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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糧胡同十九》全集【實體書精校版】
作者:桃子
【作品簡介】
皇糧胡同,是早年北平城裡的一條有名的老胡同,居住的淨是些京城裡的大戶人家。本書的故事發生在一九三四年到一九三六年間,在那一年裡,這皇糧胡同突然就不太平了:先是胡同裡的包子鋪無緣無故地就著了三場大火,接著是老巡捕的寶貝獨生女慘遭姦殺;然後是出雙入對的市長夫婦雙雙服毒;再接著……真是個層層謎團難見天日。然而,冤有頭債有主,在皇糧胡同十九號院裡,一個神秘的女人聚著幾個同樣神秘的牌友,於啜茶擲牌間便將真相大白於世人了。那一年,當皇糧胡同所有的黑暗過後,十九號院的那位神秘寡言的女主人紫姨說了這樣一句話——「其實,這人生舞台上的故事,所有的加起來就是兩個事兒——男為欲死,女為情亡——啊——」……
【作者簡介】
桃子,本名林小玎,1955年4月出生,北京人。1971年初參軍入伍,1982年轉業到特區,1988年赴日留學,現定居日本。年輕時曾搞過新聞報道、業餘和專業文學創作,發表過詩歌、小說、散文、電影文學劇本等。到海外後,陸續也有一些作品見諸報刊,其中包括翻譯文學。出版有自傳紀實文學作品《又見櫻花》,長篇小說《皇糧胡同十九號》。
第一章
一
話說有那麼一天大清早,皇糧胡同十九號院兒大門口,傳進一個中年女人大驚小怪的高聲吆喝:
「紫姨啊——胡同東口的王記包子鋪……被火給燒啦!」
公元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初期,民國女公民上官紫町,帶著她的養女上官小町,住在這個面積半大不小、風格不洋不中的四合院兒裡。
「上官紫町」這個全名,不太為外人所知。院兒裡院兒外,除了一個必須管她叫「媽」的大姑娘之外,左鄰右舍的男女老少,都簡潔地尊稱她「紫姨」。
據說,十九號院兒本是紫姨家的祖業。十五年前,她從海外的什麼地方回來,身邊就帶著一個圓臉盤、翹鼻頭的小養女,繼承並定居在這座建築形式相當獨特的院落裡來。
十九號院兒的這位女主人,不知曾經可否嫁作人婦。皇糧胡同的街坊們看到她的時候,她只是個單身的女性。
有人猜她是個作家,但誰也不知道她寫過什麼書;有人猜測她原是一位教授,但誰也不知道她都「教授」過些什麼……不過她是位有學問有教養的婦人,這不假。
歲月荏苒,現在,十九號院兒的女主人,那一頭厚實而色澤純粹的銀髮,名副其實地「熠熠生輝」。平時總是高高挽在腦後,如同一朵花瓣兒外翻的白菊花。
也不知道是因為長期補進了什麼特別的營養,紫姨的皮膚白皙、細膩,保養得看不出一點兒皺紋的臉龐,會讓不滿三十歲的女人們,難免心生羨慕。
她通常的穿戴不但講究、得體,甚至有時還表現出了幾分對時尚和摩登的追求——
有時是質地高級的中式服裝,正中的領心上,喜歡佩戴一枚圓形或橢圓造型的領花,金銀鑲著紅色、藍色或綠色的天然寶石;有時是典雅的西式長款連衣裙,配上一條長得繞在脖子上兩圈,還有一圈可以垂到腹部的東珠項鏈;有時是法國「香奈爾」風格新穎的呢子套裝,左胸靠近肩部的下方,會戴上一枚工藝精美的別針,通常不是一枝黃金的玫瑰,就是一片白金的樹葉兒,上面鑲嵌著小小的碎鑽石,一動就會像露珠般地閃光……
紫姨還常常會根據當天的心情或寶石的運勢,隨心所欲地在纖細的手指上,戴上一、兩隻鑲嵌著珠寶的戒指。這一切,都使她形成了一種非常獨特,成熟的風韻——
高貴、莊嚴、端麗,加上謙和、慈祥中略帶著幾分神秘……
街坊中也有講究穿戴的女人們。她們除了在背後議論一番「紫姨昨天穿的那條裙子」、「紫姨今天戴的那枚別針」……卻彷彿不約而同一般,誰都不敢上前去詢問她本人,這東西「是打哪兒買的?」「是在哪家鋪子定做的?」
也許,女人們想,如果自己表現得那樣淺薄,那樣沒有見識,就會讓像紫姨這位高貴的鄰居看低了自己。
紫姨是一位永遠也不願意讓自己「不再美麗」的女性。她的生活信念是:「美麗」與「漂亮」,是兩個有所區別的概念——漂亮,是一種物質;而美麗,則是一種精神。
真正的美麗,是不會屈服於物質年齡的。
遺憾的是,皇糧胡同的街坊們從第一眼看到紫姨,她就已經終年坐在一張特製的膠□轆外國造的輪椅裡了……
「也許,紫姨年輕的時候,也是個窈窕動人的女子」——人們總是會去這樣地聯想……
剛才人還沒有進門,大嗓門兒就已聲震屋瓦的,是紫姨的廚娘何四媽。這個女人好像加倍地擁有著紫姨沒有的那一半——嗓音如鐘,腳快如風,一頭沾著刨花水兒梳起的頭髮,烏黑烏黑的。跟東家那一頭銀髮一樣,光可鑒人。
胡同裡的街坊背地裡開玩笑,都說十九號院兒的廚娘「油水大」。
皇糧胡同這陣子是有點兒「邪了」——一連失了三場火。
開始一次是在上半夜裡,燒了個小空院子裡誰家擅自佔地,擱在那兒的一堆柴火。因為被敲更巡夜的人及時發現了,並沒有釀成禍事,大夥兒就沒太在意。
第二次是下半夜,燒了一戶人家後院堆放的破傢俱類雜物,好在那天居然有雨,煙冒得挺濃挺大。火自個滅了,倒也沒有燒出啥了不得的損失。
今兒個是天剛破曉,正是人們睡意最沉的時分,這第三場火,可就燒得猛了點兒——
「王記」的掌櫃要早早起來和面,好按時蒸出客人當早飯的頭幾籠包子。沒想到,他剛把灶膛間的小門推開,「呼」的就引著了散了一地的柴草稍子。王掌櫃一個勁兒地用腳跺著滿地亂竄的火苗子,腦子還沒轉過彎兒來,火勢就蔓延起來……
他先去後房揪起還在夢裡的老婆孩子,再跑回胡同大喊大叫「救火」。三十來歲的老闆娘只穿著背心褲衩,孩子們乾脆光著屁股,都被濃煙嗆得又哭又跳!
凌晨時分,街坊鄰里們聞聲跑出來。人們衣衫不整地幫著傳遞銅臉盆、洋鐵皮、水桶……手忙腳亂地幫著滅火。好歹是稀里嘩啦地一通忙活兒,把火撲滅了。
人是一點兒沒傷著,整個小灶堂間和大半間的前店舖,已經是黑乎乎一片狼藉了。
今兒五更天王記包子鋪這場火,算是把皇糧胡同的居民們給燒得打了一「激靈兒」。
紫姨老說自己的聽覺神經「過於靈敏」,她是就怕人扯著大嗓門兒衝自己嚷嚷。
何四媽激動不已的報告,當時把坐在院子裡的紫姨給吵得直捂耳朵。人家這會兒正津津有味看著只小白狗,騙起一條短短的小後腿兒,衝著牆根兒撒尿呢!
不過廚娘這一嗓子還真有功——把紫姨的閨女小町,給從被窩兒裡叫醒了……
這個北平暢銷小報《天天新聞》社會版的小記者,如果「天下太平」,她睡懶覺非要睡到……飢渴難耐才起床。
此刻,她聞聲而起,連蹦帶跳地套褲腿、穿衣袖,衝到院子裡的時候,還沒有系齊扣子……
「這會兒還輪到你救火去啊?!披頭散髮的,還像我的女兒嗎?」
紫姨不滿地嘮叨著。其實誰都知道,嘮叨的和聽嘮叨的,早都疲了!自說自話、自行其事的一對母女罷了。
小町熟練地往照相機裡裝卷兒,然後推出放在大門邊的一輛腳踏車,轉眼在胡同裡面飛竄起來了……
小町見王記包子鋪的門前,圍著男女老少好多人。女人們安慰著坐在地上哭天搶地的包子鋪掌櫃老婆,男人們紮在一堆兒,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來:
可是咱皇糧胡同這個月第三回失火了吧?
今兒個這火,好在沒有傷著人。就是損失了些桌椅板凳的,還算不幸中的萬幸了。
可就這麼不明不白地總是著火,也得有個說法呀?
對啊,咱這片兒的巡警,至少要想法子找出這走火的緣由啊……
可不是嘛,總這麼下去,保不住哪天釀成了沖天大火,再鬧出點人命傷亡來,咱們這日子,還不過到頭了?
我看哪,八成是有人故意放火!
……
小町拿著部照相機,好奇地注視著火災現場。
在混雜的人群中,她無意中發現了一個表情不太自然的小伙子。那小伙子表情憨實。一聽到有人說「故意放火」,便不安地轉身離去,偏偏跟小町打了個對眼兒。
小町覺得似曾相識,一時卻沒有回過味兒來。眼睜睜地目送著那個衣著簡樸的小伙子,消失在黑暗的胡同深處……
今天,是個難得的好秋日——瓦藍瓦藍的天空,時而掠過鳴著哨音悠揚的鴿群……
紫姨坐在輪椅裡抬起頭,看著不知誰家的鴿群從頭頂飛過。一頭銀髮被梳理得紋絲不亂,在和煦的陽光下閃閃發亮;一身米黃色的西裝衣褲外面,披著一件深棕色的開襟毛衣;上衣領口上,斜斜地別著一片小小的黃金桉樹葉……
這看似漫不經心的服飾打扮,實際卻含著她對秋天刻意的迎合。
她是個晚睡卻愛早起的人,中午的歇息,才是雷打不動的。
小町不到半個時辰又跑了回來,這才想起從院子裡的一口小水井,壓出一臉盆的水刷牙、洗臉……
何四媽從來不理解,小町姑娘好歹也是個千金小姐,怎麼就不願意多走兩步,放著紫姨那漂亮的大洗漱間裡一扭就出水的「黃金龍頭」不用,這井水就那麼好麼?紫姨卻不然,她認為小町什麼都傻,就是一年四季不離這口井的水是真聰明的……
見到女兒用那清涼的井水,把一張小圓臉兒胡嚕得紅撲撲的,紫姨心裡還挺羨慕的。
「媽,我趁機拍了幾張片子,八成還能給總編交個小差哩!對了,就用『無名野火連燒無辜百姓家,何人擔責?』做標題。您說怎麼樣?」
紫姨頭也不回,索然無味地回答:「不怎麼樣。」
小町討了個沒趣,雙手胡嚕著自己那短短的娃娃頭:「不過,這王記家的包子,今兒是吃不成了。」
皇糧胡同十九號院裡這個被紫姨養育得「蹦蹦跳跳」的女孩子小町,倒是經常陪伴在紫姨的身邊,娘兒倆進出都是一個伴兒。
小町是個絕對稱不上是「美女」的姑娘,她年方二十出頭,個子不高卻也長得身材勻稱;給人印象頗深的,除了那只翹翹的小鼻頭兒,還有兩條短短的倒八眉;鼻樑上那七、八顆「惡作劇」的小雀斑,最是令她本人畢生地……「無可奈何」!
其實,年輕就沒有醜陋。小町的膚色健康、紅潤;兩隻不大的圓眼睛,瞳仁閃閃發亮;圓圓的一張噘嘴,笑起來,令人想跟著她笑;生氣了,還是令人忍不住想笑……
平時,她不是套著一條都市女孩子們時下流行的卡嘰布背帶褲,就是穿著具有幾分西方古典風尚的愛爾蘭紅色花格呢子半截裙;娃娃頭上常見一頂紅色的小貝雷帽,珵亮的牛皮小靴子,走起路來嘎嘎響……
彷彿擁有著紫姨這個「媽媽」,自己便擁有著天下的好運——皇糧胡同的老少街坊們,只要看到這個永遠神氣活現的小記者,自然都會這樣猜想。有人聽說,這小町姑娘居然還是個暢銷小報《天天新聞》社會版的記者呢。便調侃道:
「我還以為她是個娛樂版的記者呢!」
誰讓她見人總會露出那樣一副無憂無慮的表情呢?
「社會」的概念是什麼?當然是一種嚴肅的、沉重的、黑暗成分居多的現實存在嘛!
除了對此永遠緘默的紫姨之外,誰都不知道這位「豌豆公主」真正的出身和來歷。只有一點是眾人基本不持異議的——因為相貌特徵的明顯差異,上官小町絕對不是紫姨所生。
正在這時,十九號院兒的大門外,熙熙攘攘的一片喧嘩。
小町打開院門,看見一個模樣本來就瘦小得可憐的老巡警,正被街坊鄰里們揪著不放。人們七嘴八舌,唾沫星子亂濺的,憤怒地投訴著:
老周你沒聽說啊?六年前咱們這兒的林記糕餅店失火以後,逃跑的那個夥計,他又回到咱這皇糧胡同來了……
對,那個夥計叫什麼來著?想起來了——叫「小末兒」。對不對?
對、對,那時,林記的老掌櫃總是支使他跑腿兒,給客人家裡送貨來著。
不過……乍看上去,禮數周到,挺老實一個孩子……
不哼哼的蚊子叮死人——敢情是人不可貌相。他竟然就放火燒了東家的庫房,也不知道為了什麼?
還不是為了那林家的橋橋姑娘……
噓——小聲著點兒您……
聽著街坊們的議論,小町果然就在人群後面,看見一個二十出頭的姑娘。
比起小町,這姑娘的穿戴打扮,就顯得有些保守了——淺藍色的絲綢大襟上衣,配著一條深藍色的百折長裙;一條又黑又長的辮子垂在腦後,柳葉眉、丹鳳眼,皮膚格外出眾的白淨。
此刻,她也正憂心忡忡地站在一旁,傾聽著街坊鄰里們紛紛不絕口的抱怨。當聽到有人提及「林記」、「小末兒」、「橋橋」……慌得轉身便走。
小町自然是認識這個姑娘的。她正是人們議論中提及的「林記」糕餅鋪家待字閨中的小姐林橋橋。
街坊們誰也沒有在意橋橋小姐的出現和離去,擁著那個忙於應付的倒霉巡警老周,繼續不斷地嘈雜著:
那個當年放了火就跑掉的小末兒,聽說在咱皇糧胡同的緊西頭兒,租了間小房呢……
昨個晚上王記包子鋪起火,有人看見他也擠在人堆後面看熱鬧來著。
就是啊,咋他一回來,咱們這兒一個月裡就走了三場火呢?
也不知道這些年,他都跑哪兒去了?怎麼偏偏在這時候回來?
老周大叔,咱們這片兒的治安不是歸您管嗎?還不去把那小子抓起來呀!
巡警老週身上那件洗得泛白的舊警服,被人拉拉扯扯的。直讓他暗暗心痛……可算得到了允許他開口的一個空當兒:
「該管、該管……不過,這抓人,也得有憑據。大夥兒說是不是?」
人們都覺得巡警老周的話也不無道理,一時啞然。
就在這時,昨天在失火現場跟小町打了一個對眼的那個外表模樣憨實的小伙子,又出現在人群的旁邊。他彷彿是故意要面對著大家的質疑,用忐忑不安的目光,注視著巡警和所有騷動的街坊。
人群中有人低聲說:他就是「林記」過去跑掉的夥計小末兒。嘿——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突然,一個年齡相仿的體面青年男子從後面走上前來,一把抓住這個被人們認出叫「小末兒」的小伙子,不問青紅皂白,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拳打腳踢。
挨打的一方,只是用手臂護住頭臉,忍痛並不還手……
沒有一個人上前勸阻,甚至包括那個以「維持治安」為本職的巡警老周。路見不平的小町衝上前去,用身體擋住那個打得正眼睛發綠的體面青年:
「林公子你住手!牆倒眾人推是怎麼著?巡警周大叔不是說了嗎,告人家故意放火的憑證,你有嗎?」
那動手打了人的林公子表現得毫不理虧:「六年前,要不是他放火燒了我家的庫房,我父親也不會急火攻心、一病不起,不到半年就扔下了我們一家老小,甩手走了人……」
小町挺身擋在小末兒的前面,衝著林公子大聲反問:「你說六年前你家的火是他放的,你也親眼看見了?!」
林公子放下了拳頭:「……要真不是他放的火,他幹嗎要跑?!一躲這麼多年,做賊心虛不是!」
這番話,說得小町也一時語塞了。但她就是決意要擋在小末兒前面,不讓林公子再藉著人勢逞兇狂。這個黃毛兒小記者,先不管它哪邊兒佔著理兒,還就是天生一副見不得有人「以多欺少」的俠義心腸。
也正在這僵持不下的時候,剛才那個白淨姑娘,林記糕餅店的橋橋小姐,在一位青年紳士陪伴下走上前來。她使勁兒拉住仍然怒氣沖沖的林公子:
「哥,媽叫你回去說事兒吶,快,跟我們家去——」
小町一眼就盯住了林橋橋身邊那位眼生的青年紳士——五官清俊、舉止斯文,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
突然挨了一頓暴打的小末兒儘管血流滿面,卻用一雙執著的眼睛,死盯著橋橋看,像是有話要說。
那林橋橋呢,卻明顯在躲閃著小末兒的目光。
圍觀的人們也許是看見了血的顏色,動了幾分惻隱之心,也多少洩出了心頭的無名之火。巡警老周藉機高聲沖人群吆喝了一句:
「大夥兒都散了吧——」
人們三三兩兩地散去了。剩下小町和那個還在流血的小末兒時,小町動手攙扶了他一下:
「到我家去,上點兒藥……」
這小末兒似乎並不領情,強忍著眼中的淚花,用力甩掉了小町的手。給她留下了一個孤立無援而又固執的背影,向胡同深處走去……
·1·
第一章
二
皇糧胡同中段的三十四號院兒,是一扇小黃門。最近,門口掛起了一塊「露露洋服店」的小招牌。
院子很小,大小一共五間青磚瓦房而已。幾盆菊花沿牆疏疏落落地開放著,一棵上了歲數的老桑樹,半綠半黃的葉子,遮下半院子的陰涼。樹下放置著兩張竹靠椅、一張竹皮桌面的小茶桌,在這北方的都市院落裡,平添著幾分江南的情趣。
顯然,主人的用心是讓需要等待的陪同人,有個坐下抽煙喝茶的舒適地方。
正北的主房用於營業。所有朝著院子的窗戶,都掛著小碎花棉布縫製的素淨窗簾,每個角落都打掃得乾乾淨淨,倒也是一處雅致宜人的所在。
午後,林橋橋正在一位動作利索的女裁縫幫助下,試穿著一件婚紗……
當她從一排折疊布屏風裡面款步走出來,等候在外屋的那位清俊、斯文的青年紳士,露出了滿意的表情。顯然,他很欣賞自己未來的美麗新娘。
這件婚紗是用杭州上等絲綢縫製的白色落地長裙。隆起的「泡泡」袖子,盡量收緊的腰身,下擺打著百折,一方真絲喬其紗的頭紗,一直從頭頂垂到後腳踝——這是時下最流行的一款西洋婚紗款式了。
雖然也是常見的用料和做工,樣式甚至含有幾分稚氣,穿在這位身材富於女性曲線,氣質如同水仙花一般的林橋橋身上,便多出幾分楚楚動人的清純……女裁縫笑容滿面地跪在裙擺邊,正在咬斷最後一針的線頭:
「林姑娘,快讓譚先生給看看——怎麼樣?」
「挺好,是嗎,明旺?」
橋橋小姐轉動著身體,與其說是讓自己的未婚夫看著高興,還不如說是努力想給慇勤備至的女裁縫,一個感激的答覆。
看得出,女裁縫是位人情練達的手藝人:「林姑娘是街坊,我想,頭紗就算我送的賀禮了。」
譚明旺大度地笑起來:「那哪兒成啊,陳姐,您這不是讓人罵我們『宰熟』了嗎?」
橋橋繼續讚揚道:「陳姐果然是王府井洋服名店的高手,版型打得好,針腳兒也講究……」
陳姐從容地對應道:「穿衣服的人漂亮是真的。我兩個月前才搬到這皇糧胡同開店,您二位就來關照我的生意,讓我怎麼感謝你們才好呢!」
橋橋說:「遠親近鄰,兩家不就隔著幾個門兒麼?我以後有活兒也好找人幫忙了。明旺每天上班,還非就得穿這身西服不可。今後,少不了麻煩陳姐給修修改改的呢。」
陳姐說:「林姑娘,你人真好!可惜啊……」
橋橋感到有些詫異了:「您說什麼?」
陳姐一邊動手把橋橋摘下來的頭紗掛起來,一邊有點兒故意支支吾吾地轉移了話題:
「林姑娘,明天我就把領口上的珠花兒給繡上,再有大半天就完工。到時,我給送到府上去……一準兒誤不了你們的好日子。我是說呀,眼看著您就要辦喜事了,可惜咱們這條胡同裡,最近的日子卻不太平。千萬要當心火燭……呸、呸,看我這烏鴉嘴,真該死!林姑娘,我啊,處久了您准知道,有口無心的一個人!」
陳姐臉上掛著意味深長的笑容,周到慇勤地把林橋橋和譚明旺兩人,親自送出「露露洋服店」的小黃門,許久地目送著他們離去的背影……
警察署刑偵隊的副探長嚴大浦,穿著規規整整的警服,正腆著個西瓜肚,在瘦小乾巴的巡警老周和其他幾個警察的陪同下,神氣活現地視察著王記包子鋪的失火現場……他大聲地問巡警老周:
「聞到什麼味兒沒有?」
巡警老周努力吸溜了好幾下鼻子:「好像有一股……嗯,是烤糊了的包子味兒。」
嚴大浦很不滿意這個回答:「真是還不如一條狗管用!」
他自己已經聞到了一股明顯的洋火水味兒,初步判斷,確實是有人故意縱火無疑。
小町擠過圍觀的人群,企圖接近嚴大浦,拚命對他打著手勢。卻被狐假虎威的小警察們阻攔住了。嚴大浦看見小町,故意裝作不認識。小町不滿意地嘟囔了一句:「臭美!」然後,就故意背對著他,像是跟別人說話一樣,發出了一個「暗語」:
「胖子,四媽燒了你愛吃的魚。今兒晚飯你愛來不來,我可告訴你了啊!」
嚴大浦聞聲暗暗竊喜,人前繼續端著奉公視察的架子,指手畫腳了一番……
正在這時,林橋橋和譚明旺從露露洋服店走出來,也路過王記包子鋪。
小町回頭看見了他們兩人,那林橋橋臉上,流露出了無以形容的一片陰霾……
小町心想:這一對,天造地設,長相倒是真般配。
何四媽在十九號院兒的那個建築在地下的石頭廚房裡,忙得顧頭不顧腳的。小町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可有可無地打著下手……
年富力強的廚娘何四媽,是個北平近郊通州出身的鄉下女人。聽說是因為出嫁多年,沒有為婆家生下傳宗接代的一男半女,受不了擠兌,就早早跑進城裡做工。
她一雙半大不小的「解放腳」,走起路來一陣風兒。到紫姨身邊來做工以前,曾在東郊民巷一位法蘭西駐華公使家的大廚房,做過幫手打雜的粗使女傭。用心偷藝幾年,也燒出了一手上得廳堂的中、西飯菜。
來到十九號院兒這些年,向來講究美食的東家也是個女性,經常互相加以糾正指點,何四媽的廚藝日益見長……
這個有家等於沒家的中年廚娘,有時會在出去買菜時,跟其他人家的保姆說,自己跟東家無非也是「緣分」。否則兩個年齡相近的女人家,也是很難長期共處的。
她的佳作經常會給紫姨和她的牌友們,帶來人間煙火的幸福。還有一個家庭成員,絕對離不開她燉湯留出來的骨頭棒兒,那就是曾經差點兒被她拒之門外的小狗子「點兒」。
何四媽向來愛表現自己知道的事兒特多,倒常常無意之中成了小姐的「情報來源」。這會兒,她手不停嘴也不停地跟小町絮叨:
「胡同裡有人過去閒言碎語地,說是林記糕餅店的橋橋小姐,私底下跟那個叫小末兒的夥計要好呢。」
小町覺得這消息挺新鮮:「真的?不過,我看那個叫小末兒的小伙子,人的長相並不可惡嘛,怎麼會……」
何媽迎合道:「說得就是嘛——小末兒呀,早年可是林記老掌櫃撿回來的苦孩子。逃荒路上,他爹媽都餓死啦。林家夫婦豈不是再生父母一樣?那孩子果然也懂事,幹活、學手藝都肯用心下力氣……」
小町問:「那他怎麼能夠恩將仇報,在東家的庫房裡放火呢?」
何媽接著又道:「說的就是嘛——聽人講,因為他跟小姐要好的事情,『林記』庫房著火的頭幾天晚上,老掌櫃扇了小末兒的耳刮子。有人還看見,那孩子一人兒躲在胡同的犄角旮旯,抹淚兒呢!」
小町有點費解:「那也犯不上做得那麼絕呀?」
何媽還是順著話茬:「說得就是嘛——年輕小子,八成就為了一口氣唄!再說了,如果火不是你放的,你跑什麼呢?可聽說,就在滅火的時候,大夥兒還看見他沒命地從火裡往外扛麵粉口袋呢。這人肚子裡的彎彎腸子,真是捋不順溜兒……」
正像是何媽說的,當年,林記老掌櫃在一個下雪的早上,發現店舖門洞裡縮著個幾乎快被凍死的半大男孩子。當時,不遠處的牆根下,還有一具成年人的「路邊倒」,屍體已經被雪蓋住。
顯然,男孩子身上那件滿是破洞的大棉襖,延長了他的性命……
常年吃齋念佛的林記老闆娘,當時正在觀音像前詠誦經文。聽到丈夫的招呼聲,趕緊就讓夥計們幫忙,把凍得已經不省人事的男孩子抬到暖和的廚房裡。她親自動手用生薑煮湯,加上紅糖又打個雞蛋,親自一口一口地往那男孩子的嘴裡灌……
就這樣折騰了快一個時辰,男孩子才緩過氣來。
那會兒,林家自己的一兒一女,也跟這個被救活的逃荒男孩兒差不多大——哥哥九歲、妹妹七歲。
善良的林記老闆娘,還親手把兒子穿舊的衣褲,為這個自稱叫「小末兒」的男孩兒穿上。衣服雖不是新的,可小末兒臉上泛起了比過大年還要高興的神情。他走路、幹活都盡量小心翼翼地,唯恐弄髒了自己生平從來沒有上過身的漂亮行頭……
當橋橋的胸部開始在不知不覺中帶著隱痛隆起時,小末兒也長成健壯樸實的一個少年。因為從不吝惜體力的付出,當年比林公子要矮半個腦袋的同齡的他,反而在營養能夠得到保障的林記糕餅店裡,拔出應有的身高,生得肌肉豐滿、筋骨結實。
小末兒深受林記家老闆夫婦的喜愛和信任,他們總是會在他的身後,笑瞇瞇地交換著滿意的目光——
小末兒把擔負起東家交付的勞務,視之為是生存的快樂本身。如果不是老闆娘竭力要求他讀書識字、學習記賬和簡單的算數,他就會兩眼一睜,屁股不著板凳地干到天黑。
他還是個性格有點靦腆的年輕人。兩顆小虎牙一齜,就奮力扛起沉重的麵粉口袋;兩顆小虎牙一齜,就為自己做錯的事情,露出歉意的憨笑……很多老客人都喜歡在等著他包裝糕點的時候,趁機用玩笑話兒逗得他羞怯起來,像個害臊的小姑娘那樣滿臉通紅。
相比之下,橋橋的哥哥林家大少爺林續薪,卻在剛滿十八歲那年,開始交往一些真真假假的「八旗子弟」。他們教會了他喝花酒、賭牌九、票戲子……除了還沒有染上大煙癮,什麼壞東西差不多都沾過了邊兒。
他的父親林老掌櫃只要一逼著林公子留在店舖裡,人家就會表現得百無聊賴——扒拉扒拉櫃檯上的算盤珠子,然後,設法從櫃上偷偷順幾個零花錢……臨了,還給小末兒使個眼色,早早晚晚地想方設法溜出去。
這位林公子一點也不珍惜自己頭頂上這塊傳承了近百年的老字號招牌,也不喜歡這間為自己長大成人提供了溫飽的「甜膩膩」的店舖。在許多狐朋狗友面前,他甚至羞於對人家介紹,自己是某某老字號老闆的公子……
小橋橋經常會看著小末兒偷偷發笑。從小,她就是一個像南豆腐一樣白白嫩嫩、性格溫柔的嬌娃娃,但內心卻有著自己的主見和是非。
少年的小末兒在糕點店裡勤勞質樸的身影,逐漸成為她視線中最熟悉也是最可親的情景,成為她生活裡最自然也是重要的存在。
在某種意義上,這種珍惜的情懷,還要感激橋橋那位不爭氣的兄長。他的反面形象,正在無形中令妹妹對所有的紈褲子弟、富家公孫們,生出了日益加深的成見和反感。
橋橋和小末兒,他們都很年輕,也很健康。「青梅竹馬」雖然不是十分恰當的比喻,開始出落成大姑娘的橋橋,對那些借口來買點心,便在店裡東張西望、東拉西扯的紈褲公子哥兒們出於本能的戒備,她在生活中能夠自由接觸和親近的對象,也就是個從小一起長大成人的小末兒了。
小末兒長到十七歲以後,林記老闆娘只要帶著閨女一起出門,無論是去買個胭脂、杭粉、繡花兒線,還是到隆福寺燒香許願,常常要讓他跟隨在身邊。
但是,六年前的一天晚上,火——吞噬了林家後院的一間庫房……所有人驚慌失措的面孔,都被火光照得通紅。
小末兒拚命往火海裡沖,一袋袋地往外扛麵粉。老闆娘和橋橋怎麼也抓不住他,急得只有放聲大哭。
當時,在場的人都沒有發現:這個家庭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老掌櫃和少掌櫃,都不在救火的現場。
林記庫房失火的幾天以後,種種猜疑,還徘徊在皇糧胡同街坊鄰里飯後茶餘的議論之中。
夜黑風高的晚上,小末兒一人夾著個小包裹,貼著皇糧胡同昏暗的牆根兒,匆匆地逃走了……
這天晚上,雜役老獨頭為十九號院兒先後迎進了紫姨所有的「牌友」。
先是今天在胡同口王記包子鋪失火現場,那位腆著肚皮大模大樣視察的高級警官嚴大浦。他不過是換了一身寬鬆的中式便衣,活脫脫一個春風得意、腦滿腸肥的買賣人。他習慣於背著手走路,因為太胖了些,小町總是覺得他那兩隻手,費了老勁兒才能夠在屁股後面勉強地接觸在一起……
接著,是鼻樑上架著玳瑁框眼鏡的一位職業律師,叫曾佐。他四十出頭,一派大學教書先生的打扮兒,淺灰色的長衫下面,是料子上好、褲線筆挺的西裝褲和珵亮的牛皮鞋。手裡拿著一瓶經過細心包裝的洋酒,舉止一派文質彬彬。
幾乎是同時走進門來的,是風韻正當年的女醫生秋姍。她在深藍色的中長薄呢旗袍外面,罩著一件西裝大翻領外套。簡潔的「中西合璧」式穿著,令她顯得比實際的年齡略大,平添了幾分職業女性的端莊和穩重。她可真是非常「職業化」的,進屋就是例行給女主人紫姨量上了血壓。
最後進來的那位,便是皇糧胡同的公子哥兒孫隆龍,家喻戶曉的外號叫「渾球兒」。今晚,他的穿戴努力模仿著英國大偵探福爾摩斯的一身裝束,甩著件中長款的英格蘭綠花格呢斗篷。二十出頭年紀輕輕的,還總故作深沉地叼著一支名貴的海泡石大煙斗。
他氣派十足地在十九號院兒的門口,停下那部德意志造的新款摩托車。其實誰都知道:從管他吃飯的那個皇糧胡同七十五號院兒的家,到紫姨的十九號院兒,走路也不用五分鐘。
紫姨家的小飯廳裡,擺著一張沉重的長方形橡木西式餐桌。從餐具盤碟的擺放看就知道,女主人今天晚上要請客人們吃西餐。
紫姨事先聲明:可不是什麼某某國正宗的「大餐」,而是「無國籍化」的家常菜。不過就是讓何四媽把既可口又好做的幾道菜弄出來而已。
嚴大浦立刻表示:自己不喜歡那些並不順手的刀叉勺子,堅決要求四媽給自己添雙筷子。
律師曾佐帶來的那瓶低度洋酒,被斟入亮晶晶的高腳杯。人們一起舉杯,隨口就說出了一句很古怪的祝詞:
「祝我們紫町牌友俱樂部的部長大人,健康!快樂!」
紫姨笑起來:「感謝各位光臨。也祝大家幸福、如意!」
來自地下廚房的呼喚,使那隻銅鈴鐺急促地搖動起來……
孫隆龍向來是特別熱衷於這個差事。他不用人支使,趕忙主動跑過去,用力搖轉起沉重的金屬搖把……他可從來就不是那種為了珍餚美食而會受到刺激的孩子,但當兩層的小木箱從那個黑暗的小豎井中被緩緩升起的瞬間,一種懸念將被揭破的快感,對於他,卻是一個小小的感動。這也是他特別喜歡到紫姨家「蹭飯」的原因之一。
被吊裝上來的,是一大盤金黃色的煎炸食品,兩寸見方一指厚,外面裹著一層酥香誘人的麵包糠。
@文@大浦又表示不滿了:「小町不是說,今兒個晚飯四媽燒了魚嗎?」
@人@小町指點著盤子裡被炸成金黃色的方塊:「這不就是魚嗎?」
@書@大浦還是嘟囔:「這是魚嗎?我還當是面炸豆腐塊呢!」
@屋@小町乘機開始調侃人:「怨不得北平警察署,淨是指鹿為馬的案例呢!」
孫隆龍乘機起哄:「就是就是——要不,我孫大偵探不就省心了!」
大浦不服氣:「就你——還好意思在胡同裡掛個牌子,自稱啥『大都私家偵探所』?我們警署的人,都快笑掉大牙了!
秋姍撇了撇薄薄的嘴唇:「真是同行冤家。看人家曾佐,本應是個口若懸河的律師,比起你們這些人,卻是三緘其口,一字千金。」
曾佐溫情脈脈地看了秋姍一眼。這目光,似乎很讓大浦有些心生妒嫉:
「現在時興叫『律師』。嘿嘿,過去幹他們這一行,幫著別人打官司、寫狀子的人,叫什麼來著?」
曾佐平靜地、冷冷地代為答曰:「訟棍。」
小町把剛喝到嘴裡的那口紅紅的鄉下濃湯,「噗——」地一下,就噴到了地板上。
紫姨無可奈何地搖著頭:「一點兒大家閨秀的樣子也沒有!哪像是我的女兒……」
小町緩過氣來就問道:「胖子,今天,咱們這兒小小一樁失火案,也值得你這個總署的大探長,親勞大駕嗎?」
嚴大浦搖晃著手裡的餐刀說:「名記小姐,你是有事兒求我,才肯在『胖子』後面,加個『哥』字啊!你想想,這是條什麼胡同?」
小町不解地問:「什麼胡同?普普通通的皇糧胡同唄。」
孫隆龍馬上接口道:「不對。在這條胡同裡,能夠出入總理府的官僚就住了兩家;更何況,還有洋人的宅第三戶,加上本城名流、豪門的院子若干……還真不敢說是一條『普普通通的胡同』哩!」
小町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那就是說,『上峰有令』,一定要胖子查清這條胡同連續深夜失火的原因了?」
嚴大浦兩口一塊,已經吞下了三份他認為不是「魚」的魚:「新聞發佈,到此為止。以下內容,無可奉告嘍!」
小町也不生氣:「臭美!那我攥在手裡的玩意兒,你也甭惦記著。」
嚴大浦一聽這話,馬上就軟了。他知道這個成天東遛西竄的小報記者,的確經常會爆出些出人意外的情報和線索:
「部長千金、小主子、町姑娘、紫格格……老夫我這廂有禮了——」
秋姍覺得耳朵都遭罪:「什麼亂七八糟的?!老獨頭,勞駕給我遞一杯冰水過來。」
曾佐說:「也給我來一杯。」
孫隆龍又「乘虛而入」:「小町,咱們就為了胖子的頂上烏紗,還是那個老規矩——事成之後……」
嚴大浦馬上表態:「東來順、全聚德、鴻賓樓……隨你們挑!」
曾佐卻不領情:「太便宜了吧,大探長。」
嚴大浦連忙補充:「各位想吃什麼、玩什麼?但凡在下能夠辦到的。」
曾佐「冷酷」地提議:「先欠著,利滾利。」
嚴大浦急了:「你、你這狡猾的……」
曾佐還是那樣面無表情地、冷冷地幫他把話接著說完:「——訟棍!」
就在幾乎是同一個時間段裡,小末兒一人慌裡慌張地推開了露露洋服店的小黃門。
他衝著院子裡亮著燈的子屋,輕輕連聲叫著:「陳姐。」
見沒有人回答,他走上前去,謹慎地拍拍門。還是沒有人答應,他便動手推開關得緊緊的門……
與此同時,「呼——」的一聲,火焰竟爆發般地,在屋裡猛地燃燒起來!
小末兒被眼前的情景嚇得目瞪口呆:衣裙、面料,包括橋橋還沒有最後完工的婚紗……瞬間都被籠罩在燃燒的火海中,完全無從下手搶救。他只好趕快隨手關上房門,跑到胡同裡放聲高喊:
「著火了……救火啊——」
喊聲在已經入靜的夜色中,驚醒了附近的男女老少。人們驚惶失措,跑來用各種能盛水的傢伙匆忙救火。
混亂中,小末兒卻趕緊閃入陰影,倉皇地奔逃而去……
·2·
第一章
三
晚飯後的十九號院兒,賓主聚集在一間佈置講究的小牌室裡——
酒紅色的窗簾被降落到了地板,造型藝術的西洋古典蠟燭台上,閃耀著溫暖的燭光。幾個牌友圍著那張中式的紅木雕花小圓桌子,陪女主人喝咖啡。
三十年代的北平城,十天裡能有五天不停電,就是很奢侈的事兒了。洋蠟、洋火兒、洋油燈……都是雜貨鋪裡必不可少的常備貨色。
紫姨倒是偏愛這洋蠟的光芒,給人送來一派柔和、舒心的安全感。
曾佐喝咖啡的動作,很是標準而優雅:他加入少量的牛奶,放一塊方糖,然後無聲地用小銀勺,旋轉著攪動兩下之後,輕輕地把用過的小銀勺,放在咖啡杯的小托盤裡,再端起杯子,不出聲地小口品著噴香的巴西咖啡。
紫姨就像欣賞一件活生生的藝術品那樣,一直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嚴大浦,他面對著這杯苦水,一口氣往裡面放了五塊方糖。
身為醫生的秋姍,有點兒不安地看著他——
經過稀里嘩啦一通攪動,大浦把小勺子留在咖啡杯裡,端起來就是「刺溜兒——」一聲巨響,幾乎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小町只好動手去把這個胖子留在杯子裡的小勺子,從咖啡杯裡拿出來。
人家卻不高興地又把小勺拿回杯子去。他的理由是:杯子底兒的糖還沒攪化呢!
孫隆龍又來勁兒了:「小町,你就讓他拿咖啡勺兒當他們家的糞勺子,從頭到尾的攪和個夠!洋規矩跟他有什麼關係?」
嚴大浦仰脖子一口就飲盡之後,抹抹嘴巴隨之感慨道:「這可真是……自討苦吃啊——」
秋姍發出了感歎:「還真是能從喝咖啡的動作上,看出一個人的生活閱歷來呢。」
喝過了咖啡,大家一起甩著撲克……
孫隆龍總是在抱怨:「紫姨到底想打什麼花,最難琢磨。好像什麼都扔過了。」
嚴大浦便乘機「訓導」他說:「打牌,就跟作案一樣,可不能把自己的真正目的太快地暴露出來。懂嗎?」
小町有所聯想了:「是啊,那個小末兒逃離這裡多年,最近突然跑回來,怕不是也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吧?」
秋姍款款道來:「來看門診的病人,這兩天也沒有少議論這皇糧胡同連續失火的事情。說是六年前,有人聽見林記糕餅店的老掌櫃,大罵自己的兒子不爭氣。還放出過話兒來,說是今後要把這家百年老店,傳給那個夥計小末兒呢。」
嚴大浦討好地懇求秋姍:「您接著說,秋大夫——」
秋姍做作地撇了撇薄薄的嘴唇:「不敢當,大探長。今後,只要您那些黑皮部下的老婆,別到我那兒看病拿藥也賒賬,就謝天謝地了。」
大浦連聲應承:「一定、一定,好說、好說……」
秋姍接著說:「有人懷疑,六年前林記庫房的那場火,是林公子自編自演的一場戲。」
小町趕上話茬兒:「是啊,不少人親眼看見,當時,就是那個夥計小末兒一個人,玩兒命往火裡闖,背出幾袋子麵粉來。要是他有心放火毀了東家的產業,那又是何必呢?!」
孫隆龍有點賣弄地吐出一個挺完整的煙圈兒:「保不住,他也是自編自演呢!」
紫姨的話卻有點兒離題:「林記的廣味小月餅和李子蜜餞,味道真好。這家百年老店,聽說,過去還為宮裡做過南味的貢品糕點……」
小町眨巴著眼睛:「我想起來了,林記那個叫『小末兒』的夥計,過去還上門給我媽送過點心。可為什麼這些年每況愈下,越發的不景氣了呢?是點心變味兒了不成?」
孫隆龍故作老氣橫秋的歎息說:「是人心變了吧!聽說,那林家從咸豐年間起,就是口碑極好的南味糕餅鋪子。可現在那位當了家的林少掌櫃,怎麼看,怎麼就不對味兒嘛……」
嚴大浦乘機打趣:「俗話說:『黃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比如說,咱們這兒還有個大中華牌的『福爾摩斯』,放著祖宗偌大的家業不理,卻偏要辦個什麼『大都偵探社』——嘖嘖……玩票兒,洋式兒的。還要捎上我一個『大』字,話裡話外的,讓人家覺著我這個北平城警察總署的副探長,是他的什麼拜把子呢!」
曾佐反唇相譏了:「您的警署要是真能保了一方的平安,隆龍的大都偵探社,自然是沒有買賣的。」
小町推波助瀾道:「世無英雄,遂使耗子成警(精)!」
孫隆龍這下委屈了:「紫姨,敢情連你家小町也不向著我了?我……我還有什麼奔頭啊——」
紫姨終於開口了:「年輕人,有疑問的時刻,才有真理;有眼淚的地方,才有青春。」
撲克牌局還在繼續著……
就在這同一個時辰裡,另一戶人家,也正在開著麻將牌局——
林記糕餅店的老太太正在女兒橋橋、未來的女婿和兒子的陪伴下,不緊不慢地「壘著磚」。
可這四個人,看上去又都有些心猿意馬。
那位未來的女婿譚明旺,真是任何時候也不卸掉那條勒頸的領帶。
林公子熟練地推著牌說:「明旺,來晚了半個小時。你自個說,今兒晚上的夜宵,該不該罰你請客?」
譚明旺連忙應聲:「該罰!該罰!唉,橋,你怎麼不吃媽扔的五萬?」
橋橋的口氣顯得有點疲乏:「你怎麼知道我要吃五萬?」
譚明旺不解:「吃了你不就清一色,和牌了嘛!」
橋橋還是無精打采地反問:「你怎麼知道我就想和牌?」
林公子鼻子直出涼氣:「真新鮮!哪兒有玩牌不想『和』的主兒?!」
橋橋口氣變得冷冷的:「那也要看和誰的了。」
譚明旺討好地:「橋橋好孝順,她是怕媽媽點了自己的炮兒,輸錢呢!」
俗話說,女婿是嬌客。老太太果然也開金口說話了:
「可不是,都說養兒防老,這話怕是太老了點——我啊,今後就指望過女兒女婿的日子嘍!」
林公子聽了這話,顯然是被觸痛了什麼地方:「哼,老話還說,天有不測之風雲。您老還是等著看,最後誰來掀開新娘子的蓋頭兒,再說這話不遲……」
橋橋也真有點不高興了,她順手就把自己面前的牌牆「呼啦」一下都推倒了:
「哥,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就在這時,外面又傳來一聲聲的呼喊——著火了……救火啊!
橋橋聞聲,第一個「呼——」地從牌桌邊站起來,直奔大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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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公子齜著牙齒,冷笑了。
譚明旺愣了一會兒神兒,也跟著往外走。
林家老太太面對著檯面上亂作一片的麻將牌,又開始捻動著手裡的檀木佛珠,獨自開始了漫長無聲的禱告……
十九號院兒的主人和客人,也被胡同裡傳來的一片喧嘩,吸引到了大門外……
嚴大浦顯然是不能無視自己份內的事情,那披著福爾摩斯式斗篷的孫隆龍,也煞有介事地緊緊尾隨而去。
小町慌慌張張從自己屋裡拿出照相機,扯著勉勉強強的秋姍,一塊兒跟著往外走。
只有紫姨一個人,穩穩地坐著不動。
曾佐開窗朝外面張望了一會兒,果然看見不遠處的夜空下一片紅光。他想了想,回到座位上,陪著女主人,擦著洋火,點燃了兩人手裡的香煙。
煙霧裊裊地瀰漫在他們之間……
紫姨此刻單獨面對這位曾佐律師,出身於山西晉中地區的「晉商」之家。此人在英倫留過洋,表面上看,好像還是個人們常說的那種「貴族王老五」。真實情況麼,誰也不清楚、誰也不敢打聽。
他與朋友合作掛牌經營的律師事務所,設在離皇糧胡同東口那條距離繁華大街不遠的七十八號。從繁複的中、外法律手續和商務文件代理,到刑事訴訟、財產糾紛、遺囑執行、司法辯護……真可謂是「憂天下之憂而憂」了。
曾佐可以稱得上是個「美男子」了:一米七四左右的個子,身材不胖不瘦,膚色不黑不白,眼睛不大不小,國字形的臉上,鼻樑是筆直的……一副高級的玳瑁框近視眼鏡,更是把這麼個大讀書人的風度和氣質,推到了最佳狀態。
作為一個職業律師,曾佐平時卻是個性格頗內向的人。估計,比起那些口若懸河的同行們,他的寡言,反倒能夠給人一種值得信賴的穩重印象。
這也是他的事業得以成功的因素之一吧。難怪小町說,任何時候跑到曾佐的律師所去找他聊天兒,幾乎都會遇見到那些「滿面愁雲的女當事人」。
紫姨常想,祖上遺傳給曾佐的精明、含蓄和「尖酸刻薄」,在其血液中以一種新時代的性格形式,再現得出神入化,真是十分有趣。她內心對這個性格沉著的傑出人物,特別的器重亦可想而知。
今晚的失火現場,火光熊熊,煙霧騰騰,巨大的火舌借助著秋天乾燥的晚風,肆意吞噬著露露洋服店的幾間房子。人們的水桶、水盆,面對著沖天烈焰,簡直就是名副其實的「杯水車薪」了。
大腹便便的嚴大浦揮舞著兩支短胖的手臂,指揮前來滅火的人群。他一會兒「這邊——」,一會兒「那邊——」企圖阻止火勢的蔓延……等到市政的救火車,叮叮噹噹地趕到時,火勢已經基本被壓了下去。
與其說,這火是被撲滅了,不如說是著火的那幾間房,已經被燒成了空架子。
剛剛喘過一口氣的人們,又七嘴八舌地嚷嚷開了:
這露露洋服店的陳姐,咋沒露面兒啊?
快找找去呀——
怕……怕不是沒有跑出來吧……
糟啦、糟啦,今兒這場火,可別是真傷著人嘍!
巡警老周連皮鞋都沒來得及換上,就趿拉著雙露腳指頭的老頭鞋,跑來維持現場秩序。昏暗中,他沒有認出已經弄得灰頭土臉的嚴大探長,也把他合著現場圍觀的閒人一堆兒,往失火現場外面攆。
這下他可是觸了大霉頭兒了——這個已經窩了滿肚子火的胖長官,冷不丁兒就讓瘦小乾巴的巡警老周,吃了一記令他滿眼迸射金星兒的大耳光!
嚴大浦徑直往起過火的露露洋服店裡面走,後面跟著狐假虎威的孫隆龍、拿著照相機的小町和被她硬扯著不放的秋姍。
呈現在他們眼前的災後景象,慘不忍睹——原先滿屋子的服裝、面料,已經盡數化作灰燼。顯然,它們也促成了強烈的燃燒……
一具被燒得半焦的女屍,橫陳在黑乎乎的廢墟中間。
秋姍走近那具半焦的屍體,仔細而迅速地察看了死者頭部的損傷情況,只是與大浦迅速交換了一下目光,什麼話也沒有說。
孫隆龍失口叫道:「胖子……」
嚴大浦正色地糾正他:「叫探長!」
孫隆龍趕忙改口:「是,探長大人,您老聞到一股子洋火水味兒了吧?」
嚴大浦繼續提問:「嗯……還有呢?」
孫隆龍迅速回答:「好像,還混著一點『嘎索林』(汽油)的味兒。」
嚴大浦褒獎地拍拍他的肩膀:「還行,以後我辦案,你就跟著我……」
孫隆龍頓感受寵若驚了:「好說,探長大人。」
嚴大浦補充道:「我是說,以後有事兒你幫著我,好好在現場聞聞味兒,就行。」
孫隆龍一下就被他說得洩了氣兒。可這位副探長卻是真心賞識小私家偵探靈敏、出色的鼻子,並沒有乘機詆毀他的意思。
小町在人群中,一會兒舉起照相機摁兩下快門,一會兒跟在場的各色人等說著聊著,用小本子記著筆記……
她在投入工作的時候,可是很具職業風采的。
這場為居民們所擔憂的災禍,到底還是發生了。
皇糧胡同的夜,懷抱著無限的隱憂,總算又重新歸於表面的平靜。那十幾棵栽培年代不明的大槐樹,在晚秋清涼的風中,裹著一場烈火留下的焦糊氣味兒,發出婆婆娑娑的呼息聲……
小町正在自己那間小暗房裡,藉著一盞紅燈,觀察著顯影水裡的照片……窗外,突然傳來了窸窸窣窣的動靜。
她警覺地大喝一聲:「誰?」
沒有人回答。她隨手抄起門後的三腳架,輕輕打開門來,只見一個縮成一團的人影,正躲在窗戶下面的陰影裡!
小町舉起三角架就砸了下去……陰影一聲痛苦的低吟,接著就發出了淒切的哀求:
「小姐,別、別,您救救我……」
那黑影,竟是白天甩手離自己而去的小末兒!
小町趕緊把小末兒扯進屋裡:「你?怎麼跑到這兒來了?讓我看看,傷著沒有?」
小末兒立刻就跪在了地上,嚇了小町一跳:「小末兒……你是叫小末兒,對嗎?你起來說話——」
驚慌失措的小末兒終於坐定下,接過小町遞過來的一杯水,哆哆嗦嗦地送到嘴邊。「審問」開始了:
「小末兒,你說實話,我才能救你。我問你,為什麼要回到皇糧胡同來?火,是不是你放的?」
小末兒忙不迭地搖頭:「不、不……不是我,小姐,真的不是我!」
「那你躲躲藏藏的幹什麼?到警察那兒把話說清楚不行嗎?我陪你去……」
「不行,真的,現在還不行啊……小姐。」
「為什麼?」
「……」小末兒低著腦袋,支吾不語。
小町急了:「你想讓我救你,卻不對我說出實情。那誰救得了你?!」
小末兒一看小町橫眉瞪眼的惱怒表情,總算結結巴巴地開了口:
「一個多月前,我還在南城的時候,就有人給我送來個信兒,說是……」
「男子漢大丈夫的,說話痛快點!」
「我說,小姐我說——信上說,林記糕餅店的橋橋小姐,就要跟在美國洋行做事的一位譚先生結婚了。我……」
「你舊情難忘,就跑回來,想破了人家這樁姻緣,對不對?」
「不,不,小姐,我知道自己這樣的人,說什麼也配不上林記家的千金。」
「可我聽說,六年前,你跟橋橋小姐私訂終身,被林記的老掌櫃知道以後,打了你一巴掌。你一氣之下,就放火燒了他家的庫房。然後深夜逃走。可有此事?」
「小姐,那時俺年輕不懂事。林記老掌櫃夫婦,是我小末兒的再生父母啊。天地良心,我……」
「那我問你,六年前那場火,到底是誰放的?」
「……小姐,我什麼都能跟您說,唯獨這件事情,您……您就讓小末兒……帶到棺材裡去吧!」
說著,可憐的小末兒又撲通一下跪倒在地。小町無可奈何地一把抓住小末兒的領子,使勁兒把他提溜兒起來:
「好,眼下就依你——想必你也有難言的苦衷。那我問你,昨天晚上,露露洋服店的那場火,到底跟你有關係沒有?」
「有……」
「有?還真『有』了!」
「小姐,您聽我說。我在南城的張記麵店當夥計時,就認識了常常來吃麵的裁縫陳姐。她待人挺和氣,也願意聽我說說心裡話兒……不久前,也不知為什麼,她也遷到皇糧胡同來,開了這家露露洋服店。昨天下午,她托人給我帶了個口信兒,說是有要緊事兒跟我說,叫我晚上九點鐘,到她店裡去一趟。誰知道……」
小末兒說著說著,眼前就重現出那個恐怖的瞬間——當他推開陳姐的房門,剎那之間,火焰「呼」地一下,就在堆滿服裝和面料的房間裡,順著門口朝向裡面,一條龍似的熊熊燃燒起來!那情形,簡直就如同房門被人施了魔術一般……
他結結巴巴地,分了好幾次,才總算讓眼前這根兒「救命稻草」,把自己的講述聽明白了。
小町陷入了沉思。
小末兒餘悸未消地敘述道:「火猛地一燒起來,我喊了幾聲『救火』,趕緊就跑……」
「為啥你怕成這樣呢?你不知道,不但有人看見你逃跑的影子,還有人親眼看見你喊『救火……』呢!」
「小姐,我小末兒死不足惜,本來俺這條賤命,就是林記老掌櫃夫婦給撿回來的。我在南城時,大約是一個多月前,收到了這封信……」
小末兒從懷裡掏出了一封被揉皺了的信:看字跡,似乎出自一個文化程度不高者的手筆。
信的大意是:有人因為跟林家有世仇,企圖把六年前庫房失火的真相抖落出來,壞了橋橋小姐的婚姻大事……
小町愣住了:「小末兒,你就是因為這件事,想回來保護林家的女兒順順當當地出嫁,對嗎?」
小末兒的眼睛濕潤了。他深深地點點頭:
「……其實,我也不知道該咋辦,才能讓橋橋小姐遂心如意地嫁了那位體面的譚先生。她也老大不小的了,我總覺著,是自己從(W//R\S/H\\U)前不懂事,耽誤了人家的終身大事……」
小町的眼睛也濕潤了。她柔和地問:「小末兒,你不是過去就喜歡林家小姐麼?」
小末兒又是那樣深深地點點頭。
「那現在,小末兒,你還想她嗎?」
小末兒還是深深地點點頭。
「她嫁給別人做了媳婦,那你還有什麼指望呢?」
「只要她以後的日子過得好,讓我做什麼,擔什麼罪名,都行……就是不能讓人抖落出……」
「抖落出六年前林記家庫房失火的底細,是不是?」
小町又恨又憐地幫小末兒把話說透了。這小伙子的善良、癡情、孤獨和無助,震動了小町那顆年輕的心……
小町敲響了家裡雜役老獨頭小屋的門,低聲囑咐了兩句,就讓小末兒進了屋子。
老獨頭總是那樣面無表情、一言不發。他接過小町帶來的一床被子,動手鋪在炕上,安排小末兒歇息……一夜無話。
這位門房兼雜役,是個獨眼的男人。他的姓名不詳、年齡不詳、出生成長的來龍去脈亦不詳。他是那位在北平警察總署做副探長的老牌友嚴大浦,「送給」紫姨的寶貴禮物——一個曾經犯過事又經監獄「管教」後釋放的老兵。
那位警官牌友曾經說:拜託紫姨給他「一個前程、一個家」。於是,從十幾年前開始,他就成為十九號院裡如同那兩扇綠色的油漆大門一樣,沉默無語卻忠實職守的存在。
偶爾,他有其他事情不得分身,敲門的客人看見跑來開門的是何四媽或是小町,而不是他,自然而然脫口就會問道:老獨頭兒呢?儘管一般情況下,誰也不會找他有什麼事情。
乍看上去,這老獨頭兒並不高大強壯,顯得有些精瘦。外人卻不知道,只有他能夠、也被允許把下肢癱瘓的女主人,輕而易舉地抱上床鋪或抱進輪椅……
平時,他總是在默默灑掃著庭院、打理著花草和菜蔬。他的愛情,幾乎全部傾注在這些與泥土有關的生命上了。由於他幾乎像一株花草那樣默默無語,具體是個吐著何鄉方言的何方人氏,也沒人再去刻意的考證了……
·3·
第一章
四
第二天上午,小町一個人來到了林記糕餅鋪子。
現如今的當家掌櫃,是林橋橋的哥哥林續薪林公子。只見他正帶著兩個夥計在店裡忙活著。
小町挑了幾樣糕點,便跟他拉起家常話來:「林掌櫃,您妹妹大喜的日子,可別忘了給我家送喜餅啊!我媽說,想送給新娘子兩件小首飾留作念想。說是這些年,她也是看著橋橋姑娘長大的……」
林公子臉上泛起了受寵若驚的笑容:「讓紫姨她老人家惦記了。」
小町囑咐:「您可得讓她自己一個人來啊,也好讓我媽跟她說說……女人家的悄悄話呀。」
「行,回頭我就跟妹子說,就是讓她去給紫姨請個安,也是應該的。」
不到一個時辰的功夫,林橋橋果然是一個人走進了十九號院兒。當她被老獨頭領進了紫姨的客廳,屋裡並沒有女主人在等她,卻站著那個侷促不安的小末兒。
兩個舊時的情侶四目相對,竟一時無語,十分窘迫。
還是女孩子先鎮定下來:「末兒哥哥,你怎麼也在這兒?」
「紫姨和小町姑娘,讓我在這兒住些日子,也好避避外頭的……風言風語。」
「你這些年,日子過得還好?」
「還……還好。」
「你……成家了嗎?」
「我,我……孩子也有……兩歲了……」
橋橋愕然了:「真的?那你的家,就安在南城?」
「嗯……」
橋橋突然忍不住抽泣起來。
小末兒手足無措地低聲勸慰著:「過去的事情,其實……都忘了。」
「都……忘了?真的……你都忘了……」
橋橋一聽小末兒的話,更心酸了。
「聽說,新姑爺是個體面人。出了閣,小姐好好過日子……」
躲在後面後面的紫姨母女,都為小末兒的回答大感意外。到了這會兒,紫姨才讓小町把自己推出來,笑瞇瞇地跟橋橋打招呼。
小町借口叫小末兒「把小點兒抱到廚房去喝口水」,打發他出去。小末兒無奈,最後深情地望了林橋橋一眼,有點不情願地抱起紫姨的小狗子……
紫姨先是上下打量了幾眼橋橋,然後才請她落了座。小町笑嘻嘻地給客人上了茶,橋橋努力掩飾著剛才的哭相,紫姨則佯作無視:
「橋橋,你也有些個日子沒上我這兒來了。敢情是要做新娘的女孩子,出落得越發動人呢。可不像我這個沒心沒肺的丫頭,我啊,早就死了讓她嫁人的心了。」
橋橋被逗笑了:「小町姐姐是個新女性,配得上她的傑出人物,怕是還沒出生呢!」
紫姨也笑了:「果然是老招牌下面長大的姑娘,說話多麼討人喜歡。町子,你去把東西拿來……」
小町應聲進了裡面,轉眼捧出了一件雪白的婚紗:半透明的層層薄紗裙裾,圓心領口周圍,飄動著昂貴的蕾絲花邊。一看,就知道這是件地道的高級舶來品。
這麼華麗、講究的裙子,把橋橋看得呆住了——
晚上,還是在那間優雅的小牌室。
紫姨和她的牌友們依然聚集在了牌桌邊。
今天,所有的撲克牌都在律師曾佐手上,如同變魔術一般,他那爐火純青的洗牌動作,令人眼花繚亂。
紫姨、小町、大浦和孫隆龍輪流,每人都隨便從曾佐手裡抽出一張牌。然後,曾佐重新洗亂了牌,問秋姍:
「你願意為我抽出一張黑桃皇后嗎?隨便吧,試試手氣——」
秋姍從只能看到反面的一摞紙牌中,隨便抽了一張,居然就是黑桃皇后!這個小魔術,看得孫隆龍和小町直吸溜兒……
紫姨把自己手裡的一張紅桃,挪到大浦的黑桃旁邊。
小町明白了:「林記的橋橋姑娘,跟小末兒這一對兒,我看挺好的。」
嚴大浦說:「亂點鴛鴦譜不是?」
小町說:「人家青梅竹馬的,就因為小末兒是撿來的苦孩子,便配不上一個老招牌糕餅店的小家碧玉了?沒有這個道理,都什麼時代了!」
秋姍說:「你呀,從娘胎裡遺傳的『羅曼蒂克』病。」
小町說:「人啊,難道不能依靠自己的努力,改變自己的命運嗎?」
孫隆龍馬上插話:「是啊,比方說,我就能夠靠自己的努力,有朝一日,成為……」
小町揶揄地斜眼望著他:「成為中國的福爾摩斯麼?嗚呼——」
孫隆龍總是拿小町無可奈何:「那……那也未必就……」
曾佐見小渾球兒有點可憐:「那也未必就完全不可能的嘛。比如說,在座不就有位掰老玉米長大的……四九城大探長麼?!」
嚴大浦有點憤怒了:「有人不就是留過幾天洋,鍍了層金粉兒跑回來賣弄。什麼了不起的?!」
秋姍直搖頭:「又來了,又來了!在醫學院時,我怎麼就沒有好好學習精神病學呢?看見你們,真後悔了……」
紫姨若有所思地重複著:「精神……是啊,精神……」
曾佐把所有的牌都收到手裡,重新洗了兩遍……顯然,他是最先意識到這個提示的重要性的。他再一次請求秋姍:
「再幫我抽出那張黑桃皇后——」
秋姍還是像剛才那樣,不可思議地就從一疊紙牌中,正好又抽出了黑桃皇后。曾佐指指那張黑桃皇后:
「這位被燒死的洋服店裁縫陳姐,跟那個小末兒是什麼關係?」
嚴大浦說:「我看,無非就是那個小末兒,為了在皇糧胡同製造恐慌,無差別、無選擇地放火罷了。」
孫隆龍卻感到費解:「為什麼那個小末兒,非要製造這皇糧胡同的恐慌呢?」
嚴大浦的結論倒是下得很痛快:「為了破掉老相好的姻緣唄!這不就應了剛才你們大夥兒說的什麼『精神』嗎?」
秋姍表示不能同意:「你這個『精神』,也未免太直截了當、一目瞭然了吧?天下的疑難雜症,如果都那麼好診斷,如今也不用發明X光透視了。」
小町表示贊同:「對,到底秋姍姐姐是做大夫的。我也不同意胖子的『一目瞭然』。再說,我覺得小末兒根本就不是外頭傳說的那種……壞人。」
孫隆龍有點酸酸地說:「小町怎麼盡幫著那小子說話啊?」
小町反嘴就是一句:「因為人家比你這個沒心肝的,有心肝唄!」
渾球兒也被欺負得犯起渾了:「誰『沒心肝』呀?那是你媽說你呢!你又沒有讓那小子去照照X光,怎麼知道他肚子裡裝的什麼心、長的什麼肝!」
嚴大浦的解釋是:「在這些女人們的眼裡,但凡倒霉的,都是好人。怨不得老話說,說什麼來著……『頭髮長見識短』。不過,這話可不包括咱們『部長』啊!」
秋姍用她那雙漂亮的杏眼,狠狠地瞪著嚴大浦……。
小町搖頭晃腦地分析說:「我看不是小末兒放火,倒是有人存心要把他裝進一個圈套裡去。」
孫隆龍似乎有所醒悟:「我明白了——只有把小末兒趕走或是毀掉,才能保證林橋橋跟那位體面的譚先生順利結婚。而最想保住這場姻緣的,就是林橋橋的哥哥林續薪,現在的林記大掌櫃了。」
小町從來也不信服孫隆龍:「何以見得?福爾摩斯——」
這下孫隆龍得意了:「這些天,本偵探也沒有閒著——動用了哥們兒圈子的一些耳目。你們知道,林記這個未來的乘龍快婿,是誰的大媒嗎?」
見眾人都豎起了耳朵,隆龍的自我感覺更加好了起來:「聽說是在朋友家的喜酒宴席上,林公子帶著他妹妹一塊兒去湊熱鬧。在座的客人裡,就有那位少年得志的美國霍夫洋行貨運部經理譚明旺。人家可是對林橋橋『一見鍾情』啊!然後,就主動為林記購買折扣價的美國麵粉……等等,總之,首先成為林家最受歡迎的座上賓。」
嚴大浦歎道:「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軟。還真是的——」
曾佐刻薄地接口道:「這七七四十九行裡,拿人家也不『手短』、吃人家也不『嘴軟』的,只有警察了!」
秋姍感慨:「不能不承認,美國麵粉的質量的確是好。那麼多在華的外事機構、洋行、僑民開的西餐廳、麵包房……聽說,烤麵包的麵粉,百分之六十都是霍夫洋行供的貨。」
隆龍接著說:「那位譚先生只要掃個倉庫犄角兒,也就為小小的林記,解決了生存大計。」
嚴大浦善解人意地說:「當家的方知柴米油鹽貴啊。林公子終算是金盆洗手、浪子回頭。難為他只是想用妹子的姻緣,保住家裡那塊老字招牌,也可謂是用心良苦嘍——」
曾佐又尖刻地反駁道:「探長大人好一個『用心良苦』——我看,問題就出在這四個字上。」
小町似乎也心有所動了:「……但是,又是誰非要用一封信,把小末兒從南城大老遠的招回來呢?寫這封信的人,總不會是那位林公子吧?讓個聲名狼藉的舊情人跑回來,在準備出嫁的妹妹面前轉悠兒,豈不是自尋煩惱嗎?」
孫隆龍剛才那洋洋灑灑的一番推理,又陷入了死角兒。大家習慣地把目光轉向紫姨……
紫姨從曾佐手裡抽出一張牌來,竟是一張充滿神秘色彩的黑桃老K。只見她輕輕地把這張牌,放在桌子正中間。似乎又是曾佐最先理解了其中的暗示——
他動手把剛才他讓秋姍抽出來的那張黑桃皇后,推到了和黑桃老K——皇帝並排的位置。然後,和紫姨交換了一個會心的目光。
在座的其他人則面面相覷,一時不解其中的奧妙。
嚴大浦用手指著那個黑桃老K:「他……是誰?」
曾佐譏誚說:「查出他是誰,是不是嚴大探長自己份內的事情?」
這位大探長急得抓耳撓腮了:「上頭給我破案的期限,就還剩下五天啦——諸位……唉,我手下那幫人,淨是他媽的到處賒賬的笨蛋!」
秋姍卻表現得「通情達理」:「也難為你那幫部下,除了你們肩膀上有花帶槓的,那些小兵小官,一年能領到六、七個月的差餉,也就不錯了吧?買鞋跑街的錢,跟誰要去?」
紫姨突然說出了一個神秘的外文單詞:「巴依瑪尼阿古——」文人小說下載
所有的人都被弄懵了。
嚴大浦最討厭人家跟自己賣弄「洋涇濱」:「勞駕,中國人說中國話行不行?」
紫姨耐心地解釋開了:「這是一個屬於犯罪心理學範疇的專業術語。意思是指那種極度缺乏自信,甚至隱藏著嚴重自卑的人,他們比較容易利用『縱火』這種激烈的方式,來發洩內心的失衡……明白了嗎?」
似乎只有秋姍和曾佐,聽懂了紫姨的解釋。另外那三個洗耳恭聽的傢伙,也不知道最終是不是真聽懂了這一番學術性的深奧講解。只見他們還是在大眼瞪小眼地發愣,曾佐掃興地收起手裡的撲克牌:
「不跟你們玩了。秋姍,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孫隆龍故做紳士風度地打了個優雅的手勢,請小町跨上他那輛通體閃閃發亮的德意志造RT100型摩托車。
小町伸手扯扯他那件古怪的斗篷說:「孫大少爺,你當咱們這是要去哪兒?去看歌劇?去演馬戲?還不快跟老獨頭借身衣服去!」
隆龍滿臉的不情願:「讓我穿老獨頭的衣服,那……合適嗎?」
小町耐著性子說:「沒聽過老北平的人愛說『南窮、南窮』的。你這副臭美兮兮的打扮,再騎上這麼輛臭美兮兮的『洋嘟嘟』,去南城那種窮人扎堆的地界兒上找人,合適嗎?」
隆龍無奈,只好遵命去跟獨眼老雜役借了一身老土布唐裝換上。褲子太短了,滑稽地吊在小腿肚子上,衣袖也不夠長,將將遮著胳膊肘兒……
小町上下一番打量,表示滿意。她把自己那半新的腳踏車,光光當當地往孫隆龍面前一推:
「走,上車!」
孫隆龍百般不情願地搖搖晃晃騎上腳踏車,嘴裡嘟囔著:「你這破車,除了鈴鐺不響,啥他媽的都響!上來吧……」
誰知小町一歪屁股,剛在後面的「二等座」上落座不到兩秒鐘,就在胡同街坊的眾目睽睽之下,跟孫隆龍一起摔得四腳朝天,引來一片哄笑。
那人群中,還有四個正湊在一起說話的公子哥兒——都是住在皇糧胡同裡「非官即富」大宅門裡的小輩兒。他們本來就都認識孫隆龍,「渾球兒」這個綽號,也是他們幾個給起的。這下,看著隆龍那副狼狽相,一個個笑得前仰後合:
「瞧這渾球兒,可真夠逗的嘿!」
「想幹嘛呢他,演的這是哪一出啊?」
「嗨,隆龍,你那德意志RT100呢?賣給收破爛兒的,換了這身行頭嗎?」
「這傢伙,不單是『渾』,還『昏』!跟女朋友出門,倒不敢騎上那輛全北平最好的『電嘟嘟』哩!」
他們把孫隆龍奚落得滿臉通紅:「去去去,關你們什麼屁事兒!」
他跟小町兩人就這麼一前一後、驚險萬分地上了路……
比起東城和西城來,南城果然是個市容顯得破舊、噪雜的地段。烏泱烏泱的各色人等,擁擠而自得其樂地過著他們自己的日子——
在路邊兒,搭張破檯子就擲色子賭博的;
蹲著、站著啃窩頭喝涼水的;
為什麼事情動手又推又搡打架的;
抱著孩子就地把屎把尿的;
破爛的衣衫萬國旗一般在頭頂飄揚,還有沒擰乾的水,滴滴答答地直往行人的腦袋上和脖子裡落……
孫隆龍和小町側著身體邊走邊張望,終於在簡陋、破爛的一間間小鋪子和雜居住宅的行列中,找到了「張記麵店」的小招牌。
意外的是,這家人正在街坊和閒人的圍觀下,披麻戴孝地辦喪事出殯——
一個哭得昏天黑地的新寡婦,正扶棺送葬。後面跟著個拖著鼻涕龍的半大男孩兒和一個幾乎被風乾了一般的老婆婆。寡婦自己的背上,還吃力地馱著個一、兩歲的小小子兒。他媽顯然是怕他滑下來,用布帶子緊緊地把他綁在背後。小小子並不覺得痛苦,還傻乎乎地衝著周圍的人笑呢。
看得出,這老的老、小的小,便是死者的全部親人了。
孫隆龍頗為感觸地說:「如果我是那寡婦背上的小傢伙,肯定要因為手腳發麻放聲大哭,讓周圍的人誇我是個大孝子哩!」
小町詢問旁邊一個看熱鬧的女人:「這張家麵店,死了什麼人呀?」
女人回答:「當家的唄!」
小町再問:「那戴孝的女人,是……」
女人回答:「新寡婦唄!」
小町還問:「她男人怎麼死的?」
女人:「癆病唄!」
小町心說,這女人的口語可真簡略,跟打電報似的。好在很快聽到旁邊有人在議論紛紛——
嘖嘖,真造孽啊!往後,上有老婆婆,下有倆小子,她一個女人家,日子可怎麼過啊……
張家男人的病一拖就三年。一個多月前,他家那勤快夥計一走,當家的就得自己從炕上爬起來掌勺兒。
癆病,就是經不住累。這不,前兒個晚上吐的血,聽說吐了小半盆子呢!說走就走了……
小町又問身邊那女人:「他家以前那個夥計,叫啥名兒?」
女人的回答,照樣是像打電報一樣,但是,卻再重要不過了:
「小末兒唄。」
小町心想,還真找對了地方啦。她繼續留心聽周圍人的議論——
六年前剛入冬,那小末兒也不知道從哪兒來的,餓得扛不住了。張記兩口子的一大碗熱麵湯,留了他這麼些年。老張得了癆病以後,小末兒連工錢也不計較,這小麵館子也全靠他撐著了。
本來左鄰右舍都說,這是個知恩圖報的小伙子。可不知道為什麼,說走也就走了。
小町拿著照相機,偷偷拍攝下喪葬的場面。
孫隆龍唯恐這流氓地痞亂竄的下九流地方,有人傷害了小町,就把自行車找了處牆根靠上,寸步不離地跟著小町,忠實地充當著大保鏢的角色。
他倆也不知道在人群裡徘徊了多久,張家的喪事總算是結束了。門前清靜了許多,也到了掌燈時分。小町才和孫隆龍一起,走進一片淒惶、一團昏暗的張記麵店——
一盞光芒格外吝嗇的油燈兒,照著張寡婦目光無神的面孔。兩個孩子和老人,擠在裡面狹窄的半間土炕上,已經睡下。看得出,這是個被不幸折騰得幾乎赤貧的家庭。
張寡婦一聽說小町和孫隆龍自報是「小末兒」的熟人,眼睛剎那間便亮了起來。她忙不迭給客人讓座兒,倒水。
小町馬上就發現,這女人相貌平平,也許實際只有三十出頭的年齡。可生活的艱辛使她乍看上去,已經活像個年過四十的黃臉婆了。透過那利落的舉動和純樸的表情不難看出,這是個勤勞、賢惠的當家女人。
重新坐定以後,張寡婦就問:「小末兒可把婚事辦了?」
小町和孫隆龍卻為她的問話,莫名其妙地相視了片刻。
張寡婦接著說:「小末兒要不是說,想回老家跟打小兒定了娃娃媒的姑娘,把事情了了,我男人說什麼也不能放他走哇!這些年,就像親兄弟,他跟咱家人苦在一塊堆兒。不說捨不得他走,這個家,他也走不得啊!嗚嗚嗚……」
小町追問:「小末兒明明白白地跟您說,是要回去成親了?」
張寡婦也有點兒犯迷糊:「……就說是回去『把事情了了』。那不是成親是啥?嗚嗚嗚……」
隆龍直撓耳朵:「我就是聽不懂南城的土話,這『了了』——到底是什麼意思?」
小町解釋說:「『了了』就是解決了的意思。」
隆龍追問:「那小末兒就沒說,具體打算怎麼個『了了』法?怎麼個解決法?」
小町煩他:「我哪兒知道!」
張寡婦又開始抽泣:「知道我男人連抓藥的錢都快沒了,小末兒他大半年的工錢都沒拿,就這麼兩手空空地走了啊!嗚嗚嗚……」
小町等她稍微平靜些,又問:「小末兒走了以後,就沒捎個信兒回來過?」
張寡婦突然抬起頭說:「您倒是給我提了個醒兒。前些日子,有人送來一封信,說是讓我轉交給小末兒保管。我跟送信的人說,他本人眼下不在。送信人卻說,如果小末兒本人不回來拿信,早晚也會有個在我家吃過麵的陳姐來取這封信。說是特別要緊的東西,叫我一定收好了。」
小町和孫隆龍相對交換了「有門兒」的目光。兩人死死地盯著張寡婦起身到裡屋,拿出一個牛皮紙的信封來。這回,孫隆龍長出幾分聰明來,他趕緊把自己褲兜裡的錢,一下全都掏了出來:
「大嫂子,小末兒一天也沒有忘記張家老少對他的恩情。現在,他跟著我和我媳婦……」
小町狠狠瞪了這個乘機占「便宜」的渾球兒一眼。
孫隆龍接著往下編詞兒:「學著跑跑小買賣……這不,剛分了點紅利,趁著我們來南城見個客人,就讓我們給張大哥捎點兒抓藥的錢。可惜啊……」
張寡婦一聽,又開始「嗚嗚嗚」地哭。哭得更傷心了,又是擤鼻涕又是抹眼淚的。
孫隆龍趕緊把一堆鈔票,加上最後一把鋼崩兒,統統塞到張寡婦的雙手裡。順勢便抓過了那寫著「小末兒親啟」的牛皮紙信封。一拿到手上,就迅速塞給了小町。
那張寡婦從沒有一下拿過這麼多錢,驚慌加上驚喜和感激,就念叨了句「這麼多?!」張口結舌地,直到小町和孫隆龍匆匆起身告辭,還看著手裡花花綠綠的一堆鈔票、銅板發呆。
出張記小麵館的門,小町和隆龍生怕張寡婦反悔,就往黑胡同兒裡緊跑……找到了剛才擱自行車的牆角兒,早已是空空如也!
小町氣得一個勁兒埋怨隆龍說:「就你臭美、臭大方!連點兒僱車的錢也不留下。」
隆龍自己也累得垂頭喪氣:「你怎麼就不帶點零錢在身上?」
小町越發惱火了:「我不是請你吃了一大碗鹵煮火燒嗎?要不然,咱們還沒有走路的力氣呢!」
兩個人互相拉扯著、沮喪不堪地走在回東城皇糧胡同的夜路上。
孫隆龍安慰小町,也安慰著自己:「不過,咱們這趟還真不白來。」
小町想想也是:「八成,露露洋服店著火以前,陳姐就是為了交待這封信的事情,叫小末兒到她屋裡去說話的。」
隆龍接著往下聯想道:「那個真正的縱火犯,還真估摸得挺準。晚上會到陳姐那兒去的人,一准都是跟她關係不一般的。沒想到,小末兒倒霉,撞了個正著。」
小町卻說:「我想啊,放火的主要目的,陷害小末兒還在其次。倒是一要滅口、二要滅證。」
孫隆龍這下更得意了:「多虧咱倆這一趟南城歷險,胖子那兒,我可以牛他三天,讓他破財請我們打牙祭了。」
小町心裡也癢癢的:「犯人是沒有想到,人家陳姐提早一步,就把東西送出來了。再聰明的猴兒,也有它夠不著的桃子呢!」
小町終於坐在馬路牙子上,耍賴不肯走了。隆龍怎麼拉,姑娘就是不起來。沒辦法:
「我……我背你一段吧!我怎麼這麼倒霉呢!」
小町達到了目的,趴在隆龍寬厚的脊背上,咧著小嘴兒偷偷直樂——
·4·
第一章
五
這個像豬八戒一樣「呼哧呼哧」背著「媳婦」的,可是個名副其實的富家少爺。他年齡跟小町差不多,人家大學畢業都就業了,他卻還在大學二年級裡混著。
嚴格地說,混在大學裡是為了「騙錢」——騙他家老爺子的學費書費生活費,然後填進自己創辦的那個啥「大都私家偵探所」。
他父親算是位當今「新興」氣息挺濃厚的實業家,在撫順投資、經營了一個大煤礦。
十年前,他給兒子請過一個英倫留洋回國的家庭教師,那位先生為了讓坐不住的小少爺,哪怕安安靜靜地呆上半個鐘頭兒,只好繪聲繪色地大講「英吉利大神探福爾摩斯」。
這種故事打小聽多了,好端端的一個中國貴公子,高中還沒有畢業,突然就變成了一個披著福爾摩斯式斗篷,叼著海泡石大煙斗的小怪物!為此,孫隆龍在皇糧胡同裡榮獲雅號:「渾球兒。」
混進大學以後,作為父母的「升學祝賀」,他再把一輛德國DKW公司製造的RT100型摩托車騎上,就更加不像個地道的中國人了。
遺憾的是,距離成為一個真正的「福爾摩斯」,這小伙子顯然還需要一個漫長的歷練過程……
孫隆龍長得並不算特別英俊,但是挺有男孩子應有的氣質和個頭兒。至於「腦子」嘛……好在作為一個男性,他還年輕,還有的是瞎折騰的時間。
孫家在皇糧胡同裡,佔有一座三進七十多間房的前王府大院。他卻非逼著他媽媽,把紫姨的五間西廂房租下來,美其名曰:在此「潛心攻讀」。
紫姨的這一排西廂房連同窄窄的一處偏院兒,因為閒置,早先就做了出租房。房間坐西朝東,通著主院的一個月亮門洞,多少年前就被磚頭封死了。
為了租戶的方便,只好在十九號院兒大門的旁邊,單獨開了一個小門。皇糧胡同重新編排門牌號兒的時候,這個小偏院子就被單獨登記為十八號了。實際上,產權同屬於十九號院兒的業主紫姨。
隆龍的媽正好巴不得躲開家裡兩個爭寵不休的姨太太,心裡一不痛快,也樂得隔三差五地借口跑到兒子這邊來,好落得個眼不見心不煩……
小渾球兒常常是搬個小梯子,攀上牆頭兒扯著嗓子,不是叫「小町——」,就是叫「紫姨——」……
隆龍的那個什麼「大都偵探社」的小木牌子,就掛在「皇糧胡同十八號」的小門口。
掛牌兒的那天,只有房東紫姨一個人,為他送了個「恭祝開張」的大紅包。
孫隆龍的爹媽說:「紫姨,這孩子是吃飽了撐的,胡鬧呢!你理他幹嘛?」
紫姨說:「不論是餓著了,還是撐著了,年輕人都應該胡鬧。一個連年輕人都不胡鬧的國家,還有啥希望?」
這番話,說得聽者暈頭轉向,不知所云。
孫隆龍的日常起居,仍然由他的老乳母和其他下人照顧著,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公子生活。這會兒,如果皇糧胡同有人看見,他氣喘如牛地背著小町往家挨,非要笑他是「上輩子欠下人家天大的一筆情債」不成!
古城的路燈渾渾晃晃的,把他們倆摞在一起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
那隻牛皮紙信封,被秋姍小心翼翼地濡濕封口後打開來。出現在眾人眼前的,是一張顯得已經有了些年代的舊照片。
照片上,一個五官秀氣的年輕女人,穿著民國初期花哨兒的繡花大襟兒上衣,百褶裙下,隱約露出筍尖尖一般小巧的三寸金蓮兒。
她的身邊,筆直地站著個半大的漂亮男孩子。小分頭兒被梳得一絲不苟。
也許,這是為了紀念兒子即將接受開蒙的母子合影。照片的反面寫著「宣統二年八月,吾兒旺旺六週歲留影」的字樣。
紫姨開始仔細地端詳這張照片。孫隆龍和小町好不容易連搶帶買的,從南城張家麵店寡婦手裡弄了它來,真有什麼價值嗎?這不知名的神秘母親,僅從裝扮上看,像是個當年的風塵女子。而她身邊那個表情嚴肅的男孩子,又在講述著怎樣一段神秘的往事呢?
紫姨突然發問:「你們說說看,這個女人的眉眼像誰?」
所有人開始傳看這張照片……
秋姍發出了驚呼:「林橋橋!」
不錯,這個女人的眉眼和臉型,都像極了林記糕餅店的小姐。
這似乎是某種暗示,也是一團雲霧。所有的人又一次陷入了迷惑。誰也想不明白:這張照片,對於那位已經魂葬火海的陳姐和身陷羅網的小末兒,到底意味著什麼?
還是秋姍心細一些,她指著相片背面右下角上一個淺淺的印記,那似乎是一家照相館的店名。
這回,孫隆龍終於能夠騎上他那部德意志「RT100」,風流到家地馱著小町,一塊兒滿城地尋找一家照相館了。
他很得意自己得到了炫耀技能的機會,珵亮的摩托車搖頭擺尾、神氣十足地從皇糧胡同招搖穿過……
他們辛辛苦苦地逐家尋訪著北平城所有的照相館。
終於,有一家照相館的老闆對他們說,這好像是離老八大胡同不遠的一家照相館,店名叫「艷芳」。
嚴大浦率領著兩個部下和屁顛屁顛兒的巡警老周,一起來到了林記糕餅店。
店裡掌櫃的林公子趕緊親自招呼夥計們,忙不迭地上前打招呼、看茶,表現出了誠惶誠恐的熱情:
「各位大駕光臨,總要賞光先嘗嘗小店剛出爐的點心啊——」
嚴大浦也不客氣:「聽說,貴店的南味小月餅,味道很獨特啊。」
林公子自豪地應答道:「不瞞嚴探長您說,那是小店上百年的招牌點心。上門訂貨的,都是多少輩兒的老客。當年,適逢中秋,就是京城王爺、貝勒和公主們的府邸,也夠我們忙活兒好幾天的……」
嚴大浦三口兩口就吞下幾個造型精緻的小月餅,然後連聲讚歎:「唔——不錯、不錯。等會兒,包上二十個我帶回去,孝敬我們部長大人——敢情人家是美食家,這麼個小點心,味道不甜不鹹的,真還挺香。這用料不一般吧,林掌櫃?」
林公子點頭道:「做糕點,最要緊的是用料和配料這兩大關節了。」
嚴大浦便接著問:「聽說,令尊大人當年就是因為一場火災,燒掉了存放麵粉的庫房,才一病不起的?那個放火的夥計,你們就這麼讓他跑了?聽說,事後也沒有報官嘛!」
林公子流露出難以壓抑的憤怒:「這事兒怪我母親,就是不讓報官,說,說什麼『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
橋橋小姐突然從後面走出來。顯然是未施粉黛,生了病似的,一臉憔悴。
她忿忿不平地插話說:「人家連自己多少年存在櫃上的幾百塊錢都沒拿,就這麼空手走了——」
林公子反駁道:「做了虧心事兒,他敢要嗎?!」
林橋橋還是不住地嘟囔:「還不知到底是誰做了虧心事兒呢,說話也不牙磣……」
林公子軟了下來:「……不虧心,他小末兒犯得著跑嗎?咱家虧待過他嗎?」
林橋橋並不罷休:「咱爹死了以後,哥你是學好了!可那幾年你在外頭吃喝嫖賭的時候,誰跟著咱爹沒日沒夜的苦幹來著?!」
林公子明顯地想跟妹妹「休戰」,他露出一臉不自在的笑容,把臉轉向嚴大浦說:
「今兒這丫頭早起就不吃飯,姑爺約著去王府井買東西,也不應人家。敢情是偷偷吃了火藥末子,到這兒跟我嗆嗆來了!您說說看,都要過門的人了,還這麼任性!」
林橋橋卻還不甘善罷的,好像就偏要當著外人的面,理論一場家務事:
「他是誰姑爺呀?哼,說我『要過門』,可我還沒過門呢!他是你的姑爺吧?」
正在這個時候,老掌櫃的夫人——兩兄妹的母親出來,一把就將人前失態的閨女給扯回後面去了。但她還是讓嚴大浦看見了閃爍的一瞥……
林公子掩飾著自己的窘態:「嚴探長您看、您看,我這妹子都是我媽給慣的!人前也不講究個禮數。您喝茶,再多吃幾塊點心……」
巡警老周小聲咬著嚴大浦的耳朵說:「這橋橋小姐,平常可是位賢淑、文靜得滿胡同都誇的好姑娘。今兒卻像變了個人似的,真是怪了?」
嚴大浦不動聲色地拍拍屁股站起來說:「不就是嘴唇兒跟牙巴打打架嘛,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對不?林掌櫃,勞駕帶我去看看您家後院的庫房。」
林公子忙說:「老房子早拆了,您要看,就是後來新搭的庫房。」
嚴大浦還是堅持道:「煩您前面給帶個路。」
林公子只好交待夥計:「待會兒給幾位官爺都包上早上出爐的核桃酥,帶回家去嘗個新兒。」
他領著一行人來到後院,嚴大浦腆著他的西瓜肚,轉轉悠悠的,弄得林公子心裡十分不自在。
庫房裡面堆放著滿滿幾大口袋美國霍夫洋行的洋麵粉。大浦笑瞇瞇地拍了一下林公子的肩膀,皮笑肉不笑地說:
「您這妹子,如今可是個得罪不起的主兒啊!」
林公子尷尬地賠著笑:「那是、那是……今兒個讓您看笑話了。探長大人,咱們胡同裡連著了幾場火,您是行家,這事兒跟那個小末兒,有干係嗎?」
嚴大浦順水推舟地問道:「您不是早就當著滿胡同的人嚷嚷過,皇糧胡同的幾場火,跟府上那個叫小末兒的老夥計——『准有干係』嗎?我今兒個不就是為這個『干係』,上門打攪您來啦!」
林公子也只好賠著笑連聲說:「讓您費神,讓您操心了……」
嚴大浦和幾個手下的警察,被林公子慇勤備至地送到店門外,一個大點心包兒和幾個小點心包兒,跟著就被夥計們提溜兒出來。
幾個警察想收,巴巴地看著頭頭兒的臉,並不敢伸手就接。只聽嚴大浦很豁達地說了聲:
「別駁了林老闆的心意,都拿著吧——」
離開店門不遠,他便開始對幾個手下,如此這般了一番。
幾個「黑皮」便開始查訪附近的雜貨鋪……
紫姨這個十九號院兒,能讓一幫出身、教養、職業、年齡……不盡相同的牌友,都十分心儀。
不像其他殷實人家那樣,遍地鋪滿青磚,偶爾栽那麼一、兩棵樹,還要特地留出塊二尺見方的土地來;花草、盆景都是種在大大小小、各種各樣的花盆裡……
十九號院兒裡,除了鋪著一條從大門到主建築的三尺寬的通道,還有一條正好夠滾過輪椅的環牆散步小路。所用的材料,都是一種當時頗為少見的水門汀防滑小格子方磚。院子裡其餘的空地,袒露著灰色的泥土。最醒目的是一棵白皮松,鶴立雞群般地直聳雲天。
有一年,紫姨六歲的養女兒小町,在松樹下撿了個帶斑點兒的小「花石頭蛋兒」。寶貝似的,白天托在手心兒裡,晚上睡覺藏在枕頭底下。第二天早上,卻發現「花石頭蛋兒」不見了,變成了一團粘粘乎乎的東西——小丫頭為此大哭了一場。
原來,白皮松的樹頂上有個喜鵲窩。院裡還有脆棗、石榴、核桃、柿子和一株北方挺稀罕的花椒樹。
那棵脆棗樹一旦果實纍纍,也是勾起「饞蟲兒」的時節。結果子的大年,能曬出二十多斤的干紅棗兒,到來年收新果子都吃不完。
那棵看似形只影單、枝條不茂的柿子樹,果實的數量也確實少得可憐。每一個柿子的「色、香、味」,卻堪稱完美。紫姨每年定要留一個柿子在樹上過冬,說是為了讓落腳十九號院兒的小鳥,也有個甘甜的收穫。等到雪花紛飛,還沒有誰來領受這份兒情意的話,東南牆角處頂著雪帽兒的那個柿子,金燦燦的,孤單單的,總是讓女主人心中生出無限的感傷……
滿院子的四季花草中,既有名貴的洛陽牡丹和巴黎玫瑰,也有賤生賤長的喇叭花和「死不了」……
這個七分地見方的院子,終年有著不容忽略的經濟產出——那一架子葡萄的綠葉,夏天遮蓋出宜人的陰涼;一串串半透明的翠色果實,總是很甜很水的,讓人落得個架下肚兒圓。
多種可食用的植物們,看似隨意地生長在環牆散步方磚小路的旁邊:有幾叢舉著大喇叭的黃花菜,有開著紫花的茄子、開著白花的西紅柿和尖椒,有綠油油的小蔥和香菜……它們雖然佔地很有限,同樣生機勃勃地奉獻著自己的芳香。
圍牆腳下的泥土地上,被精心支起的小木架子佔據著幾處。夏天,上面就會纏著種籽來自鄉村的絲瓜、黃瓜、小綠葫蘆和青豌豆。圍牆的磚壁上,除了暖時一片濃郁的「爬牆虎」之外,還有幾棵菜市上從不見出售的「拐怪豆」。特別喜歡爬高,豆莢比較硬,切成絲兒炒辣椒,可下飯了……
十九號院兒裡的主僕們,都很珍惜春去冬來這期間小院子裡的點滴收成。與其說這是一種「吝嗇」,不如說這是一種……愛情——都市中人對田園原始的眷戀。
這天下午,難得牌友們都抽出了空閒。大家聚在紫姨家葡萄架下,分享大浦探長帶來的林記糕點,就著噴香的茉莉花茶。
紫姨咬了一口就放下了:「林記這廣味小月餅,也就是頭一口,覺得味道還是跟從前差不多。」
孫隆龍發難了:「今天胖子跑到林記去,簡直就是打草驚蛇嘛!」
小町難得地站在了這位假「福爾摩斯」的一邊:「胖子最臭美!」
秋姍和曾佐也用責備的目光,看著嚴大浦。
嚴大浦被孤立了,可憐巴巴地望著紫姨。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一般,紫姨居然表彰說:
「大浦今天這件事情……幹得漂亮。」
眾人聽得一頭霧水。
這回,連曾佐也有點兒琢磨不透「部長」的心思了。他最先開始思考:嚴大浦今天的這個舉動,客觀結果到底是打草驚蛇?還是引蛇出洞?
小町化裝成個小男孩兒,一頂鴨舌帽低低壓在眼眉上面。她和孫隆龍走在八大胡同已經顯得衰敗的妓館一條街裡,最後站在一塊刻著「小紅樓」三個字的牌匾附近,觀望了好一會兒,又嘰嘰咕咕地商量了好一番……
儘管是個職業記者,小町對這種地方還是感到陌生,心裡揣著只小兔兒似的,直撲騰。她站在牆角兒,目送著孫隆龍故意端出大搖大擺的架子,一個人往窯子裡面走去。
縮頭縮腦地大約等了兩根煙的工夫,一個已經看不出脂粉下面掩蓋著什麼年齡的妓女,突然從後面走到小町面前,伸出手來撫摸「他」的臉蛋兒:
「好清俊的小兄弟啊!怎麼樣,還沒有嘗過姐姐的滋味吧。別害羞,跟我來吧——頭一炮,不要你的銀子……」
小町又怕又羞,回手就打了那妓女一個耳光。
這下可就惹了禍了!那「半老徐娘」放聲大叫,幾個彷彿是從地裡冒出來的地痞流氓,圍上來就是拳打腳踢,加上掏兜搶錢……
小町生怕自己的性別被穿了幫兒,只顧一個勁兒抱著自己的胸脯。那頭上、臉上便被人又抓又砸的,損失慘重……
孫隆龍從裡面聞聲跑出來,花拳繡腳了一通,完全不能抵擋住四面圍攻。頓時,兩個人就被打得抱頭撅□、求饒不已。
正在這危急萬分的時刻,幾個巡警「嘀嘀——」吹著哨子跑過來。就像正規軍大戰游擊隊一樣,三拳五腳就放倒了幾個小地痞。巡警們該揍的揍,該捆的捆,著實威風了一場。過了好一會兒,嚴大浦腆著肚子出現了。顯然,他是這場營救戰役的真正總指揮。
定睛一看,地上趴著的兩個小「哥們兒」,早已是鼻青臉腫、慘不忍睹了……
在西單一家咖啡廳,曾佐正和西裝革履的譚明旺坐在一起。
曾佐掏出一盒包裝精美的英國「三五牌」香煙,恭恭敬敬地先讓到譚明旺面前……
「曾律師,不客氣。我……不會抽煙。」
曾佐表現得有些意外:「看您的氣質,應該是洋煙洋酒來者不拒的啊,沒想到,譚先生行為這麼嚴謹。」
譚明旺謙和地笑了笑:「您過獎了。其實我並沒有那麼好的自我修養。不抽煙,是因為……咽喉不好,忌諱那煙火味兒罷了。」
曾佐隨後拿出一疊文件:「譚先生,這是你們霍夫洋行的西城分理處,委託我們事務所代辦的一份貿易契約。因為這批貨品質量比較特殊,其中運輸保險賠償的條款,還請您費心幫我推敲一下……」
譚明旺的英文水平顯然是蠻紮實的,讀過文件後,很快指出一、兩處需要小小調整的專業單詞。
曾佐由衷地表示佩服:「我聽說譚先生不但英文底子極好,華爾茲也跳得很出色。想必跟您自幼的家教有關了?聽說府上的令尊大人,在海外做著航運業的大手筆?」
譚明旺謙和地微笑著:「早年在南洋,父母送我上的是英國人辦的教會學校。」
曾佐恍悟道:「難怪譚先生英文基礎這樣紮實。常常回去看望老人家麼?」
譚明旺馬上流露出一臉傷感的表情:「生意上受到挫折,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們……不提那些往事。現如今,雖說是『天外孤獨』的一個人,但有了林橋橋小姐終生相伴,別無他求,萬事足矣。」
此刻的曾佐,表現出了超乎尋常的健談:「早有耳聞,譚先生的那位『普林瑟斯』(英文的「公主」)溫良賢惠、才貌雙全,真有點讓人……妒嫉呢!今天我感情投資,請您喝咖啡。改日,換您的喜酒喝。威特兒——」
一位穿著白襯衫、黑坎肩的服務生應聲上前來,訓練有素的微微弓著腰,聽候客人的吩咐。曾佐點了兩份咖啡。
當泛著濃郁香氣的秘魯產咖啡被端上桌來後,曾佐突然發現:面前這位自稱受到過英國教會學校教育的洋行高級職員,居然也在犯一個常識性的錯誤——
他沒有把攪過牛奶和方糖的小勺子,放回到盤子裡,然後,再端起咖啡杯。而是像嚴大浦那個「鄉巴佬兒」一樣,把小勺子留在杯子裡面,就端起來開始喝咖啡……
離開了咖啡廳,在東城的一座教堂的花園裡,曾佐找到已經謝頂的外國神甫大衛·譚。
他們用英語輕鬆、平和地交談著。斜射的陽光,把高大柏樹斑駁的樹影撒了一地,滿是沒有規則的陰影和亮點……
花園裡,晃動著兩個正在打掃庭院的中國少年的身影。曾佐若有所思地久久凝視著少年——他們沒有同齡孩子無憂無慮的快樂神情,只是默默地勞作著,就像上帝身邊溫順的羔羊……
大衛神甫似乎洞穿了曾佐的思緒:「他們在這裡,只要努力,除了能夠得到信仰的力量,還能夠學習英文和一些自然科學的知識。儘管改變命運的機遇,人人平等。機遇,卻只屬於有願望也有準備的人啊!」
曾佐點頭表示領會:「是的……正如您剛才說的,上帝只救自救的人。」
大衛神甫開始鬆口了:「曾,我願意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您。但是,尊敬的律師先生,首先,請您回答我一個問題——」
「您請說。」
「您信上帝嗎?」
「對不起,我不能肯定。但我相信,上天的意志是不可預知也不可逆轉的。也就是哲學所說的……『客觀規律』吧。」
「那就足夠了。我想,主的力量除了體現在『善惡必報』,更要體現出的,是『拯救』。這不也是一個律師的職業信念麼?!」
曾佐格外鄭重地承諾:「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答應您。」
譚明旺匆匆忙忙闖進林家,趕上那一家人正在吃午飯,他輕輕打手勢,招呼林公子出來。然後,在門外遞給他一份小報的副刊。上面,醒目的標題寫著:
「家火難防——六年前,皇糧胡同百年老店『林記』庫房失火謎案探究」。
他盡量壓低了嗓音,對這未來的大舅子說:「你看看,這上面寫著說,不少人早在猜測,也許是你這個『不務正業的大公子』,因為跟老爺子要錢還賭債遭到拒絕和嚴厲訓斥,還說『有人聲稱親眼目擊』了你『從失火現場倉皇出逃』的身影呢……」
林公子忍不住怒火中燒:「這、這簡直就是血口噴人嘛!媽的,哪個欠揍的混蛋寫的?!」
屋裡的老太太慢騰騰地發話了:「滿世界都嚷嚷開了的事情,在自己家裡,你們還躲誰呀?」
兩個張皇失措的男人,只好回到飯桌邊。林公子趕緊叫自己媳婦帶著還小的兩個孩子出去。
林橋橋坐在一旁,嘴角浮起了一絲冷笑。這表情,並沒有逃過譚明旺的眼睛。
林老太太平靜地說:「這文章上至少有一樣兒沒有寫錯——著火的時候,你林續薪林少掌櫃,就是沒來救火嘛。」
林公子百口莫辯:「我不是說過,那會兒我正在……」
老太太幫他把話說完:「正在夢春苑喝花酒,是嗎?」
林公子簡直是被氣得張口結舌了:「……那您說,現在咋辦吶我?我、我、我不做人了我——」
林記糕餅店門前的過路人,彷彿都在指指點點。連著兩天,店裡顯然是冷清了許多。還有打電話、送口信兒來,把過滿月、送壽禮預定好的糕點也取消掉的客人。
離店舖大門不遠的地方,就能看見有警察的身影,似乎也是在監視著林記一家。
越來越沉不住氣的,自然是當家的林公子。他氣急敗壞地跑到裡屋,只看見母親一臉麻木不仁地跪在觀音菩薩的面前,無止無休地捻著她那條油亮的檀木佛珠……
就在這萬般無奈,近乎走投無路的時候,前台的一個夥計突然跑來說:
「掌櫃的,十九號院兒的紫姨讓廚娘送了現錢,說是要買一百個南味小月餅、四十斤核桃酥、二十斤蓮蓉酥餅、還有,十斤李子蜜餞和十斤杏仁糕……」
林續薪半張著嘴巴,以為自己耳朵出差錯了:「你……你再說一遍!紫姨一下買這麼多點心,打算把整條皇糧胡同的每家兒人都送個一遍不成嗎?」
夥計還算機靈:「我也這麼問何四媽來著。她說是東城的天主教會要過什麼神仙的節,招呼富人們捐錢救濟窮人家的孩子,就要開個喝茶的會……紫姨自己不能去,就叫我們把這些點心,直接給送教會去。」
林老太太手裡的念珠兒,不轉了……
大腹便便的嚴大浦背著短短的手,領回了兩個小「傷兵」——孫隆龍和小町被繃帶纏著胳膊、腦門,膠布貼著鼻子、臉蛋……模樣即可憐又可笑。嚴大浦得意的神情,就像個大功臣:
「部長大人,我奉旨把這兩個小笨蛋,完璧歸趙了!」
曾佐總是很刻薄:「殘璧歸趙。」
秋姍有點兒擔心小町破了相,非要揭開膠布看看傷口,結果是搞得丫頭片子又一陣吱哇亂叫……
紫姨既沒有一句褒獎,也沒有一句安慰的話。只是打發秋姍到後面的院子「接著琢磨去——」
其他人都不知道紫姨叫秋姍去「琢磨」什麼?過了一會兒就跑去一看——秋姍正跟後院一間放雜物小房的門「過不去」:
小門被從門框上反覆地推開、關上……好好的一個大美人兒,被各種髒東西弄得灰頭土臉。
所有人都覺得這個場面有點兒……古怪。只能是習慣地認為,紫姨下的命令,自然就有紫姨的道理。暗自心想,幸虧這差使沒被自個兒攤上,秋姍倒霉,這回讓紫姨點了她的「將」。看了沒幾分鐘,便索然無味地各自散去。
只有曾佐站在紫姨的輪椅邊上,有點兒憐憫地看著秋姍……
站在一旁打下手的小末兒和何四媽,因為秋姍的毫無進展,一個個已經愁眉苦臉、痛苦不堪了。
何四媽拍著圍裙上的土:「秋大夫,俺得去做晚飯啦。不能陪您在這玩兒了。」
秋姍哀求:「別走啊——再等一會兒,准成功……」
紫姨突然沒事兒人似的,抱著她的小狗子叫道:「秋姍,過來給我點支煙,你也抽一根兒,解解乏——」
秋姍只好走到紫姨身邊,為她擦著了一根洋火兒,剛送到紫姨鼻子跟前,就被她使勁兒一出氣,吹滅了;秋姍再劃著一根,還是被這個「不安好心」的老太太,鼻子一出氣,又給吹滅了……
如此反覆了四、五次,秋姍滿腦子自己的「試驗」問題,只是下意識地重複著擦劃洋火兒的動作。然而,就在洋火頭兒燃起的瞬間,一種極為微妙的感受,從指尖傳遞到了大腦神經的深處……
「我乏了。曾佐,推我回屋去吧——」
紫姨總算是讓秋姍為自己點燃了香煙。然後,扔下灰頭土臉一籌莫展的秋姍,在曾佐的陪同下,揚長而去……
秋姍一屁股坐在地上,點燃了一支紫姨留給自己的煙卷兒……
小末兒滿臉歉意地還站在一旁,傻乎乎地搓著自己的雙手,看著秋姍。
秋姍沒好氣地對他說:「從早上到這會兒,你也餓了吧?自己到廚房去弄點兒吃的,就別陪著我『玩兒』啦!」
小末兒愣了一會兒,真的轉身走了。過了不多久,端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麵條。他還給秋姍拿來了一大包洋火兒,拆開來,裡面足足有二十小盒。見秋姍臉色不好看,有點兒緊張地報告說:
「這一大包洋火兒,是紫姨讓您在這兒慢慢……擦著玩兒的。面,是我……我給您做的……」
秋姍猶猶豫豫地接過那碗麵條,慢慢送到嘴裡……隨之就發出了由衷的讚歎:
「唔——真香!真好吃!比四媽的手藝還棒!」
小末兒憨厚地笑了:「我在麵店當了快六年的夥計。後來的兩、三年,都是我掌勺呢!」
「小末兒,你跟露露洋服店的陳姐,到底是怎麼認識的?」
「我在南城張記麵店當夥計的時候,陳姐有的時候過來吃碗麵。她也喜歡您現在吃的這番茄雞蛋打滷麵。前幾年,我經常看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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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六
小末兒對那位不明不白葬身火海的女裁縫陳姐,始終懷著親切的念想……
當時,陳姐每次出現在簡陋的張記麵店,總是狼吞虎嚥地吃著面。看她吃得那個香呦,小末兒就想,這位大姐……真是餓壞了。有一次,陳姐抬頭見小末兒正盯著她的手發呆,不好意思地笑笑,說:
「你傻看什麼?看我這手指頭老是纏著布條子不是?我們做裁縫的,捏針的手傷得厲害……見不得人哩!」
小末兒尊敬地望著她說:「大姐也是個吃苦的人呢!」
陳姐不無自豪地說:「有個弟弟在上大學堂哩——從學費、書費到吃穿用度,全是我供著。指望他畢業以後,幹出一番大事業,那我也就苦到頭兒啦。」
小末兒自知自個兒的表達能力有限,他結結巴巴地把自己記憶中的那些情景說出來後,發現這位秋姍大夫走了神兒……
「唔……小末兒,我再問你,當時你推開露露洋服店的門時,有沒有感覺到什麼異常?」
小末兒沒有聽懂:「『異常』?」
「就是跟平常……不太一樣的感覺?」
「『感覺』?」
「就是……感覺嘛!比如說,門特別重、特別難推開,等等——」
「『等等』?」
「你真是——反應遲鈍!」
「『遲鈍』?」
小末兒就是這樣,愚蠢地重複著秋姍問話中的一個個詞彙,把秋姍氣得真恨不得把麵湯一下潑到他的腦袋瓜上去:
「虧得你還會做這麼好吃的面,簡直是蠢得沒藥可醫!難怪不被人家算計死呢。」
小末兒努力搜索著記憶:「推門的時候,好像覺得……覺得陳姐的房門,有一點兒……」
秋姍生怕面前這塊終於就要開竅的「木頭」,重新失去了悟性:「有一點兒什麼?快說、快說呀——」
小末兒支吾了半天:「好像是有一點兒……緊。」
秋姍陷入了深思:「緊?緊……」
她又開始一根接一根地擦洋火兒……小末兒目不轉睛地看著小火柴棒兒扔了一地,心疼得直眨巴眼睛。
等屋裡的那幫人吃飽喝足,重新一起來到後面那間小雜物房門前時,眼前的景象把大家嚇得目瞪口呆:
小末兒猛地一把推開門扇……「呼——」的一聲,小雜物間裡霎時煙騰火冒!
