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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洲狂瀾》全集【精校版】

作者:聖者晨雷

簡介
鍾鬍子繼續施用道教土系法術中的遲緩術讓李坦的步伐變得不靈活,手中的巨劍再三同李坦的刀相撞,一來發出向聲巨響,李坦口中鮮血狂湧,對方不僅用法術牽制了自己的行動,而且在巨劍的攻擊中還夾入了增強力量的釋教法術——也有可能這柄巨劍本身就是一柄被施與法術的劍,這一連幾次對擊將他的內臟已經震破了,原來護著身體的藍光也消失了。
鍾鬍子停止了攻擊,向依然沒有倒下的李坦施了個戰士禮,命令手下道:「燒!」
剎那烈焰在李坦的屋子周圍騰起,孩子們紛紛衝了出來,但立刻被鍾鬍子的手下無情地殺死,李均眼見著這慘烈的一幕,卻無法哭出聲來,他既不敢衝出去,也不敢繼續呆在被火燒得搖搖欲墜的屋子裡,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這樣,李均,他的童年從九歲起就結束了。

第一卷

序章蔓延的火!

初冬的天氣,暗夜之神早早地將他寬大的黑袍罩住大地,三兩顆調皮的星星立刻爬在天上眨起了眼,也不管西方山頂還掛著一絲黃暈。幾縷炊煙裊裊升起,好事的狗兒從山村的這一家竄到那一家,不時驚得歸巢的雞發出「咯咯」的抗議聲,這反而將狗嚇了一大跳,對著它們想像中的入侵者狂吠。

與其他山村在這個時侯會被呼喚小孩回來吃飯的聲音充斥不同,這個處於中平神洲蘇國邊境上的偏僻山村,每一家大人都清楚這個時侯他們的孩子會在哪裡。村正(蘇國一村之長的尊稱)李坦此時一定正在用他的木尺教訓那些不用功的孩子,並準備將他們留下來背誦儒教的經典文章。

雖然絕大多數村民都不指望自家老母雞孵出金鳳凰,也不相信這個從外面「浪蕩」歸來的村正李坦能將自己的孩子育成棟樑之材,但在繁忙的農活之外,他們也確實是沒有更多的時間來照顧好這些孩子,更別提教育他們,因此千百年來這裡的孩子們就是山裡生山裡長,直到現在的村正李坦回到村裡。

李坦雖然也是這村子裡的人,但他家據說是蘇國王室的一支,因此算上個皇親國戚,家裡有著幾十畝田地,世世代代擔任這個小村的村正之職。到李坦父親時有意讓獨子李坦在外面建立功業,送他去城裡唸書,但不久李坦父母就因為毒蛇之吻而先後去世,李坦回來守了三年孝便又外出,直到前年才回來。村人去城裡辦事的聽說他在外曾當兵打仗,但因為李坦自己對這十多年的經歷守口如瓶,也就沒有什麼證據。

軍人在小村裡是不太受歡迎的,雖然外界戰爭已經持續多年,但對於這個閉塞的小村來說那幾乎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這個村莊是如此偏僻,以至於徵召壯丁的軍吏們沒有誰願意到這來,所以比之於其他地方幾乎家家有戰死者來說,這個村子的人是生活在天堂裡。

李均一面大聲背誦著李坦講授的儒教經典,一面偷偷向著坐在他旁邊的石泉做著鬼臉,將他逗笑出聲。

一個孩子帶頭笑,很快全部的孩子們都笑了起來,原本閉著眼搖頭晃腦地聽著背誦的李坦發現不對,睜開眼看時,全部孩子們的臉色又恢復了平靜,十多雙大小不一的眼睛盯在他的臉上,看他會如何處理。

「開始說話是誰?」

李坦想當然地問,他以為是因為有人說笑話才會將全部孩子們引笑。但沒有一個孩子回答,自從在他手中接受儒教經典的啟蒙教育,孩子們就把同他作對當作一種樂事,雖然孩子們都喜歡他,但也無一例外討厭他講的那些枯燥的課。

巡視了一會兒,李坦只能從孩子們緊崩的臉上看到狡猾的笑意,卻看不出其他的東西,於是他在臉上擠出怒意,大聲道:「開始說話的是哪個小混蛋?」

李均站起來大聲回答:「先生,開始說話的是你這個小混蛋!」

李坦一愕,緊接著醒悟開始確實只有自己一個人在問說話的是誰,他背過身去不讓孩子們看到他臉上綻出的笑容,口中用一種異常嚴厲的聲音道:「李均,在聖人的牌位前,你膽敢對我如此無禮?」

李均向周圍的孩子們伸了伸舌頭,道:「聖人說過,要知無不言,我既然知道開始說話的是先生這個小混蛋,先生問起來我當然要說了。」

李坦幾乎抓狂。自己教會了這九歲的孩子幾句聖人之語,卻被他用來拐彎抹角罵自己,他將臉上的笑意勉強收住,在貢著聖人之位的小桌上拿起一支木尺,轉過身來大聲說:「李均,伸出你的手來!」

孩子們都有些畏懼地看著李坦手中的尺,李均也開始覺得有些害怕了,正這時,一陣不諧調的腳步伴隨著鐵器輕輕撞擊發出的聲音傳了過來,李均歡呼一聲,以為是父母們終於來叫孩子吃飯,如果是這樣他就可以躲過這一頓板子了,於是也不等李坦說可以走就衝向門外。

剛衝到門口,李均就看到一個人影,他想讓開已經來不及,眼看就要撞著,一隻有力的手抓住他的肩膀,將他從門口又拉了回來。

李均回頭一看,李坦已經站在他的身後,露出諂媚的笑容:「軍爺,這是私塾,不知軍爺來此有何貴幹?」

來的是一群士兵,混亂的服飾證明他們並非正規的軍人,很有可能是群散兵游勇,在這個小村莊是從來沒有過的。

被李坦阻住的士兵將頭伸進屋裡看了看,果然看到是十多個大小不一的孩子,不由哈哈笑了起來:「沒想到這樣偏僻的地方也有酸人(神洲中對學習儒家經典的人的一種污辱性稱呼),你就是村民說的村正?」

李坦行了個儒教的拱手禮,道:「小人正是村正,不知軍爺有何吩咐?」

士兵猛地一拳擊在李坦胃部,巨痛之下李坦扔了木尺縮成一團,口中不斷向外吐著,那士兵看著李坦的痛苦狀,哈哈又笑了起來:「酸人,把村子裡的財寶糧食全交出來,大爺會給你們一個痛快!」

李坦心中一凜,還沒等他答話,院子外面又走進兩個頭目模樣的人,一人道:「不用多說,全部殺光了吧,等會兒我們自己來找。」

旁邊之人吹響一隻牛角,頃刻間,小村裡哭喊聲慘叫聲便響了起來,原來這群軍人已經將每家每戶都制住了。幾乎在片刻間整個村莊都化作了修羅屠場。

孩子們都嚎淘大哭起來,如果不是畏懼站在門口的士兵,他們立刻便會衝回家去。李坦又驚又怒,那個開始打他的士兵獰笑著拔出了刀,李坦只得向後退了兩步避開他的刀。

那個士兵進一步迫上來,李坦左手捻了個決,那士兵眼睛同李坦一對視,只覺得李坦眼中射出逼人的光芒,令他不敢正視,就在他神智一怔之時,李坦奪過他手中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這個酸才是個儒教法師!」一個士兵叫了起來,「叫弓箭手來射死他!」

「等等!」站在門口的頭目忽然道,「李膽小,原來是你!」

李坦聽到這個已經有多年無人叫起的綽號,心中吃了一驚,舉目向那個頭目看去,只見這個獨眼的頭目很眼熟,但急切間卻想不起是誰。

那頭目笑著道:「不認得我了?我丟了一隻眼睛還認出了你,你兩隻眼都在卻認不得我,我是鍾鬍子。」

李坦猛然想起,這人是他在外當兵時的同伴,外號叫鍾鬍子。記憶深處被他掩藏的當年事又一齊湧向他的腦海,但村子裡接二連三的慘叫聲提醒他,此時他面對的,已經不是當年的同伴了。

「鍾鬍子,你們這是做什麼?」李坦大聲道,「叫外面人住手!」

鍾鬍子獨眼射出狂熱的光芒:「晚了,既然開了頭,就不會那麼容易停止。李膽小,你雖然膽子不大,但腦子卻很好使,如果你願意幫我,我饒你一命,如何?」

李坦吃到外面的慘叫聲已經逐漸消失,心中如刀絞一般,但他知道如今不是意氣用事的時侯,他略一盤算道:「我可以幫你,但你也得饒了這些孩子。」

鍾鬍子臉上露出冷酷的笑容:「不行,斬草除根,這是我們亂世生存的不二法則,我不會留下將來找我報仇的人,也不能留下為我的敵人指路的人。」

李坦回頭看了看孩子們,又看了看手中被他制住的士兵,心中歎息了一聲:「鍾鬍子,你來和我單挑吧,你贏了,什麼條件我都答應,我贏了,你便放了孩子們我跟你走,如何?」

鍾鬍子狂笑道:「咦,李膽小你怎麼膽子大了起來?當初如果不是你在隘口上貪生怕死逃走,我們守的獨狼堡就不會丟,我的左眼就不會瞎,我也用不著作這四處流竄的傭兵,當初你膽子若有這麼大,你就不會有現在。」他頓了頓,又輕蔑地道:「現在,你再想膽子大,那已經晚了。」

李坦臉上露出羞意,鍾鬍子所說雖然並不完全正確,但大致都是事實,在這群孩子面前被揭露自己膽小鬼的真面目,他不由長歎一聲,道:「廢話少說,你敢不敢與我單挑?」象鍾鬍子這樣的傭兵首領,是無法拒絕他的單挑要求的,否則,便會失去部下的信任。

鍾鬍子的狂笑變成了冷笑:「你真地要同我單挑嗎?你不逃跑?」

李坦道:「我曾經逃跑過一次,現在,我想當一回英雄。」

鍾鬍子點頭道:「我答應你,我會讓你像個英雄那樣死的!」

李坦將那個被制住的士兵一腳踢開,舉刀行了個軍禮,臉上的神情肅穆起來,他從剛才鍾鬍子的口氣中聽出,鍾鬍子的這支散兵是被人追趕過來的,只要能拖住他們直到追兵趕到,那麼孩子們便能得救了。雖然他明知這只不過是他的奢望,但事已至此,他只能寄希望於奇跡出現了。

鍾鬍子拔劍大步走了過來,李坦心中默誦著「正氣訣」,一個淡藍色的法術護罩護住了他的週身,這個護罩能一定程度上減輕對手攻擊的殺傷力量。

鍾鬍子只是輕蔑地笑了下,一個賢者級別的儒教法師的法術是非常可怕的,但李坦只不過是個初級的處士,能夠使用的儒教法術與威力都有限,對於他這樣經驗豐富的戰士來說,構不成太大的威脅。

於是,孩子們驚恐地發現,在鍾鬍子巨劍暴風般的攻擊下,李坦週身浴血,雖然護身法罩讓他不至於立刻喪命,但也只是時間問題,即使是對戰鬥一竅不通的孩子,也看出這一點。

但鍾鬍子確急躁起來,他沒有太多的時間同李坦糾纏,要命的追兵離他們並不遠,必須盡快解決這個膽小鬼,於是他發出一聲大喝,手中巨劍挾著風聲狠狠斬向李坦,李坦剛要迴避,卻覺得腳下似乎被什麼拉住一樣,不得不硬接了這一重擊。

鍾鬍子繼續施用道教土系法術中的遲緩術讓李坦的步伐變得不靈活,手中的巨劍再三同李坦的刀相撞,一來發出向聲巨響,李坦口中鮮血狂湧,對方不僅用法術牽制了自己的行動,而且在巨劍的攻擊中還夾入了增強力量的釋教法術——也有可能這柄巨劍本身就是一柄被施與法術的劍,這一連幾次對擊將他的內臟已經震破了,原來護著身體的藍光也消失了。

鍾鬍子停止了攻擊,向依然沒有倒下的李坦施了個戰士禮,命令手下道:「燒!」

剎那烈焰在李坦的屋子周圍騰起,孩子們紛紛衝了出來,但立刻被鍾鬍子的手下無情地殺死,李均眼見著這慘烈的一幕,卻無法哭出聲來,他既不敢衝出去,也不敢繼續呆在被火燒得搖搖欲墜的屋子裡,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屋裡越來越熱,也越來越嗆人,李均再也無法忍耐,寧願衝出去被一刀殺死,也比在這裡被慢慢燒死要強,他也衝向門口,但這時,李坦的身體正好倒下,將他壓在下面,鮮血從李坦的傷口中流出,將他也浸得渾身是血。

驚懼之下,李均暈了過去,什麼也不知道了。

當他醒過來時,看見周圍圍著一群士兵,他又哭了起來,一個軍官模樣的人指著地上已經半焦的尺體,道:「這個人救了你,你想不想為他報仇?」

李均認出這具尺體正是李坦,許多年後他才想通,是李坦用身體將他護住免去了被火燒著的厄運,而李坦的血將他浸濕又讓他耐住了火的高溫,但他永遠也無法知道,李坦倒下將他壓住時是死是活。

他點了點頭,擦著眼淚,那個軍官又問:「那群人去了哪裡?」

李均依稀想起暈迷前聽到鍾鬍子在下命令準備向西行進,於是他伸手指向西方,這時他才發現,天氣已經亮了,他已經暈迷了整整一夜。

軍官默默向李坦的遺體行了個軍禮,向士兵們發出前進的命令,片刻後,一片廢墟中只剩下李均孤零零的立著。

李均沒有回自己家去看,到處都是一片狼藉,沒有回去看的必要了。過了片刻,他從李坦的尺體邊拾起那柄刀,向著西方追了過去。

這樣,李均,他的童年從九歲起就結束了。

第二卷

第一章少年傭兵的煩惱

「你沒有事嗎?」

魯格關心地看著少年,緩慢地問道,這並非他對少年有什麼特別的好感,而是他作為一個羌人的本能,他善意地關問這個身材僅自己一半的少年。

疲倦地搖了搖頭,李均避開了魯格的關心,自從家鄉的大屠殺之後,李均便跟隨著追蹤鍾鬍子的傭兵團四處流浪。傭兵團的首領不會考慮他是不是個孩子,考慮的只有他是不是個合格的戰士——當他展現出在搜集情報和刺殺崗哨時大人所無法比擬的優勢時,這個才九歲的男孩就完成了從孩子向戰士的過渡。時間一轉眼就是七年,無數次血與火中,李均都頑強地活了下來,這應該算是不大不小的奇跡,戰火中他眼睜睜看著戰友們紛紛倒下,今天付出的任何感情在明天都有可能變成一捧黃土,所以,他幾乎忘了正常人的感情,以至於他們這個小小傭兵團的首領,有著「肖雙刀」的綽號的老傭兵肖林,曾經半是驕傲半是擔憂地對人說:「我們那個小子,天生是一個戰士,我想他根本不適合和平。」

李均離開魯格,爬上一棵樹閉住了眼,剛剛經過了數十里的山路,即使是慣於翻山的越人也會有骨頭散架的感覺,他很快就進入夢鄉,這是五年來他所練出的絕招之一,任何情況下他都能立刻睡著。

魯格則虔誠地跪在地上,將自己的額頭貼近泥土,低聲向地母女婧祈禱著,這是羌人的一種習慣。

外圍的兩個崗哨為了抵抗睡神的誘惑,相互開著下流的玩笑,山泉與夏蟲的合鳴,掩住了遠方的聲息。肖林繞著營地轉了一圈,覺得沒有什麼異樣,便放心地找了個草窩躺了下來,身為替金錢奔走的傭兵,這一次他賣命的陳國軍隊在洪國內吃了一個大敗仗,主力軍團幾乎被洪國全殲,他們不得不拚命逃走,越快離開洪國國境就越安全,對於傭兵,既沒有人肯為之付出贖金,也沒有人願白養著這些危險人物,他們被捕往往意味著死路一條。

晚風在林木間掠過,枝葉的沙沙聲開始蓋過了山泉的嗚咽,也讓哨兵聽不見逐漸逼近的危險的聲音。

月光從枝節間滲在地面上,憑借此,偷襲者緩緩逼近了哨兵,他們手中的武器閃著寒意,最前的一個人作了個噤聲的手式。

離哨兵越來越近,最前的那個人開始舉起匕首。

「噗……」一聲悶響,哨兵立刻將視線投了過來,發出警告的嘯聲。兩枝箭從林間射了過來,當前的偷襲者狼狽地躲到樹後去,回頭大罵:「哪個混蛋在這個時侯放屁?」

「我。」一個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誰?」沒有想到竟然真有人回答自己的問題,當前的偷襲者忘記了自己是來做什麼的,用憤怒地目光向躲在樹後的同伴掃視,同伴們露出頭來面面相窺,個個搖頭。

「是你吧,臭屁王?」當前的偷襲者充滿威脅的目光落在一個有些臃腫的人,那人連忙搖著手中的刀說:「不是我,不是我……」

但他一緊張之下,「噗……」又是一聲,這下眾人都聽得分明,十幾雙要殺人的眼睛盯在他身上,讓他幾乎哭了出來:「真的不是我……開始不是我,現在是我……但……」

沒有等他說完,當前的偷襲者說:「不要多說,給你將功補過的機會,衝上去!」

臭屁王縮著脖子道:「衝過去會被射死的……」

當前的偷襲者揮著匕首說:「不衝過去,現在你就會被殺死!」

臭屁王畏懼地看著他手中的匕首,嘟噥著:「可是開始真不是我……」

「不是你是誰?」當前的偷襲者首領憤怒地問。

「我,我說了是我。」

眾人這時聽出來,這個聲音是從偷襲者首領倚為屏障的樹上傳來。偷襲者首領搖頭望去,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帶著譏誚盯著他。

偷襲者首領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樹上人手中的弓箭上,這麼近的距離,對方只要一鬆弦立刻會射穿他的身體。他雙腿一軟,跪在地上哭了起來:「饒命,饒命……」

沒料到這個偷襲者竟然如此不濟,李均微怔了下,原來他也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原本有些威風的臉上此時卻充滿著驚恐,李均說:「叫你手下的人全放下武器。」

偷襲者首領大聲說:「快放下武器,快放下武器!」

十多個偷襲者相互看了看,遲疑著扔下了手中的武器,其他傭兵將他們趕到了一起,肖林向李均伸了伸大拇指。

李均則像沒事一樣又閉起雙眼,正這時,淒厲的慘叫聲劃破了夜空。

李均一翻身蹲在樹上,箭在林間穿梭,不時有傭兵被射中時的慘叫,緊接著是各種光芒的道教魔法,藍黑色的水系、暗黃的土系與綠色的木系魔法將傭兵們擊得抬不起頭。

李均將身體藏在枝葉中,以免被在遠處襲擊的敵人看見。夥伴和開始的那群偷襲者都伏在地上,要想扭轉這不利的局面,要麼得等對方法力用盡,要麼得先下手殺了對方的施法者。

「為什麼對方會如此不珍惜法力?」李均急速地轉動著腦子,一個法師,即使是儒教的聖賢、道教的仙長、釋教的活佛這樣的終極法師,擁有的法力也是有限的,用盡之後必須恢復,對方如此不吝法力做並沒有太大作用的攻擊,應該另有目的。

肖林昂起頭,向李均作了個手勢,李均立刻明白了對方的意圖。對方原想乘夜暗襲,卻沒料到開始十多個偷襲者將傭兵驚醒,他們定然以為已經被發現,還沒有來得及完成包圍就開始攻擊了,為了給迂迴合圍的同伴爭取時間,對方隊伍中的法師才會不惜耗損地使用法術。

李均如蛇般貼著樹枝移向另一棵樹,憑藉著暗夜的掩護,他順利地來到這棵更高大的樹上,這時他已經看出了對方法師大致的方位,可能是三到四個道教法師,對於小隊的傭兵來說,這是非常危險的組合。李均瞄準法術的來處射出一箭,隨著弓弦響起,那裡傳來一聲悶哼,李均發出箭後立刻縮到樹幹後面,果然,幾道光芒和箭影從他開始立著的地方掠了過去,擊下一些碎葉。

為防止李均再次用箭襲擊,大多數箭枝都飛向李均藏身之所,伏在地面的肖林發現壓力有所減輕,向魯格點了點頭,魯格龐大的身軀忽然立了起來,縮在他巨大的護盾之後向前突擊,剩餘的弓箭與魔法果然被這個龐大的目標吸引,肖林一翻身,與其他傭兵都匍匐向前。

「是羌人!」對方陣營中有人認出魯格的身份,他們更不敢讓魯格接近,如果讓力大無窮的羌人靠近,即使是渾身盔甲的戰士也可能一擊便成一團碎肉。魯格揮舞著巨盾左右格擋魔法,對方的弓箭即使射透他的盔甲也只能傷害他的皮毛,但除土系以外的五行魔法則不是他能抵抗的。

肖林與幾個動作敏捷的傭兵已經大大拉近了與對手間的距離,正這時,他們身後傳來了搏鬥的聲音,敵人的合圍已經形成,沒有必要再使用弓箭與魔法了。

當肖林發現周圍足有幾倍於己的一大片士兵時,心中知道這一次絕無倖免,他大吼道:「突圍!」猛然從地上躍起,他面前的敵人沒有想到他已經離得這麼近,嚇了一大跳,肖林的右手刀這時已經劃破他的喉嚨。

殺聲立刻大作,被傭兵們俘虜的第一批偷襲者一開始茫然,那個臭屁王甚至坐在地上從懷裡摸出了零食邊吃邊看,一面還在為雙方加油。

第一批偷襲者的首領在地上拾起一柄刀,左盼右顧,正好一個傭兵與另一個士兵在他身邊血戰,他揮舞著刀在兩人中間大叫:「加油!加油!再加油!」

正在生死拚殺的兩人被他的大叫嚇得一怔,相互望了眼,二人都以為這是對方的幫手,打定主意先解決這個看起來好收拾的傢伙。於是兩樣武器同時向他攻了過來,第一批偷襲者首領嚇得屁滾尿流,連滾帶爬地逃開,還沒有喘口氣,屁股上被不知哪方踹了一腳,丟了個狗啃泥,哀哀叫了起來:「完了,我被殺了……媽媽,快來呀……」

這人嗓門不小,他的哭聲倒蓋過了其他人拚殺的聲音。雙方戰士都覺得既好氣又好笑,戰亂時代裡流血亡命是平常的事,這些戰士們也都習慣了掉頭不皺眉的勇士,像這樣無賴的人反而少見。

李均也不禁啞然,但這時不是他發笑的時侯,現在對方的弓箭手已經集中起來向他射擊,樹上已經成了最危險的地方,他從樹上跳下來,扔掉了弓箭拔出了短箭。

七年的少年傭兵身涯,他雖然沒有受什麼正規的訓練,但在這群玩命的傭兵身上,他還是學到了相當多實用的搏鬥技巧,已經是個非常出色的戰士了。

短劍在他手中幾乎沒有任何花哨的動作,他一伸手便刺進一個背對他的敵人後心,緊接著他又拉過這個敵人的屍體,用力一推撞向揮劍衝向他的另一個敵人,那個敵人還沒來得及把同伴的屍體挪開,李均的身體已經衝動他身前,肋下一冷,短劍從鎖甲縫隙刺入,那個敵人最後看見的只是李均冰冷的眼神。

混戰中敵人無法隨意使用殺傷性魔法,肖林的雙刀象疾風般從一個又一個敵人喉間掠過,一口氣斬殺了六個敵人後,對方發現這個傭兵首領的可怕,一個舉著圓盾的軍官阻住了他突圍的腳步。

「衝!」肖林再次向傭兵們發出指令,左手刀向軍官劈了過去,那軍官揮盾架住這一刀,在肖林右手刀切出之前,他的劍悄然刺了出來。

肖林覺得左手巨震,刀幾乎都無法拿住了,不得不後退閃身避過對手的劍,他喘了口氣,右手刀全力砍向對手執劍的手,但又是一下巨震,對方的盾彷彿早在那兒等著一樣。

暗自驚歎對方的力量,肖林揮了揮被震麻的右手,連連後退避讓對方的猛攻。那個軍官得勢不饒人攻擊向風一樣一陣接著一陣,雖然肖林可以看到對方也在喘氣,但攻勢卻沒有絲毫減緩的樣子。

「砰!」的聲巨響,一隻巨盾架住那個軍官的圓盾,魯格發出含糊的笑聲,那個軍官則哼了聲向後連退,肖林蹲下身體,雙刀左右同時攻向那軍官的雙腳,軍官搶先出劍想阻住肖林的攻勢,卻又被魯格的巨盾擋住。

但對方人更多,一擁便上來幾個將肖林與魯格分開,肖林回頭一看己方的傭兵仍在作戰的已經不多,只得發出第三個命令:「分散!」

李均與另兩個傭兵組成小組,一起衝向肖林的相反方向。對方認定肖林是頭目,對於這一邊也沒有太注意,但對方人多,很快李均與同伴便被分開了。李均聽著同伴們一個個死前的慘叫,心中知道這次已經陷入了絕境。

魯格意識到己方的危險,憤怒與絕望同時湧向他的心頭,他的神志慢慢消失,雙眼變成了恐怖的紅色,圍攻著他的士兵意識到他的變化,驚恐得不敢靠近他。魯格忽然扔掉手中的盾與斧,用手捶打著自己的胸甲發出可怖的嚎叫聲。

「發狂了……羌人發狂了!」士兵們開始混亂起來,第一批偷襲者的首領也停止了哭喊,看著魯格揮動著雙臂撲向士兵們,士兵本能地用武器去阻擋他,但擊在魯格身上彷彿沒有任何效果,甚至連延遲一下魯格的行動都不可能,兩個倒楣的士兵的脖子被魯格巨大的手掌卡住提了起來,才叫了兩聲頸骨便成了碎粉,魯格揮舞著這兩具屍體,憤怒地衝進了士兵群中。

幾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這個發狂的羌人吸引,為了阻止他,軍官們催促士兵將魯格圍住。第一批偷襲者的首領是最先意識到機會來臨的人,悄悄往灌木叢中一鑽,便不見了蹤影,那個臭屁王也連滾帶爬地脫離了這危險的地方。

大多數士兵都被派到肖林與魯格那兒去了。李均發現敵人薄弱之處,這時不是講義氣的時侯,身為傭兵就應能跑就跑,只有在保證自己的前提下才能去救人,這是肖林多次的教誨。他連接刺死兩個敵人後也消失在黑暗中。

總算脫離了戰場,李均又敲敲繞了回來,他找到了一個上風向的地方,一口氣連接點著了十幾處火,片刻,山風夾著火焰撲向戰場。

山裡的風向是變化不定的,火焰也被這變化不定的風時而帶向東,時而撲向西。

天色近午的時侯,被自己放的火象熏兔子一樣熏得暈頭轉向的李均,總算跌跌撞撞尋到了條山路,有了走出這無邊林海的希望。

來到路旁的一條小溪邊牛飲之後,李均苦惱地看著水中自己的倒影:且不談破爛的衣衫與幾乎看[www.smdzs.com隨夢電子書]不出樣式的盔甲,也不談臉上黑一塊白一塊的灰垢,單是他的頭髮與眉毛,就讓他覺得難以見人。

雖說傭兵沒有那麼多講究,但無論是誰,頭髮燒掉了一大半,眉毛只剩下一條,走到哪兒都會覺得不自在。李均用溪水洗盡臉上的灰燼後歎了口氣,對著自己的尊容發了片刻呆。

暫時是與肖林他們聯繫不上了,如果他們還活著的話。那麼,自己就必須一個人面對這世界了,以前也有過單獨行動的時侯,但那時他知道身後有肖林等傭兵的支援,如今李均有些不知所措了。

一陣亂七八糟的腳步聲傳了過來,李均警覺地拔出短劍,只見一個臃腫的身影連滾帶爬地衝了過來,一頭栽進小溪中,大口大口地喝著溪水,緊跟著又滾過來一個人,將頭埋進溪水中狂飲。

灌足了水後,那個後來的人這才看到李均似的,發出驚叫:「啊……是你……」

李均早就認出這正是第一批偷襲他們的人,那個臭屁王和首領。他冷冷一瞥,擺出一副冷酷的樣子,對付這兩個人就是要嚇唬他們。

但李均很快發現自己的錯誤,一個人如果頭髮半邊長半邊短,眉毛只有一根,無論他想裝得多威嚴,結果只能是更讓人捧腹,眼前這兩個人便是一陣狂笑。

「笑什麼?」李均抑制住自己心中的笑意,「你們自己相互看一看吧。」

首領和臭屁王相互看了看,先是笑得更響,但馬上醒悟,在溪水中照了照,原來二人自己也同李均相差無幾。

看著二人又轉為愁眉苦臉,李均咳了聲,心中拿定一個主意,他說:「你們兩個,給我跪下!」

首領跳了起來:「憑什麼?你一個人,我們有兩個人,該你跪下!」

臭屁王眼中露出崇拜的神情:「老大說得對,我們兩個還怕他一個嗎?老大真是英勇無比!」彷彿是為了加強他話語的說服力,他身後還非常響地「噗」了一聲。

李均與首領不約而同走向上風處,但這時風向突變,奇臭無比的氣味在二人鼻端盤繞,如果不是早上沒吃東西,二人肯定會立刻吐了出來。

在同臭屁王拉開足有三丈的距離後,李均開始晃動著手中的短劍,說:「給你們兩個選擇的餘地,要麼跪下,要麼去死。」首領立刻想起夜晚中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心中開始遲疑起來。

臭屁王反應卻沒有那麼快:「不怕,老大,你先上,我掩護。男子漢大丈夫,寧死也不下跪。」

首領向前衝了兩步,看到李均眼中注意力開始收縮,首領大吼一聲,噗地跪在地上哀求起來:「饒命!不要殺我,您大人大量,饒命啊!」

臭屁王先是怔了怔,馬上也跪了下來:「老大,他是誰?」

首領諂媚地說:「這位就是名滿天下英俊瀟灑勇猛無敵的……的……」的了半晌,他才想起還不知道李均的名字,於是改口說:「英雄,請把您的大名告訴我們,好讓我們以後到處去宣揚您的英雄事跡。」

臭屁王省悟到首領的意思,既然要留他們去宣揚,現在李均便不會殺他們。於是他也連聲應和:「對,對,我一看英雄您就知道不是一般人物,瞧您……瞧您……」想了半天他也無法從自己那有限的腦袋中找出修飾的字句,只得變了個花樣,「總之,如果我是女的,一定要獻身於您。」

那個首領生怕落在臭屁王的後面,緊跟著說:「不過,雖然小人是男的,但如果英雄您感興趣的話,小人也願意獻身……」一面說,一面還擠眉弄眼,向李均拋出個極具「魅力」的媚眼。

李均幾乎吐了一地,他連忙向後又移了一段距離,確信這兩個人不能碰著他,說:「哪個再胡扯就殺了他!反正留下一個就夠了。」

首領瞪著臭屁王說:「聽見沒有,你還是自己去死吧,不要打擾我們的好事!是不是,英雄……」說後一句時,他「深情款款」的向李均望了過來,聲音也變得「柔媚」無比。

一陣雞皮疙瘩從腳跟一直傳上李均的後脊,李均開始打定的主意無論如何也無法對這兩個無賴用上。他冷冷哼了聲,說:「都給我閉嘴!你們為什麼偷襲我們?」

這兩個怪人相互望了一眼,都沒有回答。李均揮起短劍向前一個突擊,馬上又退了回去,兩個怪人只覺得頭上一涼,短劍貼著他們的頭皮劃過,兩蓬斷髮從他們本就被燒掉了大半的頭上落了下來。

臭屁王嚇得忙指著首領說:「和我無關,不要殺我,是他的主意。」

首領眼珠亂轉,但又無法反駁,只得解釋說:「是我瞎了眼,把英雄你們當作強盜,想偷襲你們為民除害。」他故意將「為民除害」四字說得很響,臉上也露出一副「楚楚可憐」的神色。

李均仔細盤問,原來這個首領叫趙顯,臭屁王倒真姓王,叫王爾雷,兩人都是附近一個小城林州人,因為連年戰亂,雖然屬於洪國的林州沒有直接遭受兵火,但也留下了許多無父無母的孤兒,趙顯一夥都是如此,他們一直在林州城中乞討偷摸為生,但最近和一個富商的兒子爭地盤被趕出了林州,於是結伴在山野間搶掠,哪知道第一次出手就遇上了李均所屬的傭兵團。

李均知道這附近有個小城,心裡立刻踏實了些,像他這樣單個的流浪者在亂世是不會受到懷疑的,他可以在城裡打聽肖林他們的消息。

「帶我去林州。」李均以不容抗拒的口氣命令。

趙顯與王爾雷對望了一眼,趙顯害怕地說:「這可麻煩,我們回林州會被姓原的殺死的。」

李均知道他所說的姓原的就是同他們搶地盤的原士海,淡淡地道:「不要緊,有我在,誰也不能殺你們。」

趙顯心中忽然湧上一條妙計,連忙點頭說:「是,是。」

……

林州雖然是個群山中的小城,但因為其他比較好走的交通線大多被戰火所阻,這裡就成了洪國首都海平城通往內地各國的一條要道,往來的商賈不少,也就帶動了城市的經濟。

走了足有半天,空著肚子的三人總算來到了林州,趙顯一面帶路一面盤算,不知怎麼樣才能利用李均去教訓原士海。遠遠地看著城牆,他有了主意。

由於天色近晚了,到城外討生活的人們紛紛回城,往來的客商也趕著進城投宿。李均一行人倒不顯得孤單,但他們的狼狽模樣,卻讓周圍的人指指點點。

趙顯對李均說:「這個……李英雄,進城的時侯衛兵如果盤問起來,該怎麼回答?」

李均微微怔了一下,這個他真沒有考慮,如果直說自己是傭兵,只怕立刻會被猜出是打敗了的陳國傭兵,立刻就會有大隊人來捕捉,不直說,自己這副狼狽模樣卻是無論如何瞞不過的。

趙顯見他一時沒法回答,嘿嘿笑了起來:「不要緊,我有辦法,但是這樣的話,我說什麼你可都得承認,否則就會被揭穿了。」

王爾雷頗有點擔心地說:「老大,每次你說不要緊,我就覺得一定會要緊……」

趙顯一腳踢在他屁股上,說:「閉上你的大嘴,否則有你好看!」

王爾雷果真閉上了嘴,但卻抗議似的放了個響屁,很非常陶醉似地用力吸了口氣。李均和趙顯立刻遠遠躲開。

來到了城門口,哨兵果然對這三個奇形怪狀的人特別注意,哨兵甲大聲道:「你們三個,過來!」

趙顯笑嘻嘻地來到他身前,說:「咦,原來是哨兵甲大叔啊,幾天不見不認得我了?」

哨兵甲聽了就來氣:「什麼?大叔就大叔,還哨兵甲大叔,那是作者偷懶給我取的名字,我的真名應該叫……應該叫……美男子!」

哨兵乙搖了搖頭:「他名字那麼土,太難聽了,不如我的名字好。」

正狂吐的趙顯驚訝地問:「你不是哨兵乙大叔嗎,還有其他名字?」

哨兵乙驕傲地道:「那當然,作者那個笨蛋沒辦法想出名字,本天才當然能想出。」

趙顯頗感興趣了:「說來聽聽。」

「本天才已經說過了。」哨兵乙不太耐煩地說。

趙顯還要說什麼,哨兵美男子道:「他就叫本天才,一聽就知道是個自大狂,不要理他。咦,你不是那個叫趙顯的小流氓嗎,怎麼又跑回來了?」

哨兵本天才也奇怪地問:「看你們三個,怎麼這個怪樣子?」

王爾雷張開嘴準備回答,趙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又閉上嘴。趙顯傲然說:「這個樣了不好嗎?」

兩個哨兵狂笑起來:「好啊,頭髮焦了大半,眉毛只剩半邊,衣服可當魚網,樣子好得很啊。」周圍圍觀的人聽了,也都捧腹大笑起來。

趙顯等他們笑夠了,奮起他的大嗓門說:「所以你們都是土包子!我們這打扮是現在京城裡最流行的模式,髮型叫野火頭,眉毛叫單月眉,衣服叫迎風衣!現在京城裡的公子哥兒就流行這個!如果沒有全套這樣的裝備,京城裡的女孩子連正眼都不會瞧你一下!」

眾人聽了半信半疑,趙顯又說:「有了這套裝備,姑娘們就像飛蛾撲火,讓你忙都忙不過來,你懂嗎?諒你們也不懂,所以雖然你們一個是美男子一個是本天才,到現在還是光棍呢!」

兩個哨兵聽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本天才腦子轉得快些,瞧見李均臉上帶著不屑的笑意,忙岔開了話題:「你看起來很眼生,怎麼會同趙顯一夥?」

趙顯一挺胸:「你不知道我是老大嗎?這是我新收的小兄弟,帶他到城裡來看看,讓他見見世面。」

美男子這時想的卻是另外的事,與本天才嘀咕了幾句,把趙顯拉到了一邊低聲說:「趙顯,告訴我你這野火頭、單月眉和迎風衣哪來的,我立刻就讓你進城,否則你今天就別想過去。」

極力忍著心中的笑意,趙顯開動腦筋告訴了兩個哨兵方法,哨兵果然真放三人進了城去。

第二天這兩位哨兵美男子和本天才果然全套野火頭、單月眉和迎風衣站了出來,而且大力宣揚在京城中這種打扮是如何流行,正好有遠洋商人路過,把這全套行頭都帶到了另一個世界,從此那個世界中出了類叫「嬉皮士」的人,這是文外話,放過不提。

當三人來到一條小巷後,趙顯與王爾雷開始捧腹狂笑,半天才緩過氣來,趙顯拍了拍李均的肩膀:「怎麼樣,我說了沒問題就沒問題吧。」

李均冷冷哼了聲,雖然他年齡比這兩人還要小上一些,雖然童年時他也是個喜歡搞笑的人物,但七年的傭兵生活,讓他已經愉淡忘這些普通人的情感。趙顯看到他陰沉著臉,恐懼又爬上了心間,不知為什麼,他覺得眼前這個少年給他一種非常恐怖的感覺。

李均緩緩說:「你開始說我是你新收的小弟?」

趙顯心中一凜,賠笑著說:「為了騙過哨兵,只有如此了,其實您才是老大,臭屁王,你說是不是?」

王爾雷眼光在兩人臉上掃了掃,趕緊跪下說:「是,是,李大哥,你是我們的老大。」

趙顯見這臭屁王又搶先了一步,也慌忙跪下來:「大哥,從今以後我們聽你的,只要你一句話,火裡火裡去,水裡水裡去。」

李均開始覺得讓這兩個人帶路是自己最大的不幸了。他憤怒地呸了聲,轉身便走,趙顯與王爾雷立刻爬起來緊跟在他身後。

「再跟我,我就殺了你們。」李均被跟了片刻後回頭恐嚇道。

趙顯卻愁眉苦臉地指著自己身後:「不跟著你,他們馬上就會殺了我們。」

李均早看到在趙顯與王爾雷身後也跟著一批人,他說:「那我不管,我說了不許跟著我就不許跟!」

眼看著那群人圍上來,趙顯又開始利用他聲音大的長處了:「原士海,你膽子不小啊,我們老大在這裡,你還敢來!」

十多個人將三人圍了起來,一個白白胖胖的少年躲得遠遠地道:「什麼破老大,牛皮趙,那個看起來像隻兔子的小子就是你新認的老大?」

原來三人進城的時侯,有小混混看到後通知了原士海,他聽說只有三個人便帶著這士多個打手來找趙顯的麻煩,他蠻橫慣了的,也不弄清楚李均是不是真的和趙顯一夥的,一聲令下:「打,打那個兔子。」

李均也不想對這些混混解釋什麼,他雖然沒有系統地學習搏擊,但在實戰中得來的技巧是一般人難以抵擋的,更何況傭兵團的夥伴們平常相互交流技巧時他也學到不少,因此這十來個人他還沒看在眼裡。

得到原士海命令的混混們一擁而上,反而將趙顯和王爾雷扔在一邊,二人悄悄挪到一個便於逃跑的拐角,開始齊聲喊起來:「一……加油,一……加油,老大老大,我們永遠支持你!」

李均在一擁而上的混混們圍住他的時侯開始出手。

他用的是徒手搏鬥術,釋教僧侶最善於此。他不願意惹太大的事情出來,默默念了從魯格那裡學來的「石盾訣」,身體抗打擊能力在短時間內可以增加一倍。混混們打在他身上對他傷害不大,但他的反擊,卻不是混混們能夠忍受的。

對手中沒有真正學過搏鬥技巧或者各派法術的人,李均的身影在他們中閃挪,偶爾落在他身上的拳腳也被石盾術消去了大半力量,這些輔助性的法術幾乎無需什麼準備時間就可以施放,雖然沒有其他深奧法術那麼大的危力,但也相當實用。在發現對手只是一般烏合之眾後,李均拳打腳踢,開始予以回擊了。

短暫的搏鬥以李均擊倒六個對手,其餘的人都被嚇跑為終點,當發現李均佔了絕對優勢時,原士海早就先一步溜走,趙顯與王爾雷躲得太遠,根本無法阻攔,他們只來得及向還在地上呻吟的幾個混混踢上一腳。

帶著令李均毛骨悚然的崇拜目光,趙顯以甜得發膩的聲音向李均說:「老大真是英勇無敵,天下第一英雄非老大你莫屬。我真的好崇拜好崇拜你,老大,我發誓這一輩子都要緊緊跟隨著你,作你的不貳之臣。」

王爾雷也來湊趣:「我也是我也是,我要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李均差點沒氣死,一腳將王爾雷踢了個跟頭,但這二人無論他如保驅趕就是跟著他,他也不可能真地把二人殺了,時間一長,他也只有聽之任之了。

「哪裡有投宿的客棧?」眼看天色暗了下來,小巷兩旁人家紛紛亮起了燈火,李均終於想到現在最要緊的不是甩開這兩個無賴。

「前面就有,前面就有。」趙顯與王爾雷爭先恐後地回答,在他們帶領下,李均轉出了小巷,進了專門的商業區「街市」。林州城雖然不大,但街市卻很繁華。長街的兩邊,高高低低的招牌擠得滿滿的,有不少三層以上的建築;小商販們的攤點也到處都是,雖然太陽已經落下,仍有不少商販在叫賣。

李均對這樣的景象非常陌生。自從當上傭兵後,他便淡忘了和平的生活,與傭兵團所經之地,雖然也有比林州要大的城市,但大多因兵火而衰敗不堪。此時林州的平和繁榮,簡直可以讓居住在這裡的人忘掉外面的世界的戰爭。不知為什麼,李均卻覺得不太適應這種沒有殺機的環境。

「我們那個小子,天生是一個戰士,我想他根本不適合和平。」肖林對他的評價浮現在他心中,他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又將這個想法甩開來,但對於傭兵團同伴們的下落不由得擔心起來。

「就這家吧,老大。」趙顯一連重複了幾遍,李均才意識到他是在問自己,心中又浮起自嘲的笑意,原來自己真不太適應和平生活,才在街市上走了幾步,反應就變得遲鈍起來。

快步走進了這家掛著「林州第一樓」的招牌,實際上不過兩層木結構樓房的客棧,招待一眼便看到三人的狼狽樣子,攔住了他們。

「讓開!」趙顯的街頭混混本色開始露了出來,「不認識我了?叫你們老闆娘出來!」

身強力壯的招待伸手「挽」住趙顯的胳膊,但很快就認出這個怪模怪樣的傢伙是誰,想來以前他們也沒少吃過趙顯的苦頭,連忙鬆開了手。「牛皮趙,你怎麼回來了?」

趙顯並沒有因為對方叫他綽號而覺得羞惱,相反他倒向李均笑了笑,顯然對自己的「知名度」有些得意。那個招待很快將臉轉向王爾雷,臉上的神色立刻變了:「臭屁王,你快些出去,如果你敢在這裡放屁,我們馬上把你扔出去。」

趙顯伸手攔住他們:「別急別急,我們是來住店的,給我們三間最好的屋子,再炒幾個菜。」

招待臉上露出古怪的神色,顯然是怕趙顯住霸王店,李均冷冷哼了聲,伸手從懷中摸出一枚金幣扔向他:「這是預先付的飯錢。」

招待的臉立刻堆滿了笑容,熱情地問:「客人是在樓上用餐還是去房間裡?」

「當然是樓上!」眼見李均掏出了金幣,趙顯幾乎立刻後悔沒有帶他到林州最豪華的客棧。既然有個「財主」撐腰,怎麼能不在大庭廣眾下顯顯。

對於此李均並不反對,在人多的地方吃飯可以聽到更多的消息。

上了二樓,李均隨意點了幾個菜,趙顯還要了罈酒,很快飯菜上桌,三人也是餓急了,狼吞虎嚥般將食物一掃而光,酒反而沒有喝什麼。且不談他們的狼狽裝束,三人的餓鬼模樣立刻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

喧亂的酒樓裡食客不少,在搖曳的燭光下,食客們的臉都顯得有些陰暗不定。李均肚子裡略有些飽,警惕性便恢復過來,立刻注意到靠著窗的那一桌人在注意自己。

藉著吃東西的動作,李均悄悄向趙顯問:「認識那邊的人嗎?」

趙顯順著他的示意側望了一眼,點點頭:「認識,是城裡的巡檢,他們和原士海是一夥的。」

李均逐漸對林州城感起興趣了,戰亂時期這個城仍能保持繁榮,恐怕有更深層的原因。他一面思考一面問:「聽你說原士海是個富商之子,他為什麼要同你們這些小混混搶地盤?」

趙顯略有些尷尬,王爾雷悶聲悶氣地代他回答:「還不是老大吹牛說他是林州王,林州的什麼事情他都知道,原士海不服氣,就把我們趕走了。」

趙顯乾咳了兩聲,說:「我沒有吹牛,林州城到處都有我們的兄弟,任何事情都瞞不過我。對了,現在我是老二了,老大是李大哥,哈哈。」

李均冷冷盯著他,很明顯王爾雷的解釋並不能說明問題,他又問:「原士海的父親是什麼人?」

趙顯聽到問起林州的人來,精神立刻振奮了:「原滑頭啊,他是林州最有錢的商人,這裡街市上的店舖,有五分之一是他開的,就是林州城城主,也要讓他三分。」最後他還沒有忘記給自己吹上一下,「因此,整個林州,敢同他們父子作對的,只有我一個。」

王爾雷不滿地哼了聲,小聲嘀咕著「還有我」,李均沒有理他,憑借傭兵夥伴們教他的經驗,他知道問題可能出在哪,「那麼,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麼不該你知道的事情,關於原滑頭的。」

趙顯的臉色開始變化了,這一半是因為李均問到了要害,另一半是因為那四個巡檢走了過來。

「你好啊,牛皮趙。」一個留著八字鬍的巡檢笑嘻嘻地對趙顯說,「好幾天不見,你躲哪去了?」

對於小流氓來說,地方的巡檢是他們的天敵,趙顯用最快的速度在臉上堆起了笑容:「巡檢大哥,來來,一起吃吧。招待,再炒幾個菜。」

揮手止住招待走過來,八字鬍反覆看了看李均這張生面孔,見他還只不過十六七歲的樣子,就又轉向趙顯:「你是不是剛從老頭嶺過來?」

趙顯眼珠不斷轉動,他們偷襲傭兵的地方確實叫老頭嶺,他習慣性地搖頭要否認,八字鬍臉上的笑意在他頭搖起來的一瞬間凝固了:「不要否認,老頭嶺發了大火,你們又是被火燒了屁股的樣子,否認也沒有用。」

趙顯偷瞄了李均一眼,見他仍是一臉若無其事的樣子,於是又擠出了笑容:「是啊,老頭嶺一把火,我險些就被燒死了。」

八字鬍按住桌子湊近過來低聲說:「那麼,你在那裡看到打仗了嗎?」

「打仗?不知道啊。」趙顯呆了一呆,就是李顯也幾乎相信他全然不知,但八字鬍的手卻搭上了趙顯的肩頭,臉上的笑容變成了獰笑:「真的不知道?」

隨著八字鬍五指上青筋凸現,趙顯發出淒慘的叫聲:「放開我放開我……我說……」

樓裡的食客們彷彿什麼都沒有聽到,李均仍舊不動聲色,但心中開始飛快地轉動,巡檢對老頭嶺的戰事關心得太過了。

「我們十幾個兄弟在那打獵,後來聽到殺聲,剛想湊近去看,就被大火燒得四散奔逃,所以沒有看到打仗……」

趙顯說了三分實話七分假話,八字鬍對此沒有懷疑,他繼續問:「那麼有沒有看到可疑的人?」

「沒有,我們逃命都來不及,巡檢大哥,我知道的就這些了。」

八字鬍回頭向同伴笑了笑:「我說過不會有人混進來,那群傭兵完全完蛋。他們被陳國的狗子賣了,哈哈……」

他的最後一句話深深敲擊在李均的心上,在陳國主力部隊初戰失利時,主帥下令各部分散突圍,李均他們按指示翻山越嶺退進蘇國境內,但一路上總有人伏擊,彷彿對方早知道他們的撤退路線似的。

強烈的悲哀感湧上李均的心頭,很明顯是陳國主帥出賣了他們,讓他們作為誘餌吸引洪國的追兵。傭兵是為金錢而戰,因此在交戰國看來,他們不過是無關緊要的棋子。生當亂世,傭兵能相信和效忠的,只有金錢。

緊接著八字鬍身後另一個巡檢的笑語,使李均心中又升起新的疑惑,「把這個消息告訴原老闆吧。」

李均看這四人走下了樓,低低地問:「這個原老闆是不是你說的原滑頭?」

趙顯點頭說:「就是原士海的老子。」

「你到底知道了他們什麼?」李均的雙眼放著亮亮的光芒,狠狠地盯著趙顯,「如果你不說,我離開林州之後,他們還會來找你麻煩,到那時,你想死都難了。」

被李均齒縫間傳來的陰冷寒意所驚,趙顯打了個哆嗦,有些結巴地說:「我無意中發現,發現原滑頭同陳國的人往來,他可能是陳國的奸細。」

「如果是這樣,原滑頭只不過懷疑你知道他的秘密吧,否則他一定會盡全力來殺你。」李均眼中的光芒開始消失,他沒有再向趙顯求證什麼,倒是王爾雷問了句:「你為什麼不早說?早說的話我們可以到城主大人去告密,還可以拿到獎金!」

趙顯苦笑了:「我沒有證據,城主大人會相信我們嗎,我們只是小混混,在這亂世裡,我們有什麼值得信任的?」

李均心微抽動了一下,他已經基本猜出個大概了,這原滑頭可能是很早就打進洪國的陳國奸細,陳國主帥恐怕也正是通過他將傭兵出賣的。陳國的奸細竟然在洪國埋藏得這樣深,當初定下這一步計劃的人一定是個老謀深算的角色。

在一瞬間一種前所未有的情感衝擊了李均的心,這情感之強烈,讓他不由得有些顫抖。剎那間他認識到,在這亂世中要想生存,僅僅作一個優秀的戰士是不夠的。他也可以用一些不是戰場上的手段,為自己打出屬於自己的一片世界。

少年的心,總是容易被新的主意所激勵,而且總是急不可待地將自己的新想法付諸實踐。李均深深吸了口氣,酒樓上的空氣有些渾濁,又帶有些燒酒的烈性,這在某種程度上也助長了少年心中騰騰燃起的野心。

「老大,你一定要幫我想個辦法。」彷彿看出了李均心中的動盪,趙顯的主意進一步促成了李均的計劃,「最好是幹掉原滑頭一家人。」

「需要有人手。」李均心中在一瞬間作出決定,他將把這小小的林州城作為他試驗的場所,但也同時意識到自己現在最缺的是什麼。他看了看眼前這兩個略大於自己的少年,微微歎息了聲。

「你們對我不是洪國人在意嗎?」李均對這兩個目前可以找到的人進行最後測試。

「國家只對那些有財有勢的大人物才有用吧。」王爾雷簡單的一句話,卻將千萬年來神洲世界的一個事實揭露出來,「對於我們這樣的人,國家有什麼好處?」

李均幾乎用不敢置信的眼光看著這個有些胖的人,微微一笑說:「現在的國家,只對有財有勢的大人物有用……」他又嚥下剩餘的半句話,轉過頭對趙顯說:「你還能找到多少人?」

趙顯怔了一下,問:「怎麼?」

李均面無表情地說:「解決你們的煩惱。」

趙顯欣喜若狂,他已經對李均的實力深信不疑,甚至以為傳奇小說中的屠龍英雄也不會比李均更強,他與王爾雷相互擊了下掌,然後回答說:「林州城裡的大小流浪漢都是我們的人,我們自有一套聯繫方法。」

心裡微吃了一驚,在這瞬間李均體會道城市中流浪者的能力。李均一面盤算著一面露出冰冷的笑意:「記住,你們一切要聽我的,否則就只有死路一條。」

趙顯身上冒出了冷汗,他知道這個外表童稚的少年,絕對是說到做到的,但現在,他已經別無選擇。

第二章海平奇賭

第二天,一個消息開始在林州城裡傳播起來。

「陳國的士兵全部被活捉了,據說連陳國主帥也被捕,從他身上收到一份陳國奸細的名單。」

原滑頭被這個消息所驚動,雖然他立刻判斷這是個訛傳的假消息,但也還是有些不放心,因此盡其所能派出人員來查尋消息來源,短時間內只能把趙顯回來的事情放在腦後了。

但緊接著第二條相關消息又傳來:「陳國士兵已經突圍,有一部分殘兵向林州城方向奔來。」

既然第一條消息是假的,那麼與之相反的第二條消息就應該是真的。人思維的本能將原滑頭引入誤區,他正準備派人出去證實這個消息時,林州城主下令,關閉林州城門,嚴禁任何人出入。因為這時第三條消息已經讓整個林州城惶惑不安:「林州城中有內奸,他們要同陳國敗兵內外色結劫掠林州。」

對於林州城上上下下來說,外界持續千年之久的混戰,除了造成大批的孤兒與流浪者湧入外,彷彿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他們根本沒有面對戰爭的思想準備,因此,利用流浪漢無孔不入的優勢,李均已經在心理上給了林州城一個沉重打擊,首當其衝者,就是原滑頭了,他這時已經無法分辨消息的真偽。

一面命令軍民趕快準備死守林州,一面偷偷收拾細軟準備逃走的林州城主,可能是最為惶恐的人,正當他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時侯,一個幕僚卻連夜來到他家裡。

「恭喜城主大人。」幕僚第一句話幾乎讓城主氣死,但隨後一句話又讓他喜從天降,「據可靠消息,接近我城的只是前幾天被中央軍消滅的傭兵殘餘,他們也只是經過這裡。」

城主肥胖的身體停止了哆嗦,長長吁了口氣:「啊,太好了,趕快下令安民吧。」

幕僚臉上露出奸詐的笑容:「且慢,我有個妙計。」

城主從幕僚的笑容後面看到了更多的東西,每當幕僚露出這種笑意,就意味著他已經沉甸甸的錢袋又要增加些。

讓周圍的僕人們出去後,幕僚竊竊地湊到城主耳邊:「城裡確實有陳國的奸細,只有抓到這個奸細才能讓民心安定。」

城主呆了呆,很快就明白了幕僚的意思,也露出了噯昧的笑容:「那麼,這個奸細是誰呢?」

暗自罵了城主一聲,幕僚挑明了說:「原滑頭,他最象奸細了。」

兩人都開懷笑了起來,雖然原滑頭經常孝敬,但怎比得上將他的全部財產弄來。當然,笑的同時,城主心中在暗暗稱讚出這個主意的幕僚,而幕僚則暗暗感謝那個請他吃飯的陌生商人。

他們當然不知道,他們的所謂陰謀,不過是在李均事先佈置好的舞台上演出。一切,正如李均所料的;一切,對李均來說只不過是小試牛刀。從這一刻開始,李均意識到世界上有些煩惱,不是用武力才能解決的。

當城主連夜領著士兵包圍原家時,原滑頭父子已經得到了消息,慌亂中他們只能帶著親信棄家而逃。雖然原家在林州也有些勢力,但尚不足以同城主對抗,更何況平時他們所勾結的那些人,也不過是想他們的錢。

原滑頭從後門悄悄溜走不久,城主在半路上就遇上了一個告密的,於是城主領著士兵趕向南門去攔截,在這一段時間內,原家暫時沒有任何主人。

一場小規模的搏殺之後,「拒捕」的原家人全部身亡,接收原家財產時城主也沒有發現原家少了數量頗大的現金。

次日晨,原家是陳國內奸的消息傳遍了林州,少不得有那麼些聰明人說自己早就看出這一點。但緊接著麻煩就出來了,原家的店舖佔了林州城的五分之一,全部被查封後林州城的日常生活就受到了影響。

對於城主來說,這些店舖沒有什麼用處,他的身份不允許他自己去從事商業,幕僚又出了主意,將原家的全部店舖賣給市民,既可以解決日常生活的問題,又可以把不能貪污的不動產轉為可以揩油的金幣。

趙顯和他找來的流浪漢們成了最大的受益者。

……

半個多月後,當林州城在李均身後變得越來越小時,他自己也不會想到,有朝一日他還會見到趙顯與王爾雷,而且到那時,這兩個人會為他帶來多少幫助。

他是帶著一種比較輕鬆的心情踏上新的路程的。金錢攻勢下他已經知道肖林與魯格安全突圍,他放的那場火阻止了那場混戰。但李均並不急於回到傭兵團去,那裡,能教給他的東西不多了,為了他在林州燃起的野心,他必須要學更多的東西。

因此,他把自己的目標放在洪國的都城海平城。那是神洲世界中最好的海港之一,能夠有之並論的只有蘇國的第一大港玉泉。聽說那裡有不少奇人奇事,在那兒,也許會有他想找的東西。

「我究竟想找什麼?」李均心中升起了新的煩惱,像其他早熟的少年一樣,他為自己的目標而困惑,「什麼方法才能幫助我實現自己的目標?」

坐在運送過往旅客的馬車上,李均來到趕車人身邊,將目光投向兩邊無垠的山,山與山相連,山與山相伴,看著山,李均不由得輕歎了聲,他覺得與這不動的山比,活動的自己卻是寂寞的。

與他同車的一個小商人頗有些倚老賣老地說:「年青人,第一次出門吧,就想家了?」

李均輕輕搖頭:「不是。」

商人從他短短回答中讀出他不願與自己聊天,訕訕笑了:「年青人,你這個年紀,還是不要在外面亂跑的好,到處兵荒馬亂……」

李均沒有理會他,但這個商人似乎非常愛說話,自顧自地說:「不過,去海平城長長見識也好。你要小心,不要被官老爺抓去當兵。」

車中一個老頭冷冷笑了起來:「呵呵,小心有什麼用處?官老爺要抓人當兵去,你小心就會不被抓了?」看到商人與李均都注視著他,老頭向車外吐了口唾沫,繼續說:「我有四個兒子,一個接著一個被官老爺抓去當兵了,這些事情哪是我們老百姓小心能防止的?」

趕車的沒有回頭,悠悠然地聲音從他口中傳出來:「別說了,雖然山沒有耳朵,但傳出去還是會惹禍的。」

車中人都沉默了,李均仔細打量著老頭,滿臉的皺紋與亂須看不出他的實際年齡,但可以肯定他的外表比他的歲數更顯蒼老,枯乾的膀子坦在外面,手臂上的青筋說明了他的職業。李均心中沒有泛起任何憐憫的波紋,亂世中沒有憐憫二字可講,也許這老頭的兒子,正是曾與自己交戰的敵兵。

趕車人用力甩著馬鞭,指著遠方最高的那座山說:「看見沒有,那就是越人嶺,山嶺過去就是越人的地盤。」

李均將目光投向那座有半截在雲中的山嶺,問:「看起來不很遠,這附近常有越人活動嗎?」

趕走人搖頭說:「不常有,越人有越人一套規矩,而且那山看起來近,實際上遠著。」

李均對於越人興趣不大,他的目光被在前方長坡下的一些黑點所吸引。

「咦。」趕車人驚訝地呼了聲,車速慢了下來。

隨著距離的接近,李均已經可以看到這些黑點手中兵刃上閃的寒光,他心中產生了有大事將要發生的感覺,但同時他也覺得有些不對勁。

趕車人又加快了車速,李均有些奇怪他怎麼會這樣大膽,很快他意識到自己為什麼會覺得不對勁了。

那群黑點大多數是身材嬌小的越人,在遠方看不太清楚,近了就容易分辨了。也難怪趕車人不怕是劫匪,越人的驕傲讓他們絕不會選擇劫匪這職業。而且,很明顯的是,這些人分成兩邊正對峙著。由於他們佔住了路中間,馬車只得停了下來。

唯一一個不是越人的,是個穿著儒教長衫的人,暗藍色的長衫沒有鑲邊,證明他還只是個儒士,他雙手背在身後正好面對著李均他們。他身材瘦長,站在越人中尤其顯得高,清瘦的臉上掛著若有若無的譏笑——這譏笑可以讓每一個第一眼見到他的人都討厭他。看起來他不過是二十五六的樣子,李均卻隱隱覺得這人身上有股危險的氣息。

站在這個儒士身前伸開雙手攔住越人的,是一個越人少女,從臉上的神情來看應該有二十一二了吧,但不注意的人看到她那嬌小的身軀,會以為她只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長長的髮辮梳成一個馬尾,倔強地懸在她腦後,整齊的劉海掩住了她揚起的眉,憤怒睜著的雙眸充滿靈氣。她皮膚依常人的標準來看略有點黑,但在越人中應該算比較白的了。被她攔住的越人雖然揮舞著斧頭,但並沒有立刻殺過去的打算。

「蓉蓉你讓開!」一個相對較高的年輕越人大聲說,他用的是越人的語言,李均是完全聽不懂的。

少女也用越人語言堅決地說:「不!」

「你真地要護著這個拐走你的騙子?」一個年長些的越人開始訓斥了,「我早就告訴過你父親,女孩子只要能燒飯操持家務就行,偏偏他發瘋要教你鑄造,有那樣蠢的父親,才會有像你這樣不知好歹的女兒!」

少女雙眼睜得更大了:「不許說我爹壞話!他是越人中最好的工匠,他的女兒也是越人中最好的工匠!」

越人都訕笑起來,雖然不懂他們在爭執什麼,李均也聽得出這是譏嘲的意思。又一個越人大聲說:「女人也能當最好的工匠?當最好的工匠他媽還差不多。」

「可惜啊,你父親生前是我們部落第一巧匠,他女兒卻是個不守婦道的女子。」又有人冷冰冰地說了一句,一開始那個較高的年輕越人漲紅了臉,開始為這少女辯解:「蓉蓉是好女孩子,都是這個常人騙子不好!」

「如果今天不是月圓之日,」一直冷笑的儒士緩緩發言,他的聲音短促而尖銳,像金屬磨擊般刺耳,「你們現在就全部是一堆烤肉了。」他說話用的是常人的通用語,李均倒是聽明白了。

年青的越人想向前衝,到來到少女面前便退縮了,少女銳利的眼光象箭一樣掃過這些越人的臉,緩緩而堅定地說:「我同這位先生出去,就是要向你們證明,我父親的女兒,偉大的第一巧匠墨修的女兒,也一樣是第一巧匠。我以大神公輸盤和我父親的名字起誓,我不成為第一巧匠絕不回去!」

在少女無畏的目光面前,越人都退縮了。越人以大神公輸盤和自己亡父的名字發誓,證明他的決心是不容改變的,如果要強迫他收回,那就是對大神與死者的不敬。眾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那個年青越人臉上,他神情複雜而慌亂,忽然下了決心似的說:「好,我也跟你一起去!」

儒士又冷笑了:「我要的是第一巧匠,而不是你!」

憤怒的血一下子衝上了年表越人的頭,在少女的驚呼聲中,他衝到儒士面前,用力揪住他胸前的長衫。儒士卻一動不動,冰冷的目光看也不看這年青越人一下,年青越人急促呼吸了幾下,一字一句地說:「我、不、會、放、過、你、的!」用力撕開了儒士的長衫,扭頭跑了開來,其餘的越人相互望了望,也散入了樹林中。

儒士掩住長衫,但就是這片刻,李均發現了一個奇怪的事,在儒士胸口的肌膚上,左邊刻著一個道教的太極圖,右邊刻著一個釋教的卍字符,這一發現讓李均大吃一驚了。

在與趕車人簡短交涉後,儒士與那越人少女也上了這輛兩匹馬拉的馬車。上車時他冰冷的目光在李均身上掃了一下,李均覺得全身象浸入了冰窯裡。

越人少女獨自坐在一角,而那個儒士卻理也不理她,李均看到她呼吸越來越急,終於忍不住摀住自己的臉痛哭起來。

海平城是洪國之都,又是洪國第一大港,雖然連年混戰不斷,但論起繁華,就不是林州山中小城可以比擬的了。城東是大海,由此可以通往東海南洋,夷人商船往來不絕。向南是廣闊的沖積平原,大河洪河浩浩湯湯為兩岸農業帶來福祗,由於氣侯適宜,主要糧食作物一年可以兩熟,因此有「糧倉」的美稱。北方和西方則是有著萬雲山脈之稱的森林和高山,無數奇珍異寶飛禽走獸徜徉於中,唯一美中不足就是山裡沒有金銀等貴重金屬礦脈。由於物產豐饒,洪國也成為周圍各國垂涎的對象,延繼千年的內外戰爭,將森林化作了焦炭,將大河染成血紅,將平原踏成荒漠。儘管如此,憑借上天賜給的優越條件,洪國都城海平仍舊是神洲世界最大的都市之一。

李均來到海平,見時間還比較早,就決定四處搜集一些情報。但另他吃驚的是,街道上的人們都擁向一個地方,找了個小販問了才知道,今天是每月一度的海平競技會公佈結果的日子。

「海平競技會?」李均訝然地隨著人流趕往街市廣場。這時能容納上萬人的廣場已經水洩不通,人聲鼎沸中,李均只能遠遠地看著廣場中央有座高台,幾個人在台上不知做什麼。

片刻後人群像炸開了鍋一樣沸騰起來,李均聽到有人在大笑,也有人痛哭失聲,更多的人的議論紛紛。這萬餘人好像瘋了一樣,讓李均無法控制自己的驚訝。

當他拚命擠到廣場中間,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一隻手拉住了他。

李均向那人望去,原來就是同路來的儒士,還沒有等李均說什麼,儒士淡淡地說:「你是個傭兵吧?我雇你了。」

他的口氣很平淡,但李均卻聽出有不容拒絕的堅決。少年逆反的天性開始刺激李均,他用力掙動被儒士拉住的胳膊,但那儒士枯瘦的指尖傳來強大的力量,讓他無法掙脫。

「我可以付給你對你最有用的東西。」儒士眸子裡閃著固執的光芒,「比如說,讓你的能力增長一倍!」

李均突然意識到,在周圍的人聲鼎沸之中,儒士並沒有怎麼用力,但聲音仍非常清楚地傳進了他的耳朵。對方開出的奇怪價碼也是他無法拒絕的,雖然李均不知儒士怎樣能令自己能力增長一倍,但他相信這人陌生的儒士。於是,李均放棄了掙扎,在儒士牽引下,從人群中擠到了台上。

「我們的人來齊了。」儒士對坐在台上的一個師爺模樣的人說,「比賽什麼時侯開始?」

李均向那個已經在台上的越人少女點點頭,發現在她身旁還有個憨笑著的少年。還沒來得及打招呼,那個師爺開口道:「姓名,種族,籍貫,特長。」

「雷魂,常人,蘇國人,法師。」儒士幾乎沒有多講一個字,將問題全回答了。緊接著越人少女回答道:「我叫墨蓉,洞越人,家在洪國越人嶺,特長嘛……我是未來的神洲第一巧匠。」

對這個越人少女幾近自誇的回答,師爺禁不住笑了一下,放緩聲音道:「你真要參加這次比賽嗎?看你這模樣不像是能受這種罪的人啊。」

墨蓉堅定地點點頭:「沒問題,我爹爹對我說過,要成為第一巧匠,就必需要有第一等的膽量。大神公輸盤也會與我同在的!」

師爺搖了搖頭,對自己的多管閒事也有些無奈。他將目光投向李均,沒被他正視不覺得什麼,但當正對著他的目光時,李均覺得在他的目光中滲著一種強大的壓力,令人無法說謊。很顯然,這個師爺是個精神系法術的高手。李均心中本能地戒備起來:「怎麼?」

師爺感覺到李均精神上的反抗,微微一笑,那種強大的壓力立刻化為無形,他問道:「你的姓名、種族、籍貫和特長,我要為你登記。」

與儒士雷魂對視了一眼,李均回答了:「李均,常人,蘇國,殺人。」

師爺一面飛快地記錄一面重複著李均的話,他在最後一個詞上停了下來:「特長是什麼?」

「殺人,」李均覺得自己似乎被人捉弄了,帶著明顯的威脅語氣對儒士雷魂說,「我是個傭兵,特長就是殺人。」

「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別多啊。」師爺再次搖了搖頭,記下了李均的「特長」。

那個憨笑的少年知道輪到了自己,開口道:「屠龍子雲,種族常人,嵐國人氏,特長是屠龍。」

他的聲音同他臉上遲鈍的笑容完全相反,又快又清朗,台下的人聽到他的特長時先是一愕,緊接著都大笑起來。

師爺第三次搖頭,臉上不禁也笑了:「嵐國屠龍氏原來還有傳人……你殺過幾條龍?」

被師爺口氣中的嘲意弄得臉上緋紅,屠龍子雲訥訥地說:「……沒有……沒有找到龍……」

師爺似乎想多逗逗他:「幾千年前龍就都消失了,你當然找不著龍。你這輩子都沒辦法使用你的特長了。」

冷冷哼了聲,雷魂打斷了師爺的嘲笑:「廢話少說,手續辦完了沒有?」

師爺看了看天色,說:「好了,只要你們再自己名下按個手印就可以了。」

輪到李均按手印時,他這才發現,師爺開始填的,是一張「生死狀」。

看到李均有些遲疑,雷魂催促道:「怕死嗎?」

李均飛快地按下自己的指頭,昂然說:「亂世傭兵,怎麼會怕死?」

笑意在雷魂臉上一閃而過,這是李均第一次看到這個奇怪的儒士笑。他有太多問題想問雷魂,但還沒來得及問,師爺示意旁邊一個人領著四人下了高台。

從人群中穿過,兩邊人都自動為他們讓開道路。走了沒多遠,李均又聽到人群中發出雷鳴般的狂呼,他回頭望去,那個師爺已經站了起來,在台上大聲說著什麼。

「……此次比賽,共有十二組四十八人。他們的資料將在明日貼出,歡迎大家……」李均隱約聽到這樣半句,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參加了洪國海平城著名的「亡命之徒」賭賽。

「亡命之徒」賭賽有好幾年的時間了,這是海平城官方組織的一項活動。參加比賽者被隨意放逐到一個充滿危險的島上,一個月後才會有船來接。參賽者每人僅允許攜帶三日口糧,要想生存,就必須搶奪別人的糧食,餓極了還會出現人吃人的現象,到最後往往只剩餘極少數倖存者。正因為這個比賽的血腥與殘忍,充滿不可預知的刺激性,因此海平城中無數人為之投注,甚至有從千里之外的異國他鄉來投賭的賭徒。總賭金收入的三分之一歸最後倖存者所有,其餘則歸組織者。因為獎金數目極為可觀,往往達數十萬金幣之巨,所以每次開賭總有人冒死報名。李均曾聽傭兵談過這個,但到現在才記起。

四人被領到一個叫「亡命之徒」的客棧裡。為四人分別安排好房間後那人就離開了。而雷魂也不知跑到哪去了,直到晚飯時他回來將眾人叫到自己屋裡,李均才得以向雷魂提出疑問:「你為何騙我來參加這個比賽?」

「無所謂騙你。」雷魂仍舊是毫無感情的口氣,「因為這次比賽是小組參賽,我們少一個人,正巧看到你,又正巧知道你是個傭兵。」

「正巧?」李均苦笑了,「為了你的正巧,我們可能會被人當糧食吃掉!」

「不會!」

「不會才怪!」李均不顧墨蓉驚異的眼神,大聲嚷道:「我出去看了參賽者的資料,我們這組的賠率是一比三千……在十二組中倒數第一!」

屠龍子雲先是愕了下,接著笑了起來:「那我也該去下注,買我們這組贏,這樣就可以小發一筆。」

李均幾乎哭笑不得了:「憑我們能活著回來嗎?特別是你們兩個。」他指了指墨蓉與屠龍子雲,「我是傭兵,話先說在前面,這次生意我沒有收定金,所以可以隨時取消。危險的時侯我不會管你們死活的。」

「哼!」雷魂的哼聲充滿不屑,「我們本來就不指望你,雇你不過是湊足四個人的參賽要求。」

李均騰地跳了起來,手搭住了腰間的短劍,冷冷的目光夾著殺氣逼向雷魂:「是嗎?」

「本來就是。」雷魂半死不活的樣子讓李均遲疑起來,從第一眼看到這個怪儒士起,李均便可以感覺到他有種奇異的力量。就連他那短促的呼吸,彷彿都有種邪異的氣息在流動——李均又想起他胸口的兩個奇怪紋身。

「我現在就可以解除我們之間的協定。」李均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呼吸,在儒士詭異的目光下他呼吸急促起來。

「你不會的。」雷魂盯著年輕的傭兵,傭兵精神上強烈的反擊意識讓他也不得不集中精神,默誦著「鬥志訣」以加強自己的氣勢,雷魂知道傭兵開始認真起來。只要李均說正式解除雙方協定,也就意味著「傭兵不得反噬僱主」的傭兵法則對他不再具有約束力。

墨蓉擔心地看著這兩人精神上的對決,她同屠龍子雲一樣,對兩人間即將燃起的戰火無計可施。李均這時緩緩說:「我要見定金,然後判斷是否值得去冒這個險。」

墨蓉與屠龍子雲都長出了口氣,雷魂知道自己在精神上佔了上風,他並不想把李均徹底擊垮,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當他眼中沒有這奇異的光時,他整個人給人一種病態的美感。他說:「我已經知道你的實力了,你的特長,確實是殺人。」

李均明白他指的是自己剛才顯露出的殺意。李均的殺意是在傭兵生涯中無師自通的一種精神力量,與儒教法師使用的精神系法術有異曲同工之處,而且不需要默誦任何口訣,精神力差的人很容易在他的殺意前屈服。沒有等他回答,雷魂雙說:「你雖然天資過人,又學會了不少實用性的殺人絕技,但只怕沒有系統性地學過真正的武學。」

如果說開始無法在精神上壓倒雷魂讓李均不快的話,現在李均則有被剝光了般的恐懼感覺。只不過在精神上的短短交鋒,雷魂便已經看穿了自己的虛實,這個儒士,並不僅僅奇怪兩個字可以形容。李均決心挽回些氣勢,說:「是又怎麼樣?」

「我可以讓你學真正的武學之道,而不僅僅是殺人的技巧。」雷魂微弱地說,李均注意到他這時閉上了眼睛,似乎在回憶著什麼。

「同你學?」李均問。

「不是向我學,而是別人。」雷魂又睜開了眼,「你也是蘇國人吧。」

對於他跳躍式的提問有些不適應,李均停了下才說:「是,怎麼?」

「那麼,你一定知道陸元帥……我可以推薦你去見他。」

「陸元帥!」李均心開始跳了起來,屠龍子雲也忍不住插嘴問:「陸元帥……陸無敵?」

「還有其他的陸元帥嗎?」雷魂重新閉上眼,最後說了一句,「好好休息,到了蛟龍島再說吧。」

在明白這個奇怪的儒士確實擁有強大的力量後,李均開始相信他的承諾,這種相信,與其說起始於少年心中對增強自己實力的渴望,還不如說是起始於冥冥中的注定,三教稱之為緣份。正是這一步,使得剛剛被點燃了野心之火的少年踏上一條令整個神洲世界掀起狂瀾。

第二天一早,滿載著一船賭徒和監視者的大海船駛離了海平港。這條海船是如此之大,讓從未有過海上航行經歷的李均驚歎不已。但很快他便嘗了苦頭,患上幾乎所有初次乘海船者的不治之症——暈船。

賭局的組織者為了防止在比賽正式開始前就發生爭鬥,將參賽者遠遠隔開,因此儘管李均在自己艙裡吐得一塌糊塗,也沒有驚動得其他的人。屠龍子雲倒像個沒事人一樣,他看到雷魂的臉色比之平時更加難看,不由得伸了伸舌頭,倒是從未見過大海的墨蓉,看起來面不改色。

「還是姐姐你厲害。」屠龍子雲開口就叫墨蓉姐姐,也不管她是否真的比他大,「這兩個男的還不如姐姐你呢。」

眼光轉向屠龍子雲,墨蓉勉強笑了一下,嘴唇嚅動了幾下,屠龍子雲沒聽清她說什麼,湊近身體大聲問:「姐姐你說什麼?」

墨蓉張開嘴「哇」一聲吐了出來,屠龍子雲靠得太近,雖然避過了頭臉,衣服上卻被嘔吐物弄髒了,墨蓉吐了個痛快,才喘息著說:「我說……我也受不了了……」

一邊用紙將身上撣乾淨,屠龍子雲一邊有些懷疑地看著此起彼伏嘔吐中的二人,又轉眼去看看靠在船壁面如白紙的雷魂,他開始後悔買了自己的賭注。這樣的組合,能夠活著抵達蛟龍島就是個奇跡了,更別提活著回來。

「但願那個島上,沒有比乘船更可怕的事情等著我們。」將肚子裡所有存貨都吐盡,連胃液都無法吐出的李均奄奄一息地說,但這個已經吞噬掉數不清賭徒性命的島,上面會有什麼樣的奇遇等著這群人呢?雷魂、墨蓉和屠龍子雲,這三個人又是為了什麼理由而踏上通往死亡的冒險之路呢?

也許真的只有祈求眾神的佐佑了。

「諸位可以下船了。」

按序號用小船將參賽小組送上了蛟龍島,自然是由他們自願選擇登陸的地點。從上島開始,比賽就正式展開,為了生存,參賽者們不得不互相殘殺,從別人身上搶奪糧食。能夠讓參賽者如此瘋狂的,就是對獲取後獎金的憧憬了。

一踏上陸地,李均覺得精神好多了,這個登陸點是屠龍子雲選的,四人中也只有他比較熟悉海。他們是最後一批登陸者,當送他們的小船划回了大海船後,李均忽然感覺到強烈的波動,這是他在戰場中培養出的一種對危險的本能感應。

「哼!」雷魂瞇起眼盯著大船消失的方向,「用了禁咒……他們怕有人用五行遁術離開這個島吧?」

屠龍子雲仔細地開始打量著這個島,而一直悶在船艙裡的墨蓉開始恢復活力了,好奇地看著島上的植物,驚訝地道:「這些樹都好怪啊,和我們越人嶺的樹不一樣呢。」

李均警惕地望著茂密的叢林。在距他們站著的淺灘大約三百尺的地方,就被這些奇形怪狀的植物佔據了。挺拔的樹幹寬大的葉子將人的視線完全掩蓋住了,在這樣的叢林中穿行,一定是看不見太陽的。

根本沒有太陽可看。幾滴雨點淅淅瀝瀝落了下來,濃濃的水氣從密林中蒸騰而起,天不知何時被低雲所籠罩,四人意識到大雨即將來臨了。

「躲到林子裡去,林子裡可以躲雨。」根據在山裡生活的經驗,墨蓉提議說。

「不行,這樣很危險。別忘了,我們根本不知道其他的小組在哪裡,他們隨時有可能藉著密林的掩護刺殺我們。」李均冷靜地判斷,「現在反而是這裡最安全,任何人想攻擊我們,都必須進入我們視線內。」

「這裡也不安全。」屠龍子雲帶著笑說,「根據我的判斷,海水正在漲潮,很快整個淺灘都將被水淹沒。」

三人將視線全投向雷魂,這個將三人召來的儒士正盯著被水汽雲煙所籠罩的島上的山峰,眼中透著渴望與熱切的光芒。三人都是第一次看到他感情如此外露,不由得怔了一下。

「走。」雷魂尖銳地下達了命令,帶頭向叢林中走去。李均瞥了屠龍子雲扛著的盾一眼,說:「你斷後,墨蓉在中間。」便急忙跟在雷魂的身邊。短劍已經握在他的手中,此時他心異常渴望一個象魯格那樣的羌人來掩護雷魂,而不是更善於攻擊技巧的自己。

明白四人中最有作戰經驗的,恐怕還真要數這個娃娃臉的少年傭兵,屠龍子雲磨磨蹭蹭地接受了李均的指令。用盾遮住自己,以掩護的資式走在了隊伍的最後。

叢林中根本沒有路,到處都是巨大的樹木,大的足有幾個人合抱,高大的樹木下面被喜蔭的蕨類灌木所佔據。四人的身影剛沒入叢林中,天空傳來了悶雷聲。在樹林裡的四人抬頭望天,看到的卻只是遮天蔽日的樹葉。但從頭頂上發出的沙沙聲,他們知道,雨,已經下下來了。

雷魂領著三人向前走了一段路程,這時雨水已經順著枝葉將眾人淋濕了。光線也越來越暗,雷魂這時才意識到該找個地方休息一下。

「停一下,在這裡休息,等雨停了再走吧。」雷魂說。

李均心中升起強烈的不安感,從進林子的那一剎那,他就覺得似乎有人在盯著他們,一路上他也想過用各種方法來對付這些跟蹤者,但根本沒有時間。

對方跟蹤得並不急,在這叢林中只要找準人的痕跡就很容易追上來,現在關鍵是對方會選擇什麼樣的時機下手了。

「我來設置幾個陷阱。」李均示意屠龍子雲來幫他,但屠龍子雲沒動,倒是墨蓉聽到「陷阱」兩個字跳了起來。

「是機關嗎?我早想知道你們常人能設置什麼樣的機關了,教教我吧?」一邊問一邊跟隨著李均向來路走去。她走起路來一蹦一跳以避開腳下的樹根與灌木,讓屠龍子雲不禁莞爾。

「我差點忘了,你是越人,機關陷阱正是你的長處。」李均頗有些不好意思,他雖然同傭兵們學過一些設置埋伏的方法,但都很簡單,當然不敢在越人面前賣弄。

「我是洞越,可不是樹越。」墨蓉有些不滿地糾正李均的誤會,對於越人來說,把洞越當作樹越,或者把樹越誤認為洞越,簡直比把他們當作羌人還要可笑。雖然這兩個外面一樣的種族同為越人,而且都承認雙方的祖先有血親關係,但由於長期生活習慣的差異,使得他們間產生了難以彌補的裂痕。

腦子裡飛快地分析有關洞越與樹越的資料,李均用劍砍下一根樹枝並削尖。墨蓉毫不客氣地接過這個然後命令說:「弄一根長繩子來。」

李均扯來一根長長的籐條後,墨蓉壓彎一棵小村,將那根尖樹樹縛在上面,李均只看見她令人眼花繚亂地東轉一下西轉一下,然後拍了拍手滿意地說:「可以了。」

意尤不足的墨蓉一連布下五個小機關,正當她要佈置第六個的時侯,風雨聲中透出一聲慘叫。

受驚的墨蓉立刻蹦到李均身邊,全沒有了開始設置機關時鎮定自若的樣子。李均立刻判斷她從來未有過殺人的經驗,不由得再次苦笑。一個有些懶惰的屠龍氏傳人,一個沒有殺人經驗的洞越,再加上那個半死不活的深沉儒士,自己所屬的小組也太次了些。

「沒有事,死了個人罷了。」李均的安慰還不如不說,墨蓉牙齒都開始打顫起來:「不……不是雷……雷魂大哥……他們吧?」

這時拔開枝葉的聲音開始傳來,雷魂短促的聲音響起:「墨蓉,墨蓉,你在哪裡?」

「我在這,我們沒事。」墨蓉又蹦離了李均的身旁,向聲音來處奔去。

看到墨蓉出現在自己面前,雷魂緊張的臉上露出輕鬆的神情:「以後不要離開我的視線範圍。」

跟來的李均與屠龍子雲對望了一眼,沒料到這個看來毫無感情的儒士也能說出如此深情款款的話語,只不過對一個身材只到他胸部的越人少女說這話,未免有些不協調。

但緊跟著下一句又讓二人懷疑起自己的推斷來。「在完成和我的約定後,你愛怎麼死就怎麼死吧。」

剛剛被雷魂言語中透出的感情所激動的墨蓉,臉色立刻起了變化。感覺到可能會有比外面的雷雨更強烈的風暴來臨,屠龍子雲咳了兩聲岔開了話題:「這個……我們該吃些東西吧?我早餓了。」

提到這個餓字,李均立刻想到開始的慘叫。顯然,爭奪糧食的爭鬥已經開始,有人已經成為了犧牲品。

風雨聲中聽不到其他聲音,但李均的寒毛本能地豎了起來,有危險正在逼近。

雷魂閉上眼睛,作為一個儒士法師,他可以感覺到殺意。而且作為一個特殊的儒士法師,他還可以聽到林中無形的精靈在發出警告。這種警告以一種奇怪的波的形式傳遞,只有天生具有靈覺的人才能發現。

注意到李均與雷魂神色有異,墨蓉與屠龍子雲也驚覺到危機,兩人四處張望,映入眼中的陰森加深了心中的恐懼,屠龍子雲已經握住自己的刀,墨蓉也將背上的小斧牢牢抓緊。

「砰」一聲響,緊接著是兵器撞擊的聲音,片刻後隨著兩聲慘叫,又恢復了平靜。李均臉色開始變了,從風雨中傳來的聲音看,來者離他們不足一百五十步,如果對手再靠近突襲的話,恐怕只有兩輪箭雨就可以將四人消滅。但可能是跟蹤者自己也成了別人的獵物,他們先起一衝突,讓李均四人逃過一劫。但那先後發現的慘叫,證明已經分出了勝負,片刻後就會輪到他們了。

「用盾護住雷魂,給他施法的時間。」李均見屠龍子雲有些茫然,知道他缺少實戰經驗,低聲下了命令。緊接著他又轉向墨蓉說:「你沿著來路將敵人引進陷阱,眼睛要放亮一些。」

伸手拉住有些遲疑的墨蓉,雷魂冰冷地說:「為什麼讓她去?」

幾乎是同樣冰冷的口氣回答他:「她身材小,目標就小,而且她最靈活。」

「你為什麼不去?」屠龍子雲對於李均的分配也很反感,雖然他承認李均說得有理,但讓一個嬌小的女子去冒險,而三個男子漢剛在旁邊觀看,他的榮譽感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這樣的事情。

「我能夠隱蔽起來給敵人致命一擊。」李均冷漠地解釋,但他從雷魂與屠龍子雲臉上的表情中看出自己的解釋不能通過,於是又補上了一句:「誰有更好的方法,誰來指揮吧。」

雷魂與屠龍子雲想了想也不得不承認就目前來看,這是四人配合的最佳戰術,但二人出於不同的理由都不願支持李均。墨蓉的眼光在三人的臉上滑過,淡淡地說:「我去吧,大神會保佑我的。」

「記住,我們只有相互信任,才能生存。」李均轉向雷魂,他最不放心的就是雷魂,「不管你是出於什麼原因讓我們來這個島,但既然一起來了,你就得信任我。」

臉上露出不屑的冷笑,雷魂眼中跳躍著火焰:「無所謂,我說過,叫你來只是湊足四個人。」

避開他的眼光,李均按捺住怒火,這個時侯不是內訌的時侯,他只得說:「好,我去作誘餌。」

墨蓉心中頗為過意不去,但要她主動為這些還算不上熟悉的夥伴去冒生命危險,也確實讓她很勉強。按照李均示意三人埋伏在隱藏的地方後,李均才彎腰向回走去。

他非常小心地繞過了陷阱,心中開始默禱「石盾訣」,雷魂開始用手指在他甲上畫了個什麼符號,微微的青光從他身上升起。他知道可能是一種防禦加持,但卻不知效果如何,因此他根本不敢大意。

「咚咚」的腳步聲大約距離一百步左右,證明來者的體重相當可觀,也證明來者根本不怕有人偷襲,這要麼是來者非常自信,要麼就是過於自大。李均飛快地判斷形勢,然後決定採取最直接的辦法。

「是哪個混蛋在那?」他挺起身子開口罵人,對方既然如此自信,就不會用偷襲的手段,那麼挑得對方憤怒,己方偷襲的人就有空子可鑽。

「果然有人。」悶雷般的聲音在風雨聲中也震得李均耳朵發麻,「你們是第四組,只要獻出食物,饒你們不死。」

上島還不到半天就至少有三組人完蛋了,李均暗自吃驚。總共不過十二組人罷了,這個島雖然不大,也不會那麼容易碰上,但大家似乎都擠在一起了,這其中看來有些怪異。

「只要獻出食物,饒你們不死。」將對方的話原封送回後,李均已經可以看到第一個對手,一個身材巨胖的光頭大漢,雖然不是羌人,但足有中等個兒的羌人那麼高。寒意從李均心底生起,他可以感覺到必死的殺機,但這殺意卻不是直接從巨漢身上傳來。

本能地向後一倒,一束紅光擊在他身後的巨樹上,四散濺開,李均又是一連幾個翻滾避開隨著射來的箭,這裡他吃驚的發現,那巨漢以他那體型幾乎不可能的速度衝到了自己身前。

「死吧!」寒光四射的大砍刀劈向仍在地上翻滾的李均,此時李均已經知道自己上當了,在看似光明正大的巨漢身後,躲著至少一個法師與一個弓箭手,他所能倚仗的只有不能完全信任的同伴們了。他不敢硬擋巨漢的砍刀,順著地勢再次滾了幾滾,一柄飛刀從他袖中飛出,匆忙中他不指望這一飛刀能擊中對方,只要能給他爭取到轉身逃跑的機會,那就足夠了。

巨漢對這柄飛刀視若無物,飛刀擊在你肚腹上時發出耀眼的光弧,「金剛護體!」沒想到這個巨漢竟然懂得釋教中的護身法術,並非全力擲出的飛刀當然不會有任何作用,李均只能雙手握劍封擋巨漢迅如奔雷的砍刀。

「錚!」兩臂間傳來的感覺,使得李均幾乎認為手臂不是自己的了,心愛的短劍上也被迸出了個深深的缺口。巨漢又抬起右腳踹向李均的小腹,被鎮麻木了的李均無法在大砍刀的壓力下抽身後退,只能咬牙作好內臟被踢爛的準備來拚個同歸於盡!

「彭」一聲,巨漢的腳踹在李均小腹上,發出了怪異的聲音,彷彿擊中的不是人的肉體,而是一棵枯木。

忍著巨烈的疼痛,李均借這一腳之勢倒飛了出去,空中折過身子,一落地便用力衝刺,在樹叢中飛快跳縱,他這一生中還從來沒有逃得這麼快過。

他清楚的感覺到,自己的石盾訣剛接觸巨漢的腳便被震散了,之所以沒有震碎他的內臟,一定是雷魂的防禦法術起了作用,但現在他身上的綠芒也消失不見了,那巨漢的能力,遠不是他這個傭兵所能抵擋的,同他組隊的法師和弓箭手肯定也不是軟貨。

強烈的敗北意識讓他在傾力逃竄中仍想起雷魂對自己的評價,沒有正規學習過的自己,在強者面前的確沒有什麼用處,李均心中第一次湧起了強烈的拜求明師的念頭。

巨漢狂笑著在背後追襲,一個陰柔的聲音在提醒巨漢小心暗算,風聲在耳邊呼嘯,不那是弓箭破空的聲音!李均跑得幾乎無法喘過氣來,但仍作出了正確的判斷,人向被絆倒一樣平著撲向前,一枝箭穿入他的衣甲中,在他背上劃出血槽又從衣甲中穿出。

仆倒在地的李均聽到巨漢的笑聲就在身後,轉身迎擊已經是來不及了,他發現這裡已經是墨蓉佈置陷阱的地方,心中閃起一線希望之光。

第三章荒島求生

巨漢臉上露出了猙獰的笑容,他知道自己這一刀下去可以將李均的脊樑劈成兩片,除了慘叫與飛濺的血花,李均無法做出任何反應,而這兩個反應,對於噬血的他來說,能夠增加他心中的成就感。

大砍刀重重斬下去,但這同時,李均已經抓住了墨蓉設置的機關——那根籐條。被壓彎的樹枝立刻彈了起來,李均被這一彈之力從巨漢大砍刀下拖走,緊接著,削尖了的樹枝刺中了巨漢的右腿。

憑藉機關的彈力,樹枝穿透了巨漢的「金剛護體」,雖然沒有造成大的傷害,但已足以讓巨漢的動作遲緩下來,李均急促地吸了口氣,拚命向前突擊,開始拉開與巨漢的距離。

巨漢發出狂暴的怒吼,到手的獵物又逃脫使他異常憤怒,而腿上的疼痛又讓這憤怒衝越了理智之堤。揮舞著大砍刀向周圍的樹枝劈開,他怪叫連連的緊追不捨。

只不過是片刻之間,李均已經數次從死亡中逃走,他幾乎感到所部的力量都已經用盡了,不得不發出求助的信號。

逃命中的李均沒有感覺到,但蹲在雷魂身前以盾掩著他的屠龍子雲卻感覺到周圍的空氣彷彿被雷魂伸出的手掌吸了過去,隨著雷魂喃喃的咒語聲,他的左手中紅光滴溜溜亂轉,逐漸凝聚成一個火團,然後雷魂摒住右手二指,向正在接近李均的巨漢一指。

火團騰空化作了一道紅影,巨漢只聽到身後的法師叫了聲「小心」,就覺得紅光將他整個視線都遮住,緊接著強大的魔法衝擊在他頭上產生,他前衝的身子被逆擊飛出,還未落地,被被魔法火焰包圍。巨漢的狂吼變成了淒慘的叫喊,在地上不住翻滾徒勞地想熄滅身上的火焰,雖然雨水將他表面的火澆滅了,但被灌輸進他體內的魔火仍在燃燒,片刻之後他的內臟便被燒壞,臨死的慘叫在這深寂的林中分外刺耳。

雷魂大口大口喘著氣,看起來比剛從死亡線上掙回來的李均還要疲勞,屠龍子雲舉起圓盾擋住一枝射來的箭,李均也跌跌撞撞地衝到了他們身前。

應該還有三個敵人。那個弓箭手目前給眾人的威脅最大,要想辦法解決掉他。李均藉著樹的掩護,伏在地上尋找弓箭手。但灌木非常繁茂,他無法看到對手的身影。李均心中飛快地轉動念頭,決心再冒一次險。

弓箭手與自己的法師同伴交換了一下眼色,他們配合很久了,知道對方的想法。法師給自己加上了所有防護法術後站了起來,口中唸唸有辭,從他青色的長袍來看,他是個善於五行法術的道教法師,胸口的陰陽魚圖案,證明他已經通過了測試,是「真人」級別的法師了。

真人一面默禱,他可以感覺隨著自己的咒語,森林中的木系精靈將強大無比的靈力傳入他體內,這個陰森的樹林裡的靈力遠遠超過他的想像,只要積聚到足夠的力量,就可以釋放出強大的木系震盪魔法,將敵人震死在隱藏處。真人的精神力全都集中於此,而弓箭手則全神貫注防止對手襲擊。

靈力的氣流以戰場為中心開始神奇地流動,真人覺得自己天靈聚集的靈力已經足夠發出一個巨大的震盪波,但為了保險起見,他決心再增強一步靈力,於是,更為強大的靈力向他聚集過來,旁人甚至可以看到他頭頂上青色的光輝了。

李均伏在地上驚恐地看著真人身上的奇異變化,他距離真人還有二十餘步,只要一起身,弓箭手便會一箭將他射死,而且這樣的距離他也無法保證自己能夠一擊致真人於死地。

雷魂的喘息又急促起來,他閉上眼感覺到周圍的樹木的靈力在迅速減弱,對方的目的對他來說召然若示。[www.smdzs.com隨夢電子書]但如何才能陰止對手呢?目前看來,似乎並沒有什麼好的辦法。

「通過咒文借來構成這個世界的五行元素的力量,這是道教法術的基礎,記住,人的身體便是一個容器,你可以多大限度地存儲借來的靈力,關鍵就在於平時的鍛煉。」那個老法師曾如此告誡自己,沒想到對方中的法師盡能使用道教法術的基礎攻擊術來消滅自己。雷魂一面冷冷地嘲笑著自己,一面迅速想著對策。

靈感在一瞬間擊中了他的心。他開始飛快的念著禱文,為了增加禱文的力量,他咬破食指臨空劃著誰也看不懂的符咒。

真人感覺到聚集的靈力越來越大,但他覺得仍舊不滿,他要施放出也許是這一生的最完美的一個法術,要讓敵人的生命成為他強大的法力的祭品,於是,他開始第三遍禱文。

但巨變就在這時產生了,雷魂雖然無法看到真人所處的位置,但他施展了增強法術,讓作用範圍內的魔法能力增強數倍。真人就處在這個範圍內,他的禱文的作用也被增強了數倍,原來如涓涓細流般注入他天靈的靈力變成了一瀉千里的驚濤駭浪,他的身體無法承受突然而來的巨大靈力,就像一個氣球無法容納超過自己限度的空氣一樣,存儲靈力的經絡完全爆開,巨大的木系魔法在他自己體內發生大爆發,整個人都化作了血雨,連大一點的碎片都沒有留下。

被自己身邊的巨大變化驚得失魂落魄,弓箭手在血霧中無法控制住自己的理智,尖叫著回頭就跑,李均卻沒有喪失反應能力,人像彈簧一樣跳起,短劍狠狠擲了出去,完全沒有抵抗力量的弓箭手只覺得後心冰冷的一片,意識便開始喪失了。

長長出了口氣的李均回過身來向雷魂豎了豎大拇指,他能感覺到造成局勢根本性轉變的原因。但同時他猛然想起,敵人應該也是四個人!

「小心!」墨蓉的叫聲讓李均本能的側身,但風一般的黑影仍從一棵大樹上撲向他。李均所能做的似乎只有閉目等死,墨蓉奮力擲出了短斧!

「噗」一聲響,樹上撲下的人手中的鋼爪撕開了李均的衣甲,在李均背上又加上了五道長長血印,但卻無法再抓進去,因為墨蓉的短斧正劈在他頭上,這個越人丫頭的力量奇大,他的半邊腦袋都幾乎被切開來。

驚魂未定的眾人面面相覷,頗有點死裡逃生的感覺,一直沒有出手的屠龍子雲也出了一身冷汗。李均拔出了短斧,在屍體上拭開盡後一腳把屍體踢開,遞給墨蓉。

墨蓉看了看短斧,再看了看橫在地上的屍體,忽然覺得一陣噁心,甚到彷彿覺得這短斧上隱隱尚有血跡,不敢接過來,如果不是在船上已經吐了幹盡,只怕立刻又要狂吐出來。

「別難過了,謝謝你救我。」李均出言安慰她,他忽然對自己也有安慰別人的能力感到奇怪了。如果不是為了救他,這個從未傷過人的越人少女有再大的膽子,也不敢用斧頭劈開一個人的頭。

「還算不錯,」雷魂語氣裡卻沒有絲毫稱讚的表情,接下來的話足以讓李均氣得與他拚命,「重要人物完好無損。」

李均死死地盯著他,但眼神中卻沒有聚起殺意,「不要嘗試激怒我。」他用更尖刻的語氣反擊,「在你付出答應我的報酬之前,我是絕不會讓你死的。」

「休息一下吧,如果不能馬上升火烤的話,有人不會死也會得病的。」看著面色蒼白的雷魂與打著寒顫的墨蓉,屠龍子雲說。

「嗯。」雷魂將目光投向李均,「你有什麼建議?」

李均抬頭看了看仍從枝葉上落下的雨水,心裡也開始琢磨起來,很顯然,這附近是無法找到避雨的地方,只有繼續前行了。

「先吃點東西,繼續向前走,看看能不能找個巖洞吧。」李均毫無把握地道。

「真是個好主意。」雷魂譏諷地說,「我看還不如現在把樹砍下來,鋸成板子再蓋房。」

「我有個好主意。」墨蓉似乎已經忘了開始的不快,注意力立刻轉移到這件事上來,「跟我來。」

四人迫不及待離開這些討厭的屍體,也沒有哪個去收拾屍體身上的食物。李均雖然想到這點,但看到其餘三人的神色只能放棄這個念頭。前繼續走了不遠,來到開始停下來的地方,墨蓉指著一大堆灌木叢說:「這裡有棵大樹。」

原來灌木叢下面,是一棵不知幾多年前倒下的古樹。這棵古樹大約要五個人才能合抱,周圍和樹幹上長滿了各種寄生灌木,如果不是墨蓉個矮的話,根本看不出繁茂的枝葉下面是一棵巨樹。巧的是這棵樹是空心的,墨蓉甚至可以不用低頭便在樹心中行走。

「大神保佑。」沒想到自己隨便指出的地方如此合適,墨蓉首先鑽進了洞中。洞裡除了灰塵外,連蛛網都沒有。

雷魂低下頭正要進入樹洞,忽然怔了一下。李均順著他眼光看去,只見古樹的斷口處有明顯的焦黑痕跡,想來當年是被雷電所擊倒的。

「怎麼了?」李均譏諷的問,雖然口中出嘲笑之言,但他很奇怪自己心裡為什麼沒有任何譏嘲之意,「是不是害怕了?」

「是啊,害怕得求救呢。」雷魂對這個年少的傭兵毫無「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儒士態度,馬上作出了加倍的反擊。

李均一時語塞,他發現自己無論如何鬥嘴也鬥不過儒士,只得搖頭認輸,但認輸前還是小小地刺了一下:「我現在知道你為什麼二十六七還只是個儒士了。」

「如果我願意,我可以馬上通過聖賢的測試。」雷魂臉上掛著不屑的神色,屠龍子雲及時插進來打斷了二人的對話。

「你們進不進去?不進去的話就讓開來。」屠龍子雲一面推搡著二人一面說。

四人都進了樹洞裡,墨蓉熟練地刮了些干苔蘚,又從樹洞裡劈下幾根木柴,用火石點燃了火,跳躍的火焰讓四個人臉上亮一下暗一下。

「要小心,不要讓火把我們的家燒了。」一面哼著不知名的越人小調,墨蓉一面忙乎著。片刻之後他想起李均身上的傷來:「李兄弟,我替你包一下傷吧。」

共同經過這場生死搏殺之後,李均已經開始將三人當作夥伴了。對於傭兵來說,僱主是不可靠的,但夥伴則是異常重要的。因此他聽任墨蓉將金創藥敷在傷處——但很快他就後悔了,這位未來的第一巧匠在包雜上根本沒有任何「巧」字可言,包紮過程中他所受的痛苦遠遠要大於傷害時的痛苦。

「告訴我,你為什麼來這個島。」一面在火中烘烤乾糧,李均一面問出了在心中積壓已久的問題,「你並不是為了奪取海平之賭來的吧。」

「是的。」發呆地盯著火焰,彷彿火焰有磁性將他的目光吸過去一樣,在火中的雷魂的臉根本不像是一個法師,倒像是一個病人。微微停了下後,他接著回答:「我在尋找眾神的遺產。」

「眾神的遺產?」李均幾乎不敢相信,當他發現屠龍子雲與墨蓉臉上的平靜神色時,確信他們早已知道這個消息,於是他再問道:「真的有什麼眾神的遺產?」

「有的,古神創世,眾神之契約,這些傳說中的東西,確實是存在的。」

發出了不解的笑聲,李均呵呵道:「那麼說,所謂的妖精、惡魔、鬼怪還有龍,」他提到龍時特意停了一下,瞄了屠龍子雲一眼,然後繼續說:「這些都存在?」

「閉上你的眼睛。」雷魂答非所問。

看到他臉上認真的神情,李均閉上了眼睛,耳邊傳來雷魂的聲音:「放鬆,再放鬆,你能感覺到什麼?」

李均放鬆自己的思維,心靈之波向周圍擴散開來,忽然覺得有股奇妙的感覺,這感覺好現是一種力量,又好像是一種形體,像在他的四周,又像就在他的身前。

「那是什麼?」也閉上了眼的墨蓉提出了疑問。

「那就是一個妖精殘餘的力量。墨蓉,你很幸運,為我們找到了一個好的棲身之處。」雷魂緩緩說道,「我們現在,就在妖精的肚子裡。」

火焰在柴上跳動,像舞蹈著的精靈般婀娜。畢畢剝剝的聲音裡,李均四人的臉泛起光怪陸離的神彩。

三雙眼睛都牢牢盯著雷魂。雷魂又閉上了眼,於是眾人的視線又集中在他的嘴上,彷彿如果他不說下去,就要直接從這嘴中挖出答案似的。

還好,雷魂的沉默沒有持續太久。

「我很早就開始尋找上古傳說中的神跡。這個地方,蛟龍島便是萬神之戰的遺跡。當時捲入戰爭的除了各派神祇,還包括世界上所有的生命。像妖精、惡魔、鬼怪和龍。」

「鬼怪也是生命?」李均發現了一個漏洞,毫不客氣地指了出來。

「鬼怪是生命。」雷魂緩緩說,「生命與死亡並沒有絕對的界線,死亡之後,生命會以你現在無法想像的一種形式繼續存在。其實,在本質上我們同樹同石頭同土沒有任何差別,差異在存在形式罷了。」

「你剛才說……我們現在在妖精的肚子裡?」墨蓉有些戰慄地問。

「這棵樹有一股強大的靈力,你們都感覺到了。」雷魂解釋說,「枯死這麼多年仍保有如此強大的靈力,那活著的時侯這棵木的能力一定大得驚人。而且,這棵樹是被傳說中的禁咒魔法擊倒的。」

說到這裡,雷魂突然顯得有些煩躁起來:「快休息,天氣好點我們就得趕路。」

李均蠕動了一下嘴唇,儒士不但沒有完全答覆他的問題,而且這一番話又引出了許多其他的問題。但他將到嘴的問題又嚥了下去,這個儒士,如果他不願回答了,再問也沒有什麼用處。

樹洞外的光線明顯暗了,雨也一直下個不停。李均第一個負責守夜,他也想借此機會把自己混亂的思緒整理一下。

成為傭兵已經七八年,跟隨肖林他們學到了不少東西,作為一個普通的傭兵將就著也就夠了。但當李均在林州點燃起自己的野心之火後,就覺得自己所學得還是太少。作為亂世之中的武者,自己的本領根本上不了檯面,遇到強敵,像今天的那個巨漢,根本沒有任何機會。而且,要想在戰爭中取勝,僅有武勇是遠遠不夠的,戰場上一個優秀將領的作用要遠遠大過幾百幾千個勇士,上次敗仗中,陳國十萬大軍再加三萬傭兵攻入洪國,仍敗給了僅三萬人的敵軍,差距就在雙方主將上,這一點肖林不知提過多少遍。亂世出英雄,但也要那個人有本事活到最後,否則的話不過是荒野中多了一具枯骨罷了。只有求得名師的指點,才能讓自己在這兩個方面取得質的飛躍,才能實現自己在林州城中開始的夢想……陸元帥,正是這樣一位名師啊。

思緒落在了名動天下的蘇國將軍陸翔身上,李均心中不由得湧出無限渴慕。這位蘇國將領與他的「無敵軍」,十年前就威震神洲了。當年蘇國周圍六國聯軍進襲,蘇國僅餘三座城池,國王李構嚇得乘海船逃往大洋。但陸翔僅憑六千人便大破聯軍十五萬之眾,親手取下了有嵐國之星的嵐國第一勇將的首績,此後各國軍隊聞陸翔之名喪膽,為他的軍隊取了「無敵軍」的勇名。這些英雄事跡正是李均這個年齡的人最為嚮往的。當初答應雷魂,一定程度上也是因為雷魂的許若牢牢抓住了李均的心。

「你。」想到雷魂,雷魂的聲音便在他耳中響起。

「怎麼了?」李均估計時間,自己雖然思索了很久,但也還沒有到雷魂守夜的時侯。

火光中雷魂的目光炯炯,已經沒有開始那虛弱的樣子。李均忽然發現,這位迷一樣的儒士正視著自己的時侯,身上散發出不怒自威的懾力,似乎是天生他就有一種優越感。

「是不是覺得那個巨漢很可怕?」雷魂提到這個問題讓李均心中一緊,那巨漢的力量幾乎不是平常人能做到的,自己在生死存亡中用盡潛力,才活到了現在。

「現在的你,正面交手根本不是神洲一流武者的對手。」看出李均默認了,雷魂又繼續說,「不,甚至連二三流的武者你都不是對手,你很有天份,所以在那種情況下仍舊活著下來。」

「哪種情況下?」李均有些不快地問。

「最後一個敵人從樹上向你撲來,如果是沒有天份的人決對無法扭開身體,但你做到了,因此他那致命一擊只給你造成一點輕傷。但是,現在的你,還不能發揮自己真正的力量。」

「自己真正的力量?」李均茫然地在心中自語,雷魂的解釋逐步揭開了他心中的迷團。

「對,般若之力。」雷魂提到這個詞後,神色又顯得急躁起來,「沒必要同人解釋那麼多,我教你一種呼吸調息的方法,這樣也可以為陸元帥省些麻煩。」

自尊心不容許李均接受這樣的方法,但好奇心卻又讓他無法拒絕,最終,好奇心戰勝了自尊心。李均鼓起勇氣說道:「你說吧。」

對於李均如此爽快地接受自己並不客氣的給予,雷魂似乎也覺得有些奇怪,但眼光中卻掠過一抹讚賞的神色。一個人知恥而後勇,才是進步成功的關鍵,這個少年倒是個聰明人。

一開始的時侯,李均幾乎無法適應這忽長忽短似乎沒有規律的呼吸方法,不過片刻之後,他就覺得精神開始放鬆,睡神的使者用她看不見的手,將李均的眼皮攏起。雖然李均努力提醒自己還要守夜,但身體就是不聽他的使喚,漸漸地進入了夢鄉。

當無人注意雷魂的時侯,雷魂臉上的冷漠表情開始鬆弛下來,光與險在他的臉上柔和的交錯,令他看起來飽經滄桑。

李均醒來的時侯,已經是第二天的早晨了。頭一天的疲勞已經一控而空,背上的傷也不覺疼痛。讓李均吃驚的是,自己的呼吸竟自然而然地依照雷魂教的方式進行。

「雨停了,該出發了。」墨蓉快樂地鑽出了樹洞,繞著棵樹轉了兩圈。

李均也活動了活動胳膊,林中的空氣裡瀰漫著泥土的香味,這讓他忍不住也想活動一下筋骨。

「叭」一聲弦響,讓李均立刻找到了活動身手的機會。他向沖猛地衝了過去,將墨蓉撲倒在地上。

墨蓉被他壓在身下,心中象小鹿般狂跳不止,偏偏李均的右手還撐得不是地方,此時她無法冷靜判斷李均究竟是為了什麼將她撲倒,女性的本能讓她以為李均不懷好意,於是,條件反射地,她一膝蓋頂向李均。

伏在墨蓉身上的李均正昂起頭來搜尋開始弓弦響處,卻沒有料到幾乎致命的打擊來自身下。他發出象貓叫般奇怪地悲鳴,以風一般地速度從墨蓉身上跳起,抱著小腹開始狂跳。

屠龍子雲怔了一怔,忍不住開懷笑了起來,用手指著剛才墨蓉邊上的樹幹,說:「冤枉啊……李均……」

李均嗚嗚咆哮著,但巨痛讓他無法說出完整的句子,偏偏此時第二枝箭也來湊趣,以裂雲之勢飛了過來,李均仆倒在地上,那箭釘入樹幹中,沒入一半。

雷魂開始凝聚靈力,默禱著奇怪的咒語。屠龍子雲舉起盾護住他的身體,墨蓉也意識到自己的誤會,再三向李均說對不起。

李均貧怒地吼道:「讓你射死就好了!」眼睛卻四處搜索,他也知道剛才撲倒墨蓉確實不雅,因此將慘遭痛擊的仇恨全轉移到射箭的人身上。這人一箭可以入木六寸,臂力著實驚人。

四周除了風搖樹葉的聲音,什麼也聽不見,開始弓弦響處,也看不到什麼。李均也摘下自己的弓,向著那個方向試探著射出一箭,隨即從位置上離開,第二枝箭已經搭上了弦。

果然不出他所料,在他移動的同時,一枝箭飛向他開始呆的地方,箭勢是如此凌厲,足以穿透最厚的鎖甲。李均毫不客氣地向對手發箭的地方射出第二枝箭,又迅速移開了位置。

雷魂的咒語已經完畢,他伸手向對手大致的方向指去,一團黃色的光輝從那兒的地下升起,土系法力將那一塊地方的引力增大了三倍,隱身於其間的敵人覺得自己的動作忽然變得遲緩起來,舉手投足都異常吃力。

「儒士最善長的卻是道教的法術。」李均心中升起一個新的疑竇,這疑竇又讓他想起被雷魂儒士長袍掩著的胸口,那奇怪的釋教道教紋理。他把疑惑壓在心底,利用這個機會向前猛地幾個翻滾,逐漸逼近被土系魔法半束縛住的對手。

令他有些驚奇的是,對手似乎只有一個人,李均在接近黃光的過程中並沒有遭受其他人的攻擊。

「我投降!」更讓李均驚奇的是,那個被半束縛住的對手忽然大叫起來,而且絲毫沒有以投降為恥的感情色彩在其中。出於謹慎,李均用箭瞄準發出話聲之處,一面側臉向雷魂與屠龍子雲擠了下眉眼。

屠龍子雲領會了他的意思,大聲道:「站出來,投降的話就站出來,扔掉你的武器!」

「你們保證不殺我,我才扔掉武器。」對方似乎還想討價還價,屠龍子雲再次道:「投降的話你有活下去的可能,否則就是死路一條!」

「真是賠本的買賣。」那個人嘀咕著但終於舉著手站了起來,從他古銅色的皮膚與不太高的身材來看,他應該是生活在海邊的夷人,約麼三十歲左右的樣子。

「然怪弓箭這麼厲害,夷人,弓加人就是一個夷字嘛。」李均心中暗想,但小腹仍然隱隱傳來的疼痛讓他忍不住衝過去踢了這個夷人一腳,夷人踢了個跟頭,發現束縛他的黃光已經沒有了,但在李均的弓箭下,他也無計可施,只能大叫道:「優待俘虜,優待俘虜,說了我能活下去的……」

「不殺你,可不等於不能打你。」李均又在夷人的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腳。但他心中此時沒有殺意,回頭看著雷魂,看他如何處理。

雷魂若有所思地盯著夷人射進樹幹的箭想了一會兒,問道:「你就一個人?」

夷人臉上擠出黯然的神色:「他們都死了,就只有我一個人還活著。」

墨蓉撇了撇嘴道:「不要是都被你殺了吧?」

夷人頗有些心虛地說:「不,不,才沒有。要想活下去沒有同伴可不行,在結局明朗之前殺自己的同伴,這種賠本的買賣我可不做。」他自然不會說出,同伴們陷入苦戰時自己首先逃命之事。

「你的弓箭不錯。」屠龍子雲稱讚了一句,夷人臉上現出驕傲的神色,昂然道:「那當然,我們夷人在海上生活,水上作戰弓箭為先,我姜堂更是一等一的神射手,否則也不敢來參加這亡命之賭了。」

「姜堂,你還糖漿呢。」李均又踢了他一腳,姜堂爬起來,臉上的神色變成了諂媚:「當然,你們四位比我要厲害得多,我輸得心服口服。我的糧食已經沒了,殺了我對你們沒有什麼好處,還是放了我吧。」

「不,好處大著呢。」屠龍子雲與李均對視了一眼,兩人少年之心未泯,決意將這個夷人逗上一逗,李均上下打量著他說:「看你還蠻肥的,我們四個人節約點吃還可以吃個五六天的……」

聽到這個少年肆無忌憚地說要吃自己,姜堂腦門上的冷汗開始冒出來,顫聲道:「別別,我年紀大,皮肉都老了,不好吃,一點都不好吃……」

「你錯了,」屠龍子雲一面流著口水一面說,「皮肉老一些,咬起來才有味,吃下去也經得起鋨,嘿嘿,我們還沒有吃早餐。」

姜堂撲通又跪下,哭泣著求饒起來,還是墨蓉不忍,說道:「騙你的呢,還真吃人啊,噁心死了。」

姜堂聽到屠龍子雲與李均放肆的笑聲,才確信自己果然被騙了,長長出了口氣,眼中擠出的淚水也一下子就收了起來,李均不由暗自佩服這個夷人變化之快。

到底該如何處置這個夷人俘虜,眾人的眼光都聚集在雷魂的臉上。

背著所有人的「輜重」,姜堂戰戰兢兢地走在了最前頭。

「你確信不會有危險嗎?」這是他第十次問身旁的雷魂了,原本想偷襲雷魂這個小組的他,現在成為這個小組的編外人員。在雷魂的強迫下,他只得同雷魂一起在前頭帶路。

「整座森林,布成了一座天然的陣勢,因此,所有進入森林的人會不期然走到一起。」雷魂看到他那惶惶不安的架式,不得不解釋,「只要按我指示的走,我們就可以與那些人錯開。」

「等他們拼得差不多了,我們再去搶他們的糧食……這個主意真聰明,是筆划算的買賣。」姜堂想當然地說,但很快擔憂又回到他心頭:「可是,參加這次賭賽的法師有很多啊,也許不只你一個人認識這陣勢。」

「哼,這種失傳了幾千年的古陣,如果每個法師都認識,那麼每個法師就都是神了。」雷魂悶哼著刺了姜堂一句,再也不肯作聲了,姜堂只得一面胡思亂想一面按他的指示開路。

「有件事很奇怪,這林子裡沒有一隻鳥獸。」墨蓉帶著寒意說。

「那有什麼奇怪,海邊上也沒有一條魚在呢。」姜堂插嘴道,「正是因為這附近什麼可以當食物的也沒有,所以才會成為賭賽的場地。」

繞來繞去,一直是上山的樣子,果然如雷魂所說,並沒有再遇上敵人,但李均本能地感覺到可怕的危險在等待著他們,而且這危險要大過此前他們遇到的任何局面。

雷魂緊閉著唇,墨蓉臉色似乎也因為什麼而有些異樣,只有屠龍子雲似乎越來越興奮。李均確信這三人還有什麼事情瞞著自己,這事情正是他們此行的目的,現在他已經肯定,雷魂前來決不是為了海平城的賭金。

走在最前的姜堂忽然歡呼了一聲,道:「好買賣啊,果然出了這該死的林子了。」

李均搶上前去,但他發現雷魂、墨蓉與屠龍子雲彷彿怕在這森林裡再多呆一會兒似的,比他跑得還快。

眾人衝出林子,在眼前的景象前呆住了。

一座高大的牌坊,四根合抱粗的大石柱支撐著牌坊巨大的重量,石柱上雕著蜿蜒盤繞昂然欲飛的龍紋。向上飛起的邊角上雕著精美的花紋,因為比較高,所以看得不是很清楚。最上面是一顆著拳頭大小的龍珠,石柱上的龍都目光炯炯地盯著這顆龍珠,似乎就要破柱而出將之奪取。整個牌坊橫在一條向小山頂上延伸的石階上,石階延伸了幾級就消失在雲霧中。逼人的氣勢從牌坊上發出,這鬼斧神工的作品,絕非李均曾看到過的各類牌坊所能比擬。

「真偉大!」墨蓉翹首發出由衷的驚歎。

雷魂也在心裡發出默歎,這座牌坊,站在這裡,彷彿有了自己的靈氣,彷彿已經活過來了一樣。但他很清楚,讓大夥兒更加驚詫的地方還在後面。

「等一下吧。」雷魂制住眾人向前走的衝動,開邕默禱,在他周圍,逐漸散發出金色的光芒,光芒範圍越來越大,到了一定範圍便止住了。

雷魂喘了口氣,疲憊地道:「不要走出金芒之外。」

雖然無法認出這是個什麼法術,但眾人知道這個法術絕非一個儒士能施展出來。雷魂已經多次讓大家吃驚,但這一次他又令眾人重新考慮他的實力了。

在金芒的護佑下眾人踏過牌坊,在過牌坊之時,一股強大的壓力向金芒壓了下來。眾人都可以感覺到呼吸時有一窒的感覺,但金光只是被壓得略一縮,便又彈回去。

踏上一級級的石階,眾人投入雲霧中,暗綠色的雲霧與金光相遇,發出滋滋的侵蝕聲。眾人連腳下的路都看不清楚。姜堂特意彎下腰去年腳下,結果是讓他幾乎直不起腰來。

「不要看下面。」李均差點踢了他一腳,本來金芒的範圍就小,眾人在這狹長的石階上,幾乎都擠在一塊兒,任何一個人停下後面的人就無法前進了。

「下面……下面……」

「再不走就把你扔到毒霧裡。」屠龍子雲發出了威脅,姜堂這才顫抖著向前挪動。

暗綠色的雲霧對金光的侵蝕越來越強烈,雲霧不斷變幻,像火焰般地跳動著。金光被一點點侵蝕掉,逼得眾人不得不越來越靠在一起。

「賠本了……賠本了……血本無歸……」一面嘀咕著,姜堂一面壯著膽前行,終於眼前的綠雲變得淡薄起來,姜堂發出了歡呼。

雷魂也長出了口氣,金色的光芒消失了。眾人終於穿過這凌架在萬丈深淵之上的天橋,同時他的金光魔法也禁受住了綠雲毒火的考驗。別人只是覺得光與雲發出滋滋的聲音,他卻可以感覺到那強大的蝕力一寸寸在攻擊自己的靈力。

「休息會兒吧。」偷偷打量著他神色的墨蓉提議,為了掩示自己的真意她還長歎了聲,「呼,我累了。」

筋疲力盡的雷魂坐在一塊乾淨的石頭上,抹去額頭的汗水。閉目調息了片刻,他又從懷裡摸索出一顆紅色的藥丸,含入嘴中。

藥丸遇津即化,一會兒之後,雷魂覺得靈力恢復了不少,於是,他第二次施放了金光。

眾人開始跟隨他前進,眼前是一個巨大的洞門。姜堂老早就想進去看看,但又擔心沒有金光保護會遇上危險,現在進了洞中不由得東張西望起來。

洞壁在金光的照耀下反射著絢燦的光輝,眾人走進去後才發現,洞壁完全是純淨的天然水晶。只有腳下的地板是經過精心雕琢的白色大理石,上頭還刻著細緻的紋理。

墨蓉忽然衝在最前道:「小心,這地板上刻著樹越的標記。」

姜堂立刻停下腳步,墨蓉仔細觀察著大理石板,片刻之後她道:「跟著我走,小心不要踩到其他的石板上。」

這樣小心冀冀穿過洞廳,眾人看到一條下向的通路,墨蓉咦了聲,在通路前停下,伸手臨空撫摸著什麼。姜堂大著膽子向前邁了一步,結果一頭撞在一面無形的牆上。原來一扇透明的門攔住了去路。

墨蓉一面嘖嘖稱讚,一面在門上摸索著。片刻之後,她口中唸唸有辭地計算起方位來。

「離、坎、巽、兌。」她依著自己嘴裡念的字,在門的右邊、左邊、左下、右下各按了一下,「咯吱」的聲音從頭頂響起,這扇透明的水晶門被提了起來。

「嘩嘩」的流水聲從洞深處傳出,這是一個巨大無比的鐘乳融洞。雷魂施放的金光也無法將之完全照亮,眾人只能看見中央彎曲的石徑,兩側是清瑩的地下河水。

「真漂亮。」對著自然鬼斧神工的傑作,墨蓉不由感歎起來,而姜堂腦子裡則轉起了如何能利用這個大鐘乳融洞做買賣的念頭。但李均與雷魂卻感受到那股一直存在的壓力更為強大了。

「動作快一點,沒時間感歎了。」屠龍子雲顯得異堂興奮,他感覺自己身上的血被一種莫名的力量召喚,在不斷的沸騰。他第一個大步向前,雷魂與墨蓉緊跟其後,姜堂則悄悄將自己夾在中間位置上。

「前面有危險或者後面有危險,都不能危害到我。」姜堂有點得意地想,還向身後的李均擠了擠眼。

無形的壓迫力讓李均打了個哆嗦。他握緊了自己的短劍,警惕地四望著。但他什麼也看不見,他只得也加快步伐。

眾人幾乎是小跑著前進,漸漸地發光的洞口也變小不見了,眾人彷彿走在一片漆黑中,向上看不到天,向下看不見地,四周也看不到邊際。無邊無際的感覺,讓對此行目的不明確的姜堂又開始嘀咕起來。

「我們這是在哪?」他問李均,「什麼也看不到,這筆買賣可難做啊。」

「我知道的不比你多。」李均已經習慣於姜堂以買賣來比喻自己的處境,「快走吧,否則你走到最後面算了。」

姜堂立刻加快了步子,嘿嘿笑著說:「我才不怕走在後面呢,只不過為了保護你,我才擋在你前面的。」

終於前方隱隱露出光亮,姜堂歡呼一聲,但很快被雷魂嚴厲的目光制止。屠龍子雲豎起自己的盾,當先衝向那團光。

光是從另一個洞裡發出來的。

李均最後進入這個狹窄的上升甬道,當他身前的姜堂從甬道向亮如白晝的外面探出頭來時,發出了李均從來沒聽到過的怪叫聲。

「怎麼啦?你看到鬼了?」

李均踹了他一腳,他感覺到那股一直壓迫著他心靈的強大力量就來自於甬道外面,但此時他已經知道無法回頭了,所以調侃了姜堂一句,但同時,他聽見雷魂開始大聲祈禱。

拚命將想縮回來的姜堂推了出去,李均也出了甬道,這才知道是什麼東西發出的光芒照亮了外面。

這是一個足足超過兩百丈的大廳,大廳中央堆滿了閃閃發光的珍寶,有傳說中才存在的夜明珠、高七尺有餘的紅珊瑚、潔白如雪的白翡翠、閃耀著七色奇光的大鑽石以及大批李均叫不出名字的東西。

但這些不足以吸引李均的眼光,他的眼光集中在珠寶中間的一張白玉床上,床上盤臥著一條紅色的龍!

九天狂雷般的怒吼將整個大廳震得發抖,李均幾乎不能相信白玉床上的龍能發出這麼大的聲音,看起來這龍並沒有傳說中龍那樣巨大,但這已經夠了,誰願意面對一條活生生的龍呢?

「是誰?是誰?是誰打撓我養傷?」龍的咆哮結束後,忽然口吐人言。對此李均倒不奇怪,傳說中龍能夠變化人形,那麼會說人的語言,也就不足為奇了。

「交出謫仙杖,饒你不死。」

雷魂的聲音象鋼針一樣刺入李均的耳朵,姜堂膝蓋都軟了,跪倒在地上顫聲道:「龍……龍神,不關我的事,這筆買賣……這筆買賣是他們的……饒我啊……」

紅龍綠玉般地眸子根本沒有瞄他一眼,目光全集中在雷魂清瘦而蒼白的臉上,它注意到雷魂周圍發出的金色光芒,也頗有些驚訝了。

「謫仙杖在那裡。」紅龍頜首向財寶堆中示意,雷魂眼角餘光瞄到一大堆財寶中露出的一根法杖。但他沒有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法杖上。

「龍先生,那麼我們越人之寶,公輸錘也在您這兒啦?」墨蓉鼓足勇氣問。雖然她早做好了面對危險的準備,但對於一條龍,只要是人,都會恐懼的。

「在。」紅龍又開始咆哮,「貪婪的人,過來,為你們打擾我付出代價吧。」

「是嗎?」屠龍子雲興奮得血液像是要沸騰,他將自己盾上的紋章向紅龍展示,「仔細看看吧,誰會付出代價。」

「屠龍氏!」紅龍的咆嘯變成了狂嘯,它豎起前身,脖子下的鱗片全部豎了起來。屠龍子雲知道那就是傳說中的逆鱗,是龍類最致命之處。

身上沒有流著屠龍氏之血的雷魂等人的感受卻與屠龍子雲大相逕庭,當龍豎起逆鱗之時,實際上已經是向它的對手示威,發出強大的精神系魔法「龍之怒」,膽量小的人在這種魔法的威迫下,甚至會發狂而死。

雷魂大聲念著咒語,金光將部分龍怒阻礙住,但攻入金光中的法力仍使得四人的心狂跳起來,姜堂幾乎癱在地上,無法再動彈了。

「怎麼……怎麼辦?」墨蓉顫抖著問。

「殺了它。」

「原來……是來殺龍的……」李均苦笑著掩飾自己的懼意,「好吧,就與龍……打上一架吧。」

嘴裡雖然如此說,對於如何與龍打上一架,李均卻毫無把握。屠龍子雲身上的屠龍氏之血和他已經有數十代人未實踐過的屠龍技巧,只怕也不足以對付這條紅龍。真是傷腦筋的一條龍。

第四章無敵名將

「很好,很好!」龍的咆哮聲將大廳震得嗡嗡作響,龍怒的威力形成強大的精神氣流,充斥著整個空氣,壓力像永恆的黑暗,將所有人都吞噬進去。

屠龍子雲是受龍怒影響最少的人。即使在雷魂的金光之外,屠龍氏的血脈也足以使他對龍怒免疫。他幾乎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血在沸騰,自己的身體不受自己控制。

屠龍氏等一條真龍,等了多少代人呢?

