猶如自身所為,聽得谷神通的話,冷笑道:「你聽說過補天劫手麼?」

    谷神通唔了一聲,點頭道:「怪不得。」仙碧見他神色淡淡,儼然不以為意,不由大覺後悔:「不好,我一時高興,說漏了陸漸的劫術,此人深不可測,心中只怕已然擬出了破法。」

    尋思間,場上形勢大變,陸漸以雙足為軸,拽住長袖,奮起神力,如甩鐵餅一般,將狄希滴溜溜甩將起來。狄希不料他出此怪招,一時間身不由主,隨他大力所至,凌空飛轉,轉得數匝,連人帶影化為一道金色流光。狄希縱有通天之能,亦覺暈眩煩惡,驀聽得一聲大喝,陸漸移步向前,帶得他撞向一片山崖。

    谷神通遠遠瞧見,濃眉一挑,身上袖袍無風而動。這時,忽就看那金袍飄起來,陸漸手上一虛,金袍掃中山石,軟塌塌渾不著力,轉眼再瞧,狄希身著中衣立在十丈開外,神色極為尷尬。原來他撞上山崖前,使出龍遁九變中的「金蟬變」,金蟬脫殼,脫了那金色寶衣,免受摧筋斷骨之苦,但如此金袍一失,一身神通便弱了大半。

    驀聽一聲嬌叱:「看招。」施妙妙雙手一揮,射出兩蓬銀雨。她不願背後偷襲,故而先行叫出,待陸漸轉身,方才出手。陸漸見狀,手中金袍一抖,畫了一個圓弧,漫天銀雨倏爾不見。

    施妙妙心中慌亂,一揚手,又射出六隻銀鯉,陸漸丟了金袍,雙手虛空亂抓,有如生了百臂千手,將漫天銀鱗抓在手裡。施妙妙有生以來,從未見過如此神通,一顆心提到嗓子眼上,忽見陸漸邁開大步,走將過來,驚惶間抓起幾隻銀鯉,胡亂擲出。

    銀鯉才散,陸漸縱身直進,雙手一分,叮叮之聲不絕,那團銀光隱沒不見,陸漸緊握成拳,掌心卡嚓有聲,待得攤掌之時,數百細鱗復又聚為四隻銀鯉。施妙妙臉色慘白,忽見陸漸衝自己微微一笑,神情甚是友好,一揚手,又將那銀鯉拋了回來。施妙妙只覺不可思議,呆呆接過,說道:「你,你幹什麼……」

    陸漸搖頭道:「你是谷縝未過門的媳婦兒,我不跟你打。」施妙妙又羞又怒,慌慌張張看看四周,怒道:「你,你這人胡說什麼呀,誰,誰是他未過門的媳婦兒。」陸漸被她喝罵,亦覺窘迫,撓頭道:「他自己說的,不信,不信你問他。」轉頭看向谷縝,見他盤膝而坐,兩眼骨碌亂轉,卻不作聲。

    陸漸心中奇怪,走向谷縝道:「你幹嗎坐著不動?快起來,我還有話問你呢。」伸手一扶,忽覺他身子僵硬,情知其中必有古怪,當下默運神通,將「大金剛神力」注入谷縝體內,連轉數匝,卻如石沉大海,全無消息。

    陸漸頗感詫異,只當真氣不足,於是再加真力,谷縝只覺陸漸真氣如蛇如龍,在七竅百脈中鑽來鑽去,酸麻奇癢,忍不住涕淚交流,雙眼骨碌碌亂轉。

    陸漸見他神色古怪,亦覺不對,歇手問道:「你怎麼啦?」谷縝不再流淚,雙眼仍是忽左忽右,忽上忽下,轉個不停。

    陸漸正自不解,忽聽性覺道:「陸道友,這位施主似要告訴道友一些事情。」陸漸奇怪道:「他嘴巴不能說話,怎麼告訴我事情?」性覺笑道:「嘴不說話,眼睛卻能說話。」陸漸道:「眼睛是用來看的,不是用來說的。」

    性覺微微笑道:「眼睛不能說話,卻能寫字。小僧少時打坐參禪,心性不定,因有老師父在前,又不敢亂說亂動,日子一久,便想出法子,憑借眼珠轉動,寫出一個個字來,與同伴交談。這種法子我與同伴均能領會,唯獨看守的老師父不能知道。沒想到無獨有偶,這位施主也會『目語』之術,你瞧,他眼珠橫移,便是一橫,眼珠下移,便是一豎,左轉是一撇,右轉向下則是彎勾……」

    谷縝聽得,雙眼轉動更快。陸漸細看,果然和性覺說的一般,當下道:「性覺師父,你能看出他寫的什麼字?」

    性覺道:「且容小僧一試。」言畢拈起一根竹枝,凝注谷縝雙目,循其目光轉動,用竹枝在地上譯出一行字跡。陸漸一瞧,寫的卻是:「臭陸漸,武功好就了不起嗎,再在老子身上亂注真氣,當心我拔光你的頭髮,送你到三祖寺當禿驢去。」

    性覺寫到這裡,面皮微紅,不勝尷尬。陸漸卻是莞爾,心道:「這倒是谷縝的口氣,假冒不得。」當下笑道:「抱歉抱歉,那你說說,怎麼變成這個呆木頭的樣子?」

    谷縝又寫道:「我與大美人遭沈暗算。」陸漸心一沉,轉頭望去,見姚晴木然端坐,與谷縝的情形彷彿,不覺沉聲道:「沈舟虛,你對他二人做了什麼?」

    沈舟虛笑不語,陸漸眉毛揚起,向他走來,忽見麻影一閃,燕未歸飛身迎上,抬腳便踢。陸漸一招手,便握住他的左踝,燕未歸不及踢出右腳,身子一輕,已被甩出。他身手矯捷,翻身落定,方欲縱身再上,忽覺一股渾厚大力從足踝湧起,直衝小腹,頓時雙腿酸軟,站立不起。原來陸漸握住他腳,手中「大金剛神力」自然湧出,只不過二人交手太快,至此方才發作。

    此時莫乙、薛耳雙雙搶出,攔住陸漸去路。陸漸揚聲道:「你們兩個也要攔我?」莫乙大聲道:「你要害主人,姓莫的死也不許。」薛耳渾身發抖,眼淚也流下來,嘴裡卻道:「對,對。」陸漸與他二人本是患難之交,不忍與之動手,但姚晴在他心中份量千鈞,剎那間天人交戰,陸漸歎了一聲:「得罪了。」雙掌一分,按在二人肩頭,兩人肩頭巨力千鈞,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陸漸借這一按,飄身縱起,掠向姚晴,天部弟子均想若被他搶了人去,必為天下人恥笑,當下紛紛搶上。陸漸瞪目大喝,抓住一名弟子,旋身一掃,天部弟子便倒了六人,眾弟子齊發一聲喊,紛紛後撤。蘇聞香見狀,燃起一支「散魂香」,這種迷香一旦吸入,重則昏睡數日,輕則神魂恍惚。蘇聞香施展手法,右手持香,左手輕扇,香火頭上的淡淡煙氣化作一縷,射向陸漸。誰知陸漸如後腦生眼,反掌拍出,那道煙氣猶未逼近,倏爾折返,向著蘇聞香射來。

    蘇聞香體質奇特,吸入煙氣,不過頭暈目眩,身旁的秦知味猝不及防,大大吸了一口,立時天旋地轉,昏了過去。陸漸袖袍再舒,餘香四散,湧向四周天部弟子,霎時間撲通之聲不絕,十多名弟子吸入迷香,竟相昏倒。蘇聞香大驚失色,忙將線香掐滅,餘下弟子縱然免劫,但卻人人駐足,眼瞧著陸漸抱起姚晴,卻無一人膽敢阻攔。沈秀不由滿心怨毒,暗地尋思:「這小子得了什麼奇遇,數日不見,竟然如此厲害,從今往後,我與他豈不差了十萬八千里?」

    陸漸轉過身來,朗聲道:「沈先生,你為民出力,剿滅倭寇,小子原本十分佩服。」

    沈舟虛笑道:「得君一讚,沈某幸甚。」陸漸冷哼一聲,道:「但你為了私仇,將寧姑娘煉成劫奴,卻又十分可惡。」沈舟虛不覺沉默,寧不空卻將眉一挑,厲聲道:「小子,你瞧見凝兒了?」陸漸道:「瞧見了,她很好。」寧不空道:「她在哪裡?」陸漸道:「我也不知。」寧不空面有怒色,喝道:「狗奴才,你就不怕黑天劫麼?」

    他不提「黑天劫」還罷,提到此事,陸漸頓時想到往日所受的種種欺騙折磨,不由高叫道:「怕又如何?不怕又如何?」寧不空面皮繃緊,忽一揚手,射出一根枯枝,陸漸足下不丁不八,待那枯枝射到,隨手一拂,這一拂用上「天劫馭兵法」,輕巧絕倫,枯枝中「周流火勁」未被牽動,便掉一個頭,嗖地射向寧不空。寧不空出手奇快,一發「木霹靂」射出,後一發早已跟上。兩根枯枝凌空相撞,轟隆炸裂。寧不空驚愕至極,後退半步,發生低喝,雙手齊揮,兩枚枯枝嗖嗖射出。卻被陸漸揮手一拂,再度送回,寧不空聽到風聲,疾發枯枝阻攔,四枚枯枝在他身前丈許炸裂,氣浪滾滾,木屑飛濺,彈在身上,不勝疼痛。

    寧不空性子冥頑,雙目又盲,更不甘輸給往日劫奴,驚怒之際,口中連聲大喝,「木霹靂」連連射出。但陸漸「天劫馭兵法」神奇奧妙,加上大金剛神力,因敵制敵,無往不勝。寧不空神通越強,所受反擊也越強烈,一時間真應了「玩火自焚」的古語,四周爆炸紛起,寧不空衣衫破碎,皮破血流,左右躲閃,狼狽至極。

    陸漸飽受黑天之劫,本想重創此人,發洩胸中怒氣,但見寧不空如此模樣,心中卻微微一軟:「他終是寧姑娘的爹爹,我受寧姑娘恩惠,傷她父親,大大不妥。」當下伸出手來,將一枚「木霹靂」捉在手裡,劫力所至,已知火勁性質變弱,「大金剛神力」隨之湧至,將其中火勁化得乾淨。

    這一招當日魚和尚亦曾用過,陸漸此時神通,彷彿魚和尚極盛之時,舉重若輕,猶有勝之。寧不空連發兩枚「木霹靂」,卻如石沉大海,悄沒聲息,不由得心中震駭,停了攻勢,側耳傾聽,極想聽出其中玄機。陸漸卻不再理會,將枯枝一擲,高聲道:「寧不空,瞧在寧姑娘份兒上,今日就此作罷。」

    說罷也不瞧寧不空臉色,逕向沈舟虛道:「谷縝與你有奪親之仇,你先下手為強,也說得過去。」沈舟虛冷笑一聲,道:「奪親之仇?哼,你又知道什麼?」陸漸道:「算我不知罷了,但阿晴與你有什麼仇怨,你要如此對她?」

    沈舟虛冷道:「沈某一貫自行其是,不問緣由。」陸漸心中有氣,說道:「你不講理?」沈舟虛笑道:「原來足下是來講理的,不是來打架的。」陸漸愣一愣,喝道:「那麼得罪了。」右手仍是抱住姚晴,左手虛抬,拍向沈舟虛。沈舟虛袖袍揚起,射出一蓬銀絲,如煙罩林,如月籠沙,直奔陸漸渾身要害。陸漸左臂一圈,五指撤開,忽地畫出一個圓圈,圓未畫盡,四周銀絲收攏,盡被他纏在掌上。

    沈舟虛吃了一驚,低喝一聲,袖裡銀絲忽曲忽直,綿綿不盡,避開陸漸雙手,此他週身要穴。不料陸漸「天劫馭兵法」竟是「天羅繞指劍」的剋星,一旦發動,左手就如一具繅車,不住畫圓,銀絲無論近身與否,均被纏走。起初沈舟虛尚且能掌控蠶絲,但隨陸漸左手圓圈越畫越快,越來越大,袖裡蠶繭嗖嗖嗖盡皆劃解成絲,,急速抽離,沈舟虛用勁阻擋,反而被「天劫馭兵法」牽動,雙掌飄忽,不能自主。片刻間,蠶絲在陸漸手上裹成老大一團,發出白亮光華。陸漸忽一揮手,銀絲寸斷,向沈舟虛飄飄罩去。

    亂絲障目,沈舟虛眼前一花,陸漸巨力已至。沈舟虛伸臂格擋,只聽卡啦一聲,輪椅粉碎,沈舟虛跌坐在地。陸漸一步跨上,忽見人影閃動,燕未歸再度搶到。陸漸大喝道:「讓開。」燕未歸斗笠下一雙利眼瞬也不瞬,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氣。陸漸見他如此忠心,也覺佩服,不忍下手傷他,正想用個兩全之法,忽聽沈舟虛輕咳一聲,慢慢道:「未歸,你且讓開,瞧他怎麼殺我。」燕未歸遲疑一下,緩緩讓開,沈舟虛望著陸漸,嘴角噙著冷笑,眼裡儘是譏諷之色。

    陸漸見他神情,越發生氣,新仇舊恨湧上心頭,真氣不由貫注掌上。方要出手,忽聽性覺道:「陸道友,且住手。」陸漸道:「怎麼?」性覺道:「道友請看。」陸漸低頭望去,地上又顯字跡:「我與姚所中禁術只有沈舟虛能解,他若死了,我二人也不能活。」陸漸發愁道:「那怎麼辦?」

    谷縝又寫道:「八圖合一,天下無敵,姚晴被困,全是為此。」陸漸望那字跡,苦笑搖頭:「早知如此,我就不告訴她四幅畫像的秘語了。」谷縝眼珠連轉,又寫道:「你知道畫像秘語?」陸漸道:「知道一些。」谷縝道:「很好,沈舟虛若不解術,你就當眾說出。」陸漸略一沉吟,點頭道:「好……」後面話未出口,沈舟虛突地叫道:「且慢。」

    陸漸轉眼望去,沈舟虛面沉如水,目光閃爍,不由問道:「你有甚話說?」沈舟虛冷笑道:「我可以解開這女子的六識,但有話在先。」陸漸喜道:「什麼話?」沈舟虛吐了一口長氣:「那些秘語,你要爛在心裡,一個字也不得吐露。」

    陸漸微感遲疑,沈舟虛冷冷道:「若不然,這女子六識皆閉,兩日必死。」陸漸心中一急,叫道:「好,我答應你便是。」沈舟虛道:「若違誓言如何?」陸漸道:「若違誓言,千刀萬削。」

    「好。」沈舟虛雙目陡張,瞳子裡奇光迸出。陸漸忽覺懷中女子嬌軀一顫,低頭望去,姚晴面湧潮紅,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倏爾妙目張開,望著陸漸,迷茫不勝,陸漸喜道:「阿晴,你沒事麼?」

    姚晴六識久閉,意識渾茫,聽得這聲,諸般知覺才點滴轉回,盯著陸漸,面露奇異之色,說道:「你,你怎麼,怎麼在這兒?」她許久不曾言語,此時說話,吐字亦有幾分模糊。陸漸望著她,不知怎地,心口一酸,眼淚就流了下來。

    姚晴忽綻笑靨,抬起左手,掠過陸漸面龐,為他拂去淚痕,說道:「你哭什麼,我,我莫非是在做夢麼?」陸漸搖了搖頭,哽咽道:「不是做夢……」姚晴怔了怔,轉頭看向眾人,心中微驚,欲要掙起,卻又軟麻難禁,一時間,記憶點點滴滴浮上心頭,不由狠狠瞪了沈舟虛一眼,說道:「陸漸,怎的這麼多討厭的人,我不想見。」

    陸漸與姚晴歷劫重逢,胸中悲喜蕩漾,聞言點頭:「好,不見他們就是。」抱起姚晴,方要舉步,驀地心神一凜,搖頭道:「不成,阿晴,我須得救了谷縝,才能走的。」

    姚晴望著他,微笑帶嗔,忽又露出一絲無奈:「你要救誰,去救就是,幹嗎問我?」陸漸撓撓頭,說道:「你是我最喜愛的女孩子,他是我最要好的兄弟,無論誰有危難,我都不能置之不理。」姚晴聽他當眾說出自己是他「最喜愛的女孩子」,心底湧起一股柔情蜜意,伸手將陸漸鬢角亂髮一一掠順,淡然道:「你的病,好些了麼?」

    陸漸笑道:「全都好了。」姚晴見他英華外爍、神儀內瑩,比起常人還要精神,便疑心他痼疾盡消,此時聞言,心中大喜,笑道:「那很好,只是對頭厲害,你千萬小心。」說罷探出纖手,與陸漸輕輕一握,陸漸掌心溫軟,胸懷激盪,點頭道:「你放心,我去去就來。」

    他二人溫柔對答,就如丈夫出門、妻子叮囑一般。姚晴說了這幾句,玄功數轉,身子生出氣力,讓到一邊。陸漸一轉身,向沈舟虛道:「沈先生,你好人做到底,既然放過阿晴,也該放過谷縝吧。」

    沈舟虛冷笑一聲:「你這句話說得不對。」陸漸道:「怎麼不對?」沈舟虛道:「第一,沈某決不是什麼好人;其次,這地部的丫頭救得,谷家的小狗卻救不得。」

    陸漸怒道:「怎麼救不得?」沈舟虛道:「此事關係我西城興衰,小子,你就算將沈某一寸寸割了,我也不會救他。」陸漸念頭疾轉,也想不出谷縝與西城興衰有何關聯,心知十個陸漸加起來也不及這些謀士的心眼,便也懶得細想,大聲道:「我不管別的,若不解開術法,今日天部中人,一個也別想離開。」

    天部弟子均有怒色,沈舟虛卻是一哂,盤膝閉眼,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樣。陸漸見此情形,反覺猶豫,這時忽聽谷神通徐徐道:「沈舟虛,你想怎地?」

    沈舟虛笑道:「島王說笑了。沈某一介廢人,哪敢有什麼念想。」谷神通冷道:「你不必拿腔拿調,我與孽子有一句話說。你如何才肯解他六識?」

    沈舟虛擊掌三下,哈哈笑道:「島王果然是明白人。沈某也無什麼非分之念,只想點醒島王一句:當日在吟風閣上,雙方約好,九月九日,論道滅神。今日卻是幾月幾日?」

    谷神通搖了搖頭:「谷某此來中土,只為這個孽子,並非要與西城一戰。但風君侯傷了贏伯,未免欺人太甚。」沈舟虛淡然道:「左師弟,此話當真?」左飛卿冷笑道:「不錯。但你不妨問問,這姓贏的老頭做了什麼醜事?」谷神通看向贏萬城,贏萬城老臉發熱,目光閃爍。左飛卿冷笑道:「你不敢說麼,那我來說好了。這老頭兒專找大戶人家下手,裝神弄鬼、冒充狐狸大仙,驚嚇對方一家老小,待得對方不勝其擾,又裝成有道高人,代其驅妖,從而勒索金銀,肆其貪慾。贏萬城,我說的對不對?」

    贏萬城老臉漲紅,怒道:「這有什麼,那些富人的銀子哪裡來的,還不是從窮人家搜刮來的,爺爺這叫做劫富……」說到這裡,倏的語塞。左飛卿不由失笑道:「劫富濟貧麼?左某跟蹤你兩日,親眼見你騙了三家富戶。劫富確然有之,濟貧麼,左某卻沒瞧見。這麼說,贏老龜,你若肯將渾身家當拿出來賑濟百姓,左某立馬認錯,任你發落。」

    眾人聞言均是吃驚,贏萬城面皮醬紫,盯著左飛卿,口唇哆嗦半晌,驀地將竹杖重重一篤,恨聲道:「老夫不與你小娃兒一般見識……」仙碧見左飛卿立此重誓,本自擔心,此時不覺心頭大寬,忍俊不禁,咯咯笑出聲來。虞照亦大笑,由是牽動內傷,邊笑邊咳,漲的滿臉通紅。

    谷神通眼露無奈之色。他深知贏萬城貪財如命,為了斂財,多行不法,瞧他神情,左飛卿所說十九不虛,當下歎氣一聲,說道:「沈舟虛,今日就此作罷,九月九日,谷某必在靈鰲島恭候大駕,只望屆時西城群賢不要令谷某失望。」他口氣雖淡,西城高手卻無不心湧寒意,以他今日顯示的神通,縱然是八部之主齊至,也未必能夠勝過此人。

    沈舟虛卻是微微一笑,淡然道:「島王一諾千鈞,沈某信得過你。想當年,島王立誓不攻西城,十多年來果然留駐東島,不履中土一步,只這一點,便叫沈某佩服。」

    東島眾人聞言,無不吃驚。谷神通身負絕世神通,十多年來卻始終不曾攻打西城,島眾深感困惑。不料今日方知,谷神通不出島攻敵,竟是與沈舟虛早有約定,一時各自猜度,莫衷一是。唯有白湘瑤咬著細白牙齒,只是冷笑。

    谷神通負手望天,忽地歎道:「清影還好麼?」沈舟虛笑道:「她好與不好,你大可自己問去。」谷神通搖頭道:「緣分了了,見如不見。」目光一轉,落在谷縝臉上,目光一寒,淡然道:「沈舟虛,你要的,我已經給了,我要的,你想如何?」

    沈舟虛笑笑,目光一闔即張,奇光外露。谷縝心頭一震,渾身已能動彈,但覺腿酸腳麻,揉了幾下,方才起身。陸漸又驚又喜,未及說話,谷縝雙手將他雙肩握住,上下打量。他眸子清涼,直透人心,陸漸被他瞧的不好意思,笑道:「你瞧我作甚,沒見過麼?」

    谷縝笑笑,說道:「這樣的陸漸,我倒真沒見過。」陸漸道:「什麼這樣那樣,我就是我,又有什麼不同?」谷縝笑道:「不錯,你就是你,不論何時何地,都是一樣。」陸漸亦覺喜樂,握住他手,低聲道:「你爹爹肯救你,足見父子情深,你過去跟他好好說話,講明來龍去脈,定能澄清冤屈。」

    谷縝笑道:「父子情深?這四個字聽起來有些意思。」他一指沈舟虛,又指了指沈秀,「你瞧這對父子,不但情深,更似一個模子倒出來,一般的卑鄙無恥。」

    沈舟虛冷然道:「沈某縱然卑鄙無恥,也總勝過那些奸妹弒母的畜生……」話音未落,谷縝驀地掉頭,厲聲道:「沈瘸子,閉上你的鳥嘴。」一聲喝罷,目中透出凌厲煞氣。

    沈舟虛自命清高,與人爭論,多是以理服人,從未受過如此辱罵,以他城府之深,也是一愕,但又不願失了氣度,強按怒氣,欲要笑笑。谷縝卻已冷笑道:「笑什麼?別人當你是什麼天部之主,西城智囊,在谷某眼裡,你不過是個功名無著的臭瘸子,與商清影那淫婦天造地設,恰是一對。」

    沈舟虛雙腿殘廢,縱然才如江海,依照大明律例,也無法應試八股,贏取功名,只能以幕僚干政。這一點確為沈舟虛心底至痛。谷縝單刀直入,將這痛處捅個正著,以沈舟虛城府之深,也是變了臉色,頷下鬍鬚微微顫抖,雙手攥拳,幾成蒼白。

    「放肆!」忽聽一聲冷喝,如裂驚雷,谷神通虎目中精芒迸出,刺在谷縝臉上。谷縝笑道:「怎麼著,我罵那淫婦,你不高興?」話音剛落,谷神通一晃身,啪的一聲,谷縝跌倒在地,左頰高腫,口角鮮血長流。谷神通一反衝虛淡定,沉聲道:「你罵清影什麼?」

    谷縝嘻嘻一笑,挺身縱起,臉上滿不在乎,啐了口血沫:「他不是淫婦是什麼?」話音未落,右頰劇痛,又挨了一下,這一下更重,打得他跌出丈許,連滾兩匝,爬將起來,右頰已成青紫,唯獨目光倔強,死死盯著谷神通,咬著牙,一字字笑道:「商清影就是淫婦……」谷神通目光一寒,左手抬起,谷縝卻是雙目大張,一瞬不瞬,與他對視。父子對視半晌,谷神通驀地吐一口長氣,倦色流露,放下手來,說道:「我此次來,只想親口問你一句。」

    谷縝笑道:「但說不妨。」谷神通道:「你為何要逃出九幽絕獄?」谷縝笑道:「那鬼地方又黑又濕,少爺我坐得煩了,出來放放風,透透氣,喝喝美酒,逛逛窯子。怎麼,你老人家不高興了」

    谷神通歎到;「你知道後果麼?」

    「後果?」谷縝笑道,「是了,東島島規,也不知哪個王八蛋定了一條……」谷神通沉聲道:「是雲虛島王……」

    「是,是。」谷縝笑道。「那雲虛說了:『逃出九幽絕獄者,一旦成擒,當場格殺。』你谷神通鐵面無私,料來也不會法外開恩!」

    谷神通眼裡透出沉痛之色:「谷某少時武功未成,屢戰屢敗;後來遇上萬歸藏,連敗三次,死裡逃生。但這些敗績比起今日,也都算不得什麼。」

    谷縝笑笑,指著鼻尖道:「你最大的失敗,就是養了我這不肖子吧!」谷神通點點頭道:「你是我的親生兒子,由我而生,也當由我而死,我此次西來,便是不想你死在別人手裡。」此言一出,眾人皆驚。谷縝亦流露古怪神氣:「谷神通,你真要親手殺我?」谷神通道:「不錯,」谷縝笑道:「若我真是冤枉的呢?」谷神通濃眉一振:「可有證據?」谷縝搖頭:「沒有。」谷神通望著他,跨前一步,衣發飄飄,無風而動。

    陸漸聽得心搖神馳,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萬料不到,谷縝逃出獄島,一旦不能洗脫冤屈,竟是自判死刑,無怪那日在萃雲樓頭,他會交代後事。眼望這對父子相殘,陸漸心如刀割,一晃身,搶到谷縝之前。

    谷神通皺眉道:「足下有何指教?」陸漸心中空自著急,嘴裡卻不知怎麼說才好,只是道:「谷縝他是好人,你,你不要冤枉他。」谷神通道:「他是好人,有何憑據?」陸漸心念疾轉,也想不到半點證據,不由得張口結舌。

    谷神通搖頭到:「足下既無憑據,暫請退讓。」陸漸心情激盪,不知怎地脫口而出:「總之你不能殺他。」谷神通道:「這是我東島家事,足下也要插手?」陸漸只覺一股熱血湧上頭頂,聲音陡揚:「這是你東島家事,谷縝卻是我的朋友。」谷神通一怔,忽聽谷縝哈哈笑道:「什麼朋友,分明就是兄弟。」陸漸轉過身來,但見谷縝形容狼狽,氣度仍是從容,嘴角一絲笑意若有若無,與往昔談笑並無二致。

    陸漸心頭一熱,高叫道:「不錯,就是兄弟。」谷縝伸出手來,二人雙手緊握,谷縝笑道:「你是兄,我是弟。」陸漸胸中血沸:「我是兄,你是弟。」兩人相對大笑。陸漸一聲笑罷,忽地揚聲道:「好兄弟,但使我陸漸一口氣在,誰也休想害你。」這一句擲地有聲,聞者心頭均是一震。谷神通不覺微瞇雙眼,注視陸漸:「你真要護著他?」陸漸大聲道:「不錯。」

    谷神通一言不發,只是寬袍一卷,雙目陡張。剎那間陸漸忽生異感,只覺谷神通身上湧起一股氣勢,如山如岳,高壯絕倫,身後的天柱奇峰與之相比,亦矮了一截,自己在他面前,更如螻蟻蚊蟲,渺小卑微。

    這等怪異之感前所未有,剎那間,陸漸汗出如漿,雙腿顫抖,鬥志半分也無,唯覺谷神通氣機越來越強,撐天立地,高拔萬仞,不自覺呼吸艱難,幾乎便要屈膝跪倒。

    旁觀眾人只見兩人遙相對峙,也不見谷神通如何動作,陸漸已然臉色大變,渾身發抖,心中均覺奇怪,惟獨虞照和谷神通兩度交手,略知奧妙,心念一轉,驀地喝道:「陸漸,可以輸人,不可輸氣。」

    他這一聲以「天雷吼」喝出,震山動谷,陸漸神志略清,腦海裡靈光一現,「咄」的一聲大喝,將身一搖,氣勢陡增。

    谷神通微覺訝異,他對陸漸觀感不惡,不願出手傷他,是以現出「天字法相」,叫他不戰而屈。這發相一出,對手無不鬥志淪喪,即便不就地服輸,也絕無這般氣勢反漲的道理,正覺不解,陸漸又喝一聲「咄」,身子在晃,氣勢更揚。

    谷神通不由咦了一聲,忽聽陸漸再喝一聲,握拳嗔目,氣勢盈漲,上決浮雲,下決地紀,倏爾間,竟與谷神通的「天子法相」旗鼓相當,難分高低。谷神通看出這氣勢來歷,心中驚奇,失聲讚道:「好一個惟我獨尊,如來化身。」

    稱讚間,二人氣勢交替攀升,四周眾人均然知覺,不由得紛紛後退,各各驚奇:「谷神通絕代高手,武林一人,有此氣勢到也罷了,這姓陸的小小年紀,怎麼也有此氣象

    ?」

    陸漸顯露的正是九如祖師的本想。九如和尚開創金剛一派,呵佛罵祖,吼嘯十方,馳騁禪林,無有抗手,所留本相,大有藐睨六合、惟我獨尊的風采,決不屈服於天地間任何人物。是以這一本相被後代門人稱之為「唯我獨尊之相」。

    黑天劫力性質奇特,能夠轉化為天下間任何體力、內力、心力,乃至於變化氣機,脫胎換骨,成為另外一人。只是變化氣機所需劫力極多,遠勝於變化體力、內力、心力,而尋常劫奴受制於第二律,劫力較弱,論理雖能變化氣機,卻幾乎無人能夠蓄積足夠劫力。」

    陸漸性情質樸端凝,與九如的性子天淵有別,原本永遠不能模擬這位祖師的本相。他初見祖師本相時,就因為劫力不足,幾乎走火入魔。後來天緣巧合,破解「有無四律」,成就千古未有之奇功,無須劫主助力,也能將劫力運用自如。

    劫力既足,演化氣機,已然不在話下。

    谷神通施展「天子法相」,幾有頂天立地之勢,但他氣勢高出一分,陸漸亦高一分,有如神鷹俊鶻,在雲天間比冀競高,相持不下。

    谷神通望著眼前少年,心中暗奇:「這人是何來歷?這般年少,氣勢卻已不下一代宗師。足見深山大澤,隱藏龍蛇。谷某久處荒島,不免小看了天下英雄。」一念及此,認真起來,長笑一聲,左掌飄飄拍出。

    陸漸面對谷神通,如登天梯,深感其苦,只覺無論怎麼努力,對方氣勢總是高出一線,難以企及,幾度想要放棄,但想到稍一退讓,谷縝必死,頓時又激起雄心。此時忽見谷神通揮掌拍來,似輕還重,似快還慢,竟分不出來掌的輕重緩急、快慢方位,陸漸心頭一迷,微感慌亂。

    谷神通挾」天子望氣術」,幾已無敵於天下,陸漸氣勢雖足,卻不是本身氣機,縱然強橫,卻欠圓滿,不像九如和尚可放可收,圓融自在。故而谷神通只一看,便知虛實,這一掌看似平平,卻是為陸漸量身定做,專一克制他的氣機。

    陸漸無法可想,無處可避,情急間靈機再現,氣韻神態又生變化,一改張揚之態,眉宇間三分歡喜,七分無邪,出乎天然。不染俗塵,正是花生大士的「極樂童子之相」。

    花生和尚機緣天成,一生經歷無數魔劫,卻始終保有童心,故而他的本想有如不老童子,天真自在。陸漸氣機一變,谷神通的掌法頓失所指,心中好不驚訝。只聽得陸漸一聲大喝,揮拳送來。

    兩人拳掌相交,陸漸用上「天劫馭兵法」,變拳為掌,運勁一撥。不料谷神通洞悉玄機,因敵變化,陸漸氣機一變,他也生變,隨形就勢,順手反推,陸漸便覺這一撥落在空處,渾身的劫力真氣盡數走空,難過至極,未及變招。谷神通早已因應「極樂童子之相」,變化出一路武功,指掌齊飛,飄灑而來。

    陸漸心性質樸,雖無九如之飛揚,卻有幾分花生和尚的純真,無意中暗合「極樂童子相」的本意,一時以神馭氣,以氣運拳,與谷神通鬥在一起,頃刻間拆了十招,不分高下。

    東島眾人瞧得駭然。要知道谷神通往日對敵,極少拳來腳往,談笑之間,任何強敵一擊即潰,如陸漸般連接十招而無敗象的對手絕無僅有。只見兩人出手忽快忽慢,轉眼鬥到二十來招,谷神通朗笑一聲,揚聲道:「出之如泉,不知其所來;收之如雨,不知其所止。跳脫天真,不喪本原,足下何時得了花生大士的法印?」

    他寥寥數語,道破陸漸氣機,談笑間,武功發生變化,內力勝似葉梵,身法快過狄希,避實就虛,「龜鏡」也要膛乎其後。數招間,陸漸便覺壓力重重,縱橫擠壓,四面八方均是谷神通的影子,「極樂童子之相」漸漸難以施展,當下一旋身,神氣忽變清冷,雙目深邃,有如萬古寒潭。

    谷神通越發驚奇,鬥得兩招,不禁喝道:「鯢桓之審為淵,止水之審為淵,流水之審為淵,淵有九名,太沖莫勝!」

    他法眼如炬,一眼看出這一本相的奧妙。這一相名為「九淵九審之相」,乃是三代祖師淵頭陀的本相。淵頭陀性子沉靜,多謀善斷。所以名為「九淵九審」,則是說世間深淵分為九種,有大有小,有深有淺,有濁有清,有動有靜,儘管平明如鏡,卻能法照萬物。谷神通的招式虛多實少,極難看破,不料這「九淵九審」的法意融入招式,竟讓陸漸神識貫通,眼力大長,從幻影中看出谷神通的真身,拳腳亦隨之變化,忽而宏大,忽而細微,忽而冷靜,忽而激烈。

    谷神通越鬥越奇,漸漸生出極大興趣,存心看這少年還有多少變化,故而瞧出勝機,也不忍立時攻破,忽地縱聲長嘯,拳腳一緊,寥寥數招,又將「九淵九審之相」克制住。陸漸不得已,神態又變,有如濕灰焦木,生氣也無,又如行屍走肉,失魂落魄,然而偏偏死中藏活,敗中求勝,往往於絕境之中變化出極奇妙的招式。谷神通不由讚道:「不震不正,死中覓活,大苦尊者當年也不過如此。」

    這一相正是大苦尊者的「萬法空寂之相」,陸漸被他道破淵源,暗暗吃驚,不知覺間,這一相又被破去。當即低喝一聲,臉上死氣盡去,重現生機,珠輝玉潤,衣帶飄搖,猶如山間流風,洗盡萬古長空,現出一輪朗月。落在眾人眼裡,陸漸神態舉止,哪還是那木訥少年,分明就是絕代雅士,無雙玉人,令人神逸思飛,大生親近。姚晴更覺心頭鹿撞,雙頰染霞,心中亦喜亦嗔:「這傻子,何時變得恁的好看?」

    金剛一派裡,沖大師出身前朝皇族,清雅高華,獨步當時,他的本相「明月流風之相」一經展露,連帶陸漸出拳出腳,也變得格外瀟灑好看。只是好花好景,均不常在,這一相大大違背了陸漸的本身氣質,不過多時,便被看破,只得再變「大愚大拙之相」,這卻是魚和尚的本相,出招古拙沉雄,樸實無華中自得天趣。

    兩人來去如電,百招轉眼即過,陸漸越戰越強,六大本相交錯混施,先一招「唯我獨尊」,再一招「明月流風」,招式尚未使足,忽又變為「九淵九審」,氣機變化越來越快,好叫谷神通不易瞧破。隨著本相,陸漸神情百變,忽如至尊、忽如名士、忽如謀者、忽如童子、忽生忽死、忽巧忽拙,諸般神態如流水瀉過,武功招式也隨那氣機變化,難以揣摩。

    眾人見狀,無不心中狂跳,縱是不甘承認,但也隱隱明白,自萬歸藏、谷神通、魚和尚之後,武林中,終又出現了一位絕項人物,只是如此年輕,

    當真叫人不可思議。

    又拆百招,谷神通驀地飄身後掠,退在一旁。迎面陸漸卻仍是手舞足蹈,對著虛空亂打亂踢,臉上乎喜忽怒,忽癡忽慧,忽而半哭半笑,眉間卻又流露出幾分癲狂,拳腳招式亦隨這些神態,時而靈動,時而沉拙,時而大開大闔。

    一眾人不勝驚訝,呆望二人,不知發生何事。姚晴心覺不妙,忍不住叫道:「陸漸,你怎麼啦?」怎料陸漸魔性也似,仍是對空踢打,臉上神韻變化生動,偏又不似發自內心,更像是刻意扮成。

    姚晴越瞧越覺不妙,縱身上前,去抓陸漸,忽聽谷神通喝道:「不可。」話音未落,陸漸一掌斜掃,無儔巨力洶湧而至,姚晴渾身血沸,喉頭發甜,欲要後退已是不能。就當此時,左臂忽地一緊,被人拽著向後飄出,姚晴驚魂未定,轉眼望去,卻見那人寬袍大袖,正是谷神通。

    姚晴不料生死關頭,竟得此人相救,更不料陸漸恁地無情,竟對自己狠下毒手,一時間又驚又氣,叫道:「陸漸,你瘋了麼?」陸漸兀自不答,谷神通卻歎道:「如此下去,瘋不瘋倒是難說得很。」

    姚晴吃驚道:「你說什麼?」谷神通見她對陸漸如此關切,心知二人必是情侶,谷神通一生飽飲情場苦酒,最見不得勞燕分飛,見狀暗生憐意,歎道:「你可知道,這少年七情六慾盡皆混亂,已然不由自身把握,縱不力竭而死,怕也難逃瘋狂。」

    姚晴芳心大亂,望著陸漸,心中好不惶惑。原來陸漸為免谷神通看破氣機,不斷變化六大本相,這些本相之中,若干本相與他自身性情格格不入,如非極高的禪定功夫不能把握。陸漸神通雖成,定力卻欠修煉,起初憑著劫力神通,尚能勉強駕馭,但谷神通「天子望氣術」委實太強,無相不窺,無法不破。陸漸為免法相被破,將諸般本相交錯混用,變相也越來越快,漸漸難於把握,時辰一久,迷失其中,七情顛倒,喜怒哀樂均已不受自身控制,縱然演盡世間百態,卻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眾人見他這般情形。驚訝者有之,惋惜者有之,更有許多人大大鬆了一口氣,不勝歡喜,暗想這人縱然少年得意,練成神通,可是一旦瘋癲成狂,武功再高,那也不足為懼了。

    沉默半晌,谷縝忽道:「谷神通,你可有法子救他?」谷神通瞧他一眼:「能救又如何,不能救又如何?」谷縝道:「你若救他,我這條小命,你盡可拿去。」

    谷神通微感錯愕,定眼望著谷縝,見他一反嬉戲神采,神色肅穆十分。霎時間,谷神通眼裡閃過一絲困惑,徐徐道:「此言當真?」谷縝道:「不錯。」谷神通道:「不後悔麼?」谷縝道:「決不後悔?」

    谷神通深深看了他一眼,緩緩點頭道:「好……」話音未落,贏萬城忽地叫道:「不成。」谷神通皺眉道:「贏伯有何高見?」贏萬城道:「此人武功太強,若是與我東島為敵,除了島王,誰能制得住他?他如今與谷縝沆瀣一氣,島王救其人而殺其友,難保將來不成為我東島強敵。」


正文 第38章破壁(下)
正文 第38章破壁(下)

    谷神通唔了一聲,拈鬚沉吟,谷縝卻笑道:「贏爺爺。」贏萬城冷哼道:「什麼?」谷縝笑道:「你老這話可不對,這人若是瘋了,對你大大不利。」贏萬城道:「怎麼不利?」谷縝詭秘一笑:「你將來的富貴可都在他身上,他若瘋了,可就糟糕至極。」

    贏萬城身軀一震,眼裡透出灼灼亮光,口唇顫動,欲言又止。谷縝卻已不再理他,向谷神通笑道:「你放心,你是父,我是子,父親責罰兒子,天經地義,我這位大哥縱然憨直,卻也明白這個道理,不會與東島為敵。」

    谷神通點了點頭,望著陸漸,歎道:「所謂物極必反,他七情放縱至極,反而忘情失性,太沖莫勝,天下間能近他身的人物,也是寥寥無幾,想要將他制住,談何容易。」谷縝笑道:「再不容易,也難不住『谷神不死』。」谷神通沉默不答,瞧了半晌,忽一晃身,飄然縱出,一指如箭,射向陸漸心口。

    陸漸七情雖亂,招式卻與性情相合,無不精妙入微,威力絕倫,一遇外力侵入,立生反擊。口中呵呵,忽地一拳,竟將谷神通指力擋開,谷神通呼嘯一聲,翻掌拍出,拳掌相交,浩氣奔騰,遠隔十丈,仍叫人氣為之閉。谷神通清嘯悠悠不絕,排空衝霄,風為之息,雲為之開,隨其嘯聲,身化幻影憧憧,掌影漫天都是,如波如浪,縱橫起伏,將陸漸通身裹住。

    谷縝不禁動容,脫口道:「千浪千疊手。」同是一路武功,谷神通使來,窮極造化,真如蒼茫大海,叫人無處可避。陸漸則是心中空空,全憑本能,身如陀螺亂轉,東一拳,西一腳,漫無章法,然而勁力之雄,時機之巧,總能將谷神通驚濤駭浪般的招式抵住。

    兩人驚心動魄,又鬥了數十招,身法越來越快,漸漸形影交錯,難分彼此。驀然間,谷神通又發一聲清嘯,人影分離,陸漸踉踉蹌蹌,跌出數步,谷神通如影隨形,疾風般在陸漸後背連拍三掌。姚晴大驚,縱身欲上,卻被谷縝拉住,搖頭道:「看看再說。」

    谷神通三掌打罷,飄然掠回,陸漸卻如醉酒一般,搖搖晃晃,臉上喜怒哀樂漸次消散,恢復本來神氣,忽左忽右走了兩步,驀地盤膝坐倒,陣陣喘氣。

    谷神通袖手而立,揚聲道:「我以『北斗封神』封了足下的『三垣帝脈』,但以你的能為,這點兒彫蟲小技,片刻自解。你這路神通如佛如聖,駕馭七情,妙而妙矣,但在參詳熟透前,還是少用為好。」原來谷神通眼力高絕,瞧出陸漸一身神通與隱脈劫力大有干係,若是封住他得隱脈,或許能夠阻其瘋狂。當今之世,萬歸藏、魚和尚死後,唯有東島的「北斗封神」能夠封住三垣帝脈,阻礙劫力運轉。谷神通對症下藥,果然一舉奏功,只是這麼一來,谷神通驚奇更甚,心道這少年是何來歷,竟能不受「有無四律」的約束,任意轉化劫力真氣,若是主奴結合生養,真氣劫力相互抵消,威力均會大減,決不會如此循環相生,共生共長,開創千古未有之奇跡。

    只因陸漸機緣太巧,饒是谷神通見識超卓,也不能參透奧妙,微一沉吟,抬眼注視谷縝。谷縝微微一笑,邁開步子,向他走來。

    陸漸逃過一劫,身子卻甚虛脫,見狀心急,欲要掙起,不料隱脈一封,神通不啻廢了大半,雙腿酸軟不堪,怎麼也站不起來,眼望著谷縝走到谷神通面前,忽而轉身,向自己粲然一笑,眉梢眼角一如當日初見,依稀透著那股孩子氣。

    這時間,只聽一聲尖叫,一道墨綠影子飛掠而出,衝到近前,擋在谷縝面前,正是谷萍兒。她滿臉是淚,淒聲道:「爹爹,不要……」谷神通濃眉一蹙,左袖拂出,谷萍兒身不由主,橫飄丈許,跌倒在地,眼睜睜看著谷神通右掌高舉,向下一揮,卡嚓一聲,拍在谷縝頭頂。剎那間,谷縝身子失去支撐,只一晃,軟倒在地。

    谷萍兒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摀住雙耳,發出一聲撕肝裂肺的尖叫,縱身撲上,抱住谷縝,叫道:「哥哥,哥哥……」邊叫邊摸谷縝口鼻,一絲呼吸也無,再摸脈門,也無半點搏動,剎那間,谷萍兒口唇顫抖,眼中透出哀絕神氣。

    谷神通歎道:「萍兒……」伸手欲摸她的頭髮,谷萍兒卻跳開兩步,死死望著他道:「你,你真的殺了他?」谷神通默默點頭,谷萍兒起初心存幻想,雖然聽到父兄談論生死,內心深處仍不能想像谷神通當真會殺谷縝,此時只覺萬念俱灰,踉蹌幾步,放下谷縝,呆呆望著他蒼白面容,又回過頭看了看白湘瑤,卻見她看似淡漠,雙目深處卻分明透出淡淡喜氣。

    谷萍兒胸中大痛,淚如泉湧,點點滴在谷縝臉上,她顫抖纖手,撫摸他的瞼,他的額,他的頭分,他的嘴唇,只覺谷縝的身子正在慢慢變冷,剎那間,谷萍兒臉上流露出癡狂神氣,反手握緊袖裡那口「分潮」短劍,附在谷縝耳邊,神情溫柔無比,輕聲道:「哥哥,都是我害了你,你別走快了,我這就來陪你……」手腕猝翻,短劍刺向心口。

    谷神通見她神色有異,已有提防,況且相距咫尺,他若不許,天下任何人物也休想自盡。谷萍兒短劍一動,他早已伸手,攥她的手腕,谷萍兒渾身麻軟,自殺不能,失聲尖叫道:「爾把我放開,我要去陪他,我要陪他……」叫得兩聲,腦子裡忽地的的一聲,眼前金星亂迸,谷萍兒一口氣上不來,口吐白沫,昏了過去。

    谷神通一愣,正沒處置,白湘瑤早已移步上前,將谷萍兒抱起,苦笑道:「這孩子不懂事,島王莫怪。」

    谷神通看她一眼,木然抱起谷縝,目光掃過東島眾人,只見一張張人臉上或是吃驚不勝,或是沉默黯然,或是喜悅鼓舞,諸般神態,各各不同。谷神通目光轉過,凝注施妙妙身上,見她一張俏臉煞白如死,左手扶著身旁樹木,五指深深陷進樹身,指尖迸裂,縷縷鮮血,順著樹幹淌落。

    谷神通露出一絲苦笑,撮口長嘯,嘯聲中滿是悲痛憤懣之意,驀地轉身,足不點地,飄然去了。東島眾人呆了呆,紛紛動身,尾隨奔去。須臾間散得乾淨,唯有施妙妙眼神空茫,呆望前方,身子猶似槁木,一動不動。

    狄希見狀,上前托住她的身子,歎道:「妙妙,哀戚上身,還須保重。」施妙妙嬌軀一顫,眉頭顫動,淚水無聲流下,身子軟綿綿的,提不起半分氣力。狄希露出憐憫神氣,歎了口氣,扶著她緩緩去了。

    天柱峰前靜蕩蕩的,悲風去遠,余聲猶聞。驀然間,陸漸發出一聲長嘯,

    縱身跳起。他劫力精強,反覆運轉,將谷神通所設禁制盡數破去。姚晴驚喜不勝,欲要上前,忽見陸漸蹲下身子,雙拳狠狠敲打頭部,嘴裡發出低沉哭聲。

    姚晴知道他心中痛苦至極,心頭也是黯然,輕輕撫著他的髮梢,欲要勸慰,卻又不知如何說起。仙碧三人原本站在遠處,為陸漸護法,此時見狀,左飛卿皺眉道:「祖師畫像還要討麼?」虞照冷哼一聲,搖頭道:「這當兒還管什麼狗屁畫像。」說著歎息一聲,望著天際流雲,大感世事無常,眼裡透出深深憾意,喃喃道,「他***,這世上又少一個會喝酒的。」說罷只覺心灰意懶,一拂袖,大步去了。仙碧本想安慰陸漸幾句,但見姚晴在旁,不願與她相見,只得喟然歎息,隨在虞照身後,寂然而行。

    左飛卿注目二人背影,驀然間只覺寂寥不勝,心頭空空,轉頭望去,寧不空早已不見人影,沈舟虛一行也已去遠,回想這一戰,初時那等蕩氣迴腸,到後來曲終人散,卻又如此淒涼。左飛卿想到此處,倍覺傷情,幽幽歎了口氣,與虞、仙二人背道而馳,蕭然而去,雪白的影子竟如一縷霜痕,煢煢孑立,慘淡孤清。

    陸漸難受至極,悶聲啞哭,雙手深深插入土裡。姚晴起初尚有幾分憐惜,但見他一味哭泣,不覺心生焦躁,頓足道:「這麼大人了,哭哭啼啼的,也不怕人笑話?」

    陸漸被她這麼一罵,悲痛之餘,生出羞赧,訕訕止了淚,抬起頭來。性覺忽地移步上前,合十歎道:「陸道友,輪迴生死,本是大道,若無其死,哪有其生。道友既是金剛傳人,理當堪破生死,暫少悲慼。」

    陸漸哽聲道:「大師說得在理,但我卻不知怎地,心中總是難過。」性覺望著他,不由尋思:「此人神通雖強,卻終究留戀世俗人情,不是我門中人。沒想到大金剛神力在我空門三百餘年,到底和光同塵,歸於凡俗。唉,善哉,善哉,空又如何,俗又如何?佛性大海,若分內外空俗,豈非著相。」

    他本也是絕頂聰明,惡根一去,智慧便生,來日終成一代高僧。這時想到這裡,不覺微笑,合十道:「渾和尚大師的法身便由貧僧帶去焚化安葬,道友以為如何?」陸漸忙道:「大師慢走一步。」說罷上前,向著渾和尚的屍身再拜三拜,方才起身,出手如電,在性字輩四僧後心各拍一掌,四僧只覺無儔暖流透體而入,筋脈疏通,身子為之一輕,只聽咯咯兩聲,性覺、性海各自吐出兩口烏血,胸臆間大感快意。四人不料金剛佛力如此了得,不勝驚喜,紛紛合十致謝。性覺說道:「貧僧四人德行大虧,已不足以統領祖庭寶剎,此次回去,自當卸去俗職,與三位師兄弟隱入深山,靜參佛法,只怕從今往後再無相見之期,道友前程遠大,還望再三珍重。」又瞥姚晴一眼,說道:「女施主,我寺不少弟子傷在施主神通之下,還望施主慈悲,不吝解救。」

    姚晴不答,忽見陸漸目光瞧來,流露乞求之色,只得冷哼一聲,說道:「鬼枯籐一錢,砒霜半兩,附子六錢,蛇蛻三錢,以水煎服,可治十人。」性智聽得吃驚,脫口道:「鬼枯籐、砒霜都是劇毒,附子是大毒,這麼多份量,豈不毒死人麼?」姚晴冷笑道:「蠢和尚,連以毒攻毒都不知道?」性智臉色漲紅,還欲分辨,性覺止住他道:「罷了,師弟就算心有懷疑,還信不過陸道友麼?」陸漸忙道:「不錯,我為阿晴擔保,若有不妥,大師只管向我問罪。」

    姚晴聽得大惱,狠狠肘了陸漸一下,心道:「這個濫好心的臭小子,什麼事都要攬在自己身上。」想到這裡,冷冷道:「忘了說一句,這藥方里的蛇蛻不要也罷。」眾僧均是愕然,性智轉念一想,驀地心中大怒:「好狠毒的婆娘。蛇性最長,前面三種毒藥即便能夠以毒攻毒,加入蛇蛻,卻勢必延遲痊癒日期,叫我弟子多受痛苦。」他望著姚晴,怒形於色,但礙於陸漸顏面,不敢當眾說出,只一咬牙,與眾僧抱起渾和尚屍首,向三祖寺方向去了。

    陸漸望著群僧去遠,忽地疑惑道:「阿晴,你給的解藥當真不錯麼?」姚晴白他一眼,說道:「假的,將這群賊禿統統毒死,才快我意。」陸漸啊的一聲,忽見姚晴嘴裡冷淡,臉上卻似笑非笑,大有促狹之色,當即明白她在打趣自己,那解藥也必然不假了。

    放下此事,陸漸不覺又想到谷縝,傷心難抑,唉聲歎氣,說道:「阿晴,你不知道,谷縝真是太慘,從小媽媽跟人跑了,長大了又被壞人陷害,最後還死在親生父親手裡,我一想起來,心裡就如刀剜一般。」

    姚晴想到谷縝一死,日後便少了一個鬥嘴鬥智的對頭,也覺寂寞,當下勸道:「人死不能復生,你哭一輩子,也不能叫他活過來,再說他死在親生父親手裡,你再難過傷心,又能為他報仇麼……」說到這裡,驀地想起自身遭遇,那日姚江寒為了胭脂虎,竟要殺了自己這個親生女兒,雖未成功,但心腸之狠,卻不在谷神通之下。這本是姚晴此生最大傷痛,想起來不覺眼圈兒微紅,心中暗恨:「天下男人都沒有什麼好的,辜負情人妻子不說,連兒子女兒也不放過……」轉眸一看陸漸,忽又心兒一軟,「天幸他還算有情有義,不枉我如此對他,但若他敢負我,哼,我不殺了他才怪。」

    陸漸又歎一聲,說道:「是啊,谷縝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阿晴,若是沒有你,我真不知道怎麼才好。」說著握住姚晴雙手,姚晴桃腮排紅,抽回手啐道:「好端端的,說這些話就不怕臉紅?」陸漸一愣,說道:「這都是我的真心話……」姚晴不容他說完,岔開話頭:「我餓了困了,還是找一個地方歇息才好。」陸漸點點頭,正想舉步,忽聽嘎的一聲怪叫,一道白影掠將過來,姚晴吃了一驚,正要出招,陸漸卻舉手攔住,說道:「大傢伙,你也來啦。」

    姚晴定眼望去,那白影竟是一隻巨鶴,體形奇大,兩粒烏珠望著陸漸溜溜直轉,喉間發出咕咕叫聲。原來它討厭人類,一見人多,便躲在林中窺視,待得人群散盡,忽見陸漸也要離開,方才著急趕來,只因來得突兀,幾被姚晴當作敵人。

    姚晴望著如斯巨鶴,暗自驚歎,白了陸漸一眼,說道:「你的朋友可真多,男的,女的,是人的,不是人的,都是你朋友?」陸漸微微苦笑,撫著巨鶴道:「大傢伙,

    你傷沒好,隨我住幾日,養好了傷勢再飛不遲。」巨鶴咕咕兩聲,儼然相答,見陸漸轉身要走,忙又拍翅趕上。姚晴怪道:「這大鳥兒不會飛麼?」陸漸道:「它傷了翅膀。」姚晴笑道:「原來如此,它這模樣卻像西方的一種怪鳥兒,不能飛翔,只能用腿跑路。」陸漸縱然興致低落,聞言亦生好奇,說道:「竟有此事?」

    姚晴道:「地部有個大園子,養了許多珍禽異獸,其中就有這種怪鳥兒,雙腿細細長長,跑起來卻比馬還快。聽說是從西南沙漠裡得來的,十分稀罕。」陸漸歎道:「竟有這種奇事,也不知是否有緣一見。」

    「那也不難。」姚晴微微一笑,「若能湊齊八幅圖像,找到天下無敵的法門,將來破了西城,什麼怪鳥兒見不到?」

    陸漸尚且沉浸在傷感之中,聽得這話,心中老大不快,但又不願掃了姚晴興致,一時只顧默然。姚晴見他不答,心中不悅,說道:「你這麼一身神奇武功,若不能稱雄武林,威震天下,豈不白白浪費了?」陸漸搖頭道:「我若真有本事,谷縝也就不會死了。」

    姚晴冷哼一聲,說道:「你今日雖然不敵谷神通,但再過幾年,未必及不上他,若再得到天部畫像,八圖合一,將來就算思禽先生重生、萬歸藏再世,

    也未必贏得了你。哼,都怪你剛才只顧哭哭啼啼,若不然,那時候就該逼沈瘸子交出天部畫像……」想到沈舟虛暗算之事,姚晴恨意難消,秀眉揚起,說道:「是了,這一點兒工夫,沈瘸子必然還沒走遠,我們追上他,逼他交出畫像。他敢不答應,就殺他個落花流水。」說罷便扯陸漸衣袖,不料一扯不動,側目望去,只見陸漸神色茫然,不由微覺惱怒,喝道:「你怎麼啦,不聽我話?」

    陸漸歎了口氣。姚晴啐道:「老是唉聲歎氣,哪像一個好漢子。」陸漸道:「倘若好漢就是搶人物事,我還是不做的好。」姚晴變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陸漸道:「祖師畫像代代相傳,本來就是天部的東西,我們強行搶奪,豈不成了明火執杖的強盜?」

    姚晴粉面漲紅,斥道:「你,你罵我是強盜?」陸漸被她秀目一橫,微覺膽怯,嘴裡卻不稍軟:「你現在不是,但若搶天部畫像,那就是了。稱雄武林、威震天下真有那麼好?值得你這樣去做。」姚晴冷笑道:「我能不能稱雄武林、威震天下沒關係,我的丈夫卻定要是天下數一數二的人物。你若當真喜歡我,就要聽我的話。」

    陸漸呆了呆,一揮手,失魂落魄,向前走去。姚晴恨鐵不成鋼,氣得頓腳,忽聽咕咕之聲,轉眼望去,那句鶴正望著自己,不住低鳴,落在姚晴耳中,有如譏笑一般,頓時怒到:「臭鳥兒,有什麼好笑的。」揮手一掌,句鶴匆匆閃開,卻仍被掌風刮掉兩根羽毛,此鶴性子孤傲,怎受得如此閒,嘎的一聲,疾衝過來,姚晴冷笑一聲,雙掌橫胸,正要給他一下狠的,忽聽陸漸喚到:「大傢伙,別淘氣了。」那鶴似乎通靈能聞,悻悻止步,咕咕兩聲,不情不願向陸漸走去。

    姚晴雖在怒中,但見這鳥兒神態,也覺滑稽好笑,減了三分怒氣,瞥了陸漸一眼,心道:「他正為谷縝那廝傷心,腦子犯了糊塗,待過了這一陣,我再慢慢開導於他,只要他真心愛我,便不會不懂我的好意。」想著撅了小嘴,施展輕功,一縱身,搶在陸漸前面。陸漸見狀,只恐落下,便也放開步子,不離姚晴左右。姚晴奔了一程回頭望去,只見那巨鶴大步流星,竟未落下,不由心中驚奇:「這大鳥兒好腳力,不比那西方的怪鳥兒差了。」又瞧陸漸一眼,見他氣定神閒若無其事,不由又喜又氣,心道:「這傻小子白白練成一身神通,若不能在紅塵世間大放異彩,豈非叫人氣悶。」她生性好強,也不管陸漸是否情願,一心為他設計起將倆的前途。

    兩人一鳥奔走一陣,天色向晚是,來到一間廢棄農舍,舍內塵土厚積,極為雜亂。陸漸見狀,正想退出,姚晴卻道:「不妨,收拾一下便好。」陸漸道:「不如去找一個庵寺,乾淨許多。」姚晴道:「我才不想與那些和尚尼姑同住。」但見陸漸神情疑惑,不覺暗暗罵道:「傻子,若有外人,你我怎能單獨相處?一個谷縝便已夠了,再來一群和尚尼姑,豈不煩死人麼?」卻聽陸漸道:「這裡油米醬醋皆無,哪有飯吃?」姚晴道:「我自有法子,你先去捉些野味來。」

    陸漸猶豫一下,出門去了,那鶴自也伴隨左右。姚晴脫了外衣,挽起袖子,露出玉藕也似的一段小臂,提水掃地,掏灰抹屋。她行事麻利,又極巧思,一陣風掃過庭院,不到一個時辰,便收拾齊整。這時陸漸回來,手裡提了幾隻山雞,那巨鶴在旁,嘴裡叼著一隻大魚。姚晴不禁笑道:「你們一鳥一人,真是一對。」

    陸漸眼見院落渙然一新甚是訝異。姚晴又讓他劈柴生火,自己去附近山谷挑了若干香草野菜、奇花異果,轉回農舍,先將野雞雞皮褪下,煎出油來,再將魚洗剝乾淨,加上香草奇花,以雞油細煎,煎得奇香撲鼻,勾人饞涎,隨後又將乾果磨碎,混著雞肉燉了一鍋濃湯,所摘野菜用沸水去了苦水毛刺,再用雞油清炒,色澤碧綠,清香醉人。她一邊做事,一邊嘰嘰嘎嘎與陸漸說話,講述近日逃亡經歷,邊說邊笑,將那些驚險盡皆當作笑談。嘴裡說話,手上卻是麻利如故,井井有條。

    陸漸默默聽著,忽地歎道:「阿晴,你變多啦。」姚晴纖腰擰轉,若嗔若笑:「我怎麼變啦,是美了還是醜了?若不說個明白,可別怪我生氣。」陸漸道:「你一向美得很,就是話多了些。」

    姚晴一愣,輕哼道:「你不喜歡我說話麼?好啊,從今開始,我一句話也不說。」陸漸道:「哪裡會,你說話像黃鶯兒一樣好聽,我一輩子也聽不夠呢。」姚晴雙頰微紅,罵道:「貧嘴東西,從哪裡學來的風流話,越來越討厭了。」嘴裡說討厭,心中卻極歡喜。陸漸卻聽得惶恐,不知如何辯解,抓耳撓腮,臉漲如血,天幸姚晴並不再提,始才放下心來。

    用飯時,陸漸但覺無論湯菜,均極清香鮮甜,可口無比,雖無鹽味,卻更勝有鹽之時,彷彿有生以來,從未吃過如此飯菜。雖然如此,他心中傷感仍是揮之不去,淺嘗輒止,也無心多吃。

    用過飯,兩人相互依偎,對月而坐,姚晴枕著陸漸肩頭,喃喃說道:「陸漸啊,我還沒有問你呢,你怎地變得這麼厲害,竟能做谷神通的敵手?」陸漸道:「這件事蹊蹺得很,我也不知是什麼緣故。」姚晴輕哼道:「修煉武功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你自己的練的武,自己都不知道嗎?」陸漸歎道:「我就像做了一場噩夢,醒來時整個人都不一樣了。」

    「做噩夢?」姚晴怪道,「你跟我打機鋒麼?」陸漸只好將黑天劫發作、寧凝相救的事情說了,又道:「多虧寧姑娘,我才能活命,但她不知去了哪裡,叫人好不掛心……」他對男女之事頗為遲鈍,只顧說話,全不見姚晴變了臉色,只是續道:「寧姑娘的身世也很可憐,小時候她媽媽為了救她,死得極為淒慘,爹爹也被逼得遠走,自己更被仇人收養,煉成劫奴……」

    姚晴忽生疑心,問道:「她爹爹是誰?」陸漸沉默片刻,囁嚅道:「就是寧不空了……」姚晴臉色大變,騰地站起,喝道:「你竟和寧不空的女兒在一起。」陸漸忙道:「你別誤會,她,她還是小娃娃的時候,就和寧不空失散了。」說著,雙手一比,道,「這麼小的小娃娃,能懂什麼……」

    姚晴冷笑一聲,說道:「你倒貼心,盡給她辯護。是呀,谷縝的身世可憐,這個寧姑娘的身世更可憐;唯獨我不可憐,我是個有爹教無娘疼的,就連我爹也恨不得殺了我,大夥兒都當我是累贅,我若死了,你們,你們就歡喜了……」臉上冷冷的,說著說著,嗓子哽咽,兩行眼淚悄沒聲息,滑落雙頰。

    陸漸聽得心酸難忍,說道:「阿晴……」張開手臂,想要將她摟在懷裡,卻被姚晴一把推開,冷笑道:「你做什麼?幹嗎不去抱你那個又溫柔,又可憐的寧姑娘,我又不可憐,不要你假惺惺地充好人。」拂袖起身,快步去了。

    陸漸愣在那裡,對著沉沉夜色呆坐良久。歎了口氣,轉回房中,趴著桌子睡去。

    心情煩亂,夢境自也亂糟糟的,一會兒夢見谷縝向自己笑著,一會兒夢見姚晴輕嗔薄怒,一會兒又見陸大海眉飛色舞,大說故事。半夢半醒間,前方忽地迷霧升起,雲煙翻滾,現出一個人影,影影綽綽,逐漸清晰起來,青衣雪膚,雙眼迷離,凝視自己,一副哀傷欲絕的神氣,陸漸心頭一顫,叫道:「寧姑娘,你去哪兒了……」伸手去拉,卻怎麼也無法夠到。驀然間煙消霧散,佳人無蹤,陸漸一掉頭,忽見谷縝立在身邊,臉上含笑,鮮血卻從額上涔涔流了下來。

    陸漸大叫一聲,猝然驚醒,只覺身上冰冰涼涼,晚風穿窗而入,寒意漫生,不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轉頭望去,忽見門口倩影一閃,若有女子隱藏。陸漸心頭咯登一下,也不知從哪兒來的念頭,叫道:「寧姑娘……」跳將起來,掠出門外,遙見遠處立著一個白衣女子,纖腰一握,身材高挑,背向陸漸,嬌軀輕輕顫抖。

    陸漸啊的一聲,尷尬至極,囁嚅道:「阿晴,你,你還沒睡麼?」

    姚晴轉過頭來,臉上掛著兩點亮晶晶的淚珠,映射冷月光華,分外淒清。「你夢裡還叫著她的名字。」姚晴神色恍惚,喃喃說道:「你夢裡也想著那姓寧的?」陸漸臉漲通紅,忙道:「不是的,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好不可憐;

    再說,再說,我也夢見你的。」

    姚晴冷笑道:「小女子何德何能,也配入你陸大俠的好夢?」見她色冷語厲,陸漸不覺慌亂起來,說道:「阿晴,你聽我說……」姚晴冷笑打斷道:

    「我姓姚,你不妨也叫我姚姑娘,至於阿晴兩個字,除了我爹我娘,還有我未來的丈夫,那是誰也不能叫的。」

    陸漸聽得心頭冰冷,隱約感覺自己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才惹得姚晴如此冷淡,只得道:「我想著寧姑娘,是因為她對我有救命之恩。」姚晴淒然笑笑:「是呀,她總有法子救你,還有法子讓你練成絕頂武功,我只是一個無爹無娘,也無依靠的小女子,什麼也幫不了你,相比起來,還是她更好一些。」

    陸漸心如刀割,苦笑道:「阿晴……你怎麼這樣說?你在我心中,什麼人也比不上的……」姚晴蛾眉一顫,眉眼間掠過一抹暖意,點頭道:「既是這樣,你須得為我,也為你自己做一件事。」陸漸道:「什麼事?」姚晴一字字道:「奪取天部畫像。」

    陸漸心頭一震,呆了呆,搖頭道:「阿晴,我雖然喜歡你,卻不能為你去搶別人的物事。」姚晴望著他,目光瑩潤潤的,有如蒙了一層水光,過了數息的工夫,驀得掉頭,向著遠處走去。陸漸道:「你去哪兒?」姚晴淡淡地道:「我心裡難受,想走一會兒。」陸漸道:「林子黑乎乎的,野獸也多,我陪你去好了。」姚晴冷笑一聲,說道:「比起這世間的男人來,野獸也算是好的,你不要跟來,來了只會惹厭。」

    陸漸望著她背影蕭索,沒入夜色深處,心中委屈至極,恨不能大哭一場,但又想到姚晴白日間的言語,怕她又罵自己無能,只得悻悻而回,倚門枯坐。

    坐了兩個時辰,仍不見姚晴回來,陸漸焦急起來,站起身來,長嘯一聲,發足飛奔。他此時武功之強,天下罕有,一經全力施為,如風如箭,前方草木為他無形真氣所逼,流水般兩側分開,虎豹聞聲藏蹤,豺狼見勢斂跡,迎面山風淒厲,也被從中割成兩半。

    陸漸縱橫飛奔,待到天亮之時,方圓百里盡已尋遍,仍是不見姚晴。陸漸不由著急起來,縱聲長叫,呼喚姚晴的名字,他內力雄渾,聲傳十里,高峰低谷盡起回聲,然而卻無半點回音。陸漸心急如焚,尋思道:「她是遇上敵人,還是遇上猛獸?以阿晴的機警神通,天下能制住她的人已然不多,說到猛獸,更加不是她對手。哎呀,難不成我在尋她,她卻轉回去了,若不見我,豈不又要生氣?」

    想著忙轉回農舍,推門入內,那只巨鶴沒了主人,正在煩惱,邁著細長健足,踱來踱去,一見陸漸,歡然撲來。陸漸摟住細長鶴頸,脫口便問:「大傢伙,阿晴回來了麼?」那鶴望著他,咕咕直叫,陸漸歎了口氣,頹然自語:「我也急糊塗了,你再聰明,也不是人類,怎麼認得阿晴?」說著遍尋房內,陳設如故,佳人無覓,靜蕩蕩,空落落,陸漸瞧著瞧著,不覺癡了。

    呆坐一陣,陸漸又外出尋找,幾將天柱山尋遍,日暮之時,方才飢腸轆轆轉回農舍,卻見桌上擱滿大魚鮮果,那只巨鶴曲頸蜷爪,入眠已久。陸漸望著空捨,心頭一酸,將魚草草煮食了,又吃了幾個果子,果子原本鮮美,但在陸漸嘴裡,卻是無甚滋味。他心中亂哄哄的,想一會兒姚晴,又想一陣寧凝,二女形影交錯變換,越變越快,陸漸忍不住大叫一聲,惹得巨鶴驚起,瞪著他迷惑不解。

    陸漸雙手抱頭,心底難過至極:「我既然喜歡阿晴,又怎麼能想寧姑娘?」但越是如此想,寧凝的影子在腦海裡出現越頻,樣子也越發清晰。陸漸忍耐不住,奔出農舍,一陣狂奔,來到一條小溪旁,嘩啦一聲,便將頭埋入冰冷溪水。

    寒氣入腦,陸漸神志稍清,心中茫茫然一片。頭頂月色正明,漫如飛雪。飄飄灑落,在水波間映出他模糊影子,雙目已然深陷,兩腮嘴唇上佈滿短鬚,乍一瞧,竟有幾分猙獰。

    陸漸不料這一日一夜,自己竟變成這般模樣,木然望著那片虛幻形影,忘了動彈。倏爾波光凌亂,月色化為點點碎銀,陸漸一驚,轉眼望去,那只巨鶴正伸了長喙,對溪飽飲,飲罷挺胸直頸,神威凜凜,左右傲視。

    陸漸苦笑歎道:「大傢伙,寧姑娘去了,谷縝死了,阿晴也不理我了,如今唯有你還陪著我。唉,待你翅傷一好,想必也要去的。」想著不勝淒涼,怔征流下淚來。

    一人一鶴在溪邊呆坐半夜,次日東方才曙,陸漸便又出發,是日他盡揀深谷巖穴搜尋,卻只尋見幾具枯敗骸骨,有為猛獸所害的,亦有修道人的遺蛻,此外一無所獲。陸漸焦急難耐,運起神通,縱聲長嘯,嘯聲傳出,遠隔數座山峰也能聽到,但卻不曾細想,姚晴倘若真要避他,陸漸越是如此張揚,越是與她消息,讓她聞聲趨避,早早遠走了。

    紅日西斜,霞光暗淡。陸漸失魂落魄,回到農舍,心中仍想著推開捨門,姚晴白衣如雪,俏立院中,大發一陣脾氣,終歸還會原諒自己,雖然如此想像,心底深處卻隱約感到這念頭不過是一己妄想罷了。越是近門,陸漸心跳越快,緩緩推開大門,正想邁入,忽地心生警兆,後退兩步,厲聲喝道:「是誰?出來!」

    忽聽院中有人咳嗽一聲,人影一轉,贏萬城笑嘻嘻走了出來,說道:「足下好靈的耳朵。」陸漸皺眉道:「你來作甚?」

    贏萬城笑道:「贏某此來,是向你討一樣東西。」陸漸道:「什麼東西?」贏萬城小眼放光,盯著陸漸笑道:「財神指環可在你身上?」陸漸一愣,搖頭道:「那是谷縝的東西,怎麼會在我的身上?」

    贏萬城冷笑一聲,說道:「你騙誰?谷縝臨死之前,分明說了,老夫後半生的富貴,都在你的身上。你若沒有財神指環,他怎麼會說出這等話?」

    陸漸望著他臉上貪婪流露,不覺大生厭惡,搖頭道:「別說我當真不知指環下落,就算知道,也不會給你。」贏萬城心中大怒,但自忖武力脅迫,絕非陸漸敵手,當下按捺怒氣,呵呵笑道:「小娃兒,你不要倔強,我有一個提議,包管你不能拒絕。」

    陸漸道:「什麼?」贏萬城嘿嘿一笑:「我幫谷縝洗脫冤屈,你給老夫財神指環。如此交換,可算公平?」陸漸心頭一動,脫口道:「你也認為谷縝是冤屈的?」贏萬城森然一笑:「你別忘了老夫的神通。」

    陸漸沉吟道:「你的神通是龜鏡,能夠瞧出對方的心思。」贏萬城笑道:「那不就成了,傻小子,你還不明白麼?」陸漸一轉念頭,猛地明白過來:「難不成,你早就用『龜鏡』神通讀出誰是東島內奸?」

    贏萬城笑道:「雖然不敢斷言,卻也有些眉目。」陸漸但覺心跳加劇,血湧頭頂,驀地晃身,向贏萬城劈面抓到。贏萬城大吃一驚,舉棒橫挑,不料眼前一花。胸口發緊,已被陸漸扣住胸口,雙腳離地,提將起來。贏萬城雖知陸漸今非昔比,一旦如此輕易被擒,仍覺羞怒,破口罵道:「臭小子,你不懂敬老之道嗎?」

    陸漸也覺不忍,將他遠遠擲出,怒道:「你知道谷縝冤枉,為何不為他辯護?」贏萬城翻身站定,冷哼道:「誰叫他小子不識抬舉,不肯將指環送給老夫?」陸漸喝道:「你竟然為了一枚指環,罔顧道義,眼瞧谷縝送命?」贏萬城冷笑道:『小子這話不通,谷縝何嘗不是為了一枚指環,斷送自己性命?我給過他兩次機會,第一回是他被關入獄島之前,老夫暗示他將財寶贈我,我便為他洗冤,誰知他冥頑不靈,寧肯坐牢,也不答應;第二次是離開海寧,我要他交出財神指環,這小子平時無所不為,這當兒卻跟老夫裝起守信君子,說什麼『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可以給我金山銀海,唯獨不能給我這指環。呸,這就叫『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他自己找死,又怪得了誰?」

    陸漸聞言呆了半晌,歎道:「你又貪又狠,那些財富若是給了你,豈不害苦世人。谷縝捨生取義,叫人好生相敬。」

    「呸,呸。」贏萬城怒道:「放屁,放屁,這小子小事聰明,大事糊塗,死了也是活該。姓陸的小娃兒,你是學他不識時務,還是交出指環,讓我給他申冤。」

    陸漸道:「谷縝沒有給我說過指環下落。」贏萬城盯著他,狐疑不定。陸漸道:「你不是能看穿人心麼?」我說沒說謊,一瞧便知。」

    贏萬城呸了一聲,老臉漲紅,恨恨道:「老夫若能看穿你的心思,早就作了,何必和你白費口舌。」陸漸道:「難道龜鏡神通也是假的?」

    贏萬城搖頭道:「龜鏡神通也非萬能,不是人人的心思都能看穿,古人道:『思接千載』,人的念頭變化最快,最難捉摸,以老夫的修為,就有三類人的心思不易看穿,第一是天生聰明之人,好比谷縝,詭計多端,善於掩蔽自身心意,甚至能在緊要關頭杜撰念頭,騙得老夫上當;第二便是五尊一流的東島高手,任何東島中人,若要榮登五尊之位,都必須過老夫的『金龜三關』,射覆、藏物、猜枚。前兩關你也見識過了,猜枚卻是猜測所藏物事的數目。過了三關的人物,老夫也大半猜不出他們的心思。這個規矩本是因為龜鏡太強,前代島王為防龜鏡高手坐大,特意設下,代代相傳。因此緣故,東島五流,均有心法防備龜鏡窺探隱私,若非將龜鏡練到頂尖兒,極難破解他們的心法……」

    陸漸接口道:「這麼說,你的龜鏡沒有練到頂尖了兒?」贏萬城狠狠瞪了他一眼,罵道:「老子練得怎樣,關你屁事。」陸漸道:「但若奸人就是東島五尊中人,你看不出他的心思,如何揭發?」贏萬城冷笑道:「老夫自有主張。」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說道:「前兩類人的心思,雖說難猜,但也並非絕無可能,至於第三類人,贏某卻是無論如何,也看不穿他的心思。」

    陸漸怪道:「什麼人?」贏萬城道:「那便是煉神高手。」陸漸奇道:「煉神高手?」贏萬城道:「自古修煉神通者,不離四重境界,第一是煉精化氣,第二是煉氣化神,第三是煉神化虛,第四是煉虛合道。天下大多高手,都停留在煉精、煉氣兩重境界,煉了一身神力真氣,充其量也是二流罷了,遇上煉神的高手,十九要輸。只不過近百年來,達到煉神境界的高手,屈指數來,不過四個。」

    「煉神高手?」陸漸沉吟道:「萬歸藏必算一個,谷神通、魚和尚各佔其一,剩下一個是誰,卻叫人猜想不到。」贏萬城望著他,神氣古怪,驀地伸杖指著陸漸鼻尖,哈哈笑道:「你這娃兒真糊塗還是假糊塗,剩下一個,不就是你麼?」

    陸漸心頭咯登一下,失驚道:「我是煉神高手?豈不奇怪。」贏萬城努眼道:「你都奇怪,別的人更不明白了。『龜鏡』本是窺人神志的神通,你是煉神高手,神意變化無方,一遇老夫神通,立時反激。老夫不但看不穿你的心意,弄不好,反而要吃大虧。這等蝕本買賣,老夫是萬萬不做的。」

    陸漸道:「奇怪,我怎麼會成為煉神的高手?」贏萬城道:「你以前可是劫奴?」陸漸道:「正是。」贏萬城皺眉沉吟一陣,點頭道:「或許與此有些干係。」

    陸漸怪道:「煉神與劫奴也有干係?」贏萬城道:「不錯,只因除了你們四人,但凡劫奴,均算煉神,只個過行的都是邪門歪道,雖有奇能秘術,卻終身受制『有無四律』,難以解脫。」他見陸漸疑惑,便細說道:「方纔我說的四重境界,煉精化氣,煉氣還神,煉神返虛,煉虛合道。先煉精,

    後煉氣,再煉神,最後煉虛……」陸漸奇道:「難道還有煉虛的高手。」贏萬城被他打斷談興,瞪他一眼,哼聲道:「自然有的,不過已經死了。」陸漸道:「是誰?」

    贏萬城歎一口氣,注目遠方,臉上猶有餘悸,緩緩道:「西城之主,萬歸藏!」

    陸漸啊了一聲,說道:「難怪,煉虛卻是什麼樣子?」贏萬城搖頭道:「我也不太明白,老夫運氣好,跑得快,沒遇上這個煞星。」陸漸恍然大悟:「無怪你活到現在,原來是臨陣而逃的怕死鬼。」贏萬城怒道:「怕死又怎地?那些不怕死的大英雄,大豪傑,遇上萬歸藏,哪個能夠活命。谷神通三次遇上萬歸藏,也都是且戰且逃,他算不算怕死鬼?」

    陸漸見他老臉如此之厚,心中鄙夷,說道:「換了是我,戰死也罷,決不會拋棄同門,獨自逃命。」贏萬城瞥他一眼,冷笑道:「匹夫之勇,蠢才一個。」說著一揮手,又道:「老夫雖沒與萬歸藏交過手,谷神通卻與他正面交鋒過,後來他曾與我談到,此人神通已不似尋常煉神之術,只怕已到了煉虛境界。」

    陸漸歎道:「他修為雖高,卻凶殘好殺,也不足讓後人敬佩。」贏萬城冷冷道:「縱然不足敬佩,卻能叫人恐懼。閒話休提,咱們再說劫奴,所謂《黑天書》,本就是一種煉神法門。只是急功近利,不似普通高手,先煉精,後煉氣,再煉神。日積月累,自然煉成,而是跳過精、氣二關,直接煉神,恁地一來,自身精氣不足,勢必要借他人精氣,煉氣還神。這一法門就好比沙上築塔,樓閣懸空,根基全無,時刻都有倒塌之患,『黑天』劫數也就由此而生,至於借氣成癮,不過是這激進功法的弊端之一罷了。」

    陸漸聽到這這裡,才算明白「黑天劫」的原理,心中不勝感慨:「無怪爺爺常說『日借斗金不富,月入百文自肥』,他雖好借賭債,卻是每借必還,縱然窮苦些,倒也無人上門索債毆打。其實學武何嘗不是如此。自身精氣不夠,一心借力,到頭來不免要吃大虧。」一念及此,想到那六尊祖師本相,微覺不妥,正要細想,忽聽贏萬城道:「依照這個道理,大可推斷,當年鏡天、風後創此奇書之時,必是風後為奴,鏡天為主。」

    陸漸怪道:「為什麼?」贏萬城道:「據本島典籍所載,當日『鏡天』已至煉神境界,無須再練《黑天書》,風後則不然,故而誰練《黑天書》,不問可知。」

    陸漸歎道:「我借《黑天書》煉神,為何能夠逃過『有無四律』?」贏萬城拈鬚道:「這就不是老夫所知了,就是島王事後說起,也覺不可思議。不知道你這幾日,可有什麼奇遇?」

    陸漸凝神苦思,除了寧凝相救一節,全無奇遇可言,倘若有奇遇可言,也是「黑天劫」發作,昏迷之時。當下只是搖頭。贏萬城大失所望,他費了不少唇舌,就是要套出陸漸武功來歷,再行設計暗算,將他擒住,屆時慢慢拷打,不愁他不吐出指環下落,

    卻不料陸漸對此也是混沌懵懂,不明所以,贏萬城機關算盡,也是枉然。

    贏萬城失望之餘,心道:「如此看來,上策不能用了,且用中策試試,這小子不比谷縝,老實憨厚,容易哄騙。」當即眼珠一轉,笑道:「谷縝那小子也太也固執,我本想將他逼到絕境,回頭求我,乖乖交上指環,不料這小子不識時務,自取滅亡。唉,雖然如此,我到底看著他長大,見他送命,心裡也有一些難過。」說到這裡,眨巴眼睛,竟然擠出兩點濁淚。

    陸漸瞧得啼笑皆非,罵道:「你少來假惺惺的。」贏萬城笑道:「管他假哭也好,真哭也罷,小娃兒,只要你如我所願,老夫就有法子,叫那內奸現形。」陸漸道:「什麼法子?」贏萬城嘿嘿笑道:「這法子說出來就不靈了。你若要老夫幫谷小子洗脫冤屈,須得與我立一個契約。」陸漸道:「什麼契約?」贏萬城笑道:「我都寫好了,你按上手印便成。」說罷從懷裡取出一張宣紙、一盒印泥。

    陸漸接過宣紙,上面一色工整楷字:「金剛門陸漸與東島贏萬城訂約,贏萬城若能幫助谷縝洗脫沉冤。陸漸得到財神指環,必要轉贈贏萬城。特立此據,違者必受天誅。」下方落有二人姓名。

    陸漸大皺眉頭:「我並無指環,立這字據有何用處?」贏萬城笑道:「谷縝那小子鬼得很,既然向我說出那番話,必然早有安排,那指環遲早會以各種法子轉交到你手裡,你到時依照約定,給我就是。」陸漸微覺躊躇,贏萬城見狀,冷笑一聲,轉身便走。陸漸道:「你去哪裡?」贏萬城啐道:「既然不肯訂約,還不拉倒。」

    剎那間,陸漸心中念斗紛湧,一幕一幕,儘是谷縝與自己相遇相知、共當患難的情形,直想到谷縝慘死,陸漸驀一咬牙,取了印泥,在契約上重重一按,擲給贏萬城,喝道:「拿去。」

    贏萬城如獲至寶,小心捧過折好,揣入懷中,笑道:「小娃子你是志誠君子,忠誠守信,將來必不負我。很好,很好,契約已立,你我不妨一同前往,看場好戲。」

    陸漸甚感疑惑,見贏萬城拄著枴杖,慢慢向前,當即一咬牙,將姚晴之事暫且放開,隨在贏萬城身後。

    走了一程,忽聽唱經擊磐聲起伏跌宕,峰迴路轉,竟又來到三祖寺前。陸漸正自不解,忽聽贏萬城將手連擊三下,低喝道:「出來。」

    陸漸當他設有埋伏,不覺身子繃緊,內力蓄滿,這時忽就聽到路旁灌木叢中刷的一聲,鑽出一個半老婦人,身子瘦小,眼神靈活,身上沾著幾片枯葉,瞧來十分狼狽。她手裡提一個花布包袱,裡面物事又硬又直,將包袱撐成長形。

    陸漸見她不似身懷武功,心神稍弛,只見那老婦神色緊張,低聲道:「我的爺,你怎麼才來?荒郊野外的,天也黑盡了,再過一陣子,我可就挨不住先回了。」

    「要回就回!」燕萬城不耐道,「那五兩白花花的銀子還怕沒人賺?」老婦一愣,慌道:「不是說好了十兩麼?」贏萬城兩眼一翻,冷笑道:「誰說十兩,老夫可沒說過。」老婦急道:「你,你明明說過的。」贏萬城冷冷道:「想是你一把年紀,耳朵背了。一口價,五兩銀子,若不幹,老夫另找他人。」

    老婦不料這老人如此吝嗇,又驚又氣,呆了半晌,歎道:「罷了罷了,人窮志短,五兩千兩,都是爺你一句話,只望別再翻悔。」贏萬城容色稍緩,點頭道:「那是自然,老夫一向說話算數,呆會兒叫你出頭,可不要躲躲閃閃,只管大方一些。」老婦笑道:「那等事比起生孩子差得遠了,你只管瞧老太婆的手段。」

    贏萬城哼了一聲,步行在前,那老婦緊隨其後。陸漸驚疑不勝,隨著二人來到寺前,鍾磐誦經聲越發響亮,儼然在做一場法事。贏萬城道:「小娃兒,你可有遮臉的物事?別叫人認出來了。」陸漸探手入懷,取出一張人皮面具,正是當日南京城中沈舟虛所贈。陸漸戴上,說道:「這樣如何?」贏萬城笑道:「妙極,妙極。」陸漸道:「姓贏的,你究竟弄甚玄虛?」贏萬城詭秘一笑:「到時便知。」

    三人入寺,經過大雄寶殿,遙見素白一片,紙車紙馬,栩栩如生,擁著一具漆黑棺木,棺木前是一眾做法事的和尚,棺木後則是供桌,供奉靈位,

    陸漸定眼一瞧,心中大震,那靈牌上分明寫道:「逆子谷縝之位。」

    陸漸望著靈牌,心酸難抑:「逆子谷縝?谷縝死了,竟也脫不得污名。」想到這裡,為他洗冤之心越發急切。贏萬城走出幾步,見陸漸望著靈堂發怔,不由低喝道:「小子,快走。」陸漸身子一震,不僅不走,反向靈堂走去,到殿前拈一炷香,遙遙默祝:「好兄弟,你英靈不遠,大哥我對天發誓,無論經歷多少艱辛,定要為你昭雪沉冤,揪出陷害你的奸人。」

    默禱之後,躬身一揖。轉身欲走,忽聽一個聲音道:「足下是小兒的朋友麼?」陸漸心頭打了個突,轉眼望去,只見遠方長廊下,谷神通白衣勝雪,頭巾亦是素白,神色淡淡的,目光尤為沉靜。

    陸漸心撲撲劇跳,想到贏萬城之言,急中生智,嘟囔道:「見了喪事不上香,豈非對死者不敬。」谷神通瞧他一眼,點頭道:「既然如此,谷某代小兒謝過了。」

    陸漸按捺心跳,循贏萬城去處前行,走到一扇月門後,忽被人一扯衣袖,一瞧正是贏萬城。贏萬城額上青筋暴突,低罵道:「臭小子,你上什麼屁香,若被谷神通認出來,豈不麻煩?」

    陸漸道:「谷縝與我兄弟一場,看到他的靈柩,怎能不理?」贏萬城大吹鬍子:「天幸谷神通沒瞧出來,哼,但也未必……」說罷探頭探臉,只向靈堂張望,卻見谷神通面向靈樞,默然出神,不由冷笑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人都死了,後悔還有屁用?」陸漸怒道:「你明知谷縝冤枉,卻不阻止,才是當真可惡。」贏萬城乾笑道:「有道是『虎毒不食子』,我也沒料到谷神通這小子如此辣手,想要阻止,卻已來不及了。」陸漸冷笑道:「你分明想將谷縝逼到絕境,給你戒指,只沒料到他臨死不屈罷了。」

    贏萬城故作不聞,左右瞧瞧,笑道:「正事要緊,這些閒話將來再說。」陸漸按捺心中憤怒,又問道:「這靈堂怎麼回事?」贏萬城道:「那小子好歹也是東島少主,谷神通特意安排水陸道場,為他唸經超度,寬恕他生前罪惡……」陸漸怒不可遏,喝道:「什麼罪惡?」一把揪住贏萬城衣襟,舉拳欲打,贏萬城急道:「你不想申冤了?」陸漸聞言,含恨收拳,切齒道:「若是不能申冤,我拆了你這把老骨頭。」贏萬城不以為忤,嘿嘿一笑,當先便走。陸漸忍氣吞聲,隨他走了里許,忽見粉壁如帶,古槐成陰,圍著一座幽深院落。

    「小娃兒。」贏萬城指著一株大槐樹道,「你上去。」陸漸見他神神秘秘,心中不快,欲說兩句,贏萬城又作噤聲手勢。陸漸只得上了槐樹,居高臨下,將院內情形盡收眼底,只見一幢精舍,燭火如豆,飄忽不定。


正文 第39章 洗冤
正文 第39章 洗冤

    忽聽那精舍中一個嬌嫩的聲音道:「媽,我要哥哥……」聲音柔柔弱弱,頗有撒嬌的意思。陸漸聽得耳熟,卻又一時想不起來,詫異間,又聽一個低沉的女聲歎道:「乖萍兒,不是說了嗎,他回島去啦……」

    陸漸見過白湘瑤,但沒聽她說過話,聽到「乖萍兒」三字,便猜到先前說話的女子是谷萍兒無疑。正自胡亂猜度,忽又聽谷萍兒嬌聲道:「媽,我也要回家,與哥哥捉迷藏,還要他給我當馬兒騎呢。」白湘瑤歎道:「這裡離家好遠,一下子怎麼回去?」谷萍兒撒嬌道:「我才不管,我就要哥哥陪我玩兒,他不陪我,我就咬他,看他怕不怕。」白湘瑤道:「他自然怕,就算他有天大的膽子,又怎麼敢得罪我的乖萍兒呢?」

    谷萍兒沉默一陣,忽地嚶嚶哭起來,白湘瑤道:「又怎麼啦?」谷萍兒抽抽答答地道:「我想哥哥啦,媽,我在天淵閣睡得好好的,怎麼醒時就來這兒啦?我要回家,我要哥哥……」白湘瑤說道:「乖孩子,別哭,過了明天,我們就回去。」谷萍兒哽咽道:「回去了,我要吃冰鎮西瓜。」白湘瑤道:「好啊,回去了,就讓你爹爹去風穴取冰……」谷萍兒道:「不好,我要哥哥取的冰,哥哥取的冰才好吃。」白湘瑤歎道:「傻孩子,誰取的冰不是一樣?」谷萍兒道:「才不是,我就要吃哥哥取的冰。」說到這裡,她又咯咯笑起來。

    白湘瑤道:「你笑什麼?」谷萍兒神秘道:「媽媽,我跟你說,島西邊有個石洞呢,藏在那兒,誰也找不到。前兩天捉迷藏,我躲在洞裡,哥哥和妙妙姐找不到,只當我掉海裡,急得大喊大叫的,才有趣呢。媽,你說對不對?」白湘瑤道:「有趣極了,我家萍兒最聰明,誰也比不上。」谷萍兒嗯了一聲,咯咯笑道:「媽,我就告訴你一個,你可別告訴別人,妙妙姐也不許,下次我還藏那裡,叫他們找不到,又擔心又害怕。」

    白湘瑤嗯了一聲,卻不作聲,谷萍兒忽地輕輕打個呵欠,慵懶道:「媽,好困呢!」白湘瑤道:「那就睡吧。」谷萍兒道:「我要枕在你懷裡睡。」白湘瑤道:「你這麼大年……嗯,也罷,乖乖的,別淘氣……」只聽谷萍兒吃吃直笑,過了一會兒,料是睡沉,再無聲息。

    陸漸直覺這對母女對白古怪已極,但如何古怪,卻又說不上來。這時忽聽贏萬城咳嗽一聲,將杖一篤,說道:「老朽贏萬城,求見夫人。」

    白湘瑤哦了一聲,道:「贏伯有事麼?」贏萬城道:「有一件要事,想和夫人面談。」白湘瑤道:「那你進屋來!」贏萬城道:「閨房不便,還請出門一敘。」白湘瑤沉默片刻,窗紙上人影晃動,嘎吱一聲,門扇中開,白湘瑤倚在門首,亭亭玉立,忽見贏萬城身邊尚有外人,不覺怪道:「這位婆婆是誰?」

    贏萬城笑道:「她是老朽尋來的穩婆。」白湘瑤一愣,掩口笑道:「贏伯你真會打趣,難不成這裡還有人生孩子?」

    贏萬城笑道:「她不是來接生的,只是贏某請過來,做個見證。」

    白湘瑤放下袖子,疑惑道:「什麼見證?」贏萬城笑道:「說來話長,夫人想必也知道贏某那點兒微末本事。」白湘瑤道:「龜鏡神通大大有名,贏伯太謙了。」

    贏萬城道:「龜鏡神通大大有名,贏某人卻不成器,學不到頂尖兒的地步,只會瞧一瞧別人的心思。」白湘瑤眼神微變,驀地含笑道:「贏伯說笑了,您老不會對我也用龜鏡吧?」贏萬城笑道:「夫人的『天狐心法』是個真的,心神多變,小老兒縱有龜鏡神通,也不易瞧得明白。」白湘瑤眼中疑惑更深,半邊面龐隱沒在濃濃夜色之中,不知喜怒,過了半晌,徐徐道:「贏伯,莫非你來這裡,就是為說這些?」

    贏萬城笑道:「不知夫人想我說什麼?」白湘瑤道:「贏伯想說什麼,妾身怎麼知道?」贏萬城哈哈大笑,笑到一半,臉色忽地一沉,森然道:「夫人是不是想我說,陷害谷縝的不是夫人?裡通倭寇的也不是夫人?」他聲色俱厲,白湘瑤不禁一愕,忽地咯咯大笑,笑了一陣,方才歎道:「贏伯說得極是。我怎麼會陷害縝兒,又怎麼會裡通倭寇?」

    贏萬城將竹杖一頓,冷笑道:「白湘瑤,你騙得別人,騙得過老夫麼?谷縝從頭到尾都是冤枉的,至於害他的人,正是夫人。」

    陸漸聽得心頭突突亂跳,忽聽白湘瑤的笑聲一歇,徐徐抬起頭來,翹著尖尖下頜,美眸中透出一股決絕狠意。

    贏萬城哈哈笑道:「你想撕爛衣服,污蔑老夫非禮於你,讓谷神通不信老夫的話?哈哈,這個只怕行不通,老夫年過八旬,二十年前便已斷了男女之事,美人醜女對我而言,都是一般……呵呵,你想舉刀自刺,栽贓給我?這一招曾在谷小子身上用過,一用再用,未免可笑……唔,這個念頭還算不壞,你想告訴谷神通,老夫既然知道你陷害谷縝,當年事發之日為何不說?如今說來,分明就是信口污蔑。」

    他口中所說,均是白湘瑤心中所想,白湘瑤被他突然發難,道心失守,竟被贏萬城窺破心事,此時聞言,急忙收攏心神,運轉「天狐心法」,抵禦龜鏡。

    「龜鏡」神通源自釋天風的「無法無相」和公羊羽的「三才歸元掌」。「鏡天」花鏡圓融會二者,創出這門神通,一度大放異彩。但因為這門神通太過奇特,倘若修煉者心術不正,身周眾人可說全無隱私可言。是以久而久之,其他四大流派,各自演化出各種心法,防備龜鏡高手窺視本派機密。所幸五流之中,「龜鏡」神通最難練成,一代之中練成者不過兩三人而已,一旦大成,必為絕頂高手,崖岸自高,多半不屑窺人隱私。

    萬歸藏東征之時,龜鏡高手首當其鋒,幾被滅絕,唯獨贏萬城貪生怕死,逃得大難,但他天性貪鄙,將「龜鏡」練到五六成,再無精進。可是東島人才凋零,自他之後,再也無人練成「龜鏡」,以至於這老人年過八十,仍然佔據五尊之位。

    白湘瑤出身「龍遁」,天生體弱,不適練武,但其心智堅忍,練成了本門「天狐心法」,既是媚術,亦是抵禦「龜鏡」的法門,一旦運轉,心思變化無端,贏萬城再難把握。但二人大鬥神通,極耗心力,白湘瑤體弱不支,漸漸呼吸濁重,澀聲道:「贏萬城,你不要信口雌黃,污蔑妾身。」

    贏萬城呵呵笑道:「是不是污蔑,夫人自己清楚。」白湘瑤截口道:「我清楚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你說我陷害谷縝,可有證據?難道說僅憑你一面之詞?哼,『金龜』贏萬城,怕還沒有那麼大的面子!」

    「夫人說得是。」贏萬城笑道,「若無證據,難叫島王信服。但若有證據呢?」白湘瑤怔道:「什麼證據?」贏萬城笑道:「不錯,夫人身懷『天狐心法』,我這龜鏡又練得不成器,照不出夫人的心思。而且夫人用心縝密,還將『天狐心法』傳給小姐,如此一來,小姐的心思也不好猜了。」

    「放肆!」白湘瑤厲喝一聲,面籠寒霜,「贏萬城你忘了島規麼?龜鏡神通,不得亂用,如非島王允許,更不許用於本島弟子,違者廢其神通,貶為雜役。你處心積慮窺視我母女隱私,難道就不怕島規責罰嗎?」

    贏萬城哈哈笑道:「贏某眼裡,島規不過是一張破紙。試想一想,既有如此神通,哪個龜鏡高手會忍得住不瞧他人隱私?若是龜鏡高手都守規矩,為何其他四大流派會創出各種心法,抵禦『龜鏡』?」

    白湘瑤冷哼道:「這些話你有膽和神通說去。」贏萬城笑道:「你不要拿谷神通壓人,他光著屁股的時候,我便認得他了。再說你我之間的話,他還是不知為好。呵呵,你不是要證據麼?我便給你證據,夫人要不要聽聽?」

    白湘瑤冷冷道:「好啊,你說說看。」贏萬城道:「但凡抵禦『龜鏡』的法門,不離一個道理,那便是聚精會神,不可動心,心神一亂,『龜鏡』便能乘虛而入。夫人算計谷縝之前,處心積慮,謀劃已久,將『天狐心法』傳給谷萍兒,也是防備老夫看破,但這陰謀卻有兩個破綻,你心機再強十倍,也是無可奈何。」

    「兩個破綻?」白湘瑤冷哼一聲,面露譏色,「妾身倒想聽聽。」

    贏萬城嘿了一聲,說道:「第一個破綻,便是谷萍兒真心喜歡谷縝。這一點你也深知。你將計就計,哄騙萍兒,說是只要灌醉谷縝,造成夫妻之實,就能嫁給谷縝。萍丫頭深陷情網,哪知你用心險惡,當下照辦,不料做了你的幫兇,竟將谷縝飛庫網送入死地。她原本心愛谷縝,此時自然又驚又悔,芳心大亂,哪還顧得上什麼『天狐心法』,老夫雖然看不出夫人的心思,但當時當地,要瞧破萍丫頭的念頭,卻是十分容易。」

    白湘瑤臉上血色也無,左手緊緊攥住門框,纖指變得青白,臉上卻強笑道:「既然如此,你當時為何不說,時過境遷,誰會信你?」

    「老夫不說,自有老夫的道理。」贏萬城笑道,「萍丫頭對你十分孝順,雖然悔恨難過,但也不曾告發你。這一點倒是難得,只不過,她到底是女孩兒家,不似夫人那般風流多情。據我所知,呵呵,這孩子當日並不曾失身谷縝,被單上的落紅,不過是她刺破手指留下的血跡……」

    白湘瑤身子一晃,聲色俱厲,喝道:「你胡說!」

    「夫人不信麼?」贏萬城心中得意,呵呵笑道,「那日你將谷縝、萍兒留在房裡,先向萍兒面授機宜,教她男女合歡之法,卻沒想到萍兒處子害羞,縱然愛極了谷縝,也不曾依照你的法子,真與谷縝歡好,故而時至今日,仍是處子之身。如此說來,倘若谷縝不曾奸妹,那麼也就不會被你撞破,舉劍弒母,若不曾奸妹弒母,那麼後來的裡通倭寇,也就大可商榷了。」陸漸遠在樹上,聽的這番話,不由的心搖神馳。連連點頭。

    白湘瑤一咬牙,冷笑道:「胡說八道,誰會信你?」

    「胡說八道?」贏萬城踏前一步,眸子裡透出駭人亮光,「那麼夫人可有膽子讓我證實?」

    「放肆。」白湘瑤厲聲道,「你一個臭男人,怎能碰我女兒的身子?」

    贏萬城哈哈大笑,驀地喝道:「王麼麼。」那老婦戰戰兢兢,應聲向前。贏萬城冷冷道:「這位麼麼長年接生,此番前來,為我證實萍兒是否出處子,若是夫人怕贏某弄鬼,老夫大可再將妙妙叫來……」說著一揮手,王麼麼便向屋內走去。

    白湘瑤擋住門戶,伸手狠狠一推,那麼麼哎呦一聲,應聲跌倒。贏萬城嘿嘿笑道:「怎麼,夫人心虛了嗎?」白湘瑤胸口急劇起伏,澀聲道:「這個穩婆我信不過,你,你叫妙妙來。」

    贏萬城笑道:「你讓我去叫妙妙,你好趁機做些手腳?呵呵,谷縝一死,萍兒丫頭大受刺激,半瘋半顛,前事全忘,心智不過六歲上下,自然由你為所欲為。」白湘瑤沉喝道:「少說廢話,去叫妙妙來。」

    贏萬城冷笑一聲,忽地掉頭道:「陸漸,你瞧著萍兒,老夫回來之前,任何人等,不得接近於她。」陸漸揚聲道:「好,你只管去。」

    白湘瑤臉色大變,心知陸漸既在,自己休想再做任何手腳。贏萬城盯著她,笑嘻嘻地道:「夫人,那麼我去叫妙妙了……」白湘瑤未及答話,忽聽一個聲音淡然道:「不必了。」

    眾人眼前一花,谷神通已然立在院裡,望著白湘瑤,神色十分落寞。白湘瑤花容慘變,澀然道:「神通,你,你什麼時候來的?」

    谷神通歎了一口氣:「不早不晚,方纔的話,我正好聽到。」白湘瑤嬌軀輕輕晃了晃,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難道說,你我十三年夫妻,竟不如這糟老頭了的一番話?」

    「十三年?」谷神通舉頭望天,苦笑道,「十三年又如何?再給十三年,我也猜不透你的想法。」說罷向那王麼麼道,「這老人讓你來,給你多少銀子?」王麼麼道:「五兩。」

    谷神通自袖中取出一錠大銀,交到老婦手中:「我給你五十兩銀子,好好查看屋內的少女是否處子,不得有半點隱瞞,若不然,就如此樹……」將袖一拂,轟隆一聲,陸漸身下古槐齊腰而斷,頓時一個觔斗栽了下來。

    谷神通冷冷瞧他一眼,向那面無人色的老婦道:「還不快去。」老婦驚了個趔趄,低頭便要進屋,白湘瑤手臂一橫,厲聲道:「滾開。」谷神通面色一沉,長眉陡揚。白湘瑤望著他淒然一笑,臉上流露出一絲陰狠,緩緩道:「這個髒老婆子,也配碰我萍兒的身子嗎?」

    谷神通搖頭道:「你不要逼我動手。」白湘瑤啐了一口,冷笑道:「你不就是東島之王麼?有什麼了不起的。別人說你天下無敵,在我眼裡,你不過是個懦弱狠毒的無恥小人,從頭到腳,還不如一個狗屁。」

    這句話驚世駭俗,出自素來柔媚的白湘瑤之口,更是叫人吃驚。白湘瑤一聲罵過,大感快意,雙手捂面,咯咯嬌笑起來,笑了一陣,忽地放手,冷笑道:「谷神通,我罵你是懦弱狠毒的小人,你服不服?」谷神通道:「你要這麼說,我也無法。」白湘瑤咬牙道:「你不服麼?好,我來說。你第一個妻子跑了,屁也不敢放一個,這叫不叫懦弱?」

    谷神通沉默不語,白湘瑤又道:「那麼,第二個妻子來了,你卻讓她獨守空房,這叫不叫狠毒?既懦弱,又狠毒,你算不算無恥小人?」

    谷神通歎道:「這些年我著實對你不起。那時你文君新寡,一心嫁我,我那時也想娶你之後,或許能夠忘掉清影,可是,唉,可是我怎麼也忘不掉她,害了你,更害了孩子。你說得是,我谷神通空有虛名,其實只是一個無恥小人。」

    白湘瑤神色怔忡,呆立了一會兒,忽地喃喃道:「我怎麼也忘不掉她……怎麼也忘不掉她……」說著說著,淒聲慘笑,漸笑漸低,倏爾化作低啞嗚咽,嗚咽半晌,忽地停下,揪住胸口,喘息道:「難道,難道你就不知道,我打小就喜歡你,只想長大以後,就做你的妻子,相親相愛,永不分開。我,我嫁給童嘯那蠢材,只因為萬歸藏來了,東島亡了,我以為、以為你也死了,再也回不來了。那時候,我孤零零的,沒有男人,哪裡活得下去……」說到這兒,她慘然一笑,「可你,你竟又回來了,不但回來,還帶了一個又傻又賤的臭女人,在我心上捅了一刀不說,還撒了一把鹽,哼,那時侯,我真恨死了你!你為什麼回來?你若死了,我就能跟那個蠢男人白頭偕老,過得快快樂樂。」

    谷神通道:「童老弟為人不壞……」

    「呸。」白湘瑤啐了一口,「他一個蠢材,連你都不如,叫他向南,他不敢向北,叫他向東,他不敢向西。他若有半分血氣,我也不會毒死他了……」

    谷神通身子一震,失聲道:「你說什麼?」白湘瑤咯咯笑道:「我毒死了他,你沒聽見麼?」

    谷神通怔了怔,搖頭道:「不對,童嘯死時我瞧過,乃是死於心病,並非中毒。」

    「若是叫你看出來,那算什麼本事?」白湘瑤微微冷笑,「告訴你吧,那蠢材愛喝茶,最愛滇南的普洱,我每天睡前便給他泡一壺,茶裡下一點『糊塗散』。你也知道的,那『糊塗散』本是無毒,但若服藥後合歡行房,就會慢慢侵蝕男子陽氣,損傷心脈,日積月累,必死無疑。死後還瞧不出來半點痕跡。這麼一天一壺,喝完了茶,我便與他歡好,無日不爽,哼,真是便宜了他,過了約莫三月,那蠢材就糊里糊塗地死了,死前還流著淚謝我嫁他,你說好笑不好笑?」

    谷神通臉色鐵青,半晌方道:「什麼時候下的毒?」白湘瑤卻反問道:「商清影什麼時候離開的?」谷神通舉頭望天,面露沉痛之色,悠悠歎道:「是我害了童老弟。更可恨的是,我竟鬼迷心竅娶了你。」

    白湘瑤冷笑一聲,說道:「你娶了我,好好待我也罷,但你只陪了我兩天,那兩天裡,每到縱情極樂之時,你總會叫喊那女人的名字,哼,你只圖自己歡喜,可知道聽在我耳裡,心也碎了……這也罷了,我雖生氣,卻也沒有當真怪你,只想日子一久,我溫柔待你,你終歸忘了那個賤人。沒料到,沒料到兩天之後,你借口練功,忽然搬了出去,這一去……就再也沒回來過,哼,你們這些臭男人,我算是看透了……」

    谷神通道:「這確實是我的錯,但你大可報復於我,何必加害縝兒?」白湘瑤露出古怪神氣,忽地破顏笑道:「你那麼高的武功,平素又不與我同房,我便想害你也不能夠呢。谷縝那小子自作聰明,武功平平,收拾起來好不容易。再說了,我怎麼恨你怨你,也下不了手害你的,但若能將那賤人的骨肉弄得身敗名裂,卻是叫人十分快意。」

    谷神通搖頭道:「你害了縝兒不打緊,這麼一來,卻又害了萍兒。」

    「不錯。」白湘瑤冷笑道,「我女兒瘋了,是我活該。你卻死了兒子,將來見了那賤人,瞧你怎麼交代……」說到這裡,她微微一頓,眉間流露出繾綣嫵媚之態,叫人望之心動。「贏萬城,」白湘瑤咯咯嬌笑,「沒想到我千算萬算,竟會栽在你的手裡,只不過,你當東島內奸只我一個麼?」說到這裡,她身子一晃,嘴角流出一股黑血。

    谷神通臉色大變,失聲叫道:「湘瑤……」一晃身搶上前去,將她抱住,運掌度入真氣。白湘瑤吃吃而笑,費力伸手,輕輕撫著他臉,歎道:「傻哥哥,來不及了!這是『閻王丸』,方才捂臉的時候就吞啦,過了這麼久,誰也救不了了的。呵呵,即便我死了,我也開心,那、那姓商的賤人搶了我的男人,我,我卻害了她的兒子,大家扯一、一個直,兩、兩不相欠……」

    谷神通口唇微動,終究未能出聲,「閻王丸」藥性發作極快,白湘瑤手臂身子漸次僵硬,有如鐵石,一抹詭異笑容凝在臉上,觸目驚心。

    陸漸望著白湘瑤,忽覺一陣虛脫,尋思道:「這女人縱然該死,但她死了又如何?即便死了,谷縝也活不過來了。」想到這裡,心頭一灰,幽幽歎了口氣,轉身向外走去,身後忽地傳來谷萍兒叫聲:「媽,你上哪兒去了?萍兒害怕,媽,媽,你去哪兒了,萍兒好害怕……」叫聲淒厲,劃破夜空沉寂,陸漸心酸難忍,走著走著,忽地就流下眼淚來。

    出了寺門,走了一程,忽聽前方男女竊竊私語,陸漸方想繞過,忽聽那男子道:「妙妙,怎麼又哭啦,還是節哀的好。」

    陸漸心頭一動,縱身上前,撥開樹叢,定睛望去,遙見施妙妙坐在一塊大石上,呆怔垂淚,狄希立在一旁,從懷裡取出一方雪白手巾,伸到施妙妙雙頰前,似要給她揩淚。施妙妙忙舉手接過,口中道:「多謝狄尊主。」兩人交接手帕之時,狄希伸出食中二指,漫不經心,撫摸施妙妙指尖。

    施妙妙如遭火燒,忙將手帕收回,抹了抹淚,但覺那手巾帶著淡淡幽香,沁人心脾。一抬眼,狄希俊目清亮。盯著自己,勾魂奪魄。施妙妙心中一亂,說道:「狄尊主,你,你也別管我啦。聽你勸了兩日,我心裡好了許多,不會再做傻事。仔細想來,你說得也對,谷縝禍國殃民,確實該死,我為他傷心難過,很是不對。可是,唉,可是不知怎地,我一想到他死前的樣子,總就想哭,唉,我真是沒用。狄尊主,你代我向島王說,我不做五尊主好麼?」

    狄希微微一笑,溫言道:「傻丫頭,東島除了你,還有千鱗傳人麼?」施妙妙一時默然,狄希拉起她纖纖素手,歎道:「妙妙,你放心,將來無論遇上什麼為難事,總有我幫著你。」

    施妙妙心頭鹿撞,忙將手抽回,說道:「狄尊主……」狄希笑道:「幹嗎老叫我尊主,忒也生分了,我叫你妙妙,你就不能叫我狄希麼?」施妙妙雙頰發燙,低頭道:「狄,狄尊主,我,我心裡好亂,你讓我一人呆著好麼?」狄希點點頭,軟語道:「那你答應我,別做傻事,我便去了。」

    施妙妙連忙點頭,不料狄希並不依言挪步,仍是雙眼含笑,凝注在她臉上,施妙妙被瞧得無地自容,低聲道:「你,你,還不走,盯著我做什麼?」狄希歎道:「妙秒,其實有些話,我想對你說。」

    施秒妙道:「什麼話,日後再說不成麼?」狄希搖頭道:「不成,過了今晚,我或許再沒勇氣說出來了。」

    施妙秒聞言,不覺心軟,說道:「那好,你說。我聽著便是。」狄希曼聲道:「妙妙你知道麼,這些年來,我心裡一直有個女子,可這女子心裡沒有我,叫人好生難過。」

    施妙妙奇道:「狄尊主人俊,心腸又好,武功更不用說,還愁沒人喜歡麼?」狄希目不轉睛望她片刻,忽兒歎道:「只因為那個女子心裡裝著另一個人,那人雖然不好,卻有別樣的法子,總能佔著她的芳心,即便身在苦獄,也能叫那女子茶飯不思,對鏡垂淚。我瞧著她的樣子,心裡難受極了,卻不知道如何為她排解憂愁。唉,我總是想,只要那女子想著那人一日,我便多受一日痛苦,想著那人一年,我便多一年痛苦,若是,若是想著那人一生,我便只好終身受苦了……」

    施妙妙聽得心兒劇跳,她萬沒想到狄希說的女子竟是自己,一時驚慌失措,望著狄希,不知說什麼才好。狄希笑意融融,伸出手指,指尖掠過妙妙的玉頰,不沾肌膚,只掠起幾絲秀髮,口中喃喃道:「妙妙,你真要我一生都受苦麼?」

    施妙秒從未遇到這等情勢,不由得身子僵硬,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正覺慌亂,忽聽一人道:「九變龍王,你才不的好人。」

    狄希目光一閃,轉頭望去,只見陸漸分開草木,雙目如炬,瞪視自己。狄希不覺笑道:「我自與妙妙談心,足下幹嗎出口傷人?」陸漸冷哼一聲,大聲道:「施姑娘,谷縝對你一往情深,他屍骨未寒,你便與其他男人廝混,太也無情了吧。」

    施妙妙漲紅了臉,斜挑豎眉,羞怒道:「你,你說誰?」陸漸冷笑道:「我就說你。」施妙妙氣急欲狂,未及想到說辭,狄希已道:「谷縝自作孽,不可活,難到說死了還要連累妙妙麼?」

    陸漸呸了一聲,道:「誰說谷縝作孽?方才真相大白,谷縝是被白湘謠冤枉,白湘謠陰謀敗露,已經當著谷神通的面服毒自盡了。」

    那兩人均是一驚,施妙妙失聲道:「你,你的話當真?」陸漸怒道:「你到這個時候,還不相信谷縝麼?谷縝喜歡上你這等輕薄的女子,我真為他不值。」施妙妙臉色煞白,倒退兩步,驀地轉身,一陣風奔向遠處廟宇。狄希叫道:「妙妙……」方要趕上,只聽陸漸喝到:「乘人之危的小人,先吃我一拳。」

    陸漸有心為谷縝出氣,顯露「唯我獨尊之相」,一拳送出,拳意鋪張十方,狄希射出長袖,拳袖一交,狄希雙頰赤紅如血,忽借陸漸拳勁,飄身縱上一棵大樹,冷笑道:「小子,咱們走著瞧。」一矮身,隱沒不見。

    陸漸收斂法相,拳意經久不絕,四周草木兀自嗡嗡輕顫,陸漸回望三祖寺一眼,忽地歎了一口氣,邁開大步,向著農舍走去。

    走了一程,農舍在望。忽見農舍之中,一點橘色亮光若隱若現。陸漸心中狂喜:「阿晴回來了麼?」施展全力,流星般趕到屋前,猛力推開門扇,大聲叫道:「阿晴,是你麼……」叫聲未絕,忽地愣住,只見桌上一盞氣死風燈,照著一個華服男子,右手搖一柄鵝毛扇,左手把玩一件物事,瞧見自己,嘻嘻笑道:「姚師妹神機妙算,陸兄果然還在這裡。」

    「沈秀?」陸漸又驚又怒,「你來做什麼,活得不耐煩了麼?」

    沈秀冷笑道:「武功高了,了不起麼?若不是姚師妹吩咐,少爺我才懶得來呢。」

    「阿晴吩咐?」陸漸一把扣住沈秀肩膀,「你想騙誰?」他力貫五指,不啻寶刀利劍,沈秀痛得眉頭蹙起,卻不掙扎,笑嘻嘻地道:「你不信麼,且看這個……」說著抬起左手。陸漸這才發現,沈秀把玩之物,竟是一串貝殼項鏈。

    陸漸駭然變色,劈手奪過項鏈,那項鏈上的每一顆貝殼,都是他親手打磨,料是姚晴經年貼身收藏,浸潤了美人體氣,變得圓潤光潔,如珠如玉。

    陸漸呆了一會兒,瞪著沈秀道:「這項鏈,這項鏈哪來的?」沈秀毫無懼色,嘻嘻笑道:「姚師妹給的,她說了,將項鏈還給你,你與她之間,也算作個了結。你不是喜歡寧凝麼,那就只管喜歡她去。」

    陸漸怒道:「胡說八道。」揮拳欲打,沈秀忙道:「這都是姚師妹的原話,絕無半字杜撰,要不然,給我一個天作膽,也不敢孤身前來,冒犯虎威。」

    陸漸拳勢一頓,心中不勝恍惚,喃喃道:「你撒謊,阿晴在哪裡?我要見她。」

    沈秀笑道:「她若想見你,何苦讓我前來?她還說了,從今往後,再也不想見你,你是死是活,娶親生子,都和她毫無干係。你想想看,若非姚師妹授意,我怎麼知道這條貝殼項鏈是你們的定情之物,又怎麼知道你竟會喜歡我那寧凝妹子?哈哈,恭喜恭喜,寧凝妹子容貌美麗,性子溫和,只可惜是一名劫奴,若不然,小弟真要羨慕死了。」

    他嘴裡說著恭喜羨慕,臉上卻儘是譏諷嘲笑。陸漸心亂如麻,呆立當地,喃喃道:「她當真不想見我?」沈秀笑道:「若不信,你隨我去見她,瞧她見是不見。」

    陸漸心知姚晴性子決絕,一經決定,斷無更改,抑且如沈秀所言,貝殼項鏈和寧凝之事,均是至隱至秘,只有他與姚晴知道,若非姚晴親口道出,沈秀決計不能拿來說嘴。想到這,不覺萬念俱灰,歎道:「她,她為何要你來見我?」

    沈秀笑道:「那是因為沈某為了姚師妹,一不怕死,二不怕苦,一往情深,決無二念。沈某如此心誠,姚師妹便是個石頭人兒,也會動心,哈哈,更何況陸兄移情別戀,傷透了姚師妹的心,害她這兩日哭得淚人兒似的,沈某瞧著,也覺心疼,於是自告奮勇,來為師妹了結宿怨,排解憂愁。」

    「誰移情別戀?」陸漸急道,「她錯怪我了。」沈秀笑道:「是否誤會,你自己與姚師妹說去,沈某決不攔你。」他將手一攤,一副大方神氣,陸漸見狀,反而躊躇起來。沈秀眼珠一轉,嘻嘻笑道:「難道陸兄真沒在心裡想過寧凝妹子?」陸漸不覺心中一亂,暗道:「我的確曾想過寧姑娘,夢裡叫過她的名字,心裡也時常記掛著她,唉,千錯萬錯,錯都在我,阿晴恨我怨我,也是應當。」想著心中一頹,鬆開沈秀衣襟。

    沈秀心中得意,撣撣衣衫,哈哈大笑,提起氣死風燈,逍遙而去。陸漸望著他背影,幾欲追上,但終又頹然止住,只是呆呆站著,忘了身在何處。

    日起月落,朝露浸衣,如水夜色悠悠而過,陸漸猶似木雕泥塑,眼珠也不曾轉動一下。巨鶴見此情形,不知他是死是活,著急起來,展翅拍打,拍到第七下時,陸漸才一晃身,俯身吐出一大口鮮血,淒然望了巨鶴一眼,步履蹣跚,向著山外走去。

    他失魂落魄,只顧前行,渾不知走向哪裡,巨鶴找來魚蝦果子,他也無論生熟,抓來便吃。又過幾日,巨鶴傷勢痊癒,漸漸能夠縱躍飛舉,料想再過幾日,便能翱翔青冥了。

    這一日,陸漸昏沉之間,忽聽尖利鳴叫,陸漸聽到巨鶴叫聲,但覺其中蘊含極大憤怒,不由張眼望去,只見巨鶴頸上套著一根粗大繩索,四個獵人圍著它,鋼叉紛舉,口中大聲呼喝,意帶恐嚇。

    陸漸本是心喪如死,見此情形,不覺心血上湧,喝道:「住手。」喝聲中貫注無儔真力,那四名獵人耳鼓破裂,腦門上猶似挨了一記悶棍,紛紛丟了獵叉繩索,蹲在地上,口吐白沫。

    陸漸上前解開巨鶴束縛,望著地上四人,一言不發。那四人均露恐懼之色,連叫饒命。陸漸經此一事,神志稍稍清明,四顧道:「這是哪裡?」一名獵人勉強站起,說道:「這是紫金山,我們四個見這鶴兒神駿,只當是無主之物,多有冒犯,還望好漢饒恕。」陸漸皺了皺眉,揮手道:「全都滾吧。」四人如得大赦,抱頭鼠竄而去。

    陸漸心道:「紫金山不是在南京城外麼?我竟一路來了這裡。」想到這裡,心頭一動:「哎呀,我只顧自己難過,竟忘了一件大事。」猛地想起當日秦淮河邊、萃雲樓頭,谷縝托付給自己的一件事來,於是打起精神,向那巨鶴道,「大傢伙,我要去城裡辦一件事情。人心貪婪,你最好呆在樹上,不要下來。」

    巨鶴見他振作起來,亦是歡喜,儼然聽懂陸漸言語,拍翅縱到樹梢,咕咕直叫。陸漸轉身入了南京城,呆到夜間,潛入舊宮城東安門外,他此時身法之強,如鬼魅幻形,宮中守衛正面遭遇,也只覺一陣清風拂面,瞧不見半個人影。

    陸漸找到門左的鎮門石獅,向東南方走了一百二十步,果見一株老槐。陸漸睹物思人,想到谷縝,心中不勝黯然。他四顧無人,蹲身摸那老槐根部,果然有六條粗大老根裸露在外。陸漸從正南邊那條老根往西數,數到第三條老根,伸手去挖根下,但覺浮土柔軟,不多時便碰到一個堅硬物事,起將出來,卻是一枚尺許見方的鐵盒。

    陸漸將鐵盒握在手裡,但覺一陣潮濕冰涼,順著手心沁入胸臆,眼裡酸酸澀澀,竟是想哭。傷感之際,遙聽得宮衛腳步聲響,當下收攏心情,將身一縱,由屋頂掠出宮城,隨即又越過內城、外城。他身法飄忽,如履平地,偶有守城軍士瞧見,也只見一團黑影,倏忽而逝,只疑是鬼怪幻形,嚇得張口結舌,不敢動彈。

    陸漸回到巨鶴棲息的樹下,召喚巨鶴,同到一戶人家,在燈下檢視鐵盒。盒外無鎖,盒內有一層厚厚油布,料是防水之物。展開時寶光四射,一璽一環赫然在目,陸漸大為吃驚,不知谷縝是何時將這傳國玉璽、財神指環藏在盒裡。

    再瞧玉璽下壓著一封信箋,展開看時,只見箋上寫道:「攜此指環,前往某地,告知某人谷某死訊,請他另立新主。那人住處地圖在信箋之後,循圖前往即可。另,傳國玉璽轉贈與你,此物千古之寶,窺視者多,望君好生收藏,不要落入奸人之手。」自傳國玉璽之後,墨跡新鮮,當為後來補上。

    陸漸望著谷縝筆跡。不知不覺,流下淚來,好半晌心情平復,拭了淚,將玉璽、指環揣入懷裡,翻轉信箋,果見硃筆勾勒了一幅地圖,甚是詳盡。

    陸漸細看那圖,當在蘇北群山之中,離南京約有數百里路程,於是收起鐵盒,攜著那只巨鶴,向那地圖所指,信步走去。

    此前陸漸自憐自傷,身外無物,一旦脫出哀傷心境,留心四周,發覺不少百姓扶老攜幼,擁向南京,無論男女老少,均是愁眉不展,面有菜色。

    陸漸暗自奇怪,但他面皮甚薄,不便詢問,走到正午,忽見道旁有人僵臥,急忙上前扶起,卻是一名老者,皮肉浮腫,兩眼圓睜,口角流著長長腥涎,竟已死了多時。陸漸呆怔了時許,挖坑將其埋了,再向前行,離南京越遠,流民越多,潮水也似湧向城鎮,道邊田間,時見倒斃餓殍,多是老弱病殘。陸漸沿途掩埋屍首,心中好不茫然,思索良久,驀地想起那日在滄波巷中谷縝的預言,驀地驚出一身冷汗,心道:「難道說那大饑荒真要來了?」舉目眺望,大好田園雜草叢生,人影也無,陸漸越發納悶,暗想風調雨順,無旱無澇,不該有此情景,這麼看來,連年倭患兵災,真叫田園荒蕪,民不聊生了。

    陸漸一文不名,遇上如此災禍,也無半點法子。好在那巨鶴傷勢痊癒,展翅衝霄,飛行絕跡,然而每到傍晚,無論陸漸身在何地,總會飛回。回來時,爪間總是攥著百斤海魚、整樹果實,乃至於整只幼鹿黃羊,也不知是從幾百里外捉來。故而陸漸行走災荒之地,竟無饑餒之患,但他天柱山之後,精氣自足,飲食漸少,一日但喝幾口泉水,吃兩個果子,也能神采奕奕,便將巨鶴送來的食物周濟饑民,縱是杯水車薪,卻叫他心中安寧。

    旅途無事,陸漸想到天柱山之戰,用心推演「金剛六相」,漸次明白其中奧妙。原來,同一門「大金剛神力」,以不同本相施展,竟會生出不同變化,就如六門不同的武功,每一門均有極大的威力。只是這「金剛六相」單用尚可,一旦合併混用,陸漸便覺暈眩心跳,神志昏沉。所幸他天性不甚好強,既感不適,也就作罷,不料如此一來,反而大合佛門空明之旨,若不然,強行合併六相,勢必又如當日一般,走火入魔,以致瘋狂。

    這日陸漸走在道上,忽聞哭聲。他聽那哭聲悲切,不由循聲前往。尚在遠處,便嗅到一股粥飯香氣,走近了,只見數百農夫圍成一團,布衣襤褸,面黃饑瘦。陸漸擠上前去,只見人群裡支著一口大鍋,鍋裡白氣翻騰,熬了一鍋稀粥,鍋前立著幾十個青衣僕僮,手持刀槍,神情驕悍。

    哭的是一名中年婦女,半跪半坐,懷抱一個四五歲的男孩兒,那孩子頭大身細,瘦骨伶仃,雙眼緊閉,小臉上透出一股青氣。那婦人涕淚交流,顫聲道:「易老爺,行行好,給孩子一口粥吧,他三天沒進一粒米了,再餓下去,可就沒命啦……」

    話音未落,便聽一個懶洋洋的聲音說道:「要喝粥,成啊,把這地契簽了,想喝多少喝多少。」陸漸循聲望去,遠處涼椅上歪著一個胖大漢子,左右各立一名丫環,一人打傘,一人搖扇,裝扮甚是妖嬈。那胖漢捧一杯茶,吹開茶沫,眼望婦人小孩,笑瞇瞇的,一團和氣。

    婦人臉色畏縮,不敢正眼瞧那胖漢,只是囁嚅道:「簽地契,我,我哪能作主?」易老爺笑道:「你不能作主,你男人能啊。唉,這孩子也怪可憐的。你這當媽的,就不能勸勸你家男人。別死硬死硬的,畫了押,賣了地,一切好說,何苦恁地倔強?」

    那婦人慘然道:「易老爺。我家就靠這幾畝薄田過活,沒了地,來年怎麼活啊?」易老爺放下茶杯,身子前傾,肥臉上擠出一絲陰笑:「來年沒地不能活,今年有地就能活了?」

    那婦人身子一震,張大了嘴,卻不知說什麼才好,忽聽那孩子夢魘一般,嚶嚶哭了起來,眼還閉著,嘴裡卻細聲細氣,不住喊餓。那嗓音越叫越弱,農婦聽得心如刀割,又想大放悲聲,忽聽一個沙啞的嗓音道:「甭哭了,這地,咱賣!」

    人群裡起了一陣騷動,一個農夫分開眾人,慢慢踱出,他面皮黧黑,雙目無神,走到胖漢案前,緩緩道:「易老爺,村南石口坡十畝三分水田,你給多少價錢?」易老爺嘻嘻一笑,伸出兩根手指,農夫道:「二十擔谷子?」

    「屁!」易老爺啐一口,「兩擔谷子,多一粒也不成。」

    「兩擔谷子?」那農夫黑臉裡透出一股暗紅,額上青筋凸出,雙手攥著桌案邊緣,身子一陣陣發抖,「易老爺,天地良心,十畝水田,遇上好年成,能收一百擔、一百擔啊。」易老爺露出不耐之色,屈起一根指頭。冷冷道:「一擔五……」農夫一愣,眼裡濁淚亂滾,咬牙道:「姓易的,你,你太喪天良,要遭天譴的……」眼看那胖漢嘴唇翕動,只怕他又要減價,無奈忍了氣,蘸了印泥,在地契上狠狠一按,放手時,只覺心力交瘁,哼了一聲,癱軟在地。

    「好,好。」易老爺抖著那張契約,哈哈大笑,「就這價錢,十畝地一擔五,二十畝地三擔,賣地的趕緊賣,再往後,哈哈,這價錢還得減。」說著縱聲狂笑,四面農夫農婦無不面色慘淡,陸續有人上前,畫押賣地。

    陸漸再傻十倍,也聽出這易姓富戶趁著荒年,要挾眾人賤賣田地,不覺怒火中燒,驀地分開眾人,走到桌前。易老爺瞧他眼生。便叫道:「小子,你是哪家的,要賣地麼,先排隊……」陸漸一言不發,抓起桌上契約,雙手一分,數十張契約化做片片飛碟,經風一吹,漫天散去。

    易老爺又驚又怒,哇哇叫道:「反了反了,來人啊,給我往死裡打。」眾僕僮哄然答應,持槍弄棒,一窩蜂圍將上來。陸漸瞧出這群奴才無甚武藝,不願傷人,施展」天劫馭兵法」,刀槍近身,便伸手搶奪。眾僕僮只覺手心一空。武器既已易手。陸漸隨守隨扔,有如兒戲一般,眾僕僮無不傻眼,易老爺見勢不妙,轉身便逃,陸漸縱身搶上,輕輕拿住他心口,喝聲「起」,將那胖大身軀高高舉起,擱在那鍋粥上,冷笑道:「狗東西,下去洗個澡吧!」手腕一轉,易老爺身子徒沉,離那沸粥不過數寸。

    熱氣撲面,灼灼生痛,易老爺魂飛魄散,殺豬也似慘叫。忽聽噗的一聲,一股臭氣瀰漫開來。陸漸抬眼一看,卻被這廝驚嚇過度,屎尿齊丸流,陸漸只恐穢物流出,壞了一鍋好粥,揮手將他擲到一旁,道:「滾吧,再若欺壓良善,勢必叫你好看。」

    易老爺渾身篩糠,話也不答,由眾僕僮扶著,跌撞去了。陸漸上前舀一碗粥,吹冷了,送到小孩嘴邊,那農婦驚喜莫名,稱謝不止。眾農夫均是餓得狠了,見狀一擁而上,亂哄哄搶那粥喝,為爭多少先後,竟然廝打起來。

    陸漸瞧得吃驚,欲搖出手阻攔,又怕眾人經受不起,一轉念,雙手按腰,顯出「唯我獨尊之相」,沉喝道:「全都退開。」法相顯露,霸氣縱橫,眾人不自覺停了打鬥,望著陸漸,神色驚惶。陸漸揚聲道:「大夥兒排隊喝粥,小孩婦女在先,老人其次,丁壯男子最後。」眾人為他氣勢所懾,不敢有背,紛紛列隊取粥,只是人多粥少,眼看白粥告罄,聞風趕來的饑民卻是越來越多,片刻間已不下千人,許多人粒米未進,望著大鍋,號哭起來。

    陸漸望著黑壓壓人群,深感無力,心道:「我一身有限,不能周濟大眾。谷縝若在,可就好了。」想到谷縝,不勝黯然,傷心時許,驀地心頭一動:「我真糊塗了,谷縝自然不在,不是還有那物事麼?」從懷裡取出財神指環,握在手心,尋思道:「財神通寶,號令夭下。贏萬城曾說天下豪商均要受這小小指環的支使。而今形勢緊迫,權且一試。」想著詢問一個老人道:「方圓百里,可有極富的商家?」

    那老人道:「說到富商,莫過鹽商,此去不到百里,便是揚州,兩淮鹽商都在城裡。」陸漸道:「那最富的鹽商是誰?」老人不假思索:「那還用說,自然是城東丁大官人了!」

    陸漸微微點頭,揚聲道:「各位在此等候,我去揚州籌糧。」也不待眾人回答,邁開大步,來到無人之處,方才施展輕功,風飆電掣,五十里路彈指即過。到了揚州,他直入東門,詢問路人,找到丁府之前,遙見朱門巨楹,飛簷蔽天,兩丈高牆上挑著百十個彩綢燈籠,迎風招搖。門前一字站著幾個男女,雖是僕婢,卻個個衣錦著繡,氣焰高漲。門前人物進出,車馬如流,陸漸見這氣派,幾疑來到皇宮之外,遲疑半晌,方才舉步上前。剛到門首,便有一個男僕張臂攔住,笑吟吟地道:「閣下有刺麼?」

    刺即是後世所謂「名片」,古時候在官場商場廝混,無刺不行,求見權勢之家,必先遞刺通報。陸漸一介草民,哪知這些規矩,聞言傻愣愣地道:「什麼刺?」

    眾僕婢均笑,上下打量陸漸,見他衣衫敝舊,土頭土腦,別說府裡的僕僮,就是姨太太房裡的貓兒狗兒也比他瞅來順眼些。一時不論男女,紛紛流露不屑之色,陸漸心想正事,尚自不覺,又道:「我想見丁大官人,煩請大哥通報。」

    那男僕也不答話,只是冷笑,旁邊一人冷冷道,丁大官人忙得很,哪有閒工夫見人?再說丁家什麼地方,什麼蠢牛蠢馬也能進麼?」

    陸漸看出眾人冷眼,心道:「這些男女只是家奴,一登豪門,便也瞧不上尋常百姓。狗仗人勢,莫過於此。」微一沉吟,取出「財神指環」套在指上,一拂衣袖。顯出「明月流風之相」,眾僕婢只覺眼前一花,陸漸土氣盡去,俊朗無匹,衣衫雖然敝舊,神韻卻如遺世王孫,清貴高華,生平未見。

    眾僕婢不料轉瞬之間,陸漸脫胎換骨,變了一人,無不驚怔失色。陸漸一轉碧玉指環,朗聲道:「煩請告知丁大官人,財神指環主人求見。」

    眾僕僮面面相覷,其中一人急忙奔入府內。過了約摸盞茶工夫,門內腳步聲大作,人尚未到,笑語先至:「谷爺,何事勞你大駕……」說話間,奔出一名壯年男子,體格魁梧,面如冠玉,胸前一部美髯,隨風飄灑,他來到門首,左右顧望,目光落在陸漸指尖玉環上,眼裡露出驚疑神色。

    陸漸心知此人一聽財神指環,必將自己當作谷縝,可惜指環如故,人卻已非,不由心中黯然,歎道:「閣下便是丁大官人麼?」那男子一愣,拱手笑道:「區區便是丁淮楚,敢問閣下尊號?」

    陸漸道:「我姓陸,叫我小陸便是。」丁淮楚忙道:「豈敢豈敢,請陸爺入府說話。」

    二人並肩入府,沿途碧峰簇簇,怪石穿空,迴廊九曲,柳暗花明,不似行走於鬧市大宅,卻似深入崇山峻嶺,不時有艷姬美人穿梭往來,環珮叮噹,曼妙如仙。陸漸看得皺眉:「城外饑民哀號,這些豪商卻如此奢華,當真叫人心寒。」

    「明月流風之相」一顯,舉手投足,便有龍鳳之姿、高華之氣。丁淮楚雄軀美髯,華服峨冠,自命揚州魁首,風流雅士,但與陸漸並肩一站,卻無端矮了半截。只覺這少年明明粗服亂頭,通體卻如明輝流蕩,光照一室,令人油然而生傾慕。丁淮楚生性多疑,陸漸自稱指環主人,他心中原本十分懷疑,此時不覺懷疑盡去,好生歎服:「真名士自風流。此人風采,當今之世,只怕唯有谷爺足以比擬。」

    入廳對坐,丁淮楚笑道:「陸爺什麼時候取代谷爺,做了財神指環的主人?」陸漸本想說:「我暫且保存此環,並非指環主人。」但轉念又想:「那些僕婢都如此勢利,這些商人更不用說。我若實言相告,只怕這丁淮楚心存輕視,不肯買賬。我受些羞辱也罷了,若耽誤了千萬饑民,豈非大大的罪過。」他平生極少說謊,心中猶豫,欲言又止,忽一抬眼,只見丁淮楚一雙眸子凝注自己,驚疑不定。

    陸漸心中咯登一下,捧起茶碗,掩蓋窘狀,口中慢慢道:「剛剛不久。」他此時化身沖大師的本相,一顰一笑,瀟灑不盡,便是舉杯飲茶,也有泱泱之風。丁淮楚見他神采,疑念頓消,他心思玲瓏,心知陸漸來必有因,便笑道:「恭喜陸爺成為指環新主,但不知陸爺前來,有甚吩咐?」

    陸漸定了定神,將來意說了,又道:「還請丁大官人想法子弄些糧食,賑濟城外饑民。」丁淮楚沉默半晌,歎道:「丁某也不是全無心肝,忍見百姓遭災。只是冰凍三尺,非是一日之寒,這大饑荒日積月累,來勢兇猛,而今別說官倉告罄,丁某所有的四倉谷米,也盡都放出去了。如今是金銀多,稻麥少,拿著銀子,也買不到賑災的糧食。」

    陸漸道:「那麼從別省調糧如何?」丁淮楚道:「這事已在籌辦,卻有一些麻煩。」陸漸道:「什麼麻煩?」丁淮楚皺眉道:「我召集兩淮鹽商籌了銀子,去山東、湖廣、四川等地買糧,前後派了三批人手,去了兩個多月,至今也無消息。不只如此,官府籌集的賑災糧食,途經江西,糧船遭遇水寇,連人帶船沉入長江,不曾逃出一人一船。」

    陸漸吃驚道:「這樣說來,其非有什麼古怪?」丁淮楚點頭道:「陸爺說得不錯,只怕是有人故意設局,不讓糧食進人江浙。」陸漸不由怒道:「誰人如此狠毒?」丁淮楚歎道:「近日我也派人打探,誰知那探子卻如石沉大海,了無音訊。」

    陸漸想了想,說道:「無論如何,百姓可憐,還請丁大官人想法子籌些糧食。以解燃眉之急。」丁淮楚苦笑道:「陸爺有命,丁某赴湯蹈火,斷無不認,從今日起,我便向城中同仁籌集糧食,竭力賑饑,想來支撐一月兩月,還是成的。」

    陸漸見他答應,不勝歡喜,當下起身告辭,丁淮楚慇勤挽留,均被陸漸婉拒,只得召來車馬,將陸漸送到城外,分別之時,丁淮楚忍耐不住,問道:「陸爺,敢問一句,谷爺可還安好麼?」

    陸漸神色一黯,歎道:「他已過世了。」丁淮楚身子劇震,臉色刷地慘白。陸漸微微苦笑,拱手作別。走出一程,散去「明月流風之相」,回復本來面目,正想取下指環,貼身收藏,忽聽一個洪亮的嗓音道:「小子慢著,將那戒指給我瞧瞧。」

    陸漸轉身望去,只見遠處走來一個巨漢,高有丈許,鐵塔也似,藍布衣衫裡筋肉墳起,滿臉虯髯有如鋼針,隨他環眼一瞪,根根豎立,嘴邊銜著一根粗逾兒臂的黃銅煙斗,煙鍋裡紅光閃閃,白煙如柱,從那大鼻孔裡曲曲折折噴將出來。

    如此巨人,陸漸生平僅見,更有趣的是,巨人雙肩寬闊,左肩上竟坐著一個小老頭兒,乾癟瘦弱,鬚髮稀疏,銜著一桿白銀煙斗,亦自吞雲吐霧。陸漸見那老者模樣眼熟,心頭一動,驀地變色叫道:「沙天洹……」

    那小老頭兒眼皮一抬,兩眼迸出灼灼精光,洪聲道:「你叫誰?」他人雖瘦小,聲音卻很洪亮。陸漸本以為打招呼的是那巨漢,如今才知是他,一時頗為驚訝,定神細看,方覺這老者與沙天洹容貌相似,身子卻要瘦小許多,眉宇間更多了一股凜凜正氣。陸漸自知認錯了人,忙道:「對不住,小子眼拙,看錯人了。」

    那巨漢哈哈大笑,竟如半空中打了一陣響雷。小老頭兒的嗓音已讓陸漸吃了一驚,巨漢的笑聲更嚇他一跳。那巨漢望著陸漸,吧嗒吧嗒抽了兩口煙,笑瞇瞇地道:「小娃兒挺有禮貌,很好很好。猴兒精,你說對不?」

    小老頭兒兩眼一翻:「你這老笨熊若也懂禮貌,孔夫子也要歡喜得活過來。」巨漢笑道:「孔夫子又不是我爹,活過來咱也不養他。倒是你猴兒精當心,聽這小娃兒的口氣,那王八羔子還沒死呢。」

    小老頭兒唔了一聲,面露愁容,低頭沉思半晌,驀地悟到什麼,血湧雙頰,怒道:「老笨熊,你罵誰是王八羔子?」巨漢嘻嘻笑道:「我卻忘了,我罵他就是罵你,罵你就是罵他。也罷,我再罵你一句王八羔子,全當罵他如何?」

    小老頭兒大怒,舉起煙斗,出手如風,在那巨漢頭上狠狠敲了一記。陸漸見他出手凌厲,不由失聲驚呼,誰知巨漢挨了一下狠的,眼皮也沒稍抬。依舊笑瞇瞇的,吧嗒吧嗒,吞雲吐霧,聽見陸漸驚叫,頓時樂道:「很好很好,小娃兒有禮貌,良心也好,嘖嘖,猴兒精,你跟人家比起來,可是差的遠了。」

    「什麼?」小老頭兒怒道:「老笨熊,你說老夫不如這乳臭未乾的小子?」舉起手來,又敲巨漢兩記煙斗。巨漢卻是動也不動,樂呵呵只管抽煙。陸漸瞧得發呆,只覺這小老頭兒出手快狠,生平少見,這巨漢連遭重擊,嬉笑自若,更是奇怪極了。

    小老頭兒怒氣稍減,冷哼一聲,將身一縱,輕飄飄從巨漢肩頭跳下,瞪著陸漸一攤手道:「拿來!」陸漸怪道:「拿什麼?」小老頭兒翻眼道:「老子要瞧你的戒指,乖乖拿來,少頓板子。」

    陸漸見他氣勢洶洶,心中微微有氣,說道:「老先生見諒,這枚指環是我好友的遺物,不能隨便給人。」小老頭兒臉一沉,說道:「那麼你是不給了?」陸漸道:「不錯。」小老頭兒吹起鬍子,巨漢卻道:「猴兒精,人家一個小娃兒,面嫩心軟的,你嚇唬他做什麼?」說罷倒空煙鍋餘燼,將煙頭別在腰間,笑嘻嘻地道:「小娃兒,你這一枚指環,能將大鹽商丁淮楚哄得暈頭轉向的,想必有些來歷吧。」

    陸漸暗自犯疑,這兩人忽然而來,話不多說,便要戒指,莫不是垂涎指環的歹人?當下心生戒備,慢慢道:「是有來歷,但二位無干。」

    「故弄玄虛。」小老頭兒冷笑一聲,「當我不知道這狗屁指環的來歷麼?翡翠之環,血紋三匝,財神通寶,號令天下。若不是財神指環。丁淮楚富甲淮揚,怎麼會老老實實聽你使喚?」

    陸漸無意隱瞞,便道:「老先生說得不錯,這戒指正是財神指環。二位若要恃強搶奪,說不得,小子只好奉陪。」

    巨漢哈哈大笑,如雷貫耳,小老頭兒卻冷笑一聲:「就你這不成器的娃兒拿這玩意兒當寶,我老人家才沒興趣。我只問你,這指環誰給你的?」陸漸道:「不是說了麼,使我好友。」

    「好友?」小老頭兒皺眉沉吟,「你那好友什麼樣子?是不是四五十歲年紀,高高瘦瘦,左眉上方有一顆硃砂小痣?」陸漸益發奇怪,搖頭道:「那好友與我年紀相仿,不到二十呢。」

    巨漢、小老頭兒面面相對,小老頭兒皺眉道:「奇怪。」巨漢也道:「奇怪。」小老頭兒道:「沒準這小子說謊騙人。」巨漢搖頭道:「不像,這娃兒瞅來老實,跟我老笨熊有得一比。」小老頭兒啐了一口,目不轉睛打量陸漸半晌,忽然露出沮喪之色:「難道這麼些年都白忙活了?」巨漢呵呵大笑,哄孩子似的拍拍他頭:「也許瘦竹竿真的死了,都是你多疑。」

    「放屁。」小老頭兒打開巨掌,兩眼上翻,「那廝從小鬼頭鬼腦,詭計多端,殺了老夫,我也不信他死得那麼容易。」巨漢笑道:「瘦竹竿鬼頭鬼腦不假,你也是猴兒成精,半斤八兩,都不是好人,還是我老笨熊實心眼兒,老實可靠。」

    「你老實可靠?」小老頭兒望著他冷笑,「吃飯喝酒怎麼就沒見你老實了,吃得多,喝得足,穿衣服也要兩匹布,哼,左右不是你家的銀子,就不知道心痛?不成,再跟你混下去,老子早晚傾家蕩產,要散伙,一定要散伙……」

    巨漢嘖嘖道:「猴兒精,何苦這麼絕情?不就幾兩臭銀子麼?有什麼了不起的,將來我發了財,一定還你……」小老頭兒冷笑道:「發財,這輩子還是下輩子?」巨漢小道:「這輩子最好,下輩子也不賴。」小老頭兒道:「不賴?我瞧你是無賴。」巨漢咧嘴憨笑,抽出煙斗,順手一摸,忽覺煙袋已癟,當下趁著小老頭兒不備,一把從他腰間奪過煙袋,將袋內煙草全倒在大煙鍋裡,敲火石點著了,吧嗒吧嗒,抽得有滋有味。小老頭兒怒極大罵,拳打腳踢,巨漢甘受毆辱,嘴裡哼哼,彷彿不勝其苦,一雙銅鈴大眼卻忽閃忽閃,間或掠過一絲狡猾。

    兩人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一個罵罵咧咧,一個悶頭抽煙。陸漸但覺生平所見怪人,無出二人之右,一時啼笑皆非,見二人只顧打鬧,不問自身,只好轉身去了。


正文 第40章 隱士
正文 第40章 隱士

    循那地圖走了一日,地勢越發起伏,先是丘巒連綿,不久漸入深山,小道蜿蜒,有如羊腸。兩旁巨崖摩天,寸草不生,或如巨人頭顱,凹眼凸鼻,或如垂釣老翁,佝僂屈曲,忽而一方怪石探出崖壁,形如展翅蒼鷹,忽而一道石樑穿空而去,猶似蛟龍升騰。山勢越高,道路越陡,兩旁岩石形狀越奇,將天光擠成窄窄一線,山道之上,晦暗莫名,倏爾間四周全黑,不見五指。

    再爬一程,陸漸只覺道路變上為下,似乎登頂之後,轉為下山,四周寂寂無聲,偶爾傳來細微響動,有如蛇蟲爬行,饒是陸漸膽大,也覺汗毛豎起,心跳可聞。

    又行一陣,前方亮光微露,陸漸緊趕幾步,天光乍洩,豁然開朗,兩片翡翠也似的山巒青碧發亮,夾著一道小溪,溪水靜如不流,倒碧凝雲,鬚髮可鑒。

    此地四面環山,北風不至,地氣溫潤,四季繁花不斷,將溪水兩岸點綴得有如錦茵繡毯,絢麗異常。沿溪上溯,不時可見麋鹿漫步,白鷺梳翎,鳥雀啁啾,羚羊對食,無論禽獸。均是一派恬然,見了人來,亦不害怕。走了片刻,遙見一片桃林,桃花早凋,枝頭掛著青油油的小桃,林子縱深無垠,走了足足半個時辰,前方水聲大作,陸漸定眼望去,一道瀑布白龍倒掛,飛流百尺,獨木橋樹皮斑駁,飛架瀑布之上,踏足橋上,下方有如虎嘯雷嗚,動魄驚心。

    橋那邊是一條狹窄石棧,懸在半山腰上,僅容一人行走,下方山谷黑洞洞的,深不可測。陸漸走了兩百來步,到了棧道盡頭,眼前倏爾一亮,只見峰迴路轉,山開谷現,數畦水田圍著一座石屋,竹管連綴成渠,自山崖邊引來泉水,灌溉田中,石屋左邊植松,右側種柏,屋後幾畝茶樹,碧油油,綠艷艷,清氣襲人。

    陸漸不料這深山幽谷竟有如此人家,初時驚訝,繼而不勝羨慕。多日來,他在紅塵中目睹饑饉殺戮,陰謀不幸,好友慘死,愛人情變,已讓他心灰意懶,生出棄世之想,這般桃源幽處,隱士居所,真是夢寐難求。

    陸漸叫喚兩聲,卻是無人答應,走上前去,只見房門大開。屋內空蕩蕩的,只有一方石榻,一張木案,西櫥上置放幾本發黃古籍,東窗掛一張焦尾古琴,清風掠過琴弦,韻聲幽幽,幾疑天籟。

    望著眼前情形,陸漸癡癡怔怔,想像有朝一日,自己與姚晴隱居於此,忙時耕田紡紗,閒來養鹿拂琴,那是何等愜意。

    一念及此,彷彿生出幻覺,田邊樹下、屋前水邊,無一處沒有姚晴的影子,或嗔或怒、或喜或憂,或是素手拈花,或是攢袖揮汗,音容笑貌,伸手可及,然而陸漸真的伸手摸去,卻又空蕩蕩的,只有清風拂面,流水微響,鳥語如歌,在耳邊悠悠迴盪。

    霎時間,陸漸心子一陣劇痛,有如千百鋼針刺扎。姚晴冷漠眼神歷歷在目,她的倩影沒入暗夜之時,陸漸怎也想不到會是今日結局。那天晚上,沈秀的每一句話都是一把刀子,插入陸漸心頭,讓他痛不欲生,即便黑天之劫,也難比擬。

    探手入懷,摸出那條貝殼項鏈,珠光瑩瑩,恰如少女嬌膚,陸漸眼前浮現出那張芙蓉臉兒,眼眶倏地一熱,淚水奪路而出,點點滴滴,沾染得貝殼越發瑩潤。多日來,陸漸滿腔憤懣,無處傾瀉,此時身在空谷,旁無一人,不自禁悲從中來,竟似不能克制,驀然間,他大叫一聲,屈膝跪倒,將那項鏈緊緊貼在胸口,嚎啕大哭,哭聲迴盪盤旋,驚破一山秀色。

    也不知哭了多久,忽覺一隻大手輕輕撫摸頭頂,一個溫和的聲音道:「好孩子,你哭什麼呢?」

    陸漸沉浸悲傷之中,有人近身,竟然不覺,聽到這話,不由得騰身而起,轉眼望去,只見身後立著一個四旬男子,青布長衫洗得發白,荷鋤提籃,體格高瘦,左眉上一點硃砂小痣,面容稜角分明,雖然不算英俊,但神氣空靈,不染半點塵世濁氣。

    陸漸瞠目結舌,吃吃道:「你是,你是……」青衣人笑道:「這是我家。」陸漸又驚又喜,說道:「你就是谷縝的師傅麼?」

    那人目不轉睛瞧他時許,笑了笑,默默點頭。陸漸心生敬仰,拱手作揖。青衣人笑道:「遠來是客,不妨入屋一敘。」陸漸這才驚覺自己擋住門戶,慌忙閃開,又覺臉上冰冰涼涼,淚痕未乾,更是羞赧不勝,攢袖拭去。

    那人放下藥鋤,坐在案前,望著一面空壁,微微出神。陸漸屏息凝神,正不知如何開口,青衣人忽地徐徐道:「谷縝什麼時候死的?」

    陸漸吃驚道:「你怎麼知道他死了?」青衣人道:「我曾與他有約,此生再不相見,他只需活著,便不可見我,但若他先我而死,卻可托人報訊。」

    陸漸不覺黯然,歎道:「他半月前死在天柱山。」只因谷縝死得太慘,陸漸不忍說出死因,便取出財神指環,擱在桌上,青衣人拈起指環,凝視不語,容色淡淡的,無喜無悲。陸漸本以為他與谷縝師徒一場,得知愛徒死訊,勢必極為傷痛,見他如此淡泊,心中好生不解。

    青衣人將指環納入袖中,摘下牆上瑤琴,按宮引商,彈奏起來,沉鬱頓挫,儘是商調。陸漸聽得心神搖曳,悲不能禁,忽聽那琴聲響了片刻,錚的一聲,琴弦斷了一根,將青衣人食指割破,點點鮮血,滴在琴上。

    「琴猶如此,人何以堪。」青衣人歎一口氣,忽地抓起古琴,擲出窗外,嘩然落入水田之中,順水飄蕩。陸漸不由心想:「爺爺常說,琴為心聲,這人表面上看不來出難過,但從琴聲來聽,心裡還是難過得很。」

    正自出神,忽聽青衣人道:「谷縝讓你前來,是想讓我將這財神指環改傳給你,只不過,你擔當得起嗎?」

    陸漸目瞪口呆,連連搖頭:「我,我哪擔當得起?前輩定是錯解了谷縝的意思。」

    「不錯。」青衣人歎道:「你老實有餘,機警不足。的確不是經商的料子。也不知谷縝那小子想些什麼?運財有如養虎,智能不足,駕御不周,勢必為財勢反噬,難道他就不怕害了你麼?」說到這裡,他又凝視陸漸半晌,忽有所悟,點頭道:「原來如此,你人不聰慧,但卻淡泊財勢,能夠托付大事。嗯,是了,你方才在我門前哭些什麼?」

    陸漸臉一紅,只覺這人溫文可親,與他交談,心中不勝安穩,恨不得將所有心事全盤托出。自從姚晴離開,他胸中苦悶無處宣洩,心想這人既是谷縝師長,也就不啻於自家長輩,頓時按捺不住,吞吞吐吐,將情變經過說出。

    那人靜靜聽罷,忽而笑道:「世間情孽,大同小異,那女子不是池中之物,別說你應付不來,你那位情敵怕也要空歡喜一場。呵呵,八圖和一,天下無敵。有些意思,呵呵,有些意思。」

    笑了兩聲,他輕撫桌沿,閒閒地道:「只你一個人來麼?」陸漸不防他突發此問,怔了怔,說道:「是啊。」

    青衣人微微一笑,目視屋外,徐徐道:「閣下鬼鬼祟祟,竟是盯梢的鼠輩。」語音清而不散,遠遠送出,回音沉沉不絕,激盪山谷,直如虎嘯龍吟一般。陸漸聽得駭然,暗忖自己雖也能吐勁發聲,震山動谷,但絕不能這般從容。

    話音方落,便聽一個聲音道:「當真是你。」嗓音洪亮,卻是微微顫顫,彷彿頗為恐懼。

    陸漸縱身搶出,只見水田對岸站立一人,精瘦矮小,正是路上遭遇的小老頭兒。他孤身一人,隨從巨漢不知去向。陸漸驚道:「你,你一直跟著我?」

    小老頭兒卻不看他一眼,雙眼死死盯著屋內,咬牙道:「你,你果然沒死。」陸漸掉頭看去,那青衣人負手踱出,青衫磊落,氣質沖和,眉眼溫潤,淡淡有神,瞧了小老頭兒一眼,笑道:「山不離澤,陷空已至,將軍何在?」

    驀聽一聲大喝,猶似晴空裡打了一個響雷:「瘦竹竿兒,老子在這兒呢。」陸漸舉頭一望,見那巨漢立在近處高峰之上,雙手按腰,神威凜凜,身旁層層疊疊,堆滿斗大巨石。

    青衣人卻不回頭,只笑了笑,說道:「你們怎麼找來的?」小老頭兒冷然道:「你自以為聰明,當別人都是傻子?你我三人一同長大,你瞞得過天下人,又怎麼瞞得過我和老笨熊?當年你死之後,我便生疑,十多年來,我和老笨熊無時不在追查此事,天可憐見,終叫老夫發覺,你除了本來面目,竟還是號令天下的大豪商,大財神。哼,三年前,我和老笨熊本已經發現財神指環的下落,不知怎的,我二人趕到江南,那指環復又消失,三年之中,半點兒消息也無……」

    陸漸聽到這裡,心道:「是了,谷縝三年前被關入獄,財神指環自也失蹤了。」想到這裡,隱隱覺得自己犯了大錯,心中大為不安,只聽那小老頭洪聲續道:「都是你作孽太多,老天行罰。我與老笨熊四處尋找線索,偶然游至揚州,發現這傻小子為了賑濟饑民,竟然大張旗鼓,將指環在鬧市中招搖,我和老笨熊問他,他也說不出個子曰詩雲,於是乎,老夫便來了個欲擒故縱,一路追蹤而來,果然逮個正著。」

    陸漸聽在耳裡,面紅耳赤,無地自容,向青衣人道:「對不住,我,我……」青衣人擺手道:「你不必愧疚,以我一身,換取千萬饑民的性命,倒也值得。」陸漸聽得這話,愧疚之感更甚,卻聽小老頭怒啐一口,罵道「你少來裝善人,扮隱士,騙得了誰?」

    巨漢也叫道:「不錯不錯,你瘦竹竿兒都成了好人,我老笨狼還不做他***活菩薩了?」他聲如陣雷,壓過高天罡風,震得群山皆應。

    陸漸越聽越氣,一縱身,攔在青衣人身前,高叫道:「你二人才是可惡,先向我強討指環,強討不到,又跟蹤於我。如今更對這位老先生無禮,你們到底想做什麼?」

    他有意立威,這幾句話也用上真力,如雷車滾動,聲勢之強,不在巨漢之下。小老頭兒不料這少年渾不起眼,竟有如此神通,不覺吃了一驚,喝道:「臭小子,這是我門派中的大事,與你無關。」陸漸哼了一聲,道:「你若與這位先生為難,便是與我有關,你若慚愧,早早離開,要麼休怪我無禮。」

    小老頭兒暴跳如雷,一跳三尺,罵道:「我慚愧?放你媽的屁,你知道他是誰?他就是萬……」話未說完,那水田中的泥水驀地激盪,嘩啦一聲沖天而起,澆頭蓋臉,撲將過來,小老頭兒猝不及防,灌了滿嘴泥漿,將到口的話又堵了回去。

    陸漸只覺身周氣流一蕩,便生奇變,心中頗為訝異,但見小老頭兒跌跌撞撞倒退兩步,瞪著中年男子,面露驚惶之色。中年男子笑笑,漫不經心踏出一步,小老頭兒頓時又退兩步,吐出嘴裡泥水,叫道:「你別狂,番婆子公母倆也得了消息,隨後就到,你,你別狂……」初始聲色俱厲,但為青衣人目光所逼,嗓音不覺顫抖起來。

    青衣人忽而笑道:「猴兒精,你既然怕我,又來做甚,送死麼?」小老頭兒面紅耳赤,怒道:「怕你祖宗,老子為天下人除害,什麼也不怕。青衣人笑道:「若是好漢,站著別動。」說著又進一步,小老頭兒不由得又退兩步,但覺心跳如雷,血往上湧,忍不住高叫道:「老笨熊,動手。」

    叫罷不見動靜,舉目望去,巨漢站在峰頂,呆如木雞,小老頭兒焦急起來,叫道:「老笨熊,愣著做甚,先下手為強。」那巨漢張耳傾聽,面露古怪之色,忽地張嘴大叫,小老頭兒見他嘴巴大開大合,耳邊卻是狂風呼嘯,聽不到隻言片語,不由得心中奇怪,目光一轉,忽見青衣人面露冷笑,頓時心中咯登一下,暗道:「糟糕,這廝神通不減當年,不知用了什麼邪法,竟將我二人隔開,我聽不見老笨熊說話,老笨熊也聽不見我。山澤通氣,始見威力,一旦聲氣不通,威力豈不減了一半。一著失算,滿盤皆輸,莫非我和老笨熊此番竟是肉包子打狗,有來無回?」想著暗悔莽撞,不待援兵齊至,輕舉妄動。

    陸漸不知這其中玄妙,見那小老頭兒忽而煩躁,忽而憤怒,忽而猶豫,忽而沮喪,臉色瞬息數變。正覺奇怪,忽聽耳旁一聲悶哼,轉頭望去,那青衣人臉上騰起一股青氣,眉間發黑,身子搖晃數下,驀地兩腮鼓起,噗地噴出一口鮮血。

    陸漸大驚,伸手將他扶住,急道:「你怎麼了?」那小老頭兒卻是一呆,驀地轉驚為喜,哈哈大笑:「妙極,妙極,你果真未脫天劫,天人合一,萬物相諧,你一團殺氣,又怎能合天地,諧萬物,不遭天劫,才是奇怪。哈哈,可笑你虛張聲勢,幾乎將老夫騙過。」

    青衣人掙了一下,但覺五內俱焚,全身氣血沸了也似,不由歎了口氣,苦笑道:「不想造化弄人,竟死在你猴兒精手裡。」

    小老頭兒面露獰笑,向陸漸一瞪眼:「臭小子,不要多管閒事,快快閃開,誤傷了你,可不是玩兒的。」

    陸漸越聽越怒,他對青衣人極有好感,心想他是谷縝的師父,與自己的長輩無異,長輩有難,豈有袖手旁觀的道理。當下將身一挺,冷笑道:「你二人乘人之危,落井下石,不嫌可恥麼?」小老頭兒大怒,吹起鬍子,喝道:「你小娃兒懂什麼,再不滾開,我便代你爹娘教訓你了。」

    陸漸一言不發,將那青年人扶到一旁,足下不丁不八,雙手撐腰,瞪眼喝,顯出「惟我獨尊之相」,氣勢盈張,小老頭兒遠在十餘丈之外,也能知覺,心大驚:「這小娃兒什麼來歷?好了得的氣勢。」忽見陸漸左手一圈,右拳擊向田,霎時禾苗頹倒,霍的一聲,泥水激盪,化為丈高水牆,遮天蔽日,壓了過來。

    小老頭兒不勝駭異,這一拳威力雖大,卻不似青衣人神通詭譎,來去均無徵兆,水牆一起,小老頭兒便向後掠,避開泥水,大喝一聲:「動手。」

    陸漸耳邊只有巨漢縱聲大笑,笑聲未絕,便聽青衣人澀聲道:「當心。」陸漸未知何意,忽覺惡風壓頂,陸漸揮拳急掃,奪的一聲,一塊巨石斜斜彈出,陸漸倒退兩步,半個身子幾乎失了知覺。抬眼望去,那巨漢雙手各舉一塊巨石,呼呼兩下,一前一後擲將過來。每塊巨石均逾百斤,乘高下墜,其勢不下萬鈞。陸漸縱有金剛神力,也不敢硬接,背起青衣人,正要躲閃,卻聽青衣人歎了口氣,道:「躲不開的。」

    陸漸此時進退趨止,如鬼如魅,聞言不以為意,一躬身,早已橫掠數丈,這當兒,便聽一聲巨響,後面石塊快過前石,將落未落之際,當空一撞,雙雙化為千百碎塊,崩裂四濺,籠罩十丈方圓。那碎石強勁絕倫,勝於箭鏃火銃,陸漸忙亂中避開大半,仍被幾塊打中身子,痛不可當,忽聽青衣人失聲痛哼,不由驚道:「先生,你受傷了?」

    話音未落,身子被迫下墜,嘩啦一聲,雙腿插入水田深處,只聽青衣人在耳邊低聲道:「當心腳底。」陸漸一愣,忽覺雙腿驟緊,一股絕大吸力急向下拽,數尺深的水田化為無底深淵,泥漿霎時漫到胸口,陸漸驚恐交迸,舉目望去,巨漢雙手各舉一塊大石,作勢欲擲。

    陸漸雙腿被困,無處可避,無疑成了靶子,亂石齊擲,有死無生。這念頭有如電光在他心中一閃,陸漸叫到:「先生小心。」就勢一沉,扎入泥水之中,巨漢驟然失去了目標,不覺一愣,高舉巨石,鷹視水面。

    泥漿四面湧來,又腥又粘,將陸漸重重裹住。陸漸屏住呼吸,雙手靈覺四面延展,只覺那小老頭兒在遠處蜷成一團,源源不斷的發出怪異內勁,將下方濕泥攪的旋風也似,化為一個偌大漩渦,將自己牢牢吸住。

    陸漸既知對手伎倆,心念一動,顯出「萬法空寂之相」,霎時生機全無,有如爛泥潭中一段枯木。小老頭兒身在泥中,亦是不能視物,但他師門卻有一種古怪法子,能引泥漿波動,判斷獵物數目方位、是生是死。陸漸忽地沒了生氣,小老頭兒心中大感驚疑:「難道這小子不濟事麼,一下子就憋死了麼?」

    心念方動,警兆忽生,方要出手,一股巨力早已重疊湧至,小老頭兒渾身血湧,幾乎昏厥。原來陸漸變化本相,不震不正,不死不生,隨那泥漿流動,悄然逼近,本想出其不意,活捉老者,不料小老頭兒機警異常,陸漸見他作勢出手,立時先下手為強,送出大金剛神力,欲要將其震昏,再行活捉。

    小老頭兒一身神通全在爛泥之中,身處泥潭,四面泥漿均是他的助力,陸漸拳勁加身,他立時伸開四肢,將來勁轉向身周泥水,饒是如此,仍覺氣悶,當即躬身便退。陸漸一拳無功,擔心背上青衣男子,無心久戰,急向小老頭兒手腕抓去。他身懷補天劫手神通,這一抓用上全力,天下間能都躲避者寥寥無幾,小老頭兒自然不在其中,手腕一緊,頓被扣住。

    陸漸大喜,正要運勁將其拖來,不料手底一滑,小老頭兒手腕嗖地脫出。陸漸自從練成補天劫手,落到手心的物事,從未這般脫出,不由心頭一凜,心知小老頭兒的內功必有古怪。

    小老頭兒此時也極不好受,他先運「分勁大法」,勉強卸去陸漸的神力,繼而又使「泥鰍脫鱗術」抽出手腕,這兩下幾乎將他一身真氣耗盡,只覺胸腹手腕疼痛難當,竭力遠離陸漸,嘩啦一聲鑽出水田,爬上田埂,呼呼喘氣。

    陸漸怕青衣人閉氣而死,隨即跳出,剛踏實地,便有巨力壓頂而來。陸漸心知又有巨石砸來,大喝一聲。陡然縱起,不待巨石交擊,以「天劫馭兵法」雙手一撥,兩塊巨石來勢稍偏,與他擦身而過。

    陸漸行險撥開巨石,雙手卻劇痛難忍,要知道,那飛石轉於百仞峰頂,來勢萬鈞,絕非人力可以抵擋。眼見巨漢大吼一聲。又要抓石擲來,陸漸急急跳到一棵蒼松前,屈膝彎腰,運起神力,大喝一聲,將那樹連根拔起。此時飛石堪堪擲到,陸漸舞開蒼松,「天劫馭兵法」加上「大金剛神力」,樹冠一旋,奪奪兩聲,竟將飛石盪開。

    巨漢不料對手恁了得,又驚又怒,咆哮如雷,將巨石如雨點般擲來,陸漸亦將松樹掄得風雨不透,以巧御拙,用「天劫馭兵法」擋開石雨。然而高峰墜石加上巨漢神力,來勢太猛,饒是陸漸神通了得,也不能盡消其勢,眼看著那樹冠如被大斧劈削,越來越小,不多時只剩下一截主幹,陸漸雙手也是又痛又麻,幾無知覺。抵擋之際,忽地足下一涼,又踩入水田之中。陸漸恍然驚悟,巨漢擲出飛石,竟是要將自己再度逼入泥潭。

    心念未絕,小腿忽痛,似被利刃刺中,但他身負「大金剛神力」,利刃加身,肌肉立時收縮,彈開鋒刃,護住腳筋。陸漸怒喝一聲,掉轉樹幹,插入水田,奮力一攪,水田中生出一個極大漩渦,陳年老泥均被翻出。

    嘩啦一聲,小老頭兒在泥中存身不住,銜著匕首跳出泥潭,他一身污泥,唯有雙眼精光轉動,死死盯著陸漸。

    陸漸又擋開兩塊巨石,呼吸漸促,小腿中匕處隱隱作痛,然而上方巨石壓項,下方危機四伏,上下交攻,顧此失彼。陸漸自知陷入窘境,除了揮舞樹幹,別無他法,心知這般下去,敗亡只是早晚間事。

    他心中焦慮,手上頓時亂了章法,一塊飛石未能檔開,卡嚓一聲,樹幹折成兩段,陸漸全身發麻,喉頭微甜,正自驚惶,忽聽身後青衣人虛弱道:「打不贏,就跑。」

    原來方才泥中激鬥,青衣人舊疾復發,被濕泥一灌,窒息昏厥,此時方才甦醒過來,見陸漸一味蠻鬥,忍不住出言點醒。陸漸聞言醒悟,心道自己何苦逞強好勝,對手佔盡地利,與之爭雄,絕無勝理。當下暗罵自身愚笨,忽地比施展身法,向來路飛奔。

    小老頭兒驚怒道:「直娘賊想逃?」說罷橫身欲攔,陸漸化「極樂童子之相」,一拳送出,這一下出手突兀神速,全無徵兆,小老頭兒閃通不及,橫臂硬擋,但覺巨力壓體。四肢百骸也似散開,急用「分勁大法」,四肢攤開,如一張風箏向後飄出,著地一翻,化解拳勁。爬起看時,只見陸漸去勢比箭還快,已到棧道前方。小老頭兒情急之下,大喝一聲,將匕首擲向青衣人後心。

    青衣人體內氣息雖亂,靈覺未失,覺出風聲,竭力躲避,奈何此時舉手投足,均極艱難,雖避過後心要害,肩頭卻是一痛,那把匕首齊柄而沒。青衣人失聲痛哼,陸漸此刻已上棧道,聞聲吃驚,轉身將他放下,看見匕首,不由駭怒,這時間,忽覺後方風急,當即反臂掃出,「大金剛神力」掃中山壁,山為之搖,石屑簌簌而落。

    小老頭吃過苦頭,不敢硬擋,將身一縱,身如輕煙,掠過陸漸頭頂,擋在棧道前方,喝道:「臭小子,爪子挺硬,先吃你爺爺一百掌。」說著雙掌飄飄,縱橫拍來,迫得陸漸無法分心為青衣人治傷。陸漸只得將青衣人挾在腋下,單手迎敵。小老頭兒掌法小巧靈動,極適合在這逼仄之地動手,抑且掌力多位粘勁,纏纏綿綿,後勁無窮,縱不能立時制敵,卻能纏住陸漸手腳,叫他不能全力施為。

    陸漸只覺那青衣人創口鮮血越流越多,溫熱濕潤,不由暗自著急,低喝一聲,顯露「九淵九審之相」。他此前一味比蠻鬥狠,小老頭便以為他徒具神力,智謀不足,萬不料陸漸本相一變,招式亦變,精細入微,暗藏後著,眼見陸漸作勢欲退,小老頭兒不假思索,奮身趕上,不料陸漸忽使詭招,撥開來掌,橫臂掃出。小老頭兒低頭躲閃,不料陸漸伸腳一勾,兩人雙腿一靠,小老頭兒怎敵得過「大金剛神力」,下盤一虛,頭下腳上,栽下深谷。

    小老頭兒魂飛魄散,失聲驚呼。陸漸將他打落深淵,便覺後悔,聽得呼叫,惻隱之心大起,探身急抓,後發先至,將小老頭兒凌空拽住,喝道:「你還打不打?」

    小老頭兒驚魂甫定,聞言怒道:「怎麼不打?」陸漸大覺奇怪,皺眉道:「你就不怕死麼?」小老頭兒冷笑道:「你有種把老子丟下去,我死了,自然還有人來。」陸漸歎道:「這位老先生已受重傷,你何苦還要為難他?」

    小老頭兒正色道:「小娃兒,你聽說過『慶父不死,魯難未已』麼,你腋下這人一日不死,被他脫出劫數,便要死更多的人。」陸漸搖頭道:「這位前輩不像壞人。」小老頭兒怒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好人壞人看得出來麼?」陸漸一愣,歎道:「老人家,你年紀老大,我不願害你,你發誓不再對付這位前輩,我便拉你上來。」

    「發你祖宗的誓。」小老頭兒啐了一口,拽住陸漸的手臂,飛腳去踢他腋下的青衣人。陸漸苦笑不得,運勁扣他脈門,小老頭兒渾身俱軟,唯有怒目相向。

    猶豫間,陸漸忽聽頭頂傳來怪響,抬眼望去,那巨漢不知何時,已到頭頂,手腳齊動,順著崖壁向下爬來。崖壁原本光溜溜,滑不留足,但不知怎的,巨漢手足所至,石塊均裂,露出偌大凹坑,恰容他手足,隨他下降,壁上碎屑簌簌而落。

    陸漸瞧得駭然,暗忖自己抓破石壁本也不難,但總不免石屑飛濺,聲勢浩大,如巨漢這般舉重若輕,萬萬不能。想著心生忌憚,喝道:「接著。」將小老頭兒提起,呼的一下,擲向巨漢。

    巨漢騰出一手,將小老頭兒抓住,眼見陸漸縱身欲走,不由喝道:「去。」將手一揮,小老頭兒射將出去,翻過陸漸頭頂,擋住前途,雙手叉腰,微微冷笑。

    陸漸一怔,忽聽身後一聲悶響,地皮震動,掉頭一看,巨漢落在身後,咧嘴大笑。陸漸一念之仁,反而陷入前後受敵的窘境,不由得又氣又急,只聽那青衣人歎道:「孩子,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此事與你無關,你將我放下,自己去吧。」

    陸漸聽得這話,熱血上湧,心底騰起一股決絕之氣,濃眉一挑,沉聲道:「前輩放心,你我今日同生共死,誰想殺你,先殺我再說。」將身一挺,顯露「唯我獨尊之相」,氣勢雄渾,向前湧出,小老頭兒被那氣勢衝擊,心膽俱寒,幾乎立足不住,不由得強提真氣,大喝道:「蠢小子,執迷不悟麼?」運掌拍出,陸漸方要抵擋,忽覺身後大力湧至,心知巨漢亦已出手,當下反足後掃,這一腿蘊含法相,橫掃六合,巨漢無處可避,伸臂一攔,只覺巨勁湧至,半身皆麻,身不由主撞向崖壁。他身子狼狽,反應卻快,急轉神通,將來勁卸到壁上,立時石壁崩摧,豁拉拉塌了一片,巨漢又驚又怒,沉喝一聲,奮身撲向陸漸。

    陸漸貌似佔了上風,實則極不好受,巨漢不但神力驚人,身上更有一股怪勁,透過肌膚,直鑽腿骨,令他筋骨酸痛,幾欲折斷。天幸他神通大成,換在往日,這一較力,非得筋摧骨斷不可。他不及吃驚,小老頭兒雙掌翩然而至,只得出拳抵擋。但小老頭兒學得精了,不再與他硬碰,陸漸拳勢一出,他飄身即退,陸漸收拳,他縱身直進,一雙肉掌批亢搗虛,只在青衣人身周遊走。

    棧道狹窄無比,下臨不測深淵,動則圖窮七見,絕少迴旋餘地。陸漸護著青衣人,神通施展不開,抑且單手迎敵,遠不如雙手自如。此時力敵兩大高手,顧此失彼,漸感吃力。巨漢最為難纏,內勁霸道,出手剛猛當,當此方寸之地,陸漸騰挪不開,唯有以拙制拙,顯露「大愚大拙之相」,以神力對神力,以奇勁對奇勁,兩人一拳一腳,均是驚天動地。陸漸每接一拳,便覺巨漢內勁鑽入骨髓,筋酸骨痛,那巨漢卻如鐵打的一般,分明打中要害,也不過讓他後退兩步,旋即發聲怒喝,又衝上來。

    陸漸不勝駭異,卻不料巨漢也極難過,他自從神功練成,身堅如石,尋常武功打中,只當搔癢一般,但陸漸拳腳及身,均是疼痛無比,動搖五臟,護體真氣也被打散。但他自知此戰重大,縱然死在這裡,也不能讓那青衣人活著離開,是故每中一拳,便大聲怒喝,緩解身上疼痛。

    陸漸卻只當他越戰越勇,越鬥越是灰心,氣勢也是大餒。巨漢知覺,仗著神功護體,身子龐大,肆無忌憚,橫衝直撞,他內功奇特,身如頑石,無一處不能傷敵,頭頂肩撞,均有莫大威力,但最厲害的還是他的肥大臀部,不但又寬又厚,而且內勁集中,扭臀一壓,便如泰山壓頂,逼得陸漸後退不迭。

    巨漢嘗到甜頭,濺有心得:「妙極妙極,不枉老子多年來苦練臀功,將內勁集中臀上,無堅不摧,所向披靡,哈哈哈。」想著得意非凡,索性收了拳腳,專門扭臀來坐陸漸,嘴裡唾沫飛濺:「臭小子,坐死你,臭小子,坐死你……」

    陸漸遇此怪招,大感驚惶,眼前除了巨臀搖晃,竟是別無他物,抑且這肥臀勢大力沉,一不留神,便會被他擠下懸崖。陸漸情急間,拳腳用上全力,打得巨漢身形踉蹌。巨漢臀肉肥厚,中了拳腳,不似別處疼痛,但卻由是牽動大腸,忍耐不住,放出一個響屁。

    陸漸只聽聲如裂帛,繼而濁氣洶湧,他猝不及防,幾被熏昏過去,急急伸手去捂鼻子,這一分神,竟被小老頭偷襲得逞,肩上挨了一拳,痛徹心肺。

    巨漢怪招奏功,又驚又喜,他性子本就詼諧,當下一面晃動肥臀,一面運功排出肚裡濁氣,一時異響連連,臭氣沖天,逼得陸漸步步後退,連遇險招。巨漢不由哈哈大笑:「臭小子,爺爺的『神屁功』滋味如何?快快投降,爺爺饒你小命,要不然,爺爺神屁一響,饒梁三日,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陸漸啐了一口,但見巨臀撞來,只怕「神屁」接踵而至,心中微亂,忽覺身後風急,慌忙扭身,眼見小老頭撮掌如刀,劈向青衣人咽喉,當即揮臂擋出。不料小老頭兒只是虛招,一發便收,陸漸不及收勢,巨漢奮力一臀,狠狠擠來。陸漸這幾下變化,勢已用老,不由得一聲悶哼,兩足離地,栽向無底深谷。

