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迎貴客富小姐受辱斗凶頑窮少年顯威     易尋館樓笙歌,難得靈隱幽雅。縱有桃柳綴金沙,不及桑麻映霞。   青旗高飆沽酒,紅炭滿爐烹茶。處處玉人弄蕭弦,多少子期伯牙。   此首《西江月》,說的是江南杭州府的景致。俗話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這杭州府內銜西湖水色秀麗,外連雷峰夕照奇幻,山水間更有無數的金粉樓台、車馬市肆,實乃天下最為綺麗繁華的所在。歷代不少世家名流,高士俠客寓居在這山靈水秀之地,留下許多風流佳話,豪俠傳奇。然而市井之間三教九流魚龍混雜,卻也有令人拍案的奇人異事。   且說這年四月望日,正是草長鶯飛的暮春時節。西湖邊蘇堤上翠柳拂風,士女遊客,絡繹不絕。從錢塘門直到淨慈寺一帶,沿街都是酒店茶房,行人商販摩肩接踵,吆喝叫賣聲此起彼伏,端的是熱鬧非凡。   正午剛過一刻,順著上牌樓方向走來六騎人馬。當先兩匹白馬,馬上乘客一男一女,男的劍眉鳳目,英姿颯颯,二十多歲模樣;女的姿容艷麗,顧盼生色,也只有十八、九歲的年紀。兩人都穿著錦緞衣服,身上繫著水青色披風,手裡捏著馬韁繩,從人群中間緩緩穿過。   兩邊路人駐足觀看,有一人歎道:「噯,杭州府偏有此等怪事!女人不在家安分,跟幾個男人騎著馬滿大街亂晃,成什麼規矩!」   一個書生模樣的笑道:「長兄此言差矣!『是真名士自風流』。杭州城內名士雲集,如何還拘泥那套世俗禮法?似這等紅顏策馬,佳人控韁是極風雅別緻的,又有何怪哉?」說著搖頭晃腦一番。   旁邊又一人低聲道:「兩位都不是本地人吧?休要亂說。剛才過去的那位小姐,名字叫做蘇月仙。她爹蘇劍南是本城的大士紳。不但家財萬貫,而且還精通武藝,有個名頭叫做『一劍震江南』,聽說二十年來從未遇到過對手,浙江通省誰不知道他的大名?連知府老爺見了也是客客氣氣的哩!這麼有體面有勢力的人家誰惹得起?別說是女人騎馬,就算蘇小姐騎著頭老母豬上街,又有誰敢多說一個不字?」   兩個外鄉人聽的矯舌不下,那人接著又道:「蘇小姐旁邊那位公子名叫劉白飛,是蘇老爺的大徒弟,外號叫做『飛天白龍』,也是個招惹不起的厲害角色--沒看見他腰裡掛著寶劍嗎?要是他聽見你們剛才那番言語,準得一劍把二位的舌頭剁下來,作成『十味居』的五香口條了!」   街道兩邊行人議論紛紜。蘇月仙騎在馬上,偶爾聽到了一兩句粗話,心裡老大不痛快,皺眉說道:「也不知道爹是怎麼想的,大白天叫我出來拋頭露面。我一個女孩子家騎著馬滿街亂走,別人還以為我不知廉恥呢!」   「飛天白龍」劉白飛轉過頭來,賠笑道:「師妹,師傅不是說了嗎?這一次有位貴客要來拜訪,特意要咱們倆出來迎接,顯得咱們禮數周到,不失江南武林世家的氣度。」他說到「咱們」兩個字時,脈脈含情的朝蘇月仙看了幾眼,臉上醺醺然似微有陶醉之意。   蘇月仙假裝沒看見,撅著小嘴道:「是什麼貴客啊?居然要自己的女兒親自迎接。爹爹也太小題大做了吧!況且又不認識這個人,怎麼迎接?」   劉白飛道:「聽師傅說,這貴客名叫佘奇水。因為打遍大江南北沒有敵手,江湖上又有個綽號叫做『捨我其誰』,是一位名振武林的大高手。此次拜訪師傅說是有要事相商,他有師傅的親筆回的書信為憑,應該很好認得!」   蘇月仙冷哼道:「『捨我其誰』?好狂妄的名字!如此能吹牛,想來也沒有什麼真本事!哎,為了一個胡吹大氣江湖騙子,讓我憑白受了半日窩囊氣,真真是活受罪!」   說話間,一行人已來到斷河頭。這裡是進出杭州的水路碼頭。那水裡岸上,船來人往,著實的喧囂熱鬧。   幾個人勒馬停在一棵柳樹下。劉白飛命僕從用竹竿將一張錦緞幌子高高挑起,上面五個金線大字迎風招展,道是「一劍震江南」。   諸事已備,劉白飛見師妹愁眉不展,便笑道:「師妹別煩,等一會接著了客人,咱們叫一乘轎子坐著回家去,好不好?」   蘇月仙賭氣道:「等一會?你瞧,你瞧!」將手中馬鞭子四面指了一圈,「你看看!周圍這些粗人都死盯著我,眼光好不正經,嘴裡也不乾不淨的在說些什麼?哼,眼下我都快變成臭男人們取樂耍笑的粉頭了!你這師兄也當的好,盡讓我丟人現眼,還說什麼『等一會』!」   劉白飛被她搶白幾句,劍眉一軒,當即吩咐手下道:「你們幾個,快將這裡所有閒雜人等統統給我趕走!」   幾個蘇家家奴個個如狼似虎,向來是欺負人慣了的。此時得了劉白飛的命令,立刻把幌子插在柳樹上,挽起袖子,縱馬衝進人群,提起馬鞭子一通亂抽,大喝道:「滾開!看什麼?滾開!」等船的商販、旅客大聲驚叫,紛紛向四下裡擁擠推搡,倉惶間擠倒數人,都在泥地裡滾爬。   劉、蘇二人看眾人狼狽,忍不住哈哈大笑。突然一個聲音冷笑道:「蘇劍南這條老狗屁本事沒有!可門下的狗奴才竟敢這等囂張,嘿嘿。真是膽大狂妄,不知天高地厚!」   說話之人坐在岸邊一塊圓石上,渾身裹著一襲青色斗篷,頭戴著一頂竹斗笠,低低的遮住了大半張臉,看不出相貌年紀。   幾個家奴聽聞他稱呼蘇劍南為「老狗」,登時火冒三丈,罵道:「混帳東西!亂嚼什麼蛆?不想活了麼?」催馬衝上前,提起鞭子朝他揮去。青衣人端坐不動,眼看鞭子就要抽到他頭上。忽然間眾人眼裡一花,那青衣人似乎動了一動,四個奴才不知怎的一齊向半空中飛去,接著頭朝下栽蒜似的落在河灘邊爛泥裡,一個個摔的屁滾尿流,半天出聲不得。   青衣人慢慢站起,冷笑數聲,身形一晃,直朝那幾匹空鞍馬疾奔而去,剎時挨近一匹,霍地彎腰鑽入馬肚子下。只聽他大喝一聲,挺背直腰,竟將那馬扛了起來,旋身轉了小半個圈子,雙臂一振,「撲通」一聲把馬拋進了河水裡。跟著依法炮製,又將另外兩匹扔下河去。最後一匹受了驚,不退反進,直向青衣人猛衝過來。青衣人雙眼圓睜,巍立不避,陡然挺臂直擊,「砰」的一拳正中馬的前額。他這一拳乃是少林絕技「金剛杵」,勁力何等剛猛!那匹馬受此重擊,立時頭骨破裂,「得得得」連退數丈,晃晃悠悠的不住轉圈,臨近河岸,前蹄打滑,一頭栽入滾滾急流之中。   眨眼工夫,四匹駿馬盡皆落水。波濤間悲嘶慘鳴此起彼伏,圍觀人群都驚呼起來。青衣人哈哈大笑道:「老子走南闖北,最喜歡跟人拼勇鬥狠。今日幾個小輩把爺爺的興致逗引上來了,嘿嘿,索性爺爺就來陪你們玩個痛快吧!」   劉白飛見對方如此凶悍,先前飛揚跋扈的氣焰早矮了大半截,忍住氣道:「閣下是誰?為何要和我們蘇家過不去?若是下人得罪了江湖上的朋友,請到舍下再行賠禮可好?」   青衣人沒有答話,卻徑直的走到蘇月仙的馬前,斗笠下一對眸子精光四射,嘖嘖稱讚道:「這位天仙似的美人兒,一定是蘇劍南的寶貝女兒了?嘿,沒想到這老狗居然能生出個粉嫩小母狗來!來來來,陪大爺我睡上兩晚,包你快活似神仙!」   蘇月仙小臉煞白,氣得渾身顫抖,咬牙道:「無恥淫賊!膽敢如此無禮!」說著抽出腰中寶劍,一招「長河落日」,照定青衣人頭上直劈下去。   那青衣人不躲不閃,也不招架。蘇月仙沒料想對方竟然束手待戮,心中暗叫「不好,我殺人了!」想要收手已然來不及,就在電光火石之間,長劍已從那人頭頂劈過。   眾人駭然失色,只道眼前定然是血肉橫飛的場面。再仔細一看,卻見那青衣人依舊昂然挺立,頭上的竹斗笠被劈成了兩片,隨風緩緩的飄落在地上。   青衣人冷笑道:「美人兒,你砍我一劍,就得陪我睡十天。你儘管亂砍亂劈好了!我都給你記著呢!」一邊說,一邊揚起臉來。陽光底下眾人看的分明,這人大約四十歲上下,青衣箭袖,銅扣腰帶,一張紫膛臉並無半點血跡傷口。剛才蘇月仙那狠狠的一劍,只不過在他額頭上留下一道白印而已。   蘇月仙又羞又怒,一蹬馬鐙,輕飄飄的旋身躍起,半空中長劍微顫,一招「鳳鳴九天」朝青衣人分心刺去。   那青衣人仍是一動不動,待到劍尖離胸口還有兩寸距離,霍然伸出右手,一把將劍刃握在手中,跟著大喝一聲,將前臂扭了幾扭,那柄長劍立時就像白面做成似的,被扭的彎彎曲曲猶如麻花一般。   蘇月仙見他刀槍不入,似乎有鬼神附體,錯愕之下愣了一愣。那青衣人趁機搶上前去,揮指點了蘇月仙的「肩井穴」,舒開手臂將她攬入懷中,仰天哈哈笑道:「有仇不報非君子,蘇劍南,想當年你羞辱我的時候,沒想到你女兒會落我手裡吧?今日我就要當眾和你女兒交歡,叫你也在人前抬不起頭來,嘿嘿,這叫一報還一報!」說著就去解蘇月仙的腰帶。   劉白飛見狀大急,叫道:「住手!」青衣人扭頭朝他看一眼,沉聲道:「怎麼?你也想和我過招?」   劉白飛硬著頭皮答道:「不……不敢!請……請你放開我師妹。閣下如此身手,應該不是無名之輩……敢問……敢問閣下高姓大名?」   青衣人道:「打聽我的名字?想報仇?哼,小子,當爺爺怕你報仇麼?聽好了,大爺我名叫佘奇水,江湖上人稱『捨我其誰』的便是!怎樣?」   劉白飛乍聽此語,精神一振,喜形於色道:「原來是前輩!誤會,誤會,我師傅命師妹和在下特來迎接前輩。方才都是下人們不知好歹,冒犯了前輩虎威。等會我定會重重責罰他們!望前輩稍歇雷霆之怒,這都是一場誤會嘛!」   佘奇水從懷裡摸出一封書信,赭紅面子燙金邊,封皮上幾個遒勁的大字,正是蘇劍南的親筆。佘奇水抬手一揮,那封信飄飄蕩蕩飛出數丈,「喀」的一聲輕響,竟將柳樹上的那根竹竿切為兩截。「一劍震江南」的幌子應聲墜落,隨風一卷,掉進河水裡被沖走了。   劉白飛從未見識過這般厲害的內功,一時間直嚇兩股發戰,面如土色。   佘奇水冷笑道:「誤會個屁!老子和蘇劍南仇深似海!說來拜訪,其實是想把蘇劍南誆出他那個烏龜窩。如今老的沒來,卻來了個花枝招展的小母雞。老子計劃不成,正窩了一肚子的火氣。要不拿這小母雞瀉瀉火,豈不憋壞了老子!」說罷又去拉扯蘇月仙的衣帶。劉白飛心中暗暗叫苦,但自知遠非佘奇水的對手,也沒有勇氣上前拚命。   正在此時,忽然人群裡跑出一人,指著佘奇水大罵道:「你這人好不要臉!大白天的把人家大姑娘摟在懷裡,就不怕官老爺抓你吃板子嗎?」   佘奇水一愣,定睛一看。只見面前站著個十六七歲的少女,杏眼柳眉,榴齒櫻唇,倒也生的十分美貌。再看頭上挽著個白帕子,腰裡一塊圍裙上斑斑點點都是豆腐渣,那模樣是個賣豆腐的鄉下少女。   佘奇水愣了愣,道:「你是什麼人?」   那少女說話爽利,連珠炮似的道:「我是買豆腐的二妞,是出了名的愛打不平,這條街上誰不知道我名字?像你這樣的二流子每天都要遇上幾個,哪個不是叫我二妞一頓鞋底揍的服服貼貼?你趁早把這位姑娘放了,不然就叫你好看!喂,你聽到沒有?」說著從腰間摸出一張厚鞋底,朝佘奇水腦門上直拍過來。   佘奇水本待不理,忽見少女這一拍力道奇特,方位飄忽,細細一看竟然無從閃避!佘奇水吃了一驚,左手放開蘇月仙,右手橫掌揮擊,大喝道:「滾開!」一掌正掃中那少女的肩頭。幸好佘奇水心存疑慮只使了一成功力。饒是這樣,仍然將那少女震得斜飛而出,「撲嚨」一聲撞翻了數丈外的一個豆腐攤子,白花花的豆腐流淌了一地。   過了半晌,那少女方才回過神來,用手撐起半個身子,坐在地上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   佘奇水暗自鬆了口氣,尋思道「這是個尋常的村姑,她剛才那一拍只不過是湊巧而已,並非什麼高深武功。」   就在這時,一個濃眉大眼的少年鑽進人群,跑到那少女身邊,神情關切的問道:「二妞!你怎麼了?我遠遠就聽見你的哭聲了!怎麼了?誰欺負你了?」   二妞抬起臉來,指著佘奇水哽咽道:「二狗哥哥,是那個惡人打了我!還弄翻了我的豆腐攤……嗚嗚,我今天還沒有開張呢,豆腐就全沒有了……嗚嗚……這可怎麼辦呀!」   那少年右手扶住二妞的肩頭,左手抄進腰裡,便將她抱到一棵大樹的樹陰下。幾步路的距離,二妞卻連連慘叫呼痛不已。少年將二妞安置妥當,回轉身直奔佘奇水,眼光中似要滴出火來,沉聲問道:「你是誰?你為什麼要打傷二妞……還……還下這麼重的手?」   佘奇水見他麻衣赤足,愣頭愣腦,正是最平常的那種鄉下少年,當下皺眉道:「不知死活的鄉巴泥腿子,一個個都跑出來敗爺的興致!哼,今日老爺我還沒有開殺戒呢!正好就拿你發個利市!」起手一掌向少年胸口猛拍。他這一掌勁風隱隱,使足了十成的功力,勢必要將這少年立斃於掌下。   哪知手掌離少年胸膛尚有半尺,忽感頸項裡一陣冷颼颼的涼氣,佘奇水斜著眼角看去,就見一件烏沉沉物事抵在自己脖子上。這東西黑鐵鑄就,二尺長短,不似匕首袖劍,也非奇門兵器,油膩膩、臭烘烘,卻正是一把屠宰切肉用的殺豬刀。   佘奇水猛吃一驚,一時間不明所以。眾人見方纔那少年還是赤手空拳,此刻竟已手握利器指敵要害。那把殺豬刀一定是插在他背後腰帶中,但何時拔出,如何揮刀,在場沒有一個人看得清楚,身手之快,實在到了匪夷所思的境地。   少年身形不動,結結巴巴的道:「想……想打架嗎?」   佘奇水行走江湖數十年,從未遇到這樣的怪事。但他身經百戰,雖處下風卻不慌亂,雙腳蹬地倒縱出兩丈,右手單掌前立,左手虛成虎爪之形,長嘯一聲又反身撲來。   少年輕擺刀鋒,順著來路直刺佘奇水中庭。佘奇水心中一懍,暗道「這人刀法似拙實巧,好生古怪啊!可是你想刺我胸口,卻正好中了我的計了!」當下並不招架躲閃,反而挺著胸膛迎刀而上。   原來佘奇水練就一身「金鐘罩」的功夫,內力到處,肌膚筋骨堅硬如鋼鐵,尋常刀劍不能傷其分毫。所以臨敵交手之際,佘奇水往往故意暴露要害,引得對手來進攻,而他再伺機出擊,攻敵不備。   說時遲,那時快。眼看刀尖就要刺中胸膛,佘奇水毫不理會,雙掌一圈從兩邊拍向少年的「太陽穴」。忽然那少年微微側身,刀鋒一轉,輕輕巧巧的伸到佘奇水的腋下,猛地橫刀回抽,刀背重重敲在佘奇水右側肋骨之上。緊接著反手上撩,「撲」的一聲,又用刀背在左肋下猛敲一記。   佘奇水全身內力都凝結在胸口,腰肋間軟綿綿的全無防備。這時候突遭兩次擊打,立即渾身酸麻,一口氣轉不過,腰跨向下一挫,便要坐倒在地。佘奇水敗中求勝,猛然狂聲大喝,右手在地上一撐,左腿飛起,如旋風般掃向少年的膝蓋。他生性極為凶悍霸道,常令武功高過他的對手也難以應付,這一腿更是剛猛十足,既陰且狠,憋著勁要將少年的腿骨踢斷。   那少年神色鎮定,雙膝向後一縮,從佘奇水腳尖外半寸處從容閃過。這一招雖然避的極巧,可是少年腳跟已經離開地面,身子難以站穩,當下上身向前傾俯,合身朝佘奇水跌去。   佘奇水見狀大叫道:「來的好!」豎起左掌照少年迎面拍擊。招式間掌風凜凜,勢大力沉,剎時手掌離少年面部不及半尺,少年根基已失,又怎生躲過這致命一擊?   只見那少年舒肩伸肘,手中刀子一沉,刀頭向下稍移數分,霍地刺中佘奇水腹部。也不知是巧合還是有意,刀尖正好抵住佘奇水腰帶的銅扣子上。就聽「噹」的碎響,勁力直透鋒刃,銅扣應聲碎裂,少年借力向後一仰,穩穩站定身形。佘奇水受此一擊,雖未血濺當場,但丹田中內息大亂,渾身氣力蕩然無存,右手一軟,再也支撐不住,仰面四腳朝天的癱到在地。   那少年退後幾步,搖搖頭道:「你……你打不過我的!」   佘奇水腹痛如絞,勉力支起半個身子。咬著牙道:「你是什麼人?在下是來找蘇劍南晦氣的。尊駕如此武功,何必為蘇劍南這個小人強自出頭?」   少年撓撓頭,一臉迷糊道:「我叫李二狗,是殺豬的。你說的話我不明白,只是你想要和我打架……是打不贏的……我殺了七八年的豬,幾百斤的大肥豬都整不過我,你怎麼能打得贏我呢?」   一說起殺豬,那少年登時眉飛色舞,滔滔不絕的說道:「剛才你滿臉紫漲,頭上青筋都冒出來了,一定是憋著一口氣在胸口。我就知道刀子一定捅不進去。有些公豬一看到刀子,也會把皮肉聳起來,這時候豬皮就硬的象石頭,千萬不能用刀子硬捅!要用刀背在豬的肋條腰腹裡敲打,這樣豬的筋骨就會鬆軟,下刀就容易了!哎,我還以為這招對你不管用呢,沒想到人和豬是一樣的……」   佘奇水聽的莫名其妙,心道:「他媽的,什麼亂七八糟的。」   少年李二狗接著道:「呃,不管你是人還是豬,反正打傷二妞就不對。你得賠錢!賠錢!賠……賠她的豆腐挑子。我算算該多少?一個豆腐兩個錢,一挑兩百個豆腐……那就是…就是多少?」   佘奇水眼珠滴溜溜一轉,道:「你要錢嗎?好,我給你,不過我現在站不起身,你過來拿。」   李二狗裂嘴微笑,點頭道:「你賠錢就好。」一面說,一面走到佘奇水跟前。   佘奇水朝自家胸口努努嘴,道:「喏,錢就放在我懷裡,我沒力氣掏出來,你自己拿!」   李二狗答應一聲「好」,彎腰伸出手。就在他一低頭的工夫,佘奇水眼中凶光乍現,獰笑一聲,豎起兩根手指,朝李二狗雙目疾插而去。   佘奇水手指上的功夫稱為「大力金剛指」,乃是少林派正宗絕學,最是厲害無比。指力到處磚石也能戳穿。若是插進人的眼睛,定會直貫入腦,將敵手置於死地。   兩人距離只有半尺,就算是身懷通天神術也無法閃避……眼看李二狗就要血濺當場,佘奇水忽覺得手指間一涼,接著熱辣辣的劇痛傳來。凝神一看,只見李二狗把那柄殺豬刀豎在面前,刀鋒正好從兩根手指之間穿過,像劈柴似的把他手掌一分為二,直至腕骨。   李二狗一瞧對方鮮血狂湧,不禁有些著慌,撕下一片衣服,手忙腳亂的給佘奇水包紮創口,道:「哎,我……我不是有意要傷你的啊!可你不吭一聲,就這麼突然伸出手來,嚇我一大跳,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把刀子擺在那裡了……我殺豬的時候常常遇到這種情形……」   說到殺豬,李二狗又來了勁頭,口齒也伶俐許多,接著道:「呃,我講給你聽:你別聽人都說『笨豬、蠢豬』,其實好多豬一點都不笨,看你要殺它,它就裝死,等你走到跟前的時候再狠狠咬你一口!你瞧!」   他說的起勁,挽起袖子,露出一個茶杯大小的舊傷疤,道:「這就是豬咬的。後來我學乖了,一看見死豬脖子上的鬃毛立起來,就知道豬在裝死,要咬人了。我就把刀擺在那裡,等它自己一嘴咬在刀口上,嘿嘿……剛才我看見你耳朵後面的頭髮突然也立起來,就錯把你當成裝死的豬了,以為你要咬人,唉,我不是存心要傷你的啊,我真糊塗,人怎麼會和豬一樣呢?……哎呀,你流了好多血……」   佘奇水痛的天昏地暗,怔怔的說不出話來,但手上的傷痛遠遠不能和心中的震悚相比。只覺眼前這少年刀法高深莫測,行事顛三倒四,不知是真的愚蠢呢,還是在裝瘋賣傻。   李二狗還在嘟囔:「你打傷二妞,我又割傷了你,就算兩下抵消了吧,我也不要你賠錢了。只是二妞清早起來就磨豆子,點豆腐,辛苦的很……現在她的豆腐全掉地上了,你……你能不能給她點豆腐錢呀。」   佘奇水忍著痛慢慢的從地上爬起,鐵青著臉道:「尊駕武功卓絕,佘某認栽了。不過在下是中原逍遙幫『天風堂』的堂主,這面子可丟不起!逍遙幫裡還有『地火堂』,以後少不得要向尊駕討教!今日倒便宜蘇劍南這老狗,哼,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後會有期!」說完轉身蹣跚而去。   李二狗搔著頭,望著佘奇水遠去的背影,心中疑惑道「這人好奇怪,我和他說豆腐,他卻跟我說什麼山啊水的,什麼『地貨、天風』,只聽過母豬風,羊角風,天風倒是第一次聽說……」   看到一個成名的高手,就這麼稀里糊塗的敗在一個鄉下少年的手下,蘇月仙、劉白飛兩人目瞪口呆,愣愣的盯著李二狗,滿腦子都是一句話「此人到底是誰?」 (c)整理           第二章憶往事僻野訪高人尋舊仇高堂會強敵     佘奇水剛走沒多久,斷河頭又鬧騰起來。卻是蘇家二三十個家丁聞訊而至。這些人手拿棍棒,衝進人群裡橫突直撞,喝五叱六,登時把碼頭上下攪成一鍋粥。亂了半天,也沒有找到「辱罵老爺,調戲小姐的狗賊」。眾家丁氣不過,將幾個礙眼的閒人打個半死,這才簇擁著蘇月仙、劉白飛二人揚長而去。   一回到家中,蘇月仙就發起小姐脾氣來。哭的似梨花帶雨,珍珠斷線,抽抽咽咽的從前庭直到後堂。此時她爹蘇劍南正端坐在堂屋裡,眉頭緊皺,神情甚是嚴冷。   蘇月仙不理父親,走過去坐在下首一張椅子上,翹著嘴巴低頭垂淚。旁邊丫鬟端來漱盂、手帕和漱口用的香茶。   劉白飛跟著走進屋中,見蘇月仙抽泣啼哭,心中愧疚,朝前頓首道:「師傅,都怪弟子沒有照顧好師妹,我……」   蘇劍南一擺手,道:「不必多言,事情我都知道了。」說著站起身,長歎口氣道:「佘奇水二十年前就和我結下樑子,始終沒有了結。今日叫你和你師妹去見這人,原本是表明我化敵為友的誠意,卻不料……」   蘇月仙正在漱口,一聽這話,「光當」一聲把茶杯摔在地上,咬牙道:「我還以為迎接的是什麼貴客,原來是對頭尋仇來了!爹,你不思量如何對付仇家,反而把自己女兒送去給人侮辱……爹…你……你心裡還有我嗎?」越說越傷心,忍不住又哭起來。   蘇劍南微露羞慚之色,道:「哎,爹有爹的難處。那佘奇水極不好惹,若不委曲求全,恐怕咱們全家都在劫難逃啊。」   劉白飛道:「師傅,那個佘奇水是什麼來頭,我們為何要怕他?」   蘇劍南撚鬚沉吟道:「此事說來話長:想當年,我拜崆峒派白雲道長為師修習劍術。三年後師滿出山,在江湖上做了許多行俠仗義的大事,人送外號『一劍鎮江南』。那時佘奇水也是江浙一帶出名的少年豪傑。聽聞我這個名頭,心裡很是不服氣,就找上門來與我比武。一戰之下他敗在我手裡。哎,比武勝敗原本是常事,只是我少年氣盛,大勝之餘還當眾打斷了他的雙手雙腿。佘奇水是個極好強要面子的人,這般羞辱真比殺了他還難受。從此後他便飲恨在心,躲進深山苦練武功,時時想找我報仇雪恨。哎,若真的只有佘奇水一人,原本也不足為懼了。可是聽說他近年加入了『逍遙幫』,要是逍遙幫替他出頭找我們的麻煩,這件事情就棘手的緊了。」   劉白飛問道:「逍遙幫?師傅,江湖上幫派眾多,有誰敢不給我們面子?咱們在江南是名門大家,一呼百應,而且和海沙幫,巨鯨幫,丐幫都有交情,何必怕一個什麼逍遙幫呢?」。   蘇劍南道:「你不知道,這逍遙幫名頭雖然不響,可上通官府,下結綠林,勢力遍及黑白兩道。聽說還跟朝廷裡的錦衣衛有瓜葛,幫內成員不受官府約束,也不講江湖規矩,逍遙自在橫行無忌,所以名字叫做『逍遙幫』。佘奇水加入這樣幫派,咱們怎麼招惹的起?為此我早晚寢食難安。十幾天前,佘奇水忽然給我寫來一封信,言辭間竟頗有修好講和的意思。我心裡本有些疑惑,但想到『冤家宜解不宜結』,便欣然回信,邀請他來杭州一敘。為了表示誠意,特叫月仙親自迎接。卻哪料到……哎,佘奇水乃中原武林豪傑,已經是極難對付,要是逍遙幫的高手再找上我們,那可怎麼是好?」一面說,一面歎氣搖頭,鬱鬱之色溢於言表。   