屠龍子雲沒有時間細想這些,紅龍的利爪高高舉起。這不是一隻巨龍,但同人相比,它也大得足以將人一口吞下。屠龍子雲迎著龍爪撲向巨大的白玉床。

紅龍的爪間掀起了風暴。狂暴的氣流在它爪間形成團,聚成一個呼嘯的旋風。同時,紅龍的身軀騰空飛起,與西廣俄洲的龍不同,中平神洲的龍沒有翅膀,但它們仍可以憑借強大的靈力御空飛行。

風暴活了般從紅龍爪間捲向眾人。屠龍子雲用盾護住身己的身軀,但仍被風暴捲了起來。雷魂連忙上前,將屠龍子雲容入金光之中。風暴對這無形的屏障沒有作用,只能徒勞地繞著金光打轉,逐漸變成一股小氣流,然後消失。只有滿地被捲散的珠寶,證明開始這裡發生的事情。

紅龍深吸了口氣,對這些正迅速接近自己的人噴出烈焰。火焰之強,似乎可以融金化鐵,雷魂伸出手一指,念了聲「疾!」一團藍色的光在眾人面面擴散,形成一道水幕,將火焰擋開。

屠龍子雲繞開水與火激盪的正前方,飛快地衝向紅龍。雷魂聚精會神在與紅龍比試著靈力,李均踢了一腳在瑟瑟發抖的姜堂,命令道:「射龍的眼睛!」

姜堂顫抖著手抓住弓,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搭上箭。李均急得直跺腳。紅龍發現屠龍子雲已經接近了自己,停止了噴出火焰,一爪拍擊在屠龍子雲的盾上,巨大的力量使得屠龍子雲在地上翻了個跟頭。

失去火焰壓力的雷魂厲聲向李均喝道:「去幫他!」然後開始大聲念著咒語,給屠龍子雲加上各種魔法防禦。

李均鼓足勇氣衝出了金芒構成的圈子,當他坦露在龍怒的威力之下時,無邊的恐懼從四面八方湧向他的內心。他幾乎無法動彈,是掙扎著退回到雷魂的魔法圈子裡。

雷魂咬破自己食指,在李均額頭一點,留下了一個血印。李均為自己開始的膽怯而羞愧,又重新鼓起勇氣衝向紅龍。這一次他覺得恐懼的壓力要減輕了些。

屠龍子雲根本無法接近紅龍。不等他來到龍的身下,就會被紅龍的爪子擊翻,雖然他憑借伏龍盾可以保護自己,但無法給龍造成任何傷害。

紅龍看到李均的到來,吸了口氣噴出一道火焰。李均敏捷地跳開,但第二次第三次火焰噴發接踵而來,李均憑藉著矯捷的身法在火束中躲避,雖然也焦頭爛額,但總算接近了紅龍。

紅龍對於李均的接近根本不以為意,這群人類垃圾中,只有屠龍氏的後代可以對它構成威脅,法師的法術他幾乎全部免疫,弓箭手是個夷人,對於海中之王者龍根本就畏懼萬分,另一個越人少女連法師的魔法圈子都不能走來。當李均來到它身下時,他不再使用火焰,另一隻前爪開始玩起李均來,彷彿是貓在玩老鼠。

李均沒有伏龍盾可以阻擋龍爪,他甚至不敢用短劍來格,只能在龍爪的撲擊下狼狽地翻滾。看到他反而陷入危機之中,屠龍子雲卻無法靠近救援。

雷魂能做的只有為李均加上魔法防禦,墨蓉忍不住接自己的小斧飛擲出去,砍在紅龍的前爪上,但紅龍卻毫髮未傷,反而嚙牙露出了一個龍類的「笑」。

「人類垃圾們,屠龍氏的血千年之後不過如此了。現在,我玩夠了,要徹底了斷你們了。」龍吼叫著,開始向屠龍子雲與李均增加壓力。這樣一來,二人更是險象環生。

「快射!快射!」墨蓉猛踢癱在地上的姜堂,聲音幾乎哭了出來。但姜堂唯一能動的,就只有他的嘴巴:「不,不,這筆買賣……不划算……」

心急如焚的雷魂臉上也不禁失去了冷漠,他可以感覺到自己靈力在迅速消耗,如果不能盡快將龍解決,後果將是毀滅性的。他猛然生出靈機,目光凝聚在姜堂的眼中,大叫道:「看著我!」開始唸唸有辭。

墨蓉看著姜堂眼光變得癡呆起來,片刻之後他夢遊般站起,彎弓搭箭,向著紅龍的眼睛射出一箭。

紅龍急忙收回準備攻擊的前爪撥開這一箭,這就給了屠龍子雲靠近的機會。紅龍另一爪又向屠龍子雲撥了過來,將屠龍子雲打退回去。

但紅龍立刻發現,自己有了一個大麻煩。李均借這一緩的機會,縱身抓住龍爪,借這一翻之力,竟然爬上了它的身體。龍的憤怒被推上了頂點,垃圾人類竟敢爬上自己的身體!它咆哮著一扭身,前爪抓住了李均。

李均看到龍的銳齒離自己越來越近,看來紅龍是想一口將他咬死。但李均這時侯反而麻木了,他不覺恐懼,全力將短劍擲向龍眼。

龍沒有料到這個人類還能反撲,用力閉上了眼,但仍覺得左眼傳來巨大的疼痛,短時間內無法再張開。它爪一緊,爪尖刺破了李均的衣甲。血泉水般噴了出來。

正在此時,姜堂的第二枝箭射了過來,獨目的紅龍沒有判斷準確,這一枝箭正射入它的右眼,劇痛使得它爪子一鬆,將李均從空中拋開,兩隻爪本能地護自眼睛。屠龍子雲意識到自己的機會來了,他不敢放過這稍縱即逝的機會,人和刀合而為一,幻作一片白芒,直衝入龍的頸下,刀在空中劃出的弧彷彿能切斷時間,隨著他的這一刀,龍發出了驚天動地的狂吼。前爪放棄了護眼,擊中了還在空中的屠龍子雲。但屠龍子雲對此早有準備,伏龍盾為他擋住了要害,只不過被大力打飛了出去。

紅龍也從空中跌落下來,狂暴的聲浪幾乎要將眾人耳膜擊破,它雖然看不清,但憑感覺向眾人所在地全力噴出火焰,火中甚至還夾著它的血!

雷魂傾盡所能施放水幕遮住了火,但火焰仍穿透了他的魔法水幕。他只能盡力避開,終究慢了一些,儒袍被火焰燒著。墨蓉象炮彈一樣飛出將被催眠了的姜堂撞倒,等她爬起來時,看到雷魂一面在地上滾著,一面撕下了自己的儒衫。這一瞬間,墨蓉也不知是自己眼花了,還是看清了,雷魂胸前那兩個奇怪印跡正放著淡淡的光芒。

龍的狂暴似乎還沒有結束,它又掙扎著騰空,但就在飛起的一瞬,重傷在地的李均躍了起來,抱住它的脖子,使用了他最後的武器,牙齒。

龍發出「咯咯」的奇怪聲音,拚命甩頭想將掛在自己要害處的人甩開,但李均死死咬住了它被屠龍子雲割開的血管,龍血同瀑布一樣噴注,有不少甚至湧入了李均喉嚨。李均知道這是生死存亡的一刻,既然自己難逃一死,那麼就要盡力為同伴創造求生之機,這是傭兵的一條道德操守。

李均這時沒有注意到,龍的甩動越來越無力,龍的血裡夾著一個明珠大小的東西一起進入他的體內。他唯一的意識,就是咬,咬,咬。

眾人看著這驚心動魄的一幕,龍終於無聲無息地倒了下來,李均仍舊死死咬住龍的脖子,人已經暈死過去。

隨著龍的倒下,大地開始輕輕顫抖。雷魂臉色又變了,他大聲召呼著眾人道:「快一點!」

墨蓉跑得幾乎比他還快,在財寶堆裡翻出一件黑黝黝不起眼的鐵錘歡呼起來,雷魂也拿到了謫仙杖,已經清醒了的姜堂牙齒在不住的打架,但這一點也沒影響他一面大叫:「發了,發了,好買賣。」一面將地上的珠寶大把塞向懷裡。

大地的震動越來越急,隆隆的地鳴聲已清晰了。屠龍子雲沒有在財寶堆中尋找,他來到了龍的屍體處,用力扯動李均,但李均毫無知覺。

「快過來,到我這邊來!」雷魂大叫著召集眾人。大廳上的石塊雨點般地向下落,很快這裡的一切都會塌陷。屠龍子雲沒有辦法,只得用屠龍刀將龍頭頸斬斷。在屠龍刀下,原來刀槍不入的龍皮也變得容易切割起來。

於是,屠龍子均拖著暈死的李均,而李均又咬著龍頭頸,好不容易來到雷魂身邊。雷魂舉起謫仙杖,他可以感覺到溫潤的玉杖底下魔法靈力象海浪一樣洶湧,而且並沒有排斥他。於是,他聚集起身體中殘存的靈力,開始念起禱文。

一塊巨大的岩石從頂上掉了下來,將洞廳中的一切都壓在下面。

「我……我是在哪?」

李均睜開雙眼,聽到的是海水嘩嘩的聲音。他覺得陽光非常刺眼,於是瞇住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適應過來。

「龍!龍!龍在哪?」他差點躍了起來,但一隻手按住了他。屠龍子雲、墨蓉、雷魂,還有姜堂的臉出現在他視線裡。雷魂還是那麼冷淡而無表情,看他睜開眼後哼了起,便將頭扭向一邊,其他三人臉上則是喜悅無比。

「哈哈,和龍做買賣還大獲全勝!」姜堂一面笑著一面說,「看看,全都毫髮無傷!」

他的話倒言過其實了。眾人,包括一直未近龍身的他們,都或多或少受了傷。屠龍子雲爽朗地笑著:「龍嘛,被你吃掉了。」

墨蓉則指著一旁的龍頭說:「看,你帶回來了什麼?」

李均看著仍舊猙獰可怕的龍頭,疲倦地搖了搖頭。

雷魂終於說話了,這一次他的聲音裡竟然也帶有溫和之意:「現在,等你養好傷,我便推薦你去見陸無敵。」

「陸無敵……」帶著夢想,李均又陷入長時間的暈迷之中。

後來他才知道,紅龍死了,蛟龍島便開始陸沉。李均用謫仙杖上的五行遁術將眾人傳出龍廳後,眾人用最快速度做成一個木排,現在便是在木排之上。

對於李均來說,這是他一生中最有意義的一次冒險,這不但使他認識了這些日後對他極為有用的夥伴,也大大增強了他在亂世之中生存下去的本錢。伴隨著龍血被他吞入肚的,是那只紅龍修練成的龍珠,雷魂傳他的呼吸術,則是最上乘的一種調息方法,能靠讓他盡可能大地利用龍珠中蘊含的靈力,化為自己的戰力。

已經被眾神攤開來、寫下了李均名字的未來,將是什麼樣的呢?

天色已經晚了。

月亮代替太陽照耀著大地。風輕輕地吹,秋蟲發出生命中最優美的低吟。晚歸的鳥有些不安地撲散著翅膀,發出咕咕的低柔的聲音。

李均站在荒山頂上,一切都很平和,但他卻能從輕柔的晚風中嗅到危險的味道。空氣幹幹的,帶有血的腥味。李均藉著月光,向山下望去。

一切似乎很平和。但李均能聽到別人聽不到的一些東西。龍島之戰過去後,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發現自己的力量、靈敏、五覺都日益進步。他把這歸功於雷魂傳授給他的呼吸術。這個神奇的儒士。想到他李均又想到了一起的幾個同伴,屠龍子雲在最危機時刻救了自己,墨蓉將龍頭改造成一頂奇特的頭盔,還對自己的短劍進行加工。即便是後來加入的姜堂,在習慣了之後,一天沒聽到他的「買賣」口頭禪,反而覺得有些不舒服。

從來沒有想到自己這麼容易成為別人的朋友。李均莞爾一笑,此時他不用擔心自己的感情會外露。但他很快將笑意收斂起來,伏在地上傾聽大地傳來的聲音。

「來了!」他想。又站了起來,緊張地望著東方。

一柱香的時間之後,東方地平線上開始出現一條黑線。李均的目力可以看到這快速移動過來的黑線是大隊的騎兵,大地在萬馬的奔騰之勢下也發出痛苦的呻吟震撼,月光下戎人彎刀反射出奪目的寒意,吶喊聲與馬的嘶鳴將原野中的平靜逐入黑夜,在李均的視線裡,看到的全是火一般的氣勢,火一般的軍隊!

戎人騎兵隊象高山瀑布般一瀉千里,李均甚至以為,如果是一座山阻擋他們的話,山也會被這雷霆萬鈞的攻擊打得粉碎。以他傭兵的經驗,當遇到這樣的對手時,除非有同等氣勢的騎兵隊逆襲,否則就只有潰敗一途。他的心中又是渴望,又是擔心。渴望是相看到這龐大的戎人騎兵隊的對手,蘇國兵馬副元帥陸無敵展示他那絕妙的戰術,將看起來不可戰勝的敵人置於死地。擔心的是,這樣的氣勢下,兵力較少的陸翔陸無敵,是不是真的有辦法逆轉局面。

騎兵對步兵,自然是騎兵佔優勢。戰爭專家們曾經推算出這樣一個結論,鐵甲騎兵、輕騎兵、鐵甲步兵、輕步兵、士卒的戰鬥力比,大致是一比二比三比六比十。按這個公式,對付這支約萬人的戎人輕騎兵隊,至少需要一萬五千鐵甲步兵。但李均已經知道,陸元帥此次出征,部下不過鐵甲步兵二千人,輕步兵三千人,士卒四千人。這樣的實力對比,未免太勉強了。

果然,迎擊的士卒還未接觸便潰散了。李均捫心自問換了自己恐怕也會逃走。讓他略感意外的是,蘇國的士卒逃走的速度極為驚人——讓人懷疑這些人是不是專門練過逃跑。事後李均才知道自己的懷疑是正確的,這些士卒是陸翔專門挑出來再加以訓練的結果。他們的特長就是逃命而已。陸無敵甚至說,他們逃得越快,立的功勞也就越大。

士卒們慌亂的潰散讓襲擊過來的戎人騎兵興奮異常。此次他們攻入蘇國境內擄掠,一直收穫不多,所以才會深入到這個地方。前面是蘇國最富饒的柳河平原,只要擊潰了眼前這路敵軍,花花世界裡就可任他們挑選。於是,戎人的騎兵加快了速度,陣形開始散開。

夢想只持續了片刻。在蘇國士卒逃走經過的道路上,彷彿是平空出現了大量的陷阱,大地象張開了嘴巴,無情地吞噬著收不住馬的戎人,第一波戎人幾乎都落入了陷阱,被陷阱中的尖樹樁連人帶馬刺穿。第二波憑借高超的騎術勒住了馬,但身後的第三波不知發生什麼事情,衝上來撞成了一團,甚至將一些自己人又擠進了陷阱之中。

「狡猾的蘇國蠻子!」戎人大聲地咒罵起來。勝利沖暈了他們的頭腦,使他們沒有看到逃走的蘇國士卒是按固定的路線撤走的。

這只是開始。不能再保持衝鋒陣形的戎人還在忙於從混亂中掙脫,無數火箭從小山後射了出來,正奇異於在這樣沒有柴草的平地裡火箭會有何作用時,一堆堆的柴草被從空中拋擲過來。

竟然用投石器拋擲柴草!李均無法理解地搖了搖頭,對於仍有近萬人部隊的戎人來說,這點數量的柴草除了造成混亂外幾乎不會有什麼作用。

火箭點著了柴草,令李均吃驚的是,柴草沒有冒出什麼火焰,而是冒出了滾滾濃煙。風將煙散入戎人中間,而蘇國的士卒們早有準備地用布掩住了口鼻。

你可曾想過近萬人打噴嚏的場景?在帶有烈性辣椒味的濃煙刺激下,戎人幾乎無法在馬上端坐,也無法敏捷如常地躲避,當蘇國軍隊強弓利箭如雨般射過來時,戎人們唯一能選擇的就只有逃了。

只有靠後的千餘戎人成功地逃離了煙霧區,當他們在慶幸自己總算沒有陷入同伴的狼狽境遇時,迎入他們眼中的,是蘇國二千如牆般豎立著的鐵甲步兵。

已經毫無鬥志的戎人為了生存,不得不向嚴重以待的敵人發起衝擊。在他們衝到鐵甲步兵身前的一瞬間,加長長槍如林般豎起,馬匹被長槍刺中,奔跑的慣性讓馬的屍體繼續向前,但很快便倒下。雖然有個別戎人衝破槍陣,但也被重甲步兵以多打少殺死。只不過一個衝鋒,這千餘困獸猶斗的戎人便消失在一片鐵甲步兵的海洋中。

李均幾乎是用看魔法表演的眼光看著眼前這片刻間的變化。他從來沒有想過戰爭可以以這種方式來打,也從來沒有想過辣椒也可以作為一種武器。剩下的結果已經可以預料了,雖然戎人還有相當戰鬥力,但被分割包圍而且失去了騎兵突擊之勢的情況下,沒有逆轉的可能。

輕快的馬蹄聲將他從對這場戰鬥的思考中解放出來,放眼看去,十來騎蘇國軍人也登上了這個小山。作為附近最高處,這個小山是最好的觀察戰場局面的地方了。

李均的眼光一下子就被人群中的中年男子吸引,這個人盔甲在月光上泛著暗黃的光,普通樣式的頭盔下是一張柔和的臉,眼中閃耀著海一樣深的光芒。他留著短鬚,神色非常平和,彷彿不是處於千軍萬馬的戰場而是某個鄉下小鎮的茶館中。無需別人介紹,李均便知道這就是陸翔陸無敵,這個時代裡最出色的將領。

跟隨著陸翔的將領們都警惕地看著傭兵模樣的少年,只有陸翔向李均露出溫和,甚至有些羞澀的笑容,還點了點頭。李均在與他目光相對的一瞬間也想凝住自己的目光直射他,但陸翔只是溫和的看了他一眼就移開目光。李均心底湧起立刻拜倒在這個男子馬前的衝動,面對龍他只有恐懼而無拜倒之意,但對這個在任何一個鄉間茶館裡都可以看到的中年人,李均卻無法抵抗他的氣質,他強抑住自己的這種衝動,也同陸翔一樣將目光移向戰場。

戎人似乎也意識到被分割的局面,約兩百左右的戎人,在一個騎著紅色戰馬的首領帶領下,向這座小山衝了過來。李均聽到陸翔低低地說道:「現在才意識到,晚了。」然後回頭左右,豪氣干雲地道:「誰為我去取下那員敵將的頭?」

不知為什麼,李均大聲道:「我去!」便快步衝向那個紅馬的戎人,聽到陸翔在他身後低低咦了聲,他覺得異常驕傲,於是加大了自己前衝的步子。

那個戎人騎的是匹相當出色的戰馬,將自己的同伴甩在身後,只是片刻間就來到了李均面前。李均在戎人馬刀落下前一剎那騰身躍起,他對最近自己能力的增長極有信心。但那戎人側身閃在馬腹下,避開他短劍的攻擊。

只不過是一個照面,紅馬已經衝過了李均,衝向山頂。李均心中覺得有些羞愧,彷彿自己未能阻住這戎人而會被陸翔責罵一般。他回過頭去,可以看到陸翔身邊已經飛快奔出一員戰將。

李均大吼道:「著!」手中短劍閃電般擲了出去,那個戎人轉身用馬刀一拔,李均手指一甩,短劍在空中突然折向,刺進戎人的腰,戎人發出驚訝地慘叫,這才看清楚,在李均短劍後連著一根長長的細鎖練。

憑借墨蓉為自己加工後的短劍得手,李均一扯將戎人的屍體拉下馬。失去了主人的紅馬停住腳步,伸舌去舔地上死屍的臉。李均用戎人自己的馬刀斬下他的首績,又牽著馬向山上回去。他聽到那個衝出的蘇國將領發出驚呼,回頭再次擲出短劍,短劍刺入最前的一個戎人咽喉,那戎人仰面望天,血如噴泉般灑向空中,緊接著和他的屍體一起落了下來。在這一瞬間,李均收回了短劍。

第三個戎人怪叫著用刀護住自己,同李均保持住一定距離。李均猛然扔下手中的首績,回頭瞠目一聲吶喊,那個戎人嚇得撥轉馬頭想逃,李均的短劍已經飛入他的背心。其餘戎人見一連三騎都被李均飛劍殺死,他們沒有注意到短劍後細細的鐵練,還以為李均是傳說中的劍仙,嚇得紛紛逃散。

陸翔一揮手,他身後的十餘騎一齊衝出,加入到戰場中追亡逐北的行列裡。他自己眼中卻沒有打了勝仗的興奮,李均反而從中找到了一絲倦意,微笑著迎接李均回來。

李均牽著馬,將戎人的首績扔在地上,然後跪倒在陸翔面前,大聲道:「小人李均,見過副帥,幸不辱使命。」

陸翔翻身下了馬,上前扶起李均,仍舊是那麼溫和的目光打量著李均,平穩地道:「不敢,不敢。」在與李均第二次對視後,陸翔歎息了聲,又道:「像你這樣的年齡,原該在家裡父母身邊承歡膝下,而不是在戰場上立功。」

李均一剎那有些失望,但立刻被更強大的溫暖感覺所包圍。雖然陸翔沒有稱讚他,但他覺得陸翔的話比任何稱讚都要讓他感動。

「看,這就是戰爭。」陸翔擁著李均,指著下面幾乎是單方面屠殺的戰場。「血流漂杵。」

李均注意到陸翔要比他高出一個頭,他沒有想陸翔為何會對自己說這番話,靠著陸翔他覺得有著前所未有的溫暖,他道:「戰爭,不是殺人就是被殺,我已經習慣了。難道神洲世界還會有和平的日子嗎?」

陸翔放開他的肩膀,注意地盯了他一會兒,對於這個目光冷竣的少年,他有一種莫名的好感,但少年說的話卻讓他有些害怕。他再次歎息道:「什麼時侯天下沒有國家之別,種族之分;什麼時侯神洲的文官們不收刮百姓,將領們不貪生怕死,神洲世界的和平就會到來。」

李均深思著陸翔的話,只覺得似懂非懂。如果神洲世界和平了,那麼他這樣的傭兵該做什麼,陸翔這樣的名將該做什麼?不知為何,他放開了對陸翔話的琢磨,開始想這個問題來。他與無敵名將陸翔的初次見面,帶給他的震動遠遠超過他自己的預想。

看著戰局已定,陸翔發出停止追擊的命令,鳴金之聲傳遍了整個戰場。李均看到大家都在忙著打掃戰場和押送俘虜,不知自己該做什麼好,直到一個年青的將官來到他身前,笑著對他說:「副帥有請李……兄弟,看你比我還小,叫你李兄弟不要緊吧?」

李均也向他露出笑容,幾乎有些妒忌這位年青的將領。他的笑容這麼自然,這麼溫和,像極了陸翔的笑容,一定是經常同陸翔在一起的緣故吧。相比之下,李均覺得自己的笑容就要生硬得多。

「我叫孟遠,你就叫我孟大哥吧,哈哈,總算可以當大哥了。」那年輕將領爽快地作著自我介紹,將溫曖的手伸給李均,李均遲疑了一下,也伸出了手。

李均一直沒有拿出雷魂的介紹信,他以為沒有必要了。

西北風象狼群般在耳邊狂嘯。巴掌大的雪花沸沸揚揚撲撲朔朔地落下,眼前都是白芒芒的一片。

「該死的天氣!」孟遠拉著戰馬,嘴中噴出的熱氣立刻結成冰渣,沙沙地向下落。蘇國北方冬天從來沒有來得這麼早,也沒有這樣冷。按老人迷信的說法,這是天下有大變的徵兆。

雪積得太深,騎馬根本無法前行,因此孟遠與李均都拉著馬跟在陸翔的身後。聽到孟遠的牢騷,李均打趣地說:「你怎麼能罵這天氣,你該感謝天氣才對。不是這樣,我們怎麼會有機會偷襲吳陰?」

孟遠有些不服氣地道:「其實是否偷襲無所謂,我們無敵軍正面攻城也一定能順利拿下。」

李均搖頭道:「就知道正面攻擊。副帥說過,兵者,詭道也,副帥還說過,兵不厭詐。用最少的損失,換取最大的勝利,才是為將之道……」

陸翔微笑著聽這兩個年輕人爭論,心中比這荒原裡的大雪要溫暖得多。李均,這個三年前在戰場中收下的少年,現在已經成長為一個出色的將領了,必須承認,只有戰爭,才最鍛煉人。他插嘴打斷了二人:「那幾句話可不是我說的,我是從神洲世界以外傳來的兵法書中學來。」

李均與孟遠笑了。從來不肯貪功,甚至每次勝利之後朝庭的恩賞都完全分給普通戰士們,這是陸翔與其他絕大多數蘇國將領的重大區別。

此時的李均已經有陸翔高了,三年將一個頭的差距,被少年人強勁的生長所彌補。他唇上留了短鬚,但這使得他更顯得乳臭未乾。臉形沒有什麼變化,眼光比當年要溫和得多,雖然不時還有野心的光芒在其中跳躍,但大多數時侯,他還是比較平易的。不知不覺中,他也學會了象陸翔一樣溫和自然的笑。

這次他們三人脫離主力部隊,冒雪連夜趕往吳嶺北方重鎮吳陰城,是為了奪取這個被嵐國控制的大城。只要攻下吳陰,無敵軍主力就可以長驅直入,收復被嵐國佔領了二十年之久的半壁江山。

「到了。」陸翔將馬拴在樹上,指著腳下的城。他喜歡親自戡查地形,這個地方他來看過兩次。

李均放眼望去,高達百尺的城牆依山而建,地勢決定了攻城時不可能展開兵力全面攻擊,而只能從南面進攻,如此必定會給無敵軍造成重大傷亡,這是陸翔所無法容忍的。因此他選擇了這次冒險的攻擊。

說來慚愧,身為蘇國副帥的陸翔,因為戰攻已經被國王李構封為武侯,但實際上指揮的兵力卻沒有蘇國百萬大軍的十分之一,由於權臣的掣肘與國王李構的猜忌,名震神洲的無敵軍只有區區兩萬人。而這一次李構更是聽從了臣相吳恕的計劃,令陸翔領著這兩萬軍隊攻打曾用三十萬大軍也未攻下的吳陰。

對政治極為遲鈍的孟遠當然體會不出什麼,他甚至以為這是李構對無敵軍的信任,這也是無敵軍立功的機會。而同時具有野心與才幹兩種能力的李均卻可以從聖旨背後嗅到陰謀的氣息。

「這一戰,勝了他們會讓我們繼續進攻,直到無敵軍被消耗完為止,敗了他們就會以此為借口解除副帥兵權。因此,副帥還是反了吧。」在無敵軍中只有李均敢於發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請求,正如李均自己知道的那樣,陸翔只給了他冷冷一瞥,然後命他為先鋒出征。

李均能夠體會到陸翔的無奈,他被神洲世界中傳了千萬年的「忠」字拘限死了,如果說陸翔有缺點,那這就是缺點。他也可以體會到自己的無奈,明知未來會有什麼結果,卻不得不跟隨著陸翔去迎接這個結果。他自己,也被陸翔身上瀰漫的那種奇特魅力所拘束了。

「我們繞過來了,現在要做的是去砍下伍雉的頭。」陸翔的命令將李均從思索中喚醒,每次戰前他總要用簡短的話語來激發部下的鬥志,即使此時手下僅兩人也不例外。

三人用白色厚氈裹住身子,只帶著隨身的短兵刃,陸翔威震天下的定天銀戟掛在馬上。然後順著懸崖滾了下去。整座城只有靠山的這一面城牆最低。

風雪遮住了哨兵的視線和聽覺,其實哨兵也根本沒想到這樣的鬼天蘇國軍隊會來襲。如果是大隊人馬,十里之外的烽火台應該有警訊傳出,但他們絕對沒有想到,陸翔僅領著兩個人,乘著風雪的掩護來到城下。

躲在哨所裡避風雪的哨兵見到孟遠紅通通的臉時,便已經成了一具屍體。

「吳陰城中有五萬守軍,除非用十倍於此的軍隊強攻,否則不可能正面破城。因此只有用奇襲了。奇襲的關鍵在於找到吳陰城防的弱點。」出發前陸翔是這樣解釋自己的戰術的,「吳陰有三大弱點。第一是從來未被攻陷過,所以守軍會迷信城防的威力。第二是吳陰城中數十萬百姓都是蘇國遺民,只要時機一到他們便會呼應我們。第三,吳陰的守將伍雉號稱嵐國之柱,士兵對他極為崇拜,如果能取得他的首績,吳陰守軍會不戰而潰。」

當然,李均明白陸翔沒有說出這個戰術的弱點,他們三人深入危城,如果被發現的話是無論如何也沒辦法抵抗蜂擁而來的五萬敵軍的。

對陸翔的信心使得李均可以忽視這些弱點。三人將哨兵的屍體扔下城,風雪一會兒便會將一切掩蓋,守軍發現哨兵不見了,最多以為他開小差而不會認為其他。

吳陰城裡安排得很緊湊,當年建城時非常寬敞的空間現在被民房擠滿了。為了便於指揮,伍雉的住所在靠近城南的地方。

炭火雄雄地燃燒著,屋子裡溫暖如春。但伍雉的心卻覺得一絲寒意,他領著五萬人在五年前大破蘇國三十萬攻城部隊,但此次來攻城的,是那個無敵的陸翔。神洲世界中有「北陸南柳」的說法,北方第一名將當屬陸翔,能與他齊名的只有南方桓國的柳光。伍雉雖然被稱為嵐國之柱,但他倒是有自知之明,自己比不上十三年前的嵐國之星,當然更不是殺了嵐國之星的陸翔的對手。

「好在如此天氣,陸翔無法攻城,自己還可以多想想對策。」伍雉一邊沉思一邊踱著方步。這時他聽到門外傳來喧嘩聲。

「怎麼了?」他不滿地問,匆匆進來的侍從回答道:「百寶胡同走火了。」

「嗯。」肯定是哪個傢伙烤火不慎著了火,伍雉心中一動。「你領人去救火,傳我將令,不得混亂喧嘩,違令者斬!」

侍從又匆匆離去了。伍雉伸了伸胳膊,雪下了幾天,他一直沒活動身體,拳頭倒有些癢癢的。

他走出房門,遙望著火起的地方,那裡是吳陰富裕人家聚居之所,侍從如果明白他的意思,應當會為他帶來新的收入。想到這裡,他得意的笑了。

「什麼人!」

喝問聲從前門傳來,這令伍雉濃眉皺了起來,難道侍從做得不夠利落引發事端了?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侍從才剛帶人去,還沒有那麼快就出事。

「噗通!」人被摔倒的聲間,緊接著是慘叫,有人大呼「刺客!」伍雉搖了搖頭,對自己的部下有些無可奈何,只要他伍雉在,什麼樣的刺客敢來送死?

院子門被一腳踢飛了起來,直接飛向伍雉。伍雉迎著門板也是一腳,將門板又踢飛回去。他感覺到飛來的門板上傳來奇怪的勁氣,心中有些吃驚,什麼刺客有如此能力?

李均大步邁進來,緊接著是陸翔。伍雉的目光一下子便凝聚在陸翔身上,陸翔的每一個動作,都顯得非常自然,面色也非常平和,但伍雉卻感覺自己面對的是汪洋大海。陸翔走進來,只不過是站在那裡,他身上發出的無邊氣勢,就已經排山倒海般湧向伍雉,讓伍雉幾乎無法呼吸。

「你是……」其實心中已經猜出這個人是誰了,全天下只有陸翔才有這種氣度,才能給他這種強大的壓迫力,伍雉面如死灰,但他本能地問了句。

「我是陸翔。」陸翔柔和地回答,臉上還有一絲笑意,像在茶館裡嘮叨家常的朋友一樣對伍雉嘟噥道:「今天雪好大啊。」

「是……雪好大……」伍雉覺得自己的意識彷彿被強大的漩渦吸了進去,不得不跟著陸翔的轉,他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個突然出現的敵將。

「吳陰城還不錯吧。」陸翔依舊是用很平和的口氣說話,但伍雉卻從中感覺到無容反抗或否認的力量,下意識地道:「吳陰人口六十萬,確實是繁華之地。」

他的目光好不容易擺脫了陸翔,又回到李均臉上,從李均臉上那有些不屑的笑意中,他醒悟了,厲聲道:「來人!」

聞訊而來的衛兵卻紛紛停在門口,抱胸而立的孟遠個子不高,但那種凌厲的殺意比之天氣更令他們覺得寒冷。更何況有伍雉這樣的勇將。他們上不上並不重要。

「你們想要做什麼?」伍雉有些示弱的話語讓衛兵們意識到不妙,膽大的衝向孟遠,孟遠一伸手,腰刀出鞘,森冷的刀光在雪地裡都顯得逼人心魄。只是一擊,三個衝上來的衛兵頭就從脖子上掉了下來,其餘士兵甚至無法看見孟遠是如何出刀的。

「我們為借將軍你的頭顱一用。」陸翔仍舊平和地說出了自己的要求,好像只不過是向對方借一個碗一個杯子那麼簡單。

伍雉已經猜到了對方的想法。令他略有些心安的是,陸翔帶來的人並不多。只要能逃出去,他還可以憑借五萬士兵將這三個敵人消滅掉。

李均將頭盔上的龍首面具拉了下來。墨蓉用紅龍頭顱打造的頭盔上還有個龍首面具,猙獰的面具讓李均看起來更加可怕,也使李均在這三年中闖出了「怒龍」的稱號。當他拉下面具,就意味著他將毫不留情地撲向對手,像龍撲向激怒它的人一樣將對手撕得粉碎。

這個傳說伍雉自然也知道。陸翔手下有位屠龍的勇將,早已成為神洲世界的一條舊聞。但比之深不可測的陸翔,伍雉還是願意試試怒龍的威力。

「單挑,我,嵐國之柱伍雉。」伍雉拔出腰刀,向李均行了個軍禮,他對陸翔相當放心,知道陸翔絕不會同李均一同出手的。

李均也行了個軍禮,這不是傭兵的戰鬥,而是正規軍將領之間的對決,那麼就要合乎將領禮節。他大聲道:「單挑,我蘇國李均。」

刀出了鞘,伍雉的氣勢就完全變了。如果說在刀出之前,他還有些懾於陸翔而顯得勢弱,現在則展示出他強者的一面。無形的刀威從他眼神中散發出來,壓迫力甚至使得雪花都未能落在他身上。

李均當然知道這是因為伍雉內力散佈於週身的結果。強大的靈力轉化而成的內力,使得伍雉與他的刀合而為一了。像這樣的高手對決,一般水準的法術幾乎沒有任何用處,既不能接近佈滿靈氣的敵人身上產生攻擊效果,也不能防住對手的攻擊達到防禦目的。這才是真正的武者間的對決。像這樣水準的敵人,三年前的李均就算是一百個齊上也會白給吧。李均這時當然沒有分心想這些,他的手撫摸著短劍冰冷的柄。

陸翔看著都凝神不動的兩人,又抬頭看了看天色。他明白雙方的戰術,伍雉想一擊殺死或重傷李均後逃走,而李均則根本沒有同伍雉纏戰的意識。那麼,這一戰,一定會結束得很快吧。

李均與伍雉,兩人電一般的目光交織於一起,火一樣的鬥氣,讓兩人感覺不到天氣的寒冷。

第五章雪原星落

雪花還沒有落到李均與伍雉的身上,就在他們騰騰的戰意中融化,變成水滴落於地上,將積雪了的院子滴出一塊黑黝黝的泥地,在一片銀妝素裹的院子裡,分外礙眼。

時間對於李均來說,是不利的。他們用計引走了護衛伍雉將軍府的多數衛士,如果不能在這些衛兵回來之前解決戰鬥,他們的奇襲便會徹底失敗。

但伍雉的防守非常嚴密,他的氣勢沒有絲毫松洩的際象,而且,李均可以感覺到對方施加的壓力仍在膨脹。李均全力跑了起來,用他所能做到的最快速度衝向伍雉。

伍雉立刻感到山嶽般的壓力。他雙手握住刀柄,將靈力貫注於刀身之中,腰刀發出耀眼的紅芒,在白色的院落裡分外搶眼。他知道李均的一擊必然是傾盡全力的,只要能防住這一招,那麼他的反擊將令李均無法可逃,這也正是他的戰術。

陸翔臉上卻露出了笑意。在李均出手的一瞬間,他明白了李均的想法。果然,當伍雉全部注意力都在迅速接近的李均身上時,李均的短劍幻出金色的光華,以數倍於聲音的速度飛擲向伍雉。

伍雉全力去格擋這道金芒,對手擲出短劍,也就意味著將空手迎接他的反擊,他已經勝券在握了,他對自己格擋開這一劍非常有信心。

當短劍夾著巨大的殺意進入了伍雉的攻擊範圍時,伍雉積蓄的靈力一瞬間爆發,刀在空中灑下紅色的網,捲起狂龍般的靈力。伍雉可以肯定不但那柄短劍,全力擲出短劍的李均都會在他一刀下化作血肉碎片。

粉紅色的血霧緊隨著肌體的破裂而擴散。伍雉微微一笑,但笑容立刻被巨大的痛苦所取代,他看到血是從自己的喉嚨中噴出的,意識隨著血的流出而逐漸消失,他掙扎著想站住,但雙腳不聽他使喚軟了下去,在倒地前,他還來得及嘟噥聲「這怎麼可能……」

李均抹去頭上的汗水,雖然只是一個回合,但他已經盡了全力。先是用力擲出短劍吸引伍雉的力量,緊接著利用短劍後的細鐵練控制短劍的飛行,在伍雉全力都發出後刺入他的喉嚨。這樣的招數即使是陸翔也無法施展出來,而李均能做是因為他身體中有那紅龍之力。

陸翔有些厭惡的看著地上的屍體,李均老實不客氣地用伍雉自己的刀將他的頭砍了下來,伸手提著走出了院門,那一群被孟遠神勇所驚的衛兵見到「嵐國之柱」的首級,還不等李均發話就一哄而散。

「身為軍人,卻怕死。」跟隨出來的陸翔搖了搖頭,「這也許是亂世始終不止的一個原因。」

孟遠卻哈哈笑了起來:「他們越怕死越好,可以省我們不少手腳。」

李均也笑道:「不錯,現在我們只要接收吳陰城就可以了。」

他們說的十分輕鬆,但心中都明白,只憑三個人無論如何也不能接收由五萬人鎮守的城,還好的是,吳陰本來就是蘇國的城,陸翔早就在城裡布下了線人,由他們聯絡仍心懷故國的人士。那五萬守軍倒有一半是吳陰本地人,沒有人逼了自然立刻投降,而其餘嵐國士兵見到伍雉的首級便已破膽,兵敗如山倒,半日以後,無敵軍便順利進入吳陰城。

兵不血刃奪取吳陰的消息讓蘇國舉國振奮,一時間處處都是收復失地的呼聲,就連一向主張割地退讓的丞相吳恕也轉而支持一舉擊潰嵐國之兵,收復北方失地了。數十年來無數蘇國志士踏破吳嶺山脈的願望似乎就要實現了。

唯一主張暫緩進攻的朝中大員,恰恰是奪取了吳陰城的陸翔。三人之力奪下吳陰,在別人看來是他再次施展了兵法中的妙手,但他自己明白,這樣的計謀,不可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如今之計,非即刻北伐,而是聚養生息。」在上國王李構的表中,陸翔懇切地說,「三十年來,蘇國無日不戰,民力疲憊。陛下及位,雖力行新政,廣招賢能,國運由此中興。但欲以一戰之勝,得百年之功,傾全國之力,冒臨淵之險,非智者所為。陛下聖明,當知其不可為也。且吳陰之戰,敵國不過一小敗,我軍亦未得大勝。現敵寇仍有雄兵數百萬,我國可戰之兵不過二十萬,前方將士縱然奮不顧身以報國家之恩,亦無法取勝。」

緊接著,陸翔將眼光投得更遠,雖然他明知自己表中所言之事,已經超過為將者的範圍,但他以為,在全國都盲目樂觀之下,有很大的必要向國王施加影響,以免給國家帶來無法挽回的損失。

「以小臣之計,當今天下,雖諸國林立但必不久遠。諸國百姓厭戰之心日久,神洲黎庶欲一統之意已明。陛下當修身養德,行外聖內王之道,如此,則我蘇國統一神洲之日,屈指可數。」

「臣敢為陛下籌劃,請陛下決此五事。其一,先立太子。陛下年歲已高,雖身體強健,但諸王子年歲亦長,不及早定大計,必起蕭牆之亂。其二,請廢公田之制。先王定公田之制,原為免百姓弱者受強者吞併之故,現今富者之地連阡接陌,而貧者無立足之所,先王之意已違,陛下當改行新制,此事可交大司農議決。其三,陛下宜赦天下奴婢。各地豪強恃勢不法,多養奴婢,致使國家無兵稅之源,陛下廢公田制後,以公田分奴婢,一則可廣財源,二則可增丁口。其四,陛下宜頒召天下,對於常人、羌人、越人、夷人、戎人一視同仁,以收各族之心為我所用。其五,陛下宜嚴獎罰之制,使立功者即受賞,違法者即受罰,不可拖延日久,以失民望。如是,則蘇國幸甚,天下幸甚。臣兵馬副帥陸翔惶恐上書。」

李均一邊舉著火炬一邊默記著這五條對策,沉吟許久,他道:「這五條都切中當今之弊,如國王陛下真地執行的話,三十年後,蘇國便可統一神洲。副帥於治國之道,不下於用兵。」

陸翔微微一笑道:「這些對策並不是我想出來的。提出這些對策的,是一個奇人,這些,不過是他的萬分之一。」

李均悠然神往,能讓陸翔歎服的,又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人物。但他沒有問下去,只是說:「副帥以為,這一番諍諍諫言,陛下能接受嗎?」

一時間帳裡都沉默了。火炬畢畢剝剝跳動片刻之後,陸翔臉上露出一種淒然的神色。李均心中「登」地跳了一下,升起了不祥的預感。追隨陸翔三年來,無論戰場上的變化如何波動詭譎,無論朝庭中如何勾心鬥角,陸翔還從來沒有這樣淒然過。

「那個提出這些對策的人,是嵐國的一個隱者。叫鳳九天,將來你或許會見到他。他就住在嵐國陵江城外梧桐嶺。」陸翔轉過話題,李均的思維也被他輕巧地拉回到鳳九天的身上。一些時間後,當他再回想起這事時,他才知道,陸翔看是無意地轉開話題,實際上是含有深意的,這個奇人的對策,對於蘇國國王李構來說是無用的,但對於他李均來說,則是非常有用的。

驛站的快馬將陸翔的上表很快就送到了蘇國京城柳州,照例先落到了丞相吳恕的手中。反反覆覆仔細揣摩後,吳恕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有病啊?」他的妻子白了他一眼,雖然神洲的女子都講究三從四德,但吳恕的妻子熊夫人卻一點也不怕權傾一時的丈夫,相反,吳恕對這個善於出謀劃策的妻子有幾分敬畏。

「陸無敵啊陸無敵,他一向謹慎,這一次卻落了把柄了。」搖著手中的上表,吳恕掩飾不住興奮,「這一次可以讓他歇歇了,那邊催得正緊呢。」

熊夫人心照不宣地知道那邊是指誰,蘇國的丞相被嵐國買通的事情別人不知道,身為妻子的她卻一清二楚。她伸手從吳恕手中奪過上表,略略看了一遍,詫異地說:「沒什麼啊,全是一番為蘇國大計著想的事。」

吳恕又將上表奪回來,得意地說:「這你婦人就不懂了。本國最忌就是武人干政,陸翔借吳陰大勝之功而向陛下提出這些對策,而且五條都是關係到國之根本的,陛下即使不懷疑他意圖謀反,也會擔心他功高震主。陛下雖然聰明,但也多疑,只要再有人略一提,陸翔的軍權立刻會被削去。」

熊夫人本能地噗笑了一下:「哼,你這老賊除了尋花問柳又懂什麼?」

吳恕心中高興,半開玩笑地向熊夫人施禮說:「那麼夫人除了尋花問柳,還懂很多啦。那就請夫人教我。」

熊夫人本來只是習慣性地同吳恕賭氣,這時心中一動,說:「陛下恐怕不會為這事殺了陸翔,閒置他兩年便又會重新啟用,到那時你日子又不好過。我看斬草除根,要解決就不留後患……」

吳恕臉色恢復平靜,仍舊是平時喜怒不形顏色的樣子,只是用陰森森地目光盯著熊夫人,熊夫人回視的目光則比他還要陰冷,兩個人的腦袋逐漸湊到一起,小聲嘀咕起來。

十餘日之後,蘇國主帥傅斂領著趕來增援的部隊抵達吳陰,也帶來了國王李構的聖旨。在對陸翔奪取吳陰進行褒揚之後,還勉勵陸翔乘勝追擊,把嵐國軍隊徹底趕出蘇國領土。

宣讀完之後,傅斂在上位中坐了下來,陸翔則陪坐於一側。陸翔對於自己上表之事心中尚有疑問,問道:「不知下官的上表陛下看了沒有。」

傅斂和顏悅色地道:「陛下看了,對陸帥拳拳為國之心甚為讚賞。」

「既是這樣,為何還要繼續攻擊?」陸翔不解地道,「當今之事,不是舉全國之力與敵寇決生死之時啊。」

傅斂不動聲色,「陛下聖明,自有長遠之計。陸帥放心,我這次為陸帥帶來的援軍三十萬將陸繼趕來,以陸帥之能,區區嵐國小寇,不足掛齒。」

陸翔從傅斂的臉上看不出什麼來,傅斂之所以位在於他之上,為蘇國的兵馬大元帥,一方面是因為他是國王李構的舅子,另一方面也因為他為官多年,早對察言觀色這一套熟諳在心。對於傅斂領著三十萬軍隊趕來支援,陸翔心中還是挺感動的,他對蘇國國力非常明瞭,這三十萬,確實是蘇國的精銳。五萬鐵甲騎兵,五萬輕騎兵,十萬鐵甲步兵,三萬輕步兵,六萬士卒,還有,守衛都城的一萬法師隊伍也奉命趕來,這對於一向只指揮幾萬兵馬的陸翔來說,確實是前所未有的信任。

但陸翔也明白,這種信任並非無限。派身為總帥的傅斂為副帥增援,其實也就是監視他,對此陸翔倒很坦然,傅斂並不懂軍事,只要他呆在吳陰別亂動,即使不能打敗嵐國,維持不勝不敗之局他還是有信心的。

然而,傅斂下一句話讓陸翔立刻明白了國王李構的意思。

「此次三十萬大軍倉促而來,物資補給還未跟上,不宜久戰,陸帥還是早日出兵打敗嵐國賊寇。」

李均站在陸翔身後一揚眉,幾乎要發作了,但陸翔感覺到他身上靈力的波動,回頭瞪了他一眼。軍中規定,下級軍官要是隨意打斷主帥議事,是要被斬首的。李均雖然不懼,但也只有忍著。

將傅斂送到當初伍雉所住的將軍府,陸翔一直與普通士兵一樣住帳幕。大營中只剩下無敵軍的將領,孟遠再也忍不住說:「大軍未動,糧草先行。既然沒有充分準備,為何還要打這一仗?」

陸翔皺眉道:「孟遠,不要胡亂議事。」

李均已經平靜下來,他說:「現在還可以拖,等到糧草輜重到了再戰不遲。」

陸翔面露苦笑,沒有別人比他更清楚的了。既然已經決定了,國王李構是決不會讓他拖下去的。

果然,帳外衛兵來報:「有京城金令使者來見副帥!」

營帳中人面面相覷,身兼主帥、援軍、聖使三重身份的傅斂剛到,為何傳遞緊急聖旨的金令使者跟著就來?陸翔剛剛領眾人出帳迎接,那個金令使者已經急匆匆跑了進來。

軍中禁止有人騎馬馳騁,因此金令使者是下馬跑進來的:「陛下有令,問兵馬副帥為何還不出兵?」

還不等陸翔解釋,那金令使者拱了拱手道:「陛下急等我回去回復,金令已經傳到,下官就告辭了。」又是小跑著出了軍營。

陸翔仰天笑了笑,聲音異常嘶啞,然後回到中軍帥位上,下令道:「王顯,你在三日之內督運三萬人一月之糧,不得有誤。陳良,你為我擬定檄文傳替嵐賊侵佔的我大蘇領土。黃選,你遣細作偵察嵐賊主帥伍威主力在何方,擒賊先擒王。李均、孟遠,你二人巡檢諸營,隨時侯命。」

李均張口欲說什麼,但終究沒有說出來。陸翔一一安排安軍務後,大聲命令道:「諸將必需在三日後前來繳令,過期不至此,軍法處置!」

眾人悚然而退。但這三天,李均覺得異常難熬。自京城趕來的金令使者接踵而來,三天來了十九位,都只是一句話:「陛下有令,問兵馬副帥為何還不出兵?」陸翔不以為意,仍和平常一樣主持軍中事務,只等三天後準備完畢再出兵。

嵐國主帥伍威這幾天也很忙碌。吳陰城中偵察的細作接二連三來報,不斷有金令使者催促陸翔出兵,陸翔軍中也確實在作進行大戰的準備。

伍威威名雖然比不上嵐國之柱伍雉,但比之這個大意又貪心的堂兄,伍威則要穩重得多。因此他沒有絲毫怠慢,將能做的一切都做了。

「我們真的能打敗那個陸無敵嗎?」

親信在私下裡問他,他只是笑笑,無論如何也不肯回答。他自然不會告訴別人,陸翔這一次出征實際上是為了速戰速決。而他也正希望與陸翔速戰速決。

吳陰之戰陸翔僅用三人便奪取十五萬人無法攻破的重鎮,這令嵐國軍隊士氣低迷,所佔領的地方中蘇國人的反抗也死灰復燃起來。因此必需要一場大勝來逆轉局面;近百萬嵐國大軍在吳陰失守後迅速集結,雖然早有準備,但補給時間一長便會大耗國庫,僅糧草一項,就比之平日要多開支兩倍,與此相比,伍威倒有些羨慕陸翔只需考慮三十萬人的吃喝,這也使得伍威必需選擇速戰速決;而且,從蘇國京城裡傳來的秘訊,這一戰,是徹底擊敗陸翔的最好時機,必需要引陸翔出來決戰。這一切,都迫使伍威不得不也冒一下險。

最好的誘餌自然是身為嵐國主帥的自己了。應該說伍威的膽魄也是超一流的,其他將軍都巴不得離陸翔越遠越好,只有他不但要主動去引陸翔出戰,而且還要把自己的柔軟的腹部暴露給陸翔。

因此,陸翔派出的細作略費了點力就得知伍威屯軍十萬於黃連城,而且周圍的各部隊分頭去包圍吳陰的消息。

陸翔冷靜地聽完細作的報告,細作退下後他掃視了帳中將領一眼,問:「諸位認為伍威是什麼意圖?」當他問這話時,眼睛實際上只看著李均一人。

「誘敵之計。」李均用四個字表明了自己的看法,陸翔從他眼中閃爍的光芒中看出他心中所想的,卻故意問道:「何以見得?」

「再愚蠢的將領也不會隨意來進攻吳陰。」除非他是象陸翔這樣的軍戰天才,李均心中有一句話沒說出來。他眼中的光閃了幾下,接著說:「況且嵐國新敗之後士氣不振,我是主帥必定會選擇場容易些的戰鬥鼓舞士氣,僅這一點就足夠了。」

陸翔激賞地點了點頭,他的眼光一轉,問道:「那我軍該如何應付?」

「既然是誘敵之計,那我們就按兵不動。」有人獻計道。

「不如以虛兵應付伍威,我軍主力轉攻嵐國本土,逼其自救。」又有人出主意道。

「你以為呢?」雖然早已經拿定主意,陸翔仍示意李均回答。

「既然伍威為我們設置了個陷阱,不用豈不浪費,」李均臉上沒有表情地盯著陸翔,他知道自己說的就是陸翔心中想的,但他寧願陸翔否決自己的意見,「主帥佯攻伍威,戰至一半便全軍潰敗,伍威為求全勝必定追擊,必被引入我軍埋伏之處。」

「好。能讓伍威不肯放棄的戰利品,自然是我陸翔的項上人頭了。」陸翔豪氣沖天地道,「李均所言正合我意,事不宜遲,我軍兩萬人突擊黃連,一定要生擒伍威。」

詳細策劃完後,陸翔面色一冷,道:「王顯何在?」

眾人早就發現奉命督辦糧草的王顯沒有來,只有他的副將代他點卯。在軍紀森嚴的無敵軍中,這樣的事情是很少有的。那副將有些害怕,低聲道:「王將軍,被傅大帥請去了。」

正這時,王顯急匆匆走了進來,先是向陸翔行了一個禮,道:「下官因被傅大帥喚去,來遲一步,還望副帥恕罪。」

陸翔搖頭道:「軍法如山,怎能寬恕。念你身不由己,死罪可免,推出去杖擊二十!」

王顯霍然抬頭盯著陸翔,道:「下官與傅大帥是兒女親家,請副帥給傅大帥留些情面。」

陸翔面色更為森冷,道:「那麼傅大帥喚你去是些家常私事,因私誤公,責罰加倍,杖擊四十!」

武士不管王顯的哀求把他拖了出去。陸翔仰面看著帳幕頂部,半晌道:「李均,糧草之事至關重要,現在王顯不宜再督辦此事,你來負責吧。」

李均應聲允諾,心中略有不滿,雖然糧草重要,但他更願追隨在陸翔身側,但他知道軍令如山,王顯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軍事會議散了之後,陸翔獨自去見傅斂,一則要把作戰決定向他匯報,好歹名義上他還是這次的大帥。二則同他協調一下,當引出伍威的部隊時,他要領軍前去接應;三則杖責王顯的事也該向他說聲。

傅斂聽他一一說完,微笑道:「陸帥,本官的帥位只是虛的,運籌帷幄統兵帶將,本官都不如你,你如何說,本官便如何去做就是。至於杖責王顯,更是關係軍法,無需多加解釋。祝陸帥此去旗開得勝。」

沒想到這個難纏的老狐狸會如此爽快,陸翔總算略放下一點心事。

次日天未亮,兩萬無敵軍就悄然離開了吳陰城。雖然大雪尚未化盡,但無敵軍在陸翔激勵下以驚人的速度,一連突破嵐軍四處壁壘,斬殺將官數十名,直指黃連。

伍威一面感歎陸翔進軍之速,一面下令各路兵馬立刻回軍,完成對這兩萬孤軍深入的無敵軍的合圍。但戰局的變化出人意料,陸翔在一連攻打黃連五日之後,就在嵐國軍隊完成合圍之前,突然退軍,令嵐國軍隊勞而無功。

不甘心讓陸翔就這樣跑了,嵐國大軍緊跟著追了過來,數十萬大軍追殺為數已經不足兩萬的無敵軍,伍威仍嚴令不得追得過緊,他始終懷疑,陸翔肯定又設下了什麼奇計。

果然,追趕到通往吳陰的一處要道寶瓶口時,無敵軍不再敗退,反而就地駐防。伍威觀察了當地地勢後,倒吸了口冷氣,下令部將們也就地駐防,不得進攻,另外命令部將率軍向無敵軍側後方迂迴圍他,以斷陸翔退路。

有個副將不解地道:「寶瓶口地勢險要,我軍應乘陸翔立足未穩迅速出擊,為何要在這同敵軍對峙?大帥曾說我軍不利於久戰,此刻陸翔退軍正是消滅他的好機會。」

伍威搖頭道:「陸翔用兵,從來無跡可循,我料他突然據守此處,必有奇計,而且寶瓶口地勢險要易守難攻,是用兵之地,陸翔之所以將我們引來,其意也是在此。此時不可追。當陸翔得知我軍迂迴包圍,他必然會棄守寶瓶口,我軍再追不遲。」

果然,在雙方對峙兩日之後,陸翔見伍威並不急於進攻,而且派人去斷後路,真的從寶瓶口退軍。得到這個消息,嵐國士兵士氣一振,紛紛要求即刻追擊,雖然伍威再三反對,最後也只得讓一將領兵前去追趕。

這員嵐國將領雖然立下軍令狀,但心中對陸翔還是有些顧忌。因此追上後並未輕率出擊,無敵軍殿後部隊也嚴陣以待,雙方打起了正面戰。雙方剛一接觸,戰鼓聲雷一樣轟鳴起來。本來擂鼓前進鳴金後退,這是戰場上混亂局面中維持指揮的常規,但無敵軍的鼓聲催得越急,無敵軍崩潰得就越快。本來已經作好硬戰準備的嵐國軍先是一怔,接著紛紛大喜起來,以為無敵軍已經不聽指揮了,於是全軍衝殺過來。

可能也是意識到敗北不可避免,擂鼓沒有任何用處了,當嵐國軍隊打亂了陣形衝殺時,無敵軍中軍鳴起了金鑼聲。伴隨著金鑼聲,嵐國追兵的噩夢開始了。原本雜亂無章的無敵軍潰兵突然轉身逆襲,思想上沒有準備的嵐國軍隊無法抵擋住突然間狂野起來的敵人,誰追得最快誰就被擊殺得快,無敵軍的勇將孟遠僅一個回和就斬殺了統領追兵的敵將,他森然的殺意令嵐軍大亂。鬥志受到嚴重打擊的嵐國軍隊開始逃走,儘管在數量上他們仍佔優勢,但被數量佔少數的無敵軍狂追,如果不是伍威早作好準備,整個嵐軍主力就要被這不到一萬的無敵軍殿後部隊擊潰。

獲勝後的無敵軍似乎不滿意,一面大聲笑問「誰告訴你們擂鼓就非得進攻鳴金就只能後退的了」一面唱著戰歌撤退。伍威得到這個消息後苦笑著搖頭,說:「陸翔用兵,將所有的軍事傳統都打破了,根本不按常規來,普通人怎麼是他對手?」

營中諸將都赫然失色,但伍威忽然振作起精神,說:「現在可以全力追擊陸翔,他料我軍新敗不敢追擊,這次我也來一次不合兵法出擊!」

雖然嘴中如此說,實際上的原因他自己明白,陸翔還是有埋伏的,因為,那個埋伏的人,早就把陸翔的計劃告訴了他。

蘇國中興十四年十一月九日,天依舊干冷,哈出的氣幾乎立刻變成冰渣落下來。「下雪不冷化雪冷」的民間諺語果然有道理。天沒有再下雪,而是放晴了,紅通通的夕陽不但未能給大地增上一分半點的暖意,反而讓大地銀閃閃的,冷得晃眼。

寒冷的北風將軍旗吹得烈烈作響。李均行在隊伍的最前頭,一片銀妝素裹中,他鮮紅的頭盔格外顯眼。道路上的積雪雖然已經被清除,但天寒地凍,他這支不足千人的押送糧草的隊伍仍然步履維艱。他皺起眉向前方凝視,但什麼也看不見。

前天得知陸翔已經自寶瓶口撤軍,這是在陸翔計劃之中的,但李均仍有強烈的不祥預感。按道理,傅斂應迅速派兵到前方狼山一帶埋伏,痛擊追擊的伍威軍。從這兒道路上的痕跡來看,確實有大隊人馬經過,只是傅斂前進得似乎急了些,並不是原先計劃的時間,數量上也遠沒有三十萬之巨。

而且,更重要的是,為何又有這大隊人馬撤退的痕跡?雖然撤退得很整齊,不像是敗軍之後的樣子,但如果獲勝,全軍應該是前進直指黃連……

冷風中傳來了危險的氣味。幾乎是本能地李均下了決定:「細作,迅速前行十里,看看沿途是否安全。嚮導,這附近有無可駐紮的所在?」

細作領命而去,嚮導卻有些不解:「將軍只要趕緊一些,天黑時抵達前方十五里處的鎮子就可駐紮。」

「不,就這附近有沒有可以駐紮的地方?」

「離路不遠,倒有座廢棄的土城,這原是我大蘇屯軍所在,自從為嵐國侵佔後便一直廢棄,只怕駐紮起來沒有前方鎮子方便。」

詳細問了土城的情況,得知土城依山而建,旁邊有大片的森林,城中雖然沒了駐軍,但當年打的幾口井仍舊有水,李均心中略微踏實了些,留下兩騎等候細作,便下令全軍進入土城。

這隊運糧兵是陸翔無敵軍本部,而且多是李均從各處流浪兒中招驀的少年戰士,對李均非常崇敬。而且無敵軍有「饑不得擄民一飯,寒不可奪民一柴」的軍紀,因此對於駐紮地並沒有太多的講究。在土城中紮下營寨後,李均又連派了數騎前去探聽消息。並不是他謹慎的過分,而是他總覺得心狂跳不止,似乎有什麼大事發生。

「將軍,你看!」站在土城城牆上,一個士兵指著北方天空向李均呼道,李均抬眼望去,大白天中仍可見一顆金黃色的流星,在空中緩緩飛行。不久他便隱隱聽到流星劃破空氣的震動聲,流星逐漸變大,可清楚的看到,這顆流星是顆六芒星。

「怎麼回事?」李均厲聲問道。沒有人回答,這時,他派出的細作縱馬狂奔過來,大叫道:「前方有嵐賊大隊人馬!」

李均不為人覺地打了個冷戰,嵐國軍隊在這個地方突然出現,也就意味著,前方的無敵軍,以及前去增援的傅斂軍隊,已經被包圍了。

正當李均強自按住心中的憂慮之時,那顆流星轟然落在距土城約二十里之處,光芒四射,良久才消失。

「全軍上城!」李均揚眉高聲命令,他聲音冷竣如山,令本來有些惶惶的軍心稍稍安穩。李均轉眼看到大片的樹林,又下令道:「蘇響,你領兩百人盡快伐木入城,周傑,你領兩百人在城上瞭解,其餘人等,一起加固城防,不得有勿!」

兩名百夫長領命而去,李均異常渴望能親自到前方看看,但又擔心自己走後這小支部隊會潰散,心中焦慮不安,卻又不能在臉上表露出來,只能拿些石頭出氣,傾力將一塊塊石頭堆上城垛。

「副帥,不會有事的。孟遠,你一定要照顧好副帥,否則我會殺了你的!」李均心中在無聲的吶喊。

半日之前,陸翔與孟遠領著無敵軍退了下來。

經過他不斷用計,伍威與他領的十萬大軍已經逐漸和後繼部隊拉開距離,只要傅斂的接應部隊能及時趕上,一戰擒獲伍威的可能性相當大,即使不能捉住伍威,乘勝擊潰嵐軍主力是不成問題的。

勝券在握,但陸翔心中卻高興不起來。一將成名萬骨枯,他在戰場上的功績越大,也就意味著兩國孤兒寡母的哭泣聲越大。而且,居於後方的國王大臣們是否又會想乘勝逆侵入嵐國?

前方該是蘇國接應部隊會合之地了。陸翔收斂心神,坐在馬上放眼望去,除了大片的針葉林,什麼也看不見。

心中的隱憂增長了幾分,陸翔下令細作上前偵察,部隊保持陣形隨時準備接戰。

細作乘馬衝向前方,在進入林子的那一剎那,他在馬上搖了一下,就跌落下來。

「有埋伏!」陸翔看著無數嵐國軍隊吶喊著衝出樹林,心中大為驚訝,他原本定為伏擊伍威的地方,卻成為嵐軍伏擊自己的所在。

但時間不允許他過多思考,後面伍威的主力很快也將衝上來,必需在嵐軍合圍之前殺開血路。陸翔大聲命令:「孟遠,領一千鐵甲騎兵為先鋒,衝開一條路,陳良、黃選,你二人領中軍緊隨在後,鐵甲步兵隨我墊後!」

「副帥領中軍前進吧!」陳良大聲道,「副帥國之基柱,不能輕身冒險。」

陸翔眼看著從林中湧出的嵐軍越來越多,心知無法突圍了。他環視周圍將士,將士們都無所畏懼地盯著他,任敵軍聲勢浩大也沒有露出絲毫怯意。他仰天狂嘯了聲,然後大聲道:「陳良黃選,你二人領步兵向西突,孟遠,樹我帥旗,我二人領騎兵向北突!」

將士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想以身為餌,好為其他人尋到突圍的機會,不等將士們反對,陸翔森然道:「這是軍令!突圍成攻後迅速趕往吳陰求援,我軍不是沒有機會,吳陰援軍此時正在趕來的路上,正好與我軍背腹夾擊嵐賊!」

只來得及說聲「副帥保重」,陳良黃選就只能目送陸翔與孟遠領著騎兵向北衝了過去。陳良道:「副帥軍令不可違抗,黃兄,我們快走!」

黃選從他眼中看出他的意思,他們這一隊如果能夠全力攻擊,也可以吸引住嵐軍的主力,從而為陸翔贏得時機。二人心中此時想的都是一個,只要陸翔能活著衝破重圍,再大的代價也在所不惜!

片刻間,兩軍的先頭已經交錯在一起,撕破天穹的吶喊聲與淒厲的悲鳴混合在一起。

陸翔綽起他那銳不可當的定天戟,一指迎頭衝上來的敵人輕騎兵,大喝道:「孟遠,可敢與我比試誰斬敵將多?」

孟遠知道他是在激勵士氣,振聲高呼:「當然!大夥兒比一比吧!」

兩千餘騎騎兵齊聲呼嘯起來,聲音是如此亢烈,甚至蓋過了數萬敵軍的吶喊。伴隨著雙方騎兵交接,血的浪在人群中掀了起來。

即使是千軍萬馬之中,陸翔那深沉如海的氣勢也沒有絲毫動搖。定天戟在他的手中像是活了的蛟龍,不住地吞吐翻滾跳躍激盪,每一次在空中閃起光影,就意味著一個敵人被他擊斃。他幾乎沒有多餘的動作,每一招都是順應著敵人的來勢而發出,以致於不像是他殺了敵人,而是敵人自動撞上他的戟鋒。

與他並肩衝殺的是孟遠。大刀在這個力大無窮的男子手中飛舞,雪浪一般的刀光落下,激起的卻是鮮紅的血花。天地之間的惡鬼彷彿都藏身在他的體內,無邊無際的殺意連敵人的戰馬都發出驚恐的嘶鳴。他的刀也不會因為是馬而放過,每一刀下去,往往是敵人的兵刃、身體、戰馬一起都成為兩片。

激烈的搏殺中,兩人一左一右在嵐國軍中衝出兩道缺口。突破了敵人的輕騎兵後,兩人發現跟隨他們的騎兵隊仍被敵人圍住,於是又回馬重新殺進戰團。嵐國幾員大將不服氣上來阻攔,但都在片刻間成為屍體。會合了部下,陸翔與孟遠再次衝破了敵人的輕騎兵隊伍,這時再看周圍,原本兩千多騎兵,已經折損過半了。

還沒有喘口氣,沉重如雷的馬蹄聲又響了起來。黑壓壓的鐵甲騎兵象牆一樣橫在陸翔面前。陸翔看了看已有疲意的部下,一指鐵甲騎兵中一員敵將道:「布錐陣,看我取那員敵將的首績!」縱馬衝了出去。

嵐國的鐵甲騎兵眼見這小隊敵軍中衝出一騎,飛一般殺向己軍陣中,而餘人則迅速佈陣,心中不由好笑。一個人衝出來不是來送死便是來投降的。

但是,當陸翔快接近敵陣時,突然凝聚身體中的靈力高聲吶喊:「陸無敵在此!」嵐國鐵甲騎兵原本整齊的陣形被他舉世無雙的氣勢所撼,微散了一下,無數訓練有素的戰馬甚至狂嘶著欲掙脫騎手的控制。隨著陸翔定天戟的指向,鐵甲騎兵中翻起一條人浪,那些嵐國士兵彷彿是為陸翔讓路一般退向兩邊,將陸翔的目標暴露在陸翔面前。

這員嵐國將領一向有勇名,此時同陸翔目光一觸,也不由得心膽俱裂。陸翔沒有說什麼,也沒有露什麼猙獰的表情,但這員嵐國將領分明從陸翔目光中,感受到陸翔在對他說:「你已經死了。」

嵐國將領發出驚懼的求救聲,舉起手中長矛。此時陸翔離他還有一段距離,但沒有一個人敢攔在陸翔面前。雙方千軍萬馬睜睜地看到,這員嵐國將領只徒勞地揮了下長矛,就被陸翔用定天戟上的月牙刃斬下了頭顱。

等陸翔旁若無人地又衝了回去,另一員嵐國騎將吶喊著隨後追了過來,陸翔在他快追上來之時猛地一側身,避過他的大刀,然後回頭厲喝聲「死!」那嵐國將領頓時覺得強大的精神壓力直接撼動他的內心,恐懼得肝膽俱碎,跌下馬來。

「如何?」陸翔回到自己隊伍中,掃視部下。無敵軍齊聲吶喊起來,剛才的疲意彷彿已經一掃而空。陸翔長戟一指,被他戟尖所指的嵐國騎兵禁不住亂了起來,陸翔大聲喝道:「衝!」

無敵軍呼喊著以錐陣直插入嵐國鐵甲兵,已經被挫了銳氣的嵐國鐵甲兵空有十倍於敵的數目,仍無法控制亂了起來。但任陸翔與孟遠如何梟勇,雙方兵力上的差距仍使得跟隨著他騎兵不足五百了。

眼見衝殺已久,圍上來的敵人已經不僅僅是單一兵種,陸翔知道自己已經成功將敵軍主力引了過來,於是又折向東方突了過去。這一帶地形他心中有數,知道在那兒有個山谷可以通過。

一路浴血進了山谷,再回視周圍,連孟遠都不知何時被敵軍衝散,僅有十餘騎還跟隨著他。陸翔仰天長歎,這一戰,雖然他成功突出重圍,但無敵軍的損失是前所未有的。

來到谷口,陸翔先是一怔,緊接著大喜道:「終於趕來了!王顯,快快隨我殺過去,我軍必然可轉敗為勝。」

他的部將,與傅斂一起留守吳陰的王顯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此時,那顆金黃色的流星,正好劃破長空!

天色逐漸變晚,天氣也驟然冷了下來,戰馬身上的汗水,轉眼間就凍成了冰珠,將馬的鬃毛凝結在一起。

伍威居高臨下望著山谷。山谷裡比外面要黑些,陰風陣陣。

「找到沒有?」望著迅速奔來的軍士,伍威按捺不住複雜的心情,搶先問出聲。

「找到了。」軍士大聲說,「敵副帥陸翔已死!」

雖然是意料之中的消息,但仍讓整個嵐國中軍怔了怔,緊接著響起了雷鳴般的歡呼。蘇國的無敵之將陸翔,在嵐國則是人人痛恨的殺人魔王,由於他的用兵,無數嵐國將士成為異鄉之鬼……

伍威心中有興奮、激動,因為他成就了十三年來嵐國億萬之眾的一個夢想,他的威名也將超越嵐國之星、嵐國之柱這些敗將,也許嵐國宮庭此時,已經在想如何給他取個別號了。

但此之外,伍威心中還有更深沉的東西在翻滾,拋開是敵人不談,陸翔這個對手,應該還有更多東西值得他情念。他大聲喝道:「領我去見陸帥!」

他的口氣中絲毫沒有是去見一個死者的意思,甚至比生前他提到陸翔還要恭敬。軍士引著他進了谷,在山谷中繞了幾繞,來到一處石壁前。

伍威快步走到了軍士之前,陸翔的遺體倚著石壁,端正地坐著,如果是李均看到,肯定會認為他膝上如同往常一樣會有本書放著。陸翔身上被無數箭枝穿透,但令人吃驚的是,他臉上沒有沾上一滴血。蒼白的臉上仍掛著一絲從容的笑意,雙眸若有所思地盯在地上。

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伍威見到地上用劍劃出的四個字:天人共鑒。

「要不要斬下他的首績送回京城?」一個偏將打斷了伍威的沉思。

用凌厲的殺意瞪了偏將一眼,伍威忽然單膝跪下,在陸翔遺體前行了個軍禮,然後大聲道:「陸帥之死,豈是我軍所為,他死在自己人手中!陸帥為人治軍,都是軍人的楷模,傳令下去,為蘇國兵馬副帥陸翔備相應之禮厚葬,我軍服孝三日!」

絕大多數將領都用理解和崇敬的目光看著作這決斷的主帥。伍威這個命令,很有可能為自己在朝中惹下麻煩。

就在伍威發現陸翔遺體的不久,孟遠身負數十創,伏在馬上狂奔。

他從嵐軍中突出後,發現與陸翔失去聯繫,立刻殺回萬軍之中。此時雙方的大戰已經結束,嵐國軍隊正在搜殺零星躲藏的無敵軍,因此並沒有給他造成太多的麻煩,當他從戰場上失望地離開時,恰好遇上了一名傳令的嵐軍士兵正在宣佈伍威的命令。

「陸翔已死!」噩耗如悶雷般打在他的心頭,讓他忍不住吐出了鮮血。如果是李均,肯定會按捺住自己的心情,用理智判斷是真是假。但生性直爽的孟遠則無法抑制自己的憤怒,吐了口血後,發出驚天動地的悲鳴,揮舞著大刀衝入敵軍中,那個嵐國傳令兵道先在他的刀下化成數塊。

「不可能,不可能!陸帥不會死的!陸無敵不會死的!」狂吼著的孟遠瘋子般在敵軍中往來突擊,後來竟伏在馬上暈了過去,任由馬將他漫無目的地帶走。如果不是正好遇上李均再次派出的細作,也許他將成為嵐國的俘虜。

「陸帥……歸天了……」他只來得及告訴李均這一句話就又昏死過去。

李均強忍住眼前發黑的感覺,用力搖晃著孟遠,吼道:「你醒醒,你怎麼敢拿陸帥開玩笑!你給我醒來!」

周圍的將士將李均拉開,李均這才醒悟,自己此時應該做的是什麼。他全登上土城,遠方火把像銀河一樣密集,尾隨孟遠而來的嵐國軍隊已經開始圍困這座土城了。

環視四周,追隨他的近千無敵軍臉上都有懼色,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李均在悲痛之中仍然意識到,如果不能鼓舞一下士氣,嵐軍只要一個衝擊,這個小土城就會失守,而這裡的千餘人也就全會成為戰俘。

「開城!」李均怒吼著從土城下來。這時他已經收斂住心神,集中注意力放在如何從極不利的形勢下脫身了。當年肖林曾說他天生是個軍人,能夠很快從喪失最重要的人中擺脫出來,也是原因之一。

部下不敢違逆。這時的李均,全身上下散發出幾乎有形的鬥志與殺意,無論是天,是地,是神,是鬼,只要違逆他,他就會毫不遲疑地斬殺。

騰身上了戰馬,李均握住掛在馬鉤上的長戟。戟冷冰冰的,似乎要將他全身的熱氣都吸走。李均揮手一指,道:「誰敢與我去取敵人首績?」

無敵軍士氣一振,從李均那自然而瀟灑的動作中,他們彷彿看到了陸翔的影子。數十騎騎兵立刻跟在他的身後,步兵也緊跟著衝了出來。

天已經很暗了,火把照耀下,嵐國軍隊根本不知道這座小土城中有多少無敵軍,他們也沒有料到大勝之後,仍有敵軍敢於逆襲。李均揮舞著長戟,他那血紅的頭盔與面具,在雄雄的火把映照下分外猙獰恐怖。最前的嵐國騎兵隊看著這個可怕的人接近,在他的身上感受到死神的氣息。暗夜裡,李均彷彿成了來自異界的死神幽冥,他的怒吼就是天外傳來的神靈的憎恨。嵐國前鋒的鬥志在雙方氣勢接觸的那一剎那就已經瓦解,成百上千的人轉身就逃,想離這個死神越遠越好。

跟隨著的無敵軍齊聲狂呼著,合成山崩海嘯般的聲浪。李均領著他們瘋狂追擊,黑暗中根本不瞭解情況的嵐國後軍被敗退的前鋒一衝之下亂了陣腳,紛紛潰退,混亂中甚至自相殘殺起來。

第六章赤血萬里——新傭兵團的誕生

不知在混亂中斬殺了多少嵐國將士,李均才收斂住自己的部下。回到土城中一清點人數,除了兩個自己墮馬受輕傷的外意然一人未損。李均大聲道:「無敵軍天下無敵,即使副帥不在,我們也不能給他丟臉!」

大勝的無敵軍鬥志開始燃燒,已經從得知陸翔噩耗的頹廢中振作起來。李均這時下令生火作飯,眾人開始飽餐。

今晚應該平安無事。勉強吃下些東西的李均一面喝著開水一面看著天上閃閃的星空。經過開始的潰敗,嵐國軍隊一來需要整編,二來不知道無敵軍虛實,因此短時間內是不必擔心的。但是,等到明晨,嵐軍發現土城中不過區區一千守軍全力來攻之時,也就是城破兵敗之刻。無險可據,無兵可守,雖然糧草軍械非常充足,但兵敗也是遲早的事情。

出神地望著手中的熱水,李均開始想,如果陸翔在此,該會採用什麼樣的妙計轉危為安?時間漸漸過去,士兵們都沒有睡,李均知道,如果自己拿不出足以令他們放心的計策,剛才鼓起的士氣,很快又會散盡。

他緩緩喝了口水,但他發現杯子裡的熱水不知何時已經冷了。冰冷的水讓他的頭腦也清醒了過來,他忽然站起,大聲道:「有了!這土城可以守住了!」

眾軍士不解地望著興奮的李均,李均大聲道:「看我一夜築起座牢不可破的城!」

經過一夜的休整,伍威將中軍大帳移到前方來,目的就是怕前鋒動搖又發生昨晚那種混亂。經過細作連夜查問,當地人告訴他這裡不過有千餘無敵軍運糧部隊,他已經準備好早上飽食之後便攻下土城,消滅最後一支無敵軍。

但起床不起,他就聽到外面的喧嘩聲。伍威有些不滿,勝利已定的情況下,他的部隊反而表現得不如人意了。於是他問:「怎麼回事?」

衛兵有些慌張地跑了進來,回稟道:「蘇國賊兵一夜築起了一座城!」

伍威大吃一驚。即便是將舉國的法家合在一起施法,也不太可能一夜中築起一座城。他快步出了大帳,上馬來到陣營之前。

只見晨曦的掩映下,一座晶瑩剔透光彩奪目的小城聳立在他面前。城雖然不算高大,但城上散發出無邊的寒意。伍威先了愕然,緊接著不由稱讚道:「好!」

一夜的功夫,李均利用氣溫極低的天時,煮雪為水,將整座土城澆透,水一貼上城壁就結成了冰,於是,那座簡單的土城,變成了座堅固的冰城。城四周地面也被水所浸,結成了大片的冰,立足都無法立穩,更不用提攻城了。

伍威心中開始動搖起來。他原本以為陸翔一死,蘇國軍隊就都是無能之輩了,可現在看來,蘇國軍中還是有足智多謀的人。伍威甚至有個感覺,自己將成就一位可能超越陸翔的新無敵名將的威名。

將這個念頭趕走後,伍威回視左右,問都吃驚不已的部下:「各位認為該怎麼樣?」

眾人面面相覷。這個土城正好立在嵐國大軍前往吳陰城的大道之邊,如果不管就會威脅到嵐國軍隊,如果全力攻城,除非嵐國軍士的屍體將城上的冰都掩住,否則是很難攻得下來的。

「只不過是千餘人馬罷了。」伍威知道部下們無法解決這個難題,笑著說:「黃因,你領一萬人圍住這土城,注意,只可圍不可攻,我率大軍去取吳陰城!」

李均站在城上看著嵐軍主力拔營前進,只留下部分人馬將土城團團圍住。他知道嵐軍主帥的用意,以其花大代價攻下這個無用的土城,不如暫時放過他們,等到天氣轉暖冰壁融化的時侯再來攻。反正冰牆在為攻城設置了巨大障礙的同時,也讓無敵軍無法離開。

自己的妙計所築的冰城,卻成了困縛自己的牢籠。李均將心中的失落感掩蓋得很深,因為無敵軍部下見到嵐軍主力離開都歡吹起來。這個時侯,自己不能打擊他們的士氣。李均從城上面來,又陷入沉思。

要離開這個冰城並不難,難的在於下一步如何走。這時李均還不知道陸翔是被自己人所殺,以為陸翔是戰死嵐軍的包圍之中,因此他的心中充滿矛盾。是繼承陸翔的遺志收復甦國的領土,還是脫離蘇國自立,去實現當年在林州城中產生的野心,這讓他有些難以選擇。

這時,嵐國圍困的軍隊開始大聲叫嚷起來。為了瓦解土城中無敵軍的士氣,伍威離開時命令留守的部隊喊話,將陸翔死因告訴城中的孤軍。他的這個計謀讓李均下定了決心。

「弟兄們!」李均站在高處大聲說,「大家聽到沒有,嵐賊說副帥是死於自己人之手!」

士兵們本來就被外面的喊話弄得惶惶不安,聽到他大聲說話,都自發地圍攏過來。李均說:「無論副帥是不是歿於自己人之手,但是,原本約定前來接應埋伏的傅斂軍隊沒有按計劃行事,這是事實!副帥赤心為國精忠不二,卻屢受排擠不被重用。天子寵信奸賊,百官貪財惜命,像副帥這樣的好漢,他們當然不喜歡!副帥愛兵如子,與我們同甘共苦,副帥治軍與民秋毫無犯,我們這些當兵的和老百姓都喜歡!」

將士們的情緒開始激昂起來,陸翔的無敵軍軍紀嚴格訓練艱苦,但陸翔愛兵如子,朝庭每有賞賜他都論功分給部下,自己往往得最少的那份,因此士兵都不惜為他死戰。大家都知道只有在陸翔帳下,一個身份卑賊的士卒才有可能成為一員將領,一個出身寒微的平民才可能成為眾人信任的官吏。

「如今副帥已歿,但我們無敵軍的弟兄們還在,大家既不願為朝中那些害得副帥孤軍血戰的王公大臣賣命,又不願投降副帥的仇敵嵐賊。那麼,我們該怎麼辦?」

士兵們開始交頭接耳,李均所說的的確不錯,現在大家憑借為陸翔報仇的一股銳氣還可以聚集在一起,但對於未來,每個人都覺得很絕望。如果不能確定一個前途,這支孤軍很快就會解體。

「兄弟們同我一起追隨副帥時間也不短了!」李均振動著雙手,他覺得滿肚子的話要說,三年來與陸翔朝夕相處的經過,又一幕幕在他腦海中浮掠過,這令他熱淚盈眶,但他沒有管,他決意最後一次放縱自己的情感。於是,士兵們吃驚地看到,這個有著怒龍之稱的年輕將領,淚流滿面。

但士兵們自己的眼睛也模糊不清了,他們只聽得見李均一件一件訴說同陸翔在一起時的事情,有些甚至是生活小事。強制壓抑的抽泣聲開始在士兵中響起,陸翔在時,他們覺得陸翔似乎永遠不會死,而失去陸翔之後,他們才發現,自己在內心中對這位無敵名將的依賴比想像的還要強烈。

「兄弟們,如今我們走投無路,不如獨立了吧!」李均在眾人陷入悲傷中時大聲喝道,「我們不再是蘇國軍隊了!副帥不在了,蘇國還有誰配讓我們為他效命?」

「獨立了!」士兵們呼應著他的聲音,這千餘人絕大多數是李均自己帶起來的部隊,出身也絕大多數為因戰亂無計謀生的平民,因此對於國家的忠誠很有限。對於他們來說,自己的祖國蘇國,並沒有給他們帶來什麼大的好處,相反,讓他們失去了唯一倚靠陸翔。

「大夥同我一樣,大多無家可歸無國可投。現在神洲各國戰亂頻繁,各地稍有些力量的人就割據稱霸,我們用自己的力量,為自己闖出一條生路,大家說怎麼樣?」

「好!」士兵們大聲贊同。李均又說:「不願意者,我也不勉強,突破嵐賊的圍困後發給雙倍餉銀讓你回去。贊成者,我們就同甘共苦相護扶持,這天下,總有我們的生路!」

「李將軍說如何就如何!」百夫長蘇響大聲說,「副帥生前對李將軍讚賞有加,說李將軍是天下奇才,追隨李將軍就同追隨副帥一般!」

「對對!」士兵們紛紛嚷了起來,有人喊道:「李將軍說,我們該往何處去?」

「我們都無一技之長,除了當兵打仗還能做什麼?」李均大聲說,「我們自然仍舊當兵,不過以前我們是為王公大臣們賣命,從今以後,我們是為自己賣命!」

幾乎沒有任何預謀,李均成功地讓蘇國無敵軍的殘餘部隊,同他一起轉職成為了傭兵。對於未來,他也沒有什麼具體的計劃,但他的直覺告訴他,他現在應該去做什麼。

孟遠還在暈迷之中,李均已經完成了對無敵軍殘餘的改組。他打破了正規軍按兵種劃分歸屬的制度,按傭兵戰鬥小組的方式,將這一千零二十四名士兵分為二十隊,每隊設隊長一名,又每十隊為一伍,設伍長一名,兩名伍長由他比較信任的兩位百夫長蘇響、周傑擔任,各隊戰時長兵器、短兵器、弓箭手與騎兵要相互配合,雖然沒有法師,也沒有熟練的訓練,但暫時只能如此了。

一切都編排就緒之後,李均對自己的部下情況也更加清楚。這一千零二十四名士兵中大多是年齡不到二十的士卒,在無敵軍中已經有兩三年功夫,訓練上問題不大,但因為自己買不起裝備,只能作為士卒參加戰鬥。

夜已經開始沉了下來。一彎冷月將城照得美麗如夢。李均看過已經舒醒過來的孟遠之後,與蘇響、周傑圍坐在火堆旁談起將來的計劃。

「統領,」按李軍的意思,周傑以傭兵首領的稱呼叫李均,「我們下一步該如何?」

「對,」蘇響也說,「如何突破嵐賊的圍困?我看他們有萬餘人馬,而且我們自己又被冰牆封住了。」

「我說的不是這個,破嵐賊圍困並不難,關鍵是破了圍之後該如何是好。這土城不是久屯之地,而且,我們這千餘人的糧草軍餉都需要籌措。統領熟悉傭兵的行規,不知是否已經有計劃了?」

這個問題其實李均已經考慮很久了,他心中也有一個模糊的計劃,他說:「嵐賊舉國攻打蘇國,正規軍大多布在兩國前線,後防一定空虛,破圍之後我們輕裝出擊,用最快速度攻入嵐國境內,以戰養戰不成問題。」

「我們還押有大批糧草補給,暫時還夠用。」蘇響說。

「不行,為了保證行軍速度,絕大多數我們要毀棄。」李均反覆思考,雖然成為一支獨立的部隊這一大局已經定下,但具體操作上還有許多問題。在日常管理上有些事情由文官來處理更為適合,但此時無敵軍中幾位著名的謀士,例如陳良,已經在臥龍谷之戰中不知所終。李均迫切得覺得,自己需要大量的人才。

第二天深夜,經過充分休息的無敵軍作好了準備,將能夠攜帶的補給都帶上,其餘一律堆在城門兩邊點燃。在灼熱的火焰之下,城門上結凍的冰開始融化,這時李均揮手,眾人依次出了城。

為了防止滑倒,無敵軍在人和馬腳下都綁上了厚厚的布,這樣行走起來還悄然無聲。圍困土城的嵐國兵將根本沒有想到裡面的人會出來,因此在戒備上有些松洩。當他們驚覺的時侯,無敵軍已經衝入營寨並開始放火,鬼哭狼嚎聲中,整個嵐軍營寨一片大亂。李均的本意並不在於多殺傷敵人,因此在嵐軍忙著救火時,他已經領著將士悄悄離開。等到天亮一切都穩定下來,嵐軍守將這才注意到土城中已經空空如也。

伍威接到報告後急令後繼部隊注意警戒,但這支突圍而出的無敵軍似乎從大地上消失了,再也聽不到他們的消息。雖然對於這一點有些詫異,但伍威此時的主要精力已經放在攻打吳陰城之上,暫時也只好放一放這支小部隊了。

土城向北不過數日,就是嵐國的本土了。眾人不敢立刻退回蘇國,而是選擇了反向攻入嵐國,然後再另尋出路的戰術。在伍威有意識的宣傳下,陸翔死因也大白於天下,他並非於戰場中光榮的陣亡,而是極不名譽的死於自己人的暗殺。蘇國民眾自然一片嘩然,原本不滿嵐國的佔領而紛紛反抗的百姓,都掩旗息鼓停止戰鬥。

「即便是象陸元帥那樣為國盡忠,到頭來仍是不名譽的慘死,這樣做有何意義?」

「赤心報國自然是一件偉大的事情,但前提是那國家值得你去為之獻身。像蘇國君臣,一面靠陸翔的浴血奮戰保住半壁江山,一面卻收買陸翔部下暗殺他,這樣的國家,真的值得為之拋頭灑血嗎?」

伍威表現出一個卓越政治家的手段,他沒有直截了當地要求蘇國人投降,只是通過一些問題,讓蘇國百姓自己去思考。這令蘇國國王李構和丞相吳恕甚為難堪,吳恕只能以陸翔謀反事洩被殺為由搪塞,但當有位稍有正義感的大臣質問謀反的證據之時,他只能勉強說「或許有」、「聽人說」的證據。

對於李均來說,蘇國內發生的這一切,離他很遠。他急切面對的,是這千餘人的生存問題。無敵軍是以陸翔的個人魅力這聯繫紐帶的,土城之中大家為求活命,都接受他的建議,出了土城,眼見天高海闊,這些士卒們不太可能仍和他一條心。雖然這三年來他立下不少功勞,但對於無敵軍來說,陸翔是不可替代的,對於他自己也是如此。

在被嵐國所佔領的蘇國北方,大片的森林佈滿平原。憑借森林的掩護,李均領著他的規模不大的部隊晝伏夜出,避開了嵐國的偵察。自然,這也與伍威沒有想到他們不退回蘇國反而攻入嵐國有關。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不成為一軍的統領不知道指揮上的困難。李均遇到的第一個難題是解決大伙的吃飯問題。

「這附近有沒有什麼城?」李均在從暫時代為軍需官的伍長周傑處得知餘糧不足以吃三天後,慢慢地問道。

「這兒已經是嵐國境內,嚮導說附近最小的城也有萬戶以上人家,守軍數量在千人以上,憑我們這點兵力,不出奇計是無法攻克的。」周傑回答。

嚮導被帶到李均身前,他折了根樹枝在雪地上畫出附近的城池。「為將之道,不可不查天時、地利、人和。」陸翔生前[www.smdzs.com隨夢電子書]曾不只一次教導李均,這也使得李均對於地理有著比普通將領更為敏銳的觀察力。

「等等。」李均眼睛一亮,問道,「你說這個城叫什麼名字?」

「陵江城。陵江是嵐國第一大河嵐河的一條小支流,冬季也已冰凍了,陵江城是個有六萬戶人家的城,守軍足有萬餘人,不過伍威元帥抽調了其中半數以上去攻打吳陰了。」

李均默默看著地圖,腦海中卻回憶起陵江城這個名字。一個月前陸翔還同他談過,這裡隱居著一位奇人,為了這位奇人,自己有必要捨棄易打的小城而去攻打這陵江城。

「蘇晌伍長,」片刻之後,他開始佈置,「你領兩個小隊去佯攻這個小城,多帶著旗幟,一定要讓敵人發現你們在準備攻擊。」他用手指著那萬戶的小城,接著道,「開始時要打個勝仗,讓守軍以為你們有數千人。如何?」

蘇晌挺起胸,他也是個二十剛出頭的年青戰士,同李均一起並肩作戰三年了,對於他的能力,李均是相當信任的。

「沒問題。不過,最好能讓羌人同我去,這樣給對方的壓力會更大。」蘇晌眼睛發著光,他明白李均的意思。

「可以,你領有羌人的兩個小隊去。這可是我們的精銳部隊,全拜託你了。」李均模仿陸翔的語氣激勵了他兩句,像神洲其他正規部隊一樣,無敵軍中也擁有專門的羌人步兵。披著厚甲能使用初級土系法術,同時又擁有狂化特殊技能的羌人,被激怒的話是可怕的戰力。雖然李均手下的羌人不多,只有幾個而已,而且李均在編隊時打破了以往正規軍岐視羌人的作法,讓羌人平等地同常人組隊,這更有利於取長補短。

「周傑伍長,」李均又將目光投向周傑,「你領一個小隊混入陵江城中,在陵江城中散佈謠言,說陸元帥尚未遇難,重掌兵權,已經在吳陰大敗伍威,即刻將兵臨陵江。」

「這……」周傑有些不解的看著李均,如果讓陵江守軍知道無敵軍要來攻城,打死他們他們也不敢離開城池,讓麼李均先前派蘇晌去誘敵就毫無作用了。

「放心去吧,你還有個任務,當看到我的信號後,你即刻阻止陵江守軍閉城。」李均胸有成竹地說,兵法有云「虛者實之,實者虛之」,虛虛實實原本就是他從陸翔那學來的技巧。

「我呢?」一旁的孟遠忍不住叫道,他的傷頗重,但更多是累的,因此休養一段時間後,已經好了大半了。

「我們要去做一件更重要的事……」李均臉上閃出一抹淒色,他同孟遠要做的事,其實是陸翔生前已經安排下了的。

除了幾個抬著禮物的從人,李均與孟遠並沒有多帶人。二人並馬在彎曲的道路中行走。

「有件事……」孟遠忍不住說道,「你不該在陸帥歸天之後來利用他的名字……」

「我想,陸帥在天有靈,必然會同意我的。」李均知道他是指令周傑混入陵江城散佈流言之事,他仰首向天,半晌後又接著說:「孟兄,我九歲時便遭逢大難,全村人只有我一個活著,而我,也是在別人用血掩護下才活下來的。」

孟遠有些奇怪他竟然有心說當年的事。只聽李均又慢慢說道:「從那以後,我就得用刀子為自己賺口糧,我是在戰場中長大的。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想,我們村子裡的人,究竟做錯了什麼,老天要降下那相關性的殺戮進行懲罰,而我又做錯了什麼,為何九歲起就必需在刀頭上飲血。」

「陸帥見我時第一句話你還記得麼,『像你這樣的年齡,原該在家裡父母身邊承歡膝下,而不是在戰場上立功』,陸帥是我見過唯一能對我說出這話的人,陸帥也是這亂世之中唯一真心為像我這樣遭遇者考慮的人。陸帥又究竟做錯了什麼,老天要這麼早讓他回去,而不讓他為世人多做些事情?」

「這幾天,我在反覆思量。我終於知道了,我村子裡的人什麼也沒錯,陸帥什麼也沒錯,錯的是老天,是那些天上的神明,是那些以天的名義騎在人頭上的大人老爺們!」

孟遠瞠目結舌地聽著他這番話,在以天最大的神洲,李均這番話是絕對的大逆不道,若是普通人說出,足以誅連九族了。不知為何,孟遠聽了他說,雖然一下子還無法完全接受,但內心深處,隱隱有著一絲痛快。

「既是它們錯了,那我就要糾正。為了我的夢想,哪怕是不擇手段不顧後果,哪怕是鬼憎神厭天詛地咒,我都絕不後退。」

孟遠忽然注意到,李均眼中閃出粼粼的光芒,孟遠別過頭去,將視線投向遠方,他心中也湧起一種衝動,這種衝動讓他眼角也潮濕了,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真正瞭解了李均。

在陸翔倒下的陰影中,兩個少年站了起來,拭去他們最後一滴單純幼稚的淚水,將目光投向廣袤的神洲大地。對他們來說,路還很漫長很遙遠,他們甚至只是剛剛邁步,但站上這條崎嶇之路,他們就不再回頭。

此時他們要做的,便是這漫漫征途中的重要一步。

正默默前行時,遠處傳來空曠悠遠的歌聲,二人駐馬傾聽,隱約聽到唱的是一首短詩:

「鳳鳴於野兮龍臥灘,鐵鎖橫江兮舟行難,世事茫茫兮人不見,我心悠悠兮獨覺寒。」

二人相對望了一眼,孟遠問:「什麼意思?」

李均也只能苦笑,他本來同孟遠一樣讀書不多,只是在這三年在陸翔的熏陶下有些長進,雖然大致能懂得這歌聲唱的是懷才不遇的意思,但卻無法向孟遠解釋。

隨著歌聲漸近,一個樵夫挑著擔柴從小路走了過來,李均下了馬讓在路邊,深施一禮問道:「請問先生,這可是梧桐嶺?」

樵夫慌忙放下柴,還了一禮道:「不敢不敢,荒野樵夫,當不得先生之稱。這正是梧桐嶺。」

李均心中一喜,知道自己走對了:「那敢問先生可知這裡住著位鳳先生鳳九天?」

樵夫詫異地看著李均,哈哈一笑:「鳳先生鳳九天倒沒有,鳳瘋子鳳狂人倒是有一位,就是教我唱方纔那首歌的。」

「這位鳳狂人先生仙居何處?」李均仍舊不敢無禮,恭敬地問道。

「隨我來,隨我來。」樵夫挑起柴向前走,又開始唱道:

「天地不仁兮萬物芻狗,時勢不利兮賢者難求,蘭於谷香兮木於庭朽……」

李均覺得這歌悲涼慷慨,曲調彷彿都是自己內心在傾訴,對於這位鳳狂人或鳳九天,相見的念頭更為急切了。

樵夫的步子不緊不慢,孟遠有些心焦,但看到李均始終不動聲色,也就隱忍不發。好在樵夫一路高歌,歌詞之意孟遠雖然聽不甚懂,但足以使他一路上不覺寂寞了。

穿過彎曲的林間道路,孟遠他們眼前一亮,只見飄渺的霧靄中,前方樹林中升起一面酒旗,迎著朔風飛舞招展。枝葉茂盛之處,露出飛簷的一角,在他們這個地方看來,小村好像是天國中的院落,又像世外的福地。

「好地方。」孟遠忍不住讚道,他追隨陸翔時日也很久了,所到之處,都是戰火紛揚,血流漂杵,極少看到這樣平和安祥的地方。

樵夫想必已經習慣於這個地方,對孟遠的驚贊不以為然:「什麼好地方,這地處極北,一年大半時間冰天雪地,住在這裡的人不過是勉強混個溫飽罷了,哪算得上什麼好地方?」

李均問道:「聽說貴處盛產黃金,富可敵國,怎麼說只是溫飽?」

樵夫不屑地搖頭道:「盛產黃金又能怎麼樣?王公貴人們確實因為黃金而富可敵國,升斗小民卻仍舊得為一日三餐勞心勞力。凡太陽所照之處,無不如此。」

李均心中本來就有這種叛逆心理,聽了覺得異常痛快,孟遠則吃驚地看著樵夫,剛才路上李均那番話又迴響在他耳邊。

「二位莫怪,」樵夫哈哈一笑,自嘲地說:「同那鳳瘋子呆在一起久了,也染上了些瘋氣,我剛才說的都不過是些瘋話罷了,我們這梧桐嶺本來就是遠近聞名的瘋人村嘛。」

李均知道他不願再多說了,於是又施了一禮,問道:「敢問鳳先生住在哪家?」

樵夫指著那酒旗在的地方說:「在他家是找不著他的,要找他,得到那酒館裡。」

告別那樵夫,李均直接來到酒館裡。小小酒館不過放了兩張桌子,此時生意也並不忙,僅有一個人伏在桌上自斟自飲,甚至連酒館老闆也不在。

李均整了整自己的盔甲,輕步來到那人身後,施了一禮後低聲問道:「可是鳳先生?」

那人自顧自地呷了口酒,用眼角餘光瞄了李均一眼,道:「不是。」

李均略一遲疑,又問:「請問可知道鳳九天鳳先生在何處?」

那人搖頭晃腦地道:「死了,你來晚了。」

李均怔了一怔,仔細打量著這個酒鬼,只見他四十餘歲的樣子,但頭髮卻有一半已經白了,臉上有些髒,目光混濁地盯著手中的酒,亂七八糟的鬍子打著結,上面還染著酒漬。但不知為何,李均卻感覺這個人就是他要找的鳳九天。

於是李均再次問道:「那麼請教先生尊姓大名是?」

正這時,那個樵夫放下柴後趕來看熱鬧,笑著接了話茬:「呵呵,這就是我說的鳳瘋子。」

「鳳先生為何不願以真面目見我們?」

孟遠的口氣有些咄咄逼人,被這個鳳瘋子繞來繞去繞了半天,他早有些厭倦了。

「你們要見的是鳳九天,又不是我鳳瘋子,什麼真面目不真面目的?」鳳瘋子一翻雙眼,孟遠注意到他的眼球幾乎全部不見了。

「我們是粗人,先生休怪,這次是來請教先生的。」按捺住心中的不快,李均再次制止了孟遠的怒意。

「有事要請教我還這麼囂張,如果不是有求於我,那還不馬上要把我綁起來?」鳳瘋子卻不領他的情,口氣沒有一點弱下去的意思。但過了片刻後他終於道:「有事就講,有屁就放。」

「不知鳳先生是否願意出山助我一臂之力。」將自己最近的經歷簡單說了一遍,李均懇切地道,「陸帥生前對先生讚歎有加,因此我們才冒昧來訪。」

「陸翔嘛……」提到這個名字,鳳瘋子也覺得有點困惑,作為一個嵐國人,也許他該痛恨這個已死者才是,但無論如何,他在心中激不起這恨意來。沉默了片刻,他接著道:「難得他還記得我,那麼他們沒告訴你們當年的事嗎?」

「這倒沒有說起。」

「早就十多年前,陸翔就像你們一樣來過一次。」鳳瘋子緩緩說道,「他在這裡住了三天,和我談了三天,求我出山三天,可是,他連我最起碼的要求都做不到,所以我不可能幫他。」

陸翔都做不到他最起碼的要求!李均與孟遠一半是驚訝,一半是不信。從他們的臉上看出了心意,鳳瘋子微微一笑:「我沒必要騙你們。」

「那麼鳳先生的要求是什麼?」李均懷著一線希望,忍不住問道。

「當年給你的要求很簡單,要他自立為蘇國國王。」將篡位奪權這樣的大事輕描淡寫地說出來而面不改色,全神洲也僅有這瘋子一個人了。

沒等李均一孟遠從震驚中清醒過來,鳳瘋子又道:「我不是那些婆婆媽媽忸怩作態的隱者,只要能實現我的條件,我立刻出山助你。如果做不到,像陸翔那樣,你們怎麼來的就怎麼回去。」

李均比之於孟遠,對於政治這東西的反應要靈敏得多,他明白鳳瘋子的意思。像他這樣滿腹治國之策者,如果不能使用,好比是一個武藝高強的人尋不著對手,也很難過的。但是,如果沒有符合他發揮才能的環境,即使出山也不過是白忙一場。當年陸翔就算是將他請了出來,只怕也不能被蘇王李構之流任用,更可能被忌才者所害。

「那麼,你要給我出什麼條件?總不會要我也自立為蘇國國王吧?」既然明白雙方的關係,不可能是歷史上明君賢臣那樣的知遇關係,李均也就知道口頭上的尊重,是無法打動眼前這人了。

「實力。」鳳瘋子喝了口酒,「當然是實力,去南方,奪取余州,我就可以為你效力。」

可以說,遇見這鳳瘋子以來,他的每一句話都讓李均與孟遠覺得出乎意料。余州並不是一個國家,是處於羌人、戎人、夷人與常人勢力交界之處的一個地區,正因為此,若大的余州,沒有能夠形成統一的國家,在千年戰爭以前,便是各個城市各方勢力角逐的場所。地理位置自然環境雖然尚可,但要想統治這個地方,比之於統治百倍於此的一個國家還難。對於任何一個有頭腦的統治者來說,這個地方絕對是塊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因此除了臨近的陳國在名譽上行使宗主權外,沒有誰對這亂成一團的地方感興趣。而且,從陵江到余州,要途經嵐國、蘇國、洪國、陳國這兩大兩小四個國家,行程近萬里。而鳳瘋子開口就是要他們奪取這個地方,未免有些強人所難了。

看見李均與孟遠陷入沉默,鳳瘋子臉上露出了令人厭惡的笑容:「如果連這點小小要求都做不到,我跟隨你會有什麼好外?做別人的戰俘還是被人殺掉?」

孟遠的怒火騰地衝了上來,這哪是什麼要求,根本就是刁難!這個鳳瘋子明知陸翔是不可能做出叛逆之事,所以給陸翔提了個篡位的要求,又明知李均實力不足,就給他們提了個最吃力的要求!

幸好這時,一個細作衝進了小酒店,向二人施了一禮,道:「統領,陵江城已經落入我們之手!」

原來周傑在陵江城中散佈謠言,很快便傳入守軍耳中,對此,守軍是將信將疑的,以為這不過是少數盜匪要在附近鬧事,又怕守軍前往鎮壓,故意造出的謠言。果然不久就得到鄰近小城烽火傳書,說有羌人的盜賊團一路騷擾,人數足有千人,這就要歸功於蘇晌的虛張聲勢了。千人盜賊團還不在陵江城守軍心上,相反成了他們立功的最好機會,於是陵江守軍幾乎傾巢而出,直撲向鄰近小城,等他們離開半日之後,周傑打開了城門,讓埋伏在外的大部隊衝了進來,一時間陵江城也不知來了多少人,還以為前往剿匪的部隊被打敗了,城中一片大亂。而如李均所料,從城中逃出的守軍拚命將傭兵的人數擴大,以掩飾自己作戰不力的責任,當陵江守軍主力撲了個空往回趕時,傳到他們耳中的傭兵人數已達萬人,這讓他們不敢輕易反攻。幾乎是兵不血刃,這支新傭兵團便奪取了個規模不小的城池。

「原來如此。」在聽完細作敘述經過後,鳳瘋子臉上露出驚疑不定的神色,緩緩地道,「看來,我給你的條件,未免太容易了些。」

「太容易!」孟遠差點吐了鳳瘋子一頭,「去奪取那個沒有用處的麻煩之地還算容易?那你為何不去奪來試試?」

「這個世界上的人,各有所長。」鳳瘋子振振有詞,「有的人長於作戰,像你們,那麼你們就去做好你們的事;有的人長於管理,像我,那麼我就要做好我的事,給你們兩年時間,如果能奪來余州,我就去替你們管理這個地方。」

他大言不慚的話並沒有給孟遠與李均帶來更多的震動,這短短的會面,他們已經習慣於這個鳳瘋子瘋狂的言語了。李均點點頭,道:「好的,我們就此約定。如果兩年時間連區區余州都不能奪取,那麼我就根本沒有資格在這神洲創一番事業!」

就這樣,原本設想得轟轟烈烈,至少也要反覆來個七八趟才能請得名士出山輔佐的事件,不了了之了。

在陵江城中稍事補充後,李均便乘夜棄城而走,當人心惶惶的陵江城市民發現這群凶神惡煞一夜消失後,用陣陣鞭炮為早已遠遁的新傭兵們送行。當然,回到陵江的守軍是不會忘記在請功的上書中說,自己是如何如何擊敗了萬餘盜賊奪回城池的豐功偉業的。

「目標,余州!」李均向跟隨他的戰士們吶喊,「出發吧!」

戰士們舉起武器跟隨而來。李均沒有採用分散化妝為平民這種方法,冒著被沿徒各國發現全殲的危險仍全軍前進。對此不解的蘇晌道:「分散化妝為平民,一路上不會遇上危險,不就可以更順利地進入余州?」

李均道:「我這樣有兩個目的。首先,我們這支軍隊實際上還是烏合之眾,如果分散,就很難再集合起來。其次,雖然在無敵軍中我們經過正規訓練,但比起我們以後要面對的危險,這種水平的訊練還是不夠。我要利用路上的戰鬥和行軍,來作為我軍的特訓!」

把戰鬥作為一種訓練手段,這雖然是一種軍事常識,但並沒有多少將領能真的做到這點,但李均確實照這樣去做了。一路上他們或隱或現,遇見防守稍弱的城池就毫不猶豫地將之攻戰,尤其是那些裝備與戰鬥力較弱的中小型盜賊團們,他們往往與地方守軍相互勾結,李均的新傭兵團過處,都被掃蕩乾淨。

這些戰鬥中也暴露了李均的一大陰暗面,那就是狠毒。凡是頑抗不降的或是作惡多端的守軍盜賊,李均一律下令「坑殺」,多的一次活埋了近千餘敵人,用李均的話來說:「放了不知感激,遲早還會是敵人,不如現在就了斷掉。」

這種狠毒在某種意義上也震懾住了新傭兵團中的不穩分子。當他們想起李均對敵人的毫不容情,那些怪話氣話也就少了,邊行軍邊訓練也都自覺了。因此,雖然人數並不多,在征戰中還有所損傷,但李均的新傭兵團在行軍半年後,便成了全神洲最有戰鬥經驗與戰鬥力的部隊之一,已不再是從土城中流浪出來的那支部隊可以比擬的。很快,「和平軍」的大名就在神洲世界傳了開來,李均給這支新傭兵取了個老土的名字,但這個名字對於經過千年戰爭的常人、戎人、夷人、羌人和越人來說,則有種說不出的親切。畢竟這支部隊每到一處,便會將官府和富豪們收刮的糧食財寶,完全分給當地貧民。

也正是因此,在長達萬里的行程中,「和平軍」每至一處便深深播下種子,以後他們捲土重來就非常順利,而且,各地的貧民也紛紛報名加入無敵軍,李均對他們進行了嚴格挑選,當他們行到蘇國與洪國交界之處時,軍隊人數比起初始時的一千零二十四人還略有上升,達以了一千五百人。

但李均也有自己的難處。第一是耳目閉塞,很多次損失就是因為無法準確獲得周邊消息而造成的。為了避開沿途諸國的大隊部隊,他們走的是荒山野嶺,更難以獲得周圍的情報。第二是經濟捉襟見肘,雖然打下了不少城,但絕大多數戰利品都分給了貧民,一部分在遭遇戰、撤退中遺失,剩餘的用來支付士兵的薪餉與口糧,幾乎沒有什麼剩餘可言。所以幾枚銅幣的事情,讓在戰場上可以縱橫自若的李均覺得難以招駕。

這一天他們正沿著洪國與蘇國邊境的群山行走,誰也不知道李均的家鄉就在這附近。李均雖然對於故鄉的印象已經很模糊,但想起村正李坦用身體護住自己的往事,就不由得陷入深思中。

「稟統領。有兩個人求見!」

細作從前方奔了過來,帶來了這個消息。李均頗有些奇怪了,這一路上他們做了不少好事,但坑殺敵人的舉動也給他帶來了「龍首魔王」的「美譽」,有人求見的事倒不多遇。

「讓他們過來。」李均沉聲道。

那兩個人被帶了過來,遠遠的李均看到一個矮胖的身軀和一個中等身材的人,就覺得眼熟,當他們來到面前,李均更覺得似曾相識。

那兩個人彎腰施禮,偷偷抬起頭來看著李均,忽然「噗」一聲,那個矮胖子放了個奇臭無比的屁來,讓李均想起三年前的往事。

「是你們!」李均臉上不由露出了絲溫暖的笑意,能見到可以算是「故人」的人,實在太好了。那個矮胖子呵呵傻笑道:「老大……是你老人家嗎?」

「白癡!」又被胖子搶了先的另一個人踢了他一腳,道:「不是李老大是誰,我早說過,這世界上叫李均的還那麼厲害的,只可能是咱們李老大一人!」

「趙顯、王爾雷……」從記憶深處裡找到這兩個人的名字,李均又是莞爾一笑。這兩個人是三年前在林州認識的,沒想到過了三年,他們又來找自己了。

「怎麼,又有惡霸要將你們趕出林州嗎?」李均故意問道,「難道你們又想偷襲我的傭兵團?」

「不是。」趙顯臉上露出尷尬的神情,三年前的往事又掠過腦海,但很快他又道:「老大果然記得我們,我們這次來是有重要的事要告訴老大的。」

李均下了馬,命令全軍就地休息會兒,然後隨意坐在地上,道:「什麼重要的事?」

「根據我們的消息,前方百里內,必有蘇國、洪國的十萬聯軍準備伏擊老大。」

李均吃了一驚。他們一路上不是遊山玩水,而是流血流汗地行過來,遇到敵人的次數不少,但最多不過萬餘人,只要三千以上敵人,他們就立刻轉移,但如果陷入十萬人的埋伏,再傑出的指揮也只能一籌莫展。

「你如何知道?」他問道。

「不瞞老大,你走之後,我們兄弟得到了原士海那弄到的財富,我們過慣了窮苦日子,想起同是流浪兒的兄弟就有些不安,於是花錢將他們組織起來,形成了一個龐大的消息網,大夥兒靠收集販賣各類消息,也勉強可以管上飽飯。蘇國的三分之一,洪國的一大半地方,都有我們的兄弟在活動。」趙顯頗為驕傲地道。

李均知道他說話多少帶有點吹牛的,倒是胖胖的王爾雷要老實些,看到王爾雷一面嚼著零食一面點頭,心中忽然閃過一個主意。

「你們還認我這個老大嗎?」他冷冷地道。

剎那間趙顯與王爾雷似乎又看到三年前那個年輕的但充滿殺機的李均,冰冷嘲熱諷的感覺讓他們不由抖了一下,有點結巴的道:「當……當然。」

「那麼,讓你們的消息網,成為我和平軍的秘密組織如何?」

趙顯與王爾雷相視一眼,長出了口氣,喜色上了眉梢。趙顯道:「我們這次來,正有這個意思。」

王爾雷也道:「早就想跟老大去混了,比起躲在小巷裡無論如何要強得多。」

「有了老大的領導,我們一定能戰無不勝攻無不克。」趙顯又開始狂拍李均老馬,李均微微一笑,沒想到自己當年布下的一粒小種子,現在竟然派上大用場。

「現在,我們要首先解決這十萬人的攔截……」他緩緩道。

第七章猛龍過江

淅淅瀝瀝的夜雨,將連綿起伏的山巒都浸泡得看不清楚。雖然雲將天空牢牢掩住,但層層的雲障也無法攔住光芒。隱約的光亮照著關隘的城牆上,露出「西嶺關」三個字。

「該死的天氣。」

一個哨兵發著牢騷,仰望著天,看來他得在雨中站上半夜的崗了。

「不錯了,至少還不算冷。」另一個哨兵嘀咕著,「半年前我在吳陰城,一面是大雪,一面要站夜崗。同我一起站崗的兄弟,差一點就被凍掉了鼻子。」

「就是陸……翔被處死的那個時侯嗎?」第一個哨兵壓低了聲音,將到嘴邊的「陸帥」抽像成了他的名字。

「正是,聽說無敵軍在的時侯,夜班的崗,都是將領們輪流站的,我們就不成了。」第二個哨兵的聲音壓得更低,一面還搖了搖頭。

「你們三十萬守軍,也沒有守住吳陰城,不是說吳陰城牢不可破嗎?」

「什麼牢不可破,陸……翔不就用奇襲便攻下了吳陰嗎?他死後吳陰軍心渙散,幾乎每日都有兵變,別說守城,能活著退出來也要謝天謝地了。」

「得了,不談這個,傳出去咱們兩個都要掛在旗竿上去站崗了。這樣的夜裡,咱們就別自己難為自己了,我就不相信哪個當官的會出來查哨。」

「有理。這樣的天氣,也不會有什麼奸細盜賊經過這西嶺關,無敵軍的餘孽離咱們遠著呢,咱們在樹下去避一避吧。」

兩個哨兵拖著武器來到一棵亭亭如蓋的大樹下,雖然不時有雨水滴下來,但比之於暴露在雨中是要好多了。

在他們的嘀咕聲中,一個暗影以樹為掩護悄悄移向他們。雨水的聲音掩住了他輕微的腳步聲,當兩個哨兵正在討論有多久沒碰著女人聲,「砰」地一下,兩個人的頭撞在一起,都暈迷了過去。

一長串黑夜悄悄走了過來,人和馬的嘴裡都含著樹枝,馬蹄上甚至包著布,悄然從洞開的關門中出去。

「多虧你們的消息。」當西嶺關被遠遠甩在身後時,李均笑著對趙顯與王爾雷道。

「這是蘇國洪國邊境唯一一個夜晚不閉的關隘,原本是方便兩國邊關將領帶私貨用的,沒料到卻成了我們的脫身之處。」趙顯開始喋喋不休地道,「現在包圍圈被咱們甩開了,下一步該如何?」

「我們不能大意。」孟遠插嘴道,「不用半日,被擊暈的哨兵便會報警,蘇國與洪國的聯軍很快就會追過來。」

「不會的……」

王爾雷有些膽怯地道。

「你怎麼知道?」

「如果我是哨兵,就會當什麼也沒發生,否則給長官知道了,免不了要受責罰。」

李均微點點頭,趙顯見王爾雷竟然說得有道理,心中非常不服氣,駁斥道:「胡說,千餘人經過留下那麼多痕跡,次日天一亮大家就都知道了。」

「今晚下雨啊……」李均道,「雨會將一切都沖走的,即使沖不走,哨兵也會想辦示掩蓋的。」

正如李均所料,哨兵不敢將這事報告,雨水也幫他們掩住了真相。十萬蘇國與洪國的聯軍,仍在癡癡等待和平軍自投羅網,卻不知和平軍已經折向取道洪國,跳出了他們的陷阱,遠走高飛去了。

在趙顯與王爾雷的流浪兒情報網(李均給這個組織取了個名叫「苦兒營」)支持下,和平軍避開了這最危險的一道阻攔,此後便掩旗息鼓,藉著山林的掩護,偷偷進入了陳國境內。

陳國在神洲多達數十的國家中規模算是中等,歷代君主都頗有野心,憑借聯姻與陰謀將一個原本末流的小國發展成為一個中等國家。此後不斷與周圍國家征戰,與洪國更是世仇,但雙方都半斤八兩,誰也無法奈何誰。大國又出於種種目的,在兩者間翻雲覆雨,讓兩國都陷入曠日持久的僵持之中。因此,出於招攬的目的,對於一切傭兵團,陳國都相當開放,不像蘇國、嵐國那樣對流浪傭兵團一律以盜賊論處,而是允許和平過境。李均也不想在這裡繼續惹什麼麻煩,在一座陳國城市中備案後,便直向余州進發。

余州名義上歸屬陳國,實際上是四不管的所在,其勢力之多,簡直是一個神洲局勢的縮小版。余州全境有城十一,人口一百五十萬戶,而且地靠大海。但這區區十一城卻分屬三大五小共八個勢力,相互之間時戰時和,只要他們肯向陳國繳納一定的金錢,陳國也默認他們的統治。為此,各處的傭兵在此是極受歡迎的,李均同肖林他們同夥時就曾在這呆過一段時期,現在故地重遊,不由得有些感慨。將他帶進傭兵這個行業的肖林與關愛他的魯格,現在不知在何處,或許已經在戰場中戰死,而他自己,卻成了一個新傭兵團的統領。

他們首先抵達了有「余州首府」之稱的雷鳴城。這是余州最大的一個城,全城人口足有三十萬戶。這個城一向控制在華家手中,歷史上華家曾憑借此城幾乎控制了余州全境,但如今這一代華家主人不過勉強保住這城與周圍鄉村罷了。

對於最近在神洲闖下了不小名頭的新傭兵團「和平軍」,華家當代家主、陳國「任命」的雷鳴城總管華風倒是相當歡迎。李均讓部隊駐紮在城外的校場邊,這裡有專門為往來的部隊服務的兵站,不久就收到了華風派人送來的一封請柬。

「茲請和平軍統領李均將軍光臨寒舍,略備陋席,敬侯佳音。」

請柬很簡單,但還算客氣。李均也認為有必要拜見一下這位城主,看看能不能從他那兒得到一些經濟上的支持。想到這他不由暗暗苦笑,如果別人知道和平軍僅餘一個月的薪餉,定然會嘲笑他這個統領不會當家的。弄錢問題,成了他的頭等問題。

「趙顯,王爾雷,你們兩能不能與雷鳴城中的流浪兒聯繫上,爭取他們的支持。周傑在此留守,允許士兵去城中遊玩,但不得違犯軍紀,也不得主動同附近其他傭兵部隊衝突。孟遠、蘇晌、舒納,你們同我一起去參加這個宴會吧。」

舒納是和平軍中少數幾個羌人,一半是因為他作戰英勇,另一半是為了向全軍證明和平軍中無論是哪個種族都一律平等,李均將他提拔為將領。他也因此成為全神洲有史以來第一個羌人將領而載入史冊,這是他自己所不知道的。像其他羌人一樣,這個大個子對於身高遠不及自己的人都有種大人對小孩子的關切感,這令李均有些難過,但也無法拒絕他的好意。

在送信者的帶路下,李均等人穿行於雷鳴城的街頭。雖然人口眾多,百姓中大多數也無饑寒之色,但李均敏感地發現,這些百姓大多數茫茫地在街頭閒逛,商業並沒有想像中那麼繁華,甚至可以說,這兒的經濟有些蕭條。

對於李均一行,百姓們倒沒有什麼觀注,即便是身材巨高的羌人舒納,也吸引不了他們的目光。

「看來這個城中百姓對於外來者見怪不怪了。」李均故意對送信人道。

「統領說的是,雷鳴城中大大小小有十餘個傭兵團,余州又是常人、羌人、夷人混居之處,北邊與蘇國邊境的大草原中,還有三個戎人部落,除去越人不常見外,雷鳴城對陌生人早就習以為常了。」

似乎是明白李均問這些的目的,送信人含笑價紹了雷鳴城的一些情況。由於余州小規模征戰不止,對內商業無法穩定下來,又由於余州海灣中有蛟出沒,海上貿易也已中斷了數十年,這令以商業為主的雷鳴城經濟深受打擊,若非城中有銀礦尚可讓百姓衣食無憂,這個城早就崩潰了。

但周圍勢力對於華家在雷鳴城中的統治虎視眈眈。往南去的余江城朱家、向西的銀虎城童家,兩者都陳兵於外,華家子弟兵在戰爭中損失殆盡,迫於自保,華風不得不請來大量傭兵,比較大的像有八千人的「烈火」團、七千人的「飛虎團」、五千人的「冷月團」等等,其餘小的傭兵團也從幾百人至三千人不等。這又將銀礦的收入消耗掉,而且這些傭兵團請來容易送走難,大有反客為主,佔有雷鳴之勢,現在華風不過是利用這十多個傭兵團這間的矛盾而讓他們互相牽制罷了。

「先生貴姓大名?為何對我說這些呢?」

聽了送信人不留餘力的介紹,李均側過臉去,炯炯的目光逼視著對方,讓他不敢直視。

「在下俞升,世代居於此地,不希望余州仍舊混亂下去,也不忍心看有恩於我的華家就這樣滅絕。」送信人低下眉,說,「要安定雷鳴城,就必需借助有實力的人,因此,在下反覆勸諫華總管,一定要向統領請求合作。」

「俞先生的話,讓我更為不解了。」李均皺眉道,「第一,先生看到我們和平軍不過千餘人馬,根本談不上實力;第二,即使我們替雷鳴城消弭隱患,先生怎麼能相信我們不會取而代之?」

「因為陸帥。」俞升急促地道,「陸帥為人,神洲百姓無不耳熟能詳,李統領與和平軍,本來是陸帥部下,實力與人品方面,自然要可靠得多。」

李均聽了不由又是好笑又是悲哀。陸翔之名是如此深入人心,連別國人民都絕對信任他,甚至愛屋及烏如此盲目地信任自己與和平軍,這令他有些好笑;陸翔卻被本國君主猜忌以「可能是」的叛逆罪名,極不榮譽地被謀殺,這又令他感到悲哀。

「但願我們不會讓你失望。」李均當然沒有把自己此來是要奪取余州的目的告訴俞升。

在華府內,等待李均的並非華風一人。聽說華風派人去請新來的傭兵團統領,「烈火團」統領蕭浪、「飛虎團」統領齊光、「冷月團」統領莫雲龍等傭兵團統領都趕來,顯然是想給這新來者一個下馬威。

華風也頗想瞭解一下李均的實力,因此這些人實際上是他請來的。眾人一邊吃著點心,一邊互相開著玩笑,表面上一團和氣,似乎都是一家人,暗地裡卻各懷鬼胎。

「和平軍統領李均將軍請到——」門外的侍者拉長聲音,讓大廳裡的嗡嗡聲靜了下來,華風站起來相迎,而其餘人則依然坐著,數十雙眼睛盯著門口。

門口傳來一陣有節奏的腳步聲,緊接著李均在俞升陪同下出現在眾人面前。大家目光首先便集中在他那龍首頭盔上,然後才看到他的臉。

應該說,李均長得還算是個英俊的男子,大眼中閃著冷竣的目光,挺直的鼻樑,臉上一道短短的傷痕使得他嘴角顯得有些下抿,但這令他更有些男子的滄桑感。

緊接著眾人目光停留在李均身後的羌人舒納身上,看到他身上的軍官標誌,有兩個小傭兵團的統領嘴邊掠起了輕蔑的笑容。

「歡迎李均統領,老夫華風。」對於這麼樣一個年輕的將領,華風覺得有些吃驚,他自己已經年近七旬,三子都先後在戰場中死去,只有幾個孫兒,年齡可能都比李均要大些。這樣年輕,便領著支千餘人的部隊,從極北的嵐國一直殺到余州,確實令他吃驚,心中不由產生了「如果我孫兒有這麼厲害就好」的感慨。

「多謝華總管邀請。」李均行了個標準的軍禮,雖然換下了身上的重甲,但他全身仍是一套軍服,這個軍禮就顯得尤其利落。相比之下,大廳中的其他傭兵團統領,不少都是便服而來。

一一將眾人借紹給李均,華風將李均引入上座。酒菜流水般上了來,在勸酒聲中,其餘傭兵團統領開始發難了。

「不知道李統領這次來雷鳴城,有何貴幹啊?」一個人問。

李均記得他是擁有三千人的「乾坤傭兵團」的統領方勵,便回答道:「和方統領來此的目的一樣。」

沒料到李均的言語也挺鋒利,方勵怔了怔,然後大笑起來:「陸帥生前,無敵軍縱橫天下未遇敵手,沒料到陸帥死後,無敵軍卻要落得同我們一起爭食的地步,真是人隨運轉、運隨人變啊,哈哈哈哈……」

其他人聽出他譏諷之意,也都笑了起來。李均也冷冷一笑,眼中寒芒一閃,冰冷的殺意立刻從腳底一直浸透了方勵的頭頂。

「陸帥自然不是我李均能比的,但方統領放心,只要方統領的『乾坤傭兵團』不站在和平軍的對立面,你那口飯,我們還是會留給你吃的。」

當李均這霸氣十足的話傳入眾人耳膜時,大家都明白他其實是在警告,如果同和平軍為敵,那就不要想吃飯了。其他人訕訕一笑不以為然,認為這千五百人的小傭兵團統領在虛張聲勢,但被李均凌人的殺機籠罩下的方勵,則完全是另外一種感覺了。他也是在戰場中身經百戰而來的,但李均給他的感覺,就像是自己已經死了一樣。

華風臉上露出微微的笑容,知道這次宴會,除了他安排的酒菜,還會上演一些其他節目,可能是唇槍舌劍,也可能是真槍實劍。

當然,像方勵這樣渴飲人血多年的老傭兵統領,是不會輕易被李均嚇倒的。

「是嗎,如果和平軍有李統領口頭上功夫一半厲害,我們這些人倒真地要考慮一下,在余州是否還有飯吃。」不動聲色,方勵就將在這的其他傭兵統領拉到自己一條戰線上。

「和平軍的實力,這半年來的萬里長征,大家都看到了的。」俞升岔開了話題,在這樣的場合他能插嘴,證明在雷鳴城總管府中,他的地位並不低。而六七千里的征途,他也將之擴大為萬里,這也是史上第一個稱和平軍由北到南的長征為萬里長征的人。

其餘統領的訕笑逐漸收斂起來,這樣的戰績確實是明擺著的,雖然多少有些不服。李均乘機道:「不知方統領的乾坤團來到雷鳴城多久了?」

方勵臉色一展,頗有些眉飛色舞地道:「我乾坤團來雷鳴城有十五年了,這十五年來為華總管出了不少力。」

「那方統領的乾坤團為華總管拓地幾何?」李均咄咄逼人地問語,證明他其實早就知道乾坤團來這時間較長,其實三四年前,李均追隨肖林的小傭兵團時便來過雷鳴城,只不過在座的傭兵統領們根本不知道這個當時的少年傭兵罷了。

被李均的問話堵住了嘴,方勵臉上露出澀紅,李均像在戰場上一樣不給他反擊的機會:「方統領這十五年來從華總管處領得的酬金又是多少?」

「這、這與你何干?」方勵說。

「拿人錢財,與人消災。這是我們傭兵的行規,如果拿了華總管的錢,卻未能為華總管分憂,是在下的話會覺得內疚的。」李均淡淡的言語幾乎讓方勵吐血,他強捺住怒火,心中明白口頭上是佔不到李均便宜的,於是不再作聲了。