    小老頭兒大驚,急忙伸手去拉,卻已不及,不由回頭怒道:「老笨熊,你怎麼連傻小子也擠下去了?」巨漢將手一攤,苦笑道:「猴兒精你沒長眼麼,這小娃兒人又蠢,武功又高,若不用些狠的,怎麼勝得了他?」小老頭兒不由語塞,直起身來,望著下方幽沉深淵,長長歎了口氣,說道:「殺了萬賊是功,但害死這少年,功過是非,真是難說得很了。」巨漢唔了一聲,望著黑洞洞的谷底,臉上嬉笑全無,眉間皺起一個深深的川字。

    陸漸身在半空,只覺耳邊風急,陰冷潮濕之氣從下湧來,生死關頭,他將青衣人負在背上,凌空翻身,使「多手足相」,四肢咯咯暴長,挽向崖壁,「長手足相」與古瑜伽相近,能令手足筋絡拉長。陸漸連使兩次,均未挽到任何借力之物,直到第三次,左手才碰到一角尖石。

    絕處逢生,陸漸驚喜欲狂,借這微薄之力,化身「扶搖相」,雙臂分開,翩然貼近崖壁,旋即變「龍王相」,伸腳撐中絕壁,躥向對面山崖,以「神魚相」一個翻騰,用「雄豬相」撞中對面崖壁,擰身右躥。這一串變相,本是陸漸攀登「天生塔」時悟出,只不過當時向上攀登,如今卻是向下降落,略加變化,便輕易化解下墜之勢。陸漸雖也有心縱返棧道,但連番苦鬥,精力俱疲,下墜之勢雖緩,逆勢而上卻是不可能了。

    谷底極深,足足降落一柱香的工夫,陸漸眼前越來越暗,忽覺雙腳一涼,沒入水中,那水奇寒刺骨,陸漸頓時打個寒戰,施展「神魚相」游到岸邊,找一塊巨石坐下。

    青衣人沉寂已久,不知死活,陸漸叫了兩聲「前輩」也無人答,摸他肌膚,所幸還有餘溫,脈搏亦有輕微搏動。陸漸鬆一口氣,拔去他肩頭匕首,封住血脈,再運「大金剛神力」,度入青衣人後心,神功入體,陸漸只覺青衣人體內藏有好幾股極雄渾的真氣,剛柔不一,縱橫糾結,神力一至,立生兇猛反擊,陸漸吃驚不已,若非他神功綿長,幾乎壓制不住。

    陸漸凝神與那怪異真氣斗了時許,那真氣稍稍屈服,收縮回去,隨即便聽青衣人唔了一聲,甦醒過來。陸漸喜道:「前輩你沒事麼?」青衣人虛弱道:「這是什麼地方?」

    陸漸將寡不敵眾、墜下棧道的事情說了,青衣人歎道:「這本是一條地底陰河,日久月深,竟將這地方掏空了。」陸漸道:「待我養好精神,便帶前輩上去。」

    青衣人舉目上看,崖壁高絕,青空渺如游絲,似有若無,不覺歎道:「不必急著出去,我對頭既多且強,倘若知道我神通大減,尚在人間,勢必蜂擁而至。還不如將計就計,讓上面兩人以為我們已經摔死,心滿意足。然後待過了這幾天,再行潛出,便可神鬼不覺了。」

    陸漸大覺有理,卻又疑惑解難,忍不住道:「前輩,那二人如此追殺於你,到底和你有什麼深仇大恨?」青衣人道:「也沒什麼深仇,志趣不合罷了。」陸漸訝道:「志趣不合也要殺人?看他們的樣子,我還以為有殺父殺母的血仇呢。」

    青衣人冷笑一聲,說道:「孩子你不懂,自古以來,因為志趣不合殺人的多了。說遠些,秦始皇焚書坑儒,漢武帝罷黜百家,唐武宗崇道滅佛,哪一次不曾殺人?說近些,本朝開國之時,思禽先生與洪武帝志趣不投,結果洪武帝屠滅九科門生,將思禽先生趕到西域不毛之地,鬱鬱而終。至於從古至今,因為和當權者志趣不合,慘遭貶謫甚至掉了腦袋的文官武將更是數不勝數,蘇東坡一代文豪,因為寫詩諷刺新政,被投入大牢,嚴刑拷打;岳武穆蓋世武功,只因一意北伐,拂逆了宋高宗求和的心意,竟也冤死在臨安獄中。」

    這些典故陸漸有的聽說過,有的卻是一無所知,呆了呆,說道:「即便志趣不合真會殺人。但前輩隱居深山,又對他們有什麼妨礙?」青衣人冷哼一聲,道:「樹欲靜而風不止,我活著一日,他們心裡就會害怕。」說罷激動起來,在黑暗中拚命咳嗽,幾欲窒息,直待陸漸在他後心度入一股真氣,才緩了過來,歎道,「慚愧,慚愧。」

    陸漸道:「前輩病得不輕?」青衣人道:「當年練功不慎,留下痼疾,纏綿多年,倒也習慣了。」陸漸怪道:「幹麼不去醫治?」青衣人冷冷道:「我這病古怪得很,豈是世俗庸醫治得好的?」陸漸心生憐憫,歎道:「那麼有醫治的法子麼?」青衣人沉默半響,忽而笑道:「你這孩子,恁地好奇?」

    陸漸不由面皮一紅。卻聽青衣人長長歎口氣,說道:「我練的武功暗合天道,與眾不同,你知道什麼是天道麼?」陸漸想了想,說道:「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青衣人咦了一聲,甚是驚訝:「這話誰告訴你的?」陸漸道:「谷縝說的,他還說『人之道,損不足而補有餘』,人道不如天道。他還說,商道也是天道,可商人卻是俗人。」

    「這孩子幾年不見,精進多了!」青衣人緩緩擊掌,若有憾意,「我當年何嘗不是從商道中領悟天道,從而練成武功,只可惜道心得來容易,守住卻很艱難。武功本就是恃強凌弱,神武不殺,談何容易。我武功越強,野心越大,漸漸不能克制慾望,道心失守,墜入人欲之中……」

    說到這裡,他沉默良久,方才續道:「我道心一失,神通便生不諧,以至於難以駕馭體內的奇門真氣,抑且神通越強,不諧越多,體內真氣不但難以運用,更有反噬之勢,稍有不慎,性命不保。」

    陸漸擔心道:「那可糟糕至極,那麼前輩如何抵禦?」

    青衣人道:「這武功合於天道,人力再強,又能與天道抗衡麼?是以遇上此事,唯有順天而行,強行抵禦,只會更糟,就好比治水,鯀用封堵,洪水越大,大禹疏導,十年成功。我當年自負才智,也曾想出種種抵禦法子,不料抵禦之力越強,真氣反噬之勢也就隨之越強,捷如影響,屢試不爽。到這時,我才算明白,人力渺小,天道至大,什麼『人定勝天』,統統都是狗屁。」

    陸漸歎道:「那麼怎麼才算順天而行呢?」青衣人失笑道:「你方才不是說過麼?」陸漸心念一動,脫口道:「損有餘而補不足。」

    「不錯!」青衣人歎道,「老天爺與人不同,人類尊崇強者,上天卻憎恨強者,因此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雷必擊之,水滿則溢,月盈必虧。故而我思索良久,但覺如要化解體內不諧,唯有順應天道,由強變弱,由有餘變為不足。」

    陸漸訝道:「如何由強變弱,由有餘變為不足?」青衣人道:「有兩個法子,第一便是自廢武功……」陸漸驚道:「那怎麼成?」

    「是啊。」青衣人歎道,「我這身武功練來不易,經歷了無數辛苦。自廢武功雖能治本,但要當真施行,卻又十分捨不得。於是退而求其次,用了第二個法子。那便是:自封經脈,不再動武!」

    陸漸恍然大悟,點頭道:「無怪先生隱居在此,竟然是為這個緣故。」青衣人道:「只可惜這法子治標不治本,反噬之事仍有發作。故而今日對頭一來,危急關頭,我忍不住破封動武,結果鬧得真氣大亂,如非你出手襄助,我如今已然做了泉下之鬼。」

    陸漸暗呼慚愧,說道:「今日的事由我而起,自當由我抵擋那兩個惡人。但除了這兩個法子,就沒有別的法子麼?」


正文 第22卷柳暗花明之卷(上) 
正文 第22卷柳暗花明之卷(上) 

    地底一時沉寂如死,過了良久,青衣人輕歎一口氣,緩緩道:「1這些年我靜中參悟,也想到一個奇妙法子,只是行起來有些艱難。」

    「先生請講。」陸漸慨然道,「無論什麼法子,小子定當全力襄助。」青衣人道:「我仔細想過,當年所以無法御劫,一則天道使然,二則是勢單力薄。你想一想,反噬真氣是我自己練成,抵禦反噬的神通也是我自身練成,如此一來,就好比自己的手打自家的腦袋,要麼手痛,要麼頭痛,怎麼打都是痛呢。」

    陸漸聽到這比方,不覺笑出聲來。青衣人也笑:「所以說一人計短,二人計長,若有一位絕頂高手依照我的法子,助我御劫,或許能夠成功。只是這等高手委實難找,即便找到也未必幫我。」陸漸道:「為何難找?」「第一,」青衣人道,「這位高手須得臻至『煉神返虛』的境界,若不然,全無用處。」

    陸漸奇道:「這是為何?」青衣人道:「所謂御劫,並非助我抵禦真氣,而是助我抵禦心魔,只要心神明照,我就能以神馭氣,真氣反噬也就不復存在了,但若這位高手沒有抵達煉神之境,便無法與我神意相合,助我抵禦心魔。只不過,天下間,煉神高手少之又少,與我也無交情,豈會幫我?」

    陸漸沉吟道:「煉神高手,近百年來寥寥可數,萬歸藏,谷神通,魚和尚,可惜萬歸藏和魚和尚大師均已去世,煉神高手,便只剩谷神通了。」

    青衣人身子一震,脫口道:「魚和尚死了?什麼時候?」陸漸道:「大師數月前在東瀛坐化,當時我便在他身邊。」青衣人吐一口氣,悠悠歎道:「自作孽不可活。」陸漸怪道:「你說魚和尚大師麼?」「不是。」青衣人彷彿悚然驚醒,苦笑道:「我說別人。你小小年紀竟知煉神高手的掌故,見識不弱。」

    陸漸道:「這些都是贏萬城說的。」青衣人點頭道:「贏萬城貪財如命,但年老成精,見識倒有過人之處。」陸漸默然半響,忽道:「贏萬城還說了一句話,也不知真假。」青衣人道:「什麼?」陸漸吸一口氣,道:「他說晚輩不才,亦是煉神高手。」

    青衣人略一沉默,忽地笑道:「你自己以為呢?」陸漸歎道:「我也不知,但這些日子,身上確實出現許多奇怪之處,叫人想不明白。」青衣人淡然道:「譬如幻化他人本相麼?抑或隱脈顯脈一氣貫通?」

    陸漸驚地跳將起來,失聲道:「你都知道了?」青衣人道:「我初時也只猜測,聽你自稱煉神高手,方才確定。」陸漸心神少定,自覺失禮,訕訕坐下道:「那麼我算不算煉神高手。」青衣人默然時許,緩緩道:「自然算的。」

    陸漸歡喜道:「這麼說,晚輩就能幫助先生御劫了?」青衣人歎一口氣,道:「孩子,你何苦這樣熱心?」陸漸道:「只要先生病好,晚輩便覺歡喜。」

    青衣人呵呵直笑,笑聲中殊無暖意,徐徐道:「那麼你助我御劫,可有什麼條件?世間財富權勢,美人佳麗,你想得到的,我便給你找得出來。」陸漸一楞,忽覺心血上湧,憤然道:「前輩小瞧我了,谷縝與我生死與共,情同手足,你是谷縝師長,也就是我的師長,師長有難,做弟子的豈能坐視不理!」

    青衣人一時沉默下去,良久方才吐一口氣,徐徐道:「好吧,今日你若助我脫劫,我對天立誓,將來你我為敵,我饒你三次性命。」

    陸漸聽得奇怪,心道:「我怎麼會和前輩為敵?這前輩傷得太重,糊塗了麼?」正覺迷惑,卻聽青衣人又道:「你再想想,此番助我御劫,未必成功,若有閃失,你我勢必同歸於盡。」

    陸漸道:「不必多想,救人如救火,我幫前輩,只求心安。」青衣人唔了一聲,默然不語。陸漸心急道:「前輩還不傳我解救法子?」青衣人笑笑,說道:「你何必著急,吃飽睡足,養好精神再說。」陸漸道:「這裡黑咕隆咚,哪有什麼吃的。」青衣人道:「你仔細聽。」

    陸漸凝神細聽,倏爾聽見一聲輕響,分明是魚兒擺尾。陸漸喜道:「水裡有魚?」青衣人道:「不錯,你手上功夫了得,捉他易如反掌。」陸漸聽得吃驚,心道此人不愧是谷縝師父,見識了得,自己的本事他都瞭如指掌。想著跳入水中,抓到一條十斤大魚,游回岸上。那魚全無鱗甲,光滑細嫩,血肉融化也似,通體透明,可見內臟筋骨。陸漸看得驚奇,說道:「前輩,這魚的樣子真是奇怪。」

    青衣人道:「此地與地底陰河相通,這些怪魚都是在陰河寒泉中長大,肌理細嫩無比,抑且生來不見陽光,血肉不似地面生物,月久年深,化為無色。要知這陰河水至寒至陰,本來不能活物,此魚長在玄陰之地,乃是陰中之陽,能夠滋補人體元氣,對習武之人,效力尤佳。」

    陸漸大為歡喜,將魚肉分為兩半,和青衣人分別吃了,怪魚稟賦寒氣所生,腥氣絕少,肉質佳美,生吃亦飽口福。兩人相對生吃魚肉,間或抬頭互望,不由得齊聲大笑。

    吃了魚,陸漸喝了兩口陰河寒泉,只覺冷冽入腹,牙床生痛,運起神通方才驅散那股寒氣。坐了片刻,問道:「前輩,你為何不問谷縝怎麼死的?」

    青衣人淡然道:「生就是生,死便是死,這世上無時無刻不在死人,有的老死,有的餓死,有的淹死,有的燒死,有的墜崖而死,更有

    的被刀殺死,死的法子千奇百怪,結果卻只有一個。既然萬法歸一,怎麼死的,不聽也罷。」

    陸漸本想青衣人聽了谷縝死因,必然極為同情,不料竟被他三言兩語,輕輕堵回,正想再說,青衣人忽地斜臥石上,呼吸勻細,倒頭即睡。陸漸大感無趣,也只得倒頭入睡。

    睡了許久,悚然驚覺,抬眼望去,那青衣人早已甦醒,一雙眸子燦如寒星,在黑暗中閃閃發光。「你醒了麼?」青衣人道,「我傳你一個心法,呆會兒御劫之時,你依法行功,不得有誤。」說罷便將口訣說出,大抵是些收斂元神,以神馭氣的法子。陸漸用心記住,依法修煉。他所練的「金剛六相」,本就是六種神意,以這六種神意駕馭「大金剛神力」,亦是「以神馭氣」,和青衣人的法子異曲同工,故而陸漸練起來,頗為容易,練了兩個時辰,便已大致學會,但覺肚中飢餓,又捉了一條怪魚,和青衣人生吃充飢。

    吃飽之後,青衣人道:「孩子,你如今後悔,還來得及。」陸漸大聲道:「前輩小看人了,我雖不是君子,說不來九個鼎的大話,但說出來的話,七個鼎八個鼎還是夠的,既然答應為前輩御劫,是生是死,絕無翻悔。」

    青衣人略一沉默,頷首道:「好小子。」忽見陸漸扭捏起來,支吾道:「有一件事,不知當問不當問。」青衣人道:「但說無妨。」陸漸道:「呆會兒也不知是生是死,怕的是,小子死後,仍不知前輩大號,未免有些不敬。」

    青衣人略一沉默,笑道:「我自號若虛堂主人,你叫我若虛先生便是。」他始終不以真名相告,陸漸頗感奇怪,但也不願強人所難,只得點了點頭。

    青衣人又道:「呆會兒行功之時,你知覺任何異象奇觀,均莫理會,無比謹守心燈,不為所動,若被幻象激動,必然前功盡棄。此事關係你我成敗生死,莫要忘記了。」陸漸答應了,兩人相對靜坐,各演心法,不多時,萬慮澄空,神意交會。陸漸忽地身子一震,眼前黑暗頓然明亮起來,一時間,陸續湧現高天迥地,廣袤無垠,目爽心開,神為之飛。

    陸漸大感奇怪,自己分明身處地底陰河,怎會看到如此景象。心念甫動,耳邊雷聲大作,風雲疾湧,萬里長空烏雲聚合,日月無光,道道閃電裂雲穿空,有如金蛇亂走,映得天空忽明忽暗。炸雷一個接著一個,此起彼伏,成千上萬,幾如一聲,同時爆發,震動田地。陸漸心跳也似隨那雷聲越跳越快,似要掙出胸膛,心跳與雷聲混雜,咚咚隆隆,響徹耳畔。

    雷電持續不久,忽起龍卷颶風,陸漸忍受片刻,忽覺身子一輕,竟然隨風飄起,宛如一羽鴻毛,在狂風裡飄飛跌宕,不由自主。閃電道道從天而降,蜿蜒屈曲,匯聚在他身上,肌膚如炙,痛中帶麻,彷彿置身天地洪爐。痛苦中,暴雨轟然如注,雨水粗若兒臂,瀉在身上,濕意漫生,如處汪洋大海,四周水波萬傾,無邊無垠。心念方動,景象忽變,雷電風雨如故,身周卻已是茫茫大海,洪波湧起,魚龍潛躍,巨鯨吞舟,老蛟起舞,糾纏咆哮,響徹海空,森森利齒,觸手可及,巨浪如雪山銀城,橫天壓來,偉力磅礡,似要粉碎萬物。

    種種幻境光怪陸離,叫人目眩,尤難受的是,幻境裡種種感覺無比真實,陸漸如非多次經歷「黑天劫」之苦,心志堅強無比,只怕早就驚駭崩潰。

    那海景越變越奇,驀然間,萬籟俱寂,雷靜,風息,雲散,雨歇,潮退。瞬息工夫,滄海桑田。陸漸踏足實地,不及慶幸,前方大地巨聲隆隆,搖動起來,土皮起伏,千峰萬嶺拔地而起,又見大山分裂,山峰斷折,噴出百丈地火,熔岩四流,陸漸身子像火,不勝酷熱,幾乎便要熔化。

    地火正盛,忽又天旋地轉,天與地陡然易位,陸漸足下踏空,猛地下墜,茫茫蒼穹化為無底深淵,山嶺熔岩紛紛離開上方土地,有如大雨瀉落,隨他越墜越深,直至宇宙深處。

    猝然間,陸漸靈機震動,神志忽清,諸般幻象陡然消失,冷風徐來,略帶陰濕,四周仍是陰河巨石,森森寒氣自下湧來,耳邊空寂,偶爾傳來叮咚水聲。回想幻境,陸漸仍覺心跳不已,不曾想世間竟有如此奇景。心念方轉,忽覺一股真氣迎面湧來,筆直注入胸口膻中穴,大金剛神力竟然阻攔不住。那真氣性質十分奇特,讓人身子輕盈,躍躍欲飛,但只一轉,便又從小腹「嗖」地瀉出,不知去向。隨即又是一股沉凝厚重的真氣湧來,亦轉一轉,流出體外。其後不住有真氣湧來,或是熾熱如火,或是涼如秋水,或如清風過體,或如雷電天殛,或者剛猛,或者纏綿。陸漸數了數,前後共有八股真氣,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反覆流轉,變動不居,八道真氣,給人八種感受,輕重麻癢酸痛冷熱,各有不同。

    陸漸頗是難受,忍不住凝神抵擋,但他抵禦之力越強,八股真氣也越轉越快,初時尚如小蛇,漸次化為洪流,混融入一,彷彿一個絕大氣球,在陸漸身體內外滾來蕩去。大金剛神力與之遭遇,好似雪崩瓦解一般,驀然間,那氣團向內一縮,猛地四面爆裂開來,陸漸只覺腦子裡轟隆一聲,兩眼一黑,知覺全無了。

    不知昏迷多久,忽地花香撲鼻,鳥語啁啾,四周圍繞怡人清氣。陸漸忍不住張開雙眼,只見碧空如洗,瓦藍澄淨,天際升起一抹雲氣,淡如輕羅,裊裊飄蕩,轉瞬不見。

    陸漸坐起身來,發覺自己躺在一棵古樹之上,老根盤結,綠蔭蓊鬱,粗大枝幹盤曲如龍,樹下奼紫嫣紅,雜花錦簇,異香幽幽,飄蕩在空氣之中,醉人心脾。

    忽聽咕咕之聲,陸漸抬眼一瞧,那只巨鶴立在高處,雙爪攥樹,神色倨傲,雪羽烏頸,俊爽皎潔。

    「大傢伙!」陸漸不覺一呆,默想之前遭遇:相遇若虛先生、巨漢矮叟來襲,墜入陰河,同御天劫……一切經歷是耶非耶,恍如一夢。陸漸不由得擼起褲腳,一道紅痕赫然在目,痕跡雖淺,卻正是矮叟匕首所留,不知何時,已然痊癒,僅留一道淺痕。陸漸至此方才確信,之前的經歷並非夢幻,而是確有發生,只是不知道:方才明明身在陰河,四周漆黑,寒水深流,醒來時卻是鳥語花香,天光恬然。

    疑惑間,忽覺右手食指有異,舉手一瞧,陸漸又是愣住,只見指上碧光瑩瑩,玉環剔透,三縷紅絲宛如三條血脈,橫貫環身,賦予那枚玉環無比靈性。陸漸撫摸指環,越發驚疑不定,看這情形,必是若虛先生將自己帶來這裡。但他既然能夠從地底陰河脫身,勢必已經煉回神通,擺脫痼疾。

    思索一陣,陸漸跳下樹來,那巨鶴咕咕叫了一聲,拍翅尾隨,曲頸低頭,蹭著陸漸鬢角,模樣嬌憨親暱。陸漸失笑道:「大傢伙,你到底用了什麼法子,怎的我無論到哪兒,你都能找到?」巨鶴咕咕兩聲,挺胸昂首,似乎頗為得意。陸漸不覺莞爾,撫著它光潔羽毛,目光略轉,忽見古木樹皮揭去一塊,霞卷雲舒,刻畫幾行字跡。

    陸漸不由念道:「得君之助,贈君之環,天下之財,隨君索取。吾神功初成,還需閉關,破關之日,雲縱龍飛,泱泱華夏,永無勁敵。」

    字跡以指力雕刻,入木三分,字裡行間,充滿霸氣。陸漸怔怔望著那字,內心深處,怎也無法將那若虛先生和這樹上字跡重合起來。最後八字,字字均如飛龍在天,彷彿就要脫出樹身飛走。陸漸又念一遍,尋思:「這位若虛先生必是在深山裡呆得久了,別的不說,那谷神通也不是好惹的。泱泱華夏,永無勁敵,真是談何容易。」想著歎了口氣,驀地想起:「這些日子,我都為他人奔走,倒忘了返鄉初衷。算起來,離家三年,也不知道爺爺怎麼樣了?」想到此處,歸鄉之心甚是急切,一整衣衫,向著北方走去。

    此地離姚家莊已然不遠,陸漸晝夜奔馳,第二日正午便已到了姚家莊外。越近鄉關,陸漸越覺心虛膽怯,只怕一去三年,家中多出許多難以預測的變故。

    漫步細軟沙灘,海風徐來,絲絲腥鹹,分外熟悉。陸漸極目海疆,波翻雲湧,水天一色,幾隻海鳥翩翩來去,在水雲間時隱時現,俄爾嘎嘎長鳴,呼應悠悠濤聲,令人平生悵惘之意。

    走不多時,隱見小屋輪廓,驀然間,陸漸不覺心跳加快,有如揣著一隻小兔,雙腳酸軟,幾乎邁不開步子。還沒走近,便聽一個尖細古怪的聲音道:「陸漸,陸漸。」

    陸漸聽得耳熟,欲要答應,卻不見人,驚疑間,忽又聽那聲音叫道「陸漸、陸漸。」

    陸漸大奇,上前幾步,遙見小屋之前,幾根竹竿撐著破爛漁網,一個白髮老翁坐在小板凳上,身形佝僂,正在補織漁網。竹竿梢頭,立著一隻紅嘴白毛的鸚鵡。老翁不覺有人走近,呵呵笑兩聲,說道:「好鳥兒,來,再叫兩聲。」

    白鸚鵡甚是聽話,又叫道:「陸漸,陸漸。」老翁伸出大手,掌心有幾粒谷米,鸚鵡啄了,料是未飽,還想乞食,便又叫道:「陸漸、陸漸……」老翁伸手一摸,口袋裡再無谷米,不覺歎了口氣,說道:「好鳥兒,夠了,夠了……」白鸚鵡極不甘心,反覆叫著陸漸的名字,老翁歎道:「癡鳥兒,再叫也沒米啦,就和我一樣,再怎麼想著念著,陸漸那孩子,唉,那孩子也不會回來了……」說著嗓子發堵,當下攢袖在眼角揉了揉,又歎道,「只怪我啊,不成器,老愛賭,那孩子跟著我,從小到大,沒過一天好日子,吃盡了苦,還沒落個好下場。唉,我這心疼著呢,疼著呢……」說著又攢袖去揉眼角,白鸚鵡全無心肝,不知人間悲喜,仍是不住口叫著「陸漸」,只盼主人歡喜,再賜谷米。

    老翁癡癡望著大海,亦隨著鳥語,喃喃念道:「陸漸,陸漸……」叫了兩聲,衰朽身軀忽地如風中落葉,瑟瑟顫抖起來。陸漸望著那蕭索背影,驀然間淚如雨落,嗓子一哽,顫聲叫道:「爺爺!」

    老翁渾身劇震,顫巍巍掉頭望來,幾疑眼花,使勁揉眼。陸漸道:「爺爺,你不認得我了?我是漸兒啊。」三年不見,陸大海鬚髮盡白,臉上皺紋層疊,老了十歲不止,乍見陸漸,不由張大了嘴,眼神初時驚恐,繼而十分迷惑,隨即騰起一股怒氣,幾步上前,叉開五指,左右開弓,給了陸漸兩個嘴巴。

    陸漸被打得愣住,陸大海瞧了瞧手掌,又看了看陸漸,驀地張開雙臂,將他緊緊摟住,哈哈笑道:「活的,是活的,哈哈哈……」笑著笑著,鼻間一酸,老淚縱橫,又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陸漸正覺手足無措,陸大海又哈哈笑了起來,揮舞老拳,給他肩頭幾下狠的,不料陸漸神功在身,一遭外力,自生反擊,震得陸大海拳頭疼痛,不覺驚喜道:「好個小兔崽子,身板兒長結實了。」與祖父劫後重逢,陸漸歡喜得說不出話,只會張嘴憨笑,陸大海瞪他一眼,忍不住又罵道:「他娘的,人長大了,心眼兒還是沒長,還是這麼憨頭傻腦的。」他年紀老朽,禁不起如此大喜大悲,笑罵兩句,忽覺心力交瘁,陣陣喘息起來。

    陸漸忙將他扶著坐下,聽那白鸚鵡還在叫喊自己名字,不覺莞爾,探手取出一個饃饃,捻碎了丟在地上,那鸚鵡頓時閉口,跳到地上,一陣亂啄。陸漸睹鳥思人,心中黯然,輕輕撫著那鸚鵡羽毛,歎道:「白珍珠,三年不見,可還好麼?」那鳥早忘了當年之事,只顧低頭啄食。

    陸大海喘息甫定,拍著身側招呼道:「小兔崽子,到這邊來。」陸漸傍他坐下,陸大海心中不勝歡喜,扶著他肩頭上下左右打量,忽而笑道:「高了,壯了,他***,這些年你都去哪兒了?就算到外邊闖蕩,也該給我送個信兒。」

    陸漸望著他蕭蕭白髮,心中十分歉疚,便將這些年發生的事情化繁為簡,說了一遍,只是他不愛自誇,對學成武功略過不談,揚威挫敵之事也盡都省略。饒是如此,陸大海仍覺孫子遭遇之奇,罕見罕聞,聽罷怔忡良久,還過神來,哈哈笑道:「不管怎地,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陸漸問起別後情形。陸大海道:「也沒什麼稀奇事,不過打打魚,睡睡覺,有時候閒出鳥來,就去丟兩把骰子,輸光了錢,再來打魚。」

    陸漸道:「這鸚鵡哪兒來的?」陸大海道:「我也不知,那日一把大火將姚家莊燒成白地,我難過了好一陣子,想找你屍體安葬,怎料滿莊的屍體燒得焦黑,天知道誰是誰的。我沒奈何,坐在家門前發愣,忽聽有人叫喚『陸漸,陸漸』,一抬眼,這怪鳥兒就歇在竹竿兒上,兩眼瞅著我,模樣兒十分可憐。這種白鸚鵡我在蘇門答臘見過,十分珍稀,我當時又累又餓,本想將它捉了,換些錢吃……」

    陸漸聽到這裡,驚道:「那可不成。」

    「怎麼不成?」陸大海笑道,「不就是一隻鳥麼?不料我將它捉住,這鳥兒竟然又叫你的名字,我心中好不奇怪,忽又想起你來,自覺有些心酸,便說:『乖鳥兒,你再將這名字叫兩聲。』這鳥兒便又叫了兩聲。老子一聽啊,嘿,忽然有些不爭氣,灑了兩點貓尿,就此心軟,不賣它了。自此每天都讓它叫你名字,這賊鳥兒也學乖了,一旦餓了,就叫你名字,惹得老子心軟,餵它吃的……」說到這裡,忽地苦了臉,歎道:「可惜,你好容易回來,家裡竟沒什麼吃的。」

    此事本在陸漸意料之中,當下笑道:「不妨事,我去打魚來。」既無漁船,便折斷大樹,紮了一個木排。陸大海見他揮拳斷樹,有如割草,只驚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陸漸紮好木排,補好漁網,嘬口長嘯,響遏行雲。不多時,一個黑白小點鑽出雲層,急速掠來,飛得近了,卻是一隻比人還高的巨鶴,雙目如鏡,神采飛揚。陸大海從未見過如此大鳥,眼見巨鶴倨傲兇猛,只嚇得躲在一旁,不敢上前,但聽陸漸發號施令:「大傢伙,我要捉魚,你去瞧瞧,哪兒魚多,回來報我。」

    巨鶴一聲清唳,衝霄而去。陸漸向陸大海道:「爺爺稍待,我去去便來。」踏排入海,不用槳櫓,揮拳擊水,真氣凝如實質,有如無形槳櫓,攪動海水,催著木排向前。巨鶴在空中巡視一番,發現魚群,當即盤旋不去,陸漸催船上前,撒下漁網,「天劫馭兵法」轉動,水中魚群身不由己,均被漁網粘住,作了網中之物。陸漸撒了三網,網網皆滿,木排上鮮魚堆滿,活蹦亂跳,不少魚剛出網繒,又跳入海。

    陸漸心知再打一網,這木排非沉不可,只得掉轉回岸。陸大海早已拿了魚簍候著,見了這麼多活魚,方覺魚簍太小,呆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陸漸說聲:「爺爺閃開。」下了木排,一拽一托,那木排平平升起,連排帶魚,均被他扛在肩上,來到屋前,傾斜木排,活魚雨點般落下,在屋前堆積如山。

    陸漸笑道:「夠了麼?」陸大海搓著雙手,一迭聲道:「夠了,夠了。」又走上前來,捏著陸漸肩膊肌肉,嘖嘖稱奇:「乖孫子,你什麼時候練成這等本事,真叫我吃了一驚。」陸漸臉一紅,訕訕道:「一點兒蠻力罷了,不算什麼。」陸大海笑道:「蠻力也好,蠻力也好。」望著滿地鮮魚,又發愁道,「魚是好的,就是太多,不知拿什麼裝。」陸漸道:「這個容易。」便去附近招來幾根竹子,拍破了,擰成兩個半人高的大籮筐,放入鮮魚,用一根大腿粗細的長竹擔起,說道:「爺爺,我去城裡賣魚,你在家等著。」

    兩筐海魚沉甸甸的,約有千斤。陸漸擔在肩上,卻是渾如無物。陸大海驚喜不勝,拍手稱奇,他好容易見著孫子,戀戀不捨,須臾不忍分離,便道:「我陪你一道去,若有魚從籮筐裡落出來,也有人撿。」陸漸笑道:「也好,呆會兒我賣魚,您數錢。」

    陸大海眉飛色舞,歡喜半晌,驀地神色一黯。陸漸瞧見,問道:「怎麼?」陸大海道:「乖孫子,你有所不知,市集上那條『大黃魚』越發不成話了,打來的魚如無他的准許,決不能賣,賣魚所得,都要給他六成,若不然,先打爛魚,再打傷人,凶得很呢。」

    「不打緊!」陸漸笑了笑,「他要錢,我給他便是。」說罷挑起籮筐,大步向城中走去。陸大海跟在一旁,指指點點,絮絮叨叨,訴說陸漸走後的四鄰變遷:誰家老人去世了,誰家閨女出了嫁,誰家生了孩子,誰家有遭了橫死。小小漁村,本也是紅塵一隅,世間一切悲歡離合,生離死別,年復一年在此上演,片刻也不曾耽誤,陸漸默默聽著,聽到喜慶處,祖父大笑他也大笑,聽到悲慼處,祖父歎氣,他也歎氣,祖孫二人彷彿一體,神態模樣也相差無幾,陸大海說了一陣,忽道:「漸兒,你出去幾年,人出息了,年紀也長了。從前嘛,我總擔心家裡窮,人家瞧你不上,如今憑你打魚的本領,扛鼎的氣力,不出一年,必然豐衣足食。我方才琢磨了一下,你呢,年紀不小,也該娶房媳婦,續續香火了。今天賣了魚,我便備一份厚禮,托東村周嬸替你走一走,看一看,瞧哪家閨女願意,尋好日子把事兒辦了。唔,你還記得北村姜家的二閨女麼?小時候你們一起玩過沙呢,今年滿十七了,小模樣不錯,就是黑一點兒,左腿還有點兒瘸。但你也不是什麼公子哥兒,找媳婦嘛,不能太挑,能養孩子就是好的……」說到這裡,忽見陸漸猝然止步,兩眼癡癡望著遠處。

    陸大海循他目光瞧去,只見亂草荊棘掩著一片斷壁殘垣,淒清荒涼,叫人目不忍睹。陸大海歎道:「姚家這把火燒了兩天才熄,莊裡更無一個活人,將山東巡撫也驚動了,派了不少捕快來查。查了好幾個月,也沒查出緣由,只好定一個倭寇搶劫了事。唔,你那日也在莊裡,可知道發生什麼事?」

    陸漸聞如未聞,只望著廢墟後那片樹林出神。林木青青,蒼煙藹藹,林煙深處,似有一個窈窕秀麗的影子,縱劍飛舞,繡衣如雪,身周寒煙淡淡,有如輕紗籠體,俄爾回眸顧盼,淺淺笑容裡透著無盡淒迷。

    「土包子……大傻瓜……傻子……」聲聲嗔怪若在耳畔,脆如黃鸝。「它不值錢,它所值的,是一顆真心……」那時候,說話少女的俏臉如一朵雪白牡丹,極清極妍,淚珠滾動,宛如花間朝露。直到此時此刻,陸漸仍能感覺得到淚珠的餘溫。

    海風動樹,如訴如泣,陸漸聽到風聲,陡然間感到一陣寒意,心底裡有什麼東西正悄悄死去,酸熱潮氣湧入眼眶,淚水刷地流了出來。

    陸大海不覺咦了一聲,怪道:「你哭什麼?」陸漸忽地抹了淚,歎道:「沒什麼,被風吹瞇了眼睛。」他雙眼紅紅的,臉色卻極漠然,陸大海瞧不出破綻,心中十分納悶,見陸漸低頭走路,便趕上說道:「娶妻的事你聽到了麼?」

    「總之怎麼都成,」陸漸幽幽歎道,「就算終身不娶,也沒關係。」

    「說什麼話?」陸大海怒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就不懂麼?」陸漸道:「那麼就找個能生孩子的。」陸大海本想娶妻是件樂事,但見孫兒語調低沉,意興闌珊,不覺大感納悶,細細看去,陸漸容色慘淡,目光渙散,彷彿三魂六魄都不在身上。陸大海越發不解,只覺三年不見,自己與這孫兒真是疏遠了,竟然摸不透他的心思,一念及此,撓著稀疏白髮,好不懊惱。

    不多時,便入縣城,來到魚市之中,陸漸剛放下擔子,即有六七人圍上來,當先漢子身著華服,面皮焦黃,正是漁霸「大黃魚」黃采,見了陸漸,皮笑肉不笑:「陸大海,你這孫子不是死了麼?怎的又活過來了?」他積威所至,陸大海心裡發虛,賠笑道:「黃爺,都是小老兒弄錯了,他有事出去幾年,剛剛回來,只怪臨走沒給小老兒打招呼,故而生出一些誤會。」

    大黃魚冷笑一聲,說道:「不告出走,必是做了虧心事。陸家的小崽子,是不是啊?」他當年吃過陸漸一記扁擔,雖說早已報復過,猛一想起,仍覺羞惱,說起話來,不免咬牙切齒。

    陸漸卻只笑笑,說道:「不勞關心。還請黃爺讓一讓,莫擋了我的買賣。」陸大海聞言吃驚,拉住陸漸衣袖,正要說話,忽瞧陸漸目光射來,微微搖頭,不覺將話嚥入肚裡,心中十分忐忑。

    大黃魚目不轉睛打量陸漸時許,見他神色從容,不卑不亢,心中湧起一陣不快,嘿嘿笑道:「小崽子,你幾年不來賣魚,不懂規矩了?也罷,陸大海平日在你黃爺面前跟一條狗差不多,溫順乖巧,專舔老子的口水星子,呵呵,瞧你家狗爺爺份兒上,黃爺我不和你小狗兒計較了。這兩筐魚嘛,老子收了,一文錢十條,價格公道,烏常,陳三,你們將魚數過了。」

    陸大海大急道:「黃爺,有話好說,您瞧這魚,多鮮多肥,打來多不容易……」大黃魚兩眼望天,呵呵冷笑,任憑陸大海大拱作揖,理也不理。陸漸忽地伸手,將陸大海拉開,淡然道:「爺爺,不打緊,讓他數。」他舉止沉著,大黃魚反覺意外,笑嘻嘻道:「小狗兒真能了?嘿,黃爺幾天沒打人,這拳頭忒癢,你再拿眼珠子瞧老子,當心我一拳下去,叫你臉上開花。」

    此時那兩個潑皮一邊數魚,一邊讚那魚鮮活肥大。要知道,當時官府海禁,片板不得入海,漁民無船遠航,只能沿岸網捕魚鮮,極少能夠捕到這麼多鮮魚。物以稀為貴,海魚稀少,竟成珍品,惹來惡霸垂涎搶奪。大黃魚聽著兩個手下報數,心中倍覺舒坦,盤算著轉手賣給魚行,能賺多少銀子。不片刻,數魚完畢,共計兩百四十三條,大黃魚身旁帳房模樣的老者摸出二十四文銅錢,向陸漸面前一擲,冷笑道:「數好了。」

    陸漸任那銅錢落地,也不瞧上一眼,笑道:「數什麼?」大黃魚兩眼一翻,冷冷道:「你數錢,我買魚,有錯麼?」陸漸道:「誰說我要賣魚?」陸大海心頭一沉,瞪著陸漸,眼珠子也凸出來。

    大黃魚亦是一怔,打個哈哈:「小狗兒,你瘋了?」陸漸似笑非笑:「大黃魚,你真要買魚?」「沒錯。」大黃魚嘿了一聲,眼露凶光,「老子今日非買不可。」「好。」陸漸望著圍觀人眾,朗聲道,「大夥兒聽好了,這廝說了,他非買不可。」大黃魚欺身上前,厲聲道:「怎麼,你敢不賣?」

    「賣!」陸漸笑道,「怎麼不賣,不二價,一條魚一兩銀子。」

    大黃魚面容陡變,也不說話,向身周人使個眼色,霎時間,眾潑皮抽出鐵棒短刀,擼起袖子,呼一聲擁將上來。陸漸哈哈大笑,笑聲如雷,穿雲裂石,震得一市人無不掩耳,不待眾潑皮逼近,陸漸抽出那根當扁擔的長竹,刷地抖圓,「天劫馭兵法」運轉,長竹應勢彎折如環,以大黃魚為首,十多名潑皮不曾走落一個,盡被竹環夾住,牢牢捆成一團,任其使出吃奶力氣來,也難掙開,一時呼爹叫娘,鬧成一片。

    「大黃魚!」陸漸笑道,「這魚你還買是不買?」大黃魚心膽俱裂,迭聲道:「不買了,不買了。」陸漸笑道:「你當眾說了,非買不可,很好,我今天也非你不賣,你讓人回家取二百四十三兩銀子,你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大黃魚眼淚都出來了:「陸爺,陸爺,小人有眼無珠,不知你的本事,小的家裡窮,別說二百兩銀子,就是砸鍋賣鐵,也湊不齊二十兩銀子的。」

    陸漸自來心軟,不願強人所難,聞言微皺眉頭,面露猶豫。大黃魚見他動心,心中暗喜,正想再下的說辭,卻聽陸大海冷笑一聲,說道:「你家窮?城裡的金來當鋪不是你家的,城東那二十頃地不是你家的?還有這裡的魚行,你都有份兒吧?」大黃魚被他揭了老底,又驚又怒,罵道:「老東西,你血口噴人……」陸漸喝道:「你罵誰?」氣貫竹竿,那竹枷驟然一緊,眾潑皮痛不可當,紛紛慘叫。大黃魚急道:「陸爺,我給錢,我給錢,郎帳房,郎帳房……」

    那師爺樣子文弱,陸漸不曾將他圈入竹枷,此時戰戰兢兢,靠上前來,大黃魚向他使個眼色,低聲道:「你,你回家拿銀子。」那師爺眨了眨眼,一道煙去了,不多時又匆匆趕回,身後跟著幾個皂衣官差。

    陸大海一見來了官,面無人色,雙腿一軟,當先跪倒。陸漸卻是巋然不動,冷冷瞧著來人。那幾名官差見他氣勢,不敢上前,躊躇半響,其中一個老成者上前說道:「這位小哥啊,國有國法,你本領再強,也強不過一個理字。」「你說我不講理?」陸漸笑道,「好,這裡的人都聽見了,大黃魚說非買我的魚不可,對不對?」

    大黃魚平日魚肉鄉里,眾人礙於淫威,敢怒不敢言,此時忍不住紛紛道:「是啊,不錯。」陸漸道:「既然非買不可,價格須由我定。這裡二百四十三條魚,一兩銀子一條,便似乎二百四十三兩銀子。大黃魚,你服不服?」大黃魚見了官差,只覺來了救星,硬撐起來,大聲道:「不服,不服。」

    那皂隸為難道:「這事著實蹊蹺,還須縣太爺決斷。」

    「要見官麼?」陸漸笑道,「我隨你去見就是。」轉身招呼祖父,「我去見官,爺爺你守著魚,我片晌即回。」又道:「諸位朋友,也請與我見官,做個見證。」說罷一躬身,將那竹枷中十餘人盡皆舉起,彷彿托著一座肉山,那干潑皮只覺竹枷收緊,筋骨欲斷,痛得幾乎昏了過去。旁人瞧得,無不面如土色。陸漸卻若無其事,朗聲道:「走吧。」大步流星,走在前方。

    眾官差只瞧得雙腿發軟,哆嗦尾隨,不住口埋怨那師爺。

    此時大黃魚一眾妻妾聞風而至,見著情形,不敢上前,站在遠處哭哭啼啼。陸漸到了官衙前,才將竹枷散開,那十多人早已口吐白沫,昏死多時,陸漸提起大黃魚,步入衙廳,早有官差入內稟告,驚動縣官,眾官差持刀拿槍,對準陸漸,陸漸神色坦然,望著刀槍,只是微笑。

    那縣官早已得過黃家賄賂,裝模作樣問明緣由,向陸漸喝道:「你這刁民,真是恃強欺人,做生意哪有強買強賣的道理。」陸漸道:「這姓黃的一貫橫行魚市,賤價買他人魚鮮。既然許他強買,我便不能強賣麼?」縣官道:「你說他一貫強買,可有證人。」陸漸道:「魚市中人,都是證人。」縣官發牌,命傳證人,叫來幾個魚行牙子,賣魚漁夫,不料這幾個人均已受了黃家指使,串通一氣,眾口一詞,都說大黃魚誠實經商,絕無強買之事。陸漸聽得皺眉,忽擺手道:「慢著,我卻忘了,還有兩個證人,容我請來。」

    縣官道:「你說是誰,我讓差役去請。」陸漸笑道:「那兩位脾氣古怪,非我親自去請,不能前來。」說罷大步出門。縣官心中焦躁,探首向外顧望,忽聽衙門外一聲喊,人群躁動起來,驀地紛紛讓開,留出一道路來。那縣官定眼一看,只見陸漸雙手各舉一尊石獅,從容不迫,走上堂來,雙足所至,地磚粉碎,留下數寸腳印。

    眾官差不料他竟將衙門前一對石辟邪扛了進來,均是目瞪口呆,只覺渾身發軟,手中刀槍紛紛跌落,陸漸走到堂心,笑道:「證人來了。」縣令驚得渾身哆嗦,指著陸漸,顫聲道:「你,你……糊弄本官。」

    陸漸道:「我哪糊弄大人了,這石獅子就是證人。」「胡說。」縣令聲色俱歷,喝道,「這兩快蠢石頭,怎能說話?」陸漸笑道:「要說話麼,還不容易。」說罷,奮起神力,將兩個石獅互相一撞,聲如巨雷,石屑亂飛,堂上眾人紛紛摀住耳朵,捂得慢的,耳鼓欲裂,幾乎被震暈過去。

    「縣太爺,」陸漸哈哈大笑,「聽見了麼?這證人正說話呢!若沒聽見,我再叫它說幾句話給你聽聽。」縣官魂飛魄散,連連擺手,叫道:「壯士且慢,我聽見了,我聽見了。」說罷遊目四顧,差役皂隸無不畏縮向後,他也是聰明人,靈機一動,望著大黃魚尋思:「我宦途不易,何苦為這狗東西害了自身。嗯,最好糊里糊塗,結案了事。」

    當即下到廳中,拍拍左邊石獅,問道:「這姓黃的是不是漁霸?」問罷側耳湊近石獅口角,若有所聽,連連點頭。繼而又問右邊石獅:「這姓黃的是否強買他人魚鮮?」說罷側耳傾聽,復又點頭。

    眾人見他舉止,無不奇怪,只見那縣令煞有介事,轉回上方,說道:「舉頭三尺有神明,古人城不我欺也。我方才問過這兩位證人,神明托這石獅告訴本官,這大黃魚強行賤買他人魚鮮,乃是一個大大的漁霸。來人啦……給我打他一百大板。」大黃魚聽得著話,幾乎昏了過去。陸漸擺手道:「打就免了,你罰他出銀子買了我的海魚就成。大黃魚,你是願打還是願罰。」大黃魚已然吃過苦頭,渾身上下被那竹枷捆得散架,心想再挨一頓扳子,十九活不成了,當即連聲叫道:「願罰,願罰。」急召家人取了銀子,送到陸漸面前。

    陸漸收了銀子,扛起兩尊石獅,放回衙門之前,向那郎帳房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我收了銀子,就當賣魚給你,你隨我去魚市取魚。」郎帳房不敢不應,只是哈腰點頭,緊隨在他身後。陸漸進出衙門,似入無人之境,那縣令氣急敗壞,但懼怕陸漸神通,雖然恨得咬牙切齒,卻不敢命人稍作阻攔。

    來到魚市,街上眾人無不驚佩,紛紛讓出一條路來,陸漸舉目一瞧,驀地吃了一驚,卻見那兩筐魚尚在,陸大海卻已不知去向。

    陸漸又驚又怒,轉身揪住那帳房,厲聲道:「你將我爺爺抓到哪兒去了?」郎帳房臉色慘白,顫聲道:「小的哪敢?給,給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打令祖的主意。」陸漸一時憤怒,聞言冷靜下來,尋思:「不錯,以大黃魚一夥的膽識能耐,豈敢打我爺爺的主意?」想著放開帳房,忽聽身邊一個相識的漁夫說道:「陸小郎別急,方纔你走之後,來了一個瞎子,似和陸老爺子人市,兩人親親熱熱說了幾句話,那瞎子抓住陸老爺子的手,笑著說:『來,來,我請你喝酒。』陸老爺子半推半就,跟他去了。」

    「瞎子?」陸漸微一沉吟,臉色忽變,急道:「我爺爺叫過那瞎子的名字麼?」漁夫想了想,說道:「我隱約聽到,陸老爺子叫他寧先生……」陸漸神魂出竅,失聲道:「你瞧見他們去哪兒麼?」漁夫指著遠處一個酒招道:「上酒樓去了。」陸漸不及致謝,匆匆趕到酒樓,樓上樓下看過,並不見人,不由拉住樓下掌櫃問道:「掌櫃的,你瞧見一個瞎子和一個老人麼?」


正文 第22卷柳暗花明之卷(下)
正文 第22卷柳暗花明之卷(下)

    那掌櫃道:「瞧見了,進了酒樓,不吃不喝,便從後門出去了。唔,那瞎眼先生還說,有人問起,便將這張紙條交付。料來他說的就是客官你了。」說著將一張折疊好的宣紙遞給陸漸,陸漸展開,一瞧只見紙上寫道:「五月二十五日趕到南京城外『得一山莊』,屆時不至,令祖性命不保。寧不空留字。」箋尾尚有火部印戳。陸漸久隨寧不空,認得他的字跡,當真又驚又怒,手掌一搓,將那宣紙化為漫天飛灰,轉身詢問二人去向,有夥計道是向城外去了。陸漸聞言,顧不得驚駭,電馳光轉般掠過鬧事,趕到城外,仍不見寧、陸二人的影子。陸漸焦急起來,縱聲長嘯,巨鶴聞聲降落。陸漸知它靈通,說道:「你在空中看到我的爺爺,立時報我。」

    巨鶴鳴叫一聲,縱身飛舉,與陸漸一天一地,四野追尋。直到紅日平西,暮靄紛起,仍是一無所獲。陸漸定神細想,忽道不好:「寧不空詭計多端,賺我出城尋找,他卻躲在城內。」急速轉會縣城,城門已閉,陸漸呼叫戍卒,無人答應,情急之下,陸漸搶到城門之前,神力驟發,雙掌一推,鐵門槓匡的一聲,斷成兩截。城上兵丁士卒見此情形,魂飛魄散,均是望風而逃。陸漸無暇理會,縱上一處高樓,運起真力,長叫道:「寧不空,你給我滾出來。」聲如殷雷滾滾,響徹城中,經久不息,驚得城裡男女屏息,嬰兒啼哭。

    叫了數聲,陸漸煩躁略減,尋思寧不空便在城中,聽到叫聲,也決然不肯出來。但若逐家搜索,又未免唐突擾民,與倭寇惡霸無甚分別。

    陸漸沮喪至極,不覺自怨自艾,埋怨自己恃強窮武,一心懲戒惡徒,妄自顯露神通,倘若老實賣魚,祖父與自己一塊兒,寧不空又豈能將他擄走。又想陸大海身無武功,落到寧不空手裡,寧不空心腸狠毒,又怨恨自己,會不會狠下毒手,折磨於他。

    陸漸越想越是難過,酸氣湧鼻,恨不得大哭一場。呆呆坐了半響,忽地將拳一握,忖道:「事到如今,多想無益。寧不空既讓我前往那個『得一山莊』,我到南京之前,他理應不會與爺爺為難。」掐指一算,當日已是五月十八,只有七日工夫趕到南京。陸漸只恐誤了日期,也不顧夜已深沉,月明中天,縱身躍下高樓,奔出城外,乘著茫茫**夜色*(禁書請刪除)*(禁書請刪除),向著南京奔去。

    陸漸晝夜兼程,沿途只見災民如潮,擁入山東地界,不時可見饑民插標自賣,或是賣兒鬻女,哀鴻遍野,慘不忍睹。陸漸沿途周濟,身上銀子轉手即空,望著災民慘狀,心如刀割,抵達淮揚地界,揚州鹽商受制於財神指環,籌款賑災,情狀稍好,但能支撐多久,卻也未知。

    陸漸一路走來,深感有心無力,不由忖道:「若能有個法子,叫天下間再無兵災饑謹,男耕女織,工商樂業,人人和睦,互相敬愛,那該是何等的了不起?」他目睹亂世流離,朦朦朧朧生出天下大同的念頭,只可惜這念頭從古至今,困擾無數哲人志士,卻始終不能真正實現。陸漸空負黑天神通,金剛大力,面對如此宏願,卻也只能想像一番罷了。

    這日抵達南京,詢問「得一山莊」,卻在南京城南。陸漸快步前往,只見牛馬花紅,酒肉樂器滿載於道,不少男女衣衫鮮麗,說笑不禁,三五成群,亦向「得一山莊」方向走去。陸漸瞧得奇怪,忽覺口渴,便到路邊茶社喝茶,忽聽有人大聲說話,轉眼望去,兩個運酒的男子也在茶社裡喝茶閒聊。

    只聽其中年長的說道:「這沈少爺真是豪氣,前日派人來店裡,只是說『一百壇久,沒釀足一百年的統統不要,屆時要看酒封上的年月,少一年的,砸你的鋪子』。」

    另一年少的嗤笑道:「他是南京一霸,誰惹得起他。娶一次正妻,南京城的好酒都讓他買光了,下次娶妾,瞧他還拿什麼喝去?聽說他還出動幾十匹快馬,五天之內,從京城、揚州、西安、濟南請來十幾位名廚,又請了好幾支昆曲班子,連魯王府的樂班子也讓他借來了,至於花燈錦緞,金銀珠寶,更是多得叫人眼花。哼,那排場可大得很,沒十萬兩銀子不能濟事。」

    「真是造孽。」年長者歎道,「正值荒年,窮人餓死了不知多少,這姓沈的娶媳婦卻要十萬兩銀子。難道說人家的媳婦都是肉長的,他媳婦是金子捏的?」

    年少者笑道:「不是金子捏的也差不多了,見過的都說,那真是天仙一般的人兒,瞧過一面,連做夢也想呢。」年長者道:「是誰家閨女?」年少者道:「家世卻不知道,聽說是他什麼師妹,姓,姓什麼,是了,姓姚,下人丫鬟在外面說起來,都叫她姚小姐,說她不但人美,心也玲瓏,是個女張良,雌諸葛,和那沈少爺倒是絕配。」

    說到這裡,忽聽「匡當」一聲,兩人轉眼望去,只瞧一個農夫裝扮的青年人神色呆滯,傻愣愣站在左近,一隻茶碗在他腳前摔得粉碎。茶博士跳起來,怒道:「你這人,喝茶便喝茶,好端端的,幹嗎打碎我的碗?賠來,賠來……」說著揪住那年輕人的衣襟,那年輕人任他搖晃,既不言語,亦不動彈。

    年長的運酒人瞧不過眼,喝道:「荒歲饑年的,何苦折磨人。這後生想也是逃荒來的,喝一碗茶,也被你這狗才欺負。」茶博士臉色一變,正要回罵,那年長者卻啐了一口,摸一文錢,丟了過去。茶博士接過錢,神色略緩,恨恨道:「一個運酒的殺才,有什麼了不起?」

    年少的也埋怨道:「自己都沒錢,還裝什麼善人?」那年長的瞧了那後生一眼,見他神魂不守,仍不說話,不由心中納罕:「這人莫非是個傻子,我替他解圍,怎也不道個謝字。」不覺哼了一聲,將茶飲盡,與年少者駕車去了。

    日華如水,悄然流西,人影隨著日光慢慢轉移,由長變短,短而復長。萬物變化如故,陸漸卻忘了身在何時,身在何處。前方大道上,喜的,樂的,沸沸揚揚;紅的,艷的,滿目皆是,而在陸漸眼裡,一切色彩,無不是灰濛濛的,在他耳中,鑼鼓再響,也只不過是世人的嘲笑罷了。

    驀然間,陸漸幾乎恨起自己來,恨自己怎麼不是聾子瞎子,若是聾了,就不會聽見這些傷心的事,若是瞎了,就不用看到這些可厭的人,想要號啕痛哭,卻是哭不出來,想要放聲大叫,可沒有一點兒氣力。什麼黑天書,什麼大金剛神力,此時此地,統統化為烏有,縱然天下無敵,也敵不過心死。

    「喂!」茶博士拍了陸漸一下,大聲道,「沈少爺設了流水筵席,招待四方,我要赴宴去了。」眼見陸漸不動,心中厭惡,又拍他一下,厲聲道:「收攤了,還不走麼?」話音方落,忽見陸漸身子一震,捂著臉跪了下去,雙肩聳動,眼淚從指縫裡如泉湧出,喉嚨裡發出嘶啞哭聲。

    茶博士莫名其妙,忍不住啐了一口,罵道:「敢情是個臭瘋子,真他***晦氣。」惡念陡起,狠狠踹了陸漸一腳,陸漸身子前傾,臉頰撞著泥地。

    「瘋子,瘋子。」茶博士口中大罵,又狠狠踢了陸漸兩腳,陸漸應腳滾了兩匝,一頭栽到茶社旁的爛泥坑裡,那裡本是傾倒泥水,茶客小便的地方,陸漸一滾,污泥穢物塗了滿臉,但卻兀自不覺,蜷著身子,放聲大哭。

    茶博士平日裡受盡他人輕賤侮辱,今日難得輕賤侮辱他人一回,心中痛快無比,瞧見陸漸狼狽模樣,忍不住哈哈大笑,又踢他兩腳,方才轉身關了鋪子,一搖一擺,哼著小調,向著「得一山莊」去了。餿氣,臭氣衝鼻而來,陸漸略略清醒了一些,呆了一會兒,忽覺四周沉寂下去,勉力爬起身來,掉頭四顧,道路上空空蕩蕩,已無行人,極遠處隱隱傳來吹打之聲。

    陸漸踉蹌走了兩步,但覺雙腿發軟,臉上肌肉抽搐扭曲,不受控制。

    「去不去?」陸漸站在大道中央,心中不勝茫然,「若不去,爺爺怎麼辦,寧不空說得出,辦得到,我已失去阿晴,還要再失去爺爺麼?」想到這兒,他攢袖拭去臉上泥污,努力打起精神,向著山莊走去。

    越近那喧囂之處,陸漸步子越發艱難。道路兩旁,風光佳秀,青山疊嶂,林煙翠寒,恰似兩道青色長眉,杳杳去遠,翠濃深處,流雲淡淡,絕似眉間淚痕,俄而飄來,環繞在陸漸身邊,淒傷之意,絲絲入骨。

    這時忽聽馬蹄聲響,有人冷笑道:「又來一個吃白食的,少爺也真是,設什麼流水筵席,做什麼狗屁善事,白白喂肥了這些臭要飯的。」陸漸轉頭望去,只見兩匹駿馬迤儷而來,其中一匹馬上坐著一人,正是沈秀的貼身奴僕孫貴,側目瞥著自己,嘴角掛著一絲譏笑。另一個騎士呵呵笑道:「你又不是不知,少爺做這些事,不過是哄夫人開心。再說了,這次倒賣谷米,少爺不是狠狠賺了一筆?幾百桌菜餚,九牛一毛罷了。」

    孫貴卻將臉一沉,喝道:「劉榮,你說什麼渾化,誰說少爺倒賣谷米了?」劉榮臉色一變,瞧了瞧陸漸,驀地眼露殺機,長鞭一圈,便向陸漸頸項纏來,不料鞭到半空,斜刺裡飛來一鞭,將劉榮馬鞭纏住,劉榮回頭愣道:「孫貴,你擋我作甚?」孫貴冷冷道:「今日是少爺大喜,不宜見血,料想這個臭叫花子,也不懂什麼。」劉榮面露尷尬之色,哼了一聲,揮鞭擊馬,飄然去了。孫貴望了陸漸一眼,見他神色呆怔,不覺嘿嘿一笑,打馬隨在劉榮身後。

    陸漸不覺心潮起伏:「如此饑荒,沈秀還在倒賣谷米,真可謂喪盡天良,尤可恨的是,他還瞞著母親,假裝仁義。如此敗類,阿晴怎能嫁給他……」想到這裡,不由心如刀割。

    走了約莫里許,遙見前方一座莊園,背依青山,柳林環繞,粉白圍牆曲折如帶,走得近了,但見莊前亂哄哄的,設了三百來席,流民百姓紛紛圍坐,爭搶饃饃稀粥,身後尚有不少人等候,前者吃罷,後者又來。

    陸漸心道:「這不就是所謂流水席麼?」當下越過眾人,方到莊門,便被莊丁攔住,喝道:「臭叫花子,一邊等著。莊子裡只接貴客,沒有請柬不得入內。」陸漸一皺眉,抬眼望去,但見山莊門戶壯麗,左楹柱上以隸書寫道:「天得一則清」;右楹柱上寫道:「地得一則寧」:門首橫書四個打字:「四海淡然」。

    正猶豫是否入內,忽聽莊內鑼鼓鳴響,人聲鼎沸,正不知發生何事,忽見那劉榮走出莊門,大聲道:「方纔胡總督請了聖旨,沈秀沈公子賑災有功,特賞御酒一瓶,白銀五十兩,授從五品官。沈公子與民同樂,在場的,再賞一個白麵饃饃,兩勺稀粥。」

    眾人大喜,紛紛向著莊內跪拜,恭祝沈家少爺多子多孫,福壽永昌,莊園上空一時嗡嗡聲不絕,儘是阿諛奉承之言。劉榮掃視眾人,神色既是得意,又有幾分不屑。忽聽莊內鞭炮聲響,不覺喜道:「迎新人了。」轉身入莊。

    陸漸聽到這裡,心一急,快步趕上,門前莊丁張臂欲攔,陸漸只一閃,身如無物,早已穿過眾人阻攔,到了莊門之內。眾莊丁又驚又怒,齊叫道:「臭叫花子,哪裡走?」紛紛搶上來捉拿陸漸,不料陸漸身法展開,身在人群,如魚得水,一扭一動,身周眾人便覺身不由己,自然讓開一條路來,待得陸漸經過,即又合攏,將一眾莊丁擋在外面。

    到了人群前方,陸漸舉目一瞧,只見沈秀身著珠繡吉服,意氣風發,手拽紅綢,牽著新人。那新人披大紅蓋頭,霞裳絢美,一雙白嫩纖手,盈盈握著半截紅綢,步步生蓮,儀態動人。

    陸漸一見那女子身形,心尖兒也似顫抖起來,淚眼模糊,喉間乾澀。轉眼望去,喜堂華美無比,大紅喜字下,沈舟虛夫婦並肩而坐,沈舟虛仍是一襲青衫,容色淡定,不見喜怒。商清影卻一掃素淡,身著盛妝,柳眉杏眼,膚白如玉,風韻楚楚,竟壓過喜堂上下一眾丫鬟貴婦,惹得堂下客人紛紛猜測,若是新娘子揭了蓋頭,這婆媳二人誰更美麗一些。

    商清影見了愛子,喜上眉梢,只覺兒子風神俊秀,世間男子無人能比;又想到兒子娶了媳婦,勢必再無往日那般依戀自己,又不覺有些悵然若失。恍惚間,忽聽司儀扯起嗓子,命新人先拜天地,再拜高堂。商清影眼見沈秀下拜,怕他硌痛了膝蓋,沈秀雙膝甫一著地,便伸手扶起,撫著沈秀鬢髮,輕聲道:「好孩兒,娶了媳婦,可得好好對待人家。」沈秀笑道:「媽,還用你說麼?我不但對她好,更會加倍孝敬娘親。」商清影心頭一亂,眉眼泛紅,為掩窘狀,連聲道:「好孩子,好孩子。」

    沈秀心中得意,轉眼看向沈舟虛,卻見他斜眼睨來,嘴角掛著一絲冷笑。沈秀不覺面皮發燙,忽聽司儀又叫道:「夫妻對拜。」急忙收斂心神,更與新人拜過,但聽司儀叫道:「共入洞房。」心知大功告成,不由得心頭發癢,狂喜不禁,拽著新人,方要轉身,忽聽有人大叫道:「阿晴!你不能嫁他。」

    沈秀掉頭望去,只見一個人渾身泥污,有如叫花子,身法卻是比電還快,直奔喜堂。幾個莊丁擁上阻攔,卻被他合身一撞,紙糊也似,紛紛跌開。沈秀一愣神,那人已到堂上。堂上頗有天部高手,見狀紛紛上前,數十拳腳齊向那人聚攏,那人渾如未覺,拳腳近身,一扭一閃,身上彷彿塗了一層油脂,拳腳無從著力,紛紛從他身側滑出,身上空門顯露,那人手肘頭撞,抵隙而入,霎時間悶哼之聲不絕,天部弟子紛紛癱倒。人群中灰影閃動,來人已到沈秀面前。

    沈秀吃了一驚,揮掌便打,不料那人一個觔斗,翻過沈秀頭頂,沈秀拳腳落空,慌忙將身一矮,旋風後轉,不料那人身在半空,左腳伸出,輕輕點在那大紅喜字上,沈秀轉身之時,他已凌空翻回,復又落到沈秀身後。沈秀轉念不及,那人驀地凌空出膝,頂在他後心「至陽穴」上,撲通一聲,沈秀渾身軟麻,形如一個肉墊,被來人跪在膝下。

    此人來勢奇快,似入無人之境,堂上堂下,沒有幾個人還過神來,直待新郎官被人打倒,方才驚覺,一片嘩然。卻見來人衣衫又髒又破,兩行淚水不絕滑落,在臉上泥污中留下兩道深痕,身子則是不住發抖,驀地兩手抱頭,向新娘大哭幾聲,忽又舉頭撞地,咚咚做響,喉嚨間嗚嗚咽咽,似乎叫喚某人名字,附近賓客隱約聽到「阿晴」兩字,均是不勝驚愕。那新娘卻似嚇呆了,木雕般佇立著,一動不動。這情形無比怪異,眾人相顧愕然,但又害怕這怪叫花子武功厲害,無人膽敢上前。

    來人正是陸漸,他見婚禮已成,將入洞房,不知怎的血湧頭頂,渾忘一切,打入喜堂。可是當真見了姚晴,卻有不知說什麼才好,哭了幾聲,難受至極,唯有以頭搶地,才能化解心中憤懣。

    難受之際,忽覺風來,陸漸只當天部高手來襲,心中暗怒,便想反擊,但一抬頭,卻是愣住,只見商清影臉色蒼白,雙目睜得極大,伸出左手,掃將過來。這一下,無論主客均是始料未及。沈舟虛看出陸漸身份,忌憚他神通了得,不敢出手,心念疾轉,正想對策,不料商清影心繫愛子,竟然奮不顧身撲向陸漸。沈舟虛阻攔不及,驚駭欲絕,心知陸漸舉手抬腳,威力絕大,妻子柔弱不武,決然擋不住大金剛神力輕輕一擊。

    大堂上人人屏息,靜寂無聲,忽聽得「啪」的一聲脆響,商清影手起手落,打了陸漸一個耳光。陸漸不覺愣住,旁觀眾人更是駭然,望著二人,心子提到嗓子眼上。忽見商清影一咬牙,喝道:「還不讓開麼?」舉起左手,又是一掌,打在陸漸右頰。陸漸卻如不覺,怔怔望著商清影,彷彿癡了一般。

    「讓開。」商清影推了陸漸一把,卻如蚍蜉撼樹,哪能推動分毫,眼見沈秀趴在地上,生死不知,心中一急,雙拳齊下,打在他雙肩眉梢。陸漸卻始終一動不動,既不還手,也不抵擋。

    商清影原本柔弱,打了十來拳,便覺呼吸急促,渾身發軟,忍不住罵道:「你這人真可惡,幹嗎欺負我的秀兒,你,你再不讓,我,我便與你拼了。」說著低頭便要來撞陸漸。陸漸無奈,只得起身,伸手去扶,卻被商清影拂袖甩開,也不瞧上陸漸一眼,反身扶起沈秀,但見他鼻青臉腫,嘴唇也破了一塊,血流如注當真心如刀割,抓起桌上茶水,潑得陸漸滿臉。茶水洗去泥污,顯出陸漸本來面目,商清影認出他來,咦了一聲,怒道:「好啊,又是你。早知這樣,上次就該將你送去見官。」陸漸不知怎的,一遇這女子目光,氣勢便是大餒,怎也無法與之抗衡,聽他逼問,沒來由眼眶一熱,澀聲道:「沈夫人,對不住,我也知道不該來,可,可一見阿晴嫁人,我就心裡難過,恨不得死了才好。」說到這裡,眼淚又流下來。

    商清影初時只有怒意,但瞧陸漸神色如此愁苦,儼然遇上極傷心的事情,又不覺心中微軟,回頭問道:「秀兒,你認得他麼?」沈秀面如死灰,躲在商清影身後,聞言忙道:「我認得他,他和孩兒一樣,都喜歡姚師妹,但師妹最終垂青孩兒,這人心中不岔,故來尋釁。」

    商清影才知這陸漸竟是為情所困,無怪悲愁至此,想到這裡,更覺同情,苦笑道:「你難道不明白麼?情之一物,不可勉強。姚姑娘只有一身,不能嫁給兩人,既然選了秀兒,便會與他白首偕老。你再傷心難過,也沒用處,我勸你還是早早離開,若不然,呆會兒官差一到,可就糟了。」

    「不行。」陸漸搖頭道,「你兒子人面獸心,我不許阿晴嫁他。」

    「閉嘴。」商清影玉面漲紅,厲聲道,「你嫉妒秀兒也就罷了,如此血口噴人,不嫌無恥嗎?」陸漸道:「我哪有血口噴人……」他指著沈秀,定一定神,大聲道,「他殺害老人,勾引尼姑,趁著荒年囤積穀米,高價賣出,害死無數百姓……」堂上一片嘩然,眾人紛紛搖頭,商清影更覺陸漸胡攪蠻纏,可惡至極,些微好感也喪失殆盡,大聲道:「你要詆毀秀兒,也該尋幾個好些的理由。你說他殺害老人,真是胡說,秀兒平日最是尊老,見了窮苦老人,都要贈送銀兩;至於勾引尼姑,更是荒唐透頂,秀兒對姚姑娘的一片癡心,誰會看不出來?至於囤積穀米,更不對了,你瞧莊外,大婚之餘,秀兒也不忘賑濟災民,普天之下,又有幾個人做得到……」

    陸漸道:「他,他……」他不善辯論,一時間不知如何措辭,只漲得面紅耳赤,沈秀見狀,膽氣略粗,揚聲道:「不錯,姓陸的,你這麼污蔑本人,可有什麼憑證……」商清影聞言,回頭看他一眼,眼裡流露憐愛之色,轉頭再瞧陸漸,冷冷道:「是啊,你有什麼憑證?舉頭三尺有神明,這麼欺心枉理的話,你怎麼說得出來?」

    陸漸明知沈秀底細,說到證據,卻是一件也無,空自心中氣惱,卻無半點兒法子,情急中,恨不得將心掏出來,眼瞧著沈秀面露詭笑,心中更怒,喝道:「姓沈的,你還在假話連篇,若不吐實,我,我叫你好看。」

    沈秀一驚,急往後縮,商清影用身子將他擋住,瞪著陸漸,眉間透著無比堅毅。陸漸本想動武,見這情形,大感躊躇。這時忽聽沈舟虛徐徐道:「世間萬事,均說不過一個理字。陸道友,你是金剛傳人,當世高手。金剛一脈雖是空門,但歷代祖師濟事救人,道德淵深,從不胡作非為。你今日擅闖婚堂,強奪人妻,更肆意污蔑劣子。所作所為,傷天害理,金剛一派歷代祖師地下有知,不知該當有何感想。」

    陸漸一愣,大聲道:「沈先生,你這話不對,沈秀做的事,別人不知道,你號稱『天算』,會不知嗎?」沈舟虛微微搖頭:「我知道什麼?我只知麼,劣子性子雖有些不好,但重情愛物,心懷慈悲,你說的那些事情,盡都是憑空捏造罷了。」商清影聞言,心中大慰,望著沈舟虛,含笑點頭。陸漸只覺腦子裡嗡嗡作響,倏一晃身,已至沈舟虛之前,劈手揪住他的衣襟,喝道:「你說謊。」沈舟虛任他拽著,笑道:「怎麼,陸大俠,你連我這斷腿的瘸子也不放過?也罷,足下既是金剛傳人,武功蓋世,要打要殺,悉聽尊便。」

    陸漸臉色漲紫,道:「我,我……你,你……」驀地如洩氣的皮球,頹然放手,踉蹌後退兩步,回望四周,只見人人望著自己,無不露出鄙夷之色。陸漸心中茫然無比,掉頭望著姚晴,喃喃道:「阿晴,你怎麼不說話,你明知沈秀不是好人,為何還要嫁他?」

    大紅蓋頭纓絡低垂,經風一吹,輕輕搖晃,色澤變幻莫測。姚晴始終一動不動,寂如木石。剎那間,陸漸心底裡湧起一股絕望,只覺眼前發黑,喉嚨腥甜,驀地屈膝跪倒,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眾人見他吐血,正覺吃驚,忽聽莊外鑼鼓聲喧,嗩吶高唱,訝異中,一個莊丁慌張奔入,結結巴巴地道:「不好了,不好了。」沈舟虛皺眉道:「慌張什麼?」那莊丁道:「莊外又來了一支送親的隊伍,花轎鼓樂,一樣不缺,直往山莊裡亂闖。問他們做什麼,他們,他們說……」

    忽地瞟了沈秀一眼,欲言又止。沈舟虛不耐道:「說什麼?」

    那莊丁神情似哭似笑:「他們說,是給少爺送新娘子來了。」「胡鬧!」沈舟虛臉色陡沉,「新娘子不就在堂上麼?」話音未落,忽見人群騷動,讓出一條道路,十來個僕婢,轎夫擁著一個吉服女子娉娉裊裊,向著喜堂走來。

    沈舟虛眉頭大皺,沈秀卻按捺不住,跳到堂前,喝道:「哪來的臭賊,竟敢消遣沈某?」話音未落,那新娘嚶嚀一聲,掀開蓋頭,媚聲道:「沈公子,你好沒良心,就不認得奴家了?」沈秀定眼一瞧,不覺心中咯登一下,額頭冒出密密汗珠,原來這女子竟是他在南京私宅裡偷養的情人,本是青樓女子,此時全然不顧規矩,趁機掀起蓋頭,左顧右盼。

    沈秀又驚又怒,驀地臉色一沉,高叫道:「哪來的野婆娘,誰認得你了?」那女子見他一反往日溫柔,聲色俱厲,不由得心中委屈,雙眼一紅,滾下淚來,哽咽道:「不是你讓人來說,今日娶我入門的麼?怎麼,怎麼突然又不認了?」沈秀氣得雙眼噴火,若非眾目睽睽之下,定要將眼前女子拽將過來,抽上兩個嘴巴,當下低吼道:「少胡說,從哪裡來,回哪裡去,若不然,本公子叫你好看。」

    話音未落,忽聽人群裡有人陰陽怪氣地道:「沈公子好福氣,一天娶兩個老婆。」另一人悶聲道:「你懂什麼,這叫做一箭雙鵰。」先一人笑道:「一箭雙鵰固然好,就怕公子爺箭法不行,射上十箭八箭,也未必射得中呢。」沈秀大怒,瞪眼向人群中搜尋,那二人卻忽地沉寂下去,一眼望去,儘是人臉,分不出是誰說話。這時間,忽又聽莊外鑼鼓喧天,沈秀心覺不妙,轉頭望去,一個莊丁又闖進來,喘氣道:「不好了,又來一隊送親的。」

    此言一出,堂上賓客嘩然,紛紛掉頭望向門首,又見七八個僕婢擁著一個吉服新人,冉冉入莊。那女子並未蓋頭,而是帶著珠簾鳳冠,綽約看到沈秀,悲叫一聲,向他撲來。沈秀急忙讓開,女子未能縱身入懷,便扯住他衣袖,哭哭啼啼:「公子你好狠心,半年也不來見我,天幸你還有良心,派人接我成親。倘若再過幾日見不著你,我,我便死給你看。」

    沈秀認出這女子是自己養在蘇州的情人,心中當真驚怒難遏,忽聽那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又道:「這下好了,先叫一箭雙鵰,如今又叫什麼?」那個悶悶的聲音道:「還用說麼,自然叫做連中三元了。」先前那人嘖嘖道:「三元?三黿?不就是三頭王八麼?連中三元,豈不是罵這沈公子做了三次王八,不妥,不妥,大大不妥。」那個沉悶聲音道:「那麼你說是什麼?」

    陰陽怪氣的聲音道:「應該叫做『三陽開泰』。」那個沉悶聲音道:「放屁,男子,陽也;女子,陰也,沈公子一下娶了三個老婆,怎麼能叫三陽開泰,應該叫做三陰開泰才對。」先一人笑道:「三陽才能開泰,三陰當是開否,對,就叫『三陰開否』。」沈秀幾乎氣炸了肺,但被那女子揪住衣杉,脫身不得,先來的南京情人見狀,亦上前來。二女眼看對方均著吉服,驚詫之餘,互生恨妒,鬆開沈秀,對罵幾句,互相廝打起來。

    樑上君徐徐起身,嘻嘻笑道:「乖後生,再叫我兩聲前輩聽聽。」忽地眼前人影一晃,頭上一輕,斗笠已被陸漸揭開。陸漸瞪著他倒退兩步,滿臉不信之色,忽地一聲驚呼,上前將他抱住,大叫道:「死谷縝,臭谷縝,你不學好,又來唬人。」叫到後面,已是喜極而泣。

    谷縝見他如此激動,心中不勝感慨,俊眼泛紅,歎了口氣,笑道:「乖後生,我又不是你的阿晴,你抱我這樣緊做什麼?」

    陸漸聽得這話,又羞又惱,放開谷縝,狠狠給他一拳,罵道:「你不講義氣,既然沒死,怎麼也不找我?」谷縝笑道:「我不是找你來了麼?還幫你出了一口惡氣,給沈秀那小子娶了九個老婆,如今『得一山莊』鬧成一鍋稀粥了,真他***過癮。」陸漸想到方才送親隊伍接二連三的情形,也不由得哈哈大笑,握住谷縝手臂道:「這種缺德主意,虧你想得出來。」

    谷縝笑笑,雙手互擊,從遠處樹後閃出兩人,正是張甲、劉乙。谷縝笑道:「這二位都是我的夥計,這次為沈秀娶親,都是他們一手操辦。」又指陸漸道:「這位便是我常說的陸爺,還不來見過。」張、劉二人含笑上前,拱手道:「見過陸爺。」谷縝笑道:「他二人都是一方大豪,今日隨我來此耍寶,真是大材小用。」張甲笑道:「能隨谷爺耍寶,該是小材大用才對。」谷縝笑了笑,揮手道:「此間沒你們的事了,去吧。」二人躬身施禮,默默去了。

    陸漸滿腹好奇,眼見二人遠去。拉住谷縝,急急問道:「谷縝你怎麼活過來的?」「說來話長。」谷縝皺了皺眉,若有心事,「還是去我住所聊吧。」說著走到了路口,一拍手,便有僕人牽來兩匹駿馬,二人翻身上馬,疾馳數里,便見一片柏林,霜皮溜雨,枝幹挺拔,密林幽處,隱約可見一所精舍。

    谷縝下馬入林,將近精舍,便聽一個脆聲聲的聲音道:「哥哥回來了。」

    墨綠影子晃動,谷萍兒奔出門外,見是谷縝撅嘴不樂。谷縝笑道:「萍兒你來接我嗎?」谷萍兒清哼一聲道:「我不接你,我接哥哥。」

    谷縝道:「我不就是你哥哥嗎?」谷萍兒吐出小舌頭,做個鬼臉:「才不是呢,哥哥那麼小,你這麼大,才不是呢。」谷縝神色黯然,歎道:「萍兒,你閉上眼睛。」谷萍兒微一遲疑,閉上雙眼,睫毛又長又密,宛如兩面小扇輕輕顫動。

    谷縝默不作聲,撫摩她的細軟繡發,谷萍兒嬌軀忽地顫動起來,顫聲道:「哥哥,是你麼……」谷縝仍是默然,將她摟在懷裡,谷萍兒眼裡忽地流下淚來,反手抱著谷縝,喃喃道:「哥哥真是你啊,萍兒好怕,媽媽不見了,你也不見了,萍兒好怕。」谷縝只是苦笑,仍不作聲。谷萍兒驀地張開眼睛,望著谷縝,神色十分好奇,說道:「真奇怪,你的樣子不像哥哥,但是你抱著我,感覺就像和哥哥一樣。」

    谷縝笑道:「那是什麼感覺?」谷萍兒歪頭想想說到:「暖暖的,軟軟的,讓人心裡舒服。」說著又目不轉睛的盯著谷縝,驀地雙頰泛紅。谷縝道:「萍兒,你想什麼呢?」谷萍兒道:「我想啊,你生的真好看,比爸爸還好。」說完咯咯一笑,掙開谷縝一溜煙奔入精舍,在花圃裡採了一朵花,在鼻間嗅著,露出歡喜沉醉之色。

    谷縝望著她,心中不勝酸楚,陸漸走上前來,歎道:「她的病還沒好麼?」谷縝點了點頭。陸漸道:「那你有何打算?」谷縝道:「她為了我心智喪亂,我自要照顧她一生一世。陸漸點頭道:「理應如此,令尊呢?」

    谷縝冷笑一聲,擺手道:「不要說他,我不愛聽。」陸漸心覺奇怪,又問道:「那麼施姑娘呢?」谷縝不作聲,步入內室,從桌上拈起一封書信,遞給陸漸。

    陸漸展開一瞧,素箋上筆記娟秀,寫道:「我誤會於君,心中悔恨,念及所作所為,無顏與你相見,從此遠遊江湖,懺悔罪惡,若遭橫禍,均是自取。君冤已雪,必能再覓良配,來日大婚之日,愚女雖在天涯,也必禱之祝之,為君祈福。」信箋後並未署名,水痕點點,宛若淚滴。

    陸漸放下紙箋,歎道:「施姑娘幾次幾乎害你性命,心中過意不去,不好意思見你吧。」谷縝冷笑一聲,說道:「她欠足了債,想一走了之?哼,想的天真。她這叫欠債私逃,哪一天我將她拿住,非讓她連本帶利,統統償還不可。」

    谷縝冷笑一聲,說道:「她欠足了債,想一走了之?哼,想的天真。她這叫欠債私逃,哪一天我將她拿住,非讓她連本帶利,統統償還不可。」

    陸漸道:「她走的時候,你為何不攔著她。」谷縝搖頭道:「我醒來時,她已走了。連說話的機會也沒有,傻魚兒固執的很,認準一個死理,九頭牛也拖不回來,只盼九月九日論道滅神之時她會趕來。」陸漸道:「為什麼?」谷縝道:「那時東島西城放手一決,雙方弟子只要尚在人間都會前來。」

    陸漸點了點頭,又道:「你還沒說你是怎麼活過來的?」谷縝苦笑道:「這還不簡單麼?谷神通根本就沒殺我,將我當場擊斃,不過是做戲罷了。」

    陸漸恍然大悟,隨即疑惑道:「他為何不殺你?」谷縝道:「這緣由他沒說,我也懶的問。但我料想,道理不外兩個:其一,他明知我冤枉,但東島行事,必要證據。既無有力證據,證我清白,便親手行刑,將我擊昏假死,以免讓我受那『修羅天刑』,若不然,他人行刑,我必死無疑。其二,他始終認為我罪有應得,但手下留情,饒我性命,但無論什麼緣故,這人都是大大的混蛋。」陸漸皺眉道:「他好意救你,你為何還要罵他?」谷縝道:「他若知我冤枉,當年為何不肯信我,將我打入九幽絕獄受苦?他若認定我有罪,卻不殺我,那就是徇私枉法,不配做這東島之王,再說他這一掌下去,害得萍兒心智喪亂,只憑這一點,我便不原諒他。」

    陸漸沉默一陣,歎道:「我卻以為,谷島王對你終是有情的……」谷縝面露不耐之色,擺手道:「不說這個,陸漸你是否見過我那位師父?」陸漸奇道:「你怎麼知道?」谷縝道:「我去過南京宮城,不見了樹下鐵盒。」陸漸從懷裡取出財神指環和傳國玉璽,放在桌上,將先後遭遇說了。谷縝初時大覺有趣,漸漸露出凝重之色,待陸漸說完,才道:「陸漸你知道那老笨熊和猴兒精是誰麼?」陸漸茫然搖頭:「他們本事很大,想也不是無名之輩。」

    「不是無名,而是大大有名」谷縝雙眉緊蹙,「若我所料不差,老笨熊當是山部之主,石將軍崔岳,猴兒精卻是澤部之主,陷空叟沙天河。」

    陸漸心頭一震,恍然道:「難怪我看那猴兒精和沙天洹很像,原來他二人本就是兄弟。但這山部之主和澤部之主,為什麼要害你師傅?」

    「這也是我心中的疑惑。」谷縝站起身來,在室內踱來踱去,越走越快,神色不住變換,眉間透出濃濃憂色。陸漸看得奇怪,忍不住道:「谷縝你怎麼了?走來走去,叫我眼都花了。」谷縝驀地駐足,一掌拍在牆柱上,沉聲道:「陸漸,你我只怕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陸漸吃驚:「什麼錯誤?」谷縝道:「我師父,我師父……」說到這裡,欲言又止,臉上露出極大的懊悔。

    陸漸正想細問,忽聽室外谷萍兒喊道:「爹爹爹爹。」谷縝身子一震,搶出門外,陸漸也隨之趕出,遙見一個寬袍男子佇立花間,谷萍兒拉著那人衣袖,露出癡癡笑意,原來谷神通多年來容貌未變,谷萍兒縱只有六歲記憶,不認得長大的谷縝,卻能認出谷神通的樣子。谷神通撫著她頭,臉上露出悵然之色。

    谷縝臉色一寒,揚聲道:「你來做什麼?」谷神通瞥他一眼,淡然道:「你在天柱山不告而別,又將萍兒帶走,我這做父親的於情於理,也該來看看。」

    谷縝一挑雙眉,冷笑道:「我兄妹的事,不用你管。」谷神通仰首望天,微微苦笑:「縝兒,我知道你心理怨恨我。但你倘若置身這島王的地位,也會明白我的不得已。」

    谷縝冷笑一聲,高叫道:「三年的苦牢,萍兒的瘋病,一個不得已就抹的過去麼?」谷神通搖頭道:「抹不過去。」谷縝道:「你既然知道,就不要再來打擾我們。」陸漸看他父子二人形同寇仇,大感心痛,忍不住道:「谷縝,無論怎的,他也是你爹,你怎麼恨他,也是他的兒子。」

    谷縝身子聞言輕震,哼了一聲。谷神通目光一轉,凝注在陸漸身上,忽然間,他眼力透出一絲驚色,皺眉道:「陸道友,你近日可曾見過什麼人?」

    陸漸一楞道:「島王這話什麼意思。」谷神通目射奇光,徐徐說道:「莫非你不知道,你中了人家暗算,在你體內藏了一個極大的禍胎。」

    陸漸聞言一愣,他與谷神通交過手,深知此人的「天子望氣術」能夠洞悉天地人三才之氣,玄妙無比,他這麼一說,必然不假。但陸漸運氣內視,並未不覺得不妥,正覺猶豫,谷神通忽地搖頭道:「你這樣感覺不出的。」說到這裡,忽一晃身,運掌拍來。

    陸漸但覺谷神通掌力壓頂,如山如岳,竟是全力出手,不由得吃了一驚,急急揮拳抵擋。拳掌未交,谷神通招式忽變,化掌為指,點向陸漸胸口,陸漸橫臂攔住,左掌劈出。

    霎時間,二人兔起鶻落,斗在一處,陸漸只覺谷神通招招奪命,不留餘地,自己若不全力抵擋,必死無疑。一時間為求自保,接連變相,將大金剛神力催到及至。鬥到約摸三十來招,陸漸方欲出拳,忽覺奇經八脈之中,各自湧起一股真氣,八種真氣便有八種滋味,輕重麻癢酸痛冷熱,變動不居,上下無常,有如仇寇,互相攻佔。陸漸氣息頓時受阻,眼望谷神通一掌飛來,自己這一拳卻停在半空,送不出去。

    正自閉眼就死,身周勁力忽消,張眼望去,只見谷神通飄然後掠,負手而立,陸漸得了暇,沉心運氣,大金剛神力所至之處,八種真氣消散。就似從未有過,繼而運氣走遍全身,也沒發覺絲毫阻滯。

    谷神通緩緩道:「陸道友,你體內的禍胎名叫『六虛毒』隱藏與奇經八脈之中,平時循環相生,與你真氣同化,任你如何運功,也不會發作,但若遇上同等高手,生死相搏之時,功力催發至極,便會突然發作,那時候,八勁紊亂,自相衝擊,以至真力受阻,大敗虧輸。」

    陸漸臉色微變,心念數轉,猛的想起一個人來,脫口到:「難道是他……」

    谷神通點了點頭,神色凝重,接口道:「那人是否高高瘦瘦,面容清癯,左眉之上,有一點硃砂小痣。」陸漸聽他說的模樣與若虛先生一般無二,心中驚訝,不由點頭。谷神通目光一閃,說道:「他在哪兒?」

    陸漸搖了搖頭。谷神通低眉沉吟,苦笑道:「劫數,劫數。」說到這裡,抬起頭來,望著天際流雲。怔怔出神。

    谷神通微露苦笑,望著天際,彷彿自言自語:「當年我也料到他或許沒死,但囿於誓言,不能出島尋他。他那天劫極難解脫,要麼終身不動武,要麼便須將那心魔一分為二,分由二人承擔。這『分魔』之法艱難無比,我也只是聽說,不想當真被他練成。然而即使練成『分魔』,若無適當人選代他承受那一半心魔,仍是不能脫劫。那人神通蓋世,所生心魔也是天下無雙,雖只一半,尋常高手與之遭遇,勢必隨他入魔,經脈爆裂而死。唯有『煉神』高手,心志堅圓,百魔降伏,方能助他御劫。魚和尚死後,『煉神』高手唯有谷某,我和他仇深似海,怎會幫他?只不料你也達到煉神境界,一念之仁,助他逃出生天。看起來,老天爺尚未厭倦爭鬥,仍是站在他那一邊呢!」

    陸漸聽得心跳加劇,隱隱猜到幾分,忍不住道:「谷島王,你,你也認得那人?」「怎麼不認得?」谷神通淡然道,「他是我平生死敵,連我這『谷神不死』的綽號,都是拜他所賜。」

    陸漸倏地全無血色,失聲道:「萬歸藏!」


正文 第23卷陸漸身世之卷(上)
正文 第23卷陸漸身世之卷(上)

    谷神通默默頷首,但見陸漸怔忡失神,知他心中懊悔,便笑了笑,溫言道:「你也無須自責。此人出世,機緣奇巧,足見乃是天意。聖人云:『堅強處下,柔弱處上』,天道自來不愛強大,眷顧弱小,既令萬歸藏這等強人出世,也必有克制他的法子。萬歸藏也不是一介勇夫,深諳天道,謀慮深遠,因此緣故,才會恩將仇報,在你奇經八脈中種下『六虛毒』,防備於你。」陸漸怒道:「他防備我什麼?」

    谷神通笑道:「萬歸藏與我煉神之時,均是年近三十。而你年方弱冠,便已登堂入奧,前途豈可限量?假以時日,必是萬歸藏的勁敵,此人殺伐決斷,冷血無情,若非他自顧身份,又感你御劫大恩,只怕脫劫當時,便不容你活命;據我私心猜測,他當時雖不殺你,也要防範將來,故而才將『六虛毒』潛伏在你體內,來日你若與他為敵,交手之際,牽動毒氣,必然死在他的手裡。」

    陸漸呆了呆,心道:「傳說中萬歸藏殺人如麻,滿手血腥。倘若他此番出世,仍不悔改,只需被我知道,決然不能坐視。」想到這裡,毅然道:「谷前輩,這『六虛毒』可有解法?」

    谷神通看出他的心意,眼中閃過一絲欣慰,頷首道:「人算不如天算。倘若你一無所知,『六虛毒』自然禍患無窮。但萬歸藏決想不到你會遇見谷某,更想不到谷某的『天子望氣術』能夠洞悉六虛,看破他的陰謀。道心惟微,無法不破,既有六虛毒氣,自也有破解它的法子。」說到這裡,谷神通驀地住口,眉頭微皺,陸漸急道:「什麼法門,還望前輩相告。」

    谷神通注視他半晌,忽道:「你真的不怕萬歸藏?」陸漸點頭道:「倘若他一味殺人,我拼了一死,也要阻攔。」

    谷神通搖頭道:「阻攔此人,談何容易。他外表沖和,內心冷酷,與他為敵,既不能逞強好勝,也不能有半點兒婦人之仁。」他瞧陸漸神色迷惑,心中歎,續道:「所謂『六虛毒』,其實就是萬歸藏修煉的『周流八勁』這八種真氣互相生剋,既能傷敵,亦會傷己。萬歸藏練成『周流六虛功』,自有能為駕馭八勁,別的人不知其法,『八勁』入體,自相攻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萬歸藏若要懲戒某人,只需將真氣注入那人經脈便是。若要那人多些痛苦,便多給真氣,要不然,便將少許真氣注入在對方經脈,神鬼不覺。因此道理,破解之法也很簡單,你只需依照我教你的法子,將奇經中的八道毒氣找到,逼成一個氣團,再找一個活人,以大金剛神力將氣團逼入他小腹『丹田』。毒氣離體,『六虛毒』自然解了。」

    陸漸吃驚道:「這個法子,豈不是損人利己麼?」

    「那卻說不上。」谷神通道,「你可去大牢裡偷出一名罪大惡極的死囚,將真氣度入他體內。」

    陸漸面有難色,遲疑道:「除了這個法子,還有別的法子麼?」谷神通搖頭道:「沒有。」見陸漸仍是猶豫不決,不由暗歎:「這孩子太多拘縛,即便武功勝過萬歸藏,也不是那人的敵手。」想著微微搖頭,說道:「捨由你,我且傳你內照逼氣之法。」萬歸藏多次交手,深諳「六虛毒」的奧妙,當下口說手比,說出心法。陸漸神通已成,領悟極快,須臾便尋到奇經八脈中的毒氣,運勁裹成一團,但覺那真氣隨聚隨散,永無定質,嘗試逼出,但每到指端,即又縮回,如此再三,方才明白谷神通所言非虛。但如此損人利己的陰毒法子,陸漸怎麼也難用上。

    陸漸與谷神通對答之時,谷縝始終愁眉不展,一言不發。陸漸心知他得知師父竟是本島大仇,一時極難接受,但眼下谷神通在側,倒也不便勸慰。

    谷神通教完陸漸解毒之法,默立半晌,忽道:「縝兒,隨我出去走走好麼?」谷縝抬起頭來,方要拒絕,陸漸已道:「谷縝你只管去,有我看著萍兒,包管無事。」谷縝不料他搶先說出自身接口,瞪他一眼,暗罵此人多管閒事。眼見谷神通轉身便走,心方猶豫,卻被陸漸推了一把,且在耳邊低聲道:「快去,快去。」谷縝張口要罵,但瞧者陸漸,又覺罵不出口,只好一撇嘴,怒哼一聲,跟隨谷神通走出院落。

    父子二人均不言語,沿著山路行走,不多時,登上山頂,極目望去,蒼翠滿眼,峰巒如聚,懷抱一條大江,浩浩蕩蕩,注入大海。谷縝見此情形,心懷一暢,只覺清風徐來,吹得衣發飛舉,遍體生涼,谷神通佇立前方,谷縝驀然發覺,十餘日不見,父親一貫挺拔的身軀,竟有幾分佝僂了。

    剎那間,谷縝心中一酸,「爹爹」二字幾乎衝口而出,然而話到嘴邊,忽又想到海底絕獄的苦楚,恨意大起,壓過心中柔情。

    「縝兒。」谷神通忽地歎了口氣,「你可知道,三年前自你入獄,為父便戒酒了。」

    谷縝冷冷道:「自古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酒是聖人糧食,不喝可惜。」

    谷神通搖頭道:「子不教,父之過。為人父母,身教甚於言傳。當年你母親離我而去,我心灰意冷,托於杜康,日日濫飲。你耳濡目染,也染酒癖,以至於因酒取敗,遭人誣陷。若你那天不曾飲酒,誰又能夠陷害於你?」

    谷縝笑道:「你若勸我別的還罷,勸我戒酒,那是免談。」谷神通道:「我知你心中恨我。」谷縝道:「不敢。」谷神通歎一口氣,目視蒼莽大江,徐徐道:「縝兒,其實從頭到尾,我都知你是冤枉的。」

    這個疑惑在谷縝心中縈繞多年,谷神通此時突然道出,仍令他渾身劇震,繼而怒火陡起,大聲道:「好啊,你終究說了,既然知道我是冤枉,為何還要將我打入九幽絕獄。」

    谷神通沉默一陣,緩緩道:「二十年前,萬歸藏接任西城,撕毀和約,率眾東征,兩次論道滅神,我東島高手死亡殆盡。我那時武功未成,逃出東島,顛沛流離,能活下來著實僥倖。後來萬歸藏遭遇天劫,西城大亂,我島島眾才得陸續返回,但多的是老弱婦孺,五大流派的精銳高手,已然所剩無幾,即便活著,也大多受了暗傷,回島之後,紛紛去世。島上人物如此凋零,重新振作,難之又難。你也瞧見了,贏萬城貪財自私、葉梵驕狂自大、狄希心懷鬼胎、明夷魯莽無能,至於妙妙,若非千鱗絕傳,以她的修為聲望,又豈能位列五尊。」

    說到這裡,他歎了口氣,慢慢續道:「反觀西城,縱然也遭內訌,水、火二部削弱,頂尖兒的人物仍在,至於其他六部,更是英才輩出,高手如雲。我神通再強,也只一人,萬不能以一人之力降伏八部,縱然有心報仇,也只能含垢隱辱。別人多以為谷某愚蠢不堪,被沈舟虛拿話僵住,不能攻打西城,殊不知並非不能,而是不可。萬歸藏說得不錯:『谷神不死,東島不亡』。我今日若死,東島明日便亡。唉,天柱峰下我一意壓服四部,本不過是虛張聲勢,讓西城無法窺出我東島的虛實罷了。東島上下如此孱弱,便如無羽雛鳥,無毛小獸,經不起半點動盪。唯有鎮之以靜,才是上策。多年來,我不斷調教後輩,但充其量也不過是葉梵、狄希的地步,有資質突破樊籬、領袖群倫人雖有一個,但可惜,這人卻對武功不感興趣。」

    谷縝皺眉道:「你是說我?」

    「不錯。」谷神通道,「你聰明過人,卻不曾用在武功上,更為你娘的事,終日與我鬥氣,只顧使性尚氣,渾不把東島存亡放在心上。後來索性逃到中原廝混多年,也不知遭逢什麼奇遇,成為富豪,回島炫耀。我縱想立你為嗣,你這樣子,誰人又願意服你?結果鬧出一場大事。知子者莫如父,別人都當你荒淫放縱,無惡不作,我卻知道你貌似嬌縱,內心實則善良。當時湘瑤等人有備而發,幾乎滴水不漏,所有證據無不確鑿。我若力壓眾議,不加懲戒,必然人人離心,偌大東島,成為一盤散沙。」

    谷縝冷笑一聲,說道:「所以說,比起東島團結,我受點委屈也不算什麼了。」

    「三年苦獄,也算委屈?」谷神通驀地轉身,眼中威稜畢露,「當年萬歸藏東征,你大爺爺第一個殉難,你爺爺為給婦孺斷後,粉身碎骨,你大伯、二伯逼我離開,自己卻死在萬歸藏手裡。我流落江湖,為了躲避西城追殺,喝泥漿,吃馬糞,與盜賊為伍,整整五年,無一天不活在恐懼之中,三次遭遇萬歸藏,哪一次不是險死還生?我所以忍辱偷生,不為別的,只為一個念頭,那就是『重振東島』。你要記住,你不只是我谷神通的兒子,更是我東島的弟子,為我東島興衰,別說三年苦獄,就是千刀萬剮,那又算得了什麼?」

    這一番話如當頭棒喝,谷縝只覺頭中嗡嗡作響,渾身冷汗長流,呆了半晌,大聲道:「這些話,你為何不早跟我說?」

    「因為你不配。」谷神通冷笑道,「八歲以前,你不過是個胡作非為的頑皮小子,三年之前,你不過是個油腔滑調的輕狂浪子。今日此時,你才算勉強有點樣子。」

    谷縝道:「當年你是故意讓我入獄?」谷神通道:「百煉成鋼,若無這三年牢獄之苦,你又豈會盡棄浮華,成為我東島未來之棟樑?」

    谷縝呆了半晌,搖頭道:「抬舉我了,我武功低微,哪能做什麼棟樑?」谷神通淡然道:「你說的武功,不過是拳腳小道,絕頂的高手,永遠比的是胸襟氣度,智慧眼光。只要胸如大海,智慧淵深,要學武功,還不容易。」

    谷縝聽到這裡,不由得雙拳握緊,血湧雙頰,胸中情懷激盪,竟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頂一時沉寂下來,父子二人並肩而立,目視雄偉山川,雖不言語,心中情懷念頭,卻是前所未有的默契。

    過得良久,谷神通長長歎一口氣,說道:「還有一件事,我想跟你說。」谷縝道:「也好,你說。」語氣之上,已然柔和許多。谷神通微微苦笑:「縝兒,不要再怪你娘,雖然離你而去,錯處卻不在她。」

    谷縝雙眉一揚,冷哼一聲。谷神通歎道:「你已成年,那事告訴你也無妨,清影嫁給沈舟虛本是在前,因為亂世分離,無奈中改嫁於我。她與沈舟虛本有一個孩子,後來沈舟虛來尋她,說是找到孩子,又說那孩子與清影離散之後,吃了許多苦頭。清影聞言不忍,猶豫許久,只好與沈舟虛去了。」

    說罷見谷縝神色冷淡,知他心結仍在,當下歎一口氣,正想再勸,忽地心頭一動,轉眼望去,但見一道人影,奔走如電,直奔山頂,頃刻奔近,麻衣斗笠,正是「無量足」燕未歸。

    他奔到近前,一言不發,雙手平攤,將一紙素箋遞到谷神通面前,紙上墨汁縱橫淋漓,尚未全干。谷神通瞥了一眼,微微皺眉。

    谷縝也定眼望去,只見紙上寫道:「谷島王大駕遠來,有失奉迎。山妻牽掛令郎,業已多年。誠邀令父子光臨寒舍『得一山莊』,手談一局,不論勝敗,清茗數盞,聊助談興耳。」其後有沈、商二人落款。

    谷縝冷笑一聲,拿過紙箋,便要撕毀,谷神通忽地探手,在他脈門上一搭,谷縝雙手倏熱,素箋飄飄,落在谷神通手上,谷神通目光在紙上凝注半晌,忽道:「沈舟虛怎知我父子在此?」

    燕未歸沉聲道:「主人料事如神,無所不知。」谷縝冷笑道:「胡吹大氣。」谷神通卻一擺手,制住他再放厥辭,緩緩:「清影當真也在?」燕未歸點了點頭。

    谷神通歎一口氣:「也罷,你告知令主,就說谷某人隨後便到。」燕未歸目光一閃,轉身便走,勢如一道電光,轉折之間,消失不見。

    谷縝道:「沈瘸子必有陰謀,你幹嘛要去?」谷神通道:「我身為一島之主,不能臨陣退縮。沈舟虛既然劃下道來,不管有無陰謀,我都不能不去。更何況……」他凝視紙上商清影的名字,那三字娟秀清麗,與紙上其他字跡迥然不同。

    谷神通歎道:「你娘這個落款,確是她親筆所留。縝兒,你們終是母子,良機難得,我想趁此機會,為你們化解這段怨恨。」谷縝欲要反駁,谷神通已扣住他手,不由分說,向著得一山莊大步走去。

    到得莊前,人群早已散盡,地上一片狼藉,大紅喜字也只剩一半,隨風飄動,頗有幾分淒涼。幾名天部弟子守在門前,見了二人,肅然引入,繞過喜堂,直奔後院。

    沿途長廊紅燈未取,綢緞四掛,但卻冷冷清清,看不到半個人影。谷縝心知眼下情形大半都拜自己所賜,方才在此大鬧一場,如今去而復反,自覺有些尷尬。

    曲廊通幽,片刻來到一個院落,假山錯落,綠竹扶疏,抱著一座八角小亭,沈舟虛危襟正坐,候在亭內,見了谷氏父子,含笑點頭,說道:「谷島王,樑上君,別來無恙。」

    谷神通聽得「樑上君」三字,微皺眉頭,谷縝卻是嘿然冷笑,心知自己裝腔作勢,到底瞞不過這隻老狐狸,當下笑道:「令郎與兒媳們如今可好?」他刻意在「兒媳們」三字上加重語調,沈舟虛目中閃過一絲厲色,忽地笑道:「家門不幸,生得孽子,方才被我重責兩百鐵杖,正在後院休養。」

    谷縝拍手笑道:「打得好,打得好。這就叫做『大義滅親』。呵呵,不過換了我是他爹,打兩百鐵杖太費工夫,索性兩棒子打死,好餵狗吃。」沈舟虛不動聲色,只笑了笑:「說得是,論理是該打死,可惜慈母護兒,容不得沈某如此做。」谷縝聽得「慈母護兒」四字,心中老大不是滋味,不由得冷哼一聲。

    谷神通並不知谷縝大鬧沈秀婚禮,聽得二人言語來去,針鋒相對,心中甚不瞭然,故而負手在旁,一言不發。忽聽沈舟虛笑道:「二位既至南京,沈某夫婦,不能不盡地主之誼。島王暢達,可否與沈某手談一局,打發光陰。」

    谷縝冷笑道:「你倒有閒情逸致,剛剛罰了兒子,立馬就來下棋。臉上笑嘻嘻,肚裡鬼主意,說得就是你沈瘸子。」

    沈舟虛微微一笑,閒閒地道:「二位究竟誰是父,誰是子?我和父親說話,怎麼插嘴的儘是兒子。」谷縝大怒,正要反唇相譏,谷神通卻一揮袖,一股疾風直撲谷縝口鼻,叫他出聲不得。只聽谷神通笑道:「舟虛兄責備得是,若要手談下棋,谷某奉陪便是。只不過清影何在?她與縝兒久不相見,我對她母子有些話說。」

    沈舟虛笑道:「劣子受了杖傷,她在後院看護,片刻便至,谷島王何須著急,你我大可一邊下棋,一邊等候。」

    谷神通淡淡一笑:「舟虛兄說得是,久聞『五蘊皆空、六識皆閉』,谷某不才,趁此機會,便領教領教天部的『五蘊皆空陣』。」說罷含笑邁入亭中,與沈舟虛相對端坐。谷縝望著二人,隱隱感覺不妙,心道:「爹爹神通絕世,這『五蘊皆空』的破陣理應奈何不了他。但沈舟虛明知無用,還要使用此陣,必有極大陰謀。」

    轉念之間,亭中二人已然交替落子,忽見蘇聞香捧著「九轉香輪」,小心翼翼上到亭中,擱在欄杆之上。谷神通笑道:「這就是『封鼻術』麼?很好,很好。」談笑間隨意落子,彷彿那面「大幻魔盤」在他眼裡,就與尋常棋盤一般無二。

    谷縝見狀,心中少安,目光一轉,忽見秦知味端著白玉壺走來,壺裡湯水仍沸,壺口白氣裊裊。谷縝心知那壺裡必是「八味調元湯」,當日便是被這臭湯封了自己的「舌識」,不由得心中暗恨,趁其不備,一把奪過。秦知味不由怒道:「你做什麼?」伸手便要來搶。

    谷縝閃身讓過,嘻嘻笑道:「老子口渴,想要喝湯。」秦知味吃了一驚,呆呆望著他,面露疑色,谷縝揭開壺蓋,作勢要喝,眼睛卻骨碌碌四處偷瞟,忽見薛耳抱著那具奇門樂器「嗚哩哇啦」,望著亭中二人,神色專注,當下心念陡轉,忽地揚手,刷的一聲,將滿壺沸湯盡皆潑到薛耳臉上。薛耳哇哇大叫,面皮泛紅,起了不少燎泡,谷縝乘機縱上,將他手中的「嗚哩哇啦」搶了過來,伸手亂撥,哈哈笑道:「嗚哩啦,哇哩啦,豬耳朵被燙熟啦。」唱了一遍,又唱一遍,薛耳氣得哇哇大叫,縱身撲來,好容易才被眾劫奴攔住。

    谷縝抱著樂器,心中大樂:「如今湯也被我潑了,樂器也被我奪了,那怪棋盤爹爹又不懼怕,『眼,耳,舌』三識都封不住了,至於那爐香麼,大夥兒都全都聞到,沈瘸子也不例外,就有古怪,大夥兒一個也逃不掉。」

    過了半晌,亭中二人對弈如故,谷神通指點棋盤,談笑從容,絲毫也無中術跡象。谷縝初時歡喜,但瞧一陣,又覺不妙,心道:「沈瘸子詭計多端,難道只有這點兒伎倆?」瞥見那尊「九轉香輪」,心道,「以防萬一,索性將那尊香爐也打翻了。」心念及此,舉起「嗚哩哇啦」,正要上前,忽覺身子發軟,不能舉步。谷縝心中咯登一下,踉蹌後退,靠在一座假山之上,目光所及,眾劫奴個個口吐白沫,軟倒在地。

    忽聽嘩啦一聲,數十枚棋子灑落在地,谷神通雙手扶著棋盤,欲要掙起,卻似力不從心,復又坐下,緩緩道:「沈舟虛,你用了什麼法子?」

    沈舟虛也似力不能支,通身靠在輪椅上,聞言笑笑:「是香!」

    谷神通目光一轉,注視那「九轉香輪」:「如果是香,你也聞了。」

    沈舟虛笑道:「不但我聞了,在場眾人也都聞了。島王原本煉有『胎息術』,能夠不用口鼻呼吸。沈某若不聞香,島王斷不會聞,呵呵,我以自己作餌,來釣你這頭東島巨鯨,倒也不算賠本。」

    谷神通道:「那是什麼香?」沈舟虛笑道:「島王大約是想,你百毒不侵,萬邪不入,無論迷香毒藥,你全然不懼?」

    谷神通冷哼一聲,沈舟虛歎道:「島王一代奇才,天下無敵。沈某卻只是一個斷了腿的瘸子,沒什麼出奇的本事,唯有比別人多花心思,方能取勝。這一爐香名叫『無能勝香』,是我集劫奴神通,花費十年光陰,直到近日方才煉成。但凡世間眾生,嗅入此香,半個時辰之內,必然週身無力,便是島王,也不例外。」谷神通眼裡閃過一絲淒涼,歎道:「難道十年之前,你就在算計我了?」

    沈舟虛眉間亦閃過一絲無奈,歎道:「你救過清影,沈某心懷感激。但你在東島,我在西城,各為其主,誓不兩立。更何況『論道滅神』將近,我豈能容你自在逍遙,破我西城?」說著他抬眼上看,漫不經意地道:「時候到了。」

    谷神通舉目上看,只聽喀嚓連聲,亭子頂上吐出許多烏黑箭鏃,藍光泛起,分明喂有劇毒。谷神通臉色驟變,耳聽得亭柱裡叮叮咚咚,聲如琴韻,剎那間,機關轉動,百箭齊發,將亭內情形盡被遮蔽。

    谷縝坐在遠處,無力上前,見狀肝膽俱裂,失聲叫道:「爹爹……」叫聲未落,箭雨已歇,谷神通頭頸胸腹、雙手雙腳,插了二十餘箭,箭尾俱沒,血流滿地。谷縝只覺眼前發黑,嘴裡湧起一股血腥之氣。

    「自古力不勝智。」沈舟虛搖頭歎息,「谷神通,你已輸了。」沉默半晌,谷神通忽地身子一顫,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嘶啞蒼勁,震得亭子簌簌發抖。沈舟虛雙目大張,眼望著谷神通緩緩立起,猶似一個血人,沈舟虛臉色大變,失聲道:「你沒中毒?」

    「毒,我中了。」谷神通喉嚨被利箭撕破,嗓音異常渾濁,「但你沒料到,無能勝香,毒隨血走,我血已流盡,毒香何為……」說到這兒,他徐徐抬手,沈舟虛心往下沉,欲要躲閃,但身中毒香,竟是無力動彈,眼瞧著那只染血手掌平平推來,一股絕世大力湧入五腑六髒,霎時間,沈舟虛就如狂風中一片敗葉,翻著觔斗跌將出去,轟隆一聲,撞倒一座假山,鮮血決堤也似,從眼耳口鼻狂湧而出。眾劫奴見狀,猶如萬丈懸崖一腳踏空,紛紛驚呼起來。

    這一掌是谷神通數十年精氣所聚,迴光返照,垂死一擊,手掌推出,再沒收回,身如一尊雕塑,凝立當地,竟不倒下。谷縝悲不能禁,淚如泉湧,身旁眾劫奴傷心沈舟虛不救,也是放聲痛哭。

    這時間,忽聽有人哈哈大笑,笑聲中伴隨篤篤之聲,谷縝轉眼望去,心頭大震,只見寧不空、沙天洹並肩而來,身後鼠大聖、螃蟹怪、赤嬰子勢成鼎足,押著商清影與沈秀,眾人之後數丈,遙遙跟著一名少女,青衣雪肌,正是寧凝,她臉色蒼白,愁眉暗鎖,甚是無精打采。

    寧不空走到近前,一揮手,一發弩箭奔出,正中「九轉香輪」,將那香爐炸成粉碎,爐中香料熊熊燃燒,須臾化為烏有。谷縝心子突突直跳,但時下眼前,父親喪命,香毒未解,面對如此強敵,竟無半點兒法子。

    「沈舟虛。」寧不空側著耳朵,陰陰笑道,「你這『天算』的綽號算是白叫了。嘿嘿,你這麼聰明,就不知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麼?」沈舟虛雖受重擊,卻沒即刻喪命,靠著一座假山,胸口微微起伏,臉上忽地閃過一絲慘笑,歎道:「寧師弟未免自負了些,谷神通是龍,沈某是鷹,搏擊長空,雖死猶榮,至於師弟,不過是牆角里一隻老鼠罷了。」

    寧不空臉色一變,竹杖一頓,飄身上前,攥住沈舟虛的衣襟,冷笑道:「死到臨頭,還要嘴硬?在寧某眼裡,你不過是一條死狗。」說著一口唾沫,啐在沈舟虛臉上,然後伸手左右開弓,打得沈舟虛牙落血流,寧不空心中快意,哈哈笑道:「姓沈的,你若想死痛快些,學兩聲狗叫給我聽聽。」

    沈舟虛呵呵一笑,說道:「禽有禽言,獸有獸語,寧師弟聽得懂狗叫,想必也是同類罷。」寧不空雙眉一挑,面湧殺氣,但只一瞬,忽而陰惻惻一笑:「沈師兄果然是條硬漢子,寧某一向佩服。」沈舟虛道:「不敢當。」

    寧不空道:「其實你我本是同門,當年各為其主,互相攻戰,本也是不得已……」沈舟虛冷冷道:「你不用跟我套近乎,想要天部的祖師畫像,不妨直說。」

    寧不空乾笑兩聲:「沈師兄果然智謀淵深,無怪連谷神通也死在你手裡。好,只要你說出天部畫像。寧某便放過你的妻子兒子。」

    沈舟虛閉目片刻,忽地張眼笑道:「當年沈某雙腿殘廢,垂死掙扎,是萬歸藏萬城主救我性命。他為我治傷,傳我武功,更教了我三句話,沈某至今牢記在心,寧師弟,你要不要聽?」

    寧不空神色肅然:「請講。」

    沈舟虛緩緩道:「天道無親,天道無私,天道無情。」

    寧不空臉色微變,忽聽沈舟虛徐徐道:「自從我聽到這三句話,算無不中,計無不成,從此之後,再沒輸過。寧不空,你說,我會為妻子兒子,屈服於你麼?」

    寧不空臉色漲紫,呆了半晌,驀地將杖一篤,厲聲道:「沙師弟,砍他兒子一條胳膊。」沙天洹笑道「好。」從袖裡抽出一把刀來,嘿嘿笑道:「砍左手還是右手?」

    沈秀臉色慘白,驀地雙腿一軟,跪倒在地,說道:「別動手,我會學狗叫麼?我會叫,我會叫。」說罷當真汪汪汪叫了幾聲。寧、沙等人哈哈大笑,沈秀見狀,也隨著乾笑,轉眼看向母親,忽見商清影望著自己,眼裡透出沉痛鄙夷之色,忙道:「媽,好漢不吃眼前虧,你勸勸爹爹,不要逞強。」

    商清影歎了口氣,搖頭道:「秀兒,人無骨不立,做人什麼都可以丟,唯獨不能丟了骨氣。事到如今,你學你爹爹,放豪傑一些,不要給沈家丟臉。」

    沈秀又羞又怒,將心一橫,高叫道:「有骨氣就能活命嗎?爹結的仇,就該他自己了斷,幹麼害得我們跟他受罪。說什麼無親、無私,無情,分明沒將我們放在心上,早知這樣,我寧可作狗,也不作他的兒子。」眾人又是大笑,商清影氣得雙目眼淚亂滾,口唇哆嗦,說不出話來。

    寧不空笑道:「沈師兄,你可養了個好兒子。」沈舟虛冷冷道:「不敢當,犬子不肖,早在意料之中,寧師弟若要代我清理門戶,沈某求之不得。」

    「你想得美麼?」寧不空冷笑一聲,「我偏不殺你這個活寶兒子,留著他現世,丟你沈瘸子的人。」說罷嘿的一笑,轉身喝道:「凝兒,過來。」寧凝一呆,移步上前,寧不空道:「沙師兄,把刀給她。」寧凝接過短刀,不明所以,卻聽寧不空道:「凝兒,你還記得你娘是怎麼死的?」

    寧凝眼圈兒一紅,喃喃道:「雙腿折斷,流盡鮮血而死。」寧不空點點頭:「今日便是你我父女快意恩仇的時候,沈瘸子害得你娘慘死。你是不是該為她報仇?」寧凝道:「是。」

    「好!」寧不空森然笑道,「你拿這把刀,將姓商的賤人雙腿砍斷,再在她身上割一百刀,也讓她嘗嘗流盡鮮血、慢慢死掉的滋味。」

    寧凝花容慘變,望著商清影,握刀的手陣陣發抖。商清影掠起雙鬢秀髮,風姿楚楚,不減往日,向著寧凝微微苦笑:「凝兒,你動手吧,這是舟虛造的孽,他害死你娘,又將你煉成劫奴,沈家負你太多,夫債妻還,今天我也活得夠了,只望你殺了我,不要再殺別人。你一個清清靈靈的女孩兒,雙手不該沾染太多血污。」

    寧凝望著她,點滴往事掠過心頭,倏爾淚湧雙目,握刀之手抖的越發厲害。薛耳見狀,忍不住叫道:「凝兒,主母是好人,你不能害她的。」螃蟹怪聽見,將眼一瞪,喝道:「狗東西,閉嘴。」搶上前來,狠狠一腳,踢得薛耳口吐鮮血。鼠大聖拍手大笑:「踢得好,踢得妙。螃蟹怪,天部劫奴一向自以為是,上次害得我們出醜,這次機會難得,索性將他們全都殺了。」螃蟹怪點頭稱是,赤嬰子卻陰惻惻地道:「殺了多沒趣味,廢了他們的神通才有趣呢。」

    鼠大聖奇道:「怎麼廢?」

    赤嬰子道:「『聽幾』耳力過人,那就扎穿他的耳朵。『無量腳』腿力厲害麼,那就折斷他的雙腿,『嘗微』那條好舌頭,也該活活拔了,『鬼鼻』嗎,鼻子割掉最好,至於『不忘生』嘛,說不得,砍掉他的腦袋,才能濟事。」

    眾劫奴聞言,無不失色。螃蟹怪哈哈笑道:「赤嬰子,你這叫做公報私仇,你輸給人家,就要砍人家的腦袋。」說著一瞅燕未歸,想到上次輸給此人,不由心頭恨起,趕上前去,對準燕未歸雙腿,舉起巨臂,方要砍落,忽覺背心一涼,渾身氣力盡瀉,低頭望去,卻是一截刀尖,螃蟹怪心頭迷糊,未明白發生何事,寧凝已然拔出短刀,螃蟹怪撲倒在地,轉眼死了。

    谷縝一旁瞧得吃驚,寧凝方此刺死螃蟹怪,身法之快,有如鬼魅,谷縝也曾見過她出手,決無眼前這般快法。

    沙天洹又驚又怒,厲聲道:「臭丫頭,你做什麼?」寧凝冷冷瞧他:「這五個人都是我的朋友誰動他們,我便殺誰。」沙天洹被她目光所逼,凶光漸斂,流露懼色,忽地轉怒為笑:「賢侄女,莫要生氣。不就是一個劫奴麼?你想殺就殺,也沒什麼了不起。」

    寧凝目光掃過赤嬰子和鼠大聖,二人也露畏懼之色,縮身後退。寧凝微一咬牙,一步步走到商清影面前,將刀尖抵在她心口,澀聲道:「媽媽的仇,不能不報,就這一下,我不想你多受痛苦……」

    商清影眉尖一顫,淒婉笑道:「凝兒,多謝……」說著閉上雙眼,但覺刀鋒寒氣透過衣衫,逼得肌膚刺痛,那刀尖微微顫抖,越顫越急,驀地噹啷一聲,跌落在地,繼而傳來嗚咽之聲,商清影張開雙眼,只見寧凝淚如泉湧,一手捂口,喉間發出嚶嚶哭聲。商清影柔腸婉轉,暗生憐意,伸手掠過寧凝額前亂髮,將她攬入懷裡,柔聲道:「乖凝兒,別哭,別哭……」

    寧凝本就矛盾已極,但覺商清影懷抱溫軟,言語輕柔,字字打動心扉,剎那間,一切怨恨盡都煙消,就似一個受盡委屈的孩子,忽然看見母親,忍不住抱緊商清影,放聲大哭。

    寧不空側耳傾聽,初時尚且忍耐,至此大為暴怒,厲聲道:「凝兒,你忘了你娘的仇恨麼?」寧凝心兒一顫,輕輕推開商清影,抹去眼淚,望著父親道:「爹爹,我下不了手,我從小孤苦,都是主母一手待大,她真心愛我護我,我不能害她。」

    寧不空怒道:「你,你叫她什麼?主母,哼,這婆娘愛你護你,不過是她市恩的手段,好叫你乖乖為沈瘸子賣命。好啊,你下不了手,那就讓開些,我來下手。」

    寧凝神色數變,驀一咬牙,露出倔強之色,昂首道:「我也不許你動手。」寧不空面皮抽搐數下,嘿笑兩聲,一拂袖,一支箭射向五大劫奴。他本想聲東擊西,引開寧凝,再對商清影下手,不料寧凝目光一轉,「瞳中劍「出,轟隆一聲,「木霹靂」凌空爆炸。

    一轉眼的工夫,寧不空低喝欺近,五指成爪,繞過寧凝,抓向商清影面門。寧凝出手奇快,反手勾出,父女兩隻手絞在一起,寧不空左掌拍出,又被寧凝右手纏住。寧不空運勁一掙,但覺寧凝內勁如春蠶吐絲,綿綿不絕,一絲一絲,將自己手臂越縛越緊,怎也無法掙脫,不由怒道:「凝兒,你竟為仇人跟我動手?」

    寧凝眼裡淚花亂轉,大聲道:「她不是仇人,沈舟虛才是。」

    「那還不是一樣。」寧不空厲喝一聲,驀地狠起心腸,一振臂,寧凝衣袖頓時著火,一道火線順著手臂,直向她臉上燒去,寧凝若不放手,立時便有毀容之禍。

    寧不空一旦出手,便覺後悔,但那火勁易發難收,但覺寧凝仍不撒手,不由慌亂起來。這時間,商清影忽地湧身上前,抱住寧凝手臂,雙手拍打,將那烈火打滅,霎時間,一股皮肉焦臭之氣瀰漫開來。寧凝急急放手,轉身扶住商清影,定睛一瞧,商清影白嫩雙手已變焦黑,心中不由好生感動,眼淚又流下來,不料寧不空卻是鐵石心腸,一旦脫身,運掌如風,向商清影頭頂拍來。

    「寧不空。」忽地一聲大喝,有如晴天霹靂。寧不空吃了一驚,出手稍緩,但覺巨力天降,慌忙反掌拍出,但與來人拳勁一較,便落下風,寧不空立足不住,一個觔斗向前竄出,落地之時,驚怒道:「臭小子,又是你?」

    寧凝不用眼看,便知來者是誰,不由得心弦震顫,慢慢抬頭望去,只見陸漸立在不遠,背著谷萍兒,左手則挽著陸大海,掉頭四顧,神色迷惑。

    原來陸漸留在柏林精舍,陪伴谷萍兒。他閒來無事,思念姚晴,心中十分苦惱。但谷萍兒心智失常,只記得六歲以前的事情,性子天真,有如孩童,看陸漸坐在門前愁眉苦臉,便拉他一塊兒玩泥巴。

    陸漸性子平和,來者不拒,抑且受了谷萍兒笑聲感染,心中悶氣也消散不少。兩人玩了一會兒,谷萍兒忽生頑皮,抓起一把泥巴,抹在陸漸臉上,立時抹了個大花臉。谷萍兒拍手大笑。陸漸也不生氣,見她高興,也撓頭傻笑,偶爾還蹙額掀鼻,做上幾個鬼臉,谷萍兒只覺這位叔叔一舉一動無不滑稽可笑,心中喜歡,咯咯笑個不停。

    玩鬧中,忽聽篤篤之聲,有人敲門。陸漸只當是精舍中的僕人,起身開了院門,卻見空無一人,門前放了一個麻袋,裡面動來動去,似有活物。正自奇怪,谷萍兒也趕出來,看得有趣,便拾了一根樹枝,去捅那袋中之物。剛捅一下,便聽袋中有人罵道:「姓寧的狗東西,又來折磨老子,老子操你祖宗。」

    陸漸聽這罵聲耳熟,猛的醒悟過來,急忙伸手撕破麻袋,從麻袋中立時鑽出一個人來。陸漸喜道:「爺爺。」谷萍兒卻是奇道:「麻袋變成白鬍子公公了。」陸大海見她手裡樹枝,怒道:「女娃兒,剛才是你捅我?」谷萍兒道:「是呀,我還以為麻袋裡是狗狗呢,老公公,你在袋子裡作甚麼?捉迷藏嗎?」

    陸大海聽得有氣,罵道:「我捉你老……」母字尚未出口,便被陸漸摀住了嘴,低聲道:「爺爺,這女孩子頭腦不大清楚,你莫跟她較真。」

    陸大海瞅了谷萍兒一眼,心中疑惑,點了點頭。陸漸將他扶起,進了院子,問起陸大海何以到此。陸大海道:「你那天去衙門理論,我守著魚攤等候,不料寧帳房忽然過來,跟我招呼。我久不見他,心中奇怪,又見他眼睛瞎了,甚是可憐,心生同情,便說:『寧帳房,你等我一會兒,待我賣了魚,請你喝酒。』那姓寧的卻笑著說:『怎麼能要你請酒,我請你老才是。』說罷攥住我手,說也奇怪,我被他一攥,便覺渾身發軟,身不由主隨他向前,想要說話,卻有一股氣堵在喉嚨裡,一個字也叫不出來。寧帳房拖著我在城裡東轉西轉,最後到了一個黑屋子裡,也不知他使什麼妖法,用指頭在我後腦戳了一下,我便兩眼一黑,人事不知了。」

    陸漸道:「那不是妖法,是點穴。」

    「點血?」陸大海神色疑惑,「血倒是沒流,就是昏沉沉的,醒來時卻在馬車裡面……」陸漸恍然大悟:「原來寧不空是用馬車將爺爺運走,我可真笨,只顧觀看行人,卻沒搜查過往馬車。」當下又問道:「後來呢?」

    陸大海道:「後來麼,那寧帳房凶巴巴的,對我不大客氣。我猜到他綁架老子,必有詭計,於是設法逃了一次,但逃了幾百步,便被捉回來。姓寧的也不打我罵我,只是將手放在我後心,我渾身上下就跟著了火似的,十分難過,只好求饒。他問老子還逃不逃?好漢不吃眼前虧,我自然說不逃了,再問他為何要捉老子,他卻只是冷笑,一句話也不說。我只好老老實實坐了幾天馬車,停下來時,已到南京了。那姓寧的將我關在一座石頭房子裡,呆了半天,姓寧的又來看我,這次身邊跟著一個小丫頭,生得蠻俊,叫那姓寧的爹爹,哼,原來姓寧的居然還有女兒。不過小丫頭比他老子客氣,不但問我名字,還親自給我送來好酒好菜,不過奇怪的很,我喝酒吃肉,她卻在一旁流淚。我問她緣故,她也不說。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這姓寧的都這麼神神秘秘的,好不晦氣。那丫頭既然不肯說,老子也不多問,只管吃他娘,喝他娘,吃飽了就地一躺,呼呼大睡,誰知道一覺醒來,就在麻袋裡了。他***,你說,這幾天的事情,像不像做夢。」

    陸漸聽完,點頭道:「我知道了,寧不空綁架你,寧姑娘救了你,送你來見我。」陸大海撓頭道:「寧不空?寧姑娘?誰啊?」陸漸道:「就是寧帳房和他女兒。」

    陸大海哦了一聲,問道:「你認識他們。」陸漸點點頭。陸大海道:「寧帳房綁架我,也和你有關?」陸漸道:「寧不空是我的對頭,寧姑娘卻是我的朋友。」陸大海立時眉開眼笑,睨了陸漸一眼,說道:「朋友?呵呵!那姑娘嘛,人生得俊,性子又好,對我老人家也很尊敬,和她老子倒是大大不同。」陸漸點頭道:「寧姑娘為人很好。」陸大海一拍大腿,歎了口氣:「可惜,要是能做我孫兒媳婦,那就更好了。」陸漸聽得這話,頓時面紅耳赤,作聲不得。

    陸大海沉浸遐想之中,呆了一會兒,又問道:「是了,寧帳房和你有什麼過節,幹麼要捉我?」陸漸搖頭道:「我也不太明白。」陸大海想了一會兒,皺眉道:「我卻是隱約聽到他和女兒議論,說要設計對付一個姓沈的,殺他老婆兒子。小丫頭看樣子不太樂意。後來兩人出……你發楞作甚麼?」

    陸漸猝然驚醒,拍桌道:「不好!」陸大海道:「什麼不好?」陸漸道:「寧不空引我來此,是想利用我對付沈舟虛,我見阿晴與沈秀成婚,必然按捺不住,與天部大起衝突,天部無人敵得住我,倘若大傷元氣,寧不空便能趁虛而入,他與沈舟虛仇深似海,鬥將起來,只怕要死許多的人。」

    說罷轉眼一看,只見陸大海盯著自己,兩眼瞪圓,儼然從不認得,陸漸不覺苦笑,一時不便解釋,問道:「爺爺,你聽寧氏父女議論,什麼時候對付那姓沈的?」陸大海撓撓頭,皺眉道:「好像就是今天。」

    「糟糕!」陸漸臉色大變,「我須得去趟得一山莊,制止雙方,若是晚了,只怕死傷慘重。」說罷起來便向外走,陸大海忙道:「乖孫子,我同你一起去。每次你一離開,我就倒霉,我再也不想和你分開了。」說著老眼通紅,幾乎落下淚來。

    陸漸不由暗歎,心想自己與祖父兩次分別,均是惹出許多變故,留他在此,確不放心,便點頭道:「好,一同去便是。」又瞧谷萍兒一眼,心道:「我向谷縝承諾照看她,也不能將她獨自留下。」當下招來馬匹,陸大海一匹,自己與谷萍兒共乘一匹,趕到得一山莊,便聽爆炸之聲,陸漸聽出是「木霹靂」,心知雙方已然交手,心一急,將谷萍兒背起,一手挽住祖父,縱上房頂。陸大海只覺耳邊呼嘯生風,眼前景物向後電逝。不由得又驚又喜,心想這孫兒出門幾年,竟然練成一身驚人藝業,比起傳說中的劍仙俠客,怕也不遑多讓了。

    陸漸趕到爆炸聲起處,正瞧見寧不空對商清影狠下毒手,當下嗔目大喝,先聲奪人,隨即出拳,將寧不空震飛。落到地上,一瞧四周情形,只驚得目瞪口呆。

    「爹爹……」谷萍兒驀地跳下地來,向谷神通屍身奔去,陸漸眼見谷神通身上血污漆黑如墨,心知有毒,一把拽拉住谷萍兒,掉過頭來,厲聲道:「寧不空,怎麼回事?」寧不空冷哼道:「關我什麼事,都是沈舟虛的手筆。」

    陸漸一皺眉,目視谷縝,谷縝眼眶酸熱,恨聲道:「不錯,沈瘸子陰謀詭計,害死我爹。」

    陸漸勃然大怒,瞧瞧谷神通遺體,又看了看沈舟虛,心中對這文士痛恨已極,驀地長嘯一聲,高叫道:「谷縝,我來幫你報仇。」一晃身,搶到沈舟虛身前,出掌如風,向他面門拍落。

    「住手!」掌勁未吐,耳邊傳來一聲嬌喝,陸漸聽出是寧凝的聲音,他真力收發由心,應聲收掌,轉眼望去,說道:「寧姑娘,你叫我麼?」

    寧凝伸手捂著心口,俏臉上猶有餘悸,顫聲道:「陸漸,天下人都可以殺他,唯獨你不能殺他?」

    「為什麼不能?」陸漸甚是迷惑。寧凝淒然一笑:「你可曾聽說,做兒子的能殺父親麼?」

    這一句話如平地驚雷,在場眾人,無不震驚,場上寂靜如死,呼吸可聞。陸漸呆了呆,搖頭道:「寧姑娘,你說什麼,我不明白。」

    「你這傻子,還不明白麼?」寧凝眼圈兒微微泛紅,幽幽歎道,「沈舟虛是你的親生父親,你是他的親生兒子,你若殺他,就是這天底下最不孝的人。」

    比起這句話,天底下任何語言也不能讓陸漸更加吃驚,只覺心頭亂哄哄的,千頭萬續,理不明白,轉眼望去,四週一張張面孔要麼驚訝,要麼疑惑,目光轉動,落到沈周虛臉上,見他凝注自身,若有所思,陸漸頓時大感彆扭,在瞧谷縝,眉頭緊蹙,似愁還怒。霎時間,一股怒氣直衝陸漸頭頂,他面紅耳赤,大聲道:「寧姑娘,你騙人!我縱有一百個不好,有豈會和這等陰謀害人的惡徒扯上關係?」

    「若是騙你,那還好了。」寧凝神色淒楚,「即使我騙人,有無四律也不會騙人。第四律有來有往,說的是父母是劫主,子女也是劫主,父母是劫奴,子女也是劫奴,劫主劫奴代代相傳,傳罷三代,才能了結。」

    陸漸一時怔住,半晌問道,:「那又如何?」寧凝苦笑道:「既然主奴之分,代代相傳,那麼家父是你的劫主,我也是你的劫主,按理說,倘若黑天劫發作,只有我能救你,你不能救我,對不對?」

    陸漸想了想,恍然道:「無怪那日我黑天劫發作,後來又無故痊癒,竟是寧姑娘救我。」

    寧凝歎道,:我那時見你名在須臾,心頭一急,借了自身的劫力,轉為真氣,拼了黑天劫發作,也要救你……」

    陸漸聽到這裡,心裡莫名的感動,脫口道:「寧姑娘,我,我……」嗓子卻似堵住了,無數感激之言,到了喉間,卻是無法吐出。

    寧凝知道他心中顧忌,沒來由一陣心酸,眼眶泛紅,歎道:「你不用謝我,父債女還,爹爹將你練成了劫奴,本來就不對,我來救你,算是代父還債,減輕他的罪孽……」

    篤的一聲,寧不空將竹杖狠狠一頓,厲聲道:「蠢Y頭,誰要你做好人?誰要你代我還債,?這狗奴才不知好歹,也值得你捨命相救麼?

    陸漸怒道:「寧不空,今日若不看在寧姑娘的面子,我定與你不客氣。」寧不空冷笑道:「好呀,那便試試。」

    陸漸心頭怒起,但看到寧凝,轉念間有按捺住了,說道:「寧姑娘,在天生塔裡,你的黑天劫也曾發作,那時我用了大金剛神力,想要封住你的三垣帝脈,後來雖然成功,卻也僥倖的很,但這又和第四律有什麼干係?」

    寧凝搖搖頭道:「大金剛神力練到絕頂處,固然能夠封住隱脈,但這只是治標,不能治本。那天你能救我,與大金剛神力全不相干。依照第四律,只因為,你,你不但是我的劫奴,也是我的劫主,我的真氣能救你,你的真氣也能救我……」

    陸漸聽得滿頭霧水,目瞪口呆,一時轉不過念頭,卻聽寧凝輕輕一歎,說道:「還不明白嗎?有來由往,劫主劫奴代代相傳,我的爹爹是你的劫主,我便是你的劫主,你的爹爹是我的劫主,那麼你也是我的劫主。唉,真是造化弄人,你我互為主奴,真氣劫力相生共長,竟將隱脈一舉貫通,破了有無四律,永遠不受黑天劫之苦。」

    寧凝說的本來是喜事,然而神情卻極愁苦,淚光星閃,盈盈欲出。

    陸漸已然聽得癡了,瞧了瞧寧不空,又看看寧凝,目光數轉,終於落到沈舟虛臉上,但見他面色灰敗,眼裡卻泛起漣漣神采,猛然間,陸漸心一空,後退兩步,回望谷縝,眼裡儘是哀求之意。谷縝神色數變,忽地歎了口氣,緩緩道:「陸漸,寧姑娘說得對,依照『有無四律』,你就是沈舟虛的兒子。」

    話音未落,眼前一花,雙肩銳疼刺骨,已被陸漸緊緊扣住,抬眼望去,陸漸神色慘白,眼裡儘是狂亂之意,嘴裡低吼道:「你騙我,你也騙我麼……」谷縝心裡泛起無比苦澀,徐徐道:「陸漸,我恨不得將沈周虛碎屍萬段,何必誆你是他的兒子?但我騙人,『有無四律』卻不會騙人……」

    陸漸呆呆望了他半晌,驀地鬆開雙手,直起身來,喃喃道:「你們說的話都是一樣的,都是合著伙來騙我……」猛地揪住頭髮,狠狠搖頭,似要從這夢魘中掙扎出來。


正文 第23卷陸漸身世之卷(下)
正文 第23卷陸漸身世之卷(下)

    往事

    忽聽商清影澀然道:「陸公子,能讓我看看你的胸口麼?」陸漸身子劇震,注目向她望去,但見商清影目轉淚光,注視自己,一手扶著大樹,身如秋蟬,瑟瑟發抖。

    陸漸見她神情,不知怎地,心中一熱,不由自主掀開衣衫,在他胸口肌膚上,赫然刺著一個「漸」字,年久日深,顏色轉淡,那自己更是潦草混亂,足見刺字者十分倉促。

    商清影望著字跡,身子顫抖得越發厲害,驀地緊閉雙目,淚水順著蒼白雙頰緩緩淌落。

    陸漸心中惘然一片,站在當地,不知如何是好,忽見商清影睜開雙眼,步子沉滯,向著亭慢慢走去,每走一步,都彷彿用盡全身力氣。寧不空等人畏懼陸漸,任她往前,不敢阻攔,一時間,十餘雙眼睛,盡都凝注在這美婦身上。

    離谷神通不到一尺,商清影止住步子,望著眼前的男子,眼淚決堤也似流了下來,纖指顫抖,慢慢伸出,似要撫摸屍身面龐。谷縝臉色一變,驀的喝道:「住手。」

    商清影身子輕顫,轉頭望去,喃喃道:「縝兒,我……」谷縝眼裡射出凌厲的凶光,恨聲道:「你不配碰他。」

    商清影眼裡山過一絲痛楚,素面上湧起濃濃霞色,過的良久,才歎了一口氣,苦笑道:「是呀,我不配碰他,也不配做你的母親。」她台起頭目視天空流雲,只覺變幻莫測,一如平生,這麼瞧了半晌,她忽的幽幽道:「那年春天來的早,莊外的桃花也開的格外鮮艷。也在那時候,我第一次有了孩子,坐在桃樹下,跟著莊裡的麼麼學做小衣小褲,小鞋小襪,還有虎頭帽和圍兜,那孩兒愛動,總是在肚裡踢打,想到他過不多久便要出生,我的心裡呀,真是又害怕又歡喜.....

    「是啊。」沈舟虛歎了口氣,流露追憶之色,「那時真是難得的安寧……」

    商清影卻不理他,自言自語:「秋天的時候,附近鬧起了倭寇,燒了許多的房子,殺了許多的人。那時他的腿還是好好的,聽說之後,十分氣憤,說要『為國出力,誓清海疆』,當天便召集了莊客鄉勇,帶上弓箭刀槍去了。這一去,一連四天,也沒消息。我憂心忡忡,每天在閣樓上眺望,望啊望啊,到了第四天夜裡,終於回來了兩個莊客,一個斷了手,一個腹部中刀,氣息奄奄,快要死了。斷手的莊客說,男人們遇上倭寇,打不過,都戰死了。那時候,莊子裡已沒有了男人,只剩一群婦孺,一聽這話,哭的哭,叫的叫,帶了細軟金帛,一哄而散。偌大的莊子變得空蕩蕩、陰森森,一點兒燈活也沒有。我害怕極了,只知道哭,所幸身邊還有一個嬤嬤,我們商量去附近山裡躲避,可是還沒出莊門,那孩子遲不動,早不動,這當兒忽然動起來,我痛得死去活來,沒奈何,又只好轉回莊裡,擔驚受怕,吃盡了苦頭,天亮時分,總算將孩兒生下來。因為尚沒足月,算是早產,那孩兒虛弱得很,我呢,想必是憂傷太過,竟沒了奶水。我和嬤嬤望著這小小嬰孩,都很發愁。嬤嬤說,看來是養不活了,世道又亂,將他扔了吧。我心裡明白她說得不錯,但看孩兒那麼小,那麼弱,皮膚又紅又嫩,眼睛也睜不開,連哭的聲音也沒有,我一想到要將他一個人丟下,心裡就如滴血一樣,抱著他只是哭,怎麼也不肯鬆開。嬤嬤說,再不走,可就完了。我沒法子,跪下來說道:『我這樣子,走不了啦,這是沈相公唯一的骨血,你受了他許多恩惠,怎麼忍心讓沈家斷了香火?我將孩子托付給你,請你好好養大。』她聽了這話,半晌沒作聲,一會兒才說,那麼你給孩子做個記號,倘若不死,將來也好認領。我心想這孩子的父親出征之後,沒有回來,可為『夫復不征』我雖生下他,但他如此孱弱,未必能活,算是『婦孕不育』,這兩句正應了《易經》中『漸』卦九三的爻辭,於是就用繡花針在他胸口刺了一個『漸』字……」

    「果然!」寧不空得意地笑道,「陸漸,當日在船上我說得不錯罷,你這個漸字,大有玄機。」可陸漸已聽得癡了,定定望著商清影,哪還聽得他的言語。

    商清影歎了口氣,續道:「剛刺完畢,前莊就鼓噪起來。我們嚇壞了,忙向莊後逃命,我生育不久,虛弱極了,跑到廚房附近,著實跑不動了,就讓嬤嬤抱著孩子先走,她卻說:『這孩子快死了,還是丟了罷。』我一聽著了急,說到:『好嬤嬤,你答應我收養他的。』她聽了這話,忽地生起氣來,說道:『一個半死的孩兒有什麼好養的?我冒著一死,陪你生下孩子,已算報答主人的恩惠,後面的事,老身再也管不著了。』說罷將孩子拋給我,飛快走了。我沒辦法,只好抱著孩子,挪進廚房,將門閂住。聽著遠處的人聲叫喊,我的心也跳得好快,裙子都被鮮血浸濕了,眼前白光連閃,似乎隨時都會昏倒。這時候,忽就聽門外的腳步越來越近,還有許多人說著我聽不懂的話。我的心跳頓時也急起來,心想聽說這些倭寇殺起人來,連嬰兒也不放過,我和孩子在一起,母子兩人都不能活,若我出去,他們抓住了我,或許不會再來尋我的孩兒?小到這裡,眼看灶洞裡火已燃盡,十分冷清,便將孩子藏在裡面,然後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陸大海始終皺眉聆聽,聽到這裡,驀地接口道:「沈夫人,貴莊可是在嘉定縣的西南方?」

    「不錯。」商清影吃驚道,「老人家怎麼知道的?」

    「那就對了。」陸大海擊掌歎道,「實不相瞞,陸漸這孩子是我撿來的。撿到這孩子的地方,正是嘉定沈家莊廚房中的灶洞裡。」

    陸漸如遭雷擊,失聲道:「爺爺?」陸大海招手道:「你過來。」陸漸心中迷糊,怔怔走到他面前,陸大海按住他肩,指著商清影,說道:「給她跪下。」陸漸不敢違抗,只得跪下。陸大海沉聲道:「漸兒,這位就是你生身母親,決然不假。」

    陸漸急道:「你不是說了,這個『漸』字是胎記嗎?」

    陸大海搖了搖頭,歎道:「你聽我說。爺爺當年做過海客,對不對?」陸漸點點頭。陸大海道:「當年我出海之時,遇上倭寇的賊船,貨物被搶,又逼我入伙,替他們使船賣命。為了保命,我只好虛與委蛇,假意答應,上岸之後,趁其不備,逃入附近深山。這一躲就是三天,只餓得兩眼發花,到了第四天上,我實在忍不住,從躲藏處潛將出來,尋找食物。不料一路上只見男女死屍,房屋都被燒得精光,別說食物一粒米也沒有留下。這麼走了好一程,才見一個莊子,料是倭寇剛剛經過,又去別處劫掉了,是以放了火,火勢卻還甚大。我餓得急了眼,也不顧危險,搶入火裡,找到廚房,指望搶出一些米面。誰料找了半晌,一無所獲,眼看火借風勢,越來越大,正覺著急,忽聽灶台下有東西哼哼唧唧,我起初還當是個耗子,心想沒有糧食,捉隻耗子充飢也好,於是屏息上前,向灶洞中一瞧,卻見一個嬰兒,皮膚赤紅,儼然剛生不久。我當時嚇了一跳,再摸鼻息,那孩子竟還活著。我見這嬰兒瘦小孤弱,不由大起憐惜之意,抱著他衝出火海,躲開倭寇隊伍,向北逃去。孩子沒奶,我便一路老著臉向人討奶吃,是以這孩子竟是吃百家奶長大的。這麼一直流落到了姚家莊,當時姚家莊名震東南,倭寇不敢輕犯,於是我便帶了孩子在莊子附近住下,一住便是二十年。」

    說到這裡,陸大海又向陸漸道:「我本想你父母必然遭了倭難,早已送命。怕你知道難過,故而沒有多說。至於你身上的文字,我也說是胎記,就是怕你追問之後,得知真相,徒自傷心。」

    陸漸愣在當地,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商清影卻是大為動容,斂身施禮道:「老先生大恩大德,妾身粉身難報。」陸大海擺手道:「這算什麼恩德?一個小娃娃都不救,我陸大海還算是人嗎?」他不居功德,商清影越發相敬,卻聽陸大海問道:「沈夫人,你落到倭寇手裡,如何脫身?」

    商清影苦笑道:「那些惡人捉了我,見我尚有幾分姿色,便將我綁起來,拖著向前,見我產後邁不開步,便拿槍柄打我,一邊打還一邊笑。我苦不堪言,恨不能就此死了。這時間,忽然走來一個人,腰挎倭刀,戴著倭寇常戴的惡魔面具,用漢語冷冷說道:『她有傷,不要打她了。』其他惡人不聽,回頭咒罵,不料那人一揮刀鞘,將他們全都打倒了,還說道:『若不服的,再來比過。』其他倭寇都露出害怕神情,有人問道:『你是誰,怎麼從沒見過你?』那人說道:『我新來的。』問者便說:『誰知你是不是奸細。』話未說完,刀光一閃,問話的人就掉了腦袋,鮮血流了滿地。其他倭寇人人露出敬畏神氣,都說:『他用我們的刀法,怎麼會是奸細呢?』那人也不說話,將我報起,大步前行,沿途遇上倭寇,要和他爭我的,都被打倒了。我見這鬼面人這麼凶悍,心裡害怕極了,但又沒有氣力掙扎。鬼面人抱著我走出很遠,驀地駐足,掉頭望去,這時我才發現,那莊子已燃成一片火海,剎那間,我想到孩子,當即兩眼發黑,昏死過去。」

    「醒來時,我已躺在一個帳子裡,鬼面人坐在不遠處,默默看著我,他的眼睛又黑又亮,有著一股說不出的憂傷,見我醒來,便起身道:『近來吧。』說完進來兩個老嫗,端著熱水湯藥,鬼面人卻退出帳子。我那時心如死灰,迷迷怔怔,任由老嫗擺步,不料她們只是看顧我的傷勢,並不加害。我心裡奇怪,詢問她們的來歷,她們自稱是被倭寇搶來的百姓,我便猜想,鬼面人必是倭寇的大頭目了,想到這兒,我越發害怕,趁其不備,搶過剪刀便想自盡。老嫗驚叫起來,鬼面人應聲搶入,見狀一招手,不知怎地,剪刀便到了他的手裡,饒是如此,我的脖子上仍然劃出一條口子,流了許多的血。」說到這裡,她輕撫頸側,神色淒楚,眾人定眼望去,雪白肌膚上,果然有一條淺淡傷痕,若不細看,竟不能見。

    「我自殺不得,又昏過去。」商清影悠悠說道,「醒來時,脖子上已纏了繃帶,身旁仍是那兩個老婦,見我醒來,都很高興。我想他們不讓我死,定是想待我傷好,再行污辱,心頭著急,又想掙起尋死,無奈全身無力,不能動彈。正著急的時侯,忽然闖進來兩個倭寇,二話不說,便將兩個老嫗砍死,挾著我向外就走。我不由驚叫起來。剛到帳外,忽見鬼面人快步趕來,左手還提著一籃食物,見狀問道:『你們做甚?』兩個倭寇粗聲粗氣地說:『滾開,大王要她。』鬼面人點了點頭,說道:『本想多留你們幾個時辰。你們自己尋死,那也無法。』說完丟開籃子,拔出長刀,白光一閃,兩個倭寇便掉了腦袋。眾倭寇見狀,紛紛叫喊起來,鬼面人將我負在背上,四周人潮不住湧來,我眼前儘是血光,耳邊都是慘叫,血腥之氣撲鼻而來,我驚懼萬分,嚇昏過去。醒過來時,卻發覺身在山洞,鬼面人坐在遠處,滿身是血,靜靜望著我,目光裡透著幾分倦意。我忍不住問道:『那些倭寇呢?』他說:『都死了』我吃驚道:『怎麼死的?』他說:『是我殺的。』我心中好奇,又問:『你不是倭寇嗎?』他沒作聲,只是哼了一聲。

    「其後每天晚上,他都會出洞一陣,走的時侯便用一塊巨石封住洞口,回來時再推開大石,帶回飲食補藥,甚至很好看的衣裳。我只當他將我囚禁起來,圖謀不軌,起初十分害怕,可他每晚睡覺,總是離我遠遠的,躺在洞口,如非必要,也從不與我多說一句話,只是坐在角落裡,呆呆出神。我見他這樣,越發奇怪,忍不住拿話問他來歷,他不作聲,眼中的憂傷卻更濃了,連我看著,也覺難過。就這麼過了七八天,我的身子漸漸好起來。這一天,他出洞不久,我便聽見巨石滾動,轉眼望去,那巨石移開一條縫隙,鬼面人跌跌撞撞奔進來,似要對我說些什麼,話沒出口,便吐了一大口鮮血,攤倒在地。我見狀吃驚,忍不住掀開他的鬼臉面具,這一看卻更是吃驚。先前我見他這麼深沉憂傷,年紀必然很大,不料面具下那張臉竟十分年輕,眉目英挺,臉色煞白。鮮血從他口中止不住地湧出來,我不知怎麼辦好,急得直哭。料想他聽到哭聲,又醒過來,握住我手,說道:『別怕,別怕。』說完這兩句,又昏過去。

    我很奇怪,這人受了這麼重的傷,為何不說別的,偏偏叫我別怕?見他傷成這樣,我也沒有別的法子,唯有守著。他的身子時冷時熱,臉上一會兒火紅,一會兒慘白,神志不清,嘴裡胡亂叫喊,叫爹爹,又叫媽媽,還叫大哥二哥,叫聲十分淒厲,叫著叫著,眼角就滴下淚來,那樣子,唉,那樣子真是可憐極了。每次醒來,他都大口吐血,我束手無策,只知道哭,他卻總說:『別怕,別怕。』到後來,洞裡的儲糧清水都用光了,我決意去洞外尋找,那時他已說不出話,卻死死抓著我的手不放,眼裡淌淚,不願我離開。我便安慰他說,我去洞前採幾個果子,立馬就回,他這才放了手,又指那把長刀,示意我帶上。山裡野果很多,我都認不明白,聽說野外的果子是有毒的,所以我都事先嘗過,選好吃的搗成果醬,餵給他吃。我怕野獸咬他,每次採到果子,便匆匆趕回。有時也會遇上狼和狐狸,我就拿刀嚇唬它們,也不知是否佛祖庇佑,最後總能僥倖脫身……」

    她說得漫不經意,眾人卻覺心中發楚,想她這麼嬌嬌怯怯,又是產後虛弱,在野外獨自求存,真不知經歷了多少險難。商清影說到這裡,神色變得空茫悠遠,似乎沉浸在往事之中,不能自拔,眼中的悲傷也漸漸淡去,流露出一絲溫婉笑意。

    「過了十多天,那是一個傍晚。我採了栗子回來,忽見他竟然醒過來了,靠在石洞前,看見我,便露出孩子般的笑容。那時侯,太陽還沒下山,四周染了一抹金色,連他的笑臉也染得金燦燦的,好看極了……」

    沈周虛聽到這裡,忽地歎了口氣。商清影卻似不覺,臉上仍是溫馨恬淡,娓娓說道:「……他見我捧著東西,上前來接,不料腿一軟,竟跌了一跤,磕在石塊上,將嘴角也磕破了。我埋怨他,他卻只是笑,他以前冷冰冰的,從沒這麼歡喜,我就問他為什麼事開心,他說因為看見我了。我見他口角輕薄,生起氣來,就不理他。他自覺沒趣,好半晌才說,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仍不作聲,他就說,我姓谷,名神通,排行第三,你要是嫌我名字太長,叫我谷三也成……」

    谷縝雖已猜到這年輕人就是父親,但由商清影親口說出,仍覺心子(沒錯)猛地一跳,忍不住大聲道:「谷神通是你叫的麼?」

    商清影身子一震,怔怔望著兒子,淚如走珠,慢慢滑落。陸漸心生不忍,說道:「谷縝,你讓她說完好麼,要不然,她會受不了的……」

    「她受不了什麼?」谷縝大聲道。「若不是看見她的署名,爹爹一定不會來,他不來,就不會死。她害死爹爹,卻來假惺惺的,說什麼往事,真不要臉……」他說著說著,鼻子一酸,眼淚也流下來。

    商清影回望沈周虛,既是憤怒,又是輕蔑,沈周虛卻是一派漠然,看不出半點兒喜怒。商清影忽地輕輕吐了一口氣,望著圍牆邊翠籐上的一朵凌霄花,癡癡出了一會兒神,又道:「他說出名字,我忍不住問,你既然是華人,為什麼不學好,偏做倭寇。他說,我沒做倭寇,那一天我實在沒法子,才殺了一個倭寇,穿了他的衣服躲在倭寇隊伍裡的,不曾想就遇見了你,足見上天待我不薄。他說這話的時侯,直直盯著我,瞳子黑黝黝,亮閃閃,似要將人洞穿。我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便轉開話題,說道,怎麼會沒有法子呢,定要躲在倭寇隊伍裡。他歎了口氣,望著洞外出神,許久才說道,我有一個大仇人,十分厲害,我的家人都被他殺了,我好容易才逃出來,他派出追殺我的人,要麼被我殺了,要麼被我打敗,那仇人於是決意親自追殺我。接連兩次,我都幾乎被他殺死。那天被追得急了,只好在倭寇隊伍裡躲藏,那仇人知我疾惡如仇,萬不料我為了保命,不惜自垢自污,藏身於自己最瞧不起的倭寇之中,這麼一來,竟然僥倖逃過一命。不料那些倭寇也太可惡,我見他們為惡不已,忍不住將他們全都殺了。這麼一來,驚動了那大仇人,他知道我在這一帶,便來搜尋,我那天去鎮上給你買藥,被他堵個正著。前兩次我能夠逃脫,全因為那仇人心存輕視,未盡全力,這次相遇,他一心殺我,竟然用上全力,若非我在緊要關頭看穿他的一個變化,反擊脫身,一定回不來了。縱然這樣,我也受了極重的傷,好幾次,我都以為自己死了,可一想到我死了以後,你孤零零的,無人照看,便又努力活了過來。說到這裡,他激動起來,竟握住我的手。我也不知說什麼才好,便告訴他,我有丈夫兒子,又說了他們怎麼死的。他聽得發呆,直聽到那孩子藏在灶台下面,忽地跳起來,問我怎麼不早告訴他,我說那時候你那麼凶,我當你是倭寇,怎麼敢告訴你呢?他聽了連連歎氣,見我落淚,越發自責,待到傷勢略好,便與我前往沈家莊,可惜那裡已被燒成白地。我對著廢墟大哭一場,他也陪著我落淚。後來,他打聽到抗倭的民兵並未全死,就說或許我的丈夫尚還活著,即便以死,也當找到屍骸安葬,不料尋了一遭,既不見人,也不見屍。」

    「那時候,他一心躲避仇人,我又無家可歸,兩個人晝伏夜出,好不辛苦。漸漸地,我覺得他為人很好,同情弱者,憎惡強權,雖在難中,卻常常做些劫富濟貧的事情。他心裡明明愛極了我,卻始終對我守之以禮,見我思念丈夫兒子,他心裡難受,卻總對我說,一旦有我丈夫的消息,就帶我尋他。慢慢地,我便有些依賴他了,他不在的時候,總會想他,見他歡喜,也就歡喜,見他傷心,也跟著難過,他說那位大仇人死了,他可以回家了。說到這裡,他忽然有些憂傷,問我願不願和他一起回去。那時候,唉,我已經離不開他,也沒多想,就答應了他,一同去了東島。本以為,就此平平安安過一輩子,不料所謂的平平安安,不過是人世間一場大夢罷了……」

    沈舟虛冷哼一聲,說道:「你大約怪我死而復生,壞了你二人的好事。」

    商清影淒然笑笑:「我不怪你死而復生,拆散我與神通父子,也不怪你讓秀兒假冒親生兒子,欺騙於我。你以我做人質,逼迫神通發誓不出島報仇,這些事我都知道,但也沒有當真怪你。但你為何要以我的名義騙他來此,將他害死?神通為人機警,唯獨對我不能忘情,若是沒有我的親筆署名,他無論如何也不會來。無怪你昨日讓我在柬上留名,說是為了秀兒的婚事,原來竟是要害神通的陰謀,沈舟虛,你,你真是天底下最狠毒的人。」

    沈舟虛閉眼不語,胸口微微起伏,臉上黑氣越來越重,彷彿侵入骨裡,過了半晌,歎了口氣,緩緩答:「那一天,我率莊客鄉勇出戰,連勝數仗,在河邊與倭寇勢成相持。不料倭人狠毒,竟將擄掠的百姓當作前鋒突陣,我不忍傷害百姓,稍一由於,竟被倭寇從兩翼包抄,殺了個一敗塗地。我帶著敗兵撤退,倭寇緊追不捨,身邊的人越來越少,有的逃了,有的死了,直退到一處懸崖邊,前面是亂石深淵,後面是千百強敵,可謂進退無路。不料這時,身邊幾個親信的莊客突然密議,要將我活捉了送給倭人,腆顛乞命。我不知陰謀在側,還想著拚死一戰,直到那幾人突然發難,方才醒悟過來,我不甘被擒,更不願成全那幾個豎子,將心一橫,跳下懸崖。天可憐見,我被半山腰的樹枝掛了一下,沒有摔死,卻由此斷了雙腿。」

    陸漸聽得心頭一震,望著沈舟虛空蕩蕩的褲腰,心道:「他的腿竟是這麼斷的?想他年少之時,也是熱血剛烈,為何變得如此冷血?」

    卻聽沈舟虛幽幽一歎,說道:「我在亂石堆裡躺了一天兩夜,一動也不能動,天色暗沉沉的,烏雲壓頂,一點兒星光都沒有。四下裡陰冷潮濕,不時傳來蛇蟲爬行的哧哧聲。夜貓子在上方咕咕地叫,我心裡想,它一定在數我的眉毛吧,聽說它數清人的眉毛,人就會死。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心裡忽然有些悲哀,心想這天地間到底怎麼了?悠悠上蒼,為何不佑善人?我四歲發?(看不清),五歲能詩,六歲能文,鄉里稱為神童,長大後詩文書畫、醫卜琴棋無不精通,連我結髮的妻子,也是聞名遐邇的才女。縱然如此,我卻屢考不中,到了二十歲時,也不過中了一個末等的舉人。這考不上的道理也很簡單,別人考舉人,考進士,誰不巴結考官、拜師送禮,要不然就是同鄉本土的交誼。我自負才華,卻總想仗著滿腹學問,登黃榜,入三甲,出將入相,成就一番驚天動地的大時,明知官場規矩,但卻不屑為之,一昧硬著頭皮,大撞南牆,結果自然撞得頭破血流了。打倭寇時,我怕傷著百姓,貽誤軍機,大好局面下一敗塗地,不但送了自己性命,連後方的妻子也保不住,必要遭受倭寇侮辱。我一心信任的莊客臨陣倒戈,竟然合謀捉我送給倭寇。我越想越氣,忍不住大罵起來,罵老天,罵神仙,罵皇帝,罵奸臣,罵倭寇,罵一切可罵之事,麻一切可罵之人。我罵了酗酒,中氣越來越弱,五臟六腑空蕩蕩的,斷腿的地方正在漫漫潰爛。我知道,我快要死了。」

    「這時候,忽聽有人哈哈大笑。我張眼望去,只見亂石尖上立著一人,夜色昏暗,看不清他的面目,隱隱只見襟袖當風,飄飄然有如仙人。我問他是誰,他說你先別問我,我來問你,這次打仗,你為何會輸?我聽他如此問話,十分奇怪,心想他怎麼知道我戰敗的事情,難道自我打仗,他便跟著我麼?於是警惕起來,便說不知。他笑了笑,說道,所以會輸,只因你不懂得天道。我問何為天道。他說到,天道無親,天道無私,天道無情,倘若你能做到無親、無私、無情,那麼就能無所畏懼,無往不勝。我心裡糊塗,一時間不能領悟他的意思。他見狀,便說道,打個比方,若為取勝,你肯不肯殺死自己的妻子?我吃了一驚,說道,不能。他搖頭說,吳起殺妻求將,卻是千古名將。又問我,若為取勝,能不能殺死自己的兄弟?我說不能,他卻說,唐太宗殺兄弒弟,卻是千古明君。又問我若為取勝,能不能害死自己的父母?我聽得神魂出竅,連說不能。他聽了大為失望,搖頭歎道:楚漢相爭,項羽欲烹漢高祖之父,逼迫漢高祖投降,高祖卻說,我父即爾父,分我一杯羹。試想當時高祖若拘泥於孝道,投降了項羽,哪有漢朝四百年江山?」

    「他見我沉沒不語,便說,這些道理你仔細想想,想通了,就跟我說。我自己想想,覺得他說得不錯,我家財不菲,小心討好一下考官,早就金榜題名,那時雲從龍,風從虎,不愁作不出一番大事,倘若叫我打仗是不顧百姓死活,,一心求勝,不等倭寇衝近,早就將他們射成篩子;要是我不和那些莊客同生共死,而讓他們做替死鬼引開倭寇,我豈不是能夠逃生保命,捲土重來?

    「而世間許多事情,均不過在一念之間,那人似乎看穿我的心思,拍手大笑,說道,我本是追殺一個對頭,追了七千多里,竟又被他逃了,正覺氣悶,誰知遇上你這個人才。你這人智力有餘,心意卻不夠堅定,不知道天到微妙。只要你聽我的話,從今往後,保你有勝無敗,長贏不輸。說罷就跳下來,治好我的傷,帶我離開險境。這人我不用說,大家必也猜到,正是萬歸藏萬城主了。我脫離了之後,心存僥倖,請萬城主帶我回沈家莊,不料卻只見一片殘垣斷壁。我心知你母子必然無倖,心如刀絞,深很自己無能,於是痛定思痛,決意如萬城主所說,從今之後,做一個無親無私無情之人。憑著一股怨氣,我刻苦用功,練成田部神通,做了天部之主。可既然身入西城,就當為西城盡責,故而我煉劫奴,滅火部,前往東島,將你奪回,用你做人質,迫使谷神通十多年不能履族中土。這一次,若不是為他的寶貝兒子,料他也不會離島半步。至可惜,唉,他武功太強,終究是我西城大患,一日縱敵,數世之患,只要有機會,我豈能容他活在世上?」商清影定定望著他,苦澀之意爬上眉角歎道:你真是變了。沈周虛小笑了笑道:雖然變了,卻不後悔。商清影緩緩道:你可知道,和神通在一起的第六年,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沈周虛眉間透出一絲落寞:我知道。

    商清影淒然苦笑:這十三年來,你我都在這裡做戲罷了。說罷兩眼一閉,淚如雨下。母子連心,陸漸見她傷心,亦覺黯然,忽聽沈周虛澀聲道:陸漸,你過來。陸漸掉頭望去.沈周虛正向自己招手,不覺心生猶豫。陸大海歎道:漸兒,他總是你爹

    陸漸只得走上前去,單膝跪倒。沈周虛從髮髻上抽出一支白玉髮髻。顫巍巍地個陸漸,陸漸怔忡道:這是什麼?

    沈周虛道:這枚髮髻,是我天部信物,從今往後,你就是天部之主。此言一出,寧不空縱聲大笑,說道:笑死人了。沈瘸子

    你瘋了嗎?天部是我西城智宗,怎能傳給一個天生蠢材?陸漸也很吃驚,說道:這髻子,我不能收。

    沈周虛道:你若不收,這些劫奴將來靠誰?陸漸一怔,轉頭望去,只見眾劫奴眼巴巴望著自己,滿眼期待,沈秀卻是雙目血紅,狠狠盯著陸漸,臉上不勝怨毒

    正是躊躇,忽聽沈周虛大笑道,朗聲道:「沒想到,沒想到,沈某臨死之前,竟能看見親生兒子,足見上天,對我不薄。孩子,你姓沈,名叫沈蕭……」

    陸漸微微皺眉,搖頭道:「不,我姓陸,名叫陸漸……」沈周虛一愣,目涵怒意,隨即釋然,笑了笑,歎道:「也罷,也罷。」說完吐出一口長氣,瞳子擴散,再無生氣。原來,他中了谷神通一掌,生機已絕,全憑一口元氣護住心脈,殘留至今,而今生氣已了,寂然而逝。

    陸漸才知身世,生父便已去世,剎那間,心裡湧起一陣淒涼,嗓子也似堵著了,出不得聲。寧不空聽得沈周虛再無生氣,心中大急,頓著竹杖怒道:「沈瘸子,你這沒說完,怎就死了?天部畫像呢?畫像在哪兒?」若非忌憚陸漸了得,早就撲上去,搜索沈周虛的屍身。

    寧凝卻輕輕歎了一口氣,說道:「爹爹,他已死了。」寧不空額上青筋迸出,厲聲道:「胡說,這瘸子詭計多端,必然裝死唬弄寧某。」

    「他真的死了。」寧凝苦笑道:「人死萬事空,他死了,我的恨也平了……」說罷深深看了陸漸一眼。寧凝心酸無比,心知再不離開,勢必失態落淚,於是咬咬嘴唇,轉身即走。寧不空縱然乖戾,也拿這女兒無法,又忌憚陸漸了得,心知即便留下,也沒什麼便宜可佔,心想來日方長,奪取畫像,還需再設巧計。如此心念數轉,他狠狠一頓腳,也隨在寧凝後面,忽聽沈秀大聲道:「寧先生,我也隨你去。」

    商清影聞言一震,失聲道:「秀兒,你……」沈秀卻不理她,向寧不空跪倒在地,說道:「還請先生收留。」

    寧不空哼了一生,道:「我為何要收留你?」沈秀咬牙切齒:「沈瘸子不仁,我也不義。他不拿我當兒子,我也不拿他當老子。從今往後,我與天部再無瓜葛,全憑寧先生支使,先生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是麼?」寧不空陰陰一笑,:」既然如此,你權且做我火部的記名弟子吧。」沈秀喜道:「多謝寧先生。」寧不空森然道:「先不要謝,你即使我部弟子,就要遵守我部規條,若是違我號令,我一把火把你燒成炭灰,到那時,哼哼,可不要後悔。」

    沈秀道:「決不後悔。」說罷起身,恭恭敬敬立在寧不空身側。商清影見狀,心也似乎化為碎片,慘聲道:「秀兒,你,你別走……」沈秀冷笑一聲,道:「你不是有兒子了麼?還要我做甚?從今往後,你是你,我是我,你我之間,全無干係。」

    商清影不料他得知身世後,竟變得如此決絕,眉梢眼角只有怨毒仇恨,那還有半點溫柔順從的樣子。剎那間,他只覺喉頭發甜,眼前金星亂閃,身子搖晃,便要栽倒。陸漸見狀,慌忙上前,將她扶住,怒道:「沈秀,她對你情義深重,你怎地這樣絕情?」

    沈秀望著商清影,微露猶豫之色,但只一轉念,心中又被怨毒填滿,一咬牙,重重哼了一聲,將袖一拂,隨寧不空一行匆匆去了。

    這時間,谷縝忽地一聲大喝,跳將起來。原來時辰已到,「無能勝香」失去效力。谷縝一能動彈,大步走向谷神通,脫下袍子,將屍體裹住,橫抱起來。商清影欲要上前,不料谷縝喝道:「滾開。」聳肩將她撞開,鐵青著臉,走到谷萍兒面前,說道,「走吧。」

    谷萍兒望著屍體,十分恐懼,忍不住倒退兩步,顫聲道:「爹爹,爹爹怎麼啦?」谷縝按捺心情,澀聲道:「你別怕,爹爹只是睡著了。」谷萍兒皺眉道:「媽媽睡著了,爹爹怎麼也睡著了?」

    谷縝心中一酸:「如今她在世上,便只有我一個親人了。」當即吸一口氣,強笑道:「爹爹媽媽。自然是一起睡的。」谷萍兒將信將疑,但瞧谷縝笑容和煦,心頭一暖,恐懼也消散了幾分,點了點頭,向陸漸招手道:「叔叔,我先走了,下次再找你玩兒。」說罷跟著谷縝向外走去,邊走邊歪著頭,瞧那屍體面容。

    陸漸將母親夫在懷裡,不知如何是好,望著陸大海,面帶乞求。陸大海久經世事,緊要關頭,到底老辣一些,說道:「你先送母親回屋歇息,令尊的後事,我來張羅。」陸漸答應,只見五名劫奴也站起身來,便吩咐五人協助陸大海料理喪事,又讓燕未歸召來莊內僕婢,照顧商清影。

    夜半時分,尚清影方才醒轉,不吃不喝,也不言語,只是望著陸漸,死死抓住他的手,說設麼也不放開。陸漸無法,只能守在床邊。母子二人默然相對,不發一言,直待玉燭燒盡,商清影總算心力交瘁,沉沉睡去。

    陸漸這才抽出了手,推出臥室,來到莊前,但見喜堂虹彩搬盡,白花花立起一座靈堂。望見靈柩,陸漸心中淒涼。父子二人方才相識,便成永訣,本也無多少情義,況且沈舟虛的所作所為,陸漸贊成者少,厭惡者多,雖然如此,一想到生身父親就在那座棺中,又覺血濃於水,終難割捨,瞧了半晌,眼前不覺模糊起來。

    五名劫奴看到陸漸,紛紛上前行禮。陸漸抹去淚水,問道:「我爺爺呢?」莫乙道:「老爺子十分疲憊,我讓他入內休息去了。」陸漸點了點頭。忽聽莫乙又道:「還有一事,尚請主人定奪。」陸漸擺手道:「主人二字,再也不要提起,從今往後,你們叫我陸漸便是。」眾劫奴面面相對,均不作聲。陸漸到:「我不是劫主,你們也不做劫奴,莫乙、薛耳更是與我共過患難,算是朋友,朋友之間,理應直呼姓名。」

    眾劫奴仍不作聲,過了半晌,燕未歸悶聲道:「讓我叫主人名字,萬萬不能。」秦知味也道:「主,主人是主人,奴,奴才是奴才,小奴卑賤,豈敢褻瀆主人大名。要不然,我和狗腿子、鷹鉤鼻子仍然叫主人,書獃子和豬耳朵自叫主人姓名。」薛耳怒道:「廚子太奸詐,你們都叫主人,我們怎麼能不叫。」

    秦知味道:「你,你是你,我是我,無主無奴,秦某不能不講規矩。」說罷向陸漸撲通跪倒,淒聲哀求道:「主,主人慈悲,還,還是讓小人叫您主人罷。」燕未歸、蘇聞香從來少言寡語,見狀也不說話,雙雙跪倒磕頭。

    薛耳又氣又急,哇哇大叫:「這三個混帳東西,只顧自己討好主人,卻讓我們大逆不道。」說罷屈膝跪倒,連磕兩個響頭,砰砰有聲。莫乙神色疑慮,也要跪倒,卻被陸漸伸手扶住,說道:「莫乙,你見識多,且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不叫我主人就成。」

    原來沈舟虛城府極深,翻手雲雨,喜怒哀樂都因形勢而定,又時常愛說反話,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可是眾劫奴稍有輕慢,立時便有黑天之劫。此時舊主去世,更換新主,陸漸少年質樸,謙和寬容,和沈舟虛的作派全然不同。但沈舟虛積威所至,眾劫奴對劫主敬畏慣了,只覺這位新主子的言語奇怪,只怕說的又是反話,心想要是答應了,難免不會惹惱此人,將自己當作立威的靶子,是以陸漸說得越是誠懇,劫奴們越不敢相信,唯獨莫乙、薛耳和陸漸有些交情,知道他的性子,但見眾人如此,也不由疑神疑鬼,不敢標新立異。

    是以莫乙聽了這話,大為躊躇。陸漸正色道:「莫乙你知道,我以前也是劫奴,吃過黑天劫的苦頭。」莫乙這才放下心來,點頭道:「老主人臨終前將劫主之位傳給了您,我們不叫您主人,叫您部主好了。」

    陸漸搖頭道:「我只是接了玉簪,並沒有答應作這天部之主。」莫乙道:「你若不肯坐部主,我們只好仍叫你主人了。」陸漸見地上四人均露畏懼之色,心想若不依莫乙的話,只怕他們不會罷休,只得歎道:「罷了,部主便部主吧。」

    莫乙大喜,向同伴道:「你們還不見過部主。」那私人瞅著他,猶豫半晌,稀稀落落,各叫了幾聲部主,方才起身。陸漸問道:「莫乙,你說又是讓我定奪。卻是什麼事?」

    莫乙道:「老主人是總督幕僚,他這一去,必然驚動官府。若不擬個說法,胡大人問將起來,怕是說不過去。」陸漸大感頭痛,問道:「你有什麼主意?」莫乙道:「我想了想,且報個夜裡暴卒,就說昨日婚禮上因為沈秀之事,大為震怒,引發痼疾,中風去世。但這理由須由主母出面來說。」

    陸漸也無別的法子,點頭到:「這是就這麼定。」莫乙又道:「還有一事。請部主隨我來。」說罷秉持蠟燭,當先而行,陸漸至得隨莫乙彎彎曲曲,來到書房,書房極大,典籍滿架,也不知有幾千幾萬。莫乙走到東面書櫥前,抽出幾本書冊,露出一面小小八卦,莫乙擰了數匝,八卦退開,露出一間密室。

    陸漸大為驚奇,忽見莫乙招手,便即上前。卻見密室南牆上又有一面八卦,莫乙再擰,八卦退開,露出一間三尺見方的暗格,格中疊滿書冊。莫乙捧著書冊,遞給陸漸。

    陸漸奇道:「這是什麼?」

    莫乙道:「這是天部的機密文書,這一本是天部弟子名冊,部主若有這部名冊,即可召集本部弟子。這一本是天部庭冊,有了這部筆記,到了緊要關頭,不容這些人不俯首帖耳,乖乖聽命。」

    陸漸聽的好奇。對著燭火,將那筆記翻了幾頁。瞧見上分士、農、工、商、皇族、武林六卷。各卷記載許多人名,其中不乏種種凶淫惡毒之事。

    陸漸翻了數頁。不勝厭惡,逕自翻到武林卷,上面記載了某門某派,某省某縣的武林任務,及其生平厭惡,其中不乏道貌岸然,實則凶毒之輩。陸漸大多不識,一直翻到西城部,當先便是萬歸藏,條目下方均是溢美稱讚之詞。其下條目。則是八部重要任務,想是避諱。均只寫了性情優劣。不直書其事。陸漸匆匆瞧罷。在瞧東島卷。谷神通一條下方寫了他生平事跡,大抵與陸漸聽到的相符,最末評語是「號稱不死,其實不然,為情所困,取之不難。」

    陸漸看著這評語,不覺感慨。在瞧下去,卻是谷縝。略寫其為財神指環主人,「財神」二字以硃筆勾勒,批注不詳。又寫其軾母淫妹,被困絕獄。

    陸漸瞧得心頭一跳,注目下看,看到狄希一條,忽的愣住,只見姓名後寫道

    精於「龍遁」鏡術,號「九變龍王」,性陰沉,淫邪多詭,疑與谷神通後妻白氏有染,協同倭寇,塗炭東南。其所圖不明,似戀錢財。

    批語後又寫了狄希殺人越貨,淫人期女的事實,足有八條之多,最末一條提到谷縝冤情,硃筆批注,疑為此人。

    陸漸瞧得心子撲撲亂跳,遍體汗出,想了想,將這一頁撕下,揣在懷裡,向莫乙道:「這本筆記揭人隱私,倘若不慎落到惡人手裡,借此要挾他人,大大不妥。」

    莫乙道:「這本筆記,我早已記在心中,部主若感不妥,可以燒掉,將來但有疑問,盡可以詢問小奴。陸漸歎道:「如此也好,是了,莫乙,沈先生明知狄希這麼多惡性,怎麼不予揭露?」莫乙道:「我私心揣度,狄希惡性越多,老主人越不會說,說不定還會替他隱瞞。」陸漸怪道:「為什麼?」莫乙道:「狄希越壞,留在東島,禍害越大。老主人秉承萬城主的志向,誓滅東島,東島既有禍害,老主人求之不得,豈有揭發的道理。」

    陸漸悵然談到:「這心思也忒毒了。」更定決心,找來蠟燭,將那本筆記燒成灰燼。

    再瞧帳目,卻見裡面近十數萬兩銀子的出入,陸漸頗為詫異,詢問莫乙緣由。莫乙道:「這些銀子大多是商場上轉,官場上花。而今朝廷內鬥激烈,不用金槍銀馬,休想殺出一條血路。胡總督全鎮江南,每年少說也得花十多萬兩銀子,才能將上方一一打點,皇帝、太監、妃嬪、嚴閣老、錦衣衛、東西長、各部尚書御史,或多或少,都要表示,稍有不周,便有彈劾奏折出來,惹風惹雨,一個不好,官位不保,性命也懸。每到年中、年尾,皇帝誕辰這些時節,老主人都為銀子頭痛。這帳薄上的銀子看來很多,但都是少進多出,上個月為尋白獸、白禽、龍涎香,就花了四萬兩銀子,因此緣故,如今也沒剩多少。」

    陸漸歎道:「這朝廷如此敗壞,真是叫人喪氣。」莫乙道:「老主人也這麼說,但他又說,大明還沒壞到骨子裡去,當今皇上雖然荒淫,但威懾福由己,權柄獨握,宦官權臣只能橫行一時,掀不起什麼大浪,皇上死後,若有明君賢臣接替,大明朝還有中興的機會。」

    陸漸默默點頭,看了看密盒,說道:「這裡怎麼沒有天部畫像?」莫乙搖頭道:「畫像的事,從沒聽老主人說過。」陸漸心道:「或許天部畫像不慎丟失了。」他只是隨口問問,既無畫像,也就作罷,便將天部名冊和賬冊交給莫乙,說道:「這些事情我不大懂,全由你來掌管。」

    莫乙笑道:「小奴生來便是做這些事,這名冊、賬冊我都已記熟,部主不如仍是放在盒內,要用時,只管詢問小奴。」

    陸漸點點頭,說道:「莫乙,日後咱們你我相稱,不要自稱小奴,我聽著不歡喜。」莫乙眼眶一紅,驀地轉過身去,攢袖抹眼。陸漸奇道:「你怎麼啦?」莫乙道:「沒,沒什麼,眼裡進了沙子。」

    二人出了書房,在靈堂上守到天亮。陸漸返回後院,看著商清影已然轉醒,便將莫乙的建議說了。商清影沉思片刻,說道:「還是莫乙想得周全,這種好孩子."