這時蘇月仙已漱了口,正拿著一張巾帕揩手,聽了她父親一席話,冷笑道:「什麼武林豪傑,中原高手,連我們杭州一個小廝都打不過,還敢稱高手?咱們連這種胡吹大氣的江湖騙子也難以應付,說出來就不怕人寒磣笑話?」   蘇劍南眉頭一揚,道:「這話怎麼說?」   蘇月仙扭頭道:「師兄,你講講罷。」   劉白飛沒奈何,只得將佘奇水敗給李二狗的前後經過說了一遍。蘇劍南越聽眼睛瞪得越大,動容道:「真有此事?」   蘇月仙道:「怎麼不真?是我親眼看到的!佘奇水在那人面前毫無還手之力,簡直就是廢物一個!」   蘇劍南喃喃沉吟道:「這少年是什麼人?杭州城裡有如此人物,我居然一點都不知道!」   劉白飛答道:「聽他自己說名叫李二狗。本來弟子打算將他帶回府中,後來碼頭上一亂,就不見了他的蹤影。」   蘇劍南心下尋思:「一個少年竟有如此武功,難道是名門高人的弟子,喬裝改扮了暗地裡助我?」想到這裡,精神大振,連聲吩咐道:「快快傳下話去,叫外邊帳房裡的夥計,園子裡的家丁,還有武館裡的弟子們,統統出去找這個李二狗!找到後就把人恭恭敬敬的給我請來。對他們說,就是把杭州城翻個遍也要找著!」   劉白飛領命,轉身出去調派人手。蘇月仙心中餘怒未消,兀自低聲冷笑道:「哼,什麼『一劍震江南』,遇事要靠外人撐腰壯膽,真把臉都丟盡了!」蘇劍南低頭喝茶,只當沒有聽見。   且說蘇家上下僕從奉著主命,一齊出門穿街過巷的各處打聽。街坊都說這人時常在巷子口擺攤賣豬肉,和善老實,就是有些傻氣,開口閉口都是殺豬的門道,家住在城外東面的城隍山下。眾家丁依言向東沿路探訪,直尋到一個小山坳裡。只見兩間破屋子,柴扉茅頂,十分寒陋,推門進去,那李二狗正坐在床沿上服侍他老娘喝水。   眾人裡頭走出個先生模樣的,上前詢問:「敢問這裡便是李二狗,李英雄的華宅麼?」   李二狗見屋子裡一下擠進來這麼多人,猛吃了一驚,道:「我是李二狗,你……你們是幹啥的?」   那人彎腰躬身,作了個揖,堆下笑臉道:「在下顧雪齋,是城南蘇老爺家的坐館先生。我們老爺耳聞英雄大名,思慕已久而憾未識荊。今在下荷命前來,相邀英雄到府裡一晤,請英雄務必屈尊命駕,以慰我家老爺求賢若渴之意也。」   這一通「之乎者也」把李二狗聽得暈頭轉向,他老母親沒見過世面,還道兒子犯了官司,衙門裡差人拿他,直嚇得縮在床角,篩糠似的哆嗦。   正在不知所措,屋外早已圍滿了看熱鬧的人。其中有個叫張葫蘆的,是李二狗殺豬的掌櫃,見這情形也擠進屋中,問明了來龍去脈,笑著對李二狗道:「二狗,你造化啦!是城裡蘇老爺要見你。他府上又體面又氣派,是我的老主顧,就是一年裡沒事,肉也要用七八千斤!我老早想拜見蘇老爺,還沒這個福分呢!」   李二狗方才明白過來,低聲喃喃道:「原來是買肉的主顧,大概找我去殺豬的。可我娘病著呢。去是可以的,但須得當天回家……」   顧雪齋道:「我們家老爺正欲留李英雄在府中居住,以便早晚請教。現已備好館舍,專等駕臨。」   李二狗道:「要留下我?」見顧雪齋點點頭,他低頭默想了一會,搖頭道:「不行,我要是走了,我娘怎麼辦?她身子有病不能下地,餓了誰給弄飯?冷了誰給衣服?我不走。」   一群人反覆勸說,李二狗只是搖頭。後來催逼的狠了,李二狗煩惱起來,急道:「別說了,就是給我金山銀山,我……我也不去!」   他娘聽了眾人談論,已知就裡,當下摸著李二狗的手,輕聲道:「狗娃,你別再倔了,就跟人家去吧。娘是個不中用的,只知坐在床上吃喝拉撒,娘拖累了你……你有自己的前程,快去吧,啊,好孩子,聽話……」   李二狗一聽眼淚就下來了,拉著娘的手不忍放開,哽咽半晌說不出話。蘇家僕從交頭接耳,都掩口低聲笑道:「也沒見過這麼傻的人。放著有錢的財主不結交,卻要守著個半死的老太婆,真是鄉下土包子榆木腦袋。」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一個聲音道:「二狗哥哥,你要出門辦事麼?要去很久嗎?」眾人回頭一看,說話之人娥眉纖腰,斜靠在門口,正是那買豆腐的少女二妞。   張葫蘆道:「是二妞啊,你也快來勸勸二狗。他這死心眼,也只有你能勸得動。」   二妞見滿屋子儘是男人,不好意思擠進去,便將二狗喚出來問清了原委,沉思片刻,道:「你儘管去,你娘我來看顧。難得有財主抬舉你,就去看看又何妨?」   李二狗道:「這不行,你賣豆腐那幾個錢自己都吃不飽,如何……如何能顧得上我娘?」   二妞惱了,急道:「小性兒!你也太小看人了!咱倆從小一塊長大,什麼時候分過你我?好,我給你吃顆定心丸--就算我二妞餓肚子,也要讓你娘吃飽穿暖,你娘就是我娘,這總行了吧?」說到最後兩句,忽然發覺說漏了嘴,腮幫上登時升起兩朵粉雲,羞慚慚的垂下頭去。   李二狗心裡又甜又苦,又是感激,一時間訕訕無語,在二妞跟前呆站了半晌,方回屋去跟娘交代。娘兒倆難分難捨,彼此又有一番叮囑安慰。蘇家的人急躁起來,一個勁催促著上路。當下李二狗拜辭了母親,與二妞揮手告別,隨著眾人往城裡而去。   到了蘇府,按禮數先在二門外客房裡歇了一晚。房中大床上繡被錦褥,香枕溫軟,二狗睡不慣,就在石磚地上躺了一宿。次日起來用了早飯,顧雪齋拿一件繭綢直裰給他換上,這才引著二狗來見蘇劍南。這時候蘇劍南正在書房裡品茗,聞聽打敗佘奇水的少年俠士已請到,忙起身出門迎接。一照面,顧雪齋拉拉二狗的袖子,悄悄的道:「這是我家老爺,李英雄可上前見禮。」   二狗從客房走進書房,一路上雕樑畫棟,朱欄玉砌。直瞧得他眼花繚亂,飄飄然恍若夢遊仙境,渾忘了身在何處。此刻忽聽有人在耳邊說「見禮」,他心裡一慌亂,不知該如何「見禮」,情急之下雙膝一跪,衝著蘇劍南連磕了六七個響頭。   蘇劍南連忙伸手來扶,嘴裡說:「何須多禮。」心下卻暗自嘀咕「這人看起來傻里傻氣,是個尋常的鄉下人,佘奇水怎會敗給他?且讓我試探試探他的武功。」主意已定,本來向上抬的手臂順勢翻轉,猛然朝二狗右邊肩膀壓去。   這一壓有個名堂,喚作「玉柱半傾」。是從「鐵板橋」「千斤墜」之類的硬功變化而來。蘇劍南在其中糅合了崆峒派綿長的內功心法,使得這一招剛中帶柔,力道藏而不露,端的乃武林中少見的上乘武功。   蘇劍南這招勢大力沉,而李二狗跪在地上卻似毫無察覺。等到蘇劍南的手臂剛觸著他肩頭衣服時,二狗又是一個響頭磕下去。這一彎腰的時機分寸拿捏的恰倒好處,正巧順著來勢將對方下壓的力道卸開。蘇劍南雙手按了個空,腳下虛浮,中氣不繼,一個趔趄直朝前跌去。   二狗急忙站起身,伸手攙住他的手肘,道:「小……小心,別摔著。」蘇劍南勉強穩住身形,心中猛地一震,暗驚道「如此輕描淡寫的就將我的招數化去,而且身法自然不露半點痕跡,即便是我師傅白雲道長也未必辦得到。此人年紀輕輕就身懷絕世武功,莫非是神人天降麼?」越想越訝異,瞪著眼打量二狗。   哪知李二狗心裡也是疑竇叢生,撓撓頭忖度道「這位蘇老爺好奇怪,怎麼一見面就往我身上趴?活像……活像公豬發情一般,幸虧我有點提防,還真給他壓到身上了。不過他是人啊,為啥和豬一個脾性?……也難怪,看蘇老爺白白胖胖,肥頭大耳朵,長得這麼像豬,大概性子也和豬差不多。」想到這裡,定睛把蘇劍南仔細端詳一回,似有所悟的點了點頭。   兩人你看我,我看你,心裡面各有所思。過了片刻,蘇劍南定下心神,正要請二狗坐下詳加詢問。突然由門外跑進來一個家丁,氣喘吁吁的道:「老……老爺,外頭有人求見,還送上了拜貼。」   旁邊顧雪齋斥道:「沒看見老爺在會客嗎?有帖子都留在二門外,等吃了飯再送進來。」   蘇劍南搖頭道:「不妨事,把拜貼拿過來我看。」回過頭對二狗笑道:「李壯士且稍坐,容老夫料理完雜事再相敘。」一面叫人奉茶,一面接過拜貼,對著陽光一看,蘇劍南心裡「咯登」一下涼了半截。   只見拜貼上寫著一行大字,道是「逍遙幫天風堂堂主佘奇水,地火堂堂主杜玉河謹拜」   蘇劍南悚然震駭,心下自思「我還道事有迂迴之機,豈料對方來的這麼快!逍遙幫兩大堂主同時現身,江湖上聞所未聞。看來此事已然無法善終,這卻如何是好?」   他心急如焚,在屋子裡來回亂走,躊躇道:「就算我拋家棄業,退避江湖,但家眷弟子們怎麼辦?難道叫月仙也隨我終老山林麼?」抬頭一眼睇見李二狗,豁然計上心頭,暗想「逍遙派既然用這投帖拜山,顯然還是講究了江湖禮數。罷了!若是逍遙幫發難,我就把這個人交出來抵事,這愣小子傷了佘奇水結下樑子,有什麼事情正可推在他身上,或許連舊時仇隙都能敷衍過去。」   盤算已定,當下蘇劍南命人將客人引至正堂,自己在裡間換好衣服,然後帶著李二狗迎了出來。還在遊廊上走,就聽廳堂裡有人高聲說道:「杜二哥,咱們登門拜謁,蘇劍南居然半天不露面,太也沒把我們逍遙幫放在眼裡了吧!」   蘇劍南趕忙邁步進門,就見那佘奇水手纏白布正坐在太師椅上,滿面都是慍恚之色。身後站著七八個勁裝結束的漢子,個個手按腰刀,殺氣騰騰。蘇劍南抑住驚恐,上前先作個揖,含笑道:「貴客臨門不曾遠迎,失禮失禮。經年一別,佘兄神采依舊,實在可喜可賀!」   佘奇水抬頭看他一眼,悶聲道:「蘇劍南,你少說好聽的。打斷我雙腿那筆舊帳尚未清算,又指使人劈傷了我的手,今天逍遙幫數名高手在這裡,你自己說怎麼辦吧!」   蘇劍南乾笑兩聲,正想說幾句軟話岔開,忽聽一人說道:「我說老三,陳皮爛谷子的事還提它幹嘛?你不是說江南出了位超群出類的少年俠客嗎?我今兒個就是特地來瞅瞅這位少年俠客的,人在哪兒呢?」   這聲音又尖又細,拖腔賣調,好似戲台上小旦捏著嗓子念白一般。蘇劍南循聲看去,只見說話之人端坐在佘奇水上首,是個年逾四旬的男人,生著一張烏鴉嘴,兩隻狐狸眼,穿一件粉紅色薄紗團繡錦衫,花裡呼哨,不男不女,正拈著條羅帕輕輕擦拭嘴角。   蘇劍南想起拜貼上的名字,「哎呦」一聲,假作驚喜道:「這位想必就是逍遙幫地火堂的杜堂主。在下久聞堂主大名,如雷貫耳,今日一見果然珠耀玉映,真乃神仙中人,實令小寓蓬篳生輝啊!」連聲吩咐快快上茶。   那人撇嘴一笑,道:「罷了,蘇老爺這張嘴甜的膩味,我杜玉河難以消受。說什麼神仙中人,這話沒得噁心死人。」   蘇劍南賠笑幾句,挨著門口找下位坐定。李二狗進屋瞧見佘奇水帶著刀傷而來。暗想這人先打傷二妞,後被自己打傷,一來一去雙方已經扯平,倒也不放在意下。他昨夜睡石磚地上身子硌得疼,又跟在蘇劍南背後站了半天,早有些不耐煩。此時見眾人都坐著,他也不客氣,也不分賓客主次,瞅著身邊一張又大又氣派太師椅,便挨近身子,一屁股坐到了大堂中央神龕下頜的正首位子上。   蘇劍南正欲挑撥二狗與逍遙幫作對頭,佘奇水心存忌憚,二人都默不作聲。杜玉河眼見一個衣著古怪的少年這般造次,一時摸不清是何來路,未曾出言詢問。如此一來,堂上幾個名震武林江湖巨豪,竟被李二狗穩坐了上首主位。   少時下人捧上香茶。杜玉河有心挑釁試探,便伸兩根手指夾著蓋碗,揭開一聞,淡淡的道:「噯,這楠溪烏牛茶倒是用隔年的雨水煨的,可惜雨水煨茶濃香有餘,輕浮不足,遠不及雪水爽冽清雅了。」   蘇劍南挑起拇指,讚道:「杜堂主真是俠士風雅,非同俗流。這雨水確是去年清明時所汲,藏在地下已有一年。本以為當得極品,今日聽杜堂主一席話,方知雪水烹茶更佳。不如二位日後再惠敝舍,待到冬天再一起品嚐那雪茶之妙,豈非一大快事?」心裡卻想「你要真答應冬天到這裡做客,至少眼下不會找我麻煩了吧?」   杜玉河「嬌笑」幾聲,端著茶盞,用蓋碗輕輕拂開茶葉,道:「哎喲。蘇老爺好會說笑話,我三弟佘奇水正要尋仇,怎麼敢當你蘇府的貴客?這時節晝長夜短,暑氣甫生,正是受用雪茶的時候,何必要等到冬天?」說話間,杜玉河臉上青氣乍現,手中那碗茶忽然冒出絲絲白氣。只片刻工夫,茶水上就結了一層白花花的薄冰。   佘奇水大聲喝彩道:「好啊!好一招『玄陰神通』!蘇劍南,張開眼瞧瞧,可曾見識過這樣的神功?」   杜玉河將手帕一拋,豎著蘭花指,曼聲道:「老三,幹嘛這樣大聲唬氣的說話,不怕嚇壞了人家?蘇老爺不是想吃雪茶麼?就請品嚐品嚐,可別掃了我的面子!」說著連茶帶冰的倒了少許在蓋碗裡,揮手一送,那蓋碗似有人把持,飄飄忽忽直飛到蘇劍南身旁茶几上,一滴茶水也沒有濺灑出來。   蘇劍南又驚又怕。對方這手「化水為冰」的功夫神妙如斯,他如何還敢執拗?只得端起蓋碗,道聲「承敬」,慢慢的喝下去。誰知茶裡冰水混合,又暗藏「玄陰神通」的陰勁,越發陰寒徹骨。蘇劍南是養尊處優的老爺脾胃,怎麼消受得了?當下肚子裡「嘰裡咕嚕」一陣亂響,忍不住接連放了幾個通天大屁。   佘奇水嘿嘿笑道:「『一劍震江南』聲振宇內,今日聽來當真名副其實。」蘇劍南面紅耳赤,所幸屋子裡沒有多少丫鬟家丁,還不至於太丟老醜。   杜玉河輕歎口氣,道:「不是我存心跟蘇老爺過不去,昔日的仇怨,你和佘三弟自個兒了結,我也懶的搭理。此次蘇杭一行,我原為觀賞江南美色,只盼能找到一個梯己的知心人兒……」說到這裡,杜玉河臉上忽現緋紅,扯著手帕頷首扭捏,活像大姑娘害羞時的嫵媚神態。   蘇劍南聞言復又振作,道:「原……原來杜堂主喜好風流之道。俗語說『人情不過男女』,堂主乃風流英雄,身邊正該有美人相伴行樂。在下不才,與杭州城裡的世媛名妓盡皆相熟,正好可為杜堂主牽搭鵲橋。」   杜玉河嘴角一撇,鄙夷道:「足見你是個俗人。本朝洪武爺曾說『我若不是婦人生,天下婦人都殺盡』,世間女子俱都聒噪無聊,臭氣熏天,哪有一個是好的?可知天下另有一種男美,或瀟灑,或俊雅,臨風懷月,對酒當歌,其中的妙味無窮,豈是女色能比的?」   蘇劍南聽得駭然,想不到這逍遙派的大人物居然喜歡男人!   話到此處,杜玉河幽幽長歎一聲,陰陽怪氣的接著說道:「可憐我杜玉河一身情骨,滿腹柔腸,卻未曾尋得一位既俊秀又貼心的如意郎君,哎,前日聽佘三弟說,有位使刀的少年將他打得一敗塗地。小小年紀武功如此高超,人品相貌定然也不差。我心思慕之,只願能會一會這個妙人兒……」   正說的動情,忽然李二狗端著茶杯走到近前。杜玉河愣了一愣,就見二狗把茶杯往茶几上一放,伸手端過那半盞冰茶,憨憨的笑道:「天熱,我口渴……我那杯茶太燙嘴。你這杯不燙,你又不喝,那咱倆換著喝吧!」說完舉起冰茶一飲而盡,飲罷嗒嘴咂舌,撫胸吐氣,似乎十分的舒坦受用。   杜玉河暗吃一驚,心想這茶水奇寒無比,即使喝下一小口,江湖上也少有高手能抵受得住。而眼前少年怎會若無其事?難道他的內功純陽渾厚,竟能克制「玄陰神通」的寒氣?   殊不知李二狗自幼生長在貧寒人家,頓頓嚼糠咽麩,災荒年裡沒有糧食,常拿樹皮草根當飯吃。一副腸胃磨練的鋼造鐵鑄一般,莫說區區一杯冰水,恐怕土木沙石也照樣能穿腸而過。   杜玉河臉色難看,尖聲問道:「你是什麼人?」佘奇水側頭低聲道:「杜二哥,他就是劈傷我手指的那個少年。」   蘇劍南趕緊接過話頭:「這位英雄大名叫做李二狗,一向獨立獨行,與我們蘇家素無來往。因聽說傷了佘堂主,在下才將他請到敝舍,只願能化解佘堂主和李英雄之間的誤會。」他這話聽似中肯,其實已將罪責推卸在李二狗身上。   杜玉河直著眼睛上下打量,目光猥褻不堪,瞧得二狗一身雞皮疙瘩。看了半晌,杜玉河面露慍色,沉聲道:「我還以為是貌若潘安的美男子,怎料是個土頭土腦的愣小子!收拾乾淨還看得過去,但豈能算妙品絕色?蘇劍南,你找個鄉巴佬來充數,未免太小瞧我杜玉河了!」   蘇劍南慌了神,登時語塞。杜玉河冷笑道:「好啊!既然你沒有誠意,我只得為佘三弟出頭,仗著兩手三腳貓的功夫,討教一番了!」   蘇劍南額頭冒汗,情急生智,對二狗道:「李英雄,杜堂主說要討教你的功夫呢!請你快快顯露真功,與杜堂主切磋切磋。」 (c)整理         第三章比武功堂主亂心智演刀法宰夫證書理     二狗一愣,尋思道「我的功夫?我除了殺豬還會什麼功夫?要我與這個杜堂主切……(他不懂切磋的意思),大概這幾位都是買肉的主顧,想看我殺豬切肉的本事。」他來得倉促,殺豬刀留在了家中。當下扭頭四顧,一眼看見牆角里有個兵器架,架子上長槍短戟各色兵器齊全。他走過去挑揀了一把一尺長的短刀,回身轉來道:「這刀子不稱手,比我平常使的輕。不過將就著能殺豬。那好吧,快些把豬牽來,我殺給你們看。」   最後兩句話差點沒把杜玉河氣暈死,當下鐵青著臉站起身,緩步走到屋子中間,森然道:「杜某縱橫江湖幾十年,從來沒人敢有半分不敬。不曾想今日竟被蔑為待宰的豬豕……」口裡說話,慢慢抬起手來。幾屢陽光透入廳中,但見杜玉河十指如鉤,陰磣磣的好似殭屍枯爪,雙腳踏著南方丙火方位,尖聲怪叫道:「臭小子!你領死吧!」身形晃動,一團紅影向李二狗疾撲而至。   二狗猛嚇了一大跳,腦子裡還沒明白過來,手中的短刀已然揮出。不快不慢,刀尖直挑杜玉河腰胯。杜玉河手指上蘊蓄著「玄陰神通」的陰寒內勁,腳下是「風擺楊柳」絕妙輕功,滿指望一擊得手。不料二狗出刀的方位力道十分古怪,既非刀法,也無內功,但勢必先於對手制敵要害,那情勢就像是杜玉河自己在往刀鋒上撞一般。   半途受擊,杜玉河無法變招閃避。急切間深吸一口氣,腰腹向內陡然縮了四五寸,身子貼著刀刃朝前滑去。他武功怪異陰狠,雖然背向對手,卻霍然反手回抓,只見指若利劍,迅疾無倫的直插李二狗後腦。這一變招又狠又快,殊無半分徵兆,縱然是大羅金仙也萬難躲閃。   哪知二狗不躲不閃,連頭也不回,短刀從右手順到左手,倒握刀柄翻腕上撩,刀口正對杜玉河的下襠。杜玉河手爪在前,腰腿在後,這一來還沒等他抓到對方,定會先被刀子捅進襠部。此招匪夷所思,令人根本沒有招架的餘地。無奈之下杜玉河雙腳用勁急蹬,湧身斜飛出兩丈,氣亂心浮站不住腳,「卜通」一交朝前撲倒在地,直摔了個餓狗搶屎。   這幾招勢如兔起鶻落,旁觀的蘇劍南,佘奇水都沒看清,就連李二狗自己也是糊里糊塗。他心隨刀動,刀從敵勢,不論攻守都沒有章法,只是順著對方的招式隨意揮灑。等看見杜玉河仆倒在地,二狗方才回過神來,暗自詫異「不是叫我殺豬嗎?怎麼這人凶巴巴的又抓又打?說起來奇怪。這些財主老爺,一會給好吃好喝,一會見人就打,難道都瘋癲了麼?」   杜玉河從未如此狼狽,趴在石磚地上羞憤攻心,猛然大喝一聲,飛身拔地而起,雙手箕張,半爪半掌,又向李二狗襲來。這回他將「玄陰神通」用到了極致,衣袖飽脹如鼓,獵獵生風。未及近前,兩邊蘇、佘二人已感一陣寒氣撲面。   李二狗見這人咬牙切齒,神態似癲若狂,心中不由微感害怕。當下伸長手臂,挺直刀鋒,想把對方拒擋在身外。不知不覺,刀尖又是指向杜玉河的兩腿之間。   杜玉河尖聲怪叫,忙不迭的倒縱數丈,沒等站穩,返身疾進趨前,揮掌狠切李二狗咽喉。這一退一進有如電破長空,又似亂蝶穿花,快的難描難述。而李二狗仍舊挺刀直擊,先急後緩,還是不偏不倚的刺向杜玉河下體。杜玉河收胯擰腰,又一次倒退開去。   兩人激鬥數招,杜玉河始終無法靠近二狗身前三尺之內。到後來杜玉河身法愈加迅疾,一團紅影繞著二狗滴溜溜亂轉。蘇劍南在一旁看的頭暈眼花,幾欲嘔吐。   然而李二狗不為所動,直刺橫劈,翻來覆去就是那麼兩下,幾十刀過去,竟然刀刀不離杜玉河的下陰,好像鐵了心要把杜玉河閹割似的。杜玉河跳縱騰挪,「風擺楊柳」使到酣處,水蛇腰都快扭斷了,卻仍難以擺脫短刀的羈絆。又鬥片刻,屋子裡刀光閃閃,殺氣愈漸濃厚。杜玉河羞惱漸去,懼意萌生,只覺得這少年對自己的武功瞭若指掌,每一個動作招式似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就像是在和同門師兄弟拆招練功一般。   想到這裡,杜玉河猛地一激靈,一個念頭在腦中轟然乍現,猶若晴天落驚雷,直震得目瞪口呆,心搖神馳,暗叫「不對,不對!世間只有一個人知道我的秘密,這少年執意猛攻我下體,莫非他……」   原來杜玉河自幼習武,曾有一次與同門拆練刀法,被師兄失手割去了半邊睪丸。從此他的內力淤塞在會陰穴,無法通達經絡。天長日久,陽氣漸衰,陰氣漸重,反而練就了「玄陰神通」的純陰內功。但下陰也成為他蓄氣的練門,若稍受擊打,輕則武功盡失,重則就會吐血身亡。   自從杜玉河受傷致殘後,他師兄心懷愧疚,對他加意關懷照顧。杜玉河初時還有怨恨,誰知時間一長,他性情大變,竟癡心呆意的愛戀上了師兄。成日裡溫柔款款,情意切切,纏得他師兄暈頭轉向,受也不是,拒也不是,只得潛影匿跡,遠遁江湖,不知所蹤,至今還是杳無音信。   種種因由,只有杜玉河和他師兄兩個人知曉。這少年素未謀面,年紀輕輕,為什麼也知道他的練門所在?   杜玉河情思恍惚,又想「他若稍加挪移,每一刀都可傷我要害,但為何雙腳站在原地不動,並不上前搶攻?這不明明是手下留情嗎?我與他非親非故,此舉又是何意?」   轉念一想,翻然省悟道「是了!一定是師哥已然身故。他癡情不改,不忍與我長別,便將魂魄附在這少年身上,藉機來與我相會……」杜玉河越想越真,心情激盪之下不禁涕泗橫流,李二狗在他眼中漸漸化作師兄瀟灑的身影,口中低聲念叨:「師哥,你還這般思念玉河麼?那為什麼當年要棄我而去?」   他只顧發癡,渾忘了眼前的廝鬥。李二狗一刀刺來,杜玉河動也不動,怔怔的呆若木雞,嘴裡深情呼喚道:「哥……」就在電光火石之際,刀尖離杜玉河的襠部已不到半寸。二狗無心傷人,大叫一聲:「當心!」急切間來不及收刀,便將手腕一翻,變直刺為上撩,只見「刷」的一道白光,短刀自下而上從杜玉河腰腹前掠過。   刀鋒飆忽,已微微觸到了杜玉河的下體,幸好二狗拿捏得當,手上勁力若有若無,這才沒有割傷肌膚。饒是如此,杜玉河練門受震,丹田內已是氣血翻湧,那聲「哥」也半路走調,變成「咯兒--」的一聲,好像公雞打鳴。接著杜玉河全身酥軟,筋骨欲斷,雙腿站立不穩,前仰後合的踉蹌幾步,向後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佘奇水見狀大驚,趕忙搶上前扶住,連聲問道:「杜二哥,你……你受傷了嗎?傷在何處?」   杜玉河靠在佘奇水肩上,轉頭對著二狗,眼神恍惚,情意綿綿的道:「好哥哥,玉河等你數年。雖然偶爾尋幾個俊俏少年相陪,但事後我都把他們殺了。我心裡一直可只有你,如今咱們久別重逢,再也不要分開啦。從此我只守著你……你說好不好?」一邊說,一邊大拋媚眼。   此刻杜玉河靈台惘喪,暈頭暈腦,平日深藏於心的種種緋思綺念全都脫口而出。李二狗看在眼裡,聽在耳中,只覺肉麻骨酸,雞皮疙瘩從頭起到腳,又從腳竄到頭,差點連隔夜飯都嘔出來。佘奇水也是羞愧滿面,低聲道:「二哥,你在說些什麼啊?」   杜玉河神志錯亂,醜態百露,仍朝二狗膩聲道:「哥哥,今宵吉日良辰,不如我們早入洞房,成就好事……且聽我唱一段『牡丹亭』來助興--良辰美景奈何天啊……」   蘇劍南見杜玉河又被二狗打敗,吃驚得好半天合不攏嘴。