「李統領與和平軍又準備為華總管分擔多少憂愁呢?」說話的是飛虎團的統領齊光。這是一個身材健碩的中年人,鬚髮略有點發白,眼光很有神,臉上的皺紋刀刻一般,使得他年紀比實紀年齡要大上幾歲。李均仔細打量著他,當注意到他身上相對較為樸素的衣著時,道:「和平軍初來乍到,對於雷鳴城的形勢還不甚瞭解,不敢說能為華總管分幾多憂勞。但掃除幾個惡客,或者是平定這余州十一城,想來還不算太難。」

「好大的口氣啊。」齊光呵呵一笑不再作聲,心中給李均下了個急躁自大的評價,但他身旁的青風傭兵團統領統領何原忍不住譏嘲道。

「余州十一城,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目標,如果要吹牛,為什麼不說掃平整個陳國?」旁邊又有一個插了句,然後與何原一起大笑起來。

「何統領覺得好笑嗎?」李均平靜地說,「余州十一城,各自為政,要平定這十一城,八個字足夠。」

華風不由得打起精神來,問:「哪八個字,李統領請講。」

「遠交近攻,恩威並重。」李均提出自己在分析俞升借紹的形勢後想到的一個戰略,這個戰略雖然不過是一個計劃罷了,還缺乏實際操作性,但對於這些只知在戰場上拚殺的傭兵統領來說,已經足夠鎮得他們啞口無言了。

華風捻著自己的長鬚點點頭,齊光腦中對李均的評價也立刻改變。烈火團統領蕭浪覺得有必要打擊一下正在眾人心中升起的李均的形象,說:「李統領方略雖好,可是部下乏人,再好的戰略也不過是畫餅充飢。」

「呵呵,蕭統領好眼光。」李均微微一笑,這半年來他確實覺得部下缺人,這不是缺士兵,而是缺獨當一面的人才。「蕭統領是怎麼知道我缺人的?」

「如果不是缺人,李統領為何會用垃圾一樣的羌人為將?」蕭浪奸笑著,還不屑地看了站在李均身後的舒納一眼。

舒納本人倒沒有什麼反應,這一則是因為羌人對這方面反應要淡一些,另一方面是因為羌人也習慣被常人瞧不起。但李均的反應卻讓在場的所有人大吃一驚。

他從酒席前站了起來,大步來到蕭浪面前,冷電一樣的目光罩住了蕭浪。

「你想做什麼?」蕭浪還以不屑的目光,他身後的侍衛也握住了腰間的兵器。

「把你開始的話吞回去,向我的兄弟道歉!」李均說出一句讓眾人震動的話,「否則,出了華總管府,和平軍便向你宣戰。」

「小子,你放明白點,你還不配在我面前說這樣的話!」蕭浪也站了起來,雖然他也感到李均是個高手,但這種場合,他是沒有退讓的餘地的。

「你記住,只要你沒有道歉,你就死定了。」李均沒有理會他的嘲罵,將目光轉向舒納:「舒大哥,我向你致歉,常人中有這樣的敗類。舒大哥何時想要這個敗類的頭?」

舒納幾乎激動得要跪了下來。作為羌人,雖然在體能上有著巨大優勢,而且有著天生的魔法長處,但常人向來是看不起他們的,甚至有些種族歧視,李均當著眾人的面如此護衛他,這讓他死心塌地地將一切交給李均。華風眼睜睜看著李均用他人之頭,來為自己收買人心,不由得對李均再次刮目相看。

「統領,算了。」舒納好不容易擠出了這幾個字,羌人本性不好戰,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他們會心量遠離戰爭。

「李統領還是歸座吧,大家不要為酒後失言傷了和氣。」身為主人的華風也不能眼見著當席喋血,眾人紛紛出言相勸,李均這才回到自己位子。

勉強酒過三巡之後,眾人一一散去,李均也想告辭,但被華風用眼色留住。等只有李均等人在時,華風將他領到一個客廳裡,然後吩咐家人:「去把三位孫少爺請來。」

片刻之後,華風的三個孫子華宣、華寬、華宮進了客廳,李均同他們一一見禮,華風才正色道:「李統領,在此我有一事相求。」

李均欠了欠身,道:「總管請吩咐。」

華風捻著長鬚,眼中露出些許感傷與無奈,道:「我這三個孫兒,日後恐怕要李統領多加照顧。」

李均吃了一驚,雖然他有了華風僱傭和平軍的心理準備,但沒料到華風提到的卻是這樣一個要求,華家三兄弟年紀比他還要稍長些,而且以目前的處境來看,應該是他們照顧李均才是。

看出李均的不解,華風苦笑了一下:「李統領看到了,雷鳴城的危機不是我這老朽能支撐得了的,萬一我撒手西去,那些傭兵統領必然會起事,到那時,這三個孫兒必定首當其衝。」

李均默然無語,心中覺得有點滑稽,華風微微一笑:「這是以後的事了,李統領也不必太往心裡去。李統領如果願意的話,不妨就駐紮在雷鳴城,我願以每月兩千金幣請和平軍保護雷鳴城。」

李均心中一動,每月兩千金幣,也就是三萬二千銀幣,對於每人月薪不過十枚銀幣的和平軍來說,是筆不小的財富,而且他正等著錢用,於是點頭道:「華總管有這樣的好意,我們自然不會推卻,不知華總管能否預支一部分,坦白地說,我們正等米下鍋。」

華風呵呵道:「當然可以,完成手續後我便派人將一個月的酬金送到大營中去。」

出了華府大門,依舊是俞升相送。李均發現他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問道:「俞先生有什麼話就請說吧。」

走在長長的街道上,俞升遲疑了一會兒,說:「其實,方才在客廳中華總管的話,李統領不要太當真。」

李均微微一笑,知道俞升實際上是提醒自己不要太相信華風。這一點政治頭腦他還是有的,剛剛見面的人,以在官場和戰場摸爬滾打這麼多年的華風,怎麼會輕易對自己這一陌生人推心置腹?這不過是一場戲罷了,每個人都在這場戲中演著一個角色。

站在俞升的立場上,他能說的也只有這麼多,送了一會兒便告別回去了。

他離開不久,李均一行人便聽到街頭傳來嚷嚷聲,似乎有人在鬧事,李均驅馬過去,發現街上的行人紛紛逃走,一群人正在那打群架。

「是我們的人。」孟遠瞪大了眼睛,他們離營時已經告誡和平軍不得鬧事,不料還是出了事情。跟隨在馬後的舒納大步向前,將兩個正摟成一團的人從地上分開,扔向兩邊,然後大喊道:「住手!」

「怎麼回事?」孟遠問道。

已經被舒納的喊聲叫停的鬥毆者都注視著這群人,和平軍的戰士發現是統領時臉都嚇青了,但他們的對手則根本不認識這幾個人。

有一個不知天高地厚地大聲道:「小子,你們別管閒事。」

孟遠看到李均臉色沉了一下,揮手就給了那人一個耳光:「你說什麼?」

那人被孟遠的氣勢鎮住,捂著臉結巴地道:「你……你敢打我,我是烈火團的!」

「烈火團……」李均臉上露出了笑意,「原來是烈火團的兄弟,那麼想來是我手下不對了,這樣吧,我替他們向你們道歉,這事就算揭過,如何?」

「這樣啊……」這群烈火團的傭兵看了看,發現對方似乎不是什麼硬角色,膽子又大了起來。

「這個夷人我們要帶走。」他伸手指著伏在地上的一個人道。

「不,不要,這筆買賣不好……」那個人一節一節撐著地坐了起來,回頭看向李均。

「回來是你!」兩個人同時叫了出聲,李均立刻下了馬,上前將他拉了起來。

「你這個糖漿。」李均笑道,「好久不見了。」

原來這個人竟然是李均在蛟龍島上屠龍時的戰友,夷人姜堂。說是戰友,其實一開始是他的敵人,但後來被奇怪的儒士雷魂用法術捉住,不得不投降,在挑戰紅龍的激戰中,關鍵時侯射出一箭傷了紅龍的。

「我們作筆買賣,不要把我交給這夥人,讓我跟你走。」姜堂幾乎是呻吟著說。

「你們看到了,他是我朋友,我不能讓你們將他帶走。」李均笑吟吟地對烈火團的人道,「這樣吧,明日我要到貴營中向蕭浪統領登門賠罪,到時和他一併過去,如何?」

那幾個烈火團的傭兵不過是小兵罷了,李均這樣給他們面子,他們也覺得很受用,雖然還有些捨不得姜堂身上的東西,但現在只有放手。

「怎麼回事?」在烈火團的人走了後,李均沉著臉,一邊走一邊問自己的部下。

「回統領,那群烈火團的當街要搶這位,我們說了幾句,他們就動手打人……」為頭的一個和平軍戰士怯怯地說。

「怎麼?」李均將臉轉向姜堂,露出狐疑的神色。

姜堂說了事情經過。原來他在屠龍之後就與李均他們各奔東西,在蛟龍島上他也頗有收穫,弄了一袋子的鑽石珠寶,但他同家鄉的四十歲以下的人一樣,還不想老老實實當漁夫,於是在各地奔波,這次來到雷鳴城,被這幾個烈火團的傭兵攔住收什麼「夷人特殊保護費」,而且還從他身上搜到了他從蛟龍島上帶來的珠寶,就要當眾全部搶走,而他沒攜帶弓箭無力反抗,正好和平軍的戰士經過,和平軍的戰士半年多來受李均各族平等的思想灌輸,自然不會眼睜睜看著烈火團的惡行,雙方由言語衝突變成武力衝突。

「唔。」李均瞄了這個幾和平軍戰士一下,道:「你們違犯軍紀,當街鬧事,本應軍法處置,但你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救了我的朋友,又立了一功,功過相抵,我就不追究了。」

和平軍的戰士長出了口氣,呵呵笑了起來。

「這筆買賣可真賠本了,」姜堂哀哀歎氣,「就是因為我是夷人,所以就受這樣的欺辱,可夷人也是人啊……」

李均的眼睛忽然炯炯起來,他想起一件事情,夷人是天生的航海家,在海上只有東方的倭人能與他們一較長短,航海方面的特長對於他的野心是很有幫助的。

「糖漿……不,姜堂,我有一事問你……」回到軍寨中後,李均對姜堂說,這一路上,一個大膽的計劃已經在他腦海中形成了。

「你說什麼買賣?」姜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知道你會做買賣,你能不能加入我這和平軍,擔任我的財務官?」李均不得不再次重複一遍自己的話。

「也就是說,這筆買賣中,你把你們的錢全部交由我管理嘍?」姜堂眼中露出貪婪的光芒,如果換個人看到,肯定會捂緊自己的口袋,以防錢財外流。

「正是,不但把我們的錢全交由你保管,而且你完全可以用這批錢去作買賣,只要你能及時發出我們的薪餉,完成我們的後勤補給。」

姜堂的眼睛轉來轉去,上上下下打量了李均一段時間,「不對啊,這筆買賣好像對你沒什麼好處……」

按住內心中想笑的衝動,李均知道這是關鍵時侯,能不能把這個好財如命的人充分利用起來,這片刻就是關鍵。於是,他說:「不,我也有好外。像你這樣善於做買賣的人,我這兒還一個都沒有。」

「那麼,這筆買賣你出價多少?又要我答應什麼?」姜堂似乎仍不太相信,夷人多疑的本性暴露無遺。

「很簡單,你的薪金和我一樣,你擁有對和平軍一切開支的裁決權,所有的錢你都可以進行你認為最有效的利用,唯一一個就是你不能貪污,貪污就殺了你的頭!」李均故意威嚇道。

「成交了,這筆買賣!」又想了片刻,姜堂興奮地決定,但又補充了一句,「我聲明,我只管錢,打仗那種是我可不幹的,我可不買一送一。」

李均臉上這才露出笑容,這笑容讓姜堂有點毛骨悚然,似乎自己掉進了一個圈套,他決心搶佔先機,於是說:「把你們的資金全部給我,還有,給我撥幾十人作為我的護衛……」

「用不著那麼多……」李均呵呵笑道,然後從懷裡摸出一小袋子金幣,扔給了姜堂。

「這是給我的薪水嗎,這買賣不錯,還能提前預支薪水的……」姜堂正嘟噥著,李均打斷了他的話:「這就是我們和平軍的全部家當了,你一定要好好利用,哦,對了,下個月的薪水也在這裡面,大約要開支一千枚金幣吧。」

「什麼!這裡只有三十枚金幣……」可憐的夷人發出殺豬般地慘叫,這才知道自己接手的是一個要破產的財政,「這叫我怎麼樣給他們發薪?」

「這就是你的事了,現在你可是政務官,大伙眼睛都看著你呢。」

「我不幹了!我不幹了!這買賣有虧無賺嘛!」姜堂哭喪著臉,望著李均,而李均則拔出腰間的飛鏈短劍,一面試試是否鋒利,一面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呃……不要緊,我還有辦法……」早在蛟龍島上時就領教過李均手段的姜堂不得不改變主意,既然他接手了這個爛財政,只好注入資金了,「我這有些寶石,唉,我可愛的寶石……如果買賣順利的話,用兩顆就可以換來一個月的薪餉,不過!」他臉色由哭喪轉為嚴厲,「你們這些吃閒飯的,盡進給我做買賣去,不然沒收入,大家一起餓死得了。」

「這你放心。」李均微微笑了起來,「其實下個月的薪餉過會兒雷鳴城就會送來,不需要你賣你的寶貝寶石的。」

他的話音未落,士兵就進來報告說俞升領人送東西來,李均知道是華風送來的金錢,便收了下來,送走俞升前,又在他耳邊輕聲嘀咕了幾句,俞升臉色大變,盯著李均,李均冷冷笑著表示自己決心已下,俞升飛快地便離開了營寨。

「這買賣還不錯,一千五百金幣,雖然少了些,但至少是個不錯的開頭。」姜堂飛快地進入了自己的角色,將一箱金幣計算完畢後開始作一個帳本。李均則離開營帳,將各個將官都叫了過來。

「請大家來是兩件事,」他臉色依舊輕鬆,「一是我請夷人姜堂為我軍的財務官,負責薪餉收支事宜,大家對這方面有什麼疑問都可以找他。」

姜堂一面忙著計算花名冊一面抬頭同大家點了一下,眾人不由得笑了起來,但很快被李均的第二件事驚住了。

「第二件事,我們立刻起兵,去滅了烈火傭兵團,以報蕭浪在半日前侮辱舒納的仇!」

短暫的驚愕很快變成了興奮,雖然大伙都知道要面對的是擁有八千人的傭兵團,人數要多過自己許多,但這半年來不斷廝殺訓練,使得這和平軍已經敢於蔑視一切對手,更何況,進入陳國後的二十餘日,大家還沒有打過仗,都有些心癢了。

「這樣是不是有些冒失?」周傑在和平軍所有將官中,算是相對年長的,不自覺就扮演了求穩的角色。

「不要為了我,讓眾兄弟去冒險。」舒納悶聲悶氣地道。

「沒有什麼可怕的,不就是一群烏合之眾嗎?」孟遠則絕對贊成李均的計劃。

「事不宜遲,我剛才已經告訴了俞升我要滅了烈火團,為了在消息洩露之前把事情解決掉,我們現在就動手!」李均沒有解釋,便作了決定,解釋的事情,大可以等戰鬥結束後再做。

從華風那個令人不快的宴會上回來後不久,蕭浪便得到了手下與和平軍當街打架的消息。

「什麼?你們十多個人和人家四五個人打起來了?」他咆哮著問有些畏縮的手下,「有沒有打贏?」

手下人知道他好面子,自然不敢說自己被他們追著打,但當街打架的事情又無法撒謊,只得說:「打了會兒,和平軍的那個小孩子統領來了,就沒打了。」

「哦。」蕭浪眼中殺機一閃,宴會上李均對他的威脅又在他耳中迴響起來,他冷冷哼了聲,說:「那麼那個小孩子說了些什麼?」

「他向我們道歉,還說,明天就來向統領賠罪。」士兵挺胸回答。

「哈哈,就知道是個沒種的傢伙,陸無敵的部下有這樣的貨色,一定會讓他氣活過來的。」蕭浪哈哈笑了起來,將這事便甩在一邊,旁邊的副將想提醒兩句,但見他那個臉色,也都不敢作聲了。

「沒關係,明日李均便會來賠罪,到時再提醒統領也無妨。」他如是想。

但不過兩個時辰之後,他就發現自己想錯了。和平軍的駐營地與烈火團的駐營地,都在靠近城牆的地方,相距還不過千尺,當外面傳來喊殺聲時,如狼似虎的無敵軍已經衝入了烈火團的營寨,將烈火團真的變成了一片火海。

孟遠一馬當先,手中的大刀如夏夜擊碎長空的閃電,他力量極大,手中的刀也沉,來不及上馬的烈火團兵將,給他一刀一個切菜瓜般地砍,衝開了一條通往主營的血路,人群混雜之中,很多烈火團士兵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就被劈成了兩半。

緊隨其後的是的李均,暗紅色的龍首面具已經罩住了他的臉,沒有人還能看到他那略有些孩子氣的面龐,但每個人都可以感覺到他的危險氣息,他手中的長戟似乎是在警告任何膽敢靠近他的敵人:「來吧,來就是面對死亡。」他的戟法是陸翔親傳的定天戟法,即使在千軍萬馬中也能用最小的力量盡可能地殺傷敵人,刺、砍、劈、砸、掃,這條戟已經不僅僅是一條戟了,而是死神的召喚書。

慘叫聲與混亂聲讓蕭浪和副將們從賬營中慌忙跑了出來,眼睜睜看著部下在孟遠、李均與和平軍掀起的血雨中一排排倒下,蕭浪第一個念頭並不是去尋找兵器抵抗。

「哨兵該死!」他憤怒地大吼起來,作為傭兵,警惕性應該比一般的部隊要更強些,但駐紮在這雷鳴城時間已久,烈火團幾乎忘記了野戰中的種種危險,部隊的警覺性也鬆懈下來,再加上李均他們根本就是偷襲,這更讓烈火團無法作出第一反應。

當孟遠來到蕭浪身前時,他已經上了馬,揮舞著長槍直逼孟遠。兩樣兵器撞擊在一起發出刺耳的轟鳴,蕭浪這時才知道,對手不僅僅足智多謀,還擁有一流的戰將,只不過這迎面一擊,對方刀上傳來的煞氣就讓他內腑受了不小的傷害。

「去!」兩馬相交,孟遠忽然伸手抓住了蕭浪的腰帶,提了起來,蕭浪揮動長槍擊向孟遠,但孟遠一伸的,將他扔下來,重重落在地上。

這裡形勢一片混亂也驚動了其他的傭兵團,除去暫時未歸隊的士兵外,大家都全副武裝戰出來看,眼花繚亂見和平軍激流般衝進了烈火團的營寨,四處放火燒殺,烈火團幾乎毫無還手之力,被這人數遠少於自己的對手弄得暈頭轉象。

「是從四個方向衝進烈火團的營寨的。」飛虎團統領齊光臉色有些發白,這樣的突襲正是傭兵們最拿手的,但是,像和平軍這麼乾淨利落,齊光看了看手下,自問是做不到的。

「我們老了。」他的副將,年紀比他更長一些的孫愉苦笑著道。

「不是我們老了,而是這支和平軍太可怕了。既懂得傭兵的戰術技巧,又擁有正規軍的戰略素質,如果他願意的話,確實可以讓我們都沒有飯吃了。」齊光歎息著說。

「大局已定,烈火團這回慘了,不過,他們畢竟有人數上的優勢,和平軍的損失也不會小。」孫愉說。

「恐怕不見得。」齊光指著烈火團的營寨,「以李均現在表現出來的作為來看,戰鬥很快結束。只要他們砍下蕭浪的頭,烈火團便只有棄械投降了。」

「蕭浪不會如此無能吧?烈火團在這雷鳴城中的聲名也不是輕易得到的。」

「這就不是你我所知道的了,我們等著看結局吧。」齊光多少有些幸災樂禍地道,畢竟,對於雷鳴城中第一大傭兵團烈火團,他並不是很友好的。

幾乎同他一樣的想法,其他傭兵團也都在一旁看熱鬧,有些人也想到,如果這時助烈火團一臂之力的話,和平軍便會陷入極尷尬的局面,但卻沒有一個傭兵部隊,願意把自己的力量投入到這種戰鬥中。李均領著的和平軍在戰鬥中表現出的恐怖的殺傷力,讓誰都不願意與他們為敵。

混亂中的蕭浪拚命躲避,他的長槍已經丟了,換了地上更方便些的腰刀,但孟遠剛才那一擲幾乎擲破了他的膽子,沒料到自己在孟遠手下如此不堪一擊,他現在想的,只是離孟遠越遠越好。

「哪兒走!」孟遠一刀劈翻一個企圖阻攔的烈火團士兵,緊跟著一刀劈向蕭浪,蕭浪不敢招架,在地上連滾帶爬,躲進混戰中的人群,但沒等他從地上爬起,一隻沉重的腳踏上他的背。

他扭過頭去看,看到的是舒納厚實的臉,但此時的舒納已經不再是酒宴時那個溫和的羌人,而是一個狂化了的戰神,周圍幾個烈火團士兵拚命想來解救蕭浪,兵器砍在舒納的土系魔法護盾上,雖然劃破了舒納的衣甲肌夫,卻不能給他造成致命的傷。

根本沒有感覺到疼痛,舒納用力將蕭浪踏住,本來以蕭浪的戰鬥能力,三四個舒納也不是他的對手,但現在被孟遠的刀煞擊殺,又給舒納巨大的體重壓住,無論他如何掙扎也無法翻轉過來,他還沒有來得及想解決的辦法,舒納的大刀一閃,便斬下了他的頭顱。他終於還是死在自己瞧不起的羌人之手,這也不能不說是一種諷刺。

「蕭浪已死,其餘人放下武器便不追究!」當烈火團士兵聽到這樣的吼聲,又看到蕭浪的頭掛在一個長竿上時,戰鬥的意志就完全崩潰了,不知誰先帶頭,叮叮噹噹兵器扔了一地。少數仍在頑抗者,也被和平軍一一殺死。

李均已將龍首面具推了上去,又露出他那張臉,環視著這戰場,然後大聲道:「烈火團從今日起便不復存在,諸位願意加入我和平軍的,我們無上歡迎,願意走的,過會兒就可以收拾自己的東西走人,這周圍還有許多傭兵團,只要願意,你們不怕沒事可做。」

戰場的打掃工作讓剛剛榮升的和平軍財務官姜堂又是興奮又是心疼。當他看到蕭浪的財務官交出的三萬一千枚金幣時,他的眼珠都變在了金色,但當他聽李均說要給每個俘虜發兩枚金幣讓他們走人時,立刻提出反對意見:「不行,這買賣不划算,這要去掉一萬五千金幣,為什麼要給他們這麼多錢?」

看到其他人也不解,李均笑著道:「這錢本來就應是他們的,只不過被蕭浪個人聚斂起來罷了,現在他們雖然是俘虜,但人數依舊數倍於我們,如果不早點將他們打發走,引發嘩變,我們就得不償失了。」

「既然是這樣,開始就應該多殺掉一點,給我節省些開支。」姜堂仍嘟噥著,但眾人都笑了起來,剛才這一戰,雖然只是片刻的功夫,但和平軍已經斬殺了八百多烈火團士兵,傷者就更多了,而和平軍自己則傷亡一百多,如果再打下去,確實會將和平軍為數不多的軍力全填進去。

「你誚該滿意了,第一天開張,就收了兩批錢,一批一千五,一批一萬六千,利潤還是蠻大的。」蘇晌開玩笑道。

「這倒也是,明天再來兩筆生意就好。」姜堂眼睛又亮了,幾乎飢渴地望著李均,似乎這樣的屠殺每天都應來兩次才算正常。

當一切都結束後,天夜也暗了。烈火團的士兵絕大多數都選擇離開,畢竟讓他們立刻加入和平軍,那也是不太可能的,但少數的三百多人加入,也讓和平軍數量超過了戰前。

「我又要多付薪餉了,首先聲明,新加入的沒有這個月的薪水,否則我的買賣就虧大了。」姜堂讓新撥給他的幾個士兵在名冊上加上這三百多人的名字。

回到和平軍的營寨後,李均得知,幾個小傭兵團的統領與俞升,已經等候多時了。

「李統領,從今以後,在雷鳴城中,我們願與李統領結為同盟。」這幾個小傭兵團統領想來已經商量好了,非常爽快地提出這個同盟要求。

「唔。」李均心中暗暗冷笑,這些人是見風使舵之輩,眼見了和平軍的威猛,便迫不及待來請求結盟,雖然心中有些不屑,但現在的和平軍,還沒有到要同所有人為敵的地步,多一個盟友,哪怕只是名譽上的盟友,畢竟要比孤軍奮戰要好些。

「本來我是奉華總管之命,來勸李統領取消攻打烈火團的計劃的。」俞升等這些小傭兵團統領走後,臉上有些沮喪又有些興奮地道,「現在看來沒這個必要了。李統領做得雷厲風行,在下非常佩服。」

「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本事,是我和平軍全體將士的功勞。」李均在陸翔部下學得的一個重要知識,便是要將功勞分給自己的部下們。

當他送俞升走的時侯,俞升忽然回頭道:「看了李統領今天作為,有機會的話,我也希望能在李統領帳下效力。」

暗夜的火把光下,李均看到他眼中閃著炯炯的渴望光芒,便微微一笑,沒有再說什麼。

對於其他人來說,這一天就這樣過去了,但對於李均來說,這一天的影響則非常深遠。一方面,他憑借欺騙和恐嚇手段給自己找來個天才的財政總管,另一方面,他憑借狡猾的偷襲和膽大的冒險,讓曾在雷鳴城中盛極一時的烈火團成了和平軍騰飛的祭品。

第八章風雨雷鳴城

「小兄弟你很膽大很冒險。」第二天早,當飛虎團統領前來拜訪時,把「李統領」的客氣稱呼改成了「小兄弟」的親密稱呼。

對於這種變化,李均只是微微一笑。從前往鳳九天家之路上對孟遠坦露心曲之後,李均再也沒有讓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輕易被別人看透過。

「呵呵,這也算不得膽大冒險。」李均說,「不過是區區烈火團罷了,如果不是猛龍,怎敢過江?」

齊光瞇著眼睛看著李均,心中反覆揣磨著這個少年的心意,昨天一戰中展露出來的,究竟只是少年人膽大妄為帶來的僥倖,還是一個天才的戰略戰術組合?

「小兄弟這一樣,可給我們這些傢伙惹了不少麻煩。」齊光決心再試探一下,「烈火團的七千多人,有兩千到了我營中,要求加入我飛虎團呢。」

「這不是好事嗎,飛虎團這樣一來實力大增,齊統領可以向華總管要求,將原先撥給烈火團的款項轉到飛虎團來。說起來,齊統領還應謝謝我,呵呵。」

沒有從李均半是玩笑半是調侃的語句中得到自己想知道的答案,齊光進一步說:「目睹和平軍昨日之威,幾個在宴會上得罪了小兄弟的統領心中都惴惴不安,乾坤團的方勵一大早已經向華總管告辭請去了。」

「哈哈哈哈……」李均這時已經明白齊光來的用意了,在吞併了烈火團部分人馬之後,飛虎團已經成為雷鳴城中頭號勢力,其他傭兵團要麼來向自己示好,要麼就靠向飛虎團,都害怕自己把下一個攻擊目標選為他們。

「其實方統領大可不必如此,我說過,只要不主動同和平軍為敵,那麼和平軍便不會將之當作敵人。」李均半真半假地道,「如果把和平軍當作敵人,那再如何稱兄道弟,我也只有與他生死一搏。」

齊光覺得有些煩躁起來,同這個少年傭兵統領繞來繞去,反而將他自己繞得不耐煩了,這個對手,不但在戰場上不好對付,在戰場以外,同樣陰冷可怕啊。

正當他思忖是否要離開時,帳外一個士兵進來道:「雷鳴城總管華大人到。」

兩人都是一怔,華風年老體衰,一像是不太出來的,現在被和平軍火並烈火團之事驚動,親自來到和平軍來了。齊光吃驚是因為他認為李均的火並是華風授意了的,如果是這樣華風今天就不會來,而李均吃驚的是,華風竟然敢親自來。

將華風迎入帳中,李均讓出了上座。華風對於他在這小節上的尊重顯然很滿意,這個年輕的傭軍統領不僅有軍事上的天份,還是個謹慎有禮的人,他當然不知這些禮節是陸翔教會李均的。

「李統領做得很好,我本以為會有些麻煩,因此令俞升前來勸阻,不想只一會兒功夫,在雷鳴城橫行的烈火團就完了。」華風首先表明自己並不是來問罪的,也表明自己對這事的立場,緊接著他問道:「不過,老朽有些不解,李統領為何如此有把握一舉消滅烈火團?」

李均腦子裡轉來轉去思考是否要說實話,最後決定還是照實說了:「經過權衡以後,在下認為有九成勝算,便下定了決心。首先,在華總管府中,在下看到蕭浪衣著華貴,一副養尊處優的樣子,便判斷他個人的警惕性不是很高;在街上又發現他的士兵當街鬧事,欺壓路人,這說明他的部下紀律性不強,那麼戰鬥力也就一般。而在下今日剛到,還沒有駐紮安定,他也料不到我會立刻偷襲他。因此,看起來有點冒險,實際上風險不大。」

華風撚鬚點頭,說:「不錯,不錯。烈火團人數眾多,他們自以為老朽離不開他們的保護,在城中恣意妄為,李統領這一來確實為雷鳴城除去一害啊。齊統領,聽說烈火團有些部下到了你那兒,你可要管得緊些,別讓他們把烈火團的壞習慣也帶去了。」

齊光眼中閃了閃光芒,這種警告再清楚不過了,要是兩天以前,華風是絕對不會當面說這種話的,現在因為和平軍的駭人攻勢,華風似乎找到了足以依恃的東西。但齊光與蕭浪不同,他的部下紀律一向是非常嚴格的,於是他道:「這個請華總管放心。」

李均也明白華風實際上是借自己向飛虎團施壓,對於這種當面挑撥的手腕不以為然,道:「昨天在華總管府上第一次見到齊統領時,齊統領便一身簡樸軍服,從這便可看出齊統領律己甚嚴,強將手下無弱兵,那些人到了齊統領手下,自然會遵紀守法的了。」

對於李均的支持,齊光心中頗為感激,但不想就這個問題上多費口舌,便岔開話題:「華總管,乾坤團的方勵是不是離開了?」

「哈哈,他被和平軍昨日的表現嚇壞了,像這樣無能的傢伙走了也好,只不過,他的部隊與烈火團在城防上空出的缺,還需要兩位補上。」華風道。

李均靈機一動,決意再送個人情給齊光,說:「烈火團兩千人進了飛虎團,華總管看是不是將原來撥給烈火團的酬金轉撥到飛虎團?」

齊光忙道:「昨天和平軍的表現有目共睹,人數雖少戰鬥力極強,華總管還是增加給和平軍的酬金吧。」

華風深深看了二人一眼,呵呵笑道:「二位用我的錢作人情,倒是一番美事,不過,只要二位能精誠合作,區區金錢,算得了什麼!」

三個人一起大笑起來,於是,雷鳴城新的勢力格局形成了,和平軍財務官姜堂的金庫裡的月收入,也由一千五百千幣漲到了三千。

城內的穩定並不等於雷鳴城就此太平無事了,實際上暗示著更大危機的到來。原本有子弟兵一萬、傭兵三萬的護衛部隊,一下子就去掉了六千餘人,而且深知城防詳情的烈火團殘部退出雷鳴城後,為了報復直接投向了與華風為敵的余江城朱家和銀虎城童家。

當朱家與童家得知雷鳴城的巨變之後,立刻精神大振,認為這正是吞併雷鳴城壯大自己的好機會,不約而同地派出了重兵。得知這個消息後華風立刻將所有傭兵統領請了來。

「各位都知道了,朱家的朱文淵領五萬軍隊從南逼入我轄區,而童家的童昌領四萬五千兵由西攻來,諸位以為是該守城還是出戰?」

李均站在地圖前反覆端詳,這種局面他已經預料到了的。如果他能指揮一支三萬人的正規軍的話,可以輕而易舉地將兩處敵人擊潰,但是,他現在能倚靠的,只有一千八百人的部隊和並不可靠的盟友。

「這次朱家和童家是否有某種默契?」他輕聲自問,這個自問被俞升聽到了,搖頭回答說:「不可能,朱家和童家的關係,一向就很緊張,他們不可能聯合起來。」

「不需要聯合起來,只要有一點默契,從他們進攻的時機與兵力來看,這是很有可能的。」李均輕輕皺了下眉,齊光也點了點頭,如果是這樣,那麼他們就難以各個擊破,必需同時面對兩個強大的敵人。

「李統領有何計策?」眾人都用等待的目光看著李均,烈火團之戰後,再也沒有人敢把這個年輕人不當回事。李均反覆在地圖上設想,忽然眼睛一亮。

「現在是秋天。」他微笑著想,「我們只需要面對一方就可以了。」

眾人期待的目光正盯著他,他卻將話縮了回去,如果一切都公佈出來,那就不太好玩了。

「請華總管決斷吧,究竟該如何去做。」李均說。

華風臉色有些不好,隨著天氣逐漸轉涼,他也覺得身體有些沉重起來,似乎有要生病的預兆。偏偏朱家和童家又這個時侯來搗亂,這讓他心神頗為不寧,無論李均如何值得期待,究竟兵力不足啊。

「守城吧。我軍不可能同時對付兩個勢均力敵的對手,像過去一樣,我們據城而守,憑借雷鳴城堅固的城防和魔法太學的支持,只要給敵人與重創,就一定能逼他們退軍。」無計可施下,華風只得又重複這個計策。

「魔法太學。」李均在心中輕輕重複這個名字,來到雷鳴城也快一個月了,趙顯與王爾雷已經在這建立起了苦兒營的情報站,因此對於這個魔法太學他知道一些。早在千年戰爭甚至百萬耳朵之戰以前,魔法太學便在雷鳴城中存在,傳授儒、釋、道和其他諸家魔法,在某種意義上是神洲魔法道術之源,各國都有大批的學生在些求學。隨著千年戰爭中眾多魔法師戰死,一些威力強大的法術也就失傳,魔法太學慢慢蕭條下來。鼎盛時期擁有自己魔法軍團的太學,如今全部師生不過兩百餘人,形不成強大的攻擊力,因此,華家用他們來守護雷鳴城。

得到命令的各傭兵統領都紛紛外出部署城防,只有李均藉故留了下來。華風知道他有話對自己說,問道:「李統領有什麼計策?」

「華總管,現在是秋天,正值戎人草枯馬肥的季節,如果能派一個能說會道的人,攜金銀請求他們攻掠與之接壤的童家,那麼童昌就不得不退兵。」李均眼動著目光說出了自己的建議。

「正是!戎人與童家年年交戰,即使我不派人去請求,戎人只怕也準備要攻打童家了。俞升,這事你親自去辦,不要不捨得花錢,告訴戎人我要同他們合攻童家,財寶歸他們,土地人口歸我。」

華風一點就透,將這個任務交給了俞升。李均又道:「我要向華總管告辭,和平軍將連夜離開雷鳴城,守城的事,恐怕不能為華總管分擔了。」

華風大吃一驚,這個關鍵時刻李均卻提出離開,不僅會削弱雷鳴城的實力,更會重挫士氣,這是他最害怕地。心裡不斷咒罵李均沒有傭兵的職業道德,嘴裡卻不得不挽留:「李統領何出此言?我原將給李統領的酬金加倍,懇請李統領與和平軍留下來助我退敵!」

李均的嘴角噙起習慣的笑容,緩緩地道:「我意已決。」

和平軍離開的消息在雷鳴城中造成巨大的轟動,其餘傭兵團如果不是礙於職業道德,只怕會立刻效仿。各個統領也紛紛聚到齊光處痛罵李均,只有齊光嘿嘿冷笑。

同樣的震動也在朱家軍隊的元帥朱文淵營帳中產生,雷鳴城中的細作將和平軍已經離開的消息傳到他耳中後,他先是將信將疑,在確認後不由大喜:「這樣雷鳴城中士氣一定低落,我軍正好一鼓作氣,攻下雷鳴城,活抓華風老賊!」

「且慢。二公子,您不覺得可疑嗎,以和平軍和李均的一向表現,他沒有理由作逃兵啊。」幕僚司馬輝說。

「我知道他有陰謀,無非就是從背後偷襲我們罷了,只要我們加強戒備,不給他可乘之機,這只會偷襲的小子又怎奈我何?」

「我覺得還是有些不妥,這個李均可是得了陸翔真傳,用兵詭計多端……」

「再如何詭計多端,兵力上的差距是明擺著的,我有五萬大軍,還有兩萬後繼部隊,他只不過區區千八百人。」朱文淵頗有些不耐地說,作為余江城城主、陳國「任命」的余州都督朱茂的次子,他急需有突出的戰績來同兄長朱文海爭奪繼承人的位子,而攻取雷鳴城,讓朱家進入余州的首府,這就是最好的戰績了。

「是。」司馬輝不敢再勸諫這個脾氣有些暴躁的主帥,只得暗自派出人手緊急回報朱茂。

這一來一去最快也要十天功夫,到了第十天,還未等到他接到回報,朱文淵的大軍便抵達了雷鳴城城下,雷鳴城採取了堅壁清野的戰術,憑借堅固的城防將朱家軍隊一輪又一輪的攻擊化解,僅交戰的第一天,雙方就短兵相接六次,死傷狼籍,數千具屍體扔在了城牆上下。

「稟報元帥,童家的軍隊已經抵達雷鳴城西門和北門。」細作傳來了讓朱家軍隊振奮也讓雷鳴城軍心更為低落的消息,雖然沒有正式結盟,但朱家與童家的信使達成了默契,攻下雷鳴城後平分雷鳴城的銀礦收入。

一時間,雷鳴城上空戰雲密佈,更為慘烈的殺戮,似乎就在眼前。而將在這場殺戮中扮演終結者角色的人,卻正在通往余江城的路上。

陳國崇德十一年,蘇國中興十五年,嵐國武威六年,九月三日晨卯時,余州都督朱茂次子朱文淵,銀虎城總管童盛之弟童昌,同時下達了對雷鳴城的攻擊令。

喊殺聲將雷鳴城守軍從清晨的寧靜中驚醒,投石機拋擲起的石塊紛紛砸向城頭,在守在城樓之上的士兵不得不退回掩體之中後,士卒們或扛著雲梯,或推著攻城車,迅速向雷鳴城突了過來。

當他們快靠近雷鳴城時,城內的投石車也開始運作,巨大的石塊冰雹一樣落了下來,砸碎了士卒的頭顱,磺爛了攻城的器械,血、腦槳、碎骨、石片,將通往城牆的道路染紅。

「火弩!」在弄清雷鳴城守軍將投石車架在內牆上後,朱文淵下達了命令,數百架火弩機象城內射出帶著烈火的紙鳶,片刻間便將雷鳴城的投石車化作一團火海,烈焰漫延開來,令部分民宅也燃燒起來,慌亂中,人們無法有組織地進行救火,只得聽任孩子在火中哭喊「媽媽」的聲音逐漸弱下去,最終不聞。

顯然,攻防雙方的遠程攻擊器械都在上午的血戰中消耗殆盡,下面將是更為慘烈的戰鬥了。齊光一手持盾護住身體,站在城牆上,他略有點斑白的鬚髮在秋風中微微搖曳,利用這攻擊間隙,他得重新佈置一下防線。

陰沉沉的烏雲低低壓在雷鳴城上空,還未吸飽鮮血的戰場上瀰漫著死亡的氣息,偶爾有傷兵的呻吟響起,但總的來說,一切還很安靜,聽不見平時的鳥鳴聲。

每個人都知道,這只不過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安靜而已。

朱家的軍隊在雷鳴城南門和東門擺成四個方陣,騎在馬上的將領已經在整理著隊形,士卒們又扛起了雲梯,他們身後便是黑壓壓一片重甲步兵,再後面,應該是一整隊的弓箭手,這樣的陣勢,顯然是證明敵人要全力攻擊了。齊光目光掃視自己的部隊,他的飛虎團負責這一面的城防,這些久經沙場的傭兵們對戰爭與死亡已經習慣了,甚至可以說已經麻木了,身當這千年戰爭的亂世,每天都有戰爭,每天都有陣亡。

「弓箭手準備,盾牌手保護!」與正規軍不同,正規軍往往有龐大的重甲部隊,而傭兵則更多的是機動力強些的輕裝部隊,為了與正規軍大軍團作戰時仍然可以支撐,傭兵部隊不得不在相互配合上更細緻些,一個傭兵,往往同時身兼弓箭手、輕步兵等數職。

戰鼓聲忽然響起,先是一聲,兩聲,緊接著是密集的一片,鼓聲似乎重重敲打在城上每一個人的心頭,無需軍官們的督促,戰士們就知道,大戰開始了。

雙方的箭矢像雨一般密集,首先受到攻擊的自然是雙方的弓箭手。雷鳴城上的弓箭手憑借城牆的高度,射程要略遠於朱家的弓箭手,但在數量上則遠遠少於對方。因此,南城戰場上,飛虎團不但沒有壓制住對方,還給對方逼了過來。士卒們在箭雨中將雲梯架上了城樓,緊接著重甲步兵潮水般湧了過來。

混戰的結果是使得攻方在弓箭手數量上的優勢化為烏有,雙方都不得不進行殘酷的絞肉戰。朱家軍隊湧上城頭,但飛虎團扼住他們的攻勢,將他們趕下了城牆,還沒有喘過氣來,每二撥敵軍又蜂擁而來,於是,又是一陣血雨。士兵們用武器,用拳腳,用指甲,用牙,用一切可以用的方式相互殘殺。他們原本沒有仇恨,原本素不相識,但現在他們勢不兩立。血與肉,讓所有人似乎都變得瘋狂起來,沒有了溫情,沒有了關愛,有的就是「殺」這一個字。

這一個字也被雙方的戰士用喊叫聲表達出來。「殺」的聲音連成一片,一個士兵一邊喊殺一邊砍下對手的頭,但他自己也被另一個士兵喊著殺刺死,而片刻之後,這另一個士兵的屍體便也躺在了他的身上。兩具屍體的眼相互對視,似乎在嘲弄著對方,又似乎在嘲笑著自己。

戰事持續到下午申時,雙方都已精疲力竭。擁有人數上優勢的朱家利用攻城部隊輪換的機會,至少還吃了午餐,而在城頭的飛虎團,則連水都沒有時間喝上一口。

齊光疲憊地坐在城上,這大半天的戰事,己方損失已經近兩千,而朱家士兵也留下了四千多具屍體。這麼慘烈的損耗,即使是他也未嘗遇到過。他這時心中有些懷疑自己的推測起來,和平軍為什麼還沒有出現?

當他聽說李均辭別了華風的消息,第一個念頭就是這不可能。雖然還沒有看透李均,但他深信李均不是戰事臨頭逃走的人。他這一走必然有著奇計,或許是在戰場最關鍵的時侯給敵人致命一擊。但結果卻與他想像的不一樣,現在攻防雙方都極為疲憊,如果他是李均的話,就會乘這個機會偷襲朱家的部隊。

朱文淵也在等待,表面上他傾盡全力進攻雷鳴城,實際上他對於消失了的和平軍還是有所顧慮,在兩個後方都留下了五千人的預備隊,真正投入到戰場上的部隊,不過兩萬餘人。不到一天功夫,兩萬多人便損失了四分之一,讓他急於求勝的腦子開始有些冷靜了。

「鳴金,好好犒勞將士,明日再戰。」他下達了暫時收兵的命令,齊光也不敢開城追擊,雙方暫時休戰,醞釀著下一次的衝擊。

第二日同樣是辰時,朱文淵又下令攻擊。當朱家戰士第四次攀上城台,齊光正浴血而戰時,一個受了傷的傳令兵跌跌撞撞跑了過。

「北門、北門吃緊,請齊統領……火速增援!」

「開什麼玩笑!」齊光憤怒地吼了起來,這一天多的戰鬥,飛虎團傷亡超過三分之一,而且現在戰局正不利,哪有餘力去支援北門。「如果守不住,就讓他們戰死吧!」

被他的怒火與殺氣嚇得連滾帶爬跑了回去,這一天的苦戰,終究還是給雷鳴城支持住了。夜晚,利用短暫的休息時間,齊光怒氣沖沖來到華府。

有幾個傭兵團統領已經先他到達了,眾人臉上都有憂色,很顯然,明天將是關鍵的一天,但城內市兵已經筋疲力竭,再也無法支持了。(文*冇*人-冇-書-屋-W-R-S-H-U)

「是戰是和,全憑華總管決斷,坦白地說,我們負責的北門,已經沒有多少戰力了。」冷月團統領莫雲龍說。

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就是投降,但這些統領中倒有大半贊成這一點。經過這兩天血流成河的大戰,城中可戰之兵不過區區兩萬餘人,而敵人似乎還在源源不斷增援之中。

只有華風仍然笑得出來:「哈哈,諸位辛苦了。這一次是關係雷鳴城,關係到我華家生死的大戰,我們只會勝不會敗。還請諸位咬牙堅持住,明日我將請魔法太學的師生出戰,只要再堅持這一天,我們就必定全勝!」

眾統領面面相覷,不知華風的自信是從哪兒來的。齊光大聲道:「華總管,如果你有什麼安排的話,就請說出來,也好安定一下軍心。」

華風道:「現在還不可說,諸位只要堅持到明天這個時侯,我一定全盤托出。」

會議就這樣無果而終,朱家與童家也無力在夜晚攻城,一夜又這樣過去。

第三天大早,潮水般的攻擊又開始,朱家與童家的增援部隊也跟了上來,不但補充了前兩天的損失,而且還有所增強。魔法太學的師生們果真分佈在四門,在矢如雨下的戰鬥中,他們的魔法不可能比弓箭的攻擊範圍更大,因此能做的也僅是為守城士兵進行加持,迅速恢復士兵的傷勢,減少士兵的傷亡。即使是這一點幫助,也足以讓缺兵少將的雷鳴城又堅持了一個上午,當中午朱家與童家同時將預備隊都投入戰鬥時,眾人都知道雷鳴城的末日就要來了。

但就在這時,童家的陣營中忽然傳來鳴金聲,士兵飛快地退了回去,甚至來不及派部隊殿後,站在城上的守軍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不知是為何,只有華風明白,俞升已經勸動了戎人,童家現在自顧不暇,只得全速退回。

只剩下朱家的軍隊了。即使如此,經過大戰消耗的雷鳴城守軍,主力集中守衛著南門與東門,也只能勉強支撐住不被攻陷。

「拜託了,李均。」表面上鎮定自若的華風親自來到戰況最激烈的南門鼓舞士氣,心裡去在祈求已經離開了的李均。

「華總管,為什麼不早派魔法太學的人來,如果他們早些來,我們的損失會少些!」利用戰間空隙,齊光質問華風。

華風苦笑著道:「無論是釋道儒三教,還是其他門派的魔法,都要有足夠的靈力才能施展,靈力消耗得比體力還快,如果過早用上魔法太學的力量,現在我們就只有乾瞪眼了。」

齊光看著魔法太學的師生一個個也筋疲力竭,只得勉強接受華風的這個解釋,其實華風一開始沒派出魔法太學的師生,確實是有私心,希望通過這一戰,讓雷鳴城中尾大難掉的傭兵們受一大挫,([奇◆書◆網〕)這樣他就可以引進新的力量了。

似乎意識到情形不太對了,朱文淵命令部隊集結,準備在下午從受破壞最重的南門攻進雷鳴城。司馬輝勸諫道:「二公子,童家的部隊臨時撤走,這後面必然有變。李均的和平軍又這麼久沒消息,我看我們還是回軍吧。」

「就這樣無功而返?」朱文淵不滿地吼道,「我動用了朱家十萬大軍中的七萬,傷亡將士近三萬,最後卻無功而返?」

司馬輝再次勸道:「二公子,我們已有五日未收到余江城傳來的都督令,增援的部隊也稱接到增援令後便不曾收到任何來自余江城的消息,如果此時我們再不回軍,只怕余江城中會有變故。」

朱文淵瞪著他半天,毅然說:「今天下午攻城,如果不能攻下雷鳴城,我就死在城下!」

司馬輝張嘴欲語,但朱文淵一揮手,制止了他:「司馬先生的意思,我全明白,這一次我損兵折將,如果還沒有攻克雷鳴城,回去以後必然會被當作無能之輩,以其背著這樣的羞辱偷生,不如讓我光榮的戰死。」

司馬輝默然無語。這一戰損失太大,即使活著回去,朱文淵也無望成為余州都督的繼承人了,野心破滅對於這個志大才疏的元帥來說,的確是生不如死。只不過,拿關係到朱家命脈的軍隊來作他的殉品,未免太不負責任了。

自己是不是也要追隨這樣的主公殞命呢?司馬輝突然有些佩服自己了,在這種情況下仍舊能冷靜地分析這種決定生死的問題。身為受儒教思想熏陶的他,雖然不是個法師,但「忠義」這兩字仍足以強大到讓他不能輕易為了生存而離開。

幸好朱文淵為他解決了這個問題:「司馬先生,你立刻回去將童家撤軍的消息告知父親大人,請他做好防變的準備……」

「……是。」沉默了片刻之後,司馬輝才遲疑著說了這個是字,在數十個騎兵的護送下,他離開了雷鳴城戰場。

當他們奔了有數里後,雷鳴城方向又傳來了震天的喊殺聲。聽了這個聲勢,司馬輝又突然振作起來,以雷鳴城中的疲憊之師,顯然是無法支撐過這個下午了。

「快,我們不但要回去通知都督大人備變,也要向他報喜。」司馬輝大聲催促著眾人,雖然損失慘重,但只要沒有根本性的變化,朱茂夢想已久的雷鳴城,已經到手了。

「不必了!」一聲吼讓他們不得不勒住了馬,在他們面前,李均與孟遠執著兵器緩緩騎了過來,身後還跟著數百個和平軍士兵。

「李均!?」幾乎是直覺,司馬輝就猜出了來者是誰,當他的視線向下,盯住李均馬脖子上掛著的一顆人頭時,更是大吃一驚。

「主公……都督大人!」他幾乎從馬上落了下來,其餘騎兵登時亂了。孟遠乘機大喝道:「余江城已被和平軍攻破,降者免死!」

「如何是好?」護衛的騎兵膽怯地問道。

司馬輝看著李均身後跟隨來的和平軍,他雖然只是個文職幕僚,但很很清楚地明白,自己領著的區區數十騎,甚至不夠李均與孟遠兩個人屠的。

「大事去矣……」他喟然長歎,垂下了頭。

於是,司馬輝與這數十騎兵,就成了李均的戰俘。

雷鳴城下的激戰已經到了白熱化的地步,雙方都毫無保留地投入了自己的力量,已經有兩千多朱家士兵衝上了城頭,正在打開城門讓更多的士兵衝進。朱文淵親自衝上城頭,揮刀斬下幾個雷鳴城守軍的頭顱,大呼道:「隨我沖,雷鳴城是我們的了!」

正這時,遠方傳來千百人的齊聲吶喊,這吶喊如此整齊,以至於壓過了雷鳴城頭的喊殺聲。

「余江城被和平軍攻下,朱茂已經斬首!」

朱文淵冷冷一笑,「終於來了,」他暗自想,「李均的和平軍想用這一招亂我軍心,這不可能的。」

「繼續攻擊,這是敵人撓亂我軍心之計,不必理會!」

於是,朱家士兵又開始猛攻,城門已經將他們控制住了,雷鳴城守軍被迫一邊撤退一邊頑抗。

忽然,朱家士兵的後繼部隊亂了起來,一匹烏黑的大馬領著一小隊騎兵從背後突了進來,馬上的李均一手執戟,一手提著朱茂的人頭,大聲喝道:「朱茂人頭在此,擋我者死!」

他暗紅色的龍首面具下,眼睛裡射出冷酷的寒光,騎在那匹高大的黑馬上,他整個人就幾乎像戰神一樣殺氣四射。

在他們的衝擊下,朱家士兵本來就已經有些散亂,當發現那顆人頭真是朱茂時,士兵的崩潰就無法遏制了。

城中的守軍士氣大振,一個反突擊,將城門又重新奪了回來,朱文淵在城頭呆呆看著城下李均手中高舉的父親的首績,又看了看腳下的雷鳴城,聲嘶力竭地道:「父親……您看,雷鳴城……在我腳下……」

但他瘋狂的吶喊很快被沸騰的喊殺聲吞沒,一枝箭穿透了鋼甲,射入他的胸口,他搖了幾搖,將一個想來砍他頭的士兵砍翻在地,喃喃道:「李均……」便從城頭栽了下來,死在城牆之下。

戰火漸漸熄滅,除了失去主人的戰馬的悲嘶,戰場又恢復了平靜。朱家先後投入到雷鳴城的七萬大軍,死傷四萬,被俘一萬,其餘的都紛紛潰逃了。

打掃戰場的事就要輕鬆得多,這一戰爭三雙投入十五、六萬士兵,死傷過半,都元氣大傷。而決定這一戰最終結局的,是戎人對童家銀虎城的襲擊與李均奔襲余江城,砍下對方主將的首績。

那麼李均是如何突入余江城殺死朱茂的呢?華風與齊光,都帶著這個疑問,來參加這一夜的慶功酒宴。

慶功酒宴自然比那一天迎接李均的接風宴席要豐盛得多,這一戰的勝利,不僅使眾人無後顧之憂,而且奪得朱家和童家遺棄的物資,就足以讓華風眉飛色舞。

更何況,這一戰使得雷鳴城中盤距已久的幾個大傭兵團都損失慘重,部分傭兵團統領甚至戰死,他們在雷鳴城中的影響變得有限了。在新的傭兵補充之前,華風可以說暫時不必考慮內憂外患。

唯一令他有些遺憾的是,李均與和平軍在這一戰中損失甚危,不,可以說借這一戰壯大了起來,一些統領戰死的傭兵紛紛要求加入和平軍,和平軍的人數由千八百人,又增長到了兩千多人。

「李統領,這一戰能保全雷鳴城,全是你的功勞。」酒過三巡之後,華風刻意這樣說,「現在可以告訴諸位統領了,李統領離開之時和我約定,他負責去取朱茂的首績,我們負責守城,只要我們能堅守四日,便能獲取全勝。」

李均微微一笑,各個傭兵統領那複雜的目光,證明華風的目的部分達到。除了和平軍,大多數的傭兵團死傷近半,但功勞卻全歸和平軍,這是誰都會不滿的。

「華總管謬讚了。」他向宴席上掃了一眼,說,「這一戰獲勝的先決條件,並不在於和平軍。如果要論功行賞,首先要賞的是在雷鳴城中苦苦支撐的諸位,是在戰鬥中傷亡的將士。」說到這裡,他的神情有些黯然,這黯然並非他刻意做出的,而是他想起了陸翔。

在無敵軍時代裡,每次大戰過後,陸翔第一件要做的是就是撫慰傷者哀悼亡者,陸翔本人雖然有著罕見的軍事才能,但對於征戰廝殺,他其實早已厭倦,不只一次勝利之後,陸翔指著戰場上狼籍的屍體,對李均說:「看,一將功成萬骨枯,這些人,原本都同你我一樣,是活生生的,如今,卻成了冰冷的屍體……」

而論功行賞時,陸翔總是盡力淡化自己在指揮作戰或親冒矢石衝鋒陷陣時的功績,將勝利歸功於戰士們的英勇善戰,歸功於後勤補給的及時,這些,正是陸翔遺留給李均的寶貴遺產。

收回對已逝者的懷念,李均站起來道:「諸位,在下建議我們同飲一杯,不僅替我們自己,也替陣亡了的兄弟。」

只兩句話,便將這些傭兵被華風挑起的嫉妒化解無形,而且大大增加了他們對李均的好感,這個動不動就坑殺敵人的「龍首魔王」也有這重情重義的一面。

「第二等的功能,應該記在不在場的俞升先生身上,他如果不能說動戎人攻打銀虎城,此時在這裡慶功的,便是童家的人了。」喝完酒後,李均又將俞升讚了一遍。自然,他說的也是實情,正是因為俞升勸動了戎人,童家士兵才在最後關頭撤軍的。

「李統領太謙虛了,若不是和平軍取來了朱茂的首績,這一戰我們還是有輸無贏。只不過,不知李統領是如何取得朱茂的首績的?」齊光的發言,讓華風無法繼續在李均與其他統領中製造隔閡。

「下是,我們對李統領如何攻破余江城也很感興趣。」冷月團統領莫雲龍也附和道,一時間眾人的注意力全被集中在這件事上。

原來李均領著和平軍連夜出了雷鳴城後,便晝夜兼程,繞開進逼而來的朱家軍隊,然後切斷了朱家軍隊與余江城的聯繫。對於余江城的情況,因為有「苦兒營」提供的線索,他深知朱茂為人有些迷信鬼神。在連繼三天沒有得到前方傳來的戰報,派出去的人又不知所終後,朱茂便出了重兵把守的家裡,去寺院中求神祐佐。

這時李均已經化妝進了余江城,領著數十人埋伏在去寺院的街邊,區區幾百個護衛兵將怎麼攔得住李均精選出來的和平軍精銳,再加上李均與孟遠兩人都是陸翔手把手教出的格鬥功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斬殺了朱茂後便迅速出城。得到警訊的守城兵剛要閉城,卻被在城邊等待的周傑與蘇晌殺死。至於說攻下了余江城,不過是為打擊朱家士兵的士氣而說的謊罷了。

雖然李均說得很輕巧,但眾人都知道這其中其實是相當驚心動魄的。李均以區區數十人進入余江城,如果不是朱家大意了,他們根本是羊入虎口,李均與孟遠二人再厲害,也不可能是成千上萬士兵的對手。刺殺過程中和刺殺成功後,如果時機把握得稍有不準,他們便會成為甕中之鱉。

「藝高人膽大。」齊光再次歎息了聲,「也只有李統領這樣年輕有為者,才能做出這樣的大事,換了我這樣的老朽,只怕會搭上自己的性命。」

這一晚的宴會盡歡而散,回到自己的營帳中,李均這才想起,路上捕獲的俘虜還沒有審過。

「帶他來。」雖然有了苦兒營的情報,但李均仍希望多瞭解一些關於余州的東西,鳳九天給他的期限是一年,現在已經過去九個多月,他必需加快自己的活動過程。

「不必跪了。」李均制止了押送司馬輝的士兵迫他跪下的舉動,「給這位先生搬一個座位。」

司馬輝昂然坐下,最多一死罷了,事到如今,他也不覺得有何好怕。

「先生貴姓大名?」李均一邊看著新加入和平軍的士兵的名單,一邊問道。

「余陽司馬輝。」司馬輝大聲地道,一點也沒有畏懼的樣子。

「哦。」李均微微笑了一下,這個司馬輝頗有點書獃子氣,只不過問他名字罷了,他卻連自己家鄉都報了出來,想來是個頗為自負的人,他這個姓氏在余陽這個地方也比較有名望吧。

「要得到余州,僅靠武力是不夠的,必需得到余州當地人的支持。」李均暗自想,於是道:「司馬先生對這一戰有何看法?」

「你要聽實話還是假話?」司馬輝問道。

「哈哈哈哈……」李均忽然覺得這個人有趣起來,「司馬先生儘管講吧,在我營中直言無忌。」

司馬輝毫不客氣站了起來,大膽地將李均桌子上的茶杯拿了過去,呷了一口士兵剛沖好的菊花茶,潤了潤喉,道:「如果主公聽我勸諫,這一戰根本不會發生,最多耗個三年五年,雷鳴城在華風死後必生內亂,那時便可不廢吹灰之力奪之。」

「唔,我問的是這一戰。」李均裝作對這個沒有興趣的樣子。

「這一戰中,如果二公子在發現通訊被斷時突然回軍,那時被提到雷鳴城下的頭顱,便是你李均的了。可惜二公子不聽我言,便宜了你,讓你這嘴上無毛的小子成了名!」

讓司馬光意外的是,他的一番咒罵,並沒有惹得李均的部下衝上來揍他,即便是被罵者本人,李均也只是沉下了面孔,既沒有暴跳如雷,也沒有裝得若無其事。

「司馬先生,我們之間作戰,不過是各為其主,本統領待先生以禮,也希望先生不要逞口舌之利,否則就請先生離去。」

「什麼?」司馬輝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在萬里長征中酷愛坑殺不合作者的龍首魔王,竟然會這樣輕易地放他走。

「那我真走了。」司馬輝大踏步走向帳門。

「請等一下。」李均叫住了他,司馬輝得意地回頭,一臉看破李均的樣子,道:「就知道你不過是假惺惺地,像你這樣的奸詐之輩,怎麼會放我回去?」

李均臉上露出了無奈的苦笑,偷襲烈火團,刺殺朱茂,這不到一個月中的兩次戰鬥,看來又給了他一個「奸詐之輩」的形象了。

「夜深了,先生一人外出恐怕不方便。來人,讓司馬先生同他的護衛一起離開。」

司馬輝臉上得意的笑容收斂了起來,神色開始變得端正,彷彿是為了測試李均的耐心,他又道:「既然放了我和我的護衛,那也應還我們馬匹!」

「那是自然,人我都放了,還要那些馬做什麼?」李均臉上又露出不悅的神色,如果對於俘虜的這種得寸進尺仍面不改色,那就證明他別有所圖,但李均的神態雖然有些收斂,卻仍和普通人遇到這種情況的反應一樣。

再次深望了這個年輕的傭軍統領一眼,司馬輝行了個儒士禮,在和平軍士兵的指引下離開了大營。

對於李均的這種決斷,和他同在營帳中的孟遠已經見怪不怪了。在無敵軍的時代,他就不像李均一樣喜歡揣測陸翔的每一步安排為的是什麼,現在也沒有興趣去琢磨李均為何要放走司馬輝。

「李統領。」姜堂現在也用軍內正式的稱呼來稱呼李均了,當他抱著一堆宗捲來見李均時,李均忍不住笑了起來。

「怎麼,你這個財務官要給我發薪水嗎?」和軍中其他人一樣,李均的收入也是薪水開支,這與大多數傭兵統領不同。而且李均的薪水只不過是每月一枚金幣,在和平軍中只能算比較高的。

「在戰場上打掃戰利品所分得的五千金幣,傍晚華總管派人送來犒勞的三千金幣,加上以前節餘的共是兩萬六千五百九十五枚金幣,如果白白放在這裡太浪費,不如用於商業貿易,多做幾筆划算的買賣,讓錢生錢。」姜堂一臉貪婪地道,似乎這些買賣賺來的錢都將是他一個人的那樣。

李均先是一怔,緊接著大大地震動了一下。以農為本在神洲已延繼無數年,商業等產業象來為當權者所輕視,商人在神洲諸國都沒有地位,只聽說有人經商發財後置辦地產脫掉「商」這個帽子的,而很少聽說有人願主動去經商,更別提利用商業來支撐一個勢力了,如此重視商業,也只有受這種重農思想影響較弱的夷人能提出來。

但姜堂剛才這番話卻讓李均動了心,和平軍之所以必需寄寓於雷鳴城下,關鍵在於他們兵力不足,如果有五六萬大軍,不,只要有三萬,李均就有把握橫掃余州。而兵力不足的原因,又在於財力不夠,顯然,依靠當傭兵為雷鳴城賣命的收入,要想壯大自己的經濟實力,是不太現實的,那麼,通過商貿來賺得發展所需的金錢,也不失為一個辦法。

如果說李均腦海中沒有鬥爭,那是騙人的。但思來想去,終究是支持姜堂的提議的想法佔了上風。「我不正是要改變這錯了的一切嗎?既是如此又擔心什麼?」李均自問,然後道:「好主意,此事你有沒有計劃?」

「當然有。」姜堂笑了,彷彿一大堆的金幣就放在他面前。

「首先,我們得有一個海港,我打聽過了,余州的通海港荒廢已久,我們正好可以利用這個港進行海外貿易,只要條件合適,我可以保證半年內通海港便被我們夷人的商船擠滿來,這可是一筆好買賣啊。」

「等等,你說是海港。」李均若有所思地道,「余州的海港之所以荒廢,是因為海中有蛟蛇出現,出海極為危險,蛟蛇不除,恐怕你所說的不過是一場空而已。」

「你可是殺了龍王爺的,難道還不敢做這樣的小買賣?」顯然姜堂對自己的計劃甚為迫切,甚至用上了蹩腳的激將法。李均微微一笑,現在他還不想去同蛟蛇拚命,也許會有更好的辦法。

次日晨,當和平軍一大早便在校場上訓練時,哨兵來報說司馬輝求見。

對司馬輝回來早有心理準備,李均說了聲「請」,就迎了上去。

司馬輝快步來到李均面前,一揖到地,行了個儒士禮的大禮,道:「今日前來,又有一個不情之請。」

李均微微有些失望,他原本以為司馬輝這次來,是會提出願為和平軍效力的,但看來他猜想錯了。

「司馬先生請說,要看在下是否力所能及了。」李均道。

「請李統領歸還我主公與二公子的遺骸。」牢牢盯住李均的雙眸,司馬輝說出了他的請求。

李均只覺得頭皮一陣發麻,這個書獃子竟然對故主的死屍念念不忘。李均無奈地苦笑道:「朱茂的首績在我軍中,這時也不知是否尚在,至於朱文淵的屍體,恐怕被華總管弄走了。」

司馬輝忽然跪了下來,「懇請李統領相助,我主公與二公子的遺骸對貴方已無用處,如果李統領去華風處美言幾話,華風必然會歸還的。」

李均心念轉了半晌,歎了口氣道:「難得,朱茂與朱文淵雖然無能,卻有你這樣忠義的部下。我願意助你,只不過為交你這個朋友。」

看到李均從華風那費了些口舌弄來了朱文淵的屍體後,司馬輝痛哭了一場,然後將屍體和人頭用馬車拖上,離開了雷鳴城。臨走時,司馬輝低聲道:「蒙李統領如此厚愛,等我故主人後事一了,我便來李統領帳下效力。」

李均心情也隨著他這句話更為輕快了起來。他知道,自己這一方又將多一個寶貴的人才,也許,他不能在戰場上縱橫馳騁,但他卻足以補上李均最需要的後勤內政方面的缺口。

正這時,一個雷鳴城的官員匆匆趕來,道:「華總管病倒了!」

雷鳴城面臨的外部危機,暫時是緩解下來,緊接著的,內部危機又隨著華風的病倒而兀顯出來。

第九章日出余州

華風的身體,早在戰前就略感不適了,勝利之夜又在慶功宴中多喝了幾杯,第二天早起來時,還不覺得什麼,但李均要了朱文淵的屍體之後,便頭痛欲裂,倒在床上。

眼前是一面的黑暗,黑暗……人似乎在空中飄浮,四肢都已經不是自己的了,只有頭出奇的沉重。周圍的空氣似乎凝固了,這讓華風覺得有些呼吸困難。

無數人影在他眼前掠過,自己的父母,被自己殺死的兄弟,戰死在戰場上的兩個兒子,曾經為自己效過力的傭兵們,熟悉的,不熟悉的,都一擁來到他眼前。每個人似乎都在大叫著什麼,但每個人說的話他都聽不見。忽然,這些人影慢慢淡化,淡化成一團朦朧的光,這光聚攏了起來,構成一個模糊的影子。

影子無身無息地站在華風眼前,華風努力睜大雙眼,想看清他是誰,但光線太暗,他看不清這個人的臉,他只看到一個龍首形的頭盔,看到這個影子的雙眸射出冰冷而凌厲的光芒。

「雷鳴……雷鳴城……」華風喃喃呻吟,那個影子忽然發出猙獰的笑聲,向華風伸出了手,華風一面後退一面大叫:「不!不!」但叫出來的聲音連他自己也聽不清。

影子的手伸到了華風面前,五指張開,華風驚恐地瞪著這五指,他看見影子的五指間泛出一團圓光,光變成了一座城。

「雷鳴……雷鳴城……」華風再次呻吟,不錯,影子掌中的城,正是雷鳴城的模樣,影子又暴發出刺耳的狂笑,五指合了起來,雷[www.smdzs.com隨夢電子書]鳴城在他的手指間發出咯吱咯吱的慘叫聲,煙與火罩住了城中一切,最後,整座城都化作了粉沫。

「不要!不要!」華風狂叫著,猛然瞪大眼眼,昏黃的光線射入他的眼,他渾身被汗水浸透了,一邊大口喘著氣,一邊努力端詳著周圍。

沒有那個可怕的影子,這是自己的臥室,西面窗子外射進來微弱的陽光,照在他床前的地上。「原來是一個夢……」華風喘息著放鬆自己。

大概暈迷了一整天了,他想。

「祖父大人,你醒了!」孫子熟悉的聲音傳入自己耳中,華風抬起眼皮,看了他們一眼,又微微閉上眼睛。

「畢竟老了……該作一個決定,不能讓雷鳴城,落到不姓華的人手裡。」想起那個夢,華風心中忍不住又是一陣悸動。這個夢,如果按占卜的說法,是不吉之兆啊。

「總管大人可醒了?」屋外傳來一個人低聲地問,華風聽出是俞升的聲音,看來他已經回來了。他示意長孫華宣將他扶起來,靠在枕頭上。

「讓俞升進來,你們出去。」等勉強坐了起來後,華風命道。

「大人,保重身體要緊啊。」俞升進來後勸道,以他的經驗,每當這時,就是華風要同他商量要事的時侯,以華風這時的身體狀態,確實不宜過多勞心了。

「不要緊……」一面巨烈地咳嗽,一面喘著氣,華風勉強推開俞升來扶的手。等咳嗽平靜後,他說:「俞先生,我這次恐怕不行了,你以為諸孫之中,誰足以繼承雷鳴城的祖業?」

「總管大人何出此言?」俞升有些吃驚,「只要好好調養,大人很快便會好轉。」

「我的身體,我自己心裡有數,立嗣之事,不能再拖了。如果不乘我還活著定下來,老大和老二,一定會拼得你死我活……每一代都……是如此。」

俞升默默無語。關係到這家庭內事,他也無法多插嘴,事實上即使華風定下了嗣孫,也難保其他兩個孫子不會心懷不滿。

「先生直言吧,先生在我這也有二十餘年了,這三個孩子,是先生看著長大,方今天下戰亂難止,先生以為哪一位孫兒可以嗣位?」稍稍喘息了會兒,華風精神似乎好了一點,說話也有力了些。

「如有能人輔佑,以三位公子聰慧,都足以擔當大任。」俞升婉轉地道,實際上,他明白這三位公子或荒淫或貪暴或懦弱,都不能應付華風之後的局面。

華風也明白他的意思,輕輕歎了一聲:「這三個孩兒……唉!先生所說能人是誰?」

「李均。」俞升肯定地道,「雷鳴城中現在諸傭兵統領都各懷異心,但都畏懼李均,如果讓李均輔佐,無論哪位公子嗣位,都可高枕無憂。」

華風用無神的眼睛死死盯住俞升,俞升的話讓他想起自己的那個夢,那個夢裡戴著龍首頭盔的影子,不正是李均嗎。

「李均才能是足以倚恃,只不過,這人城府極深,野心極大,不是安心居於人下之輩,讓他輔助,無異於與虎謀皮……」華風緩緩道,眼中卻在注意著俞升的表情。

「依屬下之見,正是因為野心極大,李均才更為可靠。他的目標,絕非雷鳴城一城,因此,即使也暫時利用雷鳴城的力量,遲早也會歸還的……」

「我絕不允許任何人奪走我華家的雷鳴城!」華風臉上泛起了紅潮,神態有些激動,猛烈地咳了一會兒後,他神色又平靜下來,淡淡地道:「你對李均印象不錯啊。」

俞升悚然無語,華風言下之意他已經明白了。華風疲倦地揮揮手,道:「你出去吧,讓宣兒他們進來。」

退出了華府後,俞升忽然發現自己內衣都是汗水。激烈的內心衝突,讓他不知不覺中汗流浹背了。

「你們三人記住,三人同心,其利斷金。」看著跪在身前的三個孫兒,華風虛弱地說,心中卻湧起一陣悲哀,自己這幾近臨終遺囑的話語,不知道他們能聽進幾分。

「是!」次孫華寬與三孫華宮對望了眼,而長孫華宣則同時看著這二人。如果按神洲風俗嫡長子、長孫繼承的話,華宣將成為下一代雷鳴城總管,但華宣為人懦弱,向來為華府上下所輕,也不為華風所喜,在是否立他為嗣上反覆猶豫。於是他的兩個堂弟華寬與華宮就看到了自己的希望,互不示弱培植起自己的勢力來。

「我恐怕不行了……」華風又掙扎著說,對於即將到來的死亡,他並不覺得有什麼可以懼怕的,但對於雷鳴城的未來,他總覺得不安。喘息了陣,他又道:「現在,我立次孫華寬為嗣,我死之後……繼任雷鳴城總管之職……」說到後來,已經是斷斷續續了。

華宣對於這個結果早有心理準備,兩上堂弟確實處處要壓過自己,雷鳴城中的勢力也大多依附於他們,只有魔法太學的學監楚青風比較傾向於自己,但這區區兩百名師生又能派上什麼用場?

華寬心中則是狂喜,臉上也露出得意的神色。堂兄懦弱他早就不放在眼中,只有他的親弟弟華宮處處與自己競爭,現在,這一切終於可告一段落了。

與他的心情是鮮明對比的,華宮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內心中矛盾異常,雙目炯炯瞪著華風,他道:「祖父大人,立嗣之事等祖父大人病體安康之後再議吧。」

華風自然明白這三個孫子的心事,他鼓足餘力支撐好自己,道:「不……不……你們發誓……要三人同心……同心協力……」

華宣心中有些不忍,道:「是,祖父大人,我發誓……」

華風看都沒有看他一眼,他的目光完全集中在華宮的臉上,嘴唇不斷地哆嗦著:「宮兒……發誓……」

華宮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忽然站了起來,大聲道:「祖父大人,你病糊塗了,一切等你病癒再說!」也不管兩位兄長,轉身便衝出了臥室。

「你怎麼能這樣!」華寬也站了起來,忽然他心中一動,明白華宮此去是做什麼,也急匆匆衝了出去。

眼睜睜望著這兩個孫兒如此不顧自己,華風只覺得一陣急怒沖上心頭,眼前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頭在嗡嗡地響,似乎馬上就要裂開。

依稀中,他還能聽到長孫急切的呼喚,他只來得及說了聲「去找俞……俞……升……」便失去了知覺。

華宣仍就撫著華風的身體嚎啕痛哭,也沒有人來打撓他。足足過了半個時辰,俞升才匆匆趕來。

「大公子,你怎麼還在這裡?」俞升劈頭就是這樣一句,華宣抬起淚眼,只見俞升滿臉都是惶急之色,不等華宣回問,俞升伸手將他拉了起來,用力扯出臥室。

「祖父大人……」華宣用力掙開俞升,回頭又要進臥室,俞升攔住了他。

「快走,二公子與三公子打起來了,再不快走,公子你就危險了!」

俞升的話讓華宣抑住了哭泣,他側耳傾聽,外面果然人聲鼎沸,他心中又是悲痛又是惶恐,身體幾乎都軟了下來,這次是被嚇得流淚了:「啊……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快走!現在走還來得及!」

「走到哪兒去?」華宣只覺得天下茫茫,卻無一處是安全的所在,無一處可以讓他安身。

「去和平軍軍營,請李統領護衛大公子出城,這雷鳴城,不要也罷!」俞升大聲吼著,拉起華宣便跑,華宣再次掙開,道:「祖父……祖父大人……」

「現在管不了那麼多了!你難道也想死在這裡不成?」俞升第三次拉住華宣,華宣掙了掙,究竟孝心抵不過對死亡的畏懼,他知道,現在兩個堂弟只不過是打得一團糟,暫時無法顧及自己,等到他們過來了,自己也將被處死,於是,他撒開腿跑了起來,令俞升吃驚的是,華宣逃起來跑得比他還快。

又過了片刻,華風的臥室裡,華風的手動了一動。

「寬兒……宮兒……宣兒……」他低低地呼喚著三個孫兒的名字,但沒有一個人回答他,只有他自己的聲音在空寂的屋子裡迴響。

他長長歎息了一聲,終於氣絕。直到死,他還在想將雷鳴城傳給華家子孫,但華家子孫卻沒有一個在他身邊。

華宮衝出祖父的宅院,立刻上馬狂奔,來到了飛虎團營寨,這裡的哨兵對他似乎也很熟悉,沒有通報並任他馳了進來。

「齊統領助我!」下馬後他跌跌撞撞進了大帳,齊光正與部下在議事,見他進來神色不由一變。

「三公子怎麼了?」

「華寬利用祖父病後瘋話,要奪取總管之位,齊統領,請助我!」

齊光心中大喜,知道自己苦盼已久的時機終於到來了。他早就同華宮有私下約定,支持他繼任雷鳴城總管,成功後雷鳴城給飛虎團的酬金將翻上兩翻,不只是他,包括冷月團在內絕大多數傭兵團都是支持這個出手豪綽的三公子。

「華總管如何了?」現在他心中對這老奸巨猾的華風還有一絲擔憂。

「已經不行了,所以才說那種傻話。」華宮悻悻地道。

齊光臉上也忍不住露出笑意,上午便得知華風病倒,心中正揣測這一次華老頭是否會完蛋,沒料傍晚就不行了,恐怕華風有一大半是給這些孫子氣死的吧。「速通知冷月團莫統領,」他大聲下令,這時顯示出他在指揮上的能力了,「讓冷月團防備和平軍,其餘傭兵團隨我攻入總管府。」

傭兵團中絕大多數都暗中支持華宮,只有新來的李均還未表明態度。自從和平軍來此後變故太多,華宮也無暇施展豪綽手段收買他們,因此,齊光將擁有第二多兵力的冷月團作為防備和平軍介入的力量,這也是不得已而為的措施,想起李均與和平軍在這段時間的表現,眾傭兵就有些害怕。

當他們衝到總管府所在街時,華寬的人馬也趕到了。華寬得到城內華家正規軍的支持,兵力原本遜於傭兵,但傭兵部隊在和平軍與烈火團之戰和雷鳴城保衛戰中損失遠無大於華家子弟兵,因此雙方正好相當,在街上僵持下來,也給了華宣逃走的機會。

翻圍牆逃出華府後,華宣與俞升偷偷來到俞升家,在俞家乘上馬,兩人向校場傭兵駐紮地飛奔而去。二人刻意走小巷,一路上冷冷清清,倒沒有什麼人阻攔。

眼見傭兵團營區就在眼前,和平軍的紫紅色龍旗在空中分外顯眼。俞升喘著氣道:「大公子,馬上就無事了,只要進了和平軍大營,那便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話音還沒有落下,一枝箭嗖地飛來,射入他的馬頸,接著又是一枝箭身中了華宣的馬,兩人被從馬上摔了下來,幸好未被馬的屍體壓住,但又在地上蹭了不少傷痕。

「什麼人!」俞升大聲問道,從前方的鹿砦後閃出了幾十個弓箭手,緊接著,冷月團統領莫雲龍出現在兩人面前。

「大公子、俞先生,兩位好啊,這麼急是趕到哪裡去?」

莫雲龍笑吟吟地拖長了聲調,臉上卻全是嘲諷的神色。

李均在營帳中轉了幾個圈子,外面雷鳴城中的喧嘩,早就驚動了他,莫雲龍指揮冷月團戒備地將和平軍隔開,他也得到了消息。

「城中看來有變化了。」李均冷冷一笑,華風諸孫爭嗣的事情他也有所耳聞,來到雷鳴城近一個月了,無孔不入的苦兒營已經將消息源源送來,根據情況判斷,華風可能已經死了。

對這個李均並不擔心,無論誰成為雷鳴城新的主人,都不得不利用和平軍來保護雷鳴城,短時間內和平軍是無可代替的,而目前這戰亂中,雙方也都不願意得罪擁有可怕戰鬥能力的和平軍。

「快去稟報統領,有兩個人被冷月團攔住了,看樣子有點像俞先生和另外一個人。」

站在高高哨樓上遠望的哨兵大聲道,不等傳令兵進來,李均便出了營帳,招手道:「孟大哥留在這以備不測,舒納、周傑,你們領人隨我來。」

當他們匆匆趕到時,遠遠地冷月團的人便出言警告:「請李統領留步!」

李均將冷哼抑住,大聲道:「我要見莫統領,快去通報,否則地話,我便闖了!」

真正面對充滿殺意的李均,冷月團的傭兵還是有些畏懼的,誰也不願與這個可怕的高手為敵,誰也沒把握百餘個弓箭手就能封住李均與他身後的百餘名和平軍,因此冷月團的傭兵相互嘀咕了兩句,便大聲回話:「是,請李統領稍稍等上片刻。」

片刻之後,莫雲龍帶著笑意來到李均面前,道:「李統領見我,是有什麼要吩咐麼?」

李均仔細打量著他,自從來到雷鳴城以來,這個莫雲龍一直給他一種低調的印象,與其他傭兵團的關係似乎很不錯,對和平軍也一直是不卑不亢,看來並非一個簡單人物。

「我約了華總管府上俞先生見面,這個時侯他應該到了,請莫總管讓他過來吧。」

李均並不想立刻與冷月團翻臉,不到迫不得已,這種正面作戰還是盡量避免的好,因此,他較為婉轉地說出自己的要求。

莫雲龍當然知道李均與俞升根本沒有什麼約定,想來是哨兵發現自己抓住俞升後,李均前來要人的。這時他心中也有著矛盾,俞升交給李均並沒有什麼關係,但與俞升同來的華宣,如果也交給李升的話,對於華宮的計劃恐怕會造成影響。

「俞先生確實在我營中,現在雷鳴城中一片混亂,為了避免有人乘機騷擾,因此飛虎團齊統領令我在這戒備。」莫雲龍輕描淡寫地將責任推到了齊光的身上,又慨然道:「既然俞先生與李統領有約定,那麼就讓他過來吧。」

「且慢。」李均又道,「同俞先生來的,還有一人,也請莫統領一併放過來吧。」

莫雲龍心中電轉,回頭看看自己士兵,都是一副巴不得把人都給李均,好讓這個龍首魔王早點走人的神情,暗想:「如果不給,恐怕就要與和平軍衝突,即使勝了也會死傷慘重,如果給,華宮與齊光會不會怪罪自己?」

「莫統領還在想什麼,難道隨同俞先生來的人不能給我見見麼?」李均咄咄逼人地道。

莫雲龍苦笑了一下,道:「那倒不是,只不過把人交給了李統領,恐怕我就會被怪罪……」

看到李均有些奇特的目光,莫雲龍一咬牙,決心攤開來說話:「李統領自然明白此時城中發生了什麼事,也明白冷月團為何呆在這裡,同俞升過來的是華大公子。」

李均一愕,緊接著心中產生一個決定,道:「原來如此……莫統領與冷月團是在這裡防備我和平軍了,這樣,我與莫統領作個交易如何?」

莫雲龍問:「什麼交易?」

「將俞先生與華大公子交給我,我和平軍立刻拔寨離開雷鳴城!」

莫雲龍心中一動,現在雷鳴城中戰況不斷有細作前來向他匯報,雙方半斤對八兩,誰也無法奈何誰,如果和平軍離開了雷鳴城,冷月團便可以作為生力軍投入戰場,戰局便會決定。

問題是李均是否會遵守諾言離開,一直以來,李均便詭計多端,萬一這一次他自食其言,那麻煩就大了。

看出他的疑惑,李均淡淡笑了起來:「請莫統領放心,莫統領大可以等我軍出了雷鳴城後關閉城門。」

思前想後,莫雲龍也拿不出個更好的解決辦法,於是點頭道:「我信得過李統領,來人,讓俞先生和華大公子過來。」

同一身塵土的俞升與華宣一起回到營中,李均下令道:「立刻拔營出城!」

「李均確實出城了嗎?」對於和平軍僅用不到半個時辰便收拾好一切拔營出城,莫雲龍還有些將信將疑,當士兵再次確認這個消息後,他立刻命令關閉城門,便領著冷月團的主力衝向總管府。

這時戰鬥已經持繼了很久,天色都暗了下來,星星開始在夜幕中眨起了眼。筋疲力盡的雙方正處於僵持中,冷月團的加入,讓戰局迅速向華宮這面傾斜,當夜半的時侯,華寬便成了傭兵們的俘虜。

「弟弟,饒我一命……」看到親弟弟目露凶光走向自己,被綁得嚴嚴實實的華寬哀求道。

「饒你?」華宮臉上露出獰笑,戰鬥中他一直呆在安全的地方,因此身上的衣甲連血跡都沒有沾上。反覆打量了這個狼狽不堪的兄長,華宮陰冷地道:「如果現在被綁的是我,站在這的是你,你會饒我嗎?」

「這……」華寬遲疑了一下,如果易位而處,自己會不會饒了華宮?這讓他難以回答,為了活命,他不得不再次努力:「兄弟,饒我吧……並不是我要同你爭,是祖父的遺命……」

「不要同我提什麼祖父遺命!」華宮大吼道,「那老傢伙病糊塗了,你還敢提他的遺命?」

看到華宮臉上殺意大甚,華寬用顫抖地聲音道:「兄弟……兄弟……別殺……別殺我,看在咱們……咱們父親的……份上……」

華宮臉上的神色有所緩解,但他眼角餘光發現一直默不作聲的齊光嘴角邊浮起不屑的冷笑時,他又下定了決心。

「看在父親的份上,」他緩緩道,聽到他這句話的華寬臉上現出如釋重負的神情,他聲音又轉為激烈,「我讓你死得痛快!」

華寬臉上的神情在那一剎那顯得極為重則,又是驚訝又是害怕又是憤怒,他目光直逼著華宮,然後緩緩移下,看著華宮手中的劍,那劍已經刺透了他的胸口。

「你……也會……這樣……的」他緩緩地說,卻說得很清楚,然後倒了下來。

「是否抓到華宣了?」既然連自己親哥哥都殺了,那個堂兄就更沒必要留下,華寬厲聲問道。

「被和平軍帶走了,如果不把華宣交給他們,他們便要介入我們的戰鬥。」

莫雲龍的話出乎華宮的預料,他雖然無能,但絕不是笨蛋,知道在雙方勢均力敵的情況下,如果擁有恐怖戰力的和平軍介入的話,後果是非常可怕的。

「李均要助華宣與我爭位?」這時他的殺氣已經蕩然無存了,想到李均僅帶數百人便闖進余江城砍下朱茂的首績,華宮就不由得吸了口冷氣,似乎李均已經出現在他面前,而他兄長臨死前的詛咒又浮現在耳。

周圍的傭兵統領們面面相覷,神色有些沮喪,只有齊光嘿嘿冷氣了一笑,道:「恐怕未必,如是李均要助華宣奪雷鳴城總管之位,和平軍就不會離開。」

華宮表情立刻輕鬆了,傲氣又瀰漫出來,道:「只要不是同我作對,那就沒什麼好擔心的,華宣走了便走了,那個膽小鬼除了哭還能做什麼?各位今日都立了大功,除了照約定將酬金增加外,本總管還另有謝禮。」

齊光與莫雲龍等對望一眼,都哈哈笑了起來。但笑聲中,也難以遏制對李均的擔憂,這個詭計多端的年輕人,這個時侯又在打什麼主意?

士兵們擎著火把照亮了前進的道路,和平軍在巨蟒般蜿蜒的驛道上行走。

「等等,我們這筆買賣不划算!」

匆匆跟上了李均的馬,姜堂惱怒地問。倒不是和平軍沒有馬匹給這位財務官大人,而是因為駕舟如履平地的夷人對於騎馬有種莫名的恐懼恐,比這恐懼感更令姜堂覺得難受的是,他會暈馬。

「怎麼,哪兒不划算呢?」李均含笑問道。

「這個月我們為雷鳴城守了十七天,應讓雷鳴城付這十七天的酬金,光幹活不給錢,笨蛋才做這種買賣!」自從姜堂成為和平軍的財務官以來,每一筆收入和每一次支出,他都計算得精確到了銅幣,他本人獲得的薪金只不過與李均同,但他很顯然對自己的工作異常投入。

「哦,放心,我們只不過讓雷鳴城幫我們存著錢,有一天會連本帶利一起還給我們的。」李均堅定地說。

「那麼我們這是去哪做買賣?」姜堂神色仍然有些悻悻,「這麼兩千號人,不能只吃飯不幹活,我可不能白養著你們!」

所有聽到的人都哄笑起來,除非李均嚴令秘密行軍,否則路上哄笑李均是不制止的,相反,他認為這種笑聲能在一定程度上緩解戰士的疲勞,有時還特意安排人講幾個笑話振作大家的精神。

大家都知道姜堂的話並沒有惡毒的意思,雖然語氣間充滿著惡毒的味道。這個夷人儘管從來不捨得多放一枚銀幣給將士們,但他也從來沒有少發一個銅板,經他手發放的一次月薪兩次賞賜,都是沒有任何爭議的。

「我們要去為你做一場大買賣。」

李均含笑指著黑暗的夜空,道:「看,那裡是往哪個方向?」

姜堂道:「東北……通海港?我們這是去港城通海不成?」

「正是!我們這便是去奪取港城通海!」李均哈哈笑道,「而且,奪取通海之後,通海將成為我們的大本營,我們要做擁有自己城的傭兵團!」

擁有自己城!聽到他說的戰士們都竊竊私語起來。傭兵團絕大多數都是流浪傭兵團,誰出錢便依附於誰,只有少數實力強大的超一流傭兵團才擁有自己的城池,這樣的傭兵團兵力往往在五萬以上,如果和平軍也成為這樣的一支龐大的軍隊,那麼軍容之盛,甚至超過了陸翔領導無敵軍的最強大時期了。

「什麼?」同他一起並肩奔馳的華宣面如土色,驚叫道:「李統領……要去那個港城通海?」

「正是,到時還要借助大公子的力量。」李均笑著對他道,言語神色依舊比較客氣。

「那個城,雖說本來是華家的,可是已被童家佔去數十年了,而且因為海中有蛟蛇精出沒,商船都不通航,要來何用?」

華宣問道,他迴避了自己之所以懼怕,還是因為童家在通海城駐有近萬士兵,以和平軍兩千人之力,想要攻城不亞於送死這一事。

李均哈哈笑了起來,華宣的心事他全部明白,而通海城的情況,他比華宣還要瞭解。苦兒營的情報網已經滲入了通海城,只要這神洲世界戰亂不止,因戰火失去家人的流浪兒便會出現,而苦兒營的優秀細作也就會存在。

「請大公子放心,為了攻打雷鳴城,童家從通海港抽走了三千人,如果我估計得不錯,為了擊退進犯的戎人,童家必然會再從通海港撤軍,在得知雷鳴城內訌後,童家會第三次從通海港調兵對抗戎人,這樣三次之後,通海的駐軍不會超過兩千人。」李均解釋道,「至於蛟蛇精,呵呵,我們會有辦法收拾它的!」

從雷鳴城到通海港不過三日的路程,但李均令和平軍在周圍轉轉,足足用了七日才趕到,這時,華風已死雷鳴城內訌的消息也傳到了童家,童家正面臨戎人騎兵的擄掠,而且由於在雷鳴城之戰中損失將士太多兵力捉襟見肘,當聽到這個消息後,童家立刻從與華家相臨處抽調軍隊,通海港因為已經沒有海港價值,只留下一千餘人防守。

苦兒營傳來這個消息後李均心中也抑制不住激動,但他反覆告誡自己,越是這種時刻越不能馬虎,必需要慎之又慎,才能有絕對把握,多少英雄豪傑,都是因為一時的大意而身敗名裂?

「孟遠、蘇晌!」在臨時的營帳中,李均雙眸炯炯,「你二人領兩個小隊化妝進入通海港,與先期進入的趙顯、王爾雷會合,令他二人到城中囤糧處附近放火,記住,今晚亥時我要見到城中火光,你二人隱蔽在城南門處,見到火起就奪取城門!」

孟遠與蘇晌領令而去,李均又對俞升道:「俞先生,請你以華大公子口氣,草擬安民榜文,明日一早,這榜文便要貼到城中去!」

「其餘將官督促士兵備戰,不得有誤!」

「我呢?你說要借……借助我的力量……」等所有人接到任務離去後,華宣怯怯地道。

「哈哈哈哈……華大公子有一個重要任務……」李均見他一副畏縮的樣子,不由得笑了起來,這個華大公子雖然無能懦弱,但至少李均並不覺得他令人厭惡。

戰爭的陰影像暗夜一樣籠罩著港城通海,這個沒有什麼特產、完全依靠農業與漁業的小港口,因為蛟蛇精的原因,已經蕭條了許久,但這對於通海的城的人們來說,不知是幸還是不幸,正因為經濟蕭條,這個原本有重要意義的港城在余州也失去了其戰略意義,無論是奪走他的童家,還是失去他的華家,對些都不是很看重,所以,通海的戰爭也要少一些。

只有傍水而生的夷人們仍舊重視這塊祖先開發的土地。年輕一代人因為無法遠航而離開家園,但年長一代則固執地留守在這裡,夷人與常人還有少量的羌人,把這兒當作戰火紛撓的余州境內少數較為安全的所在,在這裡安居樂業,日子雖然清苦,但至少不需擔心隨時會有士兵來燒自己的家。

守城的將領已經親自領著士兵去支援童家與戎人的戰鬥了,城中守軍不足兩千。夜亥時正是大伙進入夢鄉的時侯,城中囤糧的倉庫卻著了火。

「太不小心了!」留守的副將大發脾氣,對於這撓人清夢的消息深為不滿,「傳令下去,準備救火!」

「二哥,」自從認了李均作老大之後,流浪兒們管趙顯就只叫二哥了,王爾雷也不例外,「乾脆連這一起燒吧!」

他們與十來個新加入苦兒營的流浪兒正偷偷摸摸來到了駐軍的營寨邊。營寨與囤糧的倉庫相距很近,他們可以看到裡面人見到火光後的慌亂。

「好,要燒就燒大的!」這些流浪兒愛胡鬧的本性暴露了出來,眾人眼中都閃出興奮的光,趙顯與他們約定聚齊的地點後,便分頭行事起來。

因為有大批士兵被抽調走,所以不少營寨是空的,這給流浪兒們帶來了方便。而且士兵們正忙於去倉庫救火,營中正一片混亂,不過片刻時間,營寨中有十多處起了火,秋風正高,天干地燥,火勢一起便難以遏制,當他們從火場中溜回聚集地時,火光都映紅了半邊天。

「不好了,兵變了!」趙顯又與流浪兒們齊聲叫了起來,十多個人的齊聲叫喊,在風聲火聲與喧囂聲中,仍能傳到守軍的耳朵裡。

守軍一下子炸開了鍋。原本起來救火者也不敢去救火,生怕在救火中被嘩變的士兵殺死,大家都相互戒備,擔心旁邊的戰友就是兵變份子。有些急躁的甚至相互動起了手,有人一開頭,立刻就蔓延開來,守軍們開始了自相殘殺。

應該說,趙顯與王爾雷他們這不在李均計劃內的行動,反而造成了更好的效果。孟遠與蘇晌輕易便控制住城南門,和平軍沒有遇到任何抵抗,進入了城中。

「我們現在就進去嗎?」華宣這時已經完全鎮定了,其實當他知道李均交給他的重要任務就是陪他等到城中火起後一起進城時,他便完全放心下來,而且,與李均在一起,他覺得有種安全感,所以當看到城門傳來的信號時,他首先向李均提議,大有些迫不及待的樣子。

「正是,弟兄們,跟我衝!」李均同陸翔一樣,召呼士兵們衝鋒時決不會說「給我沖」,雖然僅僅一字之差,但聽在士兵耳中,份量就是不一樣。

「殺!」憋足了勁的和平軍齊聲吶喊起來,這喊聲彷彿有著奇特的魔力,連一向怯懦的華宣也跟著喊出來。士兵們同離弦的箭一樣衝了出去,而李均與他的馬,跑在隊伍的前列。

通港城中黑黝黝一片,當居民聽到不對時,便家家熄燈閉戶,生怕亂軍燒掠。和平軍在街道中幾乎沒遇上任何麻煩,直接衝到了大火仍在燃燒的軍營。

守城的副將剛剛緩住了形勢,就立刻又被李均他們的衝擊攪亂,火光映照下,他們首先看到的是一面繡著紫紅色龍的戰旗,緊接著便上戰旗下戴著龍首頭盔的李均。

「誰?」副將提著刀奔了過來,一面問一面揮刀斬向李均,一點沒有要聽李均回答的樣子。

「我,李均!」李均報名的聲音象晴空中的一聲驚雷,震得士兵們耳膜嗡嗡作響。手中鐵戟毒蛇吐芯一般刺出,然後高高抬起,副將已經被他挑在戟上,血與他的刀從空中落了下來。

以李均這時的身手,已經列入神洲世界第一流的境界,若大的余州,能夠與他同一級別的人絕對不會超過三個,而這其中還應包括孟遠,這個副將連在他手下走過一招也辦不到。

目睹他的神勇的守軍們頑抗的勇氣,也隨著副將的血一起下落了,當大黑馬上的李均單臂警著鐵戟來到他們面前,戟上還挑著自己這方主將,他們能做的只有投降了。

如果按照李均的想法,最好是降軍全部坑殺以防後患,但考慮到和平軍入余州以來還未做過如此殘酷之事,而且通海城將成為和平軍的基地,應盡量避免給民眾留下不好的印象,和平這只是將這些降軍連夜逐出了城。

不過一個半時辰,港城通海便完全掌握在李均的手中了。

一個晚上無法安眠的通海城居民第二天一早被士兵們沿街的吆喝的聲音喚起,士兵的神色並沒有像他們想像中那麼凶神惡煞,相反是笑嘻嘻的,雖然話語有些粗俗,但大伙都明白,華家大公子與和平軍已收復港城,請大伙去看安民告示。

得知攻入城中的有華家大公子華宣,居民的心安下一半,這城原來就屬於雷鳴城轄下,對於華家的人並不排斥,部分年長者甚至歡迎華宣的到來。

通海城一個大商人賈同也是一夜沒睡好,錢財越多的人,在這樣的兵禍中越容易受到侵犯,他家中雖然僱有幾個保鏢,但這些人嚇嚇小偷可以,用來對付軍隊,那可是妄想了。

當他好不容易熬到天明,決心上街查看一下自己的店舖時,管家面如土色地走了進來。

「老闆,不好了……」

賈同心一沉,不知道管家會給他帶來怎麼樣的壞消息,他急切地問:「有事快說!」

「一群傭兵堵住了咱們門口。」管家的話讓他平生了幾分疑惑,這群傭兵是堵住門口而不是衝進來,證明對方暫時還不想動粗,這同他想像中的情況似乎不太一樣。

「一大早不要說些不吉利的話!」心中雖然有些疑惑,但他還是沒忘記訓斥一下管家,像他這樣神洲最標準的商人,是非常注意討口彩的,家人一大早說不吉利的話都會遭到斥責。

當他急沖沖來到門口時,發現事情比他想像中的還要蹊蹺,傭兵們戰在他的門前,足足有十個之多,以其說是要來敲門,還不如說是在為他站崗。

「諸位軍爺……」大惑不解的賈同滿臉堆笑地問道,「不知蒞臨寒舍有何指教?」

「您是賈老闆吧。」一個傭兵微笑著道,神色很平和,但打量賈同的眼神,卻讓賈同有些緊張,對不是不是要驗明正身後再對自己下手。

「不敢,不敢,我就是賈同。」很顯然是無法抵賴的,賈同一面盤算一面回答。

「哦,賈老闆,我在裡有一封請柬是給您的。」傭兵從懷中摸出一個信封,遞了過來,賈同拭去額頭滲出的汗水,心裡輕鬆了很多,這次,他注意到傭兵用的是敬語。

「謝謝,諸位軍爺辛苦了,來舍內喝口茶吧……」賈同言不由衷地道,內心裡他卻有些害怕這些士兵真地進他家中。

「不了,我們統領嚴令,不得進民居一步,違者重責三十軍棍,賈老闆不必招呼我們了。」傭兵臉上的笑容未改,賈同似乎從這笑容中看出了什麼,忙道:「管家。」

管家心領神會,從院子裡出來,手中提著一個小小錢袋,賈同將錢袋塞去傭兵懷中,道:「一點小意思,只當為各位軍爺買雙鞋穿。」

傭兵的臉色都變了,將錢袋擲還給賈同,道:「賈老闆,您可別害我,我們是奉命來貴府保護您的,如果收了您的錢,我們就都完了。」

無論賈同如何勸說,甚至又拿出了兩個錢袋,傭兵仍不肯收下。賈同沒辦法,只有回到了自己屋中。

「真是奇事,當兵的不但不進屋,而且還不要錢!」管家一面嘖嘖一面搖頭,「老闆,您看這些傭兵還不錯吧。」

「屁,什麼不錯!」賈同陰沉著臉看著請柬,上面是華宣與李均的聯合署名。

「老闆的意思是?」

「這些當兵的不收小錢,也就意味著咱們要出大錢,你看,這請柬分明就是張催債單,那些傭後,明裡是來保護我們,暗裡一定是來看住我們的。」

賈同的話讓管家大吃一驚,他也苦著臉道:「那樣如何是好?為何他們不找別人,偏偏找上老闆您?」

賈同臉上露出一絲幸災樂禍的笑來:「哼,我看,城裡有幾個錢的家門口,肯定都站著這樣一批傢伙。不管了,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口中雖然這樣說,但等到宴會時間將近,賈同還是領著管家一起來到了李均的大營,如他所料,城中所有的大商人一個沒少,十六個人都出現在這裡,一時間,大家在一片苦笑聲中相互打著招呼。

「華公子、李統領有請各位進帳。」

哨兵的召呼,意味著眾人不得不面對的事情將要到來了。十六位大商人都進了營帳。

到了這時,眾人也都看開了,刀子在別人的手裡,別人要怎麼樣就只能怎麼樣了。但帳中的佈置還是讓眾人吃了一驚,兩張吃飯特用的大圓桌擺在帳中間,圓桌四周是一樣的椅子,兩張圓桌旁都站著幾個人。

「各位買賣可好?請坐,快請坐。」一個夷人模樣的傢伙召呼大伙坐下,眾位商人相互禮讓著,一個年輕的傭兵將領道:「各位無需謙讓了,之所以用這大圓桌,正是為了讓大家不分賓主上下,我們一起來好好談談。」

賈同心中怔了一下,便當先坐了下來。眾人都坐好了,那個夷人道:「先介紹一下,這位是華宣公子,這位是李均統領,這位是俞升先生,我呢,是和平軍財務官姜堂。」

賈同心中冷冷哼了聲,果然不出所料,連這財務官都來了,除了向大伙收錢外還有什麼事?

「請大家來,是有件事同大家商量。」幾個士兵上了茶之後,華宣大聲說,等眾人都安靜下來,他看了李均一眼。

「這個華公子不過是個幌子,真正說話算數的,還是這個嘴上沒毛的小子。」商人最善於察言觀色,看了他們的表情便知道了。

「首先,我們想知道,能為諸位做些什麼。」李均聲音不大,但每個人都聽得很清楚。

「……」回答他的是諸位商人的沉默。

李均臉上露出一絲笑意,道:「我知道,這樣請大家來,大家心中都存有疑懼。不過,我和平軍此次應華大公子之請收復通海,確實是想為眾位做些事情的。」

「……這樣吧,我們聘請和平軍守護通海,酬金由各家商號共同承擔,李統領看如何?」錢莊老闆莊恆提出了一個建議,其他商人也都認為李均不過是在找借口收錢罷了,紛紛附合,希望能破財消災。

「諸位老闆還是誤會了。」李均站起來用手式示意眾人靜下,然後道:「以華公子應允,這通海城從此以後,將作為和平軍的基地,諸位與和平軍,從此休戚相關榮辱與共,這次請諸位來,絕非向諸位伸手,而是問我們和平軍能幫上諸位什麼忙,資金的,消息的,人員的,諸位儘管提。」

商人們被他的表明所震驚,他們並沒有相信李均真地會幫助他們,他們吃驚的是,從此要同和平軍這傭兵團綁在一起。

「比如說,」自稱是和平軍財務官的夷人說話了,「諸位都知道,通海城的買賣之所以做不大,關鍵問題就是海外有蛟精,我們李統領已經決意為諸位除去蛟精!」

這一句話比李均說的給商人們帶來的震動更大,商人們都知道,如果通海城又重新成為良港,其中醞釀的商機幾乎是無窮的。雖然通海城本身並沒有什麼特產,但雷鳴城的銀,戎人的牲畜,余江城的絲綢,陳國的漆器,都將會通過通海港源源外運。

「為了表示和平軍與諸位合作的誠意,我們再讓大家做上筆好買賣,通海城中將放開鹽酒之禁,諸位大可以進行鹽酒交易!」姜堂又拋出一個讓眾商人吃驚的話題,一時間,滿營帳中都是商人們交頭接耳的聲音。

神洲諸國,為了擴充財力,都實行鹽酒專賣制度,對於走私這兩者的私販都處以重刑,姜堂竟然將矛頭直接對準了這兩項關係到百姓民生的商品上,令在場的商人異常振奮,鹽酒的收入,對於重利的商人來說,是有著極大的誘惑力的。

「有一點我們想請教一下,」賈同在振奮之餘,仍保有三分清醒,「我們商人都知道,這世上沒有不要錢的生意,和平軍需要我們做什麼,來得到這些好外?」

「不錯,我們對大家確實有所要求。」李均的話讓眾人平靜下來,每個商人腦子裡的小算盤都開始運作起來。

第十章血海騰蛟

「我們的要求有三點,只要諸位做到這三點,一切就算成交。」李均也用上了商人的口吻,「第一,諸位在通海城作生意得平買平賣,不得囤積居奇,不得坑害百姓和軍人。」

商人們全哄笑起來,無商不奸,他們自然明白李均是在警告他們不要過於奸滑。但他們的哄笑被李均下面的話打斷了。

「和平軍將設投訴處,接待軍民對諸位經營的投訴,如果諸位中有違抗第一條者,作十倍處罰。」

商人們又低聲交頭接耳地談了起來,最後莊恆道:「可以,所謂和氣生財,像我們這裡的這些老闆們,都是通海城中有些名譽的人物,原本無需用些下三濫的手段獲利。」

眾人紛紛稱是,李均又道:「第二條,諸位必需按收入輸稅,稅率以十五輸一為準,諸位以為如何?」

商人都安靜下來,片刻後賈同道:「統領方才說稅率多少?」

「十五稅一。」李均重複了一遍,然後頗有些無奈地道:「現在天下大亂,必需以此為標準確定稅收,以這個稅收來作為通海城防務與公共建設的資本,等天下太平後,稅率可降為三十稅一。」

「不必了!」商人們紛紛嚷了起來,一向以來,即使是最寬鬆的時代,商人的稅率也是十稅一,重時甚至是二稅一。絕大多數時,官府收稅都是按店舖數量而非贏餘來收的,李均開始確立的十五稅一的標準,已經讓他們興奮不已了。

「這個稅率,恐怕低了些,不足以養活和平軍與通海城的官吏。」賈同冷靜地分析道,「因此,如果和平軍日後要提高稅率,不如現在就說出來的好。」

李均與姜堂交換了個眼色,對於經濟其實他並不精通,這一切都是姜堂替他擬好的。他呵呵笑道:「如今我們還不指望用這筆收入來養活和平軍,至於提高稅率之事,不如這樣,今後稅率的更改,需經諸位同意才能實行,但對於膽敢偷逃稅輸者,十倍罰之,如何?」

賈同聽了這話,精神一振,一個早已盤旋在腦海中的念頭忽然成形了,他大聲道:「對此我倒有個建議。今後自本城商人中推選出十五人為代表,一些經營上的大事,行業上的規範,由這些個代表商議通過,只要代表中八人以上同意,便對全城商業有約束力,不知李統領以為如何?」

李均腦子裡也飛快地分析著,賈同這個提議看起來是對他的補充,實際上不經意中將變更稅率的決定權收歸商人手中,這個商人看來並不簡單。

但對於李均來說,變更稅率的決定權在誰手中,並不是件很重要的事情,一則,他根本就不想改變這十五稅一的稅率,二則,軍隊在他手中,如果他要強行變更的話,這些商人又能怎麼樣?

賈同也明白這一點,但他知道,現在能爭到一點權力算一點權力,總比什麼都爭不到便將一切都應允下來要強。因此,他迫切地補充道:「自然,如果確實需要變更稅率,和平軍可以在會議時向代表們闡明理由。」

「可以!」李均沒有再猶豫,他們沒有料到,這個關於第二個條件的討價還價,卻確定了今後通海城,乃至總個和平軍控制的地方財政管理的主體形式。

「那麼,請李統領說說第三點吧。」

商人們開始催促起來,李均道:「第三點是,諸位不得明裡暗裡資助和平軍的對手,違者沒收全部資財,作戰之時,諸位要服從和平軍調度,在經諸位同意的前提下,和平軍可以使用諸位的力量進行作戰。」

這個條件幾乎沒有受到商人們的任何反對,事實上,如果李均的許諾都實現的話,商人們不要說同和平軍作對,甚至都巴不得在稅收以外再拿一大筆錢來作為和平軍的報酬。而且,整個神洲,也從來沒有人會同商人商量這些,社會地位極低的商人雖然聚斂了巨大的財富,卻得不到政治上的尊重。

雙方的約定以書面形式簽署了下來,之後姜堂沒有忘記提醒眾人:「諸位做了筆最划算的買賣,和平軍入主通海城的第二日,華公子與李統領便請諸位見面,對諸位的重視由此可見,還望諸位多多發財,買賣越作越大,這樣輸的稅才越來越多,哈哈。」

商人們笑著散去了,得到這樣的寬鬆政策,現在他們要做的就是計劃如何擴大自己的產業,而李均則要準備對付海中的蛟蛇精了。

想起蛟蛇精在海中,李均便有些頭痛,三年前蛟龍島的經歷似乎還在眼前,紅龍的可怕他還受得了,但一想起乘船時暈船的恐怕,他便有些悶悶不樂了。

「統領,什麼時侯去做這筆買賣?」姜堂卻異常興奮,李均意識到他興奮得有些莫名其妙,以他的一向性格,對於冒生命危險的事情,應該是非常畏懼的。

「準備好了就去,姜堂,海上你熟悉,到時全靠你了。」李均決心試探他一下。

果然,姜堂的臉色有些變化了,「我……我也去?」他吶吶地道。

「那當然,你最熟悉海戰,這個提議又是你提出來的,你不去誰去?」李均用炯炯的目光瞪著他,似乎要將他的全部神色變化都看在眼裡。

「那……那……咱們再考慮考慮吧……不如這樣,咱們先將雷魂和屠龍子雲找來吧,有他們幫助,一定能除掉蛟精,做成這筆買賣。」

「原來是這樣……看來你蠻瞭解這個蛟精的可怕嘍,那為何還要讓我們去除它?」李均進一步緊逼道。

「這個……這個……我實話實說,」眼見無法瞞過了,姜堂苦笑著道,「那個蛟精居住在海中的一處島礁上,退潮時洞口便會露出來,它已經為禍余州沿海數十年,洞中收藏的珍寶,嘖嘖,想起來就是筆大買賣……」姜堂似乎已經陶醉在自己幻想中的蛟精的寶藏裡了。

「得了吧,別沒看到寶藏,先被蛟精吃了!」李均敲了一下他的頭,心中卻懷念起曾同生共死的戰友,奇特的法師雷魂,聰慧的洞越女匠墨蓉,還有擁有屠龍氏血脈的屠龍子雲。

「你是否知道他們三個在哪?」李均問了一聲,這段時間來,他一直忙於軍務,根本無暇問及這些舊友,想到這裡,他心中隱隱有些報歉,但這種歉意很快變成了自嘲,自己什麼時侯感情這麼豐富起來,一切似乎,都是因為追隨感情豐富的陸翔那三年吧。

「雷大法師和那個屠龍子雲不太清楚,不過,洞越小姑娘好像是回了越人嶺,我們分手時她好像說過,還要我有空去看她,她要造很多好東西來呢。」姜堂回憶著道,雖然他是後來加入這個不怎麼協調的小隊中的,但經過一番與龍的生死搏鬥後,不自覺中與眾人親近了許多。

「墨蓉回了越人嶺……」李均心一動,越人嶺余州不過二十多天的路程,墨蓉在鑄造與機關方面的天賦,對於他那正逐步展開的龐大計劃,有著無可比擬的作用。

但現在最要緊的是解決眼前的問題,只憑借善於肉搏作戰的和平軍士兵,顯然不能去海中同蛟精拚鬥,更何況他還必需留下一定人手守衛通海城,如果有魔法師在這裡,那就好了。小團隊的冒險中,魔法師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當初屠龍之役,也正是雷魂的魔法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這附近有沒有出色的法師?」李均向俞升問道。

俞升的眼睛轉向了華宣,華宣精神一振,依附和平軍以來,李均對他一直優禮有加,而他卻無以回報,現在正是他出力的時侯了。

「雷鳴城中魔法太學有出色的法師。太學學監楚青風是余州唯一的一位仙長級的道教法師,而且一向與我友善,我們可以連夜派人去請他來。」

「仙長級的法師!」李均不由得驚歎了,沒想到雷鳴城中竟然還有這樣一位高人,在雷鳴城的時節沒有去拜訪真是可惜了,不過聽華宣的口氣似乎很有把握將他請來,那倒要好好向他請教一番了。

自從向雷魂學習了呼吸吐納之術後,李均意識到,無論是格鬥武者的能力,還是魔法師的魔力,其來源都是這宇宙的根本之力,雷魂稱之為「般若」,因此,如果有機會同這位仙長探討一下,對於李均充分發揮自己的能力,想來是有絕佳的好處的。

於是,李均令陸顯與王爾雷通過苦兒營的聯絡系統,迅速傳出了兩個消息,一個傳向雷鳴城,以華宣的手書請求楚青風立即趕來,另一個則是傳到越人嶺,以李均與姜堂的名義邀請墨蓉前來。這兩個請求,其實都有些冒昧,但在這關鍵時刻,李均也只好處處嘗試了。

「還有,在海中對敵,以弓箭為先,姜堂,這裡有許多夷人居住,能否請他們助我們一臂之力?」安排好後,李均又問姜堂。

姜堂一拍腦門,道:「正是,我把這個忘了,統領,咱們又得去做筆買賣,一起去拜訪此地夷人的長老如何?」

「也好,我們親自去才能顯出我們的誠心。華公子與俞先生也一起去,如何?」

華宣與俞升自然是應允的。這次拜訪成果出乎他的意料,當夷人長老得知身為夷人的姜堂竟然成為和平軍的財務官,而且得到華宣與李均常人、夷人從此平等的書面承諾之後,立即表示全力支持和平軍,從族中招募最出色的弓箭手作為和平軍的輔助部隊,並且派出一隻封存已久的大海船來幫助李均。

當然,夷人的貢獻不是沒有其目的的,作為水中民族,水就是他們的家園。蛟精出沒使得他們無法再從事自己熱愛的航海,年輕人可以遠走他鄉去安全的地方航行,但生性戀家的夷人年長者,則不肯離開這裡,雖然也能在近海處捕些小魚,但每當想起遠洋航行,他們就分外覺得渴望——一個夷人一生中如果沒有完成過一次跨洲的遠洋航行,那簡直是整個家族的恥辱。

得到夷人的支持後,李均稍稍有了些把握,在等待仙長楚青風回訊的幾天裡,李均每日都得為了加固城防而奔忙,而城中的商人們則每天都來問他可時出海消滅蛟精,甚至於說出如果蛟精不除所有的約定都作廢這樣的話語。

楚青風是在八天之後的十月三十日中午,才趕到通海城的。隨同他來的,包括整個魔法太學的全部師生,這是出乎李均意料的一支寶貴力量,當得知這個消息後,正半躺在床上午休的李均沒有穿鞋就衝了出來。

「青風仙長,你可來了!」見到楚青風後,李均行了個標準的軍禮,然後意識到自己還衣冠不整,急忙穿好鞋子重新與楚青風見禮。

他這原本極為失禮的舉動,在楚青風眼中卻完全成了另一個樣子。如此急迫地想見他,對於此時有些狼狽的楚青風與魔法太學的師生們來說,不亞於雪中送炭,因為,數天前,他們剛剛才被人從雷鳴城中驅逐出來。

原來雷鳴城現在已完全給華宮控制住了,對於在這場流血的政變中立了大功的傭兵們,華宮優禮有加,而一方面對於雷鳴城保衛戰中魔法太學等到傭兵們死傷慘重才出現極為不滿,另一方面忠於華家的魔法太學也是傭兵們進一步控制雷鳴城的眼中釘,因此,在齊光與莫雲龍的挑唆下,華宮藉故停發了魔法太學的經費,逼迫這些師生們向他宣誓效忠。對於自尊心極強的法師們來說,這是奇恥大辱,他們寧肯離開雷鳴城也不願俯首屈膝。正這時,收到了華宣寄給眾人的信,他們這才決定投奔通海城。

「這怎麼敢當?」當李均再次向眾人行禮時,楚青風急忙還禮,道:「李統領,我們以後還要多多打撓你們了。」

李均挺起胸哈哈大笑起來:「那些有眼無珠的傢伙把魔法太學當作可有可無的存在,但在我李均眼中,魔法太學是無價之寶。以後要多多照顧的,恐怕是我們呢。」

他這句話極是時侯,大大安慰了魔法太學師生們的心。楚青風忽然驚詫地看著李均的龍首頭盔,欲言又止。

安頓好魔法太學的師生們,李均將楚表風引進了自己的大帳中。

「青風仙長,這次請您來,是希望借您之力。」李均開門見山地對楚青風道,雖然只是初見面,他已經感到楚青風深藏不露的巨大靈力,除了那個無法推測的雷魂外,楚青風是李均見過最強大的法師,因此,李均對於他還是有信心的。

「李統領請吩咐。」在華宣的信中只說有事相求,楚青風還不知這事是什麼。

「我們要去消滅海裡的蛟蛇精,需要借助您的法力。」李均將因果說了一遍,又道:「和平軍與通海城,要想自保甚至壯大發展,能否有這海上商路是關鍵,不知青風先生意下如何?」

「原來如此。」楚青風一面聽著李均的借紹,目光卻時不時地掃向他那龍首頭盔,似乎對這頭盔極為好奇。當李均說完後,他微微一笑,道:「降妖伏怪,原本就是法師與武者的責任,千年戰爭中,我們將自己的能力濫用到無意義的自相殘殺中去,現在終於能做有益於百姓的事,何樂而不為呢?李統領,我願助你,只不過,我有一事相求,不知李統領是否答應……」

「仙長只管吩咐。」當聽到楚青風提出要求時,李均內心深處是有些驚詫的,不知這個靈力高深的法師,會提出什麼樣的要求。

「請借李統領頭盔一觀,如何?」

楚青風的要求讓李均長出了口氣,哈哈笑道:「這好辦,我還以為仙長要提什麼很難的要求呢。」一邊說,一邊摘下頭盔遞給楚青風。

楚青風面露微笑,反反覆覆端詳了那頭盔,甚至將頭盔貼在自己額頭上,口中還唸唸有辭,良久,他將頭盔遞還給李均。

「奇怪,奇怪……」臉上的微笑變成了疑惑,楚青風搖搖頭,問道:「統領這頭盔從何而來?」

「這是一個越人朋友為我打造的,用的是一隻龍之首。」李均回答道。

「看來這個越人工匠是位了不起的魔法師啊……這種工藝,原來現在還有人會。」

楚青風的話讓李均頗為不解,他道:「仙長之意是指……」

「原來統領自己還不知這頭盔的珍貴?」楚青風愕然道,「這頭盔不僅是龍首打造,因而附有龍怒的精神攻擊能力,而且,打造這頭盔用的工具,必然是上古諸神的神器,最奇怪的是,打造者對這頭盔施了一個強大的回復法術,使得戴這頭盔的人即使受傷,也會迅速自愈。」

李均先是愣了一下,這頭盔是在屠龍之役後他昏迷養傷時墨蓉為他打的,但據他所知,墨蓉除了會些越人們常用的魔法技巧外,根本不會任何恢復性的法術,而且他也明白,要讓一件物品帶有魔法屬性,不是一個普通的法師所能做到的,更何況一個略知些魔法的越人少女。

「是他!」李均的意識立刻轉到了雷魂身上,他道:「一定是另一個人施的法,這個人只不過是個普通儒士罷了。」

「普通儒士?」楚青風失笑了,李均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也笑了起來,道:「他的打扮是個普通儒士,但他自稱只要願意,隨時都可通過聖賢的評定。」

「我看也是如此,如果此人給我遇上,我倒願拜他為師……」楚青風頗為神往地道。

「這人還有個奇怪的地方。」李均忽然想起一事,這事困擾他很久了,一直也想不出所以然,難得遇上一個仙長級的法師問問他或許會知道,於是,他問道:「仙長可曾見過一個人胸口有著道教太極與釋教卍字圖案的麼?」

「什麼!」他這不經意的一問,卻讓楚青風吃驚不小,「你是說,這個儒士胸口有兩教聖記?」

「正是,怎麼,仙長對此有所瞭解麼?」

楚青風的臉色變得蒼白起來,道:「難怪,難怪……李統領,我們何時去除蛟精?」

李均知道他有意岔開話題,但既然楚青風不願再提這事,出於禮貌,李均也只能將疑問掩在心底。

「明日。」李均略加思索後道。

大海平靜的時侯,水面上一平空闊,站在甲板上放眼望去,水與天藍成了一片,而船則像是飛翔在天宇之中。

海浪輕輕簇著船弦,不時有海鷗從桅桿上掠過去,像雲彩一樣的帆鼓足了風力,帶動著船航向東方。

隨同李均一起上船的除了楚青風、姜堂外,就只有孟遠和一些夷人水手,其餘人李均讓他們留守城中。在海中航行已經有三天了,彷彿老天幫忙,這三天一直是順風。駕船的夷人水手告訴李均說,每年秋冬兩季,神洲東海岸大多數地方刮西風,而春夏兩季則刮東南風,李均對此頗為好奇,但想來想去,也不知是何原理,與楚青風討論時,楚青風笑道:「春生夏榮,秋枯冬死,生生死死,循還不已。天地間萬物皆是如此,冥冥中似乎有某種東西規定了這一樣罷了。」

「天意嗎?」李均大笑了起來,「我可不相信天意,如真有天意存在,為何天意不向善?」

楚青風愕然瞪著李均,李均這才意識到這不是在同孟遠或鳳九洲說話,而是一位深受道教「知天命、順自然」思想影響的仙長,歉然道:「在下一時胡言亂語,仙長莫怪。」

楚青風搖搖頭,微微一笑,心中卻隱隱生起一絲不祥的預感,這個年輕的傭兵統領,如此蔑視天意,甚至質詢天意,恐怕會遭受天意的懲罰。

似乎就是為了證明楚青風的預感,片刻之後夷人水手便緊張地衝進船艙中,道:「李統領,看到龍吸水了,馬上有風暴,怎麼辦?」

李均不但不害怕,反而興奮起來。無論如何成熟,年輕人酷愛冒險的天性仍讓他的血沸騰不已,只要不暈船,他以為海上也沒有什麼好怕的。因此,他快步衝出了船艙,問道:「哪兒龍吸水?」

水手們倒沒有他這麼興奮,相反有些畏懼,一個水手指著東方天際,道:「那裡,看,龍吸水!」

李均放眼望去,只見三條細細的氣流在遠方旋轉,氣旋的一端接著烏雲,另一端連著大海,海水被這氣流吸起直衝上天,而且,這細流似乎越來越大,正在飛快地接近他們的船。

「你們說怎麼辦?」好奇歸好奇,李均還沒有好奇到忘記自己在海上是外行的地步,他將處置的權力交給了更為熟悉海上生活的夷人水手們。

「下帆!」水手們的喝喊聲此起彼伏,大伙都緊張地忙了起來,倒讓李均覺得無事可做了,於是他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在龍吸水之上。只不過片刻沒有注意,他發現龍吸水連他們更近了,開始看的只是細流,而現在已經是一個巨大的漩渦了。

剛才還是萬里晴空,現在則已經烏雲密佈,彷彿黑夜提前到了一樣。隆隆的雷聲在半空中響起,暴躁的海風開始呼嘯,海鳥都不知躲藏到哪裡去了。周圍的海水也激盪起來,沸騰的海水將船時而拋起時而摔下。令李均懷疑船是否會在浪尖被摔碎。而且,隨著船的顛簸,暈船的感覺又光臨到李均的身上,讓他不得不躲回船艙中。

昏昏沉沉中,李均只聽見外面全部是嘈雜的聲音,船顛簸得如此厲害,以至於他不得不用繩子將自己綁在地板上才能躺得住,當然,最難受的還是暈船帶來的頭痛欲裂與噁心嘔吐感。有許多次,李均甚至以為船就要沉了,自己也要隨著船永葬海底。

過了不知多久,一個夷人水手神色緊張地進了他的船艙,道:「準備棄船,統領,船漏水了。」

李均大吃一驚,解開縛住自己的繩子,急忙來到甲板上,這時,全部的水手與船員,都在甲板上會齊了。

「上小船!」夷人水手熟練地將捆在船舷上的兩隻小船扔進海中,然後一個個從船上跳了下水,在風雨中仍輕鬆地爬上了小船。孟遠與李無則面面相覷,兩人都不會水,跳下去有極大可能再也浮不起來。

「快跳!跳啊!」姜堂在下面焦急地叫道。

「可是,我們不會游泳啊。」李均躊躇著道。

「沒關係,快跳!」姜堂的催促對於李均與孟遠來說沒有太大的效果,最後,還是楚青風解了圍。

他站在李均與孟遠身後,大聲道:「閉上眼,屏住呼吸,我用法術將你們帶過去。」

二人如約而做了,但楚青風所用的法術,不過是在身後推了二人,讓他們跌落在海中罷了。兩人又驚又怒,在水中掙扎時,發現自己如果不呼出胸中的氣,竟然就不會一直沉下去。

但不可能永遠不呼吸。當他們臉給漲得通紅的時侯,夷人水手已經游了過來,揪住兩人,將他們拉上了船,而這時,楚青風已經在小船上笑吟吟地望著他們,他身上連濕都沒濕。

也來不及責罵他,一個巨浪掀了過來,夷人們奮力地用小槳將小船划開,他們的大船被這個巨浪拋上半空中,被折成了兩斷,很快就沒海浪所吞沒,除了一些零碎的東西,什麼也沒有浮起來。

李均的臉也不由得變了顏色。大自然的力量是如此強大,人就算有再大的靈力,在它面前似乎也是微不足道。

「這下麻煩了,食物與淡水,全都在船上。」孟遠近乎呻吟地道,小船上顛簸得更加厲害,暈船也就更為嚴重。

李均苦笑了下道:「反正現在我們什麼也吃不下。」

忽然,一個夷人高聲唱了起來,緊接著,所有夷人都應和著他,一齊唱起一首歌來,歌聲粗獷豪邁,李均與孟遠不由得側耳傾聽。

「莫道此行多波折,人間何處不風雨。」夷人們唱著唱著,最後便是反覆在詠歎這一句。在他們不斷的重複之中,艱難困苦似乎遠離李均他們而去了。

「船,一隻船!」夷人水手忽然大聲叫了起來,驚訝地指著前方,李均運足目力望去,隱約看見一朵白帆緩緩向自己這邊行來。

這已經是他們棄船逃生的第三天了,天氣已經好轉,海面上又是晴空萬里。夷人水手用各種方法從海中捕來魚,大家聽生魚才支撐過來,好在魚體內就有水份,因此乾渴一時半會還無法威脅大伙。

「看來我們有救了。」李均道。

「這買賣離我們還遠著呢,至少還有大半天的時間。」姜堂道,「如果他們沒看到咱們,咱們也不過空歡喜一場。」

「咱們得努力讓他們發現我們。」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說話的楚青風身上,楚青風皺了皺眉,道:「看我做什麼?」

「仙長,你有沒有一種法術,能在空中燃起火的。」想起雷魂的火球魔法,李均問道。

「正是。」楚青風微笑起來,難怪眾人都看著他,這種情況下,也只有他們神奇的法術才可能創造奇跡。

他捻指為訣,在空中劃出幾個符,口中不停念著禱文,片刻後,一團紅色的火在空中燃了起來。夷人們快活地道:「好,不愧是仙長啊,大伙再加油,早點同那艘大船會合來。」

那艘大船似乎發現了眾了,微微調整了下方向,筆直地衝著這兒來了。楚青風鬆了口氣,停止了禱文,火團也隨之消失了。

李均站在小船的後方,忽然覺得小船划得實在太慢起來,他盤膝坐下,微微調息了會兒,然後用力向船後海水揮出一掌。他的靈力極強,這一掌推動下,小船速度幾乎增加一半,孟遠看了頗覺有趣,在另一艘船船尾也試了起來,二人比賽一般催動小船前行。

即使是這樣,也用了足足兩個多時辰,他們才同那艘大船相遇船上垂下了繩梯,眾人一一爬了上去。

「多謝各位相救。」李均行禮向對方道謝,對方船長沒有還禮,只是冷冷哼了聲。

心中頗為奇怪,但別人救了自己,李均也不好說些什麼。抬起頭來同對方的船長對視了一眼,兩人的目光都凝結了下來。

「真是奇怪的買賣。」姜堂一會兒看看李均,一會兒看看對方的船長,這兩人雖然長得不一樣,但兩人年齡、身高、體形都相仿,更重要的是,兩人身上卻有種相同的氣質,這種氣質,讓兩人不由自主地相互吸引。

「你們是什麼人?」對方船長似乎厭倦了與李均的對視,大聲問道。

「一群冒險者罷了。」李均不想讓對方知道得太多,他反問道:「請問恩人您是做什麼的?」

「和你們一樣。看你的服飾,是傭兵吧。」對方一眼就看出了李均的身份,又把目光轉向楚青風,道:「原來還有位仙長,你們這群冒險者的目標不小啊。」

楚青風默默行了個禮,沒有作聲,他從這個年輕的船長身上感覺到強大的靈力,這靈力,只有李均或許能與他相比較。當初見到李均時,他已經很驚訝了,與孟遠那樣通過苦修得來的靈力不同的是,李均與這位年輕的船長,靈力似乎都來源於某個機遇。

年輕的船長又將眼睛轉向孟遠,微微笑了一下。他這一笑象陽光一般燦爛,李均這時忽然意識到,他是一個非常英俊的男子。

年輕船長向孟遠點點頭,道:「好一員勇將!」

孟遠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恭敬地行了個標準軍禮,對方既然看出自己是一員武將,就不能用尋常人的禮節來對待了。

那年輕船長的目光從夷人們身上匆匆掃過,最後又回到了李均臉上,兩人再次四目相對,但只是一觸即移。

「你有一群很出色的屬下。」看來看出了李均與眾人的關係,年輕船長點頭道,言語間似乎有些羨慕。

「不敢,他們不過是我的朋友。恩公您的屬下才非常出色。」

姜堂早就看到,年輕船長身後一直沉默的一群人,他注意到其中既有全身盔甲的戰士,也有穿著長袍大氅的法師。如果他是李均或楚青風這種對靈力感覺非常靈敏的人,就會知道這群人的能力是極為強大的。

「看來,我們的目的是一致的,我是來收拾那條蛟蛇精的,你們也是如此吧。」年輕的船長平靜地道,語調平靜得幾近冷漠,但看他那端正的姿態與說話時的風度,他必定是個受過嚴格教育的世家子弟。

非常有風度地點了點頭,年輕的船長自顧自地說:「先請做下自我介紹吧。」

「在下李均,這是楚青風仙長,這是孟遠,這是姜堂。」李均一一介紹了己方的人,畢竟是對方救了自己,無論如何,都不可失禮。他在心中告誡自己,卻不知自己在這位年輕船長面前,不由自主地產生了一種拘束的感覺。

「我是凌琦。」年輕船長說了自己的名字,但沒有介紹自己的手下,然後微微一笑道:「無論你們是不是來收拾那條蛟精的,既然你是傭兵,我們不妨來做筆交易吧。」

聽到交易兩個字,姜堂耳朵豎了起來。李均猜出對方的意思,道:「凌公子請說。」

「我雇你們同我們一起除掉蛟精。」凌琦的話中沒有絲毫動搖,似乎不容李均反對。李均還沒有出聲,姜堂先發了言:「不好,那蛟精的買賣我們已經定了下來,我們自己就足夠收拾蛟精了。」

「我們也足夠收拾蛟精了,用不著這些人。」凌琦手下一個戰士大聲道。

「嗯?」凌琦哼了聲,那戰士立刻閉嘴,悄悄退了一步,李均也用嚴厲的目光制止姜堂,姜堂臉上雖然露出一絲懼意,但嘴中卻沒有停下。

「合作可以,最多五五分,這筆買賣大家一邊一半。」

「呵呵,原來如此。」凌琦笑出聲來,側頭看向李均,李均無奈地苦笑了,當初將姜堂騙來當財務官,原本答應了他有關收支方面的東西由他說了算的。

看到李均以苦笑認了,凌琦道:「那好吧,如果不是我等錢用,原本可以將全部財寶都留給你們。」

「如果不是我們也等著錢做買賣,我們也可以將全部財寶留給你。」姜堂在心中默默嘀咕著,但嘴巴上卻沒有說出來。

於是,互相好奇也互相都不信任的雙方,達成了一個短暫的同盟。日後雙方再次同盟,則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情了。

「閣下,為什麼會讓這群人加入?」當李均他們被帶去安頓後,一個屬下問凌琦。

「這群人很有點意思,也許對我有用。」凌琦臉上露出一絲輕蔑的冷笑,似乎一切都被他玩弄於指掌之中。

凌琦的船上,掌舵的也是夷人。但這些夷人個個沉默少言,無論姜堂如何去套近乎,也得不到什麼回答,似乎他們在畏懼什麼。

如果不是他們的駕船術確實高明的話,姜堂甚至都要懷疑這些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夷人了。在他們的控制下,這艘大海船靈巧地穿行於波浪之尖,技藝之高超,讓李均船上的夷人也不得不佩服。

在海中救起李均他們已經兩日了,這兩日來,李均再也沒有見到凌琦,這個英俊的年青人似乎是有意地在迴避他們。雖然對這個神秘的年青人充滿好奇,但想到他那冷冰冰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表情,李均與姜堂他們就覺得還是不試的好。

「像極了四年前的你啊,是不是你們做過什麼買賣,你把那副臭屁神情給了他?」姜堂半開玩笑地對李均說。

李均只能瞪他一眼,但心裡去升起了感慨,當初剛遇上雷魂姜堂他們的時侯,自己確實是一副冷漠的面孔,那時侯,心裡最關心的是自己如何活下去。但現在,似乎發生了很大變化,這變化究竟是好還是壞,他自己也不得而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這變化,起源於初見陸翔與孟遠時,看到他們那自然的、溫和的笑容。

「我家主人有請。」凌琦的手下將李均從紛亂的思絮中喚醒,有些吃驚凌琦這突然的邀請,李均整好衣冠,走出了船艙。

「你們做好準備了嗎?」凌琦問道。

「怎麼,發現了蛟精?」

「你沒有感覺到嗎?」凌琦冷冷一笑,帶著幾許輕蔑,也帶著幾絲傲意。

李均靜下心來,沒有將他的神情放在心上。果然,一陣陣奇異的波動在向這個方向擴散,似乎有人在探測什麼,又似乎是在向他們示威。

船速慢慢降了下來,遠方,海天之間出現了一個小黑點,隨著時間的推移,小黑點越來越大,慢慢地清晰可見了,原來是一塊巨大的礁石。這礁石足有數畝見方,礁石上站著一個人。

眾人的目光全者集中在站在礁石上的那個人身上,海風中,那人白衣似雪,迎著風狂而亂地飛舞,與之相和的,是那散於風中的黑髮,遠遠望去,那人氣度非凡,有種飄然欲仙的從容瀟灑。

「那是蛟嗎?」幾乎每一個人都在疑問。千年戰爭以前的百萬耳朵戰爭時期,妖怪便幾乎滅絕了,這千餘年來有記錄可查的人妖相鬥事件,不過寥寥數起。至少在場的這些人中,絕大多數都沒有真正見過妖,更別提降妖了。

「他似乎是在等我們來同他做買賣!」姜堂一面吐著舌頭一面道,這種感覺每個人心頭都已經升起。

「你們終於來了!」雖然隔著還有段距離,那礁石上的人的聲音卻透過海風傳到每個人耳中。

凌琦站在甲板的最前方,披風在海風中也烈烈作響。他的目光異樣地明亮,在眾人都驚訝於那人的話語時,他卻早有準備似地接下了話。

「看來,你是知道我們要來了。」

海風中,他的話也清晰地傳到了礁石上那人耳裡,這時,眾人已經可以看到他的臉了。淡而細長的眉毛下,這人那雙狹長的眼睛中射出幽深的光芒來,乍看起來他似乎也是個翩翩少年,但仔細一看,他似乎有三十餘歲,再仔細看,那眼角眉楣透出的滄桑感,讓人以為他會有五六十歲。

「真是奇妙的『人』……」姜堂想來想去,只能用這個詞來形容他。而那人似乎聽到了他的心聲,目光斜斜睨了他一眼。

「像我這樣的修行,怎麼會不知道天意?」那人昂起了頭,一股傲氣從他身上散發出來,他哈哈一笑,「今日正是我受第五劫之時,我倒要看看,憑你們,有什麼本領能令我應劫。」

「我不想說什麼奉天命合人意替天行道之類的廢話。」凌琦冷冷一笑,那人的氣勢在他一笑中了於無形。他緩緩又道:「如果不想死,就交出你的財寶。」

「如果不想死,就交出你的財寶,並且從這個地方滾開。」

幾乎比凌琦更為傲慢的話語,出自李均之口。

之所以會如此,因為李均此來的目的,首先是打州海上商路,而蛟精的財寶,不過是額外的收入罷了。因此,他明確地說出,即使蛟精交出財寶,也不能輕易罷休。

更何況他也不相信蛟精會老老實實交出財寶來。果然,蛟精一揮手,傲然道:「過來拿吧,你們這些人類垃圾!」

夷人水手們拋下船錨,紛紛拿起一弓箭,對於這一切,蛟精彷彿沒有看到一樣。凌琦一揮手,夷人們的箭全破空飛出,直射向蛟精,蛟精伸出右手,在空中畫了個圓,他面前似乎出現了一個屏障,所有的箭都像被凍住一般停在半空中,蛟精又是一彈指,箭在空中調了個頭,反而射向船這邊來。

眾人紛紛躲避飛來的箭矢,李均從腰間拔出了飛鏈短劍,他的長戟隨著那艘沉船沉入了海底。

但從船到蛟精那兒,足足還有一百步的海面,人畢竟不是飛鳥,不可能凌空飛過去,李均正沉思間,凌琦伸手拿起幾塊木板,擲了出去,然後騰身躍了起來,跳向海中。

李均吃了一驚,只見凌琦在一塊木板上輕輕一點,人便再次向前騰空,一連點了四次,他便來到了礁石上,與蛟精對峙在一起。

一船人中,能夠做到這一點的,恐怕只有凌琦了,李均也向陸翔學習過這種飛騰之術,但對於軍人來說,這種技巧的實用性並不大,因此李均學得也就一般水平,更何況他一身鎧甲,也無法效仿。

楚青風口中唸唸有辭,在空中一連畫出幾個奇怪的符,一道土黃色的光從海水中升了起來,從船這邊正好延升到礁石上。然後,他向李均比了個手式,李均躍上這道土黃色光,感覺似乎就像走在實地上,他快步向前衝了過去,緊接著,船上的人一一踏著這道光上了礁石,楚青風這才收回這道土靈法術,緊接著又施展水遁,從船上消失,又在礁石上出現。

凌琦背對著船揮了揮手,船上的夷人顯然早就得到指示,將船又開得遠遠的。蛟精一得含笑看著這一切,這時才道:「原來你們當中還有個仙長,讓船走遠一些是個好主意,你們放心,呆會兒船來接你們屍體時,我不會為難的。」

李均緩緩向他移動,這種戰鬥,他沒有躲在別人後面的習慣。孟遠全神貫注地盯著蛟精,也隨著李均開始移動起來,他手中擎著柄九環刀,這是向凌琦手下借的。

楚青風與凌琦手下的法師們開始念著各種各樣奇怪的禱文,五顏六色的光華隨著他們的祈禱而籠罩在凌琦、李均等人身上,彷彿是要給足凌琦、李均他們準備的時間,蛟精一直冷冷笑著而沒有攻擊。

在這群忙碌或緊張的人中,唯一能保持輕鬆的,就只有凌琦一人了。站在那兒。

蛟精的注意力也完全凝結在他的身上,這裡的人中,最能讓蛟精感到危險的,就是這個奇特的年輕人。正因為覺得凌琦下一步會做什麼無法預測,蛟精才只能放任其他人的行動。

漸漸地,蛟精不耐煩起來,即使這個年輕人有些奇特之處,也不可能對自己構成太大的威脅,一直同這些人類垃圾在對峙,簡直是浪費時間。

它長長吸了口氣,周圍的空氣似乎被它這一吸都吸了過去,形成了強大的氣流,推動著眾人向他移動。凌琦的衣袂在風中獵獵作響,但他身體紋絲未動。他的屬下中有一個執劍和盾者,似乎被這氣流所帶動,踉蹌著移向蛟精。

蛟精伸出了手,那個執劍盾者猛然一揮劍,一道凌厲的劍風斬向蛟精。但蛟精的手忽然在劍風中消失,原來剛才他看到的只不過是幻影。執劍盾者將盾護住胸口,蛟精的手拍在他的盾上,發出金鐵交擊的錚鳴聲,那執劍盾者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緩緩倒在地上。

不等眾人吃驚,蛟精白色的身影在空中象閃電一樣騰起,凌琦的手下急忙護在他的身前,數種兵器都指向空中,李均覺得不對,短劍狠狠斬向一旁的楚青風。楚青風嚇一大跳,急忙後退,一道白光在他剛才站著的地方閃過,李均的劍與白光接觸時發出刺耳的裂帛聲。

「去死!」蛟精見幻影術竟然被李均識破,身體以難以想像的速度衝向李均,李均將劍向前一指,身上的靈氣從劍身激發出來,兩種相逆的力量撞擊下,李均身體被衝擊力震飛出去。

「止!」楚青風利用李均滯住蛟精身形的剎那時間,施放了一個土系的延緩法術。但蛟只是微微慢了一下,就恢復了常態,在這慢一下的過程中,一團火球擊中了它。

火球在蛟精身上炸開來,但連蛟精的衣衫都沒有燒著。蛟精側過臉,向放火球的凌琦手下笑了一笑,那個法師大聲念著咒文,臉上露出極為恐懼的神色,似乎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團團的火焰從他週身四射發出,最後,他整個人都成了一團火。但這法師似乎對此毫無知覺,眾人只能眼睜睜看他被燒成一團焦炭。

「破!」孟遠的九環刀發出刺耳的聲間,斬向蛟精,蛟精似乎也有些忌憚他的神力,避開了這一刀,正準備反擊,與孟遠有著數年合作的李均已經一個突刺衝過來,短劍上發出的靈氣令它不得不再次避開。

「你有龍之力!」總算看出了李均身上散發出的靈氣,蛟精心中也覺得恐怖起來,這個人能得到龍之力,必然是位屠龍勇士,龍與妖怪雖然各有所長,但相互間半斤八兩,在某種程度上龍比妖怪要厲害些。蛟精認定李均才是這些人中對自己威脅最大的人,暫時將凌琦放在一邊,集中攻擊起李均來。

倚仗著靈活的身法,李均在蛟精的攻擊中左支右撐,最讓他覺得難過的是,每當他與蛟精眼神相對,注意力似乎就會被吸引過去,動作也主會慢下來。他心中一凜,知道這蛟精極善於靈魂系的法術。

凌琦一直站在一邊,沒有上來援手的意思,他的手下則護著他,看李均、孟遠與楚青風同蛟精進行著殊死的搏鬥。成為蛟精主攻目標的李均在片刻之後已經是傷痕纍纍,但他總能在最危險的關頭,閃過蛟精無跡可尋的殺手,而得那龍首頭盔中雷魂加持的法力之助,些許輕傷對於李均影響還是不大。

蛟精越戰心中越是憤怒,忽然大吼聲現出了真身,原來是一條巨大的白色蛟蛇,比之於龍少了四隻用力腳爪。狂嘯著,蛟精忽然噴出灰黃色的氣體,楚青風見了一驚,手指在空中捻了個劍訣,一道紅光罩住這灰氣,但灰氣只是頓了頓,便又開始擴散,楚青風被這灰色纏得手忙腳亂,再也無暇幫助別人。

「上!」凌琦終於下令了。但這時,蛟精的勇力也發揮到了極點,大海中掀起了狂濤,海水逐漸漫上了礁石,烏雲越壓越低,最後乾脆將整個礁石上都籠罩住。

激烈的拚殺持續的時間並沒有很久,先是凌琦被蛟精尾巴抽了一下倒在水中,緊接著他的屬下被蛟精不知用什麼法術陷入狂躁之中,利用這個機會,李均將全部力量都貫入短劍中,短劍發出隱約的紅光,然後,他的人與劍一起,衝向了蛟精,蛟精無法完全避開這迅雷一擊,在背上被劃開長長一道傷口,暗紅色的血流了下來,與海水滲在一起,升起騰騰的紅霧。

李均這一劍也換來了蛟精的一記重擊,緊接著利用重擊造成李均意識分散的機會,蛟精成功地吸引住了李均的雙眸,李均嘴角滲著血,傻傻地站在那兒,全然不知蛟精吐出一道黃光衝向自己。

孟遠大吼一聲,伸手推開了李均,自己給那黃光撞了個滿懷,一連退了幾步,全身像是已經被腐蝕般軟弱無力,他用力想支撐住,但兩隻腳越來越軟,先是刀落在地上,緊接著人也倒了下來。

楚青風眼見形勢危急,但他卻抽不出身來,一瞬間,與李均討論天意時那種不祥之兆又浮現在心中。正這時間,凌琦從水中掙扎著爬起,從腰間拔出一柄劍,神態肅然,輕輕吒了一聲,這一聲不是很用力,但蛟精的耳中似乎聽到了晴天霹靂。

只見凌琦手中的劍上暴漲出了一道金光,直逼向蛟精,蛟精扭動身軀想要躲開,但被重新撲上的李均逼住,終究沒有躲成,凌琦揮舞著劍,劍上的金芒也隨之閃耀,將蛟精劈成數截,而那劍上的金光也消失無形。

蛟精一死,它的魔法自然消失,凌琦的屬下也都恢復了正常。李均則扶起孟遠的身體,只覺得這個身體軟綿綿的,全然沒有以往那樣強健的生機。孟遠苦笑地望著李均,緩緩道:「兄弟,真想……真想看到……你的願望……實現……」

李均牢牢盯著孟遠,思潮瞬間回到了從前,回到了孟遠與他初次見面時微笑著伸出手的時侯。他忽然發狂般握住孟遠的手,吼道:「不許!不許丟下我!」

孟遠又勉強笑了一笑,眼角開始滲出淚水,他努力掙扎了幾下,還想對李均說些什麼,但喉嚨已經無法再發出聲音。

在這一剎那間,李均覺得似乎過了幾百年。陸翔死時他不在身邊,只能在事後去推斷當時的淒涼,但現在孟遠的生機,就在他眼前逐漸遠去,而且是為了救他而遠去,雖然李均在陸翔死後就已發誓再不流淚,但這個時侯,淚水,他怎麼能控制住?