    陸漸搖搖頭,說道:「他誅般都好,就是有時愛賭,就是有時愛賭,害得我們常哦肚子.」

    商清影道:「人無完人。壞在明處不要緊,就怕壞在暗處。若沒有昨日的婚禮,我也不知道秀兒竟市那種人,可歎我,我以往還當他是個菩薩心腸的好孩子……」沈秀是他一手養大,雖不是親生,情深愛重,尤勝陸,谷二人,知道沈秀真面目後,心中傷痛無以復加,說著說著,又不禁淚如雨下。

    陸漸憤然道:「沈秀變成這樣,都怪沈舟虛縱容。養不叫,父之過,他明知沈秀做惡,卻不加以調導,反而串通起來,隱瞞於你。」

    商清影抹了淚,苦笑道:「那是因為他從沒將秀兒當做兒子,說到底,秀兒只是他手裡的一枚棋子。秀兒若是好人,怎麼會幫他去做壞事?」說到這裡,她握緊陸漸的手,說道:「我知道你瞧秀兒不起,但他變成這樣,也是你父親的過錯。將來他若和你作對,你寬宏大量,不要取他性命。」

    陸漸愣了愣,但見商清影目光殷切,淚痕未乾,又不覺心軟,苦笑道:「您放心,我不殺他就是。

    商清影秀眉舒展,流露一絲喜色,又。。(看不清,誰看清了在著複製後再發發把)問起陸漸少時故事,一點一滴都不放過,聽陸漸說到姚晴,商清影忽又沉默下來,半晌說到:「那位姑娘不台一般,秀兒說要娶她,我本也不大贊成。後來拽不過他苦求,只好應了。沒想到你和她也有如此深淵,竟肯為她前來鬧婚。」說著伸出手來,輕撫陸漸臉頰,柔聲道:「昨天我一時著急,打了你,現在還痛麼?」

    陸漸自幼孤苦,從未得到父母疼愛,看見別的孩子被母親寵愛,心中不勝羨慕,此時驀地又多了一個母親,溫婉可親,世間少有。但覺那雙溫軟的手撫過臉頰,心中即溫暖,又害羞,支吾半晌,才說道:「打在臉上,一點也不痛(誰說的。。??),就是心裡,有些難過。」

    商清影聽得胸口一堵,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張臂抱住陸漸,淚如雨落,陸漸猜不透母親心意,

    只有任她摟著,一時間想到了身世,也隨著淚落。

    這時忽聽一陣豪聲大笑,卻是陸大海來了,母子二人方才分開。陸大海進屋看見兩人模樣,明白幾分,說道:「沈夫人,你也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越到這個時候越要定心。」

    商清影點點頭,說道:「我母子劫後重逢,全拜您老所賜,您老請受妾身一拜。」說著便要跪倒,

    陸大海連忙扶住,說道:「不敢,不敢。」又道,「如今漸兒認祖歸宗,我老頭子也算是功德圓滿,

    從今往後,他便改姓沈罷。」

    商清影搖頭道:「不成,漸兒仍隨您老姓陸,將來結婚生子,若有兩個兒子,再讓一人姓沈,延續沈家***,藝人姓陸,延續陸家***。不但如此,妾身也想認您為父,叫您一聲爹爹,終身侍奉。」

    說罷屈膝又拜,陸漸也跟著跪了下。陸大海慌手慌腳,連連推辭,但商清影母子執意不改,陸大海擰不過二人,只得放手,任商清影拜了三拜。他嘴上雖然推辭,心裡確很歡喜,尋思自己一個孤老,本應該孤苦而死,如今能有如次結果,真是老天開眼,想著心中大樂,笑得合不攏嘴。

    沈舟虛死訊傳出,胡宗憲以下無不震驚,紛紛前來祭奠。商清影屢經磨難,外貌溫柔,內心卻著實堅毅,不同尋常婦人,此時孝服出遵,端莊婀雅,走來送往,不失禮數。來賓問起沈秀,便托詞被沈舟虛責罰,離家出走,昨日婚事眾所目睹。商清影這般說法,並未喏人起疑。

    沈舟虛生前仇家甚多,陸漸率眾劫奴暗自警戒,好在從午至夜,並無異常,只陸續來了不少天部弟子,均由燕未歸引入,拜見陸漸。眾弟子都知道「有無四律」,見陸漸收服六大劫奴,必是沈舟虛親生兒子無疑,又知他是金剛傳人,神通奇絕,故而他做部主,均無異議。

    陸漸打心裡卻不願、做這天部之主,但莫乙勸說道,眼下沈舟虛剛死,天部人口眾多,無首不行,陸漸不做部主,為爭部主之位,眾弟子必起紛爭,多有死傷。陸漸無奈,只得硬著頭皮接收天部弟子拜見。心裡卻想等風波平息,再召集眾部,另立新主。

    莫乙又代陸漸籌劃,留下金銀二品弟子,鎮守莊子。其餘紫青二品弟子,跑去江湖上傳告沈舟虛去世的消息。

    入墓時分,忽有弟子來報書房被竊。陸漸趕到書房,卻見密室已破,暗盒也被撬開,名冊帳本丟了一地.莫乙細細查看,但覺來人並未取走書籍,名冊帳本也一頁未動,便道:好險,多虧部主昨天燒了老主人的筆記.隨即召集眾弟子,詢問可曾發現竊賊,一名銀帶弟子道:我剛才在莊子南邊巡視.聽見頭頂有響聲,一抬頭,就看見一個人影掠過牆頭去了.我追趕一程.

    卻沒趕上,看背影,到像是個女子.「女子」?莫乙不覺皺眉,陸漸卻猜到幾分,隨那弟子描述,一個窈窕身影悠悠蕩蕩浮上心頭不自覺神思翩翩,沉吟良久,歎道:這事就此作罷,不再追究了,

    至於名冊帳本,暫且由我來保管.又問莫乙道:沈先生也是西城的首腦,他去世了,怎麼不見西城各部前來祭奠?

    莫乙道:老主人是萬城主的心腹,天部以外,另七部對萬城主又恨又怕,故而與老主人不太投機。不來祭奠,也在意料之中。說話間,一個弟子匆匆趕來。施禮道:有個人自稱魚傳,說有要事稟告部主。陸漸正擔心谷縝,聞言大喜,趕到莊前。卻見一個灰衣人立在階下,正是魚傳。兩人抱拳行禮,陸漸問道:魚兄,有谷縝的消息麼?魚傳道:小納正是谷爺所譴,請你入城。陸漸點點頭,將莊內事務托給莫乙,隨魚傳入城。到了南京城裡,已然入夜,長街寂寥,行人漸稀。魚傳領著陸漸,七彎八拐,來到一條小巷,巷子裡一家小酒館尚未打佯,星星***,映照館中醉人。

    只見谷嗔歪戴頭巾,斜披長袍,身前放了七八個酒罈身子綣得醉貓似的,一碗一碗,沒完沒了。

    陸漸遠遠瞧著,一股惆悵從心底泛起來,呆立許久,掉頭看時魚傳不知何時,早已去了。陸漸歎一口氣,走上前去,在谷嗔對面坐下。谷嗔抬眼瞧見,咧嘴一笑,拖過一隻碗來,注滿了酒,笑道:「你來啦,來,陪我喝酒。」

    陸漸舉起酒碗,湊到嘴邊,酒氣衝鼻,陸漸忽覺心裡難過,說道:「谷嗔,別喝了,你喝的夠了。」

    谷嗔哈地一笑,說道:「夠個屁,今晚老子非把南京城喝漂起來不可。」又瞪陸漸一眼,惡狠狠道:「你別勸我,你敢勸我,我先撒一泡尿,將你淹死在說。」(呵~~``笑)

    陸漸不禁默然。谷嗔喝罷一碗酒,抬頭仰望東昇的明月,斜月如鉤,切開暗雲千層空中流風,蘊藉著一股淒傷韻味。

    「活著真好。」谷嗔悠悠吐一口氣,醉醺醺地道,「你看,這月是彎的,雲是動的,風是涼的,酒是辣的,若是死了,都會感受不到,所以啊,還是活著的好。你幹嘛愁眉苦臉的,人生得意須盡歡~~``可我爹爹就不明白,他一輩子就活得累,總給自己找心事,找罪受,大約活得累了,明知道沈瘸子有陰謀,還是將小命送上去。你說他傻不傻?呵呵,瞧你這種神情,我還沒哭,你哭什麼?還有傻魚兒,她也活的真***累(我的妙妙啊~~~!!!),那些事都過去了,被打的人是我,被罵的人也是我,我都不計較,她有什麼好計較的?這世上經過的事,就像喝過的酒,撒泡尿就沒了你說是不是?倘若只喝不撒,還不活活憋死了。萍兒麼,誒,這孩子也真傻,她喜歡我,我知道的,可她幹嘛要瘋呢,這麼年紀輕輕的,瘋瘋癲癲的,將來誰肯要她?她總想一輩子跟著我,這下子可是稱心如願了,不管怎麼說,只要活著,就是好的,能看見天上的月亮,能品出酒的味道,還有這風,吹得人真舒服呀,還是活著有意思呢。大哥,你說是不是?

    說到這裡,他放下酒,揉了揉了眼,放下手時眼睛紅紅的。陸漸心裡發堵。但又無處發洩,揩去眼角的殘淚,端起酒碗,悶頭大喝。

    至此兩人再不說話,你一碗,我一碗,直喝到四更天上,梆子聲奪奪直響,谷嗔一碗酒尚未送到嘴裡,忽地酒碗傾倒,撲在桌上。這下當真醉過去了。

    陸歎了口氣,付了酒錢,將古嗔背到背上,心道:「還是滄波巷吧」想著步蹣跚,走出小巷。

    長街淒清,冷月無聲,一排排撞子在地上投下黑沉沉的影子,遠處城頭刁斗聲聲,隨風飄來意境悠遠。幾個醉人彼此攙扶,迎面踏歌而來,歌聲時斷時續,卻聽不清到底唱的什麼。刁斗歌聲遠遠而來,又悠悠而去,長街之上,復又寂靜下拉,雖是豐都大邑,陸漸卻如行走在荒野郊外,寂寥無聲,分外淒涼。

    「爹爹~~```」背後谷嗔忽地喃喃道:「~``~`````爹爹不要我,媽媽也不要我,妙妙也不要我,師傅,師傅是我家的大仇人``````大哥,我,我什麼都沒有,就只有你了````````」聽到這句,陸漸肩頭濕漉漉的,傳來淡淡水氣,猛然間,陸漸只覺眼角酸熱,走到街尾,眼淚已止不住留了下來。

    到了滄波巷,陸漸巧打門環,魚傳迎出,將二人引入內室,陸漸討了熱湯,給谷嗔熏洗過了,又替他換一身乾淨衣裳,才讓他躺下,又恐他起夜嘔吐,便讓魚傳搬來一張小榻,放在谷嗔床前,自己閉目小憩。

    睡了一陣,靈機微動,陸漸彈身而起,卻見谷嗔已然醒可,坐在床邊,一雙眸子明亮如星,滿含笑意。

    陸漸道:「你什麼醒的?」谷嗔笑道:「有一陣子了。」站起身來,推開窗扇,窗外鳥語清新,綠竹扶疏,翠葉如剪,將晴空白雲剪#得天然奇巧,爽目清心。

    陸漸也來到窗前,兩人並肩而立。望著近竹遠空,陸漸忽地歎道:「谷嗔,對不住```````」谷嗔怪道:「對不住我什麼?」陸漸道無論怎地,沈舟虛也是我的生父,他害死谷島王,我```````」

    谷嗔擺了擺手,笑道:「我大醉一場,前事盡都忘了。起初確實傷心,但仔細想想,活人不能被死人拖累沒,今日不能被昨日拖累。人生幾何,不過百年,再過百年,如今的人誰有能活著?」

    他想得如此通脫,陸漸始料未及,愣了一會兒,道:「你真不想為你爹爹報仇?」谷嗔道:「沈舟虛死了,我向誰報仇去?除非父債子還。」

    第24卷預告:

    萬物歸藏,西城主謀者何物?

    谷計蒼生,東島王對策安出?

    姚晴無情,逼取天部圖。

    地母有義,奠祭沈天算。

    敬請關注《滄海24》——天道無情之卷。

    沈天算已死,那麼神通亦亡,東島王會是何人?難道谷縝已經登上島王之位?然東島並非表面那麼團結的,恐怕谷縝這島王之位也坐不穩。

    西城主另有所圖,我們意外的發現萬歸藏已然破關而出,他重返西城的道路竟亦非眾人所認為的困難重重。那麼此次是以武力壓制各部嗎?然而還有一眾反萬志士,西城是否因萬歸藏歸來陷入空前的分裂?

    姚晴無情,逼取天部圖像。然天算已去,圖在何處?陸漸?清影?沈秀?眾劫奴?

    變故接踵而至,疑慮重重……


正文 第24卷天道無情之卷(上)
正文 第24卷天道無情之卷(上)

    陸漸聽得心頭血湧,大聲道:「好,你狠狠打我一頓,出氣也罷。」谷縝望著他,似笑非笑,忽地伸手,在陸漸肩頭不輕不重打了一拳,笑道:「父債子還,這下你我兩清。」

    陸漸奇道:「就打一下?」谷縝哈哈大笑,笑了片刻,握住陸漸的手,收斂笑意,緩緩道:「陸漸,說真的,我如今什麼也不想了,只想和你做一輩子好兄弟。」

    陸漸與他目光交接,心中暖洋洋,酸溜溜,不由點了點頭,慢慢道:「你跟我本來就是兄弟,今生今世,都不會變。」

    谷縝一笑,說道:「我這人貪心得很,不止今生,若有來世,我還要跟你做兄弟。」陸漸心頭一熱,大聲道:「好,來生還要做兄弟。」說罷兩人對視一眼,齊聲大笑。

    笑了一陣,陸漸想起一事,從懷裡取出筆記中撕下的那頁紙,遞給谷縝,谷縝看了,說道:「這是哪裡來的?」陸漸說明出處。谷縝道:「那麼你怎麼看?」陸漸道:「我懷疑狄希和白湘瑤串通一氣。」

    谷縝頷首道:「不必懷疑,原本就是。白湘瑤死後,我爹在天柱山召集島眾,只有兩個人沒來,一是妙妙,一是狄希。妙妙留了條子,說是無顏見我。狄希卻是不告而別。料想他知道白湘瑤死訊,怕白湘瑤供出自己,索性溜之大吉。如今想來,南京城樓上的蒙面人是他,農舍裡下戰書的人也是他。但他當時不曾殺我,如今想必十分後悔。」

    陸漸憤然道:「這人十分可惡,還想對施姑娘無禮。」便將天柱山上狄希對施妙妙的作為說了。

    谷縝冷笑道:「這個九變龍王,清高是假,自負是真。自以為是,貪得無厭,不但要勝我,還要武功、智謀、情場,處處勝我,才能稱心。若非他這分貪婪,只怕我當真活不到今天。」

    陸漸道:「既知他是內奸,就當捉他正法。」谷縝道:「我爹已派了葉老梵和明夷一起拿他,只不過『龍遁』身法獨步天下,打架未必厲害,逃起命來,卻是一等一的了得。鯨息、鯊刺雖強,卻未必奈何得了他。」說到這裡,谷縝忽地擺手道:「不說這個。陸漸,沈瘸子給了你一根白玉簪吧?」

    陸漸道:「不錯。」說著取出玉簪。谷縝道:「讓我瞧瞧。」陸漸遞給他。谷縝拿著,對著天光照了照,忽地轉身,背著陸漸鼓搗一陣,又轉過身來,將玉簪還給陸漸。陸漸奇道:「你做什麼?」

    谷縝笑道:「以防萬一。」陸漸莫名其妙,將簪子收好,問道:「萍兒姑娘怎麼樣了?」谷縝道:「她就在宅子裡,我雇了一個嬤嬤照看她。」說到這裡,眉間隱現愁意,沉默半晌,忽道:「陸漸,還有一件大事,十分棘手。」

    陸漸道:「什麼事?」谷縝歎道:「我遇上敵手了。」陸漸奇道:「是武功麼?」谷縝笑道:「我這點兒三腳貓功夫,敵手滿天下都是。這敵手麼,卻是商場上的對頭。」陸漸「咦」了一聲,甚是驚訝。

    谷縝道:「江南的饑荒你也見到了?」陸漸精神一振:「這件事我正想和你商量,你計謀多,或許能想個法子。」

    「我指的敵手,正是這個。」谷縝道,「這些日子,我也曾想法從外地買糧,運入東南,但卻遇上兩個難題。」陸漸道:「什麼難題。」谷縝歎道:「第一是買不到米。第二是買到了米,也運不進來。」

    陸漸吃驚道:「怎會買不到米,難道其他地方也受了災?」

    「不是。」谷縝搖頭道,「去年風調雨順,山東、湖廣、安徽、四川,都是豐收。調糧救災本也不難,但不知怎地,暗地裡出現一股龐大財力,從去年秋天起,便暗中收購各地餘糧,不但價錢奇高,而且只進不出,當時我在九幽絕獄,全不知情,出來之後,查看各地帳目,雖覺古怪,也只當是奸商囤積貨物,並未十分留意。直到如今買糧救災,才發覺各省餘糧,竟已所剩無幾。」

    陸漸想了想,說道:「農戶家裡大都自留古米,我們不妨提高價碼,高價買入。」

    谷縝歎道:「我起初也這麼想,但仔細一想,卻發覺大大不妥。倘若我高價買糧,正好中了對方的奸計。那時不但是東南危急,鬧得不好,便要天下大亂。」

    他見陸漸神色迷惑,便道:「你認為那些人收購糧食,所為何事?」陸漸道:「自是囤積居奇,提高糧價了。」

    「不是。」谷縝搖了搖頭,緩緩道,「他們的目的,是要禍亂朱氏天下,覆滅大明天下。」

    他見陸漸神色驚疑,便取出一副地圖,在桌上鋪開,指點道:「湖廣熟,天下足。東南各省,亦是天下糧倉,自古便有太倉美譽。而今蘇,浙,閩,贛,兩粵,遭受倭寇肆虐,連年不收,天下糧倉,蕩然無存。如此一來,最好就從湖廣調糧,但湖廣的餘糧已被收盡,對方還不知足,仍以高價收購農戶自留糧食。我要收糧,便須和對方競價,看誰出的價更高。我剛脫牢獄之災,眼下所能支使的,唯有揚州鹽商,徽州茶商,綢緞商以及走私海貨的商人。先不說這些人未必都肯出力,即便出力,對方只須不斷抬高糧價,任我手上有多少銀錢,也會耗盡。

    陸漸道:「若是如此,也沒辦法。人命總比銀子要緊。」

    「即便我肯傾盡財力,也未必能夠濟事。」谷縝苦笑道,:"再說對方買通江西盜賊,固守水陸要津,買到湖廣的糧食,也無法運入東南。然而對方與我這一番競價,勢必令湖廣糧價徒漲,農戶一見有利可圖,必然爭相賣糧,卻忘了銀子雖好,終歸是不能吃的。待到糧食賣光,饑荒自會悄然而至。不止湖廣,徽州、山東、四川以及其他各省,均可以此類推。說來說去,對方便是要借東南諸省這場大饑荒做引子,將天下糧食搜刮一空,鬧得全天下的老百姓都沒有飯吃。」

    陸漸目瞪口呆,半晌道:「這麼說來,不買糧,苦了東南的百姓,買了糧,卻要苦了天下的百姓。到底是誰,想出這麼惡毒的法子?」

    谷縝臉色微沉,冷冷道:「這法子以虛引實,以無轉有,深諳天道,滴水不漏,我想來想去,普天之下,只有一個人想得出來。」

    陸漸心念數轉,倏地臉色發白,失聲道:「萬歸藏!」

    一時間,二人沉默下來,過了半晌,陸漸疑惑道:「你不是他的傳人麼?這件事他怎麼沒跟你說?」

    谷縝歎道:「萬歸藏何等人物,我是他一手教出來的。他還不看穿了我?他心裡知道,我雖懂經商,但訣不會做出這等不義之事。故而索性將我繞開,遠召西財神進入中原。」

    「西財神?」"陸漸頗是詫異

    谷縝道:"有件事我不曾與你說。老頭子手下的財神並非只我一個,崑崙山以東,由我做主"崑崙山以西,另有其人。若我所料不差,如今四處收購糧食的,必是西財神那婆娘無疑。

    「奇怪。」陸漸皺眉道,「萬歸藏擾亂天下,為的什麼?」

    谷縝笑了笑,說道:「起初我不大明白,如今大約猜到一些。你試想一想,他已有了天下無敵的武功,富可敵國的財富,還有什麼是他未曾得到的呢?」

    陸漸想了片刻,搖頭道:「我想不出來。」

    谷縝微微一笑,一字字道:「他未曾得到的,只有一樣,那就是舉世無雙的權勢。」

    「權勢?」陸漸心神大震,「難道說他想做皇帝?」

    谷縝歎道:「老頭子本是不甘寂寞的強人,只因受制於天劫,無奈隱忍,如此無所事事,比殺了他還要難受。若能安坐不動,擾亂天下,那又何樂不為呢?如今皇帝昏庸,奸臣當道,若是天下饑荒,勢必流民紛起,動亂連綿。等到了天下大亂、萬民無主的時候,有道是『民以食為天』,萬歸藏手握無數糧食,即便自己不能露面,也大可找個傀儡操縱操縱。說起來,他一旦入主天下,小小的東島西城又算什麼?武功再高,也不過數百人,又怎麼敵得過幾十萬大軍?那時便有仇敵想殺他,只怕也不能夠了,更何況,他脫劫成功,單打獨鬥,誰還勝得了他?」

    陸漸一想到自己誤救了萬歸藏,便覺得面紅耳赤,氣愣了半晌,一拍窗台,怒道:"他說什麼無親,無私,無情也還罷了.說道無私還真是自吹自擂!"

    "那倒未必."谷縝笑了笑,說道,"老頭子文韜武略,多謀善賈,比器嘉靖老兒才幹強了何止百倍.他做皇帝,未必不是天下百姓的福音.如此看來,他說無私為民,也不算錯.就是奪取填寫的法子卑劣了些,但想一想,自古改朝換代,除了黃袍加身的宋太祖,哪個不是流血千里,浮屍百萬.由亂而治,又戰而和,本來就是天道,百姓喜歡太平安逸,如非對時事絕望而至,誰又願改朝換代."

    陸漸聽的不是滋味,皺眉說:"你怎麼盡幫萬歸藏說話."

    谷縝苦笑道:"我這是實話實說.我是老頭子教出來的,他的心思我多少知道些.論武功,我爹和他相差無多,可論到計謀深長,經營四方,他連老頭子一個零頭也比不上.你別忘了,他的弟子不止我一個,沈周虛算一個,還有西財神哪個婆娘,也是十分男纏.我三人的性情全然不同,老頭子卻能因材施教,兼容並包,委實不負歸藏二字."

    陸漸聽得頭大,想了想:"不管怎麼說,若讓萬歸藏得逞,不知要死多少百姓."

    谷縝瞧瞧他半晌,忽而笑道:"我說了老頭子那麼多厲害,你仍然不怕?

    "怕什麼?"陸漸搖了搖頭,決然道;"這件事,我定要阻擋."

    谷縝默想片刻,忽而輕輕擊掌,歎道:"也罷,明知勝算不大,也陪你玩這遭吧."

    陸漸喜道:"什麼計謀?

    "什麼計謀也沒有."谷縝苦笑道:"惟有見招拆招,步步為營.只不過,我們也不是全無機會."

    陸漸道:"什麼機會?"谷縝取出懷中財神戒指,笑道:"財神分為東西,戒指卻只有一枚.誰得到戒指,誰就是老頭子的傳人,西財神五年前輸給我,耿耿與懷,這次東來,必然舊事重提.無慾則剛,但有所求,我就有法子克制它的法子.至於老頭子,你不是說他神功尚未圓滿,還在閉關麼?若能搶在他出關前制住西財神,或許就能化解這場大劫,但這閉關時間有長有短,不是人謀所能濟事的,還要看天意如何."

    話說間,魚傳送來午飯.谷縝當即閉口,待魚傳去了,才低聲說:"魚傳鴻書,都是老頭子的老夥計,若要和老頭子作對,千萬不能讓他們知道."

    用完飯,陸漸歎了口氣,說道:「谷縝,你還是去見見媽吧。唉,那人,那人始終掛念著你,當年離開,也有不得已的地方。你氣量寬宏,就不要和她鬥氣了。你一日不肯原諒她,她就一日不能安心。」

    谷縝笑了笑,移目看向窗外,眉宇間流露出一絲蕭索,半晌徐徐道:「還是不去了吧。」陸漸道:「你不是說過麼,活人不能被死人拖累,今日不能被昨日拖累。你能原諒我這仇人之子,就不能寬宥自己的生身母親麼?」

    谷縝啞然失笑,說道:「好傢伙,甚時候做了商清影的說客了?」

    陸漸道:「我雖然笨,卻也看得出來,你對別人都很寬容,唯獨不肯原諒母親,全因為你和她感情太深,一旦她捨你而去,你便無法容忍。」

    谷縝皺眉道:「這話不對。」

    陸漸道:「若是不對,你當初為何要不顧一切,來中土尋她?」

    谷縝不禁語塞,陸漸字字句句,無不戳中他的心病。回想多年以來,他對商清影愛恨交織,複雜難辨,愛之深,恨之切,每次張口罵她,快意之餘,又何嘗不深深痛心,自己又何嘗願意相信她就是拋夫棄子的淫奔婦人,只因不願相信,方才痛心,只因痛心,才會痛恨。這一份矛盾心境,始終揮之不去,可是夢境之中,卻又時常可見她的身影,歷經多年,眉梢眼角,依稀還是當年站在東島沙灘上、母子嬉戲的樣子。

    谷縝心頭微亂,不由站起身來,來回踱了數十步,驀地停下,望著陸漸,露出無奈神色:「陸漸,你口才越發好了,罷了,說不過你,我隨你走一遭吧。」

    此言一出,陸漸便知他多年心結終於解開,心中真有不勝之喜歡。咧開嘴呵呵直笑。谷縝心結一解,也覺如釋重負,神朗氣清。

    說笑幾句,二人一起出門,穿過幾道曲廊,便聽女子嬉笑,轉過月門,便瞧谷萍兒正拿一面白緞團扇,穿梭花間,扑打一隻花紋綺麗的大蝴蝶。人面、花朵、蝶翼三方掩映,流輝溢彩,更顯得花間女子嬌艷動人。

    谷萍兒看到谷縝,便棄了蝴蝶,縱身撲到谷縝懷裡,嬌聲道:「昨晚我做惡夢啦」谷縝道:「夢到什麼?」谷萍兒道:「夢到媽媽和爹爹,他們都在風穴邊站著,我叫他們,他們就對我笑,我走上去,他們突然不見了。我心裡一急,就哭醒啦。」

    谷縝沉默半晌,柔聲道:「萍兒,今天我帶你去見一個阿姨,又美麗又溫柔,你可要聽她的話。」

    谷萍兒道:「萍兒聽話,聽她的,也聽你的。」谷縝眼眶微紅,撫著她如瀑秀髮,歎道:「好萍兒,這輩子哥哥對不起你,若有來世,今生欠你的,我都還給你。」谷萍兒定定望著他,神色茫然。谷縝自覺事態,拉住她手,向陸漸道:「走吧。」

    谷萍兒這是才覺陸漸來了,展顏笑道:「叔叔,你也來啦。」伸出團扇,拍打陸漸臉頰。陸漸並不躲閃,微笑而已。谷萍兒向谷縝笑道:「這個叔叔看起來傻乎乎的,很好相與,怎麼逗他,也不生氣。」

    谷縝不禁莞爾,心道:「陸漸身為金剛傳人,天部之主,氣度上卻沒半點兒威勢,即便婦孺,也能欺負他一下呢。」想著拉起谷萍兒,出了府邸,叫一輛馬車,快馬如風,不久便到「得一山莊」。

    棄馬下車,燕未歸正在莊前張羅,見了三人,目瞪口呆。陸漸道:「夫人呢?」燕未歸道:「在靈堂裡。」陸漸想想,說道:「谷縝,你先去莊後,我請她來見你。」

    谷縝淡然道:「沈瘸子已經死了,活的時候,我便不怕她,還怕死的麼?諸葛亮尚且憑弔周瑜。我沒有孔明的氣度,倒也見賢思齊。」說罷徑直入莊,來到靈堂。

    商清影本是坐著,乍見谷縝,面露震驚之色,站起身來,谷縝也停在階前。母子二人隔著一座靈堂,遙相對視。颯颯微風,掠地而過,捲起紙花敗葉,聚而復散,一如飄零人生,無常身世。

    谷縝忽地笑笑,撩起長袍,漫步而入。商清影隨他步步走近,不禁發起抖來。谷縝走到近前,伸出手,將她纖手握住,但覺入手冰涼,滿是汗水。

    商清影驀然間明白過來,胸中一慟,柔腸百轉,多年的委屈,盡皆化作淚水,奪眶而出,忍不住張臂抱住谷縝,泣不成聲。

    十三年來,谷縝第一次擁抱母親,心中百感交集,饒是他千伶百俐,此時竟也沒了言語。過了好半晌,眼看商清影仍不止淚,方才笑道:「媽,你幾十歲的人了怎的還像個孩子。」

    商清影聞言羞赧,這才止了淚,放開愛子,歎道:「縝兒,你不怪我了?」

    谷縝未答,陸漸已接口道:「他心裡早就不怪了,只是嘴裡總不服軟。」谷縝回頭瞪了他一眼,罵道:「就你多嘴。」罵罷又笑起來。

    商清影雖然失去丈夫,卻接連得回朝思暮想的愛子,一失一得,均是突然。喜出望外之餘,深感世事無常,再見這對兒子人品俊秀,和睦友愛,又自覺悠悠上蒼,待自己真是不薄,不由得雙手合十,閉眼默禱,暗自感激神佛庇佑。

    谷縝知道她的心意,便住口微笑,直待她默禱完了,才開口道:「媽,我這次來,是有一事相托。」拉過谷萍兒,說道:「這是萍兒,白姨的女兒,也是我的妹子。她幼時你也見過,前幾日在天柱山遭逢變故,心智盡喪,本當由我照看,但近日我要辦一件大事,不知是否有命回來,我將她托付給您,您代我好好照看。」

    陸漸聽得心頭咯登一下,谷縝此來,一則認母,一則竟是托付後事,料想他深知此次對手非同小可,生死難料,故而提前為谷萍兒準備歸宿。一念及此,陸漸心情也是凝重起來。

    商清影更是詫異,她本想好容易母子相認,自應長年廝守,盡享天倫。但聽谷縝的意思,似乎又要去辦一件生死攸關的大事。再看陸漸神情,只怕他也捲入此事。商清影多年來歷經離別生死,道這時候,心中雖然苦澀無比,但也不願拂逆兒子的心思。默然片刻,歎一口氣,抱過谷萍兒,噓寒問暖,但聽谷萍兒言語幼稚,果如谷縝所言,心中好不惋惜。谷萍兒似乎與她十分投緣,在她懷裡一掃頑皮,恬靜溫柔,眼裡流露依戀之色,說道:「阿姨,你真像我媽。」

    商清影道:「你媽媽…」忽見谷縝連連搖手,心知其中必有緣故,便笑了笑,住口不問。

    坐談時許,忽聽莊前喧嘩,陸漸眉頭一皺,站起身來。只聽薛耳大聲道:「你來做什麼?出去,出去……」話沒說完,忽然失聲慘叫。陸漸縱身掠出,定眼一瞧,心神大震,只見姚晴俏生生立在階下,四周圍滿天部弟子。薛耳則被一根孽緣籐纏住雙腳,拖倒在地,面無人色,看到陸漸,忙道:「部主救我。」

    陸漸道:「阿晴,你放了他吧。」姚晴瞧了他一眼,冷哼一聲,向薛耳道:「你還敢不敢對我無禮?」薛耳生怕那籐上長出刺來,忙道:「不敢了,不敢了。」姚晴這才散去神通,向陸漸道:「我有事找你,你跟我出去。」

    陸漸稍一猶豫,轉頭望去,卻見商清影和谷縝也聞聲出來,谷縝笑道:「大美人,什麼體己話兒不能當眾說。倘若你想做我嫂子,大可吹吹打打,迎你進門,這麼偷偷摸摸,男女私會,不合禮數。」

    姚晴臉漲得通紅,啐道:「你這只臭狐狸也配談什麼禮數?倘若見了你的妙妙姑娘,怕是比瘋狗還瘋呢。」

    谷縝臉色微變,說道:「你見過妙妙?」姚晴冷笑道:「見到又怎地?你惹惱了我,我便告訴那傻丫頭,說你尋花問柳,下賤無恥。讓她一輩子也不見你。」

    谷縝無言以對,強笑道:「最毒婦人心,果然不假。」姚晴微微冷笑,又向陸漸道:「你隨不隨我去?」

    陸漸道:「好。」姚晴纖腰一擰,縱身而出,陸漸展步,不即不離,尾隨其後。

    兩人行了十餘里,姚晴四顧無人,緩下身形,轉眼注視陸漸,神色喜怒難辨。陸漸一見著她,便覺六神無主,說道:「阿晴,你,你還好麼?」

    「好什麼?」姚晴冷笑道,「都被你氣死了。」陸漸想到鬧婚之事,面皮發燙,說道:「雖說讓你生氣,我卻並不後悔。」

    姚晴沉默半晌,忽道:「我也想不到,沈丹虛竟是你親爹。他那樣的聰明人,竟生了一個傻兒子。真是虎父犬子。」

    她這話說的刻薄,陸漸聽得苦笑,問道:「你也知道了?」

    姚晴冷冷道:「那天我有事未了,沒有遠離莊子,見你和陸大海入莊,便跟在後面,故而那天的事情我都瞧見了。哼,你不對那個寧凝大獻慇勤,就不怕她怨你怪你,不和你相好嗎?」

    陸漸胸中波翻浪湧,好一陣子才平復下來,歎了口氣,說道:「寧姑娘與我同為劫奴,同病相憐,她的一舉一動,總叫人十分憐惜……」姚晴聽到這裡,輕哼一聲,咬得朱唇微微發白。

    但聽陸漸續道:「寧姑娘不如你聰明,也不如你美麗,但與她一起,我心裡十分平和安寧。後來她捨身救我,又讓我好生感激,故而她若有難,我陸漸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就算為她死;也不後悔。」

    「夠了。」姚晴摀住雙耳,眼裡淚花亂滾,大聲道,「這些話,我一句話都不想聽。」

    陸漸微微苦笑,續道:「寧姑娘雖然很好,但不見她時,我只是擔心,卻不曾難過。而不見你時,我心裡確實難受得要命,無時無刻不在想你,但每次想見到你,我又十分害怕…」

    姚晴雖然摀住耳朵,卻偷偷放開一線,凝神傾聽,聽到這裡,又氣又急,放手喝道:「害怕什麼,我是鬼麼,是妖怪麼?」說著踏進兩步。陸漸為她氣勢所迫,後退兩步,苦笑道:「只因一旦見你,我總怕自己這也不好,那也不好,行差踏錯,讓你瞧不起。」

    姚晴聽到這裡,神色稍緩,冷哼道:「誰叫你笨頭笨腦,不求上進。」

    陸漸道:「我人雖笨,卻也有喜悲,知道愛恨。每次和你分別,我都難受極了,心也似乎碎了。每到生死關頭,一旦想到你,我都想竭力活著,信箱唯有活著,才能見你。我能為寧姑娘而死,卻,卻只為你一個人活著。」

    姚晴微微一怔,驀地轉過身去,。背對陸漸,雙肩微聳,好半晌,才轉過身來,眼圈兒潮紅,攤開素手,說道:「拿來。」

    這話甚是突兀,陸漸皺眉道:「什麼」姚晴道:「天部畫像。」

    陸漸苦笑道:「敢情你來見我,仍是為了這個?」姚晴輕哼一聲,咬牙道:「不為這個,難道是聽你胡說八道?」

    陸漸只覺一股辛酸從心底泛起,直衝眼鼻,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好半晌才平復下來,說道:「我也不知畫像在哪兒。」

    姚晴道:「這些日子我幾乎搜遍『得一山莊』,全無畫像蹤跡。八部畫像,代代相傳,試想沈丹虛何等精明,既傳你部主之位,又豈能不將畫像給你。」

    陸漸道:「我確實不知。」姚晴道:「那麼我向你討一樣東西,你給是不給?」


正文 第24卷天道無情之卷(中)
正文 第24卷天道無情之卷(中)

    陸漸道:「什麼?」

    姚晴一字字道:「沈丹虛的玉簪。」

    陸漸一時默然,抬眼望去,姚晴一雙秀目灼灼閃亮,不由歎一口氣,從懷中取出玉簪,在掌心裡握了良久,直待玉質溫熱,才攤開手掌,送到姚晴面前。

    姚晴拈起玉簪,嗓子發澀,手指微微顫抖,驀地轉身,向著遠處奔去。

    她越奔越快,只怕稍一停留,便會忍不住回頭,一旦回頭,便會看到陸漸絕望的延伸,那雙眼裡,射出的彷彿不是目光,而是千針萬刺,一根根紮在她的心上,令她芳心粉粹。

    兩旁的碧樹雲石如飛後掠,連連綿綿,似無窮盡。姚晴漸感呼吸艱難,雙腿酸軟,驀地雙腿一冷,踩入水裡,舉目望去,才見一片湖泊,湖平如鏡,波光渺渺,飄渺白雲翻捲如龍,從天下注,至湖面化為靄靄蒼煙,隨風流蕩,掩映群巒。湖畔芳草萋萋,連天而碧,幾朵紅白野花點綴其中,宛如凌晨寒星,明亮之餘,又帶著幾分落寞,幾分淒迷。

    姚晴雙腿一軟,重重跪倒在湖水裡,扶著一塊湖石,放聲大哭,自母親死後,她彷彿從未哭得如此悲慟,哭到慟處,心也似要嘔將出來。

    「我幹嗎那麼對他,幹嗎那樣對他?」她反覆詢問自己,卻不知如何回答。玉簪握在掌心,似乎猶有陸漸的餘溫,抑且越來越熱,竟有幾分燙手。姚晴手裡緊攥玉簪,心裡卻是迷迷糊糊,湖水的寒氣經過石塊,泌入肌膚,冰冰涼涼,似乎直冷到心裡去。

    這時間,忽聽到一聲歎息,似乎很遠,又似乎很近。姚晴悚然一驚,轉頭望去,不覺臉色煞變,騰地站起身來。

    天色不知何時已然暗了,日薄晻嵫,蒸起天際一片紫霞,火燒也似。湖水爍金,波光絢爛,湖心一點濃金,儼然湖底著了火,自下方慢慢燒上來,將對面美婦的一頭金髮,也映得格外絢麗。

    金髮美婦年紀已然不輕,風姿縱然不減年少,如雪肌膚上卻已爬上如絲細紋,一雙眸子湛藍如湖,明亮沉靜中,刻畫著滄桑的痕跡。

    「師父!」姚晴驀地倒退兩步,湖水漫到雙膝。

    金髮美婦站起身來,白衣飄飄,隨風而舞,金髮飛揚,彷彿融入落日餘燼。

    剎那間,孽因子道了姚晴指間,消沒聲息,射入湖畔塵土,真氣從腳心湧出。土皮突地一動,簌簌簌十多條蔓籐破土沖天,每根蔓籐上均有尖刺,起初只有一分長短,轉瞬長到數寸,再一轉眼,便長到一尺,刺身上密密麻麻佈滿小刺,或是筆直,或是彎曲,見風就長,不住變長,隨其變長,又生小刺,如此刺上加刺,十餘根蔓籐縱橫交錯,化為一張龐大刺網,狂野扭曲,向著金髮美婦迎面罩去。

    金髮美婦目視刺網,一動不動,忽地輕輕吐了口氣,也不見她如何動作,蒼綠色的籐蔓上,千百尖刺裂開,變戲法也似噴出無數白花,花瓣晶瑩如玉,玲瓏剔透,抑且越長越大,直至大如玉碗,迎風輕顫。蔓籐一失狂野之勢,好似馴養已久的靈蛇,溫順婉轉,披拂在金髮美婦身上。白花綻開不盡,密密層層,幾將那美婦遮蔽,繁花吐蕊,花蕊也是雪白的,隱隱透出瑩白光澤。

    姚晴深知師父厲害,此番放出「惡鬼刺」,並不奢望能夠傷她,只想擋她一擋,方便逃命,眼看白花其變,心中駭然,忽見那花瓣輕顫聳立,似要飛動,心知要遭,一躬身,潛入湖裡。

    金髮美婦娥眉挑起,雲袖飄拂,籐蔓離身,婉轉升騰,罩入湖水,花瓣受了振蕩,紛紛脫離枝頭,只見落花繽紛,飄零如雪,數里湖水,無所不至,又不似尋常花瓣漂在水面,卻似受了某種大力牽引,競相沉入水中。

    姚晴生在海邊,水性精熟,憑借一口元氣,片刻間潛出數丈。正當此時,忽見身邊湖水中白影晃動,就如千百水母,飄飄冉冉,從四面八方聚來,

    似慢實快,須臾近身。

    姚晴暗暗叫苦,她熟讀《太歲經》,知道這「天女花」的厲害,每一片花瓣都附有「地母」溫黛的精氣,乃是「周流土勁」的剋星,除了溫黛本人,遇上任何練有「周流土勁」的地部高手,「天女花」同氣相求,就如鐵針向磁,向其聚攏。這花瓣看似柔弱,實則附有地母神通,堅韌難斷,有如皮革,加之數量眾多,一旦近身,即可瞬間封住對手七竅四肢,令其失聰、失明、窒息、失語、失去動作之能。只因這奇花受的是對手本身「土勁」吸引,對手所練「土勁」越強,吸力越大,「天女花」的威力也就越大,故而越是高手,敗得越快,除非能夠使出「坤元」,地遁不出,方能躲過。然而若用地道,地母有更厲害的神通,令其進退兩難。

    姚晴深知厲害,故而不敢地遁,改用水遁,只盼「天女花」被湖水托住,不能下沉。誰知弄巧成拙,那花瓣絲毫不受浮力阻礙,深入水中。

    姚晴不甘就擒,深潛高鳧,力圖擺脫花陣,然而她身在湖中,便如一塊碩大磁石,玄功運轉越快,磁力越強,源源發出磁力,將方圓數里的天女花紛紛吸來。到此地步,只有姚晴自廢武功,散去真氣,方能逃出花陣,但如此一來,和束手就擒,無甚兩樣。

    霎時間,姚晴只覺花瓣片片貼身,前者撕扯未開,後者飄然而至,層層疊疊,先封口鼻,再裹四肢,姚晴呼吸不能,動彈不得,耳邊只聽嗡嗡水響,但只響了幾聲,雙耳忽地一堵,萬籟皆無。姚晴眼前金星亂進,渾身無力,悠悠蕩蕩,向湖底沉去。

    這當兒,手腕足踝忽地一緊,四股大力分從四個方向拉她出水,「天女花」有如蛇蛻,紛紛萎落,浸在水中,轉瞬泯滅。

    姚晴嗆了兩口大水,張眼望去,但見溫黛坐在一塊湖石上,風雅如故。纏住自身四肢的,卻是四根粗若兒臂的「孽緣籐」,如龍如蛇,活搖活擺。只這一番糾纏,日已落盡,天光半黑,湖水暗沉沉的,悠悠涼意,浸山染林,四周湖畔,湧著一股淡淡水汽。

    「畫像呢?」溫黛的聲音甚是清冷。姚晴咬了咬嘴唇,道:「燒了.」溫黛皺眉道:「到這時候,還要說謊?」

    姚晴道:「我說謊作甚?畫像的秘密我已洞悉,盡都記在心裡,還要畫像做什麼?」溫黛輕輕哼了一聲,說道:「這倒是你的作風。」

    姚晴默運玄功,想要掙斷四肢蔓籐,但覺那蔓籐中潛力絕強,遠非自己所能匹敵,只好斷了逃跑念頭,笑道:「師父,你放了我,我告訴你畫像中的秘密好麼?」

    溫黛瞪了她一眼,說道:「你這丫頭,詭計多端,又想騙我?哼,我才不上你當。你這麼膽大妄為,好啊,先浸你三天再說。」

    姚晴嚇了一跳,心想在這湖水裡浸泡三天,即便不死,也要脫一層皮。她知道溫黛外寬內緊,看似漫不經心,實則精明多謀,眼下鬥智鬥力,都不是她的對手,唯有動之以情,溫黛素來慈悲,或許還有一線生機。想到這裡,抽抽搭搭,哭了起來。

    溫黛一時生氣,說出狠話,聽她一哭,又覺心軟,歎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你這丫頭,就是心眼太多,逞強好勝,總愛記仇。如今你燒了祖師畫像,論罪當死,我也不殺你,這樣吧,你撐過三天,我便饒你。」

    姚晴落淚道:「我雖然得罪同門,偷盜畫像,忘恩負義,有一百個不是,但心裡對師父卻始終感覺。師父為我解毒,救我性命,師姐們欺辱我時,也是師父為我主持公道。晴兒母親為奸人所害,自幼孤苦,無人憐惜,內心深處,早將師父當作親娘一樣。」

    溫黛道:「既然這樣,怎麼還背著我盜走畫像。」姚晴道:「我只是不忿仙碧師姐,她總是瞧不起我,給我白眼,況且當年若不是她,我爹也不會燒死。我便想,既然如此,我就集齊八部畫像,練成天下無敵的本事給她瞧瞧。」

    溫黛歎了口氣,說道:「思禽祖師曾道,八圖合一,天下無敵。其後又說,萬不可集合八圖,切記,切記。足見八圖合一之後,雖有奇功,也有流毒,有大利也有大弊。《黑天書》禍害百年,不就是現成的教訓麼?」

    姚晴一時無話可答,不由撅起小嘴,不以為然。溫黛瞧出她的心思,說道:「你別不服氣。你說你當我是你的親娘,怎麼一見面,二話不說,就使出『惡鬼刺』?化生六變,惡鬼最毒,倘若我應付不周,豈不就要死在你手裡?」

    姚晴面皮發燙,抗聲道:「師父神通絕頂,自有法子破解,我也只想擋你一擋,是以出手之後,便跳水逃命。」

    溫黛瞧她半晌,微微搖頭:「你這丫頭,說起話來,半真半假,叫人無法信你。」

    姚晴原本心中委屈,大放悲聲,聽到這裡,驀地將心一橫,暗道:「連你也不信我,那就作罷,不就是在湖裡浸上三天麼?我拚死熬過去,無論如何,再不向你求饒。」想著止了淚水,緊咬朱唇,眼裡透出倔強之意。

    溫黛見她眼神,心頭微沉,正想教訓,忽聽身後有人歎道:「黛娘,這孩子性情剛烈,寧折不彎,她肯流淚求你,足見對你依然有情。你怕是誤會她了。」

    姚晴定眼望去,只見溫黛身後林中走出一個玄衣烏髯的老者,鼻挺目透,面容清癯,步履逍遙,飄然而至。姚晴心頭一動,暗道:「師公極少離開帝之下都,怎也來了?」

    溫黛歎道:「太奴,你不知道,她方才出手,氣機中充滿怨毒之氣,依她這般性子,便是修煉『化生』,也難登絕頂。」

    太奴拈鬚道:「那是為何?」

    「這還不簡單。」溫黛輕哼一聲,說道,「她驕傲自負,滿心想著自己,不懂如何愛人,也不知如何領受他人的好意。」

    太奴笑笑,歎道:「這麼說起來,你少年時候,卻和她有些相似。」

    溫黛不由得瞪了他一眼,說道:「你這老頭兒,越老越不正經。」太奴笑笑,說道:「先別罵我,你看她的眼神,恁地倔強,和你當年就似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

    溫黛呆了呆,望著姚晴半晌,說道:「可是,可是…..」太奴接口道:「可你有我仙太奴,她卻沒有所愛之人,是不是?」

    溫黛白了她一眼,默默點頭。仙太奴道:「她心中對你尚有依戀,倘若你當真浸她三日,任她還有多少善念,怕也消磨盡了。」

    溫黛沉默半晌,歎道:「你這老頭兒,總是想著人的好處,看不到人的壞處。」仙太奴笑道:「人這東西是個怪脾氣,老想著他的好處,說不定他真會變好,總想他的壞處,說不定他真會變壞。更何況天道唯微,善惡無常,有時又怎麼分得明白。」

    溫黛望著他,半嗔半笑:「又跟我說大道理啦。」仙太奴淡然道:「我知道:你怕她合併八圖,遺患將來。這個容易,我用『絕智之術』,將她那段記憶滅去便了。」

    姚晴聽得又驚又怕,緊閉雙眼,不敢去瞧仙太奴的眼睛,嘴裡大聲道:「師父,八部秘語我已得了七部,若是沒了,豈非對不起思禽祖師。」

    溫黛「咦」了一聲,說道:「你得了七部,了不得了。還有哪部沒有得到?」姚晴留了心眼,不肯說出玉簪之事,只是道:「還有天部,沈丹虛太奸猾,我費盡心力,也無法得到。」溫黛皺眉道:「無怪前些日子,聽說沈師弟的兒子要和你成親,原來又是為了畫像。」

    姚晴心知師尊不好愚弄,索性不答,來個默認。溫黛氣道:「真是不像話,終身大事,也能兒戲麼?」姚晴憤然道:「天下男人,沒幾個好東西,嫁給誰人,不是一樣。」

    溫黛又好氣又好笑,罵道:「你還有理了,小小年紀,又懂什麼男人。也罷,瞧你師公面子,我饒你這次。至於畫像秘密,你說的不錯,思禽祖師留下八圖,自有深意,不可毀在我的手裡。」

    說罷一招手,孽緣籐翻轉,將姚晴拋上岸來。姚晴心中一陣溫暖,破涕為笑,說道:「師父,我就知道,你不會當真怪我。」溫黛心中既恨且憐,白她一眼,伸手掠起她額前亂髮,說道:「我可不是寵著你,我年紀已然不輕,化生之術仍無傳人。你無師自通,當真有些天分。我不過是憐才罷了。」說著把她脈門,沉吟道,「奇怪,『周流土勁』得於先天『坤卦』,乃是純陰之氣,你的體內怎麼卻又一股豐沛陽流,難道說,你這點兒年紀,竟然練到至陰反陽的地步。嗯,但又不像,這股陽氣並非陽和,卻是六爻乘剛之象,若不然,再給你六年工夫每頁不能突破長生籐和蛇牙荊,一舉達到『惡鬼刺』的地步。」

    姚晴耳中聽著,心中卻甚明白,知道這股陽流必是當日陸漸注入的大金剛神力,無意中消了自己的天劫不說,還讓自己達到『至陰反陽』的境界,無怪這段時光接連突破瓶頸,連成新招。想到這兒,忍不住問道:「不知怎地,我練到『惡鬼刺』之後,再也難進一步。後面的『菩提根』、『天女花』、『三生果』,怎麼修煉,也不得要領。」

    溫黛正色道:「你說說,我地部的宗旨是什麼?」

    姚晴道:「一智一生二守四攻。地部的宗旨是生。」

    溫黛指著湖畔雜草,說道:「你能讓這些雜草開出花l來麼?」

    姚晴一怔,微微搖頭。溫黛將袖一拂,姚晴只覺一股洋洋暖流充盈四周,須臾間,滿地雜草競相抽枝、結蕾、綻放、吐蕊,片刻間,草地上多出數十朵小花,赤橙藍紫,爭妍斗彩。

    姚晴瞧得癡了,如今已是四五月的光景,有道是:「人間四月芳菲盡」,百花已然凋零,能讓落花再生,真是奪天地之造化的奇景。

    溫黛徐徐道:「化生六變,名如其術,『長生籐』是癡人大夢,『蛇牙荊』是毒蛇尖牙,『惡鬼刺』為地獄詛咒。這三者是癡氣、怒氣、怨氣所鍾,修煉者越是心懷怨怒妄想,這三種變化威力越強,你能短短數月登堂入室,一來是你內功精進,二來麼,則是你心中滿懷怨毒之氣,心與氣合,正印合了這三變的法意。可惜這三變只是『化生』的下乘,你天分雖高,卻只懂『化生之術』,沒有領悟『化生之道』。不能練成後面三變,也是理所當然了。」

    姚晴呆了呆,問道:「什麼是化生之道?」

    溫黛笑了笑,說道:「方纔不是問了你地部的宗旨麼?」姚晴恍然道:「難道說,『化生之道』也在於這個『生』字。」

    溫黛點頭道:「雖不中也不遠矣。『菩薩根』是慈悲之心,需要廣施慈悲;『天女花』是大愛之形,需要動之以情;『三生果』是捨身之魂,需要無畏氣量,這最後一變,也最艱難,但凡化生高手,一生之中,也只能用上一次。」

    姚晴奇道:「那是為何?」

    溫黛舉目凝望長空,悠悠歎道:「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莫要論,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這一變是我輩精魂所聚,一旦使出,千木為城,堅不可摧,威力雖大,修煉者卻會耗盡渾身精血,一旦用過,也就活不長了。」

    姚晴聽得發呆,忽聽溫黛道:「太奴,不能殺她,又不能讓她失憶,應該怎麼對她才好?」仙太奴道:「帶在身邊就是。」

    溫黛點了點頭,說道:「也好,省得她仍想著合併八圖。方才來的路上聽說沈師弟去了,我們和他雖不投緣,但終有一點香火之情,人既已死,也當去祭奠祭奠。」仙太奴道:「今日已晚,明日一早去吧。」

    姚晴心中叫苦,暗想方才傷了陸漸的心,又要和他見面,叫人如何擱得下面子,想著暗暗發愁。

    她念頭雖動,臉上並不流露,仍是嬉笑自若,一路和溫黛談論「化生」。溫黛道:「要連成後面三變,不在內力強弱,神通高低,而在心境修養。你若放下仇恨,開闊胸襟,這三變不練自成;若仍是小心眼兒,愛記仇怨,就算你再練一百年,那也沒用。」

    姚晴聽得氣悶,輕哼一聲,說道:「人生在世,若不能快意恩仇,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溫黛瞥她一眼,不覺喟然。

    入夜時分,三人在一所客棧住下,溫黛與姚晴共宿一室,仙太奴獨處外室。姚晴心知和這二人同行,以自己的本領,逞強逃走,決不能夠。要麼天賜良機,要麼便是武功陡進,出奇制勝。心念數轉,忽然想到八部秘語,心中泛起一陣狂喜:「我若能合併八圖,練成天下無敵的神通,師父師公再厲害,也攔不住我。嗯,師父待我不薄,師公也是難得的好人。我神通一成,也不傷害他們,從容走掉便是。」

    想到這裡,暫且隱忍,挨到半夜,借口小解,轉道床後,燃起紅燭,取出那枚玉簪,對著燭光細瞧。那玉簪玉質上乘,被燭光一照,晶瑩通透,唯獨正中有一絲暗影,細如人發,有似瑕疵。姚晴凝思片刻,雙目忽地一亮,拈住暗影上下兩端,輕輕旋轉,略一嘗試,便覺鬆動,她心頭一喜,運勁一擰,簪子應手分為兩截。

    原來看似玉簪,實則卻是空心玉管,上下兩截以細密螺紋嵌合,精巧絕倫。姚晴擰開玉簪,定眼一瞧,卻是火炭落到冰窖裡,冷透了心:玉簪空空如也,並無半點物事。

    姚晴猶不死心,又瞧半晌,看不出那玉簪還有別的玄機,又怕過得太久,引得溫黛生疑,當下收起玉簪,轉回床上,心裡卻是突突亂跳,再也睡不著了,尋思道:「這玉簪中空,分明藏有東西。沈丹虛臨終交給陸漸,這東西必然記載了畫像下落。知道玉簪的人不少,寧不空、谷縝、天部劫奴。天部劫奴可以忽略,谷、寧二人卻是奸猾之徒,我想到玉簪,他們未嘗不能想到。臭狐狸對畫像並無興趣,寧不空卻是垂涎已久,但若硬奪,又不是陸漸的對手。只是他那女兒卻很難說。寧不空不敢硬奪,便讓女兒假扮可憐,向陸漸討看玉簪,趁機偷走簪中的物事……不錯,必是如此……」

    姚晴越想越氣,心頭妒火熊熊燃燒,竟然壓過失望之情。一時間輾轉床榻,徹夜難眠,先前她還怕見了陸漸,無顏面對,此時卻是氣勢十足,恨不得插上翅膀,立馬飛到得一山莊,抓住那個三心二意的臭小子,叫他知道自己的厲害。

    次日清晨,三人動身。溫黛見姚晴秀目通紅,似乎徹夜哭過,心中憐惜,悠悠歎道:「晴兒,你別怕,只要你乖乖聽話,再不胡作非為,我也不會害你的。」

    姚晴心中別有隱衷,但聽了這話,心中卻有些感動,默不作聲,手拈鬢髮,瞧著腳前愁眉不展。溫黛心中奇怪,避開姚晴,低聲問道:「太奴,你用『太虛眼』瞧一瞧,看她有什麼心事?」仙太奴笑道:「你這做師父的不稱職,猜不透弟子的心思,還要我這做師公的偷看麼?」

    溫黛見她神情,恍然道:「難道,難道說她有了心上人了?」仙太奴微笑點頭,溫黛又驚又喜,凝神看去,姚晴眉間凝愁,目帶幽怨。不由心頭暗笑:「這丫頭如此刁鑽,竟也會為情所困?她是心氣極高的人兒,也不知何等聰俊的後生,才能讓她如此發愁。難不成是沈丹虛的公子?」

    師徒二人各懷心事,不久來到得一山莊。莫乙、薛耳正率天部弟子在莊外巡視,看到三人,均是一呆,繼而趨步上前,拱手齊道:「小奴見過地母娘娘。」溫黛笑道:「好啊,幾年不見,你們都還好麼?」仙太奴也笑道:「二位小友,只問候地主,不記得我啦?」

    哪裡會。」莫乙、薛耳一起跪倒,「老先生別來無恙。」仙太奴扶起三人,說道:「免禮,免禮。令主身故,新主人待你們可好?」薛耳咧嘴憨笑:「我們的新主人,可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對我們和氣極了。」

    仙太奴奇道:「沈丹虛向來心狠,不料他的兒子竟是如此人物。」薛耳忙道:「這個兒子不是過去那個兒子,過去的兒子是個混蛋,現在的兒子卻是個好人。」

    他說得夾纏不清,溫黛夫婦面面相覷,十分詫異。溫黛問道:「什麼過去現在?難道說沈師弟有兩個兒子?」薛耳連連搖手,道:「不是不是……這話說來長了……」抓耳撓腮,不知從何說起。莫乙笑道:「讓他說,十天半月也說不清楚,地母娘娘、太奴先生,還請入莊說話。」

    仙太奴看了他一眼,笑道:「記得你從前總是嘰哩咕嚕,不敢大聲說話,如今可變多了。」莫乙道:「新主人讓我做管家,我不大方一些,可就對不起他了。」仙太奴見薛、莫二人談到新主,均是一臉儒慕,心中越發好奇,頗想早早見到此人,當下笑笑,邁步進莊,姚晴也要跟上,薛耳卻狠狠瞪著她道:「小賤人,你又來做什麼?」

    「大耳賊。」姚晴大怒,一伸手將薛耳耳朵拎住,冷笑道:「你罵我什麼?」薛耳耳根欲裂,踮著腳連連呼痛。溫黛不悅道:「晴兒,你幹麼欺負人?」姚晴氣道:「師父,你沒聽到他罵我麼?」又質問薛耳道:「你還罵不罵人?」薛耳道:「我不罵人。我罵小賤人。」姚晴面色一寒,目透殺機,溫黛卻覺奇怪,不知二人怎麼結仇,眼見姚晴要下殺手,忙伸出手來,在她腕上輕輕一拂,姚晴立時半條手臂不聽使喚,無奈鬆開薛耳,嗔道:「師父,你怎麼淨幫外人。」

    溫黛道:「他罵人不對,你擰人耳朵也不對。」薛耳道:「是呀,小人動手,君子動口,罵人的是君子,動手的是小人。」話音未落,眼前一花,吃了姚晴一記耳光,眼前金星亂進。姚晴冷笑道:「喂,君子兄,小人的耳刮子好不好吃。」說罷還要動手,溫黛哭笑不得,好歹勸住,拽著姚晴進了莊子,薛耳捂著臉,在後面連吐口水。


正文 第24卷天道無情之卷(下)
正文 第24卷天道無情之卷(下)

    進了靈堂,商清影在座,莫乙上前為雙方引見。商清影久聞地母大名,溫黛也隱約聽說過商清影的身世,此時照面,均覺對方和善可親,各生敬意。溫黛夫婦拜過沈丹虛靈位,寒暄兩句,溫黛問道:「沈夫人,令郎不在靈堂麼?」

    商清影道:「他這兩日身子欠安,在後面將息呢。」說話間,目光投向姚晴,姚晴心頭一跳,無端煩亂起來,目光游弋,不敢與她目光相接。

    溫黛奇道:「令郎生病了麼?溫黛粗通醫道,去看看可好?」商清影面露難色,欲言又止,終究歎了口氣,將三人引入內堂。溫黛抬眼望去,堂前古槐老桂,綠陰森森,映得人鬚髮皆碧。堂上一對年輕男子,正在對打雙陸,左邊一人俊朗風雅,王孫不及,右邊那人卻是身著布衣,有如農夫村漢,大不起眼。

    溫黛目光凝注在那俊秀男子身上,暗暗點頭:「好聰俊的兒郎。也只有這等男子,才能讓晴兒牽掛落淚。」溫黛百般皆好,卻有個以貌取人的毛病,生平最愛俊秀風雅之輩,一時間,對那左邊男子連連打量。

    到了堂前,那兩人見來了人,雙雙起身出迎。商清影方要引見,溫黛已笑道:「這位便是令郎麼?」目光只在俊秀男子身上逡巡。不料那青年拱手笑道:「晚輩谷縝,見過地母娘娘。」溫黛奇道:「你不姓沈?咦,你認得我?」

    谷縝笑道:「我不姓沈,也不認識前輩,不過前輩這頭金髮少見的很。再說了,能讓姚大小姐服服帖帖的,當今之世,除了地母,還有誰呢。」

    姚晴怒哼道:「臭狐狸,你閉上嘴巴,又不會死。」溫黛見她二人說話,頗似小情侶鬥嘴,心中越發欣慰,忽見那質樸男子亦上前來道:「晚輩陸漸,見過地母前輩。」

    溫黛眼裡只有谷縝,聞言嗯了一聲,敷衍還禮。不料仙太奴看到陸漸,雙眼徒張,奇光迸出。陸漸但覺那目光有如立錐,直入本心,立時不由自主,凝聚精神,將身一挺,顯露「九淵九審之相」。

    二人目光相對,神色齊變,眾人正不知發生何事,忽覺仙、陸兩人腳底生出兩股旋風,凝若有質,越轉越疾,吹得眾人衣發飄動,遍體生涼。溫黛不料陸漸貌不驚人,神通如此高強,不覺臉色微變,手握印訣,正要使出「化生」。

    誰知就在此時,仙太奴眼內奇光徒然一暗,慢慢淡了下去。他目光淡一分,陸漸身上氣勢便弱一分,待得仙太奴眼裡神色散盡,陸漸也回復了樸質端凝的神氣。

    溫黛瞧得心驚:「遇強則強,已是極高的境界,這少年遇弱則弱,更是不易。難道說他小小年紀,便已能不拘勝負,返璞歸真?」沉思間,忽聽仙太奴緩緩道:「補天劫手,金剛傳人,錯不了,山澤二主說的少年,就是他了。」

    溫黛心中咯登一下,她深知丈夫的「太虛眼」洞悉幾微,善識人物,既如此說法,必不會錯,當下忍不住審視陸漸,見他神色茫然,不由問道:「足下近日可曾見過三個人。一個魁梧巨漢,一個瘦小老者,還有一個高高瘦瘦,左眉上方有一點硃砂小痣。」

    陸漸露出一絲苦笑,點頭道:「我都見過。」溫黛臉色大變,失聲道:「這麼說,山澤二主說得不錯。那麼你沒有死,萬歸藏也必然活著。」陸漸面紅耳赤,支吾道:「他,他不但沒死,我一念之差,還助他脫了天劫。」

    溫黛臉色慘白,回望仙太奴,眼露驚惶。仙太奴皺了皺眉,搖頭道:「崔岳和沙天河自稱殺死萬歸藏,我原本不信。而今看來,大勢去也。」

    陸漸心中愧疚,忍不住大聲道:「二位放心,我放他出來,就不會袖手旁觀。」仙太奴注視他片刻,搖頭道:「恕我多言,閣下武功雖強,比起那人,怕仍有不足。」陸漸未答,忽聽谷縝笑道:「奇怪,你們西城中人,怎麼也會害怕萬歸藏?」溫黛看他一眼,心頭一動,說道:「你姓谷名縝,難道說是……」說道這裡,住口遲疑。谷縝知她心中所想,接口笑道:「地母娘娘猜的不錯,先父正是谷神通。」

    「先父。」溫臉色微變,「谷島王難道去世了?」

    谷縝笑容收斂,輕輕歎道:」他和沈舟虛同歸於盡,我已焚化他的屍骨,眼下就在南京城裡。」溫戴夫婦相視默然。過了半響,仙太奴搖頭道:「禍不單行,本想谷神通若在,合東島之王、金剛傳人之力,或許能夠克制那人,現如今......咳......"谷縝道:「二位如此忌憚萬歸藏,莫非和他有仇?」

    溫歎一口氣,說道:「諸位還請入座,前因後果,容我夫婦細細說來。」

    眾人入廳坐定,姚晴悄立溫黛身後,看到陸漸目光投來,不覺心中暗惱:「你這三心兩意的臭賊,若不是師父在此,非打你十個耳刮子不可。」想著緊攥拳頭,冷冷淡淡,目不斜視。陸漸見她如此冷淡,不覺灰心之極:「她待我真是比冰霜還冷。」

    溫黛沉默半晌,定住心神,說道:「思禽祖師坐化之前,曾與八部盟誓:『西城之主由八部公選,十年一換,違背者,八部可共擊之。』故而歷代城主,大多品行高潔,深得人心,至於務工,未必就是西城第一。但到了萬歸藏這兒,突然一變,他自恃武功,違背祖訓,殺害公選城主,強行統領八部。是以八部之中,除了天部,其餘七部都是貌似臣服,心中氣憤,只因為敵不過他的神通,忍氣吞聲罷了。而這武力奪權的先例一開,各部的奸邪之徒也都動了心思,不惜傷天害理,修煉某些禁術。尤其幾個水部弟子枉顧天理,修煉水魂之陣這等惡毒神通,被人察覺,告到萬歸藏那裡。」

    "依照前代規矩,懲戒這幾個不肖弟子,警示其餘,也就夠了,誰想萬歸藏為了立威,不問青紅皂白,竟然將水部弟子殘殺殆盡。如此一來,其他六部人人自危,只因畏懼周流六虛功,心裡害怕,也不敢當真如何。但大家嘴上不說,心裡卻都明白,周流六虛功縱然厲害,卻又個極大的禍胎,並非人人都能免災。當年思禽祖師之所以將周流六虛功一分為八,而不合並傳授,並非祖師不願,而是不能。因為這種武功十分奇怪。周流八勁,雖然相生,亦是相剋,駕馭得當,八勁相生,所向披靡,駕馭不當,八勁相剋,則會禍害自身,死無葬身之地。兩百年來,多有弟子試練這門神功,但往往練到兩種內勁,便遭反噬,要麼水火相煎,要麼風雷互擊,要麼天地反覆,總是死的淒慘無比。萬歸藏之前,也只有一位燕然祖師練成山、澤、水、風四勁,但在修煉周流電勁時,卻不慎引來天雷,粉身碎骨,化為飛灰。"

    谷縝道:「難道思禽祖師就沒有留下駕馭八勁的心法?」

    溫黛略一遲疑,說道:「留是留了。」谷縝道:「既然留了,怎會無人練成?」溫黛歎道:「這心法雖說留了,卻和沒留一樣,因為這心法只得一字。」谷縝奇道:「一個字?什麼字?」溫黛道:「一個諧字。」谷縝濃眉一挑,若有所思。

    溫黛道:「自古以來,不知多少西城弟子對著這個諧字想破腦袋,卻沒有一個人能夠領悟

    其中真意。也不知萬歸藏用了什麼法子,竟然堪破諧字奧妙,練成八勁。做城主之初,他

    手段雖狠,通身卻又一種從容自如、無懈可擊的氣勢,叫人痛恨之餘,又生敬畏。然而他

    殺人越多,性情也越發古怪,忽而從容溫和,忽而殘暴不仁,春溫秋肅,判若兩人。而讓

    人最吃驚的還是他的野心,起初他召集部眾,打的是『滅掉東島』的旗號,大敗東島後,

    他卻並不知足,下令火部大造火器,又以兵法約束各部,還說:『大明天下是思禽祖師送

    給朱洪武的,天道無常,姓朱的做了這麼多年,也當讓給別的人來坐一坐了。』又說:『

    東島是家恨,思禽祖師和洪武帝的恩怨卻是國仇,祖師含恨而終,我們這些後輩弟子,豈

    能無所作為?』」

    「聽他這麼說,大家無不驚恐,但看到水部狹長,又怕一旦反對,便有滅頂之災。就在大

    家無計可施的當兒,忽然來了機會,那一年,萬歸藏打敗和尚回山,料是那場賭鬥引發了

    天劫,會議時他突然流露痛苦之色,當時除了沈舟虛和水部,六部首腦都在,大家瞧在眼

    裡,均不作聲,就我心直,問了一句,不想萬歸藏暴怒起來,將我趕出擲枕堂,這麼一來

    ,各部首腦還不心領神會麼?到得次日,萬歸藏大集部眾,誓師東征,說要一舉滅絕東島

    餘孽,不料剛說完這句話,他忽地躺倒在地,雙手抱頭,癲癇也似顫抖起來,六部高手見

    狀,不約而同,一齊使出平生絕招。萬歸藏來不及抵擋,就被打了個粉身碎骨……」

    陸漸吃驚道:「既然如此,他怎麼又還活著?」

    「如今看來,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一個陰謀。」溫黛歎道,「若我猜得不錯,萬歸藏事先算到天劫,也知道西城各部貌似臣服,內懷忌恨」

    等到天劫當真發作,自己就算上天入地,也難逃活命。故而想來想去,讓他想出一個極險的法子,在天劫未發之時,先將一具和自己形貌相仿,衣衫相同的屍首埋在腳下,然後假裝天劫發作,誘使各部高手圍攻,他那時神通仍在,趁著水火齊至、飛沙走石的當兒,巧用手段,將各部神通引導那具屍身上,自己則趁著混亂土遁逃走,從此隱居深山,安心應付天劫。各部看到衣衫碎片、血肉殘骸,都以為這個大禍害死在自己手裡,歡喜之餘,哪裡會想到其中玄機。也因此緣故,萬歸藏才借口監視東島餘孽,不讓沈師弟參與集會。沈師弟對他至為忠心,人又極聰明,一旦發覺萬歸藏有天劫發作的徵兆,必會設計防備我們,如此一來,萬歸藏可就假死不成了。但也因為這一破綻,引起了山澤二主的疑心,崔沙二位師弟最恨萬歸藏違背八部公選,一旦起疑,便滿天下查證……」說道這裡,想到二人功敗垂成,不覺住口,長長歎氣。

    陸漸頹唐道:「只怪我不當心,創下大禍。」溫黛搖頭道:「這也不能全然怪你,萬歸藏待人好時,無所不至,狠辣起來,也是天下少有。你只看到他溫和的樣子,必然將他當作好人。」

    溫黛還未回答,谷縝已經笑道:「制人而不制於人。萬歸藏處於天劫之中,性命攸關,又怎會將小命交到別人手裡?」溫黛點頭道:「說得極是。」姚晴漲紅了臉,冷哼道:「就你聰明,都是瞎貓捉死耗子。」溫黛想到前途難料,神色黯然,仙太奴伸出手來,握住她手,苦笑道:「黛娘,別犯愁了。是躲禍不過,操心也是我用。你我活到這把年紀,盡也夠了,萬歸藏要算舊帳,咱們將命給他就是。」

    這話說得十分洩氣,姚晴聽到,越發氣悶,她一心收集畫像,便是要練成神通,威震西城,報仇雪恨,但眼下情形,萬歸藏和西城七部均有深仇,他一報仇,哪還輪得到自己威風。況且此人一出,「八圖合一」固然還未絕望,「天下無敵」,卻是多出老大一個疑問。

    他越想越氣,不由怒視陸漸,心中氣苦:「都怪他不分青紅皂白將那姓萬的怪物放出來。唉,我真命苦,這輩子怎麼竟會遇上他?這個傻子,真是我命裡的魔星!」

    陸漸放出萬歸藏,惹來種種麻煩,心中本已憋悶,忽又見姚晴小嘴出自滄海吧微抿,冷冷看來,目光凜冽中帶來一絲輕蔑,陸漸更覺心如針刺,難受至極。

    這時間,忽聽谷縝笑道:「大家先別發愁,萬歸藏雖然厲害,但也並非全無對付他的法子。」眾人聞言,心中大喜,齊聲問道:「什麼法子?」

    谷縝笑了笑,說道:「萬歸藏算不算天下無敵?」溫黛道:「還用說麼?」谷縝道:「萬歸藏固然天下無敵,但有一樣東西,也是天下無敵。」

    溫黛一愕,心念數轉,皺眉道:「你是說『八圖合一』?」谷縝笑道:「不錯。」目光一轉,凝注在姚晴身上。姚晴這一氣非同小可,啐道:「臭狐狸,你瞧我作甚?」谷縝起身拱手,笑道:「恭喜大美人,賀喜大美人。」

    任他如何極口謾罵,也比這麼恭恭敬敬叫姚晴安心。見他如此作派,姚晴心頭一慌,暗想這小子笑裡藏刀,必然沒有什麼好事,不自覺後退半步,妙目連轉,說道:「我有什麼好恭喜的?臭狐狸,你有屁就放。這麼假惺惺的,叫人噁心。」

    谷縝盯著她,皮笑肉不笑:「有道是『八圖合一,天下無敵。』恭喜大美人合併八圖,將來不久,便要天下無敵了。」

    姚晴一愣,大聲道:「你胡說,我哪兒合併八圖了。」

    「不承認麼?」谷縝道,「那我就來所說,說得不對,你就搖頭,說得對,你就點頭。」姚晴冷哼一聲,道:「好呀,你所說看。」谷縝笑了笑,說道:「你從西城偷出地部畫像,對不對?」姚晴點了點頭。谷縝又道:「在翠雲古寺,你挾持仙碧,逼迫風、雷二主,得到風、雷二部畫像,是不是?」溫黛聞言,瞪視姚晴,姚晴面皮發燙,但事實確鑿,仍是點頭。

    谷縝笑道:「水、火、山、澤四部畫像落到寧不空手裡,寧不空將畫中秘語傳給陸漸,陸漸又轉授給你,是不是?」姚晴冷哼一聲,說道:「怎麼算起來,就只有七部呢!」

    「別忙。」谷縝擺手道,「沈舟虛將天部之主傳給陸漸,天部畫像代代相傳,那麼昨天傍晚,你找陸漸又做什麼?」姚晴一愣,暗恨陸漸將此事洩漏出去,狠狠瞪他一眼,咬著朱唇,一言不發。谷縝微微笑道:「大美人,怎麼不說話啦?你找陸漸到底作甚?」

    姚晴面色漲紅,大聲道:「我找他作甚,與你有什麼相干?」谷縝嬉笑如故,溫黛目光卻變嚴厲,說道:「晴丫頭,敢情你又在說謊,天部畫像,你已經拿到了吧?」

    姚晴急道:「我才沒有。」溫黛怒哼一聲,玉手揮出,姚晴不及抵擋,便被點中心口「膻中」。溫黛探出她懷,搜到那枚玉簪,動容道:「這是天部之主的信物,什麼時候落到你手裡?」姚晴心虛,低頭不語。

    溫黛輕哼一聲,定眼審視玉簪,仙太奴忽道:「這簪子是空的。」溫黛目光微凝,轉頭向陸漸道:「沈師兄當真將天部之主傳給你麼?」陸漸歎道:「不錯。」溫黛道:「既然如此,這部主信物,你怎能輕易給人?」陸漸滿面羞赧說道:「這個,我,我,她,她……」但這其中牽涉兒女隱私,眾人之前,怎麼也難出口。

    溫黛察言觀色,猜到幾分,心中好一陣失望:「難道他才是晴兒的情侶?晴兒那麼嬌氣挑剔,所愛之人理應聰俊機靈,怎麼恁地木訥呆氣?更怪的是,沈師弟深謀遠慮,臨死前怎麼犯了糊塗,竟將西城智宗之位,托付給一個智力平庸之輩?」她百思不解,將玉簪交給陸漸,說道:「你瞧瞧,裡面的東西可曾丟失?」

    陸漸接過玉簪,目視姚晴,見她神色氣惱,不由大感遲疑,誰料谷縝伸手搶過玉簪,輕輕旋開,笑道:「空的。」將中空玉管示與眾人。

    溫黛越發氣惱,盯著姚晴道:「裡面的東西呢?」姚晴又氣又急,叫道:「裡面什麼都沒有的。」溫黛秀眉挑起,喝道:「你這丫頭,還要撒謊?再不說真話,休怪我不客氣。」姚晴眼圈兒一紅,大聲道:「師父,你若不信,就殺了我吧。」溫黛厲聲道:「還要嘴硬?」心中怒極,掄起手來,重重打她一個耳光,姚晴面頰火燒,心中更是委屈,眼鼻一酸,淚水奪眶而出。

    陸漸見狀吃驚,方要起身,肩頭卻被谷縝按住,只聽他笑道:「姑娘何苦生氣,我只是開個玩笑罷了。」溫黛不解道:「開什麼玩笑?」谷縝從衣袖裡取出一個寸許長的紙卷,笑嘻嘻地道:「簪裡的物事在這兒呢。」姚晴一瞧,氣瘋了心,大聲道:「死狐狸,你,你故意冤枉我的?」溫黛也是不悅,說道:「足下這是什麼意思?」

    谷縝道:「我也沒什麼意思,只想讓大美人吃吃苦頭,好叫你知道,你讓別人難過,我自有法子,叫你加倍地難過。」姚晴聽到這話,方知谷縝竟是為陸漸出氣來的,一時羞怒交集,轉眼瞪向陸漸,這一瞪,憤怒中卻又生出一點兒寬慰:「敢情他並沒將簪裡的物事送給寧姑娘,我卻是錯怪了他。」想到這裡,怒氣稍平,隱隱多了幾分歉疚,但這歉疚也不過一霎工夫,想到陸漸將簪內物事給了谷縝,卻將空簪送給自己,又覺氣憤難平。

    谷縝攤開紙卷,笑道:「祖師八圖,大美人以得七幅,加上這條天部密語,今日便可八圖合一。」他將眼一抬,注視溫黛,笑道,「地母娘娘以為如何?」溫黛皺眉道:「據我猜測,八圖合一,未必就是神通。」谷縝道:「是否神通暫且不提,但沖這『無敵』二字,不妨瞧瞧,說不定能夠找到對付萬歸藏的法子。」

    溫黛和仙太奴對視半晌,均不言語,谷縝笑道:「姚大美人,看你的了。」姚晴恨他入骨,撅起小嘴,神氣冷淡。谷縝笑道:「你不原八圖合一?也罷,這張紙條我撕了便是。」將紙條一揉,便要撕毀。

    姚晴辛苦得來七圖密語,沒了天部密語,必然前功盡棄,當下按捺不住,急聲道:「且慢。」谷縝當即住手,笑嘻嘻地道:「大美人果然捨不得。」

    姚晴和他鬥智,處處都落下風,心中氣急,冷冷道:「你真要我寫出那七條密語?」谷縝道:「不錯,不錯。」姚晴道:「你是做生意的,以一換七,太不公道了吧?」谷縝笑道:「帳不可這麼算,算起來你也是以七換八,多賺一條,不算虧本。」

    姚晴恨得牙癢,心想自己為了這七條秘語出生入死,費勁心機,事到臨頭,卻被谷縝不勞而獲,佔盡便宜。然而八圖合一,缺一不可,姚晴縱然恨怒,權衡之下,也唯有如谷縝所說,以七換八,才是明智之舉。

    心念數轉,姚晴咬了咬嘴唇,決然道:「也罷,讓你臭狐狸得逞這回。」說完看向溫黛,但見她面沉如水,淡金細眉微微挑起,眉宇合攏,皺出一絲細紋,姚晴心頭一沉,屏息閉氣,作聲不得。

    心念數轉,姚晴咬了咬嘴唇,決然道:「也罷,讓你臭狐狸得逞這回。」說完看向溫黛,但見她面沉如水,淡金細眉微微挑起,眉宇合攏,皺出一絲細紋,姚晴心頭一沉,屏息閉氣,作聲不得。

    谷縝目光一轉,笑道:「地母娘娘還有什麼顧慮?」溫黛淡然道:「你是東島,我是西城,八部畫像本是西城絕密,被你瞧了,有些不妥。」谷縝笑道:「那麼萬歸藏算不算我的仇人?」溫黛點頭道:「算的。」谷縝道:「他與地母娘娘也有仇嗎?」溫黛沉吟道:「當日我也曾出手攻他,算是有仇。」

    「那就是了。」谷縝道:「大家同仇敵愾,理當齊心協力,又分什麼東西南北?」溫黛道:「這話雖說不錯,可是……」說到這裡,心中一亂,轉眼注視仙太奴,仙太奴知她心思,歎道:「這位谷少主說得是,如今到了非常之時,拘泥往昔,只會自取敗亡。」

    溫黛歎一口氣,解開姚晴穴道。谷縝早已尋來紙筆,姚晴一得自由,立時援筆寫出秘語,邊寫邊想:「我若將其中的字寫錯一兩個,臭狐狸即便合併八圖,也瞧不出什麼秘密,那時侯我卻已知天部秘語,往後……」心念至此,忽聽谷縝笑道:「大美人,別寫錯了,八圖之秘一天不破,你一天也瞧不到天部秘語。」姚晴心頭咯登一下,怒道:「臭狐狸,你想反悔?」

    谷縝道:「你若老實,我便不反悔,你不老實嘛,嘿嘿……」姚晴知他言外之意,無奈之下,只得斷了心中邪念,老實寫下秘語。

    谷縝接過秘語,避過姚晴,走到廳角,笑道:「地母娘娘,請來一觀。」溫黛無法,上前看過秘語,又瞧谷縝手中紙卷,卻見那紙卷色澤泛黃,上有一行墨字:「有不諧者吾擊之。」字下則是一方「諧之印」。

    溫黛也曾見過祖師畫像,一眼瞧出這卷紙條是從畫像中剪下來的,墨跡旁還有一行模糊字跡,淡淡的有如水跡,一字字念來,正是:「喪之齒難、天葬辭在」八字。溫黛訝然道:「難道天部中人早已發現了祖師畫像的秘語,故意剪下,藏在髮簪之中?」

    姚晴遠離二人,看不到紙條上的文字,聽溫黛一說,恍然明白:「無怪我想盡辦法,也不能找到天部畫像,只因我先入為主,總想著天部畫像必也與其他畫像一般,都是畫軸。不曾想天部早將畫中秘語堪破剪下,變大為小,藏在玉簪之中。」

    谷縝將秘語也寫在紙上,審視半晌,說道:「地母娘娘,這八條秘語,當有一定次序。」溫黛道:「應是按八部順序排列。」谷縝道:「西城八部,依的可是先天八卦?」溫黛點頭道:「是。」

    谷縝當即推演道:「先天八卦,天一、澤二、火三、雷四、風五、水六、山七、地八。」

    谷縝按先天八卦順序,將秘語重新謄抄在紙上,卻是:「喪之齒難、天葬辭在、大下白而、指歷珠所、之上長薄、東季握穴、還顛有菲、柄日自株、周白響質、吟昔之根、卵有如山、隔春山其、以旌也雪、樹皆渦屋、持共和若、擁下於白。」

    谷縝、溫黛對這一段話沉吟良久,看不出半點奧妙,姚晴遠遠瞧得心急,伸長修頸,想要偷看,忽見谷縝掉頭笑道:「大美人,你什麼時候這樣老實啦?我不讓你瞧,你就當真不瞧?」

    姚晴大喜,嘴上卻道:「都是瞧師父的面子,要不然,我想瞧便瞧,還由得了你麼?」快步上前,瞧了半晌,仍是不得要領。

    眼見三人愁眉緊鎖,仙太奴、商清影也上前觀看,他二人縱然淵博,卻並非智力高絕,瞧了半晌,也無主意。惟獨陸漸不起半點觀看秘語的念頭,坐在原處悶悶喝茶。姚晴卻只道他與自己賭氣,故意不看畫像,心中惱怒,暗暗咬牙:「你與我賭氣?哼,瞧你賭到什麼時候。」

    谷縝沉吟良久,忽地兩眼一亮,笑道:「思禽先生將這六十四字分為八圖,每圖八字,必有深意,或許八字一行,才能看出玄機。」說罷將那段文字八字一行,重新寫為:

    「持以卵周還之大喪

    共旌有白顛上下之

    和也如響有長白齒

    若雪山質菲薄而難

    擁樹隔吟柄東指天

    下皆春昔日季歷葬

    於渦山之自握珠辭

    白屋其根株穴所在」

    六十四字縱橫八字,自成方陣。姚晴看了,說道:「這有什麼玄機?」谷縝搖頭道:「古代有種『璇璣圖』,文字縱橫成方,迴環可讀。既然『璇璣圖』都能橫著讀,這些字為何就不能橫著讀,豎著讀既然不通,不妨橫著讀一讀。」

    眾人聞言,精神均是一振,紛紛橫著念頌,從左往右,從右往左,仍覺不能讀通。姚晴忍不住道:「臭狐狸,你這算是自作聰明,這法子不通,不通,一百個不通。」

    谷縝也不理她,注視那圖,只覺從左往右,文字間若有文氣貫通,雖然如此,仍然不成章句。他沉思半晌,忽道:「大美人,你當真沒有故意寫錯?」姚晴怒道「當然沒錯。」谷縝道:「你可敢發誓?」姚晴冷笑道:「怎麼不敢,我若有意寫錯,叫我御物不成,反為物噬。馭土不成,反被土湮。」

    她修煉「周流土勁」,這個誓言可謂十分鄭重。谷縝一時也無話說,想了想,向陸漸道:「大哥,向你借一個人如何?」陸漸道:「借誰?」谷縝道:「『不忘生』莫大先生。」

    漸一愣,說道:「好,我叫他去。」說罷轉身出了廳堂,過了半晌,莫乙一個人匆匆進來。谷縝不見陸漸,問道:「你家部主呢?」莫乙道:「他讓我來,自己去後院了。」溫黛臉色微沉,說道:「他既是一部之主,『八圖合一』乃西城大事,他怎麼全不放在心上?」

    谷縝歎了口氣,說道:「這得問問姚大美人了……」姚晴心中微亂,他知道溫黛喜愛俊雅,厭惡丑俗,陸漸雖不算醜,卻頗有村野俗氣,若是被她看出自己喜歡陸漸,豈非大失面子,當下不等谷縝說完,搶先道:「這和我有什麼干係?都是他自己傻里傻氣,不求上進。什麼一部之主,在我眼裡,他連狗都不如。」

    話音方落,商清影忽地站起身來,冷冷道:「各位再坐半晌,妾身告退。」說著目光微斜,瞥了姚晴一眼,蓮步款款,向後院去了。

    堂上一時寂然,谷縝忽地笑笑,打破沉寂道:「莫大先生,你看這字圖,縱橫讀來,可能讀得通麼?」莫乙躬身上前,瞧了一遍,驀地閉上雙目,沉吟道:「奇怪,奇怪。」

    谷縝道:「怎麼奇怪。」莫乙道:「這些文字豎著讀是不通的,橫著讀雖能讀通,卻少了若干文字,所以奇怪。」眾人聞言,不勝驚喜。

    「這橫著讀想要讀通,先得知道如何斷句。」莫乙指那方陣,從左到右,慢慢說道:「第一句斷在『之』字後面,念作『持以卵周還之』,但少了一個龜字,原句應為持龜以卵周還之,出自《史記龜策列傳》。

    第二句是『大喪共旌』,少一個『銘』字,原文念作『大喪共銘旌』,出自《周記春宮司常》。

    第三句是『有白顛』,缺『馬』字,念作『有馬白顛』,出自《詩經車鄰》。

    第四句是『上下之和也如響』出處是《荀子議兵》,原文是『上下之和也如影響』缺了一個『影』字。

    第五句是『有長白齒若雪山』這裡少一個『鯨』字,『有長鯨白齒若雪山』,乃是李白《公無渡河》中的一句。

    第六句是『質菲薄而難』,少一個『蹤』字,所謂『質菲薄而難蹤,心恬愉而去惑』,出自《隋書蕭皇后傳》。

    第七句『隔樹隔吟』,少一個『猿』字,唐代杜牧有詩云『渡江隨鳥影,擁樹隔猿吟,莫隱高唐去,苦苗待作霖。』

    第八句『柄東指天下皆春』,出自《鶡冠子環流》,少一個『斗』字,全文是『斗柄東指天下皆春。』

    第九句『昔日季歷葬於渦山之』,出自《呂氏春秋開春》,缺了『渦山之尾』的『尾』字。

    第十句則是『自握珠辭白屋』,少一個『蛇』字,劉禹錫詩云『自握蛇珠辭白屋。』

    最末一句麼,『其根株穴所在』,出自《漢書趙廣漢傳》,缺一個『窟』字,全文應是『其根株窟穴所在』。」

    眾人聽得無不佩服,這十一個句子出處各不相同,涵蓋經、史、子、集,包羅廣泛不說,每個句子又殘缺不全。莫乙不但斷句如流,更將缺省字眼一一說出,果然是博聞強記,天下無對,不愧這『不忘生』的名聲

    莫乙說完,仍覺不解,說道:「奇怪,這十一句為何每句都缺一字,真是奇怪極了。」谷縝笑了笑,說道:「也不奇怪,你瞧這缺的這些字,可有什麼章法可尋?」

    姚晴正將十一個字寫出,聞言道:「這裡一共說了五種禽獸魚蟲:龜,馬、鯨、猿、蛇。若將這五靈分類,那麼這十一個字就當隔斷為龜銘、馬影、鯨蹤、猿斗尾、蛇窟。」

    谷縝點頭而笑。姚晴看破玄機,初是驚喜,繼而又皺起眉頭,沉吟道:「這五個詞語,又是什麼意思?」谷縝搖了搖頭:「這個我也猜不透啦,這位思禽祖師,可不是一般難纏。」

    仙太奴長歎一聲,說道:「這八圖密語如此艱深,能被你破解至此,已是十分了不起。但依我看來,思禽祖師設下這些秘語時,心中一定十分矛盾。」

    谷縝笑道:「他矛盾什麼?」仙太奴濃眉一挑,揚聲道:「八圖之秘,驚天動地,有大害也有大利。因此緣故,思禽祖師既不願這秘密永遠埋沒,也不願意解得太過容易。」

    谷縝奇道:「這麼說,前輩莫非猜到這秘密的根底?」

    仙太奴露出一絲愴然,悠悠歎道:「若我猜得不錯,這五個詞句,便是五條線索,指引出潛龍的蹤跡。」

    「潛龍。」谷縝臉色微變,「竟是那個?」

    姚晴茫然道:「潛龍是什麼?」

    谷縝笑容盡斂,扶案起身,望著堂外深深庭院,一字字道:「那是西崑崙的滅世神器。」

    「滅世神器?」姚晴喃喃道:「難道不是武功?」

    「當然不是。」溫黛道:「道理十分明白,思禽祖師胸懷天下蒼生,武功於他而言,只是彫蟲小技,何足掛齒?他所說的無敵,必是這關係天下運數的神器。」

    姚晴聽得這話,沒得心頭一空,她不惜拋棄所有,經歷種種艱辛,合併八圖,得到的竟不是夢寐以求的無敵武功,霎時間,滿心熱火盡皆化為萬丈寒冰,五臟六腑湧起無力之感,眼眶一熱,淚水無聲滑落,溫黛見她神色,暗暗歎氣,拉住她手,踱出廳外。

    師徒二人徜徉庭中,看著假山嵯峨,蔓草青青,碧波池塘,騰起蒸蒸霧氣。溫黛見姚晴臉兒蒼白,心生憐意,說道:「晴兒,這世上財富權勢也罷,武功神通也好,都是不能強求的。試想兩百年來,『周流六虛功』的法門人人知道,但能夠練成的,卻只有萬歸藏一個。還有男人們打江山,群雄並起,得江山的也總是一個……」

    姚晴眼圈兒一紅,大聲道:「我就是不服,為什麼武功最好的定是男人,得江山的也是男人,我們女人,又哪一點兒不如他們。」

    溫黛苦笑道:「晴兒。」姚晴自覺失態,咬著下唇,神色依然倔強。溫黛撫著她豐美秀髮,歎道:「傻孩子,武功好就快樂麼?西崑崙、思禽祖師的武功好不好?但他們一生大起大落,沒過上幾天逍遙自在的日子。得江山就快樂麼?多少皇帝死前都說:『來世不生帝王家』。這世上的大名大利,總是伴隨大悲傷、大寂寞,就像那棵樹,越往上去,枝葉越少,人也一樣,越在高處,越是孤獨淒涼。」

    姚晴默默聽著,心中卻是半信半疑,忍不住問道:「師父,那怎麼才是最快樂的?」溫黛笑了笑,目光柔和起來:「這時間最快樂的事,莫過於遇上真心喜愛的人,他愛你,你也愛他,愛人和被愛,才是最快樂的事。」

    姚晴輕哼一聲,撅嘴道:「這有什麼難的?」溫黛搖頭道:「說來容易,做來可不容易。就算你威震武林、贏得江山,也只能讓他人怕你,未必就能讓別人愛你。愛是誠心所至,容不得半點虛偽的。」

    姚晴破涕為笑,說道:「那麼,師父和師公之間,算不算愛?」溫黛笑而不語,目視堂中,柔情蜜意絲絲刻在臉上。晴姚見她神色,心底某處忽地空落落的,無從著力,不由低下螓首,一時默然。

    過了半晌,溫黛還過神來,忽地笑道:「晴兒,你喜歡什麼樣的人呢?」姚晴想了想,笑道:「我喜歡的人啊,像飛揚的電,奔走的風,熊熊燃燒的火,溫柔多情的水,能如紅日,普照萬物,能如大海,包容萬物,而且一定至情至性,只愛我一人。」

    溫黛瞪她一眼,說道:「想得美,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人?」姚晴笑道:「是呀,哪來這樣的人?」說罷咯咯大笑,溫黛回過神來,拍她一掌,佯怒道:「壞東西,竟然捉弄師父。」姚晴道:「那師父你說,我喜歡什麼樣的人才好?」溫黛道:「溫和體貼,知寒知暖,時常將你放在心裡,能夠為你捨棄所有。這樣的人,就是最好。」

    姚晴默然半晌,說道:「師父,我想去走一走,你放不放我?」溫黛道:「八圖已然合一,我扣著你也沒用啦。」姚晴做個鬼臉,笑道:「我只在莊裡逛逛,不走遠的。」溫黛一笑,伸出指頭,在她臉頰上一點,那肌膚嫩如軟玉,應指陷落,又隨指頭離開,泛起一抹淡淡嫣紅,溫黛笑道:「你呀,好薄的臉皮。」她一語雙關,姚晴羞紅了臉,狠狠一跌足,逕向內院掠去。

    山莊甚大,姚晴漫無目的轉了一周,沒看到想見之人,便在一座池塘邊坐下,瞅著一池碧水,水面幾隻不知名的水鳥嬉戲鳧水,蕩起圈圈漣漪,姚晴望著那些鳥兒,不只怎的,忽然有些羨慕起來。

    正自出神,忽聽一個尖細的聲音道:「小姐,小姐……」姚晴心頭微動,只覺這聲音耳熟,一抬頭,忽見遠處一株合抱古柳,樹上昂首立著一隻巨鶴,巨鶴足旁,棲著粉團也似一隻白鸚鵡,烏睛朱喙,毛冠賽雪。

    白鸚鵡見姚晴抬頭,又叫一聲:「小姐……」姚晴恍然大悟,驚喜道:「白珍珠。白珍珠……」邊叫邊招手,誰知那鸚鵡卻不理睬,姚晴一陣愕然,驀地回過神來,笑罵道:「這憊懶東西!」當下將左手小指含在口內,細細打了一個呼哨,右手捏成蘭花形狀。白珍珠見了,撲地展翅,從樹上落到姚晴掌心,纖細嫩紅的小爪攥住那根雪凝玉鑄的中指,連聲叫道:「小姐,小姐……」

    白珍珠是姚晴從小養大,能識故主,姚晴幼時惟恐洩露機密,馭鳥甚嚴,鸚鵡來去,均有特定信號,方纔的口哨手印,便是喚鳥入掌的意思,若無這個姿態,白珍珠便是認出主人,也不敢輕易靠近。

    姚晴見這鳥兒尚能認得自己手勢,當真悲喜交集,再聽鸚鵡叫喚,心頭酥軟,少年時的光景歷歷浮上心頭,恍然如昨,不由得眼圈兒一紅,淚水點點,滴在雪白鳥羽之上。

    忽然一陣狂風,巨鶴從天而落,向白珍珠咕咕有聲,白珍珠緊貼在姚晴胸口,露出畏縮神氣。原來陸漸南來之時,走到半途,想到白珍珠弱小無能,一旦離了主人,必成猛禽爪下美餐,當下折回故居,將它也帶在身邊,只是人鳥殊途,一天一地,不能時常照應。巨鶴忠心耿耿,雖瞧不起這小東西懦弱無能,但主人既然看重,便挺身而出,日夜呵護。這兩隻鳥兒,一個雄偉傲氣,一個小巧精乖,一路上相伴而行,發生了許多趣事。

    此時巨鶴見白珍珠投入姚晴掌中,念到守護之責,便飛了下來,出聲警示。姚晴見它神氣驕傲,便生不悅,一手叉腰,冷笑道:「你這只傻大個兒,想欺負我的白珍珠麼?有膽的,過來試試。」

    巨鶴吃過她的苦頭,頗為忌憚,又見白珍珠和她親密無間,心中大為困惑,歪頭看了姚晴和白珍珠半晌,到底是鳥非人,參不透其中奧妙,眼見白珍珠無甚危險,便踱了幾步,展翅飛走。姚晴見狀,心頭一動:「傻大個兒是傻小子的跟班,我隨著它,說不定就能遇上傻小子,可是,可是我以前對他那麼心狠,這次見了他,又該說什麼好呢……」

    心中猶豫,雙腿卻不由得動起來,向那巨鶴去處走了百餘步,忽聽隔牆人語,其中一人正是陸漸。姚晴只覺得心跳變快,心虛腳軟,停在牆邊,既不敢向前,又不願退後,只是豎起耳朵,屏息聆聽。

    但聽陸漸歎一口氣,說道:「媽,我當真沒事,時辰不早,您歇息去吧。」

    牆那邊沉寂片刻,忽聽商清影說道:「漸兒,你若沒事,怎麼還是愁眉不展的?」陸漸道:「我只是想到外面的百姓。我們在莊裡,衣食無憂,江南百姓,粒米難得,都在受苦呢。」

    商清影道:「感情你是擔憂百姓,我還當,還當……」陸漸道:「還當什麼?」商清影道:「我還當你仍為那姚姑娘犯愁呢。不過,你擔憂百姓,那是很好。你爹去世後,留了一些財物,你不妨變賣了,拿去賑濟百姓。若還不夠,這座『得一山莊』值一些錢,也賣了吧。」

    陸漸高叫道:「那怎麼成。倘若賣了,您豈不是沒了住處?孩兒無論怎地,也不能讓您受苦。」商清影歎了口氣,說道:「當年流落江湖的時候,被仇家逼得緊了,我和神通還討過飯呢。富貴的日子麼,就像雲中鶴,水中花,看看也就罷了;窮日子麼,只要是和最親最愛的人在一起,也能叫人心中喜樂。只要你和縝兒在身邊,媽過什麼日子,也覺歡喜。」

    陸漸道:「媽,我,我……」還沒說完,嗓子已然微微哽咽。商清影笑道:「傻孩子,又哭什麼?唉,你這性子真不像你爹,倒有些像我。」言下似乎頗為欣慰,頓了頓,又道,「漸兒,媽也沒別的念想,只盼你歡歡喜喜,不要這麼犯愁。你的心事,我也明白。天涯何處無芳草,天底下賢良淑德的好女子多得很,改天我定給你挑個好的……」

    姚晴聽到這裡,忽地一股怒火從心底直衝上來,燒得雙頰發燙,不由靠著圍牆,渾身發抖,手攥胸口,幾乎兒喘不過氣來。

    卻聽沉寂時許,陸漸說道:「不勞媽費心,孩兒已想好了,就這麼孤獨一世,終身不娶。」姚晴聽得一驚,但聽商清影啊了一聲,說道:「漸兒,婚姻大事……」陸漸長歎道:「媽,我意已決,終此一生,不再談論婚姻之事……」商清影道:「若是姚小姐……」陸漸道:「她不成的。今天在後堂,我與她相距不過幾尺,心卻隔了千里萬里。媽,我這一輩子渾渾噩噩的,總猜不透女孩的心思,等到做完那件大事,我便尋一個僻靜處,一心侍奉母親爺爺,至於別的,與我全無干係……」

    姚晴聽到這裡,只覺鼻酸眼熱,氣息不穩,忍不住吐出一口大氣。陸漸何等神通,立時知覺,喝道:「是誰?」姚晴正想屏息離開,不料白珍珠忽地叫道:「小姐,小姐。」

    叫聲方落,前方人影一閃,陸漸已攔在前面,見是姚晴,不禁愕然。姚晴氣湧上來,狠狠一下將他推開,大聲道:「好呀,你孤獨一世,那就任你去了。我姚晴對天發誓,今生今世,我若再見你,便不姓姚。」說到這裡,眼圈兒泛紅,眼淚也要流下來,只恐被陸漸看到,步履如飛,向莊外奔去。

    奔了一程,遙遙看到仙太奴和溫黛在池邊賞魚。二人見姚晴神色淒惶,飛奔而來,溫黛不由詫道:「晴兒,怎麼啦?」姚晴如見親人,撲入溫黛懷裡,嚶嚶哭道:「師父,你帶我走吧,留在這兒,平白惹人討厭。」

    溫黛見她眉梢眼角,傷心之意多過憤怒,舉目望去,但見陸漸立在遠處,逡巡不淺,溫黛素來護犢,聞言暗惱,當即揚聲道:「陸部主,是你欺侮小徒麼?」陸漸漲紅了臉:「我,我……」溫黛聞言方要細問,卻聽姚晴澀聲道:「師父,別理他,我一輩子也不想見他。」

    溫帶不知二人間究竟發生何事,卻知姚晴心眼最多,這少年卻有幾分憨直,故而緣由十九在這女弟子身上,只得歎一口氣,安慰道:「好,好,我們走了就是。」說罷拉著姚晴,與丈夫逕自向莊外走去。

    來到莊門,忽見道上行來一人一騎,馬匹頗為疲瘦,騎者卻極應為,布衣麻鞋,不掩眉間凜然之氣。仙太奴精於相人,見得來人,不自覺暗暗喝了一聲彩:「好個將帥之才。」

    那騎士來到莊前,翻身下馬,望著門前那副楹聯,微微出神。這是忽聽有人歡喜叫道:「大哥。」姚晴聞言身子一顫,回頭望去,只見陸漸疾步出莊,挽住那個布衣漢子,滿面喜色。

    姚晴見狀,越發氣惱:「好小子,這當你還高興得起來?」拉著溫黛,步子更快。

    原來陸漸始終跟在三人身後,心中鬱悶,欲辯忘言,送到莊前,忽見布衣漢子,當真驚喜不勝,煩慮盡消,一個箭步,趕將上去。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戚繼光,看到陸漸,也是驚喜,把著他臂,笑道:「二弟,你怎的在這裡?」陸漸道:「一言難盡。大哥,你怎麼來了。」

    戚繼光道:「我有事入京,聽說沈先生歿了。沈先生與我有恩,故來祭奠。」陸漸默默點頭,轉眼望去,只見溫黛一行已然去遠,只餘三條淡影,當下歎了口氣,向戚繼光說道:「大哥,莊內請。」

    戚繼光來到靈堂,拈香拜祭,商清影此時已回到靈堂,也回拜致禮。雙方拜畢,陸漸將戚繼光引入內堂,二人同經患難,陸漸將戚繼光視如親生父兄,當下也不瞞他,將自己身世托盤相告。戚繼光聽得驚奇,連連嗟歎,說道:「兄弟,不料你身世竟然如此坎坷,更不料你竟是沈先生的嫡親兒子,看來也是天意,沈先生的志向,說不定要著落在你的身上。」

    陸漸道:「什麼志向?」戚繼光道:「你沒留意莊前那副對聯麼?」陸漸不覺啞然,那對聯他略略瞧過,此時卻已記不起來,這時間,忽聽有人笑道:「天得一則清,地得一則寧。橫批可是『四海澹然』?」

    二人回頭望去,谷縝冠帶瀟灑,逍遙而至。戚繼光起身拱手:「又見足下。」谷縝也笑道:「戚大將軍安好?」戚繼光笑道:「將軍二字愧不敢當,那日南京城頭,若非足下美言,戚某屍骨早就爛在總督府的大牢裡了。」

    谷縝微微一愣,笑道:「將軍聽誰說的?」戚繼光道:「自然是沈先生了。」谷縝頗感詫異,心道:「沈舟虛竟沒隱瞞此事?真是奇怪。」他平生料敵無算,此時此刻,卻對那已死的大仇人頗有些捉摸不透。

    陸漸按捺不住,問道:「大哥,那楹聯與志向有什麼干係?」戚繼光道:「李太白有一句詩,叫做:『天地皆得一,澹然四海清』,沈先生志向遠大,將山莊取名『得一』,正有掃殘除穢、安靖我大明海疆的意思。好兄弟,令尊壯志未酬,不幸身故,他的遺志,豈不要落在你的身上?」

    陸漸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心中大為感慨:「父親這一生,是正是邪,真是難說的很。」一念至此,問道:「大哥,南京一戰後,四大寇盡都喪命,難道還有倭寇肆虐嗎?」

    戚繼光歎道:「汪直死後,倭寇裡又出了一個新首腦,叫什麼『倉先生』,年紀不大,手段卻很厲害,打著為四大寇報仇的旗號,聲勢比起四大寇的時候還要浩大。更可慮的是,我軍精兵,多在蘇浙二省,倭寇避實就虛。常在閩省兩粵出沒,無惡不作,我軍一旦赴援,它又乘船直撲浙江,如此聲東擊西,鬧得沿海諸城十室九空,人人自危。」

    陸漸與谷縝對視一眼,已猜到「倉先生」的來歷,深悔當日一念之仁,放過寧不空,當下問道:「大哥和這支倭寇交過鋒麼?」

    戚繼光喜獲絕世教頭、無雙軍師,練兵所需巨款從何而來?

    鴛鴦陣初露鋒芒,千古名陣能否當的起經世一擊?

    東西財神千里相會鬥寶,財神指環最終落入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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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5卷東西商站之卷(上)
正文 第25卷東西商站之卷(上)

    練兵

    戚繼光道:「我近日在外練兵,兵沒煉成,未能出戰。」頓了頓,又道,「二弟,你還記得當日我兵敗之後,與你說的話麼?」陸漸道:「記得。你說了外省多有弊端,要根除倭寇,非得本鄉本土的父子兵不可。」

    「然也。」戚繼光笑道,「承蒙胡總督與沈先生採納此策,近日與我錢糧,前往義烏召集本鄉百姓,訓練一支子弟精兵。」

    陸漸精神一振,問道:「有多少人?」戚繼光道:「三千有餘。」陸漸皺起眉頭,說道:「可惜,太少!」

    「不少了。」戚繼光哈哈大笑,「兵不在多,貴在精練。古時有一位將軍,只率三千人馬,十四旬平三十二城,歷四十七戰,所向無前,嚇得百萬敵軍,望風而逃。」

    「名軍大將莫自牢,千軍萬馬避白袍。」谷縝郎聲吟罷,笑道,「戚將軍說的可是白袍陳慶之?」

    「正是。」戚繼光喜出望外,「谷老弟也讀史書麼?」陸漸奇道:「白袍陳慶之是誰?」谷縝道:「他是南北朝名將,擅長用兵,愛穿白袍,橫行河南之時,敵軍一見白袍,便會逃之夭夭。」

    「元敬不才,也願效慕古人。」戚繼光慨然道。「三千丁勇雖少,但若訓練得法,蕩平倭寇,綽綽有餘。」

    谷縝一轉眼珠,忽地笑道:「既然如此,戚將軍不在義烏練兵,到南京來作甚?」戚繼光微微苦笑:「我來南京,是做叫花子呢。」陸漸奇道:「這話怎講?」

    戚繼光道:「胡總督請來的餉銀,只有二千多兩,別說作軍餉不濟,就是兵器盔甲也置辦不起。如此下去,這練兵之舉,必成泡影。我來南京,就是為討錢來的。方才見過胡總督,他也犯愁,說是今年鬧災荒,銀錢短缺,人人都老要銀要餉,給我的多了,別的將領必然記恨,況且練兵之事,成效未著,多撥銀子,其他人必然不服。總之話說了一大堆,錢卻沒給一文,看來這一趟我只有空手而回了。」

    谷縝聽到這裡,哈哈大笑。戚繼光皺眉道了:「足下何以發笑?」谷縝笑道:「我笑這大明朝的官兒,做得真是有趣。清客總督、叫花子參將,肥了中間,苦了兩頭。」

    戚繼光道:「此話怎講?」谷縝道:「胡宗憲和沈舟虛都是明白人。練兵是長遠之計,關係國家安危,他們豈能不知?是以給你的糧餉必然只多不少,決計不只二千兩,只不過總督府撥下來,都司、僉事、鎮撫、知事、總兵一干人,大雁眼前過,豈能不拔毛?不但要拔,一根也不能少。這些還只是常例,另有一些不常之例,掌管文書的都是師爺幕僚,寫賬簿的時候,大筆一揮,幾十兩的零頭老實不客氣都進了自家口袋,這麼七折八扣下來,十兩銀子,落到將軍手裡,能有二兩三兩,也算不錯了。」

    戚繼光往日不曾獨當一面,故而也不太明白軍需財務,此時聽谷縝這麼一說,不由恍然大悟,重重一拍桌案,怒道:「如此貪賄,胡總督就不知道麼?」

    谷縝搖頭道:「胡宗憲何等精明?他不是不知,而是全知。只可惜官場這地方,知道的越多,忌憚就越多。他那些下屬,人人都有後台,看似一個小官兒,說不定就是尚書的同年、閣老的門生、王爺的奴才、御史的連襟,從你這扣來的錢,十有八九都上繳進貢去了。胡宗憲追究起來,還不滿朝樹敵麼?所以事到如今,也沒奈何,唯有假裝糊塗,跟你打馬虎眼兒。」

    陸漸皺眉道:「這事胡總督欠考慮了,為何不直截了當撥給大哥?」

    「你有所不知。」谷縝道,「這朝廷雖亂,軍餉撥發卻自有一套規矩,須得自上而下,層層轉撥,層層監督,以防有人擁兵作亂。你說,自古打仗打的是什麼?兵法?謀略?非也,非也,打的都是錢糧。當皇帝的用兵打仗,不必親臨戰陣,只需握住銀根糧道,就能運籌帷幄,遙制萬里。胡宗憲政敵不少,若不按規矩辦事,直截了當把軍餉撥給戚將軍,今日撥了,明日就有人給他扣一頂『養兵自重』的大帽子。」

    陸漸倒抽一口涼氣:「倘若這樣,還怎麼帶兵打仗?」谷縝站起身來,歎道:「官場文章不好做,做事的時候,繞過官場,往往能夠事半功倍。唉,這句話我實不願說,若是沈舟虛還在,以他的幕僚身份,此事必然好辦。但他這麼一死,胡宗憲不啻斷了一臂,將來官場之上,必然多出無數凶險。」他說到這兒,見戚繼光目含愁意,當下頓了頓,笑道:「大明官場積垢納污,層層相連,就似一張無大不大的蜘蛛網,觸一發則動全身。戚將軍得有今日,憑的是世代軍功,對於這些牽扯,或許不甚瞭然。是了,將軍手上還有多少銀子?」

    戚繼光道:「二百多兩。」谷縝道:「我有一個法子,戚將軍願意採納麼?」戚繼光道:「什麼法子?」谷縝道:「戚將軍這二百兩銀子交給在下,在下拿到生意場上周轉周轉,為你湊足軍餉如何?」

    「好啊!」戚繼光驚喜道,「但不知要周轉多久?」谷縝笑道:「不久不久,但將軍須得答應我兩件事,若不然,這生意就做不成了。」戚繼光道:「請講。」谷縝道:「第一件事,我如何周轉銀錢,將軍不得過問。」戚繼光想了想,說道:「這個容易,但須不違國法。」谷縝笑道:「《大明律》雖漏洞百出,我要想違背,也不容易。」

    戚繼光聽得一愣,谷縝不待他明白過來,笑道:「如此將軍答應第一件事了?」戚繼光只得點頭。谷縝道:「第二件事,則是讓我做你的軍需官,貴軍一切兵器糧草,全都由我購買,無論好歹,將軍都要接納。」

    戚繼光失笑道:「戚某如今光桿一個,只要是糧草兵器,無不笑納。」

    「成了。」谷縝一擊掌,笑道,「戚參將何時返回義烏?」戚繼光道:「軍務甚多,今日便要動身。」谷縝站起身來,說道:「很好,陸漸,咱們也今日動身,去瞧瞧戚將軍的新兵。」

    陸、戚二人同時一驚,陸漸道:「這樣急麼?」谷縝神色一肅,頜首道:「急,十萬火急。」陸漸瞧他一雙眸子清亮如水,神采煥然,霎時間心領神會,點頭道:「好。」戚繼光聽這對答奇怪,頗為疑惑,但一想到二人願往義烏,欣喜之情又蓋過疑心,當下拍手笑道:「好,好,若得二位相助,何愁功業不成。」說罷又是大笑。

    陸漸忽地皺眉道:「谷縝,走之前,要和媽說一聲。」谷縝道:「你只說出趟遠門,再佈置天部高手看守山莊,至於這方圓百里,我已安插許多人手,眼下暫可無憂。」陸漸心知谷縝這般安排,是唯恐樹下大敵,危及母親妹子,只不過,此行若是當真落敗,後果卻是不堪設想。

    於是二人同向商清影告辭,谷縝談笑自若,陸漸的心思卻是刻在臉上,商清影看出必有大事發生,口中卻不挑破,只反覆叮囑二人一路小心,留意寒暖。

    陸漸安排好莊中守衛,但因「黑天劫」之故,劫主劫奴不能久離,故而五大劫奴俱隨他同行。陸漸心雖不慣,「有無四律」卻違背不得,只得帶上五人。

    離莊之時,商清影一直送到莊外數里,陸、谷二人好容易才將她勸住,策馬走出數里,陸漸回頭望去,仍見道路盡頭那道素白身影,倚著一株柳樹,遙遙揮手。想到此行兇險,這次分離或是永訣,陸漸心中一痛,眼淚刷地流了下來。谷縝知道他的心思,一時間也收斂笑意,輕輕歎一口氣。戚繼光均都看在眼裡,但他性子深沉,不愛說三道四,二人不說,他也不問。

    南行路上,長空如洗,極目皆碧,盛夏綠意彷彿延伸到天邊。三人一路奔馳,揮鞭指點沿途勝景,談笑不禁。戚繼光文武雙全,辯才無礙,谷縝博學廣聞,口角風流,兩人對答詼諧,機鋒迭起,陸漸話語雖少,但談到大是大非,卻往往能一語中的,引得眾人會意微笑。

    馳騁良久,暮煙四起,蒼山凝紫,銜著半邊紅日,一條江水被暮色浸染,湧血流金,凜凜江風吹得岸邊花草搖曳開合,如嗔如笑。戚繼光既得知己,又獲強援,心中快慰,見這佳景,雅興大發,不禁朗聲吟道:「南北驅馳報主情,江花邊草笑平生。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橫戈馬上行。」

    「好個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橫戈馬上行。」谷縝讚道,「這兩句沉鬱頓挫,真有杜工部的遺風。」

    戚繼光與他交談多時,大致明白了他的性情,當下笑道:「你只說後兩句,前兩句怕是不入法眼。」谷縝搖頭道:「前兩句不是不好,但有些奴才氣。」戚繼光道:「為臣死忠,為子死孝。難道說一提到『主情』二字,便有奴才氣麼?」

    谷縝道:「我相信天道至公,天生萬民,本來平等,上下尊卑,不過是後天所致,誰又生下來就比誰強了?皇帝老兒一張嘴巴兩隻耳朵,我也是一張嘴巴兩隻耳朵,不見他比我長得多些。」

    戚繼光皺眉道:「谷老弟這話雖說新穎,卻有些大逆不道。」谷縝笑道:「就是大逆不道,嘉靖老兒貴為天子,興土木,求神仙,煉金丹,淫童女,信任宵小,驕奢淫逸,鬧得官貪吏橫,民不聊生,上逆蒼天好生之德,下逃祖宗守業之道,也可算是大逆不道呢。」

    谷縝雖是詭辯,談的卻是時事,戚繼光竟是反駁不得,不由默然半晌,說道:「皇上雖然不好,百姓卻是無辜,元敬生為臣子,唯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谷縝點頭笑道:「天底下的官兒倘若都和將軍想的一般,皇帝老兒就算尾巴翹到天上,那也無所謂了。」戚繼光擺手道:「慚愧。元敬十七歲領兵,征戰沙場十餘年,北方韃虜肆虐,南方倭患如故,空負報國之志,卻無報國之才,真是慚愧。」

    谷縝笑道:「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也。志者帥也,才者軍也,三軍易得,一帥難求。將軍已有報國之志,何愁沒有報國之才?區區倭寇,跳樑小丑,彈指可平,何足道哉。」

    戚繼光雙目一亮,笑道:「谷老弟,你風骨特異,倘若投身仕途,必能成為國家棟樑。」

    「免了。」谷縝笑嘻嘻地道,「要做大明的官兒,先得寫八股,考進士,那些之乎者也,想想都覺頭痛,要我在紙上寫八股,不如讓我在牆上畫烏龜呢。考武舉嘛,騎馬射箭也不是我的專長,一馬三箭,箭箭落空。我還是做我的陶朱公,買東賣西,走南闖北。不過呢,這也不是最要緊的。」

    戚繼光道:「哦,那什麼才最要緊?」谷縝道:「最要緊的是,我大好男兒,自當縱橫四海,無拘無束,怎能自甘墮落,去做皇帝老兒的狗腿子?」戚繼光不禁苦笑:「老弟這一句,可將我也罵了。」谷縝道:「戚兄是戚兄,皇帝是皇帝,我寧可做戚兄的軍需官,也不做皇帝的狗腿子。」戚繼光失笑道:「老弟真是少年意氣。」

    高談闊論,不覺光陰流逝,入夜時分,一行人覓店宿下。用罷晚飯,谷縝正在喝酒,忽見五個劫奴探頭探腦,在門口張望,不覺笑道:「你們做什麼?」

    五人忸怩而入,忽地齊齊跪倒,唯有燕未歸略有遲疑,但也被秦知味拉倒。原來五人私下商議,當初為沈舟虛出力,和谷縝實有殺父之仇,而今換了新主,陸、谷二人交情如鐵,谷縝對五人卻很冷漠,倘若想報私仇,略使手段,五人就算不死,也難免黑天之劫。在山莊時,五人對谷縝尚有迴避餘地,而今一路隨行,欲避不能,驚惶之餘,決意來向谷縝請罪。

    谷縝瞧見五人模樣,猜到他們心中所想,問到:「你們害死我爹,怕我報仇嗎?」五人連連點頭。谷縝道:「犯法有主有從,主犯已死,從犯從寬,況且你們身負苦劫,不能自主。也罷,死罪可免,活罪難饒……」

    五人聽見,臉色發綠。谷縝掃視五人,揮手笑道:「別想岔了。我說的活罪,是陪我喝一頓酒。」當下叫來五壇烈酒,笑道:「一人一壇,喝完了,大家一筆勾銷。」

    五劫奴均不善飲酒,此時無法,只得各領一壇,苦著臉飲下,加上谷縝慇勤相勸,不多時,五人醉得一塌糊塗,燕未歸登牆翻梁,滿屋亂飛;莫乙高聲背誦《大藏經》、薛耳用「嗚哩哇啦」大彈艷曲;蘇聞香鼻子貼著地皮,邊爬邊嗅;秦知味則伸出舌頭,將碗筷舔得乾乾淨淨。谷縝在一旁拍手大笑,連哄帶贊、助長其勢。直待陸漸聽得吵鬧,前來制止,才將五人帶回歇息。

    次日起來,五名劫奴宿醉未消,頭痛欲裂,愁眉苦臉,跟在三人後面。谷縝卻是說到做到,經此一醉,和五人嫌隙都消。秦知味和谷縝本是故交,當先重敘舊好,無話不談,其他四人見狀,也各各釋然,更被谷縝天天拉著喝酒,稀里糊塗幾天下來,還沒到義烏,五人兩杯酒下肚,和谷縝比親兄弟還親了。是夜抵達義烏,次日早晨,戚繼光召集部眾,在東陽江邊列陣點兵,只見清江如練,長空一碧,遠方白雲青峰,森然如城池聳峙。江岸上一帶平沙,黑壓壓站立三千將士,鼓聲雷動,旗幟飛揚,戚繼光令旗一揮,呼聲沖天,有如一陣雷鳴,激盪山水。

    陸漸定眼細看,陣中除了軍官穿戴甲冑,士兵都是農夫打扮,皮膚黝黑,衣不蔽體,腳下蹬著草鞋,手中拿著木棒竹槍。裝備雖然簡陋,陣勢卻極齊整,一呼百應,絲毫不亂。陸漸、谷縝瞧在眼裡,均是暗暗點頭。

    戚繼光點兵已畢,向陸漸道:「這些軍士多是附近礦山采煤的工匠,質樸有力,甚有紀律。這些日子,我依照東南地勢,對比倭人戰法,想出了一門『陰陽』陣法,二弟要不要見識見識?」

    陸漸笑道:「求之不得。」戚繼光一笑,揚聲道:「王如龍。」陣列中應聲走出一個漢子,個子中等,但體格壯碩,雙目有神,直如吞羊餓虎,渾身是力。

    戚繼光盯著他,似笑非笑,說道:「王如龍,你平日自以為力氣大,武藝精,誰也瞧不起,是不是?」

    「哪裡話?」王如龍咧嘴直笑,「我這輩子也有一個瞧得上的,那就是戚大人您了。」他這一開口,嗓子洪亮,銅鐘也似。谷縝不覺莞爾,心道:「這廝癩蛤蟆打哈欠,口氣不小。」

    但聽戚繼光道:「你先別說嘴,今天我請來了能人,你有沒有膽子跟他較量?」王如龍道:「好啊,我王如龍本事不大,卻有膽子。」戚繼光轉頭向陸漸笑道:「你瞧他這狂態,代我好好教訓教訓。」

    王如龍覷著陸漸,嘴裡不說,心裡卻犯嘀咕:「這少年貌不驚人,瘦瘦弱弱,能有什麼本事?」當下解開衣衫,摩拳擦掌。戚繼光道:「你做什麼?」王如龍奇道:「不是要較量嗎?」戚繼光道:「較量是真,卻不是一個對一個,你領十個弟兄,擺好陰陽陣。」

    王如龍一呆,驀地叫道:「什麼?十一對一,還用陣法?」戚繼光道:「不錯。」王如龍一跳三尺,哇哇叫道:「不行不行,這不公平。」戚繼光皺眉道:「你小子不知厲害,少說廢話,還不領命?」

    軍陣中議論紛紛,嗡嗡聲一片。王如龍瞪著陸漸,兩腮鼓起,驀地將頭一甩,大聲道:「戚大人,小的有個請求。」戚繼光將臉一板:「軍法如山,你敢違抗?」王如龍脖子梗起,說道:「您不答應,砍我腦袋便是。」戚繼光又好氣又好笑,說道:「也罷,你有何條件,且說一說,若沒道理,瞧我砍不砍你腦袋。」

    王如龍指著陸漸道:「我要和他比氣力,他勝了我,我就帶兄弟和他打。」

    「比氣力?」戚繼光道,「怎麼比法?」王如龍咧嘴笑道:「築石塔,誰高誰贏。」此言一出,群聲嘩然,三千多人,盡都拍手鼓噪,紛紛叫道:「對,對,築石塔,築石塔。」千人同聲,勢如滾雷。

    戚繼光始料未及,微微皺眉,回望陸漸,陸漸尚未答話,谷縝已說道:「比就比,山不比不高,水不比不深。」陸漸本來不願太露鋒芒,但谷縝如此一說,不便和他相左,只好點一點頭。

    王如龍脫光上衣,露出虯結肌肉,大步走到江邊,江水數百年侵蝕,將岸邊石崖切割破碎,石塊大大小小,散落岸上水中,大者千斤,小者也有百斤左右。

    王如龍走到一塊比人還高的巨石前,一沉腰,沉喝一聲,巨石應聲被他扛了起來。軍中彩聲轟響,陸漸也是動容,尋思:「這巨石怕不有千斤上下,此人氣力好生了得!」

    王如龍走了七八步,將巨石穩穩放在岸邊,轉身又扛來一塊較小石塊,壘在巨石之上。一時間,來來去去,連壘三塊,三石相疊,筆直如塔,比王如龍雙手舉起還要高出兩尺。這時間,只見王如龍抱起一塊四五百斤的巨石,走到塔前,馬步一沉,嘿地吐氣開聲,雙臂向上一抬,那塊巨石高高飛起,啪嗒一,擱在石塔頂端。

    「乖乖。」谷縝吐出舌頭。「這一下可不是天生的本事。」陸漸微微點頭,心道:「這位王將士內外兼修,竟是一位武學高手。」

    說話間,王如龍又抱來一塊巨石,向上一托,又將那石塊高高拋起,啪嗒一聲,疊在石塔之上。要知道,扛抱巨石,憑的或是本力,但將巨石拋在半空,一半憑的是氣力,另一半憑的則是腰胯胸腹的內力巧勁,更難得的是,石塊拋起後,不高不低,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石塔頂端,抑且方位輕重無一不巧。若不然,擱得偏了,石塊不穩,勢必滾落,拋得低了,必然碰著下方石塊,撞垮石塔。是以王如龍一抱一托看來輕易,谷縝、陸漸卻是行家,一眼就看出其中奧妙,心中不勝驚奇。

    一時間,只見王如龍不住托送巨石,將那石塔越壘越高,半晌工夫,已然高及四丈,筆直聳立。但石塔越高,托送石塊越發不易,稍有偏差,便有坍塌之患,是以王如龍所抱石塊越來越小,由四百來斤減為一百多斤,托送起來也更加吃力,漸漸汗如雨下,面色血紅,額上青筋賁張,突突直跳。

    第九塊巨石剛剛壘罷,王如龍腳底踉蹌,後退兩步,一跤坐倒,說道:「就這樣啦,我不成了。」眾人驚佩萬分,紛紛鼓掌喝彩。王如龍瞥著陸漸,意帶挑釁。戚繼光也望著陸漸,嘴裡不言,眼裡卻有擔憂之意。

    陸漸不動聲色,走到石塔近前,笑道:「借如龍兄石塊一用。」不待王如龍答話,默運大金剛神力,雙掌齊推,卡的一聲,墊底巨石急如彈丸,跳將出去,上方塔身猝然下沉,但卻不搖不晃,紋絲未動。

    這一下驚世駭俗,王如龍兩眼瞪圓,臉色大變,其他軍士更是目瞪口呆,偌大操場,落針可聞。

    喀的一聲,陸漸雙掌再推,墊底巨石再度跳出,上方石塔依然未動。一時間,只看陸漸搓骨牌也似,將下方巨石一一推走,那石塔由下而上,眼看見矮,最終九塊巨石分落九處,重新散開。

    「石塊借到。」陸漸說道,「小子獻拙,也來壘一座石塔。」當下抱起最小最輕的石塊擱在地上,再將次輕者壘在其上,之後石塊逐次加重,恰與王如龍相反,王如龍壘塔,石塊下重上輕,下大上小,十分穩當,陸漸卻是上重下輕,上大下小,直將王如龍所壘石塔顛倒過來。那塔越築越高,伸臂不及,陸漸便用王如龍的法子,抱起巨石,托上塔頂,然而一塊大過一塊,一塊重過一塊,比起王如龍難了何止十倍。先前王如龍築塔之時,每托上一塊巨石,眾將士便出聲喝彩,這時候卻是人人屏息,鴉雀無聲,望著巨石飛起,無不驚心動魄,喘不過氣來。

    陸漸將「大金剛神力」融會「天劫馭兵法」,神力巧勁無不登峰造極,此時巨石嵌合,絲絲入扣,既快且穩,層層疊高,不多時,陸漸雙臂一送,第九塊千斤巨石有如飛來山峰,騰起數丈,啪嗒一聲,沉沉壓在塔頂,整座石塔看起來就如一把倒立石錐,將墊底石塊深深壓入土裡。這時間,眾將士才算還過神來,掌聲雷動。戚繼光走到陸漸身前,拉住他手,仔細打量半晌,笑道:「二弟,你這本事,真乃神人也。」

    陸漸面皮發燙,忙道:「哪裡,說好了築石塔,誰高誰贏,如今都是九塊,我不算贏,如龍兄也不算輸……」話沒說完,王如龍已跳起來,連啐兩口,叫道:「屁話屁話,我說誰高誰贏,那是下面大,上面小,正著壘塔,公子爺這麼上面大,下面小的築塔本事,我王如龍萬萬不及。」說罷磕頭便拜,陸漸忙將他扶住,說道:「如龍兄,你拜我作甚?」

    王如龍道:「公子爺你不知道。我小時候遇上過一個華山道士,他傳了我兩月功夫,後來有事離開。臨走時曾說,他這功夫叫做『巨靈玄功』,出自玄門,只要用心修練,十年後必能力大無窮,罕有敵手,只不過,將來若是遇上會「大金剛神力」的傳人,千萬不可逞強,定要恭恭敬敬。公子爺如此了得,想比就是金剛傳人了。」

    陸漸聽得驚訝,點頭道:「不錯。」王如龍大喜過望,又要磕頭,卻被陸漸挽起,笑道「如龍兄,有話將來再說,軍令如山,我還是見識你的陰陽陣法吧。」

    王如龍精神一振,從人群裡拖出一根長大毛竹,竹子上密密層層,佈滿枝丫。另有兩名軍士出列,共持一根毛竹,與王如龍勢成犄角,毛竹之前,均有軍士手持木盾木刀,毛竹之後,各有兩支竹槍,一支钂鈀。陣勢以毛竹為首,左右展開,形如飛鳥展翅。

    谷縝一瞧。忍俊不禁,笑出聲來。戚繼光聽到,回頭道:「谷兄弟笑什麼?」谷縝笑道:「這陣法威力不知如何,但這樣子麼,真是不大好看。」戚繼光笑道:「谷兄弟有所不知,凡事實用必不美觀,美觀則不實用,這陣法看著醜雖,卻很有用。」谷縝蹺起大拇指,讚道:「好個實用則不美觀,美觀則不實用,這兩句話,真是千古格言。」

    陸漸審視陣勢半晌,遲疑道:「大哥,這竹子……」戚繼光道:「這竹子正是從二弟那根竹子化來,遠守近攻,十分好用,是這陰陽陣的門戶,缺它不可。我給這大竹起了一個名字,叫做『狼筅』,狼是凶狠之物,筅是掃帚之意。」

    「好名字。」谷縝拍手道:「就用這把如狼似虎的大掃帚,將那些倭寇盜賊一掃而光。」

    戚繼光含笑點頭,王如龍卻是不耐,高叫道:「公子爺,快挑一件兵器,大夥兒開打。」陸漸搖頭道:「我先不用兵器試試,看這陣法有多大威力。」

    換作旁人,王如龍必然當他拖大,陸漸這麼說,他卻打心裡覺得應該,尋思:「沒錯,用兵器的,那還是金剛傳人麼?」當下問道:「戚大人,這一陣怎麼算贏?」戚繼光笑道:「你打中陸兄弟便贏。」王如龍哈哈大笑,驀地大喝一聲,搖動狼筅,直撲陸漸。

    陸漸見兩根狼筅掃來,伸手欲撥,身下風聲忽起,卻是那兩名刀牌手滾地而來,揮刀橫斬自己雙腿。陸漸才知道狼筅兇猛,卻是虛招,為的竟是掩護刀牌手的偷襲,當即縱身躍起,雙腳齊出,踢向兩面盾牌,雙手一分,呼呼兩拳,將那狼筅撥開。

    驀地銳風撲面,兩桿長槍紅纓如血,翻起斗大槍花,分刺陸漸上下兩路。陸漸避開長槍,眼見狼筅用老,收回不及,當即縱身搶入兩根狼筅之間,不料刀牌手趁他閃避槍勢,早已縮回,盾牌前頂,擋住陸漸前進之勢,刀作劍用,從盾下探出,刺向陸漸胸口。陸漸受阻遇襲,屈指兩彈,奪奪兩聲,正中刀脊,刀牌手虎口疼痛如裂,若非陸漸手下留情,木刀必然脫手。

    陸漸情急間用上大金剛神力,心中暗叫慚愧,驀地眼前光閃,腳底風生,兩隻鏜鈀上下攻來,陸漸向後一仰,雙腳蜷起,一個觔斗翻在半空,好勝之心陡起,沉喝一聲,雙拳左右送出,兩道凌厲勁風如山如城,向眾軍頭頂壓來。

    他本以為拳勁一出,眾人勢必難擋,故而出手之際,還留了一半功力,只想打倒眾人作罷,不料他方才跳起,王如龍喝一聲:「分。」陣勢忽變,以兩支狼筅為首分為兩隊,左右掠開,陸漸拳勁走空,擊中沙土,漫天揚塵。眾軍士閃避之際,卻已繞到陸漸兩側,狼筅、盾牌齊出,封住陸漸躲閃方位,四支尖槍則從竹枝間穿出,左右襲來。

    這一下變化凌厲,陸漸躲閃不及,情急中使出「天劫馭兵法」,雙臂一圈,纏住四條長槍,方要奪下,忽見刀牌手進如疾風,翻滾上前。陸漸心念疾轉:「我若奪槍取勝,不能看出陣法優劣,但這一下逼得我使出『天劫馭兵法』,當真厲害。」當下放開長槍,翻身閃開雙刀,不料狼筅、鏜鈀已然繞至身後,兩前兩後,犄角殺來。狼筅舞開,竹枝漫天,猶如長雲下垂,堅城突起,陸漸竟被鬧了個手忙腳亂,幾被乘虛而入的鏜鈀掃著。

    一時間,旁人只見陸漸身法飄忽,如鬼如魅,動轉之際,令人不及轉念。「陰陽陣」幾次將被擊破,不料那陣分合變化,一忽兒分為兩隊,一忽兒分為三隊,一忽兒正面橫衝,一忽兒分進合圍,筅以用牌,槍以救筅,短刀救長槍,鏜鈀則如刺客殺手,每每突出傷人,五種兵器攻守循環,奇正相生,每每於不可能處生出奇妙變化,避開陸漸的殺招,更生凌厲反擊。

    眾將士瞧得眼花繚亂,心中更是忐忑,既不願陣法被破,又敬服陸漸神功,唯恐他被掃著,損了一世英風。故而眼望雙方攻守,心也隨之起伏不定,患得患失。

    戚繼光知道陸漸功夫了得,起初還怕苦心創出的陣勢被他輕易擊破,見此情形,真有不勝之喜,便在點將台上揮灑指點,與谷縝談論陣法,說道:「此陣的兵器有五般,長短有如陰陽,數目比擬五行,槍金,筅水、盾土、刀木、鏜火。用之得法,如五行之相生,決不可破,用不得法,則如五行之相剋,不攻自敗。這其中的生剋變化,一言難盡。這五般兵器均為雙數,為的是驟遇強敵,可以中分為陰陽兩儀,一剛一柔,左右犄之,繼而應變三才,合而圍之,敵人陣腳聳動,則覷其虛弱,三才歸一,並而攻之。」

    谷縝點頭道:「陰陽三才五行之變,人人知道,但自古以來,活學活用的人卻沒幾個。」說到這兒,他笑了笑,說道,「戚將軍,恕小子多嘴,這陣法雖好,名字卻不佳。」

    戚繼光一愣,道:「怎麼不佳?」谷縝道:「陰陽二字太過籠統,不知道的人聽起來,還當戚兄是算命先生、畫符道士,豈不是天大誤會?」戚繼光不由大笑,說道:「那麼你說取什麼名字?」

    谷縝道:「我看此陣中分兩翼,開合不定,猶如飛禽展翅,乘風翱翔,不妨就以禽鳥命名,禽鳥之名,包含陰陽雌雄的有兩個,一是鳳凰,一是鴛鴦,將軍方才說了,美觀則不實用,實用則不美觀。鳳凰鳥中之王,毛羽華麗,此陣樸實無華,貴在實用,二者可謂不相干。依我之見,此陣就名鴛鴦陣,鳥雖平凡,情意卻很深長。」

    「好名!」戚繼光拍手道,「從今往後,這陣法就叫做鴛鴦陣吧。」

    說話間,陸漸已看出「鴛鴦陣」的優劣虛實,大舉反擊,「大金剛神力」施展,一拳一腳,勁力當空,軍士略被拂掃,便是足下踉蹌,搖晃不穩,忽聽卡嚓一聲,一根長槍被陸漸掃中,破空而出,戚繼光濃眉一揚,高叫道:「李同先,你隊東邊策應。」

    一個高大漢子沉聲答應,率本隊結成鴛鴦陣,逼近陸漸。兩支小鴛鴦陣左右穿插,奇正合變,立時化為一個大鴛鴦陣,五行輪迴,虛實不定,陣法威力強了一倍。

    陣法變強,陸漸亦強,神力奔騰間,隱隱透出金剛法相,拳掌間更帶上「天劫馭兵法」,斗不多時,左手一圈一橫,將兩根狼筅絞在一處,倉促間無法分開。戚繼光見狀,再調一隊,親自指揮,一時間,只見三隊鴛鴦陣兩前一後,成三才之勢,一合一分,再變兩儀。

    陸漸越鬥越覺心驚,但覺身周兵器影影綽綽,飄忽不定,數十般長短兵器備按五行,相應相生,與自己的「天劫馭兵法」竟有異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天劫馭兵法」因為「補天劫手」,能將幾十般兵器融合如一,當成一件兵器運用,眼下這些兵刃卻是憑借「鴛鴦陣」的奇妙變化,長短相應,五行相生,也能融合如一,發揮意想不到的威力。

    陸漸不料這軍陣妙用至斯,一時間竟被那陣法圈住,束手束腳,施展不開,心頭一急,發出一聲長嘯,「大金剛神力」與「天劫馭兵法」同時運轉,轉身之際,奪下一根狼筅,旋身一掃,逼開身周軍陣,長竹一搭,又奪下兩根狼筅,方要橫掃,刀牌手早已滾地殺來,陸漸待其將至,忽如長箭離弦,縱起兩丈,兩隊刀牌手收勢不及,撞在一起,卡嚓之聲不絕,木盾中刀,頓時粉碎。

    陸漸身在半空,六七根狼筅長槍或掃或刺,沖天而來,陸漸手中狼筅盤旋,下方狼筅、長槍均如鐵針向磁,被他吸走,唯有王如龍憑借神力,奪回狼筅,呼呼呼舞得有如一陣旋風,勢要迫得陸漸不能落地。

    戚繼光見狀,正想再調人馬。陸漸忽將狼筅在王如龍筅端上一點,翻身飄落陣外,舉掌喝道:「大哥,夠了。」戚繼光聞言揮手,遣散諸軍,歎道:「這陣法還是困不住你。」

    陸漸搖頭道:「這陣法已然十分厲害,只有兩個破綻,若能補齊,即使如我,也未必能全身而退。」戚繼光道:「什麼破綻?」陸漸道:「一是使狼筅的的軍士力氣不足,如龍兄之外,都是兩人一筅,進退變化不靈活,不能全然發揮狼筅威力。二是少了弓弩、火銃,若能在陣法中加入弓箭鳥銃,我方才身在半空,勢必成了靶子。就算僥倖擋開箭石,下方的狼筅長槍也應付不了。」

    戚繼光沉吟道:「氣力是天生的,勉強不得。」陸漸笑道:「大哥,氣力的事就交給我吧。」戚繼光看他一眼,微微一笑,轉身向眾軍士朗聲道:「這位陸兄弟自今日起,擔任我軍教頭,大家可都服了麼?」軍士們對陸漸武藝十分佩服,聽得這話,不勝驚喜,齊聲答道:「服了,服了。」歡呼之聲,震天動地。

    當日,陸漸、谷縝各領其職。陸漸鑒於「三十二身相」並非人人能練,自己劫力在身,方能履險如夷,尋常軍士易出偏差,沉思良久,從「三十二身相」中變化六式:騎龍式、勾開式、架上式、閘下式、中平式、拗步退式。這六式姿態簡易,心法明瞭,既是鍛煉神力的內功,亦是攻守進退的招數。他想好招式,才從軍中挑力大之輩,一併傳授。狼筅本為「鴛鴦陣」之門戶,一切變化均因這件兵器展開,一旦由兩人一筅變成一人一筅,全陣攻守進退,越發凌厲。陸漸又以「天劫馭兵法」推演揣摩刀、盾、鏜鈀、長槍的招式,精簡變化,去蕪存菁,與狼筅六式相配合,至此,「鴛鴦陣」兩儀相合,五行相生,生生不息,再無破綻。

    陸漸出身寒苦,與眾軍士身世相近,性情相投。當下日夜住宿兵營,與士兵大鍋同食,大被同眠。眾軍士見他身為教頭竟不辭勞苦,與自己同甘共苦,心中更生敬意,無不努力習練武藝。

    如此專心練兵,與谷縝不免疏遠,這一日,陸漸偶爾想起,去看谷縝,不料帳中空無一人,詢問衛兵,才知谷縝這些日子不在營裡。陸漸心中納罕,但軍務繁忙,轉頭工夫,又將此事放下。

    這日傍晚,陸漸正與戚繼光操練陣法,忽聽牛叫馬嘶,轉眼望去,營門前行來大隊牛馬。正覺奇怪,忽聽見一聲朗笑,一名白衣騎士越眾而出,笑嘻嘻的,正是谷縝。他向二人招手致意,隨後揮舞馬鞭,指點民夫卸下貨物。戚繼光上前查看,卻見貨物中盔甲兵器,無所不有,均是鍛鑄精良,寒光射人。戚繼光又驚又喜,審視之間,又見運輸隊伍陸續趕到,有的裝載糧草,有的馱運營帳,更有數百口龐大木箱,拆開看時,一排排儘是簇新鳥統、火藥鉛彈。

    戚繼光、陸漸瞧得眼花繚亂,只懷疑自己正在做夢,方要上前詢問谷縝,又聽見牛馬嘶叫,轉眼一瞧,但見數十輛牛馬大車,拖拽弗朗機火炮迤儷而來,那炮管烏黑油亮,令人望之膽寒。大車後還有數百匹駿馬,健壯高大,鞍轡俱全。

    谷縝御完貨物,方才下馬,笑吟吟走了過來,說道:「還有五十艘快艦,停在海邊,不能駛來。」戚繼光皺眉道:「谷老弟,這些……都是你買的麼?」谷縝笑道:「是啊,夠不夠?」戚繼光道:「夠是夠了,但這些物事價值驚人,當日我不過給了你二百兩銀子,就算在生意場上周轉幾百年……」谷縝笑道:「戚將軍,記得你我約法第一章麼?」戚繼光道:「記得,你讓我不問銀錢來歷。但這麼多的軍械糧草,匪夷所思,倘若不知來歷,戚某豈敢……」谷縝笑道:「約法兩章第二章,但凡買來,無不笑納。戚將軍可是答應過的。將軍以誠信治軍,豈可自食其言。」

    戚繼光方知谷縝事先料到今日,早已設下圈套,一時間當真無可奈何。但瞧這些軍心糧草,有如雪中送炭,足可武裝一支無敵大軍,戚繼光心中一喜,便將疑惑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次日,谷縝在營外搭起一座茅屋,長住在內。自茅屋搭建之日起,便不斷有人拜訪,來的人均是富商打扮,排場極大,屋前雕車競駐,道上寶馬爭馳,金翠耀目,羅綺飄香,進出茅屋,絡繹不絕,相望於道,神秘萬分。

    戚繼光以下,營內官兵無不好奇,有人趁來客沒走,前往探看,卻見來客在旁,神色恭謹,谷縝坐在案邊,左手撥打算盤,右手書寫帳簿,口中說笑不禁,見到來人,還抬頭招呼,舉酒屬客,雖然一心數用,卻能面面俱圓,賓主盡歡。

    陸漸也覺奇怪,詢問谷縝,谷縝卻顧左右而言他,胡亂說笑。陸漸知他行事自有城府,既然不說,必有緣故,當下也不多問,一心協助戚繼光練兵。但自谷縝返回之後,軍械物資任由戚繼光調度,永無匱乏,自此之後,戚家軍兵甲火器、馬匹戰艦特精,不特冠絕江南,更是甲於天下。光陰荏苒,轉眼已至八月,這天士兵放假回家,營中冷清。三人恰好無事,谷縝邀戚、陸二人泛舟江上,喝酒說話。其時明月高懸,濤聲在耳,斷岸聳峙,層林蕭疏,三人喝得耳熱,說笑不離本行,論起兵法。谷縝說道:「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不消說,用兵之要,首在資糧。楚漢交兵,漢高祖百戰百敗,始終不曾困絕,全部因為關中安定,蕭何轉運資糧,饋餉不絕,今日敗北,資糧若在,明日又成一支大軍。項羽糧道卻為彭越、英布所斷,資糧匱乏,雖然百戰百勝,但垓下一敗,則永不復起也。」

    戚繼光連連擺手,說道:「谷老弟此言差矣,兵以義動,用兵之要,首在道義。聖人言:『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資糧雖重,卻為利也。將士眼裡若只有利,那麼有利則戰,利盡則散。項羽用兵如神,但生性暴虐,所過殘滅,坑殺秦軍二十萬,盡失人心,故而一蹶不起,自刎了事。高祖約法三章,民心所向,故能屢敗屢起,終有天下。唯有仁義之師,方能由弱變強,先敗後勝。自古名將,戚某最服岳武穆,岳家軍『餓死不擄掠,凍死不拆屋』,那是何等了不起。」


正文 第25卷東西商站之卷(中)
正文 第25卷東西商站之卷(中)

  谷縝道:「戚將軍這麼說,若無資糧,難道要將士們拿著竹槍木棒、餓著肚子打仗?」

  戚繼光道:「古人揭竿而起,竹竿尚能打仗,何況木棒竹槍?」

  谷縝大笑,問陸漸道:「你以為呢?」陸漸道:「我以為戚大哥說的對,唯有為天下百姓而戰,才能理直氣壯,心中無愧。」戚繼光拍手笑道:「說的好,好一個心中無愧。」

  談笑間,忽然見岸上一燈悠悠,飄忽而來,須臾便到近處,一個生硬的男子嗓音道:「谷少爺在麼?」

  谷縝揚聲道:「誰找我?」那***猝然一亮,一時間,燃起十餘支松脂火把,照得河岸形如白晝。三人定眼望去,只見河岸上左右兩隊跪著八名胡人,均是金髮碧眼,赤裸上身,手足佩戴粗大金環,銀腰帶上鑲嵌紅綠寶石,在火光下閃閃發光。

  八人肩頭,扛著一座檀木步輦,輦上斜倚一名胡女,黑髮如墨,肌膚勝雪,面上籠著輕紗,露出一雙碧藍眸子,嫵媚流蕩,勾魂奪魄,四周分立十多名隨從,也是胡人,手持火把,男女皆有。

  戚繼光與陸漸從未見過這麼多的胡人,均感奇怪。谷縝卻似盡在意料之中,笑道:「各位找我,有何貴幹?」輦上胡女瞧著他,好一陣目不轉睛。谷縝笑道:「美人兒,你這樣瞧我做什麼?挑情人呢?還是相老公?」

  那胡女咯咯咯掩口直笑,半晌歎道:「東財神果如傳言,少年輕狂,還生的一張俊臉,迷死人不償命呢。」

  谷縝莞爾道:「迷死了你,我可捨不得。」胡女嘻嘻一笑,翻身下輦,雙手捧著一個鑲滿寶石的金匣,冉冉走到岸邊,說道:「我奉主人之命,請足下本月十五,前往江西靈翠峽一晤。」

  谷縝起身撐船,來到岸邊,接過匣子,瞧也不瞧,嘩啦一下丟在胡女腳前江中。胡女眼神大變,錯步後退,一時間,只聽得江水中嗤嗤有聲,似有細小銳物射出,片刻方盡,藉著火光瞧去,那方江水已如墨染。

  戚繼光與陸漸均是變色,陸漸喝道:「好奸賊,這匣子裡藏了暗器。」湧身欲上,谷縝卻將它攔住,笑道:「彫蟲小技罷了,那婆娘也就這點出息。」

  那胡女強笑道:「主人聽說你擅長開鎖,本想考一考你,瞧你如何打開匣子,既能取到請柬,又不觸動毒水機關,卻沒料到你竟想出這等法子。只可惜,這麼一來,匣子裡的請柬可就毀了。」

  「不會」谷縝微微一笑,「請柬若毀,那就不是你家主人了。」那金匣子經江水一淘,毒水散盡,露出本色。谷縝方要去撈,陸漸搶先一步,伸手撈起,但覺入手極沉,竟是純金,匣面雕刻人物鳥獸,惟妙惟肖,精巧絕倫。

  陸漸劫力所至,匣中情形已然盡知,轉向谷縝說:「匣中機關失效,再無古怪了。」谷縝笑道:「那是自然,那婆娘當真殺了我,可是一樁虧本買賣。」當下揭開匣子,只見其中躺著一方白金請柬,撥如蟬翼,上有數行血紅字跡,陸漸定睛一瞧,忽地倒吸一口涼氣,敢情這紅字竟是許多顆粒均勻的紅寶石鑲嵌而成,請見四周,各鑲一粒祖母綠,每一粒都環繞綺麗花紋,細微精妙,似透非透,也不知以何種法子雕成。

  僅這一匣一柬,已然價值連城。谷縝目光掃過請柬,笑道:「除了金銀,就是寶石,幾年不見,那婆娘還是恁地俗氣。」說罷合上匣子,向那胡女道,「告訴你家主人,谷某按時抵達,不見不散。」

  那胡女笑道:「那麼妾身告辭。」谷縝到:「不送。」胡女坐上步輦,八名胡人扛輦起身,隨其遠去,火把漸次熄滅,僅剩一點火光,搖曳不定,隱沒在冥冥夜色裡。

  谷縝雖然不說,陸漸也已猜到幾分,望著來人去遠,忍不住問道:「谷縝,那是西財神的信使麼?」谷縝笑了笑,說道:「那婆娘被我抄了後路,沉不住氣啦。」

  陸漸奇道:「你怎麼抄她後路?」谷縝道:「這還不簡單。那婆娘來我中土搗亂,我便去她西域搗亂。這兩個月裡,她在波斯的牲口死了一半,天竺的香料船沉了十艘,那婆娘損失不輕,不得已約我會面,做個了斷。」

  陸漸又驚又喜,恍然道:「無怪你這些日子總是會見富商,竟是為了這個。」谷縝微笑點頭。陸漸說道:「你既能在生意場上對付她,何必再去見她?」谷縝搖頭道:「她錢財吃虧,糧食卻在手裡,方才請柬上說了,我若不去,她便燒個乾淨,這女人說道做到,不是玩兒的。」說到這裡,目視戚繼光,半帶笑意,「戚將軍,我軍能否開往江西?」

  「老弟何出此言?」戚繼光皺眉道,「若無朝廷聖旨,本軍決不能擅自離浙,調往外地。」谷縝笑道:「這個容易,我已經請了一道聖旨,這兩日也該到了。」戚繼光愕然片刻,笑道:「谷老弟說笑麼?」谷縝笑笑,再不多說。

  次日上午,戚繼光練兵之時間,忽聽說胡宗憲自杭州派人帶人聖旨。戚繼光趕往大帳接旨,聖旨大意為,倭寇自閩北竄入江西,肆虐猖獗,水陸不通,命戚繼光即日率義烏新軍弛往援江西,蕩平此寇。同時還有胡宗憲手諭,命戚軍火速赴援,不得羈留。

  戚繼光心中吃驚,送走傳令將官,將所接聖旨看了又看,璽印俱真,絕無虛偽。他思索片刻,派親兵請來陸漸、谷縝。二人入帳,戚繼光將聖旨手諭付與二人過目。陸漸也覺驚訝,谷縝卻只是微笑。戚繼光踱了幾步。驀地嗆啷一聲拔出劍來,盯視谷縝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谷縝笑道:「我姓谷名縝,戚將軍不認得我了?」話音未落,眼前寒光閃過,劍尖抵住咽喉,寒氣刺骨,只聽戚繼光沉聲道:「元敬待友以誠,但絕不以奸邪為伍。」

  谷縝望著長劍,笑吟吟的,眼睛也不眨一下,戚繼光見他如此鎮定,亦覺遲疑,此時陸漸按下長劍,說道:「大哥,我以性命擔保,谷縝絕非奸邪之輩。」

  戚繼光冷道:「他若不是奸邪,豈能一介白身,左右朝廷,調動兵馬?」陸漸也覺不解,目視谷縝。谷縝拿起聖旨,笑歎道:「戚將軍真是法眼如炬,不好糊弄,這聖旨麼,的確是我費盡周折,花了三萬兩銀子,向皇帝身邊的司禮太監買來的。」

  「果然。」戚繼光面沉如水,「你到底有何逆謀,若不說個明白,今日大帳之中,必要血濺五步。」

  這一兄一弟陡然鬧翻,陸漸大皺其眉,說道:「谷縝,你到底如何謀劃,都告訴戚大哥吧。」谷縝瞧他一眼,歎道:「我之所以買來聖旨,乃是為了一件大事。只因要做成這一件事,非得保有三則,要麼無以成功。」

  陸漸道:「你說哪三則?」谷縝扳指說道:「一則是敵國之富,二則是絕世神通,三則是素練精兵。財富有我,神童有陸漸,至於素練精兵非得戚大將軍手下這支新軍不可。」

  戚繼光將信將疑,說道:「這三則條件如此苛刻,到底是什麼大事?」谷縝道:「陸漸,還是你說吧,眼下我說,戚將軍未必信得過我。」

  陸漸點點頭,將江南饑荒的緣由說了。戚繼光如聞天書,好不驚奇,但他深信陸漸,見他如此鄭重,心知此事必然不假,一時收好長劍,負手沉吟。谷縝又道:「敵國之富對付的是西財神,絕世神通對付的是對方高人,至於素練精兵,則是應付皖、贛、閩、粵四省寇匪。三者缺一不可。」

  戚繼光道:「若是真的,的確不可思議,但事關天下安危,元敬義不容辭。」目光一轉,注視谷縝道:「你行的事固然不算壞事,但行事的法子,卻很不對。」

  谷縝笑道:「我生平嗜好就是讓壞人做好事。人說狼子野心,養虎為患,我卻偏愛養虎蓄狼,利其貪慾,為我出力,這些司禮太監平素糊弄皇帝,無惡不作。這回多虧有我,不但得了銀子,還做了好事,積了陰德,一舉三得,利人利己。嘿嘿,又說到利了。戚兄是正人,行事道義為先,區區是商賈,凡事利字當頭,那是改不了了。」

  戚繼光本想趁機訓導這位小友,喻之以德,不料谷縝擅長詭辯,三言兩語,竟將他想好的說辭堵了回去,一時無可奈何,只得放棄說教之念,蹙眉苦笑。

  谷縝又道:「事貴隱秘,為防敵方知我計謀,我三人分開行走。我和陸漸先走,戚將軍率軍後行,我給戚將軍一幅行軍地圖,十五之前,務必趕到地圖標示之處,盡量晝伏夜行,不要大張旗鼓。」說罷從袖中取出一幅地圖,交給戚繼光,戚繼光展開一瞧,乃是一幅江西地圖,上有朱紅色的行軍線路,皺眉瞧了一陣,說道:「二位放心,我整頓兵馬,準時趕到。」

  谷縝哈哈大笑,伸出手掌,戚繼光亦是一笑,與他雙掌互擊。

  (四十八、練兵完 待續 四十九、斗寶) 四十九、斗寶

  谷縝雷厲風行,安排已定,即日告別戚繼光,與陸漸打馬西行,五大劫奴自也隨行。風塵僕僕走了數日,進入江西,是日來到長江邊上,一艘畫舫已經等候。二人棄馬登舫,逆江上溯。舫中客廳、書房、臥室一應俱全,谷縝白日看書,入夜下棋喝酒,間或與陸漸憑欄眺望,指點兩岸風光,一派從容神氣。

  陸漸卻知谷縝性子奇特,越是面臨大敵,越是從容鎮定,反之亦然。故而這般從容自若,對手必定十分難纏,忍不住擔心道:「谷縝,這西財神究竟給你出了什麼題目?」

  「老題目罷了。」谷縝笑道:「她約我在靈翠峽臨江斗寶,決定財神指環的歸宿。當年南海斗寶她輸給我,心裡不服,如今新仇舊恨,正好一併清算。」

  陸漸道:「什麼叫斗寶?」谷縝笑道:「就是比富的意思,看誰寶貝更多更好。」陸漸道:「那你可有準備?」谷縝笑道:「有些準備,卻無太大把握。」眼看陸漸流露愁容,不由拍拍他肩,笑道:「大哥,這世上必勝的事本就不多,戚將軍說得好,兵以義動,道義為先,你我既為百姓出力,必得上天幫助。」陸漸精神為之一振,點頭道:「你說的是,我多慮了。」

  船行兩日,忽而改道,離開長江,轉入一條支流。河水清碧,翠山對立,水道甚窄,僅容三艘畫舫並行。又行一日,忽見兩面青山,夾著一座山谷。

  轉舵之間,畫舫靠岸,谷縝、陸漸棄船登岸。只見谷中草木成陰,樹林中矗立一座樓台,木朽土落,凋敝已久。廟前一方空地,站立百餘人,均是華服繡冠,商賈打扮。陸漸認得其中幾人,如南京洪老爺,揚州丁淮楚均在其列。谷縝笑道:「這些都是一方豪商,我來為你引見。」與陸漸並肩上前,與眾人攀談。一到商人群裡,谷縝如魚得水,拉拉這個,拍拍那個,與這個談兩句生意,又和那個說幾聲笑話,談吐風流,顯露無遺,卓立人群,有如帝王。

  陸漸卻不慣這些應酬,略略接洽,便與眾劫奴立在一旁等候。站了片刻,忽見河上駛來一艘小船,烏蓬白礬,所過之處,碧水生暈,漣漪如皺,須臾到了岸邊,魚貫走出三名老人,二男一女,均是鶴髮童顏,形容高古,有如畫中仙人。

  谷縝見了三人,越眾而出,拱手笑道:「三位前輩可好?」三老瞧他一眼,默默點頭,走到神廟前,盤膝坐下,谷縝笑道:「怎麼?陶朱公沒來?」

  那老嫗歎一口氣,說到:「他日前過世了。」谷縝一呆。流露惋惜之色,說道:「如此說來,今日裁判,只剩三人了?」另一名老翁道:「不然,聽說他臨死前將此事托付一人,不久便到。」說話間,又來一艘烏蓬小船,須臾抵岸,船中走出一個半百老者,面色蠟黃,如有病容,雙眉水平,有如一字。

  老者走到三老身前,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遞上,一名老翁接了看了,向那老者道:「你就是陶朱公說的計然先生麼?」那老者一言不發,點了點頭。老翁道:「請坐請坐。」那老者仍不作聲,走到一旁,盤坐下來。

  陸漸問谷縝道:「這四位老人是誰?」谷縝到:「他們都是此次比試的裁判。從左數起,第一位是呂不韋,第二位是卓王孫,第三位是寡婦清,第四位本應是陶朱公,但他死了,由這位計然先生代替。」

  陸漸沉吟道:「呂不韋,陶朱公,這兩個名字彷彿聽過。」莫乙道:「陶朱公是春秋巨商,呂不韋是戰國奇商,但都死了兩千多年了。」陸漸驚道:「那這兩人怎麼還叫這些名字?」

  谷縝見他吃驚神奇,不覺莞爾:「這四位老先生當年都是卓有成就的巨商,歸隱之後,不願別人知道本名,故而便取古代奇商的名字為號,卻不是真的陶朱重生,不韋還魂。」至於卓王孫、寡婦清、計然先生,也都是古商人中的先賢,這幾人借其名號,掩飾本來身份罷了。」

  此時忽聽寡婦清開口道:「東財神,西財神怎麼還沒到?讓我老婆子等她,真是無理。」谷縝笑道:「清婆婆,她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若不做足排場,必不現身。」

  寡婦清冷哼一聲,望著谷縝,眼裡透出一絲暖意,說道:「孩子,你有取勝的把握麼?」谷縝笑道:「小子盡力而為。」卓王孫道:「你我都是華夏商人,此次比試,亦關乎我華夏商道的興衰。雖然如此,此次比試,我四人都會持法以平,不會有所偏向。」

  谷縝笑道:「那是當然。」這時間,忽聽人群中發出一陣驚呼,谷縝轉眼望去,只見上游一個黑衣人無舟無船,踏浪而來,來勢奇快,端的急如飛箭。

  陸漸見此情形,亦是動容,以他的神通,雖能水火不侵,但無論怎的,也不能這般踩踏波濤,如履平地,更奇的是,這黑衣人從頭至尾,均未動過。

  黑衣人須臾逼近,眾人方才看清,他腳下踩著一根細長竹枝。陸漸不覺恍然,明白來人不過借竹枝浮力,順水逐流而來,雖然如此,若無極高輕功,又深諳水流之性,決計不能如此飄行。況且此地流水平緩,此人來得如此快法,仍然不合常理。

  正覺不解,黑衣人縱身離開竹竿,甩手射出一根細小竹枝,竹枝入水,一沉即浮,黑衣人左腳點中,身如飛鳥,飄然落在岸上。只見他容貌冷峻,面白無鬚,身披一件羽氅,儘是烏鴉羽毛綴成,漆黑發亮。

  黑氅男子目光如冷電掃過眾人,然後從袖裡取出一管火箭,咻地向天打出,在空中散成無數焰火,星星點點,絢麗異常。

  打出響箭,黑氅男子負手傲立,他體格瘦削勻稱,站在那兒,有如一隻獨立烏鶴,孤傲絕倫。

  不多時,便聽鼓樂聲響,激揚悅耳,卻不是中土韻律。隨那音樂,河口轉過一艘巨艦,艦寬塞滿河道,艦長不可計量。艦體鍍金,映著日光,金碧輝煌,形如一輪朝陽從天而降,落在河裡,將滿河碧水也染成金色。船首雕刻一頭怪獸,與中土傳說中的應龍近似,面目卻要猙獰許多,頸長腹大,背脊骨刺嶙峋,蝙蝠也似的雙翅舒展開來,與那艦身一般寬大。

  怪獸頭頂上,影影綽綽站立一人,體態窈窕婀娜,金髮隨著河風飛舞不定,分明就是一個女子。

  谷中的人目光均被那巨艦攝住了,目瞪口呆。谷縝忽地笑道:「陸漸,你知道那艦首的怪獸是什麼麼?」陸漸搖頭道:「我不知道,但這樣子好不兇惡。」谷縝歎道:「這就是西方傳說中的魔龍,乃是大惡魔幻化,貪婪惡毒,吞噬一切,連日月星辰也不放過。」

  陸漸心頭微動,轉頭望去,但見谷縝目視巨艦,若有所思。陸漸再掉頭時,忽見魔龍頭上的金髮女郎已然不見,巨艦順流而下,停在河心,並不靠岸,嘎啦啦一陣響,艦身上露出一道圓月形的門戶,徐徐吐出一道鍍金長橋,彷彿一道長虹,連接艦船河岸。

  樂聲更響,一行男女從圓門之中漫步而出,前方是四名女郎,衣衫艷麗,臉戴輕紗,衣衫面紗均與如雲長髮同色,分別為黑、紅、金、褐,體態曼妙無比,撩人遐想。女郎身後,十六名胡人男子扛著一座純金大轎,轎上雕滿精巧花紋,轎門前垂掛瑩白珠簾,簾上珍珠大如龍眼,顆粒均勻,散發瑩白微光。轎子之後則是數十名俊美男女,彈琴吹笛。

  岸上眾人見此排場,均是驚歎。谷縝笑道:「可惜葉老梵沒來,若是看見這般排場,羞也羞死了。」陸漸心中不勝反感,唔了一聲,皺眉不語。

  金轎落地,導前四女分列轎側,裙裾當風,飄渺若飛。

  谷縝踏上一步,笑道:「艾伊絲,久違了。」轎內一個清軟的聲音道:「我不想跟你閒話,早些比過,拿了財神指環,我還要趕著回去。」

  谷縝笑道:「比試之前,我有個條件。」艾伊絲道:「什麼條件?」谷縝道:「你若輸了,須將所有的糧食交給我,並且開放水陸關卡,准允糧食進入江南。」

  艾伊絲冷笑一聲,說道:「搜集糧食是市府師父的意思,你跟我搗蛋,就是反對師父,我沒找你算賬,已是便宜你了,你竟然還敢惹我?好啊,既然來了,我便跟你賭一賭。」

  谷縝道:「賭什麼?」艾伊絲道:「不算財神指環,今日你勝了,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我勝了,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你以為如何?」谷縝笑道:「包括糧食?」艾伊絲道:「當然。」谷縝笑道:「妙極,妙極。」

  艾伊絲冷笑一聲,說道:「妙什麼?你可想清楚了,你若輸了,連你本人都要歸我處置。」谷縝笑道:「你還不是一樣?只可惜,我對你本人卻沒興趣。」艾伊絲怒道:「臭谷縝,你說什麼?」谷縝笑道:「我說的是,你若輸了,除你本人之外,你的一切都是我的。」

  金轎中一時沉默下來,珠簾顫抖,隱隱傳來細微喘息,過了半晌,艾伊絲徐徐說道:「谷縝,你當心些,落在我的手裡,我一定閹了你,叫你連男人也做不成。」她聲音清軟如故,說的話確實額度無比,在場中土商人,無不大皺其眉。

  陸漸心中氣惱,方要上前,,谷縝卻一伸手,將他攔住,笑嘻嘻地道:「別光說嘴,先比什麼?」

  艾伊絲道:「先比美人。」

  話音方落,四名蒙面女子齊步上前,纖纖素手,摘下如煙輕紗。

  霎時間,靈翠谷中數百道目光被那四張面孔牢牢吸住,不忍挪動半分。那四女均是生的玉艷花嬌,窈窕萬分,不僅容貌奇美,抑且修頸窄肩,細腰豐臀,婀娜生姿,俯仰勾魂,更奇的是,四人除了眉發眼眸顏色不同,容貌身段十分肖似,宛如一母同胞,俏立當場,囊括天下秀色。在場的商人多是色中餓鬼,異域夷女已是一奇,貌如天仙又是絕妙,四女同貌,更是奇中之奇,妙中之妙。只恨造物偏心,點化如此奇跡。

  谷縝拍手笑道:「妙極,四位妹子生得這麼好看,敢問芳名?」

  四女見問,落落大方,毫無窘態,黑髮美人笑道:「東財神要聽中國名兒,還是西洋名兒?」谷縝認出她就是那日東陽江邊送請柬的女子,不覺笑道:「小子孤陋,還是聽中國名兒吧。」黑髮美人輕綻紅唇,微露貝齒,輕笑道:「小女蘭幽。」谷縝笑道:「好個空谷幽蘭。」紅髮美人亦淡淡道:「小女青娥。」她聲音柔媚動人,谷縝不覺道:「秦青謳歌,韓娥繞樑,都不及姑娘聲韻之美。」紅髮美人深深看他一眼,雙頰泛起一抹羞紅。

  金髮美人笑道:「小女名娟。」谷縝微微一笑:「秀女娟娟,,果然美好。」褐髮美人道:「小女名素。」谷縝笑道:「素女多情,妙極妙極。」

  蘭幽儼然四女之首,咯咯笑道:「東財神,我們姐妹有一個把戲,請你品評品評。」谷縝笑道:「你們不耍把戲,已經迷死人了,再耍把戲,還不把人迷死?」蘭幽微感愕然,笑道:「這有什麼兩樣?」谷縝笑道:「沒有什麼兩樣。」蘭幽一愣,笑道:「東財神說話真是好玩。」

  艾伊絲冷哼一聲,說到:「蘭幽,你太老實,不知道這小狗肚裡的彎曲。他這話說的是你們再美,也只能迷死人,迷不了活人。」四女聞言,均有惱色,谷縝笑道:「艾伊絲,我肚裡的彎曲不如你嘴裡的彎曲,你這條舌頭不但會拐彎,而且能分叉。」艾伊絲道:「你罵我是蛇麼?」谷縝笑道:「笑話,蛇哪毒得過你?」

  艾伊絲一時默然,珍珠簾卻是瑟瑟發抖,忽聽她哼了一聲,說道:「行了。」

  蘭幽聞聲,身形妙轉,一股奇特幽香,頓時瀰漫山谷。胡人少年弄弦吹管,樂聲悠揚,伴隨絲竹,青娥口中發出細細歌聲,雖然聽不懂歌詞,但清美無比,餘音繞樑,混不似來自人間,而似來自仙闕。

  歌聲中,四女腳下騰起乳白煙氣,如雲似霧,半遮半掩,襯得四女飄飄如仙,不似身處塵世。眾人方自驚疑,樂聲忽起,柔媚多情,轉折之際,煙霧中火光一閃,璀璨焰火騰地而起,霎時俊彩星馳,金銀雲流,般般火樹,滿天噴灑,將四名女子遮蓋無遺。

  人群中驚呼四起,生恐火星流焰傷著美人。不料那雲煙火星一瞬綻放,一霎湮滅,奇香氤氳,瀰漫山谷,倏爾焰火散去,隱隱露出四女輪廓。美人如故,衣裙暗換,一剎那工夫,四人已換了一身奇裝異服,香肩微露,玉腿暗挑,白如羊脂,嫩如醴酪,若隱若現,與流光爭輝,同煙雲競彩。

  眾人目眩神迷,幾疑身在夢境,這時輕輕一聲爆鳴,火光再閃,銀白焰火如百鳥朝鳳,明滅之間,簇擁四名佳人,四人轉身之際,妙姿頓改,衣裙又換,煙雲籠罩中,竟不知何時換成,但見長裙冉冉,飛如流雲,裙衫質地明如水晶,銀光照射下,曼妙胴體,隱隱可見。

  樂聲悠悠,焰光變幻,每變一次,女子衣衫姿態也隨之幻化,要麼飛揚不拘,要麼含羞帶怯,要麼明麗照人,要麼幽艷天然,千嬌百媚,妙態紛呈,衣香鬟影,如真似幻,一曲未畢,眾女在焰火之中已然變化百種妙姿,換了數十身奇麗衣裙,衣裙制式無不精巧,與美人神姿、焰火噴湧、樂聲起伏絲絲入扣,渾然天成。

  樂聲漸高,煙光轉淡,俄爾那樂聲高到了極處,竭力一揚,戛然而止。峽谷中一時寂靜無聲,人人沉浸在方纔的美人妙態之中,沉潛回味,難以自拔。這時間,忽聽得「啪啪啪」擊掌之聲,雖然稀落,此時此地。曲盡煙消,焰火亦同時散盡,四名女子復又悄然而立,輕紗依舊,衣裙如故,隨著淡淡和風飄揚不定,眾人瞧在眼裡,只覺方纔的妙態笙歌、絕色繁華恍如南柯一夢,竟似從來沒有發生過。

  峽谷中一時寂靜無聲,人人沉浸在方纔的美人妙態之中,沉潛回味,難以自拔。這時間,忽聽得「啪啪啪」擊掌之聲,雖然稀落,此時此地,卻是分外清晰。

  眾人轉眼望去,卻是那計然先生,眾人這才恍然大悟,紛紛拍手。呂不韋亦點頭道:「了不起,了不起。艾伊絲,這美人尋一個都難,你找來四人,真是神奇,至於這焰火舞蹈也別有趣味,讓人耳目一新。」

  卓王孫道:「這四女相貌如此相似,難道是孿生姐妹?」寡婦請搖頭道:「若是孿生姐妹,頭髮眼睛的顏色必然一樣,艾伊絲,這四人你是怎麼找來的?」

  艾伊絲咯咯笑道:「我怎麼找來的你不用管,怎麼,還能入你法眼麼?」她口氣跋扈,寡婦清聽得微微皺眉,艾伊絲心中得意,又笑了兩聲,說道:「谷縝,你以為如何?」

  谷縝笑道:「有一樣不好。」艾伊絲道:「什麼?」谷縝道:「四位姑娘衣服換得太快,真是遺憾。」此言一出,大合眾商人心意,這些人多是俗人,當即紛紛叫道:「是啊,是啊。」「不錯,不錯。」

  「下流。」艾伊絲怒哼道:「姓谷的,你的美人呢?」

  谷縝道:「我的美人眼下不在。」艾伊絲到:「哪有這種道理,來比美人,美人竟然不在?」谷縝道:「是啊,才不久她與我鬧了彆扭,不知逃到哪去了。」

  艾伊絲怒道:「我知道你的,你比不過我,就想混賴?」谷縝笑道:「天地良心,我哪裡混賴了?我那位美人可是舉世無雙,別說你這四個美人,就是四十個,四百個美人加起來,也抵不上她的一根小指頭的。」

  「胡吹大氣。」艾伊絲冷哼一聲,「她叫什麼名字?」谷縝笑道:「她芳名施妙妙,綽號傻魚兒,別號母老虎,是我未過門的媳婦兒。有道是『情人眼裡出西施』。在我眼裡,她就是天下第一美人,誰也比不上的。」

  「胡說八道。」艾伊絲怒道:「有種的叫她來比。」谷縝笑道:「不是說鬧彆扭了麼?她不來,我也無法,這樣吧,有道是『遠來是客』,你不遠萬里而來,我讓你這一局,算是送你一件大禮。」

  艾伊絲哭笑不得,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中土諸商見谷縝一派鎮定,只當他必有高招,個個翹首以待,不料等了半晌,等來如此結果,頓時好生失望。四名評判也是各各驚奇,寡婦清道:「東財神,你想明白,斗寶五局,一局也輸不得。」

  谷縝微微一笑,淡然道:「清姥姥,我想明白了,我媳婦兒沒來,這一局不比也罷。」四名評判面面相對,均露錯愕之色,卓王孫沉聲道:「東財神,口說無憑。你說施姑娘美貌無比,我們未曾瞧過,不能定奪。這一局,我判西財神勝。」說罷舉起左手,呂不韋、計然先生也舉左手,寡婦清卻舉右手。呂不韋怪道:「清姥姥,你這是何故?」

  寡婦清歎了口氣,幽幽說道:「天下男子多半負心薄倖,貪戀美色,見一個愛一個,教女子傷心。谷縝專一於情,認為所愛之人為天下最美,為此寧可輸掉性命攸關的賭局,如此情意,豈不叫世間男子汗顏麼?衝他這份心意,無論輸贏,我都要舉右手的。」

  谷縝笑道:「多謝。」艾伊絲見他笑臉,卻是氣得七竅生煙,心裡暗罵:「姓谷的小狗,狡猾透頂,無恥已極。」原來谷縝此舉看來荒唐,影響實則深遠,此番斗寶,除了寶物好壞,便瞧四位評判的心意,寡婦清當年也為情所傷,最恨負心薄倖之輩,敬重情思專一之人。谷縝看似不比勝負,一番說辭卻將她深深打動,盡得老婦人歡心,後面四局,這老嫗必然有所偏向。艾伊絲費盡心思,找來這四位絕世佳麗,演出這「火雲麗影」的妙相,別說施妙妙不在,就算在場,論及體態容貌神韻之美,也是大為不及,這一局艾伊絲可以說勝券在握,不料谷縝雖然輸掉此局,卻憑著幾句空話,換來一張旱澇保收的死票,一失一得,大可互相抵消了。

  這些微妙關係,場上人群雖眾多,也只有寥寥數人能夠領會。沉寂時許,呂不韋宣佈道:「美人局三比一,西財神勝。」話音方落,胡人群裡發出一陣歡呼,樂伎也奏起曲子,韻律歡快流暢,盡顯心中喜悅。

  卓王孫招手示意眾人安靜,面向谷縝與艾伊絲道:「下一局比什麼?」艾伊絲沒答話,谷縝已笑道:「我中華錦繡之國,即在我國斗寶,美人比過,就該賭賽錦緞了。」卓王孫點頭道:「說得是,西財神以為如何?」艾伊絲冷笑一聲,心道:「不知死活的小狗,想要扳回這一局麼?哼,瞧你狗急跳牆,還有什麼能耐?」當下揚聲道:「好,就賽錦緞。」

  谷縝攤出手來,笑道:「趙守真。」身後商賈手捧一隻玉匣,應聲上前,正是那桐城首富趙守真。谷縝展開玉匣,捧出薄薄一疊綢緞,谷、趙二人各持一端,輕輕展開,那錦緞長數丈,寬數尺,質地細如蛛絲、薄如蟬翼,上面連錦繡滿鮮花雲霞,花瓣片片如生,經明媚天光一照,花間露水晶瑩剔透,宛然在花瓣上輕輕滾動,花朵四周紅霞如燒,紫氣紛紜,彷彿美人醉靨,明媚動人。

  這幅錦緞質地之輕薄,花紋之細膩,均是世間所無,場上眾人均是屏息,生恐一時不慎,呼出一口大氣,便將緞子吹得破了。谷縝伸出五指,撫過如水緞面,笑道:「這緞子名叫『天孫錦』,是唐末五代之時,一位織錦名匠以野蠶絲夾雜南海異種蛛絲,花費三十年光陰織成,長五丈,寬四尺,柔韌難斷,輕重卻不過半兩。為織這幅錦緞,那位匠人幾乎耗盡畢生心血,成功之日,竟然嘔血而死,大家看,這錦上花朵無不鮮艷,惟獨這裡有一朵黑牡丹……」眾人順著他指點瞧去,果然右下角一朵牡丹蓓蕾,黑中透紫,處在奼紫嫣紅之中,分外顯眼。谷縝歎了口氣,說道:「聽說這朵黑牡丹,是那位前輩匠人心血所化,故而這『天孫錦』又名『嘔血錦』,自古錦緞,無一能及。」說罷將「天孫錦」在日光下輕輕轉動,隨他轉動,錦上花色、霞光均生變化,忽地有人驚道:「哎呀,這黑牡丹能開。」