此時杜玉河連叫帶唱,方才讓他清醒過來。當下站起身,走到近前微一躬身,冷冷的道:「佘兄,看來杜堂主身受內傷,以至心智失常。還是請回去尋醫問藥,好生靜養,切莫要耽誤了。」   佘奇水知道今日無法取善,恨恨的看他一眼,道:「蘇劍南,舊帳未算添新仇,我不會就此作罷的,咱們走著瞧!」杜玉河忽然插言道:「走?走哪去?嗚,我不走嘛,人家要陪親親好哥哥呢!」佘奇水臉色紅得發黑,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低頭一疊聲道:」走吧,走吧!「招呼兩名手下左右架著杜玉河的臂膀,半扶半拖,疾步朝門外走去。一群人灰溜溜地穿過庭院,跨過門檻,身影消失在影壁後,過了半晌還能隱約聽見杜玉河」良辰美景「的歌聲。   李二狗目送著眾人的背影,不住的搖頭。直到這時他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而蘇劍南兩眼放光,拉著他的手諂諛如潮,一副如獲至寶的神色。二狗雖少見寡聞,沒什麼見識,但也非天生愚笨,連逢奇事後,心下隱隱有些了然「莫非這蘇老爺找我來不是殺豬,而是專門拿刀子和人廝打的?」   蘇劍南見強敵屢遭挫敗,心情舒暢。當晚在花廳排下宴席,為二狗接風洗塵。單叫女兒蘇月仙作陪。劉白飛上下料理,指使僕婢布菜斟酒。   日沉西山,華燈初上,三人圍著一張檀木雕花小圓桌坐下,顯得融洽溫煦,頗有一家人的意思。少時有下人端來香茶漱口。二狗不懂規矩,端起茶杯一氣喝個底朝天,引得蘇月仙一陣嬌笑。   酒菜擺上,清燒江南鰣魚,櫻桃做的襯底,其餘是竹蓀燴野雞子,鵪鶉肉的小燒賣,鵝油酥,幾隻團臍,魚翅羹,蓮子鴨舌湯,以及幾樣時令小菜,清清蔬蔬,越發的象家宴。酒是紹興水月坊的極品花彫,醇香爽口。蘇劍南把著酒壺推杯勸盞,二狗喝這酒水甜絲絲蜜汁似的,禁不住左一杯,右一杯,來者不拒。他也不講禮數,手上風捲殘雲,嘴裡大快朵頤。待到廳外荷風送香,雲嵐戲月之時,廳中飛觥限斝,興至闌珊。二狗不勝酒力,頹然沉醉了。   蘇劍南看二狗腮紅眼直,便試探著問道:「李英雄武功蓋世,連敗天下聞名的絕頂高手,不知出自那位前輩高人的門下?」二狗搖頭說不懂。蘇劍南道:「就是請問--教你武功的師傅是誰?叫什麼名字?」   李二狗還是搖頭,道:「啥……啥叫武功?沒人教過我,我不會。」。   蘇劍南認定他是在敷衍自己,笑道:「李英雄不必掩飾,你若不會武功,怎會一舉戰勝當世兩大高手?你刀刀攻向杜玉河的下三路,令其毫無還手之力。你若是沒有高深武功,怎能一眼就看穿對方的破綻?」   二狗張口結舌答不出話。蘇劍南輕拍桌子,微笑道:「著啊!李英雄,這回該如實相告了吧!」。   二狗埋首默想片刻,忽然也是一拍桌子,叫道:「我想起來了!」。   蘇劍南凝神屏氣,就聽二狗說道:「我想起來了!要說破綻,那個姓杜的是有的--他走跑移動的時候,肚皮朝前,屁股亂晃……這叫『賣胯』……那些閹割不乾淨的豬,胯下有渣滓,跑起來就是那個模樣。我殺了幾年豬也騸了幾年豬,不會看走眼的……呃,我看那個姓杜的八成也沒騸乾淨,不然屁股怎會扭的那麼古怪?」   蘇月仙正含著一口湯,聽了這話猛地回頭,「噗」的一聲全噴在劉白飛臉上,低頭彎腰,又是笑又是咳嗽。劉白飛滿麵湯水淋漓,卻不好發作,嘴裡笑了兩聲,心下忿恚難抑,轉頭惡狠狠的瞪了李二狗幾眼。   蘇劍南啼笑皆非,道:「李英雄說笑了。杜玉河是江湖上一等一的人物,豈可用豬玀比之。何況天下殺豬的人不計其數,難道說個個都是武功高手?」   二狗道:「你……你可別小看殺豬的,要不是我念著那姓杜的是個人,第一刀就可把他騸了……你們財主老爺不知道,其實這殺豬的名堂可大著呢!理筋分肉,剝皮剔骨,每日從早到黑不歇手,逢年過節一天要料理二三十頭,沒點力氣哪能幹這重活。」   他飲酒後原本話多,說起殺豬更加來勁,喝了口酒,接著道:「再說我殺豬的方法和別人都不相同。嘿嘿,杭州地面上,找不到第二個!」   蘇劍南一聽話裡有意思,登時來了精神,問道:「願聞其詳。」蘇月仙覺得二狗言語有趣,也道:「李大哥,你是怎麼殺豬的?快給我講講啊!」   李二狗端起杯子又喝一口,這才說道:「其實豬也和人一樣,你要給它吃的,它就跟你哼哼唧唧湊近乎;你要打它踢它,它就齜牙嚇唬你;要是你拿刀子想殺它,它也會害怕,一害怕就扯脖子亂嚎,全身的肉繃的緊邦邦的。你們不知道,肉一繃緊就是死肉,又腥又塞牙,不好吃。所以,殺豬的時候出刀要快,快到豬都來不及害怕。一刀下去就了帳,嘿嘿……」。   笑了幾聲,二狗又道:「這法子是我三年前用的,如今……如今我已經不這樣殺豬了。現在我殺豬,不用繩索捆綁,放開蹄子,讓豬滿地裡撒歡亂跑。我只等它跑的性發,瞅準時機順勢給它一刀……嘿嘿,這樣豬死得歡歡喜喜,沒有半點苦楚,肉也就活泛化渣,十分好吃。法子雖好用,不過我足足練了三年才……才練熟的……」   一番話說的蘇劍南半信半疑,蘇月仙嘻嘻而笑,劉白飛嗤之以鼻。三人各有所思,卻見二狗酒至酩酊,在凳子上坐不穩,話猶未絕,大頭一埋,已然伏在桌子上昏沉睡去。   當下終席,蘇劍南命人將二狗扶去安歇。蘇月仙,劉白飛請辭,也各自歸屋。蘇劍南獨自坐在花廳上,腦子裡全是李二狗說的話。只覺得似有道理,又似荒誕不稽,想到半夜也不明白,悶悶的回房睡了。   次日一早,蘇劍南喚來幕客顧雪齋,命他前去鄉間察訪李二狗的來歷。這顧雪齋是個辦事得力的人,午時未到便回來了,說已將二狗的身世打聽清楚。蘇劍南忙領他到書房裡,屏退下人,細細的詳加詢問。   顧雪齋打千告坐,稟道:「老爺,原來這個李二狗不是本地人,聽說他上一輩行鏢押貨,也是在江湖上行走的。」   蘇劍南霍然一震,點頭道:「這話就對了!他是武林世家子弟麼?」   顧雪齋答道:「我聽他鄰居說,他爹名叫李士緣,早先曾是滄州『揚威鏢局』的鏢師。因押鏢至杭州,被強盜劫了鏢銀,沒法回去交差,就淹在咱們這裡了。鄉下習武練把勢的人不少,也有人曾和李士緣比試過,都說這人武藝平平,只會耍幾套單刀而已。」   蘇劍南一拍大腿,道:「事情已明瞭!那李二狗定是家傳的刀法。他怕絕技外傳,故意編個殺豬的謊話來掩人耳目!」   顧雪齋接著道:「李士緣不能歸鄉,就在這裡娶親成家,後來生下個兒子。只又過半年,李士緣染上惡疾,一病而亡。臨死前留下遺言,不許後人練武,以免重蹈他的覆轍。這人死後,李二狗母子倆沒有生計,漸漸的家什都賣光當盡,只剩下李士緣使過的一把短刀捨不得賣。李二狗從小帶著那把短刀,上山砍柴,下河捉魚,片刻也沒離身。閒來無事,常常一個人對著那柄短刀喃喃自語,村裡的人都說他有些癡傻哩。苦捱至八、九歲,肉販子張葫蘆看中李二狗手腳麻利,就收他當了殺豬的夥計,一直到現在家裡才勉強能吃飽飯。」   蘇劍南聞言微微皺眉,道:「這麼說他的刀法不是家傳的了……要是有絕技在身,怎麼會這樣窘困?」站起身走了幾步,思量道「莫非他不知自己刀法超絕?仍以為只是殺豬割肉的本事?」   念及於次,蘇劍南靈機一動,對顧雪齋道:「你吩咐下去,叫人找牽十頭豬到宅子裡來!眼見為實,我要親自看李二狗操刀殺豬!」   顧雪齋拱手領命,當即出去傳話,叫人到莊子上收豬,只要那膘肥體狀,生猛咬人的大豬--蘇家總共有五個大莊頭,佃農數千,尋這幾頭豬不廢吹灰之力。只是奉命採辦的人難明所以,心裡直犯合計「平時要的活物,無非是仙鶴、鴛鴦,梅花鹿,哈巴狗,都是用來觀賞耍弄的玩意。這回怎麼偏偏要活豬?放在園子裡又髒又臭,有什麼好看?想來是府裡太太小姐們吃飽飯沒事幹,百無聊賴,變著方兒找樂子。」   翌日清晨,十頭大肥豬都已備齊。蘇劍南命人抬到後花園寬敞處,再請李二狗到場,演示殺豬絕技。蘇月仙滿心好奇,劉白飛想看二狗當眾出醜,二人連同顧雪齋等幾個清客,也在一旁觀看。   二狗這兩天閒極無事,正感煩悶,聽聞蘇老爺要他殺豬,登時精神一振,暗想道「蘇老爺果然是找我來殺豬的,昨天還以為他要我專門拿刀和人廝打,原來卻是我想錯了。」   當下綰髮緊帶,換上玄衣皮靴,箭袖護腕--蘇府沒有屠宰時穿的衣服,只給了二狗這身俠客行頭。結束停當,家丁領著二狗來到後花園。進園子一看,只見錦秀奪目,景色別緻,一派江南園林的綺麗風光。   這蘇府花園,一邊是湖石堆成的假山,層巒疊嶂,一眼難以盡覽;一邊是碧綠泱泱的蓮池,清漪微漣,不知深淺幾許。假山和蓮池之間,是極大的一片花圃,圃中不設盆景,鮮花都種在土裡。有牡丹、芍葯、杜鵑之類,相間相雜,花團錦簇。花圃後是數十根竹子,和風吹過,竹葉縫隙裡透出後面的紅牆,綠襯紅映,越發令人賞心悅目。紅牆下連著一條長廊,迂迴環繞,兩邊玉石欄杆外翠柳掩映,地面上皆由鵝卵細石鋪成。長廊四周圍青苔匝地,古籐攀石,宛若人跡罕至的深山幽谷,自然天成,不露半分人工斧鑿的痕跡。   如此仙境瓊苑一般的美景中,此時正躺著十頭大肥豬,四蹄上綁,口鼻流涎,立著耳朵的狂嚎。尖利的豬叫聲迴盪在花園上空,使人聽來撕心裂肺,慘不忍聞。   李二狗見狀搖頭道:「不能這麼綁,豬受驚了,肉會發硬的。」說著上前一一將繩索解開。這些肥豬捆了半天,早憋足了性子,此刻一脫束縛,立即撒著歡的衝進花圃裡,連拱帶刨,把那些鮮花嫩草踐踏的亂七八糟。   劉白飛皺眉道:「太不像話了!這哪是在演示刀法?分明存心搗亂嘛!咱們蘇家是有體面的人家,怎可將花園弄的如豬圈一般。傳揚出去豈不惹人笑話?」   蘇月仙撅著嘴,沖劉白飛道:「笑話什麼?我倒覺得挺有趣的。這位李大哥武功卓絕,接連打敗武林高手,你行嗎?」   劉白飛面皮微紅,還要爭辯。蘇劍南一擺手道:「都勿多言,且看看再說。」   在幾個人議論的工夫,僕從捧上幾把短刀。李二狗選了一把刀厚刃薄的,又叫人安排松香、血盆。顧雪齋低聲在蘇劍南耳邊道:「老爺,他選得像是平常得殺豬刀,倒也沒有稀奇之處。」蘇劍南若有所思,緩緩的點點頭。   片刻間,滾燙的松香已備好,僕從將十幾個盛血的大銅盆擺在院中。府中丫鬟家丁聽說來了個刀法如神的少年高手,打敗了許多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又聽說這位高手要在後花園演示殺豬絕技,都感到萬分新奇,當即都紛紛跑來觀看。眾人略為避著蘇劍南的視線,聚精會神的屏氣矚目,等著「李英雄」大展身手。   但見二狗將刀子插在腰帶後,深吸了一口氣,神情泰然。悠然邁步向群豬中間走去。此時幾頭大肥豬都已安靜下來,隨意在寬敞的花園裡踱步。二狗目光柔和,氣閒神定,不露半分崢嶸氣魄。那些豬仰頭看著他過來,也沒有絲毫的懼意,仍舊照常地在「呼哧呼哧」嗅著地面,搖晃尾巴走動。   蘇劍南坐在一張籐椅上,手端清茗,仔細觀看李二狗的一舉一動。蘇月仙月站在不遠處,穿著一襲鵝黃霞緞,皓腕上玉鐲泛光,雪頸中珍珠生色,柳眉下的明眸青睞,正興味盎然的望著二狗。旁邊的劉白飛心頭不是滋味,一腳踢倒剛走過來看熱鬧的侍從,罵道:「狗奴才,湊什麼熱鬧,給我滾開。」   二狗怡然自若,慢慢地走進豬群。眾人耳中聽到一陣「騞騞」的聲響。不知從何時刀子已經揮出,輕巧靈動的破入肥豬的體內,一頭,兩頭,三頭……他出刀快慢有致,剖腹開膛有如劈刺腐木,刀與骨肉的出入之間,發出桑林舞樂般和諧的聲響。   第一頭豬安靜的倒下去,毫無嘶叫掙扎之狀,「嘩啦」一聲如土頓地,骨肉已經分離。待到幾位家丁端著大銅盆去接血的時候,那豬鼻子裡猶自噴著熱氣。這時另一頭豬也走到近前,信步來回躑躅,絲毫沒有察覺異狀。   李二狗輕呼一聲。眾人只覺眼前一花,那頭豬已經安詳倒地,猝然而亡。接著二狗手中利刃翻飛,輕輕揮灑,矯矯然好似活物一般。那些站著的、行走的、躺下的豬紛紛皮開骨散,筋脫肉離。二狗的刀法渾然天成,沒有固定的套路,沒有特殊的變化。但見那刀剖如肉中,略無半點凝滯與強硬。猶如雲藏風雷,恰似水隱潛龍,於無聲無息間殺生取命。蘇劍南看得目眩神馳,只覺其中暗藏玄機,可又難明其中奧秘,惟有瞪著眼睛怔怔發呆。   二狗興致漸高,嘴裡哼起小曲,下手幹淨利落,腦子裡卻在胡思亂想:「蘇老爺到底是要我來殺豬的。嘿嘿,等拿到工錢後,給娘買斤冰糖回去,她老人家一定喜歡得很……二妞,二妞幫我照顧娘,也給她帶一塊蘭花格子布的回去,她穿上新衣服後,一定漂亮得像個新娘子。呸,不能瞎想……」心裡想的痛快,刀子愈發靈動,只見去勢如行雲流水,收勢如羚羊掛角,來去了無痕跡。此時正值艷陽當頭,但二狗的短刀總會避開日光,鋒芒隱而不露,刀身淡然若水。   沒過一盞茶的功夫,十隻肥頭大耳的豬逐個倒下。圍觀眾人都睜圓了眼睛,張口結舌啞然失色。就連劉飛白也看得心神蕩漾。但覺這般屠殺不見半點暴戾,動作從容自如,彷彿舞蹈翩翩,輕靈優雅令人賞心悅目。   忽然顧雪齋咳嗽一聲,搖頭晃腦地掉文道:「彼節者有聞,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如有間,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餘地矣。……動刀其微,粲然已解,牛不知其死。絕世刀法啊!妙哉!這豈不就是莊周之養生主?睹君一路刀,方明書中至理昭然,古人誠不我欺也!」   蘇月仙聞言也拍手笑道:「對啊!庖丁解牛,這可不就是書裡庖丁解牛麼?」 (c)整理         第四章雲棲塢三女爭口舌招賢居二狗惹是非     此刻二狗已提刀而立,環視四周,衣帶臨風飄灑,真有點「躊躇滿志」的意味,忽嚷道:「哎,幾天不殺豬了,活動兩下就流汗。」將刀插入腰帶,解開扣子,將外衣脫了下來,只留貼身的灰布短衫,黝黑結實的膀子袒露出來。蘇月仙看在眼中,登時粉腮含羞,生起兩朵緋雲。   蘇劍南定定神,將二狗喚至跟前,親親熱熱的笑道:「二狗兄弟哪,我看你刀法高超,以後也就不要殺豬賣肉了。不如留下來做我的護院,老夫不會虧待了你。」二狗道:「這怎麼行?老爺,我娘還等著我早早回家。不能在此久留。」   蘇劍南笑道:「你在家成天殺豬那多累啊。當護院就舒坦了,平時只要在這宅子裡走走,想出去逛逛也行。至於老太君,我定當派人接她老人家來住。」   二狗愣是搖頭道:「不好不好。殺豬一點也不累,我娘病了,躺床上哪都走不遠,她從沒離開過咱家,也怕見生人。蘇老爺還是把銀子給了我,我早早回家照顧娘去。」劉白飛撇撇嘴角,嘟囔一聲:「土包子。」   蘇劍南知道這殺豬少年性子倔強,難以勉強,便想著再留他幾日,慢慢地勸說。主意已定,蘇劍南起身拍拍二狗的肩膀道:「自古英雄出少年。二狗,你今天打敗了逍遙派的杜玉河,很快就能名揚天下。銀子的事我著賬房給你拿去。你再在府裡呆幾天,還有些豬要等著你來殺呢!」   二狗聽到還要殺豬,也只好留了下來。等院中的死豬都抬出去後,日頭也升到了天頂。一個小婢過來說可以開飯了。蘇劍南知道二狗胃口大,於是吩咐每餐酒肉備足,讓二狗吃喝個痛快。   此後幾天,李二狗平步青雲,成為蘇府專用殺豬屠夫。雖說還是身份低微,但人人都看出蘇老爺的賞識器重,無不對他必恭必敬,上下都呼之為「李英雄」。李二狗哪知其中緣由?但每日裡諂辭如潮,馬屁不斷,聽得多了也陶然受用。再加上餐餐飽食膏鮮,一頓飯的肉比幾年總共吃的還多,二狗從未享受過如此富足之樂,漸漸將殺豬一事也淡忘了。   忽忽數天,這日黃昏日暮。李二狗晚飯後無所事事,緩步閒逛到二門。隔著院牆聽見大門外人聲嘈雜,似乎有人在大聲爭吵。李二狗正感百無聊賴,當下好奇心起,信步朝門口走去。   隔著大門尚有數丈,二狗遠遠聽到蘇家家丁紛紛呵斥道:「瞎了你的狗眼麼?看看這裡是什麼地方?悶著頭就來往裡闖!快滾,快滾!」。   又聽一個柔怯的女聲道:「我…我是來找人的。」接著「乒蓬」一聲,似有物事被打翻在地,家丁大聲喝道:「給你兩下讓你長長記性,若還往裡闖便打斷你的腿腳。」。   二狗心中猛然狂跳,加快腳步走上前去,雙手分開眾人。只見石台階下汁水淋漓,翻倒一個豆腐挑子。滿地豆腐四散狼藉,一個少女跌坐其中,青衫麻裙,白帕包頭,正撫摸著手臂的傷痕,垂首小聲哭泣。二狗一聲大叫:「二妞!」搶上去扶住那少女的肩頭。眾家丁心知二狗武功卓絕,連老爺也敬重三分。又見這鄉下少女是他相熟之人,登時面面相覷,暗想若是「李英雄」追查是誰下手打人,那可難逃咎。當下眾家丁偃旗息鼓,霎時走了個一乾二淨。   李二狗扶起二妞,問道:「二妞,你怎地到這裡來了?」。   二妞淚水涔涔,道:「自從你離開後,我日日到城裡來賣豆腐,剛才路過蘇老爺門口,想進來瞧瞧你怎樣了,可他們不讓進,還打我……」。   二狗大怒,頭上青筋突突的跳,悶聲道:「誰打了你,告訴我!」。   二妞搖搖頭,道:「算了,二狗哥哥,咱們別在這裡了,找個清靜的地方說話。」。   二狗點點頭,攙扶著二妞向遠處走去。   小別數日,兩人都憋了滿腹的話,便想尋個沒人處傾訴離情。漸漸行出里許,來至一座竹林邊。此地臨近五雲山,名為「雲棲塢」,也是杭州一處名勝。塢中素以清涼幽靜著稱。但見翠竹遮徑,彩蝶戲花,樹木花草蔥蘢盎然,千株萬棵都在霧氣中搖曳生姿。這地方如此幽美,再加上路人稀少,向來為情侶幽會的去處。   兩人相依坐在竹蔭下。此時清風徐徐,斜暉似火,花香草香氤氳撩人心醉。二妞生性開朗爽直,和二狗說會話,剛才所受的委屈就都忘記了。天色漸暗,兩人娓娓低語。李二狗聽得多說得少,盯著二妞不住細細打量,卻見她秀眉如煙,蒼白的臉蛋上猶有淚痕,好像一朵帶露的小花。二妞被他看的有些不好意思了,含笑道:「看什麼啊?又不是沒有見過。」   二狗歎口氣,道:「二妞,你可瘦了很多。賣豆腐本來夠辛苦,眼下還要照顧我娘……」   二妞淡淡一笑,道:「我不辛苦,你娘的病也好了很多。」從腰間摸出一雙鞋第,輕聲道:「你腳大費鞋,一雙鞋穿不了半年。喏,我又給你作了一雙,拿著!」眼瞧二狗愣愣不語,二妞莞爾淺笑,順手用鞋底「啪」的在他頭上輕拍一記,低聲道:「傻樣!」   這麼一拍,二狗忽然想起一事,接過鞋子揣好,然後從懷裡掏出一錠白花花的銀子,道:「二妞,這是蘇老爺賞我的工錢,你帶回去和我娘過日子用吧!」二妞接過來,輕輕撫摸銀子,道:「嗯,這銀子真大真白,足有七八兩吧?要是你自個拿去給你娘看,她定會高興得睡不著覺呢!」說著抬起頭來,道:「二狗哥哥,跟我回家吧,你賺的銀子夠吃半年了,為何還要在蘇老爺家待著?」   二狗沉吟片刻,點頭道:「你說的對,我這就去跟蘇老爺說一聲,然後咱們就回家!」二妞道皺眉道:「走就走罷!還有什麼好說的?」二狗遲疑道:「呃,人家對我那麼好,我……我就這麼不聲不響的走了,不……不太好吧!」二妞嘟起小嘴,正要再說,忽聽遠處傳來一聲嬌滴滴的呼喚:「李大哥,你在哪裡?」   人隨聲至,兩個身影從竹林外翩然而來。走在前面娉婷婀娜,正是蘇家小姐蘇月仙;後面一人風姿不惡,卻是貼身丫鬟秋蘭。兩人行至近前,秋蘭一瞧見李二狗,立時咋呼道:「哎呀,李大哥,你原來在這裡啊!快跟我們回去吧!小姐坐著車滿城的找你呢!」蘇月仙粉面含俏,微嗔道:「誰要你多嘴!」   李二狗訕訕的站起身,道:「蘇……蘇小姐。」蘇月仙道:「如何這般客氣,什麼小姐啊,以後叫……叫……」秋蘭接過話頭,笑道:「叫月仙就好了!」蘇月仙又是一瞪眼,隨即掩口嬌笑幾聲。   見此情形二妞臉色微變,拉拉二狗的衣袖,道:「二狗哥哥,跟我回家去。」   李二狗猶豫不決,摸著頭道:「呃……就算走,還是要跟蘇老爺說一聲啊,人家待我這麼好,我……」   二妞一跺腳,瞅瞅蘇月仙,咬牙道:「人家對你那麼好,你捨不得了是吧?」   蘇月仙鼻子裡冷哼一聲,嘴角微瞥,兩眼朝上,雙手在鼻子前搖來搖去,道:「哎,這林子裡倒幽靜,就是蚊子多了點,嗡嗡的叮著人不鬆口,討厭!」   秋蘭心中會意,便接口道:「對!還是兩手兩腳的鄉下臭蚊子呢!哼,撒泡尿照照自個兒,什麼玩意?」   二妞口齒本也伶俐,但此刻心神激盪,情急之下竟難以還嘴,恨恨的道:「二狗哥哥,我們走!」卻見二狗愣愣的站著不動,吞吞吐吐的道:「我……我不能這麼走!二妞你先等著,我去和蘇老爺說一聲。」說完轉身就跑。   秋蘭瞪著二妞冷笑道:「真是不要臉,沒人要的土貨,還死皮賴臉的死纏?」蘇月仙又哼了一聲,摸出手絹掩著鼻子,輕蔑鄙夷的意思不言而喻。二妞又氣又羞,將那錠銀子拋在地上,捂著臉哭著跑走了。   李二狗是老實人,拿了別人的錢總難以安心。當下加快腳步,想去和蘇劍南道謝辭行後再回家。誰知剛挨近府門,就見門外僕從羅列,個個肅然垂手站成兩排。蘇劍南在當中石階上翹首以盼。遠遠看見李二狗,立即迎上來,道:「二狗兄弟!總算照著你了!我叫下人們去找你,月仙非要親自去,你遇見她了嗎?」李二狗道:「蘇老爺,我想跟你說……」   蘇劍南一擺手,道:「先別說其他的事情,如今逍遙幫幫主劉純厚親自駕到,正在客廳裡等著要見你呢!」二狗嚇了一跳,道「什……麼,又是逍遙幫?」蘇劍南滿面愁容,道:「正是,那劉幫主號稱『千面天王』,武功厲害得緊。此次他乘了轎子前來,進了內堂現在還未落轎,定要親眼見到你方才肯露面哩!」   二狗臉上變色,逍遙派尋仇他倒沒放心上。但想起杜玉河那矯柔造作的媚態,立感心驚肉跳--卻不知這幫主又是何等怪異之人?   李二狗跟著蘇劍南走進庭院,只見周圍火把通明,數十名官兵手按腰刀,威風凜凜的站在院中。通往後堂的石階上也站著人,卻都是勁裝結束的大漢。當先一人滿臉橫肉,神情傲慢,正是逍遙派天風堂堂主佘奇水。二狗心中忐忑,低著頭偷眼看去,但見那內堂中燈光透亮,氣氛肅穆,屋子中間一乘大轎簾布低垂,兩邊立著八個膀大腰圓的轎夫。   正這時候,只聽佘奇水厲聲斷喝道:「錦衣衛都指揮使劉大人奉欽命在此,爾等如何不跪?」蘇劍南暗自吃驚,心想怎麼逍遙幫幫主竟是朝廷命官?但此刻情勢急迫豈容多想,趕緊拉著李二狗一齊跪了下去,口稱:「杭州生員蘇劍南,白衣李二狗參見劉大人!」他這「生員」乃是用五千兩銀子捐來的,眼見對方擺出官場架勢,便也亮出這個虛名。   兩個轎夫揭開轎簾,從裡面走出一位錦袍玉帶的官員。只見這位劉大人玉面豐潤,留著三綹鬍鬚,是一副養尊處優的富態樣。他目光威嚴,掃視跪在地上的兩個人,忽地抖開手中黃榜,大聲宣道:「奉天承運……」滿院眾人聽到這四字,盡皆跪倒在地。   劉大人清清嗓子,接著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承天以治宇內,惟求昇平教習,旦夕思渴賢才俊彥,以為社稷興盛之籌。今命錦衣衛指揮使領監察御史劉純厚,下巡江南,招募賢才為朝廷所用。