席捲天下的野心,富可敵國的財寶,傲視神洲的力量,這一切,對李均來說都沒有任何意義了,他願意拿這一切,去換回懷中這個人正在消逝的生命。

「兄弟……兄弟……」

李均抱著孟遠站了起來,西方,一輪紅日搖搖欲墜,不知覺中,已是黃昏。

第三卷

第一章通海危機

太陽高高掛在天中,向大地四散著熾熱的光線,曬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全然不像冬季已經來臨的樣子。陳國地理位置雖然靠南,冬季很少下雪,但像這麼暖和的冬季,歷史上也是很少見的,迷信的百姓開始想起一句諺語:「百年難遇冬如春,不死君來便死臣。」不安的氣氛在民間傳播,連朝庭也禁不住躁動起來。

也難人心惶惶。自十一年前裴矩繼國王位以來,這幾年可以說是前所未有的不安。先是在與洪國的大戰中出師不利幾乎全軍盡墨,此後雙方在邊境小磨擦不斷,接著屬地余州戰火向周圍的地區蔓延,加上陳國與蘇國交界之處,穹廬高原上的遊牧者戎人年年準時的騷擾,明眼人都知道,陳國的根本已經動搖,這個腐朽的王朝只不過在苟延殘喘罷了。

「午時三刻已到,請陛下——」司儀拉長了的聲音讓本有些昏昏欲睡的人們猛然一振,大伙的目光都投向祭天台前的銅住,都投向被鐵鏈牢牢鎖住的藍橋。

藍橋猛地掙了掙,但縛住手腳的鐵鏈是如此牢固,即使是他,也只能掙出叮噹的響聲而已。被囚禁已經有些時日了,因此血污與灰塵佈滿他的臉,長時間沒有梳洗,他的鬚髮亂蓬蓬的,這讓他胡本年輕粗獷的臉上多出了幾分憔悴與落魄。只有那雙虎目,仍射出憤怒不屈、又有失望心痛的目光來。

圍觀者竊竊私語響了起來,隨著十八個紅衣紅褲的士兵擎著火把奔到藍橋周圍,人圍開始了騷動。但這騷動只持繼了一下會兒,便被彈壓的鐵甲騎兵兇惡的目光與叭叭作響的皮鞭鎮住。

一陣吹打響起,人們的目光全投向了祭天台。順著長長的過道,陳國當代國君,剛三十出頭的裴矩在侍從的簇擁下走了上來。

藍橋的目光停留在裴矩的身側,那裡,陳國長公主,裴矩之妹紫玉公主臉色蒼白地站著。藍橋的目光先是在胸口那串珠鏈上停了一下,堅接著上移,牢牢盯住她的眼睛。兩個人的目光輕輕碰了一下,撞出旁人看不到的火花。

「王兄……」紫玉公主嚅囁著雙唇,但她的話還未說出,裴矩便揮手打斷了他。

絕望的神色在紫玉臉上一掠而過,她的目光開如轉向堅毅,重新投向藍橋,兩個人的目光,再也沒有分開,癡癡地交纏在一起。

「時辰已到,祭天!」

紅衣士兵們用手中火把,點燃了早已堆放在藍橋周圍的乾柴,然後迅速退開。被火油澆透了的乾柴片刻間便騰起了巨焰,迅速向藍橋逼去。

藍橋眼中根本看不到這烈火,他能看到的,只有紫玉而已。但紫玉的心,卻隨著火焰向藍橋的逼近而激烈跳動起來,她忽然用手指拎起自己長長的宮裙,快步奔到了祭天台的邊緣。

人群發出了驚訝的呼聲,裴矩憤憤地喝道:「紫玉!」

但紫玉並沒有理會他,她站在祭天台的邊上,望著台下祭壇上的藍橋,臉上露出淒然的笑來。

也許是一陣大風吹起,也許根本沒有風,紫玉和她白色的宮裙,從祭天台上飄了起來,飄向火海之中,飄向藍橋身邊。藍橋伸手想去接,但他的手被鐵鏈縛住。

紫玉從火舌之上落了下來,在地下踉蹌了一下,終於掙扎站住了,烈火中她臉上卻浮現出幸福地笑容,飛身撲入藍橋的懷裡。

「你……你……好傻!」一直沒有流淚的藍橋,忽然覺得自己無法抑制一種奇怪的感覺,濕潤的液體,從他眼角流了下來。

雙臂緊緊環住藍橋,紫玉低聲呢喃道:「是……是……我好傻!」

「快出來!」裴矩也奔到了祭天台前,他的臉色已經變得蒼白,他憤怒地吼道:「朕命令你,快出來!」

完全沒有理會他,紫玉將頭埋入藍橋的懷中,這個強壯的懷抱,是多麼溫暖,是多麼安全,火焰就算在他們周圍狂舞,但在這懷裡,火焰,似乎成了幸福的焰火……

「這如何是好!」裴矩發現妹妹根本不理會自己,他狂躁地回頭向侍從們道,「快去將紫玉救出來,否則該如何向嵐國的迎親使者交待?」

侍從們的臉上都露出慌亂的神色,似乎是害怕裴矩命自己撲入火海救人。裴矩一腳將一個侍從踢下祭天台,吼道:「快去!」

那侍從摔進火中,發出淒厲的慘叫,翻滾著想撲滅身上的火,但於事無補,眾人眼睜睜看著他在火中掙扎,卻都毫無辦法。

只有藍橋與紫玉兩個人沒有被這忽然發生的事情所動。藍橋心中湧起強烈地擁緊紫玉的衝動,他伸出手去,真地抱住了紫玉。

圍觀的人群發出驚懼的喊聲,一團濛濛的藍色光華從紫玉胸前的項鏈上閃出,包住了火海中的兩人。正是在這藍光中,縛住藍橋的鐵鏈忽然失去了作用,讓藍橋活動自如起來。

藍光越來越亮,越來越大,開始急速旋轉起來,眾人再也看不到藍光中的藍橋與紫玉,慢慢的,藍光升向空中,在空中閃了幾閃,消失不見了。

而祭壇中,火焰還在熊熊燃燒著。

「這……可如何是好……」裴矩的喃喃自語。

「呀!」

在藍光將藍橋與紫玉包住時,他們已經知去了知覺,當他們清醒過來時,卻發現自己正從空中急速下落。

「砰!」兩人落了下來,總算藍橋反應夠快,在空中把自己作為紫玉的墊子,因此,紫玉並沒有摔著,而他,則皮粗肉厚得很,這種程度的摔落,最多不過給他增加一點傷痕罷了。

「咦,你們是誰!」一個少女清脆的聲音將兩人從剛才神奇的一幕中喚醒,他們慌亂爬起來一看,一個背著龐大的包裹,手中還揮著一柄鐵匠用的鐵錘的越人少女,半是好奇半是驚恐地盯著二人。

藍橋與紫玉兩人受的驚嚇也不小,他們相視一眼,死裡逃生的感覺,那神奇的藍光,還有眼前奇怪的越人少女,都讓他們困惑。

「是城外!」紫玉的心思,比之藍橋要縝密得多,她環顧四周,發現自己處身於陳國都城洛郢城外不遠的地方,立刻制止了藍橋說話,她微笑著道:「我們是旅行者,我叫陳影,他叫宋雲,你是什麼人?」

「嚇我一大跳,怎麼會從天上掉下來……」越人少女似乎相信了她的話,自言自語了一句,然後挺胸回答道:「我,是天下第一巧匠墨蓉!」

紫玉忍不住綻開了笑容,雖然越人少女的年齡可能比她還要大上一些,但她的身高還不及紫玉的胸,當她昂首回答時,像極了一個常人少年正在冒充大人。

「越人啊……」藍玉也笑了,他在山上生活的時侯,也曾遇上過越人,知道越人沒有一個不自稱是天下第一巧匠的,只不過沒想到一個這樣年輕的越人少女,也會有此愛好。

「你去哪兒,沒準我們是同路呢。」紫玉知道,只要身處於陳國境內,就隨時有被發現並追捕的危險。父王死時,她不過六歲,是王兄對她百般寵愛將她帶大的,雖然她不滿這個無能自私的兄長,雖然她知道只要藍玉在,一般的追兵根本不能靠近他們,但她畢竟不願意與自己的兄長自己的國家為敵。因此,如果能與這位越人少女同行,雖然受人矚目,但別人很難想到堂堂陳國長公主竟然和越人混在一起。

「我去余州,去見我的一個朋友。」墨蓉毫無心機地道,越人坦誠慣了,而且這兩個人雖然有些奇怪,但憑直覺,墨蓉知道他們不像有些常人那樣陰險狡詐。

「好極了,我們正同路!」紫玉笑了起來。以她同藍橋的樣子,想混過邊防士兵的盤查逃出國境,顯然是比較困難的,而余州因其特殊的地位,倒不失為他們暫時躲避的最好所在,看來同這個越人小姑娘,還真是有緣呢。

對於她的決定,藍橋自然是無可無不可,他本來就是從深山中出來的一個化外之人,認識貴為公主的紫玉原是巧合,當他看到紫玉說謊時那眉眼間狡黠的笑意時,思緒便飛回到初次與她見面之時。

那還是在一年多以前,扛著一柄巨劍從深山中鑽出來的藍橋全然不知世事,那個撫養他長大的老人除了教他格鬥以外,再三叮嚀了一個原則:「凡是屬於你的,你就堅決要來,不要等失去以後,再躲在深山裡唉聲歎氣。」

每當說這話的時侯,老人總是會連連哀歎,接著是半天沉默,再接著就是加倍地訓練藍橋。老人逝去以後,藍橋才意識到,老人當年定然也有著一場傷心的往事。

出了山藍橋才是第一次真正認識這個世界,一切都令他稀奇,外面的世界比他站在最高的山頂上看的還要大,外面的小鎮裡的人就比他在山中見過的所有的人都多,而且外面世界的事情也比山裡複雜得多。

接下來的事情就比較有戲劇性了。因為無錢住客棧而躺在大街上睡覺的藍橋,在夜晚被匆匆偷跑的紫玉踩了一腳,憤怒地他準備狠狠收拾這個冒失的傢伙,卻發現對方是個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揮拳相向的女子。大概是在山裡很少見女子的原因吧,對於強壯的男人,藍橋下手會毫不容情,對於年輕的女子,他卻無論如何也不能下狠心。

「像你這個嬌嫩的傢伙,我兩個指頭就可以捏爛來!」既然不能打,那就只能嚇唬嚇唬她了。哪知道紫玉正在躲避追她回那沉悶的宮庭的武士,見到藍橋這憨然的樣子,眉眼間就出現了狡黠的笑意。

「我踩著了你,對不起,真的對不起,為了表示對你的歉意,我願意給你做一段時間的侍女,好不好?」

有誰能拒絕這樣嬌柔的年輕女子這樣的請求?剛從山中出來的藍橋當然更不能,他甚至以為,這外面世界的人就是這樣陪禮的。當武士前來追趕紫玉時,藍橋老實不客氣地揮動自己的巨劍,將他們打了個落花流水,最後還拋出一句「敢搶屬於我的侍女,你們還不知道我是誰吧!」

以後就是他有生以來最快樂的日子,這個美麗的侍女與他一起在陳國的各地流浪,當然,以其說紫玉是他的侍女,還不如說他是紫玉的保鏢更像些,一路上也懲罰過不少惡霸狗官,援助過不少無依無助之人,更重要的是,他們共同冒著生命危險,得到了一件神奇的寶物,就是掛在紫玉脖子上的那串珠鏈。長在宮中,從來不知民間疾苦的紫玉,也在這短短的大半年時間裡,發生了巨大變化。

「王兄和我們,究竟是給百姓們帶來了什麼?」當聽到一位三個兒子都去當兵,最後連頭髮斑白的丈夫也不得不出征的老母親的哭訴後,她也不禁□然淚下,心中卻在反覆思考這個問題。當然,此時的她是無法找到答案的,她能做的,也僅有在陪老母親落淚之後,贈送她一些金錢罷了。

於是,她決心回宮中勸諫兄長,見到她到來的兄長喜出望外,對於她私自離宮並沒有追究,而是告訴她已將她嫁給嵐國國王。

紫玉明白這是一場政治婚姻,用她來換取在神洲北方雄居霸主之位的嵐國對陳國的支持。當初正是為了抗拒這一政治婚姻,她才逃離宮中的,而今在外嘗到了自由的滋味,特別是認識了這個質樸誠實的藍橋,她更不願意嫁給那個已經半百了的嵐國國王了。

為了威脅她,裴矩便將藍橋抓了起來,以祭天為名要活活將他燒死,紫玉能做的,只能是與他死在一起。出乎她意料的是,那串據說是神器的珠鏈在最後關頭救了他們。

「原來我們真的順路啊!」墨蓉的話讓藍橋從短暫的回憶中醒了過來,她快樂地笑著,道:「真是太好啦,我正愁路上沒人說話!」

「墨……姐姐,」看著墨蓉那嬌小的身材與臉上的神色,紫玉吐吐舌,還是把姐姐兩個字叫了出來,「我們的路費全都被小偷偷了,就怪這個傢伙不小心,這路上我們恐怕要麻煩你了。」

「沒事!」越人原本好客,他們的自尊心也極強,看到別人有求於己他們會覺得非常有面子,墨蓉也不例外,這也是為什麼收到流浪兒托一位越人轉交的信後,她再次離開越人嶺孤身出來的原因。她爽朗地笑道:「金銀對我們洞越來說容易得到,但朋友可是金銀怎麼也買不到的。」

紫玉心中有些慚愧起來,這樣坦誠的一個越人,他們欺騙並利用她似乎有些過意不去。但現在只好如此,等到了余州,一定要向她說明原因。

三個人這一奇怪的組合就這樣出發了。

……

與此同時,李均正抱著孟遠的身體,茫然地站在礁石之上。

「不!」李均忽然發出撕裂般的喊叫,聲音在無垠的大海上遠遠傳開,雙肩在不停的抽搐。

這一景像在凌琦眼中燃起了記憶之火,他的臉上現出了一抹痛苦的神色,不為身上的傷勢,而是為被喚醒的記憶。

那個等待自己的女子,那個自己發誓要護其一生的女子,那個在荒淫無恥的世家貴族中唯一清純的女子。自己不也曾抱著她的身體,對著夕陽大吼「不」嗎?

「如果你不想他真的死去的話,就放下他。」緩步走到李均面前,凌琦伸手搭住孟遠的腕脈後,冷冷地說。

李均茫然地望著他,當他意識到凌琦話語中的意思時,激動得將孟遠平放在地上,但凌琦用一個凌厲的目光止住了他的興奮。

凌琦從懷裡摸出了一個扁扁的舊盒子,取出盒子裡的細長的金針,插入孟遠的胸口。

李均看到下手飛快,片刻間便在孟遠身體上插進了七枝金針,而孟遠本已急促的呼吸,隨著這七根金針的插入,逐步平緩起來。

「謝謝……謝謝!」李均誠心實意地道,這個時侯,即便是凌琦要他拿性命來交換,只怕他也會樂意,這種援助,他知道是無價的。

「不要高興得太早,會不會死還要看他自己。」對於他的感謝,凌琦仍不過是擲了一句冷冷的言語。他的心中卻又是一陣絞痛。如果當初自己便掌握了這種技能,他還會眼睜睜看著那個少女死在自己懷裡嗎?

思緒瞬間跨越二十餘年,無數令他魂牽夢繞的往事在眼前一飛而過,自己離開時依依不捨回來時去只能抱著她漸冷卻的屍體,而這一切,都是該死的恆國狗造成的,該死的恆國狗,該死的那個人!

殺父、奪妻、亡國,一切都是那個有著常勝名將之稱的恆國主帥柳光造成的,這次得了蛟精的財寶,一定要以此作為復國報仇的起點!為此,哪怕鬧得天翻地覆、哪怕被人看作冷血惡魔也再所不惜!

猛然咳出了一口血,凌琦優雅地摸出一條白手絹,將嘴角擦拭乾淨,然後拋入海水中。

「讓我最後的同情心,隨著這血一起去吧。」他想。

楚青風眼見他下針的手法,心裡暗暗吃驚,但表面上仍然平靜如常。在探過孟遠的腕脈後,他沉吟便刻,道:「李統領,請將你的頭盔除下。」

這時的李均只要能救回孟遠,讓他做什麼都行。急忙摘下自己的頭盔後遞給了楚青風,楚青風除去孟遠的頭盔,換上李均的龍首頭盔。抬眼看到李均渴望的目光,楚青風微微笑道:「本來孟將軍受蛟蛟靈力重擊,生機已絕,凌公子用金針過穴的技巧激發了孟將軍體內僅存的生機,而李統領的龍首頭盔又有自動恢復的功能,可以助孟將軍早日恢復,也不至於落下什麼後患。」

他知道這時李均心神大亂,因此詳細解釋了一番以安其心。

這時,原本遠遠開走的大船接到信號又航了過來,放了兩艘小船來接眾人。李均拒絕別人幫他,獨自托起孟遠回到大船之上,一直躲在大船上的姜堂也上了礁石,看到李均那難看的臉色就知道不好,也不敢多說話,同凌琦的手下去搜尋蛟精的財寶去了。

以後的事情,李均便沒有再過問。凌琦一而再地救了他們,即使要獨佔全部的財寶,他也無言反對。但凌琦卻依諾同他們對半平分,將船航到靠近陸地的地方,他便派小船將李均等人送上了岸。

「也許我們還會再見面。」分別的時刻,凌琦淡淡地對李均道,「如果那時我們是在戰場上相見,我不會手下留情的。」

「……」李均默默行了個禮,和平軍建立以來,他從來沒有象與凌琦在一起時這樣,覺得大局不在自己掌握之中,這樣的一個人實在太可怕,但李均心中卻隱隱有絲預感,終有一日,兩人還會見面的。

就在李均他們與蛟精作殊死之鬥時,通海港卻陷入了巨大的危機中。

李均他們去除蛟精已經十日,童家的細作也探明守衛通海城的不過是區區兩千和平軍,雖然這幾天陸續有小規模的傭兵進入通海,但全部力量加起來不會超過三千人。而此時,戎人在童家境內擄掠一番,正撤回穹廬草原,童家已經可以騰出一些力量來對付和平軍了。

童家的統帥仍是童昌,在雷鳴城之戰中他們並不曾與和平軍遭遇,對於和平軍的戰鬥力並不畏懼。這次童昌領兵一萬,其中輕騎兵一千,鐵甲步兵三千,士卒六千人,發誓要奪回通海城,活抓李均。而通海城中,當趙顯、王爾雷的苦兒營將消息傳來時,名義上的城主華宣只會縮在臥室裡發抖,這一切都不得不由俞升與周傑、蘇晌三人主持。

李均與孟遠不在,和平軍以往可以倚恃的兩位一流勇將都在茫茫大海中掙命,群龍無首之時,最能體現出一支部隊的戰鬥能力。讓原本對此憂心如焚的俞升長出口氣的是,在周傑與蘇晌的帶領下,戰士們不但沒有軍心瘓散,相反卻鬥志高昂。

「李統領與孟將軍去降除妖怪,如果此時有人敢來侵襲我們,我們就可以在此放手一搏,好為他們掙點面子,不能讓他們回來了罵我們沒用!」當俞升旁敲側擊問起士兵時,士兵如此回答。看來士兵心中憋著這一口氣,決意要讓膽敢乘李均不在時來犯的敵人吃一個大苦頭。

之所以會這樣,不能不歸功於李均與眾不同的編隊方式,十二人一小隊,讓軍官能及時瞭解士兵的情況,鼓動士氣也方便一些。

「士氣高昂,軍心可用。」俞升在與周傑、蘇晌、舒納等軍官商量時道,「但僅此是不夠的,如果通海城百姓不能與我們同心,我們便面臨腹背受敵的危險。」

對於這個,原本正規軍出身、在無敵軍中已經久經沙場的周傑與蘇晌當然也很明白,周傑苦笑著道:「話雖如此,現在我們佔據通海城不過月餘,民心尚未歸附,不在暗地裡牽制我們就算不錯了,哪裡還能奢望他們與我們同心?」

「這一點我倒認為沒有什麼大問題。」沉思了會兒,俞升道,「童家在通海的數十年前,也並未為通海百姓做什麼事情,現在李統領正為通海城冒險前去除蛟,通海的百姓也都是知道的,除非個別童家死黨,絕大多數還會選擇中立。」

「如果能讓他們知道,即便是統領不在,和平軍仍舊能打勝仗,能守住這城,他們必然主動向我們示好。」周傑眼中閃著光,「所以[www.smdzs.com隨夢電子書],我們要打一仗來振奮一下士氣,也穩定一下軍心。」

「不能一開始就打守城戰,必需在外勝敵軍一場。」蘇晌也道,「如若戰事一起便被圍城,城中民心頃刻便會散亂。」

對於他們的分析,俞升心中頗覺驚佩,沒想到李均部下中還有這樣的人,強將手下無弱兵,難怪和平軍幾乎戰無不勝了。「打仗,我可就是外行了,一切都要倚靠兩位將軍。」

眾人鋪開了行軍地圖,周傑與蘇晌在地圖上看了半晌,都歎了口氣。從童家的銀虎城到通海港,沿途都是平原,幾乎沒有可以突襲敵軍的所在,地利上更適合人數眾多的敵人。

「只好這樣了,沒有適合的地利,我們便得分散敵軍,現在敵人距我們還有四日路程,據苦兒營的消息,敵軍的前哨部隊是輕騎兵,只要拉開輕騎兵與後方主力的距離,收拾這一千輕騎,即便是在平原之上我們也有絕對把握。」周傑一反平時的沉默少語,每當策劃戰術之時,他便不自覺話多起來,這都成了習慣了。

「好在都是平原,雖然沒有可伏擊的地利,但敵軍只怕也想不到我們會在半路伏擊。」過了一會兒,他又補充道。

「這個倒不是很難,」蘇晌想了會兒,忽然笑了起來,「我們告訴他們,李統領不在通海不就成了?」

周傑與俞升怔了一下,不明白蘇晌所指什麼,蘇晌解釋道:「他們知道統領與孟將軍不在,我們裝出軍心動搖不穩的樣子,揚言要收刮城中財物棄城而走,以童家士兵在新近擊退戎人的勝利之後,必然中驕兵之計,其前哨貪功便會加速前進,我方只要動作迅速,足以在後繼部隊趕到之時吃了他!」

「正是,敵軍在通海城中必然有細作,我們可借細作之口傳出這消息。」周傑補充道。

「還有!」俞升靈機一動,也微笑起來,「為加深他們的映像,我們還可讓城中富商派人給他們傳信,請他們快快前來。」

三人都大笑起來,集思廣益,三人共同策劃了一個巧妙的計謀,但找城中哪個富商行這詐降之計,卻使得他們犯了難了。

「賈同老闆求見俞先生。」哨兵的報告讓俞升大喜,那天與眾商人開會時,這個賈同便給俞升留下了極深的映像,這次前來,倒可以看看能不能借助他來展開三人定下的計謀。

「快請,不,我親自出去迎接。」俞升急忙出了營帳,來到了營門。

「賈老闆此來,不知是為何而來啊?」兩人落座之後,俞升問道。

「據我的消息,童家的一萬軍隊正開向通海城。」賈同開門見山地道,「不知俞先生何以退敵?」

俞升吃了一驚,苦兒營傳來的消息,目前還是一個秘密,連軍中士兵都知之者甚少,賈同不但知道,甚至連敵軍數目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這不能不讓俞升懷疑軍中有人走漏了風聲。

「賈老闆從何而知?」俞升的問題讓賈同以為和平軍尚未接到這一消息,不由有些焦躁起來,他道:「我們商人有商人的情報,這事千真萬確,如今李統領不在,華公子又臥病,俞先生可以多加小心。」

俞升沉默了會兒,心中推測究竟能想信這商人多少,他對和平軍似乎過於關心了。片刻之後,他道:「賈老闆,此事不宜宣揚,以免城中人心惶惶,至於退敵之計,我們已經有了。」

「原來貴軍已有準備了!」賈同如釋重負,微笑著道:「我說呢,以李統領之智,即便是出海除蛟,也會為和平軍留下退敵之計的。」

俞升心中大動,不但和平軍對於李均的智謀已經絕對信任了,連賈同這樣的商人,也如此相信李均的軍事才能,這不由不讓人驚歎了。雖然實際上李均並沒有留下什麼退敵之計,但賈同的這個誤會倒可以加以利用。

「賈老闆,其實您不來,我也要去府上拜訪,李統領留下的退敵之計中,再三道要借助賈老闆之力……」

俞升的話讓賈同精神一振,道:「有這等事?蒙李統領不棄,我願意為和平軍效力!」

看到俞升用一種深沉的眼光看著自己,賈同微微笑道:「先生儘管相信賈某,賈某是商人,商人最講究投資,這一次賈某就投資到和平軍這邊了!」

「賈老闆是精明人,自然不會走眼,您的這筆投資,必將一本而萬利。」俞升臉上綻開了舒心的笑容,緩緩地說。

「快,快!」

將官們不斷催促著騎兵快馬加鞭,四千隻馬蹄在寬闊的驛道上揚起高高的塵土。

童家的輕騎兵在余州享有盛名,這是一支在同驃悍的戎人騎兵作戰中訓練出的隊伍,與馬背上的民族戎人比他們也不遜色多少,一直以來,是童家傲視余州的一支主要力量,幾乎沒有什麼對手,能在曠野中與他們作戰。

在接到通海城中富商賈同的密信後,又綜合了通海城中細作傳出的消息,童昌知道和平軍已經知道他們正在攻向通海。這一點他覺得不足掛齒,他原本就沒有偷襲通海城的意思,讓敵人知道也沒有什麼關係。但得知和平軍準備將通海擄掠一空後撤走時,他大怒了。

「這群草寇,還說是什麼傭兵!」對著部下他破口大罵,通海城雖然作為海港已經荒廢了數十年,但仍舊擁有不少財富,如果任和平軍擄掠了,童家收回一個空城又有何用?

「傳我帥令給童語,要他指揮輕騎兵全速前進,直抵通海城,不讓賊寇有逃走的機會。」在給指揮輕騎兵的將領下達了這個命令之後,他又補充道:「告訴童語,不要攻城,只要牽制住賊寇便可。」

「這其中……會不會有詐?」一個幕僚小心地提醒道。

「無妨,只要童語不捨長取短去攻城,這余州又有哪支軍隊能在野外阻住我們?」童昌得意的笑著。

「是,大帥明鑒,是我想得太多了,哈哈。」幕僚也只得陪笑著自嘲,雖然心中仍有些不放心,但想想也是,和平軍不會傻得同童家有著「萬勝軍」之稱的輕騎兵在野外作戰吧。

他們都忘了,和平軍的前身,也有個響亮的稱呼,「無敵軍」。

輕騎兵全力奔馳,很快便將主力遠遠甩開,當他們來到距通海僅十里的「古柳」村時,後方的鐵甲步兵與他們足足相差一日半的路程。

「哼,什麼和平軍,如若不是大帥有令,我一去便要攻下這通海城!」童語是童家有名的勇將,對於和平軍是不屑一顧的,雖然陸無敵的大名在前,龍首魔王李均的功業在後,但在他眼中,這兩個人之所以能有如此虛名,都是因為沒有遇上他的緣故。

古柳村不過三四十戶人家,驛道並不從村中間經過,兩旁的田野中長著齊膝高的油菜。今年冬天太暖,以至於這時油菜便長了起來,看來再過個十餘日便會開花了。

騎兵隊的通過似乎沒有驚動村民們,對此,童語並沒有在意,他現在極為渴望與和平軍一戰,最擔心的便是和平軍的膽小鬼會提前溜走。

忽然,油菜花中射出一排又一排的箭雨,最外圍的騎兵在這猝不及防的攻擊下,紛紛人仰馬翻,童語心中大怒,和平軍的膽小鬼竟敢在這平地裡伏擊!

萬勝軍並未被這一輪攻擊衝散,落馬的也只是極少數人,童語大聲喝斥,萬勝軍立刻布成了衝鋒的陣形,分兩路突向兩側的油菜地裡。

馬的嘶鳴聲與人的喊殺聲合在了一起,但整個戰場中卻沒有任何回應,只有他們自己的呼喝聲,當騎兵們突到放箭的地方時,什麼也沒有看到。

正驚異間,他們的戰馬忽然不聽指揮起來,紛紛在地上吃著什麼。此時萬勝軍奔行已久,人雖然不睏,馬卻有些乏了,在油菜地裡嗅到奇香,於是開始爭食,原本完整的陣形片刻就亂成一團。緊接著,伏在地上的戰士猛然從壕溝中躍出,喊殺聲不絕於耳。

童家的輕騎兵自然不知,和平軍用香油煮熟豆子,灑在這油菜地裡,戰馬奔馳了幾日,忽然聞到這豆香味哪裡還禁得住,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大吃起來。

此時萬勝軍的突擊優勢已經化為烏有,一片混亂中他們僅能憑借馬的高度與手中長兵器的長度來對付敵人,而對手則分成靈活的小隊,有人負責用長刀砍馬腿,有人負責用盾牌擋住萬勝軍的攻擊,還有人負責用長槍將萬勝軍士兵從馬上挑落。

片刻間,原本整齊的萬勝軍陣勢,便被殺得一片混亂。失去馬落在地上的騎兵,根本不是手持短兵器的步兵的對手,當狂化了的羌人瘋狂地將幾個萬勝地軍士兵撕碎,目睹戰友內藏血肉流了一地的萬勝軍們再也無法保持士氣了。

「不許亂!不許退!」童語大聲呼喝,但和平軍暴風雨般地攻擊,讓他的呼喝被一片吶喊與悲鳴所掩住,連他自己,幾乎也聽不到這聲音。

「去死!」長槍一刺,刺穿一個和平軍戰士後,童語將全部的憤怒都發洩到敵人身上,揮舞著長槍不讓和平軍士兵靠近。

「殺!」亂軍之中,蘇晌用刀接了他一槍,刀被槍震開來,蘇晌就地一滾,避過他緊接著的第二槍,但童語揮槍如電,第三槍又直刺蘇晌的前心,蘇晌拚命躲避,眼見無法逃開,舒納的巨盾趕到,替他接了這一下。

「什麼和平軍?有沒有我一招之敵?」童語舞著槍狂吼道,「李均何在?孟遠何在?敢不敢來與我決一死戰?用陰謀詭計,豈是英雄好漢?」

「哼!」周傑手執一支矛,遠遠地向童語擲了過來,童語揮槍將矛格開,再看這周圍,自己的常勝軍已經崩潰了,絕大多數都被敵人斬殺,少數僥倖的也在落荒而逃,這一戰,看來是敗定了的。

「納命來!」他大吼著催動戰馬衝向周傑,但周傑一揮手,冷冷吐出了兩個字:

「放箭!」

數十枝箭雨點般射了過來,將童語連人帶馬射成了刺蝟,從馬上摔落後,童語以槍拄地,仍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向著周傑走了幾步,周傑只是冷冷盯著他。

「你這樣的傻瓜,根本不配同我們李統領與孟將軍決鬥!」

然後是和平軍士兵們的哄笑聲,童語艱難地又掙扎了兩步,終於倒在地上,無法爬起。

「英雄……」他不住地嘔著鮮血,輕輕說出這兩個字,一個真正的英雄,僅有過人的勇力是不夠的,也許,他在最後時刻明白了這一點。

古柳村的初戰,和平軍以傷亡百人的代價,一舉擊潰了童家的輕騎精銳,士氣大振。消息傳到通海城,已經得到童家來犯的百姓心中稍安,俞升與蘇晌他們所擔心的同時遇上內憂外患之事,暫時可以放下一邊了。

而童昌得知童語戰死,一千輕騎僅有幾十騎逃脫後,心中的滋味可想而知。一面派人回銀虎城請求增援,另一方面重新估計起和平軍的戰力來。加上害怕和平軍在路上再次伏擊,行軍的進程明顯慢了。

但是,通海城仍舊面臨著世大的危機。那一千輕騎兵並非童家此次的主力,而只是前鋒,童昌的主力還在,另外還有源源的援軍,而通海城中,除了兩千和平軍與一千新來的傭兵外,沒有任何外援。

對此,俞升、周傑與蘇晌三人也是傷透腦筋。守城戰固然是己方有利的一面,但如果童家圍而不攻,時間拖下去,他們禁得住拖,而通海城則經不起這樣的消耗。

無論他們如何不願意,童昌在得到三千援軍後,終於圍住了通海城。

包圍通海城只需圍其西、北兩面,另外兩面便是大海,因此易於雙方集中兵力,也正是因此,當攻城開始時,戰況是異常慘烈的,雙方所有軍隊,幾乎都集中在這兩個方向。

陳國崇德十一年十一月六日晨,童昌親自督軍,命令自己的一萬二千步軍攻打通海城,而城中負責防守的,是由俞升、蘇晌、周傑指揮的三千傭兵。

戰事一起便極為殘酷。童家軍隊的攻城器械多數毀於雷鳴城之戰,這次完全是倚靠血肉之軀來衝擊。而通海港多年未打過大仗,城牆荒頹,也缺乏守城器械,從一開始,在一陣箭雨之後雙方便陷入白刃戰。

戰鼓雨點般地敲了起來,沉沉地擊在人心上。童家的士卒扛著雲梯湧向通海城,城頭士兵則向下射出波浪般的箭。但護在士卒身邊的鐵甲步兵身上盾甲非強弓勁弩而不能透,因此,很快,雲梯便搭上了城垛。

「不好!」守北門的蘇晌意識到如果讓敵人穩穩佔住城垛,並不斷派出鐵甲步兵攻上來,那麼通海城便會失守,爭中生智,他命令大開城門,自己親自領著百餘騎兵突出了通海城。

童家的士兵正在攀爬城牆,弓箭手因為敵我混雜不敢放箭,他們也未曾料到通海城竟敢違背兵法常規大開城門攻出來,被這小隊群兵一個衝鋒,連斬殺了數十人,其餘攻城士兵大懼,紛紛潰逃,而蘇晌也乘亂撤回城中,敵人的第一輪攻擊便被他僥倖化解。

但只不過一盞茶的時間過去,戰鼓聲又響徹雲霄,這次衝上來的敵軍數量更大,足有三千人之眾,蘇晌親自站在城頭,揮刃連砍下幾員敵軍,和平軍為他的勇猛所動,傾力反擊,又一次擊退了敵軍。

抹去額頭的血和汗水,蘇晌看著敵軍敗兵在城外重新集結,又開始整隊準備再一輪攻擊,而己方軍士都已筋疲力盡,心中知道這一次很難再堅持住了,正一籌莫展,魔法太學的師生們登上了城樓。

「太好了!」此時對於守城的將士來說,見到魔法師不亞於久旱逢甘露,魔法師們反覆吟誦咒文,迅速恢復將士們的體力,同時也為他們加上魔法防護。雖然這並不能讓戰士不受傷害,但至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減少傷害所帶來的傷亡。對於每珍上士兵都極為寶貴的守城軍來說,這是難得可貴的。

施完魔法的法師領著和平軍中十餘個羌人退下,而士兵則準備迎擊敵人的第三次衝擊,俞升眼見對方沿著海岸撲向北城和西城,不由自主地道:「如果能從海上攻擊敵人就好了。」

他這一句話點醒了周傑,也點醒了自己,周傑喜道:「統領與夷人不是締結了盟約麼,我們正可以請夷從從海上相助!」

「正是!我這就去夷人長老處!」俞升迫不及待趕到了夷人長老處,夷人長老慨然允諾,將族中壯年男子全召集起來,也有五百餘人!

此時城頭上周傑與蘇晌,正與童家士兵斬開殊死的白刃戰。因為缺少攻城器械,童家軍隊沒有用沖車來撞擊城門,而是直接搭雲梯攀爬城牆。童家的五百弓箭手都逼近了城下,專門射擊在城垛上露頭推開雲梯的守軍,守軍不得不後退幾步,與爬上城頭的童家軍在城垛上展開了激烈爭奪,血肉在冰冷的金屬衝擊中四濺,一個又一個戰士倒下。一個和平軍士兵右臂被砍,僅有一層皮與身體相連,便用左手揮動著兵器,與敵人進行血戰,從他斷臂處噴湧的鮮血,甚至糊住了他對手的眼睛,乘著這個機會,他一刀斬下對方的首績,但身後的一枝矛也同時穿透了他的身體。

童昌在城下仰望城頭,心中也不由得膽寒,似乎又看到了攻打雷鳴城時的慘烈景象,雖然雙方參戰人數比那一次少,但戰況的慘烈,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眼看穿著綠色衣甲的童家士兵就要壓制住身穿雜色衣甲的和平軍,城頭忽然響起了羌人特有的狂吼。在千軍萬馬的嘶鳴聲中,這狂吼仍聲聲入耳。被法師們施了強化魔法的羌人重新回到了戰場。

舒納衝在最前頭,他那高大的身軀看起來甚至超過了城牆。城下的弓箭手目瞪口呆地盯著這巨人,弓箭射在他身上都無法破體而入,最多不過留下淡淡的傷痕。此時的舒納雖然已經狂化,但與以前不同,他腦子除了能分清敵我外,還有著一個刻骨銘心的聲音在吶喊。

「統領如此待你,你不可以讓統領失望!」

他已經拋開了盾,雙手都執著巨斧,像車輪一般舞動著,在城垛口砍殺,童家兵將趕來阻擋,但無法遏住他那瘋狂的氣勢,一個士兵給他從頭到腳劈成兩片,一片落下了城,另一片卻倒在城上,另一個急忙後退,但發現自己的身體仍停留在原來的地方,頸項噴出的鮮血直衝上天。

「呀!」舒納的狂吼聲幾乎讓城頭的童家士兵破膽,一個士兵驚恐得從城上跳了下來,摔在城腳下,翻滾了一圈,又落進護城河中,半晌才浮起。

城上城下,到處都是屍體,雙方傷亡的軍士,幾乎都讓護城河堵塞,河水早就成了腥臭紅膩的血水,童昌看到這一輪攻勢再次被狂化的羌人擊退,心中已經隱隱有退意。

「為爭奪這個幾無用處的通海城,損傷我這樣多子弟,有沒有意義?」他暗自想,但此時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城上已經沒有活著的敵人了,舒納與他的同伴們也解除了狂化狀態,跌坐在城頭喘息,身上多達數十數的傷口,如果說對他們沒有影響那是不可能的,狂化狀態中他們沒有痛苦的感覺,但狂化解除後,這種痛苦就加倍襲來。

身體上的痛苦還好忍受,最難他們痛苦的,還是失去了戰友,十幾個狂化的羌人,如今仍然能站起的不到一半,有三分之一已經永遠離去,他們巨大的身體此時平靜地躺在城頭,像熟睡的嬰兒,而不再是嗜血的戰士。

「母神會收留他們,在戰場中為了戰友而犧牲的勇士。」舒納喃喃自語,四個常人士兵吃力地將他抬起,送下了城。

這一輪攻擊對於雙方來說都損失慘重,和平軍的弓箭手幾乎消耗殆盡,陣亡超過了五百人,幾乎人人帶傷,自從和平軍建成以來,還未有過如此大的損失。

而童家則留下了一千五百具屍體,加上先前的損失,已經有三分之一陣亡,其中又以士卒損失最大,鐵甲步兵還未受到致命的打擊,因此,戰場中的優勢,仍掌握在童家這一方。

童昌冷靜地分析了之後,決意再次發動進攻,這次他一開始就以鐵甲步兵為前鋒,士卒布在鐵甲佈兵之後,這一次如若再不能攻下通海港,那就只有修整待援了。

當鐵甲步兵排著方陣向通海城發起新的衝擊時,城上的守軍只能再次振作著迎敵。蘇晌匆匆從士兵中間穿過,命令迅速將傷兵都送下城去治療,但相當數量的傷兵都拒絕下去。

「如果城守得住,我們再下去治也不遲,如果城守不住,還不如在戰場上光榮的戰死,戰神才會伸開雙臂擁抱我們的靈魂!」一個中年的傭兵微笑著道,雖然他那滿臉血污的臉上笑容顯得可怖,但蘇晌極覺得心中一陣溫暖。

注意到他身上的服飾並非和平軍的,蘇晌勸道:「老兄,你還是下去吧。」

「我當了二十年傭兵,成百上千的戰友都倒在我身邊,我一直奇怪自己怎麼還活著。」大敵當前,這個中年傭兵卻不緊不慢地回憶起往事,「這二十年來,我一直在想輪到我自己時,會是個什麼死法。現在知道,自己會光榮地死去。我再沒什麼遺憾了,能同你們同事過……」他一指在地上的和平軍遺體,又道:「這才是真正的傭兵!有這樣的戰士,和平軍定然會獲勝!我只希望,戰後埋葬我時,將我同他們葬在一起。」

周圍的傭兵們都沉默著聽他說的話,鐵甲步兵的進攻他們似乎沒有看到,普通的弓箭是很難穿透鐵甲步兵的重裝甲的,他們能做的,只不過是等待他們上來肉搏。

「兄弟,你呢,下去吧?」蘇晌又轉向另一個和平軍的小戰士,那個小戰士臉上還有著幾分稚氣,身上已經包紮了好幾處,一隻左腳不見了,聽到蘇晌問他,他羞澀地笑了一下,將一枝匕首握在手中,比劃了一下,道:「鐵甲步兵上來了,我就這樣給他來一下!」

蘇晌忽然覺得眼淚要奪眶而出,身為將官,有這樣的戰士還有什麼可求的?無論此戰是勝是負,無論通海城是否守得住,無論李均回來時看到的將是什麼,蘇晌都覺得不重要了,奮鬥過、拚搏過、流血過,這樣就足夠。

正是知道守城士兵已經沒有了滾木擂石,弓箭手也損失殆盡,只有普通的弓箭對鐵甲步兵造不成什麼巨大傷害,童昌才以鐵甲步兵為這一輪攻擊的前鋒的。正當鐵甲步兵們邁著沉重地步伐,開始攀登城牆時,城上忽然響起了激動地呼聲。

緊接著,一排排箭雨流星群般從城上射出,跟在鐵甲步兵身後的弓箭手成了這每一輪攻擊的犧牲品,然後,又是第二輪箭雨,數十枝箭同時射向一個鐵甲步兵,他們為盔甲所不能遮擋的部位,如顏面、關節都成了攻擊目標。這些弓箭手奇準無比,彷彿是專門訓練過的弓箭部隊,而且所用強弓長箭穿透力極大,一般弓箭無法穿透的重甲,在他們的弓箭之下也變得脆弱起來。

俞升請來的五百夷人弓箭手到了!

象被鐮刀掃過的稻草,逼近城腳的鐵甲步兵倒下一片,他們的重甲讓他們不會被一箭斃命,但這也使得整個戰場中痛呼呻吟聲幾乎要蓋過喊殺聲,傷者十倍於死者,更能讓身旁的戰友變了臉色,原本就在持繼了半天的激戰中士氣低落的童家鐵甲步兵,開始散亂起來。

眼見敵人城牆之上忽然出了五百弓箭手,童昌心中大驚,知道己方銳氣已竭,如果強迫士兵繼續攻擊,不過是讓他們逃得更快罷了,不如乘敗勢未擴散先鳴金收兵,等待援軍抵達後再戰,或者就乾脆退兵。

這一點守城方也是明白的,俞升請來的五百夷人弓箭手,只不過是佔了出其不意的空子,而且是以逸戰疲,所以才會將童家士兵嚇得暫時後退。對於通海城來說,這是他們最後的一支力量,而對於在余州居三大勢力之一的童家來說,他們還可以從其他地方抽調部隊補充。如果不能迅速打開這局面,通海城的破城,也是時間問題。

「怎麼辦?」俞升雖然明知蘇晌與周傑已經勞累不堪,卻仍不得不與他們商量如何退敵。

「只有想辦法讓敵人主動退兵了。」蘇晌歎息了聲,「現在童昌已經知道不付出巨大的代價,是無法攻破通海的,所以他心中也有些遲疑,如果我們讓他覺得攻擊通海,可能會遭受更大損失,那他們就會退了。」

「除非給他們更大的打擊,讓他們以為我們還有餘力。」周傑聽了後思忖一下,道:「如果能繞自敵後俞襲他們就好了。」

「這倒不難。」夷人長老派來的負責指揮弓箭手的呂源道,「我開始注意了下,童家軍的營寨據海岸不遠,他們來得匆忙沒有水軍,我們乘夜用小舟可將士兵運到敵後去,必然神不知鬼不覺。」

「好!我再請賈同他們發動家裡保鏢家丁,冒充和平軍在城上搖旗吶喊,以迷惑敵軍。」俞升興奮地道,眾人眼中都亮了起來。

攻城半日受挫的童昌,這時除了向後方求援外,並沒有太多的計謀可想。

他自己心中也知道,此時童家剛剛經歷兩場大戰,無論是攻打雷鳴城還是抗擊戎人,童家都受了不小打擊,甚至可以說元氣大傷,急切間是無法再給他更大的援助,但就此退兵,畢竟心中有所不甘。

吃了午飯之後,哨兵忽然來報道:「城頭上人影與旗幟增多了許多,似乎城中已來了援軍!」

童昌吃了一驚,親自來到營帳外,果然見城頭多了數十展旗幟,迎著風飛舞,而旗幟下的人影,也明顯多於早晨。

心中疑惑不解,這通海城應是孤立無援的,為何會增了這樣多士兵?據說和平軍的統領李均去除蛟精去了,莫非他除蛟精是假,而實際上是求哪個地方借兵了?不可能,如果是從外借兵,我已將這城包圍,他們是怎麼樣進得城的?這個人用兵詭詐,不可不防啊。

「全軍小心戒備,防止敵軍開城突襲!」想到和平軍往昔戰績中往往乘敵不備突襲得手,童昌便有些冷汗直冒,如果李均與孟遠並沒有去除蛟,而是隱在城中準備給他突然來一下,他真沒把握自己的部下能保護好自己。

也正是因此,他全然沒有注意自己的後方。這一夜辛時,全部戒備都在城中敵軍身上的童家軍隊,被一群部隊從後方衝入營中,暗夜中的一場混戰之後,敵軍便安然撤走,在被烈火吞噬的營寨中,留下的全是童家士兵的屍體。而童家士兵不得不連夜退出十里,從新紮營。

第二日晨再次清點兵數,一萬二千士兵,已經只剩餘六千了,僅一日一夜,便損失過半,退走的念頭再次在童昌心中浮起,而這時,哨兵來報,通海城中給他送出了一封信。

第二章新城之誓

「通海城中的來信?」

對此,童昌是頗為不解的,一戰之後,雙方都筋疲力竭,但從一開始,和平軍便沒有投降的念頭,如今派人送信,不知是出於何種目的。

帶著這樣的疑問,童昌打開了信,只見信上寫到:「茲和平軍主簿俞升奉命致書於余州州牧童氏大帥童昌將軍足下:大名久聞,向者於雷鳴城前未得一見,今於通海城下得睹尊顏。今日之戰,實為無奈,童氏外有雷鳴城、朱家、戎人之患,內有百姓窮困憤怨之憂,將軍身為元帥,卻窮兵黷武,驅疲憊之師攻無謂之城,有何益哉?今再戰則兩敗俱傷,退軍則得保元氣,為將軍計,遲退不如早退,待雙方休養生息,再擇日而戰,亦是一快事。」

看完信童昌長歎一聲,和平軍這一擊直接攻在他這主帥的心頭,連自己都無戰心,何況部下將士,先是攻打雷鳴城,接著抵禦戎人,現在又被驅來通海,只怕軍中早已怨聲載道了。

「傳令全軍,再戰無益,退軍修整。再將這封信交給來人送回城中,希望華宣與李均,得此通海城便心滿意足了。」提筆寫下一封信後,童昌將信交給了哨兵。嘴中雖然如此說,他心裡卻知道,和平軍的願望,決對不會僅僅拘於一個通海城,那個年輕的傭兵統領,眼中所看的地方只怕要更大。但現在也只能如此,再打下去,最多也不過是兩敗俱傷的局面,戰又何益呢?

在通海城中忙於善後的俞升得知童昌已經退兵後,拍著頭如釋重負:「總算好了,只要撐到李統領回來,咱們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

蘇晌與周傑都笑了起來,俞升意識到自己未免過於迷信李均了,也微微一笑,打開童昌的回信,一看上面寫的是「致和平軍統領李均將軍案前」,便又合了起來,笑道:「這信是給咱們統領的,經過這一戰,童家只怕不敢再輕易攻打我們了。」不自覺中,俞升也用「咱們統領」來稱呼李均了。

在短短的兩個月多的時間中,余州形勢發生了巨大變化,一連幾場大戰,將原本在余州勢力最為強大的雷鳴城華家、銀虎城童家、余江城朱家都折騰得元氣大傷。原本最為強大的童家先是在雷鳴城之戰中折損了近兩萬人馬,在與戎人的戰鬥中又損失了兩萬人,最後還在通海城之戰中丟掉了七千人,五萬的重大損失,讓他們的實力不及戰前三分之一;朱家在雷鳴城戰中死傷加俘便超過了五萬,家主朱茂與二公子主帥朱文淵都戰死,短時間內也無法恢復;至於雷鳴城方面,在保衛戰中半數兵力成為歷史,緊接著華風病死三兄弟火並,使得全城可用之兵不過兩萬人,更是難以振作。於是,原本在這三大勢力之間的夾縫中求生存的幾個小勢力就分外重要起來。

這狂瀾般的形勢變化中,影響最大的就是和平軍奪取了通海城。一方面,李均借華宣之名奪下這城,令余州百姓不會對他這外來的外國人產生太大反感,另一方面,華宣本人懦弱,極易被李均所控制,而且對於自己的處境,華宣相當滿意,他自己根本不願意當一個肩負重大責任的領導人之職。雖然在保衛通海的戰役中和平軍也受到了近一半兵力從此喪失戰鬥力的挫折,但對於本來就是以一千人起家的和李均來說,剩餘一千多戰士,已經足夠了。

戰後的重建是極為繁雜的,蘇晌與周傑他們回到營中已經倒頭便睡去了,而俞升則必需為善後之事繼續奔波。先是在賈同的陪伴下再次拜訪了一遍城中的富商們,對他們在戰中的支持表示感謝。富商們也為勝利而振奮不已,這一戰的最後階段,他們也將自家的家丁保鏢派上了城,雖然只是起個疑兵的作用,但戰後俞升專門為此向他們致謝,這仍讓他們感到溫暖。在商人沒有任何政治地位的神洲,像和平軍這般重視商人,是絕無僅有的,許多商人當場主動提出,要出資褒獎此戰中立功的將士。

對於商人們的熱忱,俞升在反覆致謝之時還是有著冷靜的心的。在整個和平軍的將領官員中,他的年齡最大,也是目前為止常識最為豐富者。李均之所以定下要籠絡商人的策略,並不是為了在這個時侯讓他們出些小利,而是為了在更關鍵的時侯讓他們發揮大作用。因此,他婉拒了商人們的好意,道:「城中大戰剛過,百廢待新,而且李統領除蛟之後,貿易將拓展。諸位老闆的錢,還有更需要用的地方,因此不要為獎勵將士之事再多破費了。」

緊接著,他又督促華宣乘馬上街遊玩,以安百姓之心。本來百姓作為這一戰的旁觀者,目睹戰況的慘烈與和平軍的損失,心中對於和平軍的未來是有些擔憂的,在這種情況下,名譽上的通海城城主華宣若無其事的出遊,在一定程度上確實安住了民心,使得絕大多數人不會因未來的不可知而遷居他處。

這一切忙完了,天已經黑了下來。俞升又前往軍隊營帳,探望傷員,哀悼死者。李均在時便令和平軍不得進入民房,只能在營帳中安歇,而俞升為了便於公務,同華宣一起住進了通海城主府邸。次日大早,他又備禮物前往夷人長老處,對夷人的對援示以謝意。如果是李均在此,恐怕還不能如他一般面面俱到,正是長於吏事且成熟穩重的俞升,才能心細如髮,將善後做得完滿。

回到城主府邸時,守門的士兵來報說,有三個人前來求見李均統領,其中有一個自稱是李統領的朋友,因此將他們招待進了客廳之中。談到這幾個奇怪的客人,守門士兵臉上露出了奇怪的笑意。

來到客廳之中,俞升明白士兵為何要笑了。這三個客人中有一個質樸粗獷的高大的年輕男子,一個美麗且有高貴氣質的少女,最奇特的是有個越人少女。

這越人少女自然是墨蓉了,越人並不喜愛旅遊,而且在神洲所有種族中可以說是最保守的,如無特殊理由,像她這樣的是極為少見。但俞升早就從李過均那得知了墨蓉的事情,見了面不敢失禮,深深一揖,道:「這位姑娘可是墨蓉姑娘?」

「你認識我呀?」墨蓉詫異地起身回了一禮,瞪大了雙眼,在雷魂身邊時,由於某種特別的原因,她有些拘束,但在別人面前,她還是落落大方的。

「哦,李統領早就向在下提過姑娘大名,他不只一次贊姑娘是越人第一巧匠,而且,他那龍首頭盔便是姑娘親手打製的吧。」

提到李均的龍首頭盔,墨蓉臉微微紅了一下。並不是為自己手藝而羞愧,而是因為她想起為李均找制頭盔時,同她合作完成的還有雷魂。「是嗎,你說的李統領是李均吧,那個冷冰冰的小弟弟當了統領了?他真的稱讚過我是越人第一巧匠嗎?」她一問起來,像連珠炮一樣,也不管別人能否立刻回答。

俞升幾乎失笑起來。因為李均指揮和平軍戰無不勝,本人又是萬人難敵的勇將,所以誰都不敢輕視於他,即便是在雷鳴城中有些傭兵統領對他不服氣,但也只限於對於他的名氣不服罷了。全和平軍上下幾乎都忘了他還只不過是個不過二十週歲的少年。但這個越人少女卻說他是冷冰冰的小弟弟,這不由不讓俞升笑了起來。

他當然不知道,李均初遇墨蓉時卻實是冷冰冰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少年。現在的李均,是在陸翔身邊耳渲目染三年之後的李均,與那時已經有了極大的差別。

「李統領正是李均,」俞升可不敢將李均稱為「冷冰冰的小弟弟」,「姑娘與李統領是共患難的舊友,就不是和平軍的外人,還請姑娘介紹一下這兩位客人。」

意識到自己失禮了,墨蓉吐了吐舌頭,拉過紫玉道:「這位是陳影妹妹,那位是宋雲弟弟,他們兩是我在路上遇著的朋友。」

看到墨蓉拉著比自己高出一個半頭的「陳影」叫妹妹,俞升又禁不住微微一笑,這兩天一直在處理比較沉重甚至可以說比較悲恨的事情,墨蓉的到來,多少緩解了一下他的情緒。想起李均從街上騙來的財務官姜堂,俞升不由暗暗驚歎:「與統領一起屠龍的朋友,似乎都是……都不是『平常』的人呀。」

當然,禮節上他是不會有虧的。向陳影與宋雲深施了一禮,俞升道:「二位光臨通海城,實在是歡迎之至。」

宋雲只是胡亂回了一禮,而陳影則非常優雅地一屈膝,行了一個只有宮庭或世家中女子才習慣的禮,這看在俞升眼中又是一怔,宋雲的行為證明他是個山野之人,而陳影的舉動證明他來自於教養森嚴的家庭,這兩人走在一起,倒是有非常大的反差呢。

心中立刻判斷,這兩人可能是大家族的女子同家人暗通款曲後私奔,俞升暗暗搖頭。在神洲,女子如此行為是極為不德的,甚至會被人冠以「淫蕩」的名聲,雖然俞升加入了和平軍,但這個觀念之影響卻不是一時半會能擺脫。

「在下俞升,現在李統領帳下聽命,李統領這幾天有事去了,臨行前再三叮囑要好好招待墨姑娘,墨姑娘有何要求就請吩咐。」

墨蓉失望地歎了聲:「啊,李均不在呀,那糖漿呢?」

先是呆了一下,馬上就意識到墨蓉指的是和平軍的財務官姜堂,俞升再次笑了:「姜堂也隨李統領去辦事了,大概這幾天便會回來。」

墨蓉微微嘟了下嘴,又道:「李均寫信叫我來幫他的忙,你知道讓我幫他什麼忙嗎?」

雖然知道越人大都是巧匠,但對於眼前的這個女孩子實在是不怎麼放得下心,俞升當然不敢立刻對她說是請她來為和平軍設計軍械督築城池,便道:「這個就不是在下所知的了。」

「貴軍是否剛剛與人大戰了一場?」化名陳影的紫玉問道。

「三位來的路上大概也聽說了,我們和平軍與童家剛剛大戰一場,童家之圍昨日才解。」俞升知道這事情是無法瞞們的,便直說了。

「你們常人,就是愛殺來殺去。」墨蓉撇撇嘴道,「難道不能好好做自己生計麼?」

「我們和平軍正是為了讓所保護的人們好好做自己生計才與人戰的。」俞升有些惱怒了,和平軍戰士在守城戰中的英勇,在這個越人少女嘴中卻成了不值一談的東西,這讓他極為不快。

「李均是你們的統領嗎,我見了他,要好好勸他少殺些人。」墨蓉沒有聽出俞升的不快,忽然笑了起來,「這個通海城太小了,建得又不好,一定是常人工匠設計的,護城河太窄,根本不足以攔住敵人,城牆太薄,厚不足三尺,不禁沖車撞擊,城垣也低,只有六丈高,如果我是攻擊方,定然在城外造些高十丈的樓車,居高臨下向城內射箭的話,城頭根本沒有士兵可守。」

這些問題,都是在保衛通海城時俞升他們親身體會到的。但這越人少女只不過在進城的途中看了一眼便將城池的薄弱處一一看透,甚至已經找到了攻擊城的辦法。俞升開始明白為何李均說她是越人第一巧匠了。

「依墨姑娘看,如果要加強通海城防,壯大通海經濟,應當如何築城呢?」俞升問道。

「只要有足夠的人力資金,要築一座城並不難,但你的要求太籠統了,要是再具體些就好。」墨蓉眼睛閃了幾下光,談到建築設計,這可是她最有興趣的事情。

「這個城原本是華家的,後來被童家佔去了,難怪童家又想把它打下來。」一直沒有作聲的陳影這時插嘴道,「不知童家調派了多少兵馬前來攻城,而貴方又是如何防守的呢?」

對於這個陌生的女子問起這個問題,俞升心中立刻警覺起來,這兩人莫非是童家派來的細作,探聽此城的虛實的?

「姑娘對於余州局勢挺瞭解的。」俞升小小地試探了一句。

陳影微微一笑,道:「那是自然,我是洛郢城人士。」

「原來如此,」俞升心中的疑竇更加強烈了,「童氏調動一萬三千兵馬來攻打我城,我們先設計於外伏擊童氏的輕騎兵以挫其銳氣,再憑借城池堅守耗他兵力,最後偷襲敵營促其退軍。」

因為心中有所懷疑,所以俞升只是將戰況簡略地說了一下,對於敵我雙方的損失情況更是嚴格保密。

「可惜,可惜!」一直憨笑沒有作聲地宋雲突然道。

「有什麼可惜的?」陳影白了他一眼,嗔道。

「可惜我們沒有早些來,否則的話我便可以加入這場大戰了,這才是真正的戰爭!」宋雲雙眸儘是渴望之色,「我下山以來還沒有打過這麼大的仗,一萬三千人,可以給我殺多久啊?」

俞升心中對二人的懷疑立刻消失了,這個宋雲無論如何都不像是可以作細作的人,作細作的人必需要養光蹈晦,而他卻是個好戰之輩,如果說他是一員勇將,倒更可能些,看他的身材與行動,確實給人以格鬥高手的映像。如果是這樣,李均請來的墨蓉,很有可能在半路上為和平軍「撿」到了一員大將呢。

「你算了吧,提到打仗你就這個樣子。」陳影再次白了他一眼,正這時,哨兵喜沖沖地進來,大聲道:「統領回來了!統領回來了!」

對於大戰之後,爭需振作並安撫的百姓來說,和平軍統領李均除蛟回來,是一個再好不過的消息了。

蛟精在通海港外海中侵擾,並不是一日兩日的事情。早就華家以前統治通海之時,便時常有出海的商船漁船被它襲擊,到了童家統治的數十年,更是頻繁出沒,甚至於近十多年沒有一艘海船能平安經過。雖然出於某種原因,蛟精不敢上岸,但通海的百姓,仍是恨之入骨。

華家與童家也曾懸賞招募勇士能人除蛟,但結果都成了蛟精的點心,以後就再也無人敢提除蛟二字,現在李均不但去除了蛟,而且還把蛟精的一截屍體帶來作證,通海城百姓都興奮不已,不少夷人念及從此可以自由出海,甚至載歌載舞起來。一時間,萬戶空巷,人們紛紛湧向城主府前的廣場,要親眼目睹這蛟精。

「早知這樣,我們就該把蛟精活捉起來,然後拉到神洲各地去展覽,這筆買賣一定能收上不少門票錢。」看到這人頭湧動的景象,姜堂頗有些後悔地道。

除了李均外,眾人不由得都菀爾。只有李均每念起與蛟精的殊死搏鬥,念起在搏鬥中為了救自己而重傷的孟遠,無論如何高興不起來。

「好大一條蛇啊,我們在地下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蛇!」墨蓉的注意力也完全被蛟精吸引,由於太長,李均只帶來了蛟精屍體的一截,現在用粗繩穿著掛在城主府邸前。

陳影則對這個覺得噁心。「這有什麼好看的,噁心死了,我們還是走吧?」

「不知道好吃不?」宋雲上上下下打量著這半截蛟屍,眼巴巴地道,「我在山裡煮蛇羹,那個味道可真香……」

這一句話又將眾人逗樂了,墨蓉注意到李均仍沒有笑,碰了他一下,道:「冷冰冰的小弟弟,你還是這個樣子啊?」

俞升沒料到她當面也敢如此稱呼李均,心中也頗覺好奇,不知李均對此會有什麼樣的反應。李均只是抽動了一下嘴角,搖了搖頭,道:「我高興不起來。」

「是因為你那個朋友嗎?放心吧,沒有事的,連仙長都說他不會有事,只要多多休養便成了,你不高興,他好得就不快哦。」

這番話完全是大人哄小孩子時說的,墨蓉對李均說出來,卻是那麼自然,熟悉李均的人都側目看他,想知道他會不會面色一沉,用充滿殺機的目光盯著墨蓉。

但他們料錯了。此時的李均,一來不再是蛟龍島屠龍時那個冷漠的少年傭兵,二來不久前差點失去了摯友現在特別覺得朋友的可貴,三來除蛟中受了蛟蛇精與凌琦雙方面的打擊正有些意氣消沉,因此對於黑蓉的話並不覺得無禮,相反,有人以對孩子的口吻對他說話,他反而覺得新鮮。從小就失去親人而在血海中長大,讓他對於親人長輩的關切更為渴望,只不過,這種渴望,只有在他脆弱的時侯才更加重要罷了。

因此,李均做了件讓眾人,甚至連他自己都疑惑不解的事情,伸手牽住了墨蓉的手!

墨蓉並未覺得什麼,這個所謂的傭兵統領,在她眼中仍是三四年前遇上的那個稚氣未脫的大孩子,在李均面前,墨蓉頗覺自己是一個大姐姐,因此她也反握住李均的手。呵呵一笑,道:「其實,小弟弟你別不高興,你看,這麼多人都在笑,都是因為你才笑的。你做的事,能換得這麼多快樂的笑,你也應該快樂起來,你還應該將你在病床上的朋友那一份也笑出來。」

李均深深吸了口氣,將在胸中積壓已久的擔心與沉重都長長呼了出來,然後對著墨蓉微微一笑。

俞升的眼睛幾乎要突了出來,李均也有如此溫柔的舉動,已經大出乎他意料,而且還如此聽從墨蓉的勸告,難道,李統領是對這個女子心儀了?她可是個洞越女子!

無論心中如何覺得不是滋味,俞升都知道現在不是旁人呆在這裡的時侯,只能抽空同李均討論一下,不同種族究竟能否通婚的問題。雖然在戰亂中,不同種族間由於強暴也會有一些混種兒出生,但真正兩個完全不同種族者相愛並成親的,還是絕無僅有的啊。如果李統真的要同這個越人少女成親,必然會導致保守者的仇視與反對,這對和平軍的發展,是相當不利的。

一面胡思亂想憂心忡忡,俞升一面又替李均與墨蓉創造機會,他拉著姜堂道:「財務官,咱們去對對帳目,你不在這段時間,收支情況你還沒看呢。」

「是極,是極,從蛟蛇精那弄來的錢也沒有入帳,我們快去把這買賣辦了。」談到錢,姜堂立刻忘掉了一切,拉著俞升便跑,俞升回頭看了陳影與宋雲一眼,這對戀人想來也應該知趣吧。

果然,在俞升他們離開不久,陳影與宋雲便也悄悄走到一旁竊竊私語,但他們之所以走開來,與俞升所想的卻完全不一樣。

「怎麼辦,我們怎不好老是賴在別人這裡,我們應該走了呀。」宋雲問道。

「你是男的,這事情該你拿主意的吧。」陳影沒好氣地嘟噥了一聲,這個傢伙,憨直質樸,心地善良,什麼都好,就是缺了一點心眼啊。

「可是每次都是你拿的主意,我一出主意,你就能找到毛病。」宋雲也嘀咕著道。

想想確實是這樣的,兩人在一起時,只要宋雲說往西,那麼自己就一定要辯倒他逼他向東去,這個傻哥哥雖然力大無窮,但嘴巴上卻毫無辦法,辯不過了甚至會說「山裡的老頭說了,我要怎麼樣」,而自己每次一句「那老頭照自己說的去做了,結果死了」,就把他憋得半天不言不語……

「你笑什麼?」宋雲看著她嘴邊噙起溫柔的笑意,奇怪地問。

「啊,」發現自己走神了,陳影也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沒什麼,這次就讓你拿一回主意吧。」

「好啊!」宋雲眼中發著光,道,「你覺得和平軍這些人怎麼樣?」

「還好啦,沒有一般傭兵團的流氣和痞氣。」陳影隨口回答,但很快警覺,「你不會是說,你想加入和平軍吧?」

「為什麼不,我們沒有錢,總得找個事做,而我嘛,喜歡這些人啊。」

很多事情,根本不需什麼樣的正式理由,化名宋雲的藍橋,便找了一個最恰當的理由來說服陳影,也就是因為這個理由,和平軍中又多了一員勇將。多年以後談起此事,墨蓉會笑著說,那個人是從天上掉下來被我撿來的。

圍觀蛟精的人流絡繹不絕,看來全通海城多達四萬戶的人家,是都要來看一遍的了。

李均則厭倦了這種氣氛了,握著墨蓉的手,兩人沿著街頭緩緩而行,先是墨蓉嘰嘰喳喳講自己是如何回到越人嶺,如何憑借公輸錘而令所以越人不得不承認她是天下第一巧匠,設計出多少有趣而又好玩的東西,在越人嶺中是如何捉弄那些食古不化的老頑固們。

長長的街道,在她清脆的聲音下變得短了。李均從來沒有這種溫馨的感覺,童年的記憶早就淡去,開始的傭兵年涯留給他的記憶只有殺戳和鮮血,在陸翔帳下,雖然他視陸翔如父,而陸翔也待他如子,但畢竟不曾這樣,連生活中的一些瑣碎之事也傾訴不止。因此,他並不覺得墨蓉所說的枯燥,相反還聽得津津有味,不知覺中,兩人便走到了城門處。

「你呢?怎麼儘是我在說,你呢?」墨蓉仰首問道,與李均站在一起,李均比她要高出兩個頭以上,像極了大人牽著小孩兒,但墨蓉不以為意,如果有人向她說起這種感覺,她定然會辯解說,那個大人是我而小孩子是李均。

她的問話,讓李均一時不知從何說起。三四年來在戰場中搏命,雖然有過不少於萬軍之中取敵將首績的壯舉,但是,李均卻覺得在墨蓉面前羞於談起這些事情。

於是,他只是約略談了一下戰場,把與陸翔、孟遠的交往詳細說給墨蓉聽,當說到陸翔之死時,忍不住又有熱淚盈眶的感覺,說到在海中除蛟,孟遠為了救自己幾乎喪命,當時那怎孤苦無助的淒涼又湧上了李均心頭。

墨蓉扭過臉去,假裝沒看到李均偷偷拭去眼角的淚水,這個冷冰冰的小弟弟,似乎與三四年前初遇相比,要溫暖得多呢,墨蓉心中對李均的這種變化,是極為欣喜的,她真的希望自己每一個朋友,都是熱情真摯的人。

在李均的成長過程中,陸翔與墨蓉對於他由一個以殺人為專長的冷血少年傭兵,轉變為一個有著常人感情的真實的人,是有著很大作用的。如果說陸翔在李均成長中扮演了一個正直高大的父親角色,那麼此後的過程中,墨蓉便一直以女性特有的溫情與越人的那種真誠,指引著李均繼續發展。

而在神洲遙遠的另一端,南方的恆國,曾救過李均與孟遠的凌琦,卻走著與李均正好相反的道路,由一個多愁善感文雅真稚的世家子弟,逐步成為一個冷血好殺的人,這是李均與墨蓉都不知道的。

「看,你們的城。」墨蓉指著城牆,對李均道,「這座城築得真差,又好多年沒有整修了,根本經不起大的衝擊呀。」

「正是。」對於墨蓉岔開話題,李均心中暗暗感激,「所以我和糖漿請你來,就是請你來幫我們加固這座城的。」

「原來是這樣,這好辦啊,只要你有足夠的資金和材料,多大的城我都可以幫你築起來。」墨蓉將視線投向遙遠的地方,道,「不過,這城未免小了點,如果僅是住十萬戶人家,也差不多夠了,但要是想成為一座大城,可就有些麻煩。」

李均將注意力完全轉到這件事情上來,道:「你的意思呢?」

「要看你準備讓這個城住進多少人了,一般來說,住十萬戶人,現在的城雖然緊了些,但如果將街道與水渠規劃一下,也就可以了。」

李均回頭通過城門向城裡望去,想了片刻道:「如果我想讓這城住進五十萬戶人家呢?」

墨蓉瞪大了眼睛:「五十萬戶?」

「正是,」李均點點頭,「三年之內,我要讓這城中有五十萬戶居民,十年之後,我要讓這城成為神洲最繁華的城市!」

李均之所以作這個打算,是有其原因的。如果要在神洲世界中有所作為,和平軍僅有一兩千人顯然是不現實的。雖然兵在精而不在多,但李均心中盤算,至少要有三萬精銳部隊,外加數十萬輔助大軍,才可能讓和平軍真正成為神洲世界中舉足輕重的力量。否則,最多不過是在余州這裡割據一兩個城而已。

三萬精銳,必需在實戰中培養,而這就意味著在得到這三萬精銳之前要損失數倍於此的部隊,如果沒有充足的人口作為資金與兵源,顯然是無法辦到的。因此,作為他初期根據地的通海城,就要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不僅要負責提供物資支持,也要成為人員的補充基地。

「是這樣啊,這有些麻煩。」墨蓉想了會兒,道,「我們上城樓去看看吧,這兒我看不到多遠。」

兩人來到城樓之上,墨蓉放眼望去,只見城的西北兩面為大片的平原,僅在十里之外,才有一些小小的山包,而東和南兩面,則是汪洋大海。

「要花多少錢還真不知道呢。」在心中反覆計算之後,墨蓉歎息了聲。

「怎麼,沒有辦法嗎?」李均有些緊張地問道。

「哼!」墨蓉白了他一眼,「有什麼能難到我這天下第一巧匠,我只不過在想如何幫你省些錢罷了!」

「啊,哈哈,那麼該怎麼做呢?」李均問。

墨蓉偏過頭去,斜斜看著李均,片刻會狡黠地笑了:「我幫你築這個城,你總要表示一下,叫我姐姐吧,從來沒聽過你叫呢。」

李均一時語塞,論年齡,墨蓉確實足以當他姐姐,但他從未有過兄弟姐妹,這姐姐兩個字,如何叫出口呢。

眼見他臉上憋得通紅,墨蓉忍不住又笑了起來,銀鈴般的笑聲迎著風在城上飄揚,李均終於屈服,又低又急地叫了聲:「墨姐姐……」

「嗯,嘻嘻。如果要築成大城,那麼就以現在的城牆為內城,沿著那遠方的小山外側,築上一圈城牆。先可以挖出壕溝,讓海水灌入,取挖出的土燒磚,作為牆磚,而壕溝與大海挖通,我們就可以利用木排將築城用物資運送過去,這樣,至少可以縮短四分之一的時間,節約三分之一的資金。」墨蓉怕他尷尬,指著那遠方的小山包道。

「這個我可是一竅不通,就全權托給墨姐姐了。」叫了第一聲,第二聲便來得很自然了,李均將築這城的任務交給了墨蓉。

「那是自然,我們越人好久沒有築過這種規模的城了,我可以為你請來我的同族,有了他們幫助,最多十個月,便可以築成你所需要的城。但是,你要保證這十個月中我們資金與物資的供應,具體的用度,我們商量後告訴你,你趕快存錢吧。」

兩人商量了會兒,回到了城主府邸。俞升見兩人又並肩回來,李均臉上雖然帶著笑意,但眼眶卻是紅的,而墨蓉是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心中更為擔憂了。

「依李統領才能,日後極可能割地稱王,那時母儀一國者,竟然是個越人?」他幾乎不敢想下去,更不敢把這事情說出來,暗暗拿定主意,要趕緊為李均尋找一個足以班配的常人女子。

在這天晚上,李均忽然意識到白天自己的軟弱,特別是想到自己竟然手牽著墨蓉的手在大街上走了那麼久,心頭湧起一種莫名的感覺。

「我這是怎麼了?」他捫心自問。

在墨蓉寄信去越人嶺,請求越人夷的洞越出山幫助後,她便開始了自己的計劃。

身為天下第一巧匠,所築的城自然應該是天下第一的城,其中工藝技巧,絕不能讓後世嘲笑。出於這個目的,墨蓉在第二天一大早就拉著李均陪他四處探查,看看到底該如何設計這個新城。

「我們幾乎是在築一座新城,還叫通海這個名字就名不副實了,不如你給新城取個名字吧。」有意跟隨二人前來的俞升道。

「名字?」李均與墨蓉對望了一眼,確實,他們還未想到這一點。

「就叫李均城吧。」墨蓉半開玩笑地道,「要不俞升城也不錯。」

李均與俞升笑了起來,俞升道:「以統領的名字命名城市倒是不錯,統領的偉業,必將隨這城市一樣流傳千古,即使千年之後人們還記得。」

李均若有所思,搖了搖頭,道:「我可不希望自己的名字同這個城聯繫在一起,我所做的事情,千年之後人們是否還記得並不重要。四海汗的偉業如今何在?」

「那麼給城市取個什麼名字?」俞升對於李均此時的決定,還是相當讚許的,創業不過剛起步,如果就以名字命名城池,未免過於張揚了。

「讓墨姐姐確定吧,她是築城的總負責人,自然有權為城市命名。」

墨蓉也沒有推辭,想了會兒,她緩緩道:「我給這新城命名為狂瀾城,在大神公輸盤的佑佐下,希望你能以此城在神洲掀起狂瀾,讓天下百姓能過上平安的日子。」

於是,這個尚在墨蓉頭腦中的城市,便有了自己的名字。墨蓉說出這城名字時,李均與俞升都肅然無語,良久,墨蓉又道:「在我族人來之前,是無法立即建城的,我們不妨先進行一下築城的準備活動。」

「墨姑娘的族人,大約會有多少來此?」俞升插進來問道。

「族中老人定然不願從山中搬出來,但年輕一輩大多與我很好,請他們來應該不成問題,估計會來一百多人吧。」墨蓉偏著頭想了片刻,回道說。

「現在要準備什麼呢?」李均問。

「自然是招募人手,儲備材料了,築城用的木料石材,都需要從來而來。不過,我倒想為你在這裡,」墨蓉指著前方一處平地道,「這裡是新城的中心,在這裡為你築一座府邸如何?」

「府邸?」李均笑了起來,「我不需要這個,我同和平軍一起住帳幕,已經覺得很舒適了。不如這樣,在這為保衛通海之戰中陣亡的將士築個漂亮的墓園吧,日後我若戰死,也要埋在這裡,在九泉之下,我們和平軍也要去鬥鬥地府之王幽冥!」

李均的這個想法已經在腦海中盤旋許久了,通海城保衛戰他雖然未曾在場,但看到將近一半的傷亡名單,他就不由黯然神傷,這些將士為了他的理念,便永遠將血灑在這座城中,如果不為他們做些什麼,他心中確實有些不安。

俞升的想法則與他略有不同,「好,」他道,「即使日後和平真的來臨,城中之人往來於此時,就不會忘了這和平的來之不易。」

「如果是這樣,那這個墓園我可得好好動些心思了。」一面沉吟,墨蓉又開始了新的設計。

於是,為通海城之戰中陣亡將士修築陵園的事情就確定下來。當和平軍與其他傭兵部隊聽到這個消息,哀痛之餘,心中也不由升起一種光榮感。身為亂世傭兵,向來是路死路埋溝死溝埋的,現在能與同生共死的戰友靜靜長眠,在某種程度上也讓這些傭兵對自己的未來極為坦然。

但是,無論是為傭兵造陵園,還是重築新城,大量的資金顯然是必需的。和平軍沒有什麼積蓄,只是在收括蛟精的財寶時得到了大量奇珍異寶,雖然價值極為可觀,卻不會立刻變成現金,也不會變成物資,因此,李均還需要同城中商人進行一次談判。

好在俞升在戰後首先拜訪撫慰商人的舉動,大大加深了商人的好感,當李均將商人請到一處,將從蛟精那兒弄來的財寶往他們眼前一放,提出以此作為抵押向他們借貸時,商人們並沒有反對,相反,還紛紛出起主意來。

「實不相瞞,通海城是個小城,我們這些商人在通海還算可以,但放在神洲,則不過是略有資財罷了。這麼多這麼貴重的珍寶,並不是我們所能估價的。」賈同首先道。

「正是,僅這幾顆夜明珠,價值就超過了我全部資本。」莊恆也道。

「不如這樣,咱們三方合作來做這筆買賣。」對此,姜堂早有準備,事實上在提議進佔通海之時,他就有個計劃雛形了。「先向諸位借貸一些現金,由我們提供這筆財寶,由夷人提供海船海員,由諸位派出精通此道的人員,咱們將這筆財寶轉賣到蘇國或嵐國,所得收入,按一定比例分配,如何?」

商人們吃了一驚,這筆買賣做起來氣魄極大,沒料到這個毫不起眼的夷人竟然能想出這樣的招數。這確實是目前最好的辦法,眾商人有這方面的知識與人才,但沒有貨物,而和平軍則有這批珍寶卻不善於經商,再加上有航海天賦的夷人,三者合作的話,這筆買賣的成功可以說是十拿九穩。但商人們也明白,自己同和平軍走得越近,也就意味著同和平軍的利益結合的越緊,不得不將自己與和平軍的戰爭成敗綁在一起。

但商人重利勝過一切,想到那幾乎是輕易可得的巨額利潤,想到憑借這利潤可以在未來的通海城極力擴張自己的產業,商人們無法保持克制了。

「好,」賈同乘熱打鐵鼓動眾人道,「我們正愁和平軍政策太好,我和的產業擴展缺乏資本,現在有這等好事,我是做定了的,諸位還有什麼可以想的?」

有了帶頭的,其他人也就好辦了,不久,夷人的長老也被請來,三方商量好利潤分配標準為和平軍五、商人二點五、夷人二點五,看起來和平軍將自己手中的珍寶所得白白讓出一半給夷人與商人,但實際上這些珍寶在和平軍手中難以轉化為現金資財,如果強行出手沒準賣不到實際價值的十分之一,因此,和平軍才是這場交易的最大贏家。

「為了方便管理,咱們就成立一家和平商號,專門打理和平軍與諸位的合作買賣,各位意下如何?」姜堂不動聲色又進一步提出要求。

「不知這和平商號是做什麼用的?」賈同開始警覺起來,他雖然積極主張同和平軍合作,但前提是合作對他的利益有好處。

「一些諸位私人難以打理的買賣,都可以由和平商號來處理,如販運鹽酒,諸位不希望只能在和平軍轄區內享有經營權吧。」

這些商人都是在商場上打滾多年的,立刻明白了這個和平商號實際上就是個走私集團,但背後有和平軍的武力支持罷了,對此,眾商人反覆思量,覺得對己方沒有什麼壞處,便也同意下來。

於是,姜堂在不動聲色中,將通海城頗有勢力的商人們牢牢控制住,讓他們不但樂於為和平軍的發展而出資,更在經濟上與和平軍緊緊捆在一起。

對於這些經濟上的事情,李均是一點興趣都沒有。雖然姜堂再三向他解釋過,但他聽得打嗑睡,一點都不明白為何余江城的絲綢運到海外價值就會翻上數十倍。因此,他便放手讓姜堂去處理,只是在商人走後半開玩笑地道:「如果我要用錢時,你拿不出錢來,糖漿,可別怪我沒收你私產充數。」

已經有許久沒有聽到李均叫他糖漿了,姜堂也笑了笑,心中卻大有懼意,他拚命為和平軍打理經營,起初也的確是有害怕李均讓他將他從蛟龍島上帶來的寶物充作軍餉的意思在其中,但現在,只要一想到他控制著現金十萬金幣,還有價值近百萬金幣的財寶,他就決意要好好坐穩這個財務官的位子,不可被人取代。

有了商人們資金與材料的支持,又有了夷人在航海上的援助,李均的計劃進展得極為迅速。更讓他喜出望外的是,余江城朱家的重臣,在余陽有著龐大家族勢力的司馬輝在十日之後,領著自己的宗族一百五十戶和部曲八百人前來投靠。在剛剛經歷過守城戰的巨大損失下,這八百人的部隊不亞於給和平軍帶來了新鮮血液,而且,作為在余州地區擁有較強影響力的家族,司馬輝舉家來投,對於收攬各地莊園勢力,有著巨大的幫助。

「我對司馬先生的渴盼,真是望眼欲穿啊。」李均撫著司馬輝的肩大笑著,將司馬輝迎入城中。

「不敢,司馬輝受李統領活命之恩,又得統領之助要回了故主遺骸,怎能不將這條性命回報統領?」司馬輝也是大笑,在得知童家攻打通海城時,他頗有些顧慮,不知通海城能否守住,後來得知在李均不在的情況下,童家尚且吃了敗仗不得不退,便下定決心要追隨李均了。在這亂世之中,能追隨一個有著才華與氣量的主君,不僅能施展自己的才華,更能讓自己少幾分生命危險,這一點,在朱文淵死後司馬輝便看透了。

司馬輝舉家來投,在余州造成了極大的影響,一時間各處流民紛紛觀望。這些在戰火中失去家園的百姓最渴望的便是有一個安寧的環境,和平軍的名字首先讓他們產生了好感,緊接著,司馬輝向李均獻計,由華宣、李均共同署名招募流民屯墾,於是,大批大批各地的流民湧入了通海城,而這些流民,又為墨蓉的建城計劃提供了勞動力。

當近百名越人來到通海城是,已經是一月之後了。春天邁著輕捷的腳步來到了通海,海風都變得輕柔起來,在墨蓉為通海之戰中[www.smdzs.com隨夢電子書]犧牲的戰士建造的陵園完成之際,也是新城開始築基之時,李均登上陵園前的祭台,在他下面,是數以萬計的士兵、常人居民與夷人、羌人和越人。

「諸位兄弟姐妹父老鄉親,」李均以一個不太合適的開頭開始了被後世稱為狂瀾誓約的演講。

「我,李均,和平軍的統領,在此處,為保衛通海城而犧牲的戰士們長眠之所,也是為發展通海城而築的新城狂瀾城奠基之處,與諸位一同立此誓。」

「從今日起,在這座城中,各族各人,貴賤相等!高官厚祿,因其功而受賞,不得傳諸於子孫,士農工商,量其才而錄用,不使埋沒於草莽;常夷越羌戎各族,互視當如兄弟姐妹,不得有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之語;東南西北中諸民,彼此應為親朋好友,不得有家族門閥地域方位之私,獎罰分明,不可因人而異。」

這誓約,在李均刻意用靈力催動的聲音之下,傳遍了來參加奠基儀式的所有人耳朵中,在他們心中首先掀起了狂瀾。出身於平民,成長於傭兵的李均,將和平軍的目標直指神洲世界中的正統思想,提出這一貴賤相等的口號,將原先套在神洲人民頭上的等級劃分擊得粉碎。在這一口號中,不指出只有功勞才得獎賞,只要有才便可錄用的用人觀念,從根本上就動搖了神洲世界傳了千萬年的世襲門第制度。更重要的是,李均的口號直指神洲各族人相互歧視,將平等的範圍從常人擴大到了神洲世界的所有民族,這對於李均後來團結夷越羌戎的力量,吸取各族的精銳,有著重要作用,尤其是因其種族性格而一直被其他種族所瞧不起的羌人,李均也認定他們擁有平等的權力與地位。

但是,對於在傳統思想熏陶下千萬年的百姓來說,李均現在的說法是極為大逆的,年長者一方面憧憬李均所說的貴賤相等的世界,另一方面又在心中害怕,這樣破壞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綱常倫理,眾神是否會發怒嚴懲李均和他的追隨者。

此時李均也並不指望通過一次誓約,便可以讓人們都接受他的思想。但他緊接著的話就真正打動瞭解在場的大多數人,開始考慮那些綱常倫理是否符合天性了。

「尤其要說的是,天下之人,無論男女,都應貴賤相等!在場眾人,都是母親生養,十月懷胎,含辛茹苦,賜我們生命,但當今天下,男尊女卑,子位尊於其母,天道何存?」

雖然,李均對於為何男尊女卑的原因,看得還並不透徹,但他將男女平等,也作為自己今後改革的一個目標,而且是最迫切的目標之一,在一定程度上獲取了女性的支持。

「全體和平軍或非和平軍的將士!兩軍戰前,諸位奮勇當先,從不畏懼貪生,無戰之時,諸位亦勤於操練,不曾欺凌百姓。然而,那些貴戚王親,在後方錦衣玉食,卻責我們戰鬥不力,我們用我們之血肉,去為這批碩鼠開闢疆土,還要受他們百般凌辱,我們中絕大多數無衣可歸,甚至於年過四十仍孤單一人,而那些高高在上者去嬌妻美妾,佳麗無數!從此後,在這座城中,將不允許這種情況出現!只要是適齡男女,雙方情投意合,戰士年齡在二十六歲以上者,便可成家,有膽敢以軍士出身低微而阻者,責以重法。這座新城,狂瀾城,便是諸位之家!諸位當誓死捍衛這家園!」

周圍列陣而站的將士們群情激昂起來,他們絕大多數都是迫於生計而成為傭兵的,成家只有到他們積蓄到足夠的錢後退伍才有可能實現,絕大多數普通傭兵甚至一生孤單,對於一個家的渴望其實始終在他們心頭,但是,傭兵的性命在亂世之中最不值錢,沒有什麼父母願將子女嫁給既窮且危險的傭兵。李均在這誓約中提到了所有傭兵都關注的問題,這讓傭兵們大為振奮。

「百姓們!神洲戰亂持續千年之久,余州混亂也歷時多年,人人自危,朝不保夕,諸位一生辛勞,積下些許家業,卻在兵火中毀於一炬,更有甚者,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從今以後,在這狂瀾城中,我等同心協力,定要用自己之手,建出個能讓大家安居樂業的天地!」

沒有太多的許若,李均在向百姓的致詞直接將百姓們最關注的問題提了出來,這使得原本對他的貴賤相等的口號尚存疑念的百姓們認同了他。只要天下太平,管他貴賤是否相等呢?

「萬歲!」不知是誰帶頭,士兵們開始吶喊起來,這喊聲,甚至比他們在戰場上喊殺聲還要響亮,緊接著,百姓中也響起了「萬歲」的呼喊,狂瀾城的奠基,就在眾人的萬歲聲中開始。

第三章狂瀾乍現

對於生活在忙碌中的人來說,時間的流逝,總是非常快的。

狂瀾城之誓已經過去一個月了,通海城已正式被改為狂瀾城了。這一個月來,李均除了與墨蓉一起在築城的工地上外,便是訓練新加入和平軍的戰士們。

由於在狂瀾誓約中,李均明確提出各種族在和平軍中一律平等,因此,大批常人、羌人、夷人都加入到和平軍中來,再加上為和平軍威名所吸引而自願加入的小傭兵團,司馬輝帶來的八百部曲,和平軍的軍力一下子便增長到了三千,翻了一倍有餘。

但李均一直追隨陸翔,深信陸翔的精兵戰略,認為戰場中雙方投入的兵力可以達數十萬甚至上百萬之巨,但起最後決定作用的,還是一支規模不大的精銳部隊,李均目的,就是讓和平軍成為一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精銳之師。

人數的增長,並不意味著戰鬥力的提高,這一點李均是有深刻認識的。這三千人是經過他初步刪選的結果,被淘汰的他也沒有放棄,將他們編作和平軍下屬的一支輔助部隊,約也有四千人之眾,並且,給這支輔助部隊也起了個響亮的名字,虎翼營。李均想通過給和平軍在內部找一個競爭對手的方式,來防止和平軍出現驕奢自負的風氣。

對於和平軍,李均將他的十二人一小隊的基層編製進行了進一步發展,針對近來幾次戰鬥中顯示出的問題,他將不同種族的人分散來進行編隊,作戰時以小隊為單位,根據主帥的旗號,或聚或散,分合變化,靈活多樣。

每一個小隊進攻時都布成一個奇特的梭狀陣形,一般有一個羌人執盾作為先導,負責突破敵人,他後面是兩個力氣較大的常人,一手執刀一手執盾,護住小隊的兩側並注意為羌人進行防衛,再後面又是兩個常人手執狼牙棒,左右掃擊對手,再後,是兩名執刀弓的夷人弓箭手,既可以對敵方進行遠程射擊,又可以在近戰中用刀輔助戰友,其後是兩名執矛的戰士,對受到前方攻擊後而手忙腳亂的敵軍進行致命一擊,或是刺殺膽敢靠近弓箭手的敵人,其後一人雙手執斧,用於砍殺對手,最後,則又是兩名執刀盾的戰士作為後衛。

由於羌人的人數較少,有些小隊不得不用常人代替羌人的位置,但經過訓練之後,這樣的小隊在戰鬥中極為靈活,既能進行大規模包圍突擊,又可以在被敵軍分割的情況下各自為戰。對於自己創造的這個四不像陣形,李均極為滿意,認為只缺在實戰中進行檢驗了。後來在實戰中,這一陣被敵人稱為赤龍陣法,一半是因為每一小隊都矯若驚龍,另一半則是因為創製這一陣法的李均有龍首魔王的稱號。

最讓李均感到開心的事情,莫過於化名宋雲的藍橋的加入,這個人雖然粗獷豪爽,質樸無華,但一身格鬥技巧卻出人意料的強。因此幾乎是以飛躍的速度,藍橋便從普通的士兵升職為統管全軍格鬥訓練的教頭。

而藍橋也將深山裡老人訓練他時的那一套全部發揮出來,對於自己曾經經受過的「折磨」,有這麼多人同他一起嘗試,他覺得非常痛快。諸如每天起床之後先扛著沙袋奔行三十里再加來吃飯,晚上睡覺前先得做完兩百個俯臥撐這類體能訓練他更是樂此不疲。士兵們一開始也都是牢騷滿腹,特別是這些當了多年兵痞的傭兵,對於正規訓練本來就缺乏興趣,但一則李均軍紀極嚴,二則每次訓練時所有武職軍官們都親自示範,連李均都跑不過藍橋,眾人對他的體能不得不佩服。

從無敵軍時代便過來的和平軍士兵則對藍橋的訓練並不陌生,當初無敵軍之所以縱橫蘇嵐兩國不曾敗過,原因也就是平時訓練要求極為嚴格,特別是對士兵的負重跑,想起當初陸翔曾專門要求士兵上戰場之前先學會如何逃跑,眾將士不由得發出會心的微笑起來。

在編製軍隊的同時,李均又請司馬輝主持招募流民的事務。司馬輝是余州世家,在余州的聲望還是很高的,對此自然很順手,僅一個月時間,便有多達八千戶的居民遷入狂瀾城。這也不得不算上姜堂與俞升的功勞,在這一月中,俞升作為和平軍使者,先後前往童家的銀虎城、華家的雷鳴城,經過一番口舌,勸說他們承認了華宣對狂瀾城的統治,事實上,在童昌敗走時留給李均的信中便提到,願意以通海城為代價,換取和平軍與童家在戰略上的同盟,共同對負雷鳴城的華宮。自然,這種承認只是暫時的,但這樣使得狂瀾城短時間內不會有戰火之憂,百姓便樂於遷入,而且更重要的是,這樣各地的商品,就可以順利地經過華家與童家的領地,來到狂瀾城,經通海港轉運到各地。而姜堂與眾商人聯辦的和平商號,在一月之內便於余州所有主要城市開設了分號,商貿在極短的時間內繁榮了起來。

大量的流民湧入,也帶來了就業求食的問題。狂瀾城位置偏於海隅,土壤雖適於農耕,但由於李均將新城的目標定在一座巨城上,所以留給農民耕種的地方並不多,除去夷人長於捕魚解決了部分糧食外,絕大多數糧食都得轉運。好在海運暢通,夷人的船隊來來往往絡繹不絕,也不知姜堂是何時傳出的消息,一批批夷人海船先後來訪,運來了大量糧食,將狂瀾城因人口急增而上漲的米價壓了下來。

對於流亡而來沒有資產的百姓,在墨蓉提議下,以工代賑的形式解決。由墨蓉請來的越人工匠們帶領他們開挖壕溝,而和平軍則付給他們薪水,因此,大量人口的湧入並未造成太多治安問題,相反,讓城中的商家都喜笑顏開。

這一些時日裡,狂瀾城完全成了一個工地。眼看著城市規模迅速增長,築城進度也比預期的快,李均心中便開始盤算下一步戰略了。

「遠交近攻,恩威並濟」,這是他曾經向華風提出的一統余州的策略,如今他要開始親自執行這一策略,只不過,這時的余州與數月前的余州比,變化極大了。

經過一個月的混亂,余州三大勢力都損失慘重,雖然這兩個月來也有不少傭兵前來補充,但無論是以傭兵為主要戰鬥力的華家,還是以部曲子弟為主的朱家與童家,都遠沒有恢復到戰前的水準,而其餘一些小勢力乘這三大勢力無暇顧及之際,也開始相互傾軋,企圖通過彼此的兼併,建立起一個足以同三大勢力相抗衡的第四力量。這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加快了流民向狂瀾城遷移的進度。

對於狂瀾城來說,有利的因素是扼住整個余州通向大海的咽喉,不利的因素是被雷鳴城的華家與銀虎城的童家勢力夾於中間,如果要發展,首先便得向三大勢力中的兩家進攻。

「離鳳瘋子的時間期限還有多久呢?」

這一日,當李均如往常一樣來到孟遠的帳中看望仍在床上的孟遠時,孟遠問道。

孟遠的傷勢已經明顯好轉了,這期間,李均的龍首頭盔起了不少的作用,楚青風不只一次談到這個,對於向龍首頭盔加持恢復魔法的雷魂欽佩不已。

「不要緊,時間還早著呢。」李均默算了時間,從與鳳九天分開時算起到現在,已經是一年零兩個月了。十個月時間要將這混亂的余州統一起來,如果說沒有壓力,那是不可能的,但為了安慰孟遠,讓他靜心養傷,李均只能將心底的擔憂藏起來。

孟遠雖然不喜歡政治,在兵法上也不像陸翔或李均那樣詭計多端,但絕非無戰略眼光和時間觀念的人。他也明白李均的意思,哈哈笑道:「那就好,我還真怕在我傷好之前,你就將全余州平定,那樣我就沒事可做了。」

「如此說來,我倒真地考慮給你留下一兩場戰打了。」李均也微笑起來,同孟遠又說了會兒話,他便來到中軍大帳之中,孟遠的提醒是有道理的,似乎最近和平慣了,自己有些望記要掃平余州呢。

想起當年自己的統領肖林評論自己「天生是為戰鬥而存在的,不會適應和平生活」,李均對於自己變化之大就暗暗咋舌。肖林是指引他走上戰場的啟蒙師父,雖然一輩子只不過在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傭兵團當統領,但他的指揮與戰術技巧,都對李均有很大幫助,如果可能的話,李均倒想給肖林一支萬人部隊,看看他能否用這萬人部隊,創造出什麼奇跡來。

但李均自己目前也只有七千士兵而已。三千和平軍,四千虎翼軍。這個部隊的規模比之於肖林的幾百人傭兵團,當然要大得多,不過還不足以在余州稱尊。這兩個月來,華家、童家和朱家,也都沒有乾等著。經過雷鳴城之戰,三家的矛盾更加尖銳,已經是無法調和,這一段時間他們放任小勢力蠢蠢而動,只不過是為了一場更大規模的戰鬥在積蓄力量罷了。

李均敏銳地意識到這一點。狂瀾城發展雖快,但由於起點低,在短時間內是無法比得上華家與童家的,為了盡可能地彌補這差距,除了更加努力地發展自己外,就是想方設法削弱別人,既是如此,就不能讓對方輕易的積蓄力量。

但以李均此時的財力,維持這種高速的發展狀態已經是勉強,再拿出巨額金錢與他們去爭奪從各處聞風而來的傭兵,顯然是不現實的。

「戰,自己實力不足,不戰,坐視敵人壯大,真是兩難啊。」在大帳中,李均將自己的想法同所有和平軍的將領說了,俞升歎息了聲,他雖然長於吏治,但在軍略方面也有些眼光。

「這個我可沒什麼主意了,如果是打仗要我砍下敵軍主將的頭來,恐怕還要容易點。」宋雲憨然一笑,又道:「不過,說真的,我加入和平軍還沒打過仗,什麼時侯給我打一仗啊?」

「首先要確定我們的目標,不可兩線作戰。」司馬輝捻著自己的短鬚,在和平軍將領中,他與俞升是僅有的兩個年紀在四十以上的人。

「打華家還是童家,兩者選取其一吧。」周傑也道,他盯著掛在柱子上的一張余州的簡圖,不斷分析著進攻的途徑與方法,在和平軍的將領中,他是比較喜歡動腦筋的。

「還是先以華家為對象吧。」談到這個,俞升心裡有些複雜,自己為華家精心打算了二十年,如今卻又要把自己精心打算的東西除去,無論是誰而臨他這種情況,都會覺得不好過的吧。但是,綜合評估起來,童家與華家中,還是華家更好打一些。

李均明白他的感覺,但是對於和平軍來說,目前還不是去與童家決戰的時侯。華宮現在就任雷鳴城總管,轄區雖然僅限於雷鳴城周邊地區,但因為控制著雷鳴城的銀礦,所以可以花錢去大規模僱請傭兵,如果能奪來雷鳴城中的銀礦,對於李均來說,絕對是一筆重要的財富。

「我們攻打雷鳴城不能說是以華家為對象,」李均微笑著安慰俞升,「我們只是替華宣公子收復屬於他的東西罷了,如果根據傳嫡子的規矩,華宣公子才應是雷鳴城的主人!」

感激地向李均回報了一笑,俞升精神略顯振作,他明白李均攻打雷鳴城的主意已決了。

事實上攻打雷鳴城對於和平軍來說是最好的選擇。一方面,雷鳴城內雖然華子的部曲子弟兵敗給了傭兵們,但其根基還在,華家宗族人士對於勾結傭兵屠殺自己宗親的華宮並無好感,因此如果和平軍展示出可以戰勝華宮的力量,這些人必定會乘機起兵痛倒華宮的落水狗;二則華風再世時雷鳴城雖然蕭條,但華風頗有德政,以銀礦收入保證百姓衣食無憂,而華宮奪位之後為了滿足自己與傭兵們的貪慾,大大削減了給百姓的補助,這使得百姓中民怨沸騰,對於雖然懦弱但也頗知仁義的華宣非常想念;第三就是經過雷鳴城保衛戰與兄弟爭位之戰,雷鳴城的實力大大受損,儘管有許多傭兵來投,目前兵力不過三萬餘人,雖然比之於和平軍要多,但這兵力上的差距,可以通過巧妙的指揮來彌補。

「雷鳴城弱點大家都知道了,」在分析完雷鳴城的劣勢後,李均又開始談到敵人的優勢,「雷鳴城與我軍相比,也有其優勢,首先便是軍力要大大超過我們,其實便是城池高險,易守難高,再次經濟實力雄厚,我軍經不起長時間的拖延消耗,而雷鳴城則不懼此。」

「第一點優勢無需擔心,雷鳴城兵將雖眾,但華宮本人殘暴不仁,志大才疏,統兵之將必然是飛虎團的齊光,此人雖然當了多年傭兵,是個用兵老手,但我有計解決掉他。第二點優勢也無妨,我們根本無需正面強攻雷鳴城,只要讓雷鳴城中華氏宗族為我們作內應便可輕易進入,雷鳴城第三處優勢就迫我們不得不速戰速決,這是唯一一個無法利用我軍優勢進行轉化的地方。」

「僅憑我軍之力,確實單薄了些,我們不妨用計分散敵軍。」周傑提議道。

「正是,俞先生以華宣公子之名,去向童家借兵,司馬先生則可以聯絡余江城中朱文海,要他舉兵為父弟復仇,如此,則可分雷鳴城中的兵力。」

蘇晌的提議立刻被周傑反駁:「童家或許會出兵,但朱文海絕不會出兵,殺他父親及弟弟者,實為李統領,他不會出兵助我們。」

李均微微一笑,對此他並沒有什麼把握,因此問司馬輝道:「司馬先生最瞭解朱家,司馬先生以為朱家會出兵嗎?」

司馬輝見李均問他,肯定地點了點頭道:「如果我給他寄封信去,朱文海出兵的可能極大。其實若不是在雷鳴城之戰中他父弟皆亡,他還沒有那麼輕易坐上余州都督之位,因此雖然嘴中他對和平軍深惡痛絕,但暗地裡還是慶幸李統領的作為的。」談到這裡,司馬輝長歎息了聲,李均直接間接殺了他兩位舊主,但如今他又得為李均策劃如何對付舊主之子。這雖然有些令人難以接受,但亂世之中,也只能如此了。如果他還是在朱家,出於對主君的忠義,絕不能出賣朱文海,但如今他已投身和平軍,若不為李均出謀劃策,他是不忠義啊。

等他情緒平和後,他又道:「自然,朱文海不會為了感激李統領殺他父弟而出兵的,他目的不過是在出兵中也撈取好處罷了,只要誘之以利,不怕他不助我。」

「只要給狗骨頭,不怕狗不跟你走。」一直插不上話的宋雲猛然說的一句,將眾人都逗樂了。司馬輝笑了笑又道:「只不過,我懷疑勸朱家與童家出兵的作用。」

看到眾人視線全集中在自己身上,他清了清嗓子,道:「朱家與童家絕不會全力助我,必定是派兵出來意思一下,巴不得我們同雷鳴城打得兩敗俱傷,因此,請他們出兵,我們不但不能寄其厚望,還要小心他們。」

「正是!」李均笑了,「我要的就是他們出兵意思一下,以他們為疑兵,掩飾我們的真正行動!」

不久,華宮與齊光便接到細作的報告,華宣派人哭告銀虎城童氏與余江城朱氏,說華宮以幼弒長,妄獨尊位,為匡扶正統,因此督請童家與朱家出兵相助。

「這個該死的膽小鬼!自己沒有屁用倒還罷了,竟敢勾結外人想來奪位!」一面摟著美姬一面大罵,華宮全然忘了首先勾結外人奪位的,就是自己,「朱家與童家如何說?」

「朱家與童家都應允了,正調兵遣將,向我城進發!」

細作的報告讓華宮的憤怒更為強烈,「上次的大敗他們沒吃夠嗎,這次我定然要再次大敗他們!齊統領,準備迎擊,此次我們要乘勝殺入銀虎城和余江城去!」

「等一下,」齊光比他要冷靜得多,「華宣在李均手中,李均要他做什麼他就會做什麼,李均不准他做什麼他什麼也做不成。因此,這次請求童家與出家出兵之事,背後必有李均的陰謀。」

聽到他提起李均的名字,華宮背脊就有些發冷。李均在雷鳴城之戰中的表現,以及後來和平軍在奪取通海並擊退童家反撲中的表現,都讓他覺得不寒而慄。

「這個……依齊統領之意該如何呢?」

「無論李均如何詭計多端,只要我們不出雷鳴城,以他區區數千的兵力,還沒什麼可畏懼的,相反,如果我軍出城迎擊,李均必然來偷襲雷鳴城,這種戰術他最為擅長。」齊光嘿嘿冷笑著道。

「那朱家與童家呢?」

「李均請他們來,不過是為了分我們兵力,朱家童家也心知肚明,他們也不過是想讓我們與和平軍兩敗俱傷,只要我們不中李均之計,死守不出,李均必然會退兵,而此時童家極可能偷襲他的通海城,以外城未築成的通海,絕對經不住童家的偷襲的。如果我料得不差,李均這次恐怕要全軍心墨了,哈哈。」齊光大笑著,心中卻沒有半點笑意。

「奇怪,這道理李均不應看不懂啊,他為何還會如此冒然出擊?」他暗自想。

華宮也哈哈笑起來,但他心中卻想:「只不過是不敢在野外同和平軍作戰罷了,還吹什麼牛?」

應該說,這樣的結果李均是料到了的,朱家的軍隊由朱文海親自統領,兩萬人居於雷鳴城南五十里處停了下來,而童家的部隊由童昌統領,一萬五千人自西攻向雷鳴城,屯於距雷鳴城五十里外,李均則領著三千和平軍屯在雷鳴城北門外。攻擊的三方都按兵不動,打起了奇怪的靜坐戰爭起來。

考慮到李均極長於偷襲,而且又是以華宣之名來奪雷鳴城,齊光決心將守城的任務完全交給傭兵們,將華家為數不多忠於華宮的部曲子弟也從城防的要害部位清除出去,把任務交給了他的飛虎團。他這樣做原本是出於慎重,但在這些部曲子弟兵中卻引起了反感。

「這雷鳴城是華家的雷鳴城,華家人不可靠,莫非這些為錢打仗的傭兵反而可靠嗎?誰知道,他們會不會為了兩三個金幣把雷鳴城給賣了?或者是不是想乘機在要害環節全安排上他的人,乘機奪了我們華家的雷鳴城?」不時有華氏族人到華宮面前嚼舌,華宮起先只是笑這些族人庸人自擾,但給他們嘮叨多了,他也禁不住要將齊光叫來問一下。

「齊統領,不知何日可以解圍啊?」他拐彎抹角地問道。

「估計要一個月吧,我算過敵人儲備的糧草,大約夠支持一個月的。」

「也就是說飛虎團要堅持這許久嘍?這未免太辛苦了,城門的防備,我華家的部曲也可以勝任,齊統領可以考慮用他們替代飛虎團,也好讓飛虎團的士兵們休息休息。」

齊光先是愕然,馬上就知道華宮已經開始懷疑自己了,心中大憤,道:「這是哪個給華總管出的主意?華總管的部曲熟悉城內,因此我才調他們在城內安撫民心,以防生亂,至於城門的守備,飛虎團和冷月團等輪流守衛,談不上什麼辛苦。」

「原來如此,嗯,齊統領去忙吧,我自然信得過齊統領。」華宮將齊光打發走後,心中對齊光的懷疑並沒有因此而消除,相反,開始覺得頗有必要限制一下齊光在城內的勢力來。

齊光回到營帳之中,冷冷笑著,他的副統領孫愉與冷月團的莫雲龍都在,孫愉問道:「華總管請你何事?」

「那個小子,不知聽了什麼人的讒言,有些懷疑我們。」齊光憤憤地道,「他也不想想,如若不是我們,他能搶到這總管的位置麼,真是個自作聰明的小子!」

「說起來我覺得奇怪,李均怎麼還不動手,局勢對他不利,他應速戰速決才是。」對此,孫愉並沒有與齊光多說,他把話題轉到了戰局而來。

「確實奇怪,這小子越不動,越讓人生疑。」齊光搖頭道,「最好的辦法就是以不變應萬變。」

「也許李均這次來,根本就是來騷擾試探我們是否有機可乘的,既然無機可乘,不久他便會退軍了。」莫雲龍也道。

他們在這裡討論李均的陰謀,事實上李均營帳中也在討論雷鳴城的變化。戰事一開,雷鳴城中的情報傳出來的就越來越少,自從飛虎團取代了華家部曲之後,甚至根本斷絕了。李均知道時機已到,該是行動的時侯了。

「我早就讓細作買通了華家部曲,只要飛虎團完全控制了城防,他們就會去華宮處進言。」李均冷冷地道,心中卻想起了陸翔,自己現在用的挑撥離間之計,實際上就是嵐國用以除去陸翔的計謀,「明日我親自去城下,要同齊光談一談。」

第二天一早,守衛北城的飛虎團士兵便驚詫地發現,李均單人匹馬出現在城下,還在弓箭手的射程外,他便大聲喊道:「去稟報齊統領,說我要見他。」

齊光得到這報告大吃一驚,知道李均終於開始行動了,急匆的來到城樓上,他不敢開城獨自去見李均,便在城樓上大聲問道:「李統領此來何事?」

「也沒有什麼大事,只不過向齊統領問聲好,齊統領準備得如何,我就要開始攻城了。」李均大笑道。

「我業已準備好了。」齊光在軍陣前不甘勢弱,「只等李統領來攻。」

「如此甚好,等到城破那一日,我與齊統領再把臂言歡吧,齊統領,我靜侯佳音。」李均回馬而去,齊光吃了一驚,反覆思忖李均最後一句話的意思,終於明白了。

「不好,中計了!」他苦笑著搖了搖頭,李均說些模稜兩可的話,引得他順著回答,但他們的對話聽到別人耳朵中,不但不像兩人唇槍舌劍,更像是在共謀奪取雷鳴城呢。

但既然已經說出了口,便無法挽回了,他們這樣大聲對話,是無法隱瞞的,如果別人硬要懷疑,那也只能由他們懷疑去了。想到華宮上次懷疑的眼光,齊光不由苦笑,自己這次賣命的對象,好像就是那個肚量不怎麼樣的「別人」。

果然,當有人將這事情報給華宮時,他立刻自作聰明起來:「儘管是當著光天化日之下兩人交談,但這談話實在有些不明不白,莫非齊光與李均是故意如此,以消除旁人的疑心?」

人愚笨些並不可怕,怕就怕愚笨的人自以為聰明。這個疑問大大加強了華宮對齊光的懷疑,暗地裡,他將莫雲龍找來,問道:「莫統領,對於城中防務,你還有什麼意見?」

莫雲龍在華宮奪取總管之位的兄弟之戰中,也是出過大力的,但只因放走了華宣而事後被華宮所責,因此心中對他頗為不滿,見他問起,便道:「齊統領的佈置水洩不通,城中防務格外嚴密。只要我軍不妄動,待敵方糧盡退兵之時再背後反擊,必然可得大勝。」

他的回答不但沒有消除華宮的懷疑,相反,更證實了一個挑唆者在華宮面前的話,齊光收買城中人心,已經同城內一些並不忠於華宮的人結為同黨了,因此,華宮連帶著莫雲龍也開始懷疑了。

想到城中最大的兩個傭兵團的統領都是可疑份子,華宮不得不膽戰心驚。他不敢輕舉妄動,而且此時還需要依靠這兩個傭兵團的實力,因此反覆思忖幾日後,便招來心腹密商。

「不能等他們準備好了再行動,必需搶先動手。」心腹得意地提出了一個計策,「齊光與莫雲龍之所以敢目無總管,無非是因為覺得雷鳴城少不了他們,只要破了雷鳴城之圍,顯示總管您的軍事天賦,他們必然不敢輕舉妄動。」心腹自然不會告訴華宮,這計策是另有高人指點於他的。

「哦?如何破雷鳴城之圍?」華宮對於這個可以一舉除去兩個心腹之患的計策非常感興趣,這個時侯,當他覺得城內自己幾無以依靠的力量之時,有人若能提出破圍的計策,他當真是萬分感激的。

「華總管自然知道,我城中為了方便拉運銀礦,準備了數百輛牛車。」那個心腹湊近了臉,詭譎地道:「如果在牛尾上繫上火把,讓牛向敵陣衝過去,人力如何同牛相抗?區區和平軍頃刻間便會灰飛煙滅,華總管也必然在戰史中以布火牛陣解圍而揚名。」

華宮大喜道:「不錯,不錯,我早有此意,此事由你去準備。哈哈,我要讓他們知道對我華宮來說,區區李均算不了什麼。」

又過了兩日,那心腹辦事果然不慢,迅速便將城中拉礦石的數百頭牛湊攏,他怕數量不夠,還特意將百姓家中的牛徵集起來,足有七百餘頭,名義上是為了犒勞守城將士而準備屠牛,實際上是在做火牛陣的準備。

待準備就緒之後,華宮便派人將齊光與莫雲龍等傭兵統領請來。

對於華宮突然的邀請,齊光與莫雲龍都有些愕然,如今兩人整日都在同一營帳中處理軍務。自從上次同莫雲龍密談過後,兩人都知道華宮的疑心越來越重,常常藉故避開二人,如今卻主動邀請,其中必有玄機。

「不去的話,他的疑心會更重。」莫雲龍道,「去的話,真不知這個志大才疏的傢伙會做出什麼事來。」

「不如這樣,由我領著兩百人在總管府外侯著,如果一有不對,我便衝進去,如何?」孫愉也道。

「目前不必如此,他還指望我們替他退兵呢,量他不敢加害於我們,只不過,這次圍解之後,我們恐怕得考慮是除去他,還是另覓一處了。」齊光冷冷地道,心中對華宮也產生了殺機。

齊光與莫雲龍二人來到總管府,華宮親自來到大門處迎接,招呼二人坐下後,華宮笑道:「此次邀請二位前來,是商討如何破李均之圍。此次圍城,李均兵力最少,但卻是最重要的一支,若能擊敗李均,童家與朱家自然會退兵。」

齊光與莫雲龍對望一眼,莫雲龍道:「可是,李均詭計多端,若是出城與之會戰,難保戰局不利,那時朱家與童家乘虛而入,我軍該如何是好?」

「哈哈,量區區三支圍城之軍,能奈我雷鳴城何?」華宮狂笑起來,對於他突然而來的自信,齊光與莫雲龍百思不得其解。

齊光道:「華總管莫非有了破敵之計?」

「正是,邀二位來,正是商量破敵之後,定要乘勝追擊,不能讓李均與華宣逃走之事。」華宮咬牙切齒地道,看到齊光與莫雲龍臉上那種不相信的神情,他就覺得難以忍受。

「什麼,火牛陣?」聽了華宮的計策,齊光與莫雲龍都驚叫起來,兩人目瞪口呆半晌後,莫雲龍一拍自己的腦袋,道:「我怎麼沒想到這個辦法?」

見「自己」的計策鎮住了二人,華宮乘機道:「火牛陣破敵是必然的,我城中有牛共七百頭,我已經命人調齊了,足夠讓李均區區數千兵馬都踩為齏粉,請二位列陣於牛後由卝文卝人卝書卝屋卝整卝理,等火牛陣衝出去後便跟著去掃滅殘敵。」

心中隱隱還是覺得有些不妥,齊光道:「此計雖佳,但還需再仔細商量吧。」

「事不宜遲,如果再商量下去,只怕有人會走漏風聲。」華宮冷冷瞄了他一眼,又道,「莫非齊統領是怕了李均,亦或齊統領不願早些破了雷鳴城之圍?」

齊光心中大怒,暗想:「只要城圍一破,我便想辦法除去你,李均能以通海城為基地,我飛虎團如何不能以雷鳴城為基地?」

莫雲龍拉了他一下,道:「我看華總管的計策非常好,此仗我軍必勝,齊統領無需如此謹慎,無論李均如何詭計多端,他總不能讓這七百頭狂奔的火牛全死掉吧。」

勉強壓住怒火,齊光道:「不錯,事不宜遲,今晚便可動手。」

華宮搖了搖頭,道:「我已經都準備好了,牛也派人趕向北門,現在就可以動手,我等不及要看和平軍灰飛煙滅!」

齊光冷笑起來,和平軍灰飛煙滅之後,下一個灰飛煙滅的會是誰呢?