  眾人聞聲驚詫,定睛望去,果然那朵黑牡丹竟隨日光變強,徐徐綻開,吐出青綠花蕊,谷縝再轉,黑牡丹所承日光減弱,復又慢慢合攏,直至回復舊觀,變成一朵花蕊。

  一時間,驚呼之聲久久不絕,眾胡人也無不流露驚歎艷羨,交頭接耳。四名評判沉默半晌,呂不韋歎道:「久聞『天孫錦』之名,本以為時過數百年,早已朽壞亡失,不料上蒼庇佑,竟然還在人間。今日看來,不虧為我中華至寶、絕代奇珍。東財神,古物易毀難得,你還是快快收好吧。」中土商人聽的此話,無不面露喜色,谷縝一笑,將「天孫錦」疊好,收入匣中,舉目望去,卻見眾胡人雖然神色好奇,卻無半點懼色,谷縝不禁心頭一沉:「這群人見了『天孫錦』的神妙,還能如此鎮定自若,莫非……那婆娘還有更厲害的後著?」

  思索間,忽聽艾伊絲冷笑一聲,說到:「就這個麼?我還當是多麼了不起的寶貝呢。」眾人聞言,均是色變,谷縝笑道:「這麼說你的寶貝更加了不起了?」艾伊絲冷哼了一聲,說到:「那是自然,拿出來。」

  話音方落,兩名胡人越眾而出,懷抱木炭,堆在地上,燃起一堆篝火,紅藍火焰騰起,一股淡淡幽香瀰漫開來,令人心爽神逸,思慮一空。原來那木炭竟是沉香木所製,一經燃燒,便有香氣,但眾人又覺奇怪,既是比試錦緞,為何要燃篝火。正想著,只見金髮美人娟姑娘走出行列,手捧一面金匣,與她金色秀髮一般,金光流蕩,上下輝映。

  展開金匣,娟姑娘取出一幅雪白錦緞,與素姑娘各牽一頭,徐徐展開,足有十丈,五尺寬窄,通體素白如雪,不染一塵,似有淡淡流光在錦上浮動,除此之外,再無特別之處。

  人群中響起嗡嗡議論,眾人均不料艾伊絲大言炎炎,結果卻捧出一面尋常白絹,一時頗為不解,惟獨谷縝凝視那白絹,烏黑長眉微微皺起。

  蘭幽手持一隻水晶碗,移前一步,將碗中明黃液體潑向白絹,敢情儘是黃油。白絹捧出,已然出人意料,此時更為油脂所污,一時間群情嘩然,中土商人之中響起低低譏笑之聲。

  就在這時,娟、素二女微微躬身,將那白絹送入篝火,一分一分經過火焰,油脂入火,燃燒起來,不料那白絹經過如此焚燒,不僅毫無傷損,色澤竟不稍變。

  眾商人吃驚不已,紛紛議論,有人道:「是火浣布!」另有人搖頭道:「火浣布我見過,這白絹是細絲織成的,分明是緞子,不能算『布』!」

  陸漸見那白絹入火不燃,已覺驚奇,聽到議論,忍不住問道:「谷縝,什麼叫『火浣布』?」谷縝注視那白絹,神思不屬,隨口答道:「那是從岩石中抽出的一種細線,紡織成布,入火不燃,別名『石棉』。過去有人將石棉布做成袍子,在宴會上故意弄髒,然後丟入火裡,袍上的穢物盡被燒掉,袍子卻是鮮亮如初,彷彿洗過一般。別的布料都是水洗,這布卻是火洗,故而又稱『火浣布』。」

  陸漸聽得嘖嘖稱奇:「這白絹也是火浣布麼?」谷縝微微搖頭,道:「不是。」陸漸道:「那是什麼?」谷縝微微冷笑:「這東西的來歷我大約猜到,卻沒料到那婆娘神通廣大,真能找到。」

  說話間,白絹上油脂燒盡,從篝火中取出,鮮亮如新,猶勝燃燒之前,絹上光澤流動,越發耀眼。二女手持白絹,來到岸邊,侵入江水,白絹新被火燒,雖不曾壞,卻甚熾熱,新一入水,水面頓時騰起淡淡白氣。

  待到白氣散盡,二女仍不提起白絹,任其在水中浸泡良久,方才提起,冉冉送到四位評判之前。四位評判均是神色鄭重,撫摸白絹,不料雙手與那白絹一碰,均露出詫色,原來白絹在水中浸泡良久,此時入手卻只是涼而不沁,乾爽已極,殊無濕意,彷彿從頭至尾都不曾在水中浸過。四人發覺此事,無不驚訝,寡婦清道:「這匹白絹入火不燃,遇水不濡,難道真是那件東西……」

  呂不韋亦皺眉道:「那東西傳說多年,難道真有其物?」計然先生冷冷道:「錯不了,這匹白絹不灼不濡,上有寒冰錯斷之紋,正是傳說中冰蠶絲織成的『玄冰紈』。」

  卓王孫吃驚道:「冰蠶深藏雪山無人之境,與冰雪同色,以雪蓮為食,十年方能長成,得一條難如登天。抑且此物一生之中,所吐蠶絲不足一錢,這幅白絹重達數斤,要多少冰蠶吐絲,才能織成?」計然先生冷冷道:「若非如此,哪能顯出『玄冰紈』的寶貴?」

  其他三人均是點頭,寡婦清歎道:「無怪這緞子全是素白。冰蠶絲水火不侵,天下任何染料也無法附著,故而只能用其本色。唉,其實這人世間最妙的色彩莫過於本色,玄冰紈以本色為色,冰清玉潔,正合大道。」呂不韋亦點頭道:「不只如此,這緞子做成衣衫,冬暖夏涼,任是何等酷暑嚴寒,一件單衣便能足夠。」

  說到這裡,他轉過頭去,與卓王孫交頭接耳,商議時許,說道:「『天孫緞』固是稀世奇珍,但終是凡間之物,『玄冰紈』為千萬冰蠶精魂所化,實乃天生神物。我與呂兄商議過了……」說罷,卓,呂二人同時舉起左手,計然先生亦舉左手,寡婦清面露遲疑,看了谷縝一眼,忽地歎了一口氣,也將左手舉起。呂不韋道:「四比零,錦繡局,西財神勝。」此言一出,中土商人一片嘩然。艾伊絲卻是咯咯大笑,媚聲道:「不韋前輩,『玄冰紈』的妙處你還少說了一樣呢。」呂不韋道:「什麼妙處?」

  艾伊絲道:「這段子不僅風寒暑熱不入,對陳年寒疾更有奇效,前輩向來腿有寒疾,行走不便,這幅『玄冰紈』就送給你好啦。」

  呂不韋一愣,正要回絕,艾伊絲已搶著說道:「我這麼做可不是行賄,只為您身子著想,前輩若不願收,小女子借你也好,只要當做被子蓋上兩月,寒疾自然痊癒。至於後面的競賽麼,前輩大可以秉公執法,不要為了此事敗壞規矩,這一次,我要堂堂正正勝過這姓谷的小狗。」

  呂不韋早年也是一位巨商,大起大落,將富貴看的十分淡泊,唯獨左腿寒疾經年不愈,屢治無功,每到冬天,酸痛入骨,是他心頭之患,自想這「玄冰紈」若真如艾伊絲所說,數月可愈,豈非大妙?想到這裡,雖沒有持法偏頗之念,也對艾伊絲生出莫大好感。


正文 第25卷東西商站之卷(下)
正文 第25卷東西商站之卷(下)

  中土商人聽到結果,沮喪之極,中華絲綢之國,卻在絲綢之上大敗虧輸,不但叫人意外,更是丟盡臉面。如今斗寶五局輸了二局,後面三局,西財神任贏一局,均可獲勝,谷縝再輸一局,不只財神指環拱手相讓,中土無數財富也將從此落入異族之手,一時間,商人群中鴉雀無聲,百十道目光盡皆凝注在谷縝臉上。

  谷縝卻只微一皺眉,隨即眉宇舒展,笑容洋溢,拱手笑道:「艾伊絲,恭喜恭喜,那麼第三局比什麼呢?」艾伊絲冷笑一聲,幽幽道:「還用問麼?自然是斗名香了。」

  眾商人聞言,無不變色,西域香料,自古勝過中土,當年南海斗寶,谷縝三勝一負,就是負在「妙香局」上。艾伊絲此時提出「斗名香」,分明是要窮寇猛追,一舉打敗谷縝,不給其任何機會。一時間,眾商人紛紛鼓噪起來:「不成,哪能你說比什麼,就比什麼?」「番婆子,你懂不懂中土的規矩?客隨主便,主人說比什麼,就比什麼……」粗魯些的,污言穢語也競相吐出,只是想將水攪渾,最好從此不比,各自打道回府。

  艾伊絲冷笑一聲,說道:「谷縝,你手底下就只這些貨色?」谷縝笑笑,將手一舉,場上寂然,再無生息。谷縝說道:「斗名香麼?谷某奉陪。」眾商人見他如此神氣,心中均是一定。艾伊絲卻是心頭微沉:「這小狗難道還有什麼伎倆?哼,聞香一道,是我所長,料他也無什麼能為。看來今年不見,谷小狗全無長進,今天定要他輸光當盡,向我跪地求饒不可。」想到這裡,揚聲道:「蘭幽,獻香。」

  蘭幽漫步走出,這時早有兩名胡奴從船艙中抬出一個雕刻精美的紫檀木架,架上擱滿數百個大大小小的水晶瓶,小者不過數寸,大者高有尺許,肚大頸細,瓶口有塞,瓶中膏液顏色各異,紅黃藍紫,濃淡不一。

  檀木架抬到蘭幽身前,她伸出纖纖素手,撫摸檢視一番,面對四名評判,媚聲道:「往日斗香,都是成品名香,互為比較,今日斗香,蘭幽卻想換個法子,當著諸位評判之面,即時合香,當場奉上。」

  四位評判均露訝色,卓王孫道:「這法子未免行險,合香之道,差之毫釐,謬以千里,若有一絲不慎,豈不壞了香氣?」

  艾伊絲笑道:「王孫公多慮啦,不如此,怎見得我的這位屬下的高明?」呂不韋點頭道:「這位姑娘年紀輕輕,竟是香道高手麼?若沒有過人的技巧,豈能當場合香?」

  蘭幽笑道:「不韋公謬讚啦,香道深廣,蘭幽略知皮毛,要不是主任有令,斷不敢在諸位前輩面前獻醜。」她言語謙遜,神色嬌媚,令人一瞧,便生憐愛。但神色雖媚,舉手抬足,卻是鎮定自若,自信滿溢,中土眾商見狀,一顆心不覺懸了起來。

  蘭幽捧來一隻精雕細鏤的水晶圓盞,從架上輪流取出水晶瓶,將瓶中膏液漸次注入盞中,或多或少,多則半升,少不過半滴,一面注入,一面搖勻,但見她出手熟極而流,不待盞中香氣散開,便已灌注完畢,是以場上雖有精於香道的商人,竟不能分辨出她到底用了何種香料。

  不多時,蘭幽配完三盞,輕輕搖勻,一盞色呈淡黃,一盞粉紅如霞,一盞清碧如水,蘭幽湊鼻嗅嗅,露出迷醉滿足之色,放在琉璃盤中,托到四名評判面前。

  四人各自掏出一方雪白手巾,湊到盞前,用手巾輕輕扇動,嗅那盞內散發出的綿綿香氣;寡婦清當先嗅完,眉頭微皺,抬頭注目谷縝,眼裡透出濃濃憂色,認識她的中土商人心中無不咯登一下,均知此老本身就是天下有數的香道高手,精於和合、辨識諸般名香,她既是這般神色,足見那胡女所合香水必然絕妙,不易戰勝。

  憂心之中,評判均已嗅完香料,直起身來,計然先生依然神氣冷淡,卓王孫、呂不韋臉上卻有滿足愉悅之色,久久不褪,過了半晌,呂不韋方才開口問道:「這三品香可有名字?」

  蘭幽笑道:「黃色的名叫『夜月流金』。」卓王孫讚道:「此名貼切,這一品香清奇高妙,本如月色當空,但清美之中又帶有一絲富貴之氣,恰如明月之下,笙歌流宴,金粉交織,令人不覺沉醉。」說罷問道:「粉色的呢?」蘭幽道:「粉色的名叫『虞美人』。」呂不韋撫掌讚道:「妙啊,此香氣味濃而不膩,初聞如急湍流水,暢快淋漓,聞罷之後,卻又餘味綿綿,引人愁思,好比李後主的《虞美人》詞中所道:『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此香美好如雕欄玉砌、春花秋月,流暢之處,卻似一江春水,縱情奔流,只是繁華雖好,轉頭既空,只留滿懷愁思罷了。小姑娘,你小小年紀,怎能合出如此意味深長的妙香?」

  蘭幽雙頰微微一紅,說道:「晚輩性情,喜聚不喜散,聚時雖然美好,散時不覺惆悵。晚輩只是將這點兒小小心思化入香裡罷了。」呂不韋連連點頭,說道:「了不起,了不起,以性情入香道,已經是絕頂境界了。」

  蘭幽微微一笑,又道:「碧色的名子,前輩要不要聽?」呂不韋忙道:「請說請說。」蘭幽道:「這一品香,叫做『菩提樹下』。」

  「善哉,善哉。」呂、卓二人未答,寡婦清忽地接口道,「這一品香空靈出奇,不染俗氣,爽神清心,發人深省,就如釋迦牟尼悟道時的菩提寶樹,開悟覺者,啟迪智慧。此香以此為名,可是因為這個緣故?」蘭幽頜首笑道:「前輩說的是。」寡婦清默然點頭,瞧了谷縝一眼,臉上憂色更濃。

  谷縝笑笑,尚未言語,忽聽一個聲音淡淡道:「空靈出奇,只怕未必。」眾人聞聲望去,只見一個身形瘦小,鼻子碩大的怪人從陸漸身後慢慢走出,身子佝僂前探,有如一隻獵犬,臉上滿是愁苦之色,不是別人,正是「鬼鼻」蘇聞香了。

  蘇聞香為人低調,常年隱身沈舟虛身後,名聲雖在,認識他的人卻是極少,眾人只瞧這小怪人相貌古怪,形容落魄,又不知他來歷,望著他一步一頓走到蘭幽身前,心中均有不平之感,只覺這對男女一個奇醜,一個奇美,立在一處,丑者越發討厭,美者越發嫵媚。

  蘇聞香走到「菩提樹下」之前,伸鼻嗅嗅,徐徐說道:「降真香少了,安息香多了,橙花、丁香配合不當,阿末香太多、薔薇水太濃,席香搭配茉莉,嘿,真是胡鬧。唔,還有酒作引子,這個很好,讓蘇合香氤氳不散,讓安息香更易發散,讓阿末香越發清冽,但既是引子,便不宜太多,一旦多了,就是釀酒,不是合香了……」

  他絮絮叨叨,蘭幽臉色漸漸肅然起來,一雙妙目盯著眼前的怪人,心中不勝驚奇,原來蘇聞香所說香料,一點不差,正是「菩提樹下」的香水配方。自己千辛萬苦鑽研出的香方,竟被他輕輕一嗅,即刻說出,世間古怪之事,真是莫過於此。但她少年得志,精通香道,又對這品「菩提樹下」極為自負,此時被蘇聞香三言兩語貶得一無是處,驚奇一過,大感憤怒,微微揚起下巴,露出一絲冷笑。

  不料蘇聞香一旦墮入香道,精神專著,無以自拔,全然不覺對方心情,一味抽動巨鼻,嗅完「菩提樹下」,再嗅「虞美人」,連連搖頭道:「這一品香更糟啦,摻入沒藥,實為敗筆,乳香也太多,衝鼻驚心,餘味不足,這是合香的大忌,你這小姑娘看起來聰明,怎麼不懂這個道理呢?至於蘇合香,倒是不壞,若是無它,這品香狗也不聞的……」蘭幽聽到這裡,氣得幾乎暈了過去,禁不住驟失風度,罵道:「你才是狗呢。」

  但蘇聞香品香之時,所有精神都在鼻上,眼不能見,耳不能聞,佳人嗔罵落在他耳裡,只是嗡嗡一片,和蒼蠅蚊子也差不多,一時間她罵她的,我嗅我的,邊嗅邊道:「唔,小姑娘用花香的本事很好,只不過水仙太輕,薔薇太沉,茉莉太濃,風信子太脆,嗯,這松香妙極,沒有它,就好比吃飯沒有鹽巴呢……」

  蘇聞香就事論事,先貶後褒,蘭幽先怒後喜,繼而滿心糊塗,望著眼前怪人,流露迷惑神氣,「虞美人」香氣細微繁複,蘇聞香信口道來,所言香料絕無遺漏,至於多少濃淡,蘭幽雖然不解,但聽蘇聞香如此篤定,心中不覺生出一絲動搖:「這個人說的……是真是假?」恍惚間,蘇聞香已嗅完「虞美人」,再嗅「夜月流金」,說道:「夜月流金,香氣雖俗氣,名字卻很好,說來三品香中,這品最好。好在哪兒?好在香中有帥,以麝香為帥,統領眾香。小姑娘,合香就如何藥,也要講究君臣佐使,香有靈性,切忌將其看成死物,要分清長少主次,盡其所長。這品香中,麝香雖淡,卻沉凝不散,如將如相,藿香,沉香,雞舌,青木,玫瑰氣味濃厚,好比武將征伐,紫花勒,白檀香,鬱金香,甲香等等,氣味較輕,有如文史,故而此香能夠清濃並存而不悖,既有明月之清光,又如盛宴之奢華,只是……」

  他說到這裡,抽抽巨鼻,臉上露出困惑之色,蘭幽見他神態,只怕又要責怪自己,無端心跳轉快,呼吸急促,雙頰染上一抹酡紅。蘇聞香專著香料,全不覺迎面佳人美態,巨鼻反覆抽動,慢慢說道:「這香方之中,有一味香實在多餘呢……」蘭幽心頭一顫,花容微變,急忙低聲道:「先生……」蘇聞香抬起頭來,但見蘭幽神色窘迫,眼裡儘是哀求之意,一時心裡不解,說到:「我問你,幹嘛在這品香裡加入助情花,雖不致壞了香品,但這奇花本是催情之物,清姥姥也還罷了,其他三位評判若是嗅了,動了淫性,豈不尷尬……」

  此話一出,眾人嘩然,蘭幽羞得無地自容,艾伊絲忍不住厲聲喝道:「你這廝信口雌黃,你有什麼憑證,證明這香水裡有『助情花』?」蘇聞香性情憨直,一聽別人懷疑自身品香之能,頓時生起氣來,指著鼻子道:「我這鼻子就是佐證,你可以騙人,鼻子卻不會騙我,這香裡沒有『助情花』,我把鼻子割了給你呢……」

  艾伊絲一時語塞,四名評判之中,計然先生,寡婦清還罷了,呂不韋、卓王孫卻是又驚又怒,心想無怪方才嗅香之後,對這「夜月流金」格外迷戀,更對這合香的少女朦朦朧朧生出異樣好感,原來竟是對方在香裡動了手腳,摻入催情迷香,若非被這巨鼻怪人點破,呆會評判之時,必然因為這分曖昧之情,有所偏頗。他二人越想越氣,瞪著金轎,臉色陰沉。艾伊絲見狀忙說:「各位評判,請聽我說……」呂不韋冷哼一聲,高聲道:「不必說了。」抓起身旁「玄冰紈」丟了過去,喝道,「還給你,老夫命賤,受不起這等寶貝。」

  中土眾商無不竊笑,艾伊絲沉默半晌,冷哼一聲,說道:「便有『助情花』又如何?敢問諸位,助情花香,算不算香料?」寡婦清道:「算的,只是……」艾伊絲道:「既然是斗香,任何香料均可合香,是否曾有定規說,合香之時,不能使用催情香麼?」

  她詭計被拆穿,索性大耍無賴,眾評判明知她一派詭辯,卻是無法反駁,唯有相視苦笑。卓王孫說道:「雖沒有如此定規,但請西財神再用催情香時,事先知會一聲,老朽年邁,經不得如此折騰。」中土商人哄然大笑,艾伊絲無言以對,心中又羞又惱。

  蘇聞香湊身來到那檀木架前,伸手擰開一隻水晶瓶,聳鼻嗅聞,不禁喜上眉梢,說道:「好純的杏花香!」不待蘭幽答應,他塞好這瓶,又取其他晶瓶,逐一嗅聞道:「這是木樨,這是肉桂,這是含笑,這是酴醾,這是木槿……」他每嗅一樣,均是兩眼發亮,神色貪婪,便如進了無盡寶庫的守財奴,對著每瓶香精香膏,都是愛不釋手。艾伊絲瞧得不耐,說道,「你這人來做什麼?若不鬥香,快快滾開,不要在這裡礙眼。」蘇聞香文言笑道:「你不提醒,我都忘了……」轉身向蘭幽道:「你的香雖然不錯了,但是只能讓人嗅到,不能讓人看到。」

  艾伊絲吃驚道:「香本來就是用鼻來嗅,眼睛怎能看到?」

  蘇聞香道:「我說的看,不是用眼,而是用心,最高明的香,能在他人心中畫出畫來……」

  蘭幽更覺匪夷所思,皺眉道:「用香在心中畫畫?這是什麼含意?」蘇聞香點點頭,說到:「我借你的香精香膏,也合三品香水如何?」蘭幽雖已猜到蘇聞香嗅覺奇特,但她浸淫香道多年,癡迷於此,明知大敵當前,仍對他的說法倍感新奇,忍不住連連點頭。

  蘇聞香從袖裡取出一隻素白瓷缸,將架上香精點滴注入,舉動小心,神情慎重,目光一轉不轉,如臨大敵。

  過了片刻,蘇聞香合香完畢,舉起瓷缸,輕晃數下,不知不覺,一絲奇特香氣在山谷中瀰漫開來,若有若無,絲絲入鼻。霎時間,眾人心中均生出奇異感覺,眼前情形彷彿一變,比越高掛,林木豐茂,月下樂宴正酣,佳人起舞,文士歌吟,桌上山珍海錯歷歷在目,佳人翠群黛發近在咫尺,文士頭巾歪戴,一派狂士風采。

  這幻象來去如電,稍縱即逝,但卻人人感知,每人心中的歌宴人物雖有差異,大致情形卻是一般,不外明月花樹、狂士美人,毫髮清晰,有如親見,一時間,人人臉上均有震驚迷茫之色。

  蘇聞香蓋住瓷缸,徐徐說道:「小姑娘,這一品『夜月流金』如何?」蘭幽面如死灰,呆了呆,黯然道:「不錯。」蘇聞香轉身走到江邊,洗淨瓷缸,然後轉身來到檀木架前,取用香精,不多時,又配出一品香來,走到篝火之前,那篝火木炭極好,燃燒已久,不曾熄滅,蘇聞香將瓷缸在火上輕輕烘烤,異香飄出,霎時間眾人眼前忽地出現一幢小樓,雕欄玉砌,寶炬流輝,樓中一派繁華,樓外秋林蕭索,樓上月華清冷,樓頭三兩婢女懷抱樂器,圍繞一名落魄男子,低吟高唱,餘韻幽幽,似無斷絕。

  這幻象亦是一閃而過,有情有景,意境深長,彷彿能夠洞悉其中人物心中所想。

  異香散盡,蘇聞香又洗盡瓷缸,合配第三品香,蘭幽忍不住問道:「方纔這是你的虞美人嗎?」蘇聞香微微點頭。蘭幽又道:「為何『夜月流金』不用火烤,自然香美,『虞美人』卻要火烤,才能嗅見?」蘇聞香道:「『夜月流金』香質輕浮,輕輕一蕩,都能聞到,『虞美人』氣質深沉,非得火烤不能聞到。」

  說話間,第三品香已然合成,蘇聞香雙手緊捂瓷缸,眾人伸長鼻子,過了半晌,鼻間仍無香氣來襲,方覺奇怪,心間忽地顯出一個畫面,莽莽山野,芳草萋萋,山坡上一顆鬱鬱大樹,粗大樹幹形如寶瓶,枝葉繁茂,幾與碧空一色,樹下一名僧人,衣衫襤褸,眉眼下垂,合十盤坐,面上露出喜悅微笑。

  這情景來的突兀,較之前面兩幅卻要長久許多。好一會兒,幻象煙消,眾人鼻間才嗅到一絲若有若無的淡淡清香。

  蘇聞香道:「佛門之香,重在清、空二字,淡定幽遠,不化人而自化,這一等香,才能稱作『菩提樹下』。」眾人聞言,無不點頭。蘇聞香掉過頭來,正要說話,忽見蘭幽呆呆望著自己,神色慘然,剪水雙瞳水光一閃,驀地流下兩行清淚。

  蘇聞香怪道:「小姑娘,你怎麼啦?」蘭幽淒然一笑,斂衽鞠躬,說道:「先生香道勝我太多,蘭幽輸得心服口服。」

  她雖然必敗,但不等評判表決,即刻認輸,這份志氣,眾人均感佩服。只見她扭轉身子,走到金轎之前,曲膝跪倒,苦笑道:「主人,妾身輸了,有辱使命,還請責罰。」艾伊絲沉默片刻,冷冷道:「此人高你太多,你輸給他也是應當,死罪就免了,自斷一手吧。」

  眾人聞言,無不變色,蘭幽臉色刷地慘白,淒然一笑,緩緩起身,從身旁胡奴手裡接過一把鋒利金刀,秀目一閉,舉手便向左手斫下。蘇聞香見狀大驚,他離得最近,當即合身一撲,抱住蘭幽持刀的右手。蘭幽吃了一驚,叫到:「你做什麼?」蘇聞香精於香道,卻昧於世事,聞言脖子一梗,說到:「你又做什麼?幹嗎拿刀砍自己呢?」

  蘭幽苦笑道:「先生,我輸給你了,該受責罰。『蘇聞香流露迷惑之色,搖頭道:「我害你輸的,要責罰,該責罰我才對。要不然,你砍我好了。」他這道理纏夾不清,蘭幽聽得啼笑皆非,說道:「好。」當下刀交左手,作勢欲砍蘇聞香,蘇聞香雖然嘴硬,看見刀來,卻很害怕,不由大叫一聲,向後跳出,瞪眼道:「你,你真砍我?」

  蘭幽慘笑一聲,刀鋒再舉,砍向手臂,這一刀極快,蘇聞香阻攔不及,哎呀叫出聲來,就當此時,忽聽當的一生,金刀被一粒石子擊中,石子疾如勁弩所發,力量極大,蘭幽把持不住,金刀脫手飛出數丈,嗖地一聲落入江水中。

  蘇聞香又驚又喜,轉眼望去,但見陸漸正將左腳收回。原來陸漸心軟,遙遙見這一刀下去,這嬌美少女就要殘廢終生,心生不忍,踢出一粒石子,射中刀身,震飛金刀。

  蘭幽深感錯愕,茫然四顧,不知這石子從何而來。艾伊絲卻看得清醋,冷笑道:「谷縝,我懲罰下屬,你派人插手做什麼?」出手救人本不是谷縝的意思,艾伊絲見陸漸立在谷縝身後,便把他當成了谷縝的屬下,故而出言譏諷。

  谷縝本不願插手艾伊絲的家法,但陸漸有心救人,也不好拂他之意,當下笑道:「你我立了賭約,你若輸了,除你本人,你的一切都是我的,這個蘭幽姑娘也不例外。她既是我囊中之物,被你砍了一手,斷手美人,價錢減半,好比賭骰子,說好了押十兩銀子,眼看開寶要輸,你卻收回一半賭資,這不是混賴是什麼?」

  艾伊絲聽得氣惱,高聲道:「你不過小勝一局,就當自己勝出?谷小狗,你還要不要臉?」谷縝笑道:「若無賭約,要殺要砍,都隨你便,既有賭約,這些人啊物啊本人全都有份,既然如此,我豈能眼睜睜瞧你毀壞本少爺將來的財產?」

  艾伊絲怒極反笑,咯咯冷笑幾聲,向蘭幽道:「也好,你這隻手暫且寄下,待我勝了,再砍不遲。」蘭幽暫逃一劫,白嫩額頭滲出細密汗珠,躬身答應,目光一轉,但見蘇聞香面露驚喜,望著自己咧嘴憨笑,不知怎的,蘭幽便覺心頭一跳,雙頰倏地羞紅,又惟恐被人瞧見,匆匆收了目光,退到一旁,心裡卻久久回味方才斗香的情景,喜悅之情,充盈芳心。

  忽聽卓王孫道:「名香局西財神一方自行認輸,東財神勝出。如今五局過三,西方二勝,東方一勝,第四局比佳餚還是珠寶?」

  艾伊絲冷哼一聲,揚聲道:「大鼻子,你叫什麼名字?」蘇聞香正走向己陣,聞聲回頭道:「你是叫我麼?」艾伊絲冷冷道:「就是叫你,你姓蘇,是不是?」蘇聞香怪道:「是啊,你怎麼知道?」艾伊絲道:「我自然知道,你叫蘇聞香,是天部之主沈舟虛的劫奴。」

  蘇聞香道:「不錯。」艾伊絲冷笑一聲,說到:「聽幾嘗微不忘生,玄瞳鬼鼻無量足,今日來了幾個?」蘇聞香老實,答道:「除了玄瞳,其他五人都在。」艾伊絲怒道:「你們身為天部劫奴,怎麼為這谷縝小狗賣命?」蘇聞香苦著臉道:「我們欠了他的情,不還不行。」

  艾伊絲一時沉默,尋思:「菜餚是中國之長,谷縝必然佔優,嘗微秦知味更是烹飪泰斗,名震中外,我就有一萬個厲害廚子,遇上此人,也是必敗。必敗之仗,絕不能打。」心念一轉,揚聲道:「各位評判我有一事請各位定奪。」

  卓王孫道:「什麼?」艾伊絲道:「上次南海斗寶,斗的是美人、絲綢、名香、佳餚、珠寶。此次又都這些,豈不乏味?不如略變一變,將佳餚變為音樂如何?」眾評判面面相對,寡婦清抗聲道:「那怎麼成?若斗音樂,東財神毫無準備,如何比較?」 艾伊絲冷笑道:「若無防備,他就不是東財神了。清姥姥,你放心,他手下也有精通音律的能人,必不吃虧。」寡婦清微微皺眉,瞧向谷縝,谷縝笑道:「艾伊絲,你說的是『聽幾』薛耳?」 艾伊絲道:「『聽幾』薛耳,聽力驚人,精於音律,乃是音樂上的大行家。」

  谷縝不覺微笑,心道:「音樂本是西方之長,東方之短,唐代之後,西域音樂更是雄視中土。這婆娘自知美食勝不過我,換這題目,正是想揚長避短。我若不答應,未免示弱,必要受她奚落。答應她麼?這婆娘決不會老實斗樂,必有陰謀圈套,等著我鑽。」

  沉吟間,忽聽薛耳低聲說道:「谷爺,讓我上吧。」谷縝笑笑,說道:「這一局干係重大,你不怕麼?」薛耳道:「我不怕的。」谷縝濃眉舒展開來,呵呵笑道:「這樣麼,好,你去吧。」陸漸眉頭大皺,說道:「谷縝,此事非同小可,你讓他去,萬一輸了……」谷縝搖頭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相信薛耳兄不但能贏,還能贏得漂亮。」

  薛耳聽得一呆,雙眼一熱,滿懷感動,咬了咬牙,抖擻起來,摘下嗚哩哇啦,越眾而出。眾胡人見他耳大如扇,體格佝僂,先是驚奇,繼而哄笑。薛耳自知貌醜,被人譏笑慣了,但此時關心勝負,再不將這些小事放在心上,抱著那件烏黝黝,亮閃閃,形狀古怪的奇門樂器,恰如高手抱劍,渾身上下,透出凜然之氣。

  眾胡人隱隱知覺這股氣勢,笑聲漸稀,稍有見識的,紛紛收起輕視之心,暗自尋思:「這人矮小丑陋,怎地卻有如此氣派?」

  艾伊絲忽道:「谷縝,這一局,就由我方佔先。」不等谷縝答話,將手一拍,那紅髮美人青娥手持一隻紅玉長笛,神色淒楚,飄然踱出,漫步走到江畔,迎著江風吹奏起來,笛聲嗚咽纏綿,引得山中雲愁霧慘,雲霧中若有鬼神浮動,嘈嘈江水,似也為之不流。

  谷縝聽得舒服,不由讚道:「好笛藝,上比綠珠,下比獨孤。只是艾伊絲,你的能耐,不只是吹吹笛子吧?」綠珠,獨孤生都是古代吹笛高手。艾伊絲聞言冷哼一聲,說道:「那是當然。」

  話音方落,笛聲漸奏漸高,一反低昂,清亮起來,眾人聽到,只覺風疾雲開,水秀山明,笛聲孤拔傲絕,渺於凡塵。眾人聽這女子吹出如此高音,無不刮目相看,但聽笛音越拔越高,行將至極,忽而轉柔,繚繞長空,似雄鷹徘徊。

  樂音大作,那數十名俊美男女同時奏起手中樂器,高低起伏,曼妙動人,胡琴、琵琶、豎琴、風笛,另有許多奇門樂器,均是叫不出名目,絕非中土所有,演奏起來,或是開弓射箭,或是按紐多多,或是多管集成,音聲古怪,別具風情。但無論吹拉彈奏,高低起伏,眾樂器總是圍繞那支紅玉長笛,就如一群妙齡男女,圍繞一團篝火,踏足舞蹈,舞姿萬變,卻不偏離篝火半步,又如長短馬步各種兵士,圍繞一名統帥,隨其指揮,攻城略地。

  因此緣故,眾人聽來,這合奏不但優美,更加新奇,無論東西之人,均是聽的如癡如醉,只盼這樂音永不要完。聽了半晌,那笛聲又變高昂,意氣洋洋,沖凌霄漢,有如一騎絕塵,將其他樂聲遠遠拋下,一時間,笛聲越響,其他樂聲則漸漸低沉,漸至於無聲無息,而那笛聲卻是越來越高,拔入雲中,破雲散霧之際,忽的戛然而止。至此一曲合奏才算作罷,然而笛消樂散,眾人心中音律仍是久久低徊,直到此時,才相信「餘音饒梁,三日不絕」並非古人欺誑。   谷縝此時早已明白艾伊絲的伎倆,暗自擔心:「這婆娘一貫倚多為勝,欺負薛耳只有一人,再精音律,也只能演奏一具樂器,決不如這絲竹合奏,百音匯呈。」想到這裡,薛耳的「嗚哩哇啦」已然奏響,正接上合奏餘韻,聲音則與玉笛近似,但卻不甚純厚,伴有細微噪響,彷彿來自遠方,然而倏忽之間,那噪響明晰起來,有如十餘種樂器同時奏響,有笛,有琴,有長號風笛,羯鼓琵琶,諸般聲響,一瀉如潮,充盈四野,歷歷分明。

  眾人不料這大耳怪人竟憑一件樂器,奏出十餘種樂器響聲,無不目瞪口呆,心中震駭之情無以附加。抑且胡人合奏,音樂雖美,卻總是數十種樂器分別演奏,不能渾然如一,終有不諧之音。薛耳奏樂,數十種音樂從一件樂器發出,融洽無比,渾然天成。只聽那音樂忽高忽低,轉折數下,慢慢少了幾般中土器樂,卻將那胡人合奏中的那幾件奇門樂器攙雜進來,然而流暢優美之處,猶有勝之,以至於胡人樂師目瞪口呆,紛紛站起,伸長脖子,想看薛耳如何演奏,但那「嗚哩哇啦」樂家至寶,結構繁複,乾坤內藏,僅從外表,決看不出其中奧妙。

  樂聲越奏越奇,宏大細微,兼而有之,不中不西,自成一體,眾人初時尚能自持,樂聲一久,隨之起落轉折,喜怒哀樂盡被牽動,高昂處令人心開神爽,血為之湧,恨不能縱聲長笑,低回處如泣如訴,叫人幽愁暗恨,油然而生。激昂則有怨怒,婉轉分外傷情,谷中不少人漸漸情動於衷,忍耐不住,心隨樂動,忽笑忽哭,忽喜忽怒。

  不料這時「嗚哩哇啦」又生變化,多出許多細微異響,非琴非笛,非號非鼓,夾雜樂曲之中,若有召喚之意。隨那悠揚樂聲,平緩江面上,驀地出現圈圈漣漪,騰起點點細碎水泡,忽聽「嘩啦」一聲響,一條銀鱗大魚破水而出,凌空一躍,復又落入水中,一時間,只聽水響不絕,江水中接二連三躍出大小魚蝦,大者長有丈餘,小者不過寸許,有的魚認得出來,有的魚卻是形貌古怪,叫不出名字,魚鱗五顏六色,紅黃青白,爭艷斗彩,成千累萬,在江面上跳躍飛舞,蔚為奇觀。

  這等情形眾人生平未見,只覺目眩神迷,心跳不已。驚奇未已,忽又聽空中清鳴嬌囀,鳥聲大作,抬眼望去,四面八方飛來無數鳥雀,鷹隼鶯鸝,無所不有,來到薛耳頭頂,鳴叫盤旋,毛羽斑斕瑰麗,有如大片雲彩,聚而不散。

  「魚龍起舞,百鳥來朝,音樂之妙,竟至於斯。」計然先生忽地歎一口氣,「本當是先古神話,不料今日竟能親眼目睹,比起這降伏魚鳥的神通,西財神的樂陣,終究只算是凡品罷了。」說到這裡,將聲一揚,「聽幾先生,這一曲再奏下去,必要惹來鬼神之嫉了。」

  薛耳聞聲,樂聲婉轉,歸於寂然。音樂一停,百鳥紛散,魚蝦深潛,清江不波,長空清明,只有滿地殘羽、泛江浮鱗,才可讓人略略回想起適才的盛況奇景。

  薛耳收好樂器,退回谷縝身邊,眼裡神光退盡,身上氣勢全無,畏畏縮縮,回復平日神氣,讓人怎麼也無法將這個猥瑣怪人與那仙音神曲聯繫起來。

  計然先生目視其他三名評判,說道:「在下評語,三位以為如何?」 寡婦清說道:「足下說得搞好,仙樂凡樂,不可同日而語,這一局,算東財神勝。」說罷舉起右手,其他三名男評判也無一例外,舉起右手,這一局,中土竟得全勝。

  西方諸人注視金轎珠簾,臉上盡無血色。艾伊絲沉默良久,忽地咯咯輕笑幾聲,慢慢說道:「二比二麼?一局定勝負,倒也痛快!」說罷忽聽沙沙碎響,珍珠簾卷,一名韶齡女子從金轎之內裊裊邁出,她容貌極美,眉目深刻,宛如雕刻,秀髮不束,任其凌亂,彷彿純金細絲,長可委地,金色細眉斜飛入鬢,自然流露出勃勃英氣。

  陸漸一見這西洋女子,心頭劇跳,彷彿姚晴出現在眼前。但細細看來,這夷女容貌體態與姚晴全然不同,只是骨子裡有一種神似,讓人乍眼一瞧,竟生錯覺。

  艾伊絲與谷縝遙相對峙,這一對主宰世間財富的少年男女氣質迥然不同,一個容色冷峻,目射冰雪,一個意態閒適,笑意如春,但站在人群之中,卻均有一種別樣風姿,有如鶴立雞群。

  「艾伊絲」谷縝忽地嘻嘻笑道:「你變好看了呢,想當初你一臉雀斑,又瘦又小,就像一隻天竺猴子。」艾伊絲花容微變,喝道:「少放屁,你才是一隻中國蛤蟆,滿身的癩皮。」谷縝笑道:「過獎過獎。」艾伊絲一愣,說到:「我罵你癩蛤蟆,過什麼獎呢?」谷縝笑道:「中國蛤蟆又稱蟾蜍,象徵美麗娟好,天上的月亮名叫『玉蟾』,又名『蟾宮』,你說我是蟾蜍,不是讚我貌如朗月,又白又亮,光輝照人麼?」艾伊絲撅起嘴來,冷笑道:「胡說八道,哪有這種說法?」谷縝笑道:「你這只天竺猴子,哪知我華夏用語精深博大?」艾伊絲面色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咬咬嘴唇:「臭小子,這一回珠寶局,你睜大狗眼,可看好了。」谷縝笑道:「我看你嘛,十分高明。」

  艾伊絲聽他並不回罵,還讚自己高明,詫異之餘,略有幾分歡喜,可是轉念一想,忽地大怒:「有道是狗眼看人低,我罵他狗眼,他卻看我高明,豈不是轉著彎罵我不是人麼?」她又氣又急,卻知吵嘴罵人,自己絕不是谷縝對手,惟有待到勝過之後,再好好擺佈此人,一時間,她心裡擬了幾十個折磨谷縝的惡毒法兒,大感快意,一咬牙關,伸出一雙纖秀玉手,輕擊三下,八名胡奴解下腰間號角,嗚嗚嗚吹奏起來,號聲激越,振動山谷,在粼粼碧波上久久迴響。

  三通號罷,靈翠峽中,面向江水那面山崖發出轟隆響聲,驀然間,山谷輕輕一震,那面山壁忽地多出一個巨大窟窿,窟窿中瀑布如箭,奔騰而出,彷彿玉龍倒掛,又似銀河飛懸,從十餘丈高處懸掛而下,瀉在一塊凸起崖壁上。

  一時間,泥石紛紛墜下,泥水縱流,瀑布衝擊下,那片山崖漸漸生出變化,有如玉人寬衣,肌膚展露,層泥褪去,泥土之下,隱隱透出蛛玉光華。谷中人眼利些的,立時看出其中奧妙,不由得失聲驚呼,敢情那崖上泥石儘是偽裝,崖壁之後,竟然藏著一座七層寶樓。

  瀑布湍流之中,漸漸塵泥盡去,顯露樓台瑰麗真容,金庭玉柱,瓊宇瑤階,白玉台階連著樓前一條小路,光潔如新,竟是白玉砌成,琅玕雕窗,翡翠為欞,屋簷下一溜兒風鈴,斑斕泛金者是瑪瑙,瑩白透亮者是光玉,其餘瑟瑟天青,剛玉寶鑽,林林總總,經風一吹,發出琅琅脆響。

  瀑布流了一陣,水勢漸小,起初破窟而出,浩如白龍,但因為本無水源,衝落一陣,水柱漸弱,漫漫分散開來,珠簾懸掛一般,瀟瀟灑灑,越落越稀,逐漸化為滴水,順崖而下,打中樓頂金瓦,滴滴答答,悅耳無比。

  此時寶樓偽裝洗盡,砌樓珠玉,明淨皎潔,滴水不沾,一切水流均從屋頂流下,潺潺匯入一條玉石水渠,水流繞渠,奔流向前,在樓前一繞,竟又沖刷出一大方白玉池塘,三丈方圓,污泥濁水一旦匯入,便無蹤跡,待到上方瀑布斷流,白玉池中忽地傳來錚錚鳴玉之聲,碧光浮動,升起一座翡翠假山,五尺來高,孔竅玲瓏,翠光熒熒,碧影蕩漾,浸染四周白玉,宛如青綠苔痕。池中泉水汩汩而起,漸噴漸高,揚至數丈,飛珠噴銀,寶樓四角,亦有機關引出四道泉水,洗盡剩餘塵泥。

  「怎麼樣?」艾伊絲瞇眼望著谷縝,難掩臉上得意之色,「瞧見了麼?這就是我地『萬寶樓台』。」

  中土眾商無不面如土色,艾伊絲用珠寶美玉構築七層寶樓,手筆之大,震古爍今。更奇地是,她早將這座寶樓修在谷中,用易溶灰泥極盡偽裝,不令入谷之人知覺,再用翡翠假山堵塞地下噴泉,在崖壁中鑿成水道,匯聚山泉,待到三通號角響罷,崖上守侯者得到訊號,打開閘門,放出瀑布,洗盡偽裝,現出寶樓。待到瀑布水盡,牽動機關,翡翠假山升起,地底噴泉飛出,至此,寶樓內外,蕩滌一新。這變化之奇,對比之深,但凡目睹之人,無不震撼莫名。

  艾伊絲朗朗道:「各位評判,可願隨我入樓一觀?」四人對是視一眼,默默起身。艾伊絲瞥一眼谷縝,笑道:「你若不怕嚇破了膽,也來見識見識。」谷縝笑道:「谷某是嚇大的。」艾伊絲瞧他鎮定自若,心中老大不快,但此局她自負必勝,不信谷縝還有高招,故而冷冷一笑,走在前面。許多中土商人心懷好奇,也隨之上前。

  眾人走近「萬寶樓台」,只見方才雜花生樹,植被凌亂,經懸天瀑地、地底噴泉洗過之後,雜樹亂草盡去,瑤階前堆霞凝紫,芝蘭從生,色澤鮮明異常,陣陣清風過去,枝葉隨風輕搖,卻有錚錚鳴玉之聲,眾人陡然驚覺,原來這些芝蘭花草竟是珠玉雕琢,栩栩如生,幾能亂真。

  寶樓一階一柱,一門一戶,無補雕鏤精美花紋,僅是一扇白玉門扉,便雕刻神仙人物,經傳故事,光潤無暇,價值連城。寶樓依山而建,堂中略暗,推門而入,轉動門側機關,樓頂火珠會聚日光,幾經折射,點燃牆上水晶壁燈,照得金梁玉柱,粲然生輝,一棵珊瑚巨樹挺立樓心,直通樓頂,枝幹扶疏,晶瑩剔透,被燈光映照,散發淡淡紅光,僅是這棵珊瑚樹,已是舉世無雙得寶物。

  珊瑚樹後是一排雲母屏風,屏上明月雲朵均是天然生成,星辰則用金剛石代替。堂中幾面碧璽小凳,外紅內綠,配一張翡翠長几,天生地造。

  琅玕紅玉砌成階梯,圍繞珊瑚巨樹,盤旋而上。層層走去,但見牙床雪白,鑲嵌百寶,各色寶石,看得人眼花繚亂。還有一座妝台,是整塊玳瑁雕成,接以紫玉,作為台足,鏡面是整塊水晶,一丈見方,反射日華,光照滿樓。至於其他陳設,無論大小,均是稀世奇珍,一磚一瓦,無不富麗堂皇、窮極奢華,「萬寶」之名,委實不虛。

  走出寶樓,中土眾商無不爽然自失,心中竟是珠光玉影,久久難泯,紛紛尋思:「這回當真輸了。」四名評判回到原處,卓王孫沉吟半晌,問道:「西財神,這座萬寶樓台,你造了多久,化了多少本錢?」艾伊絲道:「耗資億萬,費時三年。」呂不韋歎道:「這麼說,南海斗寶之後,你就開始造了。」艾伊絲笑道:「就等今日一雪前恥。」說罷注視谷縝,露出譏笑之色,谷縝只是含笑不語,寡婦清見他神色,心中一動,燃起一絲希冀,問道:「東財神,你的珠寶呢?」

  滄海25 完

  滄海第26卷 東西財神斗寶之卷 預告

    東西財神斗寶,傾奪天下財源,財神指環終落何方?  

    西城之主捲土,陸谷輾轉尋路,九死一生前程難料。


正文 第26卷東西財神斗寶之卷(上)
正文 第26卷東西財神斗寶之卷(上)

    谷縝笑道:「小子窮酸的很,沒有珠玉為樓的氣魄,只得了小小一方玉石,還請諸位品鑒。」眾人聽的此話,心中均是好奇,暗想天下間還有什麼玉石,能和這座匯聚無數珍寶的樓台媲美。

    思忖間,谷縝探手入懷,取出一方玉印,玉質瑩白,式樣古樸,看上去並非如何出奇,而且還非完璧,印角破了一塊,乃用黃金彌補。

    眾人見這玉印,無不大失所望,艾伊絲只是冷笑,唯獨四名評判目射奇光,凝注著那方玉印,過了一陣,卓王孫徐徐道:「東財神,這東西是真是假?」谷縝笑道:「是真是假,一瞧便知。」說罷雙手捧上。卓王孫接過,審視片刻,神色凝重,遞給呂不韋道:「古董你最精通,這東西像是真的。」

    呂不韋凝視片刻,歎道:「建文失蹤後,這寶物也隨之隱沒,不料今日竟然重現人間……」感慨之色,溢於言表。沉默良久,還給谷縝,向寡婦清和計然先生道:「二位還有什麼高見?」那二人搖了搖頭。呂不韋點點頭,站起身來,說道:「鄙人宣佈,今日鬥法,東財神勝!」

    此言一出,群情嘩然,中土商人又驚又喜,艾伊絲卻是臉色漲紅,厲色道:「為什麼是他勝?難道我的『萬寶樓台』還不如一方破印?」

    呂不韋道:「你知道這方玉印的來歷麼?」艾伊絲道:「這等玉我多的是,我哪知道它的來歷。」呂不韋歎道:「你聽說過和氏璧麼?」艾伊絲臉色微變,定眼注視谷縝手中玉璽,蛾眉微微蹙起。

    「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呂不韋道,「自秦始皇以來,這枚玉璽就是我中華傳國之寶。萬寶樓台不過耗資億萬,三年而成。這枚傳國玉璽卻見證我中華千年興衰,為了它,流血萬里,伏屍千萬。你說,相比之下,是三年長久,還是千年長久?億萬資財,又比得上億萬人的性命麼?」

    艾伊絲默默聽著,面無表情,纖指緊拽,指節亦成青白。寂然半響,她蛾眉一舒,身子忽地鬆弛開來,神色怡然,冷冷道:「輸就輸了,有什麼了不起的。」谷縝笑道:「既然認輸,那就需履行賭約。」艾伊絲忽地咯咯大笑,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谷縝亦不打斷,微笑而已。艾伊絲笑了一盞茶功工夫,才道:「谷縝,你傻了麼?誰跟你有賭約。」

    眾人齊齊變色,谷縝皺眉道:「怎麼,你說了不算。」艾伊絲笑道:「我若勝了,當然要算。我若敗了,一切作廢。姓谷的小狗,你不記得師傅經常說過的一句話麼?」

    谷縝笑道:「無奸不商?」艾伊絲笑道:「你既然知道,還跟我提什麼賭約?」陸漸心中怒起,揚聲道:「你這是言而無信。」

    艾伊絲冷笑一聲:「言而無信,你又能將我怎地?」陸漸一緊拳頭,挺身欲上,忽見艾伊絲打個響指,眾胡奴吹起號角,霎時間,從那金色巨艦裡衝出數百來人,個個身披堅甲,手持長矛彎刀,彪悍至極,峽谷上方山頂,也似雨後春筍,呼啦啦出現無數人頭,手持長弓銳劍,指定下方。

    卓王孫變色道:「艾伊絲,這次臨江斗寶,乃是文鬥,你暗藏武備,意欲何為?」艾伊絲冷笑道:」你們四個老東西,真是又迂又蠢,做了半輩子商人,卻不懂什麼商道。」寡婦清怒極反笑:」我們不懂,你懂了麼?難道耍無賴也是商道?」艾伊絲冷冷道:「能耍無賴,才算本事。我們經商為什麼?為的是富國強兵,一旦兵甲精強,我的貨物想賣哪國,就能賣到哪國,想賣給誰,就賣給誰。哪國不買,我滅其國,誰人不買,我滅其家。經商者若無武備,財富不保,武備者若無商財,甲兵必弱。老婆子,如今大勢已去,你想耍無賴,怕是沒有機會了。你們四個,偏心偏意,一心幫著谷小狗贏我,呆會兒落到我手,定叫你們好看。」

    呂、卓、清三老聞言,直氣得的渾身發抖,唯獨計然先生氣色冷淡,不見喜怒。谷縝卻是歎了口氣,笑道:「艾伊絲,你的對頭是我,不要遷怒他人。」

    艾伊絲瞅他一眼,冷笑道:「比起這幾個老頭老太,你倒是強一些。你嘴裡說的好聽,心裡的主意還不是一樣?你在前,戚繼光率兵在後,料想今日斗寶你若輸給我,也必然施用武力,逼我就範。」

    谷縝笑道:「到底瞞不過你的眼睛。」艾伊絲冷笑:「可惜,我既然知道,豈會容你得逞?姓戚的人馬不過三千,我在沿途布下一萬精兵,設下圈套,等他一頭鑽入。現如今,哼,只怕你那位戚參將全軍覆沒、死無葬身之地了。」陸漸驚怒交迸,大喝一聲,飛身縱出,心道:「敵眾我寡,擒賊擒王,將這毒婦拿住再說。」心念電轉,身法卻是比箭還快,已到艾伊絲身前,方要出手,忽覺有異,一股陰寒之氣從左側衝來,那氣機古怪異常,陸漸不敢硬接,急急閃身,一股銀白細絲擦身而過,拂過脅下衣衫,涼沁沁若有濕意。

    陸漸一旋身,正要反擊,不料脅下潮濕處一股涼意直鑽肺腑,經脈為之酥軟,擬好的招式,竟然使不出去。陸漸大驚,向後掠出,「大金剛神力」運轉一匝,方才驅散那股陰寒之氣,這是忽聽「咦」的一聲,陸漸舉目望去,只見丈許遠處立著那個烏氅男子,眼中透出驚訝之意。陸漸心頭一沉:「暗算我的果然是他!」

    那烏麾男子見陸漸並不軟倒,還能退走,心中已是驚訝,再見他神氣如常,更覺吃驚。忽聽艾伊絲道:「仇先生,你盡力施為,不必留手。」烏麾男子背負雙手,微微點頭。

    谷縝聽到「仇先生」三字,心頭一動,笑道:「閣下姓仇,莫不是『江流石不轉』?」烏麾男子眼裡殺機湧出,冷冷道:「不才正是仇石。」谷縝歎道:「不料水部之主,竟在人間。」

    陸漸聽得心跳加劇,剎那間心中掠過姚家莊內陰九重大施淫威的情景,水部神通詭異狠毒,在他心中印象極深。仇石聞言,眼中卻是流露出出一絲淒涼,歎道:「水部仇石早就死了,仇某人只是江湖中一介廢人罷了。」說罷一拂袖,吐出一股細細銀絲,射向陸漸。

    陸漸屢次與西城八部高手交手,深知周遊八勁均需借物傳功,才能顯現威力,這股銀絲分明是一股水箭,傳遞「周遊水勁」。當下沉喝一聲,雙掌一分,顯露「唯我獨尊之相」,浩氣排空,水箭迸散,化為千點萬滴,但為「大金剛神力」所隔,盡皆外向,反朝仇石罩去。

    仇石輕哼一聲,身法忽地變快,化為一道黑色閃電,撞入水花之中,這一下,就似燒紅的鐵塊擲入冷水,漫天細小水滴哧的一聲,盡皆化為水霧。仇石呼呼兩掌,水霧劃開,籠向陸漸。

    陸漸向日親近陰九重與寧不空交手,均以水流為武器,不了仇石化水為霧,霧氣叉叉,益發飄渺不定,水勁蘊藏其間,端的無孔不入。陸漸施「明月流風之相」,掌勁流轉,漫如清風,以柔克柔,霧氣一旦飄來,即被拂走,抑且寓攻於守,拂散霧氣之餘,時時加以反擊。

    仇石但覺勁風撲面,來如山嶽,退如潮水,心中好不吃驚:「這人什麼來路?」想著怪嘯一聲,身法轉急,彷彿一道黑水,流轉不定,霧氣自他身上絲絲溢出,越發濃重,敵我雙方均被籠罩,有如雲中閃電,忽隱忽現。

    這霧氣名叫「玄冥鬼霧」,迥異其他水部神通,有形之水破,無形之水難防。仇石將水流化為霧氣,鋪天蓋地,無所不至,對手沾著一點,吸入一絲,霧氣中附著的「周流水勁」立時隨之侵入,在所難防,十分陰毒。若非陸漸「大金剛神力」如如不動,萬邪不侵,早已著了他的道兒。饒是如此,陸漸仍然不敢大意,拳腳飛舞,不令霧氣沾身,雙手則感知仇石方位,蘊勢蓄勁,待他逼近,驀地大喝一聲,陡然從「明月流風之相」轉為「大愚大拙之相」,一拳送出。

    仇石揮掌一迎,即覺不妙,攸而轉動「無相水甲」,化解來勁,不料陸漸拳勁既剛且猛,水甲隨聚隨散,如竹筍一般層層剝落,仇石退到江邊,水甲已然耗盡,陸漸拳勢兀然不歇,只得將身一縱,嘩啦一聲,落入水裡。

    江水浸體,仇石雙腳飛踢,帶起兩股水箭,若有定質,明晃晃,亮晶晶,射向陸漸。陸漸呼呼兩掌,水箭受阻,迸散開來,下了一陣暴雨也似。不料兩道水箭才散,仇石身在江中,又催水流射來,前後相接,生生不息,有如兩條騰空水龍,搖頭擺尾,競比威勢。陸漸雖有法相護體,被這兩條水龍左右纏住,竟也無法脫身,唯有揮掌擊水,和仇石勢成僵持。

    艾伊絲見機,嬌呼一聲:「動手。」眾伏兵挺身上前,谷縝將手一揮,中土商旅紛紛撕開外套,露出明晃晃的鎧甲,藏在袍子下方的兵器也盡數取出,丁淮楚腰間繫了一口軟劍,洪老爺則是一對金瓜流星錘,呼地抖將開來,足有丈餘,那日鬧婚的張甲、劉乙均也在內,料是師出同門,均使一對銀槍,槍尖寒光,灼灼逼人。原來這群商人均是谷縝特意挑出,並非尋常商旅,而是精通武藝、以一當百的好手。

    眾評判至此方才明白,這斗寶雙方,名為斗寶,實則早已打定主意,各逞武力,一決雌雄。想到這裡,無不露出苦笑。

    甲冑鮮亮,弓弦扯滿,惡戰一觸即發,這時忽見江水上流駛來一條快船,來勢如飛,船頭一人,滿身血。艾伊絲看到,忽道:「且慢。」將手一揮,止住屬下,注目來人,面色奇異。

    那船靠岸,船頭那人跳上岸來,向艾伊單膝跪倒,艾伊絲心中吃驚,皺眉道:「怎麼鬧成這個模樣,不是讓你堵截戚繼光嗎?」那人俯著身子,顫抖半晌,嗚咽道:「小的奉了號令,設下埋伏,等那姓戚的入伏,不料他兵到半途,忽然改道,直奔九江。」

    艾伊絲花容慘變,失聲道:「什麼?」那人道:「我們看到之後,立時追擊,不料姓戚的狡詐,反客為主,在馬當山設下埋伏,只一陣,只一陣,便……」艾伊絲心急如焚,喝到:「便怎麼,快說……」那人道:「便將我們一萬弟兄殺得全軍覆沒,逃命的不過幾百個……」說到這裡,再也忍耐不住,撲到在地,號啕大哭。

    艾伊絲臉色煞白,喃喃道:「一萬人?三千人……」驀地面有怒色,飛起一腳,將來人踢翻,厲聲道,「一萬對三千,三個打一個,怎麼會輸?」來人支吾道:「我也不知,那姓戚的擺了奇怪陣子,有人拿毛竹,有人拿叉叉,有的拿槍,有的拿棍,看著不起眼,一旦陷進去,十個兄弟,活下來的不到一個。」艾伊絲一愣,心神一陣恍惚,驀的掉頭,怒視谷縝,咬牙道:「你,你敢情知道。」

    「我當然知道。」谷縝笑道,「艾伊絲,當年南海斗寶我就說過,這一輩子我就是你的剋星。呵呵,再說了,你將一半糧食藏在九江,船來船往,動靜甚大,我若不知,不是聾子瞎子?我還知道,你雇了四省賊寇守衛糧倉,人多勢眾,不易對付,故而我將計就計,藉著斗寶的機會,聲東擊西,將你的人馬分成兩股,一股設伏對付戚將軍,守糧倉的人馬自然少了許多,正方便戚將軍各個擊破。料想明日清晨,義烏兵就能抵達九江糧庫,此次我雇了六千艘大船,順江東下,一天工夫便能裝糧上船。嘿嘿,艾伊絲,你平時吝嗇的很,不了這一回如此大方,女人一大方嘛,連模樣兒也好看多了。」艾伊絲幾乎氣昏過去,糧食丟了還罷。由此壞了其師大事,如何負得起,一時間眼圈也不禁紅了,但此時變計,已然不及,一咬牙,大聲到:「那又怎樣,我丟了糧食,你也活不成。」方要下令廝殺,忽聽一聲大喝,響如霹靂,轉眼望去,只見陸漸雙掌一交,兩股水龍撞在一起,被」大金剛神力」裹住,化為丈許水球,呼的一下,擲向仇石。

    仇石運掌一擋,但覺水球中傳來一股大力,沖得胸口痛悶,真氣不純,只恐陸漸還有後招,急急向後一仰,鑽如水中。

    不料陸漸一招逼退仇石,閃身如電,已然掠到艾伊絲身前,舉動之快,在場之人無一看清。陸漸伸手抓出,這一抓,天下間能夠避過者寥寥可數,何況艾伊絲武藝尋常,肩頭一痛,已被陸漸抓在手裡,提將起來。仇石身在水中,唯有遠遠看著,救援不及。陸漸一舉擒住艾伊絲,恨她狠毒,本想給她一些厲害嘗嘗,但瞧她嬌嫩模樣,又覺不好下手,便道:「西財神,讓你屬下立時退走,要不然……」威脅之語未及出口,手背忽然被人拍了一下。陸漸自藝成以來,不止神功大成,靈覺也自驚人,絕無旁人靠近、毫無知覺的道理,更不用說被人神鬼不覺拍中手背,轉念未及,只覺來人手上一股奇勁透體而入,手臂酸軟,大金剛神力陡然渙散,五指一鬆,頓將艾伊絲放開。

    陸漸大驚失色,反手一肘,撞向來人,不料那人輕輕伸出手,只一招,便將陸漸手肘托住。陸漸這一肘之力,數千斤巨石也是一撞即翻,被人如此輕易托住,端的不可想像。不由得轉眼望去,但見一名中年漢子背負雙手,立在艾伊絲身旁。陸漸心中吃驚,脫口叫到:「計然先生……」

    計然先生一言不發,右手在臉上一抹,抹下一張人皮。艾伊絲見他本來面目,呆了一呆,驀地歡然叫道:「師父……」陸漸卻是驚道:「萬歸藏。」呂不韋、卓王孫、寡婦清紛紛起身,露出震驚之色,紛紛垂首躬身,叫道:「主人。」谷縝卻是歎了口氣,苦笑道:「我早該明白。陶朱公是商人的祖師爺,計然卻是陶朱公的師父,天下敢以『計然』自稱的,除了老頭子,還有誰人?」艾伊絲縱入萬歸藏懷中,咯咯嬌笑。萬歸藏任她撒嬌弄癡,臉上一絲微笑若有若無,笑了時許,忽地揚聲說道:「仇師弟,不打招呼就走麼?」

    仇石是萬歸藏掌底遊魂,忽見大敵,不覺魂飛魄散,潛水欲走,聽到萬歸藏出聲招呼,知他已有察覺,再無逃走機會,只得硬著頭皮縱身上岸,站在遠處,呆呆愣愣,一言不發。

    萬歸藏也不瞧他一眼,目視谷縝,似笑非笑道:「你見了我,有何感想?」谷縝苦笑到:「我第一個念頭,便是腳底抹油,能泡多遠跑多遠,一股腦兒逃到天涯海角,讓你找不到,尋不著。」萬歸藏哈哈大笑:「你這小子,一貫口是心非,信你不得。」谷縝也笑道:「見了師父,我哪敢胡說,這些話字字出自真心。」

    萬歸藏笑道:「你若還以我為師,明知受糧食是我的主意,怎麼還要和艾伊絲搗亂?」谷縝笑道:「我們小孩兒胡鬧,哪能當真。」萬歸藏驀地臉色一沉,冷冷道:「那麼戚繼光的義務兵,也是假的?」

    谷縝見他神氣,心知此番抵賴不掉,不覺眼珠亂轉,急想對策。忽聽萬歸藏徐徐道:「仇師弟,聽說你做了四省盜賊的首領,了不起啊。」

    仇石渾身濕漉漉的,面色蒼白,有如水裡浸過的死屍一般,聞言道:「落到你手裡,我也沒什麼好說的。」

    萬歸藏笑了笑,說道:「有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你想不想要?」仇石眼裡閃過一絲亮光,嘴裡卻淡淡地道:「請講。」萬歸藏道:「你率所有屬下趕往九江,全殲義烏兵。倘若你做得到,我准你返回西城,重建水部,並且傳你周遊六虛功,讓你繼我之後成為西城之主。」

    仇石初時神色冷淡,聽到最後兩句,不由得雙眼發亮,雙手顫抖,澀聲道:」此,此話當真?」萬歸藏笑了笑,說道:」當著這麼多人,我會說謊麼?」仇石聽到這裡,不由得雙腿一軟,跪在萬歸藏之前,沉聲道:」若是如此,仇某任憑城主驅遣,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很好,很好。」萬歸藏點了點頭,「大家在商言商,以利言利,痛快得很,遠勝過那些亂七八糟的大道理。倘若義烏兵精銳難當,我允許你使用『水魂之陣』。」

    仇石聽得渾身一振,想當初萬歸藏就是借口「水魂之陣」覆滅水部,一時間仇石只怕自己聽錯了。萬歸藏瞧出他心中困惑,微微一笑,說道:「此一時,彼一時,你我都是歷劫重生之人,過去的事,就過去罷了。」仇石心領神會,驀地舉頭,發聲長嘯,峽谷上方的弓箭手紛紛縮回頭去,仇石一縱身,踏上那葉飛舟,二度發出長嘯之聲,腳下轉動水勁,那舟無槳而動,飛也似的直奔上游,嘯聲未絕,他已連人帶船轉過河口,再也不見。

    陸漸渾身發抖,幾次欲要上前阻攔仇石,但萬歸藏足下不丁不八立在遠處,也不見他如何動作,陸漸卻是心生異感,自覺無論如何也無法衝過,故而心中明明想著舉步,雙腳卻一寸也跨不出去。

    忽聽萬歸藏又道:」艾伊絲。」艾伊絲退出他懷,冉冉拜倒。萬歸藏淡然道:「你這次斗寶敗北,還中了對方奸計,壞我大事,按理須有懲罰。」艾伊絲嬌軀一顫,露出恐懼之色。萬歸藏說到這兒,神色卻緩和了些,伸手輕輕將她扶起,說道:「如今讓你將功折罪,以『魔龍』巨艦封鎖長江江面,不許一隻糧船進入江南。」

    艾伊絲點頭道:「徒兒領命。但,但這裡的事呢?」萬歸藏大袖一拂,負起雙手,悠然道:「這裡的事麼?全都交給為師。」艾伊絲不禁默然,轉頭瞧了谷縝一眼,神色複雜難明,但只瞥了一眼,便垂下眼瞼,率領眾胡人,向那艘金色巨艦走去。

    陸漸只覺心裡一熱,再也按捺不住,大喝一聲,雙拳齊出,萬歸藏大飄起,兩股勁力當空交接,陸漸身子一晃,登登登連退三步,氣血翻騰,奇經八脈均有麻痺之意。萬歸藏笑道:「孩子,你對我有恩,我說了饒你三次不死,說話算數,今日就算第一次好了。」說著目光一轉,注視谷縝,徐徐道:「人說養虎傷身,果然不假,你到底是谷神通的兒子。」

    谷縝目光一閃,哈哈笑道:「你明知我的身份,為何還要收我為徒?」萬歸藏笑道:「能讓仇人的兒子給我賣命,豈非一種樂趣。但聽說谷神通死了,這天下間又少了一個對手,當真叫人寂寞。」說著逍遙邁步,緩緩向前,「九月九日,西城八部齊聚東島,論道滅神,東島滅亡可待。只可惜,你父子二人終究瞧不見了。」說著目視谷縝,面露微笑,谷縝亦笑,二人笑容眼神,如出一轍。

    萬歸藏談笑自若,陸漸卻知覺他心中殺機,方欲上前,卻被谷縝拉住,霎時間,忽覺谷縝十指飛動,在掌心寫道:「速速屏息。」

    陸漸雖然不解,卻不違拗,當即屏住呼吸。萬歸藏若有所覺,目視二人,眼中閃過一絲疑惑,就當此時,他臉色忽地一變,目光陡轉,目視遠處,但見蘇聞香手裡,不知何時燃起一束線香,香氣如線,瀰漫開來。

    撲通之聲不絕,蘇聞香四周眾人紛紛軟倒,萬歸藏身子亦是一晃,驀地張口長嘯,如風疾退,去勢無比驚人,場上眾人尚未還過神來,他已翻身一縱,落在山崖頂端,消失無蹤。蘇聞香見他消失,才敢掐斷線香,然而場上眾人已是盡數軟倒,唯有五大劫奴、谷縝、陸漸七人事先屏息,才能挺立如故。

    谷縝呼出一口大氣,連道可惜,說道:「老頭子真不是人,中了『無能勝香』,還能逃走。」陸漸聽得此話,心中疑惑方才解開,望著蘇聞香手中線香,訝道:「這香哪裡來的。」谷縝道:「自然是沈瘸子做的,可惜香料稀有,製作極難,花費十年工夫,才製成兩爐,一爐用來對付我爹,另一爐製成線香,可惜方纔這一陣,竟然燒了一半。」

    陸漸看看谷縝,又瞧瞧眾劫奴,恍然道:「原來你們早有商量。」谷縝微微一笑:「老頭子出山,不能不防。」說罷掉頭道:「蘇兄,萬歸藏的氣味你聞到了麼?」蘇聞香道:「聞到了。」谷縝頷首道:「請你帶路。」陸漸道:「去做什麼?」谷縝笑嘻嘻地道:「老頭子中了『無能勝香』,雖不當時軟倒,但瞧他去的如此匆忙,竟不及報復你我,足見他也中了香毒,急於覓地抗拒。這機會千載難逢,稍縱即逝,咱們快快趕去,即便殺不死他也能打打落水狗。」

    說罷命薛耳、莫乙、秦知味照顧中毒眾人,燕未歸則背負蘇聞香,當先急奔,陸漸挽住谷縝,飛奔在後,蘇聞香聞氣長嗅,約莫行了二十多里,忽道:「就在前面了。」方要上前,陸漸伸手攔住道:「前方危險,蘇兄不會武功,難以自保。燕兄!」

    燕未歸應了。陸漸道:「你帶蘇兄在此等候,我若輸了,立時逃回,招呼大夥兒各自逃命。」燕未歸一愣,陸漸歎道:「燕兄、蘇兄,對不住,此行關係天下安危,恕我不能善待自身,連累你們了。」

    燕未歸目光一暗,蘇聞香抽抽鼻子,眼圈兒通紅,陸漸微微苦笑,轉過頭來,說道:「谷縝……」谷縝冷笑一聲,接口道:「你若要我走,看我抽你大耳刮子。」陸漸知他性情,勢必會和自己同生共死,不覺默然,再無話說。谷縝向蘇聞香討了「無能勝香」,說道:「以防萬一。」將香燃起,和陸漸屏息向前。走了百十步,忽見前方山崖森翠,草木青青,環抱一個小潭,陸漸不見有人,正感迷惑,忽被谷縝捅了一下,順他手指望去,但見那小潭邊草木倒伏,分明被人踐踏過了。

    陸漸恍然大悟:「萬歸藏在潭下。」心念一動,俯身拿起一塊尖石,凝注潭水,方要擲下,忽聽嘩啦一聲,潭水濺起,一股巨浪如水晶牆壁,騰空壓來。陸漸揮拳送出,勁氣排空,嘩啦一聲,水花飛濺。谷縝卻是猝不及防,被那水浪一撲,有如撞上銅牆鐵壁,不由自主向後跌出,重重靠在山崖之上,只覺臟腑翻騰,頭暈眼花,勉強站起身來,卻發覺手中「無能勝香」全被浸濕,再無效力了。谷縝又氣又急,禁不住破口大罵。

    漫天水花中,青影乍現,破水而出,只一閃,便到崖壁之上。陸漸不料萬歸藏身中毒香,仍是如此矯捷,一時好不驚愕。谷縝喝到:「他毒香未解,快快動手。」陸漸聞言,飛身趕上,呼的一拳,勁氣滔天,衝向萬歸藏。萬歸藏勉力閃開,勁氣擊中崖壁,碎石亂飛,打在萬歸藏臉頰之上,隱隱作痛。

    轉念間,陸漸已然趕到,萬歸藏無奈,左掌送出一道勁氣,他積威所至,陸漸不敢大意,閃身讓過。萬歸藏得了空,手足並用,向上攀爬。陸漸欲要追趕,不料萬歸藏手足所到之處,頑石如霰,紛紛落下,陸漸抬掌反擊,不料崖上老籐忽地生出新芽,見風就長,眨眼化為一根長籐,將他手腳死死纏住,一股烈火順著枯籐燒來。陸漸第一次遇上這等本領,心中吃驚,暗道:「這就是周遊六虛,法用萬物麼?」奮力掙開火籐,抬眼一瞧,只見萬歸藏襟袖凌風,如大鳥飄搖直上,只一縱,已到崖頂。

    陸漸見他一味逃遁,心知必是香毒未解,精神一振,當即大喝一聲,只兩縱,便上崖頂,眼見萬歸藏奔行在前,尚未去遠,當下縱身趕上,顯露極樂童子之象,拳腳紛出。萬歸藏躲閃不得,反掌抵擋,兩人勁力一交,而萬歸藏拳勁及身,卻不過將身一晃,隨即無事。

    陸漸暗驚,大喝一聲,翻腳踢出。萬歸藏一旋身,復又閃開,左手探出,勾住陸漸左腕,陸漸只覺一股奇勁利如鋼錐,鑽入足踝,直透經脈。陸漸急用內勁,腿勢卻不停止,萬歸藏未能全然化解腿勁,一晃身,縱身後掠,血氣上衝,一張臉漲的通紅。

    陸漸試出萬歸藏神通果然未復,又驚又喜,方要乘勝追擊,不料拳勁方出,奇經八脈驀地騰起一股酸軟之意,拳到半途,竟然送不出去。陸漸一愣,定眼望去,但見萬歸藏滿頭大汗,目光炯炯,凝視自己。陸漸心中奇怪,舉步掠上,萬歸藏雙目一瞬不瞬,身子卻是隨他後退,陸漸大喝一聲,方要出招,不料奇經八脈中酸軟又生,這一招仍然不能發出。

    霎時間,陸漸心頭閃過一個念頭:「六虛毒?」為了印證心中所想,他拳勁再出,萬歸藏應勢再退,陸漸奇經之中異感再生,這一拳又是半途而廢。陸漸明白緣故,心道:我與他未曾交手,六虛毒竟會發作,難道說,這老賊竟能身在遠處駕馭這股毒勁?

    他想得不錯,無能勝香香如其名,天下間無論何種人物,一旦嗅到,均難免劫。萬歸藏一則機警,嗅入甚少,二則超凡入聖,神通奇絕,雖然嗅入毒香,竟未如谷神通一般當場軟倒,繞是如此,毒香入體,仍是難當,萬歸藏不得已,分出大半神通於這奇香抗衡,此時於陸漸交手,一身神通只餘三成僅能小御萬物,拖延敵人。不料陸漸亦是當世高手,來去如電,全不被外物阻礙,萬歸藏無奈之下,唯有使出絕招。以自身精氣引動「六虛毒」。「六虛毒」本是從他體內真氣化來,與他一身」周流八勁」同氣相求,能夠互為感應,抑且大勁馭小勁,萬歸藏本身真氣強於陸漸體內的「六虛毒」,以大馭小,擾得陸漸難以聚集真力。

    一時間,二人各有忌憚,遙相對峙,誰也奈何不了誰,陸漸空自著急,眼下卻沒半點法子抵禦體內毒勁。這時谷縝爬上山崖,見這情形,明白幾分,忍不住大聲道:「陸漸,讓他解了毒香,我們統統完蛋。」

    說話聲中,展開貓王步,直奔萬歸藏。他師徒二人一旦反目,均是決絕,一心置對方於死地。萬歸藏見狀,疾站身法,繞到一棵大樹之後,谷縝飛身趕上,兩人樹前樹後繞了一匝,忽地一根樹枝驟然發芽,生出一根嫩枝,刷地一下纏住谷縝。谷縝幾乎被絆倒,扯斷樹枝,定眼望去,陸漸與萬歸藏又鬥在一起,此番被谷縝一岔,萬歸藏一時無法會聚精神,牽引陸漸體內毒勁。惟有憑借巧勁妙招化解陸漸的疾攻。

    兩人進退如風,拳來拳去,凶險緊湊,罕見罕聞,谷縝立在一旁,只有瞪眼觀看的份兒,一根指頭也插進不去。

    斗了二十來回合,忽聽陸漸叫道:「著。」一個「大愚大拙之相」,奮力送出。萬歸藏抬臂一擋,身子搖晃,猶似被這一拳之力高高拋起,到了樹林上方,一個翻身,鑽入林中,消失不見。

    陸漸自覺這一拳開山斷岳,不料打到萬歸藏身上,仍似落在空處,又見萬歸藏毫無受傷之態,當即趕上。此時谷縝亦奔過來,陸漸說出了心中所想,困惑道:「不知怎的,無論多少拳,都傷不了不他。」谷縝亦露憂色,歎道:「聽說『周流六虛功』在身,天下間任何外力內力均不能傷,我之前還當有人說笑,不料竟是真的。」陸漸驚道:「這麼一來,豈不成了不死之身。」

    谷縝咬咬牙道:「無論怎的,抓到他再說。」兩人鑽圖林中,追蹤時許,陸漸忽覺奇經一跳,脈中毒勁蠢蠢欲動,陸漸心生警兆,不及轉身,身後勁風早已壓來,陸漸疾提真力,反身一拳,拳拳相接,萬歸藏掌力奇大,直往陸漸體內猛鑽。陸漸忍不住大叫一聲,翻身後掠,落在丈外,渾身氣血翻騰,萬歸藏卻借一拳之力,沒入林中,一角青衫凌空一閃,倏爾不見。

    谷縝聞聲趕來,眼見陸漸坐在地上,牙關咬破,一縷鮮血從口角流下。而萬歸藏消失之處,卻是靜蕩蕩,煙靄浮動,雲霧之後,透出一股子陰森之氣。忽聽陸漸道:「谷縝,不知道怎的,方才一掌,他的內力忽然變強,我幾乎抵擋不住。」谷縝微微變色,尋思:「陸漸傷不了老頭子,老頭子神通恢復卻很驚人。再說他行事不擇手段,一味藏身偷襲,不好對付。糟糕,這麼一來,萬歸藏立於不敗之地,我和陸漸留在這裡,和等死毫無分別。」

    想到這裡,拉住陸漸衣角,低聲道:「走」。陸漸不解。谷縝卻不作聲,拉著他只是飛奔。陸漸沿途詢問緣由,谷縝說了。陸漸大為發愁,說道:「可有殺死萬歸藏的法子麼?」谷縝搖頭道:「即便是有,你我也必然不知。」

    奔出數十里,陸漸臉色忽地一變,步子變緩,目透驚色,谷縝怪道:」怎麼?」陸漸看他一眼,緩緩道:「他追上來了。」谷縝吃驚的向後望著,陸漸道:「你看不見的,我能感覺道,他離我越近,我的奇經八脈就越不對頭。」谷縝忍不住詢問緣故,陸漸便將「六虛毒」發作的情形說了。

    「遭了。」谷縝臉色發白,「同氣相求,你的」六虛毒」和老頭子體內真氣遙相呼應,任你逃到哪裡,他都能找道。」陸漸驚道:「那可如何是好。」谷縝歎道:「先逃再說,或許離的遠了,氣機呼應變弱,能夠逃脫。」說罷二人相對苦笑,方纔還是兩人追殺歸萬藏,轉眼功夫,竟已掉了個個兒。谷縝道:「無能勝香的效力將逝,若不乘機逃走,萬歸藏一旦回復神通,就是你我送命之時。」說到這裡,二人加快步子,谷縝內力較弱,陸漸將他挾起,奮起力氣,縱身狂奔。不多時,天色漸暗,紅日沉西,星月漸明,陸漸忽地止步,臉色煞白,搖頭道:「谷縝,逃不掉了,他來的好快。」

    谷縝臉色微變,沉默半響,忽道:「陸漸,我有一個計謀,或能出其不意,讓老賊吃個大虧。」陸漸喜道:「什麼法子。」谷縝道:「老頭子身在遠處,不能見人,僅憑六虛毒分別你我。況且他心中只是忌憚你,並不將我放在眼裡。倘若你將六虛毒轉入我的體內,萬老賊勢必將我當作是你,我在前面做餌,你則藏在暗處,待老頭子來時,給他一下狠的,老頭子來不及運功化解,必然受傷。」

    「那怎麼成?」陸漸皺眉道,「谷島王曾說過,六虛毒一旦傳給他人,那人必死無疑。」谷縝搖頭道:「無妨,你將解毒的法子給我,帶得打敗萬歸藏,我再傳回給你不遲。」陸漸聽的滿心糊塗,谷神通當日僅說過六虛毒能夠傳出,並沒說傳出之後能否傳回,陸漸尚未思索明白,谷縝依然催促起來,陸漸亦覺體內六虛毒如嬰兒將生,在母腹躁動不安,分明是感應加劇,萬歸藏必然香毒已解,正向這方飛奔而來。


正文 第26卷東西財神斗寶之卷(中)
正文 第26卷東西財神斗寶之卷(中)

    以谷縝之鎮定,也是著急起來,急道:「陸漸,對手太強,不冒險無以取勝,再拖下去,你我一個活不了。就算你不想活命,難道就不為媽和戚將軍作想麼?」

    陸漸本就心亂,聞言更覺彷徨無據,略一轉頭,頓時與谷縝四目相接,谷縝眼裡,分明透出決然之意。霎時間,陸漸心中劇痛,眼下如此取捨,真是再也殘酷不過,一邊是親生母親、結義大哥,以便卻是同生共死的兄弟。谷縝見他尚有猶豫,低聲道:「大哥,就算不想媽和戚將軍,就不想想江南飢餓的百姓麼?」

    陸漸身子一震,長歎一聲,兩眼微閉,眼角隱隱閃動淚光。剎那間,他雙目陡睜,向谷縝道:「谷島王的逼毒心法你仔細聽好,牢牢記住,千萬不要忘了。」谷縝見他答應,鬆一口氣,微微笑道:「你放心,但有一線生機,我也想好好活著。別忘了,我還沒見過那隻母老虎,狠狠打她的老虎屁股呢。」陸漸聞言,想要笑笑,可面肌抽搐,怎麼也笑不出來,但覺萬歸藏越來越近,情急無奈,惟有默運神功,運轉谷神通所傳心法,將」六虛毒」裹成一團,逼到掌心,倏地按上谷縝小腹丹田,那「六虛毒」凝如有質,嗽的一下,離體而去,鑽入谷縝丹田,谷縝臉色慘變,身子一僵,坐倒在地。

    陸漸硬起心腸,將他扶入草中藏好,自己藏在一棵大樹之後,施展」萬法空寂之相」,斂去生機,屏息以待。

    夜色朦朧,寒霧淒迷,那霧氣忽地翻騰起來,四面散開,一道人影形如鬼魅,透過茫茫夜色,悄然而至,青衣暗淡,正是萬歸藏,他目視谷縝藏身的那片草叢,眼中亮光一閃而沒。陸漸的「萬法空寂之相」一旦施展,身子猶如木石,以萬歸藏之能,竟亦未能察覺。

    萬歸藏身形忽轉,足下如按機簧,凌虛飄飄,射向草叢,一剎那,已將後背露給陸漸。陸漸忍受內心煎熬,蓄勢待機,就為此時,立時奮起神功,全力撲出。

    萬歸藏一心以為陸漸藏在草中,故而防備在前。陸漸忽從後方襲來,叫他始料未及,勉強閃了一閃,砰的一聲,陸漸雙掌打在他左背之上。萬歸藏身如曳電流星,彈射而出,撞斷一棵大樹,去勢稍緩,撞到第二棵大樹時,他忽地伸出雙手,抱住樹幹,身如紙鳶,飄飄然旋了一匝,雙手所至,樹幹如遭斧劈,木屑紛飛,萬歸藏旋到第二匝時,已將陸漸神力盡數卸到樹上,喀擦一聲,大樹居中折斷,樹葉紛落。萬歸藏大袖一揮,狂風陡起,千百樹葉被風一鼓,竟如千百羽箭,嗖嗖嗖射向陸漸,鋒利如刀,摧割肌膚。

    陸漸本在追擊,被這葉陣一攔,去勢頓緩,疾使「補天劫手」,雙手亂舞,拈那葉片。忽而眼前一迷,猛然抬頭,萬歸藏不知道何時,已到頭頂,呼地一掌向下拍來,無儔勁氣凌空下壓。陸漸翻掌一擋,二人掌力相交,「周流六虛功」陡佔上風,大金剛神力倏然甭解。陸漸悶哼一聲,落回地面,雙腳深深插入泥土,萬歸藏的真氣順他身子疾走,嗖地傳入土中,泥土聚攏,化為石枷泥鎖,將陸漸雙腳牢牢縛住。

    「周流六虛功」一旦練成,天地萬物,均可化為對敵的武器。萬歸藏鼓風吹葉,不令陸漸追擊,結土為枷,將他雙腳縛住,陸漸變招不及,萬歸藏身子翩折,凌空一指飛來,來勢飄忽莫測,陸漸眼前一花,心口一痛,已被點中要穴。萬歸藏知道陸漸身有劫力,這一指不但封了顯脈,抑且封了隱脈,陸漸想以劫力解穴,亦有不能了。

    萬歸藏飄然落地,伸手捂口,輕輕咳嗽,這一戰雖然僥倖制住陸漸,但方纔收他一擊,仍叫萬歸藏受了內傷。他轉眼望去,但見陸漸形如雕塑,睜圓兩眼,眼裡透出悲憤之意。萬歸藏微一沉吟,一揮袖,草木偃伏,露出谷縝身形,此時已然面容扭曲,不成模樣。萬歸藏又咳兩聲,輕笑道:「果然,谷小子,你跟我賭命,無怪我會受傷。」

    說到這裡,注視陸漸,笑道:「是你將『六虛毒』度給他的麼?難道你不知道『六虛再傳,必死無疑』嗎?『六虛毒』有如蠶蟲,以你的體內元氣為滋養,與你氣機連通,除卻對敵時擾亂氣機,對你本無太大害處。可一旦傳給他人,就如化繭成蛾,威力增長何止十倍,抑且此番入體,再也不能逼出。呵呵,谷縝聰明一世,不曾想竟死在最要好的朋友手裡。」

    陸漸聽的心如刀割,欲要掙扎,卻又無力,心中悔恨交迸,不由得流出淚來。萬歸藏笑了笑,又道:「本想親手殺死谷小子,但他如今這個死法比我殺他難過十倍,罷了,任他去吧。陸小子,你於我有恩,我答應饒你三次不死,今日仍不殺你,只是將你帶在身邊,以免你這小子莽撞無知,壞了我的大事。」說罷抓起陸漸,瞥了草叢中的谷縝一眼,輕輕歎一口氣,忽地身如大鶴,破空而起,大袖飄飄,不借外物,馭風飛行,融入茫茫夜色。

    「六虛毒」一入體,谷縝便覺不妙,那真氣就如一點火星落入油裡,渾身精血真氣,都要隨之燃燒起來,若不燃盡,決不罷休。繼而生出酸、麻、痛、癢、重、冷、熱八種異感。酸痛癢麻深入骨髓,那滋味不消多說,輕時身子則如空殼,重時頭頂如壓山嶽,冷如身處冰窖,熱時如在火爐,半響工夫,種種滋味谷縝已嘗了個遍。

    雖然痛苦,卻又不得便死,故而陸漸偷襲失敗,萬歸藏一番言語,谷縝均有知覺,聽到萬歸藏抓走陸漸,心中雖急,卻也毫無辦法。

    萬、陸二人一去,萬籟俱寂,蟲息鳥伏,清風拂面,微有涼意。谷縝到了這種地步,反而鎮定下來,急想求生之法。他歷經磨難,意志堅強,稍有生機,決不放過,當下忍耐「六虛毒」的折磨,默想谷神通所傳的心法,依法存神內照,初時無甚效果,但時候一長,忽地心生異感,有如山重水復,豁然開朗,陡然看出那六虛毒的樣子。

    原來,谷神通傳給陸漸的觀氣心法,正是「天子望氣術」的入門功夫。「天子望氣術」先內後外,須得看清自身之氣,再能看穿敵手之氣。谷縝聰明絕頂,亦曾練過東島內功,雖不精熟,但與谷神通一脈相承,後來服食「餐霞紫芝」,千年靈物,不但補人元氣,還有滋長靈智的奇效,諸般助力,致使谷縝不甚費力,便悟通這「內視」之法。

    經由「天子望氣術」瞧去,」六虛毒」並非鐵板一塊,而是分為八種顏色,赤、橙、黃、綠、青、藍、紫、黑。糾纏扭動,此消彼長,忽而赤光大盛,黑氣奄奄衰弱,忽而橙氣遽強,白氣消弱殆盡。八氣之中,總有一氣至強,一氣至弱,其他六氣也各有消長,只是不太明顯。

    看清「六虛毒」的氣機,谷縝忽發奇想:」天之道,損有餘補不足,我何不用這至強之氣,補這至弱之氣。」他武功上見識雖差,但精通商道,深諳通有無、沖盈虛的道理,眼看白氣變為最強,當即存神默想,鼓起絕大心智,引導那股白氣,不料這麼一試,那白氣竟然動了一動。谷縝引動白氣,喜不自勝,隱約猜到脫困關鍵,當下運起全副心神,引導白氣,徐徐注入衰至已極的那股青氣,青白雜糅,一時融合,隨即又分出青白兩色,不分強弱,繼而藍氣又強,黃氣又弱,谷縝又引藍氣,去補黃氣。

    如此以強補弱,以實盈虛,以有餘補不足,轉到第八轉時,體內痛苦已然減輕若干。這麼經歷了一周天工夫,谷縝依然隱隱約約明白其中道理。

    「六虛毒」本源正是「周流八勁」,也就是這八色真氣。修煉「週六六虛功」,練成八勁極為凶險,一旦練成,倘若不明其道,又是極難控制,以至於萬歸藏將這八勁當作擊敗對手的工具。要知道,三百年來,西城泱泱之眾,唯有萬歸藏深諳其道,餘者均難窺其涯際,八勁驟然入體,根本不知如何駕馭。八勁練全,本是極難,入體之後,倘若明瞭其道,深通駕馭之法,便可將「練勁」這一難關輕易度過。但「六虛毒」八勁糾纏,難分難辨,若非「天子望氣術」這等神通,決難窺破其分際,窺破之後,又不知如何去強補弱。

    如此一來,練勁已是極難,望氣也殊為不易,但最難的卻是最後「悟道」這關,世人大多自私自利,乃至於崇拜強權,欺凌弱者,故而「人之道損不足補有餘」,極少有人能明白「損有餘補不足」的天道,即便明白,又未必能夠通過前面的「練氣」、「望氣」兩大難關。

    因此緣故,三百年來「周流六虛功」無人練成。梁思禽寫出「諧」字,卻不願點破其中」損強補弱」的道理,也是為了讓後代自行領悟。因為「周流六虛功」威力太大,若被歹人誤打誤撞修煉成功,必然禍害極大,以梁思禽尋思,自行悟出這一道理的人,不是道德高深的隱士,就是懲強扶弱的大俠,練成神功,也不會危害世人。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梁思禽縱有蓋世才智,也料不到後世弟子中竟然出現了萬歸藏這等怪才,竟從世人不恥的商道中明自了沖盈虛、通有無、損強補弱、以實盈虛的道理,一舉練成「周流六虛功」,但因商道之中,常又包含人欲,故而萬歸藏神通雖成,但卻留下後患,以致天劫來襲,幾乎送命。

    這些道理,谷縝當此生死關頭,也不能盡皆明白,只是一味遵循「損強補弱」的道理,緩解體內痛苦。初時他僅是取八勁中的至強之氣補至弱之氣,漸漸心有餘力,分辨其他六氣的強弱,取強補弱,取有餘補不足。到後來,索性將這八道真氣當作八種貨物,買賣流通,如此一來,不免將萬歸藏當年所傳「經商之道」融入心法,運轉真氣。萬歸藏練成「周流六虛功」本就得益於商道,練成之後,又將武功與商道彼此印證,二者均有進益,他傳授谷縝的法門,看似商道,用在此處,卻是絲絲入扣,似為「周流六虛功」量身定做一般。什麼「貴極反賤,賤極反貴」,「取則與之,與則取之」,「財幣欲其行如流水」,「知斗則修備,時用則知物」。

    谷縝運轉八勁,漸漸痛苦煙消,倏忽間,自覺八勁運轉間,多出一股真氣,色彩駁雜,不似八種真氣中任何一種。谷縝不假思索,仍依「補弱」之道,將其納入八勁中最弱的一勁。自此之後,「損強補弱」每行一周,八勁之中便生出一股新勁,谷縝隨生隨補,盡數納入八勁,數周天後,八勁越來越強,漸漸經脈鼓脹,精氣充盈。

    谷縝念頭數轉,陡然明白,自己此番為求保命,誤打誤撞竟然窺破「周流六虛功」的奧秘。如此損強補弱,八勁互補,每行一個周天,便有精氣生成,如此生生不息,「周流八勁」自然越來越強,就好比賣貨生錢,生錢買貨,買貨補貨,然後再賣再賺,再賺再補,以錢生錢,長此以往,生意自然越做越大,本錢自然越賺越多,最終成為巨賈豪商。這道理放在「周流六虛功」上,以氣生氣以勁生勁,真氣內勁日積月累。年歲一久,自成一代高手。

    谷縝因禍得福,欣喜不勝,然而運功一久,又覺不妥。原來「周流八勁」伴隨人體血氣升降,此強彼弱,變化不休。「損強補弱」雖是妙法,能夠令真氣周流,不至於危害自身,但卻不能叫真氣暫停運轉,因此緣故,務必時刻存意凝神,稍有懈怠,八大真氣立時變成要人性命的毒氣,是故真氣毒氣,是生是死,當真只在一念之間。

    明白此理,谷縝暗暗叫苦:「倘若這樣,豈不走路、吃飯、睡覺都要運氣,走路吃飯還好,睡覺時卻很難辦,難道說練了這『周流六虛功』,就再也不能睡覺做夢?倘若這樣,還不如死了的好。」

    他越想越是沮喪,可是仔細回想,當年跟隨萬歸藏經商之時,老頭子衣食住行一切如常,並非從不睡眠,足見這「周流六虛功」還有奧妙未曾解開。想到這兒,谷縝不覺暗暗歎息,既為眼下處境煩惱,又讚歎當初創造此神通的前輩智慧高妙。

    僵持一夜,東方發白,谷縝一動也不敢動,只覺腰背酸麻、心力交瘁,尋思:「動也是死,不動也是死,與其躺著渴死餓死,不如一拼。」想到這裡,嘗試起身,不料手腳一動,氣血變化,體內八勁輪轉,忽然生出一股真氣,鑽入「手太陰肺經」,此時谷縝雙手按地,那股真氣經由手心「勞宮」穴傳出,谷縝只嗅到一股焦味,手掌附近的枯枝敗葉騰地燃燒起來。

    谷縝大吃一驚,急忙抬手滾開,這一分神,體內氣機又變,一股真氣從尾椎「鳩尾穴」湧出,身子四周平地生出一陣旋風,火借風勢,呼的一聲,越發猛烈,熊熊火焰將谷縝包圍起來。

    谷縝連聲叫苦,心中明白,方才一時不慎,傳出的內勁帶有「風」、「火」二勁,引發大火,若不躲閃,必被活活燒死。那火勢來得極快,須臾燒到谷縝身前,衣褲著火,谷縝慌忙就地一滾,靠著一棵大樹,心念電轉:「水能滅火,倘若逼出水勁,或許能夠將火撲滅。」想著強行催逼水勁,不料如此一來,大違「損強補弱」之道,八勁立時紊亂,在經脈中縱橫亂走。

    谷縝胸口竄悶,幾欲葉血,無奈斷了念頭,站起身來,搖搖晃晃,躲避火勢。不料他身子甫動,一股真氣便從足底「湧泉穴」湧出,地皮霎時一動,古樹老根紛紛破十而出,纏的纏,絆的絆,谷縝猝不及防,踉蹌跌倒,方要伸手去扯籐蔓,陡然頭頂一熱,一股真氣湧出「百會穴」,想是真氣中帶有「周流天勁」,氣貫髮梢,滿頭長髮無不豎立,活了也似,簌簌簌纏住上方樹枝,谷縝下被樹根絆住雙腳,上被樹枝纏住頭髮,進退不能,眼望著那烈火燒將過來。

    「周流六虛功」法用萬物,本是蓋世的神通,以往修煉之人,如梁思禽、萬歸藏均是逐一修煉八勁,修煉時歷盡艱險,故而能夠深悉「周演八勁」的變化,和合分散,駕馭自如。谷縝卻是機緣巧合,一次得足八勁,雖然仗著聰明巧悟參透運轉玄機,不致「六虛毒」發作,對八種真氣瞭解甚微,更遑論領悟其中變化。「周流八勁」性質奇特,有如洪水猛獸,寄生人體,若不為人所駕馭,勢必反制寄主。

    谷縝此時情形就是如此,不能駕馭八勁。反被八勁所控制,一舉一動,體內真氣噴湧,引發種種怪事,但覺身後熱浪滾滾,肌膚灼痛,心知火已燒至,不由心叫苦也,然而足底根須,頭上髮絲,均是他自身發出,就如多長了幾隻手腳,只不過這些手腳不聽使喚,反將主人拽住絆住,不使動彈。

    正值絕望,谷縝頭頂忽地傳來冰涼晶沁之感,抬眼望去,頭髮纏住的樹枝不知何時沁出點點水珠,順著髮絲源源流下,越流越多,越流越快,轉眼間,淅瀝瀝竟如雨落泉湧一般,那棵大樹卻是眼見枯萎,青綠褪盡,露出枯死之色。

    谷縝刻意運功,水勁不出,不曾動念,那水勁卻不請自來,自然激發,順著髮絲將樹中水分吸將出來,引得甘霖下降,流遍谷縝全身,烈火近身.盡皆濕滅。谷縝通體冰涼,心中卻是迷惑極了,但既然死裡逃生,立時按捺心神,存意收納八勁,真氣有了歸置,樹根分散,頭髮垂落,谷縝一身濕漉漉的,使個懶驢打滾,滾出火海,回頭望去,只見烈焰騰騰,濃煙滾滾,須臾工夫,已有焚山燃林之勢,谷縝吃過苦頭,再也不敢亂動,眼睜睜瞧著青煙紅火,竟無半點法子。

    破敵茫然之際,忽聽遠處傳來一陣呼叫,隱約竟是「谷爺」二字,此起彼伏,儼然來者不少。谷縝身處險難,聞聲不勝驚喜,當即高聲答應道:「我在這裡……」叫了兩聲,忽見滾滾濃煙中奔來六道人影,定眼望去,來的依次是洪老爺、丁淮楚、張甲、劉乙,另外二人均配單刀,一個谷縝認得是山西大賈連仲則,一口雁翎刀十分了得,另一人卻很陌生,高鼻深目,不像中土人士,卻似混血胡種,一雙眸子英華外爍,腰挎一口無鞘長刀,刀身狹長,透出暗紅光芒。

    六人見谷縝如此狼狽,均露訝色,洪老爺眼珠亂轉,掃過四周,忽地嘻嘻笑道:「谷爺,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他拿腔拿調,笑意莫測,谷縝本是一腔喜悅,見這笑臉,心頭不覺微微一沉,目光掃去,卻見那六人並無上前攙扶之意,反而有意無意站成半弧,將無火一方的去路盡皆堵死。

    谷縝心中明白幾分,一面凝神運轉八勁,一面徐徐起身,緩緩說道:「你們怎麼來了?「丁淮楚手撫美髯,微微笑道:「谷爺有難,小的怎敢不來?」谷縝笑道:「丁兄好義氣,谷某眼拙,以前沒能看得出來。」丁淮楚面肌抽搐幾下,勉強笑笑,說道:「實不相瞞,谷爺,我們幾個這次前來,是想向您借樣東西。」

    谷縝道:」借什麼?」丁淮楚與洪老爺對視一眼,笑道:「借你項上人頭送給老主人,求他寬恕我等罪過。谷爺,您一貫大方,想必不會拒絕。」谷縝聽了。哈哈大笑,六人也笑,林中一時笑聲沖天,壓住野火燒樹的辟啪之聲。

    原采蘇聞香、燕未歸看到陸漸、谷縝敗走,慌忙轉回靈翠峽,告知眾商人,叫其各自逃走。丁淮楚初時也頗驚慌,但他號令兩淮鹽商,亦不是尋常之輩,只一瞬便冷靜下來,定心思索,自己跟隨谷縝,早晚要受萬歸藏的清算,不但地位財富不保,性命也是堪憂,與其坐以待斃,不如積極進取,而今唯一之計便是戴罪立功,幫助萬歸藏對付谷縝,若能殺死谷縝,必能得到萬歸藏的信任,保得自己叱吒商海,屹立不倒。

    丁淮楚主意已定,心忖一人力薄,便與相好商人商議,很快得到洪老爺四人贊同。五人密議已定,向蘇聞香問陸、谷二人去向,蘇聞香不知有詐,隨口說了。五人怕陸漸厲害,又請來一名高手入伙,湊足六人,在深山中趕了一夜,遠遠看見火光,便出聲叫喚,不料谷縝果真答應,六人喜出望外,急忙趕來。

    谷縝笑了一陣,見六人嘴裡大笑,眼中凶光卻是遮掩不住,當下目光掃過眾人,徐徐道:「丁淮楚、洪運昭、張季倫、劉克用、連仲則,我待你們一貫不薄,你們得了今日地位,靠的是誰?」

    「自然靠的是谷爺。」洪運昭笑嘻嘻地道:「谷爺對咱們恩重如山,大夥兒銘刻在心,不敢或忘,只是今日地位難得,沒有谷爺的人頭,萬萬不能保全。谷爺一貫待我們不薄,不妨好事做到底,再幫這回,呵呵,將來小洪我一定給谷爺設一台上好香案,日日燒香告祝,保佑谷爺早日超生,來世和今世一樣威風。」他陰陽怪氣,一邊說,一邊咯咯怪笑,譏諷之意溢於言表。

    谷縝往日馭下甚嚴,這些商人受制於一少年,心中本就不服,無奈對手機智百出,多次挑戰敗北,為有死心隱忍,今日眼見谷縝落難,從心底裡感到無比快意,聽洪運昭這麼一說,紛紛大笑,極盡嘲諷。

    谷縝心知大勢已去,不由暗暗歎了口氣:「戚將軍說得對,以利相交,有利則戰,利盡則散,當初有利之時,這群人自甘輕賤,任我驅使,一旦無利,立時翻臉相向。唉,谷某死則死矣,死在這群豎子手裡,卻是叫人氣悶。」丁淮楚為人最是梟果狠辣,眼見火勢甚大,墓地沉聲喝道:「說夠了,動手吧。」軟劍一抖,刷地刺向谷縝,劍尖未至,一口雁翎刀從旁挑來,噹的一聲,刀劍相交,只聽連仲則吃吃笑道:「丁爺,砍頭用刀才對,怎麼用劍?」

    丁淮楚臉一沉,冷冷道:「事先說好,大夥兒一起立功,你難道要獨攬功勞?」連仲則笑道:「獨攬不敢,但有一樣事物還沒說清。」眾人互相對視,洪運昭道:「你說的是財神指環。」

    連仲則點頭道:「是啊,谷爺死了,這東西歸誰。」丁淮楚道:「外人不知究竟,你我還不明白嗎?財神指環只是老主人的信物,老主人不認可,這指環不過是一枚戒指,全無用處。」連仲則笑道:「既無用處,不如交給連某,做個留念也好。」

    「留你媽的念。」張季倫冷哼一聲,森然道,「姓連的,你別當大夥兒都是蠢材,財神指環要是沒用,你拿了做什麼?我看你是想拿去討好西財神,谷爺一死,下位指環主人非她莫屬。」

    連仲則笑而不語,單刀卻不挪開。丁淮楚眼霹凶光,軟劍顫如靈蛇,嗡嗡作響。洪運昭見狀忙道:「二位且慢,殺人分贓,谷爺的人頭大家有份兒,谷爺的寶貝也該平分,萬莫為此傷了和氣……」目光一轉,忽地笑道,「看吧,谷爺要逃了呢。」

    眾人一聽,紛紛轉眼望去,但見谷縝跳將起來,轉身奔向火中。原來他趁著內訌,看清形勢,而今三面受敵,唯獨起火一方無遮無攔,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火勢越大,越好逃生,當即不顧體內真氣,逕向火中奔去。

    眾商人見他直奔火海,微覺意外,但這幾人無不狡猾多智,只一霎,便明白谷縝的心思,立時放棄爭執,縱身趕來。洪運昭看似肥胖,跑起來卻是腳底生風,一轉眼衝在最前,抖起流星錘,大喝一聲:「疾!」那錘去如長電曳地,畫出明晃晃一道精光,到了谷縝身後,去勢衰減,將要落地,洪運昭忽地手腕一抖,那錘活了也似,鏘啷啷圈轉過來,在谷縝左踝纏了兩匝。

    「給老爺趴下。」洪運昭手上運勁,谷縝此時體內真氣亂走,自顧不暇,腳下大力一至,應聲撲倒,就當此時,丹田處倏地分出一道真氣,疾傳到踝,錘鏈與腳踝間藍光進發,洪運昭只覺虎口一陣酥麻,經臂肘直傳到胸口,心尖兒也痛麻起來,不由得大叫一聲,撒手丟開鐵鏈,重重坐倒在地。

    原來谷縝生死關頭,無意間發出「周流電勁」,錘鏈為精銅鍛鑄,傳遞電勁最為方便,洪運昭武藝雖然不弱,但平素酒色熏陶,內功早已荒廢,怎受得了如此電擊,當即渾身麻痺,癱軟不起。

    眾人見了,無不驚奇,谷縝一心逃生,也不知身後發生何事,但覺足踝上錘鏈鬆弛,當即雙手撐地,便想爬起,不科丁淮楚早已趕到,軟劍如毒蛇吐信般宛轉刺來,哧的一聲,正中谷縝後背。

    谷縝後心一涼,劇痛難當,然而劍方及身,體內真氣早變,一股沛然之氣勢如閃電,流遍全身。丁淮楚本以為這一劍定能將谷縝釘死在地,不料劍尖入體,彷彿刺中岩石,劍身曲如彎弓,卻難寸進。丁淮楚啊呀一聲,心道:「不好,這廝練了橫練功夫?」

    谷縝本當必死,誰知對方軟劍竟然不能入體,心中亦是驚奇,這時情急拚命,反手抓向丁淮楚。丁淮楚劍刺不入,心中震駭,一不留神,被谷縝扣住手腕。丁淮楚方要掙扎,忽覺一股真氣從谷縝手心鑽入體內,霎時肩膊劇痛,骨骼卡卡作響,半身骨骼竟然節節寸斷。

    要知谷縝此時「周流山勁」灌注全身,渾身有如岩石,刀槍難入,比起尋常的橫練功夫還要神妙。抑且這股「周流山勁」並非只能防守,發出體外,亦能分裂頑石,加於人體,能碎斷入骨,谷縝胡亂一抓,山勁從手心湧入丁淮楚體內,將他半生骨骼盡皆震斷。

    這斷骨之痛超乎想像,丁楚淮不由嘶聲慘叫,軟劍撒手,身子軟綿綿如一條死蛇,被谷縝抓在手裡,擋在身前,恰遇連仲則一刀劈來,刀光一轉,竟將丁楚淮攔腰截斷。

    血流遍地,臟腑橫流,丁楚淮尚未就死,慘號越發淒厲。谷縝此時內外交困,行事全憑本能,見到丁淮楚如此慘狀,也是微微一愣。身邊張季倫見他發呆,自覺有機可乘,挺槍而出,噗地刺向谷縝左脅。

    谷縝體內山勁鼓蕩,這一槍自然無法刺入。張季倫的槍法叫做「六龍回收槍」,他在這對銀槍上浸淫已久,應變奇快,右槍不入,左槍抖出,直奔谷縝面門,谷縝仰首避過,右手攥住張季倫的右手槍。

    那槍看起來銀燦燦,光閃閃,其實並非金鐵,而是白蠟木桿塗抹一層銀漆。谷縝一擰不斷,體內一股灼熱真氣透掌而出,銀槍火光迸出,連纓帶桿燃燒起來,火隨勁走,一股火線去如疾電,燒到張季倫虎口,順手上行,張季倫半幅衣衫騰地燒了起來。

    如此咄咄怪事,張季倫生平未見,狼狽間,左手槍不及變招,又被谷縝捉住,一股逆風順著槍桿湧來,火被風激,炎焰更張,張季倫遍身著火,竟成了一個火人,哪還顧得著使槍殺人,只是慘叫一聲,撒開槍桿,滿地亂滾。

    劉克用見這情形,嚇得呆了,忽見谷縝舞著燃燒雙槍撲了上來,不知怎的,勇氣盡失,雙腿發軟,發出一聲大叫,丟槍便逃。洪運昭慘遭電擊,這時剛剛緩過一口氣,見勢哪敢落後,手腳並用,緊隨劉克用身後。他肥碩如狗熊,逃起命來,卻是狡如狐,捷如兔,和劉克用一前一後,賽跑比快。

    連仲則膽氣稍強,卻也心中惶惑,色厲內荏,瞪眼叫道:「好妖術。」邊叫邊將雁翎刀舞起一團刀花,護著全身,嘴裡連叫「好妖術」,刀風在谷縝身前掠來掠去,卻不敢當真劈出一刀。

    谷縝雖然連退強敵,體內痛苦卻沒減弱半分,體內真氣亂走,強弱變化極快,易放難收,嚇走劉克用之後,再不敢動彈,靠著一棵大樹,低眉垂目,存意凝神,竭力調理體內真氣。

    那挎刀胡人原本自重身份,不願恃眾圍攻,故而始終冷眼旁觀,這時見狀,忽地開口說道:「連師弟,你且退開。」

    連仲則反身後躍,刀橫胸前,澀聲道:「裴師兄當心,這廝會妖術。」

    「你懂什麼。」那胡人冷冷道,「他的招數來自帝之下都,西城高手,我久欲一會,可惜總無機會,今日得見,那是很好。」說著抬起手來,徐徐握住刀把,凝注谷縝道:「在下和田裴玉關,領教足下高招。」

    谷縝耳目仍聰,聞言心驚:「『百日無光』裴玉關是西城第一刀客,和姚大美人的老爹姚江寒齊名,只是此人從來不履中土,今日來做什麼?」

    原來連仲則酷愛刀法,早年游商西域,拜在裴玉關師父門下,和他有師兄弟之誼。臼前邀請裴玉關到中土遊玩,恰好裴玉關久在西域,收倒請柬,也動了遊興,便采中土看望師弟,到了山西,聽說「臨江斗寶」的趣事,也來觀摩,但因本身不是中土商人。不便就近觀看,只在遠處眺望。連仲則此次要害谷縝,怕陸漸在側,不易對付,便邀這位師兄一道前采。裴玉關聽了他們的主意,心中不以為然,但他見過陸漸神通,心中佩服,頗想與之一會,便是不勝,也可增進自身修為,是故答應連仲則同來。他看重師門情誼,雖不助紂為虐,見眾人圍攻谷縝,卻也不加干涉,直到一眾奸商死傷逃竄,方覺古怪,只怕師弟吃虧,挺身而出。谷續此時調理真氣到了緊要關頭,耳中聽到,嘴裡卻不好吐氣開聲,裴玉關通名之後,見谷續垂目如故,一言不發,不知他體內天翻地覆,無暇出聲,只當他自負神通,倨傲無禮,心中微微有氣,揚聲道:「那麼恕裴某無禮了。」

    話音未落,那口狹窄長刀紅光劇盛,勢如血紅匹練,向谷縝迎面瀉落,聲勢□赫,刀氣如山,比起五名奸商,真有天壤之別。

    谷縝連遭厄運,如此關頭遇如此高手,別說內氣紛紜,就算平素安好,也擋不住如此刀法。裴玉關所以號稱「白日無光」,正因為其刀法□赫凌厲,氣勢盛大,此番又忌憚谷縝深通詭異,蓄勢而發,故而刀鋒未至,灼熱刀氣已然奔流而來。

    谷縝欲逼真氣迎敵,不料體內真氣各行其是,不受掌控,反而東西流竄,令他動彈不得。谷縝空有一身真氣,不能使出,比起常人尤為不如,眼見血紅刀光逼來,計窮勢盡,心道一聲罷了,正要閉眼受死,不料刀氣及體的當兒,體內縱橫亂走的八道真氣陡然內縮,倏忽一轉,生出一股氣勁,向外吐出,霎那間谷縝衣袍鼓蕩,渾身一輕,足不抬,手不動,凌虛馭風,飄然疾退。

    這一退全由真氣操縱,絕非出自谷縝本意,故而舉動十分突兀,裴玉關刀法雖強,竟也落空,但他這一刀甚是凌厲,谷縝避開刀鋒,卻避不開刀上之氣。裴玉關的「炎陽刀」是內家刀法,丈許外發刀,刀氣所至,能一下破開三張羊皮,抑且刀氣炎烈,能令第一張羊皮無火自燃。谷縝胸腹為刀氣劈中,那股灼熱勁氣兇猛無比,破開護體山勁,直透內腑。谷縝喉頭一甜,一口血湧到嘴邊,就在此時,體內八勁陡然轉動。要知道,天下任何內力真氣,無一能夠逃出「周流八勁」,裴玉關刀上炎勁與火勁相通,一入谷縝體內,便被算作火勁,如此火勁增強,水勁最弱,霎時間強弱互易,谷縝體內氣機又歸平衡,便是胸腹肌膚,中刀之初灼痛無比,紅腫一片,八勁周流之後,立時血色轉淡,疼痛全無了。

    裴玉關一刀無功,心中大凜,他不知谷縝體內變化,直覺此人委實藝高膽大,刀將及身,方才退走,但如此做派,分明有些瞧自己不起,想到這裡,心中大怒,呔的一聲大喝,縱身趕上,又是一刀向谷縝劈落,這一刀比起前一刀尤為迅捷,谷縝飄退不及,刀鋒正中肩頭,那口朝陽刀本是寶刀,山勁護體也難抵擋,刀切入體,谷縝身子忽地一扭,肩頭肌肉收縮,裴玉關但覺手底一滑,刀鋒一偏,竟從谷縝肩頭滑了過去。

    裴玉關不知這一下乃是「周流澤勁」的妙用,心中駭異之至。要知道澤勁加身,滑如泥鰍活鯉,能卸各種內勁兵刃,與山勁剛柔並濟,乃是天下第一等的護體神通。裴玉關卻只當谷縝有意玩敵,心中既驚且怒,更隱隱生出幾分忌憚,不敢銳意強攻,刀法內收,攻中帶守,帶起如山刀影,滾滾向前。


正文 第26卷東西財神斗寶之卷(下)
正文 第26卷東西財神斗寶之卷(下)

    谷縝此時被周流八勁所挾持,趨退進止,不由自主,忽地袖袍鼓蕩,忽地頭髮豎起,纏繞樹幹,跳到高處,忽而身如大鳥,縱橫飛舞,又似蝴蝶翩翩,上下游弋。裴玉關刀勢雖強,卻每每差之毫釐,無法傷敵,炎陽刀氣,也盡被谷縝八勁化去,有時更電勁外放,激得裴玉關半身酥麻,若非內功了得,幾乎不能抗拒。

    兩人翻翻滾滾,不知不覺,斗入山火之中,火焰遮天,濃煙滾滾,伸手不辨五指,谷縝身處火海,一舉一動全憑真氣指引,刀來即退,火來則避旋風繞身,將火焰濃煙呼呼落開,一一捲向裴玉關。煙火齊至,裴玉關被熏得雙目流淚,睜眼不得,只憑觸覺揮刀應敵,火燒衣褲,更是灼痛難忍,一時間唯有揮刀亂舞,劈開煙火。

    鬥到此時,谷縝漸漸明白周流八勁的奧秘,原來這八勁並非無知真氣,而如八件活物,能夠自思自想,其中道理,就好比道家常說的「元嬰」。道家典籍常常提到:修道之人抽鉛添汞,轉陽補陰,修煉已久,能將渾身精血神氣練成「元嬰」,與自身精神相通,傳說「元嬰」練成,能夠離體外出,遨遊天地,這傳說固然誇大,卻可由此知道,「元嬰」並非無知之物,本身亦有神識。谷縝當時為求保命,悟出「損強補弱」的奧秘,與道家的「抽鉛添汞、轉陽補陰」十分相近,只不過道家真氣只限陰陽二氣,「周流六虛功」卻有八氣,但陰陽生八卦,氣機不同,本源相近,均與天道暗合。谷縝調和八勁,令其上合天道,自在有靈,不知不覺,這八種真氣就如人體氣血盈虧一般,自成循環,與道家「元嬰」相差無己。

    但因為道家「元嬰」是其主自己練鹹,從小而大,自然馴服。谷縝體內八勁卻是先得之萬歸藏,再經陸漸真氣滋養,並非谷縝本身真氣,就好比一個收養來的野孩子,收養不久,野氣未泯,桀騖難馴,時時頑皮,但又因為它自在有靈,不似人類那麼清醒明白,行事懵懂,時與宿主為敵,雖然如此,它生存世間,卻又是全然因為谷縝,谷縝一死,八勁立時消滅,故而谷縝一旦有難,八勁為求自保,立時不再亂走,一致對外,護主禦敵。

    「周流六虛功」天下無敵,豈是裴玉關所能抵擋,只因為八勁所成「元嬰」成胎不久,靈智未開,尚未與谷縝精神相通,不能發揮全部威力,饒是如此,八勁遇強越強,攻敵不足,自保有餘,幾乎立於不敗之地。

    谷縝何等聰明,隱約明白這個道理,心知自己處境越是危險,越能激發八勁威能。想到這裡,故意衝向刀光煙火,一時間,風勁鼓動,火勁縱橫,山澤護體,電勁游離,裴玉關身周煙更濃,火更盛,電勁時來,樹根拱起。裴玉關汗透重衣,鬚髮焦枯,加之風勁鼓火,火焰四來,眼前紅光一片,只有熊熊大火,全不見谷縝的影子,裴玉關一不留神,被下方樹根絆住,摔了一跤,炎風炙氣,灼灼湧來,身子頓時燃燒起來。

    谷縝早已抓了一塊大石頭,激發天勁,讓自己掛在樹梢,故而下方情形一目瞭然,見狀心喜,舉起大石,對準裴玉關狠狠擲下。裴玉關慌亂之中,但覺疾風襲來,躲閃不開,後背挨了重重一擊,一口鮮血頓時湧到喉間,心知若再戀戰,性命不保,當即低頭狂奔,向火海之外逃去。谷縝見狀,故意將身子晃蕩起來,雙腳在身後樹幹上猛地一蹬,忽如隕石穿空,射將出去,砰地撞中一棵火樹。那樹已被燒得焦枯,谷縝這一撞,不但有風勁晃蕩之勢,更有山勁護體之威,猶如一塊巨石,將那樹木攔腰撞斷。

    火樹就在裴玉關身後,傾倒之時,正向他當頭砸落,裴玉關覺出風聲,疾舞長刀,將那火樹劈成兩端,樹冠拋在半空,復又下落,裴玉關躲閃不及,運功後背,硬生生受了一擊,身子便如紙鳶一般,輕飄飄跌出兩丈有餘,落地時一個懶驢打滾,滾出丈餘,勉強脫出火場。

    連仲則遠遠瞧見,慌忙趕上,但見裴玉關渾身焦黑,幾乎不成人形,方才站直,便吐出一大口黑血,啞聲道:「逃,快逃。」說著兩眼上翻,昏死過去。連仲則見他如此刀法,尚落到這步田地,只嚇得面如土色,扶著裴玉關疾疾如脫籠之鳥,忙忙似漏網之魚,一陣風鑽入山中林莽,再無蹤跡。

    谷縝鑽出火海,亦覺疲乏如死,四肢百骸散架也似,幾處刀槍傷口疼痛難禁。經過這一番激戰,體內八勁消耗極大,變細變弱,疲不能興,但也由此不再跟谷縝搗亂作怪,讓他一時間能夠行動自如。

    掃視鬥場,丁淮楚慘遭腰斬,早已死透,張季倫被燒了個半死,尚有神志,看到谷縝鑽出火海,魂飛魄散,手腳並用,想要爬走。谷縝喝道:「就這麼走了麼?」張季倫嚇得轉過身來,哭喪著臉道:「谷爺饒命,小人鬼迷心竅,聽了丁淮楚的鬼話,真是罪該萬死。說來說去,都是姓丁的不好,谷爺你也知道,他一張巧嘴,最能哄人,也怪小的糊塗,一念之差,竟然信了他,姓丁的……」谷縝聽得好笑,說道:「你是拿準了丁淮楚死無對證,不能跟你理論啦?」張季倫噎了噎,支吾道:「本來就是姓丁的……」

    谷縝見他神情,胸中酸楚,尋思來的這五人,均是自己一手提拔,最為信任,不料今日來害自己的也是他們。想到這裡,谷縝一陣傷感,揮手道:「罷了,你滾吧,告訴那些想殺谷某的,谷某人頭在此,只管來取。」

    張季倫不料竟得釋放,喜出望外,連道:「不敢。」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站起來踉踉蹌蹌,向遠處去了。

    谷縝目睹張季倫背影消失,避開火勢,蹣跚趟過一道溪水,來到一座小谷,谷中林秀風清,時值晚夏,風吹衰葉,颯颯颯如響天籟。一條清溪潺潺流淌,將火頭隔在對岸,熊熊火光,映得清溪如血。(這裡的景色正恰如其分地展現了「隔岸觀火」這個詞的意境,聯繫我們小谷的心境,寓情於景,寫得真的很好~)谷縝久在火中,口乾舌燥,俯身飽飲溪水,靠著一塊山石坐下,但覺筋骨酸痛,金瘡難忍,讓呼出的空氣也是火辣辣的,彷彿在火中吸入太多炎氣,將肺也燒著了,此時唯一心願,便是一頭栽倒,三天三夜也不醒采,念頭方動,谷縝又覺體內真氣蠢蠢欲動,凝神內照,周流八勁緩過氣來,一反頹勢,復又慢慢流動。谷縝心知這八道真氣一旦失了控制,勢必又成禍患,自己一旦入夢,真氣失馭,立時變成要命的毒氣。換作他人,睏倦至此,難免聽之任之,但谷縝經歷九幽絕獄,越到生死關頭,越能顯示出堅毅心志,明白當下處境,不覺將心一橫:「你姥姥的臭真氣,老子跟你們對上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抖擻精神,勉力驅走睏意。存意運氣,損強補弱。

    困意如潮,洶湧而至,身子若有千斤,沉重無比,讓人難以支持。谷縝忽然發覺,這困意一來,竟比世間任何刑罰還要厲害,欲睡不能,還不如就此死了。但越是艱難,他心志越是堅韌,幾度神志迷糊,又幾度掙扎清醒。這一次,已不是與八勁較量,而是與自身為敵,其中的艱辛苦楚,無法以言語形容。

    時光流逝,如點如滴,在谷縝感覺之中竟是慢得出奇,一時半會兒,均是如度年月。日頹月升,斗轉星移,玉兔西去,金烏躍起,一日—夜終於去盡,晨光如水,沐浴身心。這時間,谷縝腦海裡電光一閃,生出—線明悟,忽覺身手發輕,儼然神魂離體,悠悠蕩蕩浮在半空,肉體早無知覺,此時卻生奇異之感,彷彿在旭日照射下,血肉化盡,漸轉透明,最後只餘一團輕煙,縹縹緲緲,渾然不在人世。

    「我已死了麼?」這念頭剛剛冒出,谷縝心底深處忽地生出一股極大喜悅,彷彿萬物回春生機跌宕,這奇妙之感並非出自谷縝本意,更不知從何而來。

    那喜悅之情越發強烈,如一股暖流,從心田生發,湧向全身,溶溶洩洩,重重疊疊,縱情鼓蕩,從每一根汗毛裡噴薄而出,渾身上下麻酥酥、酸溜溜,奇癢奇脹,驀然間,一股真氣浩如洪流,在胸臆間一轉,直衝口鼻。

    谷縝不由得縱聲長嘯,嘯聲如洪流浩波,沖決而上,開雲霽霧,萬林皆振,林中百鳥盡飛,山谷千獸雌服。

    這一嘯足足嘯了大半個時辰,那股真氣方才宣洩殆盡,渾身喜悅之情也隨之慢慢散去。谷縝驀地一躍而起,只覺遍體皆爽,渾身輕快,體內八勁隨他一呼一吸,強弱互補,自在有靈,再也無須凝神引導,其中的變化生發,就如呼吸吐納、血氣升降一般自然而然。

    谷縝心知周流八勁到此之時,終於降伏於己,當真喜不自勝,他嘗試逼出八勁,不科勁到四肢,即又縮回,谷縝方才明白:八勁雖能自治,但要逼出傷人仍不能夠,此番履險如夷,幾死還生,終於消除體內禍胎,如此難關尚且難不住自己,將來周流六虛,法用萬物,也是指日可待。

    一念及此,谷縝雄心陡起,禁不住縱聲長笑,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不曾想這西城神通,竟被自己這東島少主湊巧練成,天意難測,奠過於此。

    笑了一陣,舉目望去,對岸山火已滅,絲絲余煙繚繞山谷,徘徊不去,俯身下望,溪水清瑩若,水底卵石五彩斑斕,歷歷可見,粼粼波光映出自身容貌,披頭散髮,鬚眉焦枯,滿面墨黑如炭,渾如一個乞兒,哪還有半點風神俊秀的樣子。

    谷縝瞧得啞然失笑,他生性好潔,就著溪水洗盡塵泥,扯一根青籐,重新綰起頭髮,整飾衣衫,向著谷外走去。

    走了一程,來到一座山坡上,忽聽有人高聲叫到:「谷爺。」轉頭望去,數十人披甲持刀,如飛趕來。谷縝識得來的都是中土豪商,為首的正是桐城趙守真,不由得心中一凜,雙手按腰,揚聲道:「趙守真,你也來取我的人頭嗎?」他立在山坡之上,衣不蔽體,一股氣勢卻是呼嘯而出,咄咄逼人。趙守真奔到坡前,聞聲一愣,撲地跪倒,顫聲道:「谷爺,你說什麼話,你為江南百姓不顧性命,寧可與老主人為敵,這分氣量胸懷,趙某打心底裡佩服,只恨武藝低微,不能相助,又豈敢動謀害谷爺的心思?」

    其他商人此時也紛紛跪倒,谷縝注視趙守真,見他說話時情動於衷,絕非虛假,當下問道:「此話當真?」趙守真道:「絕無二話,得知谷爺和陸爺消息,我們始終在靈翠峽等候,後來藍遠北碰到張季倫,見他受了火傷,渾身潰爛,逼問緣由,才知道他們暗害谷爺不成,反吃大虧。藍遠北回來稟報,我們立馬出動,一路尋來,天幸谷爺無恙,真叫人鬆一口氣。」

    谷縝神色稍緩,忽見三名商人手中提著人頭,便問道:「那是誰?」那商人上前碰上,谷縝定睛一看,依次是張季倫,洪遠昭,劉克用。趙守真恨聲道:「這三個賊子背信棄義,正巧被我們碰上,自然不能放過。」

    谷縝心中歎息,這幾人雖然叛出,他卻並無殺害之意,本想將來有隙,奪其財權便罷,不想竟落得如此下場,沉默一陣,說道:「谷某此次對手強勁,諸位家大業大,與我為伍,勝了還罷,倘若輸了,難免家破人亡,你們就不怕嗎?」眾人慨然應道:「不怕。」

    谷縝心中悲喜交集,目光掃過眾人,粗粗一數,來人不足三十,便問道:「其他人呢?」趙守真黯然道:「他們怕受牽連,盡都走了。」谷縝點頭道:「走了也好。」口中如此說,心中卻是不勝感慨:「戚將軍說得好,以利相交,利盡則散,兩百人散了大半,剩下的人慕我道義,不怕毀家滅族,情願誓死跟隨,果然兵以義動,道義為先呢。」

    當日在東陽江談論兵法,谷縝落了下風,嘴上不說,心裡並不服氣,直到今日,方才對戚繼光心服口服,終此一生,再無二辭。

    谷縝又問道:「可有陸漸的消息?」趙守真道:「尚無消息,蘇先生他們尋找去了。」谷縝尋死:「陸漸落到萬歸藏手裡,凶險莫測,只盼上天垂憐,讓我兄弟有重逢之日。」想著胸中一酸,問道:「可有戚將軍的消息?」

    「有。」趙守真面露愁容,「戚將軍攻破九江糧倉,將糧食上船,順長江東下,但昨日午時被敵人水路並至,截在安慶,勝負成敗,尚未可知。」

    谷縝微一沉吟,驀地高聲叫道:「諸位,人生在世,莫不一死,死則死矣,卻有輕重。如今東南半壁哀鴻遍野,千萬饑民嗷嗷待哺,解此大難,非得拚死一戰。戚將軍獨當強寇,形勢危急,我等縱為商賈,大義之前又豈能坐視。諸位,可願與我同赴此難麼?」

    眾商人聽得這話,悲壯之氣充塞胸臆,紛紛叫道;「但聽谷爺支使。」

    「好。」谷縝道,「咱們立馬動身。」說罷大步流星,奔走在前,眾商賈挺槍帶刀,緊隨其後。趕到靈翠峽附近,眾商人所帶的忠誠健僕、貼心護衛漸次加入,人數增至百人,這一行人多財善賈,手眼通天,沿途竟然忙裡偷閒,做起生意,購買馬匹糧草、精甲弓箭,更有人從鄉團手裡買來三尊鐵炮,用馬車托拽隨軍,抑且不斷招納故舊鄉勇加入軍中,趕到長江邊上,人數已增至三百餘人。

    谷縝見人馬紛紜,甲冑駁雜,前呼後擁,潰不成軍,尋思大戰起來,勢必難分敵我,便命藍遠北乘快馬買來數十匹白布,撕裂鹹條,裹頭繫頸,一來分別敵我,二來以示慷慨悲壯,有去無回。又將人馬分為二十旗,每旗十五人,挑出有統率之能的商人二十人,一人統領一旗,十旗為一哨,由趙守真、藍遠北各領一哨,趙、藍二人則聽命於谷縝。

    大隊人馬沿江東下,次日凌晨,抵達戰場,遙遙便聽見炮火齊鳴,廝殺震天,火光燭天,將一片長空映得通紅。

    谷縝心頭一喜:「既有喊殺,便是勝負未分。」眼看長途跋涉,眾人疲憊,即命就地休整,蓄養精力,又選機譬的作為斥候,前往窺敵虛實。

    不多時,斥候轉回,告知戰況。原來戚繼光疾如星火,趕到九江,以雷霆之勢將鎮守糧倉的群寇殄滅,此時谷縝所遣糧船辦到,載糧上船,順江東下。行走不遠,仇石派來的前鋒與義烏兵遭遇,戚繼光轉斗向前,所向無敵。不科匪寇越來越多,水陸並發,戚繼光還未抵達安慶,仇石宰領大批賊軍掩至,漫山遍野,不下兩萬,艾伊絲的魔龍號也隨後趕到,西洋火炮威力驚人,一艦橫江,千帆不過。

    戚繼光見勢不對,當機立斷,依山紮營,在向水一方以數千糧船結成環形水寨,抵擋魔龍號,陸上則深溝高壘,與仇石相拒。鴛鴦陣犀利無比,一連兩陣,殺得賊軍潰不成軍。仇石惱羞成怒,抓來附近百姓,練成數百水鬼,結成水魂之陣,突入戚軍。

    義烏兵猝不及防,傷亡頗多,所幸平時訓練嚴整,臨危不亂,稍一退卻,即又穩住陣腳。戚繼光目光如炬,看出水魂之陣的奧秘,下令十個小鴛鴦陣抱成一團,將狼筅舞得風雨不透,結成竹陣,竹陣後以百面小盾連結成牆,如此一來,水鬼發出的水箭受阻,不能射入,威力先減了一半,戚繼光又派弓弩(此處今古傳奇·武俠上為「駑」,應為編輯疏忽)手與鳥銃陣埋伏盾後,連綿射擊,射得水鬼東倒西歪,精氣渙散,不能聚力射毒,這時鴛鴦陣才翻滾上前,將水鬼一舉掃滅。

    仇石奇陣被破,驚怒欲狂,憑借水部神通突入戚軍,連殺將士,戚繼光見他驍勇難制,命王如龍率三支鴛鴦陣,結成三才之勢,上前抵擋。王如龍得陸漸指點,「巨靈玄功」精進不小,此時更挾鴛鴦陣之威,與仇石鬥了個旗鼓相當,抑且狼筅舞開,水絕霧散,仇石神通在水,水霧不能連續,威力大減,只好悻悻後退。

    仇、艾兩人水陸齊施,使盡解數,戚繼光料敵先機,應變無窮,以寡敵眾,竟然不落下風。大戰兩天兩夜,戚家軍水陸二寨巍然不懂,四省盜賊傷亡慘重,沒有佔到半點便宜。

    谷縝得知消息,尋思:「戚兄用兵果然了得。但瞧眼下情形,萬歸藏並未來此,若不然,以他一人智力,必能改換戰局。」想到萬歸藏的行蹤,心中陸漸身影也幽幽浮起,谷縝一陣黯然,抬起頭來,東方一點啟明孤星,無聲閃爍。谷縝眼眶一熱,心中暗道:「大哥,你可要好好活著……」想著收拾心情,站起身來,號令人馬銜枚,悄然而進,沿途雖有幾個盜賊守衛,均被或擒或殺,不曾走漏一個。

    谷縝曾隨萬歸藏經商,對長江沿岸瞭如指掌,此地亦不例外,曙色微露之時,眾人馬登上一處高坡,乘高俯視,江水沉沉,嵌在群山峻嶺之中,東流盡頭現出微微紅光,旭日將起,山河大地蒙上一層血色,江岸邊艦船吃水甚深,圍成水寨,水寨下流處隱障可見一個龐然黑影,伴隨隆隆炮響,不時迸出火光,水寨中亦是火舌吞吐,炮響不絕,谷縝聽出是佛朗機火炮的聲音,不覺忖道:「戚兄連水師也帶來了?」瞧罷形勢,他心念數轉,下令人人下馬,折來樹枝,拴在馬尾之後,然後人馬俱是伏在草木之中,不許亂動,眾人視死如歸,盼早盼晚,只盼趕到戰場,廝殺一場,死而無憾,聞令好不失望,對谷縝心意更是揣摩不透,只是軍令如山,不敢不遵。

    谷縝這邊按兵不動。那方江邊廝殺已到緊要關頭。原來戚家軍顛簸不破,仇石久戰無功,與艾伊絲合計,憑借人多,使用「疲兵法」,將人馬分做左、中、右三營,輪流攻打,不讓戚軍稍有休息之機,從而士卒疲憊,自然潰敗。戚繼光猜到對方計謀,無奈敵眾我寡,苦戰連日,已將兵力用到極致,他尋思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與之決戰,當即待到黎明時分,趁著夜濃星稀,飽饗士卒,全軍空寨而出,直衝右營,只一陣便將右營賊軍擊潰,兵鋒斗轉,再衝中營,這時仇石緩過氣來,調集中、左兩營人馬,勢成犄角,拚死抵禦,「魔龍號」聞風逆流而上,炮擊水寨糧船,迫使戚繼光分兵鎮守。

    兩軍生死大戰,險象環生,身在陣中尚且不覺,谷縝一行從高坡上俯視,無不色變心跳,呼吸艱難。

    戚軍四面拒敵,軍陣密密層層,渾如一體,甲仗鮮明,均是一色精鐵鎧衣,曙色中寒光迸射,勢如一座鐵碾,在賊軍陣中滾來蕩去,狼筅長大醒目,按陸漸所傳六式橫縱挑擊,鬥到激烈處,碧濤千疊,翠嶂萬重,在濛濛曙色中,起伏跌宕,蔚為壯觀。

    賊軍衣甲駁雜,武器林林總總,人數既多,武藝也自不弱,只是隊伍散亂,各自為戰,一旦陷入鴛鴦陣中,往往有進無出。

    忽聽咚咚咚戰鼓雷動,號角沖天,劃破東方曰色,戚軍陣後抖出一面赤紅大旗,迎著江風獵獵飛揚,紅旗黃邊,居中繡了一個斗大的「戚」字,戚繼光立馬旗下,長劍東指,旌旗立時東向,戰鼓聲越發震響,軍陣隨聲向東,東邊賊軍薄弱,只一衝,立時潰散,戚繼光長劍南指,旌旗向前,戚軍陣勢回轉,兩支鴛鴦陣斜刺到南方賊軍身後,與陣前戚軍勢成三才,反身回衝,前後夾擊。賊軍背腹受敵,呼爹叫娘,陣勢大潰,競相奔逃,有的人慌不擇路,趟入江中,被戚軍水寨一陣亂箭射死,血水咕嘟嘟湧上來,染紅大片江水。

    這時一聲怪嘯,嘯聲悠長,壓住滿場廝殺,只見仇石羽衣飛揚,如一道黑電從南面山坡衝下,身旁數百人目光呆滯,舉止怪異,左腳先邁,右腳再拖,步子雖然古怪,卻是動如飄風,迅快絕倫。

    戚繼光見狀,左劍下垂,右手擎起一面杏黃令旗,當風展開,號角聲嗚嗚晌起,戚軍陣勢變化,數百軍士回身向後,當先二十餘人抖開狼筅,結成竹陣,攪起團團旋風,呼呼向前,前方百餘水鬼被狼筅一逼,紛紛後仰,口中水箭白亮亮向上噴出,有如噴泉一般。

    水鬼被竹陣頂得東倒西歪,戚軍陣勢忽開,數十刀牌手滾將出來,鋼刀飄雪,貼地亂斬,水鬼腿腳盡斷,紛紛跌倒,但其中了水毒,渾無痛覺,雙腿雖斷,兀自用手爬行,口中發出呵呵怪叫口,刺耳驚心。

    仇石發出一聲怒嘯,剩餘水鬼左右擁上,刀牌手卻已滾回陣內,水鬼追敵不成,反被竹陣裹住,戚軍陣勢再分,銃聲激嘯,射出數百鉛丸。水鬼中彈,如醉人般搖搖晃晃,中彈創口並不流血,而是流出汩汩清水,繼而皮松肉塌,委頓下去。槍彈方絕,弩箭又出,連綿不盡,水鬼紛紛倒地不起。

    仇石神通驚人,十丈之內能夠掌控兩百水鬼,眼見前方水鬼倒地,怪嘯一聲,身周霧氣洶湧,一些正在逃命的盜賊被那毒霧一裹,均是面容呆滯,化為水鬼,其他盜賊見狀魂不附體,均知變成水鬼比死還慘,立時斷了逃跑的念頭,紛紛轉身,參入廝殺之中,一瞬工夫,竟將戚軍攻勢遏住。

    仇石將身周水鬼當做一面血肉盾牌,奮力猛衝,舊鬼一死,即又放出水毒,擄來新鬼,是故兩百水鬼隨滅隨生,人數始終不減,戚軍將士縱然勇猛,卻是血肉之軀,經歷數日苦戰,疲乏不堪,被水魂陣反覆衝擊,漸漸支撐不住,一名狼筅手出筅稍慢,前方水鬼口唇忽張,一道水箭趁虛而入,正中那筅手面門,狼筅手眼裡光芒一黯,忽轉呆滯,狼筅橫掃,將身邊兩名同袍掃翻,然後回頭噴出一股白亮涎沫,正中一個長槍手,那人神志頓失,反手一槍,將一名鏜鈀手釘死在地上。

    當值將官深知水魂之陣的厲害,即令後撤,欲要後撤一步,重結竹陣盾牌。仇石得此機會,豈會放過,驅趕水鬼,哧哧呵呵,怪叫向前,瞬間衝亂戚軍陣腳,霎時水箭亂飛,白光四射,又有多名官兵化身水鬼。水魂之陣勢如破竹,深深鍥入戚軍陣勢,眼看要將戚軍攔腰截斷。步兵最重陣勢,陣勢一破,戚軍戰士各自為戰,便有覆滅之虞。

    情勢急轉直下,眾商人乘高望見,無不心驚,藍遠北說道:「谷爺,我們再不下去,可要糟糕?」谷縝安轡不動,微微搖頭,數百人凝注他面龐,見他眉頭微皺,薄唇緊抿,目視山下戰場,神情專注,卻無半分焦急。

    號角長鳴,戚繼光令旗再揮,忽有三支鴛鴦陣突上,擋住水魂之陣,為首之人壯碩剽悍,將一根狼筅舞得如風車輪轉,所到之處狂風大作,有如一把長刀,將迎面水鬼盡數砍倒。

    「好個王如龍!」谷縝脫口稱讚,但覺王如龍舉手投足,沉毅剛勇,隱約已有陸漸的影子,不覺心頭暗歎:「倘若陸漸在此,豈容這姓仇的妖人猖狂?」

    王如龍一輪疾攻,將水鬼掃倒一片,戚軍趁機穩住陣腳,再結竹陣,將數百水鬼困在其中。黑影一閃,仇石奔騰而出,直撲王如龍,身周霧氣氤氳籠罩,吞吐不定,他身在半空,須臾間霧氣聚而復散,散而復聚,身形隱而復現,現而復隱,有如雲龍變化,不可測度。

    王如龍與他幾次交鋒,深知那雲霧之中,殺機百出,急將狼筅舞開,向上亂捅,仇石足不點地,藉著狼筅勁風,筅進則進,筅退則退,身子一似粘在筅上,抑且不住晃身,每晃一次,便進數尺,晃得數晃,已在王如龍丈許開外。王如龍心知一旦被他欺入丈內,狼筅太長,必然轉動不靈,當下大喝一聲,奮起神力,左手舞動長竹,右手奪來一面盾牌。

    盾牌入手,眼前便有白光閃動,王如龍舉盾一擋,噹的一聲,有如金鐵交鳴,繼而白水如珠,漫天進敝。仇石水箭無功,身形挺進數尺,身周霧氣倏爾轉濃,疾向王如龍湧去。王如龍雙手不空,正覺難當,兩旁四桿長槍破空刺出,仇石大袖一拂,袖底射出四股水劍,四名槍手胸口血湧,須臾便有碗口大小。王如龍目睹同袍死狀,雙眼血紅,棄了狼筅,貼地向前滾出。

    仇石見他撤了兵器,心中暗笑,一拂袖,身形轉折,便要回身追殺,不料王如龍滾到半途,忽地探手,抓住狼筅前端,奮力掄出,呼的一聲,橫掃數丈。

    狼筅前後反用,出人意表,仇石情急閃身,仍被竹竿在足躥擦了一下,疼痛難禁,若非「無相水甲」護身,勢必筋骨碎裂,當即忍住痛楚,借這一擦之力,橫身飄出,呼呼兩掌,順手打死兩名官兵,怪叫一聲,方要再下辣手,王如龍已持狼筅,奮力殺至,身後槍盾刀箭樹立如林。仇石錯失殺死王如龍的良機,心中暗叫可惜,讓開一輪鳥銃,雙腳在一根狼筅上輕輕—點,身形飄然縱起,有如一隻黑羽大鳥,掠過人群,直奔那面帥旗。

    王如龍心叫不好,喝聲:「讓開。」挺起狼筅,分開人群,追趕仇石,長大毛竹向天亂刺,攪得雲開霧散,風如龍卷。仇石凌空閃轉,無從借力,抵不住如此狂猛招式,十丈不到,便已落地,落地時飛起一腳,踢得—持槍軍士口噴鮮血,仇石奪過長槍,怪叫一聲,嗖地擲向戚繼光。

    戚繼光眼疾手快,翻身落馬,霎時血光乍現,駿馬慘嘶,那一槍貫穿馬頸,其勢不止,卡嚓一聲,將那面戚字大旗攔腰刺斷。眾盜賊見了又驚又喜,齊聲歡呼,聲如雷霆,遠遠滾去。

    戚繼光翻身站起,眼見王如龍率兩支鴛鴦陣又將仇石困住,水魂之陣則被戚軍陣勢分割開來,眾水鬼東倒西歪,非死即傷,戚軍之外,盜賊士氣大增,四面急攻,雙方戰陣犬牙交錯,廝殺慘烈無比。

    戚繼光濃眉微挑,忽聽江上呼喊大作,炮聲轉急,掉頭望去,魔龍號在旭日中金光四射,突入戚軍水寨,船上百炮齊鳴,火光亂吐,糧船紛紛中炮沉沒,魔龍號龐若無物,掄槳直進,直向岸邊駛來。戚繼光心念數轉,揮起令旗,鼓號齊鳴,戚軍陣勢應聲分散,十人一隊,以鴛鴦陣各自為戰,戚繼光舞起長劍,率領身後親兵,突入戰團,戚軍將士眼看統帥身先士卒,悲壯之氣充滿身心,各各抖擻精神,全力應敵,將鴛鴦陣的威力發揮至極。

    魔龍號橫衝直撞,駛到離岸百步,艾伊絲本意借火炮威力,轟擊戚軍軍陣,不料戚繼光臨機應變,所幸(打者覺得這裡應為「索性」)散開軍陣,三千將士均用鴛鴦陣混戰,賊軍與官軍交錯混雜,敵我難分,魔龍號在江上縱橫徘徊,竟然不知如何下手。「谷爺。」趙守真見谷縝仍不發令,焦躁難耐,「再不出戰,可就晚了。」谷縝搖頭道:「對方的伎倆還沒用完。」趙守真道:「可是……」谷縝斷然截口道:「再提出戰,定戰不饒。」

    他忽然申明軍法,眾商人面面相覷,均覺不慣,山坡上一時鴉雀無聲,眾人紛紛望著岸邊激戰,心如刀割。谷縝卻是從容如故,嘴角邊若有若無露出一絲笑意,眾人見狀,均感不解。

    又過數刻功夫,仇石飄身後卻,從懷裡掏出一支火箭,向天打出。天光半白,一道明麗紅光劃過曉色,一瞬即滅。驀然間,南邊山坳裡簌簌有聲,立起千名賊軍,個個甲冑精良,齊聲狂嘯,衝出山坳。

    原來仇石料到戚繼光被疲兵之術困擾,必來決戰,是以挑出上千精銳,埋伏在山坳之中,待到這時,突然殺出,尋思如此一來,必叫對方軍心潰散。

    義烏兵平素訓練極嚴,戚繼光兵法如山,臨陣之時,回頭反顧者斬,故而將士上陣,均是一往無前。此時伏兵突出,竟也不亂,轉動鴛鴦陣,廝殺更烈,反倒賊軍乍見伏兵,狂喜之餘,不免鬆懈,被戚軍趁亂奮擊,殺傷慘重,鴛鴦陣斗轉之間,紛紛兩陣、三陣合一,變化兩儀,和合三才,縱橫衝殺,所向披靡。

    趙守真遠遠看見,疑惑難解,不覺道:「谷爺,你說敵方伎倆還沒用完,莫非你知道還有伏兵?」谷縝笑笑,說道:「附近山林均有鳥雀起落,唯獨那座山坳上方鳥雀盤旋,並不下落,足見下方必有大隊人馬。」趙守真道:「那麼谷爺就不怕伏兵突出,官兵潰敗麼?」

    谷縝搖搖頭,說道:「若是尋常軍旅,必然望風而逃,但義烏兵是我眼看練成,訓練有素,器械精良,戚大將軍更是古今罕有的將才。如此兵將,身處絕境之中,勢必激發哀兵之氣。哀兵必勝,正是這個道理。」趙守真聽得連連點頭,這時忽見谷縝烏黑眉毛向上一挑,沉聲道:「時候到了,上馬,放炮!」眾商人目睹戰況,求戰心切,等這一句話早已多時,當即紛紛上馬。

    此時天色方明,夜幕煙消,曙光滿天,三尊土炮火繩哧哧點燃,對準賊軍身後,連發三炮,鐵屑鉛丸一齊飛出,瞬時打死數名賊軍,盜賊軍猝然遭襲,暈頭轉向,陣勢不由大亂,回頭一瞧,但見西面山坡上塵土騰起數丈,沖天蔽日,塵土中人馬影影綽綽,蹄聲響如悶雷,也不知來了幾千幾萬。

    谷縝軍中多是商人和百姓,大多並不精通騎術,乘高衝下,若干人衝到半途,即刻墜馬。但谷縝將樹枝綁在馬尾之後,攪土揚塵,虛張聲勢,雖只一百來騎,氣勢卻似千軍萬馬。盜賊軍見狀魂飛魄散,心膽俱喪,而戚軍苦戰之際,忽得援軍,喜不自勝,氣勢越發凌厲。就好比兩個摔跤壯漢,各自將本身力量發揮到淋漓盡致,眼看勝負將分,一方忽然被人從後捅了一刀,霎時筋衰肉弛,氣力消散。

    谷縝一騎當先,突入賊軍陣中,他身懷周流八勁,刀槍不入,水火不侵,越是處於危險,越能發揮八勁威力,谷縝肆無忌憚,故意乘險蹈危,深入刀槍密林,揮舞馬刀,直如砍瓜切菜一般。盜賊軍鬥志已喪,盡作鳥獸散去,十個之中倒有六個不戰而逃,被官軍殺死的不過三四人而已。

    谷縝衝殺正酣,氣機忽動,這念頭動得極快,一轉眼,迎面白光如箭,谷縝躲閃不及,濺了滿臉水漬。他心知中了水魂之劍,只覺心中煩惡,妻時間,一股陰寒之氣驀地透過肌膚,侵入經脈。

    第26卷完。

    半月之後,敬請觀看《滄海27天人交戰之卷》

    水毒入體,谷縝怎樣安然逃脫此劫?

    兩軍對峙,戚軍危在旦夕,谷縝能否以一人之力扭轉戰局?

    金扉銀闕,***無邊,溫香軟玉近在咫尺,谷縝陷入平生最大的煎熬~~~~

    欲知後事,請觀《滄海27天人交戰之卷》,半月之後,準時與您相見。


正文 第27卷天人交戰之卷(上)
正文 第27卷天人交戰之卷(上)

    谷縝一驚,忽覺體內八勁轉動起來。這股陰寒毒氣本是仇石自身精氣,潛伏水鬼體內,變化雖然詭奇,卻仍屬「水勁」,一入谷縝體內,對周流八勁而言,不過水勁變強,沒有什麼稀奇,周流八勁就如一尊無大不大的八卦仙爐,損強補弱,略略一轉,便將水毒煉化,歸於八勁。

    谷縝化解水毒,抬眼望去,四周水鬼洶湧而來。原來仇石被他衝破大軍,心中恨急,召集水鬼,一心叫谷縝死得奇慘無比。谷縝身當險境,勇氣不減反增,大喝一聲,縱馬向前,揮刀刺入一名水鬼胸口,鋼刀入體,不見血流,卻有汩汩清水湧出,活了也似,順刀身湧向谷縝虎口。谷縝掌心浸濕,那股陰毒之氣侵將過來,谷縝八勁再轉,煉化毒氣,繼而分出一道電勁,湧出掌心,電隨水走,順鋼刀傳到那名水鬼身上。那水鬼忽而兩眼上翻,篩糠般抖了數下,仰天栽倒,寂無生息。

    谷縝不及轉念,其餘水鬼已然擁至,道道水劍擊在谷縝身上,周流八勁自然護身,山澤二勁交替變化,化解水劍衝擊,水勁入體,又被八勁煉化。谷縝固然無礙,坐下馬匹卻抵擋不住,悲嘶倒地。谷縝栽下馬來,就地一滾,揮刀亂刺,每刺一刀,體內電勁便隨之湧出,水鬼中刀,無不僵仆倒地。

    仇石見谷縝不但不怕水毒,更能刺殺水鬼,心頭驚駭無以復加,不由得一聲怪叫,飄身趕來,抬手射出兩道水劍,擊中谷縝胸口,淵淵有聲,不像擊中人體,倒像打中岩石。仇石心頭一動:「這小子難道是山部高手?」眼看谷縝被水劍沖得向後跌出,當即發聲長嘯,縱身趕上,出爪如風,扣住谷縝咽喉。谷縝窒息,伸手去扳,當此生死關頭,體內八勁鼓蕩起來,仇石只覺谷縝手上一股真氣湧出,所到之處,渾身痛麻,寒毛陡豎。

    「周流電勁?」仇石心念一閃,手底頓時軟了,谷縝緩過氣來,不自覺一拳打出,拳勁拂過仇石羽氅,那鴉羽哧地燃燒起來。原來這一拳谷縝無意中帶出了周流火勁。

    仇石又是一驚,急催附體之水撲滅火勢,要知創派以來,西城極少有人將八勁練成兩種,但此時兩人交手數招,谷縝便用了三種氣勁,變化之奇,匪夷所思,其中的「周流電勁」更是水部剋星,仇石越想越驚,漸漸臉色發白,再無血色。

    谷縝一招得手,膽氣陡增,長笑道:「妖人,再吃你爺爺一拳。」展開貓王步,繞到仇石身側,方要出拳,仇石忽地向前縱出,急如狂風,一溜煙奔到山坳之中,黑影忽閃,隱沒不見。

    眾水鬼全賴仇石掌控,仇石離開,立時東倒西歪,紛紛委頓而死,餘下盜賊見狀,更是鬥志全無,抱頭鼠竄,戚軍將士追亡逐北,殺傷無數。經此一役,四省盜賊元氣大傷,一蹶不振,直至數年之後被戚繼光、俞大猷全部殲滅。

    谷縝瞧見便宜,也想率部追殺立功,這時忽聽有人叫到:谷老弟.轉眼望取,戚繼光手提長劍,快步趕來.谷縝只得駐足想迎,定眼打量,只見戚繼甲冑上血跡斑斑,雙頰凹陷,兩眼佈滿血絲,眉間透出一絲難言疲憊.谷縝心生感慨,歎到:戚將軍,辛苦你了戚繼光擺擺手,問到:二弟呢?谷縝道:一言難盡……不及多說,炮聲忽起.二人掉頭望去,只見魔龍號馳騁江面,耀武揚威,向岸上連連發炮,打傷不少將士戚繼光面有怒容,令岸上架起大炮,發炮反擊,炮彈擊中魔龍艦身,噹噹作響,魔龍巋然不動,炮彈卻如雨點似的,紛紛落入江中,戚繼光見狀,大皺眉頭"戚兄."谷縝道,這戰艦上覆蓋鐵甲,前後左右大炮百門,足以攻滅小國,威懾七海,只能智取,不可力敵數日交戰,戚繼光最頭痛的除了水魂之陣,便是魔龍戰艦,聞言問到:老弟,聽你的話,莫非有克制這戰艦的妙計?谷縝笑到:算不得什麼巧計,不過聲東擊西罷了!戚兄以大隊船隻佯攻,我乘一葉輕舟,出其不意衝至戰艦下方,到了那時,我自有辦法.戚繼光看了他一眼,慢慢道:軍中無戲言!谷縝笑到:絕無戲言!戚繼光注視他半晌,忽地撫掌歎道:谷老弟,我最佩服你無論何時,都能笑得出來!谷縝笑道:天性如此,那是改不了啦!戚繼光亦菀爾.繼而濃眉又鎖:若是炮戰,我方戰艦必然沉沒,這筆帳如何算呢?谷縝笑罵道:哪有這麼小氣的將軍,戰艦沉了,我賠你就是.戚繼光搖頭道:你若回不來呢?谷縝笑道:一定回來.戚繼光正色道:軍中無戲言,谷縝笑到:要麼擊掌為誓,二人伸出手來,重重互擊,戚繼光驀地手掌一緊,握住谷縝手掌,沉聲到:這一去,好比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谷老弟,你定要活著回來!谷縝笑到:關雲長溫酒斬華雄,戚兄不妨也溫兩罈好酒,待我回來,大家喝個痛快.戚繼光心頭一熱,郎聲到:如君所願.二人均是豪邁男兒,不喜多說,深深對視一眼,谷縝將袖一拂,縱聲長笑,邁開大步,向江邊走去戚繼光默默望他的背影半晌,咬牙轉身,發出號令.號炮鳴響,六艘戰船從東西南三個方向駛向魔龍,雙方橫江大戰,火炮轟鳴,道道火舌自炮口吐出,魔龍百門大炮分作三輪,連環轟擊,威力驚人,抑且明軍火炮打不穿鐵甲,魔龍卻能輕易擊毀明軍艦身.半晌工夫,戚軍三艘艦船相繼沉沒,船上水軍紛紛逃生.谷縝獨乘一葉扁舟,親掌船舵,鼓足風帆,藉著硝煙掩護,穿過戚軍船隊,直奔魔龍而去!忽聽轟隆一聲,一艘明軍戰艦艦首粉碎,搖晃中,又中一炮,艦身露出一個大窟窿,冰冷江水洶湧而入,戰艦急速沉沒.谷縝心驚未已,又聽見幾聲炮響,炮彈流星似的,刮起一股灼熱氣流,從他頭頂猛烈刮過,只聽見身後卡啦一陣響,呼叫聲震耳欲聾,谷縝無須回頭,也知第六艘戰艦中炮沉沒朝霧散盡,大江寥廓,一輪紅日照的天地清寧,是時戚軍戰船盡沒,谷縝一葉小舟格外惹眼,魔龍號也發現這條小船,集中炮火轟擊而來。此時離魔龍號還有百步,谷縝凝注炮口,耳聽八方,奮力擺舵,左右躲閃,身側炮彈紛落,水花四濺,激的小船飄來蕩去,有如疾風暴雨中的一葉浮萍。

    戚軍將士均立在岸邊,注視那孤舟,呼吸緊張,心子亂跳.只見谷縝忽左忽右,去勢卻不稍止,忽向東轉折,駛入魔龍炮火不及的一處死角,縱舟直進,去如飛箭.魔龍船堅炮利,但形體龐大,遠不如谷縝靈活,不待它掉轉炮口,小舟去勢奇快,已到魔龍號艦首下方,艦身至此,向下內收,任何炮火均不能及.谷縝取出肩上纜繩,刷地纏住艦首魔龍雕像的一隻利爪,矯如猿猴,攀援而上,須臾爬到雕像下方.戚軍將士一顆心總算落地,驚喜不禁,齊聲歡呼,有如春霆迸發,響徹江上.這時間,魔龍驟然向前猛衝,到了一排糧船之前,忽然擺舵,艦首雕像橫掃過來,掃中一排桅桿,嘩啦啦聲不斷,桅桿紛紛折斷.這下衝力極大,谷縝才爬到魔龍翅膀下方,此時首當其衝,身邊木屑裹著勁風,割肌刺骨,疼痛無比,眼看一根桅桿迎面撞來,縱有山澤二勁護體,谷縝也是站立不住,身子一晃,從魔龍上栽了下來.岸邊眾軍見狀,齊聲驚呼!不料谷縝身在半空,丹田天勁湧出,長髮陡然伸直,活物一般,千絲萬縷纏住魔龍利爪,將谷縝生生懸住.魔龍號上眾水手以為拋下谷縝,再無隱憂,調轉艦身,又向岸上駛來。谷縝卻藉著戰艦轉舵之勢,長髮晃蕩,將身子拋將起來,此時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堪稱絕境,於是乎周遊天勁自然湧出,谷縝袍袖當風,鼓蕩起來,身如一面紙鳶,因著江風,飄飄然翻落在魔龍左翅上方,雙腳著地,立時發足飛奔。艦上眾人分明看到谷縝墜江,忽然見他現身,均是愕然,還醒之時,谷縝已然逝如輕煙,跳上魔龍。眾人慌忙撲上,谷縝貓王步展開,東轉西奔,刀劍落空,一道煙奔到人少之處,谷縝抬眼一瞧,艾伊絲正在數丈之外,面露驚容。谷縝心中暗喜,一躬身讓過兩把彎刀,似像左撲,還向右縱,陡然縱深騰空,向艾伊絲當頭坐下。但這貓王步使到一半,谷縝忽有感覺不妥,心想這一招對付男人還好,艾伊絲縱然可惡,卻是女子,若被男子騎在頸上,豈非莫大侮辱。心念及此,谷縝急忙擰身變招,但招式用老,變換不及,半空中中心陡失,合身撞在艾伊絲後備,將她重重壓在身下。艾伊絲嚶嚀,呼聲痛楚,嬌楚不勝,一旁侍奉的絹,素二女情急之下,拔出兩柄細長軟劍,迅如閃電,直刺谷縝後心。劍尖將至,谷縝忽然翻轉,抓住艾伊絲擋在上方,二女大驚失色,虧得劍術了得,千鈞一髮收回軟劍,左右分開,躬身去刺下方谷縝。谷縝卻將身子縮成一團,拽住艾伊絲衣衫,將其當作擋劍牌,左來左迎,右來右迎,二女投鼠忌器,生怕傷了主人,軟劍吞吞吐吐,總是不能刺下。艾伊絲此時卻覺難過至極,不但後心劍風掠來掠去,激得寒毛直聳,更與谷縝一上一下,顛來倒去,耳鬢廝磨,肌膚相觸,少年男子的濃濃氣息不住湧來,令她心跳如雷,渾身發軟,幾乎便癱倒在谷縝身上。

    谷縝亦覺艾伊絲肌膚嬌嫩,滑如凝脂,體態豐滿,凹凸有致,不覺心中納悶:「幾年不見,這小丫頭竟也便成大姑娘了?」想到這裡,大覺不妥,扼住艾伊絲的咽喉,跳將起來,娟、素二女見機,雙劍齊出,刺向谷縝肋下,劍尖及身,谷縝體內「澤勁」發動,二女手底一滑,渾不著力,軟劍雙雙擦著谷縝肌膚掠過,哧哧劃破衣衫,留下兩道淺淡紅痕。

    二女大驚,方要收劍再刺,谷縝已帶艾伊絲向後跳開,厲聲道:「誰再上來,我便掐死她。」娟、素二女面面相對,主意全無,此時船上眾人紛紛趕到,黑壓壓將谷縝圍住,握刀挺矛,均露憤怒之色。

    艾伊絲定了定神,按奈心跳,冷冷道:「姓谷的小狗,你要怎的?」谷縝笑道:「我要你立時投降。」艾伊絲冷笑道:「你說什麼話?我若投降,還能活嗎?左右是死,先死後死全無分別,拉你墊背倒也不錯。」說到這裡,揚聲道:「我若死了,大夥兒一起出手為我報仇,定要將這廝斬成肉醬。」

    谷縝皺眉道:「你若投降,我保你不死。」艾伊絲冷笑道:「你騙三歲小孩兒嗎?這一仗義烏兵損失慘重,我若落到他們手裡,還能活命嗎?」

    谷縝知她心眼多多,不肯輕易信人,當下想了想,說道:「那麼這樣吧,你帶船離開中土,放糧船東下,只要如此,我便放了你。」

    艾伊絲想了一會兒,點頭道:「除此之外,也沒有別的法子。好,我答應你,將來師傅問起來,我就說是被你武力脅迫,勢不得以,讓他找你晦氣就是了。」

    谷縝又好氣又好笑,笑啐道:「小丫頭片子,半點兒也不肯吃虧。」艾伊絲冷笑道:「那是當然,這會兒吃的虧,將來我一定討還,姓谷的,你可記住了。」谷縝心道你身在我手,還有什麼能為?只是笑笑,並不在意。

    艾伊絲發出號令,魔龍號轉過船頭,穿越戚軍水寨,順江東下,戚軍起初見其逼近江岸,正自裝滿火炮,嚴陣以待,忽然見它離開,均心感驚疑。魔龍號雖然龐大,航速卻很驚人,戚軍戰船盡毀,欲要追擊,也不能夠了。

    入暮時分,魔龍號已行百里,艾伊絲冷冷道:「天也晚了,船也走遠了,谷小狗,你也該放人了吧?」谷縝笑笑,扯出腰帶,將艾伊絲雙手捆住,艾伊絲怒道:「你做什麼?」谷縝笑道:「你這丫頭鬼頭鬼腦,翻臉比翻書還快。我如今放你,難保你掉頭襲擊糧船。哈哈,說不得,鄙人屈尊陪你幾日,待魔龍號出了海口,再放你不遲。」艾伊絲冷哼一聲,並不言語。

    谷縝向娟、素兩女笑道:「貴主人閨房何在,容鄙人參觀參觀。」二女無法,只得當先引路,裊裊來到一處艙房,推開艙門,幽香撲鼻,進入艙內,二女燃起香燭,只見桌椅妝台,床鋪帳幕無不精美奢華,鑲珠嵌玉,熠熠生輝。

    谷縝嘖嘖有聲,將幾件首飾把玩一番,忽然回頭笑道:素姑娘,娟姑娘,你們呆著做什麼?還不出去。」素女微微蹙眉:「我們出去了,豈不只剩你和主人了?」谷縝道:「那又怎地,總比你們守在一旁,時時暗算我的好。」娟女血湧雙頰,氣憤道:「誰暗算你啦,今天分明是你暗算主人才是,哼,我們不在,誰知你會不會對主人無禮。」

    「放心放心。」谷縝笑嘻嘻道:「我就算對小貓小狗無禮,也不會對你家主人無禮,她長的又醜,脾氣又壞,天底下有男人喜歡她才怪。」

    艾伊絲氣的渾身發抖,眼裡禁不住滾出兩行淚水,顫聲道:「谷小狗,你,你求神拜佛,千萬不要落在我手裡,要不然,我,我……」谷縝俯首望著她,學著她的口氣笑道:「你,你要怎的?」二人臉龐接近,呼吸可聞,艾伊絲被谷縝目光注視,心頭沒來由一陣慌亂,冷哼一聲,別過頭去。谷縝笑道:「這才對了,好女不吃眼前虧。」一轉眼,見娟、素二女徘徊不去,便笑道:「還不走?」

    二女四目相對,神色猶豫,艾伊絲忽地冷冷道:「你們去吧,料他也不敢對我怎麼樣。」二女聽命,悄然退出。谷縝注目艙門閉合,笑道:「怎麼只見娟、素,不見蘭幽、青娥?」艾伊絲臉色微沉,眼透惱怒,撅起小嘴,一言不發。

    谷縝笑嘻嘻瞧她半響,忽將艾伊絲抱起,放在床上,伸手將她衣帶解開,艾伊絲心跳頓劇,眼前一陣暈眩,雙頰滾熱起來,如染蔻丹,瑟聲說:「你,你做什麼?」

    谷縝笑而不語,將她雙腿攏起,用腰帶捆住,繫在床欄之上,艾伊絲知覺足頸疼痛,始才會過意來,又羞又惱,狠狠一口啐在谷縝臉上。谷縝伸袖抹乾,皺眉道:「小丫頭,再敢放肆,我打你大耳刮子。」說罷伸個懶腰,在一旁躺下,艾伊絲怒道:「你怎麼也睡床上?」谷縝道:「你要睡在地上也成。」艾伊絲氣急,叫道:「這是我的床。」谷縝笑道:「你叫它三聲乖乖,瞧它答應不答應。」說罷將眼一閉,作勢欲睡。

    艾伊絲氣憤欲狂,大罵流氓、誣賴、小狗、畜生,罵了半響,忽聽微鼾聲,定眼一看,谷縝竟已睡過去了。

    谷縝經歷六虛之危,又連日趕路打仗,此時早已疲憊不堪,本想小歇片刻,不料頭才沾枕,便已酣然入夢。這一夢,也不知過去了多久,一會兒夢到施妙妙,一會兒夢到父親,一會兒又夢到陸漸,一會兒又夢到商清影,待得驚覺之時,張眼望去,卻見艾伊絲秀目清亮,脈脈注視自己,呆呆出神,她乍見谷縝睜眼,微微一驚,哼了一聲,別過頭去。谷縝見她手足綁縛如故,心中也覺詫異:「奇怪,她怎麼不趁我睡熟,逕自逃走?」

    原來艾伊絲並非不想逃走,只是谷縝睡得太過輕易,不合他平時性情,艾伊絲不免疑神疑鬼,谷縝睡得越熟,她越是不敢亂動,竟然眼睜睜望著機會溜走。

    谷縝一覺睡足,神清氣爽,解開腰帶,帶著艾伊絲走出艙門,巡視甲板,一路上問問這個,說說那個,間或停下來與水手們拉拉家常,儼然將這戰艦看成自家產業。艾伊絲冷眼旁觀,恨得牙癢,眾人見她一臉怒色,無不膽寒,一個個低頭藏腦,不干預谷縝搭話。看罷艦船,谷縝又叫飯吃,絹素二女端來飯菜,谷縝讓艾伊絲先吃,自己再用。艾伊絲冷笑道:谷小狗,不想你如此膽小,竟也怕死。谷縝笑道:我是膽小如鼠,你確實膽大如虎。艾伊絲一愣,忽地轉過念來,不覺大惱:氣死人了,這小狗拐著彎罵我母老虎麼?這麼沿途都起,魔龍沿江東下,漸行漸遠,是日將至出海口,谷縝估算時日,料想兩船行程再慢,也已進入江南地界,艾伊絲想殺回馬槍也來不及了,便笑道:艾伊絲,這幾日叨擾你了,今日我便告辭,臨行奉勸你兩句,中途雖好,卻不是久留之地,還是早早返回西方,做你的富婆為妙。

    艾伊絲冷笑道:我去哪裡,不要你管。這幾日你害得我好苦,還是那句話,你求神拜佛,千萬不要落到我的手裡。谷縝抓起她的手,瞧了又瞧,笑嘻嘻地道:這手兒這麼小,這麼嫩,連雞都抓不住,還能抓住我嗎?艾伊絲被他握住了手,心頭鹿撞,雙頰泛紅,盯著谷縝,神情十分羞憤。谷縝命魔龍停在江心,與艾伊絲上了一艘小船,划船上岸,始才將她放開,笑道:到此為止,好自為之。艾伊絲瞥著他,嘴角噙著一絲冷笑,谷縝見她神氣,隱隱感覺不妥,但究竟如何,確是思索不出,當下哈哈一笑,放開艾伊絲,快步向前。剛走了百餘步,忽聽身後艾伊絲高叫道:谷縝,你看這是什麼?谷縝回頭一瞥,只見絹素二女站在艾伊絲身後,艾伊絲手持一幅銀色帩紗,在日頭下光華煜煜,迎風招展。艾伊絲將銀紗披上肩頭,咯咯笑道:谷小狗,你猜著銀紗的主人是誰?

    谷縝臉色微變,看那銀紗半晌,慢慢道:你從哪兒的來得?艾伊絲妙目流轉,瞧他半晌,忽地笑道:聽說這東西叫軟金紗,神妙得很,能收各種鐵器,也不知真也不真,娟兒,你拿劍試試。娟兒拔除軟劍,湊近銀帩,然後放開劍柄,那軟劍已被銀帩吸住,懸在半空,微微晃動。谷縝見狀再無懷疑,這幅軟金紗正是施妙妙祖傳至寶,施妙妙隨身攜帶,從不離身,此時落在艾伊絲手裡,施妙妙必然已遭極大變故。心念至此,谷縝心神微亂,身子一動,便要上前。「勸你別動」艾伊絲舉起銀帩,咯咯笑道:你若上前一步,我銀帩一揮,那位妙妙姑娘立馬人頭落地,呵呵,無頭美人,向來別有一番風情呢谷縝無奈止步,揚聲到:艾伊絲,你我爭鬥與妙妙無關,你將她放了,我任你處置。艾伊絲目光一閃,笑道:你不怕我殺了你?谷縝慘笑道:谷某認栽,要殺要剮,隨你的便。艾伊絲臉色微微發白,輕咬嘴唇,低聲喃喃道:你這樣在意她,寧可為她死了麼?谷縝微微發笑,抬頭望天道:我在意他又有什麼用?說罷歎了口氣,不勝落寞。艾伊絲目光一寒,揚聲到:將他鎖起來。魔龍抵岸,船上跳下兩名壯漢,手挽粗大鐵鏈,走到谷縝面前,方要動手,谷縝擺手道:且慢,先放了妙妙。艾伊絲冷笑道:放不放人,由得了你麼?谷縝一陣默然,忽道:我要見妙妙一面,它若無恙,你我再說。艾伊絲笑道:無怪你們中土人常說不見黃河不死心,你若不親眼瞧瞧那位妙妙姑娘,想來也不會甘心認輸,罷了,讓你們瞧瞧也好,省得說我使詐騙人。說罷將手一招,兩名夷女傭著一個陰山少女出現在船舷邊,那少女雙手被縛,口裡塞著麻核,無法出聲,然而那眉,那眼,那身姿風韻,在谷縝夢裡何止出現了千百次,谷縝胸中一慟,失聲叫道:妙妙!

    施妙妙目光茫然,聞言望來,雙目一亮,掙扎起來,卻被兩名夷女應聲拽著施妙妙推下。谷縝面如死灰,心中擬了百十個計策,均不管用,只覺勢盡計窮,無法可施。只得歎一口氣,伸出手來,兩名壯漢抖開鐵鏈,將他手足鎖住,拖到艾伊絲身前。艾伊絲打量谷縝,微微一笑,忽地伸手,在他頭髮裡摸索一陣,抽出一根烏金絲來,嘻嘻笑道:你還愛將烏金絲藏到頭髮裡,若是沒有這個,想開鐵鎖,可就難了。谷縝不由苦笑,他與艾伊絲同門學道,互知底細,一旦佔據上風,便不會給對方任何可趁之機。艾伊絲將谷縝帶回艦船,來到艙中坐下,笑道:谷小狗,故地重遊,感想如何?谷縝笑道:果然是金窩銀窩,不如你家的狗窩。艾伊絲臉色微沉,喝道:死到臨頭,還嚼舌頭,來人,掌嘴五十。一名壯漢應了一聲,掄起巴掌,便要抽打,艾伊絲忽又喝道:慢著。盯著谷縝瞧了一陣,見他笑吟吟地,全無懼色,也不禁有些佩服他的膽氣,說道:谷小狗,這幾日你代我不壞,並未虐待,我若叫人打你,未免顯得不夠肚量。谷縝笑道:這話中聽。艾伊絲淡淡一笑:這樣好了,咱們賭一次?谷縝道:怎麼賭?艾伊絲道:規矩由我來定,暫不相告。若你勝了,我將你和妙妙姑娘一起放了,你若敗了,哼,終此一生,必須聽命於我。谷縝,你敢不敢賭?

    谷縝笑道:果然好肚量,好我賭了,艾伊絲冷笑一聲,下令道:待會帶他來後廳見我。說罷領著幾名夷女,裊裊去了過了約莫兩刻鐘,有夷女來到前艙對一名壯漢耳語幾句,眾壯漢將谷縝送到後廳,後廳一如別艙,金碧輝煌,只是船艙正中設了一張大床,被褥鮮麗,如雲似霞,床柱黝黑無比,卻是鐵鑄。四名胡漢將谷縝抬上大床,四肢鎖在四根鐵柱上。谷縝好奇道:這是做什麼?眾壯漢默不做聲,低頭退出艙外,這時忽聽細碎腳步聲,艾伊絲引著娟、素二女默然而至,三人秀髮如雲,散披肩上,,身披柔紗,香肌微露,膚色皓白嬌嫩,牛奶也似,玲瓏體態時隱時現,撩人至極。

    娟女托著一張羊脂玉盤,盤上一隻羊角玉杯,素女拉上窗紗,艙室微暗,那隻羊角玉杯卻明亮起來,透出瑩瑩碧光。

    玉杯送到谷縝面前,杯中酒液如血,散發醉人芬芳。谷縝笑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好酒,好杯,艾伊絲,你要和我賭喝酒嗎?哈哈,那你可是自討苦吃。

    艾伊絲溫婉一笑,谷爺千杯不醉,我哪敢捋你的虎鬚?谷縝見她一改常態,意態溫柔,言辭婉約,這模樣竟是生平未見,不就好生納悶:這小丫頭平日凶巴巴的,竟有如此風情?想到這裡,不禁笑道:艾伊絲,你什麼時候老虎變成貓了?少來,爺爺不吃這套。

    艾伊絲笑道:你不吃這套,那麼吃不吃酒?谷縝道:酒是聖人糧食,一定要吃。艾伊絲捧起玉杯,笑道:那麼你吃完這杯葡萄酒,咱們再談賭約。」

    ???谷縝心知這酒中必有古怪,可事到如今,也沒別的法子,只得笑笑,接杯飲盡。艾伊絲笑道:「你喝的這麼爽快,就不害怕?」谷縝笑道:「怕什麼,難道裡面有穿腸的毒藥?」艾伊絲與娟、素二女對視一眼,忽地咯咯嬌笑:「這裡面啊,沒有穿腸的毒藥,卻有銷魂的春藥。」

    這句話有如平地驚雷,震得谷縝目瞪口呆,驀然間,他只覺小腹處騰起一團火,身子忽地熱起來。

    「這滋味如何呢?」艾伊絲嘻嘻笑道:「這春藥名叫「愛神之淚」,霸道極了,若無女子宣洩,比死還難受呢。」說到這裡,俯下螓首,挺翹鼻尖與谷縝高高鼻樑上下相對,雙方鼻息相通,心跳可聞,谷縝身子越發熾熱,更有一股奇癢從骨子裡湧將出來,流遍全身,叫人幾欲發狂。

    耳邊艾伊絲的聲音飄忽迷離,猶如春日夢囈:你不是喜歡妙妙姑娘,不將天下美女放在眼中?那好啊,今日的賭約便是:以三個時辰為限,你若能抵擋愛神之淚,不行苟且之事,那麼我便饒你二人,若不然,你就是我的……說話間,纖纖玉指拂過谷縝胸腹肌膚,如談琴瑟,輕抹暗挑。谷縝慾火更甚,似要燒破血肉,滾將出來,嗓子也燒著了,干癢難耐,身子已然生出極大變化。

    谷縝驚怒交迸,忍不住大吼一聲,狠狠抬頭,向艾伊絲撞去,艾伊絲閃身避開,吃吃笑道:谷縝,你別逞強,這要一匹馬也吃不消呢,看到床邊的玉環了麼,撐不住時,只需一拉,便可脫離苦海,榮登極樂,閱盡人間春色,成為最得意的男人。谷縝怒道:你,你滾開。艾伊絲笑道:這會你恨我,呆會想我也來不及呢。說罷咯咯大笑,領著娟,秀二女,飄然去了,谷縝望著三人窈窕背影,忽地恨意全無,綺念叢生,心中淫念此起彼伏。谷縝難過至極,忍不住縱聲長叫,叫聲入耳,竟是妙妙二字。谷縝聞聲,心頭一清,努力收斂綺念,凝神與那慾火相抗,哪知藥性太烈,不片刻淫心又熾,轉眼望去,床邊一枚羊脂玉環伸手可及,床上系一根金線,遠遠連著一隻銀鈴。谷縝只需拽下玉環,銀鈴激響,艾伊絲立時便能聽到。這等誘惑,世間任何男人也難以抗拒,何況谷縝慾火焚身,神志迷亂,不知不覺手已把住玉環。

    玉環入手,滑膩冰涼,一絲涼氣淡淡如縷,透入掌心,谷縝神志忽地清醒,一件往事湧上心頭,那是一年冬至,天寒水冷,草木蕭條,自己與施妙妙賞玩海景,碧海如錦,紋魚龍於雲中,繡紅日於浪口,蒼穹如鏡,映孤鴻於天外,渺萬物為一粟。走在海天之間,一對男女,更是渺小。施妙妙受過一場風寒,久病初癒,披一件白貂大氅,戴一頂銀狐皮帽,臉色蒼白透明,通身銀雕玉塑,只有眉眼烏黑發亮,脈脈有神。谷縝握住她的手,記憶中,那是第一次,大約因為冬季,也許是在病後,女孩的手也冰冰涼涼的,柔軟滑膩,谷縝當時還嘲笑說,就像一條蛇。施妙妙伸手打他,他便改口手,像一條白蛇,修煉成了精,專門來勾引我。施妙妙啐了一口,說,你自以為很了不起嗎?誰勾引你啦?谷縝便笑,那麼我勾引你好了,將來法海和尚來收妖,也讓他收我,壓在寶塔下面,好讓你為我哭鼻子。施妙妙眼睛忽然紅了,壓著你也活該,最好壓在十八層地獄裡,再也翻不了身。谷縝說,十八層太深,打個折,九層好了。施妙妙說,難怪你一身銅臭氣,這件事也是討價還價的麼?也罷,看在你陪我散步的份上,就九層,一層也不許耍賴了。谷縝大笑,手卻握得更緊了。海濤陣陣,鷗鳥飛鳴,初冬的寒風吹得岸邊得衰草瑟瑟輕響,女孩兒的身子也在發抖,銷售仍然冰涼,谷縝卻感覺得到,她的心是滾熱的。

    銀白色的倩影在谷縝的心中徘徊,如頑石清泉,如醍醐灌頂,冰涼純淨,澆滅慾火,猶如茫茫慾海中的一塊浮板,只有抱著它,才不至於沉溺其中。谷縝竭力回想與施妙妙在一起的日子,一點一滴,也不錯過。他從前一直以為愛和欲是分不開的,直到此時,才知道竟是如此地不同,欲使身子的渴求,愛卻是心靈深處最純真的感覺,前者是農你的糟粕,後者則是糟粕去盡,剛剛溫好的美酒,滾燙,香醇,適合在荒涼的冬日入口。情慾漸漸湧來,如浪如潮,拍打著身心,谷縝肌膚變得通紅,有如嬰兒,身上的汗水有如泉湧,數層被褥都濡濕了,自他沈下賢落成一個人形凹坑。他的眼神忽而迷離,如夜裡的寒煙,忽而又如朝陽一半清醒,身子掙扎扭曲,把握玉環的手卻慢慢鬆開了。他已近乎虛脫,一生之中,竟然從未感到如此倦過,別說扯動玉環,就是動一下指頭也不能夠,唯獨體內的熱血洶湧如故,彷彿最烈的就在燃燒,不但要將他燒著,更似要將四周的一切化為灰燼。忽然間,他腦子一迷,心猛跳幾下,然後就昏過去了。

    昏沉中,銀白色的身影若隱若現,倩影的四周,有五顏六色的光彩流淌奔走,溶溶洩洩,交織如一,活潑潑的,如抽芽的樹,初綻的花,未露頭的旭日,剛生產的嬰兒,這種感覺其妙極了。那些流光沒轉一次,體內的炙熱便消退一分,並帶有一絲解脫的快意,慢慢地,心中的熱火消退殆盡,慢慢冷了下來,恬靜,平靜,止如深潭,波瀾不興。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了悅耳的銀鈴聲。谷縝猝然而驚,從昏迷中清醒過來。入眼的是一隻晶瑩無暇的手,握著那枚玉環,受玉環儼然融而為一,分不清哪是環,哪是手。谷縝的身子軟綿綿的,甚至卻慢慢清楚起來,抬眼望去,便看到那隻手的主人,艾伊絲的神情很奇怪,正笑著,卻笑得很苦。谷縝不覺鬆了一口氣,扯動銀鈴的不是自己。艾伊絲盯著他的臉,許久不曾說話,眉宇間籠罩著一種悲涼。梁然無聲對視,艾伊絲目光閃動,透著幾分不甘,良久問道:我想知道,你為什麼能夠抗拒愛神之淚?好幾次你分明都挨不住……為何,為何偏偏忍耐下來?谷縝笑了笑:你永遠不會明白的,愛是付出,你卻只想佔有,佔有容易,愛一個人卻很難。真地愛上了,這世上的任何艱難都不算什麼,何況區區春藥?