只見秋姍狼狽不堪地從煙火中衝了出來:「快!快——你們快幫忙把火澆滅呀!」
孫隆龍一個箭步上前,猛地抓住小末兒的衣領。人家正提起事前準備好的大桶,也被他把水都給弄灑了……
「小末兒!你想把她也燒死嗎?」
小末兒可憐巴巴地一時說不出話來,只好一個勁兒地用眼睛向秋姍求援。秋姍從孫隆龍的手中解脫出小末兒,微笑著摸摸他剃得短短的腦袋:
「就是這種感覺,對不對?『麵條師傅』小末兒?」
小末兒面露出由衷的欽佩,他當眾彎腰便是一個大躬:
「秋大夫,敢情你們讀書人,就是聰明。推門時,真跟那天晚上的……『感覺』,對,就是您說,感覺可是一樣一樣的啊!」
其他人還沒有完全省悟過來,秋姍和小末兒這是「玩兒」的什麼火?紫姨獨自輕輕鼓起掌來:
「秋姍,好樣的!我說你能琢磨出來,你就能琢磨出來。早晚,他們都會給你再鼓一次掌。這會兒,快到我的洗浴室去,四媽已經把熱水和換洗衣服都給你備好了……看看我們俱樂部的大美人,把自己都給弄成花貓兒啦!」
紫姨這間小牌室的窗戶,懸掛著厚重的金紅色絲絨窗簾。需要打開它的時候,拉動窗戶旁邊環形的繩子,簾子就會巧妙地以波浪的形式向上收起,露出靠外邊一層半透明的麻紗簾子……這是一間外國人常說的所謂「美室」。
女主人母女和牌友們相聚圍台而坐,手中卻沒有發牌,因為他們在等待比玩兒牌更加「吸引人」的事情。
終於,紫姨聽到了什麼:「我們的客人,來了。」
她示意小町推著自己,來到了大客廳裡——
林記的老掌櫃夫人,正在女兒橋橋小姐的攙扶下,走了進來……看見紫姨,林老夫人款步走上前來,向女主人微微屈腿,行了一個京都古老的「墩兒安」禮:
「小女跟我說,如今只能找紫姨……來為我們指點迷津了。」
紫姨也不以謙虛托詞:「林老太太,我聽著呢——」
林記的老掌櫃夫人開始了她慢慢的述說:「您也許知道,我是個吃齋念佛的人。真人面前,再也不能隱瞞真相了。六年前,國家時局還十分動亂。鄉下的佃戶們因為軍閥的部隊打仗,拋荒了土地。做糕點的麵粉一時斷了來源,市面價格卻天天暴漲。我丈夫通過一個奸商,高價購買了十石麵粉,以備不時之需。沒想到,送到家裡的,大半竟是摻和了觀音土的貨色。」
「那段時間,本來市面就蕭條,加上許多前朝的老客戶家道中落,生意做得異常艱難。已經有幾位股東因為無利可圖,想要撤股。犬子不孝,在外面欠下高額賭債的風聲,也不脛而走。就是在這種時候,我丈夫生怕這十石麵粉受騙的事情,再被股東們知道,情急之下,竟想出了放火燒掉庫房的下策……」
「庫房失火的兩天以後,外面對這場火災的真相議論紛紛——也有人在猜測……就是我們林家人自己做的手腳。小末兒肯定是也聽到了這些街談巷議,便自己背負著庫房放火嫌疑犯的名聲,一個人不辭而別,突然離開了我家。」
「當天晚上,我丈夫也中風倒下了……這是家醜,事關那塊傳承了百年的老字號招牌,事關林家世代清正處世的名聲,事關主僕上下十幾口人的生計。我身為唯一的知情者,背負著這……這天大的罪過,熬到了今天……」
「可憐我那好孩子小末兒啊,六年多生死不明,有家難歸。現在,聽說都回到了家門口,卻……不能讓我跟他見上一面……我想對紫姨您說的是,我們小末兒,絕不是放火的犯人——六年前不是;現在,也不是啊——」
林記老掌櫃夫人講述的往事,都是千真萬確的。
那天,奸商的大車拉來的麵粉,被夥計們一袋袋扛進了林家後院的庫房。小末兒認真地幫助老掌櫃點檢著數量,忙得不可開交。
林公子林續薪卻趁機在前面的櫃檯前,企圖偷偷弄開放錢的抽屜……
老林掌櫃把一疊銀票,剛交給匆忙中離去的麵粉奸商不久,小末兒就慌慌張張地從作坊後面跑來,把因為摻和了觀音土而根本沒有黏度的麵團,焦慮不已地拿給老掌櫃看……
庫房裡,老掌櫃面對著堆積如山的摻假劣質麵粉口袋,只有捶胸頓足!
禍不單行,兒子因為欠下高利貸,驚恐不安地把一疊賬單,放在父母的面前。氣得渾身發抖的老林掌櫃,俯視著正跪在他們腳前滿面羞愧的兒子,憤怒地把欠賬單子,拋在地上,然後,他到供奉祖宗牌位的發案下面,拿出了家法的鞭子……絕望的母親哭著和親生兒子一起跪在地上,也沒壓住老掌櫃的怒火。當他把鞭子舉了起來的時候,卻被身板兒結結實實的小末兒,緊緊抱住了胳膊——
這個傻小子無論如何也捨不得,和自己一起長大的少爺吃皮肉之苦,捨不得看見師母的眼淚。
那天晚上,老掌櫃夫人半夜醒來,發現丈夫並不在身邊,詫異不已。她推門向院子裡張望——夜黑風高,一個鬼祟的人影,鑽進了庫房……
當時小末兒正在離庫房最近的小屋裡睡覺,火光最先驚醒了他。他衝出房間,直奔庫房。正在騰起的火光,照亮了角落處逃竄的一個黑影兒——
竟是老掌櫃!
人們在燃燒的火牆面前,緊張地傳遞著洋鐵皮桶、銅臉盆;小末兒不顧一切地衝進了火海;哭得瘋了一樣的女兒林橋橋,若不是被母親死死地抱在懷裡,怕是會追著小末兒一起往火裡沖了……
庫房失火後兩天的那個晚上,小末兒自己一個人,對著老掌櫃夫婦臥房的門,跪下深深地磕頭。然後,他背著個小布包袱,悄悄走出了林家宅院的後門,貼著皇糧胡同的牆根兒,消失在黑暗深處……
當林橋橋走進小末兒住過的小屋,發現已是人去室空。
她哭著衝進了父母的房間,只見老掌櫃頓時口角歪斜,側身倒地不起。把橋橋母女倆慌得大聲呼喊起來……
這場災難之後唯一的轉變,似乎是林公子的「浪子回頭」。他在父親的墳前痛哭流涕。而他的妹妹橋橋,卻變成了一個幾乎不再歡笑的少女。
從那以後,老太太就經常徹夜跪在觀音像前,無聲地禱告著,直到晨曦升起在窗欞……
紫姨默默聽完了林記老太太坦白的敘述後,輕輕拍手——從簾子後面,走出了也已是淚流滿面的小末兒。他直撲到林記老夫人的面前,「撲通」跪倒在她的腳下——
滿懷的思念、愧疚和委屈,交織成濃濃的苦情,使老太太和小末兒如同久別重逢的母子,緊緊擁抱著,哭成了一團……
小牌室裡,所有人都沉默著。凝固的空氣令人心都彷彿微微發怵。只有一副紙牌在曾佐的手裡,被洗得「嘩啦啦」作響……紫姨提筆寫下了八個剛勁有力的鋼筆漢字:
「其人之道,其人之身。」
紫町俱樂部所有人的目光相聚,頷首屬意——終於……
譚明旺拿著兩個包裝挺講究的大禮品盒,興沖沖地走進林家晚餐後的客廳。他環視了一下在場的所有人,覺得氣氛異樣地冰冷。跟老太太打過晚輩兒的招呼,他小心翼翼地問道:
「橋橋到哪兒去了?她在王府井定做的洋縐綢窗簾兒,我下班就順便取回來了。還有她的……」
老太太默不做聲,低頭自顧自捻著手裡那串油光光的檀木珠子。
林公子沒有好氣的埋怨開了:「明旺,你也不管好了自己沒過門的媳婦。上班、上班的,不知道這年輕女孩子,最是冷落不得的。」
譚明旺不安了:「怎麼……橋橋她……」
「媽出去串門子回家就嘮叨,怨我不管我妹妹。你說說,這一大家子嚼咕三餐的事情,我還管不過來呢!這不,說是鄰居有人議論,橋橋跑到胡同西頭兒小末兒住的地方去,一坐就是點把鍾……看看,這都啥時辰了,還不回家——」
譚明旺臉上露出了壓抑不住的憤怒和急躁:「那個小末兒,現在住在幾號院?」
林公子一時也說不清楚,老太太卻突然出聲了:「緊頂著胡同西頭兒的三號院兒,進門的西房。」
譚明旺一言不發,拔腳就往外走。
林公子似乎想起什麼,還追在背後擔憂地叫了一聲「明旺」。卻被母親淡泊而冷峻的一聲「讓他去——」,便止步不前了。
譚明旺一個人行色匆匆,走在夜幕已經降臨的皇糧胡同裡。他的內心交織著憤怒和焦躁。
大槐樹的落葉,在他腳下發出了不祥的「沙沙」聲……片刻功夫,他就走到了胡同西頭——看得出,西口附近的三號院兒,是皇糧胡同中一個窮人居住的寒酸院落。
譚明旺猶豫了片刻,低頭走進了低矮的小門洞子……
院子裡,只有西房的燈是亮著的。窗戶紙上,果然印出了橋橋和一個年輕男子相對而立的清晰剪影!
譚明旺只覺得,血液猛地湧上了自己的頭。使他的前額和眼睛,都在滾滾發燙!這個妒火中燒的「情人」大步走上前去,不加思索地用力一把推開了房門……
與此同時,如同噩夢重現一般:「呼——」的一聲,火焰騰起!
譚明旺被一堵熊熊燃燒的火牆擋在門外。隔著火焰,他分明看見,自己美麗的未婚妻和那個叫小末兒的窮小子,他們面對面地緊緊相依,隔著火牆,瞪大眼睛望著自己……
這個景象,瞬間便喚醒了在譚明旺心中沉睡了二十多年的慘烈記憶——
媽媽,也是這樣,和一個眉心長著顆大黑痦子的男人面對面地緊緊相依,隔著一道火焰的牆壁,注視著自己……
那一年,小明旺他已經七歲了。會記事了。媽媽不要自己了,跟自己相好的那個男人一起「騰雲駕霧、遠走高飛」了——這是後來「小紅樓」裡媽媽生前的「姐妹」,說來安慰一個男孩子的話。口氣中隱隱流露出的是……羨慕和讚譽。
一場被活人親手點燃的火,永遠結束了一場紅塵中的孽緣,亦從此改變了一個無辜少年的人生……女人,這些為情而生、為情而毀的殘忍動物,她們怎麼能表現得如此無恥、如此悲壯、如此自私、如此地……奮不顧身!
彷彿作為一個男人,無論怎樣試圖令自身成功、富有、出人頭地、衣冠楚楚,也永遠衝不出她們所點燃的……那原始的心靈之火,注定永遠要在她們任性的意志中,疲於掙扎、毀於一旦!
為了親近她們,為了掙脫她們,為了擁有她們……面前同樣都會聳立起一道瘋狂的火牆——這就是宿怨,自己終生與「火」,結下的宿怨……
譚明旺發出了歇斯底里的一聲狂叫:「林橋橋,你這婊子!你這賤貨!」
群彷彿是從腳底下冒出來的警察,團團包圍住了譚明旺。有人將準備好的水,迅速潑向火源……
小町舉著她的照相機,鎂光燈猛烈的光芒一閃,把譚明旺又迷惑又狼狽的形象,連同警察救火的背景,以最佳的角度和畫面拍攝下來。
一身警服在身的嚴大浦,大模大樣、不慌不忙地出現在「事件」現場。他腆著引以為豪的西瓜肚,底氣十足地堂堂宣佈:
「現行縱火犯人一名,立即逮捕歸案!」
譚明旺的手臂被兩個警察狠狠地扭住了。
他大聲悲鳴:「冤枉——火不是我放的!不是我,警官先生,你們冤枉我啦!我是來找自己……家裡人的啊!」
嚴大浦在部下搬來的一張破八仙椅上坐下,那椅子被他的體重壓得搖搖欲墜,身邊還站著狐假虎威的瘦小巡警老周。
他開始拉腔拉調地詢問譚明旺:「說吧,房子裡面有你家的什麼人?」
「有我的未婚妻,就是我還沒有過門的女人!我怎麼會放火燒她呢?」
「你剛才衝著裡面喊什麼來著?我可是親耳聽見的。那是能對自己『沒過門的女人』說出的髒話嗎?外人聽著,難道不是天大的仇、地大的恨嗎?」
這時,林橋橋和小末兒毫髮未損地出現在譚明旺的面前,無言而鎮定地注視著他。譚明旺被這四隻眼睛看得全身不由地劇烈顫抖起來……
嚴大浦擺擺手:「不要激動嘛譚先生。都是男人,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和這個……動機。對,就是動機——是人,難免會有個一時衝動啥的。只要您說明情況,及早認錯,即使是有過蓄意縱火殺人的念頭兒,也未必就是死路一條嘛。至少從目前的案情看,還就是個『未遂』,完全有可能得到……」
譚明旺憤怒了:「長官說什麼『未遂』?我壓根兒就沒有放火企圖燒死他們。我根本就來不及……」
嚴大浦順勢追問:「來不及幹什麼?」
譚明旺努力鎮定下來:「來不及做放火的準備。」
嚴大浦故做昏庸態:「狡辯!你放火需要什麼準備?推開門,往裡面倒桶洋油、點根兒洋火兒,還不就齊活了?譚先生,聽說您是上過大學堂的人,不過也別以為我們是吃乾飯的。最近這些日子,誰都在周圍購買了大量的洋火水和洋火兒,誰跟洋人的司機,用兩包駱駝牌香煙,換過一瓶子汽車燒的那啥子『嘎索林』……作證的人,可都是按了手印兒,隨時可以跟您對簿公堂的。」
譚明旺竭力解釋道:「但是,我現在根本就沒有隨身帶來洋火水、『嘎索林』和洋火兒,不信您立刻就搜上一搜。我剛一推開門,這火『呼啦——』一下,自個就燒起來了。」
嚴大浦冷笑了:「這就怪了!難道這三號院西房的門,被人事先施了魔法不成?請您幫我分析分析,怎麼可能一推開門,這火,就能『呼啦——』一下,自個燒起來呢?」
譚明旺急於為了洗刷自己,忙不迭地開始了講述:「那有什麼辦不到的?您只要在門縫下面粘上幾個洋火頭兒,推開門時,洋火頭兒跟貼在門框上的磷紙片一磨擦,不就……」
他那伴著急促呼吸的說明,戛然而止——自己難道不是正在犯下一個「不打自招」的致命錯誤嗎?!
·6·
第一章
七
正在這時,他的耳畔響起一個人的鼓掌聲。從陰影裡走出了秋姍,口齒清晰地吐出四個字:
「診斷正確!」
跟著走出陰影的孫隆龍、曾佐也開始鼓掌。嚴大浦帶著自己的幾個部下,也開始鼓掌……
這不是「歡送」一個自作聰明的小魔鬼,滾到地獄裡去的掌聲嗎?
譚明旺恍然醒悟到:自己無意中已經鑽進了一個曾經是自己設計發明的圈套。
他再一次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狂躁:「橋橋,我是真愛你的!絕對不會放火燒死你啊——你是我的!你是屬於我的!哈哈哈……你怎麼不明白啊,全是小末兒這個窮光蛋,在陷害我呀……」
警察們動手制服了半癲狂狀態下的譚明旺,眾目睽睽之下把他押出了院子。曾佐在圍觀人群的背後,出人意料地說了一句話:
「譚先生,我願意做你的辯護律師。」
嚴大浦和所有在場的人,都為曾佐這句話,向他投去不解的目光。
鐵籠中的譚明旺默默坐在昏暗中,眼前掠過了半年前發生的一切……
朋友家的喜酒席上,美麗的林橋橋如同一道光芒,透徹地照亮了自己的身心。可陳姐,那個對自己恩重如山卻死死糾纏不放的女人啊!她就在葬身火海的那天傍晚,惡狠狠地宣告說:
「告訴你,譚明旺——寫信把那個小末兒從南城招回來的,是我。只要他回來,林橋橋跟你的婚事,十有八、九就辦不成!我親眼看見你,果然是在皇糧胡同裡匆匆忙忙地放了三場小火,想讓附近的街坊們害怕了,起哄把小末兒趕走。我還真是沒有白白地供你讀了幾年的大學堂,你呀,果然是聰明過人!」
譚明旺試圖與陳姐進行最後的「談判」。本來,他真的不想把事情做絕。他只是經過深思熟慮,做好了最後一手準備……
「陳姐,我已經跟你說了多少次,咱們一生以姐弟相稱,我會永遠對你好的。可是……」
陳姐她真是太固執了:「我才不聽你花說柳說的那一套。別忘了你跟我許過的鐵願、發過的毒誓——『年齡不是緣分的分水嶺』,這話是不是你譚明旺說的?!『陳姐的養育之恩當終生以心相報』,不也是你譚明旺說的?!」
譚明旺幾乎是在哀求她了:「我不是畢業以後一進洋行上班,薪水的一半都交給了你嗎?你要自己開洋服店的兩千塊本錢,不也是我給你的嗎……」
陳姐毫不為所動:「你以為,給錢就能扯平了所有事情?哼,你以為你是誰?別想翅膀硬了就過河拆橋!如果你不娶我,看我敢不敢……哼,我可是攥著你要命的底細吶——我說譚先生,等會兒可有個您最不待見的人,要到我這兒來說悄悄話兒呢,您就不怕他瞧見咱們?」
陳姐說完,一邊手腳麻利地打理著眼前散亂的衣料,一邊還用眼角,拋來了一撇不懷好意的冷笑。就在這個時刻,譚明旺的心裡徹底崩斷了最後一絲繾綣——
他舉起了沉重的鐵熨斗,從後面,朝陳姐的頭部砸去……中年女人結實的身體,沉重地倒在地板上。他實在不忍直視那雙漸漸失去了光澤的眼睛,隨手扯過一塊面料,蓋在陳姐死未瞑目的臉上和身體上。
接著,他努力控制著哆嗦不止的雙手,從自己隨身帶來的提包中,拿出已經準備好的洋火頭兒、從洋火柴盒上撕下來的磷紙片、一小瓶透明的液體——「嘎索林」(汽油)、滿滿一方鐵皮桶的洋火水、一卷封貼包裝箱子用的美國進口膠紙帶……
他動手開始進行「點火系統」的設置——在兩截膠紙帶的膠面上,分別粘上洋火頭兒和磷紙片兒,然後再把它們分別也用膠帶,固定在門縫和門框下對面接觸的部分;把一塊棉質布條上浸透汽油,一頭仍然浸在小汽油瓶口裡,一頭也用膠布貼在最靠近粘著火柴頭兒的地方;接著,就把那一鐵桶的洋火水,統統灑在從門口到裡面的地板上。最後,他沒有忘記把那些易燃的棉麻絲綢,都攤開在陳姐屍體的周圍……
譚明旺在這之前,曾經選擇胡同東口的王記包子鋪,做過一次至關重要的實驗——可以說,他的設想基本上如願成功了……當然,這是一個相當危險的操作過程:關門的時候,在十幾個火柴頭和磷紙之間,要先墊上一張紙片兒;小心翼翼地關緊門後,再輕輕抽出那張隔絕火柴頭和磷紙之間的紙片兒……一觸即發的點火機關,就是這樣完成的。
偏偏是應邀前來的小末兒,在那天晚上九點左右,一推開那扇門的瞬間,火柴頭便與磷紙磨擦起火,即刻引燃了浸著汽油的棉布條子,又迅速蔓延到撒滿了地板的洋火水和面料——星火瞬間便成燎原之勢……
譚明旺在回憶中,為自己的罪惡創舉,發出了絕望中得意的狂笑:這麼聰明的不在場縱火手段,居然還是被一個女醫生給琢磨出來了!哈哈哈……
這淒厲的狂笑聲,把正在值夜班的獄警都嚇得直打冷戰。
曾佐前來探視接受法庭公開審判前的譚明旺。
他和充當「助理」的小町看到,面前這位青年紳士過去的英俊瀟灑、從容自得,已經蕩然無存。一副刑事重犯專用的大鐐銬,在他的手腳上鋃鐺作響。多日沒有刮過的臉,使他彷彿突然就老去了十歲……
譚明旺已經對全部犯罪事實,供認不諱。
那張曾經被陳姐派人送到張記麵館,由孫隆龍和小町奇跡一般拿到手裡的陳舊照片,被放在了譚明旺的面前。看到這張照片時,他的表情變得非常複雜……
小町溫和地問道:「譚先生,橋橋小姐長得很像你的親生母親,對麼?這就是你對橋橋小姐一見鍾情的主要原因,對麼?你是那樣想割斷和這個妓女的所有聯繫,但是在你的心裡,母親的形象,仍然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對麼?」
譚明旺開始流淚了。
曾佐用平和的語氣說:「七歲以後,收養過你的大衛·譚神甫,對我證明了你極高的語言天賦和渴望改變命運的強烈願望。同時他也向我承認,他在你即將離開教堂走向社會之前,為你寫過一紙虛假的出生證明。他至今仍然很愛你,常常在為你的幸福祈禱……」
譚明旺開始發出被壓抑的哭泣聲。
小町執意把這個無情的故事繼續下去:「你十七歲時,是滯水相逢的洋裁店女工陳姐,開始用自己日夜做針線的血汗,供你讀完了大學四年的商科課程。她是你最初的情人,是真正幫助你改變了命運的大恩人……」
譚明旺終於開始放聲大哭。
是的,媽媽本來就很漂亮,但她每天還是要用厚厚的杭粉胭脂,覆蓋著自己的面孔。小明旺經常看見,一個眉心有顆大黑痦子的威武男人來找媽媽……
只有在那個時候,媽媽臉上的笑容,一點兒也不像應酬其他客人那樣,顯得做作和勉強……
但是有一天,好像是自己七歲那年,不知道為了什麼,媽媽和那個大痦子男人進屋關起門以後,遲遲不再出來……
小明旺餓了。忽然,媽媽的房間裡升起了火光!於是,他使勁兒推開了門……
火,一道火的牆,阻擋在他和媽媽之間——那是被澆上了洋油的被褥,它們被折疊起來後,堵在房間的門口……
隔著火焰,他看見媽媽和那個男人緊緊相依而立,站在咫尺之遙卻不可逾越的火牆那一邊。媽媽那雙漂亮的丹鳳眼,不知道是不是正擔憂地盯著自己……
不久前皇糧胡同三號小院的那間西房,當自己推開門後,隔著一道火牆看到的情景一樣:林橋橋和那個叫「小末兒」的窮小子,緊緊相依而立,站在咫尺之遙卻不可逾越的火牆那一邊……
生活、命運,竟會發生如此驚人相似的重複。
譚明旺想,眼前這兩個幸運兒永遠也無法構想、無法推測出這般無奈的人生故事。
就是因為一場殉情之火,小明旺被送到大衛神甫的身邊。
他絕不留戀那個石頭大教堂裡壓抑的童年,只是那裡也有瞬間的快樂。那就是當神甫分配「小罈子」說,你今天的工作是把教堂院子裡成堆的落葉,或一些可燃的廢舊物品用火燒掉的時候。
那時,他總是會從大人們的手裡接過一盒洋火兒。他也總是懷著近乎虔誠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在磷紙上擦亮每一根洋火……面對著燃燒的火焰,眼前那騰騰跳躍的生命,是沒有血液的溫暖和炙熱。他總是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直到最後一點星火的消失。那縷縷的灰燼,會在他的心中留下一片無聲的歎息……
他在教堂裡的文化學習,本來也很一般。有一天,發生了一件連大衛神甫也不知道的事情。再一次改變的,則是一個少年的人生目標……
明旺十一歲的時候,已經能夠單獨為大衛神甫上街辦點兒小差事。他在王府井繁華的街道上,看到一輛當時相當少見的黑色臥車。從車裡走下了一對衣著華麗的男女。顯然,他們受到追隨者們的尊崇和慇勤服侍。
那個男人的眉心,有著一顆眼熟極了的大黑痦子!
小明旺怔住了:為什麼媽媽被燒死了,「大痦子」卻毛髮無損地生存著?而且活得竟如此風光……其實,這也可能僅僅是一個誤會、一個巧合、一個孩子錯誤的判斷。
他未加考慮地走上前去,勇敢的,或說稀里糊塗地就走上前去,擋住了那對男女的去路……
「小孩兒,有什麼事情嗎?」
「大痦子」身邊的女人也很漂亮,但她顯然不像記憶中自己的媽媽那樣,一身濃重的脂粉氣息。她穿著那種經常在教堂也可以看見的長款西式連衣裙,顯得整潔、高貴。她說話的聲音很和氣,幾乎是慈祥地微微低頭俯視著自己。
也就是在那個時刻,他為他們禮貌地讓開了路。同時用在教會讀書學會的英語,發音非常標準地輕輕說了聲「對不起」。
那男人突然伸出大手,慈祥地摸了摸他的腦袋。然後掏出一塊大洋,在女人微笑的注視下,放在他小小的手心裡。
「大痦子」對他說:「孩子,你的洋文發音不錯。就拿這錢去給自己買幾本書,也許,學問能夠改變你的運氣呢。」
然後,他對身邊的女人說:「這孩子模樣長得真出眾!十年、二十年以後再看見他時,也許倒是咱們,要恭恭敬敬地先叫他一聲『先生』呢。」
這也是個僅僅屬於他自己一個人的故事。
小明旺的潛意識似乎在說,那個有一顆大痦子的男人,就是自己負心的父親。十年、二十年以後,自己應當堂堂地站在他的面前,讓他知道,被拋棄的兒子正如他所預言,就是一個值得被包括他在內的任何人,恭恭敬敬叫一聲「先生」的人物。
從此,他讓周圍所有的人,看到了驚人的勤奮和聰穎。他用英語寫下了大衛神甫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格言,然後貼在只要晚上躺下,便能夠看見的天花板下面:
「上帝只救自救的人。」
陳姐是個年輕的洋裁店女徒工。她第一次出現在教會,是為大衛神甫送來師傅親手縫製的黑色道袍。
陳姐的全名叫什麼來著?忘記了……只記得,她的祖籍好像是在江南的蘇北地區。她燒的菜,總是含著一點兒甜味兒。
這女子比譚明旺年長五歲,生得五官扁平,漆黑的劉海下,有一雙小而目光機敏的眼睛。當她得知這個聰明的「小罈子」,竟有膽拒絕了大衛神甫讓他繼續留在教會,今後爭取獲得神職的建議時,暗暗高興。她的工作,會使她經常接觸那些身穿洋裝的時尚男女們。久而久之,她自信自己也算是個有見識的女孩子——
這個「小罈子」在教會學成的那一口「棒極了的洋話」,今後肯定會給他帶來遠大的前程。
為了評價這個少年在教會十年生活中的勤奮與優異,大衛神甫例外地為他寫下過一紙虛假的出生證明。同時,還饋贈了他另一個終身享用禮物:把他自己的中國姓氏「譚」,送給了這個因為沒有父親,也就沒有祖先姓氏的男孩子。祈願他成為一個「命運與神同在」的幸福的人。
陳姐開始從經濟到感情,對這個準備迎接遠大前程的青年譚明旺,進行了義無反顧、不遺餘力的「投資」。在這個「弟弟」離開教會的庇護後,是她用自己那十隻經常出血、破皮的手指,為他提供了接受高等教育的全部所需……
正在給予和獻身時的女性,總是特別美麗、特別令人依戀的。
當譚明旺一個人坐在鐵窗下無盡的陰暗中時,常常浮現在眼前的,並不是那位年輕、美麗,曾經令自己神魂顛倒、利令智昏的「未婚妻」林橋橋。而是另一個女人——
她總把自己埋在一大堆別人的婚紗中,漆黑的劉海下那張五官顯得扁平的臉,時而朦朧、時而清晰……
譚明旺也有內心為之驕傲的人生經驗,那就是當他以優異的成績畢業時,自己的大學恩師為他寫了一封評價頗佳的推薦信,使他順利地受雇於美國的霍夫洋行。
他喜歡美國人是一個最看重現實的民族。他們的任人唯賢,「英雄不問出處」,使他很快就品嚐到了作為「新興階級」的挑戰的快感——
對上,譚明旺可以用流利的英語進行領會和溝通;對下,作為一個中國人,他同樣懂得「分而治之」與「賞罰嚴明」並用的權術……加上他自幼養成的勤勉努力和吃苦耐勞,在工作中,很快業績斐然,得到了破格的提升,成為洋行裡一顆引人注目的華裔新星。
在一次公司的聖誕舞會上,一位華人大股東剛從倫敦鍍金回國的千金趙小姐,是那天舞會上的皇后。
那位千金到底長的什麼樣子,如今已經身陷囹圄的譚明旺,印象更加模糊。只是記得,她的鼻頭兒是有朝上翹的,長得有點兒像那個跟曾佐律師一道來探監的姑娘一樣,表現出了天生的優越和驕傲。
後來,他們一起跳了幾支曲子,舞步配合得挺和諧。譚明旺還記得,在華爾茲的旋轉中,自己把懷中舞伴那一頭披肩的卷髮,都甩得漂亮地飄飛起來……
他和趙小姐真的有了幾次約會。「趙董事未來的乘龍快婿」——公司各個科、室的午休時間裡,同仁們中出現了類似的「風語風言」。
有一次,譚明旺和興高采烈的趙小姐約會,在六國飯店一起喝了一杯咖啡。至今,譚明旺也不知道為什麼,咖啡還沒喝完,那位千金突然變得非常冷淡,起身便自行離去,連一句出於禮節的抱歉,或是告別,都沒有說——
真是見了鬼的一杯咖啡!不過就是因為她和自己,一起喝了一杯咖啡而已啊!
他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但也沒有再表現出絲毫「追求不捨」的意願。即使是後來在舞會上,又邂逅過趙小姐幾次,他絕不主動邀請她跳舞。儘管人們公認,譚先生的華爾茲跳得可真好,快速旋轉起來時,能把舞伴的長頭髮,都甩得漂亮地飄飛起來……
不久,他狂熱地迷戀上了糕餅店家嫵媚而矜持的女兒……為了和她談婚論嫁……殺人放火……跌進萬劫不復的地獄……
也許吧,林橋橋就是上帝震怒於虛偽的說謊者,從天降下的一個復仇天使。她身負著對譚明旺這個「妓女之子」,一個忘恩負義之人施以懲戒的使命!
算了,何必還去細想——恥辱的出身也罷,漫長而抑鬱的童年也罷,艱苦的求學歲月和夢幻一般短暫的昂揚時光也罷,不過全都如同燃燒殆盡的火焰。留下的,不過是縷縷無聲的余煙,一片渺然的歎息……
曾佐和小町目送著譚明旺鐵鐐鋃鐺地起身離開探視室,傾聽著他酣暢的號啕大哭,從監獄彷彿幽深無底的走廊傳來,越來越遠……
曾佐說:「這也許是他一生中所發出的……最誠實的聲音。」
紫姨家的客廳是很堂皇的。這棟主體建築的天花板很高,估計超過了一丈一。大廳裡,楠木壁板鑲到齊胸之高。沿牆的左手一側,是整套西式的真皮沙發;右手一側,是中式的硬木八仙桌椅。
有趣的是,和八仙桌椅組合在一起的,有一架深色光漆能印出人影的鋼琴;點綴著西式沙發的醒目擺件,卻是磁州窯白地黑花的梅瓶和罐子,充滿了拙樸的民俗生活氣息……
大廳靠北面的兩側縱深,共有四間門扇相對的房間:主人臥室、書房、牌室和洗浴間,分別被套建在這「大屋頂」下的東西兩側。因為牆體結構的厚重,大廳裡的溫度,通常是冬暖夏涼,十分舒適的……
把那一席漂亮的婚紗穿在身上的林橋橋,在小町的陪同下從後面紫姨的大洗漱間,款步走了出來。她的面孔不知是因為興奮,還是因為羞怯,紅撲撲的,那麼不同尋常以往。
坐在客廳沙發裡等待她的,有她的母親和小末兒。
小町露出滿臉的自豪,就好像這一場美麗的羅曼,是出自她筆下的傑作一般。
她朗聲許願說:「我會為你們下個星期的婚禮,拍一些好看的相片兒。」
林老夫人上下左右地欣賞著女兒的仙姿。她突然歎息道:「橋橋,你父親當時因為對你哥哥很失望,曾經跟我商量過,要成全你和末兒的姻緣,讓你和末兒今後支撐家業。後來,發生了那麼多不可預知的事情……唉,孩子,媽媽耽誤你們了。」
面對著母親和因為驚艷而目眩的小末兒,林橋橋露出了久違的笑容,那麼開朗、那麼快樂。
小町不由得脫口而出:「橋橋,原來你笑起來這麼好看,這麼迷人啊!」
可是,就像六年以前一樣,小末兒又悄悄地不辭而別。孤獨的身影,消失在夜晚的皇糧胡同深處……
日子過去了,皇糧胡同裡的大槐樹葉兒早已落盡。每年深秋入冬,總是難免讓人生出「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的感歎……
橋橋和小町兩個同齡的女孩子,結伴兒來到依舊噪雜而充滿活力的南城。她們悄悄躲在張記麵店附近的牆壁拐角處,橋橋目光忐忑不安地張望著……
在小町的眼裡,還不出兩個月,那張家寡婦就像變成了另一個人似的。許是爐火和麵湯的熱氣兒,她的臉蛋兒紅得像個蘋果。腰間紮著半截兒舊圍裙,追著一個小不點兒男孩子跑了出來。笑罵著抱在懷裡,轉身就交給了跟著跑出來的小末兒。
小末兒把孩子親親熱熱地抱在懷裡,用胡茬扎得孩子直叫:「癢癢,癢癢死啦,爹……」
橋橋默默地目送著他們一家人親親熱熱的身影,重新消失在正冒出白色蒸汽的小麵館門裡……
紙報告書,放在嚴大浦的辦公桌上:死刑犯人譚明旺於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某分,在獄中用一條領帶吊頸自殺身亡。
不知道什麼原因,譚明旺在被收監時,獄卒沒有發現他把一條意大利國的高級領帶藏在身上,帶進了牢房。
其本人留下遺囑,全權委託曾佐律師作為自己的遺產代理人:一,為露露洋服店的陳姐買一小塊墳地,立一方好石碑。二,其餘的,全部捐贈給大衛神甫主持神職的聖保祿教會。三,自己死後,屍體用火燒掉,骨灰撒在隨便什麼地方……
皇糧胡同十九號院兒的小牌室裡,牌友們依舊會經常晚間到此聚會。
紫姨還是抱著白色的小點子。曾佐還是在洗牌。酒足飯飽的嚴大浦又開始打哈欠。小町在擺弄一架令她愛不釋手的新照相機。秋姍拿著聽診器,放在孫隆龍的背部聽診……「小渾球兒」裝模作樣地咳嗽起來。
窗戶外面,傳來了北京初冬寒風的呼嘯聲。
紫姨自言自語地歎道:「小心感冒啊——起風了,是西北風呢……」
·7·
第二章
一
晚上,秋姍已經躺在診所樓上自己臥室的床上,讀著剛托曾佐借回來的佛氏《夢的解析》。診室大門外,突然響起了喪失了理性一般的瘋狂砸門聲……
一個年輕的巡警背進診所的,就是那個每天早上去上班,都要特意路過自己診所門前的周小月姑娘。
儘管秋姍是個受到過嚴格訓練的專業婦科醫生,眼前的景象還是令她霎時心驚肉跳了——
小月姑娘的面部、頸部、胸部和四肢……幾乎無處不是傷痕纍纍、血跡斑斑,連嘴角都被明顯地撕裂;向來都是編得整整齊齊的那兩條小辮子,一條已經完全散亂了,沾著許多草屑和泥土;身上的布褂子,幾乎所有的布筋盤扣兒都不翼而飛;被撕破的袖口、領口、前襟……沾滿了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骯髒黏液;下身的裙子和一個女性起碼應有的布底褲,已經完全不知去向;腳上也只剩下了一隻幾乎被染成了紅色的線襪……
強姦——秋姍在一分鐘之內,就做出了這樣的斷定。
她顧不上那個把受害者送來的年輕巡警,已經累得氣喘吁吁。命令他幫助自己馬上把小月抬到裡面的一張小手術床上。自己也顧不得按照常規套上隔離衣、戴上手套,只穿著一身單薄的睡衣,直接上手進行壓迫止血。
可是,小月姑娘下身的鮮血,就像個被損壞的小水龍頭一樣,繼續流淌不止。很快便在床腳周圍積澱起了一片黏稠的深紅色湖泊;小月的血壓,在無法阻擋地迅速下降……終於,在十九分鐘後,秋姍眼睜睜地看著這個慘遭不幸的姑娘,消失了呼吸、心跳、瞳孔反射……一切生命的體征。
秋姍幾乎也跟小月一樣,渾身是血。她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無助而又無望的孤軍奮戰!
儘管時間很短,甚至沒有向大醫院求救的可能,一種出自職業本能,不——是超出了職業本能的愧悔和悲憤,充滿了她的胸膛,以致壓迫得她渾身發抖,非要當著那措手無策的年輕巡警的面,發出一聲尖銳的哀號:
「畜牲——」
死去的姑娘,剛剛十六歲……十六歲呵,一個女性如花的年華!
講述這個案件,不能不提到的一個人,就是皇糧胡同那位多年負責一方治安的巡警老周。這位以走街為生的「臭腳巡」,也算是這條胡同的幾朝元老了。不但生得乾巴瘦小,而且膽怯怕事得簡直是有幾分軟弱。
皇糧胡同的居民雖然覺得,老周關鍵時候管事不力,卻又格外放心他那忠厚善良的為人。儘管是「城頭變換大王旗」,巡警老周也就這麼年復一年地跟整條胡同的大小七十多戶人家,相依相處下來……
無論冬夏寒暑,不管黑白早晚,張三李四動了粗,夫妻兄弟吵了架,連誰家丟了小貓走了狗……事無鉅細,他是隨叫隨到。儘管到底能夠發揮多大的影響、解決多少問題,且另當別論,至少老周還算是個竭盡全力的「公家人」。
這位形象近乎猥瑣的周巡警,在緊挨著金井胡同北側那條叫「燈芯」的胡同中,長期租住一個小雜院裡的兩間南房。十一年前,人們知道他的媳婦因為難產,母子雙亡。
當時,皇糧胡同裡還沒有開辦那個為婦女兒童健康操心的「秋姍診所」。老周的媳婦,也只能是在接生婆束手無策的禱告聲中,丟下了未滿四十的丈夫和一個五歲的女兒。
這個女兒,名叫周小月。
因為自小沒了娘,當老周發現她在不知不覺中長成了一個「女人」的時候,作為父親,同時也作為男性,老周只好陪她敲開了秋姍診所的門……
做父親的把本該由母親給予女兒的教育課程,拜託給了秋姍大夫。
那天,抽泣著走進秋姍診所的小月,出來時已經擦乾了眼淚。臉上泛起了少女特有的羞澀的紅暈……
對於三十老幾才娶親、中年喪妻的巡警老周來說,女兒小月當然是他全部的情感寄托和生活希望。
小月呢,彷彿把母親早逝的年華,尚未看過世界一眼的弟弟的生命力,全都吸納到了自己的身上——從小就會照顧父親,能包攬家務,還以優異的成績讀完了高小。然後,她在秋大夫的推薦下,進入教會系統創辦的護士夜校。
就像是上帝跟老周開了一個善意的玩笑,周小月出落成一個人見人愛的姑娘。除了天生的那份溫順、隨和與快樂,模樣完全無法讓人聯想到她的父親是誰——
她身材苗條,明眸皓齒,兩條黑油油的小辮子喜歡垂在胸前。總是穿著乾乾淨淨的月白色大襟小褂子和陰丹士林布的半截裙子。擺動的裙裾下,露出兩條套著白線襪子的小腿,線條是那麼的勻稱,最容易吸引異性們和甚至同性的目光的……
小月每天白天去東安商場的玩具櫃檯做店員賣貨,晚上到護校去上四個小時的課。肩頭總是挎著自己用小碎花布頭拼接縫製的挎包,裡面放著她寶貴的課本和從小學就開始使用的舊鉛筆盒……
面對著少女迅速降下溫度的屍體,秋姍的腦海幾乎一片空白。
記得就在兩年前,這個幼時喪母的小姑娘,因為下身見了一點紅色,竟以為自己也會像薄命的媽媽那樣「得病死去」。這個單純的女孩子被嚇壞了。她被巡警老周送到自己診所時,那一雙膽怯的大眼睛淚汪汪的,曾在秋姍的心裡,激起了一個成年女性無限的愛憐……
三十分鐘以後,小姑娘就平靜下來,她似乎是聽懂了秋姍那一堂深入淺出的生理衛生常識課。停止了抽泣以後,仍然用那雙純潔的大眼睛,幾分癡迷、幾分信賴地望著秋姍——
是啊,女孩子在十八歲成年以前,最不可缺少的,就是母親的保護。小月望著秋姍的目光,就是那樣執著地告訴秋姍,這個小姑娘內心那一點兒絕不過分的需要。
秋姍是一個盡量不在患者面前流露感情的專業人士。但是那天,她破例把小月緊緊地摟抱在自己溫熱的懷抱裡……
後來,小月經常會帶著那樣怯怯的、隱藏著喜悅的眼神,跑到秋姍的診所,主動幫助秋姍的護士們做些並不重要的事情:卷卷棉棒兒、搓搓棉球兒啦,用來蘇水擦拭那些被孩子們弄髒了的玩具啦,洗涮用過的一條條敷料啦……
她從此擁有了自己神聖的理想——在秋姍的診所裡,當上一名穿著白色連衣裙、戴著白色三角頭巾的護士。
周小月高小畢業以後,如願成為了一名教會護校的夜校學員。客觀上是秋姍幫助了她,其實是秋姍在暗暗地期望:自己要得到這名未來的小護士、小助手,甚至是……一個小接班人。
小月每天早晨去上班以前,一定要路過秋姍的診所門前。她總是特意早出家門三十分鐘,為的是能夠幫助秋姍在門前潑灑胡同規定的幾盆防止塵埃的「街水」;澆澆診所門前那幾盆草本的小花;擺好候診室裡昨天沒有收拾整齊的桌椅……
她得到的回報則是,如果在她放學的時候,秋姍的診室裡還亮著燈光,她就可以敲門進來,請秋姍為自己講解一些還沒有搞懂的作業題。
到底發生了怎樣一場突如其來的迫害?
周小月這年輕、弱小而又美麗的生命,儘管絕對不會對任何人產生妨礙與傷害,就這樣,在秋姍的手中無聲地流盡了鮮血,匆匆走到了冰冷的盡頭——她甚至沒有得到她的母親曾經擁有的短暫幸運:被愛,被愛人所擁有,為愛而成為一個妻子、一個母親……
少女那張因為失血而蒼白之極的臉上,書寫著一個慘烈的疑問,一個無情的懸念,一個永遠無法得到償還的天大的冤情。
秋姍的心緒,被自己親手執的筆那張死亡報告書,壓得喘不過氣來。她是用極大的毅力,才能夠面對著小月姑娘那具慘不忍睹的遺體,一筆一劃地完成對全部被傷殘致死細節的記錄。從一個專業人員冷靜、科學的立場出發,秋姍相信:屍體,往往是會說出真相、吶喊冤情的。
當時,她在確認了小月的死亡以後,還做了兩件事情:
一是命令那位年輕的李巡警,跑步去向嚴大浦探長報告了這起強姦殺人案;
二是在大浦隨之趕到診所之後,讓他親自對自己的部下,下達了「嚴格保守事件秘密」的一道死命令。
秋姍不願意周小月在喪失了生命本身的同時,也因此喪失掉一個女性起碼的尊嚴。
當嚴大浦面對著小月姑娘那慘白的遺容時,無以言狀的怒火,簡直是在這個軍人出身的漢子胸中「呼呼」地燃燒——老周這樣一個瘦小膽怯、唯唯諾諾的老巡警,在一條胡同來回巡走了二十來個年頭,七、八千個晝夜,幾朝幾代。包括一隻流浪貓在內,他招誰惹誰了?!如今,連他唯一一個可以相依為命的親人,從肉體到尊嚴,都被突然踐踏得粉碎!
天地間再沒有比這更加不公平的現實了。
嚴大浦當即就提溜兒著那個年輕巡警的制服領子,大吼一聲:「李小柱,你給我老老實實的前面帶路!」
他們踏著皇糧胡同□黑的夜色,馬上來到了小月被發現的被害現場。
「燈芯胡同」,顧名思義是一條細長的小胡同。李小柱巡警面對著嚴大浦那雙冒火的眼睛,結結巴巴地回答說,在夜晚快十點鐘的巡視中,他無意中聽見了燈芯胡同一個院落後牆的豁口裡,傳出了異常的聲音……他順著那聲音,便在豁口裡面的這個廢馬廄裡,找到了渾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小月姑娘。
這堵被輕易推倒的豁口,竟然就是嚴大浦的頂頭上司,京城楊副署長家的後院牆。
嚴大浦在李小柱打亮的手電光下,馬上就在案發現場看到了大片的血跡。雖然已經滲透到了馬廄地上的老磚縫裡,當時受害者受傷的嚴重程度,仍然是不難想像的。
他們還找到了屬於被害人的一隻拼花布挎包、被撕破的陰丹士林布裙子和污穢不堪的底褲……周圍散亂著護校的課本和作業本。
他們還發現了帶著血跡的舊馬鞍、套馬龍頭的皮帶子,其中還有一根一頭沾著血跡的棗木棒——從長短粗細來看,估計這是過去用來攪拌飼料用的簡陋工具。
顯然,這些東西都曾經成為「流氓、惡棍、野獸、殺人犯」們折磨、玩弄一個嬌弱少女的道具!
嚴大浦怒氣沖沖地厲聲質問:「到底還發現了什麼?看見了什麼?」
年輕的李巡警被嚇得面如土色,好不容易才結結巴巴地說出:「好……好像是……有……三、四個……人……」
·8·
第二章
二
許久以來,皇糧胡同還算的上是一個太平的所在。民國以來,這條胡同裡除了居住著官僚和富豪,還有幾戶僑居的洋人府邸。雖然也有一半以上的院落,生活著平民小戶的家庭,但畢竟倚仗著有官家、有洋人的優勢,不少家境殷實的商賈、高薪職員們,也就逐漸把這條胡同,作為安家落戶的最佳選擇,漸漸充實起皇糧胡同的居民社會實力。
皇糧胡同通道寬敞,馬車、汽車來往進出,行退自如。胡同裡從早年開始,不但有了類似「林記」糕餅店這樣的老字號鋪子,前朝的宮廷御廚們走出紫禁城以後,其中也有一位選擇皇糧胡同,開起一家四合院裡的「皇糧御膳房」。父子傳承,專營富有皇家風味的高級家常菜。僅僅為住在這條胡同裡的顧客就餐或外送,就蠻可以維持得盈盆溢碗了。
說到這些經常關照「皇糧御膳房」的幾戶人家中,有一位官聲頗佳的北平最高法院錢院長。胡同裡的街坊敢到錢府上走動的,沒有幾戶。遠遠看到錢院長的公用轎車進出,自然是心生敬畏的。錢院長的夫人朱雨馨,倒是偶爾會請紫姨到錢府裡去坐坐。紫姨倒是也樂意偶爾跟這位高法院長的夫人在一起,春賞梅花,夏聞丁香,一道品嚐當年的新茶,時令的鮮果。席間無非是切磋幾首詩詞,鑒賞一幅古畫。紫姨多有請教,洗耳恭聽,錢夫人款款道來,誨人不倦……
皇糧胡同的老人們還記得,錢院長家的九號院兒,曾經是前朝一位頗為得寵的小公主府邸。隨著大清滅亡,八旗勢力的普遍衰落,這當年門外車水馬龍、門裡錦衣玉食的皇族旁支大戶,便也在斷了世襲俸祿之後不久,迅速易主他人。幾經轉手,最終搬進了代表一個新興國家法制權威的大人物。
男主人擔任的,是個聽似生硬的現代官職,院長夫人朱雨馨本人,卻在無形中與舊時代保持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紫姨認為,這座前朝的公主府,皇糧胡同裡堪稱第一的經典四合院落,尚未流於盲目追求新潮流的不倫不類,燕子歸來,昨日的雕樑畫棟依舊,故園的梅蘭竹菊常香……這一切尚需歸功於院長夫人朱雨馨。
這位前朝翰林家的大小姐,琴、棋、書、畫,無不受到過良好的傳統貴族家教。這也是向來以深居簡出而為人所知的紫姨,難得偶爾也去走動走動的原因之一。
另一戶人家,偶爾也會去九號錢府走動一下,便是「紫町牌友俱樂部」裡那個嚴大浦的頂頭上司——京城警署堂堂的楊副署長。
楊家的院子離錢院長家最近,兩家大門之間,只隔著一個小院兒。聽說,楊副署長有時會上錢府門裡略有叨擾,但完全是兩家男主人之間的交往,長則半個鐘點,短則十來分鐘。
那楊副署長倒是個頗有軍人風度的男子漢。聽說,生活中雖然貪杯好色,但性子乾脆痛快,屁股從來不沉。他跟錢院長說完了正事,抬腿就走人……就連身為下屬的嚴大浦副探長,也不反感這位與自己成長經歷十分相近的長官。
楊家的院子自然是不如錢院長的府邸那樣宏大、氣派。不過他所佔居的皇糧十一號,也是個正正方方、亮亮堂堂的兩進院子。
據說,曾是前朝京城九門提督手下一個得力將校的私宅,後面還保留著故人當年的一排空馬廄。雖是馬去槽空,這片蒼涼的存在本身,偶爾也會在楊副署長心裡,引發對前輩們昔日輝煌的一腔惆悵。為此,他有意識地保存著這片「輝煌後的蒼涼」。
楊家很少有人提出對舊馬廄進行一番再利用的打算,那裡從此便成了皇糧胡同幾個調皮小公子玩耍的天堂——老馬廄裡那些被成年人遺忘的皮馬鞍、鐵馬蹬、龍套、鞭子,甚至攪拌馬料的棗木棍棒……無不曾令男孩子們充滿轟轟烈烈的想像。
從十幾年前開始,淘氣鬼就常在後牆爬上爬下,早不知什麼時候,把一處朝燈芯胡同的北後牆,給扒出一個豁口來。修是修過,楊家那個門房雜役做事向來敷衍得很,隨便用一堆廢磚和泥漿,對付著砌上了事。
楊副署長也不是個愛較真的人,原配的大太太雖然不識字,麻將桌上卻絕對不會把「六萬」和「八萬」給搞錯。一家上下九、十口人的日子,統統交給了楊副署長的一個年輕守寡的妹子掌管。
楊副署長喝醉了酒時常說,自己是因為從軍時代殺人太狠而遭了報應。他先後一共娶進三房,到底知道了不能生育的原因是在自己的「根兒」上,只能把妹妹的兒子過繼為後。
長成了十八歲的那個養子楊統,生得膀大腰圓,喜愛舞槍弄棒的,頗有養父——也就是他親舅舅血統中的那股子陽剛之氣,平日深得寵愛,自幼便被楊副署長視同己出。
楊統跟皇糧胡同裡一起長大的錢家公子等人,仍然經常相聚玩耍。男孩子們畢竟是長大了,興趣已經不再會停留在楊家後院那老馬廄的破爛老古董堆裡了……
這就是那天晚上,年輕巡警李小柱發現了周小月強姦案的事發現場。
被街坊鄰里暗暗稱作「皇糧四公子」的少爺們,首推大名鼎鼎的錢勝曉錢公子。他便是法院錢院長家那位出身前朝名門的夫人朱雨馨所生。
楊副署長從妹妹懷抱裡正式過繼為子的楊統楊公子之外,還有兩位公子,也是皇糧胡同中的顯赫人家之後——
一戶是住在三十三號院的鹽業銀行大股東之子,姓杜叫志巖。他家的兩進院子,是僅次於錢院長家的大宅邸。據說是前朝一位得勢太監出宮後蓋起來的,也曾經吹吹打打、娶妻納妾、收兒養女,隔三差五的招呼戲班子唱堂會……繁華熱鬧過的。
老太監突然暴死,幾房女眷鬧開了分家,這院子就被商場上長袖善舞的杜大股東,手到擒來撿了個大便宜。
還有一位則是日本株式會社籐永商事社長之子,複姓「籐永」,單名叫一個「浩」字。因為他母親是個地道的中國女人,如果不特意揭穿,這位出生在北平、長在「皇糧」的日中混血兒,也就是個十足的「小胡同」。
籐永家的四十八號院在皇糧胡同中雖然體面,但並不十分張揚。後來加築的高牆,森嚴壁壘一般。門口常有掛著黑紗窗簾的轎車停留,時有一些神秘兮兮的客人進進出出。
街坊鄰里只是聽說,籐永浩的母親常年抱病臥床,幾乎沒有人見過她的廬山真面目。唯獨籐永家那個一臉傻氣的浩公子,還讓居民們多少相信,四十八號的高牆後面,同樣也有人間煙火……
那位曾經把周小月背到秋姍診所的年輕巡警李小柱,跟老周是一個巡警隊的新人。這個離開農村不久的年輕人在出事以後,神經始終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根本沒法對上面派來追查事件真相的嚴大浦,清晰地講述出有關的全部過程和細節。也和皇糧胡同去年秋天發生的故意縱火事件一樣,上峰對這次巡警老周女兒的被害事件,同樣是不能等閒視之的。
特別是自家後院的老馬廄,「居然他媽的被畜牲們當了作案現場」的楊副署長本人,更是怒不可遏!
皇糧胡同到底還是被這樁慘案震撼了。居民們的安全感,也隨之徹底崩潰。
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作為女性,無論秋姍怎樣試圖把小月是被「強姦致死」的真相掩蓋起來,皇糧胡同以及周邊的居民,還是開始風傳開來了。而且越說越聳人聽聞,越說越……細緻入微了。
有女兒、有少婦的人家,大都不敢在天黑以後讓她們單獨出門了。連大槐樹下,也不見了晚飯後嘰嘰喳喳拉家常的大嬸子、老太太們,席地而坐便「楚河漢界」廝殺幾盤的老少爺們,白白地辜負了盛夏那一片片綠色的陰涼。
那個至少在表面上還曾維護著一方平安的巡警老周,突然消失了他那每天早上就開始在胡同裡溜溜躂達、東張西望的熟悉身影。畢竟是二十多年了,連胡同裡的流浪貓們,都是靠老周抽空到皇糧御膳房的後廚房去,討來殘湯剩飯和魚、肉骨頭維持著生命——髒兮兮的貓咪們一聽到他的腳步聲,便會匆忙而歡喜地聚攏過來……
說到巡警老周,紫姨自然會首先想到與自己形影不離的那隻小白狗「點兒」。
點兒並不是周圍人們想像得那般血統高貴,不過就是這位常年負責皇糧胡同一帶居民治安的老巡警,在一個寒冷的下雪天,從垃圾堆裡撿來的。剛剛出生不久的小狗仔,用紫姨的話形容,「就像一團兒髒不啦嘰的毛線球兒」。
老巡警請求紫姨,能夠給這小生命「一個前程、一個家」。同時,他把分娩時就隨妻子一同死去的兒子的乳名「點兒」,也一起留給這位坐在輪椅裡的貴婦人。
何四媽當時堅決反對——怕虱子、怕跳蚤、怕掉毛、怕咬人、怕染病……終究還是在紫姨的堅持下,用熱水給點兒洗了十一遍澡,才允許它正式成為女主人的伴侶。
從此,紫姨無論是呆在書房裡看書、坐在輪椅裡散步,還是去吃飯、睡覺、會客、打牌……任何時候,點兒都會伴隨左右。不久,這小傢伙還學會了幫紫姨撿起掉在地上的手絹、煙盒……帶給了紫姨最平實也最不可或缺的親情和快樂。
紫姨常說,自己最難以承受的,就是點兒那雙對人類充滿著「無條件信賴的眼睛」。點兒這無語的小東西,令過去從來也沒有養過寵物的紫姨相信了「緣分」二字的真實存在。
何四媽發現,自從聽說周小月出事以後,連紫姨望著小點兒的眼神兒也變了。變得淒淒惶惶、猶猶疑疑的,猜不出她一個人都在揣摩什麼心事兒……
皇糧胡同熟悉這位老巡警的居民們痛心地商議說,老周已經好幾天米水不沾牙,他傻了似的,一個人抱著女兒的小蕎麥皮兒枕頭,縮在炕上發呆。街坊鄰里們送到老周家的蒸饅頭、貼餅子,甚至煮雞蛋,統統原封不動地堆在炕桌或窗台上……
這可怎麼辦呢?誰有法子,好歹能讓老周他哪怕是喝口米湯呢?
「被害人周小月」的屍體,很快被送到警署指定的一家醫院停屍間,進行嚴格的保存,有待專業法醫及其他有關人士的進一步調檢……
紫姨和曾佐,先後都閱讀了周小月的搶救記錄與屍檢報告書。秋姍花了足足兩個多小時,才完成這份兒對她來說,最難落筆的職業文件……
秋姍親筆書寫的搶救記錄與屍檢報告,一份兒正本已由嚴大浦連同案發現場的搜查報告一同,上交到了總署。從那一行行彷彿泛著血腥氣味兒的文字中可以看到:
從死者身體裡外遺留的大量精液來看,可以肯定李小柱提供的證詞——參與實施了強姦的犯人,至少是在兩個以上;
從死者會陰部和子宮本身受創的嚴重程度看,那是並非僅以異性的性器官所能夠造成的創傷;
從死者全身的多處外傷不難看出,犯人與死者之間,曾經發生了劇烈的搏鬥;
同樣,死者的掙扎和反抗,導致了更加瘋狂的報復。
有幾個可以證明這一結論的論據:一是死者的幾顆門齒,都曾因為過分用力的撕咬,明顯地鬆動了;二是死者的手指,有發生了由外力造成的三處骨折和不同程度的韌帶扭挫傷;三是幾乎所有指甲縫裡,都殘留著顯然是犯人的皮膚殘渣……
如同秋姍一樣,嚴大浦對部下老周的遭遇,陷入了十分情緒化的悲憤。他們兩個因此都沒有心思到紫姨家去玩牌,卻又無法不到紫姨那裡去尋求辦法。儘管還是十九號院那曾經令人溫馨、愉快的小牌室,因為大浦和秋姍的滿面愁雲,呈現出了從未有過的壓抑氣氛。
紫姨突然用輕鬆的語氣提議說,明天下午由秋姍陪伴自己,應邀到錢府的院長夫人那裡去喝茶……她根本就不聽秋姍「跟患者有預約」的托詞,斷然就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整個晚上,只有紫姨前所未有地說了最多的閒話:院長夫人朱雨馨是如何的儒雅淵博,院長公子錢勝曉是如何的禮數周到——他從小不就是咱們皇糧胡同幾位大戶人家的「孩子頭兒」嗎?
可不像咱們在座的孫公子呢,人家錢勝曉錢公子就是有出息,就是聰明過人!聽說馬上就要上大學了,也是按照他老爺子的安排,直接升入清華的法政系。
更不像隆龍那個就知道玩兒麻將的失職娘親,人家錢公子的媽媽多麼出色,多麼儒雅!才真叫作是「家風傳世、教子有方」啊——
只要看見家裡有客人在座,錢公子都會主動上前行禮打招呼呢。如今的公子哥兒,能夠被調教得如此知書達理,他那位身為北平高法院長的家父大人,不但不會丟臉,指不定心裡多喜歡了……
凡此種種,事無鉅細的,孫隆龍都快被紫姨那反常的嘮嘮叨叨,哄到夢鄉「爪哇國」去了。
小町心想:老太太也不看看秋姍和大浦那兩張臉,就像全北平的人都欠了他們倆的滔天血債。
秋姍極為罕見地不是靠著曾佐,而是緊挨著那個「土包子」嚴大浦而坐,彷彿他們已經結成了一個復仇的鋼鐵同盟。在這種時候,老太太居然還有心思興致勃勃地大聊特談街坊鄰里的家長裡短,什麼意思啊?!
那個一向諱莫如深的曾佐,依舊一言不發地擺弄著手裡的撲克牌,只是沒有弄出一點兒聲響——只有他,似乎是在用耳朵把紫姨的那一堆「閒話」,吸進腦殼的深處去了……
秋姍還是勉強聽從了曾佐的意見:「無論如何」要陪著紫姨一起到錢院長夫人那裡去坐坐。「不過就是點把鐘的應酬麼」——曾佐看似漫不經心地勸說道。
在錢府的大門被敲開後,院長夫人馬上就親自指揮著四個高大強壯的門衛,把紫姨連人帶輪椅,用八隻大手輕而易舉抬進了高門檻裡面。
秋姍的腦海突然一個閃念:一個幾口之家,單是把大門的,平時就養著這麼些個壯漢,還不要閒出毛病來?!怪不得本來四隻手就可以完成的工作,在這裡卻要多餘地伸出八隻來。
難道,紫姨是在用這種方法向自己暗示……他們?
錢府的院子,果然是值得一遊——那被漆成朱紅色的百米迴廊,就是皇糧胡同的獨一份兒。
在這艷而不俗的通道裡行走,秋姍可以想像得出,每當細雨迷濛或是雪花紛飛的時候,步履從容地穿過這長長迴廊的主僕們,眼前時刻都離不開園林中花木和奇石組成的美景……那是何等的愜意。
難怪昨晚紫姨在閒聊時還說,精心地保存了這座前朝公主府的原型舊貌,院長夫人實在是功不可沒。置身於這樣的庭院中,秋姍一經聯想,便是栩栩如生、歷歷在目一般——
遙想當年,那玉塑牙雕般的滿族格格,身邊圍繞著嬌聲滴滴的幾個女伴兒,她們個個身著繡花紅緞的高領旗裝,衣襟、袖口上的「十八鑲」五彩繽紛,梳著油亮的「二把頭」,踩著高高的「花盆底」。在這美麗的園林中,要麼摘花撲蝶,要麼撫琴吟詩……
穿過前院和中院的迴廊,便是第三進院子。那一派寧靜致遠的氣氛,更濃厚了一重……顯然,這裡便是平常客人不得入內的「後宮重地」了。
滿院子的牡丹芍葯,生長得自由而茂盛;一丈方圓的一片人工小魚池中,游弋著十幾尾紅色和金色的鯉魚。
靠東南角一個造型玲瓏而奇特的三角涼亭裡,便是今天女主人請客人品茶的所在了……
第一次光臨此地的秋姍,越發驚歎這種古典東方貴族女性所特有的生活品味了。錢夫人果然正如紫姨所稱道的那般「儒雅」——她舉止從容,笑容可掬,連那一身看似極隨意的日常穿戴,也引起了秋姍的敬意和好感:
上身是一件工藝精湛的淺灰色絲綢汕繡唐裝,下身是一條看似普通而質地極好的黑緞百褶長裙,頸上一條「塔式」的東珠項鏈,耳垂上是用兩顆同色珍珠配成的小耳環……
點點滴滴,無不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了富有和高貴。同時,也展示出大家閨秀的矜持修養。比起民國成立後眾多官僚、暴發戶的女眷們那唯恐不為人所注目的濃脂艷粉來,錢夫人為自己風韻猶存的中年,恰到好處地施覆著薄薄一層淡妝。
秋姍因此也理解了,紫姨何以會在這偌大的皇糧胡同中,唯獨選擇這位街坊作為自己的交往對象。
兩個年輕的女僕,身穿素淨可人的蠟染青花小褂,胸前紮著一塊讓人聯想到採茶女兒的土織布兜兜,腳蹬布納底子的繡花布鞋,步履輕盈無聲地走上前來。她們伶俐熟練地為客人擺齊了北方難得一見的紫砂小壺、小茶罐兒,不同形狀的細瓷小杯子,還分了聞香杯和飲茶杯……
秋姍一邊饒有興味地欣賞著沏茶女僕那顯然是經過嚴格訓練的一招一式,耳畔一邊傾聽著女主人那款款道來的溫聲細語:
「在我的祖籍閩南,這茶中之王『大紅袍』,生長在武夷山幽深險要的九龍窠內。有關『大紅袍』的由來,眾說紛紜,不一而足。一說是天心廟老方丈用九龍窠的神茶,治好了一位進京趕考舉子的病。後來這舉子金榜題名,為感謝武夷神茶的救命之恩,特將皇帝所賜大紅袍披在老方丈所摘茶葉的茶樹叢上,故這叢茶樹得名『大紅袍』。」
「還有一說是,古時有一位皇太后因肚疼腹脹,臥床不起。皇帝遍請天下名醫,用盡靈丹妙藥均不見效,後用九龍窠巖壁上的這叢神茶,治好了皇太后的病痛。為此,皇帝命大臣帶上一件大紅袍,代他前往武夷山九龍窠向神茶致謝,把御賜大紅袍披在茶樹上,並御賜此茶名為『大紅袍』。」
「自然,傳說歸傳說。大紅袍茶樹之所以能得到『茶樹之王』的美譽,主要在於它生長在地勢幽奇的九龍窠。唯獨那裡的氣候獨特,土壤適宜,終年雲霧繚繞、細泉潺流……再加上茶農的細心管理和精工炮製,遂使『大紅袍』那獨特的品質和藥效而聞名遐邇。這一叢『大紅袍』茶樹一共四株,常年僅產茶葉區區半斤左右,最好的年景,也不出一斤……」
經過首道的「聞香」——從那細高的小聞香杯中泛出的,果然是一縷奇異的芳香沁人心脾。
終於,秋姍誠惶誠恐地在兩位高貴女長輩的注目下,把那小酒盅一般的飲茶杯送到嘴邊,仰頸一飲而盡……
果然是名不虛傳的「大紅袍」,那苦中含甘的琥珀色液體,攜帶著柔順的暖意,彷彿從舌尖兒直升額頂,令人滿口生津,神清氣爽。
秋姍的腦海中,隨之就泛出了兩個字:「奢侈」——
這就是天下人所言而所不知的「真正的奢侈」了。她在心中竟暗暗感激起曾佐來……生活中,畢竟還有除了血腥之外的種種閒情雅興、無限道骨仙風,值得去品味和享受呵!
秋姍毫不做作的反應,顯然為女主人帶來了虛榮心的滿足。她微笑了,那保養得幾乎無法判斷實際年齡的面孔上,露出了慈祥而又得意的笑容。伸出她皮膚細膩白嫩的一雙手,親自又為客人斟滿了茶杯……
就在這時,迴廊那頭出現了一位青年公子的身影——他身材高矮適中,下身一條茶色的小花格呢褲子,上身一件米色的棉線拉鏈運動衫,腳上一雙棕色的牛津式繫帶皮鞋……顏色、款式都搭配得既時尚又得體。
遺憾的是,他的一隻手上,不太高明地草草纏著繃帶,臉上也不知因為什麼,被一大片紫藥水,生生糟蹋了那張酷似院長夫人的俊秀五官!
秋姍的心,猛地被激起了一個寒戰——難道,這便是紫姨「醉翁之意」的真實所在?!
那公子顯然是意識到了自己此刻的外表的「不雅」,他猶豫不決了片刻,還是走上前來,問候紫姨「您老人家好」。也許是覺得秋姍還年輕,面帶幾分勉強地道了一聲「你好!」
他對錢夫人說了聲:「媽媽,您跟貴客們慢慢用茶——」便流露出急於想要離去的樣子。
紫姨卻偏偏多事,伸手拉住了公子那只沒有纏繃帶的手,嘴裡誇張地吐出了一串兒成年女性們做作的「嘖嘖」聲:
「勝曉,幾天不見,原本好好的,怎麼就掛了彩呢?是不是學那『三劍客』,也在哪裡上演了一場『英雄救美』不成?還不讓你母親心痛死了?」
被紫姨叫作「勝曉」的這位錢大公子,有點難為情地咧嘴笑笑:「無美可救,倒是把籐永家養的那只日本青森猴兒給逗急了,生生被咬了一口、抓了一把——」
錢夫人無奈地搖了搖頭:「英雄當不成,卻成了頭雜耍團的笨狗熊!這孩子,今年秋天就該進大學了,還這樣貪玩兒!」
紫姨指著秋姍對錢公子介紹說:「這位是我的遠房侄女,雖然現在在咱們皇糧胡同掛牌開業,做的是婦、兒科診所,其實她在東京最著名的聖路加病院,留學進修的可是外科。要不要讓她給你看看?」
錢勝曉不假思索地婉言拒絕:「不用不用,一點小傷,實在不值得驚動這位大專家!」
秋姍端出了專業人士的嚴肅表情:「動物的唾液,是最容易攜帶著一些烈性病毒和病菌的,一旦進入人體的血液,後果往往是不堪設想的。我想錢公子還是重視些為好。比如說,外傷處理不當引起的破傷風,就有一個非常麻痺人的潛伏期……」
她話還沒有說完,錢夫人就已經有點兒談虎色變了:「勝曉,你應該聽大夫的話才是。馬上就到醫院去——」
紫姨無微不至地接著話茬兒:「不想捨近求遠的話,就先讓秋姍給你看看傷口。先做些必要的消毒處理也是好的。」
錢夫人覺得有理,乾脆就把兒子拉到身邊坐下,馬上命令一個女僕說:
「去,馬上到我的東暖閣,把放在榻上漆炕櫃頂上的那個皮藥箱子拿來!」
當錢夫人的那只藥箱出現在秋姍眼前時,她馬上就判斷出了這是瑞典製造的東西,正好與自己平時出診所用的藥箱,出自同一個廠家。裡面的設計科學而實用,從插醫用小剪子到擱藥瓶兒的位置,幾乎都有專業的講究。
眼下這只藥箱,顯然是在匆忙之中被人翻亂了:裡面的繃帶被剪得跟狗啃的一樣不說,碘酒瓶的蓋子因為沒有擰緊,少許深濃的茶色液體,已經滲到瓶口的外面……
秋姍可以想像,這個藥箱也是根據某個同行的建議,女主人特意置辦的家庭保健必備品。各種內、外科常用藥品和用品,倒也一應俱全。
在最下面,則是一層通常醫護人員放置危險藥品的「暗格」。秋姍馬上就在暗格裡面,看到了一隻用拉丁文寫著藥名的棕色小玻璃瓶子……
看得出,那位養尊處優的錢家公子,的確是像紫姨描述過的,對他的母親恭恭敬敬、惟命是從。儘管他非常不願意當著外人的面展示自己的傷口,但還是忍受著這多餘的「關懷」——在那只做工精良的牛皮十字藥箱被拿來以後,乖乖兒地讓秋姍為自己檢查了臉上的抓痕和左手掌上的咬傷……
幾分鐘以後,虧得一雙女醫生溫柔且技術無懈可擊的手,錢夫人滿意地看到,兒子臉上的抓痕不但被重新消毒了一遍,手掌上的繃帶也被包紮得漂亮利索了。
秋姍似乎因為自己的專長得到了展示,也變得健談起來:「錢公子,你手上的創面可不輕。顯然那只青森猴子個頭兒不小,看樣子,還真是被你們給惹惱了!你自己也看到了,不但傷口比較深,周圍已經出現了輕微的紅腫……」
到底是天下的父母心,錢夫人不無擔憂地打斷了秋姍的話:「您看要緊嗎,秋姍大夫?」
秋姍諱莫如深地微笑道:「夫人別客氣,以後就跟姨媽一起叫我秋姍好了。現在還很難說,要看本人身體的抵抗力和必要的預防措施了。比如說,破傷風的感染。我想,還是抓緊到醫院去打打針、換換藥,肯定會保險得多。」
紫姨順水推舟地指示秋姍:「你明天就把針藥準備好,直接到這裡來為錢公子注射,明白了嗎?喝了這上萬銀子一兩的貢品『大紅袍』,咱們正好就乘機還了夫人的情嘛——」
嚴大浦的身後,跟著一路都縮著脖子低著頭的巡警李小柱。他們一起來到燈芯胡同老周的家……
大浦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這憔悴不堪的小老頭兒,真是曾經每天屁股上吊著根兒警棍,見到街坊鄰里都會面帶笑容的那個巡警老周嗎?
他那毫無血色的面孔上,一雙無望的小眼睛,傻子一般呆滯無神。整個人縮在土炕的一角,本來就瘦小的身子骨兒,現在就幾乎像是被厄運擠壓成了可憐巴巴的一坨坨……這才幾天的功夫啊,那顆不滿半百的腦袋,頭髮竟全都白了!
嚴大浦的鼻腔子猛一陣發酸。他什麼也沒說,就重新走到小屋的外面。好一會兒才鎮定住了自己衝動的情緒——
「李小柱,你都看見了?」
「看、看……看見了……」
「都看見什麼了?」
「老、老周那、那雙眼,都、都直了……」
「還看見什麼了?」
「還、還看、看見……老周瘦、瘦得都……都沒形兒了……」
「還看見什麼了?」
「還、還、還……」
「到底看見了什麼?都給我倒出來!」
「嚴、嚴、嚴探、探長……這、這……」
「『這』什麼?這是咱們警察兄弟自己的事情!」
兩個小時以後,哆哆嗦嗦的巡警李小柱,就在大浦的探長辦公室裡,為自己的目擊證詞,摁下了若干個鮮紅的手印——
周小月被暴力輪姦而為此命喪黃泉的那個時刻,正好在燈芯胡同巡夜的巡警李小柱,藉著昏暗的月色和路燈,清楚地看到從楊副署長家後牆豁口廢馬廄裡跑出來的,就是皇糧胡同的四大公子——
杜二公子杜志巖;小日本籐永浩;錢公子錢勝曉;楊公子楊統。
·9·
第二章
三
就在當天晚上,相聚在紫姨那間小牌室的每一位牌友,喜憂參半地面對著已經被徹底揭穿的罪惡真相。
孫隆龍還是忍不住要問紫姨:「您怎麼就覺得,應該帶秋姍姐去錢府喝茶呢?」
小町也許是早就從她乾媽那裡弄清了整個思路,樂得趁機在孫隆龍面前「好為人師」一番:
「真笨呵——就這種核桃木腦子,還想當福爾摩斯呢!楊副署長家後院那個磚頭砌得很酥的老豁口,裡面有個廢馬廄,距離住人的房子也相當遠。是否應該只有為數不多的人,才知道有這麼一塊方便作案的『風水寶地』呢?」
「再想一想,膽敢在警察的女兒身上下毒手的,總不會是一般的小流氓小地痞吧?再想一想,能夠這樣抱團作案的,一般還不是所謂『割頭不換』的哥們兒?比方說,就憑你跟那四大公子見麵點個頭兒的交情,就是臭美上趕著想摻和進去,人家還不放心你呢!」
孫隆龍覺得小町打這麼損人的比方,實在不中聽。可還是決意忍氣吞聲地聽她繼續白活下去:
「中國未來的『福爾摩斯』孫隆龍,你動腦子再好好想一想,在咱這一片兒,『皇糧四公子』的名聲向來不好。連何四媽都知道,去年夏天,因為他們在皇糧御膳房喝了酒以後,流里流氣地用污言穢語挑逗過胡同裡的大姑娘、小媳婦,還被巡警老周當眾制止過一次……」
「街坊們都說,那是老周第一次表現出了秉公執法的『嚴厲勁兒』。恐怕,也正是因為自己的寶貝女兒周小月,經常在皇糧胡同裡走動的緣故,向來只求一團和氣的老周,也算是拿出過一回治安巡警應有的強硬吧?八成,正是因為這件事情,那四大公子還真跟老周在心底結了仇。隆龍,你對他們幾個,怎麼個看法呢?」
孫隆龍對小町話裡提到的所謂「皇糧四公子」,確實也就像小町所說的那樣,不過是「見麵點個頭兒的交情」。畢竟是與自己年齡相仿的街坊鄰里,彼此多少還是知道些個根底。他一邊摸著自己圓乎乎的腦袋,一邊賣著關子慢慢道來:
「說到他們幾個嘛,當頭兒的自然就是錢院長的公子錢勝曉了。他是個聰明人,出手大方、斷事公道,圈子裡外有什麼磕磕碰碰的,他說話也能擺得平。楊副署長的外甥養子楊統呢,那小子舞槍弄棒還行,可從來不愛動腦子,錢勝曉說什麼就是什麼,一個行伍的打手罷了。最陰險的,要屬杜大股東家的杜志巖了——那傢伙是個搖羽毛扇子的,一肚子壞水兒,淨出餿主意。至於那個小日本籐永浩嘛,外號『跟屁蟲兒』,臉上經常帶著他爹揍的傷,青一塊兒紫一片兒的,其實也挺可憐。除了他們哥兒仨還算善待他之外,從小到大,這世界上真沒人待見過他……」
就像以往那樣,一直沉默不語的曾佐,突然從牙縫裡吐出了兩個字:「起訴!」
嚴大浦、秋姍、孫隆龍和小町面面相視了半晌一個可憐巴巴的小巡警,讓他去跟那四大家族……打官司?仍然是所有人的腦筋,都還沒有轉過彎來的時候,只有紫姨讚賞地點了點頭:
「正因為這是一場力量極為懸殊的對抗,它本身就將引起整個社會的震動,也許會形成平民大眾對權貴們的監督和挑戰。」
紫姨言簡意明的詮釋,迅速促成了牌友們思路的一致為了避免對犯罪團伙以及家族的「打草驚蛇」,在準備好全部證據材料的同時,新聞見報與向地方法院正式提交起訴書,在同一時間進行。
起訴人自然是受害者的家屬,而訴訟代理人則由著名掛牌職業律師曾佐擔當。
當時,誰也沒有預見到的是,發生在皇糧胡同這樁集體強姦案,後來竟釀成了一樁震驚全國的「復仇兇殺大血案」了——
一個夜深人靜的晚上,嚴大浦引領著曾佐和秋姍,悄悄造訪了老巡警的家。
這個表情絕望的父親,眼睛逐漸開始恢復了理性的光芒……
他聽懂了女兒生前的崇拜者秋姍大夫的說明。終於明白,只有挺身而出,直面固若金湯、無法無天的大勢力,去為女兒討回一個公道,女兒的血,才沒有白流;女兒的眼睛,才會真正地閉上。
他伸出顫抖不已的手,在那篇曾佐代筆大字書寫的一紙起訴狀上,在自己的名字下面,摁下了一塊鮮紅的手印。
嚴大浦心裡不禁湧起了濃濃的愧疚——自己今天才知道,手下這位老巡警的大號,叫「周常貴」。
這場突如其來而極具轟動性的刑事訴訟案,同時被北平若干家民間大、小報紙同時在明顯位置刊登出來。其中一家具有相當社會影響力的大報,甚至刊登了那一紙狀書的全文,令世人對訴訟起因一目瞭然。
當天下午,曾佐律師與他的當事人——一個普通的巡警周常貴,在法院正式遞交了訴狀和昂貴的訴訟費之後,馬上就被新聞記者的大陣團團圍住。
皇糧胡同那涉及事件的四位被告人的家門前,竟也被無孔不入的新聞記者和各種好事之人,包圍得水洩不通。市警署只好臨時調集警力,在胡同裡進行治安和正常交通秩序的維護。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一周後的第一次開庭……乍看,彷彿一切都是在世人的注視之下進行著,所有當事人的家庭背景,幾乎都被兜了一個底兒朝天。
殊不知,真正無敵的,從來不是白晝,而是黑夜——忘記這是哪位哲人還是文學家無奈的歎息。喧囂的眾多媒體也罷,噪雜的街談巷議也罷,都僅僅是停留在事物的表面。
四位被告家長似乎是「不得不公開表態」:願意堂堂地與原告對簿公堂,願意在確鑿的證據面前,接受法律的公正判決,云云。
一時間,民意沸騰。連一些庶民階層和知識分子組成的激進團體,也彷彿收穫到了某種勝利感的滿足……
開庭的日子,要求旁聽的人太多,只好用抽籤的形式,來決定法庭旁聽席那區區不到三十個座位。不甘善罷的眾多記者和群眾,只好徘徊在法庭的門外,三五成群地等待他們充滿猜測和期待的初審結果……
初審開庭,走上法官席的首席法官竟相當年輕。此人姓王,叫玉農。看上去,還不到四十歲的年齡,就被委以承擔一場如此重大的訴訟裁判,令人們既感到意外,又充滿了對這個「意外」的種種疑惑——
也許,這是一個尚未曾被污染過的「處女法官」?
要麼,這是政府面對這個社會影響過大的棘手事件,採取的一個能進能退的策略?
這位年輕的王法官,如果拒絕「為虎作倀」,自己是否會成為一隻「替罪羔羊」?
假定他真是一個立志「主持正義、視死如歸」的警世偉人,那麼金錢、權勢通天達地的四大家族,又如何甘願俯首就擒於公正的審判結果?
總之,王玉農無論做出任何一種抉擇,其真正的結局都將令人難以把握。就連紫姨在得到這個消息以後,都感到相當迷惑了。無論對於上層還是民意,任命如此名不見經傳的一名小法官來主持這場庭審,都不可謂不是一個……相當意味深長的舉措。
出現在法官席上的王玉農,表現出人意料的沉著冷靜。他首先頒布了法院和警署共同簽發的一紙拘捕令:
四個被告因為涉嫌強姦殺人,當庭就受到了警方對其人身自由的「臨時拘留」。
為此,法庭內外第一次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四位被告的公子哥兒,頓時一個叫、一個罵,一個竟放聲大哭起來。唯獨高法錢院長的公子錢勝曉,仇恨的目光直逼王玉農,發出了鄙視的冷笑。
接下來,由原告方律師進行了起訴書的宣讀,搶救醫生、屍檢法醫、警方現場偵查報告,目擊者證詞,重要物證的當庭出示……兩個小時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
就像事先約好了一樣,四個被告的親屬,都沒有出現在法庭上。他們僱用的四位律師,則表現得有那麼點兒「聽天由命」似的。在大量的證據面前,始終保持著職業性的鎮定,甚至,表情顯得有些疲倦。這一切,都與坐在原告席上的老巡警周常貴那張蒼白的面孔,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如果不是秋姍在老周出庭前,特地給他服用了少量的鎮靜藥物,很難說,當面對著那幾隻表情毫無愧疚的「兩腳獸」時,他是否還能夠保持住自己的坐姿……
杜志巖被告的律師在原告方代理人宣讀完了有關文件之後,提出了對事件目擊者巡警李小柱證言的質疑。他要求:這位目擊證人本人,應在二審中出庭作證。這一提案,得到了王法官和身邊兩位副手的認同。
另一位發言的,是錢勝曉被告的律師。他堅持,自己的當事人手腕等多處的外傷傷痕,確實是在籐永浩家因為逗弄寵物——一隻出身於日本青森縣的猴子而導致的咬傷和抓傷,並表示可以傳喚包括那只東洋猴子在內的若干「證人」,出庭作證。
這個提案卻被王法官以「同案被告人之一籐永浩的家人,以及所飼養動物提供的證言和證據,不足以令人信服」而當庭否決,再次贏得了法庭內外一片讚許的掌聲……
錢勝曉的律師突然又提出:「檢驗死者的牙痕是否與自己的委託人手部的咬痕相吻合」的請求。
主審法官王玉農在內的正副三位法官,又經過一番交頭接耳後,最終也對此一致表示了認可。
在法官宣佈「時間已到,一審休庭和全體退庭」的時候,旁聽席上再次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能夠做到這一步的中國法官王玉農,畢竟還是前所未有的第一人!
他所面對的,有「法、警、財、洋」四大勢力。他的勇氣和正義感,給所有作為弱勢團體的平民大眾,突然帶來了「司法公正」的希望之光……
於是乎,這位名不見經傳的青年法官王玉農,頓時成為各個媒體探究和報道的對象。可無論大小報刊無孔不入的記者們,如何企圖在這個陌生的法律界「新星」的背後,找到什麼可謂「傳奇」的素材,似乎都白費了力氣——
王玉農曾經不過就是個民事訴訟庭普通的小法官而已。並沒有人發現,他還有足以支撐其面對社會權勢而無所畏懼的更強大、更神秘的政治或人事靠山。
為此,北平法院的上訴率成倍增加。那些以往對司法黑暗早已失去了信心的受害者們,點名指姓地要求自己的訴訟,要由那位王玉農法官來進行審理和裁決。
許多經濟並不富裕的上訴人,又開始奔走於典當行和法院之間。他們不惜傾家蕩產,把自己從此告別噩夢與冤情的期待,連同血汗身家一併化作了高昂的訴訟費用,一起拜託給了那位平地升起的法界明星,一位充滿傳奇的「北平小包公」。
等待二審開庭的日子,已經過去了整整五十天。
在這期間,被臨時拘留在市警署特殊拘禁室的「四大公子」,雖然還是受到了溫飽無憂的特別關照,可一旦失去了自由的幸運兒們,還是嘗到了為那一場「為所欲為」付出代價的滋味。
報紙上說,其中兩位被告正擔任著國家中、高級公職的父親——高法錢院長和警署楊副署長,分別接受了有關方面的勸告,一位離職到北戴河海濱別墅休養;一位則「因病」住進了醫院。
這場在社會輿論嚴密監督下的非常訴訟,甚至連警方原有的監管人員,都不允許隨意接觸四位被告。原因當然是,涉嫌有罪的被告之一的,即是警方官員的子女。
世人們得到的印象是:這次社會輿論的壓力過大,就連權傾法、警界的兩位要人,也不得不為了「避嫌」,盡量躲開了這場刑事訴訟的漩渦。
這個期間的皇糧胡同,人們又看到了巡警老周走在路上的身影……儘管他努力想對熟悉的老居民們擠出臉上的笑容,人們還是不難發現,老周的步態已經顯得老態龍鍾,他經常走走停停,有時會盯著某個沒有意義的牆犄角發呆。連胡同裡最調皮搗蛋的孩子,也會在遇見他時,乖乖兒地叫一聲「周伯伯」或「周大叔」。
然而,就在這一片看似平靜的空氣下面,人們仍然沒有因此恢復往昔那平常的心態。到底皇糧胡同失去了什麼?誰也說清楚。這種氣氛,也同樣蔓延到了紫姨的小牌室裡……
一切,從法庭到輿論,似乎都來得太容易了一些。世人空前高漲的「正義即將戰勝黑暗與強權」的樂觀之潮,到底掩蓋著怎樣一股未被察覺的險惡暗流呢?
紫姨的預感並不好,感到十分迷惑不解。
曾佐和嚴大浦不笑了,孫隆龍也不敢笑了;秋姍不笑了,小町也笑不出來了;連那小點子似乎都不敢蹦蹦跳跳地撒歡取寵了。他們還是會集聚到紫姨的身邊來,卻經常是在沉悶的寧靜中度過整個晚上……
紫姨特地對嚴大浦詢問過:對那位至關重要的「目擊證人」——年輕巡警李小柱的人身保護狀況如何?也提示過了受害人周小月的遺體保管情況。
乍看上去,似乎一切也都被安排得無可挑剔了。
那麼,法庭和那位一夜之間便美譽直上「青天」的主審法官王玉農,到底還在等待什麼呢?
媒體猛熱了兩、三個星期的話題,因為二審開庭的遙遙無期,也漸漸地消失了原有的慷慨陳詞和議論紛紛……
漫長的兩個半月過去了,二審開庭的通知,終於下達了。
主要日程,還是一審中由被告方代理人提出的「相關證據的再調查與再核實」:一是目擊證人李小柱的出庭作證,二是被害人牙痕與嫌疑人傷口疤痕的驗證。
旁聽席上雖然仍是座無虛席,法院門口,已經不像一審開庭時那樣人滿為患了。人世間的事情總是這樣:熱得飛快,冷得驟然。生活中層出不窮的現實憂患,總是會不斷地更新著人們的注意力。
三位便衣的法庭官員表情很肅穆。他們基本沒有開口說話,就在警署門口,出示了首席法官王玉農親筆簽署的一紙文件。正式從原定親自負責移送重要證人的嚴大浦副探長手裡,接過了李小柱。
按照規定的時間,法庭派來護送「目擊證人李小柱」的專車,從市警署出發了——這是一輛黑色的美國道奇牌轎車。
事後,嚴大浦承認,自己當時的確產生了瞬間的猶疑……但是,因為車小人多,他只好讓李小柱一個人,隨同那三位便衣官員,坐進了那輛黑色的道奇。
他永遠記住了李小柱在鑽進車門之前最後的回眸——他給自己留下的那麼緊張不安的一瞥……
嚴大浦乘坐的是警署押送要犯的一輛警車。無法否認,這是一輛車齡太高也「疲勞」過度的老車子。它在過去的「服役」期間,也不是沒有多次發生過不勝其力的故障。
儘管嚴大浦下死命令,要求自己身邊的司機,緊緊尾隨著那輛黑色的道奇,務必一起到達法庭。但警署的這輛老車,還是那樣無可救藥地「偏偏」就在西單的鬧市街頭,拋了錨!
那輛黑色的道奇,就像蒸發了一般,從此永遠地消失了蹤影——連同那位事關重大的目擊證人巡警李小柱……這件事情,也許是嚴大浦有生以來最無法自我開脫的一個疏忽。
法庭上那位鐵面無私的王玉農法官,當眾把這個無法彌補的「失誤」,歸罪為警方有關負責人的「嚴重失職」!
他當場否認了法庭和自己本人「曾經派車前往市警署移送目擊證人」這一事實。而且特別聲明:本法庭從來無此先例。
毫無疑問,原告方的證人,理所當然是要由原告方自己全權負責送入法庭接受問話的。再說了……
「本法院並不擁有這樣一輛道奇牌的黑色轎車!」
接下來的,是一個非常例外的程序:在那間指定醫院的停屍間,進行嫌疑人錢勝曉手掌的傷口與被害者門齒齒痕的吻合鑒定。
為了充分體現出司法的嚴肅性和公正性,除了必須在場的原告、被告雙方的律師、當時對被害者實施了搶救的「肖秋姍大夫」,以及法院指定的兩位具有法醫資格的醫生之外,王法官還特別允許了新聞媒體推選出來的五位代表,親眼旁觀了整個檢驗過程……
就在走進那間充斥著強烈福爾馬林氣味的停屍房的霎那間,秋姍突然醒悟到了,在一審與二審之間,那五十多天漫長等待的全部真實意義——
錢勝曉手掌上的傷口,已經完全癒合。留下的模糊疤痕,不過是兩排斷斷續續的淺色斑點。包括秋姍自己在內,已經都無法予以確認了。
在秋姍的眼前,小月姑娘的面孔,已經因為這場漫長的訴訟,眼眶深陷、面頰凹下。加之醫院冷藏冰塊供應的匱乏,也無可避免地開始了腐爛……
她的父親,那位瘦小而衰弱的原告,在默默地凝視了女兒幾分鐘之後,當場仰頭倒了下去……
一場被寄予了莫大期待的法庭二審,一場煞有介事的「嚴肅的司法調查程序」,就這樣,匆匆地草草地宣告降下了帷幕。
·10·
第二章
四
開庭宣判的日子,正如紫姨所預測:五天之後就到來了。
王玉農鄭重宣讀法庭初審判決書:四名被告「因為原告方出具犯罪證據的嚴重不足」,全體被宣判——「無罪」。
並且,「當庭釋放」!
就在新聞媒體和各界關注此案人們的眾目睽睽之下,一溜兒三輛汽車,就像早已預知了必然的審判結果一樣,堂而皇之地等候在法院的門口。他們帶著與一審時截然不同的傲岸和坦然,臉上掛著對大眾民意不加掩飾的蔑視,迎接著「凱旋歸來」的驕子們——
楊副署長的寶貝養子,被錢勝曉父親的專車——一輛黑色的大福特,一起「捎回」了皇糧胡同;
那位銀行家的二公子杜志巖,一頭鑽進由他家親自前來迎接的一輛茶色別克牌轎車;
日本籐永商社社長派來迎接兒子的,也是一輛美國造的道奇轎車,但它並不是黑色的,而是一種非常高雅、漂亮的墨綠色,泛著嶄新的光澤……
京城所有的報刊,無一遺漏地對這場訴訟的結果,發佈了相關的報道和評論。小町發現,同行們竟沒有人寫出一篇文章,對那位手法高妙的王玉農法官,提出具有抨擊力的譴責。
整個審判的過程,無疑是「嚴格」地遵循了全部應有的司法程序。倒是有人尖刻地質問:為什麼警方自己「走失」了至關重要的目擊證人?是不是因為,他們自己一位高級警官的公子,也涉嫌了這場轟動全市的強姦殺人案?
嚴大浦因此在警署受到了「停發全薪兩個半月、停職反省一個月的懲戒處分」。
作為原告的老巡警周常貴,很快就主動提交了自己的辭呈。他聽從秋姍的勸告,因為小月的遺體已經開始腐爛,還是送到火葬場燒成了灰燼……
皇糧胡同的人們紛紛傳說,判決後沒幾天,巡警老周不曾與任何人告別,一個人抱著女兒那「一小包骨頭茬子」,回到了自己的鄉下老家河北興隆的周老莊……
這一回,皇糧胡同算是徹底消失了那個老巡警熟悉的身影。
二十多年來,胡同裡的居民們熟悉了那一身被曬得泛白的黑色警服;屁股邊上晃動著一根很少見他握在手上的警棍;腳上一雙大頭皮鞋,有點像美國好萊塢喜劇電影裡那個卓別林一樣,總讓人覺得挺滑稽……
傍晚時分,他總會多管一件「閒事」,端著從皇糧御膳房後廚房討來的殘湯剩菜,在胡同裡一個多年無人居住的荒廢小院裡,照顧那些大大小小的流浪貓們。
新近派來的一個巡警,是個年富力強的人物,姓葛。
據嚴大浦說,這也是個「挺有經驗,人也不錯」的老巡警。但皇糧胡同的居民們沒有人再敢開玩笑叫他聲「片兒警」老某某啥的,也盡量不用那些雞毛蒜皮的瑣事去勞煩他。相當長的一個時間,連孩子們遠遠地看見他,都會自動站在牆角,等他走過去再繼續玩耍。雖然他也是面帶笑容,願意主動跟老人們打招呼的……
紫姨的小牌室裡,出師敗北的曾佐,終於改變了他以往的矜持和冷靜。他到底是沉不住氣了。他再明確不過地醒悟到,自己受到了一場陰謀的擺佈和捉弄——
那個無名小法官王玉農,使自己最初就多少產生了輕敵的意識。
本來,曾佐相信自己,只要通過當庭質問那幾個乳臭未乾的被告人,法庭上就有可能迫使他們當眾露出馬腳。甚至,有可能誘導他們「狗咬狗」,徹底地互相咬出對方的罪行。
但是,王玉農根本就沒有給他這個原告律師提供當場質詢被告的一點時間,自然也就迴避了觸及被告方最致命的弱點。
王玉農顯然是琢磨透了所有律師慣用的殺手鑭,從而基本避免了所有讓被告開口與原告方律師對話的機會。他把人們的注意力,統統集中在看似非常重要的「犯罪證據的核實」這個老套子之中——
曾佐事後回想,就連當時王玉農下令對所有「犯罪嫌疑人」的當場拘禁,都是充滿了深思熟慮的所作所為——四名因為年輕浮躁而嘴巴不嚴的被告人,很難保證不會在訴訟期間,對外人洩露出罪行的真相。
在法院進行宣判之前,「法院」把他們統統與外界隔絕,實在是「一箭雙鵰」的一招高棋——外人無不認為,王法官表現出的是,簡直就是大義凜然的鐵面無私!而作為真正的幫兇,王玉農在佔盡輿論春色的同時,確保杜絕了任何不利於內定審判的風聲隱患。他在幾個關鍵步驟上,甚至在開庭的時間安排上,掌握了一切主動權。
當輿論被突然轉移到了「因警方不慎而走失了目擊證人」這個「不可彌補的嚴重過失」上面去時,原告方律師對被告人進行當場質詢、被告方律師進行必要的辯護等一系列重要的司法程序,就這樣被法庭「自然而然地忽略不計」了。
如此人命關天的一樁案子,稀里糊塗卻也是「堂堂地」結束了它的初審判決。
儘管大多數世人的直覺,依然相信原告方的冤情。但是,似乎這樣的判決結果,對於一位力求主持公正的年輕法官來說,也已是回天無力且不得已而為之了。
好你個王玉農王法官王八蛋法官——真可謂是個「當夠了婊子也掛起了牌坊」的主兒呵!
當曾佐層層剝筍地把整個審判在腦子裡重新過了一遍,更是發現自己從來也沒有被如此的捉弄過。就像無可奈何地吃了一隻蒼蠅那麼噁心……在整個社會輿論的面前,這居然就是一場法院「嚴格遵循司法程序」而進行的裁判!
自己全盤皆輸——竟輸得如此莫名其妙,輸得是「打落牙齒還不得不和血吞下」!?
曾佐突然一把抓住身邊嚴大浦的衣領!這簡直是前所未有的衝動和失態。平時那個性格內向、富於哲理和修養的名律師曾佐,就像突然變了個人。
他發出了振聾發聵的咆哮:「為什麼把李小柱給弄丟了?你這笨蛋!」
秋姍「噌」地站起來,不由分說就給了曾佐一個耳光!
在場包括紫姨在內的所有人,都被震驚得無以復加了。顯然,事情遠遠沒有因為周小月的肉體已經煙飛雲散,便被劃上句號。她那弱小無助的冤魂,在所有當事人和旁觀者的心中,遺留下久久無法平復的風暴……
紫姨忍不住還是開口說話了:「曾佐,我們假定大浦當時跟李小柱一起上了那輛黑道奇,那麼他也必然會跟李小柱一起,消失得蹤影全無;再假定李小柱根本沒有乘坐那輛黑道奇,那麼警署自己的警車,也未必就不會來個當街大爆炸……我想,秋姍也是早就有所耳聞,那個所謂的日本籐永商事,若論動『黑』的,就是整個市警署的警力,也未必就是他們的對手。這是一個半公開的秘密——日本帝國陸軍軍部,潛伏在北平的一個長駐特務機關。」
曾佐慚愧地低下頭,輕輕為大浦撫平了被自己抓歪了的衣領……
他承認自己如此失態,內心還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自己作為一個名律師的職業尊嚴,受到了一個司法界小流氓其實並不高妙的挑戰。結果竟然是一敗塗地!紫姨似乎看穿了曾佐內心的秘密,她微笑地拍了拍這個自己最器重的「大將」的肩膀:
「君子報仇,未必十年。」
最後,她對所有的牌友提出了一個冷冰冰的問題:
「各位,回答我——那些把老周父女毀掉了的人,是不是必須嚴懲不貸?是不是絕對不可饒恕?認為是的,就舉起你的手。」
在她的面前,五隻手,沒有任何猶疑地豎了起來。
皇糧胡同恢復了平靜,消失了身影的巡警老周,也逐漸在人們的記憶中,隨著盛夏的暑熱,一起退去了、淡漠了……
胡同裡,不再容易聽見小販沿街叫賣酸梅湯和冰鎮山楂糕的吆喝聲,深秋時節來臨了。
北平最美好的時節,莫過於秋天了。瓦藍瓦藍的天空中,幾朵白雲會讓人聯想到豐收的棉花……
城郊盛產的水蜜桃、葡萄、櫻桃、沙果、甜杏……紛紛被果農們肩膀挑、小車推地直接送進了胡同。經過年復一年的交往,已經熟絡兒的主客們互相間打著招呼,說道著鄉下的年景,問候著老人的健朗……
紫姨也收到了九號院女夫人久違的邀請,帶著自己沒心沒肺的乾女兒小町子,到公主府去品嚐時令鮮果。
小町不是第一次陪著紫姨光臨這皇糧胡同最氣派的宅第,她最喜歡的是公主府門前那對古老的石鼓門墩兒——金雞報曉的精美雕刻匠心獨具,已經被無數人的手摸擦得發出了光亮。
每每走到「公主府」門前,她就會想起兒時掛在嘴邊的歌謠:小小子坐門墩兒,哭哭啼啼要媳婦……
今天,她關心的除了那樁大事情之外,就是那位號稱「儒雅淵博」的院長夫人朱雨馨,在經歷了那一場生死攸關的大官司之後,又開始烹香茗、邀雅友,將要請她們娘兒倆享用什麼令人驚喜的天下珍奇——那無疑是一種快樂,每次都會不同凡響。
一個貴夫人,竟能夠「高貴」到了這種境界,也可謂是值得小小一書的題材了。小町的確曾經對院長夫人提出過,想請她動筆為報社的副刊,寫些諸如「雅說飲食」之類知識性趣味性的花邊兒小品,當然是被那位夫人未加考慮便予以婉拒了。
天氣微微涼爽了,錢府後院的十幾盆菊花,開放得五彩繽紛、風情萬種:雪白、艷黃、絳紫……令人望之便不忍離去。為此,主人還是將茶座設在那個三角涼亭裡。
今天的院長夫人,身穿一件醬色薄呢旗袍,外面罩著一件黑色的開司米對襟外套。一朵菊花造型的黃金別針上,鑲著刻工精巧的翡翠色葉片兒……全身上下透著與秋光十分和諧的情調。小町從來認為,在皇糧胡同裡,氣質和品位能夠跟自己的媽媽平起平坐的,也就是這位九號院的朱雨馨了。
這一次,女主人並沒有過多在茶上做什麼文章,一壺上好的茉莉花茶,與圍繞在涼亭周圍的名貴秋菊,彷彿一起泛著清香……
上了茶以後,只見年輕的女僕輕移蓮步,竟為她們端來一隻小砂鍋,然後擺上拙樸而手工精細的小竹笸籮。打開小砂鍋蓋子,小町差點笑出聲來——
栗子,竟然是一鍋煮栗子!顆顆渾圓飽滿,五香俱全的蒸氣撲面而來……
紫姨也被逗笑了:「夫人,今天,您栗子裡賣的是什麼藥啊?」
朱雨馨先是連聲勸客人「嘗嘗」,自己也一同興致勃勃地動手剝起栗子來。小町畢竟是年輕,動作也潑辣,一口氣就是三顆栗子仁兒滾進了嘴裡——不吃也罷,這一旦嘗到便不肯罷手了……
每年入冬,小町可沒有少吃那明火大鍋現炒現賣的糖炒良鄉栗子。不用說那幾家著名的乾果鋪子,就是路邊的小攤兒,充滿誘惑的那股子甜香味兒,也令人垂涎三尺。
但錢府今兒個這煮栗子,卻是全新的體驗:當年收穫的新栗子,口感粉中帶沙,甜中有鹹,一股別有風味的栗香,真是筆墨難以形容了。
錢夫人和紫姨看著女孩子貪婪、率真的吃相,也不約而同地相視而笑了。
錢夫人依然是那樣緩緩而款款地道來:「北京的栗子又甜、又糯,人們俗稱糖炒栗子。實際上呢,卻是煮栗子吃起來更有味道。煮栗子不是白水煮,而是鹵煮五香栗子。煮前先把生栗子每個連皮切個十字刀,然後加進少量的鹽、花椒、桂皮、八角大料,在火上加水慢慢煮,煮得越透越好……北平人常說『良鄉栗子』,其實北平附近最好的栗子,並不一定出產在良鄉。柴桑《燕京雜記》中有記載說,『栗稱漁陽,自古已然。尤以固安為上。』固安縣地處城南,而大多數人總以『干鮮果品來自城郊西山』者為多。所以那城西的良鄉栗子,就大大地出了名嘍——今兒個,我這一鍋讓紫姨你們娘兒倆見笑的,便是我特地放了一個出身固安縣的衛兵幾天探親假,讓他給我背回了五十斤的新栗。」
紫姨也笑著讚不絕口:「在夫人這裡,平平常常的一個栗子,也能吃出這麼些學問來呢!」
如果不是有著周小月姑娘遇害的成見,朱雨馨是一位何等富於魅力的人物啊!手裡剝著栗子殼,小町的腦海裡,不由得掠過了這樣的念頭。
只聽兩位貴婦人的話題,就從這栗子說叨開了……今天的紫姨,一改往常對院長夫人洗耳恭聽為主的慣例,破天荒竟也開口說叨開自己的「栗子經」來:
「夫人可知道,從皇家園林承德避暑山莊往密雲、北平方向來的路上,有一段明長城。長城腳下那小地方,好像是叫『興隆』。過去也屬皇家狩獵場的領地,曾經還是李自成攻打故都北京的一個口子……我知道,那裡出產一種鮮為人知的小栗子,大多是一個毛果皮兒裡面就包一顆果實。形狀圓溜溜兒的,味道特甜。聽說,從前也是進貢御前的乾果山貨。我認識一個商人,就專門把這種栗子輸出到日本去。獨家生意,做得還真賺吶!據說,那東京淺草寺和橫濱唐人街上叫賣的『天津甘栗』,大多也不是西郊的良鄉栗子,而是無名無姓的興隆栗子呢!」
錢夫人哪裡是一個願意放過這種「情報」而不予追究到底的人呢。聞言後馬上便開了口:「若不是太費心思,紫姨您可否請那位做栗子生意的朋友,到時也給我兒勻個十斤、八斤的?」
「這能費多大的心思呢,看夫人您客氣的!按說,本來還是我給他深山淘出的寶貝呢!」
紫姨這話,連小町都是第一次聽說。不由停下了剝栗子的手,心裡琢磨著:這回,咱家老太太那個什麼「興隆栗子」裡,又賣的是什麼藥哩?
紫姨果然也就順水推舟地白話開了:「就是我這個傻丫頭,總在路邊上買那大鐵鍋現炒現賣的糖栗子,被咱們皇糧胡同原來那個姓周的老巡警給看見了。有一天,就給我家送了一小包來——原來,那周巡警就是興隆鄉下出來的人呢……」
小町竟聽出一脊樑的冷汗來——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嗎?!我的媽呀!
誰知今天的紫姨,還真是沒有了起碼的眼裡見兒,她看也不看錢夫人已經開始變色的臉,繼續譁眾取寵地白活著自己那什麼「興隆栗子」:
「……我吃了一顆,就知道不同其他的地方了。從這丫頭嘴邊兒,硬是扣下幾顆來……就這麼著,我代那個朋友向巡警老周問清楚了產地和收穫時節。興隆那地方的人窮啊,山多地瘦,經我這一句話搭的橋,不但做買賣的朋友發了財,當地好些鄉下人,多少也有了平時買鹽、過節割肉的現錢了。我若是開口要個百十斤的栗子,那還不是小事一樁?!」
沒想到,朱雨馨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雖然她並不能夠肯定紫姨藉著「栗子」,到底是想說哪一出,卻也毅然地「迎風而上」了:
「紫姨,您說的那個姓周的巡警,可就是誣告我家勝曉糟蹋了他女兒的人?」
紫姨做出滿臉愕然狀:「呦——巡警老周女兒出了事,我倒是聽說過的。可並沒有聽說貴府的公子,也被冤枉在一起了啊!這我可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了。像勝曉這麼知書達理的孩子,怎麼可能呢?!要不是我這個沒心沒肺的閨女配不上,我可是做夢都想找個像勝曉那麼有教養的好姑爺呢!那不是明擺著的……誣告嗎?誰能信他的呢!不過,巡警老周那人,平時看上去可真老實。怕也是……聽信了啥人的挑唆吧?」
小町一聽媽媽隨口就拿自己打比方說事兒,氣得差點被一顆栗子仁兒給噎著。
朱雨馨冷笑起來:「就是被這『老實人』給一鬧,我家勝曉到現在還恢復不了元氣。今年上大學的打算,也不能不推到明年再說了。真是禍從天降啊……」
說到這裡,一場賞秋菊、品甘栗的好下午,就被這位院長夫人毫不做作的眼淚,濡得連紫姨也跟著濕了眼圈……
小町心說,這些老娘們兒,淚腺都跟水龍頭似的,擰開就流!