陳國崇德十二年春三月十一日晨巳時,七百頭牛尾上拴著硫磺與硝石,或者是熏了油脂的碎布,從雷鳴城北門被趕了出來,其後,則是城中兩個最大的傭兵團,飛虎團與冷月團的戰士。

為了增加牛群的破壞力,華宮還命人在牛角上都牢牢綁上匕首或短劍,牛群對於自己這一身奇怪的裝備似乎也有不祥的預感,左顧右盼,哞哞直叫。

和平軍的營寨據城有一里左右,齊光知道事不宜遲,這麼多牛出現在城外,李均在片刻之後便會知道守城方要使用火牛陣了,必需在哨兵報告給李均、李均作出反應間這段時間裡,讓牛群開始攻擊。

於是,片刻之間,七百頭牛尾部全是烈火,「哞哞」的牛叫聲此起彼伏,牛被自己尾巴後的火焰所驅趕,發了狂般衝向和平軍的陣營,一時間,牛尾上的烈焰與牛竭力奔跑所掀起來的灰法,遮住了天日。牛群奔跑時大地都震動了起來,巨大的轟響,似乎是有雷在地底下經過。

緊跟著牛群之後,飛虎團與冷月團排成散兵陣形,也衝了過去,他們的吶喊聲被牛群發出的聲音所掩住了,但這近一萬人的衝鋒,聲勢也極為浩大。

「其實憑這一萬人,也許就可以在野戰中擊破和平軍。」一邊驅著馬前衝,齊光一邊想,自己看來是給李均神出鬼沒的兵法嚇住了,所以才會如此謹慎,但是,如果不是有朱家與童家的大軍在虎視眈眈,自己肯定會選擇同和平軍野戰一決雌雄的。

忽然想到這是在衝鋒中,自己為何會有心思想起這些來了,齊光心中苦笑了一下,不知為什麼,只要一想起對手是李均,他就容易走神,這可不是什麼好的現象。

但讓他吃驚的事情忽然發生了,最當先的一批火牛衝進了和平軍的營壘,圍在營外的木柵欄根本經不住牛群的衝擊,不少柵欄被火點著,也湊熱鬧般地燒了起來,按道理,和平軍的營內應該一片大亂才是。

然而,和平軍營壘中卻沒有絲毫亂的徵兆,為什麼會如此?齊光心想,莫非自己驅火牛進攻的,只不過是一座空營?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和平軍去了哪兒?

正這時,和平軍營壘中忽然發出了爆炸般的聲響,即使是牛群的轟鳴也被這響聲壓制下去,最先的一排牛踏進早就準備好的陷坑裡,陷坑表面薄薄的土層禁不住牛群的奔踏,塌了下去,最先的牛被陷入了深溝中,溝裡樹著的長矛將它們一一穿透,但牛的生命力極強,沒有立刻斃命,而是發出沉重的慘叫聲。

自然,那驚天動地的巨響不是土坑陷下去時發出的聲音,而是在土坑陷下去後,早就準備好的和平軍點燃了洞越人用來開山炸石的火藥,發出巨大的聲響。緊跟著的牛發現前面的夥伴忽然被大地吃了下去,緊接著又發出一聲恐怖的巨響,響聲之後,又聽到夥伴們痛苦的叫聲,當場就嚇怔住了,甚至忘記尾巴上的火來。

李均的設計還沒有結束,十多個「怪獸」忽然從帳幕中衝了出來,伴著刺耳的銅鑼聲,這十多個又長又寬的怪物張牙舞爪,隔著大土坑衝向牛群,牛群早被嚇壞了,它們自然不知道,李均命人用獸皮縫製成這樣的東西,讓十餘個士兵套在身上。正如其它一切動物被嚇著了都會回頭逃進自己巢穴一樣,牛群也調轉回頭,衝向雷鳴城裡。

跟在牛群之後的萬餘傭兵忽然發現自己扮演的角色變了個樣,由追著牛,變成了被牛追起來。再力大無窮的羌人,也不敢面對著已經嚇瘋了的奔牛,傭兵們能做的,就是盡可能跑得快點。

埋伏在營寨中的和平軍衝了出來,緊緊跟隨著牛群,少數僥倖逃過了牛角上利刃與牛的鐵蹄,還驚魂未定間,就被和平軍小隊斬殺,個別有還手於地的,也無法對付在局部上形成了優勢的和平軍,片刻間,由萬餘傭兵組成的散兵衝鋒陣形,就成了崩潰的洪流,在這狂叫哭嚎著逃跑的人流中間,火牛開出了一條血色的道路,而緊跟在後面的,則是一手擎著紫色龍旗,一手執著長戟,頭戴龍首頭盔,暗紅色面具遮住了臉的李均。

看到牛群的奔勢,齊光也經知道無可挽回,自己能做的,只不過是盡量使部隊少受點損失罷了,這些傭兵投靠於他,他就得盡量為這些傭兵考慮,因此,他下達了分散逃命的訊號。

即使他不下達這個訊號,傭兵們也已經在逃竄了。牛群驅趕著傭兵奔回雷鳴城的城門,站在城上的華宮本來想看到和平軍營寨中火光沖天,本來想聽到和平軍陣營裡哭爹喊娘,但他看到的和聽到的卻讓他心膽俱碎!

數百隻牛角上拴著明晃晃的利刃,眼中冒著紅光,尾上是點著了的火焰,瘋狂地衝向傭兵隊伍中。無數血與慘叫伴隨而出,一條由血、碎肉、人殘缺或踏扁了的肢體組成的赤路,從和平軍營壘前,迅速向雷鳴城門延伸,而且,這條路,還在不斷擴大。

「關門!放箭!」華宮大聲叫嚷著,如果讓牛群衝進城中,那麼緊隨其後的和平軍便也會攻進來,那時,自己一切就完了。

但是,沒有人理會他,他忘了,負責守衛此門的是飛虎團的傭兵,關上城門,就得眼睜睜看自己的戰友們被阻在城外,被這群瘋牛屠戳,在牛群之後,還有更為可怕的和平軍,這事情,他們無論如何做不出來。

「關門!關門!不能讓他們進來!」華宮幾乎是嚎哭著,一手糾住在他身傍的孫愉,用力卡著孫愉的喉嚨。孫愉握住他的腕子,拉開他的手,在一片哭喊聲中,華宮聽到這位飛虎團的副統領用悲哀的聲音道:「你完了,我們都完了。」

「完了?」華宮喘息著,忘記了手上的疼痛,他回頭四顧,只見無論城上城下,雷鳴城守軍的士氣已經崩潰了,許多人都扔上了武器逃走。這種單方面的屠戳,即使是身經百戰的傭兵,也無法忍受這根本沒有任何意義的死亡,在戰場上被敵人殺死,還有可能被戰神接去靈魂,但死在牛角或牛蹄之下,做鬼都覺屈辱。

「不,不要!快,保護我突圍,我們還可以重新來過!」

華宮大吼了起來,拉住了孫愉的手,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

孫愉則沒有理他,只是關注地看著城下,那裡,李均橫向馬頭,直衝進正在重整隊伍的飛虎團,孫愉在上面一眼看到李均鋒勢所指的對象,臉色大快起來。

「統領,快逃!」他喊道。

他在城樓上的大喊,並沒有傳到城下的齊光耳中,齊光正在重整隊伍,在火牛陣的衝擊下,仍站在他身邊的人已不足三百人,正當他不知該如何是好之時,身前的傭兵們被一道黑色的電劈成兩邊,李均,騎著黑馬出現在他眼前。

「火牛陣好厲害!」齊光苦笑,將手中的長矛舉起,與李均的生死一決看來無法避免了。

「比我想的確實還要厲害些,早知如此,我就不用這計了。」李均那恐怖的暗紅面具之下,傳來他有些悶的聲音。緊接著,便是一聲大吼:「吃我一戟!」

士兵們紛紛讓了開來,在李均週身發出的強烈殺氣下,他們覺得連自己的頭盔似乎都要被吹起。李均沒有放下手中的紫色龍旗,只是單手舞戟,戟上的月牙刃直砍向齊光的頸項。

齊光心中既是喪氣又是惱怒,喪氣的是自己沒看出這個火牛陣根本就是李均的計謀,惱怒的是李均竟然瞧不起他,單手就同他作戰,他橫矛格開李均的戟,但李均戟上傳來的強大力量,讓他在馬上搖了一搖。

「好力道!」他也大吼起來,雙手一擰,長矛烏龍出水般,一連刺出十餘式,式式連環,攻向李均頭、喉、胸、腹各處要害。矛上發出犀利的勁氣,將周圍的空氣都帶動起來,形成箭一般的罡氣,直擊向李均。

李均在這森林一般密集的矛影中,以手臂為軸,將長戟一旋,從他戟勢中也發出了罡氣,將對方的攻擊化為無形。兩人在這短短一照面的時間裡,便各攻出一招,又各防住了對手的一招,招數變化極快,周圍押陣的士兵甚至看不出雙方誰在攻誰在守。

兩匹馬這時一錯位,雙方背對背,齊光回手用矛柄撞向李均後心,但李均一鬆左手,紫龍旗從他手中飄落,李均用騰出的手一把握住齊光的矛柄,用力一扯,將齊光整個身體從馬上扯了下來。

緊接著,李均又抓住了從空中落下的紫龍旗,他放手奪矛,用力,這一個過程僅在片刻間便完成,紫龍旗這時才從空中落下一半。

落在地上的齊光還想再戰,李均的戟已經刺在他的咽喉上,李均微微一點,刺破了他一層表皮,血流了下來。以齊光之力,原本不至於如此輕易被李均制住,但他沒防到李均執旗的左手,因此,片刻間便敗了下來。

「城上的人聽著,以這城換齊光的性命!」李均大聲向城上喊去。

「不,不行,我們絕不!」華宮徒勞地喊叫,孫愉毫不容情地糾住他。

「你這是在逼我們作不符合傭兵職業道德的事情。」孫愉在樓上森然回復,「即使是自己戰死,傭兵也不能出賣僱主,李均,你也是傭兵,不要強人所難。」

「我只是想給自己找個借口放了齊光罷了。」李均哈哈大笑,「此時這雷鳴城,已經進入我的手中,既然你不願意,那麼。」他手緩緩一聲,戟又向前刺出一些,齊光想退,又被他那凌厲的目光所攝,不敢後退。

「你再想想,如何?」李均又問孫愉。

孫愉陷入苦思之中,向下望了望面色蒼白憔悴的齊光,又望了望手中瑟瑟發抖的華宮,不知該如何處理。

齊光忽然掙脫了李均目光,他大吼道:「不要理他,為我報仇!」人向沖一衝,李均的長戟刺透了他的咽喉,他掛在長戟上片刻,終於氣絕倒地。

「統領!」孫愉大喊了聲,然後轉身便逃走。此時和平軍也開始進入城中了。

這一次和平軍攻擊雷鳴城,雖然用去了七八日時光,但全軍傷亡極少,而進入雷鳴城後,根本沒有遇到任何巷戰,便落入了李均手中,傭兵們連僱主都沒有了,只得退出城外觀望,而華家的部曲,則立刻投降了華宣。

亂軍之中,初次上陣的宋雲找準了自己的目標——莫雲龍,而莫雲龍眼見齊光施展出氣勢如虹的絕招,仍不是李均的對手,心中大懼,已經在悄悄準備溜走,卻被宋雲攔在半道上。

「讓開,否則去死!」莫雲龍只畏懼李均一人,對於這個攔住自己步兵將領並不放在眼中,藉著馬的衝勢,一刀便斬了過來,他雖然無法象齊光那樣發出罡氣,但這一刀的氣勢也相當驚人。

宋雲雙手握著巨劍,並沒有硬接他這一刀,而是一劍刺向他的戰馬,馬行速極快,被劍刺入後仍在奔行,結果使自己被切開一道深可入腑的傷口。莫雲龍眼見自己刀就要砍著宋雲,卻發現宋雲以一個幾乎不可能的姿勢躲開這刀,莫雲龍回手又是一刀,但刀勢還為發出,腿上傳來的巨痛讓他大叫起來,敵人的那一劍,不但斬開了他的馬,他的一隻腳也被生生切下來,此時馬已經斃命倒下,將莫雲龍壓住,莫雲龍一腳已殘,眼風宋雲雙手舉劍劈下來,勉強揮刀去格擋,但「錚」一聲,刀便被擊成兩截,他還沒叫出求饒之聲,首績便被宋雲斬了下來。

「華宮已死,餘黨不究,放他們逃命去吧!」傳令兵大聲呼喝著,李均正站在城頭之上,戟尖上挑著華宮的屍體,這更加快了雷鳴城的崩潰,但李均也知道,如果硬要斬盡殺絕,敵人被迫作困獸之鬥的話,和平軍也會死傷慘重。

「戰爭中,只要抓住敵人的致命弱點全力一擊,那麼敵人就會自動敗退,無需多加殺傷。」當初,陸翔在傳他兵法時曾說,「關鍵在於找到敵人最制命處。」

對於和平軍來說,打掃戰場的工作比之於取得勝利,要更加麻煩一些。且不論近萬人的俘虜與降軍,單單是奔入城中的數百頭火牛惹起的火災,就夠他們收拾一陣的了。為了防止有人乘亂打劫,李均令人將銀礦、府軍等重要地方守住,然後再來到總管府與俞升商量出榜安民之事。對於二人來說,到這裡是舊地重遊,心中別有滋味。

正與俞升商談間,一騎快馬衝進了雷鳴城,馬上乘坐的趙顯徑直來到總管府,沒有等哨兵通報便衝了進去,大叫道:「不好了!」

李均吃了一驚,問道:「什麼不好了?」

「得知我們攻下雷鳴城,朱家與童家都在向雷鳴城進發,要從我們手中奪走雷鳴城,而且,童家還兵分兩路,一路人馬攻向狂瀾城了!」

這個消息讓李均大驚失色,狂瀾城的守軍雖然有四千人,但一來城牆尚未築起,二來這些守軍多是新加入的虎翼營,戰鬥力遠不如和平軍,三來主要將領幾乎都集中在雷鳴城中,只有華宣、周傑與負責築城的墨蓉留守,如果狂瀾城有個閃失,和平軍必然元氣大傷!

「知道攻向狂瀾的敵軍有多少?」李均問道。

「大概有一萬五千人,童家這次行動極為保密,具體數目還待探查!」趙顯早已面如土色,雖然負責和平軍的情報工作,但他的膽量卻比之當年沒增長多少。

李均與俞升對望一眼,這瞬間李均明白,自己還是棋差一招了。雖然用計奪來了雷鳴城,但這雷鳴城只怕是為別人奪取的,以和平軍此時的兵力,雷鳴城與狂瀾城,二者只能守其一,雷鳴城雖然城大人多又有銀礦,但比之於狂瀾城的重要性,只怕要差上一點。

「怎麼辦?」眾人都用目光向李均詢問。

第四章風起雲湧

此時的李均,心中的懊惱絕非外人所能得知。

一步走差,滿盤皆輸,雖然他向朱家與童家請求援兵之時,也考慮過兩家會不會背後捅自己一刀子,但考慮到如果不借助兩家實力,華宮與齊光必然不懼僅數千人的和平軍,會在野外同和平軍決戰,而和平軍有限的軍力不能在野外的消耗戰中浪費,更何況即便野戰獲勝,華宮與齊光也會撤軍死守,僅憑數千軍隊,根本不可能在正面強攻中擊敗他們。即便是退一步來說,華宮與齊光不出城野戰,沒有其餘兵力牽制,他們就可能一面與和平軍周旋,另一面則去偷襲狂瀾城。如果這樣,那和平軍會敗得非常慘。

因此,他向童家與朱家請求了援軍,心中還是寄希望於兩家不會發現自己佈署上的弱點,但看來童昌能一直坐穩童家主帥之位,甚至多次擊敗戎人的侵襲,絕不是僥倖所致。他一面派兵到雷鳴城外虛張聲勢敷衍自己,另一面暗藏精兵,只等自己與華宮戰後撿個便宜,這個人,以後得千萬注意了。當初陸翔曾說,用兵不得存僥倖心理,自己對此不夠重視,因此會有這次的失策。

「雷鳴城與狂瀾城,對於和平軍來說哪個更重要?」他忽然問道。

「自然是狂瀾城,雖然我們佔據時日不久,但那裡民心依附於我,而且物資糧餉,全部在那裡。雷鳴城失去不傷我軍元氣,而狂瀾城有失,一則剛開始的建設前功盡棄,二則動搖軍心民心,對我軍的打擊極大。」司馬輝冷靜地分析。

「正是,雷鳴城奪來了,仍舊是華家的雷鳴城,而狂瀾城名義上是華家的,但實際上大家都知是和平軍的。」俞升也道。

在軍事會議上很少發言的宋雲臉上露出焦慮之色,道:「陳影在狂瀾城,狂瀾城最重要,這雷鳴城反正是我們的,過幾天再奪回來就是。」

李均聽了精神一振,哈哈笑道:「不錯,大家都如此認為,那事不宜遲,俞先生,你即刻乘快馬奔向童家營寨,向他告急,只道朱家大軍逼近城池,我軍無法抵抗,請他速來救援,我軍願以雷鳴城換狂瀾城。司馬先生,你速領人將雷鳴城中重要物資,特別是府庫存銀,統統搬走。宋雲,你領人去破壞銀礦,讓銀礦在一月內無法恢復生產,蘇晌,命令全軍,作好急行軍的準備!」

「好計!」司馬輝也是精神振作起來,雖然形勢對和平軍極為不利,但李均臨危不亂,不但沒有慌了手腳,而且還設下了二虎競食之計,現在,雷鳴城就是最好的一塊骨頭,童家與朱家將為這塊骨頭打得頭破血流,全然不知骨頭上的肉已經被和平軍取走。

一切依李均計劃而行。俞升匆匆趕往童家營寨,在半路上正遇上童昌,他裝作不知童家分兵襲取狂瀾城的消息,向童昌道:「大事不好,童元帥,我奉李統領之令,來向貴軍求救,朱家背信棄義,欲不利於雷鳴城!」

童昌吃了一驚,狂瀾城對於他們來說,還是一個無足輕重的港城,雖然現在發展的很快,但短期裡遠遠比不上擁有銀礦的雷鳴城誘惑力強,如果朱家奪取了雷鳴城,經濟實力大增之下,便可以輕易取得對童家的優勢。因此,他道:「李統領如何應敵的?」

俞升道:「李統領正在佈置城防,在下來時他有言道,從童家借得狂瀾城以來,一直想用合適的東西作為謝禮,如今這雷鳴城已經奪下,他願以此作為交換狂瀾城的謝禮。」

「原來如此。」童昌冷冷笑了笑,濃眉下虎目閃著威稜,直射俞升:「我明白了,請先生放心,我軍將兼程前往救援,請他一定要守住。」

待俞升走後,幕僚問道:「李均真會將雷鳴城送給我們?」

「他想不送也不行,他是個聰明人,自知難以同時抵擋我軍與朱家,只得將到嘴的雷鳴城吐出來。如果非要將雷鳴城送與一家,自然是送給我們更好了,還可以讓我欠他一個人情。」童昌哈哈笑了起來。

「如此,那我軍是否還要襲取狂瀾城?」

「朱家對我家順利接管雷鳴城,絕不會善罷甘休,我軍要集中力量對付他們,和平軍只能暫且放過了。你速去傳我令,要襲取狂瀾城的我軍立即趕來支援。只要我們控制住雷鳴城的銀礦,要兵有兵要將有將,區區數千和平軍,願意何時討伐便可何時解決掉!」

「元帥高見!」幕僚們紛紛附合起來,看起來,這次行動,李均以奇計攻下雷鳴城固然了不起,但同樣以巧計迫使李均讓出雷鳴城的童昌更是了不起。但童昌對李均有些將信將疑,為防止李均派俞升前來迷惑自己而實際上設伏於半路,他們前進的速度明顯慢了,與他同樣,朱文淵在得到李均派人送去的消息之後,也放慢了進軍速度,這就給和平軍有比較寬裕的時間運走雷鳴城中的物資。

雷鳴城中,司馬輝令人去搬運府庫藏銀,自己卻親自領人來到雷鳴城的總管府中,將滿滿三車的府藏文籍書卷一掃而光,在運出雷鳴城時,嚴令將士不得擅自毀棄其中任何一卷。士兵們都對他不重視堆積如山的庫銀糧草,而重視這些百無用處的書卷無法理解,連李均也覺得詫異,問道:「司馬先生為何搬這些東西?」

「統領有所不知,雷鳴城長期為余州首府,余州,乃到余州周邊的山川地理物產資源,全部被繪集成書,收藏於華家總管府,華家在余州三大勢力中一直實力較弱,這些東西對他們來說派不上用場,但對於我和平軍來說,這些東西遲早會是無價之寶。」

司馬輝的解釋讓李均非常高興,道:「和平軍上下,大多是粗人,不懂這書籍圖冊的重要性,俞先生又不在此,如若不是司馬先生,我幾乎為了些有價的銀錢,放棄了這無價的典籍,先生立了一大功了!」

司馬輝笑而不語,心中卻是充滿感激,以前在朱家效力之時,無論他如何出謀劃策,朱家父子的感謝只不過是表面上的,而不是李均這樣發自內心的。更有甚者,如果朱文淵那個脾氣知道他不要物資糧草而要了這些書籍,一定會披頭蓋腦先教訓他一頓,李均雖然反對高高在上的世家大族,但對於他這個半途投靠的余州世家子弟,卻一直優禮有加的。有如此一樣的主君,怎麼讓人不為之殫精竭慮呢?

和平軍在一個時辰之後,便撤出了雷鳴城。雖然還有許多物資無法帶走,李均也不覺可惜,這一次從府庫中收走的存銀,便足以換取二十萬以上的金幣,對於爭需用錢的和平軍來說,已經算是一筆巨大收穫了。若是姜堂在場,定然會興奮得大叫好買賣。

朱家與童家的士兵,一個從西門,一個從南門,幾乎同時攻入了雷鳴城,但此時的雷鳴城,已經是空城一座。和平軍撤走時,還專門將城門也拆毀,這使得雙方暫時都無法關閉城門,阻礙對方進入,於是,一場遭遇戰便在雷鳴城中展開。

雙方衝殺來衝殺去,都無法奈何對方,於是,童家駐在城北,朱家駐在城南,雙方便在城中對峙,一面談判一面等待援軍的到來。

這一切都在李均的預料之中,雙方都急於獨吞雷鳴城,以取得對對方的壓倒性優勢,但雙方都勢均力敵,打來打去,遲早是兩敗俱傷的局面。以前兩邊有過平分雷鳴城的默契,但一來默契是一回事,事實又是另一回事,大家都想獨吃獨佔,二來與童家達成默契的朱茂已經死在李均手中,雙方要從頭來過,必定會有一段接觸時間,有了這段時間,李均便已領著和平軍,遠早高飛去了。

這場爭奪雷鳴城的混戰持續了半個月之久,先是和平軍與朱家童家聯手對付華宮,緊接著朱家與童家又共同逐走了李均,最後剩餘的朱家與童家也無可避免的發生衝突,雙方死傷慘重之下,不得不重新考慮這雷鳴城的價值,此時童昌才意識到,自己終究還是上了李均的當,為時已晚。

正當童昌在雷鳴城中咒罵李均之時,李均已經站在狂瀾城新築的一段城牆下,與墨蓉談笑風生了。築城的進度出乎意料的快,這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墨蓉在工程指揮與設計上的天賦,也要歸功於墨蓉請來的越人工匠在這一方面的努力。

「那幾天我可擔心了,壕溝才挖起來通水,便聽說童家的軍隊就在一日路程之外。」對於當時的焦急,墨蓉尚未忘懷,她道,「如果他們來攻城,也許憑借通海港的城牆可以守住,但這城外的工程必定會被破壞殆盡,堆積於此的物資也會被擄掠一空,誤了工期,那就有損於我天下第一巧匠的名頭了。」

「哈哈,放心,我既是答應給你一段時間的和平,那便不會有敵人來攻擊狂瀾城。童家軍隊雖然離城很近,但還不是被調走了嗎?」李均微笑著安慰她,但心中卻有些後怕,自己撤軍,又是一步險招,如果童家或朱家的軍隊棄雷鳴城而不顧,集中力量背後追襲,那麼攜帶大量物資的和平軍,只能面對慘敗的命運。即便不加追擊,童昌命原本襲擊狂瀾城的部隊於半路上偷襲退回的和平軍,損失也將是無可挽回的,冥冥中老天似乎讓運氣站在了李均這一邊。

「依這進度,看來八個月便足以將外城築好,至於內城的修飾,便可以慢慢來進行。」墨蓉談起自己的工程,便眼中閃著晨星般的光芒,「兄弟,你可要好好謝我。」

李均心中一陣溫暖,墨蓉與他雖然在屠龍之戰中同生共死,但如果不是出於深厚的友情,絕不會為他築這狂瀾城的,因為身為越人的墨蓉,對於常人間頻繁紛亂的戰爭一則無法理解,而狂瀾城,又將是自己掀起余州新一輪殺戮的起點。但他實在想不到自己能用什麼方式來報答這位越人女子,財寶權勢,都非她所愛啊。

「姐姐說要我如何感謝便如何感謝了。」他能說的僅此而已,墨蓉發出輕輕的笑聲,道:「這可是你說的,我現在還想不到問你要什麼,到時侯我要想到時,你可不許賴這筆買賣的帳!」

「怎麼會?」李均也笑了起來,片刻之後,他的輕知變成了大笑:「姐姐,你說話好像糖漿啊。」

墨蓉想起自己剛才的口氣確實像姜堂在同人談判,再次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兩人如此親密的景象,看在俞升眼中,又是一陣不安。

「越來越不對了。」俞升想,「看李統領與墨姑娘的樣子,兩人已經很親密,如果不早日為李統領務色一個彼配得上的常人女子,那可就晚了……」

俞升的擔心暫且不提,墨蓉此時又輕歎一聲,道:「兄弟,其實你已經為我做了很多了,那天你在奠基時同狂瀾城百姓的誓約中,說越人常人羌人夷人和戎人一律貴賤相等,我聽了真的很感激。」

李均默然無語,雖然越人極為自負驕傲,但事實上在這常人佔絕對優勢的神洲世界中,他們只不過是化外之民,被常人視為未開化的野蠻人,即使他們在機關設計和建築鑄造上有著過人天賦,常人也以為那是「奇計淫巧」,不值一提。公開說越人也與常人一樣貴賤相等,這需要冒一定的風險,也必然會為自己帶來一些麻煩,但每當想到傭兵雖然大數是常人,也同樣被那些地位高貴的人看不起,李均便覺得,無論是常人還是其他種族只要能自食其力,就要遠遠強於那些紈褲子弟。

「稟報統領。」哨兵匆匆趕來,打斷了兩人間的私語。

「什麼事,是不是雷鳴城戰局又發生變化了?」李均問道,雖然和平軍撤出了雷鳴城,但他仍命令細作嚴密觀察雙方戰況,如有可乘之機,他便準備立刻殺回去。

「不是,是我們的遠航船隊歸來了。」

哨兵帶來的是一個大好的消息,對於李均來說,戰據通海港築起狂瀾城,究竟是有益還是無益,就要看這第一支船隊遠航歸來的成果。算算行程,這一趟來去足足用上了兩個月的時光,想來航行了不少港口。

「姐姐一起去看船隊嗎?」李均問墨蓉。

「你去吧,我還要忙。」墨蓉對於船卻沒有多大興趣。

於是,李均與俞升便趕到碼頭,到了那兒已經是人頭湧動,雖然最近有不少夷人船隊和商船進入通海,但自己的遠洋船隊貿易歸來,這還是第一趟,因此無論是常人還是夷人、羌人,都湧了過來看熱鬧,即便是在養傷中的孟遠,也聞訊趕了過來。

「哇!」不少孩子都驚叫了起來,船隊自通海港出去時,用的都是些老舊的中型船舶,數量也不過是四艘,但回來時除了那四艘舊船,還多出八艘大船,也不知是出海的商隊買回來的還是隨他們前來作生意的。

「看來又有好買賣了!」看到李均趕來,早就在那裡翹首以盼的姜堂嘿嘿笑著,兩眼閃著金幣的光芒。李均看到他這付神情也忍不住笑起來,道:「怎麼多了八艘大船?」

「剛才賈同派人來說了,他們在日昇港買下了四艘大船,另外四艘則是跟隨而來作買賣的各國商船。」

「這趟買賣,我們收入如何?」雖然從姜堂臉上的表情,李均就知道這趟買賣有賺無賠,但對於具體收入,他還是非常關注,現在的和平軍,已不再是僅憑一千多金幣就可支持一月的小部隊,各方面的開支是與日俱增啊。

「現在還不清楚,要同賈同對過帳後才知道,不過,可以肯定這趟買賣我們大賺了一筆!」姜堂看了看周圍擁擠的人群,沒有說出具體的數字。

「哦。」對於姜尚源於商人本能的謹慎,李均還是頗為讚賞的,他放眼向船上望去,只見水手與搬運工正在全力從船上御下貨物,他忽然心中一動,指著四艘大船道:「這四艘船上,怎麼有士兵?」

對於船上有士兵,姜堂的興趣遠沒有對於船上的貨物與金幣大,他只是淡淡地道:「那些兵,好像是賈同代和平軍請來的傭兵吧,這筆買賣我可沒興趣。」

李均卻是半驚半疑,如果這四艘大船滿載士兵,那足有數千人之多,即使不全是士兵,僅表面上看到的,也有一千多人。現在狂瀾城的防備外實內虛,如果他們是敵人,此時城中必然早就大亂了。

這接連在軍事上犯的錯誤,讓李均深刻意識到,自己還是缺乏統籌全局的經驗。目前的他,雖然是舉世罕見的將才,但還不足以稱為超一流的帥才,將才與帥才,之間的差距絕不僅一個字那麼簡單。

「李統領,」在一艘大船上,賈同看到站在人群中的李均,拚命向他揮了揮手,臉上綻出笑容。當他看到李均身旁的姜堂時,還伸了伸大拇指。

姜堂也伸了一下大拇指,示意他幹得漂亮。李均回了他一個微笑,便排開人群,想要轉回軍營,他要立刻安排人手負責港口的警戒,雖然余州其他勢力無法從海面上大規模攻擊,但誰知道他們會不會來次小型的卻是致命的偷襲呢?甚至只要破壞狂瀾城的海港設施,便足以讓狂瀾城變成一座癱瘓的城市。

「李均!」

自從和平軍成立以來,李均的名字已經很少有人當面叫過了。部屬們或外人都稱他李統領,趙顯與王爾雷偶爾稱他老大,只有墨蓉叫他兄弟。如今有人高聲叫喊他的名字,不由得讓他異常奇怪。

喊聲是從身後的碼頭傳來的。李均回過頭去,只見在四艘大船上的一艘中,一個將領模樣的人在向他揮手,見他回頭,那人再次大叫:「李均,小子!」

「是你!」李均心中又是驚訝又是高興,前不久還在想這個人,沒想到他真的來了。

那人急匆匆從船舷搭板上跑了下來,一會兒便淹沒在人群之中,李均急切地在人群中尋找他的身影,片刻之後,他從人群中擠了出來,奔到李均面前。

「統領……」李均輕輕叫了聲,臉上綻起了一絲羞澀的笑容。這種神情俞升和姜堂都從未見過,他們心中也不由得對這個被李均叫為統領的人大為奇怪起來。

「好小子,有出息了,還記得我!」那人重重拍了一下李均的肩,暢快地笑了起來,彷彿一個長輩見到自己的晚輩建立了功勳後的笑容。李均也跟著有些傻乎乎地笑著,即使是他,在自己的啟蒙師父面前,也像別人一樣有些不太好意思。

那人笑了片刻後便收斂了笑容,向李均行了個傭兵禮:「怒濤傭兵團統領肖林,向李統領報到!」

李均本能地回了一禮,他的腦海突然回到了十年以前,眼前的肖林教會自己行佣兵禮的時後。他將這點滴的思緒甩開,心中暗自責怪自己最近為何總是喜歡回憶起來,道:「歡迎肖統領來狂瀾城助我。」

此時二人心中,都有千言萬語要傾訴,但一時間又不知從何處開始好。論起交情與認識時日,肖林與李均之間的關係比之雷魂墨蓉她們與李均之間關係還要久遠,在某種意義上說,肖林是李均的救命恩人與啟蒙老師。但是因戰鬥失利而分手,兩人這次見面時,已經不比往常了。

此時賈同也下了船,眾人回到和平軍營寨之中,李均招呼大家坐下。賈同道:「這次出海通商,除了按計劃完成了買賣外,我想和平軍軍力薄弱,也許需要更多的部隊進行支援,因此擅自做主,為李統領請來了五個傭兵團,一千二百名傭兵戰士。」

原來,賈同在連接航行中所賺取的利潤比他自己最樂觀的想像還多,錢多了自然就怕有人搶,他決意聘請傭兵保護這不斷擴大的船隊,一可以確保自己安全,二則可以以支援和平軍為借口讓和平軍分擔這僱用的費用,因此一路上他請了五個小傭兵團,其中就包括肖林的怒濤團。他心中的小算盤李均不明白,但姜堂可就一眼看穿了,此時姜堂還不願與賈同計較,他還需要利用賈同在經商上的才能為和平軍賺更多的錢。

與各位傭兵統領一一見禮,李均心中也是一陣欣喜。雖然這些傭兵統領都不是什麼高手,轄下士兵也水算多,但有了肖林這個他熟悉且信得過的將領,對他的幫助將是巨大的。現在,正是他急需兵員的時侯。

「諸位,今日既然來了狂瀾城,便請助我一臂之力。」在簡單地介紹了狂瀾城與余州的形勢後,李均站起來道:「我有意讓這狂瀾城,成為我們所有浪跡天涯刀頭謀生的軍人的家園。要實一這一目標,就必需借助諸位之力,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對於李均提出的合作要求,傭兵統領們是難以拒絕的。不僅因為李均開出了個讓他們心動的酬金價碼,也因為李均的表態讓他們心動。

肖林想助李均一臂之力,決心乘熱打鐵,他道:「一路上與諸位同舟共濟,也算對諸位有些瞭解,我們這些小傭兵團,坦白地講不具備任何戰略價值,在戰場上只能充當棋子的命動。但如果我們能抱成團,大家合作,定然能在這亂世中打下自己的一片天地,我看李統領的提議極好,沒有什麼可猶豫的。」

見有人帶頭,其他統領也附合起來,反到身為傭兵,走到哪都是拿錢打仗的命運,是為李均作戰,還是為張均陳均趙均作戰,對於他們來說都是無所謂的。

於是,狂瀾城中又增添了一支新的力量。對於這些傭兵團,李均並沒有進行分化吞併工作,他認為這傭兵團的存在,更有利於和平軍招徠各地流浪的戰士。而且,海路的暢通無阻,也讓他意識到,自己完全可以通過海運來補充急需的兵員。以往傭兵要來投靠狂瀾城,半路上經過華家童家的領地便會被他們搶先請去,而今,他可以去其他國家僱請士兵,在最短的時間內,調集他掃平余州的軍力。

想到這裡,李均的精神就振作起來,在送走其他傭兵統領去安頓後,他獨獨留下了肖林。

「不錯,你現在已經遠遠超過我了。」肖林歎息般道,時間如流水般的感慨不自覺地生了起來,「最難得的是,你還同當年是個小兵時一樣啊。」

李均知道他是指自己營帳內的裝飾。本來他大可以在狂瀾城中為自己起一座豪宅,墨蓉也曾這麼向他提議,但他以為身為一軍之將,就必需與部下們同甘共苦,更何況此時的他,還沒有到安逸享樂之時。

「當年你就曾再三告誡我,身為士兵,哪個慾望多,哪個就死得快。」李均微微笑著回答肖林,他沒有提到此後陸翔更說過一句令他刻骨銘心的話:「文官不貪財愛利,武將不貪生怕死,則天下太平矣。」既然有志於掃平天下,如何能在這剛起步時便去追求享受?

「自從分手以後,你成長好多。和平軍之名我半年前便有耳聞,但不知道和平軍的統領竟然是你,還以為是個同名同姓的傢伙。只在船上時與賈同聊起,才覺得可能是你,這幾年來,你是如何成為和平軍統領的。」

「我也想知道這幾年肖統領是如何過來的。」簡單地講了一遍自己的經歷後,李均問道,「魯格還好嗎?」

聽到李均提起這個曾救過兩人的羌人,肖林臉上一陣黯然,道:「去年戰死在洪國了。」

頓了頓,看到李均聽到這個消息怔了怔,肖林頗為感概地道:「你變了許多,陸元帥能讓你變化如此之大,真可惜未能在他生前去見上一面。」

李均苦笑起來:「其實沒有什麼變化,我還是一樣,是個不適合和平生活的小子。這次有你們前來,正好可以同童家與朱家打上一場,出出失去雷鳴城的這口惡氣。」

肖林瞪大雙眸,眼中露出奇特的神情,道:「怎麼,你準備憑這數千的兵力攻擊敵軍?」

「正是,時間發展下去,對狂瀾城極不利。」李均歎息一聲,撫摸著自己飛鏈短劍的劍柄,若有所思地將自己近來的擔心全說了出來:「狂瀾城如果控制了周圍的銀虎城與雷鳴城,則將成為開立基業的絕佳之地,這三城互為犄角,每城中有個萬餘兵馬,那麼敵人即使用十倍於我的軍隊來攻擊也難以攻下。但如果狂瀾城沒有銀虎城與雷鳴城的輔助,只不過是一個孤城,憑此擁兵自保互者可以,但要想有更大的發展,則難上加難。」

「而且,如今童家與朱家為爭奪雷鳴城正在纏戰,當雙方意識到都無法消滅對方時,必然會坐下談判,那時狂瀾城將處在童家勢力的包圍之下,勢如危卵,再想打通一條通道,那就難了。可以說,如今正是我一舉削弱童家與朱家的最好時機。」停了停,讓肖林有個思考的時間後,李均又道,「肖統領自然知道,時機對於一軍統帥的重要性,此時不動手,日後悔之晚矣。」

「我明白了。」肖林反覆分析了李均的話,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有理,因此微笑著道:「別忘了,如今可是由你說了算,我定然會全力助你的。」

李均霍地站了起來,道:「如此甚好,事不宜遲,我們要在童家與朱家知道你們到來之前,便下手去辦這事!來人,將地圖拿來。」

侍衛士兵將一份地圖拿出來,攤在兩人身前的小几上,肖林詫異地道:「這不是有一幅地圖嗎?」

李均見他所指是掛在帳幕上的一張地圖,笑道:「那張地圖只是簡圖,我現在有了更好的。」

原來士兵這次拿來的是司馬輝從雷鳴城中撤走時帶出的書籍圖冊中的一份,整個余州的山川河流,驛道小徑,全在這張地圖上標得明明白白,比之於李均他們以前用的地圖,要精確得多。雖然繪圖時間已久,一些地方略有變遷,但在地形地勢上,這張圖可以算是余州最好的一張了。

「這裡有條小路,」李均指著圖上海邊的一處道:「從這用小舟可將士兵送到岸崖下,再令精於攀爬者爬上岸,用繩索將其他戰士拉上去,從此處前往銀虎城,不過一日的路程,而且這一路上,童家幾乎沒有防備,他們絕想不到會有人從如此險要的海上攻擊。銀虎城,將是我的第一個目標!」

肖林眼中一亮,道:「不錯,從此處攻擊,可以攻其不備,但如若銀虎城守軍充分,攻擊方也只不過是送死而已,銀虎城有多少守軍你知道麼?」

「銀虎城主力被派往雷鳴城去了,目前尚有守軍萬餘人,憑我們的兵力,如果強攻,確實無法攻下,即使攻下也會損失慘重。而且時間一拖,在雷鳴城中的童昌必然會回軍救援,到那時我方被前後夾擊,極可能全軍盡墨。」李均指著從雷鳴城到銀虎城的道路道:「因此,攻擊銀虎城的部隊,不過是佯攻,我方接下來的目標,是在半路上伏擊劫殺回來的敵軍援軍。」

「童昌與朱文海正在雷鳴城大戰,如果誘他退軍救援,雷鳴城就會落入朱家手中,如此也不合你的計劃啊。」肖林指出一點疑問。

「我可以讓童昌自顧不暇,而且要在童家與朱家之外,還為雷鳴城中增加一股勢力。」李均冷冷笑道,「人心都是貪婪的,只要誘之以利,余州其他小勢力便會合縱,也加入到奪取雷鳴城的戰爭中來,如此,雷鳴城中形成三足鼎立之勢,三方面都無法從容抽身,這時,我便可以不急不躁挨個收拾他們了。」

「時間上比較緊吧?」肖林皺著濃眉,目光隨著李均的手指在地圖上移動,看著處於三大勢力之間的五個小勢力,「而且這五個小勢力之間,也有著激烈的矛盾,要想讓他們合縱,只怕難度也不小。」

對於此,李均是早有準備的:「這個請肖統領放心,我早有準備,在肖統領來之前,我便令人遊說這五家勢力,也無需如何勸解,只要對他們說明,無論童家還是朱家奪得了雷鳴城的銀礦,也就意味著有了絕對優勢掃平余州,這些小勢力迫於生存的壓力,不得不暫時團結,我們需要的也只不過是他們暫時的團結罷了!」

李均的解釋讓肖林心中也有些數了,但他仍有著幾個疑問,而且以他的戰鬥經驗,他很明白這些疑問中任何一個,只要出現,那就意味著戰局的逆轉,因此,他繼續問:「以和平軍之力,有十足把握將回援的童家部隊一舉殲滅麼?」

「童昌得知銀虎城被襲,只有兩個選擇,上策是攻擊我狂瀾城,逼我回軍救援,如果他是選此策,我軍只是無功而返。」李均詳細地說道,「但童昌對我用兵之術極為忌憚,擔心我軍也攻下銀虎城,如果是這樣,一得一失之間,我軍得到一座經營已久人口較多的城,而他只得一座尚未建成的城,這對於他來說非常不合算,我料他絕不會用這一策。因此只有回軍救援一途,但他又捨不得雷鳴城,勢必會與朱家停戰,雙方暫時保持現狀,好讓他餘力回軍救援,但雙方都明白這種停戰協議並不可靠,童昌定會留下一半兵力防備,如此,他回救的軍隊不過萬人左右。只要設計得巧妙,滅這萬人對於和平軍並非難事。」

「我還是有些不解,」肖林摸著自己的下巴,想了片刻,又道:「你的目的是銀虎城,即便是滅了童昌的援軍,又能奈銀虎城何?在外援絕望的情況下,他們必然會更加堅決的死守危城,要攻下來會付出更大的代價。」

「哈哈哈哈……」此時李均臉上的笑容異常燦爛,他指著設定的包圍地點道:「對於此,我另有安排隊,總之,這一戰之後,童家定然會在余州除名。」

肖林無法再尋找到這個計劃的漏洞,但他明白,戰爭是千變成化的,此時看起來很好的計劃,但戰局真的會像李均計劃的那樣發展嗎?

春天的余州,雨如果下起來,往往就一直下個不停。雷鳴城中愁雲慘淡,戰爭的陰影籠住一切,即便是無邊無際的如絲細雨中,戰神手中象徵著不寧與流血的火焰,依舊可以為人所覺。

童昌的心情便一如這天氣,陰霾密佈。這半年來對於以他為首的童家軍隊來說,真是前所未有的不吉:第一次進攻雷鳴城在即將功成的那一剎那被戎人的入侵所破壞,好不容易擊退戎人,卻被和平軍奪走了余州唯一的港城通海,用計讓李均將到嘴的雷鳴城吐出後,卻不得不陷入與朱家對雷鳴城的爭奪之中。兄長童盛雖然非常信任自己,但在上一封急信中也委婉地說道,如果不能奪取雷鳴城的銀礦,家中那些反對他的人不會再放過,而童盛礙於壓力也無法再保護他……

但童昌心中強烈的不祥之感並不僅於此。對於被迫放棄雷鳴城的李均,他越來越覺得不安起來。當初本以為自己迫李均離開雷鳴城是一著上策,但如今看來,李均將自己的巧計變成了為他服務的奇謀,以雷鳴城為餌,令朱家與童家的精銳都陷在雷鳴城這無底洞之中。如果真是這樣的,那麼,李均這計外必然還有計,很有可能他正在一旁虎視眈眈,隨時會捲土重來。

「啟稟大帥,細作來報,雷鳴城以西出現一支不明身份的隊伍,數量給是一萬五千人,正向雷鳴城進發。」幕僚從屋外走了進來,童昌沒有李均的那種只住營帳的習慣,相反,他每行軍一次,食與住這兩項都是分外講究的。因此,他在雷鳴城中住在一個大戶人家院子裡,反正房子原來的主人為躲避戰火早就逃走了。事實上,整個雷鳴城號稱三十萬戶,如今卻是十室九空。

「再探,要弄清楚是誰。」

童昌眉頭一皺,對於這新出現的部隊升起了強烈的戒心,李均的和平軍是不可能的,他們兵力還不足一萬,而童家與朱家的軍隊都不斷投入到雷鳴城中,雙方各聚集了三萬多士兵,除了他們,余州怎麼還會有如此規模的部隊?

不久,細作再次來報:「這支部隊是五家勢力的聯軍,由大谷城城主彭萬程指揮,正逼近西門!」

童昌吃了一驚,余州原有三大五小八個勢力,除三大勢力中華家被李均所平外,還有以大谷城為中心的彭氏、以懷德城為中心的駱氏、以常義城為中心的張氏、以平邑城為中心的孫氏和以會昌城為中心的江氏,這五家勢力各據一城,雖然沒有三大勢力那樣可以動員七八萬士兵的實力,但也擁有一自兩萬不等的部曲,特別是這彭氏家主彭萬程,家業完全是憑自己六百部曲拚殺出來的,無論是兵法還是戰技,都是第一流的。三大勢力對他都有些忌憚,因此只是在背後牽制他的發展,而不願正面與他為敵。如今他竟然統合五家力量,進逼雷鳴城,不知是何居心。

「他們竟然聯合了!」最讓童昌想不通的便是五家勢力放棄自己之間的矛盾而合縱。幕僚問道:「是否派人守住西門,不讓他們進城?」

童昌冷笑道:「不必,如果我們出面阻止他們,就是為自己樹一個強敵,經過這七八日的消耗,我軍不宜同時與朱家和聯軍為敵,而且,朱文海那小子應該會派人去攔截的,我們不防看他們先鬥上一場。」

他自然不知,此時朱文海也同樣對自己幕僚道:「童昌這老賊不會輕易讓人進城的,讓他去找聯軍的麻煩吧。」

這兩邊都按兵不動,彭遠程便順利領軍進入了雷鳴城,如同童家與朱家一樣,他首先佔住了城中西邊部分,然後致信給童昌與朱文海。

「童元帥座前再拜:聞說貴方與朱都督小有爭鬥,遠程身為余州子弟,不忍見鄉梓相殘,故與駱強城主、張賓城主、孫慶城主、江潤群城主前來勸解,望兩家罷兵。」

童昌見了這信,恨不得將來使立刻推出斬了,一向以來這五小勢力都是靠在三大勢力中間左右搖擺而勉強維持,沒料到如今由於三大勢力或消亡或削弱,連五小勢力也敢聯合起來與他們抗衡。來信說得客氣,事實上還不就是也來分雷鳴城的好處!

但此時童昌與朱文海,手中能動用的兵力都不過兩萬餘人,不得不重視聯軍的力量,因此,雙方面正如李均所料,不戰不和地僵持在雷鳴城中了。終於,彭海林再次提議三方於次日晨舉行和談,朱文海與童昌也都同意了。

當夜,童昌正安睡時,忽然聽到城中一片嘈雜,他立刻穿戴整齊,出了門觀看。早有細作前來報告:「朱家屯軍處火起,有人衝入朱家營中砍殺!」

「他們的警惕性太差。」童昌冷笑著道,「活該,這定然是彭遠程干的,傳令諸軍立即出營,我們去看看能否乘火打劫!」

童家士兵舉著火把向朱家營寨進發,在半路上忽然看到一路人馬衝了過來,兩軍一照面,朱文海騎在馬上怒吼道:「殺,該死的童老賊竟敢乘夜偷襲我,如果不是我早有防備,豈不要吃大虧?」

童昌吃了一驚,原以為可以乘彭遠程偷襲朱家之時乘火打劫,卻不料彭海林的偷襲只是一擊便走,結果反倒讓自己背上了黑鍋,他覺得沒必要打這不明白的仗,忙喝止部下,道:「住手,住手,偷襲你們的並非我軍,而是彭遠程。」

「哼,人贓並獲,還想抵賴,我早知道你這老賊不會老老實實談判,沒有什麼好說的了,殺!」

暗夜中根本無法解釋,也不知是哪邊先動手放起冷箭,雙方便混戰於一處,殺了足足有個把時辰,才各自引兵退還營寨之中。

次日早,童昌與朱文海兩軍依舊對峙於城中,正雙方不斷叫罵中,彭遠程怒氣沖沖地縱馬來到兩軍之前,道:「我好意來勸你兩家罷兵,你們不聽倒也罷了,為何昨夜卻偷襲我軍?」

朱文海也是大怒,道:「昨夜偷襲你?昨夜我軍被童家的狗賊偷襲,童老賊還說是你偷襲了我軍,如今你們不防當面對質,到底是誰幹的?」

童昌心中也是不憤,這彭遠程明明自己偷襲朱家,卻嫁禍於人,如今還裝作一臉無辜的樣子來叫陣,他大叫道:「明明是彭遠程偷襲那群豬,為何不敢承認?」

三方的談判尚未開始,便陷入謾罵之中,此時他們當然不知,是李均令蘇晌領著一小隊人馬乘夜放火,一擊即走,挑得這三方互相懷疑,短時間內根本無法達成任何和議。

談判無果而終,童昌怏怏收兵回營,知道一場混戰是不可避免的,但此時三方兵力幾乎相等,無論哪兩家先打起來,另一家必然坐收漁翁之利,因此,不戰不和的微妙局面,還將持續下去。而只要雷鳴城仍被數個勢力所分割,也就意味著雷鳴城的城防無從談起。

「局面從來沒有如此複雜過。」幕僚報怨道,「似乎有人故意將這一切弄得一團糟,讓人無法收拾。」

他這一句話一瞬間提醒了童昌,這裡一片混亂,對誰最有利呢?

「那個小子!」童昌咬牙切齒地道,「我明白了,這一切都是李均那小子的安排,讓我們與朱家的蠢豬在此僵持,他還不夠,又將彭遠程騙了來,為了不讓我們三方和解,昨晚的偷襲,也定然是他派人做的!」

幕僚聽了一怔,接著喜道:「不愧是大帥,也只有大帥才能看透那小子的計謀,我們只要同朱家小子和彭遠程說明此事,李均那小子的陰謀就不能得逞了!」

「說起來容易,」童昌牙齒咬得咯吱作響,但從齒隙擠出一絲苦笑,「如今這形勢下,無論我如何解釋,沒有真憑實據,那朱小子與彭遠程能相信嗎?」

幕僚想想也是,昨夜為了表明自己沒有偷襲朱家,童昌已經說是彭遠程干的,如今再去說是李均干的,而且還沒有把柄,只能更增添朱文海與彭遠程的疑心。於是他道:「這個李均,實在是可怕,如若不是大帥,只怕全余州也無人能看破他的奸計,大帥既然看破了這小子,那定然有了應對之計了?」

「嗯。」童昌從鼻子裡哼了聲,對於幕僚這種馬屁此時沒有心情去受用,他的注意力被調動到李均身上來了,讓三方在雷鳴城中僵持,那個小子的陰謀只是僅此而已嗎?以到現在為止他的表現來看,似乎那小子還有一招後手,如果不能破除他這招後手,後患無窮啊。

越想,童昌心中便越是懊惱,早就該領大軍踏平通海城,而不該坐視李均坐大的,如今李均設下這個局面,不僅讓童家與朱家在力量上的優勢相或抵消,還順便搭上那五家小勢力……

可他為何要搭上這五家小勢力,如若沒有彭遠程,童家與朱家必然會在雷鳴城中拚個你死我活,如此其不更有利於李均?是了,他定然是怕童家與朱家中一方獲勝,取得壓倒性的優勢,因此在一方獲勝之前,先讓彭遠程來插上一腳。

想到這裡,童昌心中的懊惱變為恐懼起來,李均遠在狂瀾城,而雷鳴城中的局勢卻如同在他手中一般變化,這樣的人在余州存在,極不利於童家,必需盡早除去的好。自己雖然能看破他的設計,但都是在他設計生效之後才推斷而出,在心智反應上,自己比他還是差了不少,如果不能乘雙方在實力上尚有差距時就除去他,讓他再發展下去,童家只有俯首稱臣一條路可走了。

「來人,速速將這封信送到銀虎城去。」

片刻之後,童昌寫下一封密信,令人給自己的兄長童盛送去。這一封信中,他將自己的推測與擔憂全部托出,再三提醒童盛要警惕處於狂瀾城中的李均與和平軍。

童盛是在五日之後收到這封信的,收到信之後,他將信示之左右,笑道:「阿昌似乎遇著難以應付的局面了,否則不會再三要求我提高警惕。」

「我看是敗仗打多了,他膽子越來越小。」童盛的堂弟童榮冷冷地道,他早就想替代童昌的大帥之位,但一直不被童盛所允許,如今有機會貶低童昌,他自然不會放過。

「並非如此簡單。」一個名叫葛順的幕僚捋著鬍鬚道,「昌帥征戰多年威鎮余州,他的判斷一般不會錯,而且信中分析得非常細緻,為小心起見,還是謹慎為好。」

「不過是後知後覺罷了,如果他的判斷不會錯,為何我兄長會在通海城外陣亡?」說話的是童家第一勇將童語之弟童言,對於兄長被和平軍亂箭射死之事他一直耿耿於懷,因此在貶了一句童昌後他又道:「不過,要對付李均那小子倒是沒說錯,不如讓我領一萬兵馬前去攻打通海,定然挖出他的心肝來祭我的兄長!」

「阿言!」童盛微怒地瞪了這個與他兄長同樣勇猛的晚輩一眼,「你兄長之死,雖然與阿昌的指揮有關,但最主要還是他自己逞勇鬥狠,不知進退,如果發現中伏立刻退走,不但他可以活下來,連那一千輕騎都可以活下來!我已經說過多次,不得為此事而對你昌叔有何不滿!」

童言自知失言,不再作聲,童盛圓瞪雙眼,道:「阿昌來信要我們謹慎,那自然是不會錯的,更何況小心撐得萬年船,我們小心一點又有什麼關係?」

正此時,忽然有一員武將急匆匆進了大殿,撲通跪下下來:「不……不好,城外……有不明身份的敵兵!」

童盛霍地站起,面沉似水,掃了這個武將一眼,見他身帶數創,連盔甲都歪邪了,想來剛才是經過一場大戰而來的,臉色才有些緩和:「不必大驚小怪,我城中尚有萬餘將士,有什麼不好的?敵軍是從何而來,有多少人數?」

那武將喘息著道:「敵軍從正東攻過來,路上已經連拔除我所有崗哨,手段極其熟練狠毒,末將拚死殺出重圍,前來向州牧大人秉報!」

「我明白了,你且下去休息。」童盛重新坐回椅子上,長長出了口氣,環視殿中的文武屬下,道:「阿昌所說不錯,這李均果然詭計多端!」

「何以見得是李均,據我所知李均兵力不足萬人,怎麼會冒險來攻我們銀虎城?」

「從東方而來,東方是大海,除非擁有通海港的和平軍,還有誰能從東方而來?我料李均必定令人縋繩而上,從海上峭壁攀上岸來,他竟然知道從那裡有小路可以抵達銀虎城,這地利的優勢,我們已經失去了。」童盛暗暗歎息,家中的這些文武屬下平時個個逞能鬥勇,但連這一點運籌帷幄的能力都沒有,怎能不令他失望,想到這他又想起尚在雷鳴城的童昌來,若是他在,這點東西豈能瞞得了他?

童言叫道:「來得正好,我們正可以報通海港的一箭之仇,請州牧撥一支兵馬給我,我願前去生擒李均來獻給州牧!」

「敵軍虛實未明,不宜輕動。」葛順眼中閃著昏黃的光芒,道,「據城而守,把握更大些,如果冒然出兵迎擊,恐怕出師不利反而動搖軍心。」

「你看不起我!」童言對於這個外姓人並沒有多少客氣,按劍而起。但葛順面不改色,將目光投向童盛。

「住手!葛先生所言極是,李均用兵連阿昌都讚他神出鬼沒,何況你等,堅守是上策。」

「非也,如今阿昌統兵在外,如果讓李均包圍城池,這消息一傳出,我境內必然人心惶惶,士氣動搖。我料和平軍全軍不足萬人,他還需要留下一部分守那狂瀾城,來此時最多不過一半之數,以多擊少,我軍必勝。」童榮為顯示自己比童昌高明,建議道。

「你沒有見昌帥信中說起李均如何用數千人攻破我童家與朱家聯軍十萬尚未攻破的雷鳴城麼?其人用兵過於狡猾,如果草率出擊,必敗無疑!」葛順反對道。

「正是因為連雷鳴城尚且被李均用數千人攻下,何況銀虎城?論城池堅固,銀虎城如何比得上雷鳴城?論守軍兵力,李均攻雷鳴城時內有守軍多達兩萬有餘,而如今銀虎城內軍隊不過萬人,如何來守城?」童榮的反擊讓葛順一時沒了言語,童盛知道這個堂弟對於兵權極為渴望,如今看來,也只有讓他主持了。

「我意已決,你們不必再爭了。」他緩緩道,「銀虎城乃我童氏根本命脈之所在,童榮,你主持城中防務,不得輕易出戰,無論敵軍如何挑釁,都要忍住。葛順,你間道前往雷鳴城,令阿昌火速分兵來援,到時我們前後夾擊李均,不愁不大破之!」

第五章計中有計

化名宋雲的藍橋站在銀虎城前,放眼向敵城望去。

李均考慮到佯攻銀虎城的部隊人數較少,必需有勇將壓陣才有可能獲勝,因此以肖林為主,以宋雲為副,兩人領著新來的千餘傭兵再加上兩千和平軍,共三千多將士自海上悄悄爬上了岸,一日一夜兵芒便直指銀虎城。依著宋雲的話,一來就突擊銀虎城,乘其不備將城攻下。肖林卻發現銀虎城兵力雖然只有一萬,防備卻仍很森嚴,而自己只有兩千多人馬,正面強攻根本沒有勝算,更何況他們的目的,本來就不是來強攻銀虎城,因此再三說服宋雲,要依李均軍令行事。

好在宋雲雖然勇猛,對於李均的話他還是聽從的,兩人在平時訓練中時常交手,他深知這個比自己年輕好幾歲的統領之能,心中對他極為佩服。因此,他一直忍耐了好幾日,但童家一直閉城不出,這讓宋雲有些不耐煩了。

他不耐煩,城中有比他還要不耐煩的,站在城頭上的童言也正在觀察和平軍的營寨,從旌旗營帳的數量來看,和平軍此次近乎傾城而來,足有八九千人之眾。每到三餐之時,數十處炊煙裊裊升起,倒也頗為壯觀。他自然不知這是肖林設的疑兵之計,但看到有這麼多的敵人而自己卻不能衝進去大殺一通,心中就奇癢難耐。

「榮帥!」他側頭看向童榮,以一個他自以為無法拒絕的理由道:「讓我出去探探敵軍虛實,總是這樣悶著,他們只在下面鼓噪罵陣,我們則在此縮頭不出,這哪叫打仗?」

童榮心中也頗為焦急,葛順已經起程三日了,算算時間也快到雷鳴城,若是等童昌回軍解圍,如何能顯示出他的功勞?但童盛有嚴令不得輕易出戰,這又讓他覺得束手束腳,無法施展。

因此他只能苦笑道:「你去求州牧吧,只要他同意你出戰,我自然不反對。」

童言果然依言去求童盛去了,過了半天,他喜滋滋地來到城門下,大叫道:「州牧同意了,令我出城與敵一戰!」

早已鬱悶於心的童家將士齊聲歡呼起來,少數曾經歷過通海之戰的想到童言兄長童語之死,但不敢出言警告。於是童言縱馬執杵,在五百壯士的跟隨下衝出了城。

宋雲見敵軍城頭上旗幟一陣紛亂,緊接著城門大開,衝出一隊人馬,心中大喜,握著巨劍道:「肖統領,這個馬上的小子就交給我吧?」

肖林點頭道:「好,你要小心!」

宋雲不習慣騎馬,因此步行出陣,遙指著童言道:「喂,小子,快過來!」

童言本以為和平軍中會出現一員主將前來應戰,但沒想到出來的是一個步將,而且異常無禮,心中更是大怒,吼道:「野人,我殺了你再來取李均的首績!」一夾馬腹便衝了過來。

宋雲雙手握住巨劍,雙腳叉開,劍尖指天,剎那間他身上那種粗獷的神情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指天劃地不可一世的傲氣,童言見了這架式大喜,鐵杵由單手握變為雙手握,大叫道:「好個野人,看來還有兩下子!」便全力擊出一杵。

這一杵宛若從半空中落下的巨石,狠狠砸向宋雲的腦袋,宋雲吼了聲:「開!」也不怕兵器上的劣勢,巨劍重重砍在鐵杵上,兩件件器發出沉悶的轟鳴聲,童言馬快,一瞬間便從宋雲身邊掠了過去,他人在馬上搖了兩搖,讚道:「好力氣!」

宋雲也連退了幾步才站穩,也讚道:「你也不錯,再來過!」

童言撥回了馬,依舊是雙手輪杵,這次是橫向掃了過來,對於這樣硬碰硬的攻擊,任何巧妙的招式技巧幾乎都沒有了用處,即使宋雲用巧招殺死了童言,但只要童言臨死前杵碰上了宋雲,也就意味著宋雲會一起完蛋。因此,宋雲再次用劍格擋,這次巨大的衝擊讓他在地上翻了個跟頭,而童言的馬也震得人令起來,發出尖銳的嘶鳴。

「該輪到我了!」就地一滾的宋雲以驚人的速度在地上跑著,然後躍起奮力一劍劈向童言的頭顱,童言也橫杵全力掃了過來,想盪開宋雲的巨劍,兩件兵器這次交擊發出極為難聽的聲音,宋雲連人帶劍被擊了出去,又在地上滾了兩滾,而童言的馬橫著連連跳了幾步,然後狂奔起來。

「不過癮,再來過呀,小子!」宋雲大叫著爬起,撒腿欲追向童言,但此時肖林命令鳴金。

童言回到城中,從馬上躍了下來,一個踉蹌幾乎倒地,臉色變得慘白,半晌才將憋在胸中的一口氣吐出,道:「好厲害,好力氣!」童家兵將此時才發現,童言雙手虎口上都是鮮血淋淋的。

「果然和平軍名不虛傳,有這樣的勇將!」童言又喘息了片刻,才驚魂未定地道:「我還忘了問這人的名字,有誰知道這人叫什麼名字?」

左右無人能應,此時的宋雲還沒有勇名,因此即便是曾與和平軍交過手的人也無法回答童言的問話。

「他也不過與阿言打個平手罷了。」童榮安慰道,「敵軍似乎也知道這一點,因此鳴金令他撤回去了。」

「明天我再去與這人交手,如果不斬殺他,這樣的勇將對於我軍極為不利。」童言恢復平靜後道,「我今日輕敵大意了,明日在招數上勝他,決不再讓他有機會施展蠻力。」

「不可,你看此人用的兵器是巨劍,想來招數上也有過人之處,否則不會用這種兵器。」剛來到城頭觀看童言與宋雲交手的童盛否決了他的提議,「阿言,你為我童家第一勇將,如若你出戰不勝,對我軍士氣極為不利,因此,無論如何明日我都不允你再戰。」

「是。」明白對手的實力並不是不堪一擊,又想到自己兄長中計身死,童言也吸取了教訓,不敢再逞勇鬥狠。

於是,雙方又陷入攻城者圍而不攻,守城者閉門不出的僵持階段。對於此,童盛與童榮都大為疑惑。第二日童盛再次親臨城樓前,放眼望向敵營,只見敵營間壁壘森嚴,旌旗招展,遠遠望去似乎有許多士兵正警惕地盯著城中,隨時準備向城中突擊的樣子。

側耳去聽,微風帶來了敵營之中的戰鼓聲,童盛緊皺雙眉,反覆揣摩李均此舉到底是何意思,莫非來者根本不是李均,而是其他軍隊?亦或是來者確實是李均,但李均另有奇謀?

這一日他越想越擔心,先後五次親上城樓觀看敵營,但每一次都看不出和平軍營寨之中有什麼破綻,和平軍似乎知道他在窺探,也不派人出來挑戰,只是時不時地擂響陣鼓,提醒城中人,他們隨時有可能攻城。

白天按兵不動,是不是為了養精蓄銳在晚上乘夜色攻城?伴晚時分,童盛第六次登上城樓,向敵營中望去,只見薄薄的霧靄籠罩著敵營,除了營壘的輪廓,什麼也看不清楚,敵軍看來軍紀木嚴,連一支火把也不准燃起。但這實在是有違常理,難道和平軍的士兵都能夜間視物不曾?

再三叮囑守城士兵要提高警惕小心戒備,童盛回到了自己的宮殿之中。這一夜裡,銀虎城中鴉鵲無聲,只有從和平軍營壘中傳來的擂鼓聲伴隨著城中絕大多數人渡過一個不眠之夜。童盛童榮等人甚至不敢脫下衣甲,生怕和平軍乘夜攻城。

但一夜平安。童盛瞪著因睡眠不足而佈滿血絲的雙眼一大早便又上了城樓,向和平軍的營壘望去,仍舊是那麼平靜,一切如故。但他心中隱約覺得有些不對的地方,反覆端詳了良久,仍不知哪兒不對。轉過身去回望他已經統治了二十年的銀虎城,雖然在戰局之中,百姓們仍舊照常升火做飯,看來百姓對於守住這銀虎城仍是有信心的。

突然間,童盛意識到和平軍營寨中不對的地方了,這是早飯之時,但和平軍營寨中竟然沒有炊煙燃起!他心中一緊,大聲問道:「昨日放哨的哨兵可在?」

一個哨兵戰戰兢兢地走了過來,從童盛的語氣中,他便意識到不對了。果然,童盛厲聲問道:「昨日和平軍中可曾燃起炊煙?」

哨兵努力回憶了半晌,道:「這個……實在是沒有……沒有注意。」

「愚蠢!」童盛一腳將他踢翻在地,大聲喝問其他人道:「有誰注意昨日敵軍是否升起過炊煙?」

一員偏將道:「昨日一日,敵營中都未有炊煙升起。」

童盛臉色變得慘白,來回踱著步子,大聲道:「童言!」

「在!」

「你領一千人馬前往敵營挑戰,如果敵軍不出,就直殺入營中,只要見到一個敵軍,你便立即退回,不得有誤!」

對於童盛的戰術童言覺得不可理解,但也只能按照他的安排去做了。在童言領著一千人出城之後,童盛又道:「童榮,你令全軍都戒備,準備應戰!」

童榮也依言傳下帥令,童盛站在城頭,緊張地向城下望去。

童言領著那一千軍隊一面吶喊一面衝向敵營,沖在半路上童言便意識到有些蹊蹺,和平軍對於他們的突襲似乎早有準備,營中毫不慌亂,只是戰鼓聲敲得越急了。他雙手運杵,只等敵人伏兵一現便向回殺出,但他們衝到了和平軍營帳之前,也毫無動靜。

童盛在城上看到童言領著軍隊直接衝入敵軍營壘中,一個突擊便將所有的柵欄壁壘破壞了,緊接著又衝入營帳之中,殺聲四起,但都是自己的人發出的吶喊,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了。

片刻之後,童言縱馬回來,在城下便大笑著道:「是一座空營,那群膽小鬼已經退了,不知何時他們已經逃走了,想來是得知昌帥的大軍正在回來!」

城上的人都興奮地高呼了起來,唯有童盛不動聲色,似乎這一結果早在他意料之中,待童言上了城之後,再仔細問他營中情況,童言道:「帳中都空無一人,那鼓聲是賊兵將幾隻羊捆在皮鼓上的,羊蹄踏鼓發出來的,看來賊兵見我城中戒備森嚴,便主動退軍,又怕我軍乘機追襲,故意布這疑兵之陣。」

童盛重重哼了聲,似乎對於這個結果極為不滿意,臉上露出重重憂色。

這憂色看在童榮眼中,分外不解,他便問道:「州牧大人為何不高興?我軍一兵未發,賊兵便已經退走,大人本該高興才是。」

童盛長長歎息道:「你以為和平軍前來攻城,一無所獲便會退回去嗎?但願是我多慮,否則的話,只怕我們還有更大的麻煩。」

童榮也是面色大變,驚道:「圍城打援?莫非,他真實的目的是昌帥的援軍?」

童盛緩緩點頭,將目光投向西南方,童昌的援軍應該是從那裡趕來的。他道:「正是如此,阿昌一面必需來救銀虎城,一面又不能將雷鳴城拱手讓出,他只能分兵兩半,依著他的性格,必然指示副帥留守雷鳴城,而自己親自回軍救援,如果真的這樣,李均在半路上以有心殺無意,阿昌危矣。」

聽了童盛的分析,童榮心中既是歡喜,又是憂愁,喜的是童昌大敗的話童氏兵權必然落入他的手中,憂的是這一大敗童氏好不容易恢復的一點元氣又將損失掉。在這種複雜的心境下,他問道:「那我們趕快派人去向昌帥示警!」

童盛搖著道:「估計時間,此時阿昌已經回頭了,要伏擊阿擊,最有利的地形便是距此一日一夜路程的虎口峽,和平軍主力前夜便乘著夜色退走了,我們派出示警的人半路上還可能追上他們。」

童榮聽了心中一動,升出一個計謀來,道:「賊兵去伏擊昌帥,以昌帥之能,必然不致於一擊即潰,如若我們派一支精銳尾隨賊兵追去,到時從後面突襲賊兵,賊兵腹背受敵,必然大敗!」

「正是,我願領這支精兵出戰!」童言聽了大叫道,「我正想去尋那日的野人再較個高下!」

「不,由我來率領這支軍隊。」童榮反對道,「此次作戰,要逆轉我軍不利的局面,只憑勇力不足以成事。」

童盛想來想去,如今也只好如此了。如若不去救童昌,那麼童昌便只有全軍盡墨的下場,而出兵去救,倒有極大把握可以反敗為勝。因此,他深深看著童榮,道:「阿榮,由你率七千精軍急馳去救阿昌,以童言為你副將,一智一勇,我希望你二人能為我童家消弭此次危機。」

童榮大喜過望,挺胸應了聲「是!」童盛又仔細看著他,道:「阿昌此戰之後,我將讓他在家中休養些時日,到時由你暫代他為帥,你要好自為之。」

知道自己的用心被童盛看穿,童榮心中也有些慚愧,但一想起自己此次出征,一來可以擊敗童昌再三也無可奈何的和平軍,二來可以救童昌一命,那童家的主帥之位,確實非己莫屬,心中的慚愧便變成了興奮。

童家駐守銀虎城的士兵都是訓練有素的精銳,片刻之後,便整裝待發了,童榮策馬對這些士兵進行了短暫的訓話之後,便當先由西門出了銀虎城。童盛站在城樓上向下望去,數千子弟部曲從高聳的城門中昂然而出,投向那即將展開的遍地血肉的戰場。看到這壯觀的景象,童盛心中一陣冰冷,這些人中,還有多少能活生生地回到銀虎城中?銀虎城裡,又將增添多少孤兒寡母?

這個想法令他覺得非常害怕,他努力搖了搖頭,要將這個念頭甩掉,心中為自己解釋道:「他們世代是我家部曲,為我戰死,是理所當然的。」

童盛接到葛順帶來的求援爭信之時,確實面臨兩難選擇。

「這個李均小兒,真是欺人太甚!」他在心中痛罵著李均,自己一連幾招都是後知後覺,處處受制於李均,就連自己頗為得意的逼李均吐出雷鳴城的安排,也反過來成了李均用來套住童家實力的枷鎖。上次他給兄長的信中要兄長警惕李均,不料自己的小心竟成了事實,這讓他極為不安。

「李均有多少兵馬在圍攻我家?」他第三次問起此事,因為這對於他來說是個關鍵,如果不能弄清楚李均的兵力,他難以推測李均的真實用意,也就難以作出決策。

「至少有八千人,城中雖有萬餘守軍,但接到你的警告後州牧大人不敢大意,嚴令堅守待援,此時正是春播時節,如若你不能及時回軍救援,敵軍長期困城定會誤了農時。」葛順再次說明銀虎城的局勢。

「賊兵是圍城四面還是只攻一面?」

「賊兵集中於東城之下,似乎欲直攻東城。」

「原來如此。」童盛心中微一寬,敵人之所以只攻東門,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忌憚自己突然從西方出現讓他來個背腹受敵吧,雖然是如此,那個李均實在是詭計多端,如果不能盡早解了銀虎城危機,給他想出什麼奇計攻下了銀虎地,童家的根本命脈就淪入敵手,這種後果是無論如何都不允許出現的。

「童佩,你代我坐鎮雷鳴城,無論朱家小子和彭遠程如何挑戰,都堅守不出,讓他們兩家去打去。」童昌如此吩咐自己的副元帥,接著對葛順道:「葛先生與我領一萬人立刻回援,我要將李均與和平軍全部消滅在銀虎城外。」

「大帥何不去偷襲狂瀾城?上次我們便是如此迫李均回軍的,這次仍可一試啊。」副帥童佩建議道。

「計謀可一不可再,何況此一時彼一時,那時李均占的是雷鳴城,我方得之固好不得無礙,而此次李均動得是銀虎城,我軍中將士多為銀虎城子弟,如果他們得知家園失守,軍心鬥志立刻蕩然無存,因此,我絕不能冒拿銀虎城換那個只建成不到一半的狂瀾城這個險。」童昌駁回了他的建議,又道:「事不宜遲,我們立刻便出發!」

一萬大軍的出發,不是那麼輕易的事情,但童昌此次目的是急馳回銀虎城救援,糧草輜重可以盡量少帶,乘著夜色,全軍悄悄出了城。朱家與聯軍的細作雖然發現童家一半兵力離開,但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不敢大意,相反認為是童昌有意留下一半軍隊作機動,都加緊戒備起來。

早有細作兼程將這消息傳到了李均之處,李均聽了微微一笑,知道事情果真按他預期的發展了,現在要做的,只是拿準時間通知正在虛攻銀虎城的肖林宋雲,讓他們按計劃行事了。

童昌率軍急行了四日,這一路上果然不斷遇上從銀虎城逃來的難民,他們將和平軍在城外燒殺搶掠的「惡行」向童昌一說,童昌心中就更為焦躁不安了。如果和平軍與銀虎城處於僵持之中,便無暇去周邊村鎮擄掠,如今和平軍在周邊村鎮為非做歹,而銀虎城中卻沒有派兵出來制止,只證明銀虎城已經被打得無還手之力了。

童昌怎麼樣也沒有想到,之所以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不在於和平軍如何攻城,而在於他送給童盛的那封信,那封信中他再三提醒童盛要警惕李均,對他極為信任的童盛便不敢派兵出城與和平軍決戰,整日坐等他援軍的到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那封信使得李均計謀的實施變得更為順利起來。李均原想還要在銀虎城外打上一兩場惡仗才能嚇得童盛不敢出兵城外,因此特意將宋雲這樣的勇將調了過去,事實上除了同童言交了一回手外,宋雲基本上悶在那兒沒有發揮出作用。

如果要將這一切都歸功於李均的計謀,顯然是輕率的,只能說,到目前為止,運氣暫時還站在李均這邊,也許就在下一個剎那,李均便要失去這運氣,並為此而付出代價。

對於此,李均是相等明智的,由於輕率,他將到嘴的雷鳴城又吐了出去,當時的那種心情,讓他在體會到失去重要的人之外,還有能讓他心中異常沉重的痛苦存在。

因此,當眼睜睜看到童昌的大軍行入虎口峽時,李均仍舊保持了冷靜,直到敵軍半數過了這險峻的峽口,他才伸手一招,身後的護衛戰士將代表他的紫色龍旗高高舉起,搖了兩搖。

剎時間,喊殺聲、滾石聲、戰馬的嘶鳴聲大作。無數箭矢與滾木擂石從右側山崖上奔騰而下,驚天動地的吶喊聲將岩石縫中的幾棵樹都震得發抖,彷彿是應和這突如其來的攻擊,峽谷中刮起了狂風,將尚在發抖的樹齊腰折斷,就如谷中被砸成兩截的戰士!

突如其來的打擊,讓全力趕路的童家軍隊在片刻間就混亂起來,求生的本能促使士兵們丟下兵器旗幟而崩潰,但右邊的箭雨石雷是如此密集,讓他們如同被農夫割下的莊稼一般,成片栽倒在血泊之中,大地貪婪地吮吸著這殷紅的液體,片刻之後,狂風中便充滿了血腥的氣息。

「圍城打援!」童昌在最短的時間內只道攻擊來自於誰,也明白自己此次中計了。他的雙眼變得通紅,宛若周邊被血染紅的山巖,部下們在箭與木石間的哀嚎,一個個剛剛發生機勃勃的軀體片刻間便成了肉泥,而受驚拋下主人的戰馬在這狹窄的谷口間狂奔亂突,進一步讓混亂向周圍漫延。

「臥下!臥下!」童昌一面勉力控制住自己的坐騎,一面大聲怒吼,此時亂成一團,便會給敵人第二輪衝擊以可乘之機,相反,如果能憑借谷中的亂石躲避偷襲,那麼就能夠盡可能保持力量以待片刻之後的肉搏,畢竟,如此密集的落石與箭雨,是無法持久的。

在軍官們揮舞馬鞭地催促下,士兵的慌亂終於被控制住了,利用各種方式躲避著箭雨,前方已經通過峽谷的士兵迅速向山後迂迴,而右邊山崖上滾下的石塊已經明顯稀疏,童昌在一群盾牌手的護衛下,將目光投向右側山上,但是,他什麼也未看到。這時箭雨也停了下來,整個山谷間迴響著的是受傷士兵的呻吟與戰馬不安的咆哮,再就是每個人因緊張而粗重的呼吸。

「怎麼回事?」童昌在心中問著自己,對方沒有像他預料中那樣從山上衝下來,那個傭兵小子的頭腦裡,究竟盤算著什麼詭計?

傷兵的呻吟聲在這緊張的寂靜聲中越發的響,身旁一側傳來悉悉素素的聲音,童昌看了一眼,是一個被滾石砸傷的士兵在地上爬動,一隻左臂被砸斷了,半截白裡帶紅的臂骨從原來是只強有力的手的地方伸了出來,被石頭壓得扁扁的雙足,輕飄飄地拖在身後,他一面掙扎著爬動,一面哭泣著:「媽媽,媽媽……」

一束陽光從頭頂的烏雲縫隙中直射下來,照在這淒慘無比的虎口峽,童昌將目光從那士兵身上收了回去,即便是他,此時也覺得心中充滿著絕望與恐懼。

絕望與恐懼!原來如此!他忽然明白了李均不立刻攻擊的意圖了,讓這戰後的慘象來擊垮他們的士氣,使得他們不戰便先在氣勢上弱下來。

「我怎能一而再地中你的奸計!」心中自語,童昌大聲笑了起來,這笑聲在山谷中迴盪,將傷兵們的呻吟哭泣都壓了下去。

「李均這膽小鬼,見我軍未被他的偷襲打亂,便不敢來攻!他這次偷襲,不過造成數百人傷亡罷了,全軍聽令,衝上山去,活抓李均!」

將士們對他的話將信將疑,但童昌的話多少讓將士們心中的恐懼與緊張減輕了些。在童昌催促下,紛紛身山崖上攀了上去,但是,在上山的過程中,竟然再也沒有一枝箭或一塊石頭落下。

童昌心中雪亮,李均見偷襲未能造成童家軍的崩潰與敗逃,為避免無謂的損耗必然已經撤離了山頂,如此看來,李均圍城打援的計劃已經被挫敗了。

但在他內心深處,無論如何都覺得有些不妥之處,李均真的會如此輕易放他們走嗎?

忽然間,喊殺聲四起,原本埋伏在山外的和平軍遠遠地將虎口峽和右邊山崖一起圍了起來,童昌站在東側的山上,向四周看去,只見無數的和平軍在山下搖旗吶喊,也不知開始他們是隱藏在何處。

看來又被李均擺了一道了,在偷襲完之後,這傢伙便立刻從山上將軍隊撤走,等到自己消耗大量體力佔領這兩邊的空山之時,他又在山崖下集結,形成了對童家軍隊的包圍。

童家的軍隊顯然已經被李均這完全不合常規的兵法弄暈了頭,童昌再次以大笑來振作士氣:「沒有什麼可怕的,李均此舉是愚蠢至極,要圍困我軍,至少要有四倍於我軍的兵力才行,李均哪兒來這四萬人?現在我軍居高臨下,李均棄這有利地形而不用,卻妄圖將我軍包圍,只要我軍向下衝鋒,他如何阻攔得住?」

和平軍在山下叫喊得非常凶狠,但卻只停在原地不動,部分士兵甚至在忙著立起柵欄壁壘,童昌大聲道:「如何,敵軍不敢來攻山,那我軍便衝下去!」

童家士兵意識到自己佔據了地理上的優勢,都大呼起來,似乎都巴不得衝下去與和平軍決一死戰,以報剛才受挫之仇,童將馬鞭向山下一指,命令道:「沖,殺了李均,要死的不要活的!」

童家軍隊向春天的山洪般沿著山坡向下衝了過去,然而,和平軍並沒有用反衝鋒對待他們,迎接他們的只不過是和平軍的箭雨,奔行最快的騎兵首當其衝,這道戰士組成的洪流在箭的岩石前受阻,不得不向來處回流。

「盾牌手為前鋒,弓箭手為後應,再衝!」第一輪受到了敵方的頑強阻擊,童昌下令佈陣衝擊,可惜此行倉促,要是有鐵甲步兵在,用渾身包著重甲的鐵甲步兵執著大盾,排成幾列,緊隨其後,是由士卒組成的弓箭手,用弓箭來掩護鐵甲兵的進攻,則更有把握攻破敵陣。

李均縱身上了戰馬,他早就知道童昌會令盾牌兵這道鐵的城牆來回應他的弓箭,對付這些執著大盾的傢伙,弓箭是沒有太多用處的。

「周傑!」他向自己部下示意。

「是!」周傑短促的應聲讓他放下了心,只見周傑一揮手中的紫色龍旗,和平軍士兵按平時訓練布成小陣,準備迎接敵軍的攻擊,這可是李均的新陣法第一次真正遇到考驗。

童家士兵用盾牌組成的牆果然擋住了弓箭,而其後的弓箭手也不甘似弱以箭進行反擊,然而,李均布的小陣中最前的三人都執有盾牌,其餘人跟隨在後,這前導的三人在短兵相接以前用盾阻擋對手一處弓箭與擲矛,童家的弓箭手也同樣無法破開這道防線,一場肉搏不可避免。

小陣中當先的多是力大無窮的羌人,他們一手揮舞著巨盾,一手執重斧,以銳不可當的氣勢突破了童家盾牌兵組成的人牆,雙方犬牙交錯,混雜於一起。童家士兵此時發現敵軍總是十二個人同時攻向一個人,其中七個人攻擊,五個人防守,雖然雙方兵力相近,而且童家士兵還源源不斷地從山坡上衝下來加入混戰中,但在戰場中每一個局部,和平軍都形成了人數上的優勢,當先的羌人一面用重斧迫使敵軍閃避,另兩個盾牌手則以盾掩護自己的戰友,不進行攻擊,隨後的兩人一人用狼牙棒攻擊頭部,一人用狼牙棒掃腳,童家士兵左支右撐之際,冷不防被執長矛的敵軍一矛刺中要害而斃命。

這數百個小隊象數百枚鐵釘釘入了童家軍隊的陣容之內,如春蠶食葉般在敵軍中啃出一個個血的窟窿。緊接著這血窟窿向四周擴散開來,衝上來補充陣亡戰友的童家士兵又成了虎口之食,而且,由於攻擊極為密集,一個童家士兵戰死,往往是由於身上同時受數處重創,這使得童家士兵中幾乎沒有傷員產生,都是當場斃命,其死後的屍體,也顯得分外淒慘。

童昌自己也是個用兵方面的高手,只不過在李均手中才總是吃虧,這並非他無能,而是李均用兵實在是不合常理,幾乎將童昌所學的兵法完全顛覆過來。比如說按道理在這一戰中李均應該搶佔地利,但李均卻把對山頂的控制權拱手讓出,這讓童昌百思不得其解。而此時,他更是目瞪口呆地看著和平軍的小陣像一條條蛟龍,在己方陣營中掀起血海狂濤。

「退軍!鳴金!」他意識到在找到破李均這種陣勢的辦法之前,;再向下衝鋒是白白送死而已,讓他心中略有安慰的是,憑借地勢上的優勢,他還是有把握守住這山崖的,如果和平軍敢於強攻,即使他們布成這小陣,也必然會受重創而敗退。

金鑼的敲擊聲讓正在與死神談判的童家士兵尋到了一線生機,紛紛向山上撤退,弓箭手用箭掩護他們,阻止和平軍的追擊。果然,和平軍還未追到山腳下,便也鳴金退兵了。童昌向山下的空地看去,遍地都是屍體,兩個回和的衝擊,已經在地上留下了足有兩千的屍體,童家士兵的損耗速度,大大超過了他們的承受能力。反觀和平軍,雖然由於對陣法還有些不熟練,也傷亡了足有數百人,但多是還有作戰能力的輕傷,比之於童家的損失,所付出的代價可謂極低了。這一戰,讓李均布下的小陣闖出了名聲,此後,每當敵軍與李均對壘,看見其身後亮出紫色龍旗,便心驚膽戰。紫龍旗與赤龍陣之威名,在無數屍體與血液中傳播於神洲的戰場之上。

「那個怪陣,簡直是吞噬人命的毒龍!」童家士兵在竊竊私語,傳播著對那怪陣的恐懼。童昌則命令他們立刻堆起石壁,準備在據險而守。

「為何敵軍不衝鋒?」一個偏將問道,對於和平軍的動向,他們覺得無法理解,只能救教於主帥。

「他們想要圍死我們,迫我們投降!」童昌冷冷笑道,「李均知道我急於回救銀虎城,沒有攜帶多少糧草,因此想將我們圍在山上,這樣只要時間拖下去,我軍餓也餓死來。」

「這些賊兵按理說該是在銀虎城前的,為何突然大隊地出現於此?」副將又問。

「銀虎城前的是疑兵,如果我料不差,李均定然令最驍勇足智的部將在那裡虛張聲勢,等到得知我軍已經來援便立刻趕來此處,而他自己則領人埋伏於此等待我們。此次我倉促回援,確實是失策了。」

「那如何是好,我軍糧草確實不足啊。」

童昌臉上這時露出笑容,道:「無需擔心,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李均似乎忘了,此處離銀虎城不過一日半的路程,只要一得到消息,州牧必然會派人來援,到那時我們再衝下去,李均背腹受敵,只有敗逃一條路可走!」

他的話語讓周圍浮動的軍心略微穩定下來。士兵們紛紛撿拾石塊,準備應負李均可能發起的衝鋒,他們的希望完全寄托在銀虎城的援軍之上,讓童昌覺得難堪的是,他本來是來援救銀虎城的,結果卻變成了他們需要銀虎城的支援。好在山上石縫間有泉水汩汩而出,加上士兵隨身的乾糧,暫時還無飢渴之慮。

此時,正是童盛目送援軍從城門之下離開的時侯。如果李均無法在一日的時間內消滅童昌,等待他的似乎要麼是腹背受敵,要麼是主動撤圍兩條路了。

目送援軍急速而去,次日童盛又在城頭上凝視了半晌。此時銀虎城已經籠罩在和平的氣氛之中,雖然對於出征的子弟甚為擔心,但百姓們又開始如常的生計,三三兩兩進城出城的人絡繹不絕。

童盛陷入深思之中。自從他繼位以來,與童昌兄弟同心,在這紛亂的余州不斷征伐,大大小小打了近百戰,也曾遇到強悍凶狠的對手,但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覺得受制於人過。

那個李均,只不過是陸翔左右的一個隨身將領罷了,竟然也如此厲害,如果是陸翔本人,又將會是如何一個人物,自己在戰場上拚殺多年,若能會一會這樣的英雄人物,倒也不虛此生。

他心中發出由衷的感慨,很快這種感慨變成了竊竊的慶幸,幸好自己一直沒遇上那樣的人物,否則豈會到現在還保有命在?

暗自嘲笑了一會兒自己心中的想法,童盛轉身下了城樓,他努力不讓自己的思緒集中在心中那絲不詳的預感上,回到了宮殿之中。

這宮殿是按照郡王的規格修建的,如果依陳國的典律,他這是所謂僭越,但在這余州銀虎城中,則被子認為是理所當然,事實上童氏世代割據一方,同一個郡王也沒有什麼兩樣,其權力之大,甚至超過了郡王。

將侍從與文武官員打發出去,陰暗的大殿中,唯獨剩餘他一人。在這一刻,他忽然想起自己的老對手,已經病死在雷鳴城中的華風來,那個老賊多年苦心經營,勉強支撐華氏的危局,那種心力交瘁的感覺,肯定與他此時一樣吧。

華風一死,其三個孫子便相護爭權,結果自相殘殺,已經有兩個去地下見他了。自己諸子也都是平庸之輩,而家中堂弟童榮又是個野心勃勃的傢伙,如果他有意,倒頗可能在自己死後奪取家主之位,進而繼任余州州牧之職。不過,只要童昌還在,那他無論如何是不能得逞的,這些年來,童昌總是親自督師於外,受了不少苦,此次回來後,讓他好好休息一陣子,兄弟兩也得好好打算一下以後的事情,如果不能佈置好身後之事,沒等那個異軍突起的李均前來,童家就要步華家的後塵,在自相殘殺中衰弱下去。過去余州曾興起多少勢力,又有多少勢力已經在歷史中化為塵土?即便是神洲大城上盛極一時的四海汗的功業武勳,如今也不變成了記憶中的事情了嗎?

「啊……」童盛低低呼了聲,為自己的想法不寒而慄,今日似乎異常消沉,難道說自己真的是老了不曾?

「報——報——」士兵驚惶失措地衝了進來,童盛從座位上霍然而起,心中的不祥預感在一瞬間變成了一個清晰可見的結論,他大吼道:「我明白了!」

李均在大營中悠閒地捧著杯熱茶到處逛著,如果說他有什麼享受嗜好的話,飲茶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項了,無論是在何種情況下,他都會想方設法給自己弄上熱水,泡上一杯濃淡適中的茶。若是花茶自然最好,否則的話,哪怕是粗製濫造的普通茶葉,他也品起來津津有味,為此,同樣好茶的陸翔曾嘲笑他沒有品味。

如果童盛與童昌見到這個讓自己飲食不安的小子此時的情況,定然會先是大吃一驚接著暴跳如雷,驚的是此時李均除了身上的將領服裝外,從外表上看與普能的和平軍戰士沒有兩樣,怒的是自己坐臥不安之際對手卻好整與暇,全然不將自己放在眼中。

「統領好!」見慣了他這個樣子的和平軍士兵既不驚也不怒,對於他們來說,自己的統帥此時的樣子雖然可愛,但當有人觸犯軍律時他那渾身迸發出的可怕殺氣,足以讓人心頭的熱血結冰。李均在士兵的眼中,幾乎成了一個擁有變身術的怪物,而不是一個普通的人。

「好好放鬆一下,戰鬥已經結束了。」李均充滿自信地向士兵們招呼,全然未將正在山上戒備的童家軍隊放在眼裡,似乎勝券已經穩穩握在他手中。

士兵則完全沒有他那麼輕鬆了,敵人在山上虎視眈眈,雖然目前還看不出要衝鋒的樣子,但誰知道他們何時會殺下來,雖然在李均督促下,和平軍已經在山下紮下營寨,還在營寨周圍修築了壁壘,做好了應付攻擊的準備,但士兵們心中仍有些不安。

「我們在此困住敵軍,似乎不妥。」李均捧著茶向後營走去,一群輪休下來的士兵正坐在那爭論著什麼,遠遠的李均便聽到一個大嗓門。

「有何不妥,敵軍遠程回援,筋疲力竭,所帶糧草不足,我軍困而不攻,待其糧草用盡後餓死他們,必然大勝。」另一個士兵反駁道。

「可是這是在敵方境內,怎知附近敵軍不來增援,到時敵軍兩面攻擊,我方腹背受敵,如何支撐?」先前那個聲音繼續道。

李均暗暗點了下頭,在神洲其他的部隊中,一向是嚴格禁止士兵討論主帥的戰術安排的,但陸翔則不然,他以為再厲害的天才也抵不過三個普通人的智慧相加,如果能讓士兵們一起討論戰術安排,不僅可以集思廣異,發覺主帥安排的不足之處,而且有利於在戰場上戰士們靈活地執行主帥的戰術意圖,更充分地執行主帥的命令,對此,李均是堅決地繼承下來了。也正是因此,即使他不在的情況下,和平軍仍舊可以僅憑孤軍便守住了通海城,那個用煮熟的豆子誘引馬匹的奇計,便是和平軍的馬伕想出的。

「你以為我們統領沒想到嗎?我以為統領定然早有安排,讓援軍難以過來。」又一個聲音道,這個聲音在談到李均時充滿了欽佩,似乎對李均極為崇拜。

「啊,統領好!」發現了李均走過來,戰士們紛紛立起行禮,李均搖手示意不必,微微笑著離開了他們,讓他們繼續自己的爭論。

「統領定然早有安排,讓援軍難以過來……」那個士兵的聲音在他耳中響起,李均心裡卻歎了一下。

「其實我對如何阻止援軍一點安排都沒有,如果說出來,不知他們信也不信,我的安排,便是要他們築起壁壘,在援軍到來之際能堅守住。」他想。

時間飛也似的流逝,一日半很快就過去了,雖然和平軍與童家士兵都不住地鼓噪,想激得對方主動進攻,但這一日半時間內,雙方究竟還是未能打起來。

童昌站在山頂上向下望去,見幾騎快馬接二連三從北面奔來,在營寨前停下,馬上的細作迅速進入營中,消失在旗幟當中,和平軍中似乎緊張了起來,在臨時壁壘中的士兵明顯增多了。

「看來有變故了,定然是我方援軍趕到,算算時間也差不多,傳我令下去,全軍備戰!」

童昌的命令讓童家軍隊也振奮起來。又過了大約半個時辰,一陣煙塵從北方過來,童言領著騎兵已經搶先抵達了!和平軍對此早有準備,以一陣箭雨扼住了敵軍,讓這兩千騎輕騎無法突進來。

由於童盛反覆叮囑,童言沒有犯他兄長貪功冒進的錯誤,並未全力發動衝鋒,在嘗試性攻擊被箭雨所阻之後便按住陣腳,等待後續部隊的到達。

又過了一個多時辰,童榮指揮中軍與後軍趕到,同童言合在一處,雙方在戰場上形成了一個奇怪的局面。童昌指揮的數千兵馬佔據了制高點,而李均指揮和平軍在下山的必由之路旁築起了營壘,童榮與他的近萬兵馬又從外圍包圍住了和平軍,三方都不敢輕易攻擊。

童昌在山頂上暗罵援軍指揮者無能,若是乘著剛來時的銳氣突襲和平軍營壘,自己乘機從山上殺下,和平軍必定大亂,極可能被瓦解。而今對方準備好了,再衝鋒的話恐怕要付出更高的代價,現在他總算明白和平軍為何不攻山,反而要原地築起壁壘了,原來早就做好援軍前來的準備。

李均一直避免消耗戰,為何這次不惜代價也要將自己困在山頭,他到底有何企圖?童昌向山下己方援軍望去,看出了童言與童榮的旗號,他轉身向葛順道:「兄長為何讓童榮領兵前來救我?」

葛順自然知道二人一向有些不和,苦笑道:「城中除卻童榮外,還有誰可以領兵的?只派童言前來,州牧大人想來不放心,不過,看童榮軍勢,州牧是讓他將城中絕大多數兵力都帶來為大帥解圍了。」

他的話提醒了童昌,童昌的臉色在這一瞬間變得慘白,大吼道:「全軍衝鋒,童昌,你是罪人!」

在他一馬當先之下,山上的童家士兵發動了瘋狂的衝擊,對於此,和平軍只是以壁壘為掩體進行抵抗,似乎並沒有阻擊的意思,童昌的兵馬幾乎未遇上任何有效抵抗,便衝下了山,與童榮軍馬會合在一起。

士兵的歡呼聲中,童榮得意地命令將和平軍團團圍住,現在戰場中角色的位置已經變了,和平軍變成了被圍者,而童家士兵則成了圍攻者。

但童榮的命令被童昌憤怒的吼聲打斷:「你帶來了多少人馬,城中尚餘多少人馬?」

童榮對於童昌沒有向他感謝深為不滿,沉下臉道:「為了救你,我從城中帶來了七千精兵,城中兵力不足三千了。」

他被自己的話嚇了一大跳,猛地意識到童昌為何為如此大發雷霆了。

「不足三千?不足三千!」童昌伸手將一個騎兵從馬上拉下來,自己乘上他的戰馬,吼道:「李均在此最多只有五千人,還有三千人呢,還有三千人呢!」

童榮也明白了,其實在這一戰中,李均先佯攻銀虎城,誘出童昌回軍救援,再圍住童昌,讓童家以為他的目標集中在童昌身上,待銀虎城傾城來援之時,他的最終目標才暴露出來,原來仍舊是銀虎城,而此時的銀虎城,已經是失去了牙與爪的老虎,只能等著和平軍的宰割了。

虛虛實實,虛可為實,實可為虛,這便是李均從陸翔那學來的用兵之道。但對於童家士兵來說,此刻他們心中想的就只有一件事,但願這一切只是童昌的多慮,否則他們的妻兒老少都在銀虎城中,州牧童盛也在銀虎城中,後果不堪設想。

「童言,你殿後,哪怕戰死要阻住李均的追襲!童榮,你統領本部為中軍,我為前部,立刻回銀虎城!」即使是在這危機之中,童昌依舊佈置好己方的策略,比之於手足無措的童榮,確實也高上不只一籌。

童家士兵陣腳一動,李均在壁壘中看得分明,一揮手道:「不可追擊,童昌用兵井井有條,必然會令勇將殿後,此時去追,我軍會受挫,先放過他一程。」

等童家士兵全軍都撤離之後,李均才下令和平軍尾隨追趕,但又不迫得很近,只是遠遠跟在童家軍隊之後,讓其無法全力回軍。

童盛先是大吼道「我明白了」,接著便頹然跌坐入座位中,聽任報訊士兵帶來那不吉的消息。

「稟州牧大人,北門……北門失守了!」

「我明白了……」童盛吶吶道,緊接著又站起來,從腰間拔出佩刀,道:「傳我令下去,令各門守軍立刻向南門集結,我要與賊兵進行巷戰,這銀虎城中百姓,定然站在我們這邊!」

但這時,他的宮殿外也傳來了喊殺聲,顯然,敵軍尾隨報訊的士兵而至,這一路上,並未遇上多少阻礙。童盛提刀要出大門,那報訊的士兵阻住了他。

「州牧大人,從後門走!」他惶急地叫道,「賊兵勢眾,我軍無法抵擋,大人還是速速離城,日後再奪回銀虎城不遲啊。」

童盛用力甩開他的手,道:「你速去虎口峽向阿昌報訊,說我將州牧之位傳於他。」

士兵叫道:「那大人呢?」

「我嘛,」童盛臉上露出決然的神色,「我在,這銀虎城便在童家的手中!」

士兵知他心意已決,跪下叩了兩個頭,便從後門跑了出去。陰暗的大殿之中,又只剩下童盛一個人在了。

「那個小子……」童盛已經完全明白李均的設計了,計中有計,計計連環,讓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判斷錯誤,陷入無法挽回的敗局之中,一個這樣的兵法家出現在余州,也許是一個新的時代將從余州開始的標誌吧。

「我不會坐在這兒成就你的名聲的!」童盛衝著那個不在的對手大吼著,衝出了宮殿大門。

肖林化妝成百姓,先奪了北門,然後乘夜迂迴到北門的宋雲領著一千傭兵與兩千和平軍一齊殺將進來,北門守兵不過兩百,加上以為和平軍已經離去,警惕性有些洩殆,給了他們可乘之機,只不過片刻間,便控制住了北門。

此時陸顯與王爾雷指揮苦兒營的流浪兒們在城中大嚷起來:「前方戰敗了!童家完了!和平軍衝進城來了!」大街小巷中到處都是這些流浪孩子的喊聲,百姓們本來就給喊得疑神疑鬼,此時見和平軍士兵入城,更以為前方確實戰敗,童家已經完蛋,除了極少數受過童家恩惠的尚思為童家做些什麼外,其餘百姓都緊閉門戶,紛紛躲藏起來,哪敢出來阻攔這些士兵。因此,和平軍極為順利地便攻到了宮殿外。

宋雲奔得極快,最先趕到宮殿前,一個守衛執戟來刺他,他一閃身,戟從他腋下穿過,那守衛用力回抽,但戟給宋雲夾住,守衛無法再躲開宋雲的巨劍,被從頭劈開,屍分兩瓣。其餘守衛畏他的勇武,見他衝來紛紛避開,但仍給他追上幾人,一劍一個,斬倒在地。

童盛正好出了門,一眼就認出這是那日與童言大戰的勇將,揮刀斬向宋雲,宋雲從他的衣服上看出是個頗有地位的人,一腳將他的腰刀踢飛,緊接著又是一腳將他踹倒。如果是二十年前童盛年輕時,或許還可以同宋雲戰上幾個回和,但這些年來他養尊處優,動作已經不如往日靈活了。

「去死吧!」宋雲心中對於那些地位高貴的人向來不滿,而且在和平軍諸將中,他可能是最為嗜殺的一個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用力一踩,靈力如千鈞巨石般壓了下去,將童盛胸骨全部踩碎,緊接著巨劍一揮,童盛的首績便落入他的手中。

「州牧……州牧大人……」守衛的驚呼讓宋雲知道自己所殺者何人了,此時肖林匆匆趕到,大叫道:「要活捉童盛,要活捉童盛!」

宋雲頗為尷尬地撓了撓頭,道:「這個……好像已經晚了……」

第六章北拒戎人

銀虎城的晨景,確實是美不勝收,東方的晨曦將一層銀灰色的輕紗籠在城頭上,在裊裊升起的炊煙伴隨下,城中高層建築上的軍旗迎著微風輕舞,四周緩緩起伏連綿不絕的山丘,淡黃色的驛道通向四方,像蜿蜒的小溪。

肖林站在城樓之上,向四周眺望著。眼前的和平景象對於他來說,只不過是幻象罷了,他明白很快鐵蹄聲便會將這和平擊得粉碎,如果李均所料不差的話,他們或者可以不戰而勝,否則的話,一場惡戰難以避免。而且,在面對瘋狂進攻的敵人同時,他們還必需防備城內心懷童氏者的反撲,這局面,也是相當不利的。

果然,遠方的馬蹄聲踏破了清晨的寧靜,裹著風塵衝到了城下。童昌雖然心急如焚,但還沒有喪失理智,在弓箭手射程之外,他便紮住陣腳。

「完了!」當他看到城頭上那迎風飛展的和平軍戰旗時,他痛苦的一閉眼。

童家士兵們也驚惶失措,他們多為銀虎城子弟,如今家園落入敵軍之手,怎能不擔心妻兒老小?一念至此,士兵們不由得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無論軍官如何喝止也無法遏制,很快,竊竊私語變成了騷動不安,有些士兵開始鼓噪。

「怎麼辦?」葛順也覺手足無措,他的家小同樣在城內,而且,留守城中的童家家主州牧童盛也在城中,現在不知他安危如何,怎不令他們掛心?

「看看再說吧……」童昌強自鎮定,現在主動權掌握在和平軍之手,他能做的,除了坐等那最後的判決,實在是沒有其他的辦法可想。

「何不驅兵攻城?守城士兵數量必然不及我軍,如果我軍一鼓作氣,必然可以奪回銀虎城!」

「你瘋了不曾,要這些士兵去攻城,難道是想讓他們反戈嗎。和平軍只要將他們親人一捆,往城上一放,然後再命他們將我們綁起來,他們立刻會照做不誤的!」童昌咬牙道,此時他已經顧不得太多的禮貌了。

被他的搶白弄默然了,葛順將目光投向城頭,坐在這等結果,與去攻城求一速死,究竟哪個更艱難些呢,他此刻也無法得出結論,但從士兵那驚恐不安的眼神中,他知道,童昌所言不虛。

「葛先生,你願不願去城下問問情形?」童昌對於自己的家人與兄長異常掛心,但又無法瞭解城中的情形,只得令葛順前去打探。

葛順知道自己作為一介文人,雖然擁有一點儒教的法術,但對於城中的和平軍來說構不成多大威脅,自從千年戰爭以來,擁有高水平能力的法師要麼戰死,要麼隱居,強有力的魔法都成了歷中名詞,在這個時刻,由他出面詢問情形,的確再合適不過了。

於是他驅馬來到城下,老遠就攤開兩手示意自己無敵意,大聲問道:「是和平軍哪一位將領在此城中?」

肖林在城上回喝道:「有事就請說,無需問那麼多。」

「事到如今,我們請求和談,望貴軍告之我主公童盛下落。」

「童盛嗎?」宋雲冷笑起來,伸手拎起童盛的頭顱,從城上擲下去,差點擊在葛順的身上,葛順策馬避開,發現擲下的是自己主公的頭顱,立刻從馬上滾了下來,仆倒在地,雙手捧起那血肉模糊的頭顱,眼見童勵鬚髮斑斑,雙眸怒睜,似乎死不瞑目!

「主公!主公!」念及童盛對自己的深恩,葛順不由大慟,他並不是童氏族人,但仍在銀虎城中身居高位,靠的便是童盛的賞識,如今這一切,要隨著童盛的死而煙消雲散了。

遠在後面的童昌看得真切,一陣急怒與悲痛讓他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片慘淡。他呻吟一聲,從馬上栽了下來,落倒在地上,周圍侍衛慌忙去扶,只見他嘴角之間滲出了絲絲血跡。

葛順捧著童盛的頭,馬也不要了便跌跌撞撞奔了回來,一時之間,童家軍隊中愁雲慘淡,痛哭嚎淘之聲不絕,大多數人哭的並非童盛,而是在擔憂自己的家人。

從暈迷中醒來的童昌捧起兄長的頭顱,數十年的手足情誼在片刻間從他腦海中流過:兄長比他大上五歲,小的時侯領著他在城中亂逛,稍大點同他偷偷溜出城去同鄉間的孩子一起嘻鬧,再長些教他格鬥與讀書,以後就隨著父親一起南征北戰,父親死後兄長繼位,力排眾議任命自己為余州兵馬大帥……兄長當年曾說,兄弟同心,其利斷金。而今話語尤在,兄長卻只餘一個頭顱在手,怎能不令他心肝欲催!

「稟大帥,有從城內逃出的士兵求見!」

那個從宮殿後門逃走的士兵被帶到了童昌面前,跪下道:「州牧大人遺命,請大帥繼任余州州牧之職!」

在死前仍沒有忘記自己!銀虎城的陷落,與自己的無能有關,但兄長面臨絕境,仍一點也不責怪自己,想的卻是將這州牧之位傳給自己!童昌心中的悲憤被推上了極點。

至悲無聲。童昌緩緩站起,眼角流出殷紅的血水,他將仇恨的目光投向銀虎城上和平軍的旗幟,又回顧左右的侍衛。

「事已至此,無可挽回了,我定要為兄長報仇!」他斬釘截鐵地道,「眾軍士,準備攻城!」

眼見他已經被仇恨沖暈了頭腦,葛順卻不得不提醒:「大帥,方纔你還說不宜攻城的……」

「方纔我是擔心兄長的安危,如今兄長已死,我管不了許多了!」童昌大吼起來,將自己心中的真實話語也喊了出來,士兵們則收斂住淚水,開始考慮自己是否為了這死去的主公而棄家人不顧。

正這時,童榮領著中軍也趕到了。萬餘多人馬屯在銀虎城南門外,站在城樓上的肖林知道是用上最後一招的時侯了,揮了揮手,道:「快去把人帶來!」

片刻之後,童家軍隊整好隊形,開始向銀虎城逼近,城上僅有三千和平軍和傭兵,要想守住幾乎是不可能的,但忽然間,城樓上響起了呼喊聲。

「龍兒你在不在?」

「阿貴你還好嗎?」

「孩子他爹,你在哪兒呀?」

戰局正劍拔駑張之際,這呼兒喚夫的聲音顯得極不協調,但就這不協調的聲音,頃刻間瓦解了童氏的鬥志。

「和平軍有令,棄械投降者,便可入城與家人團聚,頑抗攻城者,全家殺無赦!」數百士兵大聲呼喊著,這沉重的聲音讓童昌又是一口鮮血噴出,大勢已去了。

不知是誰帶頭,士兵們紛紛拋下兵刃,扔掉攻城器械,用一種冷漠的目光回應著軍官們的喝斥,個別軍官開始用皮鞭抽打士兵,對於這個時侯來說,他們的舉動是火上澆油,馬上有士兵怒吼道:「你沒聽見嗎,我們家人全在人家手中,你還要我們去拚命!」將他們從馬上拉了下來,亂拳打死。

「大帥,還是趕緊走吧,回到雷鳴城,我們那還有近萬兵馬,仍足以據地自守!」葛順用力拉住童昌戰馬的韁繩,道。

童昌給他的只是一個絕望的慘笑:「兄長之死,實因我無能而起,我怎能讓他一人在地下,葛順,你與童榮、童言還是早日離開這余州吧,那個李均小兒,遲早是會將整個余州吃進嘴中的!」

葛順還要勸說,但童昌用馬鞭抽來他的手,縱馬向前衝去,數百忠於他的戰士也緊隨其後,而包括童榮在內絕大多數人,都冷漠不關心地看著他們被從城上射下的箭雨一一射倒。

葛順的膝蓋再也無力支撐,跌跪在銀虎城前,他前面,童昌一手擎著「童」字大旗,一手用長槍支撐,他的戰馬已經被射斃,整個戰場中只有寥寥數人還站著,他身上也中了數枝箭矢。

童昌一步步挪向城門,終於觸著銀虎城南門,伸手去推,量城門紋絲不動,他緩緩軟了下去,但又用力支撐長槍,讓自己站直了,低聲道:「兄長……我來了……」

生鐵鑄成的大門上,留下了一個鮮紅的手印,童昌直挺挺站在那裡,雖然已經氣絕,但依舊傲然不倒。

葛順向童昌的屍體連叩了幾個頭,咬牙道:「我身受童氏知遇之恩,必然要為童家報這血海深仇,李均,你等著!」從一個士兵那奪過戰馬,獨自向北而去。

他走過了片刻,童言領著殿後的部隊也趕到了,但只不過多了些投降的士兵罷了,童言連砍殺幾個士兵,仍無法讓這些戰士重新投入到戰場之中,有戰士不憤地吼道:「要去你自己去,李均就在後面,你去呀!」

童言聞言狂怒,吼道:「我這就去殺了李均,為州牧與昌帥復仇!」單槍匹馬衝向後陣,李均的部隊,此時也尾隨而至了。

「李均!李均!」童言在李均陣前不停大呼,「出來與我決一死戰,李均!」

「就讓你死得瞑目吧!」李均冷笑著緩緩驅馬而出,如今他的智慧,已經足以讓童家的敗兵心悅誠服,讓麼,現在他要在這些士兵面前,展現他龍首魔王的無敵戰技了。

「陸帥,你在天之靈看好了,我用你傳我的技藝,打出一片天地來!」他心中默念到,全然不理會急衝過來的童言。

「看槍!」童言挺槍疾刺,槍尖如流星般刺向李均咽喉,槍勢出了一半,蘊含在內的罡氣便已經逼到李均身前。

「童家原來有這樣的勇將!」李均微吃一驚,他還不知童言與宋雲硬碰硬接了三招之事,大戟一翻,蛟龍出海般衝出,同童言的長槍碰在一起。

「砰」巨響聲下,李均在馬上搖擺了兩下,而童言馬上又回手一槍,他發覺李均臂力不如自己,這一槍便灌輸滿了靈力,想一槍挑飛李均大戟。

李均按住開始那一記硬碰硬造成的氣血翻湧,將體內由龍之力化來的般若靈力提升到八成,毫不示弱地將童言的長槍挑開,這一下換了童言全身大震,連戰馬都震得狂嘶起來。

李均右手一擰,大戟帶著旋轉之勢刺出,般若靈力化為的罡氣在戟尖周圍形成強大的氣流,童言不知道李均力量為何一瞬間增大了許多,全力格擋,但槍被李均大戟上旋出的罡氣所蕩,不由自主地被撞開。

「問天一戟!」這是童言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李均的大戟自下向上猛地一挑,從童言下巴穿入,將他整個人挑了起來,像一面旗幟般在戟上掙扎了兩下,他便不再動了。

眼見童家第一勇將在李均手中也不過是三個回和便丟了性命,童家士兵中少數尚欲一戰者也失去了鬥志,他們只能用仇恨的眼光盯著李均,盯著這個征服者。

李均驅馬緩緩從童家軍隊之中穿過,童言的屍體被他輕輕放落在地上,他冷冷地對這群士兵道:「好好收斂他,他像個男人那樣的戰死了。」

士兵都赧然低下了頭,李均昂然從萬軍中穿過,這一萬多充滿敵意的敵軍似乎完全不放在他眼中,這倒不是他有意表現自己的傲氣,而是他深知此時童家士兵軍心尚不穩定,如果不能在氣勢上壓制住他們,他們仍舊可能對和平軍構成致命威脅。

來到銀虎城南門,童昌的遺體站在那兒遄向著城中背對著李均。李均在他遺體之後住了馬,盯視了良久,然後行了一個極為標準的軍禮。

原本以為他會將童昌遺體一腳踢開的童家士兵錯愕莫名,不知他為何對死者如此尊重,但在這錯愕間,對李均的敵意與仇恨不覺淡了些。

「看……看……」士兵們發出驚恐的叫聲,童昌的遺體在李均行完禮之後,膝蓋一曲,慢慢倒了下來,靜靜僕在地上,似乎他死後支撐他不倒的那股怨氣,此刻也因李均的一禮而消散於無形。

李均揮手示意開城,他沒有理會身後的童家士兵們,因為他覺得,自己已經開始被他們所接受了。

城門開了之後,李均進了城,但城門並沒有就此關上,過了片刻,李均出現在城樓之上。

「銀虎城的將士們!從今日起,銀虎城歸華宣公子管轄,華宣公子將上表陳國,請求接任余州州牧。」李均用不容置疑的口氣將自己的一面旗幟搬了出來,以安銀虎城軍心。

戰爭暫時結束了,李均將銀虎城的士兵進行了改編,其中年紀在二十八以上或十八以下者一律令其回家與老少團聚,剩餘的近萬人則被編成銀虎軍,這樣,和平軍的部隊,除了和平軍本部與虎翼營外,又多出了銀虎軍。

緊接著李均命令將童家宗族全部軟禁在家中,將童氏和銀虎中諸豪強多年來兼併的土地分給士兵們的家屬,當士兵們得知這出人意料的消息時,李均溫言道:「你們征戰多年,童家應該付出一點代價給你們。」這一來,便將童家與銀虎城中大多數百數分割開來,而將這些百姓的利益,與和平軍連在一起。

但李均並未為難童家人,他們家裡的貴重物品全都允許帶走,並且直言將擇日送他們去他處安家落戶,因此童氏宗族雖然惴惴不安,卻還不至於絕望反撲。

接下來李均作了個令和平軍其他將領官員都反對的決定,他命令和平軍退出銀虎城,將城中一切都交由銀虎軍來管理,而自己則留在城中。

「如今,銀虎軍也是和平軍的成員,由他們保護我與由你們保護我都是一樣的,不必多說了。」在一些和平軍將士提出異議時,他斷然地道。

「好了,我累了,一切都照你們決定的行事,我先去睡一覺,有事明天再議吧。」和平軍將士心不甘情不願地離開了銀虎城後,李均對仍有些不知所措、剛被提拔起來的銀虎軍將領下達了如下命令,然後老實不客氣地進了銀虎軍營寨之中去呼呼大睡,讓這些驚疑不定的軍官們議論紛紛。

¯'文¯「如何是好,如何是好?」一個千總惶惶地道,「李均……李統領住在這……由我們保護……」

¯'人¯「他是在向我們表示,絕對信任我們。」另一個千總道。

¯'書¯「正是如此,不過,若是我們州牧大人在世,他敢不敢在剛剛還是敵人的部下中如此高臥?」一個叫尚懷義的千總問道。

¯'屋¯這問話讓其他將領都沉默了會兒,雖然他們不願說死人壞話,但對於他們這些非童氏宗族的低級將領來說,要想在童盛手下升為千總之類的將領,的確比較困難,而童盛也絕沒有李均這樣的氣度與膽量。

「我們每人領一個百人隊,輪流守護李統領。」千總范勇道,「無論如何,這樣一個智慧勇力與氣度都過人的將軍,我是願意追隨他大幹一場的。」

於是,如李均所願,銀虎軍的軍心,暫時算是依附於他了。

對於銀虎城名義上的新統治者華宣來說,那裡根本是個陌生的地方,而對於實際上的新統治者李均來說,這將是他龐大計劃中的一步關鍵棋子。

銀虎城周圍是小丘,但從銀虎城到狂瀾城之間則有著大片宜於耕種的平原,如果能控制住銀虎城,也就意味著將來龐大規模的狂瀾城的糧食,完全可以自給。對於以水稻為主要農作物的余州來說,由於氣侯適宜,水稻可以一年家熟甚至三熟,足以維持狂瀾城急劇增長的人口和李均作戰計劃的要求。

而且,更重要的是,銀虎城之北不過五日的路程,便是戎人放牧牛馬的穹廬草原。一支真正有戰鬥力的部隊,沒有大規模的騎兵顯然是不成的,童家之所以能在余州縱橫一時,靠的就是他們的常勝輕騎兵,而李均控制了銀虎城,也就意味著能夠從戎人那裡源源不斷得到大量的馬匹,再加上童家自己馬場中出產的馬匹,足以支撐一支中等規模的騎兵軍團了。

和平軍也有騎兵,這是少數沒有被編入赤龍陣中的隊伍,李均認為騎兵的機動性與衝擊力讓他不能拘限於陣形之中,而應是放在戰場之外。當和平軍的騎兵隊開始衝鋒時,也就意味著戰局將要定下來。但是,他手中的騎兵隊不過可憐的三百人而已,還不足以在戰場中起決定性的作用。而奪取銀虎城,則至少可以讓這三百騎兵變成三千。

因此,他決意暫時放棄參與雷鳴城的爭奪,而將目標盯在銀虎城,當他說出自己的計劃時,司馬輝曾激烈的反對,甚至於憤怒地道:「如果因先攻取銀虎城而遭遇慘敗,李均當自刎謝罪。」

司馬輝也有自己的顧慮,騎兵固然重要,但戎人鐵騎的威力更為可怕,攻下銀虎城,也就意味著要真接面對成千上萬亦民亦兵的戎人的侵擾,把自己直接放在戎人馬刀的刀鋒之下,既是如此,為何不暫且放過銀虎城,將精力集中在擁有銀礦的雷鳴城上,讓童家先為和平軍阻擋一下戎人再說?