    艾伊絲道:這麼說,你能夠挨過來,全因為心裡有她?谷縝道:不錯,我願意為她做任何事,卻不會為你動一根指頭。艾伊絲面有怒色,但這怒色一閃即沒,目光又被無奈充滿,她沉默半晌,輕輕拍了拍手,絹,素兒女走到正對床邊的一口檀木衣櫃前,拉開櫃門,櫃中竟有一個女子,銀衫素顏,嘴被布條死死封住,雙眼淚光流轉,清麗的臉龐上滿是濕痕。


正文 第27卷天人交戰之卷(中)
正文 第27卷天人交戰之卷(中)

    「妙妙。」谷縝大吃一驚,定睛細看,那櫃門上竟有兩個小孔,從櫃中看來,床上的一切盡收眼底。谷縝知覺的汗毛豎起,心裡大罵艾伊絲惡毒,料想方纔若意志稍弱,把持不住,扯動銀鈴,後面的適當真不堪設想,谷縝越想越覺得後怕,只覺得渾身發冷,儘是冷汗。「谷縝,你贏了。」艾伊絲忽地歎了口氣,臉上露出落寞之色,將手一拍,進來兩個壯漢,將谷縝從床欄上解下,重新鎖好。谷縝怒道:艾伊絲,你又要賴賬?艾伊絲默不作聲,徐徐向外走去。谷縝和施妙妙均被架著,緊隨其後。艦船早已出了海口,四周碧波無垠,煙波微茫。艾伊絲蓮步款款,走到魔龍艦首,迎著海風,金燦燦的長髮飛揚不定,在日光中閃閃發亮。此時誰也猜不透她的心思,谷縝也不列外,不覺心中焦躁,卻又不敢亂動,目光一轉,向施妙妙望去,施妙妙也正將目光投來,雖不能言,悲喜之情已洋溢在眉梢眼角。

    二人四目相對,一言未發,卻似交談了千言萬語,相隔數丈,兩顆心卻似緊緊貼在一起。谷縝心裡歡喜已極,整個人幾乎都要爆炸開來。海天交際處,落日漸沉,雲霞紫紅金黃,瑰麗絕倫。艾伊絲輕輕歎了口氣,喃喃道:小船準備好了嗎?一名壯漢工身應到:備好了。艾伊絲轉過頭來,看看谷縝,又盯了施妙妙一陣,說道:我說話算數,谷縝你能過愛神之淚這關,我便放你。但這放人的法子也有許多種,你我是敵非友,放你不能太過容易,省得將來師父知道,責罰於我。說罷走到船舷,指著巨艦旁邊一艘救生小艇道:船上有兩天的飲食用水,這兩日中你二人是死是活,全看上天的意思。說罷做個手勢,便有奴婢用繩索將谷,施二人垂下甲板,放到小船之上,然後割斷維繫小船與巨艦的纜繩,碧水蕩漾,小船漂遠,艾伊絲目視二人,露出一絲苦笑,幽幽說道:後會有期。聲音小得出奇,除了她幾乎無人聽到。說罷,艾伊絲輕輕揮袖,魔龍巨艦百槳齊發,破開海面,向著遠方快速駛去。谷縝四肢被鐵鏈鎖住,卻不妨礙動彈,掙扎片刻,糯稻施妙妙深淺,解開她雙手束縛,施妙妙一得自由,便扯下塞口的布條,叫到:谷縝……才叫一聲,又落下淚來。谷縝笑嘻嘻地道:傻魚兒,哭什麼?咱們劫後重逢,理應高興才是。施妙妙聽了,悲意稍去,又笑起來,說道:是呀,該高興才對的。說了這句,盯著谷縝看了一會,忽又雙手捂臉,號啕大哭。谷縝不覺有些心慌,忙到:傻魚兒,乖妙妙,怎麼又哭了,是不是在番婆子那裡受了什麼委屈?施妙妙攢袖抹淚,微微搖頭:她就是綁著我,並為下什麼毒手,我,我只是沒臉見你,我好恨自己,恨不得死了才好。谷縝苦笑道:傻魚兒,你若死了,我還能活嗎?施妙妙呆了呆,忽又熱淚盈眶,驀地伸手抱住谷縝,嗚嗚哭道:谷縝,你,你現在越對我好,我心裡越不好受,我冤枉你,打你,罵你,還要殺你,我怎麼那麼糊塗,誰都能不信你,我怎麼不信你呢?你做了那麼久的牢,吃了那麼多的苦,好容易逃跑出來,想洗雪冤屈,那時候真是困難極了,我不但不幫你,還處處於你鬥氣作對,我怎麼就那樣傻,恨不得死了。」

    谷縝默默聽著,待她哭的差不多了,才笑道:「你若不傻,怎麼叫傻魚兒呢?你若不是這樣傻,我又怎麼會這樣喜歡你?」

    施妙妙見他嬉笑神氣,心裡微微動氣,嘟起嘴道:谷縝,你打我罵我都好,幹嗎取笑我?谷縝笑了笑,說到:妙妙,我說的都是真話。那時候我一丁點證據都沒有,怎麼說都是個十足的壞人,你心裡明明愛我憐我,卻不肯包庇我,說起來你心裡的苦處並不比我少。若不是這樣,又怎麼顯得我的傻魚兒正直無私呢?何況你不是心裡有我,也不會生氣,天底下的女孩誰不想自己的心上人清白正直?誰又想心上人是大壞蛋呢?施妙妙怔怔的望著他,雖不說話,眼淚卻止不住的滑落雙頰,好半晌,心神略定,輕哼一聲道:誰是我心上人啦?谷縝接口笑道:我知道,他姓谷名縝,大號笑兒。施妙妙臉一紅,啐道:綽號厚臉皮,別號壞東西。谷縝嘻嘻直笑,靠著施妙妙,想要與她親近,卻被推開。施妙妙望著落日下暗紅色的浪花,呆呆出神,良久歎道:谷縝,你越對我好,我心裡越難過,我,我這一輩子都欠你的。谷縝笑道:好啊,那就用一輩子來還。施妙妙一愣,望了谷縝一眼,見他臉上神氣,忽然明白過來,雙頰羞紅,啐道:你胡說什麼?哪有,哪有你這麼蠻橫的債主。谷縝笑道:我是生意人,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好了,容本債主縣收幾分利息。說罷伸長了嘴,出其不意在施妙妙雪白粉嫩的臉上啄了一下,還想再啄,施妙妙慌亂中伸手猛推,谷縝手足被縛,幾乎掉進水裡,索性施妙妙半途覺醒,將他拉回,紅著臉道:哼,你在亂來,我,我就不客氣了。谷縝甚是悻悻,哼了一聲。施妙妙看他神態,想到他為自己受的苦楚,心生不忍,岔開話題道:你呀,真是猴子變的,就是捆了手腳,還要爬上爬下的。說罷便去擰谷縝手腳鐵鎖,擰了片刻,無力地停下,發愁道:我被人封住內力,怎麼辦好呢?」

    谷縝奇道:誰封住你的內力?施妙妙呆了呆,眼裡漏出恐懼神情,說道:說來話長,還是先解開鐵鎖再說。谷縝道:可惜我的烏金絲被那婆娘收去了。他目光一轉,落在施妙妙頭頂銀簪上,笑道:妙妙,你將簪子借我用一下。施妙妙拔下簪子,谷縝接過,握在掌心,運勁一搓,那簪子立時變細,谷縝握住兩頭左右一扯,那銀簪更變細長。施妙妙瞧得駭異,不知谷縝何時練成這般內力,只見他將銀簪拉成細絲一般,反手插入鎖孔,拔了數下,鐵鎖頓脫,谷縝雙手得勢,又將雙腳鐐銬打開,笑道:這些破銅爛鐵,也想捆住爺爺,那番婆子未免小瞧人了。施妙妙歡喜不勝,嘴上卻道:你又得意什麼?勝而不驕,才算君子。谷縝笑道:君子二字個五年我不沾邊,我是色鬼才對。說著便來擁抱,施妙妙閃身躲開,說道:你若是色鬼,方纔那麼好的機會,怎麼憑空錯過?谷縝笑道:是啊,機會很好,我也後悔來著。施妙妙心中湧起一陣酸氣,冷哼道:後悔了嗎?那大船還沒走遠,你敢上去還來得及。谷縝笑嘻嘻將她攬入懷中,撫著她的秀髮,輕輕歎了口氣,說道:妙妙,你哈不懂我的心麼?在我心裡,誰也無法取代你。施妙妙心兒也顫了起來,身子陣陣發抖,只覺谷縝的懷抱溫柔極了,將自己每一分肌膚,每一根毛髮都悄然覆蓋,直到整個人兒都融化,得郎如此,夫復何求,她不由閉上了眼,淚珠不絕如縷,浸濕衣裳。

    舟上二人心神俱醉,只覺此生已足,就此死了,也無遺憾。過了良久,施妙妙才從這種奇景中慢慢甦醒,舉目望去,谷縝正盯著她,眼裡也帶著笑。施妙妙不覺雙頰發燙,直起身來,癡癡望著遠處明月,說道:谷縝,你知道嗎?贏爺爺去世了。「贏萬城?」谷縝雙眉微皺,「他怎麼死的?」施妙妙輕輕歎了口氣:我離開天柱山,心裡愧疚極了,漫無目的,四處遊蕩了一些日子。那一日,來到南京城郊,忽聽爆炸之聲,我聽出是火部的火器,只怕是西城與東島交手,便趕上去,卻見寧不空正帶著一夥人,和那位姚晴姚姑娘交戰,姚姑娘勢單力薄,眼看不支,我見他們欺負女流不說,更是以多取勝,一是不忿,便上前相助,將姚姑娘救了出來……谷縝道:原來姚晴說的不錯,她當真見過你。施妙妙道:是啊,我和她逃過火部,澤部的追殺,她大約是感激我,便說你不但活著,還在南京附近,勸我去找你,說你嘴巴雖然討厭,但心裡確是有我的……谷縝不覺莞爾:這個姚大美人,算是說了一句人話。施妙妙瞪了他一眼,說道:你才不說人話,姚姑娘可是頂好的人,你幹嗎又誹謗人家?谷縝一愣,哈哈笑道:是,是,她是好人,我是惡人,後來怎樣,你幹嗎不來找我?施妙妙臉一紅,低聲道:我知道你就在附近,躲還來不及,怎麼敢找你呢?於是急急忙忙遠離南京,又怕被你知道行蹤,故而晝伏夜出,專揀偏僻處行走。谷縝苦笑道:你心可真狠,你一走了之,可知我多麼掛念你?施妙妙低頭不語,兩行清淚從下頜滴下,嗒嗒滴在船舷上。谷縝忙道:妙妙,過去的事我不再提了,只要你再不離開我就好。施妙妙抬起頭,瞪著他,一雙大眼睛又黑又亮,透著幾分氣惱,心裡話衝口而出:誰離開你了?以後,就算你趕我,我也不走。

    谷縝聽了這話,喜不自勝,緊緊摟住施妙妙,呵呵直笑,施妙妙話出了口,方才驚覺,羞不可抑,將頭縮在谷縝懷裡,怎麼也抬不起來。谷縝問道:那麼後來呢?施妙妙道:後來有一天,我忽然遇到了贏爺爺,他愁眉苦臉,跟我說島王去世了……說到這裡,她的身體顫了顫,握住谷縝的手,說道,這,這是真的嗎?谷縝歎了口氣,黯然點頭,將谷神通去世的經過說了一遍,施妙妙默默聽著,眼淚決堤也似流下來,待到谷縝說完,已是號啕大哭,連聲道:怎麼辦,島王死了,東島怎麼辦……谷縝按捺悲痛,任由她苦了一陣,撫著她肩,安慰道:路到橋頭自然直,你先別哭,一定還有法子。施妙妙抬起頭,見谷縝目光炯炯,面露沉毅之色,不覺心弦顫動,陡然升起幾分希望,可一想到谷神通對自己的種種關愛教誨,又是悲從中來,泣不成聲。谷縝一面安慰,心中卻是感歎:妙妙名為五尊,骨子裡卻是一個小女孩,唉,這東島存亡的重擔,對她而言,到底太沉重了些。他心中既愛且憐,凝視著懷中佳人梨花帶雨的面龐,一股熱血直衝胸臆:一切的重擔,都由我來承受好了。」

    於是又問道:妙妙,說了老半天,贏爺爺究竟是怎麼死了?施妙妙這才抹了淚,說道:我聽說了島王的噩耗,自然是一萬個不信,贏爺爺爺沒親眼見過島王的遺體,只是聽了傳聞。於是我們合計,島王神通蓋世,誰能殺得了他?但這謠言亂人心神,不能不查個水落石出於是便回南京詳細打聽。走到半路,贏爺爺忽然說等一等,他要先會一個人。我心裡奇怪,心想會是什麼人,竟比島王的生死還要重要?但贏爺爺這麼說,我也不好擾他的興頭,只得跟他來到一個酒樓前,贏爺爺望著樓上,冷笑著說:小兔崽子,瞧你今天怎麼逃,怎麼賴?我聽他言語奇怪,就問道:贏爺爺,誰是小兔崽子,又賴什麼?贏爺爺臉色一變,支吾說:這是爺爺的私事,跟你沒關係,帶回你看到什麼都不要問,連話也不許說。我聽了越發奇怪,但也不好拂他的意思,便跟他上了樓,這時就看見靠窗邊坐著那位陸公子……谷縝聽說陸漸無礙,心中一熱,笑道:妙妙,他是我同母異父的大哥,你以後也要叫他大哥才是。施妙妙面露驚色,谷縝便將來龍去脈說了,施妙妙聽得歎息良久,說道:就看那位陸,陸大哥神色愁苦,無精打采,還有一個青衣人,背著身子,與他對坐。這時忽聽贏爺爺哈哈一笑,說道:小子,這次看你往哪裡跑?陸大哥一聽臉色大變,眼珠連轉,彷彿示意我們走開,贏爺爺卻是連聲冷笑,說道:姓陸的小子,你裝什麼樣子,想賴賬是不是?這裡可是白紙黑字寫著呢。說完從袖子裡取出一張疊好的字條,展開了,向陸大哥晃來晃去,說道:看到了嗎?你可是簽字畫押了的。人在江湖闖蕩,離不開一個信字,我為谷小子洗脫冤屈,你就該把指環給我。你不要推托說沒有,我都聽說了,你在淮揚用那指環賑濟災民。既然災民都賑濟得,你不妨再賑濟賑濟老爺我。

    谷縝聽得微微冷笑,心道:人為財死,果然不假。卻聽施妙妙續道:我見贏爺爺樣子很凶,心想陸大哥是好人,武功又高我們許多,這麼對他,很不妥當。方要勸勸贏爺爺,忽見陸大哥眼珠轉了幾下,大叫一聲:別過來,快走。贏爺爺聽了,發怒道:小子,你真要耍無賴?快把指環給我,若不然我贏萬城便向四下宣揚,金剛傳人,言而無信,那時候,瞧你七代金剛傳人的臉往哪裡擱。不料贏爺爺越是凶狠,陸大哥越是焦急,叫道:再不走,就來不及了。贏爺爺和我見他這副模樣,也都驚疑不定,贏爺爺說:小子,你撞邪了還是喝醉了?這樣子做給誰看……話沒說完,忽就聽那青衣人哈哈大笑,慢慢站起,轉過身來,贏爺爺見他模樣,先是一愣,繼而面無血色,倒退兩步,說道:活見鬼,活見鬼……青衣人笑著說:活著怎麼能見鬼?贏兄真想見鬼,我送你一程如何?谷縝不覺歎了一口氣,施妙妙見他神色,不由問道:谷縝,你知道那青衣人是誰?谷縝:我知道,萬歸藏吧。施妙妙黯然道:是啊,可惜我年紀小,不認得他,若不然,就算拼了一死,我也要欄著他,助贏爺爺逃走的。

    谷縝道:你先別自責,萬歸藏最恨龜鏡高手,贏萬城遇上了他,那是萬萬活不成的。只是他平素狡猾如鼠,聽到風聲,跑得飛快,厲害如萬歸藏,也未必抓得住他,此番財迷心竅,自己送上門去,萬歸藏只怕想不到呢!施妙妙歎道:贏爺爺一定也懂這個道理,所以萬歸藏還沒說完,他轉頭就逃,可已經來不及了,萬歸藏一揮手,贏爺爺身在半空,七竅中忽然就射出幾股血箭,身子一滯,從樓上重重跌到街心,翻滾幾下,就不動了,我敢下樓一看,贏爺爺身上的骨頭都斷了,人也只剩下一口氣,眼望著我,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來,吐了一大口血,就閉上眼睛……說到這裡,他眼圈泛紅,泫然欲泣,谷縝也是心中酸楚難忍,贏萬城雖然愛財如命,人格卑鄙,卻州是看著二人長大的前輩,聽到他的死訊,叫人不能無動於衷。施妙妙吞聲飲泣,半晌才道:我心裡正是驚怒悲痛,忽聽身後有人笑著說:看樣子你事千鱗傳人了?回頭一看,萬歸藏站在身後,笑吟吟看著我。我站起身來,攥著銀鯉,向他擲去,不想她將□子下擺一抖,袍子飄起,漫天銀鯉盡都不見,紛紛落到他衣擺上,他笑了笑,再一抖,鱗片丁丁當當落了一地,別人看來,他不過撣了一下一閃,就破了我的千鱗。我從沒見過這等武功,心裡一時慌亂極了,忽見那人將手抬了起來,一股大力從四面八方湧來,山嶽也似,將我層層包裹,我胸口一熱,血湧上來,這時又有一股大力從身後湧來,將我週身怪力衝開,我回頭一看,正是陸大哥,他將我拉到身後,說道:萬歸藏,你是當世高手,怎麼和一個女孩為難?要打架,我奉陪就是。萬歸藏笑道:我說了饒你的三次,如今還有一次機會,小子,我說話算話,你可要想好。陸大哥沉默一陣,說道:這樣吧,我不和你打,既然你饒我三次,最後一次,我送給這位姑娘。萬歸藏錠了他一會,笑道:她是你心上人?陸大哥說:不是,在江西我已經錯了一次,不能再錯第二次。說到這裡,他望著我,神色十分沉痛,忽地閉上眼睛,眼角亮閃閃的,露出淚光。

    谷縝聽到這裡,尋思:陸漸一定當我死了。卻聽施妙妙續道:萬歸藏卻笑著說:我知道了,她一定就是谷縝口中的那位施妙妙姑娘了。也罷,這增迷你瓜的法子卻也新奇,我言而有信,饒她這一次。說著一晃身,不知怎的,就跑到我身邊,在我身上點了一下,我就感覺一股冷氣順手指透入體內,歷時沒了氣力,籃子丟在地上,銀鯉也散落一地。只聽陸大哥怒道:你不殺她,怎地還要動手?萬歸藏說:她是東島中人,死罪可免,活罪難饒,我不殺她,也不能讓她逍遙離開。陸大哥又氣又急,頓時動手起來。說到這裡,她打了一個寒噤,眼裡露出恐懼神色,說道:我以前一直以為自己武功不壞,但和他們一比,真是螞蟻也不如,陸大哥和萬歸藏從鎮裡打到鎮外,將一大片山崖都打塌了。陸大哥武功固然很高,萬歸藏卻更厲害,他右手抓著我,只用左手和陸大哥交鋒,陸大哥卻盡處下風,一點法子也沒有,鬥了百餘招,還是被打倒了。谷縝歎道:妙妙你不知道,他一隻手對付陸漸,比兩隻手還要厲害。施妙妙奇怪道:為什麼?谷縝道:它將你抓在手裡,陸漸怕傷著你,不敢全力出手,必定縮手縮腳。高手相爭,重在氣勢,金剛一脈的武功尤其如此。陸漸心有忌憚,氣勢輸了大半,怎麼能不輸?施妙妙怔了一會,不忿道:萬歸藏是威名赫赫的絕代高手,怎地用這種下作法子對付一個後輩?谷縝道:萬歸藏凡是但求實效,絕不多費力氣。能用一分力氣做好的事,決不用兩分力氣,能用一隻手打敗對手,決不用兩隻手。

    施妙妙面露愁容,默默望著海中星月閃爍不定。谷縝之她憂心東島命運,歎一口氣,問道:後來陸漸怎麼樣了?施妙妙道:想必萬歸藏手下留情,陸大哥雖被打倒,卻沒什麼大礙。萬歸藏說道:你捨命救友,叫人佩服,萬某破例再饒你一次。這是第四次,也是最後一次,之後你我倆清。說罷抓著我轉身便走,走了一程,忽而又回頭望去,只見陸大哥追了上來。萬歸藏笑著說:你這孩子,精進得很快,我這點穴手法越來越封不住你了。陸大哥鐵青著臉,一言不發。也不稍離片刻,我們走路,他也走路,我們坐下,他也坐下。谷縝歎道:大哥是不放心你,總想伺機救你出來。施妙妙默默點頭,說道:只恨萬歸藏本事太大,大哥總打不過他。谷縝微微一笑:現在打不過,將來卻未必。那麼後來如何?施妙妙說道:這樣走了半日,這時正在歇息,忽然來了一個蒙面女子,騎著馬,看到萬歸藏,便下馬跪拜,說道:我奉主人之命來見老主人。萬歸藏問:有什麼事?那女子說:我家主人讓我前來稟告,她和仇先生率領數萬人馬,在安慶附近堵住糧船,義烏兵被團團圍困,指日可破,還請老主人放心。萬歸藏笑道:鳳凰兒果然本事大長,不令老夫失望。陸大哥聽了這話,確是臉色大變,站起身來。萬歸藏說道:你要去哪裡?陸大哥也不說話,向南飛奔。萬歸藏便將我交給那個女子,說道:這個是谷縝的相好施姑娘,你先將她帶回魔龍艦,好好看守,告訴艾伊絲,我辦完一點事情,隨後便來。說罷大笑一聲,說道:陸漸,你想哪裡去?說罷縱上前去,一掌拍向陸大哥,陸大哥贄的回身抵擋,兩人拳來腳往,又鬥成一團。我卻被那個蒙面女子帶著離開,送到那艘大船上。至於後來如何,我也不知道了。

    谷縝心知萬歸藏困住陸漸,是要他無法援救戚繼光,這一戰陸漸偉是凶多吉少,但推算時日,直到仇石兵敗,艾伊絲被脅,萬歸藏也始終未曾現身,南部稱他沒能制住陸漸,反被陸漸拖住了手腳,不能抽身趕來?想到這裡,谷縝心中憂喜交織,憂的是陸漸難敵萬歸藏的神通,喜的是陸漸若能拖住萬歸藏,武功必然又有精進。他心神不定,思索良久,不覺長長歎一口氣。谷縝一顰一笑,施妙妙都看在眼裡,見他歎氣,問道:你歎氣做什麼?谷縝道:艾伊絲捉到你,沒有虐待你嗎?施妙妙搖頭道:她對我還好,只是瞧我的眼神十分奇怪。說到這裡,白了谷縝一眼,嘟嘴道:還不都是因為你的風流債。谷縝道:天大的冤枉,我和她是死對頭,仇恨還來不及,哪裡會有什麼風流不風流的。施妙妙道:你當她是死對頭,人家未必這樣想。要不然這次也不會放你。谷縝道:她縱然放了我,之前那番折磨卻是新奇古怪,令人髮指。施妙妙盯著谷縝看了一會,歎道:我也是女人,明白女人的心思。她那麼對你,不過是想讓我厭棄你,讓你屈服於她。可她雖然聰明厲害,卻有些小瞧人了,那種情形下,無論你做了什麼,我都不會怪你的。谷縝心頭一熱,注視施妙妙的雙眸,柔情蜜意湧上心田,伸手掠起她額前秀髮,喃喃道:妙妙,妙妙……施妙妙與他四目相對,身心俱暖,二人身在難中,卻覺比以前什麼時候都要幸福。

    谷縝查看施妙妙經脈,卻猜不透萬歸藏用了什麼法子將她內力封住,便傳了施妙妙口訣,依照逼出六虛毒的法子逼了一回,但也無功,看來也非六虛毒,谷縝心想:「如非陸漸那等本事,尋常高手也不配老頭子下毒。我能中此毒,真是幸甚。」想著微微苦笑,施妙妙並不知谷縝新得神通,本不奢望他能破解萬歸藏的禁制,何況與谷縝重歸於好,是她夢寐以求的快事,既有檀郎在側,有沒有內勁,全都不在她的心上。

    到了黎明時分,海風漸起,浪濤漸急,小船起伏,大有顛覆之危。

    谷縝憂心忡忡,尋思:「這麼下去,真不知死在哪裡?」起身站立,眺望遠方,天高海闊,卻看不到一線陸地。谷縝不覺坐下來,蹙眉沉思。

    施妙妙與谷縝相識以來,多見他吊兒郎當,極少見他沉思默想,此時看他專注神情,只覺分外可愛。她父親施浩然為人端方正派,偉東島君子,施妙妙自幼?染乃父之風,從沒想到自己竟會鍾情於谷縝這等浪子,事已至此,固然無可奈何,心底裡卻隱隱盼望谷縝皈依正道,偶爾見他一本正經,便覺喜歡。

    谷縝想了一會兒,忽地笑道:「妙妙,我要下水嘗試一件事情,待會兒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你都不要驚慌。」施妙妙莫測高深,只得點頭。

    谷縝脫了外衣,將脫下的鐵鏈一端扣住船舷,一端繫在腰間,長吸一口氣,跳入海中,許久也無動靜。施妙妙雖知他水性精熟,但計算時辰,已有三柱香工夫,不由微感驚慌,扯動鐵鏈,大聲叫道:「谷縝,谷縝?」

    這時間,忽見海面上出現一個小小的漩渦,起初小如蜂窩,慢慢地,似有什麼東西在水下攪動一般,那漩渦越來越大,漸漸大如簸箕,施妙妙透過漩渦看下去,赫然看到谷縝面孔,正衝自己微笑。

    施妙妙大吃一驚,驚呼一聲,身子後縮,忽聽嘩啦一聲,谷縝破水而出,攀著鐵鏈,跳上甲板,他有心玩鬧,腳下故意用勁,施妙妙內力未復,站立不穩,頓時撞入他懷裡,谷縝就勢抱住,嘻嘻直笑。施妙妙嘴裡連罵壞東西,心裡卻不勝驚喜,又怕小舟晃蕩,緊緊抱住谷縝腰身,只覺以往有功夫時固然是好,但事事皆能自理,卻沒有了全心依賴情郎的樂趣,是以內心深處,竟隱隱盼著功夫永也不要恢復,永遠讓谷縝呵護疼愛。

    這念頭正讓施妙妙又羞又喜,忽聽谷縝笑道:「妙妙,你猜剛才我學會什麼?」施妙妙哼一聲,道:「誰知道你弄什麼鬼名堂,要嚇死人麼?」谷縝道:「我學會了馭水法,從今往後,這船兒要去哪裡就去哪裡,咱們不必渴死餓死了。」

    施妙妙聽得莫名其妙,谷縝見她迷惑,便詳細解釋。原來谷縝知道周流八勁必要宿主身有性命之危,才會激發,但往日出生入死,性命懸於毫髮,八勁縱然發出,卻不及揣摩其如何發出。此時身處困境,谷縝苦思之下,想到一個法子,危險既小,又能激發八勁。

    他跳入海水,屏住呼吸,同時施展「天子望氣術」的內視功夫,觀察八勁變化,過不多時,體內氣機耗盡,呼吸艱難,海水洶湧灌入口鼻,這滋味可說痛苦已極,但谷縝早有謀劃,苦忍窒息之苦,始終不肯返回海面,反而謹守神,觀察八氣變化。果如所料,就在谷縝氣機將絕,神志即將潰散之時周流八勁驀然生出變化,水勁湧出,與海水融合,急速旋轉,竟將海水攪動,從下而上,自小而大,攪出一個漩渦,直通海面,露出谷縝口鼻。

    谷縝留了心,八勁的微妙變化可說一絲不漏被他洞悉,到他破水而出時,已然明白逼出水勁且可以駕馭的法門,亦是向施妙妙所說的「馭水法」。

    施妙妙聽說他身負「周流六虛功」,只驚得目瞪口呆,但瞧谷縝神情,又不像說謊,心中不由一陣狂喜,原本還為東島命運煩憂,此時不由升起莫大希望,問道:「谷縝,我們如今向哪裡去?」

    谷縝掐指一算,沉吟到:「九月九日快要到了,輪到滅神之時,就是我東島存亡之際。既然如此,須得早做防備,妙妙,我們還是回東島吧。」

    這話也正合施妙妙的心意,欣然答應。谷縝運轉八勁,將水勁逼出足底,想與海水融合,催動小舟向前,不料駕馭水勁想來容易,運用起來卻全不是那麼一回事,水勁姚明時有時無,要麼欲吐還縮,谷縝忙了半日,那船兀自原地打轉,難以前進。

    谷縝已在心上人面前誇下海口,此刻無功,面子上頗有些過不去,但欲速則不達,越是著急,越是不能奏效,只急得大汗淋漓面紅耳赤。

    施妙妙見他焦急神情,既覺可憐,又覺好笑,心想:「這個壞東西,若不是哄我開心,就是犯了糊塗,週六六虛功是何等的神通,豈是隨隨便便就能練成的,唉,也難怪了,如今萬歸葬出世,島王又去了,東島滅亡在即,他心裡一著急,便犯傻了。」一念及此,想到谷神通和贏萬城,心中一酸,眼淚便止不住落下來。

    落淚半晌,見谷縝兀自皺眉運功,便拭去眼淚,說道:「別忙啦,先吃一點兒東西。」當下去除艾伊絲所留食物,食物豐盛美味,還有兩壺葡萄酒,施妙妙心想:「那夷女卻是谷縝的知己,這些佳餚美酒,都是他頂喜歡的。」想著心裡微酸,但瞧見谷縝背影,又覺不勝欣慰。

    谷縝聞如未聞,始終皺眉苦思,施妙妙久喚不應,便起身將他拉著坐在身邊,親手餵他吃喝。

    酒肉入口,谷縝卻如嚼蠟,吃了兩口,忽道:「妙妙,我再去水裡一趟。」說罷跳入海中,沉浸良久,海面又出現那一眼漩渦,時東時西,飄忽來去,施妙妙暗暗稱奇,料想自己內功雖在,卻也沒有這等劈開海水的奇能,谷縝有這等本事,也算不錯,只可惜強敵當前,這本領用來游泳還成,破敵卻是無用。

    這是谷縝又跳上船,低頭沉吟。施妙妙見他渾身濕漉漉的,嘴裡唸唸有詞,隱約聽來竟是古文。仔細凝聽,卻是「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柔相易」。

    東島承天機宮遺教,先天易數是東島弟子的入門課,施浩然本人即是易學大家,施妙妙十歲時便能背誦《周易》,谷縝念的這十六個字,正是《周易》系辭中的句子,施妙妙心覺奇怪,問道:「谷縝,你念《周易》做什麼?」

    谷縝唔了一聲,並不回答,只是一會兒托腮默想,一會兒又將頭浸入水裡,一會兒兩肘撐地,一會兒又抱著雙膝。施妙妙見狀,想起他少年時遇到極大疑難時也是如此,不料這麼多年過去,這習慣竟不曾變過。

    霎時間,施妙妙心中湧起溫暖之意,不知不覺露出一絲微笑,默默坐在一旁,看他胡鬧。過了一會兒,忽聽空中傳來鳥鳴聲,抬頭望去,一隻海鳥在頭頂翩然飛舞,施妙妙久在海島,聽到叫聲,心知這鳥兒必是餓了,暗生憐意,將船上食物托在手心,發出咕咕之聲。海鳥聽到召喚,斂翅落下,歇在施妙妙雪白手心,啄食一空,然後再展翅膀,高高飛去。施妙妙望著空中鳥影,笑罵道:「沒良心的小東西,吃飽了,就不理人啦?」

    話剛落地,忽聽谷縝叫道:「你說什麼?」施妙妙嚇了一跳,轉頭望去,只見谷縝瞪圓雙眼,盯著自己,神色十分激動,不由嗔怪道:「你叫什麼?嚇死人了."谷縝撲上來,扣住她雙肩,急道:「妙妙,你方才說什麼?」施妙妙白他一眼,道:「說什麼?

    施妙妙仍覺不解,心想世上任何養氣功夫,都沒有這等說法,不由問道:「養氣與養鷹有什麼關係?」谷縝道:「養別的氣與養鷹無關,養這周流八勁,卻是大大有關。」

    原來周流八勁若要不出岔子,便須損強補弱,可一旦強弱勢均,八勁混沌自足,也就不假外求,就好比養鷹養犬,一旦飽足,便不會為人所用,聽人使喚,唯獨半饑不飽之時,最能受人支使,捕捉鳥雀。


正文 第27卷天人交戰之卷(下)
正文 第27卷天人交戰之卷(下)

    周流八勁與世間任何內功不同,自成一體,自在有靈,一旦自給自足,如非性命交關,決不再受宿主驅使,若要駕馭八勁,只可在八勁尚未均衡混沌之時。只是如此一來,八勁強弱不均,又勢必亂走全身,走火入魔。

    谷縝明白此理,默運真氣,發現要想駕馭八勁,除非是損強補弱將完未完之時,早一分,八勁強弱不均,容易走火入魔,晚一分,八勁處於均衡,再也不聽使喚。故而這均與不均之間,時光至為短暫,幾如電光石火,不容把握。

    因此緣故,每使一次周流六虛功,修煉者均有極大風險,有如豪賭,不止要心細如髮,機警神速,能夠把握那一瞬之機,發出適當勁力;又要膽大如斗,看破生死,每次出手,均將生死置之度外。若不然傷敵不成,反會傷身,面對強敵時,無異於將自身性命交到對方手上。

    這道理可謂想著容易,做來極難。谷縝心中不勝感慨,忽然明白了為何當初梁思禽不肯將這神功傳於後世,只因這門神功委實不是常人能夠修煉的武功,不但要有過人的智力,還要有過人的見識,更需心志過人,看破生死。谷縝能將這門武功練到如此地步,固然有幾分機緣,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天資過人,穎悟非凡。若是換了陸漸,即便明白修煉的法門,也很難參透其中的易數變化,把握那一瞬之機,更缺少機警神速以及商場之中鍛煉而出的孤注一擲的勇氣。

    感慨半晌,谷縝默運神通,將八勁引到「將滿未滿,常若不足」的境地,水勁源源湧出,與海水相融,初時尚顯生澀,漸漸明瞭水性,以氣馭水,引水馭舟,那小船搖晃數下,便即緩緩向前行去。

    施妙妙瞧得不勝驚奇,待谷縝休息之時,詳細詢問。谷縝說了修煉經過,施妙妙聽得發呆,半晌歎道:「你這練功的法子真是奇怪極了,思禽先生也沒料到吧。」

    谷縝點頭道:「他或許想不到我會用經商的法子練成神通。」施妙妙道:「那麼思禽先生當年又是用什麼法子呢?」谷縝想了想,歎道:「或許是治國之道,又或許是西崑崙的數術。這世間的道理到頂尖兒上,本就無甚分別。」

    谷縝運轉神通,漸漸精熟,但他內勁教弱,不能持久,船行數里,便覺疲憊。相比之下,竟不如掄槳划船方便。谷縝大為洩氣,才知周流六虛功也如其他武功一般,有高下之分,並非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歇息之時,谷縝又探究施妙妙所中禁制。自從悟出周流八勁的用法,谷縝對這八種真氣的特性瞭解更深,此時但覺施妙妙肝經中異氣與周流天勁相似;肺經中的異氣與火勁相似,腎經中的異氣像土勁;心經中的異氣像水勁,脾經中的異氣則如電勁。

    谷縝沉吟半晌,忽而笑道:「原來如此。」施妙妙見他神色,不覺欣喜,問道:「你想到了什麼?」谷縝笑道:「妙妙,還記得咱們小時候跟你爹爹學過的五臟象五行嗎?」

    「怎麼不記得?」施妙妙說道,「這是世上內功的根基呢。所謂五臟象五行,肝木,肺金,腎水,心火,脾土。」

    谷縝道:「那麼八卦象五行呢?」施妙妙不知他為何如此發問,皺了皺眉,說道:「天、澤屬金,地,山屬土,雷、風屬木,至於水、火二卦,與水火二行天然契合。」

    谷縝點頭道:「如今你體內有五道異氣,分別是周流八勁中的天、火、土、水、電,依照五行生剋,金克木,火克金、土克水、水克火、木克土,這五種真氣分別克制你的肝、肺、腎、心、脾。你五臟被克,精氣受阻,自然用不得內功了。」

    施妙妙臉色微變,沉吟道:「這法子……可真毒。」谷縝道:「當年有位叫毒羅剎的前輩,配置過一種名叫五行散的毒藥,號稱天下第一奇毒,道理與你體內的禁制差不多,也是用反五行克制正五行。

    施妙妙聽得發愁,歎道:」這麼說,我今後再也用不得千鱗了?「她一身武功練成不易,一想到就此失去,忽地有些心酸,眼圈慢慢紅了。谷縝笑笑,將她抱入懷裡,撫著那如水的青絲,歎道:」傻魚兒,難過什麼?這等了這禁制的道理,還怕沒有克制的法子麼?「施妙妙轉憂為喜,抬頭問道:「你有辦法了是不是?」谷縝在她額上親了一口,笑道:「萬歸藏用反五行克制正五行,那麼反過來,我就用正五行克制反五行,別忘了,他有周流八勁,我也有周流八勁。」

    施妙妙喜極,忍不住舉起粉拳,捶打穀縝肩頭。谷縝叫道:「妙妙,你打我做什麼?」施妙妙道:「誰叫你亂親人家。」谷縝道:「你是我媳婦兒,我不親你,誰敢親你?」施妙妙又好氣又好笑,伸出粉拳,又狠狠打他幾拳,谷縝趁勢握住她手,笑嘻嘻地道:「我才不想讓你回復武功呢,就這麼打人,一點也不痛。」

    施妙妙白他一眼,笑道:「才曉得啊?不趁如今多打幾下,將來,將來可就打不成啦。」谷縝怪道:「你去了禁制,武功只會更高,怎麼會打不成?」施妙妙俏臉微紅,低頭不語,谷縝心念陡轉,笑道:「我知道啦,你怕武功回復之後出手太重,打痛了我?」施妙妙慢慢抬起頭來,熱淚盈眶,顫聲道:「谷縝,我以前冤枉你,打罵你。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打你了。」

    谷縝哈哈大笑,施妙妙氣道:「你笑什麼?我句句是真,可以對天發誓的。」谷縝歎道:「傻魚兒,你若真不打我,我可皮癢了。但要輕輕地打,莫打痛了。」施妙妙失笑道:「你這個厚臉皮呀,唉,真打痛你了,我可捨不得。」這話脫口而出,方覺有些示弱,大發嬌嗔,捶打穀縝胸口不迭。

    又說笑幾句,谷縝開始為施妙妙解禁,兩人相對而坐,四掌相對,谷縝以火勁克制萬歸藏的天勁,以水勁克制火勁,以電勁克制土勁,以土勁克制水勁,以天勁克制電勁。施妙妙只覺體內忽暖忽涼,一忽兒工夫,經脈中滯澀盡去,真氣竟又流轉自如了。

    施妙妙回復神通,已是歡喜,又見谷縝如此本事,更是喜上添喜,滿臉微笑,谷縝見她歡喜,亦覺不勝喜樂。二人親暱談笑,真不知光陰之逝如日談了兩日一夜,水兩告罄,這日正捕海魚為食,忽見海天交際處駛來一艘帆船,帆白如雪,繡著一隻金龍。

    兩人認得是東島標記,無不驚喜。谷縝運轉水勁,催船上前,半晌兩船逼近。施妙妙眼利,認出船上之人,喜道:「谷縝,是飛燕島的楊島主。」

    飛燕島是東島三十六離島之一。谷神通一代,眼看本島弟子凋零,勢力衰微,為壯聲威,陸續收服東海三十六島數千島眾,這些島眾大多是漁民海寇和大陸避難海外的武林人物,人員既多且雜,入則為民,出則為兵,平日受東島庇護,打魚經商,東島有事,則為之盡力。

    飛燕島主楊夜本是崆峒弟子,輕功高明,一手銀燕子母梭神鬼莫測,但因得罪仇家,逃來海上,為谷神通所收留。他遠遠看見二人,便令催船靠攏,放下繩梯。

    谷、施二人登船,楊夜早已迎上,訝然道:「施尊主,你怎麼在這裡?」施妙妙羞於說明緣由,便道:「妙妙為奸人所陷,流落海上,承蒙搭救,感激不盡。」

    楊夜不便多問,目光一轉,落到谷縝身上,透出疑惑神色。谷縝笑道:「楊燕子,不認得我了?」他入獄三年,外貌有所變化,楊夜聞言,方才認出,臉色陡然一變,厲聲道:「是你?」倒退兩步,銀燕子母梭到了指間,寒光刺目。

    施妙妙看出不對,橫身擋在谷縝面前,說道:「楊島主,你做什麼?」楊夜怒道:「施尊主,楊某一向敬重於你,你為何與這禽獸同流合污?」

    「禽獸?」施妙妙流露迷惑之色。楊夜憤然道:「這小賊奸妹弒母,勾結倭寇,近來變本加厲,竟然勾結西城,害死親生父親。可憐谷島王一生俠義神武,竟,竟死在自己兒子手裡!」說到這裡,不由得熱淚盈眶,渾身顫抖,船上其他弟子也各手持兵器,擁上前來,將二人團團圍住,聽得這話,無不流露悲憤之色。

    施妙妙不料楊夜口中禽獸竟是谷縝,還給他添了許多莫須有的罪名,心中又氣又急,方要發作,忽覺谷縝在自己後腰上捅了一下,笑道:「楊燕子,這話你聽誰說的?」

    楊夜道:「這是狄尊主親口告訴我的,還會有假?」谷縝眉峰輕輕一挑,笑道:「這樣麼?足下有所不知,我是施尊主的囚犯,施尊主親手將我捉住,送回東島處分。敢問楊島主,這算不算是同流合污?」

    楊夜不覺一愣,瞪著兩人將信將疑。施妙妙心裡著急,欲要辯白,不料谷縝又捅她腰肢,施妙妙大為不解,回頭望去,卻見他神情淡淡的,微微搖頭。施妙妙只得將到口的話按捺下去,心裡卻是鬱悶極了。

    楊夜驚疑半晌,慢慢放下銀梭,問道:「施尊主,此話當真?」施妙妙冷冷道:「你還不信?」楊夜苦苦笑道:「豈敢不信?但為何不將他綁起來,這樣並肩站著,叫人誤會。」施妙妙未答,谷縝冷笑道:「我這點狗把勢,連螞蟻都打不死,還用得著捆綁嗎?」

    楊夜也久聞谷縝功夫不濟,當下釋然道:「施尊主,我既安排飲食,還請尊主入內休息,至於這禽獸麼,先關入船底水牢,讓他吃吃苦頭。」

    施妙妙忙道:「不用,我還有話問他。」楊夜眉頭大皺,正色道:「這廝詭計多端,施尊主當心不要上了他的當。」施妙妙搖頭道:「我自有分寸。」

    二人進入倉內,不多時船上弟子送來酒菜。楊夜大馬金刀坐在一旁,睜大兩眼,氣呼呼瞪著谷縝,谷縝卻如未見,酒來便喝,肉來便吃,抑且吃相跋扈,讓楊夜以下瞧在眼裡,均是大為不忿。

    施妙妙心神不寧,無心飲食,問道:「楊島主,你這是往靈鱉島去?」

    「不錯。」楊夜道,「施尊主難道不是回島參會?」

    施妙妙一愣,問道:「參什麼會?」楊夜盯著她,奇道:「九月九日,論道滅神。如今島王身故,情勢危急,葉尊主、狄尊主、明尊主發出號令,命三十六離島在靈鱉島聚會,商議抵禦西城的法子。」

    施妙妙沉吟道:「原來如此。我這幾日被對頭困住,未能受到訊息。」

    楊夜狠狠瞪著谷縝,忍不住喝道:「施尊主,你與這禽獸同桌吃飯,不嫌有辱身份嗎?」

    施妙妙搖頭道:「我私下有幾句話問他,楊島主,你可否迴避則個。」楊夜一愣,露出不忿之色,又瞪谷縝一眼,恨恨一跌足,拂袖出門去了。

    施妙妙四顧無人,起身將倉門掩好,回頭一看,谷縝仍在大吃大喝,還招手笑道:「妙妙,這道紅燒獅子頭味道不壞,快來嘗嘗。」施妙妙哭笑不得,喝道:「吃,就知道吃。人家往你身上潑髒水,你倒好,不但不否認,還來個大包大攬,你說,你究竟安的什麼心?」谷縝豎起食指,噓道:「施大小姐,小聲一些。」施妙妙嘟起嘴,瞪著谷縝,秀目幾乎噴火。

    谷鎮吃飽喝足,抹嘴笑道:這世上要打倒一個壞人,最妙的不過揭發他的罪行,達到一個好人,最不知,狄龍王妙不過編造他的罪行。如今看來,我洗脫冤屈的事,東島中大多不知,狄龍王卻來個先下手為強,給我大大抹黑。當我是禽獸豬狗的決不止楊夜一個,這時我若不認罪,大家十九不信,還當我是強詞奪理,這麼一來,必要動手。

    施妙妙怒道;我不怕,大不了跟他們拚個死活。谷鎮搖頭道:那是意氣用事,我來此島,並非為我一己之私,而是為了千百東島弟子。東島同門相殘,豈是我本意?說著笑容忽斂,歎一口氣,起身踱到窗前,望著蕩蕩遠空,久久也不言語。

    施妙妙盯著谷鎮的瘦削挺拔的身影,不覺癡了,他忽然發覺,這麼多年來,自己竟不曾真正明白過這個男子。雖然自情竇初開,便已深深喜愛上他,愛他的英俊瀟灑,風流多情,愛他心細如髮,無微不至,可縱然愛慕,卻無多少敬意,幾曾怨他言笑輕薄,桀驁不訓,直到此刻才明白,在那張不羈笑臉之後,竟有一顆如此偉岸超卓的心靈。

    施妙妙百感交集,既喜且愧,更有說不出的感動,忽地悄然上前,伸臂摟住谷鎮的腰身,默默流下淚來。

    谷縝回過身來,將她臉上淚痕吻干,柔聲道:「妙妙,怎麼這些天突然轉了性兒,母老虎變成羊羔了?」施妙妙聽得這話,越發想哭,嗚咽道:「你才是老虎,公老虎,臭老虎。」谷縝笑道:「好呀,我這個臭臭的公老虎配你這個愛哭的母老虎,豈不是天造地設麼?」

    施妙妙啐道:「你才是老虎,你才愛哭。」谷縝笑了笑,說道:「妙妙,目下情勢多變,不是撒嬌的時候。我可是你的囚犯,哪有捕快在囚犯懷裡撒嬌的道理。」施妙妙撅嘴道:「我才不做捕快。」谷縝笑道:「好,好,你做囚犯,我做捕快,你若被我捉住,可要關一輩子哩。」施妙妙心道:「這樣才好呢。」嘴裡卻不說出,放開谷縝,倚桌托腮,悶悶不樂。

    風勁船快,不久離靈鱉島已是不遠,楊夜推門而入,見施妙妙無恙,鬆一口氣,再看谷縝,卻又怒目相向,對施妙妙施禮道:「施尊主,本島在望,為與這禽獸撇清干係,愚下以為,理應將他捆綁示眾。」

    施妙妙心中大惱,怒氣直透眉梢,谷縝向她使個眼色,令其不可發作,同時笑道:「要綁就綁,我無異議。」

    楊夜見他落到這步田地,仍是談笑從容,比起施妙妙還要大方十倍,不由心中納悶:「無怪有人說奸惡之徒必有過人之處,此人壞事做盡,卻毫無慚愧之色,臉皮之厚,真是天下少有。」想到這裡,更覺鄙夷,怒哼一聲,叫道:「取繩索來。」

    兩名弟子手持繩索,應聲入艙。那繩索用精鋼纜繩纏繞生牛皮做成,粗大堅韌,將谷縝雙手反剪,五花大綁。施妙妙在一旁瞧得心如刀割,幾次欲要說話,均被谷縝眼色止住。

    捆綁已畢,楊夜大聲道:「好,待會兒上岸,你二人將他押在前面。」施妙妙聞言,再也忍耐不住,高聲道:「不用了,此人由我押送。」楊夜笑道:「何煩尊主,弟子們服其勞,那是應該的。」施妙妙冷冷道:「他們押送他,怕還不配!」

    楊夜一呆,繼而一拍腦袋,笑道:「不錯,由尊主親自押送,方能顯出此人罪大惡極。」施妙妙不料他如此領悟,哭笑不得,又不好當面駁斥,心中氣悶可想而知。

    這時將要靠岸,楊夜出艙指揮眾弟子收帆拋錨,施妙妙趁機問道:「谷縝,你幹嗎讓他們捆你?他們冤枉你還不夠麼?」谷縝笑道:「這在兵法上叫做示敵以弱,能而示之不能。」

    施妙妙神色疑惑,說道:「這與兵法有什麼關係?」谷縝笑道:「你不知道,我越示弱,那些想害我的人,就越會露出破綻。」施妙妙低頭想了一會兒,想不明白,只得咬咬嘴唇,說道:「你呀,總是一腦袋希奇古怪的念頭,難怪姚姑娘說你是一隻……一隻……」

    谷縝笑道:「一隻狐狸?」施妙妙雙頰染紅,白他一眼。

    船身靠岸。楊夜為表功勞,先已派了小船通報,東島弟子聽說谷縝被施妙妙所擒,又驚又喜,紛紛擁到岸邊觀看。

    谷縝與施妙妙並肩而行,棄舟登岸,谷縝雖被綁縛,卻毫無氣餒之象,步履豪邁,,顧盼自雄,見到熟人,還揚聲打招呼。眾人見了,大為氣憤,被他招呼之人更覺惱羞成怒,「豬狗畜生」一陣打罵。

    谷縝聽了,一笑置之,施妙妙心中卻是好不難受,目蘊怒火,想那謾罵之人一一掃去,默記在心,以便將來教訓。這時忽有人喚道:「小姐,小姐。」施妙妙轉眼一瞧,卻見從人群中奔出兩個丫環來,年芳及笄,姿容秀美,一著緋紅,一著碧綠,奔到身前,又哭又笑。施妙妙心緒極差,不耐煩道:「桃紅,萼綠,你們不在家坐著,來這裡湊什麼熱鬧?」

    二女愣了愣,大感委屈,著紅裳的桃紅嘟嘴道:「我們聽說小姐回來,高興都來不及,還有心在家坐著嗎?」她一邊說話,一邊偷看谷縝,神情既似興奮,又覺害怕,悄聲道:「小姐,你真是了得,竟然抓住這個惡人。」

    施妙妙怒無處發,喝道:「誰是惡人?」熱女被她一喝,不覺怔忡。施妙妙卻冷靜下來,心道:「不知者不罪,我對小丫頭撒什麼氣?」當下說道:「好了,家裡還有幾副千鱗?」

    萼綠道:「算上老爺的遺物,還有三副。」施妙妙道:「你和桃紅一道,去將三副千鱗全部拿來。」萼綠怪道:「要這麼多幹什麼?」施妙妙瞪她一眼,喝道:「叫你去你就去,哪兒來這麼多廢話?」

    她平時對兩名丫鬟和藹親密,今日忽然怒氣相向,變了一個人似的。那二人好不委屈,嘟起小嘴,悻悻回家去了。

    谷縝卻明白施妙妙的心思,知道她取來三副千鱗,是想要緊要關頭大幹一場,回頭望去,只見施妙妙眉梢眼角透出一股凌厲煞氣,不覺心頭打個突,尋思:「這施大小姐真是得罪不起,以後我得千萬小心。」想著又覺好笑,哧地笑出聲來。

    旁觀眾人看到,更覺惱怒,紛紛叫道:「這畜生還敢笑,打死他,打死他。」說著競相去撿石頭,施妙妙又氣又惱,叫道:「誰敢動手?」眾人聞言,方才作罷,不少人嘴裡兀自罵罵咧咧。

    此時一名弟子遠遠來奔來,說道:「施尊主,葉、明二位尊主請你押犯人去八卦坪相會。」

    谷縝道:「怎麼,狄龍王不在?」那弟子瞪他一眼,啐道:「還嫌死得不夠快麼?」谷縝不覺微微皺眉,尋思:「角兒不濟,不好唱戲呢。」

    八卦坪本名龜背坪,靈鱉島形如靈龜,頭尾稍矮,中段奇峰突起,高出海面許多,天生一片十里方圓的石坪,遍地青石,光潔溜滑,恰如烏龜背殼。前代島王應此地形,按先天八卦,圍繞石坪建起八道長廊,長廊時短時續,斷續處加以假山池沼點綴,平素可供遊玩,重要時節則聚眾商議。故而說道在八卦坪相會,必有大事發生。

    谷縝行走一程,遠遠便能看見八卦坪正中心那座太極寶塔,塔分黑白二色,共九層,高十丈,傳言是仿照當年天機宮「天元閣」所建,氣勢高峻,天高氣清之時,數十里之外也能看見,既是寶塔,也是燈塔,入夜時底層火光經寶鏡反覆折射,層層通明,上燭長天,沉沉夜幕之下,璀璨不可方物。

    這太極塔是谷縝從小玩耍之處,此時此刻忽然看到,不知怎地,心頭一慟,閃過父親的影子。曾記得幼年時,母親尚在,那時父親笑起來十分爽朗,常抱自己登上塔頂,與母親並肩眺望碧海深處的那一輪落日。那時的海是墨綠色的,如同色澤最深的翡翠,浪花打在礁石上,雪白飛揚,猶如翡翠邊鑲著一串白亮的珍珠,落日邊的大海卻是金燦燦的,就像父親的笑臉一樣。

    谷縝看著看著,眼眶微微有些潮濕,忽聽身邊施妙妙低聲道:「谷縝,別怕,今日無論如何,我都和你在一起的。」谷縝轉眼望去,只見她秀眼似有一道清泉流轉,光亮動人,彷彿在說:「無論怎麼,我都相信你,無論何時,我都陪著你。」

    谷縝心中感動,微微一笑,忖道:「妙妙固是好心,卻也小看我谷縝了。這區區數百人,也能讓我害怕落淚麼?」想到這裡,豪氣頓生,長笑一聲,唱起曲子:「大江東去浪千疊,引著這數十人,駕著這小舟一葉。又不比九重龍鳳闕,可正是千丈龍虎穴。大丈夫心別,我覷這單刀會似塞村社……」抑揚鏗鏘,高遏行雲。

    這時忽然聽八卦坪處有人冷笑道「大言不慚,你這摸樣也配與關雲長相提並論?」谷縝哈哈一笑,郎聲道:「關雲長膽氣雖佳,卻剛愎自用,大意失荊洲,看似勇武,實則愚蠢。我與他自然不能相提並論,你葉老梵卻與他好有一比。」

    葉梵哼了一聲,道:「你這張嘴,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肯服軟。」

    谷縝笑道:「常言道:『吃人的嘴軟。』哪天你請我喝喝酒,吃吃肉,我這嘴可不就軟了嗎?」說笑工夫,登上八卦坪,坪上人已不少,八道長廊內外,熙熙攘攘,既有東島本島弟子,也有三十六離島的島眾,二者間惟有衣飾略不相同,所有弟子衣服下均有金線繡成的XX標記,但離島弟子除了此外,尚有本島的標記,譬如飛燕島是一隻燕子,蒼龍島是一條飛龍。葉梵,明夷坐在太及塔下,目光炯炯,向谷縝逼視。

    這時桃紅鄂綠拿來三隻鹿皮囊,施妙妙接過,掛在腰間。葉梵道:「妙妙,你坐到塔下來。」施妙妙冷然道:「不用,我就與他一起,哪兒也不。」葉梵皺眉道,:「你是東島五尊,不可意氣用事。」施妙妙大聲道:「東島五尊有什麼了不起?谷縝是島王嫡親兒子,東島少主。難道說,他少主的身份還不如東島五尊?」

    葉梵濃眉一皺,冷笑道:誰認他是少主?

    「我認。」施妙妙揚聲到,「在我心中,他過去是,如今是,將來也是。」楊夜在後面聽到,吃驚道:「施尊主你。。。」施妙妙瞧他一眼,道:「我在船上說的話,都是騙人的。谷縝清清白白,決不是什麼禽獸,以後誰敢罵他,先問問我的千鱗。」

    坪上眾人無不驚怒,嗡嗡的議論聲一片。

    明夷怒哼一聲,冷冷道:「施尊主,你這是為情所困,鬼迷心竅。」施妙妙盯著二人,說道:「明尊主,葉尊主,你二人仇視谷縝,到底為何緣故?天柱山上,島王早已說明,谷縝本是無辜,都是白湘瑤設計陷害,難道說,島王的話你也不信?」

    明夷道:「島王說了這話,卻沒說明白湘瑤如何陷害,谷縝奸妹弒母,卻是證據確鑿。」

    施妙妙心中慍怒:「明尊主這死腦筋真是氣人。」當即說道:「島王所以不肯挑明,只因這其中牽涉幾位至親,家醜不可外揚。我親口問過贏爺爺,白湘瑤死前他也在場,白湘瑤親口承認勾結倭寇,陷害谷縝,萍兒,萍兒其實也未失貞。」

    此言一出,眾皆嘩然,葉梵和明夷對視一眼,說道:「施尊主,你這麼說,可有憑證?」施妙妙道:「島王,贏爺爺都是人證,這還不夠?」明夷冷笑一聲,說道:「那麼就請這二位作證如何?」施妙妙一楞,尋思道:「糟糕,島王,贏爺爺都已身故,怎麼作證?」想到這裡,不禁語塞。

    葉梵微微冷笑,說道:「據我所知,島王和贏尊主都已去世了,死無對證,施尊主你隨便怎麼說都行。」

    施妙妙見他二人如此強詞奪理,只氣得眼裡淚花亂滾,澀聲道:「你們,你們不講道理。」

    二人尚未答話,忽聽有人郎笑道:「施尊主,不是我們不講道理,而是你的道理講不通。」施妙妙轉眼望去,只見狄希領著一大群人,笑吟吟登上石坪。

    施妙妙秀目圓瞪,說道:」狄尊主,你說,我的道理怎麼講不通?」

    狄希走到塔下,挺身立定,掃視眾人道:「難得今天大家到齊,我便將這事的來龍去脈說個明白。施尊主對谷縝餘情未了,庇護與他,故而偏聽偏信,為奸人所蒙蔽,但念在施尊主年少無知,大家莫要怪她。」

    施妙妙只覺一股無名怒火直衝頭頂,將手伸入鹿皮袋中,葉梵冷冷道:「施尊主,我奉勸你少安勿燥,試想一想,就算你千鱗出神入化,又勝得過三尊聯手麼?」

    施妙妙俏臉發白,身子微顫,神情分外倔強,劍拔弩張之時,忽聽谷縝笑道:「妙妙,你先別急,聽他怎麼說。」

    狄希微微一笑,郎聲道:「據我所知,島王對著孽子情深意重,為了保他性命,令其假死,以免他被捉回東島,承受修羅天刑。谷縝,我這話說的是麼?」

    谷縝點頭道:「不錯,只因家父早就知道我是冤枉的。」人群裡項起一陣噓聲,人人露出不信之色。

    狄希歎道:「島王已然故去,他對東島有中興之功,他老人家的行事,我們做後輩的不便評述。更何況「不死谷神」到底是人不是神,既然是人,就不免為人情所困,愛惜妻子,屈理枉法,他在天柱山放你一馬,雖說情有可原,但也不合東島島規。「他言語淡淡,卻有意無意指向谷神通。施妙妙怒道:」狄希,你這話到底什麼意思?」

    狄希道:「狄某的意思十分明白,島王所以不肯殺死谷縝這孽子,全是因為受了此人的迷惑,故而一時糊塗,饒他性命。不料這人狼子野心,狡猾絕倫,看出島王心慈手軟,故而設下奸計。大家都知道,贏尊主雖然對我島忠心耿耿,卻有個喜愛金銀珠寶的癖好,這孽子利用贏尊主的癖好,布下奸謀,利誘贏尊主,讓他出面陷害夫人,小姐,在島王面前敗壞他們清譽,夫人不敵這孽子的奸謀,羞憤自殺。大伙試想一想,夫人平日何等溫婉可親,待人和氣,怎麼會是陷害繼子的兇手呢?萍兒小姐天真無邪,嬌俏喜人,又怎麼會是誣陷兄長的蕩婦呢?

    白湘瑤心計極深,頗會裝模作樣,收買人心,在場不少人都受過她的恩惠,聞言紛紛流露贊同神色,叫道:「夫人一定無辜……小姐怎麼會害兄長,兄長害她還差不多……」

    叫聲此起彼伏,施妙妙又氣又急,卻不知如何應對。底細笑而不語,直等眾人怒火稍退,才繼續道:「常言道:『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島王一生英武,雖然困於父子之情,被這孽子迷惑,但以島王的聰明智慧,只會被他迷惑一時,時間一久,自然生出懷疑。而著孽子害死繼母,逼瘋妹子,勾結倭寇,可說是罪大惡極,死一百次也不嫌多,眼看島王起了疑心,心中十分忐忑,大家都知道,這孽子一貫奸詐狠毒,六親不認,此時為求自保,便想出了一個再毒不過的毒計,那就是勾結西城,暗算島王。」

    谷縝微微冷笑,道:「狄龍王,你編故事的本領實在了得,怎麼不去北京城說書?」

    底細盯著他,笑道:「我便知道你會矢口否認,天幸我有證人。」將手一拍,自人群中走出一個年輕男子,亦是東島裝束,個子瘦小,臉色略顯蒼白,目光閃爍不定似乎有些緊張。

    狄希笑道:「刑宗,你別怕,將你那日所見所聞好好告訴大家。」

    「是「刑宗瞥了一眼谷縝,露出怨毒神色,緩緩說道,」那日屬下在南京郊外辦事,想去柏林精舍落腳,不料還沒走近,便看到島王與這孽子從精舍出來,兩人一前一後,上了一座小山,屬下一時好奇,便跟了上去,只見他二人似乎在山頂爭吵什麼,島王頗為生氣,這孽子卻臉色陰沉,半晌也不說一句話。「葉梵道:」你聽到二人爭吵什麼?「刑宗道」屬下一貫將島王視為神明,只敢遠遠觀望,又豈敢上前偷聽?正想離開,忽見天部沈瘸子帶著一群西城高手從遠方行來,向島王出聲挑戰。」

    狄希道:「他們向島王挑戰,活太長了嗎?」

    「是啊。」刑宗道,「屬下也這麼想呢,沈瘸子路都不能走,竟敢想島王挑戰,豈不是活膩了?島王聽到後,便與這孽子下了山來。不料那些西城高手十分卑鄙,突然拿出許多弓弩,向島王射出毒箭。但島王何等任務,自不將這寫毒箭放在眼裡,不但不躲,反而趕上,一揮手便打倒數人,可島王厲害,這孽子的武功卻十分不濟,被毒箭嚇得東躲西藏,大呼小叫。島王無法,只好回身擋在他身前,為他抵擋毒箭,就在這時,就在這時。。。。這孽子突然抽出一把匕首,刺入島王后心。島王他,他一心抵擋身前的毒箭,萬料不到親生的兒子竟然會暗算自己,中匕之,向前跌出兩步,回頭盯著那孽子,神色十分傷心,那孽子爬起想跑,但島王一手將他按住,這孽子嚇的魂飛魄散,一動也不敢動,島王舉起手,看了他一會,忽又歎了口氣,將手收回,向天大喝一聲,搖搖晃晃奔入西城高手陣中,一掌將沈瘸子打死,這時,島王又身中樹箭,幾般傷勢一起發作,終於不治身亡。。。」

    他說唱俱佳,說到後來,泣不成聲,號啕痛哭,谷神通在東島頗有遺愛,眾人聽他死得如此悲慘壯烈,無不淒然神傷,又想到大敵當前,棟樑折斷,更覺悲憤交加,不少人失聲痛哭,直將谷縝恨之入骨,大罵不已。

    施妙妙忍不住喝道:「刑宗,你胡編亂造。」刑宗一抹眼淚,憤聲道:「施尊主不要出口傷人,我向東島列代祖師發誓,以上所言都是我親眼所見,絕無虛假。」施妙妙冷笑道:「那麼你既然看見島王遇難,為何不挺身而出?不說你所眼真假,就憑這點,也不配做東島的弟子。」

    刑宗露出懊悔神色,說道:「我本來也想挺身而出,但當時西城高手尚多,我若上前,必然沒命。我死了事小,但我死了,又有誰來揭露這孽子勾結仇敵,軾殺生父的罪行呢?於是我忍耐時機,眼瞧著那孽子與西城惡徒一起離開,才敢潛出。施尊主說的是,刑某當真該死,如今這孽子罪行揭發,也就是刑某的死期。。。」說罷翻手亮出一把匕首,便向胸口刺去,尚未刺到,狄希忽地揮袖,將那匕首打落,歎道:「刑宗,你此事做得不錯,若非如此,我們哪能知道島王去世真相,你功大於過,就不要自責了。。。」

    刑宗兀自啼啼哭哭,涕淚交流,眾人見狀,更信了三分。施妙妙急怒攻心,偏又想不出什麼法子推翻這些謊話,想這刑宗職位卑微,只是一個尋常弟子,但此時一口咬定谷縝殺父,竟是十分難纏,睡眠面膜秀目圓睜,胸口急劇起伏,真恨不得一把千鱗出去,將著刑宗射成篩子,但這麼一來,又不免落個殺人滅口的罪名,罪上加罪,更難洗脫。

    正自氣惱,忽聽谷縝笑道:「刑師弟,你說的有模有樣,卻有兩件事說得不對。」刑宗一楞,道:「什麼事?」谷縝笑了笑,說道:「第一見事,就是家父根本沒死。」此言一出,眾人皆驚。

    《滄海28》---論道滅神之卷預告:

    東島風雲幻,龍王海眼好戲上演,偏如跳梁者。

    危急存亡秋,谷縝整肅門庭奸佞,待論道滅神。

    東西際會,戰雲在彼之方;海陷天傾,如何謀定乾坤?


正文 第28卷東海逐謀之卷(上)
正文 第28卷東海逐謀之卷(上)

    邢宗心頭突地一跳,盯著谷縝,見他似笑非笑,從容自若,全不似在說假話。邢宗本就是信口胡謅,並未親眼看到谷神通之死,不覺愣了一愣,說道:「你胡說,我親眼看到的,還會有假?」

    谷縝淡淡一笑:「師弟若不是眼睛花了,就是做了白日夢。家父日下好端端呆在南京城裡,你卻咒他老人家死了,到了九月九日,看你如何跟他交代?」

    邢宗臉色發白,額上汗水涔涔而下,其他島眾卻是轉怒為喜。其實,當此西城壓境、東島危急的關頭,除了狄希一群,誰也不願看到谷神通殞命,況且谷神通中興東島,被東島數千弟子視如神明,愛之敬之,為此緣故,得知谷神通死訊,眾人先是不信,繼而悲憤莫名,以狄希的算計,就是要趁此良機挑撥眾人,置谷縝於死地。

    「谷神不死」本是東島弟子心目中的神話,狄希一夥雖然信誓旦旦,傳播死訊,大部分弟子心中仍是隱隱不信,此時忽然聽說谷神通尚在人間,驚喜之餘,更印證了自己心底的念頭,不由紛紛忖道:「是啊,島王怎麼會死?我真糊塗了。」

    狄希眼看眾人神情,深知人情有變,目光一轉,急聲道:「谷縝,你說島王沒死,有何憑證?」谷縝道:「要何憑證?只因萬歸藏出世,家父與之遭遇……」他說到這裡,故意一頓,眾人聞言震驚之餘,無不好奇,紛紛張大耳朵,兩眼瞪圓,盯著谷縝轉也不轉。

    谷縝目光掃過眾人,笑了笑,朗聲道:「雙方交手,旗鼓相當,各自受了微傷。目下家父尚在南京養傷,九月九日,必然趕回,大家只管放心。」

    此言一出,東島眾人激動無比,一陣歡呼平地而起,有如狂風激雷,響徹海上。狄希不由變了臉色,他有確切消息,知道谷神通必死,谷縝所說都是謊言,無奈這世上之人都愛聽喜訊,厭惡噩耗,此時群情激動,自己若再堅持谷神通已死,必為眾人所不容。

    沉吟間,忽聽葉梵大聲道:「谷縝,島王當真還活著?九月九日他回不來怎麼辦?」狄希聽得這話,心中叫苦,暗罵葉梵糊塗。谷縝卻是笑笑,說道:「怎麼,葉兄很想家父早些過世了?」

    葉梵一愣,勃然大怒,正想反駁,不料眾弟子紛紛鼓噪起來:「葉尊主,你什麼意思,谷神不死,天底下誰能加害死谷島王?」「島五神功,天下無敵。」「葉梵,你是不是想島王死了,你好當島王?我呸,你也不拿鏡子照照,你是什麼東西?」「是啊,姓葉的,你也配做島王?你給島王提夜壺都不配。」

    葉梵性情孤僻,自以為是,更兼掌管獄島,心狠手辣,故而五尊之中,唯他人緣最差,對頭最多,況且在場大半弟子都無什麼主張,均隨大流,看見有人開罵,也都隨之叫罵,心想即便葉梵記恨,大夥兒一起叫罵,他事後也必然不知道應該找誰算賬,既然如此,過過嘴癮也好。故而越罵越凶,較之方才謾罵谷縝,尚要惡毒幾分。

    葉梵臉上陣紅陣白,雙拳緊握,偏又眾怒難犯,不便發作,心中氣悶可想而知。施妙妙見他方才耀武揚威,這會兒如此狼狽,不由得暗暗好笑,尋思:「谷縝這一計雖然下作了些,卻是以毒攻毒,用得恰到好處。」當下袖手站在谷縝身邊,只是微笑。

    谷縝盯著葉梵,笑道:「葉老梵,家父在天柱山說的話,你聽到了嗎?」葉梵正在生氣,聞言怒道:「什麼話?」谷縝笑道:「葉老梵尼記性也忒差,家父對你說我本系冤枉,是不是?」葉梵哼一聲,揚聲道:「不是說了麼,此事還有待商榷。」谷縝道:「這麼說,家父的話你也是聽到了對?」葉梵隨口道:「那又如何?」狄希見他三言兩語便落入谷縝的全套,心中大急,但谷縝一佔上風,招招進逼,不予人換手餘地,故而明知他的主意,卻偏偏無法設計對抗。狄希自負聰明,此時處處被動,面上雖然不動聲色,心中卻是惱火至極。

    果然,谷鎮聽了葉梵的話,臉色一沉,冷笑道;葉老梵,這麼說起來,家父說的話你也不信了?也難怪,你葉老梵本領大,連家父你也不放在眼裡。葉梵一愣,還未駁斥,四周島眾又被激怒,大罵起來,葉梵又氣又急,騰的站起,厲聲道;"谷鎮,你這叫挾持眾議。」

    「言重了」谷鎮笑道,「這算不得眾議,只是家父的意思,。敢問葉老梵,家父的話你都不信,你想信誰的?信這個刑宗?感情東道指望在你眼裡竟不如一個東島弟子?」

    他句句夾槍帶棒,更有四周島眾隨之起哄,鬧得葉梵有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葉梵一時氣愣當地,瞪著谷鎮,不知說什麼好。

    谷鎮目光一轉,又盯著明夷說:「明尊主,家父的話你也聽到了吧?」明夷有葉梵的前車之鑒,不敢多說,只是陰沉著臉,甕聲甕氣地道:不錯。谷鎮笑道:「那你信不信?」明夷被他雙目瞪著,滿嘴發苦,目光掃去,眾弟子都虎視眈眈盯著自己,不由嚥了一口唾沫,緩緩道:島王的話我自然相信。

    谷鎮目光再轉,施妙妙不待他詢問,笑到:「我既聽到,也相信。」

    谷鎮笑道:「如此說來,那我就是無辜的了。"對面三尊無不臉色鐵青,谷鎮不待他們說話,轉眼盯視刑宗,見他臉色蒼白,渾身發抖,不覺笑道:「刑師弟,你知道第二件說錯什麼了嗎?」

    刑宗澀聲道:「我,我不知道。」較之方纔,氣勢已弱了大半。眾人見狀,越發覺得此人信口雌黃,紛紛目透厲芒,死死盯在他臉上。谷鎮笑了笑,說道:「這第二件事說錯了什麼,便是說我武功不濟。」他話音方落,身形一晃,忽地就如流水一般,從那繩套中解脫出來。

    這一招澤勁變化,讓眾人無不驚異,就在這時,谷縝身如一羽鴻毛,被狂風吹動,颯然向前,霎時掠過數丈之遙,到了刑宗面前。

    狄希就在左近,見谷縝來勢如此飄忽,甚是驚詫,長袖如刀,掃向谷縝,不料谷縝略一低頭,腳下泥土忽陷,身子隨之一矮,狄希始料不及,一袖落空,不由雙目圓睜,厲聲喝道:「地部妖法?」他喝聲未畢,谷縝已然縮身竄出,一把抓向刑宗面門,刑宗伸手一欄,不料一股怪力撲來,循著小臂經脈滲入奇經,刑宗身子一軟,渾身真氣再也提不起來。

    狄希又驚又怒,左袖疾如槍尖,破空刺出,將至谷縝後心,谷縝左手突然反抓,拿向長袖,狄希袖勁灌注,長袖利如刀劍,尋常高手決不敢輕纓其鋒,眼見谷縝來抓,心中冷笑,存心斷他一手,大喝一聲,更添勁力。誰知長袖掃中谷縝手掌,篤的一聲,如中金石。

    狄希吃了一驚,變刺為纏,不料谷縝掌上的山勁變為火勁,循著那長袖直衝而上,狄希直覺灼氣逼人,不由仰首後掠數尺,望著谷縝,目瞪口呆。

    谷縝這一輪變化,奇詭萬方,處處出人意表。脫繩,縱身,避袖,擒人,那至於揮掌反擊,真如電光石火,瞧的眾人喘不過氣來,這其中自有谷縝駕馭八勁,也有八勁自生自起,全力護主,抑且八勁本身變化,較之谷縝駕馭更為神速,若不然,以狄希出袖之快,谷縝空有一身神通,也不及抵擋。

    眾人還未緩過神來,谷縝以扣住刑宗,笑道:「刑師弟,你瞧我這武功如何?」刑宗面無人色,顫聲道:「你,你要殺人滅口。」

    谷鎮笑笑,將他放開道:「我殺你干甚?」刑宗一得自由,疾退兩步,忽地雙腳一軟,幾乎坐倒,疾提真氣,不料五臟隱痛,丹田空空,半點內力也提不起來,不由失聲叫道:「你,你廢了我武功?」

    原來谷鎮與他交手之際,發出五道真氣,以萬歸藏的反五行之法制住了刑宗五臟,見他驚恐神氣,微微一笑,說道:「你聽說過三百年前毒羅剎的五行散麼?」

    刑宗自然聽說過這天下第一奇毒的大名,不由臉色慘變,驚到:「你對我用毒?」谷鎮笑道:「這也是為了你好。」刑宗嘶聲叫道:「這也是為了我好?」

    谷鎮道:「是啊,你詛咒家父,又誣陷本人軾父,罪過極大,來日家父回來,還不定你重罪?與其受那天刑地刑,還不如死了好。」刑宗悲憤道:「你,你這是殺人滅口。」

    谷鎮笑道:「殺人不錯,滅口卻不然,此時離毒性發作尚早,你想說什麼,只管說就是,我決不攔你,只是聽說五行散發作之時,慘不可言,我得到著毒藥之後,還不曾見過呢。」

    刑宗面如死灰,雙手發抖,驀的轉身,對狄希跪道:「狄尊主,救,救我。」狄希面色微變,目透殺機。刑宗看得分明,不自禁倒退兩步,退到谷鎮身邊,淒聲道:「狄尊主,不是你讓我誣陷少主的麼?」

    此言出口,眾人無不駭然,狄希濃眉一挑,目湧怒色,雙袖無風而動,施妙妙冷笑道:「狄尊主,你若要殺人滅口,先問我的千鱗答不答應。」狄希瞥她一眼,冷冷道:「姓邢的是條見人就咬的瘋狗,如此反覆無常,他的話也能相信?」

    刑宗有施妙妙撐腰,膽氣徒增,聞言將心一橫,咬牙道:「狄尊主,我好端端的,都是你讓我誣陷少主軾殺島王,說是只要我出頭誣陷,將來你做了島王,五尊之位算我一個。這話前兩天才說過,狄尊主,你就忘了麼?」

    這話說完,四週一靜,數千雙眼睛,盡都凝注在狄希身上。

    狄希臉上仍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冷冷道:「這些荒唐言語,大家也相信?」邢宗急道:「我的話一字不虛,我對天發誓,若有半點虛假,叫我粉身碎骨。」

    狄希臉上驀地騰起一股青氣,倏地舉起左袖,掃向谷縝,谷縝閃身避過,不料狄希右袖陡起,啪的一聲擊中邢宗面門,邢宗立時血肉模糊,五官皆無,倒在地上,頃刻斷氣。

    施妙妙見狄希動手,抓住銀鯉,方要射出,忽的身側銳氣如山,洶湧壓來。施妙妙專注狄希身上,猝不及防,一根白刺已到咽喉。這時間,忽聽撲的一聲悶響,夾雜骨骼碎裂之聲,那白刺在她喉前半寸處驟然停下,明夷兩眼大睜,口角湧血,緩緩軟倒在地。

    施妙妙驚魂未定,轉眼望去,但見明夷身後,葉梵袖手而立,盯著明夷,神色十分茫然。原來他見明夷向施妙妙突然施襲,招式狠辣,分明要取施妙妙性命,葉梵不及多想,奮力一掌打在明夷背上,這一掌匯聚他平生內力,登時將明夷脊骨打折,心肺盡碎,躺在地上,口中鮮血有如泉湧。

    谷縝望著明夷,歎道:「白湘瑤說東島內奸不止一人,唉,原來不止一人,也不止兩人,竟然是三個人。狄希野心勃勃,還說得過去,明叔叔,你一生正直,為何也要與白湘瑤為伍?」

    明夷淒然一笑,嚥下一口濃血,慢慢道:「你,嘗過情人被殺的滋味麼?」

    谷縝搖了搖頭。明夷道:「我嘗過,心,心也像碎了。本來,我,我也想讓你嘗嘗,只可惜」

    他盯著施妙妙,眼裡忽然騰起一股冷焰,施妙妙不寒而慄,打個激靈,倒退半步。

    谷縝又歎了口氣,舉頭望天,苦笑道:「原來白湘瑤淤你也有情麼?」明夷眼瞼撲閃一下,瞳子深處的火焰忽地熄滅,頭一歪,死了。

    葉梵看看明夷,又看看雙手,渾身發抖,如處夢魘。谷縝裝過身來,注視狄希,慢慢道:「狄龍王,你還有什麼話說?」

    狄希澀然一笑,說道:「谷縝,這回我輸了,但並非輸給你。」

    谷縝點點頭:「你當然不是輸給我,你是輸給我爹,谷神不死,在東島弟子心中,無論何時,他都活著。」

    狄希冷笑一聲:「除去家世,你還有什麼比我強?」

    谷縝搖了搖頭:「不但家世,我什麼都比你強,就是拔一根汗毛,也比你強得多。」

    一股濃濃血色湧上狄希蒼白臉頰,眼瞼連瞬,細微寒光若影若現。可這狠厲之色來去極快,忽又見他呼出一口長氣,恢復冷靜,負袖當風,笑吟吟與谷縝對視,意態瀟灑,飄逸出塵,比起谷縝,絲毫不落下風。

    施妙妙見狀,心中沒地生出一絲遺憾:「九變龍王也是人傑,為何偏偏不顧大局,定要陷害谷縝呢?」想到這兒,怔怔望著那兩個正在對峙的男子,心中真是迷惑極了。

    谷縝去不理會狄希,目光忽又一轉,注視葉梵,彷彿漫步經心,慢慢說道:「葉老梵,你武功雖高,智謀卻低,用心不壞,但老做錯事。你一向以中興東島為己任,自以為除了家父,只有你配做這個島王。這唯一的障礙麼?自然就是區區。你心中即有成見,但凡誣蔑我的話到你耳裡都變成好話,狄龍王或明夷略加挑撥。你就改弦更張,違背家父之令,不但不拿狄希,反而與我為敵。卻不料在狄龍王眼裡,你不過是一隻捕蟬的螳螂,我一朝完蛋,下一個就輪到你了。試想一想,要做東島之王,一則需要千百弟子支持,可你葉老梵飛揚跋扈,人緣太差。二是五尊支持,你害了我,妙妙不會幫你,那麼你只有一個人,狄龍王、明夷則是兩人。弟子選舉,你必敗無疑,論武奪帥,你鯨息再強,又抵得住二尊聯手麼?」

    葉梵自視腳下,面如死灰,過了一陣,方才抬起頭來,澀聲道:「此事算我錯了,但島王當真還活這麼?」

    「不」谷鎮搖了搖頭,眼裡透出深深痛意,「早在一月之前,他便已仙逝了。」

    話音方落,四周驀的聲音全無,八卦坪彷彿成了空地,千百弟子目瞪口呆,狀入泥偶,葉梵亦是瞪大雙眼,盯著谷鎮,心裡一時半會轉不過念頭。

    谷鎮雙目瞬間潮潤起來,徐徐道:「家父不是死於圍攻,也不是死於匕首,而是死於天部奇毒。」只聽嗡的一聲,四下裡罵聲如潮,哄然響起「你胡說……」「你說島王還活著的……」「你不是騙人麼……」許多弟子叫罵之際,紛紛失聲痛哭。

    狄希嘴角掠過一絲陰笑,心道此時無聲勝有聲,不說一字,便能叫谷鎮失去所有弟子的信任,這數千弟子發起難來,足以將谷鎮撕成碎片。

    這道理施妙妙也明白,一時心急如焚,不知谷鎮為何不等到狄希伏法再吐出真言,此時群情激奮,真不知這些弟子會做出什麼事來,想著額上沁出一片冷汗,緊緊攥住手中銀鯉。

    不懂谷鎮雙手叉腰,發出一聲長嘯,雄渾悠長,直如千軍萬馬奔騰於滄海之上,將滿場叫聲,罵聲一齊壓住。

    這嘯聲發自葉梵之口,尚不令人吃驚,從谷鎮口中發出,島上眾人無不呆住,評上罵聲越來越低。

    狄希暗暗吃驚,盯著谷縝,目不轉睛,微笑道:「谷縝,你要以威壓人麼?狄某人可是頭一個不服。」谷縝也笑了笑,說道:「你心裡必然想,我大好形勢,為何說出家父的死訊,自亂陣腳?」狄希被他道出心曲,嘿了一聲,冷冷道:「你向來謊話連篇,如今不過良心發現,說了一句真話罷了。」

    谷縝道:「你錯了。我方才說過,我什麼都比你強,這說謊的本事,自也比你強多了。如今明夷死了,邢宗又反咬一口,可見你連謊話都不會說,對讀你這種蠢材,我再說謊話,豈不是浪費口舌麼?所以乾脆不說了,大夥兒再比別得。」

    眾弟子聽得這話,哭笑不得,施妙妙亦是懊惱:「這壞東西,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情混科打諢?」狄希臉色紅了又白,心中暗怒:「這廝欺人太甚。」略一默然,驀地揚聲道:「無論如何,你謊話連篇,即便做了島王,又怎麼叫東島弟子信服?」

    谷縝笑道:「你又錯了,我從沒有想讓他們信服,只想讓他們舒服。」狄希一愣:「什麼舒服?」谷縝道:「敢問活著舒服,還是死了舒服?」狄希道:「那還用說,當然是活著舒服。」谷縝道:「萬歸藏一來,大夥兒命都保不住,還談什麼信服,還是保住小命,比較舒服。」

    狄希哈哈大笑,笑聲中不無嘲諷之意,一聲笑罷,冷冷道:「這麼說,你又抵擋萬歸藏的法子了?」谷縝笑道:「我有。」

    「大言不慚。」狄希面色一沉,厲聲道,「你有什麼能耐抵擋萬歸藏?」谷縝笑道:「這麼說,狄兄有能耐了?」狄希一愣,竟不知如何回答,饒是他奸詐十倍,這抵擋萬歸藏的海口也不敢亂誇。沉吟之際,谷縝笑道:「我明白了,原來狄龍王的能耐只有一樣,那就是編造下三爛的謊話誣陷他人,除此之外,一點兒用處都沒有。」此話出口,眾弟子均想起狄希的罪過,紛紛望著他,流露疑惑神情。

    這時忽聽一個女子高聲叫道:「谷縝,就算狄尊主誣陷了你,也不過是想做島王,難道說想做島王也有錯?」

    這話突如其來,甚是蠻橫,谷縝目光一轉,但見人群中走出一個美貌婦人,紫衫白裙,舉手投足頗為妖冶。谷縝認得來人是蒼龍島主牟玄的妻子桑月嬌,出身東島,與狄希同為龍遁一流,當即笑道:「桑姊姊,你這話問得好,想做島王卻是沒錯,但誣陷他人,卻有點不對了!」

    桑月嬌冷哼一聲,說道:「他誣陷你兩句,好比大風吹過,可曾讓你少一根寒毛?」谷縝道:「那是他沒得逞,倘若得逞,我這顆腦袋掉了事小,到了下面,也要背一身臭名呢。」桑月嬌道:「凡是只問結局,不問起因,你既然無恙,狄尊主便情有可原了。再說了,你做人吊兒郎當,自身不正,才會給人可乘之機,倘若你為人正派,誰能害你?你說當初是湘瑤夫人害你入獄,也是一面之詞,湘瑤夫人已然過世,不能和你爭辯,但以你往日放蕩不羈,三年前那些可惡事未必做不出來。」

    說到這裡,不少弟子嘴上不說,心裡卻暗暗點頭。施妙妙氣急,大聲道:「桑月嬌,你這叫強詞奪理。」桑月嬌冷笑道:「有人連父親的生死都可以胡說,我這算什麼強詞奪理了?」

    施妙妙俏臉生寒,揚聲道:「桑月嬌,倘若你處在谷縝的境地,又有什麼法子?」桑月嬌冷笑道:「我桑月嬌為人清白,又豈會落到他的地步?」施妙妙咬了咬牙,正想措詞反駁,忽聽一個洪勁的嗓子道:「月嬌說得在理,施尊主,我敬你是五尊之一,但做事卻要講道理,看樣子你是不是仗著千鱗厲害,要向月嬌動武?我蒼龍島人雖不多,卻也不甘受人欺負。」

    發話的正是蒼龍島主牟玄,形容瘦削挺拔,一手太乙拳劍頗為不弱,但為人險躁刻薄,與狄希交情頗為不弱。施妙妙本無動武之心,經他這麼一說,竟似說理不勝,就要以武壓人,施妙妙又氣又急,說道:「我,我哪有動武了?」

    牟玄淡然道:「施尊主若無此心,那是最好不過了。大家說道理便說道理,動起武來,豈不傷了和氣?大伙說是不是?」眾弟子紛紛道:「是,是啊」

    爭辯說理,並非施妙妙所長,一時急得面紅耳赤,渾身發抖,然而越是如此,眾人越當她是理虧。施妙妙正氣得難受,忽聽谷縝笑道:「桑姊姊,你腳下的鞋子是在京城『天衣坊』定制的麼?」

    桑月嬌不料他這是問起這個,微微一怔,冷冷道:「是又如何?」

    谷縝笑道:「你的耳墜是武昌『得意樓』的吧?」桑月嬌心中訝異,點了點頭。谷縝笑了笑:「你這條裙子是蘇綢,南京『小碧莊』的名匠林小碧親手所製?

    桑月嬌越聽越驚,皺眉盯著谷縝,作聲不得。牟玄卻起疑惑,揚聲道:「你說得不錯,這綢子是我親手扯來請林裁縫做的,但你又怎麼知道的?」谷縝笑道:「我不但知道裙子的出處,還知道衣裳的出處,牟島主你要不要聽?」牟玄詫道:「你說」谷縝道:「這衣服是湖綢,杭州『水袖齋』的手筆」

    牟玄訝道:「你,你怎麼知道的?」谷縝笑道:「自然是聽別人說得。」牟玄驚疑未定,桑月嬌已臉色鐵青,喝道:「玄哥,不要聽他胡說八道」牟玄一愣,只聽狄希也道:「牟兄,此人精於辨識,善識天下貨物,你萬不可上了他的當」

    谷縝道:「那會兒是什麼時候我也不知,只看天上星星還多得很。」我剛到溪邊,就聽到溪口邊的礁石後面有人說話。一個男子笑嘻嘻地,說道:「你這鞋子作的好,是哪兒做的?」一個女子也笑道:「是京城天衣坊作的……」桑月嬌氣急敗壞,厲聲道:「姓谷的,你、你含血噴人!」谷縝道:「哎呀,我又沒說這女子是誰,又怎麼含血噴人了?」桑月嬌臉色煞白,喝道:「你,你……」牟玄陰沉著臉道:「少主,你接著說。」

    「好,好。」谷縝笑道:「只聽了一會兒,那男子又問:「這裙子也妙,那兒做的?」那女子說:「是蘇州的緞子,那冤家請南京小碧莊林小碧親手做的。」這麼又過片刻,男子又問:「這衣裳呢?」女子說:「這是湖綢,杭州水袖齋裡做的。隨後那男子又問女子耳上的墜子,那女子說是得意樓的,問手上的玉鐲子,女子說是蘇州劉玉匠碾的……」

    他話裡雖不挑明,在場眾人卻聽得明白,這一段對答哪兒是問衣裳出處,分明是一對男女暗夜偷情,男子為女子寬衣解帶時的無恥言語,先脫繡鞋,次及羅裙,再解衣裳,乃至於耳上、腕上諸般首飾,一舉一動,都在問答中歷歷分明。

    桑月嬌聽得破口大罵,眼淚也快急出來,牟玄卻臉色鐵青,一言不發。他原本刻薄多疑,又寵愛妻子,桑月嬌身上的行頭大半是他親自買來,此時聽谷縝說得如此精準,心中疑惑已極,轉眼瞪著桑月嬌,澀聲道:「我平素帶你不薄,你怎能做出如此淫蕩之事?那,那姦夫是誰?」

    桑月嬌怒道:「哪有什麼姦夫?」牟玄怒哼一聲,心念一轉,忽得瞪著狄希,眼裡怒火蹦出,忽得反手給了桑月嬌一個嘴巴,厲聲道:「無怪你要幫著姓狄的,感情是這個緣故?」

    桑月嬌被打得蒙了,傻了一會兒,驀得還醒過來。她出身本島,從來自認為高過丈夫一頭,哪兒受得了如此委屈,頓時撲將上去,又哭又罵,拳打腳踢,眾目睽睽之下,牟玄也不便使出武功,唯有左格右擋。

    眾人見二人堂堂高手,鬧將起來,卻如市井夫妻一般,真是將堂堂蒼龍島的面子都丟盡了。這時間,忽聽谷縝笑道:「桑姐姐、牟島主情罷手,方纔的話,都是小弟杜撰,而為何苦為此傷了和氣?」

    二人聞聲,均是住手,呆呆瞪著谷縝。桑月嬌髻亂釵橫,滿臉鼻涕眼淚,牟玄頭巾歪戴,左頰已被抓破,鮮血長流,加之呆怔模樣,瞧來十分滑稽。

    「桑姐姐」谷縝笑道,「這被人誣陷的滋味可好受嗎?「桑月嬌這才回過神來,指著谷鎮罵道:「你,你……」谷縝笑道:「姐姐不是說了麼?你為人清白,豈會被人誣陷?再說了,就算小弟誣陷你兩句,也不過是大風吹過,沒讓你少一根汗毛,情有可原,姐姐不會責怪我的。

    桑月嬌羞怒交集,偏又無話反駁,氣得一跺腳,飛也似轉身去了。牟玄仍是怔仲:「可,可你怎麼知道她的衣裙首飾從哪兒來……」各縝笑道:「正如狄龍王所說,這世間許多綢緞寶貨,經我兩眼一瞧,便知出處。可惜狄龍王假話說得太多,這會說真話竟也沒人信了。」

    牟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驀得轉身叫道:「月嬌,月嬌……」向桑月嬌去出飛也似趕去。蒼龍島是三十六離島之首,勢力頗大,二人這麼一去,猶如折了狄希一條手臂。

    狄希心中暗惱,眼珠一轉,忽得揚聲笑道:「谷縝,閒話少說。你適才誇下海口,說能抵擋萬歸藏,想必有驚人神通,狄某不才,想要討教。」谷縝微微一笑:「你向我挑戰?」狄希道:「你不敢?」話音未落,倆人四目相對,驚如雷電交擊。

    施妙妙深知谷縝性情,見他目光越來越亮,心頭一跳,忙道:「慢著……」話未說完,谷縝已向她一揮手,將後面的話都當了回去,口中道:「狄龍王,你若敗了呢?」

    「任你處置。」狄希道,「我若勝了呢?」谷縝笑笑,一字字道:「誰若勝了,誰就是東島之王。」

    人群鴉雀無聲,人人望著倆人,均露古怪神奇,施妙妙急到:「谷鎮,你瘋了嗎?」

    谷縝不答,一抹新月似的笑意浮上嘴角,浩浩海風中,衣袂飄飄,悠然若飛。

    狄希盯著谷縝那張笑臉,心底升起一股無可名狀的憎惡。十多年了,這張臉還是笑得那樣討厭,彷彿洞悉一切,嘲弄一切,彷彿看穿了他內心深處最骯髒的陰私。

    還記得那一天,正當盛夏,他潛入了島王的內室,搖籃就在床邊,商清影不在,丫環趴在一邊打盹兒。

    籃中的嬰兒卻沒有睡,雙眼像剛剛採得的水晶,清亮見底,見了生人,咧了嘴只是笑,粉嘟嘟的拳頭向上揮舞,小腳亦奮力得蹬著,彷彿有使不完的氣力。

    望著嬰兒小嘴裡粉嫩的舌頭,狄希有一種莫名的衝動,拔出他的舌頭。兩天前他就這麼幹過,死的是一隻兔子,拔了舌頭的兔子死得很慘,留下一丈多長的血跡,他默默看著,心中十分快意。

    他恨這個嬰兒,恨他的笑臉,恨他的一切。不錯,他的命是谷神通救的。那時他父母雙亡,仇人將他拴在一匹馬的後面,拖了三里遠,遍體鱗傷,他沒有叫,連眼淚也沒留下一滴。

    他的仇人是谷神通殺的,它的傷也是谷神通治的,因為這個男人,他的武功一日千里,許多人都說,它將會成為東島的五尊。這是很高的贊語,他卻十分不屑。谷神通是他的恩人,也是他的偶像,更是唯一可以傾吐心事的人,他是如此仰慕他,所以日夜苦練,夢想有朝一日繼承這個男子,即承他的武功,廣大他的精神。

    可一切都變了,谷神通有了兒子,疏遠了他,即便谷神通對他關愛入故,但在他心裡,這種愛也已經變了味,不再令人愉快,反而叫人痛苦,他要的是全部,而不是與人分享。這個嬰兒很愛笑,谷神通也愛逗他發笑,咯咯咯的聲音像一把把錐子,刺扎他的心。

    他決意殺死這個嬰兒,他的手一度伸到了嬰兒的小脖子上,但室外卻響起了腳步聲。狄希嚇得從內室逃出來,落地時,他見到了谷神通。谷神通一言不發,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十分奇怪,狄希至今記得。十多年後,美在睡夢中重見,他總會大叫驚醒,冷汗淋漓。

    因為那一眼,他將殺機隱藏了十五年,對谷神通的愛也變成了恨。他曾以為,這種恨無人知曉,卻沒有瞞過白湘瑤那隻狐狸的眼睛。那個盛夏的傍晚,在她身上,他變成了一個男人。可他不喜歡她,也不喜歡任何人,他只覺得這是一種報復,報復谷神通的無情。可他很快明白,谷神通並不在乎,而他也只是白湘瑤的面首之一。狄希悵然若失,從那之後,他雖然傷天害理,卻又從來不留痕跡,這世上再也沒有什麼能激怒他,無論何時何地,面對何人,九變龍王,也能清高自許。


正文 第28卷東海逐謀之卷(中)
正文 第28卷東海逐謀之卷(中)

    然而此時此地,谷鎮的笑容卻讓他心神不定,許多東島弟子生平第一次看到狄希俊臉扭曲,風眼裡透出駭人殺機。

    施妙妙心跳加劇,忍不住踏上一步,葉梵卻伸手攔住,搖頭道:「你不能去。」施妙妙怒道:「為什麼?」葉梵淡然道:「谷縝說得對,我不是做島王的料子。那麼他呢?若是連狄希都勝不了,又怎麼能夠抵擋西城?」

    施妙妙怔了怔,定眼望去,日光耀眼,給谷縝俊朗飛揚的臉龐勾勒出絢麗的金邊。不知怎的,她的心兒忽就一顫,分明發覺,眼前的這個男子已經長大,再也不是海灘邊陪伴自己的那個輕狂少年。剎那間,施妙妙的心裡有些空蕩蕩的,谷縝裡自己明明很近,卻又感覺是那麼遠,感覺不勝欣慰,又有一絲辛酸,她漸漸明白,谷縝屬於自己,卻又不知屬於自己,就連她也不知道,他終將飛得多高,飛向哪裡。

    施妙妙雙眼潮濕起來,彷彿染了一層薄薄的霧氣,不知不覺,手中的銀鯉跌落地上,鱗片碎散,發出丁丁丁的響聲。

    狄希雪白的額頭上卻已滲出細密汗珠,心中異感越發強烈,直覺谷縝明明望著自己,目光卻似穿透自身,投向雲天大海。

    「莫非他竟已不將我放在眼裡?」這年頭讓狄希心神陡震,忽得想起十年前的那個晚夏。濃蔭如蓋,白氣如縷,一爐紅火煎這一壺好茶,谷神通就在對面,面孔在蒸汽中時隱時現,渾不似身出塵世。

    「阿希,勤奮雖好,但有些事,僅憑勤奮卻還不夠。」

    「請島王明示。」

    「大高手的氣度多是天生,不可模仿,不可追及。你很用功,缺少了那份氣度,可成一流高手,卻不能出類拔萃。」

    「……那什麼是大高手的氣度?」

    「眼空無物,所向無敵,不以己悲,不以物喜。」

    「後面兩句易解,前兩句希兒不太明白。」

    「這種高手,面對你的時候,在他的眼裡,你什麼都不是,只是空無虛幻,不生不死。說得俗些,就是他根本不將你放在眼裡。」

    「……那麼……我為什麼不能……」

    「你有太多不願捨棄的東西。」

    「島王有麼?」

    「…我也有,可我敢於捨棄。你呢?你總是牢牢揣在手心,至死不渝。阿希,你記得,遇上那樣的人,躲開一些。若不然,你必敗無疑……」

    一席話如電光石火,一閃而過,字字猶如驚雷,狄希凝立如故,卻已汗如雨落。

    忽聽谷縝笑道:「狄龍王,人能駕馭真氣嗎?」如此生死關頭,他忽然問出這麼一句不相干的話,眾人無不詫異。狄希長吸一口氣,冷冷道:「廢話,修煉內功之人,誰不能駕馭真氣?」

    谷縝道:「說得好,那麼真氣能駕馭人嗎?」狄希不覺一愣:「這是什麼胡話?人是活的,故能駕馭真氣,真氣是死的,怎麼能駕馭人?」谷縝微微皺眉,問道:「倘若真氣是活的呢?」狄希又是一愣,驀的兩眼瞪圓。厲聲道:「谷縝,你有本事就放馬過來,說這些廢話羞辱人嗎?」

    谷縝哈哈大笑,狄希猛然悟及,自己不知不覺,又被對手愚弄,懊惱之餘,心裡升起一股濃濃怨毒。「什麼眼空無物,所向無敵,我偏偏不信。」念頭閃過心頭,狄希發出一聲長嘯,奔騰而出。龍遁身法,既快且幻。「太白劍袖」雲纏霧繞,十丈之內,金光瀰漫。

    施妙妙一顆心提到嗓子眼上,這是忽見谷縝身子一躬,足不抬,手不動,竟從一片金光中遁了出去,施妙妙「哎呀」一聲,心底狂喜。狄希卻是大吃一驚,渾不知對手如何遁出自己袖底。他絕想不到,谷縝方纔的文化,包含了武學中一個極大的奧秘,更想不到,谷縝竟會在決鬥之前,與自己探討這個奧秘,而自己無意中的一句話,竟點破了谷縝思索許久的絕大難題。

    周流六虛功中,氣是活的,人也是活的,活氣駕馭活人,活人亦駕馭活氣,人氣相馭,生生不息。

    三百年前,西崑崙梁蕭在天機三輪上悟通人劍相馭之法,事後但覺劍為有形之物,在是鋒利,也少了一分靈動之氣。多年後,他流亡海上,鎮日常閒,創出周流八勁,自成一體,自在有靈,如此以氣為劍,勝過有形之劍甚多,盡得人劍相馭的法意,只不過如此一來,再不能叫做人劍相馭,而當叫做人氣相馭了。

    而所謂六虛,指的是上下四維虛空萬物,包括一切身外之物,也包括自身肉體。只有悟道這一層,谷縝的周流六虛功才算有了小成。

    縱使小成,天下間也已少有敵手。狄希看似敵對谷縝一人,其實對敵一人一氣。谷縝心馭氣,氣馭人,周流八勁如身外化身,牽之引之,推之送之,人氣互馭,勁上加勁,谷縝一層的身法,經此變化,催至十層,一分的氣力,經此變化,催至十分。

    雙袖所至,鋪天蓋地,狄希一心求勝,身法越變越快,人影相疊,化作一道金虹,天上地下掠來掠去,長髮飛揚,飄逸若神,一舉一動無不優美瀟灑,賞心悅目。谷縝卻不然,忽快忽慢,快時趨止如電,足與狄希一較長短。慢時卻是原地打圈,如風來草偃,隨狄希攻勢,忽而歪倒,忽而直立,忽而似臥非立,舉止古怪滑稽,卻總能在毫釐之間,避開長袖圈擊。

    場上不乏武學上的大行家,見此情形,均覺不可思議。這些人多數不是本島弟子,即便是本島弟子,也晚生多年,無緣親眼目睹「周流

    六虛功」的威力,更別說知道「人氣相馭」的奧秘。

    要知世間武功,一掌拍出,一腳踢出,往往出盡力氣,以求敵手無力抵擋,無從躲避。也因此緣故,出招時用的氣力也往往太過,一分

    的氣力就能破敵,卻用了兩分,有如殺雞用了牛刀,力氣不免空費。「人氣相馭」則不然。縱使谷縝用力過度,多餘的真氣也會反馭自身,倘

    若一分氣力能辦到的事,谷縝用了兩分氣力。這兩分氣力中一分傷敵,另一分則會反轉回來,加諸谷縝之身,助他消勢攻敵,如此反覆再三,不會浪費絲毫氣力。這其中的道理,頗類武學常說的「借力打力」,但「借力打力」是借他人之力,人氣相馭卻不但借他人之力,亦借自身之力,相比之下,高明許多。

    谷縝的內功比起狄希淺薄許多,比快比強,必輸無疑,但狄希一意擊敗谷縝,將真氣催發至極,這其中不免浪費,谷縝人氣互馭,用力甚省,有時為形勢所迫,不免與之爭強競快,多數時候卻能以弱制強,以慢打快,落到眾人眼裡,則顯得忽快忽慢,悠然自若了。

    葉梵看到這裡,暗暗點頭,心想自己若與狄希爭勝,也不敢與其比快斗幻,以靜制動,以慢打快才是制勝之道,但自己身負鯨息功,方能快慢由心,攻守自如,谷縝卻又憑的什麼》葉梵注視良久,始終難得其妙,回想數月之前,此人尚且武功平平,如今忽有如此成就,難道時間神通真有速成之法?

    疑惑間,狄希飄然後退,冷冷道:「谷縝,你我今日爭的是什麼?」谷縝笑道:「方纔說了,爭的是東島之王!」狄希道:「既是東島之王,就當以東島神通一決勝負。你這身法可是東島的神通?狄某眼拙,不曾見得。」

    谷縝笑笑:「若要東島神通,還不容易?」左腳獨立,右掌翻出,輕飄飄一掌推向狄希。東島弟子無不流露訝色,紛紛叫道:「伏龍掌法!」

    伏龍掌法是東島弟子入門時必學的基本功夫,島上三歲小孩也會幾招,谷縝幼年時也被谷神通強逼學過,因是童子功,許多武功大多忘了,唯獨這套掌法尚還記得,狄希一說,便隨手使了出來。

    伏龍掌法本是舒展筋骨、強健體魄的良方,說到攻守破敵,機警神速,比起龍遁奇功,相差萬里。眾弟子見狀,無不替谷縝捏了一把汗,狄希卻是大為惱恨:「這小子憊懶至極。我道號九變龍王。他卻使這伏龍掌法,豈不存心羞辱我麼?」方要反擊,忽覺工作來掌有異,心頭一動,身後如有繩索牽扯,向後飛退。

    眾弟子大為驚疑,葉梵卻看出厲害,心中大為震駭。原來這「伏龍掌法」本身平淡無奇,但不知為何,到了古縝手裡,忽然生出許多妙用,欲吐還縮,欲拒還迎,似慢而快,微妙精奇,竟變成及高深的武學。

    霎時古縝連拍數掌,狄希有如洪水在前,避之不迭,繞著古縝旋風也似飛奔,尋其破綻。不料古縝亦隨之轉身,按照先後次序,將「伏龍掌法」一招招打將出來,招式瀟灑自如,飄逸出群,一舉一動,均讓眾弟子看的心裡舒服,自覺這路掌法招式雖同,自己使來,絕無這麼自然和諧。殊不知這路掌法到了古縝手裡,形雖似,神已非,掌法是「伏龍掌法」,心法卻是「人氣相馭」,無意間得了「諧之道」的神髓,天下任何武功到他手裡,無不化腐朽為神奇。

    狄希連兜了十多個***,只覺古縝一舉手,一抬腳,神完氣足,由內而外瞧不出一絲破綻,以至長袖在手,竟不知如何發出。他一生遇敵無算,這等奇怪感覺從未有過,奇怪之餘,大感屈辱,驀地將心一橫,不管不顧,長袖擊出。谷縝卻不變招,揮掌迎出,不知怎地,狄希後招雖多,卻繞不開這平平無奇的一掌,直直撞上谷縝的掌力,二勁相交,狄希袖勁忽被截斷,一般怪力自谷縝掌心直衝上來。

    狄希吃了一驚,匆忙收袖,谷縝一招佔得先機,更不留情,隨長袖回捲閃轉向前,仍使「伏龍掌法」,左掌在後,右掌推出,狄希舉袖欲攔,不料谷縝掌勢倏爾轉快,後發先至,呼地拍到胸前。狄希見識雖廣,竟不知這一掌如何擊到,匆忙間袖裡夾掌,橫在胸前,篤的一聲,二人對了一掌,狄希稍佔上風,谷縝向後飛掠,狄希卻覺數道怪勁透掌而出,酸痛澀麻不一而足,狄希經脈五臟,隱隱滯澀。

    狄希真力雖強,但亦脫不出「周流八勁」的樊籬,按其特性,近似風勁。谷縝運轉八勁,損強補弱,頃刻化解,復又上前,呼呼兩掌,擊向狄希。他反守為攻,狄希稍一抵擋,「伏龍掌法」立時生出許多變化,掌上勁力更是莫可測度,旁人不覺,狄希卻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谷縝一套掌法打完,隱隱已佔上風。

    狄希驚怒交迸,發一聲長嘯,袖招忽變,曲折無方,使出一路劍招,迥異先前所使劍法,袖鋒掠過谷縝頭頂,哧的一聲,帶起數莖黑髮。葉梵不覺咦了一聲,神色震驚。

    施妙妙心子怦怦亂跳,問道:「葉尊主,怎麼了?」葉梵神色嚴峻,搖頭不語。施妙妙不便多問,眼看兩道劍袖曲折縱橫,已將谷縝圈在其中,幾乎不見人影,施妙妙大為心急,緊握拳頭,手心裡滿是汗水。

    「太乙分光劍!」葉梵忽地喝道,「不錯,就是太乙分光劍。」施妙妙駭然道:「你說什麼?」葉梵臉色發白,澀聲道:「我只當鏡圓祖師仙逝之後,這路劍法依然失傳,不料竟然還在人間。狄希以雙袖代雙劍,使的正是這路劍法。」施妙妙聽得這話,頓時如墜冰窟,渾身僵冷。

    葉梵又看數招,忽地吐一口氣,搖頭道:「看這情形,狄希這劍法也沒練全,要麼便是用法不對。」施妙妙鬆一口氣,問道:「葉尊主是怎麼看出來的?」葉梵冷哼一聲:「太乙分光劍是天下武功之樊籠,若是練成,怎麼會困不住谷縝?」

    葉梵注視二人,目光閃爍不定,面色愈發凝重,心道狄希這路劍法雖沒有登峰造極,但若自己身當其鋒,必然敗多勝少,以往自己妄自尊大,以為五尊之中老子第一,萬不料狄希城府如此之深,竟然偷偷隱藏了如此厲害的絕技,說不定就是為了將來對付自己。這也罷了,更叫人吃驚的是,谷縝武功一至於斯,無論狄希如何變化,始終不落下風。想到這裡,葉梵悵然若失,望著場上兩人生死相搏,忽然間竟然沒了再看下去的興致,抬眼望著天空,定定出神。

    葉梵所料不錯,數年前狄希偶爾得到一本「太乙分光劍」的殘譜,暗中修煉,人前從不顯露,本想待到谷神通身故,來日爭奪島王之時對付其餘四尊,此時使出,著實被迫無奈。但他所得劍譜本就不全,加之太乙分光劍若非兩人同使,極難顯露威力,狄希生平只信自己,不信外人,不願與人分享秘笈,這麼一來,二人合練已不可能,唯有一人獨使,威力無形減少許多。

    「周流六虛功」本自「諧之道」,當年梁蕭用之大戰「太乙分光劍」,三百年後,兩大絕學再度相逢,已然物是人非,不復當年風光。

    葉梵怔忡半晌,忽聽人群裡發出一陣驚呼,驟然還過神來,凝目望去,只見場上二人忽地由合而分,繞場飛奔起來,一會兒像是狄希追逐谷縝,一會兒又似谷縝追趕狄希,奔到快時,身影重疊,以葉梵的眼力,竟看不出到底誰追趕誰。就在這時,兩人中忽地騰起一股黑煙,越來越濃,黑煙之中,陡然迸出一道火光,只聽狄希大叫一聲,滿場金光忽斂。狄希搖搖晃晃奔出數步,閉著雙目,神色痛苦,頭髮上火光騰騰,但不知為何,狄希雙手下垂,竟不舉手撲滅。

    谷縝立在一丈之外,臉色煞白,喘息不已。

    狄希頭上火借風勢,越燃越大,燒著頭皮,滋滋作響,但他始終閉眼皺眉,雙手顫抖,一動也不動。眾人方覺奇怪,谷縝卻已緩過氣來,笑道:「取一碗水來。」說完即有好事弟子端來一碗涼水。谷縝接過,走到狄希身前,狄希仍是不動,谷縝舉碗,潑向狄希頭頂,哧的一聲,水到火滅,焦灼之氣瀰漫開來。

    狄希打個激靈,雙腿一軟,撲通跪倒在地,雙眼盯著谷縝,既似惡毒,又似憤怒,更有幾分難以置信。

    眾人見此情形,均是莫名其妙。忽聽狄希吐出一口氣,緩緩道:「姓谷的,你用的決不是東島神通。」谷縝哦了一聲,道:「那是什麼神通?」狄希欲言又止,忽地低頭歎一口氣,頹然道:「罷了,無論什麼神通,狄某都已輸了。」

    二人對答奇怪,除了施妙妙略知谷縝根底,其他人均是不解其意,就是葉梵,也感覺谷縝勝得蹊蹺無比,狄希敗得古怪至極。

    狄希忽地歎道:「谷縝,你為何不一掌殺了我?」谷縝笑了笑,轉身道:「葉老梵,九幽絕獄的窟窿補好了麼?」葉梵想到被他逃脫之事,頗為羞愧,苦笑道:「補好了,這回用生鐵澆鑄,比以前還要牢固。難道說島王要判這人九幽地刑?」施妙妙聽他改口稱呼谷縝島王,微微一愣,望著谷縝,心生異感。

    谷縝笑道:「葉老梵,那麼狄龍王就交給你了,這次可不要再讓犯人逃了。」葉梵面皮一熱,拱手道:「遵命。」狄希聽得兩眼噴火,咬牙一笑,森然道:「谷縝,你今日不殺我,將來可不要後悔。」

    谷縝微微一笑,俯下身子,湊近他耳邊說道:「狄龍王千萬保重,有朝一日你從九幽絕獄裡出來,大可再來找我,鬥力也好,鬥智也罷,陽謀也好,陰謀也罷,谷某全都樂意奉陪。」

    狄希面肌抽搐幾下,驀地發出一陣狂笑,葉梵箭步搶上,他心狠手辣,更何況與狄希爭強鬥勝,多有積怨,此時樂得趁機報復,當即左右開弓,兩記耳光打得狄希牙落血流,然後將他提起重重一摔,厲聲喝道:「拖下去。」早有獄島弟子趕上,將狄希捆綁起來,拖了下去,狄希口角鮮血長流,一路狂笑,笑聲越去越遠,終被一陣海風裊裊吹散,再也不聞。

    谷縝目送狄希消失,忽道:「葉尊主,敗的倘若是我,你會如何?」葉梵淡然道:「區區對待手中囚犯一視同仁,島王又何必多此一問?」

    「好個一視同仁。」谷縝哈哈大笑,目光一轉,掃過人群,目光所至,眾弟子紛紛跪倒,山呼道:「恭喜島王,賀喜島王。」谷縝臉上笑意忽斂,歎一口氣,揮手道:「起來吧。」再不多言,轉身走下石坪。

    走了十多步,忽覺身側氣息向暖,轉眼望去,施妙妙秀目盈盈,盯著自己大量。谷縝笑道:「妙妙,你來啦?」施妙妙道:「大夥兒還等你說話,你怎麼拔腿就走啦?」谷縝道:「成王敗寇,有什麼好說的。」說著漫步穿過曲廊回閣,來到向日居所,推門而入,淡淡書香撲面而來,舉目望去,架上書籍,桌上文具無不疊放整齊,床上流蘇低垂,紗帳如煙,籠著錦繡被褥。

    一別三年,房中一切,竟似從未變過。

    施妙妙猜到谷縝的心思,歎道:「是萍兒,她每天都來打掃,常常呆坐房裡,幾個時辰也不出來。」谷縝苦笑道:「這個癡丫頭,想著便叫人心疼。」說罷轉眼盯著施妙妙俏臉,笑道:「你是不是也常來瞧,要不然,你怎麼知道萍兒天天都來,又怎麼知道她在房裡呆坐。」

    施妙妙雙頰染紅,垂頭低聲道:「聽,聽人說的唄……」她偷偷抬眼,見谷縝眼裡的笑像要溢出來,心知自己一切心事都瞞不住他,頓時又羞又氣,捶他兩拳,輕聲罵道:「就你聰明,什麼都曉得。」谷縝挽著施妙妙,並肩坐在床沿,輕輕揉弄佳人玉手,微笑不語。施妙妙見他嘴角帶笑,眉間卻似有愁意,忍不住問道:「你做了島王,怎麼一點兒也不高興?」谷縝反問道:「做個島王,有什麼好高興的?」施妙妙不解他話中之意,嘟起小嘴,沒好氣道:「你連做島王也不高興,還有什麼事讓你高興?」

    「怎麼沒有?」谷縝盯著她笑道,「最讓我高興的事,就是尋一個清清靜靜的地方,和你生一窩兒子。」施妙妙芳心一亂,狠狠瞪了他一眼,紅著臉道:「什麼一窩兒子,我又不是母豬。」谷縝笑道:「那你肯不肯給我生兒子?」

    施妙妙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羞急不勝,啐道:「誰生兒子,我喜歡丫頭。」谷縝搖頭道:「丫頭不好,丫頭是賠錢貨,嫁一個賠一次,到頭來富了女婿,窮死丈人,遮住賠本生意,我可不作。」施妙妙心裡微微有氣,冷笑道:「你這麼個大富翁、打財主,陪嫁都陪不起,還不如窮死算了。」谷縝哈哈大笑。

    施妙妙定了定神,忽地問道:「谷縝,我始終奇怪,你到底怎麼打敗狄希的?」

    谷縝道:「狄龍王內功強我十倍,身法強我十倍,氣息悠長,劍袖招式也越變越奇,好幾回我都要輸了,只是運氣不錯,方能支撐下去……」施妙妙白他一眼,道:「怎麼又謙遜起來啦?先前那不可一世的樣子去哪兒了?」谷縝道:「我不是虛張聲勢麼?氣勢都輸了,那也不用打了,直接跪地求饒。」施妙妙笑道:「說得在理。但你處處不如人家,怎麼又勝了?」

    谷縝道:「這也不怪我,都怪他自己不好。」施妙妙越發奇怪,妙目睜圓,說道:「這話才怪了,難道是狄希自己打敗了自己?」

    「那也差不多。」谷縝笑道,「狄龍王有一頭好頭髮,不盤不束,一旦使出龍遁身法,長髮飄飄,十分好看。可是有位朋友說得好,美觀則不實用,實用則不美觀,就算潑皮打架,頭髮太長,被人揪住了也不好辦。鬥到緊要關頭,狄龍王身形一轉,長髮飄忽而來,正好落到我眼前,我這一瞧,樂不可支,急忙發出一道火勁,悄悄給他點著了。狄龍王一心賣弄身法,顯示瀟灑,渾不知著了我的道兒,他跑得越快,身周罡風越強,火借風勢,越燒越旺,狄龍王只覺後腦勺熱烘烘的,燒得頭皮灼痛,但又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於是伸手去摸後腦勺兒,這一下還不露出破綻麼,我趁虛而入,將『反五行禁制』打入他體內,制住他的五臟精氣,就此勝了。」

    施妙妙聽得發呆,好半晌才問道:「這麼容易?」谷縝將一縷烏黑光亮的秀髮把在手裡玩弄,笑嘻嘻地道:「是啊,以此為鑒,你和人打架,千萬要盤起頭髮,若不然,被人揪住小辮子,可就糟了。」

    「你才糟呢。」施妙妙奪回長髮,氣道,「人家好心問你,你卻半真半假,不盡不實。本來勝了是好事,經你這張嘴一說,倒像是陰謀詭計似的。」谷縝笑道:「本來就是陰謀詭計,堂堂正正我怎麼打得過人家?打架不是我的專長,生兒子的本事還差不多。」施妙妙又羞又氣,啐道:「誰跟你生兒子?」起身要走,卻被谷縝笑嘻嘻地按住雙膝,站不起來。

    雙膝入手,渾圓光滑,骨肉亭勻,增一分則太豐,減一分則太瘦,縱是隔著裙子,亦是柔膩如玉,讓谷縝一時不忍移開。施妙妙雙頰緋紅,貝齒輕咬下唇,眸子起了濛濛一層水霧,忽地低聲道:「你,你這人,越來越壞了,還不將手拿開?」

    谷縝拿開了手,卻一頭倒來,枕在雙膝之上,兩條長腿掛在床欄之外,晃晃悠悠。施妙妙只覺一股熱流從雙腿湧起,直透雙頰,身子不覺僵硬了,正想呵斥,忽聽谷縝笑嘻嘻地道:「妙妙,我有一個故事,你要不要聽?」施妙妙道:「你將頭挪開再說。」

    谷縝卻不理會,笑道:「唐朝時有個妙人,叫做李泌,他白衣入相,幫助皇帝平息安史之亂,功勞很大。皇帝問他,想要什麼賞賜。他說:『我這人是學道的無慾無求,沒有別的請求,但求將來收服長安之後,枕著天子的膝蓋睡一覺。』皇帝聽了大笑,後來啊,有一次李泌勞累極了,正打瞌睡,皇帝來看他,見他睡得正熟,不忍喚醒,便將他的頭放在自己的膝蓋上,讓他枕著天子膝蓋睡了一覺……」

    施妙妙聽得入神,說道:「這人卻也有趣……」話未說完,忽聽谷縝喃喃道,「妙妙,我今日的功勞大不大啊……」施妙妙不覺莞爾,伸出小指頭,說道:「就這麼大呢。」卻聽谷縝道:「……我也沒別的請求,但求枕著你的膝蓋睡一覺……」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細。施妙妙垂目望去,谷縝兩眼微合,竟已睡了過去。施妙妙心中忽而釋然:「我真傻,他又不是鐵打的,這一陣斗下來,一定疲倦極了,我卻纏著他問這問那的,真是傻透了,難怪他總叫我傻魚兒呢。」細看谷縝,睫毛長密濃黑,面龐俊秀,稜角分明,嘴角一絲笑意純正無邪,宛如嬰兒。

    「不想他睡得這麼好看。」施妙妙瞧得癡了,這時間,忽見谷縝睫毛輕輕一顫,眉頭聳起,施妙妙一呆,忽聽谷縝喃喃叫了聲:「爹爹……」一點淚珠順著眼角流了下來。施妙妙呆呆望著谷縝面龐,只覺心也碎了,過了一會兒,忽又聽他夢囈道:「……妙妙,別再離開我啦……」

    施妙妙心尖兒猛地一顫,霎時間再也忍耐不住,眼裡淚如走珠,無聲落下。

    樹木倒橫,斷草紛飛,二勁相交,拳風倏爾崩散。陸漸聳身後退,眼前人影忽地一閃。萬歸藏如鬼如魅,猝然逼近。陸漸運肘橫擊,卻被萬歸藏一掌挑中肘尖。陸漸渾身陡震,五臟如焚,護體真氣幾欲潰散,遂借他一挑之力,翻身後掠,拔足飛奔。

    「又逃麼?」萬歸藏笑聲輕揚,如在耳畔,「打不過就逃,也是魚和尚教的?」話語聲中,風聲逼近,陸漸如芒在背,足下卻不敢稍停。

    這麼打打走走,二人糾纏了已有大半月長短。陸漸屢戰屢敗,但也學得乖了,決不死纏蠻打,稍落下風,即刻逃命,任憑萬歸藏如何挖苦挑釁,總不與之一決生死。金剛六相縱然不敵「周流六虛功」,只逃不打,卻也大有餘地。陸漸明白,萬歸藏視自己為心腹大患,一日殺不了自己,一日不會抽身離開,只消將他纏住,戚繼光便有取勝機會。

    萬歸藏本意擒住陸漸,打斷他的手腳,捏斷他的經脈,叫他無處可去,自生自滅。誰知陸漸豁然開竅,不計勝敗榮辱,不再硬擋硬打,一沾即走,專揀險峰絕壑躲藏。他有大金剛神力和劫力防身,攀山若飛,入水像魚,穿巖洞石,無所不至。萬歸藏幾度將他逼入險境,陸漸卻總能絕處逢生,自金剛六相中生出種種變化,脫身逃命。

    陸漸精進之快,萬歸藏亦覺吃驚,心想同為逃命,這少年的機變比起當年的谷神通頗有不如,但武功之強已然勝之,此人不除,來日必成大患。想道這裡,不辭勞苦,尾隨窮追。

    一追一逃,兩人路上交手不下百回,甚至一日十餘戰,陸漸縱然不敵,卻總能死中求活,逃出生天。兩人自從江西南下,繞經梅嶺,由粵北進入閩中,在武夷山中游鬥兩日,又經閩北北上,進入浙江境內。

    大半月中,陸漸食不果腹,睡不安寢,無論如何躲藏,一個時辰之內,萬歸藏必然趕至,有時餓了,便採些黃精松子、山菌野果,邊走邊吃;渴了,便掬兩口涼水;困了,也不敢倒下睡覺,只靠著大樹巨石,站著打盹。有時萬歸藏逼得太緊,數日不飲不食、不眠不休也是常事。

    雖說艱難至極,但陸漸平生歷盡苦難,這逃亡之苦,也未必及得上黑天劫的苦楚,有時候困極累極,餓極渴極,便以「唯我獨尊之相」強自振奮精神,以「極樂童子之相」激發體內生機,以「明月清風之相」舒緩驚懼,以「九淵九審之相」窺敵蹤跡,以「萬法空寂之相」隱蔽痕跡,萬不得已,則以「大愚打拙之相」奮起反擊。

    打半月下來,陸漸衣衫襤褸,幾不蔽體,人亦消瘦多多,然而脂肉減少,筋骨卻日益精堅,精神不但未曾衰減,反而益發健旺,因為身處至險至威,面對的又是絕世強敵,氣質也生出了極大變化,村氣消磨殆盡,神氣日益內斂,目光有如虎豹鷹隼,動如風,靜如山,駸駸然已有高手風範。

    進入浙江境內,是日陸漸遁入一座漁村,隱匿不見。萬歸藏明知他必在左近,但「萬法空寂之相」委實神妙,以萬歸藏之能,也往往無法感知。他久尋不得,焦躁起來,眼瞧海邊有一個孩童拾撿貝殼,當即上前,捉將起來,舉過頭頂,厲聲道:「陸小子,給我滾出來,若不然,叫這小娃兒粉身碎骨。」

    那孩童掙扎不開,嚇得哇哇大哭,萬歸藏冷哼一聲,作勢要擲,忽見陸漸從一塊礁石後轉了出來,揚聲道:「萬歸藏,你一代宗師,也好意思欺負小孩兒麼?」

    這一計萬歸藏原本早已想到,知道一旦用出,以陸漸的性子必會現身,但他自顧身份,若以此法逼出陸漸,一來顯不出自身高明,二來傳將出去,有辱身份,但這般追逐曠日持久,實在不是長久之計,事到如今,必要作個了斷。

    他性子果決,只要用出這一計,榮辱之事便不放在心上,聞言微微一笑,點了孩童穴道,拋在一邊,哈哈笑道:「小子,這次不分勝負,可不許走了。要不然,這小娃娃可是沒命。」

    陸漸心知萬歸藏心狠手辣,難免不會說到做到,見那小孩神色驚恐,啼哭不已,只得打消逃走念頭,縱身上前,兩人便在海邊交起手來。


正文 第28卷東海逐謀之卷(下)
正文 第28卷東海逐謀之卷(下)

    半月來,陸漸神通精進,幾至於神融氣合,無所不至,但唯獨抵擋不住萬歸藏的真氣。二人真氣一交,「大金剛神力」立時土崩瓦解,無法凝聚,更別說變化傷敵了。陸漸對此冥思苦想,始終不得其要,唯一能做的便是灌注精神,避實擊虛,竭力避開萬歸藏的真氣,但二人均是一代高手,生死相搏之時想要全然避開對方真氣,真如白日做夢一般,此次也不例外,陸漸窮極所能,支撐了二十餘招,終被萬歸藏摧破神通,一掌擊在後心要害。

    這一掌雖不致死,亦讓陸漸委頓撲地,口吐鮮血,方要掙起,萬歸藏手起掌落,二掌又至。陸漸只覺來勢如山,心知難免,索性一動不動,任他拍下。不料掌到頭頂,忽然停住,只聽萬歸藏笑道:「小子,這回服氣了麼?」陸漸怒道:「你要殺便殺,叫我服氣,卻是做夢。」

    萬歸藏起初確有將陸漸立斃掌下的意思,行將得手,卻又生出猶豫。他苦練武功,但求無敵於天下,二十年前終於得償心願,從此穩持武林牛耳。然而年歲一久,他對這天下無敵的日子又漸漸生出幾分厭倦,彷彿身懷屠龍之術,無龍可屠,也很寂寞痛苦。谷神通當年所以能三次逃離他的毒手,一來谷神通確有過人之處,二來萬歸藏見他潛力卓絕,來日必成勁敵,不忍將他一次殺死。就好比下棋,棋逢對手,不免想要多下幾盤,萬歸藏的心思也是如此,故而出手之時,有意無意留了餘地。

    此次復出,得知魚和尚、谷神通先後棄世,萬歸藏心中越發寂寞,未能與「天子望氣術」一較高下,更是他生平遺憾,這時候陸漸橫空出世,自谷神通之後,第一個讓他大費周折,只因年歲尚淺,未能悟通某些道理,若是被他悟通,必是難得勁敵。故而事到臨頭,萬歸藏竟有幾分不捨起來。

    萬歸藏心中矛盾,默然一陣,笑道:「小子,你若向我低頭認輸,我便再饒你一回如何?」陸漸哼了一聲,昂然不答。萬歸藏笑道:「你神通不弱,骨氣也頗雄壯。只是神通也好,骨氣也罷,用的都不是地方,為了幾個饑民,值得你賠上自己的性命麼?」

    陸漸道:「你自以為了不起,卻什麼也不懂。你知道餓肚子的滋味嗎?又典賣過自己的兒女嗎?見過嬰兒飢餓,在母親懷裡哇哇大哭嗎?」

    萬歸藏冷笑道:「餓肚子也好,賣兒女也罷,都怪它們自己沒本事。中土別的不多,就是人多,死幾個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成大事者不惜小民,自古改朝換代,哪一次不死幾個人,若不死人,哪能讓大明人心渙散,天下大亂?天下不亂,又怎麼改朝換代?若不改朝換代,又怎能實行我思禽祖師『抑儒術,限皇權』的大道?」

    陸漸冷笑一聲,大聲道:「既然都是死人,為何要死老百姓,你自己不去死呢?」

    萬歸藏目湧怒色,一皺眉,冷笑道:「小娃兒,這話我許你說一次,下不為例。哼,那些老百姓哪能與老夫相比?」他忽地放開陸漸,後退兩步,拾起一枚石子,嗖的一聲,那石子為內力所激,飛起十丈來高,方才落下。

    「瞧見了麼?」萬歸藏說道,「這天下的百姓不過是地上的泥巴石頭,飛得再高,也比不得天高,終歸是要落下來的。這個天就是我萬歸藏,不明白這個道理,你一輩子也休想勝我。」

    陸漸沉默一陣,忽地抓起一把泥土,遠遠丟入海裡,波濤一卷,泥土頃刻無痕。陸漸揚聲道:「你瞧見了麼?這大海深廣無比,什麼泥巴石頭都能容納。這個海就是我陸漸,你今天不殺我,總有一天,我會用海之道打敗你的天之道。」

    萬歸藏瞳孔驟然收縮,目光如針,刺向陸漸,陸漸直面相迎,雙目一瞬不瞬。

    對視良久,萬歸藏忽地哈哈大笑,將袖一拂,朗聲道:「好小子,志氣可嘉,衝你這一句話,我今日就不殺你,也好看看,什麼叫做海之道!」他沉吟時許,忽地抬手,扣住陸漸肩膀,陸漸內傷未癒,無力抵擋,唯有任他抓著,發足飛奔。陸漸忍不住叫道:「那小孩兒……」

    萬歸藏冷笑道:「你放心,老夫何等人物,還不至於和這小娃兒為難,再過片刻,穴道自解。」陸漸舒一口氣,道:「你要帶我上哪兒去?」萬歸藏笑而不語。

    奔走半日,逕入杭州城中,二人來到西湖邊上,萬歸藏登上一座酒樓,飄然坐下。店夥計快步迎上,笑道:「客官用什麼?」萬歸藏不答,從竹筒中抓起一把筷子,隨手一揮,那竹筷哧哧哧沒入對面雪白粉壁,僅餘寸許,九根筷子齊整整擺出三個三角形,大小無二,邊角一同,三者相互嵌合,形狀勻稱古怪。

    那夥計臉色大變,向萬歸藏深深一躬,疾步下樓,片刻只聽登登登腳步聲響,一個掌櫃上來,俯首便拜,大聲道:「老主人駕到,有失遠迎,該死該死。還請稍移玉趾,隨小的入內商議。」

    萬歸藏也不瞧他一眼,淡淡地道:「哪來這麼多臭規矩?我只問你,艾伊絲有消息嗎?」掌櫃道:「有的,這裡人多……」萬歸藏移目望去,見眾酒客紛紛張大雙目,瞪視這邊,當下笑笑,抓起兩根筷子,一揮手,筷子疾去如電,沒入一名酒客雙眼,那人淒聲慘叫,倒在地上,痛得死去活來。

    陸漸雖知道萬歸藏的手段,見此辣手,也覺吃驚。只聽萬歸藏笑道:「要命的都滾吧。」眾酒客魂不附體,一哄而下,酒樓上冷冷清清,只剩那傷者哀號不已,即有夥計上前,將其也抬下樓去。

    掌櫃面無人色,咽口唾沫道:「艾伊絲傳訊說,仇石被戚繼光和谷縝聯手擊敗,她被谷縝脅迫,不能阻攔糧船東下,罪該萬死,只等老主人責罰。」

    陸漸聞訊狂喜,他只當谷縝必死,不料竟還活著。萬歸藏只將眉一皺,隨即舒展開來,莞爾道:「有意思,谷小子果然還活著,嘿嘿,這事越發有趣了。」說著瞥了陸漸一眼,見他面色不變,雙眼卻是閃閃發亮,喜悅之氣遮掩不住,當下微微一笑,說道,「掌櫃的,好酒好菜,只管上來。」

    他行兇之後,大剌剌還要喝酒吃飯,陸漸甚覺訝異。那掌櫃卻不敢怠慢,命夥計奉上酒菜。陸漸這十多日天天吃的是野果野菜,嘴裡早已淡出鳥來,當下也不客氣,大快朵頤。萬歸藏多年來吞津服氣,對人間煙火之食興致無多,菜品雖繁,每品只嘗一箸,杯中之酒,亦只小酌一口,即便放下。

    這時忽聽樓下喧嘩,登登登上來幾名捕快,為首捕頭喝道:「兇手是誰?」隨行兩名證人紛紛指定萬歸藏,說道:「就是他。」捕頭臉一沉,厲聲道:「鎖起來。」一名捕快嘩啦啦抖開鐵鎖,向萬歸藏頸項套來,陸漸心叫糟糕。果然,也不見萬歸藏有何動作,那鐵鎖如怪蟒擺尾,呼地轉回,將按持鎖捕快打得腦漿迸出,鐵鏈脫手而出,更不稍停,如風疾轉,那捕頭首當其衝,被打得面目全非,倒地氣絕,那鐵鎖去勢仍急,直奔剩餘人等,那一干人面如土色,欲要躲閃,但鐵鎖來勢如電,哪裡能夠躲開。

    咻的一聲,陸漸忽地伸出筷子,拈中鐵鎖中段,那鐵鏈有如活物般扭曲數下,即被拈去,輕輕擱在桌上。

    萬歸藏冷笑一聲,陸漸卻若無其事,轉過筷子,夾起一塊醋溜排骨,放入口中,咀嚼有聲,眼見那些捕快證人呆若木雞,便徐徐道:「站著做什麼,還不走麼?」一眾人如夢方醒,爭先恐後奔下樓去。

    「小子。」萬歸藏淡然道,「這麼多年,你是第一個阻我殺人的。膽子不小。」

    陸漸淡然道:「吃飯時殺人,敗人胃口。吃完了再殺不遲。」萬歸藏道:「人走光了,還殺什麼?」陸漸道:「誰說人走光了,不是還有我嗎?等我吃飽了,你殺我就是。」萬歸藏笑道:「何必等道吃飽?」陸漸道:「做飽死鬼比較痛快。」

    萬歸藏哈哈大笑,點頭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小子,你就沒有害怕的東西麼?」陸漸道:「縱然有,你也不知。」

    萬歸藏笑笑,起身道:「走吧。」陸漸怪道:「去哪兒?」萬歸藏笑道:「南京得一山莊,我要拜祭一位朋友。」話音未落,陸漸手中竹筷啪一聲跌在桌上。萬歸藏笑道:「堂堂金剛傳人,怎麼筷子也拿不穩?」陸漸略定心神,起身道:「飯吃完了,還要筷子做什麼?」

    萬歸藏笑道:「很好,吃完了飯,就隨我來。」邁開步子,走在前面,陸漸無法,硬著頭皮尾隨其後。

    出了杭州,兩人一路北行,一有閒暇,陸漸閉目存神,運功療傷,萬歸藏也不理他,時常抱膝長嘯,吟賞***,倘若不知他的底細,必然將他當作一介名士,絕料不到此公曾經殺人如麻,滿手血腥。

    劫力奇妙,與大金剛神力互為功用,未到南京,陸漸內傷大半痊癒,心中打定主意,萬歸藏若對母親不利,必要和他拚命。

    這日抵達得一山莊,萬歸藏站在莊外,望著那副對聯,品鑒時許,搖頭道:「沈舟虛眼裡的天地忒小,無怪不能成就大功。」陸漸道:「你眼裡的天地有多打?」萬歸藏笑笑,說道:「天地可大可小,常人看到的不過是頭頂一方,腳下一塊,沈舟虛眼裡的天地大一些,但也不過是大明的天地,西起崑崙,東至東海,南至瓊崖,北至長城。至於萬某眼裡,從來沒有什麼天地。」

    陸漸怔忡道:「那是什麼?」萬歸藏道:「萬某眼裡,天不能覆,地不能蓋,不生不滅,可有可無。」陸漸聽得皺眉,大覺思索不透。

    這時門前莊丁看到二人,疾疾入內稟報,須臾間,五大劫奴紛紛趕出,瞧見陸漸,又驚又喜,看到萬歸藏,卻是不勝驚駭,再見二人談論自若,更覺不可思議,全都遠遠立在門首,不敢上前。直到二人走近,才敢上前和陸漸相見,劫後重逢,自有一番感慨。陸漸問道:「你們怎麼回莊來了?」

    莫乙道:「我們找不到部主,只好回莊等死,天幸部主安好,看來老天爺還不想收我們幾個呢……」他喜極欲笑,可瞧萬歸藏臉色,卻又笑不出來,哭喪著臉,眼裡儘是惶恐。

    陸漸略略頷首,向五人各發一道真氣,五人本以為此番無幸,不料死裡逃生,不勝驚喜,欲要上前,忽見陸漸連連擺手,商清影心中奇怪,問道:「漸兒,你怎麼啦?」陸漸不覺搖頭苦笑。

    萬歸藏卻是聞如未聞,拈起一縷線香,看了一會兒牌位,忽地笑道:「沈老弟,萬某人這三十年來不曾向人折腰,今日為你,破例一回。」說罷舉香過頂,深深一躬,繼而插香入爐。

    商清影瞧得奇怪,欠身施禮:「足下是外子的朋友麼?」萬歸藏笑道:「朋友算不上,他活著時應當叫我一聲城主,不才姓萬,名歸藏,夫人想必也有耳聞。」商清影霎時面無血色,倒退兩步,口唇哆嗦,卻說不出話來。

    忽聽一個粗啞的嗓子高叫道:「漸兒,漸兒。」陸大海從後堂奔出,一把摟住陸漸,老淚縱橫,口中道:「你這臭小子,差點兒急死爺爺了。」

    陸漸見他形容憔悴,歎一口氣,說道:「爺爺,我沒事。」話音方落,忽聽萬歸藏道:「祭奠完了,陸漸,我先走一步,九月九日,靈鰲島上再會,到時候不要讓我失望。」說罷看看商清影,又瞧瞧陸大海,長笑一聲,大步出莊去了。

    陸漸呆了一陣,將母親、祖父扶至後堂,又將這些日子裡的遭遇說了一遍,二老各各歎息。陸大海說道:「莫乙他們一回來,就一起大哭,說你多半遭了不幸。我一心急,頓時病倒,還是你娘支撐得住,自己明明也很難過,還要服侍我這個老東西,又說你福大命大,保定無事。我還只當她有意勸慰,如今看來,終歸是親娘兒倆,哪怕相距千里,悲喜禍福都有感應的。」

    陸漸聞言苦笑:「都是孩子不孝,連累爺爺掛念。」陸大海給他一巴掌,皺眉道:「臭小子哪來這麼多禮數,文縐縐的,叫人討厭。」陸漸笑而不語。商清影見他數月不見,渾如脫胎換骨,山凝淵沉,心中打感驚喜,撫著他肩,含笑道:「人都說萬城主無情,但他不曾殺你,又來拜祭你爹,也不枉舟虛跟隨他一場。」

    陸漸搖頭道:「媽,您不曉得,他是跟我示威呢。」

    商清影奇道:「示威什麼?」陸漸道:「他恨我不肯向他屈服,明說是來祭奠,其實是要顯得他知道我的根底,將來再和他作對,他便要對您和爺爺不利。」

    商清影與陸大海對視一眼,微微皺眉。陸大海沉吟道:「這麼說,咱們不去惹他就是了,抬手不打笑臉人,他還能拿我們怎樣?」

    「不惹也不成的。」陸漸歎道,「九月九日,就是東島西城論道滅神之期,我是天部之主,不能不去,谷縝卻是東島之人,也要前往東島。萬歸藏讓我到時候不要讓他失望,意思明白得很,就是要我不要忘記身份,攻打東島,與谷縝為敵。」

    商清影失聲道:「那怎麼成?」陸漸苦笑道:「我若不照辦,您二老勢必要受牽連。萬歸藏這一招好不惡毒,叫我進退兩難。」

    堂上靜寂時許,商清影驀地抬起頭來,秀眼中神采漣漣,說道:「漸兒,你和谷縝決不可兄弟相殘!」陸漸黯然道:「那是一定,可是……」商清影接口道:「我和陸伯,你不要擔心,明日我就安排陸伯去鄉下躲避。至於我,本是罪孽深重,早就該死,只為你和縝兒,方才含辱苟活。你兩人若有長短,我活在世上,又有什麼樂趣?」

    陸漸心神大震,急道:「媽,決然不可……」商清影擺手道:「我心意已定,你不要多說,陸伯……」陸大海笑道:「沈夫人,你這主意有些不對。」商清影訝道:「如何不妥?」

    陸大海道:「我陸大海從來貪生怕死,要是早三四十年,不消夫人說,遇上這等事,我拔腿就跑,頭也不回。如今我七十多了,人生七十古來稀,再活幾年,也沒多少興味,還不如死得豪傑一些,卻有一個英雄了得、義氣深重的乖孫子。說不定閻王老兒聽了一高興,將我遣送到那好人家,下輩子還能當富翁,考狀元呢。」

    堂上本來愁雲慘霧,經陸大海一說,竟然開朗許多。陸漸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歎道:「爺爺,我……」陸大海在他肩上一拍,正色道:「你什麼?你從來都是我的乖孫子,爺爺沒教你什麼好的,卻教了你一樣,那就是人生在世,不能不講義氣。既然姓萬的神通廣大,躲也十九無用,也好,我就等他來殺。放心,爺爺我皮糙肉硬的,他這一刀砍下來,嘿嘿,怕是脖子沒斷,刀卻咯崩一聲,斷成兩截。」

    陸漸微微苦笑,心道:「萬歸藏殺人,何須用刀。」但見二老主意已定,多說無益,只好默然。商清影見他衣衫襤褸,處處見肉,知他這些日子必然吃盡苦頭,既已問明情由,便催他入內沐浴更衣。

    陸漸應了,轉入後院,在廊間迎面遇上五大劫奴,當下問道:「有事麼?」莫乙笑道:「我沒事,鷹鉤鼻子和豬耳朵有事。」

    薛耳忽地漲紅了臉,鼓起兩腮,粗聲粗氣地道:「我有什麼事,我的事就是大夥兒的事,你們,你們不能不管。」秦知味道:「我,我們怎麼管?人家認定了你和鷹鉤鼻子,我,我們,哈哈,想管也管不了。」一邊說,一邊淚花直轉,儼然受了莫大委屈。莫乙、秦知味均笑,燕未歸斗笠亂顫,似乎也在發笑,唯獨蘇聞香搓著雙手,連連跌腳,說道:「唉,你們,唉,講不講義氣?」

    陸漸莫名其妙,問道:「究竟發生何事?」他這麼一問,莫、秦、燕三人笑得更歡,薛耳與蘇聞香卻漲紅了臉,頭也抬不起來。

    忽聽一個嬌柔的聲音道:「還是我來說吧。」隨這聲音,月門內轉出兩個絕色夷女,陸漸認出是蘭幽與青娥,吃了一驚,問道:「二位如何在此?」

    二女走到近前,忽地亭亭拜倒。陸漸大驚,慌忙閃開,銳聲道:「二位姑娘,為何行此大禮?」蘭幽道:「還請陸大俠為我姊妹二人作主。」陸漸皺眉道:「莫非我這幾位朋友冒犯了二位?」

    蘭幽搖頭道:「不是,小女子是想陸大俠答應兩樁婚事。」

    「婚事?」陸漸更奇,「誰的婚事?」蘭幽臉一紅,和青娥對視一眼,幽幽道:「一樁是我與聞香,一樁是青娥與薛先生。」

    陸漸聞言,又驚又喜,更覺難以置信,沉吟片刻,目視薛耳、蘇聞香笑道:「此話當真?」蘇聞香頭垂到胸口,一臉無可奈何,薛耳面皮紫漲,幾乎滲出血來,結結巴巴道:「小奴,小奴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她們突然找來,說要成親,無論我們怎麼說,她們都是不聽。」

    這等美人逼婚之事,陸漸聞所未聞,頓時啞然失笑,想了一會兒,問道:「你二人為何定要嫁給薛、蘇二君?」蘭幽道:「小女和青娥自幼情意最篤,小女醉心香道,青娥癡迷音樂,各自都有心得。當年我二人自視甚高,曾經對月發誓,將來所嫁男子,必要在香道與音樂上勝我二人,然而放眼世間,始終沒有找到足以匹配的男子,原本已經絕望,不料天可憐見,此來中土,竟然遇上聞香和薛先生。我對聞香固然一見傾心,青娥對薛先生也傾慕不已,是以不惜背叛主人,尋來此處。但不知為何,料是二位先生嫌我們貌醜微賤,始終不肯收納,後來又說,不得陸大俠准允,決不成婚。」

    陸漸沉吟道:「如此說來,此事確然有些難處,蘇、薛二友與我干係頗為特殊,不知二位知道『黑天劫』麼?」蘭幽未答,青娥忽道:「此事我們已然盡知,陸大俠是劫主,薛先生、蘇先生是劫奴,無主無奴,劫奴生死繫於劫主。」陸漸奇道:「二位既然知道,仍是願意下嫁麼?」二女齊聲道:「願意。」

    陸漸大為感動,扶起二女,轉向蘇、薛二人:「你們說了,不得我准允,決不成婚,那麼我答應,你們就肯成婚嗎?」蘇、薛二人目瞪口呆,薛耳苦著臉道:「部主有令,薛某斷無不從,只是,只是……」陸漸打斷他話道:「二位姑娘情深意重,冒險前來,算是瞧得起你們。既然你們斷無不從,那麼就由我作主,選擇吉日成婚。」

    蘭幽、青娥大喜,面露笑意,蘇聞香、薛耳聞言,心中卻是百味雜陳,忽地齊齊拜倒。蘇聞香歎道:「部主,這事還是不妥。」陸漸道:「怎麼不妥?」蘇聞香道:「部主都未婚配,我們做屬下的哪能婚配。」薛耳道:「就是啊。」

    陸漸怒道:「這是什麼歪理。若我一生不娶,你們也做一輩子光棍?」

    「對。」二人齊聲道,「部主不娶,我們也不娶。」蘭幽、青娥聽得焦急,與薛、蘇二人並肩跪下,淚如滾珠,滑落雙頰,顫聲道:「還請陸大俠成全。」

    陸漸怔了半晌,搖頭苦笑,說道:「婚嫁之事,豈是急得來的,你們不要為難我啦。」扶起四人,再不多說,默默回房去了。

    沐浴完畢,已是晚上,陸漸返回內室,見商清影坐在桌邊,書案上熱氣騰騰,盛滿飯菜。陸漸心中一熱,叫了聲「媽」。商清影含笑起身,見他頭髮尚濕,便取乾爽棉布給他拭乾。陸漸自幼流落,乍然受到母親關愛,頗有一些不慣,漲紅了臉,低頭耷腦,一言不發。

    擦乾頭髮,商清影喚他用飯,陸漸吃了兩口,連道好吃,又問明是商清影親手所做,更添食慾,風捲殘雲,一掃而光,抬頭時,見商清影微笑注視,不禁苦笑道:「我吃相難看麼?」商清影一邊收拾碗筷,一邊笑道:「哪裡話,在我眼裡,這樣子才最真最好,難道說,裝模作樣才好看麼?」陸漸撓頭大笑。

    母子二人難分難捨,秉燭閒聊,陸漸說起蘇、薛二人的婚事,歎道:「媽,這兩個人豈非故意氣我。成婚就成婚,為何將我拉扯進來?」商清影含笑聽完,說道:「你們談話,我都聽見啦,蘇、薛二君說得是,你也該為自己想想了。」陸漸一怔,轉過目光,注視那一點如豆燭光,流露黯然之色。

    商清影默然半晌,說道:「漸兒,只怪媽與你相認太晚,若不然,我定要教你書畫詩文,琴棋經傳,便沒有王孫公子的風調,也不失為書香弟子。倘若這樣,那姚小姐也不會瞧不起你。」

    陸漸心頭一痛,強笑道:「媽,你要教我本事,現在也不晚,你現在教,我馬上學。」商清影笑道:「那好,你先寫幾個字給我瞧瞧。」

    陸漸汗顏道:「我的字可不能瞧,你別笑我。」當下寫了名字,確是形如塗鴉,叫人幾乎不能辨認。商清影一時莞爾,接過筆,亦寫下「陸漸」二字,骨秀肉勻,神采飄逸。陸漸笑道:「還是媽寫得好看。你教我好麼?」

    商清影笑道:「怎麼不好?」她起身走道陸漸身後,把住他手,說道,「練字先要明白如何運筆,衛夫人在《筆陣圖》裡說道:『橫』如千里之陣雲、『點』似高山之墜石、『撇』如陸斷犀象之角、『豎』如萬歲枯籐、『捺』如崩浪奔雷、『努』如百鈞弩發、『鉤』如勁弩筋節。」說罷方要逐句解釋,陸漸忽地問道:「這衛夫人是女子麼?」商清影道:「她不但是女子,還是『書聖』王羲之的老師。」

    陸漸油然而生敬意,心想:「誰說女子不如男兒,不止這衛夫人,娘親、阿晴、寧姑娘、地母娘娘、仙碧姊姊,都很了不起的。」

    思忖間,忽覺商清影素手顫抖,無法停止,母子連心,陸漸猜到母親心思,胸中一陣劇痛,強笑道:「媽,你怎麼了,還不教我寫字麼?」商清影澀聲道:「好,好,我教你,我教你……」口中如此說,手仍是顫抖不已,怎也無法落筆,清淚點點,滴在宣紙上,染出打團墨跡。

    陸漸擱下狼毫,握住商清影的手,將她摟入懷裡,商清影再也忍耐不住,攥住陸漸衣衫,失聲痛哭。陸漸眼中淚光點點,說道:「媽,你放心,無論如何,我都會將谷縝帶來,和他義氣侍奉你。」

    商清影靠在陸漸胸前,聽得這話,忽覺兩月不見,這兒子越發成熟剛毅,站在面前,就如一座大山,能夠遮擋任何風雨,心裡一時安穩了些,忖道:「那個姚姑娘真是有眼不識真金,凝兒呢,雖然很好,可那孩子也如我一般,福命太薄,可憐極了。」此時此刻想到兒子終身大事,真是別有一番滋味,於是抹淚坐回原處,歎道:「漸兒,縝兒和你不同,從小時起,他就不愛定性,厭煩教條,喜歡新奇,就如一陣清風,鎖不死,攔不住,真要他陪著我這老太婆,還不將他活活悶死?」

    陸漸笑道:「你若是老太婆,天底下的女人也沒幾個好活了,不信,你去街上走一遭,滿街的男人都要回頭看呢。」

    商清影瞪他一眼,半嗔道:「你這孩子,近墨者黑,也學你弟弟油嘴滑舌的啦。」陸漸正色道:「這可不是油嘴滑舌,是我的心裡話。」商清影啞然失笑,她一向不大在意自身容貌,平生為人誇讚無算,都不曾在她心上,唯獨此時兒子的讚美讓她心甜如蜜,伸手撫著陸漸鬢髮,久久凝注,說不出一句話來。

    光陰苦短,次日午後,陸漸、商清影、陸大海、谷萍兒在後院聚坐,陸漸端茶侍水,陸大海胡吹神侃,商清影明知此老大吹牛皮,也不說破,摟著谷萍兒,微笑傾聽。

    忽然燕未歸進來,稟道:「部主,仙碧小姐求見。」陸漸心頭一喜,問道:「就她一個?」燕未歸道:「雷帝子也來了。」

    陸漸大喜迎出,仙碧、虞照正在前廳等候,三人久別重逢,喜不自勝。虞照眼利,一見陸漸,便瞧出異樣,點頭笑道:「好傢伙,該怎麼說來著,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來來來,廢話少說,咱們找一個地方,先較量一下酒量。」

    仙碧瞪他一眼,說道:「你想是認錯人了,這話當和姓谷的小子說去,我這次來,可有正事。」虞照被她訓斥,老大沒趣,摸摸鼻子,長歎一口氣道:「喝酒也是正事啊。」

    仙碧也不理他,說道:「漸弟弟,九月九日之會,你要去麼?」陸漸道:「自然要去。」仙碧沒答,虞照已拍手道:「當去,當去。但有一句話先問明白,你這回去,幫的是誰?」陸漸一怔。虞照道:「別人如何虞某不管,我這回去,卻是給谷老弟助拳的。」

    陸漸心中好不感動,仙碧卻皺眉道:「虞照,你是雷部之主,谷縝卻是東島之王。情勢未明之前,不要感情用事。」虞照哼了一聲,道:「娘兒們就是廢話太多,老子看人,順眼就成,管他東島還是西城。」

    仙碧正色道:「雷部弟子死在東島手下的不知凡幾,就算你肯幫谷縝,他們也未必答應。」虞照一時默然,濃眉聳起,露出苦惱之色。

    陸漸道:「姊姊,谷縝何時成了東島之王?」仙碧道:「我也是方才聽說,傳言他平定東島內亂,狄希被囚,明夷伏誅,靈鰲島和三十六離島數千島眾,均已奉他為王。」

    陸漸聽得神思聯翩,想像谷縝風采,感慨不禁,忽地歎道:「谷縝真了不起。」虞照笑道:「那麼你也要幫他了。」陸漸點頭,虞照大喜,握住他手,睨著仙碧道:「看著,天部之主也說了,如今西城八部,四分之一都是幫谷縝的。」

    仙碧沒好氣道:「不要胡鬧。漸弟弟,你若要去,不妨與我們同船前往,家母讓我前來,就為此事。」陸漸道:「那好,容我拜別家母。」於是轉至後堂,訴說緣由。商清影心中苦澀,拉著他手,吩咐幾句,又同至前廳,和仙碧相見。仙、虞二人久聞其名,俱是恭謹作禮。仙碧大量商清影笑道:「久聞商阿姨是難得一見的大美人兒,今日一見,果然不虛。」

    商清影歎道:「仙碧姑娘取笑了,你叫我阿姨,輩分上可是不妥。」仙碧笑道:「西城輩分,各部不一,思禽祖師遺命,同部師徒依照輩分,不同兩部弟子相見,一律以平輩相稱。遇上沈舟虛師兄,我叫師兄,遇上陸漸弟弟,我叫師弟,但您不是西城之人,家母與您姊妹相稱,我遇到您,只好叫您一聲阿姨了。」

    商清影歎道「既如此,清影愧領了。漸兒往日多承關照,此去大海微茫,凶險莫測,他向來粗心大意,還請仙碧小姐多多提醒。」仙碧笑道:「哪裡話,漸弟神通絕頂,西城命運前途,都要著落在他的身上呢。」商清影一驚,仙碧怕她擔心,不願說透,當下匆匆告辭。

    ◎◎◎◎下集預告◎◎◎

    滄海29論道滅神之卷

    論道滅神在即,陸漸和谷鎮這對兄弟即將面臨人生最大的挑戰,以二人目前之力,是否已經能夠和萬歸藏抗衡?