沿途官員相應行事,欽此。」   眾人聽畢,抬起頭來,忽見那劉大人滿臉堆笑,眨眼間換了一幅彌勒佛似的慈祥神情,笑道:「本官聽聞此處有一位名叫李二狗少年俠士,精通刀法,武藝高超,曾連敗數位武林高手。本官慎思聖命,特著李二狗李少俠入殿覲見皇上。皇恩浩蕩,快快領旨謝恩罷。」   在場眾人聽聞此言,皆是張口結舌,恍如夢中。突然劉純厚哈哈大笑,三撇鬍子吹的筆直,又顯出江湖中那種豪邁落拓的氣魄,道:「在下雖身在朝廷,昔年也曾行走江湖,現如今蒙故舊弟兄們的抬愛,竊居逍遙幫幫主之位,卻已久不聞江湖之事了。」又對李二狗和顏悅色的道:「說起來慚愧,李少俠打敗的都是我逍遙幫的堂主。若是依江湖規矩,逍遙幫定難善罷甘休。但在下謹記聖命,摒棄前嫌推薦李少俠進京面聖。李少俠也應以國事為重,今夜即可動身上路。」   蘇劍南聞言大喜,站起身來道:「劉幫主真是大人有大量!以德報怨,此等氣量胸懷真乃曠古少有!」還想拍兩句馬屁,忽然劉純厚眼睛一瞪,正色道:「本官此次出巡江南,多聞惡霸劣紳橫行鄉里,魚肉百姓。本官氣量再大,也容不得那些欺民媚上的奸人!」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打足了官腔。蘇劍南額上冷汗直冒,撲通一聲又跪倒在地,惶恐之際暗暗吃驚「剛才還是『在下』,怎麼一下子變成『本官』了。這位劉幫主外號『千面天王』,果然臉色變的好快!」   劉純厚轉眼瞧向李二狗,怒容陡然化為笑顏,溫言道:「在下早已打聽清楚,李少俠家境貧寒,與蘇家並無深交。這餞行作別的虛禮也盡可免了。聖上思賢心切,就請李少俠連夜馬上動身。」招呼過兩個衙役模樣的人,指著道:「此二人雖在公門,也是我逍遙幫裡的幫眾。一個叫許義安,一個叫茂大鵬,上京之路他們都熟悉。在下在蘇杭還有俗務,李少俠可與他二人同行先走。」使個眼色,兩個衙役走上前去,一左一右的緊挨二狗而站。   劉純厚又笑道:「路遠不相送,我這裡有一面逍遙幫的銅牌,送李少俠帶在身上。沿途幫眾若見到銅牌,定會盡心招待,竭力護持。」說罷走近身前,親手將銅牌掛在二狗腰間。   李二狗沒見過管家排場,早有些心亂意怯,聽說皇帝召見更是慌張,想回家的念頭在肚子裡轉來轉去,始終不敢說出口。此刻又見兩個衙役把他夾在中間,活像那戲台上犯人發配充軍的情形,他惶然驚懼,哪裡還敢說半個「不」字?   稍事整理行裝,當晚李二狗便與兩衙役出發了。蘇家眾人本想攀附巴結二狗,為他擺酒餞行,但懾於劉純厚的威嚴只得作罷。這且不提,且說李二狗三人一行,披星戴月的日夜趕路。自京杭運河水路北行百二十餘里,漸漸來至蘇州地界。   這一日向西北行出數十里,到達一片紅楓樹林。林中有客棧,名為「招賢居」。三人看天色垂暮,怕前方再無人家,便於招賢居投宿。兩個衙役盤川豐足,一路上住宿飯食沒有虧待二狗。   三人走進客棧,看見門口馬廄裡栓著十數匹精壯彪馬,都是世間少有的良駒。許茂二衙役詢問店家,得知有數位武員打扮的人在此處住店。二衙役也沒多說什麼,當下要了兩間上房,讓店家幫著將行李打開舖在床上,又叫拿茶來吃。   將近晚飯時候,門外馬蹄聲驟響,又來了十幾個客人。都是勁裝箭袖,腰佩長劍,護著兩乘馬車。店家見多識廣,知道這是押運貨物的鏢師。卻看這些人神色緊張,車上也並未亮出鏢局旗號。店家暗自奇怪,也不敢出言打聽,忙吩咐夥計打掃房間。   當夜雲厚風肅,星遁月逃,四野箐深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楓林幽邃陰冷,除了夜風吹動草葉,再無其他聲響。門口懸的兩竄燈籠在風中飄來蕩去,為這夜色憑添了幾分詭異。鏢局的趟子手排班值更,輪次在鏢車旁守夜。   李二狗行路辛苦,倒在床上便呼呼酣睡。約莫三更時分,忽然間耳畔金風乍響,二狗霍地驚醒,撐起身子,只聽靜夜中傳來刀劍相交的聲音,跟著桌翻椅倒聲,激烈打鬥聲,傷者慘叫聲,聲聲此起彼伏,驚心動魄。二狗心頭迷惑,揉著睡眼喃喃道:「這地方真怪,怎麼……怎麼半夜還唱戲啊?」忽見許茂二役披著外衣推門進來,滿臉驚恐,道:「不好了!李少俠,外頭打起來了!大概是有人來劫鏢。鬧得很凶,殺了不少人,血流的滿地都是。李少俠可千萬別出去,省得觸了霉頭。」   李二狗先父曾是鏢師,也曾聽母親講過早年父親行鏢之事,當下點點頭,道:「對,當鏢師可凶險的緊,所以我……我媽不讓我練武,只叫我殺豬。」這時候外面喧鬧的越加厲害。金戈交鳴,碗碟齊響,夾雜許多人的悶哼慘呼。只聽有人高喊「亮青子……」,有人喝斥「誰人大膽……」,也有過店家小廝驚慌的吆呼驚叫,種種怪聲嘈雜刺耳,不一而足。   忽然「彭通」一聲巨響,李二狗所處的房門被重重撞開。接著鏢師模樣的人手持鋼刀,趔趄著晃蕩進來,搖晃幾下一頭栽倒在地。兩個衙役同時驚呼,後退兩步。只見那鏢師翻個身仰面朝天,五官溢血,面目扭曲,胸口血淋淋污了一大片,嘴裡發出斷斷續續的呻吟。   李二狗天天殺豬,並不畏懼血腥。眼見傷者可憐,忙走過去將那人扶起,剛要開口詢問,那人身子一挺,口鼻間鮮血狂湧,頓時嗚呼哀哉。就在此時,李二狗忽感背後一股勁風襲來,回頭一看,猛見一把亮晃晃的長刀當頭砍到,慌忙之間不及細思,拿起死者留在地上的單刀反手上撩。「噹」的一聲擋開長刀,跟著翻轉刀鋒,輕飄飄的架在對方的頸項中。   來襲之人促不及防,只覺眼前一花,脖子裡發涼,不知怎的已被制住要害,眼見性命不保,正感心驚膽戰,卻見李二狗慢慢收回單刀,說道:「你穿鏢師的衣服,是鏢師麼?那你打錯人了。他不是我殺的。」   那鏢師低頭瞅瞅同伴的屍體,緩緩向後退去。眼看李二狗並無異動。鏢師暗鬆了口氣,剛想出聲問話,猛覺後頸被一雙鋼鐵般的大手抓住。還未等回過神來。但聽「喀嚓」一聲,那鏢師已經被拗斷頭頸,當即命喪黃泉。   見此情形,李二狗目瞪口呆,腦中嗡嗡地作響。他殺豬無數,但從未親眼見過殺人。那鏢師眼睛凸出,舌頭伸長,死狀之慘令李二狗心神劇震。猛然間這驚懼又化為滿腔怒火,燒心炙肝,難以抑止。   二狗思潮翻湧,默默想道「原來……原來殺人比殺豬還簡單!殺豬是為了吃肉,殺人又是為了什麼?死的人沒有老娘妻兒麼?誰能下這樣的毒手?」抬起眼朝殺人者看去。只見此人高大魁梧,紅臉虯髯,年紀約莫五旬上下。兩鬢雖微霜,但精神矍鑠容光奕奕。犀利的雙眼炯炯生輝,寬大的錦袍虎虎揚風,好像一頭威猛的雄獅。   李二狗悶聲道:「你是誰?怎敢亂殺人?」那老者冷笑數聲,用蒲扇也似的大手抓住死者額頭,霍地厲聲大喝,竟硬生生地天靈蓋揭了下來。一時紅光乍現,腦漿滿地流淌。老者道:「臭小子,老子沒功夫打發你,若不快滾,就把你腦袋揪下來!」   李二狗怕官怕財主,就是不怕別人威脅,當即怒道:「人都死了,你……你還把腦子挖出來。你當人是豬嗎?」激怒之下再也按捺不住,衝上前揮刀劈向老者手腕。   老者本不在意,猛地發現刀勢來得怪異:忽慢忽快,既像掉槳划水,又似疾鞭策馬。明明是向他的手腕劈去,定睛細看,又像是朝脖子斜砍。老者眉頭微皺,放過了手下的死屍,不禁向後退了一步。   李二狗趁勢跨前半步,手中那把單刀斜斜滑落,刀尖刺向老者腰間。老者見狀暗喜,尋思「這是雁蕩派刀法『飛流直下』,此招雖巧,卻也不難破解。」一念未幾,二狗忽地翻過刀鋒,蜿轉橫批,老者心道「不對!應該是崑崙派有名劍招『峰迴路轉』!」可眨眼間,李二狗刀走偏鋒,刀刃急掠老者肋下。那老者大吃一驚,暗叫「不好!這是少林羅漢拳的『仙人抱月』,怎麼這少年會用單刀使出拳招?」。   似是而非,莫名其妙,無奈之下老者只得又退後一步。但刀勢迅疾已不及躲閃,就聽「吱啦」一聲,刀鋒貼著老者腋下穿過,立時將衣衫劃出一個大口子。   那老者交手經驗豐富,臨危不亂,五指屈伸成爪,使出平生絕學「大力鷹爪功」。登時在胸前爪影橫飛,勁風激盪,威不可當。   可是李二狗還是邁步上前,眼看老者手爪就要抓到臉上,他嘴裡輕念道:「刀背敲打筋節,可以使豬蹄發軟。」話音未落,手腕一轉,刀子倏爾上挑,刀背重重敲在老者的肘部。那老者手臂酸軟,指尖勁力消失無影。緊接著李二狗微擺單刀,輕飄飄的擱在了老者肩頭,鋒刃冷氣颼颼,正衝著他的脖頸。   老者臉色大變,眼光木然,似乎不敢相信面前之事。廳堂裡的人也是悚然震驚,漸漸的停止了爭鬥,一齊朝這邊看來。眾人盯著二狗疑惑訝異,都想「這少年是誰?竟能制住名震天下的『大力鷹王』?」   原來這老者名叫王霸天,乃河南鷹爪門掌門,江湖人稱「大力鷹王」。自十八歲出道以來,縱橫九州少有人能敵。近二十年中更是無人能接他十招以上。如今被一個尋常少年逼的連退三步,直至要害受制,簡直可說是匪夷所思的奇事。   驀然間莫名其妙的敗得一塌糊塗,王霸天又羞愧又惶惑,陡然神光盡失去。片刻間腰桿微駝,眼角深陷,竟似忽地老了十幾歲。目睹一個威震武林的巨豪陡然頹唐,屋中眾人隱隱都感惻然。王霸天長歎數聲,臉上神色淒涼,閉上眼睛引頸就戮。   屋中無人說話,忽然有一人拍手大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好刀法,好武功。」此聲語調渾厚悅耳,溫靜中隱隱有種威嚴之意。稍稍停頓,那聲音又道:「能讓鷹王如此侷促的高手,在當今武林已經屈指可數。哈哈,想不到在此處荒僻,竟冒出那麼多武藝高強的刺客,還有這刀法曠絕的年輕人,來,且不論你是敵是友,先陪我共飲一盅。」   二狗原本無心傷人,眼看老者罷手認輸,便也收起刀子,隨手插在背後腰帶中。回過頭朝說話之人望去,只見一個中年人坐在靠角落的座子旁,正神態從容的倒酒。在他身前是四個蒙面大漢,旁邊站著一位鶴髮童顏,神色冷漠的老道士。李二狗定睛端詳,就看那中年人身穿金線滾邊蟒袍,腳下白底皂面登雲靴,面如冠玉,額滿鼻挺,兩縷長髮飄灑胸前,好一派雍容華貴的卓然氣度。   此時爭鬥稍歇,濃濃的血腥味四散瀰漫。傷者在地上扭動掙扎,發出陣陣呻吟。門口的燈籠昏光慘淡,照得楓林夜色愈發陰森幽靜。   屋子裡眾人涇渭分明的相對站立,殺氣騰騰的注視對方:人多的是鏢局中人,另一方聊聊可數,連同那中年人也不過六個。這時候門外腳步微響,又有四個蒙面人和一個白衣人走了進來,悄無聲息的站在眾鏢師中間,顯然是趕來相助的同夥。   許茂二衙役躲在牆角邊,戰戰兢兢的打量屋中之人。別人還不怎地,卻見那白衣人麻繩為帶,腳穿木屐,長髮束結成馬尾垂在腦後,衣著十分古怪。手中拿著柄帶鞘兵器,似曲非直,既像刀又像劍,不是中原之物。這人臉色蒼白,表情漠然,眼神遊弋而又專注,直愣愣不知道盯著哪裡。忽然似乎感覺到有人注視,他眼珠斜睨瞧過來,瞳仁裡寒光乍閃,嚇得兩個衙役瑟瑟生怯,抖然而栗。   屋中雙方優劣分明,那中年人卻熟視無睹,依舊招呼李二狗喝酒。二狗也不客氣,走到那貴人對面坐下。中年人為他倒滿一盅,他就喝了一盅,再倒一盅,就又喝了一盅……直到第五盅時,那中年人方才問道:「請教小兄弟尊姓大名?怎會帶著逍遙派的銅牌,莫非是幫中之人麼?」一面說,一面盯著二狗腰間掛的銅牌。二狗答道:「我不是逍遙幫的,我叫做李二狗……二狗,嗯……就是兩條狗的那個意思。」   眾人相顧莞爾,那中年人也笑道:「李兄弟風趣得很。二狗,你師出何門?又和鷹王有什麼過節?為何要與他過招?」 (c)整理         第五章博生死燕王賺賭賽爭榮辱群雄分高下     二狗摸摸頭,含糊道:「我出什麼門呢?我平時給張老闆賣豬肉,從東門出到西門……鷹王,那是什麼……」中年人側目凝視,看出李二狗誠懇的表情不似作偽,這才明白他是個涉世未深的鄉下少年。   中年人笑著道:「鷹王便是方才被你逼退三步的老英雄,你可曾聽說過他的大名?」二狗搖搖頭,轉臉看了那老者一眼,道:「這老頭胡亂殺人,我瞧他不像好人。」   中年人端起酒盅一氣喝下,緩緩地道:「我乃燕王朱棣,鷹王乃是王府領兵千戶,時刻都要保護王駕。這群刺客凶狠狡詐,裝扮成鏢師模樣刺殺本王。你說鷹王該不該出手護主?」   李二狗不知「燕王」為何物,因此並不在意,仍搖頭道:「人不是豬,怎麼能想殺就殺。不管是誰,殺人就是不對。」抬頭直盯著燕王的眼睛,說出方才心中所想的問題:「殺豬為了吃肉,殺人為了什麼?難道……難道也為了吃……」   朱棣眉頭一皺,他早年領兵征戰,近年收攬武功高手,早視廝殺拚鬥為等閒,卻從未想過為何殺人,猛然被二狗詰問,一時間竟難以作答,沉吟片刻,反問道:「要是本王被這些刺客襲擊,難道毫不反抗的仍人宰割嗎?」   二狗粗聲粗氣的道:「別人打架我不愛理會,但是殺人不行!誰沒有娘親老子?憑什麼隨便殺人?無論誰殺誰,反正殺人……我……我就要管!」   朱棣手捻發須,哈哈大笑點頭,高聲道:「好!好!小兄弟高論,大有墨家『非攻』之意。哈哈,今日爭鬥多了一位裁決評判。等會諸位拚殺之時只能點到為止,不然這位小兄弟可不答應哦!」   刺客中走出一個蒙面人,冷笑道:「我們幹的是殺人越貨玩命的勾當。管你們什麼燕王鷹王,今日讓兄弟們遇上了,還是照搶不誤,殺你個雞犬不留!」語調怪異,不是中原口音。   朱棣微微一笑,道:「本王聽說江湖上有個匪幫名為『關東聚義堂』,馳橫關外,專以搶掠豪富為生。據說手段毒辣,會中高手如雲,無論是王侯將相還是掌門霸主,多有死於其手。聽你等口音打扮,料想定是『聚義堂』的匪人。呵呵,既然諸位遠道而來,那本王也只好招待著了。爾等二十三人挫於我手下的鷹王。方才又進來五位朋友助陣,不知又有什麼高招賜教?」說著一指那白衣人,道:「閣下是東瀛扶桑劍客麼?為何會與匪盜之輩同流合污?」白衣人默然不答,好像根本沒有聽見似的。   蒙面人沉默半晌,看了看白衣人,轉頭對朱棣道:「光棍眼裡不揉沙子,藏拙不如獻醜了。本座實話跟你說了吧:此次刺殺燕王,實乃有人出了大價錢。我等雖是亡命死士,卻也講江湖規矩,不願人多欺負人少。本座便和燕王打個賭賽:你我各派三人比試武功,若是燕王的人能勝出兩場,那麼本座甘願賠了買賣,立刻帶人離開,永不再找燕王麻煩。」   朱棣微笑道:「閣下言辭磊落,定是『關東聚義堂』的首座。本王就和你打這個賭。」   說罷手一揮,道:「鷹王,你來比試第一場。」王霸天本已垂頭喪氣,此刻忽地抬頭,目光中精芒閃現,大聲道:「敗軍之將不言勇,老夫技不如人,本該抱慚而退。但主命不可違,就拼了這條老命吧!」大步走到屋中央,鬚髮皆張,神威凜凜。那「聚義堂」首座左右看了看,默默的走進場中。   王霸天拱手道:「閣下可是『關東聚義堂』蠟炬當家,老夫久仰大名!」蒙面人還禮道:「鷹王前輩的威名,在下也仰慕已久。」王霸天微微一笑,道:「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既然閣下是蠟炬,站在那邊的那位女俠定是春蠶當家了。哈哈,想不到江湖上談之色變的一對賊男女今日齊聚於此,真不枉老夫獻醜一番。」   蠟炬當家也仰天大笑,道:「能超度前輩到西方極樂世界,也是在下的榮幸!」他手腕微擺,抽出鞘中之劍,輕輕一揮,桌子上的幾隻蠟燭齊齊斷裂,蠟燭頭飛起尺餘多高,平平落在斷口上,竟然一隻也沒熄滅。眾人見了這等上乘劍法,都忍不住喝了聲彩。   蠟炬退開兩步,躬身道:「請賜教。」話音剛落,掌中長劍急點,剎時爆出數道耀眼的光芒,快似電破長空,多如繁星墜地。王霸天巍然不懼,輕哼一聲迎面而上,手爪大開大闔,剛猛凶烈,仗著深厚內力順著劍勢直插對方中宮。   蠟炬當家後躍數尺,龍吟一聲,長劍抖開劍花。登時屋中冷光亂閃,有如銀蛇亂舞,江濤拍岸一般連綿不覺。劍法詭異奇崛,許多招數連王霸天也未見過。但王霸天也非等閒之輩,當即使出獨門絕學「大力鷹爪功」,以拙迎巧,片刻之間就佔了上風。就見出招猶如猛虎躍澗,收勢恰似蒼鷹攏翅,飛撲勁擊,凌厲之極,光憑那般聲勢便可奪人魂魄。眾人瞧的眼花繚亂,只覺兩條身影鵲起兔落,飛絮穿花似的團團繞轉,也難看出孰勝孰負。一時間場中劍氣縱橫,爪影如山,四面氣息殺意嚴峻,端得凶險萬分。   忽然一聲悶哼,兩條身影分了開來。王霸天卓立場中,鬚髮皆揚。臉有得意之色。蠟炬當家面色慘敗,嘴角淌下一行血水,胸口的衣衫也破碎不堪,露出的肌膚上赫然是三道猩紅的爪痕,身子仍在搖搖晃晃,顯然是吃了大虧。喘息片刻,蠟炬插劍入鞘,撫著胸口的傷處道:「大力鷹爪果然名不虛傳,承蒙前輩手下留情,在下甘拜下風。」   王霸天道:「承讓了,老夫略勝一招半式而已。況且閣下的成名絕技』相思血淚劍『尚未使出,否則勝負難算。」微微皺眉道:「閣下為何不用全力?難道瞧不起老夫?」   蠟炬笑道:「豈敢!若是使用了『相思血淚』,恐怕就不能站著和前輩說話了。敗則敗矣,好戲還在後頭。」   聽到最後一句話,王霸天恍然大悟:原來蠟炬用的是田忌賽馬之計,以「下駟對上駟」,故意輸掉這一局。當下也冷笑數聲,旋即退開。   李二狗聽王霸天說「拼了老命」,就一直提心吊膽,害怕又有人喪命。卻發現這些武林高手一個比一個囉嗦。打架前鬥嘴,打完架聒噪,和豬玀搶槽時的哼哼卿卿倒有幾分相似。想到此處,他忍不住噗哧笑出聲。立時惹來眾人的目光,二狗訕訕道:「沒事,沒事,我在想家裡的豬翻槽搶食呢!」眾人白眼,不知所云。   朱棣乾咳一聲,道:「太虛道長,下一戰煩勞您上場吧!」身後道士微微欠身答應,緩緩邁步走到屋中。   眾人悚然動色,有人失聲驚呼道:「太虛道長,武當派的太虛道長!」   自古少林與武當並駕齊名,乃是武林中兩大門派。如今武當派掌門人是清風道長,其下還有寧、靈、盈等輩,取意於《道德經》之「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一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太」字輩乃是「清」字輩的先人。清風道長年近百歲,是武當派僅存的耆宿。而太虛道長更是傳說中的人物,據傳武功高深莫測,已經入了神仙之流。   蠟炬神色鎮定,回首對那白衣人道:「柳生大俠,此番由你出場,應戰我中原武林的絕頂高手太虛老前輩,不知意下如何?」   白衣人點點頭走到場中,開口說話,語調流暢毫無生疏之感:「我是日本柳生世家之柳生政宗,此次前來中土,想向中土高手請教劍法。請多多指教!」   太虛道長神情漠然,向柳生稽首道:「貧道山野鄙朽,謹以風燭之軀領受施主神劍。」   柳生淡淡一笑,道:「前輩仙居世外,想來清高孤絕。因何有興重臨凡塵,與俗人為伍?」   太虛道:「貧道雖已歸隱多年。但生性愚鈍尚未悟道,不敢荒廢參修功課。吾終日究讀道書典籍,以『周易』算定燕王乃天下真主,這才出山輔佐。」   柳生政宗搖頭道:「修武者應以盡心養性,淡薄世事。前輩百年修為,怎地甘願為達官顯貴所驅策?此番我到中國,眼見中土武學日漸式微,想來正是因為追名逐利,以至武道不純。」   太虛道長聞言,微起慍色,沉聲道:「施主藐視我中土武學,又為何要繼續留在我朝?據悉汝國正值戰亂,汝不思報效爾國,背井離鄉有何顏面可言。」垂髫無風自飄,辭鋒卻也鋒利。   柳生政宗肅穆地道:「國家大事,自有國才平定。宮本五藏大宗言『於劍道中參悟人生』,比武練劍,參悟武學便是柳生之終生夙願,此外萬事,不過浮雲過眼。」   太虛眼中精光一閃,道:「柳生一族號稱日本劍道第一,貧道也是久聞其名。」口中說話,伸手緩緩抽出腰中寶劍。眾人一震,暗想「太虛道長拔劍出鞘,定是要用『太極劍』與東瀛人過招。今天可算來著了,能看到當世最為神妙的劍法。」   誰知太虛手腕一抖,那柄長劍立時斷裂,碎片紛紛散落於地,每一截竟然不及半寸長短。眾人駭異,都想單手震斷長劍已屬不易,而這等神功竟能令利刃轉眼化為齏粉,更加不可思議,恍然就如仙法奇術一般。太虛昂然道:「中國是禮儀大邦,刀劍相交非待客之道。貧道當盡禮數,為客人撣塵除灰。」言罷從身後拿出拂塵,沉聲道:「施主先請。」   柳生捧著東瀛劍,鞠躬道:「新陰流柳生政宗,請武當派前輩高人的賜教。」抬頭望著太虛,卻沒有拔出長劍,就連帶劍鞘緩緩舉起。眾人見狀大吃一驚,暗想這日本人也太過托大,居然膽敢如此不敬。太虛雖然百歲高齡,仍不免心頭微怒,暗想不能失卻武林宗師氣度。當下擺出「古道秋風」的起手勢,以其前輩身份禮讓一招。但見柳生修眉微揚,淡然道:「有僭了。」一瞬間劍出如虹,也無多少變化,挺劍直刺太虛雙眉之間,劍勢迅捷,無與倫比。   太虛將修為百年的武當派「太一神功」聚滿袖口,順勢揮灑而出,真氣激盪,將柳生政宗的長劍盪開。柳生面不改色,依舊是一劍刺來,招數簡單直接,暗含風雷之聲。太虛左手虛張輕晃,使出「力劈華山」。右手拂塵則是一招「風擺荷葉」擊向柳生腰間。這兩招本是武當派尋常招數,但太虛武功超絕,已然返璞歸真,招數後發先至,雄渾厚重卻又不露半點霸氣。   柳生半途撤招,後退半步。太虛乘勢攻擊,右手拂塵還是一招「風擺荷葉」,左手急探雙指,虛點柳生的胸口七大要穴。   眾人目眩神迷,從未想過簡單招數竟然有如此威力,感服的同時,似乎隱隱窺見到了上乘武學的境界。轉而看那東瀛劍客出招,眾人心頭一寒。但見劍路簡捷,不是當頭硬砍,就是直擊橫披,絲毫不見奇妙之處,可是不知為何太虛漸漸後退,大有左右難支之態。   太虛躍後三尺,道聲:「載華岳而不重,振江海而不洩,好,好劍法!」將拂塵丟棄在地。空著的雙手虛抱成球,緩慢的向柳生拍去。袖袍膨脹如鼓,內力彙集到雙手之間。突然屋內燭光一暗,好像被無形的氣魄重壓得暗淡無光。突然太虛仰頭清嘯,飛身撲上,雙手時而拳,時而指,時而爪,招式變幻莫測,內勁排山倒海似的向柳生襲來。   柳生的目光閃動,大喝一聲挺劍迎擊。卻見劍招忽地大變,劍身伸縮詭異,矯矯然好似活物一般。此等劍法無跡可循,每招都不遵武學的套路。使到酣處,烏沉沉的長劍氣勢漸盛,周圍眾人手中兵器都嗚嗚微響,似乎在呼應這劍中王者的殺氣。   衙役茂大鵬在角落中看的瞠目咋舌,感到臉上被勁風刮得火辣辣地痛,暗忖道:「老神仙和這外國劍客好生厲害,離那麼遠勁風都像刀割,若是我挨得近,可不就要見著閻王爺了。」頭暈目眩不敢多看,轉眼瞥見那「聚義堂」春蠶當家:雖然蒙著面,妙曼的身段卻凹凸畢現。茂大鵬原本好色,當下不由饞唾滴滴,目不轉睛的貪看。   燕王朱棣觀戰良久,眉頭越皺越緊。他雖非武林高手,但多年來縱橫沙場,也有幾分眼力。見太虛已盡全力,卻依舊不能奈何柳生政宗。而柳生神色從容不迫,進退有致,何況長劍尚未出鞘,看來餘力猶多。朱棣暗自擔心,暗歎道:這一戰凶多吉少。莫非天要亡我?   此刻場中激鬥愈酣。