自然在和平軍中,司馬輝的斥責並未受到李均的冷眼,相反,李均如陸翔一般,總是歡迎部將幕僚們提出種種甚至算是刁難的問題,這樣才有利於主帥全盤考慮問題,以免遺漏掉重要的方面。而司馬輝罵歸罵,當李均堅持自己的路線時,他也兢兢業業按照李均的佈署去做了。

「統領,我還是對攻下銀虎城感到不安。」在進入銀虎城的次日,經過由銀虎軍重重防守才見到李均的司馬輝非常欽佩李均的膽識,銀虎軍的護衛比之和平軍的護衛還要嚴密得多。但他仍向李均提出自己的不滿。

「還是因為戎人之事嗎?」李均盤膝坐在一塊虎皮墊上,微笑著問道。

「正是,戎人得知銀虎城易主,必然大舉來犯,而雷鳴城的朱家與各小勢力聯軍得知和平軍一舉攻下銀虎城,接收了童家的兵力,也必然人人自危,極有可能會聯合起來攻打我們。和平軍軍力微弱,在大軍壓境之下能守住狂瀾城便算不錯,而現在分兵兩城,只怕不但不能兩城兼顧,反而都落入敵手。」司馬輝暢言無忌,態度雖然很恭謹,但辭鋒則很尖銳。

「我正是擔心此事,所以讓肖林統領與宋雲連夜趕回狂瀾城,如果我所料不差,朱文海與彭遠程一接到消息便會達成平分雷鳴城銀礦收入的協議,大舉進犯狂瀾城。」李均笑著道,「不過,這最快也是四日之後的事情,等到他們兵抵狂瀾城城下之時,肖林與宋雲已經在城外嚴陣以待了。我還安排了一個棋子在雷鳴城中,只要他們出兵到狂瀾城,就必然大敗,倒是戎人,要對付起來真要傷番腦筋。」

說著說著,李均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唇上的淡淡短鬚,雖然他臉上還不時露出孩子氣,鬍鬚也不明顯,但出於每個這個年紀的男子同樣的心理,他總是會以觸摸自己鬍鬚的方式向別人示意,我已經是個成年男子了。

司馬輝對自己心中分析李均的動作也感到好笑,兩人在談關係到千萬人生命的大事,卻都有些心不在焉。李均高聲道:「來人,去將所有千總來,我要請他們喝茶。」

李均對於茶葉的品味,司馬輝的結論如同陸翔一般,以其說像是個賢人的雅好,還不如說是牛嚼牡丹,因此司馬想起身告辭,但李均不讓他走:「先生別走,我想聽聽他們對於同戎人作戰的意見,先生在此也可為我出謀劃策。」

司馬輝只得留下來,不一會兒,十個千總都進了李均的營帳之中,將這小小的營帳擠得滿滿的。侍衛端上了茶,李均示意請大家喝,這些人大多是武夫,對於茶的品味並不比李均高,李均見人人都喝了下去,笑道:「昨夜諸位辛苦了,自從來作州以來,我可從未睡過如此的好覺。」

千總們也都微笑了,李均敢干睡在他們這裡,自然是對他們極為信任,但他們自己卻不敢相信自己,一夜輪流值守。

「請諸位來,一則是請喝茶,二則是請諸位談談對戎人的看法,如果我料不差,戎人遲早是要來犯銀虎城的。」

千總們一開始還有些緊張的心早已經被他的茶放鬆下來,聽了他的問話,相互看了一陣,他們多是童家軍隊中的中低級將領,在士兵間素有威望,但只是在和平軍到來之後才選拔出來當上了高級將領。以往童家的軍事會議,他們向來沒有發言權,甚至連參與的資格也沒有,李均卻突然問起他們,這讓他們心中頗覺毫無準備。

「戎人連年都乘秋高馬肥之季前來擄掠,但春夏之際來的次數倒不多。」千總范勇大著膽子道,「統領以為他們[www.smdzs.com隨夢電子書]會來犯麼?」

李均笑了:「正是,我攻下銀虎城,雖然城中百姓都歡欣,但必定有人不喜歡,他們無路可走,只得去求宿敵戎人來助,戎人知銀虎城新近易主,也必然會一路擄掠而來。」

他的說法讓這些將領們感到難以接受,童家與戎人的戰爭持續了數十年,然道其殘餘勢力還會與戎人攜起手來?但看到李均那麼肯定的樣子,他們也只好姑妄信之了。

「要對付戎人,其實有一點要注意。」千總尚懷義沉吟著道,「戎人全民皆兵,剽悍勇狠,給他們佔了上風,那便極難逆轉了。」

「正是,戎人也有個弱點,愛逞勇鬥狠,幾無軍紀可言,如若打順了銳不可當,如若面臨下風便會潰不成軍。」范勇也道。

對於這個,李均早在和平軍時期就也有所瞭解,他見到陸翔的那一戰,便是看到和平軍大破戎人。

「像你這個年齡,應該是在家中承歡於父母膝下……」陸翔四年前的話是如此說的吧,那個人雖然已經作古,但他烙在李均心中的印記,卻無論如何也不能放下。

「戰爭,就是如此,血流漂杵。」李均輕輕地念了句陸翔當年常說的話,忽然覺得有些厭惡戰爭了,他道:「為何戎人年年來犯呢,為何不能與戎人和平相處呢?」

千總們相互望了一眼,臉上有些不解,在他們看來,戎人與常人,從千年戰爭之前的百萬耳朵之戰起,便是勢不兩立的仇敵,童家殘餘要借助戎人的力量報仇還情有可緣,但李均要與戎人和平相處的念頭,則有些亂七八糟了。再想起流傳而來的李均關於常人、羌人、夷人、戎人、越人一律平等的誓言,看來這位新的領導者,真的要將這千萬年以來的傳統顛覆個夠啊。他們還沒有意識到,早就雷鳴城之戰中,為了牽制童家軍隊,李均便建議華風結好戎人。

「戎人擄掠成性,只怕不會與我們和平相處。」司馬輝也道,「即便是我們主支示好,也存在對方是否接受的問題,一戰是無法避免的。」

「也就是說,至少要先打上一仗,讓對方不得不接受和談了……」李均稍作讓步,但卻不肯放棄自己要與戎人和談的立場。正如陸翔一般,他也是個徘徊在戰與和的邊緣間的人。

陳國崇德十二年四月二十日,在穹廬草原通往銀虎城轄區的邊界上,葛順騎在馬上手指前方,他的儒袍在風中微擺。

「李均忙於接收童氏財產,不會料到大汗派兵前來,按照我們的約定,銀虎城以北的子女財帛全部歸大汗所有,大汗助我恢復童氏之基業!」

「你放心,不過是區區幾千傭兵罷了。」

回答葛順的,是一個全身被盔甲罩得嚴實的人,從只露雙眼的頭盔中傳出的聲間有些含糊,但仍足以讓葛順聽清楚。對於這個神秘的戎人將領,葛順心中充滿著不信任,並不以為他能夠勝過統兵多年的童昌,也不認為他能擊敗李均。→文·冇·人·冇·書·冇·屋←但是,戎人大汗忽雷執意讓這被尊稱為「紀蘇」的人作為兩萬戎人的統帥,而那些戎人,似乎對於這個統帥也極為尊重,尊重得甚至有些畏懼,對他所行的禮,也是只對部落首領才行的屈膝禮。

「烏古拉!」紀蘇道,一個騎著大紅馬的戎人縱馬靠近他,行了一禮,道:「請紀蘇吩咐。」

「你領五千人為前鋒,為我探探李均的虛實,順便教訓一下這些膽怯的常人,讓他們知道該如何打仗!」

葛順聽得心中不是滋味,但也無可奈何。烏古拉驅馬前奔,發出「喲呼、喲呼」的召喚聲,數千戎人也發出「喲呼」聲與他應和,無數馬刀高高舉起,指向陰沉沉的蒼天,那一刻,葛順幾乎被這驚天動地的氣勢所壓倒,這無數的勇士,這草原上的健兒,定然能讓李均頭痛萬分,能讓童家重新振作。

但同時,一種隱憂也浮上他心間,自千年戰爭以來,常人對於戎人就分外警惕,迫使他們的勢力不能離開幾塊大的草原,但自己此次,似乎扮演著一個引狼入室的角色,這千千萬萬狼虎之師,進了常人的花花世界,要屠戮擄掠至何時才會興盡回到草原?亦或象四海汗那樣要將整個神洲席捲一遍才肯罷休?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聽天由命了。即使毀滅,也要讓和平軍,讓李均與他一起毀滅,他暗暗想。

烏古拉領著這五千鐵騎像一道湍急的河流,直衝向南方,所過之處,雄雄的狼煙燃起。冬天剛被殘殺擄掠過的百姓們,又不得不逃離家園,戰火向銀虎城直逼過來。

李均得到這個消息並不遲,事實上三日之前他已經督帥八千銀虎軍出城了,城中僅留下三千銀虎軍與一些準備退伍暫時尚未退伍的老兵。司馬輝再三勸他以城池之險來迎接可能來的挑戰,李均卻笑道:「銀虎城以北的百姓,同樣將是和平軍轄區內的百姓,我怎能眼見他們被殺戮而不顧?」

這樣的話自然會有人將出去,也自然而然得到了銀虎城百姓們的擁戴,對於這個新的統治者如此為民著想,他們都深為感激。

因此,當戎人攻入境內的消息傳到時,李均與烏古拉部隊相距不足半日路程,如果不是烏古拉一路搶劫燒殺,此時甚至已經同李均會面了。

「敵軍有五千先頭部隊?」李均也吃了一驚,僅先頭部隊就有五千人,那戎人此次可以說是傾巢而動了,這一仗打起來一定更精彩,如果不想出奇計對付他們,這新建的銀虎軍主力可能一戰盡墨啊。

烏古拉的騎兵隊並非全無戒心的,在李均得知他的消息時,他也幾乎同時收到了探馬的報告。

「膽量倒不小,放棄堅城不守領部隊來迎擊了!」烏古拉冷笑著,回頭看看自己率領的騎兵們。這些平時善良淳樸的牧民,此刻已經被血與暴行漲紅了雙眼,他們的暴戾之氣,足以讓被他們擄掠的常人男女們噤若寒蟬,不敢作絲毫的反抗,甚至連哀哀的哭泣都成奢侈。

「殺了李均,大伙回去享受去!」烏古拉馬刀一指。

「喲呼!」呼喝聲驚天動地,五千匹快馬狂奔起來,直指向銀虎軍所在之處。半日路程,對於以步兵為主僅有兩千左右輕騎的銀虎軍來說,還比較長,但對於這群風一般的戎人騎兵來說,則不過是片刻的事情。

烏古拉甚至已經看到銀虎軍那用銀絲繡著猛虎的軍旗了,但令他詫異的是,前方自己的部下紛紛駐住了馬,而不是一鼓作氣衝下去,馬上的戎人發出怪異的笑聲,對著銀虎軍的營帳前指手畫腳。

烏古拉環視周圍,見左側有處高坡,便驅馬上了高坡,也向下望去,這一望,讓他也不由得忘了戰爭起來。

只見銀虎軍士兵東倒西歪或坐或站,兵器都離了手,全然不把逼近身前的戎人當作一回事,正滋滋有味地欣賞著歌舞。在他們與戎人之間,鋪著一塊巨大的紅色毛毯,在毛毯之上,八個美艷動人的半裸女郎,赤著雙足,在戎人音樂的伴奏下,翩然而舞。

「怎麼回事?」烏古拉大吃一驚,覺得簡直不可思議。兩軍陣前竟然會有裸女起舞,那這戰還怎麼個打法?不過,對於身在草原,日日穿著厚厚長袍的戎人來說,幾曾見過這城市中舞姬那曼妙的舞姿,幾曾見過這欺霜賽雪的肌膚裸露於千萬人之前?

更何況為這八個女子伴奏的,正是大草原上的戎人們耳熟能祥的音律,在這異地聽到家鄉之樂,讓戎人們不由自阻駐足傾聽,再見到這婀娜多姿的舞蹈,看到銀虎軍滿不在乎的神情,驚疑不定之下,戎人們乾脆也來欣賞起歌舞來。戎人都是普通牧民,戰時一起出征,平日放牧牛馬練習作戰,對於軍紀幾無要求可言。因此紛紛向高坡擠了過來,都想佔著一個比較好的觀看位置。

烏古拉本人也不能自持,將紀蘇的命令已經拋在了腦後。更何況這八個舞姬是李均從銀虎城童家中精心挑選出來的,明眸善睞,眼珠兒一轉,所有都人都覺得她們正在盈盈淺笑看著自己,舞姿翩翩,舉手投足間便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萬種風情。粗獷慣了的戎人男兒,幾乎都在她們的歌舞之中醉倒。

這些舞姬與伴奏者早得到李均警告,如果不能將最好的歌舞拿出,戎人若是衝鋒她們必然首當其衝,想想被戎人擄去的悲慘後果,她們表演得分外賣力。在童家連慣於奢華的童家人都沉醉於她們的表演之中,何況這些沒見過世面的戎人?因此,李均在余州與戎人的第一仗,可以說僅用了八個舞姬便驚住五千鐵騎。

五千鐵騎的眼珠都幾乎直了。

沉醉於歌舞之中的他們,竟然未曾發覺身後悄悄多出了兩千士兵,手中都執著弓箭長矛,將他們的退路截住。

緊接著,紅毯上舞姬的歌舞轉為激昂起來,兩千輕騎應聲從營帳中突出,原本散在地上的銀虎軍也忽然站了起來,專門對付騎兵突擊的長矛象樹林般直指向烏古拉領著的戎人騎兵。

「怎麼回事,不跳了嗎?」戎人們的視線依舊難以離開這些舞姬,但身後破弦之聲讓他們驚覺,自己身在戰場之中,然後,此時再警惕,已經晚了。

一則因為看了半天的歌舞,戎人的銳氣不知不覺中變得洩殆,二則隨著急風驟雨般的弓箭,第一輪便有五六百的戎人被射了下來,讓倖存的戎人心膽俱裂,巴不得逃得越快越好,哪還有心再與銀虎軍決戰。

烏古拉沒有意識到大勢已去,揮刀鼓勵著部下,但無論他如何發出「喲呼」的聲音,戰意已消的戎人都沒有理會他,戎人們各自選了一個方向,便策馬狂奔,想盡快逃離這屠宰場。

然而,無論衝向哪個方向,迎接他們的總是箭雨,荒亂之中他們根本無法組織起有效的防禦,還沒有靠近銀虎軍便紛紛落馬。

李均深知不能逼急敵軍,以防止其狗急跳牆的道理,軍旗一展,四面中在東面讓出一條路,戎人見逃生有望,紛紛策馬向此處奔走,但戎人數量極多,相互之間難免擠擁,有些便被從馬上擠下來而遭自己人踐踏死亡,再加上被射下的戎人,從這高坡向東,一條由血肉鋪成的路不斷延伸,許多戎人,甚至被馬蹄踏成了肉泥。

緊接著,李均親自執戟,領著騎兵從側面突了過來,自背後追趕殘餘的敵軍。戎人此時已經喪膽,惶惶難以自安,烏古拉還妄圖回馬迎戰,被善於騎射的千總尚懷義彎弓搭箭,嗖地一聲,正中烏古拉右臂,烏古拉見勢不妙,左手拔出箭,也只能落荒而逃了。

「萬歲!萬歲!李統領萬歲!」銀虎軍中傳來了瘋狂的呼聲,童家與戎人征戰多年,一直以來要靠堅守城池來對抗戎人。這些士兵在戎人手中吃足了苦頭,即使打上一場勝仗,往往也要付出一半左右的死傷代價。而今天,李均只用了八個舞姬,便在平地中將不可一世的戎人狂屠了一場。五千戎人最多不足一千完好無損地逃了回去,而銀虎軍死傷還不足一百,這樣的勝仗,可以說是他們前所未有的完勝。

在這一刻,銀虎軍對於李均是真正心悅誠服了,對於李均那種種在傳統兵法之外的奇計,也都開始能泰然接受。更重要的是,他們心中,對於自己的主帥,開始有了種不可動搖的信任感,無論什麼情況下,李統領都會有辦法,李統領定然會帶著我們戰上一場大勝仗的。

勝利者迎接的是歡呼,那失敗者等到的,只能是喝斥了。

「什麼,五千鐵騎,就只剩餘這一些了?」紀蘇用幾乎可以殺人的目光看著逃回來的烏古拉,眼睛中閃著怒火。他原打算讓烏古拉去教訓一下常人如何打仗,卻不料烏古拉被常人所教訓了,這讓他覺得難以接受。

「我……我該死……那個李均,太太厲害了!」烏古拉看到無數兄弟因己而死,也確實覺得無臉見人,但他還是忍不住為自己辯駁。

「那個李均,他帶了多少人圍攻你們,你們殺了他們多少人?」看到葛順在一旁捻著須面露冷笑,紀蘇幾乎想一馬鞭將這個可惡的老兒從馬上抽下來。

「不到……不到一萬人……」烏古拉有些怯怯地道。

「你們殺了不到一萬人?真是無能之輩!」紀蘇聽差了,以為烏古拉是被李均大軍圍住,他們殺了對方近萬人突圍而出,心中這才覺得勉強可以接受。

「不是,是……李均領了不到萬人……」烏古拉自知難免要被處罰了,壯著膽子道。

「叭!」馬鞭果然重重抽了下來,在他臉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葛順見了心臟猛地一跳,暗道:「這人下手好狠。」

在紀蘇要吃了他的目光逼視下,烏古拉自知無法推拖,道:「我們只顧突圍逃命,根本無心去殺他們,那個李均,實在是太厲害了……」

「那個地方,似乎沒有設伏的地理條件,而且,那而都是平地,只不過零星有些高坡,正適合貴軍突擊,為何會被李均用不足萬人包圍呢?」葛順陰陽怪氣地道。

烏古拉只能將自己與部下如何貪看那舞姬的舞蹈,而未注意身後的事情說了一遍。紀蘇聽得大發雷霆,皮鞭如風,抽向烏古拉:「你這混蛋,那八個妖女迷住了你的心,連戰神的呼喚你都聽不見!你真為男子漢丟臉,活著還有什麼意義,不如去死吧!」

「可是,那八個女的跳得……真的很好看……」混然不覺疼痛,烏古拉尤在為舞姬辯護。

「胡說八道!換了我絕不會被那妖女誘惑,你斷送了這樣多族人的性命,回去以後如何向大汗交待?」他的辯解讓紀蘇顯得更加惱怒,「幾個常人女子,就這樣讓你動心嗎,你不知去將她們搶來嗎?」

烏古拉不敢再大聲回抗,低低嘟噥道:「若是你,自然不會動心,可我是正常男人,不動心才怪……」

葛順聽了心中一動,難道這個套在盔甲中的怪物紀蘇,並不是個正常男人,若是如此,倒可以解釋他為何有些不對勁了。紀蘇聽了烏古拉的話聲音忽然變得冰冷:「你有膽再說一遍!」

「我不說就是……」烏古拉自知失言,忙緊閉雙唇,憤憤地瞪了若有所思的葛順一眼。似乎自己被責怪被威脅,都是因為葛順的緣故。

「稟報紀蘇!」探馬奔了過來,道:「李均帶著大量子女金帛,正緩緩回軍!」

「哦?小勝我一場,便想逃回城中頑抗嗎?」紀蘇道,「我怎能讓你逃進烏龜殼中!全軍聽令,李均帶有大量子女金帛,行走速度必然緩慢,大夥兒全力追趕,定要殺他個片甲不留!」

葛順正要進言,紀蘇那略帶藍色的雙眸翻了他一眼,讓他到嘴的話又縮了回去。於是,一片「喲呼」聲中,戎人們又重振旗鼓,向前突擊起來。

這一追便追了大半日,足足驅馬趕了百餘里。葛順控制奔馬,終究比不上長於馬背上的戎人,逐漸落在了後面。紀蘇對此倒有些巴不得,對於這個獐頭鼠目看起來就狡猾的常人,他心中有種莫名其妙的厭惡感。

他的座騎是萬中選一的寶馬,因此他奔得急快,而且他心中,也對於那個以八位美姬便擊垮了他五千鐵騎的李均有種好奇心理,如果李均看到他領著一萬五千騎兵又追殺而來,臉上會是一種什麼樣的表情呢?想到自己數千族人在接觸戰中的慘遇,他就迫不及待想看看李均那驚懼的面孔。

遠遠的地平線那一端,他便看到了銀虎軍趕著車帶著百姓慢慢在前進,見到他們來了,銀虎軍不但沒有像他料想中那樣四散奔逃,相反,還停了下來,百姓被安置在中間,士兵在四周將百姓護住。

「又想玩什麼花招?」想想開始李均的那個舞姬計,紀蘇就不由得提高了警惕,不敢立刻向銀虎軍衝去,決心先看看李均會玩出什麼花樣再說。

只見和平軍中緩緩馳走一匹大黑馬,一個戴著龍首頭盔的男子,端坐於馬上,左手執著重戟,直接來到戎人大軍之前,遠遠地便喊道:「我是李均,貴軍大帥是哪一位?」

眼見他視萬餘大軍如無物,騎在馬上自有一種氣吞山河的氣勢,紀蘇也不由得暗暗折服。他決心不能輸給李均,也驅馬走了出來,喊道:「我是忽雷汗座下大帥紀蘇,你有何話說?」

李均凝神向他看了會兒,臉上露出微微的笑容,這笑容正是當初初見陸翔時陸翔臉上浮出的那種自然恬淡的笑然,紀蘇見了心中一怔,覺得這人在這種場合還能如此笑出來,若非膽子極大,便是傻到極點。

「紀蘇大帥,貴軍遠道而來,精力已疲,我和平軍乃仁義之師,絕不乘機襲擊,因此,我軍讓貴軍休整一個半時辰,待休息好了全軍也都上來,我們再決一死戰,如何?」

李均的話讓紀蘇幾乎氣死,明明戎人在數量與地理上佔了絕對優勢,李均卻仍如此大言不慚地將唯一可乘之機,也就是戎人百餘里追襲之後人困馬乏拱手讓出,這人也未免太瞧不起戎人了!

心中大怒之下便想斷然拒絕然後指揮全軍衝鋒,但心念電轉之間,他又恍然大悟:「李均這是用激將法吧,要激我軍突擊,如此他便可以抓住我軍疲勞這一弱點,我可不能上他這個當!」

「既然李統領有如此好意,我也就恭敬不如從命。」紀蘇言語中露出笑意,「一個半時辰之後,我便與李統領決一死戰!到那時,我也會給李統領留下一條退路的。」

李均臉上表情似乎有些失望,在馬上他拱了拱手,回馬進入本陣之中,銀虎軍一半人戒備,一半人休息,看來是真的準備要在一個半時辰以後再同戎人決戰了。

戎人也確實是累了,奔馳許久,無論是人還是馬都又饑又渴。除了一部分人在戒備防止銀虎城突襲外,其餘人輪流下馬歇息,讓馬啃啃附近山坡水溝邊的草,人也喝了些水,進了些食。而對於他們的舉動,銀虎軍視若無睹。

「為何不戰?」這時才匆匆趕來的葛順催促道。

「人困馬疲,如何能戰?休息會兒之後,我們再與李均決一生死。」紀蘇沒好氣地道,不再理會葛順。葛順從旁人口中得知李均允諾歇上一個半時辰再一決生死,心中也是一陣迷惑,李均絕不是像他自己所言注得仁義之人,如果戎人真的有機可乘,他絕對是不會放過的,但這次他是怎麼了?

其中定然有詐!但究竟李均有何詭計呢,葛順挖空心思也無法揣測而出,想要同紀蘇探討一下,但紀蘇那眼神明顯是拒人於千里之外。

無論葛順在那裡如何著急,時間還是不斷地流逝去過。一個半時辰幾乎是片刻便到了,李均又重新出了營陣之中,大聲道:「紀蘇大帥,可要再休息片刻?」

「是緩兵之計!」葛順猛然想到這一點,莫非李均用的是緩兵之計,將戎人牽制在此處,而派其他精銳部隊去反包圍戎人或是從背後突襲戎人?

他仔細看李均身後的部隊,果然都是銀虎城中的部隊,也就是童氏的降軍,那麼和平軍的主力,李均自己的部隊到哪去了?他開始慌亂起來,他自然不知道,李均已經將和平軍調回狂瀾城對付朱家與小勢力聯軍的侵襲去了。

葛順湊上去也不管對方高興不高興,將自己的揣測告訴紀蘇,紀蘇微微冷笑:「再給他一倍兵力又能如何,這平原之上,誰能抵住我鐵騎的突擊?」

不等葛順回答,紀蘇策馬前行,叫道:「好了,不必再歇了,李統領果然豪氣,我們便決一死戰吧!」

李均將大戟向天一舉,銀虎軍個個精神抖擻地逼了過來,紀蘇也一揮馬鞭,戎人「喲呼」高呼著策馬逼近。

但兩軍一接近,奇變突生,戎人都覺得力不從心,渾身的力氣似乎使不出一半,大多數戎人的戰馬甚至只奔行片刻便開始瘋狂拉稀,四肢發軟,甚至連站都站不穩,更不要提衝鋒了。

緊接著,戎人自己也臉色大變地從馬上滾了下來,捂著肚子想退出戰場,尋找一個地方解決肚子中突然出現的疼痛。此時此刻,他們根本無力再戰了。

「糟糕,還是中計了!」紀蘇與葛順同時省悟,李均依舊擺了他們一道。先是故意攜子女金帛退軍誘他們長途奔襲,經過這樣疲憊之後如果休息,反而會讓人更加提不起勁來,再加上李均事先在附近的草地溪流之中撒上瀉藥,無論人還是馬,喝了水啃了草,過了一會兒便無法再戰。戎人空有一萬五千之眾,兩軍還未交鋒,真正還有戰鬥力的不足五千人,這五千人還都覺得筋疏骨軟,不能用出平時一半的力量,而李均銀虎軍卻仍舊有七千人,且個個都是精神振作。

「中計了,若是一開始便衝擊,雖然我軍疲憊,但憑著銳氣與數量上的優勢,還是可以獲勝的,可如今!」葛順環視戎人部隊,已經完全散了,許多戎人甚至下了馬就地蹲下,只時他們瀉得站都站不起,更別提作戰了。

事到如今,戰局已經很明顯了,甚至在紀蘇答應李均休息一個半時辰之時,戰況便已決定,勝負便已分清。紀蘇眼睜睜看著絕大多數部下都到處在找地方解決腹內的問題,而敵軍好整以暇,那個導致這一切的男子,李均,臉上帶著邪氣的笑意,心中的憤怒與羞慚,幾乎讓他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

李均忽然又一舉戟,正在逼近的銀虎軍全軍止步,不再向前。李均緩緩道:「如今勝負已分,紀蘇大帥若不想全軍盡墨,還是速速投降的好。」

李均唇下的傷痕讓他臉上的笑意更顯得邪氣可惡。紀蘇幾乎覺得自己不是在面對一個人,而是在與一個充滿邪靈的妖魔鬥智。但他尚未被氣惱迷住心智,知道如果李均下令攻擊的話,這一萬五六千的戎人精銳,只怕會全部被屠光來,草原上家家都會有孤兒寡母的哭泣了。

「你……用陰謀詭計,算什麼英雄好漢?」紀蘇也只有激上李均一激了,「有本事與我單對單,我們二人決一生死,如何?」

「本來我大可不必同你單挑對決,只要亂箭齊發,你便插翅難逃!」李均神情轉為肅然,「但如果不擊敗你,想來你也不會服氣,那麼,來吧!」

第七章大局已定

紀蘇單手握著長長的馬刀,第一次全神貫注地盯著李均,他的心中,並不真以為李均會中他的激將法,更不認為李均肯放過這幾乎喪失戰鬥力的戎人。

這個有點淡淡鬍鬚、笑起來充滿邪氣的人莫非是在玩貓抓老鼠的遊戲?既然如此,我倒要讓他吃個大苦頭,只要能制住他,最後的勝利仍屬於我們!

紀蘇對於擊敗李均還是有信心的,在勇士倍出的穹廬草原,他能夠年紀輕輕便坐上大帥之位,不唯他的身份比較特殊,更重要的是他是大草原中百年未遇的勇士,自從他從師門回到穹廬草原以來,還從來沒有人在他手下走過五招。而且,他還是破天門的傳人,這個格鬥門派,傳說中是大草原中的英雄最為崇拜的戰神破天親自創立的。

李均對於自己當然更有信心,自從加入無敵軍後,在陸翔的點撥之下,他由精通殺人之技的戰士,成長為擁有一流身手的格鬥家,再加上身上那神奇的龍之力轉化的般若靈力,除了那只已經碎屍數截的蛟精,還沒有哪一個能對他夠成致命危險的。

兩人的戰馬緩緩馳近,對於他們來說,放馬奔馳,借助戰馬的衝力進行攻擊,那是毫無必要的。

李均雙手執戟,從紀蘇身上,他感覺到一種強大的幾乎讓人窒息的壓力,他還從來沒有遇上這樣的對手,這讓他心中非常興奮,一個能殺個痛快的敵手,對於他這樣的一流高手來說,實在是可遇而不可求。

「呀!」不知是誰先開始,兩人吐氣大喝,巨戟與馬刀在注入的強大般若靈力的作用下嗡嗡作響,周圍的空氣也發出噗噗的電流之聲,隨著他們的喝聲,兩樣兵器幻化成兩團光影,將兩個人都連人帶馬團團罩住,不時傳來兵器相交的聲音,但這聲音一點也不像金鐵擊撞,而像是兩道閃電擊在一起。這種兵器對撞,也沒有讓兩人的動作遲緩下來,罩著兩人的光影越來越亮,越來越凌厲,光影逐漸合二為一,光影周圍掀起了方向不定的狂風,這狂風明顯是由於二人的強大力量將周圍的空氣都排開,讓兩軍的戰旗都開始烈烈作響起來。

兩邊的士兵與將領越看越沮喪,越看心中越覺驚懼,在戰鬥中的兩個人,他們還真的能算是人嗎?那罩著兩人的光芒,現在亮得幾乎要蓋過太陽了。

「那兩匹馬……怎麼禁得住這種壓力?」有些眼光的人不由得想,在兩人殺氣與招數形成的強大壓力圈外,他們都覺得難以支撐,而正在壓力之中的兩匹馬,卻彷彿沒有任何束縛般。他們自然不知,李均與紀蘇兩人都在攻擊對方的同時,注意為自己的保作保護,讓馬不至於被對手的壓力所擊到。

李均發現對方的般若靈力形成的罡氣越來越強,彷彿自己這個對手反而激發了他身上的某種神奇的力量,無論自己速度如何迅速,施加的壓力多大,對手似乎都能輕鬆應付,而且總能在最恰當的時侯進行反擊,迫使自己佔不到任何上風,必需與他陷入靈力的消耗對決之中。他的心中開始有些奇怪了,對手,難道不是人類嗎,否則如何能在這巨龍之力下也游刃有餘呢?

他當然不知紀蘇此時心中的驚詫並不在他之下,自幼便因為奇才而破例被破天門招入門下,成為這一代戰神弟子中最傑出的一位,在戰神破天那神密的神殿中十多年苦修,才練就的破天靈力在李均的身上全然不起作用。破天之力被稱為戰神之力,這個狡猾的年輕人難道據有與戰神抗衡的力量嗎?

僵持下去不是辦法,兩個人都決意用絕招對付對方了。既然般若靈力旗鼓相當,那麼只有在格鬥技巧上決一高下。兩人不約而同甩開馬蹬,從馬上跳了下來。

剎那間從二人兵器中發出的耀眼的光芒消失了,李均將長戟扔到一邊,拔出腰間的飛鏈短劍,大聲道:「小心了!」但紀蘇卻猱身而上,吒道:「該小心的是你!」馬刀在空中劃出一道光的瀑布,直劈向李均的頭頂。

李均橫劍一格,但覺得對手馬刀上的勁力象火焰一般,對方人和刀都閃耀出火紅的光來。紀蘇馬刀又是一轉,刀刀如迅雷霹靂,閃電一般連環不絕地向李均攻過來,一時間李均忙於招架,步步向後退卻。

眼見紀蘇似乎佔了優勢,李均忽然向後疾躍,離開了紀蘇的攻擊範圍,紀蘇以為他不支要逃走,全力向前一衝,李均忽然擲出了短劍,短劍幻成一道灰色的閃電,直接刺向紀蘇的心臟,正在迅速前進的紀蘇無法閃避,手中的馬刀由攻勢變成守勢,李均一回手,在細鏈的牽動下短劍在空中突然折象,繞到了紀蘇之後,紀蘇大驚之下仍能回頭去格,但李均第三次催動靈力,短劍象靈蛇吐芯般伸縮,從紀蘇的頸子另一側飛回,緊接著李均第四次催動靈力,讓疾馳的短劍再次折向,劍尾的鐵鏈在紀蘇頸項上繞了過圈。

此時紀蘇明白只要李均一用力,自己便會當場被勒死,他不但在指揮打仗上中了李均的狡計而敗北,這單人對決中也被李均靈活詭異的招數擊敗,心中甚為沮喪,雙眼一閉,等待李均殺死他。

李均冷冷笑了一笑,剛才連繼四次催動靈力,讓短劍在空中連接折向,這在以前他也沒有試過的。而且這樣每催動一次靈力,都要將先前發出的靈力抵消,因此此時他幾乎到了人去樓空的境界,一邊用雷魂傳他的吐納呼吸之法調節自己的身體,他一面一回手。

鏈子帶著一個頭顱模樣的東西從紀蘇頸上飛了起來,戎人們禁不住大喊出聲,但當發現飛起的只是紀蘇的頭盔中,心中懸著的線總算放下了。

但他們暫時放心,李均和葛順則大吃一驚了。頭盔被掀起,那張原本被頭盔遮住的臉露了出來,在臉露出之前,先是一頭烏黑發亮、梳成數十條小辮的黑髮垂下來,緊接著是黑髮映襯下那秀麗的臉。一雙原來看起來殺意四溢的眼睛,在這張臉上卻顯得有著幾許野性幾絲羞怯也更多的嗔怒。

「竟然……竟然是個女的……」李均心中剎那間像是被電擊中一樣,沒料到這個同自己大戰半日難分上下的對手竟然是個女子。他懊惱地搖了搖頭,原先的計劃似乎不能用了。

「你竟敢……竟敢摘下我的頭盔?」紀蘇的聲音,在沒有那變聲的頭盔改變下顯得相當輕脆好聽。她臉上浮現出惱羞成怒的神情,還有些許害怕的神色,似乎遇到了什麼不願遇到的事情。

「倒楣……」李均忍不住嘟噥出聲來,如果有人知道這在余州威名遠播無論是格鬥還是兵法都看似無敵的男子,擁有「恐女症」這樣一個致命毛病,定然會笑掉大牙。這也難怪,自幼在男性唱主角的傭兵中生存長大,即使有個別的女性戰友其性格也同男子相差不遠,從來沒有過同齡或接近同齡玩伴的李均,實在是對如何與女性交往上欠學。與墨蓉能交往得親密,絕大多數是因為墨蓉主動對他很好,剩餘一點原因是因為墨蓉作為越人女子,與身為常人男子的李均之間差異太大,不會讓李均聯想到自己是在同一個年齡相近的女子相處。而戎人與常人的差距極小,如何處置這個俘虜,現在成了比與她決鬥更讓李均傷腦筋的問題。

「你想怎麼樣?」似乎從李均的猶豫中得到了膽量,紀蘇挺胸喝道,「快放了我!」

「哦……不行。」李均顯些就照她所說去做了,但終究還是回過神來,對他來說,這個女子現在奇貨可居啊。

「不許逃!」李均將眼睛從這個讓他有點心慌意亂的女子臉上移開,注意到葛順在偷偷向戎人中溜去,葛順的異動讓李均找到了談判的要價。「首先把那個常人,那個穿儒袍的傢伙交給我!」

葛順還沒有來得及抗議,一個戎人便伸手將他從馬上糾過來,馳到銀虎軍陣前,將他往地上一丟,馬上有銀虎軍士兵走了上前綁起。

「今日之戰,勝負已分,如果紀蘇大帥想要讓這萬餘戎人回到草原上去,必需答應我兩個條件。」李均努力不去看紀蘇的臉,想像自己是在同一個男子,而且是個可惡凶殘的戎人男子談判。但這努力看起來並不很奏效,紀蘇那氣鼓鼓的樣子仍深深映在他的心海中。

「殺了我們吧,我們絕不接受你的屈辱條件!」紀蘇沒有等李均提出條件,便憤怒地將以拒絕。

「你一個人死是很簡單的事,」她的話激怒了李均,雖然很小他就知道死亡是件容易的事情,但陸翔給他的影響實在太大,不自覺中,他也如陸翔般開始尊重生命起來,「這些戎人與我們常人一樣,家中有妻兒老小,他們若戰死於此,家中妻兒怎麼辦?」

「那你要怎麼樣?」被李均的話幾乎驚呆了的紀蘇半晌才回過神來,吐出這樣幾個字,言下之意是不再拒絕與李均談判了。

「很簡單,戎人與和平軍結為盟友,彼此合作,互利通商,我們以平價供你們糧食、茶葉、食鹽、絹帛,你們也以平價供我們馬匹、牧畜,雙方都不得與任何勢力聯合對付對方,這是條件一。」

李均的第一個條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經過這段時間的研究,他發現戎人與常人的衝突,並非完全是由於戎人生性好戰喜歡擄掠,常人中奸滑之徒利用戎人需要常人的生活必需品,而故意用提高這些生活必需品的價格來欺騙搾取戎人,起初戎人不以為意,後來發現了便開始仇恨常人,最終發展到雙方你搶我我搶你的地步。歸根到底,是一個利字,現在讓雙方平方這利,那麼絕大多數矛盾可以化解,至於長期混戰中在兩個種族間形成的血的傷口,只有用時間來慢慢治癒了。

這個條件幾乎讓紀蘇無法接受,不是要價高得讓她無法接受,而是她不相應一個常人,而且是戎人最討厭的那種最為奸猾最為詭計多端的常人,竟然會提出這樣完全平等的條件出來,按李均到現在為止給她留下的印象,李均在這背後,定然有陰險的毒計。

「你還有什麼陰謀詭計,就一起說出來!」她冷冷地道。

李均頗有些哭笑不得,看來自己給這美麗的戎人女帥留下了個極不好的印象。「第二個條件是,」他將心中也早就準備好的第二個條件說到了嘴邊,但又縮了回去,「呃……這個,第二個條件是……」

自從李均入主銀虎城以來,銀虎軍的將士們還從未見他如此吞吞吐吐異常為難過。終於,他道:「除了你之外,這些戎人將領中,誰的地位最高?」

「你想做什麼?」紀蘇警惕地問,神態之間似乎是她在審問著李均。

相反,作為勝利者的李均卻像洩了氣的皮球,「此時你我雙方還都互不信任,因此我需要有個地位足夠高的人為人質,在確定你們大汗同意遵守和約之後才能放歸。」他頗為無奈地解釋道。

「那為何不以我為人質,要換個別人?」紀蘇步步緊逼。

「笑話,抓女人為人質?」李均終於忍不住暴露了少年心性的一面,如若是一個成熟的奸雄,欺付孤兒寡母是最平常不過的事情,何況擄掠一個戎人女子為質,但李均終究還有年輕男子的「英雄」氣概,不願意被人視為欺負女子之人。

「什麼,你瞧不起我?」紀蘇也暴露出少女要強的性格,對於李均的輕蔑她覺得無法接受,「我是大汗忽雷的獨生女兒,穹廬草原戎人的大帥,戰神問天的侍者,你敢瞧不起我?」

她這一串頭銜不但讓李均,也讓所有銀虎軍,包括被捕的葛順都吃了一驚,難怪她年紀輕輕,便能成為數萬戎人大帥,也難怪忽雷汗會如此信任她,而其餘戎人會如此敬服她。而戎人則異常頹然,大多數戎人還在忙於腹瀉,少數在場的戎人都垂頭喪氣。

李均又驚又喜,喜的是真的抓住一條大魚,驚的是這個女子來頭越大,就越難以處置於她。「哦,原來是位公主殿下,倒是失敬了。」李均勉強道,「可是以公主的身份,若是為質,未免對戎人太不尊重了,請公主留下一兩位部下,我便可讓公主與這萬餘部下安然返回草原。」

「我身為主帥,怎能讓部下代我受過?」紀蘇抗聲道:「如果你有誠意,就放了我的部下,我跟你走!」

「傷腦筋啊……」李均在心中覺得手足無措,這個倔強的戎人女子,無論如何想放她走,她也不願讓部下留下作人質,而且,和平軍要留人質的話,的確她最為適合。

「那好吧……只有如此了。」李均將還套在紀蘇脖子上的飛鏈短劍收了回來,不知為何,他忽然想起墨蓉來,墨蓉為他打造的這飛鏈短劍,又幫上他一次大忙了。

戎人將領紛紛請求替代紀蘇為質,但都被紀蘇厲聲喝斥,有幾個堅持的,還被她用馬鞭狠狠抽打了一頓,李均看了直咋舌,這女子是真的不知好歹,還是出於其他原因而拒絕部下的好意呢?

有了人質在手,李均命軍醫將早準備好的藥物交給了戎人,雖然還有些擔心這邪笑的常人會再弄什麼手腳,但想到現在人家根本無需設什麼圈套,戎人們也就服下了這瀉藥。雙方對於這臭氣熏天的所在都沒有好感,戎人在承諾回去路上不再擄掠之後離去,而李均也將解救出的百姓們好生安慰後放他們各回家園。

李均在同百姓們談話之時,紀蘇默默套上了自己的頭盔,將自己少女的一面藏進冰冷的頭盔之中,但她的心卻無法平靜下來。剛才吐露了自己真實身份,她雖然不後悔,但正如戎人在常人心中是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一樣,在戎人心中,常人也是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的惡魔,作為一個女子,成了這群惡魔中最可惡的一個的俘虜,等待她的命運,將會是什麼樣的呢?

她幾乎不敢想下去,她自然不知道,此時李均看似平靜,心中對於如何處置這個身份特殊的俘虜,也是充滿著矛盾的,甚至可以說是,不知道何去何從。

大捷的消息早早傳回了銀虎城,城中的百姓都沸騰起來,自他們記事起,年年與戎人的戰鬥都是互有損傷,從來沒有像這樣用極小的代價讓戎人退軍的例子。

更重要的是,李均帶來了戎人大汗之獨生女兒為人質,銀虎城的百姓們意識到,至少在短時間內,戎人不會再來侵犯了,飽嘗戰火蹂躪的人們,似乎可以在戰爭的間隙中,使勁兒喘上幾口氣。

看到城中軍民歡欣鼓舞,李均也頗有些感動,銀虎城的戰爭,比之於雷鳴城華家還要來得頻繁,華家有銀礦為資本,可以大規模僱請傭兵,而銀虎城則主要是依靠部曲與子弟。戰爭,讓青壯年勞力暴骨於野,讓老弱病殘饑餒於家,讓森林變成焦土,讓城鎮變為曠野。

「短時間內,只怕不能調動銀虎軍作戰了。」千總范勇頗有隱憂地對李均建議:「自雷鳴城之戰以來,銀虎城的部隊四處奔波南征北戰,將士鬥志已衰,此次與戎人作戰,是不得已而為之,如果再要調他們作戰,只怕即使出征,鬥志也不會高。」

「正是,在與戎人作戰的這段時間,日日都有百姓來問,將士們何時回來,統領,何不讓將士們休養一段時日,最好能讓他們回家與家人聚上一聚。」司馬輝也道,這些事情,若是在過去,他也不會注意的,但自從加入和平軍後,他逐漸意識到,和平軍之所以戰無不勝,原因在於將士上下一心,而將士之所以上下一心,原因是和平軍作戰的目的不是為了李均個人的功業武勳,而是戰士們的家,也就是百姓的福祗。

銀虎軍的將領紛紛點頭稱是,他們也在外征戰許久,迫不及待想回家與家人團聚。

「要休息,也要等上一段時間吧。」千總尚懷義卻提出了不同意見,「我軍被戎人牽制住之時,朱家與諸小勢力的聯軍必然會全力攻打狂瀾城,如今狂瀾城與銀虎城的聯繫已經中斷三日了,想來路上有他們的游騎阻攔,我們還得讓將士們咬咬牙,再戰一場,破了狂瀾之圍才好。」

他的話讓眾人都沉默了一下,司馬輝微笑不語,在所有人中,只有他最清楚李均的安排計策,其中有一部分甚至是他親手經辦的,因此對於狂瀾城的局勢還是相當有信心的。但其他千總將領們則有些慚愧,他們都只顧自己及部下思家心切,卻沒有考慮作為和平軍本城的狂瀾城安危,在某種意義上說,他們還沒有完全把自己當作一個和平軍的將領。

李均並沒有責怪他們,現在他們能夠聽從李均並且堅決貫徹他的作戰計劃,已經讓李均相當滿意了。相互的融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只有在不斷的交往與共處中形成了一種信任,才能談及融為一體。對待戎人也是如此,他之所以沒有一開始就對戎人說常人與戎人平等,沒有將全部的計劃告訴戎人,原因就在於他明白戎人不可能一見面就相信他。也正是因此,他才想擄一個戎人中有身份地位的人來,目的不僅僅是當人質,更重要的是在交往中相互溝通。

想到這個人質,李均的頭就覺得有平時兩倍大。紀蘇的格鬥技能與他不相伯仲,無論交由其他任何人看管,紀蘇都可以輕易逃走,因此,李均能做的只是盡量讓她在自己身邊,即便是這樣重要的軍政會議,李均也強迫她坐在一旁旁聽。但紀蘇終究是個女子,有些時侯李均同她在一起是非常不方便的,如何處理她,確實是個重大問題。更何況,李均自己還是個恐女症患者,根本不知道如何對付這個凶狠的戎人女子。

「要是墨姐在這就好了,以她的性格,定然能輕易與這女子成為好友,那樣我就可輕鬆多了,但她現在要駐狂瀾城,根本無法抽身。」李均暗自盤算,忽然,他靈機一動,「宋雲的妻子陳影倒是個不錯的人選,只不過這個戎人女子太凶,陳影與她在一起,會比較危險……」

「統領,統領!」司馬輝見他有些走神,扯了他一下,李均這才回過神來,數十萬上百萬大軍都視如草芥,卻被一個女俘虜給難倒,讓他自己想起來也很好笑,但此刻,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將銀虎軍的事情解決了再說。

「哦,狂瀾城之事我早有安排,各位請放寬心,就在這幾日內,狂瀾城必有捷報傳來。」他沒有將計劃全盤托出,倒不是因為他不相信這些新部下們,而是有些機密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因此,銀虎軍士兵可分為三批,每七日輪一批回家休假,一批負責城防,一批進行訓練。不過,司馬先生,這些日子裡,是否將城中豪強侵掠的田地都分給了士兵家屬?」

談起這個問題,在同戎人交戰中留守的司馬輝便有的是話說了:「統領放心,銀虎城以農牧為本,因此豪強之家多倚勢強佔百姓田地,這段時日裡,不惟將童氏宗族侵掠的土地全分了,還令城中其他豪強望族退出多餘田地,除去分給現役及退伍將士家屬每戶五十畝農田外,尚有兩百傾空閒。另外,我擅自從沒收的童氏府庫中出布兩萬匹、錢兩萬金幣,作為士兵征戰期間家人補貼之用。」

李均哈哈笑了起來:「若是姜堂在,定然要責怪你作了賠本買賣,是個敗家子。」

司馬輝也笑了,在狂瀾城中他也多次與姜堂打交道,兩人多次因意見不合而發生爭執,司馬輝世家出身,對於金錢是大手大腳慣了的,而姜堂則完全如同個商人,凡事精打細算斤斤計較,所以兩人在和平軍的財務問題上幾乎見一次吵一次。但二人都明白對方絕無私心,至少沒有將和平軍資金用於為己謀利的私心,吵完之後一笑了之,下次見面接著再吵,李均也不知為二人勸過多少回了。

「不過,說起來童家倒真有些錢財啊,我看銀虎城雖無銀礦,但童家家當不比華家小多少,僅那個宮殿,便得花上多少民脂民膏?」

李均的這個問話讓司馬輝頗覺赧然,他自己也是世家,也是靠在百姓佃戶身上收刮而積下了巨額財富,家中侵佔的土地數量也相當驚人,這些日按李均的意思將世家豪族的土地分給士兵家屬,聽著這些窮苦百姓哭訴當初如何失去那小塊的土地,再看到他們得到土地時那興奮激動甚至跪拜於地的高興勁,司馬輝心中對於自己以往認為理所當然的享受,也開始慢慢反思了,如果說,在新城之誓時他把李均所有人類貴賤均等只看作是一條口號的話,如今是真正在思考這問題,為何普通百姓處境會如此悲慘了。

「修這座銀虎宮殿,花費了金幣五十萬枚。」遙遙指著金碧輝煌亭台樓榭連綿不絕的宮殿,尚懷義搖頭道,「正如李統領所言,都是民脂民膏,有百姓甚至說,這宮殿便是一座吃人不吐骨頭的老虎,支撐這宮殿的,全是窮苦百姓纍纍的白骨。」

「不如一把火燒了它吧。」一個性情較為急躁的千總嚷道。這些千總,大多出身寒微,也正因此雖然屢立戰功,在童家統治時期仍不過是低級將領。和平軍進城後在第一時間將他們從默默無聞的位置上提拔上如今的高位,當時並非量才而用,絕粹是李均為安撫軍心的舉措。他們在追隨李均迎擊戎人之後,已經完全站在了李均這一邊來。因此,對於舊主童氏的一些物品,他們看了,只會想起當初遇到的不公正待遇,氣就不打一處來。

「不可,不可。」司馬輝大驚,道:「雖然這宮殿是民脂民膏所建,但也是百姓智慧與血汗所成的,如果我所料不差,建築設計之時定然請了越人的工匠,才會有如此規模與氣勢,燒了實在是浪費。」

「留著有何用?李統領又只住軍帳,留著也是浪費,分給百姓住,百姓根本無法管理如此龐大的產業,還不如燒了來得乾脆!」

「不要爭了,對此,我倒有個主意。」李均打斷了他們的爭論,再爭下去很有可能就要傷和氣了。

眾人的眼睛都盯住了他,李均道:「不如將這宮殿騰出來辦一所太學,專門聘人任教,教育銀虎城百姓子弟,讓普通百姓的子女也能知書達理。」

眾人先是一愕,緊接著紛紛叫好。除了司馬輝外,他們大多沒上過什麼學,最多早年讀過幾年私塾,深深體會到讀書識字不多的壞處,因此對於李均的建議毫無疑義地表示支持。

紀蘇一直在旁觀這次軍政會議,聽得眾人一件接著一件商量決定,並非完全由李均拿主意,這點倒與戎人的大會頗為相似。但所議話題,卻不是象戎人那樣哪個部落該多分些戰利品,哪個部落該讓出多少牧地,而是關係到普通士兵或百姓生活的一些看起來極為具體的問題,心中有些好奇,便更加注意地傾聽起來。

「原來這個奸猾的常人,倒不是個惡毒之輩。」不知為何,她對李均的看法,慢慢有所轉變了。

她獨自想著心事,李均與銀虎軍的將領們還得接著商討事情,等到一切都商討結束了,天色也漸暗了起來。

送走這些將領,李均開始覺得有些急躁起來,在這漫長的會議中,他其實一直在想如何處置紀蘇。殺又殺不得,放又放不得,派人關起來又未免過於無禮,讓她自己行動又怕她溜回草原提兵再次來犯。這一路上將她弄回銀虎城已經是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了,二人幾乎都衣不解甲地相互監視,甚至連夜宿都呆在一個營帳之中。銀虎軍中好事之徒已經開始在猜測,李均究竟有沒有「動」這戎人美女,但每次陪著二人熬夜的衛兵則賭咒發誓說二人連多餘的話都沒有說上一句。每當紀蘇需要方便時,便會瞪起雙眼將李均與其他人趕出營帳,似乎她才是主人而別人則是僕從,若不是那八個擊潰了五千戎人鐵騎的舞姬幫上大忙,李均簡直會給這個手下敗將、人質兼俘虜弄瘋掉。

「你準備怎麼樣?」眼見營帳內只剩餘他們兩人,紀蘇心中究竟有些害怕。

「睡覺,還能怎麼樣?」李均沒好氣地道,經過這麼久幾乎沒有睡眠的旅程,再加上開了這麼個勞神的會,他恨不得立刻美美睡上一睡。

「你敢!」紀蘇卻誤會了他的意思,以為他起了不軌之心,猱身便衝了上來,伸手便連攻出十餘掌。

李均莫名其妙地接連退卻,營帳中空間較小,他退上幾步便退到盡頭,不得不側身遊走,一面拆擋紀蘇的攻擊,一面與她爭辯。

「你有病啊,難道你不想睡覺嗎?我早就受夠了,今天非得好好教訓你不可!」李均的爭辯讓紀蘇更為羞怒,出手也更加急速凶狠,李均知道二人能力相當,自己不過略高上一點,如果一昧後退,敗的便只會是自己,也就全力反擊起來。

營帳外的士兵先是隱隱聽到裡面李均說了聲「睡覺」,緊接著裡面便大動起來,你看我我看你,不由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一路上李均正眼都不瞧那戎人女子一眼,沒料到進城的第一夜就原形畢露,聽裡面的聲音,還是霸王硬上弓。如果李均「動」了那凶狠美麗的戎人婆娘,自然是所有常人都覺解氣的一件事情,但那婆娘可不是好惹的,別李統領沒有吃著腥,反而被倒抓上一把。

懷著這種既好奇又擔憂的複雜心情,營帳外的士兵屏住呼吸側耳傾聽,他們沒有商量便一致認為,此時絕對絕對不適合進去觀看,給他們一顆熊心豹子膽他們也不敢。但若是能偷偷聽到那麼一句兩句帶犖帶腥的,也足以讓他們在交班之後向同營的弟兄們吹噓了。

而裡面也是越打越熱鬧,此時紀蘇將剛剛對李均產生的一絲好感全拋到九霄雲外去,下手招招都是致命的,好在兩人在這大帳之中,只有李均佩了飛鏈短劍,而紀蘇則是空著手,否則此刻定然已經有人中刀倒地了。即便是如此,二人之間的戰鬥也相當驚人,雖然聲音並不巨大,但一個是戰神火屬性的靈力,另一個則來自於神秘的般若吐納術與龍之力混合的五行均衡的屬性靈力,打鬥的精彩是可想而知的了。

在營帳外的士兵聽得裡面動靜越來越大,不時傳來悶哼之聲,他們自然不知這是李均與紀蘇被對方擊中後發出的呼痛聲,而完全想歪了。眼見隨著二人靈力的激散,大帳營幕象被風刮著一樣劇烈地顫動,眾士兵不由得駭然吐舌,這兩個人,連做這種事都有如此聲勢……他們……還是人嗎?

定然會有更精彩的,站在外邊的士兵強忍著笑意,聲怕自己出聲驚動裡面的兩人。只聽裡面傳來傢俱碎裂的聲音,他們不知是紀蘇一怒下抓起書幾砸向李均,被李均凝足靈力一掌擊碎,卻想成床禁不住兩人如此折騰而垮了,不由得更加吃驚且佩服起來。

「不過,李統領營帳之中,似乎沒有床啊,他向來是打地鋪的……」一個有點頭腦的士兵忽然想到這事情,正在這時,急匆匆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

「誰,通名!」遠處的士兵大聲喝問。

「是我,我有急事要見李統領,這是我的腰牌。」

一會過之後,一個年輕的胖子咚咚地跑了過來,李均營帳前的士兵用嚴厲的眼神示意他噤聲,將他拉到一邊,問:「有什麼事?」

「有急事要向李統領稟報,快去通報一聲,說我王爾雷求見!」來人似乎與李均挺熟。

「現在不行,」那個士兵側耳傾聽,發覺帳內聲間不但沒有要停的樣子,而是更激烈了,只道裡面已經到了緊急關頭,此時進去通報,掃了李均的「雅興」,那個責任他可擔當不起。

「怎麼,為什麼不行,李大哥說過,我們有事隨時可以見他,哪怕他在睡覺也不打緊!」王爾雷悶聲悶氣地道,若是趙顯在此,定然要開始罵這士兵有眼無珠,連李均的兄弟也敢阻攔了。

「噓——」那士兵見他聲音大,忙制止他,道:「李統領正在睡覺……」

「沒關係,我說過他答應過我們的。」王爾雷一面前行一面嘟噥,「不過睡覺也弄出這麼大的聲音,倒真是奇怪呢……」

「別,別。」那士兵慌忙又拉住他,湊到他耳朵道:「除了李統領,還有個女的在裡面。」

「什麼?」王爾雷先是大吃一驚,然後馬上省悟,與這士兵一起露出曖昧的笑來,「哦……原來如此,兄弟,多虧你告訴我,哈哈哈,原來李大哥也有此雅好啊……」

正這時,「砰」的一聲巨響,李均與紀蘇二人左手相互糾在一起,右手凝力對了一掌,這掌中靈力四射,在帳內掀起風暴般的氣旋,連周圍的帳幕都被掀翻了。

眼見二人衣衫雖然有些破破爛爛,但都還尚可遮體,紀蘇甚至還帶著她那奇醜的面具頭盔,兩人左手雖然互相握在一起,但看兩人神情和右手凝力待發的架式,怎麼也不像是在親熱的樣子,營帳外的士兵與王爾雷對望了一眼,頗有些失望地道:「原來不是……」

但眾人腦筋立刻飛轉,覺得定然是李均要用強,但那戎人女子不從,於是二人搏鬥起來。那些士兵後來果然在營中繪聲繪色地形容當時的景色,似乎他們就在當場看到一般,李均是如何伸手去撕紀蘇的衣衫,紀蘇是如何欲拒還迎,聽得其餘士兵津津有味,只恨未能當場目睹。唯獨有一個專愛唱反調者冷笑道,其實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李均在銀虎城中見到哪一個常人美女也不曾動心,怎麼會瞧上那戎人女子,是那戎人女子見李均英雄氣概,又少年英俊,要對李均用強,但李均不從,所以才打了起來的。於是,另一個完全相反的故事又立刻在銀虎軍中流傳起來,甚至那些千總們在次日見李均時都怪怪的,一副想問李均是否「失身」的神情,這倒也可以看出常人無論男女,都頗有編造故事傳播謠言的能力。

這是後話,揭過不提。李均與紀蘇正相互痛下殺手,見到帳幕都沒了,二人這樣拉拉扯扯確實不像樣子,便都鬆開了手,李均見到王爾雷,面露喜色,問道:「如何了?」

王爾雷行了一個禮,也面露喜色:「一切如統領所料,我軍在狂瀾城外大捷,追殺朱家軍隊與聯軍直至雷鳴城,雷鳴城也是我們的了!」

擊退聯軍進犯、奪取雷鳴城的消息一夜間便傳遍了全銀虎城。城中軍民對於李均幾乎視為天人了,在別人看來無法分身抽身乏術的不利戰局中,他不但游刃有餘,而且以近乎神出鬼沒的智計,將對手玩弄於指掌之間。

評論總是站在勝利者這一邊,百姓們自然而然地將李均作這些戰術步署時所冒的風險忘卻,記得的都是李均眉頭一皺便解決了所有問題。

事實上當然不是這麼簡單,解決朱家軍隊與聯軍的進犯問題,關鍵還是在於童家的軍隊。當初童昌離開雷鳴城時留下副帥童佩統軍,李均在奪取銀虎城的當天夜裡,便派人執調兵的虎符趕往雷鳴城,以童氏宗族老少的性命,威脅童佩依他計劃行事,並且允諾,如果事成之後,童家便為和平軍立了一大功,可以讓童家自由選擇是留下還是離去。

不僅童佩,在雷鳴城中主要的童家將領都被嚴厲警告,他們的妻兒老小都掌握在李均手中,如若不依李均所吩咐的去行事,立刻送上他們家人的一段軀體來。這樣即使有個別人想拒絕,在大多數人掛念家人的壓力下也不得不屈服。雖然這種威脅手段有些卑劣無恥,但在亂世之中,便是更卑劣無恥的陰謀都不知出現過多少回,何況李均所允諾的條件都準備一一執行呢。

迫於壓力的童佩於是依計向朱文海、彭遠程投降,並建議三方先將雷鳴城的爭端暫且擱下,全力對付和平軍,乘和平軍尚在銀虎城之機,攻下狂瀾城以解除大患,為童家報仇。

得到細作從銀虎城傳來的童家被滅的消息,朱文海與彭遠程對於童佩的投降深信不疑,而且都意識到對於他們來說,現在最大的威脅來自於李均與和平軍。因此,三方達成了一個關於雷鳴城利益分配的暫時提案,準備共同進攻狂瀾城。

亂世便是如此,剛剛打得頭破血流的仇敵眨眼之間便可成為朋友。但朱文海與彭遠程相互之間都信不過對方,在攻打狂瀾城時由誰來控制雷鳴城,恢復雷鳴城中秩序,清除李均退出時在銀礦造成的破壞,成為了他們爭論的焦點,雙方都以總總理由為借口,認為該由己方來控制雷鳴城。

相執不下的結果是尋求折衷,他們都同意讓童佩來暫且管理雷鳴城,童家如今勢力單薄,即便暫時控制了雷鳴城,如果雙方不滿意,也隨時可以奪回來。童佩故意裝作勉為其難的樣子同意這個決定,事實上這個決定正如李均所料。

於是,聯合軍隊三萬人浩浩蕩盪開赴狂瀾城,雷鳴城成了他們的總補給站。但李均早有準備,連夜令肖林宋雲領和平軍主力回軍,在狂瀾城外築營壘嚴陣以待。聯軍發現和平軍有了戒備後便按兵不動,商討如何作戰。朱文海要彭遠程出戰,而彭遠程則要朱文海出戰,正相互推諉之間,後方忽然來報,童佩殺了他們派駐雷鳴城監視的人,已經完全控制了雷鳴城。

這個消息讓兩方面氣急敗壞,雷鳴城一失,也就意味著他們現在孤軍深入,被雷鳴城、銀虎城與狂瀾城包圍在中間,不說別的,單這三萬大軍的糧草便無法補充。

經過緊急商討之後,二人決意罷兵回軍,再去攻打雷鳴城,此時雷鳴城中不過是童佩領著的不足萬人的童家勢力殘餘,士氣並不高昂,如果全力攻城,很可能一擊便攻下來。

彭遠程還設下疑兵之計,擺了個空營來迷惑與他們對峙的和平軍。但是,雙方既然打算退軍,朱文海巴不得讓彭遠程殿後來阻擋和平軍的追襲,因此比約定的時間提前一個時辰便全軍盡退了,肖林從朱家的營寨中發現疑點,判斷對方已經撤軍,便揮軍追趕,此時彭遠程剛布好疑兵,正在撤退,不料和平軍突然殺了過來,頓時全軍大潰,他的軍隊本來就是彼此間缺乏配合與信任的五小勢力聯軍,一潰便無法收拾,先期退軍的朱家軍隊眼見敗兵如潮水般湧了過來,也不戰自亂,朱文海本人一日一夜奔逃五百里,逃回余江城中瑟瑟發抖去了,哪裡還談得上反攻雷鳴城。彭遠程只得一面咒罵朱家儘是無能之輩,一面收拾殘兵敗將,向西退卻。肖林指揮傭兵與和平軍趕了一程,雙方各有損傷,肖林也不敢再追,而是直接領兵再次進入雷鳴城。

童佩在交出銀虎城之後,李均依約將童氏宗族全部釋放,任由他們乘船遠離了余州,在他看來,失去了銀虎城的童氏,已經不足為慮了。

經過看起來很簡單,但就這簡單的十餘日內,余州大局已經確定了,原本余州三大勢力中的兩家,已經被後來者的和平軍所吞併,控制了狂瀾城的港口,得到了雷鳴城的銀礦,佔據了銀虎城的馬匹,李均一統余州的夙願已經接近實現了,其餘五小勢力與朱家,都不過在李均兵鋒之下苦苦支撐,疲於自保罷了。

一連串的戰爭,也給和平軍造成了巨大影響,在不斷勝利的同時,數量上也以驚人的速度膨脹。但是,這有利的影響背面,和平軍也有著諸多不利的因素。首先增加的兵員都不是和平軍本部的戰士,而是附屬的銀虎軍、虎翼軍戰士,和平軍本部在戰爭奪戰損失了數百士兵,對於人數本來不多的和平軍來講,急需補充新鮮血液。再次,占的地盤大了,管理的事務也就增多,李均不可能事無鉅細都親自去處理,此刻他深切體會到人才的重要性,如果有大批有才能者為他分擔這些繁瑣的事情,他將會輕鬆許多的。

對於人才的渴望,讓他更加希望能早日統一余州,將擁有陸翔也歎服的能力的鳳九天請來主政。但遠水解不了近渴,他只能讓司馬輝與俞升兩人,一個坐鎮銀虎城,另一個呆在雷鳴城,為他安排日常事務。地方的有才能者多數還在觀望之中,在交給兩人這任務之時,李均再三叮囑二人,要多請賢才輔佐,二人對此也瞭然於胸,因此,不斷接到兩人用驛馬急件傳來的任命某人為某處的長官申請時,李均毫不遲疑一概批准,他心中也略略有些輕鬆下來。

但還有更令他頭痛的事情,紀蘇在那日與李均衝突之後,對他的戒心更濃,無論李均如何向她解釋戎人與常人交好,相互平等相待有多少好處,她都一語不發,李均又不敢讓她脫離自己的視線範圍,其實他自己心中也明白,紀蘇要是想走,早就逃走了,之所以留下來,多半是要找機會報仇,因此兩人之間看起來形影不離,讓俞升吃驚李均有了個越人女子又要了個戎人姑娘,深以以後的國統問題為憂。但實際上兩人各懷鬼胎,只要旁人不在,多半會打了起來,這倒更像是小夫妻新婚之後打架了。那些衛兵早已見怪不怪,若是兩人有說有笑,他們才會覺得難過。

有的人在和平之時厭惡戰爭,但戰爭中他卻殫精竭慮給敵人最大的殺傷。李均便是這種人,雖然在陸翔的影響之下,他對於原本習慣了的戰爭產生了一種逆反性的厭惡感,但當戰爭來臨時,他便會毫不留懷用各種手段將對手碾碎。

現在,李均便處在和平之中。對於和平軍或和平軍的輔助部隊虎翼、銀虎來說,戰爭持續得都太長了,利用戰爭期間的短暫間隙,讓士兵們好好體會一下和平的幸福,讓他們感受到自己是在為了什麼樣的生活而戰,並在這種生活中撫平戰爭留下的傷病——無論是生理的還是心理的,都是極有必要的。如果一昧恃勇,驅使將士去廝殺,無論是誰都受不了的。

「我想讓戰士們多受些訓練,平時也過得好些。」一次巡閱新加入和平軍的非常年輕精力旺盛的士兵之後,李均與孟遠談到這個問題。

「因此你放棄利用五小勢力與朱家大敗之際的時機不追殺他們,而寧願給他們喘息的機會?」孟遠揮動著自己的雙手,對於大傷痊癒的他來說,打上一場惡仗,是劑有助於身體恢復的良藥。

「哈哈,看你精神這麼好,要不我們先打一架試試?」李均半是開玩笑的道,他深知孟遠的性格與能力,在狂瀾城中憋悶了近五個月了,對於他這樣的人來說實在是一種難受的事情。雖然他喜愛並願意用生命去保護和平,但戰爭也可以將他的滿身熱血激得澎湃起來。

「得了吧,我看你天天和那個戎人女子打得挺辛苦的,不過,那娘兒們可真厲害。」孟遠笑道。

「你說什麼?」紀蘇正在李均身邊,這二人幾乎形影不離了,不知從何時起,她與李均都開始習慣和對方在一起,習慣在一起吃飯,習慣一個處理公務一個默默相伴,習慣一同到建起大半的狂瀾城工地上觀看,甚至習慣了每天大打一架,唯一還沒有習慣的,恐怕就是信任對方了。

「沒有什麼,我怕你。」孟遠自然不是真的怕這個女子,但男子漢的自尊心不允許他真的同紀蘇去打上一架,更何況他也知道,這個女子每次能同李均打得難解難分,那麼格鬥技巧便不在他之下了。

「說起來有件事我想問你。」難得紀蘇主動開口,李均乘機將已悶了幾日的問題問出來,「你父汗為何還不派人來談判,莫非他根本不在乎你的生死?」

紀蘇那藏在猙獰頭盔之中的美眸狠狠翻了他一眼,根本沒理會他。李均只能苦笑著望向宋雲的妻子陳影,陳影微微笑了。

「紀蘇妹妹,你父汗派來的人會不會在路上出了意外啊,你來狂瀾城都十日了。」她道,雖然紀蘇對李均愛理不理,但對同為女子的陳影與現在正在工地上忙於指揮的墨蓉卻非常友善,女人總是最善於與對方溝通的,因此,陳影明白李均求救的目光後便問紀蘇。

「我父汗很疼我,他現在定然在召集草原各部開會,要用血來洗清我的恥辱。」冰冷的話語從紀蘇的嘴中吐了出來,戎人崇拜戰神破天,對於戰爭原本就以為是家常便飯一般。

「他就不管你的生死嗎,你可和我們在一起啊。」

「哼,戎人不是膽小鬼,決不是會受人要脅的懦夫!」對於李均以自己的部下生死要脅自己,紀蘇一直耿耿於懷,這時乘機諷刺了他一下。

李均一皺眉,知道問題是相當麻煩的。如果真像紀蘇所說,那麼本以為可以和平相處的戎人與常人間,必然還會有大戰。只有在戰火燃料起來之前,澆熄可能引發戰火的火星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方法。

而這火星,就是作為人質的紀蘇了。既然她失去了人質的價值,倒不如將她放回去。

「這個……紀蘇姑娘,明日我便令人送你回去,希望你能勸你父汗,不要輕起兵火。」李均道。

紀蘇有些訝然地望著他,雖然她提到父親地為自己大舉來犯,但並不認為李均會害怕之個而釋放自己,相反,她只不過是想氣氣李均罷了。不知為什麼,只要是與李均作對,只要能讓李均皺起眉,她心中就開心。

「你說真的?」

「我什麼時侯騙過你?」李均此時全然沒有指揮大軍鎮定自若的樣子,甚至可以說有些垂頭喪氣,對付女子,特別是年輕的女子,他確實沒有什麼辦法。

「為什麼我要聽你的,你抓我來我就來,放我走我就走?我偏不走!」彷彿是在和李均賭氣,紀蘇大聲道,全然沒有注意在場其他人那愕然的目光。

「那你想怎麼樣,讓你父親領大軍前來,我去將他的頭砍下來給你看嗎?」李均的回話可以說很刻薄,這讓紀蘇騰地站了起來,向他逼了幾步。

李均以為她又要動手打架,也趕緊站了起來,但紀蘇並沒有出手,她胸脯急速起伏,因為頭盔看不到她的臉,但想來神情是激動萬分的,她忽然尖銳地哼了聲,轉身跑了出去。

「奇怪的戎人女的!」李均鬆了口氣,坐了下來,但一想起這可怕的女人氣急之下如果在城中大肆屠殺的話,後果不堪設想,忙丟下一句「我去看看她會不會亂來」,又跑了出去。

「真是奇怪的戎人女的!」孟遠也覺得莫名其妙,宋雲也點頭道:「是,是!」

「是你個頭!你們這般男人,全是都是大笨蛋!」陳影狠狠推了他一把,然後起身道:「我去看看他們兩會不會亂來。」便出了營帳。

她的心中卻沒有這樣簡單,她是過來人了,自然知道,一個女子只有在什麼情況下才會對男子那樣。

「莫非……那個有點怪怪的年輕統領,要走桃花運了?」她想。

最後的結果是以李均悶不作聲地退讓換取紀蘇一紙與老父書為終。在收到愛女無恙的來信,並隱晦地提到自己頭盔被李均摘下,李均就是戰神破天選定的那個人之後,忽雷汗在惶惶不安的同時,總算將大舉進攻的念頭打消了。

「戰神不會選定一個常人吧……」忽雷汗在大草原上唉聲歎氣的想。

就在李均為這些事情焦頭爛額的時侯,彭遠程統合的五小勢力則分裂開來。原本他們是為了防止余州出現一個擁有絕對優勢的勢力出現而聯合的,如今這絕對優勢的勢力已經產生,他們的聯合就失去了意義,剛開始時還是明爭暗鬥,後來乾脆散了伙,除了彭遠程,其餘四家人都先後派出使者來到狂瀾城,想同李均討論合作事宜。

對此,李均來者不拒。他的作戰計劃是遠交近攻,五小勢力中四個勢力與和平軍轄區不接壤,唯有彭遠程的大谷城處在和平軍發展的要道之中,扼住了余江的上游,如果能佔領大谷城,李均才可以進一步吞併其餘小勢力,形成對朱家的三面合圍之勢。

彭遠程也明白這一點。但他生性驕傲自負,只憑借幾百部曲,便打下了大谷城成為大谷城城主,自然不願輕易將屬於自己的城交給別人。更何況上次大敗,責任並不在他,他在指揮上並沒有犯任何錯誤,而是朱家人搶先逃走才露出了馬腳。因此他對於和平軍,遠沒有其他勢力那麼害怕,憑借自己多年訓練出的精兵,憑借大谷城處於江心石山之上的險要位置,他還是有把握與李均決一死戰的。

「如果一仗不打,就算投降別人也會看不起!」在有幕僚勸他投降時,他憤怒地道,「何況我兵精糧足,有天時地利人和的優勢,怎麼能居於李均那來路不明的傭兵之下?」

他此話倒不假,大谷城城雖小,人口不過五六萬戶,但不像余州其他勢力那樣渙散,民心軍心都緊緊團集在彭遠程身上。如果說李均是狂瀾城和銀虎城百姓眼中的英雄,那他彭遠程便是大谷城百姓的英雄。但是,此時的和平軍,有自己的根據地,有自己的編制,有自己的固定經濟來源,還有自己的戰略目標,傭兵只是名而已,事實上已經成了割據一方的勢力了。

短暫的和平之後,余州的上空又開始佈滿戰爭的陰雲。

第八章大谷城之圍

大谷城在余州所有城中,算上是一座擁有天險的城池了。即便是城高溝深的雷鳴城,也無法與之相比。地處於突入余江江心的一處半島的石崖之上,由於地方的限制,全城人口並不算多,不過兩三萬戶,而居住在城中的又只有萬餘戶,其餘散佈在周圍村落裡。但由城中向外只有一條驛道可以通達,而驛道是在石崖間開鑿出的,易守難攻,如果控制住兩邊石崖,即便是十萬軍馬也難以攻下這由不足萬人守衛的城。

而城另一邊所面臨的,正是余江最為湍急的一段,暗礁密佈,驚濤拍岸,山崖筆直地垂下,足高出水面數十尺。在江水侵蝕的山崖底部,隨著風浪的拍擊,發出洪鐘一般的轟鳴。對於一個這樣的城,正面強攻顯然是最愚蠢的戰法了。

反覆思忖之後,李均卻不得不採取這一最愚蠢的戰法。此時的和平軍,在經過長達一個半月的擴編、整休與訓練之後,已經由不足四千,增加到七千人,虎翼軍的擴充速度就更快,多達一萬人,再加上屯在銀虎城的一萬二千銀虎軍,李均擁有近於無敵軍鼎盛時期的兵力,再加上他招募而來的傭兵也有足足五千人,和平軍的勢力已穩居於余州之首。

這些兵力看起來雖然多,但實際上李均仍覺不夠用。銀虎城必需擁有八千防衛軍,狂瀾城雖然不必擔心陸上的攻擊,但對於可能從海上出現的敵人也不能不防,留下四千銀虎軍作為防止萬一的一步棋子是至少的。雷鳴城為兵家必爭之地,一萬虎翼軍鎮守已經覺得捉襟見肘,當初華家用了足足五萬人才守住這座余州最大城的,雖然這段時間的戰火,讓大多數居民都逃走,但隨著和平軍入城後局勢的逐漸穩定,他們也陸續返回了家園。

因此,李均這次能夠動用的兵力,也只是七千和平軍與五千傭兵。但對於李均與孟遠來講,一萬二千人的大軍,還是從來沒有指揮過的龐大規模部隊,而與大谷城區區八千的守軍相比,他們在數量上也多了一半。可以說,這是李均第一次指揮優勢兵力對付敵人。

陳國崇德十二年,這一年閏六月,第二個六月的十日,李均在狂瀾城誓師,揮軍直指大谷城。隨他出征的有傷癒復出的孟遠、步戰一流的宋雲、老傭兵統領肖林,以及李均無法甩掉的尾巴、但見面要麼互不理睬要麼大打出手的戎人公主紀蘇。司馬輝與周傑在銀虎城調集糧草,俞升與蘇晌在雷鳴城準備軍餉,而墨蓉、姜堂與陳影則留在狂瀾城繼續即將竣工的工程。與他同行的還有回魔法太學的學院師生們。

「打下大谷城後回來,就可以看到新城了!」出征前李均對墨蓉道。

「應該沒問題吧。不過,這一仗非打不可麼?」墨蓉面露憂色,對於樂觀的越人來說,這也算是難得一見吧。

李均知道她並不是為自己擔憂,她更擔憂的是戰爭帶來的殺戮與破壞。對於戰爭,墨蓉是十分反感的,但礙於與李均的交情,也因為越人酷愛建造與設計的天性,她才答應助自己築這狂瀾城,這已經讓李均十分感激了。

「你知道,要想讓百姓真正的過上太平日子,只能如此。我不能眼見別的地方百姓受戰火之苦而不顧,只管自己享受這和平的快樂。」

如果李均是個善於言辭者,定然會如此辯解,但李均雖然在與敵人舌戰之中唇槍舌劍毫不弱於他手中大戟,但在對自己情如姐弟的越人女子面前,他卻無法以這種狡辯以對。

作戰究竟能帶來什麼,我究竟是為了什麼目的去作戰?他一面搖頭,一面暗想。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用來說服或欺騙別人,但難以說服或欺騙自己。我真的是為了別人而戰麼,還是我本質上就好戰呢?陸帥曾指著戰場歎息,而自己在歎息之餘,為何卻對那流血與吶喊有著說不出的渴望?

墨蓉似乎是意識到自己的問題引起李均內心的掙扎,她避開這個話題,盡量找了個較為輕鬆的:「我交待你的事情,你去辦了吧?」

李均先是怔了一下,然後想到了,臉上露出笑容:「我已經交待趙顯王爾雷去辦了,但神洲太大,也不知何時才能見到他們。」

墨蓉臉上露出一絲羞澀的笑意,她讓李均派人打聽雷魂與屠龍子雲的消息,打聽雷魂是最主要的,屠龍子雲不過是附帶的,李均也明白這個,因此臉上會現出笑容來。

目送李均騎著馬離去,墨蓉的思緒回到了當初第一次見到李均,第一次見到雷魂,第一次見到屠龍子雲與姜堂的時侯,但片刻她收斂心神,暗自吃驚:「為何最近想雷魂的時侯明顯少了,回憶與李均在一起的時間,明顯多了呢?」

問題的答案她不敢去想,將那種異常的情感深深埋下去後,她大聲喝道:「那裡,不是那樣的!」

大軍行了六日,在雷鳴城中休整一日後,六月十七日開往大谷城。彭遠程的細作將李均大軍壓境的消息帶來之後,彭遠程冷笑:「來得好,我正要報雷鳴城之仇,讓這大谷城的石崖之下,成為李均與和平軍的墓場!」

「城主之意是與李均打一場守城戰?」幕僚問道。

「如果李均兵力與我相當,那我將出城與之一決,以免敵軍給我境內造成損失。但如今敵眾我寡,我為何要棄地利而不用,去逞匹夫之勇?」

「但我城孤城難守,雖然有地利之險,如果李均長期圍困,我軍當如何是好?」幕僚針對這個計劃再次提出疑問,這一點上彭遠程與李均相似,總是鼓勵幕僚去質疑自己的計劃,以便從中尋找到百密一疏之處。

彭遠程眉頭一皺,對於長期圍困,他也不怕,但如果總是被動挨打,只不過能苟延殘喘罷了,遲早也是被滅的命運。要想在戰爭中獲勝,就必需把戰爭的主動權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而不能坐以待斃。

「圍困我並不足慮,我城中積糧足夠支持三年,而李均糧草不能由雷鳴城就近補給,需從狂瀾城與銀虎城調運,必定不能持久,如果再能有支部隊乘機襲擊雷鳴城,李均無法兼顧,必然潰敗!」彭遠程略一思忖,道。

「可是我軍被困於此,根本無法分襲雷鳴城。」幕僚步步緊逼,似乎要將彭遠程逼上絕境。

「哈哈哈哈,這一點盡可放心。」彭遠程大笑起來,道:「我這就令人去見朱文海,曉之以利害,如今之際,我們合則足以自保,分則必然被各各擊破。朱文海雖然無能,但不是個看不清形勢的蠢才,料想他會知道如何去做的。」

果然,接到信使傳來的彭遠程密信,朱文海慨然允諾到時定然會出兵相助,但彭遠程派往其他四家小勢力的信使帶回來的卻不是好消息,這四家口中支持,卻沒有出一兵一卒的打算,而此時,李均的大軍,已經攻入大谷城周圍地區,直逼大谷城了。

在距城二里之處,李均駐下營寨,僅領著十餘騎來到石崖下,眼見石崖巍峨森然,一條驛道蜿蜒而上,在山崖間盤旋,從山腳下到山上的城短短的距離內,路卻拐上了六七個彎。路的一側是山崖,一側是深淵,一不小心便有可能失足落下。崖上大谷城依著地勢而建,城牆並不高,但加上石崖,要想攻上去極其困難。李均抬頭看了半晌,長長歎了聲,道:「果然好城,當初先人在這石崖之上築城,定然費了不少心機吧。」

「城是易守難攻啊。」孟遠與他並駕,以馬鞭指著洶湧的江水,「三面臨江,一面臨陸,攻擊方無法選擇,只能從一個方向進攻,地勢狹窄,兵力的優勢展不開來,攻城器械無法對山崖之上構成太大威脅,彭遠程不主動出擊,而是選擇了此處作為戰場,證明他還是頗有頭腦的。」

「正是,江面上江流湍急,多礁石旋流,即便是我分兵自江上乘船攻擊,只怕還沒有接近崖下,便被江水吞噬大半。即使接近山崖,這幾十尺陡峭的石壁,也難以攻上去,如今之計,只有誘使彭遠程出戰,一戰擒之,城中沒有了首領,必然會舉城而降的。」李均點頭道。

「就是不知彭遠程堅守的決心有多大,如果堅守的決心很足,那我軍便無機可乘了。」孟遠也皺起了眉,如果雙方軍陣排開,讓他往來衝殺,敵人便是有兩倍於己的兵力他也不會皺眉,但對擁有地利之優勢的對手,他也覺得無可奈何。

肖林騎在馬上,伸手折下一枝樹枝,若有所思地道:「聽說這個彭遠程僅有數百部曲便攻下了大谷城,不知當初他是如何做到的?」

「這個我倒有耳聞,他原本是在這城中的豪強,因為受原來城主的猜忌而起兵,因此無需自外攻城。」李均解釋道,「可惜自從他從雷鳴城退軍之後,便戒備森嚴,我幾次派人混進去都失敗了,只是知道城內有八千戰士,囤糧足以支持三年之久。」

「難道真沒有辦法嗎?」宋雲對於這些精心籌劃有些不耐,道:「不如這樣,讓我一人從江面山崖爬上去,把彭遠程頭砍下來,那不一切都完了嗎?」

「這可不行。」孟遠哈哈笑了起來,「你看,姑且不論你如何在這湍急的江水中如何接近山崖,就算你接近了,上面只要有兩個士兵,向下扔一塊石頭,你便會成為江魚的腹中美味。」

他們在這裡觀察地勢,討論方案,城中彭遠程已經接到報告,在城上遙遙望見李均他們指指點點旁若無人,[www.smdzs.com隨夢電子書]彭遠程冷笑道:「既是遠來之客,我怎能不去見上一見?」接著便下了城去。

李均他們正說話間,忽然聽到城門打開的聲音,一隊人馬約有百餘騎衝了出來。為首的正是彭遠程,他們居高臨下,來到距李均約兩百步處,確信李均他們無法立刻接近後,彭遠程停了下來。

「呔!李均小兒!」第一句話他便沒有客氣,雖然彭遠程本人也不過是三十出頭,但在李均面前,他大可以擺一擺年齡了。「到我大谷城來送死的嗎?」

李均並沒有被彭遠程表面上顯露出來的魯莽與暴躁而迷惑,如果彭遠程是個魯莽的人,那麼他定然會先在外圍與和平軍打上一仗再退守大谷城,如果他是個暴躁的人,他領的這百餘人此刻便已經衝到自己面前了。

真不是個簡單人物,恐怕是自己在余州遇上的最強勁的對手,雖然兵力並不多。李均微笑著行了個軍禮,道:「是彭遠程城主吧,冒昧來訪,還請見諒。」

彭遠程仔細打量著這不為自己的無禮所激怒的年輕將領,暗紅色龍首頭盔下那雙炯炯有神的眼,射出的光芒隱隱含有銳利的刺,還算英俊的臉上帶著笑容,但嘴角邊的一道短短疤痕在某種程度上破壞了這張臉的美感,給他的笑容增添了幾分邪氣。

這張臉上看不出什麼陰謀詭計的樣子,能看出的就是這張臉的主人擁有著不凡的氣度。彭遠程雖然對李均的事情聽說過不少了,也間接地同李均打過交道,知道這近一年來李均策劃的一個又一個奇計整個改面了余州的形勢,但對於李均還不能算是瞭解。應該再試試他吧,彭遠程心想。

「你這小兒,不縮在自己城中快活,為何來我大谷城?說出來饒你不死!」彭遠程故意激怒李均。

但是,李均對於他的目的心知肚明,因此他並沒有急於發怒,而是仔細打量著這個敢於正面與自己對抗的男子。三十出頭的年齡也應該算是年輕的,細長的眉下臥蠶眼閃著深遽的光,瞪視著自己時神情似乎有些複雜,臉上表情看起來恰到好處,並沒有故作狂暴的那種做作感,這人是極善於控制自己情緒與心機的。

「彭城主何出此言,李某來到這余州早就聞說彭城主威名,先前雷鳴城中錯失結交的時機,甚覺遺憾,因此特意前來拜訪彭城主,想與城主交個朋友。」

這話李均雖然說得半真半假,但想與彭遠程交個朋友之心,卻是真的。看到了大谷城的佈置與彭遠程其人後,李均確實產生了將此人引為己用的想法。

「李統領如有此意,倒也不難。」彭遠程改變了臉上的態度,言語間也客氣起來,既然正面無法挑動這個年輕人,那就得用迂迴了。

「哦,請講,如何才能與彭城主交個朋友?」

「二十日之後,便是賤辰,李統領只要將雷鳴城作為壽禮送給我,那這朋友就算交定了。」

彭遠程的話激起他部下們的輕笑,這個條件,是李均無法接受的,也表明了他的決心,聽到這個條件李均表面上不顯露出來,但心中一定是大怒吧。

「這有何難,此事我如今便可答應,彭城主我們這就去雷鳴城辦理交接手繼,如何?」李均微微笑了,雖然在朋友與部屬面前,他有時會顯得拙於言辭,這只不過他不想將對付敵人的手段用於朋友與部屬身上罷了,但對於想耍弄他的人來說,他的言辭甚至比他的大戟還有殺傷力。

彭遠程臉上的笑容並沒有收斂,他心中卻越來越有些忌妒起眼前的年輕將領來。以他的才能,如果李均不出現在余州,過個十年八年之後,他便能一統余州吧,這也是他起兵以來的夢想,其中雷鳴城正是他夢想的起點。只要雷鳴城總管華風一死,他便可以乘其諸孫爭儲之機入主雷鳴城,但可惜的是,這天賜良機卻被李均抓住,而讓預謀已久的自己只能作旁觀者,而且,李均只用不到一年時間,便控制了華家與童家兩大勢力的地盤,這讓自己一統余州的心願更加難以實現。

此時彭遠程心中甚至產生了「余州既有了我彭遠程,為何又要冒出個李均」的感慨,但眼前這對手的強大,更能激起他的鬥志,也更能讓他充分發揮出自己的才能來。

「若是能打敗他,便可接收他的基業。」這個誘惑開始在彭遠程心底升起,但他很快擺脫了這個幻想,雖然野心勃勃,但他更是一個腳踏實地的人,決不會為了野心而忘記自己目前所處的不利局面。

「李統領果然爽快,賤辰還有一段時日,李統領還是多準備一下吧,等到賤辰那一日,在下一定去雷鳴城接收這生日禮物。」彭遠程道,「既然李統領遠道而為,在下不得不盡地主之誼,請李統領入城喝上一杯水酒如何?」

宋雲瞧瞧彭遠程,又瞧瞧李均,覺得這兩人間本來該碰出火花來,而此刻卻談笑風生,只差沒有把臂言歡了,心中大是不解,以他質樸的性格,自然無法理解這兩人正在通過言語上的交鋒,來向對手施加心理上的壓力。

李均回頭看了看己方,然後笑道:「彭城主太小氣了,我們遠道而來卻只以水酒為招待,不如這樣,彭城主來我軍營寨之中,雖然說在下來得匆忙,但山珍海味還是準備了一些,彭城主意下如何?」

「這怎麼敢當,畢竟閣下才是客。」彭遠程一點沒有讓步的樣子。他正欲再說幾句,李均身旁一人早已不耐煩了。

「你們這些膽小鬼,要麼就打,要麼就走,囉囉嗦嗦半天廢話,你們煩不煩啊?」

這一句不但把彭遠程給刺了,也連帶罵上了李均,嚴格來說,說話的人本來用意就是罵李均沒有英雄氣概,徒逞口舌之利,而彭遠程只是被誤傷。

說話者自然是紀蘇了,彭遠程見李均身後一個套著古怪頭盔的戎人裝飾的人忽然插上一嘴,心中先是一愕,然後想起細作對他所說之事,笑道:「原來是戎人公主紀蘇小姐,李統領打仗也帶著你啊?」

即便是紀蘇自己,也聽出彭遠程言下有李均與你關係相當不一般的諷嘲之意,心中大怒,驅馬便衝了出去,李均伸手欲攔,但又收了回來,這戎人女子在氣頭上,如果自己去阻攔的話,她打的目標就不是彭遠程而會是自己了。

「膽小鬼,吃我一刀!」紀蘇揮刀直逼了過去,但彭遠程只是笑了笑:「對不起,我可沒有同女人決鬥的習慣,紀蘇小姐還是去找李統領吧,準備放箭!」

他身後百餘騎全部彎弓搭箭,紀蘇雖然憤怒,卻並沒有失去理智,立刻住了馬,僵在兩軍之間,進則有生命之危,退則徒被嘲笑,一時間她不知如何是好。

正當紀蘇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之際,李均緩緩驅馬來到她身邊。

「你先退下去。」李均低低聲間對她道,紀蘇這時正覺得周圍全是惡意的目光與譏嘲的笑容,李均的到來正是時侯,她第一次沒有反對李均的謝,默默調轉馬頭退了回去。回到人群中後她忽然想到,自己怎麼會如此聽從李均的吩咐,在這麼多人面前,這豈不讓人們更有了嘲笑的憑據了?

「彭城主,聰明如你,當然能識余州大勢。」李均覺得無需繞圈子了,直截了當地道:「余州已經沒有什麼可以阻礙我和平軍的了,為城主計,早日歸順於我,才是久安之計!」

「不要說了,你在戰場上得不到的東西,在嘴巴上同樣也無法得到!」彭遠程冷笑,初次見面,他佔了上風,這讓他信心大增,很顯然,李均之所以要再三勸誘,更證明他也沒出息太好的辦法來攻打大谷城。

「既是如此,那就在戰場上再見吧。」李均略一點頭,便與眾人轉身離去。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彭遠程將臉上的笑容收斂起來,沒有激怒李均,誘他立刻強攻,自己這次來雖然在口舌上佔了優勢,但實際的戰果並不大,無非在心理上給李均增加了壓力罷了,這種壓力能否變成自己取勝的契機,現在還無法判斷啊。

「我們也回去吧,如果我料不差,李均肯定會日日來挑戰的,你們好好休息去,準備明日大戰。」他對屬下道。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日一大早,和平軍便開始向大谷城逼近,在山崖前駐住腳,開始大聲叫罵起來,諸如「城裡的縮頭烏龜」、「膽小如鼠」、「無能之輩」這類的罵語算是比較文雅的,更有甚者,一張嘴就來問侯彭遠程與他部下的母親,城中也不甘勢弱,組織了數百人齊聲大罵李均與和平軍,聲音從高處向低處傳開,頗有些瀑布一瀉千里的氣勢。而和平軍便也以十倍之力奉還,雙方罵得興起,相互吐口水還不解恨,個別人甚至解開褲子向對方撒尿,兼帶炫耀自己的某樣器官。

李均見了不由得長歎一聲,心想若是陸帥有知知道自己領兵打出了這種奇仗,定然會笑掉大牙來。但比之強攻去犧牲和平軍的寶貴士兵,他還是覺得罵陣來向對手挑釁,激對手出城決戰更合算一些。於是雙方便打起了一場千古未聞的「罵仗」,每日裡都組織一批人,輪流向著敵軍叫罵,罵到後來所有可以罵的髒話都罵完了,雙方就挖空心思去想些更為陰損的話語。山城內外,粗話莽莽,石崖上下,唾沫滔滔。但偏偏兩邊主將都頗有養氣功夫,或者說臉皮都足夠厚,對自己部下又約束得極嚴,這一罵就是三日,雙方仍未射出一箭,攻出一寸。

但這並不意味著雙方沒有損傷。城中開始時是讓士兵來罵,後來士兵嗓子都啞了便讓百姓來罵,尤其是娘子軍,罵出來的話語讓和平軍無法忍受,尤其是對李均的人身攻擊。和平軍將士向來視李均如戰神,被這群女人如此羞辱對於和平軍士氣的打擊是可想而知的。到得第四日,甚至有士兵不聽約束要求攻城,李均彈壓住後,忽然心生一計,道:「或者可以如此激彭遠程下來,他不是用女人罵我嗎,我們便罵他是女人。」

片刻之後,和平軍中放出一匹馬,背上背著個包裹,和平軍將士在山下大叫道:「這是李統領送給彭城主的禮物,這是李統領送給彭城主的禮物!」

那馬在和平軍士兵的喝聲下,來到了大谷城門,城中士兵見和平軍仍在山下,便開城將馬放了進去。彭遠程打開馬背上的包裹,見裡面是一件鮮艷的新娘服飾,中間尚有李均手書的一封信。

信中道:「閣下縮於大谷城中,恰如女子藏於深閨,今料閣下欲出嫁,特贈嫁衣一件,請閣下於全軍之前試妝,如何?」

彭遠程左右全都駭然,在神洲之中,除去李均在狂瀾城誓約裡提到男女平等外,向來瞧不起女子,如今李均贈彭遠程以女衣,確實是奇恥大辱,遠勝於在城下大罵三天了,而且周圍見到此事的士兵不少,傳播開來,對於城中士氣是極為不利的。

彭遠程果然大怒,拔劍而起,翻身上了戰馬,但他驅馬到了城門邊,便又折了回來,臉上露出陰森的笑容。

「激將之法,激將之法……」他口中喃喃道,然後抓著那件衣衫進了屋子,片刻之後他再出來,全軍一片嘩然,他竟然將那件新娘的衣衫套在身上!

緊接著彭遠程上了城,在兩軍士兵前大搖大擺走了幾步,高聲道:「謝李統領將自己的衣衫贈我!」

大谷城士兵全都大笑起來,一齊高聲喊道:「謝李統領贈衣,謝李統領贈衣!」

李均面色大沮,他終究是少年人,養氣功夫比之於彭遠程還是略弱一些,縱馬便要攻城,但肖林伸手拉住他的戰馬,拚命道:「不可!不可!」

李均立刻明白,自己如果首先不能忍受,何以讓士兵們忍受?他心知這樣下去,不但無法將彭遠程挑出來,恐怕首先被激怒而失去理智的是己方,因此不得不嚴令部下不准再出寨罵敵,每日裡只能坐聽城中傳來叫罵聲。

時間這樣拖下去,對於李均來說,是極為不利的,不等補給上出現問題,單單是敵軍的叫罵,便足以讓和平軍士氣全無,甚至於全軍崩潰,必需讓士兵們覺得圍下去還會有勝算才行,否則不如退軍回去。因此,在圍城之後第五日,李均再次召開了軍事會議。

「城中積糧頗多,足夠支持三年之久,這樣下去,也無法攻下大谷城,諸位想想還有沒有其他方法,否則還不如退軍回去。」李均問這些部將們。

部將們相互對視,沒想到向來多智的李均也會覺得束手無策,但現在這種局勢下,他們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

肖林沉吟半晌,道:「敵軍沒有什麼明顯的弱點,看來此次,只能先暫且撤退,以觀其變了。」

明明知道肖林所說極是,但李均心中仍有些不甘,畢竟,自來到余州以來,他從來沒有無功而返過。即便是曾一時受挫於雷鳴城被迫放棄到手的城池,他也在敗中取勝,埋下日後重奪雷鳴城的種子。而這次,彭遠程守的大谷城就像一個無縫的雞蛋,讓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叮上一口。

「一戰不打就退兵嗎,那也太窩囊了,讓我明日去挑戰吧!」宋雲霍地起聲,氣鼓鼓地道,孟遠也點頭道:「不錯,如果一戰不打就退回去,很難向將士們交待,對於士氣也有不良影響。」

「難道要吃了敗仗後才肯退嗎,明日去攻城,你們有沒有把握攻下來,如果沒有把握,還是退軍的好。」對於這兩個勇猛有餘的晚輩,肖林毫不客氣地道,他在戰場上摸爬滾打的歲月,比這兩個人的年齡還要大一些。

「這樣吧,明日我們再仔細看看大谷城,我不信這城就沒有任何防守上的死角。」李均的折中提議被大家勉強接受了,他自己也不願意就此退軍,也許,還有什麼勝機,隱藏在這城中,只要仔細搜索,定然能找到的。

次日一早,李均與主要將領們又接近了大谷城,看到有人接近,城中例行公事般開始了大罵,眾人已經有些習慣了,也不以為意。

這次眾人沒有走到進城的石路上,而是繞著山崖轉了一會兒,李均忽然指著山崖上的一處問道:「那是什麼?」

眾人隨他的手指看去,只見數十個黑忽忽的圓形東西從崖上垂了下來,落入江中。

「莫非是敵軍放下人來準備偷襲我軍?」孟遠道。

「不,不是。」宋雲目光最為銳利,道:「是一些木桶。」

只見那些木桶在江水中晃了幾晃,緊接著便又被扯了起來,原來木桶上被繩子拴著,是城中人在江中打水。李均心一動,道:「城中沒有井嗎?」

「整座城挖地三尺便是石,哪有井呢?」

李均的眼睛立刻明亮了,初升的朝陽映在他的眼中,像兩團燃燒的火:「城中沒有水,如果我們令人割了他的繩子,斷了他的水,即便是有糧,又能如何?」

眾人聞言都是大喜,但肖林旋即面有憂色:「江水如此湍急,要想接近那石崖已經極為困難,何況對方若居高臨下擲下石頭,只怕我們去斷他水的將士會有危險。」

「此事無妨,我立刻從雷鳴城調來法師,用巨木釘成大木排,令軍中夷人來駕駛,遠遠的用火系法術去燒,這不就可以了嗎?」李均哈哈笑了起來,心中一時間覺得解除了一個大疙瘩,多日來被悶的一口惡氣一掃而空,似乎勝利就在眼前。

一切始他計劃,在快騎的催促下,與李均有過共同屠蛟經歷的楚青風派來了魔法太學中的十位長於火系法術者,李均也早令軍中夷人扎木為排,巨大的木排雖然有些不穩,但比之一般的船在這湍流中要安全的多。為保險起見,李均親自踏上木排,與十位法師站在一起。這十人都是真人級的道教法師,有三個是楚青風自己的弟子,善於五行法術中的火系法術,當大谷城的水桶垂落下來時,他們便喃喃唸咒,強大的靈力化成火焰,將拴在桶上的繩索全部燒著,片刻間,這些水桶便全隨著江流而去了。

城上的軍民大為恐惶,此時正是梅子黃時,天空晴朗無雲,在短時間內沒有絲毫下雨的跡象。如果沒有水,城中人不出三日便都無法再戰,到時李均只要來接收這城便可。

彭遠程聽到這報告之後,冷笑道:「李均他還不死心嗎?」命人從府庫中拿出鐵索來,以鐵索拴桶放下來打水,這樣真人們的火系法術對鐵索便無能為力,而木桶又浸濕了,根本無法燒著,真人們一籌莫展之時,李均又想出了一計。

他令夷人們遠遠用箭射這些木桶,片刻之後,木桶就便射出無數個洞來,所打的水全部流走。彭遠程在城中看得真切,立刻令人將木桶也換成鐵桶。

雖然鐵桶重而且數量也沒有木桶那麼多,但每日不停的打水也足夠城中人用了。李均一計不成,又生一計,令人從上游放下大木排來,將鐵桶連帶鐵鏈全部衝撞而走,甚至有兩個企圖用力拉住鐵鏈者也被帶了下來,摔死於江中。

「還不肯放棄嗎?」經過兩天水桶爭奪戰之後,彭遠程下令鑿開石壁,從石崖之上向下直鑿,城中軍民知道這關係到生死存亡,輪流開鑿,還真給他硬鑿出一排直通往崖下水蝕出的洞中的豎井,李均並不知道他們在石壁中鑿井之事,只是密切注意江邊,見沒有桶從崖上垂下,以為城中已經放棄,便在城外等著彭遠程投降。

這一日已經是圍城的第二十天,李均認為城中斷水已經有七日了,按理說就是再節約用水,城中也無法再支持下去了,李均決意派人探上一探。

於是,又是一匹馬背著一個皮囊進了大谷城。

彭遠程從馬背上摘下皮囊,掂了掂,發現是一皮囊的水,再看皮囊上還有封書信,彭遠程打開一看,只見其中寫到:「憶及今日乃彭城主壽辰,特以一皮囊水為壽禮,正所謂君子之交淡如水也。」

彭遠程哈哈笑了,李均送水是假,刺探是真,他對於自己遲遲不降,定然是覺得百思不得其解吧。既然送了禮來,那就要回份禮去,於是,他命人道:「去將魚拿來!」

原來在那打水的桶中,時不時還能打上幾條鮮魚來,這天早上便打上了兩條。彭遠程召來一個士兵,對他道:「將這盆水和魚給李均那小子送去,就說是我還的禮。」

見到那士兵眼中頗有懼色,彭遠程又是一陣大笑:「別怕,李均雖然詭詐,但不會做斬殺來使的事,我不會害你。」

那士兵無奈,只得來到李均營中,李均見了這盆清水與水中的活魚,面不改色地問道:「彭城主令你來,還有什麼吩咐嗎?」

那士兵道:「城主說這是他還的禮。」

李均心中的感覺自然不能在這士兵眼中表露出來,他只是哈哈一笑,道:「替我回稟彭城主,謝謝他的鮮魚,雖然魚有刺,但我仍會吃下去的。」

士兵依言回稟了彭遠程,彭遠程微笑道:「好了,李均要退軍了。」

幕僚問道:「何以知之呢,李均不是說即使魚有刺,他也要吃下去麼?」

彭遠程道:「要吃魚,先得剝去魚刺,大谷城的魚刺便是我了,不除去我,李均是無法吃下這魚的,他自己也應該明白這個道理,如果要強攻的話,只會給這魚刺卡住喉嚨,讓他進不得進,退不得退。而且,朱文海見李均遲遲不敢攻打大谷城,也不會放棄這機會,肯定會派人去襲擾李均之後,沒準會親自督軍再去攻打雷鳴城,如果這樣,李均必然退兵不可。」

看到幕僚們還不敢完全相信,彭遠程笑道:「我們等著瞧吧,不出三日,李均必然退軍。」

果然,到了第三日後,李均接到朱文海再次出兵雷鳴城的消息,和平軍真的拔起營寨全軍撤退了,見和平軍後撤之勢,幕僚們全長長出了口氣,有個幕僚問道:「城主為何不出城追趕?」

「李均用兵,其實還是相當謹慎的,由他多日圍攻也不肯強攻便可以看出。」彭遠程瞇起眼眺向遠方的和平軍,緩緩道:「我看他以前屢出奇計都是在當時情形下迫不得已的選擇,這次他兵多攻城卻失敗,退軍之時定會令勇將殿後,此時去追,不異於送肉入虎口,弄不好還會被李均反撲回來,乘勢奪了我大谷城。」

「不過,」片刻之後,他又道,「我倒想給李均一個機會,看他敢不敢回頭。」

片刻之後,一支小部隊出了大谷城,尾追和平軍攻去,在他們進發了不久,彭遠程也親自領著三千兵馬出了大谷城。

李均接到後方孟遠傳出的敵軍來襲的消息之後,第一件事便是問敵軍數量多少,當得知不過區區千人,已經被孟遠擊潰後,歎息了聲道:「彭遠程始終不給我這機會,令孟遠回本營,我們要急速去解雷鳴城之圍。」

哪知孟遠剛回到中軍,後軍就是一陣大亂,彭遠程親自領著的第二隊追襲的戰士趕了上來,以優勢兵力對付和平軍的殿後部隊,若非和平軍經過一段時間的訓練,在被分割包圍時仍組成赤龍陣自保,李均定然要受到來余州以來最大的潰敗。待到李均整頓人馬回軍時,彭遠程見難以撼動和平軍本陣,已經迅速退回到大谷城中,李均來到狼籍的戰場,看著躺在血泊中的戰士,不由得深深自責。

「此戰失利,原因在我啊。」他喃喃自語。

嚴格的說,此次圍困大谷城,雙方死傷人數基本相當,李均並沒有被完敗。

但從內心深處,李均有不折不扣完全敗北的感覺。自從來到余州以來,還不曾有過這樣的失敗,對於基業逐漸牢固的和平軍,百餘人陣亡、三百人受傷,原算不得太大的損失,對於李均內心來說,則完全是另一番滋味了。

「換了陸帥,根本不會遭受這樣的失敗!」李均深切地體會到自己與陸翔的差距了,換了陸翔,根本不會在大谷城耗費時日,在發現難以攻下的當日,便會退軍,而不至於拖到讓朱家覺得有機可乘,結果被迫之下匆忙退軍,還給彭遠程耍了一次,先用佯攻失敗迷惑李均,讓李均將孟遠調了回來,緊接著再以主力突襲,給和平軍造成了損失。

造成這種不必要損失的根本原因,還是在於李均有些氣盛了,對於還年輕的李均來說,這樣的小挫,可以說來得正及時,將他從接連大勝的喜悅中清醒過來。

「在彭遠程那受到的打擊,要加倍奉還!」這便是李均的打算,自然,目前奉還的最好對象,就是敢干侵擾和平軍補給線路並攻擊雷鳴城的朱文海了。

朱文海一開始雖然答應彭遠程有難時定然出兵相助,但近兩個月前的大敗讓他心有餘悸,並不敢立刻出兵牽制李均。只是日日命細作詳細打聽李均對大谷城的圍困情況。當得知李均拿大谷城無可奈何之後,他的膽子就逐漸大了起來,終於親自帶領兩萬人攻打雷鳴城,同時還派出遊騎切斷了從雷鳴城通往大谷城的補給線。

聞知李均撤了大谷城之圍,正在急速回軍,途中雖然受到彭遠程的追襲,但損失不大,很快將逼近的消息之後,朱文海心中開始不安起來,李均不在的話,他覺得無所畏懼,但李均回來,只要一想到面對這直接殺死自己父親、間接害死自己兄弟卻幫助自己提前登上余州都督之職的李均,一種發自內心的恐懼便升了起來。他並沒有正面同李均交手,但在李均狙殺朱茂的那一戰他也在場,眼睜睜看著李均一揮手便斬下了父親的頭顱,這恐怖的影像給他的恐懼實在是根深蒂固。再加上此後與李均指揮的和平軍數次作戰都是屢戰屢敗,不由得不讓他心中對李均極為忌憚。

「各位認為要同李均打這一仗嗎?」在軍帳之中,他坐在一張虎皮交椅上,向自己的幕僚們詢問,這些幕僚大我與曾經是他兄弟朱文淵的智囊的司馬輝一樣,都是余州的名門望族。

從他的話語裡,大家都聽出他實在沒有一戰的勇氣,思考了片刻之後,幕僚霍澤道:「我軍之意是為大谷城解圍,如今大谷城之圍既解,我軍無需再與李均交戰,還是回軍養息的好。」

其他幕僚也紛紛附合,朱文海順水推舟地道:「既是如此,諸位傳令三軍,今夜乘夜退軍。」

朱家的部下,和他一樣巴不得早日離開此處,只不過主帥未開口,不敢說罷了。退軍的命令一宣佈,軍士們以平時兩倍以上的速度整裝待發,看在朱文海眼中不由苦笑:「我們就如此畏懼李均不曾?」

關於退軍的路線,朱文海認為還是按來時的道路撤軍最好,這條路既近,且遠離和平軍回撤的道路,幕僚們無人敢提出異議,但他們卻不知道,李均在彭遠程退走之後,立刻令孟遠領騎兵輕裝而進,直指他們的退路。

「這樣的話,可能會造成我軍孤軍深入的情況出現!」肖林不得不警告,和平軍的騎兵隊伍並不多,奪得了銀虎城童家的牧場之後,也不過編了一支千人左右的騎兵隊罷了,以千人去阻擋歸心似箭的萬人,而且是進入敵軍境內,確實有些冒險。

「我軍都憋足一口氣,想要報大谷城下受挫之仇,而敵軍都想早日回家,軍無鬥志,我軍又是以有意擊無意,一戰可擊潰敵軍,稍振一下士氣。」李均說明自己攻擊的理由,然後又道:「而且,我軍主力隨後即到,直指朱家余陽城,定然要讓朱家嘗到敢在背後牽制我的惡果!」

聽了他話中有話,肖林側目瞧了他一眼,只見李均臉上神情非常平靜,肖林問道:「只有如此嗎?余陽雖然是通往朱家本城余江的門戶,但城高溝深,據說不在余江城之下,朱文海又畏懼和平軍軍威,必然令重兵防守,急切間想要攻下,只怕不易。」

「哈哈。」自己的心意被肖林看出,李均只得笑了笑,道:「其實這是虛張聲勢,正因為朱文海膽小,若我全力急攻他必然會請彭遠程來救,彭遠程知道余陽一失,余江城也就難保,那麼全余州就只剩他一個大谷城,再也沒有堅守的意義,因此他肯定會侵巢來援,甚至可能會作好放棄大谷城的準備。」

「不可能,大谷城是彭遠程基業所在,他怎肯輕易捨去?若是他肯捨去大谷城,為何不乾脆降伏於我軍?」

李均將眼睛投向大谷城方向,似乎在看著那個不在眼前的敵手,心中將他納入帳下的渴望越發的強烈了。「男子漢的性格,只有交過手才知道。這是魯格當年曾對我說過的一句話,以前之時,我不理解其中意思,現在卻明白了。」

聽到他忽然談起已經戰死的羌人,肖林也不作聲了。但心中的詫異卻像是波浪,他印象中的李均,始終是個冷傲的、殺氣逼人的少年傭兵,而此刻的李均,卻更像一個愛回憶往事的人。

這還是李均嗎?他暗自詢問,悄悄側目向李均望了一眼,只覺得坐在那裡的,降了那個少年統領之外,似乎還有一個人的影子。

「陸翔……陸無敵,對他的改變實在是太大了,短短三年能讓他的變化如此大,那個男子真的了不起。但為何我總覺得,這種變化隱隱有些不妥呢?」內心中不斷自問,肖林習慣性地用手摸索著自己的下巴,繼續陷入沉思之中。

此時李均心中正在對彭遠程可能的步略進一步進行分析。經過在大谷城的鬥智鬥勇,他逐漸有些瞭解彭遠程了,這人頗有戰略頭腦,即使明知自己是要他離開大谷城,他為了取得戰略上的迴旋餘地,也必然會主動放棄大谷城的。如今余州,憑借區區大谷城與和平軍對抗是沒有前途的,如果自己掃滅了朱家勢力、吞併其餘四家小勢力之後,再以蠶食之策來困住大谷城,大谷城的覆滅也只是時間問題。要想與和平軍抗衡,首先要有象余江朱氏那樣擁有強大的兵力和足夠支撐戰爭損耗的補給,其次要有象彭遠程這樣具有戰略頭腦與戰術技巧的將領,這一點,遲早朱文海與彭遠程會看到的,以其等那時他們主動聯合而難以拆散,不如現在我來迫他們聯合。

而且,對於彭遠程來說,大谷城在他的余州戰略中並不能判演決定性的角色,但對於自己來說,這個看似無用的棋子卻可以成為決定戰局的勝負手。

想到這裡,李均臉上露出了笑容,看在紀蘇眼中,立刻明白他有了什麼壞主意了,這種邪氣的笑容正是李均有了好計的標誌。

從雷鳴城退回的朱家軍隊,並沒有遭到雷鳴城中虎翼軍的追擊,一路上都是比較順利的。

但朱文海並未被這安全的形勢所迷惑,細作與探馬如流水般給他傳來敵人的軍情,雷鳴城的虎翼軍是否有出去的跡象,李均的和平軍行到了哪裡,方圓五里之內有沒有可疑人物。

對於他的謹慎,李均知道也一定會自歎不如,雖然他的謹慎是因為害怕而不是因為想掌握戰場的先機,但必需承認,這謹慎收到了效果,孟遠的騎兵還沒有接近,便已經被他知道了。

「怎麼辦?」知道敵軍行動是勝利的一半,但勝利的另一半則要靠主帥的謀略,可惜的是,朱文海從其個人能力上來看,並不是能夠在情況有變之下鎮定自若的人。李均不是全力回軍,而是派輕騎攔截自己的歸路的方法,也確實令他驚懼,如果歸路被切斷,這兩萬多的軍隊,便很可能要成為曠野中的枯骨了。

「我軍有兩萬人,李均騎兵不足兩千,大可以一戰!」霍澤鼓起勇氣道,「我軍不防在此囤住,待敵軍來攻之時以壁壘迎擊,必定能獲全勝。」

「這裡都是平原地帶,無險可守,如何與騎兵作戰?況且,我以為,李均決不致於只派一千騎兵前來送死,其背後定然還有深意!」另一個幕僚龐武道。

「還有什麼深意?」霍澤反問道。

「可能有二,一是牽制我軍,讓我軍囤於止不能繼續回軍,這樣李均的主力與雷鳴城中的虎翼軍便可即時趕上,將我軍包圍起來。二是與我軍比速度,要搶在我軍之前去余陽城,李均幕僚中有司馬輝,其人原為二公子智囊,又是余陽人士,深知城內虛實,與城中守軍又有著鄉親關係,如果他隨軍前來勸降,甚至只是修書一封,余陽城都可能倒戈!」

這一點是大家都明白的事實,在如今李均統合雷鳴城、狂瀾城、銀虎城三城之力,橫掃余州之勢已經形成,余陽城守軍背棄朱家而投靠李均的可能性不是沒有。更何況余陽目前守將是余陽本地人士,與司馬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難保他不會被司馬輝說動而降。想到這裡,朱文海心中頗為懊喪,雖然目前余陽守將一直對自己忠誠有加,但還是早該換個人才對。

「況且,即便是我軍順利回到余陽城,李均尾隨而至進行攻城,我們也沒有把握能守住此城。」龐武又道。

「這該如何是好?」朱文海也認識到自己處在極為危險的境地裡,他問道。

霍澤沉吟了會兒,忽然道:「李均來這余州以來,一直所向披靡,只有在大谷城吃了敗仗,如果能讓大谷城彭遠程來援我,李均必然得退兵自保。」

「正是!」朱文海也想起來,道:「我們此次來雷鳴城,原本就是為瞭解大谷城之圍,如今我們有難,彭遠程也不得不救!」

「我看危險,彭遠程兵微將寡,來援我的兵小了不足以成事,來援的多了就必需擔心大谷城的安危,恐怕他不會盡力來援的。」見霍澤之說深得朱文海贊成,向來與他不和的龐武道。

於是,朱文海又陷入恐懼之中,其實以他的兩萬兵力,尚足以一戰,但他知道將無鬥志兵無戰心,如果不顧一切退軍的話,敵人一千多騎兵衝上來一陣砍殺,這好不容易糾集起的兩萬大軍便會徹底崩潰,甚至造成全境的連鎖反應。而如果結陣慢慢回軍,李均的主力極可能會直指余陽城,搶在自己之前趕到,無論逼降余陽還是用詭計攻下余陽,都斷了自己歸路,等待全軍的,仍舊是敗亡。

「不如這樣,以今日餘州之勢來看,能與李均一決上下的統帥,唯有都督大人與彭遠程。」為了顧及朱文海的面子,霍澤將他也帶了上去,但心中誰都知事實並非如此,「都督乃萬金之軀,怎能親在矢石之中,都督何不命彭遠程為余陽城城主,一則將這余州數一數二的名將招至麾下,二則可以用他之力來抵擋虎狼一般的李均!」

這個想法頗為大膽,但龐武立刻反駁:「我看彭遠程其人龍行虎步,顧盼之間有吞吐山河之勢,也是個野心勃勃之人,以他為屏,十之八九引狼入室。」

「非也,非也,以彭遠程為余陽城主,余陽城中兵員官吏招募任免之權在都督手中,民心軍心皆不附於他,他的生死存亡皆由我們,有何懼之?我們不過借其智慮一用,給他個城主虛名又有何妨?」

不等龐武再次反駁,霍澤又道:「更何況以如今之勢,不借助彭遠程之力,誰有把握守住余陽城?」

想起李均不拘一格的攻城戰法,眾人都覺得難以招架,只能苦苦盯著朱文海,看他如何選擇了。

「李均,狼也,彭遠程,犬也。」朱文海不得不作出決定,「犬雖也欲食肉,總比狼要好對付,以狗制狼,只好如此!」他的這個比喻雖然不倫不類,但確實比到了點子上,請彭遠程來助的決策便決定了下來,但現在最緊迫的,還是如何對付孟遠這一千餘騎的騎兵。

商量來商量去,最後還是決定以騎兵為先鋒,搶在和平軍之前趕到余陽,將余陽守將先撤換再說,而大軍則隨之跟進,一路上小心謹慎,嚴防和平軍偷襲。

孟遠趕了上來,與朱家軍隊戰了一場,互有損傷。但見敵軍戒備甚嚴,沒有什麼可乘之機,便只得聽由朱文海退回余陽城。當他回軍來見李均時,李均哈哈笑道:「這無妨,我有更重要的事要交待給你。」

和平軍似乎要對朱家的退軍窮追不捨,緊隨其後步步緊逼,這讓朱文海不得不趕緊派出霍澤前往大谷城求援。

再說彭遠程,逼退和平軍之後仍在注意和平軍與朱家之間的戰事進展,當得知朱家聞說大谷城圍解便自動退軍之後,他面露喜色,道:「看來我的時機來了!」

幕僚不解,問道:「城主為何這樣說,朱家退兵正證明朱文海不敢與李均交手,李均回過頭來又會攻打大谷城,此次李均再來,必然有了攻城之策,城主為何反道是機會來了?」

彭遠程笑道:「你們看,朱文海一聽說李均回軍敗驚惶失措全軍盡退,這證明他根本不敢與李均交手。而李均怒其助我,為絕後患必傾力攻打余陽城,否則這次他出軍便勞而無功。在李均壓力之下,朱家無人敢應戰,只得有求於我,這當然是我的機會來了!」

果然,不過幾天之後,霍澤便來到大谷城,寒暄一陣之後,霍澤道:「此次來此,一是恭喜彭城主大敗李均,讓和平軍聞彭城主之名便望風而逃,二來是有求於彭城主。」

彭遠程向部下們一笑示意「如何」,嘴中道:「此次能勝過李均,也要多虧朱都督親冒矢石討伐雷鳴城,令李均有後顧之憂。如果都督有所吩咐,在下如何敢不聽從?」

對於彭遠程的態度覺得非常滿意,霍澤道:「都督大人命彭將軍為余陽城主,請彭將軍即日便起兵前往余陽。」

彭遠程聽到之後心中一陣狂跳,他預料到自己的機會來了,但也沒有料到是如此的機會。他立刻翻身跪倒在霍澤面前,道:「多謝都督大恩,遠程定然以死相報都督。」

本來還以為彭遠程會有些推拖,霍澤準備好了一大堆說辭,如今都沒派上用場,大喜之下,他立刻告辭,回朱文海處去報喜去了。

等他走後,彭遠程的幕僚都不解地問:「城主為何如此?」

彭遠程森然笑道:「大谷城人不過兩萬戶,棄這彈丸小城,而得余陽這十萬戶的大城,這等好事,我為何不同意?要與李均在余州一爭長短,憑借大谷城是無能為力的,只有統合朱家力量,才有望擊敗李均,而今這機會自動送上門了,我如何能放棄?哈哈哈哈,以死相報都督,我絕不虛言,會以給朱文海那小子一死的!」

幕僚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彭遠程表面是去助朱文海,實際上是去圖朱文海的,雙方看起來相互合作,實際上各懷鬼胎,但處於亂世之中,不算計別人,便要被別人算計,為了自保,只有如此了。

局勢的發展,正如李均所料,對他尚能構成威脅的彭遠程之智與朱文海之兵結合在一起了,兩個最強對手的聯合,是他自己施加壓力的結果,面對這一局面,他又能設下什麼奇計來一手破壞掉自己布下的這個不利局面呢?

第九章故人來訪

一切都如李均安排的去發展了,在彭遠程將大谷城百姓全都遷往余陽之後,李均便迅速回軍,佔領了已經空無一人的大谷城。

彭遠程走時曾下令將大谷城放火焚燬,只留給李均一片焦土,但李均早令孟遠趕到大谷城附近,一見火起便進城。留下來放火的士兵被孟遠斬殺殆盡,火也很快被撲滅了。

李均進了城,看到彭遠程令人鑿透的石崖才恍然大悟,對方是靠這一招來熬過了水的危機的,心中對於彭遠程的才智與毅力,又平增了幾分佩服,要收服此人的意念,也更強烈起來。

控制了大谷城,李均可以說是拔去了一棵眼中釘了。而且,失去大谷城天險與彭遠程智謀保護,另外五家小勢力就像一絲不掛的美女裸露在李均面前。

「何時攻打他們呢?」孟遠不斷催促,李均卻笑著搖頭:「打他們有什麼好處?」

孟遠呵呵笑了,他雖然不像陸翔與李均那樣軍政全能,但論及用兵,並非無頭腦之輩。「當然有好處,你之所以不肯正面攻打余陽,不就是因為朱家雖然已經奄奄一息,但仍有強大的力量,怕在這樣的絞肉戰中消耗自己的實力嗎?」

眾人都聚精會神地聽著他說話,孟遠一指掛在牆上的余州地圖,道:「如果能並下這四家勢力,不唯可增長我控制的範圍,而且我軍可對朱家形成三面包圍之勢,你親領一軍自雷鳴城,我領一軍自最西的會昌城,再請肖統領領一軍自位於中間的常義城,三軍輪流侵襲朱家,朱家軍隊來迎擊,我方則退守,這樣無論何時朱家軍隊都得處於緊張之中,而我軍總有兩支處於休整之中,如此疲於奔命,不出兩個月,朱家全軍定然崩潰掉。」

「好計!」肖林也忍不住擊節讚歎,來到和平軍以來,孟遠給他的印象是勇猛有餘而智略不足,他卻不知這是因為孟遠總與陸翔、李均在一起,用不著自己去傷腦筋罷了。不過,孟遠推測出了李均的戰略計劃,確實也讓李均大吃一驚。

「不錯,正是如此!」李均點頭道,但立刻又微微一笑起來:「但是,我為何要去打這些小勢力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肖林也微笑起來,側頭激賞地看著李均,這個自己從死屍下翻出的少年,這個自己手把手教會殺人搏鬥技巧的少年,如今那深深的目光裡,隱藏著多少奇怪的想法,這些奇怪的想法,隨便閃耀一下,便是讓敵人刻骨銘心的計謀。

「我還以為他在陸翔的熏陶下,他能夠習慣於和平生活,原來骨子裡,他還是個喜歡戰爭的人!」肖林暗自歎息,但旋即他又被自己心中產生的一個念頭嚇住了。

這個李均,是不是太在意陸翔,是不是太敬佩陸翔,而使得他在陸翔死後,也一直生存在巨人的陰影之下?是不是無論在做什麼說什麼,他首先想到的是,如果陸帥在的話,會怎麼樣去做?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很危險了……在他的身上,實際上是他自己的性格與陸翔的性格在衝突之中,愛好戰爭以戰爭為生的同時又充滿野心的李均,與厭惡戰爭卻據有戰爭天才的安份恬淡的陸翔,兩個靈魂在李均的軀體中爭奪對李均的控制權嗎?或者說,李均因為兩種截然不同的性格在身上的衝突,反而使得他性格上的特點全都消失了呢?

再次抬眼去看李均,肖林只覺得坐在那裡的李均身後,還有一個高大的影子。肖林擠擠眼,將這個眼子從幻想中驅逐出去,然後深深一歎:「但願你能自己走出這個影子,否則,你就永遠不過是別人的影子罷了。」

他的歎息引來李均的注目,但李均是聽不見他心聲的。

「之所以不直接去打這四小勢力是覺得沒有必要。」李均開始解釋自己的戰略,讓大夥兒又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

「若是增強攻這四家,必然會使他們聯合自保,如此曠日持久下去,反而給我方造成損失,而且即便打下來,我也沒有那麼多兵力去守此處,沒有那麼多人才去管理。倒不如讓他們先替我管著,只要見我們不急於攻打,這四家為求生存肯定會來請降,我令他們聯軍攻打朱文海,他們不敢不聽,到那時,不費我一兵一足,他們便乖乖聽我擺佈。」

在這剎那間,肖林忽然覺得李均身上散分出吞天食地的霸氣,霸氣是如此強烈,連籠在他身上的陸翔的陰影似乎都被驅散了,這由野心與才能帶來的霸氣,才是李均的本來面目吧。

座中諸將都被他的氣概所攝,就連一向與他不和的紀蘇也仰視著談笑間指點江山的他,眼中閃出炫然的色彩,李均這時長長出了口氣,道:「這一計策的關鍵就在大谷城,大谷地對彭遠程不重要,但對於我戰略的實施則至為重要,肖統領!」

被他言語中透出的霸氣與威嚴所震,肖林這樣的老傭兵將領,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道:「在!」

「你領八千人守住大谷城,可以全權行事,只要對於我戰略實施有益的,便請放手去做!」

肖林深深向李均行了個注目禮,應了聲「是」,李均又轉向他人:「其餘人馬,隨我回雷鳴城,我要等那四家來送降書!」

李均故意沒有說這個計劃中的一個關鍵,那就是彭遠程,若是彭遠程,定然會看破他的戰略的,一等發現戰略上己方處於極不利的局面,彭遠程肯定會採取戰術上的手段來彌補,最好的莫過於去攻打其餘四家勢力,吞併他們既防止他們成為李均的爪牙,又可以壯大己方的實力,還可以防止戰略上被三面包圍的情形出現。

但只要彭遠程一動,那四家為了自保,就不得不更加全力的投靠自己,那時自己就可以迫使這四家交出人質,而使其不敢對自己的要求陽奉陰違,安排肖林領八千人於此,目的也正是當彭遠程攻打四家時,能夠起到一個支援的作用。

這次出兵,雖然在局部戰役中吃了一個敗仗,但在戰略中卻使自己處於一個極為有利的局面中,李均心中暢快是不言而喻的。那日在彭遠程手中的小挫帶來的鬱悶一掃而空,現在他要做的,便是策劃如何讓彭遠程投降了。對此,他有著別人想像不到的熱衷。

「像這樣的人才,不能讓他白白死在戰場。打童家時殺死的人太多,以致於後來有人不夠用的感覺,這次不能這樣了。」正是由於彭遠程的存在,讓李均進一步認識到人才對自己的重要,從敵人陣營中挖一個人才來,不僅削弱了敵人,還壯大了自己,這一加一減間的好處,是不可估量的。

陳國崇德十二年七月二日,李均回到了雷鳴城,與在此留守的俞升、蘇晌會合。

「統領還是將大谷城拿下來了。」在城門便見到了李均,俞升首先祝賀李均奪取大谷城,他很小心的用了一個「拿」字。

「不過是撿了個空城罷了,沒有什麼值得誇耀的。」李均心中這樣想,但嘴裡卻未曾這樣說:「多虧了全軍上下效命,才得以實現這一目標,俞先生辛苦了,這段時間,雷鳴城全靠你與蘇晌在支撐呢。」

俞升微微一笑,心裡卻頗覺溫暖,若是華風在時,嘴巴上也少不了客套,但他說話的態度與語氣,絕不會有李均這樣真誠,他說的更像是居高臨下,更像是他在施捨而非感謝。但李均不同,李均說出來自然而然,似乎是朋友間相互感激一般,給人一種平等的感覺。想到李均在狂瀾城誓約中那出人意料的貴賤相等的口號,俞升心裡不由得暗自折服。

「統領為何不乘勝揮軍,將其餘四家也收拾掉呢?」行了禮後,蘇晌立刻進入了狀態,「要不統領命人替我留守在這城中,讓我到大谷城參戰去,如何?」

雖然不是第一流的勇將,但蘇晌在和平軍的創業期間所作的貢獻,絕不在其他人之下,他對於戰爭的渴望,也與孟遠、宋雲等有得一拼。因此李均笑著拍了拍他胳膊,道:「讓你多歇上幾日,胳膊上多長些肉,到時再派你上戰場。」

孟遠也扯住他笑道:「我在床上躺了半年,尚且沒打上什麼痛快仗,你在我傷的時侯打了這麼多戰,還不滿足啊?」

蘇晌嘿嘿也笑了,撓了撓頭,他道:「總在城裡悶得慌,上個月朱家的膽小鬼來攻城,打得一點都不過癮啊。」

李均約略問了會朱文海攻城時的情況,當時朱文海兵多而城中守軍不過一萬虎翼軍,雖然雷鳴城城高溝深,但經過累次的戰役,許多地方都出現了缺口,好在俞升與蘇晌指揮得當,而朱文海也不敢全力來攻,城中只損失了不足千人。

李均聽完之後便要到傷兵處去看看,對於此俞升與蘇晌大為贊成。虎翼軍雖非和平軍主力,戰鬥力也不如和平軍,但身為主將,就要不偏不倚,才能讓士兵心中服氣。

#5#在看望了傷兵之後,李均問道:「城中百姓心理如何了,是否還有逆反心理?」

#1#那一次李均破火牛陣奪取雷鳴城,給城中造成了不少的損失,後來撤出時又破壞了城中大多數人賴以為生的銀礦,放童家、朱家士兵在城中作戰,使得城中百姓不得不紛紛逃離,不逃走的便被亂軍所殺,因此溯本歸源,城中百姓對於這個給雷鳴城帶來大災的李均,沒有半點好感,若非俞升與華宣在城中人緣不錯,百姓甚至會以暴動的形式來反擊李均。

#7#「百姓生活較為艱辛,有些報怨自然是正常的。」俞升道,「假以時日,便會沒有問題的,不過,若是李統領允許,將城中多餘的糧食布匹分發在戰火中受損失的百姓,更能贏得民心。」

#z#眾人一邊談一邊進了城,李均向道路兩邊望去,初次來到這條大街時雖然有些蕭條,但街道兩旁房屋林立,路上各式各樣的人往來頻繁。這次進城,眼見飽經戰火之苦的城中滿目瘡夷,街兩旁的房屋早被拆除,少數尚存的也可以看到火燒過的痕跡,十之八九是李均破火牛陣的結果。偶爾有百姓站在傾頹的家門口,向眾人投來冷漠甚至是憎恨的目光。

#小#這目光讓李均心頭一陣寒冷,在狂瀾城誓約中,自己允諾讓和平軍轄內的百姓安居樂業,但自己發動的戰爭,卻給其他地方的百姓帶來了什麼?