紫姨「好不容易」停止了抽泣:「夫人,都怪我不好,說栗子竟就扯出個巡警來。這事兒,咱們就當是大人做了一場噩夢,孩子受了一回歷練。錢家是何等尊貴之人?為一個巡街的,犯不著這麼傷神傷身體——您的好盼頭,還在後面兒呢不是?您倒先把自己給哭壞了眼睛,又如何能看到孩子的錦繡前程呢?」
那朱雨馨聽了紫姨的勸慰,便借坡下驢,用女傭送來的熱手巾輕輕拭去淚痕。似乎真是被紫姨給哄笑了:
「小町姑娘看你媽,什麼時候平添了一張王熙鳳的嘴呀!」
紫姨表現得又親近了幾分:「倒是有一件事情,我卻不能不給夫人提個醒。聽說,那老週遭解雇回老家去以前,偏巧警署一個高級警官的手槍就丟了。有人懷疑丟槍這事兒,跟他有關。但警署的頭頭腦腦兒們,怕事情一旦鬧得人心惶惶,也是要丟了烏紗帽的,便對外對上都瞞著不說不報,正在自己暗中查訪。負責這件事情的警官,便是小町子一個遠房表哥。他擔心我們就住在皇糧胡同裡,萬一發生了什麼『殃及池魚』的事故,所以偷偷囑咐說,這些日子,家裡要格外地注意關門上鎖……」
好不容易有了笑臉的院長夫人,表情再一次嚴峻起來:「紫姨您這話可當真?」
終於輪到小町開口了:「伯母,我表哥連丟失的是把什麼槍,都告訴我了。」
錢夫人猶疑了片刻,還是追問了一句:「是支什麼槍呢?」
小町彷彿終於有了說話的機會,便賣弄地回答說:「柯爾特。表哥說,也是勃郎寧親自設計的一款著名的槍型呢!又小又輕,特別好隨身攜帶。也就有人把這種手槍愛稱作『袋兒裝』。一個彈夾能裝七發子彈連續發射呢——」
錢夫人不無敬佩般地連連點頭:「噢……敢情就是一個手槍,還有這麼多的講究呢——」
小町樂了:「瞧剛才您兩位,不就是一個栗子,還弄出那麼多的講究來呢!」
年輕女孩子的話,倒是把兩位長者又都逗笑了。可誰的心裡都明白,那笑裡,隱藏著各自紛繁的心緒……
再說那位一度以「北平小包公」美名四溢的青年法官王玉農,此人才真可謂是應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這句老話——明明是判了一場包庇殺人兇手強姦犯的彌天大假案,卻被晉陞為法院的副總審判長,一舉成為高級法官之列的貴人。
不過,世間難有十全十美、八面討巧的好事情。王玉農庇護了權貴,得寵於上司,甚至蒙蔽了相當一部分的輿論和民意。可他再聰明,也有沒想到的一面,那就是,他得罪了全市上千個警界最底層的巡警們——他們,怎麼能夠無視同僚老巡警周常貴那悲慘的命運呢?!
一向來,那些有權有勢、財大氣粗的國人和洋人,對這些靠著每月三、四塊銀元的微薄糧餉養家口的「臭腳巡」,何曾真當成過一回事兒?
不恨才怪呢!一場人命官司輸得如此不明不白,一個小巡警出庭作證前,又失蹤得那樣蹊蹺。加上一個有心為部下討回公道的副探長,還跟著吃了「掛落兒」,稀里糊塗地背了個停薪處罰……
更可惡的是,對那生死不明的年輕巡警李小柱,上頭明顯地根本就不想認真追究。開始甚至推說,這是「意外失蹤事件」,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總不該算是「殉職」,可該不該算是個「擅自脫走」呢?
嚴大浦上上下下地陳情,最後還是跟楊副署長婉轉地講了一番「對下安撫軍心」的必要,才給李小柱的父母,特批了五十塊大洋的「慰問金」,事情打發得不了了之。
儘管誰也怕被砸了飯碗,敢怒不敢言,可心裡邊兒的感受卻是一樣的——想必今後,自己這些地位卑微的「臭腳巡」們,生存處境更不如前。誰還敢出頭兒為同夥們憑理說話?真不由人不生出唇亡齒寒之感來。
不久,那位「北平小包公」金屋藏嬌、揮金如土的種種隱情,便被這些連買鞋跑街都缺錢的小巡警們,打探得一清二楚了:
什麼時候,他會布衣長衫地提著自己的那只舊公文包,裝模作樣地坐著輛黃包車下班回家。
東城沙灘附近一座種著兩棵棗樹的小四合院裡,住著他那位拖著三個孩子勤儉度日、脂粉全無的黃臉婆原配。
每當月上棗樹梢頭,一個西裝革履,禮帽遮沿的時尚男人,便會從這小院的後門溜躂出來。然後穿過兩條胡同,鑽進一個帶車庫的漂亮小四合院兒裡去。
這漂亮小院兒名義上的主人,便是頗有名氣的梨園旦角白艷梅。這位女伶人一個月的包銀是多少大洋,家裡使喚的傭人叫啥名字,每天下午幾點鐘叫包月的黃包車送她去劇場,夜裡幾點鐘從外頭應酬回來,連她晚上跟那位王大法官兩人偷偷駕上洋轎車,大都喜歡到城裡的哪幾家館子去吃夜宵……無一不被那些終日裡走街串巷、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臭腳巡」們,打探得分毫不差!
終於,也到了巡警們出上一口惡氣的日子了。
那天,照樣是搖身一變成了個花花公子模樣的王玉農,跟著那渾身法國香水味兒濃得熏人的白艷梅,在十條一家專做揚州菜的館子裡,包下綆紗燈罩下一片溫馨的小單間。店夥計給煨上了一品紫砂汽鍋雞,燙著兩壺陳年紹興酒……
真是良宵苦短,他倆經常是從夜裡一點泡到凌晨五點,才會依依不捨地分手。
白小姐二十初頭正當年,是個嬌艷欲滴、人見人愛的角色。她一個小戲子,圖靠得上的,也就是青春這幾個年頭兒。如今幸運的是,肯下本錢,連車帶房子養下自己的,還不是那種連嘴巴裡面哈出的餿味兒都叫人噁心的糟老頭子。
這位場面上以「鐵面無私」聞名古城的王大法官,關起門來還真是個專一不二、多情善感的少壯男人。白艷梅也是真心實意地與他百般恩愛、竭盡溫柔……
打破了這一場瑤台美夢的,還就是那些平時誰也沒有放在眼裡的埋汰小人物。誰要是真的傷了他們的肝,挑了他們的膽,那你就等著,等著在劫難逃的那一刻,早晚降臨到頭上——
幾個巡警敲開了包間的門。這王大法官雖說也是個見過世面的人物,但自己因為「官聲極佳」,心理負擔便也就格外難以承受了。
進屋來一個領頭的年輕警官,說話彬彬有禮、吐字清晰:「王法官,您停在店門外面的那輛車子,與警方正在搜尋中的一件重要的犯罪物證極為相像。涉及到的是,半年前一名現役巡警的被綁架失蹤案。方便的話,有勞您跟我們一起出去,做一下必要的核查。小姐,多有冒犯,請您包涵——」
王玉農一聽便本能的意識到:老天對自己的審判,許是時辰到了……
王玉農在那位警官「恭恭敬敬的陪同下」,繞著迴廊往店門外走去。白艷梅想了想不放心,拿起輪子留在包間的呢禮帽,一溜兒小跑地也追了出來……
恭候中的幾名警察,正在一個胖乎乎的警官指揮下在轎車邊兒成了個半圓,他道了聲「王法官失禮」。立馬就要求王玉農親自打開那輛墨綠色道奇車的車門和後備箱——早已待命在側的兩個警員,拿著手電筒撅著屁股,在裡面好一通的搜摸……只聽到一聲:
「報告嚴副探長,在後備箱裡找到一枚警徽!」
王玉農早已經認出,這位發號施令的胖警官,就是在法庭上因為沒有交出重要證人李小柱的傢伙。今兒個這事兒,豈止是「冤家路窄」,人家是「冤家上門」了。
只聽那位嚴副探長用毫不驚訝的口氣,拉腔拉調地問:「是嗎?上面的警號呢?」
如此這般地一通例行公事的尋找「犯罪證據」,王玉農心裡面猛地湧起一股子哭笑不得的自嘲的辛酸——自己,不就是這樣一個以「只重證據」而美譽全城的法官嗎?!
這世界上,一個真正的聰明人首先應該明白的淺顯道理,那就是:天下的人,誰都不會比自己傻!
就在這個時候,彷彿從地底下鑽出來的一樣,幾架照相機的鎂光燈「彭、彭」地,把王玉農和那嚇得直往他懷裡扎的白艷梅,瞬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般——
新聞界還能不喜歡這樣的男、女主角?都是可以在全城掀起一片關注和好奇的名人啊!就算是沒有那一樁什麼「現役巡警失蹤案」一說,單是桃色新聞這一欄,就別提有多好看了。
王玉農並沒有當眾辯解這輛道奇車的來龍去脈。他知道,就是對警方坦白了它的出處,也同樣沒有自己的好果子吃——那籐永商事的日本人,是好惹的嗎?前腳,你供出了他們當初跟自己私底下的勾結;後腳,你的一家老小八成會跟那個叫李小柱的什麼「法庭證人」一樣,消失得毛髮不剩、蹤影全無……
他對身邊抽動著肩膀,掩面痛哭的麗人囑咐說:「對不住你了,艷梅。緣分一場,最後幫我辦件小事兒。前些日子,我讓兒子練習寫大字的一摞描紅本子這會兒還撂在你家裡呢。費心找出來,你幫我親自交給他的書法先生。那人過去是我同學,會好好照顧我兒子。地址就夾在本子裡面。還有,你一定要代我轉告那位朋友,我的兒子長大了,跟他一樣去做個教員。我王玉農家的人,世代永不再當法官。」
王玉農默默無言地接過白艷梅遞給他的那頂禮帽,重新戴在頭頂上,準備跟隨了警官們一道,去今晚該去的地方。
就在這時,一輛遮擋著窗簾子的黑色轎車,突然從後面開到這一大群人身邊的馬路上,車窗裡伸出一支□□黑的槍口,一槍就擊中了王玉農的眉心!
突如其來的襲擊,把圍觀的記者和閒人們嚇得四下抱頭鼠竄。嚴大浦和手下的幾個警察,全體「訓練有素」地迅速匍匐在地。連頭也不敢抬高一寸……
那暗殺者連第二槍都不放,沒有掛牌兒的轎車捲著尾煙,揚長而去……
當人們都確信危險已經過去的時候,又戰戰兢兢地回到原地,在仰面朝天、死未瞑目的「北平小包公」身邊,團團圍成了一個圈兒型的牆。醒悟過來的新聞記者,開始把照相機冰冷無情的鏡頭,瞄準在又一個犧牲者仍然溫暖的軀體上……
鎂光燈再次「彭、彭」地閃耀起白光的時候,大浦在記者堆裡,無意中看到了小町那張表情興奮而又緊張的小圓臉兒。無可非議,那是屬於她的職業快感。
嚴大浦的心裡,驟然湧起了一股酸澀——又是一條依然還很年輕的生命!明天,關於這條生命結束的故事,又會出現在大小報端。
這場連紫姨都未曾知曉的「陰謀」,卻是自己一個人充滿復仇欲的「傑作」。唯一不曾預料到的是,那半路殺出的「程咬金」,又是哪方的神聖呢?作為軍人出身的警官,嚴大浦無法否認殺手高度專業化的射擊水平。可能性只有一個:
籐永商事為了殺人滅口,迅速結果了這個已經顯得礙事的中國法官盟友。
但是,自己還能得到他們的所謂「犯罪證據」嗎?又如何能夠去繼續追究所謂的「犯罪證據」呢?
一個中國警察的悲哀啊……
·11·
第二章
五
久違的牌局,又在十九號院兒裡那間優雅、溫馨的小牌室中湊齊了全體牌友……
曾佐從身邊的皮包裡,拿出了一個紙包。打開來,裡面是一摞小學生練習大字的描紅本。
今天一早,是個有錢人家女傭模樣打扮的年輕女子,把東西送到了他的律師所來的。女子那雙眼睛哭得又紅又腫。說是王玉農先生臨終前所托,自己就是按著地址,找到曾佐大律師的……
曾佐一猜就中:這女子,便是被報紙上大寫特寫的北平名伶白艷梅本人了。也難為了她的一片癡情,念念不忘地履行了亡靈生前的囑托。
曾佐當著紫姨和朋友的面,翻開了那摞描紅大字本,裡面夾著的是四份口供筆錄和一封短信。
王玉農在短信中說,……自己知道,早晚是要對這樁案子「有個交代」的。在審判巡警周常貴的那樁官司期間,他曾經秘密地提審過當時被拘留的「四大公子」,也分別錄下了他們的口供。
每一份,都有他們本人的簽名和手印……
「這幾份供狀,就是一把雙刃之劍。如果它們曾經為我帶來過一夜千金,也就同樣會為我招致頃刻之間的滅頂之災——未來的一切,都是預料之中的。我的父親曾經是個落魄的前朝舉子,為人捉刀代筆,寫了一輩子的狀紙。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從小我便見得多了……你卻是挺身為弱小者伸冤的義士仁人,在人格與良知的較量中,我王玉農,永遠也不是你曾大律師的對手……」
顯然,一度沉淪於富貴溫柔鄉里的王玉農,從來也沒有真正地陶醉過。他從始到終都很清醒——無論是選擇正義,還是選擇墮落,自己最終只會得到同樣一個覆滅的結局。
面對無情的現實,他早就想到了唯一一種「事後的抗爭」——把全部真相,留給一個比自己更勇敢、更智慧的人。
四個強姦殺人犯的自供,毫無保留地描述出了他們對周小月整個輪姦施暴的過程。那字裡行間,甚至流露出一種虐待的快感:從如何在皇糧胡同口,截住了剛好下課回家的周小月,如何把她強拉到那個廢馬廄裡,如何用她的底褲塞住了她拚命撕咬、叫喊的嘴……
然後,然後,然後……禽獸們甚至在發洩過後,仍然要把一副舊馬鞍墊在姑娘的身體下面,用攪拌馬料的粗糙的木棒,致使一位花季少女的鮮血,染紅了那個悲慘的深夜……
嚴大浦雙手交叉在肚子上,鐵青著臉說:「這下,咱可以結案了吧——」
紫姨卻發出了低聲歎息:「一輛著火的柴車,順山下坡,怕是剎不住了……被我喚醒的,不是一隻老貓,而是一隻母獅子。解鈴還需繫鈴人,這次,還是我來設法……剎車吧——我明天就去……就去……」
孫隆龍、秋姍、嚴大浦和曾佐,甚至包括小町,誰都沒有見到過今晚這副模樣的紫姨——她面色蒼白,放在輪椅扶手上的手,指尖在不為人察覺地微微顫抖……
就在這個時候,連續三聲槍響,稍後,又是一聲……一共四聲槍響,劃破了皇糧胡同沉寂的夜,清晰地傳入了十九號院的小牌室!
所有的人,霎那間都屏住了呼吸……這槍聲,就如同為紫姨剛才那令人不安的預言,做出了更加殘酷的註釋:應該停止的流血,卻還在繼續著。
一輛著火的柴車,順山下坡瘋狂地滑行,它是剎不住了……
就在皇糧胡同十九號院斜對面的一堵院牆腳下,倒下了籐永浩、杜志巖和楊統三個惡公子。他們分別被人擊中了心臟或後腦,當場斃命。
還有一個人,也倒在血泊裡,被從正面擊穿了肩胛——此人居然是……高法院長夫人朱雨馨?!
因為離案發現場很近,當嚴大浦等人迅速循聲出現在槍擊地點的時候,幾乎可以說是先於任何人的。
秋姍馬上就為痛得失去了呻吟聲的院長夫人,採取了緊急止血的措施。不到半個鐘頭,一輛汽車就載著秋姍和她的傷員,向距離最近的一家祥和醫院駛去……
兇手沒有在現場留下任何痕跡,除了很快就被嚴大浦找到的兩顆手槍子彈殼之外。
第二天,出現在報端的有關報道,對錢公子的僥倖死裡逃生,多少表示了慶幸。對高法院長夫人的不幸受傷,輿論同樣猜測紛紛。人們寄希望於她的康復,因為她將是唯一的兇手目擊證人。
嚴大浦作為負責刑偵的警方官員,在堆滿了鮮花、果籃和慰問禮品的高級單人病房裡,當著朱雨馨的丈夫——高法錢院長的面,詢問了案發當時的情況。
一切都顯得合乎常理:那天晚上,籐永浩來約錢公子錢勝曉,說是被家裡關了這麼久,要和楊公子楊統、杜二公子杜志巖幾個人一起,到皇糧御膳房去喝酒。籐永浩說,店家今天從天津運來了新鮮的對蝦。
四個公子一直在館子裡呆到晚上快十一點的時候,店主早都該打烊了,也不敢催這幾位老常客結賬走人。
因為早就耳聞警署丟了槍,加上幾天前王法官被槍擊暗殺事件,朱雨馨對兒子的遲遲不歸很不放心。她親自帶著一個貼身的女僕來到皇糧御膳房,催促兒子回家。
當她來到飯館的小單間時,看到那三個男孩子已經醉得滿嘴胡言亂語,弄得到處杯盤狼藉。
自己的兒子,則乾脆躺在地板上酣然入睡,完全不省人事了。
夫人只好親自勸說那三位公子趕快回家,讓自己的女僕在包間裡照顧兒子錢勝曉。她見那三位公子似明白非明白的,把前來扶持他們的夥計都呵斥到一旁去了,便拿出長輩的威嚴,訓斥了幾句,然後親自送他們搖搖晃晃地走出了店門。
杜二公子突然在門外扯住她說:「伯母我……我有話對您說——」
院長夫人對嚴大浦說,當時,她只好陪著三位公子走到了御膳房斜對面的路上。籐永浩和楊統兩位公子,就在她和杜志巖後面幾步走著。
她正認真地聽那位喝高了的杜公子,短著舌頭結結巴巴地跟自己說著什麼,突然從路邊老槐樹幹的陰影後面,躥出了一個人影……
那人先從背後一槍打倒了楊公子,然後對著籐永公子的後腦勺又開了一槍,當她本能地回轉過身去時,那個黑影中的兇手,正面朝杜二公子的心臟開了槍……
朱雨馨餘悸未消地對嚴大浦說:「當時,我真嚇呆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倒。然後,覺得肩窩兒一熱,便不省人事了。」
嚴大浦不敢耽擱,迫不及待地發問:「夫人看見兇手的模樣了嗎?」
院長夫人表現得有些猶豫,又彷彿是在努力搜索著記憶:
「天太黑,我沒有看清他的臉,像是個又瘦又小的男人……我模模糊糊地記得,他握著槍從我身邊跑過去。也許是因為槍聲太響,飯店的門口還亮著燈,他沒有管我的死活,就匆忙朝胡同西口方向逃走了……」
院長夫人敘述了這些過程以後,臉上露出了疲憊。失血後的蒼白,使她顯得格外弱不禁風。
嚴大浦幾乎是懷著感激,給始終沉默地坐在一旁的錢院長,敬了一個舉手禮,然後告辭走出了病房。
這位司法界的大人物,正當五十的壯年,生著一頭早白的華髮。威嚴的儀表中,卻透著對一個小警官執行公務的理解。他在國內司法界始終擁有著不錯的官聲。文人小說下載
其中也包括幾個月前,涉及親生兒子錢勝曉的那場官司,在法庭判決下來之前,他始終是秉公迴避了整個訴訟過程,借口躲到北戴河別墅去「療養身體」。
此舉曾被某家報紙的御用寫手,褒獎為是「明智的選擇」、「避嫌的舉措」云云。
但是,嚴大浦手下那些無孔不入的巡警們,對每一個傷害了自己兩位弱小弟兄的有關人與事,無孔不入地布下了他們的眼線……於是乎,他們也同樣意外地發現了這位官場大人物隱蔽的私密——
在眼前這位出身名門、舉止高雅的原配夫人朱雨馨的背後,很早就存在著另一位貌美驚人的中年女士。她是錢院長攻讀法政大學時低了三年級的後輩同窗,是當之無愧的一朵校花。她大學畢業後,曾經就職於法院,擔任過一段秘書室的文秘。
據說,這位隱居中的美貌女士,出身沒落的書香門第,集賢惠和教養於一身。早就在東四四條胡同裡一座小而優雅的「外宅」裡,為錢院長生下了漂亮的一男一女,年齡分別比錢勝曉小個四歲和五歲……
皇糧胡同九號那個豪華氣派的前朝公主府,其實並不是錢院長真正的家。
巡警們早把「收穫」到的一切,都及時地報告給了嚴大浦。這位曾經為了部下的人格與權益,弄得受到停薪處罰的胖子副探長,是他們唯一值得信賴的長官。
本來,紫町的牌友俱樂部已經擁有了足以轟然炸毀整個黑白乾坤的證據。因為突如其來的新的兇殺,他們不得不重新來進行一番新的分析和佈局——
殺死了三個惡公子,同時還擊傷了高法院長夫人的那支手槍,從現場找到的子彈殼來看,正是柯爾特,那種被暱稱作「袋兒裝」的美國造。
皇糧御膳房最後等著結賬的那個夥計對孫隆龍說,事發當晚,的確是錢夫人所描述的那樣,她帶著個女僕來館子找兒子,推門進屋看見四個公子的醉相,還勸說他們趕緊回家。
院長夫人接過夥計遞來的賬單,看也不看就讓女僕先趕緊付賬。然後「勞駕」夥計去用山楂片兒泡一杯熱水,好幫助醉臥不醒的錢公子醒醒酒。
拿到了慷慨小費的夥計,親眼看見夫人一邊囑咐著其他三位搖搖晃晃的公子「小心著,趕緊家去」,一邊還擔憂地把他們送到了店門口。夥計就趕緊到廚房去找山楂片兒泡水……
那個夥計就是不知道,朱雨馨怎麼會跟著那三位公子,邊說邊走地離開了店門,走到對面馬路的老槐樹那邊去。可還不出三分鐘,槍聲就響了。
在那個時刻,飯館的夥計正好就端著山楂水,回到了幾位公子剛才喝酒的包間門口,和蹲在錢勝曉身邊的女僕,一起被突然傳來的幾聲槍響,嚇了一大跳!
確切無疑的一點就是,「爛醉如泥」的錢勝曉,始終是躺在餐桌下的地板上,根本沒有動窩兒。他正被錢家的女僕千呼萬喚地照看著,甚至連外面的槍響,都沒有驚醒他。
秋姍當時跟隨大浦在第一時間裡,從紫姨家直奔兇殺現場後,立刻就確認了杜志巖、楊統和籐永浩的死亡。同時,也發現了跟三位死者近在咫尺、倒地呻吟不止的朱雨馨。
就在搶救夫人的醫院裡,秋姍仔細地觀察了她的傷口:這是一個貫通傷,流血很多。萬幸沒有傷著骨頭和主要的神經桿……
子彈的入口處周圍,可以看到明顯被火藥炙傷了一圈的皮膚組織。
曾佐手裡的撲克牌,洗得「嘩嘩」作響。
這回,似乎是紫姨的內心,泛起了一種難以言狀的強烈的……失敗感。看得出,她是決心要跟真正的兇手較量到底了。
她突然命令說:「隆龍、小町,你們倆明天就到興隆去,爭取查清巡警老周的生死下落。快去快回。曾佐,近期內,做好再打一場官司的準備吧——」
曾佐意味深長地對紫姨點點頭:「天意如此,在所不辭。」
第二天傍晚,紫姨抱著形影不離的小點子,讓老獨頭把她推到胡同裡來遛彎兒,身邊還跟著一身便裝、滿面悠閒的嚴大浦和從診所下了班的秋姍。
自從皇糧胡同發生了老巡警的女兒慘遭姦殺的事件,大浦和秋姍倆人的友情,似乎前所未有地濃厚起來。常令紫姨感到,曾佐那隱隱的失落感,是那麼令人憐惜……
大浦拍著那棵兩人合抱的老槐樹推測說:「也許,樹身就是兇手藏身的隱蔽物。可以推測,當時兇手就是站在樹身與旁邊那堵院牆之間的間隙,等待著幾個公子從皇糧御膳房裡出來。當他們從自己的面前走過,就突然出現在他們的背後,舉槍射擊……因為黑暗,他距離被害人相當的近。兇手太緊張,放了三槍,近距離打倒了三位公子之後,對意外走在他們中間的朱雨馨猶豫了片刻,才射出了第四槍。然後,迅速朝著與御膳房相反的方向逃去。」
紫姨默默傾聽著大浦對案發現場的分析,然後,讓老獨頭推著自己的輪椅,繞老槐樹三周……大浦真不明白,這老太太低頭抬頭、上上下下地,為什麼要反覆端詳那再平常不過的斑駁樹幹?
紫姨突然命令嚴大浦說:「讓老獨頭托你一下,爬到這堵牆的牆頭兒上,看看牆的那邊兒,是不是個荒院兒?」
老獨頭的那一身乾巴勁兒,把個體重少說170斤的大胖子頂上牆頭兒,就跟玩兒似的,連喘都不帶喘一下。
大浦攀上牆頭一張望,有點兒服了:「紫姨,真的,那邊真是片兒沒人住的荒院,牆根的草長得尺把高呢!」
紫姨微笑了:「這就對了。」
嚴大浦卻墮入了五里雲霧之中。他拍打著蹭了一身的牆頭積土,看著已經轉輪迴府的紫姨,百思不得其解地望著也同樣滿臉迷惑的秋姍:
「剛才咱們部長說『這就對了』,一個沒人住的小荒院兒,到底『對』上了什麼?」
當晚,紫姨家的小牌室裡,因為小町和孫隆龍不在,顯得冷清了許多。外面起風了,報告著又一個嚴寒冬季的悄然來臨。秋姍放下厚重的絲絨窗簾,自言自語般念道:【TXT小說下載:www.uu158.com】
「那兩個小傢伙,也該回來了——」
曾佐還是在不厭其煩地洗著手裡的撲克牌,紫姨卻讓嚴大浦把自己別在腰裡的小手槍拿出來,退出彈夾,小心翼翼地在手中把玩兒著,顯得饒有興味……
從臘月初七晚上到初八上午,今冬的第一場雪,靜靜地飄揚了一夜。皇糧胡同家家戶戶的房頂和院落,都被雪花打扮得乾乾淨淨。
就在這樣的時刻,向來深居簡出的紫姨,又帶著小町和「侄女兒」秋姍,穿戴得暖暖和和又漂漂亮亮地,出來串門子。她們直奔九號院那座昔日的小公主府、當今的高法院長宅第而去。
九號院兒裡的松竹梅柳、假山亭台,就如同姿態各異的白衣仕女翩然起舞的雕塑造型……
早已出院在家靜養的朱雨馨,身穿滾著紫貂皮領口和袖口的猩紅貢緞絲棉坎肩。雖然因為受傷的肩胛尚未痊癒,一塊同色的羊絨三角巾斜吊著左臂,在雪景的映襯下,除了臉色顯得比以往蒼白一點,整個人看上去,依然是雍榮華貴、儀態萬方。
她讓兩個女僕左右攙扶著,對突然光臨的紫姨娘三人,表示由衷的歡迎。紫姨讓小町趕緊把一個鼓鼓囊囊、沉甸甸的白色土織布口袋,遞到女主人的面前:
「夫人,我們可是上門來討粥吃的啊!今個兒是臘八,京城所有的寺院,恐怕這會兒都在施粥呢!早就聽說府上的臘八粥,論講究可是城裡的頭一份兒。我們娘仨也不敢白吃白喝,這不,雖然是晚了那麼幾個月,總算還沒有食言——這就是秋天那陣子,跟夫人說叨過的……栗子了。」
這回,紫姨刻意地迴避了「興隆」那個敏感的地名。
小町和秋姍暗暗觀察著朱雨馨的反應,只見人家從容不迫的吩咐下人收下栗子,謝過紫姨,便請幾位女客,都到自己的東暖閣中落座。
這暖閣不大,一半面積都被三面鑲著鏡子的紅木雕花臥榻佔據了。榻上靠邊兒放著一隻做工精美的螺鈿日本漆小炕櫃,還摞著厚絨絨的外國毛毯和各色絲綢刺繡的靠枕,一張紫檀木小炕桌擱在中間。
炕沿下,青花厚磁的火盆兒裡,通紅的炭火把房間烘得暖洋洋的。朝著院子的玻璃窗,正好把院子裡的一片雪景鑲在花格框子裡,如同一幅水墨畫般恰到美處。
秋姍富於職業本能的目光立刻就看到:那只瑞典製造的皮藥箱。幾個月前,自己曾經打開它,為錢公子消毒被周小月咬傷、抓傷的創口。眼下,它正端放在小炕櫃上面……
紫姨應邀跟女主人並排坐在臥榻的炕桌兩側,兩個女孩子則在靠牆的一對八仙椅上,輕鬆地落了座——
女性從來有著屬於自己的世界和屬於自己的語言,她們往往不需要太多的解釋,就能迅速獲得心思的默契。今天的話題是雪還是風,是月還是雲……彼此的對話相去總不會太遠。
話題先從女主人的傷情開始,細膩無比的人情關懷,加上一位醫學專業人士的詢問,很快就使賓主間的氣氛和諧起來。今天,儒雅的女主人果然是要用自家秘製的臘八粥,來招待自己的雅客:
「今兒個呢,我自然是要請你們娘兒仨喝粥。可咱們得以這『臘八』為題,每個人都給大夥兒說個故事或是一段詩歌詞話來。說到這臘八粥的源頭,那傳說、典故和炮製的講究,可就多了。誰要是什麼都說不出,等待會兒粥上來了,可就只有聞粥的份兒呦——我看,饒了這兩姊妹年輕,我們老太太們呢,就讓給她們先說。」
院長夫人今天表現得興致勃勃。她看得出,秋姍倒還沉得住氣,可小町一聽說喝碗粥還有附加條件,便開始抓耳撓腮了。
果真是秋姍先開了口:「傳說這臘月初八,是釋迦牟尼修行得道的日子。普天下的佛家子弟為了紀念佛祖,便在臘月初八以前,由僧人們手持缽盂,沿街化緣。將收集來的米、豆、栗、棗、果仁……雜七雜八的材料煮成臘八粥,再施捨給窮人。傳說吃了這粥以後,可以得到佛祖的保佑,所以人們又把它叫做『佛粥』。有的寺院之間還互贈粥品,以示廣結善緣。宋朝大詩人蘇東坡還留下了『今朝佛粥更相饋』的名句……自然是還有更加動人的一個傳說,我還是留給町子接著說吧。要不然,都給我一個人說完了,怕是她今兒個只有聞粥的份兒了。」
小町的自尊心受了點兒打擊,卻又真是不懂得多少「臘八粥」的典故。噘著嘴嘟囔起來:
「姐姐真臭美!誰希罕你可憐我待會兒『聞粥』啊,等我想想,興許能想起些比你還好的說詞兒呢!」
秋姍見小町還不領情,也就不客氣了:「小時候我聽我媽說,民間相傳朱元璋小時候為地主家放牧,過著吃不飽、穿不暖的生活。那年,正是臘月初八這一天,他在野外放了一天羊,到晚上還沒有吃上一頓像樣的飯菜,又冷又餓。突然間,他發現一隻長得肥肥的大田鼠慌慌忙忙鑽進一個鼠洞。朱元璋就用樹枝掏了掏,竟從洞中掏了一大把五穀雜糧,有小米、玉米、花生、紅豆……自然,這是田鼠的冬儲口糧。他將這些雜糧撿柴火搭灶煮成粥,吃起來美味可口。朱元璋做了皇帝後,還念念不忘自己少時親自煮食過的「雜糧粥」。於是命御膳堂如法熬製,欽定此粥為『臘八粥』。御廚在粥中另加入芡實、蓮子、桂花、果仁、小棗……使臘八粥格外香甜可口。後來,臘八粥流傳到民間,直到今天……」
夫人被秋姍的故事說得眉開眼笑了:「有趣,有趣。好,今天,我家的臘八粥,秋姍姑娘管飽。」
情急之下,小町也趕緊開了口:「我小時候呀,在城郊姑奶奶家住過。外婆告訴我說,咱老北平有句俗話,叫『送信兒的臘八粥』。意思就是農曆臘月初八喝的這臘八粥,是早早兒把過年的信兒送到家家戶戶。從這以後,過年的心氣兒也越來越濃,太平年景一直能延續到元宵節。姑奶奶還教我唱過一首民謠——『老婆老婆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臘八粥過幾天,裡裡拉拉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掃舊房,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宰年雞,二十八把面發,二十九蒸饅頭,三十晚上熬一宵,大年初一去拜年。』姑奶奶還讓我把臘八粥塗在院兒裡的棗樹上,說是棗樹『吃』了臘八粥,來年也能結出更多更甜的果子。還說:『臘八不喝粥,明年會更窮。』可是,臘八過後,討債的也就上門了……」
小町突然為自己的發言感到有點兒自卑,臉上露出了窘迫的表情,話聲也戛然而止。
不想錢夫人卻啟齒笑了起來:「不錯、不錯、正經不錯!咱們小町子,果然是也有自己的好說詞兒哩。可惜呀,你們兩個姑娘說來說去,這臘八粥總是跟個『窮』字掰不開。還是讓你們媽媽說一個來聽聽……」
紫姨故意怯怯地說:「要是我今兒個也講不出個好故事,編不來個好說詞兒呢?」
誰知她話音未落,兩個幸災樂禍的丫頭就異口同聲地叫起來:「聞粥!」
把個朱雨馨逗得,差點笑岔了氣兒。
紫姨到底是塊「老薑」,一旦開口,那故事便立刻吸引了所有人:「臘月初八食粥這民間習俗,最早來源於東漢佛教傳入中國的時候。據說佛教的創始人釋迦牟尼在得道成佛之前,曾遊遍了印度的名山大川,艱苦修行,探求人生真諦。有一天,他走到了印度的摩揭陀國。這裡土地荒涼,人煙稀少。又累又餓的釋迦牟尼,終於體力不支暈倒在尼連河畔。這時,一位善良的牧羊少女恰好經過,急忙將自己隨身所帶的乾糧拿出來,用泉水煮成稀粥後,一口一口地餵給釋迦牟尼。少女煮的粥無非是幾天來家裡吃剩下的各種黏米、苞谷和豆類混合在一起的雜色糧食,裡面還有牧羊女從附近山上採來的各種乾果。這對於多日米水未曾沾牙的釋迦牟尼來說,真可謂是美味甘露!他霎時恢復了元氣,接著就到尼連河裡洗了個痛快澡,頓覺全身更加舒適。然後,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靜坐沉思,於農曆十二月八日這一天——得道成佛。從此,每到臘月初八,群僧集會,誦經演法,還用倣傚牧羊女那雜糧米豆乾果熬成的臘八粥敬佛,以示紀念……」
小町不管深淺地大發感慨:「敢情咱們中國的臘八粥,原來還是外國的舶來品啊?!」
兩句話又把院長夫人給逗得捧腹大笑:「小町子啊,你這丫頭怎麼不給我做女兒?我看你媽疼的,就是你這副沒心沒肺的小樣兒!不過,紫姨講的可是臘八粥諸多掌故中,最經典的段子了。看來,今兒個八成倒是我,要落得個『聞粥』的份兒啦——」
紫姨說:「可說來說去,我也是還沒有把這臘八粥,跟個『窮』字掰開啊!」
這會兒,才輪到滿腹經綸的女主人正式出場了:「你們知道,過去皇宮裡每年喝的臘八粥,都是由雍和宮的和尚用大鍋精心熬製好後,供奉進紫禁城的。自從慈禧老佛爺掌朝,便破了這個傳統。她倒不是不稀罕這一口雜拌兒粥,而是命御膳房專門用小鍋熬製。用料就更加講究了,可惜,也就少了原本那份與民同樂的節慶氣氛。說到這臘八粥的講究,全國各地因為風物地產不同便各顯特色。北平的臘八粥你們大概沒有少吃,今兒個,我要請各位親口嘗嘗我娘家閩南地方的臘八粥……」
小町又那樣一驚一乍起來:「閩南?不就是福建嗎?聽說那地方一年到頭穿著背心兒都出汗,根本就沒有『臘八臘八凍掉下巴』的季節,居然人們也興喝臘八粥?」
秋姍揚手就輕輕給了小町腦門一下:「冬天不冷,又不等於沒有臘月呀,虧你還是個報紙的寫手!老老實實聽夫人說,不聽以後可聽不著了……」
這句話一出口,秋姍自己就後悔了。朱雨馨也微微一愣,但馬上婉爾一笑,接過了話題:
「秋姍姑娘果然是絕頂聰明的人物啊!還真是說不定,明年臘八,我還能不能在這園子裡請你們喝粥呢——」
紫姨做出了不高興的面色:「看您說的,誰不知道錢院長官聲極好,眼下的仕途如日中天。就是那一場飛來橫禍,街坊們都說是夫人與公子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呢。莫非這麼大座公主府,也盛不下你們一家人的福氣不成?」
看來朱雨馨也不願意拂了眾人的好興致,正巧女僕進來報告說,粥的火候夠了。錢夫人便笑吟吟地吩咐,趕緊地端粥進來。屋裡稍微有點兒尷尬的氣氛,被那用細瓷青花碗盛來的五彩臘八粥重新融洽了……
薄薄的蒸氣捲著谷米雜果淡淡的清香,頓時便讓小町的舌根兒湧出了唾液……她顧不得燙嘴,端過自己的那碗,早忘了紫姨千叮萬囑的什麼淑女風範,「刺溜兒」就是一大口:
「唔……好、好,好吃極了——」
小町一邊哈氣,一邊毫不誇張地讚歎著,又把身邊那三雙盯著她的眼睛都瞧彎了。
紫姨嘖嘖地奚落道:「真是個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
虛榮心得到極大滿足的,當然還是女主人。朱雨馨輕輕抿了一小口粥,點點頭:
「嗯,今年這鍋粥,熬得還不丟人。小町子你別盡顧著吃,倒是說說,我這粥裡都擱了些什麼?我看你能數出幾樣來?」
「糯米、紫米、紅豆、花生、小棗、核桃仁兒、葵花子仁兒、杏仁兒、松子仁兒、芝麻、葡萄乾,還有……」小町數不下去了。
秋姍接著往下數:「白雲豆、蓮子、栗子、薏仁米、桂圓、白果、百合、菱角米、蜜桂花、還有……好像是還有大麥粒。」
朱雨馨讚許地點點頭:「行,舌頭還不鈍,我給你們掰著手指頭數著呢!就是還缺了一樣,便是我們閩南人的獨愛了——芋艿。雖然並不顯山露水,卻是多了幾分清甜和粉濡的口感。再說,這粥裡的大麥粒兒,都是我自己沒事兒的時候,把每年夏秋鄉下送來的新麥,親手一顆顆地剝掉麥皮兒,然後存放到臘月。我母親說,不少於十八樣的乾果,就是寓意佛門裡的十八羅漢。其實,臘八煮粥,還有一個非常實際的生活智慧包含在裡面,那就是家家戶戶正好借這個機會,把一年剩下的雜糧豆果庫底子打掃乾淨……」
「我要向幾位聲明的是,今兒個,下人有下人們喝的大鍋粥,管夠,配料也不錯。我請你們幾位貴客吃的,可是家裡主子專享的小鍋兒粥啊!只限在這小小的前朝公主府裡,我偶爾也能當回『老佛爺』不是?」
紫姨也來了談興:「我母親在我小的時候,總說我身體虛寒,煮臘八粥時,特意為我多放些紅糖生薑。從每家煮粥用的材料,不單能夠看出過日子的光景,也可以看出這家主婦的賢惠和愛心呢!」
只見朱雨馨突然眼圈一紅,好端端地竟落下淚來!弄得紫姨母女面面相覷、不知所措。朱雨馨馬上不好意思地用手絹兒拭去淚痕,臉上露出了小姑娘溫存的羞怯:
「我這是想起我母親來了。她是我父親的糟糠原配,就生了我這麼一個女兒。我父親一生感激母親,在他狀元及第之前的日子裡為自己含辛茹苦的付出,並沒有為繁衍香火而納妾討小。我便是雙親全部的心血和希望。慚愧啊,如今的我,卻是『在外未成巾幗棟樑,在內難為賢妻良母』……」
紫姨也跟著紅了眼圈:「不說什麼巾幗棟樑,可這世上如果連您還算不上是賢妻良母,那,那滿天下的女人,還不得有一大半應該交給錢院長,判上個十年八年啦!」
就兩句話,又把女主人逗得破涕為笑了。
香甜可口的臘八粥一經暖了胃腸,這小町就開始鬧著要到院子裡去賞雪。然後還把挎包裡自己的秘密武器,那架萊卡照相機拿出來,嚷嚷著非要給院長夫人和紫姨,在雪景中拍幾張「高調子的藝術照片」。
紫姨沒有制止住女兒的「任性」,便說:「夫人身子骨還弱,就是照相,也不能在外面呆得太久。你先去看好了景兒,再叫我們陪著夫人出去吧——」
小町叫上秋姍一起出去,陪自己「踩景點兒」去。兩個姑娘跑到院子裡,也不知怎麼的,把蹲在南房裡的錢公子錢勝曉,也給喊了出來。
自從痛失死黨後一直閉門在家的錢勝曉,也禁不住兩個漂亮女孩子的慇勤呼喚。他穿著一件真皮獵裝款的外套,足蹬一雙十分相配的半高統馬靴,除了眼圈發青,顯得有些消瘦,瀟灑依舊地出來跟女孩子們握手。
然後,他開始跟小町一起擺弄著那架新款的德國機子。畢竟還是貪玩兒的年輕人,他們好像忘記了兩位還在房中等待召喚的母親,錢勝曉便也開始跟著小町,你掐一張、我掐一張地在院子裡玩兒開了……
好一會兒工夫,小町才想起來正事,她叫正在東南牆角下圍著一棵老棗樹發呆的秋姍,趕快去把屋裡的兩位媽媽叫出來照相……
秋姍回答說:「我正尋思著也給這棵老樹身上塗點臘八粥,興許明年枯木逢春、果實纍纍呢!」
紫姨的輪椅被兩個女僕合力推出來,朱雨馨也被秋姍親自攙扶著走到雪地裡。平日沉靜寡言的秋姍,今天的小嘴兒卻特別甜。小町聽到她說話,還以為自己的耳朵長歪了:
「本來女人都怕老,可一看到錢夫人和姨媽,卻像兩朵開在雪地裡的牡丹花。如果是自己二十年後也能夠有這樣的雍容華貴,那就真盼著快快兒地過年了……」
秋姍的感歎,把兩位女長輩說得眉開眼笑。
說是恭維,秋姍那一番形容是不無道理的——朱雨馨和紫姨,畢竟都是這皇糧胡同中最講究保養和修飾的貴婦人。不僅僅是她們那不相上下的穿戴打扮,就連舉手投足,都透著楚楚風韻。
更加難能可貴的是,她們都擁有著一雙穩踩著大地的天足!紫姨是因為自幼曾隨父母在海外生活;朱雨馨的娘家,沿襲的是閩南沿海民風比較開化的傳統,並不要求女孩子纏足裹腳。
秋姍心裡暗暗歎息,如果沒有那場越演越烈的謀殺慘劇,這位多才多藝、溫文儒雅的貴婦人朱雨馨,便是紫姨家一位多麼可敬可愛的鄰居呵!真的,真的是太遺憾了——人世間的事情,竟是這樣充滿了……令人無可奈何、椎心刺肺的遺憾!
紫姨不住口地讚歎說,這園子本身就是一件藝術品,哪個角落的景致都有獨到之處。
她特意讓小町給錢家母子多照了幾張合影。說著走著,幾個人就轉悠過了東南牆根兒那棵老棗樹下……
突然,一聲槍響,把所有人都震驚呆了!大家不約而同循聲望去,只見剛才還一個人走在後面,低頭擺弄照相機的小町,已經倒在眾人身後那棵老棗樹旁的雪地上了……
·12·
第二章
六
秋姍本能的跑過去,一把就摀住了小町的左小腿,只見一股殷紅的液體,從她的指縫間擠了出來。
小町躺在雪地上放聲大哭:「有刺客啊——媽媽……疼死我啦!」
秋姍連聲安慰道:「不要緊,不要緊!一準沒傷著骨頭,就是擦破了皮……」
奇怪的是,面對這樣可怕的場景,錢家母子竟然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冷冷地注視著眼前流血的場面。
紫姨的嘴角,不由露出了一絲隱隱的冷笑。
也就在這個時刻,她的目光與朱雨馨的目光,閃電撞擊般地碰到了一起。
兩位智商極高的貴婦人,默默無語的對視了將近一分鐘。一切,不言而盡在彼此同樣深邃無比的眼神之中了……
朱雨馨先別轉了自己的臉,對推輪椅的女僕發出了聲嘶力竭的咆哮:
「蠢貨,還不趕緊的去前院喊人過來!」
那驚惶失措的女僕,幾乎是連滾帶爬地穿過雪地,尖聲呼喊著不成句子的話,直奔前院而去……
片刻功夫,不但錢府自己幾個喝粥喝熱了身子的警衛,頭頂兒冒著熱氣、衣衫不整地跑來,後面還跟著幾個不速之客——一身冬裝警服的嚴大浦身後,跟著那位也住在這條胡同裡的小渾球兒孫隆龍和幾位荷槍實彈的便衣警署人員。
嚴大浦上前恭恭敬敬地給院長夫人敬了個舉手禮:「夫人,昨天晚上警署就得到線人密告,今天也許會有刺客前來貴府行兇,但襲擊目標和行刺動機,並不十分明確。為了保障錢院長的安全,我只好預先通知他老人家暫時留在衙門裡過夜。從今天一早開始,就在貴府圍牆的外面,都布上了便衣警探……」
朱雨馨冷冰冰地打斷了這位胖探長的報告:「真是讓您煞費苦心了。本來嘛,院長因為公務繁忙,一年到頭兒該有至少十個月是要『暫時留在衙門裡過夜』的。這『糊塗刺客』,為什麼還要費心到我府上來行刺?自然那是您的公務。倒是要勞駕好好查查,這刺客是如何飛來,又如何飛走的?!」
嚴大浦應了一聲「是」,當即命令自己的幾個手下,在剛才的槍擊現場查看起來。
卻說那小渾球兒孫隆龍突然煞有介事的喊了聲:「報告探長!」
他把手裡的兩樣東西呈了上來——這兩樣東西,被分別綁在一條細長麻繩的兩頭:一頭是一把小手槍,一頭是一塊磚頭。
嚴大浦裝模作樣地一把搶過東西:「你怎麼早不吭聲!在哪兒找到的?」
孫隆龍繼續演戲:「在、在、在外頭……」
嚴大浦溫和地拍拍隆龍的肩膀:「小伙子不要慌,慢慢對夫人把事情的經過講一遍,你不但沒有錯,這回,沒準兒還立了頭功呢。」
孫隆龍使勁吸溜著鼻涕水兒,看他那被凍得通紅的鼻頭兒,真不知道曾在外牆根兒的雪地裡,奉命蹲了多久:
「是,探長大人。我剛才是湊巧走到牆根兒底下,聽到像是這牆裡發出一聲槍響,還沒有等我回過神來,一塊磚頭就扯著一把手槍,從牆頭兒掉下來。就差這麼一丁點兒,就砸著我的腦門兒呢……」
他回頭故作驚訝地衝著錢勝曉:「哎呦我說哥兒們,那一槍沒傷著你家裡的人吧?」
錢勝曉氣急敗壞地反唇相譏:「傷著他媽你家的人啦——福爾摩斯,快去看看吧!」
都到了這種時候,朱雨馨還有心去管教兒子:「怎麼說話呢,勝曉!跟拉黃包車、掏大糞的粗人一樣……孫公子,我見過你,也跟你母親認識的。你怎麼就知道,是你在我家圍牆外面撿的那把槍,打了我家圍牆裡的客人?天下竟有那麼蹊蹺的事情?」
孫隆龍還是用他那向來引以為豪的鼻子來說事兒,儘管它已經被凍紅了:
「一聞就知道,這剛剛發過火的槍管兒,火藥味兒還噴噴地嗆人呢!」
這時,旁邊奉命搜查現場的小警官,找到了一顆黃銅子彈殼,把它送到大浦的手上。孫隆龍搶過來看了一眼,立刻胸有成竹地說:
「沒錯——就是這把德國沃爾特PP型的彈殼,七點六五的口徑。」
嚴大浦接過槍和彈殼,也用行家的眼光看了幾眼:「唔,這跟刺殺那三位公子和打傷了夫人的,還不是一種槍啊——看來,事情還挺複雜啊……」
朱雨馨在旁不禁脫口而出:「上次那把槍,不也是什麼什麼『爾特手槍』嗎?怎麼會不一樣?」
在場所有的人,都把驚異的目光,集中在了這位無所不知的院長夫人身上。
朱雨馨知道自己「禍從口出」了,臉色變得越發的慘白,渾身開始微微顫抖起來。
紫姨順勢建議道:「夫人身子骨還弱,不能總在這雪地裡凍著。咱們有話,還是到裡面去說吧。」
院長夫人「投桃報李」,也冷笑著關照了一句:「小町姑娘就不需要趕快送醫院去?」
紫姨莞爾一笑:「她還跟我嚷嚷著,要到東北的義勇軍去當女兵呢!今天能夠聽見一聲真正的槍響,也算是個歷練。有她表姐這個做醫生的在,我們就不用擔心了……」
錢勝曉回頭就摔過來又恨又酸的一句話:「當兵多可惜啊,小町姑娘分明就是塊……當電影明星的好料兒嘛!」
小町這會兒也不再齜牙咧嘴的扮出那副痛苦相了:「比起孫隆龍來,您錢公子才是……中國的福爾摩斯。不,子承父業,是塊做大法官的材料。這不,一眼就能看穿罪犯的真面目!」
嚴大浦帶來的幾個部下,真不明白這幾位太太、小姐和公子哥兒,站在冰冷的雪地裡,含沙射影、夾槍帶棒地,唱的是哪一出?
在重新回到錢夫人那間西廂暖閣裡時,紫姨對嚴大浦提出了一個溫馨的建議:「讓您手下的弟兄,都到後邊去喝杯茶,暖暖身子。這裡不是有我們麼……哦,對了,院長家的廚子,今天可是熬了一大鍋上好的臘八粥呢!我今兒個原本也是來討粥吃的。」
紫姨被小町和秋姍推進了暖閣時,只見錢家母子已經是淚眼相對了。
小町打破沉默先開了口:「夫人,你知道麼?錢公子和另外三個朋友在被拘留期間,每人都留下了一份摁了手印兒的口供記錄。那位王玉農王法官,可是早就暗中交給了老巡警周常貴的律師。要不是我媽硬是給壓著,這些寶貝,早就上了我們報社的頭版頭條。這您沒有想到吧?人家一手收錢、一手存貨,才不傻呢!」
驚聞此言,朱雨馨的臉上,頓時露出了被徹底出賣的絕望。她把兒子的手緊緊抓住了……出人意料的是,一向對母親畢恭畢敬的錢勝曉,猛地甩掉了她那雙瑟瑟發抖的手,發出了咆哮:
「媽媽,從頭到尾都是你的錯!你的錯!我從小就被拴在你的裙帶上,你說我應該長成什麼樣兒,我就必須長成什麼樣兒。我必須有教養,必須有學識,必須有風度,必須有地位……其實,我唯獨就沒有過……我自己啊!我也想像那個『渾球兒』孫隆龍一樣,做自己想做的人,干自己愛幹的事兒。可我,無非就是你的一張皮影兒、一個拉線木偶罷了!我跟哥們兒不過一時興起,糟蹋了那個巡警的丫頭,就是因為我活得煩了!我煩透了我——」
秋姍上去,左右開弓,就給了錢勝曉狠狠的兩記大耳光,打得連她自己的手掌心兒,都發麻了——
「錢勝曉,你活煩了,人家周小月可還想好好活著呢。人家也想做自己想做的人,干自己想幹的事兒。雖說不過就是將來當個小護士,嫁人生孩子,給父親養老送終。她招誰惹誰了?憑什麼你活煩了,就不讓人家活了?!」
錢勝曉也不還手,腦袋就像喝醉了酒一樣,晃蕩個不停。嘴裡反覆嘟囔著:
「對,活煩了……我就是活煩了……」
小町上前遞給錢夫人一張照片,上面是座已經荒草萋萋的小墳。墓碑上的名字,寫的就是老巡警周常貴的名字。錢夫人竟恨恨地「呸」了一聲:
「假的,這個墳墓,無非是為了掩人耳目偽造的。就是這個姓周的巡警,殺了那三位公子,還開槍打傷了我——這是我親眼看見的。我是唯一活著的受害者,是唯一的見證人!」
小町不慌不忙的反駁道:「巡警老週一接到判決書,回到興隆老家埋了女兒的遺骨,當天晚上就喝滷水自殺了。有整整一個村子的鄉親可以給他作證。他一顆小人物的心,早都被你們這些掌著法權和財力的人給壓碎了。他已經知道自己根本就鬥不過你們。可在您親手處決了那三個與錢勝曉同案的惡公子,幾個月前就已經入土的周巡警,只能是在九泉之下對您感激涕零了!而且,整個北平城也就是您一個人相信,警署曾經在周巡警退役回家前,丟了一把手槍——就是您一個人相信了這個……『謠傳』。」
嚴大浦接著說明:「您唯一沒有搞清楚的就是,今天這把手槍,是德國造的『沃爾特PP型手槍』;而上次『罪犯』用於作案的,卻正巧是小町跟您說的美國造『柯爾特袋兒裝手槍』。兩次槍擊,用的壓根兒就不是一種型號的東西呀!眼下這把德國造,才是警署高級警官配備的短火器。再說了,市警署壓根就沒有配備過美國造柯爾特『袋兒裝』手槍。這種槍,沒有特殊的路子,是不容易弄到的搶手貨呢!一個窮光蛋退役小巡警,就是要殺人復仇,也沒有這麼大的能耐來裝備自己。」
朱雨馨心裡明白,自己鑽進了一個自取滅亡的大圈套,真是犯下了「聰明反被聰明誤」的彌天大錯!
話又說回來了,圈套完全是自己生生要鑽的——從來以往,掉進陷阱的,難道不都是那些慌不擇路的動物嗎?
朱雨馨到底是個明白人。她知道,再也沒有強詞奪理的必要了:
「勝曉啊,你父親他在外面生兒育女養情婦,我就是恨你父親不能像你外公對外婆那樣,跟我舉案齊眉、白頭到老。我為了你,忍辱負重、委曲求全多少年啊!可他卻恨不得趕盡殺絕,讓咱們娘倆兒趕快從這個家裡消失……媽這麼做,從頭到尾可全都是為了你啊!什麼法官,什麼下屬,什麼親朋好友,甚至夫妻父子,你周圍所有的人,都是不可信的。你那幾個糊塗小兄弟,更是早晚要把事實真相喊得滿世界皆知,徹底毀掉你的前程啊!」
紫姨突然覺得,眼前這位一向儀態萬方、儒雅從容的院長夫人,變得那麼衰老、那麼憔悴、那麼不堪一擊。她輕輕地撫摸著朱雨馨的肩膀:
「您也活得不容易,我知道的……勝曉,你母親為了你所做的一切,不管別人怎麼想,你卻不能沒有感激之心!」
錢勝曉還是那樣目光呆滯地左右搖晃著腦袋:「感激……感激……感激她為我說服了杜志巖的老子,出天價收買了那個叫王玉農的勞什子法官;感激她又為我勾結他媽的小日本去殺人滅口;感激她為我親手幹掉了我三個好哥兒們;感激她甚至還為了我,自己開了自己一槍!為我、為我、都是為我……我這輩子欠她的,下輩子還!這回可好,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總算如了咱家錢大院長的心願啦!」
朱雨馨突然想起了什麼,她瞇起那雙好看的大眼睛,望著紫姨說:「我想知道,您是怎麼……洞穿了我這場自導自演的好戲碼的,紫姨?」
紫姨回答:「錢夫人天文地理、古今中外、琴棋書畫、茶酒果餚……幾乎就沒有您不懂不知的。可無論您如何淵博多才,卻也難免會有那麼一點點知識的空白。秋姍,你來為夫人解釋一下。」
秋姍奉命接過話題:「夫人的槍傷,就是說子彈的入口處,周圍的皮膚留下了一圈被火藥炙傷的黑色焦痕,而且過於明顯了。這只能說明,兇手的槍口,簡直就是緊貼著您的肩部,從對面進行了發射。這在一般情況下就需要開始想到,一是兇手與被害人的關係;二是所謂『被害人』的自傷行為了……」
朱雨馨幾乎是用忍無可忍的口氣打斷了秋姍:「夠了,秋大夫。我還沒有感謝你那天對我竭盡全力的搶救呢!」
紫姨接著說:「至於您自己對自己開了一槍之後,動靜這麼大,離人又這麼近,您必須馬上隱藏起來的,當然就是那件最至關重要的道具——柯爾特『袋兒裝』手槍。您不能讓馬上就聞聲(W//R\S/H\\U)趕到現場的人看見,凶器就在您自己手上。那麼您就需要解決在已經體力不支的情況下,如何讓那把手槍在瞬間消失的……這樣一個技術問題。」
「我相信,這個好辦法,也未必就是您自己的發明。因為,幾年前不就有過一部好萊塢的偵探片《凶器》麼?不過,片子裡的那個所謂的『被害人』,他使用一塊石頭和一根繩子,把射中了自己的手槍牽引到橋下河裡,是為了把自殺現場偽裝成謀殺現場,好在死後嫁禍於自己的仇家……」
孫隆龍接著解釋說:「您其實是重複了近代犯罪科學中的一個經典案例——手槍事先被繩子的一頭,固定在那棵老槐樹背光的地方;再把一塊厚磚頭用繩子的另一端拴緊後,掛在槐樹旁邊的矮牆頭上。當您完成了四次射擊之後,只要一鬆手,那塊比手槍要重的磚頭,自動就把手槍拉到牆頭兒的那一邊兒,掉進那個荒廢沒人的小院兒裡。過後,勝曉再去偷偷把槍撿回來,就是輕而易舉的小動作了。」
秋姍臉上露出了有點兒幸災樂禍的微笑:「今天,我們特意要重複一遍這場好戲。唯一不同的就是,因為我是個醫生,所以,情願浪費一瓶紅汞,可不能讓我這個沒心沒肺的傻妹妹,真流一滴血。」
朱雨馨露出了淒慘的微笑:「這我倒是一眼就看出來了。秋姍姑娘,我多麼希望能有一個像你這麼聰明漂亮的兒媳婦啊!」
說完了這最後一句文雅的調侃,朱雨馨終於放棄了她全部的涵養和尊嚴,放聲大哭起來:
「勝曉,兒子……你、你、你就陪著媽媽一起……吃碗臘八粥吧——」
只見那精神已一潰千里的母子倆開始抱頭痛哭,紫姨便讓小町出去,吩咐傭人為夫人和公子端兩碗臘八粥來。然後,她對嚴大浦和秋姍吩咐:
「沒有咱們外人什麼事兒了,家去吧。」
就在紫姨的輪椅被推出暖閣門口的時候,朱雨馨突然恢復了以往說話的從容語氣:
「紫姨,我已經記不清有多久,沒有像今天這樣放聲大笑和……放聲大哭過了。今年的臘八——過得真好!謝謝您和您的兩個女孩子。」
紫姨停下來,有些戀戀不捨地注視著她:「夫人,您也曾經給我帶來過許多快樂。以後,我還會帶著孩子們去看您,無論您走到多遠的地方……」
朱雨馨淚眼迷濛地點點頭:「紫姨,就此道別,我就不遠送了——」
紫姨的眼圈不禁濕潤了。她的腦海裡不由地冒出了一個尖銳的質問:
這一切,到底是……誰之罪?
女僕把一隻托盤捧進暖閣,她有些誠惶誠恐地與紫姨、秋姍和小町擦身而過——托盤裡,兩隻盛滿五彩臘八粥的細瓷青花碗,薄薄的蒸氣捲著谷米雜果淡淡的清香……
紫姨被小町和秋姍推出了錢府大門,她最後一次回眸注視著這座公主府宏偉的王府大街門……她想,嚴大浦也許會向楊副署長交代:
錢家母子突然命赴黃泉的「意外事故」,是因為「臘八粥裡混入了有毒的乾果」。毋庸置疑的是,那位高法的錢院長,會非常滿意這樣一份結案報告。
秋姍早就告訴過紫姨,朱雨馨的自備保健藥箱裡,有一瓶來自外國的氰化鉀。
當然,任何一個家僕都不會受到追究——對外,這不過就是一啟「食物中毒的意外事故」而已。
至於大槐樹下那個來無影去無蹤的神秘「刺客」,就讓他(她)永遠地「神秘」下去吧……
那麼,剩下的還有什麼呢?在這皇糧胡同美麗的公主府裡,今後還會有一位像朱雨馨那般儒雅、高貴的女主人麼?
如同一個輝煌而無奈的時代那樣,消逝遠去,最終會被人們所淡忘……
十九號院兒溫暖的小牌室裡,所有的牌友今天都聚攏來了。但輕鬆、歡樂的氣氛仍然沒有回到他們的中間——
紫姨默默地注視著牆角那座一如往故繼續轉圈兒的落地座鐘,雙手緊緊地絞在一起,放在蓋著膝蓋的羊毛毯子上……
孫隆龍總算是鼓起勇氣打破了沉悶:「老巡警周大叔的家鄉可真窮。他在喝滷水自殺之前,留下了幾十塊錢的儲蓄,囑咐同族把自己用薄板子棺材一裝,跟老伴女兒葬在一處。剩下的錢,就請全村的老少鄉親吃一頓飽飯。我和小町子到了那村子裡,聽說也曾有鄉親問他,當初幹嗎就不在警署偷把槍,殺掉那幾個惡公子,給閨女報仇?老周大叔就一句話——老天爺自有報應!真沒有想到,這報應……來得這麼快。」
小町彷彿也受到了紫姨情緒的傳染,她神情鬱鬱地說:「聽街坊們傳說,那個鹽業銀行大股東家的杜二公子,親娘因為抽鴉片過量,在他不滿七歲的時候,就扔下他和姐姐過世了。杜志巖在那個富家門裡,除了有錢花,什麼都沒有。從小在家裡,就是想著法子跟後娘和其他兄弟作對。因為他使壞,有個同父異母的弟弟自己把鞭炮插在耳朵眼兒裡點著了——後果可想而知。杜志巖死了,當爹的杜大股東最多也就是傷心三天,後娘生的四個兒子,哪個都比他招人疼。」
「楊副署長家的楊統,自小反倒是被嬌縱壞了。可他親娘作為一個倒回娘家門的寡婦妹妹,一旦沒有了這個過繼的養子,也就一錢不值了。更不要說平日裡讓她管家,早把楊副署長那三房太太給得罪完了。這不,前天就在那個廢馬廄裡上了吊……整個皇糧胡同都知道,這位楊副署長家最在正忙著籌辦喜事,要把一個拖油瓶兒的美貌小寡婦娶進門。這一下,現成的兒子加新歡,又都齊了。聽人說,保這樁大媒的,就是那位錢院長!這其中還有著鮮為人知的一段美談,那就是多年來,楊副署長始終在錢院長和外室之間,任勞任怨地擔當著一名『傳令兵』。」
「錢院長呢,自然是不費敗名、破財之苦,也即將明媒正娶他此生真正的愛妻,終於使她從此成為公主府的新主婦。一直名不正、言不順的那一雙兒女,也該結束他們那隱名埋姓的憋屈日子了。」
「至於說,那個傻乎乎的籐永浩,和他母親住在那個狼窩裡,本來就是一個活幌子。無非是要讓周圍的中國老百姓覺得,這個日本帝國陸軍部的情報點兒,表面上還是個商人的家宅。聽說,浩的母親早就發瘋了,被關在一間小耳房裡已經好些個年頭兒,吃喝拉撒都靠人打理,恐怕也支撐不了多少日子……籐永家在這件事情上,其實是個最黑最狠的角色,可誰又扳得倒人家呢?」
曾佐停下手裡洗了一半的牌,冷冷地反問道:「照這麼說,一切都是個……定數了?」
秋姍神情鬱鬱地搖搖頭:「不知道,真不知道如今這樣的結局,怎麼就那麼讓人……不舒服。」
嚴大浦又開始懶洋洋地把雙手攏在肚皮上:「最近,我們那位楊頭兒,『署長』的前面被去掉了那個『副』字哩——」
小町:「臭美吧你,胖子——沒聽說這次也捎著你,探長前面那個『副』字,也刪嘍呀?」
嚴大浦故作驚歎狀:「真的?那我可要請諸位的客了。鴻賓樓、全聚德、東來順……隨你挑!」
曾佐總是要跟嚴大浦「作對」:「吃你的人血沾饅頭去吧!」
嚴大浦這下生氣了:「要不是你這個大……大律師,在法庭上就沒有耍過王玉農的流氓手腕,會是如今這個結局嗎?」
曾佐冷冷地回了一句:「你想說我是『大訟棍』,你就說出來嘛!」
眼看著話越說越嗆嗆,曾佐和大浦的眼睛都紅了。一時間,彷彿滿屋子的火藥擦根洋火就會爆炸,卻聽紫姨一拍桌子:
「都是混蛋話!想想現在是不是還有應該收尾的事情要做?」
小町在大夥兒都嚇得屏息靜氣時,怯怯地問道:「媽媽不是說,不讓我報道朱雨馨和錢勝曉自殺的事實真相嗎?那我們還能幹什麼呢?」
紫姨從牙縫裡逼出兩個字:「上訴。」
這下不要說旁人,連曾佐也一頭霧水了:「上訴?原告也死了,被告也死了,誰上訴誰呢?」
紫姨臉上泛起了意味深長的微笑:「咱們不是說過,君子報仇,未必十年嗎?你的原告至今並沒有解除與你的一紙訴訟代理契約嘛,虧你還是個職業律師啊!」
曾佐開始琢磨紫姨的話。然後,他開始點頭,一下,又一下……突然一推眼鏡,說了聲:「我明白了。先走一步,諸位,失陪了。」
說完就自顧自地戴帽子、穿大衣,匆匆出了幾道門,消失在皇糧胡同的黑暗中……剩下的幾個人,卻仍然不明白。
孫隆龍還是忍不住要問:「曾佐他到底明白什麼了?」
秋姍說:「也許,他要為冤死的亡靈去討回一場天地公道?」
小町說:「也許,他要給自己搏回作為一個律師起碼的尊嚴?」
嚴大浦說:「我敢保證,這場上訴官司,准贏!」
孫隆龍問道:「何以見得?」
嚴大浦表現出了驚人的分析力:「第一,中國的現行法律,並沒有規定律師不能夠繼續代表死亡的原告。第二,那位最重『證據』的王法官,如今已經把再硬不過的——罪證,親自交給了我們這位……不依不饒的曾大訟棍。第三,如果最高法院不肯對死人做出一個公正的判決,那麼活人的世界,大小報刊雜誌加上民間團體,就巴不得再次鬧他個沸沸揚揚。」
小町不禁衝上前去一把抱住嚴大浦的脖子:「胖子,你今兒可不是臭美,是……真棒!」文人小說下載
孫隆龍可不喜歡小町這麼「不檢點」,把她從嚴大浦身邊使勁兒拉開,也一本正經的加入了這高層次的分析:
「所以,錢院長權衡利弊,還是會為了活人,犧牲死人。而且,結果還可以給自己罩上『鐵面無私』的好官聲。」
秋姍接著推測下去:「那麼,曾佐跟高法錢院長之間的交換條件自然是,原夫人朱雨馨自導自演的那場槍擊案,絕不曝光於公眾輿論;暗殺皇糧胡同另外三個惡公子的,還是維持大多數人的『老巡警復仇說』。就算錢院長最終還是要落個『教子無方』的指責,但錢家還不至於砸鍋賣鐵,把名聲從老婆到兒子都賠個乾乾淨淨。最後,就是永遠不要再去觸動那只暗殺了王玉農的黑手——籐永商事。」
小町噘起了嘴巴:「我就不理解,媽媽為什麼就不讓我把這麼一場驚天大血案的真相寫出來?還要給最大的殺人犯朱雨馨,留著面子……」
紫姨並不正面回答女兒的抱怨,只用自語般的聲音輕輕說了一句:
「母親,是這人間舞台上最悲情的角色!」
兩周以後,北平城大小報端都以不同的篇幅,刊登出了:「皇糧胡同四大公子強姦殺人案罪名成立,最高法院徹底推翻一審原判」的頭條消息……
·13·
第三章
一
暮春的一個清晨,紫姨正在皇糧胡同十九號自家的院兒裡,一邊呼吸著新鮮的空氣,一邊看著點兒咬尾巴轉圈兒……
只聽急促的敲門聲——彭、彭、彭……傳遞著來人焦躁的心情。老獨頭一溜兒小跑地打開門,這不速之客,居然是京城警署的那位嚴大探長。剛從自己小屋裡出來的小町樂了:
「呦,胖子,好稀罕吶,是不是因為上邊把你探長前面那個『副』字給刪掉了?一早就跑這兒臭美來啦?」
嚴大浦臉上的表情竟有些異樣。他並不理睬小町的調侃,緊張地湊近紫姨,壓低了聲音說:
「我帶來樣兒東西,請您先看看——」
他拿出的是警方內部的一期《懸賞尋人啟事》,大致內容是: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請求全國若干大城市,協助尋人——上海著名的實業家、慈善家殷達和的女兒殷婉圓小姐,四年前離家出走至今。雖經多方找尋,仍然音訊杳無。為此特地向各地警方的同僚們,發出附有重金懸賞條件的尋人啟事。找到生者獎金高達十萬元、覓得死屍則也有五萬元……云云。
下面還具體寫著被尋找者的身高、出走時的服裝特徵,等等。印在這張啟事上的,是一個美貌女子的黑白照片。小町終於耐不住好奇,硬擠上前探頭看了第一眼。馬上就發出一聲驚呼:
「哎呀——這不是秋姍姐姐嘛?」
這位殷大小姐,真是長得跟秋姍一模一樣。
正是為此,令嚴大浦深感不安了。一方面,他疑惑這秋姍與重金尋人方面的殷家,有著什麼潛在的血緣關係;另一方面,他是擔心有不懷好意之人,一旦發現秋姍像極了這已經走失的上海大資本家的千金小姐,為了獎金,就是送去個模子扣出來一般的死人,也是沉甸甸的五萬大洋呢!
正所謂「無利不起早」,又所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一想到如今這世事的險惡,他今早一到總署上班,看見這張「啟事」就慌慌張張地跑來,請紫姨拿個主意。
就在這同一個時間裡,秋姍還跟往常一樣,早早穿上白大褂,在她那不大卻潔淨、溫馨的小診所,開始招呼也同樣早早到來的幾位求診者——
挺著肚子的年輕主婦,被大人抱在懷裡、牽在手上別彆扭扭的小孩子們……
秋姍,實際上姓肖。年近三十,是個名副其實的老姑娘了。她身材偏高而且苗條,生著一張標準的鵝蛋型臉。頭部整體偏小,頸部線條很優美。大大的一雙杏眼,瞳仁亮得少見。平時,就是戴上口罩,那雙眼睛也是挺令人難忘的。
就好像刻意地要掩飾自己的天生麗質,秋姍平時的穿戴,講究質地,款式端莊,臉上脂粉全無。比起每天早起,天塌下來也要在化妝台前坐上半個鐘頭的紫姨,她屬於那種相對更加重視自身「社會價值」的女性。
也許是因為「肖大夫」跟「小大夫」諧音,似有不恭敬之嫌。漸漸地,病人們就叫開了「秋大夫」。肖秋姍順其自然,以後連在處方上簽字,都懶得把自己的本姓「肖」字寫上,就是「秋姍」二字了事。
她比小町大個七、八歲。也許是因為職業的原因,舉止言談顯得比實際年齡老成許多。在醫學界這個男性占統治地位的領域,秋姍善於強調自己的優勢——開在皇糧胡同的「秋姍診所」,專門服務於婦科和小兒科的求醫患者。
她的小診所門臉兒臨著皇糧胡同,是棟獨一無二的兩層青磚小洋樓。樓上三房加上個小衛生間,是她自己的生活起居空間;樓下一大三小的房子,被用作開展醫療業務。
為了緩解病人心理上本能的緊張感,樓下的牆壁被漆成了淡淡的粉紅色。她僱傭的三位護士小姐,都是年齡在二十八歲以上的「老姑娘」;還有一位隨叫隨到的中年助產士,是一位受到過正規西洋醫學教育的中年越南籍女性。
「秋姍診所」候診室一角的地毯上,堆著一些彩色積木和動物造型的玩具。那裡,就如同是皇糧胡同母親和孩子們的一處臨時「避難所」。
秋姍開始還以為是紫姨哪兒不舒服了呢。小町一進門,不由分說硬是把她扯到裡面的屋子,一是通知她今晚務必放下其他事情,門診一沒了病人,就趕緊到紫姨那兒去;二是囑咐她從現在起,上班下班,但凡見人就戴上口罩。
這皇糧胡同,因為離警察總署也忒近了。出了胡同的東口,就隔著一條大馬路。到這裡來看病的警官親屬,時不時都是有的。
小町沒法解釋得特別仔細,親眼看著秋姍戴上了口罩,才跑去通知曾佐律師和那位自封的私家大偵探孫隆龍……
入夜,十九號院的那間小牌室,金紅色的絲絨窗簾被早早地降到了地板上。所有人的目光,自然是都集中在秋姍身上,彷彿是在等待她主動說點兒什麼。
秋姍乍看到那張上海殷婉圓小姐的照片時,自然同樣是吃驚不小。但她馬上就出人意料地鎮定下來,坦然地迎著眾人的目光:
「怎麼了各位?是不是懷疑肖秋姍,一直都在說謊欺騙大家?」
孫隆龍先尷尬地笑了笑:「這不是為秋姍姐姐擔心嘛。是吧,小町?」
他總是在內心並不自信的時候,習慣於向那個從來也不待見自己的小町尋求支持。向來都不大稀罕搭理他的小町,這一回卻趕緊應合他道:
「對、對,就是擔心。一點都沒有懷疑秋姍姐姐的意思……」
秋姍好像還是不能釋懷:「那你們幹啥都用這種……怪怪的眼光,盯著我看?」
曾佐慢條斯理地開腔了:「我看過一本書,說是在世界上,肯定存在三個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嚴大浦攤開他胖乎乎的雙手說:「可這三個人碰上的機會,我看簡直就小得……等於沒有嘛!」
小町畢竟還年輕,表現在她還相信奇跡和追求羅曼:「那也不能肯定就沒有奇跡發生。媽媽你說是不?」
紫姨看了這傻乎乎的女兒一眼,輕輕地搖頭:「也許大浦是對的。來,曾佐,洗牌,輕鬆輕鬆。」
整整一個晚上,大家心猿意馬地甩著撲克,還是不由自主地用眼角偷偷往秋姍身上瞟,就彷彿她突然變成了陌生人一般,就連平時看見這個漂亮姐姐就搖頭擺尾的小點兒,也無緣無故的衝著她,發出了充滿戒備心的「嗚嗚」聲……
終於,大夥兒把秋姍給瞟「毛」了。她站起來表示:「對不起,今天門診病人多,我也累了。」
秋姍跟主人和大家告辭,一個人悶悶地低著頭,離開了紫姨的家。剩下的五個人,誰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
嚴大浦掰著自己又肥又短的手指頭算了算,說:「秋姍還就是上海殷家小姐出走後的兩、三個月,搬到咱們這皇糧胡同來的吧?」
曾佐甚至都懶得多看一眼說這話的人。他冷笑起來:「探長大人,你沒有打聽清楚,那位殷家的千金,會不會行醫?」
大夥兒恍悟,覺得曾佐這話確是個硬道理——能夠當醫生的人,特別是婦產科,那可不是豬鼻子裡插大蔥,靠裝象(相),也能裝出來的。
當晚散去之前,紫姨囑咐嚴大浦和孫隆龍,這幾天就盡力負責保護好秋姍的安全。然後,如此這般……對其他人也分別做了一番交代。
胡同裡,十九號院兒門外的黑暗處,秋姍眼看著曾佐、嚴大浦和孫隆龍都走出門來,也分別走遠了,便閃出陰影,重新去叩紫姨家的門環……
紫姨一個人還在小點兒的陪伴下,留在小牌室裡。她擺弄著幾張撲克牌在算卦,看似在打發著睡前的無聊時光。看見秋姍回來,也不覺得詫異,伸手拉鈴,吩咐何四媽熱兩杯牛奶過來。
秋姍沒有開口,眼圈兒就先紅了:「紫姨,我……我從小到大總是在做一個同樣的夢。夢見我和另外兩個女孩子在一起過家家,我和她們,都穿著紅底兒小白花的棉布罩衫,個子一般高,笑時,連露出的小豁牙都一個樣兒……可我不但沒有兄弟姐妹,就連我爸爸長得什麼樣子,都不知道。我媽媽過去總說,爸爸早就不在人世了,可現在想想,怎麼就能連一張照片也沒有留下呢?媽媽是突然得了腦瘀血去世的。那年她才四十六歲,病得太突然。我想,當時連她自己也沒有心理準備,就是覺得她在最後的時候,特別想對我說話。我把耳朵貼到她的嘴唇上,到底還是沒有聽懂她說了什麼。這真是我一生最遺憾的一件事情……」
秋姍一反自己平時言談穩重的性格,突然就像倒豆子似的,一口氣兒說了那麼一大串。
紫姨只好打斷她的話問:「你媽媽以前都做過什麼工作?」
秋姍回答:「媽媽生下我以前,好像是在上海的一家貿易行當過經理室的秘書。從我記事以後,就一直跟她住在北平的西城。她寫一手又快又工整的小楷,經常接一些代人謄抄文件的臨時工作,帶回到家裡來做做。」
紫姨還是接著問她:「你們娘倆兒的日子,都靠她一個人的一支筆,怕是不容易吧?」
秋姍接著回答說:「我家的生活雖然說不上奢侈,倒是不缺衣少食。我上醫大,學費這麼貴也沒有發愁。畢業以後,媽媽還讓我自費到東京最著名的聖路加醫院婦科,去實習了一年……媽媽只說,是老人留下的家底。我過去嘴上不能多問,至今是什麼都不明白。我四年前開始獨立掛牌行醫,到現在,已經給上百個孩子寫過出生紙。但是,自己的生命,到底有沒有一個明明白白的來龍去脈呢?我真是什麼也不知道……」
紫姨似乎執意要刨根問底:「你媽媽為什麼建議你到東京的醫院去實習,你想過沒有?」
秋姍似乎有些恍然了:「媽媽自己先寫了一封信,跟東京一位姓『白木』的女助產士聯繫上以後,通過她,代我向聖路加醫院婦科提出了實習申請。幾個月以後,算是很順利就得到了那邊的許可和入境簽證,我很快就去了日本。白木阿姨過去在上海的一家教會醫院,像是工作了很多個年頭,中文也勉強能夠對付。她是個終生未嫁的基督教徒。人很善良,對我真好……」
紫姨接著追問:「你就沒有想過,你媽媽跟這位在上海工作了很多年的日本助產士,難道就沒有什麼特別的關係?」
秋姍真是個聰明人,馬上就被點撥得開了殼兒:「紫姨,我明白了。明天我就讓曾佐幫我到日本領事館去辦簽證。一批下來,馬上從上海乘船去日本。」
紫姨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自從解決了皇糧胡同那樁縱火殺人案,咱們那位曾佐,常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你還記得麼?」
秋姍把自己一雙纖細的手,感激地放在紫姨的手上,認真地回答:
「上帝只救自救的人。」
紫姨托起秋姍的手,充滿愛意地欣賞著:「真美,真是天生一雙婦科醫生的手啊——又細又長、柔軟有力。快去快回,小接生婆,我怕那些等你回來下蛋的『小母雞』,到時候要憋不住啦!」
原本心情鬱悶的秋姍,被平時難得開玩笑的紫姨給逗樂了。她上前輕輕親吻了一下紫姨的面頰,說:
「謝謝你,我們的大母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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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二
小町、孫隆龍、曾佐都跟秋姍一起坐在赴滬火車一個軟臥包廂裡。秋姍是黑墨鏡、大沿帽子……盡量把自己遮得嚴嚴實實的。
不一會兒,嚴大浦身穿便衣,拉開軟臥包廂的門,居然也突然出現在他們幾位的面前。
孫隆龍又開始擠兌這個胖子:「哎,你來幹嘛?不好好在你大探長的椅子裡坐著,好隨時待命出擊,去懲罰那些飢腸轆轆的小偷兒、強盜……」
嚴胖子大模大樣地往舖位上重重一坐:「公務,我是為公務到上海公共租界的巡捕房去。你小子呢,怎麼也在這兒湊熱鬧?」
孫隆龍這回可是理直氣壯:「我是奉紫姨的命令,負責把秋姍姐姐送上開往橫濱港的輪船。」
嚴大浦把不以為然的目光,停留在曾佐身上。曾佐對大浦,照例是一副不屑一顧的表情。他臉衝著車窗外,自顧自欣賞著移動中的風景。
小町代為做了一番解釋:「曾律師正好有一份商務合同,必須親自到上海去代簽。我嘛,是要去採訪一個『援救失學兒童慈善基金會』的會長……嗨,胖子,我們又不是你手下的警探,到哪兒去,憑什麼要跟你報告啊?」
嚴大浦立刻轉為和和氣氣的一張笑臉:「那正好,咱們路上有伴兒,悶了還可以一起玩牌呢不是?」
秋姍心裡明白,朋友們都是為了自己的事情,同車前往上海的。墨鏡後面的眼睛,早就濕潤了……
三十年代中後期的大上海,不愧擁有著「東方巴黎」之稱——
黃浦江外灘沿岸宏偉的高樓大廈、南京路上望不到盡頭的繁華商舖、淮海路周邊公共租界鬧中取靜的花園洋房……
小町一頭扎進永安公司的百貨商場,捨不得出來了——時裝、皮包、洋娃娃……簡直是令人「物慾橫流」了。還有幾處櫃檯在開展商品的「減價大酬賓」、「幸運大抽獎」……推出的各種促銷活動,簡直是熱火朝天。
小町完全無法承受這樣新鮮而強大的誘惑,也跟那些神經兮兮的上海小資產階級婦女們擠呀擠的,很快就「搶」到了一大堆東西,連自己也不知道買來幹什麼。
曾佐呢,很快就找到了自己一位在上海開業的大學同學靳律師。他們相約在徐家匯一間完全是由白種人「威特」從事服務的歐風咖啡廳裡。幾個白俄演奏家優美的提琴聲,在充滿了古典歐洲文化情調的店堂裡,悠揚地迴響。
這情景,彷彿把曾佐帶回到了在倫敦留學的歲月……
嚴大浦還真的來到公共租界的巡捕房,找到了一位年輕時在軍隊有過交情的梁副隊長。老戰友重逢,也是一番親親熱熱地寒暄。說話就到了吃晚飯的時間,那位梁副隊長脫下警官制服,拉著嚴大浦到四馬路去喝酒。
兩人喝得痛快,談得也順心,最後照例是中國式的你推我擋,為誰來付賬「打上一架」。早已經是滿臉通紅的梁副隊長提議,既然你老嚴好歹來到這十里洋場,不夜城的夜,總是不能辜負的……
孫隆龍這回倒還真是不辱使命——他下午乖乖兒地陪著秋姍到船務公司的票務處,確認了明天駛往日本橫濱港的船票。
回到大街上,他就站在正展示著德國「奔馳」新款汽車的玻璃櫥窗外面,不肯動窩兒了。
秋姍心裡有事,又不忍掃了這小弟弟的興致,只好鑽進旁邊一家冰淇淋店,摘下悶人的帽子和墨鏡,要了一份色彩造型誘人食慾的冰淇淋桑地。
剛把一勺子冰淇淋送進嘴邊兒她就發現,年輕的女招待端來了冰淇淋後,並沒有馬上離開自己的餐桌。站在一邊,好奇地緊盯著自己看了好幾分鐘。秋姍有點兒納悶了。轉頭便發現,原來,這冰淇淋店的牆上貼著一份彩色宣傳海報:
「高貴的夫人和小姐們,伸出仁愛的手——中國的失學兒童,將終生感激您!」
下面落款的發起組織,就是小町在火車上提到的那個「援救失學兒童慈善基金會」。上面還有正、副兩位女性會長的照片。她們的署名是:上海殷實公司總裁夫人「殷岳鳳蓮」和千金「鄭殷婉方」。
宣傳海報上的殷家千金「鄭殷婉方」,居然也長著跟自己一模一樣的一張面孔!
秋姍暗暗吃了一驚,趕緊重新戴上墨鏡。發現三、四個年輕的女招待,乾脆遠遠地站在付款台旁邊,朝她這邊指指點點地議論著什麼。
她只好放棄那享受了不到一半兒的冰淇淋桑地,把零錢擱在桌上,就匆匆出了店門。
秋姍一找到孫隆龍,趕緊把剛才的發現告訴了他。然後自己找個不太引人注意的角落等著,眼看著他進了冰淇淋店……
一根煙的功夫,孫隆龍出來時,手裡一氣夾著三個冰淇淋蛋筒。
秋姍趕緊問他:「把那東西弄到手了?」
人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舌頭的享受上:「唔——好吃!真好吃!早就聽人說,意大利人做的冰淇淋最好吃,果然名不虛傳,那麼多顏色,我都不知道先吃哪樣兒好啦!店裡有個跑堂兒的醜丫頭,長得有點兒像咱們小町。我給了她兩角小費,她就偷偷對我說,意大利總會的核桃椰子泥雪糕、跑馬廳的『美心』白雪奶泡冰淇淋,才是大上海『頂刮刮』的甜食……這十里洋場的小妞兒,為了張小毛毛票兒,居然就不惜挖自己老闆的牆角哩——嘖嘖嘖嘖……」
秋姍無可奈何地瞪著這個小渾球兒,等待著他「嘖嘖」有聲地輪流吸溜兒著三個冰淇淋蛋筒。心裡一個勁兒的認栽:
紫姨怎麼就讓這麼個長不大的小公子哥兒,護送著自己到上海呢?
晚上,曾佐、小町、孫隆龍和秋姍幾個人,聚集在淮海路附近的一家小旅館裡。這間猶太人經營的家庭旅館,深藏在霞飛路深處,裝潢風格充滿了神秘而浮華的阿拉伯情調。
孫隆龍在小町的房間裡,看見那五彩繽紛、堆積如山的包裝盒、包裝袋,驚訝得目瞪口呆!
小町顯然還沒有從瘋狂購物的亢奮狀態中解脫出來,連說話的聲音都好像還置身在擁擠的大減價櫃檯前,又尖又高:
「就是永安百貨一家,我相中了這麼多好東西!這麼一比,咱北平可真是個大農村啦!隆龍你說是不是?明天送走秋姍姐姐以後,你就陪我去逛先施公司。還有新新、大新、中國國貨……就這幾個大商場,每個都得逛一整天……哎呀,忙死我了!怎麼辦哪——我這不是都沒有去城隍廟吃蟹黃小籠包兒的時間了呀!」
孫隆龍撓著頭說:「我想明天還是再到船運公司去一趟——八成到時候需要專門租一條貨輪,把你花錢搶來的『垃圾山』,先發運到天津塘沽港,然後,再包個火車皮,運回北平去。」
嚴大浦最後一個回來,帶著一身的酒氣和滿臉的快意。
孫隆龍剛想開口「放炮」,被秋姍制止住了,她「揭發」隆龍說:「小渾球兒,你還一口氣吃了三個奶油冰淇淋蛋筒呢!人家偶爾去喝兩瓶德國黑啤酒怎麼了?快——把你偷來的東西,拿出來給他們看看!」
孫隆龍委屈地嘟囔著:「才不是我偷的呢,是你叫我去偷的!」
他從褲兜兒裡掏出來一張皺皺巴巴的彩色宣傳海報。在場所有的人,又一次被驚呆了——
難道,這世界上秋姍的翻版,不是有一個,而是一雙?
嚴大浦先說話了:「秋姍,明天上午你就放心讓隆龍送你上船。你這張臉,眼下實在是太惹事兒。剩下的事情,就留給我們幾個來辦。」
說這話時的嚴大浦,顯然壓根兒也沒有讓酒精給「淹」著。看得出,他已經率先掌握了至關重要的線索……
把曾佐和嚴大浦兩個人,分別從朋友處初步瞭解到的情況綜合在一起,基本可以勾畫出一幅上海殷家的圖像了:
「上海殷實公司」家業的基礎,來自殷總裁夫人岳鳳蓮的娘家。當年,這份家業曾經還屬於殷達和的岳父老太爺時,卻是一個口碑不夠乾淨的「岳山貿易行」。
據說,在資本原始積累的清末民初年間,從販運軍火、走私鴉片、到開設賭場、經營淫窟,幾乎所有的黑道買賣,都與這家貿易行有過干係。
當岳山貿易行老闆的獨生女兒岳鳳蓮,跟老爺子的得意門生殷達和結婚以後,如同一個「化腐朽為神奇」的非凡過程,在原有那片「骯髒的地基」上,殷達和歷經將近三十年的努力,重新創建起了一座現代進步工商業實體的嶄新巨廈。
最近幾年,殷達和在致力於為社會進行慈善貢獻方面,也越發聲名卓著、盛讚如潮……
就在這個家族中,有一對經常受到媒體花邊新聞追蹤的「姐妹花」——殷氏夫婦膝下一對才貌出眾的孿生女兒:殷婉圓和殷婉方。
聽說,這對姐妹花中的姐姐殷婉圓,彈奏得一手頗為出色的鋼琴,經常參加一些上流社會主辦的慈善義演。她的社交活動範圍比較高尚、體面。就是玩,也頗為講究在有些文化品味的場合出入,曾被譽為是「上海大家閨秀的典範」。
比起姐姐殷婉圓來,妹妹殷婉方則完全相反。在上海以吃喝玩樂為主的社交圈子裡,她曾經尤其地活躍。她自幼跟白俄僑民的舞蹈教師學過芭蕾,性格也比僅僅年長自己幾分鐘的姐姐殷婉圓外向得多。據說她曾經揚言,「要把上海灘的貴公子一網打盡」。就像是那放浪不羈的性格的滋生物,關於殷婉方,緋聞從來沒有中斷過。
兩姐妹同時出現在外人面前的時候,往往是在與公司和父母有關的活動場合而已。
四年前的春天,殷婉方突然對外宣佈訂婚。然而,就在舉行結婚儀式之前,她的孿生姐姐殷婉圓便離家出走,從此音訊杳無……
也許,是因為姐姐的不辭而別對她造成了感情傷害,加上不知為什麼扭傷了腳踝,殷婉方不但在原來那個「壞孩子」的社交圈子中,迅速地消失了身影。而且,再也沒有在人前披露過曾經引以為自豪的芭蕾舞姿……
人們傳說,她跟自己那位才貌雙全的夫君感情甚篤,除了還沒有生兒育女,太太做得堪稱盡心盡職。
殷婉方婚後許久,當重新出現在公開場合的時候,基本上是跟自己的母親,殷實公司的總裁夫人岳鳳蓮在一起。
她風度優雅、舉止得體地協助母親,舉辦過多次相當成功的募捐活動。就像那張彩色海報上註明的那樣,現在是她母親的左膀右臂,擔任著這個「援救失學兒童慈善基金會」的副會長。
本來,殷達和夫婦生怕家醜外揚,始終是在私下裡暗暗地尋訪大女兒殷婉圓的行蹤。隨著時間一天天的流逝,自覺走向晚年的殷老闆思女心切,夫人也堅持再三,始覺得不能再拖下去了,便決定向全國各大城市的警署,發送出了那張重金懸賞的「尋人啟事」。
跟孫隆龍一起把秋姍送上輪船後,小町就走進了殷家的豪宅。
這上海的有錢人,才真叫「有錢人」——這便是殷府給這個「小胡同」的第一印象。
臨出門時,孫隆龍托他爹給工部局(上海租界的市政機構)一個頭頭兒寫了封信。人家又打電話,向殷家特別介紹了這個北平的「知名女記者」,小町才有幸得到了殷家「同意接受家庭採訪」的殊榮。
為了體現出自己與「知名女記者」相稱的儀表和相貌,小町特地到南京路的老字號「吳良材眼鏡店」,為自己在鼻樑上架了一副款式老氣的金絲框平光眼鏡。
從殷府花園的大門,到歐洲小城堡一般的主體建築物,穿過寬闊的草坪、多彩的花壇和成林的果木,小町粗粗計算,足有一里地那麼漫長的院內通道。
院子的圍牆看不太清楚,是因為高大而茂盛的夾竹桃樹,已經在圍牆的裡側環繞成了似錦的「花牆」,彷彿象徵著這個富豪之家依舊興旺的吉兆。
在頭頂懸掛著巨大水晶吊燈的寬大客廳裡,出來接待小町的,是殷家的姑爺鄭宏令先生。此人果然是外界傳說的那樣,叫小町一眼望去,簡直就像一個從好萊塢電影銀幕上走下來的東方白馬王子!
鄭宏令向小町伸出的一隻右手,指甲修剪得完美之至;皮膚像女性一樣,保養得光澤而白淨;臉上的五官,和諧自然地透著親切的微笑;打著發蠟的分頭,紋絲不亂;身材的高矮肥瘦,也保持得十分適中;舉止間流露著從容不迫的自信和滿足。掛著銀灰色吊帶的西裝褲,燙出了刀切一樣筆挺的兩道線。上身一件雪白的硬領絲綢襯衫,腳下一雙意大利名牌皮鞋,款式非常別緻——是銀灰色和乳白色兩種顏色相間而成的。
他從容不迫地微微岔開著兩條比例勻稱的腿,腳下那塊價值連城的波斯地毯,把他整個人的形象,烘托得氣派十足……這位殷府的鄭姑爺在岳父母大人的家裡,日子過的顯然是如魚得水。
他親切地問小町喝涼的還是熱的?咖啡還是茶?
當端起瓷質特別光潤細膩的咖啡具時,小町想起,這種英國皇室專用的「骨磁」,自己媽媽手裡也有一套。可絕沒有殷家的這套花紋華麗、造型別緻。
根據以往的經驗,小町真真切切地看到,鄭宏令先生喝咖啡的一舉一動,可謂標準、從容之極。外面說他是留美的經濟學博士,看來並非誆言呢。
小町頓時覺得:自己身邊所有的北平男人,無論老少,統統都跟鄉巴佬兒差不離了。忽然,她的內心感覺到了一種隱隱的自卑……
也許,所有突然來到大上海的中國人,無論曾經在自己的本土上,如何的得志、滿足,都會在某個瞬間,感受到原有的優越感正在遭受打擊的窘迫不安。
小町有點兒侷促地正要開始對主人進行自我介紹,可是,好不容易張開的嘴,突然就閉不上了……又一位嶄新的「秋姍姐姐」,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
她從客廳一側寬大的扶梯上,步態優雅地緩緩走下來。身穿一件柔和的淡紫色絲綢落地長裙,肩頭舒適地披著薄如蟬翼的白色三角披肩,大波浪的黑色卷髮,柔軟地垂在肩頭……
「秋姍」那特有的線條優美的頸部,變得若隱若現,更加嫵媚動人。她的臉上,精心地化著晚妝。
小町在心裡對自己說:這大概便是自己此生見到的最高貴美麗的一位名媛淑女了。她差點兒咬住了自己的舌尖,否則,一聲「秋姍姐姐」,便會脫口而出。
這個「複製」的秋姍,走上前來主動向小町伸出手來。連那隻手,都跟秋姍姐姐的手一樣,又細又長,柔軟有力。
顯然,她就是「援助失學兒童慈善基金會」的副會長「鄭殷婉方」了。毫無疑問,那位正在被重金懸賞中的「殷婉圓」,便是她的孿生姐姐了。
殷婉方從容不迫地開口說話了。聲音不大,似乎是因為習慣了周圍對自己的等待,她的國語說得不慌不忙,除了比秋姍多了幾分海派女性的嗲腔軟調之外,連音色和音質,也是極為近似於秋姍的:
「請坐。小姐,你看著我的這種眼光,是我從小就很熟悉的。凡是先見過我姐姐的人,在見到我的時候,差不多都會流露出這樣的表情。」
小町馬上搪塞道:「對,我在北平警察總署,看到過您的姐姐殷婉圓小姐的照片。所以我在見到您的霎那間,為你們的惟妙惟肖,驚訝無比……」
殷婉方溫和地問道:「你就是為這件事情,到上海來造訪我們的麼?」
小町連忙擺手:「不、不,那可不是我份內的事情。我是奉報社總編的指令,來採訪您和您的母親大人出任正、副會長的救援失學兒童慈善基金會。殷氏母女並肩攜手從事社會公益事業,如果能夠寫出一番生動的報道文章,相信同樣會吸引北平女性讀者們的目光……難道,您不認為這是很富有特色的一個題材嘛?」
殷婉方似乎被小町這番昨天晚上經過幾十次練習的解說,打動得微笑起來。她想了想,然後對小町說:
「那麼,你最好訪問我的媽媽。因為她才是這個基金會的創建者,是這項社會公益事業真正的支柱和靈魂……」
小町連忙點頭稱是,然後提出是否可以為鄭先生和婉方女士伉儷,拍幾張照片。得到他們的欣然應允之後,她在從自己的皮包裡掏出照相機的瞬間,心中忽然湧起了對媽媽遙遠的感激——這是她專門托熟人為自己從柏林買回來的。
作為一個年輕的女記者,人前能夠展示一下「萊卡」公司今年最新的機型,絕對是不丟臉的。
小町以豪華的客廳作為背景,連續變換了幾個角度。其中,她拍下了一架蓋著厚重絲絨罩子的三角鋼琴,拍下了巨大壁爐大理石框架上擺放的家庭照片……其中有一張,是殷家姐妹幾年前的合影。
與主人告辭的時候,小町仔細地留下了自己旅館的電話和房間的分機號碼。然後約定:等候殷婉方代為約好了正式訪問總裁夫人的時間,就馬上通知自己。
進來時,小町是自己步行到大洋房裡面的。出去時,房門外一輛車體厚重、寬大的藍色奧斯汀牌轎車前,殷府家的司機用帶著白手套的手,為她親自打開了車門……
在等待殷家通知的日子裡,小町仍然是熱衷於各大百貨公司的瘋狂購物。她一心想為自己找到「那樣的」一條淡紫色的落地絲綢裙子。最後走遍了一條南京路,遲遲未能如願,倒是為紫姨買到一條白色的三角披肩……
這次同行來到上海的孫隆龍,似乎有心改變自己在大家心中「紈褲子弟小渾球兒」的印象,開始了樂此不疲的明察暗訪——
他時而是個來自北平的富家公子,穿戴時尚、出手大方,熱衷於鑽入上海的上流社交聚會,向那些名媛、貴婦們猛套近乎,甚至頻送秋波;
他時而扮成走街串巷賣雞毛撣子的小販,模仿著蘇北鄉下人的口音,從石庫門巷子逛到棚戶區的小菜場……終於,他得到了許多不容忽視的「道聽途說」……
殷婉圓過去的鋼琴學友韓小姐,長著一張尖尖的瓜子臉,皮膚偏黃略黑。她家好像是開女服店的,似乎體現在這個女兒身上的,就是長長短短、花花綠綠、棉麻絲綢、中西搭配、常換常新的行頭。
隆龍曾聽說:上海人大多是「不怕家裡火燒,就怕路上摔跤」,這話無非是形容他(她)們中的相當一部分人,可以住的是亭子間、「鴿子籠」、四壁合圍的「房中房」。一旦走出家門,個個都像老爺太太、紳士淑女。
聽說上海小資產階級家庭女人的旗袍,春、夏、秋、冬,單、襯、絨、毛……每種就需要常備三到五件——如此計算出來的數字,足以令北平的女性們咋舌了。
那韓小姐與生俱來便是自家商店的活招牌一塊,儘管隆龍對她長相的評價,勉勉強強只夠個「中等偏下」,在服裝的擁有量上,至少可以比上海市民的平均標準,再多出三到五倍。
但似乎「不缺穿」,並不意味著「不缺吃」。在家庭聚會上認識了孫隆龍的她,巧妙地暗示這位「老好玩的北平小公子」,請自己在虹口區著名的吉美飯店,大吃了一頓充滿歐洲古典田園風情的美食。
在「還算得體」的範圍內,「以江南之水克北方之山」——溫文爾雅地敲了孫隆龍一竹槓。此行上海,倒是早早斬斷了孫隆龍任何一點兒「免費吃豆腐」的念頭:
無論是對「上海小姐」,還是「上海小妞」,再也不敢「輕舉妄動」了。
儘管那家吉美飯店的一道什麼名菜「芋泥炸板魚」,被這位總是在更換衣服的韓小姐吹得天花亂墜,隆龍覺得,根本就不如紫姨家何四媽燒的西式煎炸魚塊好吃——金燦燦、香噴噴,酥脆的麵包糠裡面,魚肉又暄又軟。
那位韓小姐更加在意的,似乎也是「享受高尚的生活情調」——刀叉擺弄得像模像樣,好像時刻準備著接受滿餐廳所有人,可能投送來的「驚艷」的目光……
隆龍覺得,這樣的「鳥約會」,名副其實是「度時如年」。幸而上海人凡事就是講究「實惠」二字——取之於實惠,也報之於實惠。韓小姐人家也不白吃你孫公子的嘛。翹著蘭花指,頻頻優雅地舉杯,「陪著你」喝了兩杯黑啤,也就開始嗲聲細氣、不計「工時」地講述起來——
幾年前,失蹤的殷婉圓在一次小範圍的家庭音樂會上,曾經得到了現在的殷家女婿——殷婉方的丈夫鄭宏令博士表示崇拜的一支玫瑰花。
說是當時上海名門待字閨中的大齡小姐們,都很注目這位三十初頭的「鑽石王老五」。傳說鄭宏令出身杭州的絲綢大商戶,是畢業於著名常青籐學府哈佛的經濟學博士。為他暗藏心跡的富家女不止一人。
當人們在若干次社交聚會上,都看見這位鄭博士總是跟殷婉圓獨處在一起,有人就醋兮兮地在背後嘀嘀咕咕,給他取了個善意的綽號,叫「香餑餑」……
在一次殷家兩姐妹的生日聚會上,殷婉圓用鋼琴伴奏,殷婉方則表演了她拿手的芭蕾舞《堂吉訶德》中的西班牙扇子舞,鄭宏令也用英文唱了兩首美國民謠……
細心的小姐們親眼看到,鄭博士在唱歌的時候,曾經用那麼含情脈脈的目光,注視著為自己伴奏的婉圓小姐。但那卻是殷家姐妹最後一次同時出現在公開場合。
不久後,令人們大跌眼鏡的一個消息發佈在報紙上:「香餑餑」鄭宏令博士,不是與殷婉圓,而是和殷婉方小姐——閃電般地正式訂婚了!
如同一顆小小的粉紅色炸彈:「殷家姐妹爭婿反目」說,「鄭宏令腳踩兩隻船」說……一時引來緋聞滿天、猜測紛紛。
彷彿人們不無幾分幸災樂禍的各種假設,真在某種意義得到了客觀事實的證明:殷婉圓突然離家出走,給父母留下了一封措辭曖昧的親筆告別信,據說是寫下了「祝妹妹幸福。請不要找我……」的短暫話語。
殷婉方和鄭宏令在婚禮上,還把對婉圓的無限愛意與思念,聲淚俱下地表述了一番。在場的來賓,不少人亦為之動容——如花似玉的新娘殷婉方,無限深情地呼喚著:
「親愛的姐姐,我和爸爸、媽媽、宏令,捧著親人的心,日夜等待著你的歸來……」
此一場面,反倒成為殷家婚禮上頗為感人的戲劇性一幕,馬上就被那些花邊新聞的記者們從各個角度都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見諸於多家報刊。
在以後的日子裡,殷婉方和鄭宏令是一對如何相敬如賓的楷模夫妻,又獲得眾口皆碑。唯一不曾再出現的,是姐姐殷婉圓的蹤影和消息……
·15·
第三章
三
孫隆龍還真在上海的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幾個殷家過去的老傭人。其中至關重要的,一個是殷太太早先貼身的雜使女傭,已經年近七旬;另一個,是殷家姐妹的乳母。
開始時,她們擺出一副決心為過去的東家「守口如瓶」的面孔。孫隆龍照樣是以他那慣用的殺手鑭:金錢、物質,很快就搖撼了這脆弱的道義力量——
一個和氣慷慨的北方小伙子,先是熱心地幫助人家把菜籃子提回家,以後就是主動把那嗆蝦、醉蟹、糟田螺、青魚、圓魚、大黃魚……總之,無論多腥、多臭、味兒多怪,只要聽說是上海百姓的至愛,他都一個勁兒地上趕著送進家門……
到頭來,不過就是想跟老阿姨們聊聊天,扯扯過去東家的閒話。
殷達和的太太岳鳳蓮結婚後,好多年都沒有生下一男半女。無奈殷先生在娶親之前,與老岳父發過毒誓:永不納妾討小。夫婦倆人的膝下,也確實冷清了很久。
但是,太太突然有了身孕的消息,不脛而走。親戚朋友中好事的女眷們,也有上門藉著慰問之名,跑來確認虛實的。那時,笑吟吟的岳鳳蓮也當眾嚷嚷:想喝大街上賣的酸梅湯啦,要吃弄堂小菜帶辣味的豆瓣肘子啦……
不久後,太太說是為了保胎,多補進時新蔬菜和活魚,回到無錫鄉下的外婆家去小住。半年後,被殷先生從鄉下接回上海時,懷裡果然抱著粉嫩粉嫩的一對千金!
大的起名「婉圓」,小的起名「婉方」。太太和先生,自然都把她們寶貝得掌上明珠一般。
應該說,岳鳳蓮曾經是個好母親。她不惜花錢為婉圓買了外國的大鋼琴,給婉方重金請來金髮碧眼的洋人舞蹈老師,學的就是那種「用大腳拇指尖尖立在地板上的舞」。還為了她,在院子裡加蓋了一間帶大鏡子和木把手的房子,讓她在裡面,「自己瞧著自己的人影,蹺腿、轉圈圈呢」!
但是,也有讓人感到蹊蹺、費解的地方,那就是兩個女孩子隨著年齡的增長,開始漸漸不再像小不點兒的時候那樣,親密無間了——
記得是她們六、七歲那年,有一次,婉方想摸摸婉圓的鋼琴,一向性格溫厚的小姐姐婉圓,卻故意猛地關上了琴蓋,夾腫了婉方的手指頭。為此,婉方也絕對不再允許小姐姐婉圓,走進她練習跳舞的大房子裡去了……
兩個孩子都開始在父母面前爭寵,相互間增加了許多斤斤計較、磕磕碰碰的事情。殷家一家四口在外人面前,卻向來表現得親密無間。
興許,正是因為夫人的娘家過去在上海灘名聲不太光彩,現在的體面,也就格外的至關重要了。
家業由過門女婿殷先生繼承以後,歷盡艱辛才逐步擺脫了歷史的陰影,成為社會名流和正大光明的民族實業家。棉紗、布匹的加工、印染和出口生意,殷家都是做得實實在在的。今天的一切來之不易,殷氏夫婦當然重視家族的在外名聲,大事小事都要做好表面文章。
她們的乳母提起往事時還說,太太其實連一天的奶,也沒有給兩個女兒吃過。說是沒有奶水,還就真的一滴也沒有!
最讓乳母費解的還有一件小事,就是女孩子們都是在十三歲時來了例假。兩個小姐因為還不懂事,都嚇得哭起來。作為母親的殷夫人,卻在乳母向她報告這個消息的時候,突然表現出了一個母親不可理喻的厭惡態度!
做母親的,不但不為女兒的成長感到欣喜,也不去對女兒進行安慰和教導,而是打發乳母為她們「買些要用的東西」,就從此不再過問一句……
隆龍還是第一次聽女人閒談女人身上「特有的東西」,生怕那老乳母看見自己偷偷臊紅了的耳朵……
老傭人說,殷家在姐姐婉圓出走以後不久,日子也還算平靜。從老爺太太到下人們,都認為大小姐是耍小性子,過一陣子自己就會回家。
不知道為什麼,大小姐並沒有回來,家裡的老僕傭們也紛紛提出辭工離去……當問到「這是為什麼」的時候,孫隆龍得到的回答,竟是十分荒唐的:
殷府大宅裡開始鬧鬼啦!害怕。待不住了。
當孫隆龍追問:那「鬼」是怎麼個鬧法呢?回答得也很含糊:
婉圓已經出走快一年了,有一次,老爺、太太是去了太湖別墅休養,好幾天都不在家。半夜深更的,就從沒有開燈的大客廳裡,傳出了鋼琴聲?!
傭人曾經問過婉方,晚上聽到什麼沒有?婉方就生氣,一口咬定是下人們瞎編的「迷信故事」。如果誰敢在老爺太太跟前也這麼「造謠生事」,就扣掉誰的薪水。
誰都知道,婉方是不會彈鋼琴的,那流水一般的美妙琴音,只屬於從小學琴的婉圓……
還有,不止一次花匠「起夜」時,看到過一個白色的身影,模模糊糊的,在靠近後院圍牆的夾竹桃樹下徘徊……
更加不可思議的是,花匠說,出現過那個白色人影徘徊的後圍牆,有一小片夾竹桃樹,花朵無緣無故地開放得異常碩大而鮮艷,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於是,下人們就越說越怕,越傳越神,自己把自己嚇得,相繼辭去了殷家酬勞豐厚的工作……
老傭人說,也有「往好裡變的事情」,就是自幼一向性格潑辣也相當霸道的婉方,結婚以後舞不跳了,卻迷上了畫畫。性格比從前文靜、安分了許多。對下人呢,也盡力去模仿她姐姐那幾分委婉、隨和。
「可是……」老傭人似有些堵在嗓子眼的話,最終還是沒有被孫隆龍掏出來。
老傭人倒是在孫隆龍的追問下,說出了婉圓失蹤時的情景:
那些日子,全家上下都在為婉方的婚事,按照太太的吩咐忙裡忙外。出事的當天,太太和老爺為了安排婉方的婚禮會場,坐車到國際飯店去了。
到了傍晚,天色陰沉沉的,好像還掉了幾滴雨點。
記得婉圓當時像是剛剛哭過。她說:不要去吵醒了婉方,她這幾天忙婚事累了,現在還睡著。等她自己醒了,再把這封信交給她。不要等我回來吃晚飯了……
婉圓穿了一件平時常用的米黃色風衣,打著一把草綠色的布雨傘,就這麼走出了大門,到今天也沒有回來……
到了晚上快八點,傭人輕輕推門去婉方屋子裡看了一眼,那孩子穿著她最喜歡的粉紅色絲睡裙,果然是睡得一動不動。綴滿了珠子和鏤空花邊的豪華婚禮服,就掛在床邊的架子上。傭人便把婉圓留下的信,放在門口的地毯上了。
一直到晚上快一點鐘,婉方才披頭散髮地跑下樓來,迷迷糊糊地說,我姐姐怎麼就……走了呢?