太虛口中大聲念誦「太乙真經」,雙手劃出無數個的圓圈,瞬息間分合離幻,似招非招,蓄勁無窮。柳生政宗連連後退,忽然濃眉上揚,雙手持劍,竟然疾電般向太虛直刺過去。太虛雙手合什,堪堪夾住劍鞘,丹田處的真氣潮湧而出,正欲將長劍化為齏粉……   柳生陡然長嘯一聲,虎目圓睜,挺劍向前硬刺。太虛雙掌酸麻,只覺眼前金星亂冒,眨眼間已被柳生長劍趁勢抵住胸口。太虛心知敗局已定,頹然退後,浩歎道:「面面俱到,不如攻其一點。新陰流的劍道,實在高絕。貧道敗了。」   言罷,太虛的頭髮逐漸灰白,臉上皺紋乍現,他修煉多年的駐容真氣被震得潰散,就此一朝老去。只見他舉步蹣跚,束髮蓬鬆,仙風道骨泯然無存,活像個普通的俗世老兒。走到中年人面前,垂首道:「貧道無德無能,有負燕王所托。八十年放縱江湖,從來看不透勝敗榮辱。年齒過百得此一敗,方才稍有領悟:什麼榮辱,什麼功利,盡皆都是煙雲虛無。老道從此應隱匿山林,靜心參修,再不踏入這是非俗世也!」說到這裡,太虛抬起頭來,看著柳生道:「只是貧道尚有一事不明,還想請教閣下。」   柳生微微欠身,道:「道長請問。」   太虛道:「閣下劍術世間無雙,這也不用說了。可是為何始終劍不出鞘?難道老道不配閣下拔劍麼?」   柳生歉然道:「請恕小子狂妄。這把劍名為『秋正』,在我國號稱『妖劍』。秋氣主殺,若是拔出劍鞘必須見血。因此不敢輕易冒犯。」說罷深鞠一躬,道:「少問世事,潛心練武。這正是武者修行的正道。道長一朝頓悟,柳生也為之欣慰。」   太虛道長哈哈長笑,邁步跨出門外,口中念著:「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長袖揮擺,飄然而去。   屋子裡一片靜謐。少時蠟炬道:「太虛道長雖敗猶喜。燕王,前兩局算是打平,還有最後一戰定斷乾坤。」   王霸天彎下腰,在朱棣耳邊低語:「蠟炬與春蠶乃形影不離的伉儷,那邊身材嬌俏的蒙面就是春蠶當家,據說春蠶的武功修為尚在蠟炬之上。咱們這邊已無好手,這如何是好?」   朱棣眉頭緊皺,向李二狗揮手招呼道:「李少俠,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今日是你報效朝廷的機會,就請出戰第三場比武,未知尊意若何?」   二狗連連搖頭,漲著臉道:「我只會殺豬,不會殺人。再說他們都是武林高手,我怎麼會是對手。」   朱棣心急如火,正待再行勸說。突然一聲慘叫,那衙役茂大鵬滾倒在地。就聽春蠶當家嬌叱道:「哼!狗賊,你一雙賊溜溜的眼睛瞎瞅什麼?」茂衙役艱難地挺起腰,雙手捂著眼睛,從指縫間滲出股股血,口中呻吟慘呼:「我的眼睛,我眼睛瞎了……」話沒說完,春蠶冷聲道:「真是煩人,給我清靜點!」纖手一揮,發出獨門兵器天蠶絲。只見一道銀光急閃。茂大鵬喉嚨上出現一個窟窿,血流汩汩而出,登時躺倒氣絕身亡。   李二狗和許義安大驚失色,撲上去抱住茂大鵬大聲呼喚。二狗眼見死者猶未閉眼,便用手輕輕的抹上他的眼皮。霍然站起身來,上前兩步,直瞪著春蠶,問道:「你為什麼殺人,為何要殺死茂兄弟?」   春蠶鄙夷道:「誰叫他那麼吵鬧。一個狗奴才,死在我手上是他造化!」二狗的拳頭青筋爆綻,又問:「你還弄瞎他的眼睛,為什麼?」   春蠶道:「他的狗眼想要亂看,本座就讓他永遠看不了東西。」   二狗全身發抖,道:「看了你幾眼,你……你就把人眼睛弄瞎。你……你又不是老母豬下崽子,有啥看不得?」   聞聽此言,朱棣等哈哈大笑,連聚義堂的人也忍不住發笑。春蠶怒氣漸濃,一雙妙目似要冒出火來,咬牙道:「臭小子,活得不耐煩了!且讓本座打發了你!」   二狗鐵青著臉應道:「打就打!難道我怕你個女人不成?」   朱棣面露喜色,看了看蠟炬。蠟炬點頭道:」若是燕王讓這鄉野小子來和春蠶最後一戰,我等也無異議。」   燕王向二狗道:「李少俠,你可願代表本王一方出戰?」   李二狗正在氣頭,大喝道:「拿把刀來!」王霸天抽出隨從腰刀,甩手拋給二狗。   李二狗接過單刀走下場子。春蠶冷笑道:「鄉巴佬,受死吧!」天蠶絲應聲從袖中射出,直刺二狗的腦門。二狗轉動手腕,恰好將天蠶絲纏繞在刀口。跟著疾步衝上,提起拳頭朝春蠶臉上打去。春蠶側身讓過,金蓮上勾,轉而踢向二狗的右肋。這一腳好似飛花飄葉,悄無聲息又陰狠詭詐,眼見二狗刀子在外而身前空虛,勢必難以招架……不料二狗並不躲閃,只將手腕一沉,刀柄不偏不倚正擊中春蠶的腳踝。這一招極其輕巧,就好像春蠶自己撞上去一般。   刀柄堅硬,擊在踝中軟骨上痛入骨髓。春蠶銀牙緊咬,只得收回蠶絲,縮腿後躍。二狗也不追擊,搖頭道:「母豬護崽子才咬人,你這女人平白無故的也亂踢亂打,簡直比豬玀發瘋還難纏!」   春蠶大怒,腳上雖疼痛,胸中怒火難抑,當下返身又撲了過去。纖纖十指森然屈伸,勢如蒼鷹搏。李二狗正要還招,忽見春蠶雙袖急抖,天蠶絲猛地迎面飛來。二狗暗想「這女人怎麼跟蜘蛛屁股似的,老是到處亂吐飛絲。」心念微動,單刀在身前劃了圈子,登時將蠶絲全纏繞在刀身。春蠶暗喜,尋思道「臭小子,這回你可著了我的道了!」潛運功力,手上加勁急拉,想將二狗的單刀奪下。眾人都看出李二狗腳步虛浮,身無內功,如何能抵擋得住春蠶揚名江湖的「大悲咒」神功?   就見李二狗站立不穩,被拉的合身騰躍而起,向春蠶這邊飛了過來。春蠶正感得計,忽見二狗單刀翻轉,忽地照直朝她頭上劈砍。此招順勢而為,看似隨意,卻又巧到了極點。春蠶無從招架,驚駭之下只得眼睜睜看著刀鋒砍到。   眾人失聲驚呼,都料春蠶定然血濺當場。誰知李二狗單刀再次翻轉,側過刀身,「啪」地重重的摁在春蠶腦門上,跟著借力後躍丈餘,穩穩站住身子,道:「你若是肯料理茂兄弟的後事,給家小有個交代,也就罷了。我是不會殺人的。」   眾人啞口無言,暗想大悲咒與天蠶絲乃是上乘武學,春蠶更是江湖上的頂尖高手,便是崆峒峨嵋等掌門也難出其右,怎地被一個鄉下少年就這般輕易的破解?莫非其中有詐?   春蠶頭暈腦脹,雙眉之間既紅且腫。眼見眾人神色驚疑,都呆呆地盯著她。春蠶羞惱交集,厲聲道:「狗賊,我跟你拼了!」說罷騰身飛躍,雙袖凌空飛舞,蠶絲漫天飄散,立時將二狗籠罩其中。   李二狗嚇了一跳,失聲叫道:「啊呀!蜘蛛精來了!」心下不敢大意,手腕快速轉動,使出剔肉挑筋地手法。只見寒光奪目,單刀上下翻飛,登時將蠶絲攪作一團。跟著挺刀疾進,霍地刺中春蠶胸口。刀尖被蠶絲嚴嚴實實的裹住,倒也沒有刺穿肌膚。但春蠶從半空中猛撞到單刀上,力道之猛如鐵錘擊胸,當即全身麻痺,軟綿綿的癱倒在地。   朱棣站身起來,拍手大笑道:「李少俠用刀如神,當真世間少有啊!「這時過來兩個人扶起春蠶。喘息了好半天,她才站直身子,一把扯下臉上的黑布,目光中儘是怨毒疑懼,朝李二狗道:「你究竟是何人?怎能破解我大悲咒神功?」   二狗搖頭道:「什麼大杯粥,小杯粥。你若是能留下些錢財,讓茂兄弟家小下半輩子有口飯吃,咱們也就算了。我……我叫李二狗,是殺豬的,從來都說話作數!」   春蠶臉色慘白,恨恨地道:「殺豬的?閣下的武功高強,怎地出言羞辱?你帶著逍遙幫的銅牌,卻又不承認是幫中之人,藏頭縮尾,真叫天下英雄恥笑。」   二狗不知她在說什麼,口中只是絮絮叨叨,翻來覆去的要錢。   這時候,蠟炬大聲道:「燕王當真福星高照,處處都有高人相助。不過若是空手而回,在下實在難以交待……」   朱棣臉色沉沉,道:「賭賽都輸了,你還有什麼賜教?」   蠟炬笑道:「雖然燕王勝出了兩場,但我們不敢就如此罷手。縱然言而無信,仗著人多勢眾,還是要將燕王的首級帶回去。」聽到這話,朱棣哼了一聲,心頭不禁焦急萬分。 (c)整理         第六章春和殿蒙恩朝聖駕西廂房酒醉得春心     忽然一人冷笑數聲,道:「人若無信,不知其可!這是中國聖人說的話。守信講義歷來是貴國美德,難道還要叫我這個外國人教你麼?」眾人聞聲看去,說話之人正是東瀛劍客柳生政宗。   蠟炬應道:「中國還有一句話,叫做成就大事者,不拘小節。燕王乃敝上的心頭大患,我等奉命行事,不得不從。」   柳生抬起頭來,臉上神情漠然,道:「身為武士,豈可和出爾反爾的小人同流合污。若是你一意孤行,那這一刻起,柳生政宗便是你的敵人。」   蠟炬知道柳生劍術無雙,見他語意強硬,卻也不敢當面駁斥。正在猶豫不絕的時候,一名虯髯彪悍的手下嚷道:「你這蠻夷狗子,到底走哪條道的?好好地對付燕王,到時候有你好……」話未說完,只覺口中一涼,從嘴裡軟嗒嗒掉出個東西,低頭一看,竟然是自己的半截舌頭!那人魂飛魄散,愣了片刻方才回過神來,捂著冒血的嘴巴狂聲慘叫。柳生拍拍『秋正』長劍,道:「污言穢語,真是臭不可聞。」   眾人大駭,似乎曾見到柳生的身影動了動。但如何出劍,如何割斷口中之舌,都沒有人看清楚。蠟炬眼神死灰,乾笑兩聲,道:「柳生大俠,敝上待你如國士,看在敝上的臉上,請在一旁靜觀其變如何?」   柳生不答,輕撫長劍盯著蠟炬,冰冷的眼神令人徹骨生寒。朱棣點頭讚道:「好!柳生大俠大義凜然,雖然誤結匪類,卻能懸崖勒馬,不失為大丈夫!」   柳生轉過頭來,道:「燕王,我並不是來暗殺你的。今日到此,原另有他意。」   朱棣精神大振,道:「柳生大俠果然不是刺客!不知到此有何貴幹,倘若小王能幫忙,定當竭力以助。」   柳生微微一笑,道:「此次來到中原,我走遍大江南北與武功高手切磋技藝,數戰之下都沒有遇到敵手。當今皇太孫朱允炆聽聞此事,便將我召進府中,要我和這些盜賊一起來暗殺燕王……」   活說到這裡,眾人神色大變,朱棣脫口而出:「皇太孫!皇太孫要殺本王!」驚懼之下微一思量,暗想皇太孫平日裡常談及削藩之事,說一旦登基便要整肅朝綱,約束皇族王子,以免其擁兵謀反。而自己手握兵權,豈不是皇太孫的心腹大患?半信半疑之間,朱棣又搖頭道:「皇太孫想要殺我…此事絕無可能!皇長孫向來仁慈寬厚,連皇上都說他過於柔善,怎地會想殺死自己的親叔父?」   柳生道:「此事千真萬確!太孫殿下的心腹黃子澄黃大人親口告訴我:燕王朱棣企圖謀反,請海內英雄共誅之。我本不願答應。但我平生癡迷武學,最愛與人比武。想到燕王手下高手如雲,正可趁此機會比試切磋。」柳生頓了頓,接著道:「我聽說燕王手下除了鷹王以外,還有一位名叫劉純厚的高手。其人身為朝廷官員,卻又是逍遙幫幫主。那逍遙幫聞名中原,其中定有許多武藝精深的高士。柳生不才,想要一一討教……為何今日只見鷹王,卻不見逍遙幫的劉幫主呢?」說著輕輕搖頭歎息,惋惜之意溢於言表。   朱棣喃喃道:「原來柳生大俠只為比試武功,不是來刺殺本王的……哎,往日劉純厚都在我身邊,最近他奉欽命巡視江南,正應前來隨侍護駕。本王也自納悶,此人因何久久不到。」   柳生道:「這也無妨,日後我自會拜訪逍遙幫。剛才三場比試已定勝負,燕王贏了賭賽,也就是贏了性命。如果再有人強加為難,柳生政宗絕不答應!」說著撫摸長劍環視四周,目光峻刻,神態威嚴。   蠟炬忌憚柳生絕世劍法,又怕回去被皇太孫責罰,思來想去還是眼下性命重要,瞪了燕王一眼,恨恨地道:「罷了,罷了。燕王當真鴻福齊天,兒郎們,留在這裡只是丟人現眼,扯呼吧!」   朱棣朗聲大笑道:「這鄉野驛站承蒙厚待,他日必拜君賜。」   蠟炬哼了一聲,扶著春蠶正要轉身離去,忽然李二狗疾步上前,雙手張開攔住道:「不行!你們不能就這麼走了。」   春蠶怒道:「你待怎樣?」   二狗道:「留……留下銀子,給茂兄弟家小過活!」   春蠶胸中怒火如熾,霍地捲起舌頭打個呼哨。身旁四個大漢同時挺劍急刺,分別攻向二狗上中下三路。幾個人相距咫尺,毫無騰挪招架的餘地。二狗只覺勁風峻急,心裡還未明白怎麼回事,手中單刀已動。就見白光一閃,那四人長聲慘叫,四隻手腕立時被齊齊砍斷,抓著長劍「丁零噹啷」掉落於地,鮮血噴湧亂濺。   二狗心中迷糊,暗出口氣「好險,剛才那架勢好像群豬拱槽。」待看清眼前血流滿地,斷肢散落,方才驚駭無地,張著嘴說不出話。蠟炬見二狗站著不動,以為他不肯罷休,當下沒奈何,叫手下拿來一個包裹,丟給二狗,道:「拿去,拿去!這是二百兩銀子,可夠了麼?」二狗接過銀子,怔怔的朝旁邊閃開。蠟炬抬手一揮,眾人魚貫而出,身影溶入濃濃的夜色中。   柳生政宗走在最末,行至李二狗身側,微笑道:「搶了強盜的錢財,真是厲害!」忽而正色道:「閣下刀法冠絕天下。來日定當請教。」言罷飄然出門,再不回頭多看一眼。   直到刺客走得一干二盡,李二狗才定下心神。轉身將銀子交給許義安,道:「許大哥,你和茂兄弟相熟,這些銀子,請你給他家裡人吧!」   許義安感激涕零,哽咽道:「李少俠真是好人,哎,但願好人有好報……」說到這裡,皺眉撅唇,一幅欲言又止的表情。遲疑半晌,咬牙道:「好,我把實情都說了吧!李少俠,咱們劉幫主舉薦你進京見皇帝,其實並沒安好心!」   李二狗吃了一驚,問道:「甚麼?」   許義安拉著他走到角落中,附耳低聲道:「劉幫主早就吩咐我和茂大鵬,務必在這幾日到達此處,帶你來這間名為『林中亭』的客棧投宿。等見到有一群鏢師住店,方可重新上路。我和茂兄弟不知其意,剛才聽燕王和那東瀛人對答,才明白其中緣由--劉幫主哪裡是舉薦你入京,他讓你帶著逍遙幫的腰牌,分明是叫你來送死的!」二狗聽的糊里糊塗,摸著腦袋嘿嘿的只管傻笑。   原來劉純厚早就探到消息,知曉皇太孫要派高手暗殺燕王。他身為燕王屬下,本應該立即稟明主上,並全力護駕,但又怕因此得罪皇太孫。劉純厚生性騎牆多變,既不想失寵於燕王,也不願冒險與皇太孫作對。正感難以兩全,恰好聽聞逍遙幫兩大堂主敗在一個鄉下少年的手上。他便心生詭計,假借推舉之名,讓李二狗帶上逍遙幫的銅牌,由人引領到朱棣身邊。如此安排,一來可以利用二狗神奇刀法保護燕王,顯示逍遙幫派遣高手忠心護主;二則行刺燕王非同小可,眾刺客必然死命力戰,二狗在高手圍攻下多半難逃一死,這也算報了逍遙幫堂主戰敗受辱之仇。此等一石二鳥之計毒辣陰狠,八面玲瓏,正是劉純厚常用的伎倆。他縱橫官場江湖,黑白兩道通吃,「千面天王」的名頭也不是平白得來的。   許義安解釋了半天,李二狗還是難以明白。這時眾人已將客棧內屍體清理乾淨。朱棣詳細詢問二狗來歷,知曉他正要逢旨入京,便給了二狗一塊玉珮,說可憑借此物到京城找方孝儒大人,自可面聖覲見。交代完畢,朱棣怕再有刺客前來,不敢久留,當即與二狗道別,率領手下連夜離開了客棧。   第二天清晨,二狗與許義安留下十兩銀子,囑咐店家料理茂大鵬的後事,然後上路向京城行去。   兩人沿著官道走了數日,一堵高大城牆矗立在前方。走至近前抬頭一望,城門洞鐫刻兩個陳朱大字「南京」。入城後兩人坐了一艘烏蓬船,過了南門橋。向路人問明道路,便順長安街直奔漢中府教授方孝儒大人的府邸。   到了方府,兩人送上燕王玉珮,講明來意,門客進去稟報。不多時方大學士親自出門相迎,口稱:「自古草莽隱英豪,既然是劉世兄的薦舉,燕王玉珮為證,定然是棟樑國士。這位便是李相公吧,請入寒軒一坐。」   許義安見事情有了著落,便即辭別而去,臨走之時連連囑咐二狗萬事小心。二狗點頭答應,將二百兩銀子交給他。看許義安走遠,這才隨方學士走進府宅。但見府內朱甍畫棟,綺疏雕題,正是詩書世家的風雅氣派。   方學士吩咐下人安頓好李二狗住所,隨後親自進宮稟報。次日一早,李二狗剛起床梳洗,就聽外頭人聲喧囂,熱鬧非凡。原來是禮部大人江侍郎前來。方府的家丁進屋秉道:「聖上有旨,命江侍郎引李相公入宮。」   聽說要見皇帝,李二狗心中陡然有些慌亂,腦子裡昏沉沉的不甚清醒。這時走進四五個家丁給他梳頭穿衣,又是一番折騰。好容易穿戴整齊,二狗上了轎子,隨江侍郎入朝見駕。   此時東方初曦,天邊魚肚淺白。皇宮內外羽林衛士披鎧肅立,各官都在外五龍橋前候著。少時午門大開,各官從左掖門進到奉天殿。白玉階前笙簧宣奏,長樂宮內絲竹齊鳴。鴻臚寺唱:「排班。」淨鞭連響三下,內宮捧出金爐,宮女們手持宮扇,簇擁著皇帝升了寶座。眾臣一個個蹈舞揚塵,朝拜聖駕。隨後當值太監喝道:「有事早奏,無事退班。」早朝無事,眾官拜後退朝。   李二狗身份低微不能上殿,只能在外面等候。眼見儀仗威嚴,排場浩大,嚇得大氣都不敢出。等到退朝,眾官羅列而出。有太監出來宣讀上諭:「李二狗著春和殿朝見,特賜後庭乘馬,欽此。」   江侍郎拱手道別而去。李二狗唯唯諾諾不知所措。這時兩個太監牽來御用白馬,跪著墜蹬,伺候二狗上鞍。二狗從未騎過馬,扯著韁繩心驚膽戰,一路前仰後合得到了春和殿。殿門口又有兩太監傳旨出來,宣李二狗進去。   李二狗屏息入內。大明朝洪武帝朱元璋便服坐在上面。李二狗曾見過戲台上朝見皇帝的情形,當即趴伏在階下叩拜不止。但聽朱元璋道:「卿武藝精絕,勇力過人,還救過棣兒性命,當可賜座。」乃賜錦墩坐下。   朱元璋和顏悅色地道:「此次棣兒微服出遊蘇杭,考察民情。途逢刺客圍攻。若非卿家刀法蓋世,力戰凶頑,皇兒定然難逃毒手。如此大功安可不嘉?卿欲求何樣封賞?朕無不應允。」   李二狗早已暈頭轉向,愣愣地呆若木雞。身後一個太監微微欠身,悄聲道:「快答話啊!皇上在問你想要什麼?」   二狗猛地一激靈,站起身來,大聲道:「我!我……我要撒尿!」   殿內太監宮女一聽這話,登時大驚失色。二狗兀自喃喃道:「我要撒尿……站了這許久,可把我憋壞啦!」眾人瑟瑟惶恐,暗想如此無禮當真聞所未聞,定然會招來聖上雷霆之怒。   哪知朱元璋僅是微微一笑,揮手命人帶二狗下去如廁,眾人這才鬆了口氣。少時二狗回到殿中。朱元璋詳加詢問當日爭鬥的情形。二狗不善言辭,絮絮叨叨的難以講清楚。又問他家在何處,平素何以謀生?李二狗一一作答。待說到殺豬,立時眉飛色舞,口若懸河的講個不休。朱元璋幼年出身貧寒,登基後久居深宮,成日裡聽到的不是治國宏論,就是阿諛奉承。此時耳聞二狗村言俚語,話裡都是鄉下尋常之事,朱元璋心有所感。憶起當年貧困流離的淒慘,屠牛起義的豪邁,只覺恍若隔世,不由得撚鬚感懷唏噓。   李二狗說的起勁賣力,朱元璋聽的津津有味,直到午膳時分方才稍歇。朱元璋笑道:「二狗為人敦厚純良,做事心無旁騖。你能從屠宰牲畜中領悟出如許道理,真可謂精勤修持,八萬四千法門皆可悟道了。哈哈,甚合朕心,甚合朕心!」吩咐下去,命送上御膳,特賜李二狗陪席共用。   少時眾太監捧著菜餚羅列而出,依次擺放在殿中長桌子上。領班太監大聲報菜名:金絲燕窩、翡翠玉蝦、明燈滑豆腐、燜筍星斑、粟香煙肉局珍寶蠔……二狗餓得肚子咕咕亂叫,看著一桌的山珍海味,早已是垂涎三尺。好不容易等太監念完,又看朱元璋頷首微笑,當下再也忍不住。他也不講規矩禮儀,無論菜餚好壞,只把那宮廷美餚當作老米干飯,放開肚皮一通海吃胡塞。   朱元璋看他吃的香甜,便叫把菜都端二狗面前。李二狗來者不拒,正要奮勇大嚼,忽然抬頭見眾人都盯著他,訕訕的有些尷尬,道:「這桌子這麼大,菜又這麼多,皇上和我兩個人哪吃的下?乾脆大伙都坐下來吃吧!也顯得熱鬧些!」說著揮手招呼眾人入座,宮女太監們相顧莞爾,站著不動。   朱元璋笑道:「今兒個就來個新鮮的。朕賜你等陪膳,都坐下吧!」   眾人這才搬來凳子,依著品服斜簽著身子坐著。果然氣氛融融,熱鬧了許多。朱元璋龍顏大悅,這一餐也吃的盡興舒暢。   用過午膳,朱元璋又與二狗閒聊幾句,便移駕柔儀殿了。二狗由太監領出宮去。出了承天門,江侍郎正帶人等候在此,見了二狗忙上前問候幾句,然後請進轎子中,一行人回去。   至此李二狗便住在江侍郎家中。過了三日,宮裡太監上門,說是有上諭宣讀。江侍郎設擺香案,拉著二狗跪接。太監展開聖旨念道:「內閣奉上諭:查江南人氏李二狗精通武藝,忠義仁厚,其才可為社稷用也。著授正四品錦衣衛指揮使,吏部即日發文,三月後到任。欽此。」   接下聖旨,江侍郎滿臉堆笑,連說恭喜。二狗瞠目不知所謂,直到江侍郎叫人幫他穿好麒麟官服,又帶他到午門跪拜謝恩,李二狗才明白自己當了大官。   此後幾日賀者如雲。今天是翰林院,明天是尚書府,九卿六部的應酬接二連三,慶賀的筵席日夜擺設。二狗雖然食量甚大,但油膩吃多了也不免壞了肚子,時常在茅廁中瀉的頭暈眼花。又過一陣,來的官逐漸少了,二狗暗暗鬆了口氣。哪知江侍郎告訴他須得回拜眾位公卿大臣,方不失禮數。李二狗沒奈何,只得一一登門回拜。如此反覆折騰,二狗心中漸感煩悶,聽著眾官員諂辭如潮,覺得還不如豬玀哼哼的聲音悅耳。光陰潛流,漸漸過了兩個月,二狗越來越想家了。   這一日午時,江侍郎來到二狗房中,喜滋滋的道:「再過幾天就是李世兄走馬上任的日子。下官蝸居簡陋,著實委屈了尊駕。今日燕王府傳出話來,說將王府的一棟外宅賞給李兄,這可真是王爺恩典,千載難遇的!」   李二狗道:「燕王在這裡麼?」   江侍郎道:「燕王已去往北平了,是他命手下人帶的話。哈哈,李兄蒙皇上的欽命提拔,又得到燕王賞識寵信,飛黃騰達指日可待。下官還望世兄提攜哦。」   當天午後,李二狗在江侍郎陪同下來到新宅。進門果見粉牆秀檻,庭院蔥蘢,雖略失宏偉壯觀,但樓閣精巧,裝飾奢華,也有富麗豪貴的氣派。府內僕從甚多,都在走廊裡躬身迎接二狗。為首一人五十多歲,名字叫做王成嚴,是府裡的管家。   看過宅子,門外又來了七八個賀喜的官員。王管家安排招待。是夜大開筵宴,真個酒池肉山,華燈如海。筵罷開戲,咚咚鏘鏘的鬧騰一整晚,直到天明才散。二狗困頓疲乏,正要睡覺。家丁入內稟報,說是皇太孫派人送來賀禮,此刻正等在外面。   二狗早感心煩,揮揮手吩咐收下。忽然王管家拉拉二狗的袖子,搖頭道:「大人好自為之,切莫領受皇太孫的賞賜。」   二狗忙問原因。王管家附耳悄聲道:「皇太孫素來與燕王不合。大人是燕王的人,怎麼能和皇太孫有牽連?燕王面前恐怕難以交代。」   李二狗吃了一驚,張大嘴巴道:「我……我是燕王的人?」   王管家笑道:「怎麼不是呢?大人若非燕王的愛將,燕王怎會將王府外宅送與大人呢?」言罷,命僕從出去說李指揮使秉公清廉,不敢拜受皇太孫私贈,請來人將禮物收回。   李二狗腦中一片混亂,只覺燕王賞賜另有深意,自己糊里糊塗就已落入其掌心。又想起當日派刺客暗殺燕王的正是皇太孫,二狗更感莫名憂懼。他自幼身於山野僻鄉,原本沒有什麼見識,此刻陡然捲入這紛繁詭譎的宮廷爭鬥,如何能有應對之策?   忐忑不安的挨到晚飯,僕從進門稟報:皇太孫府的黃子澄大人親自來拜訪。李二狗料想定是皇太孫派人上門問罪,沒奈何只得硬著頭皮迎出去。哪知這位黃大人態度和善,連連拱手說朝賀來遲,有失禮數,望李大人見諒等語。二狗見他和藹可親,言語謙恭,不禁大喜,心頭陰雲登時一掃而空。   當晚府中擺開筵席,李二狗和黃子澄把盞暢飲,至夜闌方散。又過幾天,黃子澄派人送來帖子,設宴回請二狗。