#說#「按你說的去做吧。」李均長長歎息,「若是城中百姓不依附我們,奪了這雷鳴城又有何用?雷鳴城之所以會這樣,我有無法推卸之責,俞先生替我發個自責榜,我要向雷鳴城百姓認錯。」

#網#俞升吃了一驚,自古以來,只有百姓向有權勢者認錯的,還未聽說過掌握百姓生殺大權者向百姓認錯,偶爾有國君城主為自然災異而下責己文書,但大都是對著所謂「神」、「天意」認錯,而非對百姓認錯。

見俞升吃驚地望著自己,李均苦澀一笑,他自己便是在戰爭中失去了一切的孤兒,自然明白戰爭給百姓帶來的創傷,這樣形式上的道歉自責,對於安撫百姓的作用,實在是有限。

「除此之外,俞先生請人調查一下百姓因和平軍造成的損失,所有損失,由和平軍賠償。」他又道。

這更讓俞升覺得振奮,當兵的在這亂世,只有擄掠百姓的,還沒聽說過要賠償百姓損失,這幾個措施下去,雷鳴城中的那些以清高自命的人士定然會驚呆來,百姓的不滿也可得到最大程度的緩和。

「銀礦如何了,生產正常麼?」問了士兵百姓,李均才開始問俞升認為他會最先問的東西。俞升道:「清除上次破壞的工作進展緩慢,因此只有部分礦重新開始生產,但產量一直上不來。」

李均略一思索,便明白原因所在,定然是百姓消極殆工所造成的。他搖了搖頭,道:「不必迫百姓,明日張榜時告訴百姓,頭三個月銀礦收入的一半,用於雷鳴城的重建,請百姓推舉城中有名望者組成評議會,對此款項進行監督。他們生產得越多,用於他們自己身上的就越多,想來可以讓他們更積極些。」

這又是一個巨大的革新措施,雖然其原形不過是在狂瀾城中李均與商人們達成的協議,但推廣到此處,卻有非同尋常的意義,這意味著狂瀾城中不設有職權的城主、而以百姓推舉出的人組成評議會來作為城中的領導機關這種形式,隨著和平軍勢力的擴張,也在擴大之中。

回到雷鳴城的第二天,李均又專門去拜訪了魔法太學,向楚青風表示謝意。楚青風道:「些許微勞,何足掛齒,李統領對魔法太學已經很照顧了,為和平軍效力,也是為這余州百姓效力啊。」

「除了向仙長道謝,在下還有一事要煩請仙長。」與楚青風客氣了兩聲,李均便直指正題。

「哦,李統領請講,魔法太學師生數量有限,只恐幫不上李統領大忙。」楚青風委婉地暗示李均不要提出過分的要求。

李均微微笑了,他道:「是這樣的,我在銀虎城中奪得了童家的宮殿,空著也是空著,因此想將它改為太學,其中便設有魔法分院,想請楚仙長派幾位優秀法師前去任教,不知仙長意下如何?」

楚青風猛然抖動了一下長長的壽眉,因為法師極難培養,而且一位出色的法師比之於一個出色的戰士更難訓練出,再加上千年戰爭迫切需要大量能立刻上戰場的戰士而不是苦練十年八年之後才能派上一點用場的法師,法師已經在神洲之中勢微,除去一些大國象嵐國、蘇國,擁有上萬人的法師部隊外,其餘國家的法師部隊多是擺設,華而不實,法師似乎只有在小團隊戰鬥中才被重視。楚青風眼見於此早已憂在心中,擔心有朝一日這些前人辛苦修練的精髓有朝一日會完全失傳,但魔法太學本身尚要依附於雷鳴城,維持自身已是不易何況其他,李均這一計劃,對於擴大魔法太學的影響有著世大的幫助。

他站了起來深施一禮,道:「李統領深謀遠慮,非常人所及,貧道……萬分感激!」

正與楚青風閒談間,士兵進來稟報說,懷德城駱氏、常義城張氏、平邑城孫氏和會昌城江氏的使者已經到了。

「來得好快啊。」李均心道,起身向楚青風告辭,楚青風一直將他送到了太學之外,才回去安排派遣人手去銀虎城事宜。

李均回到中軍大帳,四家的使者慌忙站了起來,一時間帳中諛詞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對這些話越聽越煩,李均臉色一正,打斷了他們,道:「不要再吹捧了,你們此來的用意,我也猜到幾分,長話短說,我可以保證你們城主的地位與安全,但你們城主必需助我剿滅朱氏。」

這批使者面面相覷,不料眼前年輕的將領並不吃他們那套無往不利的馬屁神功,江氏的使者道:「朱氏為害余州多時,李統領要剿滅他,自然是再好不過的,真可謂是為余州百姓創下千秋萬代的幸福偉業,我們會昌城唯統領馬首是瞻。」

其餘三家見有人帶頭,也紛紛應諾,李均淡淡一笑,道:「既是如此,我也不要諸位付出太大代價,你們四家聯軍,在七月十七日,進攻朱家領地,如果朱家派大軍來迎,你們便退軍自實,我令大谷城的和平軍前去助你們,若是朱家不敢派兵來迎擊,他們佔的土地、人口、城鎮,全歸你們,如何?」

這些使者不是傻瓜,自然明白李均此時的打算,要他們牽制住朱家的主力然後乘虛而入,要他們去同朱家主力對抗,而且很有可能是深明兵法的彭遠程領兵,這讓他們有些遲疑。

見他們不肯爽快回答,李均站了起來,隨著他身軀挺起,隱藏在他體內極深處的霸氣又自然而然發了出來,他佯怒道:「其實我大可以揮軍直下,攻下你們四家,但我有好生之德,不願多做殺傷,所以才回軍雷鳴城,給你們這個機會,若是哪一家自認可以抵住我十萬大軍的,不妨拒絕我!」

他殺機四射的眸子之下,這群使者雙股欲顫,又知道李均所言不虛,反正不過是佯攻罷了,即使打不過,還可以撤回城中自保,他們如此安慰自己。

……

余州的夏天,烈日當空,驕陽似火。整個大地成了蒸籠,和大地上的萬物,就在天與地間接受大自然的煎熬。習慣於比較溫和氣侯的李均與孟遠,對這樣的高溫也只有咋舌的份。

「這個賊老天!」孟遠忍不住破口罵道,「幹嘛這麼熱,這不是在蒸人肉饅頭嗎?」

「還是少發些牢騷吧,想想在烈日中奔命的朱家士兵,你該感到幸運才是!」李均一面扇著紙扇一面道,雖說像他與孟遠這樣的高手,只要運起靈力,便能達到寒暑不侵的地步,但一個人整日裡運著靈力,即便靈力強大如李均,也難以忍受吧。

但令他們吃驚的是,在這樣的日子裡,紀蘇也不會摘下那頭盔,雖然身上的戎人長袍早已換作了常人的服飾,但那個兇惡猙獰的頭盔,讓她曼妙婀娜的身材減色不少。只看頸子以下,是個絕佳女子,只看頸子以上,則任何人都會膽戰心驚。

但是在雷鳴城中,卻沒有人敢說她。能夠對她加以影響的陳影墨蓉,都在狂瀾城裡,想到這裡,李均還真有些想念狂瀾城了,那個地方,才是他的「家」啊。

自己竟然會有「家」的感覺,這讓他覺得異常奇特。在狂瀾城中居住的時間並沒有多長,但不知為何,自己竟然對狂瀾城有歸屬感,也許是因為這個城是在自己手中建起的,城的中央又有自己「預定」的墓地的緣故吧。

「好久沒回狂瀾城了,也許我們該去看一下,不知城牆築好沒有。」李均心中暗想,正這時,哨兵來報:「狂瀾城信使來了!」

信使帶來的消息是個不好的消息,海運通暢後,狂瀾城成了萬商雲集的屬在,不可避免的也成了海盜們垂涎的目標,近來已經有好幾艘和平商號的海船在出海後便渺無音訊,原定經過的港口沒有見到他們的蹤跡,便海盜劫掠的可能性極大。

看到姜堂在來信中大發牢騷,說這給他的買賣帶來了巨大的損失,李均均趕緊回去解決。李均微微笑了,這倒是個不錯的回狂瀾城的借口,更何況狂瀾城的貿易收入是和平軍目前的經濟支柱,不回去一趟是不行的。

而且目前來看,四家勢力聯軍與肖林的輪流攻擊之下,朱家與彭遠程正在烈日中來回支撐,暫時間,自己可以鬆口氣兼顧一下他處,雷鳴城中不斷聚集的和平軍新兵也需要一段時間的訓練。

聽他說了情況,孟遠道:「你回去吧,我留在這替你統軍,嘿嘿,也許你再回來時,我便攻進余陽城了!」

李均知道他不過是在開玩笑罷了,因此也只是以一笑回答他,他的心,此刻已經飛回到狂瀾城之中,究竟是哪路人物,膽敢來找狂瀾城的麻煩?

除此之外,狂瀾城的建設進度,特別是負責建設的墨蓉,都讓他覺得掛懷,對於自己為何如此掛懷墨蓉,他只是安慰性地對自己解釋,自己是真心的將墨蓉當作了姐姐,但無可否認的是,同墨蓉在一起,他可以感受到旁人無法帶來的快樂。

此時在通往狂瀾城的海上,一艘滿載著黃豆等糧食的巨船正駛向通海港。

船長呂介是個夷人,在他的愛船「海闊」號上,除了運回城的糧食外,還有一些趕往狂瀾城尋找機會的人。這群人中有傭兵有流浪藝人也有客商。對於呂介來說,這群人都是他所做買賣的一部分,而且,這些人中大多數以後會同他一樣成為狂瀾城的居民,狂瀾城實際上的統治者李均在誓約之中不是提過要貴賤相等嗎?這些財神爺,無論如何是得罪不起的。

呂介也聽說了最近通往狂瀾城的海域不太安穩,他並不相信這個。由於姜堂擔心將有海盜出沒捎息傳開,很可能會影響到狂瀾城的商貿,因此一直密而不發,只是用急件催促李均回來,他這樣做固然是為了狂瀾城的利益,但無可否認地是將不知詳情的百姓置於了危險之中。

「這世上會有人敢向狂瀾城挑釁?我可不相信,我們可有李均統領,屠龍的勇者,斬蛟的英雄!」一半是自誇,一半是壯膽,他心中再自然不過地將李均稱為我們的統領。雷鳴城的百姓剛剛開始接受李均,銀虎城的百姓已經非常欽佩李均,而狂瀾城的百姓,則將李均完全當成了自己人。

「呂船長,你們夷人果然是厲害!」一個年輕的男子來到他面前,臉上帶著溫和的但有些做作的笑,似乎是在炫耀他那口潔白髮亮的牙齒。

但這年輕男子的長像卻顯得有些憨然,濃眉大眼,雖然故意壓低了聲音,仍顯得嗓門有些粗。呂介第一眼就判斷這個人應該是個很可怕的人——不是因為他輕輕著的腰刀,而是因為他那眼中閃爍著的光芒。

「那是當然!」順著年輕人的目光,呂介望去,原來年輕人是看到夷人水手那熟練精準的動作而大加誇耀,他心中立刻對年輕人產生了好感,道:「我們夷人可是水裡生水裡長的,水,便是我們的家。」

「能不能讓我……也試試?」年輕人指著那在桅桿上調整風帆的水手。

「你能行嗎?」呂介帶著懷疑的目光望著年輕人,盛夏的驕陽之下,年輕人皮膚顯得黝黑,看起來倒像是個常年在海上漂泊的人,但除此之外,他的一切身理特徵,都證明他是一個常人。對於常人的航海技巧,即使是常人中最好的水手,在挑剔的夷人眼中,都不過是兒戲罷了,畢竟,神洲中唯有夷人與倭人,才擁有那麼強大的海神共龍所賜的水屬性呢。

「試試就知道了,這麼大的船,我可還真沒試過呢!」見呂介沒有反對,那年輕人順勢而上,便認定呂介同意了,於是搓了搓手,將手心的汗水全抹在衣上,抱住桅桿便向上爬。

他的動作倒是非常靈活,不亞於任何一個熟練的夷人水手,當他穩穩地來到那個控帆的夷人水手身邊,接過他手中控帆的纜神後,呂介吃驚的發現,他的動作是異常的熟練,甚至可以說是個天生的控帆員。船帆在他手中不停地根據風向調整角度,動作雖然不大,但都恰到好處。

「原來常人中也有這麼出色的水手!」呂介大笑起來,他也是個在風浪中摸爬多年的水手,雖然通海城被蛟精切斷了海路,但他離開家家仍舊在海上漂泊,因此對於擁有高明技巧的水手,是相當尊敬的。

「過獎了!」年輕人將控帆纜繩重新交給夷人水手,用手擋住陽光,一邊向遠方眺望一邊道:「夷人的駕舟水平才是第一流的,我有個夷人朋友曾誇口說,他可以用一隻羌人的鞋子劃過大洋。哈哈……咦……」

他突然咦了聲,視線似乎集中在某個地方,然後笑道:「又來了一艘,不三艘船呢,看來和我們正好相反啊。」

呂介也放眼望去,但此刻他什麼也沒有看見,過了又有一會兒,他才在遠遠的海平線上看到一個小點。看來這個常人不僅擅於控帆,更是個了望的好角色。

「你以前做過水手嗎?」呂介問道。

「嗯,自幼愛海啊,哈哈。」年輕人仍然將注意力集中在那來船上,忽然一皺眉,道:「這條航線可安全麼?」

「自然安全,自從我們李統領幫我們除了蛟精之後,全神洲也沒有哪條航線比這條安全了。」

「唔,那麼來者可能是你們那個李統領的海軍吧,雖然裝成商船,但那編隊的形式,一看就知是軍艦。」

呂介心中一緊,和平軍沒有海軍,這是狂瀾城都明白的一件事,如果說有,那也只是由夷人充當的臨時艦隊罷了,哪來三條軍艦?

常年在海上的生涯,讓夷人非常敏感,呂介大聲道:「瞭望哨,看看是不是三艘軍艦?」

了望眼放眼望去,過了一會兒才看清那黑點是三艘中型船,從表面看來似乎是商船而非軍艦。仔細看了一會兒,他仍無法確定,道:「掛的是商船的旗號。」

「商船陣型不會那麼散,為防止意外,會靠得比較近,而且,船上白刃閃閃,證明上明的船員全副武裝,正準備作戰呢,除非是軍艦,否則定然是……」年輕人將到嘴的「海盜船」三字又嚥了下去,看了呂介一眼。

「能不能避開他們?」

「不行,他們的速度好快,看來沒有裝什麼貨物……」瞭望手總算看清了,船上果然閃著金屬的寒光,而且船吃水明顯不像是滿載的商船。

「落帆,拋錨,全體水手上甲板,無關的人請進船艙!」臉色蒼白的呂介大聲命令道,「敢找我們嗎,共龍大神和李統領會與我們同在的!」

「是!」夷人水手們發出了呼聲,年輕人不由得暗暗笑了一下,這個時侯請求他們的主神水神共龍保祜還有可說,把那個什麼李統領與神擺在一起,根本是亂來嘛。

隨著來船的接進,那上面的情況已經逐漸可以看到了,夷人水手們的臉色都變得慘白,來的果然是海盜,而且不是一般的海盜,而是能與夷人在海上一較短長的倭人海盜!

「讓船上乘客中男人全都來參戰!準備好救生艦!」看到敵人數量勝過己方,呂介不得不作最壞打算,以倭人的手段,攻下海闊號後絕對不會留下一個活口的,以及被他們殘殺,不如奮而反抗謀一條生路。

「讓全船的人來,也沒有多大幫助。」年輕人臉上的笑容收斂起來,換成了一種渴望,對戰鬥的渴望。他沉著地道:「據我所知這船上主要是大豆嗎?」

「正是,這是運往狂瀾城的糧食……」呂介被他話語中的氣勢所攝,不由自主地將自己運的物資說了出來。

「好極了!」年輕人臉上重又綻開了那笑容,道:「這樣我就有辦法了,用不著你們那個什麼李統領,只要我來就可以解決掉這些倭奴了!」

呂介不解地望著他,年輕人笑道:「我們船高,他們船低,只要他們敢靠近,我們便倒他一艇的黃豆進去,讓他們站也站不穩,何況來搏鬥?」

「正是!」呂介忍不住又叫了聲正是,「即便是他們爬上了海闊號,我也可在船舷周圍再撒上黃豆,逼他們在黃豆上跳舞!」

倭人們全然不知迎接他們的,除去夷人在整個神洲都有名的弓箭外,還有大量的黃豆,此時他們發現海闊號已經警覺,便乾脆扯下了商旗換上了海盜的骷髏旗。

四艘船距離越來越近,出乎倭人意料的是,海闊號上沒有他們預想的慌亂,似乎船員們都成竹在胸,等近了他們發現,船甲板上根本沒有一個人影,這令倭人頭領有些驚疑不定。

「放箭!」眼見倭人有些散亂了,呂介大聲道,全船男子都齊聲大喊起來:「殺!」

原本空無一人的船舷邊忽然多出了成百個夷人,一百多張弓如滿月,一百多枝箭如流星。而且,由於夷人們早有準備,他們往往是四五個人瞄準一個倭人攻擊,倭人根本無法同時格擋或躲避同時射來的數枝箭。僅片刻間,夷人們已經射出了三輪箭雨,近百名倭人中箭。夷人專用的長箭從前胸刺入,又重後背貫出,倭人扔了倭刀伸手在空中抓了幾下,但什麼也抓不到,然後就仆倒在甲板上,血,從傷口汩汩而出,很快就給甲板塗上一層紅色的漆。

「反擊!」倭人頭領大聲用倭語咒罵,凶悍地倭人們也從猝然被襲的暫時混亂中清醒過來,三艘船散開從各面來包圍海闊號。他們中的弓箭手也不停地放箭,不時也傳來夷人水手中箭倒下的悶哼聲與悲叫聲,雙方垂死的哀嚎此起彼伏,而生還者將仇恨與憤怒加倍地發洩在對方身上。

但海闊號上的水手不過兩百餘人,而得知消息加入戰鬥的乘客們在這遠程箭矢交鋒中發揮不了作用,那個年輕人指揮他們伏在船舷之下等待倭人進行接舷戰。因此,海闊號的箭雨很快便被壓制住,倭人們將一塊塊長板搭在兩船的船弦上,揮舞著倭刀,在弓箭的掩護下,發出難聽的叫嚷聲,衝了上來。

他們沒有看到對手,看到的是一個筐子被舉了起來,從筐子中倒出的大豆順著搭舷的長板往下滾,跑在前頭的倭人一腳踏在大豆上,在這本身就傾斜的長板之上,他們根本無法站穩,而且不少倭人腳穿的是木履,於是咕咚咕咚便滾回了自己船上,將身後的幾個自己人都擠落入了海中。

倭人不甘心失敗,緊接著又衝了上來,但他們又看到那可怕的大豆從長板上滾下來,將參與衝鋒的倭人都滑倒。一時間,前面的倭人向後滾,而後面的倭人向前擠,自己人與自己人擠成一團,利用這機會,夷人們乘機再放出一排箭矢,幾十個倭人便又成了亡魂。

還沒有等倭人從這混亂中安定下來,大筐大筐的大豆順著長板又滾滾而來,不少都落入海中,但還有相當部分滾到了倭人船上,倭人自己船的甲板上也一時間到處是大豆,人踩在上面根本無法站穩,正這時,夷人與海闊號上的乘客發起了反衝鋒,他們踏上搭舷板,居高臨下向倭人們砍殺過去。因為人擠人,所以倭人弓箭手很難在這樣情況下瞄準,被這一陣出乎意料的衝殺所震,開始向後潰退。

那年輕人一手執著巨盾,一手揮舞著腰刀,腰刀在他手中,似乎成了一件專奪人命的寶貝,每一刀下去,必然有個倭人喉間被劃出一道紅線,而倭人慌亂中給他的反擊,又全部被他手中的盾所阻。

「退!」年輕人見倭人開始後退,忙大聲召呼己方人退回到海闊號上,絕大多數人都順利的退了回來,少數幾個貪功冒近者,衝上了倭人的船,也同倭人一樣站立不穩,被倭刀剁成了肉泥。

倭人意識到想通過搭弦板攻上海闊號極為不易了。他們調整戰術,將接舷板收了回來,從自己船上拋出飛爪,在弓箭手的掩護下再次攻了過來,這些飛爪後的繩索用的是鐵練製成,短時間內是無法斬斷的,眼見倭人一個接著一個從飛爪上過來,海闊號上卻毫無動靜。

衝過來的倭人上了海闊號,發現海闊號上的船舷附近也儘是大豆,令他們根本無法站穩,手忙腳亂之際,躲在船倉內的夷人弓箭手一箭一個,將他們一一射倒,少數從大豆的死亡陷阱中掙脫的倭人,又陷入了乘客們憤怒的攻擊之中,雖然他們勇悍,但在局部上人數的劣勢,使他們都陷入苦戰之中,而且,那個一手執盾一手執刀的年輕人,就像是個冷血狂魔一般,對他們大加屠戮,片刻間片有十餘個倭人倒在他的腰刀之下。

發覺無法沾到便宜的倭人不得不停止攻擊,由於雙方距離太近,他們也不敢用火箭,否則他們的戰船同樣會被火燒著。終於,他們不得不承認自己付出巨大的代價之後,仍無法將海闊號被成獵物,而且,如果再不逃走的話,他們就將成為被追逐的對象。

看到對方艦船開始啟航,年輕人大聲道:「船長,追其中一艘!」

海闊號也立刻起錨升帆,雖然雙方還不時用冷箭攻擊,但由於這時防備得都很嚴密,不過是徒廢箭矢罷了。海闊號船大,運轉不如對方靈活,與追逐對像擦肩而過,而此時,對方開始用火箭進行攻擊,看來他們放棄了掠奪船上物資的打算,而是要將海闊號徹底摧毀。

第十章情場戰場

屠龍子雲的到來,讓李均興奮之餘,甚至禁不住生出了「老天欲助我一臂之力」的感歎。

的確如此,倭賊騷擾關係到余洲的命脈,如果不在其萌芽之時便加以處置,可以說是後患無窮。但和平軍重要將領中,精於水戰者只有姜堂一人,此時身為財務官的姜堂,李均無論如何也不會許他去第一線冒險。屠龍子雲的到來,正好解了李均燃眉之急。

「屠龍兄,我有一事相求。」李均伸手握住屠龍子雲的手,他對於屠龍子雲是否會與他合作,心中還是有些擔心。

「先等一下,這位小姐是……」屠龍子雲卻根完全沒有聽到他說話似的,衝著紀蘇微笑道。

剛才介紹時李均有意略過紀蘇,因為實在想不出該如何向屠龍子雲介紹好,沒料到屠龍子雲的注意力幾乎完全被她吸引。這也難怪,剛健婀娜的腰軀分明證明紀蘇絕不會是個極醜的女子,但頭上卻總套著那可怖的面具,想不引人注意也難。

「這是戎人的公主,紀蘇公主,在我們這作客的。」還是墨蓉善解人意,為李均又解了回尷尬。

「是位公主!」屠龍子雲的眼中射出奇芒,畢恭畢敬地向紀蘇行了個武士禮,道:「公主殿下,在下屠龍子雲,隨時願為公主殿下效勞。」

紀蘇冷冷哼了聲,沒有理會他,但屠龍子雲似乎全然未覺察到她的冷淡,又掛出他那招牌式的微笑:「公主殿下,不知在下能否有幸一睹公主殿下芳容?」

在禮教甚嚴的神洲,初次見面就提出這種要求,是相當大膽且無禮的。如果是面對常人女子,屠龍子雲決不會採取這種單刀直入的手段,但對方是以豪爽著稱的戎人公主,如果忸忸怩怩,只怕更易遭她反感吧。

李均頗覺有趣的看著屠龍子雲,早在當年四人結隊屠龍之時,他便對墨蓉大獻慇勤,沒想到三四年的時間過去,這人不但沒有改變,反而有些變本加厲了。

「想看我的面貌嗎?」紀蘇語氣緩和,出乎眾人意料。屠龍子雲以為自己的笑容獲取了好感,向李均擠了擠眼,示意自己果然魅惑力無限,嘴中卻沒有停下,道:「如能有此榮幸,實是在下幾輩子修的福氣。」

「唰」一聲,紀蘇忽然拔出彎刀,刀光如白瀑般直閃向屠龍子雲頸項,眾人知道她若是出手那真是往死裡去的,李均不由得大喝了聲:「住手!」

紀蘇的彎刀應聲停在屠龍子雲脖子上,刀鋒已經劃破了皮膚,如果她靈力稍小控制不住刀勁,屠龍子雲此刻已經是身首異處了。屠龍子雲卻面不改色,哈哈笑道:「若是能一睹公主芳容,在下就是死了也甘心!」

「你還是老樣子啊……」墨蓉見紀蘇停下了刀,長長出了口氣,拍了拍兀自起伏不定的胸脯,笑道,「真是無藥可救了,你總有一天會因此被殺的。」

紀蘇哼道:「現在就會被殺!」

她嘴中這樣說,眼睛卻盯向李均,似乎在徵詢他的意見,又似乎在觀察他的反應。李均面沉如水,這個戎人女子恣意妄行,已經給他惹下了很多麻煩,剛才明知是他好友,也差一點一刀剁死,怎麼不令他反感。

「究竟要如何才能看到公主姐姐的芳容啊?」屠龍子雲對於這裡的微妙關係根本沒有興趣,他好像絲毫沒覺得自己命懸於人手。

「要看我的臉也不難,只要得到他的同意。」紀蘇用下巴向李均一示意,屠龍子雲聽了大笑起來。

「哈哈,原來如此。李均兄弟,你開始不是說有事要我幫忙嗎,我答應你了,只要你讓我一睹這位公主姐姐的芳容。」

屠龍子雲的話讓李均頗為哭笑不得,若不是屠龍子雲仍在紀蘇的刀口之下,李均已經開始喝斥她了,但只時他卻不敢說重話,否則他的那位未來的海軍總帥極有可能將「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了。

「給不給他看你的臉,是你的事情,與我何干?」李均淡淡地說了一句,他自以為這話比較得體,卻不知道自己這一句話給紀蘇那套在頭盔中的臉上帶來了多複雜的表情。甚至聽得陳影直搖頭,這個一點都不懂女人心的傻子……

「你此話當真?」紀蘇的口氣也很冷淡,似乎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但語音中那微微的顫動,又分明證明她對於李均的答覆極為重視。

李均沒有注意到陳影對他在使眼色,他的注意力完會在紀蘇的刀上,正想著如何能從紀蘇手中將刀奪來,但紀蘇執刀的手一直很穩定,她的眼睛也一直注視著自己,而刀下的屠龍子雲似乎根本不急,甚至有些樂於在紀蘇的刀鋒之下似的。

「這個……」李均不得不施緩兵之計了。對付女子,他感到一籌莫展,甚至於比在戰場上鬥智鬥勇還要讓他損耗心機。因此,他不自覺中就又上了自己最拿手的兵法來解決問題。

「這個……倒不一定是當真,只不過我覺得,天氣這麼熱,你總是套著那頭盔,不難過嗎?」李均無奈之下,只得信口開河,希望能分開紀蘇的注意力。

「當然熱,你認為我該將頭盔摘掉嗎?」

李均的注意力完全在奪刀之上了,甚至沒有覺察到紀蘇話語中隱隱透出的那一絲溫柔之意,他點頭道:「那是自然……雖然說熱的人是你,但讓我們看到,也為你覺得熱啊。」

陳影幾乎要擊節叫好起來,真不知這遲鈍至極的將領何時開了竅,竟然懂得如何同女孩子說話起來。雖然還有些笨拙,但恰恰反應他不諳情愛的一面,更易得到女子的歡心與信賴。她當然不知,李均純粹是順著紀蘇的口氣在往下說,正好比是兵法中欲要取之、必先與之之道。若是陸翔在天有靈,發覺自己傳李均的兵法被用在這一方面,無奈之餘必然會感歎,原來同女子交往與同強敵交鋒是一般道理。

果然,紀蘇對於李均的回答,雖然不是極為滿意,但也覺得不錯了,她呆立了片刻,右手收回刀,左手伸手去摘自己的頭盔。

李均暗自鬆了口氣,早已凝聚在雙手中的靈力也不由散了開來,但脫離了紀蘇火焰般殺氣的屠龍子雲卻面色沮喪,道:「不必了,摘不摘都不必了。」

紀蘇沒有理他,自顧自摘下了頭盔,似乎她也在頭盔中憋悶良久,摘下之後如春花般綻放了一個美麗的笑臉,屠龍子雲嘴中說「不必了」,一雙大眼卻直直盯著她,但紀蘇的笑臉只不過象曇花一般稍現即逝,又恢復得冷冰冰的狀態,似乎不願多笑給眾人看。

屠龍子雲從她與李均的對話中感覺到他們的微妙關係,因此才會沮喪地說「不必了」,但此時又重打了精神,眉開眼笑地對陳影道:「這位姑娘一點也不輸給公主姐姐,相必也是一位公主吧,不知如何稱呼?」

陳影與宋雲對望一眼,心中覺得好笑,兩人伸手輕輕握在一起,陳影面帶幸福地道:「叫我宋大嫂吧,我是他的妻子。」

屠龍子雲臉上又是一陣大沮,自語道:「為什麼會這樣……這天下的美女……」然後轉向墨蓉,頗有驚疑的道:「墨姐姐,你不會也嫁人了吧?」

墨蓉紅上緋紅,啐了聲道:「少胡說了,你這德性什麼時侯能改改?」

「好了好了!」李均總算找到機會將屠龍子雲喚住,「這狂瀾城中已有十萬戶人口,美女如雲,只要你留在這裡,還怕沒有美女嗎?」

營帳之中的三位女性聽到他們旁若無人的大談美女,一時都覺得尷尬,但看來他們似乎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於是三人相攜而去,留下這批臭男人談些無聊之事,臨走時,陳影還瞪了宋雲一眼,警告他不得亂說亂動,宋雲雖然質樸,但也明白妻子擔心的是什麼,一握拳作發誓狀,陳影這才得意而去。

出了營帳,三人來到一處湖畔,池塘邊楊柳拂水,蕩起綿綿的漣漪,從海中吹來的微風,略帶些甜腥味,濕漉漉的,讓這酷暑也變涼快了幾分。

「紀蘇妹妹,其實你摘了頭盔,要好看多了,女為悅己者容,如果不將美麗展現給你喜歡的人,如何能讓他喜歡你呢?」陳影道。雖然三人關係不錯,但對於這種事情,她也不好直截了當地說,只能旁敲側擊。

「是這樣的嗎……」紀蘇反覆思忖陳影之言,不覺竟然臉紅了。在明如鏡的湖水中,雖然微如魚鱗的水紋讓三人的倒影有些散亂,但三張粉紅艷麗的臉,卻依舊光彩四射。

墨蓉似乎沒有聽到兩人的對話,頗有些心不在焉的看著三人的影子。三人中,好的身材最為矮小,甚至只及陳影與紀蘇的胸部,雖然體形上她也顯得嬌小玲瓏,但看到另二人修長的身材,不由得不讓她有些悵然。

「若我也是個常人就好了……」墨蓉一生中從來沒有如此強烈地希望自己不是個身材矮小的越人。作為自尊心極強的越人,她向來為自己而驕傲,但如今,卻不由得暗自歎息,比之於身為戎人的紀蘇,自己外貌上與常人的差距,實在是太大了。雖然越人以嬌小為美,但想到同李均或雷魂站在一起時,自己更像是一個小妹妹,爽朗如墨蓉,也不禁黯然神傷。

「我為何想到要同李均與雷魂站在一起時比較……比較……」將「般配」兩個字硬生生從自己思考中省去,墨蓉悚然而驚,自己對雷魂懷有一份特殊之情倒還罷了,但為何對於這個一直視若親弟的李均,也會有這種特殊的情感?莫非,莫非自己同屠龍子雲一般,也是見一個、愛一個的人?

這個想法幾乎將墨蓉嚇壞了,以至於她未能聽清紀蘇在呼喚她。

「墨姐姐,墨姐姐……」

「啊,啊,我在。」臉上如酒醉般飛起了酡紅,墨蓉總算清醒過來,她低聲道:「怎麼了?」

「墨姐姐,你認識……認識他最久,他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紀蘇在提到李均時,略一遲緩,似乎不太願意叫出李均的名字。比之於身為常人的陳影還有幾分拐彎抹角,她自己倒幾乎直截了當將那個「悅己者」說了出來,但終究還是有些羞澀,令她沒有乾脆地說李均二字。

「哦……呀,時間不早了,我還要去城上看看,他……他的事情,以後你自己問他吧。」墨蓉雖然豁達開朗,但牽涉到感情之事,天下人都是一般,有些自私,又有些迷茫。她不得不為自己找上一個借口,好擺脫這個讓她覺得難以忍受的狀態。

目送墨蓉遠去,紀蘇與陳影交換了個狐疑的目光,紀蘇的狐疑是覺得墨容神情有異,似乎是病了,而陳影的狐疑則更接近於事實。

「這個……麻煩大了……」陳影在內心深處呻吟道,「為何我們一直沒有發覺……不怪李均那個遲鈍的傢伙,即便是我也沒發覺,墨蓉姐姐難道也喜歡他不曾?」

旋即一個令她又覺得有些有趣的發現浮上心頭:「喜歡上李均的,似乎都不是常人,會不會在以後,又有夷人和羌人姑娘,喜歡上這個年輕的將軍呢,如果是夷人那還好些,如果有個比李均高上兩個頭的羌人姑娘……天哪,那麻煩就更大了!」

她的胡思亂想,自然不會對別人說,即便是自己的丈夫宋雲。更不敢同李均談起。而此時李均也決未想到,自己在某個人心中成了惹麻煩的根源。他正與宋雲、姜堂、屠龍子雲一起,商議如何對付倭賊事宜。

「倭賊這麼快就找上了狂瀾城,我懷疑其有內奸,否則也不會對於狂瀾城船隻航行的時間航線那麼清楚,定然是城中有人同他們做了這筆買賣。」姜堂在買賣面前變得精細無比,他首先提出了這一點,「要除倭賊,先得除其耳目。」

「有人會同倭賊勾結?」宋雲對此似乎存有疑問,「這人可真是與虎謀皮了。」

「我看也是有人同倭賊勾結。」對於姜堂的話,屠龍子雲深以為然,雖然他在美女面前便不能自禁地神魂顛倒,但他的心思也是相當縝密的,而且精於海戰,這一點在蛟龍島屠龍之後,李均便已經瞭解了。

李均皺緊了眉頭,敵人如果在自己這方派有奸細,甚至這奸細極為瞭解狂瀾城的情況,那麼在知己不知彼之下,自己還未出兵先已敗了一半,這一點是兵家大忌。

「是不是在城中搜查一下?」宋雲的這個提議立刻被姜堂反對,他道:「不可,狂瀾城中每日往來者超過三千人,對這數千人一一盤查,勞民傷財,還導致人心惶惶,決非好買賣。」

「如果不能在城中搜查,那就不能找到倭賊的細作,就無法在與倭賊作戰中佔上先機。」屠龍子雲顯然贊成宋雲的提議,他想了想又道:「從我在海闊號所見來看,倭賊人數甚眾,而且極有可能在不斷增加之中,不及早清除不行。」

「一定要找的話,也不能大張旗鼓,否則細作知道這筆買賣要虧,早就跑了。」姜堂補充道,如果非搜出奸細不可的話,他也希望涉及面要小些,這樣對狂瀾城的經貿影響也會小些。

「我倒有個顧慮……」李均緊皺的眉頭並沒有伸展開,他忽然一拍劍柄,道:「莫非是這樣!」

李均的臉色相當的不好看,如果他的料想不差的話,那麼勾結倭人者,恐怕是目前為止他最可怕的對手。

只有彭遠程有如此心計了。自己迫使四家勢力聯盟,再加上大谷城、雷鳴城三個方向分別騷擾朱家與彭遠程的聯合,目的在於讓彭與朱疲於奔命,最終戰鬥力極度下降,從而不戰勝之。甚至可以利用在這戰鬥過程中慢慢加深的矛盾,誘使彭遠程投降,在失去朱家的支持和大谷城的根據地之後,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如此。

但彭遠程只怕也另有打算吧,依他到現為止的表現,決不會看不破自己的戰略意圖,那麼,他仍按照自己的戰略意圖去行事,一定也另有打算,自己推斷他可能會找機會兼併朱家,但恐怕彭遠程並不甘心只在自己佈置好的舞台上表演,而是要參與到這個表演的設計中來。

對於彭遠程來說,最好的打算,便是讓李均自顧無暇,沒辦法抽身去干擾他蠶食鯨吞朱家的計劃。要讓李均自顧無暇,最好的方法自然是直接給和平軍的根本狂瀾城惹麻煩了。

如果這些倭賊,真的是彭遠程惹來的,那麼,彭遠程此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就讓人不得不深懷戒心,一個這樣的人物,是不是真的要將他納入帳下呢?

「既然城中有敵人的奸細,這一點是必定無疑的,那麼我們就要想辦法將他找出來,找不出來的話,我們就得用計讓他為我們所用。」李均終於開口說話,這讓眾人安下心來。

「假情報嗎?」屠龍子雲眼睛一亮,道,「若是如此,讓敵人的細作為我們傳遞假消息,倒也不錯。」

「正是!」李均頷首,但他心中,對於彭遠程的估計,又不由得改了幾分。這個人不僅有一流的戰術技巧,如果設想是真的,那他還有一流的戰略頭腦。

「這件事,恐怕要你們來解決了,我立刻要回雷鳴城去,如果我料想不差,彭遠程在狂瀾城惹出事端,目的就是要將我從第一線調走,他也會料到我將用計對付倭賊,只道我無法從狂瀾城抽身,定然會乘機奪取朱家的兵權。」李均站了起來,隨著他唇邊那一絲冷冷的笑意,屠龍子雲覺得自己似乎又見到了當初那個殺意盈人的少年傭兵了。

「那這邊的買賣……」姜堂有些摸不著頭腦,問道。

「子雲兄,這狂瀾城的倭賊,我就要麻煩你了,若論水師,恐怕你是最適合的!」李均這一刻身上迸發的不是殺意,而是一種君臨天下的霸氣了。屠龍子雲嚅囁了幾下嘴唇,似乎想拒絕,但李均身上的霸氣瞬息間又全部消失,他臉上也露出了發自內心的笑來:「別忘了,這狂瀾城中可是美女如雲,若是能為狂瀾城除去大患,子雲兄你馬上就是狂瀾城的英雄了!」

屠龍子雲深深一笑,他的心中忽然浮現起海闊號上那不知名的夷人少女的淚臉,於是伸掌與李均擊了一下,道:「好,我替你除去這些倭賊,不過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這城中的美女不要為家人流淚。」

李均並沒有立刻離開,來回奔波,他心中有不少話要與墨蓉說,因此獨自來到建築工地之上,見到正在那兒指揮的墨蓉。

「商量出什麼了嗎?」墨蓉搶先發問,以掩飾自己心中的慌亂不安。她人在工地之上,心卻有大半仍在思考自己方才為何會失態,這時看到李均,更是惴惴不安。

「沒什麼。」倒不是李均不肯對她說實情,工地上人也太多了些,因此他只是輕輕帶了過去,然後道:「墨姐,這段時間,你辛苦了。」

墨蓉心中忽然如小兔般跳了起來,李均普通的一句感謝,對此時分外敏感的她來說,也是飽含深意的。

「沒有什麼,我很樂意幫你。」她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道。眼眉兒也輕輕垂了下去,看在地上,兩個人的影子,在陽光下重疊在一起。

「嗯……墨姐,我又要去雷鳴城了,你要保重,過段時間我還會回來看你的。」一時間,李均忽然覺得原本有千言萬語要說,卻不知從何說起,因此,他只能告別。

墨蓉有些失望地「哦」了聲,用腳輕輕蹭了蹭地,李均自然不知她此時心中的複雜、擔憂、渴望與惆悵,見她半晌無語,便道:「那麼,我走了。」

「再見……」墨蓉輕輕地道,忽然她昂起頭,綻開一個花一般的笑臉,道:「對了,對紀蘇妹妹要好些啊,她可是一個人在你身邊,不准欺負人家!」

李均根本無法從她此刻的話語中聽出酸楚、苦澀與試探之意,他哈哈笑道:「放心,她不欺負我我便謝天謝地了,哪還有膽子欺負她,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目送李均再次遠去,一顆珠淚不覺從墨蓉眼角滑落,滴入這狂瀾城的大地,很快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跑來跑去,你不煩嗎?」

紀蘇終於打破沉默,開始主動向李均說話。從狂瀾城分別時陳影給她的建議言尤在耳:「你不能整天冷冰冰的,對於一個女子,溫柔才是最好的武器,沒有一個男子願意向比自己強的女子低頭,也沒有一個男子能不屈服於女子的溫柔。」

但可惜的是,她似乎並不懂得如何來表達自己的溫柔,至少這句話聽在李均的耳朵裡引起的感覺與她表達自己的關心想得到的反應完全相反。如果說李均患有「恐女症」而不擅與女子交往的話,那麼紀蘇就是患有「狂暴症」不懂表達自己的溫柔了。

「沒有人要你跟我,你不願意跑來跑去,就自個兒留在狂瀾城!」李均沒好氣地回答,剛剛離開狂瀾城,他心中對於墨蓉還有些依依不捨。而且他雖然遲鈍,也發覺分別時墨蓉神情有些不對,心中一面在擔心墨蓉,另一方面也為自己對墨蓉的奇特情感而煩躁不安,此時紀蘇的一句話讓他更為光火。

「你……」紀蘇黛眉一豎,側臉瞪著李均,眼中射出憤怒的火花,自己好心問一聲,卻被他如此輕賤,這個男子,究竟是不是冷血?

「不要動不動就對他發火,有時侯男人是故意惹你生氣,在你沒有把握一發火就有效之前,千萬要控制住自己,他越想讓你生氣,你就越要開心,因為這證明他在注意你。」

陳影密傳的心法在她耳中迴響起來,她按捺住心中的怒火,深深吸了口氣,沖正全神戒備,以防她突襲的李均嫣然一笑。

李均幾乎嚇得從馬上摔了下來。在紀蘇瞪視他之時,他心中閃過成百上千個她有可能進行攻擊的方式,唯獨就沒有想起,她會一笑了之。甚至在他印象中,紀蘇脾氣火暴,但不會笑。而今她不但笑了,還是在兩人之間正鬧著矛盾的時侯綻放出如此燦爛的笑容。

「她……這是怎麼了?怪怪的……」李均不由得暗想,旋即又不得不承認,摘下那猙獰的頭盔之後,紀蘇的模樣確實要好看得多,而她剛才那嫣然一笑,更是嬌媚動人。

此後伴隨兩人的,就是長時間的沉默了。李均神不守舍的樣子極為明顯,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滿腦子裡都是墨蓉與紀蘇兩張笑臉,這讓他有些沮喪。而紀蘇對自己一笑的結果也相當滿意,心中開始回味陳影教她的對付男人的心法,盤算如何使用下一招了。

李均走後不久,姜堂就公開宣佈,在狂瀾城中召募水手與戰士,組成和平軍的第一支水師,以對付正在侵擾狂瀾城的倭賊。海闊號從倭賊的屠刀之下脫身而來,給和平軍帶來了倭賊的確切消息,也給狂瀾城的百姓帶來了惶惶不安。雖然李均快速回來又立刻離去,對他已經極具信心的百姓猜想他已有了萬全之計,但如果再有一支強大的水師,那麼狂瀾城的百姓就將更為安心了。

賈同等大商人也深知驅逐倭賊的重要。這大半年來狂瀾城的海外貿易,已經給他們帶來了滾滾的財富,因此海運的通暢與否對他們至關重要。在得知姜堂召募水師之後,立刻將手中控制的大船借給和平軍,以備海戰之用。因此,短短數日,以原來商船上的夷人水手為主,常人戰士為輔的一支兩千人的水軍便已經建立起來。在這非常時刻,他們作為狂瀾城的水軍戰士,當倭賊被驅逐之後,他們又可以重操舊業。而且,由於大多數是精於航海與弓箭的夷人,所以在訓練上省下了許多力,甚至可以立刻就投入戰鬥中去。

水師都督當然是屠龍子雲,屠龍氏的名字在常人中雖然會被嘲笑,但常年生活在海上的夷人卻深知能入深海向巨龍挑戰的屠龍氏的厲害,更何況這任命是李均親自決定的,因此也都服從於他。

水師建立的第三日,屠龍子雲便在碼頭上誓師,將去近海尋找倭賊決一死戰。這個決定讓狂瀾城中的有識之士憂心忡忡,一則水師未經訓練,投入作戰尚可,但真正要在海上與倭賊主力爭一長短,只怕凶多吉少;二則如此興師動眾,倭賊如果聞風遠遁,那他們不過是勞而無功。

緊接著屠龍子雲又下了一個讓狂瀾城百姓無法接受的指示:「為保海上決戰的萬無一失,鎮守狂瀾城的六千銀虎軍與和平軍聯軍,也必需隨船作戰。」

「這買賣萬萬不可!」他的決定顯然沒有事先告之姜堂,甚至顧不得在大庭廣眾之下,姜堂便打斷了他的話,起身反對道:「狂瀾城中不可沒有鎮守之兵,如果屠龍都督沒有水上必勝的把握,大可以暫緩出兵。」

屠龍子雲臉上的笑容立刻收斂,上上下下打量著姜堂,冷冷哼了聲道:「李統領走時是如何交待的?」

在他凌厲的目光之下,姜堂又想起了蛟龍島上他說過的要「吃」他的戲言,此刻屠龍子雲的目光便好像要吃人一般。姜堂無奈地道:「李統領雖然說軍事聽你……但這筆買賣風險實在太大……」

「不必再說!如果不能一戰全殲倭賊,如何能顯我水師都督的威風,又如何能讓爾等對我這水師都督心服口服?」屠龍子雲厲聲打斷了他,「我水師初建,倭賊還未得到消息,此時冒充商船出海,倭賊必然不防。如果再拖下去,倭賊的細作得知狂瀾城有了水師而遠走高飛,還讓我去哪兒找他們!」

說到這兒,他似乎自覺失言,惡狠狠瞪了姜堂一眼,然後便不再理會姜堂,自顧自地去同各族美女談笑風生去了。

次日一早,本已經掛上和平軍紫色龍旗的大船,又掛回了商隊的旗幟。化妝成水手的水師士兵們一車一車的從和平軍營帳中推來貨物,緊接著在碼頭將一大袋一大袋的貨物小心運上船。

碼頭搬運工們看著這一切,眼中浮出驚疑不定的神情,昨日屠龍子雲這新來的水師都督與在狂瀾城中人緣頗佳的姜堂的爭執,早就傳入眾人之耳,對於屠龍子雲傾巢而出的好大喜功表現,狂瀾城中軍民無不憂心如焚。今日看起來屠龍子雲要將自己的信口開河付諸於行動了。

「為何不讓我們幫他們搬這貨物?」一個中年搬運員低低問著同伴。

「不知道,那個屠龍子雲,神神秘秘的不知在搞什麼鬼。如果他真的將狂瀾城的士兵全調去,倭賊乘虛而來該如何是好?」被問的年紀比較大,吸了口煙袋後長長歎了聲,又道:「可惜李統領好不容易創起的基業……」

「我看不會,如果他真的要調狂瀾城守軍出征,絕對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來的,昨天他說話不過是迷惑人的罷了。」

年紀較大的搬運工搖頭道:「但願如此啊。可是看到他們從和平軍營中搬運這麼多貨物,我心中無論如何都覺得不安……」

中年水手也苦笑道:「不知搬的是什麼東西……和平軍中哪有這麼多貨物?」

年紀較長的搬運工看看四周無人注意,湊上前道:「袋子裡恐怕是人……是和平軍士兵,故意用裝貨物袋子裝走,以防有倭賊耳目。」

「你如何知道!」中年水手吃了一驚,道:「如果是這樣,那個屠龍都督倒並不完全是信口開河之輩。」

「我是猜的,不過要證實也不難,去和平軍營寨轉轉看看士兵是否少了就知道了。」年紀較長的搬運工再深深吸了口煙,吐出迷茫的煙團,不再言語。

裝成商船的和平軍水師剛剛出海,數十個士兵便將通往碼頭的路封了起來,溫言道:「屠龍都督有令,為防止倭賊奸細將城中虛實外洩,自今日起嚴禁大小船隻出海,違者以軍法處置!只准海船入港不准出港,因此給百姓帶來的損失,由和平軍統一賠償!」

「這個屠龍都督總算也知道,城中虛實不能洩露出去。」年長的搬運工又唉聲歎氣道:「李統領用人一直沒有差錯,但願這次用這個屠龍子雲也沒有錯。」

「這恐怕難說。」中年搬運工冷冷一笑,道:「這個屠龍子雲,就知道裝腔作勢,我瞧著他向城中美女傻笑氣就不打一處來。你知道不,才來這狂瀾城幾天,他的姐姐妹妹就有好幾百了……」

一雙深深的眼睛望著碼頭發生的一切,片刻後,眼睛的主人匆匆趕向和平軍營地,又匆匆趕回碼頭。當發覺和平軍已經徹底封鎖住碼頭時,眼睛的主人發出輕蔑的笑意。

「這有什麼用?我有的是辦法。」

過了一會兒,一隻鴿子撲扇著翅膀騰空而去。

薄霧輕輕在海面上升起,璀璨的群星緩緩從天幕中消失。海風輕吹,泛白的天際令雄雞發出喚醒世人的長鳴。

狂瀾城的百姓都開始忙碌起來。數日前屠龍子雲離開時留下的陰影仍沒有在他們心頭散去,但日子終究還是要過的,一日之計在於晨,雖然由於屠龍子雲的海禁令讓許多百姓閒了下來,不過對於整日為了生活而奔波忙碌的百姓們來說,這閒只不過是讓他們有空來做一些以前來不及做的事情。

和平軍來城中菜市場購買的糧食蔬菜明顯得要少多了,看來屠龍子雲真的將城中守軍大多數都調走,百姓們更加不安,連說話都要比平時輕聲輕氣得多,似乎生怕自己聲音一大,就會將倭賊喚來。

早晨實際上上一日中最忙碌的時侯,要安排一天的事情,要洗漱,要清理一夜的垃圾,因此,早晨也是警惕心最輕的時節,畢竟,危險的黑夜已經過去,而白天要安全得多。

但安全的假象很快就被打破了。當第一線陽光射了出來時,港口燈塔上的瞭望哨驚恐地看到,六七艘中型快船象從海平線下冒出來似的,突然出現在他視線內,船上骷髏旗幟迎風飄展,像是死神的召喚。

他發出了悲鳴般的聲音,道:「完了,是倭賊!」然後迅速奔向報警用的警鐘,還未等到他接近那裡,一隻有力的手將他揪住。

「你想做什麼?」手的主人陰森森的問。

「報警,有倭賊!」瞭望哨拚命想從那人手中掙脫,但顯然他的努力是徒勞的。

「沒有這個必要,你用不著這麼操心了。」手的主人左手一記重斬,斬向瞭望哨的頸部。

但他的手被另一隻更有力的手握住了,瞭望哨忽然不再掙扎,而是轉過身來,笑吟吟望著他。

「我要操心的事情還多著呢,暫時還不想去休息。」瞭望哨道。

倭酋瞇著細小的眼睛,看著平靜的海港,然後猙獰一笑,道:「今天我們要將這狂瀾城被成一片血海!」

他身後是一個老人,傭兵將領的打扮,看模樣是常人,他的目光中閃爍著仇恨,道:「正是,我們要讓這狂瀾城變成火山血海,讓李均只能伏在屍體上痛哭!」

「你就真的這麼恨那個人嗎?」倭酋小眼睛裡閃著狡猾陰森的光芒,斜睨著老傭兵,似乎在看他到底有多少真誠。

「那是自然的,我死也忘不了我們統領的遺命!」老傭兵將領花白的鬍鬚顫動著,仇恨讓他本應是慈祥的臉上皺紋變得扭曲起來,即使是在白天之下,也讓他像從地獄裡來的復仇魔鬼。

「你為什麼不將海盜旗降下?」老傭兵問。

「知道嗎,什麼能讓人瘋狂?」倭酋舉止倒是異常文雅,似乎在談的不是一件窮凶極惡之事,而是在談品茶在談插花或是在談對奕。

老傭兵將領不解地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讓人瘋狂很簡單,讓他覺得恐懼就可以。你的人傳訊來說狂瀾城中守備空虛,如果百姓看到我們,他們會怎麼想?」

「害怕……」老傭兵將領道。

「對,害怕,如果我逼近他們,他們見無法逃跑,就只有頑抗一途,而現在,他們遠遠見了我,害怕和恐懼會讓他們發狂,他們不敢反抗,能做的就是盡快躲起來,躲得越遠越好。這樣,([奇◆書◆網〕)我便可以一一殺之。」倭酋微笑著道,「人性總是如此,貪生怕死,除了我們神之子民的倭人,你們神洲人全是如此。」

果然,不知是誰發出第一聲尖叫,緊接著整個狂瀾城陷入一片尖叫之聲,驚惶失措的人們茫然亂竄,不知該躲到哪兒去逃避逼近的危險。倭人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的凶名,足以讓他們喪膽。比之於余州其他勢力打下狂瀾城來說,這樣的結局要更可怕一些。

「看來城中卻實沒有多少守軍,否則不會如此慌亂。」倭酋無意中透出了一點口風,他之所以毫無顧忌掛出海盜旗,很大程度上也是試探城中虛實。

第一束陽光正好此時自海平線上射了過來,射在倭人的彎刀之上,刀紅似血。淒厲的號角聲吹起,倭人們都森然而立,作好了攻擊的準備。

幾十個和平軍的士兵慌慌張張地從人流之中跑到海邊,遠遠可以看到他們那無序的動作。還隔著老遠,他們就匆忙向船射箭,但箭在距船數十尺之處,就無力地墜入海中。

「哈哈哈哈哈……」倭酋仰天長笑,倭刀在朝陽下閃著血光,向海港一指:「沖,殺光搶光燒光!」

他的聲音尖銳刺耳,全體數千倭人全發出怪異的吼聲,數千雙眼睛裡射出的全是殘忍與貪慾的光芒,老傭兵將領看著眼前這影像,嘴角也掛出冷笑。

但倭酋下一句話讓他嘴角的冷笑消逝得無影無蹤了。「我們倭人要成為這些劣等人的主宰,要讓這些劣等人都像狗一樣的聽話,神洲該由我們倭人統治!」

「野心不小……」老傭兵統領開始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引狼入室了。但此時此刻,大局已經由不得他掌握。倭人們紛紛躍入小船,開始逼向城市。

那幾十個和平軍士兵眼見來的倭人數目極多,轉身便逃。倭人們見了更是大喜,各式各樣怪吼聲不絕於耳,想必他們是在用倭語罵和平軍膽小如鼠吧。

老年傭兵也不由得歎了聲,雖然他恨李均入骨,但也不願倭人如此輕易地在神洲城市中燒殺,他更希望是和平軍作出有效抵抗後潰敗,而不是如此。

「我這半年來四處奔,投靠了那麼多人,只有在彭城主的指點下,才找到這條替統領復仇之計,無論如何,不能因為一時心慈手軟而壞了大事!」老傭兵將領耳中又迴響起他的統領,飛虎團齊光撞向李均重戟前讓他報仇的吶喊,這吶喊讓他心中最後一絲最為神洲人士的同情心也煙消雲散。

「殺!」他出揮刀出鞘,向著狂瀾城,向著那個不在此處的敵人發出致命的吶喊。

第一批倭賊乘著小船上了岸,迅速佔領了港口設施,其實在這裡的人早就逃走了,他們的佔領根本不費吹灰之力,緊接著倭人的軍船駛了過來。大批大批的倭人從船上蜂湧而出,躍上碼頭。

正這時,一陣雨點般的急鼓聲響起,錯愕間的倭賊,被密不透風的箭幕射倒一片,「噗通、噗通」的落水聲接二連三響起,一個倭賊悍勇地大喊著揮刀一面格擋箭矢一面向來箭處衝去,但只不過是一瞬間,他便被四十多枝箭穿透,哼都未來得及哼一聲,便成為了一具屍體。在他身後的一個倭人立刻仆倒,以他的屍體為盾護住自己向前爬行。

倭酋在一瞬間便判斷出自己中計了,然而此刻他也沒有了選擇餘地,但自己手中有數千倭人,而城中守軍也不過這個數字。以他的經驗,神洲各族的士兵,特別是常人的士兵根本不是勇悍的倭人的敵手,只要突破箭雨的封鎖,那麼他們還有獲勝之望。

「你!」他瞪視著老傭兵將領,飛虎團的副統領孫愉道:「帶著你的人衝上去!」

「這是送死!」孫愉斷然拒絕,「為何不讓你的人衝上去?」

「是你這劣等人把我們騙來的,如果你不衝上去證明你沒有同狂瀾城勾結,我就殺了你!」倭酋的小眼睛中閃著凶狠惡毒的光芒,似乎是毒蛇在擇人而噬。

孫愉回首看了看追隨他的飛虎團傭兵們,臉上都露出了不憤的神情。這些戰士們都是跟從他和齊光多年的老傭兵,因為齊光死得實在太慘所以才忍辱負重,處處請人為他報仇。而今要將這些忠心耿耿的夥伴投到有死無生的屠殺之中,他心中實在不忍。但若是不去,這群倭賊說得出便做得出,很可能立刻拔刀相向。

終於孫愉還是屈服了。他當先衝了出去,飛虎團的殘餘也隨著他衝了出去。迎接他們的,是一排排的利箭。孫愉一面撥打一面躲閃,身後的戰士一個個倒下,在付出上百條性命的代價之後,他終於接近了敵人。

「殺!」他大吼著一刀斬向迎面而來的一個和平軍戰士。那個戰士被他的氣勢所驚,還沒有揮出兵器格擋便轉身要逃走,但孫愉快步上前,刀光閃過,和平軍戰士身首異處。

「是個常人!」他聽見和平軍戰士發出憤怒的吼聲,幾十個人圍了上來,數不清的憎恨與憤怒從四面八方逼向他,他環首四顧,飛虎團的士兵們已經所剩無幾,在他們用鮮血開出的道路上,倭賊潮水般的湧了過來。

「我不後悔!」他大喊著又揮出了刀,刀光電月華般蕩漾,一連劈倒了四個和平軍戰士,但這讓和平軍戰士對他更加仇恨,更多的和平軍戰士圍了上來。

「佈陣!」一個尖銳的吼聲提醒著和平軍將士,緊接著是佈陣的號角聲。和平軍的赤龍陣迅速組起,在這被港口建築物分割開的戰場之中,這樣的小陣時聚時散,靈活無比,潮汐般湧來的倭賊的氣焰,被赤龍陣帶來的血的痛擊而壓制下去了。

倭酋一腳將一個退回來的倭賊踢倒,用倭語吼道:「混蛋,如果怕被劣等人殺死,你就切腹吧,衝上去,不要活著回來!」那個倭賊暈頭轉向地沖了回去,在一片刀光血雨中只掙了片刻便成了一具屍體。

「殺!」七艘船上的倭賊全部下了船,向和平軍發起了衝擊。這數千如瘋子般凶悍的禽獸衝殺過來,令人窒息的氣勢讓和平軍也不得不為之畏縮。

孫愉身邊已經沒有一個飛虎團的戰士了,他們都在和平軍剛才那輪狂飆般的襲擊中倒地。看到和平軍秋風掃落葉一般的攻勢,孫愉心中不由得覺得恐怖起來,無論為齊光復仇的心多麼堅定,無論對李均的仇恨多麼刻骨銘心,但此刻,聽到一個個活人臨死前的慘叫,看著一具具殘缺不全的屍體倒下,他也不由得膽怯起來。

他猛然轉身,向來處沖了回去,在他刀鋒的威迫下,和平軍士兵不得不讓開一條道路。緊接著,數千倭人衝了上來,在他們凌厲的衝擊之下,赤龍陣也顯得不穩,和平軍被迫向後退卻。

「不能再退了,不能再退了!」一個年輕的和平軍戰士發出悲鳴般的呼喝,「再退就讓倭賊進城,這是我們的城,每一寸都是我們的!決不能讓倭賊骯髒的血玷辱我們的城!」

他一邊呼喊,一面揮著刀脫離他所屬的赤龍陣,單獨迎著倭刀組成的森林逆襲過來,一個倭賊用刀砍他,他根本不去躲避,迎著倭賊的刀出砍了出去,倭賊的刀切入他的肩中,他似乎沒有覺得疼痛,一刀將倭賊斬下半邊。緊接著他又飛起一腳,踢翻一個倭賊,正當他揮刀要將這個倭賊砍死時,身側一柄罪惡的刀刺入他的胸口,刺透了他充滿熱情的懷報。

年輕的戰士無力的倒下,母親的目光情人的淚水都不能將他喚醒,他被血污染紅的臉向著天空,早晨狂瀾城的天空寧靜而美麗,周圍的戰鬥似乎都離他而遠去,他輕輕歎出最後的氣息,在他犧牲的地方,和平軍的赤龍陣又再次向倭賊衝了過來,他的勇猛與憤怒,將和平軍心底的恐懼都趕到老遠。

倭賊稍稍退卻,但很快又重整旗鼓,更加猛烈地向和平軍在港與城之間的防線衝了過來,只要能衝進城中,他們就勝了一半,但是,他們潮水般的攻擊,在和平軍岩石般難以撼動的防線面前,一次又一次被擊潰了。

「你!」倭酋用倭刀逼著大口大口喘著氣的孫愉,道:「不是說城防士兵都離開了嗎,不是說只留下幾百人嗎,怎麼還會有這麼多,這足足有三千人!」

攻防雙方的慘烈搏殺,已經讓孫愉面色雪白,他花白的鬍鬚也被血染成了紅色,周圍沒有一個飛虎團的士兵,他用也同樣憤怒的目光瞪視倭酋:「我早就說過的,李均詭計多端,你不以為然,你不是說你們倭人是神之子民嗎,你們上啊,你們衝啊,你們怎麼也就這樣?」

倭酋倭刀一揮,電般斬向孫愉,孫愉迅速一退,避過這一刀,回手要反擊,倭酋突然收了手,吼道:「打下狂瀾城後,如果你還活著,我們再算這筆帳,現在,你和我一起衝!」

孫愉死死盯著他,道:「沖就沖,反正我也沒有什麼可以牽掛的了!」心中再也沒有一絲猶豫,將剩餘的靈力全調了起來,卷在大堆的倭賊之中,向和平軍的防線再次衝了過去。

已經損失了數百人的和平軍面對人數多出自己近一半的倭賊,不得不鼓足余勇,犧牲者「決不能讓倭賊骯髒的血玷辱我們的城」的呼號尤在他們耳邊響起,他們怎能向後退出一步?

赤龍陣在倭賊的衝擊下幾乎瓦解,倭酋與孫愉的憤怒擊殺下,他們雖然佈陣支撐,卻仍無還手之力。無數的鮮血將整個港口染紅,甚至連港口周圍的海水也變成了赤紅色。筋疲力竭的和平軍苦苦支撐,眼看就要被倭賊擊潰之時,他們的身後忽然隱隱傳來了少女的歌聲。

「生有何歡,死又何懼?憂有何悲,樂又何喜?」少女歌聲婉轉清亮,但別有一番深沉悲涼的韻味在其中,這歌原本是夷人海葬之時的輓歌,此時在兩軍廝殺之際唱了起來,更顯得悲壯。

「生為人傑,死為國殤,疾疾風雨,魂歸故里。疾疾風雨,魂歸故里……」唱著唱著,少女反覆吟唱這一句,在她面前的生死搏殺,似乎完全不存在一般,她自城中緩緩走向戰場。

第十一章攻克余陽

如果屠龍子雲在此,以他對女性的過人記憶能力,定然會認出,這個少女正是那個在海闊號上失去兄長的少女。

少女的歌聲,在戰場之中,原本不該如此響亮。但不知為何,她這一絲微弱的歌聲,硬是穿透了搏殺,穿透了吶喊,傳入戰場中雙方的耳中。和平軍聽了只覺得心中悲憤,恨不得將眼前這倭賊斬盡殺絕方為快事,而倭賊聽了,不知為何懷念起自己的家鄉,懷念起那裡苦苦守望的妻兒來。原本已經開始渙散的和平軍,在少女的歌聲中,又開始彙集,開始振作,開始重新鼓足勇氣。戰士們親眼見到了,在他們流血犧牲之時,他們所保護的,也同他們在一起。

「射死她!」被唱得心神大亂的倭酋怒吼道,披手從一個倭賊手中奪過弓箭,瞄準少女便射了出去。

少女雙眸低垂,眼中浸滿了淚水,盈盈的目光根本沒有將這飛馳而來的箭放在眼裡,仍舊反覆吟唱,一個和平軍戰士大吼一聲,飛身而起,擋在她身前,被這一箭從背後透胸而過,那戰士緊緊盯著少女,露出微微的笑容,單膝跪了下來,少女伸手去扶他,但他披了甲的身軀異常沉重,少女身上被他的血染得鮮紅,吃力地想扶起他,結果是兩個人一起都跌倒在地。

「唱……唱……為我……」那戰士低低地道,一面努力伸手想為少女撫去淚水,但手伸出一半便僵落下去。少女緩緩站起,繼續唱了起來。

「生有何歡,死又何懼?憂有何悲,樂又何喜?」

倭酋彎弓再次射出一箭,另一個和平軍戰士又飛身而出,替少女擋住了這一箭,長箭自他右肩透出,他一踉蹌,將右手的刀轉交到左手,仍自傲立不倒!

和平軍兩隊赤龍陣立刻衝了過來,團團將這少女護住,此時,沒有一個和平軍戰士喝斥那少女為何會出現在戰場上,他們想的便是,少女能將那首歌唱下去,唱下去。

「船!船!」一個和平軍戰士忽然指著港口,大叫起來。

「屠龍子雲都督回來了!」這一刻,和平軍戰士們心中的歡悅與倭賊心的懊惱正好成反比。明知中計,卻仍在此與和平軍糾纏,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倭酋深信憑借他們可以輕易擊潰和平軍單薄的防衛力量,但和平軍留守的數量超過他們想像,而其英勇善戰更讓倭賊不得不歎服。擁有多出一半的兵力,攻了兩個時辰,仍未然踏進城區一步,在於倭賊的擄掠史中是很少見的。

而故意離開以誘使倭賊乘虛來攻的屠龍子雲的及時趕回,對於戰爭來就是關鍵,顯然,現在逃回船上起錨逃走是不太可能了,唯一的出路便是衝入城中,從陸上找條路逃走。

「衝啊!」倭酋憤怒地擲下弓箭,揮著滴血的倭刀再次下令,而和平軍也同時下令:「沖,不要走了一個倭賊!」

軍心已亂、士無鬥志的倭賊在倭酋的逼迫下揮刀衝了上來,和平軍則以更猛烈之勢逆襲而上,兩軍狠狠交織在一起,激起血的浪花。

少女的歌聲仍然繼續著,她甚至站上了高處,對著無數男子犧牲流血的戰場而歌,她身旁的兩隊和平軍寸步不離,砍殺任何膽敢阻擋或接近這少女的倭賊,為她抵擋倭賊的冷箭。一個戰士倒下,立刻又有戰士補上,這少女走到的地方,倭賊根本無法抵擋。

倭酋明白這少女的歌聲有異,憤怒地砍倒兩個衝到他面前的和平軍戰士,殺開血路衝向少女,就這時,屠龍子雲的喝聲從海上傳到。

「倭酋!與我決一死戰!」

隨著喝聲,屠龍子雲縱身從船上躍起,跳上了碼頭,追隨他的水師將士也紛紛登岸,屠龍子雲完全沒把倭賊射來的箭矢當回事,一手揮著伏龍盾格擋,一手舞著屠龍刀撥打,以驚人的速度接近倭酋。

「吃我一刀!」當他經過孫愉時,孫愉猛然猱身撲了過來,一刀斬向他。

「常人?是你勾結倭賊!」屠龍子雲憤怒地吼道,一揮盾,震開孫愉的刀,屠龍刀蕩起血影,向孫愉斬了過去。

孫愉橫刀一擋,但屠龍刀又重又利,他的刀「砰」一聲被震得粉碎,兩人靈力一交,孫愉吼了聲,噴出一口鮮血,翻身躲開屠龍子雲的連斬。

屠龍子雲將伏龍盾狠狠向下一拍,巨大的壓力打在孫愉的後背上,他再次狂噴鮮血,但他尤自掙扎要起,屠龍子雲一腳踢在他的腰眼,「喀」一聲踢斷了他的椎骨,將他踢出老遠。

「你逃不了!」屠龍子雲只扔下這一句話便不再管他,大步衝向倭酋,幾個倭賊揮刀還沒有接近他,就被他刀斬盾拍,或屍分兩斷或暈倒在地。

「倭酋,看刀!」屠龍子雲凝聚靈力,刀光象太陽般耀眼,風雨不透地潑向倭酋。

「混蛋,敢小看我!」倭酋見他根本沒有把自己放在眼中,也拼盡全力揮刀攻出。兩人都是瘋狂進攻的打法,但屠龍子雲左手有伏龍盾,而倭酋雙手揮著長柄倭刀,刀勢雖快卻沒有屠龍子雲沉穩,兩刀「錚錚」相加數下,倭酋便連退數步,手中精鐵打鑄的倭刀斷成幾截。

「去!」倭酋見屠龍子雲步步緊逼,伸手揪住一個自己人擲向屠龍子雲,屠龍子雲橫刀一格,那個倭賊被攔腰砍成兩截,內臟腸胃流了一地,屠龍子雲一腳踏在尚在蠕動的內臟上,腳下差點滑了下。

屠龍子雲被這下阻了一阻,倭酋撒腿就走,雖然他套的是木屐,但跑得倒不慢。而屠龍子雲被倭賊圍在一起,片刻間無法脫身,只得眼看著他要離開。

那夷人少女忽然不再唱歌,從和平軍戰士手中拿過弓箭,瞄著倭酋背影嗖的一箭,箭從後心貫入倭酋體內,夷人少女力弱,這一箭穿透力不大,但也足以刺入倭酋心臟了。

倭酋拚命轉過身,發現射殺他的竟然是那個夷人少女,不由得瞪起小眼,但還未來得及說什麼,一個和平軍戰士衝來砍下了他的頭顱。

這場絞肉一般的戰鬥,剩餘的便是單方面屠殺了。失去首領的倭賊雖然負隅頑抗,表現出悍不畏死的精神,但在屠龍子雲領回來的兩千水師與原先在城內的守軍夾擊之下,他們的抵抗持續不了多久。屠龍子雲下令要求倭賊投降,但倭賊仍不肯放下武器,等待他們的,也只能是斬盡殺絕了。

狂瀾城的戰事,雖然掛在李均心頭,但他此刻正在百里之外的雷鳴城中。引誘倭賊主動來攻從而一網打盡的計策是他所定,但倭賊數量之眾與凶悍卻遠遠超出他的想像,狂瀾城中守軍雖然不是和平軍本部,但過兩千人戰死、同樣多人數受傷的損失,可以說是和平軍創建以來從來未有過的。雖然殺死倭賊超過四千,不過對於每一員士兵都極為寶貴的和平軍來說,一百個倭賊也抵不上一個和平軍戰士。李均如果接到狂瀾城的戰報,心中必然會沉痛萬分吧。

這一戰也讓已經逐漸安於和平的狂瀾城百姓們意識到,戰爭離他們並不遙遠。和平軍將士用血與生命將倭賊堵在從碼頭到城市的那最後一道線上,從而沒有讓倭賊對城市造成任何破壞,從戰術上來講,這是過於簡單與魯莽的,如果誘倭賊進城再分而滅之,自己的損失會更小點,但從戰略來說,狂瀾城百姓真切體會到和平軍確實是在用生命來保衛著他們,因此,這次血戰讓狂瀾城的百姓更為支持和平軍了。

這些事情此刻並沒有在李均的腦中浮起,除了牽掛戰事外,他沒有想得太多,對他來說,更緊迫的是要對付彭遠程下一步的計劃。之所以急急從狂瀾城趕回,原因就在於現在他似乎已經將戰略上的主動權拱手讓給了彭遠程,為了挽回這局面,他不得不命令四家聯軍全力攻打朱家。

「彭遠程會怎麼樣呢?」孟遠如此問李均,他以為李均對彭遠程估計得未免過高了。

「他此刻還在余陽。四家聯軍的攻擊不會真的拼全力,朱文海手下人足以應付了。」李均眼中閃著光,他摸了摸自己的短鬚,道:「他也在判斷我的對策,如果我所料不差,彭遠程此時定然在余陽城按兵不動,在觀察我的動向,前次我去狂瀾城他定然知道,又匆匆趕回也有細作告訴他,因此,他此刻有些驚疑不定。」

「他會不會利用朱文海派軍抵抗四家聯軍之際而乘機奪取朱家的實力?」孟遠問道,這是他們最擔憂的,以彭遠程智計,若是得到了朱家六萬大軍和充足的補給,那麼將對和平軍構成致命威脅。

李均站起身來,眸中閃著冷星般的光:「我怎能讓他得逞?我們要做的,就是充分利用彭遠程與朱文海相互間的不信任!」

余江城中,余州都督府。

「彭遠程還在余陽,拒不聽調遣嗎?」朱文海的聲音迴盪在他豪華的宅院裡。跳動著的燭光似乎也被他語氣中的氣憤所驚而搖晃不止。

「正是,都督可要提防這小子啊,我恐怕他包藏異心。」龐武乘機道,「我接到密報,說他有吞併都督部屬之意,若是有人與他內外勾結,則都督危矣。」

「你是說誰?」霍澤怒道,「如今四家聯軍不過癬疥之患,李均才是虎狼之人。彭遠程扼余陽要衝,迫李均無法南下,如果為了區區四家聯軍,便將彭遠程調走,這人只怕是想將朱家數百年的基業斷送給李均那小兒!」

朱文海冷哼了聲,打斷了兩人的爭執。他頗有些疲憊地縮進太師椅中,長長吐了一口氣。這一年來,他真切體會到在亂世之中當這個家的困難。也許當初應該將這個基業讓給二弟文淵,他有的是幹勁,可惜在雷鳴城中戰死了。朱家嫡脈,只有自己,能倚靠的,也只有自己,彭遠程不安好心,這是肯定的,但此時若不是他,朱家有誰能擋住李均的虎狼之師?

雜亂無緒的念頭在他腦中反覆盤旋,這一刻他甚至覺得心力交瘁了。以他三十出頭的年紀,正是壯年,有此感覺,也實在是因為目前wωw奇Qisuu書com網的危機是他的個人能力所難以承受的。周圍的人沒有一個能讓他放心,沒有一個讓他覺得可靠,有的只是敵人,是貪婪的目光……

「都督,都督!」龐武與霍澤見他半晌無語,只是胸部急促的起伏,不由得輕聲叫了起來。

「哦……這樣,」朱文海道,「前方戰事如何?」

「四家聯軍為李均所迫,已克我古柳、清河、平鄉、風口、修山等鎮,真抵余平城下,我軍全線退入余平城,但四家攻城甚急。」

「余平城中還有多少軍隊?」朱文海問道。

「余平城急報,城中尚有一萬五千守軍。」龐武道。

「如此,問題不大,外圍村鎮就放棄了吧,讓他們守住余平,彭遠程不願去增援,暫且由他吧。」

「是……」龐武與霍澤對視一眼,朱文海的決定同沒有作任何決定一樣,難道他是以不變應萬變,還是他根本想不出任何對付的方法?

「龐武,我任命你為監軍,前往余陽城,要彭遠程牽制住大谷城與雷鳴城的李均軍,他不願增援,那麼這種可以了吧。」看到幕僚的不信任,朱文海打起精神,他還沒有那麼輕易將自己的祖業棄給旁人,哪怕是無用,他也要再做最後掙扎。

「是!」龐武大喜,監軍之權極大,甚至可以臨陣干預主帥的指揮,任命他為監軍,也就是要他去監視對付彭遠程,他一直不信任這個人,如果能揪住他的錯,那進一步還可以打擊朱文海對霍澤的信任。

霍澤心情則是另一番滋味。出了大廳,他對龐武道:「龐兄,此時事關重大,請龐兄切莫因你我之爭而誤了都督大事!」

「用不著你來教我,我自然知道怎麼樣做地都督最為有利。」龐武冷冷回答便昂然而去。

「龐武為監軍嗎?看來我按兵不動,果然招致懷疑了!」彭遠程皺眉道。消息是隨著龐武本人一起來到他軍中的,本來他正在余陽城中安撫民心,從大谷城遷來的居民背井離鄉,也需要一段時間來安撫,雖然暫時可以保證李均不來進攻,但這大好的時機,似乎就要在坐視中被白白浪費掉了。

但龐武為監軍,彭遠程不得不來見他。

「龐先生此來辛苦,如果龐先生先派人來,我便去城門迎拉了。」

「彭將軍才辛苦,在這裡擋住李均的去路,還要兼顧我朱家的安危。」龐武第一句話中便帶刺。

兩人的寒暄還未結束,一個細作匆匆進來,站在門口向彭遠程呶了呶嘴,似乎有什麼話要說。龐武眼尖,皮笑肉不笑地道:「彭將軍有事的話,就請去吧。」

彭遠程見那細作是自己派往雷鳴城的,心知雷鳴城中有了什麼新變化,本來是不適合在龐武處說出,但如今龐武與朱文海對自己深懷戒心,而自己還未作好取而代之的準備,不如做個樣子以消除他們的懷疑。

「沒事,就在這說吧。」他不動聲色地對那細作道。

「李均匆忙趕往狂瀾城去了!」

這個消息在彭遠程意料之中卻在龐武意料之外。佔領大谷城、迫使四家勢力投靠之後,李均便命四家聯軍攻取朱家余平城,自己陳兵雷鳴城隨時準備乘虛而入,而又令肖林領近萬精兵屯於大谷城兩邊接應。看起來好像他將力量分散了,實際上是迫朱家士兵不得不在余陽與余平之間往來奔波。這一點不唯彭遠程看出,朱文海與龐武等人也明白他的打算,正當他計劃在實施之中,他自己卻跑回狂瀾城,其中必有蹊蹺。

彭遠程自然明白怎麼回事,雷鳴城陷落之後孫愉糾合飛虎團殘部投靠了童家,但很快童家又遭受毀滅性的打擊,他們便來到彭遠程的大谷城,彭遠程在離開大谷城之時又令他去海外尋找倭賊,看來他真的在茫茫大海之中找到了這些神出鬼沒的強盜,這次運氣,似乎站在了自己這邊。

「既然李均不在雷鳴城,彭將軍,你總可以援助余平了吧!」龐武似笑非笑地看著彭遠程,似乎看透了他心中的想法。

彭遠程暗暗歎了口氣。

本來李均此時無暇南顧,正是自己乘虛攻入余江城,控制朱文海這個傀儡,進而吞併他所有力量的大好時機,但如今這個監軍龐武在此,只要自己一有異動,他必然會密報朱文海。如果控制住他,那麼朱文海收不到他的密報,也定然會起疑心。如今自己手中雖然擁有兩萬五千軍隊,但真心依附自己的還不過是那不到一萬的大谷城子弟兵,余陽城百姓雖然對自己寄予希望,但仍不算親附,匆匆起兵,只怕一時難以成事。

更令他擔憂的是,李均雖然因狂瀾城發生的事情而離開,但誰也不能保證這是不是李均的計謀。他會不會表面上離開,而暗地裡又趕回來,對於自己的計劃,他定然也很明白,如果是這樣,自己就要背腹受敵了。

「不可。」他緩緩道,「余平城兵力雖少,但四家聯軍未必會傾力去攻,因此支撐住還是沒有問題的,而余陽城若有一失,我方便門戶大開,失去了余江的天險倚恃。」

「李均不在,和平軍不會出來攻打余陽城!」龐武斷然道,「彭將軍只需留下一萬五千人馬,我便可替彭將軍守住此城,彭將軍意下如何?」

彭遠程盯著他,道:「龐監軍難道不知,李均最善詭計麼?細作之言,只可作為參考,若是我領軍前往余平,而李均突然又折回雷鳴城,合雷鳴城、大谷城兩城之力來攻呢?」

龐武一時語塞,對於李均,他有種無法說出的恐懼,但他又不甘心就此讓彭遠程佔了上風,於是道:「那麼彭將軍以兩萬五千兵馬,就坐擁重城,只等李均來攻嗎?」

彭遠程哈哈笑道:「以龐監軍之意,我該出城尋李均決戰,是不是?」

龐武點頭道:「以彭將軍之智,擁有超過李均近萬人的兵力,怎能畏縮於城中?」

彭遠程沉默了一會兒,朱文海派這個無能的龐武來當監軍,看來倒是派對人了,若是別人,自己還可以曉之以大勢,但這人完全是死腦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得找個機會將他趕回去的好。

「我身為余陽城主,負有一城之責,不可輕易出戰。」彭遠程慢吞吞地道:「但龐監軍所說也有道理,既是如此,那麼我讓龐監軍領兩萬人馬去攻大谷城,我只留五千人守城牽制李均,如何?」

龐武臉色立刻漲得通紅,他知道彭遠程實際上是在譏諷自己,但如果真讓他領兵去面對和平軍,他卻沒有這個膽量。他按捺住怒火,道:「既是如此,彭將軍就看著辦吧,我會將彭將軍的所作所為如實回報朱都督。」

見他抬出朱文海,彭遠程心中更是不屑,兩人的談話便如此不歡而散。

數日之後,細作又來報,李均秘密從狂瀾城中趕回,回到軍中卻仍謊稱人在狂瀾城。隨這個消息到來的,還有雷鳴城與大谷城的和平軍都開始向朱家地界進發的消息。雷鳴城的和平軍打著孟遠的旗號直指余陽,而大谷城的和平軍則掩旗息鼓,經過四家地界去增援正在攻打余平的四家聯軍。

雖然不願意見龐武,但這樣關鍵的消息與應對計劃,還是必需與龐武商量的,此地遠未到除去他們的時侯。因此彭遠程按住內心的厭惡,請來了龐武。

「李均果然偷偷回了雷鳴城。」這個消息就足以讓龐武嚇得臉色發白,這證明彭遠程的判斷是正據的,李均回狂瀾城是一個惑敵之計,目的是讓彭遠程忽視雷鳴城的和平軍而去支援余平,龐武自然不知道彭遠程與孫愉勾結倭賊之事,當聽到和平軍分兩路攻擊時,龐武氣都喘不過來了。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他喃喃道,忽然面帶諂媚地對彭遠程笑道:「彭城主在大谷城大敗李均,對李均的詭計瞭如指掌,想來必然有對策,保都督基業。」

對於他低劣的表演,彭遠程是見怪不怪了。「龐監軍何必多慮,李均這一套不過又是彫蟲小技罷了。」

「請彭城主指點。」

「李均匆匆自狂瀾城歸來,卻又謊稱自己在狂瀾城中,其中必有詐。大谷城肖林軍經過四家地界去攻打余平,勞師遠征,去一趟就要十日,而雷鳴城和平軍以孟遠旗號來攻余陽,其內必有玄虛。」

彭遠程一番似是而非的話將龐武幾乎弄糊塗了,他道:「彭城主之意是……」

「李均詭計多端,他的想法,怎麼那麼容易被人看穿!」彭遠程冷笑,「他明知謊稱不在軍中騙不了我,卻仍要謊稱不在軍中,這是為何?是因為他在說實話!他定然不在雷鳴城軍中,他一定是親自趕往大谷城。大谷城軍看似勞師遠征,但如果能將我們牽制在這余陽,那麼只要攻下余平城,即使多耗時日又有何妨?」

「因此,李均定是親領大軍繞道四家勢力去攻取余平了。如果我料不差,來攻余陽的孟遠軍不過是虛張聲勢,前來牽制我,不令我分兵去救余平城的!」

龐武一聽說李均不在,精神立刻大振,道:「彭將軍果然智謀過人,李均的些許陰謀怎能難得倒彭將軍,將軍必定已有對策了?」

「不錯,我給他將計就計,他不要我去增援余平城,那我便不去增援余平城。」彭遠程心中暗笑,看來自己隨意找個借口,便可以讓這個龐武相信自己了。增援余平不過是被動的隨李均而動,即使勝了也是便宜了朱家,對於自己的野心卻是毫無幫助的,要想得到自己所需要的,就必需從自己的利益出發去行事。

「不去增援余平,那余平危矣!」龐武道。

「無妨,等李均趕到余平之時,他的雷鳴城與大谷城已落入我手,歸路被切,和平軍必定不戰自敗,而那四家聯軍也立刻隨風而倒,轉而投靠我軍!」彭遠程心中始終未能放下雷鳴城,只要奪取雷鳴城,再乘虛奪回大谷城,加上現在已經在他控制下的余陽城,有此三城,他稱霸余州的野心便實現一半了。

「彭將軍之意是要出征?」龐武被他勾勒出的景色所誘,露出飢渴之色。

「對,目前我還沒有十足把握,還需再看看雷鳴城軍隊動向,若是他們攻城不急,而只是遠遠虛張聲勢,那證明我所猜測沒錯,否則,龐監軍便要立刻領兵前往余平城增援。」

彭遠程的計劃似乎沒有什麼漏洞可鑽,他預計的事情也一一發生,打著孟遠旗號的和平軍果然在距余陽遠遠的便停了下來,但士兵們毫無顧忌地表現,反而讓彭遠程不敢輕易出兵了。

「你說他們連警哨都沒有派出,每日不是飲酒便是在水中洗澡?」他驚訝地問細作。

「正是,小人三次偽作百姓靠近他們營帳,只是在進營帳之時才被喝止。」

「營中兵馬有多少?」

「營中兵馬不計其數,雖然戒備不甚嚴,但小人不敢過於深入,只算得有帳篷兩千餘頂。」

細作的話讓彭遠程又驚疑不定起來,在他思忖之時,屋內鴉鵲無聲,大家都明白這是關鍵之時,沒有人敢在這時出聲打攪他的思路。

李均究竟是何意,若是虛張聲勢,他該弄得更像一些,若是真的來攻,他又為何如此憊殆?那個人在大谷城下的表現,似乎與如今不太相同,莫非他已經技止此耳?還是他不在和平軍中導致和平軍軍紀渙散?

如今之計,只有以不變應萬變,加強余陽守備,閉城不出才是上策!無論和平軍如何表現,彭遠程都認定他是在實施誘敵之計,若是如此,那麼只要不中這計,李均便無奈己何。

彭遠程的想法倒也沒有錯誤,在大谷城中李均拚命要將他引出城來決戰,但他無論如何就是不出城,迫李均不得不退軍,這一次,他仍舊拿定這個主意,只要他不出城,哪怕李均領六萬大軍來攻,他也有把握守住。但是,對於他與李均來說,時間是站在李均這一邊的,若是任由李均計劃實現,那麼余州遲早是要完全落入李均手中的。

先入為主的想法盤踞在他腦海中,這也不能怪他。人總是習慣於用自己獲得了成功的方法,上一次他以堅守不出迫退了李均,這次他暫時仍舊採取了這種方法。雖然龐武再三向他施加壓力,但在和平軍兵鋒指向的情況下,龐武也不敢迫彭遠程太緊,看起來彭遠程又要挫敗李均的圖謀了。

但彭遠程的堅守不出決為坐視和平軍不理,細作在和平軍周圍反覆偵察,沒有漏過一條可疑的線索,甚至彭遠程自己都用了一日一夜時間化裝前來偵察,但和平軍仍舊是唱歌洗澡,一副毫無準備的樣子,這令彭遠程不由不生起疑心來。

「看樣子,在河中洗澡的和平軍進進出出別有圖謀,李均為何有這圖謀?」彭遠程暗自思忖,原本堅定的念頭也開始動搖起來。是為了麻痺自己,還是為了炫耀和平軍軍士之眾?那個李均究竟在想著什麼?

一個想法忽然浮現在他腦海中,攻打余平城,只要增加兵力再派上一員勇將便足夠了,李均有必要親自前往嗎,而且,自大谷城之戰後,李均對自己也深有忌憚,他放心讓別人在此對付自己嗎?李均用兵雖險,但總是把自己放在最危險的所在,而不是將部下置於險地,以此來看,李均此時,必然在和平軍最險之處。

「和平軍最險之處是哪裡呢?」彭遠程禁不住對這個對手的行蹤進行猜測起來,按理說余平城下激烈的戰場應是最險之處,但對於李均來說,這余陽城下才是最險的所在吧。

「莫非……李均其實在余陽城外的和平軍中?」被自己這一想法所驚,如果是這樣,那李均極有可能將主力轉移到余平城前線去了,而親自領留下的部分將士在這裡牽制住自己的大軍,若是如此,則余平城危在旦夕。雖然這對他沒有什麼損失,便余平失守,余江告急,朱文海支持不住只有投降,那時自己稱霸余州的野心,不就全部破滅了嗎?

「細作!」彭遠程大聲將細作喚來,問道:「在河中洗澡的賊軍,你認識不認識?」

「他們每日洗上數次澡,小的早就看得面熟了。」細作的回答不出彭遠程所料,難怪和平軍士兵只是在外洗澡唱歌,不僅是要讓他們誤以為和平軍主力在此,更重要的是讓他們決想不到李均自己也在此,要是孟遠的話,恐怕早就來攻城了吧。

「那從大谷城出兵的和平軍,你可知數量多少?」

「上次已稟報過城主,大谷城出兵是連夜趕路,掩旗息鼓晝伏夜行,他們屯紮之處甚至連灶台都全部破壞,不知他們有多少兵馬。」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彭遠程沉重的點了點頭,和平軍的主力,果然已經從大谷城出發繞道攻打防守較弱的余平城去了。之所以和平軍沒有虛張聲勢,擺出洩殆的樣子,目的正是讓自己起疑心,讓自己困守余陽城,智者多疑,李均無非是在向自己實施攻心之計罷了!李均在這牽制了他已經有八日,再有兩日和平軍主力便可以抵達余平城,猛攻之下余平城難以再守,那麼大勢去矣。

「那……那……我們該如何是好?」當他將自己的推斷對龐武說出時,龐武神智大亂,他的身家全在余江城中,余平一失,余江難保,怎能不讓他掛懷。

「如今只有我們先前說的那一個方法了。」彭遠程目光炯炯,道,「李均將主力調往余平,即便他自己不在余陽城外,城外的和平軍數量也一定有限,細作發現他們在外洗澡的始終是相同的士兵。我們出兵攻之,必然擊潰他們,然後再攻取大谷城,和平軍大谷城守軍不會很多,斷了他們歸路後,李均插翅也難逃。他以自己來牽制我,卻也將自己置身於險地,我不信他能擋得住千軍萬馬的圍攻!」

「什麼?你不會想要出城與李均決戰吧?」龐武膽怯地道,李均若是不在的話,彭遠程要出城追敵他非常放心,但李均在這兒,他口中雖然承認彭遠程為李均勁敵,但內心深處卻無法完全放心。目前來看,唯一能阻止李均的,就只有彭遠程了,如果他出了城,那誰來捍衛他們呢?

「正是,李均既是倚恃自己才高智深,才敢只帶小數兵力為疑兵,這一招在於他不是第一次了。他料我定然會採取同大谷城同樣的閉城不出的戰法,所以才有恃無恐,既是如此,我也給他將計就計。」

「彭城主還是請三思而後行,若是出了城戰敗,又當如何?」龐武不敢放彭遠程外出,生怕他出城戰敗之後,無人能擋李均的兵鋒。

「打不贏,還逃不贏嗎?」彭遠程冷笑,但他心中,卻並沒有逃走的打算,李均沒有被牽制在狂瀾城,使得他先朱家而後和平軍的計劃落了空,與其在此坐等時機白白喪失,不如拚力放手一搏。

龐武驚疑不定的目光緊緊盯著彭遠程,他那微有些焦黃的面容上看不出什麼,額頭微微皺起的紋路證明這個男子心中仍在盤算著什麼。

「無論怎麼說,這個人太危險了,等李均被他打敗之後,立刻就得收拾他……」龐武心中暗想。正面與彭遠程衝突他是毫無勝算的,但對於奸詐小人來說,他們拿敵人無能為力,但要對付自己陣營中的人物,則是綽綽有餘。此時他對於彭遠程,嫉妒與憎恨遠多於感激,但此時還不是對付彭遠程的時侯。

當彭遠程拿定主意之後,他便不再猶豫,時間流逝得越多,形勢對他也就越不利,他只有在余平失守前將李均擊殺,或者斷和平軍歸路,才能讓不利於己的戰略局面逆轉。雖然他本人也更想控制戰略局面,以達到必勝的目的,但如今,他不得不冒險用戰術上的成功來實現目標了。

「李均,無論你是不是在余陽城外,你的敗局是定了的!」彭遠程認為自己已經看穿了李均的計劃,為防止萬一,他帶了一萬五千將士出城,留下五千人給龐武。

軍隊在濛濛的晨曦中出了余陽城,士兵們明白這次是去與幾乎無敵的和平軍進行決戰,面色都異常凝重,為了讓和平軍無所防備,彭遠程令全軍以高速行進,直指一百五十里之外和平軍的屯營地。

晌午的驕陽,熱火般烘烤著大地。多日未曾下雨了,地面都龜裂起來,似乎是大地張著飢渴的嘴,等待飽飲人血。

余陽軍行進速度很快,先頭騎兵將路兩旁詳細搜索了一遍,發現了不少鄉民,但沒有一個像是和平軍細作的。看來和平軍為了演得像一些,甚至連細作都沒有派出。

遠遠的,和平軍的營寨近了,余江的一條支流從營前嘩嘩流過,因為乾旱,水位比常年要低上一些。伴隨著流水聲傳入彭遠程耳中的,還有士兵嘻鬧的聲音。

「哼,李均,你的士兵,我全接收了。」彭遠程冷冷一笑,李均這次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以為可以牽制住自己,以為自己還會用大谷城時的那套戰術,但等會他就知道自己錯了。

余陽軍的接近似乎沒有被和平軍發現,大多數和平軍士兵都在河水中洗澡,少數在岸上蔭涼處歇息者也手無寸鐵,甚至盔甲都沒有穿戴。

「空城計嗎?」彭遠程確信李均已經知道自己大軍前來了,雖然他也不敢立刻衝鋒攻擊,但決不會給人輕易嚇退,他示意部下不要分散,作隨時衝擊和平軍營寨的準備。

忽然,和平軍營寨中傳來了號角之聲,蒼涼古樸的號角聲在驕陽之下也顯得有些無力,但足以將水中的和平軍將士驚醒過來,他們站起來四顧,甚至有兩個士兵爬上了樹頂四下觀看。

他們發現了余陽軍,但卻又好像什麼沒有看到一樣,乘涼者又接著去乘涼,戲水者也繼續去戲水,全然沒有把這兩萬餘陽軍看在眼中。

「不可亂放箭矢!」彭遠程制止了部下的請求,和平軍的舉動太怪異了,越怪異,就越不可大意,誰敢保證這不是一個陷阱?以和平軍有恃無恐的表現來看,是陷阱的可能性極大。

彭遠程抬首望了望天,再看看長途奔跑之後汗流浹背的戰士們,看來這樣耗下去也不是辦法,那麼,就正面攤開吧,反正此處的和平軍數量不會很多,除非他們另有埋伏。

彭遠程驅馬緩步向前,他的親衛軍也緊隨而來,但和平軍士兵明明見到他們,卻沒有露出一絲慌張之色。

「彭城主在嗎?你們當中誰是彭城主?」不少和平軍士兵甚至同他們打起了招呼,似乎不是將生死相搏的對手,而是共同作戰的戰友。

「我是彭遠程。」彭遠程喝道,「李均何在?你們是降還是戰?」

「哈哈哈哈……」和平軍士兵都笑了起來,一個人道:「看來李統領所言不差,彭城主果然領著大軍來降了。對了,李統領還托我帶個口信給彭城主。」

彭遠程將臉轉向那個在水中的士兵,光溜溜的看不出他是士兵還是軍官,但年紀不過是二十來歲,彭遠程道:「你是何人,怎敢如此與我說話?」

「在下蘇晌,是這裡和平軍的指揮官。」蘇晌在水中行了個禮,但他全身一絲不掛,這個軍禮行得就分外滑稽。他笑吟吟道:「李統領算定這幾日彭城主會來,他要在下轉告彭城主,余陽城如今已經落入和平軍手中了,彭城出前腳出城,和平軍後腳便進了余陽城,李統領在余陽城中布下酒宴,等著為彭城主接風洗塵。」

「你說什麼?」彭遠程面色雖然不改,但語氣中未免露出一絲焦慮。

「李統領與彭城主同時出兵,此刻余陽城,已經是我們的了!」蘇晌開懷大笑,「余陽城中早有我軍的內應,我軍扮作彭城主部下,裝作遇伏被擊潰要逃入余陽城,城中我軍內應乘機開城放入,彭城主此去沒準還趕得及。」

彭遠程勒住戰馬,緩緩退回了自己軍中,雙眉緊鎖,他對於李均攻城的可能性也曾預計過,但沒有想到李均會詐作自己的部下,自己臨行時與龐武約定戰敗就退回城,看來反而為李均所用了。

「城主真相信這小子胡言?」一個幕僚道,他是彭遠程從大谷城帶來的親信,對於彭遠程的野心甚為知曉,「我看這小子定然是信口開河,余陽城豈是那麼容易被攻下的?」

「如果冒充我軍騙開城門,以城中士氣不盛的五千守軍,確實難以抵擋早有準備的李均。」彭遠程道。

「不如先將此處和平軍全殲了,再回師余陽!」

「殺了蘇晌有何用處?即使他所言是虛,提著他的頭去見龐武,也不過徒被龐武譏笑,無論如何,此次是李均棋高一著了。」

「城主之意是……」那個幕僚問道。

「既然暫時無法打敗他,那不如加入他,以後再尋找機會吧。」彭遠程眼中閃著光,彷彿又看到了什麼,他緩緩道,「何況,為李均效力,至少比為朱文海效力要強上萬倍。」

幕僚親隨們面面相覷,沒料到彭遠程竟然會如此作想,他們自然不知,在大廈將傾之際仍苦苦支撐固然英勇,但於事卻毫無補益,不如暫時隱忍,等待有利時機。

「大丈夫能屈能伸,忍辱負重才有望平步青雲……」彭遠程騎在馬上,極目望遠,一時間,風似乎起了。

彭遠程的軍隊出了余陽城之後,余陽城頭的士兵極目北望,再也看不到彭遠程的軍旗。大軍行進時揚起的灰塵,也消失在遠方的天地接合之處。

城內忽然傳來一陣喧鬧聲。自從聽說和平軍逼近余陽之後,為了防止有細作混入,門崗的哨兵就分外警惕,彭遠程將四門的守衛全換成了他信得過的從大谷城帶來的手下,雖然余陽本地士兵頗多怨言,但彭遠程仍堅持如此。哨兵回頭看去,只見幾個流浪兒不知從哪拾來的一個巨大的風箏,一邊笑著一邊將這火紅的風箏放上天,周圍聚集了一些膽大的孩子圍觀。

此時風並不大,因此風箏緩緩但很平穩地升起,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大孩子扯著風箏在城牆與建築物之間辟出的空地上奔跑,旁邊幾個同樣穿得破破爛爛的流浪兒追著向他討要,似乎為此還要打了起來,而看熱鬧的旁觀者中有人還出聲助威,要他們打一架試試。

「讓他們走開!」軍官命令道。

一個士兵小跑著來到流浪兒身邊,大聲道:「走開,走開,不准在這放風箏!」

流浪兒似乎被他嚇著了,回頭看了看他,然後開始收風箏線,嘴裡低聲在嘟噥著什麼,士兵見他動作遲緩,伸腿踢了他一腳,罵道:「臭小要飯的,快一點!」

流浪兒應聲倒地,手中的線一鬆,風箏也飛上天,旁邊一個小孩眼疾手快跳起來抓緊風箏線,這士兵劈手奪了過來,扯斷了風箏線,風箏緩緩升高,逐漸飛遠了。

流浪兒們面面相覷,似乎沒有料到會成這個樣子。士兵又是一記耳光,打在一個發怔的流浪兒臉上,罵道:「滾,不要再讓老子見到你!」

被踢倒的流浪兒眼中射出仇恨的光,努力爬了起來,悶聲不響地拉著另幾個流浪兒一起跑開,一直跑到一處小巷,他們才停了下來。

「怎麼辦?怎麼辦?」一個流浪兒道,「風箏被放跑了,也不知道大哥他們有沒有見到。」

「應該見到了。」那個大一點的十五六歲的流浪兒原來是頭,他沉著臉道,「我要報仇,開始那個臭當兵的敢這樣對我們,我一定要報仇。」

「等大哥進城了,我們就找他算帳,我要親手殺死他。」另一個被打了耳光的流浪兒也是滿臉憤怒,因營養不良而顯瘦弱的面龐上還清晰地留下五個指印。

「我有個辦法,我們可以幫大哥一下。」大一點的流浪兒道。然後這幾個小腦袋便湊在一起嘰嘰咕咕的小聲商量起來。

「真的這樣……很冒險的啊。」一個流浪兒表示反對,聲音大了點兒,那個大流浪兒伸手敲了他腦袋一下,敲得不重,但也足以使他明白自己不該反對了。

「儘管放心,馬上大哥進城了,沒有人再敢欺付咱們!」流浪兒眼中閃著希望的光芒,「我們可以飽飽的吃,暖暖的睡,我們可以過上好日子了。」

把放風箏的流浪兒趕走之後,門崗的哨兵就覺得特別無聊了。城門緊閉,根據彭遠程的交待不准任何人出路以防城中傳出消息。因此除了在城樓上了望的士兵外,士兵們都無所事事地靠在門洞的陰影之中躲避酷暑,嘴中議論著大谷城的姑娘與余陽城的姑娘之間有哪些區別。

忽然又傳來喧嘩之聲,起先那批流浪兒又邊打邊吵沖了回來,大些的孩子追著那幾個小傢伙在打,聽得們爭執,似乎大孩子怪那些小的同他搶而讓士兵將風箏放了,這群孩子一面爭執,一面還在罵罵咧咧。他們在市井間粗野慣了,罵的話自然非常難聽,而且大多都是在罵方纔那個士兵與軍官。

眾士兵聽了大多笑了起來,唯有軍官與方纔那個士兵惱羞成怒,方纔那個士兵又大步走了過來,流浪兒見他逼見,呼啦一下又向回跑,一邊跑還一邊回罵,這士兵氣急敗壞,回頭向軍官請示,軍官冷酷地作了個下切的手式,意思是讓他放手去做,甚至殺了這幾個流浪兒也無所謂。

士兵追趕著這群流浪兒便消失在建築群之中。他雖然是個成人,但身著盔甲,追起這些跑慣了的孩子頗覺吃力,雙方一邊叫罵一邊跑,很快連罵聲都聽不見了。

「這不太好吧。」一個士兵怯怯地道:「還是讓老王下手輕些,別真的殺了這些小猴崽子,說起來他們也是可憐人。」

「住嘴!」軍官打斷了他的話,「這些小雜種根本就是垃圾,什麼可憐人,他們哪裡配叫作是人,要怪就怪他們命不好,生在這個亂世。」

軍官蠻橫而殘忍的回答讓士兵不敢再出言相勸,但過了足有一柱香時間,仍未見到那個叫老王的士兵回來。相反,那群流浪兒笑嘻嘻地走了過來,向著這群士兵叫罵著。

軍官以為那個士兵定然是在哪個小巷子中迷了路,也不以為意,但這群孩子在此叫罵,引得路人駐足觀望,讓他氣不打一處來。

「沒用的東西!」他咒罵著老王,又命令三個士兵去追這幾個小孩,這次他下了活捉的命令,但從他那冰冷如死人的眼光來看,流浪兒若是活著落入他手中,只怕生不如死。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這三個士兵也是一去不返,而流浪兒仍舊回來叫罵,連城樓上的士兵都覺得有趣起來,他們在高處可以看到很遠,但也只能看到士兵追著流浪兒進了密如蛛網的小巷之中便沒有再出現。

那個軍官仍沒有意識到不對,亂世之中,小民之首不如雞首,當兵的要砍幾個百姓的頭是家常便飯,而百姓卻無人敢惹這些兵大爺,因此,雖然普通士兵多出手於民家,但養成這咱習慣之後便也會無所忌憚,他不相信這些流浪兒有那麼大膽敢對士兵下手。

「你們給老子滾過來!」他怒吼著站了出來,流浪兒見他領著幾十個士兵在逼近,眼中也有些慌了,離得遠遠的便四散逃開來,軍官領著手下迂迴去追,正這時,聽到一個偶然轉身向北望去的士兵驚恐的聲音。

「那……那是怎麼回事?」

城北,數百人馬拖著旗幟正迅速向余陽城逼近,看他們的旗號與衣甲,似乎是彭遠程領出去的朱家兵馬,守城士兵叫了起來:「怎麼回事,才半日功夫,就只剩這幾個了?」

「開門開門!」還沒有到城門下,他們就大喊起來。

「怎麼了,你們是誰?」城樓上的士兵不敢大意,高聲喝問。

「彭城主兵敗降敵了,趕快通知龐監軍,快開門放我們進去!」敗退回來的士兵高聲呼喊,「他們馬上就會殺來,趕緊開門放我們進去!」

城上的守軍相互對望,他們都是彭遠程的嫡系,因此對於這些朱家的士兵信不過,但如果彭遠程真的降了敵,那他們這些留在城中的該如何是好?

「快開門,快開門,你們這幫大谷城的雜兵,是不是也想效仿你們主子彭遠程,投降李均了?」見他們遲遲不肯放下吊橋打開城門,敗軍嚷得更加大聲,用句也異常刺耳。

城上的守軍此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從內心說,他們想向著彭遠程,若彭遠程真的降了李均,那他們也該投降,但此刻他們身在余陽城中,而且留守的士兵中又大多數是余陽軍,這不能不讓他們有所顧慮。

一個將領在城上大聲道:「要進城可以,你們先報出口令,出城時,彭城主與我們約了口令!」

「你是白癡啊,我們這些小兵可能知道口令的嗎?你一定是與彭遠程勾結要降李均,余陽兵兄弟們,殺了他快開城!」

他們在這爭執間,陸續又有千餘敗軍湧到了城下,一時間北城門外全是嚷嚷聲,龐武在城中雖然聽不見,但他對彭遠程不放心,在城門附近也留下了自己的心腹,接到快報後立刻趕來,向下一望,果然是自己人的旗幟,連說話的都是余陽口音。

「開城,快開城!」一個敗兵忽然指著後方掀起的煙塵,叫道,「李均追來了,彭遠程與和李均追來了,快開城,讓我們進去!」

「開城!」龐武下令道,那個軍官還欲勸諫,龐武一劍將他刺倒,道:「將彭遠程的人全抓起來,想將余陽城送給李均?不要作夢,即便是沒有彭遠程,我也要守住這余陽城!」

第十二章曙光

鐵門吱吱地打開,吊橋也緩緩放下,敗兵們一擁而入,混亂中站在城門的幾個士兵都被擠倒在地上,其餘士兵正要喝斥,變故突然發生了。

「殺!」這群自己人忽然拔刃相向,猝不及防的守軍身上綻開一朵朵血花,呆在城上的龐武意識到自己犯了大錯,但已經晚了。

他大吼道:「收起吊橋,關門放箭!」但混亂中已經無人聽他的命令了,彭遠程的部下為了自保紛紛拔刀反抗,而開始接受命令的余陽軍則忙於與他們搏鬥,一時間,城上城下都戰成一團,敵友難分。一個手執大斧的戰士踏上吊橋後用力一斬,在火星四射中將拉著吊橋的鐵鏈斬斷,緊接著另一邊的鐵鏈也被斬開,城下的守軍試圖將城門關上,將擁進來的戰士趕出去,但在一開始的突襲中,他們已經死傷近半,根本無法進行有效的阻擋與反擊了。龐武左右看了看,發覺自己已經陷入難以挽回的局面之中,便悶不作聲要逃走,正這時,從城下射出一枝箭,正中他後心,他甚至沒有來得及哼上一聲,便仆倒氣絕。

「來了!來了!」流浪兒們看到這血腥的殺戮,但他們似乎已經習慣了,在那兒大笑著。廝殺與白刃,慘號與鮮血,在他們眼中似乎成了典禮上的煙火與鞭炮,他們甚至拾起石塊與其他能扔出去的東西,也來襲擊起節節後退的守軍。

本來守軍人數不少,在北門附近足足布有近千人,但異變徒生,他們在這一刻想到的只是逃命而已。一小隊扮作敗軍的和平軍在將城門附近的控制權交給自己的戰友後,開始沿著石階向城上攻過去,失去統帥同時起了內哄的守軍無法攔住和平軍的攻勢,片刻間,和平軍便攻上了城樓。

緊隨著這隊和平軍衝上城樓是一隊旗手,他們上了城後便將朱家與彭遠程的旗幟全部扯下,換上了藏在身上的和平軍的旗幟,一時間,整個北門城樓上,全都是紫色的龍旗。恰恰這個時侯,一陣風起,紫色的龍旗在風中狂舞招展,像連片的紫雲。

其他各門的援軍此時才匆匆趕到,從人數上說,他們還是要超過攻入城中的和平軍,但遠遠看到大片的紫色和平軍戰旗,他們便軍心大亂,此時又沒有一個夠份量的領導者出來收拾殘局,幾乎沒有人還願意衝入這個生死難卜的戰場。

正遲疑間,城外馬蹄聲滾滾而來,一隊騎兵踏著被血染紅的道路進了城,為首者頭戴紫色龍首頭盔,身將暗紅色的鎧甲,大紅色的披風在烈日狂風中像是一團熊熊的火。不用他報名,只要看到他這凝聚如山的氣勢,看到他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眾人就明白,是李均到了。

「降者免死,頑抗者殺無赦!」騎兵們的高呼徹底催垮了守軍殘存的鬥志。大多數人丟下武器投降,其餘的也默默退卻,承認余陽已經失守這個事實。

攻克余陽的戰役就這樣結束了,李均這一役中與彭遠程鬥心機佔了上風。他先以各種各樣的假動作讓彭遠程起了疑心,彭遠程其實猜得一點也沒錯,李均確實在余陽城外,而且兵力也不是很多,但「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彭遠程雖然料到了李均,卻沒有料到自己,沒有料到龐武對他的疑心使得余陽城失守,從這方面來說,李均並沒有在正面戰勝彭遠程,如果彭遠程是真正的余陽之主,如果余陽軍民與彭遠程的關係就像和平軍與李均的關係一般,那麼戰爭的結果,就會是另外一個樣子了。李均僅有八千軍馬、還留下三千人屯在河邊虛張聲勢,如果彭遠程不是一個足智多謀,而只是個好勇鬥狠的魯莽之夫的話,李均也是必敗無疑了。

「智者多疑,便可用疑兵之計。」李均笑吟吟的對孟遠道。此時二人站在城頭上,正等待彭遠程的到來。

孟遠完全沒有他那麼輕鬆,他皺眉道:「我有點擔心留在那的蘇晌,如果彭遠程不顧一切向他們進攻,那該如何是好?」

「不會的,這你儘管放心。」李均眼中閃出狡猾的光,這種光芒看到紀蘇眼中覺得分外可惡。個狡猾的男子,他的心真的難以推測,他這個人,是不是對自己太自信,而絲毫沒有想到別人的存在?這些日子來,自己按陳影所說的去做了,雖然與他的爭吵少了許多,但為何他就從來沒有溫柔地待過自己?

「彭遠程見蘇晌他們毫不戒備,擔心其中有詐,便不會冒然進攻,而會緩緩前進。」李均終於沒有繼續隱瞞下去,將自己的分析講了出來,「只要接近了,我軍再向他一招呼,彭遠程必然會親自上前問話,當得知我不在營中時,他的全部心思全在了我身上,哪還會再去想營中毫無威脅的和平軍?此時蘇晌再告知他我已經得余陽人之助奪取余陽,你猜他會怎麼樣?」

「你不賣關子不行嗎,有什麼話就直接說出來。」紀蘇忍不住插嘴,雖然話語仍有些不善,但語氣卻是盡可能的平和下來,甚至在她唇邊還擠出一絲笑意。

李均瞪了她一眼,本來是準備與她大吵一架的,近來兩人吵得比較少了,李均反而覺得有些不習慣。但看到她唇邊那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他怔了下,便將到嘴的刺人話嚥了下去。

不過,若是以為李均就此能說出幾句溫情的話來,那便大錯特錯了。雖然與紀蘇的關係日趨緩和,可李均仍無法象對待墨蓉或陳影那樣對待她,從某種意義上說,紀蘇在他心中仍只不過是個人質,而非一個可靠的朋友或部下。雖然這個人質很漂亮且是個女子,但這正是根結所在,李均根本不知道如何處理和身份如此複雜的女子之間的關係。

「換了是我,我絕不會殺了蘇晌他們,一則於事無補,二則自斷後路,因此,我會假意要降,同時請蘇晌領著部下全力急行,趕回余陽來見我。對了,彭遠程的家小如何了?」談到這裡,李均忽然問了一句。

「依統領吩咐,有兩個百人隊專門保護彭遠程家人,不准任何人前往打撓。」一個軍官應道。

「彭遠程回來之後,他又會如何?」孟遠緊接著問道,聽李均的口氣,彭遠程的降伏極可能是詐降,等到進了城之後,他的兵力仍佔優勢,如果突然發作,那和平軍便會遭遇大敗。

「他會見機行事,如果我沒有準備,他便會誆我們開城放他進來,然後再突然起兵殺了我們。」說到這,李均忍不住笑了一下,開始他們就是用這一計來攻破余陽的,如果又被彭遠程用同樣的計策所騙,那就會貽笑大方了。「因此,他來之後,我們請他家人與他講話。走,我們去見他家人去。」

眾人來到了彭府,彭家人口並不眾,除了一些僕人外,就是彭遠程的夫人孫氏、小妾及兩個兒子。聞說身為征服者的李均前來求見,彭夫人雖然心中有些惴惴,但仍只是托僕人婉言道:「家無成年男子,不好見外客,請李統領自便。」

李均與孟遠相視愕然,在和平軍轄區內,男女之妨很多都被打破了,遇上彭夫人以這樣的理由婉拒,讓他們頗覺有趣與無奈。

「呵呵。」李均搖了搖頭,再次讓家人回稟道:「請告訴彭夫人,事關彭城主與彭城主家人安危,也關係和平軍與彭城主部下數萬人的性命,她還是見見我們為好。」

家人進去不久又匆匆出來,臉上顯出為難與懼怕之色,顯然彭夫人讓他帶來的話語並不怎麼好聽,在李均盤問之下,他才吞吞吐吐地道:「夫人……夫人說無非一死罷了,李……李統領在戰場上從他丈夫身上得不到的東西,也無法從她這裡得到。」

「什麼!」一個和平軍將領氣得伸手糾住那家人,沒料到在這種情況下這彭遠城的妻子仍如此口硬,如果和平軍不是軍紀森嚴,像她們這樣敗軍的家屬,早就被折磨得不成人樣了。

「住手,什麼時侯和平軍將領會嚇唬起百姓了?」李均厲聲喝止他的行為,又對孟遠皺眉道:「有妻如此,其夫英雄可想而知,我們還是離開吧。」

「等一下。」紀蘇忽然道,「讓我來吧,我是女子,她總沒有借口不見我。」

孟遠與李均都吃了一驚,雖然和平軍中關於李均與這戎人公主的關係有種種傳聞,但他們再清楚不過,紀蘇是為了復仇才呆在李均身邊的,可是現在她卻提出為李均解決一個難題,這讓他們比開始聽了彭夫人的拒絕更為吃驚。

「不放心我嗎,我正是要向她說如何對付你!」紀蘇看到李均眼中的錯愕,心中一酸,自己不惜如此助他,他卻仍舊不懂自己的心意,甚至不肯相信自己,這個人的心腸,莫非是鐵石所鑄的?可是為何偏偏是他,摘下了自己的頭盔,為何偏偏是他,戰勝了自己?