那會兒,我們下人也都回屋睡下,或者收工回了自己的家。就是一個留在大屋子值更的老女傭郭老媽子,勸婉方明天再說。因為老爺太太也辛苦了一天,都睡下了。
婉方就讓那郭老媽子陪自己到餐廳去,隨便弄了點兒東西墊墊肚子。郭老媽子後來回憶說,當時婉方挺體貼,讓她也一塊兒喝了杯加糖的牛奶,然後就上樓回到自己的屋裡去了……
第二天早上,當婉方從自己的屋裡走出來,出現在父母和所有下人面前時,已經穿上了那件華貴的白裙子——那是專門在上海法國人開的洋服店訂做的婚紗。拖著落地的大裙擺,蒙著一塊半透明的頭紗,她有點兒羞答答地直低頭——
「婉方小姐好看得就跟仙女下凡似的!老爺當時喜歡得呀,眼淚都流出來了……」
當老乳母回憶起婉方做新娘時的模樣,掩飾不住滿懷的悲哀:「可惜啊,她唯一的親姐妹婉圓,不在家了。」
婉方和姑爺鄭宏令舉行了婚禮後,家裡一天也沒有住。他們在國際飯店開了最貴的總統套房,第二天上午,就在許多朋友的歡送下,直接乘船到巴黎和倫敦去新婚旅遊。
「嘖嘖,還是出生在有錢人家好啊!」
——老乳母充滿感歎地告訴孫隆龍,這豪華郵輪的船票,是老爺在婚禮上當眾送給女兒、女婿的禮物,價錢可貴得「足夠窮人一家子過上好幾年哩」!
三個多月以後,一對新人才回到上海來。婉方呢,長胖了不少,燙了一頭歐羅巴最時新的髮型,「大圈圈捲得跟菊花瓣似的……人也變得比以前懂事了」。
老乳母還說,婉方叫人照原來的樣子收拾婉圓的屋子,說是等她姐姐回家。她和姑爺自己在外面有一套公寓,老爺總說家裡太清靜,常常打電話叫他們回來住住。
只是,太太經常失口,把「婉方」叫成「婉圓」,弄得在場的人都挺不自在。
其實也難怪,她們是雙胞嘛。向來每天早出晚歸忙於打理公司的老爺,多少年來,叫錯閨女名字的時候更多,根本都不稀罕了。在家裡做了好幾年的傭人,也是經常搞錯她們誰是誰呢!老乳母深深地歎息道:「唉,婉圓走得無影無蹤,真不知老爺、太太心裡有多惦記呢。」
一晃,都四年多了……
嚴大浦畢竟有公職在身,對巡捕房的老朋友梁副隊長,如此這般地做了一番交代,就帶著對十里洋場紙醉金迷的甜蜜回憶,獨自早早地回到北平。
架不住小町「胖子哥、胖子哥」地叫,只好跟頭驢子似的,幫著她把一大堆花裡胡哨的「洋玩意兒」,先扛回到她乾媽紫姨家去。
還剩下一個「大哥」曾佐,在上海灘如同蒸發了一般,也不知道他一個人在忙活什麼。小町和孫隆龍只是偶爾聽說,他跟一幫都是歐美留學回來的高級白領們經常聚在一起。喝咖啡、聽音樂、敘舊聊天,彷彿從來也沒有這麼優哉游哉……
曾佐這種人,當然不會是一盞省油的燈。他自有他進入角色的獨特途徑,那就是:關於那位一表人才的殷家乘龍快婿鄭宏令——
此公曾經是江南聞名的絲綢商家之後,這不假。可自從民國十五年開始,杭州的老家就已經不能再為他往大洋彼岸,源源不斷地輸送銀子了……東洋物美價廉的機織紡織品,滾滾的洪水一般,迅速地衝垮了古老絲綢之邦千百年手工業生產的基盤。
然而,鄭宏令血液中祖先吃苦耐勞的血緣,使他堅持靠自己勤工儉學,完成了博士課程。同期的學子看見:他曾在波士頓市區的中餐館端盤子、洗碗;還在大學圖書館打過「阿魯拜託」(英語:學生臨時工的發音)……
鄭宏令自從獲得了殷家千金的青睞,重新回到了中國幸運者的行列。
他平日裡的為人處事,依舊表現得謙和、勤勉和自律。據說結婚後,在岳父當家的殷實公司,他主動要求從一般職員開始做起,身體力行地實踐著美國式的自我價值觀,不久便得到了上下一致的敬重。
加上與夫人殷婉方相親相愛、比翼齊飛,更是無處不受到人們錦上添花般的好評……
「機會,是屬於有準備的人的。」——鄭宏令對自己最高的評價,也就是這句話。
他經常用這句話,鼓勵公司裡年輕的後輩們。春風得意的他,從來也沒有表現出過小人得志的輕狂。誰也沒有見到他在任何時候,有過任何失態的言行。
但是,鄭宏令在上海有一位曾經一起赴美留學的姑表兄弟。在鄭宏令準備結婚娶親的前一天,兄弟倆喝了整整一晚上的黃酒。
鄭宏令喝得酩酊大醉,顯然是難得地徹底放鬆了身心……他一手舉起一隻瓷酒盅,一手托著一隻瓷湯碗,又哭又笑地說了一句讓他表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話:
「此『碗』,非彼『碗』也——哈哈哈……」
跟殷婉方夫婦初次見面之後,小町等待了一個星期,終於得到了鄭宏令博士的電話。
說是「好不容易」說服了岳母娘,同意接受採訪了。但是老太太接見這位北平女記者的地點,定在殷家的太湖別墅。
總裁夫人是個大忙人,別墅比較清靜,可以迴避許多求見者的打攪……老人家因為不願意長途乘坐令人眩暈的汽車,已經先送她搭乘早上直達無錫的火車走了。
鄭宏令隨即問清了小町下榻的旅館,自己再開車過來接小町一起到無錫去。目的是讓她順便在路途上,感受一番江南水鄉的民情和風光。
殷婉方呢,已經在兩天前就到蘇州去了,她要為公司親自選購一批蘇繡製品,作為禮物送給一些外國客戶。她也會在今天晚上以前,直接從蘇州趕到太湖別墅去,跟大家會合。
這位修養極好的洋博士,顯然還是位做事舉輕若重的人物。他特地對小町說,太湖別墅有時候也需要接待一些重要的客戶,常備有生活需要的一應用品。
鄭宏令溫和地囑咐說:「小町記者,除了自己的化妝品之外,你連睡衣都不必帶,盡可輕裝簡從一些……」
對鄭宏令如此熱忱、周全的考慮,小町感激不已。
他們驅車行駛了將近大半個白天。車窗外,煙雨濛濛中的江南景色,簡直是北方平原無法比擬的一幅幅水墨畫……
小町從始到終毫無睡意,甚至動了心思:要鼓動紫姨將來搬到江南,選一個有水的小鎮安度晚年。江南的風流、江南的富足、江南的柔和、江南的精緻……所有美好的意境,都因為身邊這位溫文爾雅、彬彬有禮的江南主人公,更加令人心旌搖動。
這位鄭宏令博士天生具有令女孩子產生好感的許多長處,從途中就餐的風味小館子,到刻意地沿途購買當地的特產小吃,無不體現出他自然而細膩的關懷——
冒著野地清香的薺菜蝦仁豆腐、素炒杏邊筍……比起味道濃烈的北方菜餚,口感清淡、別有風味;麻球、姜餅、蟹殼黃、桂花酒釀圓子、擂沙團、百葉包線粉、肉骨頭原汁雞鴨血湯……簡直是讓人越吃越餓。
看著小町心滿意足的吃相,鄭博士時時會露出兄長一般善意的微笑來。
小町因此而理解了:為什麼富有而美麗的殷家千金,會義無反顧地選擇他以身相許。比起那粗心大意的孫隆龍之流,簡直就是天鵝和鴨子的反差……
旅途充滿了愉快和詩情畫意。小町幾乎感到了絲絲的遺憾——如果這個幾乎堪稱完美的男人,不是殷婉方的丈夫,而屬於長相一模一樣的秋姍姐姐,那該多好!
至於說到自己麼,肯定是配不上這一類人物的——不但長相平庸,媽媽不是還經常責備自己「沒有一點兒大家閨秀的風範」麼?
這個總是神氣活現的北平姑娘小町,第一次真正品嚐到了……自卑的滋味。
·16·
第三章
四
黿頭渚東側的一片山坡,穿過靜悄悄的松林間小徑,濃蔭中疏落地分散著幾幢建築造型各異的小別墅。
其中,殷家所有的一棟別墅樓,不算最為宏大,背山面湖,景色極佳。可以想像得出,眺望太湖的萬頃煙波臨窗品茗,是何等的愜意,怎樣的享受!
小町天生也是個性情中人,這浪漫的景觀,最是容易牽動她的聯想。她暗自決意,要認真地寫一篇有關殷家的生活見聞,交給報社的娛樂版面……她興致勃勃地舉起相機,一連拍攝了幾張太湖別墅區的外景。
車子停靠在了殷家的別墅門前,麻石板路面被江南多情的小雨,沁洇得濕漉漉的。無微不至的鄭宏令,特意為小町打開車門,一邊小心翼翼地囑咐她注意路滑,一邊伸出手攜同她一同登上了別墅正門的台階……所有這一切,都在小町心裡留下了纖細而甜蜜的好感。
身邊的這位經過長途駕駛的鄭博士,經過長途駕駛,卻不見絲毫的倦意。他興沖沖地敲打著自家別墅的大門。沒有聽到應答的聲音,便引領著小町,推門直接進屋。然後連聲又喊:
「媽媽——張阿姨——」
還是沒有應答,彷彿只有回音在這棟沒有開燈的別墅房裡,繞樑不散,平添了幾分陰冷的氣氛……
小町提議,先打開電燈。鄭宏令便在門邊拉動燈繩——燈卻沒有亮。
他安慰自己的客人說:「沒關係,也許是保險絲又燒斷了。好在光線還不算太暗,我到樓上看看,總電閘就在二樓……」
這時,小町隱隱感覺得到,鄭宏令還是流露出了些許不安。只見他疾步迅速跨上了二樓的樓梯……
「啊——來人啊——」
一聲驚呼從二樓傳來……是鄭宏令的聲音。小町不假思索也跨步飛奔到樓上——
只見一間房門打開的臥室裡,昏暗的光線下,一個女人俯面倒在地毯上。頭髮紛亂地覆蓋著臉,她身上穿著蓬鬆的高級絲絨睡袍。脖頸處,明顯可以看到,居然還繞著一條手指粗的白色麻繩!
小町嚇得一聲尖叫,轉身就把臉扎進鄭宏令的懷裡。她彷彿聽到鄭宏令也嚇得怦怦直跳的心音……
殷家竟出了大事,居然就在小町的眼前!
鄭宏令迅速推開懷裡渾身撲魯魯發抖的女孩子,上前彎腰緊張地呼喊了兩聲「媽媽——」他見毫無反應,隨即伸手去測試那人的鼻息,抬頭對小町絕望地搖搖頭:
「請到樓下幫我掛電話給無錫警察局,快!我們必須報警!」
小町跌跌撞撞地又跑回到樓下客廳,看見一台金色的搖把電話機。她抓住搖把猛搖了一氣,好一會兒才發現:自己根本就是徒勞——電話線已經被切斷了!
她放聲大叫:「鄭博士,電話不通了!」
只聽鄭宏令從樓上傳出的聲音:「快到外面離得最近的那棟別墅去借電話!快去、快——」
小町二話不說,拔腿就往外跑。朦朧的暮色之中,依稀可見的一方燈光,在足足距離殷家別墅有五分鐘的石板路那一頭兒。
她只能拚命地往那燈光處狂奔,因為剛剛下過雨,還倒霉地摔了個大跟頭。爬起來以後,膝蓋疼得她不得不放慢了奔跑的速度……
好歹敲開了那幢別墅的門。出來一位年過半百的看守人,操著一口地道的無錫方言。小町甩著一口京腔,想三言兩語地說明緣由竟還辦不到。比手畫腳了好一陣子,才把個要借電話報警的事情講通,接上了無錫警察局……
她心想,自己如果不明確地報出殷家顯赫的「山門」,那位也同樣是滿口無錫方言的值班巡警,也許根本就不會在這晚飯的當口,舍下那暖胃的二兩紹興熱黃酒,引起對自己職責的重視……
鄰近那幢別墅幫忙借了電話的看守人程伯,也擔心地和小町一起跑回殷家別墅時,只見鄭宏令正坐在樓梯口上,雙手抱頭,因為恐懼和緊張滿頭冷汗……
到底因為出了命案的,是上海的名門大戶,無錫的警察火速驅車趕來,還連夜設法通報了上海公共租界的巡捕房。
死者確是著名實業家、慈善家殷達和的夫人岳鳳蓮。
隨同無錫刑警一起到來的一位當地的法醫,初步根據屍體的殘留體溫判斷:受害者的死亡時間,大約經過了三至五個小時——
這段時間,正是鄭宏令陪著喜不自禁的小町,在飽覽煙雨江南無限美景的路途上……
根據鄭宏令的提示,人們發現,殷家別墅負責看守物業和清掃雜役的張阿姨和殷夫人的一隻手提包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
關於殷夫人的手提包的線索,是鄭宏令主動提供給警方的:他說今天一早,自己送岳母上火車時,見到她提在手裡的,是一隻深棕色的意大利羊皮包。因為那是自己去年送給岳母的生日禮物,所以印象頗深……
殷婉方是在警方到達後的一個多小時以後,駕車從蘇州趕到太湖別墅的。
當時,那一片混亂和恐慌,被她到來後不顧一切的哭喊和扑打,更是推到了令人沮喪不堪的頂峰。她隨手提來的幾件精美蘇繡,也被粗暴地扔在門口的擦腳氈墊上,散亂不堪……
小町無意中看到,明明也是駕車直達別墅門口的殷婉方,皮鞋幫上卻沾了很多橘黃色的泥漿。今天從上海到無錫這一帶廣泛的地區,都在下小雨。小町想,這泥漿是她在蘇州走路時沾上的。
殷婉方哭得滿臉淚水,幾乎昏厥。幸虧有丈夫體貼入微的照料,說是讓她吃了些鎮定藥物,才扶到一間客房,暫時安歇下來。
無錫的三個本地警察,在別墅裡東張西望,這尋常百姓難得一進的富人宅第,那一派豪華的裝飾裝潢,好像比一樁兇殺案更令他們感到興趣:
他們好奇地翻弄牆壁上的名人字畫、百寶格上的古玩擺件,甚至用屁股去切身感受一番椅子和沙發的軟硬度。客廳裡深綠色的真皮沙發,真像床鋪那樣寬大、舒適;還有那軟綿綿的貓眼綠色羊毛地毯,居然就捨得踩在腳底下?這些個有錢人簡直就是「糟蹋東西」嘛!
小町在車上時就聽鄭宏令在閒談中說起,殷家太湖別墅客廳裡的硬木傢俱、沙發、地毯和窗簾的款式和顏色,模仿的是大總統廬山別墅的一間客廳。聽說那「美廬」中的每一個房間的裝修和擺設,全部都是「第一夫人」親自擬訂的設計呢……
小町這才發現,殷家別墅的品位,果然是有別於那些充滿投機色彩的暴發戶。並不在外人眼前曝光的主人用洗漱間,才修飾得最為富麗堂皇——從地磚到天花板,從浴缸到洗臉池,簡直就是一件大理石的整體雕刻作品。裡面所有的金屬製品,都閃耀著純金一般的光芒……
她不禁有些後悔地想:一幢鄉間別墅尚且講究到如此程度,殷家在上海的豪宅,那天沒有好好參觀一番,還真是個損失呢。否則,自己可以寫出一篇多麼富有大見識的副刊小文章啊……
第二天下午兩點來鐘,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的梁副隊長率領著他的人馬,如同為殷達和護駕一般,一共四輛汽車,浩浩蕩蕩地抵達了太湖別墅。
隨行的還有兩位醫生,一位是巡捕房指定的常任法醫,一位則是殷家自己的保健醫生。這兩位大夫一位是法國人,一位是奧地利猶太人。他們都提著自己沉重的工作皮箱,從而表現出了對這一事件最大程度的重視和慎重。
「巡捕」和「警察」,原本英文都是同一個單詞,其實就是現在通譯的「警察」。上海開濱後的殖民地界上,中國人自己一開始就把它給叫差了。於是,那叫「巡捕」的警察,就從此擁有比叫「警察」的警察更加高等、洋派一些的味道。
隨同梁副隊長一起到來的,居然還有自稱是北京女記者「未婚夫」的孫隆龍。
他倒是真的為小町擔心,一得到梁副隊長的通知,也趕緊跑來「英雄救美」——直接捲進了一宗轟動中外的豪門命案,想必是夠小町受的。更何況經過這些日子的明察暗訪,隆龍對殷家心存疑惑,與日俱深……
孫隆龍一進殷家的太湖別墅,就迅速來到屍體還未曾被移動的房間,微微聳動著他那根曾經受到嚴大浦高度評價的鼻子,努力感受著並不為他人所注意的空氣中的氣息……
同樣是這超乎尋常人的嗅覺,把孫隆龍的目光,引導到了臥室的床底下——
一塊質地高級的金橙色提花厚羊毛毯子,似乎是被不負責任的傭人匆匆折疊了一下,胡亂地塞在了裡面……
當秋姍回到上海的時候,加上漫長的海上航行,將近五十天的時間過去了。
她在東京開始還算是順利的,似乎要歸功於日本人那一絲不苟的國民性格。她到退休老助產士白木阿姨過去的老住址,發現原來的舊木造小房子,早已經變成了一棟四層的水泥商住樓。
她只好來到當地的區役所戶籍管理部門,請求那位沒有笑容的中年公務員幫助自己,查找白木現在的住址。
中年公務員鼻樑上的眼鏡片,厚得就跟瓶子底兒一樣。秋姍委實擔心這樣的視力,多半會影響他的工作效率……果然不錯,他讓秋姍等待了足足半個鐘頭。
每每見到日本人那種事無鉅細、近乎於刻板的認真,秋姍就難免會聯想到,中國的大小官僚、各種機構無處不在的混亂和推卸……
那位管理「戶籍謄本」的公務員,明明是他在為你查閱厚厚一大本居民住址的移動記錄,到頭來還對你鞠躬致欠;儘管他生來面無表情,還客客氣氣地道一聲:「讓您久等了。」
秋姍特地讓出租車繞道,路過自己曾經實習過的中央區聖路加病院。高大宏偉的石基大樓,總是很令人感慨西方的教會系統竟能夠在明治時期,就為東京都創建了如此完善而壯觀的綜合性現代病院——
在日本,與中國漢字的用法相反,但凡被叫作「醫院」的,通常是指像她那個「秋姍診所」或規模很小的專科病院;相反,被叫作什麼什麼「病院」的,相反卻是比較具有規模的,功能俱全的大、中型醫院。
好在白木阿姨並沒有遷居到遙遠的地方縣、郡去,她仍住在東京一個叫「深川」的老街區,距離聖路加病院只有幾站的公共汽車。
舊地重遊,一晃已經過去五、六年了。秋姍留學回國不久,開始還能夠跟白木阿姨保持聯繫,每年元旦,都收到她那字跡十分女性化的日文明信片賀年卡。後來,不知為什麼,郵路中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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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五
當敲開了一棟木結構小屋的木條拉門時,白木那張幾乎沒有發生太多年齡變化的面孔,也不知為什麼,竟立刻就讓秋姍聯想到自己薄命的媽媽……她的眼睛濕潤了。
白木阿姨仍然是獨身一人,跟七隻陸續被收留的流浪貓生活在一起。秋姍努力恢復自己的日語口語,把那些讓白木欣喜萬分的絲綢面料和龍井茶送給她以後,便把自己千里迢迢此行的來意,一五一十地講述出來……
當然,關鍵還是那兩張面孔與自己一模一樣的照片:一張是印在那份懸賞尋人啟事上的「殷婉圓」,另一張是上海一個慈善基金組織宣傳海報上的「殷婉方」。
令秋姍感到意外的是,白木阿姨幾乎不是在用眼睛,而是用自己的心,很久很久地凝視著那兩張照片上的姑娘……
日本女性大多具有小心周到的為人。儘管早幾年前,白木就知道了秋姍母親「肖桑」突然病逝的消息,她還是仔仔細細地向秋姍詢問了母親去世前後的所有細節……灑下了悼念的眼淚,還特地為她在自己家的神龕,點燃一炷線香,雙手合十,默禱了一番。
接著,她手忙腳亂地招呼遠道而來的客人,烤制了一種發音叫「桑瑪」的細長海魚。秋姍知道,這是魚市上最便宜的水產品,但她很感激,白木阿姨讓自己回味的是清貧的留學生活:
大米飯就著熱乎乎的豆腐醬湯,加上紅艷艷的酸梅干和一咬「嘎嘰嘎嘰」的醃製大根(長形的大白蘿蔔)……
天黑了,白木不由分說地讓秋姍把香皂、毛巾、木梳和換洗的衣褲,裹進一塊綠底兒白花紋的小包袱皮,蹬上一雙「嗒、嗒」作響的木屐,一起到「錢湯」(公共浴池)去泡澡。低頭一鑽進門口那深藍色的半截暖簾,秋姍聽到錢湯的老闆娘跟白木打招呼:這個美人是誰啊?
白木不加思索地回答說:「我的中國女兒呀——」
晚上,兩人並排鑽進榻榻米上厚厚的「布團」(被褥)入睡,老太太也不對秋姍正經說點兒什麼。聊啊聊啊,說的都是閒話——
秋姍還是說起自己常做的夢來:「我從小到大都在做著同一個夢——自己跟兩個小女孩在一起,玩兒過家家。我們三個人,穿著一樣的棉布罩衫,還是紅地小白花兒的呢。我們三個人長得一般高,笑時,會露出一樣的小豁牙來……可睜開眼睛,永遠只有……我一個人……其實,我連爸爸的照片,都沒有見過。」
不料白木也開始說夢:「這三十年來,我也愛做一個夢——三個年輕的中國姑娘,各個都長得苗條、秀氣。她們穿著一模一樣的綢緞旗袍,腳上是一模一樣的繡花鞋子,又長又美的脖子上,戴著一模一樣的珍珠項鏈,笑起來,露出的牙齒,雪白雪白的,也是一模一樣的呢!說起來,那三個姑娘的身材、打扮和笑容,特別地像我印象中的肖桑——我見過的二十出頭的肖桑。秋姍,你媽媽年輕的時候,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中國女人……」
黑暗中的秋姍,看不見身邊白木阿姨的臉,只是隱隱聽出了她嗓音中被竭力壓抑的微微飲泣……
日本女性總是這樣,她們就像是日本男性的倒影——若說日本的男人,大都過於熱衷表現出自己的豪情,那麼,日本女人則太過於壓抑內心的衝動。
裱紙門窗外,透過了月光中一棵夾竹桃樹婆婆娑娑的剪影……
這是白木從中國回到日本時,帶在身邊的唯一生命的紀念。
「上海是個多麼可愛的城市,特別是租界裡許多寧靜的大街小巷,春夏秋冬四季,幾乎都能看到這種夾竹桃綠綠的葉子和粉色的花朵。它可以長到一丈多高呢,探出一面面圍牆和籬笆……上海許多有院子的人家,向來喜歡把夾竹桃栽種在沿牆的珍貴泥土地上。」
白木阿姨真是個性情中人。為了充分地對秋姍說明自己這株心愛的花樹,還專門到附近的江東區圖書館,把明治以後日本出版的《植物圖譜大全》找了來。
秋姍始才知道:夾竹桃屬於灌木或小喬木的植物,還有著「柳葉桃」、「半年紅」好多好聽的名字。它的祖先在印度、伊朗……白天仔細地觀察了一下,秋姍無意中還發現,這棵來自中國上海的夾竹桃,葉子長得很有意思:
三片葉子形成一組,環繞枝條,從同一個地方向外生長。夾竹桃的葉子是長長的披針形,葉的邊緣非常光滑,葉子上主脈從葉柄筆直地長到葉尖,眾多支脈則從主脈上生出,橫向排列得整整齊齊。夾竹桃的葉上還有一層薄薄的「蠟」。
秋姍暗自判斷,也許就是因為這層「蠟」的作用,替葉子保持了水分和保溫,使夾竹桃不怕寒冷,在冬季照樣綠姿不改。
粉紅色是它自然的色彩,花朵集中長在枝條的頂端,好似一把張開的傘;形狀有點兒像漏斗,花瓣相互重疊。
夾竹桃的花,帶有一種令秋姍不太喜歡的濃郁香氣。
白木說:夾竹桃的花期很長,從四月到十二月都能開花、結果,是花卉家族中開花時間最長的一種花。至於夾竹桃的果實,可不像人們想像的那樣是個桃形,它是一個與眾不同的長柱形。若不經意,常常不易被人……
白木還告訴秋姍:自己之所以喜愛夾竹桃,不僅因為它的四季常綠、三季花開,香氣連綿,更喜愛它的卓越品質——默默無聞、堅韌不拔。
夾竹桃看上去樸實,卻並不好欺負。它的葉、花和樹皮都有劇毒,莖葉可以用來製造殺蟲劑。人不能隨便採摘它,昆蟲更不敢貿然進犯。自己無論搬家搬到哪裡,都會移走這株充滿生命力的紅色夾竹桃……
秋姍發現,日本女性的性格,與夾竹桃花亦有相似之處。她們更注重強調一種天長地久的「平凡的美麗」;如同日本男性,推崇櫻花的瞬間輝煌一樣。
第三天一早,白木又堅持給秋姍穿上一件純棉布的「浴衣」(日本女性夏季常穿的和服)——淺淡的藕荷色面料上,印染著大朵紫陽花的圖案。再用一條寬寬的五彩織錦腰帶,裡外都扎得繃繃緊。還要穿上那種腳丫大拇哥被分開的「足袋」……
兩人花枝招展地一起到淺草的雷音寺去祈願。白木堅持要破費自己兜裡的銅板,在寺院旁邊一條充滿江戶風情的老街上,請秋姍吃那種味道太甜的紅豆沙糯米圓子。
第四天,白木又特地約來秋姍實習時代的幾個熟人,因為大家都希望知道,關於中國滿洲的開拓前景……
秋姍承認自己非常喜歡東洋的民俗風情和傳統文化,它無處不使人感受到與中國歷史悠久的淵源。只是經過本土化的發展和變遷,它則體現得更加多彩、細膩而含蓄。
她也無法否認:自己內心十分敬重這些性情溫良、任勞任怨的日本婦女……但在這次回歸的造訪中,秋姍心裡有事,有天大的事情。她渴望白木阿姨能夠馬上揭示自己出生的秘密。可只有時刻壓抑著自己心中的焦躁……
白木阿姨輕聲細語地給秋姍講述起她的故鄉,故鄉的「阿哥亞貝」——
白木的家鄉在三重縣的伊勢灣,是名聞天下的「東珠」產地之一。那裡有幾千名被叫作「海女」的漁家女子。她們無論春夏秋冬,都會在腰間繫一塊白布,然後在無任何潛水裝備的情況下,用活像「美人魚」那樣的獨特泳姿潛入海底,尋找各種珍貴的貝類,以此為生。
日本海一種名叫「阿哥亞」的美麗貝類,因為意外掉進自己腹腔內的沙礫,或其他堅硬的小異物而十分痛苦。於是,她開始了漫長的蠕動,把自己生命的體液,一層層地包裹在沙礫或異物的外面。天長日久、潮汐漲落……珍珠,就是這樣在阿哥亞母貝苦難的擁抱中長成了——圓潤而晶瑩,佼佼者價值連城。
無論阿哥亞貝是否願意,她成為了寶貴的珍珠們的母親。於是,渴望得到珍珠的人類,潛海打撈起阿哥亞貝,然後動手殺死她,取出她的「女兒」——珍珠。
珍珠,歷來就擁有著「寶石女王」之稱。可幾乎就沒有一個把珍珠佩戴在頸項、耳垂、手腕或指頭上的幸運女人,還會想起那孕育了阿哥亞珍珠之後,又為珍珠而喪生的阿哥亞母貝。
終於,在分別的前夜,這位日本的老助產士白木阿姨,對秋姍啟開了被封存三十年的一隻信封……
很久以後,秋姍每每回想起自己在白木阿姨身邊度過的那一個星期,心中便充滿了無盡的悲傷。
特別是當她看到那三顆產自伊勢灣的阿哥亞珍珠——它們被裝在用和服碎布料頭兒縫製的小花口袋中,一模一樣的大小,圓溜溜的,泛著淡淡的奶油色光澤……
白木阿姨告訴她,這三顆一模一樣的阿哥亞珍珠,來自故鄉三重縣的伊勢灣。是自己此生唯一珍貴而奢侈的珍藏。
秋姍悔恨自己,那時在白木阿姨面前,表現出了過分的焦慮不安和歸心似箭了。作為從事與新生命相關職業的同行,秋姍後來才刻骨銘心地懂得,自己的出生,對於一個專業助產士的有生之年,具有何等重大的意義,曾經是多麼可貴的「唯一一次」。
十年以後,日本全面戰敗前夕,聯軍的轟炸機用燃燒彈把包括深川在內的大片東京的老居民區,化作一片名副其實的焦土……
秋姍從橫濱港出發,回到上海港的時候,殷家太湖別墅發生的那樁慘案,已經過去快兩個月了。可這樁案子的偵破線索一斷再斷,渺無進展——
太湖別墅命案發生的幾天以後,殷家別墅看守人張阿姨的屍體,一絲不掛地被人從太湖中打撈上來。因為已經嚴重的腐壞,很難看出真正的死因。
隨後,附近那間別墅的老看守人程伯,也作為重點嫌疑犯,被押解到無錫警署,受到警方近乎於嚴酷的審問:
你是否先與張氏一起謀財害命,殺死了殷家的女主人?而後因為分贓不均或是其他不可告人的動機,強姦後並溺死了同案犯人張氏?為什麼正好就在你的住處附近,撿到了被害人殷家太太的手提包?
那位曾經還把電話借給小町報警的好心的老程伯,屈打成招。供詞上簽字畫押之後的當天晚上,他在牢房牆壁上留下血寫的一個「冤」字,半夜裡,自己將頭猛地衝撞到鐵門上——「畏罪自殺身亡」。
於是,無錫警方堂而皇之地寫了一紙結案報告,聲稱「此案告破」,謀財害命的真兇程某某,已於某月某日某時在關押監房中「撞鐵門自斃」,便不再繼續有所作為。
其實,產生這樣的結果並不奇怪——殷家別墅案發當日,附近的幾家別墅都沒有前來度假的人。再追查下去,還能往哪兒追呢?難道,還要追究到殷家人自己的頭上去嗎?
·18·
第三章
六
隨著時間的推移,殷夫人岳鳳蓮死於非命這樁轟動一時的事件,連社會輿論也開始漸漸地淡漠了。只有一家小報用並不明顯的篇幅報道:殷婉方有意「繼承母親生前的遺志」,繼任援助失學兒童慈善基金會的會長。
有一個問題,確實讓殷府上下不僅十分困惑,甚至難以理解:租界巡捕房百般托詞,說什麼也不同意奉還殷岳鳳蓮的屍體。如此一位生前錦衣玉食的總裁夫人,就只得在警方指定的停屍房中,冷冰冰地等待著巡捕房一紙「最終的結案書」。
因為「過分悲傷結髮老妻突然辭世而多日閉門不出」的殷達和老闆,終於忍無可忍地發出話來,敦促巡捕房「應盡快使故人得以入土為安」。
這種情況的「始作俑者」,就是大浦的那位老戰友——巡捕房刑偵隊的梁副隊長。他私下裡跟孫隆龍保持著聯繫。而隆龍則把曾佐「必須設法拖延殷夫人出殯」的明確意圖,偷偷地轉達給了他——必須一直拖延到秋姍大夫從東瀛歸來。
在這期間,還有一個不曾為任何人注意的小事,就是曾佐律師曾經一個人回了一趟北平。他連自己的律師所都沒回,首先跑到十九號院兒。好幾個鐘頭,他與紫姨和嚴大浦三個人,呆在那間小牌室裡……
當曾佐乘車重返上海,給小町和孫隆龍兩個小傢伙看過了寫在手心紫姨的「指令」,他才洗去了藍色的墨水字跡……
這八個字是:偷梁換柱、李代桃僵。
殷家終於得到了巡捕房批准喪主領屍的通知。
很快,報紙上刊登出了鑲著粗大黑邊的訃告——告知各界殷實公司總裁夫人「殷岳鳳蓮女士」將於某月某日出殯。但因思慮「故人生前曾多次言明,身後之事應重在思念而非鋪張於形式」,簡約的告別儀式,將僅限於少數親族及生前摯友,到殷府家中自設的靈堂表示悼念。為了體現對亡靈生前致力於社會慈善事業的「遺志之繼承」,所有弔唁金,將視作為各位對援助失學兒童基金會的慷慨捐助……
訃告同時聲明:出殯儀式將一律謝絕新聞界的現場採訪。
在這場事件中,小町和殷家姑爺鄭宏令同時「榮任」過最初的「事件現場發現人」和報案人的身份,自然便跟殷家的關係迅速親近起來……那個腆著臉當眾自稱是她的「未婚夫」的小渾球兒孫隆龍,也同樣不必被視作為「新聞界」或其他閒雜人等而受到「謝絕」。
在殷家籌備喪事、佈置臨時靈堂的時候,小町和隆龍兩人常常伴隨在殷婉方夫婦的身邊。因為他們的熱情、機靈,很快成為不可多得的朋友和幫手……
孫隆龍有時還是會表現出讓小町感到「丟人現眼」的孩子氣——他不嫌有失身份,屁顛顛地跑去幫殷家的司機擦車洗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人家套近乎、拉家常,車裡車外,好奇地東摸摸、西摸摸的,活像個這輩子沒見過汽車的鄉巴佬。
有一天,孫隆龍突然沒頭沒腦地問小町:「你和鄭宏令在開車去太湖別墅的路上,途中沒有加過油嗎?」
小町不覺得這件事情是否很重要,她只能告訴隆龍說:除了上廁所,鄭宏令從始到終是與自己在一起的。
應該說,小町和鄭宏令因為這一事實,都擁有絕對完美的「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明。
隆龍非要小町提前在上海就沖洗出了她在上海和太湖別墅拍攝的所有照片……不甘善罷的小渾球兒,這次的確表現出了令人稱道的認真和執著。他甚至懇求小町,要設法在閒談中套出一個細節——殷婉方在蘇州購買蘇繡的商店和借了汽車給她開到太湖別墅的朋友……
然後,人家還真的專程跑到蘇州去了一趟。確認到了那天殷婉方駕車離開蘇州的時間——同樣完美而無懈可擊的是:在自己的母親被殺害的時間段裡,她只能是駕車行駛在從蘇州到無錫太湖的公路上……
那天,小町應邀陪同殷婉方到鴻升洋服店,定做了一身工藝講究的黑色喪禮服。
這家洋服店因為創業的老闆是位法國服裝師,服裝工藝都保留著歐洲貴族的全套講究:那一襲設計獨特的黑色金絲絨落地長裙,配了一頂帶黑紗網面罩的美麗小圓帽子。
小町還主動請纓,雪裡送炭地擔當起捉刀代筆之職,起草一份簡短而催人淚下的悼詞。令鄭宏令夫婦萬分滿意,感激不盡。
就在全家上下忙於籌辦喪事的一天傍晚,陰雨到來之前的光線,鬱鬱地籠罩著四周……殷達和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老人分明聽到一個輕而遙遠的聲音:
「爸爸——」
當時,殷婉方、鄭宏令和小町,正好都站在殷達和的身邊,等待他對喪禮日程的安排發話呢,眼看著老爺子臉色變得煞白。他幾乎是用呼喊的聲音問道:
「婉圓?是……是婉圓嗎?你在哪裡?」
對方顯然是果斷無情地掛斷了電話。
殷老爺子頹然跌坐進沙發,目光呆呆地直盯著婉方,激動中交織著疑惑,好半天才又斷斷續續地說出一句話來:
「是,是……是婉圓的聲音……」
小町轉眸,立刻看到殷婉方和鄭宏令的臉色,也呈現出瞬間的驚恐和疑惑。但是,婉方很快便鎮定下來,吩咐家中所有人,只要聽到電話鈴響,都由她本人親自來接聽。
兩個鐘頭以後,那個神秘的電話有一次響起,終於被婉方接到了——對方先是遲遲不出聲,然後,用如同隔著一層雲霧般的聲音,猶豫不決地問了一聲:
「爸爸在嗎……」
殷婉方簡直是氣急敗壞地喊道:「你是誰?你不要放電話!說話啊,你真是婉圓嗎?你……」
對方顯然又是那樣毅然地掛斷了電話。
婉方突然發出急促的哭聲,痛苦得一籌莫展、不知所措。鄭宏令只好扶著她趕快上樓,回到臥室裡去。
小町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兩口子的背影,嘴角泛起不為人察覺的憨笑……
殷府的出殯儀式在三十年代中期的中國,應屬於「革新、開化的典範」了——這是當時報紙對這場喪禮的評價:
一張半身油畫肖像,繪製出了死者生前的高貴、端麗和矜持。覆蓋著金色織錦緞的棺木,擺放在肖像的正前方,周圍簇擁著大量的白色鮮花。
客廳門外和廳內沿牆,放滿來自個人、公司或社會團體弔唁的花圈。為了烘托出哀悼的氣氛,大廳裡沒有開電燈,只有上百枝白色的蠟燭,影影綽綽,更顯出一種陰鬱而神聖的氣氛。
喪主家為等待參加弔唁的來賓們,特地在面臨花園的大陽台上放置了一些罩著白布的椅桌。全身素青的僕人們,隨時保證供應著所需的茶點……一切都安排得周到得體。
外面,天色突變,一陣陣帶著雨腥味道的濕潤的風吹拂而來,高高地揚起了大廳的青紗落地窗簾,掀動著花圈上一幅幅白絹的輓聯。隨之,便哭泣般地開始飄落起涼颼颼的雨點兒來……
到來的客人,開始輪流走進了殷府的弔唁大廳。逐一站在遺像和靈柩面前,根據自身的信仰習俗,或行三鞠躬禮,或雙手合十,或在胸前劃個十字,隨後每人親手點燃一支線香,以表達哀悼和告別。
一身中式全黑色長袍馬褂的殷達和,表情蒼然地端坐在一張靠背圈椅上。殷婉方和鄭宏令,則全身黑色的西式喪禮服,站在父親的身後,代表他向每一位弔唁者鞠躬表示感謝。
小町事前就被安排站在這一家人的斜後方,以便隨時幫助殷婉方解決一些臨時之需。她的位置在離靈柩不遠的旁邊,微微低著頭,眼角密切地觀察著每位上前的弔唁者……
不知為什麼,殷婉方捏在左手的一方雪白的絲手絹和鄭宏令一雙雪白的細線手套,鮮明無比地印入了小町的眼簾,給她留下了色彩對比的慘淡印象,以致畢生難忘……
弔唁者的隊伍自動按著順序,一個人或夫婦並排走向靈柩行過禮後,都會垂首與痛失賢妻和慈母的殷家人輕輕握手,低聲說一句「節哀順變」之類的套話,然後走開,安靜地等候在大廳裡,等待弔唁儀式的結束。弔唁者中還有好幾位西洋人士和東洋人士……
人們早就在納悶,殷家怎麼會選擇晚上舉行葬禮?
而殷家的對外解釋則是:請高人掐算過了,說是因為夫人之死屬於不幸的「非命」,亡靈與生者們最後的相聚,最佳時辰是晚上。移靈墓地入土為安的最佳時辰,應是第二天太陽升起的凌晨。
其實,這是曾佐在幕後的一番精心導演。他暗中讓小町和孫隆龍設法把一紙「風水大師」關於喪葬時辰的告誡,送到了殷府;同時還說服了婉方夫婦,特意佈置出光線效果最佳的一個舞台——包括大廳中那影影綽綽的幽暗燭光……
就在依次進入的弔唁隊伍的最後尾,突然,出現了一個神秘的女人——
她的身高、喪禮服的款式,連同那頂帶黑紗網面罩的小帽子,都跟站在靈柩旁的殷婉方一模一樣。
晃動的燭光照耀下,黑紗網面罩後那張若隱若現的面影,與婉方、婉圓的面容輪廓,惟妙惟肖!
唯一不同的,就是她的手裡沒有像很多女性弔唁者那樣,捏著一方素色的手絹,而是捧著一束正在盛開的夾竹桃——那襯著細長綠葉的粉紅色花朵,格外碩大而鮮艷……
這個神秘女子的出現,立刻就使整個充作靈堂的大客廳,產生出異樣的愕然。連正在等待中竊竊私語的弔唁者們,也不約而同地屏住了聲息……
因為室內的光線比較昏暗,殷達和根本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瞠目結舌,直瞪瞪地望著這位神秘的不速之客。
站在這一家人附近的小町,則一清二楚地看到了殷婉方和鄭宏令,他們兩人的全身,都在瞬間呈現出僵直的狀態。
神秘的黑衣女子,在所有人表情呆若木雞的注視下,從容不迫、目不斜視地把手中的那束夾竹桃花,擺放在了死者的靈柩蓋子上。
然後,她轉身便迅速地消失在大廳門外的細雨之中……
突如其來發生的一切,僅僅只用了不到一分鐘。
殷婉方突然身體向後仰去,眾目睽睽之下,倒在了鄭宏令連忙伸出的臂彎裡……
夜色更濃了,細雨初停,月亮鑽出青灰色的雲朵,把闊庭院中東一處、西一處的積水,被映照出薄薄的反光。
前來弔唁的來賓們,帶著種種迷惑、好奇的猜測,在殷府中消失了身影。大陽台上,荒涼地散亂著白色的桌椅和大量使用過的杯盤……
殷婉方一個人從大房子的一扇小後門出來,走進深夜的大花園裡。這個小後門,平常只是為傭人進出方便而打開,一旦他們結束了工作,通常是要被重新鎖上的。
此刻的殷婉方,依舊穿著那一身沒有來得及換去的喪禮服,長長的裙裾,低垂在腳踝。她一隻手稍稍把裙擺提起,邁著輕而匆促的腳步,向院子的後圍牆方向走去……
一幅令人不可思議的畫面,再次呈現在她的眼前——
後圍牆婆娑的夾竹桃樹前,今晚喪禮上那個面影酷似自己、喪禮服款式一模一樣的神秘女子,正孑然佇立。彷彿,她正面壁獨自月下賞花,籠罩著這個人影的那一片粉紅色的夾竹桃,開放得格外碩大而鮮艷……
「婉圓……」
神秘女子的身影,在聽到來自背後殷婉方的呼喚後,從容地回轉過身來,舉手緩緩掀起了臉上的黑紗網面罩……這一次,月光下分明是一張與婉方自己一模一樣的面孔。神秘女子的臉上,泛起了隱隱含著幾分詭秘的微笑。她輕聲回答面前滿面驚詫的婉方說:
「你認錯人了,婉圓小姐……」
殷婉方聞聲,發出一聲恐怖的尖叫,用雙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等她把手從臉上放下來以後,那個剛才跟自己說話的神秘人影,已經消失了。婉方發出了歇斯底里的冷笑:
「影子,那是我自己的影子……」
她突然不顧一切地撲倒在剛才佇立著那個人影的地方,在夾竹桃樹下,開始瘋狂地挖掘起來——一雙纖纖酥手,深深地、狠狠地、用力地插進了泥土……很快,冷汗佈滿了她的額頭。
「小心!別弄傷了自己的手,婉圓小姐——難道你真的再也不想彈琴了嗎?」
小町關切的聲音在殷婉方的背後響起。
這位滿身滿臉沾著泥污的「殷婉方」緩緩抬起頭來——孫隆龍、巡捕房的梁副隊長和他的幾個部下,已經在自己的身後,圍成了半個圓圈。
小町和孫隆龍把狼狽不堪的「殷婉方」從泥地上扶了起來。幾位年輕的巡捕上前,代替她繼續著剛才的「工程」,他們操起了事先已經準備好的鐵鍬……
在殷家還沒有撤去花圈和挽幛的靈堂裡,殷夫人的遺像仍然在默默地注視著客廳裡的生者們……
沙發裡坐著目光呆滯的鄭宏令。在他身邊,是律師曾佐。
當小町和孫隆龍一起,陪著沮喪不堪的「殷婉方」走了進來,那位曾被世人公認的「模範丈夫」,卻像根本就沒有看見自己可憐的夫人一樣,目光凝滯,一動不動。
曾佐打破了沉默:「夫人,您的丈夫鄭宏令博士,已經正式委託我,擔任他的辯護律師。」
小町冷笑了:「鄭博士,恭喜您。據我所知,您的辯護律師非常出色。他將設法把您在全部事件中的刑事責任,設法減輕到最低限度。結果當然是只有一個——您的妻子殷婉方女士,則會承擔相對更重的罪名了。」
鄭宏令突然變了臉色:「她……根本就不是我的妻子。她、她……她是殷婉圓。可是,你們可以看看婚姻的法律證明文件,明明寫著我的配偶是——『殷婉方』!她、這個假殷婉方,她欺騙了我!」
被鄭宏令指證是「殷婉圓」的女人,聽到鄭宏令的這番話,全身開始劇烈地抖動起來,滿腔憤怒迅速地燒紅了她的眼睛。她爆發出了瘋狂的大笑,笑得倒在地板上,笑得不可節制,笑得淚流滿面……
·19·
第三章
七
「不錯,不錯,確實不錯!我不是殷婉方,我就是失蹤的殷婉圓!那個殷婉方,她從小就盯著我手裡的東西,越是我喜歡的,就越是想方設法據為己有。從洋娃娃,到爸爸、媽媽的愛……連我的情人,也不放過。我跟鄭宏令相識、相愛,但是,她居然利用跟我是孿生姐妹的條件,穿著和我最相像的衣服,以我的名義去跟鄭宏令約會。然後,也是冒充我在酒店開房間,誘惑他上床……」
鄭宏令急躁地辯解道:「我真的不知道……拉著我到金門飯店去過夜的,居然是妹妹殷婉方。然後,過了不到一個月,殷婉方就告訴我說,自己已經懷孕了!我……我能怎麼樣呢?只好表示願意放棄她的姐姐殷婉圓,宣佈跟殷婉方訂婚……」
此刻的孫隆龍,終於又得意地穿上了自己那身「福爾摩斯裝」,人模狗樣地拿著他的海泡石大煙斗,插話了:
「你們兩姐妹的老乳母,無意中把聲稱自己已經『懷孕』的殷婉方的底褲,讓殷夫人給發現了——上面還沾著你們女人的那『玩意兒』的一條底褲。於是,你們的母親,在殷婉方和鄭先生宣佈正式訂婚之後,把妹妹根本就沒有真正懷孕的真相,故意偷偷地告訴了您這位姐姐殷婉圓。毫無疑問,如此便把你們兩姐妹之間的感情關係,推到了無法挽救的邊緣……」
小町和曾佐突然發現,今天的小渾球兒水平超出以往,他的發言有條有理,口齒清晰。
「起死回生」的殷婉圓怒目圓睜:「那個陰險的老太婆,她早就發現那天失蹤的不是我,而是我妹妹婉方,但她表面上不動聲色。從我們很小的時候開始,她就在計劃著讓我們兩姐妹自相殘殺,然後,最終從這個家裡,統統消失掉!」
曾佐問道:「你是從什麼時候知道,你們姊妹並不是殷夫人的親生女兒這件事的?」
婉圓回答:「半年以前,她突然向我提議,跟鄭宏令一起到國外去生活。她說,自己再也不願意看到我了。她明確地告訴我,她早就發現我並不是外界所知道的,那個失蹤的『殷婉圓』。而是我為了奪回自己的愛人,製造了一個『婉圓離家出走』的假象。」
「她說自己從不懷疑,鄭宏令真正愛的是我婉圓。也承認確實是婉方首先傷害了我。表示能夠理解,鄭宏令因此將錯就錯,和我結成了夫妻、長期『攻守同盟』的原因。但是她說,這是早晚要東窗事發的一個天大的醜聞,會令殷家陷入無法自圓其說的公眾質疑。」
「最好的辦法就是,作為『母親』,她保證,永遠也不向爸爸和外界告發『婉圓出走』的事實真相。唯一的條件就是,我和鄭宏令必須盡快地離開殷家,從上海人的視線中徹底消失。她還保證我們夫婦,能夠得到一筆終生不愁溫飽的『旅費』。」
「她曾經一直期待著失蹤的婉方能夠重現,甚至裝出一副慈母的面孔,讓爸爸發出重金懸賞的尋人啟事。她低估了我對婉方的仇恨……當她發覺父親因為自己的年邁體弱,已經正在逐步把整個殷實公司的實權,傳交到鄭宏令手上,這便是岳鳳蓮那個老太婆根本無法接受的結局。」
小町接著問道:「但是,出於對鄭宏令的愛,婉圓你不能讓他的野心夭折。當然,你根本無法接受殷夫人讓你們夫妻一起離開上海的交換條件。你的拒絕,激怒了殷夫人。她終於下決心,把你們姊妹出生的秘密——你們是父親當年和公司一個肖姓女秘書的私生子,全部告訴了你。無疑,這就等於是宣佈了母女關係的最後決裂。但你利用殷夫人岳鳳蓮一生看重殷家名聲的弱點,對外一邊保持著家庭良好的社會形象,一邊伺機把她送上……西天。」
殷婉圓發出了淒慘的冷笑:「你說得很對,聰明的小町妹妹。就在我和老太婆的較量僵持不決的時候,正好你出現了。為了這個家族的名聲,我和鄭宏令一起策劃,並且實施了那個『李代桃僵』的計劃……難道你們不認為,它本來是很精彩、很完美的嗎?如果你和你這幾位朋友不出現的話——」
孫隆龍請求道:「婉圓小姐,我想現在您已經不反對我這樣稱呼您了。我可以跟您做一個遊戲,把你們夫婦的犯案過程,做一次模擬的重複嗎?」
殷婉圓表現出了意外的寬容與豁達:「當然,小弟弟。久仰你是北平著名的『神探福爾摩斯』,我洗耳恭聽了——」
孫隆龍把煙斗塞進嘴裡,裝模作樣地深深吸了一口。小町差點兒沒有被他給逗樂了。只聽他還跟人家客套了一句:
「過獎。首先,您高明地製造了『殷婉圓離家出走』的一幕——您的乳母曾經告訴我,自從婉方小姐開始跟鄭博士交往,並且宣佈訂婚以後的那一、兩個月,你因為嚴重失眠,就經常向你家的保健醫生索取安眠藥。」
「已經迫近到了您的妹妹殷婉方小姐要跟鄭博士正式舉行婚禮的時候,您終於下手,把相當大劑量的安眠藥,混在一杯殷婉方常喝的加奶紅茶裡。然後,在她入睡後,你為她套上那件家中人人都眼熟的鮮艷桃紅色睡衣,在床上做出她正常睡眠的樣子。然後就主動在正巧你父母都不在家的時候,告訴乳母你要出門……」
「到了深夜,你偷偷從那個小後門返回自己的房間。再以婉方小姐的名義,請那天晚上在大房子值夜的郭老媽子,喝了杯混著少量安眠藥的加糖牛奶。然後才伺機把仍在死睡中的殷婉方勒死,埋在後院不容易被察覺的地方……其實,這本來是個相當吃力的工作,我也為此十分感慨,人在非常時期,就能夠拿出非常的力量——你居然辦到了!儘管人們很難想像,這一切,竟出自於您這位弱不禁風的千金小姐之手。」
曾佐以鄭宏令代理律師的身份說:「在這第一階段的犯罪中,應當說我的委託人鄭宏令博士並不知情。在殷婉方出事的那天晚上,他通宵在跟自己一位叔表兄弟喝酒澆愁。為了不得不屈服於殷婉方的欺騙加訛詐,被迫放棄了與婉圓小姐的戀情,他確實很痛苦。但是,當他揭開了新娘的面紗時,肯定使他充滿了失而復得的慶幸……」
鄭宏令趕緊聲明:「對的、對的,我確實是在跟……這個假殷婉方一起上了床以後,才發現她比婉方顯得文靜、羞怯,而且,竟然還是一個……處女。可我當時絕對不知道殷婉圓,竟對自己的妹妹有過那樣……殘忍的所作所為!」
小町站在女性的立場上,上前狠狠地給了鄭宏令這只白眼狼一個大耳光。她心裡說,男人怎麼到了關鍵時候,都他媽的這個德性?!
一想到媽媽現在反正也不在身邊,她真的就隨心所欲地把憋在肚子裡這句「髒話」,痛痛快快地噴出了口:
「鄭宏令,你他媽的……就是只白眼狼!」
曾佐接著說下去:「但是鄭博士,當你知道殷婉圓已經對自己的親生妹妹殷婉方下了毒手,仍然還是放棄了法律和道義,而選擇了利益和……愛情,對麼?」
鄭宏令啞然,陷入了不知所措的沉默。
孫隆龍接著進行他的推理:「您的母親殷夫人出事那天,是星期三的早上。而鄭博士首先提前一天,就開恩特准家裡的司機回常熟家鄉休假。司機在把汽車交給鄭博士之前,曾經特地放了一小桶備用汽油在後備箱裡,以方便男主人出門時隨時加油。」
「鄭博士,您在週三早上,先把非常樂於接受北平『名記者』訪問的殷夫人騙上汽車,說是接上那位女記者,就一起乘車去太湖別墅。但是您在汽車裡就絞殺了她,然後把屍體用一塊厚毛毯——一塊質地厚實的澳洲羊毛毯包裹起來,藏在後備箱裡。這就是為什麼在偽裝的殷夫人『被害現場』,我曾聞到了一股輕微的汽油味兒了……」
小町補充說:「這也就是鄭博士特意提醒我,別墅什麼都有,不要多帶東西的原因了。目的無非是盡量避免我使用汽車的後備箱。」
孫隆龍繼續說下去:「在此兩天前,婉圓小姐就提前到達蘇州。她給蘇州的熟人,留下自己確實是曾經購買繡品的印象。然後,從蘇州借用了一輛熟人的汽車,盡快率先一步趕到太湖別墅。她把汽車停在不太容易被人看見的地方……遺憾的是,我這位浪費膠捲成性的『未婚妻』,在與鄭博士到達太湖別墅後,下車就拍攝了幾張風景照片。她完全是無意中,拍到了竹林後面一輛銀灰色寶馬牌轎車的影子。」
「經過我事後專程到蘇州去,確認了您借用朋友的那輛至少是外型十分相像的汽車……這在判斷婉圓小姐到達太湖別墅的大致時間上,給了我一個非常重要的參考依據。」
他出示了那張太湖別墅區風景的照片……因為當時已近黃昏,在一片竹林後面,只能看見一輛臥車模模糊糊的影子。
孫隆龍越發得意地繼續著他的洋洋萬言:「先於鄭博士和小町到達無錫的殷婉圓小姐,首先在別墅裡殺害了與殷夫人身材、年齡都大致相像的別墅雜役傭人張阿姨。然後在她的屍體上,套好殷夫人的睡袍和假髮套,就躲在別墅裡面,等待著跟鄭先生一起到來的北平女記者。」
小町一臉恍悟的表情:「難怪鄭博士一路上慇勤備至,請我品嚐了幾家的風味小吃,還專門停車買土產,原來是有點兒擔心,從蘇州出發到太湖別墅的殷婉圓,殺人作案的時間太緊張,設法盡量拖延罷了。」
孫隆龍接著說:「當被嚇壞了的小町,慌慌張張跑到另外一棟別墅,借電話報警的時候,婉圓小姐和鄭博士就乘機把殷夫人的屍體,從汽車的後備箱弄到二樓臥房的地板上。你們夫婦倆照著剛才的樣子,基本完全恢復了殺人現場。再把張阿姨赤裸的屍體,由殷婉圓開著借用蘇州朋友的汽車,運到太湖邊一個偏僻的地方,拋進水裡。你們的考慮相當周到,甚至沒有忘記一個細節,就是把殷夫人的空皮包,丟在小町借用電話的那棟別墅附近。這無疑又為後來無錫警察局製造第二個冤魂,打下了伏筆。」
「但是,婉圓小姐卻疏忽了另一個細節,就是那天下毛毛雨,你明明是開車來到太湖別墅的,皮鞋上卻沾了過多的黃泥漿——那就是湖邊拋屍現場的泥漿。接著,你開車再次回到別墅,無錫的警察已經趕到,你就繼續上演孝女哭娘的好戲……」
殷婉圓彷彿是在評論著別人的故事:「說完了,福爾摩斯小弟弟?」
孫隆龍雖然還覺得,自己的這場演說尚未盡興,可也只好不無幾分遺憾地回答說:「完了……」
殷婉圓搖搖頭:「不,福爾摩斯先生,你還沒有告訴我,為什麼無錫的法醫,和隨我爸爸一起來到太湖別墅的另外兩位外國醫生基本一致認為,我母親……那個女人……從她屍體的溫度和僵直程度來看,死亡時間應當是在那天下午的一點到四點之間呢?而在那個時間段裡,無論是我,還是鄭宏令,無疑誰都正在趕往太湖別墅的路上嘛!而且,這位北平的女記者——你的『未婚妻』,從早上八點到下午五點,與鄭宏令寸步未離,不是嗎?他怎麼可能在法醫所鑒定確認的死亡時間,著手實施對那個老太婆的絞殺呢?」
孫隆龍胸有成竹地吐出一個大大的煙圈:「問得好,謝謝您的提醒,我差點忘了這個細節——包裹在殷夫人身上的厚毛毯和汽車後備箱裡高達近攝氏五十度以上的溫度,足以推遲屍體溫度下降的時間。
鄭博士果然是個受過系統高等教育的人物,思路嚴謹,並沒有忽略這個科學犯罪中至關重要的反偵破手段的謹慎實施。」
殷婉圓表示欣賞和贊同地點點頭:「很好!那麼,最後請求福爾摩斯先生告訴我,那個女孩子,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子,她是誰?」
曾佐說話了:「那要看她本人是否願意告訴您,自己是誰——」
殷婉圓充滿挑戰意味地從牙縫裡逼出三個字:「為什麼?她並沒有得到我家任何人的邀請,擅自進入了私家領地。到目前為止,我還有權追究她的『非法入侵』行為吶!」
孫隆龍帶著幾分惡作劇的微笑反問:「您百分之百就能夠肯定,她不是您那位『失蹤』的孿生妹妹殷婉方嗎?」
殷婉圓的臉上也泛起了淒慘的苦笑:「殷婉方?呵呵……那麼,允許我再提一個問題,你們怎麼知道,我肯定就會到院子後圍牆的那個地方去呢?」
片刻的沉默之後,這回是小町來回答她了:「因為……草木有情。」
孫隆龍解釋說:「府上的老園丁曾經無意中看到,你深夜在那裡徘徊的身影。而且很快就察覺到,唯獨那一小片夾竹桃,花朵開得跟別處不一樣了。難道,這不是因為您的妹妹殷婉方,她的……」
殷婉圓雙手摀住自己的耳朵:「夠了!別說了!」
小町怒斥:「草木尚且有情,會為一條錯不當殺的冤魂,發出如此不平的吶喊。而你們為了一己的私利,任意地踐踏人間神聖的生命。問問自己的心,應該接受什麼樣的懲罰?」
這時,制服上沾著泥土的一個巡捕走進來,對著梁副隊長的耳朵輕聲報告了兩句話。梁副隊長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很好,辛苦了。你們就在外面等著——各位,她……應該是殷婉方小姐的……白骨,找到了。」
·20·
第三章
八
殷婉圓面無血色地跪倒在地板上,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來。看得出,她的絕望中,也混合著一種十分複雜的解脫感。
從大廳的角落,傳出一個老人無法抑制的痛哭聲……殷達和一個人早就靜靜地坐在背人的地方,從頭到尾聽完了整個悲慘無情、血肉相殘的故事。
殷婉圓突然雙膝跪著爬向她的父親,悲聲傾述道:「爸爸,小時候,是媽媽告訴我,如果妹妹碰你的鋼琴,你就用琴蓋夾她的手,讓她永遠地記住教訓;也是她告訴婉方,練功房是專門給她建的,永遠不讓姐姐進去……當媽媽對我把一切都揭穿了之後,本來,我還想,媽媽的養育之恩是不能忘記的。但是她說,我和妹妹從五歲開始,越長越像我們的親生母親時,她就發誓要讓我們姐妹互相憎恨。因為她憎恨你看著我和妹妹的眼光,她認為你的愛,是屬於她一個人的。她還說,一切之所以能夠維持這麼多年,是因為她從小就渴望成為一個受到社會尊敬的人。因為她自己的父親,聲名狼藉……」
「爸爸,你為她做到了這一點,但是你並沒有按照承諾,給予她任何女人所渴望的愛情……專一的愛情。她認為,過去是我們的生母偷竊了你,後來是我和婉方奪走了你。我真蠢,原來竟一心想要跟妹妹爭奪媽媽的寵愛,誰知道,真正的母愛,從來就不曾存在過——無論對於我,還是婉方!」
「從此我發誓要跟這個女人爭奪我們的父親、爭奪這個家。既然本來就沒有母愛,那麼,除了自己的爸爸和這個家業,我還剩下什麼?!爸爸,你為什麼不讓我們跟自己的親生母親在一起?如果你沒有把我和妹妹交給這樣一個女人,我和妹妹,都不會落得今天這樣的……結局!」
殷達和悲痛欲絕地把殷婉圓緊緊抱在懷裡……
梁副隊長開口了:「殷婉圓女士,請你和鄭宏令先生,現在就跟我們到巡捕房去。」
個聲音,突然在客廳門口響起:「婉圓,請你臨走以前,再為你的爸爸、媽媽,彈奏一支他們最喜歡的曲子。」
這個穿著喪服的神秘女人,當眾摘掉了自己黑色的面紗……一個跟殷家小姐一模一樣、二模不差的年輕女性,站在大廳的門口。
秋姍,終於決定交出自己的真面目了。
最為震驚的,當然還是殷家父女。殷達和用顫抖的聲音問道:
「請告訴我,姑娘——你到底是誰?」
秋姍拿出一張日本特產的宣紙——和紙,上面一共印著三對小小的手掌印。每對小手印下面,都清楚地記錄著嬰兒的出生時間和重量。
可以看得非常清楚:最後一對小手掌印下面的出生時間,比前面兩個小手掌下面的時間,足足晚了二十七分鐘!
秋姍用平靜的語氣講述道:「日本人有一個傳統的風俗,要為剛剛出生的嬰兒,在一張最適於長期保存的『和紙』上,留下小手印做紀念。當你匆匆忙忙地留下一張高額支票,抱走婉圓和婉方兩人的時候,絕對無法想到,二十七分鐘以後,媽媽又生下了我——相當罕見的……三胞胎。」
「當時,媽媽因為宮縮無力,我是在幾乎窒息於腹中的情況下,被全力挽救下來的第三胎。為我們接生的日本助產士白木女士,因為害怕你們家當時的黑社會勢力,聽從了我媽媽的勸告,趕緊回了國。媽媽也只能帶著我,躲到你們找不到的北平去生活。我和殷婉圓、殷婉方,是從事助產士職業三十五年的白木女士,親手接生的唯一的三胞胎。作為婦兒科醫生,我當然懂得,三胞胎的自然概率,僅僅是三萬分之一。那位日本助產士白木女士,因此很珍惜地保存了這張新生嬰兒的手印……」
殷婉圓突然問道:「告訴我,我們的媽媽呢?」
秋姍淒楚地苦笑了:「也許,她現在和婉方一起,住在天堂裡某個美麗的村莊吧……」
殷婉圓突然站起身來,驕傲地微微揚著頭。她在眾目睽睽之下,從容地走到那架沉默已久的三角鋼琴前,掀掉了厚重的絨布罩子……
一曲聖桑的《天鵝之死》,淒婉的旋律在大廳裡迴盪……
殷達和透過朦朧的淚水,彷彿看見當年那自己並未真正珍惜過的情景——
穿著白紗舞裙的小婉方,正在小婉圓鋼琴的伴奏下,一招一式地跳著剛剛學會的芭蕾舞;後來,長成少女的兩姐妹,也在這個大廳裡,為他和結髮伴侶岳鳳蓮,表演過自己引以為榮的技藝。
殷達和曾經天真地認為,自己是一個成功而幸福的男人,一切都是那樣理所當然且固若金湯。
牆壁上,殷夫人遺像上的目光,彷彿也變得百感交集而又深不可測……
殷婉圓小心翼翼地合上她心愛的鋼琴蓋子後,起身欲跟隨巡捕房梁副隊長離開家了……突然,她回過頭來問秋姍:
「小妹……對不起,沒有經過你的允許,就這樣稱呼你了——告訴我,你幸福嗎?」
秋姍並不正面回答她的問題:「我從小到大都在做著同一個夢——自己跟兩個小女孩在一起玩兒過家家。我們三個人,穿著一樣的棉布罩衫,還是紅地小白花兒的。我們三個人,長得一般高。笑時,會露出一樣的小豁牙來……可睜開眼睛,永遠只有……我一個人……」
當秋姍和自己的朋友們,即將離開豪華而空冷陰沉的殷府大廳時,她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說:
「我的女兒,我的孩子,請你留下來——」
秋姍仍然不做正面回答:「我剛才對殷婉圓說的話,還沒有講完。那就是,我從此不會再做……三個小女孩一起過家家的夢了。」
在返回北京的火車上,小町仍然被數不清的花紙盒和彩色包裝紙袋包圍著。她和身邊洋洋得意的孫隆龍,顯然都為此行大上海,自我感覺非常不錯。
秋姍始終沒有加入他們的交談,一個人沉默地望著車窗外迅速掠過的景物……
曾佐不過是在自言自語:「也許,人生中有些秘密,永遠不去揭穿它,反而是一種幸福。」
皇糧胡同十九號院兒裡的一切,彷彿完全恢復了原有的平靜。繁華的夏日,在紫姨的十九號院兒裡,為人們預備下了滿目的綠蔭……小町在紫姨面前,展示著她來自上海五大百貨公司的輝煌戰利品。「強行」把各種披肩、帽子往紫姨身上圍呀、戴啊。
她沒有忘記為何四媽挑選了一塊做旗袍的提花緞衣料;為老獨頭兒買了一頂上海市井男人們喜歡的圓呢帽,還有那種能夠露出手指頭的毛手套;她還給那個搖頭擺尾的小點子,買了一隻「眼下巴黎最時興」的紅色牛皮狗項圈,項圈上有一截細細的銀鏈子,吊著根銀質的骨頭形狀的小鈴鐺……
她聲稱:這可全是北平獨一份的東西……為自己的囊空如洗而如此興高采烈,令紫姨無可奈何、哭笑不得。
孫隆龍在請嚴大浦喝著一小罈子號稱是「最棒的紹興老酒」。他慷慨地為探長大人斟滿酒碗的時候,特地聲明:「十五年老陳釀,這可是巡捕房梁副隊長送給我的。」
這話一說出口,大浦心裡就覺得挺彆扭——俺的老哥們兒,送給你小子的?!不過仔細再一想,那倒也未必:這次孫隆龍的上海之行,正經兒也有著令巡捕房梁副隊長心悅誠服的一番作為嘛!
他們坐在紫姨那已經布下陰涼一片的葡萄架下,未來的福爾摩斯對自己這次如何進行偵察、推理、直到破案……在堂堂的北平探長大人面前,繪聲繪色地進行著誇張的描述。
這個時候,秋姍送走了當天最後一位求診的病人。她脫下白大褂走出來,發現曾佐正在診所門外的槐樹下等待著自己。溫暖的夕陽把斑駁的樹影篩下,在曾佐身上佈滿了金色的亮點兒。樹上一隻麻雀在拉屎,一小坨鳥糞,不幸地正好掉在他的眼鏡上……
秋姍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吃了一驚的曾佐,隨之也發自內心地微笑了——
這下,他放心了,秋姍又會笑了。
他們並肩在傍晚的皇糧胡同中,緩步向紫姨家走去。胡同有的人家門裡,傳出母親呼喚孩子吃晚飯的聲音……週身感受著這溫馨和寧靜的秋姍,用漫不經心的語氣問曾佐:
「你還會去上海,擔任鄭宏令的辯護律師嗎?」
曾佐也漫不經心地搖了搖頭:「那肯定是一場全盤皆輸的官司。如果鄭宏令企圖減輕自己的罪名,那麼他所面對的,只是自己的愛人。一方面,他無法否認自己曾經與殷婉圓真正相愛過,也曾為此結下過黑暗的同盟。另一方面,殷家老爺子,可以用金錢打通從醫院到法院的全部關節。到時候,就是訴諸了法律,殷婉圓也很可能會因為專科醫生的一紙精神鑒定書,從租界工部局下屬的法庭逃避懲罰。要麼到精神病院象徵性地去呆些日子,要麼就是設法保外就醫……」
「鄭宏令自己也非常明白,他走到今天這一步,說白了還是自食其果。用今天中國的法律來量刑,無論五十步,還是一百步,殺人償命的結局,是鐵板釘釘的了。更何況,到了這種時候,財大氣粗的殷家,也只能犧牲他這個毫無背景勢力的小人物,來對社會輿論做個交代。」
「我到巡捕房的拘留所去,最後一次跟他會面時,他對我說,好歹自己是個哈佛的博士生,只要法庭給他機會,他將為自己做辯護髮言。他說了一句對我刺激很大的話——『現在的中國,難道是一個好律師,就能夠伸張正義的國家嗎?』」
秋姍的語氣,就像在講述一件跟自己完全無關的事情:「昨天,我收到巡捕房梁副隊長的一封信。他說,殷婉圓真的瘋了,的確是已經無法再對她進行法律的送檢了。他希望我作為醫生,今後能夠關注殷婉圓的病情。」
「梁副隊長也說了一句對我刺激很大的話。他說,自己本是個粗人,但畢竟還懂得『血濃於水』的道理。顯然,這才是他給我寫這封信的真正原因。」
晚飯時分,紫姨的小飯廳裡,那隻銅鈴鐺又發出了陣陣誘人的「叮噹」聲……
用一件淡紫色絲綢落地晚禮服把自己「武裝」起來的小町,努力模仿著殷家小姐的優雅,一手稍微向上提著裙擺,緩緩趨步,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當她發現不但並沒有贏得欣賞的視線,所有人卻都在用陌生而怪異的目光看著自己,便渾身不自在起來,越發手足無措了。只有做姐姐的秋姍,最先表示了出自於女性的理解:
「小町,你今天晚上很漂亮。」
小町簡直受寵若驚了:「真的嗎?」
秋姍肯定地點頭說:「從一個女孩子成長為一個女人——這是很重要的……進步。對麼?」
在座的全體人,終於理解了秋姍的良苦用心。大家也一同應和道:對、對,不錯、不錯,挺漂亮、挺漂亮……
小町不傻,她由衷感激地脫口就說:「還是姐姐對妹妹最好……」
這句話,卻似乎又觸動了一個不應該觸及的話題。在座的全體人,一時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正好這時,那呼喚著食慾的銅鈴鐺,又急促地響了起來。小町為掩飾自己的尷尬,趕緊主動跑去,想為大家吊起那裝載著何四媽的美味佳餚的箱子。匆忙中忘了提裙子,一腳踩到了過於長的裙邊兒,一個趔趄,更加狼狽了——
這可真是倒霉透了,連喝涼水都塞牙似的!
孫隆龍終於還是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腦袋馬上就挨了秋姍一筷子!
今天,一條名副其實的「魚」,完整地呈現在餐桌上——糖醋紅燒大鯉魚。嚴大浦的眼睛,馬上就瞇成了彎彎的兩條小細縫兒……
東道主紫姨率先舉起了酒杯:「謝謝各位,兩個多月的辛苦,是很值得的。來,讓我們為皇糧胡同乾杯!為我們的牌友俱樂部乾杯!為我們的——友誼乾杯!」
·21·
第四章
一
上午,曾佐剛到律師所的辦公室,就看見北平市副市長高子昂的私人秘書已經等候在那裡。她滿面焦慮。身邊,停著副市長的專車……
這位喬秘書是位其貌不揚的中年女士,據說因其人品的忠誠、性格的穩重,深受副市長夫婦的重用,在高家已經服務了五年有餘。
自從在旅歐同學會上認識了高子昂之後,曾佐不久便應邀給市長夫婦擔任了私人法律顧問。
那個年代,為自己聘請常任法律顧問的高官並不多。但這位年富力強的高子昂副市長,是留學英國劍橋的文學博士。開口「沙翁」、閉口「喬叟」,學富五車,有口皆碑。應當說,他受過最精典、最老牌的西方民主教育。顯然就要比那些土生土長的中國官僚們,觀念上就多了幾分「法治與法理」。
平時,副市長夫婦對曾佐這位「顧問」,倒是所問之事有限。就是真有些什麼要事商量,也是打個電話,或是派手下人送個信兒什麼的——可從今天的架勢看來,顯然是真有事情了。
曾佐幾乎是被那位一向舉止得體的喬秘書,「強行」塞進汽車的。與以往不同,喬秘書上車就吩咐司機,直奔市警察署——副市長夫人出事情了,出了天大的事情……
說到這位副市長夫人馮雪雁,她絕不遜色於副市長高子昂本人,也是北平城裡有名有姓的一位場面人物。
馮雪雁雖然不是留洋生,但出身名門望族,畢業於燕京大學文學系。她身材高挑挺拔,皮膚微黑;柳眉大眼,英氣勃勃;舉手投足間,瀟灑利落並不失風度優雅。今年四十有二了,因為駐顏有術,不知情的人乍看上去,最多只能看出個三十五、六歲的模樣……
馮雪雁曾經風趣地對記者說:自己少女時代的夢想,就是「成為好萊塢的東方影星」。
她經常奔走於幾個擁有電影公司的大城市,以一位民國著名元老人物的千金的身份,熱情地扶持民族電影工業的發展,有目共睹,可謂功不可沒。為此,她「亦不得不」身兼數職:先後擔任了數個與影藝圈有關的協會、聯誼會、基金會的秘書長、會長、副會長或名譽會長……
喬秘書在一次閒談中,對曾佐回憶起大學一年級時,自己在馮雪雁身邊經歷過的一件趣事——
班上一個長得小巧玲瓏的天津女同學,雖然也是個買辦商家的小姐,但是被學校三年級的一個男同學給玩弄了。
那壞小子的父親是當時的交通部部長,學校裡小有名氣的一個花花公子。那肚子被搞大了的天津女同學跟花花公子怎麼說,都得不到他的承認。就跑來找馮雪雁,把事情的前因後果,都哭訴了出來……
馮雪雁聽後柳眉高挑、怒目圓睜。把平時總是跟在自己身後的七、八個女同學集中在教室裡。然後叫人給那花花公子送了一張「有事相商」的條子。
這是燕大男、女學生中相互溝通的慣用手法之一,既然平時極難接近的馮雪雁小姐「有約」,那交通部部長的公子,便在晚飯後興沖沖地跑到紙條上約定的教室……
沒想到,他前腳一進,背後的門「匡當」一聲就被關上了。馮雪雁站在他的面前,二話不說,左右開弓,兩個響亮的大耳刮子,當即就把那個壞小子給打呆了。還沒等他回過味兒來,馮雪雁就命令自己的追隨者們:
「給我揍!不管揍成什麼德行,都歸我!」
平時就對這傢伙不懷好感,甚至暗藏著怨氣和委屈的女生們,有這位某某某大元老的千金撐腰,頓時就開了「打誡」——連平時對男同學都不敢正眼直視的喬秘書,那天都操起鞋子,在那花花公子的屁股上,一通好抽……
「真是過癮啊!總算是為所有被那小子耍過的女同學,出了一口惡氣。我們七、八個人,把那個花花公子打得鼻青臉腫、鬼哭狼嚎。聲音驚動了好多飯後正在校園裡閒著沒事幹的同學。教室的門外、窗口擠滿了人。有助威的,有大聲制止的。馮雪雁才不管那些呢。她這個人,年輕時的口頭語就是——『別跟我來這一套!』直到我們都打酸了手臂,馮雪雁才叫打開教室的門。我們一起抻胳膊拽腿的,把那個已經連叫喚都沒了力氣的落水狗,扔到走廊上……」
「我至今還記得,那個壞小子的身體,落在走廊地板上那『彭』的一聲巨響,還有在他周圍炸起的一片驚呼。交通部長公子的下場,給全校所有的大、小惡少好一個教訓。馮雪雁在校的那幾年,女同學受欺負的事情,真的少多了。」
曾佐從來沒有見過這位裝束保守、行為拘謹的老姑娘,眼睛如此閃閃發亮,如此充滿了少女的歡情……喬秘書講述的這個故事,也給曾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曾佐認為,更加難能可貴的是馮雪雁並不像大多數名媛貴婦,隨著青春的消逝,便漸漸自動退出了社交或公益活動的舞台。如同一枝不甘屈服的雪中牡丹,她依舊開放、依舊嬌艷、依舊不容人們輕易忘懷。
比起那些飽食終日、無所事事、寄生蟲式的貴夫人、闊太太來,馮雪雁算得上是一位生機勃勃、積極熱情的新女性了。
曾佐也是在旅歐同學會的一場晚宴上,認識了馮雪雁。她作為高子昂的伴侶出現在會場上時,就給曾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通過人們的閒談,他聽說,這位民國知名元老的千金,曾經是燕大當之無愧的校花。但她拒絕了所有「門當戶對」的參考對象,自己主動發起「愛情攻勢」,選擇了從劍橋留學後回國,在燕大主講英國古典文學的「布衣教授」高子昂——一個出身貧寒的優秀公費生。
馮雪雁天生具有不甘平庸的挑戰型性格。她喜愛馬術、舞蹈、汽車駕駛和戲劇表演。雖然沒有出過國門,就學得了一口留學英美的傢伙們也一致公認「相當不錯」的英語……
連對人挑剔之極的曾佐本人,在紫町牌友俱樂部小牌室的聚會裡,偶爾提起這位開國元勳的千金,也不掩飾發自內心的幾分欣賞之意。
此刻,在副市長的專車裡,喬秘書厚厚的眼鏡片後面,一雙小眼睛瞪得可謂是前所未有的又大又圓:
「就在昨天夜裡,夫人自己駕車出去,出了皇糧胡同的西口不遠,在夜晚僻靜的路段,遇到了一個名副其實的『亡命之徒』。他居然敢挺身攔在車頭前,企圖持槍搶劫啊!」
「夫人情急之下,只好急踩油門,朝那強盜撞過去……等定下神剎車出來查看時,那強盜已經斷了氣……夫人在車裡哆哆嗦嗦地等了好久,也沒有等到一個行人的蹤影。只好重新啟動車子,好不容易回到家裡,這才趕緊叫僕人打電話給市警署,報案自首。」
「現在,夫人被暫時留在北平市警署刑偵處的休息室裡……」
從喬秘書的嘴裡,曾佐還聽說,昨天晚上高副市長竟一夜未歸。到了早上在辦公室裡聽說「夫人夜裡有事開車出去,撞死了人」。這才趕緊打發喬秘書,乘自己的專車來找法律顧問。
高副市長明確指示:如何「依法解決」好這個「意外事故」——責成曾佐全權負責。
曾佐考慮,眼下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在警署尚未對這一「事件」,或者說是「事故」,做出最終結論時,首先爭取保釋夫人回家。
喬秘書還轉達了副市長的要求:務必盡量避免驚動那些幸災樂禍的大小報刊。
這件事情,首先給曾佐帶來了強烈的意外感——怎麼會在一位堂堂的副市長夫人身上,發生這麼一樁……富於戲劇性的「事故」呢?
儘管馮雪雁是個常有「譁眾取寵」之嫌的社會名流,可總還不至於是為了提高自身知名度,玩兒出這麼危險的一幕吧?
畢竟,這是一場出了人命的「表演」啊!
曾佐來到市警署,「並不意外」地遇到了那位腦滿腸肥的老冤家——嚴大浦。
果然,這場事故,的確充滿了曾佐所直覺到的那種「戲劇性」。據警署的當值巡警報告說,在「事故」發生後的一個來時辰,高副市長家的報警電話,確實令他們幾個人當場就傻了眼。於是,先是派三個人趕到副市長官邸來,詢問事發地點和經過詳情。
當他們走(「文)進皇糧(「人)胡同二十(「書)五號高副(「屋)市長的府邸時,只見餘悸未消的副市長夫人,在好幾個僕人手忙腳亂的照看下,伴著喘息斷斷續續地說,自己開車「不小心撞死了一個持槍攔路搶劫的強盜」,就軟軟地昏迷在沙發上了……
三個巡警絕對不敢怠慢。他們留下一個等待氣若游絲的夫人緩過勁兒來,另外兩個人便按照她大致的說明,向出事地點奔去……
他們打著忽悠忽悠的手電筒,在黑□□的馬路邊上,磕磕絆絆地找了快一個時辰,終於在距離馬路邊足足兩丈來遠的地方,一處垃圾雜物堆裡,找到了一具男性的屍體。
千真萬確:在死者的右手上,兩位巡警找到了一把珵亮的手槍!
嚴大浦在上班後的第一時間裡,就聽到了這起「重大事件」的緊急報告。
畢竟事關人命,巡警們既不敢就這麼「閒置」了那位尊貴的肇事者,也不敢輕易動用拘留手段,便在上午調來警署署長的汽車,誠惶誠恐地把馮雪雁「恭請」到警署來,只說是上司「求見副市長夫人」。
幾個當時整宿未眠的當值巡警,到了交班的時間也不敢回家。心裡一邊嘀咕著,這事兒偏偏輪到自己當班,「真他媽的倒霉」!他們一個個縮著脖子站在一邊,巴巴地等著長官的問話。好像弄出人命事故的,不是人家副市長夫人,倒是他們自己似的。
那具已經僵硬了的「搶劫犯」的屍體,隨後也被運到警署的臨時停屍間……
·22·
第四章
二
曾佐在警署的候審室,見到了自己的僱主——馮雪雁。她已經被突然發生的一切和整整不眠的一夜,折磨得花容失色了。一看到喬秘書領著曾佐律師趕到了,竟像個受盡了委屈的小姑娘似的,抱住喬秘書就放聲痛哭。惹得喬秘書也鼻涕、眼淚隨之噴湧不止……
曾佐多少也為「公主落難」而悲哀,鼻子隱隱發酸。
他跟管事的嚴大浦,倒是很快就談妥了「保釋」副市長夫人回家,「隨時聽候警方問話」的事宜。反正,把這樣一個難以伺候的事主,總留在警署髒兮兮的休息室裡,誰都落得渾身不自在。
曾佐借口說是要留下來,繼續交涉和辦理所需的一應手續,讓喬秘書把馮雪雁接回家去……
那天,曾佐留在市警署的工作,與嚴大浦的配合「空前絕後」的和諧——他們馬上一起開始確認「持槍搶劫犯」的屍體、遺留品和身份的問題。奇怪的是,那犯人居然隨身揣著一張足以暴露自家出處的「物證」:
一張本市機械高等專科學校的錄取通知書——地址、人名清清楚楚地寫在信封上。收信人的名字是「姚仲梁」。
因為天氣炎熱,大浦讓法醫迅速做出屍檢報告的同時,派部下趕快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去進行查詢。
曾佐和大浦看到,那膽大包天的搶劫犯三十出頭的年齡,生得相貌醜陋、皮膚粗糙。七竅流出的血,已經凝結成了紫黑色。他雙目圓睜,表情驚恐。穿著一身還算體面整齊的青布短褂長褲,腳上的千層底圓口布鞋,雖然已經丟了一隻,卻看得出,還是嶄新嶄新的。
最是令他們兩人同樣不可思議的,是那把從現場找到的手槍:一把嶄新的比利時FN公司造袖珍手槍。這是世界首屈一指的短火器祖師爺勃朗寧,於1910年為比利時FN公司專門設計的一款袖珍型手槍。它又輕又小,可以一次彈裝六發。因為性能極好,歐洲各國槍械製造廠家紛紛仿造。
眼前的這一把,是比利時原廠家的正品。槍身上嶄新的烤藍,閃著一層幽光;裡面的六發子彈全都在,卸出彈夾來,顆顆黃銅彈殼就像金子一樣……
嚴大浦的眼珠子差點兒都要掉出來了:「好傢伙!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這種小毛賊,弄把『擼子』打家劫舍,就很風光了。——漂亮,真漂亮!我就是在當兵的時候,見過大帥的兒子隨身配著這麼一把,還就見過那麼唯一一次。我想它想了多少年哩……這玩意兒,就算咱兜兒裡有錢,沒有路子也是白搭。」
曾佐雖沒有出聲,心裡也在嘀咕:小小一隻城狐社鼠,如何能用如此精良的武器來裝備自己呢?
根據當值巡警的案發現場報告:這把槍,當時確實是握在死者的右手掌心裡。
一個普普通通的獨行盜賊,如何能夠擁有這樣一件不可多得的「金貴玩意兒」?深更半夜地候在人跡杳無的馬路邊上,還就真真地叫他給撞上了同樣「金貴」的大人物——單身駕車出行的副市長夫人?
還有一件挺蹊蹺的遺留品,便是緊緊握在死者左手裡的一截彎成弧形的鐵絲,好像是個什麼物件的提把。
按照那信封上的地址,去確認死亡「搶劫犯」身份的巡警,很快就返回了警署。原來這住址真還不遠,就在東城與西城交界地段的一條雜居小胡同裡。
開門出來的淳樸少年,一看到巡警手裡拿著的那個信封,馬上就承認:這是學校發給自己的錄取通知書。不錯,自己便是信封上寫的那個收信人「姚仲梁」。
昨晚,是他本人把這封錄取通知書,親手交給哥哥的。
毫無疑問,這剛滿十七的姚仲梁,當即就被帶到了總署……少年一看到「搶劫犯人」的屍體,當即放聲大哭。已經魂飛九天的這個醜陋男人,正是他的同胞哥哥——姚頂梁。
當「持槍搶劫犯」的弟弟,抽泣著坐在嚴大浦面前時,油然而生的同情湧上了大浦的胸膛——
這「搶劫犯」的小兄弟衣著簡樸整潔,舉止有禮而又不卑不亢。一個窮人家裡,能夠成長起這樣一個夢想著去學習機械技術的有志少年,多麼不容易呵……
當姚仲梁停止了哭泣,開始回答探長大人的問話時,大浦還發現,這個少年,毫不掩飾自己與他那位行為並不光彩的哥哥,有著何等之深的手足之情——
姚仲梁坦然地承認:哥哥姚頂梁,白天出賣的是修理黃包車的手藝,有時到了晚上,確會去幹些「翻牆上梁、溜門撬鎖」的苟且營生。父親過世得太早,自己已經不記得他長得什麼樣子了。他們的老母親一病就是十幾年……兄弟兩個年齡相差十二歲呢,中間的三個姐妹,因為家裡窮,出生後不久都送給了別人。
大字不識幾個的姚頂梁,多少年來就像父親一樣,把自己的兄弟拉扯成人,讀書上學一天也沒耽誤。這個當哥的,就是撈到仨倆的不義之財,從來一個子兒也沒有花在自己身上。他不酗酒、不賭博、也不逛窯子,就是為了給母親無止無休地抓藥,給兄弟買鉛筆、書本和每天早上帶到學校去的兩個火燒……
這一次,情形卻是有些不同——姚頂梁晚上臨出門以前,看著弟弟那沮喪而又含著責備的面孔,居然發了個毒誓說:
「哥今兒個準保不是去幹『那個事兒』。把你那張機械高專的錄取通知書借給我。我是要去跟個有錢有勢的熟人會會面,讓人家也親眼瞧瞧。人家興許能把咱們兩年的學費先給墊上——那可是小二百塊的一筆錢啊……俺兄弟從此要上大學堂,出來可就是體面人了。哥對天發誓,只要把今晚的事情辦瓷實了,保證從此金盆洗手,永不再偷!」
未曾想,這竟是哥哥姚頂梁最後的遺言。
他出門前還特地為自己換上了一身平時捨不得穿的整齊褲褂和新布鞋——奔著三十去的大老爺們兒,也沒給自己娶上一門媳婦。他這短短的一輩子,都在為自己小兄弟的遠大前程和老母親的渾身病痛,搏著性命……
讓嚴大浦格外動心的是,這個有著光明前程的少年,絲毫也沒有嫌棄自己那活得「鼠竊狗偷」的委瑣的兄長,而是對他充滿了真誠的感激和愛意。他並沒有沾染上半點兒讀書人酸溜溜兒的虛榮和自私……他的證言,引起了嚴大浦深深的思索:
那個已經斃命的「持槍搶劫犯」,到底是為什麼在這夜深人靜的馬路邊,突然出現在了部長夫人馮雪雁的汽車前面?
曾佐作為市長夫人馮雪雁的出頭律師,他的特定立場當然是維護和保護自己當事人的利益無疑。儘管他的內心也無法否認,在這樁看似偶然「意外」的背後,似乎隱藏著某種必然……
正是因為所有的一切,似乎都顯得太過於「意外」了。
今天下午,他離開警署後便直奔皇糧胡同二十五號院兒。他必須在警方上門索取口供之前,率先得到第一手資料。於是,馮雪雁清晰而孱弱的敘述,便聲聲入耳了:
「我不過就是想趁著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出去兜兜風兒。昨天晚上,我自己從車庫裡把車開出來,從一向比較僻靜的胡同西口,往南開了不到兩里路,突然,車燈就照到了一個人影兒。他站在路中央,開始我還以為是個醉漢。就減了車速,在離那人大約不到兩丈的地方停下來。我記得,自己還摁了兩下喇叭。但是那個男人還是不讓路,汽車大燈的光線下我看到,他居然手裡對我舉著一把手槍!而且,朝我越走越近!我真的嚇壞了,當時腦子一片空白,也不知道怎麼,一腳踩下了油門兒……自己確實聽到了悶悶的一聲響,心想——完了,傷到人了……」
「也不知道把頭埋在方向盤上呆了多久,我才定下神來。周圍連一個人也沒有,只好自己下車去,看到那個被撞到的人,倒在離車子不遠的地方,已經沒有呼吸了……真是太可怕了!怎麼會讓我碰上這種事情?我想總得有個交代吧,就重新啟動車子往家開。到家便趕緊給警署掛了電話……」
「後來傭人對我說,三個當值巡警趕到家裡的時候,已經快半夜一點鐘了。車子現在停在家裡的車庫,前頭是撞扁了一大塊,送去修修就沒事兒了。可是,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講得清楚,當時的情況,我確實是被迫自衛……是不得已的啊!」
馮雪雁的一番話,說得也可謂是合情合理。
曾佐見她開始抑止不住發出哀哀泣泣的哭聲,掏出一塊工藝講究的真絲刺繡手絹,擦拭著自己紅紅的鼻頭兒。便也就不忍再繼續「窮追猛打」,這位一向心高氣勝的貴夫人已經是心力交瘁、不堪重負了。
當日傍晚,嚴大浦和曾佐兩人並肩走進了紫姨家,連為他們開門開了好幾年的老獨頭,都覺得今兒個怪怪的。小町是看見他們就尖叫了一聲:
「今天是『世界和平日』嗎?快看呀,頭條兒新聞——探長與訟棍肩並著肩!」
紫姨「率領」著秋姍、小町、孫隆龍和廚娘何四媽,加上那只探頭探腦的白毛小點子,十二隻眼睛一起直瞪瞪地,把「探長與訟棍」給看得有點兒惱了。
嚴大浦氣呼呼地把短短的手臂繞到背後:「少見多怪!真是……」
晚飯後,賓主還是照例聚在紫姨那間溫馨的小牌室裡。花茶和英國紙煙的芬芳混合著,瀰漫在空間……
話題自然是昨天晚上發生在副市長夫人身上的這樁「大不幸」了。即使是不大外出的紫姨,對那皇糧胡同二十五號副市長的府邸,都有著相當鮮明的印象。單從外表上看,那還真是風光體面的一個所在。首先,那是座品相方正的廣亮大門。
自前朝順治九年以來,能建這廣亮大門的,便從來都非一般平民——大院門的地面,要比胡同路面高出五步,鋪設著整塊上好條石的大石階。門框根部有門枕石、抱鼓石,鼓上還刻著神氣活現的小獅子。門的上軸是用聯楹和門簪固定的。門簪四枚,刻成精美的四季花草。
大門內設有影壁、屏門,簷柱上有雀替、三幅雲……這顯然也都是當年房屋的主人有過官品或爵位的標誌。
裡面,青磚建築圍著正正方方的兩進院子。門前常常停著各種花色品種的交通工具。二十五號院兒可是皇糧胡同中人緣極廣的一戶豪宅。
聽說,裡面有個鋪著紅木地板的大廳,經常會舉行家庭交際舞會。只要一看到哪天晚上停了小半個胡同的車子,那就是西洋室內小樂隊,已經在副市長官邸裡縱情演奏起「探戈」和「狐步」舞曲的時候了……
皇糧胡同裡的少男少女或激情少婦們,有時也會在二十五號院兒門口的附近,見到某一位不久前還浮在電影院布銀幕上,哭笑打作、風情萬種的男女電影明星:他們要麼是西裝革履、發蠟珵亮、明眸皓齒、瀟灑翩翩;要麼穿綾裹緞、卷髮擁面、眉如彎月、口若紅櫻……個個都像是從招貼畫兒上走下來的。
就連這兒疼那兒酸、肚兒圓的求醫者們,也常常會把類似激動人心的見聞話題,捎到秋姍小小的婦兒科診所裡來……
儘管「探長與訟棍」今天是開天闢地「肩並著肩」走進了紫姨的家門,令全體人詫異得大跌眼鏡。但紫姨很快就看出來了,這兩個人懷裡揣著各自的小九九——
在紫姨的牌室裡,聽到曾佐上述一切的嚴大浦認為,鑒於種種不明點的存在,如果曾佐真的想把市長夫人盡快地「開脫」出來,使警方「心悅誠服」地做出「被迫自衛」的結論,最直接有效的一條,就是設法找到一位現場的目擊證人。
至於說,那把比利時FN袖珍手槍的存在,令全體牌友們陷入了良久的沉思……
作為律師,曾佐自然是不失為當事人排憂解難的本意;而嚴大浦這次卻是從一看到那把高級、精美的袖珍手槍開始,便對那個已經緘口無語的「持槍搶劫犯」,產生了深刻的質疑。
他對紫姨陳述了自己的想法:「我親自審問了那個孩子,是不是見過這把手槍?可那孩子用一種特別稀罕的目光,盯著這東西好一會兒才開口反問:『這是……是我哥的東西嗎?』我見說謊的人見得多了。可看得出,死人的兄弟姚仲梁沒有說謊。這玩意兒,他確實是還沒有那份兒見識它的資格呢。」
曾佐馬上反問:「你能保證這把袖珍手槍,未必就不是姚頂梁以前從哪裡偷來的東西嗎?你也知道,他生前可是個『幾進宮』的老慣偷了。」
嚴大浦這回則表現得胸有成竹:「在咱這四九城裡,哪些人家有條件接觸到這一類高級的自衛性武器,我們警署大致還是心裡有數的。最近並沒有得到誰家府上有失竊的報案嘛。再說了,你知道,這樣一把比利時的原裝貨,值多少錢嗎?黑市上,沒有六、七百塊,就免談。如果早有了這件東西,姚頂梁何必還要為了他兄弟那區區二百塊錢的學費,去玩兒命『攔路持槍搶劫』呢?」
曾佐本來還想「狡辯」說:興許那孤陋寡聞的姚頂梁,壓根兒就不知道手裡這件寶貝的價值呢?可再一想,自己也覺得這個質疑本身就缺乏力度——
一個慣偷,總是要銷贓的。難道他還打聽不出黑市的行情嗎?!
這回,孫隆龍也露出了幾分機靈勁兒:「我今兒個聽說咱皇糧胡同二十五號院兒的副市長夫人出了事兒,打聽清楚就直奔出事現場去了一趟。各位猜猜,我都找到了什麼?」
他還真的找到了東西!仍然是歸功於他那得天獨厚的靈敏嗅覺:他在發現姚頂梁屍體的位置附近,又聞到一股子洋火水的味道!
他找到一隻玻璃燈罩和提把都已經不翼而飛的破馬燈!
·23·
第四章
三
無疑,這件東西解釋了姚頂梁至死還緊緊抓在左手裡的那根弧形的鐵絲——這是一盞馬燈的提把。
沉默良久的秋姍發言了:「那姓姚的強盜,原來是提著一盞馬燈守候在路邊兒的啊。但是,曾佐你在詢問馮雪雁時,她是怎麼形容出現在車頭正前方那個強盜的姿勢的?是這樣……一隻手舉著槍,一隻手提著馬燈?還是這樣……雙手一起舉槍對著她?」
曾佐啞然了。他雖然沒有讓馮雪雁對此做出過詳盡的回顧,而她自己也根本沒有提到強盜手裡的那盞馬燈。當然,因為緊張,她也許根本就沒有看到這個細節。可畢竟是越來越多的跡象表明,眼下自己所承擔的,似乎不是一場單純的「被迫自衛」事件。
強烈的自尊,亦不允許曾佐輕易說出那句:「是啊——」,「對啊——」,「確實有問題……」的真心話。他反反覆覆的擺弄著手裡的撲克牌,用「嘩嘩」作響的噪音,掩飾著內心裡的惶惑不安。
三句話不離本行,還是小町子提出了一個人人都認為可行的措施——登報。
她的想法其實很簡單:由律師對當事人馮雪雁直接建議,在完全不暴露真名真姓的前提下,登報尋找八月二十一日晚上十一點以後,發生在皇糧胡同西口附近那場車禍的目擊證人。
如果副市長夫人心裡有鬼,就不敢同意這個舉動;而如果真是急於想證明自己「被迫自衛」的真實性,就理應樂於接受這個建議。
紫姨點頭表示贊同。
曾佐呢,心裡明白這樣做,並不符合高子昂副市長的本意。可是,朋友們的想法卻不無道理……
他起身掃視了眾人,便表情鬱鬱的起身告辭,一個人提前獨自離去了。
剩下的人,面面相覷而無言相對——曾佐的心情和處境,不是不可理解。但這回大浦所產生的一連串兒懷疑,更加不容忽視。很明顯,又是一樁迷霧重重的案子。
紫姨聲調平平地發了話:「大浦如果想證明這並非一場正當合理的『被迫自衛』,就要設法證明馮雪雁與姚頂梁生前的關係。曾佐如果想要證明,這場造成了人命傷亡的車禍,確實具有『被迫自衛』的合法性,首先就必須找到一名社會身份誠信度高,並且與馮雪雁沒有任何人際關聯的目擊證人。所以,最近這些天,我們拭目以待這出現概率幾乎為零的『目擊證人』吧。只要『他』或是『她』,根本就不出現,大浦,你就可以繼續自己的調查和推斷了……」
曾佐到底還是曾佐,他經過整整一夜的思索,第二天一早,帶著微青的眼圈兒,敲開了皇糧胡同二十五號院兒高副市長府邸的大門……
馮雪雁沒有化妝,只穿著一件水綠色的柔軟晨袍,眼圈兒也是微青的。
困惑中的律師與困境中的當事人,彼此對視了片刻,發出了會心的苦笑。
女主人請曾佐共進早餐。餐桌上擺著自家廚房新烤的麵包和噴香的巴西咖啡,外加油條、豆漿、八寶菜……
曾佐故作輕鬆地笑了:「夫人的早餐,真是充滿了包容性啊!」
馮雪雁也笑了:「對於我,這麵包、咖啡是表演性的,為了向我那留過洋的丈夫證明,自己也不是鄉巴佬兒而已。其實,我從來也沒有在國外生活過。那油條、豆漿、八寶菜,才是我的本色。不過,今天的麵包和咖啡,對於我們家來說,便是物盡其用了——曾律師也是留英學法律的,您一定不反對負責消滅掉桌上『表演性』的那一部分吧。」
曾佐表示了感謝和快樂以後,從容落座。他和女主人面對面地吃起塗滿了奶油和櫻桃果醬的麵包……
他有口無心地調侃道:「這牛奶麵包,對於高副市長來說,總還不至於完全是『表演性的一部分』吧。」
只見一縷陰霾,迅速掠過了馮雪雁的眉端。接著,她用誇張語氣說:
「本市的高副市長日理萬機——訪問、視察、演講、普及推進新文化運動等等等等,憂天下之憂而先憂,樂天下之樂而後樂。忙得夜不歸營廢寢忘食四腳朝天屁滾尿流,忙得三過家門而不入,忙得恨不得把莎士比亞抓來給自己當文秘……晚上常常住在市府衙門兒裡挑燈苦幹,翹首以待大總統有朝一日給他頒發一紙『勤政敬業』的通令嘉獎呢!」
曾佐又被馮雪雁這俐齒伶牙、口若懸河的一大串俏皮話兒,逗得放聲大笑起來。
他是真心喜歡馮雪雁這種單純、率真、大大咧咧的性格。希望已經發生的一切,最終停留在已知的程度上。但他還是不得不盡量婉轉地設法對馮雪雁進行說服。當說到登報尋找目擊證人的問題時,他把自己考慮再三的話,講了出來:
「登報尋找目擊證人這個建議,恰恰是警署裡一位可以稱作朋友的要職人物提出來的。這至少是一個主動要求追究真相的……姿態嘛。而如果夫人始終堅持完全不見報,那位高級警官則認為,對這場『被迫自衛』事件持有疑問的那一部分中、下層警務人員,『上面』就太缺乏說服力了。不過我想,根據當時的情況來分析,現場目擊證人的出現概率,幾乎等於零。假定可能會出現另一種情況,那就是出現個把抱著金錢目的而粉墨出場的假目擊證人,而後者是很容易就被識破的。如果萬一……我是說『萬一』,真正的目擊證人出現了,那豈不是只會對夫人早日解脫這場是非,只有好處而沒有壞處呢?」
大大出乎曾佐的意料,沉默片刻後的馮雪雁,當即爽快地接受了登報尋找目擊證人的建議。
為此,曾佐深深地從丹田呼出一口氣來——馮雪雁的內心,是坦然的;而那個鄉巴佬兒嚴大浦的懷疑,則是要落空的。
接著,曾佐用閒談的口氣,問起夫人當時見到站在車頭正前方的搶劫犯,是怎樣的一種姿勢?他努力讓自己的語調,保持著一種輕鬆的好奇心。可是,聽到的回答,卻重新讓曾佐剛才豁然開朗的那顆心,重新陷入了彷徨——馮雪雁做出了一個雙手持槍正對前方的姿勢說:
「他就是這樣的……站在馬路中間,這樣直直地雙手舉槍,對著我。車燈下,我看得清清楚楚……所以我才本能地踩住油門,朝他衝過去——那景象,太可怕了!」
馮雪雁說謊了。
顯然,當她走下汽車以後,並沒有看見姚頂梁手裡已經被撞飛了的馬燈,居然還留下了一截鐵絲兒提把在左手裡面。否則她也許就會說:
「那強盜一手提著馬燈,一手對我舉著槍……」
遺憾的是,警署的案件報告中明文記錄著:死者左手緊握著一段弧形的鐵絲。而且還將補充記錄,那盞被孫隆龍後來在現場找到的破碎的馬燈。剩下的,那簡直是易如反掌的物證還原工作了……
那個強盜臨死前,左手提著一盞馬燈。到底說明了什麼問題呢?曾佐隱忍了好幾分鐘,到底還是沒有把這一切洩露給自己的當事人,刻意地事前提醒馮雪雁,如何在警方今天上午前來錄取詳細口供的時候,改變自己那一番死者曾經「雙手持槍」的描述……
曾佐被自己「渴望洩露」的強烈欲求,簡直都要憋裂了喉嚨。
上午九點半鐘,嚴大浦親自率領著警署的文書和另外一位警官,按時上門前來「拜訪」遭遇了不幸事件的副市長夫人。
他一進客廳就看見,曾佐大腿蹺二腿地坐在沙發上,一臉的逍遙和不屑。
「咕嘟——」一下,大浦的心就被提到了嗓子眼兒:糟了,這大訟棍不會……不會把昨天在紫姨那裡聽到的話,暗暗地都學給了這位官太太吧?!
很快,事實證明曾佐沒有出賣自己做人的良知。
霎時,嚴大浦心裡又充滿了對這個冤家同伴無以言狀的感激——曾佐就是曾佐。他畢竟是咱們紫町牌友俱樂部的鐵桿兒會員。可接下來,這個職業訟棍馬上又表現得……非常「不夠哥們兒」了——
探長問:「請問夫人,您與死者過去是否有過面識?比如說,恩怨過節什麼的?」
訟棍答:「鑒於兩者之間社會身份的巨大差距,難道嚴探長真的認為,夫人與這個強盜毛賊,以往會有發生面識的條件嗎?只有一種假設,有可能在他們之間產生嚴探長所說的『恩怨過節』,那就是過去姚頂梁曾經入室盜竊,到這個院子裡來過。請問,貴署有過這方面的記錄嗎?」
探長說:「啊……據我所知,確實沒有。不過請問夫人,您當時是剎過一次車?還是兩次車?還能夠說出準確的記憶嗎?」
訟棍說:「不能夠。」
探長說:「為什麼?」
訟棍說:「因為緊張,因為害怕。在下也請問探長大人,這『一次』或是『兩次』的剎車,與是否『被迫正當自衛』的結論,有什麼直接關係嗎?」
探長說:「請問夫人,您還記得,當時車頭是在道路的正中間,還是路邊接觸那持槍搶劫犯的身體的?」
訟棍說:「不記得了。」
探長說:「請問律師先生,為什麼總是您在代替夫人回答問題?」
訟棍說:「因為,代人訟辯,就是在下——『訟棍』的飯碗嘛。」
探長說:「我們需要得到夫人並非『過失致人傷亡』,而確實是『被迫正當自衛』的證據。」
訟棍說:「中國的法律明確規定,判斷一個人是否有罪,原則上不能要求其提交無犯罪證據。而是您想主張誰有罪,就要由您舉出犯罪證據;您無權要求我的當事人,向您提交自己無罪的證據。如果您想指控她犯有『過失致人傷亡罪』,或是『故意殺人』罪,那麼就應由您來提交她至少是有『重大嫌疑』的證據。聽清楚了,探長大人,是要由您來提交『證明馮雪雁有罪的證據』——這就叫『無罪推定』。明白了嗎?」
什麼他媽的亂七八糟的「有罪證據」、「無罪推定」……簡直是繞口令兒!是胡攪蠻纏!是譁眾取寵!是臭跩!這個老訟棍!
那天,嚴大浦離開市長官邸的時候,簡直是把曾佐恨得牙根兒發癢了。
顯然,人家馮雪雁卻聽懂了曾佐的這一通「繞口令兒」,臉上露出了欣慰的感激。
曾佐心裡有數:馮雪雁既然已經坦然同意了登報公開尋找「目擊證人」,嚴大浦最好暫時不要瞎攪和。眼下,還需要給馮雪雁的精神一點緩衝的時間。
·24·
第四章
四
第二天,小町擔當記者的那家《天天新聞》,在一個並不十分明顯的位置,刊登了「尋找目擊證人」的一則新聞啟事。雖然文字很簡單,但足以說明問題了。
這則啟事,並沒有指名道姓是什麼人物的汽車,「因故」撞死了一位中年男性,因而沒引起社會上絲毫不安的騷動。
就連包括建議刊登這篇東西的小町本人,也不曾相信:真會出現一個貨真價實的目擊證人來。但是,預計「概率為零」的奇跡,卻真的發生了。發生在這篇尋訪啟事見報後的一個星期……
她是一位儀表端莊、衣冠楚楚的中年女性。自報身份是本城第一名門貴族女子高校的美術教員,姓「費」名「陽」。
這位形象令人肅然起敬的費陽女士來到市警署後,受到了坐第一把交椅上的楊署長的親自接見和詢問。
她的話語簡潔而不容置疑:「八月二十一日晚上十一半點左右,我有事正好路過皇糧胡同西口往南,將近兩里的地方。我看見一個男人……因為天黑,具體年齡看不清楚,他『好像是站在馬路中央』,面對著一輛迎面開來的臥車,舉著一件『像是手槍』的東西。很快,我就聽見了一聲很沉悶的響聲……車燈下,『好像是看見』那個站在路中央的男人,身體重重地倒在了路邊。車子嘛,很快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當時我擔心,這是幫會之間的內訌,非常害怕被捲進這類報紙上經常有所報道的黑勢力殘殺。便趕緊藉著黑暗,溜進旁邊的面杖胡同,離開了車禍現場……」
連從一開始就對這場所謂的「被迫自衛」事件深存疑慮的嚴大浦本人,也完全無法否認這位「目擊證人」,其社會身份無可非議的嚴肅性。
首先,她似乎無須為了金錢利益,前來為人作證——她的穿戴,質地高級、款式正統,一副為人師表的端莊;還有她那坦誠的表情、清澈的目光和一位女學者高尚從容的風度舉止。她對警方某些細節的詢問,絕不進行刻意的描述——
當問到關於那個被撞倒的男性,當時是一隻手舉著槍,還是雙手舉著槍?