李二狗見皇太孫毫無責怪問罪的意思,心裡放下一塊大石頭,隨即欣然前往。來至黃府門口,黃子澄出門迎接,拉著二狗的手進去。   兩人入席並排而坐,酒過三巡,黃子澄笑道:「聽聞李大人武功卓絕,當世無雙。此番蒙皇上殊恩,委以重任,朝野聞之莫不胥悅。李大人少年得志,今後必為國家棟樑柱石。」   二狗摸著腦袋嘿嘿笑道:「我啥也不懂,就會殺豬。」   黃子澄微笑道:「李大人過謙了。下官聽聞李大人出身貧寒,正是風塵襤褸,難掩英雄本色。不知家中還有何人?」   李二狗心頭一沉,道:「家裡還有我娘……」   黃子澄道:「下官冒昧,此次上京沒有帶貴眷麼?」   二狗眨眨眼睛,好半天才明白黃子澄的話,答道:「我家除了我娘沒別人了,哪來的什麼家眷?」   黃子澄呵呵大笑,道:「原來李大人尚未娶妻婚配。自古英雄美人,多少風流佳話!下官近來收一義女。雖無傾國之貌,也有幾分姿容。她仰慕英雄,願為李大人執帚鋪席,請問尊意若何?」   李二狗半句沒聽懂。此刻他已有了七八分酒意,聽黃子澄發問,恍恍惚惚的一個勁兒點頭。   黃子澄拍拍手。少時釵環聲響,一陣香風撲面而至,只見一位小姐盈盈走來,行到近處道個萬福。黃子澄道:「我兒來見過李大人。」說罷意味深長的道:「李大人,你還認得她麼?」   二狗醉眼朦朧,看那位小姐正向他款款行禮。剛想要起身作揖,忽覺頭重腳輕,腳步趔趄。黃子澄見二狗醉了,便吩咐下人扶他到西廂歇息。李二狗酩酊無知,任由眾人架到房中,進屋倒在床榻上呼呼打鼾。   直睡到半夜。二狗恍惚覺得有人推他,逐漸悠然醒轉。睜眼一瞧,床邊竟坐著一位美貌女郎,再看自己身上,卻僅剩下貼身的衣衫。李二狗大驚,問道:「我,我怎麼啦?我在哪裡?」   那女郎道:「總算醒過來了。你在黃大人的府裡啊。喝了那麼多酒,衣服上吐的一塌糊塗,我叫下人都給你脫下來了!」   李二狗道:「你是誰?」那女郎掩口淺笑,微嗔道:「哎,這才多久啊?怎麼就把我忘記了呢?」李二狗搖搖腦袋,清醒了些,上下將女郎打量一番,忽地省悟道:「你……你是黃大人的女兒!剛才見過的……黃小姐,你到……到我房裡來作甚?」   那女郎翹起嘴巴,道:「什麼黃小姐,黑小姐,你再看看我是誰?」說著微微側身,迎面對著燈光。二狗定睛看去,但見那小姐頭攢金釵,項戴瓔珞,柳眉微彎帶情,粉臉緋紅含春,七分姿容,十分妖冶,膩聲問道:「李大哥,你真的認不出我了麼?」   李二狗嘴巴越張越大,霎時酒意全消,失聲道:「你……你是蘇家小姐!蘇月仙蘇小姐!你……你怎麼在這裡?」   這艷麗女子正是蘇月仙。見二狗恢復神智,蘇月仙笑道:「總算認出我了。哎,說來話長,自從你走了後。那欽差劉純厚處處刁難我們家。今天查賦稅,明天攤徭役,還時常帶逍遙幫的人上門搗亂,搞得家中再無寧日。我爹知道他這是想為佘奇水、杜玉河出氣,也只得強自隱忍。」   蘇月仙幽幽歎口氣,接著道:「後來城裡來了一些京城裡的人,說是奉了皇太孫差遣,到杭州探查神刀俠李二狗家世。他們打聽到你曾在我家做事,就登門造訪我爹。領頭的就是那位黃大人。當時恰逢劉純厚在家裡撒野。一見黃大人,立時灰溜溜的走了。哼,什麼消遙幫主,欽差大人,遇到更有權勢的大官,還不是灰頭土臉象夾尾巴狗一樣!」   二狗心下疑竇叢生,問道:「那黃大人怎麼又說你……你是他女兒?」   蘇月仙臉露得意之色,道:「黃大人和我爹談了很久,得知你與我爹是好友……嗯,而且你還是我的……嗨,反正黃大人和我爹言語投機。他說你當了錦衣衛指揮使,比知府還大,便帶了我們到京城來投奔你。黃大人知道了咱們倆的事,就接納我爹當了門生,還認了我作乾女兒,說這樣才叫門當戶對呢!」   李二狗目瞪口呆,道:「什麼『咱們倆的事』?什麼『門當戶對』?你在說什麼?」   蘇月仙掩面含羞,搖身道:「不來了,不來了,你欺負我!」沒等二狗明白過來,蘇月仙又豎著手指輕點他的額頭,嬌嗔道:「你真壞,非要人家親口說出來:黃大人知曉你待我甚好,還出手救過我。就說了,待你上任作成幾件大事後,他就與咱倆完婚……」話一出口,立即面紅過耳,嚶嚀一聲投身入懷,把臉貼在二狗胸膛上,一迭聲的道:「你壞死了,壞死了!」   懷裡軟玉溫香,耳中嬌笑婉轉,二狗哪經歷過這等風月?登時暈頭轉向,雲裡霧裡不知身在何處。蘇月仙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以為他高興過度,微笑道:「你別高興太早,想要娶我,可得辦成幾件大事!」   二狗聞言霍然驚醒,道:「等等,你嫁給我……那,那你師哥劉白飛呢?我看他很喜歡你啊!」   蘇月仙撇撇嘴,鄙夷道:「他啊?廢物一個,整天跟在我爹身後跟條狗似的。哼,若是他的武功能及得上你的一半,就是他的造化啦!何況李大哥當了大官,以後還要出將入相,榮華富貴受用不盡,劉白飛哪裡比得上?」 (c)整理         第七章棄官爵神刀俠返鄉論武道東瀛客挑戰     蘇月仙越說越起勁,眉毛輕佻,道:「我蘇月仙要嫁就嫁有權有勢,武功又好的男子漢。李大哥,黃大人……就是我爹爹,他讓我告訴你:今後你若是離開燕王府,效命於皇太孫,高官厚祿唾手可得。唉,燕王只是個王爺,皇太孫可是將來的皇帝啊!你可要想清楚。」   二狗也不是天生愚頓,一聽這話恍然大悟,喃喃的道:「原來是這麼回事。但我只會殺豬,皇太孫要我來幹嘛?」轉念想道「我用刀子打架很厲害,好多武功高手都打不過我。難道皇太孫看中了我這個本事?他派人行刺燕王,莫非也要我去……」   正在尋思,蘇月仙伏在他懷裡微微扭動。聞著二狗身上濃濃的男子氣息,漸覺情思迷離,骨酸筋軟,當下發嗲道:「李大哥,夜深了,你還不安寢嗎?外面又冷又黑,我害怕,今晚我就不走了。」   二狗尚未明白過來,道:「什麼?」忽聽懷中咿唔作聲,低頭看去,只見蘇月仙滿面紅暈,眼波曼流,媚聲道:「好哥哥,你……你……」一面說,一面坐直身子解開衣帶,緩緩褪下衣服。燈光中肌膚勝雪,柔滑香膩,妙曼凹凸俱都一覽無餘。   李二狗魂飛魄散,漲紅了臉呆若木雞。蘇月仙輕舒玉臂勾住他的脖子,曼聲道:「好哥哥,今夜良辰,咱們就……」說著伸手來解他腰帶。二狗慌了,忙攥緊衣襟。但不知為何臂膀酸軟無力,倉促間竟被蘇月仙脫掉了外衣。   正在「危急」之際,忽然從二狗懷裡「啪」的掉出一樣東西。蘇月仙拿起來一看,卻是兩隻鞋底。麻線厚幫,針線倒也細緻。蘇月仙隨手拋在床下,又想往二狗身上靠去。忽見二狗目光怔怔,猛然大叫一聲,掙扎著翻身下床,撿起那雙鞋底舉到眼前,惶惑的神情如遭雷擊。   原來那正是二妞親手給他作的鞋底。睹物思人,二妞的音容笑語驀然湧上心頭。剎時李二狗聳身震悚,猶如一瓢涼水當頭淋下,霎時將綺念慾望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他搖頭定定神,揣好鞋底,撇下蘇月仙連滾帶爬的衝出門。跑了一會,迎面遇見幾個家丁。李二狗問明道路,也不向黃子澄辭別了,出了大門奪路而去。   回到府中已經是三更。二狗稍事整理躺下睡覺。但這些日子所歷之事縈繞在腦海中,直令他心煩意亂,輾轉反側。暗想一邊是燕王厚賜寵信,一邊是皇太孫竭力拉攏,得罪那一方都不行。何況二方勢力明爭暗鬥,針鋒相對。自己只是個殺豬的,夾在中間猶似絕壁走索,深淵踏冰,恐怕稍有閃失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思前想後難以定奪。堪堪過了四更,二狗披衣下床,望著窗外明月皎皎,不由得滿腹愁腸百結。摸到懷裡那雙鞋底,暗暗遙思家鄉,暗歎「唉,人人都說當官好,我怎麼覺得又累又煩心?卻不知現在娘的病好了沒有,二妞在幹什麼……」霍地猛然省悟道「我真是蠢到了家!--京城裡當官不順心,我為何不回家?什麼燕王、皇太孫,我一個鄉下人何必跟他們糾纏,還是遠遠離去的好!可是……呃,他們會放我走麼?那王管家成日裡跟在屁股後面轉,怎麼甩得掉?」轉念又想「罷!罷!腳長在我身上,我要去那誰管得著?若是要打架我也不怕!……嘿嘿,乾脆我就趁今晚天黑逃走,回家和娘過安生日子罷!」   打定主意,二狗立感全身輕鬆,心裡彷彿放下了一塊大石頭。當下蹩出房門,悄悄的潛入廚房,尋了一套下人的穿的衣服換上,又在面頰旁抹了少許鍋灰,回至房中拿鏡子一照,儼然就是當日殺豬小廝的模樣。裝扮停當,二狗找出數十錠金子--都是眾官恭送的賀禮,用粗布包在成個包裹拴在肩頭,然後邁步出門。   此刻一片烏雲剛好遮住月亮。二狗躡手躡腳的摸索到花園後的圍牆下,四面一望,所幸無人,於是攀著一棵大樹翻過圍牆,落地後認清方向,直奔城門而去。約莫五更時分,李二狗來到西城門。守城兵士看他土裡土氣,哪會認出是錦衣衛指揮使?盤問兩句放出城門。二狗甩開大步向前疾走,漸漸遠離了京城是非之地。   翌日天明,二狗走得疲倦。恰逢路遇一輛馬車,他便花二兩銀子雇了車子,命車伕往杭州行進。數日間馬車一路向南。車內寬敞明亮,二狗坐著舒坦。沿途天清風和,花紅柳綠,左顧雲臥山岡,右盼鶯鳴翠林,皆是江南艷麗景色。不覺這日來到蘇州,但聽吳儂軟語,眼見錦繡繁華,滿街都是二狗熟悉的風情。   馬車出了蘇州,沿官道漸漸行至西山。此時正是中午,天上艷陽浮雲,照的山嶺間煙水蒸騰。馬車行走多時,經過路旁一個茶攤子,二狗和馬伕停車下來喝茶解渴。   喝了兩杯茶,日頭微斜,暑熱漸消,四方雲氣裊裊升湧,一道彩虹躍然橫貫天穹。李二狗興之所至,端起茶盞起身走到高處。遠望青山蔥鬱,近看碧水潺潺,趁著那習習和風,二狗只覺神清氣爽,尋思道「原來鄉下的風景也很好看,以前我怎麼沒有留意?唉,這次回家後再也不出門了。就跟娘過日子,還有……還有把二妞娶過來!」念及於此,二狗越發歸心似箭,立刻便想回茶攤叫車伕趕緊上路。   剛一轉過身,忽見一人背對著站在五丈之外,白衣木屐,肩扛長劍,陽光照在身上,金燦燦的宛若山嶽披彩霞。二狗微感驚疑,加快腳步朝前走。那人緩緩轉身來,朝二狗深深鞠躬,道:「李兄別來無恙?柳生在此等候多時了!」說罷抬起頭來,只見鼻如懸膽,唇似刀削,眉宇間有種落寞孤寂的神色,眼神裡卻隱含勃勃英武之氣,正是那東瀛劍客柳生政宗!   李二狗大吃一驚,道:「你……你等我?等我幹什麼?」轉眼看去,又見柳生身後密密麻麻有數百人:和尚,道士,尼姑,盜匪,俠客,形形色色,不一而足,都拿著兵器站在數丈之外。其中有些人躍躍欲試,沖柳生咬牙瞪目,似乎想要上前拚殺,卻又欲進還退,畏縮躊躇。   二狗臉上失色,結結巴巴的問道:「那……那些是什麼人?都……都是和你一夥的麼?」   柳生頭也不回,道:「宵小之輩,縱然蟻聚蜂屯,又何足為慮?他們都是來找我尋仇的。」說著拉住二狗的手,微笑道:「李兄,請隨我來。柳生有些疑問想要當面請教。」攜手與二狗同行,那幾百人遠遠的跟在後面。   兩人回至茶鋪,找乾淨座子相對坐下。茶博士擺上兩個茶碗,正要沏茶。柳生搖頭止住,伸手從懷裡拿出一個小小錦囊,笑道:「這是中國的龍井,形如雀舌,色澤墨綠。我收藏了一些準備帶回國去,今日請與李兄共享。」說罷倒了些許茶葉在兩個茶碗中。   少時沸水滿盞,茶香隨著水氣縹緲瀰散。柳生淺淺舐了一小口,放下茶碗,道:「此番中國一行,所歷之事令人費解。柳生愚頓,難明其中道理,想要請教李兄。」頓了一頓,接著道「這兩月裡,我走遍大江南北,和無數中國高手比武。有五虎刀掌門汪秦,『中州神劍』白松年,崆峒派臥虎居士,點蒼派大俠蕭逸雲,少林寺了空方丈……都敗在我劍下,就連名震天下的逍遙幫幫主劉純厚,也是不堪一擊……」   二狗眉尖一顫,道:「劉純厚?」   柳生道:「正是,那劉純厚號稱『千面天王』,我只道他身懷絕技,豈料此人武功虛浮,比武敗落還施放暗箭傷人。我拔出『秋正』迎戰,最後殺死了他。」   李二狗驚道:「殺人?你……殺了人?」   柳生道:「秋正出鞘必須見血,殺死一個無恥之輩何足掛齒?近日我聽聞李兄在京城做官,本想登門拜訪。但又聽說李兄忽然失蹤了。料想尊駕厭棄塵俗,定然已辭官返鄉。我便在去往杭州的路口等待李兄,果然在此遇著了。」淡淡一笑,道:「蘇杭人傑地靈,武術名家雲集。除了李兄,好像還有一位蘇劍南大俠。這位前輩號稱『一劍震江南』,定是精通劍術的高人。我仰慕已久,此次正好上門求教。」   李二狗見他面色和善,並無敵意,心中疑懼稍減,道:「你要找蘇老爺?那可錯過了!」   柳生道:「怎麼?」   二狗便將蘇劍南與逍遙幫的過節,以及投靠黃子澄的事講述一遍,又道:「蘇老爺如今在京城,你快去找他罷。」   柳生愣了半晌,忽地哈哈大笑,搖頭道:「原來如此,這人欺善懼惡,趨炎附勢,料想劍術也難脫俗流。這樣的人不配與我交手。」笑了兩聲,又悠然長歎道「中原武術日漸式微。習武之人如王霸天,劉純厚,蠟炬之流,攀附權貴,醉心富貴,結果荒頹了練武修行;還有佘奇水,杜玉河之輩,糾纏於江湖恩怨情愁,弄得行止乖張,失卻武者本色。至於蘇劍南等徒有虛名的小人,那就更不足為道了。」   二狗聽得莫名其妙,只有含糊點頭。柳生道:「武當派太虛道長,少林派了空大師,這些前輩倒是清修的高士。只可惜太過迂腐,對武學的看法因循守舊,超越不了前人。縱然皓首窮經,抱著武功秘笈苦練數年,也難以參悟武學至高境界。」   說到這裡,柳生眉宇舒展,欣然道:「我五歲開始練劍。十歲孤身進入深山幽林,在渺無人煙的地方修煉劍術。終日與虎豹為友,採野果為生,心無旁騖的專心練劍。十二年後,我終於領悟到了劍道至理:那就是『眼中無劍,心中有劍』,只要劍意存於心中,就算手中長劍無招,也能制敵取勝。」   李二狗耐著性子聽完,摸摸腦袋,笑道:「是……是啊,你說的對。」   柳生目光炯炯,盯著二狗道:「『心裡有劍,手中無招』的道理,是我花了十二年時間才悟出的。李兄刀法神妙,想必對武學也有獨到見解。但我看李兄不像江湖中人,言談平淡無味,莫非故意深藏真意?還望李兄念我萬里而來,不吝賜教一二。」   李二狗聽他說了半天,好像沒有打架的意思,想要告辭繼續趕路,又怕柳生阻難。為難之間不由心頭煩亂,渾身悶躁,茶水連連喝了好幾碗。此刻見柳生發問,他無從回答,只得假裝喝茶,端起碗來仰頭「咕咚咕咚」一通猛灌。柳生見狀詫異,問道:「李兄為何這般喝茶?難道不懂品茗之道麼?」   二狗瞪著眼道:「我……我口渴就要喝,難道喝水還有講究?」   柳生笑道:「品茗乃高雅之事。非畫勝於賞畫;非詩而勝於吟詩。何況此茶香馧輕浮,乃上等極品,怎能狂喝濫飲?須得淺嘗慢聞,才能品味其中妙處。」說著雙手捧著茶碗,放到鼻子下來回嗅聞,再輕輕抿一小口,接著撅唇瞇眼,微微歎氣,一幅悠然陶醉的神情。   二狗粗聲道:「我是鄉下人,哪裡懂什麼賞畫吟詩?我只知道茶是用來解渴的。要是只能用鼻子聞,用舌頭舔,那管什麼用?不能給人解渴的茶,怎……怎能叫好茶?」   柳生微微皺眉。李二狗這些日子沉浮於江湖和官場,受盡煩擾折騰,滿肚子的話憋了許久,此時都抖了出來:「比如……比如你們都說我武功高,刀法好。其實我哪會什麼武功。我會耍兩下刀子,都是平日殺豬練出來的。」   二狗仰脖子將碗中茶水喝光,接著道:「我……我不明白,你們練武功到底有啥用處?我殺一口豬,就能掙錢養活我娘。我每天殺的豬越多,活兒干的越利索,便能掙更多的錢。掌櫃的高興,主顧也喜歡,我娘也能吃飽飯有衣穿。只要想到這些……我就覺得殺豬是最好的行當!我天天殺,年年殺,滿腦子都在怎麼殺的快,怎麼殺的好,怎麼把肉剔乾淨,成天都在琢磨殺豬割肉的法子……」   柳生若有所思,慢慢咀嚼二狗的話,又聽他說道:「可我不是瞎琢磨,殺豬是為了吃肉,是為了賣錢養家……可你們練武功是為了什麼呢?是為了殺人麼?要不是為了當強盜?你在山裡呆了十二年,雖然沒掙到一個錢,但是沒去害人……你還算好……我看……我看象蘇老爺,佘奇水,劉幫主這些武功高手,如果不仗著武功欺負人,恐怕連自己也難養活。沒用的武功白練也就算了,害人的武功……練會了又能有多大的用處?」   柳生政宗目瞪口呆,只覺二狗話中隱含機鋒。他數年來只知練武比武,一心想達到武學顛峰,但從未想過武功到底能為自己,為周圍的人帶來何種實惠。此刻忽從二狗口中問出,立時茫然若失,難以回答。   這時候茶博士提著茶壺過來倒水,笑著插話道:「這位小哥說的在理,常言道『窮文富武』。若不是打仗的年份,練武有何用?都是那些富家子弟吃飽了沒事幹,才整天舞刀弄棒。唉,我有個侄子本是讀書人,看了書上的俠客神功,就迷了心竅去河南少林寺學武。回家後只知欺壓良人,偷搶拐賣無所不為。後來和人爭鬥傷了琵琶骨,被廢了武功,如今在家百事不會,游手好閒的吃白飯,唉!」   茶博士感慨長歎,忽地連退三四步,反手將茶壺背在身後,壺嘴從肩頭伸出,猛然清喝一聲「去!」微微躬身,只見滾燙的沸水從壺嘴激射而出,像一道白練似的落到二狗的杯子裡。霎時水滿茶碗,那茶博士腰板陡然挺直,叫道:「住!」水練應聲截斷。幾滴水珠從半空中輕輕飄進碗裡,恰好鼓起一個凸面。茶水高於碗口,卻沒有半點溢出。   李二狗豎起大拇指,道:「好啊!大叔,你真行!」柳生政宗愕然看著茶碗,臉上是難以置信的神情。   茶博士道:「我沏茶倒水已有三十餘年,這招『蘇秦背劍』閉著眼睛也能使了。若是我侄兒學會這本事,何愁沒有飯吃?偏偏去少林寺學武功!……唉,也怪了,和尚就該唸經打坐,吃齋誦佛,怎地教人廝打爭鬥?」一面說,一面搖頭走開。   李二狗對柳生道:「大叔說的很是啊!我看你一個外國人,大老遠跑到這裡來挺不容易。不如先到我家作客,咱們交個朋友……我娘做的菜很好吃的,還有二妞……二妞做的也不錯……唉,你別整天想著練武了,什麼『心裡有劍,手中無招』。我瞧心裡沒有武功才好呢!」   柳生垂首思索,喃喃的道:「心裡沒有武功?『心裡無武,手中無招』,這是何等境界?」猛然抬起頭來,目光如電,瞧著二狗,這時恰好一隻蝴蝶貼著頭頂飛過。柳生政宗手腕微動,驀地揮出長劍。只見劍鞘烏光輕閃,那蝴蝶輕飄飄地跌落在桌子上。二狗伸手去撿死蝶,哪知那蝴蝶伸伸長腿,又展開雙翅乘風飛走了。原來柳生那一劍力道神妙,竟然僅是將蝴蝶砍暈過去。   柳生輕哼一聲,道「李兄高論令人耳目一新,但武者應該以比試磋應證道理,就請賜招吧!」說完推桌站起,走出數十步,轉身持劍望著李二狗。   二狗眉頭緊皺,只得也站起身跟上去,搖頭道:「你還是要打架……可我連刀子都沒有,怎麼和你比?乾脆別打啦,你趁早回家去吧,大老遠來咱們這裡,你家裡人定然盼你早些回去。」   柳生露齒微笑,道:「我早料到你我必有一戰,怕你沒有好兵器用,特地給你找了把好刀。」從懷中摸出一把短刀,拋給二狗,道:「接著,這是峨嵋派『無雙』寶刀。因為鋒利冠絕天下,故而號為『無雙』,你就用它和我比武吧!」   二狗輕輕拔刀出鞘。但見此刀二尺多長,背厚刃薄,烏沉如墨,鋒刃裡隱隱透出血光。再握著刀柄劈刺幾下,只覺輕重長短無不趁手,二狗暗暗點頭,讚道:「好一把殺豬刀!」   此時,那遠遠圍觀的幾百人已經慢慢靠近。其中有幾個尼姑高聲叫道:「那是我們峨嵋派的『無雙』寶刀!東瀛狗,你竟敢硬搶我派寶物,還打傷本派掌門,今日武林正道齊聚於此,看你還能往哪裡跑?」說罷惡狠狠地盯著柳生,好像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   柳生緩緩地道:」峨嵋派也算幸有薄名,但有何本事佔有寶刀?嗯,還有點蒼,少林,崆峒各派的高手也來了。你們名門大派盡皆敗在我手,卻又苦苦糾纏不肯罷休。今日一齊上吧。打敗你們,我再和這位李兄比劍不遲!」眼光環視四周,神情不怒自威。   群雄大多吃過柳生的苦頭,不敢輕易迎戰,紛紛叫嚷道:「你這海外潑鬼,仗著劍法作惡多端,必遭五雷轟頂。」   有人朝李二狗喊道:「那位是打敗逍遙幫杜堂主,擊退聚義堂春蠶當家的神刀大俠麼?」   又一人道:「是他!是神刀俠!我是關東聚義堂的,親眼見過他與春蠶當家比武哩!好了,神刀俠出手,定能擒拿東瀛狗,令凶頑俯首!」   眾人議論喧鬧,漸漸異口同聲,叫道:「神刀俠快快為武林除害!」   二狗被眾人吵得頭暈,心裡失去主意,結結巴巴對柳生道:「我……我和你比武,然後你就快點離開這裡吧!」   柳生政宗面如古井,衣袂臨風飄拂,卓然挺立不動,冷冷的道:「我與李兄以武相會,若是有勝出我者,我便心悅誠服,如是戰死,便當殉武;若得殘生,我立返故土,終生不踏入中國之土地。」向二狗深鞠一躬,面容肅然沉靜,緩緩的將「秋正」長劍拔出。陽光在劍刃上流動不定,變幻出陸離奪目的色彩。   圍觀眾人唏噓驚歎,都知道柳生比武從不輕易拔劍,連對武當派太虛道長也是如此。相比之下,柳生如此鄭重其事,難道這傻不愣登的「神刀俠」果真刀法如神?   李二狗看著柳生手中劍鋒閃爍,心下暗暗發虛,道:「喂……你,你不會真要殺我吧?咱倆無怨無仇,剛才還在一起喝茶……」   柳生不待他說完,猝然邁步向前,身形眨眼飄到二狗面前。手裡長劍擎天高舉,口中斷喝道:「殺!」白衣應聲鼓起,週身氣流勃勃湧動,忽而匯聚到劍尖。那「秋正」劍猶如脫牢狂龍。自上而下朝二狗頭頂劈刺。劍路簡單無甚變化,但迅疾無與倫比,勢如高屋建瓴,力可排山倒海,令人毫無招架躲避的餘地。   眼見柳生政宗這一劍的威勢,群雄臉色大變,個個倒抽冷氣,慶幸此劍不是向自己砍來。二狗也是震恐失色,忽然腦海裡一念閃過,想道「遇到豬玀牛馬發瘋衝過來,絕不能躲閃逃避,應該盯著它的眼睛迎面而上。」當即腰背微彎,死死的瞪著柳生的眼睛,湧身挺刀朝對方胸口急刺。此招看似「同歸於盡」的拚命之舉。但劍長刀短,秋正劍已落在外圈,無雙刀卻能在近身廝殺中後發先至,搶先一步刺中柳生。   柳生稱讚道:「好!」錯步側身躲過刀鋒,跟著橫劍右劃,斜劈二狗胸腹。這招彷彿是中原武術中常見的「鐵索橫江」,但又少了些許變化,彷彿隨手揮灑而出,似是而非卻簡捷有效。秋正劍劍氣威猛,捲起地上的落葉飛揚盤旋,好似亂蝶隨風狂舞。李二狗將單刀轉到左手,用刀尖抵住劍身,順勢向斜上方挑撥。那秋正劍的力道全都集中在鋒刃上,劍身自然虛浮無力,立時被挑得高高彈起,差一點就飛出柳生的掌心。   柳生趕忙用雙手抓緊劍柄,冷哼兩聲,藉著二狗上挑的之力將秋正劍高高舉起,霍然躍向半空,怒喝一聲「斬」。長劍倏爾劈下,氣魄雄渾,直如雷霆墜地;劍路優美,又似長虹垂天。凌厲的劍氣向四周擴散,連數丈之外的眾人也覺得割膚生痛。群雄相顧駭然,其中略有見識的人失聲道:「臨風一刀斬!這是東瀛第一刀法!」   這「臨風一刀斬」大有來歷,乃是日本刀神柳生十兵衛的成名絕技。