    東島西城對恃百年,這次會面,結局又會如何?元氣大傷的東道是否真會滅亡?西城中谷鎮的好兄弟是否會挺身而出?一切謎團盡再下期為你解開。


正文 第29卷論道滅神之卷(上)
正文 第29卷論道滅神之卷(上)

    陸漸由此動身,出了若干天部弟子,五大劫奴,蘭幽,青娥也執意相隨。陸漸與母親,祖父揮淚而別。虞照從旁看著,大皺眉頭,待到走遠,說道:「陸師弟,不是為兄說你,好男兒志在四方,要是離家一次,落淚一次,家門前的眼淚還不流成河?」陸漸甚是羞赧,仙碧卻啐道:「這是什麼話,你當忍忍都像你,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虞照道:「是啊,你們都有媽,我是個無爹無媽的,沒有爹媽管教,就是痛快。」原來虞照師父修煉電勁,不能生育,虞照是他揀來的孤兒,仙碧話一出口,立時後悔,默然半晌,偷眼瞧去,見虞照神色自若,才知他並不放在心上。時已秋涼,天氣高肅,遠近丘山半染黃綠,甚有幾分蕭索,道邊長草瘦勁,在微風中抖擻精神,幾朵紅白野菊將開未放,淡淡芳氣隨風飄散,阡陌處處皆有餘香。俄而長風轉暖,迎面拂來,陸漸一抬頭,忽見遠岸長沙,碧水渺茫,幾張白帆凍僵了也似,貼在碧海青山之上。海岸邊男女不少,可陸漸眼裡,卻只容得下一人了。姚晴抱膝坐在一塊黑黝黝的礁石上,白衣如雲,滿頭青絲也用白網巾包著,面對天長海闊,越發挺秀婀娜,素淡有神。各部見天部前來,紛紛指點議論,姚晴卻側身獨坐,一動不動,陸漸心中不勝黯然:「她還在恨我嗎?竟連看我一眼也不肯?」想著悵然若失,竟不覺溫黛夫婦已到近前,溫黛見他神色,循他目光看來,不由歎了口氣,說道:「小陸師弟。」連叫兩聲,陸漸才還醒過來,漲紅了臉,施禮道:「地母娘娘好。」

    溫黛道:「沈師弟臨歿之前,可曾留有航海船隻?」陸漸道;「他去得倉卒,不曾說過船隻的事。」溫黛道:「那麼你率天部弟子與我同船。」陸漸謝過,問道:「地母娘娘此去東島有何打算?」溫黛歎道:「能有什麼打算?走一步瞧一步了。小陸師弟呢?」陸漸默然不答,溫黛瞧他半晌,苦笑道:「此行真是難為你了,只願到時候能想到兩全其美的法子。」

    陸漸道:「我笨得很,想不出什麼兩全其美的法子,還請地母娘娘指點。」溫黛笑笑,回望丈夫。仙太奴拈鬚道:「小陸師弟,若沒有兩全其美的法子,那就用心去看,用心去聽,這世上的事,善惡好壞,都在胸口方寸之間。別人說的都不算,自己的良心才最要緊。」說著並起兩指,點著心口,雙目一瞬不瞬注視陸漸。

    姚晴抱膝坐在一塊黑黝黝的礁石上,白衣如雲,滿頭青絲也用白網巾包著,面對天長海闊,越發挺秀婀娜,素淡有神。各部見天部前來,紛紛指點議論,姚晴卻側身獨坐,一動不動,

    陸漸心中不勝黯然:「她還在恨我麼?竟連看我一眼也不肯?」想著悵然若失,竟不覺溫黛夫婦已到近前,溫黛見他神色,循他目光看來,不由歎了口氣,說道:「小陸師弟。」連叫兩聲,陸漸才還醒過來,漲紅了臉,施禮道:「地母娘娘好。」

    溫黛道:「沈師弟臨歿之前,可曾留有航海船隻?」陸漸道:「他去得倉卒,不曾說過船隻的事。」溫黛道:「那麼你率天部弟子與我同船。」陸漸謝過,問道:「地母娘娘此去東島,有何打算?」溫黛歎道:「能有什麼打算?走一步瞧一步了。小陸師弟呢?」陸漸默然不答,溫黛瞧他半晌,苦笑道:「此行真是難為你了,只願到時候能想出兩全其美的法子。」

    陸漸道:「我笨得很,想不出什麼兩全其美的法子,還請地母娘娘指點。」溫黛笑笑,回望丈夫。仙太奴拈鬚道:「小陸師弟,若沒有兩全其美的法子,那就用心去看,用心去聽,這世上的事,善惡好壞,都在胸口方寸之間。別人說得都不算,自己的良心才最要緊。」說著並起二指,點著心口,雙目一瞬不瞬注視陸漸。

    陸漸沉吟片刻,拱手道:「承蒙前輩指點,陸漸明白了。」

    溫黛深深看了他一眼,說道:「西城八部,天部居首,你的一舉一動,大家可都瞧在眼裡。」陸漸道:「晚輩智力有限,無端當此大任,心裡真是惶恐。」

    仙太奴笑道:「大勇若怯,大智若愚。小陸兄弟太過謙了。」說罷負袖身後,凝視海天交界之處,幽幽道:「上窮碧落下黃泉,天地相隔雖遠,一甲子也能交泰一回,這三百年的恩怨,難道就沒有一個了結麼?」

    陸漸心頭一動,低聲道:「仙前輩,西城主和的人多麼?」仙太奴看他一眼,微微笑道:「不是讓你用心去看,用心去聽麼?」陸漸微微一怔,默默點頭。

    這是左飛卿走上前來,說道:「西風起了,立於東渡,天部既然已到,還請早些登舟。」溫黛聞言,轉身召集地部弟子,陸漸轉眼望去,忽見礁石上空空如也,不知何時,姚晴已然去了。

    陸漸不勝悵惘,默然率部登船,地部海船形制十分奇特,通體青碧,造船木材均為極粗大的原木,並未刨制不說,許多原木上枝丫猶綠,與其說是船板,不如說是大樹。樹木間也沒用鐵釘榫頭聯結,而以青灰籐蔓纏繞攀附,登上甲板,直似身入叢林,枝柯橫斜,灌木叢生,綠樹叢中還有若干小花,星星點綴。

    陸漸驚訝不已,問莫乙道:「這也是船麼?海浪一打,還不都散架了?」莫乙笑道:「部主多心了,這艘『千春長綠』模樣奇怪,其實堅固的很。」

    「千春長綠?」陸漸不解。莫乙道:「這就是這艘海船的名字,如今是秋天,要是春天才好看呢,滿船樹籐開花,奼紫嫣紅,就如一座開滿鮮花的小島,在三春朝陽之下,美不可言。」陸漸想像那般清醒,亦自神往。

    溫黛見蘭幽、青娥均是夷女,心中好奇,將二女叫到艙中詢問,得知情由,與仙太奴嘖嘖稱奇,仙太奴說道:「因香結緣,因音樂而生愛戀,這兩段姻緣若能成就,豈非我西城佳話?」溫黛笑著點頭。

    蘭幽機靈,見溫黛和藹可親,容易說話,心念一轉,深深拜倒。溫帶訝道:「你拜我作甚?」急忙伸手將她扶起,蘭幽笑道:「這兩段姻緣能否成就還需地母娘娘相助。」溫黛大奇,詳細詢問,蘭幽便將蘇、薛二人的志願說了。

    溫黛夫婦不由面面相對,溫黛道:「老身又能做什麼?」蘭幽笑道:「我見地部中每人入雲,敢請娘娘為我家部主物色一才貌雙全的姐妹,不知既得佳偶,我二人亦能得償心願,豈不是一舉三得的美事麼?」

    溫黛不覺苦笑,說道:「孩子,小陸師弟原本心裡有人的,只是······」欲言又止,終究默然。蘭幽不便多問,卻由此留了心。

    西風微鬆,浪濤低吟,三艘海船連帆而進,身後落日渾然西墜,餘輝如火,照的紫霞爛漫,前方一輪明月躍出海底,玲瓏皎潔,清輝飄飄灑落,千里海波霜凝雪鑄,化為銀色世界。

    陸漸心事重重,無法入眠,出艙登上甲板,眺望大海,心中矛盾難解,既盼早早趕到谷縝身邊,與他並肩禦敵,又隱隱盼著三艘海船永遠也不能抵達靈鰲島。

    站立良久,晚風吹來,涼意漫生,忽聽有人脆聲道:「不好好睡覺,來這裡幹什麼?」陸漸身子一震,回頭望去,只見姚晴坐在船邊,手持一根樹枝,輕輕敲打船舷,目似秋水,凝注遠方,海中銀光隨波泛起,漣漣浮動,投在姚晴身上,忽而湛藍,忽而銀白,變幻不定,有如一片光幕,將二人遠遠隔開。

    陸漸如在夢境,望著姚晴呆呆出神。

    「又傻了?」姚晴噘嘴輕哼一聲,「還是那個傻樣子。」陸漸道:「我,我······」姚晴道:「話也不會說了?結結巴巴的。」陸漸吸一口氣,說道:「阿晴,我沒想你會來。」姚晴冷哼道:「是呀,你就想一輩子也不瞧見我?很好,我現今就走,免得惹你討厭。」當真站起,轉身便走,陸漸心急,一個箭步搶上去,抓住姚晴皓腕。

    姚晴一掙未能掙開,怒道:「陸大俠,你本領大了,就敢欺負女孩子嗎?」陸漸聞言,手掌如被火灼,電也似縮回,苦笑道:「阿晴,你明明知道,今生今世,我都不會討厭你。只要你不厭我恨我,我就心滿意足了。」

    姚晴默默聽著,眼裡泛起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半晌說道:「我來問你,這次論道滅神,你有什麼打算?」陸漸道:「我這次來,一為幫助谷縝,二是消解東島西城多年來的恩怨。」

    姚晴慢不經意地道:「那你怕不怕死?」陸漸道;「這話怎講?」姚晴道:「萬歸藏一定會來,你要幫谷縝,就須和他為敵。一旦打起來,你有幾分勝算?」

    陸漸沉默時許,搖頭道:「一分也沒有。」

    「那就是了。」姚晴道,「你這次去靈鰲島,豈不是白白送命?」

    陸漸道:「若為谷縝送命,我不後悔。」姚晴嬌軀一顫,轉過身來,眼裡隱隱透出怒火:「你為了他,連命也不要?」陸漸點了點頭,說道:「阿晴,若是為你送命,我也不後悔的。」姚晴咬著嘴唇,發了一會兒呆,忽的幽幽道:「你這個傻子,懶得理你了。」轉過身子,遠遠去了。

    陸漸望著她背影消失,在寒風中站立許久,方才返回艙中,方要上床忽覺有異,彈身跳開,喝道:「是誰?」良久無人答應,燃起蠟燭,燭光所至,找出一張秀美無儔的臉龐,雙目緊閉,已然昏迷。

    「阿晴?」陸漸大驚失色,伸手欲抱,忽地發覺被衾之下,姚晴一絲不掛,細瓷樣的肌膚觸手可及。陸漸心子突突亂跳,四處尋找衣衫,卻是一件也無,無奈之下,只得用衾被將她裹起,催動內力,透入姚晴體內。

    真氣數轉,姚晴輕哼一聲,口鼻間呼出一絲甜香。香氣入鼻,陸漸頭腦微眩,急運神通,才將眩暈之感驅走。又聽嚶的一聲,姚晴秀眼慢慢張開,看到陸漸,微微一驚,繼而發覺自身窘狀,又氣又急,伸出手來,狠狠打在陸漸臉上,喝道:「你作什麼?」揮手之際,衾被滑落,陸漸急忙閉眼轉身,澀聲道:「我也不知,入房之後,就見你在這兒了。」

    姚晴氣頭一過,冷靜下來,沉吟道:「我進船艙時,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氣,當時不覺,還當只是妝台上的香脂,不料才躺到床上,便無知覺了。陸漸,你老實說,是不是你讓鬼鼻合了迷香暗算我?」

    陸漸急道:「決然不是,我能對天發誓。」姚晴氣道:「那還有誰的迷香能迷昏我的?」陸漸心中靈光一閃,皺眉道:「莫非是她?」姚晴道:「誰?」陸漸便將蘭幽青娥與蘇、薛二奴的事說了,姚晴道:「我和那夷女無緣無仇,她為何算計我?哼,難保你不是主謀。」

    陸漸無奈,只得將蘇聞香的志願說出,又道:「方纔在甲板上我便覺附近有人,如今看來,必是蘭幽。她心急嫁給蘇聞香,便想我早日成婚,不料竟出此下策,真是可惡極了,我這便找她算賬去······」

    話音方落,忽聽門外有人走路說話,聽聲音竟是蘇聞香、莫乙和蘭幽,三人立在艙外,低聲說笑,似乎在講什麼故事。陸漸怒道:「來得正好。」方要推門出去,忽被姚晴拽住,嗔道:「傻子,你瘋了麼?你這麼一鬧,豈不鬧得人盡皆知?你不要臉,我還要呢。」

    陸漸發愁道:「那怎麼辦?要不然,我先將他們打倒,再送你回去,或者將你全身裹住,他們問起,我就說是一床被褥······」說罷身後靜寂半晌,忽有一個溫軟身子貼在背上,姚晴的聲音細不可聞:「傻子,你這麼厭惡我,總想趕我走麼?」

    陸漸腦子裡嗡的一聲無端大了數倍,結結巴巴道「阿晴,我,我······」忽聽姚晴嗤的一聲輕笑,罵道:「你什麼你,你就是一個渾頭渾腦的傻小子,好啦。不鬥你玩兒了,快送本姑娘回去,若不然,哼,我把你的狗耳朵也擰下來。」

    陸漸鬆一口氣,心底裡又有些惆悵:「敢情她是逗我玩兒的。」當下用衾被裹好姚晴,將她抱起,聽得門外安靜下來,心中暗喜,推門而出,在艙道中奔走數步,忽地前方人影一閃,攔住去路,只聽蘭幽吃吃笑道:「陸大俠,你上哪兒去?」

    陸漸又驚又怒,情急間不及多說,長吸一口氣,從口中急吐而出,雖是一小團空氣,以大金剛神力噴出,數步之內,不啻於鐵彈石丸,正中蘭幽膻中穴,蘭幽悶哼一聲,軟軟倒地,陸漸從她身上一掠而過,耳聽姚晴急道:「蠢材,我的腳。」陸漸低頭望去,感情方才忙亂之際,竟然露出一段小腿,光潔如玉,在黑暗中微微發亮。陸漸只得低頭拉扯衾被,蓋住那截小腿,手指所及,碰觸肌膚,陸漸面熱心跳,姚晴亦覺酥麻難禁,發出細微呻吟。

    奔走時許,來到姚晴艙內,衣衫果然都在床上,陸漸轉身要去解蘭幽穴道,卻被姚晴拉住,恨聲道:「別管那鬼丫頭,讓她在艙道裡吹一晚穿堂風才好。」

    陸漸道:「她是化外夷女,不動我中土禮數,你不要和她計較。」姚晴歎道:「你這人,總是想著別人,什麼時候才能想想自己呢?是啊,你不成婚,那鬼丫頭也沒戲,你那麼可憐她,不妨早些成親,讓她得償所願,豈不更好。」

    陸漸道:「我跟誰、誰成親?」姚晴冷冷道:「你媽不是認識許多南京城的名門閨秀麼,三媒六證,半月就成。再不然,以你陸大俠的名聲,多少名門大派的女俠翹首盼望呢,隨手拎一個,也不是什麼難事。」

    陸漸沉默半晌,忽地跨出艙外,砰的一聲,將艙門重重合上,姚晴望著艙門出了一會兒神,躺下來,將臉藏入被中,呼一口氣在身上,熱乎乎、麻酥酥的,嘴裡輕輕罵了一聲:「不開竅的傻小子。」

    解開蘭幽穴道,陸漸正想如何訓斥,不料蘭幽劈頭便道:「陸大俠,你是不是男人?要是男人,怎麼到嘴的羊肉也不吃?」陸漸一怔,沒好氣道:「我沒說你,你到說來我了?在這麼胡來,休怪我不客氣。」蘭幽噘嘴道:「我媽從小就跟我說,男人都是狼,見不得光溜溜的女人,我瞧你不是狼,倒是隻羊乖乖,索性咩咩咩叫兩聲,吃草去算了。」一甩頭,憤然去了,丟下陸漸氣愣當地,忖道:「明明是她不對,怎麼反訓起我了?」

    回到艙中,陸漸反側難眠,過了一陣,忽聽門外喧嘩,陸漸只恐有敵來犯,披衣出門,一個地部底子和他遇上,說道:「陸師兄,船上捉了奸細,正在議事艙審問呢。」

    陸漸尋思大海茫茫,何來奸細,想著來到議事艙外,穿過人群,便見溫黛擰住一個女子,那女子披頭散髮,竭力掙扎,俄而長髮移開,陸漸藉著火光看到她臉,頓時大吃一驚,失聲叫道:「萍兒。」

    那女子正是谷萍兒,聽見叫喚,抬頭一看,哭叫起來:「叔叔,叔叔。」陸漸趕上前去,溫黛間二人相識,將手放開。谷萍兒如見親人,撲入陸漸懷裡,嚶嚶啜泣,甚是委屈。陸漸驚奇不已,問道:「萍兒,你怎麼在這兒?」

    谷萍兒嗚咽道:「我要回家,要回家······」陸漸聽得鼻酸,忖道:「是呀,東島終是她的家。」卻聽溫黛道:「我夜裡查房,瞧她躲在儲藏艙裡,這孩子到底是誰?」陸漸道:「她是谷縝的妹子。」

    眾弟子一片嘩然,陸漸見勢,揚聲道:「她是谷縝的妹子,也是我的妹子。」眾人望著他,神色古怪。溫黛道:「她既是東島中人,潛入我地部海船,與入侵何異」陸漸道:「她心志受損,言行舉止,還不如六歲的孩子,哪兒會有什麼危害?想必是聽說我到要去東島,思念家鄉,懵懂跟來。還請地母娘娘饒恕則個。」

    溫黛想了想,說道:「那麼這女孩子就交給你,若有閃失,我唯你試問。」陸漸道:「娘娘放心。」

    待到人群散去,陸漸詢問谷萍兒何以至此,谷萍兒哭著道:「我想家,想爸爸媽媽,還想哥哥。叔叔,你帶我回家好麼?」陸漸聽得幾乎流下淚來,說道:「好,好,我帶你回家就是。」同情之心一起,只顧安慰,竟未細想谷萍兒何以能夠來到這裡。

    忽聽冷哼一聲,陸漸一轉眼,看到姚晴,心頭不由一跳。姚晴盯著谷萍兒上下打量,谷萍兒似乎畏懼她的目光,止了哭,躲在陸漸身後,陸漸道:「阿晴你別嚇唬她。」姚晴慢不經意道:「陸漸,這丫頭真的瘋了?」陸漸正色道:「此事豈會有假。」姚晴冷笑一聲,深深看他一眼,淡然道:「適才溫香軟玉的滋味想必不壞吧。」

    陸漸一怔,姚晴已冷冷轉身去了,陸漸琢磨她的話語,似乎大有妒意,不由忖道:「萍兒和六歲的孩子差不多,她又何必多心。」歎一口氣,回頭將谷萍兒托給蘭幽、青娥照拂,尋思:「萍兒私逃出來,豈不急壞了我媽,稍稍安定下來,就須遣人回莊稟報。」

    正自琢磨,遠處忽地傳來一聲怪響,有如千百號角一起吹響,聲勢浩大無比,谷萍兒聽到,跳起叫道:「龍叫了,龍叫了。」

    陸漸吃了一驚,心道:「這世界上真的有龍?」急步登上甲板,舉目望去,天色方曉,四面大海在曙色中靜蕩蕩的,並無異物顯露,陸漸大覺迷惑,谷萍兒卻指著東方,叫道:「龍,龍······」陸漸怪道:「萍兒,哪兒有龍······」話音方落,怪聲又起,洪亮悠長,絕非人世間任何生物所能發出。三艘海船上的西城弟子均被驚醒,穿上燭火星星點點,漸次亮起,許多弟子湧到船頭,向發聲處翹首觀望。

    「是風穴裡的風聲吧?」仙太奴走到陸漸身邊,「久聞靈鰲島上有一眼神奇風穴,終年穴中罡風不斷,化水成冰,每日早晨卯時風勢加劇,穴中便會發出怪聲,震響百里。有人說是穴中龍吟,其實不過是狂風蕩穴,天籟生發罷了。據說東島弟子每日早起,都以此為號呢。」

    「真有龍的。」谷萍兒瞪圓雙目,眸子亮晶晶的,「老爺爺,風穴裡真有龍的。」仙太奴瞧她一眼,笑了笑,並不反駁,谷萍兒眼裡閃過一絲亮光,慢慢垂下眼皮。

    陸漸道:「仙前輩,既能聽見風穴龍吟,離靈鰲島也不遠了吧。」仙太奴道:「不到兩個時辰。」自與萬歸藏糾纏半月,陸漸六識越發敏銳,聽力尤甚,聽了一會,忽覺風穴龍吟中隱隱夾雜炮聲,陸漸一驚,叫來薛耳,說道:「你仔細聽聽,前面是否有炮聲。」

    薛耳凝神聽去,說道:「不錯,有船在海上炮戰。」仙太奴聞言,下令海船向發炮處進發,不過十里,便橋遠處七艘大船追逐兩艘小艇,陸漸瞧那大船狹長如梭,立刻濃眉陡挑,厲聲道:「是倭寇的戰艦。」

    「不對。」仙太奴搖頭道,「你看船上旗幟。」陸漸定睛望去,大船上旗幟白緞為底,繡了一團烈火,方覺奇怪,忽聽虞照的聲音從鄰船遠遠傳至:寧不空這狗東西,竟帶倭寇對付東島。」聲如炸雷,似在耳畔。

    陸漸聞言,恍然明白,那七艘倭船均屬火部,兩艘小艇則歸東島。霎時間,一股怒意直衝陸漸頭頂,轉身道:「地母,寧不空勾結倭寇,害我華人,咱們豈能坐視。」

    溫黛搖頭道:「火部火器犀利,不可小視。」陸漸未及答話,那兩艘小艇均被擊沉,東島弟子跳入水中,欲要潛水逃命,這時忽見遠處駛來一艘快船,白帆乘風,來勢極快,船上人影一閃,一名黑衣人捷如飛鶴,踏浪而來。仙太奴眼利,銳聲叫道:「大夥兒當心,水部仇老鬼到了。」眾人聞言,無不凜然。

    仇石踏波飛逝,趕到東海弟子落海處,雙手抓出,海水立刻翻滾起來,東島倖存弟子有如煮熟了餃子,接二連三露出水面,仇石一抓一個,擲向小船。

    一聲長笑,寧不空的聲音遠遠傳來:「仇師兄,久別重逢,你就來揀小弟的便宜麼?」仇石腳踩著一塊船板,在波浪間起伏不定,聲音陰惻惻,寒冰也似:「寧師弟,火部重振旗鼓,風光無限,仇某小小佔點兒便宜,料也無妨。」

    寧不空哈哈大笑:「風、雷、地三部齊至,仇師兄有何打算?」仇石冷冷到:「仇某與他們不是一路。」寧不空笑道:「妙計,我與他們也不是一路,有道是水火相濟,咱們大可做個朋友。」

    仇石冷冷到:「寧師弟先別高興,我和你也不是一路。」寧不空道:「那麼仇師弟是自成一路了?」仇石冷哼一聲,傲然道:「我此來是奉萬城主之令,告知諸位,此次須得徹底消滅東島餘孽,觀望拖延者,城主一到,定斬不擾。」寧不空略一沉默,呵呵笑道:「原來仇師弟是萬城主的信使,城主英明,寧某敢不奉命?」仇石徐徐道:「這麼說,你我便可算做一路了。」

    他二人有意顯露神通,遙遙做答於海上,音聲不散,穿越狂風濤聲,送至眾人耳中,這時忽聽虞照高聲叫道:「仇老鬼,寧瞎子,萬歸藏是你們祖宗麼?他叫你們吃狗屎,你們吃不吃?」

    仇石冷冷道:「雷瘋子,你想死就死,莫要拿雷部弟子的性命兒戲。」虞照笑道:「雷部弟子的性命就是我虞某人的性命,自然不能兒戲,至於你這條小命,老子倒有興趣兒戲一番,就怕你仇老鬼小氣不給。」

    仇石怒哼一聲,寧不空咯咯直笑,說道:「仇師弟,看來雷帝子是不贊同萬城主了,至於風君侯,不消說,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早晚要受城主清算,至於地部嘛,溫黛師姐,你有什麼打算。」

    溫黛淡然道:「照兒、飛卿都是我養大的,他們如何,我也如何。」陸漸聽了,渾身一熱,揚聲道:「我天部也是一樣。」

    寧不空冷笑一聲,說道:「狗奴才,你也趕來送死麼?這次我一定成全你。」陸漸道:「好得很,寧不空,你我舊賬也該算算。」

    「你這蠢貨也配和老夫算帳?」寧不空咭咭尖笑,「仇師兄,看來天、地、風、雷都是不怕死的好漢?了不得,了不得。」

    仙太奴聽到這裡,皺眉道:「寧不空這廝一味挑撥離間,是想借萬歸藏之手滅我六部,以報火部覆滅之仇。」陸漸攥緊拳頭,恨聲道:「這個奸險小人,單憑勾結倭寇,就不容他活命。」

    忽聽一聲輕哼,姚晴的聲音清脆悅耳:「你殺了他,就不怕那位寧姑娘難過?」陸漸一愣,大聲道:「大義當前,豈股私誼?」姚晴冷笑道:「好呀,待會兒我真要擦亮眼睛,看看你的大義了。」

    說話間,炮聲大作。火部戰船勢成半圓,兜劫上來,忽聽穿來呼啦啦狂風鼓帆之聲,風部坐船上升起無數紙蝶,雲籠霧罩般湧向火部戰船。

    百名風部弟子一起施展「風蝶之術」,難得一見,煞是壯觀,天、地、雷三部弟子見狀,紛紛喝彩起來。火部戰船上,眾倭人又何嘗見過如此神奇景象,驚詫之際,紙蝶割破頸項,血如泉湧,慘叫之聲此起彼伏。

    「火霰彈侍候。」寧布控語調陰沉。只聽一聲巨響,聲如炸雷,兩艘戰船上吐出千百火光,噴泉也似衝上半空,與漫天紙蝶遇個正著,紙蝶燃燒,紛紛下墜,恰如降了一場火雨。

    白影閃動,左飛卿白髮鼓蕩,忽然縱起,口中清嘯不絕。空中火蝶墜勢忽止,嗖嗖嗖向火部戰帆飛去,船帆著火,火光耀眼,倭人們發出一陣驚呼眼望著火蝶連綿不盡,競相穿火而過,船帆也好,纜繩也罷,一旦沾著,立時燃燒。

    寧不空依恃火器,燒盡紙碟,不料左飛卿神通如此精妙,以風克火,寧不空弄巧成拙,心中大恨。

    「咄!」仇石沉喝一聲,滿身鴉羽根根豎起,腳下海水活了也似,從他腳底沸騰上湧。刷刷兩聲,仇石大袖揮出,兩道水箭射至半空,化作兩朵白亮水花,迸散綻放,千萬水滴疾如箭鏃,繽紛四散,紙蝶著火也好,無火也罷,一沾海水,立時下墜。人人中文

    仇石大袖再揮,海水化為一道白亮長劍,嗖地刺向左飛卿。

    風部神通頗為忌水,左飛卿無奈飄身後撤,這時就聽一聲長笑,郎朗震耳,一抹淡淡煙氣衝向水箭,二者相撞,哧的一聲,迸出點點藍白火花,「雷音點龍」順水而走,仇石只覺渾身一麻,血沖頭頂,慌亂中截斷水流,踏浪急退。

    虞照才佔上風,兩艘火部戰船繞過縫補海船,連開三炮,雷部海船木屑紛飛,船頭塌了一片。虞照目光電閃,冷笑道:「寧瞎子,躲在小卒後面裝死算什麼本事,有種站出來,決個高低。」寧不空淡淡地道:「雷瘋子,你大白天說什麼夢話?」

    溫黛瞧見,細眉一挑,忽地銳聲叫道:「結陣。」地部弟子聞聲盤坐,結成一字長蛇陣,後一人雙掌抵住前人後心,次第傳送內力,直至最前一人。地部弟子約摸百人,此刻一分為二,結成兩座陣式,一在船頭,以溫黛為首,一在船尾,以姚晴為先。

    二人閉目存神,容色凝寂,「千春長綠」卻生出奇妙變化,泉湧般噴出無數葛籐,層層纏繞船身,有如長蛇扭動,嘩啦啦劃破海水,向著火部戰船駛去。

    陸漸驚奇不勝,問道:「仙前輩,這是什麼?」仙太奴淡淡地道:「這是『化生大陣』,能將地部弟子的真氣集於一點,較之一人施展化生,威力大了許多。」人人中文

    炮聲雷動,火部戰船紅光噴吐,鉛彈橫飛,如雨如霰,似無休止。陸漸心道不好,忽聽四周傳來嗖嗖異響,「長生籐」越生越長,遮天蔽日,重重疊疊擰成籐網,鐵砂擊中籐網,哧哧落入海裡。

    倭語叫罵聲遠遠傳來,無數火器來如飛蝗,火龍子、火霰彈、烈陽箭、神火弩、毒鬼煙,道道火光漫天交織,爆裂之聲震耳欲聾。


正文 第29卷論道滅神之卷(中)
正文 第29卷論道滅神之卷(中)

    噴青湧綠,籐蔓交錯,「千春長綠」通身纏繞籐蔓,長大了數倍不止,漂在海上,彷彿一座翠綠發亮的小小島嶼。火器擊來,籐斷水流,火光熄滅,更有長籐有如長蟲百足,紛紛攪動海水,白雨跳珠,漫天皆是,任憑何種火器,一沾即濕。

    幾輪火器打過,「千春長綠」已然一頭撞入火部船陣,逼近一艘戰船,眾倭人又驚又怕,哇哇大叫,紛紛拔出長刀,想要跳過船來廝殺,誰知那籐蔓活了也似,鋪天蓋地,撲面而來,或者纏繞水手,或者拉扯桅桿,或者鑽入船板縫隙,趁隙搗虛,膨脹撕扯。忽聽卡嚓嚓一聲怪響,偌大戰船土崩瓦解,變成一堆碎釘爛木,被浪一打,杳然不見。船上倭寇紛紛落水,卻被籐蔓纏住了,咕嘟嘟飽飲海水,翻著白眼沉了下去。

    其餘戰船驚恐萬分,掉頭迸散,但船大笨拙,轉身時又被纏住一艘。「千春長綠」怪籐扭動,有如八爪章魚,展開腕足,抱住那艘倒霉戰船又鑽又扯,籐蔓縮回之時,船隻已解體成無數碎片,隨波逐浪,飄然四散。

    陸漸看得驚心不已,顧望姚晴,見她雙眼微閉,蛾眉輕顫,雙頰染了一抹嫣紅,更添嬌艷。陸漸心中一陣緊,一陣熱,望著眼前女子,忽喜忽悲,站在那裡,已然癡了。

    砰的一聲,巨響傳來,陸漸轉眼望去,雷部海船撞上一艘火部戰船,兩艘船搖搖晃晃,有如醉漢一般。雷部弟子發出一陣怒吼,火鳥版掠上火部海船,人手一條兩丈長短的銅鏈軟槍,刺纏抽打,倭寇手中武器和銅槍一交,電勁湧來,十九渾身麻痺,束手待戮。

    遠遠望去,船頭藍光時隱時現,慘叫不絕於耳,轉眼間,電光漸滅,呼叫全無,倭寇死傷殆盡,雷部弟子忽地掉轉炮口,轟擊火部戰船。

    只一陣,火部折了三艘跑船,仇石又被風、雷二主聯袂截住,動彈不得。寧不空忽地哈哈一笑,高叫道:「天、地、風、雷本領有限,恃多取勝,寧某今日以一當四,雖敗猶榮。」

    虞照道:「寧不空,你若不服,大夥兒都丟了船,上靈鰲島練練。」話音未落,左飛卿怒哼一聲,罵道:「蠢材,寧瞎子的激將法也就對你管用。」虞照撇他一眼,冷笑道:「你這麼聰明,怎麼對付不了仇老鬼?」

    左飛卿兩道白眉如長劍出匣,忽向仇石高叫道:「仇老鬼,咱們以一對一,要人幫忙的,不是好漢。」仇石道:「仇某卻之不恭,但不知地母意下如何?」

    溫黛睜眼起身,淡然道:「老身豈敢擾了諸位雅興,天高地闊,正是魚躍鳥飛的好時候。」寧不空陰沉沉地道:「說得是,嘿嘿,論道滅神,未滅東島,先論西城。」

    當下各部休戰,逕向靈鰲島上駛去。天已大亮,晨霧消散,萬里長空如一幅淡青大幕,畫著一輪紅日,茫茫大海波光瀲灩,細細白浪隨風起伏,層層疊疊向著遠方湧去。靈鰲島輪廓微露,島上頑石蒼蒼,秀林青碧,太極塔白色一側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一面懸崖正對西方,如鰲頭高昂,遠在數里之外,陸漸也能看見崖上巖破石裂,刻著七個巨字:「有不諧者吾擊之。」筆勢雄奇,鬼泣神驚。

    陸漸注視半晌,油然道:「仙前輩,這些字是思禽先生寫的麼?」仙太奴道:「不錯。」陸漸道:「按理說東島將這六字視為奇恥大辱,為何事隔多年仍未剷除?」仙太奴歎道:「仇恨總能讓人做出奇怪的事,東島之所以沒有剷除這些字,正是要人後代子孫銘記這份恥辱,努力洗雪。所以思禽祖師剛剛仙逝,東島就迫不及待攻打帝下之都,挑起了兩百多年的腥風血雨。」說到這裡,他目視那刀砍斧劈般的巨字,露出無奈之色。

    陸漸也歎了口氣,抬眼望去,天空中掠過一海鷗的影子,陸漸的心也如頭頂的鷗鳥,已然飛到前方島上,一想到就要見到谷縝,心中既是歡喜,又是忐忑。

    不久棄船上岸。下船時,陸漸見寧不空布衣竹仗,陰沉如故,身後跟著沙天洹,寧凝與沈秀並肩而行,沈秀手搖折扇,笑吟吟的望著寧凝,儼然十分親密,寧凝卻容色蒼白,愁眉不展,豐盈雙頰也瘦削了些,微微露出顴骨。陸漸不想一別多日,這少女憔悴瘦弱,一至於斯,不知怎的,心中湧起無比愧意,正巧寧凝抬眼望來,而人目光接個正著,寧凝露出淒涼笑容,陸漸也想回之一笑,心中某處卻被什麼堵住了,眼角酸楚,怎麼也笑不出來。

    忽聽冷哼一聲,陸漸一轉頭,正遇上姚晴寒得殺死人的眼睛。陸漸漲紅了臉,低頭望地,心裡亂糟糟的,全無頭緒。

    路上一無阻攔,西城各部均生警惕,派出探子入島查探,不多時探子回報,說島上一個人也沒有,論道滅神之人沒了對手,西城眾人大感惶惑,議論紛紛。

    仇石略一沉吟,命人楸出被擒的那幾名東島笛子,森然問道:「島上的人上哪兒去了?」

    那些東島笛子咬牙昂首,神色倔強,仇石冷哼一聲,道:「不說是麼?」募的出手扣住一名弟子左肩。那名弟子體格雄壯,肌肉鼓脹,被他一扣,肩膀肌肉忽的委縮,那弟子面龐抽搐,神情痛苦已極,只一轉眼工夫,一條左臂如洩氣的皮囊,眼看塌癟,那名弟子支撐不住,發出一聲長長慘號。

    陸漸見仇石出手,起初不解其意,這時才知竟是如此酷刑,他心念一動,手足未抬,體內真氣自然湧出,驚濤駭浪一般衝向仇石。仇石立時知覺,忙不迭飄開數丈,瞪著陸漸,神色古怪。陸漸一招不出,驚走仇石,眾人看在眼裡,無不詫異。

    氣機一露,陸漸人已縱出,大金剛神力注入那弟子的左臂,佛力灌注,手臂竟又慢慢充盈鼓脹,痛苦隨之緩解,那名弟子心中感激,低聲道:「多,多謝。」

    陸漸微微苦笑。忽聽寧不空冷冷道:「大夥兒看到了麼?天部之主當真做了東島走狗!」陸漸瞥他一眼,淡然道:「總比你做倭寇的走狗好得多。」寧不空冷笑一聲:「你小娃兒懂什麼,倭人給我做走狗還差不離。」陸漸道:「那、有什麼分別,反正無惡不做,傷天害理。寧不空,今日遇上,你我也做個了斷吧。」

    「小陸師弟。」虞照驀地高叫道:「打架也分先來後到,寧瞎子和我有約在先,你怎麼不講規矩?」言下甚是憤憤。

    陸漸一愣,忽聽仇石冷冷道:「東島之人一個沒見,分明是藏在暗處。咱們倘若鬥起來,兩敗俱傷,豈不讓他們收了漁人之利?」虞照笑道:「仇老鬼,你若無膽,認輸便是,何必多找借口?」他為幫谷縝,一意將水攪渾,仇石被他一激,臉上湧起赤紅血色,歷嘯一聲,高叫道:「雷瘋子,你不要大放厥詞,你那點兒能耐,只配給仇某提鞋。」

    虞照拍手笑道:「妙極,老子最愛提鞋,尤其愛提你仇老鬼這雙臭鞋。」不由分說,呼呼兩掌拍將過去,兩道雷音電龍一直一曲,直的射向仇石,曲的卻掃向寧不空。

    他同時攻向兩大高手,旁觀眾人,均是駭然。仇石吸氣長吐,陡然噴出一團霧氣,裹住電龍,這口霧氣蘊含真元,電光裹在其中劈啪作響,須臾湮滅。寧不空卻竹杖一點,飄然閃開,竹杖橫刺煙光,哧的一聲輕響,竹屑紛飛,竹杖短了一截,寧不空大袖揚起,兩道火光疾如飛梭,猛然射出。

    「鳳凰梭!」仙碧瞧得心急,脫口叫道,「當心。」

    虞照微微一笑,雙掌忽抬,兩道電龍破空而出。不料火光射至半途,發出一聲銳嘯,同時拐彎,繞過電龍,一左一右射向虞照兩肋。亦在此時,兩道電龍去勢亦止,陡然折回,後發先至,撞上火光。

    一聲巨響,硝煙瀰漫,鳳凰梭內的細小鉛子密如天女散花,八面激射。只聽沉喝如雷,虞照雙掌收回,繞身橫掃,陰龍流轉在內,陽龍盤旋於外,鉛子近身,盡被盪開。倏忽間,虞照雙掌中又分出數道煙光,與寧不空的木霹靂撞個正著,巨聲雷動,震耳欲聾。

    煙光火氣瀰漫未散,黑影一閃而至,數道水劍細如銀絲,藉著煙火隱蔽,悄悄射向虞照。虞照雖然知覺,但此時全力應付寧不空,不及抵擋,方要閃避,忽見白影飄飄,來到頭頂,紙蝶輕如曉煙,淡如晚霧,纏纏綿綿,封住水劍來路。

    仇石偷襲受阻,生怕風雷合擊,當即飄然後移,雙袖一抖,射出兩團白亮水球,迎風迸散。左飛卿白髮一振,讓過水箭,忽從腰間抽出一條雪白長鞭,挽一個鞭花,抽向仇石。

    仇石雙掌一分,引出兩道水霧,但那長鞭飄如無物,捲蕩而回,繞過水霧,向他面門點來,仇石見那鞭勢古怪,不敢逞強,擺頭讓過,不防身後風蝶又至,不得已,只得分出一道水霧抵擋。「玄冥鬼霧」前後挪移,微露破綻,那條長鞭鑽隙而入,飄忽曲折,纏向仇石咽喉,仇石擰腰低頭,幾束長髮隨鞭飛起,仇石出手奇快,反掌抓出,徒然抓住鞭鞘,用力一拽,不料那長鞭脆弱已極,應手而斷。仇石捏在手裡,軟綿綿,濕漉漉,竟是一束宣紙,仇石恍然大悟:「這姓左的小子用的紙鞭,無怪鞭勢如此飄忽。」繼而心生怒意,「紙鞭對敵,這小子忒也小瞧人了。」當即呼呼兩掌,鬼霧開合,湧向左飛卿。

    這「紙神鞭」是左飛卿自創的神通,長及十丈,融合風勁之後,飄忽萬端,只在仇石身周盤旋縈繞,一沾即走。鬥到十餘合上,紙鞭忽出,纏上仇石的手臂,仇石不以為意,正想運勁震斷,那紙鞭纏繞處忽地傳來一陣劇痛,肌膚欲裂。仇石大驚,自從他練成「無相水甲」,刀槍不入,水火不侵,掌力拳勁概莫能傷,此時竟被一條紙鞭勒傷,委實匪夷所思,但轉念間他就明白,宣紙性能吸水,方才交手之際,左飛卿借這紙鞭,神鬼不覺地吸走了他的附體之水破了「無相水甲」,同時內勁傳入,紙鞭堅韌可比精鋼,仇石大意之下,頓吃大虧。

    仇石手臂血流入注,心中驚怒欲狂,運足水勁,方要反擊,誰知左飛卿並不貪功,一擊得手,即刻收回紙鞭,風勁流轉,刷地掃向寧不空,紙鞭上飽吸水漬,揮舞之際,洋洋灑灑,飄零如雨。水能克火,火部神通大多忌水,寧不空正和虞照激戰,猝然遭襲,大是狼狽。

    左飛卿借水部之水攻火部之火,運轉巧妙,暗合天理,虞照瞧見,不由得喝了聲彩,忽見仇石鬼鬼祟碎,要向左飛卿下手,當即笑道:「仇老鬼,咱們親近親近。」棄了寧不空,雷音電龍忽分忽合,向仇石狠下殺手。

    四人一時間連換對手,忽而風火,忽而風水,忽而雷水,忽而雷火,走馬燈一般廝殺,風雷固然相生,水火也本相濟,四人又都是本部頂尖的人物,倘若兩兩齊心,勢必難分高下。但虞、左二人從小一起長大,看似不合,其實甚有默契,天柱山風雷轉生之後,默契更深;寧、仇二人俱是陰沉自私之輩,嘴裡說是一路,其實貌合神理,各有主意,心裡只盼對方多多出力,但若對方遇險,又決不肯捨身營救。是故鬥到百合左右,虞、左二人風雷轉生,神通合一,威力倍增,寧、仇二人各自為戰,左支右絀,漸漸陷於苦戰。

    又鬥數合,仇石臉上著了一鞭,此時「無相水甲」已破,紙鞭蘸水,不弱於牛皮精鋼,仇石中鞭處如被火燒,頭痛欲裂,眼淚也要流下來,唯恐左飛卿再施辣手,顧不得寧不空死活,縱身跳開。寧不空正和虞照鬥到緊要關頭,仇石一退,無異將他的背後賣給了左飛卿。

    左飛卿得機,勁隨鞭走,將那紙鞭逼得有如一束長矛,刺向寧不空後腦「玉枕」。

    寧不空前當雷音電龍,後當「紙神鞭」,心中縱然明白,抵擋卻不能。危急間,忽覺身側湧起一股熱流,迎上紙鞭。左飛卿虎口倏熱,手中紙鞭變黑,無聲無息化為飛灰,他目力雖強,竟沒看到一點火焰,不及驚訝,熱流又至,他心知厲害,飛身急退,饒是如此,半截袍子無火自燃,左飛卿急忙翻身落地,打滅火眼,抬眼望去,寧不空已然退到一旁,拄杖喘息,一個青衣少女和虞照拳來腳往,鬥得十分激烈。人人中文

    這少女正是寧凝,眾人見她體態較弱,深情悒鬱,並無一人將她放在心上,此時突然出手,寥寥數招,不但拯救老父於危難,還毀了左飛卿的「紙神鞭」,更憑一路掌法,和虞照鬥得旗鼓相當。

    虞照雙掌白氣氤氳,霧氣中電光閃爍,辟啪作響,聲勢絕倫,兼之他性情豪邁,掌法大開大闔,一揮一送,狂風銳嘯,直如天雷下擊。寧凝出手則曼妙瀟灑,如流雲飛虹,不著人間煙火之氣,纖掌過處,悄無聲息。二人武功聲勢如此迥異,卻好似相持不下,讓眾人無不詫異。

    相持時許,虞照臉膛越來越紅,頭頂一道白氣筆直上升,淋漓汗水浸濕衣衫。這時忽見寧凝一掌排出,虞照既不拆解,也不抵擋,向後大大退了一步,寧凝又拍一掌,虞照也還一掌,電龍煙光到了半途,似被無形壁障所阻,扭曲擺動,無法前進,虞照身型微微一晃,又退一步。

    一時間,寧凝每出一掌,虞照則退一步,越鬥越遠,六掌之後,兩人相距已有三丈,滾滾熱流隨寧凝舉手投足湧向旁觀眾人,起初又如三伏暑熱,漸漸熱不可當,有如鍛鐵火爐一般。

    兩人遙遙出掌,虞照出手越來越慢,電龍煙光離掌數尺,便即湮滅,眾人不需猜測,也知道他落了下風,心中真是奇怪極了。

    仙碧十分擔心,忍不住問道:「媽,玄瞳用的什麼武功?」溫黛皺眉不語,沉吟片刻,驀地揚聲叫道:「寧師弟,令愛練的可是『無明神功』?」

    寧不空陰笑道:「娘娘好見識。」

    溫黛皺眉道:「你就不怕害了她?」

    寧不空淡淡地道:「不勞娘娘關心,小女自有法子駕馭。」

    溫黛不禁默然,注視寧凝,面露憂色。薛耳與寧凝交情最篤,見狀焦急,忍不住問道:「娘娘,『無明神功』到底是什麼功夫?怎麼會害了凝兒。」

    溫黛歎道:「這門神通是兩甲子前一位火部前輩所創。火部神通,大多伴隨明亮火焰,有形之火,容易躲避。『無明神功』練的卻是無形無色無明之火,出手無征,不知其所自來,上落飛鳥,下沉游魚。尋常如被擊中,勢必五臟枯朽,肌膚焦黑,只不過威力雖大,卻有一個弊端。」

    薛耳聽得心急,忙問道:「什麼弊端?」溫黛道:「這門神通極耗真氣,真氣稍有不足,無明之火便會反噬,令修煉者ZiFen而死。若要免劫,除非道合自然,氣機取於天地,無窮無盡。但這世上,又有幾人能夠達到這般境界,是以『無名神功』自古以來,只有修煉之法,卻並無一個火部弟子練成,就是創此神通的那位火部前輩,也因為真氣不濟,ZiFen身亡。」

    薛耳聽得臉色發白,盯著寧凝,喃喃道:「寧兒……」不料定眼望去,寧凝出手飄逸,舉重若輕,除了神色淒涼不勝,並無半分痛苦難受,反觀虞照,汗如雨落,鬚眉焦枯捲曲,神色間十分吃力。溫黛不覺咦了一聲,心道:「真叫人看不明白,莫非這位寧姑娘如此年幼,竟已煉神返虛,能借自然之力?」

    念頭方轉,虞照臉上忽地騰起一股紫氣,兩眼睜圓,身子搖晃數下。仙碧看出不妙,情急關心,縱身欲上,這時眼前白影一閃,左飛卿搶到前面,朗聲道:「我來試試。」一揮袖,紙蝶紛飛,罩向寧凝。

    虞照得隙後退兩步,不待仙碧攙扶,盤膝坐倒,臉上陣紅陣白,渾身熱氣騰騰,彷彿剛從蒸籠中出來一般。

    寧凝面對紙蝶,眉間淒涼宛然,左掌從左至右輕輕畫個圓弧,炎風過處,雪白紙蝶無火而焚,化為漫天飛灰,左飛卿大袖一揮,紙灰被風勁鼓動,鋪天蓋地捲蕩回來。寧凝視線受阻,移步後撤,左飛卿因風疾轉,繞到她身後,並指如風,飄飄點出,寧凝這一退,似將後心要穴送到他的指尖。

    這時間,左飛卿忽覺指尖一虛,寧凝蹤影全無,左飛卿心往下沉,飛身縱起,炎灼之勁從腳底流過,鞋底著火,空中瀰漫一股焦臭。左飛卿發聲輕嘯,展開身法,忽左忽右,忽上忽下,有如一團白煙,隨風流轉,飄渺不定。

    他身法幻妙,寧凝身法也生變化,飄忽絕倫,幾不見人,身子彷彿失去了重量,飄如靈羽,緊隨左飛卿左右,左飛卿道哪裡,寧凝亦到哪兒,左飛卿只覺四周灼熱勁流縱橫盤旋,任由他縱跳騰挪,上天下地,始終無法擺脫。西城眾人瞧得目瞪口呆,驚疑不勝,均想火部高手何時練成風部神通,躡空搗虛,與左飛卿比鬥身法。

    溫黛細眉微皺,沉吟片刻,忽地身子一震,厲聲喝道:「是了,是『火神影』。」仙碧忍不住道:「什麼是火神影?」溫黛道:「這是一位火部前輩從火焰燃燒眾悟出的法門,神奇奧妙,匪夷所思。但凡世間高手,施展身法輕功,移步轉身,必有旋風跟隨,這時修煉『火神影』的高手,便能憑借這些微勁風,緊隨對手左右,對手到哪兒,他便到哪兒,如影隨形,附骨三分。說起來,風部神通無風不成,這門身法正是剋星,天幸與『無名神功』一般,『火神影』極費真力,百年來雖有練法,卻幾乎無人練成。」說到這兒,溫黛注視空中兩道人影,眉間愁意更濃,心下尋思:「無名神功,火神影,這女孩子還會什麼?」

    左飛卿身在半空,既要竭力擺脫寧凝,又要抵禦「無名神功」和「瞳中劍」,半晌工夫,肩背已被灼傷數處,若非真氣護體,勢必當場落敗,但他外表沖淡,實則極為好勝,寧折勿屈,仍然苦苦支撐,不願認輸,忽地聽見溫黛言語,不由尋思:「這女子的邪門身法隨風而動,倘若無風,必然技無所施。」心念數轉,白髮忽斂,飄落在地,滴溜溜盤旋數匝,陡然立定,轉身出掌。

    寧凝神通雖強,打鬥經驗卻是少之又少,兼之本性良善,爭強鬥狠並非所願,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左飛卿停下,她也隨之站定,萬不料左飛卿孤注一擲,傾力出掌。寧凝脫出黑天劫後,神明心照,反應極快,心念未動,雙掌已出,啪的一聲,二人四掌相交,寧凝「無明神功」轉動,頓將左飛卿雙掌粘住,左飛卿只覺熾流入體,不自禁渾身陡震,白玉般的雙頰湧起一抹艷紅。

    溫黛臉色微變,暗叫糟糕。不一時,左飛卿渾身肌膚漸漸轉紅,滿頭白髮無風而動,根根豎起,面肌微微顫動,眼裡似要沁出血來,稍有見識者,見此情形,均知左飛卿已將內力提升至極,難以長久支持,這般下去,過了多久,堂堂風君侯必被寧凝斃於掌下。

    寧不空目不能視,始終傾耳凝聽,這是忽而笑道:「做得好,凝兒,當日滅我火部,害死你娘,風部也有一份。嘿嘿,你快快將這姓左的殺了,祭奠我火部群雄的英魂,也慰你娘在天之靈。」

    眾人聞言,無不變色,但寧、左二人單打獨鬥,比拚內力,旁人斷無插手之理,仙碧心急萬分,緊握雙拳,臉上全無血色。

    寧凝注目左飛卿,心知只要全力發出「無明業火」,不出一刻功夫,此人即便不死,也會精血枯竭,武功盡失,但她方才出手,只是不忍老父送命,至於連敗風雷二主,並非出自本意,鬧到這般田地,著實騎虎難下。想到這兒,她妙目一轉,掠過人群,莫乙、薛耳、秦知味、蘇聞香、燕未歸等人的臉龐在眼前一閃而過,她的目光落在陸漸臉上,見他也正望著自己,神色十分焦慮,寧凝不由尋思:「他是怕風君侯傷了我麼?」

    心念閃過,忽聽陸漸張口叫道:「寧姑娘,左兄是好人,你不要與他為難。」寧凝芳心一沉,心底湧起一絲酸楚:「他並非想著我,卻是怕我害了風君侯。」想著心神一分,頓時洩了真氣,左飛卿緩過一口起來,立時運功反擊。

    風勁入體,寧凝身子一震,寧不空聽出異樣,焦躁起來,厲聲道:「凝兒,你磨蹭什麼,還不快快殺了姓左的,給火部同門報仇。」

    寧凝目光流轉,看看父親,又瞧瞧陸漸,倏地淚盈雙目,左飛卿與她正面相對,先是寧凝內力轉弱,忽又見她淒惶湧淚,左飛卿心中不勝訝異,於是不再催勁進擊,凝神守意,靜觀其變,只見寧凝含住眼中淚水,長長吸一口氣,忽地撤了內力,飄退丈餘,幽幽道:「左部主神通高妙,小女子自愧不如。」

    她分明佔了上風,卻突然認輸,眾人均是莫名其妙,寧不空深知女兒性情,聞言臉色鐵青。寧凝走到他面前,低聲道:「爹爹,女兒輸了……」話未說完,寧不空忽地抬手,重重打她一個耳光,寧凝左頰高腫,口角流血,眼裡流露迷茫之色。陸漸又驚又怒,但父親打女兒,天經地義,他身為外人,難以置喙。人人中文

    寧不空森然道:「臭丫頭,你說,我為何傳你火部神通?」寧凝低聲道:「為火部同門報仇,給娘報仇。」寧不空將竹杖重重一篤,厲聲道:「既然如此,我讓你殺人,你為何不殺?你這一身本領白練了麼?你對得起死去的娘親麼?」寧凝低著頭,淚如走珠,點點滴落。

    沙天洹見狀,乾笑道:「寧師弟息怒,賢侄女年紀小,不懂事,說兩句就罷了,何苦打她。」寧不空道:「這孩子太不聽話,分明贏了,卻要認輸,白白折了我火部的威風。」

    左飛卿不明所以,呆立當地,聽到這話,冷哼一聲,說道:「寧不空,你不要說嘴,寧姑娘沒有輸,輸的乃是左某,寧姑娘神通高妙,左某輸得心服口服。」

    眾人只道他性情高傲,不料此時此刻,他竟會磊落認輸,一時間無不驚奇。寧不空心中得意,嘿嘿笑道:「男子漢贏得輸得,左師弟拿得起,放得下,不愧為大丈夫。」

    左飛卿冷笑一聲,轉回本陣,寧不空手拈長鬚,笑道:「還有誰不服的,天部之主?地母娘娘?二位要是不服,不妨也來和小女會會。」他說這話時,心裡已有算計,知道寧凝對陸漸有恩,陸漸神通再強,寧可服輸,也不會和她動手,溫黛藝業雖高,卻也未必是「無明神功」和「火神影」的敵手,此時風雷二主已敗,若能再將天地二主折服,火部必能威震西城,出一口當年被滅的惡氣。人人中文

    果然陸漸聽了,神色猶豫,溫黛卻舉步出列,微微一笑,說道:「小寧師妹青出於藍,叫人欽佩,溫黛不才,情願領教高招。」

    寧凝聽得發愣,她尚在襁褓之中,地母威震武林便已多年,此時竟要與這西城傳奇人物交手,寧凝如處幻夢,心生怪異之感,未及答話,忽聽一個清冷的聲音道:「師父有事,弟子服其勞,這一陣晴兒願代師父出戰。」

    寧凝芳心一震,抬眼望去,只見姚晴步出人群,望著自己,目寒如冰。寧凝心頭一陣恍惚,轉眼望去,陸漸也望著姚晴,露出錯愕之色。

    溫黛略皺眉頭,說道:「晴兒……」姚晴不待她把話說完,搶著道:「師父放心,這一陣弟子必然不負所望。」輕身一縱,已到場中,望著寧凝似笑非笑。

    寧凝大為猶豫,寧不空臉色卻陰沉下來,姚晴突然出戰,將他的如意算盤盡皆打消,不僅溫黛不必冒險,抑且姚晴一旦危殆,陸漸勢必出手,再說明白些,姚晴此舉,已然超越自身勝敗,竟是逼迫陸漸在姚、寧二人中抉擇其一,要麼眼看姚晴敗落,要麼便須對寧凝出手。

    陸漸也知道這一層道理,瞧著二女,不自覺心跳加快,呼吸艱難,心中念頭亂轉:「要是阿晴遇險,我不能不救,只是如此一來,必然要和寧姑娘交手,寧姑娘對我恩重如山,我豈能對她無禮……」他越想越覺難過,恨不得大哭一場,眼巴巴望著寧凝,只盼她不要答應出戰。

    卻見寧凝呆了一會兒,忽地淒然笑笑,邁開步子,緩緩上前,和姚晴默默相對。

    陸漸有如萬丈高峰一腳踏空,身心俱是一沉,不由得歎一口氣,閉上眼睛。

    海風吹來,空氣中瀰漫著淡淡濕氣,一個浪花拍中礁石,珠玉飛迸,碎雪飄零。兩名少女遙遙相對,一個清麗皎潔,不染點塵,一個明艷照人,攬盡天下秀色;一是謫凡的仙子,一是絕代之佳人;一如秋日雛菊,一似怒放牡丹,縱然容貌各異,氣質迥然,清艷相照,濃淡不一,然而相形之下,清者越清,艷者越艷,各有一種驚心動魄之美,顛倒眾生。

    熱流湧起,陸漸心弦一顫,既想張眼去看,又怕一望之下,二女之間已有不幸,心中矛盾痛苦已極,忽又聽嗖嗖有聲,正是化生之術特有,陸漸再也忍耐不住,張眼望去,二女已然鬥在一起,寧凝襟袖飄逸,雙掌所至,熱浪騰空,炎風飛揚,姚晴指點灑落,指顧之間,籐蔓叢生,荊棘四起。

    兩人各顯神通,這一戰不止拱衛師門,更加摻雜了許多別樣心思,縱然人比花嬌,皓腕凝雪,鬥到深處,出手既凶且狠,均不留情。姚晴真氣所到之處,不僅籐蔓長生,蛇牙鬼刺叢叢湧起,更有粗大根須破土而出,與籐蔓經濟上下呼應,專纏寧凝雙足。人群中有人低聲問道:「菩提根麼?」溫黛見狀,露出欣慰之色。

    姚晴雖有精進,無奈「無明神功」乃是火部頂尖兒的絕學,寧凝掌風所及,籐來籐斷,荊棘盡焚,菩提根雖強,竟無生根之處,反而變成火源,助長火部神通,姚晴技無所施,唯有竭力拖延,不過十餘招,便已氣息轉促,雪白額頭滲出細密汗珠。


正文 第29卷論道滅神之卷(下)
正文 第29卷論道滅神之卷(下)

    寧不空聽出端倪,冷笑道:「五行之中,木能生火,化生遇上我火部絕學,真是自取滅亡。」溫黛一哂,淡淡地道:「木能生火,火亦能生土,地部絕學豈止化生。」

    寧不空心下一沉,出聲冷哼,姚晴卻是恍然大悟,忽地使出「坤元「,激起地下沙土,密密麻麻.進射如箭,火焰被沙土掩蓋,頃刻熄滅.火勁威力為之一緩。人人中文

    姚晴一招得手,將」坤元」、「化生」交錯互用,「坤元」挪移沙土,沙土化生籐蔓,籐蔓燃燒,又化灰土,但凡泥土.火不能燃,卻能生長樹木.如此生生不息,竟成一個循環。寧凝原本大佔上風,不料姚晴悟通五行相生之道,憑借兩大神通,奪回劣勢,堪堪與之鬥成平手。

    寧不空聽得焦躁起來,將竹杖一頓,厲聲道:「凝丫頭,這當兒還留手⼳?她用『坤元』,用『化生』,你的『火神影』呢?『瞳中劍』呢?」

    寧凝微一遲疑,不敢違背寧不空的意思,忽地展開「火神影」,身法轉疾,追上姚晴,眼裡玄光一轉,姚晴小腿灼痛,悶哼一聲.身法稍滯,已被寧凝趕上,寧凝手起掌落,向她後背刷地劈落。

    掌還沒到,炎風先至,姚晴渾身酷熱,如被火燒,設法抵擋已是不及,這時忽覺一股磅礡浩氣從旁湧來,熱風忽消,遍體清涼,姚晴身子一輕,不用回頭,她也知是誰到了,心裡不覺一甜:「這傻子,終歸還是向著我的。」

    陸漸如何動身,在場眾人無一得見,但覺眼前一花,「無明業火」已被大金剛神力衝散。寧凝微微一怔,一股酸楚之氣沖上心頭,心道.「好啊,你到底還是幫她。」咬牙,揮掌又向姚晴拍去,陸漸抬起右掌,將她掌勢挑開,叫道「寧姑娘,別打了」寧凝一咬牙,大聲道.「要我別打還不容易,你一拳

    打死我吧。」心裡卻想「若是死在你手裡,定能叫你記一輩子,你不麓賠我一世,記我一世也是好的。」想到這裡,呼呼又是兩掌,掌勢沒到,眼淚卻已流了下來。

    陸漸無法,一面隨手拆解來掌,心中卻是懊惱極了「我糊塗了麼.怎麼與寧姑娘動起手了……」不及細想,忽見地下土動,一叢惡鬼刺向寧凝雙足糾纏而來.卻是姚晴趁機施襲。陸漸頭大如斗,歎了口氣,左掌拂出,惡鬼刺化為齏粉,四散飛揚。

    姚晴心頭怒起,嬌叱道」陸漸,你到底幫誰?」陸漸硬起頭皮道我誰都不幫。「姚晴怒道「好啊,那就快快滾開,我是死是活,都不要你管。」

    陸漸皺了皺眉,說道「你們不打,我誰都不幫,你們若要打……」姚晴蘭:「那又怎麼』」寧凝雖不作聲,一雙妙目卻凝注過來,卻見陸漸撓撓頭,支吾道「你們,你們若要打,我兩個都幫。」

    一二女聽得這話.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均想一他何時也變憊懶了,這話說得跟沒說一樣。」但陸漸橫身隔在中間,二女既不能傷著對方.只不忍傷害於他,一場比鬥頓成僵局。寧不空忍不住喝道:「狗奴才,火部地部比鬥,和你天部有什麼相干?人人中文

    陸漸道:「火部地部比鬥跟我不相干,寧姑娘和阿晴比鬥,卻與我相干,你若不服,只管使出手段,我接著便是。」他一出手便將「無明神功」破去,寧不空再多十個膽子,也不敢向他挑戰,聞言哼了一聲,再無多活。

    陸漸見寧凝、姚晴都無收手之意心中好不煩惱,尋思這兩名女子均和他淵源極深,他打心底裡不願二人彼此相殘,萬不得已,只有用武力壓服,倘若過了今日仍有命在再行負荊請罪,任由二人責罰不遲,想到這裡,默運神同,方要動手,忽然心子突的一跳,警戒之意密佈全身。

    這感覺熟悉已極,陸漸猝然抬頭渾身一震,「啊」的一聲叫了起來.眾人聞言紛紛舉頭望去,遙見鰲頭磯上,一領青衫向著蒼茫大海,獵獵飛揚。

    悄無聲息,萬歸藏已然來了。

    陸漸與萬歸藏幾千里追逐下來,對其行蹤洞悉入微,故而萬歸藏悄然而來,在場數千人中,唯他能夠知覺

    萬歸藏行蹤已露,縱身長笑,飄然一縱,自熬頭磯上飛瀉而下,所過之處岩石崩催,紛如雨落。萬歸藏落身之際,磯下堆滿無數碎石,崖壁上「有不諧者吾擊之」七個大宇已然消失無蹤。.

    萬歸藏身如飛絮,落地無聲,手提一隻紅木方盎,步履瀟灑,走向眾人,口中笑吟吟地道:「有不諧者吾擊之,此話未免著相,佛陀云『諸相非相,雲空不空』,老子云:『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微』,既然實空並生,有無同在,有諧無諧,其實均合自然,既合自然,又何必擊之?」他此來先聲奪人,以裂石之術.抹去崖上巨字一驚得眾人目瞪口呆,這一番話更包含佛道絕旨,微妙精深,意味深長。

    陸漸眉頭一皺,揚聲道:「既然何必擊之,你又何必要來?」

    溫黛等人聽此一問,無不暗暗唱彩。萬歸藏「有諧無諧,何必擊之,有諧無諧,均可擊之。擊與不擊,只在轉念之間。小子,論武功,你或許強過魚和尚,論道理麼,呵呵,你可不及他一個零頭。」

    談關間,萬歸藏已到近前,仇石屈膝拜倒,大聲道:「仇石參見城主。」萬歸藏略略點頭,目光淡定,掃過人群,但見眾人挺立如故,頓時莞爾道:「好,好!」寧不空略一猶豫,忽也屈膝跪倒,澀聲道:「寧某罪該萬死,還望城主責罰。」眾倭人見他跪下,也隨之拜倒,只有寧凝挺然俏立,眼裡卻露出幾分迷茫。

    歸藏忽地笑了笑,問道:「寧師弟,你何罪之有呢?」寧不空渾身發抖,顫聲道:「當年屬下糊淙,受人蠱惑,在城主遇劫之時,不思報效,反下毒手。屬下自知罪重,不敢逃避,特來這裡送死。」

    萬歸藏哈哈一笑,盯著寧凝,答非所問道:「寧師弟,養的好女兒啊。」寧不空露出茫然之色,沙天洹在他耳邊低聲道:「凝兒還站著呢。」寧不空大怒,喝道:「凝兒,你怎麼不跪。」寧凝道:「我,我……」她心裡明白何以不跪,但到嘴邊,卻說不出來,只是偷偷瞟了陸漸一眼……

    萬歸藏目光一閃,笑道「小丫頭,你小小年紀,練成火部兩大絕傳神通,天資著實了得。這樣吧,你盡展全力打我一掌,老夫決不躲閃,你若傷得了我,我准你不拜,你若傷不了我,便須聽我支使。」

    寧凝一愣,道「我幹嗎要打你?」萬歸藏淡然道:「萬某人言出法隨,讓你出手,你便出手,若不然,火部上下,可就性命難保。」

    寧凝心中一驚,咬了咬牙,大聲道:「好,可是你說的,我若傷了你.你便不得與我爹爹為難。」萬歸藏笑道:「那是自然。」當下不丁不八,袖手而立,臉上掛著絲笑意。

    寧凝定了定神,將「無明神功」聚於雙掌,呼地拍出,她不願傷人太甚,雖知對方天下無敵,出手之時仍是留了餘地,僅用了八成功力,而且隨時準備收回。

    啵的一聲悶響,雙掌擊中萬歸藏胸膛,一剝那,寧凝忽覺掌下發虛,掌上無明業火有如石沉大海,渾不著力,定眼望去,萬歸藏臉上笑容不變,彷彿掌力上身,一無所覺。

    寧凝不知「周流八勁」能夠化解天下任何真氣內力,眼看萬歸藏安然無事,心中震駭已極,慌忙借力,將真氣催至十成,不料萬歸藏仍是不動,寧凝更驚,欲要收掌,忽覺雙掌被一股大力牢牢吸在萬歸藏胸前,任她如何使勁,也難掙脫,情急中,寧凝雙目玄光一轉,「瞳中劍』』射出,恰與萬歸藏目光交接,霎時間,寧凝好似挨了劈頭一棍,臉色倏地煞白,雙跟酸痛流淚,透過淚水,只見萬歸藏雙眼清澈如故,絲毫未損。寧凝頓時心往下沉,一股絕望之情湧上心頭。

    寧不空隱約聽出不妙,心中-隍惑,急道:「城主,屬下只有一個女兒,還請城主大人大量,饒她小命,倘若要殺,還是殺屬下的好。」陸漸雖也瞧出端倪,但投鼠忌器,心中焦急,卻是不敢亂動,聽到寧不空這話,不由一呆,心想:「有道是虎毒不食子,寧不空縱然十惡不赦,卻寧可自己送命,也要保全女兒,唉,這份情意,叫人如何評說?」

    寧凝聽到這話,淚水亦是不絕滾落,萬歸藏看了寧不空一眼,忽地微微一笑,撒去胸前吸力,寧凝撤掌後退兩步,但覺渾身發軟,彷彿經歷一場劇鬥,雙腿顫抖,幾平無法站立。

    萬歸藏淡然道「無明神功不過如此。小丫頭,看你父親面子,饒你這次。」又向寧不空道,寧師弟,你今日肯向我跪拜,那是很好。往日恩怨,一筆勾銷,從今往後仍做你的火部之主,兼領東海倭寇,隨時等我號令。」

    寧不空驚喜不勝,連連稱謝。沙天恆見狀忙道:「澤部沙天恆見過城主,我那不成器的弟弟屢屢為難城主,沙某看在眼裡,痛在心裡,恨不得大義滅親,將他親手正法才好。」

    萬歸藏瞧他一眼,笑道:「要說沙天河不成器,倒也不對,但他眼下情形,確然不合做這澤部之主,也罷,沙天洹,我命你帶領澤部,倘若統率得當,便讓你做澤部之主。」最後兩句用上真力,經過茫芒大海,遠遠傳出。

    沙天恆心花怒放,方要稱謝,海上忽然傳來一個驚雷般的嗓音:「萬歸藏,你也不怕大風閃了舌頭,澤部之主由本部公推,就算一城之主,也無任命之權。」

    眾人循聲望去,一張白帆乘風急來,半晌工夫,便已低岸,崔岳,沙天河並排下船,一個高壯如山,一個瘦小如猴,兩人並肩而立,真是相映成趣。

    「你二人還敢來麼?」萬歸藏淡淡一笑,「這份膽氣,真叫萬某佩服。」

    「怎麼不敢來?」沙天河將油鍋在腳底磕盡煙灰,插回腰間,目光炯炯,注視萬歸藏道,「這些年來,每次想到你害死左城主的情形,沙某就如刺骨鑽心.難以入眠。當年教畏懼周流六虛功,一念之差。不敢站出來與你抗爭。苟且偷生,錯恨難運。邀等大錯可一不可再,今日此時.沙某斷不會一錯再錯,屈服於你的淫威之下。」

    他個子矮瘦。但聲如銅鐘,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令西城弟子無不動容。涉天洹漲紅了臉,暮地贛指沙天河,厲聲道:「你這狗東西,敢對城主無禮?」

    沙天河瞟他一眼,輕蔑道『沙某站若做人,從不趴著散狗。」沙夭洹此時正跪在地。聞言氣急.但不得萬歸藏准許,不敢站起,唯有指著沙夭河渾身顫抖,崔罵道:『狗東西。狗東西……」

    萬歸藏低眉笑笑,忽地舉手拈鬚,悠然道。本人不愛哆皂.只說一句.在場之人,倘若今日屈服於我.就如寧師弟一般,往日恩怨一筆勾銷。」

    話音來落,沙天河便啐一口,揚聲道:「八部公選,乃是思禽祖師所定。沙某就是粉身碎骨,也不認你這個冒牌城主。」崔岳叭喏叭嗒咂了兩口煙,笑道」不錯,不錯。」

    萬歸藏望著二人,忽地哈哈大笑,笑聲未絕,身形倏晃,眾人只聽一聲輕響.彷彿珠零玉碎,一個瘦小人影在空中畫了一個長長的圓弧,嘩啦一聲,跌落海裡。

    人群中響起一陣驚呼,萬歸藏卻已回到原地.似乎除了晃一晃身,便沒動過「猴兒精。」崔岳拋開煙袋,幾步槍入水中,將沙天河抱了起來,凝神一瞧,沙天河已然斷氣,渾身其軟如綿,萬歸藏一擊.竟已將他四肢百骸震得粉碎。

    崔岳凝視老友面龐,眼眶倏熱,驀地哈哈狂笑,笑聲中,眼淚大滴大滴,蓬在沙天河臉上。他丈二巨人,詼諧滑稽,西城千百弟子有生以來,從沒見他流過一滴眼淚,一時間.人人心中湧起悲憤之氣,陸漸攥蔡雙拳.攥得指節辟啪作響。

    崔岳亦哭亦笑。號叫數聲,陡然挺身站起,抱著沙天洹走到岸邊,放下遺體,盯若萬歸藏,且射精芒,鬍鬚上淚珠點點,晶瑩閃亮。

    萬歸藏冷冷道:「老笨熊,我不想殺你,你好自為之。」

    崔岳咧嘴一笑:。你怎麼不想殺我,難道還念著當年的事?「萬歸藏皺眉道「過去的事,不提也罷。」

    「為何不提?」崔岳聲如響雷,一島皆聞,「那時候你沒爹沒媽,又瘦又小一身子比耗子還輕,脾氣卻比皇帝還大.惹得師兄弟專門挑你欺負.那時節你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一年到頭不見好過,但無誰他們怎麼打你.從不見你哭一次鼻子。就沖這一點,我老笨熊打心底佩服。」萬歸藏聞言,神色一緩,舉頭望天,眼裡透出一絲暖意,喃喃道:「是啊,我每次挨打,都是你老笨熊為我出頭,你塊頭大,力氣大,往前一站,就似一面山牆,要不是你,我萬歸藏早已死了。」人人中文

    崔岳慘然笑道:「瘦竹竿,這些事你還記得?」

    「我自然記得。」萬歸藏歎道,「所以當初你替左夢塵說話,我沒殺你,除了你,左氏黨羽,又有誰還活著?」

    左飛卿聽到這裡,雙目盡赤,忽覺肩頭生來一隻大手,轉眼望去,卻見虞照盯著自己,微微搖頭,左飛卿一楞,忽又見仙碧走過來,目光如水,凝注自己,眼裡甚是關切,左飛卿胸中一痛,忖道:「我今日一定活不成的,我若死了,她會不會為我難過?虞照這呆子,會不會一生一世,好好待她?」一念至此

    ,心升酸楚,忽地長吐一口氣,掙開虞照,大步想前,高叫道:「萬歸藏,左氏黨羽,誰還活著?難道你忘了我左飛卿?」

    萬歸藏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崔岳卻看出他心中殺機,驀地喝道:「臭小子滾開,大人說話,小娃兒插什麼嘴。」左飛卿一愣,道.「崔師兄。」崔岳巨掌一揮,不耐道「給老子滾。」

    除了地母溫黛,西城之中,左飛卿最服崔岳,聞言眉頭徽皺,默默遇到一旁。

    崔岳朗笑一聲,喝道.「瘦竹竿兒,閒話少說,還是看招吧。」他出手奇快,話到拳到。人影交錯,崔岳發出一聲悶哼,偌大身軀飛將出去,正撞上一座礁石,碎石進濺,聲如悶雪,崔岳面紅過耳,牙關咬破,口角流出縷縷血絲。

    萬歸藏面沉如水。一字字道.「崔岳,你不要逼我。」

    崔岳哈哈太笑,一個鯉魚打挺跳將起來,擰腰轉身,抱住形如石筍、高達兩丈的一塊礁石,發聲沉喝,半空好似炸了個響雷,山勁所至,卡嚓一聲,礁石齊根而斷。

    「起。」崔岳又唱一聲,竟將數千斤巨石扛過肩頭。

    萬歸藏面容漸冷,目光雪亮,眉問閃過狠厲之色。

    「呼!」礁石陡然一跳,騰空而起。「去」崔岳雙掌如風,拍中礁身,一蘆巨響震耳欲聾.礁石龜裂,凌空四散,密如冰雹隕石,向萬歸藏呼嘯而去。

    這一招「星流石隕」乃是山部數一數而的神通,施展者平生力氣真元全都附在石雨之中,一招使出,崔岳渾身脫力,雙膝一軟,砰然跪倒。

    與此同時,人群中數道人影飛掠而出,「化生」,「亂神」,「風蝶」,「雷音電龍」、「大金剛神力……一時間匯聚天下絕學,驚濤駭浪般向萬歸藏湧至。

    萬歸藏微微一笑,那一抹笑意還在眾人眼中,人卻突然消失在空氣裡。

    一聲悶響,血花綻放,崔岳偉岸身軀,仰天倒下。漫天紙蝶化為齏粉,一篷血雨噴來,將那粉紅染得銀紅,漫天紅雪飄零。觸目驚心。左飛卿口角滴血,迷迷楞楞,虞照扶著他到掠而回,落地時雙腳如錐,入地三尺,忽昕卡嚓一聲脆響,虞照左膝巨痛,已然脫臼。人人中文

    溫帶鬢亂釵橫,面如白紙,飄退數丈,轉眼一瞧.失聲驚呼」太奴.你的

    眼睛?」

    仙太奴站在遠處,凝如石雕。兩道鮮血從雙眼流出,順著面頰潛涔淌下。仙碧忍不住叫道「爹爹……」上前扶住,欲哭無淚,只是渾身發抖,仙太奴覺出她心中悲痛,淡淡一笑,撫著女兒如雲綠發,說道「爹爹只是壞了跟睛,還不會死。」

    仙太奴在世間劫奴之中,輩高位尊,神通奇絕,「太虛限」玄妙無比,有劫奴以來,鮮有人物與之匹敵,此時雙目盡廢,劫奴神通自然毀了。

    「太奴。」溫黛與丈夫情深愛重,不禁心如刀割,熱淚盈眶。

    唯有陸漸還在場上,縱極神通,與萬歸藏苦苦糾纏。兩道人影飄忽不定出手之快,令眾人瞠目欲絕,呼吸維艱。溫黛亦瞧得心驚肉跳,她萬沒想到,萬歸藏歷劫復出,神通猶勝當年,瞬間連敗四部之主和仙太奴,若非陸漸擋了一擋,此時此刻,五人無一能夠活著。

    場上二人越鬥越快,青衫幻影上下八方無所不在,陸漸一點灰影被積壓得越來越小,猶如青色火焰中的一隻飛蛾。溫帶見陸漸隱露敗相,心中叫糟,未及想出方略,眼前倩影一閃,寧凝帶這一股熱浪,撲了上去。

    「凝兒,」寧不空臉色慘變,厲聲道,「你做什麼?」

    喝聲入耳,寧凝聞如未聞,「無明神功」驟然提升十成。「火神影」全力運轉,炎風四益,人影飄渺,萬歸藏的清影你斂,陸漸的灰影霎時間放大幾分。

    人時間際遇最其他的一對男女,終於與上了天下間最可怕的勁敵。

    百招轉眼即過,眾人眼裡,這一百語招拆得快不可言,不過彈指,陸寧二人身處其間,卻似經歷一生一世。寧凝無論發出多少真氣,均石沉大海,消失得無影無蹤,忽然間,巨力天墜,縱橫壓來,寧凝血為之凝,氣為之結,彷彿置身無涯噩夢,明明感到恐怖襲來,身子卻似僵住了,一發不能動彈。

    勁氣如潮,自旁用來,兩道大力凌空交接,哧哧有聲。寧凝身周壓力陡輕,左手暖濕,已被陸漸拉住,一股真氣順著掌心湧入顯脈,忽爾一轉,化為劫力,劫力再變真氣,寧凝呼出一口大氣。轉眼望去,陸漸大汗淋漓,額上青筋根根凸起,寧凝心頭一急,亦發出一道真氣,度入陸漸體內。二人互為主奴,真氣度入,即化為劫力。人人中文

    陸漸真氣已潰,敗在須臾,寧凝真氣入體,劫力陡增,雙手靈覺驟然變強。但不及再變真氣,萬歸藏真力已至,巨力纏縛,重如山嶽。生死關頭,陸漸不及轉念,嗖地施展「補天劫手」,左手並指如劍,迎向萬歸藏掌勢,誰知一刺之下,竟無所礙,穿透同流八勁,手上勁力未衰,直奔萬歸藏心口。

    陸漸大奇,自與萬歸藏變手以來,只要正面交手,真氣也罷,神力也好,與萬歸藏的真氣交接,立時土崩瓦解.無法凝聚,此番得手,端的匪夷所思。可惜身在鬥場,陸漸無法多想,唯有順其自然,揮手直送,艱看行將刺中萬歸藏心口,身周真力忽消,萬歸藏飄身後退,陸漸緩過氣來,大金剛神力重新凝聚。

    「好小子,看我的「天無盡藏』。」萬歸藏忽地縱聲長嘯,嘯聲尖銳無比,島上眾人,耳鼓均似洞穿,紛紛掩耳搖頭。陸漸不及轉念,一股狂飆撲面而至,

    力量大得不可思議陸漸無法可擋,倉皇後退,可那狂飆有如火上添油,見風即長,連逼而來,才退兩步,竟似強了一倍,寧凝沒有「大金剛神力」護體,抵擋不住如此巨力,小嘴一張,一道血箭奪口而出。

    「去。」陸漸大喝一聲,一臉沛然之力裹住寧凝,一陣風將她送出數丈,寧凝跌落在地,翻滾兩匝,擗命掙扎起來,定眼望去,只見陸漸面龐扭曲,七竅中流出血來。

    「陸漸。」寧凝淒聲尖叫,欲要掙起,四肢百骸卻如散架一般,用不上半分氣力。

    「天無盡藏「,乃是萬歸藏此次隱居之時,從」周流六虛功「悟出的無敵絕技,只因來遇大敵,練成之後從未用過。真氣一旦離體,立時八勁相生.化為六十四勁,六十四勁再轉。和合陰陽,顛倒五行,又化為一百二十八勁,如此疊加,直至對手斃命,方肯罷休。

    血水盈□,陸漸雙眼模糊一片,眼前白影閏動,似有人物來到身邊,一股淡淡清香在空中瀰漫開來.卻不似人間氣息,身子四周,無數籐蔓纏繞過來,密密層層,也不知有幾百幾千。

    狂飆驟然消失,陸漸抹去眼中血水,定眼望去,翠華撐天,巨籐糾結,密密麻麻,遮蔽天光.四周竟有幾分幽暗。長籐上雪白奇花噴吐,開了又謝,謝而後開,花開花落,落花之處,結滿細小果實,小如米粒,渾圓如珠。在暗中散發幽幽白光,開花也好,結果也罷,在陸漸眼裡纖毫必見,在常人眼中,卻只是剎那間事。

    「孽因子?」陸漸心中迷糊起來,巨籐簌簌搖晃,細白如珠的果實如雨紛落,一沾泥土,即時生發,籐生果,果生籐,生而又落,循環往復,百籐千蔓,縱橫交織,如夢如幻,將陸漸輕輕圍在中心。

    「發生了什麼事?」陸漸迷惑極了,「難道我已經死了?」這念頭剛起,如林籐蔓忽地迸散,長籐瞬間枯萎,發出沙沙異響,化為漫天飛灰,迷迷濛濛,非雪非霧,霧氣之中,透著幾分淒迷。

    「地母娘娘。」陸漸恍然大悟,大叫一聲,正要奔出,忽沉前方有異,他忍不信伸手摸去,卻碰得一個軟綿綿的身子。不知怎的,陸漸胸中一窒,焦躁起來,大喝一聲,揮拳送出,塵灰、紛然四散,露出一個白衣女子,倒臥在地,雙目緊閉。「阿晴……」陸漸大吃一驚,俯身抱起姚晴,忽覺她的身子格外的輕,肌膚晶瑩,幾如透明,眉宇間聚著一團青氣,輕輕流轉。陸漸心頭生出一片茫然,伸手探她鼻息,卻是一絲也無。人人中文

    陸漸手指如被火燒,遽然收回,他已然嚇得傻了,掉頭望去,飛塵散盡,澄空清明,萬歸藏立在數丈之外,望著這方,目光驚疑,寧凝半躺半坐,也呆呆看著此間,震驚之色,刻在臉上。

    一聲歎息,傳來幽幽低吟:「三生石上舊精魂,吟風賞月不須問,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驀然間,兩點淚珠滾滾出溫黛眼眶,悄然滑落。「地母娘娘……」陸漸結結巴巴地道,「你,你說什麼?阿晴怎麼啦,到底怎麼啦……」一邊說,一邊手忙腳亂,給姚晴度入真氣,但無論多少真氣,都無半點動靜。

    溫黛張開眼,走上前來,搖頭道:「沒有用的。」陸漸雙目盡赤,喃喃道:「她怎麼沒有氣,怎麼沒有氣?」說到這兒,臉上已有癲狂之意。溫黛心中暗驚,一手按住他,從袖裡取了一去玉瓶,傾出一粒紅丸,塞入姚晴嘴裡,過了片刻,姚晴鼻間漸有呼吸,但卻細如游絲,若有若無。

    陸漸大大鬆一口氣,說道:「多謝娘娘。」溫黛神色淒楚,搖頭苦笑:「你無須謝我,這粒『亢龍丹』不過暫延她的生機,晴兒還有兩月性命,你若有心,就趕快離開這裡,好好陪她度過這些日子。」

    陸漸激靈之顫,這番話有如一把利刃,真將億連人帶心劈成兩半。

    溫黛見他瞪著雙眼,滿臉不信,便吧道:「小陸師弟,適才你身陷危境,晴兒為了救你,使出了『化生六變』中的最後一變。可這一變耗人精血,能叫人五臟俱空、骨壞經毀,一旦施用,也就活不長了……」說到這裡,雙目微微一紅,湊近陸漸耳畔,低聲道,「我率地部弟子擋他一擋,你帶晴兒火速離開這裡,只管逃走,不要回頭。」

    陸漸驟聞噩耗,哀傷欲絕,三魂六魄盡皆繫在姚晴身上,溫黛十句話中入耳的不過一句,只是盯著姚晴面龐,呆呆怔怔,一動不動。

    溫黛心中暗急,輕輕推他一把,陸漸仍是不動,饒是溫黛久經風浪,一時間也想不出什麼法子讓他醒過來。焦急中,忽聽萬歸藏吐出一口長氣,徐徐道:「溫黛,你還有什麼打算?」

    溫黛只得直起身來,淡然道:「過了這麼久,我的打算,你難道還不明白?」萬歸藏微微點頭,目光轉動,說道:「仙碧,你曾拜我為義父,算是一點香火之情,眼下你若勸左,虞二人和令堂回頭,萬某依然既往不咎。」

    仙碧默不作聲,攙著父親,上前一步,與溫黛並肩而立,地部弟子也默然上前,站在三人身後。

    萬歸藏長眉微聳,手拈長鬚,邁步走到崔岳面前,崔岳躺在地上,面皮色如淡金,鮮血大口大口湧出來。

    「老笨熊。」萬歸藏緩緩道,「你若現在服我,我有法子救你不死。」

    崔岳呵呵大笑,伴隨笑聲,口中血如泉湧。萬歸藏澀聲道:「老笨熊……」

    崔岳笑聲忽止,雙目瞪圓,驀地厲聲首:「瘦竹竿兒,這輩子就此作罷,下輩子再讓我遇見你,老子非揍扁你不可。」說罷哈哈大笑,笑聲漸弱,戛然而止。

    萬歸藏望著地上老友,眼中神光慢慢暗淡,忽而舉頭望天,一抹淡淡傷痛掠過眉際。偌大海島驟然間安靜下來,靜悄悄的,海浪嗚咽,悲風哀鳴,入骨的憂傷瀰漫在空氣裡。

    萬歸藏忽地縱聲長笑,笑聲不勝淒涼,仇石、寧不空聽出笑中殺機,均是渾身發抖,將頭垂得更低。

    一聲笑罷,萬歸藏轉過身來,又是淡定神氣,悠然笑道:「凡事不破不立,大不了從頭來過。也好,萬某今日就大開殺戒,先毀了這座西城,等到來日,重建不遲。」說到這裡,眸子裡精光灼灼,迸射而出。

    溫黛母女靠得更緊,左飛卿和虞照搖搖晃晃,相扶站起,唯有陸漸抱著姚晴,癡癡怔怔,此時在他眼裡,只有懷中女子,即使天崩地裂,也是全無干係。

    《滄海30》——八圖合一之卷

    西城群雄俱敗,能否逃過萬歸藏魔手?

    東島弟子皆散,論道滅神何以為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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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0卷八圖合一之卷(上)
正文 第30卷八圖合一之卷(上)

    一聲清嘯,悠悠傳來,劃破島上沉寂,眾人一呆,轉眼望去,只見一葉小舟穿風過海,飄然而來。谷縝立在船頭,寬袍大袖,頭綰道髻,疏朗神秀,彷彿玄門羽士。

    谷縝身後,施妙妙手挽竹籃,婉約靜坐,神采清靈,難描難畫。除了二人,船上再無別人。

    西城諸人大為驚疑,望著二人,便是萬歸藏,也是微微蹙眉,仇石更覺不可思議,心道:「這小子何時學會了我部的馭水法,不用舟楫,也能駕馭船隻?」

    正自百思不解,小舟已然抵岸,谷縝挽著施妙妙纖纖素手,逍遙登岸,二人含笑對視,脈脈傳情,彷彿不是來赴生死之會,卻如一對癡情愛侶,攜手踏青。

    谷縝笑瞇瞇掃視眾人,目光忽地落在陸漸身上,見他低頭望著姚晴,不但雙眼空洞,整個人也彷彿成了一具空殼,全無生氣。再看姚晴,雙眼閉合,胸口不跳,容色凝寂無神,就如死了一般。

    谷縝心往下沉,皺了皺眉,忽而笑道:「看起來我晚到一步,錯過了一場好戲。」

    溫黛遲疑道:「東島來的,就你二人麼?」

    谷縝笑道:「是啊。」

    溫黛神色黯然,心頭升起一陣絕望,本還指望東島高手傾巢而出,與自己四部合力迎戰,便是不勝,也多一線生機,谷縝與施妙妙孤身前來,不啻于飛蛾撲火,自取滅亡,更不用說改變大勢了。

    忽聽有人冷哼一聲,陰陽怪氣道:「姓谷的,你要送死,大可割了腦袋派人送來,又何必親自來送?」

    谷縝心道:「不是冤家不聚頭,這玩意兒竟也來了。」當下嘻嘻一笑,轉身道:「沈秀,你腦袋長在褲襠裡了?怎麼說起話來臭烘烘的。」

    施妙妙聽得皺眉,忍不住瞪他一眼,谷縝自知說話粗魯,吐出舌頭,向她扮個鬼臉,施妙妙又好氣又好笑,本想訓一訓他,見這情形,卻又不知如何開口了。

    沈秀來到靈鰲島上,因為武功不濟,始終沒有出頭露臉的機會,心中著實焦急萬分,又聽說萬歸藏要剷除內患,重建西城,越發心頭發癢,想要出頭立功,好引得萬歸藏垂青,在西城中爭得一席之地,眼看谷縝前來,急不可耐,出言諷刺,不料谷縝反唇相譏,惡毒之處猶有過之,沈秀臉上掛不住,怒道:「姓谷的,你放什麼屁?」

    谷縝笑道:「妙極妙極,你連老子放屁都知道,真比狗鼻子還靈。」

    沈秀漲紅了臉,眼露凶光,厲聲道:「姓谷的,有本事不要搖唇弄舌,你敢不敢和我各憑本事,決個生死?」他琢磨谷縝武功低微,即便聽說他奪得島王之位,仍不以為意,只當他靠的不過是家世詭計,絕非真才實學,方才來時無槳行舟,也必是船上安放機關,弄鬼唬人。無論如何,此人既然送上門來,真是天助我也,自己若能生擒這東島之王,豈非奇功一件?

    沈秀心中盤算,越想越喜,自覺算計巧妙,無人能及,心中猴急,也不待谷縝應答,跳出人群,五指張開,刷的一聲,一蓬白光從掌心射出,「天羅」大網罩向谷縝。

    谷縝眼看網來,微微一笑,不閃不避,嗖的一下,被罩個正著。

    沈秀心中狂喜,方要收網,忽覺一股勁力從絲網傳來,沈秀心中輕蔑:「這小子竟也練了幾分內力?」也不放在心上,當即運起天勁阻擋,不料來勁奇詭,倏地一下穿透護體真力,直透經脈。

    沈秀方覺不妙,撒手欲退,卻已來不及了,酸麻之意順著手掌流遍全身,沈秀雙腿一軟,咕咚一聲,坐倒在地。他又驚又怒,急運內力,欲要掙起,不料凝神之間,丹田空空如也,哪還有什麼內力。

    沈秀臉色刷地死白,瞪著谷縝,眼珠子幾要鼓出來,驀地嚥了一口唾沫,怒道:「你,你做了什麼?」

    谷縝將身一晃,身周絲網火光迸閃,化為點點飛灰,飄然落地。西城眾人看在眼裡,無不變色,沈秀失聲叫道:「周流火勁?」叫罷臉上流露懼色,心中驚悔交迸。

    谷縝笑了笑,說道:「你問我做了什麼?嘿嘿,這話你得問問你家主子。」

    沈秀一呆,轉頭望著萬歸藏,萬歸藏淡然道:「谷小子,你倒聰明,竟學會了老夫的反五行禁制。」

    谷縝笑道:「依樣畫葫蘆罷了。」

    沈秀聞言驚喜,忙道:「城主救命,城主救命?」

    萬歸藏瞥他一眼,道:「你叫沈秀,可是沈舟虛的義子?」

    沈秀默然點頭。萬歸藏道:「你為何不在天部陣中,卻和火部混在一起?」沈秀咬牙道:「我與沈舟虛恩斷義絕,早已脫出天部,加入火部。」

    萬歸藏哦了一聲,冷冷倒:「你既然脫出天部,何不索性脫出西城?」

    沈秀聽得這話,心覺不妙,忙道:「沈秀生是西城人,死是西城鬼,豈敢生有二心。」

    萬歸藏嘿嘿一笑,森然道:「你若無二心,又為何脫出天部?」

    沈秀張口結舌,不由呆住,忽聽萬歸藏道:「仇石,西城城規第六條是什麼?」

    仇石清清嗓子,大聲道:「城規第六條:西城弟子,加入一部,務必終生歸附,不得再入他部,違者廢其神通,逐出西城。」

    萬歸藏淡然道:「沈秀,聽見了麼?你如今神通已廢,不用我再出手,只是從今往後,你已不是西城弟子了。」

    這條城規沈秀也曾聽說,但他朝三暮四,輕於去就,即便聽到,也從沒放在心上,此時仇石說出,方才想起,頓時面如死灰,牙關相擊,得得作響,可一轉念,忽又忖道:「沒了神通又怎地,老子金山銀海,富可敵國,即便做不成武學高手,也不失為富家翁,日日笙歌,夜夜美人,其中的樂趣,哪裡是尋常高手可比。」想著心下稍安,低著頭,默默退開,心裡卻將萬歸藏恨入骨髓。

    谷縝笑嘻嘻地道:「老頭子,我代你清理門戶,你怎麼謝我?」

    萬歸藏皺眉了皺眉:「謝你一頓板子。」眾人聽他二人對答,不似仇敵,倒像師徒,除了仇石略知根底,其他人均是驚奇。

    萬歸藏舉起手中紅木匣子,忽道:「這個給你。」忽地擲將過來,谷縝伸手要接,施妙妙急道:「當心。」谷縝笑道:「無妨。」從容接過匣子,說道,「老頭子若要殺我,一掌便了,何須陰謀暗算。」

    一邊說,一邊展開木匣,卻見匣中一綹金髮,燦然生輝。金髮之下壓著一紙素箋,白紙烏墨,寫著兩行字跡:「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字體生硬,「郎」字沾染水漬,墨跡洇染,幾乎難以辨認。

    谷縝心生不祥之感,皺了皺眉,盯著萬歸藏道:「這匣子是艾伊絲的?」

    萬歸藏點了點頭:「這是她的遺物。」谷縝心神大震,人群中同時響起兩聲嬌呼,倩影閃動,蘭幽、青娥一起奔出,搶到谷鎮身前,眼裡淚花亂滾,忽然向著匣子撲通跪倒,失聲痛哭。

    谷縝合上木匣,五指緊扣匣身,以至於指節發白,緩緩問道:「她,怎麼死的?」

    萬歸藏淡然道:「她自知罪重,服毒自殺,倒省了萬某的手腳,她臨死托我將這匣子帶給你,我念在師徒一場,便答應她了。」蘭幽,青娥聞言,哭得越發悲切。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谷縝喃喃念罷,忽地閉上眼睛,攥著木匣的右手無力垂下,腦海裡閃過那個嬌嗔薄怒,故作凶狠的身影,一股莫名淒涼湧遍胸臆。突然間,一隻溫軟小手悄悄伸來,握住他手,溫暖之意湧入心裡,谷縝張開眼,歎道:「妙妙,我……」

    施妙妙一言不發,拿過木匣展開,望著金髮素箋,呆了一會兒,倏地眉眼泛紅,合上匣子,緊緊貼在心口,淚水盈眶,澀澀地道:「谷縝,艾伊絲她,她是為你而死,今生今世,你都不要忘了她。」

    谷縝心中一陣感動,默默點頭。忽聽萬歸藏冷哼一聲,說道:「谷縝,匣子帶到,你我也該論論別的。」

    谷縝收拾心情,笑道:「論什麼?」

    「少來裝傻。」萬歸藏一字字道,「自然是論道滅神。」

    谷縝一拍手,笑道:「你不說我幾乎忘了,九月九日,論道滅神,對啊,我是東島之王,你呢,算不算西城之主?」

    萬歸藏哂道:「就算我不是西城之主,只是一名尋常弟子,難道就不能滅你東島。」

    「能,怎麼不能?」谷縝笑嘻嘻地道:「可惜得很,老頭子你晚來一步,你威名太盛,東島弟子一聽,全都跑光啦,如今只剩我一個光桿兒島主,真是淒涼。」說到這裡,牽過施妙妙衣袖,假意抹淚。

    萬歸藏對這弟子再瞭解不過,知他裝模作樣,必有詭計,心中好笑,自恃神通,有意瞧他弄什麼名堂,當下微微瞇眼,盯著他道:「你有話就說,莫繞彎子,我還有事,沒空和你胡鬧。」

    谷縝苦笑道:「這麼說,老頭子你全沒把我放在眼裡啦?」

    萬歸藏淡然道:「你還有自知之明,雖說你學會一點兒『周流六虛功』,卻也不在萬某眼裡。

    西城眾人聞言,紛紛注目谷縝,均是震驚莫名。

    谷縝卻笑道:「老頭子,這話不對,你是周流六虛功,我也是周流六虛功,大家本事相當,怎麼就不在你眼裡?」

    萬歸藏淡然道:「你若學全了谷神通的本領,或許還能和我周旋一陣,但你自己討死,偏偏領悟『周流六虛功』,你眼下功力越深,死得越快。但見谷縝神色迷惑,便笑道:「你不信?」

    話音方落,谷縝忽覺體內周流八勁突地一跳,徒然間不聽使喚,亂竄起來,谷縝急凝神思,損強補弱,竭力壓制,頭頂白氣蒸蒸,面色紅火也似,抬眼望去,只見萬歸藏嘴角噙笑,面露譏諷,谷縝呼一口氣,急叫道:「且慢!」

    萬歸藏笑笑,谷縝體內真氣忽又平復,心跳不已,勉強笑道:「老頭子,這,這是什麼緣故?」

    萬歸藏冷冷道:「周流六虛功,大勝小,強克弱,相互感應,別說我多你三十年修為,歷經三劫,幾死還生,即便我的功力只強你一分半毫,也能叫你八勁混亂,死無葬身之地。你若要怪,只怪這神通太強,惹來老天忌憚,這茫茫塵世中,能夠練成此功的,終歸只有一人。」

    谷縝略一沉默,忽而笑道:「老頭子,我有一問題,始終想不明白。」萬歸藏道:「你說。」

    谷縝知道他如此大方,全因為已將自己看成死人,不覺莞爾道:「論道滅神,到底是論道在先,還是滅神在先?」

    萬歸藏道:「顧名思義,當然是論道在先。」

    谷縝拍手笑道:「老頭子你果然聰明,竟和我想得一般。」

    萬歸藏道:「廢話。」

    谷縝又道:「那麼敢問,論道是動嘴還是動手?」

    萬歸藏見他一臉憊懶,暗自好笑,冷冷道:「所謂論道,既是動嘴,也是動手。」

    「不對不對。」谷縝雙手亂擺,頭搖得撥浪鼓一般,「這個『論』字左邊分明是個『言』字,小子讀書不多,卻知道『言』字下面一張嘴,乃是動嘴說話的意思。要是動手嘛,就該寫成左手右侖,那是一個掄字。老頭子不妨翻書,經史子集中可有『掄道』一詞,掄道掄道,莫非先要將人掄在空中,再說道理?」

    谷縝本想獨身前來,施妙妙執意跟隨,本是滿心憂慮,這時見他在強敵環伺之中,仍是嬉皮笑臉,胡扯亂道,不覺嘴角上翹,微露笑意,仙碧更是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誰知萬歸藏竟不惱怒,點頭道:「也好,依你所言,先不動手,你要論什麼道理?」

    谷縝道:「徒兒一直有些好奇,想論一論老頭子你的功夫到底多高?」

    萬歸藏笑了笑,淡然道:「這個容易,你有本事逼得老夫使出全力,自然就知道了。」

    谷縝嘖嘖道:「這等本事我可沒有?但當今世上可有如此人物?」萬歸藏目光一閃,冷冷道:「不巧得很,老夫還沒遇上過。」

    「照啊。」谷縝大拇指一蹺,「當今沒有,以前有沒有呢?」

    萬歸藏皺起眉頭打量他一眼,「你到底想說什麼?」

    谷縝笑道:「老頭子你那麼聰明,怎會聽不明白?今人之中沒有你的敵手,那麼古人之中呢?西崑崙呢?梁思禽呢?」

    眾人聞言,均是錯愕,寧不空厲聲道:「城主當心,這小子分明信口開河,拖延時辰,這其中必有詭計。」

    萬歸藏擺了擺手,笑道:「寧師弟少安毋躁,這一問很有意思。說起來,這個疑問也在老夫心中藏了多年,兩位祖師都是萬某仰慕的人物,只可惜光陰似箭,有去無回,萬某雄心再大,也無法與古人爭衡。」

    「那卻不然。」谷縝微微一笑。

    「這話怎講?」萬歸藏目光電閃:「難不成你能叫這兩位祖師起死回生,來與萬某較量?」

    「哪裡哪裡!」谷縝哈哈大笑,「有道是:人死不能復生,兩位前輩去世多年,若論比武,自有不能,若論別的,卻是不然。」

    眾人聽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萬歸藏亦是莞爾,悠然道:「論什麼?論道麼?」

    谷縝拍手大笑:「不錯,不錯,正是論道。不論武道,而是論的智慧之道。」

    仇石越聽越覺彆扭,忍不住冷哼一聲,高叫道:「什麼智慧之道,我看是胡說八道。」

    萬歸藏卻如無聞,蹙眉沉吟,半晌說道:「若論智慧,西崑崙算學通神,古今獨步,萬某縱然於算學小有涉獵,也不敢班門弄斧;思禽祖師驅逐韃虜,光復華夏,建立帝之下都,才思功業,彪炳千古,我與他生不同時,無法競馳逐鹿,爭奪天下;不過若論商道聚斂,權衡世間財富,料想二位祖師也未必及得上萬某。我三人於智慧之道取捨不同,難以相比啊。」

    谷縝笑道:「常言道:死諸葛走生仲達。諸葛孔明輔佐後主,六出祁山,曾無寸功,思禽先生襄助洪武,驅逐韃擄,平定天下,孔明再世,也有不及,老頭子你若害怕,那也不算丟臉。」

    萬歸藏薇薇笑道:「這話有趣,思禽祖師固然有才勝諸葛,我萬歸藏若不和他鬥智,豈非連司馬懿都不如?小傢伙,老夫從不受激將,你也不要拐彎抹角,吞吞吐吐,把你肚子裡的彎曲全都倒出來吧。」

    「老頭子英明。」谷縝笑道,「思禽先生雖然故去,卻留下一個難題,就如當年天機十算,曾經難住西崑崙祖師,思禽先生的八圖之謎,也困擾了歷代西城弟子。老頭子你若能解開這個謎題,豈不是勝過了思禽祖師?」

    他繞了老大一個彎子,終於點到正題,溫黛心中咯噠一下,若有所悟,忽覺仙太奴手心淌汗,將自己的手握的更緊。

    「八圖合一,天下無敵?」萬歸藏冷冷道,「那個東西我知道,大而無當,往而不返,縱然厲害,卻是無用處。」

    谷縝笑道,「知道歸知道,你能找的到嗎?」

    萬歸藏搖搖頭道:「祖師遺訓,八圖不能合一。」

    谷縝道,「八圖不能合一,城主就能用武力奪取嗎?」

    萬歸藏目光一寒,冷冷道:「小子,你若趕著投胎,老夫立馬就能成全你。」

    谷縝哈哈笑道:「老頭子息怒,我開個玩笑罷了。」忽地探入袖,摯出一幅絹帛,呼地抖開,上面字跡數寸見方,八圖謎語,清晰可見,谷縝嘻嘻一笑,一字字道,「西城八圖,已經合一,萬歸藏,咱們賭一賭如何?」

    萬歸藏眼神微變,一招手,谷縝頓覺大力扯動,絹帛脫手,一陣風飄出,被萬歸藏緊緊攥住。

    谷縝一伸手,變戲法般又從袖裡扯出一幅絹帛,笑道:「老頭子,還多得很呢,東島弟子人手一幅,即便你神通蓋世,想要全都奪去,怕也有些難處。」

    眾人恍然大悟,無怪谷縝敢於孤身前來,原來是將八圖秘語書寫數千份,交給東島弟子,即便自身遇害,這八圖秘語也會流傳出去,萬歸藏想不應對也不成了。

    萬歸藏也猜到谷縝的心思,自忖滅口不得,只得哼了一聲,說道:「你要怎地?」

    谷縝笑道:「我計算過了,思禽先生去後,東島西城,論道滅神十三次,比的都是神通,論的都是武道,一次還好,兩百多年都是如此,豈不乏味?,今日論道滅神,大夥兒何不論論別的。」

    萬歸藏舉起絹帛,冷冷道:「就論這個?」

    谷縝道:「是啊,咱們就以這西城八圖為題目,論一論智慧之道,看誰能破解八圖之謎,找到那件東西。」

    萬歸藏打量谷縝一眼,冷冷道:「我為何要聽你的?」

    谷縝笑道:「你拍了麼?」

    萬歸藏道:「老夫怕你?」

    谷縝道:「是啊,你怕的很,一怕我智謀勝你一籌,先坡這八圖之謎;二怕破不了八圖之謎,愧對西城祖師;三怕我東島三千弟子按圖索驥,得到西崑崙的神器。」

    萬歸藏默默聽著,目光閃爍不定,過了時許,忽然笑起來:「我本不必理會你這激將法,但你沒有白跟我一場,除了你這小子,這世上怕也沒人了然老夫的心思。」

    谷縝笑道:「是啊。老頭子你有三般愛好,一是好奇,遇上不解之事,總要弄個明白;二是好勝,處處都要壓人一頭;三是好賭,這是商人天性,手段再高,也難免俗。」

    萬歸藏道:「這麼說,我非要和你賭了?」

    谷縝笑道:「說笑了,小子何德何能,膽敢威逼足下?」

    萬歸藏冷哼一聲,道:「賭注呢?」

    谷縝道:「我若輸了,東島從此臣服於你,任打任殺,任憑驅使。」

    萬歸藏沉吟半響,忽地慢慢說道:「好,我若輸了,從此退出江湖。」

    谷縝大笑道:「一言為定。」

    萬歸藏道:「可你憑什麼說這八圖謎語都是真的?」

    谷縝道:「天部秘語你早就知道。火、水、山、澤四部謎語得自寧不空,你大可與他對質,風、雷、地三部畫像已被焚燬,是真是假己難分辨。」

    萬歸藏森然到:「若是假的呢?」

    谷縝到:「便算我輸。」

    萬歸藏瞧了瞧天色,冷冷道:「說這話的是你谷縝?」

    「非也非也。」谷縝微微一笑,「說這話的乃是東島之王。」

    「很好。」萬歸藏伸出手來,谷縝亦伸出手來,兩人雙掌互擊。

    「慢著。」溫黛忽地大聲道,「萬歸藏,你是你,西城弟子可未必都聽你的。」

    萬歸藏淡淡地道:「你想說什麼?」

    溫黛道:「你與東島賭鬥,我們和你賭鬥,也賭這八圖之謎。」

    萬歸藏笑道:「怎麼個賭法。」

    溫黛道:「西崑崙離開中土時,將天罰劍帶在身邊,思禽祖師返回中土時卻沒有帶回,由此可知,天罰劍仍在那件物事上。此行誰能帶回這口神劍,我就奉誰是西城之主,萬歸藏,你敢不敢賭?」

    萬歸藏笑道:「怎麼不敢?除了你,其他人呢?」

    溫黛道:「你若能找到祖師遺跡,帶回天罰神劍,天底下還有誰能和你道個不字。」

    萬歸藏點頭道:「言之有理。也罷,萬某索性大方一些,但凡西城弟子,均可參與賭鬥,誰能帶回天罰之劍,萬某便奉誰為主。」

    溫黛又驚又喜,脫口道:「此話當真?」

    萬歸藏一意想收服西城人心,揚聲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仇石忍不住道:「城主勝券在握,何必跟他們鬥什麼智慧?統統殺光,豈不更好。」

    萬歸藏笑笑:「這場賭鬥的深意,你可當真明白?」

    仇石露出懵懂之色,寧不空低眉想想,忽然笑道:「城主妙算,寧某人妄自偳度一二。西城城規既是思禽祖師所立,這八圖之謎也是思禽祖師所設,城主若能破解這八圖,豈不比思禽祖師更高明?既然城主比思禽祖師更高明,那麼思禽祖師設下的城規,也就不足取法了。」

    眾人聞言。恍然大悟,仇石也是連連點頭,萬歸藏卻是不置可否,笑了笑,轉過身來,朗朗大笑:「這一場豪賭真是痛快,既鬥智勇,也比運氣,縱橫七海,豈不快哉……」說罷長笑沖天,拂袖而去,水、火二部俱也跟上,獨有寧凝站立不動,寧不空道:「凝兒,你還不走?」

    寧凝垂下頭,輕聲道:「爹爹,萬城主說了,但凡西部弟子,都可參與賭鬥,我也想要參加。」

    寧不空一愣,驀地一言不發,轉身去了,沙天恆冷笑一聲,說道:「寧師弟,令愛雄心不小啊。」

    寧不空冷冷道:「年少氣盛罷了。」

    沙天恆冷笑道:「就我看來,師弟的心氣也不比年少年人弱些,有道是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寧師弟眼都瞎了,還在打西城之主的主意?」他早先依賴寧不空,對之唯唯諾諾,此時一躍成澤部之主,立時翻臉,言語間簡直要和寧不空平起平坐。

    寧不空留下寧凝,確有私心,忽被沙天恆挑破,面紅耳赤,含怒道:「莎師兄,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寧某對城主絕無二心。」

    沙天恆陰笑道:「寧師弟是沒有二心,令愛就不好說了,是了,老子做不了城主,女兒做了也是一樣。」

    寧不空眉毛一挑,攥緊竹杖,怒哼道:「沙天恆,老夫不和你一般見識,但凡西部弟子均可參與,這是城主的原話。」

    沙天恆哂而不語,加快步子,緊隨萬歸藏身後,仇石也回頭過來,望著寧不空冷笑。

    寧不空呆站一會兒,竹杖一篤,忽向倭船走去。「爹爹……」寧凝忍不住叫了一聲,寧不空卻沒回頭,形影蕭索,慢慢消逝在船舷之後。

    寧凝眼眶陡熱,淚水奪眶而出,透過迷離淚光,幾片白礬漸去漸遠,終於不見了。

    滄海30八圖合一之卷碑銘姚晴只覺得身子輕得出奇,像是一片枯葉,被風兒吹拂,優遊飄蕩,總是無法落地。四野霧茫茫的,聽不到有,也看不清。

    「我做了什麼?又在哪裡?」這念頭在她的心頭反覆迸閃,卻又沒有力氣回答。有生以來,姚晴第一次感到如此無力,徹骨冷意蠶食身心,只有心口若斷若續,還有一絲暖氣。

    然而,那股暖意思濃了些,漫漫擴大,耳邊傳來細微人聲,嗡嗡嗡的,有如蜂鳴。姚晴欲要聆聽,卻又打布起精神,困意如潮而來,一轉眼就充滿全身,徒然她神志一迷,昏睡過去。

    這一覺睡得無知無覺,猛然間,她心頭動了一下,悚然驚覺,神識漫漫灌注,身子也充實了些,多了幾分氣力,漫漫張開眼睛。

    暖氣如熏,身處的是一座暖閣,雪白紗帳層層低垂,透過輕紗,隱約可見一點孤燈,散發著柔和光芒。

    記憶一點一滴從心間掠過,停留在一片深農翠華,彌天繁花裡。「那真的是我麼?」姚晴沉浸在那一剎那的芳華中,不覺癡了。

    帳邊玉鉤叮叮作響,韻律輕柔,將她從記憶中驚醒,眼前簌爾一亮,姚晴慌忙閉眼,眼前光影閃動,姚晴幾能感覺到那兩道目光深深投來,凝注在自己臉上。

    濃稠的湯液灌入口中,苦澀中微微泛甜,姚晴品出是參湯,參湯入腹,丹田處湧出一股暖氣,繞身一周,復又湮滅。

    忽覺左頰暖濕,淚水順著臉頰淌下,一縷縷沁入鬢角枕上,姚晴忍不住想:「我怎會為他使出『三生果』?我傻了麼?竟為一個傻子……」不知怎地,她心底泛起莫名羞澀,儘管朦朧中光影凌亂,卻怎麼也不敢睜開眼睛。

    眼前暗了暗,紗帳放下,只聽有人道:「還沒醒嗎?」說話的卻是谷縝。

    沉默半晌,陸漸歎道:「還沒動靜,昏迷三天了,地母娘娘說她也該醒了……「說到這兒,嗓子嘶啞,哽咽難言。姚晴心中奇怪;我打了個盹兒,就過去三天了麼?」

    谷縝歎道:「地母說了,眼下只有上好的人參能夠吊命,島上雖有人參,卻少上品,我已托人去中土找千年參,快些的明日便到。」

    又是一陣靜寂,陸漸忽道:「千年參能有用麼?」

    谷縝道:「試一試總是好的。」

    說罷兩人再不作聲,空氣中瀰漫一種微妙的意味,柔紗微動,炷影搖紅,嘎吱一聲,窗扇敞開些,湧入潮濕水氣。

    忽聽谷縝緩緩說道:「陸漸,你真的不去?」


正文 第30卷八圖合一之卷(中)
正文 第30卷八圖合一之卷(中)

    陸漸道:「我不去了,阿晴這個樣子,我哪兒也不去。」

    谷縝道:「這次我和萬歸藏打賭,關係東島西城的運數。名為鬥智,緊要關頭,仍要倚仗武力,當今世上,除了你誰能抵擋萬歸藏?你不去,這一場論道滅神,我是必輸無疑了。」姚晴聽得心頭微動,忍不住側耳聆聽。

    陸漸長長歎了口氣,澀然道:「我抵擋得了萬歸藏,阿晴怎會變成這樣……我,我真是天下最無用的人……」

    谷縝道:「大哥,你對姚姑娘的情意,天地可鑒。但這次賭鬥不同一般,若是被萬歸藏找到潛龍,作改朝換代之用,以那東西的威力,不知要死多少老百姓。」

    陸漸道:「既然如此,你為何要與他賭。」

    谷縝道:「萬歸藏眼界太高,若不是八圖之迷這等豪賭,又哪能讓他改變主意?」

    陸漸道:「賭又如何?以他的智謀武功,取勝也是遲早的事。」、谷縝似乎微微動氣:「你這話太長他人志氣,萬歸藏沒有莫乙襄助,未必能破解八圖謎語,找到那五條線索。只要他一日不瞧出線索,勝算就在咱們手裡。」

    「谷縝,對不住。」陸漸沉默片刻,道:「阿晴這個摸樣,我如何離得開她。她活著一日,我陪她一日。她若死了……我,我……」說到這個,彷彿噎住了,再也說不下去。

    谷縝沉默半晌,忽地歎道:「陸漸,我不該逼你的。」說罷只聽門嘎吱作響,腳步沓沓,漸行漸去。

    暖閣中沉寂了一會兒,便響起低啞的哭聲,陸漸邊哭邊道:「谷縝,對不住,對不住……我,我真是天底下最無用的人……」

    姚晴想道:「無怪萬歸藏不殺他,這小子真是鬥志全無了。」想到這兒,心裡有氣,輕輕呻吟一聲。風聲忽動,陸漸掀起帳子,十分激動:阿晴,你醒了。」

    姚晴見他又喜又怕的神氣,心中酥暖,微微笑道:「醒啦,就是有一些餓。」

    陸漸聽她神志清楚,談吐無礙,心中狂喜。說道:「好啊,我給你找飯菜去。」

    姚晴道:「我不吃飯,我想喝雞湯。」

    陸漸笑道:「這有什麼難的,我叫廚房去做。」

    姚晴搖頭道;」我不喝別人的,你親手給我做。」別說做一品雞湯,就算要陸漸入水撈月,緣木求魚,傻小子也會奮勇一試,聞言二話不說,轉身便走。

    姚晴叫住他,又道:「我不想見外人,只想一個人清情靜靜的,你別讓人照看我,就是在屋外守著也不許。」

    陸漸面露難色,可一想到她性命不久,此時此刻任她有何請求,也無拒絕之理,於是點了點頭,悄然出門去了。

    姚晴待他去遠,雙手用力,支撐起來,扶著床倚來到床前狀台,明鏡皎潔如明月,映射柔和燭光,照出她的臉龐,五官仍是絕美,臉色卻有如台上戲子,抹了濃濃的白粉,慘白淒涼,已不是人間顏色姚晴取了胭脂,抹在臉上,又用口紅嫣然雙唇,再瞧時,鏡中人少了幾分淒涼,卻多了幾分狐媚妖態,如何瞧來,也不似生人。

    姚晴拭去口紅胭脂,歎了口氣,拈起桌上一支金釵,在喉間比了比,釵尖陷入肌膚,冰冰涼涼隱隱作痛,她忽又道:「這一下血濺數步,死相一定難看極了,我擰可他看我死在床上,也不願他見我如此死法。」當下蘸起胭脂水粉,在桌上寫道:「陸漸,我去啦,你好好活著,不要輸給萬歸藏。」

    寫到這裡,忽覺心中竟有千言萬語想要訴說,讓她自己也吃了一驚,她從來不曾想到,自己對陸漸竟有這麼多話要說,大到功業是非,小到一餐一眠,還有種種的陰謀詭計,人情冷暖,自己這麼一去,將他孤零零留在這人世間,真是叫人放心不下。

    姚晴雙眼模糊起來,猛一咬牙,扶案站起。參湯的熱氣還在,還能支撐雙腿,她定了定神,推門而出,扶著長廊粉壁,慢慢前行。

    陸漸果然聽話,門外的侍者一個未見,靜的出奇,幽幽的花香攜著遠方的浪濤聲飄了過來。姚晴打了個寒噤,側耳聆聽了一會兒,向著濤聲遠處慢慢走去。

    暖閣建在靈螯島高處,出了一道朱漆小門,青石階梯直通海邊,姚晴走了三百多步,來到階下,前方濤聲越來越響,海風也越來越急,將她身子裡的熱氣絲絲吹走,姚晴的身子越來越冷,雙腿漸漸無力,又怕有人找來,前功盡棄。當下擲到路邊,趟在一塊教室後面,石塊也是冷冰冰的,一點點吸走她僅有的熱氣。

    難道連投海尋死也不能麼?姚晴心中生出一絲悲涼,想要站起,雙腿卻沒有一點而力氣,就這樣一來死了麼,也好,只要死了,他便沒了牽掛,哎,真是鳴裡的魔心,我好端端的女孩子,怎麼會喜歡他呢,見了他時,總是惱他恨他,可一時不見他,做夢也會想著,如今好了,人死了情滅了,再也不用受那魂牽蒙齦的煎熬。我姚晴也是女中丈夫,做事不可拖泥帶水,雖然幫不了他,也絕不做他的累贅……一念及此,掙身欲起,但試了幾次,終又無力坐下,目視遠方大海,海水幽黑沉靜,有如無碰的巨眼,觀照著天穹眾星,返星點點,投映水面。隨波蕩漾,閃爍明滅媽媽曾說,星星每眨一次眼睛,便有一個人會死,姚晴癡癡的想,不知我的星星又在哪裡,什麼時候會閘眨眼睛?母親的笑臉浮現眼前,是那麼的美麗,溫婉的話語還在耳邊迴盪,姚晴心中輕輕一動:「媽媽,你可知我想著你麼?再等一會兒。你的晴兒就要來啦。」

    海風悠悠,忽送一陣人語,姚晴聽出是谷縝,另一個是女子,說話驕而不媚,正是施妙妙。倆人說著一寫閒話,無非東島之人的婚喪嫁娶,分分合合,說了一陣子,施妙妙忽道:「什麼時候走呢?」

    谷縝道:「說不準,一來我還沒想通圖中之迷,二來陸漸不肯去,他若不去,我一點兒勝算都沒有。」

    施妙妙道:「風君侯,雷帝子,仙碧姑娘不是也要去麼?」谷縝道:「他們各有所長,但還不是萬歸藏的匹亞?」陸漸在萬歸藏眼皮下逃亡千里,天底下也只有他一個。

    施妙妙歎了一聲,說道:「谷縝,不知怎地,我身子有點耳冷。」

    谷縝輕輕一笑,說道:「快到我懷裡來。」

    施妙妙嗯了一聲,繼而發出伊唔之聲,似乎嘴被什麼堵住。

    姚晴心兒一顫,雙嗑無端滾燙起來,又怕呼吸轉促,被其聽見,忍得十分辛苦。這時忽聽不遠處的礁石傳來低低的啜泣聲。

    姚晴吃了一驚,幽會中的男女也猝然驚變,谷縝叫道:「是誰?」

    施妙妙卻道:「啊,是萍兒。」

    一條纖秀的影子從亂石中站起來,向遠處走去,谷縝使出周流風勁,身影飄忽。槍到那人前方,雙眼雪亮,脫口道:「萍兒,你的心病好了麼?」

    施妙妙此時也搶到近前,聞言又驚又喜,抱住谷萍兒雙肩,趁著月光看去,谷萍兒滿眼淚珠,梨花帶雨一般。

    施妙妙見她目光清楚,神氣明白,渾不似以往混沌茫然的樣子,不由訝道:「萍兒,你真的好了麼?什麼時候的事?」

    谷萍兒淚水止不住的滾下來,呼地叫道:「妙姐姐……」將頭埋入施妙妙的懷裡,哭得嗚嗚咽咽,施妙妙歎了口氣,說道:「乖萍兒,好萍兒,別哭,有什麼委屈,告訴姐姐就是。」

    姚晴遠遠聽見,不由忖道:「我果然沒看錯,這小狐狸精真是裝瘋。施姑娘對我有救命之恩,早知如此,我就該在船上趁亂結果了這小狐狸,為她了卻一個勁敵。」

    只聽萍兒哭了一會兒,忽地抽噎道:「妙妙姐,我對不住你,更對不起哥哥。」

    施妙妙苦笑道:「過去的事還提它作甚?只要你的心病好了,姐姐就歡喜。」

    谷萍兒眼淚又流下來,說道:「妙妙姐,你,你再對我好些,我就活不成拉……」

    施妙妙嗔怪道:「呸,呸,別說這麼不吉利的話。」

    谷萍兒道:「其實,其實我早就醒了,在得一山莊的時候,商阿姨對我很好很好,我對真她,比見者媽媽還親切,日子一久,許多事情就慢慢想起來,可是,可是這麼以來,真不如沒想起呢。一想到媽媽和我做的那些錯事,我的心啊,就跟錐子紮了似的,恨不得走的遠遠兒的,再也不見你們,可越這麼想,我心裡就越想哥哥,想爸爸媽媽,夜夜夢裡都能夢到靈鰲島的樣子,聽著風穴的龍吟,心裡真是痛極了。我本想永世這麼裝瘋下去,可那天陸漸大哥說論道滅神,東島危急,我就想啊,我也是東道弟子,雖然不肖,東島有難,也要和哥哥姐姐死在一起的,於是就瞞著商阿姨離開得一山莊,偷上地部海船。我一路裝瘋,並非存心欺騙你們,只是無臉見你們,又怕你們知道了,將我趕得遠遠的,這麼以來,我再也見不到你們拉,可是方纔,方才瞧見你們親熱,我心裡還是難過極了,忍不住又哭起來,妙妙姐,我可真傻,是不是?」

    施妙妙聽得心中酸苦,凝視谷萍兒秀麗眉眼,大生憐意,將她抱入懷裡,柔聲說道:「萍兒,你若真是離不開我和谷縝,就跟著我們好拉。」

    谷萍兒心頭一顫,偷偷瞧了谷縝一眼,見他俊目大張,神情疑惑,谷萍兒心念陡轉,忙道:「妙妙姐,真的麼?你不恨我拉。」

    施妙妙苦笑道:「知道真相時我怨過夫人,可不知怎的,總是對你恨不起來。萍兒,從今往後,我們永遠在一起,再不分開拉。」

    谷縝心頭陡震,欲言又止,忽見萍兒偷眼瞟來,眸子深處透出一絲狡黠,谷縝不由得眉頭大皺。

    姚晴暗中聽到,尋思:「施姑娘真是漫無心機,做什麼不好,偏招來這隻小狐狸精,谷縝啊谷縝,這下你可有苦頭吃了。」想像谷縝日後倒霉的樣子,心中頓覺一陣快意。

    這時間,忽聽暖閣方向傳來一陣長叫:「阿晴。」

    叫聲未絕,一道人影順著石徑如飛瀉下,惶急叫道:「阿晴,你在哪兒?」

    谷縝聞聲迎了上去,叫道:「陸漸,怎麼了?」

    陸漸急切道:「你見過阿晴麼?」

    谷縝道:「不曾見得,她沒在暖閣中麼?」

    陸漸道:「方纔她要喝我親手燉的雞湯,我去廚房殺雞燉好,放心不下,又轉了回來,哪知暖閣中竟沒有人,桌上用胭脂留了字跡,說什麼她去了,還讓我不要輸給萬歸藏。」

    谷縝哦了一聲,說道:「別急,她身子至虛至若,不會走遠,島嶼四面都有東島弟子警戒,出海已不可能,是以必然在這附近。我和妙妙、萍兒四處找找,你去叫鬼鼻來,聞香識美人,可是他的專長。」

    姚晴聽得七竅生煙,暗罵道:「這只臭狐狸,就你心眼兒多,節骨眼上又來搗亂。」但她定下的事,絕不更改,只聽見附近腳步聲沙沙作響,依法屏住呼吸,四肢著地,向著海中慢慢爬去。

    浪濤聲越來越響,姚晴喉間乾澀,眼前眩暈,頸上血脈突突亂跳,雖只數丈距離,卻幾乎耗盡她全身力氣,鹹濕的海風吹過,姚晴手下的沙土一變的冰涼潮濕,大海近在咫尺,可對姚晴來說,卻如天涯。

    「死也這樣難麼?」姚晴心頭一急,頓時昏了過去。

    忽聽耳邊有人叫喚,姚睛迷迷糊糊的張眼望去,只見陸漸臉上滿是淚水,正抱自己,姚睛心中有氣,將他一推,喝道:「滾開。」

    陸漸一楞,起身讓開,神色十分茫然。

    姚睛淚水盈眶,澀澀地道:「誰叫你管我的。」

    陸漸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說道:「阿睛,你怎麼拉,我不明白。」

    姚睛罵道:「你個無膽懦夫,什麼都不明白。」

    陸漸越發不解,說道:「我怎麼是無膽懦夫?」

    姚睛道:「你若有膽,就當和萬歸藏一決勝負,你若的英雄豪傑,就該拿的起放的下,不要管我的死活……」

    陸漸聞言一楞,募地將身一挺,凜然道:「阿睛,我從來都不是英雄豪傑,我只是想靜靜地陪著你,至於世間的勝負成敗,我都不放在心上。」

    姚睛嬌驅一震,抬眼望去,黑夜中,陸漸的雙眼閃閃發亮,一……星河,也不及萬一。剎時間,姚睛心底深處似乎裂開了,一股激流洶湧而出,攪動翻騰,湧向眼耳口鼻,姚晴只覺眼熱鼻酸、口乾耳鳴,欲哭不能,欲叫不可,這種奇怪難受的感覺,一生中中從未有過。

    「晴兒。」一個聲音悠悠傳來。聲音入耳,姚晴渾身顫抖,抬眼望去,只見溫黛、谷縝、仙碧等人走了過來,溫黛俯身蹲下,姚晴撲入他懷裡,哇的一聲,終於哭出來,邊哭邊道:「師傅,我,我寧可死了,也,也不要做他的累贅……我寧可死了,我死了,就沒人拖累他了……」

    陸漸只覺一股酸氣直衝眼鼻,驀地大聲道:「你死了,我就剃光頭當和尚去。」

    姚晴胸中百味雜陳,忍不住大罵道:「臭陸漸,你就知道氣我,你信不信,我現在就死給你看……」說罷躍身欲起,卻被溫黛緊緊抱住。

    溫黛沉吟一陣,說道:「晴兒,你別任性啦。」

    姚晴道:「師傅你沒瞧見,他故意說些混話氣我麼?」

    溫黛道:「你們間的事夾纏不清,我也就不多說。這幾日我想了許久,忽然想到一件事,倘若運氣好,或許你的傷勢並非不治。」

    陸姚二人說來說去根底都在這傷勢上,陸漸聞言,頓時雙膝跪倒,顫聲道:「地母娘娘,你大恩大德,救救阿晴好麼?」說罷又要磕頭。

    溫黛忙將她扶起來,說道:「你先起來,我話中之意你沒聽明白,以我的醫術,確實救不了她。」

    陸漸心下一沉,尋思:「地母醫道,天下無雙,她都救不了,誰還救的了?」溫黛看出他的心思,說道:「我這點兒醫術都是當年思禽祖師傳下來的。思禽祖師所學甚博,醫道並非專攻,有位前輩比起他來,還要厲害許多。」

    陸漸怪道:「哪位前輩?」姚晴也心生好奇。

    溫黛說道:「你們可知三百年前有過一位了不起的女神醫麼?」

    陸漸心頭咯登一下,脫口道:「地母娘娘說得可是發現隱脈、帶走潛龍的那位女神醫。」

    「敢情你也知道。」溫黛說道:「那位女神醫的醫術勝過我十倍,當年她與西崑崙祖師結為夫婦,攜潛龍遠走海外,許多神妙醫術也隨她這一去,絕跡中土。後來思禽祖師從海外歸來,帶回若干醫典。」但據先師推斷,那位女神醫出身天機宮,深諳典籍保存之道,所署醫典必留副本,談若不出所料,這副本還在潛龍之上。」

    陸漸強自按捺心跳,說道:「這麼說起來,只要找到潛龍,就能找到那部醫典?」

    溫黛道:「是啊,我醫術有限,救不得晴兒,但那位女神醫確有起死回生的手段,若能找到那部失傳的醫典,或許能找到醫治晴兒的法門。只不過這其中的機會亦是渺茫的很。」

    陸漸沉吟未決,谷縝忽道:「縱然機會渺茫,卻也勝過絕望的好。說起來,那位女神醫和我東島淵源甚深,無論醫道人品,均是超凡入聖,叫人好生佩服。」

    陸漸忍不住問道:「你也知道那位女神醫。」

    谷縝道:「是呀,論族譜,花祖師和我谷家還有莫大的關係。」

    陸漸道:「花祖師?」

    谷縝道:「你部知道麼?女神醫姓花,名諱曉霜,她的弟子姓趙,本是大宋苗裔,後與島王釋海雨的獨女成婚,育有一女,晚些嫁給我家的先祖遠昭公,遠昭公入贅趙家之後,留在靈鰲島。所以說,論道東島谷家的緣起,還在曉霜祖師那裡。」

    這些緣由西城諸人也是第一次聽說,想到東島西城本是同源,心中滿不是滋味。

    陸漸又問道:「地母娘娘,那本醫典可有名兒?」

    溫黛道:「名字奇怪的很,叫做《相忘集》。」

    陸漸將書名默念數次,牢記在心,轉身道:「谷縝,我決定帶著阿晴和你一塊去尋找潛龍。」

    谷縝微微點頭:「此去既有山海之險,又有絕世強敵,大哥你可要想明白。」

    陸漸道:「我已想明白。我不能讓你孤身冒險,又不能丟下阿晴不顧,索性一同前往,生死在一起。」說道這裡,嗓子微微哽咽,注視姚晴道:「阿晴……」

    姚晴咬牙道:「你去,我就去,大不了死在半路上,一抔黃土埋了便是,那也勝過淒淒切切,死在閨房裡。」

    谷縝不禁由衷讚道:「姚大美人,這話說的豪氣。」又向眾人道,」我還請寧姑娘。左兄,虞兄,仙碧姑娘也到寒舍一聚,這幾日我專研那些線索,略有心得,想和大伙分享一二。」

    幾人中寧凝與左飛卿不在,仙碧自去叫來。不多時,齊聚谷縝房中,左飛卿內傷頗重,容色憔悴,虞照腿傷未癒,卻豪興不減,嚷著要和谷縝拼酒,被仙碧埋怨一番方才作罷,神色間好生氣悶,寧凝坐在角落裡,神色淡淡的,絲毫不見喜怒,也不看上眾人一眼,唯有聽說陸漸要去,眼裡生出一絲光彩,但聽說姚晴同去,那神采便又暗淡下來了,低著頭一聲不吭。

    寒暄數句,谷縝道:「五條線索諸位想必都已知道,我以為五者當有先後若要破題,還需從第一條線索龜銘著手。依我之見,龜銘二字,解釋有三:一是石龜所托碑銘,這類碑銘天下間數不勝數,大至皇城古墓,小至衢中路邊,鎮不知如何找起;二是與龜有關的銘文,更是海底撈針,無從著手……」說到這裡,頓了一下,仙碧忍不住問道:「第三點解釋呢?」谷鎮微一遲疑,說道:「第三點麼,我也拿不定,我以為這龜,說的便是此間。」

    眾人均是一驚,紛紛道:「靈鱉島?」

    谷縝道:「大家或許都想,思禽先生與我東島仇怨甚深,豈會將潛龍線索留在靈鱉島。但他是聰明之人,所設的謎題,決不會是耗費人力的笨題死題,必是出人意料的巧題,故而第一第二兩個解釋都難說通,東島本是最不可能藏其線索的地方,但若將第一個線索藏在此間,卻又最為出人意料。」

    姚晴冷不丁道:「這島上可有什麼碑銘?」

    谷縝道:「島上碑銘不多,只有二十多處,年代早于思禽祖師的,則只有六處。」

    仙碧沉吟道:「我昨日想到這點,仔細瞧來,並未發覺異樣之處,待到天亮,還請諸位一同前往,人多眼利,或許能夠發現蛛絲馬跡。」眾人紛紛答應。

    次日天明,眾人聚齊,一同前往散落島上的各處碑銘,谷縝特意帶上薛耳,聆聽碑中可有夾層,一路尋去,均無異樣。走走停停,輾轉來到一道澗水邊,雪浪飛濺,雲氣蔚然,兩側各有一座小峰,青翠可愛,彷彿融入悠悠碧空。

    一行人溯流而上,來到澗水發源之處,卻是一眼墨綠小潭,潭邊立著一方白色石碑,碑上撰寫銘文:「玉泉銘:良常西麓,源**洩。飲玉成漿,饌瓊為屑。天籟虛徐,風簫泠澈。三變玄雲,九成絳雪。多閒散人花鏡圓撰,某年某月某日。」

    薛耳用木椎敲打碑身,聽了一會兒,搖頭道:「不是空的。」眾人均感失望,又看石碑銘文,仍無所得,正想放棄,寧凝忽道:「這碑有古怪,字後面還有字。」

    眾人聞言驚喜,均知她懷有」色空玄瞳」的劫術,能夠見人之未見,紛紛注目向她望去。只見寧凝轉身取來一些草葉,擠出葉中碧綠汁液,塗在碑上,塗滿之後,又攢袖蘸水,抹去綠汁,但碑上多數地方綠汁抹盡,若干處卻附著淡淡綠意,觀其連綴變化,如有文字一般。

    眾人見了,恍然大悟,原來石碑上若干處被尖銳鋼針刺出細密小點,連綴起來,便成文字,尋常人乍眼看來,碑面不過略顯粗糙,再細看些,也當是風蝕所致,唯有寧凝目力奇妙,方能看出。塗上草葉綠汁後,碑面光滑處汁液容易抹去,粗糙處則有汁液殘留,難於草草抹盡,是故顯出字跡來。

    眾人凝神細看,卻是四行怪句:

    「巫巫巫巫烏雅雅頁公一鵝行千古閃轉不見人。」

    左飛卿瞧一眼便道:「這是謎語吧。」

    「卻是謎語。」谷縝笑道:「第一句烏字下的四點大得奇怪,這四點是烏鴉的爪子,可稱作烏足。合上前面四個巫字,便是四巫烏足,烏字也可解做烏有,巫無足,則是去掉『巫』下一橫,四巫無足,是一個眾(按,眾的繁體字)字。第二句易解,雅字一大一小,乃是『大雅小雅』,頁公和一個『頌』字,詩經風雅頌,大雅、小雅、頌都有了,中間缺的正是風字。第三句,一鵝行千古,鵝的形狀似一個之字,這不必說;第四句,閃字不見了人,正是一個門字;四字合起來,正是『眾風之門』。」

    說到這裡,他和施妙妙對視一眼,齊聲道:「風穴。」

    仙碧吃驚道:「難道說下一個線索在風穴裡?」

    谷縝歎道:「不錯,只是那裡是我東島的禁地,如何去得?」眾人面面相覷。

    谷縝沉吟一陣,忽道:「非常之時做非常之事,看情形思禽先生已然去過那裡,他去得,我們就未必去不得。」

    於是帶著眾人前往風穴,風穴在鰲頭磯左後側,地處懸崖半空。眾人還未看見,遠遠便聽風聲淒厲,忽大忽小,大如牛吼,小似蟲鳴,真是千變萬化。

    順一條羊腸小道攀上風穴,陣陣罡風稍稍瀉來,砭肌刺骨。穴口黑洞洞的,穴前青石常年經受風力砥礪,光溜溜寸草不生,水汽凝結成冰,附在石上,色澤青碧,閃閃發亮。谷縝和施妙妙見狀,各自回憶起幼時頑皮取冰的趣事,那次小小理想經歷多年,仍是記憶猶新,二人對視一眼,心底都是一甜。

    滄海30八圖合一之卷風穴陸漸對這風穴奇觀也很好奇,定眼細看,只見穴口上方有人用尖銳鋒利之物寫了數個狂草,飄逸無方,颯然欲飛,陸漸瞧了瞧,點頭說道:「好字。」

    話音方落,便聽耳邊有人嘻嘻笑道:「你也知道好麼?可認得那是什麼字?」說話的正是姚晴。

    原本陸漸讓姚晴留在閣中歇息,可這位大小姐天生的閒不住,又聽說寧凝亦在,越發放心不下,鬧著跟來。陸漸無法,向谷縝討了一件火狐皮裡子的鶴氅,裹著她馱在身後。這樣子惹來眾人的許多嘲笑,谷縝說得尤為刻薄:「真是豬八戒背媳婦兒。」陸漸臊了個大紅臉,姚晴卻是心安理得,似笑非笑,回罵道:「臭狐狸,病的若是你媽,你背是不背?」谷縝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落了老大個沒趣。

    姚晴精力虛弱,吃再多參湯也不能持久,加之那鶴氅是當年谷萍兒醫治寒疾用的,穿在身上十分輕暖舒服。行不數里,便沉沉昏睡過去,沿途探碑解謎一概不知,直到此時聽見風穴怒嚎,方才驚醒,醒來便聽見陸漸讚那狂草字好,心中好笑,故意難他。

    陸漸面皮一熱,念道:「眾……門……姚晴笑道:「眾風之門!你呀,不懂裝懂。」陸漸心道:「無怪谷縝和施姑娘一聽說『眾風之門』,便道『風穴』,原來這裡明白寫著。」便道:「這四個字太潦草,寫得跟一個字似的,真叫人認不出來。」

    姚晴道:「盡找借口,這算什麼潦草?張旭的《率意貼》才叫草呢。哼,你都不認得,又說什麼好字?」

    陸漸道:「我沒說字寫得好,只是覺得這幾個字筆畫凌厲,藏有極高明的劍意。」姚晴聞言細看,果然如此,心中甚為驚訝。

    陸漸又道:「洞穴兩側還有字?像是一個人寫的。」

    姚晴探頭一瞧,念道:「莊生天籟地,希夷微妙音……還有落款:東吳公羊羽某年某月醉書。」

    陸漸忍不住道:「這話什麼意思?公羊羽又是誰?」

    姚晴道:「前兩個典故我知道,莊生天籟,出自《南華經》中的《齊物論》,人籟是絲竹,地籟是眾竅,天籟是天風。希夷出自《道德經》,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說的是不可捉摸、玄微奧妙的境界。至於東吳公羊羽麼,我就不知了,或許是哪位東島前輩吧。」

    話音方落,便聽仙碧接口道:「公羊先生是古代的一位大劍客,輩分極高,西崑崙祖師見了他,也要叫一聲師祖。」


正文 第30卷八圖合一之卷(下)
正文 第30卷八圖合一之卷(下)

    姚晴微微皺眉,輕啐道:「誰要你多話。」

    仙碧笑而不語。陸漸卻釋道:「無怪這字如此飄忽,敢情當真蘊含劍法。」

    仙碧道:「不止含有劍法,本就是用長劍一氣刻成的。」

    這是忽聽左飛卿道:「這風實在古怪,容我先入一探。」

    仙碧聞聲一驚,脫口道:「你傷勢未好,怎麼去得。」

    左飛卿笑了笑,說道:「不打緊,我只瞧瞧,並不深入,再說此地除了我,又有誰會鑽風之法?」大袖一拂,縱身騰起,飄飄轉轉,恰如一片流雲,嗖地一下鑽入穴中。

    穴中怪風小時飛沙走穴,大時能將人畜吹倒,逆風而行,難之又難,但左飛卿直面闖入,卻如穿行大路,一無障礙。眾人瞧了無不稱奇。

    不到一炷香時間,白影忽閃,左飛卿倒掠飛回,順著風勢凌空一旋。落在眾人之前,只見他面色發青,嘴唇泛紫,眉毛頭髮上掛著一層白霜。眾人均是驚訝,但見他臉色由青變白,由白變紅,驀然吐出一口鮮血。仙碧吃了一驚,搶上前去,取出藥瓶,倒出一丸丹藥,虞照則轉到他身後,度入周流電勁,以風雷轉生之法壓制他體內傷勢。

    左飛卿緩過一口氣,說道:「若論風勢,並不足畏,但風中夾雜著一股寒氣,像是從九幽絕域吹出來的,冷入骨髓,好不厲害。我進去里許便被那寒氣激發了傷勢。」

    虞照怪道:「既然這麼厲害,當年思禽祖師怎麼進去的。」

    左飛卿道:「祖師想必用的也是風鑽法,但他內功勝我十倍,冰火不侵,入穴一定不難。」

    眾人目視幽黑秘穴,均想逆風而行已是極難,再加上那古怪寒氣,著實不易深入,思忖間,谷縝道:「我來試試。」

    左飛卿望著他,點頭道:「你若當真練成周流六虛功,的確可以一試,你附耳過來。」

    谷縝低頭側耳,左飛卿在他耳邊低語一陣,谷縝連連點頭。過了半晌,左飛卿道:「聽明白了麼?」

    谷縝道:「大致明白了,說到底就是避實就虛,避開風頭。」

    左飛卿道:「不錯,世間萬物,均有弱點,狂飆勁風也不例外。」

    谷縝瞑目沉思,過了一陣,長髮陡然飄起,大袖一拂,去時如電,嗖地鑽入風穴之中。眾人見狀,各各吃驚,仙碧面露奇異之色,喃喃道:「聽說練成周流六虛功,八部神通均能信手拈來,如今看來果然不假。」

    左飛卿點頭道:「雖說如此,但此人悟性之高,卻是左某生平僅見,幸好他不是萬歸藏一流的人物,若不然,可是難纏已極。」

    話音未落,陸漸忽道:「我也去。」

    姚晴聞言一驚,說道:「你去作甚?」

    陸漸道:「我不能讓谷縝孤身犯險。」

    姚晴心中老大不願,撅嘴道:「你去了,誰來陪我?」

    陸漸道:「相煩施姑娘照顧一二。」

    仙碧笑道:「你還叫施姑娘?」

    陸漸一呆,笑道:「是了,我當叫弟妹才是。」

    施妙妙耳根漲紅,彷彿熟透的蘋果。姚晴心雖不願,但見陸漸目光炯炯,知他心意已決,無法阻攔,心中既是惱火,又是擔憂,悶悶不樂。

    施妙妙扶著她靠在石壁上,輕聲道:「姊姊放心,他倆大風大浪都過來了,一定沒事。」

    姚晴沒好氣到:「我才不擔心呢,我倒要瞧瞧,他不會鑽風法兒,怎麼進去?」說著偷眼望去,只見陸漸有如不聞,對著風穴沉思一會兒,忽地擰轉腰身,雙手探入風中,身子一扭,便沒了影子。

    姚晴咦了一聲,心中好不奇怪。仙碧瞧出他心中困惑,說道:「陸漸練了補天劫手,能以雙手知覺風勢強弱,加上大金剛神力,辟風御寒,應當不在話下。」姚晴聽了心中稍安,鼻尖卻輕哼一聲,故作不聞,仙碧自知嫌怨難消,不由暗暗歎了口氣。

    陸漸越是深入,越覺風勢強勁,有如千百巨手將自己夢裡推向穴外,風聲呼嘯,有如千軍萬馬一起殺來,令人魂悸魄動,只須膽量稍遜,立時應聲而退。

    "補天劫手"神妙無比,上窮碧落,下黃泉,昔日便曾破掉左飛卿的"清風鎖"時下狂風聲勢雖然大了千百倍,道理卻與"清風鎖"一般,陸漸憑劫力避開風頭,變換身相,只向風勢最弱之處鑽去,同時鼓起"大金剛神力",全身浩氣奔湧,百寒不侵。

    行不多久,風勢忽變,一會兒鼓吹直前,一會兒又如龍捲風一般疾旋不止,似要將闖入之物攪得粉碎,四周洞壁被狂風長年沖刷,變得異常光滑,陸漸偶爾觸及,卻是奇寒徹骨,血為之凝,牆壁之上竟然覆滿一層玄冰。

    陸漸心念方轉,忽見前方有物事飛撞過來,這時穴內伸手不見五指,全憑心神禦敵。陸漸略一側身,左手將那物事兜住,但覺入手柔軟溫暖,竟是人體,縱是黑暗之中,陸漸雙手所及,仍然辨出來人,失聲叫道:「谷縝,是你麼?」

    他內力雄勁,當世罕有,字字如雷。谷縝雖有絕世心法,內力卻遠遠不如陸漸,初時真氣充足,尚能抵禦狂風寒流,但入穴越深,越覺精力漸疲,周流八勁雖不時補充,但卻遠遠不及真氣損耗之速,加之風勢變化萬端,忽直忽曲,倏爾被一陣龍捲風掃中,氣機紊亂,頓時向後撞出,若非陸漸趕到,輕則被那寒流凍僵,重則被狂風所捲,撞上洞壁,頭破骨折。

    陸漸感到谷縝體內氣機紊亂,立時默運玄功,度入一股真氣,谷縝得力這股真氣,緩過氣來,只為逆風逼住口鼻,不能言語,當即運指如風,在陸漸掌心寫道:「齊心協力。」

    陸漸心領神會,兩人把手向前,各展神通。陸漸以劫術尋找狂風死角,谷縝則使風鑽之法卸去風力,初時配合尚不純熟,但二人默契頗深,漸漸配合無間,風勢雖然越來越大,二人卻似魚入水中,去勢更疾。

    風穴曲曲折折,深得出奇,谷縝默默推算,二人兜兜轉轉,行了已有二十餘里,前方依然空曠,不見盡頭,兩側玄冰越結越厚,通道越發逼仄,將眾風迫成一束,越發凌厲,狂風振動冰壁,四周發出嗡嗡怪響,有如百十口洪鐘同時在耳邊震響,令人鮮血沸騰,直要破腦而出。冰層脫落,化為千百冰屑,隨風湧出,好比銳箭,二人縱有神通護體,肌膚仍被割出許多細小血口,所幸狂風冷厲,鮮血尚未流出,便又凝結,二人更是早已凍得渾身發麻,不知疼痛了。

    通道越來越窄,閃轉騰挪越發不易,谷縝精疲歷盡,如飛陸漸不是諸如真氣,早已倒斃。苦苦支撐半晌,前方通道已不容二人並肩。陸漸心念都轉,厲聲道:「到我身邊來。」谷縝一聽,立時知道他的意思,運指在他掌心寫道:「不成,還是退回去吧。」

    陸漸雙目睜園,沉聲喝道:「這會兒我是兄長,你聽我的。」他極少發怒,一旦發怒,自有一股懾人之意。谷縝暗暗歎了口氣,再不作聲,轉到陸漸身後。

    陸漸扯下二人一帶,將谷縝綁在身後,沉喝一聲,將大力金剛力運到極處,手足撐住兩壁,一分一寸,硬生生向穴內挪去。此時風勢已大到不可思議,龍卷颶風也有所不及,抑且夾雜寸許冰錐,激射而來。此時此地,任何機靈均是無用,唯有以平生修為與狂風較量,陸漸每前進一部都要使勁全身力氣,身子似要被呢狂風寸寸撕裂,麻木之感從肌膚深入骨髓,從四肢逼近心口,陸漸不由得發車生生大吼,努力激發自身鬥志,吼聲如雷,迴盪穴中,與那狂風怒嘯分庭抗禮。

    走了約莫兩百餘步,陸漸卻覺得這段路足足有萬里,無比漫長,疲憊之意陣陣湧來,身上被冰錐戳中的地方,初時極為疼痛,但隨時光流逝,漸漸被那寒氣凍麻,難覺痛楚,眼前金星亂,喉間若有血腥之氣,彷彿隨時會暈倒。就在這時,腳底忽然一虛,陸漸左腳踏空,向下急墜。

    這一下突兀已極,陸漸氣力將竭,全無應變之能,谷縝與他綁在一處,自也身不由主,隨之下墜。二人心中均是一個念頭:「這下完了。」

    心念未絕,雙腳忽地冷濕,嘩啦一聲,已然落入水裡。

    那水奇冷如冰,二人身上創口經水一洗,血溶痂落,痛不可當。

    疼痛令二人略略清醒,但覺那水表面甚靜,下方卻有暗流潛藏,沒有緩過神來,水底忽地攪動起來。陸漸劫力一探,頓時駭然,亞聲道:「谷縝當心,下面有東西。」奮起餘勇,方要使出"神魚相",卻忽覺身子空空,內力竟然無法凝聚,心中方叫糟糕,谷縝已然將他緊緊拽住,揮手發出一道"周流水勁",辟開四周水勢,如飛向前。

    原來谷縝藏身陸漸後方,得其庇護,不必與那怪風相抗,於是運轉八勁,恢復精力,待到下墜之時,真氣已回復六成,聞聲立時使出"馭水法",辟開水勢,拽著陸漸躲避,陸漸筋疲力盡,任他拖拽,一根手指頭也太抬起來。

    水響驟起,激盪耳畔,從四周傳來陣陣回聲,谷縝隱隱感覺身後有龐然大物逼近,手底陡沉,陸漸忽被什麼東西拽住了,急向水下沉去。

    谷縝又驚又怒,左手拽住陸漸不放,右手發出一道電勁,順水向那怪物湧去,辟啪一聲脆響,藍白之火劃破沉沉黑暗。谷縝手底一鬆,心中大喜,立時將陸漸猛力拽回,這時間,忽就覺兩條細長觸手從下伸來,刷刷纏住腰腿,一股無儔巨力將他拽向水底,谷縝情急間大喝一聲,週六電勁猛然湧出,嗤嗤兩聲,觸手再度鬆開。

    谷縝緩過一口氣,忽聽陸漸虛弱道:「左邊,左邊大概有岸。」谷縝聞聲,拽著陸漸,劈波斬浪,奮力游出數十丈,只覺前方水勢越淺,終於踏上實地,谷縝連滾帶爬,與陸漸登上一片石岸,渾身酸軟,癱倒在地,只聽得水中一聲大響,四周又變寂靜,唯有清風行於水上,發出泠泠細響。

    谷縝心子突突直跳,四周黑洞洞的,一無所見,渾不知還有什麼危險。這是忽聽陸漸道:「那東西走了。」谷縝一愣,說道:「你沒事麼?」

    陸漸嗯了一聲,說道:「我還好,你被那東西纏到了麼?」谷縝道:「是啊,這是什麼地方,怎地有這種鬼東西?」陸漸道:「你當心,那東西有毒。」

    陸漸一說,谷縝才感到觸手纏過之處又痛又癢,當即轉動神通,化解來毒。」週六六虛功"一旦練成,八勁輪轉,能消百毒,所以當年梁思禽面對明太祖,連飲十餘壺毒酒,尚能談笑自如,谷縝在船上飲下"愛神之淚",終能保持一線靈光,不致沉淪,這怪物毒性雖異,但也脫不出"周流八勁"的樊籬,谷縝真氣轉的數轉,痛癢之感便減輕了許多,忍不住問道:「陸漸,你也被纏到了吧?」

    陸漸淡然道:「不打緊,這毒還傷不了我。」

    谷縝鬆一口氣,忽而笑道:「無論如何,這風穴雖惡,你我還是勝了。」

    陸漸苦笑道:「算是慘勝,到如今,我一身骨頭還跟散了架似的。」

    谷縝道:「苦盡甘來,苦頭越大,甜頭也越大。」

    陸漸道:「這水裡的東西到底是什麼來頭,難道真的是龍?」

    谷縝道:「真龍我沒見過,但龍若想傷人,不該是用鞭子,仔細想來,有些像是章魚,但章魚一來無毒,二則偌大章魚,腕足必粗,這東西纏人的玩意兒確實又細又長,倒像是許多皮鞭,天幸它怕我的周流電勁,若不然,可要你我好看。」

    陸漸道:「被他纏住的地方有些黏液,腥臭得很。」

    谷縝笑道:「你先別嫌他臭,呆會要是咱們出不去,還要靠它當乾糧呢。」

    陸漸嚇了一跳:「你要捉它?」

    谷縝道:「是啊,你做魚餌,我做魚鉤,你下水勾引它上來,我在岸上給它一下狠的。」

    陸漸心中滿不是滋味:「為啥我做魚餌,以往都是你做的?」

    谷縝嘻嘻笑道:「皇帝尚且輪流當,魚餌也該輪流做。」

    陸漸雙手連擺:「不成不成,我寧可餓死,也不吃那東西。」谷縝哈哈大笑。

    漸將手放在地上,劫力延伸出去,探索良久,說道:「谷縝,山壁上有一個洞。」

    谷縝道:「多高?」

    陸漸道:「離地十丈有餘。」

    谷縝道:「有多大?」

    陸漸道:「可容一人進出。」

    谷縝笑道:「妙極,快快上去。」

    二人攀巖而上,只覺越爬越高,風勢越大,對崖似乎有無窮孔竅,吹來縷縷勁風,二人渾身是水,經風一吹,遍體生涼。

    「到了。」陸漸摸到洞口,翻身而入,伸手將谷縝拉上。谷縝落到後面,心中氣悶,不由罵罵咧咧:「這狗風吹得老子得了風濕,手腳也不靈便了。」

    陸漸聽得啞然失笑,他一意護著谷縝,總是努力在前,若有危險,方能率先抵擋,故而谷縝落後,卻與風濕無關。陸漸伸手一摸,摸到一扇石門,當即運起神力,喝道:「開。」

    石門嘎吱一聲,應手而開。一股冷氣從中射來。陸漸略一定神,長吸一口氣,大步走在前面,谷縝緊隨在後,魚貫進入洞口。行了百步,前方忽地透來淡淡光亮,霎時間,通道驟然軒敞。二人眼前一亮,入眼處竟是一座數丈見方的石廳,照定廳中一座石棺。

    谷縝走到壁前,瞧那明珠,好不驚訝,叫道:「這是長明珠。」

    陸漸道:「長明珠是什麼?」

    谷縝道:「長明珠是夜明珠中的神品,傳說是深海魚龍頭頂之珠,價值連城,我周遊天下,也只見過一枚,這裡竟有十二枚,棺中葬的是何人物?」

    陸漸走到棺前,拂去塵土,指尖所及,棺面凹凸不平,刻滿文字,不由念道:「弟花鏡圓……姊風憐之墓……"話音剛落,二人四目相對,石廳中一片寂靜。

    過了良久,谷縝吐了口氣,苦笑道:「鏡天和風後竟在這裡,生不同衾,死卻同穴,可悲,可憐……"言下不勝感慨。

    陸漸卻吃驚道:「鏡天,風後?黑天書就是他二人所創麼?」谷縝默默點頭。

    陸漸道:「他二人到底誰主誰奴?」谷縝皺眉道:「只有天知道。」

    陸漸摸索棺面,忽道:「這裡還有字。」於是念道:「余與姊自幼相逢,從此宿孽糾纏,三十餘年矣。蒙姊垂青,共究隱脈,開武學之新境,成千古之奇功。然妙則妙矣,卻有至憾,此雖煉神捷徑,卻非一人能夠成功,成功之日,也是大難之時。余二人苦研多年,無法解脫。姊悲恨痛悔,鬱鬱而終,余苦戀無終,意冷心灰,此數年間藏身風穴,棄絕世務,漸有所悟。煉者尚能貫通隱顯二脈,煉神致虛,合於大道,黑天之劫可盡解也。然此道艱危,顯隱之妙,余非親歷,故而難於盡知,又惜此功為姊心血性命所聚,不忍廢於吾手,故撰《黑天書》一部,留與後世能者,破其秘奧,消余遺恨也。」

    「顯隱之妙,余非親歷。」谷縝說道,"就這一句話而言,當是風後為奴,鏡天為主。」

    陸漸悵然道:「原來贏萬城說的竟是真的。那《黑天書》在哪兒?待我毀了它,免得害人。」說著躬身欲尋,谷縝卻搖頭道:「《黑天書》怕已不在此地了。」

    陸漸念頭一轉,恍然大悟:「你是說,思禽先生來過這裡,帶走了《黑天書》。」

    谷縝道:「是啊,這麼一來,就能說得通了,為何《黑天書》本在東島,卻從西城流出?」

    陸漸眉頭大皺:「這就奇怪了,思禽先生燒了那麼多書,為何偏偏留下《黑天書》?」

    谷縝道:「這就是聰明人的煩惱了,他燒的那些書,無非都是他看麵包,想通透的,但這部《黑天書》他老人家也沒相通。再說鏡圓祖師與思禽先生血緣極深,思禽先生見他一生為情所困,老死此間,心中必然十分難過,解開黑天之謎是鏡圓祖師死前遺願,思禽先生既然無法解開,便只好留下此迷,留待後人解答。想必他也知道此書危害,故而收藏甚秘,百餘年間無法發覺,不料百年前終被西城弟子找到,可惜後人不肖,不但不致力於解答謎團,反而利用此書奴役劫奴,惹來無數腥風血雨。」

    說到這裡,谷縝不勝唏噓,說道:「你再摸摸瞧瞧石棺,可有經書線索?」

    陸漸一愣:「既然經書沒了,還摸什麼?」口中這麼說,手裡卻繼續摸索,忽道:「在這裡了——棺左牆角。」

    谷縝蹲下來,棺左石壁下摸索一陣,說道:「有了。」陸漸也俯身察看,只見谷縝按了一下某處,嘎吱一聲巨響,一塊岩石退後,從地底升起一方玉匣,谷縝笑道:「果然在這裡。」

    陸漸怪道:「這是什麼?」谷縝道:「思禽先生取走黑天書,又會留下什麼?」

    陸漸雙目一亮,脫口道:「線索。」

    谷縝微微一笑,正要揭開玉匣,突然間,入口處捲起一陣狂飆。兩人猝不及防,為那大力所逼,縱身閃避,就在這時,谷縝手中一空,那玉匣已被來人奪走,耳邊只聽陸漸厲聲大喝,似與那人交上了手,滿室勁氣縱橫,谷縝幾乎無法張眼。

    二人交手極快,轉念功夫,勁氣已消,便聽萬歸藏哈哈一笑,說聲:「謝了。」谷縝定眼望去,一角青衫在洞口飄然一晃,消失不見。

    陸漸大叫一聲,縱身趕上,谷縝又驚又怒,緊隨其後。兩人直趕到墓穴出口,前方漆黑一片,萬歸藏早已不知所終,陸漸懊惱已極,跌足道:「怎麼搞的,竟被這廝來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谷縝忽道:「等一下。」轉身又向墓內奔去。

    陸漸見他反其道而行之,頗為不解,也隨他奔入,到了石廳,只見谷縝取出一把匕首,正將一顆長明珠撬下。陸漸吃驚道:「你做什麼?」谷縝道:「借一借光。」話音未落,忽聽嘎嘎之聲,那石棺陡然下沉。谷縝叫聲不好,拽住陸漸,疾向墓外奔去。

    通道中亂石墜如急雨,陸漸雙掌亂揮,一一震開,腳下卻不稍停,兩人均將平生輕功展到極致,剛剛奔到出口,便聽得身後轟隆一聲巨響,墓穴坍塌,數十萬斤巨石將入口死死封住。

    陸漸駭然道:「怎麼回事?」谷縝拭去額上汗珠,喘氣道:「只怪我動錯了念頭,眼看四周漆黑,竟想借這長明珠照亮前途。不料卻忘了鏡圓祖師出身天機宮,精於機關之術,入墓者只取《黑天書》則罷,若是取珠開棺,勢必觸動機關,墓穴坍塌,將來人與石棺一起封在裡面。」說罷目視手中明珠,淡淡珠光色呈青白,照在人面,鬚髮畢見。

    陸漸沉默一陣,說道:「谷縝,我們只尋潛龍,不要另生枝節。」

    谷縝苦笑道:「或許我做商人太久,見了珍稀寶貝,總有一些眼饞,此事下不為例,還是追趕萬歸藏要緊。」

    陸漸點了點頭,谷縝將珠子含在口中,與陸漸縱身下至水邊,忽然一陣腥穢撲鼻而來,臭不可聞。谷縝取出珠子,青白幽光燭照丈許,忽聽陸漸失聲叫道:「那是什麼?」

    谷縝定了定神,看見水邊躺著一個怪物,頭大身細,軟綿綿的活似一大堆棉花,身子已被撕成兩半,若斷若續,一半躺在岸上,一半浸在水裡,腥臭汁液濺得到處都是,在黑暗中發出幽幽磷光,宛如鬼火。

    「是一隻毒水母。」谷縝瞧了一會兒,說道。

    陸漸生長海邊,也曾見過水母,可如此巨大確實從所未見,真不知是如何長成的,呆怔片刻,問道:「如此說來,纏上我們的就是它了。」

    谷縝點頭道:「可惜它太沒眼色,惹完我們又去惹萬歸藏,萬歸藏何等人,豈容它活著脫身?」陸漸想像這水怪與萬歸藏殊死搏鬥的情形,心裡不覺打了個突:「不知萬歸藏如何將它殺死,我在墓穴之中,竟沒聽到半點動靜,結果被那廝從後掩至,奪走玉匣。」想著不勝懊惱,望著水怪穢屍,又覺十分迷惑,"這東西是自古便有?還是鏡天留在此間,鎮守陵墓?此處人煙不至,它又以何物為食?」但這水怪一死,鏡天也歿,眾多疑問都成了懸案,永不可解了。

    繞開水怪穢屍,二人憑借珠光回到風穴處。與外面穴口迥異,外穴風向外推,此間穴口卻有一股龐大吸力,將這龐大石窟中千萬孔竅吹來的流風水汽全都吸入,絲毫也不漏掉。

    才到穴口,二人便感覺莫大吸力,如被百十人拽住身子,向內猛扯,谷縝氣力較弱,一不留神,身子騰空而起,打著旋兒向那穴中飛去,天幸陸漸眼疾手快,騰出一手,將他左腿拽住,硬生生拉了回來。

    谷縝驚魂甫定,二人略一商議,依照前法,仍以腰帶拴在一起,只是此番谷縝在前,陸漸在後,憑借神力,穩住二人身形,不至隨風亂飛,撞上玄冰穴壁。

    準備妥當,二人方才鑽入石穴。出乎二人意料。此番順風而行,比起入洞時逆風而行容易百倍。谷縝悟通人氣相馭後,善借萬物之力,憑借風力,二人腳不沾地,翻騰向前,有如騰雲駕霧,去勢比箭還快,進洞時費了半日,出洞卻只花了幾柱香功夫,便覺前方光亮刺眼,呼的一下鑽出穴外。

    這時間,谷縝忽地想到風穴之前便是懸崖,不由叫了聲「當心。」話音未落,十餘條銅鏈破空射來,將二人身形扯住。二人順勢借力,化解風勢,縱身轉回,卻見使銅鏈的乃是十餘名雷部弟子,那銅鏈原是軟槍,去掉槍尖,便成了救人的繩索。

    陸,谷二人立定身形,見洞前之人均是無恙,心中稍定,谷縝脫口問道:「萬歸藏呢?」眾人均是黯然,仙碧指著遠處海面,谷縝極目望去,海面上一艘黃鷂快船,有如飛魚跳浪,去的風快,半晌功夫,便只餘一個黑點。

    谷縝跌足叫道:「真是買不如賣,賣不如偷,偷不如搶。」

    虞照道:「老弟,這話怎麼說。」

    谷縝道:「這是萬歸藏當年親口對我說的。說的是,同樣一件貨物,買來不如賣出划算,賣出不如偷來划算,偷來不如搶來划算。」

    虞照道:「這不是教人做強盜麼?」

    谷縝道:「做強盜是無本萬利的買賣,若能做成,自然勝過平常生意十倍。料想老頭子財雄天下,決不會是一分一厘賺來的,多半使了強盜勾當。只恨我當時只想用心賺錢,對什麼偷啊搶啊的厭惡無比,不曾用心體會,結果今日失了算,吃了大虧。」說到這裡,又問道:「萬歸藏什麼時候來的。」

    仙碧道:「陸漸入穴不過一刻功夫,他便來了。我們阻攔不住,又無能為步你們後塵,進入風穴,只好眼睜睜瞧他進去。唉,這幾個時辰穴內動靜全無,真是急死人了,就像是過了一輩子似的。」

    谷縝大大皺眉,心道:「這老賊好生狡猾,先跟在我們後面,讓我二人給他開路,任何危險,都由我們承擔。那穴中漆黑,風聲又大,我二人一意應付風勢,哪能料到後面有人?最後一段,陸漸以血肉之軀抵禦神風,更省了老賊許多氣力,他跟在後面,待到玉匣出世,方來搶奪,那時候我二人精力未復,哪是他的對手……"他越想越氣,忍不住以拳擊掌,破口罵道:「萬歸藏這個狗娘養的。」

    施妙妙聽得皺眉,喝道:「谷縝。」

    谷縝方覺無意中罵了一句粗話,忙道:「妙妙,你不知道這件事有多氣人……」說到這裡,忽見陸漸懷抱姚晴,低頭默然,谷縝胸中大痛,愧疚之意湧上來,澀然道:「大哥,都怪我……「陸漸搖了搖頭,歎道:「怪你什麼,或許都是天意。」抱起姚晴,蹣跚去了。

    《滄海31》兄弟同心之卷

    姚晴能否躲過三生之劫?陸漸兄弟聯手,能否戰勝萬歸藏?

    《黑天書》中有何奧秘?八圖合一,真的天下無敵?


正文 第31卷兄弟同心之卷(上)
正文 第31卷兄弟同心之卷(上)

    谷縝見他身影伶仃失落,心中頓時翻湧,越發自責。一眾人無不悻悻,默然離開風穴,回到住所,但見溫黛正扶著仙太奴踱出門外,仙太奴雙睛迸裂,回天乏術,今生已成廢人,但溫黛瞧著他,仍是目光溫柔,滿臉憐惜。眾人失落之餘,見此情形,心中均是一暖。

    溫黛瞧見眾人,問道:「情形如何?太奴方才聽說有變,執意要來,不料剛剛出門,就遇上你們了。」

    谷縝搖頭苦笑,將前後之事仔細說了,眾人聽說花鏡圓和風憐合葬穴中,均感訝異,又聽說《黑天書》是由梁思禽帶回西城,流毒後世,都覺不可思議,一時議論紛紛。

    仙太奴忽道:「祖師爺留下此書,確是禍患,但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人非聖賢,又孰能無過。」他身為劫奴,發此斷語,眾人無不心中釋然,點頭稱是。

    仙太奴又道:「谷縝。」

    谷縝道:「前輩有何指教?」

    仙太奴緩緩說道:「萬歸藏絕代梟雄,深諳權謀之術,比世人更明白『制人而不制於人』的道理。與他賭鬥,本就極難佔得上風,更不用說一帆風順了。你是少有的聰明人,當知道禍乃福之所倚,福乃禍之所伏,萬歸藏先聲奪人,未必就是壞事;緊要關頭,不能為親情擾亂心思,輸一陣,還可贏回來,心若亂了,那就不用再鬥了。」

    這番話有如醍醐灌頂,谷縝猛然醒悟,拱手笑道:「我方才又氣又急,一時糊塗,多虧前輩指點。」

    仙太奴笑道:「如此說來,你有對策了麼?」

    谷縝道:「萬歸藏拿到線索,必不耽擱,直奔線索指定之處。如今大陸上東島弟子不少,我立時飛鳥傳書,讓他們在海濱路邊布下暗哨,瞧萬歸藏到底前往何處。」

    仙太奴歎道:「這法子你想得到,萬歸藏未必想不到。」

    谷縝說道:「事到如今,也沒別的法子,可惜姚晴傷勢耽擱不得,萬歸藏若是快些還好,倘若拿到線索徘徊不定,可就糟糕之極了。」

    虞照皺眉道:「老弟,你這話甚是洩氣。」

    谷縝道:「虞兄放心,除非谷某死了,要麼決不向老賊認輸。」

    虞照笑道:「這話還差不多。」

    谷縝告別眾人,換了一身衣衫,問明陸漸去向,與施妙妙一同前往。

    行了一程,來到海邊,遠遠望去,遙見陸漸擁著姚晴,向茫茫大海眺望,一動不動,有若兩具石像。施妙妙瞧著二人,眼眶不禁紅了,谷縝知她心意,握住她手,左手將她額邊秀髮掠起,柔聲道:「好妙妙,別難過,總有法子的。」施妙妙將頭埋入他懷裡,哽咽道:「你,你說話可要算數,他們,他們這樣子,可是真苦。」說著眼淚已流下來。

    谷縝抱著她,也不知如何安慰才好,這時眼角餘光所及,忽見遠處礁石間一抹倩影若隱若現,谷縝眼尖,認出正是寧凝。但谷縝一瞧,寧凝已有知覺,一擰腰,寂然去了。谷縝心中暗歎:「大哥和姚晴情投意合,生死與之,只要身在一處,面對再大困境也不覺其苦。真正苦不堪言的,只怕另有其人,唉,怎麼才能想個法兒,解開這寧姑娘的癡念才好。」

    默然一陣,給施妙妙揩去眼淚,笑道:「傻魚兒,怎麼老是哭,一點兒都不像你。」施妙妙聽他一說,方覺此次與谷縝相聚之後,自己無端軟弱好多,一不如意,便是愁腸婉轉,只盼心上人憐惜。想到這裡,又羞又氣,漲紅耳根,輕輕在谷縝胸前捶了一拳。

    谷縝嘻嘻一笑,拉著她來到礁石邊,叫聲「陸漸」。陸漸回頭,谷縝爬上礁石,將仙太奴的話說了一遍,道:「眼下不是灰心的時候,追趕萬歸藏才是正理。」

    陸漸猶豫未決,姚晴已笑道:「臭狐狸這話我卻愛聽,陸漸,你說呢?」說著秀目放出異彩。

    陸漸略一沉默,慢慢說道:「阿晴你放心,我不會輸給萬歸藏那老賊的。」

    姚晴笑靨如花,說道:「這才像句人話。」

    眾人決心一定,陸漸即刻安排船隻,當日動身前往中土。施妙妙送到海邊,難分難捨,拉著谷縝只是流淚,埋怨道:「我真羨慕姚姑娘,和陸大哥生死都在一起,你這個壞東西,幹嗎不帶我一起去?」

    谷縝一邊給她拭淚,一邊笑道:「姚晴去是不得已,你好端端的,去湊什麼熱鬧。男主外,女主內,那是天經地義的。」

    施妙妙撅嘴道:「這是什麼臭話,我偏要主外,若像你說的,仙碧姊姊也是好端端的,為什麼要去?」

    谷縝皺了皺眉,正色道:「妙妙,別孩子氣。我不是說了麼?如今東島五尊,只剩兩人,葉梵又押送狄希去了獄島。你我要是一同走了,東島群龍無首,豈不糟糕。你乖乖地看家,等我回來。」施妙妙欲言又止,眼淚卻是止不住地流下來。

    谷縝轉過頭來,見谷萍兒低著頭,一雙妙目也是通紅,便道:「萍兒,妙妙心慈手軟,難以駕馭群雄,你要幫著她些,我可將她托付給你了。」谷萍兒點了點頭,哽咽道:「哥哥,我照顧好妙妙姐,你也一定要回來。」

    谷縝心中刺痛,臉上卻滿不在乎,微笑道:「那是自然,我不但要回來,還要乘著潛龍回來。」谷萍兒想要笑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施妙妙想了想,忽從懷中取出一塊手帕,又拿過一枚千鱗,割破手指,將血滴在手帕之上,血漬殷紅,觸目驚心。谷縝見狀失色,牽過玉手,痛惜道:「傻魚兒,你做什麼?」

    施妙妙深深望著他,輕聲說道:「十指連心,這血是從我心頭流出來的,你帶著這塊手帕,無論是天涯海角,我的心也永遠和你在一起。」

    谷縝拿著手帕,默默看了一會兒,亦從懷裡取出一方手帕,割破食指,滴血其上,交到施妙妙手裡,在她耳邊低語數句。

    施妙妙破涕為笑,狠狠打他一拳,罵道:「壞東西,這當兒還不正經。」

    谷萍兒怪道:「哥哥,你說了什麼啊?」

    谷縝笑道:「問你妙妙姊去。」哈哈一笑,將手帕疊好,轉身向船走去。

    風帆升起,船離沙岸,遠遠駛去,施妙妙與谷萍兒驀地雙雙奔出,雙腳浸入海水,向著大船拚命招手。海船駛出老遠,仍能看到她們的影子,風聲嗚嗚,彷彿不盡哭聲。谷縝站在船頭,望著漸漸模糊的島嶼,心頭空蕩蕩的,悵然若失。這時虞照走來,呵呵笑道:「站著作甚?還不來喝酒。」

    兩人進了艙內,酒過三巡,虞照見谷縝悶悶不樂,也覺提不起興致,一拍桌子,說道:「老弟,不是為兄說你。今日你這樣子可叫人大不滿意。對付娘兒們嘛,心腸一定要硬,你對她們越好,她們越是哭哭啼啼的,你凶一些,才能唬住她們,不敢跟你囉嗦。」

    「你對誰凶啊?」(呵呵~笑~)話音未落,便聽仙碧的聲音遠遠傳來,「灌了兩杯貓尿,又來大吹牛皮。」虞照聞聲色變,頓時變成沒嘴的葫蘆,一聲不吭,低頭直喝悶酒。

    谷縝不覺莞爾,心道:「真是一物降一物,虞兄平素剛強,遇上仙碧姑娘,卻如老鼠見了貓兒似的。」

    念頭方轉,仙碧已然進來,瞅著虞照,神色頗是惱怒,說道:「這當兒了,你還有喝酒的閒心?」

    虞照脖子一梗:「喝兩杯酒又不會死人,就算喝酒死人,死的也是老子,和你有什麼相干。」

    仙碧盯著他,眼眶裡淚水亂滾,驀地坐下來,斟一碗酒,一氣喝完,又斟第二碗,望著酒中影子瞧了一會兒,眼淚忽地吧嗒吧嗒落入酒裡。

    虞照只覺一陣心慌,皺眉道:「你又發哪門子瘋?喝酒是好事,你這麼一哭,攪得我也沒心情了。」

    仙碧放下酒碗,眉眼通紅,說道:「姓虞的,你認識我多久了?」

    虞照道:「二十九年吧,三十年也說不定。」

    仙碧咬了咬牙,說道:「是二十九年七個月零四天。」

    虞照哦了一聲,道:「你記這麼清幹嗎?」

    仙碧道:「三十年了,你鬍子拉茬的,我,我也快要老了。」

    虞照一愣,打量她一眼,呸道:「盡說晦氣話,你一條皺紋都沒有,怎麼就老了?」

    仙碧以手支頤,幽幽歎了口氣。

    谷縝識趣,知道二人必有體己話兒要說,便笑了笑,喝罷碗中之酒,笑道:「我去看看風景」。說罷起身出門,將虞照丟在那兒,手硬腿硬,面皮發僵,坐在桌邊,活似一尊門神。

    走到船尾,谷縝忽見寧凝獨自坐在船舷上,便笑道:「寧姑娘,當心船搖晃,將你拋到水裡去。」

    寧凝淡淡地道:「拋到水裡淹死麼?那也很好。」

    谷縝一愣,歎道:「寧姑娘,你何必這般自苦……」

    寧凝打斷他道:「你別勸我啦,我不會尋死的。說到哭,人生在世,苦的時候總要多些,這麼多年,我也慣了。」

    谷縝無言以對,只得立在她身後,眺望海景,武器越發濃了,落日正向西方沉淪下去,在他身後,桅桿高處,一個雪白的影子迎風凝佇,有如一隻孤零零的白鷹。

    次日清晨,谷縝收到傳書,得知萬歸藏棄船登陸,在定海逗留一個時辰,不知所蹤。谷縝拿到傳書,心中憂急,力催船隻快行。

    到了下午時分,方又接到傳書,得知萬歸藏一行人在南京露面。谷縝得知對頭行蹤,先是一喜,但想此人前往南京,莫非要對母親不利?這一想更添煩惱,扯足風帆,只是趕路。

    是日傍晚海船抵岸,由東島弟子前來迎接,谷縝詢問之下,得知萬歸藏又失蹤跡,心中頓時疑惑起來,猜不透這老頭子時隱時現,到底弄的什麼玄虛,便對眾人道:「眼下形勢未明,先去得一山莊逗留一時,探明形勢,再行定奪。」眾人無不憂心忡忡,勉強答應。

    抵達得一山莊,商清影見二子無恙,又聽說谷萍兒瘋病痊癒,返回東島,心中真有不勝之喜。不料谷縝卻道:「媽,此次我們呆不久,你就不要胡亂張羅了。」商清影察言觀色,見眾人神情憂慮,又見姚晴病懨懨的樣子,心知必有大事發生,她知道詢問谷縝,必無真話,便將陸漸叫到一旁,偷偷詢問,陸漸不敢隱瞞,將前因後果說了,商清影聽得面色蒼白,無力地坐在椅子上,微微失神。陸漸方要勸慰,忽聽燕未歸來喚,說是谷縝在前廳等候。陸漸只得別過母親,趕到前廳,卻見客廳中多了一人,陸漸識得是那日展示「天孫錦」的桐城商人趙守真,當下拱手作禮。

    谷縝笑道:「大哥,趙兄是來送人參的。」

    陸漸轉眼望去,桌子上一字排開,方著數十個狹長木盒。趙守真一一打開,盒中人參粗壯肥腴,散發淡淡清香,其中數根粗如兒臂,逼肖人形。趙守真笑道:「聽說陸爺急要好參,我這幾日四方張羅,找到一些,這些人參年齡最少的也有兩百年,只可惜時間太短,八百年以上的參王實在難尋,只得三支,千年參只得半支,還是從寧王府裡要來的。」

    陸漸又驚又喜,心中感激,深深一揖,說道:「趙先生大恩大德,陸漸永不敢忘。」

    趙守真忙不迭還禮,說道:「陸爺言重了。」

    谷縝笑道:「你兩個就不要虛客套了,趙守真,我來問你,糧食行情如何?」

    趙守真笑道:「兩船入浙六日後,糧價便降了,十日之後,漸趨平穩,而今谷價轉賤,難民紛紛回鄉,只哭了那些個囤積糧食的大奸商,如今南京城的大牢裡還關了百多號人,都是借債屯糧的。最好笑是其中一個姓沈的奸商,不知他從哪裡得知了糧價下跌是因為谷爺,在大牢裡足足罵了你一夜,說是做鬼也不饒你呢。」說著哈哈大笑。

    「姓沈?」谷縝與陸漸對視一眼,問道,「可是姓沈名秀?」

    趙守真一拍大腿,說道:「對,就叫沈秀。這人在奸商中年紀最輕,手段卻最狠,將手中的房產田地全都抵押出去,借了四十多萬兩銀子,買了糧食囤在城內,不料我方糧食到後,谷價一日間跌了數倍。也活該那小子倒霉,跌價的那幾日,他都不在城裡,也不知去了哪兒。等他回來,四十萬兩銀子的谷子四萬兩也不值了。他見勢不對,捲了細軟想跑,卻被債主堵在城門,一頓好打,又見他著實拿不出銀子,便送到官府,買通了知府,足足打了兩白水火棍,關在牢裡。那沈秀倒也硬挺,到了牢裡還咒罵谷爺,罵了足足一夜,天亮時才住口,同牢的奸商醒來一瞧,發覺這廝兩眼瞪著,人已死了多時了。」

    他當作趣事,正說得開心,忽聽匡啷一聲,三人掉頭望去,只見商清影扶著門柱,臉色慘白,地上茶壺杯盤盡皆摔得粉碎,沸水濺在腳背,她也渾然不覺。

    陸漸急忙將她扶住,攙入廳中,商清影呆了一會兒,忽地淚湧雙目,幽幽道:「秀兒已經死了?怎麼我都不知道……」

    谷縝道:「媽,你一天到晚呆在莊子裡,哪知道外面的事。」

    商清影忽地轉身,瞪著他(唉```)道:「他臨死都罵你,是不是你害了他?我知道的,你怨我這些年對他太好,冷落了你,你心裡懷恨,非害死他不可,你這孩子,怎麼恁地狠心,狠心害死我的秀兒……」

    沈秀雖不是谷縝親手所殺,但廢其武功,破其財產,都是谷縝一手做成,歸根結底,還是死在他手中。故而被商清影一罵,谷縝竟不知如何回答,臉色鐵青,重重哼了一聲,坐下來一言不發。

    趙守真老於世故,見狀明白幾分,忙打圓場:「老夫人莫怪,那沈秀之死,是先被債主毆打,後挨了官府的棍子,二傷齊發,不治身亡,和谷爺全無關係。」

    不料商清影瞪他一眼,厲聲道:「你是誰?你又知道什麼?我自己的兒子我還不知道?那些債主必然都是他叫來的,官府也定是他買通的。他,他不是恨秀兒,分明是恨我……」她望著谷縝,哽咽道:「你既然這樣恨我,何不將我一刀殺了,何必如此折磨秀兒?」

    「你自己的兒子?」谷縝忽地拍案而起,大聲道:「我是你兒子?沈秀才是你兒子,我和你有什麼干係?***,沈秀就是我殺的,兩百棍還少了,該打一千棍,打成肉醬。」說罷不待商清影答話,拂袖便走,一陣風沒了蹤影。

    商清影被這一番話噎在那裡,身子一晃,兩眼翻白,暈了過去。陸漸將她抱在懷裡,不知如何是好。趙守真鬧了個沒趣,悻悻告辭。

    陸漸抱著商清影回到臥室,注入內力,商清影醒過來,拉住他手,落淚道:「漸兒,我這輩子只有你一個兒子,縝兒、縝兒我不認他了。」

    陸漸心裡卻想:「沈秀之死,本是自作自受,媽為這事和谷縝鬧翻,太不值得。」嘴裡卻不便多說,唯唯應了,退出門外,走了十來步,就看見谷縝堵在前面,目光銳利,像要殺人一般,方勸說兩句,谷縝已搶著到:「那婆娘跟你說的話我都聽到了,你去給沈秀收屍,你我兄弟就做不成了。那王八蛋就合拖去餵狗,我剛叫趙守真去辦。」

    陸漸瞠目結舌,說道:「那怎麼成?」

    谷縝咬著一口白牙,冷笑道:「怎麼不成?她不認我這個兒子,呸,我還不認她這個媽呢。我打小就沒有媽,過去沒有,將來也沒有,老子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說道這裡,眼圈兒一紅,轉身便走。

    陸漸追趕上去,叫道:「你去哪裡?」谷縝亦不作聲,步履如風,走出莊外,直奔山莊後山,走到一棵大樹下,谷縝俯下身,從樹下土中挖出一隻楠木嵌玉的盒子,緊緊抱在懷裡,眼淚如滾珠一般,滴在盒面之上。

    「那是?」陸漸喃喃道。

    谷縝一抹淚,抽了抽鼻子,說道:「我爹的骨灰。」

    「谷島王的遺骨?」陸漸大吃一驚,屈膝躬身,向那盒子恭恭敬敬拜了三拜,起身問道:「谷縝,你怎麼將骨灰埋在這裡?」

    谷縝心情略略平復了些,歎了口氣,說道:「你往山下看。」陸漸轉眼望去,偌大得一山莊盡收眼底。

    只聽谷縝悶聲道:「原本爹的骨灰應該送到東島安葬,可我心想,在這裡他或許歡喜一些,從這裡能看到得一山莊,能夠看到那個女人。若他地下有知,定會日日夜夜看著她,守著她,須臾也不願離開。」

    陸漸心中感慨不勝,歎道:「那你又何必再來驚動島王?」

    谷縝恨恨道:「她不認我了,爹還留在這裡作甚?」

    陸漸道:「那都是媽說的氣話。」

    谷縝眼眶一熱,說道:「她若那麼說你,你不難過麼?」

    陸漸不禁怔住,他本就不善言辭,遇上這般情形,更是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應付才好。這是,遙見道上一匹快馬向莊內疾馳過來,谷縝不覺「咦」了一聲,站起身來,叫道:「萬歸藏有消息了。」當下顧不得傷心,奔下山去,迎向馬匹。

    陸漸方要跟隨,不料谷縝忽又停下,看了手中木盒一眼,目視山下莊園,忽地長長歎了口氣,轉身回到樹下,將木盒從新掩埋。

    陸漸默不作聲,靜靜旁觀。谷縝埋好木盒,起身到:「此去凶吉難料,待我回來,在遷葬不遲。」陸漸,你不知道,為了此事,我擔了莫大干係,島上的人滿腹疑竇,逼問我幾次。他們一旦知道,必不容我爹無碑無銘,滯留於此。」

    陸漸道:「谷島王心裡,只怕這裡才是最好的地方。」

    「或許吧。」谷縝微微苦笑道,「但總有一日,他還是要回到島上的,歷代島王的魂魄正等著他呢。」

    二人思緒萬千,凝立片刻,方才下山回到莊內,傳信弟子焦急難耐,正在堂前徘徊,見狀遞上一封書信。谷縝展開一瞧,眉頭大皺,吩咐請西城眾人前來商議,陸漸問道:「可有萬歸藏的消息麼?」

    谷縝道:「有,還有三個。」陸漸心中大奇,這時蘭幽前來,說道姚晴醒了,陸漸便尋借口,告辭回房。

    離開谷縝,陸漸急喚燕未歸前來,著他火速趕往南京城中,務必截在趙守真之前搶到沈秀的屍骸,不可任谷縝唐突,並將屍骸交給商清影,設法厚葬。

    陸漸正色道:「人死罪消,無論沈秀有多大罪過,既然死了,就該一筆勾銷。谷縝此事做得不對,他不肯改,我卻不能任他胡來。他若罵你,你只管推到我頭上。」

    燕未歸點一點頭,施展腳力,一陣風去了。

    陸漸望他背影消失,轉身來到姚晴房中,姚晴醒來不見陸漸,正發脾氣,乍見他進來,心中又喜又怨,紅著眼圈兒道:「你,你去哪兒了?是不是我死了,你就歡喜了?」

    陸漸得了個莫須有的罪名,大覺錯愕,說道:「我有事走開一會兒,怎麼就成盼你死了?」

    姚晴道:「你還有道理了?你丟我一個人在這裡,我一著急,豈不就活不成啦?」

    陸漸歎一口氣,坐在床邊,拉住她手,凝視姚晴面龐,短短兩三日功夫,眼前少女又已消瘦許多。陸漸胸中劇痛,暗暗尋思:「她病成這個樣子,不免脾氣古怪些,無論她罵也好,打也好,我都受著便是。」

    他強笑一笑,說道:「阿晴,你責怪得對,都是我不好,我再也不離開你,只是……」

    姚晴道:「只是什麼?」

    陸漸道:「只是我是一個粗野男人,你們女孩兒有些事,我總得迴避一二。」

    姚晴聽出玄機,雙頰泛起一絲血色,白他一眼,說道:「那卻另當別論,除此之外,若無我准許,你一步也不許離開。」

    陸漸道:「好。」姚晴目不轉睛盯著他道:「看你愁眉苦臉的樣子,陪著我委屈你了?」

    陸漸強笑道:「哪兒會,我歡喜還來不及。」

    姚晴綻開笑容:「這還差不多。」頓了頓,又問道,「萬歸藏有消息嗎?」

    陸漸將谷縝的話說了,道:「奇怪了,怎麼會是三個消息?」

    姚晴略一沉吟,忽道:「糟糕。」

    陸漸道:「怎麼糟糕。」姚晴道:「若是三條消息,必然出了三個萬歸藏……」

    陸漸奇道:「哪來三個萬歸藏?」

    姚晴方要細說,但她氣血至弱,一用心力,便覺眩暈,當下擺了擺手,面如白紙,說不下去。

    青娥見狀,端來參湯,姚晴喝罷,閉目養息一陣,才道:「谷縝召集議事,你帶我去,其中蹊蹺,一去便知。」

    陸漸默默點頭,見姚晴要換衣衫,便退出門外。他站在欄杆邊,望著滿園百花凋零,落葉滿地,經風一吹,沙沙輕響,就如一把鈍刀在心上打磨。陸漸怔怔看了一會兒,眼淚奪眶而出,順頰滴落,不經意間洇濕一朵殘花。這時忽又聽房中叫喚,他只得收拾心情,強顏歡笑,轉回房內。

    抱著姚晴來到後廳,只見人都聚齊,正在傳看那則消息,人人面色凝重。仙碧看罷手中紙條,抬頭道:「怎會這樣?西北南三個方向均有萬歸藏的蹤跡,必然是故佈疑陣。」

    谷縝道:「看情形,萬歸藏也知道我派人窺視,索性來了個一氣化三清,現身之後,即又消失,叫人無法猜透他的行蹤。目下我方人手不足,無力同時查探三個方向。」

    溫黛搖頭道:「萬歸藏既有只覺,便不宜再跟,否則跟蹤不得,反誤了性命。」

    谷縝皺眉道:「萬歸藏這一招實在憊懶,逼我三中選一,若是選錯,勢必耽誤時辰……」說到這裡,住口看著姚晴,目有憂色,陸漸與他目光一交,忽地臉色蒼白,抬頭望著屋樑,怔怔出神。

    沉寂時許,左飛卿忽道:「萬賊狡獪無比,說不定既不去西方,也不去南方,而是去了東方。」

    「不會。」谷縝道,「萬歸藏縱然狡猾,思禽先生卻不是無趣之人,第一條線索在了東方,第二條線索又在東方,豈非十分無味……」說到這裡,他雙手五指交纏,陷入沉思之中。

    眾人亦各動心思,猜測不定。過了半晌,谷縝忽地慢慢說道:「聰明人行事,起承轉合間,必然暗含某種關聯,決不會天馬行空,漫無目的。我猜思禽先生留下的這五條線索,也一定暗含某種關聯,找到這種關聯,就能猜到萬歸藏的去向。諸位,如果我是思禽先生,為何要將第一個線索藏在靈鰲島上呢?」

    眾人均是一愣,仙碧道:「你不是說過,他是想出人意料。」

    谷縝伏案而起,踱了幾步,搖頭道:「起初我也是這樣以為,但如今想來,趨勢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靈鰲島那麼多石碑,思禽先生為何偏偏在鏡圓祖師的那方石碑上留字?又為何不直書『風穴』二字,偏要留下謎語,暗指『眾風之門』?這其中難道沒有蹊蹺?」

    仙太奴道:「鏡圓祖師也好,公羊祖師也罷,都與思禽祖師血緣極深。依你之見,難道第二條線索也和血緣有關?」

    谷縝道:「未必是血緣,但與思禽先生定有切身關聯。馬影?馬影!可有什麼地方,既有駿馬,又和思禽先生密切相關?」

    話音方落,溫黛眸子裡光芒一閃,說道:「這樣說起來,倒有些眉目。據我所知,確有一個地方,既與思禽先生有關,又和馬兒有關。」

    眾人無不精神大振,仙碧喜道:「在哪兒?」

    溫黛徐徐道:「鶯鶯廟。」

    仙碧倒吸一口涼氣:「那不是在西城麼?」

    溫黛微微點頭:「那兒有柳鶯鶯祖師的遺像,遺像旁就是她的寶馬坐騎。」

    「鶯鶯廟?」谷縝眉毛一挑,目視廳外遠空,吐出一口氣,陷入沉思之中。

    東方才白,旭日未升,道上響起馬蹄之聲,特特舒緩,格外清晰。

    一陣清風吹來,陸漸週身起了一陣涼意,不覺問道:「阿晴,冷麼?」姚晴趴在他肩頭,探過頭來,在他臉頰邊輕輕吹了口氣,笑道:「傍著你這個大火爐,一點兒都不冷……」話音方落,歇在陸漸左肩的那只白鸚鵡便叫起來:「大火爐,大火爐,陸漸是大火爐。」

    陸漸臊紅了臉,姚晴見這扁毛畜生將自己的私房話亂傳,也覺氣惱,拍它一掌,喝道:「閉嘴!」白珍珠噗地飛起,落到巨鶴身旁,歪著小腦袋,盯著姚晴甚是委屈。姚晴道:「你還不服?」欲要掙起追打,卻覺渾身乏力,不由伏在陸漸背上,微微嬌喘。

    「阿晴!」溫黛走上前來,說道,「你這毛病,須得心平氣和才好。」

    姚晴望著她,眼圈兒一紅,說道:「師父,你真不去啦?你捨得下我麼?」

    溫黛苦笑道:「我也捨不得你,可太奴雙目失明後,身子每況愈下。我留在這裡,一來照看太奴,二來守護商家妹子,好叫陸、谷二位此去心無旁騖。」

    陸漸道:「前輩大德,陸漸無以為報。「溫黛道:「你無須客氣,此番西行,沙嘖千里,險山重重,寒風如刀,熱風如燒晴兒的身子必然十分吃力。這幾日她全身經脈已有萎縮之兆。叫人擔心。從今日其,你每天早中晚三此,以真力拓展她全身百脈。一刻也不能鬆懈,你的大金剛神力至大至剛,蘊含慈悲佛力,對晴兒的傷大有好處,至於別的,所幸仙碧也去,有她照看晴兒,我也略為放心。」

    姚晴撅嘴道:「我才不要她照看。」溫黛笑了笑,想要勸幾句,但見姚晴倔強眼神,又不知從何勸起,轉眼望去,左飛卿、仙碧、虞照、谷縝。寧凝,五大劫奴,蘭幽、青蛾,一行人鞍馬具備,整裝待發,溫黛心口微微一堵,眼前一片模糊。

    仙碧看到,笑道:「媽,怎麼啦?堂堂地母,可不許哭。」

    溫黛按奈心中傷感,歎道:「媽老了,心也軟了,可不像你這樣沒心沒肝。」還想叮囑幾句。身旁仙太奴忽道:「谷島王,請移尊駕。」


正文 第31卷兄弟同心之卷(中)
正文 第31卷兄弟同心之卷(中)

    谷縝走上前來,笑道:「前輩有何指教?」

    仙太奴道:「我這雙招子沒瞎之前,雖沒有谷神通那般神出鬼沒的武功,但自付眼力並不輸給他多少。

    谷縝道:「先父也曾提起過『太虛眼』的大名,口氣中甚是佩服。」

    「說來慚愧。」仙太奴談一口氣,「我空有眼力,卻終究躲不開萬歸藏的毒手。不過交手之際,我卻看出若干端倪,這幾日深思細想他的神通仍未抵達空寂玄妙、不死不生的練虛境地,縱然練虛,也未合道,勢必流露破綻,只可惜,我是看不到啦……」

    說道這裡,他從袖筒取出一本新奧冊子,遞道谷縝手中,說道:「這是我多年修煉太虛眼所領悟的一點心法,你雖無劫力,卻有悟性,或許從這點心法裡,能夠無處『天子望氣數』,重現令尊神威。」

    谷縝接過冊子,心潮澎湃,不覺默然。仙碧半嗔半笑道:「爹,你可是胳膊向外拐,把心法傳給外人,卻忘了我這個女兒。」

    仙太奴笑道:「碧兒,人各有造化,勉強不來。依我看,當今世上,唯有谷島王能夠悟透。。。」

    仙碧笑著打斷他道:「罷了罷了。你若當真傳給我,才叫人頭痛。我生平最不愛用心思,這勞心費力的事情,還是交給這姓谷的小子為好。」

    谷縝笑道:「你倒推的乾淨。」當下一拱手,朗聲道,「仙前輩、地母娘娘,二位保重,後會有期。」說到這兒,目光微斜,有意無意掃過道旁柳林,眼裡露出複雜神氣,驀地翻身上馬,將鞭一抖,一馬當先,飛馳而去。

    眾人各自告別,緊隨其後,這些馬均是千里挑一的坐騎,迅捷如風。轉眼間,人馬俱無,只餘道路窮盡處一點煙塵。

    溫黛目送一行人消失,轉過頭來,向著那片柳樹林歎道:「商家妹子,出來吧。」

    素影閃動,商清影攀著柳條,蹣跚而出,百合花也似的臉頰上掛滿淚痕,目光投向西去的大道,眼淚無聲滑落。

    溫黛心中暗歎,握住她手,卻覺冰冰涼涼,再無半分暖意,忍不住道:「妹子,你這事何苦。」商清影淒然一笑,慢慢抽回手,拖著步子,向莊內走去。

    眾人晝夜兼程,在豫皖交界處越過淮河,沿黃河南岸西進,一路只見黃水湯湯,渦旋沖蕩,滔滔水聲,如歌如嘯。

    嘉靖年間,黃河河患已十分嚴重,河水幾番改道,將茫茫中原大地切割得支離破碎,形同龜裂,僅餘黃土坡上幾點綠意,在西風中輕輕搖擺,透出無比蒼涼。

    逆旅之人,不免勞苦,好在五大劫奴隨行,秦知味妙手烹飪,花樣百出,頓頓都無重複,直叫眾人盡享口福;蘇聞香攜帶奇香,歇息時幽香一縷,潤肺清心,妙不可言;更有薛耳、青娥絲竹相伴,便無消悶解乏之功,也不是熱鬧風趣。

    唯獨谷縝全無品味嗅香的雅興少有閒暇便潛心鑽研仙太奴那冊《太虛玉鋻》

    劫術除了父母子女,不可複製,因而冊中並無修煉眼力的法門,而是多講義理,不似神通秘訣,卻如兵書戰策書中大體分為四部:識虛實.辯陰陽.料攻守.知進退,許多道理,競和商道頗為相似,谷縝稍加揣摩,便能領悟,"太虛眼"又與"天子望氣術"殊途同歸,結合"天子望氣術"的入門心法,兩相對照,谷縝委實受益良多雖然如此,這部<太虛玉鋻>道理是講足了,臨機破敵,卻未必都能用上,到時候還得隨機應變谷縝周流巴勁已成,練氣功夫算是到了頂尖兒,但與"練神"境界仍然隔一層,故而始終難望谷神通.仙太奴的項背.

    料得前途多艱,谷縝慨然講"周流六虛功"的秘奧傳與左.虞.仙三人.這三人均知功法弊端,故而得到秘訣,驚喜之餘又覺猶豫其中虞照最為膽大,又很信任谷縝,思索再三,率先修煉,不了一練之下,八勁紊亂,幾乎走火入魔,若非谷縝護法,及時收回八勁,堂堂雷部之主,險些要受重傷左飛卿見虞照不成,氣了爭競之心,奮然一試,他意志堅忍,勝過虞照,不料忍耐越久,受害越深,慘遭八勁反噬,險些送命。

    仙碧較二人天賦更高,但她生來不好武力,對武功興致缺缺,一覺不成,立時放棄,故而三人之中,反倒以她受創最輕。

    谷縝見此情形,深感疑惑,回想那日悟道的情形,自覺前後步驟一絲不差,但同樣功法放到三人身上,卻是禍害無窮。

    思來想去,谷縝模糊想到:那日自己所以練成周流八勁;論人和,自己危急關頭,忽遭叛徒襲擊,生死苦鬥中,無巧不巧,消磨了周流八勁的銳氣。

    再者,周流六虛功「損強補弱」看似簡單,實則極難。谷縝能夠駕馭八勁,新法得自商道。經商之道,最講究把握分寸時機,但至於如何把握,除了自古以來的商訓,更多出乎天賦本能,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若不然,人人一學便會,這世上豈非遍地都是富商巨賈,再無疑個窮人?

    「陶朱公」范蠡三遷俱有榮名,呂不韋以一介富商權衡天下,然而千古之下又有幾個范蠡,幾個呂不韋?