費女士的回答是:記不清楚了,因為持槍男性的身影,進入自己的視野,僅僅是那麼「一瞬間」。
當問到那個男性被車撞倒的具體位置在哪裡?
費女士的回答是:自己當時所站立的角度,無法看清被撞的男人,具體被撞倒在地的位置。再說,那個地段沒有路燈啊!
當問到,您是否看到了汽車駕駛者的性別或面孔?
費女士的回答就更加可信了:完全沒有看到。因為汽車裡面的光線,遠遠低於有著車燈照射的外面的光線啊——
顯然,這位費陽女士,不像是事先就認識副市長夫人馮雪雁的偽證人。
當問到她為什麼決定出面作證這個問題時,她的回答,便就簡略得更加令人心悅誠服了:
「我是個天主教徒。是主教導我這樣為人處事的。」
那天晚上的曾佐,在紫姨的小牌室裡,神氣得還真的就像一個「小人得志」的訟棍。
他對那個一堆肉似窩在沙發裡目光茫然的嚴大浦,不斷拋去得意洋洋的眼神兒。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時而一屁股坐下來,賣弄一番令人眼花繚亂的洗牌技術;時而騷動不安地站起身,在並不寬敞的牌室裡,精神抖擻的轉上一圈兒。連那小點子都被感染得,興奮地追著他,猛咬腳後跟兒。
曾佐情願對其實並未消失的那些疑惑,採取掩耳盜鈴的態度——他的內心從一開始,就在本能地拒絕著對馮雪雁任何不利的事實出現。
這位簡直彷彿是從天而降的可愛的「目擊證人」,已經促使市警署在今天下午四點半整,正式做出了副市長夫人馮雪雁的汽車撞人致死事件,「確屬被迫正當自衛」的結案報告書!
紫姨、小町和秋姍老少三個女人,正在興致盎然地折疊紙鶴。她們的面前,放著一大堆花花綠綠的四方紙片兒,有大有小。玩兒起這種來自日本的傳統手工遊戲,紫姨的初衷是,秋姍可以因此鍛煉手指的靈活性,藉此來保持和提高做手術的技術水平;小町子嘛,則可以通過這種安靜細膩的手工活動,多少培養一點「淑女的溫文爾雅」;自己嘛,年齡不饒人,最近國外的科學家提出了「中高齡人士,平時加強活動手指,對大腦和小腦能夠起到預防老化之功效」的最新學術觀點。
可今晚的曾佐,連秋姍都被他惹煩了:「我說大律師,您是不是得了『強迫性舞蹈症』了?真討厭!」
孫隆龍和小町,覺得胖子探長這回是「輸」得有點兒莫名其妙——怎麼就還真殺出那麼一位無懈可擊的「目擊證人」來呢?
天下的事情,可也夠奇妙的,就跟真有那麼一盞《一千零一夜》裡的阿拉丁神燈一樣,這大訟棍曾佐是有福氣啊,想要什麼,就來了什麼!
紫姨笑瞇瞇的:「曾大律師,初戰告捷,恭喜恭喜!不過,您暫且請坐,聽隆龍也把最近幾天的道聽途說,跟咱們嘮嘮——」
孫隆龍早就在等待輪到自己開口的時刻了。他故作老道的點燃了大海泡石煙斗,吞雲吐霧地做思索狀:
「我按紫姨的吩咐,先去查了姚頂梁的底細。這人確實是個慣偷。不過,混到跟他常打交道的丐幫圈子裡,倒也聽人說,這個獨行賊子的看家本領只有一絕,就是一雙徒手——那十根白天會修黃包車的手指頭,晚上摳著磚縫、抓著水管子,什麼樣的平房、樓房,都能爬上去;什麼樣的門扇、窗戶,都能設法撥弄開來。為此得了個諢名『左鉤子』。我問,為什麼是『左鉤子』呢?答曰,因為此人天生是個左撇子。不過,姚頂梁在圈子裡,自立的行規倒是有口皆碑。一是不偷老的、小的和病的;二是只見東西不見血;三是只靠自己那看家的『左鉤子』刨食。我想這點挺重要,別說是槍了,就連刀子、攮子、錐子、鉗子……姚頂梁從來一概不帶。徒手之功,正是他為之自豪的正宗師傳。還有,既然是個聞名的左撇子盜賊,就算那把比利時袖珍手槍真是他的,怎麼會被發現是握在屍體的……右手裡呢?」
曾佐目光近乎凶狠地瞪著「畫蛇添足」的孫隆龍,嚇得小渾球兒趕緊躲到紫姨的身邊兒,把脖子縮了起來……
終於輪到小町子說話了。
今天白天,她穿了一件碎花大襟小褂和一條土織布藏青色肥腿褲子。這麼一打扮,活脫兒一個市井小戶人家閨女的模樣兒。怨不得過去皇糧胡同「四大公子」的頭兒錢勝曉,誇獎過她不當演員「可惜了」呢,她一敲開了姚頂梁家的門,就紅著眼圈兒自我介紹說:
「頂梁大哥生前有恩於俺家。去年,多虧是他把被另一個盜賊偷走的包裹送了回來,重病的老爹才保住了上醫院看醫生的錢……如今聽人說,頂梁大哥突然過世了。估計梁家眼下失去了養家口的依靠,爹就叫我趕緊送些米面和青菜過來……」
姚家病泱泱的老母親還臥在小屋的土炕上,少不了鼻涕眼淚橫流,拉著這「善性閨女」的手,痛說一番大兒子頂梁死得如何冤枉、如何令人難以接受……
小弟姚仲梁微微低著頭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卻一直用眼角偷偷瞟著陌生女孩子的一雙手——白嫩得就跟幾根小水蔥兒似的。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不同尋常之處。確實正如他死去的哥哥所期待的那樣,姚仲梁聰穎過人且頗有城府。經過一陣子緊張地思索之後,姚仲梁突然開口說:
「姑娘,我哥在世時,想是從沒有認真跟……女人打過交道。可他出事那天晚上出門以前,交給我一樣東西,說是要緊的物件,叫我先收好了。萬一自己出去一時三日還不回來,也許就會有人來拿這件東西——是一件女人用的東西。我估摸著,這東西是我哥想交給您,要麼,就是想還給您的……」
就這樣,小町在紫姨與眾人面前,展示出了意外來自姚仲梁的那件「女人用的東西」——一塊刺繡著四個花寫體英文字母的真絲抽紗手絹。
曾佐開始從得意洋洋的陶醉中,漸漸清醒過來。他越發認真地傾聽年輕朋友們的發言……當眼前展現出了那塊刺繡手絹時,他從裡到外地感到全身一片冰涼——
那四個英文字母,分明就是「高馮雪雁」的英文縮寫字母啊!
就在十天前,曾佐親眼看見,一模一樣的刺繡手絹,被馮雪雁拿在手裡,擦拭自己那紅紅的鼻頭……這是怎麼回事呢?
曾佐曾經堅信不移:高貴的副市長夫人和那個死去的搶劫犯之間,事件發生前必然毫無任何關聯!可此刻,這樣一塊手絹的出現,正在向自己證明著怎樣一個天大的隱秘呢?
當然,剛才還滿面沮喪的嚴大浦,眼睛也為之閃閃發亮了。
於是,「探長與訟棍」兩個男人,不約而同地向那塊手絹伸出了手,也在這一瞬間,四隻眼睛碰出了火花……兩個人的心頭,閃過的是同一個憤怒的念頭:這傢伙,他想用這塊手絹,幹什麼?!
兩人緊抓著這塊手絹的手,一時僵僵地停在了空中……這時,一隻柔軟的手伸了過來,出其不意地那麼輕輕一抽,就抽走了手絹——是紫姨:
「讓我看看。唔,這可是件好東西呢。一看就知道,不是我們中國的傳統繡品,這是來自歐羅巴修道院典型的修女手工刺繡。不知道小町子夏天在上海逛街,有沒有注意到,在淮海路公共租界裡,有一間荷蘭人開的『納納帽店』。門臉兒不大,店裡除了擺著淑女、貴婦出門愛戴的歐式帽子,上面裝飾著貴重的鴕鳥毛和『蕾絲』花邊;有又高又圓的紳士禮帽、各種顏色和面料的領帶、領結、手套……」
「納納帽店裡還有一個小小的玻璃櫃檯,裡面就擺著這種刺繡手絹。店家可以根據客人的要求,專門在上面加繡名字。男用、女用的都有。國內只有納納帽店一家,出售這種高級舶來品的手絹,價格高得令人咋舌。想必,一年也銷不出去幾打。這麼講究的東西,怎麼就被個下三濫盜賊撿著了呢?得,就先存在我這兒吧——」
紫姨也不管那各自「心懷鬼胎的探長與訟棍」表情何等地惶惑不安,就在他們倆那餓狗盯著骨頭似的眼光注視下,把那塊神秘的刺繡手絹,從從容容地塞進了自己唐裝上衣腋下的衣兜兒。
馮雪雁與姚頂梁之間,過去「毫無關係」、這場車禍「純屬偶然」的屏障,突然就在所有人的眼前倒塌了,同時又化作了疑問重重的霧靄的牆……
秋姍和小町相視而笑了——看咱們這位老太太,真是個「見過東西」的人啊!
消停了兩個星期的皇糧胡同二十五號院兒,廣亮大門前又重新恢復了香車寶馬,艷影繽紛的繁榮——
絕處逢生的馮雪雁夫人,以「感謝自己的救命恩人費陽女士」為名義,專門舉辦了一場舞會。被邀請到場的,有眾多的親朋好友、官宦豪門、社會名流和電影界、演藝界的成功人士們……
孫隆龍的母親因為與副市長夫人的娘家早有交情,也在被邀請之列。小「渾球兒」也將得意地挽著自己的小「未婚妻」,與母親相攜到場。
曾佐為平息此次「風波大難」,自然是功不可沒的首席人物。他因此也得到了一份殊榮——自己正在「交際階段的女友」秋姍和「表姨」——紫姨,也將隨同出席。
本來,嚴大浦理所當然是要被這個「高貴的盛典」排除在外的。虧得曾佐還算夠哥們兒,事前「提醒」女主人,京城警署自己那位看似土裡土氣的嚴探長,其實便是自己「私底下的好友」。那個登報尋找目擊證人的好主意,便是來自他的高見。
馮雪雁又是那樣灑脫地表示「熱烈歡迎」,痛快得幾乎要讓曾佐懷疑她是「別有用心」了。果然不錯,女主人隨即便提出了一個功利得不加掩飾的附加條件,就是「探長大人必須穿著警官制服出場」。
在馮雪雁這種人的社交圈子裡,就沒有一根白燒的蠟——聽到這個「提議」的曾佐,難免暗暗地苦笑了。
畢竟,由於曾佐的努力,紫町牌友俱樂部的全體成員,都能夠一起出席這場意義非同一般的名流私家舞會了。
說到穿戴,那天可是忙壞了紫姨和身邊那大小兩個閨女。她們簡直是在發動「世界大戰」——
三個女人的周圍,起碼有七、八十件衣裙在紫姨的客廳裡翻捲飛揚、彩浪滾滾。她們穿了脫、脫了穿……把何四媽的腦殼兒都弄暈了!
何四媽心裡說,這些有錢人家的女人,咋就那麼能折騰吶?也不怕為了到鄰居家去吃頓小酒,反倒折了陽壽!
一位渾身上下大肥肉忽悠忽悠的白俄籍女髮型師,被專門從她的理容店裡請到十九號院兒來,輪流給這母女三人,整整做了五個半小時的頭髮。
到了,把她給累得一屁股栽進雙人沙發,一邊喘氣兒一邊微笑——
自己這妙手生花的技藝,展示在美人們的頭上,還是很值得的。同時,堅決要求紫姨,支付百分之一百五十的「出場費」。
夏天,入黑時間晚。七點過半了,紫姨才由老獨頭推著輪椅,秋姍陪在一側,向皇糧胡同二十五號燈火通明的方向走去……
出席這場舞會的機會,當然主要是多虧了曾佐的安排,可也是曾佐頗難理喻的:小町和孫隆龍兩個小屁孩兒喜歡跑來湊個熱鬧,還情有可原;但這紫姨和秋姍也嚷嚷著,非要跟著出頭露面一番,真不知道搭錯了哪一根神經?還有那個從頭到尾就不懷好意的嚴大浦,更是「居心叵測」!
就算是馮雪雁這個案子,斷得是快了些,曖昧不明之處尚在疑惑之中,但這畢竟是我曾佐的主顧。他們一個個的,就是不肯高抬貴手,給我一點兒舒坦麼?肚子裡埋怨歸埋怨,終究還是得依著紫姨——在曾佐心裡,天下最大的,永遠還是那個坐在輪椅裡的牌友俱樂部「部長」。
高子昂副市長今天是黑色燕尾服著身——以此表現出了英國紳士最隆重的禮節。他個子很高,身材偏瘦,鼻樑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不像概念中的官僚政客,倒依然像是一位表裡斯文的大學者。
夫人馮雪雁高挑健美的身材,著一襲玫瑰紅色絲絨落地晚禮服,精工縫製的無可挑剔,低開的後領口,大膽地直達後腰際;一頭短短的燙髮,令她精幹利落;上面別著一支古香古色的小寶石發卡,十幾顆細工鑲嵌的石榴石,在燈光下閃耀著深玫瑰紅色的光澤……咋看絕不顯山露水,但那卻是維多利亞時代最精典的一款珠寶首飾!
紫姨遠遠地打量著這位「竟讓我們的曾佐」也甘願為之鞍前馬後的出色人物。首先,對她今晚出場的一身服飾打扮,就在心裡開了個好張。她暗暗地讚歎道,此人果然是位大處見小、小處見大、品味不俗的大家閨秀呢!
相比之下,那些達官顯貴人家營養過剩的太太、小姐、姨娘們,唐裝也罷、洋裝也罷,都因為過分急於炫耀財富和地位,濃妝艷抹、珠光寶氣,難免流於粗俗或弄巧成拙了。
輪到曾佐向站在大門口逐一迎接來賓的副市長夫婦介紹自己的親友了——
今天的紫姨,最終為自己選擇了一件寶藍色的長款旗袍,那一頭「鶴立雞群」般雍容的銀髮,照例還在後面挽了一個形狀奇特的大菊花纂。不同的是,上面罩著一隻精緻的發網——明眼人才能看出,這是用真正的人發編織成的發網……
從十九世紀晚期開始,這種發網曾流行於歐美的上流社會,發網上稀疏有致地點綴著一粒粒晶瑩的小珍珠。她的頸上,一條南珠項鏈而已,渾圓光潤而均勻的每一顆天然大珠,使佩帶者潛在的經濟實力一目瞭然。
馮雪雁微微向紫姨彎下腰來:「歡迎大駕光臨,紫姨。我早有耳聞,您是我們這條皇糧胡同裡最神秘、最高尚的一位居民。最近我才知道,原來您不但是曾律師的表姨,也是他留學英國的經濟贊助人。該怎麼感謝您,為我培養出了一位這麼出色的律師呢?」
紫姨矜持地回報了一笑:「那就請感謝他這位正在交往中的女朋友吧,她叫秋姍,也是我的保健醫生。感謝是她自始至終地在鞭策曾佐……不許動搖。」
今天的秋姍,才真叫精彩。她扶著輪椅站在紫姨身後,俊秀的臉龐露出了文雅的微笑。也難怪高子昂副市長和夫人馮雪雁把視線一起投向她時,不約而同地為之眼睛一亮:
當然,她正當女性最風姿綽約的年齡段,那線條優美、全無修飾的脖頸,宛如雪鑿冰雕;身著一件銀灰色的圓領掐腰連衣裙,碩大的蝴蝶結紮在後面。長長的一頭黑髮,被做成了一串串可愛的小發卷兒,層層垂了下來;臂彎裡隨意披著一條淺粉色的薄絲巾。全身上下,竟不見一星半點的珠光寶氣。
高副市長大膽地托起秋姍伸向自己的一隻右手,送到唇邊輕輕地碰了一下她的手背。然後,用一口地道的倫敦英語對站在一旁的曾佐說:
「曾,我可要妒忌你了。」
不甘示弱的副市長夫人馮雪雁,也用地道的倫敦英語說了一句:
「秋姍小姐,我已經在妒忌您了。」
秋姍毫不做作地笑了起來:「我早就在妒忌您了,夫人——妒忌曾佐對您的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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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五
這無疑是一場意義深遠的聚會。來賓們集中在那個寬大的紅木廳堂裡,男性的熟人之間,要麼在握手寒暄,要麼在交頭接耳;女性的相識之間,很快就今天的穿戴,開始了言不由衷的互相恭維……
幾個特約到場的妖冶女演員和英俊男演員的身邊,分別聚起了自以為「幽默風趣」的紳士和捂著嘴吃吃憨笑的小姐、太太。
穿著雪白衣褲和紫紅色坎肩的服務生們在人群中穿梭,動作熟練地舉著托盤,盛滿各色酒水的玻璃杯,在明亮的燈光下閃閃發光。
但是,今天真正的主角人物,卻遲遲還沒有出場。
按照事前的約定,在今天的舞會上,紫町俱樂部的成員分成三個部分,盡量不當眾相聚。孫隆龍好歹聽了小町的話,脫掉了那身自我感覺良好的「福爾摩斯」行頭,乖乖穿了套米色的薄呢西裝,打著一隻咖啡色的小領結,正正經經地出了場。
他一看見演藝圈子裡那些油頭粉面的小生們,就死死抓著小町的手,不讓她往跟前湊。他知道這個從事新聞職業的小記者,就是喜歡往熱鬧的地方鑽。他的擔心還真不是沒道理的——
男藝人中有個年齡跟孫隆龍差不多大的傢伙,長得「真他媽的帥氣」——中等偏高的個子,眼睛雖然不大,生著兩道令人望之動心的劍眉;嘴角的線條很有性格,笑起來的時候,又流露出幾分尤其能夠撩撥女人之心的孩子般的溫存。可誰都想不起來,他曾經出現在哪一部影片中。
果然,有幾個穿金戴銀的女客人,也在笑盈盈地跟他搭訕兒:「您在哪部片子裡上演過主角呀?」
美男子坦然回答:「我在至少不下十部片子裡……跑過龍套。可這輩子說過的全部台詞,就是『啊——』的一聲,我被一槍打死了。」
引得周圍發出一片湊趣的笑聲。
「那您今天能夠成為高副市長家的客人,是不是預示著您即將就要大放光芒了?」
「小姐過獎了。我今天被請到這裡的任務,還是『跑龍套』。比如,萬一有誰需要我充作臨時的舞伴啦,需要我去為她效勞,端一杯橘子水、葡萄酒啦……都是我的工作。」
「當真?」
「當真。」
孫隆龍倒也認為,那帥氣小子沒有說謊。每當舉辦這類社交聚會,總是難免有那麼幾朵被冷落的「名花」、「貴草」,需要有專人去刻意地關照一下。富有經驗的東道主,為了所有客人都能夠「乘興而來、快樂而歸」,事前就做出了如此溫馨的安排。
紫姨從一開始就坐在比較靠近東側的地方,讓秋姍坐在旁邊的一張高背軟椅上,陪著自己慢慢享用著飲料。因為女醫生的姿色,也因為這是一張陌生的面孔,時不時會有自我介紹的男客人走上前來,沒話找話地攀談兩句。秋姍越是表現出冷漠的拘謹,對方就往往越發充滿了好奇的熱情。
這情景,讓紫姨不由得聯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那紛紛注視著秋姍的異性的目光,曾幾何時,也是那樣火辣辣地投射在自己的身上……其中,也曾有過一雙「永遠不可原諒」,卻永遠無法忘懷的眼睛……是的,青春本身就是優勢。而青春對於任何人,都是短暫的「唯一一次」。
紫姨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在今天這樣的場合了,似曾相識的感受中亦夾帶著「陌生」。
中國的達官富豪們,大多還遠遠不配被稱之為是真正意義上的「貴族」。因為改朝換代的特定歷史原因,他們中的不少人,政治上橫空出世,經濟上一夜暴富……唯獨沒有辦法在瞬間得到改變的,就是從日本傳來的一個外來語:「素質」二字。
今天,馮雪雁舉辦的這場交際舞會,竭力、刻意地在效仿歐洲傳統貴族文化,似乎恰恰就把這種「轉折時期」中的空白與不和諧,充分、形象地暴露出來了……
嚴大浦今天還是勉為其難地按照馮雪雁的要求,穿著一身筆挺的高級警官服來到了會場。他還特地邀來了那位曾經捎帶著把自己探長前面那個「副」字去掉的楊署長,一同前來捧場。給副市長夫婦帶來了一份兒不小的驚喜——連本城警方最高一級的長官,都出場前來表示慰藉了啊!這就無疑是對世人明確地暗示:曾經發生的那一場「意外」,鐵定是百分之百的……一個「意外」而已。
楊署長是個既喜歡湊熱鬧又貪杯的人。他很快就端著酒杯,跟周圍幾位年齡相仿的紳士、官僚們,從社會治安到股市行情,興致勃勃地暢談起來。
嚴大浦這個人,四十過半,與其說是個身軀偉岸的男人,不如說是個體態臃腫的傢伙。他不穿制服就肯定是一身寬鬆的灰藍色中式褲褂,足蹬一雙舒適的「內聯升」布納底兒圓口鞋。小眼睛、大嘴巴、寬額頭、雙下巴,笑起來顯得特別可親。
這人身上保留著極濃厚的農民烙印和軍人習性,從來也不附庸風雅、裝腔作勢。平常出現在十九號小院兒時,最多褲腰帶裡藏把以防萬一的美國造「點三二式」左輪手槍。乍看外表,就像個和和氣氣的生意人。
聽說他在河北涿州的老家,有著一房包辦婚姻的原配媳婦。雖說是「糟糠之妻不下堂」,那為他生兒育女孝敬老人的村婦,從來也不曾被他接來逛過一回京城。
在這一點上,再純樸的他,也還是克服不掉那幾分可以理解的虛榮——老婆賢惠是賢惠,可大字不識一個,如何見得北平城的大世面?那反倒會令她因為自卑折了陽壽。真還不如就在自家的莊子裡,做個頤指氣使的地主婆兒活得自在。大夥兒只是道聽途說,嚴大浦在城裡也有那麼一位知冷知熱的「紅顏知己」,但是,他從來不讓任何人涉足自己的那片絕對的「私人領地」……
嚴探長是個天生悟性極高,亦經歷過生生死死的男子漢大丈夫。他在這十九號院兒「高尚優雅」的圈子裡,卻是深受女主人紫姨喜愛的一位特殊人物。
此刻,他因為不得不呆在這個裝模作樣的鬼地方,跟每個上前打招呼、套近乎的人點頭、寒暄,實在是累人。可是,要想找到曾佐的「破綻」,自己還真不能不來。
他找了個清靜角落,端著杯啤酒開始觀望周圍的景觀——這個大廳,原是兩進院子中第一進的三間正北房,把它們全部打通後改造而成的。從東到西,寬足足十丈有餘;從南到北也不少於六、七丈長。中式的大屋頂下,卻是一派西洋風景——
東西兩側的牆壁上,掛著巨大厚重的金箔雕花鏡框,裡面裝著就像照片那麼栩栩如生的西洋女人畫像:滿頭的金髮打著卷兒,個個都是身子胖乎乎的,神情懶洋洋的,那款式古怪、花裡胡哨的衣裙的領口,低得能夠讓人看見奶子溝兒……可滿屋子的客人們無論男女,誰也沒有為這露骨的室內裝飾,表現出一點兒羞怯或少見多怪。
大廳的東側,是個比地板高出大約一尺的小「舞台」。有一支五、六個人的西洋小樂隊和一架三角鋼琴,佔據了小舞台的一角,正在為客人演奏著輕柔的樂曲。
大廳的沿牆周圍,錯落有致地擺放著幾組沙發和一些高背軟墊椅子。無論是沙發套兒、椅子墊兒,還是餐檯上的桌布,都是深濃的玫瑰紅色。和硬紅木地板的顏色,倒是很和諧。
嚴大浦因此聯想起了馮雪雁就是用一輛玫瑰紅色的福特牌臥車,撞死了那個一心想送弟弟去讀書的姚頂梁……
嚴大浦現在簡直是沒法兒跟曾佐對話——唉,那個旗開得勝後更加不可一世的「臭訟棍」!
其實,當第一次看到那輛全市少見的玫瑰紅色福特牌轎車時,嚴大浦就產生了一個常識性的疑問:從這車頭被撞扁的那塊地方,到姚頂梁倒斃的位置,都基本可以斷定——
當時,馮雪雁是撞向一個站在路邊的所謂「持槍搶劫犯」的。
大廳靠近垂花門的南側是一溜兒長長的餐檯,上面擺滿了五顏六色的西式冷餐、點心和水果,幾乎就沒有一樣兒能夠激起嚴大浦的食慾——雞看著不像雞,魚瞅著不像魚的,那好好的火腿肉吧,都切得比紙還薄……真有點兒讓人掃興。
要不是為了再親眼拜見一次這位大言不慚的「被迫自衛」者的表演,嚴大浦覺得,跟紫姨跑到這所謂「上流」的圈子裡來,自己倒像是被東道主雇來當保鏢的哩!不過,他倒也不想太委屈自己,還是在盤子裡,把各種甜、鹹吃食混在一堆,盛得跟座小山一樣……
當嚴大浦正在準備埋頭湊合著填飽肚子時,從大廳東頭傳來了不輕不重的擊掌聲——馮雪雁站在那個矮矮的小「舞台」上了。因為她的手勢,小樂隊的演奏戛然而止。整個大廳裡的十位客人,也很識相地速速打住了興致勃勃的交談,紛紛向女主人周圍靠攏過來:
「各位朋友,現在我要把今天這場『派對』真正的主角,正式介紹給你們了。我希望,你們就像我和我丈夫崇敬她那樣,崇敬她的光明磊落與善良為人。她是我國鳳毛麟角的女性先驅者之一,早年便孤身勇敢地奔赴法蘭西,攻學西方美術。為開拓中國的文化教育事業,她獻出了包括個人幸福在內的一切。」
「據我所知,現在,她是本市第一女子高校最受學生愛戴的女教員之一。我相信,這其中不僅僅是因為她的學問,肯定還取決於她的人格魅力與師德。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在場的各位大概也都聽說了——最近,在我身上發生了一樁可謂是『驚心動魄』的『意外』事故。我完全沒有想到,素昧平生的她,給予了我最無私的拯救……(副市長夫人忍不住唏噓起來)」
「我是不是太囉嗦了?各位,按照學校裡學生的規矩,現在有請我的救命恩人,費陽費先生——」
大廳裡掌聲驟起。看得出,人們是由衷地希望一睹這位從天而降的「女義士」的芳容。
這是一個被精心安排的動人場面——大廳裡的燈光熄滅了,唯一的一束燈光,照著小舞台。小樂隊在女主人一個極微小的暗示下,就開始演奏小約翰·斯特勞斯的《春之聲》……
人們看到,舞會的男主人高子昂副市長,以相當標準的歐洲紳士禮節,讓一位中年女士挽著他的手臂,兩人在悠揚的樂曲聲中,並肩走上場來——滿場的鼓掌聲,也因此達到了一個高潮……
紫姨的眼睛稍微有些近視和散光。她舉起古老的手柄式眼鏡,努力地注視著那位神秘的女先生——
中等身材,一頭稍微燙過的齊耳短髮;一件長款的無袖白絲旗袍上,在左肩下方和右下擺,不對稱地繡著幾片不知是綠水還是綠葉的圖案,感覺朦朦朧朧的。她的臂彎裡垂著水綠色的一條長絲巾,一雙白色的高跟鞋和一隻白色的小羊皮包,也搭配得十分簡潔而恰到好處。
她臉上的笑容,顯出三分緊張七分謙遜,但沒有一點的不自然。唯一令人感到遺憾的,是她鼻樑上那副款式太保守的深色玳瑁框眼鏡。這樣的眼鏡,是最容易使一個人的臉型和氣質產生改變的。
紫姨仍然不由得心想:憑直覺,這位費陽先生,確實是不像一個會做偽證的人。
副市長親自提議:大家為高尚無私的費陽先生舉杯……小樂隊奉獻的節奏和旋律,也增加了大廳裡的歡情。
所有的酒杯都沾過了嘴唇之後,在場的幾位新聞記者,還是忍不住嗓子眼兒癢癢了。有人借助提問,來表示對費陽含蓄的「恭維」。但記者群中偏偏「冒昧」出了一個令紫姨、秋姍、嚴大浦和曾佐再熟悉不過的清脆童音:
「費陽先生挺身而出,解救副市長夫人於困境泥沼。請問您真的不圖什麼感激和報答嗎?」
「怎麼可能『不圖什麼』呢?我圖副市長夫人今後……經常請我去看新電影。」
費陽不苟言笑、語氣認真的回答,馬上引起了全場的一片笑聲。
紫姨心想,我家的小閨女又自作聰明了——薑還是老的辣啊,看人家這回答,幽默到家了。而且誰都在笑,唯獨她本人一點兒也不笑。臉上的那副神情,似乎還對大家為什麼要笑,感到有些詫異。
紫姨向來認為:幽默,是文化修養的最高境界。
如果這位費陽女先生不是在表演,那麼只能說明:她的確是一位書生氣十足的天主教徒。如此推論下去,馮雪雁的那場「被迫自衛」,也許還真就是那麼回事兒了。但如果這是一場「表演」,那麼,費陽女先生此刻的精彩表現,就是目前中國任何一個演員,與之所無法同日而語的最高超的演技了!
紫姨無法否認:一個聰明人對另一個聰明人「惺惺惜惺惺」的好感,正在自己心中油然升起……
然而,深刻的人生閱歷與已經堪稱「結晶」程度的經驗告訴紫姨,嚴大浦對這樁「被迫自衛」事件的深刻懷疑,是完全有道理的。
這位半路殺出的費陽女先生,到底是因何「挺身而出」?其本人又到底是「哪方神聖」呢?
會場上響起了第一支華爾茲舞曲,高副市長彬彬有禮地當眾邀請費陽跳舞……一切,都被社交手腕兒爐火純青的馮雪雁,安排得盡善盡美。
按照紫姨的吩咐,通過秋姍對曾佐的提示,幾分鐘後,馮雪雁親自陪著那位今天的女主角,走到了紫姨的輪椅前——
費陽還在微微喘息:「請原諒我的狼狽,回國十幾年,因為從來沒有人邀請過我,就再沒有跳過一場舞了……」
紫姨聽見費陽一邊這樣對女主人做著有點兒自嘲的解釋,一邊走到自己的輪椅前。
她與紫姨握手的時候,紫姨發現那隻手很小,似乎與身體的高度不成正比,可手掌出奇的有力。不像那些故作嬌柔脆弱的女人,跟人握手時,特意把自己弄得「軟綿綿」的。費陽讓紫姨明顯地感到:一種內在的力量感,與她表面的謙和,也同樣是不成比例的。
紫姨還發現:眼前這位「新朋友」,果然是思維嚴謹、措辭高妙。也不知曾是怎樣一種環境、怎樣一番經歷,使她得到如此非同常人的「修煉」?一個莫名的預感,泛上了紫姨的心頭——
這位費陽女先生,今後若不能成為自己的朋友,便會是旗鼓相當的對手了。緊接著,紫姨驚訝地瞪圓了眼睛——這位素昧平生的天外來客,竟然叫出了自己鮮為人知的名字:
「久仰您,上官紫町女士——幸會。雪雁夫人剛才特地向我介紹,說您是你們這條皇糧胡同中『最高貴、最神秘的一位居民』。而她並不知道,我早就通過一本英文版的小書,有幸提前認識了您。作者就是您兒時的女友,她叫史密斯·德凝。前年,她在美利堅發表了一本在中國王府生活的回憶錄……」
紫姨不無感歎地回答:「我自以為是『秀才不出門,全知天下事』呢!德凝郡主一定把我描寫成了個最招人討厭的醜丫頭,不學女紅也不習琴棋書畫,整天就是挖空心思搞惡作劇……對不對?」
「恰恰相反,在德凝郡主的筆下,您是她最難忘的小妹妹。她形容您天資極聰穎,就好像一個人長了七顆小腦袋瓜。」
紫姨很少會被人們「刻意地恭維」所感動。但此刻費陽所傳達給自己的信息,卻給她的「虛榮心」帶來了瞬間的滿足。她再次仔細地端詳眼前這位懂得靠「借花獻佛」來贏得親近的神秘人物。
走到身邊才看清楚,原來費陽身上那件白色的旗袍,上面的花樣兒不是刺繡也不是印花,而是別出心裁、工藝奇特的手工繪畫!
「費先生,您真是位讓人一個『意外』、接著一個『意外』的奇特人物。我斗膽請問,您這件旗袍上的圖案,是臨摹法國印象派畫家莫奈的畫風嗎?」
費陽微笑了:「一百分。」文人小說下載
「那麼,我猜想這是您自己的傑作,對嗎?」
費陽又笑了,羞怯中含著幾分得意:「還是一百分。」
紫姨接著問道:「我還想得到一個『一百分』——我猜想,其實您只用了一種顏色,就是綠色。而浮現在那些綠葉之間的小白花,其實是面料的原色。」
費陽表現出了由衷的愉快:「那就再給您一個一百分——這是我們東方傳統繪畫技法之一。您還可以再收穫一個一百分,不過未必容易。」
紫姨像孩子那樣認真起來:「先生,請出題。」
費陽指著自己胸前小白花的圖案:「說一說,這是什麼花?」
這下,紫姨真的被「考」住了,只覺得這種似蘭非蘭的葉片,比一般的蘭花葉子寬,那一朵朵垂著「頭」的圓鼓鼓的花朵,卻又似曾相識……
費陽得意地微笑了:「也許有點兒難為您這位好『學生』了。這種『印象派』的畫法,太朦朧了一些。不過,我相信您很快就能認出它來。因為,只有您才是今天這個大廳裡,唯一值得被稱呼為『先生』的人。」
紫姨言不由衷地歎道:「無論如何,它美極了,真的,美極了。這是今天這個大廳裡最值得恭維的一件『行頭兒』了。看到如此別出心裁的服裝傑作,我真後悔,自己在國外留學的時候,沒有像您一樣,選學西洋美術。」
「遺憾的是,和者蓋寡。您是今天唯一一位恭維了我……這件衣服的人。它很便宜,真的,祖籍蘇州的一位學生家長,送給了我一塊純白色的絲綢。我閒著沒事時,自己動手剪裁縫製出了它。可發現就這樣穿出來,在國外就像是一件婚紗;而在中國,就像是一件喪服。我借鑒了日本京都和服面料和腰帶的手繪工藝——『友禪染』……計算起來,投資為零。」
「費陽先生,您才是長著七顆腦袋的人物呢——我此刻就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白色的衣裙,統統送到您的畫室去!」
紫姨的恭維,百分之百的真誠。
「紫町女士,我不過是偏愛法國的印象畫派罷了。」
「我也同樣——莫奈、馬奈、塞尚、凡·高……我特別喜歡雷諾阿。」
「紫町女士,您所列舉的這些大師,應該說,因為他們對傳統的挑戰,世界的美術史因此而改變了。您不認為,他們是藝術家,也是勇士麼——」
「費先生,恕我冒昧,有沒有到您的畫室去拜訪您的榮幸呢?」
「……不勝榮幸之至——」
紫姨發現,對自己這不失冒昧的突然請求,費陽還是在瞬間——僅僅是一瞬間,產生猶豫了。但是,她馬上重新恢復了剛才的從容、隨和,繼續維持紫姨與自己良好交往的開端。
「費陽先生,我還要代我的女兒,向您表示一個歉意。她當眾向您提了一個那麼失禮的問題。」
「……」
「請您往那邊看——就是那個娃娃頭上繫著一條紅緞帶,胸前戴著一朵綢緞玫瑰花的女孩子……」
「哦——她很可愛。怎麼,她是您的女兒?」
「嚴格地說,是我的養女。叫小町——也是田字邊的那個『町』。一個沒心沒肺的傻丫頭。」
「剛才我就注意過她。不是因為她的提問,而是因為我喜歡這個女孩子。她雖然說不上是國色天香,但是形象很有個性,尤其是鼻樑上那幾顆小雀斑……」
「真叫您說中了——這簡直就是她的一塊心病呢!」
「請您代我轉告她,在今天的舞會上,她是最討費陽先生喜歡的姑娘。」
「因為她的沒心沒肺和鼻樑上那幾顆小雀斑嗎?」
「還有她那無人可比的自然、清純。也代我向您的女兒提個冒昧的請求,希望她能夠成為我的小模特兒。」
·26·
第四章
六
自從高法院長的原配夫人朱雨馨帶著兒子服毒自殺後,自己就沒有在同齡女性中,找到那麼令人快樂的談話對象了。可「好景不長」,馮雪雁從人群裡重新回到了費陽的身邊:
「紫姨,真對不起我打斷了你們愉悅的交談。我要向您討回我的貴客了……我丈夫也想跟費先生聊幾句。」
就在費陽從紫姨身邊的高背椅子上站起身的時候,她手裡那只白色小羊皮包兒的提帶,掛在了紫姨的輪椅把上,接著又掉在了地板上……
手絹、口紅、香水瓶、小錢包兒、鑰匙,體現出職業特色的小速寫本和一支黑管鋼筆,統統從包裡滾了出來。
費陽彎腰逐一去撿拾這些東西時,紫姨看到:她沒有先去撿起錢包或是口紅,而是最先撿起那只顯得過於男性化的粗大鋼筆。
職業藝術家——紫姨暗想。嘴角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承認自己真的挺喜歡這位說不上瞭解的人物。
費陽回到副市長夫婦身邊的時候,曾佐「正好也在」距離他們不遠的位置。他正好聽見,當副市長夫婦表示,在今天的舞會結束之前,要允許他們公開向費陽贈送一件禮物……費陽卻突然提出,是否在舞會上,允許她「義賣」一張自己的作品!她語氣坦然地解釋說:
「這是出於『與人為善』的信仰準則——我想向在場富有的善人們,募捐兩百元的學費。給那個哥哥生前確實有罪的少年,一個來自天主的寬容與關懷,使他能夠如願升入機械高等專科學校。從此遠離不幸和悲傷,走上一條與兄長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曾佐立刻就明白了,費陽打算公開資助那個命喪黃泉的「持槍攔路搶劫犯」的弟弟姚仲梁。
不知為什麼,他的心開始不安地悸動起來——費陽這樣給馮雪雁出難題,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麼?是一個仁慈的證明?還是一場別有用心的挑戰?
面對這種分明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的要求,馮雪雁又將如何應對呢?高子昂和馮雪雁,確實是一時都愣住了。
副市長大人結結巴巴的先來了個「金蟬脫殼」:「還是請……請費先生跟夫人商量一下吧……」
馮雪雁的確是一位值得曾佐「崇拜」的人物。再次出人意料的她,又是那樣僅僅思索了片刻,便痛快磊落地表示:
「很好,費先生,很好!我贊成,全心全力地贊成您這充滿博愛之心的善舉。」
就這樣,馮雪雁再次擊掌,讓樂隊把演奏停下來。然後當眾簡要地宣佈了這個「臨時節目」。她滿面春風地即興講解了這場義賣的背景、目的與這項善舉所體現出的「真正的博愛精神」。並自告奮勇充當起這場「義賣」的主持人——
馮雪雁表情幽默地舉起一把銀質的西餐叉,代替拍賣主持人用的小木錘。她特意風趣地宣佈說:
「費陽先生是從來也不出賣作品的一位西洋油畫家——這在本城是人人皆知的。剛才,費陽先生告訴我,這幅即將破例受到拍賣的傑作,題目是……啊,對了,是《五歲》。那麼,鑒於沒有可供參考的市場行情價格,起拍價就從『零元』開始。」
費陽站在馮雪雁的身邊,那一臉無比滿意而又欣慰的神情,就彷彿是在暗示所有人,她們兩人之間早就為這項「神聖的善舉」,達成了充分的默契。
喬秘書親自在眾人面前展示了一幅約一尺兩寸高、八寸寬的人物肖像。它被裝在一隻拙樸大方的原色天然木畫框中……
紫姨特地讓秋姍把自己推到接近小「舞台」的位置,她是真想仔細地拜見費陽的作品。她充滿了對這位女畫家藝術造詣的極大興趣……她看見了「她」——
整個畫面呈現出了和諧的灰藍暗色調,線條同樣顯得朦朧,完全繼承了法國印象畫派大師們的畫風。不,簡直就是雷諾阿少女人物肖像的東方版本!那小女孩兒大約五歲左右的模樣,翹翹的鼻頭兒,噘噘的小嘴,看上去表情有點委屈;兩隻小羊角辮,則顯得有幾分滑稽;那雙飽含稚氣的小黑眼睛,瞳仁幾近澄澈透明……
這樣一雙孩子的眼睛,讓紫姨幾乎望之落淚了。這個女孩子是誰呢?她為什麼那麼憂傷呢?她在思念什麼?為什麼她會讓紫姨感到……似曾相識呢?
鏡框中的小姑娘,穿著樸素的蠟染土布小褂兒,一雙彷彿會說話的小手,捧著一束楚楚可憐的小野花……這一回,紫姨在較遠的距離處,反倒看清楚了花朵的形態特徵:這也就是被費陽描繪在自己白色旗袍上的神秘的草本植物。
紫姨終於想起來了——原來,是鈴蘭!
「我出價十元!」
男主人高子昂副市長第一個帶頭喊道,引來人們的笑聲。那氣氛,倒像是一群閒極無聊的有錢人,在玩兒一場焚燒鈔票的遊戲。
紫姨絕不相信:在場有誰真正看懂了這幅畫真正的內涵與真正的價值。他們不過是在福中取樂而已,包括那位不久前奪去了一條人命的馮雪雁。
幾個愛起哄的客人們,開始湊趣地增加著價碼。「主持人」在興高采烈地模仿著拍賣行裡職業拍賣師的舉動和聲調。人們因為某個公認腰纏萬貫的大亨,又追加了區區三元,開懷大笑著起哄。紫姨的身後(W//R\S/H\\U),一個渾身肥肉在綾羅綢緞下面發顫的女人嘟囔道:
「什麼玩意兒呀,都看不清楚畫得是個啥?是個小柴火妞兒嗎?」
又一個自作聰明的女人,操著一副公鴨嗓子「咯咯咯」地笑著湊趣:「快讓你家老爺買回去,掛在廚房裡不是挺合適?柴火妞兒嘛……」
當價格終於攀升到二百元的時候,馮雪雁和費陽互相交換了一個滿意的眼色。於是,這位臨時義賣會的主持人,煞有介事地舉起了手裡那把餐叉,正準備往下一砸的時候……
「三百元——」
難道還有人,把這「棒槌」當「針」(真)了不成?!
馮雪雁高舉著叉子的那隻手,凝滯在了空中。站在後面的一些人,還特意往前湊著,好奇地想一睹那位「當了真」的喊價人。因為紫姨坐在輪椅上,位置比較低,大多數人還是無法識得這廬山真面目。大廳裡發生了輕微的騷動……
費陽也下意識地摘下了自己的眼鏡。只有在一個剎那間,她的眼睛與紫姨的眼睛相遇了——
她們彼此都彷彿是看到了茫茫沙漠中唯一的清泉,看到了對方為著心靈的相逢、智慧的感應,閃爍出了稀薄的淚光……
反應敏捷的馮雪雁重重地把手裡的餐叉,莊嚴地砸向自己面前小桌子上的一隻精美磁盤。只聽一聲尖銳的粉碎聲——然後,在一片捧場的掌聲中,圓滿結束了這個節目。
當喬秘書親自把那幅女童肖像送到紫姨的手中時,紫姨竟不由自主地把這只橡木畫框,把那個目光憂鬱的陌生小女孩兒,緊緊地抱在懷裡。彷彿有一股暖流,從肖像傳遍了全身。
紫姨驀然想起了十六年前的一天,自己也曾經是這樣把一個陌生的小姑娘,緊緊抱在自己的懷裡——因為一場滅頂之災,完全失去了記憶的五歲的小町……
當大廳裡迴盪起最後一支告別的舞曲時,秋姍從五隻同時向自己伸出的手中,選擇了一位最年長的邀請者。伴著緩緩的舞步,那位長者問秋姍:
「小姐,您的面孔很陌生。至少是在這個家庭的聚會中。您是第一次光臨此處,對嗎?」
「是的。其實我是陪我的男朋友來的。」
「男朋友?啊,真遺憾……哪一位幸運的紳士,是您的男朋友呢?」
「整個晚上,他沒有陪我跳過一支曲子。」
「我想那是因為您被太多的崇拜者所包圍,他已經沒有機會了啊!」
「他是副市長和夫人的私人法律顧問。今天晚上,始終在為自己的職責……鞠躬盡瘁。」
「那麼坐在輪椅上的那位女士呢?她是您的什麼人呢?以我這種年齡的男人的眼光,她依然很有魅力、很有風度。」
「她是我崇敬的人,是我人生的師長。我只能對您說這麼多,先生……」
「只可惜,她今天的『血』,出得多了一點兒。」
「您是這樣認為的嗎?」
「那完全是馮雪雁的逢場作戲罷了,一場做作的慈善表演!這位官僚夫人的野心太大。而您所崇敬的那位輪椅女士,卻不惜拋擲重金,在為這種露骨的『表演』捧場。」
「是不是在場的很多人,都是這樣認為的呢?」
「我想至少是不在少數。那幅畫,我看它連三十塊錢都不值。」
「我毫不懷疑您是一位精明的……商人。」
「對,我做珠寶生意,我的公司也經營世界各國的藝術品。」
「您很成功麼?」
「怎麼說呢……我還比不上美利堅的『蒂凡尼』和法蘭西的『卡迪亞』吧。」
「您也比不上她——那位『輪椅女士』。」
「唔……?」
「那幅畫的真正價值,超過了今天落錘價格的十倍。」
「真的嗎?為什麼?」
「您永遠也不會明白的。儘管,也許您是一位成功的……商人。」
「哈哈哈……小姐,我很欣賞您,就像一件活生生的藝術品。您願意跟我交個朋友麼?」
「我只是一個醫生,而且是婦兒專科的。顯然,我將來很難報答您的信任和好意了。」
「這是我的名片。也許有一天,我有報答您的機會——由衷感激您在那麼多位英俊、出色的邀請者中,仁慈地選擇了我這個老頭兒。我欠您一個人情,今天舞會上最美麗的小姐。」
紫姨忽然感到自己今天有些累了——很久沒有這樣動心地去接觸一個陌生人,如此動心地渴求一件藝術品了。
她開始期待著這場漫長聚會的結束。想抱著這個「五歲的小柴火妞兒」,趕緊回到自己的十九號院兒去。心想,看來也不會再有什麼更使人興奮的節目了。
而就在這時,一聲刺耳的尖叫,響徹了整個大廳……
只見高副市長一手捂著肚子,一手還舉著酒杯,五官扭曲著倒在長餐檯的旁邊;站在他身邊的馮雪雁和費陽,隨後也表情痛苦地彎下腰,重重地跌在地板上……
這三個人的距離很近,也許,正在做告別的碰杯時,他們喝下了同樣危險的液體。
紫姨為這場突如其來的場面,頓然倦意全無。她看到秋姍迅速推開了自己的舞伴,直奔而去。她幾乎是自豪地望著這個年輕女醫生的一舉一動——秋姍上前,動手逐一翻開那三個突然倒地之人的眼瞼,觸摸他們的頸動脈,傾聽他們的心跳……然後高聲命令:
「拿一把勺子來!快——曾佐,幫我一把……這樣,捏住鼻子,撬開牙關,使勁!對、對,就這樣——」
紫姨知道,秋姍在實施最簡單也是唯一有效的方式——用西餐勺子把兒探進患者的喉嚨深處,使之發生喉頭反射,然後嘔吐出胃裡的東西……
客廳裡的人,圍成了驚恐不安的人牆。不少人被嚇得,本能地撒手就扔掉了手裡的酒杯或碟子。還有幾個人,似乎受到了某種「暗示」性的刺激,也開始覺得自己「痛苦」、「噁心」起來……
已經醉意沉沉的楊署長,被衝到身邊的嚴大浦一把抓住肩膀,猛地搖晃了兩下:「署長,出事了!高副市長和夫人,怕是中毒了……我們必須趕快封鎖這個院子!趕快通知警署派來人……」
嚴大浦只見已經喝高了的楊署長,半晌也沒有聽明白自己的話,無奈中,只好把孫隆龍招呼到身邊,命令他馬上找到副市長家的電話,掛通警署。
然後,他又一把抓住正拿著照相機,企圖乘機搶鏡頭的小町,不由分說地命令她:跑步去關上副市長官邸的大門,嚴禁任何人走出!
這個胖子努力邁腿,晃晃悠悠、驚險萬分地站在一張高級椅子上,舉起自己又短又胖的手臂:
「我是本市警署刑偵隊的探長嚴大浦。因為非常事態的發生,請各位務必服從我的命令!第一,所有的人,暫時不要離開這間房子;第二,從現在開始,不要觸動現場的任何物品;第三,僕人、廚師、服務生一應人等,統統都不要離開原地一步。違者嚴懲勿論!」
這下,所有人都知道了眼下這場「非常事態」的嚴重性了,一時間,整個大廳鴉雀無聲。接著,只聽一個年輕的女僕站在角落裡,發出了壓抑的抽泣。那些平常習慣了頤指氣使的客人,跟著開始發出了高一聲、低一聲的抱怨……
副市長夫婦和那位費陽女先生,都被秋姍的一通折騰,稀里嘩啦地嘔吐了一身一地,個個面無血色地躺在地板上,衰弱地喘息不止……
紫姨輕輕地舒出一口氣來——她看得出,秋姍又一次成功了。文人小說下載
接下來的事情,就是大批警員的到場,其中還有兩位在女監任職的女獄卒,被臨時調到了事件現場。
警署的汽車把三位不幸的受害者,塞進警笛嗚嗚的警車,風馳電掣地往醫院送……
當天晚上,每個走出這個院子的男女貴賓,都被「打點」得怨聲鼎沸——又是登記姓名地址、畫押留手印,又是排隊「例行」接受開包檢查……
整個大廳杯盤狼藉,警員們簡直無從下手——這鋪天蓋地的「毒源」,從何處查起呢?
不擇手段的小渾球孫隆龍,乾脆一杯冰蘇打水,照著楊署長淋頭澆下,硬是把他澆出個八成的清醒來。等他總算明白,一個小時前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竟發生了如此嚴重的「蓄意放毒殺人未遂事件」時,那二十五號院兒裡的下人們,可就沒有那麼自在了——
楊署長腦子裡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在他們中間,肯定是混進了那個葬身在夫人車輪下的姚頂梁的死黨!
他馬上對部下嚴大浦低聲進行了一番交代。然後,不論是在這副市長官邸裡勞作了多少年的傭人、廚師、雜役,還是為了今天的舞會,臨時請來的冷餐配餐師、服務生、調酒師……男女分開,無一倖免的被關進了二十五號院兒裡的兩間小廂房,又悶又熱又惶恐地等待著無法預知的嚴厲審問。
·27·
第四章
七
住進醫院繼續接受治療的高副市長、夫人馮雪雁和費陽女先生,也終因當場搶救措施的及時,在第二天上午就被幸運地宣告,完全脫離了生命危險,只是仍然需要留院觀察幾天。
洋人專家含含糊糊的診斷是:根據三位患者的症狀,綜合他們的自述,估計他們服下的是「某種植物毒素」。
醫院門外,則整日徘徊著大小報刊的新聞記者。他們不甘善罷地等待著採訪時機。其中,自然是也混著那個無孔不入的小町。可他們除了僅僅聽到了以上那麼一點兒消息之外,只能看著那些專車或專人送來的昂貴鮮花和果籃,其中包括來自黨政軍高層人士與社會各界名流的慰問……
在犯人落網之前,警方一點也不敢怠慢,醫院的周圍和病房的門口,幾乎佈滿了身穿警服或便衣的警員,使甚至包括直系親屬在內的所有人,無法輕易接觸到高貴的受害者們。
只有嚴大浦,再次順理成章地榮任了隨時進入病房從事調查的特殊警方人員。可是,他在高副市長和夫人那裡,簡直得不到任何一點兒有用的「記憶」:
好像就是一個小服務生……長得什麼樣子呢,真是「一點印象都沒有」——因為他們十來個人,梳著一模一樣的小分頭兒,穿著一模一樣的深紅色坎肩,舉止一模一樣地訓練有素……一隻托盤上放著幾隻一模一樣的高腳玻璃杯,裡面盛著顏色一模一樣的法國南方紅葡萄酒。然後,說說笑笑中,他們就和周圍的人,一起舉起了告別的酒杯……
碰了,喝了,不一會兒就開始感到有點噁心,然後就覺得呼吸困難,接著,腹部開始一陣陣急劇的絞痛……
然而,一旦來到那位費陽女先生的病房,嚴大浦卻再次遭逢了「奇跡」。如同這位女先生本人不久前便是一個從天而降的「奇跡」那樣——
費陽的小病房裡,放著月季花和一小籃新鮮的葡萄。大浦一眼就看出,這是來自十九號院兒的收穫。
她同樣顯得很虛弱。當嚴大浦走進房間的時候,她正墊著枕頭,半臥在病床上,目光茫然地望著鑲著一方天空的玻璃窗發呆……費陽在描述自己的中毒症狀時,敘述基本與部長夫婦是一樣的。只是她說,自己還發生了耳鳴和眼花的現象。
嚴大浦問她:還記得什麼時候從服務生手裡接過的酒杯?還記得那個小青年長的模樣嗎?
費陽堅稱:「根本就不是那些梳著分頭,穿著深紅色坎肩的服務生端來的酒杯。而是一個『穿著墨綠色連衣裙的漂亮小姐』端來的托盤。托盤上面,正好就有三隻盛著法國南方紅葡萄酒的高腳杯!」
嚴大浦當即為費陽這南轅北轍的「證言」,瞠目結舌:「這,這,是真的麼?費陽先生,您不會……看錯了?要麼就是因為中毒,腦子也受到了一點……傷害?或是,您記錯了?」
費陽沉思了片刻,然後還是斬釘截鐵地說:「不,我看得非常清楚。因為那位小姐長得很漂亮,墨綠色的裙子款式很洋氣、剪裁也很合體。當時,我還以為,她也是雪雁夫人請來為舞會助興的一位女演員呢。探長大人您別忘了,我是學美術的。我對色彩、線條、特別是人臉的輪廓特徵,具有專業的敏銳性和記憶力。」
嚴大浦只好順水推舟:「費先生,現在我就叫人送紙和筆來,勞您大駕,把那個漂亮小姐的模樣兒,畫下來行嗎?」
費陽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那麼,請探長大人向我保證,我把這位最大嫌疑人的畫像提供給您以後,就不要再繼續為難副市長官邸裡的下人們了。我可以對主起誓,我真的看見了她——那個年輕漂亮的小姐,穿著墨綠色的裙子……」
嚴大浦無可奈何地點點頭:「好吧,我會盡力的。費先生,拜託您了——這可是樁事關人命的大案件啊!」
費陽也意味深長地點點頭:「是啊,是樁事關人命的大案件呢……不過,感謝主,我和他們都活著。」
一旦費陽紙、筆在手,幾乎就是未加思索……「唰、唰、唰」不到十分鐘,一幅畫技爐火純青的鉛筆素描,便栩栩如生地展現在嚴大浦的眼前——這是一位年約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子,微卷的一頭柔髮垂肩,標準的瓜子臉上聳著高高的鼻樑,還有一雙大得出奇的眼睛和一張圓圓的小嘴。
大畫家費陽甚至沒有忘記一個細節:女子的頸上,居然還掛著一隻小西洋鎖頭形狀的項鏈墜!
嚴大浦更加迷惑不解了:「費先生,您……您過去……見……見過這個女人嗎?」
還是一個斬釘截鐵的回答:「從來也沒有。」
費陽彷彿是完成了一項繁重的創作。她深深地、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把頭重新靠在枕頭上,又恢復剛才那迷茫的眼神兒,望著窗戶重新開始發呆。不再搭理站在床邊怔怔發呆的胖警官。
嚴大浦只好告辭走出病房。
手裡那幅人像素描的美女,簡直就不像是一個現實中的人物——我們中國人,難道也能生出那樣一雙古靈精怪般的大眼睛?活像個「二毛子」嘛!那張漂亮得近乎於誇張的面孔,不知是不是一個職業畫家的腦漿子中了毒,憑空描繪出的幻覺中的形象?
大浦越發迷茫了:這個費陽的「親眼見證」,到底是讓自己找到了一條重要的線索?還是距離那真正的放毒犯更加遙遠了?自從費陽出人意外地冒出頭來,為馮雪雁的「被迫自衛」作證,嚴大浦就在懷疑這位儀表堂堂的女先生真正的用心了。此刻,她這第二次令人匪夷所思的「親眼見證」,難道是孤立的?可又說明了什麼呢?
上面對這樁放毒殺人未遂案的解決,催促得非常緊迫——畢竟這是建國以來,公然暗殺政府高級官員的重大事件之一。再這樣下去,還了得麼?這簡直就是……對國家體制的挑戰!
一頭霧水的嚴大浦,只好再次去騷擾一番副市長大人和夫人了。
正巧,當他敲開了那間高級病房的門時,看到正在康復中的高副市長已經坐在病床邊,深情地握著愛妻的一隻手。馮雪雁含著微笑的臉龐,也開始泛起了紅潤……
嚴大浦唯唯諾諾地為自己的「打攪」道了歉,簡要的重複了費陽剛才的那番講述後,就在他們面前,展開了女畫家那幅親筆所繪的「親眼見證」。
於是,又一個「意想不到」發生了:如同晴天霹靂一般,副市長夫婦一看到那張人像素描,兩人竟毫不掩飾地同時露出了滿臉的驚恐。馮雪雁突然發出歇斯底里的嚎叫,聲音又高又尖,差點刺穿了嚴大浦的耳膜:
「胡說!她胡說——啊——」
只見她雙手捂臉,一頭扎進枕頭,身體痙攣地縮成一團,嘴裡噴出一連串語義不詳的咆哮。
高子昂副市長則完全無力勸慰,因為他自己的雙腿,也像大白日見到了鬼一般,無法控制地開始嗦嗦發抖,左面頰的肌肉,古怪地抽搐不止……
一個大鼻子、灰眼珠兒的老醫生,率領著一男兩女三名醫護人員聞聲奪門而入。上前不由分說地,就把嚴大浦往病房門外推。倒好像這個肥胖的中國警官,便是個危險的第二輪暗殺者一樣……
紫町牌友俱樂部久違了的聚會,晚飯後仍然是在那間溫馨的小牌室裡。然而,人與人之間的氣氛並不溫馨。
小町同情地坐在眼圈發黑的嚴大浦身邊,討好地叫了他一聲:「胖子哥——」
今晚,嚴大浦的飯量前所未有地少,就連何媽特地紅燒的一條大魚,也沒有激起他的食慾。
曾佐悶聲不響地擺弄著手中的紙牌,那十支出神入化的手指,其實一直在神經質地微微發抖。
孫隆龍百無聊賴地把他的海泡石煙斗,用手絹擦了又擦。
紫姨和秋姍手中的紙鶴,誕生了一隻又一隻……時間,就這樣在無聲之中流逝著。
「他們認識『她』,我敢肯定,他們認識那個費陽畫的女人。」還是孫隆龍打破了沉默。
「費話!你就沒有比這更高明一點兒的見識?」小町一點也不欣賞這位冒牌福爾摩斯加上冒牌男朋友的淺薄。
「那麼,『她』——是誰呢?」秋姍聲音鬱鬱地,就像是在自語。
「終於說到點兒上了。從明天開始,就去設法弄清楚,『她』是誰。」
紫姨說完這句話以後,把臉轉向牌室牆壁上新近掛上的那幅女童肖像,獨自陷入了深遠的沉思……她無論如何也無法想像:能夠畫出這幅作品的藝術家,與「殺人」這個字眼兒的直接聯繫。
秋姍說:「紫姨,我還忘了告訴您,當我開始對他們三個中毒者進行搶救的時候,高子昂和馮雪雁的生命體征,確實是發生了明顯的惡化——心率過速、呼吸衰竭,還有腹肌因為劇痛而呈現的板狀程度……而費陽的症狀,相對就明顯輕微多了,儘管她當時的面部表情,也很痛苦。」
孫隆龍也開始報告自己的發現:「他們三個人被抬走以後,我回到了……小町,你最好暫時把耳朵捂起來!我回到了那三攤嘔吐物的旁邊,趁人不注意時,趴在地板上去聞了聞。我事先聲明,沒有確切的把握啊——在副市長兩口子那兒,我似乎聞到了一股子苦腥苦腥的怪味道。但是,費陽的那一攤東西,那種怪味道,好像……好像就不怎麼明顯了。」
小町拋給了孫隆龍一個順眼:「這情報還有點兒價值,多少還像只福爾摩斯養出來的良種警犬。」
紫姨抱著自己那只幾乎一無所長的小點兒,認真地追問:「柯南道爾真在他的書裡,寫到福爾摩斯養過『良種警犬』嗎?」
嚴大浦終於也耐不住要出聲了:「可醫院的化驗結果證明,費陽的血液和尿液裡,同樣呈現出了中毒的陽性反應啊——」
秋姍畢竟是醫生,無人能夠反駁她這位專業人士的詮釋:「問題是,中毒程度的輕、重差別。」
紫姨在牌友們的議論聲中,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幅肖像作品。她也在努力回憶——自己在那天晚上的舞會上,看見了什麼?
嚴大浦到這時,才第一次公佈了一個屬於警方的專業行動:副市長夫婦和費陽因為要住院接受治療,統統換下了原來的穿戴以後,他設法偷偷地搜查了他們的每一個衣兜。當然,他尤其沒有忽略費陽帶在身邊的那只白色的小羊皮包……
結果是,任何值得懷疑的東西也沒有發現。
紫姨突然提出了一個不著邊際的問題:「大浦,你看見費先生羊皮包裡那支粗粗的鋼筆了麼?多麼稀罕啊,就像是一位紳士用的東西。藝術家嘛,就是與眾不同啊——」
大浦回答:「鋼筆?看見了呀!而且我還扭開了筆帽兒,裡面連一滴墨水也沒有哩。紫姨,這和中毒事件有什麼關聯麼?」
紫姨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說實話,我很喜歡這位費陽女士。我希望你們今後的調查,能夠證明她的正直和無辜。」
曾佐又發出了陰陽怪氣的一句調侃:「警察的天職,總是要設法證明一個人有罪;而『訟棍』的使命,卻必須設法證明一個人的無辜。」
秋姍生氣了:「曾佐,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如果你要設法證明馮雪雁的『無辜』,就必須設法認定姚頂梁的『有罪』。最終你能夠予以證明的,難道不只是一方的『無辜』麼?」
曾佐目光冷冷地摔下手裡的紙牌,站起來就走出了房門。那天晚上,他再也沒有出現在朋友們的中間……
·28·
第四章
八
小町開始把自己的那點兒「看家本領」亮了出來——在那天二十五號市長官邸的舞會上,她連一支舞曲也沒有跳。拿著照相機,樂此不疲地為客人們拍照。那些來自演藝圈的明星或未來的明星們,熱衷於跟高官和大亨們合影;而高官、大亨和他們的夫人們,也喜歡靠著、摟著、擁著那些個俊男美女微笑……小町是有求必應,無求也服務。
就這樣,那天在場的所有來賓,便幾乎被她那架值得自豪的新款「萊卡」的鏡頭,掃蕩殆盡了。幾十張已經被認真沖洗出來的照片,一口氣都被她展示在眾人的面前……
每一張照片上的每一副面孔,都被他們逐一核實過了——沒有,根本沒有費陽素描上的那副美麗出奇的臉龐。
嚴大浦再次沮喪地仰面靠在沙發背上:「真是活見鬼了!」
沒想到紫姨竟順著他的牢騷話,又說了兩句今晚叫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話:
「就是見鬼也不奇怪啊——你們誰相信,這世上真有鬼魂?」
嚴大浦倒是因此而受到了這些照片的啟示:「小町子,明天幫胖子哥一個忙。給那些現在還關在高副市長家裡不讓出去的下人們,每人留個影兒。」
小町傲慢地翹起下巴:「這是幫你呢,還是幫警署?」
嚴大浦急得直作揖:「部長小姐、小町格格,幫我,行了吧?留了影兒,我就有理由讓楊署長先放他們出去。要不這二十多個男男女女,每天不單是要派好多的警力去看守,上廁所都得有人陪著。我的人連軸兒轉著搞審問,一個又一個,一遍又一遍的,動不動還弄得鬼哭狼嚎……那麻煩事兒,太多了!」
小町齜了齜那口小米牙:「哼——那還不是幫警署的忙呀?不幹!」
秋姍還是最明白的一個人,她對紫姨悄悄耳語道:「嚴大探長怎麼就沒聽見,町子肚裡那把嘩嘩響的小算盤啊?」
嚴大浦還是一個勁兒地直求:「我說大記者、好妹子唉——您有什麼條件,開出來讓哥聽聽,不就得了?」
小町開始有了笑臉:「膠卷,懂不懂啊——留影兒可是要用膠卷兒的。警署給我買膠兒捲來,本小姐就開拍!」
嚴大浦心裡打著一個大主意,這雞毛蒜皮的小賬也沒有算計的心思:「好說好說,您儘管去買。用了多少錢,拿著賬單子來找我,統統由警署出。」
小町這下可逮了個正著:「嚴大探長,勞您先在這張紙上,把剛才說的話給寫下來。」
大浦只好照辦,小町還不依不饒地讓他畫個押,才算是正式達成了協議。
秋姍見紫姨總把目光停留在牆上那幅女童的肖像畫上,心裡不由湧起了絲絲的遺憾。面對馮雪雁這樁蹊蹺的「被迫自衛」事件,我們紫町牌友俱樂部裡原本最冷靜的兩個大人物——紫姨和曾佐,這次卻似乎都動了——「情」。
從十九號院各自東西回到白晝裡的人們,又照常是當差的當差;出診的出診;上班的上班;混日子的混日子;澆花、逗狗的澆花、逗狗……
過了不兩天,小町又換上了那身小家碧玉的碎花布褂子,把油、鹽、瓜、菜,加上一大口袋實實在在的棒兒,連同自己都裝在一輛雇來的黃包車上,直奔靠著南城邊兒的姚頂梁家而去。
這回,她除了要把這些口的東西送到,還被紫姨和費陽兩位長輩委以重任,負責把那天晚上副市長家舞會上「義賣」得來的三百塊錢,也一併交給姚仲梁。
為安全起見,孫隆龍又不得不跟老獨頭借了身七短八長的舊布衣褲,騎上小町那輛幾乎所有零部件都在發響的腳踏車,跟在黃包車的後頭……
一路順風,敲開姚家小院的門進了屋,小町看到,那老母親為了長子的突然喪生,已經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幾乎哭瞎了眼睛。她憑著聽覺,還是辨認出了那天來過的「善性閨女」。於是,又開始了無止無休的哭訴。
正在門外燒火做飯的姚仲梁,不好意思的在圍裙上擦拭著沾滿棒子面的雙手——他為自己不得不去承擔女人們的家務,還是隱隱地感到羞怯。
當看到高大神氣的孫隆龍,姚仲梁臉上的表情,難以掩飾著他心裡那種「不是滋味兒」的滋味兒了。面對著客人的慷慨饋贈,他竟連個「謝」字都說不出口來。只覺得這總是被人接濟的日子,過得太窩囊。他也因此多少理解了,哥哥姚頂梁當初走上盜竊之路的那一番無奈。
小町邀姚仲梁到院子裡的小板凳上坐下,然後把那裝著三百塊錢的紙袋,無聲地塞到他的手裡。不想那少年竟像被馬蜂蟄了似的,猛地縮回了自己的雙手,背在身後:
「小姐,我不能收,萬萬不能!小姐我不要您這些東西,我也不上什麼機械高專了。從今往後,我憑勞動養活媽。我不缺胳膊不瘸腿的,不要人家可憐……不過,求您把上次我交給您的那塊手帕子,還給我行不?」
「你還越說越有志氣了啊你——行,有志氣總比沒志氣強。不過姐就問你一件事情,老老實實告訴了我,那手帕子就還給你。最近你見到誰了?那人都跟你說了什麼?」
「……」
「你要是聽什麼人的挑唆,跟我人心隔肚皮,我還就不再到你家來了!」
屋裡的老太太眼睛快瞎了,耳朵卻變得格外地靈敏。她聽到小町在外面跟小兒子的對話,就嚷嚷開了:
「仲梁你逞什麼能啊你——這樣仁義的姑娘,大老遠跑來救濟咱們,人家圖個什麼?是好人壞人你還看不出來呀?敢情你的眼睛也瞎了不成?那個油腔滑調的人都跟你說了什麼,還不趕緊告訴姑娘——你不說是吧,那我自個兒下床跟人家講……」
當兒子的,還就怕自己這病媽犯倔。趕緊應承著:「媽,您別動行不,省得下炕又抻著腰。我說還不行麼——就是大前天,來了位長得挺體面的年輕先生,說是跟我哥有交情。還說我哥的死,就是有冤情……」
小町努力用親切的目光,鼓勵姚仲梁趕快往下說——
「那位年輕的先生還說,出事前的三天,他和我哥一起在燈市口兒喝過酒。我哥當時對他悄悄交代,說自己要去辦個事情,還就是跟開車撞了我哥的那個大官太太有……有瓜葛的事情!可是我哥對他說,自己萬一有個長短,就讓他到我們家裡來拿一樣留在兄弟仲梁手上的要緊東西……」
姚仲梁的表情,變得有點兒過意不去:「那天,雖然您什麼也沒說,我卻看著您挺善性的,就擅自做主,把哥留下的那樣東西交給了您。可細細一想,當初知道有這樣兒東西的人,除了我們哥倆兒,也就是那位年輕的先生了。」
老太太又插話了:「仲梁你把那東西交給了這位姑娘,壓根兒就沒有錯!我這麼大年紀,見過的人總比你多幾個——那個頭油味兒噴噴的男人,還不知道在你哥出事之前,都給他出過啥餿主意呢!人都死了,他跑來攀近乎、要東西,誰知道安的是什麼心吶?八成啊,他才是害了你哥的人。我看他才真不地道呢……咳,你倒是說話呀你,我的姚二爺!」
小町沒想到這個病泱泱、瞎乎乎的老太婆,竟如此耳清腦醒、俐齒伶牙。生把渾身小聰明的兒子,給堵得張口結舌:
「媽,這不都讓您老人家把話說完了嘛,還叫我說什麼呀?」
小町趁熱打鐵追問道:「大娘,您聽清那人說自己姓什麼了沒?」
「說了——自稱姓段,段祺瑞的『段』——這是那人的原話。」
小町猛地記起了嚴大浦的囑托,趕緊從布兜兜裡拿出了一疊她親自到二十五號副市長官邸,給那些下人們拍的相片:
「仲梁兄弟,勞駕你幫姐辨認一下,這裡面有沒有到你家來過的那位段先生?有沒有你哥生前的哥們兒朋友?」
姚仲梁完全順從了。他接過照片一張張地端詳著:「沒有。」
小町還有點不甘心:「你看仔細了?」
老太太又是一聲喝斥:「哎呦,姚家二爺!您瞪大了眼睛,再好好瞧瞧——」
那聲音還真不像是從個老病人胸膛裡發出來的,把小町都嚇了一跳。姚仲梁只好又用眼睛過了一遍,結果還是——沒有。
小町沮喪地收起照片時,一直呆在邊上東張西望沒出聲的孫隆龍,不知道被觸動了哪根神經,突然說:
「再讓小姚兄弟看看,你給客人拍的那些照片吧——」
小町當時覺得隆龍這個提議可有可無、多此一舉。想了想,還是從包裡把舞會上為來賓們拍攝的照片拿了出來……出乎意料的事情,還真的發生了——姚仲梁指著照片上一個英俊出眾的青年男子:
「是這位先生,對、對,他就是到我家來過的段先生……」
小町和孫隆龍幾乎跳了起來:這個半路裡殺出來的「段祺瑞」,還真就被找到了——他不在副市長府邸的下人當中,卻在客人當中!
再多看一眼,小町的嘴巴都咧開了:這不就是那天在副市長官邸的舞會上,自稱「跑龍套」的英俊男演員麼?!還招得那些圍在自己身邊的太太、小姐們嘻嘻直笑哩……
嚴大浦派出去的幾名警探,也出乎意料地很快就帶回了令人大驚失色的反饋——電影公司裡凡是看到費陽那幅人像素描的人,竟異口同聲地說:
這畫上的美女,叫夢荷兒!
當然,那曾是她的藝名。在行裡有過一點兒小名氣。可惜,半年前就已經……割腕自殺了!
難道,這還真是一樁「白日見鬼」的奇案不成?
從陰間「呼喚」出一個美麗鬼魂的費陽,是三名受害者中,中毒症狀最輕的一位。她藉口自己還是個有課在身的教員,給馮雪雁留了一張告辭的條子,自己一個人悄悄地出院回了家。
自打那天嚴大浦被氣勢洶洶的洋大夫給攆出了高級病房,後來倒也知趣兒,他沒有再拿什麼糟心事情,去打擾人家副市長兩口子。
醫院這邊表面上相安無事了一個星期,大浦卻為了說服楊署長釋放被關押的下人們,口乾舌燥、身心疲憊。嚴大浦第一次暗暗地發了一個毒誓:下輩子當牛當馬當狗當貓,也絕不再當這個鳥探長了!
當然,站在楊署長的立場上,堂堂一方治安官的眼皮子底下,竟就有人公然挑戰官方與法律。警方若不在那些小僕人小雜役之流的身上,查出個三六九來,難道還能去嚴審那些不是「權」便是「貴」的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去不成?!
舞會那天晚上,警方已經就把人都得罪得差不多啦:又是登記、又是搜包的。那幫人哪兒喝過這一壺啊?嚴大浦也不替自個想想——肩膀中間長著的,真是笨豬腦子一顆!
這次,破案雖然遲遲沒有進展,但嚴大浦畢竟對署長大人拍了胸脯:「楊署長,抓不到兇手,您就把我嚴大浦綁去交差!」
楊署長終於同意放人——這才解脫了那些被審得七葷八素的下人、也被熱得頭昏腦漲的警官。嚴大浦總算喘了一口氣,況且,自己對那位紫姨「相見恨晚」的費陽,也算是沒有食言。
畢竟,跟這位神秘的女先生,交道還得繼續往下打呢!
不過,警員對下人們的輪流審問,也並非完全無益——至少其中一個服務生交代,那幾隻(五杯還是六杯,具體已經記不清楚了)的紅酒,是自己用托盤端到副市長夫婦和那位「穿著白旗袍的女士」身邊的……
他當時親眼看見,同樣的酒杯,站在附近的另外兩位客人先各拿了一杯。後來也沒有發生啥事兒呀!他看見高副市長和夫人,正在跟那位「穿白旗袍的女士」低聲商量事情呢。出於禮貌,就把其餘的三杯還是四杯酒,留在他們身邊的檯面上,自己便離開去忙別的了。到底因為什麼,只有那三位貴人都被毒倒了……打死自己也說不明白。再說,到副市長府邸來出工,自己並不是第一次啊!
這個服務生的供詞,與副市長夫婦的回憶還是比較接近的。跟費陽女先生那「白日見鬼」的證言,卻是天差地別了。
毫無疑問,費陽在撒謊。
令嚴大浦不能理解的是:費陽為什麼要撒這個荒誕不羈的彌天大謊?
·29·
第四章
九
不久,高子昂和馮雪雁,也在各色人等殷切的矚目下,先後康復出院。副市長大人生機勃勃地恢復了公務,還是時常忙得「夜不歸營」;副市長夫人馮雪雁呢,雖然是承受了一連串的「意外」打擊,仍然體現出了一個大家閨秀內在的定力和堅強。
她很快就以更加旺盛的精力,回到了自己的朋友與追隨者中間。馬上就開始著手領導籌備全國範圍的「首屆最佳男女影星評選大獎賽」,吸引了社會各界和輿論關注的視線……
可是,似乎真有一個裹挾著詛咒的幽靈,對她緊追不捨。誰也沒有想到,又一場事件,再次發生在眾目睽睽之下——
那天,就在前門大柵欄的大觀樓電影院,舉辦了馮雪雁嘔心瀝血親自策劃成的那場影界盛會。
場內已座無虛席,門外仍人頭湧湧。能夠得到入場券的,演藝圈子裡非得有點兒輩分或名氣,演藝圈外的非權即貴,自然更是少不了那些影片的投資人和明星的栽培者們。
那年頭的北平,電影不僅是庶民生活中的大事,就是權貴豪門或學者文人的飯後茶餘,也絕少不了聊聊新出的片子,評頭論足一番男角女星……
小町還是通過曾佐的關係,才從大會主持人馮雪雁手裡,求來一張「記者招待券」。
馮雪雁創辦的這場盛會,用北平人的話說,那可是真叫「養眼」——名流雅士俊男美女濟濟一堂;華服華燈鮮花彩飾如雲如海……簡直要毀掉全城大小報刊攝影記者的鎂光燈。到會身份最高的人物,幾位國家軍政界的寡頭人物,是專程從南京趕來捧場的。整個頒獎會的過程中,還穿插著一些膾炙人口的電影插曲演唱和舞蹈表演。
曾佐還是感歎馮雪雁的才幹——整個大會的內容和形式,被她策劃得賞心悅目、生動活潑。
最後的一個日程是:由大會主席馮雪雁親自登台,宣佈本屆評選會誕生的「最佳男女影星」。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捧著大束鮮花的年輕男子,看上去像是個會場的工作人員,他直奔站在舞台旁邊,正準備拾級上台的馮雪雁而去……
馮雪雁自然是心想,又是某位不能到場的朋友,趕著送來了祝賀的鮮花。便笑瞇瞇地在舞台側面的台階上停住了腳步。可是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當馮雪雁自然而然地向鮮花伸出手去時,一把閃亮的匕首,從花束中閃閃而出!
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第一個發現險情的,是站在舞台邊的嚴大浦。當時,他穿著一身彆扭死人的西裝便服,親自擔任著要人們的安全警衛職責。
到處都是人,他根本不敢拔槍。情急之下,只有一把將馮雪雁推倒在台階下面……只聽「啊——」的一聲慘叫,台上台下、整個會場一片驚恐的騷動。
嚴大浦上手就把那上演「花窮匕首現」的小子,順勢一個「大背包」,摔翻在地,閃電般地擒拿到手。跟著衝上來的兩個便衣警員,上前來把那「刺客」反剪著雙臂,急速押出了劇場——整個過程,還不到兩分鐘!這出人意外的一幕,倒是把在場的觀眾看得眼花繚亂。
於是有人在下面猜測說:這不是主辦人特地安排的一個小節目吧?
這種誤解,倒是給了站在附近拍照的小町一個啟發。她趕緊跑上前去,扶起倒在台階下餘悸未消的馮雪雁,乘機咬著她的耳朵輕聲說:
「夫人,請忍住痛,只要在台上告訴大家,這是一個表演,模仿的是電影上刺客搞暗殺的驚險場面……您也許就能把整個會場,重新穩住——」
馮雪雁果然強忍著膝蓋和手腕上的劇痛,對身邊這個帶著紅色貝雷帽的小姑娘,感激地暗暗點了一下頭。然後,她在小町的全力幫助下,堅強地站了起來……
馮雪雁在全場鴉雀無聲的注目下,微微搖晃著身體,登上幾個台階,走上舞台……突然,她一個急轉身,對著台下做出精彩的亮相動作,手裡高舉起了那束剛才「刺客」掉在地上的鮮花——
竟是燦爛無比、得意洋洋、帶著幾分惡作劇後充滿快感的一臉笑容!
全場為之發出了如釋重負的一片讚歎之後,緊接著就報以熱烈的掌聲和笑聲……原來,這是一個小品表演,一個精彩的小插曲啊——真是惟妙惟肖地逼真啊!
有性格開朗的一位來賓高聲地提議:本屆最佳演技獎——得主馮雪雁女士!
這句俏皮話,引來整個會場推波助瀾的一片贊同的歡呼聲……在場的小町,突然理解了曾佐對馮雪雁的崇拜,是絕對不無道理的:她的確是一位與眾不同的出色人物,一名永不言敗的女鬥士。
對嚴大浦這場「擒拿術」的披露,是他多年不曾亮出的「彫蟲小技」——當年,剛剛退伍投身警隊,他還很年輕。警署裡有個前輩,原是前朝錦衣衛裡的老人兒。那一身號稱「大內」的擒拿工夫,他僅僅學到了一些皮毛而已。隨著官階晉陞,嚴大浦也就漸漸變得養尊處優、手腳懶惰了,加上吃喝不愁,身體也越來越重。今天,完全是情急之下才勉強出了手,緊繃繃的西服褲襠,都差點兒炸了線……
一場「虛驚」之下,馮雪雁因禍得福、大獲成功。
被速速押到了警署的「刺客」,在嚴大浦驚訝不已的目光注視下,坦然報出自己的「山門」:鄙人段越仁。演藝圈子裡諢名「小段子」——就在跑龍套的隊伍裡混著,從來就是撈個把不用開口的小段子,上上鏡頭。
這個「小段子」,正是小町和孫隆龍,讓姚仲梁從照片裡認出的帥氣小子美男子。
可這麼個不見經傳的小人物,為什麼拚死要上演「荊軻刺秦」這麼一出呢?
大浦是說什麼也想問出個子丑寅卯來。結果沒想到,卻碰上塊不大不小的「滾刀肉」——人家也不說是「不招」,只說是要讓自己好好想想,然後再「招」。還油腔滑調地特別聲明:自己演了幾年替身,那個摔、那個打,別說早就不怕疼了,連死,都不怕——!
「怕死,還能幹我們這玩兒命的行當嗎?」
他倒是把個大探長給鎮住了。嚴大浦只得囑咐下邊的人,不但不要為難他,茶飯冷暖也盡量關照著點兒。眾目睽睽之下,他一個「跑龍套」的小角色,膽敢去放堂堂副市長夫人的血?這幕後的老闆,保不住是誰哩!
嚴大浦在這盤根錯節、暗道如織的古都謀生十幾年,早已懂得:此地的水,太深太渾。稍不當心,打不到魚淹死自個兒的人,比水裡的魚都多。
連好些日子,紫姨身邊的人,就少了那個曾佐。雖說平時他就是在場話也不多,可如果老是不在,誰的心裡都覺得被抽空了一塊似的,空落落地踏實不下來。
小町背著大夥兒,一個人到他的律師所辦公室去轉悠了一圈兒。甚至沒有從他的合夥人和僱員嘴裡弄清楚,到底他人眼下在不在北平?!
就像不辭而別了好些日子那樣,今天,曾佐又不聲不響地回來了——本來就不胖的整個一個人,看上去又瘦了不少。
紫町牌友俱樂部裡所有的人,不約而同地把他當皇親國戚寶貝疙瘩一樣,上下左右,端茶送水遞手巾,夾菜盛湯捧筷子……竭盡友善、溫存。那通知上菜的銅鈴鐺聲,慇勤的多響了兩次——連何四媽都自作主張,為遠道歸來的曾佐多燒了可口的精緻小菜。
彷彿誰都生怕突然一句話不順耳,這位「曾大訟棍」再莫名其妙地「失蹤」個十好幾天……
飯後,大家又聚集在了小牌室裡,曾佐才露出了他的真面目來——
人家自己一個人那天賭氣走了以後,在自己屋裡冥思苦想了整整一宿……第二天,就開始到學校和電影公司調閱人事檔案。工夫果然是沒有辜負有心之人,曾佐發現,那位神秘的「見證人」費陽女先生,與素描畫上的那個美麗的幽靈女藝人夢荷兒,都是出身嶺南的人。
為了追根尋源,他立刻乘坐火車,忍受著一站又一站熬人的停頓,經歷了將近上百個小時長途跋涉……
曾佐到達廣東首府廣州市後,直奔沙面法國租界裡一座石頭建成的宏偉天主教教堂。在這座聞名整個東南亞的石頭建築附近,是一家法蘭西人創辦的慈善育嬰堂。
育嬰堂的院長嬤嬤,是一位會說好幾國語言的瑞典老婦人。她慈眉善眼,但大多是以「笑而不語」,來回答曾佐的苦苦詢問……
曾佐只好就在珠江邊長堤大馬路的一家酒店裡,租間客房住下。那一帶號稱是南國的「十里洋場」,消費高得驚人。曾佐晚上經常獨自沿著珠江堤岸散步,千頭萬緒如同寬闊江面上的點點漁火,跳躍在他不平靜的心頭……
對於馮雪雁的「被迫自衛」事件,曾佐從一開始就跟大浦一樣,絕非沒有疑問。因為對馮雪雁一向的好感和友情,自己是在有意地迴避那些疑問罷了。現在,無論是為了澄清事實真相,還是為了馮雪雁能夠從此脫離復仇之矢的瞄準,他都有必要通過努力,解開所有的謎團。
正當曾佐還徘徊在水一方,等待法國育嬰堂院長嬤嬤對自己打開尊口的日子裡,他從報紙上看到了如下報道:馮雪雁在北平那場影星評選頒獎會上「親自特別奉獻」,上演了一出「精彩、逼真之至」的刺客暗殺小品。
花邊兒新聞的寫手們,大多文筆富於誇張和渲染,曾佐還是一眼便看穿了,那根本就不是一個節目,而是逼向馮雪雁的又一場真正的謀殺——
在「葡萄酒」與「鮮花」這兩場暗算之間,到底存在著怎樣一縷潛在的連接呢?
如果它們正如自己的直覺那樣,確實是相互聯繫著,那麼,兩次未遂的暗殺便意味著:真正的危機,還沒有到來。
廣州夏天的白蘭花,形象素雅、香氣馥郁。它們被賣花的少女用彎曲起來的細小鐵絲,巧妙地兩朵、兩朵插在一起,出售給行人和遊客。羊城的女性們大都喜歡把白蘭花別在鈕扣上,從人身邊走過時,便會留下一縷淡雅的芬芳……
曾佐每天早上都在珠江邊上,向那些眼睛又大又黑的嶺南少女,買幾對含著晨露的白蘭花。賣花的少女們一手挽著竹籃、腳蹬一種高底「拖拉板」,褲腿短而肥大,一條烏溜溜的辮子垂在胸前,最美的服飾,便是塞在大襟褂子腋下那一方水綠色的小手帕了。
曾佐還要向戴著竹笠、挑著擔子,四肢精瘦、皮膚黝黑的小販,買上一籃子新鮮的嶺南水果——楊桃、芭蕉、龍眼……租一條小舢舨,由腰間掛著個大葫蘆的少年船夫,緩緩地逆流向沙面附近的白鵝潭碼頭劃去。
少年船夫的滿口粵語,曾佐一句也聽不懂。他估計那個葫蘆,是個充當救生圈的物件。
作為中國人,沙面橋裡側那一小片被割讓出去的國土,一般是不允許華人在裡面過夜的。
其實,曾佐喜歡這片英法租界裡的每一棟建築、每一尊古銅雕塑和每一片街心小花園。它們會讓自己深情地回憶起留學時代的生活。但讓他感到格外悒鬱的就是,每當走過那些大鬍子印度血統的守橋巡捕時,自己都會因為他們惡狠狠的目光,不由得渾身發冷。
好在,守口如瓶的育嬰堂院長嬤嬤,終於被這位中國律師感動了——他是那麼耐心而又執著,英語說得極流利,擁有地道的英國紳士風度。連續整整一個星期,他每天渡江而來,親手把一對對芬芳的小白蘭花送給院長嬤嬤和修女們,把水果送給孩子們……
終於,院長嬤嬤承認自己,確實認識這位相片上的費陽女士。
時間跨度很大,如同只見幾點星光,在夜空中微微閃爍,星光與星光之間,斷斷續續、若隱若現地連接著一根根蛛絲……
曾佐收穫的,就是這樣一個遙遠而迷離的故事。
曾佐把從廣州帶回來的「土產」,送給紫姨——幾張沙面的風景明信片上,一幢幢設計經典的英法建築;歐洲各國的領事館、洋行、露天音樂台;法國育嬰堂的大門;還有那座完全是用石材砌建而成的天主教堂高聳入雲;街心花園的草坪上,正在修女們的帶領下,玩著「老鷹捉小雞」遊戲的孩子,每個人都穿著雪白的圓領罩衫……
天鵝潭的小碼頭附近和沙面橋旁邊,向遊客出售這種攝影明信片的小販,向來不少。
那天,曾佐還是那樣,一邊擺弄著手裡的紙牌,一邊傾聽著朋友們的傾談,臉上還沒有完全退去旅途的疲憊,但目光已經變得平和溫柔了。
為此,最是感到深深欣慰的,還是紫姨。沒有一天,她不是在用一顆幾乎流淚的心,等待著自己這員大將的回歸。為此,她再一次堅定了最初的信念——我沒有看錯他們每一個人,能夠跟他們在一起,就是上天恩賜的緣分。
明天,紫姨就要親自出馬,拜訪那位才華橫溢的女畫家、女先生了。嚴大浦他們幾個人這些日子的經歷,加上曾佐的廣州之行,為自己做好了必要的鋪墊……最關鍵的是,紫町牌友俱樂部的幾顆心,又和從前一樣,團團地聚在自己的身邊。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加值得自信的先決條件了。
·30·
第四章
十
早起,就是一個涼涼爽爽的大陰天兒。
紫姨在秋姍和小町兩個女孩子的陪同下,租了兩輛黃包車。
紫姨出一趟門兒不容易,那部輪椅,就專門佔用了一輛車子,在紫姨和秋姍和坐的那輛車子後面跟著跑。小町則騎上她自己那輛腳踏車,風風火火的跟在她倆的車子旁邊……這支奇怪的出行隊伍,令路人們的目光充滿好奇。
北平有些年頭的胡同,大多是汽車難以通行的狹窄路面。費陽住在什剎海附近一條叫「鴉兒」的胡同深處……星期天,她正在家作畫。聽到敲門聲跑去一看,眼前這幾位美麗的「不速之客」,著實讓她吃驚不小。
紫姨連同她的輪椅,被幾個女人合力抬進小小的獨家四合院兒。沿著牆角一隻隻灰土陶花盆,立刻就吸引了紫姨的視線——
花盆裡栽種著一種雅致的小花草,從扁長的碧綠葉片中,抽出一支花莖,從上到下地排隊似的,掛著一朵朵鈴鐺狀的白色小花。這種蘭科的草本植物,盛夏時節,正值花期。
紫姨馬上就聯想到了,那天馮雪雁舉辦的家庭舞會上,費陽的旗袍和那幅油畫……
她問秋姍和小町:「知道這種可愛的小花,叫什麼嗎?」
秋姍不假思索地回答:「叫『鈴蘭』——在日本的關東和北海道地區,還是挺常見的。」
紫姨說:「對。但在北平,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啊——」
費陽見客人滯留在院子裡看花,嘴角掠過了一絲意味深長的淺笑:
「難得在這北平城裡,還有賞識鈴蘭的知音。」
紫姨充滿感激地說:「這可是我最喜愛的野生花草之一呢。秋姍、小町,你們知道這鈴蘭,還有其他的名字麼?」
兩個女孩子面面相覷,一時啞口無言了。
紫姨扳著手指開始回想:「據我所知,鈴蘭的別名可是不少。咱們中國有文字記載的,就有『草玉玲』、『君影草』、『香水花』『糜子菜』、『掃帚糜子』、『蘆藜花』什麼的。費陽先生,我說得對嗎?」
費陽露出感激的微笑:「難怪德凝公主在書裡寫道,您是一位經常會給周圍的人『帶來驚喜的小姑娘』。沒有想到,您對植物還有這麼豐富的知識。我斗膽請問紫姨,是不是僅僅因為這種植物是……『鈴蘭』的原因,您才會有如此的研究呢?」
紫姨笑答:「因為你那件手繪圖案的漂亮白旗袍;因為您肖像油畫作品上那個『五歲』的小閨女;還因為,我實在是希望在您這裡,多拿幾個一百分呀!」
費陽擺出了老師的架子:「正如您所說,鈴蘭也許是別名最多的花草之一了。在日本和歐美各國,它還被叫作『鹿鈴』、『小蘆鈴』、『草寸香』、『谷中百合』、『聖母之淚』和『天堂之梯』……」
小町故做驚訝的瞪圓了眼睛:「就這麼個素淨模樣的小花兒,還配有這麼多漂亮的名字啊!」
費陽慈祥地摸著小町漆黑的娃娃頭:「平凡的外表,並不意味著平凡的背景。你想知道有關鈴蘭的歷史典故和……愛情傳說嗎?」
小町和秋姍點點頭,畢竟是女孩子,不會不對這樣的話題沒有興趣。紫姨在心裡,暗自欽佩著費陽誘導女學生聽課的本事。
「植物學的定義,鈴蘭屬百合科多年生的球根花卉。花期一般都在初夏四到六月間,果期大多在六月以後。入秋,鈴蘭會結出一種圓球形深寶石紅色的漿果,裡面藏著五、六顆種子粒。歐美人喜歡用它裝飾花壇,日本人常常用作插花材料——特別是葉子,具有獨特的配飾效果……」
紫姨在心裡暗暗發笑了——費陽大先生啊,你把鈴蘭在植物學中的知識,都給孩子們講到這個程度了,卻為什麼偏偏「漏掉」了「鈴蘭的果漿和球根有毒,全草含鈴蘭毒□、鈴蘭毒醇□、鈴蘭毒原□、去葡萄糖牆花毒□」的特殊藥學屬性呢?
費陽接著逕自說下去:「植物學方面的知識,太枯燥了,對麼?不過,就是小町你說的這種『素淨模樣的小花』,人家可是芬蘭、瑞典、南斯拉夫和法國,好幾個國家當之無愧的國花呢!」
小町不免吃了一驚:「哎呦——是不是因為這些國家地方小,人的視野也小,居然認選這麼小的花草當『國花』啊?瞧咱們中國的大牡丹,多有國花的氣派!」
秋姍到底是個在外國留過學的姑娘,一點兒也不喜歡小町這種狹隘的審美觀念:
「說這種話,才證明了你的視野狹小呢!日本的櫻花,細看一朵朵的,也是小花兒。可一旦開成鋪天蓋地的一片,那種氣派,便是天下獨一無二了。」
費陽對秋姍投去讚賞的一瞥:「在法國的婚禮上常常可以看到,送這種花給新娘,是祝賀新人幸福的到來。大概是因為這種形狀像小鍾似的小花,令人聯想到喚起幸福的小鈴鐺吧。鈴蘭歷來被歐美人認為是象徵著幸福、純潔、處女,象徵著『把幸福賜予純情的少女』的美好祝願。在蘇塞克斯古老的傳說中,勇士聖雷歐納德決心為民除害,在森林中與邪惡的巨龍拚殺,最後,他精疲力竭地與毒龍……同歸於盡。他死後的土地上,就長出了開白色小花的鈴蘭。散播芬芳的鈴蘭,被認為是聖雷歐納德的化身,凝聚了他的血液和精魂。根據這個傳說,人們把鈴蘭花贈給親朋好友,意味著正義、平安與幸福之神,就會保佑著收花人的命運……」
「烏克蘭還有個美麗的傳說,說是很久以前有一位美麗的姑娘,癡心等待遠征的愛人,思念的淚水滴落在林間草地,變成那芳馨四溢的鈴蘭。鈴蘭是古時候北歐神話傳說的『中日出女神之花』;也是北美印第安人心中的『聖花』。浪漫的法國人,還有一個專門的鈴蘭節呢!在五月初的鈴蘭節那天,親朋好友之間互贈鈴蘭小花,象徵吉祥和愛情的祝福……」
就在兩個女孩子聽得津津有味時,費陽突然結束了她生動的講述。小町扯扯費陽的衣袖:「還有呢,費先生?」
費陽抬頭看了看天:「鈴蘭的故事真那麼好聽?那就留著下一堂課,再講一個真實的,長長的『鈴蘭的故事』——這草木之情,最是天長地久的啊!現在,還是請三位趕快到屋裡坐吧。俗話有『貴人出門多風雨』一說。紫姨您看,這北平都多少天沒下雨了?現在卻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了。」
賓主幾人進了坐北朝南的正房。房間顯然是被一分為二了,隔著一道落地厚布簾子的左側,不知道主人用來派什麼用場。可以待客的右半邊,果然是樸素、簡潔中,透著優雅的藝術氛圍——越南籐的靠椅一長兩短,配著同樣工藝的茶几、小櫃子和裝飾架。架子上放著來自法國和其他國家充滿風情的紀念品,有土彩陶罐、木刻圖騰、十幾部裝潢精美的歐文版世界名畫彩印版畫冊……
還有一個碧色玻璃眼珠兒的法蘭西洋娃娃,身穿一件墨綠色的古典絲絨連衣裙,足蹬一雙做工精製的黑色羊皮繫帶小靴子,漂亮得令小町忍不住跟「她」四目對視了好一會兒。
小町忽然覺得:這個娃娃的臉,實在很像費陽為大浦疾筆而成的那幅肖像素描——那個她「親眼見證」到的「舞會放毒嫌疑人」。
一位看不出具體年齡的中年女人,腳步輕得像貓一樣走進門。她身著一套素青色的布衣布褲,一個油亮的小發纂兒挽在腦後,全身上下,潔淨得一塵不染。這女人的表情,冷漠得如同被抽空了感情神經的「行屍走肉」一般——秋姍的腦海,竟因此閃過了這樣一個陰損的字眼。
只見費陽對那女人打了一個旁人不知所云的手勢,女人便一聲不響地走出門去……
費陽見兩個女孩子滿臉費解的表情,露出了善意的微笑:「聽說過嶺南的『自梳女』嗎?」
小町畢竟是搞新聞的,對這個名詞似有耳聞:「聽說在廣東順德一帶,自梳女的風氣一度比較盛行。好像是從前朝的中晚期開始延續至今的……」
費陽讚許的直點頭:「對,她就是一個來自順德均安鎮的自梳女。上百年來,當地的繅絲業一度十分發達,許多年輕女性因為能夠靠打工養活自己,就不再願意嫁人去婆家受氣。但是從十幾年前開始,嶺南的繅絲加工業嚴重衰落,她們又紛紛為了生存,奔波到南洋或附近的大小城鎮做女傭,也有人靠手藝勞動口。比如,編織蓆子、做女紅……」
小町追問:「我一直就沒搞明白,那『自梳』二字從何而來呢?」
「看見她頭上的那個小發纂了麼?我們廣東當地的婚嫁傳統,跟長江流域以北的地區,也是頗有相似之處的——沒有出嫁的女子,梳一條長辮子在後面的;出嫁那天,就要由人把頭髮挽成個圓圓的發纂。這是婚禮儀式非常隆重的一部分,『自梳女』,是指這些自願由自己把頭梳成發纂,以示從此不婚不嫁、吃齋敬佛的女性……」
就在這個時候,那位活生生的「自梳女」端著茶壺茶杯走進來,頓時滿屋漂浮著一股濃郁的花香味。
「自梳女」依舊是那樣腳步無聲,面無表情地退了出去,對客人注視著自己的目光,毫無心理反應一般。
「這是我們廣東家鄉的英德紅茶。來,嘗嘗,看喝得慣不?」費陽慇勤地招呼著客人們。
小町還是對「自梳女」的好奇心不減:「費先生,那您身邊這位『自梳女』大嫂……」
「你可不能叫人家『大嫂』,人家付出一生的代價,就是要保持著女性的自立和貞潔啊——」
「那應該怎麼稱呼她們呢?」
「當地人一般叫她們『姑婆』。我覺得叫她『黃姐』比較好。不過,直接稱呼她什麼並不重要,因為她是個聾啞人,我的一位遠房親戚。」
「自梳女真的就能夠下定決心,永不為人妻母麼?那不是就跟帶髮修行的尼姑一樣嗎?」
「相似卻不完全一樣。首先,她們是靠自食其力求生存的。而且,她們還有著塵世的種種牽掛。我家這位黃姐,她就會把每一個銅板都省下來,不但要幫助幾個弟弟將來娶上媳婦,也為了自己多少有一點養老的積蓄。當然了,她們一旦當著家人和宗族、村人的面,祭拜了觀音和祖先,隆重地舉行了『自梳』儀式,那就是一條孤獨人生的不歸之路了……」
小町還是不依不饒地:「我就不信,那麼多的自梳女,其中沒有個把『自梳』以後,又動了凡心的……多情種?更何況,她們並沒有生活在中世紀歐洲的修道院裡面,被高牆隔斷了與外界的聯繫。『自梳女』們不是還在參加社會的生產活動麼?」
「小町姑娘說得很是。但是,伴隨著自梳女一同誕生的,就是一些極為殘酷的懲戒制度。如果一個自梳女膽敢與異性相愛私通,一旦被發現,就要被拉到宗族祠堂。先是慘遭毒打,然後被裝在一種竹皮編的豬籠裡,沉河活活淹死。那些被認為是失身的自梳女,死後還不許埋葬在自家的墳地。能夠被同村的其他自梳女打撈上來,草草葬在荒郊野地,就算是很幸運的下場了。許多被活活淹死的自梳女,就是順著河流,漂走了……」
小町還是不依不饒地追問:「最後漂到哪裡去了呢?」
費陽真是個誨人不倦的職業師長:「漂呀,漂呀,漂到……天國去了。只有上帝,不會拒絕她們孤獨的靈魂。我相信,她們的歸宿,就在主的身邊……」
秋姍在一旁聽得渾身不由打了個冷戰。自己是學現代醫學的,她想,男女之間的性情之事,從來便是生命本身的組成部分。可一個反傳統行為的出現,卻相伴著更加殘酷無情的傳統壓迫——這難道就是女性永遠循環不止的悲劇嗎?
小町忍不住又開始大發怪論:「自梳女就是界乎於殉道者與凡人之間的特殊群體。也可以說,她們是中國女性反封建、求解放的先驅!只是她們的反抗方式,有點愚蠢而已……」
紫姨覺得女兒過份了:「小町——」
沒想到費陽卻聞之鼓掌:「紫姨,我早就對您說過,我喜歡您這個『沒心沒肺』的女兒。她的性格就像她的形象一樣,充滿了屬於她自己的個性。這就是肖像畫家終生都在尋找的模特兒,一個內在與外表能夠天然渾成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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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十一
那「英德紅茶」果然是十分特殊:色、香、味都不是一般北方人所能夠立刻適應的。顏色和香氣都十分濃郁,口感則有點苦澀。
窗外,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下起雨來。雨點越來越密,嘩啦啦地打擊著房頂的青瓦,澆淋著沿牆那一盆盆一叢叢盛開的鈴蘭花……
費陽突然起身,對秋姍行了一個鞠躬禮:「秋姍大夫,我還沒有正式向您道謝。您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秋姍受寵若驚地趕緊還禮:「費先生過獎了。那不過是一個醫生的天職而已。」【TXT小說下載:www.uu158.com】
「我本應當親自上門到府上道謝,卻拖拖拉拉地耽擱到現在。希望今天您三位,一定要接受我的一點心意。就在什剎海的斜街上,有一家正宗的廣東菜館,是我一個肇慶同鄉十年前來這裡開的。大都是家常菜式,味道卻還地道。中午,就給我一個面子,好麼?」
不想紫姨馬上表現出了孩子般的歡樂:「太好了!我可是也快有十多年,沒有吃到正宗的廣東菜了。秋姍,費先生這是專門請你,我和町子做陪客沾光兒不是?不過,我還要再沾上一點兒光——請費先生勻給我幾棵鈴蘭,可好?」
沒想到費陽故意面呈嚴肅色:「這花,可是我為了畫畫,特地栽種的。一般不敢隨便勻給旁人的原故,是因為……別看這種小花生得玲瓏可人,『血液』卻是有劇毒的。誰家的孩子如果不小心給塞到嘴裡去,那就不一定會有我和高副市長夫婦那天的運氣啦!哈哈哈……不過,反正紫姨和我,都是屬於城市『自梳女』一類的人。這花,勻給您無妨。」
費陽的性情,「爽朗」得再一次出乎紫姨的預料。她準備繼續實施自己的「戰術」,倒是非要看看這位敢作敢為且見多識廣、從善如流的女先生,還將怎樣對應自己。她使了一個眼色,秋姍就把一隻精美的封套遞到費陽手上:
「費先生,我男朋友剛好有事去了一趟廣東,這是他帶回的幾張風景明信片。我想,一來您是畫家,二來廣東是您的家鄉,興許會喜歡這些圖片。我就帶來轉送給您——」
費陽拆開封套,仔細端詳著那一張張沙面的風景,毫不掩飾地泛起一臉的思鄉之情:
「家父過去就在沙面開過商行,專做象牙雕刻、瑪瑙雕刻和廣彩陶瓷一類藝術品的歐美貿易。要知道,我們肇慶的雕刻工藝,歷史是非常悠久也堪稱輝煌的啊。我家的貨源,主要還是來自家鄉的……」
「我自己,就是在廣州沙面這附近長大成人的。我從法蘭西留學回國,特地到家鄉肇慶去祭了一次祖。也就是那次,我把自梳女黃姐,從廣東帶到了北平。可惜我卻沒有時間,到沙面去尋尋故居……現在,能夠看到這些沙面的舊景新貌,還是多虧了您啊,美麗的秋姍大夫……」
紫姨心裡頓時湧起了一絲絲的感傷:「費陽,你終於還是不得不……說謊了。」
來到畫家的家,自然是要看畫的。費陽應邀拉開隔在房子中間的那道絨布簾子……一個殿堂,展現在人們的眼前:
十幾幅大小不一繃在木框上的畫布,似朦朧若清晰的人物、花草,無不體現出女性藝術家對「光、影、形、色」溫存多情而憂鬱的獨特視角。
人物,都是女性的形象:有單純可愛、目光充盈著無辜神情的少女;有因為極端冷漠而顯得十分聖潔的自梳女;還有,很多很多幅婀娜多姿的……鈴蘭花。
窗外,雨無聲地停了。
紫姨說,外面的空氣一定難得的新鮮。善解人意的費陽,便幽默地邀紫姨一同到小院子裡去「雨後賞花」。
兩個女孩子則請求費陽先生允許她們,留在屋裡翻閱欣賞那些中國尚極為少有的精美歐版畫冊。
費陽對這個要求,表示了由衷的讚賞:「書、畫都是為了被人賞閱而存在的——慢慢看吧,孩子們……」
黃姐奉命幫助紫姨在院子裡的輪椅上坐下,費陽親自推著她,在這幽靜的咫尺方圓中,細細品賞腳邊一叢叢掛著雨露、低垂著苞蕊的白色小花……
紫姨笑著問道:「費先生,您只畫這一種花嗎?」
費陽卻不笑:「莫奈畫睡蓮,畫了整整二十年。」
紫姨幾乎是「單刀直入」了:「您家附近的後海一帶,夏天的荷花可是皇城幾百年的名勝呢。費先生為什麼會對鈴蘭,那麼情有獨鍾呢?」
費陽也很坦率:「因為她比睡蓮、荷花,更多了一分反抗的性格。她雖然很弱小,但是,對於生命的摧殘者、侵犯者,她是有毒的。」
紫姨從心底發出了一聲讚歎:「我完全理解您,費先生。理解您對鈴蘭的內心感受。」
那天,雨後出霽的什剎海上空,升起了一道令人歎為觀止的七彩長虹!