相傳百年前,中原第一劍客龍行雲遊歷四海,歷經百戰沒有對手。惟獨在東瀛遇上柳生十兵衛,敗在「臨風一刀斬」之下。此事傳到中原,數位高手不服氣,相約一齊乘船前去東瀛挑戰十兵衛。船至海上,忽逢一個孤身駕舟的東瀛刀客。那刀客狂笑數聲跳上船頭,須臾間將眾中原高手打的落花流水,接著返回小船飄然而去。眾高手黯然自慚,而後記得那刀客最厲害的招數就是當頭凌空劈刺,便想到此招必是傳說中的「臨風一刀斬」。至於那刀客是否是柳生十兵衛,那就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了。   此時柳生政忽在劍招裡使出這絕妙刀法,群豪都看得目眩神馳,暗為二狗擔憂。但見二狗巍然不動,青衣隨風獵獵飄舞。千鈞一髮之際,二狗身形促動,埋頭朝前猛衝。秋正劍忽閃而至,從二狗頭頂毫釐之外急速掠過。眾人齊聲驚呼。二狗躲過劍刃,頭也不回,反手向上就是一刀。柳生身在半空無法閃避,只聽「嘶啦」一聲,小腿褲管被劃破一條大口子。   「臨風一刀斬」就此被人輕易破去!柳生飄然落下,轉身看著二狗。眉宇間怒氣隱隱,卻又頹然疑惑,冷漠的表情中透出些許失望之意。   群雄對二狗的刀法五體投地,無不企盼他趁勝追擊。不料二狗見柳生停手,也收刀而立道:「咱們還是別打了吧!我本想拋下刀子認輸,可你又砍又刺,讓我沒功夫停手。」柳生政宗冷冷的道:「李兄刀法為我平生未見,此刻勝負未分,豈能容你示弱相讓。」單手急揮秋正劍,向二狗胸口幾大要穴刺去,寒光奪目,快逾流星。   李二狗見他糾纏不清,心裡也有些冒火。忽然看柳生此次攻擊劍路怪異,跟剛才大不相同。倉惶間二狗駭然後退,看不清對方招數,只將單刀亂揮。柳生的秋正劍矯矯靈動,如靈蛇般穿過刀叢,直指二狗左胸肋骨之間。二狗後撤半步,正要用刀子壓住劍身,忽覺腦後生風,一股勁力從後襲來。李二狗旋踵擰身,果然秋正劍正迎面刺到。他心頭一震,暗想長劍方纔還在前面,怎麼又從背後來了?立即舉刀架擋,不料卻擋了空,秋正劍無影無蹤。二狗還未回過神,猛然又覺得面頰刺痛,凌厲的劍氣掠向自己側方。二狗轉頭注視對方劍路,卻見眼前空空如也,哪裡有長劍的影子?正在惶然失措,忽感腰間冰涼,秋正劍貼著他的肌膚掠過,登時將他的衣衫刺個窟窿。二狗大叫一聲,咬牙潑瘋似的胡亂地揚刀亂砍,只聽「嘶」的微響,又被挑破了手腕處的衣袖。   剎那間柳生身影輕飆,漸漸越來越快,手中長劍再無招數,變化無窮,每一劍都是不等使老,便立刻改變劍路:或刺,或劈,或撩,或挑,既像沙舞塵揚無孔不入,又如春江潮湧綿綿不絕。二狗左支右拙,只覺得前後左右都是劍光,四面八方都是殺氣,不知從何招架。群雄眼看二狗落入下風,也暗暗著急。   又鬥片刻,柳生劍勢越發峻急,身影隱沒在劍影中,二者逐漸相融相和。群雄眼花繚亂,再也分不清哪是人?哪是劍?有些修為淺的弟子看得頭暈目眩,竟忍不住嘔吐起來……時間點點流逝,李二狗叫苦不迭,想著這回多半難逃劫數,從此再也看不到老娘了,再也看不到二妞了……   雜念叢生,刀法越散。二狗意亂神昏,腳步踉蹌虛浮,一不留神踩在一個小水窪裡,立時膝蓋彎曲,身形搖晃著朝側方微微偏斜。柳生一聲長嘯,就聽「茲茲」連響,二狗雙腿,雙肩,雙肘俱已中劍。幸好傷口僅有半分深淺,饒是如此,也是鮮血流淌,染紅了半身衣襟。   柳生眼神如電,低聲道:「拋下刀認輸罷!」四周群雄見狀失望之極,紛紛搖頭歎息。   柳生淡淡一笑,轉頭瞧向二狗。卻見他目光怔怔,嘴巴張大,神色陰晴不定,好像正在思索什麼。柳生眼中殺氣陡現,喝道:「既不認輸,休怪劍下無情!」   言罷抖劍聳身,秋正劍勢如長虹貫日,急向二狗胸膛刺去。柳生暗想「此人心地淳樸,倒不用害其性命,只在胸口留個傷痕,叫他知難而退就是了。」念及於此,忽見二狗毫無反應,反而輕輕的閉上了眼睛……群雄驚呼,都料二狗必死無疑。猛聽耳畔「叮」的一聲脆響,眾人定睛看去,登時個個瞠目結舌,彷彿見到世上最不可思議的事情。 (c)整理         第八章遠江湖天命判成敗近俗世人情定沉浮     只見二狗緊握無雙寶刀,刀尖不偏不倚,正巧抵住秋正劍的劍尖。兩件兵器都是力透鋒刃,稍有偏差便會刺穿兩人的身體。柳生臉色鐵青,霍然倒縱數步,猛地返身而回,劍走偏鋒,刺向二狗下盤。李二狗依然緊閉雙眼,閉著眼睛,沉肩舒背,刀尖竟然又抵住劍尖。柳生手握秋正長劍分毫難動,唯一可行的只能是撤劍後退。   柳生牙關緊咬不肯撤劍,全神貫注的抵住刀尖。二狗睜開雙眼,笑著道:「我想到和你打架的法子了!你先稍微等等好麼?」   柳生愕然,微感對方刀上勁力稍減,當下也緩緩收勁。兩人各自罷手。柳生道:「你怎……」一語未了,卻見二狗割破衣角,撕下一條布片蒙在眼上,持刀微笑,道:「你來吧,咱們再打!」   眾人大吃一驚。暗想刀劍相爭凶險無比,對方又是絕頂高手,蒙上雙眼與其拚鬥,豈不是自尋死路?疑惑之下,有人低聲議論,都說神刀俠多半已被東瀛狗打得神智失常,以至於舉止瘋狂。   但柳生絲毫沒有輕敵之意,雙眼緊緊盯住二狗,喃喃道:「好,『眼中無劍!手中有刀』。且看如何?」   李二狗面帶微笑,神色平靜,目光寧和,鬆鬆垮垮地提刀而立,道:「打吧。」   柳生的眉間驟緊,倏然聚集凜凜殺氣,秋正劍一晃,去似飛箭離弦。二狗鎮定自若,腳下穩如磐石。待柳生的劍距離胸膛尺餘,二狗微抬手腕,掌中的無雙刀好像長了眼睛,再次與秋正劍尖鋒相觸。刀厚劍薄,相較之下力道自然沉重數分。柳生虎口微微發麻,猛喝連連推開幾步,躍起朝二狗肩頭劈去。李二狗轉身背對柳生,反手上刺,刀尖撞開劍尖,刀鋒餘勢凌厲直掠對方腰部。柳生無從招架,情急中抓住頭頂一根樹枝盪開,口中叫道:「好!好!好!這才是絕世無雙的神妙刀法!」前躍空翻,揮劍又再砍來。   霎時金戈交鳴,鏗鏘聲不絕與耳,場中砂土飛揚,葉走草飛。周圍群雄目瞪口呆。李二狗蒙上眼睛後竟然再展神通,眾人驚喜交集,各個精神大振,交頭接耳的議論。   又過片刻,激鬥愈烈,場中人影倏爾分合。柳生圍著二狗旁敲側擊,東劈西砍,出劍快的目不暇接。但無論他怎樣狂劈狠刺,劍尖總會與刀尖相碰,就好像二狗刀尖上裝了磁石一般。眾人越看越驚異,暗想:比武時兵器尖鋒抵撞偶爾也是有的,但招招都是如此,那可千難萬難了。更何況二狗蒙著眼睛使刀,揮灑之間絕無落空,莫非他神鬼附體,竟能隨意控制對方出劍的方位麼?   這刀法在旁人眼中神妙離奇,對二狗來說卻算不得什麼。原來他幼時家境艱難,單靠殺豬難以過活。因此白天幫人屠宰,夜裡就上山捕捉野獸飛禽,賣了錢聊以補貼家用。那山中樹林森茂,即使白天也陰暗晦暝,到了晚上更是伸手不見五指。李二狗身上只有一把殺豬刀,既防身又當捕具。他常常在黑暗中搜索野獸,舉動全憑感覺。開始不行,一兩年後逐漸熟練,最後神明物清,即使是黑漆無光的暗夜,他也能用刀子砍中急掠而過的飛鳥。   這事想來奇異,但若僅是如此,二狗也難以練成「蒙眼神刀」。當他十二歲時又發生一件事,這才令他的刀法愈加神乎其技:當時鄰家小女孩二妞偶染寒疾,日夜發燒咳嗽,因沒錢買藥,漸漸病勢沉重。李二狗和二妞自幼情勝兄妹,眼見她受苦,心裡也暗暗著急。他聽人說野蜂蜜治咳嗽最為見效,便帶刀上山尋找野蜂窩。後來蜂蜜倒是採到了,他卻被野蜂蟄了個鼻青臉腫。李二狗性子倔強堅毅,心裡氣不過,便每夜到山裡去尋覓蜂巢,找到了就全力揮刀刺擊黑暗中飛舞的野蜂,非要奪得蜂蜜才肯罷休。   慢慢過了三年,不知有多少野蜂命喪刀下,二狗的臉也不知腫了多少回。最後終於能用刀尖點刺野蜂,可以達到分毫必中的程度。而那「不以目視,以神御物」的刀法也在不覺之間練成了。十五歲後二狗殺豬的技藝日漸精熟,足以養家餬口,就很少上山捕獵了,神妙的暗夜刀法也逐漸淡忘。   此刻柳生政宗劍芒星閃,千萬點凌空飛散,正像群蜂在暗夜裡振翅狂襲。二狗眼前一片黑暗,腦中回憶起舊時捕獵刺蜂的情形。當下揮刀從容應對,無雙刀時而輕盈,時而沉穩,刀尖絕無偏差的抵中劍尖。間或柳生攻勢稍減,二狗還尋機搶攻,好幾次差點刺中柳生要害。   柳生心下惶惶。他縱橫平生,從未遇到這般怪異的對手:自己出劍必被擋住劍尖,而對方卻能趁勢攻擊,如此一來,豈不是只有挨打的份?過不多時,柳生已完全落入下風。他憂懼焦灼,忽地大喝道:「拼了吧!」只聽「叮噹」亂響,刀劍尖鋒連碰數十下,有如油鍋迸豆一般。跟著二狗刀口輕飄,挑刺柳生喉頭。柳生政宗不理不睬,將全身真氣貫注於劍鋒,挺劍直刺二狗左胸。   這一劍已是不顧自身的拚命招數。若是柳生刺中二狗,咽喉也必定先被刺穿。電光火石之間,眼看柳生就要命喪當場,突然二狗刀口一偏,刀身貼著劍身,輕輕將秋正劍盪開,順勢向前滑去。柳生眼前刀光促閃,知道再無閃避之機,當下閉目待死,暗歎「我命休矣」……   忽地喉頭微涼,再無動靜。柳生睜眼一瞧,只見刀尖凝停自己咽喉處,並未刺入肌膚。李二狗緩緩收刀,左手拉下蒙眼布,笑道:「你……你輸了,這回不用再打了吧?」   周圍鴉雀無聲,群雄心潮起伏,興奮,激動,妒忌,傷心,百感交集,一時都不知如何是好……   柳生的目光飄忽,怔怔望著天邊,許久後長歎一聲,道:「中國武學博大精深,民間高人何止千萬?即便正統門派沒落衰敗,草莽市井裡也是藏龍臥虎。我等孤島野人,難以企及一二。」深深看著李二狗,續而彎腰鞠躬,微笑道:「多謝李兄賜教,『心中無武,手中無招』的境界我已領略到了。其實任何技藝都要實用。能為自己,為他人造福謀利的才叫絕技。若是心存害人利己,爭名奪利等諸般惡念;或者一心追求虛無玄奇之道,那麼所練武功只能是鏡花水月,空中樓閣,終究毫無用處。」   李二狗嘿嘿傻笑,點頭道:「你說得真好,這些道理我知道,就是說不出來。」   柳生政宗輕呼一口氣,但覺胸臆間暢快無比。還劍入鞘,走到二狗近前,道:「柳生即刻歸國,從此再不踏入中土。這柄『秋正』劍乃無用之物,就送與李兄作個紀念把!」說著將長劍放入二狗懷裡,又轉過頭看看四周的武林群雄,低聲道:「李兄,今日一戰你已名揚武林,日後必為盛名所累。那些拜你為師,向你挑戰的人定會接踵而至,你可知如何應對?」   李二狗皺緊眉頭,發愁道:「是啊,我不是練武的人,如果天天要和人打架,那……那怎麼辦?」   柳生笑道:「我教你一個辦法,包管以後沒人糾纏。」悄聲在耳邊嘀咕幾句,李二狗連連點頭。   柳生說完挺直身子,退後兩步朝二狗再鞠一躬,然後抬起臉來,迎著清風振眉長嘯,哈哈笑道:「朝聞道,夕可死也!」說完轉身飄然而去。群雄懾於他的氣勢,都不敢上前阻擋。只見白衣如煙,逐漸隱沒在山坡後面。   柳生政宗回國後果然再不練武,終日只是砍柴劈木,做了一個平常的樵夫。有人說他遭受慘敗而心灰意冷;有人說他看破世情,寧願隱居山林;還有人說他已厭惡拚殺廝鬥,但求遠離武林是非……種種傳聞,不必贅言。   且說李二狗拿了那「秋正劍」,左看右看,只覺礙眼,心想「這刀子殺豬嫌太薄了,切豆腐嫌太長了,砍柴割肉都不好用,簡直是廢鐵啊。」邁步走回茶攤,隨手將秋正劍送給了茶博士。那茶博士家裡正好缺一把切豬草的鍘刀,看這怪刀還甚鋒利,當下欣然接受。   這時候武林群豪也慢慢圍攏過來。有的想結交二狗,有的想試探虛實,還有的心懷不軌,想偷取所謂的「神刀秘笈」。李二狗望見峨嵋派那幾個尼姑走近,正要把手裡的「無雙寶刀」還給她們,突然馬蹄驟響,兩騎駿馬一前一後順著道路急馳而至。當先一人勒韁大叫道:「李二狗!你這個臭賊,老子要與你決一死戰!」   眾人瞠目以視,紛紛閃開。二狗矚目觀望,只見來人箭袖錦帶,目光昏沉,滿臉酒氣,卻正是「飛天白龍」劉白飛。二狗正要答話,劉白飛身後傳來一聲嬌叱:「劉白飛!你灌了幾口黃湯?也敢這等放肆?」   一騎白馬隨聲而至,鞍上騎者柳眉杏眼,俏顏帶怒,卻是蘇月仙。劉白飛不答她的問話,用馬鞭指著二狗道:「狗雜種!你作的好事!那晚你把我師妹怎樣了?」   二狗莫名其妙,道:「我……我……」   劉白飛咬牙道:「你還裝瘋賣傻?說,那天在黃大人家裡,你……你半夜和我師妹同處一室,都…都幹了些什麼?」   蘇月仙羞憤攻心,厲聲道:「你若是再胡說,我……我就死給你看!那晚李郎他……他什麼都沒作。」   劉白飛轉過頭來,神情傷心欲絕,道:「師妹,你叫他『李郎』?」   蘇月仙臉上一紅,隨即道:「叫了又怎樣?」轉臉對二狗柔聲道:「李郎,你為何不辭而別?昨晚爹說你定是回家了,才叫我們來追你。快跟我回京城去吧……唉,我師哥喝醉了酒,你別理會他。」   二狗搖頭道:「我不回去,我不願當官。」   蘇月仙溫言道:「快別任性了。你武功高強,足以稱霸武林,名利富貴就在眼前,怎能輕言放棄呢?快跟我回去吧!」   劉白飛紅著眼睛,吼道:「師妹,你為何對這鄉巴佬這麼好?你喜歡他……為什麼不喜歡我?我劉白飛哪點比不上殺豬的泥腿子?」   追趕二狗之前,劉白飛已經喝了很多酒,一為消愁,二為壯膽。此刻酒勁發作,說話肆無忌憚,竟將平日所積的滿腹怨氣都抖落出來。在場之人聽他當眾吃醋,心下都感好笑。蘇月仙漲紅了臉,也賭氣道:「你和他比?若是你的武功能及得李郎的一半,我就……我就…………」   劉白飛大聲道:「就怎樣?」   蘇月仙哼了半聲,撇嘴道:「少癡心妄想啦!李郎武功卓絕,又有貴人賞識,來日必將飛黃騰達,你拿什麼和人家比?」   劉白飛嘿嘿笑道:「好!今日我就和這殺豬比試比試!瞧瞧誰……誰更厲害。」趁著酒意滾鞍下馬,「刷」的一聲抽出寶劍,指著李二狗道:「李二狗!你有殺豬刀法,老子也練了套『白龍劍法』,來!來!來!咱們來比過!」   李二狗連連擺手,道:「劉公子,別比了,算我不是你對手好麼?」又對蘇月仙道:「蘇小姐,你勸勸劉公子吧!」   眾人見劉白飛搖搖晃晃,腳步散亂,都想「這人武功低微,和柳生政宗比簡直天差地遠,難怪神刀俠不屑與之交手。」劉白飛察覺眾人看不起他,愈加怒火狂熾,大叫一聲:「鄉巴佬,拿命來!」縱身挺劍朝二狗當頭硬砍。   二狗無心過招,順手用刀背在劍身上一磕。劉白飛劍鋒歪斜砍了個空,向前踉蹌兩步,差點失足栽倒。他以劍拄地,勉強穩住身子,轉過頭醉醺醺的笑道:「狗東西,還有兩下子嘛!再……再來」   李二狗苦笑著搖頭。暗想「剛才柳生說我會揚名江湖,無數的人要找我麻煩。唉,瞧瞧,馬上就來了一位。」忽然間,柳生臨走時的話語在耳邊響起,二狗腦中靈光乍現,心道「以後糾纏我的人不知有多少,我何不用柳生告訴我的法子,讓蘇小姐他們對我死心?」   拿定主意,二狗跨上兩步,大聲道:「比就比!當我怕你麼?」挺刀直刺。劉白飛舉起劍反劈。他醉後手上無力,劍路歪歪斜斜,離二狗身子還差半尺。眾人見了都掩口而笑。忽見二狗的刀身與劍身相交,劉白飛的長劍猛然轉向,斜撩二狗額頭。二狗似乎促不及防,慌慌張張的低頭閃避,驚呼道:「好厲害!差點砍掉我腦袋!」劉白飛迷迷糊糊,睜眼瞧二狗閃避狼狽,不由笑道:「厲害麼?還有更厲害的呢!」振臂舞劍又朝他肩膀刺去。   李二狗神色慌亂,橫刀架住寶劍,霍然手肘微縮,無雙刀帶著劍刃貼著肩頭掠過,「嘶」的一聲劃破衣衫。二狗驚叫道「哎呀!」手忙腳亂的招架。劉白飛精神大振,哈哈笑道:「怎麼樣?叫你見識見識我自創的『白龍劍法』!」揮劍刺向二狗眼睛。這一劍準頭奇差,看似要從肩上偏出。李二狗短刀橫斜,輕輕壓住劍身。那長劍忽而下沉,疾戳二狗肚腹。二狗又叫:「啊!我的肚子!」倉惶後退。   劉白飛獰笑道:「哪裡逃!」舞散劍花,殺氣騰騰的追擊過去,恨不得將二狗亂刃分屍。   眾人越看越驚訝。只見劉白飛劍如蝴蝶穿花,劍勢飄忽怪異,剎時籠罩了李二狗全身。此刻劉白飛昏頭昏腦,每當刺出一劍,劍身必被刀身搭住。無雙刀或按或壓,總是將長劍牽引向二狗要害。劉白飛也不多想,還以為福至心靈,神妙的劍招隨手就來。當下大發酒瘋,一柄寶劍舞的有如銀波雪浪,花團錦簇的十分好看。   旁邊的蘇月仙瞧的目眩神醉,暗想原來師哥劍術高妙若斯,平時的無能難道是故作掩飾?恍惚中,劉白飛的身影在蘇月仙眼裡逐漸瀟灑偉岸。轉眼看李二狗,那惶然驚恐的窘樣卻那麼猥□醜陋。再鬥片刻,劉白飛連聲呼吼,寶劍凌厲,竟接連刺破李二狗的衣襟。   圍觀眾人裡不乏高手,也有偶感疑惑的。但看到劉白飛刺穿二狗衣服,劍刃幾乎都是貼肉而過,暗想刀劍廝拼凶險之極,豈能有人弄虛作假,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群雄心頭疑雲漸漸淡去,最後都點頭暗讚劉白飛劍術精妙,江湖上少有人及。   翻翻滾滾打了幾十招,李二狗一步步退向茶攤邊的馬車。突然紅光乍現,二狗長聲慘呼,左臂上被寶劍拉出一條淺淺的傷口。劉白飛冷笑道:「狗殺才,快……快點俯首就死!」   李二狗哭叫道:「不來了,不來了,我打不過你,我怕你,以後別來找我啦!」說罷拋下無雙刀,抱頭轉身就跑,幾步跨到馬車邊,翻身而上,向車伕道:「快走,快走!」那車伕早想開溜,聽二狗催促,當即抖韁策馬,趕著馬車順路飛馳而去。   劉白飛見二狗落荒而逃,仰頭哈哈大笑。群雄感佩他劍術如神,紛紛圍攏上來打聽。一問之下原來是「一劍震江南」的弟子,登時人人肅然起敬,都說英雄出少年,他日必為武林領袖。劉白飛聽眾人諂詞潮湧,心裡得意洋洋,臉上笑逐顏開。   蘇月仙看師哥如此威風,不由芳心竊喜。愛慕師哥的同時,早將李二狗拋到九霄雲外去了,當下輕移蓮步,挨近劉白飛,掏出手絹給他擦汗,一面撒嬌埋怨道:「師哥,以後別動不動和人動手了,你瞧,害得人家擔心了半天」……   這時候兩里之外,李二狗坐在馬車裡正在包紮傷口,心裡尋思「柳生說的法子真管用,唉,要不是故意假裝落敗,以後還不知會有多少人纏上我呢!」轉念想到蘇月仙「其實蘇小姐人也很好,可她是富家小姐,和我不是一路人。她和劉公子倒是般配的很,就像我和二妞……」想起二妞,立時恨不得肋生雙翅,馬上飛回家中。   車馬轔轔,走了兩天。二狗終於回到城隍山下,給了車錢後向家行去。一邊走,一邊合計「雖然我假裝敗給了劉公子,但一定有高手看出其中破綻。要是以後再有人來糾纏我,那可如何是好?看來往後不能在杭州住下去了。」   他本來不會弄虛作假,對自己設下的騙局毫無信心,左思右想,暗道「也罷!惹不起我還躲不起麼?我帶回的金子夠用一輩子,乾脆把娘和二妞帶上,搬到一個別人找不到的地方去吧!」   心頭思索,不覺來到家門,李二狗推門進去拜了娘親。母子二人抱頭而哭,各述別情。二狗看母親精神矍鑠,身體清健,喜道:「娘!你的病全好了?」   老娘長歎一聲,抹著眼淚道:「病是好了,可苦了二妞這孩子啦!為了給我買藥治病,她起早貪黑的磨豆子,點豆腐,砍柴洗衣,給富人家當粗使下人,勞累就別說了,還常常挨打挨罵……偶然攢下餘錢,她寧願自己挨餓,也要給我買吃的,穿的。唉,我常常都在想,這麼好的姑娘,該不是仙女娘娘下凡吧?」捶著腿道:「二狗,她是咱家的大恩人啊,娘拖累了這麼好的孩子,真是早該死了!」聽到這裡,李二狗淚水涔涔而落,哪裡還按鈕得住。立即推門出屋,直奔二妞家。   兩家相隔僅有十幾步遠。李二狗眨眼跑到二妞家。輕輕推開房門走進去。只見二妞提著一大桶豆漿,正要倒在鍋裡生火熬煮。二狗站定腳步,默默的注視著她。久別數月,二妞出落得更加婀娜苗條了,只是秀眉微顰,臉上倦意濃濃,大有風霜憔悴之態。   李二狗瞧在眼裡,心頭酸楚,不禁深深長歎口氣。二妞聽到動靜轉過身,猛地看見二狗站在面前,立時桶翻漿灑,呆呆的望著他,眼睛裡閃動著狂喜的光芒,邁出半步想要迎上去,但忽然又收回腳,咬牙背過身子,再也不多看他一眼。   李二狗心裡愧疚,嚅囁道:「二妞……我,我回來了。」   二妞冷冷地道:「還回來做什麼?你還記得回來?」   二狗道:「記得!當然記得,我天天都想起娘……還有你!」   二妞冷笑道:「想我?我只是個鄉下丫頭,哪能和千金小姐想比?莫非被千金小姐趕出門了,才又想起回來找我?」   二狗愣愣的道:「你是說蘇小姐嗎?你放心,她和她的師哥劉白飛好上了,以後再也不會來找我的。」   二妞又氣又羞,跺腳道:「好啊,我還當你真的記掛我,原來是有錢小姐不要你了……哼!我是臭鞋爛襪麼?想要就要,想甩就甩?」想到數日來受的苦處,忍不住氣哽聲咽,淚水奪眶而出。   李二狗看她背影纖瘦,雙肩輕微抽動,那楚楚可憐的模樣真令人傷心斷腸。他不善言辭,知道難以解釋,焦急之下胸口熱血翻湧,眼裡噙著淚,大聲道:「二妞……你……我把心挖出來給你看!」說著低頭四處找尋刀子。   二妞冷哼道:「別在我這裡要死要活的!你在外面花天酒地,受用不盡,何時想起過別人的死活?」越說越氣,轉身走過來,雙手將李二狗朝門外推,連聲道:「出去!要死你就死在外面!」   二狗慌了,搖著手道:「別……別,二妞你聽我說!」   二妞哭道:「我不聽,我不聽!」氣惱難平,更加用力推桑。拉扯之下忽然「啪」的一聲,從二狗懷裡掉出一樣東西。兩人同時愣住,低頭定睛一看,正是二妞作的那雙鞋底。   目睹此物,二妞柔腸百結,滿腹的怨氣霎時煙消雲散。李二狗撿起鞋底,遞到二妞面前,道:「這……這是你給我作的,我一直帶在身邊捨不得穿……」二妞心神欲碎,撲進二狗懷裡失聲痛哭,心裡的委屈都化為淚水傾瀉出來。二狗輕輕拍著她的肩頭,默默不語。   哭了良久,二妞抬臉長出口氣,撩起二狗的衣襟擦乾眼淚,道:「二狗哥哥,這次回家不會再走了吧?」   二狗道:「要走的,一定要走的。」忽見二妞臉色慘然,忙道:「你……你別擔心,我是說和娘,和你,咱們一齊走!」當下把避世隱居的想法講了一遍。他口齒不靈,結結巴巴的說了半天,最後道:「以後……二妞,以後我們住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了,好麼?」二妞紅著臉點點頭。李二狗大喜,摸著腦袋樂的合不攏嘴。   二妞粲然微笑,扯過鞋底,順手在他腦袋上拍了一記,輕聲道:「傻樣!」   從小到大,無論歡喜還是煩惱,只要興之所至,二妞就用鞋底拍二狗的腦門。天長日久,漸漸練成一手百發百中「鞋底神功」。李二狗雖然打敗眾多武功高手,但恐怕一輩子也躲不開二妞的鞋底了…………   再說自劉白飛戰敗神刀俠之後,立即聲名大躁。江湖上提起「飛天白龍」的名頭,盡皆心悅誠服。不久傳出消息,說是江南蘇家大小姐蘇月仙將要嫁給劉白飛,相邀武林同道齊聚杭州參加婚禮。武林各派莫不欣然而往,慶賀歡宴的隆舉盛況自不待言。只是聚會中議論紛紛,眾人都道:雄霸一時的逍遙幫已然冰釋瓦解,關東聚義堂也消聲匿跡,今後各派歸心,應當由蘇劍南這樣德高望重的名宿來領御,方才能保江湖長久太平。   此後忽忽數年,蘇劍南壽終正寢。