    谷縝天資奇特,又得萬歸藏言傳身教經商之法,許多道理在他看來都是理所當然;左.虞.仙三人雖是一流的高手,卻不是經商的料子。谷縝覺得容易的地方,對三人而言,反而難得出奇。

    好在三人均知谷縝一片好心,又知「周流六虛功」玄機暗藏,練成了固是奇跡,不能練成,也不算丟臉,是以吃虧之後,對谷縝並無一字埋怨,但如此一來,谷縝更是過意不去。

    一行人經寧夏衛渡過黃河,北上河套,在榆林歇息半晚,折道向西,次日便出沙州衛,從此踏出大明疆域,前方景象也為之一變。

    沙鳴水黑,天高地廣,茫茫原野,一馬平川,在陸漸看來,這道路幾乎永無窮盡,叫人不勝灰心。

    一路上谷縝幾乎窮盡所能,將往日經商所得人脈發揮至極,不但衣食豐美,住行隨意,眾人坐騎也是一日一換,匹匹神駿。

    可這般急趕,卻苦了姚晴,從渡河之日起,便因馬匹顛簸,嘔吐不已,湯水難入其口,若非秦知味手段高超,調製羹湯極為鮮美,姚晴便不病死,怕也餓死多時了。

    不料一難未已,一難又起,越是向西,景象荒涼不說,天氣也越發酷烈,白晝酷熱,入夜奇寒。

    陸漸生長於南方,做夢也沒想到世間竟有這等壞天氣,姚晴病弱之身,更受雇殘,熱時虛汗長流,冷時身如冰霜,一日中大半時辰都在昏睡,之所以活著,全賴谷縝搜羅的絕品人參和陸漸的大金剛神力。

    陸漸眼望懷中女子日漸消瘦,昔日秀美蕩然無存,心中真是難過極了。既怕她一覺不醒,又怕她醒來之時,看到自身容貌,徒自傷心,便央求隨行眾女藏好鏡子,姚晴若要對鏡梳妝,他便謊稱鏡子丟了。

    這日傍晚,眾人來到一處水井邊歇息,陸漸正在飲水,蘭幽忽地哭著過來,說道:「陸大俠,這活兒真是沒法干啦。」

    因為男女有別,一路上姚晴沐浴更衣,陸漸都請蘭幽情娥照拂,見她神情,知道必然又受了姚晴的氣,忙道:「又怎麼啦?她身子不好,難免脾氣壞些,你給我面子,寬恕則個。」

    蘭幽抽抽搭搭,說道:「她打我罵我還好些,可不肯吃東西,怎麼行呢?」

    陸漸驚道:「秦先生做的也不吃麼?」

    蘭幽道:「秦先生做的也不吃。」

    陸漸慌忙趕去,百般勸說,姚晴只是閉眼閉口,既不說話,也不飲食,大有絕食求死的意思。

    陸漸束手無策,不覺驚慌起來,谷縝聞訊趕過來,見狀微微皺眉,問蘭幽道:「事必有因,你定是做錯了什麼事,惹惱了她。」

    蘭幽委屈道:「我時時小心,哪有做錯什麼事?」

    谷縝道:「你仔細想想。」

    蘭幽想了一會兒,說道:「方纔她換過衣衫,說要喝水,我便用碗盛了給她,除此之外,什麼都沒做。」

    谷縝道:「把碗給我。」蘭幽遞給谷縝,谷縝一瞧,那碗細瓷烏釉,光亮可鑒。

    谷縝不覺歎了口氣,舀一碗水,遞到蘭幽面前,水光流蕩,頓時照出一張芙蓉嬌靨。

    蘭幽亦是聰明人,只一呆,便明白過來,失聲道:「哎呀,不好,她看到了自己的樣子。」

    谷縝點頭道:「是啊」

    陸漸恍然大悟,自己雖然藏好了所有鏡子,卻忘了收起瓷碗,姚晴愛惜容貌,從水鏡中看到病容,不覺生意盡失,絕食求死。

    一時間,陸漸又驚又悔,虛握雙拳,呆在那裡。

    谷縝微一沉吟,忽地笑道:「陸漸,你遠離些。」陸漸不解其意,欲要詢問,卻被谷縝眼色制止,當下只得退開十丈,遙見谷縝俯身湊到姚晴耳畔,口唇翕動,說了一些什麼。

    姚晴猛然張眼,瞪了谷縝一會兒,忽地轉向蘭幽,微微點頭,蘭幽面露喜色,端來參湯,給她餵下。

    陸漸又驚又喜,又覺奇怪,見谷縝走來,急切問道:「你方才說了什麼?」

    谷縝笑道:「這話可能對你說,若是說了,姚大美人定要罵我。」陸漸見他神情詭秘,越發好奇,但無論他怎麼套問,谷縝只是不說。

    說話間,仙碧過來,說道:「谷縝,照我計算,崑崙山還有半日路程,可離帝下之都越近,越是叫人擔心。」

    谷縝笑道:「近鄉情更怯嘛。」

    仙碧搖頭道:「卻與鄉愁無關,你不覺得這一路上太靜了麼?」

    谷縝道:「是啊,是靜了些。」

    仙碧略一沉默,說道:「谷縝,你可想到,要是萬歸藏沒去西城,又當如何?」

    谷縝笑道:「若是那樣,論道滅神,勝負已分。」

    陸漸心頭一跳,仙碧亦吃驚道:「這不是賭博麼?」

    谷縝笑容稍斂,正色道:「這就是賭博,願賭服輸,我賭『馬影』就在西城。」

    仙碧呆了呆,轉過目光,看向西方空際,只見落日將墜,一座大山的影子被扯得細細長長,深深印入廣袤大地。

    西城一入崑崙山,地勢遽變陡峭,眾人棄了駝馬,步行上山,才過風火山口,天氣驟寒,幾陣白毛風吹過,竟落起雪來,雪花紛紛揚揚,扯絮飛綿,大如鵝毛,隨風撲來,割面生痛。

    陸漸望著風雪,暗生愁意,兩月之期已過去三分之一,縱是晝夜趕路,也不過趕到崑崙山口,前面的路還不知會有多長,姚晴卻已病得不成模樣。

    想到這裡,他心中刺痛,低頭望去,姚晴躺在臂彎裡,雙眼緊閉,有如睡熟嬰兒,因為眼窩陷落,睫毛顯得極長,掛著幾點冰花,輕輕顫動。

    陸漸不由將羽氅緊了緊,裹住少女露出的腳尖,將臉貼上那張青白小臉,冰冰涼涼,沒有半點熱氣,陸漸無端眼鼻一酸,幾乎落下淚來。

    「呆子。」姚晴忽地張眼,開口便嗔道,「你做什麼?弄痛我啦。」

    陸漸一愣:「你醒啦,怎麼弄痛你了?」

    姚晴伸出手,纖纖素手已失去昔日光澤,蒼白枯槁,嶙峋見骨,指尖拂過陸漸嘴唇面頰,笑道:「鬍子,你的鬍子長了,扎得人怪痛的。」

    陸漸點頭道:「是啊,不知怎地,一不留神,就長了這麼多鬍子。」

    姚晴哧哧地笑,笑著笑著,忽又流下淚來,淚水掛在睫毛上,凍成點點冰花。

    「阿晴,」陸漸胸中大痛,強笑道,「你別著急,西城不遠啦,很快就到。」

    姚晴抽噎一陣,說道:「你知道麼?其實,其實我並不怕死,我,我只怕一件事。」

    陸漸訝道:「什麼?」

    姚晴盯他半晌,忽地淒然笑笑,搖頭道:「你呀,你真是天字號的大呆瓜,若你有谷笑兒一半的聰明,可就好啦。」

    陸漸道:「谷縝的聰明,我這輩子也及不上,你若討厭我,也沒法子。」

    姚晴瞥他一眼,笑道:「喲,生氣啦?」

    陸漸搖頭道:「我不生氣,我說的都是實話,等你好了,那時候你就不理我,也沒關係的。」

    姚晴咬了咬嘴唇,漲紅耳根,怒道:「你不生氣,我可生氣了,我不要你抱,背著我就成,省得看到你這張臭臉。」

    陸漸一怔,不知她為何又發脾氣,當下轉身將她負在身後,剛要舉步,忽聽前方有人叫喚,舉目望去,敢情幾句話功夫,其他人已走得遠了,谷縝立在高處,迎著風雪揮手大叫。

    陸漸當即吸一口氣,抖擻精神,追趕上去。

    奔走一程,忽覺耳輪濕軟,卻是姚晴輕輕嚙咬,陸漸渾身僵硬,忙道:「阿晴,你別淘氣。」

    姚晴輕輕歎了口氣,柔聲道:「大呆瓜,你跑得比馬兒還快,也不怕累著麼?」

    陸漸道:「我不累。」他氣息悠長,縱是疾奔之時,吐起開聲,亦如平時。

    姚晴默然一陣,說道:「大呆瓜,你只管跑路,怎麼就不問問我,到底怕什麼呢?」

    陸漸道:「是呀,你到底怕什麼呢?」

    姚晴啐道:「你真是冬天的癩蛤蟆。」

    陸漸道:「什麼叫冬天的癩蛤蟆?」

    姚晴道:「捅一下動一下。」

    陸漸不覺默然,姚晴忍不住道:「你又生氣啦?」

    陸漸道:「我沒生氣,我只是想,跟你比起來,我就是一隻井裡的癩蛤蟆,你卻是天上頂漂亮的天鵝,我怎麼努力,都配不上你的。」

    姚晴眼鼻一酸,忍不住破口罵到:「臭小子,你又來氣我!」

    陸漸怪道:「我怎麼又氣你了?」

    姚晴按奈心中激動,冷冷道:「你自輕自賤,也就罷了,何苦扯我進來。」

    陸漸微微苦笑,足下卻不稍停,只見前方人影越來越近,陡然間,道路轉折,忽見前方兩峰對立,危崖聳峙,峰尖沒入無邊陣雲,也不知高峻幾許。

    「西天門」到了。虞照聲如驢鳴,高聲叫道:「這是山部地盤,待我和他們打個招呼。」

    他甩開大步,幾步趕到峰前,高叫道:「虞照在此,山上的是哪位?」

    話音未落,山頂霹靂一聲響,一塊圓滾滾,光溜溜的巨石從峰頂肥羅而下,轟隆一聲,落在虞照身前丈許,泥石飛濺,地為之動。

    虞照吃了一驚,厲聲道:「山上的,什這是什麼意思?」

    山上一個洪亮的嗓音道:「虞師弟,對不住,城主有令,不容你等通過。」

    山下眾人均是色變,虞照皺眉未答,仙碧已叫道:」是郎師兄麼?「山上那人歎了口氣,道:「正是郎全。」

    仙碧冷哼一聲,道:「郎全,你知道崔師兄是怎麼死的?」

    郎全道:「我知道。」

    仙碧道:「既然知道,為何還要阻攔我們?」

    郎全沉默半響,歎道:「家師不識時務,自取敗亡,我等弟子,實應該引以為戒。」

    仙碧氣得面色青白,渾身發抖。

    左飛卿一揮袖,,驀地高聲道:「郎師兄,我素來敬重於你,你如此做,必有苦衷。」

    郎全緩緩道:「左師弟,撇開別的不說,我山部上下數百口,總要活命。」

    虞照怒道:「就為這個?郎全,我敬重你是條好漢,怎麼如今反成了貪生怕死的懦夫!」

    郎全略一黯然,說道:「師弟沒有妻子兒女,父母兄弟,又怎知這其中的苦楚。」

    虞照冷哼一聲,嗔目道:「說來說去,虞某唯有硬闖了。」

    郎全長歎一聲,徐徐道:「也好,郎某斗膽,領教雷部天威。」

    谷縝始終一言不發,察看地勢,眼見虞照躍躍欲上,便道:「虞兄且慢。」

    虞照道:「怎麼?」

    谷縝笑道:「山部這一回做了好事,虞兄不必動怒。」

    虞照怒道:「給萬歸藏當看門狗也是好事?」

    仙碧白他一眼,說道:「谷縝的意思你不明白。郎全一席話,不就是說明萬歸藏正在西城麼?我最怕的就是追錯方向,萬歸藏既在帝下之都,『馬影』十九也在,這不是好事是什麼?」

    虞照撓撓頭,悻悻道:「老子都來了,萬歸藏要是不來,那才奇怪。」

    仙碧冷笑道:「你只管吹吧,你又有多大面子?萬歸藏去哪裡,還用瞧你的臉色?」話音未落,虞照遍哼一聲。

    谷縝笑道:「我看著『西天門』地勢奇險,硬闖必難成功,勢要聲東擊西,出奇制勝。虞兄、仙碧小姐、陸漸和我扮作正兵,硬闖山門,左兄輕功高妙,扮作奇兵,偷上山頂。」

    仙碧吃驚道:「飛卿一人,豈不太弱。」

    谷縝道:「既是奇兵,宜少不宜多。」

    仙碧眉頭大皺,方要再說,寧凝忽地怯聲道:「我隨左部主一起去好麼?」

    她沉默多日,此時突然出聲,引得人人側目。

    谷縝知她神通高廟,一行人中僅次於陸漸,方纔所以不曾點將,確實害怕挑起姚晴的醋勁,這會兒瞧姚晴並無多話,便點了點頭,又向剩餘劫奴、蘭幽、青娥說道:「你們留在此間,擇地等候,倘若五日內我們仍未回來,也就不用再等了。」

    言下之意十分明白,倘若眾人五日後還未回來,定已遭了萬歸藏的毒手,陸漸一死,眾劫奴也無生理。

    眾劫奴和蘭、青二女自知神通低微,此去徒添累贅,當下各自點頭,帶著行李轉身退後。

    陸漸將姚晴牢牢縛在背後,說道:「阿晴,待會兒你閉上雙眼,無論聽到什麼響動,也別睜開。」

    姚晴嘻嘻笑道:「好啊,我先打個盹兒,過了西天門,你再叫醒我。」

    陸漸心中一熱,知道姚晴這番話,已將性命托付自己手中,當即振奮精神,拔起一棵枯樹,運掌削成一根木棍,奔出數步,驀地回頭,說道:「寧姑娘,一切小心。」話未說完,手臂吃痛,被邀請狠狠擰了一記。

    寧凝則眉眼一紅,轉過身去。

    姚晴輕哼一聲,說道:「臭小子,看到了麼,馬屁拍到馬腿上,人家都不理你。」

    陸漸道:「我又沒拍馬屁。」

    姚晴氣道:「還敢狡辯。」話音未落,角側風起,谷縝趕在前面,仙碧、虞照一左一右,跟在身後,三人勢成三角陣勢、將陸、姚二人圍在陣心,仙碧叫道:「陸漸,你護住姚晴,別要逞強.」

    陸漸心中感動,方要稱謝,忽聽前方滾石隆隆,勢如雷奔雨墜,直向四人撞來谷縝首當其峰,將人氣想馭」發揮到極致,閃身之際,從倆塊石頭見穿出,雙掌均帶上周流石勁,向後一拔,卡嚓數聲,倆塊大石頭,四分五裂,凌空化為倆堆碎石「好.」虞照稱讚一聲,不甘落後,呼呼倆掌,倆道雷音電龍破空射出,轟隆倆聲,倆塊大石應聲而碎「北落師門.」仙碧清音貫耳,懷中波斯貓碧眼陡張,瞳子變化無端仙碧身法陡疾,鬼魅般在石陣中左右穿梭,手中軟劍寒光拼射,東刺西纏,石塊要麼被劍勢彈開,要麼被帶的歪斜散落陸漸得三人守護,饉守姚晴,並不主動初級,唯見石塊擊倒,或是三人首尾難顧,方才伸出木棒,運轉天劫馭兵法,石塊無論大小,均或黏在棒上,著他一牽一引,立時偏斜五人藐覦生死,冒石而進,山部中人看在眼裡,無不震驚懾服,又怕被其通過西天門,萬歸藏怪罪起來,危及家小,無奈中硬起頭皮,推石下山,砸在五人前方,只願五人望見身勢,知難而退,誰知五人心意已經決,不倪不退,來勢反而更疾虞照斗的興起,便道:」少,以往的不酸,現在算起.」

    二人說話之時,各自展動身影,盡向巨石多處招呼,任憑仙碧如何喝阻,均如不聞,只聽的其中一個便叫道:「兩塊……四塊……」

    郎全顧念舊誼,暗中叮囑,故而山部弟子手下留情,所擲石塊均不甚大,力道也為用足,不料虞照、谷縝得寸進尺,竟將如雨亂石視為兒戲。

    郎全心中動氣,厲聲道:「雷帝子,你不要小看我山部的能為,要活命的,趕快退下。」

    虞照哈哈笑道:「……十二塊……姓郎的,你只會耍嘴皮子嗎……十三塊了……***,你怎麼會姓郎,我看應該姓娘,娘全,娘全,小娘兒們的娘,委曲求全的全。」

    谷縝接口道:「原來是委屈求全的娘兒們,難怪,難怪。」

    郎全涵養再好,經倆人這麼一唱一和,也氣的七竅生煙,面色一沉,厲聲道:「兄弟門,人家罵我們是委曲求全的娘兒們,你們說,怎麼辦山部弟子菌露出悲憤之色,齊聲道:「崑崙石炮.」

    仙碧,聽的著話,暗叫糟糕,空中石雨奏然停止,崖頂上傳來轟隆局響,五人舉頭一瞧,倆邊山崖左右各五,隱隱露出十塊巨大青石,光溜滾圓,重逾萬斤,尚未滾落,便已遮天蓋日,令人窒息「乖乖.」谷縝咋舌道,」這下子不好玩了,虞熊,打碎這個石頭,我算你十塊如何虞照鐵青著臉,悶聲不吭,此時別說是他,就算陸漸出手,想要駕馭如此巨石,也是不能,抑且此時五人已到峽谷中段,進退兩難,剎時間,一棵心均是提到嗓子眼上就當此時,崖頂忽地生出一陣騷亂,谷縝雙目一亮,抬手笑道,奇兵得手了原來五人硬闖時,左飛卿和寧凝趁勢潛上,左飛卿借風而行,等山如旅平地,寧凝施展」火神影,」一半憑自身輕功,一半借了左飛噙之力,緊隨起後山部弟子為下放五人所激,均去推動「崑崙石炮」待到倆人將近峰頂,放才有人察覺,出聲警戒,然而為時已晚二人奮身躍上峰頂,大打出手,左飛卿乃一部之主,擰凝神通更勝一籌,山部弟子雖多,面對倆大高手,竟無一合之將左飛卿眼見石炮將落,銳聲叫道:「寧姑娘,擒賊擒王.」叫喊聲中,直奔郎全,寧凝閃身跟上,越過幾名山部弟子,後發先制,趕到郎全身前,揮掌拍出郎全舉掌相迎,拳掌想叫,郎全頓覺一股奇熱順著手臂直衝肺腑,忍不住大叫一聲,跌步後退,不料左飛卿早已繞到身後,郎全心中一痛,已被左飛卿抓在手中左飛卿俊眼生威,掃過山部弟子,厲聲道:「若要命的,通通住手!」首腦被擒,山部弟子面面相覷,一時不知道何去何從郎全瞧過二人身手,心知手下弟子縱然全軍覆沒,也休想擋住倆人,心頭一灰,慘笑道:「罷了,大夥兒認栽吧.」

    眾弟子呆了呆,摹的有人撲通跪倒,號陶大哭,那哭聲好似傳染一般,不一時,山頂上已然哭成一片寧凝見這些山部男子個個豪邁魁偉,此時卻哭的小孩兒也似,心中十分詫異,左飛卿也訝道;」郎全,倒底發生什麼事?」

    郎全眉眼泛紅,長歎道:「我們的父母都被萬歸藏扣住,關在玉禾谷,由寧不空看管,你們若是闖過西天門,這老少幾百口,怕是活不成了。」

    左飛卿微微色變,沉默一陣,忽聽寧凝道:「郎師兄,玉和谷怎麼走?」

    郎全一愣,道:「從這裡向西南便是,姑娘是?」

    寧凝道:「我性寧,家父寧不空。」

    郎全大吃一驚,雙拳緊握,渾身繃緊,山部弟子也紛紛盯著她,眼中透出深深恨意。寧凝微微苦笑,說道:「郎師兄,你帶我前往玉禾谷好麼?」

    郎全心中驚疑,冷冷道:「你去作甚?」

    話音方落,忽覺後心穴道一鬆,左飛卿歎道:「寧師妹,我知道玉禾谷怎麼走,我陪你去吧》」

    寧凝搖頭道:「這是小女子家事,左師兄還是下山會合大眾為好。」

    左飛卿道:「在你是家事,在我卻是本門之事,況且扶弱濟困,乃是俠者本分,又分什麼家事外事?」

    寧凝看他一眼,空唇微動,終究沒有多說,動身走到崖邊,凝眸望去,陸漸五人趁此良機,奔走如風,已去得遠了。

    寧凝望著五個人影漸漸淡去,心中諸味雜陳,也不知是喜是悲,忽地淒然笑笑,說道:「郎師兄放心,我一定將令眷平安救出來。」說罷轉過身子,向南走去,扔下一干山部弟子,望著她的背影,張嘴發愣。

    寧凝盜了山下,走了一程,前方出現數條岔路,略一猶豫揀了一條,方要舉步,忽聽左飛卿說道:「這條路錯了。」

    寧凝又換一條,左飛卿又道:「還是錯了寧凝這要再換,左飛卿歎道:「你可真倔怎麼就不問我哪條是對的?」

    寧凝回頭望去,左飛卿立在身後不遠,白衣無塵,瀟灑曠爽(喔),不帶半分世間俗氣,當下淡然道:「你若不想說,我何必要問。」

    左飛卿望著她,意帶審視,眼角掠過一絲笑意,說道:「寧姑娘,你心情可是糟糕得很。」

    寧凝心裡有氣,冷冷道:「我心情如何,與你什麼相干,你不用跟著我,我自己設法道玉禾谷去。」

    左飛卿搖頭道:「那可不成,我還欠你一個人情呢。」

    寧凝疑惑道:「什麼人情?」

    左飛卿道:「在靈鱉島你大可一掌殺了我,卻中途罷手,說起來,左某只是你掌底遊魂罷了。」

    寧凝流露茫然之色,搖頭道:「這件事,我早就忘啦,你可不欠我什麼。」

    左飛卿苦笑到:「左某平生最重恩怨,你放我一馬,我便欠了你的情,沒有償還欠前,你可不能死了。」

    寧凝一怔,說道:「你怎麼知道我要死了?」

    左飛卿深深看她一眼,歎道:「泥人沒死,心卻死了?」

    寧凝只覺這男子的目光直入人心,自己的心思盡皆被他看穿。不覺心頭一顫,垂下頭去,左飛卿見他神情淒苦,大氣同情之心,說道:「你青春正盛,又如初開之花,本是一生中最好之時,又何苦這麼消沉寂寞。你這次前來,都是為了陸漸,她對晴丫頭生死與之,又何苦為了這一段無望之情自傷自苦?」


正文 第31卷兄弟同心之卷(下)
正文 第31卷兄弟同心之卷(下)

    寧凝怔忡時許,望著遠處,喃喃道:「我真羨慕姚姑娘,她能為陸漸而死,可我,連死也不能的。」

    說到這裡,才覺自己無意間竟向左飛卿吐露心曲,頓時雙頰發燙,拾眼望著左飛卿道:「左師兄。你對仙碧姐姐又怎麼樣呢?」

    「我?」左飛卿微微一怔,眼力閃過一絲迷茫。苦笑道,「我也不知怎麼樣。這世上最苦的事,莫過於一廂情願,這杯苦酒我飲了十年,最懂其中滋味。寧師妹,我鎮不遠你不我後塵……」

    寧凝歎道:「這麼說起來,十年了,你仍是看不開?」

    左飛卿微微苦笑,寧凝瞧了她一眼,搖頭道:「既然你都看不開,又何必勸我呢?」

    左飛卿白眉維揚,嘴角浮起一絲苦笑,幽幽道:「是啊,我都看不開,,勸你又有什麼用?」說到這裡兩人彼此對視,心中泛起同病相憐之意。

    驀然間,左飛卿袖一拂,朗聲道:「我來帶路吧。」邁開步子,走在前面,寧凝默然相隨,空山寂寂,風雪低吟,兩道人影前後相疊如一,越發孤寂。

    來到玉禾谷時,已是風停雪住,谷內突觸陣陣暖氣,谷口滋生初星星碧草。

    寧凝上前兩步,揚聲道:「爹爹,你在麼?」

    谷內有人「咦」了一聲,繼而就聽寧不空啞聲道:「你怎麼麼來了。同行那人是誰?」

    左飛卿暗服寧不空耳力了得,當下說道:「寧不空,你不認得左某人了?」

    寧不空哼了一聲,說道:「風君侯,你怎麼跟我女兒在一起?是了,為山部的事來?」

    左飛卿笑道:「算你聰明。」

    寧不空略咦沉默,厲聲道:「風君侯,你想用凝兒脅迫老夫嗎?哼,告訴你,老夫不吃這套。」

    寧凝道:「爹爹,這與左師兄無關,是女兒自己愛來的。」

    寧不空心生驚疑,冷笑道:「那好,你進谷來。」

    寧凝走進山谷,忽覺得身邊微風流轉,左飛卿也跟了進來,寧凝忍不住道:「左師兄……」

    左飛卿微微一笑:「你放心,我不插手你的家事就是。」

    寧凝心知他意在護衛,不忍拂他好意,只得吐一口氣,轉過一條碎石小徑,忽見寧不空坐在一座洞府前,手中把玩一節紙繩,紙繩從洞府鐵門下方穿出,直通洞內,左飛卿低聲道:「這洞裡牆壁均是鐵鑄,轉移關押山部弟子,以防他們施展山勁破壁。」

    寧凝微微皺眉,寧不空卻嘿嘿一笑,說道:「風君侯你說漏了,如今這洞裡不但有鐵壁,還有幾千斤火藥,老夫只要將引信這麼一搓,洞內兩百來人立時化為飛灰。」一邊說,一邊用拇,食二指捻搓引信。」

    寧凝與左飛卿均是色變,寧凝道:「爹爹,洞中都是老弱婦孺,原本無辜,你何苦與他們為難。」

    「老弱婦孺?」寧不空重哼一聲,面色變得異常猙獰,厲聲道:「當初落雁峽的火部家眷就不是老弱婦孺?山部這些GOUZAZHONG聽了沈舟虛的唆使,害死我火部多少老弱婦孺,你娘就是被山不墜石打斷了腿,活活餓死,你難道都忘了嗎?」

    寧凝不禁語塞,胸口急劇起伏,呼吸也變得沉重起來。

    左飛卿皺了皺眉,揚聲道:「寧不空,你當真要殺光這兩百多人?」

    寧不空冷笑道:「你們既然來了,山部必然沒有守住西天門,這罪過可不小,嘿嘿,依照城主脾氣,即便不統統炸死,也有五六十顆人頭落地。」

    話音未落,那鐵門內忽然傳來嬰兒啼哭,其中夾雜婦人哄勸安慰。

    寧凝聽著這哭聲,心底至軟至柔的地方似被刺了一下,眼眶又酸又熱。

    寧不空臉上卻露出乖戾神氣,厲聲道:「哭什麼,不許哭,在哭一聲,統統炸死。」

    那嬰兒哭聲頓弱,似被人用手摀住了。

    寧凝胸中好似堵了一團棉花,忍不住叫道:「爹爹……」

    寧不空一擺手,厲聲道:「閉嘴,不關你事。」

    左飛卿雙眼圓睜,喝道:「寧瞎……寧不空,你還算人嗎?」

    寧不空森然一笑:「問得好,好多年前,寧某人就不是人了,是鬼,是魔,是出生!」

    他自稱魔鬼畜生,左飛卿反倒罵無可罵。寧凝沉默一陣,忽地抬起頭來,說道:「爹爹,火部有種心法,可以虹化自燃,對不對?」

    寧不空聞聲知意,臉色一沉,森然道:「你說這個個作甚?哼,你敢脅迫為父?」

    寧凝搖頭道:「在這世上,我只有你一個親人,我敬你愛你,又豈敢脅迫於你?」

    寧不空聞言,臉色稍緩,徐徐道:「這話說得還算不錯。」

    寧凝歎了口氣,苦笑道:「可你有時候實在可惡,叫我忍不住想要恨你的。」寧不空冷哼一聲悻悻道:「習慣了就好。」

    寧凝搖了搖頭:「爹爹,你若是害死這洞中的人,我只有先行自燃而死。」

    寧不空身子一震,厲聲道:「你說什麼?再說一遍試試?」

    寧凝長吸一口氣,緩緩道:「你若是害死這洞中的人,我便先行自燃而死,爹爹,你是我在這世上最親的人,無論如何,我,我也不想恨你。」

    寧不空彷彿愣了一下,微微失神,喃喃道:「你恨我?」

    寧凝道:「不錯,我若瞧見你害死這些婦孺老幼,一定會打心眼裡恨你,要是那樣我寧可死了。」

    寧不空身子微微發抖,騰地站起,厲聲道:「你,你敢!你忘了,這些山部的狗雜種害死過你娘。」

    寧凝淒然一笑,搖頭道:「我沒忘,可是,我卻連媽媽的樣子也沒見過,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難得,她也和你如今一樣?是魔,是鬼……」

    「住口。」寧不空面肌微微抽搐,咬牙道:「凝兒,你可以恨我怨我,卻不能侮辱你娘。」

    寧凝身子輕震,喃喃道:「那麼她是什麼樣子的?」

    寧不空沉默片刻,抬起頭來,壞死眼珠骨碌亂轉,過了一陣,臉色漸漸鬆弛下來,露出一絲暖意,悠悠道:「你娘,長得很好看,和你一樣的好看,她的心腸也很軟,這也和你差不多,她總是在我耳邊嘮叨,勸我不要殺人,不要爭霸,絮絮叨叨,幾乎叫人厭煩。不過,她的眼睛好看極了,黑多白少,水汪汪的,像是蒙著一層薄霧,好多年啦,有時候,她的樣子我都記不真了,可那一雙眼睛,就像烙在心裡怎麼也忘不了……」

    說到這兒,他臉色一變厲聲道:「左飛卿,你說說,我女兒的眼睛是什麼樣子?」

    左飛卿苦笑道:「令愛的眼睛黑多白少,水汪汪的,像是蒙著一層霧,看人的時候,直將人的魂魄吸進去。」

    「就是這樣。」寧不空滿意微笑,將手一拍,「果然,果然。」

    寧凝歎道:「爹爹,你想過麼?要是媽媽還活著,看到如今的你,她又會說什麼?」

    寧不空一愣,頹然坐倒,喃喃道:「她,她會說什麼?」

    寧凝歎了口氣:「如果我是她,一定痛心得很。」說到這裡,她踏上一步,凝視父親,一字字道:「爹爹,要麼我虹化自燃,要麼放掉這些老弱,兩件事,你任選其一。」

    寧不空全身陡震,失聲道:「凝兒……」

    寧凝微微咬牙:「女兒不孝,這一回,我說到做到。」

    寧不空臉色驀地陰沉下去,眼皮下眼珠骨碌亂轉,沉默了不到一刻工夫,左、寧二人卻如經歷了數十年光陰。

    忽然間,寧不空打個激靈,神情恍惚,抬頭向天,尖聲打了個呼哨。

    不一時,山谷四周人影晃動,閃出三個人來,均是黑色衣巾,形容剽悍,悄沒聲息,跪在寧不空身前,黑面巾下眼珠精光亂轉。

    左飛卿方覺疑惑忽聽寧不空道:「火藥埋的怎樣?」

    其中一人岔道:「不是早埋好了麼?」

    寧不空徐徐道:「我以為還是埋少了,你們三個再取兩桶來」

    那三人應了起身站起方才轉身,寧不空手中竹仗陡然刺出,正中一人後心,彷彿利針穿紙。透心而出。另外二人見狀大驚縱身於走,寧不空將手一揮,袖中射出兩道火光,正中二人,轟隆兩聲,漫天血雨繽紛灑落。他出手如電連斃三人寧凝左飛卿均是無比驚珥。寧不空一言不法,從那人後背抽出枴杖,踱了幾步,走出鐵門前,掏出鑰匙,打開門道:「出來吧。」

    洞中寂靜時許,陸續走出許多老人婦孺,盯著寧不空既是茫然有時畏懼,寧不空枴杖一頓,厲聲道:「等什麼,還不快走,再不走一個也別想活!」

    山部家眷莫名其妙,但見他聲色具利,又生惶惑扶老挾幼,向谷外去了。寧凝有驚又喜,脫口道:「爹爹。」

    寧不空鐵青著臉,厲聲道:「別叫我爹,快走,快走。」說罷步履如風,快步向前。

    三人走出一程,寧凝問道:「爹,你殺死的三人是誰?」

    寧不空冷哼道:「萬歸藏派來照看老夫的,那老東西對我始終不放心。哼,凡事不做便罷,做便做絕,既然放了山部的狗雜種,索性連這三個廢物一併打發了。」

    寧凝疑惑道:「那如今去哪兒呢?」

    寧不空腳下不停,說道:「越遠越好,直到萬歸藏找不到咱爺兒倆為止。」說著轉身向左飛卿道,「風君侯,你不用跟來了,今日別過,後會無期。」

    左飛卿微微一笑,點頭道:「寧不空,你這輩子難得做件好事,今日總算做了一件。」

    寧不空冷哼一聲,方要反唇相譏,忽聽一個蒼勁的聲音笑道:「說得是。寧師弟,這件事你做的再好不過了。」

    剎那間,寧不空渾身血液好似抽空一般,雙腳好似釘子,死死釘在地上。

    左飛卿和寧凝二人也是臉色慘邊,只見前路人影一閃,萬歸藏背負雙手,笑吟吟逍遙渡來。

    寧不空乾笑一聲,澀聲道:「想不到,城主竟然來了。」

    萬歸藏笑笑,說道:「你想不到,萬某卻想到了,寧師弟,你信不信?」

    寧不空長吸一口氣,勉力定住心神,道:「城主神機妙算,寧某向來敬佩,但說你算到此事,寧某卻不相信。」

    萬歸藏微微一笑:「不錯滅亡雖知你將來必反,卻料不到如此快法。可你卻不知道,你殺掉的三人,體內種了『六虛毒』,與我『同起相求』,數十里之內互有感應,只要三人活著,萬某便能感知。你若心軟一些,制住三人,倒也罷了,可你寧師弟向來做事做絕。所以那三人一死,萬某立時便知道了。」

    寧不空仰天歎了口氣。萬歸藏打量他笑道:「看你模樣,似有餘恨。」

    寧不空苦笑道:「寧某到此地步,並不指望活命,只求城主網開一面,放了小女。」

    寧凝大聲叫道:「爹爹,我不需他放,大家一起生,一起死。」

    「閉嘴。」寧不空厲聲喝道,「為父說話,哪有你插嘴的份兒。」繼而抬頭道,「萬城主,念在我助你收服山部,也算小有功勞。」

    萬歸藏打量他一眼,笑道:「無怪你當日敗給沈舟虛,只因你對別人在狠,對妻女卻狠不下心;沈舟虛卻不然,對別人狠,對妻兒更狠。寧師弟,你的確聰明,可惜仍有私情,以有情對無情,焉能不敗?」

    他微微一頓,又道:「你要我放了令愛麼?也好,只要你虹化自(我)焚(燒),我便給她一線生機。」

    寧凝又驚有怒,脫口道:「不成……」

    寧不空卻一擺手,沉聲道:「什麼叫一線生機?」

    萬歸藏淡然道:「或生或死,全瞧她自身造化。」

    寧不空沉默半晌,驀地仰天大笑,萬歸藏一言不發,微笑注視,寧不空陡將竹杖一頓,高聲道:「萬城主,你可知道當年落雁峽一戰。我如何敗給沈舟虛的?」

    萬歸藏笑道:「這個我倒有耳聞,你聽說沈舟虛去了落雁峽,不顧師兄弟反對,執意回去營救家眷,結果途中中了埋伏。」

    寧不空慘然一笑:「其實我也知道,即便回去,業已不及,可是那又怎樣。火部死光了又如何,天下人死光了又如何?我只要救回方凝和孩子。至於其他的師兄弟,嘿嘿,又哪兒知道我的心思。」

    萬歸藏點頭道:「火部由你而興,也由你而亡,成也不空,敗也不空。」

    寧不空哈哈大笑,笑聲中頭頂火光驟然一閃,頭髮頓時燃燒起來。

    寧凝縱然暗地留心,也料不到寧不空如此果決,見狀驚呼上前,欲要制止,不料眼前人影一晃,萬歸藏已然搶至,手掌一揮,勁氣湧至,將她硬生生逼了回去,左飛卿便吃了一掌,跌倒在地,寧凝上前救援,卻被萬歸藏巧使誘敵伎倆,一指將她點倒。

    寧凝動彈不得,眼睜睜望著父親渾身慾火,有如一支跳動的火把,身子搖搖晃晃,口中發出絲絲怪聲,虹化之火由內而外,先骨後血,再至肌膚,因此緣故,自燃者必要經受莫大折磨。

    寧不空渾身火焰越燒越小,初時還如一課大火樹,漸漸變成栲栳大小,燒到最後,竟不過碗口大小一團,終歸火盡煙滅,被山中狂風一吹,漫天飛灰,散得乾乾淨淨。

    寧凝望著那漫天灰燼,驀地眼前一黑,一口痰湧上來,昏死過去。

    陸漸五人奔出一程,不見左飛卿和寧凝趕來,心中均起忐忑,陸漸道:「谷縝,托你照顧阿晴,我回去瞧瞧。」仙碧也道:「我也去。」

    姚晴面色微沉,卻沒作聲,谷縝卻擺手道:「不成。」

    陸漸道:「為什麼?他們若有三長兩短……」

    谷縝正色道:「你仔細想想,以寧、左二人的能為,當今之世,誰能制住他們?」

    陸漸略一沉吟,遲疑道:「恐怕只有萬歸藏。」

    谷縝道:「他們若是無恙,必然趕來,若是未能趕來,要麼便有大事纏身,要麼就是遇上了老頭子,你二人若是前往其邊老頭子不親自動手,也難免被山部石陣困住,如此一來,先前所有辛苦,豈不一筆勾銷。」

    仙碧怒道:「你這是什麼話,我們難道就這麼瞧著?」陸漸道:「對啊。」

    虞照也道:「姓左的雖然可惡,為人卻不壞,這麼丟下他不管,太不仗義。」

    姚晴也道:「這兩個人都不是好人,但他不仁,咱們不能不義。」

    四人一愣,仙碧沉吟道:「萬歸藏無情無義,視人命如草芥,決不會回來救人。」

    谷縝道:「是啊,若要勝過老頭子,就得用他的法子,倘若優柔寡斷,還不如就此認輸。」

    剩餘四人聽得這話,無不默然,谷縝掃視四人,苦笑道:「我並非無情無義,只是此番我的賭注是東島,仙碧姑娘和虞兄賭的是西城,至於陸漸,賭的是姚大美人的性命。孰輕孰重,還望斟酌,若是定要回去,我也立馬隨行。」

    四人聽了,對視片刻,虞照忍不住道:「這鳥賭局真叫人進退兩難,罷了,大夥兒兵貴神速,給他來個直搗黃龍。」

    陸漸也歎道:「如今只有往好處想了。」

    仙碧慘然歎了口氣,谷縝卻將聲一揚,朗聲道:「各位記住,此行就算我谷縝埋骨此地,你們也決計不能回頭。」

    眾人聽得這話,心中無不騰起悲壯之氣,姚晴回望來路,自傷心事,喃喃道:「將軍百戰聲名裂,向河粱,回頭萬里,故人長絕。」

    陸漸道:「阿晴,你念什麼?」

    姚晴淒然一笑,還未回答,仙碧已眼眶含淚,接口念道:「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

    姚晴(不是被仙碧接口了嗎?怎麼還是她?)念到這裡,不覺硬咽。虞照卻豪興陡發,洪聲接道:「正壯士,悲歌來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

    血字方完,谷縝已拍手大笑:「我還是喜歡最後一句:誰共我,醉明月?哈哈,誰共我,醉明月?」

    虞照兩眼一瞪,大聲道:「那還用說,除了老子,還有哪個?」

    兩人哈哈大笑,大步流星,奔走在前。

    陸漸心中奇怪,皺眉道:「你們到底做什麼?」

    姚晴歎道:「苦中作樂罷了。」說著輕輕拍了陸漸一下,低聲道:「快走,別輸給他們。」

    陸漸點一點頭,飛身趕上虞、谷二人,仙碧抱著貓兒,戀戀不捨回望一眼,咬了咬牙,追隨眾人身後。

    行了半日,峰迴路轉,山坳裡忽然傳來一股泥腥氣,仙碧玉道:「大家當心,『萬死澤』到了。」話音方落,前方豁然開朗,露出大片洪荒沼澤,烏黑濁泥上白血未融,黑白相間,星星點點。

    沼澤對岸,一座山峰巍峨入雲,雲山縹緲之中,隱約顯出飛簷樓閣,危崖百仞,奇高奇險,千簷萬宇,不似修在人間,卻似建在天上。

    「谷老弟。」虞照遙指懸空樓閣,「過了這片沼澤,就是帝之下都了。」

    谷縝笑了笑,說道:「要過這片沼澤,怕不容易。」

    仙碧道:「飛唧若在,可就好了,以他『白髮三千羽』的神通.居高臨下,必叫沙天洹動彈不得。」

    谷縝微微皺眉,忽而笑道:「無妨.我來試試。」瞅準一處實地,飛身縱上,眾人紛紛跟隨。

    行走不久,泥面一動,嘩然拱起,兩道黑影飛身縱起,攪得泥水飛濺,谷縝閃身讓過,縱身跳上另一實地,不料腳才落地,泥面陡陷。

    谷縝急忙縱身再跳,不料四周貌似實地處紛紛塌陷,競無一處可以立足,掉頭望去,其他四人也陷入相同困境。

    谷縝心念一轉,將身子一縮,鑽入沼澤之中。

    一入泥中,谷縝便覺四面壓力重疊而至,難以呼吸,此時體內澤勁也隨之發動,破開污泥。

    就在此時,四周淤泥忽地攪動起來,谷縝心知有人逼近,閃身錯讓,兩把匕首頓時落空,谷縝雙掌一分,電勁出手沼澤之中亦有水,水能傳電,兩名澤部高手忽遭電擊,氣息陡亂,雙雙躥出泥面換氣。

    不料陸漸早已候著,兩人一露臉,便飛身趕上,一手一個,拎將起來,順手制住穴道,扔向干處。

    不多時,便有六七名澤部弟子被谷縝迫出泥面,谷縝方要縱出沼澤,忽覺又有一人逼近,正要閃避,來人手臂一圈,將他手臂纏住。

    谷縝不料來人如此敏捷,迥異先前高手,心中頓如電光閃過:「沙天洹來了。」

    他心念轉動,欲要抽手反擊,不料沙天洹出手奇快,又將他剩餘一臂纏住,同時帶起一股大力,拖著谷縝鑽向沼澤深處。

    沙天洹本也是澤部高手中的佼佼者,在這泥沼之中浸淫多年,谷縝「周流六虛功」火候尚淺,沼澤之中還不能與之抗衡,只覺沙天洹有如一條大蛇,將他越纏越緊,抑且老頭兒身上裹著一層古怪皮套,滑溜溜有如鯊魚。

    谷縝發出電勁,均被那皮套隔絕在外,以至於被沙天洹越拖越深,四周壓力越來越沉,氣息緊迫,力不能繼。

    就在這個當兒,谷縝體內忽然湧起一股「天勁」,氣透發稍,逼得滿頭長髮根根繃直,向後亂刺。

    沙天洹藏在谷縝身後,以免與他正面相搏,萬不料谷縝情急之下,八勁救主,頭髮亦能傷人,他身上皮套本是至寶,水火電勁均不能侵,唯獨面孔留有一個小孔,方便冒出泥面換氣。

    誰知無巧不巧,谷縝頭髮正從那小孔鑽入,刺撓鼻孔。

    沙天洹只覺鼻子奇癢,閉氣功夫頓時被破,急忙放開谷縝,掙扎欲上,不料卻被谷縝反手抱住腰身。

    沙天洹不及擺脫,無奈之下,好似逃命的耗子,拖著他向上猛鑽。

    陸漸守在沼澤之上,眼見淤泥翻騰,卻不見谷縝露面,心中正自焦急,忽見一個似魚非魚、光滑溜溜的東西鑽將出來,陸漸也不知是人是怪,眼看不是谷縝,便是一拳。

    沙天洹才受大難,便遭重擊,頓時兩眼翻白,昏死過去,谷縝借他之力鑽出泥沼,將沙天洹拖到一處實地,大聲道:「澤部弟子聽好,沙天洹已然就擒,爾等頑抗,全無意義。」

    剩餘的澤部弟子對沙天洹本就不服,所以守衛在此,也是迫於萬歸藏的武力,聽得這話,樂得旁觀,再不出手搗亂,目視谷縝一行,登上彼岸。

    谷縝身性好潔,此時弄了一身污泥,面目難辨,心中十分惱火,一旦上岸,便對沙天洹一陣亂踢,踢得老頭兒七葷八素,連叫饒命。

    仙碧鄙夷道:「這廝狗仗人勢,狐假虎威,殺他污了咱們的手至於你這身泥麼……」說到這裡,掩口直笑。

    谷縝悻悻道:「有什麼好笑的。」

    仙碧笑道:「我瞧你真像剛出土的菩薩。」

    姚晴哼了一聲,說道:「他算什麼菩薩,分明是剛出池塘的蛤蟆。」

    谷縝笑道:「好,好,要做蛤蟆,大夥兒一塊兒做。」說著伸出泥糊糊的雙手,去抹姚晴臉頰。

    姚晴失聲尖叫,陸漸連忙閃開,說道,谷縝,不要胡鬧。」

    谷縝笑嘻嘻的道:「姚大美人,若不是你坐騎了得,我今天非在你臉上畫一個烏龜不可。」

    姚晴心裡暗罵,嘴裡卻不敢作聲,只怕這小子發起瘋來,真在自己臉上抹上兩把污泥,那可是糟糕極了。

    虞照哈哈一笑,說道:「谷兄弟別怕,前方不遠就是洗魂橋,兩道瀑布夾橋對流,壯觀已極,任你多少泥巴,都是一洗而光。」

    谷縝大喜,又踢沙天洹兩腳,扒下老頭兒的皮套,扔進沼澤,拖死狗般拽著他向山上爬去,沙天洹渾身皆痛,慘叫道:「谷島王,谷島王,小的會走,小的會走。」

    她連滾帶爬掙將起來,垂頭喪氣,跟在谷縝身邊。

    攀至山腰,忽聽水聲轟鳴,姚晴低聲道:「呆子,洗魂橋到了。」

    陸漸舉目望去,卻是山頂雪水流下,在此地匯成兩道瀑布,飛流相對,彼此衝擊有如兩條白色巨龍,雙雙扎入一座高山湖泊,發出雷鳴般的咆哮吼聲。

    瀑布之間,一道如虹長橋橫跨湖上,下低上高,連接兩岸,橋下湖水色如墨綠,深邃無極,橋上凝立一人,浩浩白瀑間,烏黑羽氅醒目無比。

    虞照嘖嘖道:「幾天不見,貓兒也變成虎了,仇老鬼這架勢,莫不是要以一當五?」

    「勇氣可嘉,有詩為證。」谷縝笑道,「洗魂橋頭殺氣生,橫槍立馬眼圓睜,一聲好似轟雷吼,獨退你我四五人。」

    「橫槍立馬?」虞照呸了一聲,「他橫屍還差不多。」

    虞照哈哈大笑,拍手道:「說得好,咱們這就一擁而上,給他來個立馬橫屍。」

    仇石神色冰冷,淡然道:「雷瘋子,你別太張狂,你瞧瞧,這是什麼?」說著將手一揮,湖對岸山崖上陡然吊下一對男女,雖是五花大綁,眾人仍是一眼認出,男的是左飛卿,女的正是寧凝,二人神氣頹敗,顯然吃了不小的苦頭。

    眾人始料不及,各各吃驚,仙碧縱身欲上,仇石卻陰笑道:「仙碧師妹,你若妄自上前,風君侯和寧姑娘只怕沒命。」

    仙碧一驚,只見兩側山頂上探出數十人頭,紛紛張弓搭箭,指定崖上二人,如此相距甚遠,五人就算有天大的神通,也休想在箭發之時越過虹橋,救下左、寧二人。

    仙碧氣為之塞,含怒道:「仇石,你要怎樣?」

    仇石笑道:「當然是請你們回去。」

    仙碧大皺其眉,盯著谷縝冷冷道:「這就是萬歸藏的法子,我倒想看看,你怎麼用他的法子勝他?硬闖上去嗎?」

    谷縝不禁苦笑,尋思:「君子和小人鬥,一輩子都是輸家。看來我心還不夠硬,終究做不了萬歸藏。」想到這裡,轉身下山,陸漸吃驚道:「你做什麼?」

    谷縝歎一口氣:「還做什麼?打道回府唄!」

    「這就打道回府?」虞照怒氣勃發,跳將起來,厲聲叫道:「仇老鬼,你倚仗人質算是什麼本事?有本事你我放對,死活聽天,你敢不敢?」

    仇石陰陰一笑,淡然道:「我就知道雷瘋子你有此一說,你想逼我和你決戰,出口怨氣。嘿嘿,你當仇某人怕你?好啊,你們幾個一起上,仇某統統接著便是。」

    眾人聞言,均覺訝異,虞照「咦」了一聲,打量仇石道:「仇老鬼,你吃了神仙屎(……)還是佛爺屁?說起話來,口氣好大。哼,若是一起上,只怕你骨頭渣兒也留不下來。」

    仇石笑道:「我雖說了一起上,卻有一個前提。」虞照道:「什麼前提?」仇石道:「那便是你們既不許用本部神通,更不許用周流六虛功和大金剛神力,就算補天劫手,也不能用。」

    「什麼?」虞照大怒道,「這些都不能用,那還打什麼架?」

    「是啊。」仇石陰森一笑,「倘若撇開這些絕學,你五人仍能贏我,仇某自然甘拜下風,恭送各位過橋。」

    虞照不禁沉默,瞅了仇石兩眼,徐徐道:「仇石,你說這話,是尋我開心?」

    仇石冷笑道:「我就拿你尋開心,怎麼著?雷瘋子,你不是自負豪勇,瞧不起人麼?有種的,就不用周流電勁,跟我鬥鬥。若是不敢,那就是沒種,嘿嘿,我倒忘了,雷部的人哪有什麼種?」

    仇石在東島被風、雷二主殺得一敗塗地,心中耿耿於懷,難得逮到如此良機,自然極盡羞辱之能事,他自忖此時身處二瀑之間,流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虞照倘若不用電勁,和他交手,真與送死無異。

    虞照氣得臉色血紅,死死盯著仇石,眼裡似要滴出血來,仙碧心道要糟,扯住他衣袖,疾聲道:「虞照,不要中他的激將法,我們先退,再想辦法。」說著連扯兩次,虞照紋絲不動,仙碧大急,心知虞照性如雷火,寧折勿屈,受此侮辱,若不應戰,真比死還難受。眼看他口唇微張,仙碧心頭一急,幾乎便要哭出來。

    此時間,忽聽陸漸在身後高叫道:「仇石,你說話可是算數?」二人一愣,回頭望去,只見陸漸大步上前,目光炯炯,注視仇石。

    仇石本想激虞照動手,渾不料陸漸橫插一腳,心中不悅,板起臉道:「什麼話?」

    陸漸道:「我若不用大金剛神力和補天劫手仍能贏你,你就甘拜下風,讓我們過橋嗎?」

    這一條原是仇石臨時杜撰,用來羞辱虞照,但他一部之主,面對眾人,不能自食其言,只得道:「不錯。」心中卻甚猶豫,尋思:「難道這少年還有什麼別的本領?」但他自忖神通了得,又佔據地利,這念頭一閃即沒,並不放在心上。

    陸漸放下姚晴,說道:「阿晴,我離開一會兒,你別擔心。」

    姚晴盯著他,神色複雜,驀地輕輕歎一口氣,說道:「你去吧,可要回來。」

    陸漸點頭道:「我一定回來。」轉身向仙碧道:「姐姐,借你軟劍一用。」

    仙碧一怔,解下腰間軟劍,遞給陸漸,陸漸輕輕一抖,長劍崩直,脫出魚皮軟鞘,銀白修長,宛如落日殘影,天河餘波。

    仇石瞧陸漸提劍登橋,眼中透出一絲譏笑,冷冷道:「你就用這口劍和我交手?」

    陸漸道:「若用劍法,自然要用劍。」

    「劍法?」仇石微微一笑,「什麼劍法?

    陸漸道:「姚家莊,斷水劍法。」

    陸谷等人步履維艱,能否進入西城鶯鶯廟?

    百年迷局何從破解,下一條線索指向何處?

    萬歸藏絕世梟雄,陸谷兄弟連心,逐至尊之位於四海,溯神州衣冠於萬國!

    半月後,《滄海32》——橫絕滄海之卷準時與您見面,敬請期待!


正文 第32卷橫絕滄海之卷(上)
正文 第32卷橫絕滄海之卷(上)

    話一出口,眾人無不驚異,姚晴身子微微直起,眼中透出一絲激動。

    仇石哈哈大笑,笑了幾聲,兩眼望天,冷笑道:「就是被陰師弟滅掉的姚家莊?」陸漸點頭道:「不錯。」

    仇石冷哼一聲,道:「姓陸的,你太小覷人了,你當你是什麼東西,竟用這等下九流的劍法,抵擋我水部神通?」

    陸漸道:「是不是下九流,一會兒便知,仇石,你敢不敢和我鬥?」仇石面色一沉,厲聲道:「敢,怎麼不敢?說好了,你的大金剛神力一絲也不能用,既不能攻,也不能守,真氣護體也算違規。若是違規,就算你輸。」

    陸漸道:「那是自然。」仇石冷笑道:「是麼?你若死在我手裡呢?」

    陸漸道:「那是我自找。你呢,你死在我手裡,又怎麼說?」仇石將心一橫,揚聲道:「仇某願賭服輸,聽天由命。」

    「很好!」陸漸道,「我問你一句,你這輩子,煉過多少水鬼?」仇石一愣,皺眉道:「記不清了,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吧。」

    陸漸目光微寒,徐徐道:「那你信地獄麼?」仇石又是一愣,冷冷道:「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陸漸劍指湖面:「那麼你朝下看。」仇石目光一掃,冷笑道:「瞧什麼?全都是水。」

    陸漸冷笑道:「你瞧不見麼,我卻瞧見了,那下面有兩萬隻眼睛瞧著你呢。」仇石心頭一沉,怒道:「臭小子,你打什麼機鋒?」

    陸漸悠悠吐出一口氣,神色生出微妙變化,剎那間塵俗盡消,寶相矜持,眉眼不動,卻威嚴俱足。仇石與他目光一觸,心頭猛地打了個突,氣勢無端弱了三分,頓時暗叫「不好」,心道:「這小子不用大金剛神力,也有金剛神威,若再拖延下去,必然被他氣勢所奪,不戰先敗。」

    一念至此,仇石厲嘯一聲,雙手一分,十指插入兩旁瀑水,收回之時,十指指尖從瀑水中抽出十道亮晶晶的細長水劍,雙手一揮,向陸漸週身刺來。

    陸漸凝立不動,屹如山嶽,直到水劍行將及身,長劍始才一圈,似慢而快,當空畫個了圓圈,那十道水劍竟隨他劍風所及,黏著劍尖向下低垂,仇石瞧得一怔,不知發生何事,忽見陸漸圓圈尚未畫足,長劍嗖的一下,直刺過來。

    仇石大吃一驚,縱身後掠,面露驚疑之色,姚晴卻是雙目發亮,叫道:「舉棒打牛。」

    陸漸這一劍,不折不扣,正是「斷水劍法」的起手勢「射鬥牛」,姚晴叫出二人私相傳授時的杜撰名兒,陸漸心頭一震,霎時間,海邊相遇,林中學劍,種種情形,一幕一幕,流水般從他心頭淌過,溫暖之意湧遍全身,當下朗笑道:「仇老鬼,再看我的『蘑菇大樹』。」身形微蹲,縱起飛刺。

    這一劍看似平易明白,仇石卻覺劍勢如潮,無所不至,無從抵禦,只得縱身又退,厲聲叫道:「你這不是『斷水劍法』,是,是……」說到這兒,卻說不出來。

    陸漸收劍笑道:「不是『斷水劍法』是什麼?」仇石張口結舌,這兩式無論運勁、出劍、招式變化,無一不是「斷水劍法」,但不知為何,一旦使出,威力卻比他所知道的「斷水劍法」強了十倍不止,若是蘊含無儔內力,倒也罷了,仇石身當其鋒,卻又知道陸漸並沒使用半點「大金剛神力」,如此一來,真是奇怪極了。

    仇石心念數轉,定一定神,猛地一聲沉喝,馭起水劍,將「天水十方劍」全力施展開來,十指無形水流隨他體內水勁變化,忽吞忽吐,忽直忽曲,鋪天蓋地,無孔不入。

    陸漸卻不慌不忙,又使出一招「白馬翻山」,半挑半彈,輕輕巧巧又將水流卸開,再使一招「馬毛鳥羽」,漫天水光隨他長劍所指,倏爾扭轉,反刺仇石。

    仇石越鬥越驚,直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唯有竭力駕馭水劍,抵擋那詭異劍勢。

    不但仇石吃驚,橋下眾人也無不驚訝,自從「周流六虛功」出世,八部神通馭物為功,世間尋常刀劍早已不是敵手,不料陸漸卻以一柄軟劍施展一路二流劍法,將仇石殺得迭迭後退。

    仙碧、虞照均感不解,唯獨谷縝隱約看出一些門道,猜想陸漸雖然不曾用手,卻用了「天劫馭兵法」,料是這一法門隨他武道精進,越發爐火純青,不但能駕馭兵器,更能駕馭水火,但除此之外,這路劍法之中又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思,谷縝即便知道陸漸底細,也覺看不明白。

    橋上二人越鬥越快,仇石身如鬼魅,十指水流縱橫,變化無方,間或擊中劍刃,發出嗡嗡顫響,扣人心弦。而陸漸一招一式,卻是清楚明白,縱然快到極處,仍是章法不亂,初時他每使一招,姚晴必叫名字,但隨二人越鬥越快,姚晴尚未張口,陸漸已使了六七招之多,只不過這「斷水劍法」他從未學全,二十來招須臾使完,不得已,又將這些招式再使一遍。

    仇石也瞧出陸漸招式不斷重複,然而來來去去這麼幾招,被陸漸反覆施展,威力卻不弱上半分,任憑仇石尋罅抵隙,千變萬化,也無法佔到半點兒便宜,陸漸的劍法中儼然隱含一股勢道,凌厲詭奇,不但流水辟易,抑且每次縱劍反擊,總能叫仇石手忙腳亂,難於應對。

    姚晴看得心子突突亂跳,渾身滾熱,驚喜之意竟然壓過傷病。她不料家傳劍法到了陸漸手裡,竟有如此神威,縱使姚江寒在世,和陸漸一比,也是一天一地,休想望其項背,就算是劍招彷彿,劍意也遜了老大一截。

    「劍意」二字在她心中閃過,姚晴忽有若悟,脫口道:「啊,我知道了,原來如此。」

    谷縝正自疑惑,聞言回頭道:「大美人,你知道什麼了?」姚晴微微一笑:「我知道陸漸這劍法的真正來歷了,你要不要聽?」

    谷縝笑道:「請說,請說。」仙碧,虞照聽了,也紛紛側目。

    姚晴笑道:「你還記得『風穴』上那副對聯麼?」谷縝微微動容,說道:「你說的是公羊祖師的那副對聯?」

    姚晴點頭道:「莊生天籟地,希夷微妙音,橫批就是,眾風之門。那日陸漸就曾從這對聯中瞧出劍意。」

    仙碧疑惑道:「你是說陸漸從公羊祖師的字跡中學到他的劍意?」

    這有什麼奇怪?」姚晴白她一眼,撅嘴道,「當年那個大醉鬼張旭不就是從公孫大娘的劍意中悟出草書的筆法麼?難道陸漸就不能反其道而行之,從那隻老公羊的筆法中悟出劍意?」

    仙碧露出恍然之色,虞照亦覺欽佩,擊掌道:「,妙極,妙極。」谷縝也默默點頭,心道:「我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陸漸並非使詐用處『天劫馭兵法』,憑借的竟是公羊劍意。」

    姚晴望著陸漸,心花怒放,含笑道:「我只沒料到,這小紫竟變得如此聰明,不但學來就用,還用的這麼漂亮。這劍法到他手裡,才真是不負『斷水』之名。」

    虞照道:「斷水劍法本就出自公羊羽的『歸藏劍』,今日只算認祖歸宗。不過奇怪,那字寫在風穴邊三百年,那麼多東島高手都沒悟出,偏偏陸漸就悟出來了?」

    仙碧輕輕一歎,說道:「這便是說,就境界而言,陸漸已然勝過歷代東島大高手了。」谷縝淡淡一笑,說道:「也許無關境界,而是緣分,公羊祖師泉下有知,得到這位小友,必然十分高興。」

    談論中,那二人進進退退,已鬥到虹橋正中,正是兩道巨瀑交匯之處,滿天飛珠,四方流銀,水聲隆隆,震耳欲聾,濛濛水光之中,二人形影時隱時現,漸漸難分彼此。

    忽然間,仇石一聲怪叫,水珠迸散,化為漫天霧氣,原來他久處下風,一氣之下放棄水劍取勝的念頭,施展出「玄冥鬼霧」來。

    風穴劍意本是公羊羽大成之學,他封劍十五年後,蕭然坐化於靈鰲島,這十五年中,劍不在手,反而讓他悟出了許多使劍時不曾明白的道理,只不過年已垂暮,淡薄勝負,便借書寫對聯,留下所悟劍意,若不是姚晴與他一番對答,決計無人看得出來。仇石一變,他也隨之變化,出劍時帶上「眾風之門」四字的意蘊,長劍揮灑,將茫茫鬼霧逼成一束,飄飄渺渺,縈繞劍身,忽長忽短,時粗時細,或如飛蛇,或如神龜,飛騰縱橫,變化出奇,將二人重重纏繞,形影莫辨。

    就在此時,陸漸忽地發出一聲長嘯,橋下四人清楚看到一道白亮光華在霧氣中一閃而沒,霎時間,雲開霧散,橋下二人換了方位,遙遙對視,陸漸神情淡泊,長劍下垂,仇石後頸一點血痕正慢慢擴大,他猝然一扭,似要掙扎,身子卻如沖了氣的皮球,鼓脹起來。

    「當心。」仙碧叫道,「他要用敗血之劍。」

    陸漸卻是聞如未聞,盯著仇石,搖頭歎道:「我不是說過嗎?那下面有兩萬隻眼睛瞧著你呢!」話音方落,仇石喉間發出咯咯之聲,似要說些什麼,陸漸卻已然飄然轉身,向前走去,就在此時,他身後彭的一聲,仇石身子爆裂開來,血肉橫飛,墜入湖中,所射血劍,離陸漸腳跟不過寸許。

    眾人見狀,無不吃驚。

    陸漸絲毫不為所動,走到山崖前,抬頭望著崖上男女,心意未定,忽聽空山裡傳來一聲歎息。萬歸藏的聲音悠悠傳來:「不想三百年後,又見公羊劍意。可憐,姓仇的橫行一世,死得竟這般不如意。」

    陸漸眼中精芒迸出,揚聲道:「萬歸藏,這人,你放是不放?」

    萬歸藏笑道:「當然不放。」陸漸目湧怒色,萬歸藏彷彿看到他的神情,哈哈笑道:「小子,別弄錯了,老夫可不是仇石。」

    陸漸尚未答話,忽聽得谷縝笑道:「萬歸藏,八圖之謎你還沒解開吧?」

    萬歸藏冷笑一聲,道:「你說呢?」谷縝道:「你若解開八圖之謎,早就捷足先登,何必處處阻攔我等。我猜你奪去的玉匣中,只說了線索在西城,卻沒詳說究竟何在。依我猜想,須得玉匣線索與八圖謎語合而為一,方能找到下一個線索。」

    這話出口,山中頓時一陣沉寂。原來萬歸藏得到八圖,早晚鑽研,頗費心力,但谷縝當日能夠破開八圖,靠的是群策群力,萬歸藏自負才智,有意與梁思禽較勁,不肯借力於人,況且就想借力,也沒有莫乙那等怪人可用,故而幾日下來,始終不得要領,聽谷縝一說,微感羞怒,忽地冷冷說道:「那有什麼了不起?老夫瞧得久了,早晚會瞧出來。」

    谷縝道:「要是一年半載也想不出呢?」萬歸藏道:「絕無可能。」谷縝笑了笑,說道:「你可以慢慢想,我卻等不及。如今你爪牙凋零,只得一身,我們卻有多人,你堂堂城主,不能日夜守著這座橋吧?即便你守住了橋,以徒兒的能耐,也不難從山崖爬上去,到時候那件物事落在區區之手,你可千萬不要後悔。」

    萬歸藏驀地接口道:「什麼物事?」谷縝道:「就是那件物事。」

    萬歸藏見他口風甚嚴,不覺冷笑一聲,說道:「你不要得意,我還有一個法子,只是暫且不說。」谷縝微微一笑:「我知道你用什麼法子,我也暫且不說。」

    「好啊。」萬歸藏道,「你知道什麼,我偏想聽聽。「他這話出口,谷縝不敢不說,只好笑道:」你的法子,不過就如對左、寧二人一般,將我們統統制服,等你想出來為止。「萬歸藏嘿了一聲,並不答話。谷縝心知萬歸藏自負心意如天意般難測,生平最討厭別人猜透他的心思,谷縝道破他的心曲,等於犯此人大忌,但此時也沒有別的法子,只有搶先挑破他的陰謀,叫他縱然得逞,也不舒服,索性又道:「老頭子,說好了鬥智,你以武力制住我們,就算取勝,也不能叫人心服,人無信不立,你言而無信,別說收服天下人心,就算是西城的人心,怕也收服不了."萬歸藏仍不作聲,山中空曠,鳥聲也無,唯有瀑布聲浪鳴響不絕,反覆敲打人心.谷縝饒是膽大氣粗,當此情形,也不覺緊攥雙拳,掌心滲出縷縷汗水.他知道萬歸藏商人之性,對所謂"信義"看得極淡,眼中只有利益大小,此時默不作聲,必然是在心中反覆權衡"守信"、"背信"誰更有利,一旦權衡明白,必然毫不猶豫,取大棄小.谷縝自知弱小,與萬歸藏相鬥,唯有老頭子這一性情可作文章,故而靈鰲島上所設的賭局,萬歸藏一旦勝出,便可驅使東島西城,馭使潛龍,比起滅東島、毀西城要划算得多,因此緣故,萬歸藏才會臨陣罷手,參與賭局.此時也是一般,只不過其中的利益大小,不如先前那麼分明了.

    谷縝正自胡思亂想,萬歸藏忽道:"谷小子,你覺得此事應當如何?"谷縝心中暗罵,知道萬歸藏權衡不下,故將燙手山芋拋給自己,這就好比談生意,萬歸藏由買方變成賣方,谷縝由賣方變成買方,谷縝若不開出更大價碼,這樁生意一定告吹,這會兒也是一般,若不讓萬歸藏感受"守信"更佔便宜,那就萬事休也.谷縝心念急轉,看了看崖上兩人,忽一咬牙,嘻嘻笑道:"這樣吧,老頭子,我告訴你線索何在,你放了寧姑娘和風君侯如何?"萬歸藏哈哈大笑,說道:"這可是你自己說的,老夫可沒逼你,我沒逼你,也就不算失信,咱們還是鬥智."谷縝聽到這話,吐出一口長氣,心中將"老無賴"罵了十遍,嘴上卻笑嘻嘻地道:"是啊,是我自己說的,老頭子你不過笑納而已."萬歸藏道:"你臉上笑瞇瞇的,心裡一定罵我."谷縝道:"不敢不敢."萬歸藏冷笑道:"好,我在擲枕堂等你."谷縝笑道:"不必了,你到鶯鶯廟等我,我晚一些來."萬歸藏冷冷道:"你又耍什麼花槍?"谷縝道:"在你面前,我哪還有花槍可耍,只是裹了一身泥巴,先要洗刷洗刷."萬歸藏冷哼一聲,崖上寧、左二人忽為繩索牽扯上升,消失在山崖之後.陸漸氣得兩眼圓睜,偏偏毫無法子.沙天洹見主子要走,急道:"城主,救我……"連叫兩聲,卻無半點兒回應,只有遠處傳來陣陣回聲.

    沙天洹大張著嘴,眼中一片恍惚.谷縝瞧他一眼,歎道:"萬歸藏最見不得下屬敗落,你沒守住萬死澤,他不殺你,已是萬幸了。"又轉頭問道:"虞兄,這人到底如何處置?"若依虞照的性子,當然是一掌斃了,正要開口,卻聽陸漸道:"還是放了他吧."說著向遠處一揮手,叫道:"你們兩個出來吧."話音方落,岩石後走出兩人,正是鼠大聖和赤嬰子,二人畏畏縮縮,神情十分可憐,驀然撲到陸漸腳前,連連磕頭.

    陸漸歎了口氣,扶起二人,說道:「沙天洹,你壞事做盡,原本不該留你活命,但你一死,劫奴亦死,叫人十分不忍。你要集注了,你今日全身而退,全都因此二人,將來若再行惡,我決不饒你。」

    沙天洹不料自己競因為這兩名劫奴保命,心中亦喜亦愧,沉默時許,起身向陸漸唱了個喏,帶著兩名劫奴,蹣跚去了。

    送走沙天洹,仙碧向谷縝埋怨道:「你怎麼讓萬歸藏在鶯鶯廟等候,這不是不打自招嗎?」谷縝笑道:「這就叫實而虛之,萬歸藏疑心病重,我越告訴他實情,他越不肯信,若是說謊嘛,老頭子目光厲害,倒有些騙他不過。」

    仙碧將信將疑,問道:「你真要將第二條線索告訴萬歸藏?」谷縝道:「這老無賴心性多變,若不讓步,可是糟糕以及。」

    姚晴道:「他是老無賴,你就是小無賴,以你的無賴本事,一定不會束手待斃。」他目不轉睛盯著谷縝,滿含希冀,谷縝卻笑道:「待不待斃是將來的事,眼下洗澡第一。」說罷走到橋上,作勢要脫衣褲,姚晴慌忙舉手捂眼,大罵「下流」,仙碧也紅了臉背過身去。

    谷縝洗刷乾淨,運起周流火勁,將衣褲烘乾,虞照失笑道:「谷老弟,寧不空那老小子看到你用火勁做這事,必然活活氣死。」谷縝道:「火部神通造福於民,他應該歡喜雀躍才是。」

    姚晴氣不能平,罵道:「你也叫民?我看民字旁邊加個亡字,叫氓,流氓的氓。」

    谷縝道:「你這是抬舉我了。」

    姚晴道:「你連罵人的話也聽不懂?」谷縝笑道:「劉邦就做過流氓,你罵我流氓,不事抬舉我了?很好很好,將來我做了皇帝,封你做個女部尚書,專管天下女子如何?」

    姚晴冷笑一聲,道:「你這是孟子見梁鑲王。」谷縝盯著她,一時莞爾,姚晴見他無話可,心中得意,說道:「沒話說了吧?」

    谷縝笑道:「我說了啊,只是你沒瞧見。」姚晴:「胡說八道。」

    谷縝道:「你不信,我剛才做了什麼?」姚晴:「什麼也沒做,就是嬉皮笑臉。」

    谷縝笑道:「你不懂了吧,這就叫做「夫子莞爾而笑」。」姚晴楞了楞,呸了一聲,道:「自大成狂。」

    他二人盡打啞謎,陸漸聽得十分辛苦,忍不住道:「你們說什麼?」谷縝只是笑,姚晴卻是氣鼓鼓的,也不理睬。

    仙碧轉念數次,方才想明白,笑道:「陸漸,他們兩個拿古書打趣呢,只是話沒說盡,說了一半,又留了一半。《孟子》裡說,孟子見梁鑲王,書語人曰:「望之不似人君。」意思是說,這人看起來就不是個做皇帝的料。「夫子莞爾而笑」卻出自論語,夫子莞爾而笑,曰:「割雞焉用牛刀。」谷縝引用這個,卻是將皇帝比作雞,自己比作牛刀,他連皇帝都不放在眼裡呢。」

    陸漸恍然大悟,說道:「阿晴,谷縝說的對,皇帝有什麼了不起的,我看起來,谷縝比那個嘉靖皇帝就強了不知多少倍。」谷縝拍手大笑,姚晴心中氣苦,狠狠打了陸漸一拳,罵道:「要你多嘴。」

    谷、姚二人一路鬥嘴,穿過虹橋,沿一條石磴上山,眾人移目下望,雲封霧鎖,白茫茫遮住萬丈深谷,抬眼看去,危樓絕閣橫空而出,傾身壓來,只叫人喘不過氣來。

    谷縝仰望危樓,油然道:「無怪當年東島攻打西城,均是鎩羽而歸,此間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仙碧搖頭道:「東島攻打時,這裡不過四五座閣樓,遠不如今日之盛,兩百年經營,方才至此呢。」

    谷縝讚道:「鬼斧神工,真是了不起。」

    不多時,轉過一道山梁,忽見一座石砌山亭,亭上白雪覆蓋,亭邊兩樹枯柳,枝條隨風,淒涼不勝,亭中一座青石墳塋,墳前石碑上鐫刻「冷香」二字,字為瘦金,清曠蕭疏。

    仙碧、虞照走到亭前,默然而立,谷縝怪道:「這裡埋的是誰?怎麼沒有名字。」

    仙碧道:「故老相傳,這冷香亭下,便是柳鶯鶯祖師和西崑崙合葬之處,所以自古以來,西城弟子至此,都要默哀時許。」

    谷縝吃驚道:「西崑崙不是娶了花祖師麼?」

    「是啊。」仙碧流露黯然之色,「他活著的時候,只得一身,死了之後,卻終能分做兩半,聽前人說,西崑崙死後,將骨灰分為兩半,一半留在海外,陪伴妻子,另一半卻由思禽祖師帶回中土,與柳祖師合葬。」

    谷縝微微動容,走到亭前,卻見「冷香」二字下方,以俊秀行書鐫寫一支小令。

    「那日少年薄春衫,明月照銀簪。燕子分別時候,恨風疾雲亂。志未酬,鬢先班,夢已殘。今生休去,人老滄海,心在天山。」

    谷縝瞧那小令,不覺出神,陸漸亦忍不住詢問梁、柳典故,仙碧略略說了,陸漸怪道:「這位西崑崙真是奇怪,既對柳祖師有情,又為何娶了花祖師?」

    谷縝接口道:「這些事年代已久,其中的曲折也弄不清了。說起來,這三人的際遇都很淒涼,西崑崙和花祖師離鄉背井,客死海外。柳祖師一生未嫁,坐化於天山,據先祖遠昭公的筆記上說,那時節故人零落,只有花生大士尚在,前往天上給她送行,遠昭公因為妻族關係,和柳祖師也有一些緣分,故而一同前往。他在筆記中寫道,花祖師曾將天機宮中駐顏法送給柳祖師,柳祖師臨終之時,依舊容光絕世,令人不敢逼視。」

    陸漸聽的怔忡,忽聽姚晴在耳邊輕輕念道「志未酬,鬢先斑,夢已殘…」念到這兒,將臉緊緊貼在陸漸肩頭,輕聲說道:「這位柳祖師真是可憐,若沒有心上人在身邊,縱有絕世的容光,又有什麼用處呢?」

    陸漸只覺心頭一空,忖道:「是啊,阿晴說得對,西崑崙、柳祖師那麼了得的人物,也終究難成眷屬,我和阿晴此時不論生死,卻都在一起,相比之下,卻又勝過他們許多了。」想到這裡,只覺姚晴的心跳透過衣衫暖暖傳來,彷彿與自己的心跳合而為一,陸漸靜靜感覺這種奇妙感覺,一口氣也不敢出,生恐呼吸之時,驚破這難得的韻味。

    如此默立一陣,谷縝笑道:「走吧。」眾人經過冷香亭向東北走了一程,虞照說道:「到了。」

    谷縝四處望望,說道:「在哪兒?」虞照笑笑,手指道:「那不是麼?」

    谷縝抬眼望去,一座廟宇鑿山而建,懸在山腰,有棧道盤旋,與下方相連,乍眼一瞧,直如橫空飛來一般。

    谷縝笑道:「怎麼只有一座廟,沒有西崑崙的廟嗎?」虞照搖頭道:「思禽祖師沒給祖父視線立廟,偏為柳祖師立廟祭祀,說起來,真是一樁奇事。」

    谷縝道:「奇人做奇事,柳祖師也是奇女子,思禽祖師心生仰慕,也是應該。」眾人心覺有理,紛紛點頭。

    循棧道上至廟中,萬歸藏已在等候。寧、左二人也去了綁縛,盤膝而坐。廟中暗淡少光,綽約可見神龕中立著一尊女子玉像,眉眼秀麗,風采照人。一襲淡雅綠裙歷經人世滄桑,鮮明如新,身邊一乘玉雕白馬,骨肉勻稱,神駿非凡。人馬塑像前是一尊羊脂玉鼎,鼎內焚燒粉紅奇香,白煙裊裊,中人欲醉。寺廟東西南北四角皆有玉燭台,台頂托著一盞水晶蓮花,花心一點燭火光影矇矓,照射數尺遠近。

    萬歸藏見了眾人,皺眉道:「為何姍姍來遲?」谷縝笑道:「澡要一點點地洗,路要一步步地走,老頭子你是高高在上的活神仙,哪知道我們平常人的難處。」

    萬歸藏不耐道:「少來東拉西扯,說完線索,大夥兒兩清。」谷縝無奈道:「好好,這個線索嘛,八圖秘語稱之為『馬影』,理應與馬有關。」

    「馬影?馬影?」萬歸藏沉吟片刻,忽而一笑,轉到白馬左側牆壁,將手一揮,勁風所至,牆上泥土簌簌而落,霎時顯露出一面碩大銅鏡,雖然年代已久,但因為泥層包裹,故而歷久如新,生生照出那匹白馬的形影來。

    萬歸藏變計之速,出手之快,端地匪夷所思。眾人還沒還過神來,馬影谷縝心中亦喜亦憂:「原來所以為「馬影」,卻是鏡中只影。但這影子又有什麼要緊?」

    忽見萬歸藏舉手在鏡面上一派,發出嗡的一聲,余響悠長。谷縝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鏡子後面竟是空的!」

    萬歸藏又摸索一陣。雙手忽地抵住銅鏡,運轉神力,喝一聲:「開。」那鏡頓時以正中為軸,咕嚕嚕向內洞開,原來銅鏡非鏡,而是一道轉門,直通鏡後密室。

    密室中黑洞洞的,不知究竟,萬歸藏審視片刻,轉身一指陸漸道:「你先進去。」

    陸漸一怔,姚晴急扯他衣衫,低聲道:「別聽他的。」陸漸猶豫未決。萬歸藏冷笑道:「要老夫動手請你嗎?」

    陸漸一咬牙,方要放下姚晴,萬歸藏又道:「將這丫頭也帶上。」

    陸漸恍然明白萬歸藏的用意,若是二人隻身相對若有衝突,陸漸未必束手待斃,帶若姚晴在旁,他投鼠忌器,唯有任憑萬歸藏為所欲為,無奈之下,背著姚晴,進入門中。

    陸漸小心走了六七步,並無異樣,忽覺身後***一亮,卻是萬歸藏燃起蠟燭,定眼看去,這左密室與外面廟中一模一樣,亦是一人一馬,一座玉鼎,四支水晶燭台,只是西方的那支蠟燭太上托的並非水晶蓮花,而是一隻銀光閃閃的物件,下有長柄,長柄之上有圓環,環內有兩個圓球,一上一下,懸空相對,無論圓環圓球,均刻滿細微刻度。

    萬歸藏取下銀色物件,皺眉沉吟。陸漸雖不知那銀色物件有何用處,卻知道必與潛龍線索關係極大,心中不覺焦急起來,這時人影一晃,谷縝也蹩進門來,注目四周,微露訝色。萬歸藏舉起那個銀色物件,嘿嘿笑道:「谷縝你可認得這個?」


正文 第32卷橫絕滄海之卷(中)
正文 第32卷橫絕滄海之卷(中)

    谷縝瞧了一眼,說道:「是渾天儀?」

    萬歸藏搖了搖頭:「這不是渾天儀,而是紫微儀。」

    「紫微儀?」谷縝奇道,「什麼東西?」萬歸藏哈哈大笑,也不回答,轉身即要出門。

    這時忽聽陸漸厲叫一聲:「將東西放。」萬歸藏一回頭只見陸漸已放下姚晴,飛步而來,拳勢方動,拳勁便如一面山牆壓來。

    萬歸藏一曬,抬手之際已將拳勁化解,曲肘探身,驟施反擊,陸漸閃過一掌,舉肘橫擊,下面則飛起一腿,撩向萬歸藏小腹,他此時為了奪回「紫微儀」,情急拚命,顧不得什麼高手風範江湖規矩,出手極積盡狠辣刁鑽,處處直指要害。

    萬歸藏雖是單手應對,但陸漸的拳腳無論多快多狠,到他身邊,要麼落空要麼便被拆解。這兩人已是世數一數二的高手,這會一個為了愛人性命,一個為了畢生霸業,在這逼黑暗之地貼身肉搏,不知不覺,均已用上全力,進退之快,如影隨形,一拳一腳,帶起勁風,震得廟裡物件嗡嗡發抖。谷縝只怕暗中受傷,扶著姚晴步步後退,頃刻退到牆角,仍覺重重勁風,知道將二人擠入牆內,室外仙碧等人聽到打鬥,欲要突入,卻被二人勁力生生逼了回去。

    這是忽聽桄榔一聲,玉鼎被陸漸一腳踩碎,萬歸藏則身形一閃,繞到陸漸身側,呼地一拳打在他左肩肩胛,陸漸半身麻痺,踉蹌迭出幾步,萬歸藏剛要追擊,眼前人影一閃,谷縝擋在身前,朗聲道:「老頭子,紫微儀算你的,我們不爭了。」

    室內寂然片刻,萬歸藏徐徐守勢,冷冷道:「諒你也爭不來。」又瞥陸漸一眼,笑道:「小子,這一掌滋味如何?你的海之道呢?好像也不過如此。」說罷微微一笑,踱出門外,門外眾人不敢阻攔,眼望著他青衫飄飄,小時在棧道深處。

    陸漸吸一口氣,運勁消除麻痺之感,怒道:「谷縝,你怎的讓他走了?」谷縝道:「不讓他走,難道讓他殺了你?」

    陸漸歎了口氣,道:「他便不殺了我,帶走紫微儀,也和殺了我無甚分別。」說道這裡,頂著姚晴,雙眼漸漸潮濕了。

    谷縝默不作聲,這時仙碧、虞照和左、寧二人陸續進來,室內漆黑一團,仙碧忍不住問道:「你們還好麼?」三人各懷心事,均不答話,仙碧忍不住打燃火折,映照三人。

    谷縝唔了一聲,忽道:「好姐姐,借你的火折一用。」

    仙碧心覺奇怪,將火折給他,谷縝舉著火折,四周映照,神色忽似沉思,忽似迷惑,須臾火折燃盡,燒到手指,谷縝吃痛,叫聲哎喲,丟下火折,說道:「還有火折嗎?」

    仙碧道:「你這人何時變笨了?」當下取出火折,將室內剩下的三盞水(?這個字看不清楚)蓮花燈一一點亮,光照滿室。谷縝不覺笑道:「是啊,剛才想到一個問題,一是入神,竟忘了這燈了。」

    虞照微感不耐,說道:「谷老弟,萬歸藏拿走那個東西,當務之急,是追趕他才對,這當兒你又想什麼問題啊?」

    谷縝道:「我這問題,可比追趕萬歸藏急切的多。」說罷如旋風般在密室中一轉,止身問道:「大夥兒想到過沒有,為何這間密室和寺廟中的情形一模一樣?」

    眾人均是一呆,姚晴有氣無力道:「我知道,這間密室修在銅鏡之後,是寺廟中物事的影子。」

    谷縝搖頭道:「若說影子,卻有些不大對頭,諸位隨我來,說罷領著眾人出門,來到銅鏡之前,說道,大家看,這鏡中的影子和密室中的情形有何不同?」

    眾人凝眸一瞧,仙碧哎喲一聲,叫道:「密室中的情形和鏡中的影子是相反的。」

    「不錯。」谷縝點頭道,「密室裡的情形和廟中的情形確然一模一樣,但也太過相似。大約許多人都沒留意,我們照鏡子的時候,鏡中的虛影和真人原是相反的,倘若左臉生了一顆痣,照鏡子時,以鏡中人的方位看來,那顆痣卻是在右臉,我們的臉本是在前,鏡子中人看來,卻是在後。」

    眾人聽到這裡,隱約明白,谷縝又走回密室,說道:「諸位再看,這密室處在銅鏡之後,若是外面廟宇的影子,那麼就應該是馬匹在外,柳祖師的遺像在內,可這裡恰好相反,柳祖師的遺像在外,馬匹卻在內,和外面廟宇的情形一模一樣,難道不奇怪嗎?」

    仙碧道:「或許這密室本就不是寺廟的影子。」

    谷縝笑了笑:說道:「那為何又將這密室修在銅鏡之後呢?而且陳設與廟中幾乎一般,更何況線索是『馬影』,以思禽先生的智術,這個『影』字若只是鏡中虛像,豈非太過無趣?」

    虞照忽道:「或許思禽先生也沒留心鏡中虛影和實物是反的。」

    仙碧不由白他一眼,道:「你當思禽祖師是什麼人?和你一樣蠢嗎?」

    虞照大怒,一跳三尺,叫道:「你說誰蠢?你那麼聰明,怎麼會喜歡,喜歡……」說道這裡,口氣忽地一軟,支吾起來。

    仙碧瞧著他,似笑非笑:「你說,我喜歡什麼?」虞照一張臉漲地醬爆豬肝似的,驀的將手一指左飛卿,說道:「就算我蠢,也蠢不過他。」

    他顧左右而言,仙碧臉色微微一沉,左飛卿也動了怒氣,揚聲道:「姓虞的,我惹著你了麼?咱倆誰更蠢些,別說是人,就是一頭豬都瞧出來了」

    虞照道:「你不蠢?那怎麼會被萬歸藏捉到,若不是為你,萬歸藏豈能得逞?」

    左飛卿還未反駁,卻聽寧凝細聲細氣地道:「虞師兄你這話不對,我們打不過他,才被捉到,這是力不如人,哪會是蠢呢?若打得過他,我,我……」寧凝性情淳和,難得出聲,更不用說是為他人辯護了,虞照兩眼瞪圓,竟不知怎樣駁她,無奈鼻子裡哼了一下,閉嘴不語。

    仙碧卻心生異感,偷瞧了寧凝一眼,見她神色激動,眼中浮現點點淚光,仙碧不知她為何如此傷心,越發詫異,收回目光時,卻又見左飛卿望著寧凝,眼神奇怪,既似感激,又似憐惜仙碧不由暗付:「這二人被擒時發生了什麼?怎地寧凝會破天荒替左飛卿辯護,飛卿又用這種眼神看她?」

    她心思敏銳,一念及此不禁平生疑惑,這時忽見谷縝在室內遊走,敲打諸牆,仙碧心有所動,將左寧之事放下,說道:「難道密室中還有密室?」

    谷縝道:「這個密室若不算影子,那麼一定還有一個『影』,馬影,馬影,必不會在柳祖師地遺像那邊,定在駿馬一側,也就是在這密室之中……」說到這裡,他忽地一頓,叫道:「有了。」運起「」裂石神通,內勁至牆,石屑紛紛下落,竟又露出一個銅鏡,依稀照出駿馬虛影。

    如此柳暗花明,在場眾人無不心生狂喜,谷縝卸去石屑,雙掌運勁,那銅鏡紋絲不動。陸漸叫道:「我來。」放下姚晴,走到銅鏡之前,低喝一聲,鏡牆向內轉動,露出一絲縫隙,陸漸身子一閃,鑽入隙中,片刻道:「一切無事。」

    眾人聞言入內,仙碧燃起火折,定眼望去,不出谷縝所料,那密室中仍有一人一馬,一鼎四燈,但不同的是,馬在外,人在內,恰與第一個密室中的紫薇儀則被托在東方的燭台上,倘若萬歸藏不曾拿走前者,這兩尊紫薇儀隔牆相對,絕似真形虛影,彼此照應。

    谷縝吐了一口氣,莞爾道:「諸位,這才是貨真價實的馬影,不過這馬卻不是寺廟中那一匹,而是第一個密室的馬。」虞照道:「這個思?祖師,搞得神神秘秘,做人也忒不痛快。」他公然說祖師的不是,仙碧正欲呵斥,谷縝卻笑道:「虞兄有所不知,古人墓葬時多設虛假,外面墓室為假,裡面的墓室才是真的,有一假一真的,兩假一真的,最多可達三假一真,這有一個說法,叫做『一月攬三江』,一個月亮照在三條江水中,豈非映出三個影子?算上鶯鶯廟本身,思禽先生才設兩個影室,並不算多。」

    陸漸聽得驚喜交集,上前拿起那尊「紫微儀」,姚晴搶過要看,陸漸忙道:「小心點,別摔壞啦。」姚晴撅嘴道:「我這點力氣都沒有嗎?臭小子,小瞧人了。」陸漸顳□無語,心裡卻時時地方,待姚晴萬一掉落,便出手撈救。

    姚晴瞧了一會兒,說道:「谷縝,這東西怎麼用?」谷縝接過瞧瞧,搖頭道:「我也不知道,萬歸藏似乎知道。」姚晴道:「總不能問他去。」

    谷縝眼珠一轉,笑道:「或許還有一個人知道。」姚晴道:「誰?」

    谷縝卻如不聞,笑道:「事不宜遲,遲則有變,諸位,還是趕快出山吧!」說完將第二個秘室小心掩好,落下的石屑也聚成一堆,又道:「諸位,出山之時,不要線路喜色,以免被人看破。」

    虞照道:「要麼我在臉上打兩拳,滴兩滴貓尿?」

    仙碧冷笑道:「何必打拳,要貓尿麼?北落師門有的是。」虞照悻悻道:「這個貓兄就免了,惹急了它,先給我來個亂神,再給我來個絕智,可就糟糕至極了。」他明裡罵貓,暗裡罵人,仙必氣得瞪他一眼。

    於是乎,眾人都做出一副如喪考妣的模樣,除了陸漸心憂姚晴,寧凝別有懷抱(?),這兩人的傷心難過發自真心,其他人無不憋得十分辛苦。料是萬歸藏得了「紫微儀」,以為萬事底定,眾人此番出山,再也未遇阻攔。待到出得西天門,谷縝四顧無人,驀地向前連翻兩個觔斗,雙手叉腰,哈哈大笑。

    眾人忽見他這般神情,無不詫異,姚晴忍不住道:「臭狐狸,你又發什麼瘋?」

    谷縝笑道:「我是發瘋,好不容易贏了老頭子一局,我還不歡喜得瘋了。」說罷又是大笑。虞照也拍著手與他同笑,笑聲一個清勁貫耳,一個豪氣沖天,震得崖頂積雪簌簌而落。

    仙碧見此情形,不覺莞爾:「這兩人啊,真是憊懶,尤其這個谷縝,有時老謀深算,比老狐狸還厲害,有時卻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這時薛兒遠遠聽到兩人笑聲,慌忙招呼同伴,眾劫奴和二女從隱蔽處一擁而出,他們本以為眾人此去凶多吉少,不料竟然全羽而還,心中真有不勝之喜,圍住陸漸,只是發笑,連燕未歸也摘了斗笠,咧嘴大笑,笑時臉上刀疤一聳一聳,頗有幾分怕人。

    歡喜一陣,眾人來到避風處,谷縝取出「紫微儀」,說道:「莫乙,你認得這個嗎?」

    莫乙一瞧,訝然道:「這是『紫微儀』,谷爺哪裡得來的?」眾人見他認得,均是大喜過望。

    谷縝笑道:「莫兄果然認得。」莫乙道:「我在一部天部秘籍中見過圖形。」谷縝道:「這是思禽先生留下的,卻是不知有什麼用?」

    莫乙道:「書上有道」『三極合,紫微定。』」

    谷縝奇道:"三極合,紫微定?」

    莫乙得意笑道:「谷爺你看這兩個圓球,球裡各藏有一塊磁鐵,好比羅盤,再看這兩個球的球面,這裡和這裡,各有兩各圓孔,這圓孔就是兩個圓球的極與北極相差幾刻幾度,再用一套算法計算,就能算出目的地處在何方,還有多遠。」

    「目的地?」谷縝雙目一亮。

    莫乙道:「對呀,這『紫微儀』神妙的很,每一尊『紫微儀』都會指向一個地方,我們方位一動,這兩個圓球因為磁鐵的關係,球上的紫、微二極也會隨之生出微妙變化,我們離那地方越近,紫、薇二極和天上的北極星也就越近,到最後三極連成一條直線,目的地就算到了。所謂『三極合、紫微定』,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我明白了。」谷縝道,「你是說,我們動,『紫微儀』因為磁力,也會輕輕地動,直到三極連成一線。如此說來,這尊『紫微儀』就好比一張活地圖。」

    莫乙笑道:「對,對,就是活地圖,活地圖。」

    谷縝不由得笑容滿面:「這麼說來,萬歸藏拿到的那『紫微儀』會將他帶到錯誤的地方,很好,很好,讓他去,去北海也好,去南荒也好,說不定等咱們回來,老頭子還在天涯海角苦等呢。」

    谷縝大笑,又問道:「莫乙,你會這『紫微儀』的算法嗎?」莫乙笑道:「谷爺忘了,我這腦子雖然不大但只要瞧過的東西,盡都記得,谷爺倘使放心小奴,這『紫微儀』儘管交給小奴操控。」

    谷縝笑道:「求之不得。」當下將「紫微儀」交給莫乙。莫乙領受重任,歡天喜地,自去擺弄區了,不多時算出結果,那目的地在西方。谷縝又問多遠,莫乙道:「這倒沒有定數,總之遠的很,少說也有萬里。」

    眾人聞言,莫不變了臉色,陸漸更是臉色蒼白,谷縝將拳狠狠一握,咬牙道:「本還想歇息一晚,如今是一刻也耽擱不得了,諸位,立馬動身。」說罷將手一揮,舉步便走,眾人本來就極灰心,但見他如此果決,俱都鼓起一絲勇氣,紛紛舉步,追隨谷縝向西走去。

    路途艱危無比,眾人好容易翻過崇山峻嶺,除了崑崙山,山勢去盡,前方又是茫茫戈壁,寒風凜冽,滴水也無,沿途都是人馬骨骸,叫人觸目驚心。

    眾人日夜趕路,筋疲力盡,谷縝卻似乎精力無窮,一邊趕路,一遍為眾人大氣,不是還說些笑話,粗魯的,文雅的,層出不窮,眾人聽著聽著,不知不覺已走了數百里了。姚晴見不得谷縝大出風頭,縱在病中,也不是出語刁難,這麼一來,二人又免不了要鬥嘴吵架,谷縝擅長詭辯,姚晴輸多贏少,她心中不服,怒氣衝天,就連夢裡也想著如何勝過谷縝。

    陸漸瞧得擔心,一次趁姚晴熟睡,央求谷縝不要再和她鬥口,谷縝還沒回答,仙碧卻接口笑道:「鬥一鬥才好,晴丫頭與常人不同,天性好鬥,若是沒了對手,無精打采,身子壞得更快。她這麼挖空心思和谷縝作對,反而能激發出他體內潛能,多一分升級。這樣罵來罵去的,比『亢龍丹』還要強得多呢。」仙碧精通醫術,陸漸聽了,也不好再說什麼。

    是日蘇聞香聞到水氣,循之前往,找到一片綠洲,眾人上滿清水,又向牧民買了幾十頭健足駝馬,商議在綠洲中歇息半日,再行趕路。是夜,眾人圍著篝火而坐,薛耳奏起「嗚裡哇啦」,青娥吹起紅玉長笛相伴,秦知味則將一隻肥羊烤得金黃香嫩,勾人饞涎。

    眾人在麓山隔壁行走數日,好容易又見到綠水碧草,人馬駝羊,均是興極離,連姚晴也小啜一口馬奶酒,她身子虛弱,酒一入喉,雙頰立時浮起兩抹艷紅。

    唯獨虞照嫌酒太淡,一邊喝酒一邊罵道:「這也算酒,他***,比尿都不如,老子喝一年也不會醉。」他罵一句喝一碗,待到罵完,一罈酒已鬧了個底朝天,只覺仍未解饞,於是又去搶谷縝的酒喝,兩人就一隻酒罈拉拉扯扯,一個道:「老弟,可憐可憐為兄吧。」一個卻道:「我肚子裡也正慌著呢。」一個道:「老弟,你不仗義。」一個道:「老兄,別的都讓你,唯獨這玩意兒不能讓,要讓了你,酒蟲造反,我拿什麼鎮壓去?」

    仙碧看的又好笑又好氣,索性掉頭不看,詢問左飛卿當日被擒經過,左飛卿方要回答,寧凝忽道:「左師兄,我有幾句話跟你說。」說罷起身,向遠處走去。

    左飛卿稍一遲疑,向仙碧道:「我去去就來。」忽見仙碧眼神怪異,頓時面頰發燙,略一遲疑,仍隨寧凝去了。

    二人到了僻靜處,寧凝說道:「左師兄,我求你一件事,我,我爹死的事情,你知,我知,不要告訴第三個人。」左飛卿怪道:「這是為何?」

    寧凝淒然笑笑,說道:「爹爹生前作惡多端,這裡有一半人都是他的仇敵,即使不是仇敵,打心裡也瞧他不起,要是知道他的死訊,嘴上即便不說,心中也會十分歡喜。左師兄,你知道的,爹爹是為我而死,不論他生前有什麼過錯,我也不願他死後受人輕賤。」

    左飛卿本想說:「你瞞得了一時,又瞞得了一世麼?」但話到嘴邊,眼見寧凝淒苦神情,不覺又將話語嚥了下去,點頭道:「好,我就當玉河谷的事情從沒發生過,人家問起來,我就說你我是再西天門山頂被萬歸藏擒住的。」

    寧凝悲喜交集,顫聲道:「多謝左師兄……」話音未落,眼淚已流下來。左飛卿歎了一口氣,從袖裡取出一方雪白手巾,遞到寧凝手中,寧凝揩完淚水,交給左飛卿,瞧他一眼,說道:「左師兄,你兩度受傷,傷勢可好些了麼?」左飛卿微微一愣,笑道:「不礙事,服了仙碧的丹藥,加上本身內力,這點兒傷還鎮壓得住。」

    寧凝點了點頭,說道:「爹爹教給我一個治療內傷的法兒,很是有效,若閒來無事,我為你療傷好麼?」左飛卿笑了笑,說道:「求之不得。師妹若是有什麼難過的心事,不便告訴他人,大可說與左某,左某不善言辭,卻會聽人說話。」

    寧凝不覺莞爾,兩人都是孤寂之人,身世也相彷彿,三言兩語之際,不覺大感投契。

    回到駐地時,秦之味的全羊筵已做好,烤全羊,爆炒羊肝,攤煎羊腦,羊雜碎湯,羊肉泡饃……無不鮮美絕倫,眾人搶著吃喝,鬧哄哄一片,除了仙碧,倒無人留意二人行蹤。

    次日啟明星起,眾人重又啟程,漸入大漠深處,沙盜寇匪日甚一日,但?一行人聚在一起,武力之雄,不下於一支大軍,任是多少賊寇,遇上了都要自認倒霉。谷縝做得尤絕,一旦遇上盜匪,不但殺人,而且越貨,每每抓到盜賊頭領,就逼眾匪交出身上珠寶金銀,若不然,頭領必難活命。他平日說笑無忌,叫人如沐春風,整治起這些盜匪來,卻是花樣百出,狠辣之處,真叫虞照,左飛卿這等身經百戰之人也不寒而慄。

    一次虞照忍不住說道:「谷老弟,我敲你長了兩張臉,一張臉是觀世音麾下的善財童子,一張臉卻是閻羅王殿下的無常老鬼。」

    谷縝笑了笑,說道:「虞兄你有所不知,我這是和孫武子學的,叫做:『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好人講德行,我就跟他講德行,惡人崇拜武力,我就跟他講武力,好人陰謀算計,我就跟他陰謀算計。什麼以德服人的勾當,我是萬萬不做的。」虞照搖了搖頭,只是苦笑。

    出了沙漠,不久便入豐都大邑,谷縝將從倭寇處搶來的錢財用來購買馬匹,疏通關節,蘭幽、青娥生長西方,又隨艾伊絲日久,不但通曉多國夷語,而且知道許多商家人脈,故而此時都成了谷縝的左膀右臂,既做通譯,又做嚮導。得二人之助,谷縝買了三十匹上好的大食馬,眾人騎乘之外,均做從馬更換,繼而又使錢開路,卻發覺天下烏鴉一般黑,此間官吏貪賄成風,不在大明朝之下,是以谷縝金銀一撒,所向披靡,各國關卡均如虛設,眾人快馬加鞭,疾行千里,也不留行。

    忽忽十餘日,君士坦丁堡的宏偉城樓已被拋在後面,其時歐羅巴諸侯眾多,小國林立,長年征戰,每寸土地被鮮血洗過,百姓骯髒不堪,窮愁困苦,盜賊蜂起,剽掠成風,騎士重盔鐵甲,隊隊來去,既有本國武士,變有僱傭士兵,谷縝等人穿行國中,時有麻煩。谷縝因此備好兩手,一手使錢,用錢不成,立馬動武,在當地土著眼中,這群人所負神通有如魔法,長槍重鎧又哪是敵手?一旦動起武來,便不死傷,也嚇的抱頭鼠竄。

    只是陸漸心中憂慮卻是日甚一日,姚晴虛弱越發明顯,先前還有氣力和谷縝鬥嘴,漸漸連說話的氣力也沒有了,整日昏睡,偶爾醒來,也是神志迷糊。陸漸所攜人參所剩無多,姚晴之所以還能苟延殘喘,全賴「大金剛神力」支撐。其他人也看出不妙,均是黯然,唯有谷縝鬥志不衰,不住鼓助眾人,催促向前。

    這一日,眾人急奔一晝夜,忽聽前方傳來滔滔水聲,薜耳道:「前面就是大海了。」

    眾人催馬上前,果見碧藍無垠,驚濤萬里。谷縝道:「這是什麼海?怕是《山海經》裡也沒提到過的。」

    蘭幽道:「這是一道海峽,我們站立的地方,曾是諾曼底大公的舊地,海峽那邊,就是英格蘭了、」

    仙碧微微點頭,說道:「當年威廉王就是從這裡出發,征服了英吉利。」蘭幽、青娥均是心頭一凜,目視仙碧,吃驚道:「仙碧小姐,你也知道這個掌故?」

    仙碧微笑不語,陸漸說道:「仙碧姐姐的老家就是這個英吉利。」蘭幽笑道:「失敬失敬,無怪我瞧仙碧小姐不似尋常的西域人,不曾想竟然來自如此遠方。說起來,我姊妹隨主人行商,也只到過法蘭克,那隔海之國從沒去過。」仙碧淡淡一笑,說道:「我也沒去過,只是自幼耳聞罷了。」

    谷縝皺了皺眉,回望莫乙,卻見他正凝視「紫微儀」,掐指心算,過了半晌,忽地叫道:「我們要過海。」

    眾人心頭都是應聲一沉。多日來晝夜趕路,幾乎沒有多少合眼的時候,無論男女都是疲憊不堪,但目下看來,前途仍是無窮無盡,不勝迷茫。抑且海中不比陸地,陸地上縱有沙漠高山,惡徒盜匪,卻也奈何不得這群高手,海中風波變化,卻是萬分莫測,颶風一起,便有滅頂之災,任你武功再高,也是無用,一旦遇上逆風,海上行駛之速遠不如陸上快捷,姚晴又是這般模樣,就算沒有颶風海嘯,日子一長,也能將她活活拖死。

    這些念頭眾人嘴裡不說,卻都是不知不覺流露在眉梢眼角,陸漸看得分明,心底一痛,湧起深深絕望。

    這時忽見谷縝呼的一聲,跳下馬來,幾步走到海邊,伸出食指蘸了蘸海水,又送入口中,咂了又咂,似在品味。

    虞照不由大奇,問道:「老弟,這海裡是酒麼?」谷縝笑道:「什麼酒,都是水。」

    虞照道:「若不是酒,你嘗它作甚?」谷縝笑道:「我看這裡的水和東海的水誰更要鹹一些。」

    虞照不覺莞爾,問道:「結果如何?」谷縝道:「這裡似乎鹹一點兒呢。」

    仙碧忍不住道:「谷縝,這當兒你還有心說笑,到底過不過海?」這些日字裡,眾人儼然已將谷縝看作領袖,無論大小事宜,都是交他處理,谷縝也無不安置妥當,致令人人滿意,此時過海與否乃是大事,自然也要由他決斷,一時間,二十多道目光盡都落在谷縝身上。

    谷縝掃了眾人一眼,笑了笑,說道:「過啊,怎麼不過?為了山九仞,焉能功虧一簣?」

    仙碧苦笑道:「就怕這山才兩仞三仞,那才叫人絕望。」

    谷縝道:「大夥兒如何我管不了,在我谷縝眼裡,卻從無絕望二字,即便帶在九幽絕獄,不見日月,吃著餿臭飯菜,我也沒有絕望過。人生在世,大不了一死,我谷縝便是一死,也要死得豪氣,縱不能青史留名,也要叫這天這地記得我這個人。」

    說到這裡,海岸邊一片機警,只剩下浪濤的嘩嘩聲和駿馬的喘息聲。谷縝深深看了陸漸一眼,驀地翻身上馬,揚聲道:「誰跟我去找船?」青蛾大聲道:「我去。」薛耳也道:「我也去。」

    谷縝瞧著二人,笑道:「你們兩個真是婦唱夫隨,叫人羨慕呢。」青蛾微露笑意,薛耳卻且羞且喜,臉上蒙了一快紅布也似,頭也抬不起來,谷縝瞧了,也不好再拿他來打趣,嘻嘻哈哈,當先去了。

    過了兩個時辰,三人帶了一艘兩桅海船回來,船隻狹小,僅能容人,不能載馬,眾人只得棄了馬匹,任其自去,那些馬匹從波斯奔跑至此,均已十分疲憊,抑且日夜相伴,騎手與坐騎已生出莫名情誼,分別在即,不免悵然,幾個女子望著瘦馬身形,雙眼都是微微泛紅。

    船上水手多是法蘭克人,見這群乘客形貌古怪,華夷混雜,心中均是無比好奇,紛紛探頭觀望,直到船長催促,才戀戀不捨,各就各位。而眾乘客奔波多日,疲乏欲死,借此乘船時機,或是睡覺,或是大坐,努力恢復精力。


正文 第32卷橫絕滄海之卷(下)
正文 第32卷橫絕滄海之卷(下)

    谷縝擔心前途,卻是全無睡意,領著蘭幽與那船長攀談海峽對岸情形,蘭幽從中通譯。船長是個五旬老頭,見了漂亮姑娘,心懷舒暢,談興大起,說道:「你問那邊啊,近來老瑪麗死了,給她妹子,那個小小的伊麗莎白丟下個爛攤子,更麻煩的是,小伊麗莎白是新教徒,不是天教,法國的王和南邊的菲利普都不高興,羅馬的教宗也不高興,他們喜歡蘇格蘭的小瑪麗,不喜歡這個小伊麗莎白。看吧,要出大亂子了。西班牙的大船像流氓,天天都在英格蘭的海邊晃蕩,這個月我已經看到第七艘了。英格蘭的穿就像剛孵出來的小雞,被老鷹堵在雞窩裡,出不了海,看吧,一定會出大亂子的,小伊麗莎白要下台,蘇格蘭的瑪麗會做上她的位置。」

    谷縝聽的一頭霧水,詳細詢問方才隱約明白,海那邊的國度分為英格蘭和蘇格蘭,各有一個女王,蘇格蘭的女王是天主教徒,英格蘭女王是新教徒,糟糕的是,海這邊的王,法王和西班牙也都是天主教徒。這兩種教信奉的神明雖然差不多,教規儀式卻大有不同。新教徒成為女王,讓海這邊的王十分生氣,要找伊麗莎白的麻煩.

    谷縝仍覺不解,刨根問底,那船長漸覺不耐,敷衍道:"反正小伊麗莎白會下台.唔,現在局勢亂糟糟的,先前說好了的,我在離海最近的海岸放你們下船,再遠的地方就不去啦,我可不想被當成英格蘭的小雞,做西班牙老鷹的口食.

    谷縝瞧這船長老頭見識有限,再問也套不出什麼名堂,所幸對海那邊的形勢已有了數.於是讓他自便,又吩咐蘭幽回艙休息,自己則到船,舉目眺望,回望身後海岸,只見懸崖聳峙,礁石林立,將日色攔在身後,整座海灘黑黝黝,陰森森,彷彿一片鬼影,海水也是暗沉沉的,由藍而灰,漸至一團漆黑,最黑的所在,是不測的深淵,是死靈的歸宿,是蒼茫大海的怒氣所鍾.

    谷縝就那麼站在那裡,像一尊石像,望著海水,若有所思,直至船隻抵達海岸.

    歇息一日,眾人精力恢復不少,陸上行程也多了幾分生氣。莫乙日夜觀測「紫微儀」,聲稱目的地就在這塊陸地的西南方,走得快,三日可到,眾人得到這個喜訊,心情均是一振。

    次日,眾人在一座客棧歇足,姚晴這時甦醒過來,料是少了駿馬顛簸,此番醒來,她精神比往日好些,便問道:「陸漸,這是哪兒?」陸漸道:「這裡叫什麼英吉利。」

    姚晴臉露喜色,說道:「英吉利,這不也是師父的家鄉麼?你帶我出去瞧瞧。」陸漸心想:「原來地母娘娘是這裡的人。」稍一遲疑,說道:「阿晴,外面風大,還是屋子暖和些。」姚晴眼圈兒一紅,說道:「你要我悶死在這裡麼?」

    陸漸見她可憐神器,無法可想,只得用羽髦將她裹好,背著她除了客棧,兩人沿一條淺紅色蜿蜒小徑,邊走邊看,姚晴興致極好,不時哼一些不知名的小調,深受採摘道邊的葉子,拂去上面的霜花,凝神細看,眼裡熠熠發光。

    異國的天空高遠澄澈,泛著淺藍色的幽光,路邊是一大片橡樹林,林子的邊緣被秋霜沁然的紫意深沉,林子裡時而掠出一片寒鴉,像一片片小小的烏雲飛起來,在二人頭頂盤旋時許,又消失在樹林裡。地上長滿許多不知名的花草,有的已經枯敗了,有的尚且鮮嫩,姚晴認出一些,指點道:「那是千葉子,那是……」

    才說出兩個名字,又一陣眩暈感襲來,姚晴不由得閉上眼睛,淚水淌過嘴角,流了下來。陸漸心有所覺,說道:「阿晴,你累啦?」姚晴道:「我不累,你看,那邊有個山丘,我們去那裡好不好?」她一向撒嬌弄嗔,極少用這種商量的口氣和陸漸說話,陸漸聽在耳中,心中一暖,可是一霎,又生出悲來。

    爬上山丘,山丘下不遠,是一條白底的大道,密密匝匝的橡樹,楠樹,隱約可以看到遠處山岡上巍峨高聳的古堡,古堡頂尖筆挺,像一把寶劍,船頭秋日的雲煙,直指藏青色的天穹。

    姚晴靠在陸漸肩頭,把玩一片落葉,說道:「你知道麼?西城的地一到春天,奼紫嫣紅,一到夏天,鬱鬱蔥蔥,真是好看極了,所以啊,我們頂怕秋天,秋風一起,花調了,葉也殘了,偌大的花園,一副枯朽衰敗的樣子,大家都怕進去呢……可又避不過,秋天終歸要來的啊。可是,過了秋天就好了,一到冬天,就會下雪,花樹上堆滿了積雪,亮晶晶、冰冷冷,也很好看。陸漸,你說,要是沒有秋天,只有冬天,那該多好。」

    陸漸道:「有沒有秋天,是上天的意思,我們說了不算。」姚晴瞧他一眼,歎道:「是啊,我們說了不算,秋天總會來的,那真是寂寞啊。」

    陸漸越聽越覺奇怪,注視她道:「阿晴,你說什麼啊?我不太明白。」

    姚晴望著他,想要微笑,眼淚卻不知不覺流下來,嗓子也似哽咽了,「傻子,你不明白嗎?秋天來了樹葉就要調領,花兒就要枯萎,就像……今日的我一樣,好在這秋天也要過了,我的冬天也不遠啦。」

    陸漸胸中大慟,眼中淚水滾來滾去,他猛地吸一口氣,壓住哭意,強笑道:「阿晴,你不會死的,莫乙說了,下一個線索不遠了,走的快,三天就到。」

    姚晴笑了笑,說道:「你傻乎胡的,只會說一些傻話,下一個線索是鯨蹤,後面呢,你有猿斗尾、蛇窟,為了馬影、鯨蹤,這麼拚死趕路,跑死了多少馬,累死了多少駱駝,可也花了一個多月,這猿和蛇有會花多久呢,只有天知道!」

    「阿晴!」陸漸猛地將姚晴緊緊抱在懷裡,號啕痛苦。姚晴笑道:「傻子,你力氣好大,抱痛我啦。」

    陸漸忙將她放開,連道:「對不住,對不住。」姚晴微微一笑,攢袖拭去他眼角淚水,說道:「傻子,你從來沒有什麼對不住我的,倒是我有許多地方對不住你,可沒法子,我就是這個樣子,想改也不成了。方纔我和你說了那麼多,只是想說,人生一世,草長一秋,人死就如秋來,避也避不或的,即便我死了,你也不要太難過,人死了,就像冬天的雪花,縱然冷清,倒也一塵不染,了無牽掛。」

    陸漸道:「你說我是強牛,我就是強牛。」姚晴心頭一急,兩眼發黑,幾乎昏了過去。

    這時陸漸忽地直起身來,微皺眉頭,凝視遠處,姚晴緩過氣來,說道:「你瞧什麼?」陸漸道:「方纔沒留意,那條大道兩邊的林子裡似乎有人,唔,還有馬匹。」

    姚晴道:「那有什麼奇怪的,或許有人在林子裡打獵散步。」陸漸道:「要是打獵,這林子太安靜,要是散步,人馬又多了些。」

    姚晴笑道:「你呀,心眼兒越發多了,說不定將來我都管不住你了。」陸漸笑道:「哪裡會呀,我心眼兒再多,也不及你一個零頭。」

    姚晴將臉一板,說道:「好呀,你罵我心眼兒多是不是?瞧我怎麼教訓你。」說罷掙身欲起,卻連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陸漸笑著蹲下身來,拿起她手,再自己臉上輕輕拍了一下,說道:「我代你教訓我吧。」

    二人四目相對,目光脈脈來回,姚晴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說道:「你這小子,越來越滑頭了,都是臭狐狸教壞的。」

    就在此時,忽聽遠處傳來人馬嘶叫,車輪滾動之聲,卻是一行人馬從山上的古堡出來,繞過山腳,沿著那條白色大陸,向著這方徐徐行來。前鋒均是一色烏騅黑馬,毛皮烏黑,不染雜色,馬上騎士均是執毛帶劍,羽甲華美,為陸、姚二人西來所罕見。黑馬騎士後是一乘馬車,車身鑲金,由四匹白馬拖曳,馬車之後,則是帶盾劍士和弓箭手,盾牌銀光閃閃,和箭筒中的鮮麗羽毛交相輝映,十分耀眼。

    姚晴道:「這人排場不小,是那城堡主人吧?」陸漸道:「好像是呢。」這時忽見一個年輕騎士越眾而出,趕到馬車旁,俯身向車中訴說什麼,邊說邊笑,那騎士十分高大,眉目頗為俊秀,一頭長長金髮,披在肩上,宛如波浪起伏。

    姚晴向陸漸笑道:「你猜,車中人是男的還是女的?」陸漸道:「她藏在車裡,我怎麼猜得出來?」

    姚晴笑道:「我打賭是女的。」陸漸怪道:「為什麼?」

    姚晴道:「你看那金髮騎士的眼神,只會是看到心愛女子才有的,他那說話的樣子,也是逗心上人開心才會有。」

    陸漸仔細瞧去,也看出一些端倪,笑道:「阿晴,你說對了。」話音方落,忽聽啪的一聲銳響,一名黑馬騎士應聲而倒,嘴裡大聲慘叫,捂著臉頰,鮮血從五指間汩汩流出。

    緊接著,火槍聲炒豆一般響起來,馬上騎士要麼中槍落馬,要麼馬匹中槍,降主人顛了下來,護衛馬車的騎士雖多,但槍聲亂鳴,全不知從何而來,便是沒中槍,也個個勒著馬韁,團團亂轉,偌大隊伍頃刻大亂。

    兩輪槍聲響過,密林中又嗖嗖射出一排羽箭,那羽箭至為強勁,眾騎士身著重鎧,亦是一箭即穿,霎時又有多名騎士中箭落馬。騎士頭領發出陣陣咆哮,陸漸雖然不知其意,卻猜到大約是約束部眾,令其不要慌亂,果不其然,持盾騎士聞聲,甘冒箭雨,競相上前,在馬車四周圍成一面人牆,箭鏃刺沖鐵盾,發出的錚錚急響,真土中土琴師鼓琴至酣暢淋漓,前音後韻渾然一片。

    那輪箭羽狂暴短促,須臾便歇,右方密林中黑影幢幢,奔出幾十名蒙面劍士,左手持盾,右手持劍,舉盾擋住衛兵刀劍,舉劍對準眾騎士馬腿亂砍,待到騎士落馬,便劍盾齊下,狠下殺手,只不過雙方鎧甲均極厚重,外有硬鎧,內有軟甲,刀劍極難刺入,衛兵們縱被劈刺兩劍,也難致命,在地上掙扎一陣,復又爬起,雙方刀來劍往,殺成一片。

    威勢人數居多,又都是百里挑一的戰士,片刻工夫穩住陣腳,奮然反擊,蒙面劍士眼看抵擋不住,且戰且退,那名金髮騎士見狀掣出劍來,舉劍向天,叫了一聲,持劍威勢頓時散開,呼嘯一聲,以那金髮騎士為首,奔騰殺出,憑借馬匹衝力,壓向刺客,數十精鋼重劍掄圓,劈出之時,恰似一彎上弦月陡變渾圓,蒙面人舉劍一擋,無不刀折劍飛,數顆頭顱隨那重劍掃過,跳躍飛起,下方噴出道道血泉。

    姚晴瞧的心跳加速,連吐舌頭,陸漸卻道:「上當了。」姚晴道:「誰上當了?」陸漸說:「衛兵。」

    話音方落,騎兵陣已如一股疾風,一陣衝鋒,殺到蒙面騎士前方,勒韁轉馬,掉過身來,金髮男子長劍一指,眾騎兵分為兩翼,左右包抄,欲要將這群刺客統統圍住,一個不落。

    姚晴笑道:「快贏了,哪上當了?」陸漸將手一指,說道:「你瞧。」姚晴移目看去,悄無聲息間,東南方山坡上的橡樹林裡閃出六條黑影,均是盔甲漆黑,面罩拉下,胯下馬匹也以黑甲籠罩,手中粗重鐵槍漆得黝黑閃亮。

    猛然間,六馬齊嘶,黑盔騎士紛紛縱馬飛出,平舉長槍,向著馬車俯衝而來。此時眾衛兵紛紛追殺刺客,馬車邊衛兵少了多半,只剩稀稀拉拉四五人護在四周,見狀心驚,夾馬迎上,但來敵馬力蓄足,力量驚人,二馬一交,衛兵連人帶馬紛紛翻倒,黑騎士來勢不減,頃刻間與那馬車僅隔數丈,此時衛士中的騎兵精銳都被蒙面劍士引到遠處,就算馬脅生翅,也是不及趕回了,霎時間,百十人眼睜睜望著黑騎士逼近,人垂劍,馬停蹄,俱如木石,僵在當地。

    這時間,忽聽「咻」的一聲,馬車中射出一支羽箭,準頭奇絕,從當先那名黑騎士的面罩縫隙鑽了進去,那人應弦滾落馬下。黑騎士還沒還過神來,簾幕間精光一閃,又是一箭射出,依舊從面罩縫隙鑽入,射中一黑騎士面門,那人身形後仰,不由得扯緊馬韁,那馬灰的一聲,人立而起,幕中人第三支箭早已射出,不偏不倚,正中駿馬後腿,那馬一個踉蹌,帶著黑騎士轟隆栽倒,橫臥在地,後方兩名黑騎士馬蹄正急,不意突遭阻礙,收束不住,前蹄一絆,齊齊栽倒,其中一人鐵槍脫手,嗖的一聲,掠過馬車帳篷。

    眾衛兵既驚且喜,一聲喝彩已到了嗓子邊上,忽見剩下的兩名黑騎士勒韁夾馬,跳過同伴軀體,鐵槍尖峰離馬車不及一丈,一剎那,眾衛兵心懸喉間,呆若木雞。

    驀然間,一道淡淡人影從旁掠至,快得幾乎看不清模樣,兩名黑騎士槍尖距離馬車不過尺許,忽絕馬匹陡然一頓,止蹄不前,兩人莫名其妙,回頭望去只見一個服裝奇怪,容貌古怪的年輕人,背負一個少女,左右雙手一手攥住一隻馬蹄,僅憑一人之力,將駿馬衝突之勢硬生生煞住。

    來人正是陸漸,他眼見車中人勢危,便背著姚晴從山丘上奔下,趕到時已是間不容髮,陸漸情急間奮起神威,拽住馬蹄,沉喝一聲:「給我回來。」大金剛神力轉動,扯著兩匹駿馬迭迭後退。

    兩名黑騎士何曾見過如此神通,呆了一呆,方才回過神來,扭過身形,舉槍向陸漸亂掃亂刺,誰料陸漸身子左一扭,右一扭,彷彿漫不經心,來槍卻是一一刺空。陸漸則是雙手不離馬蹄,腳下仍然如風後退,硬是將兩匹戰馬扯離馬車十丈,眼看護衛騎兵趕回,始才罷手。

    黑騎士功敗垂成,驚懼萬分,好容易脫身,也不及再向陸漸報復,揮槍勒馬,向遠處狂奔而去。陸漸無意傷人,也就任其去了。

    護衛騎士一去一來,回頭瞧時,蒙面劍士也逃了許多,急要回頭追趕,忽聽馬車中人叫了兩聲,立時勒住馬匹,不再妄動,那名年輕的金髮騎士催馬趕到陸漸面前,神色恭敬,嘰裡咕嚕說了幾句。陸漸姚晴如聞天書,不知所云,陸漸便道:「路見不平,扶危濟困,乃是我輩本分,閣下不必在意。」姚晴咬著他耳朵道:「傻瓜,你說這些,他又不懂。」陸漸道:「管他動不動,做個交代,我們就走啦。」背著姚晴便要轉回客棧。

    不料那金髮騎士將馬一橫,攔住二人去路,一邊口沫飛濺,一邊舞動手中重劍,在陸漸面前揮來揮去,似乎不容二人離開。姚晴瞧得生氣,說道:「陸漸,把他的劍奪下來。」陸漸皺了皺眉,一揮手,伸出二指,將那劍尖(夾?)住(這裡看不清楚,是這個)。金髮騎士一驚,運勁回奪,卻如蚍蜉撼樹,重劍紋絲不動,俶爾虎口一熱,劍柄離手,眨眼功夫,重劍已落到陸漸手裡。

    金髮騎士瞠目結舌,愣在馬上。陸漸笑笑,掉過劍柄,交回給他,金髮騎士愕然接過,滿臉迷惑,驀然跳下馬來,向陸漸微微鞠躬,又說了幾句話。

    陸漸道:「你說話,我又不懂。」金髮騎士漲紅了臉,連比手勢,陸漸扔是不能明白,這是忽聽遠處有人笑道:「陸漸,他請你去見女王,你怎麼不去?」

    陸漸掉頭一看,確實谷縝、仙碧等人走了過來,說話的證實仙碧,原來客棧中人許久不見二人回轉,甚是擔心,前來尋找。仙碧走到三人之前,微笑著向那金髮騎士說了幾句,那金髮騎士面露喜色,翻身上馬,向馬車奔去。

    陸漸道:「仙碧姐姐,你會說這一國話?」仙碧點頭笑道:「我們去見見那位女王吧。」當先走在前面,來到那馬車前,此時就看那馬車簾幕一動,以為體態修長的年輕女子走了出來。

    那女子有一頭金棕色的秀髮,高高盤在頭頂,下頜尖尖,似的白皙的臉頰略顯瘦削,一雙碧眼轉動之間,流露親切光芒。有位令人吃驚的是,他左手持著一張金色大弓,當作手杖,腰間挎著一壺箭,弓身長的出奇,幾與主人各自齊平。陸漸尋思這張長弓便是這位女皇自救斃敵的利器,卻想像不出這纖弱女子拉弓射箭的樣子。

    那女皇掃視眾人,開口說了一句話,蘭幽、青娥均為通譯,立時告知眾人,那女子說的卻是:「你們從中國來?」

    仙碧答道:「似的。」

    女王道:「馬可波羅書裡的中國嗎?」

    仙碧道:「熱那亞的馬可波羅嗎?我聽母親提到過他,但沒看過他的書。」女王臉上閃現出一絲神采,說道:「忽必烈汗的子孫還好嗎?」

    仙碧愣了一下,搖頭笑道:「忽必烈汗的子孫早已被趕出中國了。」女王露出吃驚神色,低下眉頭,若有所思,喃喃道:「韃靼人也衰敗啦?」又抬起頭,問道:「中國很遠嗎?」

    仙碧道:「很遠,有高山沙漠,還有無數的盜賊。」

    女王露出悵然之色,說道:「你是中國人,怎麼會說我國的語言?」仙碧道:「我的母親溫黛,來自貴國。」

    「溫黛……」女王身子震了一下,露出詫異之色,「這和我一位姑母同名,她很小的時候就失了蹤。」仙碧從懷裡取出一枚紅寶石戒指,說道:「女王,你認識這個嗎?」

    侍女接過戒指,轉遞給女王,女王飛快的看了一眼,注視仙碧道:「這枚戒指有都鐸王氏的家徽,倘使你沒有說謊,那麼這枚戒指曾經的主人就是我的姑母,我是亨利八世的女兒伊麗莎白。」

    仙碧道:「我是溫黛.都鐸的女兒仙碧。」

    女王露出驚喜之色,徐徐走下馬車,伸出手來,說道:「歡迎你回到英格蘭,我的堂姐。在這裡能夠見到女王,真是天意。」

    「是的。」伊麗莎白說道,「這是上帝的安排,帶我的馬來。」一名衛兵牽來一匹雪白的牡馬,伊麗莎白跳上去,將長弓橫在馬鞍上,說道:「給我的堂姐一批馬。」

    一個衛兵首領上前說道:「女王,這裡可能還有刺客潛伏,騎馬危險。」伊麗莎白說道:「你知道刺客的來歷馬?」

    首領道:「被俘的刺客裡又蘇格蘭人,我們在林子裡還發現了西班牙人的滑膛槍」

    伊麗莎白道:「這樣說起來,那個漂亮的瑪麗斯圖亞特和我的姐夫菲利普結成了同謀。我這次出來狩獵是很秘密的,他們卻對我的行蹤瞭如指掌,沃爾辛厄姆,我想你應該把內奸找出來,而不是關心沃是否騎馬。」

    首領一時語塞,躬身後退。其時仙碧已翻身上馬,隨在伊麗莎白左側,伊麗莎白又道:「沃爾辛厄姆,你去古堡取來足夠的馬,供我的中國客人們騎乘,我要請他們去宮中作客(原文如此,貌似該用做客,呵呵)。」

    沃爾辛厄姆答應一聲,率人轉回古堡,不多時便牽來許多馬匹,盛意難卻,眾人只得翻身上去,伊麗莎白向陸漸招手道:「獨一無二的勇士,請你到我的右邊來,有你在,危險都會躲的遠遠的。」

    陸漸聽蘭幽轉述,微微吃驚,姚晴則露出不悅之色,但也不便阻攔,二人一騎雙乘,來到伊麗莎白右邊,伊麗莎白輕輕打個呼哨,一道黑影從天而降,落到她左臂的皮套上,卻是一隻黑白相間的獵鷹,體格不大,但十分精悍。

    伊麗莎白微微一笑,向仙碧說道:「這只鷹很厲害,多虧了它,這次我捕到了七隻狐狸。」

    仙碧說道:「你很喜歡打獵嗎?」伊麗莎白說道:「是的,這一點我和父王很相似,他親手教會我射箭,今天,這張弓救了我的命。」說到這兒,她掉頭向陸漸?然一笑,說道:「也多虧這位了不起的武士,我看到他將馬匹拖開,都驚呆了,心裡想,這個人是誰,天啦,難道是瑪?亞的兒子參孫?」

    姚晴聽得好奇,忍不住問道:「參孫是誰?」仙碧笑道:「那是一位神話中的武士,力大無窮,一個人殺死過三千人。」

    伊麗莎白詢問過二人的對話,認真地道:「可今天的事不是神話,親愛的堂姐,我看得出來,你的朋友都是非凡的人。」

    仙碧笑笑,說道:「可是你剛剛遇刺,騎馬多有風險,我希望你能坐馬車。」

    伊麗莎白搖頭道:「我騎馬,就是要告訴他們,我並不害怕他們。」

    仙碧道「是為宗教之爭嗎?」

    伊麗莎白搖頭道:「不,那只是事情的一個面,另一個面是權利,蘇格蘭的瑪麗有法國做她的後盾,她夢想我的王位,菲利莆則想要控制英格蘭,可惜的是,我不如我的姐姐瑪麗女王那麼聽話。」

    衛兵們被女王棄車騎馬所振奮,都護擁左右,氣勢昂揚,這麼走了一程,前方奔來數騎人馬,都是朝臣們聽到風聲,紛紛前來拜見問候。伊麗莎白天性好動,不喜歡呆在倫敦的深宮,而是喜歡臨幸各地的莊園,狩獵放庸,在她一生之中,極少有人知道她下星期在哪裡過夜,這自然給了朝臣們許多麻煩。

    談話間,道旁的林子裡突然竄出一隻紅狐,伊麗莎白目光敏銳,一眼瞧見,閃電般挽起長弓,一箭射出,這時間,傍邊也響起「咻」的一聲,一支羽箭同時發出,兩支箭在空中幾乎為一支,齊刷刷射中飛奔的狐狸。

    伊麗莎白轉過頭,看見那名金髮騎士正收回長弓,伊麗莎白露出喜悅之色,不由叫道:「羅伯特·達德利。」金髮騎士一揮鞭,奔出隊列,俯身用長弓挑起那只紅狐,轉身來到女王面前,翻身下馬,舉起獵物,喜溢溢地道:「尊敬的女王,今天見識了你的英姿,豎定了我對你的情意,這兩支箭射中同一隻狐狸,足見我們心有靈犀。我以萬分的熱誠,渴望成為你的夫婿,把我的熱情和生命交到你手裡。」

    伊麗莎白瘦削的雙湧起一抹紅暈,注視馬前男人,眸子裡發出迷離的光輝,方要開口,塞西爾忽然打馬上前,說道:「陛下,你要是答應這件婚禮,英格蘭將因此流血。」

    伊麗莎白微微怔住,羅伯特卻面帶怒色,跳將起來,緊握腱鞘,大聲道:「塞西爾,你是詛咒我嗎?」

    塞西爾淡淡道:「我不會故意詛咒誰,但事情很明白,你是諾森伯蘭公爵的兒子,你娶了女王,那麼權利的天平就會傾向你的家族,如此一來,其他的公爵和伯爵呢,他們會怎麼看?國內的望族不會用喜悅的眼光看待這件事,他們只會忌妒,漫罵甚至反叛,女王每作一個決定,都要為諾森伯蘭承擔義務,人們會猜測是女王的決定,還是羅伯特·達德利的幕後指使,女王的權威消弱,望族間的鬥爭會興起,所有的局勢將無法收拾。」

    羅伯特臉漲得通紅,額上青筋突突亂跳,手中的劍柄卻越握越緊,伊麗莎白神情恍惚,呆了一會兒,忽地歎道『羅伯特,很遺憾,塞西兒是對的,我無法答應你。』羅伯特如遭雷擊,臉色變得煞白,忽地一言不發跳上駿馬,揮鞭縱馬,一道煙走了,伊麗莎白望著他的背影,眼裡流露深深的迷惑,仙碧見了,不由暗暗歎息。

    過了一陣,伊麗莎白說道『賽西爾,那麼你認為我應該嫁給誰呢?』塞西爾有道"為了保持女王的權威,國王只能嫁給國王。」

    伊麗莎白忽然漲紅了臉,死死盯著他道:「你要我嫁給誰?「塞西爾為她的目光所懾,低頭道:「這都是女王的選擇。」

    伊麗莎白默不作聲,打馬前行。

    行走半日,便至英王宮殿伊麗莎白設宴款待眾人,谷縝喝了兩杯酒,只覺酒味淡薄,不甚過癮,扭頭四顧,忽見莫乙兩眼發呆,望著遠處,循他目光看去,確實西北牆角的一副地圖,不由問道:「你瞧什麼?」

    莫乙恍然驚覺,說道:「谷爺,這幅圖就是咱們所處的大島全圖,小奴以前雖然瞧過『萬國地圖』,但勾劃粗率,遠不如這幅地圖詳盡,所以按照這幅地圖,我計算了一下,發覺有些不對。」

    谷縝心中一驚:忙問道:「有什麼不對?」莫乙道:「我說三天可達,說的是璐璐,但從這幅地圖來看,我們要去的地方,卻遠在海裡。」

    谷縝道:「這麼說,我們又要出海?」莫乙微微點頭。

    這時間,音樂聲忽然停止,伊麗莎白正與仙碧說話,不由抬頭叫道:「有什麼事?」這是一個大臣快步上前,說道:「西班牙的使節一定馬上覲見女王,如不然,他立馬啟程回國,因此造成的後果,全由我方承擔。」

    《滄海33·百川歸海之卷》

    伊麗沙白如何答覆西班牙使節?路谷等人是襄助伊麗沙白還是繼續尋找潛龍?鯨蹤,猿斗尾,蛇窟…

    《滄海33·百川歸海之卷》,正要攀登江湖之巔.


正文 第33卷百川歸海之卷(上)
正文 第33卷百川歸海之卷(上)

    出海

    伊麗莎白微微蹙眉,低頭不語,仙碧問道:「女王陛下,有什麼為難的事嗎?」伊麗莎白歎了口氣,說道:「堂姐,這件事我本想拖延一陣,這一下是拖不過去了。」抬頭向那名大臣揮了揮手,說道,「請西班牙使節進來。」

    那名大臣偷偷看了在場眾人一眼,伊麗莎白說道:「這裡都是我的親戚和朋友。」大臣躬身行禮,默默退出宮外。

    不一會兒,有侍臣領著一個黑髮多髯的男子進來,那男子脖子僵直,兩眼直視,腳下步子沉重,每走一步,嘴邊鬍鬚就是一陣顫抖。直走到伊麗莎白座前,那男子方才立定,勾脖彎腰,草草行了一禮,說道:「女王陛下。」

    伊麗莎白略略點頭,問道:「你來有什麼事?」

    那位大使說道:「我來,是受尊貴的菲利普大王之命,向同樣尊貴的女王陛下請求兩件事。」伊麗莎白一反親切風趣,望著那人,默不作聲。

    大使被女王目光逼視,微露窘色,努力鎮定心神,說道:「第一件事,菲利普陛下真誠地向女王陛下求婚,他認為這是一樁讓人羨慕的好婚事,陸地和海上最強大的君主與聰慧的女王一旦結合,必將震動世界,作為西班牙國王的妻子,我國也將容許英格蘭分享廣袤海疆的若干權利。」

    伊麗莎白一手托腮,一手握著王座的扶手,聽到這裡,緊攥扶手的指節變得青白,仙碧在她左近,分明感到她的顫抖。

    沉默一陣,伊麗莎白慢慢說道:「可是,他已經娶過我的姐姐瑪麗,事實上,他是我的姐夫。」

    大使笑了笑,說道:「對於這一件事,菲利普大王並不在意。」

    伊麗莎白微微發抖,臉龐有幾分蒼白,慢慢道:「倘使我嫁給了菲利普,我就必須和他一樣信奉天主教嗎?」

    大使說道:「那是當然,天主教會是唯一被上帝認可的教會。」

    伊麗莎白道:「那麼,西班牙的敵人就會成為英格蘭的敵人嗎?」大使道:「是的。」

    伊麗莎白道:「那麼,西班牙的朋友也就會成為我的朋友?」大使道:「陛下英明。」

    伊麗莎白道:「包括蘇格蘭的瑪麗·斯圖亞特?」大使愣了一下,點頭道:「陛下的朋友也會成為西班牙的朋友。」

    伊麗莎白微微冷笑,說道:「這樣一來,因為我的婚姻,英國的子民就要對菲利普效忠,英國的新教徒就要對教皇效忠?」

    大使道:「大王希望如此。」

    伊麗莎白一揮袖,徐徐站起身來,說道:「我想明白告訴你我的決定。我深愛著我的人民,我不願他們為我背上西班牙的包袱,我也不想改變我的信仰,這是我的父親亨利八世留給我最寶貴的東西。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私人的原因,也是一切原因中最重要的。我,伊麗莎白,決定將自己奉獻給全能的上帝,不再涉足塵世的婚姻,我將獨處閨房,直到生命的終結。」

    這話說完,宮殿中一片沉寂,西班牙大使張大了嘴,望著女王,冒冒失失地用左腳蹭了一下右腳,又取出手帕揩去額角的汗珠,定了定神,才說道:「那麼第二件事,是有關陛下的子民出海的事。」

    伊麗莎白道:「他們怎樣了?」

    大使道:「按照教皇亞歷山大六世在1493年頒布的教諭,1494年我國和葡萄牙籤訂了《托爾德西拉斯條約》,依照教諭和條約,以亞速爾群島附近的子午線為界,世界上的海洋由我國和葡萄牙分別統轄。在西班牙的海疆內,沒有我們的允許,任何船隻不得通行。但據我所知,女王陛下的一些臣民違反了教皇的諭令,私自出海通商,嚴重侵犯了西班牙的權利。在此我謹代表菲利普大王,向尊貴的女王陛下提起抗議,希望貴國約束臣民,不要挑釁上帝的旨意。」

    「上帝的旨意?」伊麗莎白眼中露出一絲譏諷,「你是指教皇的教諭嗎?」

    大使道:「是的,教皇是上帝在人間的使者,他的教諭就是神示。」

    伊麗莎白驀地深吸了一口氣,一字字道:「我認為,上帝是公正無私的,教皇無權代表上帝劃分世界,也無權把國土送給他喜歡的人。」

    西班牙大使的臉漲成深濃的紫色,雙眼盯著女王,忽地大聲叫道:「女王陛下,恕我冒昧,你這番話不但侮辱了教廷,更侮辱了我的祖國。你是在說,西班牙勾結了教皇,劃分世界嗎?」

    伊麗莎白嚴厲的神情卻忽然消失了,她笑了笑,緩緩坐下,一手托著下頜,一手輕輕敲打扶手,望著盛怒中的對手,眼裡透著莫測的笑意,慢慢說道:「大使先生,你一定誤會了我的意思,我只說上帝是公正無私的,他對西班牙和英格蘭理應一視同仁。」

    西班牙大使嘿嘿笑了兩聲,傲然道:「那麼我的話到此為止,無論女王陛下如何看待,我國將嚴守1494年的條約,在我國的海疆上行使權力,貴國的船隻如果貿然進入,一切後果由英格蘭自己承擔。」說到這兒,他攥緊拳頭,狠狠揮舞了一下,然後不待女王回答,便匆匆行一個禮,轉過身子,大踏步走出宮門。

    英格蘭群臣一片嘩然,紛紛叫道:「這太失禮了。」「分明是侮辱。」「寧可與菲利普開戰,也決不屈服。」

    伊麗莎白揮了揮手,平息聲浪,說道:「各位,眼下不是討論戰爭的時候,我,有些累了。」說罷起身,目光一轉,望著陸漸道,「尊貴的勇士,你救了我的性命,希望得到什麼樣的賞賜呢?」

    陸漸方要推辭,忽聽谷縝在他耳邊傳音道:「向她要一艘海船,越大越好。」

    陸漸微微皺眉,卻聽谷縝又道:「事關重大,快說。」陸漸無奈,只得硬著頭皮,起身說道:「女王陛下,我想要一艘很大的海船。」

    伊麗莎白微感吃驚,問道:「你要海船做什麼?」陸漸邊聽谷縝傳音,邊道:「我有很緊急的事情,要在近兩日出海遠航。」

    伊麗莎白沉思了一下,說道:「很不巧,在以前我可以給你最好的船,但眼下局勢很糟。我剛剛拒絕了菲利普的求婚,又質疑了他的海權,若要再派船出海,無異於向他挑戰。我的國庫十分空虛,一天的戰爭也支持不了。親愛的勇士,請你諒解,除了海船,我可以給你別的東西。」

    陸漸歎了口氣,說道:「既然這樣,我什麼也不要,陛下,我們這就告辭。」伊麗莎白望者他,欲言又止,終究歎了口氣,說道:「那麼塞西爾,你為我恭送這些客人。」

    仙碧也起身告辭,伊麗莎白拉著她的手,甚是不捨,解下頸上的項鏈交到她手裡,說道:「堂姐,希望你再來看我。」又托仙碧問候溫黛,絮絮再三,才依依而別。

    眾人出了宮門,告別塞西爾,谷縝說明出海緣由,仙碧苦笑道:「這當兒出海,真不是好時候。」

    姚晴道:「那個什麼人竟把天下大海分成兩半,送給兩個國家,這不是發了瘋嗎?就沖這一條,咱們偏要出海給他瞧瞧。」

    谷縝沉吟未決,忽見從身後行來一個身披斗篷的騎士,來到近前,眾人定睛細看,卻是羅伯特·達德利,他神色憔悴憂鬱,翻身下馬,語聲低沉地道:「我受女王之托告訴各位,若要乘船出海,還有一個辦法。」

    眾人大喜,仙碧問道:「什麼辦法?」羅伯特道:「以英格蘭國家的名義出海,必然惹怒西班牙,引發戰爭。但如果乘坐民間的走私商船,就純屬臣民的個人行為。可是這麼一來,你們將得不到英格蘭王室的任何庇護,西班牙的戰艦會像野狼一樣撕碎你們。女王陛下並不希望你們冒這個險。」

    谷縝忽道:「我們的事迫在眉睫,足下只需告知,在哪裡有能出海的船。」

    羅伯特聽罷通譯,注視谷縝,二人目光相交,羅伯特只覺對方目光懾人,不由得垂下眼皮,說道:「要是你們心意已決,我可以帶你們去見一個人,這人的名聲很壞,他走私布匹,販賣奴隸,是個地地道道的惡棍,可是,他有兩件事卻足以稱道,有是膽大包天,二是他有英格蘭最快的海船。」

    陸漸聽了這話,大皺眉頭,方要拒絕,谷縝卻饒有興趣,笑著說道:「妙極了,這位惡棍叫什麼名兒?」羅伯特道:「約翰·霍金斯。」谷縝道:「很好,我真想立時見到這位主兒。」

    羅伯特道:「我知道他在哪裡,我可以帶路。」於是翻身上馬,帶領一行人沿河行走,大河穿城而過,河水在身邊汨汨流淌,水面上漂浮著淡淡的霧氣,山河中的船隻與岸上的房舍盡都飄渺起來,遠方教堂的尖頂拔地而起,挺拔秀氣,令四周簡陋的房屋相形見絀,有如一名少女,在侏儒之中亭亭玉立。

    陸漸憋了一時,忍不住道:「谷縝,你這事做得不妥,那人既是惡棍,怎能和他為伍?」

    谷縝笑了笑,說道:「陸漸,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最大的喜好,就是讓壞人做好事。這壞人越壞,越有趣味。」

    虞照道:「谷老弟,你這豈非玩火?」谷縝道:「玩火二字說得極是,火固然會焚燬房屋,燒死人畜,若掌控得當,卻可煮飯燒水,烹飪美味。甚至乎在戰場上火攻破敵,如赤壁之戰。火對曹操來說,是大大的壞事,對孫權,劉備卻是救命的好東西。自古許多惡人所求甚簡,殺人放火,無非為了一個利字,真正難敵的,還是那些冒正義之名,行屠戮之實的正義之士。這等人亦善亦惡,似正似邪,殺也不是,用也不是,千古之下,大半的紛爭,都是他們想出來的。」

    眾人聽得無不點頭,仙碧道:「谷老弟說得是,就好比皇帝,隋煬帝那種壞皇帝其實少得很,漢武帝,朱元璋一流的人物卻不在少數,既是明君,也暴戾驚人。」

    谷縝笑道:「不但皇帝如此,尋常人也是如此,惡人總是少數,多數人都是半善半惡,隨時變化。在場各位,誰又能說自己從無惡念呢?」陸漸苦笑道:「罷了,真是說不過你。

    」這時姚晴冷不丁道:「谷縝,你說這英格蘭女王是個什麼樣的人?」

    谷縝微一沉思,說道:「一言難盡。這位女王目光敏銳,卻又善解人意,果敢無畏,卻懂得隱忍待機。多情善感,卻是私慾甚少,能夠為臣民做出犧牲。有道是「王者無私」,君王聖德,莫過於「無私」,最難做到的,也是無私。這個女王尚且年少,倘使天假其年,這個西方小國必會風生水起,大有作為。「說到這兒,他皺了皺眉,回望東方,冷笑道:「至於那個嘉靖皇帝麼,嘿嘿,正做著升天成仙的白日夢呢……」眾人想到大明朝廷的作為,無不暗暗搖頭。

    這時忽聽羅伯特叫道:「到了。」

    眾人舉目望去,只見河岸邊一座港口,桅帆林立。羅伯特打馬來到來到三桅海船前,四顧無人,掀開斗蓬,叫一聲:「霍金斯。」谷縝凝目細看,那艘海船比之尋常海船為小,船底更為狹窄,龍骨流暢堅固,渾然天成,三桅架設得當,幾無餘贅,雖說不如平底大船沉穩,輕快靈便卻有過之,一瞧就是為了躲避走私緝查所造,谷縝也是使船的行家,見了這船,心中暗暗讚了一個「好」字。

    羅伯特叫罷,過了片刻,一個黑鬚長髮,身形瘦削的中年漢子來到船頭,彷彿尚未睡醒,揉了揉眼睛,看著眾人道:「我沒看錯嗎?萊斯特伯爵(按:羅伯特的封號),什麼事情勞動您的大駕?」

    說話間,船上已有人刷刷刷扯起風帆,羅伯特知道這老滑頭心中有鬼,害怕自己清算走私販奴之事,只需一言不合,立馬就要開溜,到時候追到天涯海角,也休想找到他去,當下揮了揮手,大聲道:「我不是來找你麻煩,放下梯子,讓我們上來。」

    霍金斯遲疑不決,羅伯特大不耐煩,揮舞馬鞭,叫道:「該死的,我以上帝名義發誓,這次來,跟你那些混帳事無關。」

    霍金斯這才放心,呵呵一笑,招呼道:「放下繩梯,迎接伯爵大人。」話音方落,船上便拋下一道繩梯,眾人棄馬爬到船上。霍金斯盯著中土眾人,碧眼眨動,一臉好奇。

    羅伯特說道:「霍金斯,這些人是中國的商人,有事出海,你帶他們一程。」

    「中國?」霍金斯一楞,漏出驚喜垂涎之色,跳將起來,大叫道,「用金磚鋪地的中國嗎?堆滿香料和珍珠的中國嗎?」谷縝等人見他如此激動,不由得面面相覷。羅伯特苦笑道:「馬可波羅的書裡是這樣寫的。」谷縝微微皺眉,向陸漸低聲道:「這個馬可波羅可把牛皮吹破了。」

    忽聽羅伯特道:「霍金斯,你答應這次航行嗎?」

    霍金斯一轉眼珠,擺了擺手,嚴肅地道:「眼下是非常時期,西班牙人的戰艦像野狼一樣在外晃蕩,我這隻小破船遇上他們,就是一隻無力的羊乖乖。」

    羅伯特面有怒色,大聲道:「霍金斯,這是,這是……」他本想說是女王的指令,又怕一旦以英王名義徵用此船,西班牙必然大做文章,故而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說道:「霍金斯,我以個人的名義,希望你能答應這次航行。」

    霍金斯笑嘻嘻地道:「伯爵大人的友誼我一向看重,但我更看重水手們的生命……」話沒說完,谷縝打開一個鹿皮口袋,向下一傾,珍珠,瑪瑙,紅寶石,祖母綠,貓兒眼,諸色寶石如雨瀉落,叮叮咚咚落在甲板之上。

    船上英人無不瞧得目瞪口呆,谷縝向仙碧道:「告訴這位船長,如果他帶我們出海,這袋寶石算是定金,另外一半,航行完結後交付。」仙碧依言說了。霍金斯眼睛不離地上珠寶,聽完這話,輕輕打了一聲呼哨,嘻嘻笑道:「太妙了,成交,中國商人,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船長。」

    羅伯特冷冷道:「你的小破船不是羊乖乖嗎?」霍金斯笑道:「伯爵不知道,吃飽的綿羊狠過鯊魚呢。」他抬眼望著谷縝道:「你們要去哪兒?」

    谷縝道:「方位尚且未定,貴船要作遠航準備。」霍金斯微露迷惑之色,問道:「什麼時候出發?」谷縝道:「最好今日。」霍金斯嚇了一跳,大叫道:「沒可能,我還沒有備好給養。」

    羅伯特道:「這好辦,我交代下去,給養立馬運來。」霍金斯笑道:「好極了,給養越多越好,我們要環球,環球航行,知道嗎?」

    羅伯特面露慍色,罵道:「貪心鬼。」一甩衣袖,下船去了。霍金斯忙不迭蹲下身子,將散落在地的寶石珍珠一一撿起。

    國家有排山倒海之力,羅伯特暗中張羅,半日工夫便將給養補足,他本人為避嫌疑,再沒上船,遠在岸邊遙遙注視。

    霍金斯召集水手,大聲道:「這次航海時機不同以往,風險很大需要最老練的水手,二下歲以下的人都站出來。」說到這裡,從隊列中稀稀拉拉走出幾人。霍金斯目光掃過,皺了皺眉,叫道:「德雷克,你也出來。」

    那個水手個子瘦小,臉上稚氣未脫,卻有幾分陰沉,聞言抬了抬眼皮,露出又黑又亮的一雙眸子,盯著霍金斯,冷厲逼人,淡淡說道:「我剛滿二十歲。」

    「你騙鬼。」霍金斯伸出大手,將他拎出隊伍,厲聲道:「你看起來頂多十五。」

    德雷克一邊掙扎,一邊叫道:「我二十了,就是長得慢些。」

    但霍金斯的大手猶如鐵鉗,硬是將他拎到一邊,向眾水手叫道:「給你們一個小時,跟老相好告別,買些私人用品,一小時後本船出發,過時不候。」

    水手們哄然答應,霍金斯轉過身子,攆鴨子般將那不足年齡的水手趕下了船,便轉回船艙,與谷縝說話去了。

    一小時轉眼即過,水手紛紛歸隊,霍金斯清點人數,皺眉道:「怎麼,馬丁呢?那個大個子舵手哪兒去了?我還指望他掌舵呢!」

    眾水手面面相覷,這時忽聽一個聲音說道:「他不去了。」

    霍金斯掉頭四顧,卻不見人,這時忽見德雷克從人群裡猛地鑽出木無表情,慢慢說道:「我二十歲了,可以出海了,大個子馬丁是個蠢材,我比他強得多。」

    霍金斯望著他,驚疑不定,說道:「你把他怎麼樣了?」德雷克道:「你管不著。」霍金斯皺了皺眉,死死盯著他道:「我管不著?哼,我的決定不會改變,二十歲以下,不許出海。」德雷克也盯著他,目光銳如鋼針:「我已經二十歲了,我要出海。」

    霎時間,這兩人如鬥雞一般立在甲板上,目光相對,彼此不讓,霍金斯的臉色漸漸陰沉起來,德雷克的目光也越發森冷,兩人身上發出的凜冽寒氣,讓五大三粗的水手們屏住呼吸,一個少年水手公然冒犯大名鼎鼎的霍金斯船長,這是前所未有的事。

    "船長,時間到了。」大副從內艙出來,手裡拿著一隻懷表。

    霍金斯一咬牙,揪住德雷克,高叫道:「你這個該死的小鬼,我要把你丟到水裡去。」

    德雷克竭力扳開他手,大聲道:「我二十歲了,我要出海,你丟我下去,我會再爬上業。」

    霍金斯咆哮道:「咱們就來試試。」

    正在拉拉扯扯,忽聽有人哈哈大笑,兩人轉過身去,卻是谷縝,谷縝笑道:「這小子蠻有意思,說來我也沒滿二十歲。霍金斯船長,你就網開一面,讓他出海吧。」

    霍金斯聽了仙碧的譯語,苦笑道:「我是為他好,這次航行很危險。」谷縝瞧了瞧德雷克一眼,笑道:「有的人喜歡冒險,最難過的卻是無險可冒。」說到這裡,他一揮手,大聲道:「時間到了,過時不候,開船吧。」

    霍金斯無奈放開德雷克,在他腿上踢了一腳,喝道:「該死的,去後船掌舵。」

    德雷克目光閃動,深深看了谷縝一眼,默默向後艙走去,經過谷縝身邊,嘴唇囁嚅,似要說些什麼,卻終究沒有說出口。

    白帆揚起,大船駛出水港,行了約摸兩里,忽聽見遠處傳來喊叫聲,水手們回頭望去,碼頭踉蹌跑來一條壯漢,頭上包著布條,布條上團鮮血十分醒目。那漢子衝著海船哇啦大叫,拚命揮舞,眾水手哈哈大笑,紛紛叫道:「蠢貨馬丁」,「羊羔馬丁」,「麵包馬丁「,「軟蛋馬丁」,一陣工夫便給那漢子取了十多個諢名。

    霍金斯不由得皺起眉頭,向德雷克道:「你用什麼放倒他的?」德雷克淡淡地道:「棍子。」霍金斯咧嘴一笑,說道:「你要當心,回來的時候他會殺了你,抽出你的腸子餵狗去。」

    德雷克默不作聲,回頭一瞥,日已入暮,岸上風煙湧起,馬丁狂怒咆哮的影子漸漸模糊不清,海船似慢實快,駛出那條寬闊的內河,沉默地進入浩瀚的大海。

    忽聽一個女子的聲音道:「接下來,往西南方行駛。」聲音嬌脆可人,德雷克心頭一熱,掉頭望去,仙碧與一個大頭怪人並肩走來。那怪人兩步搶到羅盤前,手持一個古怪儀器,比照羅盤,看了又看,嘴裡嘰裡咕嚕說了幾句,仙碧聽了,向德雷克笑道:「小傢伙見諒,你不懂我們的話,我們要換一個人掌舵。」

    德雷克抿著嘴,冷冷道:「哪麼誰來掌舵?」話音方落,便聽一陣笑語,轉眼望去,卻是谷縝走了過來,仙碧笑道:「谷先生說,他來掌舵。」德雷克目光一閃,盯著谷縝,神色疑惑,谷縝笑著上前,通過仙碧詢問舵輪用法,德雷克陰沉著臉,只不做聲,倒是霍金斯開朗些,連說代比,將轉舵法子說了,但也心中猶疑,說道:「谷先生,掌舵是大事,不是玩兒的。」谷縝笑道:「貴國的舵比中土高明,但與荷蘭人的船大同小異。」

    霍金斯微微吃驚,肅然道:「谷先生,你駕駛過荷蘭人的船?」

    谷縝笑笑,眼中露出追憶之色,說道:「以前我有一隻船隊,八艘荷蘭戰艦,聲勢浩大,可惜打過一仗,便散了。」霍金斯、德雷克對視一眼,將信將疑。

    谷縝走到舵邊,和莫乙商議幾句,拍拍舵輪,笑道:「霍金斯船長,這船有名字嗎?」霍金斯詭秘一笑:「這船名字天天都換,這次出海是受公爵大人所托,就叫公爵號吧。」谷縝笑道:「公爵號不夠氣派,依我看,還是叫做女王號的好。」霍金斯一愣,道:「就依你的,叫女王號。」

    谷縝將舵輪一轉,高叫道:「將前桅的帆扯起來,我要逆風行駛。」

    霍金斯和德雷克見他掌舵手法精準嫻熟,心中一陣驚訝,霍金斯轉身發令升帆,有拍了拍德雷克,說道:「你去中桅警戒,一見可疑船隻,立即吹號。」德雷克跨上一隻大海螺,一溜煙爬到中桅頂端,未及眺望,便聽頭頂有人說話。德雷克嚇了一跳,雙手竟爾鬆開纜繩,回頭一瞧,一個白髮男子一腳獨立,站在桅桿頂端,容貌俊秀,眸子明亮澄淨,望著自己,意似詢問。大約方才天色沉暗,這男子的衣衫又與白帆同色,德雷克爬上來是,竟未瞧見,這是忍不住道:「你是誰?」

    來人正是左飛卿,他左右無事,來桅頂賞鑒風景,聞言亦道:「你說什麼?」話才出口,悟及二人言語不通,不由得啞然失笑,袖袍輕輕一揮,德雷克眼前頓花,已不見了白衣人的影子,四處望望,亦不見人,他心中疑惑,低頭看去,左飛卿不知如何,已到甲板之上,步履瀟灑,向船尾樓走去。德雷克何曾見過如此神出鬼沒的身法,饒是膽大,也不禁打了個突,伸手在胸口畫了一個十字,暗暗念叨:「全能的天主,願你保佑小弗朗西斯,不要讓他遇上邪惡的東西……」一邊默祝,一邊盯著左飛卿,只見他走到船尾左舷,負手而立,默默注視正與虞照談笑的仙碧,白衣白髮,直如一尊雪人。

    船行半夜,圓月向西,秋風拂面而過,帶著悠悠涼意,海水懶洋洋來迴盪漾,枯燥乏味,鬆弛的護桅索晃來晃去,有如搖籃。

    德雷克久在如此景況,漸漸神志模糊,雙手兀自攥著桅索,頭卻頻頻下點,昏然欲睡。

    突然間,一股戰慄湧上心來,德雷克一個機靈,撐開眼皮,極目望去,烏黑泛藍的海面上,浮現出一個龐然巨影,德雷克驚疑興奮,拿起號角,嗚嗚吹響。

    一船人頓時驚醒,火光乍亮,甲板上腳步亂響,道道人影擁到船舷。就當此時,德雷克忽覺有異,扭頭望去,左飛卿不知何時已來到身邊,眺望遠處,德雷克呆了呆,轉頭望去,那個龐然大物在海面上游弋了一陣,噴出一大團雪白的水花,慢慢沉沒下去。

    「是,是一隻大鯨。」德雷克面皮一陣發燙,左飛卿瞧他一眼,皺了皺眉,翻身飄落。

    甲板上傳來一陣謾罵,水手們空擔心一場,當然不能就此作罷,德雷克被罵了個狗血淋頭,羞怒交迸,低頭拽著桅索,一言不發,直待罵聲稀落,突然間,三團黑影從海面上湧將出來,綽約顯出船隻輪廓,德雷克仔細瞧瞧,心神猛地一震,將號角湊到嘴邊,長長吹了起來。

    人們才剛上床,復又驚覺,霍金斯爬上甲板,厲聲叫道:「德雷克,你這個狗狼養的,又是什麼?鯨魚?金槍魚?還是***海龜?」德雷克大聲道:「是他們。」霍金斯道:「誰?」德雷克道:「西班牙人,沒錯,西班牙戰船,一共三艘。」霍金斯一愣,眨了眨眼,還沒說話,谷縝已然高叫起來:「把帆扯足,我要順風行駛。」

    號令發出,甲板上一陣騷動,德雷克從桅頂上飛身滑下,與兩個水手奮力拉起中桅白帆,霍金斯直奔底艙,指揮炮手向鐵炮中灌注火藥。

    谷縝奮力扭轉舵輪,海船突然向左歪斜,雪白巨浪沖上甲板劈頭蓋腦打向眾人,「女王號」在海面上硬生生畫了一個雪白的「之」字,昂起船頭,向著西北方飛駛而去。

    西班牙戰艦亦同時扯起風帆,驟然提速,勢如三箭齊發,成品字形向女王號包抄而來。

    船頭破浪,嘩嘩作響,海風在耳邊厲聲呼嘯,追逐之間,東方發白,一輪紅日半露崢嶸,萬道金光將深沉大海照得金碧輝煌,西班牙戰船亦被鍍上瑰麗的金紅,黑鐵的炮管有如黃金鑄成,令人望而生畏。

    轟隆數聲,亂炮齊鳴,谷縝一擺舵,海川陡偏,斜刺而出,一顆鐵彈擦過右舷,木屑紛飛,船身震動,船身眾人東倒西歪,尖叫聲沖天而起。

    陸漸正護著姚晴在底艙,姚晴昏迷未醒,陸漸以內力護住她的筋脈,不敢稍懈,故而明知有變,也不敢離開船艙,不料船身震動太猛,竟使姚晴顛簸驚醒,才有知覺,便聽一聲巨響,夾雜著無數喊叫聲,直入巨雷當空炸響。

    姚晴精神陡振,說道:「陸漸……」她雖已盡力叫喊,落入陸漸耳中,仍是細微虛弱,忙道:「我在這裡。」姚晴虛弱道:「快,去上面。」陸漸一愣,溫言道:「一切有谷縝應付,不要擔心。」姚晴撅起嘴來,盯著陸漸,嘴裡不說,氣惱已儼然寫在臉上。陸漸拗她不過,歎了口氣,將她抱起,躥上甲板,尚未立定,船身陡傾,一排巨浪如雪山崩塌,況且剛剛發過炮,填藥再發,已然不及.

    霍金斯老於海事,看得真切,谷縝號令未至,他已然點燃引信,數聲炮響,幾枚鐵球如箭飆出,一顆不落,擊中那艘西班牙船,那船恰如紙糊一般,多了幾個缺口,匆忙逆風行駛,橫移近百丈,另兩艘船見同伴吃了大虧,又見女王號橫衝直撞,右舷炮門又向自己轉來,不覺心驚膽戰,來勢為之一緩,谷縝卻不戀戰,順風行駛,加速向前,一陣工夫,將三艘西班牙船拋到視線之外.

    這麼行了半日,西班牙船在海平線上時隱時現,不多時,西風徐來,兩方船速均慢了下來,女王號輕便快巧,航速奇佳,打打停停,卻始終與對方相隔一炮之距,西班牙船連番發炮,始終打它不著.

    日過天頂,姚晴昏然入睡,陸漸正想回到艙中,船頭水手發出一聲大喊:"看,那是什麼?"陸漸舉目望去,前方海面彷彿春草破土,冒出一片亂礁,霍金斯正敲登上甲板,一瞧臉色發白,叫道:"那是'魔鬼群礁',谷先生,快繞過去."谷縝轉動舵輪,繞過亂礁,向南行駛,這時莫乙謹守羅盤,牢牢注視,剛過礁群,他臉色忽然一變,叫道:"糟糕,谷爺,從羅盤看,要穿過這片礁石."谷縝一怔,瞪著他道:"什麼?穿過礁石?你篤定?"莫乙哭喪著臉:"我,我篤定."谷縝怒道:"你怎麼不早說?"莫乙道:"從羅盤上瞧,差別極小,我方纔,方才看走了眼……"谷縝大皺眉頭,回頭望去,西班牙船也正繞過礁石,倘若轉回,勢必與之遭遇.莫乙好不羞慚,支吾道:"谷爺,要麼暫且不去,擺脫這些船再說."谷縝狠狠瞪了莫乙一眼,目光一轉,正瞧見陸漸立在桅前,抱著姚晴左顧右盼.谷縝見這情形,不知怎地,胸中便是微微一酸,猛一咬牙,一轉舵輪,掉轉船頭,向亂礁直衝過去.


正文 第33卷百川歸海之卷(中)
正文 第33卷百川歸海之卷(中)

    霍金斯正和一群水手立在船尾說說笑笑,譏諷西班牙人船速太慢,忽見谷縝掉船,均是錯愕不堪,初時未解其意,片刻工夫,便覺出船隻正向群礁衝去,霍金斯頓時慌了手腳,高叫道:"谷先生,方向錯了."谷縝笑道:"沒錯,就是去礁石."霍金斯嚇了一跳,叫道:"停下,快停下."谷縝笑笑,依舊如故.

    霍金斯又驚又怒,快步衝到谷縝身前,要搶舵輪,嘴裡叫道:"該死的,這是我的船……"谷縝左手掌舵,右手一揮,霍金斯胸口發麻,渾身僵直,嘴巴大大張開,無數罵人言語堵在嗓子眼裡,眼睜睜望著愛船向那片烏壓壓的亂礁碰去。

    西班牙船忽見對頭折回,初時不解,待到還醒過來,女王號已然衝到近前,霎時間,船頭水手已能看清敵船炮口,黑黝黝,冷森森,一時間,個個面色蒼白,回望谷縝和霍金斯,卻見谷縝笑容不改,霍金斯則立在一旁,呆若木雞,水手們大生疑惑,紛紛嚷道:「船長,你要送死嗎?」

    霍金斯穴道被封,嘴裡不能回答,心中難受已極。忽然間,一聲巨響,震耳欲聾,三發鐵彈破空射來,霍金斯驚得魂飛魄散,心中大叫上帝。

    這世間谷縝猛一擺舵,船隻傾斜,兩發鐵彈落空,但餘下一發卻始終未躲過,直奔中桅。陸漸正巧立在桅下,眼疾手快,抓起身邊護桅索,迎著鐵彈旋風般一掛,鐵彈來勢略偏,嗖的一聲從桅旁掠過,飛出老遠,落入海中。

    陸漸雖憑「天劫馭兵法」解了危局,卻是千鈞一髮,驚出一身冷汗,一時攥緊繩索,心子撲撲亂跳。就在這一驚一乍之間,女王號乘風破浪,與一隻西班牙船擦肩而過。

    透過兩船間沖天白浪,雙方水手均能看清彼此面目,霎時間,兩船炮火全開。擦得一聲悶響,女王號船尾被炮彈削去一截,西班牙船則因體型龐大,躲閃不開,竟然連中三炮,其中一炮正中船腹要害,海水洶湧而入,船歪斜下沉,甲板上一陣騷亂,水手擲下舢板,跳水逃生。

    女王號卻不停留,直直衝進礁石附近,前方怪石黝黑如鐵,或如猛虎利齒,或如將軍鐵盔,森然嵯峨,觸目驚心亂礁從中,狹窄水道猶如一張怪口,自古以來,也不知吞沒了多少船舶,留下多少冤魂。

    前有礁石攔路,後有敵船逼近,亦且船快如箭,激流奔湧,此時此刻谷縝縱想停船也亦不能。水手一片驚呼之中,女王號衝下水道,船隻兩側,激起數丈巨浪,有如兩道雪白水牆。這麼兩轉三折之間,忽地遇上一個漩渦,船身陡橫,古鎮把持不住,船頭破開水牆,撞向一堆礁石。眾水手驚駭欲絕,縱聲狂呼。

    虞照看得分明,只一縱,跳到桅桿下方,那裡橫擱著三根備用桅桿,用繩索捆成一束,以便颶風吹斷桅桿,也好更換。虞照一把扯斷繩索,挑起一根桅桿,搶到船頭,咄的一聲大喝,將那桅桿杵向礁石。

    卡擦一聲,桅桿斷了半截,巨力反衝,虞照不由倒退兩步,但他神威驚人,只一晃,又扎馬站穩,雖然如此,腳下甲板卻吃力不住,粉碎洞穿。

    借這一杵之力,女王號向後蕩回,反向另一根礁石撞去,虞照這一杵幾乎使盡力,見勢直叫糟糕,不料影一閃,陸漸亦攥著一根桅桿,一如虞照之法,盡力一杵,復將船舶蕩回。

    虞照不覺讚道:「老弟好本事。」陸漸也笑道:「虞兄也不差。」兩人口中對答,手中卻各持桅桿,分立船舶左右,看到礁石,便運勁一杵,逼使船隻離明暗礁石,重回水道。谷縝得二人之助,終又把住舵輪,但覺掌心涼冰冰的,滿是汗水。

    就在此時,身後傳來一聲悶響,眾人回頭一望,卻是一艘西班牙船追逐太急,收不住勢,一頭撞上入口礁石,粉碎支離,船上水手紛紛落水,被暗礁漩渦攪動拉扯,在礁石上刮得血肉模糊。LJ見狀不忍,將桅桿交到左飛卿手中,自己抓起一隻舢板越過一堆亂礁,不偏不倚,落在遇難水手之間。

    倖存水手絕處逢生,競相爬山舢板,用水裡破碎船板做槳,死命劃出亂礁,待到波平浪靜,回頭一看,女王號鑽入亂礁叢中,已然沒了蹤影。

    鯨蹤經過一堆亂礁,水勢漸緩,船上的英國水手都是亡命之徒,險境一過,均又眉飛色舞,有說有笑。谷縝駕奴船隻,小心翼翼穿過水道,猛然間,前方豁然開朗水勢漸寬,化成一彎湖泊,澄澈蔚藍,波光粼粼,微微細浪若有若無,拍打四面亂礁,發出輕微浪聲。

    眾人不料險惡礁石之內,竟是別有洞天,一時間望著水面,均感驚奇。谷縝鬆一口氣,放開舵輪,向莫乙道:「是這裡麼?」莫乙瞧了瞧紫薇儀,沉吟道:「入夜後看到北極星,方能斷定。」

    谷縝點了點頭:「忙了一日,正好歇息一陣。」當下解開霍金斯穴道,笑道:「方纔時機緊迫,對不住了。」霍金斯忽得自由,茫然不解,在身上摸來摸去,也猜不透點穴術的奧妙,一看船隻損壞處,又覺心如刀割,只怕谷縝Z再釋魔法,不敢公然咒罵,哼了一聲,陰沉著臉,招呼水手修補船尾去了。

    不久暮色漸深,郎月當空,天穹空靈無鬢,漸次閃現周天群星,莫乙將紫薇儀舉到頭頂,瞄準北極星,霎時間,一縷星光清晰穿過「紫」、「微」二極,落入莫乙眼中。

    「三極合,紫薇定!」莫乙喜得跳將起來,「就是這裡,就是這裡!」他手舞足蹈,又叫又跳,鬧了一陣,驀覺四周寂靜,無人響應,掉頭望去,一干人盯著自己,滿臉迷惑。莫乙怪道:「你們怎麼啦?到了地方,還一副喪氣摸樣?」谷縝接口道:「到了地方又如何?」莫乙一楞,支吾道:「到地方,到地方……沒有了。」

    眾人頓時面面相對,仙碧歎了一口氣,說道:「我們這麼拚命喊來,卻是為了什麼?」餘人均感失望,儘是默然,陸漸低頭望去,姚晴不知何時,又已昏睡,陸漸輕輕撫著她的臉旁,暗暗道:「她睡了也好,省得見了這般情形,徒自傷心。」

    「谷先生。」霍金斯忽地負手走來,說道,「我有話跟你說。」谷縝聽了譯語,點頭道:「但說無妨。」霍金斯將手拿到身前,舉起一個鹿皮口袋,說道:「寶石都在這裡,你點一點數。」

    谷縝猜到他的來意,並不伸手去接,只笑道:「為何退還定金?」霍金斯道:「我要收回我的船,算我倒霉,這筆買賣是白做了。」谷縝道:「這是何故?」霍金斯重重哼了一聲,說道:「你是個瘋子,我不能把水手的性命交到你手裡。今天的事,我可不想再來一次。」

    事出突然,中土眾人又驚又怒,仙碧道:「霍金斯船長……」霍金斯一擺手:「我決定啦,不用說了。」谷縝皺了皺眉,說道:「酬勞再漲一成如何?」霍金斯道:「不幹。」谷縝道:「兩成呢?」霍金斯冷笑道:「命沒了,錢有什麼用?」

    虞照大怒,湧身欲上,谷縝伸臂將他攔住,說道:「霍金斯,一口價,我再漲三成……」眼見霍金斯要開口拒絕,便將手一揮,說道:「你須明白,我不是和你討價還價,錢我如數給你,船我是要定了,你走人,可以,我給你一條船板,能否回到英格蘭,全看你的運氣。」

    霍金斯臉色一變,怒道:「你威脅我?」

    「威脅你又怎的?」谷縝道,「大丈夫一諾千金,既然答應了出海,豈能半途而廢?」霍金斯漲紅了臉,雙眼噴火,死死盯著谷縝,谷縝目不交睫,與他對視,霍金斯縱是梟雄之性,也漸漸敵不過谷縝的目光,過不多久,額上見汗,鼻孔裡氣息粗濁起來。

    僵持之際,薛耳轉頭側耳,忽地叫道:「大夥兒快聽,這是什麼……」眾人聞言細聽,初時四方寂寂,不多時,細聲微響,伴隨微風飄然而至,時如睡人夢囈,時如(不認識)婦吟哦,囈語吟哦中,夾雜著奇怪顛鳴。

    那聲音越來越響,就是霍金斯,谷縝二人也忘了爭執,循聲望去,只見遠處的水波徐徐擴散,波心凸起一個黑黝黝的物事,彷彿一塊礁石,從海底升起。起初只有一個,隨即多了起來,佈滿船舶四周。猛然間,一聲裂帛也似的怪響,那些物事接二連三噴出水來,噴泉吸飽星月精華,一篷一篷,帶著醉人的銀色,大如棉堆,矮者也有丈許。

    「我的天。」霍金斯喃喃道,「這麼多鯨魚。」

    那些黑乎乎的東西正是鯨魚的背峰,一眼望去,也不知有多少,百十道泉水同時噴湧,壯觀無比。足足噴了半個時辰,鯨群又慢慢沉沒,海面波平浪靜,重歸靜寂。

    原來這個四面環礁的小小內湖,竟是鯨群遷徙途中歇足之地。谷縝心中靈光一閃,高叫道:「扯起風帆,我要追趕這群鯨魚。」霍金斯聽到譯語,自定口呆,嚷道:「我不知道你說什麼?這些噴水的畜生是海裡的鬼魂兒,只有來找你,你休想找的到它。」

    谷縝大皺眉頭:「酬勞再漲一杯,霍金斯,我要你追趕這些大鯨。」霍金斯哼了一聲,抿嘴不答。谷縝心中暗惱,正想是否用強,忽聽黑暗有裡有人說道:「船長,谷先生是對的,答應了就不應該返回,不該半途而廢。」那人一邊說話一變走出暗影,瘦小精悍,正是德雷克。

    霍金斯額上青筋突出,大聲咆哮道:「滾開,小鬼頭,你知道什麼?」德雷克將尖尖的下巴猛的一揚,大聲道:「我知道,這些中土人都是了不起的硬漢,我們英格蘭人不能被他們小看了。」霍金斯一楞,盯著這個少年,緊攥的拳頭不覺鬆開了,猶豫半晌,恨聲道:「好,好,但大夥兒有言在先,追不上鯨魚,不關我的事。」

    谷縝點了點頭,走到船後,手把舵輪,舉目望去,水面黑沉沉的,遠出一片亂礁,有如魔鬼的巨齒,在月光下閃爍著詭異的光芒,就這一陣的工夫,大的鯨群渾然不知去向,連一朵水花也沒留下。

    谷縝只覺心頭一涼,五指緊緊握住舵柄,心中茫然不勝,竟不知道應該何去何從。霍金斯指揮水手拔錨升帆,準備停當,叫道:「谷先生,可以開船了。」片刻不聞動靜,不覺一陣焦躁,叫道:「谷先生,開船了麼?」

    陸漸隱約瞧出不對,說道:「谷縝,你怎麼了?」谷縝長長吸一口氣,苦笑道:「陸漸,你猜,思禽先生會不會根本不想我們找到潛龍?」

    這一語突出,直令中土人人變色,虞照皺眉道:「老弟,你一路豪氣干雲叫為兄心中佩服,這當兒怎地突然說出洩氣的話?」仙碧也道:「谷縝,你遇到什麼難處了麼?一人計短,眾人計長,大可說出來,大夥兒一起參詳。」

    谷縝微微苦笑,歎道:「我並非輕言放棄,只是若要繼續,卻不知怎麼下手。所謂『鯨蹤』,必是追蹤這些鯨魚,可是大夥兒瞧瞧,這鯨魚有如曇花一現,頃刻無蹤,谷某人縱然雄心萬丈,也是老虎與上了刺豬,不知如何下嘴。」

    眾人聞言一看,盡皆黯然,這時霍金斯向青娥問明谷縝的言語。好不幸災樂禍,咧嘴直笑:「我不是說了麼?這鯨魚就是海裡的鬼魂兒,只有它找你,你休想找得到它的。」

    谷縝蹙眉拖腮,似若不聞,心中急想對策,行蹤之迷,委實不是人力所能洞悉,谷縝智謀再高,與上此事也是無用。眾人眼巴巴的望著他,甲板上寂靜無聲,海風掠過,吹得頭頂護桅素啦啦作響,也將眾人的心吹得冰涼。

    「我聽見啦!」薛耳緊閉雙眼,忽然叫道:「谷爺,我,我聽見啦。」他出語唐突,數十道目光齊刷刷落在他臉上,只見他神色專注,一雙出奇大的耳陣陣動。谷縝見他神氣,若有所悟,心中湧起一陣狂喜,喊道:「你聽到了什麼?」

    「鯨。。。。。。魚」薛耳唯恐失去耳中細微生息,不敢分神,結結巴巴地道,「小奴。。。。。。聽得。。。。。。到。。。。。。鯨。。。。。。。的。。。。。。聲音。。

    。。。。它在。。。。。。水。。。。。。裡。。。。。。叫呢。。。。。。」眾人驚喜交迸,霍金斯忍不住到:「胡扯,這怎麼可能。」谷縝卻是喜上眉梢,招手到:「大耳朵,到我身邊來。」薛耳抿嘴閉眼,摸索著一步步挪到谷縝身邊,口中說道:「谷爺,小奴。。。。。。不敢。。。。。。張眼。。分不清。。。。。。東南西北,我手。。。。。。指向哪兒,你就。。。。。上哪去。。。」說著舉起手來,指定一個方向。

    「我省得。」谷縝笑道,「好薛耳,生受你了,趕上鯨群,記你頭等大功。」薛耳卻如不聞,要知道他此時將渾身精神氣力盡皆富於雙耳,除了鯨魚鳴聲,身無外物,即便頭頂千雷其發,他也聞如未聞。

    谷縝隨薛耳所指,對照羅盤,由亂礁間的狹窄水道使出內湖,轉回大海,只見夜色濃烈混濁,沉沉壓著海面,海天渾然一色,漆黑靜謐,偶爾大海中星光一蕩,才令人察覺海水洶湧。

    「女王號」扯足風帆,在茫茫大海中孤獨而行。不多久,拂曉乍破,晨光如洗,從身後悠悠照來,對值夜的水手而言,這景色再也奇特不過,身後是微露的晨曦,給一片海水染上明麗無方的暖色,前方卻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冰冷幽深。「就像是從天堂駛入地獄。」霍金斯猶自憤憤,「追蹤鯨魚,我看是追趕撒旦!」

    辰時左右,桅桿上的稅收忽地大聲呼叫起來:「看,噴水啦,他們噴水啦。」眾人聞聲,感到船頭,果見海平面上白浪洶湧,百十頭大鯨在水中翻滾噴水,縱情嬉戲。

    谷縝驚喜交集,說道:「大耳朵,真有你的,趕上鯨群啦。」薛耳閉眼木然,驀地微微一晃,屈膝軟倒,青娥就在近旁,急忙伸手將他扶住,但見她臉色慘白,竟以昏了過去,頓時大為惶急,尖聲呼喊陸漸,陸漸聞聲趕來,一手度入真氣,一手把握薛耳脈搏,說道「不是黑天劫,他心力耗費太甚,昏過去了。」

    真氣如題,薛耳悠悠醒轉,入眼便是陸漸關切目光,忙到:「部主,不礙事,小奴支撐得住。」陸漸道:「你且歇一陣。」薛耳道:「若歇息了,就趕不上鯨魚啦。」陸漸略一沉默,歎道:「薛兄,為我的事,有勞你啦。既然如此,我為你護法。」說罷妥青娥照拂姚晴,自己將手按在薛耳後心,如入真氣,真氣化為劫力,薛耳精神為之一振。

    鯨群休憩之後,復又下潛,這一次潛得既深,游的又快,將女王號遠遠拋開,雙方相距越遠,薛耳聆聽鯨聲越來越發不易,過了一陣,薛耳張開雙眼,眼圈發紅,說道:"部主,不知怎地,我,我聽不到啦……"一想到自己誤了主任大事,心中發急,竟然流下淚來.