紫姨和費陽一致認為:這是吉兆,上天賦予今天每一個人的吉兆。她們在濕漉漉的小院子裡,無聲地抬頭仰望著那座璀璨神奇的天橋,很久很久……
第二天,沒有「口福」的幾個男人,卻有更加刺激食慾的「耳福」——小町乾脆把自己的採訪本兒拿出來,連說帶念:
「對不起各位紳士,昨天中午,費陽先生在什剎海斜街一家叫『粵來亭』的廣東菜館請客,令我多少體會到了所謂『食在廣東』的境界。四碟爽口的嶺南地方小涼菜之後,先上了一道『豬骨煲』。據說這是最早起源於澳門的一種民間養生湯——懂嗎?先用猛火煮熟帶肉大骨,湯底要事前配好枸杞、香茜米和好多秘傳的佐料——懂嗎?再用文火燉它整整五個小時啊——懂嗎?每人撈出根大棒骨,先把高湯灌進骨管裡,再用一根麥管兒來連湯吸出骨髓——懂嗎?然後,還是用手抓著骨棒兒,啃那脫骨的嫩肉……嘖嘖,那滋味兒啊,就別提什麼淑女優雅、紳士斯文了!」
孫隆龍不無妒忌地「恭維」了小町一句:「這倒是再適合你不過的一道美味佳餚了!」
小町正說在興頭上,也顧不得反擊隆龍的攻擊:「『冬瓜盅』——你們八成是聽說過。可正宗的,還沒吃過吧?打開那小冬瓜皮蓋子,就跟打開了百寶罐子一樣——裡面有嫩雞脯肉、鮮肉丁兒、大蝦仁兒、魷魚絲兒、香菇片兒……連蒸軟的瓜瓤一起舀出來——嘖嘖!還有一道費陽家鄉的名菜,傳說從明朝永歷年間到現在,只有到鼎湖山慶雲寺,才可以讓那些大施主們品嚐到的一品。秋姍姐姐吃得最多,半盤子都是她幹掉的……叫什麼來著?」
秋姍趕緊申辯:「正好它就擺在我面前嘛——就叫『鼎湖上素』。其實用料非常樸素,冬菇、草菇、銀耳、木耳……號稱『六耳』。這是費陽特別推薦的一道齋菜,口感十分脆爽嫩滑。粵菜本來就不像京菜,油鹽放得那麼重。不知不覺的,我就吃了好多好多……不好意思啊各位!」
紫姨也忍不住插話了:「那費先生畢竟是肇慶大戶人家的小姐,她還推薦了一種主食小吃,我很喜歡——」
小町又開始拚命的翻本子:「叫作『肇慶裹蒸粽』。雖說不過就是個粽子,可製作的講究程度,堪稱『天下粽子第一』了。嶺南人都說:『廣東肇慶三件寶,鼎湖七星裹蒸粽。』費先生說,從秦代開始,當地農人們用新鮮竹葉包著米飯下田,那是最原始的『裹蒸粽』了。後來,它逐漸被發展成了當地的名小吃,要選用最好的糯米和當年的新綠豆經過浸泡,用新鮮的冬葉,加上麴酒、五香粉兒之類的佐料,裹進不肥不瘦的鮮豬肉,拿一種特殊的模具定型,包裹時刻意地做出有稜有角的形狀。然後蒸上十個小時,直到綠豆糯米豬肉完全融化在一起了……渾球兒啊,你知道什麼叫『真香』嗎?」
隆龍被她氣得放下筷子,不吃何四媽做的飯了:「小町,你能不能除了讓我陪你到什麼南城張記姚仲梁家去,偶爾也帶我到費陽家去坐坐呀——」
嚴大浦也被刺激得忍不住發問了:「你們,今天在什剎海斜街的那間廣東館子……吃魚了嗎?」
小町正好等著繼續發揮呢:「廣東菜,還能少得了『魚』——?!講究整條清蒸,必須現殺活魚。可不是你吃的紅燒死魚啊……」
連秋姍也覺得,小町再這樣「忽悠」下去,有點不太公平了:「大浦,等你這次破了那兩起,不,應該說是三樁連環套的案子,我請你去吃『粵來亭』。」
沒想到,曾佐在一旁突然開了腔:「我請你,大浦——」
一時,就這區區五個字半句話,「訟棍」竟差點把個嚴大探長的鼻子,都弄酸了……
小町當然也不是白吃飯的。她趁著費陽陪著紫姨在院子裡低頭賞花,抬頭望虹的時候,就在秋姍的掩護下,溜進費陽的畫室裡,翻開了一本被壓在一隻畫框下面的素描本。把裡面自己認為有價值的幾幅素描和速寫,拍攝了下來……在紫姨的那間牌室裡,她出示了自己的「諜報」成果:十幾幅素描和速寫,竟都是同一個美女的形象——
費陽「證言」自己在舞會上親眼見到:端來毒酒的大眼睛「幽靈」!
在費陽可謂爐火純青的素描和速寫作品中,有「幽靈」穿著戲裝眉目傳情的神態;有她叼著香煙、專注地讀著腳本的樣子;有她握著手鏡正往臉上補妝時的背影;有她正在凝神沉思那令人驚艷的七分側姿……還有一張,則是她正在跟身邊一個小伙子說話的笑臉——
那小伙子的神態慇勤備至,彷彿懷著滿心的崇拜。看情景,他像是那個大眼睛美女的跟班兒小跑腿兒,一手提著化妝箱,一手遞送著大衣……
小町發出一聲驚叫:「看,費陽畫的這個小伙子,難道不像是襲擊馮雪雁的那個傻瓜刺客……『小段子』嗎?」
一句話,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同一個焦點上了——果然不錯,那神氣的兩道劍眉和線條富有個性的嘴角……很明顯,美女身邊的小伙子,就是那個段越仁。
每一張作品右下角處的時間落款,早的是在一年以前;而最晚的,也是在大半年以前。
顯然,全部都是費陽在那個藝名叫夢荷兒的女演員割腕自殺之前,親筆所繪。彷彿一塊七零八碎的漢璧,漸漸開始斷環重圓。幾個在不同時間出場的角色,開始在一團迷霧的舞台上,飄飄忽忽地牽起手來:
不但已經永遠沉默的「持槍搶劫犯」姚頂梁,生前就認識那個「花窮匕首現」的刺客段越仁;費陽也早就認識那個大眼睛的女伶人夢荷兒和跑龍套的段越仁!
——一個強盜、一個刺客、一個目擊證人,還有一個從陰曹地府跑到副市長官邸的舞會上,放毒殺人的美麗「幽靈」。
曾佐又恢復了以往的沉靜和淡漠。在這間牌室裡,只有他和紫姨,還保留著一段歷史的故事,沒有對所有人公佈。他們兩個人還在思慮中,思索得更深更遠一些。曾佐從廣州捧回了一簍子「星光」。而一點星光與另一點星光之間,如何連接一個完整的星座?他們還在思慮……
孫隆龍決心再出一趟苦差——應募去當跑龍套的臨時演員。
他混在那些永遠一肚子「懷才不遇」的前輩們中間,遞煙點火,竭盡慇勤、討好、恭維之能事……顯然,那個「小段子」段越仁和「幽靈」夢荷兒在他們中間,早就成了大夥兒津津樂道的話題——
「這小段子,我早就說他是個死心眼兒了。人家夢荷兒,雖說也就是個三流的角兒。可再怎麼也不會看得上你一個跑龍套、當替身的小棒槌嘛……」
「話可不能這麼說,小段子剛到咱們這一行來混飯吃的時候,還真沒人待見他。就是夢荷兒對他能關照就關照。八成,因為聽說小段子是個親媽早死的孩子,忒可憐他唄!」
「可不是嘛,但凡有出鏡的機會,夢荷兒就使勁兒把他往前推。小段子鞍前馬後地跟著叫『荷兒姐』,也是再自然不過的。這夢荷兒突然割腕自殺,把咱們小段子的魂,也給『割』斷了似的。」
「他一準兒是氣昏了頭,才突然去演了那出『荊軻刺秦』的好戲……」
「我看啊,那小段子可不是因為昏了頭,才冒死上演了那一出。相反,他是因為比誰都明白,才橫下一條心殺出場的!相信我的話,小段子啊,人小鬼大著呢,他心裡比誰都明白!」
「德寶大哥,您把戲碼兒說白一點兒行不?他一個小屁砬子,能『明白』什麼啊?人家夢荷兒,好歹還是個權勢大人物金屋裡藏的『嬌』,他小段子就是知道點什麼,又能把人家怎麼樣?!」
「再說,沒有點兒靠山,哪個女孩子就能想紅便紅,想紫就紫呢?」
「聽說夢荷兒自殺前,靠上個『後台老闆』。還聽說公司已經定下了一部本子,決定讓她出來演女主角的。小段子高興還來不及呢,跟著這位『荷兒姐』,他不是多少也能混上一段『開口戲』啦!」
「問題是,誰把夢荷兒給逼得非去割腕兒尋死不可……我把戲碼兒都說到這個程度了,該聽明白了吧?行了,不能再勒勒啦——禍從口出,禍從口出……」
孫隆龍就盯死了這個後悔「禍從口出」的老替身演員「德寶大哥」。收了工,他便死乞白賴的,說什麼也要請人家去吃夜宵喝小酒。
這個叫德寶的,是個爽快性子的東北人。生得膀大腰圓,一副好身子骨,可惜就是沒讀過幾天書。前腳說完「禍從口出」,後腳幾杯衡水老白干落肚,就又接著「勒勒」開了:
「我跟小段子交情不錯,大抵知道他為啥拚死要演『荊軻刺秦』那麼一出。還不就是他認定了……夢荷兒的死,跟那位副市長夫人有干係唄!」
「德寶大哥,你瞎編呢吧?人家堂堂的副市長夫人,還能夠跟夢荷兒一個小戲子過不去啦?」
「我跟你說吧孫老弟,夢荷兒死了以後,小段子的心,就不在爭角色出鏡上邊了。他跟我說過,他親眼看見了……」
「來來來,滿上,滿上……德寶大哥,您接著說,小段子都看見什麼了?」
「小段子就跟我一個人說過,夢荷兒尋死前的幾個星期,就已經打不起精神來了。出事兒的那天下午,又沒有按時來拍戲,把導演都惹火了。小段子是擔心有什麼不妥,晚上才到夢荷兒家去了。可又不好冒冒失失就敲門兒進去。因為,他看見有個體面的女人,把車停在小金絲胡同口兒,就進了夢荷兒的小院兒。想必是位有身份的客人,他就在外面乾等了半個時辰。等剛才那個體面女人出來時,接著,又跑出來個男人……」
「小段子說,那個跟著跑出來的男人,一看就像是個靠溜門兒撬鎖吃飯的賊。就是那個男人好心告訴小段子,說屋子裡面有個女人倒在地上,流了好多的血……小段子這才跑進去,一看可了不得啦!就是他自己僱車,親自把夢荷兒送到醫院去的。可惜啊,太晚了!大夫說,哪怕就是早個十幾、二十來分鐘,說不定夢荷兒也有救吶——」
「小段子就沒跟德寶大哥您說,那個體面女人是誰嗎?」
「開始,小段子好像也搞不清楚。就是覺得面熟,加上天黑,看不真切。可還真巧了——有一天,一個洋人的什麼文化代表團,到咱們公司的大棚子來看拍戲。自然是有好幾個中國的官場大人物也在場陪著。正好趕上那天有我和小段子的戲,就在棚裡等著聽招呼呢。那些參觀的客人裡面,有個特體面的高個子中國女人,跟洋人還嘰哩哇拉地說洋文……就在那個時候,我看見小段子的臉色不對了。我這可是瞎猜呵,一准,是那個會說洋文的體面女人,讓他想起什麼來了……」
「那小段子後來就沒跟德寶大哥您說說,他到底想起什麼來了?」
「那沒說。不過,我這是瞎猜——小段子這次玩兒命鬧出了那場『荊軻刺秦』的好戲,終究還是為了夢荷兒的事兒。俺們這幫『跑龍套』的哥們兒姐的,開始也都挺納悶兒,人家一位高高在上的大副市長夫人,怎麼就得罪的著你個小段子?再說,你小段子也配人家『得罪』嗎?!」
「這事兒,是夠怪的啊——大哥,可小段子跟您那麼些年,他總不會是那種吃飽了撐的要找死玩兒楞頭青吧?」
「出事前不久,小段子倒是跟我說,他又碰見了那個賊,那個給他報信說,夢荷兒在屋裡流血的人。還說,他們就是在夢荷兒的家門口碰見的……」
「那後來呢?」
「聽說書吶?『後來』……沒啦!」
「德寶大哥,這相片上的人,您看認不認得——」
孫隆龍拿出了一摞子照片。德寶顯然是開始有點迷糊了,瞧了好一會兒,指著小町在二十五號院的舞會上,偷偷為費陽拍的一張照片:
「這位像是見過……哦,想起來了,說是咱們這兒坐第一把交椅的攝影師趙先生留洋時的老同學——好像是個畫畫兒的。她到大棚裡來看過拍戲,拿著個大本兒坐在一邊,給演員畫像來著……」
那天晚上,活該孫隆龍倒霉,為了把直喝到爛醉如泥的大個子德寶送回家去,累出一身臭汗來……
嚴大浦叫附近的小酒鋪子,送來了幾個小炒和兩壺白酒。
他特地命令獄警把段越仁提出來,一官一犯,這兩人也對著喝了一個晚上。他們從嘮家常,到聊女人……大浦本是窮人家出身,他跟底層的庶民百姓打交道,一向會表現出毫不做作的親切、隨和。
段越仁也是個苦孩子,生母病死得早,在大柵欄那家大觀樓影院當個小員工的父親,討了個後娘。後娘自己沒有生孩子的時候,還把他當回事兒。後來連生了三個弟妹,他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小段子長大了一點兒,就常跟父親到影院去。他幫忙清掃場子裡觀眾留下的滿地瓜子殼兒、撣去座椅上的灰塵……後來,還被特別允許拿個小手電棒兒,給遲到的觀眾帶過座兒呢。
電影,曾經是他童年的幸福和夢想。當然,多少年後,那位風光的副市長夫人馮雪雁,偏偏就選中這家北平最具歷史地位的大觀樓影院,來舉辦她策劃良久的影星頒獎會。這對於雖然是沒有請柬和入場券的段越仁來說,自然是輕車熟路的一處所在了……
父親通過打點了熟人,把十七歲的段越仁送進了電影公司,跟著學習演戲。現實絕對不是想像中那樣如意,儘管他天生一副英俊的面孔,身段、高矮也長得無懈可擊,卻遲遲沒有出鏡的機會……
有一次,那個叫夢荷兒的女演員拍戲的時候,不小心崴了腳。小段子自告奮勇背著她,跑到離攝影棚大門口不遠的跌打診所去……就這樣,他們開始以姐弟相稱。小段子跟這位比自己大兩歲的漂亮姐姐,講述過自己那平凡的身世。誰知從此他的運氣開始轉好了一點兒。雖說還是照舊跑龍套、當替身,機會卻多得多了……
虧了這位夢荷兒姐,總把自己硬往導演和攝影師的面前送。他從此便像個小跟屁蟲兒似的,守候在夢荷兒的身邊,提個化妝箱拿個衣裳、跑個腿兒買個香煙啥的,知道的事情,自然也就多了一些……
夢荷兒大約是在去世前的一年左右,被一個有權勢的大人物給看上的。好像就是在那位大人物的家庭舞會上,大人物對夢荷兒是一見鍾情。
那天,也好像是電影公司派夢荷兒出場,去陪大人物家的客人跳跳舞、說說話的。那大人物還為夢荷兒在什剎海的小金絲胡同,置了座西洋門樓的小院兒。院子不大,房間也不多。房子建得很精緻,裝修佈置是時下流行的「中西合璧」樣式。裡面的傢俱,也大多是洋貨……
小段子印象最深的,就是一張大得足能並排躺下四個大人的席夢思床——床幫是金屬的,鍍得就跟真金似的。氣派得就像拍電影用的大道具一樣……小段子說,自己長這麼大,還是頭次見識到呢!
段越仁跟大浦說:自己好歹也在這影界的圈子混了幾年,說透了,那一個個夢想著出人頭地的男優女伶,他們的成功之路,誰都有著一番難以啟齒的心酸歷程。自己呢,當然是一百個理解夢荷兒的選擇……
因此,他從來不多問一句自己不該問的話,只是一如既往的守候在她的身邊。夢荷兒搬家到小金絲胡同去的時候,誰都沒讓幫忙,就是叫他小段子一個人去了。公司裡直到現在,也就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了夢荷兒那個秘密的住所。
可是,直到最後,夢荷兒也沒有讓小段子見過那位神秘的大「情人」。
·32·
第四章
十二
夢荷兒出事的那天,她下午就沒有按時來拍戲。一想到最近她經常沒精打采的,還常常不是一個人發呆,就是表演淨出錯兒。小段子放心不下,晚飯後就到小金絲胡同去了。
他從來不敢在夢荷兒沒有招呼自己的時候貿然前往,就在夜色中的胡同裡,猶豫不決著……
後來,他看見了一輛玫瑰紅色的臥車,在離夢荷兒家門口不遠的地方停下。車裡走出一位看樣子好高貴的婦人,她身材高高的,手裡提著一隻在夜色下幽幽閃光的銀色皮手袋——
顯然,那位高貴的夫人沒有帶著司機,是自己開車來的。
「咱北平城,可沒有幾個女人自己會開車呢。」小段子感歎道。
他接著告訴大浦,那女人徑直推門就進了夢荷兒家的院子。自己當時直納悶,夢荷兒怎麼就不關好院子的大門呢?八成,就是在等待這位高貴女客人的到來?
小段子扛著寒冷,哆哆嗦嗦地站在外面,大約過去了半個多時辰。夢荷兒平日裡喜歡吃稻香村的核桃酥,半斤的小紙包提在手裡,都快叫自己給晃悠散了,那高貴的婦人才走出門。只見她大步流星地直奔那輛玫瑰紅色的汽車,開門往裡一鑽,打著了火兒便揚長而去。
小段子一看,夢荷兒的大院門,壓根就沒有被關上,這才朝她家走去……剛到門口,竟又跟一個全身黑衣的傢伙撞了個滿懷!那人被小段子本能地一把抓住了肩膀——
只要看那傢伙褲腳兒扎得利利索索的一身「行頭」,便知是個翻牆上瓦、溜門撬鎖的賊嘛!出人意外的是,那「賊」卻沒有掙扎,倒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張皇失措地指著屋裡對小段子說:
「先生您快進去看看吧,屋裡有個漂亮女人倒在地板上,流了好些的血……我是個賊,不過今兒個可是什麼也沒敢拿!我可是不敢見差人的。您趕緊的,該救人救人,該報警報警吧!」
小段子看著那賊人驚惶的表情,覺得不像是瞎說,便鬆開手自己趕緊進了夢荷兒的院子,直奔亮著燈光的南房,推門一看——
夢荷兒倒在血泊裡,手腕子被一把樣式挺特別的小刀子,割開了……
小段子說,自己永遠也忘不了……夢荷兒姐那張蒼白得就像漢白玉石一樣的臉。就是被關在這監房裡,做夢也還是會時常看見她最後時刻的面影。
當時,夢荷兒的鼻息已經微弱得都快試不出來了。他從那張大席夢思床邊的地板上背起她時,看到床上的確是扔著半張紙——
這就是後來東城警察分署來人勘查現場,斷定夢荷兒是自殺無疑的證據——死者本人的「絕命書」了。
雖然僅僅是半張紙,但留在上面的話語和她本人的親筆落款,明明白白寫的就是決心去死——那麼一個意思。那封絕命書,像是寫給某個人的一封信。殘留的紙張上,還留著「望你今後好自為之……」之類的告別之語。
可是,被撕去的那上半張絕命書,到底寫的是什麼?
又為什麼不見了?
這信中的那個「你」,又是誰呢?
為什麼一封臨終前的書信,偏偏就沒有了上半張?
到底又是誰,偏偏要留下足以證明夢荷兒確實是自殺的那後半封信呢?
對此,小段子始終是無法釋然的。他後悔當時一心只想著,趕緊去看看夢荷兒出了什麼事情,便沒有扣住那個發現了出事現場的賊人,好問清楚他,到底還看見了什麼?
後來呢,小段子手忙腳亂地用塊繡花枕頭套兒把夢荷兒的手腕子纏住,背起她往外跑……天晚了,往胡同口外跑了快十分鐘,好不容易才攔住一輛黃包車,緊趕慢趕地往最近的一家醫院送。
當他最終被大夫告知「流血太多,已經晚了」的時候,還直在心裡後悔,要是當時攔住了那個開著汽車來過的高貴婦人,把人往醫院送,荷兒姐這一條命,一準兒就保住了啊……
可再往下想,他就想得更深、更遠了——難道說,那位高個子的貴婦人就跟夢荷兒的死,沒有一點直接關係麼?為了解開這個謎團,小段子開始有事沒事,晚上就到小金絲胡同夢荷兒的家門口轉悠兒……
他期待著,還能夠遇見那個黑衣賊人,把事情的真相告訴自己。
無獨有偶,那黑衣賊人也懷著一個同樣的目的,隔三差五地跑到這一帶來轉悠兒。但是,他等待的不是段越仁,而是那位貴婦人……
當這兩個男人再次在黑暗中相遇以後,他們很快就結成了一個「黑暗的同盟」:一起找到那個當天晚上出現在夢荷兒家裡的高個子貴婦人。
那個黑衣賊,就是後來因為當街「持槍搶劫未遂」,反而被副市長夫人馮雪雁的汽車,活活給撞死的姚頂梁。
姚頂梁生前親口告訴段越仁:那天夜裡,自己從後牆翻進夢荷兒的院子以後,只見正北房的燈亮著。窗簾兒上印著一個燙著短髮的女人高高的側面身影,裡面並沒有任何發生爭執的聲音或扭打的動靜。只見那個女人,就是那麼一動不動地站著,跟個假人兒似的——
她微微低著頭,好像是在看著腳前的什麼東西——就這麼一個姿勢,站了好久好久……
直到姚頂梁在牆根兒都蹲麻了腿,那女人才終於走出房門來。等人家出了院子,發動了汽車,他才敢站起身來,接近了正北房的窗戶……
看到的,竟是還有一個倒在屋裡地板上流血的年輕漂亮的女人。
姚頂梁還對段越仁發誓,自己是個「從來不敢跟血肉官司沾邊兒」的小毛賊。僅僅在門口,撿到一樣小東西。是他親眼看見,從那個貴婦人身上掉下來的……姚頂梁後來跟小段子一道喝酒的時候,讓他看過了那樣「小東西」。
這時,嚴大浦打斷了段越仁的話:「一塊白絲綢繡花、繡字的手帕子,對不對?小段子——」
那段越仁第一次露出了驚訝的眼神兒,也許他是在心裡邊感歎:這北平城裡,居然還有一個不吃乾飯、不瞪眼兒瞎掰的警察哩!
那後來的事情,段越仁說得就比較含糊了:「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沒過多久,我就認出她了——敢情那個晚上開著車來過夢荷兒姐家的,就是高副市長的夫人馮雪雁!」
可這位高貴的副市長夫人,為什麼要屈尊到一個並不出名的女演員家去呢?
小段子說,自己就是想知道真情而已。正好姚頂梁說,他有個兄弟書讀得好,考上了一所什麼學「機械」的技校,他正想籌一筆學費呢。小段子就給他出主意——拿著他撿到的那塊手絹,去跟副市長的闊太太要一筆堵嘴的銀子。
小段子對大浦承認說:「就是我幫姚頂梁寫了一封信,約馮雪雁出來見面,讓她花點兒錢,把自己那塊手絹『買』回去。只要那位貴夫人心裡有鬼,必來無疑。何況這區區二百塊錢,對人家一位副市長夫人,實在也算不了什麼嘛。姚頂梁喪命的那天晚上,我怕被馮雪雁發現,就站在離姚頂梁不遠的地方,偷偷盯著。只見他美滋滋兒地提著盞洋火水馬燈,站在那兒傻等。沒想到,副市長夫人倒是真的開車來了!可到了約定的地點,連車都沒停,『呼——』地一傢伙,就把站在馬路牙子的姚頂梁,活活給撞死了!」
小段子敘述著當時那驚心動魄的情景,不得不停下來,讓自己喘口氣兒,才接著對大浦往下說:
「過了好一會兒,我看見馮雪雁從停車的地方回到撞人的路邊兒,彎下腰看了那麼一眼……姚頂梁一準是死都想不到,自己一個溜門撬鎖的小毛賊,就這麼莫名其妙地『一步登天』,竟他媽的成了全城聞名的江洋大盜!一個當街『持槍搶劫』副市長夫人的孤膽綠林!哈哈哈……唉,都是我害了他啊!」
嚴大浦接著問:「姚頂梁出事以後,你和電影公司另外幾個模樣長得好的姑娘一起,被請到皇糧胡同二十五號的副市長官邸去,參加了八月底那場舞會,對不對?」
段越仁不無自豪地說:「公司裡有個愛為副市長夫人管這類閒事兒的馬屁精,我可是花錢打點了他,才把我給頂進去充場子的。我還是第一次見這種大世面,被那麼多穿金戴銀的女人們圍著,說笑話呢……」
嚴大浦拿出幾張照片:「你看,人家記者還給你留了影兒呢。都說這小伙子長得多帥氣!只要有人捧著點兒,將來保不住有多大的前程呢……可你偏要在大觀樓的影星評選會上,演上那麼一出『荊軻刺秦』。小段子,你是吃錯藥了還是怎麼的?你不是在那天高副市長家的舞會上,就看見我這個大胖子,穿著警官服站在那兒喝酒嗎?好像你還走來,跟我一起喝了一杯啤酒,問我是不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嚴探長』來著?你抱著花往馮雪雁那兒走時,不也明明看見我……就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來著?」
段越仁只是意味深長、不置可否地啟齒微笑著。
嚴大浦繼續語重心長地詢問:「我說小段子啊,你這不是成心把個雞蛋往石頭上碰?不就是成心的……自投羅網嗎?還有,我問你,那天舞會上,副市長夫婦和那位出頭為她『被迫自衛』作證的女先生被人投毒,跟你有關係沒有?」
段越仁還是意味深長、不置可否地啟齒微笑著。
嚴大浦接著把小町從費陽家偷拍來的一幅素描和費陽的照片,同時擺在毫不掩飾狡詐油滑的這個小段子面前:
「這是費陽給你和夢荷兒畫的像。其實,你是早就認識這個畫家女先生吧?」
段越仁仍然是那樣意味深長、不置可否地啟齒微笑著。
嚴大浦也笑了:「看樣子,你這小伙子還挺仗義的!好吧,我也實話告訴你——你這個案子,上面壓得緊。當眾行刺政府高官的夫人,怕是不能隨便就開了這個先例。我的話,意思你明白。你年紀輕輕,真值得去代人受過嗎?」
段越仁這回不笑了:「老戲上有過一句我特喜歡的台詞——『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您說『代人受過』,這意思我還真就不明白了。原來這世上只有一個人,值得我去代她受過、代她受死。如今,她卻已經走了,走得那麼不明不白,走得離我那麼遠……我段越仁一條小命兒,還值得代誰去受過呢?」
小伙子的眼睛紅了。他突然站起身來,對著嚴大浦一個九十度的大鞠躬:
「嚴探長,怨不得連獄卒子都說,您是個厚道的性情中人。今日相會,果然是名副其實。謝謝您好酒好菜的款待,小段子該說的,今兒都對您說了。這會兒也該回自個兒的號子裡去啦——」
是啊,小段子真是說出了嚴大浦預想中更多的事實真相,唯獨除了他跟費陽的關係,滴水未漏。
紫姨叫人去送信,請費陽先生到家裡來吃一頓便飯——法國晚餐。信中特別告知費陽:自己的廚娘,過去在一位法蘭西駐華公使家的廚房裡做過,特地想讓曾在法國留學的費先生,「屈尊前來指教」。
這是極少有的情況——把一個外人,請到十九號院裡來用飯。
費陽依時從容而來,捧著兩盆花期正茂的可愛的鈴蘭花。迎接她的,是整個紫町牌友俱樂部的成員。其中唯一讓她不免露出一絲驚訝的,就是便裝在座的警署探長嚴大浦。
讓所有十九號院兒的老常客們出乎意料的是,紫姨主動請這位萍水相逢的費陽女先生,參觀了所有的房間……
走進大客廳時,首先映入費陽眼簾的,就是那幅紫姨在副市長家舞會上花了三百塊「競拍」到手的女童肖像畫。這當然是女主人為了表示出對客人的敬意,特意掛在鋼琴上方的牆上,一個相當醒目的位置上。
費陽並不知道,坐在客廳裡那些「紫町牌友俱樂部」的老牌友,心裡有多麼地……「妒嫉」自己——
紫姨說:「費陽先生,我想請您這位美術家為我房間的佈置,提點兒建議……」
她讓秋姍推著自己的輪椅,親自領著費陽,從大客廳開始參觀家居的每個細節——
十九號院兒的主體建築,天花板很高,估計超過了一丈一。大廳後面的兩側,共有四間門扇相對的房間:主人臥室、書房、牌室和洗浴間,分別被套建在這「大屋頂」下的東西兩側。因為牆體結構的厚重,室內冬暖夏涼。從楠木壁板鑲到齊胸高的正廳,拐進寬不足三尺的走廊,左側有房門相對的兩間:
窗戶朝著院子向南的一間,用作主人的臥室。一排西式的刻花面玻璃窗戶,能夠透進明朗的日照。直接繃在窗扇上的,是僅寬一尺半的綠色府綢,打著細密的皺褶,顯得十分女性化。從天花板降到地板的絲絨窗簾,是貓眼綠色的,白天總是被很優雅地掛成「人」字型。
房間裡的傢俱擺設,也是中西合璧式的:舒適而又實用的席夢思床上,罩著落地的大花手工織錦床罩。臨窗是雕花玲瓏而繁瑣的紅木梳妝台,正中一面寬鏡,左右兩面窄鏡,寬鏡前是放滿化妝品和梳子之類的懸空檯面,左右兩側的窄鏡下面,是細長的抽屜櫃子……
紫姨顯然頗以這架梳妝台自豪。她對費陽說,它的打造工藝堪稱「智慧的結晶」——那兩個櫃子上面的小抽屜,簡直就像一個有形的謎語——拉開來,一目瞭然的容積空間,其實僅僅是實際內存量的三分之二不足。只有女主人自己知道,隱藏著的幾個小暗屜,形狀各異,可以用什麼方式揭示出來。
掛放衣服的是靠北牆整塊厚樟木板鑲裡的日式壁櫃,深而寬大,從天花板一直裝修到地板,空間大小錯落有致。裡面幾乎裝滿了一個富有女性的整個人生——
作為年齡相仿的中年女性,費陽當然可以通過這些服裝感受到,一個女性歲月的記錄:從青春時代花色艷麗的衣裙,步入中年質地講究的行頭,春、夏、秋、冬,棉麻、絲綢、呢絨、皮草,新的、舊的、中式的、洋式的……
可以在那裡找到紫姨情感的旅途、審美的變遷、生命的輝煌與滄桑,可以看到女主人極為自愛也特別愛美的天性。
窗戶朝著後院向北的一間,是主人的書房。四面沿牆的櫻桃木書架,也是從天花板裝修到地板,排列著成套或單本的圖書。書脊有燙金文字的外文精裝書和中國古老的線裝本,費陽挺驚訝,紫姨還有收藏大量的連環畫兒……有著數不清的冊數。
房間的正中央,是一張明式風格的寬大書案,上面有一盞彩綠色玻璃罩子的西洋古典檯燈、一部黃銅鍍金的電話機,水晶墨水瓶、象牙裁紙刀、金屬或木質的大小鏡框,還有五支永遠被削得很尖很尖的鉛筆,並排放在一疊永遠雪白的洋信箋右邊……書齋裡看不到朝北的後窗,無論白天晚上,都要打開枝型吊燈,讓橙黃色的光芒充滿這僅僅屬於主人的咫尺方圓。
同樣是從大廳進門後向右,拐進一模一樣的狹窄走廊,靠北是一間大大的洗浴衛生間。鋪滿雪白的防水「塔伊魯(TILE)」,裡面安裝著帶獸頭盆腳的西洋白磁大浴缸,帶著鏡子的大理石洗臉池和西洋坐式的沖水馬桶。還有供人休息、抽煙的小籐躺椅和茶几……
向北開著一排窗戶,雖然光線並不充足,打開來可以看到一丈開外的後院牆。那裡也不失為是一番風景:牆下的竹籬笆,夏天就會開放小碗一般大的藍色牽牛花,含著清晨的露珠兒;牆頭牆壁上,「爬牆虎」葉子,濃綠得令人心生懷疑……
紫姨見費陽將目光停留在窗外的後牆壁上,會心地微笑了……
她告訴費陽,北京秋冬的季節,那又是一番蕭瑟的美——枯籐殘葉仍然攀附在灰牆上,彷彿充滿了無聲的歎息和嚴峻的思緒。為此,在室外寒冷的日子裡,自己經常喜歡一個人坐在衛生間的那張小籐躺椅上,面朝著被陽光忽略的北窗,久久注視著後牆,如同是在欣賞一幅「法國印象派」風格的朦朧畫卷……
朝著北邊,就是那條叫「燈芯」的小窄胡同。一扇小後門兒上,常年掛著一把古舊的銅鎖。
衛生間的斜對門,就是那間小牌室,窗戶也是沖花園朝南的。房間裡,團團圍著一張中式雕花矮腿圓桌的,是一圈深色的真皮沙發。其中一隻單人的,上面擱著個大大的圓形靠枕,厚棉布枕套上有著英國十字刺繡的玫瑰花,五彩斑斕,招人喜歡。顯然,它標誌著這是女主人固定的座位。
西側牆角處置放著一套原色的核桃木酒吧,那是一位高明的蘇州籍木匠,特地尋來一張老百姓家上百年的大床,按照紫姨自己畫的設計圖,用老料打造出這套風格拙樸的小吧檯。只上光油不塗漆,木質本身的紋路色澤十分耐看。還特地配著兩張高腳杯形狀的圓椅子,養女小町給它們起名叫「吊腳凳兒」。
東側牆角則擺著一座工藝精美的西洋落地座鐘,黃銅色的鐘擺旁邊垂著鏈錘兒。鐘聲會在每一個正點的時候,自動發出清脆、深遠的鳴響……
這間牌室的窗戶,懸掛著厚重的金紅色絲絨窗簾。需要打開它的時候,拉動窗戶旁邊環形的繩子,簾子就會巧妙地以波浪的形式向上收起,露出靠外邊一層半透明的麻紗簾子。這就是一間外國人常說的所謂「美室」。
費陽顯然不是一個樂於輕易表示恭維的人。但是看過這間小牌室,她微笑了……
「紫姨,請您讓那個五歲的小丫頭,住在這間屋裡來吧。其實呢,掛在您的衛生間裡也很不錯……您的主客廳對於她來說,空間太大了些。我覺得,與她那過於平凡、純樸的形象,也不太和諧。是不是?」
這是她對紫姨提出的唯一的改良意見。
在紫姨的院子裡,費陽說:「紫姨,我很喜歡您擺在客廳裡的那幾件磁州民窯的器物,更加羨慕您的……那口小井。」
紫姨再一次感受到了,費陽與其他人所不盡相同的審美標準。
「費先生,我真高興您能夠這樣在意我這口不起眼的小井。其實,對於我來說,它是這座院子裡最珍貴的東西。每年炎夏,我用泵上來的水浸泡瓜果;隆冬時節,我的女兒早上還能用它的水洗臉刷牙……它是我父親在我出生那年打的一口深水井。因為水是微甜的,父親給它起了個名字,叫『蜜兒井』。等會兒我就用這蜜兒井的水,給您泡茶、沖咖啡……剛才我的那些朋友,還有我的兩個老家人,他們沒有一個人認真對待過我的這口小井。我真希望,身邊永遠有您這樣一位……成熟、冗智的同齡夥伴。」
秋姍不禁暗暗感到有些慚愧。如果不是費陽今天來到這裡,自己還理解不到我們的紫姨,同樣深藏著童年的難忘的記憶,如同這口大家已經司空見慣卻從未在意的小井——名字叫「蜜兒」,泵上來的水,是「微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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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十三
十九號院兒與主體建築相對的,是門洞兩側並排的幾間南屋。東西兩側的圍牆外面,可以看見圍牆外的屋簷。西廂房早在紫姨從外地回來入住之前,就不知道什麼原因,被賣給了人家,成為門牌號「二十」的小院子;東廂房則是租給了孫隆龍母子的小偏院兒十八號……
十九號院與大門洞並排的那幾間平房裡,兩位老家人各佔著與門洞並排靠西的兩間。養女兒小町佔著靠東的兩間,充做她的閨房和書房。
小町也請紫姨進去,參觀了一番她的獨佔天地。裡面的傢俱擺設,一色的西洋新款式,床腿低矮的單人席夢思床,一張寫字檯、一隻大衣櫃配套的張小化妝台,乍看倒也有個閨房的樣子。可就是不能打開櫃門兒和抽屜——太亂。
小町跟費陽坦白說,平時亂到一定程度時,何四媽就跑來進行一番「掃蕩」性的大掃除。
一排朝著院子而開的傳統木格子窗戶,鑲著明亮的玻璃,掛著彩色格子的土織布窗簾兒。另一間被扇小門打通的房子,裡面被一分為二。大些的那一半做了小書房,裡面堆滿了亂七八糟的書籍報刊、從民間收集來的布老虎、泥娃娃、竹編小簍、草編籃兒……
隔出一個三分之一的小間,做了這個小記者沖洗照片的暗房。
費陽說:「小町子,你的房間讓我想起了自己在法國的求學時代。一個攻讀西洋美術的中國女留學生……那是最令我留戀的好年華。那天,你們在我的小院兒裡,我沒有請你們參觀一下我的臥室和書房。其實和你一樣,我也收藏了不少類似的民間玩具。以後,我會送給你一些廣東民間女子們,為『七七乞巧』制做的手工藝品。也是別有特色的呦……」
等到賓主都來到紫姨的小餐廳,只見橡木長餐桌上,早早擺齊了紫姨最珍愛的英國瓷器、全套銀質刀叉和雪白的亞麻繡花餐巾。兩個大白銅燭台,同時點燃了十隻粗大的白蠟,把小餐廳照耀得一片明亮、一團柔和。
賓主之間說上幾句關於養花育草的閒話,討論了一番房間的建築設計和室內裝潢。何四媽用托盤端來了正好七隻水晶玻璃高腳杯。然後,當眾把一瓶紅葡萄酒的木塞子拔出,依次倒進了酒杯。
燭光下,那杯中深紅色的液體,泛出了紅寶石的色澤。
桌上的每一雙眼睛,都盯著費陽從舉起酒杯開始的一舉一動——只見她高舉酒杯,仔細地欣賞了一會兒酒的成色;然後,把酒杯的邊緣湊近鼻子,聞一下酒的香味;之後用手掌溫熱酒杯,震盪旋轉一會兒後,再聞一次;最後才將酒含入口中……
她含著那口酒,卻不立刻吞嚥下去,吸一口氣,好像在用酒「漱口」,卻又並不吐掉,而是慢慢地把那第一口酒,嚥了下去。
尊貴的女客人對美酒純正的品質,表示的稱讚:「有酒香從口腔溢出,直到喉嚨裡也是很柔順的,感覺非常好。真是很地道很上品的法蘭西餐前開胃酒。」
然後,費陽在人們的矚目之下,要來了酒瓶和剛才被拔出的木塞,核對著瓶上的標籤與瓶塞上的數字,然後微笑著對紫姨說:
「謝謝您,女主人。我真沒有想到,能夠在北平這樣一條古老的胡同裡,品嚐到如此正宗的波爾多陳年葡萄酒。」
嚴大浦永遠也無法理解,這些裝模作樣的古怪儀式,到底是誰、為了什麼發明創造的?!吃肉就大塊吃肉,喝酒就大碗喝酒。不過,這些留過洋的中國人,喝杯苦兮兮的咖啡,那些個「臭講究」,居然還在去年那樁皇糧胡同的連續縱火案裡,成為曾佐識破了真犯人的線索之一……
如今,這位留學法蘭西的大畫家,又來煞有介事地表演「品酒」——瞧那小町子和小渾球孫隆龍兩個傻瓜,還跟著人家窮學呢!
摸不透紫姨這瓶老洋酒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呢?
今天,何四媽的這桌菜,主題是「雞」:前菜是一道雞肉沙拉和一道鄉下蔬菜雞湯;主菜是法式冷烤雞,其中加了一道家常菜「多菲內奶油烙土豆」,那放進烤箱前浸拌在土豆片裡的,也是經過長時間燉煮的濃雞湯……最後上的兩種甜品,是橙子奶油蛋糕和桃子布丁,加上總讓大浦認為是「自討苦吃」的餐後咖啡。
紫姨事前要求自己身邊的年輕人,要認真地觀察費陽飲酒用餐的一舉一動,說是「天下事事皆文章」。
果然,費陽使用刀叉餐具,從外到裡,次序井然。單是用勺子從盤子裡舀湯一項,就講究輕輕地從裡往前舀,從頭到尾不能弄出一丁點兒聲音。
果然是居法近十年的人——紫姨心想,這頓飯,就是交學費讓孩子們受點兒西方文明和貴族文化的熏陶,也值了。大浦是「不堪救藥」了,尤其是自家的小町,看看她平時那不修邊幅的傻樣兒,將來如何出得大場面、勝任大使命?!便不由脫口而感歎道:
「町子,如果你是費先生的乾女兒,也許會被調教得比現在多幾分大家閨秀的樣子。」
秋姍、小町和隆龍還是聽話,始終都在偷偷地用眼角注視著費陽,一招一式地努力模仿著,心裡還惦記著,別給老太太丟人現眼……偏偏桌上的那頭兒,只聽幾乎是震天動地的一聲「哧啦——」
不用說了,還是從鄉巴佬嚴大浦那兒爆發出來的。
孫隆龍被逗樂了:「為了吃懂這頓法蘭西菜,我在家裡也臨時抱佛腳,找了一本專門介紹西餐的小冊子。看了幾頁頭就昏了——什麼『燒死』、什麼『氣死』,光是解釋那些個配料、佐料的洋詞兒,就能把人——煩死!」
這一通牢騷話,把奉命為了準備這頓飯,忙了整整幾天的何四媽真的要「恨死」了:這小渾球光是看看書,就說要「煩死了」——北平又不是巴黎,不要說到處奔走去備齊這頓法國晚餐需要的材料,光是設法去把這一桌子餐具從庫房裡取出來,一件件地洗淨擦亮,就折騰了整整大半天啊!
今天晚上,何四媽要收拾用過的杯盤碗碟,是三百件頭!世人都說,吃法餐,實際上吃的是「文化」,是「浪漫」,是一種「奢侈」的歐洲貴族「情調」——這話似乎不無道理。
飯桌上,誰也沒有去觸動那個敏感的話題,說得最多的,還是讓嚴大浦覺得味道不是味道,喝法不是喝法的什麼法蘭西「波波波」紅葡萄酒……一個典故,居然還扯到了千兒八百年以前。
只聽那位費陽女先生一直在問小町:知道不知道,葡萄酒最早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什麼時代?葡萄酒又是什麼人最先引進到中國來的?波爾多的葡萄酒,為什麼質量、產量和銷量,都堪稱天下第一?波爾多葡萄酒有一個美麗的雅號兒,知道是什麼嗎?
問得小町干眨巴眼睛。「自梳女」的問題,好歹還算是個「社會現象」。可面對這「葡萄酒」的學問,就有點兒讓她抓耳撓腮了。
只有最後那個問題,突然被秋姍代為回答出來了:「法蘭西葡萄酒皇后。」
費陽微笑了:「終於出現了一個有心來拿一百分的人。可是,為什麼呢?」
秋姍回答:「因為它的口感柔和、溫存,酒精濃度也十分適中。被公認為是最受女性歡迎,也最適合女性飲用的果酒。」
費陽又微笑了:「給你個一百分。」
紫姨心裡癢癢的,也想拿個「一百分」了:
「我無意中在一本閒書裡,讀到一段文字。看到了關於另外一種被稱之為『澳大利亞公主』的紅葡萄酒。它的葡萄產地好像是澳洲南部的巴羅沙溪谷地區,據說是一七八八年由菲力普爵士從法國移植來的葡萄品種。經過改良栽培的新鮮果實,用當地傳統技術釀製出來後,色澤是桃紅色的,口感特別清新。而且,含著一種悅人的果香,也是歐羅巴女性們的至愛。」
曾佐似乎聽出了秋姍話裡有話:「皇后,公主——就是母親和女兒的關係了。可惜,我們今天是只覲見到了「皇后」,卻還無緣瞻仰到「公主」的芳容啊……
紫姨一聲招呼:「四媽,勞您去地窖,把我那瓶紮著一條粉紅絲帶子的酒,拿來——」
當費陽從紫姨手裡接過那瓶「澳大利亞公主」時,燭光把一道粉紅色的光暈,正好反射到她的臉上。使她的表情變得有些詭異莫測了:
「我並不瞭解她……儘管她的祖籍,應該是在法蘭西。畢竟經過漫長的移植、改良和重新釀造,她成長為一個異國種族的公主了。不過我依然對她很有興趣,很想知道,她是怎樣的一位『公主』?除了色澤的嬌艷之外,品質、味道,是不是名副其實呢?」
離開這「文化的餐桌」以後,大家聚在客廳裡。代替茶水,今天,每個人的面前,酒杯裡盛著那瓶被打開的「澳大利亞公主」。
屋外,傳來「嘩啦啦……」的雨聲——這雨,下得真是突如其來。
紫姨挽著費陽的手,在自己身邊坐下:「我上次到府上拜訪,您說『貴人出門多風雨』;此刻我不恭維,只說是『人不留客天留客』了。」
費陽只有繼續安坐,跟眾人一起品嚐那瓶「澳大利亞公主」。先用鼻子一聞,果然是有一種異樣清鮮的果香,沁人心肺……
可不知是在座的哪個傢伙,開了一個不無惡意的「玩笑」:偷偷在費陽喝了一半的酒杯裡,神不知鬼不覺地放了幾滴米醋。費陽的味覺,當然不是容易被人捉弄的,她馬上就發覺了這種「陷害」行為,豁達地笑著說:
「是不是有人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往我的酒裡放了類似醋一類的東西?這好好的『公主』,不就變成了個妒婦啦!」
紫姨的欽佩是由衷的:「天下無雙——費先生是也。」
坐在她身邊的小町,做出滿臉的無辜狀:「怎麼可能呢,費先生和媽媽坐在一起,酒杯離您自己那麼近。再說,您可曾見到誰,拿了個醋瓶子來往您的酒杯裡倒醋啦?要不,大家現在來做一個遊戲,就是在場的所有人,把自己口袋裡裝的東西,都老老實實地掏出來,讓費先生看看,有沒有一個『醋瓶子』——找不著,就給我們講個自己為什麼當了大都市『自梳女』的故事。」
費陽反問:「那我要是找到了呢?」
小町回答:「那就由我給您講一個『媽媽和女兒』的故事。」
於是,包括紫姨在內,所有人都當著費陽的面,老老實實地把兜兒裡的鑰匙、口紅、萬金油盒子、硬幣、鋼筆、手絹兒、錢包,小香水瓶兒……起碼十幾樣零碎東西,統統都放到了茶几上。
人們目不轉睛地盯著費陽的一雙手。
客廳裡的氣氛,突然有些異樣的沉悶。只有那隻小狗子點兒,發出了不知所云的緊張的「嗚嗚」聲……費陽低著頭,隨意地撥弄著那些小玩意兒。出乎人們意料的事情,又發生了——
費陽毅然決然地抓住了那支鋼筆!
只見她迅速地擰開筆帽兒和筆管套,把筆身裡面的膠囊輕輕一捏——清水一般透明的兩滴液體,就落在手心裡了……她隨即送到嘴邊,伸出舌尖兒輕輕一舔,莞爾一笑:
「醋。這就是你們家的醋瓶子!」
紫姨再次表達出了由衷的欽佩:「光明磊落——費先生是也!」
曾佐恍然大悟。秋姍恍然大悟。嚴大浦恍然大悟。孫隆龍恍然大悟。這個小把戲的始作俑者小町,同樣也是恍然大悟——
她當時也僅僅是按照乾媽的指派,去引導了剛才的這一幕。可是,卻連那支膠囊裡吸滿醋的鋼筆的存在,事前都是一無所知的。
大浦指著無辜的小町:「逮捕你!」
紫姨笑著「坦白」道:「可別冤枉我閨女,警官。犯人,是我這個你們認為最本份的人。」
費陽也笑了:「我猜對了。那麼,就請小町給我講個『媽媽和女兒』的故事吧。」
小町知道費陽喜歡自己,居然賣弄起來:「我想,我具備成為大作家的天份。最近,正在構思一部小說。而且,是那類充滿著……充滿著無限憂傷的親情悲劇題材。」
孫隆龍不禁打了個寒戰——這小町子,怎麼突然變得跟那支膠囊裡吸滿了醋的鋼筆一樣啦?
·34·
第四章
十四
小町開始了她的講述:「從前啊,也就是從八百年以前開始,廣州就是中國南方最重要的開濱商港。那裡是個好地方,傳說中,五隻神羊銜來一束稻穗,從此才有了魚米之鄉的廣州城。鴉片戰爭以後賠款割地,不僅僅是香港、澳門,連同廣州白鵝潭的沙面一帶,也成為洋人為期九十九年的租借地,因此也發展了民間對外的商貿往來。」
「二十五年前,廣州有家大貿易商行人家的獨生女兒,我就暫定她名叫『穗』。穗的父親跟一家法蘭西專營東方藝術品的公司長期往來,生意做得挺和睦。穗十七歲那年,在一次接待客戶的晚餐上,認識了法蘭西東方貿易公司總裁的公子,一個特別鍾情中國文化藝術的青年,我暫定他名叫『左拉』。」
「那時,穗小姐正奉父命學習法文,而左拉公子為了繼承父業,也在惡補中文。法蘭西老闆接受了中國老朋友的盛情挽留,特別允許左拉在中國獨自逗留半年,強化中文的口語能力,並將他在華的一應生活瑣事,拜託給了穗的父母。左拉與穗兩人之間,便水到渠成地產生了戀情……好聽不好聽?」
小町講述了一半,突然打斷自己,不太自信地詢問聽眾們。大家面面相覷,不知是說實話好,還是不說實話的好——這樣的構思,實在是與晚報副刊上連載的「肥皂沫兒」言情小說,大同小異。
費陽到底是個誨人不倦的教育家,她十分寬厚地鼓勵小町道:「不錯不錯,開篇就還是挺吸引人的嘛。後來呢?」
「後來,半年過去,左拉要返回祖國的時刻終於到來了。他們在香港維多利亞港的船舷邊揮淚告別。兩人相約,左拉回國後即刻便向父母陳情,然後正式前來中國廣州求婚。畢竟,左拉的家世,也是路易十四王朝時代受封的名門貴族。左拉走後,從里昂家中給穗發來過一封信。只說是平安抵達,但最近有些『很麻煩的家務事』亦需要解決,希望穗耐心等待自己的消息。便從此音訊杳無……整整三個月過去了。穗小姐卻發現自己,已經是珠胎暗結……」
「作為一個未婚的中國姑娘,更何況是獨自承受著與一個異邦人『私通』的結果,當時,穗的處境可想而知。她只有在母親的幫助下,回到自己鄉下的外祖母身邊,偷偷生下了一個如同安琪兒般的可愛女孩子。」
「聰明的穗,儘管對左拉的愛情,一天也不曾發生過懷疑。來自法蘭西里昂的那封信,卻令她憂心忡忡、預感不祥。最令人放心不下的,是左拉本人的安危。因為兩人在交往中,透過隻言片語,穗也多少得知,左拉龐大的家族中,人際關係向來繁複錯綜,圍繞著爵位和財產繼承權的歸屬,明爭暗鬥從未中止……」
「下定決心的日子,也就是生離死別的時刻——一個暴雨瓢潑的夜晚,穗將一張數額不菲的銀票藏在襁褓裡,把女兒放在了廣州沙面那家法屬育嬰堂的門口。穗在寫給育嬰堂院長的一封信裡請求,讓女兒生死都要戴著那把西洋小金鎖;而自己,則永遠佩戴著一把小金鑰匙。」
「這是穗特地請一位荷蘭首飾匠人打造的一對特殊的項鏈墜兒——只有自己頸上的那把小金鑰匙,可以打開女兒脖子上那把小金鎖。其中,熔鑄著一個年輕的母親對孩子無限的愛憐和繾綣……」
小町的故事說到這裡,人們看見,費陽獨自一人憑窗而立,久久凝視著颯颯風雨中的院子……
「穗告別了熱淚橫流的母親,隻身一人登上了奔赴法蘭西的一艘郵船……果然是應了她不祥的預感——按照信封上的地址,當穗終於找到法蘭西里昂市的左拉家時,看到的竟是一座如同魔鬼城堡一般空廢的大城堡。正值盛夏,空曠無人的貴族花園裡,雕塑傾倒,噴泉枯竭,一片荒涼。只有成片成片美麗的鈴蘭,開放著可愛的小白花,圍繞在人去樓空的古堡周圍……左拉家族,終於在遺產與爵位繼承權殘酷無情的紛爭中,家破人亡,毀於一旦。」
「穗滯留在了法蘭西。她開始一邊勤工儉學,攻讀西洋美術,一邊探究左拉家族覆滅的真正原因。經過相當長一段時間不懈的探究,這個執著而聰穎的東方女孩子幫助法蘭西警方,終於查清了左拉家族的『集體自殺』之謎,被當地報刊一時競相傳播……同時,她本人亦為西洋藝術世界的輝煌所傾倒,學無止境地逗留了下來。」
「光陰如梭,穗漂泊異鄉整整九年。直到父親病故的噩耗隨電報到來,穗才回到祖國故鄉。她料理完家父的喪事之後,第一件事情,就是到沙面的法屬育嬰堂,尋找女兒的下落……」
故事聽到這會兒,客廳裡一片寂靜。只有窗外的風聲雨聲,依然無止無休地徘徊不去……
「但是,現實並不如人意。那個就像小天使一樣的愛情的結晶,在剛滿五歲的時候,被人領養走了。這家育嬰堂有一個鐵的制度,就是一旦被領養的孩子,無論當初他們的親屬因為什麼理由『拋棄』了孩子,事後又因為什麼緣故,要找回孩子,院方都不能把領養人的地址、姓名,告訴那些『曾經不負責任』的家長。」
「但是,作為一個破例,院長嬤嬤允許穗,帶走了一個在育嬰堂擔任育嬰工作的女子——來自廣東順德的聾啞『自梳女』,我暫定她名叫『青』。就是這個聾啞自梳女,親手把穗的女兒從不滿兩個月,一直帶到了被人領養走的那天。穗和她那無言的伴侶青,從此開始了一個漫長的尋子之旅……」
小町的故事,毫不近情理地戛然而止。秋姍發出了輕輕的抽泣……無疑,這個由單身母親養育成人的姑娘,尤其為之深受觸動。
孫隆龍竟迫不及待地追問起來:「後來呢?未來的大作家,還學會賣關子了!」
「我才沒有賣關子呢,是……是我還沒有編完下面的故事嘛!」
誰也沒有料到的是,費陽突然開了口:「小町子,我幫你接著往下……編——」
「後來,一晃又是整整十三年過去,穗和青的尋找,挫折重重、毫無頭緒。穗在回國後不久,又接受了母親去世的現實。作為一個天主教信仰的家庭,穗的父親一生只與穗的母親是結為正式夫妻的。因而也就只有穗一個人,成為法定的遺產繼承人。她和青的動盪生活,因此得到了基本的經濟保障。同時,穗依靠自己留學法國而獲得的學歷和知識,每到一個城市,都力爭得到美術教員的工作——她喜歡孩子,尤其是女孩子。」
「有一天,穗和青一起在上海的大光明電影院看電影。那是一部國產片,鏡頭上的一個女配角,引起了她們不約而同的注意——那張五官線條鮮明的美麗面孔。穗從她的大眼睛裡,彷彿看到了左拉特有的多情的目光;而青死死盯住不放的,是那個女演員右唇下邊的一顆痣——在電影院黑暗的座位上,穗和青兩隻發抖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十三度春秋,對於兩個出身不同的『自梳女』來說,同樣是那麼寶貴,那麼無價。但她們為了一個消失在人海中的小天使,她們夢中永遠的公主,鍥而不捨地追尋了整整十三年啊……」
「根據電影出品公司的所在地,穗和青自然是來到了北平。天無絕人之路,穗遇到了曾在法國學習時的一位老朋友,此人正好在北平的電影公司擔任首席攝影師。穗因此得以利用朋友的關係,經常出入攝影棚,去注視著女兒的一舉一動……」
「穗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女兒並不具有當演員的天賦。儘管她很有野心,可惜表現得相當平庸。但在這位隱身在暗處的母親心中,女兒總是最美、是最富有魅力的。穗猶豫不決,始終沒有勇氣對女兒開口道出真情的原因,就是怕讓外人知道,女兒是個名副其實的私生子——女兒還有夢想中的錦繡前程,就像所有步入演藝界的女孩子一樣,她同樣渴望著一鳴驚人。」
「那位擔任首席攝影師的老朋友始終認為,穗總是在畫那個混血女孩子的速寫,無非是對『異種族形象』的一種偏愛罷了。那個女孩子的瞳孔,是一種十分奇特的墨綠色,完全繼承了她的親生父親『左拉』,那個貴族世家神秘的血統遺傳。她特別適合穿墨綠色系的服裝;她的頭髮是金茶色的,天然地曲捲著大大的波浪……可惜在中國導演的眼中,她的形象確實不是非常理想。但是,她那獨特的嫵媚,終於引起了一位大人物的注意,也最終因此而改變了她的命運……」
「穗在離女兒住所不遠的胡同,也租下一個小四合院。她和青在等待著機會的成熟。她們沒有一天不在做著同樣一個夢——她們的小公主歷經苦難,終於回到家裡來了。她和兩個母親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就像幾乎所有童話故事的結尾那樣,『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
「去年的初春時節,穗永遠也忘不了,那天是二月初九。春寒料峭,女兒突然在她自己的住所,割腕自殺了……這個謎一樣地來到人間,又謎一樣地告別世界的女孩子,在她那短短的生命中,最後的時刻,到底發生了什麼?」
費陽的講述,出現了瞬間的停頓。紫姨可以感覺到,她是在用一種意志,壓抑著內心極大的衝動:
「每一天,每一天,穗都凝望著那些永遠默默無語的鈴蘭——這是她當年從左拉家荒蕪的院子裡,帶回中國的唯一紀念。無論走到哪裡,穗和青都會認真地呵護著它們,繁衍著它們。彷彿這一株株小小的法蘭西鈴蘭,就是一位異國的父親,冥冥之中對女兒發出的愛的呼喚……」
客廳裡的沉默,更加令人壓抑。故事似乎也只能到此結束了,沒有人再發出「後來呢」的追問。
紫姨卻突然說話了:「我倒是想起了一個細節——在『穗和青』的小院子裡,有一間房門緊閉的東廂房。掛著色彩柔和的喬其紗窗簾,上面還綴著價值不菲的蕾絲花邊兒。我當時就在想像著,這一定是一間為小公主準備的美麗臥房……」
費陽打斷了紫姨的話:「穗也注意到了客人那好奇的目光。這間『小公主的臥房』,跟穗的臥房緊緊相鄰。穗無數次的想像著,『小公主』穿著質地柔軟的細棉布睡衣,光著腳丫趿著軟底繡花拖鞋。她臨睡前總要跑到穗的臥房,鑽進媽媽的被窩兒。母女間有著說不完的悄悄話、閒話和笑話——爸爸、外婆、畫報上巴黎的大衣和裙子、大觀樓電影院正在上演的好萊塢新片……穗的要求不高,是麼?」
費陽終於撕去了堅強的面紗,她開始掩面哭泣。肩膀抽搐得就像「媽媽和女兒」的故事中,那個被巨大的悲情徹底粉碎了身心的——「穗」。
那天晚上,費陽遲遲沒有離開皇糧胡同十九號院兒。她徹底告白了自己從「挺身出面」為馮雪雁的「被迫自衛」做偽證,到舞會中自導自演了那場「鬼魂放毒」的暗殺未遂事件,整個過程中自己的動機和謀劃……
正如紫姨所預想,費陽是在攝影棚畫速寫的時候,很早就伺機接近了外號「小段子」的段越仁。關於夢荷兒的點點滴滴,也大多是通過小段子而得知的。
剛開始,小段子單純地認為,這位中年女畫家,跟他的「荷兒姐」一樣,祖籍都是廣東,至多不過就是一位影迷。
夢荷兒出事以後的第二天,費陽曾經要求小段子陪著自己趕到醫院的太平間……那是費陽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撫摸著成年女兒的面頰——
她因為大量失血顯得格外慘白,就像大理石雕塑那樣冰涼沁心……但是,費陽沒有在女兒的脖頸上,找到那隻小金鎖形狀的項鏈墜兒。
費陽跟小段子離開醫院,就馬不停蹄地一起趕到夢荷兒的住處。萬萬沒有想到,那裡已經被地方法院的一紙封條,封閉了房門。
公司方面也曾設法與夢荷兒的家庭地址聯繫,得到的結果卻是,她的養父母——嶺南一個叫江門的臨海小鎮上,一對清貧善良的坐堂老中醫夫婦,早在三年前就先後過世了。
費陽以北平「廣東同鄉會」的名義,交給小段子五百塊錢,支付了醫院的一應費用。還在西山買下一塊小墓地。那地方很僻靜,是費陽自己選中的。
當夢荷兒總算被抬出了冷冰冰的醫院太平間,距離她的死,已經半個月了。因為費陽自己甚至連個朋友或同仁的名份都沒有,一切也就只能讓段越仁和公司的人出面打理,為夢荷兒買棺下葬。
依了這位帶來巨款送夢荷兒上路的神秘女畫家、女影迷和女同鄉的要求,段越仁暫時沒有為夢荷兒立碑。理由是:一旦某一天找到了夢荷兒的親人,人家也許會帶她孤獨的亡靈回鄉。
當為數不多幾位夢荷兒生前的熟人和同事,送葬後匆匆離去,費陽看見,只剩下段越仁一個人,坐在新土泛出腥味的小墳前,彷彿永無完結地在焚燒著一張張黃色的冥錢……
費陽走上前去,輕輕撫摸著小伙子冷風中被吹亂的頭髮。為了感謝她這真正的然而是「失職」的母親,他竟俯身在地叩謝不已。
段越仁的這個舉動,深深地感動了,也深深地刺傷了費陽的心。
夢荷兒下葬的那天,正是姚頂梁被副市長夫人馮雪雁開車撞死後的第三天。
就在那座小小的新墳前,段越仁親口對費陽講述了自己所有的發現和疑惑,以及他暗藏在馮雪雁與姚頂梁事前約定的「交易」地點附近,親眼見到的那場偽裝的「被迫自衛」——
段越仁才是一場蓄意殺人事件現場真正的目擊證人。
接著,就是馮雪雁得到她費陽從天而降一般及時的「目擊證言」:被迫正當自衛……費陽的目的非常明確,自己必須零距離地接近這對高官夫婦。
她有權知道關於女兒生前的全部真相。她要以一個小人物的智慧和勇氣,去挑戰這個金權主宰、全無法理的社會。
在這個時候,始終不言不語的秋姍,開口說話了:「費先生,我調研了二十年前的歷史資料,那場發生在里昂,轟動了整個歐洲的『汝勒·德家族集體自殺案』——當然,小町虛構的名字是『左拉家族』。據說,偵破過程中非常重要的一條線索,是一個神秘的東方少女提供給里昂警方的。當時,有一篇新聞報道描寫說,那個來自古老中國的黑髮女孩子,首先是在汝勒城堡的花園裡,發現了大片被連根挖掘走的鈴蘭花……」
「她的推測是,大量來自鈴蘭花球根的毒漿,被下在法國人必不可少的餐後咖啡裡。果然,根據這個推測,警探們從老男爵生前最信賴的一名老僕人位於地下室的住處床底下,找到了提取鈴蘭植物毒漿的簡陋器皿。老僕人在他匿藏於壁爐磚後面的遺書中說,自己親眼目睹了汝勒·德家族成員在老男爵屍骨未寒之時,一幕幕醜惡之極的骨肉相殘。他預見到了這個名門世家無可挽救的衰敗……」
「就在這家人為了遺產、爵位之爭,全體聚集在一起的時候,老僕人實施了他蓄謀已久的滅門大屠殺。而他自己,也一起喝下了摻進鈴蘭毒漿的咖啡……老僕人還在自己的遺書中,不無自豪也不無傷感地說,這是自己有生之年,第一次享受到了專為主人們烹煮的咖啡……」
「我想特別說明的一點是,費先生對鈴蘭植物毒素的致死量,應該是深有研究的。事實上,在八月底那天副市長官邸的舞會上,僅從一隻鋼筆管中輸出的鈴蘭原漿,遠遠不夠致人生命於死的份量。」
曾佐掛著一絲冷笑,開口了:「那麼說,費先生放毒不假。但意不在謀殺,而意在……威脅嘍?如果不是為了那一場『中毒事件』的虛驚,警方也就不會跑到您的病床前,去接受您那樣一個幽靈下毒的『親眼見證』了。自然,我們今天也就不會有跟您一起,享用紫姨昂貴的『皇后』、『公主』葡萄酒的榮幸了……」
大浦接口調侃道:「只是這酒,就是不放醋,也夠酸的了。」
費陽笑而不語。笑容中含著幾分得意,也含著對他人洞察力的幾分欣賞。
·35·
第四章
十五
嚴大浦繼續發問:「我還想請教費先生幾個問題。一是段越仁事前知不知道您突然決定為馮雪雁虛假的『正當自衛』,充當了目擊證人的真正目的?二是費先生自導自演了那場舞會放毒事件,段越仁事前是否知道這個計劃和您的目的?三是段越仁當眾企圖刺殺馮雪雁,這個冒冒失失的行動,您事前知道不知道?」
費陽坦蕩地回答:「段越仁確實不知道我前面的兩場……『表演』,也就是您所指的『正當自衛』和『幽靈下毒』。我也同樣不知道,段越仁會去進行那場冒險的挑戰。如果知道了的話,依我的一貫思路,是不會同意他如此冒險的——畢竟,那樣做的代價太大,他還年輕啊——」
今晚的曾佐,真不像以往那樣含蓄。也許還因為他依然擔負著馮雪雁的私人律師:
「費先生,您知道夢荷兒生前住在小金絲胡同的那所房子,房契的名義人是誰嗎?就是副市長夫婦身邊那位喬秘書。法院之所以那麼快就下達了查封那所房子,其法律依據,就是那個所謂的『房主』,提交了夢荷兒自從入住這個院子以來,從來沒有交納房租的一紙申訴。所以,在夢荷兒自殺後的第二天上午,法院就以『依法查封欠租房客全部財產』的名義,把可能與那位大人物發生直接關聯的所有物證,最神速地封鎖在任何人的視野之外。」
費陽微微一怔:「這一切,我都不感到特別意外。只是,他們到底是大人物,令行禁止,做事可謂是滴水不漏呵!當然,那位喬秘書背後的真正產權人,也不會偏離我和段越仁的猜測。」
嚴大浦插話了:「那個小段子,多少改變了世人的一個成見——『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他什麼都跟我說了,唯獨自己與費先生早有交往的事實,隻字未吐。大小也算得上是個漢子呢!可是,段越仁很有可能要被判死刑。」
費陽再次為之一怔:「怎麼會量刑那麼重呢?他並沒有造成人身傷亡。照我看,那不過就是一場……挑釁而已嘛!」
曾佐回答說:「中國還沒有歐美那樣完善的一部刑法法典。就算是有那麼一部法典,也並不意味著真正意義上的依法量刑。對國家政權的代表——官僚階級,一旦構成任何被認為是『具有威脅性』的行為,哪怕僅僅是您所說的一場『挑釁』的玩笑,都不會被輕描淡寫、從輕處置的。」
孫隆龍總算有了插上一句話的機會:「再說,那個段越仁知道得太多了——關於那對高官夫婦與一個女演員的自殺內幕,一旦引起了咱們小町子這種以幸災樂禍為生的記者的注意,真不知道會生出多麼精彩的新聞效益哩……段越仁不死,便意味著有人永遠不能高枕無憂啊!」
小町舉手就用指頭彈了孫隆龍的腦門一個響賁兒。心裡卻在說:這渾球兒最近像是有點兒長進了,講話也還上路子。
費陽意味深長地對曾佐點點頭:「是的,我想起來了——您是高子昂和馮雪雁的私人法律顧問曾佐先生。您的話,很有現實意義。那麼,請各位在座高人指教,我應該具體做些什麼嗎?」
談話,就這樣一直繼續到了天色微明。
一場暴風雨後的清晨,北平的天空,澄淨得如同一個純藍色的幻象,一縷悠揚的鴿哨兒,掠過了皇糧胡同的上空……
習慣於聞雞而起的人們,率先享受著炎夏以來久違的清涼。打算出門去買早點的何四媽驚詫的發現,除了昨天晚上受到了十九號院兒特別招待的那位女先生,不知道什麼時候消失了身影。大客廳裡,紫姨竟還坐在輪椅上,歪歪地垂著頭,一動不動;其他五個人,則東一個西一個地,倒在她的周圍……
面對著從未有過的情景,何四媽的心口通通直跳——難道,這個被小町子自稱「天下無雙」的紫町牌友俱樂部,昨晚便被那位神秘的女先生,統統給「放倒」了不成?
何四媽捂著胸口、屏住鼻息,輕輕地推開客廳的門……接著,復又猛地呼出一口氣來——
所有的人,都正發出睡夢中酣甜的呼吸。這幫人,怎麼會累成這個樣——難道能比我何四媽洗了三百多個盤子,還累不成!
皇糧胡同中徹夜未眠的,還有一個人——馮雪雁。
高副市長大人又是一宿未歸,他的胃口,真是越來越好了:從一個三流的混血女演員,到祥和醫院一個上海出身,說話嗲聲嗲氣的護士……再這麼換下去,還不該把家裡那個洗起衣服來大胸脯一顫一顫的保定村姑,也摟到床上去了?
自己當初「百里挑一」,居然就主動挑了這麼個永遠也不可能「進化」成貴族的傢伙……
高子昂的父親是個私塾先生,自幼家境清貧。他完全是靠自己優異的成績公派留英,回國後在燕北大學教授英語和英國文學。那時的馮雪雁,卻是燕大一支當之無愧的校花。她不但出身名門、聰明美麗,而且性格豪爽。人們傳為美談的另一個故事,就是她在讀書的四年中,曾經先後把自己的七塊手錶,送給了當面表示「喜歡」、「真漂亮」的女同學。
眾所周知,她那堪稱「輝煌」的家庭背景,自然也為她的鶴立雞群,增加了形象力度。
記得,廠橋有個總是坐在路邊的瞎子給她算命說:「有的人,生來家境富足,卻沒有聰穎和美色;有的人相反,聰穎和美色都有,卻出身低微……這位小姐,是與生俱來什麼都有了——這樣好的生辰八字,我還是第一次測到哩!您是一個從娘胎裡就帶著八成本錢的有福之人。不過,餘下的那兩成,我卻擔心您要為一個『情』字所困。這個『情』字,我可不是單單指您命中的男女之情,還包括著『人情』、『世情』、『性情』……如果不小心,您不但修不成百分之百的人生運勢,說不定,還會為這『情』字,把從娘胎裡帶來的那八成本錢,也都賠光的……」
馮雪雁現在回想起來,那瞎子說得還真有點道理——她幾乎要把整個燕大那幾屆的公子哥兒加才子,「一網打盡」了。
那天,趕上這位年輕、靦腆、其貌不揚的高子昂先生講課,她舉手要求到黑板上去寫個造句。誰都沒有想到的事情發生了:
I do love you and I would like to marry to you,Mr Hao。(我愛你,我要嫁給你,高先生。)
黑板上一行簡單而詞義確切的英文,霍然於眾人眼前。
許多人直到現在,也依然能夠感受到馮雪雁那火焰一般的人格魅力。她的確與眾不同,包括曾佐這樣的人,也曾那麼欣賞她的活力、想像力和運作力。
但是,馮雪雁還是被廠橋那個老瞎子不幸言中了:感情用事。根本就不理解屬於丈夫那個平民階級的價值觀和審美觀。那絕對不是靠留英留法鍍金鍍銀,便能夠改變的「種姓的血液」——丈夫最終還是要鍾情於那些小家碧玉、市井釵環。
他可以當面對你百依百順,面帶羞澀地全盤接受你的家族勢力給予他的社會機遇。他的骨子裡,仍然是個傳統的中國知識分子。但凡象徵著地位、虛榮和實惠的官場功利、世俗甜頭,他統統稀罕。
雖然他也會因為你的機敏、你的見識、你的才華,你那一身平庸小女人根本不可能具備的品味,由衷地崇拜你。但是,他永遠也不會真正的愛你——這就是一個無法改變的事實。
結婚許多年來,作為妻子,馮雪雁成就了丈夫,也一直支配著丈夫。這種主宰者的地位,持續到了父親去世以後不久……這個曾經唯「妻命」是從的高子昂,已經通過馮雪雁舉辦的一場場社交舞會、岳父出面做東的一次次宴會,就像一隻無聲無息埋頭苦幹的蜘蛛,近水樓台地編織出了自己龐大而實用的人際關係網——「師傅領進門,修行靠自己」,他從一個北平市府的小科長,迅速平步青雲地爬上來……
屬於他高子昂自己的力量,早在不知不覺中成長得毛豐羽滿。這就是馮雪雁不想承認,卻不能不承認的無情事實。
也就是在這只「蜘蛛」,漸漸不再需要依傍馮家這株大樹的時候,有一天,還是在二十五號院兒的家庭舞會上,電影公司派來為客人們伴舞、解悶兒的男女小藝人中,出現了那個穿著一件墨綠色絲綢連衣裙,長著一對墨綠色瞳仁的夢荷兒……
當馮雪雁看到:在與夢荷兒相依共舞時,丈夫注視著她的那雙眼睛,柔和的目光正是自己從未享有過的「愛的注視」。這刻骨銘心的感受,開始宣告著一種深層崩潰的降臨——作為一個女性,馮雪雁一點兒也不遲鈍。可她也有著無法解脫的一個精神枷鎖:自己絕對不能成為一個被拋棄的……怨婦!
馮雪雁,必須永遠是馮雪雁。
二月初九那天晚上,高子昂居然一下班就直接回到家裡,顯得格外疲憊而又沮喪。晚飯後,她代丈夫接到那個年輕女人的電話。
女人不知是真不知道接電話的人,不是高子昂,而是她的夫人;還是明明知道,偏要故意在電話中表現出近乎於歇斯底里的激動……馮雪雁聽懂了她的大概意思:
「子昂,到今天,我已經整整四個月沒有來例假啦。我想,我肯定是有了,天哪——這可怎麼辦?還有一部等著我出演女主角的片子呢。你不能再躲著我了,必須馬上到我這裡來,告訴我怎麼辦……你要是到現在,還不給我一個明明白白的答覆,我就死給你看!」
馮雪雁放下電話,直視著高子昂那雙躲躲閃閃的眼睛。她突然覺得,這個自己當年在眾目睽睽之下,大膽「進攻」,主動追求到手的貧民才子,竟是那麼……猥瑣!那麼的獐頭鼠目!
「雪雁,我對不起你。她挺漂亮的,長得像個英國女孩子。是她主動接近我的。我不過就是想跟她玩玩而已。再說,她一口咬定肚子裡的孩子是我的,她有什麼證據?那些小戲子,目的不就是想上兩部戲,想演個主角麼?原諒我,親愛的,原諒我的輕信和脆弱。相信我,永遠只愛你一個人。」
最後那句話,丈夫是特地用英語說出來的,一口無懈可擊的倫敦腔。不知是為了掩飾真實的心態,還是為了勾起他們之間那一點點「美好的回憶」……
一個絕對古典歐洲紳士式的表演性舉動,出現在馮雪雁的眼前——丈夫單膝跪地,雙手握住夫人的一隻手,仰視著她。接著就把自己的面頰,「痛苦不堪」地壓在妻子的手背上:
「可現在我該怎麼辦呢?雪雁,親愛的,我該怎麼辦啊——」
馮雪雁憤憤地甩掉了丈夫的手。她覺得一陣噁心,覺得髒!她默不做聲地獨自駕車出了家門……
她早就知道了那個混血小雜種住的地方——當不久前的一天,她無意中發現賬上額外地被支出了一大筆錢,就逼著一臉窘迫的喬秘書,坦白了這筆款項的去處。
喬秘書在學校的時候,就對馮雪雁這位任何一切都與自己截然相反的幸運的校花,懷著無條件的崇拜。許多人不相信,在女性的世界裡,也存在著這種不含絲毫忌妒的純粹的敬愛。喬秘書家境平平,相貌平平,外加才智平平。但是她很可靠,不該說的話,絕對不說。她是馮雪雁親自安排給副市長擔任秘書的。於是,又表現出對上司高子昂同樣的忠誠不二。
在高子昂拈花惹草的事實面前,馮雪雁自己也說不清楚——也許,是因為自己的長期未孕,使她深深地感受到了一個女性潛意識中永存的自卑。她努力去做,事實上,還是做到了一定程度上的……妥協——
對丈夫與那個混血女演員的卿卿我我、勾勾搭搭……她一直表面上佯作不知。
馮雪雁對喬秘書從來也沒有一句責備之詞。相反,她就是喜歡這樣的小人物——永遠保持著小人物應有的本色。如果你有什麼需要同情、需要援助的事情,只要你對我馮雪雁直說,但凡我能夠出手相助,就不會吝嗇、不會視而不見。她甚至能夠理解並設法去滿足任何人正常範圍內的野心和慾望——
這是早已被公認的「馮雪雁式」居高臨下的慷慨。然而,面對那些「要挾」、「訛詐」一類小人物慣用的無賴手段,那就對不起了——馮雪雁還是那句老話:
「別跟我來這一套!」
這是她繼承父親的為人準則:永不姑息那些小人陰暗的心理和卑鄙的手段。萬一「遭遇」到這樣的陷害,就堅決予以消滅而且決不手軟。每個人,都有著自己不可侵犯的鐵的人生境界。對那個在電話裡以死相逼的小女人,馮雪雁同樣不打算做出姑息和讓步。
但是,誰都不知道,那天她出門到小金絲胡同以前,還是隨身準備了一張花旗銀行空白的現金支票……
馮雪雁在夜色中把汽車開到什剎海名叫「小金絲」的胡同口。
就連這條胡同的名字,都會令人聯想到那個天生一頭茶金色卷髮的雜種小妖婦。夜色下,她曾經懷著複雜的心情,上下端詳了一分鐘那座精巧的青磚西洋小門樓——
這種街門,自晚清開始在古城裡流行,被北平人俗稱為「圓明園式」,反映出了當時民間的一種建築文化傾向。它在傳統四合院的基礎上,吸收了一些西方建築的裝飾形式,在西洋柱或高聳的女兒牆上面,加了些西式的磚雕:多情的石榴、葡萄,盤旋的波浪雲頭……門柱頂上,卻放著一對象徵著「國粹」的避邪小石獅子。
在馮雪雁的眼中,這無非是些不倫不類「中西合璧」的玩意兒罷了。她生來就喜歡堪稱「純粹」的東西。時下,那些招貼畫上花裡胡哨的「改良旗袍」,一度吸引了不少名媛貴婦加名伶紅妓們趨之若鶩。而她馮雪雁,從來也不屑一顧。
馮雪雁上前用手一推,兩扇院門就自動打開了……哼,她這是在等「他」呢!馮雪雁在黑暗中發出了冷笑。她邁著一貫自信的步伐,向亮著燈光的正北房走去……
從看到那只生生割向雪白手腕的刀子開始,馮雪雁的腦海裡,就只有一句話在鏗鏘作響,一遍又一遍:
別跟我來這一套——小妖精!只要你對我說,你委屈。你可憐。你需要拯救。需要幫助……但是,別跟我來這一套!別跟我來這一套!!!
遺憾的是,那個小女人在她的面前,一句馮雪雁想像和期待中的話,也沒有說。
她始終就是那樣,一雙大得出奇的眼睛,直盯盯地望著她、望著她,直到那充盈著淚水和無限幽怨的墨綠色瞳仁,漸漸地、漸漸地黯淡下去……
也許,這個叫夢荷兒的小女伶,從一開始就沒有料到,不是對自己曾經信誓旦旦、充滿柔情蜜意的「大情人」聞電倉皇趕來,而是他那位以出身高貴、才華橫溢且意志堅定而聞名北平城的夫人,突然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也許,想到自己處在一個渺小插足者的地位,夢荷兒她認為自己無話可說;也許,她從來就不認為,自己跟這位貌似不可一世的「一品夫人」,能有什麼可說的——因為自己的「愛情」和肚子裡那「愛情的結晶」,都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究竟,在夢荷兒臨終前的腦海裡,曾經瀰漫著怎樣的思緒,使她和馮雪雁兩個女人,同樣都失去了唯一的,也是最後的「和解的機會」?
至於說,那個企圖用一塊手絹,就膽敢跳出來「叫板兒」的小小毛賊姚頂梁,他與馮雪雁其人,當然就更加沒有對話的任何資格了……
今天,又是這樣一封故伎重演的匿名信,企圖跟自己進行這種愚蠢的較量!
無法輕視的是,這封信寫得書法流麗、措辭嚴謹——雖然還是關於那塊手絹的事情。跟上一封高小文化也達不到的拙劣勒索信相比,眼下的這封信,則提示出了不容忽視的科學、法理與情理的依據。
最可怕的是,寫信人的目的,明顯意不在金錢。來信的大意如下——
一,本人已經借助北平××醫學院的血型學研究室,確認了這塊手絹上一塊血跡的血型,與死者夢荷兒的血型,是一致的。即:AB型。而據我從醫院得到的有關病歷檔案上得知,夫人您本人的血型則是:B型。
二,我已經在上海淮海路公共租界裡的那家荷蘭人開的納納帽店,確認了這塊手絹的訂購者,正是夫人您本人。
三,雖然以上事實,尚不能構成您百分之百的犯罪證據,卻無疑是漂亮的新聞題材——從一個漂亮女演員神秘的割腕自殺,到一個持槍搶劫犯悲慘的葬身車輪;從一場至今罪犯撲朔迷離的舞會中毒事件,到一場令人匪夷所思的頒獎會未遂行刺……已經發生的一切,沒有任何人會相信,其中毫無關聯!這絕非不是一場充滿血腥氣息的陰謀!
為此,請夫人在十月九日這一天,到燕京電影公司最近晚間無須使用的攝影大棚來。
為了表現出您的誠意,希望攜您的丈夫高子昂先生一同前往。作為交換條件公平的象徵——您可以為著自身的安全,把汽車直接開進攝影大棚裡面。到時,我將為您的如期到來大門洞開。
您需要用您從夢荷兒「身上和身邊」拿走的兩件東西,來交換您自己的東西。
到時,如果您不曾出現,我們就改在報刊上相見。
·36·
第四章
十六
高子昂見字,又開始瑟瑟發抖。
馮雪雁發出了冷笑。當一個人,從不名一文、一無所有,一躍而變成了一個無所不有的「得志者」,擁有名譽、地位、女色和財富等等一切之後,那麼,他失去的,往往就是起碼的無畏和正氣了。
因為懼怕失去一切,也就會變得懼怕一切。
也許,這就是高子昂從一個尚有可愛之處的教書匠,變成如今這麼個「臭男人」的原因吧?
「高子昂,你必須跟我一起去。這回,我不能單刀赴會了。別忘了,這一切都是因為你而發生的!」
「我去我去我去……但是,我們總不好帶著司機一起去吧?」
「當然是由我自己來開車。誰不知道,你是從來不摸方向盤的。就像你從來也不撫摸我一樣,哈哈哈……」
馮雪雁為自己突然爆發出的粗俗放肆,朗聲大笑起來——她在心裡苦澀地質問自己:
我馮雪雁怎麼就會被逼到這麼……這麼一條狹窄漆黑的死胡同裡?!
一個星期的等待,也不知道是嫌短,還是嫌長。
十月九日晚上九點半,馮雪雁幾乎是揪著那個又開始瑟瑟發抖的「臭男人」的衣領,把他塞進了汽車後座。
這輛汽車不是政府配給他這個「北平市副市長」的公務用車,而是爸爸生前送給自己的最後一件生日禮物——玫瑰紅色的車身,是她自己選定的。美國福特汽車公司的中國總代理,還為此親自向總公司本部發了一封訂貨電報。
他在交貨的時候跟爸爸開玩笑說:「您的這朵『紅玫瑰』,將是中國獨一無二的。」
就像廠橋那個算命的瞎子所預言,自己可以擁有與生俱來的八成幸運,唯獨可能會把自己毀在一個「情」字上。
馮雪雁對約定的地點,當然一點兒也不陌生。她有空喜歡過來「關懷」一下這裡的製片事業。她其實也在暗暗地羨慕著那些出身平民的女演員們。儘管她們大多是為了生存,竭盡全力地置身於鏡頭和燈光之下。
馮雪雁有時看到她們,盡情展示著妖嬈的舞姿笑顏,演繹著被典型化了的愛恨情仇……那也是一種被美化和幻化的人生啊——攝影棚,這座編織出了神話、謊言、夢想和激情的大房子啊!
馮雪雁特意謹慎地熄滅了車燈,她本能地渴望保持著已有的黑暗——黑暗,往往是最安全的。
果然,聳立在夜色中的攝影棚大門,為自己的到來緩緩地向裡側的兩邊打開……剛剛進入門口,透過正前方的車窗,馮雪雁突然看到——
一個女人卷髮飄逸的剪影。她的臉,因為背光而無法看清五官,她的背景,卻是明亮的……是小金絲胡同,他們夫婦都不陌生的那座小西洋門樓。
高子昂倒吸一口冷氣!那剪影的腰身、卷髮……分明是半年前已經割腕自殺死去的夢荷兒啊!
雖然自己並沒有在她死後,哪怕是去確認一眼她的遺容,但、但……當時的一家小報,明明刊登了她的死訊和喪禮啊!
女人的剪影,手臂慢慢高舉起一塊質地柔軟的手絹,姿態優美地在頭頂晃動著、晃動著……那身體語言所傳遞的信息,分明就是得意洋洋的……挑戰!要挾!勒索!馮雪雁生平最無法容忍的下作表演!
與此同時,馮雪雁聽見驚恐之中的高子昂,喉頭發出了顫抖的呼喚:
「夢……夢……荷兒……」
「別跟我來這一套!」當這個簡短的句型在馮雪雁腦海掠過的瞬間,神情惶惑的高子昂,根本沒有來得及制止身邊剛愎倔強的妻子——
她已經猛地把油門踩一踩到底,這輛玫瑰紅色的「福特」,便向那飄逸的剪影疾速衝去……
透過車前窗的玻璃,馮雪雁分明看到,自己在霎那間就接近了那蕩婦可惡的鬼影——她那張撲滿白粉、嘴唇血紅的小尖臉,居然還在微笑!
正在車頭即將與人體發生碰撞的時刻,馮雪雁又彷彿看到,那天晚上,自己也是用這種衝刺的車速,隨著一聲金屬與肉體發生猛烈相撞的沉悶的巨響,就把那個可惡的「持槍搶劫犯」,那個竟敢企圖勒索、脅迫自己的小偷兒姚頂梁,撞得飛彈了出去,當場斃命!
此時此刻,無非是一個重複動作罷了——
他們都是死有餘辜的討債鬼!是這個世界上最令人討厭的那一類弱者:乘人之危、見利忘形。
遺憾的是,那天夜裡,馮雪雁並沒有從那個死相醜陋的盜賊身上,搜出自己丟失在小金絲胡同西洋門樓小院兒裡的手絹……
這可真是「大意失荊州」呵,一個難以補救的失誤——自己怎麼就會把一塊繡著名字的手絹,丟在小金絲胡同的院子裡了呢?怎麼就不小心,還在手絹上留下了……夢荷兒的血跡?
當實現了那場「被迫自衛」的「車禍」以後,她甚至被自己的勇敢和果斷,驚呆了。直到覺得似乎有人影在附近晃動,她才匆匆把隨身帶來的那把比利時造袖珍手槍,塞進了這第一個「勒索者」的右手中。
透過稀薄的光線,她曾經看到一張表情驚恐萬狀的醜陋的臉,七竅同時在往外冒血……
這兩個月來,那張醜陋的面孔,重疊著夢荷兒如同畫中人般的蒼白臉龐,經常會出現在自己好不容易入睡後的夢境之中——
血,血,血……濃稠的,殷紅的……他們也是會流血的人……
此刻,這第二輪衝刺——在進入地獄一般的攝影大棚裡以後,腳下的油門儘管已經一踩到底,她卻沒有聽到那一聲金屬與肉體發生碰撞時的沉悶巨響……
搖晃著手絹的蕩婦的鬼影,竟突然就從眼前消失了!
車頭直接衝向那座明亮的小西洋門樓……衝過了一塊巨大帆布佈景的下擺……就被一堵厚厚的軟沙袋牆阻擋住,車前蓋下噴起一股白煙,停止不動了。
整個攝影大棚突然燈光通明。一台電影攝影機,從頭到尾地拍攝下了這珍貴的鏡頭。
當然,那「夢荷兒」逆光中的剪影,不過就是一個很普通的特技而已,替身演員並不難完成這「急速上升」的動作:她在汽車即將接近自己的時候,就被掛在棚頂的繩索,「嗖——」地拉到了空中……
·37·
第四章
十七
黑暗中的「觀眾」,有人開始為這精彩的一幕鼓起掌來——費陽走出了大攝影棚的陰影。
出現在副市長夫婦面前的,還有費陽那位留法歸來的首席攝影大師、兩個不知真相的小燈光師和段越仁那位膀大腰圓的老同行德寶。
多虧了德寶那一身好筋骨,輕而易舉地就用繩子,把那個體態輕盈的女替身演員,在千鈞一髮的當口上,一把拉到了空中……
在人們的面前,當丈夫的高子昂,附送給了「觀眾」一個不夠高明但寓意明顯的小品:他瑟瑟發抖地一鑽出汽車,揉著撞痛了的一側肩膀,看著同樣面如土色的妻子,突然,上前就是一個耳光!
這個當年不名一文的教書匠,居然敢當眾出手,打了民國元老的千金——堂堂馮雪雁的耳光!
馮雪雁被丈夫這意想不到的背叛的一擊,打得兩眼直崩金花,呆若木雞了。還沒等眾人回過味兒來,副市長大人高子昂那張瘦長的馬臉上,「啪」的也是一聲脆響!
這是費陽的「回贈」。積蓄了她全身心的憤怒和仇恨!
大棚的一角,暫時留下了兩位各自歷盡滄桑的中年女人。費陽對馮雪雁緩緩地背轉過身去,顯然,她在克制自己內心強烈的衝動。
她用低沉的聲音命令道:「夫人,請告訴我——二月九號那天晚上,在你的眼前,到底發生了什麼?」
馮雪雁生平第一次感到害怕了:「我沒有殺害她,真的沒有。我走進她的房間時,她正用一把剃鬚刀……那還是我送給高子昂的一件舶來品呢……她割開了自己的手腕……她已經開始在流血了!真的,我說的都是真的……」
費陽的聲音,如同冰凌一般:「但是你沒有制止她、搶救她。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站在她的身邊,看著她,眼睜睜地,幸災樂禍地看著她,在你的腳下流盡了鮮血——將近三十分鐘,對於一條受到傷殘的生命,我問你,夫人,這意味著什麼?!」
「……任何人,都沒有要挾我的權利!」
「因為你天生的高貴、天生的尊嚴,對麼?那麼,生命本身的尊嚴何在呢?我聽說,您經常自命『貴族』。夫人,我請問您,真正的『貴族精神』,定義是什麼?」
「……」
「馮雪雁,你不懂。你這個中國小姐,還差得太遠了——你也只配給那個猥瑣的得志小人高子昂當幌子、當墊腳石罷了……你真可憐。比我的女兒夢荷兒,更加可憐。」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說——」
絕望中的馮雪雁,突然驕傲地揚起了自己卷髮短短的頭。
「因為你不但低估了仇恨,也低估了愛情——那是你一生都得不到的寶貝。當你落難的時候,會有一個為你冒死行刺的朋友麼?不就只有一個為了開脫自己,不惜當眾打你耳光的……丈夫?!你可憐透了——副市長夫人。」
聽到費陽這番話的馮雪雁,沉默了。
良久,目光空洞地看著費陽。突然,她發出一聲悲憤的嚎叫——那叫聲,在攝影大棚空曠的天頂下,震撼得除了費陽之外,所有人都保護性地迅速摀住了耳朵。
費陽耐心地等待著對手歇斯底里的發作暫告結束。然後,她拿出了那塊繡著花體英文字母的白絲手絹……
「夫人,我們現在可以進行交換了。你把『東西』帶來了嗎?」
馮雪雁從自己的外套口袋裡,拿出了一個紙包,毫無表情地遞給了費陽。
紙裡包著一隻西洋小鎖頭形狀的金質項鏈墜。而那張包著項鏈墜的紙片兒,正是夢荷兒那上半封絕命遺書,開頭的稱呼寫的是:
「子昂,我的愛人……」
彷彿是為了證明什麼,費陽從自己的頸項上,摘下了一把金質的小鑰匙。當著馮雪雁的面,用那把小金鑰匙,打開了小金鎖——鎖身被翻開兩邊,裡面嵌著兩張拇指甲大小的照片,一個大眼睛的嬰兒,一個白種人青年開朗的笑臉。
馮雪雁苦笑了:「那天晚上,當我從小金絲胡同回到家裡,把這個造型獨特的項鏈墜拿到高子昂面前時,他連忙對我發誓,這不是自己送給夢荷兒的禮物,而是那個混血女孩子的一個等待。夢荷兒曾經親口對他說,如果有一天,拿著一把小金鑰匙,來打開這隻小金鎖的人出現了,那麼,這個人就是自己的親生母親……顯然,這是高子昂對我講過的……唯一的真話。」
馮雪雁終於接過了費陽遞到自己手裡的那方手絹,本能地展開來一看——雪白雪白的,上面並沒有一滴血跡。
馮雪雁頓時就愣住了。接著,她開始發出「咯咯咯……」的笑聲。
接著,費陽竟也開始發出「咯咯咯……」的笑聲。
從攝影大棚一個黑暗的角落裡,也傳出了幾個不肯露面的人的笑聲……
坐在輪椅裡的紫姨,身邊站著曾佐、秋姍、小町和孫隆龍。他們知道,這場戲,按照預想「拍」完了。
空曠的大棚裡,遠遠聽到這異常音響效果的高子昂,在笑聲的震撼下,腮幫子上的一塊肌肉又開始痙攣:
「馮雪雁……她們……那些女人,都瘋了……瘋了!」
嚴大浦笑瞇瞇地對高子昂說:「咱們可不能瘋啊,高副市長。您是大官、我是小官,都還得接著做下去不是?談談吧,想出個大家都好交代的法子,您那腮幫子,也就不用老這麼哆嗦啦……」
馮雪雁上演的這一幕接一幕,真相沒有被任何一個媒體曝光。
段越仁的「暗殺未遂」事件,因為高子昂副市長親自出面陳情,以確實是在那場影星頒獎會上「奉命當眾表演小品」,小伙子無恙無驚地被放出了市警署的臨時拘留所。
「持槍搶劫犯」的弟弟姚仲梁,到底還是用費陽「義賣」油畫一幅所得的那三百元,就讀了市機械高專。入校後,校方認為他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他的老母親,還得到了一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善人」的生活援助。
接受了紫姨的建議,費陽帶著她的自梳女夥伴黃姐和段越仁,也帶著重新被開棺、火化後的夢荷兒的遺骨,遠離了這座傷心的古城……
馮雪雁經過幾個月的北戴河「療養」,入冬前回到北平後,突然又隻身跑到廣西一個多山的小縣,落戶在一座叫「出夢」的小庵中,剃度出了家。
那個小縣城的大半百姓,是少數民族中一個叫「壯」的民族。她所皈依的那座山,碰巧也是座叫「西山」的山。山上有一眼自古便被稱作「鳳淚」的清泉,終年甘液噴湧不絕。出夢庵的茶園產出的綠茶,後來被哪個閒人墨客取名叫作「王妃香」。
當地的人們以訛傳訛,說是一位前朝京都的皇族女眷,看破紅塵後到此遁入佛門。若用那鳳淚泉的水,沖泡她種的新茶,真是別有一番風味呢……
只有一個為馮雪雁的離去而痛心不已的人,就是她的大學同學喬秘書。
兩個月以後,也許是因為實在無法忍受那位新任副市長夫人——上海籍小護士一家子的淺薄,喬秘書終於憤然辭職。她曾對熟人說,「不過就是去探望一下自己的老同學」,跑到廣西那片蠻荒之地以後,便再也沒有人見她返回到北平來了……
皇糧胡同十九號院兒,小牌室裡恢復了平靜的聚會。
紫姨和秋姍,還在不厭其煩地折疊紙鶴,目標是一千隻;
曾佐手裡的紙牌,還是那麼令人眼花繚亂;
嚴大浦呢,也還是那麼昏昏欲睡;
孫隆龍說,自己的私人偵探所,已經開始有人走動了,儘管還是沒有接到正式的探案委託;
小町抱怨,她永遠也沒有成為「名記」的機會了……
秋姍說:「我有個病人特別逗,說那位新副市長夫人講話嗲聲嗲氣的,酸得能讓孕婦省下買山楂片兒的錢。最近,她開始親自指揮著大興土木,改造皇糧胡同二十五號副市長府邸了。她要把那間馮雪雁開過舞會的西式大廳,也統統改造成臥房。好把上海的父母、祖母和兄弟姐妹,都接到北平來過日子。」
曾佐老氣橫秋地搖搖頭:「那些實在夠不上有多優秀的男人,也往往會夢想著去征服世界;可世間再優秀的女人,似乎也只想去征服『一個男人』而已。」
嚴大浦歎了口氣:「唉,咱這座老皇城,多虧女人們死的死,走的走,我也就可以維持治安嘍——」
紫姨說:「這人世間的舞台,無非是『男為欲死,女為情亡』的故事,一個接著一個地往下演呵……」
窗外,刮著北平隆冬凜冽的風……小點子團在紫姨腳邊的地毯上,似乎是因為這世界還維持著「治安」,它睡著了。睡得很香,就像個小人兒似的,居然還打著呼嚕!
·38·
第五章
一
又是皇糧胡同一個金秋的上午。
這時節,老天似乎不但送來了大槐樹滿樹黃葉,也為人類帶來了收穫的希望。秋姍的診所裡,同時坐著好幾位等待中的少婦。她們中有的人,膝下和懷裡還抱著不會走路的娃娃,肚子裡就已經又有了新生的蠢動……
女人們照例是上演著「三人一台戲」的古老版本,嘰嘰喳喳地說長道短,誰都怕被別人當啞巴給賣了似的:
知道嗎?二十五號院兒高副市長家那位新人,還真是個孝女呢!
知道知道,過門還不出半年,就把上海娘家上下老少好幾口子,都給弄到北平這個大宅門子裡來了!
可不是嗎?開始高副市長說是請岳父母大人來走走親戚,結果這不,人家住下就不走了!
瞧瞧、瞧瞧,這可真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啊……
誰說不是呢,看那一家子的做派,原本就不是啥有身份的人家。
那天我正好碰見那個狐眉狐眼的小姨子,在胡同西口修理高跟鞋,還是雙大紅色兒的呢!就為了倆小銅板,也好意思跟人家一個窮修鞋匠斤斤計較。
這些個上海女人呀,就屬她們……用上海話說,是什麼來著?
「門檻兒精」唄!
聽說她爹在上海就是個小店員,還把個瞎眼的老奶奶也一起捎來了!
……
正在裡面為一位孕婦做心肺檢查的秋姍,聽著門外女人們無聊的議論,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並沒有十分在意。
同樣的情景和聲音,對於這位婦兒科醫生來說,早就是每天從早到晚司空見慣的事兒了。突然,亂哄哄的說話聲戛然而止,反倒令秋姍和身邊的護士薛婷頗感詫異……
薛婷是個資深的婦兒科護士,年齡三十過半尚保持著「獨身自立」。除了醫護專業技術熟練之外,還打得一手棒極了的毛活兒。她與皇糧胡同的女病人們處熟了,常有家境殷實的主婦,拜託她偷閒為自家打件大人孩子的毛衣、坎肩啥的。
什麼「竹葉花」、「鳳尾花」的,名堂還不少。她的成品一準是花樣兒特別新穎、漂亮,無不令人嘖嘖稱絕。為此,她在職業的收入之外,零用錢亦不無小補。
秋姍身上的三件精美的毛織品,無不出自薛護士的巧手。竟誘惑得見多識廣的紫姨,忍不住也要拜託薛婷,抽空給自己打一件短款毛外套。那位滿頭銀色的高貴輪椅夫人,一下就讓何四媽給「馱來」了二十斤藕荷色的高級澳洲毛線!
「打三件毛外套還有富裕呢!秋大夫,您這位牌友紫姨,是真大方,還是真糊塗呀?」
「三分糊塗,七分大方唄!」
每當一想起這件事情,秋姍和薛婷都會忍俊不禁搖頭微笑。
此刻,薛婷好奇地探頭朝候診室望了一眼……觸電似的,馬上就把頭縮了回來。她壓低了聲音在秋姍耳邊說:
「說曹操,曹操到!高副市長那位新夫人……的小姨子,還真被這幫太太給絮叨來了。」
秋姍在口罩裡面,不為人察覺地撇了撇薄薄的嘴唇。
·39·
第五章
二
生活裡的事兒,有時會比小說的情節還要離奇——這位被皇糧胡同的主婦們形容作「狐眉狐眼」的上海小女人,長得比她那位挖塌了原副市長夫人馮雪雁「牆角」的姐姐陳佩蘭來,還要多出幾分妖冶。
皇糧胡同幾乎所有多事女人的眼角,都在暗中窺視著一場預想中必然奏響的「續曲」——二十五號高副市長的府邸,狼煙再起!
果不辜負人們的等待,最近已經有不少人看到,這位芳名陳招娣的小姨子,滿面春風地挽著副市長姐夫的手臂一起走出大門,堂而皇之地鑽進原夫人留下的那輛玫瑰紅色的愛車……
曾幾何時,這個上海小店員的女兒學會了駕駛,一時間又平添了幾分野性、時尚的風流。
在紫姨那間溫暖的小牌室裡,當小町無意中提起這件事時,秋姍親眼看見,曾佐眼鏡片後的那雙眼睛,霎那間便佈滿了說不出的憂慮……
用薛婷護士的話說,等著瞧吧,遲早是要再唱一出「環環相報,在劫難逃」的好戲。
這位躍躍欲試、即將粉墨登場的小姨子,今天竟是闖進了已婚女性們的領地,更是讓在場的目擊者們,內心充滿了神秘的猜測。
女人們剛才的話題,自然是無法繼續下去了。候診室裡出現了異樣的安靜……只聽一個嗲嗲的南方音色,率先打破候診室裡不自然的沉默:
「胡太太這件毛線坎肩,顏色老好看的,花也織得老好看嘛——」
「……」
「胡太太,以後你教教我織這種花,好不好唼?」
「……」
被稱作胡太太的女人,本來就是個半文盲。平日裡,除了相夫教子串門子打麻將流長蜚短說閒話……並沒有從善如流的交際本領。突然被這位副市長家鋒芒閃耀的小姨子作為談話對象,剛才那張並未曾閒著的嘴,竟一句對應之詞也吐不出來。
「我呀,一來『那個東西』,就這裡……小肚子呦,老痛老痛的!聽我姐夫說,咱們這條裡弄的秋姍診所,女大夫的醫術,老好的唼……」
這個上身穿著鮮艷翠綠色薄呢外套的未婚女子,馬上就把所有人的視線,無一遺漏地吸引到自己那正被雙手輕輕捂著的「小肚子」上……
如同一個高明的暗示,一句「此地無銀」的潛台詞,儘管女人們當時看到的,只是被塗滿血紅色蔻丹的十個指甲蓋兒。但就從那個時刻開始,整個皇糧胡同「忽如一夜春風來」,家家都在談論著一個桃色的緋聞——
什麼?什麼?高副市長家的小姨子……懷上了?
一個還沒出閣的黃花大閨女?還真的就……懷上了!