劉白飛繼承衣缽,改稱為「一劍震天下」,從此威名日盛,武林各派莫不景仰尊崇。但神刀俠李二狗的名字,卻漸漸的被人淡忘了。後世有好事者偶聞此事,不由唏噓歎息,寫了幾句俗語抒意感懷,道是:。   瓊宮天門次第開,渾金璞玉土裡埋。莫道濁流匯龍池,何須清風自蓬萊。   拔劍擊水刺空月,揮刀伐檀取實材。自言平生無雄志,笑看煙雨鳳凰台。   (全書完) (c)整理         附文:《弧殤》一暮雨     既然大家支持我的短篇,汗,那我再發點吧,希望大家喜歡,這篇短文《弧殤》是幾年前寫的,也在刊物發表過。   另外希望大家支持我的長篇《虛唐幻道》。   一暮雨   那一刻,時間也彷彿凝固。青筋畢露的手,滿如盈月的弓,冷光幽幽的鏃,隱含恨意的眼。都像石雕一樣一動不動……   大雨如注,雲霏蔽日,樹林高森,接天承宇……   從清晨到傍晚,逢蒙就這樣站著,張弣引弦,岳鎮淵停。同樣的姿勢他練了足足三年,晝夜不輟,為的就是今天的這一箭。   百步之外,站著他的對手--夷羿,此刻正撓著頭,不耐煩的打著呵欠,嘟嘟囔囔:「唉,無聊啊,白白耗了整一天,你還這樣執泥,非要比出高下麼?雨大風冷的,倘或著涼生病,豈不自討苦吃,何苦來!」   「嘿,氣浮意躁!你死定了!」逢蒙冷笑。一念未已,箭已離弦。只聽「錚」的一聲,飛矢迅疾,像青色閃電掠過長空,正好射中夷羿張開的嘴。   「我射中他了?!」逢蒙驚愕,隨即仰天狂笑:「我射死了夷羿!哈哈,從此後我逢蒙就是天下第一神箭手!」   「撲哧」一聲,夷羿忍俊不禁。因為牙齒間還咬著箭,所以笑聲不是很大,但足以讓逢蒙如雷轟頂。   「你……你沒死?」問這話的時候,逢蒙感覺一瓢冷水正從頭頂淋下,滿腔狂喜的火焰全被澆滅,整個人像掉進冰窟裡。   夷羿吐出口中的箭頭,沒有答言,搖頭微笑。逢蒙面皮燒的發燙,羞愧的無地自容,失望與自卑啃噬著他的心。剎那間,他萬念俱灰,想到了死。   箭手最好的死法就是死於箭下,不是敵人的箭,就是自己的。逢蒙從壺囊裡抽出一隻羽箭。他心意已決,要用自己的箭刺穿自己的喉嚨。   握著箭的手還沒抬起來,對面黑暗裡響起輕微的弓弦聲,輕的象蚊子振動翅膀。逢蒙心頭一懍。他知道,夷羿開弓了!   沒有人能看清夷羿射箭的姿勢,因為動作快得好像根本沒有動;也沒有人能懷疑夷羿射箭的準頭,因為射出的箭必定百發百中,就像太陽必定東昇西落,都是絕無偏差的規律。   一箭射出,夷羿抱手而立,仍無語。逢蒙從震懾中驚醒過來,遍視全身,沒有傷,只有手裡那枝羽箭的箭頭已然消失。   「連死也不允許嗎?還要怎樣的羞辱我!」逢蒙又抽出一枝箭,但同樣的,剛握在手裡,又被射掉了箭頭。   逢蒙狂怒,猛的將壺囊裡剩餘二十枝箭全擎了出來,大叫:「再來呀?」話音未落,夷羿已射出二十箭。「丁零噹啷」一陣脆響,鋒芒對鋒芒,箭頭全被射掉。逢蒙手裡只剩一把光禿禿的箭桿。   「為……為什麼?」逢蒙啞著嗓子問。   夷羿收好長弓,整整衣服,抬頭看天:「哦,雨小了,該走了。」定睛注視著逢蒙,表情漸漸嚴肅起來。   「聽著!」夷羿語氣嚴峻「你射箭,為殺人;我射箭,為救人。箭要到不得不發的時候,才可射出。而不是為了無意義的爭勝鬥狠。」   「胡說八道!」逢蒙聲嘶力竭「假大空的道理,只能騙騙你那些東夷族的愚民!」   夷羿沒有爭辯,指了指逢蒙的雙眼:「你用眼睛射箭,為射箭而射箭,永遠也達不到至高的境界。」   「射箭不用眼睛?用什麼?」逢蒙心裡一動。   夷羿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用心!誠心、恆心、真心、愛心、同情心,有心無眼,秉持一念,才能超凡入聖。」說罷,夷羿轉身就走,留下逢蒙在原地發呆。   「夷羿!」背後傳來逢蒙的喊聲,夷羿沒有回頭。   「夷羿!你收我作弟子吧!」逢蒙的聲音帶著哭腔。   夷羿加快腳步,生怕他從後追來,一直走到森林邊緣,才舒口氣,精神懈弛,腿腳放鬆,緩緩的朝前挪。   「唉,真無聊,逢蒙無聊,我也無聊,比箭無聊,說那些廢話也是無聊,唉。」夷羿垂頭歎氣,意興闌珊,步子越來越沉重,彷彿雙腳上拖著兩塊大石頭。   正在這時,突然,他霍地警覺,站定腳步,屏氣凝神,像一隻聞到獸跡的獵狗。   周圍很靜,很靜……惟有雨點落在地上,樹葉上的「啪啪」聲。   但他的感覺不會錯。這感覺與生俱來,超越視覺、觸覺、聽覺,能明察秋毫,洞悉天地。   於是,夷羿閉上眼睛,靜靜的,用他的「心」仔細聆聽。   ……果然,在兩百步外,有一道凌厲的殺氣正向他後背疾飛而來。是一枝強弓射出的利箭。夷羿能察覺到箭尖撞在雨滴上發出的振動……   「叮」一顆水珠被刺穿……「叮」第二顆水珠也碎散……利箭越來越近……來了,來了……   夷羿猛地睜開眼睛,旋踵如飛,回身一把朝那「箭枝」抓去。這是「接箭術」,夷羿的神技,歷來抓取敵箭,從不落空。   然而,這一次他抓了個空。除了雨水,手心裡別無他物!眼前灰茫茫的雨霧愈加濃厚,那枝「利箭」消失的無影無蹤,--抑或根本就沒有箭,完全是他的幻覺。   莫名的恐懼爬上了他的心頭。前方幽邃處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你用心射箭,也永遠達不到至高的境界!」   「誰!」夷羿喝問。話音未落,一個黑影悄無聲息的出現,就像從地底湧出,幽靈般的站在他面前。   長髮,細腰,是個女人,夷羿看不清她的臉。   「你看著!」那女人雙臂交錯,作出射箭的姿態。不過僅是個姿勢,她手中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   忽然,女人舒臂抖腕,只一瞬間,已完成千萬個開弓放箭的動作。登時有成千上萬枝「箭」迎面飛來。夷羿看不到,也躲不及。「飛箭」從他頭上、耳邊、腰側呼嘯穿過,每一枝射中一顆雨滴,又沒有射破。水珠被無形的鋒芒頂著,平平的向後掠開。   雨下的很大、很密,一滴也落不到夷羿身上。   夷羿愕然。那女人忽地仰頭挺腰,朝天又射出「一箭」。地上、樹下、雲端,所有下墜的雨滴立即陡然凝停,著了魔似的懸在半空。隨著她的手腕一放,一齊向空中筆直飛去。既像被吸引,又像被發射,全都一去不回,泯然消失在九霄天外。   剎時雨住,點滴皆無,連霽後的微風也沒有,晴朗的夜空裡,灑下青白的月光。   「你的射技,能辦到嗎?」女人轉頭問。   夷羿沉默,漸從震恐裡醒轉。   「不能」他低聲說。他的心在隱隱刺痛。   「你能!」   「我能?」夷羿茫然。   「是的,你能。」女人說「捨棄慾望,拋卻本心,忘掉一切,什麼都不要,什麼都不想,你就能!」   「為什麼?」夷羿疑惑「那和死人有甚區別?」   「人都要死,只是成灰還是成神的區別。」女人說「同情、愛情、希望--人性是靈性的大敵。『無』是比『有』更高的境界。比如我手裡一無所有,卻能扭轉天地。」   夷羿潛心思索,心頭悚然一震,忽然間,他察覺到一件怪事:那女人沒有呼吸、心跳、了無生意,像木頭刻成雕像。   「你的射技,離入聖只隔一層……」   這句話沒說完,那女人的影像霍然消失了,僅剩若有若無的餘音在幽冥中飄渺。夷羿睜大眼睛,恍惚覺得身在夢境。   「你--是--誰?」夷羿朝著黑暗大喊,回答他的是死一般的沉寂。   頃刻間,夷羿全身發冷,臉上發燒,和逢蒙的神態一模一樣。此時,他也正經受著相同的煎熬:本以為是雲中雁,實際卻是井底蛙;教訓別人,不料自己一樣的懵懂。   窺見至高的境界,而又達不到,是射手最大的痛苦。夷羿頹唐喪氣,悵然若失,模模糊糊朝前晃蕩,心裡想著神秘女人的那些話。   他就這樣走下去,穿過山川、草原、河流、村莊,不知走過多少路程,不知經歷多少歲月。天地間,孤獨的身影一直在彷徨,在徘徊,在苦苦求索……   直到有一天,夷羿站住了。前方已經沒有路,只有大海!   碧波浩瀚,一望無際的汪洋大海! (c)整理         附文:《弧殤》二午陽     二午陽   「啊,真美啊!」海邊傳來清婉的歎息聲。   夷羿看去,礁石上坐著一個少女,抱膝含胸,臨風瑟瑟,也正轉過臉來。   「多美麗的月亮呀!」少女淡淡一笑。   「月亮?現在是正午,哪有…」夷羿極目望天,只見金光灼灼,晴空萬里。   「有啊!」少女說「等到晚上就會有了。我很喜歡月亮,不忍看她西沉。所以我總在夜裡跟著月亮追,一直追到這裡。」   夷羿心頭一震,仔細聆聽少女的話。   「無法再追,我反而明白了。其實本不需要追的,只要靜靜的等待,月亮自然會出現。追求得到是『無』,沒有就是『有』。」   夷羿恍然大悟,心潮起伏,激動的道:「姑娘,請問你是誰?」   「我叫嫦娥」少女望向天邊,神色悠然沉靜。   夷羿靜靜走開。他在海邊找了個僻靜的山洞,在洞中靜坐,靜靜的合上眼,靜靜的等待……   歲月流轉,三年過去了,蛛絲結滿他的頭髮;五年過去了,青苔爬上他的膝蓋;十年過去了,他無聲無息,連心跳也停止,漸漸和周圍的岩石融為一體。   到了第十二個年頭,有一天,洞外傳來嘈雜的腳步聲和吵鬧聲。   「唉,禾木不生,牛羊死絕,連人身上的血都烤的沸騰,這樣下去怎麼活?」   「這裡有個山洞,可以避一避!」   很多人相互交談著,擁進洞來。   夷羿睜開眼睛,神志一動,身體已在洞外。並非是因為受了驚擾,也不是功滿出關,而是……什麼都不是,他就像久封在壇中的灰塵,一旦開啟見光,自然而然的就隨風飄出。   他站在海邊,海水已蕩然無存。到處都是光禿禿的石頭,猙獰刺目。慘白的陽光從石縫間穿過,猶如千萬枝利箭,朝四面八方狂亂發射。   灼熱逼人,天上有十個太陽!   夷羿抬頭注視,眼睛也不眨一下。漠然無色,彷彿在看十個發亮的紅燈籠。然後他邁開步子,漫無目的的向前走去。   恐怖的烈日下,大地化為熔爐,萬物奄奄一息,只有夷羿渾然不覺的在走。   很快有人認出他,也難怪,十二年過去,夷羿的相貌幾乎沒有變化。於是,神箭手回來了的消息傳揚開去,連天子堯帝也被驚動,急命秩宗官引來進見。   「好呀,你回來了!」堯帝一看到夷羿,立即舒展開愁眉。   「好……」夷羿席地坐著,回答。   「只要你回來,大家就有救了!你是我們最後的希望!」堯帝說「天降十日,炙烤萬物,生靈塗炭,民不聊生。你是天下無雙的神箭手,定能射落妖陽,拯救黎民,令世界重歸清明。」   夷羿沒有反應,堯帝有些奇怪,問:「你意下如何?」   「不……」夷羿的聲音不冷不熱。   「什麼?」堯帝驚詫,續而省悟,神情威嚴「推脫是懦弱的表現,何況災民也包括你的東夷族,因此……」   說到這裡,堯帝忽覺夷羿並沒有聽他說話,只是怔怔的盯著前方,目光游移又專注,眼神呆滯又靈動。這是一種常人無法想像的神態,而更為詭異的是:過了這許久,他沒有呼吸一次!鼻孔和胸脯都像是石雕的一樣,紋絲未動。   「夷羿!你怎麼了?」堯帝大驚。   「我……死了。」夷羿答道。   ……   堯帝無計可施,於是懸賞:文武百官,士卒百姓,有誰能說服夷羿射日,誰就是帝位的繼任者。   光陰潛流,三十天過去,夷羿坐在原地,見了無數摯切的說客,聽了無數救世的宏論。大到天理正義,小到蟲豸微生,對夷羿全無作用。別說去射日,就讓他挪挪身子,換個坐姿,似乎也是不可能的事。   他確乎已是個死人。   第三十一天,來了一個特殊的訪客。   「老師!」來客深施一禮,熱切的說「老師,別來無恙?」   夷羿一如既往的沉默.。   「咦,您不記得我了麼?我是逢蒙啊!」   夷羿眉毛輕輕一動,但僅一動,又復寂然。   「十二年啊,老師的相貌竟沒有大變。」逢蒙不請自坐,接著說「自從那次聽了老師『有心無眼』的高論,弟子受益非淺。覺得癡迷在射技和比武裡,確實貽誤終身。後來我便放下弓箭出來做官,幸得仕運暢通,現已當上堯帝的納言。」   「瞧,老師,我眼裡再沒有弓箭,已經達到您說的『有心無眼』的境界了。」   「有心無眼?」夷羿緩緩開口,「你麼?是啊,你有心了,野心、貪心、名利心,好勝心……」   逢蒙窘然,隨即很練達的一笑,說:「弟子今天拜訪,仍是前來勸說老師射日。我知道您淡泊名利,不為高官厚祿所動,因此準備了一份特別的禮物。」   他雙手一拍,有幾個人走來,其中一個坐到夷羿對面。   「老師,在您面前的是世上最美麗的女子。如果您願意為萬民出力,堯帝將親自主持您們倆的婚禮。」   夷羿垂著眼皮,無動於衷。   「這位姑娘名叫嫦娥……」逢蒙輕聲說。   夷羿眉頭一跳,彷彿被蟄了一下,抬起來臉來。   果然是她!十二年過去,除了更美麗,她沒有其他的變化!   此時嫦娥正舉目望天,清澈的明眸直著對陽光,有如冰凍的瑤池。   「哎……」她幽幽的歎息「好亮,什麼也看不見,只有亮光。」   「你……你的眼……」夷羿蠕動嘴唇「……你怎麼……」   「我瞎了。」嫦娥粲然微笑,淒美的樣子讓人心魂欲碎。   「我常常抬頭在天空裡尋找月亮,結果,太陽照瞎了我的眼睛。」她平靜的說。   默然,無人說話。   良久,逢蒙站起身,和來時一樣,朝夷羿深施一禮,隨後離去。   剛好走出十步,背後傳來夷羿的沙啞的聲音:「逢蒙!」   逢蒙轉過身。   「我去……」夷羿的語氣堅定。   逢蒙笑了。   三天後,射日的日子。   空曠的原野中,夷羿肅然挺立。驕陽似火,爍石流金。很多人在遠處觀看。興奮、好奇、期待、疑懼,圍觀者的心態千奇百怪。   「老師,弟子特意為你準備了射日弓,龍筋為弦,夔骨作弣,是世上最強大的武器。」逢蒙在一旁說,扶著一把巨大的彤弓。   夷羿沒有理會,甩開步,逕直朝太陽走去。忽而停住,仰起頭來,目光爍爍如巖下電,仰身挺腰,兩臂交錯,猶似懷抱滿弓。這是射箭的姿勢,但略顯笨拙且粗暴,有失灑脫,彷彿久乏練習的生疏式樣。   然而,就在這一刻,天地間出現了最壯麗的奇觀。   太陽光突然凝固!   每一絲光線,都像新出熔爐的鐵水,從流動不定到漸漸成形,直至凝聚為枝燦爛奪目的金色利箭,懸停在空中、石上、雲端,甚至人們的腋下、耳後、項間,任何地方,無處不在。整個世界都淹沒在箭的海洋裡。這景象前所未有,也不會再現,不但語言難以描述,而且超出人類的想像。   是夷羿的神力所致!   十二年來,夷羿拋開了欲求、忘卻了同情、愛情、信念。他不再被人性所束縛,生命已經脫離軀殼,與自然相融合,與神靈共休戚,成為宇宙裡永生不滅,不可思議的一種力量!   他的意志,就是天的意志!   這,就是「天人合一」!   沉肩,抖腕,萬道光華向太陽射去! (c)整理         附文:《弧殤》三子月     三子月   太陽劇烈震動,發出「忽忽」的聲響,隨即墜落,流星般的劃出斑斕的光芒,最後掉到地上,變成金色的三足烏鴉。   萬民齊聲歡呼,狂喜的刺激下,有人對夷羿頂禮膜拜。   夷羿不動聲色。忽然,他好像聽見人群裡傳來一聲輕吟,那是嫦娥欣然的歎息。   「如果把天上的太陽都射下,月亮就會出現!」夷羿暗想。   雜念一生,神力登時減弱。第二次射日,太陽雖然照樣落下,但在劃落的時間變長了。   第三次,第四次……太陽越來越少,夷羿的神力也越來越弱。他的腦海裡,老是浮現出即將看到的,嫦娥那醉人心魄的幸福的微笑。   「月亮出現,她一定就會復明!」夷羿憧憬著。   天空裡僅剩下最後一個太陽。   夷羿大喝一聲,凜凜生威。但他知道,已經不行了。   他眼中滿是嫦娥的影子,心中模模糊糊感到激動、甜蜜、……一些早已忘卻的東西慢慢回來了,而「天人合一」的神奇力量卻正悄然消逝。   許久,毫無動靜,神奇的「光箭」並未再現,眾人疑惑。   「射日弓,給我!」夷羿吼道。   接過逢蒙遞來的彤弓,夷羿引弦搭箭,怒發如戟,陡然射出一箭。   「呼」的一聲響,飛沙走石,巨大的箭頭帶著驚天動地的聲勢,直衝雲霄……   人群驚呼,但太陽只抖了一抖,終究沒有落下,仍如金盤一樣懸在天空。   夷羿震怒,將剩下的就九枝箭都扣在弦上,精神集中於箭鋒,猛地一拉一放。只聽轟然一聲,九箭齊出,像九條騰空的青龍,逕朝太陽迅疾而去。   火光迸濺!烈焰飛揚!--九枝箭全部射中目標!   太陽搖晃著,顫抖著,受了重創,無法久懸中天,遂緩緩西沉。從此每當太陽爬升到最高點時,總會因舊傷復發而往西墜落。這成為自然規律,至今也沒有改變。   夷羿力竭,拄著弓,疲憊的睜不開眼。在他周圍,那海嘯般的歡呼已洶湧而來。   四個時辰後,久違的月亮竟出現在天際。一輪皎潔,給清涼的大地又添許多幽美。   萬眾笙歌,徹夜狂歡。   夷羿陪伴著嫦娥,靜靜的仰頭賞月。   「月亮真美,我真快樂。」嫦娥望著一片夜空,但月亮不在那邊,那裡只有杳冥無垠的黑暗。   「真的,以前我不知道,原來月光灑在身上感覺,也很美。」她回眸一笑,秋水澄澈,卻空寂無神。她仍是瞎子。   夷羿默默走開,他找到逢蒙,後者領他去見巫師,請求占卜。   巫師升了火,灼烤烏龜的背殼,然後仔細觀察龜甲上的裂紋,良久不語。   「她…會看見月亮的。」巫師終於開口。   「什麼時候?」夷羿矍然問。   「在你降伏六種怪獸以後,她就會復明。六獸分別是:猰貐、鑿齒、九嬰、大風、封豨、修蛇。」   「六獸為害人間,早待剷除。老師,為了嫦娥姑娘,為了天下百姓,為了您的英名,再次施展神箭吧。我願意給您當助手……」逢蒙沒有說完,已見夷羿點頭,於是高興的問「您答應了?太好了,何時動身?」   「即刻!」夷羿說。   二十天後,地底雷淵。這裡壑深萬丈,雷霆盤旋,夷羿和噬人怪獸猰貐大戰。他射了十枝箭,受了五處傷,才將猰貐殺死。之後逢蒙料理獸屍,割下的獸頭有三萬斤重。   又過十天,夷羿在疇華之野射死了艋獸鑿齒,用了十二枝箭,受了八處傷。逢蒙把獸牙獻給堯帝,持度丈量,有三里長。   北方,冰川峨峨,夷羿來到凍結的凶水源頭,將九頭怪鳥九嬰射殺。這回是十五枝箭,十處傷。事後逢蒙選取一片羽翎,用作了堯帝宮殿的正梁。   東方青丘,是惡獸大風的居所。它身高千仞,百死有生,一口氣可拔起九千棵樹木。夷羿花了七天七夜將其射死。他記不清射了多少箭。只是逢蒙沒有找到可取之物,因為獸屍已被箭雨射成零星碎片。   下一個是封豨。夷羿等人在桑林找尋數天,也不見其蹤影。直到一晚大地震動,忽然才發現,他們宿營的山丘,原來就是封豨身體!接著是慘烈的血戰。最終夷羿遍體鱗傷,封豨也乏力再鬥,逢蒙帶人趕來,活捉了封豨。   人人都敬服夷羿,他的神威竟能令怪獸伏首!   只有夷羿自己知道,經過這一戰,他恐怕連射傷鳥雀的能力也沒有了。   他的神力,已然盡失。   但最後的日子終於來臨。洞庭湖畔,煙波浩淼,潛藏著六獸裡最可怕的惡魔--修蛇。身長達八百里,盤踞在湖心。一遇舟車經過,便捋波興浪、吞噬活人。   夷羿必須戰勝它!   碧湛的湖水象幕布一樣分開,那是修蛇在挑戰。夷羿毫無懼色,大踏步的向湖深處前進。   「不!他不能去!」身後傳來痛楚的呼喊。   夷羿驀然回頭。岸邊站著一個瞎眼的女子,是嫦娥。   「嫦娥姑娘,老師是為了你的眼睛才……」逢蒙在她身邊低聲說。   「不!」嫦娥神色慘然「我願永遠眼瞎,只要他活著!」   夷羿沉靜轉過身去。他感到背後有一股暖流湧來,推著他朝死地進發。   湖底裂開一條深淵,修蛇正在張開巨口。   夷羿毅然向前,他還僅存一絲神力,那就是他的生命。   他越走越快,乾脆拋開弓箭,因為弓箭已是多餘。   他自身就是弓箭!   化身為箭!   一聲轟鳴,夷羿消失,一枝巨大的金色箭向湖底飛去。   ……修蛇在波濤間掙扎、翻滾……血浪萬丈!……風號雨泣,猶似無數的鬼魂在呻吟……   過了很久,直到風平浪靜,人們才從驚駭中覺醒過來。   首先浮出水面的,是修蛇碩大無朋的殘骸。接著就是夷羿的軀體。   偉岸、冰冷,岩石般堅硬。   是夷羿的屍體。   眾人慼然。圍在四周。嫦娥坐在中間的地上,撫摩著夷羿冰涼的胸膛,輕柔而緩慢,像是害怕驚醒了死人。   「噯,這樣也好。至少,我們可以在一起了。」她說。   她露出滿意的微笑,眼光卻在閃動。一滴淚珠從眼底溢出,順著面頰悄然滑落……接著第二滴、第三滴……直至淚如泉湧,都傾灑在夷羿的臉上。   春潮解凍堅冰,熱淚也溶化了翳障。眼前的迷霧漸漸消散,明亮的神采在瞳孔裡閃爍。   「我能看見了!」嫦娥喜的顫抖,但又悲不自勝,伏在夷羿胸膛上失聲痛哭「可我見到的,是死去的他!」   夜色漸濃,沒有光,萬物黯然。   深靜的胸膛裡,忽然傳來一聲輕響,「蓬……」   嫦娥一震,把耳朵貼在夷羿的胸口。果然,「蓬……蓬蓬」,像是腳步漸進,又像春雷隱隱。   眾人驚訝的目光裡,夷羿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呼--」。多年以來,這是他第一次呼吸。   「瞧,你又活過來了!」嫦娥輕輕的說。   她已心醉,想不出還有比這更美妙的事……等等,還有一件事!她扭頭望天。   天邊,一輪明月正冉冉升起!   一年以後,在東夷族的王宮裡,夷羿和嫦娥舉行了盛大的婚禮。堯帝親自主持,萬民同賀。   當晚火樹銀花,嫦娥婆娑起舞。她儀態妙曼,風姿飄逸,恍若雲端的仙子。   夷羿站在遠處,靜靜的看,心搖神醉。   突然,後背泛起淡淡的涼意,夷羿驚遽,霍然轉身。   一個黑影,長髮、細腰,幽魂一般立在眼前。   是那個神秘的女人。   「你本來已經成神,可惜,又變回了人。」女人說。   「你是誰?」   「我是崑崙西王母,」女人回答「十三年前,我為你指明大道,但你失敗了。今天,我將再給你一個機會。」   夷羿忽感手心裡多了一物,張開一看,是一顆晶瑩閃亮的藥丸。   「這是金丹,吞下去,你將拋卻人性,飛昇到月亮上,成為永生不滅的神靈。」   「不,」夷羿搖搖頭,笑著說「不過還是謝謝您的好意,我會把您的金丹,作為給我結婚最好的賀禮。」   女人沉默,然後消失。空寂的暗夜裡,只剩下悠遠的吟哦。   「身將命兮靈已亡,   子魂歸兮復為人。   日月代兮輪以出,   神箭滅兮為弧殤…………」   夷羿咀嚼這歌聲,又有些迷惑,可是他一回頭,卻見嫦娥和她的夥伴們也在歌唱:。   「歡歌笑語趁現在,   人間的美妙不可替代。   春天的蘭花秋天的菊啊,   花兒綻放,永開到不敗。」   (全書完) (c)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