    陸漸心中黯然,歎道:"罷了,這莫不是天意?鯨在水中,船在水上,如魚得水,船怎麼快得過魚?"谷縝搖了搖頭,苦笑道:"可這船已快到極點,再也快不得了."薛耳聞言,伸袖將淚一抹,說道:"要是離水近些就好了,這些鯨魚會發無聲之聲,無聲之聲入水聽來,方才真切.""無聲之聲?"谷縝奇道,"什麼東西?"薛耳道:"這種音聲常人聽不見,卻是真真有的.蝙蝠也能發出無聲之聲,但在陸上,一下便能聽見,這些境遇在水裡發聲,隔空傳來,較之水中弱了好多,故而我離水越近,越能聽見."便向霍金斯討了一個喝光的空酒桶,在桶口木板處鑽了兩個孔,再將纜繩穿孔而過,繞著桶身纏繞數匝,打個死結,桶底放了若干重物,再交薛耳鑽入,從船尾放入海中.

    木桶入水,沉沒近半,薛耳將耳朵貼近桶壁,凝神一聽,無聲之聲有如潮水一般湧向耳鼓,薛耳大喜,叫道:"成啦,成啦."陸漸放心不下,順著纜繩滑入桶中,為薛耳護法,谷縝則將纜繩一頭繫在船後,這麼一來,大船向前,也拖著酒桶破浪尾隨.

    原本五大條線索,數這"鯨蹤"最難,大海茫茫,追逐一群鯨魚,真如撈針一般.梁思禽設下如此難題,對於當時之人,已成不破之局,但他萬料想不到,後世劫奴之中,竟會出現一個"聽幾".

    所謂無聲之聲,即是後世稱之為"超聲"者,聽之無聲,卻較之尋常音聲傳遞更遠.這群大鯨後世呼之為抹香鯨,鯨腦之中蘊藉奇香"龍涎",此類鯨目力本弱,又長年潛伏深海,四周漆黑無光,是故多發超聲,一來與同類聯絡,二來捕食獵物,三則確定航向,以便長途遷徙,不離其宗.

    薛耳劫力在耳,能辯世間萬音,縱是超聲,卻逃不出此人一雙大耳.鯨群所發超聲,無遠不屆,薛耳水中聽來,鯨群去向歷歷分明,當下據以指明方向,陸漸再以內力出聲,轉告谷縝.

    如此行了一日,金烏又落,薛耳谷縝均是疲憊不堪,陸漸心繫姚晴,也不耐久處桶中,便與青娥換過,谷縝多日來幾乎不曾睡過,意疲神弛,支撐不住,便叫來德雷克,令其掌舵,自己則坐到一邊運功調息.

    陸漸回了艙內,姚晴仍處昏迷,深受探她口鼻,呼吸雖然輕細,卻還平穩,脈搏雖然細弱,尚不紊亂,只是頭髮亂蓬蓬的,顯得雙頰格外清瘦.陸漸伸出五指,輕輕掠起姚晴額前亂髮,指尖拂過肌膚,忽然間,一陣莫名悲慼循著五指傳入心田.陸漸心一酸,眼眶又熱又澀,心知再瞧下去,勢必哭出來.當下起身走出艙門,長長吸了一口氣,壓住心中難過,找到仙碧,托她照看姚晴,才又回到甲板。

    繁星漫天,四周靜的出奇,陸漸沿著船舷漫步,凝聽風濤,眼望星辰,多日以來,要麼與姚睛相伴,心懷傷感,要麼擔憂前途,焦慮不安,對於四周景物變幻,多半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行程萬里,竟是難得有此閒暇。

    走到船尾,德雷克守在舵前,縱是尋常值夜,亦是神采奕奕,身形挺直,雙眼一瞬不瞬,盯著遠方。陸漸瞧得暗暗點頭:「這少年真有些與眾不同,不論做甚,都是恁地專注,倘若機緣來到,將來必能成就一番大事。」欲要出聲招呼,卻又言語不通,便向德雷克招了招手,微露笑意。

    德雷克也點點頭,仍是木無表情,陸漸又打手勢,詢問谷縝何在,德雷克指了指一堆纜繩,陸漸定眼望去,只見谷縝合衣臥在繩索後面,似坐非坐,似躺非躺,既似打坐,又似入睡。原來谷縝唯恐情形有變,不敢遠離,不顧勞苦,露天而眠。

    陸漸望著這個兄弟,心中感慨萬千:「若道認真,誰又及的上他,只是這一路肩負千鈞,到底讓他累啦。」當下走上前去,脫下外衣,披在谷縝身上,谷縝睡夢中若有所覺,濃黑長眉微微蹙起,陸漸正要起身,忽覺一股絕大潛力從谷縝身上湧起,那件外衣如被狂風捲起,呼的一聲,直衝而來。

    陸漸已達神而明之的境界,驟然遇襲,神通應機而動,大金剛神力湧出體外,兩股真氣半空交擊,外衣進退不能,竟爾定在半空,德雷克望著這咄咄怪事,一時瞠目結舌。

    谷縝雖在夢中,八勁齊出,仍是非同小可,大金剛神力與之遭遇,有如冰融雪化,不住消解。陸漸微微一驚,他原本怕傷谷縝,未盡全力,是時不敢大意,雙拳緊握,內力陡增。

    周流八勁雖強,谷縝修為卻淺,遠不如萬歸藏那般凌厲,陸漸的真氣卻是雄渾無比,生生不絕,一重未淌,二重又至,有如洪波相疊,愈來愈強,那外衣受不住兩股大力來回撕扯,片片碎裂,紛飛漫空,飄零如蝶。

    陸漸眉頭微皺,沉聲道:「谷縝,是我。」他有心喝醒谷縝,這一聲以內力發出,有如獅吼虎嘯,振聾發聵。德雷克在一旁聽見,耳中嗡嗡亂響。誰知谷縝彷彿魘住了,不但不醒,反而將身一挺,魚躍而起,呼的一掌向陸漸拍來。

    陸漸驚訝之極,但來掌玄妙無方,無奈之下,只得出手接住。悄沒聲息間,兩人疾如電光石火,已拆了二十餘招。谷縝人氣互馭,出手神出鬼沒,陸漸心懷疑慮,只恐傷他,處處留手,一時連連後退,須臾間已到船舷,身後便是汪洋大海,前方谷縝攻勢卻如驚濤駭浪,一陣陣呼嘯而來。

    陸漸進退維谷,一咬牙,驀地右拳送出,拳勁如山,逼住谷縝掌勢,左拳似送非送,引得谷縝揮掌劈來,作弊倏爾圈轉,將來掌鎖住,谷縝餘下一手疾疾來攻,亦被陸漸手臂纏住,輕喝一聲,神力迸發,將谷縝按在當地。

    谷縝連掙數下,額上汗如雨落,陡然間一個激靈,張開雙眼,神情迷茫,看到陸漸,心中忽有幾分明白,驀然一股酸軟之一走遍全身,雙膝下屈,給予軟倒。陸漸始終留有餘地,盡力含而不吐,見狀收勁,將它輕輕扶了起來。谷縝汗透重衣,訝然道:「我方才做了什麼?」

    陸漸苦笑道:「你向我大打出手,幾乎將我逼到海裡去。」谷縝心中一驚,皺了皺眉,思索半晌,徐徐道:「方纔我夢見萬歸藏了。他就在我的面前,向著我笑,我伸手打他,卻怎麼也打不著。」陸漸心道:「你夢裡打的是萬歸藏,其實是我。」

    「奇怪。」谷縝沉吟道:「老頭子方才不像是在夢裡,看得到,摸得著,活靈活現,近在眼前。姥姥的,夢什麼不好,偏偏夢見老頭子,呸,晦氣晦氣……"他喃喃自語,轉身走了幾走,雙腳一定,身子突然僵直,呆了一會兒,轉過頭來,臉上神氣十分怪異,說道:」陸漸,你那日中了六虛毒,和老頭子同氣相求,到底是個什麼情形?「陸漸道:」那件事啊?說也奇怪,只覺丹田一跳,心裡便出現萬歸藏的樣子,彷彿就在左近……"說到這裡,陸漸忽地住口,臉色發白。

    谷縝神色凝重,微微點頭道:"老頭子說過,周流六虛功,大制小,強制弱,那日在東島,他便能遙制我體內真氣,委實可怪.或許是我的周流八勁源自老頭子,故能感知,或許就是但凡周流八勁,均能遙相感應……"說到這裡,只覺心煩意亂,再也無心細想其中緣由.

    "奇怪."陸漸沉思道,"要是這樣,前些日子你怎地不覺?"谷縝懊惱道:"這些日子我心急事繁,不曾留意自身,而今回想起來,途中確有幾次丹田跳動,心中出現萬歸藏的影子.但那念頭輕微迅疾,一閃而過,我一時大意,以為念由心生,自然觸發.何況那些感應,都不似今日強烈……"陸漸聽得頭皮發麻,四處望望,大為心虛,搖頭道:「這四周都是海水,他會躲在哪裡?莫非…」說到這兒,他臉色倏地發白,一字字道:「…莫非就在這艘船上?」說完這句,二人四目相對,甲板上一片寂靜,倏爾一股冷風吹過,隱隱傳來浪打船舷的聲音。

    忽聽船後一個清軟的聲音道:「上面是部主麼?」陸漸微一激靈,心道:「糟糕,我怎麼將他們忘了?」當即俯身道:「薛耳,青娥,你們上來歇一陣。」說著將酒桶拽上甲板,二人渾身濕漉漉的,冷的發抖,說是風浪太大,海水灌進捅裡。陸漸忙帶二人回房更衣。谷縝則將眾人召集來,說明此事,眾人均感不可思議,於是兵分兩路,將船隻上下裡外搜索一遍,卻不見萬歸藏的蹤跡。虞照沒好氣道:「老弟,你這膽子越發小了,縱然怕了萬歸藏,也不用這麼疑神疑鬼,咋咋呼呼的,不是折騰人麼?」

    谷縝不耐道:「我說的都是真話,老頭子明明就在不遠。」

    「不遠?」虞照冷哼一聲,「這四面空蕩蕩的,除了鳥就是魚,萬老鬼不在船上,難道變成鳥,化了魚?」仙碧也道:「是啊,谷縝你或許多心了些。」谷縝欲辯無語,忽見左飛卿一言不發,走出艙門,縱身躍上中桅頂端,極目眺望。谷縝不覺心頭一動,叫到:「風君侯,你瞧見什麼?」左飛卿道:「天色太暗,看不明白。」寧凝微一沉吟,說道:「我來試試。」仙碧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笑道:「是啦,色空玄瞳,夜能視物。」寧凝雙頰微微一熱,縱身攀上桅頂,舉母一瞧,失聲叫道:「後面,後面有一艘船。」

    下方眾人心頭一沉,這時間,一個聲音由遠而近,隨風而至:「諸位同道,好久不見,可無恙否?」每說一字,那聲音便近一些,說到「否」字,一道青光咻地劃破濃濃夜色,萬歸藏襟袖洒然,傲立船頭。

    眾人被他這等神出鬼沒的手段驚得說不出話來,虞照不由得怒道:「萬歸藏,少套近乎,誰是你的同道?」萬歸藏笑了笑,說道「此同道非彼同道,乃是道路之道,大家同行一條道路尋找潛龍,不是同道是什麼?」他笑語吟吟,但每走一步,眾人心裡便是一跳,霍金斯遠遠瞧見,大感驚奇,暗自咕噥:「這老頭兒是人是鬼,從哪兒鑽出來的?這些中國人古里古怪,莫非都是《天方夜譚》裡的魔法師?唉,真是倒霉,頭一次栽客,就裝了一船怪人,下一回挑乘客,管他是中國人,摩爾人,阿拉伯人還是印度人,統統不要……」

    思忖間,萬歸藏走到帆下,拍了拍桅桿,目光射來,用英格蘭語笑道:「真是一艘好船,比我那艘可快得多了,船長先生,你有這等快船,我教你一個法兒,包你能賺大錢,比你國女王還要豪富。」他將英國說得流暢自如,已是一奇,又說有富可敵國的法兒,更叫霍金斯驚詫不已。

    仙碧忍不住低聲道:「奇了怪了,我認識萬歸藏好多年,竟不知他會說英格蘭語,小時候我娘和爹議論他時,怕他聽到,常用英格蘭語交談,萬歸藏雖然聽到,也從沒理會過。」

    谷縝淡然道:「老頭子精通九國夷語,一個英格蘭語又算什麼?」

    仙碧吃了一驚,眼中的萬歸藏越發難以捉摸,忍不住道:「萬歸藏,你怎麼找到這裡來的?」萬歸藏瞧她一眼,歎道:「小碧兒,你就這麼直呼我名,也不肯叫我一聲義父麼?」

    XB微微一怔,搖頭道:「你殺死左城主的那一日,仙碧的義父就已死了,東島上重見你的那一刻,我真想你死了才好,你若死了,就還是我的義父,你活著……」說到這兒,她嗓子微微一哽,雙眼浮現濛濛淚光。


正文 第33卷百川歸海之卷(下)
正文 第33卷百川歸海之卷(下)

    萬歸藏歎一口氣,抬眼望天,若有所思,慢慢道:"小碧兒,你幼時活潑可愛,善解人意,最投老夫脾胃.多年來你爹娘對我表裡不一,我都知道,若不是看你臉面,這二人死數十次還少了?還有這個左飛卿,是我仇敵之子,本應除之,也是你背著你娘苦求了我三次,老夫才饒他一命,即便東島一戰,我也信守承諾,縱然殺了老笨熊,也饒過這姓左的小子,只是小懲大戒,叫他受點兒微傷罷了.可笑溫黛那番婆子,還以為老夫不殺左飛卿,瞧的都是她的面子."這段秘辛在萬、仙二人心中隱藏多年,縱是虞、左二人也不得知,一時虞照盯著仙碧,神色驚訝,左飛卿更覺心神激盪,盯著仙碧,渾身發抖.仙碧雙頰發燙,咬了咬嘴唇,說道:"萬歸藏,這件事你答應我不說出來的."左飛卿脫口而出:"為什麼?"仙碧揚起雪白下頜,冷笑道:"我哭著求人,很有面子麼?再說了,你知道是我求的,一定千感激萬感激,還不把人煩死,我可不想你欠我的情,寧可你感激我媽。"左飛卿不由怔忡,虞照卻拍手笑道:"說得好,施恩而不示恩,才是俠士所為,我就在想,我瞧上你哪一點,今日才算知道緣由."仙碧氣得俏臉發白,道:"好啊,除了這個,我就沒別的好麼?"虞照一愣,苦苦思索片刻,搖頭道:"想不出來,你這人婆婆媽媽,挑三揀四,這也不許,那也不行,尤其喜歡管我喝酒,說起來,真沒做過幾件好事."聽得這話,仙碧固然氣得說不出話來,左飛卿也是義憤填膺,恨不能揪住這廝,重重打上兩個耳刮子.萬歸藏卻擺了擺手,望著谷縝笑道:"谷小子,我來作客,你歡喜不歡喜?"谷縝眉頭一挑,嘴角閃過一抹笑意:"歡喜,怎麼不歡喜,老頭子你大駕光臨,再好不過,就是本船小了一點兒,容不下你這尊大神."萬歸藏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坐下來……"說到這裡,又拍了拍桅桿,說道:"好船,比我那艘快得多了。說著漫步走向後艙,谷縝見狀,忍不住道:"老頭子,在鶯鶯廟你就瞧出來了吧?""我瞧出來什麼?"萬歸藏目光一閃,微微笑道."萬某人向來眼拙,什麼形影相反啊,一月照三江啊,全都瞧不出來,能到這裡嘛,都是拜'紫微儀'所賜.怎麼,谷大先生,這樣子算不算違規,是不是論的智慧之道?"谷縝密不禁語塞,方知自己一切謀劃,均已落入萬歸藏算中.其實當日在鶯鶯廟裡,萬歸藏目光如炬,早已看出還有影室,但卻臨機收手,故作不知,讓谷縝取到真的紫微儀,一路趕到英格蘭近海,破解"鯨蹤"之謎.依照萬歸藏的念頭,最好讓谷縝等人將後面的謎題一一解開,待其找到潛龍,再行奪累。故而眾人出海之時,他也憑借武力,強征來一條西班牙船,一路追趕,不料海上追蹤不似陸地,陸地上,無論腳力馬力,萬歸藏均能趕上谷縝一行,悄無聲息,從容追蹤,可一到海上,快慢全憑船速,萬歸藏神通再強,也不能隻身泅過茫茫大海,他算計雖精卻沒料到霍金斯的英格蘭小船遠遠快過西班牙大船,駛出亂礁不久,便失了谷縝一行的蹤跡,萬歸藏先時尚還隱忍氣機,不讓谷縝知覺,此時唯恐追丟,再也忍耐不住,運轉神通,以「同氣相求」之法全力搜索谷縝方位,正逢谷縝入睡,神思懈怠,頓為所乘,萬歸藏當即催船趕到,他心知此番必然驚動谷縝,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挑破臉皮,丟了本船,來到這艘船上。

    谷縝明知萬歸藏的手段,但一問之下,老頭子的話卻是半真半假,一口咬定來到這裡都是「紫微儀」的功勞,而且以他的性子,不但這次如此說,找到潛龍之後,他也大可以說是因為紫微儀的緣故,至於什麼「猿斗尾」,「蛇窟」,谷縝不說,他也大可不問,然而眼下形勢,谷縝卻無法不找潛龍,明知萬歸藏設下圈套,也只好一頭撞進去。

    中土眾人到此地步,方才當真明白萬歸藏的厲害,好比周流五要,時、勢、法、術、器,萬歸藏已得其四:時者,姚晴生死迫在眉睫,時不我待;勢者,五大線索,已然過半;法者,尋找潛龍的法門大致已定;器者,這條海船就如萬歸藏所言,是很快的好船。只不過叫人氣悶的是,這四要都是谷縝一方造就,直應了一句俗語--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一時間,望著萬歸藏的背影,眾人又是氣惱,又是灰心,心情沮喪到了極點。

    舌戰轉回艙中,眾人無不緘口,艙內寂寂,氣氛壓抑,枯坐良久,谷縝忽地拍了拍手,笑道:「如今也沒什麼好法子,仙碧姐姐指揮開船,薛耳依然追蹤鯨魚,至於萬歸藏麼,我來試著對付。」

    仙碧奇道:「你怎麼對付?你打得過他?」

    「打是打不過的。」谷縝笑笑,說道;「然這世上除了百戰百勝的將軍,還有一等傾危之士,一言可以興邦,一言可以亂國。」左飛卿道;「你說的是縱橫之士,如蘇秦、張儀?

    」谷縝道;「是啊,說不得,今日我便學學蘇秦、張儀,遊說遊說老頭子。」

    「豈有此理。」左飛卿突地站起,白皙面頰漲得血紅,厲聲道,「你要向萬歸藏求情?」谷縝一攤雙手,道:「如不這樣,還有什麼法子?」左飛卿不禁語塞,可仍是憤怒難解,盯著谷縝,胸口急劇起伏,仙碧忙起身道:「飛卿,谷縝說的是,而今智力不及,倘若一味硬抗,不免玉石俱焚,和萬歸藏談談,或許能夠見到一線轉機。」

    左飛卿冷笑道:「是啊,他是你的好義父,說不定他一看你的寶貝面子,立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仙碧紅透耳根,氣道:「左飛卿,你這是什麼話?」左飛卿話一出口,便有悔意,可他與萬歸藏仇怨太深,時下怨氣難消,猛一拂袖,飄身而出。寧凝見狀,欲要起身,又露遲疑之色,終歸坐下。

    仙碧按捺心情,向谷縝道:「你要去談,我陪你去,哼,或許真如左飛卿所說,那人會瞧我一分顏面。」谷縝擺了擺手,歎道:「姐姐雖然是他的義女,卻不知詞人脾性,萬歸藏的為人,無情無親無私,容不得自己心底有一絲軟弱,他對你的親情,對他而言,既是難能可貴,亦是深惡痛絕,他今日將你求救風君侯的事和盤托出,已有了割斷恩義的意思,一旦有變,他必然第一個拿你開刀,靈鰲島上,他先殺崔岳,就是一證。崔岳對他恩義極深,崔岳都殺得,還有誰殺不得?」

    仙碧聽了失神,回想少時萬歸藏待自己的好,到此地步,真真叫人不勝傷感。谷縝見她神色,歎道:「這幾日,姊姊避著他些。」當下起身,陸漸忽道:「谷縝,我陪你去。」

    谷縝知他放心不下自己,便點頭答允。

    船尾後艙處於甲板上方,在諸艙之中,居高臨下,地勢極為有利,萬歸藏佔住這裡,頗有掌控全船之意。還未走近,便聽見萬歸藏與霍金斯交談,說的都是英格蘭語,谷縝這幾日聽多了這國語言,約莫識得幾個詞兒,隱約聽得二人言語中不斷冒出「西班牙」,「黃金」,「搶劫」等詞,霍金斯言語間似乎極為歡暢。

    不一時,談論中斷,霍金斯吹著口哨從艙裡鑽出來,瞧著二人嘻嘻直笑,一臉的志得意滿,揚長而去。陸漸瞧他背影,冷笑道:「這廝也投入萬歸藏門下了。」谷縝笑道:「這就叫臭味相投,同流合污。」

    話音放落,忽聽萬歸藏髒艙內笑道:「小谷兒,背後說長道短,可不是大丈夫所為。」谷縝笑道:「跟你老頭子一比,區區不過是剛發蒙的學生,哪兒算什麼大丈夫?」他突然自弱了身份,萬歸藏微感詫異,冷哼一聲:「無事獻慇勤,你鬧什麼名堂?」

    谷縝嘻嘻一笑,走進艙內,左顧右盼。萬歸藏端坐在桌旁,桌上一盞魚油燈昏黃搖曳,見了谷,陸二人,問道:「你們來做甚?」谷縝笑道:「旅途寂寞,特來找老頭子你打雙陸,解悶消乏。」

    萬歸藏嘴角浮起一絲笑意,說道:「哦,你還帶了雙陸?」谷縝笑道:「這玩意是老頭子你教我的,睹物思人,故而我一向帶著。」說罷從懷裡摸出一個小盒,打開盒中絲綢,卻是數十枚象牙棋子,絲綢攤開,?是棋盤。

    萬歸藏哼了一聲,不置可否,見谷縝分過棋子,便拈一枚,也不多說,隨手落下。谷縝應了一子,笑道:「老頭子,你方才給霍金斯吃了哪門子蜜蜂屎,瞧他尾巴翹到一萬尺高,把南天門都給捅破了。」萬歸藏淡淡地道:「我教了他一個無本萬利、賺大錢的法子。」

    「容我猜猜!」谷縝沉吟道,「你莫不是讓他打劫西班牙的商船?」

    萬歸藏從容落下一子,微微笑道:「你小子就有這點兒鬼機靈。前數十年,一位大海客在大海那邊發現一塊陸地,縱是《山海經》、《萬國圖志》都不曾提及,真是鴻蒙初開頭一次。把陸地上先前也有幾個未開化的小國,西班牙人一到,便將其輕輕收拾了。可哀的是,這些小國雖弱,卻多是金銀,是以西班牙人日夜驅使土著,採掘金銀,再以船舶滿載而歸,當地土著備受苦楚,哀鴻遍野,西班牙卻由此富甲一方,雄及一時。」

    陸漸聽到這裡,忍不住道:「如此說來,這西班牙賺的都是不義之財?」

    「不錯。」萬歸藏笑道,「但這不義二子卻是大可斟酌,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這西班牙當年舉國精窮,不如此怎可致富?可也是造化弄人,從那大陸到西班牙,海波萬里,無兵可守,無險可據,西班牙的金銀船既沉且慢,就如去了爪牙的虎豹,只要船夠快,炮夠多,既可從容劫掠。」陸漸皺眉道:「你這麼不是教人做海盜麼?」

    「海盜?」萬歸藏冷笑一聲,淡淡道,「金銀都是西班牙從土著手裡搶來的,本是不義之財,搶過來有何不可?這就是叫損強補弱,乃是天道。谷小子,這等事你也做過吧?四大寇百船財貨,被你攔道截住,洗劫一空,逼得汪直那廝幾乎投海自盡。」

    谷縝被他說到生平得意之事,撓了撓頭,呵呵笑道:「過獎過獎,那都是很久之前了,而今我轉了行,不幹這營生了。」

    「什麼叫轉了行?分明是轉了性。」萬歸藏冷冷一笑,「你小子是越活越沒出息,少時銳氣消磨帶勁,叫人失望得很。」谷縝笑道:「老頭子,這就是你我的不同,你喜歡殺人,我是能不殺就不殺,得饒人出且饒人。」

    萬歸藏搖頭道:「世人癡頑愚昧,不殺不足以警世,不殺不足已立法,秦用殺戮,一統六國,漢崇儒道,三尺法下,又有多少孤鬼冤魂?」

    「警世立法?」谷縝眼中微露譏笑之色,「敢情我看走了眼了,原來老頭子你不是混世界的魔王,卻是心懷蒼生的菩薩?」說著拍的一聲,重重落下一子。

    「菩薩又如何?」萬歸藏拈起一子,舉而不投,「文殊佛成道之日,掃蕩十萬魔軍,這算不算殺戮?」

    谷縝未答,陸漸已搶著道:「那是魔,又不是人!」萬歸藏道:「那麼你敢說,這浩浩十萬魔軍,就每一個無辜之魔?」陸漸一愣,他只想人是人,魔是魔,這些魔是否無辜,卻沒想過。谷縝笑了笑,解圍道:「魔者多惡行,那是該殺。」萬歸藏道:「人的惡性可曾少了?倘有一魔,生於魔族,年少無知,未及行惡,算不算無辜?」

    谷縝道:「魔就是魔,而今不行惡將來未必.」萬歸藏哈哈一笑,一子如天馬行空,飄然落下:"那麼人呢,而今雖不行惡,將來可也未必,哈哈,將來,將來,將來的事情誰又說得定?按照你的話,這天下人豈不都有為非作歹的可能?」

    谷縝一怔,凝視棋盤,口中笑道:"孟子曰人性本善,人生如白紙,並無點墨,是黑是白,全因後來.」談笑間輕輕落下一子,化解萬歸藏的凌厲棋勢.

    谷縝笑道:「鬧了半天,佛教、儒家都是殺戮的大行家.那麼道家呢?逍遙於山水,忘情於江湖,神遊於無有之鄉,與殺戮沒有干係吧?」

    萬歸藏微微一笑,應了一子,淡然道:「若論殺戮,道家才是殺人的祖宗.」谷縝怪道:「這話怎講?」萬歸藏道:「敢問自古以來,何事殺人最多?」谷縝沉吟道:「殺人最多,莫過於兵事,屠萬姓,毀名城,流血漂櫓,伏屍萬里.」

    萬歸藏道了一聲「好」,說道:「《道德經》有言:『驕兵必敗,哀兵必勝』,論兵法之要,竟是先於孫子.自此之後,道不離兵,兵不離道,兵家道家,異途同源.」

    陸漸忍不住道:「道士是道士,將軍是將軍,八棍子也打不著,怎麼會是同源?」

    萬歸藏笑了笑:「《道德經》論道德,將『道』之一物比作流水,說道『上善若水』,譬喻道如流水,無所不至,隨物賦形.《孫子》論兵法,亦將兵法比作流水,道是'兵形象水',譬喻用兵亦如流水,因故變化,不拘常態.至於道家中以實就虛,以退為進,以弱勝強,無為而無不為,種種道理,均可化之於兵法,故而孫子十三篇,兵者五事:道,天,地,將,法,首論'道'者.

    "除了'兵'家,法家酷烈實也源自黃老之術.為何?道家崇尚得天道必去人欲,大有逕庭,不近人情,以神聖凌凡塵,視凡人如螻蟻,將這道理行之於人世,頓成刑名造勢,法術權詐.所行之事,無不刻薄少恩,殘酷非常.司馬遷就看得明白,將道家老莊與法家申韓並列,以為申不害本於黃老,韓非子極慘少恩,都是源於老莊道德之意,秦一六國,外用於兵,內用於法,殊不知這兩家的老祖宗都是道家,因此緣故,後世道家,多成亂源,張道陵割據在前,太平道禍亂在後,黃巾百萬,蹂躪中國,何晏談玄,流毒無窮,開啟五百年之戰亂,幾乎亡我華夏.谷小子,你說,這道家算不算殺人的祖宗?"萬歸藏手中落子如飛,口中談笑無忌,他詞鋒凌厲,谷縝一時反駁不得,只得笑道:"這麼說,還是墨家最好,兼愛非攻."萬歸藏淡然道:"墨家立意雖高,手段卻落了下乘,講究以戰止戰,以殺止殺,所謂非攻,卻受制於攻者,要麼殺人,要麼被殺,說到底還是殺戮罷了."陸漸聽到這裡,不覺歎了口氣,說到:"難道這世上便沒有不殺之法?"萬歸藏笑笑:"那倒並非沒有."陸漸一時間忘了敵我,由衷喜道:"什麼法子?"萬歸藏道:"兵法雲,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若能做到不戰而屈人之兵,便可不殺."陸漸到:"不戰而屈人之兵?如何才能做到?"萬歸藏瞧了谷縝一眼,笑道:"谷小子,你說呢?"谷縝道:"兵法又雲,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若要屈人之兵,重在謀略外交,耍得對方暈頭轉向,不敢跟你交手."萬歸藏笑而不語,谷縝盯他一陣,道:"難道錯了?"萬歸藏笑道:"這麼多年,你這小子仍是改不掉輕浮投機的毛病,你說得不錯,卻不是最要緊的.自古以來,擅長伐謀伐交的國家不少,其中亡掉的也不少.其實歸根到底,能不戰而屈人的法子只有一個,那就是比對手要強,倘若伐謀,伐交,伐兵均能強過對手,以至強服至弱,自當不戰而勝,既然不戰而勝,又何必殺人?"谷縝盯著他,似笑非笑:"就好比說,你老頭子處處強過我等,大可不戰而屈人之兵,用不著心急殺人了."萬歸藏微微一笑:"舉一反三,說得不錯."谷縝道:"可你以往告訴我,天之道,損有餘補不足,損強補弱,方為天道,損弱補強,那是人道."萬歸藏笑笑,說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人從何而生?天生五穀,五穀化氣,氣化精血,精血生人,故而人乃天生.人之道本就是天之道.只不過,天道如水,隨物賦形,在天上,它是一個模樣.在水中,它是一個模樣,在人群之中,它又是一個模樣,可說天道惟微,凡人渺小,縱是老子、佛陀,也僅能知其一面,不可面面俱知。損強補弱是天道,損弱補強又何嘗不是?不損弱,何來強,若無強,又從何損之?」

    這番話玄機極深,陸漸聽得頭大如斗,在一旁悶悶不樂,谷縝卻若有所想,半晌笑道:「老頭子,閒話說了一通,我這次來,其實是想奉勸你兩句。這江湖裡不過是一群武夫,縱然一統,又有何用?至於做皇帝,更無樂趣,每天的奏章,也能把人敲得煩死。你縱然武功蓋世,年歲卻已半百,熬更守夜,豈不是活受罪麼?為了一把費力不討好的破龍椅,搭上無數百姓性命,太不值得。老頭子,你何不看開一些,做個富家翁,享盡天倫,豈不快活?」

    萬歸藏哈哈大笑,笑罷望著谷縝道:「小子,你小瞧人了,老夫若要做富翁,早就做了。我問你,我做皇帝強些,還是嘉靖那蠢物強些?」谷縝不假思索道:「自然是老頭子你強些。」

    萬歸藏道:「既然損弱補強也是天道,老夫取那個蠢物而代之,豈不正是替天行道?那把破龍椅如何如何,萬某並不放在心上,龍椅上的人又弱又蠢,卻是叫人討厭。強者為王,天公地道。谷小子,你若真想勸我,我倒有個折中法兒。你要不要聽?」

    谷縝笑道:「洗耳恭聽。」萬歸藏微微一笑,說道:「萬某沒有兒女,打下江山,無人可繼。你若歸順於我,將來我取江山,你做皇帝,老夫掛一個太上皇得名頭如何?」

    谷陸二人均是怔住,之一問如驚世駭俗,如奇峰突起,頃刻間反客為主,谷縝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叮囑萬歸藏,神色疑惑,萬歸藏只是笑笑,侃侃而談:你是我得意弟子,承我商道,傳我武功,最難得的是你這份氣度,泱泱然有王者之風,天生的帝王胚子。咱爺倆倘若聯手,方今天下,誰又抵擋的了?呵呵,谷小子,成龍成蛇在你一念之間,若要鬥下去,那也如你,反正是要輸得,若是歸順我麼,好處說之不盡,你是明白人,孰輕孰重,一想而知。」

    陸漸只見谷縝神色猶豫,只當他動了心,不由大急,叫道:「谷縝,別聽他的,這是他的離間計。。。。。。」萬歸藏一揮手,不耐道:「滾開,你懂什麼?」陸漸大聲道:「你這人狡詐無信,那一句話又信得?當初你許了仇石周流六虛,還說讓他做西城之主,事到臨頭,卻瞧著他送命,也不稍加援手。」

    萬歸藏笑了笑,說道:他連你都殺不了,又怎能繼承老夫的衣缽?」陸漸道:「我看你只是空口說白話,從頭到尾都沒有想過讓他繼承你的衣缽。」萬歸藏並不理睬,望著谷縝道:「谷小子,凡事應有自己主張,休聽他人撥弄。你也不需立馬答我,仔細想想,再行定奪。」

    谷縝低眉一笑,長歎道:「老頭子你這主意著實誘人,只有一點不好,叫我十分猶豫?」陸漸聽得變了臉色,失聲道:「谷縝。。。。。。」萬歸藏一揮手,笑道:「那一點不好?」谷縝道:「我皇帝還沒做,先多了一個姓氏,這姓氏大大不好,叫人很不舒服。」萬歸藏奇道:「哪有此事,姓什麼?」

    「姓兒。」古鎮道,「我若依了你的,這兒皇帝是坐定了,有你太上皇坐在頭頂,悶也悶死了。」萬歸藏哼了一聲,道:「你要怎地?」

    谷縝笑嘻嘻地說:「既然我那麼適合做皇帝,打江山的事情就交給我來做,不必麻煩老頭子您了。您老人家不妨今日起,退隱江湖,袖手旁觀,瞧著我怎麼打江山,做皇帝,只出眼不出力,悠哉悠哉,豈不快哉?」

    陸漸心中叫絕,谷縝這一番話連消帶打,反將萬歸藏一軍。一時間,只見萬歸葬臉色漸沉,拈起一枚雙路棋子,徐徐落下,冷冷道:「谷小子,你輸了。」

    谷縝只顧與萬歸藏鬥心力,一時忘了留意棋面,此時低頭一瞧,當真大勢已去,不覺苦笑,推秤而起,說道:「老頭子,我再奉勸你一句,滿招損,謙受益,你如今已是登峰造極,奢求無度,必遭天罰。」

    萬歸藏笑笑,悠悠道:「谷小子,你到底還是看不透我萬歸藏,老夫這一世,寧可大滿大盈而死,絕不抱殘守缺而活。」

    霎時間,這一師一徒格案對視,桌上***搖曳不定,倏爾一陣風起,火滅燈熄,門外天光微微泛蘭,不知不覺,天已亮了。

    出門時,谷縝步履沉重,陸漸隨在一旁,兩人均不言語,走在船頭,並肩而立,頭頂傳來悠揚哀怨的旋律,守夜蘇格蘭水手坐在桅頂上吹著風笛,如泣如訴,充滿惆悵的思緒。

    谷縝望著海面景色由暗而明,忽地歎了口氣,道:「老頭子是我的恩師,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沒有他,便沒有我谷縝,就算到今日,他仍是我今生佩服的第一人物,跟他作對,真是難得很……」他說到這裡,又輕輕一歎,眉宇間大有苦惱之色。陸漸念起這二人的師徒之情,心中無比感慨,他明白,谷縝從不懼怕任何對手,他口中的「難得很」,絕非實力,而是難與斬絕這一段師徒之情。

    谷縝來回踱了兩步,忽爾舉起手來,勢如長劍劃落,猛地一揮,沉聲道:「老頭子崇尚強權,頑固不化,唯有以強制強,以暴制暴,才能叫他回頭。」陸漸道:「但要勝他,談何容易?」谷縝目光一閃,淡淡地道:「法子倒有一個。」陸漸奇道:「什麼?」谷縝道:「時下大海茫茫,倘是將船鑿穿燒掉,或能與之同歸於盡……」說到這裡,見陸漸連連皺眉,便將手一擺,笑到,「罷了,這法兒太絕,當我不曾說過。」

    陸漸微一沉吟,壓低嗓音道:「這些日子,我想到一個法兒,也不知管不管用。」谷縝笑道:「什麼法子?」陸漸道:」你記得當時我將「六虛毒」傳給你時,萬歸藏說過什麼話?「谷縝想了想,道:」他說「六噓再傳,必死無疑」,又說『六虛毒』有如蠶蟲,以你體內元氣為滋養,與你氣機連通,一旦傳給他人,有如化繭成蛾,威力增長何止十倍,還說『六虛毒』再傳之後,再也不能逼出。我記得可對?」

    「一點不錯。」陸漸讚道,「谷縝你記性真好,我有你一半,可就好了。」谷縝笑道:「姚大美女記性好,將來你們成了親,夫妻一體,他的還不是你的?」陸漸漲紅了臉,說道:「我說正經事,你不要胡扯。」谷縝笑道:「我說的也是正經事,婚喪嫁娶,人生大事,不是正經事是什麼?」但見陸漸窘迫,心中不忍,笑道:「不跟你說笑了,其實老天爺待你太好,大哥你天資雖弱些,卻多了幾個絕妙劫奴,不忘生一出,誰敢談記性二字?說實話,我可羨慕得緊。」陸漸道:「這有什麼好羨慕的,我可不喜歡,都是沈舟X造的孽,我帶著他們,是沒法子。」

    谷縝笑了笑,說道:「罷了,你舊話重提,做什麼道理?」陸漸道:「第一句,六虛再傳,必死無疑,你沒有死,那是再好不過了,若不然我一輩子都會痛恨自己……」谷縝聽得心頭一熱,歎道:「大哥……」

    陸漸又道:「後面一句十分要緊,『六虛毒以宿主體內元氣為滋養,一旦傳給他人,有如化繭成蝶,威力增長何止十倍。』六虛毒就是『周流八勁』你已練成'周流六虛功',周流八勁取之不盡,只是不如萬歸藏厲害.我有一個法子,六虛再傳,威力更勝,你不妨先將周流八勁傳給我……"谷縝忍不住接口道:"由你真氣滋養,再傳給我麼?"說完這句,二人四目相對,心子撲撲直跳.過了半晌,谷縝喃喃道:"臨時抱佛腳,死馬當作活馬醫,縱不成功,我們也可試試."陸漸道:"是啊,總比俯首認輸得好."二人相視一笑,來到陸漸艙中.姚晴方醒,陸漸匆匆問候兩句,不及多說,便與陸漸盤膝對坐,兩人一手對接,另一手卻是按在對方小腹.姚晴自覺受了冷落,頗有些不快,看到這個古怪姿勢,又覺十分奇怪,欲要詢問,忽地一口氣上不來,陣陣喘氣,由蘭幽幫襯著喝了一點參湯,昏昏欲睡。

    八勁入體,陸漸大金剛神力頓生感應,八勁欲化,大金剛神力欲凝,兩種神通直如水火交戰,將陸漸體內當作戰場,鬥得激烈無比。陸漸忍著難受,以絕高定力,生生迫使那團六虛勁在體內轉了一周,至手三焦時,方才以谷神通傳授之法門,送入谷縝丹田。

    谷縝傳出的八勁一成不到,細如涓流,返回之時,卻只覺如洪濤激流一般,幾被攻了一個措手不及,慌忙損強補弱,將來勁化入自身真氣。

    這一試,二人心中均已明白,陸漸的法子確然可行,不由得同時張眼,對視一眼,心中均是狂喜難禁,當即一如前法,全力施為,發勁,周轉,返回,周流八勁由細而粗,由弱而強,渺渺一縷,足可化為汪洋。

    谷縝驚喜交迸,只覺這法子真如生意場上一本萬利的買賣,投入一文,賺回十文,投入十文,賺入百文,內力滾雪球般越滾越多,惹得谷縝商人性子發作,忙得不亦樂乎,甚或偶爾停下,察看真氣收益,那感覺就如白天賺錢,夜裡在燈下數元寶一般愜意。

    谷縝歡喜不盡,陸漸的滋味卻是大大不同,周流八勁一進一出,均要與大金剛神力交戰,谷縝內力越強,八勁越強,雖不如萬歸藏那般無堅不摧,卻似文火烤堅冰,將大金剛神力層層瓦解,大金剛神力一弱,經脈立受摧殘,輕重麻癢酸痛冷熱,諸般異感湧遍全身,故而唯有打起十分精神,凝神抵禦.饒是如此,難受之感,仍不稍減,不多時,汗如雨落,頭頂出現氤氳白氣,陸漸萬料不到,這練功之法與他而言,竟比賭鬥強敵還要吃力。

    誠然,陸、谷二人到底年事太輕,都未明白武學至理。

    這世間固有種種捷徑,但武學正道都是勤學苦練,千辛萬苦積攢而成。吃多少苦,成多大功,本就是萬世不易的真理。若行捷徑,必有風險,捷徑越快,風險越厲,有所得必有所失。好比《黑天書》為煉神捷徑,卻有黑天劫這等大苦難,周流六虛是話腐朽為神奇的奇功,然而悟道貫通之前,諸劫紛至,凶險萬端,好比如來覺悟,十方魔軍紛紛來襲,能夠從容抵禦者千萬人中也無一個。

    陸漸想出的這個法子固然不壞,但也犯了貪多求快、急功近利的毛病,谷縝修為精進神速,有如將數年乃至十數年修為縮為短短數日,如此一來這數年乃至十數年的痛苦不免要縮為數日了,不過因為兩人同修,這些痛苦折磨全都落到陸漸頭上。

    谷縝所得的真氣並非從天而降,推本溯源,全是從陸漸的真氣中搾取而來,「六虛毒」本是天下絕毒,強到一定地步,當世能夠從容抵禦而無所擋的,唯有萬、谷、陸三人。但萬、谷二人,一則不會同修此法,因為二人互不信任,要知雙方互按丹田,丹田是練功人的要害,修煉時更是空虛無備,倘若一方忽起異心,重重一擊,頃刻便能要了對方性命;二則即便同修,萬強谷弱,真氣特性,運轉之法均是一般,谷縝的真氣到了萬歸藏體內,又如涓滴入海,頃刻化為烏有,萬歸藏真氣磅礡,注入谷縝體內,谷縝休說從容化解,抵擋也是吃力。

    陸漸的大金剛神力雖略遜於周流六虛功,但谷縝修為尚淺,不足擊潰陸漸護體神通,周流八勁又與大金剛神力牴觸,陸漸分得清楚明白,自身真氣既不潰敗,又可操縱入體異氣,返還谷縝,於是乎,二人間形成微妙均勢,大金剛神力聚而復散,散而復聚,轉化為周流八勁,灌入谷縝體內,每度一次,陸漸內力便弱一分,所幸他顯隱二脈已通,天人合一,內力生生不息。若非如此,換上任何一人,頃刻之間,便有氣散功消走火入魔之患。

    陸漸不知此理,但覺痛苦難受,也只是咬牙苦忍,熬了一個時辰,不覺汗透重衣,呼吸漸粗,又怕被谷縝知道,不肯再行此法,故而始終一聲不吭,若無其事。又過一個時辰,用飯時分,方才收功。谷縝未覺有異,驚喜交集,眉飛色舞,大談心得,陸漸含笑凝聽,對所受苦楚隻字不提。

    (滄海33完)

    《滄海34》————潛龍勿用之卷(預告)大結局盛大降臨,萬千粉絲仰首以待!

    潛龍之謎,論道滅神之戰,姚晴生死,陸漸感情歸屬,西城東到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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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4卷潛龍勿用之卷【大結局】(上)
正文 第34卷潛龍勿用之卷【大結局】(上)

    用過午飯,二人重又行功,谷縝怕有意外,請虞照在艙外護法.此番行功,古鎮修為精進,八勁威力更強,陸漸所受痛苦自也更勝,但他耐力絕強,又曾飽受黑天劫之苦,無論如何難受,均不動心,只是竭力借取劫力,化為真氣,抵禦週六八勁反

    復衝擊.但谷縝真氣越積越厚,不過數個時辰,體內真氣倍增,八勁鼓蕩,流轉神速,進出陸漸體內也越來越頻,叫陸漸吃力不堪,他五臟百脈也從未充滿如此渾厚地真氣,酸脹難受,靜脈震顫不絕,引發諸多雜念,坐不多時,谷縝便覺心中煩亂,頭

    腦中嗡嗡亂響,躍躍欲起,直欲大叫狂呼.

    陸漸隱隱察覺谷縝心神不寧,真氣紊亂,當機立斷,截住真氣,將大金剛神力反送入谷縝體內,以絕頂神通將混亂真氣勉強壓住.谷縝真氣一定,還醒過來,說明緣由,歎道:"這大概是心魔作祟,修煉內功者在所難免,修煉太快,尤其如此.欲

    速則不達,今日就此作罷."

    陸漸皺了皺眉,道:"可是時間緊迫,或許明天便到低頭.你變強一分,我們的勝算也多一分."谷縝搖頭道:"若是強練,勢必走火入魔,那時可就得不償失了."陸漸略一沉思,說道:"當時我助萬歸藏脫節,他曾傳我分魔之法,十分玄妙,

    我將這法子教給你,你有心魔,轉給我便是."谷縝一驚,搖頭道:"決然不可.倘若連累你走火入魔,這神通不練也罷."說罷便要起身.

    陸漸按住他肩,神色凝重,道:"谷縝,不要任性.敵強我弱,不行險無以取勝.何況當日萬歸藏的心魔何等厲害,也未奈何得了我,你這點兒心魔,又算什麼?"谷縝緩緩坐下,頂著陸漸,眼神變化數次,忽而歎一口氣,低頭道:"大哥,

    我聽你的."

    分魔之法是萬歸藏隱居十載、苦心創出的法門.自古修煉內功,最可畏的莫過於心魔,而所謂心魔,也即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慾望雜念,雜念一起,自會分散精神;然而修煉內功,卻要的是凝聚精神,聚百為十,聚十為一.所以雜念是

    靜中求動,修煉內功卻非得動中求靜不可,捂著往往修為越高,心魔越強,精氣神越發不易凝聚,這就好比帶兵打仗,十個人打仗可以要想呼應,齊心協力;一百個人打仗,呼應不到,必然各懷異心.;至於人滿一萬,遍野漫山,統率更是無

    比艱難.是故真氣越強,越是易散難聚,雜念紛出,強練神通,勢必走火入魔.精氣一潰,便應了"兵敗如山倒"的俗話,在想凝聚就很難了.是以自古一來,走火入魔者要麼瘋癲,要麼癱瘓,歸根結底還是精氣受挫,難以凝聚之故.

    萬歸藏的分魔大法卻是一反常理,能將轉嫁他人.雖說損人利己,但若對方精神牢不可破,便可助修煉者克服心魔.陸漸歷經百劫,心神牢固絕倫,谷縝雜念縱湧如潮,陸漸心神卻如礁石,海浪雖猛,退去時礁石屹立如故.谷縝去了心魔擾亂,

    專心凝聚真氣,真有突飛猛進一日千里之感.

    功夫大進雖是好,但谷縝卻有所不知.天道此消彼長,絕不無故惠人.陸漸既要承受六虛毒之苦,又要抵禦心魔,茲如四面受敵,痛苦不堪.抑且谷縝真氣強一分,心魔亦強一分,奇想怪念層出不窮,縱是當日為萬歸藏分魔也不過如此.何況當

    日雖受難,卻如斧鉞斬劈,痛苦之餘倒也痛快.此時卻如鈍刀割鋸,求生不得,求死亦難,當斷不斷,真是萬分折磨人.

    越是難受,陸漸心中念頭越是清晰,心想谷縝若能神通大成,自己生死大可置之度外.甚至想:"阿晴若有三長兩短,我也勢不能活;谷縝才智勝我百倍,對付萬歸藏可以少我陸漸,卻不能少了谷縝.我縱是油盡燈枯也要助他成功的."一念至斯,咬牙苦忍不提.

    修練中姚晴醒來幾次,仙碧也曾來探望,二人見這情形不知緣故,均猜是修煉武功,但是何種武功卻又設想不出.欲問二人,但谷縝渾然忘我,陸漸受困心魔,均是騰不出功夫理會眾人.

    時光流逝,船行海中又過八九日光景,姚晴身子一日壞過一日,初時夢中還有囈語,漸漸動靜也無.但凡陸漸收功,姚晴均在昏睡之中.陸漸見她如此模樣,心中絕望之意越來越濃,不知不覺將希望盡寄托在谷縝身上.

    到了第九日上,寅時左右,陸漸忽覺谷縝丹田處急劇一跳,周流八勁遽然轉強,洶湧灌來,所到之處大金剛神力無故披靡.

    修練中姚晴醒來幾次,仙碧也曾來探望,二人見這情形不知緣故,均猜是修煉武功,但是何種武功卻又設想不出.欲問二人,但谷縝渾然忘我,陸漸受困心魔,均是騰不出功夫理會眾人.

    時光流失,船行海中,又過了八九日光景,姚晴身子一日壞過一日,初時夢中還有囈語,漸漸動靜也無,但凡陸漸收功,姚晴便在昏睡之中,陸漸見她如此模樣,心中絕望之意越來越濃,不知不覺,將希望盡都寄托在谷縝身上.

    到了第九日上,寅時左右,陸漸污覺谷縝丹田處急劇一跳,周流八勁驟然轉強,洶湧灌來,所到之處,大金剛神力無不披靡,陸漸大驚,竭力凝聚真氣抵禦,無奈來勁太強,陸漸連日飽受煎熬,漸漸招架不住,張眼望去,谷縝低眉垂目,神色沉靜,面容

    瑩潤有光,有如佛陀寶相.

    陸漸心頭微動,恍然明白,谷縝行功已到百尺竿頭,再進一步,必有突破,當務之急,便是竭力助他成功.可是多日來大金剛神力反覆受挫,疲弱不堪,周流八勁較之此前又強了何止十倍,此消彼長,陸漸借力不及,週身筋脈一酥,勁力陡洩,周

    流六虛功如狂風巨浪,蕩滌全身,陸漸心中驚駭欲絕:"糟了,我竟死在他手裡麼?"

    念頭方動,大金剛神力已被掃蕩一空,周流八勁失了對手,洪流也似急衝亂突,但可怪的失,陸漸分明感覺那團真氣生機洋洋,無所不至,卻又不覺絲毫痛楚,只覺身子裡極空極大,漫無邊際,入體的周流八勁轉一周天,便弱幾成,再轉一周,

    又弱幾成初時浩大雄渾,數轉之後,竟無蹤影.這情形前所未有,陸漸本有必死之心,此時卻是大為迷惑,彷彿身子裡藏了一眼無底深潭.將來勁吸得乾乾淨淨.

    這一連串變化出乎意料,陸漸起初還覺驚訝,轉念默察,忽有所悟.感情周流八勁不知為何,盡都化為劫力,陸漸體內雖無一絲真氣,神識卻是不減反增,劫力散開,對谷縝體內情形當真洞若觀火.

    原來,經過多日苦修,谷縝體內增長已至大滿大足.而世間萬物,滿盈之後勢必虧損,就如一個水囊,裝水太多,勢必溢出囊口,要麼會將皮囊撐破.谷縝身子未經錘煉,真氣滿盈,勢必宣洩,不知不覺間,多餘的真氣如洪峰破堤,倒灌而回,攻了

    陸漸一個措手不及,還了他人,勢必送命,偏偏陸漸練了<黑天書>,隱顯二脈一氣貫通,顯脈被破,隱脈尚存,氣機變化,迥異世間任何高手.劫力本就介於神識,能化天底下任何真氣,故而陸漸一向借來劫力,化為真氣,但卻不知道,逆而轉之,天底

    下任何真氣,也可化為劫力.但是變換至法,匪夷所思,必要劫力真氣均無,隱脈顯脈盡空,此時真氣入體,先化劫力,再轉真氣,直至隱顯二脈再度充盈.

    可是一般而言,顯脈中真氣容易消耗,隱脈劫力若要耗盡,卻是極難.此次陸漸助谷縝修煉,為了抵擋周流六虛功,化盡大金剛神力,為了分魔,又將劫力消磨殆盡,如此一來,隱顯二脈一時俱空,周流八勁入體化為劫力,劫力又化為大金剛神力,大金剛神力復又化為周流八勁,陸漸只覺渾身發輕,眼前白光一片,彷彿推開某扇大門,豁然洞開,見到全新境界,然而是何境界,卻又說不清,道不明,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正覺妙不可言,忽聽門外虞照厲聲叫道:"萬歸藏,你來做甚?"喝聲方落,便聽萬歸藏朗然道:"我怎麼不能來?"兩句話入耳,陸漸大驚失色,萬歸藏早不來,晚不來,偏挑這個時候前來搗蛋.谷縝正當緊要關頭,物我兩忘,決計不能擾亂,萬歸藏一旦闖入,即便自身免劫,谷縝也有走火入魔的大難,霎時間,陸漸心懸喉間,竭力收斂神意,以防萬一.

    只聽虞照冷哼一聲.道:"這兒是病人艙室,閒人免進."萬歸藏笑道:"你這麼急著攔我,大有鬼祟,不成,管他什麼艙室,我偏要瞧瞧."虞照大急,叫道:"你要進去,除非踩著我過去."萬歸藏道:"是麼?"話音未落,虞照慘哼一聲,已然吃虧.萬歸藏笑道:"你的雷音電龍雖有幾分火候,但想擋我,豈非以卵擊石……"說罷輕笑兩聲,又道,"你當我不知道裡面作甚?那倆小子天真的很,以為僅憑幾日苦練,就能勝我?癡心妄想,莫過於此.也罷,看在你捨命相護的份兒上,我不進也罷,嘿,若有閒暇,你告訴著他們,那地方怕是到了."虞照道:"什麼地方?"萬歸藏冷笑道:"你們來做什麼?吃飯?睡覺?還是拉屎拉尿?"

    陸漸聞聲知意,又驚又喜,這時間,忽覺谷縝什麼微微一震,體內多餘真氣宣洩殆盡,氣機漸穩.陸漸心中又是一喜,當下緩緩收斂劫力,以助谷縝收功,耳中卻聽虞照揚聲叫道:"萬歸藏,你何時變得好心了?"

    "好心?"萬歸藏哈哈一笑,"我的好心明白得很!就是要你們打心底服我,省得來日輸了,多尋借口."虞照哼了一聲,萬歸藏卻嘿然一笑,揚長去了.

    這時陸漸劫力收盡,谷縝雙目陡張,眸子裡英華煥然,較之往日大為不同.兄弟二人心領神會,對視一笑,互撤雙手.陸漸將萬歸藏的話說了,谷縝大喜,跳起來奔出門外,陸漸也抱起姚晴,會合眾人,來到甲板之上.

    其時天色尚未大亮,海上升起濃霧,漫如重紗,陣陣湧來,萬歸藏負手立在船頭,凝視遠方.三人順他目光看去,只見濃霧一團,景物莫辨,方覺迷惑,忽聽嘎的一聲,海鳥哀鳴.霎時間,霧氣中一個巨大的影子揮了一下,極長極粗,柔軟靈活,落下時,水聲激盪,聲如炸雷.眾人心中均是一跳,有水手失聲叫道:"天啊,又來了,究竟是什麼鬼東西?"

    霍金斯臉色發白,叫道:"快收錨,把帆升起來."說話間,那怪影又是一揮,這一下近了一些,霍金斯變了臉色,叫道:"快,快……"叫聲方落,船身似乎被什麼物事撞上,咚的一聲,船隻急劇搖晃起來.霍金斯以下,眾水手無不面如土色,紛紛抱

    住桅桿扯住繩索,盯著前方,拚命嚥著唾沫,唯有德雷克手把舵輪,尚自鎮定.

    陸漸想起一事,叫道:"薛耳呢?還在桶裡嗎?"話音方落,便聽一個聲音道:"小奴上來多時了."陸漸回頭望去.薛耳與青娥並肩行來,薛耳哆嗦道:"鯨停下來啦,不游啦……"

    陸漸一呆,回頭望去,霧氣中水光閃動,星星點點,忽然間,一陣怪異聲響隨風湧至,淒厲哀怨,若哭若嘯,有如千百嬰兒尖聲啼哭一般,水聲激盪,有如湯水沸騰.船隻猛然間失了控制,急劇搖晃起來,德雷克使出吃奶的氣力,也休想穩住.

    嗚的一聲,巨響驚心,那巨大怪影倏爾逼近,帶起一陣颶風,破開濃霧,從甲板上方一掠而過,卡嚓一聲,將主桅桅頂抽斷,這一下,船上眾人看得分明,那怪影乃是一段觸手,百尺長短,密密麻麻佈滿巨大吸盤.

    "天啦."甲板上略一沉寂,響起一聲尖叫,一個年老水手叫道:"克拉崗,那是克拉崗……"霍金斯一個激靈,掉頭嘶叫道:"快掉頭,德雷克,你這個狗娘養的雜種,快掉頭,雜種……"又是嗚的一聲,那條觸手猛然收回,從萬歸藏頭頂數尺

    一掃而過,轟隆一聲落入海裡,一排如山巨浪洶湧而起,砸向船頭.

    眨眼間,浪頭已到萬歸藏頭頂,就在這時,奇變突生,那排巨浪似被無形巨刃生生劈開,一分為二,玉碎瓊飛般拍在萬歸藏左右身側,萬歸藏挺立如幫,一襲青衫在風中颯颯抖動,凜然如旗.

    德雷克遠遠瞧得呆了,竟爾忘了轉舵,霍金斯見他不動,發起怒來,厲聲道:"德雷克,你是聾子嗎?"剛要痛罵,便聽萬歸藏笑道:"霍金斯,什麼是克拉崗?"霍金斯聞聲回頭,突地兩眼睜圓,渾身僵硬,敢情那條巨大觸手並未去遠,只在萬歸藏身前載沉載浮,盤曲弄影,萬歸藏面對那樣巨物,不但殊無懼色,抑且饒有興致,含笑打量.

    這一眾水手多是惡棍罪犯,亡命已極,此時卻被萬歸藏的神氣鎮住了,個個盯著這青衣老者,身僵舌硬,霍金斯結結巴巴地道:"那,那是挪威的水怪,千臂千手的吃人怪物……"

    "千臂千手?吃人怪物?"萬歸藏笑笑,"所以你就想逃了?"霍金斯見他如此模樣,恐懼稍減,定一定神,說道:"若不逃走,就不能活."

    萬歸藏微微一笑,將手一揮,霍金斯只覺勁風襲來,割面生痛,身後傳來卡嚓一聲,霍金斯回頭望去,前桅不知怎地,攔腰折斷,帶起一般狂飆,向他頭頂猛然壓來,霍金斯措手不及,忘了躲閃,谷縝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的後領,向後拖出,霍金斯只聽轟隆巨響,木屑濺在肌膚之上,陣陣刺痛,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抬眼望去,萬歸藏衝他一笑,說道:"霍金斯,你問問自己的脖子,有沒有這桅桿硬啊?"霍金斯茫然搖頭,萬歸藏道:"那你還逃不逃?"霍金斯將手連擺:"不逃了,不逃了,被克拉崗吃了,我也不逃啦."

    "很好、"萬歸藏點了點頭.此時海中怪叫聲越來越急,濃霧淡去,晨光漸湧,前方景象分明起來.眾人一眼望去,茫茫大海寒波洶湧,巨浪騰空,海面上密密麻麻浮滿大鯨,大者巍如島嶼,小者也可比海船.蒼灰色的鯨背在浪濤中時隱時現,捲起滔天白浪.鯨群中圍著一個龐然怪物,那東西綿綿軟軟,閃動牛乳光澤,海水沸騰,無法見其首腦,唯見許多巨手蜿蜒伸出,在水中攪動蜷曲,有如一窩大的出奇的蟒蛇,遇見任何物事,立時牢牢纏住,死也不放.

    幾隻大鯨亦被那怪物巨手所纏,張嘴擺尾,極盡痛苦,背上噴出丈餘水柱,水色由白而紅,漸成血色,剩餘大鯨紛紛露出森森白牙,大口噬咬,怪物肉爛血湧,血色靛藍,融入海水之中,難分難辨.

    怪物體格雖雄,仍抵不住大鯨群起而攻,藍血噴湧,漸難支持,驀然間,那物發出一陣響亮的吮吸聲,有如長長的歎息,一會兒工夫,便拖著被纏鯨魚,徐徐下沉,它體格龐大,下沉時攪起偌大漩渦.鯨群也紛紛噴出雪白水柱,一簇簇有如玉樹瓊花,一陣工夫,俱已消失水中,大團大團的藍血從水下湧將起來,將一片海水染的越發深沉.

    "開船吧."萬歸藏語聲冰冷,驚醒眾人.霍金斯喃喃道:"開哪兒去?"萬歸藏一指前方,陸漸順其所指,極目望去,雲煙縹緲中,綽約可見岬角輪廓,頓時心頭一跳,低聲道:"谷縝,你瞧!"

    谷縝定眼望去,眉頭深鎖,虞照卻啐了一口,說道:"我瞧是萬老鬼故弄玄虛,他怎麼知道就是那兒?"谷縝道:"一路上我們跟蹤鯨群,並未見到任何島嶼,此時見到,必有蹊蹺."虞照道:"跟蹤大鯨這件事,我一向懷疑的很,試想一想,這些鯨魚在水裡都是胡游亂竄,天知道竄到哪兒去?又怎麼帶我們去找潛龍呢?"

    谷縝搖頭道:"虞兄不曾生活海邊,不知這鯨魚性情.鯨魚航游,看似漫無目的,其實大有依循,走的都是熟門熟路呢."虞照叫道:"谷老弟,你又來哄我了!"

    谷縝笑道:"虞兄別急,且聽我說一件趣事.那還是元代仁宗年間,東島群雄義不朝元,遠離中土,牛馬不至.為取肉食果腹,多有弟子出海捕鯨.有位前輩,姓名記不得了,極擅捕鯨,有一次,他在獵殺大鯨之時,用魚叉刺中了一隻鯨魚的背峰,不料那頭大鯨十分頑強,負傷帶著魚叉潛入深海,逃之夭夭.當時這位前輩悵惘之餘,也未十分上心.數年之後,他再度出海捕鯨,在相同地方,又殺死了一頭大鯨.割肉取油之時,發現鯨背上嵌著一柄魚叉,木柄已經爛掉,鐵叉則與大鯨血肉相連,長成一處.那位前輩拔出鐵叉一瞧,大吃一驚:敢情叉身之上竟然鐫有自家名字.原來啊,這柄魚叉正是他當年遺失之物,這頭大鯨也正是當年叉底逃生之鯨,只因為時乖運蹇,多年後仍在同一處所,死在那位前輩手裡.那前輩見狀十分驚慌,潛心鑽研,發現鯨群行遊之時,確然依循某條慣道,依此慣道,他阻擊鯨群,殺死不少鯨魚,可歎殺戮太過,惹動天怒,晚年時不慎失手,葬身鯨腹.

    好在他人是死了,這道理卻流傳下來."

    虞照將信將疑,說道:"著鯨蹤是思禽祖師所定,他也知道這個道理?谷縝笑道:"虞兄真糊塗了,你忘了鯨息功麼?"虞照一愣,點頭道:"不錯,西崑崙的鯨息功得自大鯨,這位祖師與鯨魚的確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干係."

    "何止說不清,道不明!"谷縝歎了口氣,"只怕從古至今,再無一人比他更懂得這些吞舟之魚,是以此地鯨群聚會,或許和他有關……"說話聲中,天已大亮,霧氣散盡,前方景象越發清晰,鯨群沉浮不定,怪鳴起伏萬端,巨鯨陣中,不時冒出那等軟體怪物,大小不一,色澤各異,觸手亂舞,氣勢驚人,眾人瞧得久了,漸漸發覺,那怪物不只觸手眾多長大,還有一個如山大頭,頭上巨眼,在風波中明滅閃爍,皎然如鏡.

    女王浩搖搖晃晃,穿行在這洪荒沙殺場,四周腥血橫流,慘烈出奇,面對這些龐然還海怪,船頭眾人真如螻蟻一般.海平線上島礁輪廓越發清晰,在滔天濁浪中時隱時現,陸漸瞧在眼裡,心中無端激動起來.

    灰影忽閃,船舷邊一隻大鯨如山移過,光溜溜的巨背上掛著紫黑海藻.

    船鯨交錯,紅波湧起,船隻散架也似搖慌起來.眾人紛紛拽住身邊纜繩,站立未穩,一隻巨大觸手從大鯨身下破水而出,砰的一聲掛住甲板.驚呼聲霎時響成一片,水手們抱頭躲閃,會武者紛紛蓄勢,不料那觸手僅是搭在船頭,一動不動,眾人驚魂未定,好事者探頭望去,敢情那只觸手已被大鯨齊根咬斷,變成一截死物,斷口處汁液淋漓,好不淒涼.

    谷縝吐了一口氣,忽道:"陸漸,你可瞧出這怪物來歷?"陸漸心中餘悸未消,臉色蒼白,連連搖頭.

    谷縝笑到:"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你可想見過如此巨大的烏賊麼?"眾人一驚,陸漸失聲道:"這是烏賊?"

    谷縝點了點頭.陸漸定眼望去,那怪物體型雖巨,卻是大頭巨眼,長鬚數十,活脫脫一副烏賊模樣.

    谷縝又道:"陸漸,你可知道這些鯨魚為何會來此地?"陸漸仍是搖頭,谷縝歎道:"你沒瞧出來麼?此地是他們的狩獵場,這大烏賊就是他們口中的美食."話音未落,怪聲驟響,遠處一頭大烏賊被十餘頭大鯨活活肢解,腥血四濺,殘肢敗體兀自扭曲不絕,船上女子瞧得面無人色,紛紛嘔吐起來.

    "奇怪",谷縝眉頭大皺,"這裡怎麼會有這麼多烏賊?話音未落,萬歸藏的聲音冷冷傳來:"因為此去不遠便是大海丹田."

    "大海丹田?"谷縝失笑道:"大海又不是人,哪會來丹田?"萬歸藏冷冷一笑,"問得好,那我問你,潛龍是什麼東西?"谷縝一愣,說道:"故老想傳,潛龍是一件滅世神器,威力極大.

    萬歸藏道,何以如此威力?谷縝道,"這我就不知道了."

    "我卻知道."萬歸藏淡然道,"當年我大破東島,在你祖父谷元陽的房裡找到一本書,那本書中,專道潛龍."谷縝微微動容,"願聞其祥."萬歸藏微微一笑,說道:"書中開宗明義:潛龍者,大海之丹田,陰陽之關聯,集陰陽二流,馭微茫七海."

    眾人聽得似懂非懂,谷縝道:"丹田我能明白,這陰陽二流又是如何解釋?"

    萬歸藏指著海面:"這海中水流並非如常人所想般冷暖如一.而是有冷或熱.冷者為陰,暖者為陽,有如人體陰陽二氣,行徑十四經脈,扭轉奇經八脈,無論如何變化,總有一定規律,陰陽二流也是如此,在這海中流轉之際,必會依循某一定律,或是從西而東,或是由南而北.西崑崙按照這一道理,將這汪洋大海假想為一名內家高手.修煉內功的人都知道,修煉內功之要,第一便是意守丹田,從彙集體內陰陽之氣,聚百為十,合十為一,大能匯聚,故能摧堅破敵,所向無前,這便是一切內功的原理了.可是這茫茫大海不同於人類,混沌無知,任意所之,內中雖有陰陽二流,卻不會意守於一點,故而若要駕馭陰陽二流,首要之事,就是為這混沌大海中造出一個丹田."說到這裡,他微微一頓,徐徐道,"這個丹田,就是潛龍."說的這裡.萬歸藏抬起頭來,目注遠方礁型峽影,流露神往之色.

    眾人聽到這話,均感匪夷所思,潛龍之道,竟是人類修煉內功之法,放乎這一片滄海.可是這裡想來容易,究竟做來,卻不知如何麻煩.當年西崑崙與東島前輩如何做到的,著實叫人無法想像.

    萬歸藏沉默時許,又道:"書中還道:'潛龍初成,天有異征,有大怪物現於風波,周圍數里,型如算袋,手足千萬,覆沒舟楫無算,是怪與群鯨戰於海中,血流百里.狀極殘酷……"

    眾人聽到這話,均是大悟,無怪萬歸藏拿定潛龍將至,原來東島典籍早有記載,潛龍造成之後,也曾吸引偌大烏賊,覆沒船隻,大烏賊又引來鯨群,血戰一場.

    萬歸藏又道:"人說'潛龍'呼風喚雨,崩天裂地,只怕都是訛傳,倘若沒有江海湖泊,這潛龍就是一具廢物.天下江湖,俱與大海相通,天下都市,大多傍水而居,這潛龍一旦發動,能叫海水逆流入陸,致使江湖上漲,人為魚鱉,億萬良田,化為烏有,那時候天下大亂,便是英雄用武之時.

    眾人聽得發楞,陸漸忍不住道:"萬歸藏,你尋找潛龍,就是要讓天下大亂?"萬歸藏淡然道:"若有必要,也無不可,自古亂世多而治世少,大亂而臻大治,千古常理也."說到這裡,他下巴一揚,目中透出灼灼精光,此時間,眼前景色陡然一變,一片海水勢如奇峰突起,高過四周海面足有數丈,乍眼望去,茫茫然如懸瀑天落,白浪滾滾而至,餘波直抵船頭,女王號逆行十丈,便如受到莫大阻攔,團團亂轉.

    "過去不拉."德雷克高聲大叫,手中舵柄如旋風般忽左忽右,幾乎將他手腕扭斷.

    萬歸藏長眉陡挑,抓起一隻救生舢板擲入水中,飛身一縱,落在舟心,那舢板無槳而動,有如鯉魚跳浪,逆流向前,並非直衝猛進,而是以"之"字繞行,忽左忽右,忽前忽後,後退一丈,前進兩丈,一晃眼地功夫,已到那洪峰高處,連人帶船破空一躍,消失無蹤.英人水手何曾見過如此神通,有的人心中駭服,不自禁屈下一膝,伸手在胸前連畫十字.

    陸漸忍不住道:"怎麼辦?"谷縝唯一皺眉,朗聲道:"還有幾隻舢板?"左飛卿檢視一遍,說道:"還有兩隻."谷縝道:"時機緊迫,我和陸、姚一船.剩下一船,你們瞧著辦吧."也抓起一隻舢板,擲入水中,縱身跳上,船上眾人綿綿相對,陸漸咬了咬牙,叫道:"各位保重."然後背起姚晴,跳上舢板.

    谷縝雙腳不丁不八立在舟心,雙手合十,全力施展"馭水法",模仿萬歸藏的法子,馭使舢板之字迴繞,衝上洪峰,到得浪尖,二人舉目一瞧,不覺吃了一驚,感情前方東一簇,西一簇,儘是礁石,或明或暗,隱沒無端,如魔鬼群礁略有近似,但又大為不同,此地礁石相隔稀疏,其間水勢極亂,章法也無,漩渦大小環套,有如千口萬眼,其間不時巨浪排空,奔騰迭起,萬歸藏那只舢板蹤影全無,也不知去了哪裡.谷縝未及思量,舢板已然沉入一個波谷,身後碧城百里,身前雪嶺千疊,兩峰並起,雙城對峙,轟隆聲中,浪頭已到頭頂,一旦拍下,勢將舢板打翻,谷縝情急間將水部神通發揮至極,順著浪勢,將舢板一忽而推向浪尖,不料將至未至,波濤湧回,將舢板向後大力推回,那海水潛力無窮,週六水勁入水,頃刻化為烏有.

    正覺焦急,陸漸一聲驟喝,挺身而起,呼呼兩掌拍後身後,大金剛神力凝如實質,海水微陷,舢板借這些微之力,勉強前衝.谷縝趁勢馭使舢板越過浪尖,兩人定眼一瞧,不禁駭絕,前方不知何時,從波濤中湧出一塊礁石,森然筆立,舢板若是向前,畢被撞得粉碎.

    情急間,露肩縱身躍出,雙腳牢牢勾住船頭,魚躍出掌.砰的一聲擊中礁石,石屑飛濺,陸漸雙掌也是切骨生痛,但經此一阻,舢板斜刺裡衝出,堪堪繞過礁石,滴溜溜陷入一眼漩渦,那大海中似有無窮吸力,將舢板拖向水眼深處,一眨眼功夫,三人四周儘是滾滾流波,絢麗湛藍,有如巨井圍城一般,上方天日漸小,卻不知高有幾許,下方深淵不測,細細幽幽,也不知伊于胡底.陸谷二人縱有蓋世神通,當此滄海之怒,也自覺渺如一粟,微不足道,空自身陷漩渦,卻無絲毫解脫之數.

    就在此時,水眼忽收,一股大力從下湧起,呼的一下,又將舢辦托出水面.這般感覺,好比騰雲駕霧,二人未及欣喜,眼前便是一黑,耳邊卡嚓大響,舢辦直愣愣撞上一塊礁石,頃刻之間,舢板化為一堆破爛木片,陸,谷二人反應奇快,舢板一碎,齊齊縱起,攀住眼前礁石,只一縱,便道頂上.喘息未定,谷縝忽指前方,叫道:"陸漸,你看."

    陸漸順勢望去,便看到萬歸藏哪一葉舢板在波峰浪谷間時隱時現,萬歸藏渾身濕透,全沒了瀟灑風度,只是縱及所能,連連出手衝開巨浪,他掌力之雄,震爍古今,縱是驚濤巨浪,也是一擊而分.陸,谷二人見此神威,均是咋舌不已.

    萬歸藏雖在浪濤中穿梭無礙,無奈水勢太亂,變化萬端,湧起之時,浪高及天,落下之時,漩渦無底,忽然間,舢板衝入兩個漩渦糾纏之處,水勢奇亂,萬歸藏顯出應變之才,身子疾探,搶在觸礁之前,雙手扣住礁石,雙腳一絞,硬生生將那舢板提在半空,繼而雙手攀升,到達礁石頂端,將那舢板反扣在地.

    谷縝見狀苦笑,歎道:"老天爺當真不公,你我的船一撞即破,老頭子卻能人船兩全."陸漸歎道:"誰叫他本領大."說著低頭看向姚晴,直覺他身子冰冷冷的,雙目緊閉,除卻口鼻間尚有微微氣息,已無半點生機,陸漸心急如焚,忍不住叫到:"谷縝,姚晴快成什麼了,你,你有什麼法子……"谷縝神色一黯,歎道:"我有什麼法子?這水陣是西崑崙所設,戰陣,石陣,助陣均有破法,可這以海為陣麼,誰又能破……"說到這裡,他目光一轉,凝視極遠處一塊礁石,咦了一聲,面露訝色.

    陸漸本是心中冷透,這時忽見他神色有異,頓時心中一跳,說道:"谷縝,你想到法子了?"谷縝笑笑,偷偷伸出一指,指著遠處那塊礁石,低聲道:"大哥,你瞧那塊石頭上是什麼?"

    陸漸極目望去,那礁石頂端,綽約有個模糊形影,陸漸一驚,哎呀叫道:"那是個人……"谷縝驀地伸手,將他嘴巴摀住,輕笑道:"別大聲,要不然,可便宜了老頭子,呵呵,那不是人形,是猴形."

    陸漸定眼細看,那影子果然是一具就地取材,礁石刻就的猿猴石像,霎時間心中撲通亂跳,澀聲道:"這裡只有猿猴,斗尾二字何解?"陸漸皺起眉頭,沉吟道:"看這字裡的意思,莫非是猴尾巴打架?"

    谷縝忍住笑道:"這裡只有一隻猴子,怎麼用尾巴打架,難道自己打自己?"陸漸一愣,苦笑道:"好兄弟,別哄我開心了,說真的,這猿斗尾到底什麼意思?"谷縝笑了笑,說道:"你沒見過八部秘語,自然不知這『斗』的來歷,八圖秘語中,這個"斗"字出《鶡冠子.環流》中的一句:'斗柄東指,天下皆春'.此間的'斗'是北斗星的一絲,而自古一來,北斗便有指明方向之意,猿鬥,猿鬥,這石猴必有北斗星的功用,能夠指明方向."

    陸漸大量石猴一陣,搖頭道:"這猴子如此坐著怎能指明方向?"谷縝道:"你忘了第三個字嗎?"陸漸恍然道:猿斗尾,尾巴,這石猴的尾巴能夠指向?"谷縝含笑點頭:"要出這曠世水陣,或許就要靠這猴子尾巴……"二人說話工夫,不忘留意萬歸藏,見他沉思良久,徐徐起身,渾身白汽氤氳,須臾蒸乾海水,繼而解開髮髻,滿頭烏黑頭髮忽地張開,微微彎曲成弧,陸漸見了,吃驚道:"白髮三千羽,糟糕,他要從天上出陣."谷縝哼了一聲,只是冷笑.

    但見萬歸藏袖袍一拂,掠空而出,不但長髮如羽,抑且襟袖鼓蕩,去勢之快,猶勝左飛卿誰知未行十步,一排巨浪沖天而起,迎著萬歸藏狠狠拍來,萬歸藏避無可避,連環出掌,神通所至,浪峰凹陷,不料後浪疊起,更勝前浪,如山如城,端地無窮無盡,一時水光滿天,白雨灑落,萬歸藏氣力略衰,浪頭立時迫近,二者相撞,水花四濺,萬歸藏渾身濕透,風部神通雖強,卻頗忌水,萬歸藏長髮披垂.襟袖貼身,一個觔斗栽落水裡,仗著馭水法,拚死游回礁石,舉袖拭臉,狼狽已極.

    谷縝遠遠瞧見,哈哈大笑,說道:"西崑崙是'周流六虛功'的祖宗,這些伎倆怎能過他的手去,老頭子,你這一敗,叫做板門弄斧."雖有波濤阻隔,卻無礙內力傳音,萬歸藏吃癟之餘,又聽譏諷,不由動了無明之怒,厲聲倒:"臭小子,要想活命,閉上狗嘴."谷縝吃準他不能過來,笑嘻嘻地道:"老頭子你這一罵,才叫做閩犬吠日,叫得凶,卻咬不著."萬歸藏大怒,方要反唇相譏,但轉念之際,忽又忖道:"這小子就是陰溝裡的潑皮,打不了人,也要濺一身泥,我若與他計較,豈不中了他的算計."當下哼了一聲,沉著臉,尋思出陣對策.

    谷縝嘴上胡說八道,挑動萬歸藏的怒氣,心裡卻甚著急,時下進退兩難,當真無知如何了結,正轉念頭,忽見來路水勢變化,波峰下沉,從浪尖處嗖地鑽出一條舢板,上面赫然坐著仙,寧,虞,左四人,四人各持船槳,奮力划水,齊心協力,進至波谷之底,徐徐攀上波峰,不料水勢又變,漩渦忽起,舢板打個旋兒,眼看便要遠離陸,谷二人.

    陸漸,谷縝初見四人,大喜過望,此時見狀,又是一驚,無奈相距甚遠,風波險惡,睜眼望著,卻無法靠近.就在此時,船頭虞照站起身來,從身下取出一圈纜繩,運足氣力,呼地擲來,那繩索長得出奇,飛蛇般逶迤破空,射向陸漸,陸漸接個正著,奮起大力,大喝一聲,將四人連著舢板拖出漩渦,流星般駛向礁石.谷縝不由拍手讚道:"好法兒,誰想出來的?"

    仙碧遠在舢板,笑答道:"是我,谷縝,你服不服?"谷縝蹺起大拇指,哈哈笑道:"服了,服了."舢板須臾抵近,陸,谷二人齊齊跳上,腳方落地,耳邊忽聽虞照,左飛卿齊聲喝道:"當心."

    陸漸急急回頭,驚見萬歸藏不知何時,抽了一個無波無浪的空子,馭風逼近礁石,人尚未至,掌力已出,仙碧,寧凝急忙擺槳,舢板盪開數尺,萬歸藏掌力落空,啵的一聲,在船後賤起沖天白浪.萬歸藏又欲發掌,一排巨浪陡然騰起,隔在雙方中間,眾人眼前一片碧藍白濁,天海人物均然不見.

    待到浪頭回落,萬歸藏早已濕淋淋立在礁石頂端,舢板在這波浪起伏之際,已然遠去百步.萬歸藏眉頭微皺,俯身抓裂一枚大石,嗖的一聲擲將過來,船上眾人見狀,紛紛運勁,嚴陣以待,不料那石塊尚隔十步,來勢忽衰,撲通一聲落入水裡.

    眾人見萬歸藏如此不濟,心神稍懈,不料這時船底咚的一聲悶響傳來,多了一個大洞,海水咕嘟嘟洶湧而入,頃刻灌了半船.眾人這才明白萬歸藏的伎倆,一時間驚怒交集.原來南方多水,江湖邊的小兒們最愛玩一種"打漂兒"的把戲,將尖薄瓦石以巧勁平射入水,只因速度奇快,瓦石入水,並不立時沉沒,反而能借流水浮力,從水裡跳躍而出,破空飛行一時,才又再落入水.精通此技者,一彈發出,瓦石常能在水面五起五落,六起六落.萬歸藏心知直面射出,必被眾人合力遮攔,故而使出"打漂兒"的巧勁,詐使石塊入水,待到眾人懈怠,石塊卻又從船底突然跳起,將船底擊破.

    陸漸慌忙脫下衣衫,堵住缺口,谷縝則是一邊大罵萬歸藏,一邊運轉水勁,將海水逼出舢板.饒是如此,這等破底之船,勢已不能經歷如此驚濤駭浪承載多人,海水去而復入,漂泊不久,便有沉沒之勢.

    陸漸見勢不妙,換過仙碧照顧姚晴,自己持槳划水,配合谷縝的馭水法,將舢板向前劃出里許,靠近石猴所在礁石.不料相去十丈之際,波濤又餓,船裡積水更多,舢板團團亂轉,眼看無法抵達.這時間,虞照騰地站起,將木槳交給陸漸,自將纜繩呼呼掄圓,大力擲出,纜繩在空中一甩,畫出一道圓弧,啪的一聲,繞上礁石,刷刷刷連纏兩匝,船上之人驚喜交並,齊聲歡呼,谷縝連聲讚道:"虞兄了得,虞兄了得."虞照得意笑道:"這算什麼了得?我在崑崙山下套野馬的時候一套一匹,從沒失手的."仙碧亦喜亦稹,說道:"給你三分顏色,你就開染坊了."虞照笑道:"開染坊好啊,日後你就不愁沒衣服穿了."仙碧道:"誰稀罕你的衣服,還不快些拖船?"虞照一笑,扯短繩索,靠近礁石.

    眾人跳上礁石,谷縝看那石猴,足有真猴大小,鼻孔朝天,神態可掬,身後一根尾巴,遙指西南.谷縝方自沉吟,忽聽仙碧道:"舢板破了,載不了七個人,我們且留此地.陸漸,谷縝,你們帶晴丫頭先去."谷縝,陸漸均是一楞,掃望去,左飛卿,虞照均是面露笑意,彷彿早已料到此時.陸漸忍不住叫道:"那怎麼成?留在此地,和等死有什麼區別?"

    仙碧搖了搖頭,笑道:"好弟弟,你聽我說,當日出發之前,家母便有交代,倘若到了不得已的時候,我和阿照、飛卿都須捨棄姓名,助你二人成功,只要有你和谷縝在,東島、西城就有希望.再說啦,你們找到潛龍之後,再來救我們,還不是一樣?"

    陸漸不禁咬著嘴唇,雙目泛紅,仙碧又轉過頭,向寧凝道:"寧姑娘,我三人奉了家母之命,你卻是無拘無束的,你要去,我也不攔."寧凝搖了搖頭,說道:"我就和仙碧姊姊在一起吧,畢竟多一個人,出這水陣的機會就小些."仙碧聽得眼眶一熱,將寧凝摟入懷中,澀聲道:"好妹子."

    谷縝一言不發,木立一會兒,忽地歎道:"多說無益,陸漸,走吧."陸漸身子一震,瞪著他說道:"你,你……"谷縝斷然道:"仙碧姊姊說得極是,咱們找到潛龍,再來救他們……"陸漸一怔,躊躇道:"若是找不到呢?"谷縝哈哈一笑,朗聲道:"若找不到,那必是沒有這個東西."不由分說,拉著陸漸跳上船板,向礁石上四人一抱拳,鄭重道:"諸位稍待,後會有期."

    礁石上四人也齊齊抱拳,仙碧道:"二位保重."虞照則笑道:"兄弟快去快回,你我再來大醉一場."左飛卿笑而不語,寧凝欲要說話,話沒出口,兩行眼淚卻奪眶而出,盯著陸漸,眼前模糊一片,隱約看到二人駕船欲去,不知怎地,心中情愫如地底熔岩,再也按捺不住,顫聲叫了一聲:"陸漸……"

    陸漸聞聲回頭,寧凝淚如泉湧,大聲叫道:"你,你要好好的啊,一定,一定要回來……"陸漸聽到這話,嗓子微微一哽,欲說忘言,只道:"寧姑娘,我,我……"寧凝卻再也忍耐不住,捂著臉背過身去,嬌軀顫抖,號啕痛哭.

    陸漸胸中大慟,又叫一聲:"寧姑娘……"話未出口,谷縝扯他一把,低聲道:"大哥,早去早回."陸漸聽了,忍淚含悲,扳起船槳,循那石猴尾巴指處,與谷縝齊心協力,向前駛去.

    誰知這段航程竟是順利得出奇,不但前方波濤馴服,船底還有一股絕大潛流,推送船隻向前行駛,谷縝喜不自勝,拍手笑道:"果然,果然……"回頭望去,萬歸藏不知何時又回到之前礁石,手扶舢板,望著這邊,似有些拿不定主意.谷縝不禁大樂,笑道:陸漸,老頭子這回可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先是破不了思禽先生的八圖秘語,如今又受困於西崑崙的潛龍水陣,哈哈,這麼一來,算是徹底輸給兩位祖師爺啦."

    無形潛流推著小船如飛向前,曲曲折折繞了幾個彎兒,前方湧現一簇礁石,亦有一尊石猴,蹲在石頂,舉手托腮,似臥非臥,尾巴尖兒如蛇頭昂起,指向東方.谷縝到了礁石下方,便掉船向東,果不其然,前方水勢緩和,船下潛力卻是綿綿不絕,驚濤駭浪似乎讓出一條通道,專供二人經過.

    這麼一路駛去,石猴接連出現,或蹲或臥,或人立打望,或抱拳撒歡,每隻石猴,神態各異,有如一個個路標,指引著這條小小舢板,在狂濤惡浪間忽東忽西,穿行不定.

    經過第六尊石猴雕像時,水勢忽然一緩,浪濤漸小,水色變清,不多時,波平浪靜,海面微微起伏,細密波浪漸遠漸無,只餘如鏡水面,映出一帶島嶼.那座島嶼孤獨佇立,別無依傍,島上草木豐茂,鬱鬱蔥籠,四面環繞蔚藍海水,乍一瞧,就如鑲嵌在藍水晶上的一塊翠綠寶石,鮮亮奪目,映日生輝.

    濤聲浪嘯漸漸弱了下來,四周靜悄悄的,除了木槳划水之聲,便是島上傳來的百轉鳥啼,回首望去,濁浪沖天,相較此時此地,恍然有如隔世.

    越近島嶼,陸漸心跳越疾,那島嶼就如一塊巨大磁石,將他的心牢牢吸引,陸漸不自覺緊扳數槳,逼近島岸,未及靠近,便抱著姚晴跳入海中,踏浪飛奔,一道煙搶上海灘,驚得灘上鷗鳥撲翅亂飛.

    島嶼已荒了兩百年長短,除了飛鳥,再無人蹤獸跡,只見古木參天,靜穆幽深,粗大枝幹,枝枝丫丫指向天穹,無言地訴說著這百餘年的風雨孤獨.一條石砌小道蜿蜒東去,雜草叢生,幾乎難辨人造痕跡.

    陸漸沿著小道忘我奔突,目前綠意蔥籠,耳邊風聲淒淒,一般無形的潛力,將前路上的橫枝斜柯絞得粉碎,碎葉亂舞,到他身前尺許,又被彈開.陸漸一顆心盡已繫在姚晴身上,對這奇異景象渾然不覺,不多時,便登上一座山丘,石路已絕,四顧蒼茫.茫然間,忽聽遠處叮叮微響,既似塔上風鈴,又如簷下鐵馬.

    陸漸心頭微動,循聲注目,只見風吹林開,樹濤悅耳,橫斜樹影間綽約露出一角石樓.陸漸喜得歡叫一聲,跳將起來,深入龍騰,向那石樓如飛趕去.

    里許路程轉眼即過,石樓通身顯露眼前,那樓依林而建,高有兩層,橫直不過六七丈光景,形制一如中華,萋萋荒草,掩至門前,二樓窗戶未閉,面海而開,樓簷掛著一串鐵馬,鐵銹斑斑,飽經歲月侵蝕,仍然迎風叮嚀.

    陸漸站在這無名石樓前,不知怎的,便覺一股古樸蒼涼之意撲面而來,不由得怔忡片刻,方才卸開門閂,推門而入.

    樓裡甚是簡陋,木桌木凳,久經風蝕蟲蛀,早已朽敗,唯獨幾件石器留存完好,細細辨認,也不過是些石X藥杵,石磨石碾,還有一張大大的石桌,積滿灰塵.

    陸漸一無所得,心中失望,快步登上二樓,驚得樓上撲簌簌鳥雀亂飛,羽毛四散,敢情歷經多年.樓中已成海鳥巢穴,遍地羽毛糞便,臭氣熏天.遊目四顧,陸漸心頭驀地一涼,幾乎便停止跳動,原來,左面牆上,一排書架狼藉不堪,書頁早被鳥雀撕扯殆盡,僅餘滿地紙屑.


正文 第34卷潛龍勿用之卷【大結局】(中)
正文 第34卷潛龍勿用之卷【大結局】(中)

    陸漸呆了一會兒,放下姚晴,撲到書架之前,發瘋也似翻找,然而除了一地碎屑,再無一紙完整書頁,紙屑上沾滿灰塵鳥屎,黃不黃,白不白,哪兒辯得出字跡呢?陸漸沉默時許,陡然發出一聲撕肝裂肺的號叫,雙手緊緊攥住那堆碎紙,指甲入肉,鮮血淋漓,一點一點,滴落在地.

    哀號聲遠遠傳出,海風陣陣,悠悠而至.簷下鐵馬相擊,發出悅耳鳴聲,似在安慰樓眾人的痛苦,樹上鳥兒婉轉,又似訴說歲月的無情.陸漸腦中一片混亂,臉上涼冰冰的,不知不覺,已掛滿淚水,就在這時,忽聽身後傳來低低吟聲.

    呻吟入耳,陸漸陡然還醒,慌忙轉過身來,抱過姚晴,只見她蛾眉顫動,似乎極為痛苦,陸漸忙講大金剛神力傳了過去.過了好一陣子,姚晴的眉頭才慢慢舒展開來,又過片刻,終於睜開.

    陸漸悲喜交集,悲的是醫術盡毀,救治無望,喜的卻是多日以來,姚晴第一次甦醒,在她眼裡,散發著一股子異樣神采,蒼白的雙頰,不知為何也泛起淡淡紅暈.

    兩人四目相對,陸漸心頭淒惶起來,他隱隱明白,這一次,姚晴當時迴光返照就如落日西沉的絢爛,在最短的時刻裡,這個女子殘餘的活力就會揮霍殆盡.陸漸眼角發酸,胸中悲慟之意鋪天蓋地而來,可又怕姚晴傷心,不敢痛苦,強笑一笑,柔聲道:"阿晴,我們,我們到地方啦,這裡就是西崑崙的故居,待我找到《相忘集》就來救你."

    姚晴望著他,似笑非笑,驀地歎了口氣,輕輕道:"陸漸啊……你從來騙不了人的,你的臉在笑,眼裡卻在哭呢……"陸漸急忙抹一下眼,說道:"我哪兒哭了,眼淚也沒有一滴……"姚晴笑道:"傻子,別閒話,我,我累的,說一句就少一句…"陸漸點點頭,眼眶裡卻是一酸,只有轉過頭,向著窗外常常吸了口氣,轉過頭來欲要再笑,卻再也小不出來.

    姚晴見他似哭似笑的樣子,心中一陣難過,欲要舉手撫他面頰,身子卻似空的,沒有一點力氣,只得歎了口氣,說道:"傻子,我好累啊,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

    陸漸起初道:"阿晴,你為何要提這個死字呢?你死了,我怎麼辦……我又怎麼辦呢?"姚晴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可我盡了力啦,這些日子,活得好辛苦.你記得哪天在水井邊,臭狐狸對我說的悄悄話麼?因為這句話,我才能活到今天."

    陸漸心中茫然,問道:"他對你說了什麼?"姚晴重重喘了一口氣,說道:"他,他說,我這樣一個醜樣子,要是死了,在你心裡,永遠只會記得我這個樣子……"陸漸大怒,叫道:"他胡說八道,我這就找他去……"說罷便要掙扎起,姚晴急道:"別……"一急之下,又是喘不過氣來,陸漸急忙俯身給她度入內力,姚晴緩過一口氣,說道:"陸漸,你別怪他,其實呢,他說的都是我的心裡話,你就不如他,不懂我們女孩兒的心思……"陸漸苦笑道:"什麼心思呢?"

    姚晴盯著他,微笑著歎了口氣,絮絮說道:"丑啊美的,我本是不在乎的,要不然,怎會扮成丑奴兒呢?可如今卻不成啦,『女為悅己者容』,我有了心愛的人,就總想讓他看到我最好看的模樣,你,你還記得柳鶯鶯祖師的故事麼……"陸漸點頭道"記得."

    姚晴輕輕歎息一聲:"只有我們女孩兒才明白她的苦心,她為何要千辛萬苦保住容顏,至死不衰呢?其實啊,在她心底,始終盼著有那麼一天,西崑崙還會回到她的身邊,她希望那時候,在最心愛的男人眼裡,自己仍是那麼好看……"說到這兒,她苦笑了一下,歎道,"人們……都說柳祖師是位奇女子,可我看呀,她只是一個傻女孩兒,就和我一樣的傻……"說到這裡,她閉上眼睛,淚走如珠,順著眼角緩緩滴下.

    過了好一會兒,她張開眼睛,卻見陸漸張著大嘴,滿臉是淚,已是泣不成聲,姚晴心中大慟,想要為他拭淚,仍無力氣,只得道:"陸漸,那串貝殼項鏈還在麼?"陸漸一怔,還醒過來,伸手入懷,從貼肉處取下那條項鏈.姚晴笑道:"你還留著?"陸漸臉一熱,道:"我,我……"姚晴道:"你什麼,還不給我戴上?"

    陸漸又是一怔,將項鏈戴在姚晴頸上,姚晴問道:"這樣子好看麼?"陸漸拚命點頭:"好看,好看."姚晴粲然一笑,說道"陸漸,這樣子就好,無論死活,我都不後悔,一路上,我盡力了,你也盡力了,還有,還有臭狐狸,他是最苦最累的人,若我死了,你,你別怪他."

    陸漸一陣心酸,歎道:"我怎會怪他呢,此生有谷縝做兄弟,是我陸漸之幸……"說道這兒,隱約聽到樓梯上一陣微響,似有人物,但陸漸此時心傷愛侶,雖然聽到,也沒十分放在心上.

    丹田

    來的正是谷縝,他到了樓梯叩,見到樓上情形,又聽到二人訣別,心中亦是難過極了,聽到最後兩句,再也按捺不住,退到樓下,扶著那張石桌,渾身發軟,幾乎癱倒在地.

    確如姚晴所言,此次西行,谷縝最苦最累,不但身子勞苦,心亦疲累到極處,幾乎窮盡平生所有才智,調動一切可調之人,調動一切可調之物,成就前無古人之壯舉,月半功夫,跨越數萬里.其實這也不算什麼,最苦的是,明明困難極了,還要在人前做出輕鬆樣子,鼓舞眾人鬥志.不料經歷如此之多,來到此間,卻又是見到如此結果.一時間,谷縝只覺得滿嘴苦澀,生平第一次嘗到"為山九仞,功虧一簣"的滋味,真可謂智力俱窮,沮喪透頂,雙手攥著桌沿緣,指尖幾乎沁出血來,心中翻來覆去只有一個念頭:"大哥視我為兄弟,我卻這麼沒有…大哥是我為兄弟,我卻這麼沒用…"不知不覺,眼前模糊一片,一滴眼淚順頰滑落,滴在桌面,塵埃化開,透出細微莫辨的花紋.

    谷縝心細如髮,一向觀察入微,縱在此時,仍是機警非常,一眼瞧出異樣,忍不住伸手拂開灰塵,發覺那些細密花紋一非雕刻,二非文字,而是一副水勢圖.谷縝心頭微動攢袖拭盡灰塵,但見石桌頂端,刻著"海陣圖"三字,凝神細看,圖中所繪,正事之前經過那片水陣,陣中礁石無一不備,六尊石猴也以圖像表明,就是小島方位,也是一目瞭然.

    谷縝看了一陣,大覺失望,猜想這海陣圖或是當年西崑崙父子、祖孫推演陣法之處,入陣之前看到卻是極好的,而今破陣至此,這幅海圖實已無用當下撇在一旁,蹲在地上,托腮苦思:"如今五條線索,尚存『蛇窟』,難道說這島上還有毒蛇窟穴?可我一路行來,只見飛鳥,絕無野獸爬蟲的痕跡.前四條線索都是彼此關聯,按理說,蛇窟也不該例外,必與『猿斗尾』大有關聯……猿斗尾,猿……斗尾……"

    "猿斗尾?猿斗……"谷縝又驚又喜,心念疾轉,"原來這三個字竟是雙關之意,一指石猴之尾,二指這石猴暗合北斗七星之數,不過此間只有六隻石猴,北斗七星,還缺其一,天樞、天璇、天璣、玉衡、開陽、搖光,以勺為首,以柄作尾,斗尾當然是搖光,圖中缺的也是搖光,北斗七星四季指向不同,但七星之間的距離方位卻是千年不變的.

    一念及此,谷縝細看陣圖,畫圖者必是著意刁難,並未標明,所幸谷縝自由酷愛航海,北斗北極乃是航海家千古不移的指針,谷縝夜夜觀望,北斗之形,便如烙在心上,如今七星中六星定位,搖光一星呼之而出,谷縝略以計算,便發現第七星不在別處,正在島嶼西南.

    谷縝狂喜不禁,奔到高處,從懷中取出羅盤,因為常年經商,道路方向十分要緊,故而谷縝羅盤從不離身,即便金銀丟失,也決不丟掉此物,此時自然大派用場,磁針一轉,立時指明搖光方位.谷縝,一陣風奔了過去.

    一路上樹籐交纏,草木齊身,一眼清泉彙集成溪,叮叮咚咚流向大海.溪邊散佈若干藥材,田七,黃□,天門冬,均是中華之物,谷縝不覺暗暗歎息:"這些藥材一定都是花祖師帶來的,可歎她一代聖手,卻不能造福華夏,流芳千古,反而老死絕域,寂寞無聞,人生大悲,莫過於此."

    溪回路轉,樹木漸稀,前方陡然開闊,一座觀星石台平地而起,下寬上窄,形如金字,階梯嚴整,面朝大海,雖已籐蔓叢生,苔蘚斑駁,然而氣象巍峨,一如故往.

    谷縝遊目四顧,分開一處長草,只見渾天儀旁,蜷著一尊石猴,穆穆端坐,正是"搖光"猴無疑.石猴身後,亦有一根尾巴,高高翹起,指定遠處,谷縝順勢望去,下台的石階在日光下投出一片暗影,沒入一片嵯峨礁石.

    谷縝舉步下台,沿途察看卻是一無所獲,想到姚晴生死在即,心中焦急起來,找到一根樹枝,沿途亂捅,只盼捅出一個洞穴,從中鑽出一條蛇來,這麼邊走邊探,不多時便至海邊,再往下去,便是冰涼海水.

    谷縝立在海邊,沉思一陣,復又回到台上,注視猴尾所指之處.此時日已向西,天邊湧出絢爛霞彩,階梯暗影徐徐收攏,變化得細細長長.這時間.谷縝只覺心子猛地跳了一下,驚奇發覺,太陽越西,石階陰影越像一隻大蟒,頭尾俱全,栩栩如生,去著腰身彷彿從黑暗中汲取靈性,搖頭擺尾,與西沉的夕陽背道而行,游向大海.

    谷縝騰地跳起,轉眼之間,趕上那道蛇影,這時間,夕陽已漸漸沒在觀星台後,蛇影越變越細,終於化為一點,鑽於礁石下方,渺無蹤影.

    "蛇窟,蛇窟,原來如此."谷縝蓄勢運掌,猛然一推,那塊礁石立時晃動起來,谷縝見其活動,心頭更喜,運足真力,又是一推,礁石骨碌翻倒,轟隆隆滾入海裡,礁石下方,露出一扇圓形石門,門有銅環,綠銹斑斕.谷縝一把攥住,奮力提起,石門匡然洞開,森森寒氣撲面而來,谷縝不由得倒退半步,定眼望去,石門之下,一排石階蜿蜒曲折,通向幽冥深處.

    樓中沉寂,時而傳來一聲鳥啼,陸漸、姚晴依偎而坐,注視窗前光陰,只覺光陰雖短,一點一滴也是彌足珍貴.

    陽光暗淡下去,投進窗內,帶著淡淡的血色.姚晴忽地輕輕道:"陸漸……"陸漸道:"什麼?"姚晴道:"帶我去海邊."

    "海邊?"陸漸道,"那裡風大得很."姚晴哆嗦了一下,固執道:"我要去."陸漸看她一眼,不願違拗,抱著她起身出了石樓,飛身來到海畔,卻見舢板孤零零扣在岸邊礁石上,陸漸不覺尋思:"谷縝去了哪兒呢……"念頭方轉,便聽姚晴喃喃道:"陸漸,太陽快落山啦."

    陸漸抬頭望著夕陽,幽幽道:"是啊,快啦."

    姚晴道:"我想好好看."陸漸點了點頭,抱著她坐下來,姚晴注目西方,過了片刻,忽道:"這落日好看麼?"陸漸道:"好,好看的."姚晴笑笑,驀地鼓起所有力氣,叫一聲:"太陽要落山啦……"陸漸一怔,呆呆望著她,姚晴卻是淒然一笑,喃喃道:"真不甘心啊……"陸漸又是一怔,姚晴勉力笑笑,慢慢閉上眼睛,輕輕地道:"陸漸,太陽落山啦,我,也該去啦."

    陸漸悲不能抑,吐出一口氣,淒楚道:"阿晴,你真的要去麼,也好,我陪著你."姚晴吃了一驚,叫道:"別……"欲要張眼,神志卻已模糊起來,恍惚感到陸漸站起身來,向著海中走去.

    落日已至海平線上,蒼涼的海面染上一層驚心動魄的血色,陸漸踏入這血也似的水中,注目落日,忽然像棋生平重重,悲的,喜的,哀的,怨的,親的,仇的,引人哭,引人笑,叫人留戀,也令人失落,生平事有如一幅漫漫長卷,掠過心頭,旋又置諸腦後.

    海水越來越深,先到足踝,再至膝蓋,陸漸心如空白,眼前一片金紅,懷中的女子輕的出奇,好像變成了一團清風,無法把握,不可留駐.

    轉眼間,海水已到腰間,腥鹹水汽湧來,陸漸忽覺肩頭一緊,被人緊緊攥住,向後猛拖來人力氣即大又巧,竟將他拖得倒退兩步,陸漸未及轉身,臉上便著了一記,火辣辣生痛.他看清來人,怔忡道:"谷縝,你怎麼打我?"

    谷縝滿臉怒容,又是一拳,打在他臉上,厲聲道:"我就打你這個糊塗蛋."陸漸身子一晃,呆了呆,驀地咧嘴大哭,嘶聲道:"我糊塗又怎樣,阿晴就要死啦,她就要死啦"

    谷縝如此大發雷霆,一半是怒,一半卻是後怕,方才來得稍晚片刻,陸漸勢必帶著姚晴永沉海底.原本憋足了氣,想要痛罵陸漸一頓,見他一哭,滿心憤怒又化為一片憐憫,默地一言不發,奪過姚晴,飛奔上岸.

    陸漸本是渾渾噩噩,忽然失去了姚晴,心中一涼,竟然清醒幾分,不由叫道:"你去那兒?"谷縝理也不理,只是奔跑,陸漸焦急起來,緊隨其後,兩人一前一後,勢如曳電追星,轉瞬到了觀星台錢,陸漸叫喊一聲,谷縝卻不答,將身一縱,消失在礁石之中.

    陸漸已經全然清醒,見狀詫異,飛身搶上,一眼看到密道入口,他也不及思索其中古怪,便鑽入其中.密道一路向下,腳底隱隱傳來顫動之意,行了二十餘丈,忽然隱隱聽見轟隆之聲,連綿不絕,既似野獸咆哮,又如風雷怒號,更如某個龐然巨物,在夢中大聲呼吸.陸漸聽此怪聲,神為之奪,就在此時,怪聲忽止,四周死般沉寂,呼吸可聞.而這寂靜持續不久,異聲又起,越是向前,聲勢越大,驚心動魄,陸家你生平所遇,以此為甚.

    這麼響一陣,靜一陣,百步之間變化數次,前方道路透出幽幽藍光,陸漸緊走數步,四周牆壁忽變透明,牆外波光蕩漾,游魚成群結隊,陸漸至此方才驚覺,自己竟已身處海底,驚訝之餘,又覺不可思議,那怪聲仍是響個不停,每響一次,四周牆壁皆有餘震,魚群也如受了大力吸引,消失無影,等到寂靜之時,突又重新出現,似被激流衝回一般.一旁的水藻亦是如此,聲響時向前倒伏,聲停時又直立搖曳如初.驀然間,光華一暗,陸漸只覺一道巨影掠過頭頂,抬眼望去,不禁駭然,敢情來的竟是一隻大烏賊,觸手張開,漫無邊際,鸚鵡似的怪嘴開合不定,它欲靠近某地,誰知怪聲一起,海水中生出一股無形大力,將那烏賊沖得無影無蹤,也不知去了哪裡.

    陸漸如在水晶龍宮,一時瞧得呆了,怔立片刻,猛然想到此行目的,於是定了定神,抖擻精神,向前疾行.不過十丈,前途又暗,幽幽沉沉,不見五指,惟獨那怪聲越來越響,有如雷霆吼怒,通道兩側俱是岩石,寒冷徹骨,渾然鐵鑄.又走百餘步,前方透出一點光亮,陸漸不由得緊走數步,來到一座軒敞大廳,姚晴躺在地上,不知生死,谷縝手持"長明珠",燭照丈許,光明之外晦暗幽深,莫可測度.

    陸漸略一沉默,問道:"就是這裡?"谷縝道:"對."陸漸道:"這就是潛龍?"谷縝歎了一口氣:"潛龍是大海之丹田,此地卻是潛龍之丹田."陸漸怪道:"何以見得?"

    谷縝高舉明珠,光明所至,前方亙現一座十丈見方的圓形水池,石堤分隔左右,勢如太極,左右二池,池水忽漲忽落,交替結冰沸騰,怪聲響時,左池水漲,右池虧落,左池結冰,右池水沸,沉寂之後,即又反之,一變為右多左少,右冰左沸,這般循環交替,永無休止,水汽氤氳,在淡淡珠光中格外分明.

    陸漸見這詭異情景,吃驚道:"這是什麼?"谷縝走近數步,照出池邊銘文,那銘文以篆書雕刻三字:"陰陽池",下方又以隸體刻下四行十二字:"池水竭,潛龍死,池水活,萬物敵".谷縝說道:"從這銘文看來,這座『陰陽池』當是潛龍之樞紐,一旦池水枯竭,這潛龍也就成了廢物.至於道理麼,我也不太明白."

    陸漸道:"這潛龍在海底?"谷縝道:"彷彿是的."陸漸道:"為何沒有海水進來."

    "我也不知."谷縝一努嘴,"你要問的,或許都在那裡."珠光一轉,照出遠方一口鐵箱,六尺長,四尺高,上有鐵閂,卻無鎖具.陸漸心跳變快,搶上前去,移開鐵閂,掀開箱蓋,谷縝走上前來,明珠光華,首先映出一口長劍,劍身極長,青石為匣,將近五尺,劍下齊齊整整疊滿圖書,因為鐵箱封閉甚密,此地又封存已久,空氣少至,書劍保存均仍完好.陸漸手指微微發抖,拿起常見,只覺分外沉重,翻檢書籍,卻見除了算經,便是醫典,翻看數本,赫然看到"相忘集"三個顏體楷字.

    陸漸驚喜欲狂,叫道:"在這裡呢……"谷縝卻哼了一聲,陸漸聞聲,彷彿被人兜頭潑了一桶涼水,回頭望去,只見谷縝沉著臉,神色冷淡,陸漸不由歎道:"谷縝,你還生我的氣?"

    谷縝冷笑道:"你是大情聖,我耽誤了你殉情,抱歉還來不及,哪兒敢生氣?"陸漸耳根發燙,說道:"我,我那時糊塗了麼,又不見你,一時沒了主意麼."谷縝瞧他一眼,忽而狠狠給他一拳,笑罵道:"罷了,你這廝雖然可惡,但也可憐,跟你計較,太不值得."

    陸漸亦笑,低頭翻看那本醫典,裡面密密麻麻,儘是蠅頭小字,陸漸瞧了數頁,不得要領,焦急之意,溢於言表.谷縝笑道:"你這麼瞧,三天也瞧不完."拿過醫書,先看索引,果有"內傷綱",翻到"內傷綱",再看索引,中

    有"脈毀"一目,谷縝找到其處,一目數行,忽地念道:"高手較量內力,爭強鬥狠,強用真力,不免傷及經脈,破敗內臟,其中尤甚者,百脈俱毀,五臟皆空,靈芝老參,不可續起脈,天人武聖,無力實其氣,縱有聖手勉力調治,也不過空延數月之痛苦,到底血敗精空,枯槁衰亡.因此故,可見黷武必亡,萬事少爭,逞強者弱,示弱者強,解此厄難,莫如防範於未然,勿與人鬥,才是真理…"念到此處,谷縝不覺莞爾,心道:"久聞這位花祖師心地最慧,果然時時不忘教化後輩."

    陸漸大為焦急,問道:"就這些嗎?"谷縝笑道:"別急,還有呢."又念道,"…此疾險惡,醫之實無善法,然本書只論想像,不談實法,天人之際,奧妙無窮,余見識淺薄,不能窺其萬一,譬如人體除卻五臟諸經,且有隱脈三十一,至微至妙,非余所能深悉,然此隱脈,自成一體,精氣綿綿,別於顯者,故與妄度,顯者若廢,或可著手於隱脈,譬如江湖乾涸,草木盡枯,若取水陰河之水以灌之,未始不能重茂返春,轉死為活也…"

    谷縝念道此處,驀的住口,抬眼看去,陸漸已是面色蒼白,目光失神,不覺歎了口氣,道:"真想不到,《相忘集》中醫治之法,竟是修煉劫力?"陸漸微一激靈,澀然道:"那麼,那麼沒有別的法子嗎?"谷縝一眼掃去,搖了搖頭:"下面是花祖師想像的修煉之法,另附一句,倘若傷者垂危,可取陰陽池左邊冰眼中"活參露"延命數日."他一邊說,一邊走到陰陽池左方,池水正沸,谷縝丟開書冊,運起八勁護身,跳入沸水,伸手下摸,果然摸到一個數寸大小的石穴,說也奇怪,上方沸水滾燙無比,石穴之中卻是奇冷,谷縝不由尋思:"太極圖的陰陽二魚中,陰魚必有陽眼,陽魚必有陰眼,陰中有陽,陽中含陰,孤陰不生,獨陽不長,這陰陽池能生生不息,大約就是這個道理?況且萬物有其變,也有其不變,任憑二池之水冷暖倏忽,這左池陰眼,卻一定長年不熱,右池陽眼,也一定終歲不冷…"轉念間,池水又冷,谷縝心知再過片刻,左池勢必凝結成冰,將自己活活凍住,於是身手摸索,果從那冰眼中摸到一隻銀盒,取出跳回岸邊,打開一看,盒中藏有玉瓶,入手其冷,谷縝拔開蠟封,霎時間清香四溢,谷縝大喜,交給陸漸,陸漸抱起姚晴,將瓶中液體灌入其口.

    姚晴命如游絲,生機盡絕,這"活參露"雖是靈藥,然而時經百年,是否還有效用,陸,谷二人全無把握,都是目不轉睛,盯著姚晴面頰,不一會兒,只覺得她身子漸暖,眉宇舒開,呼吸也漸漸沉穩,不似方纔那般細弱紊亂.陸漸大喜過望,握住谷縝之手,歎道:"谷縝,我,我真不知如何謝你."谷縝笑道:"謝我什麼?若要謝,便該謝花祖師,多虧她宅心仁厚,心細如髮."陸漸道:"花祖師固然要謝,但若無你找到此地,又怎能有此轉機…"繼而苦了臉,歎道,"可瞧書中語氣,這靈藥僅能延命數日,不能根治,若要根治,

    便須……"說到這裡,蹙額抿嘴,露出苦惱神氣.

    谷縝暗暗苦笑,深知陸漸對煉奴之事創巨痛深,生平最為忌憚,更別論將心上人煉成劫奴,他從前決不會想,此時也決不敢想.陸漸沉默片刻,抬頭道:"谷縝,你怎麼不說話?"谷縝道:"這是你二人的事,我怎麼說好?要做大美人的劫主,捨了你,天下不做第二人之想.即便如此,還需瞧大美人的主意,她若寧死不做劫奴,你又如何?"

    陸漸不由怔住,本以為找到《相忘集》,任何困難迎刃而解,哪想到這書中所出難題尤勝先前,叫人矛盾已極.谷縝皺了皺眉,拾起《相忘集》,又翻幾頁,歎道:"原來如此."陸漸忙道:"怎麼?"谷縝道:"看序言,這本書是花祖師晚年所著,那時她遠離中土,分開思念親人,卻又無法與之團聚,真應了莊子中那句話,既不能與之相濡以沫,唯有相忘於江湖.至於書中所載,都是她晚年在醫道上的一些假想,譬如換腦換心,易經洗髓,以及她生平所遇的種種不治之症.但因遠離人群,空有想像,無從驗證,故而也就止於想像,當真不得.思禽先生燒掉此書,或許也是怕流傳開去,誤導世人."

    陸漸忍不住道:"可這修煉隱脈確實有的,煉奴之事,花祖師和思禽先生都沒想到,但也確實有的."話音未落,忽聽姚晴虛弱道,"陸漸……"陸漸探身上前,姚晴努力張眼,看清陸漸面孔,喃喃道:"你,你別犯傻,別陪我啦……"說完不待回答,又閉上雙木,沉沉睡去.

    陸漸望著姚晴,呆了一會兒,愕地雙目泛紅,長長吐了一口氣,淒然道:"谷縝,我心裡好為難,我,我縱然不去陪她去,也沒法子看她死的."谷縝瞧他一眼,說道:"你決定了麼?"陸漸默默點頭,將一道真氣度入姚晴體內,同時叫喚她的名字,姚晴張開眼,瞪著陸漸,過了一會兒,才明白了些,笑道:"你沒有死啊……我也沒死麼?"陸漸點了點頭,將身處何地,以及<相忘集>的記載說了,又道:"啊晴,這法子委實匪夷所思,但依我經歷之事,倒也並非全無道理,只是願意與否,全都在你,你若不願,那就罷了."

    姚晴聽了,一言不發,低眉想了想,抬眼望著陸漸,幽黑瞳仁中透出私淒涼,歎道:"倘若煉奴之後,仍是活不了呢?"陸漸不覺啞口無言.姚晴卻是無奈笑笑,閉上雙眼,歎道:"要是那樣,也不過一死罷了,可是,我真的不想死呢……"說道這裡,又張眼道,"陸漸,你做了我的劫主,會不會欺負我?"陸漸只覺胸中一熱,舉手道:"我對天發誓,若是欺負於你,必然---"姚晴截口道:"罷了,傻小子,發什麼臭誓,我信你就是啦,你若當真負我,我奈何不得你,跳海死了也乾淨."

    陸漸苦笑道:"你太多心,我哪裡會負你?"姚晴小嘴一撅,還要再說,谷縝突然笑道:"好啦好啦,姚大美人,你架子也拿足了,面子也賺夠了,明知道他不會負你,你又何苦拿這些言語害他著急.若你不放心,我來擔保,他敢欺負你,我幫你揍他屁股如何?"姚晴白他一眼,說道:"也罷,既然臭狐狸這麼擔保,我就勉強相信你了,雖然怎麼煉奴,我也不懂,可你不許將我煉得怪模怪樣的,拖跟薛耳莫乙一般,不煉也罷."

    陸漸見他答應煉奴,心中悲喜難辨,眼眶一熱,湧出淚水,姚晴明白他的心中矛盾,亦不作聲,將頭深深埋入陸漸懷裡.谷縝遞過《相忘集》道:"陸漸,所謂博采眾長,花祖師的法子或許有用,你瞧一瞧也不妨的."

    陸漸接過書,瞧了一遍,發覺花曉霜想像的劫力修煉之法,與《黑天書》可謂截然不同,立意新奇,異想天開.《黑天書》入手之法,必是逐脈修煉,待到煉完三十一隱脈,"劫海"自然出現,但這麼一來,"劫海"方位人煉人殊,每個劫奴均有不同.然而《相忘集》中,花曉霜卻恰好相反,她將隱脈中的劫力與大海中的陰陽二流相比,言道二者不似人體經絡,修煉隱脈首要之事,便是要在隱脈之中,造出一個丹田氣海,亦即是《黑天書》中所稱的"劫海".

    談到這裡,花曉霜又將製造潛龍的法子與劫力修煉兩相比較:潛龍原是一塊龐大島礁,梁蕭仿照人體經脈之理,在礁石上穿鑿了許多孔竅,千孔萬竅,勾連萬端,孔竅間加入種種機關,此物一旦身處陰陽水流,水流灌入孔竅,復又排出,就如高手吐納,蓄積大能,然後再經機關傳入陰陽池,周轉數匝,復又噴出孔竅之外,但此時噴出之能,已較入時強了許多,如此大能反施於水流,便使洋流發生變化,抑且這般過程並非一次,而是反覆不已,大能重重疊加,終至倒海翻江,呼風喚雨.

    所以說,若將大海看作一個武學高手,潛龍便是它的丹田,若將潛龍看作一個武學高手,陰陽池就是它的丹田,三者自成一體,卻有內外相連.花曉霜稱之為"丹中之丹,田中之田",並稱修煉任何內功,正宗之法,必要先立丹田,丹田是綱,經脈為目,綱舉而目張,前者統率後者,方能成功.

    這些道理,既含哲理,亦含醫理,原本十分玄奧,陸漸領悟起來,本應該十分艱難,但他修煉《黑天書》在先,打通顯隱二脈在後,歷經種種劫難,對真氣也好,劫力也罷,體會之深,當世無兩,此時將親身經歷與書中所載印證,委實收益匪淺,不由忖道:"《黑天書》的過失或許就在於此,劫海是隱脈之樞紐,樞紐尚且不在劫奴掌握之中,又如何能將劫力運用自如.所謂定脈,只是事後補救之舉,若能在修煉之先,定好劫海,以劫海統領隱脈,豈不勝過"定脈"之法十倍."

    心念及此,陸漸心中豁然貫通,明白了《黑天書》關鍵所在,一時間欣喜欲狂,面露笑容.好容易平復心情,想了想,理清思緒,將所知所悟盡數告知姚晴.姚晴最怕的就是煉奴煉出奇怪樣子,一想到莫乙、薛耳、蘇聞香的模樣,便覺不寒而慄,此時聞言,真有不勝之喜,當即決定將"劫海"定在左腳小趾,心想就算這根小趾有甚異樣,變長也好,變短也罷,全都無關大礙.谷縝見她想出這等投機法兒,不禁哈哈大笑,趁機挖苦姚晴一番,姚晴雖然惱怒,卻又無力回罵,只得忍氣吞聲,任由陸漸施展神通,在她隱脈之中造出一個"劫海"

    "劫海"是劫力所聚,先造劫海,首要匯聚人體劫力,劫力近乎與神,自來以神馭氣,不可以以氣馭神,任何真氣神力,均不能駕馭劫力,若要駕馭,要麼就須以劫力駕馭劫力,要麼劫主必須是第一流的煉神高手.後者及其有限,百年難得一見,故而世間能夠行此法的,倒以劫奴為多,但劫奴真氣受制於劫主,劫奴煉奴,必要借力化氣,依照黑天書第二律,極易引發劫數.因此緣故,從無劫奴想過煉奴.陸漸得天獨厚,顯隱俱通,全然無此顧慮只是造劫海乃是大事,生死攸關,務必集中精神.姚晴又極虛弱,隱脈開竅,必要吸取顯脈精氣,當此情形,陸漸左手送出劫力,創造劫海,右手送出內力,補充顯脈精元,雙管齊下,絲毫不敢懈怠.

    谷縝為二人護法,閒來無事,翻看鐵箱,先瞧那把長劍,不料抽劍出匣,那劍銹跡斑駁,極不起眼.谷縝暗自嘀咕:"這便是鼎鼎大名的'天罰劍'?"舉劍一劃,地上堅石應劍而分,如切豆腐一般,谷縝瞧得咋舌,心道:"有道是'人不可貌相',原來劍亦不可貌相,這劍看來醜怪,卻有如此威力?"想著,摩挲一陣,還劍入鞘.再堪箱底,卻見一本<馭龍策>,與一支卷軸擱在一起.

    谷縝展開卷軸一瞧,端地又喜又驚,敢情竟是一幅<萬國海圖>,其中陸地島嶼,洋流走向,盡都標得十分詳盡,許多地方都是谷縝不曾聽說過得荒蠻之地,地圖之後又跋,寫道:"子遠遊歸航,所見風物地理,繪於圖畫,聊作薄禮,恭祝父壽.不肖子,梁飲霜敬奉."

    "梁飲霜是誰?"谷縝略一思索,忽有所悟,這梁飲霜必是西崑崙之子,梁思禽之父,看情形,此人酷愛航海,若不然,焉能畫出如此海圖?只是西崑崙,梁思禽均在中土名世,此人卻遠遊異域,不留形跡,但相比之下,梁氏三代,倒是此人更合谷縝脾胃一些.

    谷縝將那海圖看了又看,愛不釋手,好半晌方才放下,翻開那本<馭龍策>.策中講的卻是"潛龍"的用法.其中大約寫道:"潛龍"渾圓如球,通身四百九十二竅,一百二十八脈,一入口,六十四機關.操縱之法頗為繁複,一旦有錯,必然指東打西,指南掃北,惹來莫大災禍.以威力而論,潛龍共有七態:靜,守,行,驚,傷,破,滅威力依次遞增,"滅"態威力最強,但沒試過,僅至"破"態,毀滅三島.潛龍威力還與地利有關,若在冷暖洋流交匯處,威力最盛,潛龍行使之時,大半入水,但能發生漩渦,直通水面,故使呼吸不匱.

    潛龍今處"守"態,若要平息島外海陣,只須如此這般,轉為"靜"態便可

    谷縝邊看邊想道:"潛龍威力與海流有關,若這與《萬國海圖》配合,威力大無可大?無怪這一策一圖放在一處,確然大有深意."轉念又想,梁氏一脈對這潛龍真是又憐又恨.憐其天才之作,不用可惜;恨其威力無窮,妄用必有大禍.這等心思歷經三代,仍是困擾後人,若不然,思禽先生又何苦留下那八圖秘語呢?"他合卷沉思,心情伴隨潛龍的嘯聲,起伏不定.

    突然間,谷縝心頭傳來一陣悸動,腦中閃過萬歸藏的影子,這一下來的極為突兀,但谷縝有了女王號上的經歷,知道這般異征出現,必是萬歸藏啟動神識,以"同氣相求"之術搜尋自己.一霎那間,那異感越來越強,谷縝彷彿"看見"萬歸藏踏著一葉扁舟,乘著漫天星光,飛一般的向海島駛來……

    就在這時,萬歸藏的影子忽又消失.谷縝呼出一口大氣,攢袖一抹,額上滿是汗水,這一霎那,他已經明白,萬歸藏識透水陣玄機,破陣而出,正向著島嶼飛速趕來,倘若呆在此處,必被他找到,那時候不但三人性命不保,潛龍也會落到萬歸藏手裡.

    想到這裡,谷縝不由跳將起來,目光掃去,陸、姚二人正雙眉緊鎖,神色愁苦,陸漸頭頂白氣微微,聚而不散,顯然行功已到緊要關頭、谷縝深知修煉內功,喜靜勿動,一被擾亂,不止前功盡棄,還有性命之憂,姚晴虛弱至此,更是折騰不起.

    心念數轉,谷縝已有決斷,展動身法,奔出通道.這通道是潛龍唯一入口,直達水晶甬道,潛龍若是啟動,入口閘門便必須關閉,水晶甬道之後,則是梁氏三代後來經營,留待後世智者.谷縝此時身如疾電,轉眼功夫,已到甬道之外,晚風悠悠,拂面生涼,谷縝腳下不停,向來時海灘奔去.

    樹影閃逝,落在身後,谷縝心中焦急,一邊飛奔,一邊轉念,猜想萬歸藏身在何處,誰知念頭一動,萬歸藏的影子又現心頭,容貌分明,鬚髮可見,就連眉宇間一絲愁意,也是瞧得清清楚楚,萬歸藏身在何處,離此多遠,谷縝盡已瞭然.

    這感覺奇妙絕倫,自從谷縝修煉周流六虛功以來,從來都是萬歸藏窺探他的方位,處處克制,谷縝則時時受制,屢屢慘敗.不料今日心神初凝,就知萬歸藏行蹤,感覺之妙,前所未有,谷縝不由得心花怒放,猜想船上苦練一番,縱然不能超越萬歸藏,倒也生出若干奇妙影響.

    此時長夜已深,星斗寥落,一條明澈的銀河懸在高天,分外明亮,好似一支大無可大的銀箭,穿過一朵朵光亮雲彩,撲面射來.谷縝奔得越快,箭也來得越急,谷縝體內的周流八勁感知到強大同類,興奮起來,活潑跳動,谷縝體內真氣鼓蕩,沛然無窮,陡然凌虛跳起,鑽出密林,這一躍之高,直令谷縝心生錯覺,彷彿漫天星斗直壓過來,心中都只勃發,忍不住引首相天,發出一聲龍吟也似的長嘯,剎那間,雲湧浪起,身後樹葉簌簌震落,湛然溶溶月光,瓊雕玉塑,片片如雪.

    "好!"身後傳來一聲大笑,谷縝大吃一驚,他方才分明感到萬歸藏身在海面,不料一嘯的功夫,他竟已到了自己身後,這般神出鬼沒,委實叫人心寒.

    谷縝如風轉身,只見萬歸藏身影如墨,立在一棵大樹枝頭,足底起伏不定,身後勁風凌厲,吹得衣發抖擻,飄飛如劍.谷縝呼吸為之一緊,萬歸藏所立之處,風向、地勢無不佳妙,周流五要,得四無敵,最要緊的時勢二要,均被萬歸藏佔住,剩下法、術、器三要,再得一要、便可要了谷縝性命.

    谷縝眼珠一轉,拍手笑道:"老頭子,你平生最討厭孔老夫子,今天怎麼轉了性,不學好,偏偏學他老人家的惡習?"

    萬歸藏哦了一聲,笑道:"我學他什麼?你倒說說."谷縝笑道:"孔子教徒,瞻之在前,忽焉在後,那是第一等的老滑頭,你教導徒兒我也就罷了,何必也用這招?明明在前,一會兒的功夫,就轉到我後面去了?"

    萬歸藏笑道:"你這小子,又使激將法?你瞧我佔住地勢,害怕吃虧,就說這些話來激我,呵呵,你說老夫會不會上你的當?"谷縝笑道:"我著小伎倆,委實瞞不過尊目,佩服佩服."萬歸藏哈哈大笑,笑聲未絕,私下氣流忽地一顫,萬歸藏驟然消失,再現身時已在虛空,襟收袖斂,縮小大半,來勢卻比鷹隼還快.

    萬歸藏笑中觸手,詭譎出奇,但谷縝也不傻,早已默運心神,觀其氣機,萬歸藏殺機一動,谷縝便已只覺,萬歸藏身形一動,谷縝亦動,上身不變,左腳卻大大向後跨出一步,掠過一丈六尺五寸三分,到了海灘邊上.

    旁人看來,谷縝這一退平淡無奇,殊不料,對於陣中二人,這段距離卻是微妙無比.倘若少退一分,二人之間氣勢盈張,有如扯滿了弦的弓,萬歸藏則是弦上的那支利箭,勢力蓄,無堅不破;若是多退一分,谷縝自身氣勢宣洩,破綻頓生,勢必引來萬歸藏更凌厲的後招.但此時距離,卻是不長不短,即在間不容髮中卸去萬歸藏所蓄之勢,又使自身氣勢不破,保有反擊之機.

    萬歸藏身在半空,亦有知覺,忽如狂奔的怒罵陡然收蹄,來勢一緩,悠悠下墜,落在一塊大石之上,朗聲笑道:"小東西,長進頗快."

    他若再進尺許,谷縝便有反擊之法,見狀暗道可惜,也笑道:"那是老頭子你教導有方."萬歸藏微微一笑,拈鬚道:"少拍馬屁,天子望氣,談笑殺人,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的底細."

    谷縝方才確然用上了"天子望氣術",忽被萬歸藏道破,心下不由得一沉,忽覺體內真氣突地一條,大有亂竄之勢,頓時倒退兩步,步子極大,雙腳深深插入海水.

    這一退,破綻立現.萬歸藏攪亂谷縝氣機,立時出手,如鬼如魅,進逼上前.谷縝揮掌下掃,海水陡起,一排白浪閃電般撲向萬歸藏,萬歸藏輕飄飄一掌拍出,這一章看似隨意,卻是遇水水分,遇石石破,鋪天蓋地,無堅不摧.

    浪花夾在兩股大力之間,點點迸碎,化為漫天霧氣,忽然間,萬歸藏丹田一跳,經脈微顫,不由得大吃一驚,這一分神的功夫,霧散浪平,谷縝已濕淋淋立在一塊礁石之上.

    萬歸藏卻站在海裡.

    茫茫大海有如一個看客,焦躁不安,起伏動盪,狂風亦是忽東忽西,風頭甚亂.足有一炷香的功夫,二人一動不動,谷縝在上,萬歸藏在下,四目交接,冷電吞風.

    這一剎那,谷縝已佔住了勢,這是萬歸藏武功大成以來的第一次,他更料不到,谷縝神通之強,竟能以其之道反施其身,挑動他體內真氣,就在這一剎那,萬歸藏猛然明白:此戰再非穩操勝券,稍有不慎,一世英名,盡付流水.

    二人心弦均已繃緊,萬歸藏雜念盡去,谷縝亦無他思.

    風起,浪湧,一個浪頭湧將起來,拍中礁石,朵朵浪花飛起,星星點點,像是銀白流沙,在二人面前瀟瀟落下.

    萬歸藏一晃身,刷刷刷踢著海水,奔向海灘,谷縝亦是叢身斜奔,萬歸藏手臂一圈,閃電吐掌,谷真腳步微頓,掌勢由胸而下,畫了一個半弧,兩團周流八勁齊齊吐出凌空交擊,損強補弱,絲絲聲響,聲如蛇哮一般.頃刻間,二勁合一,大服小,強吞弱,萬歸藏佔了上風,一團真氣勢如天雷,擎空而過.

    谷縝目光澄澈,一瞬不瞬,腳步比風還快,身子微曲,勢如彎弓,掌力從他後腦掠過,擊中右側丈外一塊礁石,轟隆一聲,石屑亂飛,平息之時,那塊礁石已矮了一半.

    萬歸藏站在一個沙丘上,居高俯視,谷縝仍在海裡,髮髻散亂,烏亮長髮披在肩頭,左臂一團鮮血慢慢擴散,鮮血順手滴下,落在水中,被浪花一卷,無影無蹤.

    萬歸藏奪回了勢,站住了陸地,但勢在必得的一掌卻被谷縝生生卸開,谷縝始終帶笑,臉上笑意滿盈,從嘴角,從眉間,從眸子深處流將出來,二人有極動轉為極靜,空氣中瀰漫著微妙的均勢.

    大道至簡,對於谷、萬二人,八部神通千奇百幻,都是飄渺無用的幻術,此時此地,誰得到時,佔住了勢,看透了對方的心思,誰就有取勝之機.谷縝人雖不動,神識卻如腳下還水,洶湧奔騰,不住尋找對方破綻,身體、內力、精神、內內外外,無孔不入.

    天子望氣,談笑殺人,換了別的對手,面對如此目光,早已不戰而降.可惜的是,岸上站著的卻是萬歸藏,他雙手藏在袖裡,隨隨便便站在那兒,腳下卻如生根一般扎入大地,彷彿天地生成,他就站在那裡,溶溶渾成,沒有一絲的不自然.既與自然同化,又有什麼破綻呢?

    浪濤起伏,谷縝只覺得對面氣勢越來越盛,直如山嶽將傾,片刻便要壓來,萬歸藏嘴角帶笑,眼神卻是前所未有的凌厲.谷縝十分明白,萬歸藏決不容許自己抵達如此境界,民無二主,天無二日,這一戰卻只有一個人能活.

    月向西沉,萬歸藏的氣勢仍在不住攀升,似乎永無休止,他早已放棄貿然出手,知識不斷積蓄氣勢,壓迫谷縝神意,使之疲憊虛弱,從而無法施展"天子望氣術"窺破三才之氣,死中求活.

    濤聲在耳,谷縝全身汗毛豎起,每一塊肌肉都蓄滿了力,時辰一久,竟有一些酸痛,心神縱然力求平靜,可面隊萬歸藏倒雲移山般的威勢,就如海中月影,在風浪中蕩漾紊亂起來.

    二人對峙,時辰似乎很短,其實已然過去很長,頭頂的銀河慢慢暗淡,西邊的明月也走想末途.忽然間,萬歸藏的氣勢內收,大大向前跨出一步,谷縝縱身欲退,腳下的海水卻如枷鎖一般,束縛甚牢,移步之際,沉重無比.

    呼的一下,谷縝眼前發黑,一團黑影遮住朗朗月光,萬歸藏的精神,內力均已登峰造極,此時出手,如轉圓石於千仞之山,谷縝卻似陷入谷底沼澤,眼望高山墜石,但已無力自拔.

    雙方的差距,不在神通,亦不在智計,而在歲月,就如大樹的年輪,比起年過半百的對手,十九歲的谷縝太過稚嫩.

    勝負已分.突然間,一聲驟喝響如驚雷:"萬,歸,藏!"

    喝聲灌耳,萬歸藏便覺一股奇特壓力,谷縝的護體真氣已經蕩然無存,口鼻間鮮血長流,發出的周流八勁也被萬歸藏吞併,只需輕輕反轉,便能將谷縝壓成肉餅,可是不知為何,萬歸藏卻被身後這股氣勢懾住了,一絲不安掠過心頭,幕然間,硬生生收回大半神通,驟然掉頭.只一眼,便看到了陸漸.


正文 第34卷潛龍勿用之卷【大結局】(下)
正文 第34卷潛龍勿用之卷【大結局】(下)

    陸漸的步子快的出奇,迥異往日矯健雄渾,輕飄飄彷彿失去重量,手中提著一口銹劍,黑暗中,班駁鐵銹間,透出微微紫芒.

    "天罰劍?"萬歸藏心念一閃而沒,嗚的一聲,揮掌破空,"天無盡藏"脫手而出.

    陸漸和谷縝不同,谷縝"天子望氣術"已成,識透三才之機,縱不能敵,也能避之,陸漸身當如此絕招,卻是避無可避,唯有硬擋,手中長劍一揮,貫注劍意,迎著巨力,奮力刺出.

    "天無盡藏"乃是萬歸藏平生神通所聚,層疊無休,一旦及身,大金剛神力土崩瓦解,周流六虛功有如利刃穿紙,直透體內.陸漸只覺雄渾外力湧遍全身,百骸欲三,金光滿眼.

    就在此時,陸漸心頭忽地閃過一絲異樣,這是異感由心苗處生發,暖洋洋湧向四肢.陸漸身子立時生出極大變化,極空極大,彷彿無所不包,無所不容,萬歸藏內勁入體,立時化為劫力,劫力瀰漫天地,陸漸神識通明,前所未有,地之厚,海之深,天之廣,無不深切感知,剎那間,他好像置身宇宙中心,東方蒼龍,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周天眾星,圍著他徐徐轉動,發出如雷響聲.

    突然間,幻覺煙消,所有劫力攏來,盡都灌入手中銹劍.

    萬歸藏分明看到陸漸中招,誰料不但不死,來勢反而更疾,周流八勁在他面前,竟是形同虛設.萬歸藏敗盡天下高手,從未遇上如此情形,任他

    想破了頭,也無法想到,天下間任何內力真氣,一入陸漸體內,便會化為劫力,強如周流六虛也不例外.

    生平依仗神通突然失效,萬歸藏生出一絲驚亂,心亂則氣分,陸漸神識深邃,瞬息干支,天罰劍挾著無窮劍意,破氣而入,"哧"的一聲,穿透萬歸藏胸背.

    "周流六虛功"橫行三百年,終於敗給了黑天劫力.

    長劍過體,彷彿一陣悲風拂體而過,竟是一片清涼.萬歸藏將手一揮,劈中陸漸小臂.陸漸體內僅有劫力,渾無內功護體,喀嚓一聲,小臂折斷,長劍脫手.

    萬歸藏一手握住劍柄踉踉蹌蹌,向後倒退,另一手卻緊緊抓住谷縝,谷縝身受重傷,神志已然不清,迷迷糊糊躺在海裡,被萬歸藏拖著向後.陸漸卻似被方才一劍耗盡了全身精力,雙膝發軟,跪倒地上,眼望二人,偏偏無力站起.

    忽然間,萬歸藏腳步一頓,低下頭來,望著谷縝,兩人四目相對,谷縝分明看到,萬歸藏露出一絲古怪笑意,既似自嘲,又如解脫,那笑意一閃而逝,卻深深刻在谷縝心頭.突然間,萬歸藏將手一送,將他放下.帶著胸前長劍,向著大海奔出數步,驀地將身一躍,跳入海裡,一襲青衫在波濤中起伏數下,隨著波浪翻湧,消失無跡.

    谷縝掙扎欲起,卻又無力躺倒,汪洋海水從四面湧來,灌入口鼻,又苦又澀,谷縝只覺一陣窒息,身子重似千鈞,不住下沉.一縷晨光劃破夜色,投在上方水面.谷縝望著逐漸明亮的海水,絕望之意湧上心頭.

    就在此時,後領陡然一緊,已被人牢牢揪住,谷縝耳邊嘩然,頭已浮出水面,在海中漂浮時許,邊磕磕絆絆,上了沙灘,谷縝躺在實地,神識陡懈,倏爾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明月

    谷縝醒來時,東方已擺,旭光滿天,體內一股雄渾勁氣流轉不絕,說不出的溫暖愜意.陸漸見他甦醒,便撤去內力,關切道:"你醒啦?"谷縝笑笑,說道:"醒啦!"忽又閉上眼睛,運氣一匝,自覺有了氣力,慢慢站起,陸漸伸手將他扶住.

    谷縝望著大海,久久不語,陸漸見他神色奇特,忍不住道:"你想什麼?"谷縝一笑,答非所問道:"你怎麼來了?"

    陸漸道:"我為阿晴造好『劫海』,回頭卻不見你,不知怎地,便覺擔心,阿晴『劫海』已成,自能駕馭諸大隱脈,劫力修煉也算有小成,我騰出手來,便來尋你,你離開時看底嘔埃的那口長劍,鬼使神差也帶出來了,不料竟派上了大用.沒有這口劍,不但我的『天劫馭兵法』用不了,更迫不得萬歸藏的護體真氣."

    谷縝歎了口氣,笑道:"那口劍就是西崑崙的『天罰劍』了,這下弄丟了,你可做不成西城之主了."

    陸漸搖頭道:"我對這城主沒興趣,只要大家平安就好."

    谷縝哈哈大笑,笑了一陣,說道:"姚大美人孤零零呆在那兒,她身子不好,遲恐有變,我們還是早些回去."陸漸答應了,扶著他回到陰陽池邊,他輪流為谷、姚二人療傷,一時忙得不亦樂乎,姚晴亦知萬歸藏已死,驚喜之情,自不待言.

    過了半日,陸漸見二人無礙,便修好舢板,進入水陣,遠遠便瞧見仙碧一行,眾人看到陸漸,初時甚是吃驚,隨即猜到島上情形,心中均是一陣狂喜,陸漸駛到礁石下方,將眾人接上舢板,告知戰況.

    眾人得知萬歸藏死訊,驚閱之餘,亦是唏噓,仙碧對萬歸藏的感情最為複雜,笑過之後,又望著大海垂下眼淚.

    到了島上,見過潛龍,眾人商議前途,虞照說道:"來這一趟不易,既然找到乾隆,不妨帶回中土."左飛卿、姚晴均表贊同,仙碧卻很反對,說道:"此物殺氣太重,倘若落到惡人手中,豈非造孽?"

    陸漸、寧凝對此無可無不可,都無一定主張.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虞照見谷縝不做聲,忍不住道:"谷老弟,你想什麼?怎麼不說話了?"

    谷縝笑了笑,說道:"我在想思禽先生燒書之事.記得他臨死前說『民智未開,不足以運用我之智慧』.那麼敢問諸位,如今民智可曾大開?"眾人面面相對,左飛卿歎道:"怕是沒有,如今大明朝每況愈下,還不如朱洪武的時候呢."

    谷縝點頭道:"西崑崙將此物名為『潛龍』,其實已有深意,干卦初九道:『潛龍勿用』,勿用者,不可用也.西崑崙命名如此,足見他深心之中,是不願運用此物的.所以不曾毀掉,不過希望來日天下無戰,民智大開只是,有識之士運用此物造福於民,比如降伏海嘯、驅趕魚群,灌溉良田.可是如今看來,距他理想之日,尚且遙遙無期,此物帶回中土,一定禍亂天下."

    說道這裡,眾皆默然,虞照忽地哈哈一笑,拍了拍谷縝的肩膀,笑道:"老弟說的對,我聽你的."左飛卿也微微點頭,陸漸回頭問姚晴道:"阿晴,你說呢?"姚晴白他一眼,冷笑道:"臭狐狸一貫自以為是,又有什麼時候錯過?不帶就不帶,誰稀罕麼?"

    眾人計議已定,谷縝未防萬一,索性按照《馭龍策》將潛龍調至"靜"態,平息水陣,掩好入口,方才和眾人一起離開.鐵箱中的算經醫典作為祖師遺物,由眾人帶回西城,《萬國海圖》則由谷縝保管.

    出了水陣,遠遠便看見女王號停在遠處,還沒靠近便瞧見五大劫奴和青娥、蘭幽在船頭奮力揮手,眾人劫後重逢,又知強敵敗亡,均是喜不自勝.

    谷縝見船上船員一個也無,心中奇怪,詢問莫乙,莫乙笑道:"你們一走這些膽小鬼便開溜,德雷克說這不好,便被打了一頓,關在底艙.我見狀不妙,就讓鷹鉤鼻子放了一些迷香,將他們迷到了,現在還在艙底睡著呢."

    谷縝笑道:"這也怪不得他們,這番遊歷,他們受了不小驚嚇."說罷舉起目望去,卻已不見鯨群烏賊,便問莫乙,莫乙道:"不知怎地,早上還在,過

    了晌午,便不見了."

    眾人大奇,谷縝則猜測必是潛龍歸靜,大烏賊就此散了,鯨群追蹤烏賊,自也一哄而散.谷縝說罷,沉吟半晌,向仙碧笑道:"我拜託姊姊一件事好麼?"仙碧道:"什麼事?"

    谷縝道"這些英人見了此間奇跡,不免心中好奇,將來一定又來探險,若被他們找到潛龍,頗有不妙,還請姊姊施展'滅智'之術,將他們這段記憶通通滅去."

    仙碧笑道"這法兒好,可保萬全"於是抱起北落師門,自去施術去了.

    霍金斯一行醒來,便被抹去記憶,只隱約記得發生大事,何種大事,卻市想不起來,而且這段記一去,便沒了心結,霍金斯與谷縝重歸於好,言聽計從.

    谷縝察看海圖,又詢問霍金斯,召集眾人說道:"西人曾周遊世界,據他們所說,我們所處的這快陸地乃是一個圓球,倘若循此向西,便能返回中土.我看飲霜先生的<萬國海圖>所繪,也是如此,倘若遠路返回,少了許多樂趣,不如大家也倣傚飲霜先生和西方海客,來個環遊世界如何?"

    眾人唯他馬首是瞻.聞言均無異議,唯獨霍金斯不大樂意,說道:"我們這船太小,給養不足環球航行又花工夫,耽誤我做生意,況且再往西去,就是新大陸,西班牙守再那裡,不喜歡我們過去."言辭間找了許多借口,總之就是不願意環球航行,德雷克一旁聽見,臉上露出失望之色.

    谷縝大事已了,也不願強人所難,變與霍金斯商量,將眾人送到新大陸便好,這一回霍金斯倒是答應爽快

    如此向西,又行月餘,其間姚晴隱脈練成,借取劫力,化為精氣注入經脈五臟,那裡本已枯竭,精氣源源滋潤,漸有回復,一月之後,已能站起,看到新大陸時,她已能夠由陸漸陪著,在船頭徐徐散步了.

    谷縝在海港附近找到一艘要去東方的葡萄牙商船,轉回女王號,交訖船資,眾人興高采烈,上了葡萄牙船,唯獨虞照,仙碧留在女王號船邊,站立不動,含笑望著眾人.

    谷縝頗為詫異,叫到:"仙碧姐姐,虞兄,你們不過來麼?"仙碧笑笑,和虞照對視一眼,說道:"好弟弟,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姐姐怕是不能陪你們回中土了."眾人聞言,無不詫異,谷縝忍不住道:"虞兄,你們……"

    虞照大手一擺,哈哈笑道:"谷老弟,我和仙碧商量好了,不回中土,就隨這條船去英吉利."

    谷縝恍然大悟,脫口道:"虞兄要自廢神通麼?"

    虞照點了點頭,苦笑道:"我早已有心自廢神通,只恨重擔在肩,不能抽

    身,如今萬歸藏已死,大劫煙消,西城又有陸老弟這等英傑.你和他交情如鐵,東島西城自當和睦相處,再也不需虞某操心.我生平疾惡如仇,在中土樹敵極多,若無神勇,性命不保,沒辦法,只有扮成縮頭烏龜,藏在民國,苟全性命."

    谷縝哈哈大笑,拍手道:"虞兄何必這麼愁眉苦臉的,這可是天大好事,從此二們比翼齊飛,真是可喜可賀,只恨不能立馬成婚,叫小弟沒了鬧洞房的機會."

    虞照臉皮了燙,揮手道:"去,去,你的洞房我也鬧不著,大夥兒算是扯平,你若有良心,這些年頭來瞧我,咱們再來喝個痛快."谷縝大拇指一蹺,笑道:"一定,一定."

    他二人只顧打趣,仙碧目光一轉,落在左飛卿身上,見他呆呆望著自己,俊目通紅,淚水流滾來滾去,只不流下.仙碧心中百感交集,忍不住道:"飛卿……"左飛卿身子就聲一顫,驀地揮一揮手,轉身去了.

    虞照見狀,也不禁住口,目視左飛卿蕭索身影,長長歎了口氣.眾人看在眼裡,心中均是亮堂.

    仙、虞二人托詞逃避仇敵,長留本文,其實都是借口,以西城的聲威,仙碧的神通,縱有宵小要向虞照尋仇,也都只是飛蛾撲火.究其根源,還是回稟左飛卿,只盼關山萬里,能夠斷絕他的癡念,若不然,留在中土,三人牽糾纏,仍是一個不了之局.

    仙碧歎了口氣,說道:"當日在姚家莊,令尊失憶,的確非我本意,當時我的念頭只求自保,令尊後來遭遇不幸,我心中也很難過,欲要跟你致歉,可你對我成見太深,沿途都不理我,我幾次話到嘴邊都只好收回去了……"

    姚晴怒道:"你還狡辯,分明是你不理我才對.仙碧不覺莞爾:"令尊身故,我心懷愧疚,怎好意思跟你說話.如你還是不平,我此間向你道歉好麼?"說到這裡斂衽施禮.姚晴哼了一聲,扭頭不理.

    仙碧歎道:"晴丫頭,我想拜託你兩件事,好麼?"姚晴冷冷道:"什麼?"仙碧首:"第一件事,就是托你照顧好陸漸."

    姚晴啐道:"這還用你說?"仙碧笑笑,又道:"這第二件事麼……"她俯身,將北落師門放在甲板上,溫柔撫摸它的頸毛,笑道:"北落師門啊,你陪我好多年,想必也很厭煩啦……"北落師六懶洋洋瞅她一眼,輕輕叫了一聲.

    仙碧微微一笑,說道"我想給你換個新主人,你答不答就."北落師門聞聲,歪過頭瞧著她,仙碧指了指姚晴,笑道:"就是她呢,你喜不喜歡?"北落師門喵了一聲,抬起腦袋,在仙碧手上蹭了兩下.

    仙碧喜道:"北落師門,你答應啦."笑著笑著,眼淚忽地流了下來,北落師門又在她手上蹭了兩下,輕叫一聲,邁著懶散碎步,走過甲板,來到姚晴身前,抬起頭,瞪圓雙眼,盯著姚晴.

    姚晴驚疑不定,卻聽仙碧道:"晴丫頭,這第二件事,便是拜託你照顧北落師門."姚晴呆了呆,俯身抱起那波斯貓兒,用臉貼著那雪白長毛,新中時緊時熱,竟不知說什麼次好,得到北落師門,無疑就是下代地母,仙碧托付靈獸之餘,亦將地母之位交到她手裡.

    仙碧見狀,莞爾一笑,挽著虞照胳膊,這時姚晴抬起頭來,大聲道:"臭仙碧,你,你就這樣走了麼?我,我才不會放過你的."陸漸急道:"阿晴,你說什麼話."姚晴怒道:"我和她的事,你不要管!"陸漸大皺眉頭,仙碧卻笑道:"晴丫頭,若你還想報仇,不妨來到英吉利尋我."姚晴咬了咬嘴唇,默不作聲.

    仙碧掃視眾人,輕輕歎了口氣,驀地揮一揮手,與虞照轉過而去."女王號"拔起鐵錨,風帆勁發,在身後流下一溜兒白水,緩緩駛向遠方,姚晴望著船影,眼看就要消失不見,忽地按捺不住,搶到船邊,欲要舉手揮舞,可舉到一半,便又垂下,眼眶一熱,兩行淚水潸然落下.

    東南風起,船行甚速,行了月餘,繞過一個岬角,又入一片汪洋,沿途雖有風浪,倒也無甚大礙,姚晴身子一日好過一日,肌膚漸豐,回復往日神采,陸漸看在眼中,喜在心裡,只覺此生已足,縱然眼下死了,也無遺憾.

    仙、虞二人去後,左飛卿再未說過一句話,只是終日坐在船尾,望著西方,怔怔出神.眾人知他心事,也都不便和他搭話,只有寧凝陪他坐上一會兒,但也相對默然,無甚話說.

    谷縝閒來無事,一面向蘭幽、青娥學說各國夷語,一面對著《萬國海圖》,指揮該船水手如何順風順水,有時與眾人喝一頓酒,說些笑話兒,喝到歡喜處,張狂起來,竟與莫乙比記性,和秦知味論美食,與蘇聞香商榷香道,跟薛耳論音樂,更跟燕未歸賭賽腳力,除了腳力,谷縝大多是輸,但他性子極好,贏了固然歡喜,輸了也決不生氣,總是笑嘻嘻的,是以航程雖遠,有他在場,眾人倒也不覺乏味.

    又過數月,抵達東瀛日本,谷縝心中得意,向眾人笑道:"看到了吧,我說這大地是個圓球,轉了一圈,果然回到了倭國."陸漸心中佩服,讚他兩句,忽又想起一事,大為疑惑,說道:"若是一個圓球,為什麼球那邊的人不掉下去呢?"谷縝搖頭笑道:"這我就不知道了,喂,莫乙,你讀書多,可知道為什麼?"莫乙直撓大頭,苦著臉道:"書上沒有,我也不知啊."谷縝拍手笑道:"好啊,莫大先生,敢情也有你不知道的學問啊."莫乙羞了個大紅臉,悶頭不樂.

    海船為了補充給養,交易貨物,考上一座東瀛小島,姚晴一邊瞧著搬運貨物,一邊笑道:"陸漸,你曾跟我說,你認識一個倭國公主,如今到了地頭,可曾想她."陸漸道:"有點兒想…"眼見姚晴撅嘴不樂,便笑道:"阿晴,我若真有那般意思,當初早就留在東瀛,何苦要千辛萬苦回中土尋你."

    姚晴神色稍緩,盯著他到:"你回中土了,真是為了找我麼?"陸漸指著心口,正色道:"千真萬確,這顆心最清楚啦."

    姚晴破涕為笑,輕輕摸著陸漸心口,說道:"傻子,你若敢騙我,我就將它挖出來."陸漸大笑一回,忽又想起一事,問道:"阿晴,劫海處可有什麼異樣麼?"姚晴道:"也沒什麼異樣,就是指甲長的快些."

    陸漸點頭道:"如此說來,劫海真可用人力駕馭呢."姚晴白他一眼,說道:"倘若這次練奴失敗,我變成一個大怪物,你還要不要我?"陸漸撫著她臉,微笑道:"無論你變成什麼樣子,都是我的阿晴."姚晴聞言,心神俱醉,緊緊摟住陸漸腰身,將頭靠在愛人胸前.

    陸漸與阿市患難相交,聽姚晴一說,倒真起了心思,想要知道她的消息,眼看一個東瀛商人上船交易,便拉著姚晴上前,詢問阿市下落,那商人見聞頗廣,聽說是織田家的阿市公主,便告訴陸漸,織田家去年與北近江的淺井家聯姻,阿市嫁給了領主淺井長政.陸漸聽說阿市已嫁,也很替她歡喜,但心念一轉,忽又尋思:"也不知這位淺井是好是壞,可會善待她?"

    姚晴見他神色憂慮,便問緣由,陸漸說了,姚晴笑道:"心痛了麼,若是後悔,眼下還來得及."陸漸道:"你又拿我取笑了,常言道:『一如侯門深似海』,阿市心機不慎,嫁給這些領主,確實叫人擔心."

    姚晴呦了一聲,似笑非笑:"你這麼說,是嫌我心機深了."陸漸苦笑道:"阿晴,你朕要我把心掏給你才甘心麼?"姚晴一怔,歎道:"傻陸漸,我只是說說笑話兒,你天生喜歡為人著想,這我都知道的,更不會怪你."陸漸點頭道:"我希望人人都和平安康,那是最好不過的."姚晴笑笑,心想:"人人和平安康,著世上怕是做不到的."雖然如此想,卻不願掃了陸漸之興,並不說出.

    海船離開東瀛,不過半月功夫,東島已然在望,眾人棄了大船,乘小舟靠岸.時方清晨,海灘邊寂無人聲,谷縝歷經風波,重登故土,抬頭望著高處白塔,心中當真百感交集.

    這時間,忽聽有人大聲叫道:"島王,島王."谷縝轉眼望去,之間一個紅衣少女神情激動,飛奔而來,正是施妙妙的丫鬟桃紅.

    谷縝還未說話,已被桃紅揪住衣裳,又笑又哭,谷縝笑道:"小桃兒,你這麼歡喜做什麼?妙妙呢?"桃紅抹淚道:"小姐在島西,日也望,夜也望,再過幾日不見你,都要變成望夫石了."

    谷縝笑道:"她一定沒料到我從東邊回來,瞧我嚇嚇她去."一邊說一邊發足飛奔,奔到島西,果見一個銀衣女子,站在礁石上癡癡眺望,谷縝心中一樂,呼的跳將過去,從後面一把將施妙妙攔腰抱起.

    他此時神功大成,又是出其不意,施妙妙竟是躲閃不得,她先是驚怒,繼而聽見谷縝爽朗笑聲,頓覺得魂兒悠悠,飄在九霄雲外,兩眼一黑,竟然昏了過去.

    谷縝見他昏厥,倒吃一驚,急忙度入真氣,施妙妙醒了過來,二話不說,便是一頓拳腳,死命痛毆.谷縝左右遮攔,連連告饒,說盡好話,才叫施妙妙平靜下來,撲入谷縝懷裡,又是號啕痛哭,口口聲聲埋怨他為何不早早回來.

    二人正訴別情,忽聽叫喚,谷萍兒也從遠方奔來,施妙妙抹了淚,白他一眼,說道:"萍兒也天天在次盼你,我們只怕走了眼,故而分開觀望,卻想不到這個挨千刀的竟從後面摸了來.

    谷縝大笑,張開一臂,講谷萍兒也攬入懷中,任由她嚎啕大哭,臉上笑瞇瞇的,著實安慰.

    消息傳出,不到次日傍晚,葉梵以下,三十六島島主統統乘船趕來.是夜靈鰲島上大擺宴席,共賀大敵殞命,島王成功.當真觥籌交錯,杯盤浪跡.西城眾人也都與會,這一頓酒直喝到深夜,眾人仍不肯散.

    葉梵喝的醉醺醺地,端了一大碗酒,搖搖晃晃走到谷縝面前,大聲道:"谷笑兒…不,谷縝…哈哈,我糊塗了,應該叫你島王才對.***,我夜飯活到了三十幾歲,支服過兩個人,一是神通島王,一個就是你了,來,乾一碗……"一邊說,一邊將食指點道谷縝鼻子尖上.

    谷縝笑笑,舉起碗來,二人乾了一碗,葉梵驀地大聲叫道:"我爺爺死在西城高手手裡,我爹,我娘,我哥哥,都死在西城高手手裡,東島被西城壓了兩百多年,今日總算出了口惡氣.萬歸藏死了,他是首犯,還有許多從犯,又怎麼說?風水輪流轉,萬老賊憑的是什麼,不過就是"周流六虛功"麼,如今這功夫到了我東島手裡,大傢伙說,是不是改叫西城哪些王八羔子也嘗嘗滋味?"說到這裡,他眉毛一挑,望著一首地左飛卿,意帶挑釁.左飛卿面湧血紅,目有怒色.偌大廳堂一片寂靜,谷縝徐徐起身,笑道:"左兄息怒,葉尊主想必是醉了.""我才沒醉!"葉梵目中精光迸出,面向大家,大聲道."我說地想必都是大家的心裡話,你們說,是不是?"

    廳中又是一寂,驀地叫聲四起:"對!""沒錯!""血債該用血來還!""首惡雖死,脅從猶在!"其中忽然有人叫了一聲:"踏平西城!"霎時間,數百人盡都應和起來,紛紛叫道:"踏平西城,踏平西城……"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齊,到了後來,直如雷霆陣陣,震得屋瓦簌簌作響.左飛卿拂袖而起,大聲道:"谷島王,左某不遜,就此告辭."谷縝皺眉不語,左飛卿又望著陸漸道:"陸部主,你是西城天部之主,東島要踏平西城,你又怎麼說?"

    陸漸尷尬已極,囁嚅道:"我,我……"姚晴花容慘白,徐徐起身道:"我是西城地部弟子,谷島王,小女子也不遜,就此告辭.寧擰也慢慢起身,走到左飛卿身邊.陸漸見狀,無法可想,也只得起身,苦笑道:"谷縝,看樣子,我們是留不下來啦."

    谷縝未答,葉梵已道:"陸漸,你是島王一母同胞,武功之高,葉某一貫佩服.你本是金剛一門,與西城本無淵源,又何苦為他們賣命呢?不如聯合東島,大家齊心協力,幹出一番大事."

    姚晴大怒,方要出聲,陸漸卻一揮手,淡然道:"葉島主高估在下了,陸某向來愚鈍,只會打打魚織織網,做不來什麼大事.『姚情拍手笑道:"陸漸,說得好."葉梵碰了一鼻子灰,臉上陣紅陣白.陸漸手拉著姚晴,走向廳外,谷縝望著眾人身影,始終不發一言.

    東島眾人均知陸漸厲害,見他出門,無人敢當其鋒,紛紛讓出一條路來.

    陸漸一行來到海邊,正發愁沒有船隻,谷萍兒忽地快步趕來,說道:"陸大哥,哥哥讓我帶你們乘船."姚晴哼了一聲,沉著臉道;"谷萍兒,今天的事,谷縝到底怎麼想的?"谷萍兒搖頭道;"他沒說,只是讓我給你們找船."

    左飛卿冷笑道:"看起來,谷某人也動心了,嘿,好說好說,左某這就返回西城,等著領教周流六虛功."陸漸一皺眉,沉聲道:"左兄,我相信谷縝不是那樣的人."左飛卿哼了一聲,再不言語.

    谷萍兒引著眾人上了船隻,船離東島,眾人均是悶悶不樂,本以為萬歸藏死後,所有恩怨一筆勾銷,如今看來,不過是眾人一廂情願罷了.東道西城多年的血仇,又哪可能因一人之死而消失得無影無蹤?

    船行數日,到達彼暗,左飛卿一言不發,飄然去了.陸漸知道他成見已深,必是前往西城報信,心中說不出是何滋味,當下轉身邀請寧凝前往得一山莊.

    寧凝搖了搖頭,歎道;"我不去啦,其實我有一件事不曾告訴你們,當日在西城,家父為了救我,為萬歸藏逼迫,已然自燃而死……"

    陸漸聞言大吃一驚,寧不空曾是陸漸劫主,又是寧凝之父,對陸漸一生影響,可說除了陸大海不作第二人想.在此之前,陸漸對他也是痛恨鄙夷,此時聽到噩耗,心中卻有一種別樣的悲慼,怔怔的站在那,說不出話來.

    寧凝談了口氣,說道:"爹爹虹化而死,我想返回西城,在他自燃之處,造上一座假塚,聊表孝心,唉,我啊,真是天地下最不孝的人."

    陸漸一定心神,發愁道:"此去西城,千里萬里,你孤身一人如何去得?"寧凝道:"我和左部主已經約好,一同前往."說罷轉過頭去,道路盡頭,左飛卿白衣飄飄,駐足而立,若有所待.陸漸見狀,心中稍安,歎道:"那麼二位一路保重."

    寧凝微微點頭,深深得看了姚晴一眼,地鼓足勇氣,說道:"姚姑娘,陸漸是難得的好人,你,你要善待他啊……"姚晴微微一怔,脫口道:"我待他還不好麼?"寧凝苦笑道:"我說的好,不是一日,卻是一輩子."姚晴重重的一點頭,說道:"我答應你就是."

    寧凝微露笑意,雙目卻是慢慢紅了,驀地轉向,向西奪去,與左飛卿會合,消失在遠處.

    送別左、寧二人,陸漸、姚晴、五大劫奴返回得一山莊,見到母親、祖父、溫黛夫婦,其中悲喜交集,流下小來,仙太奴百般勸慰,她心中方才好受一些.姚晴嘴快,憋了半晌,到底忍耐不住,將東島上所聞反見告訴溫黛父母,二人一聽,大吃一驚,深感此事非同小可,害怕東島偷襲,過了一日,便雙雙告辭,返回西城.

    這麼住了一月,商清影和陸大海從旁觀察,見陸漸、姚晴情意日洽,便試探著先後擔到婚事,陸漸求之不得,姚晴裝模作樣想了一晚,次日就答應了.二老大喜,立時著手發出請柬,操辦婚事.商清影又建議,薛耳、蘇聞香兩對與陸漸同日成婚,蘇、薛二人大為羞赧,青娥、蘭幽卻是喜不自勝.

    沈舟虛死後,胡宗憲調入京師,,不久被嚴嵩父子牽連,墮入獄中.世態炎涼,沈家沒了靠山,早已無人理會,商清影所發請柬,均如石沉大海,全無消息,本想此番婚禮,必然不如沈秀那次熱鬧,心中對陸漸頗懷歉意,不料婚禮次日,不但天部高手畢集,地部、雷部、風部、澤部、山部盡都趕來,抑且水、火二部業重建,選出新主,寧凝做了火部之主,她料是有些尷尬,只托火部弟子送來賀禮,卻沒親自前來.

    二十年來,西城八部第一次聚首,得一山莊當真熱門非凡.陸漸過意不去,向溫黛說道:"西城去些萬里,陸漸何德何能,竟使地母和各位同門風塵勞頓."

    溫黛笑道:"你這個陸漸啊,你不知道嗎?你如今已是西城之主,城主大婚,西城弟子誰敢不來?"眾人聽了都笑,唯獨陸漸摸不著頭腦,疑惑道:"地母娘娘,我怎麼做得了城主,你拿我開心麼?"

    溫黛微微一笑,說道:"這是說笑的事情麼?你這城主是八部公推,名正言順."

    陸漸更奇,搖頭道:"不對,我是天部之主,若是推舉城主的事情,為何我都不知?"溫黛笑笑,仙太奴隸奴接口道:"八部公推,得眾者勝,如今有七部贊同你做城主,天部的意見,自然可有可無了."

    此事太過突兀,做這城主,更不是陸漸的本意,一時間,陸漸就如一枚雞蛋堵在嗓子眼裡,噎在當場,無言以對.

    溫黛又道:"晴兒父母雙亡,親族盡喪,我這做師父的不能不管,我已找了房子,作為娘家,先將晴兒接過去,明日大婚,再送她過來."

    陸漸應了,但從此悶悶不樂,直待次日洞房之時,才向姚晴說出心中疑惑,姚晴皺眉道:"師父師公又對你使心眼兒了.他們這一招叫做趕鴨子上架.你想啊,谷縝做了東島之王,要是東西交戰,只有你能勝他,但以你和他的干係,你又怎麼會動手呢?為了逼你,他們就做了西城之主這項大帽子,強行戴在你頭上.一來若是開戰,你身為城主,萬不能置身事外;二來將你這麼供著,再給東島那些人十個膽子,也不敢犯你虎威的.所以不管交戰與否,有你做城主,西城就沒有輸的道理."

    陸漸愁眉苦臉,說道:"但我又怎麼會跟谷縝交戰?"姚晴拍手笑道:"對啊,你這麼一想,這仗就打不起來了."陸漸道:"可谷縝呢?東島那些人急著報仇,還不知道如何逼他."

    姚晴失笑道:"好哥哥,你犯傻了麼?臭狐狸是什麼任務?他不想做的事,誰又逼的了他?若講玩心眼兒,東島那幾個跳樑小丑,給他提鞋也不配呢."陸漸想了想,連聲道:"對,對……"姚晴卻忽然面露惱色,緊攥粉拳,在床沿狠狠一錘,說道:"這個臭狐狸,笨姑娘上次出嫁,給他鬧了個天翻地覆,這一次他卻裝烏龜,一個屁也不放,哼,想來便是可氣,下次遇上,非打他兩個大耳刮子不可."陸漸見她氣惱神情,不由得哈哈大笑.

    婚後次日,戚繼光亦派人送來賀禮.陸漸得知兄長在閩北作戰,大為動心,小住數日,待到西城眾人陸續西返,陸漸便攜姚晴前往南方,助戚繼光蕩平倭寇.

    此時戚繼光連催大寇,名震東南,倭寇聞風喪膽,盡都呼之曰"戚老虎",陸漸一到,自是如虎添翼.忽忽兩年光景,東南倭寇盜賊陸續平復.也在這兩年之中,嘉靖皇帝一命嗚呼,空留下了一具臭皮囊,升仙成道的夢想化為泡影,貽笑千古.

    次年南方平定,戚繼光奉旨入京.姚晴從未到過北京,便纏著陸漸,要和戚繼光一同入京遊玩.陸漸卻萬分想念谷縝,幾次欲前往東島一探,但他已是西城之主的身份,動輒得咎,既怕西城中人誤解,又怕到了東島,給谷縝惹來無邊的麻煩,是以顧慮重重,心中雖想,卻遲遲未動,再被姚晴一催,值得放棄舊念,前往京師.

    一行人策馬北行,沿途阡陌縱橫,農夫樂業,茂密茶樹間,採茶歌聲不時響起,清脆嬌柔,繞耳不絕.陸漸見此情形,回想當年從東瀛返回時所見的淒慘景象,真有恍然隔世之感.不多久,到了長江邊上,一行人正在等渡船,前方忽然駛來一艘大船,那大船大的出奇,比起尋常江船大了不止一倍.戚繼光奇道:"誰這麼招搖,把海船開到長江裡來了."

    話音方落,便聽一聲笑聲,陸漸又驚又喜,脫口道:"谷縝."縝字方落,便見谷縝冠帶瀟灑,立在船頭,招手笑道:"大哥,戚將軍,可有雅興,上一上谷某的賊船?"

    戚繼光與他當日一別,數年未見,時或心有掛年,此間見了,亦是喜不自勝,指著谷縝笑道:"你這小子,立了軍令狀,說要回來,結果尾巴一翹,幾年都沒有人影."

    谷縝嘻嘻笑道:"戚大人是大忙人,區區草民,豈敢叨擾."戚繼光皺眉道:"此話真是臭不可聞."谷縝笑道:"原來戚兄也會罵人."說到這裡,眾人都是大笑.

    談笑間,船隻靠岸,戚,陸,姚一行先後上岸,眾劫奴見了谷縝,十分親熱,谷縝口中招呼,雙眼卻盯著姚晴,反覆打量,姚晴啐了一口,罵道:"臭狐狸,你賊眼兮兮的,瞧我做甚?"

    谷縝搖頭道:"我沒瞧你啊,我瞧我侄子."

    "你侄子?"姚晴回頭一瞧,身後空無一人,募地明白過來,紅透耳根,一馱足,趕上前去,便要揪谷縝的耳朵,谷縝低頭讓過,叫道:"妙妙,救我."船艙裡一陣笑語傳來,施妙妙抱著一個襁褓,走出艙們笑道:"姚家妹子,看我面子,你饒了他吧."

    姚晴見了施妙妙,頓將谷縝丟在一邊,搶到近前,伸手摸那嬰兒,粉嫩笑臉,喜滋滋地道:"幾個月啦?男的女的?叫什麼名字?"

    施妙妙笑道:"才三個月,是個女孩,名字麼,谷縝還沒取,說要他大哥給取名字."姚晴笑道:"女孩兒好,我正想生個男孩兒,正好配一對兒."

    谷縝哈哈大笑道:"大美人啊大美人,你真是胡吹大氣,生男孩兒麼,你當是想生就生的?我也想生,結果呢,天不從人願.不過女孩兒也好,這幾日我是越看越愛."

    姚晴忽地轉過頭來,盯著谷縝,笑瞇瞇地道:"谷笑兒,你叫我什麼?再叫大美人可是不對的."谷縝笑道:"對,對,我該叫你大掃……把……"姚晴聽到"掃"字,只當他叫自己大嫂,不覺心花怒放,誰知谷縝加了個"把"字,詞文全變,氣得她飛起一腳,自然又被谷縝避開了.

    說笑一陣,來到艙室,谷萍兒正和桃紅,萼綠張羅酒菜,眾人坐下,暢敘別情,無所不談,谷縝惟獨不談東島,陸漸等人也不好多問.谷縝笑道:"戚將軍,你我久別重逢,我送你一個見面禮如何?"

    戚繼光笑道:"好啊,送什麼呢?"谷縝從身邊拿起一個紅漆木盒,笑吟吟送到戚繼光面前,戚繼光展開一瞧,面色微變,原來匣中竟是一個人頭,看其髮式,竟是倭人.

    陸漸心中好奇,探頭一瞧,不由得脫口叫道:"倉兵衛……"原來這人頭正是鷂左倉兵衛的,不想天柱山一別,再見之時已是一個死人.谷縝哦

    了一聲,說道:"他叫倉兵衛麼?不過他還有個小名兒,叫做倉先生.他被戚將軍打敗之後,盤踞一個海島,想要繼續作惡,不巧被我遇上,將他輕槍收拾了,又聽說戚兄要進北京,特意送來,作為見面禮."

    戚繼光望著人頭,哈哈笑道:"好,好禮."陸漸卻不由想到東瀛往事,不覺心中淒涼.

    谷縝又笑道:"戚兄,大哥,入京之期尚遠,我來提議,大家海路進北京如何?"話未說完,姚晴已拍手笑道:"好啊,好啊."戚繼光與陸漸對視一眼,笑道:"朝廷海禁才鬆一些,你這奸商就來犯事,也罷,左右還有些日子,若是大家都無異議,我也捨命相陪吧."

    當下谷縝掉船順江而下,出了吳淞口,轉舵向北,眾人日日喝酒閒聊,其樂無窮.

    是日,經過山東文登營時,陸漸,谷縝談到環遊世界的光景,多說異國風物,戚繼光聽到精彩處,擊節歎息,又聽說西國水師強盛,火炮犀利,不由得心生幾分愁意,起聲來到船頭.眺望海邊城樓殘垣,遠近炊煙,聽著軍營中笳聲跌宕,不由得詩心陡發.朗吟道:"冉冉雙幡度海涯,曉煙低護野人家.誰將春色來殘堞,獨有天風送短笳.水落尚存秦代石,潮來不見漢時槎.遙知百國微茫外,未敢忘危負歲華."

    谷縝一旁聽到,點頭道:"忘戰這必危,倭寇雖平,北方韃靼尚且強盛,西方諸國亦有中興之勢,為將者,國家之爪牙,不可懈怠啊."

    戚繼光微微一笑,說道:"我此去京師,或許要去邊關防韃靼,日日騎馬,日子一久,或許會想到這乘船廝殺,平靖四海的日子."谷縝笑道:"其實依我來看,這大海也是一匹好馬."

    戚繼光拍手道:"此論甚怪,戚某願聞其詳."谷縝笑笑,指著大海,朝聲道:"這茫茫大海,不就是天公的坐騎麼,世間凡馬,若論馴服,誰能及它,若論狂暴,誰能及它,若論奔騰萬里,誰又能及它?所謂舟船,不過是這匹神馬的鞍韉罷了.若騎凡馬,何足道哉,熱血漢子,若要騎馬,就當騎這天公之馬!"

    戚繼光哈哈大笑,讚道:"快論,快論,今日一敘,足慰平生."說罷大笑一聲,轉回艙中去了.文章引用自:(此處缺文,甚是詭異,疑為編輯錯誤)

    一時間,船頭只剩陸谷二人並肩而立,眺望大海.陸漸忽道:"東島……"谷縝擺一擺手,笑道:"別提東島,從今往後,武林中再無這個詞兒."陸漸漸一驚,問道:"什麼?"谷縝笑笑,說道:"大哥,你還記得我當年在海寧觀海樓說過的話麼?我當時就說了,我跟別人都爭輸贏,唯獨跟你,我便不爭."

    陸漸沉默半晌,說道:"東島解散了麼?"谷縝道:"不錯,我用兩年工夫,做的就是這件事."陸漸激動起來,大聲道:"東島是令尊一聲心血所聚,你怎麼能說散就散?"

    谷縝搖頭道:"一生心血?其實都是他看不開.三百年前,東島就不曾有,後來是有了,卻多出很陡恩怨仇殺.這東島還在一日,東島西城就不斷糾紛,這又是何苦來哉?"

    陸漸道:"有你我二人,怎會有什麼紛爭?"谷縝笑了笑,淡淡的道:"倘若你我都死了呢?"陸漸一怔,不禁默然.谷縝笑道:"葉梵等人想要報復,不過是打著東島的招牌,逼我就範,如今我走了,招牌也砸了他們力量小無可小,這報復的心也沒了."說到這裡,他不覺輕輕歎口氣,"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吧."

    一時間,二人目視蒼茫大海,許久也說不出話來.

    又過幾日,將至塘沽,是夜,谷縝設下豐盛筵席.秦知味親自掌勺,佳餚美味,妙不可言,酒喝了一壇又一壇.姚晴一時歡喜,也喝了不少,竟與谷縝反串著唱起《西廂記》.姚晴扮張生,谷萍兒扮紅娘,崔鶯鶯卻是谷縝,姚晴唱得英姿颯爽,不讓鬚眉,著實可圈可點.到了谷縝時,只聽他捏著蘭花指,妖嬈唱道:"懨懨瘦損,早是傷神,那值殘春,羅衣寬褪,能消幾度黃昏,風裊篆煙不鄭安全帽,雨打梨花深閉門……"谷縝原本俊美,此時刻意扭捏,手揮目送,真個神嬌意媚,更賽女郎.在座眾人無不絕倒.姚晴笑倒在陸漸身上,捂著肚子,直叫"哎喲,陸漸救我,哎喲,陸漸救我."哪還有力氣再往下唱.

    這麼胡鬧一晚,次日清晨,海船靠岸.谷縝將眾人送到岸上,笑嘻嘻望著姚晴道:"大美人兒,這大嫂二字麼,我是絕然不叫.但你新婚大喜,我因故未能來賀,實在有點兒抱歉,為表歉意,我送你一樣物事可好?"

    姚晴將白生生的纖手一攤,笑道:"好啊,拿來."谷縝將手一伸,從施妙妙手裡接過一個數尺見方的白玉匣子,送到姚晴手裡.姚晴接過,大不客氣,展開一看,忽地失聲叫道:"財神指環……"

    陸漸亦是變色,定眼一瞧,那玉匣中果然躺著一枚碧玉指環,環上三縷血紋,分明可見.指環之下,放著一疊文書,看起來像是帳簿.陸漸驚道:"谷縝你這是做什麼?"

    谷縝歎了口氣"徐徐道:"我一生極少負人"惟獨欠了艾伊斯一條性命,她做夢都想要這枚指環,我逞強好勝,直到她死也沒給她,實在是我生平大憾.大美人,我所見女子,只有你最像她,我將這枚指環連著中土財富交到你手裡,以你的才幹,必然不會叫我失望."

    姚晴拿著玉匣,有些怔仲,皺眉道:"臭狐狸,這禮物未免大了些"況且聽陸漸說,東島散了,你又讓了財神,將來豈不是沒了事做?"

    谷縝哈哈大笑,押運手道:"哪會沒有事做?我在潛龍上不是得了<萬國海圖>麼?我已立下志願,非將圖中大海一一走遍不可.這麼縱橫七海,又豈會沒有事做."眾人聽得無不動容,戚繼光脫口讚道:"好志向."

    姚晴卻叫道:"臭狐狸,你只顧自己逞能,就忍心讓妙妙陪你受苦麼?"谷縝與施妙妙含笑對視,施妙妙半似歡喜,半似無奈,歎道:"姚家妹子,只要他喜歡,我又怎會覺得苦呢?"姚晴一愣,流露悵然之色.谷縝深深望了陸漸一眼,笑道:"我就去啦,大哥,好好保重,也,也好好照顧我媽……"陸漸聽得胸中酸楚,澀聲道:"你,什麼時候回來?"谷縝略一沉思,搖頭笑道:"我也不知道."

    說到這裡,他舉頭望天,驀地縱聲大笑,攙著施妙妙,且舞且歌,走向海船.歌聲清亮,縈繞海畔:"棄微名去來心快哉,一笑白雲外,知音三五人,痛飲何妨礙,醉袍袖舞嫌天地窄."

    錨起,帆張,東方一輪紅日,噴薄出海,那艘船向著太陽升起處越駛越遠,陸漸驀然間按捺不住,飛奔起來,一直奔入海裡,海水齊膝,始才驚覺.可那面白帆去得更快,冉冉沒入紅日深處,就像一片遠去的雲彩.這時候,陸漸身後飛來幾隻鳥兒,啁啾婉轉,盤旋相逐,可是啊,這些早晚覓食的鳥兒,又怎會懂得白雲的無心呢?

    滄海完

    編者小札

    2008年1月26日13:58分,隨著"這些早晚覓食的鳥兒,又怎麼會懂得白雲的無心呢"這一句話,創作歷時21個月,刊載34期歷時17個月惡毒長篇巨著<<滄海>>,在此落下了帷幕.

    回首"一枚銅錢,外圓內方,翻轉落定,銅綠間透出嘉靖二字",更覺得恍然如夢,似乎才在昨日,又似乎已過了千秋.

    感謝俠友,們兩年來的期待和支持,也對鳳歌在創作中付出的汗水和智慧表示由衷的感謝和敬意.

    <<滄海>>是<<武俠版>>刊載的最優秀的作品之一,也是大陸新武俠,乃至武俠史上,都不可磨滅的武俠巨作.而<<滄海>>之後,"武俠新經典"又將翻到新的一頁.

    讓我們在江湖上,共同品位流傳千年的武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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