說起皇糧胡同二十五號副市長官邸這半年裡的變遷,連紫姨也難免暗暗發出百感交集的歎息——
當年,那位民國元老的千金,才貌雙全、出人頭地的驕傲女主人馮雪雁,就這樣在一場人生的「劫難」之後,銷聲匿跡。把曾經屬於自己的「人、財」一應,拱手出讓給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得志小人高子昂。
在象徵性等待的幾個月之後,二十五號的副市長官邸大門,姍姍地走進了一個血統、閱歷、舉止、身材、長相……無不與馮雪雁大相逕庭的上海女人陳佩蘭。
這個年不滿三十的江南女子嫁進高家以前,是祥和醫院的一名臨床護士。她生得身材嬌小,五官玲瓏俊秀,舉止輕盈且透著溫柔。特別是額上那一雙眉毛,總被修飾得細如一彎初升的弦月。結婚前,就是上班時在病房裡戴上口罩,同樣會吸引來異性聯想的目光。
陳佩蘭因為工作資歷已經不短,靜脈注射技術亦堪稱全醫院首屈一指。加上長相順眼、舉止得體,但凡醫院裡住進本市的高官或名流,院長、主任們總會點名,派她多司專門看護之責。
可這麼多年來,也不知道為什麼,她彷彿一直在「守株待兔」之中。果然,還真是讓她「堅守」到了這一天:被明媒正娶為高級官僚的正房太太,如願以償地得到了一個富於「人生尊嚴」的歸宿。
說來,陳佩蘭的這一場機遇,正是因為費陽先生在二十五號的家庭舞會上,蓄意投放鈴蘭毒液在酒水中那樁轟動一時的事件。高副市長夫婦不幸雙雙中毒後,入院接受搶救和治療的那兩個星期,高子昂的身邊,出現了這個慇勤備至的漂亮護士……
人世間的事情如此地變化無常。「馮雪雁時代」那全城知名的所在「皇糧胡同二十五號」,從此退去了古城新潮文化沙龍的光芒,彷彿變成居住著老老少少一群市井人物的上海裡弄。
顯然,這位副市長家的新夫人陳佩蘭,並非一人得志、有福獨享的薄情人物。她不但把上海娘家從瞎眼祖母、貧寒爹娘到一雙弟妹的一大家子,接進北平城裡這座青磚碧瓦、寬敞豪華的兩進大院,而且採取了一番「改革性」的理家方針——
她與自己那位習慣於吃苦耐勞、勤儉持家的母親一起,裁減了將近三分之二的家僕傭人。為了杜絕管家貪污、廚子揩油,從此全家的購糧買菜,統統被丈母娘大人親自擔負起來。
那位老岳丈在上海時,便在一家小餐館的櫃檯負責收賬。不但打得一手好算盤,多少錢的菜肉佐料進了廚房,便應該端出多大量的飯食……瑣瑣碎碎、千頭萬緒,用老北平的話說,他是「門兒清」。
高府原本馮雪雁留下的老管家,一旦沒了明面收入之外的肥水可撈,不久便被另一戶官府人家「挖」走。如此一來,正中了新主婦的下懷。
那位進了京城便無業在家的小姨子陳招娣,也給自己找到了「不可或缺」的位置。她住進高家大宅門後不久,下人們就明白了:從此頭頂多懸了盞專門找茬挑刺兒的燈。哪兒還能像當年大小姐出身的女主人那樣,不但持家大手大腳、偏聽輕信,平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還時不時願意端出慷慨大方的救世主心腸……
如今可好,在兩雙南方女子的月眉杏眼精明而嚴密的注視下,下人們任何一點兒偷懶、偷吃、偷摸的小動作,幾乎無一不被「人贓俱獲」地提交到男主人面前……過去需要十八個下人分工承擔的工作,很快就被合理、緊湊地安排在六個下人的身上。
不久,陳招娣就主動提出要學開車。當她手把手地被專職司機教會了駕駛,真是應了「教會徒弟、餓死師父」的老話——那位經不住甜言蜜語的老司機,很快就捲了鋪蓋……
陳佩蘭只說是在找到了合適的新司機之前,暫時就讓小姨子坐在方向盤後面。沒想到,人家開車還開上了癮。接送姐夫上、下班,表現得樂此不疲。馮雪雁留下的那輛玫瑰紅色的車子,替代了公車。高子昂還從公家得到了數額可觀的一筆「車補」,可謂皆大歡喜。
外人是不知道啊,高子昂迎娶新人後的最初半年,曾何等地幸福、滿足。本來他也是清貧人家出身,對前夫人那渾身上下的鋪張惡習,過去一向就是敢怒不敢言罷了。
正如馮雪雁後來所意識到的那樣,留洋,未必就能把一個人血液中的平民意識,「留」在異國他鄉而換回一副貴族的靈魂。高子昂對陳佩蘭一家帶來的「新風氣」,實在是如魚得水、心悅誠服。更不要說,自打老岳丈接管了家裡的錢櫃,不但多出一大家子其樂融融的好吃好喝,反而還讓他看到了日常支出的結餘!真是何樂而不為呢……
俗話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個門。」高子昂無數次地在心裡如此慶幸著自己的選擇。於是這位寬厚大度的姐夫親自提議並出資,把年滿十九的小舅子陳小寶,送去就讀大學商科。
唯一美中不足的則是,這位比原夫人馮雪雁年輕了十幾歲的小家碧玉,肚皮也是遲遲沒有動靜。相反,在新婚三個月的「激情」之後,高子昂自己卻開始明顯地感覺到……有點兒「力不從心」了。
天無絕人之路的是,正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家門裡和家門外,都隨之發生了變化……
紫姨家的小牌室,最近大半年可謂是平淡無奇——直到那天胡同裡風傳著「高府小姨子未婚先孕」的謠言,小町才挑起了新鮮話題:
「秋姍姐姐,聽說那個總是十指塗得血紅的上海小女人,是在你的診所做的檢查?」
「是啊——」
秋姍勉勉強強地答道。心想,上班儘是這些破事兒,下班可不願意再碰這樣的話題了。她一雙好看的眼睛,並沒有離開自己手裡的幾張紙牌。
「那……是不是真像胡同裡瘋傳的那樣,她的肚子裡有了動靜?」
「是啊——」
秋姍實在挑不起多大的談興。自己是個婦兒科醫生,從醫學的角度看透了人世間,只有「一男一女」兩個物種罷了。雲來雨往、暗結珠胎,無非是「人情物慾」的本能行為、必然結果罷了。任何法律、家規、傳統、禮教之說,在強大的自然定律面前,不過都是自欺欺人的遮羞布而已。
小町和孫隆龍兩個尚未嘗過「禁果」的小傢伙,開始擠眉弄眼。好像得到了外人無從確認的寶貴情報,近水樓台佔了多大便宜似的。
秋姍瞪了他們兩個一眼:「你們討厭不討厭!?」
嚴大浦咧開大嘴,「嘿嘿」笑起來:「聽說,有個阿拉伯的啥國家,還有『風俗警察』哩!」
曾佐終於開腔了:「我為中國的嚴大警官,頗感遺憾。」
嚴大浦有點兒不高興了:「我算個屁!倒是沒有了這些個男盜女娼,天下的訟棍們,就要少了一半的是非買賣!」
紫姨攤開手裡的幾張牌——顯然,她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贏了。
孫隆龍丟掉手裡的剩牌,摸摸自己剛剃過的圓腦袋:「難道你們沒有察覺,咱們皇糧胡同最近又有好戲要開場了?」
小町撿了面前的幾個小銅板,不太情願地扔到媽媽的面前。
紫姨不滿地看了她一眼:「風度不夠好,小姐。」
小町並沒有把長輩的訓導放在眼裡。顯然,如此喋喋不休的指教,把她的耳朵都磨出了繭子。她捅捅身邊的隆龍:
「喂,把你知道的說出來吧,大偵探——」
「其實也沒啥,就是我聽說有人看見,那位小姨子跟她姐夫,晚上在汽車裡……『那個』來著……」
嚴大浦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哪個』來著?是虛是實呀?」
秋姍又煩了:「你們討厭不討厭!」
曾佐卻不由得豎起了耳朵——他有著不能對外隨便公佈的客戶秘密,是一紙與二十五號院兒有關的法律委託……
「還有人說,親眼看見這位小姨子,跟咱們胡同那個叫張九的流氓頭子在汽車裡,也『那個』來著……」
大浦還是要追問:「也『哪個』呀?」
秋姍真的煩了:「紫姨,今兒個怎麼這麼沒意思啊?!」
紫姨輕輕地拍拍秋姍的手:「好姑娘,我想,這事確實派不上什麼『風俗警察』的用處。過些日子,怕是你要辛苦了。」
還是如同以往,紫姨的預言,被無情的事實不幸地證實了。
第二天上午,秋姍的診所裡就闖進了高家第二個需要得到「結論」的女人——高子昂副市長的新夫人陳佩蘭。
「很遺憾高陳太太,我的檢查證明,您並沒有懷孕。」
「不,這不可能!我已經兩個月沒有了。還有,我最近老想吃酸吃辣呀!」
「我並不懷疑您自述的症狀都是真的。醫學書上有關於『假象妊娠』的病例記載,就是指那類因為特別渴望懷孕的女性,會產生與懷孕十分相似的種種生理現象……我想,您原來也是醫務人員,不難聽懂我的解釋。」
身邊的薛婷護士在口罩下面,露出了幸災樂禍的竊笑。
這個過去和自己一樣的上海籍小護士,如今穿金戴銀、珠光寶氣。連到診所來做檢查,都沒有放棄向人炫耀自己一身高級法國名牌底衣、底褲的機會。
「那我妹妹,她……是真……真的嗎?」
陳佩蘭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流露出了一臉無法掩飾的焦慮。
「儘管您和陳招娣小姐是同胞姐妹,作為醫生,我還是沒有權利向您透露另外一位患者的……私事。」
「高陳太太,您如果對這件事情有興趣,何不直接去問她?畢竟你們是一家人嘛。」
「薛護士,誰允許你插嘴了!」
陳佩蘭把滿腔的失望和憤怒,都噴射到薛婷護士的身上。
「請您不要用這樣的口氣對我的同事說話,太太——她並沒有惡意。再說,您如果對她的服務有所不滿,應該通過我,來對她進行管教才是。」
「對不起……大夫。但是我想,我無緣無故停經的原因……」
「夫人,如果您對我的檢查結果不夠肯定,建議您到自己原來供職的祥和醫院婦產科,再進行一次複查。那裡不是公認全市醫療水平首屈一指的嗎?薛小姐,可以請下一位病人進來了……」
秋姍聲調冷冰冰地打斷了陳佩蘭多餘的陳述,陳佩蘭尷尬地慢慢披上了外衣……秋姍發現,她抑制不住地渾身在微微發抖。心裡不由得隱生出了女性對女性的絲絲憐憫來。
「這高家可真是邪了!該懷的懷不上,不該懷的卻懷上了……」
儘管薛婷用低小的聲音嘟囔著,還是被秋姍用口罩上面的眼睛,放電般掃去警告的一瞥。
誰都萬萬沒有想到,這對上海姐妹花的「肚子」問題,終於在不久後的皇糧胡同中,引出一場又一場令人匪夷所思的……事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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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三
皇糧胡同二十六號的院子空置了一段時間,最近搬進了一位對於秋姍來說不無關係的新街坊。此人姓戎,單名一個「冀」字。年過四十,是秋姍同一個醫學院的高班同學。
那是一個中國尚未正式開設精神病專科的時代。但凡與精神或心理活動有關的健康問題,都無法得到「白大褂」們的關注和幫助。有錢人家的精神病患者,最好的結果,是被終身關進東郊一家外國教會系統開辦的精神病院。而貧困的精神病患者,只有受盡唾棄、自生自滅的悲慘下場……
秋姍在醫學院讀書時,就對這位戎冀前輩印象頗深。不像大多數隨大流、求務實的學生,如果不能把自己培養成日進斗金的外科「一把刀」,就自甘成為「萬金油」式的西醫內科大夫。從學生時代開始,戎冀便與眾不同地對精神病學這個冷僻的科學領域,執著地開始了孤獨的進軍……
求學時代的戎冀性格孤傲,加之被德國教授評價為「天才」的優異成績,都曾引起包括秋姍在內好幾位女生的暗中矚目。
聽說他畢業後,因為經濟原因,未能夠實現到柏林著名精神病醫學研究所去深造的計劃,白白浪費了教授為他親筆寫下的一紙推薦。只好在北平市最著名的教會醫院,擔任了內科醫師。
去年,因為皇糧胡同二十五號副市長官邸那場「酒水下毒案」,秋姍在搶救幾位中毒患者的祥和醫院,遇到過這位與眾不同的學兄。可是,人家就像對這位低班女同學沒有任何印象一樣,與秋姍匆匆地擦肩而過……
打那以後,秋姍不曾再見到過這位沒有實現夢想而屈就於醫院內科的「天才」。此刻,卻在同一條胡同近在咫尺的地方,意外地看到了戎冀——
他後背微駝、身材中等偏高;一套深灰色的薄呢長衫,特別怕冷似的,脖子上掛著一條很長的黑色圍巾。腳上一雙半舊的皮鞋,頭上是沒有打過發蠟的凌亂頭髮;和曾佐一樣,他鼻樑上一副款式保守的玳瑁邊眼鏡,顯然近視度數不淺,鏡片挺厚……面部稜角和五官線條,似乎透著一種固執和冷淡。
他們是在大槐樹下迎面相遇的。秋姍看到,戎冀的懷裡,抱著一隻奶油色帶黑黃斑點的小貓仔。午後明亮的光線,在他的臉上留下了鮮明的陰影。開始,他們仍是擦肩而過……幾步之後,戎冀猶猶豫豫地停下了腳步。他在秋姍的身後,不太自信地發出了禮貌的呼喚:
「請問小姐,您是……」
秋姍的心竟在那個瞬間,泛起了一股感激的暖流:
「戎冀……大夫,您好!我是您的低班同學,我叫肖秋姍。您還記得我麼?」
「喔——想起來了!我們醫學院的……一朵『小花』。這是男同學背地裡給您起的雅號。因為你總是有點兒羞怯……」
秋姍笑了:「還因為,我不如那朵真正的『校花』那麼漂亮。對不對?」
「對不起,我並沒有對您失禮的意思。在我的印象中,您說的那朵校花,只是性格比您開朗、外向些罷了。我這樣說,只是有助於激活我大腦深處主導記憶的神經核罷了。」
戎冀仍然保持著與秋姍的距離,表示歉意的時候,很自然地向秋姍微微低下頭來。這一切,都令秋姍感到越發有些動人……
「您這是……把府邸搬到我們這條胡同來了?」
「『府邸』?您的第一句潛台詞是,我閤家遷居到此,對嗎?」
「當然,您的夫人和公子們……」
「您誤會了,我還沒有成家立業呢。只是接受了朋友的介紹,把二十六號的北房租下來。畢竟這裡離我上班的醫院路程不遠,也算是一個方便吧。您看,剛才我在院子的後門撿到一隻小貓。估計它還沒有滿月,我剛一伸出手去,它就條件反射地含住了我的指頭……這小東西真有意思。」
「應該說,這是嬰兒的生存本能。反應這樣靈敏的孩子,成活的機會和概率,就相對要高。我很高興,您今後就是我的街坊了。」
「『小花』同學,讓我接著分析一下您話裡的第二個潛台詞——剛才您脫口而出『我們胡同』。這麼說,您的全家早已經定居在這條皇糧胡同了,對嗎?否則您不會在話語中,表現出這麼鮮明的歸屬意識。」
「您的『診斷結論』也錯了——我只是幾年前在這條胡同的十一號,掛牌開了一家婦兒科門診而已。同樣,我也沒有『成家立業』。」
老同學間的寒暄話說到這裡,秋姍看到,站在對面幾尺之遙處的戎冀,面部線條變得柔和了:
「小花同學,我有請您這位同窗加鄰居,一起喝茶的榮幸嗎?當然,我是說,在我們都暫時擺脫了那些『頭痛腦熱肚子漲』的傢伙們的時候……還有,麻煩您幫我給這只在『你們胡同』撿到的『嬰兒』,起個名字,好嗎?」
「小花。」
秋姍不加思索地提議,然後,就發自內心地笑了起來。
這場短暫而彬彬有禮的重逢,令秋姍生出久違的愉快。
秋姍自己也不是很明確,是不是一向比較喜歡這種類型的異性。但是有一點是很明確的——秋姍欣賞與眾不同的聰明人物。
與其跟一個善良的傻瓜相處,還不如與一個聰明的壞蛋來往呢!她和曾佐都是同樣的觀點,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損話,就是罵某個人「愚蠢沒藥醫」。
自己每天都要為了生存,去應付那些不學無術又安於附屬品或寄生蟲現狀的女人們,早就已經讓她感到精神的高度疲勞和乏味了。幸虧在這條皇糧胡同十九號院裡,住著一位充滿驚人智慧的紫姨。她的溫暖和神秘,同樣吸引著像曾佐這等秉性孤傲的聰明人物。
是啊,等到適當的機會,也許可以主動把這位曾被導師們評價為「天才」的戎冀醫生,也介紹給自己的朋友們……秋姍當時沒有想到的是,不久後的事實證明,眼前這位天才的同窗前輩,要比她想像得更加「天才」。
兩個月後的一個星期天的晚上,整條皇糧胡同又一次被震驚了:處在幸福之巔的高子昂副市長,突然魂飛九天。
眾目睽睽之下,他突然莫名其妙地倒在電影院的門口,身邊簇擁著他的夫人、小姨子、小舅子和岳父母們。
高子昂被送到祥和醫院後,很快便被內外科主治醫生、主任、院長等等一幫子高級專業人士們證實:不幸死於心臟猝停。
因為死者是政府高級官員,事關重大。為了形成一種「集體連帶責任」,高子昂的死亡證明書上,「死因」一欄,被用中文和拉丁文兩種文字填寫出:「心臟猝停」,例外地簽署了一共五位中外執業醫師的名字。
其中,包括那位堅持通過警方做出有關說明後,經親屬許可,破例進行了屍體解剖的戎冀大夫。
嚴大浦接到高副市長大人突然死亡的通知後,就直覺地預感到了什麼。可是,眾多名醫們的結論又是毋庸置疑的。
「也許,這傢伙還就是消受不起這麼大的艷福。」
作為一個成熟的男人,大浦在心裡暗自揣測著高子昂的突然死亡與閨房之事的因果關係。其實,那也並非沒有先例,中國不是自古便有「做鬼也風流」那句老話嘛!
上面要求市警署刑偵隊務必認真過問當時在場的有關人員。開始,嚴大浦和自己的同僚們一樣,認為這無非是「走個過場」的事情。
嚴大浦首先請來了那位小姨子陳招娣,因為她哭得比姐姐陳佩蘭還要悲痛的。一經盤問,竟真的讓他察覺到了若干蹊蹺之處……
這個年輕的上海女人一來到皇糧胡同,就像是存心要在所有男人心底,煽動起被壓抑的邪惡本能。她穿紅著綠、搔首弄姿,很快就跟胡同裡一個收入豐厚的流氓頭子張九,幾番眉來眼去便有了明來暗往。如此一來,這個上海「大新百貨」女內衣櫃檯的小店員,迅速成為皇糧胡同中「回家是官府,出門有黑道」的特殊人物。
嚴大浦掩飾著對陳招娣這個上海小女人的輕蔑,特地請來警署一位年長的女文員坐在房間裡。然後,他盡量溫聲細語地詢問被這場突發事件弄得不知所措的小姨子:
「陳小姐,請您回想一下,高副市長當時是因為什麼突然倒在地上了?無論想起什麼來都好,這樣只會有利於我們盡早做出您的姐夫是屬於『正常死亡』的結論。我們好對上有個圓滿的交代,你們一家也好早點兒發送了故人嘛。」
陳招娣也許沒有想到,被找到警署問話,還能夠聽到這位五大三粗的警官如此通情達理的一番詢問。便漸漸鎮定下情緒來:
「我想不起來了,好像是有個年輕的白相人(上海話:不務正業的人)在電影院門口撞了姐夫一下……當時周圍亂哄哄的,那人好像是搶走了姐夫的懷表。姐夫就突然大叫起來……」
「叫什麼,你還記得嗎?」
「好像是『要……要……』,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姐夫,當時他想說『要』什麼……」
「很好,陳小姐。勞駕您接著往下說,後來呢?」
「後來,後來……姐夫往前追了幾步,突然抓住自己的前衣襟,臉變得老白老白的。然後,就慢慢地跪在地上了……」
「跪在地上嗎?那麼他跪了多久才倒下去的?」
「正好住在我們家隔壁的戎醫生,也從電影院裡走出來。一看見姐夫那個樣子,就趕緊走到他的面前……當時,我想這下姐夫肯定有救了。沒想到,姐夫抬頭一看見戎醫生,反而一頭就栽倒在地上了!」
「您到底看清楚沒有?那位住在你家隔壁的戎醫生,身體有沒有撞到你姐夫?要麼他的手,是不是碰到了你家姐夫?」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
「您肯定自己看清了?」
「肯定、肯定看清啦!不信您可以問我姐。戎醫生站在我姐夫的對面,最少也有半丈遠的地方。我還奇怪,他為什麼沒有馬上走過去,伸出手去扶助一下姐夫。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他倒在地上了……」
「那您認為,為什麼戎醫生沒有伸出手呢?」
「我也不知道。也許,所有的醫生都是要先觀察一下病人的樣子,才會上手吧?咱們皇糧胡同的秋姍大夫,不也是盯著我的臉看一會子,才開口問長問短嗎?我猜,人家醫生就這麼瞇著眼睛一看,馬上就能看出,只有我懷上了孩子,可我姐姐,她根本就是沒有懷上唼!」
終於,在談話中完全恢復了生氣的陳招娣,同時也開始恢復了她天性中的那份輕佻。
嚴大浦覺得眼前這個上海小女人令人討厭之極,愚蠢得有幾分可笑。但她所描繪的那番情景,卻頗為意味深長。
不久前搬遷到皇糧胡同二十六號的那位戎冀大夫,顯然與高府的家人親屬,至少是已經認識了。否則陳招娣不會用這麼熟悉的稱呼,提到他的意外出現。文人小說下載
在去年費陽的「酒水下毒案件」發生後,嚴大浦也曾在醫院見過戎冀兩、三面。還向這位不苟言笑的中年主治大夫,詢問過當時幾位中毒患者的有關情況。印象頗深的一點就是,這位戎大夫,似乎是個特別注意與他人保持著身體距離的人。
當時,大浦因為職業的需要,說話的聲音必須壓低。他怕對方聽不清,試圖稍微接近戎大夫。人家的反應竟是,不假思索地迅速後退了兩步……
難道,僅僅是因為從來以往的「保持距離感」的個人習慣,那位戎冀大夫當時沒有像平常人的反應一樣,迅速上前去扶起跪地不起的高子昂,而是站在對面半丈開外的地方,注視著死者臨終前痛苦的面容麼?
大浦的同僚們大都認為,其實,這不過是個可追究可不追究的細節罷了。
當天晚上,各路牌友們又在十九號院兒裡,與女主人紫姨相聚了。話題自然是很快便集中在高子昂的「猝死」一事上。
小町畢竟還是個沒有太多城府的年輕人:「二十五號高家,這下又要排演一幕『謀殺續集』了吧?」
孫隆龍不以為然地接話道:「你是不是最近沒有交稿兒啦?聽說,這回高子昂可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自己倒在地上的。再說了,所有專家、醫生的死亡診斷結論,完全一致嘛!不過我聽說,那個衝撞了他一下的小毛賊搶走的,不是一塊懷表……」
大家見這個小渾球兒又開始賣關子,故意把自己搜集來的情報「待價而沽」呢。
嚴大浦先沉不住氣了:「說吧,大偵探,不就是要我請客嗎?」
孫隆龍不高興了:「我又不缺吃的!倒是我的車——缺喝的了。最近,市面上的油料緊缺,常常有錢也犯愁。你們警署是官廳,大概是……」
嚴大浦馬上打斷了「勒索者」的話:「行行行!老夫聽明白了。就依你——只要這件事情我向上頭交了差,保證讓你在署裡押犯人的大籠子車油箱子裡,可著勁兒地往外吸,吸個夠。這樣總行了吧,大吸血鬼?」
孫隆龍像是滿意了:「看清楚啊,現在這兒有位著名掛牌大律師為我作證啊!那個小毛賊搶走的東西呀,是個金殼的小藥盒子!」
聞言,所有人都露出了將信將疑的表情——
嚴大浦追問:「藥盒子?幹嘛要把藥盒子,像掛懷表那樣戴在身上呢?這些個有錢人,什麼毛病嘛?」
秋姍開口了:「也許就是因為有毛病,才把藥盒子特地掛在身上。」
「我是說,什麼毛病非要把藥盒子隨時帶在身上?咱們中國人吃藥,又是抓又是熬的。他在身上掛個藥盒子,就能治病啦?」
曾佐冷笑了:「都什麼時代了?這點常識都不懂。市警署還不如重新改建成九門提督衙門算了。」
秋姍一看曾佐又開始挖苦大浦,似乎有點不忍,開始耐心地做解釋:「比如有些經常發作的痛症、痙攣症,馬上服下鎮痛、解痙的藥物,大多就能緩解症狀。可是……」
孫隆龍搭茬說:「高副市長當時疼得,連心臟都『猝停』了嗎?那他可真是病得不輕。三十來分鐘以後送到醫院,就被活活疼死、活活地『痙攣』死啦!」
紫姨終於慢悠悠地開口了:「那個高子昂,是被活活嚇死的吧!」
嚴大浦樂了:「八成,他是白日見到鬼了不成?!」
除了曾佐,大家都被逗笑了。總是只有他,對紫姨似乎不經意間的三言兩語,能夠最先進入深層的理解……
「啊——」小町和隆龍突然一起省悟到了什麼,一起對著嚴大浦發出了驚呼。
不錯,他們都從「白日見鬼」這句玩笑話,聯想起了那樁舊案:去年,在看到嚴大浦送來一張鉛筆速寫的人物肖像時,得知費陽的「目擊證言」,竟是半年前死於割腕自殺的女演員夢荷兒……高子昂和馮雪雁兩人,也同樣是被嚇得大驚失色、喪魂落魄。
這一次,難道高子昂在臨死前,又看到什麼令他感到極度恐懼的形象嗎?難道那個為著高子昂命喪黃泉的美麗幽靈,再次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乾脆索去了無情冤家一條小命?!
秋姍疑惑不解地搖了搖頭:「明天是我的休診日,正好可以應了戎冀『一起喝茶』的邀請……啊,我還忘了告訴大家,戎大夫是我在大學的高班同學。」
曾佐聞言,不由得暗自面露陰霾。他很敏感,似乎又有點兒妒嫉了。
紫姨微笑了:「那天我不是說過麼,秋姍,這些日子倒是要辛苦你了。」
因高子昂的突然死亡受到衝擊最大的,自然是皇糧胡同的二十五號那家人。
正如人們所說,自從陳佩蘭走進高家,她使這座宅院從建築格局到生活方式,都發生了徹底的變化。她本質上是個善良的女子,在自己的命運獲得巨大改變的同時,馬上就想到了娘家清貧的父母、弟妹和祖母。她以自己的方式和努力,一邊取悅於丈夫,一邊顧及著娘家人……
儘管陳佩蘭知道,皇糧胡同裡那些或富貴、或殷實人家的主婦們,沒有誰看得起他們這來自上海貧民區的一家小人物。當然,加上自己與原副市長夫人馮雪雁出身的大相逕庭,妒意和輕蔑,無處不籠罩在自己的周圍……
但她還是滿足於獲得的幸運:畢竟,日漸年邁的父母和失明的祖母,從此告別了亭子間那永遠無處擺下一張大床的空間;妹妹不再會因為每個月的房租、水電和米面,在昏暗的燈光下一邊抱怨、一邊數著區區幾枚銅板;學習成績並不落在人後的兄弟,也重新得到了升入大學、繼續深造的寶貴機會……
但是,陳佩蘭很快就發現:從天而降的權勢和金錢,帶來的並非完全是快樂和平安,它同時還喚醒了人性中許多卑劣的潛能——
儘管母親在購買菜肉油鹽的時候,仍然在喋喋不休地討價還價,她也已經學會了私吞家庭的伙食尾子,偷偷為自己購置了翡翠鐲子和黃金戒指;儘管父親說過「今天來之不易」之類厚道長輩的話語,很快就養成了暴飲暴食的惡習;儘管妹妹招娣始終也很熱衷於協助姐姐參與對新家的管理,很快就暴露出性格中的淺薄和野心;儘管弟弟陳小寶開始也很珍惜上大學的幸運,但很快就學會了跟老皇城中的公子哥兒們攀比虛榮。
他經常設法竊取家裡的金錢,去請幾個紈褲子弟出飯局,可人家吃飽喝足以後,照樣拿他那猥瑣的小市民做派開玩笑……因為氣質上的巨大差距,他無論如何也得不到校園中那個神氣活現的圈子的認可。他很快便開始接觸地痞流氓,偷偷地踏上墮落、放縱的途徑。
只有那位雙目失明的祖母,是陳家從上海帶到北平來唯一不曾改變的事物——儘管她擁有了一間紅木傢俱樣樣俱全的房間,擁有了一位專門伺候起居的女僕,依然是像過去住在亭子間裡那樣默默無語。對吃穿用度,祖母沒有任何超出以往的要求,甚至沒有在周圍任何人眼裡,成為真正意義上一個「活人的存在」。
她一如既往地呆在自己的三尺方圓之中,一串被雙手摩擦得閃閃發亮的木頭佛珠,伴隨著她的日出日落……
這位無言的老人雙目失明後,便從上天那裡得到了一雙聽覺靈敏異乎常人的耳朵。毛手毛腳的下人在她的門口,不小心把包子掉在地上。雖然只是極輕的一聲「噗」響,祖母馬上和顏悅色地說:
「不要緊的,姑娘。拍一拍包子上的灰,就行了……」
祖母這位出身於蘇州繡鄉的女人,十幾年前因為眼睛長期的疲勞,失明後就在兒子媳婦們的「孝道義務」裡度日。媳婦因為貧困發出的無數抱怨,反而使她都學會了讓自己的心,如入無人之境。誰都不知道,老奶奶平時在思索著什麼。
陳佩蘭經常暗自驚異,祖母的臉上,怎麼會出現如同觀音塑像般的恬靜和神聖。也只有她,依然在用心地傾聽陳佩蘭煩惱的傾訴和委屈的哭泣……
·41·
第五章
四
陳佩蘭眼睜睜地看到了家人們無情的變化。然而最可怕的是,自己腳下「一品夫人」地位,也開始受到了挑戰——
陳招娣早就領會了高子昂所流露出的「高家畢竟是要母以子貴」的心思,從一個小姨子的「親親熱熱」,逐步變異成一個小妾的「粘粘乎乎」——
每天都是她開車到市府去接回姐夫,挽著他的手臂笑嘻嘻地一起走進家門;她毫不羞怯地在全家人面前,把雙手吊在高子昂的脖子上,要這要那、撒嬌承歡……
她那一雙特別搶眼的紅色高跟鞋,加上十根永遠不忘塗著血紅蔻丹的手指,很快就成為皇糧胡同的一道風景,成為家喻戶曉的一隻「上海狐狸精」。
陳招娣還是一隻並不太挑食的狐狸——除了在家跟姐夫的明來暗往有目共睹,在外跟一個聲名狼藉的地頭蛇張九的風流勾搭,幾乎也是樁公開的秘密。做母親的陳太太也不是沒有聽到風言風語,暗地裡用小恩小惠,撬開幾張下人的嘴;陳佩蘭也轉彎抹角地調查過,結果都是查無人證。
當下人的才不傻呢!他們也知道,太太要比小姨子厚道得多,可眼看著小姨子的日漸得寵、日漸張狂,但凡想留在這二十五號院兒繼續謀生計的,誰不會先為自己留下必要的「餘地」?
因為男主人的突然辭世,二十五號院兒裡,霎時愁雲慘霧伴隨著刀光劍影了——
陳招娣攤牌了:「我早說是說,晚說也是說,阿爹、姆媽,還有阿姐,我肚皮裡裝的,可是姐夫的小人!這個家,今後也得有我們母子的份!」
陳家姊妹的父親已經看到,高子昂走了,不會有人在乎這個忘恩負義、不知廉恥的小女兒。藉著酒力,他上去就是一個大耳光!這個正值年富力強的男人手重得很,打得陳招娣身子轉了一個圈兒,踉踉蹌蹌地趴在地上。頓時口鼻出血、嚎啕大哭。陳家母親一看丈夫動了前所未有的肝火,也慌了。畢竟她是個做過母親的女人:
「現在可打不得她啊,肚子裡的小人,都快五個月唼!你這麼狠打,要出人命呀!」
「死絕了才乾淨!老天把個妖怪,托生到我陳家來,我前世做了什麼孽?!好好的日子也不能多過兩天……」
陳佩蘭氣得渾身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她默默地摘下別在卷髮上的一朵小白毛線花,走出了客廳……
也許這個家,本來就不屬於我們陳家這種人。祖母過去不是說過「命裡只合三升米,走遍天下不滿斗」麼?
在雙目無光的老人身邊,似乎還留著一縷人間溫暖,儘管這是一個旁人看來可有可無的存在……
陳佩蘭早就預料到了,陳招娣的這幾句話,的確是早早晚晚都要被她說出口的。早在兩個月前,她就在準備著、等待著妹妹的這句話。
全家上下十來口,是人都看得見,妹子和自己丈夫之間異常的親暱。沒有方法能夠證明,招娣肚子裡的小人,不是高子昂的種子。那麼,自己還能夠為維護最起碼的尊嚴,做些什麼呢?!
在高氏夫婦去年因為植物中毒住院的時候,她對這位言語親切、隨和的副市長產生過同情。
他的那位出身高貴、才貌雙全的夫人馮雪雁,無時無刻都要把自己與生俱來的優越,壓在這個留洋書生的頭頂上。陳佩蘭值班時,甚至親耳聽見那位全城名聞遐邇的民國元老千金,對唯唯諾諾的副市長大人,尖刻地說出了任何男人也難以接受的話,哪怕這個男人即無地位也沒文化——
「……《紅樓夢》裡的歌唱得好哩,『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高子昂你聽著,我爸爸既然能讓你當上這個副市長,也就能像轟一隻蒼蠅一樣,重新把你趕走!」
這就是馮雪雁因之飛揚跋扈,也因之粉身碎骨的個人原因。
一個女人嫁了男人,就應該忘記娘家高高的門楣。大戶出身的小姐,往往不懂這個「低眉順眼就是佔便宜」的淺顯道理。當時,陳佩蘭在心裡還為自己的「前任」,這樣來總結婚姻失敗經驗教訓呢!
高子昂果然沒有失言,在馮雪雁留下一紙離婚協議書便失去蹤影后不久,便把自己以至娘家,都接進了皇糧胡同氣派非凡的二十五號院兒。
對於陳家來說,這是個他們當初就是做夢也沒有任何想像依據的大宅門——兩進的青磚大院子,迴廊連接著大小五十多個房間;光是廁所,就有五個。好幾間主人使用的房子,屋裡鋪著厚重的羊毛地毯,他們這一家人甚至說不出這些地毯的質地……
後院還有那麼大一座玻璃暖房,高副市長說,那裡面的花草、盆景,就值好幾千塊大洋——奇花異草的名字並不重要,關鍵是它們的經濟價值,就讓人喉頭發熱……
馮雪雁留下了那麼富麗的生活環境和方式,曾令陳家人激動了整整一個星期。一對老人一間間屋子地參觀,一件件傢俱的撫摸,嘴裡還一邊用上海話「老好的呀——老漂亮呀……」地喃喃感慨不休。拉腔拉調、反反覆覆,副市長府上所有北方籍貫的下人,因此都學會了這兩句「吳儂軟語」。
嶄新的生活,是需要從「零」開始適應的。下人們對著新夫人和她娘家的一家人,簡直不知道該怎麼伺候,怎麼應對了。他們認為醬油白開水泡米飯「老好吃的」,就逼著所有下人都得跟著吃。主僕區別無非是精米與糙米之分……單單這一樁,簡直就煩透了人!
陳招娣她媽,把人家馮雪雁留下的無數高級衣裝禮服,都拿出來進行一番慘不忍睹的修改後,不倫不類地招搖上身。這一類所作所為,連高子昂一度都感到不堪忍受。不得不責成陳佩蘭,「讓你媽行為自重一些」……
關於他們那數不清的「砢磣事兒」,很快就被添油加醋地傳遍了整個皇糧胡同……
陳佩蘭無奈地想,要怨,都怨自己的娘家人沒有教養、沒有德行!難道,自己對家人骨肉付出的全部苦心,下場竟然是自己將要落得雞飛蛋打、無處安身嗎?
男人的心,小孩的臉。真正沒有想到的是,高子昂這麼快就把枕頭,搬到妹妹的床上去了。自己的愛與寄托,在如此短暫的瞬間,便煙飛火滅——也可見當年馮雪雁的那一番無力回天之苦了!
憑良心說,高子昂並非就是一隻餵不飽的狼。他祖籍徽南一個小鎮,三代單傳。儘管年輕時留過洋,算得上是個新派人物,亦同樣渴望膝下子裔繁衍,仍不失他這麼個中國男人滲透在骨子裡的天常倫理。
在成親的三個月之後,陳佩蘭已經就明顯地感覺到了高子昂的急躁……這種急躁,也許是他跟馮雪雁那場毫無結果的婚姻所遺留下來的;也許還包括他曾經背著夫人,去幽會一個年輕的女演員,也同樣沒有得到一個「男人的證明」。
事實上,那個曾經為他割腕自殺的歐亞混血女孩,後來被確認發生了與自己同樣的精神錯覺,就是秋姍大夫說的「假象妊娠」。只不過,那個叫「夢荷兒」的女藝員,是因為即將擔任一部影片的主角,她高度懼怕懷孕,產生了諸如「停經」等種種生理症狀;而自己恰恰相反,則是過度地渴望懷孕了……
眼看著高子昂從急躁化作憤怒和……自卑。自卑,當然就更容易導致他的「無所作為」。可偏偏就是自己的親妹妹,向即將絕望的高子昂,證明了一個男人的「質量和力量」。
那麼,自己將向何處去呢?
如果當年能夠甘心於屈尊的家庭地位,憑著自己的長相和性情,好幾個身份非高既貴的住院病人,早在幾年前就讓自己過上衣食無憂的姨太太生活。陳佩蘭生來對個人尊嚴的追求,只有那麼一點點,並不過分的那麼一點點,如今也遭到了徹底的挫折。
只有身邊這位再也看不到骯髒與背叛的祖母,總是這樣默默無言、一動不動地傾聽著自己失去了希望的傾訴,如同一尊保留著體溫的泥塑……一個出乎意料的情況發生了——老祖母伸出一隻蒼白枯槁的手,輕輕撫摸著陳佩蘭的脊背:
「大孫女,可憐你娘走得早啊……難為你對後娘和她生的弟妹,如此有情有義了……」
陳佩蘭為之一驚——啊,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
難怪小的時候,母親總是在對自己說:你是大姐,你就應該少吃一口,多干一點唼!你是大姐,你就應該照顧長輩、謙讓弟妹唼!你是大姐,你就應該……
於是,自己漸漸養成了一個「大姐」應有的心態,包括自己剛剛開始改變命運,馬上就把「升天的福氣」,分給了娘家的每一隻「雞犬」。
祖母突然在這個時刻,決定把歷史的真相,告訴這個曾經竭盡全力而身心俱裂的大孫女——
「……那年,你還不到一歲。你一直跟奶奶蓋一床被睡覺。你可乖了,不像他們兩個,從來也不尿炕……你就像你親娘一樣心善、會疼人。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這個家,誰的都不是,是我大孫女一個人的家!觀音菩薩看得清清楚楚的,你的爹媽、弟妹,如果不曉得知恩圖報,是要遭天打五雷轟的啊——」
也許就在那個時刻,在陳佩蘭的心裡,一根陳舊的琴弦,被祖母出手這麼輕輕一撥,崩斷了……
嚴大浦還是要例行對高子昂的家人,繼續進行傳問。今天,警署刑偵隊的辦公室裡,坐著一個滿臉不屑的青年。
「喂,你叫陳小寶?」
回答是更加不屑的一瞥。這個上海出身的男孩子,生著一張比一般北平男孩子細膩、白皙的面孔,微彎的眉毛和鮮艷的嘴唇,長得活像那兩個美人姐姐。竟讓嚴大浦心底冒出一個無比惡毒的評價——
「紅唇皓齒的,天生一個做面首的坯子。」
「說說吧,那天,在你姐夫突然倒下的時候,你在電影院門前,都看見了什麼?」
回答還是那麼不屑的一瞥。
嚴大浦出其不意地在那「紅唇皓齒」上擊下一拳。陳小寶的椅子仰面翻過去……
絕就絕在,嚴大浦這一拳可以連人帶椅子都擊翻,就是不見一丁點兒血跡。陳小寶怎麼和張九之流的地痞流氓比手畫腳地學惡,離跟嚴大浦這樣的民國「大內」耍傲,他還太嫩了!
陳小寶仰面躺在地板上,捂著嘴巴嗚嗚地哭起來。從褲兜裡掉出了一把連掏都來不及的折疊水果刀。
「好小子,還敢藏著傢伙來見官呀!小赤佬,你他媽的神氣個屁!聽著,這四九城裡的黑道大哥、二叔……官爺我見得多了!今兒個不想開腔是吧?那就在我們這兒蹲一宿也不賴。來人,把這膽大包天的上海癟三給我押下去!罪名——非法攜帶槍械刀具,蓄意襲警……未遂,人贓俱獲!」
「別、別……我再也不敢了!探長大人您就饒了小的這一回,我把知道的事兒,通通告訴大人您吶……」
嚴大浦聽著陳小寶,一口本地的油腔滑調,已經學得八九不離十,差點兒又笑出聲來。這孩子顯然不笨,這麼短的時間就把自己調教得像個北平小混混了。
一個大個子刑警彎腰,把陳小寶活像抓小雞似的,從地板上提溜兒到椅子上,供探長大人接著問話:
「這就對了!做人嘛,幹嘛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呢?說吧,都看見了什麼事兒?」
陳小寶卻又表現得不知所云了:「其實……我也沒看見什麼……好像就是有個小偷兒,突然搶走了姐夫掛在前衣襟上的……金藥盒子……」
嚴大浦眼睛一亮,故意追問:「我怎麼聽說,是塊懷表呢?」
「也許是塊懷表吧……我也沒看清楚。」
「別這麼含含糊糊的,小子!到底是懷表,還是藥盒子?」
「八成是……是個像懷表一樣的藥盒子。我真的沒看清楚啊,探長大爺——」
「那我問你,為什麼你姐夫『也許』會把個小藥盒子掛在身上?他得了什麼說犯就犯的毛病,非要隨時吃藥不可?」
「就是,對——啊!您老說得對!倆月前,戎大夫被我大姐請到家裡來喝茶,他就……」
「戎大夫?就是不久前搬到你們隔壁二十六號來的戎冀戎大夫嗎?」
「對對對,就是那個戎大夫。聽說人家可是北平一流大醫院的主治大夫呢!他給我姐夫又聽心跳,又摸肚子的,問得可詳細呢。後來……」
「後來戎大夫還跟你姐夫說了什麼?」
「後來我沒細聽,淨是些挺專門的詞兒,什麼『早搏』、什麼『不全』的。您知道,我大姐出嫁前,就是戎大夫他們醫院的護士。好像我大姐忒擔心,可還一個勁兒地安慰我姐夫『不要緊』,『有特效藥』……姐夫打那兒以後,每天幾次按時吃藥,還特地把懷表換成了一個小金藥盒子,經常掛在身上。」
「有多久了?」
「快兩個月吧。聽說戎大夫過去就給我姐夫看過病,他們早認識。戎大夫搬到皇糧胡同不久,就到我們家來串門了……」
「你還有沒說的事兒!對不對?」
陳小寶的臉有點兒泛白了——他真正不敢說出口的,的確不是跟什麼大夫什麼病有關的一切。他不敢說的是,哪路的賊子出手搶走了那個金藥盒子——其實他看見了,也認出來了……
「是不是怕有誰會因為你軟蛋、松包兒,把實情告訴了警察,以後做了你?」
陳小寶不置可否地搖搖頭,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兒。
嚴大浦一時動了惻隱之心:「小寶,想必你也有難言之隱,今兒就先聊到這兒吧。只是勸你盡早跟著你爹娘、奶奶和二姐,回上海去吧。這北平城多少老權新貴、三教九流、十八山頭的,真不是外來人好混的地界兒。金盆洗手,別再跟著張九那種人……」
就在提到「張九」這個名字的時候,陳小寶臉上迅速掠過了一片驚恐,並沒有逃過嚴大浦那雙職業警探的眼睛——
·42·
第五章
五
說到張九這人,大浦跟他打過些不大不小的交道。那人四十正當年,也是個野心勃勃的年齡。據說他做人做事,一向講究「兔子不吃窩邊草」。住在皇糧胡同,卻從不允許手下人對左右鄰里胡作非為、橫行霸道,做出什麼出常軌、遭非議的事來。他甚至公開還放出過話來,說自己從來有心盡責地「護著皇糧胡同的街坊,不受外人的欺負」呢!平日倒也真是與居民住戶,保持著相安無事的正常關係。
大浦想到,自從認識了陳小寶,交好了陳招娣,張九會不會過去自己不曾意識到的一種「抱負」,開始在心底「蠢蠢欲動」了呢?
畢竟,高家的二十五號院兒,也是皇糧胡同裡屈指可數的一處好房產。加上副市長那位風情萬種的狐媚小姨子,正是「江山美人皆難捨」。
坐在紫姨的小牌室裡,嚴大浦心猿意馬地想著張九和陳招娣那亂糟糟的事兒,也沒心好好玩兒牌。
曾佐一直陰沉著面孔,又在令人眼花繚亂地洗著手中的紙牌。紫姨一邊給小點兒梳毛,一邊含笑欣賞著曾佐獨到的技巧。
孫隆龍咬著小町的耳朵:「大律師梳不順自己那一肚子的亂毛了。」
小町一縮脖子閃開來:「以為人家都跟你一樣吶!」
孫隆龍不服:「不信你待會兒看著吧。今兒下午我就在御膳房門口,看見秋姍姐姐跟那個姓戎的大夫一起往裡走呢。人家豈止是一起喝茶,這不明明是在一塊吃酒嘛!」
小町聽隆龍這麼一說,也覺得有問題了:「曾律師可知道這些?」
「興許……知道了。」
小町一把抓住隆龍的一隻耳朵:「是你告訴曾佐的?是不是?你給我——招!」
孫隆龍疼得齜牙咧嘴:「對不起,對不起……」
到現在,只有秋姍一人遲遲沒有按時來玩兒牌。
「你們誰也別誤會——是我批准你秋姍姐,跟那位戎冀大夫去吃晚飯的。」
這話表面上是說給小町聽的,誰都明白,為的是解釋給她身邊坐著的那位小心眼兒「大訟棍」。小町見自己的娘老子,居然也不護著「自家人」,更不高興了:
「媽,您老糊塗啦!誰知道那個姓戎的,是個什麼東西。」
嚴大浦倒是有點兒幸災樂禍,斜眼看了平日裡的「死對頭」曾佐,用懶洋洋的口氣說:
「就是因為不知道人家是不是個東西,是個啥東西,你秋姍姐才應該去好好地跟人家……會會嘛!老大不小的姑娘了不是?」
曾佐手裡的紙牌「嘩啦——」一下子都被他甩到地板上了。屋裡霎時一片寂靜……
正在這個氣氛「非常不好」的時刻,滿面春風的秋姍推門進屋,一身淺藍色的長袖府綢連衣裙和臉上一層罕見的淡妝,使她變得比以往平添了女性的嫵媚。空氣裡開始瀰漫著一股好聞的法國香水味道……
秋姍已經感覺到了屋裡因為自己產生的異樣氛圍,她收斂起了臉上的笑容。
紫姨率先打破了沉默:「秋姍,這個顏色挺適合你!今天你用的香水味道很柔和,是什麼牌子的?」
秋姍特意選擇了坐在曾佐身邊的位置:「這塊料子不就是您前年送給我的嗎?香水是巴黎的,什麼牌子我也搞不清楚。反正是曾佐去年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曾佐站起身,離開秋姍坐到紫姨的旁邊,想點火抽煙。洋火卻被他一根接一根狠狠地劃斷了……紫姨親自為曾佐劃著了一根火柴棒兒,輕輕地遞到他的眼前。
這一幕,看得小町和隆龍兩個大孩子倒吸一口涼氣——真怕曾佐這條輕易不露牙的「大灰狼」,被激出骨子裡的血性來,再狠狠地咬上胖大浦一口。
曾佐似乎被深深吸入心肺的一口三五牌香煙,鎮定住了情緒。但他將以往總是投放在秋姍臉上的目光,空洞地投向了天花板。
秋姍有點不自然地張了張嘴:「我……聽戎大夫說,高子昂的心臟,的確有些問題。比較頻繁的早搏,還有明顯的供血不全……還說,正是他建議高子昂按時吃藥。但是怎麼也沒有想到,這次因為一點小失誤,就突然發生了……猝停。」
嚴大浦追問:「他有沒有對你說,為什麼這麼湊巧,他也跑到那家電影院,去看同一場電影?」
秋姍不高興了:「人家怎麼就不能去那家電影院?怎麼就不能去看同一場電影?因為那是一部好萊塢的新片《出水芙蓉》啊——副市長一家子能去,他怎麼就不能去?!」
誰都聽出了秋姍一連好幾個「怎麼」,明顯地在為自己那位老同學辯解,卻又誰都說不出反駁她的理由。
孫隆龍有話要說,故意裝腔作勢地咳嗽了兩聲:「諸位,我已經摸清了那個搶了高子昂金藥盒子的三隻手,是歸在哪個山頭兒的人了!」
嚴大浦眼睛亮了:「是不是張九的人?」
孫隆龍立刻就像洩了氣的皮球一樣:「這胖子怎麼什麼都知道了呀?!」
曾佐開始指槐罵桑:「嚴探長是何等出色的人物,你們倆娃娃如何能夠想跟誰喝茶就跟誰喝茶,想和誰吃酒就和誰吃酒?從來以往,值錢的情報是怎麼得來的,你們還弄不明白呢!」
秋姍這會兒聽出了曾佐的弦外之音:「曾佐你這是說誰呢?我愛跟誰喝茶就跟誰喝茶,愛跟誰吃酒就跟誰吃酒!」
眼看著一場聚會即將不歡而散,還是紫姨打了一個溫情的圓場:
「我們如何就不能一起吃一場酒?你們可是好久都沒有跟我碰杯了啊——人生苦短,思醉當醉。更何況,佛說,『前世回眸五百次』方能『換得今生擦肩過』呢!我們聚在一處玩兒到今天……容易麼,各位?」
曾佐發現低頭不語的秋姍,眼裡含著點點淚光,也不禁心頭一酸——這麼要強的一個女孩子,還不多見她這副委委屈屈的小模樣呢!不過,她沒有像過去那樣,面對自己的蓄意挖苦,直接表現出內心的憤怒,是否恰恰說明了她肚子裡「有鬼」?
小町馬上表現出誇張的興高采烈,她是真不希望曾佐和秋姍為了那麼個半路殺出的什麼「同窗」,掰了友情:
「媽,明天就叫何四媽去買條大草魚,割兩斤肉。」
大浦連忙提出自己的要求:「要做紅燒魚,可別做那種啥法蘭西的炸魚塊兒。沒頭沒尾的,吃著都不像魚!」
小町說:「你這完全是心理作用,魚就是魚。不像魚,到了嘴裡到了肚子裡,它還是魚!」
紫姨說:「信不信,心理作用還真的就能把豆腐變成魚。至少是吃在嘴裡像極了魚。我記得,小時候在杭州的靈隱寺,我吃過一頓好豐盛的大餐——滿桌子的雞鴨魚肉。我吃完了以後,竟還覺得……怪油膩的!後來我父親才告訴我,這一桌子『雞鴨魚肉』,統統是和尚用豆腐乾、豆腐皮、麵筋兒、香菇之類做的素齋!竟沒有使用一丁點與動物有關的材料。你們說,這人的『心理作用』,奇妙不奇妙?」
孫隆龍咧嘴呵呵地傻笑,卻發現其他人,都在琢磨紫姨這番「閒話」的內在含義……
心理作用?老太太到底想對我們說啥呢?
副市長的屍骨未寒,皇糧胡同二十五號的高家大宅,又報了一喪——陳招娣死在自己的閨房之中。早上,被家人發現時,屍體已經僵硬了。
接到報案後的嚴大浦,特地叫著秋姍一起趕到現場:只見被佈置得五顏六色的房間裡,沒有絲毫被擾亂過的痕跡。
陳招娣被小心地蓋在一床翠綠色的軟緞被子下面。
大浦請秋姍上前看看死者身體的外表,既沒有生前遭受過暴力的任何外傷,皮膚、口腔粘膜和角膜……也都沒有呈現出中毒後的特殊反應——看樣子,又是一個……「心臟猝停」了。
秋姍低聲對大浦說:「送院屍檢,讓大夫們看看,我的診斷對不對?」
到底是秋姍,性格中的纖細使她發現,陳招娣的床幫一側,褥子被什麼液體,濡濕了一大塊;床底下放著一隻洋鐵皮桶,裡面盛著大半桶清水;還有一隻提把大茶壺,大得可不像一件閨房裡使用的器物,裡面卻是空的……
警員正用擔架把遺體往門外抬時,陳招娣的一條手臂,就像企圖提示什麼一樣,突然從裹身的翠綠色軟緞被子裡垂落到外面……
就在那個瞬間,還是細心的秋姍一個人發現:陳招娣的左手腕上,有一個不足半寸的淺淺的傷口。像是用刀片輕輕劃了一下,沒有留下一點血跡。不注意觀察,甚至都很難發現……
在二十五號院兒熙熙攘攘的大門口,秋姍看到提著皮包的戎冀,也站在圍觀的人群外,正朝自己這邊好奇地張望著。她主動走過去,依舊刻意地跟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用周圍的人多少都能聽到的聲音說:
「陳小姐是我的病人,警署就讓我順路先過來看看。戎大夫您這是要上班去嗎?」
戎冀自嘲地聳了聳肩膀:「看樣子,今天一到醫院,就要直接站在解剖台上了。」
秋姍「深表同情」地說:「辛苦!我希望您做出的結論能夠證明,亡靈的不幸,跟我最近提議她服用的維他命和鈣片,沒有因果關係。」
戎冀大哥哥一般地安慰了秋姍一句:「一定不會的。相信我,小……同行——」
戎冀就像是差點兒脫口,把在大學時秋姍的雅號「小花」,給叫了出來。
秋姍已經幾次聽到戎冀這樣開玩笑,總是覺得自己當年沒有被男同學們稱作「校花」的榮幸,倒成了不倫不類的一朵「小花」,多少讓自己感到哭笑不得。可不得不承認,戎冀這種幽默的恭維,挺討自己的歡心。
正在走神兒的時候,她發現,一雙熟悉的眼睛正在背後注視著自己……是曾佐。也許,他已經在那裡站了好一會兒,而且一直都在觀察著自己和戎冀。
陳佩蘭的母親在大女兒和小兒子的扶持下,出現在大門口的台階上。老婦人終於不顧一切地衝著運走了小女兒遺體的車子,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嚎啕……
人群中開始了七嘴八舌的低語:報應!聽說了麼,最近有人在這二十五號後院牆根兒,子時前後看見有個穿著長斗篷的人影。高挑個兒,說忒像高副市長那位至今生死不明的原配夫人……
這些個議論和傳聞,沒有溜出正在搶拍照片的小町的耳朵;像只獵狗一樣跑來又聞又嗅的孫隆龍,也聽到了諸如此類的風言風語……
這一回,被請到警署問話的,就是高副市長的遺孀陳佩蘭了。
「夫人,我代表市警署的同仁對您和您的家人,表示哀悼。還請您務必節哀順便。」
旁邊的警官都覺得有點好玩兒——自家這位頭頭兒在教訓陳小寶的時候,跟此刻的溫文爾雅簡直是判若兩人,此刻表現得如此「憐香惜玉」哩。
嚴大浦把詢問轉入正題:「請問夫人,昨天晚上,您最後見到胞妹陳招娣小姐的時候,沒有發現她有什麼異常的表現麼?」
陳佩蘭從一走進警署落下座,就把一條繡花手絹捂在鼻子上。聽到嚴大浦溫和的問候,馬上開始抽泣不止。
嚴大浦看到,這個嬌媚的上海女人的眼淚,是真的——掛在細皮嫩肉的臉蛋兒上,真如同是戲文裡形容的什麼、什麼「梨花帶雨……」
他的部下也都納悶,這位大大咧咧的頭兒,能夠如此耐心等著女人抽泣聲的停止。
「招娣她……她吃完晚飯不多久,就說有些……有些累了。讓您笑話了,這是……是家醜——她身上已經有……有喜了。」
嚴大浦不慌不忙地接茬兒道:「早有耳聞,請夫人不必介意。我們只需要知道,作為親姐妹,夫人您對這個……事實,內心的感受一定不太……好吧?」
不料陳佩蘭聽到嚴大浦這蘊含著「侵犯性」的問話,表現得十分鎮定:「無論她是跟誰搞出的……小人,總是我們自家的骨肉。我們陳家在上海,常年住在小裡弄的亭子間裡,相依為命多少年。您也許不太理解我們這種人家的相依為命……」
「為什麼要說我會『不太理解』呢?我自己也是窮苦人家出身嘛!整條皇糧胡同的人,都稱讚您的……孝道。」
陳佩蘭臉上迅速地略過了一片自嘲的陰云:「探長大人您是在……撿好聽的話說給我聽呢!我知道,皇糧胡同裡的好人家,從來也沒有真正接納過我們……」
「夫人您誤會了。只是因為高副市長府邸的門檻太高,鄰里們與您一家人不易親密來往罷了。咱們言歸正傳——胞妹陳招娣小姐,昨天,真的沒有任何不同尋常的樣子麼?」
「您不妨也抽時間去問問我家裡的其他人,包括那些下人們。也許怪我最近一直沒有太……在意她。畢竟,她還沒有出嫁就先懷上小人這件事情,還是讓我們姊妹之間的關係,比以前疏遠了一些……」
「您認為,胞妹不會是……自殺,或是還有其他什麼死因麼?」
「這正是我們全家現在最急於想知道的結果啊!嚴長官,警方不會是已經得到了醫院屍檢的結論,偏偏不想告訴我們吧?」
嚴大浦這才發現,自己曾經低估了眼前的「小護士」。從她的對答如流完全可以得出一個新的結論,便是「這個上海女子可不簡單」!
與陳佩蘭的談話,嚴大浦可謂是一無所獲。但是,長期以來與各類犯罪者打交道的經驗,他產生了一種無法擺脫的直覺。那就是,陳佩蘭太過於……從容不迫了——
她就像對警方的任何質疑,都做好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精神準備。
·43·
第五章
六
秋姍看見,自己診所的薛婷護士,還在忠實地執行著自己對一位死者生前的承諾——繼續為陳招娣編織一件翠綠色的毛背心。看樣子,手裡的活計就要完工了……
有件事令她有些費解:為什麼那天早上在二十五號高府的門前,會看見曾佐呢?他又是為了什麼跑到那裡去呢?難道僅僅是為了看個「死人」的熱鬧?要麼就是……「監視」我和戎冀的來往?
這個陰險的混蛋——我跟誰來往,關他什麼事情?!秋姍如此嘀咕著,心底某個隱蔽的角落,卻因此湧起一股甜絲絲的暖流……
為了達到能夠從警署的公車油箱「吸血」的目的,孫隆龍用摩托車帶著小町,大街小巷地亂竄。這小渾球兒也沒白忙活,他竟把陳小寶攔截在胡同行人不多的西口。
陳小寶對孫隆龍這位「渾球公子哥」的大名豈止是早有耳聞。他還知道,自己的二姐陳招娣,剛來到皇糧胡同時,首先就是看上了這個傢伙。沒想到,熱臉貼了個冷屁股——
那天,陳招娣特意求弟弟陪著自己,一起來敲那個什麼「大都偵探社」的門。面對著笑盈盈借口主動上門送來秋波的陳招娣,這渾球孫公子說:
「你是『上海大新』女人底衣專櫃賣貨的吧?真行啊!推銷都推到北平來啦。辛苦辛苦,不過你走錯了門兒啦,我的女朋友住在十九號院兒……」
孫隆龍是早就忘了這檔子小事兒,陳招娣回到家裡,卻結結實實地痛哭了一場。
不久後,她就勾搭上了張九這種地痞流氓的小頭子。陳小寶私底下知道,二姐沒有少在張九面前說孫隆龍的壞話。企圖調唆張九出手,為自己出一口惡氣。不想人家張九卻說:
「如果我們皇糧胡同那個小渾球兒,真把你當個玩意兒,還輪得到你到我這兒來投懷送抱嗎?」
陳小寶想到自己的二姐,如今已經不明不白的魂飛九天,心裡什麼滋味都有……現在看到孫隆龍嬉皮笑臉地用輛閃閃發亮的外國摩托車攔著自己的去路,恨恨地扭頭就走。
「喂,小赤佬!我有話說——」
陳小寶也不知道這北平的小渾球兒,什麼時候學會了兩句上海的罵人話,氣得彎腰撿起路邊的半截磚頭,揮手就向孫隆龍扔去……
「嗖——」地,磚頭從隆龍和小町的耳邊劃過。
這還了得!這小赤佬吃了豹子膽不成?
沒等小町重新坐上後座,孫隆龍猛一加油門,衝著陳小寶就衝過來……陳小寶嚇得東扭西歪地拚命奔逃。
這下,孫隆龍有了「臭美」的機會,車把左右擺動,緊追不捨……也不管小町在背後如何發出「停車停車」的大叫聲。
這一幕,把個皇糧胡同裡的街坊們,看得是既心驚肉跳。又樂不可支……「加油!」、「加油」的吶喊聲,也不知道是為誰在鼓勁兒。
眼看就快要撞到陳小寶的屁股時,孫隆龍超越到目標的前面,然後一個花裡胡哨的急轉彎,就把車子停在了陳小寶的面前,露出滿臉得意洋洋的壞笑。
旁邊有人在鼓掌——是托著一隻白銀水煙袋,站在自家四十二號院兒門口看熱鬧的張九:
「好樣的!孫大偵探果然是名不虛傳啊。看在我的面子上,別跟這個上海孫子一般見識。怎麼樣,賞光到寒舍喝杯清茶如何?在下張九正有事請教呢!」
孫隆龍沒有多加思索,停下車就跟著張九走進了院子。剛才人家張九尊稱自己「孫大偵探」呢,聽著心裡怪受用的!
還沒繞過「福」字青磚影壁,突然只覺「嗖——」地一道銀光掠過……寒氣逼人的一把三寸小飛刀,竟不知從什麼地方,千鈞一髮地緊擦著隆龍的耳際,直射身後的門板!
今天可真是邪乎了,先是磚頭、後是刀子,自己的耳朵還真……夠涼快兒的。
孫隆龍本能地回首,只見那把小飛刀,是件被打造得又秀氣又輕巧的利器。刀柄環上,繫著一束翠綠色的絲穗……
「放肆——」張九大喝一聲。
隨之,一個少女惡作劇的大笑聲,銀鈴般地從房簷處傳來……
孫隆龍循聲望去——一個身穿綢子素青衣褲、腰間紮著條翠綠色織錦緞帶子的少女,坐在房簷上。一雙套著翠綠色軟底緞子繡花鞋的天足,無拘無束地垂蕩在空中……
她的臉上帶著一隻農村鬧社火用的滑稽面具,是個笑瞇瞇的白胖婆娘大餅臉。那肆無忌憚的笑聲,就是從這張面具後面發出來的。
簡直沒想到,天下還有能讓孫隆龍大驚失色的丫頭片子。
「失禮了孫大偵探,是小女瀟瀟。她娘死得早,少了管教,被慣壞啦!不學女紅也不愛讀書,沒事兒就爬樹上房飛刀子……她沒傷人的打算,就保證不會傷著人。這丫頭,腦袋裡就一根筋兒——你別搭理她!」
孫隆龍鎮定下來,乍看瀟瀟那少女矮小的身段、個頭兒,估計年齡至多不會超過十六歲。
他發現張九家的一進院子雖然不大,出乎外人想像地清潔雅致。正面堂屋的房簷下,也有工藝相當不錯的黃楊木鏤空雕花裝飾;三丈見方的院子正中,放著只磁州窯黑白兩色刻花的大水缸,養著幾尾搖頭擺尾的鼓眼泡兒金魚;造型各異的盆景擺在院子的各個角落,也被打理得綠意蔥蘢……倒更像是一處文人雅士的居所。
張九這人的模樣生得不惡。他中等身材,勻稱結實;額頭方正,濃眉細眼,鼻樑挺括,嘴角線條鮮明……孫隆龍對他的印象,還真說不上有哪點兒不好。
他恭恭敬敬地請孫隆龍在院裡的南方籐椅中落了座,不用招呼,便有人端來一套精緻的青花蓋碗。揭開杯蓋兒,一股雨前龍井特有的清香,撲鼻而來……
「好茶!張老闆日子過得好自在啊——」
「孫大偵探這是笑話我呢!皇糧胡同裡誰不知道,您家府上是做著利國利民的煤炭生意。我張九,不過是鼠竊狗偷一般地討著營生罷了……」
孫隆龍想到小町剛才被自己扔在胡同口,等會兒還不知道要發多大的脾氣呢!就急著想讓張九少鋪墊這些沒用的寒暄,把要緊的話趕快說完:
「張老闆,您有什麼指教,儘管直說。只怕是我無能為力之事……」
「哪裡的話,您掛牌的『大都偵探社』,做的不就是為人排憂解難的買賣嗎?」
孫隆龍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掛在家門口那塊小木牌子,油漆已經退了色。居然今天就有了委託人!
孫隆龍竭力掩飾內心的激動,沉著氣回答說:「承蒙您的信賴,但願敝偵探所,有為張老闆效勞的榮幸——」
「好,好,好極了——」張九一看對話投機了,便切入了主題:「最近,寒舍門前常有市警署的警探在轉悠……孫大偵探知道,這是為什麼?」
「倒是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吧,高副市長被當街搶了……是為了那塊金懷表的事兒?」
隆龍故意掩飾了自己所知道的真相細節。
「果然不愧是消息靈通人物!只是,我的手下人在電影院門口『順』到的東西,並不是啥金懷表,是這麼個裝著藥片兒的小玩意兒而已——」
孫隆龍面前的籐茶几上,出現了那個外表和懷表一模一樣的金質藥盒子——圓圓扁扁的,用手指按一下精巧的小按鈕,蓋子就彈開來,裡面裝著不知名的米色小藥片。
張九有意不去捅破這位「孫大偵探」與市刑偵隊嚴探長的關係,盡量滿足著對方的職業虛榮:
「我把這東西交給孫大偵探,全權委託您來處理。還有一件事情拜託您,就是我想要查清那個用重金收買我的手下人,去取這件玩意兒的……女人。」
「女人?還是個要用重金收買這個藥盒兒的女人?」
孫隆龍一聽還有這話,認真了。
張九接著說:「高副市長出事的頭天夜裡,我一個手下人晚飯喝醉了酒。就在咱們北邊兒燈芯胡同二十五號院兒的後門,看見個披著長斗篷的高個子女人……」
「張老闆的手下人,看清楚那高個子女人長得什麼樣子了嗎?」
「一來,那女人站在黑影裡,二來那小子喝得高了點兒。就說記得她身上那件斗篷還連著風帽,罩著大半個臉。還記得,看見了她塗著口紅的一張嘴。」
「那女人都跟您手下人說了些什麼?」
「說是先預付二十塊大洋,只要明天下午在電影院門口,取到住在二十五號高副市長身上的懷表,晚上還在這裡碰頭,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加起來,可是整整一百塊啊!我那些手下人玩兒命去幹這種營生,還不都是為了把『孔方兄』多多請回家?這麼甜的活兒,哪兒找去?!無論是多好的一塊表,也賣不出上百的價兒嘛!就這麼著,他破了我『兔子不吃窩邊草』的老規矩,對咱們住在一條皇糧胡同的街坊動了手腳。沒想到的是……高副市長竟因為丟了這盒洋藥片兒,說沒命就沒命了!事情鬧大了,這孩子不敢再跟那個女人在約好的時間和地方交貨、取錢,就把東西送到我這兒來,講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您這位惹了禍的手下人,現在在哪兒?」
「嚇跑了。一是怕官,二是怕我。我們這個圈兒裡的人,做人做事也有自己的規矩方圓。儘管胡同裡的人大都也知道,高副市長的小姨子跟我相好,可我也不能為了個上海小婆娘,就搭上手下幾十個弟兄的生路,冒險去打二十五號院兒的主意。」
「張老闆的話,盡在情理之中。」隆龍說的也是真心話。
「所以,我只有委託孫大偵探,一是查清那個穿長斗篷女人姓什名誰?家住在哪兒?二是還要拜託您,設法擺平我家和市警署的關係;這三嘛……」
隆龍見張九有點難於啟齒,就乾脆幫他挑明了:「三是想讓我幫您查清陳招娣真正的死因。對嗎?」
「果然是好人家兒的公子,好高的悟性!俗話說,是人都有舐犢之情。陳招娣肚子裡,懷的可是我張九的兒子!」
孫隆龍聞言不由一驚。
只見張九腮幫子上的肌肉一下就繃緊了。孫隆龍還是第一次看見外表貌似一介書生,言談舉止文質彬彬的張九,露出了一臉的凶相。
「張老闆,您何以就……這麼肯定?」
「孫老弟,您也是條五尺的漢子了,總不至於到現在,還沒有嘗過女人的滋味兒吧?」
孫隆龍的耳朵根兒一熱——自己還真是到現在……沒有「嘗過」張九說的那……滋味兒!一種男性天生的自卑感,油然湧上心頭——還不都是為了那個醜丫頭小町子嗎!
他「嘿嘿」乾笑了兩聲,努力裝出一副「這種事兒不屑一提」的逍遙表情。幸虧,張九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悲情之中:
「招娣實話告訴過我,她姐夫確實是鑽過她的繡帳。可那人實際就是個銀樣蠟槍頭!不信,只要看看包括她姐姐陳佩蘭在內的一個個女人,別說生了,誰曾給他懷上過一男半女?這還不是『禿瓢兒頭上找虱子』,明擺著的事兒麼!」
孫隆龍心悅誠服地連連點頭:「沒有看出,張老闆還是個有情人啊——您這個朋友,我交了!」
張九揮手就讓人取來一隻黑布小口袋:「好,一言為定咱們親兄弟明算賬。按規矩,這是預付的車馬費——大洋三十塊。事成之後付清,加起來一共也是一百塊。怎麼樣?嫌少?」
孫隆龍自小到大,從來沒有缺過錢,但從來也沒賺過錢。此刻,這沉甸甸的三十塊大洋,就是他生平第一筆自食其力的所得——由衷的自豪,霎時溢滿了胸膛……
孫隆龍一走出張九家,就直奔十九號院兒。走在路上,房簷上那個名叫「瀟瀟」的小丫頭的身影,還在眼前晃動不止……他猜想,那個女孩子翠綠色腰帶和繫在小飛刀柄上的綠絲穗,一准都跟張九本人對翠綠色情有獨鍾有些關係。剛剛死去的陳招娣,不也是經常在皇糧胡同裡,穿著翠綠色的衣褲,打把翠綠色的杭州綢傘,這麼招搖過市麼?
也許,她這是在不自覺地暗示皇糧胡同裡的人們,自己實際上是誰的女人。唔……這翠綠色、翠綠色……還真是夠女人味兒的一種顏色呢。
他在紫姨和小町面前,把那小口袋裡的銀元,叮叮噹噹地一氣倒在桌子上,臉上發著驕傲的紅光。
小町卻橫眉豎眼地大聲質問:「說!是不是張九那個臭流氓收買了你?」
孫隆龍被當頭一瓢冷水澆下,張口結舌,不知道如何為自己辯解才好。
紫姨卻露出了由衷的快樂:「恭喜大都偵探社開張進賬!」
小町噘起了嘴:「你孫隆龍一個大家公子,令尊大人可是出入總理府的民國實業家,你怎麼就能拿張九這些社會渣滓、黑幫勢力的髒錢呢!」
紫姨把臉一板:「小町,虧了你自稱是個社會新聞記者,居然看不透如今這世道,出入總理府的實業家,未必他的錢就不髒;而張九這些人有難,隆龍就該幫他,也該得他的酬謝。畢竟一個七尺男兒,終是要靠自己打拼出自己的天下!你可真讓我失望啊——想不到我的女兒,竟也這麼迂腐!」
這是小町和隆龍第一次看到紫姨「發怒」了。兩個人都被嚇得噤若寒蟬、面面相覷。好像紫姨訓的不是一個,而是一對。
紫姨當場就把隆龍的小錢袋子給收了:「紫姨給你存著。也先別跟你們那幾個大哥大姐顯白,等你把自己這頭一個客人的事情辦好了,再吹不遲。」
現在,就是沒有與嚴大浦的「交易」條件,孫隆龍也充滿了工作激情。從張九手裡拿來的小金藥盒子,當晚被鄭重其事地交到了秋姍手上。
「這不過是小兒服用的阿司匹林而已,五歲以下的小孩,就是一日三次,每次都不能少於兩片。能對一個成人產生的藥效,低得近乎於零啊!」
秋姍取出一枚小藥片,放在舌尖上稍微一舔,馬上就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匪夷所思的結論。
那麼,一個高個子、穿深色斗篷的女人,她到底是誰?
她與高子昂為之命喪黃泉的這個小藥盒子,有著怎樣的利害關係?
對人體如此無關重要的小劑量阿司匹林片兒,高子昂為什麼會命懸一線於它呢?
大家不由自主地把目光集中在了唯一的醫學專業人士秋姍的身上。她呢,正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嚴大浦帶來的第二張死亡屍檢結論書上——
除了死者的名字不同以外,簡直就是高子昂死亡屍檢結論書的翻版!
小町不解地提出了一個外行人的問題:「醫生們根據什麼證明,陳招娣同樣是屬於『自然死亡』?卻不是死於窒息,或是其他外因的『非自然死亡』呢?」
隆龍也表示懷疑:「是啊,陳招娣的屍體儘管沒有明顯的外傷,但,如果我是個企圖瞞天過海的暗殺者,可以用枕頭、被子活活地捂死她,決不留下頸部被擠壓、被勒索之類的一點痕跡!」
秋姍耐著性子解釋說:「對於具備解剖學和生理學基本知識的人來說,這並不是個難題。窒息、溺水等原因的死亡者,主要臟器會出現明顯的淤血痕跡。比如心肌、肺葉,甚至腎臟和淋巴……高子昂和陳招娣,都沒有任何類似的病理反應。」
嚴大浦恍然大悟:「那麼只有一個解釋——高子昂和陳招娣兩個人,都是被活活嚇死的!」
「被誰?你——嗎?」
最近,因為秋姍跟那個半路殺出的戎冀頻繁來往,表情愈發陰沉的曾佐,此刻終於開口,說出了令大浦哭笑不得的四個字。眼看著「訟棍」和「黑皮」一對冤家又要抬槓了,紫姨突然說話了:
「曾佐啊,你到我書房的桌子上,去把那本英文版的《精神科學實驗筆記》拿來好嗎?裡面有兩段文字,我怎麼也看不明白。請求你抽時間幫我翻譯成中文……」
隆龍有點兒妒嫉了:「我還不知道紫姨的書房『長』什麼樣兒呢!小町從來也不許我進去參觀參觀……」
小町反唇相譏:「一個從來不愛讀書的人,進書房幹什麼?在胡同裡騎著電嘟嘟追追小癟三,倒是還有人叫好!」
紫姨突然轉了話題:「我聽說秋姍,你那位學兄戎冀大夫,可是個『讀書破萬卷』的好學之人啊——」
秋姍的眼睛發亮了:「我在他屋裡,看到了很多涉獵心理學和精神分析學方面的原文版著作。有些在中國,還是非常珍貴的孤本。而且,裡面做了大量的記號……」
曾佐正好從紫姨的書房裡取來了那本《精神科學試驗筆記》。
秋姍馬上接著說:「對!戎冀也有這本書,我看見了——淺灰色的漆皮封面,燙金字下面,一支點燃的蠟燭……」
曾佐一聽秋姍又提到「戎冀」的名字。而且還知道有關他的那麼多細節,臉色更陰沉了……【TXT小說下載:www.uu158.com】
紫姨好奇地追問:「他也在讀這本書麼?那麼,哪天請他來給我講一課吧。據我所知,這是一部具有挑戰性的非正統科學理論著作,裡面的學術觀點,正在遭到圍攻和批評呢……」
嚴大浦、孫隆龍和小町半張著嘴巴,又聽不懂紫姨到底在說什麼?到底想說什麼了?
只有曾佐認真地豎起了耳朵……他動手翻開被紫姨用書籤做了記號的地方,默讀了一會兒。突然,也不打個招呼,起身夾著那本大書,匆匆地走出了房間,走出了十九號院兒的大門……
紫姨親切的拍拍秋姍的手:「我想,皇糧胡同裡的一個鬼魂復仇的故事,值得將來講給你們每個人的孩子聽一聽。」
聽了紫姨這幾句話,小町和隆龍坐不住了。他們倆人在秋姍和大浦離開十九號院兒後,咬著耳朵約好了時間和地點……
皇糧胡同北面的那條叫「燈芯」的小胡同,狹窄而深長。小町和隆龍走到了二十五號院兒和二十六號院兒後牆的附近,看到這兩個院子相鄰不遠的小後門,都緊閉著。
夜深了,小胡同裡隔著老遠,才有一盞低瓦數的路燈,大多數路段都是一團昏暗。二十五號院兒後門一帶,正好被一盞掛在不遠處的小路燈,投下一縷可憐的光芒。幾乎沒有人聲人跡,偶爾聽到野貓鬧春的幾下怪叫,嚇得小町緊緊地抓著隆龍的手不放……他們在小胡同找了個小門洞,相依蹲在一個黑暗裡。
等到快十二點的時候,胡同西口半里遠的地方,傳來了打更人單調的敲棒聲和「小——心——火燭」的低沉吆喝……
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不是二十五號院兒的後門,而是二十六號院兒的後門,「嘎吱」一聲響,被人打開了。只見一個高挑的身影,裹著一件戴著風帽、長過腳踝的斗篷,出現了。
那高挑的人影慢慢地,向二十五號院兒後門那片昏暗的光線下,腳步無聲地走去……
小町哆嗦起來,下意識地縮進了同樣哆嗦不止的孫大偵探懷裡。
她的眼神兒特好,馬上就辨認出,那是件玫瑰紅色的女式斗篷。風帽低低的帽簷下,那人的大半個面部都被罩在陰影之中,勉強看到了一張緊閉的嘴,塗著猩紅色的口紅……
「馮雪雁——」
小町差點兒驚呼出來,幸虧孫隆龍馬上把一隻手掌捂在了她的嘴上。
打更人拖著長長的影子,接近了二十五號院兒的後門處。棒子聲和吆喝聲戛然而止。顯然,他也看見了那個充滿不祥氣息的身影。突然,打更人撒丫子就跑。張慌失措的腳步聲,很快就消失在小胡同的深處……
「馮雪雁」又從原路返回到二十六號院兒的後門。推門進去後,不慌不忙地從裡面拉上了門閂。
小町只覺得底衣粘粘地貼著脊背上,隆龍捂在自己臉上的手掌,也是濕乎乎的……
「嚇死我了!渾球兒,這都是為了你啊——趕明兒,『大都偵探』進了賬,一半歸我!」
「沒門兒!最多三成。」
「絕對不能低於四成。」
秋姍早就看出,薛婷護士就是那種自己愛說話,也能夠「傳染」別人說話的女性。她到二十五號院兒,專門送去了亡靈生前委託自己編織的毛活兒,那件翠綠色的毛背心兒,織滿了最新流行的「麥穗花」,手藝精湛極了。
「高陳太太,秋大夫讓我代她問候您和您全家。這件毛活兒的工錢,就算我對您和招娣小姐的一點兒心意。請您留著做個念想吧——唔……您看我真是的!一想起招娣小姐正值大好年華,心裡就特別……」
陳佩蘭用欣賞的目光,打量著那件毛背心:「你好能幹唼,毛線織得老漂亮呦——我……代招娣謝謝你,可工錢你一定要收下!在那麼個小診所做護士,薪水肯定多不到哪去吧?」
「嗨,夠吃夠用的了。這年頭兒,有份工做就不錯啦。再說,我不能跟您這等『天生麗質』的女子比命。我生來賤命一條——湊合活著唄!」
「薛護士,你還沒有成家?」
「連成家這份兒心,都死啦!再說,你看我們秋姍大夫,不也都不做出嫁的夢了。」
「秋大夫?她可是個大美人嘛!又有學問又有本事,怕是高不成低不就的,還在挑挑揀揀吧?」
「我就沒指望了,太太您見人見得多,到時候碰見合適的,想著給我們秋大夫保個大媒吧。」
「她還用得著旁人做媒?聽說人家現在跟我家隔壁的戎冀戎大夫走得挺近。連我都看見過,她到戎大夫的院子去……做客嘛。」
「就是那位搬到皇糧胡同沒多久的祥和醫院內科大夫?見倒是見過幾面,他還在我們診所門口,來找過秋大夫……」
「是嗎?那可真希罕了!戎大夫過去可是我們醫院有名的冷面王老五啊!」
「真的嗎?您說,這人配得上我們秋大夫嗎?」
「若說他們倆合適不合適,我可吃不準哩。可若說戎大夫這個人的醫術和為人,我看倒是要問問,你們秋大夫配不配得上人家哩!」
薛婷一聽陳佩蘭那尖酸的口氣,心想,這只落在梧桐樹上便自以為是鳳凰的雞,無非是還在怨恨秋姍沒有給她寫個「已妊娠」的檢查結果罷了。
其實,這位陳佩蘭裝在心眼兒裡的念頭,遠不止薛婷猜想的這麼簡單……
「高陳太太您是什麼人物啊!站得高、見識廣,眼光肯定錯不了。」
「我們戎大夫從來不會像有的男醫生,想著法子占護士和年輕女病號的便宜。他總是跟任何人都保持著距離,而且,醫術特別高明……我們戎大夫能夠用維他命、酵母片、止咳藥……治好那些有錢人的各種『不治之症』——相信嗎?」
「不……相信。」薛婷言不由衷地嘟囔著。
「你說什麼?」
「我是說……相信。堂堂副市長夫人的話,誰能不相信嘛!」
敢情是這個原祥和醫院的臨床護士,早就暗地裡偷偷看上了那個戎冀啊!瞧她提起「我們戎大夫」時的那副模樣!嘖嘖……好像人家是她什麼人似的,一點兒都不加掩飾。
薛婷回到診所,自然是繪聲繪色、添油加醋地對秋姍好一番描述。而且聲明:再也不願意聽到這個上海女人矯揉造作的嗲聲嗲氣了!
·44·
第五章
七
紫姨派小町來,給秋姍送了幾張密密麻麻寫滿了鋼筆字的紙。
「媽媽說,這上面記載的病例,對您可能有用處。是曾佐翻譯的,也是他建議轉給秋姍姐姐的。」
秋姍看了滿臉掛著嬉笑的小町一眼,眼神還挺複雜。也許只有紫姨一個人知道,這幾張紙,到底是不是曾佐主動建議轉給秋姍的……
兩天以後,秋姍陪著小町在祥和醫院,專門掛了內科戎冀的「專家門診」號。單是掛號費,整整一塊大洋!簡直貴得邪乎了,一個上午還只限看十個病人。也不知道是因為掛號費的高昂,還是因為其他原因,掛號候診的,儘是服飾穿戴講究,甚至跟著僕人的闊太太和姨太太們。
那天的秋姍,特地進行了一番名副其實的濃妝艷抹、喬裝打扮:她頭戴紫姨提供的假髮,大波浪披肩;打著厚厚的白色粉底,鼻樑上一副墨綠色的歐式墨鏡,一身酒紅色的薄羊皮獵裝,一雙同色的高跟高筒軟皮靴子……乍看,活脫兒一個摩登到了頂點的假洋鬼子。
秋姍擔心,萬一會在祥和醫院碰到戎冀或別的熟人。
她在醫院專設的一間「貴賓候診室」門口看到,走進戎冀大夫診療室的女病號們,大多垂頭喪氣、滿面病容。而走出來的,大多面部肌肉明顯舒展,表情和精神狀態都明顯發生了變化……
難道真如陳佩蘭對薛婷所說,這個戎冀,還真有什麼特別高明的醫術?秋姍在候診室主動跟身邊一位太太閒聊起來:
「太太,您的臉色不太好啊——」
「怎麼能好呢,我已經偏頭疼了好幾天。擔心自己這腦子裡面,長了什麼東西。聽我小姑子說,祥和醫院內科的戎冀大夫,治療我們這一類毛病特別有醫術。她就是莫名其妙地老是耳鳴,戎大夫給她開了一點兒藥,好像還在她的後耳根開了個小口兒,說是取出了個米粒大的小肉瘤,貼了幾天膠布,好了!真是全好了!她耳鳴了大半年,可弄得全家都不安生。也走了好幾家醫院,都說查不出啥問題來。就是戎冀大夫為我小姑子……手到病除啊!」
秋姍一聽馬上就想:這耳鳴的病因很複雜。說難治吧,絕不是就能靠在耳朵根兒做個小手術,便能解決得了的問題;說不難治吧,注意休息、注意睡眠、注意調整心態和正常起居,也許能夠使其得到自然的糾正……只有這些毫無醫學常識,而又愛以無病呻吟為虛榮的闊太太們,特別是在「更年期」(這是個還不太為普通人知曉的專業名詞),會特別需要這種暗示性的精神療法——
就在這個時刻,秋姍自己的眼前突然一亮——不錯,暗示性精神療法!
昨天紫姨交給自己的幾張紙上,是曾佐翻譯的幾位世界著名精神分析學專家的心理試驗案例。裡面反覆出現了這個令人過目難忘的名詞:「暗示性精神療法」。
秋姍馬上就對身邊的小町,如此這般地一番耳語……
小町滿面焦慮地出現在戎冀面前時,這位香餑餑戎大夫馬上就請年輕的小姐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距離自己足有三尺之遙。然後,先是親切地問長問短,接著,就是非常耐心地傾聽「病人」的傾訴……
小町有病?那全中國大多數人都該考慮準備後事了——這就是孫隆龍在她來醫院前說過的俏皮話。她實在是個健康得讓人感到精力過剩的女孩兒。只要一看她那張營養狀況極好的膚色和明亮的瞳孔,誰都會想,她不是閒得無病呻吟,就是存心詐病。
但小町天生所具備的表演天才,贏得了這位「天才醫師」的「同情」——小町很快發現了他的與眾不同之處:
戎冀不會輕易打斷病人的話。即使是插話,也是在鼓勵你繼續把心裡想說的話,統統倒將出來。然後,輪到他開始提問,每提一個問題,都會在自己的病例夾裡做個神秘的記號。
有些問題簡直就是不著邊際,如雨似風:家庭、學校、職業……尚可理喻,什麼平時喝水喜歡冷的還是熱的,還是不冷不熱的?喜歡吃偏甜的味道,還是偏鹹或是偏辣的?對服裝、被褥、窗簾等等的顏色,是否有明顯的偏愛傾向?具體偏愛什麼顏色?走路時鞋子是前掌磨損厲害些,還是後跟磨損厲害些?晚上睡覺多夢嗎?大多會做哪些夢?一次做夢的時間大約會多長?在夢裡,會跟男孩子發生親密的關係嗎?最近,你都有過哪些讓你難以忘卻的夢境?……
小町順水推舟地說:「我不但多夢,而且還有幾次大冷天的夜裡,醒來時發現自己莫名其妙地躺在院子裡,都凍感冒了。最近,我老是在夢裡看見一個披著長斗篷的女人,高個子,看不清楚她的臉,只能看到塗著口紅的一張大嘴。她孤零零地站在我家北後牆的牆根兒下面。那個人影似曾相識,可我醒來又想不起,自己在哪裡見過她……太可怕了!」
小町想起那天晚上和隆龍一起看到神秘人影,還真的臉色發白,微微戰慄起來。戎冀認真地注視小町的眼睛,也許是覺得這個女患者沒有說謊,便接著問道:
「小姐,有沒有人告訴你,你也許患有夢遊症?千萬不要害怕,這往往和青春期的發育階段,內分泌對大腦皮層產生的影響,也有一定的關係。當然,也不能完全排除夢遊症的遺傳因素……」
「那麼我該如何是好呢?如果我在夢遊症發作的時候,稀里糊塗地殺掉了我媽養的那隻小狗點兒,或是自己的未婚夫——您不知道,我經常跟他吵架,有時候被他氣得,真恨不得殺掉他!要是真發生那樣嚴重的後果,可怎麼辦呢?」
戎冀寬慰地笑著說:「我可以給您一些好的建議,也可以為您做一、兩次調整神經機能的治療。只是,這非常需要您的配合。跟其他中高年的女性病人們不同,你令我感到……比較擔心。從今晚開始,你在睡眠前半個小時吃兩片我開的藥。首先,它一定能夠幫助您提高睡眠質量。第二步的治療方案,您容我認真考慮一下……請問我應該怎樣跟您聯繫呢?」
小町這下拿不定主意了:「我過兩天再到醫院來掛您的號。行嗎?」
戎冀隨手撕下一張便箋紙遞給小町:「這樣吧,您可以直接來找我。」
小町看著便箋紙上的地址,頓呈滿面驚喜狀:「戎大夫,原來您也住在我們皇糧胡同啊!離我家只有幾個門牌。太巧了!」
戎冀見怪不怪地回答:「我已經猜出您就住在皇糧胡同了。」
小町好奇地問道:「為什麼?」
「最近皇糧胡同不是有不少人都在傳說,有個披著斗篷的神秘女人,站在二十五號院兒北後牆的牆根下……估計您敘述的夢境,和白天聽到的那些傳聞,有一定的因果關係。」
小町是當天上午最後一個求診的病人,秋姍看了好幾次手錶,還遲遲不見她出來……
小町在臨走出診室時,好奇地問道:「戎大夫,請問您對每個病人都要提這麼多的問題嗎?」
「不一定的,小姐。我會根據病情來決定對病人詢問些什麼。你相信麼,有的老病人,只要一看我臉上的寬鬆神情,她們的問題就解決一大半了。您是位很有意思的……病人。相信我會對您有所幫助。」
秋姍和小町離開醫院後,就直接回到紫姨的身邊。
紫姨打量著秋姍那一身摩登扎眼的打扮,笑了:「秋姍,你偶爾改變一下自己的外表,是一件好事。一個人外表的變化,常常也能夠帶來心態的變化。這就是日本人常說的『變身願望』。經常變變的好,今天你沒有感覺到,自己不是一個醫生,而是一個電影演員麼?」
秋姍經紫姨這麼一說,發現以往一刻也無法擺脫的診所和病人,今天竟一次也沒有泛上過腦海……
小町把上午去看戎冀門診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對紫姨講了一遍。紫姨正抱著她的小點兒在院子裡眼看著菊花,聽得有點漫不經心。弄得她覺得辛辛苦苦的自己,頗受媽媽的「冷落」。
只聽老太太「離題萬里」地說:「戎大夫給你的藥,你可要按時吃啊。」
小町不高興地把白紙小藥袋子扔在紫姨的面前:「我才不吃呢,還不是些無關痛癢的調養藥。不過,他倒真是我見過的最有耐心的醫生呢。」
「我看你就是需要好好調理一下自己的浮躁症。連我,經常都感到需要這樣一位維護精神健康的醫生呢!」
秋姍笑瞇瞇地推著紫姨的輪椅:「今天是我的休診日,在這兒討頓何四媽做的午飯吃。我看完了曾佐翻譯的那一部分專家筆記,有些讀後感,正想跟您細細說說呢。」
紫姨點點頭:「中午咱們娘仨就將就隨便吃點兒。叫他們幾個晚上都早點過來吧。町子去打個電話,就說何媽燒了條大魚,還多做了幾個小菜……秋姍,你把今兒是什麼日子,都給忘了吧?」
秋姍愕然,想了一會兒,搖搖頭。
「限你晚飯之前想起來。」
晚飯之前的整個下午,對於秋姍來說,是一段難得之極的閒散時刻。深秋金色的陽光,把十九號院兒裡的植物,都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顏色。這是一年四季中上天最後的笑臉,一旦收穫了果實,掃盡了黃葉,嚴冬給了富有女人們炫耀昂貴皮草的機會,給窮苦人家帶來嚴寒的考驗……
在秋姍和紫姨之間,展開的是一場深奧的學術交流。直到這個時候秋姍才知道,這回走向前台即將展開表演的角色,也許是自己。但真正的較量雙方,都站在後台。他們方可謂是棋逢對手。
自己的任務,首先是必須把對方的那位「後台對手」,設法拉上大前台來。
紫姨在日本求學和定居的時代,師從著名心理學家河田明志教授,進修過兩年的精神分析學和社會心理學。至於作為一個女性,為什麼早年就對如此冷僻的學科產生了興趣,秋姍尚不得而知。
紫姨對秋姍說:「我們中國人,歷來重視對肉體生命的調理和治療,卻很少珍視更重要的另一個生命。很少人真正懂得『百病從心來』的道理。這位戎大夫的高明之處,就是他首先窺視到了人們內心的病魔所在。他的病人大多都是那些中、高年的富裕女性,你們想像一下,這些人儘管衣食無憂,最缺乏的,又是什麼呢?」
秋姍完全可以想像,這些女性隨著年華的流失,容顏的衰老,兒女的成長,愛情的枯疏……她們最缺乏的,恰恰正是別人對自己充滿關注的傾聽——苦悶、孤獨、妒嫉、無奈……這種長期淤積在內心的精神苦悶,不但會導致種種生理的不良反應,嚴重者甚至會引發器質性的病變。
顯然,戎冀通過多年的研修不但深諳此道,顯然他還進行著某種更加具有挑戰性的探討。這就是紫姨的基本推測——作為「半個同行」的她深信,一旦走進這座神秘科學殿堂的人,大都無法滿足於淺嘗輒止。
因為,這是太具吸引力的一門綜合性學科,要求探索者不僅在基礎醫學、神經解剖學等專業有所造詣,而且必然會涉獵社會科學、哲學、史學,甚至文學、神學和玄學……
現在紫町俱樂部所面臨的課題,難度將超出以往任何一樁事件的解析。
紫姨說:「這回,咱們要好好地跟人家玩兒一場智慧遊戲了。大家都輕鬆一點兒。好好的玩兒,玩贏了,自會有人請咱們吃大餐的!」
嚴大浦眼睛緊張地直眨巴,以為這個東道主的角色,又要落在自己的頭上了。不想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一樣,小町用安慰的語氣說:
「胖子放寬心,這回,不勞你掏腰包。」
大浦更加納悶了:「那敢情好!不過,如果有人肯破費,咱們幹嘛不去品嚐品嚐只聞其名,不知其味的『譚家菜』呢?」
紫姨隨口調侃道:「待到真相大白日,自有洪福化口福。」
這回輪到孫隆龍緊張地直眨巴眼睛了:「知道一桌譚家菜什麼價錢嗎?整整一條『小黃魚』啊!胖子,你、你、你還真敢挑館子點菜吶你!」
除了小町和紫姨在竊笑,另外幾個人對隆龍的異常反應都感到納悶——這小子緊張什麼?反正他的大都偵探社,下個世紀也未必有進項,不吃「救濟」就不錯了!
紫姨又說話了:「俗話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咱們隆龍有朝一日大功告成,請不起譚家菜,至少可以請咱們到後海的『粵來亭』,再去吃一頓正宗的粵菜嘛。」
大浦咧嘴樂了:「對對,那次曾佐做東,嶺南風味的清蒸大頭魚,還真不錯。」
曾佐冷笑了:「我還以為,那是請豬八戒吃人參果呢!」
秋姍一看曾佐又在大浦身上出無名氣,感到不平了:「曾佐,大浦人家前世欠你的了嗎?」
曾佐不說話了。今天倒是大浦厚道:「沒關係沒關係。老夫我皮厚,不怕『刺兒的』。只要大家到哪家做魚做得好的館子時,記得叫上俺就行。」
閒話、嗆嗆話說過了,「紫町俱樂部」的全體牌友,把所有的「斷瓦殘磚、蛛絲馬跡」湊在一起……今晚主談的,是平時並不出頭的秋姍大夫。
兩天後的晚飯後,秋姍陪著小町,敲開了皇糧胡同二十六號戎冀大夫住所的門。
戎冀一看到跟在小町背後的秋姍,開始表現得有些詫異。
秋姍大大方方地打招呼:「戎大夫,這位小姐原來是我的病人。當我發現自己解決不了她的問題以後,特地介紹她直接去祥和醫院找您的。」
小町接著說:「是我求秋姍大夫陪我一道來的,免得……免得……」
戎冀寬容大度地接話說:「免得您的未婚夫知道,您一個人到寒舍來,又會跟你吵架。對不對?」
小町做出羞澀狀:「戎冀大夫果然是名不虛傳的神醫。連病人心裡的毛病,都能一眼看穿。」
一進大門就看到,二十六號這個一進院子,除了戎冀佔用的三間正北房,左右兩側的幾間屋子,都沒有住人的氣息。院子失於打理照料,所有的角落都顯得荒涼。
待客的屋子裡,傢俱陳設都是最實用的。反映出了一個專注於學問的獨身男性典型的生活方式。只有一隻可愛的小花貓,踏著輕盈的腳步走來,給客人帶來了唯一輕鬆的快感……
秋姍抱起小貓:「小花,你好啊!」
小町心裡直嘀咕,怪不得曾佐這些日子陰著張臉犯愁呢,敢情連戎冀養的貓叫什麼名字,她都知道了!
秋姍看到的則是另一個至關重要的事實:一件眼熟的翠綠色毛背心,被墊在充作貓窩兒的籐籃子裡——顯然,戎冀沒有告訴自己的事情,包括他與隔壁二十五號院兒相當密切的往來。
戎冀還是那樣習慣於與人保持著距離,他彬彬有禮地請兩位小姐在距離自己三尺之遙的位置入座後,連忙表示自己沒有起火,所以在家一般也喝不上熱茶。
小町好奇地問:「那您口渴了怎麼辦?」
戎冀耐心地解釋說:「我一般在外面吃飯的時候,盡量攝取身體所需求的足夠液體,包括湯呀茶的。回到住處就忙於看書、做研究筆記……最多抽些紙煙。時間總是不夠用,自然就想不起口渴來了。『不思則無慾』,這是我生活方式的一部分。」
小町還是不能完全理解:「那麼到了冬天,您總不能也用涼水洗臉刷牙吧,再說,睡前還要燙燙腳呢?」
戎冀微笑了:「也許我說了也沒有人相信,我可以做到以自己的主觀意志,使涼水並不令皮膚末梢神經感到過分冰冷的刺激。入睡前我會花幾分鐘時間,以意念來引導自己下肢發熱……」
看出小町臉上露出了對自己的回答難以理解的神態,戎冀接著說:「我也可以就在今天晚上,讓您親身體會一次精神因素超乎尋常的力量。當然,這是您在願意嘗試一下的前提下。不過我擔心,您的好奇心還遠遠達不到這種程度……」
沒想到小町大聲地說:「誰說我的好奇心達不到這種程度?戎大夫您小看我了!請吩咐吧。只是秋姍大夫一定要站在我的身邊……」
戎冀笑了:「這個要求一點兒也不過分,我完全可以理解小町小姐的心情。正好我也需要一位同行來參加我的……心理能量的試驗。好,現在請您靜靜休息一會兒,我會告訴您怎樣來配合我——」
·45·
第五章
八
戎冀動手關掉了頭頂明亮的大燈,動手點燃了一支細細的白蠟燭。房間裡的氣氛因此驟變。小町和秋姍都從柔和的昏暗中,感覺到了一股令人惶惑的神秘嚮往……
戎冀請小町坐在屋子中間的一把扶手椅子上,然後用兩條柔軟的寬布條,把她的雙手不輕不重地束縛在椅子的扶手上。然後再用一根黑麻紗布條,蒙住了小町的雙眼。
透過布條的經緯,小町只能依稀看到蠟燭朦朧閃動的光暈。這一切,都讓她產生了從未體驗過的忐忑和激動……
戎冀的語氣變得比平常說話更加輕柔:「姑娘,忘記我是誰,忘記自己現在置身於哪裡,忘記日常生活中的全部雜念,慢慢地……慢慢……想想自己,此刻正躺在一張舒適的軟床上,然後,命令自己逐步把全身都充分放鬆——」
「把頭放鬆……把頸脖放鬆……把身體放鬆……把雙手放鬆……把腰部和臀部放鬆……把雙腿雙腳放鬆……然後想像一道充滿溫暖的光芒,照遍了自己的全身……你將漸漸進入萬念皆空的美好境界,感受到真我的力量和博大……慢慢……慢慢……海洋舒捲著波浪,藍天漂浮著白雲……」
戎冀用獨特的聲音輕聲述說著,小町按照他的引導,只覺得開始昏昏欲睡;耳畔的話語,化出了一幅幅朦朧的畫面,全身所有的血管都隨之舒張開來,竟真有了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
「你都在夢境中,看見什麼令你感到恐懼的東西?說出來,那可怕的幻想就會消失;而一直埋藏在心裡,你的惡夢就還會重現……」
小町在朦朧中,只覺得自己一定要服從那唯一聲音的指揮,她發出了軟弱得讓秋姍感到陌生的聲音:
「……我看見她,那個女人……披著一件玫瑰紅色的……長長的斗篷……我看見她,走出了二……二……二十……號的後門……塗著很紅很紅的口紅……」
戎冀的聲音在說:「忘了那個女人的身影吧,忘了吧……我會在你的左手手背上,滴幾滴蠟淚……知道麼,蠟淚——多麼美麗多麼富有詩意的名字……只是有點兒燙而已。你會因為肉體的輕微痛苦,忘卻精神的鬱悶,從而獲得澄澈的身心,遠遠地脫離那些可惡的幻覺……蠟淚,只是有點兒燙……有點兒燙……」
小町隔著薄薄的罩眼布,果然看到一束蠟燭的火光,接近了自己,她分明感覺到火苗炙人的溫度。她開始緊張起來。本能地感覺到了害怕,非常怕那蠟淚燙了自己的手背……但是因為雙手被布帶縛在椅子的扶手上,她覺得無能為力,失去了反抗這個聲音的勇氣。
小町的內心,已經在不知不覺中,依賴於那個曾經把自己的身、心一併引向飄逸昇華的聲音。
那個充滿誘惑力的聲音還在不斷地說:「蠟淚會很燙……會很燙……」
就在這個時刻,她感到確實有兩滴蠟淚,落在了左手背上……
「啊——燙死我了!」小町終於發出了尖銳的叫聲。
片刻之後,後頸部在一隻手輕輕的撫摸下,她的眼前恢復了一片光明;精神也從剛才的半昏睡狀態,迅速回到了正常的時空中。是戎冀已經解去那些布帶子。小町迫不及待地定睛一看——
自己的左手背,已經被燙了兩個蠶豆大的水泡兒!
小町覺得委屈極了——秋姍姐姐竟那麼心平氣和,坐視了剛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場殘酷試驗的全過程!
因為那兩個在燈光下亮晶晶的水泡兒,也因為好朋友的麻木不仁和見死不救,小町放聲大哭起來。
秋姍笑著擁抱著小町:「好委屈呦,小姑娘。可是,剛才我親眼看見,戎醫生滴在你手背上的,不過是兩滴……涼水啊!」
小町臉上掛著淚珠兒就半張開了嘴巴,這意外的說明立刻止住了她的哭聲——
胡說!難道天下竟有這麼匪夷所思的事情?!
戎冀也在笑:「你向自己和我們,精彩地證明了精神活動和心理作用對肉體的超然力量。謝謝你也恭喜你——今後,你將成為一位充滿自信心的人,將懂得靠自己內心的堅強和執著,去達成生活中的任何目標。」
戎冀的這番話,真是令秋姍和小町都感動得心頭發顫。
小町用右手捂著左手背,奇怪自己在知道那不過是兩滴涼水留下的痕跡,漸漸消失了剛才那火辣辣的疼痛……
就在這時,一陣輕輕的,充滿女性怯懦的敲門聲,從院子的後門方向傳來——砰砰……砰砰砰……
戎冀對兩位神色不安的小姐鎮定地說:「也許有人敲錯門了……我去看看就來。」
偏偏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停電了!
無非是北平司空見慣的供電故障,但小町和秋姍在漆黑一團的房間裡,開始表現出了不加掩飾的恐懼:
「戎大夫,我們……我們和您一起去……看看……」
戎冀走在前面,兩個女孩子戰戰兢兢地跟在後面,小花也邁著無聲的腳步,輕盈地跟著他們。這支奇怪的隊伍,在唯一一束蠟燭的光芒引導下,走到了更加荒涼的狹長的後院。
輕輕的敲門聲,還在斷斷續續地響著:砰砰……砰砰砰……
今晚,月亮被埋藏在幾片烏雲後面。秋姍和小町逐步適應了黑暗,勉勉強強可以看見在一片爬牆虎中間,有一扇門框又低又窄的小木門。
在戎冀手中搖晃不止的蠟燭光下,依稀可見橫插得好好的小木門栓兒。
輕輕的敲門聲,還在斷斷續續地響著:砰砰……砰砰砰……
戎冀故意用嚴厲低沉的聲音問道:「誰?」
敲門聲停止了,轉換成了一個年輕女人斷斷續續的哭泣聲……
戎冀回頭看了看彷彿充滿好奇又渴望著保護的兩位小姐,順手把蠟燭盤遞到秋姍的手裡,鼓足勇氣拉開了門……
一陣穿堂風襲來,隨之撲滅了蠟燭唯一的火光。
小門外,隱約可見小胡同裡一個女人的背影,好像裹著床薄棉被,披散著凌亂的黑色長髮。
抽泣聲如同由遠而近,飄忽不定……很難確定聲音是不是那個人影發出來的。
戎冀謹慎地發出詢問:「喂——你……是什麼人?為什麼站在這裡?」
裹著棉被的人影似乎停止了哭泣,移動腳步,稍微靠近一些。
老天幫忙,就在這時,它讓半個月亮露出雲層,一束吝嗇的寒光,被投射到小胡同裡……也許是聽到了詢問,女人停止了抽泣,緩緩地轉過身來——
她的面孔,竟被一副狐狸臉的白漆面具遮住。誰也看不到她的五官,看到的只是一個怪誕的戲劇化的造型!
戎冀倒吸了一口冷氣——這個女人,她一定是……瘋了!我是個無神論者,我……怎麼會害怕這種低劣的把戲?
儘管戎冀在心裡這樣對自己說,身後兩個毫無思想準備的小姐,卻發出了讓他禁不住毛骨悚然的嚎叫。
戴著狐狸面具的女人,從棉被下面慢慢地伸出一隻膚色慘白的手臂,她細聲細氣地說:
我的手腕被割破了……我流血了……我死了……」
月亮又深深地藏進了雲彩,眼前的光線,弱得只能依稀分辨出那個女人的剪影……
秋姍發出了驚恐的呼喊:「戎大夫,快回來——關上門,不要理她!她是……陳招娣啊!」
小町跟著就又發出了「媽呀——」的悲鳴聲,雙手抱頭,反身往回奔逃而去……回身時不小心,一腳踩了小花的尾巴,把小花疼得也發出刺耳的叫聲,更加讓人心寒膽顫了。
秋姍一把抓住戎冀的後衣襟,試圖把他往小木門里拉。戎冀順勢倒退回來,然後轉身,猛地把脊背頂在小木門上……
月亮似乎突然又動了好奇心,猛地投下了一束清輝。秋姍看到,戎冀蒼白的臉上已經佈滿了冷汗,額頭泛起了微弱的水的反射。他慌亂地拚命企圖推上門栓,卻感到有一股力量,正從外面往裡反推……
他們兩人也不知道,怎麼跑回到屋子裡。戎冀雙手發抖,好不容易擦亮了一根洋火,卻發現秋姍把唯一一根蠟燭,遺忘在了後門。
當他擦亮了第二根洋火時,看見椅子裡縮著一團披頭散髮的黑影,這是剛才已經被嚇壞了的小町。
戎冀試圖在黑暗中維護著自己的職守:「別害怕,姑娘。你剛才看見的……只是一個夢中的幻影罷了……」
「戎大夫你騙我!那麼你也是我夢中的幻影麼?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個女人身上裹著一床翠綠色的軟緞被子,月光下還發出了絲綢的反光;我還看見,她的手指塗著鮮紅的蔻丹;我還看見,白色的被子裡兒上,有一大塊像血跡一樣的東西……」
戎冀不高興了:「你說謊,小姑娘。第一,你不可能在那麼短暫的瞬間,那麼昏暗的光線下,看清楚那麼多的細節。第二,血跡,你說什麼血跡?簡直是胡扯!假定這個『幻影』跟陳招娣有關係,她並非死於外傷失血的屍檢結論。秋姍大夫也很清楚,我說得對嗎?老同學……」
秋姍顯然也在努力維護著戎冀的觀點:「當然。不過,我知道這孩子的夜間視覺特別好。經常能夠看清楚我們一般人,不大容易看見的東西……」
「秋姍大夫,你的話就等於承認了我們剛才在後門看見的,不是什麼『幻影』了?那麼我現在明白了,我在幾天前看到的那個穿著長斗篷的高個子女人,也不是幻影!這個戎大夫,才是一個真正的撒謊鬼!」
「小町,你太沒有禮貌了!」秋姍申斥道:「戎大夫有什麼必要撒謊?他是為了你好,是為了幫助你糾正精神障礙……」
「那我問你們兩位大夫,今晚,剛才,我們看見的,到底是什麼東西?難道,真是一隻狐狸精不成?」
小町一看,兩個大醫生都被自己質問得啞口無言了,就表現得更加不自製:「我要把今晚看到得一切,寫成一篇目擊性報道,告發戎冀大夫那套騙人的什麼『精神療法』!」
秋姍出其不意地打了小町一個耳光,這個耳光打得歇斯底里的小姑娘目瞪口呆;打得戎冀心裡熱乎乎的,霎時充滿了對這位女同窗的感激。
秋姍順勢拉起小町的手:「走,回你自己的家去。好好睡一覺,保證明天什麼惡夢、幻影、狐狸精……通通都會從你這混亂的小腦袋瓜兒裡,消失掉。」
青灰色的月光下,秋姍生硬地拉著小町走出房間,跌跌撞撞地朝院子的大門方向走去。就在這時,又傳來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小町嚇得摀住耳朵蹲在地上,條件反射地又發出一聲尖叫!
房間裡的戎冀,也同樣再一次被嚇得魂飛魄散——他還沒有時間整理自己的思緒,把剛才在後門看到的景象,做出一番科學的、客觀的分析和解釋……這麼晚了,怎麼又是一陣不明不白的敲門聲?
今晚,莫不真是活見鬼了?!
秋姍站在門口猶疑著,不知自己是否應該打開大門。只好倉皇反身向屋裡跑去:
「戎大夫,我們怎麼辦啊?」
眼前的戎冀,在終於被點燃的一束燭光下,幾乎完全失去了自己整天掛在嘴上的什麼「精神」。厚厚的眼鏡片後面,是一雙死魚般疲憊而又不安的瞳仁……
「請你幫我把大門打開……我們是醫生,我們要是也相信世上有……鬼,那位偏執、瘋狂的小記者,還不知道要怎麼寫文章編派我們呢!」
聽了戎冀無可奈何的回答,秋姍一把拉起他的手:「戎冀,我們一起去開門,讓那個小記者看看你的職業尊嚴和信念吧!」
戎冀不能再推脫了,他隨著秋姍走到院子裡,抑制不住雙手的震顫,終於打開了大門……就在這個時候,恢復供電了。從正北房窗戶射出的燈光,投到了大門方向……
門外,站著身穿黑色警服的中年男人。秋姍馬上認出,他就是去年接了老周大叔的班,負責皇糧胡同一帶治安的那位葛巡警。
她深深呼出一口氣來:「是葛巡警啊——」
葛巡警依舊是那麼一張表情古板的面孔:「打擾了。我剛剛接到報案,有人親眼看見一個奇怪的狐臉女人,從北邊的燈芯胡同,進了二十六號府上的後門……」
葛巡警的說明話音未落,從他身後走出了大腹便便的第二位警官:
「不好意思,剛才我還親耳聽見有個女人在院子裡尖叫。怎麼回事呀?」
秋姍指著蹲在地上的小町說:「是她……也許是……被貓嚇了一跳吧。」
戎冀偷偷向秋姍投去感激的一瞥。可是,事態的發展,實在是越發不容樂觀了——
小町突然撲向葛巡警:「剛才……剛才……在後門……有個可怕的女人,裹著一床翠綠色的緞子被……她是陳招娣!手指上還塗著鮮紅鮮紅的蔻丹呢!」
又從黑暗中走出第三位不速之客,戎冀對他有著很模糊的印象。皇糧胡同有個自稱「北平福爾摩斯」的渾小子,整天騎著輛德意志造的摩托車瞎逛……
「戎大夫,不恭敬了。我就是那個報案人。因為我的大都偵探所接到了皇糧胡同居民的調查委託,要查清傳聞中夜間出沒在二十五號院北後門那個……高個子神秘女人的真相。今天晚上,我卻意外地看見,有個裹著一床棉被的小個子女人,跑進了您這二十六號院的後門。因為我並沒有擅入他人私宅的權力,本偵探只好請求警方出馬了……希望得到您的理解。」
戎冀覺得眼前這個自稱「偵探」的渾小子,真應該被關進精神病院裡去——裝模作樣的,一看就是個不學無術的公子哥。幸虧此刻自己身邊有秋姍,否則,可真是渾身長嘴也說不清楚了。
秋姍畢竟是皇糧胡同的老住戶了,她和顏悅色地跟來人們打著招呼說:「我們確實是聽到後門有人敲門來著,可是,也沒看見有誰跑進來啊!」
小町卻不買秋姍的賬,無論秋姍怎樣明顯地暗示她不要多嘴,她還是故意要「穿包兒」說:「我看見了!一個裹著床翠綠色軟緞被子的小個子女人……親眼看見的!」
葛警官面無笑容地問道:「在哪兒看見的呀?這位小姐。」
「在後門。她還哭哭啼啼的,嘟嘟囔囔地說了什麼……」
「小姐,您可看清楚了?」
「當然了,她就是陳招娣!」小町斬釘截鐵地回答。
秋姍制止她道:「你怎麼能夠肯定那個女人,就是陳招娣呢?信口胡說!」
葛警官卻鼓勵她道:「小姐您接著說,後來呢?」
小町的口氣有點兒軟了:「後來……我就嚇得自個兒先跑回房子裡了……」
戎冀看得出,秋姍竭力想把事情化解掉:「她也承認自己先跑回屋子裡了,並沒有看見那個什麼『裹著翠綠被子的小個子女人』跑進這個院子呀!長官們何必還要如此興師動眾呢?都這麼晚了,戎大夫明天還要出診呦……」
老奸巨猾的嚴大浦順勢把話鋒一轉,衝著戎冀就咧開大嘴笑笑:
「原來是祥和醫院的戎大夫啊,久違了。記得記得,去年,已故高副市長和前夫人因為食物中毒,被送到貴院搶救的時候,我還得到過您的指教啊!」
戎冀這下也想起來了:「不敢不敢。今晚有勞您大駕了……秋姍大夫本來是帶這位記者小姐來請我……提些改善健康狀況的建議。從聽到後門有人敲門,一直到我關好門回到房間裡,秋姍大夫始終和我在一起。我們怎麼敢隨便放進一個不明身份的人進來呢?」
嚴大浦和和氣氣地表示諒解:「我說也是的嘛。不過,這位孫偵探,也是有心為了一方平安,才建議我們查清這件事情。我想,就算是出於小心,咱們一起在院子裡各處查看一下,意下如何?」
戎冀忽然微微抖動了一下。這個微小的「神經反射」,並沒有逃過秋姍的眼睛。
她用盡量溫柔的語氣說:「戎大夫,我看這樣也沒什麼不好。萬一……萬一您當時沒有拴好門栓呢?」
戎冀突然顯得很焦躁:「怎麼可能呢?我又不是沒有出入過那個小後門嘛……」
戎冀忽然打住了自己的話頭。他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說多了些。
孫隆龍和嚴大浦不易察覺地相視而笑。
嚴大浦開始打官腔了:「如果戎大夫確有不便,我們只有報告了上頭以後,再來決定如何處置嘍——」
秋姍又是一副息事寧人的口氣:「兩位警官大人,我看這點兒事兒,就不要再上報了,弄得大家都麻煩。戎大夫,這麼小個院子,難道真還能藏起個把大活人找不著?您讓人家進去轉一圈兒,我們大家也就都可以放心回去了。」
戎冀的臉越來越青,勉強讓出了進門的路……
·46·
第五章
九
嚴大浦還是習慣地腆著大肚子背著手,悠閒地在院子中央轉悠兒。看那樣子,他是胸有成竹,就像對事後的搜查結果「三年早知道」了一般;又像是他對任何搜查結果都不在乎,只等著部下走個過場,然後劃劃覆命了事……
葛巡警的手電棒,又粗又亮的光柱開始掃射院子的各個角落。他恭恭敬敬地請求說:
「勞駕你們哪位帶個路,去看看朝北衝著燈芯胡同的那個小後門?」
秋姍輕輕捅捅身體僵直的戎冀,示意他和自己一起,陪著葛警官等人去後門。戎冀只好和秋姍一道走在前面,後面緊跟著葛警官和那個無事生非的「私家偵探」。
葛巡警的手電光柱,晃來晃去……一個令人不可思議的情景,出現在眾人的面前——一床翠綠色的軟緞被子,居然就掉在北後門裡面的地上!
戎冀和秋姍,兩人不約而同大驚失色。
孫隆龍露出了得意洋洋的笑容。
葛巡警興沖沖地上前,就像搶頭功一樣,從地上一把抱起了那床被子!
前面院子裡,小町趁著沒人,對著嚴大浦做鬼臉:「這傢伙,居然用涼水,把我的手背燙倆水泡兒!」
嚴大浦根本就不相信:「吹!讓哥看看——」
小町伸出自己的左手——手背光溜溜的,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她自己又傻了眼。逗得嚴大浦笑了起來……
這時,葛巡警的興沖沖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他把那床棉被舉到長官面前:
「報告!找到了——物證!」
垂頭喪氣跟在孫隆龍後面幾步之遙的戎冀和秋姍,互相偷偷地交換著迷惑不解的目光。
秋姍小聲說:「戎大夫,會不會我們……我們真的……沒有拴好門栓?」
戎冀努力回憶著當時驚惶失措的慌亂情形,似乎也開始有點兒動搖了。但是,他有著必須堅持院子裡沒有藏人的理由:
「不,這不可能。我明明是拴好了門的。」
嚴大浦壓根兒沒有伸手去觸摸一下那床翠綠色的軟緞被子,瞇縫著小眼睛掃視了一下,就說:
「這床鋪蓋,倒真跟那天蓋在陳招娣屍體上的,幾乎是一模一樣嘛!戎大夫,是不是再勞駕您帶個路,讓葛巡警把這院子裡所有的房間,都查看一下啊?」
戎冀壓抑著內心的惶惑,引著幾個男人向自己佔用的幾間正北房走去……
葛巡警今晚就像中了彩票一樣,他在沒有人住用的空廂房,用手電的光芒掃射到了一隻柳條箱。裡面,居然塞著一件玫瑰紅色的絲絨長斗篷。
戎冀抖動著嘴唇辯解說:「我從來沒有進過那間東廂房……那不是……屬於我的東西……」
嚴大浦不緊不慢地:「戎大夫,咱們屋裡……商量?你們幾個,就在院子裡等一會兒。」
戎冀的眼珠兒在鏡片後面緊張地轉動著……
小町心想,這個戎大夫也許還以為,自己撞上的,也是個為錢就會幫他推幾圈磨盤的「小鬼」吧?
果然,走進正房後,戎冀馬上就從臥室裡,找出幾包駱駝牌香煙,窘迫地放在嚴大浦的面前。
嚴大浦擺擺胖乎乎的手:「別客氣,戎大夫。我不會——」
戎冀話中有話地說:「這是朋友特地從美國給我帶來的。味道不太嗆人,您不妨先帶回去……嘗一根……」
嚴大浦倒也不拂主人的面子:「好好,那我就不客氣了。帶回去,讓署裡的同僚們也跟著開開洋葷。戎大夫,我也不想把事情往大了張揚,這對大家都沒有好處,您說是不是?」
戎冀不知這個胖官兒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只有連連點頭表示贊成。
大浦接著說:「我聽說,戎大夫是一位醫術罕見的天才人物。我想請您協助我,查清楚二十五號高府兩個人突然死亡的真正原因。上面,雖說對你們祥和醫院的屍體檢查報告,也提不出反駁的依據,可總覺得接二連三這麼……莫名其妙地死人,未免蹊蹺。這其中還有個內情,這會兒也不妨讓您心裡有個底兒——您也知道,原副市長夫人馮雪雁的家族,是咱們民國何等顯赫的門第。馮家的親族裙帶們,對高副市長和他的新夫人一家子,就這麼不費舉手之勞地佔據了皇糧胡同二十五號院兒的馮家祖產,可是一直……猜測紛紛的。馮家的人脈關係中,有權有勢的還大有人在嘛——」
戎冀點頭表示理解:「嚴警官說得是個常理。我能夠協助您具體做什麼呢?」
「幫助我設法讓有關的嫌疑人,開口說出自己知道的真相。」
「這……我並不是你們公家的人,我出面審問嫌疑人,不太……合適吧?」
「戎大夫的顧慮,完全可以諒解。容我也想一想,看是不是我們就在這兩天再商量商量?當然,今天晚上這個事情,咱們可以另當別論。為了不要引起其他什麼意外,在您幫助我審完了二十五號院的案子之前,就暫時委屈您一下,不要離開這個院子。生活上的事情嘛,我可以請您的朋友秋姍大夫代勞照顧照顧。也就不要再讓其他閒雜人等進進出出,以免節外生枝。至於那個神神道道的小記者,還有那個冒冒失失的什麼『孫偵探』,我都會讓他們乖乖地閉上嘴巴。」
「還有嘛,我考慮把隔壁二十五號副市長家的電話暫時借用兩天,馬上找人拉一條線過牆,移到您屋裡來。您畢竟還是個治病救人的醫生嘛,萬一醫院那邊兒,老病人們有啥急事,至少可以請您的同事,代著支應一下……我想,只要查清了大事兒的真相,這一床被子、一件斗篷的小事兒,自然也就沒有太多追查的必要了嘛!」
戎冀到現在終於明白,自己已經別無選擇了。
作為醫生,戎冀對自己說,無論如何也要保持自己旺盛的精力和清醒的頭腦。當天晚上,等這幫不速之客都離開了院子,他破天荒服下了適量的安眠藥。
果然,這一覺睡到大天亮,直到秋姍親自為他送來了油條、豆漿,戎冀才起身。夜裡,隔壁發生的事情,沒有人傳話,戎冀便是一概無從知曉了……
當晚,秋姍和小町回到十九號院兒時,「紫町牌友俱樂部」的其他人還沒有散去。中心話題很快進入了那個古怪的圈子——
小町自然是忍不住要把自己剛剛經歷過的「水泡兒事件」,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番,聽得隆龍直吸溜兒。原來一點兒也不相信的大浦,聽了秋姍的「目擊證言」,將信將疑地一個勁兒抓耳撓腮:
「還真神了,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哩!」
曾佐冷冷地揶揄道:「那鄉下巫婆、神漢的把戲,嚴大探長從來就沒有見過?」
嚴大浦認真地反問:「這是一回事麼?」
隆龍像是明白曾佐的比喻:「就是嘛,你們鄉下人鬧個小病小災的,去請那巫婆、神漢來跳大神,煙熏火燎、昏天黑地大鬧一場,有時,不也莫名其妙地,就把些個事情解決了嗎?!」
小町不同意了:「要照你們的比喻,愚昧迷信和現代科學,不成了一回事嗎?」
隆龍騎在牆頭上,又馬上應和小町說:「對啊,民間巫術和醫學科學,畢竟不能相提並論嘛!」
曾佐冷言冷語道:「什麼『醫學』、『藥學』、『生理學』……別以為那就是個多麼神聖的領域。如果巫術根本就沒有一點道理,它就不會在民間存在了幾千年!醫生如果都是想像得那麼萬能,高子昂和陳招娣,也就不會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秋姍一聽,就感覺到曾佐的話裡又帶刺兒了。
紫姨不緊不慢地插了一句話:「我倒是同意曾佐的比喻。」
嚴大浦不解了:「那為啥?照您這麼說,我去鄉下請個算命先生、馬路上揪個麻衣相士,讓他們來幫我辦案得了。」
曾佐又犯損了:「這主意不錯。也許還真比如今的中國警察,更派用場呢!」
沒想到紫姨又插了一句話:「我認為曾佐的看法,也有一定道理。」
大家都覺得,今天紫姨是不分青紅皂白,一味地偏著曾佐說話呢。
幾張嘴一起發出了含著抗議的反問:「為什麼?」
紫姨笑瞇瞇的:「我閨女手背上的水泡兒,不就是論據麼?心理學雖說還是一門年輕的科學,人類對心理活動的認知本身,那可就太久遠了。巫婆巫師、神婆神漢們,大多搞的就是暗示和催眠術……你們小時候,不就聽過『望梅止渴』和『杯弓蛇影』的典故麼?」
秋姍說:「不錯,那就是古人揭示和運用『心理暗示』,最著名的實例啊!」
紫姨連連點頭:「對。其實,就連動物也會因為接受了暗示,改變行為和習慣不是?比如說我這小點兒,我教它幫我把掉在地上的東西撿起來,開始就是故意把手絹扔到地上;然後我撿起來塞到它嘴裡,我再取出來;緊接著就給它一小塊冰糖……如此反反覆覆,使它形成了條件反射,以為只要把東西從地上叼起來再吐給我,就能夠得到一塊糖。小町子五歲時,每天晚上一過凌晨四點,肯定就要尿炕……」
小町不高興了:「媽媽,說著小點兒呢,扯我幹嘛!」
孫隆龍樂了:「沒關係,我不嫌棄你。我都上高小了,還在褥子上畫地圖呢!」
紫姨接著說:「我呢,發現其實町子自己也特別緊張,老是睜著眼睛熬夜。一個小孩子家家,上半夜越是睡不好,後半夜可不就睡得更死?我就想了個辦法,有一天晚上,我把鬧鐘撥快一個小時,然後叫醒她說,你真了不起,現在已經過了四點,你也沒有尿炕啊!你長大了,尿炕的毛病已經好了!就這樣,反覆折騰了幾個晚上,她真的就再也沒給我上演『水漫金山』了……」
曾佐頗有感觸地說:「那個戎冀大夫玩的,也跟巫婆神漢們的把戲,至少有殊途同歸之處。他無非都是在高妙地利用了心理暗示對理性認知的影響。他那一套跟巫術,區別不過就是一個是樸素直觀的經驗發揮,另一個是進入理論層面的科學實踐而已……」
秋姍終於感到不公平了:「可就是你這輕描淡寫的一個『而已』,標誌著人類認識自身的關鍵性轉折。」
嚴大浦打哈欠了:「你們能不能說得……白點兒。」
曾佐偏要說:「紫姨,請您說些心理暗示的學院研究,不要遷就這個房間裡的『愚昧落後』。」
紫姨繼續講故事:「『自我暗示』療法的發現者是三十年前法國一名叫古爾的藥劑師。一天,有個沒有處方的『絕症病人』纏著他買藥——當然,我無從考察那個病人到底得的是什麼病。至少當時他自己認為,得的是某種『絕症』吧。古爾藥劑師被他糾纏得沒有辦法,就給了他幾片毫無藥用的糖衣片,吹噓是特效藥。數日後,那位病人竟前來致謝——糖衣片真的治好了他的病!」
大浦又打了個大哈欠:「那人本來得的就是——『心病』。要是真有病,那個姓『古』的藥劑師,就是請他直接喝蜜,一準兒也治不好他的病。」
曾佐心想,這麼有意思的例子,說給大浦這種人聽,真是對牛彈琴:「這是紫姨的催眠術,為了哄探長睡覺的。」
秋姍指指旁邊的孫隆龍:「偵探已經睡著了。」
紫姨還真有耐性,接著講故事:「俄國的大心理學家巴甫洛夫博士,做過一個有趣的實驗。他在一段日子裡,經常反覆地對一個學生說,當心啊,最近,我要在你洗澡的時候,把一塊燒紅的烙鐵按在你的後背……有一天,那個學生坐在澡盆裡的時候,突然感到背後一陣鑽心的劇痛,接著就彷彿聞到了皮膚被燒焦的味道,他想都沒想,就發出了受刑人的慘叫聲……」
紫姨的故事就這樣終止了。
「後來呢?」隆龍一個激靈兒,突然又睜開了眼睛。文人小說下載
紫姨不痛不癢地回答:「背上,落下一大塊深度燒傷唄!」
大浦還是傻了:「這麼厲害?那個姓巴的洋博士夠狠心的,真用烙鐵把自己的學生給燙壞啦!」
曾佐露出一臉揶揄的笑容:「擱在那個學生背後的,根本就不是燒紅的烙鐵。」
隆龍進入了自己的推測:「我猜,不是烙鐵,最多就是塊烤得熱乎乎的……俄式灌腸。」
小町接著琢磨:「要不然就是……一隻手,巴甫洛夫博士用自己的一隻手。根本就沒有那麼高的溫度。剛才我不是還被涼水燙出水泡兒來了?我信——巴甫洛夫大博士一伸手,就能放出電來!」
紫姨用眼睛看著秋姍,等著她說話。秋姍偏不說,就是出了神地琢磨自己的心事。
小町耐不住了:「曾佐你說,到底是什麼能夠把那個學生的皮膚,燙成深度燒傷呢?」
曾佐專注著自己手裡的紙牌,漫不經心地回答:「我猜嘛,是一塊……冰。」
大家把充滿懷疑的目光,一起投向擁有謎底的紫姨。
紫姨故意吊著:「剛才有人打哈欠,傳染我了——懂嗎,這就是典型的『疲勞暗示』。乏了,明兒再聊……」
小町和隆龍哪肯罷休,跟老太太撒嬌了:「說完這句話,我們馬上推您去臥室,好不好,拜託了——」
紫姨用嘴朝曾佐一努:「曾佐不是已經把答案說出來了嘛。」
啊——還真是一塊冰,愣是把人給……燙傷了!
這回嚴大浦聽出道道兒了:「別走別走,紫姨。這一回,粗人我真的有點兒……開竅了。」
「那就再多說八個字——佛說,『萬法為心』;我說,『舉一反三』。前面四個字,算是玩兒宗教;後面四個字嘛,算是玩兒科學吧!諸位,明兒見。」
紫姨說完,搖起掛在輪椅把上的小銅鈴鐺,很快就傳喚來那位終日無語,耳朵永遠醒著的老獨頭……她留下自己大眼兒瞪小眼兒的牌友們,逕自睡覺去了。
十九號院兒這邊兒,紫姨講著故事的時候,二十五號院兒裡的「故事」,也譜寫出了腥風血雨的最後一章……
那天深夜,陳佩蘭突然發現,有個人在高子昂的書房裡,鬼鬼祟祟地翻弄東西。她趕緊偷偷打發身邊一個下人,去給父親報信兒;一邊躲在書房門口,觀察著屋裡那個人的動靜。
陳家老爺子最近因為家喪連連,每天借酒澆愁直到深夜。當聽到下人跑來報告說,有賊跑進了高副市長的書房。馬上就帶一個體格魁梧的男下人,每人手提著根手腕粗的硬木棒子,匆匆地跑來……
陳老爺子見大女兒正在向光線昏暗的屋裡,緊張地窺視著。他也躡手躡腳地湊上去,努力向書房裡面發出響動的地方望去——
家裡難道真的正在鬧賊不成?從那賊子弄出的聲響,就能夠聽出,那人有多麼著急、多麼張皇失措……書房裡結實的紅木櫃門,被用力撬得發出刺耳的「嘎嘎」聲。
仗著酒力,血氣上頭的陳家老爺子大吼一聲,自己率先就衝進漆黑一團的書房裡。那個年富力強的中年男人二話沒說,對著半蹲在地板上那個正在用鐵器專心撬動櫃子銅鎖的人影,舉手就是重重的一棒子!
那人影應聲倒下——頭顱中迸出的鮮血和腦漿,噴濺了陳家老爺子一身一臉。下手過重——當時他的腦海,似乎瞬間也掠過這麼個念頭……
「快,掌燈!掌燈!」
知道「賊人」已經沒有反抗能力了,不知是誰在昏暗中發出了需要光明的提示……燈亮了,呈現在陳氏父女眼前的,竟是個再直截了當不過的悲劇結局——
棒下斃命的,竟是陳小寶。
「皇糧胡同二十五號院兒,就是個招了魔鬼、妖怪、討債鬼詛咒的院兒!」
這下,從家裡的每位主子到每個下人,所有人都對此深信不疑了。
面對接二連三的悲劇,陳佩蘭的母親當天晚上就在廚房——那個她頤指氣使、樂此不疲的一個地方,懸樑上吊。
緊接著,陳佩蘭的父親在皇糧胡同的黑暗中,留下一串聽不出是大哭還是大笑的噪音,從此消失了身影……
家裡所有的下人,連跟太太討了工錢再逃的心都省了,一個不拉地倉皇離去……這個曾經輝煌,曾經繁榮的大宅門,呈現出了前所未有的一片死寂。
看上去,這是一個偶然的誤傷事件。
黎明前,當嚴大浦聞訊帶人趕來,他看到陳小寶那甚至沒有被觸動過的屍體,手裡還握著一把鐵鉗子……
被找到的陳佩蘭,正依偎在雙目失明的祖母身邊。這祖孫兩代的面龐,呈現出了同樣的……淡定?麻木?亦或是萬般無奈後的大徹大悟?
老奶奶保持著手握佛珠、莊嚴端坐的姿勢,已經魂飛西天。陳佩蘭已徹底地神形分離,成了心智不醒的一具活死人。
大浦久久注視著眼前這石頭般冷冰冰的一雙人形,晨曦中那默不做聲的白髮人與黑髮人,頓使他的胸膛中湧起了無限的哀傷……
·47·
第五章
十
找到葛巡警報了案的那幾位高家下人,把慘案發生的前因後果,總算講述清楚了。不能不感激他們直到決心離去,最後還沒有忘記,要為這上海一家人中,唯一能夠說得上和善些的陳佩蘭和老奶奶,澄清那場事故的真情……
陳佩蘭已經無法承擔,也不能感激了。大千世界的所有恩怨情仇、生死福禍、苦樂貧富……都不再會在她的心中掀起點滴的波瀾。心如死水,萬念皆空——她沒有捻過一圈兒佛珠,似乎轉眼便實現了徹底超然物外的真無境界。
一場失去了被告和兇手的案子。
整個皇糧胡同,再一次被震撼了——所有的家庭都關起門來,議論紛紛……
傳說中一度出現在北邊燈芯胡同那神秘的「高個子女人」,人們卻一致認為,那就是二十五號院真正的女主人——生死下落不明的馮雪雁。正是她那神秘的陰影,實現了這場復仇的大手筆——
馮雪雁其人何等的門第中人?她的命,自然是貴得絕非凡人可比。這位民國元老的千金做什麼,都將不同凡響。無論是曾經一介布衣的副市長高子昂,還是那偶然得志的陳姓一家上海人,誰都甭想看她的笑話兒,當她的家。
難道,真應了陳家唯一從來也不曾糊塗過的一個人——瞎眼奶奶說過的話:陳家人是「命裡只合三升米,走遍天下不滿斗」嗎?
十九號院兒裡的紫姨沉默了,跟幾天前滔滔不絕講述故事的那個女主人,判若兩人。
曾佐輕輕拂弄著手裡的紙牌,他似乎是在思索,其實腦子裡幾乎一片空白。他是怎麼也沒有料到,眼前竟出現了如此簡單、如此殘酷的一個結局……
至今,只有曾佐一個人知道,馮雪雁在離開北京之前,把法定產權屬於自己的這座二十五號院兒的房契,包括汽車在內許多浮財的產權證明,統統留在了自己的私人法律顧問曾佐的手裡。
無論是一度小人得志的高子昂,還是雞犬升天的陳佩蘭一家,他們都不知道,自己始終是生活在一場財產的幻影之中,始終生活在屬於別人的屋簷之下……
曾佐毫不懷疑,那個企圖敲開姐夫屋裡紅木櫃門的陳小寶,只是急於為了找到這所房子的房契。皇糧胡同裡早有傳聞,他在外面欠下大宗的賭債和毒債。
而促使他匆匆孤注一擲的,也許就是因為,在陳小寶喪生於親生父親棒下的頭天上午,曾佐以「產權代理人」的身份,翩然出現在二十五號院兒的門裡……
他不過就是裝模作樣地在院子裡轉了一圈兒,煞有介事地敲敲磚牆,彈彈廊柱罷了。嚴格地說,曾佐沒有必要撒謊,也沒有撒謊——他就是名副其實的產權代理人。
他的出現,無疑帶給陳家所有人一個客觀的「暗示」:這個家裡已經有人,開始著手出售房產的打算了。
當時,陳家竟沒有一個人敢對他提出任何質疑。因為自從住進這座豪宅,感動得甚至好久都捨不得使用抽水馬桶的這家上海貧民,誰都未曾親眼見過,也許甚至沒有來得及想到:皇糧胡同二十五號這座宮殿般的所在,畢竟是存在著「所有權」的。
一個「暗示」,便提醒了一個貪婪的靈魂——
就連二十個小時都不到,這個暗示所導致的重大錯覺,便釀成了一個家庭的徹底毀滅——這一切,無論是必然,還是偶然,都未免到來得太快了一些。
原來我們的人類,竟是精神支柱如此脆弱的動物!
那遠在壯鄉深山種茶的馮雪雁一旦得知,皇糧胡同二十五號院兒,竟上演了這麼一場荒誕而又悲慘的續集。她會怎麼想?或是從此便……什麼都不想了呢?
戎冀感到,自己正在走進人生一個絕望的低谷。
他把自己的請假電話,打到了祥和醫院內科主任那裡。忽然發現,多少年來忠實職守的那個醫院,竟是那麼地可有可無。
原來,自己唯一渴望見到的一個人,只是秋姍。
而他最不願意見到的那些人——一個腦滿腸肥的探長、一個表情木訥的巡警和那個自稱「偵探」的混蛋公子哥,也會跑來東拉西扯一通,耽誤了寶貴的讀書時間不說,令自己總也無法擺脫那些古怪事件的陰影……
戎冀,是一位名副其實的學問研究狂。對精神分析學和心理學孜孜不倦的探索,就是他自身的生命本身。衣食住行,被降到了最簡化的程度。書房和臥室裡,放滿了中國尚極為珍貴、難得的心理學和精神分析科學的專業著作:
繆勒的《視覺比較生理學》,貝內克的《心理學教科書》、韋伯的《觸覺論》、佈雷德的《神經病學》、費希納的《心理物理學綱要》、馬赫的《感覺的分析》,還有出版時間不久的巴甫洛夫的《大腦兩半球機能講義》、巴特利特的《記憶:一個實驗的與社會的心理學研究》和維戈茨基的《思維和言語》……
戎冀在追求的領域中,卻是那麼地富有。他幾乎把自己豐厚的收入,都投資到了神秘而神聖的探索之中。
他在祥和醫院裡,曾經有個配合默契的助手,就是護士陳佩蘭。這個上海姑娘,對戎冀那非同一般的醫術簡直就是心懷崇拜——無病呻吟的闊太太們,「疼得要裂開」的腦袋,因為戎冀一場充滿暗示性的談話,加上幾十毫升的葡萄糖液或是一包維他命,經常就奇跡般地獲得了康復……
一個聲稱自己在台階絆了一跤,便從此「下肢癱瘓」的胖夫人,戎冀大夫讓她來就診了十次,每次都在她堆滿肥肉的腿上,用碘酒劃上一圈黃線,暗示她正在「兩寸、兩寸地恢復神經的知覺」……後來,奇跡真的發生了——胖太太熱淚盈眶地從輪椅上站了起來!
陳佩蘭是唯一知道戎冀大夫治療秘密的護士,她對「暗示療法」這高明的把戲,隱隱心存快感。也曾暗戀過這位不苟言笑的天才醫師。遺憾的是,戎冀似乎是個對女色毫無興趣的男性。他就像是個活在精神世界中的聖徒。
嫁給了高子昂以後,陳佩蘭建議戎冀大夫搬到皇糧胡同自己家的隔壁。租賃這個院子的保人,用的還是自己這個「副市長夫人」的名義。
當高子昂為「公務」,忙到很晚才回家的時候越來越多,陳佩蘭也越來越經常地帶著一個自己信任的下人小夏,提著一壺開水,揣上一小包香片兒,來到二十六號戎冀的住處。她請日常生活乏人關懷的戎冀大夫喝口熱茶,說幾句醫院裡的老人舊事,打發下人把他的換洗衣服拿去,洗洗燙燙……
漸漸地陳佩蘭發現,自己也開始成為戎冀的病人——需要對人傾訴,需要有人傾聽,需要戎冀告訴自己,怎樣才能安穩地入睡……
終於有一天,她主動地解開了自己的鈕扣……但是,站在自己面前的依然不是一個男人、一個異性,而是一位專家、一位學者。
戎冀需要的,只是一個活生生的教具。就在陳佩蘭那美麗的胴體旁邊,戎冀的觀察和體驗,被即刻化作實驗記錄——什麼關於女性的「性興奮點與體液分泌」、「特定的心理和情緒與性感受的關係」等等等等,事無鉅細且毫無淫邪色彩地,被寫成了一頁頁學術性的記錄。他對照弗洛伊德大師的理論觀點,通過活體試驗,證實了「性的變位與昇華」等等深奧心理學名詞的真正含義……
戎冀知道,儘管中國社會的傳統倫理,尚不允許他的研究成果,在學問的宮殿登堂入室,自己是個孤獨的先驅者。總有一天,世界會注意到自己默默無聞的偉大探索……
陳佩蘭發現,戎冀也是一個需要崇拜的人物。很快,她也學會了傾聽,懂得適時地表示驚歎:
「這些世界著名的心理學試驗案例,真是太有意思了……」
當陳佩蘭的丈夫高子昂和妹妹陳招娣,先後死於「心臟猝停」,如此新鮮、生動、完整的「病例」,令戎冀對陳佩蘭簡直是感激涕零了——這個小護士,真可謂是冰雪聰明。她幹得太漂亮了!
在兩場「暗示謀殺」獲得成功的驚人實踐之後,還能夠附帶配合屍體解剖的病理觀察,更是千載難得的實踐機會。全世界同領域的專家學者,有幾個人能夠獲得如此寶貴的研究數據啊!
二十五號院兒連喪兩命之後,戎冀也曾稍稍感到不安。但是他對自己解釋說,我不過是曾經「下意識」地提示過陳佩蘭:
你不妨反覆地警告自己的丈夫,要「高度重視」、「嚴加保護」自己的心臟,要把「特效藥片兒」帶在身上,保證隨時都能夠服用;否則……
我不過就是給陳佩蘭講述了一個歐洲的心理學家,曾用「純粹的」暗示手段,創造了殺人不留痕的故事,一個神奇的「水與血」的故事……罷了。
陳佩蘭當然知道,二十五號院兒中兩個人的真正死因,瞞得過一百個會拿手術刀的醫生,也瞞不住一個戎冀。她老老實實地對自己的啟蒙師父,報告了如何怎樣穿著一款長斗篷,等到了一個幾乎天天醉酒後走過燈芯胡同的小地痞……
那個張九手下的小地痞,幾乎每天深夜帶醉而歸。聽覺驚人靈敏的瞎眼祖母坐在自己的屋裡,總能聽見他哼著浪蕩小曲兒,從二十五號院兒後門的燈芯胡同,緩緩穿行而過。
陳佩蘭是個十分內秀有心的女人,她過去是見過馮雪雁的。因為自己的個子相對矮小,她在披著馮雪雁那件玫瑰紅色的長斗篷時,沒有忘記在腳底下墊了兩塊磚頭……
第二次、第三次……出現在二十五號院兒後門那個穿著長斗篷的神秘女人,就是戎冀對陳佩蘭的回報了——
這種「環境暗示」,正是戎冀對周圍所有街坊鄰里和警方「思維方向」的誘導。人們的注意力,很容易便一直圍繞在那個子虛烏有的復仇女神「馮雪雁」身上……
戎冀接著回想:那天晚上,和秋姍、小町一起看見的幻影又是誰呢?她為什麼要戴著一副白狐狸的社火面具,裹著一條翠綠色的軟緞被子?這小個子的女人,正在對自己做出什麼暗示?暗示所要達到的目的,到底又是什麼呢?
難道就在自己的附近,存在著一位熱衷此道的同行不成?他(她)的「環境暗示」也玩得很好。還真把自己嚇出一頭一身的冷汗來……
那天晚上,皇糧胡同二十五號院兒裡有人浴血、有人自絕的慘劇,唯獨沒有被送入已經受到「監護」的二十六號院兒戎冀的耳朵裡。
為了一床棉被和一件斗篷被警察搜到的事實,導致戎冀前所未有地給自己服用了適量的安眠藥。他有意識地強迫自己暫時一切放下,一覺睡到了日上三竿……戎冀是一個學者,他對孤獨的承受力,本應該在正常人之上。可這一次,他卻覺得自己竟像病人一樣,出現了「恍恍惚惚」的精神症狀。
傍晚時分,秋姍又來了,臉上掛著輕鬆、溫存的笑容。她一走進房間就說,自己剛才跟派在這裡「值班」的葛巡警打了招呼,說今晚十點前,會確保不離開戎大夫一步。讓葛巡警放心回家去,跟媳婦吃頓晚飯,抱抱孩子……
她話音未落,馬上又聽到院子裡的大門,有人敲門。戎冀現在是一聽到敲門聲,就會本能地緊張、焦躁起來。秋姍善解人意地主動去開門,轉眼便提回一隻三層的木漆食盒:
「戎冀,你看——」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秋姍對戎冀不但直呼其名,而且換「您」為「你」,這使戎冀感到了絲絲輕鬆的溫情。
「你那位周到熱心的鄰居陳佩蘭太太,打發家裡的下人小夏送來了晚餐。說是皇糧御膳房的幾樣小菜和素餡包子,還為你的小花,特地要了一碟沒有撒椒鹽兒的干炸小黃魚兒呢……我還餓著肚子呢,可以沾你的光嗎?」
秋姍一邊打開溢出佳餚香味的食盒,一邊在戎冀的面前擺放好餐館的筷子和小碟……餐館為客人想得相當周到,需要外送的客人,大多都是不太願意收拾碗筷的「懶蟲」。
久違的家庭氣息,在戎冀如同一潭死水的心裡,像顆小落石濺出了一圈圈舒展的漣漪……
只有秋姍,是自己唯一可信賴的同伴了。這位心理學專家在高度孤獨不安的環境下,漸漸淡薄了職業性的戒備心——這個溫柔美麗的「患難盟友」,她的存在和出現本身,會不會正應了心理暗示學中的「信譽暗示」呢?會不會這就是那個自己猜測中的隱身對手,正在為最後的出擊,實施著一套必要的「心理鋪墊」呢?
戎冀都沒有再以一個心理學家的習慣,去冷靜地分析發生在身邊的事情。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心,真有些累了——原來一個名叫戎冀的學者、專家,同樣也需要平實、溫暖的人間關懷。
秋姍關懷地勸說戎冀:「我們都是學醫的,必須首先保證自己的健康和營養。先嘗嘗這個……『御膳房』最受歡迎的一道風味小菜『長安酸菜鴨血』;這個也不錯,材料用的是三種新鮮的西山野生菌,我很喜歡的;這家店的『冬筍肉絲』,做得可是公認全城第一呢!沒想到這位上海出身的太太,還挺會點京菜。對了,我還帶來了一小瓶法國南方產的白葡萄酒,是咱們皇糧胡同六十一號院兒的喬三姨太,送給我的呢。」
戎冀找到了話題:「是不是那位瓜子臉的喬家三姨太?她也曾經是我的病人,專程跑到祥和醫院去,掛了我四次門診號哩。」
秋姍說:「這位喬家三姨太,過去有些輕度貧血的症狀。表現得精神萎靡,食慾不振,還開始明顯地消瘦……最近,她大喜臨頭,懷上了孩子。一看到檢查結果,就給我送了禮物。」
戎冀舉起了面前的小杯子:「謝謝你了,秋姍——謝謝你的酒和你的關懷。喬家三姨太過去的萎靡和消瘦,完全是假象性的。根據我的診斷,她是因為某種心理因素,導致了長期的『自覺貧血』症狀。」
「心理因素?真的麼?那麼您是怎麼對她進行相應的『心理治療』呢?」
「通過談話我瞭解到,她從兒童時代開始,就在心裡留下了可以直譯為『結』的一個記憶——曾經親眼看見自己的嬸娘,因為難產大出血死亡。那對於一個未成年的女孩子來說,是相當深刻的一次心理刺激。她長大以後,就是因為自己的月經量過多,也會自我感覺到嚴重的貧血症狀。甚至真的出現面色蒼白、嘴唇無色、眩暈無力……我憑借自己在患者心中的權威性,給她開了一些『特效藥』——價格不菲呢!」
秋姍興致盎然地請教自己的同窗前輩:「是什麼『特效藥』呢?」
「瑞典進口的……酵母片。」
秋姍的筷子,呆呆地停止在了嘴邊上……
戎冀依然平淡地講述道:「吃了兩個半月,那位三姨太也許飯量和消化狀況也都隨之有所改善,總之,她不但被徹底治癒了,面色紅潤,體重增加,而且不久還懷了孕。然後……不就成為秋姍診所的常客了嘛!」
秋姍放聲大笑起來……她毫不懷疑,戎冀的這個病例,百分之百是真的。關鍵問題是,他準確地找到了患者心理上的歷史癥結。
輕鬆愉快的同行閒聊,伴隨著低度的酒精緩緩輸入……
「戎冀,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鬼魂麼?」
「怎麼說呢……」
「那麼,你至少是……將信將疑的了?」
「秋姍,這樣說吧,我這個人在某種意義上,是個唯心主義者。我相信精神主宰著『存在』的哲學定義。如果有人相信有鬼魂,那麼鬼魂就存在;如果有人連站在面前的大活物都不相信,那麼這個活物,至少對於不相信『它』存在的人來說,就沒有任何『存在』的意義……」
「我怎麼聽不懂啊,戎冀,你就像是在談論……充滿詭辯色彩的一個哲學理念。在學校的時候,你就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物。可我們都不知道關於你的任何情況。特別是,為什麼你會對精神分析和心理學,表現出那麼狂熱的追求?」
就在這個時候,又停電了。戎冀只好在他和秋姍之間的桌子上,又點燃了一根白色的蠟燭——儘管兩個人都沒有直接說出口,他們自然而然地,對昨天夜裡停電後發生的一切,產生了共同的聯想……
昨天晚上,出現在後門的那個「狐狸臉女人」……
也許是因為很少喝酒的戎冀,血液中開始循環著乙醇這種麻痺神經的化學成份,他透過燭光看到的客人,形影朦朧得令他產生了一種朦朧的安全感:
「秋姍,你也許是我生平第一個……值得信賴的朋友。要知道,『信賴』本身就是一種帶情緒化的感受。我向來不喜歡這一類的心理活動……但是,今天也許便是永遠。我不知道,明天這個院子和我自己,還會發生什麼?我願意告訴你,我心理上的那個『結』,它是一個怎樣的故事——那就假定今天晚上,你是我的醫生,我的心理醫生,好嗎?」
秋姍並不作答,只是透過同樣朦朧的燭光,注視眼前戎冀那同樣朦朧的形影……
「我十五歲的時候,家裡發生了一件事情。後來我自己冷靜地分析一下,也許就是這樁『意外』,決定了我的一生……我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妹妹,乳名就叫『小花』。她是我父親小老婆生的女兒,是我家最年少的妹妹。小花比我小五歲,比我大哥要小整整十五歲。她很可愛,長得就像我們河南年畫上的娃娃。我家是信陽府的財主,當年家境很富有。家父晚年得到這麼個小千金,寶貝得很。我跟這個小妹妹因為年齡比較接近,從小的感情就超過了其他兄弟姐妹……」
秋姍突然打斷了戎冀的回憶,說:「我看到你的書房裡,有一台手搖唱機,可以放一張唱片麼?我怕自己會因為你的故事……陷入過份的……『情緒化的感受』。你知道,我也是個醫生,我同樣習慣於讓自己時刻保持冷靜。音樂,也許可以分散一些我的感情關注吧……」
戎冀沒有反對,起身到裡屋去,讓唱機流出了一支秋姍沒有想起標題來的西洋小夜曲……戎冀的住宅裡,似乎只有這台病人贈送的手搖唱機,是唯一一件能夠幫助主人暫時忘卻「奮鬥主題」的東西。
「但是有一天,小花在早上被發現死在了自己的床上。我父親當然是悲憤得無法形容,家裡能夠接近小花的下人,都受到了嚴厲的審問……我父親是個自稱『康黨』的開明鄉紳,受過一些維新思想的影響。他把信陽府一位西洋醫師請到家裡來,說什麼也想查出小花神秘的死因。結果,那位西洋醫生認為,沒有找到外傷、中毒和細菌感染等典型疾病的死因依據,只能診斷為是……某種潛在病因或精神因素所導致的『心臟猝停』。」
「同樣滿腹疑惑的我,在小花的褥子裡,無意中找到了一支針頭朝上的繡花針。針尖上有一點兒幾乎無法辨認的血跡。我開始獨自在家中的各個角落,暗自進行查訪。結果我發現,我的大哥非常可疑。小花和我在一起時,曾經表現出對這位長兄特別的敬畏。也許這與我大哥的性格和形象都有關——他是個性格陰鬱、沉默寡言的人,平時熱衷於鑽研陰陽八卦和麻衣相術,在當地甚至小有名氣。」
「我還記得,令他大出風頭的是有一年趕廟會,在擁擠的人群中,一個渾身穿金戴銀的女人突然大叫,說自己手腕上的一隻翡翠鐲子,被人趁亂給摘走了……當時,站在周圍的十來個人為了澄清自己,就有人提出,都把衣服口袋翻出來。當時,我大哥就在附近觀望著這場鬧劇。認識他的人就請這位『戎半仙』說說,這件事如何是好?我大哥想了想便說,自己也許能夠看見那個翡翠鐲子藏在誰的身上。提議這十幾個人先不要翻兜兒,只要站成一排讓自己目測一遍即可。」
「他很快就指著其中一個年輕男子說,鐲子就藏在他身上……一語中的,大哥因此盛名遠播,被方圓百里傳為『天眼』。現在我回想這件事情,其實大哥成功的因素非常簡單,無非是從偷竊者那慌亂的眼神中,迅速地做出推斷罷了。在那樣一種環境的壓力下,小偷兒直視著大哥這個自稱具有『洞穿力』的目光,是很難保持處變不驚的。」
「小花的奶媽對我說,小花在臨死前的好幾天,總是疑神疑鬼地說,自己可能吃魚時,不小心吞下了一隻魚鉤。儘管奶媽勸那孩子不要胡思亂想,但小花堅持說,是大哥用一雙『天眼』,穿透肉身看見那只魚鉤就在她的肚子裡。還說,八成什麼時候,那只魚鉤順著血管,就會跑到心臟去,要了自己的命……無論奶媽怎樣安慰小花,說那是大哥『逗你玩的』。小花都認為大哥的話,不可不信……」
「我的判斷就是,小花在這種高度緊張的心理狀態下,因為一根針尖朝上插在褥子裡的繡花針,在夜裡觸及到了她接近心臟的體表位置。作為一連串『消極暗示』的受體,她終於死在了自己想像中的那只並不存在的魚鉤上……」
「你認為,你大哥為什麼要這樣做呢?這樣陰險的犯罪,通常總是會有動機的吧?」
「秋姍,這就是我們今天許多司法或刑偵斷案,非常容易忽略的一個死角——純粹心態因素所構成的犯罪動機。正是因為小妹妹神秘的死亡,我後來報考了北平醫學院;也是因為這件往事,我投入了對人類精神和心理領域的探究。我發現,無論一個人做好事,還是做壞事,固然大多是會具備所謂『明確的動機』。而某種模糊不清的所謂『非動機性動機』所導致的行動,卻往往得不到傳統思維定律的解釋和重視。異常心態持有者們令人不可理喻的種種社會行為,將會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日常生活環境中,我們這些醫學界人士,必然面臨著生理學、解剖學之上的挑戰性課題……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一個預言罷了。」
「當年我大哥到底因為什麼動機,發揮『杯弓蛇影』這古老的『消極暗示』手段,謀害了妹妹小花,我至今不得而知。只是奶媽隱約提到過,有一天夜裡,好像看見一個黑影躡手躡腳地走進了小花的臥室。因為小花是個敏感的女孩子,她半睡半醒地發出了一聲尖叫,那個黑影就趕緊跑出去了。奶媽怕遭到責難,事後不但自己沒有說,還告訴小花,不過是她做了個惡夢罷了……」
「我明白了。戎冀你當時的猜測是,那個神秘的黑影就是不懷好意的大哥,他因為怕小花有一天,會說出自己夜裡看到的人是誰,就用一種成功概率很低的暗示手段,謀殺了小花,是麼?」
「是的,秋姍。如果我執意要追究大哥謀殺小花的『動機』的話,也只能從這一點點蛛絲馬跡上,做出假設而已。從此,我不願意更多地接觸異性,我承認自己產生了一種……逆反性心理。我本能地認為,垂涎女色是罪惡的,也是危險的。不到非不得已的情況,我不願意與他人發生任何肢體的接觸。」
「戎冀,這一點我早就有所察覺了,只是不知道原因何在。」
「因為你是一位婦科醫生,我不怕對您坦白,當陳佩蘭一次次赤裸著躺在我的眼前時,我需要對她的性神經反射表現進行觀察,都沒有直接用手對她進行過觸摸。我完全是借助其他物體,來進行……我的臨床實驗的。」
秋姍在這個時刻,突然感到說不出的壓抑和……隱隱的噁心。但她知道,這是一個醫生與另一個醫生的專業性對話,戎冀沒有任何情慾的邪念。而一個「冷酷的科學怪人」的形象,終於在秋姍的眼前,完成了他的自我刻畫。
戎冀也許是為了迴避秋姍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睛,他起身到裡屋自己的書房,動手翻轉了那張唱片。又是一支不知名的小夜曲,在房間裡幽幽地迴盪……秋姍在昏暗中露出了兩排雪白整齊的牙齒,她像是在笑:
「戎冀,剛才你還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呢。你到底相信鬼魂的存在麼?從小到大,我都希望有人能夠為我解答一個荒誕的問題,就是世界上到底有沒有『吸血鬼』啦、『吸血殭屍』什麼的?那個陳招娣的死,使我更加渴望得到答案了。」
「我直接參加了陳招娣的屍體解剖,她的血管的充盈度和體重等等所有數據,都能夠證明她的死因,肯定不是大量失血。」
「這我知道,嚴探長特地請我看過包括有你簽名的那份死因診斷文件了。所以我才開始懷疑,她死於一個不可知的神秘原因——比如說,我們中國和歐洲地域不同,語言、文化、民俗無不大相逕庭,但傳說中的吸血鬼和吸血殭屍卻異曲同工。這難道不是個值得探究的謎嗎?這樣廣泛的民間傳說,我想,一定事出有因。」
「秋姍,你真像個可愛的孩子。我挺喜歡你大膽的懷疑和超出常人的想像力。」
「我記得,小時候家住在西城。附近有個人家七歲的男孩子,得了一種駭人的『怪病』。這個男孩子在家裡人殺雞的時候,會不顧一切地渴望去吸飲生雞血,如果身邊有人因為不小心擦傷了皮膚,他也會表現出舔食傷口鮮血的強烈生理慾望……漸漸,左鄰右舍越傳越神,說這個男孩子是『吸血鬼附體』!因為我們的醫學和科學,至今還無法解釋這種『怪病』的病因。那個男孩子和他的家人,受到歧視和疏遠也就可想而知了。連我媽媽都擔心,晚上出去會碰到什麼可怕的東西……」
「秋姍,關於這個男孩子,我更加傾向於他患有一種紅血球和血紅蛋白的低下症。因為身體的需要,他本能地出現了嗜血的慾望。我翻閱過一本涉及到有關『吸血殭屍』的德文版原著,這本書裡對歷史上最初的『吸血鬼』、『吸血殭屍』現象,也有過一些比較客觀的論述。我記得,書上記載說,中世紀時,這類迷信形成了一種民間風氣,主要流傳地在歐羅巴的中部地區。例如,東普魯士、西裡西亞和波希米亞……」
「當時,歐洲經常發生瘟疫流行,傳染病的死亡率非常高。人們因此普遍產生恐懼心理,有不少染病的人,被活生生地掩埋掉了。有些沒有斷氣就被倉促埋葬的『死人』會痛苦地掙扎,企圖拚命爬出墓坑、墳穴。他們在這種本能的求生過程中,難免肢體傷殘、血流滿面……這種情景,往往很容易被人誤解為是所謂『殭屍活動』、『殭屍流血』、『殭屍的相互撕咬、吞食』,以至於聯想到是『殭屍的復活』等等。如此便在被死亡陰影籠罩的廣大地區,借助人們恐慌的心理,『吸血殭屍』、『吸血鬼』的傳聞,得到更加廣泛傳播罷了……」
儘管戎冀的解說,相當富有科學的理性色彩,秋姍還是覺得,衣服下面不知不覺地炸起一層雞皮疙瘩來。她想,如果小町這丫頭也聽到戎冀此刻這番講述,不知道要被嚇得先抱腦袋還是先抱腳了。
正是這些特別接近真實的故事,才是最聳人聽聞,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啊——
「戎冀,你這間房,晚上還挺涼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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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十一
戎冀起身進屋,關掉了唱機,想為秋姍找出一件裌衣。房間裡出現了一時的靜謐……就在這個時候,那台白天被從隔壁二十五號高副市長府邸遷移過來,暫時借用的電話機,第一次發出了清脆、急促的鈴聲。
戎冀和秋姍都猶豫不決地等待了一會兒,那個關於「殭屍」、「吸血鬼」的話題,還沒有讓他們的心情走出陰森恐怖的陰影。還是戎冀猶猶移移地去拿起放在窗台邊的電話話筒……
「……姐姐,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就是那個戎大夫教給你的吧,你讓我一個晚上,就流光了全身的血……姐姐,你老狠心的哦,我的血都……」
戎冀就像觸電一樣,猛地把話筒扔回了機座,臉色煞白。
秋姍緊張地問:「誰的電話?出什麼事情了?戎冀——」
戎冀顫抖著聲音說:「是……是打給二十五號,找陳佩蘭的電話……好像是……陳招娣……」
「胡說!你肯定是……聽錯了。等一會兒,電話如果再響,我來接!」
戎冀的動作變得有些強直,他重新坐在椅子上,腦子開始在緊張地思索著:打來電話的女人,首先可以肯定,不是陳佩蘭。如果有人惡作劇,企圖達到勒索或其他什麼功利的目的,那麼這個神秘的女人到底知道什麼?「她」根據什麼說,是我教給陳佩蘭給陳招娣「放血」的呢?
這一切,都太不容樂觀、太……令人憂心忡忡了!
果然,那個電話又響了。秋姍搶上前去,拿起了話筒。她聽到的,還是一個女人——
「姐姐,我早就知道了,你跟那個戎冀大夫狼狽為奸。你們是一黨的,就是他教給你的,割斷了我手腕的血管,讓我一個晚上,就流光了全身的血……」
秋姍也面如土色地垂下了拿著電話筒的一隻手——
「是……確實是找陳佩蘭的電話。她好像是……陳招娣……」
「她說什麼?這個魔鬼!這個……殭屍!」
「無神論者」戎冀,竟不知不覺地進入了與「魔鬼」展開對話的幻想境界。
秋姍握著電話筒結結巴巴地對戎冀重複道:「陳招娣說,是你教給她姐姐,割斷了她手腕的血管,放光了她全身的血……還說她早就知道,你跟陳佩蘭是……」
「胡說!那個女魔鬼……她胡說!陳佩蘭不過就是聽我講過一個歐洲醫生的心理殺人試驗。那個醫生把一個自己憎惡的男人,蒙住眼睛綁在床上。然後告訴他,已經割斷了他腳踝上的血管。於是,那個男人不但感覺到自己腳踝上的傷口正在出血,而且聽到了自己的血,不斷滴在水桶裡的聲音……幾個小時以後,那個男人的心臟停跳,呼吸也消失了。其實,陳招娣的死,就是陳佩蘭對這個邪惡醫師的照章效仿。陳招娣的死因,完全就是這樣一場『流血的暗示』所導致的。懂嗎?秋姍,這是一場純粹的心理暗示啊!」
「純粹的心理暗示?我不相信,心理暗示真的能夠達到……物理殺人的目的。」秋姍喃喃地發出了質疑。
「陳佩蘭的實際操作,其實比你想像的要簡單得多。她不過就是事先在陳招娣的湯碗裡,放一點兒安眠藥。為了不留下繩索擠壓軟組織的痕跡,陳佩蘭等妹妹入睡以後,把她的手腳隔著棉被縛在床上。然後,蒙上她的眼睛,堵住她的嘴。在陳招娣的意識處於半清醒的狀態時說,你的血液正在從手腕上一個傷口裡,不斷地流出去……陳佩蘭的『道具』,除了一把水果刀,就是一把大茶壺和一隻小洋鐵皮水桶而已。」
秋姍突然微笑了:「這把大茶壺裡的溫水,流過陳招娣手腕上一個淺淺的小口子,水在陳佩蘭的手裡,慢慢地嘀嗒了半點鐘?還是更長些呢?」
戎冀開始重新投入到科學研究的忘我境界中,就像一位正在梯形大教室講課的博士那樣,聲音一下高昂起來:
「陳佩蘭幹得很漂亮,比我預想的效果更好。嚴格地說,陳招娣的『假象出血』,總共持續了四十七分鐘。滴滴答答,滴滴答答……自己身體裡泉湧一般流出的鮮血,正被一隻水桶接著,越來越多,簡直就要溢出了桶沿……」
「讓我們設身處地地為陳招娣設想一下吧——當一人明確地感知著自己的身體,正鮮血如注而無能為力時,那種心理狀態,一定是高度緊張、極端恐懼的。陳氏姐妹的這場實驗,為我證實了一個真理,一個具有實踐依據科學結論——徹底的精神崩潰,足以致人於死地!」
「不但陳招娣是死於這種『受害性心理暗示』,連高子昂也是同樣。嚴格地說,高子昂最初應該被定位在受制於『醫源性心理暗示』——他首先是接受了我這個醫生對他患有心臟病的警告。我很幸運,得到了陳佩蘭事先給我的通知,我得以在電影院門口,親眼目睹了那個小盜賊,他搶走高子昂掛在身上的金藥盒子。接著,我便看到了他從精神恐慌到精神崩潰,直至生理死亡的寶貴過程。」
「通過過去我跟高子昂的接觸,就發現他是個典型的悲觀主義者。在遇到突發性危機的時候,他不會以積極的心態去進行思維和理解。當時,高子昂就這樣跪在地上,嘴裡發出了『藥,藥……』的呻吟。看到我出現在自己的面前時,他的第一心理反應,不是樂觀主義者的『我得救了』;卻是『就是這個醫生說,我的心臟已經非常衰弱了,不能一時半刻離開那些急救藥片兒啊』!」
「陳佩蘭對我談到過,他與前妻馮雪雁之間發生的一連串事件。不難看出,高子昂正是那種既依賴他人又善於推卸的人。也許換了你、我,陳佩蘭這套東施效顰的彫蟲小技,未必就會要了我們的命。不僅僅因為我們是學醫的,而是一個人本身的性格、氣質和人生觀念,都可能決定他在危機瞬間的精神狀態……」
「當然,能夠馬上參與親自對高子昂進行屍體解剖,這是多麼配套的觀察條件啊……對於我來說,高子昂的死亡,也是具有典型意義的一次心理科學試驗,真是非常完整、極為難得的啊!」
「高子昂從對你的『醫學權威性』的心理認可,到對那些小兒用阿司匹林的心理依賴,導致那個藥盒子突然被搶走後,必然地產生了極度的精神恐慌……我說得對嗎?戎冀大夫——」
戎冀聞言突然一怔:秋姍居然已經知道了,自己讓陳佩蘭放在高子昂胸前那個金質藥盒子裡的,兩個月來被高子昂視之為「救命稻草」的藥片兒,不過就是無關健康皮毛的小兒用阿司匹林。
燭光下,一隻金質的「懷表」連同金鏈子一起,在秋姍伸出的手掌中發出凝重的橙黃色光芒。它的小鈕子被秋姍纖細的手指輕輕一按,「表蓋」彈開來,裡面是幾顆圓圓的小藥片兒。
戎冀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
秋姍也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
突然,秋姍捂著肚子倒了下來。
戎冀上前,雙手捧起秋姍的臉一看,一點兒白色的泡沫兒,正在從她的嘴角滲出來,帶著微微苦澀的味道……
「糟了、糟了——我們今晚吃的是……陳佩蘭送來的晚餐!這個毒辣的女人知道,只有我戎冀,能夠揭穿她謀殺親夫和妹妹的隱蔽手段,她也知道了我和秋姍的密切交往……她是要滅口,也是在為了妒嫉而……復仇啊!」
戎冀只覺得腹部一陣痙攣,絞痛霎時襲遍了全身。
接著,他看到秋姍表情痛苦地,也把手指向了那只三層的漆木提盒……顯然,她和戎冀同時都想到了,都明白了——這下完了。
戎冀只見秋姍痛得整個身體已經在地板上,漸漸縮成了一團……
他也捂著肚子彎下腰來,一陣陣抑制不住地翻腸倒胃。他開始感到強烈的噁心,嘴角滲出了白色的唾液。漸漸地,意識開始脫離了清晰……
陳佩蘭,還有她那個化作鬼魂的妹妹陳招娣晃動的陰影,竟出現在戎冀的眼前,她們塗著鮮紅的唇膏,居高臨下,俯身注視著仰面躺在地板上的自己……
十九號院兒的書房裡,紫姨興致盎然地始終握著自己金色的電話聽筒,通過秋姍始終沒有掛機的電話,就像欣賞一出莎士比亞舞台戲劇的精彩對白一樣,她把戎冀的全部自白,從頭到尾、一字不漏地接聽下來……
然後,她由衷地發出了感歎:「秋姍果然是有眼力,這個戎冀,絕非等閒之輩啊!」
等到大浦和小町趕到二十六號院的時候,只見秋姍的身邊,倒著痛苦萬狀,已經進入昏迷狀態的戎冀……
秋姍低聲吩咐著:「小町、隆龍,現在就往戎冀嘴裡灌水!我回自己那兒。這兒就交給你們幾個了——」
小町問:「那灌什麼水呀?」
「只要不鬧肚子,什麼水都成。然後再幫助他把水吐出來。紫姨說,這就是暗示戎冀,已經給他洗了胃啦!動作要快。」
隆龍傻乎乎地問:「秋姍姐,你就不用灌水了吧?」
北平警署的楊大署長,他怎麼也聽不明白嚴大浦的結案報告。這也未免太難為他了,想要弄明白這樣兩場手段奧妙的「心理暗示殺人案」,就是等他兒子的兒子當了署長,也未必。
楊署長抓撓著碩大的腦瓜,責備嚴大浦說:「大浦,你說你這破的啥案嘛?我壓根兒就沒聽出個子丑寅卯來!什麼亂七八糟的,鬧了半天,那高副市長和他小姨子,到底是被誰殺死的?是怎麼被殺死的嘛?沒動一槍一刀,也沒有人下藥放毒的。到頭來,還是醫院的一個什麼『心臟猝停』。對不對?至多只能說是……被嚇死的——高子昂是被自己的病,嚇死的;陳招娣是被自己的血,嚇死的。對不對?那個啥小舅子陳小寶被他爹一棒子『嗨』死了,也就是個自家人的誤會,一個意外事故。對不對?行了行了,你就趁早結案吧!」
「什麼?你還問我那個陳佩蘭咋辦?我咋知道咋辦?對了,東郊不是有個洋人教會辦的啥精神病院嗎?咱們就代高副市長盡個心,把這小媳婦送往那兒去做個安置。年紀輕輕的,就這麼成了個呆子,也怪可憐的……什麼?你說什麼——還有個當天晚上坐化升天的奶奶?真他奶奶的麻煩!」
「嘿,高家有個私人律師是你的牌友,對不對?那你就跟他商量一下,花點兒錢,找人把『他奶奶的』送哪個寺廟去,叫和尚給做一場法事,再買塊兒地方葬了……真稀罕,怎麼一大家子,咋就死得這麼絕戶呢?大浦你說,怨不得咱們皇糧胡同的老少街坊都傳,那二十五號院兒是個凶宅,八成還真是那麼回事哩。」
嚴大浦在楊署長的話裡,聽到了當初自己說過的一句調侃話:高子昂副市長和他的小姨子,到底還是「被嚇死的」!
戎冀中毒後的二十四小時,真是讓他第一次嘗到了「醫生生病救不了」的滋味。他記得,有人往他胃裡強行灌水;後來又有人往他嘴裡強行餵藥;他只覺得頭昏眼花、全身無力,痛苦萬狀……
迷迷糊糊地一覺睡到天明。睜開眼睛時,他發現床邊站著一個護士——當然,她不是那個陳佩蘭。戎冀努力地回憶了一會兒,想起這張其貌不揚的面孔,是秋姍診所的一位老護士。
「戎冀大夫,是秋姍醫生派我過來照看您。我叫薛婷。您現在的感覺好些了麼?」
「謝謝你,薛小姐。現在,我的血壓和心率,指數都在正常值的範圍嗎?」
戎冀漸漸回復了作為職業醫生的思維方式。儘管他看上去,一下子就消瘦了一圈兒,面色蒼白,話音孱弱……
「戎大夫,昨天夜裡我被傳喚來的時候,看得出您已經出現了脫水的症狀。要知道,您連自己的膽汁都吐出來了……所以,我按照常規的治療,給您補了些液;還給您服用了止吐和止瀉的常用藥。根據我們秋姍大夫的醫囑,還給您服用了適量的鎮靜劑……現在,您總算是穩定下來了。您不想問問……秋姍大夫的情況嗎?」
戎冀看得出,自己身邊站著一個多嘴快舌的女人。她居然會直截了當地對我提出如此令人……難堪的問題,真是缺乏心理常識的教育!如此不懂得察言觀色的護士,跟當年自己身邊那個伶俐、穩重、善解人意的陳佩蘭,真是沒法比了。可是,顯然就是這個不太討人喜歡的老姑娘,整整一夜看護在自己的身邊……
「秋姍有薛小姐這麼優秀的護士,我想,當然就可以放心了。否則,她也不會顧得上把你派來照顧我了。」
「戎冀大夫可真會說話,回答了問題,還順便恭維了人。」
「為了我,真是辛苦薛小姐了。過兩天,我請你們二位吃頓飯……」
「哎呦——您這會兒還敢提『吃』吶!嘖嘖……瞧你們,差點兒吃出人命來不是?」
「可我還是應該問問,你們秋姍大夫,現在恢復得怎麼樣了?她在做什麼?」
「她?現在很好呀!而且,今天沒有什麼病人,她正在練習打毛活兒……」
「打毛活兒?什麼叫『打毛活兒』?」
「就是用毛線編織出衣服,或是其他能穿能戴的東西唄!您居然連什麼叫『打毛活兒』都不懂?對我來說,她打的毛活兒,不過是『小兒科』的等級。我七歲就會織毛襪子,可對秋姍大夫來說,她卻是平生第一次拿棒針。就是用最簡單的平針,織出一塊平面的男用圍巾,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氣……」
戎冀的心不禁一熱——秋姍,她是在親手為我這個患難之交「打毛活兒」,編織一條圍巾嗎?
晚飯過後,夕暉照在已經落光了葉子的葡萄籐子上,鋪出了一地金色的花紋……
紫姨和自己的牌友們一起,在院子裡的葡萄架下,請一位名副其實的「稀客」喝茶——兩天前的那個晚上,被一大瓢清水就給「洗了胃」的戎冀,面色仍然蒼白,一副(W//R\S/H\\U)大病初癒的模樣。
小町代表母親,稍盡主人之職:「戎冀大夫,請問您是喜歡喝咖啡,還是喝茶呢?」
戎冀表現得淳樸平實:「我是個中國鄉下人,我喜歡喝茶。」
曾佐的嘴角,露出一絲不為人注意的冷笑……
「小町小姐,我知道是您和您的朋友,及時地搶救了我的生命。我向您表示由衷的感激。這是我的一點……心意。請您笑納——」
只見戎冀放在桌子上的,還是幾盒「駱駝牌香煙」。
大浦把那天從戎冀手裡接過的兩盒駱駝牌兒香煙,重新放在桌子上:「戎大夫,紫姨說,您是中國『難得的人才』呢!只是我感到有點兒好奇,您手裡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美鈔呢?」
戎冀坦然地回答說:「因為我需要給一位已經回國的大學導師送錢,我就請自己那些手裡有美鈔、英鎊或是馬克的病人,向我直接支付……洋錢。我總是不停地在購買自己迫切需要的書籍、資料和雜誌。」
大浦對戎冀的解釋,表示理解:「那麼,這兩包『駱駝牌兒美鈔』,您還是自己留著買書做大學問去吧。」
戎冀的臉紅了。他強作鎮定地扶了扶鼻樑上的眼鏡。忽然發現身邊不遠,有一雙十分不友善的目光,正在注視著自己——是曾佐。
戎冀看得出,這個人和自己年齡相仿,鼻樑上的眼鏡也頗為相似。便不太自然地啟齒笑了笑:
「秋姍大夫對我提到過您,大律師。」
曾佐也啟齒笑了笑:「如果您有需要我的時候,還請開尊口。我和秋姍都喜歡跟……聰明人打交道。」
戎冀接口說:「如果不是聽說,那位陳佩蘭已經神經失常了,我倒是想起訴她『殺人未遂』,請您來做我的法律訴訟代理人。」
曾佐似乎終於有了一個報復「情敵」的機會:「假定陳佩蘭並沒有神經失常,戎冀大夫您也不能告倒她的。」
「為什麼呢?我和秋姍……大夫,都是她的受害者啊!」
「您沒有證據,戎冀大夫。」
「曾律師,此話怎講?」
「第一,沒有人能夠證明,您是吃了陳佩蘭下毒的食物,出現了一系列『自覺的』中毒症狀;第二,您沒有能夠及時提交,您確實中毒的法醫學證據;第三,從現場留下的飯菜酒水中,警方並沒有查出與毒藥有關的任何物證。這與去年送到祥和醫院,接受過你們搶救的高子昂夫婦和費陽女士,情況完全不同。」
「這位和我共進晚餐的秋姍大夫,就可以證明曾經發生的事件,是一場名副其實的謀殺未遂。」
「秋姍大夫說話,同樣也需要有事實依據。何況,你們一起喝了一瓶她本人親自拿去的法國葡萄酒,秋姍大夫也應在犯罪嫌疑人之列。」
戎冀望著夕陽中這位大律師冷冰冰的面孔,很快就在腦海中分析出對方的這番條理嚴謹、滴水不漏的講話,是出於「嫉妒」的心理活動——這就是弗洛伊德曾經闡述過的「性的變位昇華」吧?這個傢伙恰恰因為「性」宣洩的被壓抑,才會將自己的能量「變位昇華」成如此思路清晰、口若懸河的專業才華……
戎冀忽然發現,自己跟這位曾佐律師,本質上很有些相像呢!
秋姍美麗的面容在暮色中顯得更加溫柔:「戎冀,記不記得,陳佩蘭一共買了三個素餡包子。你吃了兩個,我吃了一個。也許,所謂警方沒有發現食物曾被下毒的物證,是因為我們倆把『物證』全都吞到肚子裡去了。」
戎冀還是在秋姍的話裡,感受到了唯一的理解和患難友情。
嚴大浦窩在一張籐椅裡,皮笑肉不笑地開始說話:「戎大夫,事情都已經過去了,您儘管放心。警署今天已經正式結案,我們大家都可以睡個安生覺嘍。只是,有一個情況您也許有興趣知道,就是二十五號院兒裡,最後一起慘案的發生時間。」
戎冀用眼光表示,自己很有興趣聽探長把話說下去。
「陳佩蘭的弟弟陳小寶被他們的父親誤殺,是發生在我們在府上找到了那床綠色的絲棉被和長斗篷的同一天晚上。大概,您也曾聽陳佩蘭說過,她的祖母雖然雙目失明,但耳朵特靈。那天晚上,她也許聽清了院子裡發生的一切——孫子死在兒子棒下,兒媳婦上吊自殺,下人們傾巢而逃……她在屋裡,一動不動地等著大孫女陳佩蘭來到自己身邊,誰也不知道她們祖孫兩代之間,最後都說了什麼?或者是什麼都沒說……」
「總之,我得到葛巡警的報告趕到二十五號院兒時,是凌晨的四點鐘左右。我看到的景象就是,那位已經坐化升天的老祖母身邊,端坐著變成一個……木頭人兒的陳佩蘭。兩個小時後,她被作為重大嫌犯,送到警署的審訊室。結果證明,這是沒有任何意義的——陳佩蘭永遠不會恢復神志了,連紮在她手指尖上的鋼針都沾了血,她都沒有皺一皺眉心。真是可憐見的,這麼個年輕漂亮的女人,毀了!這個時間,距離你們兩位——我是說您和我們這位秋姍大夫收到那一提盒食物的時間,至少早了整整十個小時!」
戎冀百思不得其解地把目光,投向了自己唯一的盟友秋姍。
「秋姍,那麼那個以陳佩蘭的名義,給我送來那只木漆提盒的人,到底是誰?」
秋姍露出了滿臉的困惑,喃喃支吾起來:「其實……我也沒有……見過她……」
戎冀大驚失色:「你說什麼?秋姍啊,你說……你沒有見過她?」
秋姍表現得有些委屈:「是她對我說,自己叫小夏。是二十五號院兒高家的下人,是太太叫她給戎大夫,送來在皇糧御膳房買的幾樣小菜和素餡兒包子呀——」
戎冀馬上追問秋姍:「那個丫頭長得什麼樣子?」
「小小的個子,整個人長得……真是又瘦又小。白白的一張小臉,口齒挺伶俐的……不行,我記不清楚了……我……頭疼!」
戎冀突然發現,自己從一開始就被裝進了一個陰謀。他壓抑不住惱羞成怒了:
「秋姍,你說什麼?高府的那個下人小夏我見過,她可是個又黑又壯實的憨丫頭!」
暮色越來越厚重,十九號院兒裡,一時人聲寂靜,不知名的秋蟲躲在什麼地方,唱著一支不知名的小曲兒……終於,只聽小町用幽幽的膽怯的聲音說:
「也許是……是那個……那個裹著一床翠綠色軟緞被子,站在燈芯胡同二十六號院兒後門的……小個子女人吧?」
戎冀簡直要被這一環接一環的荒唐遊戲,弄得快要發瘋了,他臉色慘白,嘴唇哆嗦個不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那年月,北平城十天裡能有五天晚上不停電,就算奢侈的了。家家戶戶,洋油燈和洋燭總是必不可少的照明手段。何四媽端來了茶盤和燃著三隻洋蠟的黃銅燭台。
花茶的噴香,立刻瀰漫在充滿陰鬱氣氛的空間中。卻沒有一個人動手去取茶杯……
還是紫姨作為女主人,決意打破眼前的沉悶氣氛,她笑著調侃道:「怎麼,戎大夫,您對我家的茶,是不是也有些憂心忡忡啊?」
戎冀這才循聲望去——燭光下,那位滿頭銀髮熠熠生輝的婦人,她的穿戴講究得無可挑剔。特別是那顏色的搭配,完全符合色彩心理學的要求,無論是與眼下特定的季節和環境,與她本人的年齡和氣質……戎冀還是那樣習慣性地徘徊在自己的思維方式中。
他看到,紫姨穿著一身馮雪雁曾經最偏愛的玫瑰紅色唐裝。一條經過打磨的石榴石項鏈,在她的胸前閃著深邃的紅光……
戎冀突然意識到了,這位神秘的女主人是在用這身服裝的顏色,對自己發出了……兩個「暗示」:
第一,我什麼都知道;第二,我就是你的對手。
戎冀忽然感到慚愧,慚愧自己平時就不大善於恭維女性。其實,女人還是很可愛的——當她們能夠表現出旗鼓相當的才智和幽默的時候……原來,北平城除了那些飽食終日、無病呻吟的太太們、怨婦們,近在咫尺的秋姍背後,原來聳立著一位如此精彩的女性呢!
戎冀微笑了。雖然笑得有點兒……謙卑。他伸手為自己端起一杯茶,送到了嘴邊:
「真是好茶,雖然我不精通茶道,但這麼沁人心脾的香氣,對我這麼個習慣於粗茶淡飯的粗人,真是有點兒……浪費了。」
嚴大浦突然放聲大笑——在這十九號院兒裡,自稱「粗人」的從來就是自己一個人。如今跑來這麼個大什麼「家」,竟也自稱起「粗人」來了。
紫姨也微笑了:「戎大夫,您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
也許正是一杯好茶,恢復了戎冀的理性和機智。他回答說:「直覺和經驗告訴我,紫姨不需要動用任何物理性的手段,去達到自己的任何目的。因為您是……我的同行。我沒有說錯吧?」
「不敢不敢,您可是咱們這四九城中的大名醫啊。聽說,您讓一位下肢癱瘓的病人,兩寸兩寸地恢復了知覺。儘管我也知道,這是大戰結束後,一位德國醫生為遭受戰爭後遺症折磨的官兵,治療精神疾患的一個病例。我仍然認為,您能夠舉一反三地將它應用於自己的臨床治療,仍然堪稱是位妙手回春的人物。我呢,您看不是到現在還坐在輪椅上麼?我如果也有幸成為您的『同行』,您知道我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讓自己站起來……」
紫姨說話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一絲絲悲情,這是她的女兒和牌友們都感到陌生的心緒表達。只是不知道,紫姨為什麼會對這麼個……叫「戎冀」的怪人,突然道出自己不為人知曉的一面內心。
「我有事相求,戎冀大夫。這是我一直感到好奇,但遲遲找不到合理解釋的一個問題。」
「恭候您的指教了——」
「您能不能給我講一講,您對歐洲吸血殭屍迷信的分析和看法?」
這下,無論是戎冀,還是在座的每一個人,誰都沒有想到,紫姨突然提出了這麼個「八竿子打不著棗兒」的問題。
戎冀預感到,皇糧胡同十九號院兒的夜晚,將是漫長的。自己這位神秘的「同行」——對手,即將開始與自己正面交鋒了。
「真巧,我和秋姍在發生中毒事件的那天晚上,也談到了關於『吸血鬼』、『吸血殭屍』的問題。怎麼說呢,作為學過現代醫學的一個醫生,我好像也有些動搖了。因為自己的眼前,竟發生了那麼多不可思議的事情……」
一聽到什麼「吸血殭屍」、「吸血鬼」的話題,小町趕緊悄悄的移動椅子。她讓大浦在自己的左邊,曾佐在自己的右邊,而隆龍在自己的背後,然後面對著正在對談的戎冀和母親。
越想聽,越害怕;越害怕,越想聽——小町從小就是這麼個愛聽大人講鬼故事的孩子。
月亮升起來了,清輝灑滿了紫姨的庭院,讓所有生命和植物,都把圖案不同的陰影,鋪在地面上……
戎冀開始調動他那顆記憶力非同常人的大腦,他決心跟眼前這幾個不懷好意的「朋友」耐心的周旋下去。儘管他也有更加需要馬上得到答案的問題,但心理學的常識告訴他,首先必須「把自己隱藏在籬笆的後面」:
「我跟秋姍也聊過歐羅巴『吸血鬼』、『吸血殭屍』的歷史起因。不能不提到幾個著名的人物,他們一個是一四四零年法國的德·萊斯男爵。據說他在英法百年戰爭中,曾經是聖女貞德的戰友。後來他退隱到馬什庫勒後,迷戀上了煉金術。他企圖從人血裡,提煉出點石成金的神藥。就為了達到這個荒誕不經的目的,他放掉了三百個兒童的鮮血,把他們活活折磨死了……」
秋姍打了個哆嗦——自己做了那麼多年婦兒科醫生,一個孩子的生命,從孕育,到出生、成長……是何等艱難而又美好的歷程!「三百個兒童」……戎冀的腦子裡,居然還裝著這麼多冷酷的史料——只聽戎冀的男中音,繼續在耳畔迴響:
「還有一個是瓦拉幾亞公國的督軍弗拉德四世。綽號就是聞名古今的『德考』。『德考』這個名字,後來成了人們所熟悉的『吸血鬼伯爵』最常用的代表名稱。要知道,我一直沒有出國留學的機會,所以我掌握的,不過是典型的『啞巴洋文』。我只能在字典的幫助下,閱讀原文版的著作。書上說,『德考』這個名字,本身含有『魔鬼』或『龍』的意思。根據記載,他熱衷於拜血作樂,曾經奪取了千萬人的生命……」
孫隆龍一聽這個數字,不禁倒吸一口冷氣——這麼大的案子,當時不知道是怎麼破的?
「也許人們最熟悉的,莫過於十七世紀匈牙利的巴托裡伯爵夫人。她的血腥故事最令人驚心動魄——這個向僕人學習妖術的美麗女人,在自己的塞伊特城堡裡,虐待殺害了三百多名少女,快樂地飲食她們的鮮血,甚至把血裝滿浴缸沐浴,企圖用這種前所未聞的殘忍方式,保持自己永遠的青春美麗……」
只見小町在月光下瞪大了眼睛——原來,這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鬼魂,而是活人……對,應該說,是那些「魔化」了的大活人啊!
秋姍插話了:「戎大夫,您真有才華。我聽說您自學掌握的『啞巴洋文』,能讓您通讀至少四種文字的原版學術著作。不難看出,您舉的三個例子,都是歐洲貴族階層的人物,他們都擁有金錢、地位、教養和高貴的氣質。您認為,這是為什麼呢?」
戎冀想了想:「你難住我了,秋姍。對文化範疇的問題,我一向沒有研究。我們為什麼不請教紫姨前輩呢?」
曾佐討厭聽到戎冀直呼秋姍的名字,親親熱熱地稱她「你」長「你」短的。但是他不能不承認,這個與自己同齡的科學怪人,果然是才華出眾、智力超群。
紫姨慢條斯理地參加了討論:「我想,這幾個真實存在過的異化人物,直接影響了後人們的羅曼想像和文學創作。他們被作為藍本,出現在吸血鬼、吸血殭屍的作品中時,個個氣質高貴、風度優雅、外形美麗,具有不可抵擋的誘惑力,甚至充滿濃郁的情慾色彩。也正是這種形象,更容易令人們對吸血鬼迷信充滿持久不衰的好奇心,甚至產生出強烈的……模仿慾望。」
戎冀有點兒吃驚,紫姨為什麼要特意說出「模仿慾望」——這令人費解的四個字呢?
「也許,你們幾個人在燈芯胡同二十六號院兒後門,親眼看見的那兩個女性的陰影——高個子的,披著深紅色的長斗篷;小個子的,裹著一床翠綠色的軟緞被子。『她們』正是這樣兩個充滿了鬼魂『模仿慾望』的活人吧?」
曾佐突然參加了談話,把那十萬八千里外的話題,拉回到了眼前的現實。
·49·
第五章
十二
戎冀打算「轉攻為守」了:「尊敬的紫姨前輩,我可以斗膽請教您幾個問題嗎?」
「您客氣。」
「您認為曾律師的話,有一定的道理嗎?」
「世上任何一種觀點和認識,都不會完全沒有道理。問題是,結論是否更接近真理——我只是說,『更接近真理』而已。比如說,剛才秋姍認為,是皇糧御膳房的素餡兒包子有問題;我也可以認為,是那盤西山的野生菌,更加可疑……事實上呢,問題出在到底是『誰』,請戎大夫和秋姍,吃了這頓危險的『免費晚餐』?」
小町還是堅持自己的觀點:「我認為,就是那個陳招娣的鬼魂所為。我是相信『冤魂不散』這句民間古話的。」
孫隆龍馬上加了一句進來:「聽說鬼是沒有腳的。秋姍大夫,你當時看見那個把食盒遞給你的什麼『小夏』,她有腳嗎?」
秋姍當真回憶起了什麼:「好像……好像那個『小夏』有腳。而且,腳上穿了一雙很好看的……繡花鞋呢!」
戎冀緊張地轉動著腦子,突然,一道亮光倏呼閃過腦海……難道?難道是……她?和他們戲弄了自己?不,不可能——自己曾是那樣真切的感受到了食物中毒的生理痛苦。那整個過程,的確是無法忘卻的切身感受。怎麼也不可能是一場虛幻的心理遊戲吧?
不想紫姨開口了:「戎冀大夫,您在冥思苦想什麼?也許,您在懷疑,那不過就是一場……虛幻的心理遊戲吧?」
戎冀覺得很不自在——這位高深莫測的女主人,正在道出自己此時此刻的思路——
「遊戲?什麼遊戲?難道你們竟然也能夠在,在我的……」戎冀欲言又止。
「關公門前耍大刀——戎大夫,為什麼不把您心裡的疑惑和不服,都坦率說出來呢?已經沒有什麼比您前天晚上的遭遇更可怕的了。想想看,一個您壓根就看不到面孔的女人,企圖下毒謀殺您……」
不錯,「關公門前耍大刀」——正是這句頗為失禮的話,戎冀差點兒脫口而出。卻被這位不可小視的白髮夫人,再次一語道穿了。難道,這個坐在輪椅上的高貴的銀髮婦人,真是一位能夠洞穿他人心理,道出他人心語的……女巫麼?
「那天晚上以陳佩蘭的名義,給寒舍送來那一提盒晚餐的人,她到底是誰呢?紫姨大師,皇糧御膳房做的那幾味小菜,確實非常可口。如果我沒有猜錯,是讓您老人家……破費了吧?!」
紫姨不動聲色地笑答:「小意思,談不上破費。以後我還會請您來嘗嘗,我家廚娘的烹飪手藝呢!」
戎冀瞪圓了眼鏡後面的一雙近視眼——這怎麼可能呢?我是戎冀啊——居然,此地還真有人,敢在我戎冀的身上,做了如此精彩漂亮的一場「暗示殺人」的活體實驗?!
一股熱血,直衝戎冀的額頂——被這場遊戲玩兒倒了的,竟是自己這憑「暗示療法」安身立命、名揚北平,被洋人博士譽為「中國心理學界第一人」的戎冀!
關公門前,還真的有人耍出了一手好刀法呢——
「佩服!戎冀五體投地的佩服您。紫姨前輩,既然話已經說到這一步了,請容我最後請教您一個問題。」
「您客氣——『關公』大人!」
「自視『關公』不敢。退一步,假定在下真是『關公』,紫姨前輩您就是我生平見到的『活諸葛』。我是您的……手下敗將——這我不能不承認了。現在唯有請您指點我,作為一個業內人士,我失敗的原因,關鍵是什麼?」
「好一位學而不倦、學無止境的傑出學者。我希望我們在座的每個人,都能夠以戎冀大夫的這種『誓死求知』的精神為表率呢!那就恕我直言了——您的問題,出在您自己的『心裡』——注意,此刻我說的『心裡』,不是你總掛在嘴上的那個『心理』,而是佛說的那個『心』裡。」
旁人聽著,紫姨的話有點兒像繞口令。戎冀聽懂了,可聽懂的,仍是其「言」而非其「意」。
「紫姨,學生洗耳恭聽呢。」
「很好。您在自己漫長的研究歲月中,也許過於側重了『理』,而忽略了『情』。情者——人之常情而已。我聽秋姍對我描述過你書房裡的藏書,也分析了你一系列間接『暗示殺人』的操作手法。當然,您運用自己獨到的心理學知識,在醫院曾為很多患有精神疾症的病人,解除過痛苦。這是您發揮心理學『積極暗示』方法的成功所在。我深感敬佩。」
「記得我在日本求學時,導師解釋過著名心理學家巴甫洛夫的一段論述——暗示,是人類最簡化、最典型的條件反射。暗示,就像一把『雙刃劍』,它可以救治一個人,也可以毀掉一個人。我已恭聽了您對陳佩蘭那兩場『暗示殺人』全過程的講述和分析——真是精彩之至!遺憾的是,它們違背了您一向以『積極暗示』治病救人的醫德,相反,以『消極暗示』的手段,達到了殺人害命的瘋狂目的。」
「戎冀大夫,您在假手陳佩蘭實施這兩場心理實驗的時候,我毫不懷疑您是壓抑了自己心中『人之常情』的本能,高度釋放出的,只有理性與功利的冷酷智商。但我始終相信,事實將證明,『人之常情』與您畢竟息息相關……」
戎冀真是個聰明人、大學者,還是他第一個恍然大悟:「您從第一步設計出『環境暗示』,是讓裹著綠被子的一個小女人,渲染出二十六號院兒的恐慌氣氛;進而用被這位胖警官從我家裡找到的物證,一件玫瑰紅色的長斗篷,施加社會性壓力,從而對我實現了『孤獨暗示』;在以上兩個暗示的前提下,我非常容易就接受了來自秋姍的『信賴暗示』,或說是『依存暗示』……」
紫姨打斷了戎冀的話:「您為什麼不願意把它定位成是『友情暗示』呢?您敗在我手裡的關鍵原因,恰恰是您忽略了人類生命中最為不可或缺的一個『情』字。當這種『情愫』在您心中不知不覺被喚醒的時候,可憐您,卻不認識它了!本來,『友情暗示』在一個人孤獨無援的環境氛圍下,可以轉化為生命力的源泉。可是,我們的秋姍卻不費吹灰之力,把您引導到了足以致命的一場『危機暗示』中去。」
今天晚上,紫町牌友俱樂部的大小成員還是第一次聽到,紫姨在自己的專業領域裡,如此雄辯滔滔——
「戎大夫,您平日裡節衣縮食,把自己辛苦賺來的洋錢,煞費心機地藏在駱駝牌香煙盒兒裡,大筆大筆地千方百計托人帶到國外,買回那些珍貴的洋文大部頭。當然,這於一個做學問之人,實在是難能可貴亦必不可少。可我認為,您似乎比較忽略自家祖先最早奠定的心理學基礎,那便是『人學』——」
戎冀在紫姨的點播下,反覆回味著「人學」二字。只聽紫姨繼續說道:
「孔老夫子在兩千多年前,為我們留下了『性習論』、『學知論』和『差異觀』,這是一筆寶貴的教育心理學遺產;孟子主張『性善論』,也很早就提出了關於重視環境和教育在人性發展中的作用;荀子則說:『形具而神生』,主張『性惡論』,注重『化性起偽』。他的《勸學》、《解蔽》、《正名》都對學習、認識人性和思維等心理問題,有著相當全面、系統的論述;王充的《論衡》中,論述有關感知覺、思維、注意、情慾和人性等心理學思想;還有劉劭著《人物誌》……等等。」
「國人常說,人情練達皆文章。戎大夫可謂淵博多才、學富五車,窺視他人心理脈絡,抓得住人性中的所欲、所懼、所忌,或因勢利導,或舉一反三,似乎很是游刃有餘;偏偏無視了人性中至關重要的……愛之心——這便是您也有無從把握,一度中了我這一介殘廢之人『暗算』的根本原因了!」
戎冀不禁唏噓了——自己在紫姨和她這群追隨者面前,敗掉的,豈止僅僅是一個心理學家的「專業尊嚴」,連為人之本的善意、良知、道義,也被她做出了否定的證明!自己竟成了一場「暗示」的受體,第一次親身品嚐到了這把「雙刃劍」的無情。
戎冀發現,跳動不安的燭光下,包括那只白色的小狗在內,有十四隻眼睛正炯炯地注視著自己。他的心,正在這注視下,一陣陣地戰慄著……
「我承認,自己……是個偏執的學問狂人。除了對學問的探索,我戎冀一無所求。即便我是『下意識』地犯下了無可挽回的……過失,上天總會原諒,一個在科學領域中,躑躅而行的孤獨者吧?我希望在座各位也理解……秋姍,你能理解我麼?」
秋姍沒有說話,一雙眼睛閃著若隱若現的淚光。
曾佐聞言見狀,突然冷笑了:「戎冀大夫,請允許我向您提兩個問題。馮雪雁在祥和醫院接受搶救和治療的那次住院,是否曾經與您有過一次以上的交談?」
戎冀不由一怔:「也許……是有過兩次,還是三次……」
曾佐迅速接話:「長談。對麼?當然,我想主要是那位女士,非常需要傾訴出內心的種種苦悶和困惑。這不奇怪,也正是多虧了您積極的心理指導,她至少是在表面上,令外界驚異地快速恢復了身心健康,重新投入了社會活動……在馮雪雁離開北平城之前,給我留下了全部財產憑證的有關文件。其中,包括一筆她父親遺贈給她個人的大額美鈔——是存在花旗銀行的。這位夫人註明,自己名下的全部動產與不動產,最終要作為發展中國新興心理學研究的專用基金。在這封委託文件中,我看到了您的大名……」
人們奇怪,戎冀並沒有表現出十分的驚訝。他只是把深不可測的目光,投向坐在暗影中的曾佐——
曾佐一口雪白的牙齒,在燭光下微微閃著詭異的光芒:「可是,用您的行話說,這封委託文件,也如同一個陰險的『暗示』——馮雪雁果然不是等閒之輩,她『有情有義』地告訴一位未來的基金管理者,務必等她的前夫高子昂,找到了『應有的歸宿』之後,才能具體啟動這筆基金。我的第二個問題就是,戎冀大夫,您是否早已經知道了……馮雪雁女士這封委託書的具體內容?」
戎冀一言不發。
十九號院兒裡的十四隻眼睛清楚地看到,在那張文質彬彬的瘦臉上,居然出現了兩條因為牙關緊咬而鼓起的肌肉……
紫姨用溫和的語氣,又說了一句「行話」:「也許,所有最近發生在皇糧胡同二十五號院兒的不幸事件,只是某種『潛意識』的產物。戎冀大夫,但願我的分析,是正確的。」
「不,紫姨前輩,您的分析是善意多情的,但不正確。所有一切,都是『意識』而非『潛意識』的產物。這位曾佐律師,他才是真正的大心理學家。謝謝各位的好茶和好意,我想,我該走了……」
紫姨和她的牌友們目前著戎冀向大門口走去的背影……忽然見他又轉過身來,給在座的人們深深地鞠了一躬。
三天以後的早晨,秋姍在自己診所的門口,看到了一隻眼熟的小籐籃,小花臥在裡面,瞪著一雙無辜的圓眼睛。在它身下,還是鋪著那件薛婷護士編織的翠綠色的毛背心,毛背心的下面,蓋著幾個鼓鼓的駱駝牌香煙盒和一封信:
小花同學:
小花是個好孩子,我把它拜託你了。經過三日三思,我決定把自己的全部藏書和學術筆記,捐贈給我們母校的資料室。這些為數不多的銀錢,留一點兒給小花做伙食和醫藥開支。其他的,請代我轉交東郊精神病慈善福利醫院。陳佩蘭也許需要這些養病的費用。
與你重逢在皇糧胡同,我第一次產生了「有個家,多好」的潛意識。之所以說,仍是「潛意識」範疇的思維活動,因為我只是曾經在入睡後,夢見過你……
我還要告訴你一個秘密:那天晚上,我從紫姨的十九號回到二十六號時,在門口,我看見了一個小個子女人的陰影。什麼都沒有看清楚,只見她的腳上,穿著一雙好看的繡花鞋。不過,我已經不在乎她到底是誰了。也許,這無非就是一個「暗示」罷了。遺憾的是,我無心再與任何人做遊戲了……
學兄戎冀叩首
秋姍默默無言地抱起籐籃裡的小花……
秋姍送走了最後一個患者,就在暮色中,沿著皇糧胡同向二十六號院兒走去。半路上,她遇到了那兩個孩子——小町和隆龍。他們正是要來找秋姍一起到十九號院兒去「玩兒牌」,見這位姐姐神情有些恍惚,便跟在她的身後,一起走著……
二十六號院兒的大門,從裡面反鎖著。敲門,無人應答。隆龍從二十七號人家的圍牆,翻進了二十六號院兒,從裡面為秋姍和小町打開了大門——
戎冀躺在自己的臥室裡,從左手腕上一個傷口裡流出的大量血液,已經染紅了屋裡的地板。
只有隆龍一個人發現,戎冀的右手裡,握著一把頗為眼熟的小刀子——秀氣、精巧、鋒利,刀柄環上繫著一束翠綠色的絲穗……
孫隆龍帶著這把小飛刀,直奔皇糧胡同張九的家。出來開門的是個手下人:
「孫大偵探,您來巧了。要不我正要去大都偵探所求見呢。這是我大哥叫小的親手交給您的東西——」
孫隆龍接過一隻沉甸甸的扎口布袋兒——不用打開看,心裡全明白。
「張老闆這會兒在家麼?」
「您來晚了一步。今兒個凌晨,大哥帶著瀟瀟小姐,雇了輛馬車,回鄉下去給小姐的母親上墳。這不,轉眼就是中秋了……」
隆龍心裡明白,自己兩次請張九的女兒瀟瀟幫過忙,一次在二十六號的後門,讓她裹著床軟緞的綠被子;一次讓她給戎冀家送去那只三層的木漆食盒——這,顯然都是衝著戎大夫去的。
自己就是什麼都不說,人家猜也猜出來了……陳招娣還懷著他張九的親骨肉,如此不明不白的「猝死」,血都不曾看見一滴。除了當醫生的,誰有這麼高明的「做人」手段?
孫隆龍第一次感覺到了內心的……忐忑不安。
可是,秋姍姐姐看到戎冀的屍體時,曾經自言自語似的說:戎冀的遺書,就在自己的手裡,只是不能給除了紫姨之外的第二個人看就是了……
中秋節的晚上,是孫隆龍做東。除了紫町母女,誰也不知道因為什麼,推辭不掉小渾球兒這份孝敬牌友們的心。
皇糧御膳房給十九號院兒送來了滿滿一大桌子的雞鴨魚肉、蔬菜瓜果……連何四媽和老獨頭都被一起請上了餐桌。
天空,一輪銀盤遍灑清輝。
按照紫姨的要求,這一桌節日佳餚,被安排在院子裡。自然是為了一邊兒賞月,一邊兒酌酒……到底都是中國人,好的就是這麼一口——
酒桌上,紫姨出酒令,不必為難老獨頭,讓他盡情坐在一邊兒埋頭吃菜喝酒之外,每個人都得輪流說句吟月的詩詞。規矩是古今中外不限,卻不能沒有一個「月」字。
抓鬮輪到了小町子先說,她撿便宜,開口就是一句最熟、最俗的:「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
下面輪到的竟是何四媽,人家也不怯場,開口唱道:
「月兒彎彎像只船,劃回娘家不回轉。女兒好比飄零雨,嫁風隨雲淚洗衫。」
小町樂了:「四媽您瞧,今兒個晚上頭頂大滿月的,您偏要唱『月兒彎彎』。」
何四媽舉杯仰頭飲盡:「姑娘,這月兒圓心不圓,月兒它就真圓了麼?」
大家都知道,何四媽是個苦命的女人。這一首民謠,也不知伴隨著她度過了多少月色寂寂的夜晚……
輪到孫隆龍了。大家心裡都在猜,這不學無術的小渾球兒,土的洋的,到底能說出個啥來——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不錯不錯,虧你還沒有忘了啟蒙的國文課本。」
又是小町帶頭湊趣。她總覺得,今年賞月的氣氛,悲情過濃了些。接下來,便輪到了秋姍。不想人家卻開了個樂頭: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曾佐目光幽幽地掃了秋姍一眼,下面就輪到他說了: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大浦大約聽得出,曾佐的句子那是連著秋姍那兩句的,他也琅琅地接語道: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嘛!我可就這一句,別讓諸位再見笑我了。容老夫少開口,多吃酒,行不?」
紫姨樂了:「大浦行,這句接得正經不錯,就賞你一句三杯。」
何四媽今兒個也不把自己當外人:「紫姨屬您學問大。嚴探長一句三杯,那就罰您三句一杯,多唱幾句好聽的月亮歌來,給大夥兒聽聽——」
「罷,三句一杯也夠喝了。不過,誰要是能即刻說出,我念的這首詠月詩,一共用了多少個『月』字,今兒我還有賞。」
紫姨打賞,那還能不是好玩意兒啦?在座幾個人,不由都豎起了耳朵——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閒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花搖情滿江樹。
紫姨一開口,秋姍立刻就知道,這便是張若虛那首著名的《春江花月夜》了。可是還沒等她的腦子轉過彎兒來,紫姨話音剛落,只聽一個低沉嘶啞的陌生嗓音,從角落裡響起:
「十四個『月』亮。」
這下,十九號院兒裡所有的人頓時為之目瞪口呆了——即刻開口報出數來的人,竟是坐在角落裡的老獨頭?!
紫姨心裡明白,這老獨頭不像他人,聽自己念詩的時候,總會被詩詞的意境分散了精神注意力。僅僅在對一個「月」字的發音上,老獨頭的聽覺高度集中——這就是心理學上的「以一念代萬念」的效果了。
·50·
第五章
十三
待到酒酣飯飽、主客盡興,已是月上中天時。
大浦和秋姍都紅著臉,他們互相攙扶著,告辭出了門;小町喝得又笑又唱的,稀里糊塗地被何四媽弄回自己的小屋裡去;隆龍突然藉著酒膽……放聲大哭,這是以往從未有過的事情。只有曾佐的臉是喝得越高,就越發青。紫姨只好打發何四媽去廚房,用山楂片給他泡碗解酒的湯來。
何四媽說:「隆龍這孩子,長不大啦!」紫姨搖搖頭:「會哭了,就是長大了……」曾佐喝過山楂水之後,一雙眼睛直瞪瞪地望著紫姨,突然湧出兩滴淚珠,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紫姨一見,心也酸了。
她卻做並不在意狀,語調淡淡地說:「曾佐,這是秋姍讓我轉交你的——她抱歉晚了好些天,送給你的生日禮物啊!」
曾佐猶猶移移的伸手接過一個樸素的紙包。打開來,是一條銀灰色的羊毛圍脖兒。耳畔只聽到紫姨還在絮絮叨叨:
「這是她跟那個薛護士剛學會的。人家巧手的女孩子,這麼簡單的平針兒打條圍脖兒,兩、三天的功夫也不用。咱們秋姍是初學,她笨,打了整整兩個星期呢……」
一輪好大好亮的中秋滿月,正懸掛在皇糧胡同十九號院兒的上空。天上沒有一絲兒擾月的雲彩——明兒個,該是個太平的艷陽天吧?
·51·
記憶中的《皇糧胡同十九號》(代後記)
對皇糧胡同的描寫,來自我兒時生活過十年的北京東四四條胡同——路面寬敞,十幾棵古老的大槐樹,夏天在我上學的路上遮下一片蔭涼。我還記得,一座座廣亮大門前,坐著歷經滄桑歲月的門墩兒。有的石鼓上還蹲著呲牙咧嘴的小獅子……它們大都被撫摸得亮光光、滑溜溜的。因為路面寬闊,院落宏偉,大、小轎車進進出出。那會兒,算是一條頗有氣派的大胡同了。
這條胡同因為路面寬闊,院落宏偉,加之新、老居民們的社會地位,從解放前到解放後的最初一、二十年,小轎車和大轎車進進出出,那會兒算是那一條頗有氣派的大胡同了。
因為這條胡同解放前就多有舊官僚的闊大宅第,解放後,有幾座兩進、三進的院子,作為敵偽房產被政府接收,充作了公家的幹部宿舍。我家居住的那個院子,就是其中的一個附有寬闊偏院的三進大院子。記憶中的那個大院兒,裡面至少有大、小上百間的房子。踏上台階走進大門,那塊傳統的避邪影壁正面,曾幾何時被繪製了一個巨大的八一五角星。被胡同裡的老百姓們暱稱作「八一大院」。
我家佔用了後院兒的幾間北屋,其中一間主房也是北京人常說的那種「大屋頂」。天花板很高,房間的面積也很大。那裡曾經是父母的臥房兼客廳。就在那座大屋頂下,我和自己的兄弟姐妹,還玩過捉迷藏的遊戲……很奇特的是,門前長著四棵名副其實的參天大樹。在樹下我聽纏著小腳的老保姆講過鄉下鬧鬼的故事;認識了喜鵲、烏鴉和胸脯上有片紅色羽毛的啄木鳥……
小學同學不少就是胡同裡世代業主的子弟。我到過一位姓紀的男同學家去玩,他家那座美輪美奐的院子,就是我在故事《罪證》中描寫的前朝公主府的原型。裡面的紅漆迴廊、假山、亭台、松柏、梅花……
紀家的「三太奶奶」,是一位拄著根雕花硬木枴杖的佝僂老婦人。三指寬的黑緞子「抹額」中間,還鑲著一塊翡翠帽花呢。她的滾邊兒夾坎肩是發光的綢緞,古色古香的黑色百褶裙,裙裾下露出了尖尖的三寸金蓮……這種人物形象和家居環境,讓我這個革命軍人的女兒覺得,時光是倒流的,是凝固的。我回家問媽媽,為什麼我的同學要叫那個老人「三太奶奶」?媽媽回答我說,也許,你同學的太爺爺有三個老婆唄!
都是六十年代初的記憶了——老胡同,老四合院兒和老北京人。
很多年以後,我曾一度回到那條童年的胡同——老槐樹所剩無幾了,座北朝南的門洞和它們的門墩,要麼消失了,要麼破敗了;「八一大院」還在,走進去,覺得已不似記憶中那麼寬敞、整潔;我家門前那四棵參天大樹,連樹根兒都沒有留下;胡同裡的很多老四合院,因為一九七六年唐山地震而增建的小磚房子,使原來的宜人景觀蕩然無存……儘管我們說,這就是歷史,誰也無法令現實生活之水凝結不動。但我在美國的紐約和波士頓,看到過很多一百年前甚至將近兩百年前的古老建築。它們仍在為子孫後代們擋風遮雨,迎來送往……
胡同的大量消亡,難道不是我們北京人的遺憾麼?
其實,我筆下描述的「十九號院兒」,是童年記憶中一個真實而難忘的地方。至今,我不知道坐落在皇城根北街的這個院子,建築設計師是哪國人?只是知道它的擁有者或居住者們,曾經有洋、有中、有官、有民,皆非等閒之輩。住在那一片兒的老百姓說起這座十九號院兒,自始至終都懷著敬而遠之的好奇心。當我走進「十九號院兒」時,共和國剛剛成立十年。院子的主人是我的親姑父母。他們是打進北京城的,也是作為「敵偽房產」,這個院子被安排給了紅色政權第一代公安部的負責人之一,安了家。從表面看,十九號院兒臨街的大門,跟一般的四合院沒有什麼區別。內部的建築格局,則大不相同……
坐北朝南的正房,就是一棟大屋頂的主體建築。中西合璧的建造風格莊重大氣。屋頂的琉璃瓦是深綠色的,嚴絲合縫的青磚承重外牆,每塊磚的體積足有常見磚頭的六倍之大。從綠漆大門走進院子,不會碰見傳統四合院的那面避邪影壁,有兩棵桃樹拱門。那是我姑夫打進北京城後的四九年栽下的「勝利紀念樹」。草木有情,姑夫病逝後不出三個月,那兩棵桃樹隨之枯死……
從大門通過筆直的五丈水泥方磚通道,登上白色天然石材的台階,推開寬大的兩扇帶硬木框的玻璃門,就能夠直接進入鋪滿楠木拼花地板的大客廳,客廳的東西兩側是主人的臥室和書房……
兒時的我那個大客廳裡,見過許多位被歷史記載的人物。
值得一提的是十九號院兒的廚房一一它是用真正的方形大麻石建在地下的,堅固得幾乎可以形容它是一處「永久性工事」。要到廚房去,颳風下雨也必須步下一道長近兩丈的麻石台階。冬天供暖的小鍋爐房也被很科學地隱藏在這座「工事」的裡面。
廚房直接通往餐廳的神秘渠道,是一個兩層木格箱子的人力「升降梯」。每當飯廳裡的人聽到來自廚房的銅鈴鐺,就應該趕緊搖轉升降梯出口邊的一隻金屬搖柄,一下一下穩穩地……趕緊把出鍋的菜餚,從一個直徑兩尺的垂直豎井中,趁熱提升上來。那搖柄上的紅木把手,早已被磨得光可鑒人。
這是我有生之年親眼見到過的最別緻的一個廚房。
小時候,每次在姑媽家趕上吃飯,我就期待那隻銅鈴鐺發出的丁當聲。然後搶先跑過去,握住那隻金屬搖柄的紅木把手……公務員小李叔叔擔心我體力不濟,鬆手把那辣子雞丁、酸辣湯之類,重新扔回廚師古伯伯那裡。他把自己的大手壓在我的小手背上,一起用力轉動著,提升起冒著蒸汽、發出噴香的兩層木箱子……
我一天天地長大了。親眼目睹了這個院子的春秋變遷……「文革」中,十九號院兒裡搬進了「四人幫」在軍內的親信一家。當黑暗被光明所取代的一天,我看到,姑媽一家失而復得的十九號院兒和房間裡包括壁櫃在內的傢俱、設施,被糟蹋得慘不忍賭。就連同樣也為「那一家人」奉獻過甘甜的一架子葡萄,都未曾倖免……
至今三十年過去了,無論是被趕走後又回來的,還是先趕走了別人,自己後來又被趕走的,相繼也都走到了動盪人生的安寧彼岸。
我還記得,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的一個秋天,從遙遠的海外走來一對中年男女。他們站在十九號院兒的門口,客客氣氣地請求姑夫的警衛員允許他們進院看看。用標準的國語說:
「這裡過去是我們家的……老宅。」
九十年代中期,老北京改建的大潮洶湧澎湃。十九號院兒差點兒被徹底夷為平地。我毫不誇張地告訴讀者:正在大鏟車已經高高地、無情地舉起那千鈞一髮的時刻,北京文物保護部門一紙「鏟下留情」的紅頭公文……從天而降!於是,十九號院兒的座北朝南的主體建築——遠近一帶被賦予雅號的那座「大屋頂」,得以倖存至今。
十九號院兒沒了,只有「大屋頂」還頑強地、孤零零地站在皇城公園的一片紅花綠草中間。令人頗為費解的是,院兒裡一棵高大的白皮松,還有高齡的棗樹、花椒和柿子樹……它們不但未受到絲毫傷害,還被細心的公園管理人員掛上了一塊塊小木牌子。就像對待故宮、北海、景山和頤和園那些已俱文物價值的古樹、名樹一樣。
十九號院兒倖存中的「大屋頂」,被改造成專門接待貴賓的茶室。裡面所有曾經隔出房間和走廊的牆壁都消失了,整個主體建築的內部空間,給我的感覺並非記憶中那麼寬大。建在地下的石頭廚房,成了幾個單身員工的集體宿舍——他們對我這「路過的遊人」稱讚,住在這裡真是「冬暖夏涼」呢!
我聽說,來到北京的遊客只需花很便宜的費用,參加一個叫什麼「胡同游」的項目,就會在四下通風的電瓶車上,聽到年輕的女導遊手指著十九號院兒的「大屋頂」說:
「這就是老皇城著名的『將軍院兒』……」
飄零在海外的我,無數次地夢見這座我美麗的院落……終於,我提筆讓自己心中幾個聰明、善良的老北京人,走進那座古老的「十九號院兒」裡,來扮演我心中的故事、心中的角色——
我寫《皇糧胡同十九號》的故事,與自己在日本大量鑒賞推理文學作品有關。我很喜歡這種集社會、文化、民俗、知識、人情……於一體的傳奇故事讀本。這類風格的作品,極具挑戰性——作者必須比一般讀者要「狡猾」那麼一點點兒。構思好一個完整、合理而又吸引人的推理傳奇故事,是最艱難的腦力勞動。我始終對結構故事的能力極不自信,卻無法壓抑挑戰的慾望。將近二十年,我在鑒賞了相當數量的日本推理文學作品後,終於第一次斗膽嘗試性地提起筆來……
我不喜歡讀武俠小說。自己塑造的主人公是一位下肢癱瘓的神秘老婦人——紫姨。她那一頭銀髮和終年坐在輪椅上的身影,是我生活中幾位長輩的縮影——她們美麗、慈祥、睿慧、果敢、學富五車、從善如流……圍繞在紫姨身邊的幾位中、青年:一個律師、一個警探、一個醫生、一個記者、一個花花公子。他們就像桃太郎大戰妖魔時身邊的猴子和小狗們一樣,各有所長所短。唯一共通的,無非是人類心中不應失去的正義、善意和友情——他們是我的「夢中人」罷了。
紫姨和她的牌友們,不能做到「打遍天下無敵手」,每次抗爭的結局,都包含著無奈的妥協。他們這幫「好心人」,也未必就能保證好心不做壞事,違背初衷的客觀結果層出不窮……我想,這就是人生永遠無法逃避的遺憾——皆大歡喜的大團圓,那是自欺欺人的。
讓人物生活在三十年代的中國,一是因為這樣我就不會過多顧慮到,對現實的「影射」之嫌;二是因為我不太喜歡現代刑偵手段高度的科技性——指紋、竊聽、錄像、電腦、DNA……對於我,阿加莎和柯南道爾筆下,主人公們那富於綜合素質的敏銳洞察力,永遠充滿魅力。如果我讓自己的人物活在今天,未必就能夠使得情商與智商本身的較量,得到最大限度的發揮。也可以說,這是我對自己短弱之處的迴避吧。
也有中國的老師批評我:創作風格受日本推理文學的影響過深,存在著局限性和不和諧感。因此我也曾擔心,風格和結構手法的不同,會不會引起祖國讀者的反感?書出了,我只能對作者說,創作的過程是艱苦的也是快樂的,是動情的也是認真的。一部講故事的小說,首先應該好看,其次應該感人。兩者兼備,真的很難。但願《皇糧胡同十九號》能夠給讀者帶來飯後茶餘的消遣。我還想再接著寫出四到五個發生在「皇糧胡同」的故事,不知是否因「江郎才盡」無法成章。
作者往往會在一道籬笆後面,隱藏著真實的身影。期待著真正的知音能夠聽到籬笆後面那一聲低婉的歎息……
我由衷地感謝我的責編崔卓力女士——《皇糧胡同十九號》的書名,是她為我確定的;書中幾個小人兒的插圖畫,是她逼著我畫出來的;文字存在的許多問題,是她點點滴滴提示我修改的……她是我這本長篇處女作的第一位知音。我還要感謝一個從來沒有親眼見過北京胡同的人,他就是我的丈夫勝男。創作期間,他經常會關切地詢問我:「怎麼樣,你高明地把人殺掉了嗎?」
桃子
2007年夏月寫於日本富士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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