「啊?不……不,謝謝。」李均忙不迭地道,他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心中如何想的,他求助一般望身孟遠,孟遠卻走開了兩步,同一個和平軍將領閒聊起來,似乎要將這個難纏的問題完全交給他自己解決。

「一句話,要不要我去同彭夫人說?」紀蘇逼視著李均,李均一直沒有把她當自己人,因此從來不曾交待給她什麼任務,也沒有吩咐她做什麼,這幾個月的形影不離,她已經有些瞭解李均的性格了,只要他同意請自己幫這個忙,也就意味著他要將自己當自己人。

李均只覺得從來沒有如此狼狽過,在戎人女子利箭一般的目光中,他看出了幾許特別的意思,但他又不明白那意思竟味著什麼。「傷腦筋啊。」他心中想,頗為不甘地垂下自己目光,嘴中道:「嗯,那就拜託你了。」

紀蘇按捺住心中的喜悅,道:「我知道該怎麼說的,你放心。」

她隨彭家家人進了後屋之後,孟遠才笑嘻嘻又回到了李均身邊。

「如何,你是怎麼樣對她說的?」他一臉不懷好意的問道。

「什麼?什麼和什麼?」李均故作不知,希望能以此擺脫這個讓他尷尬的問題,但顯然孟遠沒有放過他的意思,在軍帳中他們雖然有著上下之分,但平時,李均與孟遠,包括與姜堂他們相處時,卻沒有絲毫上下級之間的界線,在某種意義上,李均更把他們當作自己共同戰鬥的戰友,自己冒險過程中同甘共苦的夥伴。

「沒有什麼,我只是說拜託她了。」在孟遠打破沙鍋問到底的目光之下,李均再次屈服,不得不說了真話。孟遠報以一聲輕輕的忽哨,似乎覺得意猶未盡。

時間緩緩過去,等待的感覺便如北方來的寒流,一陣陣襲來直至將最後一片忍耐的綠葉也吹下。李均雖然不動聲色,但他的部下卻逐漸有些焦慮不安起來。

終於,紀蘇在一個年長的僕人陪同下走了出來,道:「彭夫人讓這位老人家來聽你的差遣。」

老僕人向李均彎腰施禮,李均慌忙伸手摻住,道:「該是我這後生晚輩給老人家行禮才是,現在要多多有勞老人家,還請老人家見諒。」

老僕滿是皺紋的臉微綻開一絲笑容,開始的侷促不安少了許多,道:「不敢,不敢,老奴只不過替夫人傳幾句話,幫不上將軍什麼忙。」

正這時,趙顯匆匆來報:「彭遠程兵臨余陽城下!」

「來得正好啊。」李均呵呵笑了起來,大步就向外走,走了幾步又停下道:「趙顯,你那些放風箏小兄弟遇上了沒有?」

「找到了。」趙顯面露笑意,這一戰中,為了不讓彭遠程派出的細作發現,李均與和平軍主力暗暗埋伏在遠處,彭遠程的注意力被河邊的和平軍吸引住,雖然也曾派人四處搜索,但沒有搜索得那麼遠。李均也不敢派人來城附近打探,便提前讓趙顯找到城中的流浪兒,要他們在彭遠程走後便放起那個特大的紅風箏,這樣被和平軍細作看到後再傳報李均,從而讓李均准切地掌握住彭遠程的動向,一舉攻克余陽。

「好好地招待他們,然後給他們安置一下,可能的話就送到雷鳴城去。」李均叮囑完之後便去了余陽城北門。

「你果然沒有騙我啊。」彭遠程微笑著對蘇晌道。

「那是自然,李統領用兵向來神出鬼沒,他說拿下余陽城,便一定是拿下了。」蘇晌也笑了,指著滿城的紫色旗幟,道:「用不了多久,整個余州都將是這紫旗的天下!」

彭遠程注視他臉上自豪且興奮的神色片刻,若有所思地道:「李統領在城中有多少人馬?」

蘇晌張嘴欲言,但又停住,似笑非笑地道:「彭城主等會兒可以自己去問李統領,像彭城主這樣的人物成為戰友,全和平軍都舉雙手贊成呢。」

彭遠程深深一笑,道:「你現在還不信任我麼,其實我已經知道,李統領兵力不會很多,最多不過七千,加上你們也只不過萬餘人罷了。」

「你如何知道?」蘇晌驚詫地問。

「原因很簡單,如果李統領有重兵在此,無論如何也瞞不住的,不可能讓他做出乘我不在偷襲余陽之事,而且,若是他兵力雄厚,你也用不著對我保密了。」

蘇晌沉默了會兒,緩緩道:「你果然可怕,難怪李統領總是讚你說是余州第一將領。」他雖然沒有明說,但實際上已經承認彭遠程猜得不假了。

「那又如何,如今我還不是降了嗎?」彭遠程面無表情地談起自己投降之事,似乎談的並不是自己。

「說來也怪,不知你為何以一萬五千之眾,卻要降給我?」蘇晌忍不住道,他在李均軍中雖然不是最出色的武將,但論及戰術佈置也是有一套的,否則也不會被提拔為和平軍獨當一面的大將,但對於李均與彭遠程這類人,他仍覺得有些難以理解。

彭遠程將深幽的目光投向余陽城頭,道:「我如果下令攻擊,可以輕易殺了你們,但這又如何?余陽失守,大谷城與雷鳴城必然有重兵把守,我無路可走,非降不可。李統領定然知道我的想法,所以才讓你們大膽地不作戒備。看來自大谷城之戰後,李統領對我研究得很透啊。」

蘇晌一時無語,彭遠程又道:「真正的智將,是不去打無謂的戰爭的。李統領深知這一點,所以我只有降了,現在你可信我了嗎?」

蘇晌不自覺地點了點頭,彭遠程又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望著他,道:「既然相信了我,就請蘇將軍去叫守軍開門吧,看來李統領不在城樓之上啊。」

蘇晌驅馬上前,來到城門之下,大聲呼道:「開門,開門!」

城上士兵認得他,但卻沒有開門,只是道:「李統領有令,如果蘇將軍與彭城主一起來此,請稍等片刻他親自來迎。」

蘇晌回頭向彭遠程一笑,彭遠程也回了一個深深的微笑。他的心中卻充滿著激流,如果和平軍打開城門,他便準備毫不客氣地衝進去奪回余陽城。雖然妻兒家人在和平軍手中,但對於他來說,妻兒算得了什麼,有什麼比自己的野心與大業更為重要的?只要將李均擊殺在余陽城中,和平軍看似龐大的勢力便立刻作鳥獸散,那麼余州便是他彭遠程的了。但看來李均已經有所準備,並沒有被勝利沖暈頭腦啊。

過了一會兒,城樓之上人影晃動,李均在孟遠、紀蘇的陪同下,出現在彭遠程面前。

「彭城主,自月前見了城主風姿,在下無時不想念城主啊。」李均在城頭行了一個禮,微笑著道。

「小將也是無時不刻不想念統領。」彭遠程臉上堆滿了笑容,從馬上躍了下來,行了個大禮,道:「如今彭遠程為敗軍之將,任由統領處置。」

李均哈哈笑了起來,道:「敗的是所謂的監軍龐武,是昏潰無能的朱家,我怎敢以敗將視彭城主?如果彭城主不嫌棄的話,就作我和平軍之將,如何?」

彭遠城又行了個禮,道:「敢不從命?」

李均微微瞇起眼,又道:「對了,尊夫人有幾句話托這位老人家帶給你,老人家,請說吧。」

彭府的老家人向前走了幾步,向下望去,彭遠程不動聲色地站在城門之下仰望,似乎無動於衷。

「老爺,夫人要我轉稟老爺,彭府被數百和平軍圍住,和平軍目前為止尚未動彭府一草一木。」老僕言語中並沒有把和平軍當自己人,他緩緩道,「夫人說,老爺依自己性子去做事,無需牽掛她和兩位公子,無論老爺如何做,她絕不令老爺威名受辱。」

沒有想到彭夫人托老僕轉達的竟是這幾句話,這根本是在鼓勵彭遠程拒絕投降。孟遠看了紀蘇一眼,但紀蘇臉上也是驚訝,顯然她也不知彭夫人對老僕交待了些什麼。

和平軍將士都有些發怒了,老僕似乎自知轉告了這樣的話,必然會被殺死一般毫無懼色。只有李均仍舊面露微笑,道:「不僅彭城主,彭城主麾下全軍家屬,和平軍也不敢無禮。彭城主,你看如何?」

彭遠程明白李均此舉是為了安自己之心,也是為了讓自己部下心無鬥志。他回顧四軍,軍中果然傳出竊竊私語聲,看來投降之舉,真的只有假戲真做了。

「小將明白……」彭遠程沉重地道,到目前為止,李均在這一戰中沒有露出絲毫破綻,他似乎敗局已定了,無論是鬥智,還是攻心,他都輸了。現在只有降伏一途,才能保存自己。

「全軍退出十里安營紮寨!」在與李均目光相撞片刻之後,彭遠程命令。城樓上的年輕統帥,眼睛中閃著機智與堅毅的光芒,在他凝視之下,彭遠程覺得自己似乎是在與太陽對視,讓他不得不垂下眼。這個人身上的霸氣,並不是天生的,而是那種在不斷地鬥智鬥勇中磨練出來的。

「此人真有王者之氣嗎?」彭遠程目送自己的部將退軍紮營,心卻掛在李均身上。從氣質上講,李均的出身與經歷,都決定了他並不具備天生高貴者那種睥睨一切的凌人氣勢與世家望族培養出的雍容瀟酒,他有的僅是身經百戰者那種堅忍與一流高手的深沉,雖然年輕讓他還顯得有些稚氣,但在這稚氣之內,彭遠程卻發現了掩飾得更深的東西。

知道李均決不會給自己可乘之機,彭遠程不得不令軍隊紮營於城外,自己孤身進了城中。如今之計,他也只有按照李均的意思去做,才能繼續等下去,一直等到那有利時機的來臨。

他一回到家中,李均立刻令撤去包圍他家的和平軍,改由留在城中的彭遠程自己部下守衛。沒多久彭遠程便又來見李均,這次他單膝跪下行了個大禮:「李統領土完整,末將前來聽令。」

「快起,快起。」李均雙手扶住他,兩人還是第一次這樣近的面對面在一起。又相互望了會兒,彭遠程忽然覺得李均神情中有異。

「彭城主,有一件事我想請教你。」李均的熱情忽然完全不見了,他的神色甚至有些森然。

彭遠程心中登地一下,不知李均是不是要就此翻臉。他雖然知道李均愛他才能,一心想收他為己用,但卻不知李均究竟能容忍他到什麼程度,更無法預測李均在大局都定之後會如何待他。

「統領請吩咐,末將知無不言。」

「孫愉與倭奴勾結,是不是彭城主你的主意?」李均的問話重千斤重錘錘在彭遠城心中,與毫無人性無惡不作的倭賊暗通款曲,這是神洲各族的大忌,這一條罪狀公之於眾,像彭遠程這樣世家望族出身的人,立刻會身敗名裂,而只有象孫愉這樣無所顧忌的傭兵,才敢於如此。

「此話怎講?」彭遠程不得不為自己辯白,雖然孫愉去尋找倭賊,確實是彭遠程暗中指使的結果,但他自信沒有留下任何證據,即使有證據,也非要為自己辯護不可。「孫愉雖然曾在大谷城一度投靠末將,但因為大谷城收入有限,無法長久僱請他們,因此末將很早就打發他走了。」

李無緊緊盯著彭遠程的臉,似乎要在他臉上看出點什麼,彭遠程幾乎覺得他那明亮的目光,完全看透了自己內心,他心一動,想要提聚靈力,但很快便感受到旁邊的孟遠與紀蘇身上凝聚的強大靈力,於是他咬牙將靈力散開,作出毫無戒備的樣子。

李均沉重如鉛的臉上慢慢緩和下來,又微微一笑,道:「剛剛接到狂瀾城急報,六千倭賊乘船攻擊狂瀾城,我軍有兩千人陣亡,倭賊全軍盡墨。領倭賊來的,就是孫愉。」

「孫愉竟敢與倭賊勾結!」彭遠程怒形於色,道:「如此奸賊,統領何不殺之?」

李均的目光在他說出話時又閃了一下,然後道:「孫愉已經被和平軍水師都督屠龍子雲當場格殺了。他能想到去勾結倭賊,證明他不是個笨人。」

彭遠程暗暗鬆口氣,死無對證就好。正當他鬆口氣時,李均的眼中似乎閃過一絲似笑非笑的神情,彭遠程道:「這樣未免太便宜他了,統領當鞭其屍梟其首,以為後人敢與倭賊勾結者鑒!」

「不必了。」李均微微歎息了聲,沉默了會兒道:「擺佈死人之事,留給那些食腐肉者,我們和平軍要對付的,只有活著的對手。」

彭遠程心中不由得暗暗佩服,雖然恨極孫愉,但李均仍然能在這種衝動的心態之下保有冷靜,不去做作賤屍體的無聊之舉,證明此人氣度心胸,果然是與眾不同。他當然不知道,這一點李均是學自陸翔的。若依著李均自幼成為傭兵的本性,才不會理會那麼多。

營帳之中陷入了微妙的沉默。大家都不作聲,以詢問的目光望著李均。

「彭城主加入我軍,則余州定矣。」李均終於打破沉默,緩緩道,「剩餘的朱家勢力,不過是苟延殘喘,不會有多大變故了,但為了以最少損失來奪取最大勝利,彭遠程。」

「在。」彭遠程聽他口氣,知道是要下達任務了,事實上連李均將要下達的任務他也知曉。

「你統領本部一萬五千兵馬,前去攻打余江城,如能勸降,那是最好不過了。孟遠!」李均給彭遠程下了任務之後,便轉向孟遠。「你統領其餘兵馬,坐鎮余陽城,為彭遠程後盾。」

「是!」彭遠程與孟遠相視一眼,以彭遠程為將,領余陽兵與大谷兵攻打余江城,這樣和平軍本部就無需犧牲,同時又可檢測彭遠程的忠誠與否。李均根本不擔心彭遠程又倒戈去幫助朱文海,即使他自己不將家人放在心中,他部下將士家人卻在余陽城裡,而且余陽既破,余江城便暴露在李均重戟之下,即便是彭遠程加入朱家也於事無補了。更何況李均還讓孟遠坐鎮余陽,某種意義上行使監視彭遠程的職能。

「你自己呢?」紀蘇頗為懷疑地道,軍中只有她地位超然,敢於如此真接問李均,她心中對李均的打算極為好奇,讓別人為前鋒,而自己躲在後方,這似乎不符合李均的性格。

「我要回狂瀾城。」李均背過身去,道:「狂瀾城與倭賊之戰中戰死的將士,他們將遷入城中墓園,我一定要趕回去參加這個儀式。」

他嘴中如此說,其實心裡還是有話沒有說出的,那就是他在擔心墨蓉,從狂瀾城傳來的消息說,墨蓉雖然未曾參加保衛之戰,但在築城中過於耗費心血,已經病倒了。對於這個亦姐亦友的洞越女子,李均有種難以言狀的情愫,這半年來雖然不是朝夕相處,但不知為何,離她離得久了,便會想念,而且這種想念,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為強烈。

「我這是為什麼?」李均心中想把這種思念只當作是對親人,對情同姐弟的墨蓉的一種掛記,但他卻無法擺脫在這種自我安慰式的解釋之外的恐懼。他明白常人與越人的差距,也明白兩者結合的困難甚至超過了他打破神洲男尊女卑傳達統的困難。即使是向他這樣的強者,面對感情上的困惑,也不得不低下頭來。他卻沒有感覺到,另一個異族女子,也正在為他而困惑,這困惑,甚至比他與墨蓉間的情感要更為危險。對於豪爽的戎人來說,紀蘇的愛與恨,是同等強烈的。

戀別人者,也為別人所戀。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只有他們身處局中之人才能體會。儘管在雷鳴城中的俞升對此憂心忡忡,儘管在狂瀾城中的陳影出於李均與墨蓉差距太大而考慮,暗暗在幫紀蘇。但是,身處亂麻之中的三者本人,卻缺乏那柄傳說中可以斬斷情絲的慧劍。

墨蓉生病,某種程度上也是因為此時。李均與雷魂兩個影子在她腦海中交替出現,一會兒是李均神采飛揚的臉,一會兒是雷魂孤傲冷漠的臉,暈迷中,一會兒她喃喃叫著李均的名字,一會兒又輕輕念著雷魂的名字。但無論是誰出現在她夢中,她看到在他的背後,總有個巨大的陰影,這陰影要將她和他們,都吞噬下去。

「勞累過度加上心火過大。」郎中將診斷的結果告訴了匆匆趕來的李均,「好在她體質強,服下幾劑藥就會沒事,經過這幾日的休養,問題已經不大了。」

「多謝先生了。」李均用上先生這個尊稱,來表達心中對郎中的感激。墨蓉生病,他覺得有如身受一般難過。他修為日深,加上龍之力轉化的靈力,早就達到寒暑不侵百病難生的地步了,因此病痛對於他來說是很遙遠的往事,但墨蓉的病,卻讓他無法自制。

「墨姐,你……」不顧嫌疑,他來到墨蓉病榻之前,望著墨蓉明顯清瘦的臉,原本準備好了的一肚子話,卻一個字也想不起來了。

「沒事……沒事,你怎麼跑回來了?」墨蓉斜靠著枕頭,神情倒還是那麼爽朗,「可別告訴我是為了來看我的病啊,為這個把前線戰事不管回來,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李均注視著她有些蒼白的臉,直到墨蓉避開他的目光,臉上浮現出紅暈,嗔道:「你怎麼這個樣子看人家的?」李均才將貪婪的目光從她臉上收回,深深吸了口氣,笑道:「你沒事就好,早些養好病,築城的事,你就別再操心了。」

墨蓉莞爾一笑,狂瀾城城牆已經接近竣工,為這個,她倒真不必要再操什麼心了。「城築好了,我也該告辭了,離開越人嶺挺久的,我還真有點想念家鄉。」

李均從她話語中聽到了濃濃的倦意,似乎已經對在外界的生活厭倦一般,他沒有想到,墨蓉實際上是對於在李均與雷魂之間的掙扎厭倦了,想遠遠地躲開,即使不能躲開對這兩個常人的思念,也要躲開與他們的接觸。她的心中有些黯然,這麼久,雷魂再也沒有去找過她,恐怕已經將她給忘懷了吧。

但她的話給李均卻造成了極大的震動,他柔聲道:「墨姐能不能暫且留在這,等我將余州安定後再送你回去?」

墨蓉心中一陣溫暖,李均對她的掛懷,她可以深深地體會到,這讓她心底覺得一軟,但立刻她又警醒自己,於是道:「到時再說吧,你也不要只顧來看我,回來還有其他事情對不?」

李均以為她同意了,呵呵笑道:「是啊,還有些事要辦,我先去了,事情辦完再來看你,這次在墨姐病好之前,我是再也不會離開了。」

墨蓉臉上又覺發燒,她轉眸看到紀蘇臉色比她這病人還要蒼白,默默站在那裡,唯有女人,才最瞭解女人,她們兩人四目相對,似乎都將對方看透,都明白了對方想的是什麼。

「紀蘇妹妹……你坐一會兒吧。」墨蓉忽然間覺得與紀蘇之間的距離好遠好遠,只得勉強招呼道。

「不了……墨姐姐你好好養病……我也出去一會兒。」紀蘇無法掩飾住自己內心的感覺,在淚水奪眶而出前一瞬間,大步離開了墨蓉的房間。

房中只剩餘李均與墨蓉兩人,墨蓉因李均緋紅的臉又開始變白了,她道:「兄弟,你也出去吧,我倦了,想睡一會兒。」

李均並不知道就在開始墨蓉與紀蘇短暫的對視之間,兩個女子都在心靈深處受了重重一擊。他依言離開了墨蓉住所,看到紀蘇婀娜的背影對著他,似乎在看著天,又似乎在等著他出來。

聽到李均接近的腳步聲,紀蘇沒有回頭,低低地問道:「你們又說了些什麼?」

這一段時間來,由於紀蘇不再動不動就同李均動手,兩人的關係已經緩和許多,李均也知道她脾氣雖然不太好,但也決不是濫殺無辜之人。但像這樣低低的私語,在兩人間還是很少的。因此,他有些詫然。

「沒有說什麼,墨姐覺得累了,我便出來,還有事要等著我去做。」他平淡地道,雖然無心向紀蘇解釋什麼,但不知為可,他還是老老實實回答了紀蘇的問題。

「哦。」紀蘇低應了聲,兩人緩步走在街頭,樹蔭為兩人遮住了太陽,將奇形怪狀的影子投在兩人身上。紀蘇心中也如這樹影般起過無數個奇怪的念頭,但一時間又不知說什麼好。

李均則不然,他的心中一半在墨蓉的病體之上,雖然並無大礙,但他心中仍然有些擔心,另一半則在前線的彭遠程身上,這個人的投降是真是假,只需要看他攻打余江城的結果便知道。雖然他只有一萬五千軍馬,但李均相信他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

看到李均也一直無語,紀蘇決心以言語試探一下,看看這個戰神選定者究竟安的是什麼心。她道:「我也想家了,剛才聽墨姐說起,我也想家裡人了。」

「哦。」

「我們那草原上,天藍如洗,草地上的牛羊象天空中飄浮的雲彩一樣多,草原上兒女心胸象天空一樣廣。」

「哦。」

「我父汗就我一個女兒,這麼長時間沒見著我,他一定很擔心吧。」

「哦,」

無論她如何用言語來暗示,李均回答的,只是這一個「哦」字,紀蘇忽然間覺得再也無法忍受,她憤怒地瞪著李均,道:「你就知道哦,你就知道墨姐,你……你……你是個大壞蛋!」

她情急之中,如小兒女般用「大壞蛋」這個詞來責罵李均。李均方纔正在想彭遠程會用何種方法攻下余江城,原本沒有注意到她說些什麼,這時才驚覺,道:「啊?你罵我做什麼?」

「你……」紀蘇不由得氣結,淚水又不爭氣地要奪眶而出了,她從來不知道自己也會有這樣多的淚水。認識李均以來為他流的淚水,可能比她此前流過的所有淚水加起來還多吧。

「對不起。」看到她眼圈發紅,李均手足無措,如果紀蘇是憤然責罵或攻擊他,他都有辦法應付,但對於女孩子的淚水,像他這樣有「恐女症」者,是無論如何也沒辦法應付的。「我……我有空陪你去穹廬草原就是。」慌忙中,他有些口不擇言,作出了這個讓他馬上就後悔的允諾。

「真的?」紀蘇馬上就破啼為笑了,「你要立軍令狀,說話要算數。」

看著她如花般的面龐,李均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道:「反正我也要去見你的父汗,順便送你回去也好。」

在抵抗倭賊侵襲時犧牲的將士已經火化了,他們的遺骸在李均回來的次日午時入葬狂瀾城中央的墓園。這一天天氣陰冷,是入夏以來難得的雨天,綿綿的細雨讓人幾乎以為回到了春天。但比細雨更為多的,是狂瀾城中軍民的淚水。

李均拒絕了衛兵替他打傘,但當墨蓉撐著病體也出現在儀式現場時,他卻嚴令衛兵不得讓墨蓉淋著雨。其他將領也如同他一般,冒雨站在露天的廣場上,靜靜等候著儀式的開始。

先是一陣淒涼的鎖吶聲傳來,如泣如訴的旋律讓所有的人心都沉重起來。李均微皺著眉,向著正南方望去,樂隊後面,八列和平軍戰士全部白衣白甲,整齊地走了過來。其後是一群捧著骨盔盒的士兵,也全部穿著喪服,肅穆地行了過來。生者雖然遠遠多於死者,但看到這兩千多名捧著戰友骨灰的戰士,李均心中也不由得升起一陣酸楚。

「一將成名萬骨枯。每當有人盛讚陸帥之時,他便會如此自諷,我以前總是不明白,如今,算是明白了……」想起這兩千多鮮活的生命,想起數目幾倍於此的敵人全部被斬殺,李均心中同時升起兩種截然不同的感慨。部將的戰死,讓他覺得悲痛,但給予倭賊更為沉重的打擊,又讓他興奮。雨水澆打在他的頭盔之上,發出叮叮呼呼如應和這哀樂的聲音,然後順著盔沿向下流淌,流經李均的臉頰,一時間,李均自己也分不清,在臉上流淌著的是淚水還是雨水。

圍觀的人群之中,女子與兒童已經開始哀哀哭泣起來。開路的士兵向天空拋灑的冥幣在空中隨風而舞,悠悠地飛落在地上。每行進一段路程,便響起一陣鞭炮聲,提醒著人們注意,這是整個狂瀾城都悲痛的日子。

數千人緩緩行進出,當他們經過之後,李均與屠龍子雲等隨在其後邁向陵園。在當初墨蓉準備為李均蓋一座府邸之處,一個清幽素雅的陵園已經初具規模了。

逝者逝矣,而生者卻仍舊得面對命運的安排與生活的挑戰。李均緩緩前行,此刻他努力讓自己心中不再被前方的戰事,不再被對墨蓉的感情所糾纏,而是用在懷念戰死的戰士身上。在如種肅穆與莊嚴之下,任何雜念都是對死者在天之靈的褻瀆。即便是在和平軍中地位不同尋常的紀蘇,雙眸也微微紅腫,目光也顯得清婉柔和。這個時侯,對於死者的尊重,勝過其他的一切。

屠龍子雲身上仍舊是那套舊得泛黃的盔甲,他身旁,那個以歌聲激勵和平軍鬥志的夷人少女指尖輕輕提著裙角,低垂著臻首,緩緩而行。她清麗的臉上,秀眉微顰,目光中眼波流轉,無限哀婉與悲情流了出來。檀口緊閉,雖然偶爾會因為悲痛而輕顫,但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這個看似柔弱的少女,在失見最後可以倚靠的親人那一刻,便已經變得堅強起來。

李均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便重新回到前方。這個女子屠龍子雲介紹說叫呂恬,是一個夷人孤女,保衛狂瀾城之戰中,正是她在最危急時出現振奮了和平軍士氣,讓守軍支持到屠龍子雲出現的,對於這樣的一個孤女,也應該好好安排才是,她還太小了,才十……四歲吧。

猛然意識到自己又在想其他事情,李均將思緒收了回來。

典禮之終,李均再次對著狂瀾城的軍民致辭。但他只開了個頭,便覺得無法繼續下去了。

「狂瀾城的居民們,和平軍的將士們!今日,此時,此地……」他忽然轉過身去,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有人說是汗水有人說是雨水也有人說是淚水,然後再次面對眾人。

「我們的兄弟用他們的血肉,作為狂瀾城的城防!」李均又道,「狂瀾城必定因此戰而榮耀!」但一陣哽咽又將他後面的話堵了回去,這一次,他沒有再回過頭,只是悲慼地望著祭台之下的人群。

於是,在風雨中,和平軍的主帥站在祭台上沉默,而祭台下則是一片低低的抽泣聲。年輕的戰士仰面朝天,讓雨水將淚水沖走,空氣中的血腥味早就淡卻,但他們心中的血卻在沸騰。

百姓們也在抽泣,哀痛之餘,他們或許還有些愧疚。在戰事最緊之時,只有一個夷人少女出現在和平軍中,而他們中的大多數都在忙於逃命,忙於收拾家中的細軟。雖然他們可以「我不是戰士,打仗與我無關」為自己辯解,但他們內心深處,對於這些化成灰燼的勇士,定然有著深深的歉意。

李均明白有些話是無需他說的,他也覺得自己無法再說什麼。於是,他向呂恬招手,將她請上了祭台。

「戰事最為慘烈之時,這個少女,這個夷人少女,她與和平軍將士們站在一起。她用她的歌聲,激勵將士兵,如今,便讓她再用她的歌聲,為逝去的英靈做最後天送別!」

李均的誇讚讓呂恬白晰的臉上浮起一團紅暈,她抬起頭,看到祭台下成千上萬雙眼,又慌忙地將眼睛垂下,全然沒有那日面對凶殘的倭賊高歌的鎮定,也沒有親自射殺倭酋的勇敢。她盈盈一福,向眾人行了一禮,然後開始輕聲唱了起來。

「生有何歡,死又何懼?憂有何悲,樂又何喜?天地悠悠,我心何求?時日匆匆,此生何休?」少女清亮而又哀傷的曲調在祭台中響起,她聲音不大,但旋律卻似乎在整個墓園盤旋不止,即使無法聽清她所唱詞者,也能感覺到那音樂在自己心中緩緩流淌。

儀式便在呂恬的歌聲中結束了。眾人散去之後,李均開始在想如何安置呂恬之時,屠龍子雲卻召呼呂恬來到他身邊。

「李均。」他仍不習慣稱李均為李統領,而是直呼其名,對此李均並不以為意,地位與身份,在他眼中原本就是表面的虛浮的東西,唯有力量才是真實的,才是真正能改變這世界的。

「我同你商量一件事情。」屠龍子雲看到李均略帶疑問的目光,便解釋道:「這個呂恬小妹妹,我希望和平軍能收留她,她已經沒有任何親人了。」

李均目光在屠龍子雲身上轉了一下,又轉到羞澀地低著頭的呂恬身上。如果不是呂恬實在年紀較小,他定然會忍不住嘲笑屠龍子雲一下,「你倒挺會憐香惜玉」這一句話在他喉音轉了幾下便縮了回去。常人都是言辭鋒利如刀的,即便是李均這樣的人物也無法擺脫想賣弄自己嘴上功夫的慾望,他不同於別人的地方,在於他能控制住這種慾望罷了。

「當然,這是應當的。」李均回復道,略一思忖,他微笑道:「正好,墨蓉姐姐需要有人照顧,呂恬,以後你就跟在墨蓉姐姐身邊吧,這樣,全狂瀾城也沒有人敢欺負你了。」

面色緋紅的呂恬低低應了聲「是」,目光卻微抬,停在屠龍子雲臉上。屠龍子雲笑道:「正是,我也是如此想的。呂恬小妹妹,我帶你去蓉姐那兒吧。」

正當狂瀾城的葬儀在舉行之時,彭遠程統帥本部一萬五千人進逼余江城下,而余陽失守彭遠程全軍降伏的消息則早就由細作傳回了顯得陰森的余州都督府。

「城中守軍不過萬人,如何抵擋彭遠程的一萬五千部隊?」

幕僚成員中的重要的一位,霍澤的競爭對手同時也是堅決反對與彭遠程和作的龐武,已經戰死在余陽城頭了。雖然正是因為他的愚笨與妄動,才使得余陽城陷落的,但比之於不流一滴血便全軍投降、甚至還領著部隊來攻打余江城的彭遠程來說,他可為忠臣的典範了。

因此,當朱文海以絕望的語言向幕僚們詢問之時,幕僚們面面相覷,沉默良久。

「你們因為我朱家而得享富貴,如今朱家面臨生死存亡,為何你們不發一言?」屬下的沉默讓朱文海更覺得恐懼與窒息,得知彭遠程叛降,余陽城失守之後,他的頭髮便白了一半,而當聽說彭遠程舉一萬五千餘陽大谷之兵來攻後,他剩餘一半頭髮也變得花白。不過三十多歲的人,只因為在這風雨飄搖之際接任了余州都督之職,讓他心力交瘁如斯。

「屬下斗膽!」一個幕僚站了出來,拱手道:「如今之際,要想守住余江城,必需完成三件事。」

朱文海眼中閃過一抹希望的光芒,但立刻黯了下去,這個幕僚是龐武一系的人,連龐武本人因死在余陽,他一系的人又能如何?

「說吧。」他有氣無力地道。

「第一,請斬霍澤以絕彭遠程內援。都督正是受了霍澤這小人的蒙騙,才重要那忘恩負義的彭遠程,如今彭遠程叛逆不道,舉薦者霍澤其罪也當誅殺!」

「住口!」霍澤怒不可遏,憤然而起,道:「因為龐武無能,致使余陽失陷,彭遠程歸路被斷,不得不降。而且彭遠程用兵遠在龐武之上,龐武卻以監軍之職力壓彭遠程,使其用兵處處制肘,如今彭遠程新近歸附李均,其心尚不堅定,若斬殺龐武餘黨以治其罪,彭遠程必然會重新投入都督麾下!」

「都閉嘴!」朱文海厲聲喝道,這個時侯了,這兩派人還相互攻訐,毫無同舟共濟之意。等兩人都俯身跪倒之後,他對先前說話的幕僚道:「第二第三呢?」

先前的幕僚心中一喜,道:「第二是都督立即遣使者往余平城,命令余平守軍急速增援。第三是都督大開府庫,將庫中余財全發放給將士,令其死戰待援。如能做到此三點,彭遠程見我軍無機可乘,而後方李均逼之又急,必然會令其倒戈相向。」

朱文海將目光移向霍澤,霍澤道:「第二條也是萬萬不可,余平守軍面對四家聯軍急攻之中,自身尚且難保,即便棄守余平全軍來援,也必定給追兵趕上潰敗。而且待四家聯軍也到余江城下,我軍背腹受敵更加不可守衛。第三點尚不失為可用之計,請都督詳查。」

朱文海閉目長歎,將身軀深深埋入交椅之中。議事廳中陷入死一般的沉靜。片刻之後,屋外急急的腳步聲打破了沉靜。

「報——報都督!」來人的急切叫聲驚醒了陷入胡思亂想中的朱文海,他道:「讓他進來。」

一員武將奔了進來,撲通跪倒,聲嘶力竭地道:「大事不好了,余平城失守,肖林統領四家聯軍正向余江攻來!」

對於朱家的文武官員來講,這是最後一擊,退路與援軍都已經沒有了,他們無路可走。朱家在余州的基業,已經是大廈將傾,如果不想成為這百年家族的殉葬品,他們就必需另做打算了。

朱文海象事不關己般看著眼下這群幕僚,他們的臉色變化,他們的內心掙扎,朱文海覺得自己都看得一清二楚。這些人,只怕已經把自己當作屍積餘氣的必死之人了吧。

「你們還有何話說?」朱文海帶著諷刺地問道。

眾人訥訥無言,即便是方才力請斬霍澤之首的幕僚也一聲不吭起來。僵了良久,朱文海疲倦地道:「都下去吧,仗打了太久,血流得太多,一切都該做個最後了斷了。」

幕僚們紛紛離開,出了都督府後便飛快趕回家中,命心腹送密信給在城下的彭遠程,一時之間,朱府幕僚的心腹在彭遠程處又開了一個會,唯獨霍澤沒有派人。

其他人離開後,他仍舊留了下來,勸道:「都督,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都督不妨改扮從小道趕往陳國,都督好歹是陳國命官,若得當今陳王的幫助領大軍再次攻回,那時朱家基業便可重生!」

朱文海擺擺手,苦笑道:「陳國還會支持我們麼?況且陳王內憂外患,自顧尚且無暇,北方的洪國兵壓國界,南方恆國虎視眈眈,國內據說又有暴民為亂……」

「即便不能復興基業,都督也可多攜財寶,安安穩穩做個富足翁!」霍澤再次力勸朱文海立刻離開。

「不必了,朱家在余州的百年基業,毀於我手,我當以身殉之。霍澤,你也如同他們一樣,自尋生路去吧,不要為我而誤了你的身家性命。」

「都督!」霍澤老淚縱橫,再次拜伏於地,道:「龐武尚能死節於余陽,霍澤難道會不如他?如若都督定要如此,霍澤也願以身相殉!」

朱文海看在若大的議事廳中,就只有自己與霍澤兩人,也不由得淚水淅淅,扶起霍澤道:「你與龐武,都是忠心之士……」

一個時辰之後,余江城頭懸起了白旗,城門大開,守軍麻木地看著彭遠程領軍進入城中,而都督府,已經成為一片火海。烈火中似乎有霍澤蒼老的聲音在喊道:「彭遠程,你也定然會有這一日!」

彭遠程在火海前停下了馬,火光在他眼中跳躍不定,他臉上露出古怪的笑意,回首道:「令信使急速趕往狂瀾城,報知李統領,余州已定了!」

這個消息,是在東方露出一線曙光之際,傳入李均耳中的,李均微微一笑,披衣而起,大步踏出營門,翹首東望,不覺中站立良久。

第四卷

第一章陰影

時光如流水般逝去,轉眼間,秋天又來了。

對於陳國的百姓來說,這個秋天,是一個可怕的年成。春旱持繼了許久,官府忙於戰爭,根本無法組織起有效的水利工程,以致於夏秋兩季糧食幾近絕收。地方的豪紳則依舊歌舞昇平,商人則囤積居奇。都城洛郢的米價已經漲到了三個金幣一擔,而在豐年三個金幣足以讓五口之家舒舒服服過上兩個月。其餘鄉村更是慘不忍睹,飢餓的百姓不得不去荒野山林中尋找食物,但人多而食少,飢餓難耐的兒童晝夜啼哭,讓不少父母不得不狠心將他們拋棄於野。人食人的傳聞雖然未經證實,但每當看到饑民們餓得紅腫的眼睛,就讓人不寒而慄。

百姓們將這個天氣歸咎於去年冬天在祭天儀式上發生的怪事,被捉來祭天的人與在民間頗有好評的長公主裴紫玉同時失蹤,這件事觸怒了眾神,才導致天旱無雨的。其說雖然荒謬不經,但至少有一點,原本對陳國較為友好的北方大國嵐國國王武緯,因為不能娶到有絕色之稱的紫玉公主而大怒,任陳國如何哀告,也不肯支援一粒糧食。而周圍幾個國家,洪國不必說了,那是陳國世仇,若非乾旱同樣襲擊了他們,只怕他們立刻會乘機來攻打。蘇國雖然近些年與陳國能維持表面上的和平,但兩國間的穹廬草原上,戎人也陷入飢餓之中,糧食根本無法運達陳國。夾於這三大國之間的中行國、白國、蒙國則是力不從心的小國,雖然也希望能幫助陳國,但他們實力有限,只能愛莫能助了。

南方的恆國與陳國有著漫長的邊界,這一年恆國大獲豐收,原本可以幫助陳國。但恆國國王吳玉宇雄心勃勃,自其登基三十年來任用與陸翔齊名的柳光為帥,大大小小吞併了九個國家,恆國的邊界自南向北拓展了千里,直達陳國之側。陣國的災荒對於他來說正是大好時機,如果不是國內此時也面臨著巨變,柳光那舉世聞名的柳家軍,已經兵臨洛郢城下了。

同屬於災區的余州,較之於陳國其他地方,則要幸運的多。雖然戰亂持續了一年時光,但戰火一熄,頑強的百姓便開始為了生存而掙扎。李均以為狂瀾城的貿易收入與雷鳴城的銀礦收入,足以讓他那本來就不大的軍政機構比較闊綽的運轉下去,因此下令免去了余州農民的稅糧,因此雖然收成不好,但百姓們的實際收入卻未減少多少。當百姓歡慶幸之形落入李均眼中之時,他不由得歎道:「苛捐雜稅遠比自然災害讓百姓更受罪,人禍猛於天災啊。」

說這番話時,李均正在送紀蘇回穹廬草原的途中。余州的局面暫時安定下來了,和平軍與戎人的關係也必需重新確定。經過這半年的交往,雙方已經有了一定的依賴與信任,特別是在李均與紀蘇之間,原先的敵對已經逐漸淡去,更多的是某種內心深處的默契。

當然,李均並不指望用這麼短的時間便能消除戎人與常人間長達數千年的仇視與憎恨。即便是他與紀蘇,雖然不再爭吵打架,但也遠談不上親密。他這次送紀蘇回穹廬草原,一方面是為了實現他對紀蘇的許諾,更重要的是他要同紀蘇的父汗,穹廬草原之上三個戎人部落的大汗忽雷進行面對面的談判。

「草原景色,果然與余州不同啊。」李均望著四周,天高雲淡,放眼所至之處,全是無垠的草場。由於天氣持續乾旱,而且秋天已至,草原一片枯黃,行了兩天也沒有看到戎人牧民的蹤影,但李均仍不由為眼前所見景色而驚歎。

紀蘇也長長舒了口氣,比之狂瀾城略帶腥味的海風,這穹廬草原上的空氣充滿著草的香味,這讓她精神更為振作。她斜睨李均一眼,臉上微露紅暈,道:「你還喜歡嗎?」

「那自然,這兒天地悠悠無邊無際,讓人的心胸都開闊了許多。」李均雖然也算見多識廣,但草原風光對他來說還是初見,忍不住讚道。

「如果讓你日日都生活在這無邊無際的大草原上,你可樂意?」紀蘇聲音輕柔,便如秋風吹拂著草地,她秀眉低垂,臉上嬌紅欲滴,若是李均看了,定然會覺得這種嬌羞出現在她身上有些不可思議。

但可惜李均偏偏極目四眺,沒有注意紀蘇。他長歎息一聲,道:「在這裡居住雖然不錯,但我們都知道,看似無邊的草原,還是有著極限,草原之外別有天地啊。」

紀蘇臉上的嬌紅逐漸消失,化作唇邊的苦笑。這個男子是真的絲毫不懂自己的內心,還是故意在裝傻,亦或是心中另有所屬呢?為何他的眼睛,總是盯在墨蓉,那個身材矮小的越人女子身上?為何到了如今,仍未曾從他嘴中聽到一句合自己心意的體己話兒?

「你準備如何對我父汗說?」紀蘇決心向李均挑明,有些事情,必需去面對,如果總是迴避,幸福便會隨著時間與時機一同悄悄溜走。直面固然需要勇氣,總比事後懊悔得肝腸寸斷要讓人好受得多。

「我希望他能同我達成協議,戎人與常人之間,能和平相處互通有無。」李均略微思忖著,道,「當然,如果能讓大汗同我們結成互助同盟,那是再好不過的,實在不行,能維持現在這咱局面,我也可以接受。」

紀蘇又是羞又是惱,這個白癡一般的男子!自己問的是他如何同父汗說與自己的事,他卻以為自己要談的是什麼軍國大事!雖然戎人女子敬愛的是胸懷天下的英雄,但此時此刻,此處此景,難道就不能說上幾句溫存的話嗎?

「我是說……我是說……」紀蘇欲言又止。雖然戎人女子豪爽,但這終歸是羞人的事情,無論如何也該是男子先提起的,自己怎能在他之前提及?看著李均閃閃詢問的目光,紀蘇心中更為緊張,終於將那半句嚥了回去,改口道:「你準備在這住多久?」

李均撓著頭,對於紀蘇此時的表現,他覺得有些不適應。「這個,恐怕不能呆太長時間,我讓孟遠去請鳳九天了,估算時間不用多久他們便會到來,余州雜務也多,我可不能總是偷懶躲在穹廬草原。」

紀蘇不再作聲,再堅強的女子,在愛情面前也會軟弱如羔羊,如果說一開始她被迫跟在李均身邊,一方面是為了自己在破天門戰神像前戴上那詭異頭盔時的誓言,另一方面則是想伺機殺了李均以雪奇恥,那麼現在,經過與李均半年的相處,她已經無可救藥的喜歡上了這個年青的將領。喜歡他的足智多謀,喜歡他的英勇大膽,喜歡他對待自己人時的真誠和藹,喜歡他面對敵人時的凶狠冷酷。喜歡他的一切,既喜歡他的優點,又喜歡他的缺點,甚至於連他不解風情時的傻樣子,也讓紀蘇覺得可愛。愛情中的人,總是盲目的。

她看著遠方,大草原上秋風瑟瑟,帶來了絲絲涼意,由於地勢處於高原,穹廬草原的氣溫比余州要低上許多。余州人還穿著裌衣,草原上的牧民就必需用大襖裹住自己了。紀蘇的小辮子在風中輕擺,不時有幾縷俏皮的頭髮飄過來遮住她的目光,她輕輕拂開這幾縷青絲,像是拂開心中的陰影。

「我們來騫騫馬吧!」她回頭嫣然一笑,對李均道。

「好,我絕對不會輸給你的!」李均的少年心性並沒有完全消失,聽說比賽他便兩眼發光,但不等他催促馬兒,紀蘇就搶先驅馬前進,風中揚起一串串銀鈴般的歌聲。大草原的歌聲,就像這草原一樣,清亮悠揚。

「你賴皮!」李均夾著馬腹,座下大黑馬長嘶奔馳起來,遠遠地追向前方紀蘇的棗紅馬,片刻間,這兩人就把隨同他們的騎兵遠遠甩在身後。

「我們也快點吧?」一個護衛騎士看著與他並駕的軍官,李均的護衛長曾亮道。

「你可真笨,他們兩個人在一起,你要去惹人嫌嗎?」曾亮年紀接近三十,臉上露出與周圍這幫毛頭小子不同的微笑,揚著馬鞭道:「放心,他們會在前面等我們的。」

眾護衛恍然大悟,臉上都浮出噯昧的笑容,對於李均與紀蘇的傳聞,他們知道的也相當不少了。雖然作為李均的護衛,他們最瞭解這兩人之間的關係,但英雄美女,總是人們關注的焦點,即使英雄美女之間沒有任何事情,人們也總希望他們能發生一些事情,更何況李均與紀蘇之間,確實存在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絲呢。

大草原中的李均,他的心卻在整個神洲。而神洲在這一年中發生的巨變,也示乎預示著一個新的紀元將到來。

這年秋十月三日起,有慧星懸於南天空中,晝夜皆可見之,四日乃不見。這四日裡,日月無光,天昏地暗。

接著恆國傳來消息,恆國首都昌平城西山中似有小兒啼哭之聲,但遍尋之,不見任何蹤影,周圍百姓大恐,傳言有妖孽云云。

十月十一日,陳國西南地震,西南重鎮南台被夷為平地,死傷無數,方圓百里,人煙絕跡,成為一座死城。

十月二十日,陳國都城洛郢一口古井湧出的水為赤色,老人皆雲社稷將亂而民將流血。這異事雖然被陳國國君下令禁止談起,到百姓們早已人心惶惶,何況又值饑災,民怨沸騰。

正當陳國國君、陳影的兄長裴矩為這接二連三的異兆而寢食難安之時,兩個驚天動地的消息傳來。

恆國在位三十年的國君吳玉宇崩,臨終沒有傳位於太子,而是改傳位於第六子吳繼璋,吳繼璋即位第一件事,便是下令撤除柳光兵權,傳柳光回京問罪。柳光原本支持太子,自知難以倖免,便領著他那名震天下的柳家軍向北接近陳國邊境,陳國邊防將員派人飛騎轉達柳光請求效命的奏章。

這個消息讓裴矩又驚又喜。陳國已經多年沒有產生出色的將領,所以在與周邊國家的對峙中接連敗北,他雖有心以武力開拓韁土,但那些文臣武將們卻力不從心,如果能得到有「必勝」之稱的柳光,不亞於平增了百萬大軍。柳光與故陸翔元帥齊名,有「北陸南柳」之稱,如此人才,怎能錯過?

但憂的是,收留了柳光,也就意味著要與擁有雄兵百萬的南方大國恆國正面對抗,以陳國的實力,加上這天災,不能不說是一種極大的冒險。

第二個消息讓裴矩立刻打消了疑慮,那就是陳國饑民在「蓮法宗」這一秘密教派的組織下,起兵造反。「蓮法宗」準備時日已久,不少地方官吏甚至與之勾結,短短七日間,陳國已是烽煙四起,派出的官兵不是被擊潰,便是倒戈,已經給蓮法宗攻去了大小城池四十餘座。而且,蓮法宗五掌教中的孫遵、孫導兄弟糾合二十萬之眾,直逼向洛郢。種種災異與民謠所預兆之事,看來真的發生了。

「諸位愛卿,當此國難之際,諸位為何一語不發?」

在緊急朝會上,裴矩憤怒地質問文武大臣。

「左相國,你常自稱有滿腹韜略,如今你有何高見?」他將目光集中在左相國韋達的臉上,充滿希翼地問道。

左相國韋達是個年過四十的書生,聞言跪倒在地,道:「請陛下無需擔憂,臣以為陛下身登大寶,洪福齊天,區區叛賊,不過是癬疥之患,不需幾日便可平之。」

裴矩重重哼了聲,這番話與沒有說並無不同,裴矩雖然不是什麼明君,但什麼東西有用什麼東西無用他還是分得清的,如果真的有什麼洪福齊天,那這些讓他頭疼的問題就根本不會出現。

「大將軍衛捷,你常道陸翔與柳光都不過是粗通兵法,唯有你最精於陣戰,如今我將這洛郢城中十萬大軍交予你,你領兵出征,如何?」他又看向年過花甲的大將軍,衛捷也拜倒在地,全身顫抖,道:「陛下……臣已老邁,不堪重用,請陛下另拔將才。」

裴矩環顧朝堂,絕大多數高官都噤若寒蟬,唯有一個不過四品的翰林面帶冷笑,嘴唇微動,似乎欲言又止。

「秦千里,你有何話說?」裴矩直呼其名,問道。

「啟奏陛下,左相國與大將軍所言都極是。」秦千里不陰不陽地諷刺了韋達與衛捷,然後從容道:「大將軍言要另擇將才,天下將才,無過於陸翔柳光二人者,今陸翔雖死,柳光尚在,大將軍明以老邁為由,實則是請陛下任用柳光也。柳光名震天下,而其主不能用之,危機之中投奔我大陳,此正是左相國所言陛下洪福齊天也。」

文武百官大多點頭稱是,韋達與衛捷雖然聽出了秦千里的譏嘲之意,但此刻秦千里的計策確實為他們解了圍。唯獨御史諫議西門讓上前奏道:「陛下當斬秦千里,以阻奸邪之念。蓮法亂賊,不過區區暴民,其軍以木竹為兵,其將不識軍書戰略,陛下只要令一偏將,統數萬人馬,便可逐一誅之。而柳光為外人,來我大陳,若有不臣之心,則社稷危矣!」

「西門讓之言絕不可聽。」秦千里再次伏厥奏道:「柳光來我大陳,生殺之權皆在陛下之手,其權柄由陛下予之,陛下亦可奪之,何足為慮?相反,若是陛下不恩准柳光為我大陳效力,柳光走投無路揮兵攻我邊關亂我韁土,又有誰可以制之?」

兩人爭論的都有道理,這兩人官階都不過三四品,比之於那些一品的大員倒是有見識得多。正當兩人爭得不可開交之時,另一個也是四品官的侍郎關朋提出了一個新的建議:「臣以為二位大人所言都有理,陛下何不以柳光為將,領其本部人馬征討叛賊,同時命各州郡起兵勤王,臣聞新任余州牧華宣兵多將廣,陛下可下旨給華宣,命他領兵來征討叛賊。」

眾人都明白他的意思,是讓余州兵牽制柳光,不讓柳光借鎮壓起義之機坐大,在這個進刻,這似乎確實是最好的辦法了。

「傳朕急旨,封柳光為我大陳兵馬副元帥,統合所過州郡軍士,征討叛賊!」幾近絕望中,裴矩下了這個命令,接著他又想到余州,余州混戰之時,有大臣建議過派官兵進入,利用各家勢力的矛盾將余州軍政大權收歸國君,但他卻無暇顧及,前幾日新余州牧、余州都督華宣遣使來朝,送來不少禮物,並稱已經控制了全余州,自己還有些不安,此刻正好有了個機會,秦千里的建議正合他心意,讓這華宣出兵征討蓮法宗,順便牽制柳光,最好三方都同歸於盡。

遠在穹廬草原上的李均,也許也嗅到了空氣中傳來的血腥氣味吧,他心中休息不過短短一個月的戰爭之血,又開始沸騰起來,這一次,他將面對的對手,將比他想像的更加可怕。

年過半百的柳光與不到四十便慘死的陸翔不同,他對於軍權與力量,有著一份比常人更執著的追求。從他還是一個翩翩少年時起,他便意識到,如果沒有力量,在這個世界中只能任人宰割。

要麼任人宰割,要麼提高自己去宰割別人,生活便是如此。於是,出身沒落貴族之家的他,二十歲時費盡心機娶了當時恆國一郡太守之女,這位千金少姐向來以妒聞名,但為了能出人頭地,柳光並不認為自己的做為有什麼不對。果然,在他岳丈老頭的幫助下,他成為千總,並在隨同新即位的國君吳玉宇征討反抗的越人之時,立下了赫赫戰功,也讓自己的名字進入了這個有著雄才大略的君主眼中。

在讓他飛黃騰達的旨意下達後的那個晚上,柳光與年少時的朋友們在一起大醉,半醉中他憤怒地對朋友們道:「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不顧一切的人才能生存。」

但如今他想起當年之話,卻不由得苦笑起來。雖然由於保養得很好,他的兩鬢只有幾根頭髮露出白意,但他心中仍舊覺得三十年前自己的言語仍過於輕狂,自己真的能做到不擇手段嗎?如果真的能,為何今天會落到如此下場?

恆國新君對他不滿,其根本原因在於吳玉宇曾數次因太子之事詢問柳光,柳光皆以太子年長而有德為借口,勸止吳玉宇改立深得寵愛的六子吳繼璋,太子方面固然對他感激有加,但吳繼璋則對他深惡痛絕。就在他領兵鎮壓被恆國吞併的淮國內叛亂之時,都城昌平內異變徒生,先是身體向來健碩對他信任有加的老王吳玉宇重病駕崩,緊接著宮中傳言老王臨終之時更改聖旨立六子為太子,廢太子為廣安侯。

遠在前線的柳光立刻按兵不動,在聞知老王駕崩之時,他平生第一次感到悲痛。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所謂不顧一切而獲得的軍權與力量,不過是老王的信任罷了,這一切,都將隨著老王而去了。

無邊的哀傷並沒有讓他失去理智,他靜靜等候新王的決斷,他以為憑自己對恆國多年的勞苦,憑自己這三十年開韁拓土戰功無數,新王不會拿他如何,但等來的卻是命他交出軍權回京侯審的聖旨。

「大帥,千萬不可回京。」對他忠心耿耿的副帥韓沖諫道,「大帥如果回京,便如羊入虎口,只能任人宰割。」

柳光微瞇他長長的雙眼,捋著頜下的長鬚,面無表情地道:「不回京,那當如何?君命不得不從啊。」

「大帥何出此言,這恆國的江山,是先王與大帥胼手胝足打出來的,先王常言恆國江山,也有大帥的一半,如今新君無道,大帥何不起兵討之?」他的幕僚,面白無鬚的軍中主簿公孫明說出了驚人之語,一邊說,公孫明雙眸流轉,悄悄觀察著柳光臉上的表情。

「住口!」等公孫明口中的話完全說出來,柳光大怒地道,「你是想陷我於不忠不義嗎?竟敢出此大逆之言,難道你不想活了?」

公孫明卻從柳光的責罵聲中聽出了另外的意思,他心中暗喜,知道自己這回又猜對了。「大帥,忠義又能如何?」他跪下叩首,聲淚俱下地道:「大帥不見陸翔留了個忠義之名,卻身葬異國他鄉麼?」

「大帥!」營中諸將一齊跪了下來,望著這一片追隨自己在南征北討中倖存下的將領,柳光的眼睛瞇得更細了,臉上的皺紋也微微抖了幾下,他道:「你們是不是早就商量好了?」

「不敢,屬下等一心只為大帥安危,也顧不上其他的了。」韓沖代表諸將委婉地回答了柳光。

柳光在營中左右踱了會兒,追隨他許久的部下都明白,這是他在做重大決定前的徵兆,片刻後,他回到自己的交椅之中,證明他心意已決。

「是你等陷我於不忠不義之中的,那麼,一切便如你等之意吧。」柳光瞇成一絲的眼中冷光一閃,輕描淡寫的道。

「我等唯大帥馬首是瞻!」眾將領齊聲應諾,一時間,某種微妙的氣氛籠罩在營帳之中。

「那麼,回軍北上!我們得避開昏君的部隊,爭取在昏君調齊大軍以前進入陳國。」柳光道,「昏君對我不仁,我卻不可對其不義。」

眾將士皆訝然相視,柳光用兵,向來無所顧忌,他從來不會因為擔心誤傷百姓而迴避作戰,也不會在拿定主意之後仍心存疑慮。他既然決定了為了生存而反抗,那麼就絕不會考慮對那個背棄他的君主講什麼仁義。

「大帥,還請三思。」公孫明諫道,「如今暈君即位,海內盡皆觀望,大帥只需登高一呼,恆國百姓定然群起響應,大帥自可以弔民伐罪,以成萬世之業,為何北上迴避昏君?」

柳光撚鬚一笑,道:「你們所見的僅此而已。」他不再說下去,眾將也不敢再問。

柳光當然不是真的為了什麼仁義而不肯直接與吳繼璋對抗。新君雖然繼位得有些蹊蹺,但受先王遺澤,天下軍民決不會輕易叛之。他柳光雖然於民於國立有功勳,但此次出征所統兵馬不過五萬,如何能與吳繼璋的百萬大軍相抗,而且,多年戰爭中,雖然他武勳無與倫比,卻是在殺戳無數枯骨成山的基礎上才得以實現的,百姓畏他手中兵權,敬他指揮作戰的才能,卻不是從內心深處愛戴他。而世家豪族則對他娶悍妻以謀前程的風骨一向沒有好感,沒有實力,他是根本不可能取得成功的。

更何況,他心中還深深意識到,吳繼璋避過他的耳目,乾淨利落地繼承王位,這證明這個新王絕非等閒之輩,至少他周圍有足智多謀之士。如果他所料不差,老王的暴亡,其中也有問題。這樣的人物敢有恃無恐地剝奪自己的兵權並揚言要拿自己回京審問,如非準備就緒,絕不會如此。這些話,他不願也不會告訴部下們,一則唯恐讓他們多擔憂,二則雖然部將追隨他日久,但他仍不敢完全相信他們,誰知這其中是不是就有吳繼璋安排的人呢?或者,吳玉璋背後那佈置陰謀的人,是不是還留有後手呢?

想到這裡,他瞇得緊緊的雙眼中射出陰冷的光,但光芒只是一閃,便又換上了那不動聲色的神情。

……

「吳繼璋果然篡位了!」

在得知吳玉璋繼位之後,在柳光此次征討目標,被恆國所滅亡的淮國的某個城市裡,一個英挺不凡的男子端起琉璃杯,將其中琥珀色的液體一飲而盡,再將酒杯放下,白皙的雙頰浮起一團紅雲。

「公子的計策自然萬無一失。」站在他身前,年紀足足有他三倍那麼大但態度卻極為恭敬的老人道,「公子還有何吩咐?」

公子優雅地抬了抬上頜,旁邊捧著酒壺的美麗侍女輕移蓮步,熟練地倒滿了一杯,又悄而無聲地退下。

公子重拿起酒杯,緩步來到窗前,透過窗紙望著外面隱隱約約的景致,他陷入沉思之中。雖然他早就告誡自己,不要為負擔太多的回憶,但他卻不能不回憶。

「吳玉宇那老賊。」即便是優雅如他者,在談到這個令他國破家亡、永失所愛的罪魁禍首時,也難以扼制地罵了聲,然後接著道,「他終於死了,是吳繼璋動的手?」

「正是,吳繼璋果然親手殺死了他,他臨死前那神色,想來定是精彩絕倫。」老人咬牙切齒地道,那個敵國的君主,並沒有因為死去而得到他的尊重。有些仇恨,用鮮血與死亡也抹不去。

公子冷冷一笑。天下事便是如此,為了權力,為了那對世上所有人生殺予奪的權力,有什麼事情不能做的?千百年來,為了權力,父子成仇兄弟反目者豈止恆國吳氏?那些表面上高貴無比,看起來可敬可佩的大人物們,有多少不是這樣滿肚子骯髒的呢?自己為何會生在這樣的家庭之中,也許,作為一個普通人,自己會更快樂些吧?

想到這裡,他略有些厭惡地皺了皺兩道劍眉,如晨星般的目光透過窗紙,看透過時光,似乎看到了數年以前,那個沒有等到他回來的少女,那個在世家名門中唯一純潔無瑕的少女,在她永遠閉住的眉間,那一抹無法解開的愁緒……

「那麼,就便宜了吳玉宇了。」公子的話語裡有著濃得化不開的恨意,「下一步,就是要對付柳光,柳光……」

「吳繼璋已經勒令柳光交出兵權回京侯審了。」老人彎腰道,眉間有著一絲喜意,「只要他一到昌平,便同落入我們手中沒有差別,公子要如何處置他都不成部題。」

公子回頭直視他片刻,唇間浮起一絲笑意,這笑意讓他顯得更加英俊,也讓老人感覺到自己似乎說錯了什麼,從公子那年輕的臉龐上,傳來了讓他無法抗拒的壓力。

「你以為,柳光會坐以等斃嗎?」公子悠悠地道。

老人臉上掠過一縷陰影,道:「當年陸翔幾乎毫不還手地面對殺他的人,柳光與陸翔縱有不同,想來不會做出什麼大逆之事吧?」

「會的,他會的。」公子又移開目光,轉回到窗上。

「公子所料定然不差。」對於公子的推斷,老人非常信任,甚至勝過自己的判斷,不唯公子在他們一籌莫展之際挺身而出,領著他們走出了困境,也為了公子那令人難以平視的身份。

「你心中定然奇怪,我明知柳光會做出大逆之事,為何還要讓吳繼璋與他反目。」公子緩緩道,「如果只是要殺了柳光,這很容易,但這如何能解我心頭之恨?我不唯要讓柳光死,還要讓他身敗名裂,要讓他為世人所唾充!」說到這裡,公子哈哈大笑起來,但這笑聲中,卻充滿著憎恨與寒意,讓老人的心頭,也禁不住顫了一下。

「下面要做的,就是整合我淮國舊部,這次舉義,我不僅要復國,還要兼併天下,讓天下人都知道我大淮有人!」笑聲止歇,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一面把玩著那精美的琉璃杯,一面輕輕地說。這如果是李均說出定然要雄壯無比的話,他只是輕輕的緩緩的說,卻充滿著與李均相同的氣勢。老人幾乎用一種與他年紀不相稱的崇敬的目光,望著自己的主上,他堅信,公子說出的,就定然會實現。

「老臣這就告退,去辦理此事。」老人明白了公子的意思,躬身後退了幾步,才轉身而去。

「若兒……你看到了,你的仇,我一定會替你報的……」公子仰首向天,心潮澎湃,良久無語,忽然揮手示意侍女退下。

「你來了就出來吧。」公子冷冷地道。

室內暗黃色的光芒閃了一下,一個手執長杖的白袍人突然出現,臉上帶著一絲笑意。

「不愧是凌琦殿下,小人的土遁術也無法瞞過殿下法眼。」這個人年紀似乎也不到三十,口氣中雖然尊敬,但神色比之方纔的老人卻要自信得多。

「……」凌琦以沉默應對他的稱讚,這個人來此,絕不是為了說幾句吹捧之語的。

「殿下,我是來替教主大人傳語的。」這個人面對凌琦的冷漠,仍然瀟灑自若,似乎根本不覺得自己碰上了一個釘子。他又道:「殿下雖然復仇心切,但千萬不要縱敵,貓玩耗子,是會被耗子逃走的。」

「我的事情,不勞教主大人多操心。」凌琦開始回擊,「教主大人只管等著,等成為全淮國獨一無二的教宗便是。」

那人的眼光閃了一閃,忽然道:「那話我是替教主大人傳的,我自己還有幾句話想對殿下說。」

凌琦直視他的雙眼,兩人的目光對視許久,似乎都從對方目光中看出了什麼。

「方圓百丈之內,沒有任何異動。」凌琦緩緩道,「你有何話,就儘管說吧。」

「我倒希望殿下能把局面攪得越亂越好。」那人的神態恭敬了許多,「為配合殿下的計劃,小人來時說動教主,令陳國蓮法宗起兵舉事。」

凌琦眼光流轉,驚異之色在他眼中一閃而過:「你是讓柳光去陳國嗎?」

「正是。」那人微微有些失望,沒料到自己精心佈置的局面,被凌琦一眼就看穿。既是如此,不如挑明了同凌琦說出自己的計劃。

「區區淮國,對於殿下才華來說,未免太小了。而區區淮國教宗,對於我幽冥宗也未免太小了。」那人有力地道,「既是如此,為何不替殿下留下個進軍全神洲的引子?」

「其實是誘我進軍全神洲吧。」凌琦的目光帶著明顯的諷刺之色,對於這個人的這種安排,他很不以為然。(文*冇*人-冇-書-屋-W-R-S-H-U)

「你們以為,區區淮國便可以讓我止住腳步嗎?若兒,如果你在,你一定明白,明白我的眼裡看到的不只是這區區淮國,也不是這區區南神洲的九國,而是整個神洲!」

……

上弦月下,雷魂的影子有些長,有些孤單。

身為擁有強大靈力的法師,他當然不會懼怕黑暗,至於孤單,對於他這樣兼負著特殊使合的人來講,他已經習慣了。

站在他選為臨時觀星地點的小山包上,仰首星海,群星搖搖欲墜,似乎要撲入他懷中,似乎自般若開天地的那時起,他便站立於此,與著群星竊竊私語。

在星空中,他能看到普通人無法看到的徵兆。

「陳國……余州嗎?」他輕聲細語,一絲微微的笑意在他臉上閃過,只有孤獨一人時,他才肯將自己的內心展露出來,即使是短暫的一瞬。

他想起白天遇上的一個小流浪兒,想起那流浪兒帶來的一個他非常不習慣的朋友的問侯與邀請。

「來陳國余州,我們都在等你!」他似乎看到那張看似冰冷的少年傭兵的臉,又似乎看到一個有著爽朗笑容的美麗的越人少女的臉——雖然每當看到自己時,那張臉會傳遞出一些讓他不得不迴避的神情。對了,還有那個有些模糊了的動則「買賣長、買賣短」的夷人的臉。

「那就去一下吧,順便去看看他們。」他悄悄對群星道。

在他目光最後投向群星之時,一層陰影浮現在他的眼中。

夕陽如火,殘雲似血,整個西邊天空,都被這晚景遇得鮮紅。這紅色的光芒灑在李均身上,使得他的那身新制鐵甲,也顯得像剛染上了血跡一般。

除了跟隨他送紀蘇回家的騎士外,沒有別人隨從。在得到余州傳來的緊急軍情快報後,他當夜便要起身趕回來,苦苦挽留他沒有效果的紀蘇,賭氣不肯再跟從他回來,但此時李均已同忽雷汗達成雙方同盟的協議,有沒有紀蘇在身邊為質,對他來講也不算很重要了。

因此,他揮別仍氣鼓鼓的紀蘇時,沒有一絲遲疑,只是看到她眼中隱隱約約的霧氣,心中微震了一下。也只是微震一下而已,在陷入對墨蓉的那種難以言狀的甚至有時是痛苦的情愫之後,對於女子,對於感情,他本能的有種要迴避的心理,即便函是發覺自己對墨蓉的依戀已經超過了普通朋友界限之前,他的「恐女」症也讓他對女子敬鬼神而遠之。

他迴避了紀蘇的目光,他眼神中的這一抹驚異卻落入了紀蘇的眼中,紀蘇心中立刻翻騰起一陣酸楚。

「他是有意在迴避我嗎……」呆呆立在那兒,看著李均縱馬消逝的背影,紀蘇的心隨著那身影的遠去,而一寸寸慢慢提了起來。對自己的父親,她似乎也未從如此牽掛過,這個不解風情的男子,究竟有什麼好的?

秋風吹在身上,穹廬草原上的秋風分外寒冷,也許,今夜就要下這一年的初雪吧,本來希望他留下來,等過了年關再一起回余州,同自己在自裡呆上幾個月,他會不會忘了那個……那個……越人女子呢?他這次回去,會不會是陪墨蓉回越人嶺呢?

肩膀上傳來一陣溫暖,紀蘇回頭看去,父親慈祥的雙眼閃著老人特有的智慧的光。

「是雄鷹就該在高高的天上飛翔,只有燕雀才在巢邊徘徊。」忽雷汗用了一句草原上戎人的諺語,然後微笑著道:「這個人,正像你說的那樣,是戰神選擇的人,他的意念,便是戰神的要求,你身為戰神的侍者,是無法拒絕的。」

老父溫和的聲音記紀蘇心緩緩放了下來,她回頭一笑,將那個猙獰的頭盔重新套在頭上。這容貌這風姿只是為那個人而存在的,如果那個人看不到,再美又有何意義?

李均趕到銀虎城時,便接到消息,孟遠迎接鳳九天,已經乘船抵達了狂瀾城。

這消息讓他深為振奮,雖然對鳳九天的實際能力,他還有著一些疑慮,但只要鳳九天能對余州的治理提出好的建議,他便會輕鬆許多,俞升雖然精於吏治,但余州對他來說太大了,司馬輝軍略內政都是人才,但他的眼光又未免看得要短一些,只有曾經向陸翔提出那樣龐大方略的鳳九天,才能讓余州的統治擺脫目前這咱左支右撐的局面吧。

雖然李均在余州的政策頗可以稱之為德政了,但也必需承認,這種德政並非李均自己意識到或者說明白如何治理這片久經戰火的土地,而是他為了應對政治上出現的危機採取的臨時措施。憑借他在戰場上練出的對危機的靈敏嗅覺,他一次次在軍事上政治上避過危險,取得勝利,但他自己也不知道,這種運氣,他還可以倚恃多久。

「李統領,你終於回來了!」

趕到城門口來迎接的人,不唯有孟遠與鳳九天,余州名義上的軍政最高長官華宣也神采奕奕地出現在他面前,這讓他有些驚訝。華宣雖然對他言聽計從,雖然安於自己這個名義上主宰的身份,但由於他愛好風雅學問與藝術遠勝於戰爭與權力,對於李均也就遠談不上親密了。

「州牧大人。」李均行了個禮,然後又轉向鳳九天,再次行了個禮,熱切地伸出手,道:「鳳先生,我可終於盼到你來了!」

近兩年未見面,鳳九天身上仍是那件青灰色的長袍,面容倒沒有太大的變化,但無論是臉上還是身上,都乾淨了許多,眉宇間的氣色也比當年要清爽許多。

「李統領。」他拱手為禮,然後伸手與李均的手輕輕觸了一下,便又縮了回去。看起來如果不是為了李均的面子,他絕不肯同李均握手的。

對於他的冷淡,李均不以為意。能否得到尊重,要注意是人的內心而非禮儀。他呵呵笑道:「快走快走,我回來晚了,今夜我請客,請諸位一起去狂瀾城最大的酒樓吃一頓,一來是為替鳳先生接風,二來為我遲回陪罪。」

眾人皆菀爾。說來慚愧,身為和平軍這本部與輔助軍團總數近十萬之眾的大軍統領,李均本人卻沒有僕從與專職廚師,之所以沒有,一則他覺得軍中一切都有專人負責,要那些人沒有用處,二則他也請不起。一個好的廚師的月俸,沒有十枚金幣根本不要考慮,而李均身為和平軍統領,每月從姜堂那領到的薪餉也不過是三十枚金幣,即便如此,姜堂還有時會認為他既沒有什麼愛好又沒有家室,領這麼高的薪水純屬浪費,應該減薪才是。

也正是因為李均本人雖然控制著大筆的財富,卻仍克勤克儉,和平軍在這樣的災荒年月裡,收入除了維持全余州開支外,還略有盈餘。上行則下效,余州的百姓也就沒有那種奢華浪費的風氣,部分大富人家難免講究排場,但小戶百姓絕大多數還是量入為出的。

李均環視迎接他的眾人,發現其中唯獨沒有墨蓉那嬌小的身影,他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一陣陰影。但此時迎接鳳九天這樣的重要謀士,他不可將自己對一個女子的掛念表現出來。因此,他按捺住內心的不安,真接與眾人來到狂瀾城最大的酒樓「四海居」。

一頓豐盛的晚晏之後,李均單獨請鳳九天來到自己帳中,問道:「先生當日要我先取這余州再圖天下,如今余州已定,先生以為下一步應當如何?」

鳳九天保持不到半天的清爽形象,由於席間的活躍而喪失殆盡。他醉眼乜斜,酒氣沖天,歪了李均一眼,冷冷一笑:「真的……真的余州已定嗎?」

李均怔了怔,自覺自己說的並沒有錯誤,但鳳九天的話又似乎並非醉話,而是別有所指。

「我問過了余州的情況,這幾日裡我也在狂瀾城轉了。」鳳九天的目光開始被得炯炯,證明酒席中的醉態與輕狂,並非是他的全部面目。「你只不過統一了狂瀾城與銀虎城、雷鳴城罷了。在西南方,統治權仍掌握在四家族之手,他們無非換了面旗幟,在南方,彭遠程雖然降伏,但他手中控制大谷、余陽兩城,在這兩城中,他的話比你李均的話要有效得多。在地方,豪強世家仍舊魚肉百姓,辛苦耕作者仍無田地。便是在這狂瀾城中,你上有華宣要尊重,下有三萬大軍要考慮。離余州已定,還差得遠呢!」

李均聽得聳然動色,雖然來的時日不久,但鳳九天明顯已經看到余州統一和平的表面之下那暗藏的危機,這危機,正是李均隱約感覺到、卻始終覺得難以解決的。

「先生既然將這些危機一一指出,想來胸有成竹了?」李均渴望地道,「在下愚駑,還請先生指點。」

鳳九天哈哈笑了笑,道:「這只是內憂,余州尚有外患,席間華宣也向你說了,陳國國君下旨勤王,不知你遠在穹廬草原可知此事的來龍去脈?」

「這個倒略知一二,陳國境內饑民在蓮法宗煸動下起兵,雖然燒殺無度,但也是百姓無路可走方纔如此。」

鳳九天聽了他這半真半假的看法,眼光又變得醉意四溢,似乎對此並不滿意。

「哦,陳國大亂,半緣天災半是人禍。」看出鳳九天對自己不肯吐露真心話不滿,李均也有些尷尬。雖然對鳳九天求賢若渴,但李均在內心深處仍對這個有些古怪的謀士懷有疑慮。畢竟,經過這一年多的指揮全軍作戰,李均已經與當初言必稱陸翔的李均大不一樣,陸翔對鳳九天的盛讚,雖然仍給他以深刻的印象,否則不會專門派孟遠去迎接他,但若是一來就對他言聽計從推心置腹,那李均也就不是李均了。

「統領為何不說真話?如果真是這樣簡單,統領為何會匆匆自穹廬草原趕回來?」鳳九天毫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茶,深深嗅了嗅茶香味,然後皺起眉,似乎對李均品茶的品味也極為不滿。

「果然無法瞞過先生。」李均哈哈笑了起來,第二遍他說的也並非自己設想的全部,此刻他才確信,至少在戰略分析上,鳳九天與自己看得一樣深徹。

「我以為,陳國內亂其背後必然有陰謀。雖然自裴矩繼位以來連連征戰勞民傷財,陳國國力空虛,今年又遇上一個災荒年成,但此時距百姓走投無路還有時間,即便百姓要造反,也是等冬末春初沒有任何食物之時,才會大著膽子去挑戰官兵。」李均一針見血,指明陳國的百姓起義雖然早在他意料之中,但起兵的時間末免早了些,「而且,據我所知,凡以教派為名舉事者,其背後總有陰謀。這次領陳國饑民造反的蓮法宗我也聽說過,一向奉公守法講究修身忍讓,此次卻帶頭舉事,如果不是其教主本人深謀遠慮,先前做出那些樣子,便是它背後有人利用。」

鳳九天眼中奇光閃了閃,李均的分析,甚至比他期望得到的分析還要透徹,這個近兩年前還只不過熱情與戰術有餘的年輕人,已經在戰爭中成長成一個出色的戰略家了。

「還有呢,如果僅是如此,也不會勞李統領放下穹廬草原的正事而回來吧。」談到正事之時,他有意無意加重了語氣,顯然,關於李均與穹廬草原上戎人公主的奇特關係,已經傳入他的耳中了。

李均臉上莫明奇妙的紅了一下,燭光昏暗,也不知鳳九天醉眼是否看到了。他回視鳳九天,眼中閃出逼人的光芒,身上也散發出足以壓倒一切的氣勢。

「先生認為呢?」

在這一瞬間,鳳九天覺得李均似乎變了個人,變成了一個吞天食地傲視天下的神明,而不再是個年輕的留著淡淡鬍鬚的軍人。在這樣的壓迫下,換了任何人都會變色惶恐吧,但是,鳳九天可不是任何人。

他的神色也有些凝然,道:「我以為統領急速趕回,原因有二,一則怕蓮法宗也在余州起兵,二則欲借此機會尋機而動,看看能否攻取陳國。」

余州不過是陳國屬下一個自治的州罷了,而李均不過是余州牧華宣所僱請的傭兵統領罷了,雖然實質上並非如此,但至少在形式上,李均是陳國國君臣下的臣下,但鳳九天卻說他有著不臣之心,換了別的地方,只怕早就引起軒然大波了,但在和平軍李均的帳中,沒有什麼是不可以討論的。

「你是如此認為的嗎?」李均不動聲色,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此時此地,統領還想否認嗎?」鳳九天對於兩人間一直末達成推心置腹的默契似乎有些不滿,到了這時,李均還不肯將真心所想對他說,未免也太多疑了些。

在李均則不然。如果鳳九天是一個與他交過手的武將,或是一個才氣稍遜些的一般謀士,那麼李均立刻會對他信任有加,因為他有著絕對自信,即使把全部情況都告知他對自己也不能造成損害。但鳳九天不同,鳳九天的戰略分析能力,讓李均心中在驚歎、佩服之餘,也升起了一絲顧慮,如此人物,是否能真心效力於我?

兩人間陷入一陣短暫的沉默,兩人的頭一次見面,最後也是陷入無話可談的境地,這一次仍舊如此。出色的人物要想在一起合作無間,前提是在合作之初兩者間的稜角便已相互磨平。李均與鳳九天現在,也正處於相互瞭解與磨合之時。

「稟統領,宋雲將軍及夫人求見。」衛兵在帳門外大聲說,本來和平軍中沒有非常嚴格的等級劃分,但因為李均是在與鳳九天商量軍機,所以有人來見要先通稟,換著一般情況,宋雲與陳影是可以直接進入李均帳中的。

「快請。」李均對於有人來打破他與鳳九天之間的僵局,也是很允迎的,而且來的這兩個人,正好是他想見的兩個人。

宋雲與陳影有些遲疑地進帳,在他那張圓桌旁坐了下來。兩人對望了一眼,又看了看鳳九天。

「我先告辭了,李統領。」鳳九天起身要走,李均忽然覺得這是個向鳳九天坦露自己對他信任的好時機,因此笑道:「不必,鳳先生請留下,凡我能知道的鳳先生也就能知道。」

鳳九天看了看宋雲夫妻,宋雲臉上的笑容有些勉強,但陳影道:「留下無妨,反正我也不打算再瞞下去了。」

鳳九天聞言便又坐了下來,對於這個叫陳影的女子,他也是挺有興趣的,她的氣質與他丈夫的氣質,有著巨大的差別,兩人是如何走到一起的,一直是他們避而不談的一個話題。即便是屠龍子雲再三要求宋雲傳授經驗,也沒有得到一個字。鳳九天來的日子雖然只是幾天,但他那敏銳的目光立刻意思到這其中有問題。

「統領究竟準不準備起兵勤王?」陳影的問話直切要害,這也正是鳳九天方才拐彎抹角想從李均嘴中聽到的問題。

「嫂夫人的意思是……」李均仍然避實就虛,沒有正面回答。

「如果統領準備起兵勤王,那我就沒有什麼話說的,只不過要求讓他,」陳影瞄了宋雲一眼,接著道,「讓他當先鋒官。如果統領不肯出兵勤王,那麼就請借一支部隊給我們夫妻。」

很顯然,陳影的要求是極為荒唐的,如果借兵給她夫妻,那與李均親自出兵還有什麼差別,而且,宋雲身為和平軍的教頭,也只有在他解除與和平軍的關係後,才能談及借兵之事,否則,他的一切舉動,都應該按軍令行事。

雖然鳳九天為陳影的要求所變色,但李均卻似乎無動於衷,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後笑道:「公主殿下,你兄長如此待你們,他仍然擔心他的安危與社稷嗎?」

他的話,對於宋雲與陳影來說,不亞於晴天霹靂。自己一直極力掩飾的,自己盡力隱藏的最大秘密,給李均這不經意的一句話,完全揭穿了。

「你……你是如何知道的?」他們二人齊聲問道。

「哈哈。」李均微微笑了,「陳國如此大的事情,怎麼會沒有人告訴我?再加上二位投入我軍,時間上地點上也實在太巧,全軍之中大多數將領只怕都曉得此事,只不過你二人一直想要隱瞞,所以大家都裝作不知道罷了。」

化名宋雲與陳影的藍橋與紫玉半是慚愧半是感激,他們走投無路之時加入和平軍,在此完全沒有被當作外人,但卻一直不敢說出自己真實身份,這讓他們於心有些不安。沒有料到,他們一直不肯說的事情,卻早已是人盡皆知的秘密了。

看著他們二人的神色,李均也覺得有趣,但有趣之餘,又升起一團陰影。

「他們二人只因身份不同,尚且如此艱難,若是種族不同的男女想在一起,是不是會更為艱難?若是我與墨蓉姐姐,是不是會更為艱難?」

這陰影,越來越大,很快讓他意識到一件事情。

回到狂瀾城以來,他還一直未見到墨蓉,而其他人,似乎也在避免談到墨蓉。

第二章進軍

李均最終還是做出了進軍陳國出兵勤王的決策,他的注意力,也只得暫且將墨蓉放開。第二日他就知道,墨蓉在狂瀾城城防設施完工之後,便執意離開回越人嶺去了。屠龍子雲與姜堂雖然竭力挽留,但這個爽朗的越人女子主意拿定,便是誰也無法改變了。

內心深處裡,李均是不願意讓自己寶貴的兵力,浪費在挽救那些獨夫官僚們的社稷上,但一是藍橋與紫玉的苦求,更重要的是,他與鳳九天商議覺得,出兵可以得到許多好外。

首先可以擴大和平軍在陳國的影響。無可否認李均並不因實際控制余州而滿足,他的目標,與凌琦不謀而合。在神洲屬於中等規模大小的陳國,足足有七個余州大小,分為刑州、台州、韓州、輝州、譚州、良州與余州七部,李均得到的不過七分之一而已。雖然礙於藍橋與紫玉公主的關係,李均不能將吞併的野心象對余州那樣暴露出來,但在他內心深處卻理所當然地將陳國當作了自己下一個目標。如果藍橋與紫玉反對,那就維持陳國國名與裴矩的王位好了——就像華宣那樣,成為名義上的主君。而如果連這一點都不肯接受,那麼,就必需把藍橋與紫玉除去。雖然這個念頭讓李均本人也覺得有些可怕,這近一年來,藍橋立過不少汗馬功勞,而且他的存在,對於提高和平軍的訓練水準是極有益處的,更何況在並肩作戰中,藍橋與紫玉已經同和平軍其他將領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會有辦法的。」李均如是安慰自己,實在不行就製造一起事故,讓裴矩被人殺死而自己再替他報仇,如此藍橋與紫玉不就沒有意見了嗎?

出兵的第二個好處是免得禍水東引。對於這個起兵的蓮法宗,李均實在是心存疑慮。余州也有蓮法宗的弟子,但他們似乎對於造反起兵之事並沒有什麼興趣,為何在陳國其他地方,蓮法宗卻不約而同地起兵了呢?他們會不會把戰火燒得已經被李均看作是自家院子的余州來?對此,李均沒有把握。如果戰爭要爆發,與其是在自己家中作戰,倒不如去別人的地盤上打,這樣可以避免更大的損失。

出兵的第三個目的,在於裴矩給華宣的密旨。恆國大將柳光為新君所不容的消息,李均也有耳聞,但沒有想到他會主動投靠陳國,更沒有料到裴矩一面接納他一面又下密旨令華宣監視他。對於這個能與李均視為「師」與「父」的陸翔齊名的名將,李均有著急於一見的渴望。而且,李均也意識到,自己帳下多是平庸之輩,如果能讓這位有必勝之稱的名將為自己副手,那和平軍的壯大幾乎無人可擋了。

陳國崇德十二年十二月十日,李均於狂瀾城誓師,隨同他前往的是孟遠、藍橋,鳳九天與屠龍子雲則留守狂瀾城,一方面要制定一個能推行於全余州的制度,另一方面也要防備倭賊的再次來襲。此時距年關僅有二十天,整個余州都沉浸在新年的氣氛之中。富豪人家自是不必說,即便是普通人家,雖然遇上的是災年,但也因李均免收賦稅而略有節餘。性急的孩子,已經開始放起了鞭炮,而三萬和平軍浩浩蕩盪開出西門,更是引得無數百姓夾道燃放炮仗,祝願這支為他們帶來安寧的部隊旗開得勝。

朔風凜冽,似乎沒有為李均的出征捧場的意思,和平軍行到雷鳴城,便遇上了大雪天。在氣侯溫和的陳國,冬天要到年關左右才會有一兩場小雪,像今年這般雪來得早而且來得猛,倒是百年難遇的。魔法太學中的楚青風心中隱隱覺得一絲不安,雖然說瑞雪兆豐年,但對於行軍來說,這大雪只能說是一個不祥之兆。

「統領準備何時出發?」大軍因雪不能前進,便在雷鳴城就地駐紮等待天氣好轉。楚青風便趕來拜訪李均,兩個人手捧著熱茶圍著火爐,慢慢打發著時間。

「天氣一放晴,我便出兵,大軍在外如果停而不動,士氣極難維持,每日的物資損耗,也比平時要多上三倍。」李均對於這位仙長級的道教法師,是非常尊重的,不唯楚青風曾與之並肩作戰,更重要的是,他心中已經漸漸有將法師在戰場中發揮更大作用的念頭。

「大軍欲行,有些話本不當講。」楚青風白眉輕皺,臉上浮出一絲憂色,道:「這一年都非用兵之時日,不瞞統領,我私下為此次陳國戰事預卜了幾次,皆為凶兆啊。」

即便是李均,對於這種臨陣擾亂軍心的話,也是極為反感的。面對楚青風,他不好發作,只是哈哈一笑,轉移了話題:「雷鳴城魔法太學如何了?仙長是否考慮去狂瀾城也開一所分院,資金可由和平軍提供,仙長也可用自己的名望多多招徠各地的法師,不知仙長以為如何?」

李均的態度似乎在楚青風意料之中,他心中暗歎:「天命不可違,即便是李統領這般英雄人物,也難以掙脫天命之絆。」對於李均的好意,他微笑著表示感激:「托統領的福,這幾個月來有志於法術者與日俱增,太學中就讀的學子已有五百人,只是頗覺教席不夠。」

「仙長放心,我令狂瀾城中過往商船至神洲各地去散發太學選賢納能的消息,無需多日,天下法師便會源源而來。」李均慨然允諾,其實這也是鳳九天給他出的一計的變化,鳳九天見李均帳下人材寥寥,便讓李均下令唯才是舉,於全神洲招募有才者,現在李均推而廣之到了招募魔法太學的教席之上。

「這讓我如何報答李統領?」李均對於法師的重視,顯然超過了楚青風的預期,在這亂世之中,擁有傲人力量的法師原本是一搶手職業,但由於法師本身在大規模戰鬥中的脆弱,以及培養一個合格法師的艱難,使得法師這一行業也遠不如千年戰爭之初時那麼受尊重了。除了蘇國、嵐國、恆國這樣的大國,各國幾乎都無法組成大規模的法師軍團,地方勢力就更不用說。

「有朝一日,若有煩勞仙長之時,仙長不要推托便可以了。」李均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道。

告辭出了營帳,楚青風忽然發覺,天空中的彤雲正在散開,正天中露出一小塊藍天,一道銳利無比的陽光如劍般射在李均營帳之上,天看來要晴了。

但這並沒有讓楚青風高興,反而讓他心頭的陰霾加深了一些。

「天要亡一個人,便會投其所好,令其陷入絕地而不自知。」心中默默念著前代法師傳下來的話語,他再次擔憂地看了李均的營帳一眼。

第二日天便完全放晴,雖然還很冷,這恰好使得雪沒有化,不至於使道路變得泥濘不堪。和平軍再次在百姓的歡送之下向西行去。

一路無話,陳國崇德十二年二十九日,距新一年的到來僅有兩天之時,三萬和平軍再加上李均從彭遠程、肖林處調來的兩萬軍隊,共有五萬人已經抵達余州至陳國本土的最後一城,由江潤群控制的會昌城。

江潤群原本就是余州五小勢力之一,在李均一統余州之戰中,與其餘三家小勢力一起投靠了和平軍。也正是因為這個,李均對他們的權力與地位沒有進行打擊,相反,他們還分到了原屬於朱家的余平城。此次二人見面,卻是第一次,江潤群自然盡其所能來迎合李均。

「統領如果有何需求,請儘管吩咐,會昌雖然不大,但扼余州自洛郢要衝,各方面的物產應有盡有。」一臉諂媚的笑容、白皙的皮膚有些鬆弛的江潤群在洗塵晏上如是說。

李均不動聲色地望著他,似乎對他所說的東西極感興趣,道:「是嗎,不知有哪些有趣的物產?」

「洛郢的瓷人王不知李統領聽說過沒有?」江潤群頗有些獻寶的味道,故作神秘地道。

「瓷人王,那是什麼,一樽大瓷人嗎?」偏偏李均是個對於打仗以外的藝術與文化毫無研究之輩,甚至於可以用不學無術來稱之,也正是因此,風雅好玩的華宣才與他沒有什麼共同話題。

江潤群沒料到李均如此坦然地將自己的無知表露出來,心中怔了一怔,一種異樣的感覺浮了起來。像他這樣世代豪門,對於這些浮華的藝術極為感興趣,他只道李均至少會表示出一點興趣來,沒料到李均一張口便問偏了。

「這瓷人王乃洛郢一位姓王的瓷器藝人,他所燒的瓷器,精美無比,價值連城,因此被稱為瓷人王。」江潤群不得不解釋道,臉上的諂媚之色倒有些淡了。

李均聽了便覺無趣,瓷器與他何干,對行軍打仗毫無補益。若是姜堂在場則定然會眼冒金光,大談特談作瓷器買賣如何賺錢,但李均既然將經濟財務這一攤子撂給了他,便不再將這些事放在心上了。

看出李均對此缺乏興趣,江潤群便轉移視線,道:「李統領戎馬傯倥,這瓷器確實無法收藏,但字畫呢?我看李統領文武全才,對這字畫自然是有研究的了?」

李均搖頭道:「字倒是認識,但字畫上的字則一個都不認識,那畫我也看不懂。」

聽得李均之語,江潤群心中的輕視便又加重了一番,這樣個不學無術的野人,竟然也成了余州實際上的主宰,實在是他們這幫世家子弟的恥辱!但也正是這李均對於物慾上的幾近空白,才讓江潤群早準備良久的逢迎招數無法生效。

「那麼。」好在他還準備了最後一手,江潤群臉上浮出了一絲噯味的笑來,他輕輕鼓了三下掌,畫著仕女游春圖的畫屏之後,一陣環珮聲響,四個wωw奇Qisuu書com網絕色美女緩緩行了出來。

「會昌城小,無物能入統領法眼,只有這四個丫頭,是在下用萬金購得的,自幼養在府中教她們,本來是想留下以娛晚年,如今送給統領,正所謂英雄美女,相得益彰,哈哈哈哈……」一邊說,江潤群一邊得意地笑了起來,自苦英雄難過美人關,更何況李均這般年輕氣盛的男子?

李均果然被這四個美女所吸引,只見她們臻首微垂纖纖弱質,格外惹人憐惜。但李均心中卻忍不住拿墨蓉、紀蘇與她們比較起來,雖然單從美麗的角度來看,墨蓉與紀蘇都只能算美女而不像這四個女子一樣被稱為絕色,但不知為何,李均心中固執地認為,墨蓉的爽朗與紀蘇的自由,遠遠比這四個經嚴格訓練而出的美女要吸引人得多。

「統領放心,這四個丫頭在下可是沒有動過的。」看到李均的遲疑,江潤群誤解了他的意思,臉上的噯味之色更為濃重,道:「李統領不信,今晚便可一試。」

李均原本想辭謝這四個美麗的少女,但聽得江潤群之言他便改變了心意。這四朵鮮花,如果不帶走的話,便會落入江潤群這樣貌似風雅惜花實則不異禽獸之人的魔爪。因此,他也微微笑了笑:「既是江城主好意,我又怎能推辭,在下愧領了。」

李均的客氣讓江潤群精神一振,雖然沒有直接的統屬關係,在某種意義上說身為余州一城之主的他,地位還要高於被余州牧兼余州都督華宣請來的傭兵統領,但實際上誰都知道華宣不過是有名無實的傀儡,李均才是執掌余州生殺大權者。江潤群道:「李統領無需客氣,李統領為余州百姓安寧勞苦功高,這點小意思算得了什麼。只不過有件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對於他送如此重的禮物,李均心中也存有疑惑,如果只是為了拍馬,似乎用不著如此破費,甚至要送上四位他教養多年的美女。聽了他這一說,李均立刻明白,這個江潤群,只怕另有打算。

「是何事啊?」李均拖著長音問。

「李統領,那鳳九天何許人也,李統領怎容他胡做非為?」江潤群的矛頭直指新上任的和平軍軍師,「千古以來,神洲便是遵循舊制,鳳九天初來乍到,為何要妄加改動?」

李均心中頓時雪亮,出征之時,他將鳳九天留在狂瀾城,一方面處理狂瀾城的一些事務,另一方面也是將他心中最好的制度向全余州推行。鳳九天心中最好的制度,與李均在狂瀾城、雷鳴城推行的由多人共治政事不謀而合,勒令余州各城城主交出部分權柄,改由城內外賢人共治,而且富貴貧困一律平等,不得私自買賣人口兼併土地。這系列的措施,是李均與鳳九天商定打擊地方豪強與世家勢力,杜絕日後這些勢力又尋機割據獨立的辦法,自然會受到地方豪強世家的極力反對。

見李均認真在思考,江潤群決意乘熱打鐵,道:「就說這不准買賣奴婢吧,若不許買賣,這四個丫頭如何能從她們貧賤之家出來,怎能在我這享受富貴教養,又怎能托與統領這樣的英雄人物?」

李均「砰」地一下拍案而起,雙眼如電,直瞪著江潤群,道:「江城主,余州也好神洲也好,正是這千古以來的東西,讓天下的百姓不得太平,讓勞力者受制於人。我李均出身寒微,一介傭兵而已,不知詩書不懂鳳雅,只知道要盡自己之力讓人人過上好日子,好人不必提心吊膽惡人不能得意忘形。鳳軍師的策略,便是我李均的策略,還望江城主能三思,不然若是余州百姓也同陳國其他地方一般舉兵起義,江城主的瓷器名畫與美姬,只怕都要落入他人之手!」

被李均的突然爆發所震攝,江潤群只覺這個男子不可仰視,他站起來後那身軀顯得偉岸高大,散發出橫掃一切的氣勢與銳不可當的決心。江潤群根本無法抵抗,一瞬間他甚至以為,李均會出手殺了他,但李均的話讓他又慢慢從死亡的冰冷感覺中回復了過來。

「是……是……統領教訓得極是……」一面抹著額間的冷汗,江潤群一面唯唯若若,此時,他開始後悔將李均請到他的府中來。

「江城主的厚禮,我是收下了,現在就告辭,請江城主按鳳軍師所言行事,我不在余州之日,鳳軍師便如同我一般。」

李均也沒有行禮,不再理會強自支撐著站起、喃喃說著些自己都聽不見的客氣話的江潤群,大步出了客廳之門,在門口他又停了一停,道:「你們都跟我走。」

那四個少女神情古怪地望了江潤群,這在半日前還是她們不可一世的主人一眼,然後娉娉緩行,每一步都合乎淑女標準,每一個動作都顯風情萬種,但可惜,李均就是覺得她們的動作扭怩緩慢,故作姿態。

……

大軍悄然無聲地行進在雪地之中,數萬人的長長隊例,蜿蜒伸展,向前望不見首,向後看不到尾。李均前瞻後顧,心中升起無限感慨。

如果陸帥在世,知道自己領著這支遠比當初無敵軍數量要眾的隊伍時,不知會如何感慨?

進入陳國本土已經有三日了,離開會昌之前,他令侍衛長曾亮與部下三位年紀較長者將那四個少女送回狂瀾城。說年紀較長,也是相對而言的,都沒有超過三十歲,李均讓他們護送,心中其實有著深意。

作為老資格的和平軍戰士,他們也該成家了。普通的傭兵多為生活所迫不得不在戰亂中出售自己的生命,但和平軍不同,和平軍是有自己基地與家園的戰士,他們有一個公共的家,也應有個私人的家。那四個傢伙平時總是談見到美女應該怎麼樣,這次給他們機會,他們應該知道如何去做,總不能如何追女孩子也要我來教吧。

李均的想法與他的年齡極不相稱,而且,嚴格地來說他自己對於追女孩子也是一籌莫展。此時他也不曾考慮,這四個溫室中培養出來的嬌嫩花朵,是需要懂得憐香惜玉的人用心去呵護,是需要文雅風趣的人同她們談風弄月,而不是只懂作戰的勇士。當然,這並不能怪李均,李均自己,就是一個不懂女孩子心理的人。

李均乘著新年進軍的謀略果然得逞,蓮法宗的叛軍根本沒有想到和平軍會在這大伙忙於過年之時進軍,應此對於李均的進軍路線沒有防備。和平軍勢如破竹,先鋒官藍橋不時派細作回報前方所見,這一路上和平軍與起義的農民軍有過兩次小小的接觸,在藍橋的奮勇之下,和平軍的主力甚至還沒來得及趕上,戰鬥便已經結束。但藍橋無論如何也無法向那些面黃肌瘦的「賊黨」下狠手,都是擊潰了事,因此斬獲首績不足三百。

「稟報統領。」細作的馬在李均身前停了下來,大聲道:「前方便是寧望城,城中有賊軍一萬,藍先鋒也抵達城外,問是攻還是暫緩?」

李均一皺眉,藍橋是員難得的勇將,但卻不是一個能獨當一面的名將,他手中有和平軍一萬五千人,又挾兩次戰鬥獲勝之勢,本可以乘機急攻寧望,但他卻派人來問對策,雖然是慎重的選擇,但也殆誤了軍機。

好在也沒有什麼關係,李均將眼光投向前方,既是已經失去了出其不意急襲奪城的時機,那就大可以慢慢來,盡量減少自己的損失。「回報藍先鋒,圍住寧望城,不要輕易出戰,小心敵軍偷襲。」

細作喘了口氣,便又調轉馬頭奔馳而去。李均看著前方被大軍踏出的一道黑黑的路痕,大聲令道:「全軍加速!」

當他的主力抵達寧望城下時,藍橋已經將城團團圍住。蓮法宗的亂軍大多為沒有經過訓練的鄉民百姓,他們憑借人多勢眾可以將心虛膽怯的陳國守軍趕走,卻無法撼動和平軍的陣腳。雖然利用和平軍剛到下營之機,他們也派出精銳進襲,但藍橋得到李均指示之後早有準備,親手斬殺了蓮法宗的大將,迫使他們逃入城中閉門不出。

李均遙望寧望城,城不大,溝壘與城牆都年久失修了,如果強攻的話並不困難。

「藍橋,你領軍自南門猛攻,我親自領軍自東門攻擊,孟遠,你領一萬人自北門攻擊。」李均觀察了片刻,敵人有一萬五千之眾,如果強攻,即便是兔子急了也會咬人,況且這些走投無路的亂民,但是作為進入陳國本土之後的第一次大戰,如果不能以最小代價迅速攻下,對於己方士氣會有很大影響。

「那西門呢?」幾員偏將都渴望地盯著李均,希望他能令他們攻取西門,建功立業。但李均只是一笑,道:「你們以為,我此次是要多斬獲賊軍還是要奪取此城與百姓人口?」

「自然是奪城了。」原本是銀虎軍千總的范勇道,余州平定之後,李均便將他與尚懷義等調了過來。

「這些賊兵雖然說是叛賊逆黨,也實在是可憐之輩。」藍橋臉有愧色,他出身也是極低微的,如果不是娶了裴紫玉,他內心深處只怕會更傾向於這些造反的百姓一些,「若非官府逼得緊了,他們也不會起兵,我一路來用精銳之師擊這烏合之眾,勝之也沒有什麼味道。」

李均輕輕悠蕩著馬鞭,道:「正是,你們記住,和平軍此次前來是解民於倒懸,而非與民為敵的,因此我只攻三門留下一門,讓他們有逃生之路。如果敵軍見無路可走,必然誓死血戰,現在他們見有退路,只需小小挫他們銳氣,他們便會無心戀戰自行崩潰。」

這一日千飯過後,城中的蓮法軍發現原本將寧望城圍得水洩不通的和平軍開始重新調動,東、南、北三個方向敵軍大盛,而唯獨西門的士兵卻蹤影全無了。

「我料敵軍必定以西門為主攻對向。」一個蓮法宗祭酒道,「如今他們故意在西門示弱,正是為了掩飾其主攻目標,我不信敵軍會同時自三面進行攻擊。」

他的話竟然為蓮法軍其餘將領所接受,於是,城中一萬五千蓮法軍的近一半集中在西門附近,而其餘各處只是多張旗幟虛張聲勢。

李均在城下看到城頭的異動,不由得苦笑搖頭:「自做聰明,城中不過一萬五千士卒,這三面卻旌旗密佈,這不等於是告訴我這是虛兵之計麼?傳令,擂鼓,攻城!」

先是一陣嗚嗚的號角聲響起,緊接著,寧望城東、南、北三面鼓聲震天。巨大的牛皮鼓在羌人力士的擂擊下,發出的聲音連大地都輕輕顫抖,紫色的戰旗指引下,和平軍的鐵甲步兵當先推進,直逼三處城門。

城中的蓮法軍將領見了這大異於陳國官兵的聲勢,不由得相顧失色。戰鬥尚未相接,他們便在氣勢上弱了幾分。那個祭酒見士氣沮喪,便大叫道:「有何可懼?為蓮法宗而戰,死者不過回歸天神所在這地,不要為敵軍嚇倒!」

在他又是高聲呼喝,又是拿死後升天的種種待遇誘惑之下,將士們總算鼓起一點勇氣,開始進行抵抗,但他們的抵抗,讓身經百戰的和平軍將士不由得笑了起來。他們在和平軍進入射程之內前,便迫不及待地開始射箭,這些箭都輕飄飄地墜在和平軍陣前。

「投石機,連弩軍!」在李均簡明扼要的命令之下,和平軍的投石機開始發出吱吱啞啞的聲音,巨大的石塊開始向城頭砸了過去。兩人一組的連弩手也將有普通箭枝兩根那麼長的弩箭從弩機上射出,在城頭的守軍被這有著絕對優勢的遠程攻擊打得暈頭轉向,四散逃避開來。

一個守軍拚命躲開呼嘯著從天而降的落石,卻沒有注意到自己已經踏在城垛之上,腳下一滑,他便從城頭墜落下來,危急中他伸手扒住了城垛,但緊接站一塊石頭擊在他的手指上,五指被得粉碎,他還沒來得及用另一隻手,便迅速成向下滑落,祭酒們在傳教時構築的天堂,似乎就在眼前,他貪婪地睜大眼睛,想在離開這世界前多看上一眼。但是,寧望城城牆不高,從城上掉下來,只不過讓他吐出一口鮮血,外加左腿骨折,肉體上的巨大疼痛,讓他從幻想中清醒,發出悲慘之至的哀鳴,但他這無助與無望的哀鳴,早就被和平軍的戰鼓聲與喊殺聲所淹沒。如同東海的狂濤一般,和平軍以這些職業農夫而業餘的軍人從未見過的威勢,將他們外在的防線與內心的防線,都徹底衝垮。

短兵尚未相接,蓮法宗守軍便已經潰散。東、南、北三處和平軍同時發動了攻勢,這三處的守軍都陷入自顧無暇的窘境之中,根本無法相互支援,而唯一有餘力的西門守軍,看到自己人的死傷與慘況,無不心驚膽戰。

「我們錯了。」一個士兵絕望地道,「和平軍根本沒有從西門來,他們是從另外三處進攻的,他們兵力太多,寧望城小兵少,根本不可能守住!」

「我家裡還有老婆孩子……我不能死啊……」另一個中年的士兵幾乎嗚咽起來,「本以為隨著蓮法宗,可以讓家人過上好日子,現在……現在……」他忽然二話不說,扔下了手中的兵器,撒腿便要走。

「快走吧,這裡沒希望了。」一個從南門逃過來的士兵大聲道,「快開城門,祭酒已經戰死了,我們快走!」

「你們這些不忠的傢伙!」一個頭目伸手去攔他們,道:「祭酒進了天神之所,你們難道想去煉獄嗎?」

那個逃兵一刀將他劈倒,咬牙切齒地道,「這裡已經是煉獄了,還有比這屠場更可怕的嗎,想活的就開城快走,和平軍說了,投降逃走者免死!」

西城的守軍側耳傾聽,果然和平軍在高聲吶喊,「降者逃者一律免死」的呼聲震耳欲聾。其餘三門的敗兵接二連三地趕了過來,一時間,尚有一戰之力的西城守軍成了自己人攻擊的目標。

「開城,否則自己人就先得殺了起來!」另一個頭目只得下令開城,城門一開,敗軍便爭先恐後擠了出去,人馬相互踐跳,幾個傷兵因體力不支而倒地,一開始還大聲求救,但從他們身上踏過去的人多了,他們也變得無聲無息起來。

自開始進攻起僅一個時辰,和平軍便順利地攻進了寧望城,奪得自己在陳國本土的第一個基地。此戰和平軍傷亡不過五百人,斬殺敵軍三千人以上,俘虜了兩千餘人,其餘蓮法軍都膽破逃走,就攻城來說,和平軍是以極小的代價,取得了不錯的戰績。

但李均心中卻有些沉重起來。和平軍的傷亡,大多都是在進城之後,為蓮法宗散兵侵襲所致,這些蓮法宗的散兵甚至一點也不在意死亡,雖然他們人數在蓮法軍中只佔少數,但如果有五萬這樣不懼死者組成的軍隊,那即便是和平軍,也難以取得勝利。

「稟報統領,城中餘糧早被逆賊運走,城中百姓都飢寒交迫。」副將將寧望城的情況簡明扼要地向李均作了介紹,他們奪得的,不過是一座沒有物資卻有著兩萬戶饑民的空城罷了。這兩萬戶饑民,正是和平軍的一大包袱,如果不能處理好,他們為了生存鋌而走險,和平軍只怕會有大麻煩。

「這倒奇了。」孟遠吃驚地道,「我們來得這樣急,他們沒道理有時間將糧食轉移啊。」

「我問了市民,一月之前,蓮法宗攻下寧望城時,城中官兵以防止資敵為名,將糧食燒的燒運的運,已經弄走大半,蓮法宗入城後全城的糧食,全部是他們從懷恩城的懷恩倉運來的,百姓已經在嚷嚷問我們是否管他們飯了。」那個副將面色有些困惑,他們作為解民危難的軍隊出現,卻面對這樣一個局面,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李均心中也頗覺難堪。被稱為官兵的人將糧食燒的燒搶的搶,而而稱為逆賊叛匪的人卻管了這兩萬戶百姓的口糧,現在,他有些理解蓮法宗內為何會有那樣悍不畏死的死士了。

而且,缺糧也必定會給和平軍帶來麻煩,這是當先要解決的問題。

「尚懷義,你領兩千人回會昌,負責督運糧草,必需盡快將糧食運來,遲則有變。」李均不得不下令道,然後問軍需官,「軍中存糧夠食多久?」

軍需官對此極為熟悉,道:「統領進軍前有言,第一戰要攻其不備,因此只攜有十日糧食。」

「分一半給百姓。」其實對此他心中有數,只不過求證而已,李均斷然令道,但臉上卻露出複雜的笑意,「注意,讓百姓看到我們糧食要有餘,看到我們糧食有的是,明不明白?」

「是!」軍需官明白李均的意思,如果寧望城百姓得知和平軍糧食不夠,便會生亂心,而蓮法宗雖然已經敗走,但難保城中無人與他們勾通,若是知道和平軍軍糧短缺,一定會堅壁清野守而不出,那時和平軍要想短時間內攻破敵軍囤糧大城,勢比登天。

李均站在行軍地圖之前,這是當初司馬輝在雷鳴城中奪取的戰利品,對李均來說當真是萬金難買的珍寶。他仔細看了會兒,口中喃喃道:「懷恩城……」

在他面前是控制在蓮法宗亂軍手中的懷恩城、與懷恩不過兩天距離的原定城、寶山城,這三城互為犄角,如果冒然進攻其中之一的話,必然會被另外兩城的援軍所夾擊,而如果同時攻打這三座城,也就意味著攻方手中必需有足夠的兵力。

現在這三城的情況都不知道,雖然趙顯與王爾雷早派人去聯絡陳國的流浪兒,但饑荒對他的確良打擊太大,普通百姓尚且缺衣少食,何況這些無家可歸的孩子。

必需盡快摸清這三城中的情況,俘虜口中可以得知一些,百姓口中也可以得知一些,雖然還不夠詳盡,但也基本夠用了。李均反覆思索,又問道:「王爾雷呢?」

「上街去逛了。」藍橋道。

「攻城中俘虜的蓮法宗亂軍最高頭目是誰?」李均問道。

「是一個祭酒。」藍橋笑道,這個稱呼讓他有些覺得不倫不類,「帶那個祭酒來!」

被帶上來的正是那個以為李均會自西門主攻的祭酒,被五花大綁,卻仍一臉的不服氣。他那雙一大一小的眼睛以狂傲的姿態面對著李均,押他上來的和平軍戰士令他跪下,他卻無論如何不肯屈膝。和平軍戰士火起便是一腳,踢在他的膝彎處,他膝一鬆,但立刻挺直起來,看來還挺倔強的。

「不要,不要。」李均一眼看出這個祭酒是個自以為是的人,如果硬要他跪下,打死他他也不會說出真話的,那麼,柔可克剛,虛可克實。李均在臉上堆起溫和的笑意,道:「祭酒大人不願意跪下,你們不要無禮。」

那個祭酒見和平軍的將領神情比較平和,倒也出乎意料,眼中的狂傲之色收了不少。只知李均繼續道:「來人,為祭酒大人鬆綁,看座。」

押送的和平軍戰士立刻解開了繩子,另一個則拿了張椅子。這祭酒也老實不客氣大大咧咧坐下,心道死都不怕,還怕你們玩什麼花樣不成?

「祭酒先生仙鄉何處啊?」李均漫無邊際地問道。

「不要你管!」祭酒擺出一副無論如何也不合作的架式,看來是拿準了李均對他不會如何。

「祭酒先生看來不太服氣啊,那倒也是,我軍數倍於守軍,且守軍虛乏鍛煉,當然會敗,絕非是祭酒大人的失誤。」李均小小地安慰了祭酒一下。

那祭酒的神態果然緩和下來,臉上的傲氣也沒有那麼濃了。對什麼樣的人說什麼樣的話,善戰者攻心為上,這又一次驗證了李均的心得。

……

北風又開始呼嘯起來,雖然天空尚晴,但這風兆示著又一場暴風雪即將來臨。

被李均好吃好喝好招待的蓮法宗祭酒,仍是以一個「不」字應對一切,李均問他任何問題,不是「不知道」,就是「不要你管」,在他看來,只要以完全不合作的態度對付李均,李均的攻心之術便完全會失去作用吧。

然而他不知,只要他活著,李均的目的便達到了。酒足飯飽之後,李均又帶著他來和平軍營寨中到處參觀,所到之處兵強馬壯,戰士們精神抖擻,李均還特意領這祭酒來到輜重糧草囤積之所,指著堆積如山的糧草道:「如何,我兵強馬壯糧草充足,何事不可為之?」

那祭酒這次沒有以不應答,而是沉默。李均得意地大笑,伴隨著他的笑聲,那祭酒心中卻升起一陣寒意。

眾人再回到營帳之中,大帳中又擺上了豐盛的宴席。李均問道:「祭酒大人尊姓大名?」

「蔣士道。」這次祭酒沒有沉默了,想來和平軍的威武軍容讓他也覺得眼前這將與他的部隊是一支難以抗衡的力量。

「蔣祭酒是聰明人,聰明人都識時務。」李均微醉地道,「只要祭酒大人願意為我效力,日後榮華富貴,遠勝於如今一個區區祭酒,如何?」

蔣士道舉目與李均對了一眼,只見李均兩眼中有些紅絲,目光混沌,遠不如剛見時那樣深不可測,見他望向自己,李均伸手一指那宴席,又道:「只要祭酒答應了,咱們就不醉不休,若是祭酒不答應,來人!」

兩位高大的甲士應聲出現在帳門口,李均冷笑道:「若是蔣祭酒此時仍不答應,那便是不識時務的蠢才,要你何要,斬了餵狗吧!」

蔣士道略遲疑了會兒,然後仰天大笑道:「死則死吧,有什麼好怕的!」說完之後,昂首大步便向那兩名甲士走去。李均聞言不怒反喜,急忙攔住他,深施一禮道:「蔣先生莫怪,方才是試試先生膽氣,如今知道先生果然是當世英傑,小子年幼輕狂,還請先生不吝指點!」

蔣士道先是怔了一下,但旋即暗想:「如能暫且穩住這小兒,再另尋脫身之機,趕回蓮法軍中將軍中虛實告之上師,豈不是一件大功德?」

心念一轉間,他便拿定了主意,也笑道:「統領過謙了,統領少年英雄,領著數萬大軍,哪裡需要我置嘴?」

李均見他回心轉意,忙執其手拉他入席,道:「先生不必客氣,有何指點便直管說,在下雖然不勝酒力,今日得先生乃平生一快事,拼卻一醉也要陪先生盡興!」

酒過三巡,蔣士道見李均已經臉紅脖子粗,也不管天寒地凍,將帽子也摘了,頭上熱氣騰騰,知道他酒量果然不行,便有意問道:「李統領,這寧望城城小民少,而且又無物次,何不立刻攻取懷恩城以資軍?」

李均大著舌頭道:「不可……不可……」見蔣士道仔細盯著他,李均面露狡猾的笑容,道:「蔣先生……不會洩露我軍……我軍軍機吧?」

蔣士道輕輕一抖,若無其事地道:「統領既是信不過在下,就令甲士再將在下推出去斬了,否則統領軍中虛實已經在我眼中,即便統領什麼也不說,在下逃走也是立了一功。」

李均哈哈大笑道:「先生也……也太多心了,我……可沒有懷疑先生的意思……」然後,他卻沒有再說下去,而是頻頻勸蔣士道飲酒。

蔣士道見他沒有吐露的意思,心中尋思如何才能在他嘴中套出話來。於是二人天南海北亂聊了會兒各地物產與奇事,李均還大吹特吹當日自己是如何除去蛟精的,蔣士道想法子又將話題繞回眼前的戰事來:「統領雖然糧草充足,但在此耗延時日也非上策,如今蓮法軍大軍逼近洛郢,前鋒距都城不過三百里,統領不速速進軍,只怕大事去矣。」

「呃……」李均打了個飽嗝,然後道:「說……說與先生聽也無妨,我正……要進軍……」

「統領是否準備攻取懷恩?此地囤有大量糧食物資,統領攻下後便不愁糧草了。」

「不……不可!」李均拈了口菜,大笑道:「我糧草足夠……無需更多……而且,懷恩與……原定、寶山……互為犄角,我兵力……不足以同時攻此三城,若是只……只攻一路,便會腹背受敵……」

對於李均的這種判斷,蔣士道心中也是有數的。當初之所以在相臨的三城之中分兵囤占,目的也正是互相支援不至於孤軍作戰,蔣士道心中所念的,不過是李均到底會如何破這三城之勢。

「那統領該如何是好呢?」蔣士道滿臉憂容地問道。

「無妨……無妨……」李均又是大笑,「我兵力……雖不足攻……三城,但足以分兵兩路,以重兵攻原定、寶山其中一城……以一部阻另一城之援軍。」

「那懷恩援軍該如何是好?」

「我自……自然會用疑兵之計,讓逆賊以為……我將攻懷恩,囤糧重地……逆賊擔心有失,必龜縮……不出!」李均斷斷續續地道,然後又道:「等他們知我真意之時……原定與寶山已落入我手……此刻懷恩一座孤城,唾手可得……」

蔣士道不得不承認這個計策確實可以生效,心中也更加急於知道李均的具體安排了。

「李統領果然好計,真是智深似海啊。」他讚不絕口地道,「只是不知李統領想在寶山與原定之間選哪個城為主攻方向?」

正這時,席間作陪的孟遠一陣猛烈的咳嗽,李均向他望去,只見他狠狠瞪了自己一眼,這一眼似乎讓李均清醒了些,他笑道:「天氣如此暖和……孟遠……孟遠兄為何會傷風?」

孟遠的咳嗽不過是故意發出以制止李均繼續說下去,見李均問了,他乘機道:「末將不勝酒力,喝著喝著便不禁咳嗽,統領酒已足夠,再喝下去,蔣先生便醉了。」

蔣士道訕訕地道:「在下也不勝酒力,統領還是讓在下去安歇吧。」

給孟遠一提醒,李均看來醉意減了幾分,笑道:「既是如此,那……來人!」

這次進來的是兩員侍衛戰士,李均道:「為……為蔣先生安排好……住處!」

蔣士道隨著這二人出營,他只走出門口,便聽見孟遠在埋怨李均不該多喝酒,蔣士道心中一動,佯醉閃到帳邊,只聽得李均道:「無妨,我令人看著他,若是……」下面的就聽不真切了。

蔣士道心中冷笑,既是知道李均的安排,他又怎能上當,只要騙取了李均的信任,隨時他都可以離開這裡,反正看樣子距李均進攻的時機還有幾日時間。

這一夜蔣士道思前想後,盤算著如何能讓李均真心相信他,因此直到很晚才睡去。次日晨尚在朦朧間,就聽見李均在帳外高聲笑道:「蔣先生醒來沒有?」

帳外的武士低聲道:「還沒有,蔣先生鼾睡一晚,沒有任何異動。」

蔣士道佯做熟睡,發出輕微的鼾聲,又足足在榻上賴了半個時辰,他才長長伸了個懶腰,起來見李均正端坐在帳中,大驚道:「勞李統領久等,蔣某罪該萬死……」

「蔣先生不必如此。」李均微微一笑,「在下也不過等了片刻罷了。」

蔣士道雖然不願真正追隨李均,卻也不由為李均氣度歎服,身為數萬大軍的統領,卻在一個昨日還是囚徒的人榻前安候多時,這絕非常人能辦到的,昨日如果不是醉酒,自己只怕沒那麼容易從他嘴中聽取機密。即便如此,他今日來還不知會如何處置自己。

果然,李均詳細端詳他良久,忽然笑道:「昨日醉後胡言,不知對蔣先生說了什麼?」

「這個……」蔣士道露出思索的神色,然後苦笑道:「在下也醉了,忘了統領曾說什麼,只記得統領似乎講過狂瀾城東海外的蛟精之事。統領莫怪在下將統領昨晚說的豐功偉績忘懷。」

李均明顯地鬆了一口氣,然後道:「無妨,無妨,不過說了些閒事罷了。蔣先生快些洗漱,在下略備宴席,請先生進餐。」

蔣士道知道自己已經在一定程度上博得了李均的信任,便含笑允命。用過早餐後,李均緊鎖雙眉,在營帳中轉了轉,忽然道:「先生膽氣,在下深為佩服,有一件事想勞動先生,不知當講不當講。」

蔣士道暗喜,道:「統領儘管吩咐,士道敢不從命?」

李均深深地盯著他,道:「我要將先生放走,先生可否為我傳遞一個消息?」

蔣士道強按住興奮,唯恐被李均看出來,道:「什麼消息?」

「我想請先生去懷恩城,告知逆賊我軍中缺糧,即刻便將發兵攻打懷恩。」李均臉上露出狡猾的微笑。

如果不是昨晚聽了李均的安排,蔣士道定然會大吃一驚,他為何為將自己的計劃告知於對手。儘管如此,他仍然裝出吃驚的樣子,道:「統領此言差矣,我既投靠統領,萬無再將統領軍情洩露的道理,如果統領要士道探聽懷恩虛實並作為內應,士道萬死不辭,要士道通敵,士道絕對不能。」

李均哈哈大笑,拍著蔣士道的肩,道:「放心,放心,先生所洩露的是我要賊兵知道的,先生儘管說給賊兵,若我奪得懷恩城,這首功當算先生的。」

蔣士道心中冷哼,看來李均真是個冷血之人,如果按昨晚他的安排,自己告訴懷恩城中守軍他將攻懷恩,嚇得守軍閉門不出,讓李均將其餘二城一一攻克,那麼守軍定然會想到是自己為李均效力散佈假消息的。那時,自己就是有一百條命也不夠蓮法宗殺的,難怪李均會對自己優禮有加,不過是想利用罷了。想到這裡,他更打定了主意。

「原來如此。」他裝作深明其意地道,「既是如此,士道不能不從,不知統領要士道何時出發?」

「事不宜遲,先生現在就請行,否則在我軍中呆久了知道的人一多,我這計策就不靈了。」李均道。

蔣士道暗自心喜,李均的要求正合他意,儘管沒辦法從李均嘴中套出他究竟要以哪個城為主攻方向,但這些情報已經足夠了。憑借這些情報,他也許會升為上師吧。

告別李均後,他便獨自出了西門。李均還送了他匹馬,這讓他能更快地趕往懷恩。一路上風餐露宿,原本要三日行程他只用了兩日便趕到了。

懷恩城的蓮法宗早已得知李均攻克了寧望這一門戶,因此大門緊閉,不讓任何閒雜人等進出。蔣士道驅馬來到門前,大聲喝道:「城上的兄弟快開門,我是寧望城來的,有緊急軍情!」

鎮守懷恩的是蓮法宗十六上師之一的薛謙,他早有嚴令,要謹防和平軍細作進入城中。因此守衛的鬼卒並未立刻開門,而是緊急通報了薛謙。

「你是何人,如可從寧望城來?」薛謙不敢大意,手按城垛探身向下問道。

「上師不記得小人了嗎?」蔣士道慌忙下馬,跪倒在地道,「小人蔣士道,為寧望城三祭酒之一,月前曾在上師帳下效過力。」

薛謙瞇著眼睛看了看他,覺得這人果然面熟,於是沉下臉道:「原來是蔣祭酒,你失去寧望城,卻未與寧望共存亡,怎麼有面目來見本座?」

蔣士道叩首道:「小人失去寧望城,本來罪該萬死,但小人因在和平軍中探得緊急軍情,故此留下殘軀來向上師稟報,還望上師讓小人將功補過。」

薛謙聽到緊急軍情,心中先是一顫,道:「既是如此,開門,放他進來。」

蔣士道進城將與李均的一席話原原本本全部告知了薛謙,然後勞勞地盯著薛謙的臉,希望從他臉上開到自己渴望的神情。但薛謙一言不發,在室內轉了幾圈,然後笑道:「蔣祭酒,你中計了!」

蔣士道吃了一驚,道:「上師之意是李均騙了我麼?」

薛謙道:「正是,要麼是你中計了,要麼就是你與李均勾結,想來欺騙於我!」

蔣士道聞言,心中的希望之火頓時被這瓢潑大雨淋了個透濕,他跪倒在地,哀聲道:「上師明察,小人不曾與那李均勾結,句句都是實話,李均無論如何威逼利誘,小人也不敢叛教,請上師明察!」

「我來問你。」蔣士道的辯白讓薛謙心中的判斷微微動搖了一下,他道,「你有何德何能,李均要如此看重於你?你自稱在李均帳前誓死不跪,為何我只是說了一句你便跪下?李均其人用兵,我也曾有耳聞,心思縝密善用奇計,怎能讓你探知他的戰術安排?又怎能讓你如此輕易離去?如果我料不差,你前腳出了寧望城,李均大軍後腳便跟了過來!」

蔣士道頻頻叩首,道:「上師容稟,小人這雙膝,上跪大神,下跪教中各位大人,怎能向李均那黃口小兒小跪?李均並不是真的看重小人,而是想犧牲小人來實現他的陰謀,如果他陰謀得逞,上師閉城自守不去救援原定與寶山,等原定與寶山陷落後上師知道中計,定然會斬小人以謝罪,李均根本置小人生死於不顧,怎能算看重小人?至於小人得知李均戰術,原本是他大勝之後酒後失言,而且為了防止小人懷有二心,他專門令武士在小人帳外守了一整夜,見小人無異動才相信小人。他要利用小人,自然要放小人歸來,否則他的狡計如何實行?」

薛謙在室內踱了幾步,這蔣士道分析事情有條有理,也頗有辯才,看來倒真有三分才學,他輕輕嗯了聲。蔣士道見他面色轉緩,偷偷出了口長氣,又道:「上師不妨令人沿著小人來路去探,如若李均真地跟蹤而來攻打懷恩,必然掩旗息鼓以避我軍耳目,如果他雖派兵前來,卻大張聲勢,那便是為了配合小人,要上師誤以為他將主攻懷恩。」

「哼,我如何會中李均的詭計?」薛謙冷哼一聲,心中卻覺得這蔣士道言之有理了。

「來人,去向寧望的路上沿途詳察,定然要察出李均的真實目的來。還有,迅速報知寶山與原定城的祭酒,要他們小心防範!」

第三章破竹

細作帶回的消息證實了蔣士道所言非虛,李均軍中糧草充足兵強馬壯,而且源源不斷自後方還有糧草補充上來。他們自然不知,這看似一天一批的糧草補充,其實每三日才到一批,每批也不過夠寧望城百姓與和平軍吃上四五日的。余州本身收成不好,李均又免了農民的田租,這巨量的糧食絕大多數要靠進口,因此調運起來速度便始終不理想。

當然,落入細作眼中的,卻是大批糧食源源運抵的景向。城中傾向於蓮法宗的百姓親眼目睹和平軍的軍糧堆積如山,而且也眼見和平戰士大張旗鼓跟在蔣士道之後出了寧望城,而且彷彿是有意要讓蓮法宗知道此事似的,一路上大吹大擂,甚至連寶山、原定的守將也被驚動,派信使來詢問是否需要增援。

「看來你說的沒有錯。」薛謙將蔣士道召來道,「李均果然虛張聲勢,以攻我懷恩為餌,誘使寶山與原定守軍來援。」

「上師以為當如何是好?」蔣士道見他神情輕鬆,想來已經成竹在胸了,便問道。

「哈哈哈哈,自然是將計就計了。」薛謙仰天大笑,「李均之所以要施放各種煙霧,目的不過是為了讓我以為他的主攻目標是懷恩,既是如此,我便下令讓寶山、原定城守軍前來支援。」

蔣士道露出會心的微笑,道:「上師果然妙計,原定與寶山之軍也虛張聲勢趕來支援,懷恩守軍再待機而動,如此則李均必然受我軍夾擊。」

「正是!我們同李均來個你虛我也虛,看看到底誰更棋高一著吧。」薛謙大聲道:「來人,為我向寶山與原定傳令!」

「是嗎,寶山與原定的守軍已經出城了!」

李均得到這個消息時心中一陣欣喜,雖然從表面上看不出他的內心世界,但那極短時間內在他眼中閃過的一絲亮光,能足以讓熟悉他的人明白,他的某個計策已經得手,而若是給紀蘇看到他唇邊那絲似譏似諷的笑意,心中只怕立刻便湧起複雜的情感——半是欣賞,半是輕嗔。

「看來蔣士道起了作用了。」孟遠哈哈笑著道,「現在該進攻了吧?」

「傳令中軍,即刻進兵。告訴藍橋,要他慢些向懷恩移動。」對於中軍與前軍,李均下了截然不同的兩個命令,如果說戰場是一個舞台,那麼這舞台中的每一個角色每一個佈景,他都應瞭如指掌,也都要按他的指揮來表演。現在,他自己的軍隊是可以按他所想的而動,但敵軍呢?

在得知和平軍終於全軍出動,直逼懷恩之後,薛謙心中又開始遲疑起來,他的判斷是李均以攻懷恩為幌子,實際上是攻取寶山與原定中的一處。但從和平軍中軍主力直指懷恩的氣勢來看,卻又不像是佯攻。

「和平軍的前鋒呢?就是一開始大吹大擂逼向懷恩的那隊人馬?」蔣士道在一旁問細作,因為帶來了李均的作戰計劃,他頗受薛謙的重視,此刻他也能約莫猜到薛謙心中的猶豫,因此才會問細作,這其實也是在提醒薛謙。

「奇怪的是和平軍前鋒動作卻放慢了,是乎有意在等中軍趕上來。」細作的回答讓薛謙略略放鬆了點,李均也已經得知寶山與原定守軍出擊了吧,之所以讓前鋒放慢攻擊速度,不過是為了讓兩路援軍多趕幾步罷了,說來也有趣,四座城池之間距離不過兩到四日路程,雙方卻以一種奇怪的速度前進,看似飛快,其實卻是在原地繞圈子。

「蔣祭酒,我給你一萬人馬作為機動。」對於蔣士道的提醒,薛謙還是頗為感激的,現在他已經絕對信任這位敗軍之將了。「你領這一萬人偷偷埋伏在距此一百里外的『惡風嶺』,等和平軍攻向寶山或原定之時,你便從後掩殺過去,我為你作後應。」

出於謹慎,薛謙並沒有傾巢而出,而且自己沒有離開懷恩,只是將懷恩三萬五千守軍中的一萬撥與了蔣士道。懷恩與寶山、原定三城之中,懷恩守軍最多,有三萬五千人,寶山次之,三萬人,而原定只有兩萬不足的守軍。若三軍合一,則對和平軍佔有數量上的優勢,李均若是正面攻殺損失必然大,這三城又成犄角之勢,無論攻擊其中哪一座城,另外兩城必然來援,這也正是李均為何遲遲不能決定攻打哪座城池的原因。

薛謙認為,李均之所以要故佈疑陣,為的就是將擁有最多兵力的自己牽制在懷恩,然後再憑借局部上的兵力優勢去攻打寶山與原定中的一城。而他故意讓寶山與原定的守軍作來援懷恩,就是要讓李均以為他中了計,現如今李均的細作定然將軍情上報,和平軍前軍緩慢後軍加速,目的便是聚集後突然折向寶山或原定城,在局部形成優勢一擊破城,然後再尋隙殲滅來援的蓮法軍,最後將這三城一一吃下。

「哼,李均啊李均,你的如意算盤這次是打錯了。」他冷冷地想,在戰場之上,知己知彼而後料敵先機是至關重要的,李均的如意算盤已經被自己所洞察,那麼戰場的主動權就不掌握他的手中了。

蔣士道依薛謙之令,領著一萬蓮法軍埋伏在惡風嶺。這個地方正處於寶山與原定之間,距懷恩城也不過百里,進可夾擊和平軍,退可回守懷恩城,選擇這個地方作為機動兵力的埋伏之處,薛謙上師真是個心思縝密的人。

在惡風嶺駐紮不久,他便又接到薛謙的急令,細作已查明和平軍主力果然轉向寶山,他應該立刻趕在身後追過去。為了激勵他,信使還帶來了薛謙的口諭,如果此戰獲勝,定然向教宗舉薦他為上師侯補。

被這種激勵所鼓動,蔣士道驅使士兵加速前進,而到信使的回報之後,薛謙也滿意地笑了。緊接著他便下令城中尚在的軍隊整裝等發。

「上師,懷恩乃我軍資重糧草重地,讓那個蔣士道領一萬人出去已屬不該,如今上師還準備親自出軍,實為智者所不為也。上師千萬要以大局為重,不可舊這個險啊。」

攔住他的馬勸諫的是魏展,這個人尚未加入蓮法宗,而只是慕名來投者。薛謙也曾勸他加入蓮法宗並許以祭酒之位,但他只是一笑拒絕,神情之中對於蓮法宗似乎有些不以為然。對於魏展這樣極為信奉蓮法宗的人來說,他的這種態度便決定了他不能被重用。讓他在自己帳下保有謀士之位,已經是頗有容人之量了。

「這我自然明白,但若坐視李均將原定寶山一一擊破,只餘我懷恩一座孤城,又如何能守?」薛謙按住心中厭惡,淡淡地道。

「我料李均必定不會攻打原定與寶山,其目標應是我懷恩。」魏展抬眼牢牢盯著薛謙,連他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也沒有錯過,這種咄咄逼人的目光,讓身居高位的薛謙頗為不喜。

「先生多慮了。」薛謙道,「李均虛張聲勢,指向我懷恩城,其目的卻是寶山。細作已經探明他的動向,戰機可失不可再,如若放任李均一一擊破,這責任即便是我也負擔不起。」

他言語之中也經漸有不滿之意,但魏展不但沒有退,反而張開雙手,言語也變得更為激烈起來:「上師既是知道負不起這個責任,為何又要將城中主力拿出去支援可有可無的兩座城池?上師急令蔣士道回軍,再讓寶山原定守軍棄城來懷恩城,只要全力守住懷恩,豈在一城一地的得失?」

「魏展!你讓開!」薛謙也毫不客氣地真斥其名,「蓮法宗的每一座城都是大神的城,怎能輕易讓出?你一介書生,既不忠於大神,又無拳無勇,也敢言兵事?」

「兵法有云:弱則示之以強,強則誘之以弱!」魏展冷笑道:「我書生不懂兵法?李均有意讓蔣士道這無知無識之人見他糧草充足兵強馬壯,這便是他外強中乾的證據,若是集中兵力到這懷恩應機而動,讓李均進不得進,退不敢退,我軍則必勝無疑,此乃上策,再不濟則堅守三城,閉門不出,讓李均如虎食蝟,無處下口,只乃中策,最不濟才是將戰場擺到寶山或原定去,這才是真真不懂兵法者用的下下之策,智者所不為也!」

他的大聲叫嚷令全軍將士都不由氣沮,薛謙面色一沉,怒道:「放肆!我大軍將發之刻,你竟敢亂我軍心?來人,拉下去斬了祭旗!」

力士擁了上來,將魏展拉住,魏展一面掙扎一面喝道:「薛謙,你這愚夫!大事必然壞在你手中,可惜我原以為這義軍舉事能成大業,是我自己有眼無珠!你殺便殺了吧,我也不想親眼見你的下場!」

「且慢!」薛謙聽了怒極而笑:「既是如此,我倒真地要讓你看看我得勝歸來!將也押入牢中,不可讓他死了,等我大軍得勝歸來,我要當眾羞辱他!萬能的大神會保佑我軍,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力士將兀自罵不絕口的魏展拖了下去,扔進了牢房之中,進了牢房,魏展卻安靜下來,冷冷笑了。

「看來你是瘋了。」牢房的獄卒見他不懼反笑,不由得道,「等上師得勝歸來,你只怕會死得很慘。」

「你以為薛謙這無謀匹夫還能活著回來不成?」魏展冷笑之色更為明顯,道:「我料他前腳離開懷恩,後腳李均便會進入懷恩,到那時懷恩一失,蓮法宗在大陳東部的軍糧便會告急,崩潰不遠矣。薛謙剛愎,會先斬殺蔣士道而自刎,那時上師一死,軍心渙散,連扭轉戰局的機會也都要葬送了!」

「少胡說了。」那獄卒的冷笑聲比魏展還要大,「若是你真能料事,為何不能料到忤怒上師的下場?你就在這牢裡乖乖等死吧!」「哈哈哈哈……」魏展不屑地瞪了他一眼,道:「在懷恩這座大牢房中等死者,又豈只我一個?你的下場我已經看到了,不過是身首分家罷了,你的那個大神也絕不會用醇酒美人歡迎你的,等待你們的必定是煉獄之苦!」

「叭!」一聲,獄卒用皮鞭狠狠抽在魏展身上,疼痛讓他顫抖著彎下了腰。「你這不知死活的東西,到了這裡還敢猖狂,大爺可沒有上師的肚量,看大爺如何收拾你!」

若非薛謙有令要活著的魏展,只怕在獄卒們的暴虐之下魏展已經斃命了,不管他承認不承認,薛謙的命令還是救了他一條命的。待他從長達一日的昏迷中清醒之時,睜開雙眼自己已經不在牢獄之中,而是在一張柔軟的床上,一雙關注的目光望著自己。

「醒了,醒了。」那雙目光的主人道,「幸不辱使命,統領大人,魏先生醒了。」

魏展將目光移向房門,門簾一掀,一個全身被甲、帶著龍首頭盔的年青將領大步進了屋,先是向屋內那人頜首道:「謝謝郎中了,在下略背薄禮,郎中大人請隨衛士去取吧。」

「如此太感謝大人了,說實話,這半年來還是老朽的第一筆生意,蓮法宗在時生病是不許找郎中的,而是喝什麼符水,真是荒謬,不平衡陰陽調解元氣,如何能讓病人好轉……」一面絮絮叨叨,那老郎中眉開眼笑地隨著衛士出去了。

「先生躺著無妨。」李均制住魏展的起身,道,「先生之事,在下已經聽百姓說了,幸好那薛謙匹夫未用先生上中二策,否則在下也不可能在此得拜見先生。」

「李均……李統領?」魏展仔細打量著眼前的年輕人。只見他皮膚略有些黑,想來是飽經風雨日曬所致,兩道不濃的眉下,雙眸炯炯,射出似乎有著無限智慧與透視力的光芒,只與他對望一眼,魏展便覺自己似乎什麼都被這年輕人看透了一般。

「正是在下。」李均行了個軍禮,臉上綻開了笑容,唇邊的傷痕破壞了他整張臉的和諧,原本有七分英俊的臉,這下便只餘五分了。但在英俊之外,也為李均增了幾許其他的味道,是堅毅是剛強或是粗獷,總之是那種在戰場中出生入死者特有的成熟與自信。

「魏某……魏某得其主矣!」魏展忽然覺得心中心潮澎湃,雖然沒有說什麼,但從李均的態度,從李均的氣勢,從李均那自然而然的笑容裡,他便看到這一點。這個人,才是他這樣想在亂世之中建功立業者效力的明主,與他比那蓮法宗不過是跳樑小丑罷了。

「統領大人,請即刻退軍回余州!」他按住心中的情感,也不顧兩人初次見面,便直截了當地將心中想了許久的一個結論說了出來。

「哦?先生此言何指?」李均臉上露出好奇的神色,雖然他自己明白,這好奇有一半是裝出來的,但看在魏博眼中卻完全不同,李均對於與自己戰略戰術安排相左的意見,竟如此重視,與之相比,那薛謙卻什麼也容不下……

「統領大人當務之急,在於余州內憂而非陳國之患。」對於余州與陳國的形勢,顯然魏展有著自己的看法。「余州雖然略略安定,卻不能算是安穩如山,統領當在余州休養生息個三年五載,等余州上下一心之後再出兵弔民伐罪,則必然所向披靡。統領胸懷大志,怎能為陳國昏君去效力,何不坐山觀虎鬥?」

李均的神色忽然變得暢快無比起來,長長一鞠,道:「先生請賜教。」

「余州乃亂兵之地,統領選取其處為基業,眼光高人一等,若無統領才學氣度,也無法在余州亂中取勝。」在李均扶持下,魏展坐了起來,道:「但統領不先安定基業,卻勞師遠征陳國,上助昏君為逆,下與黎庶百姓為敵,此亦愚夫所為也,實在讓魏某百思不得其解,統領若還想成大事,還是早早退回余州的好。」

李均仔細打量著魏展,他開始有些明白為何魏展的話不被薛謙聽從了,無論誰也不願聽取這樣直言不諱的反對意見,再加上魏展面色黝黑其貌不揚,說什麼也難以激發普通人的好感。

「先生之言雖為金玉,但我也有我的打算。出兵陳國,一則可以觀陳國虛實,二則可以擴大和平軍影響,三則可以與蓮法宗爭奪民心,四則可以讓新徵之兵在實戰中鍛煉,五則可以防止蓮法宗進入余州。」李均一連提出了五條讓他出兵的理由,然後笑道:「先生是極聰明者,自然明白我言中所指。」

魏展仔細想了想,如果只是這五條理由,那李均最後一句話根本就是沒必要說的,但李均特意說了最後一句話,也就意味著這五條之外還有李均不好明說也不能明說的理由。很快他便明白了李均隱藏的那條理由了。

陳國只有大亂,只有讓陳國搖搖欲墜但又將墜未墜,才最符合李均的利益。如果和平軍不出兵,柳光又沒有進陳國,那麼不出半年,蓮法宗便可一統陳國,讓陳國得到治理,即使這種治理只是局部的也足以讓陳國變得比如今強大,那時李均再想進軍陳國,所費之力恐怕要十倍於今了。

而柳光進了陳國,李均就更是非要進陳國不可。以柳光的才華兵力,要剿滅蓮法宗,也不過是時間問題,那時陳國的數十萬大軍得柳光這樣的名將指揮,李均奪取陳國就難如登天,搶在柳光在陳國得勢之前分去他一部分戰功與勳業,讓柳光、陳國王室貴族、蓮法宗與和平軍在陳國維持一個平衡,這才最有利於李均。

「統領之意莫非是要維持均衡之勢再尋機而動?」魏展吃驚地問道。

「一口可吃不成胖子,自然要等待時機。」李均搖了搖手,示意他不要將心中所想的說出來。此時李均的欣喜,是實實在在的從心底直溢於言表,他執住魏展的手,道:「奪取這懷恩城算得了什麼,得到魏先生這樣的人物,才是我此次的對大收穫!」

其實李均與鳳九天在余州的對策之中,除了李均提出的五條出兵理由和魏展推測到的這條理由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理由,這個理由只有李均與鳳九天心中有數,當初鳳九天從激烈反對李均為了助藍橋與裴紫玉而出兵陳國,甚至李均以均勢為由要出兵都得不到他的贊同,唯獨這一個理由卻說服了他。

最後讓李均後悔的,也正是這一個理由。

雨雪交加,北風凜冽,戰鼓隱隱,旌旗如雲。

經過惡風嶺不久,天氣就變得惡劣起來,這種惡劣的天氣雖然加重了行軍的難度,但也遮掩了蓮法軍進軍的動向。因此,薛謙心中不但不憂反而有些欣喜,認為攻往寶山的和平軍主力肯定是不會發現自己正是急速追趕。當和平軍全力攻城之時,自己突然出現在其陣後,和平軍受兩側夾擊,必定不戰而潰。即使李均沒有崩潰,等原定城的援軍再突破牽制他們的力量趕到時,蓮法宗三軍力量集中在一點之上,和平軍便無路可走了。

如此,則陳國東部大局便完全定下來,進可以將余州也奪過來控制在大神手中,退也可保陳國東部再圖向其他地方發展。自己為神宗與大神立下大功,想來在十六上師中的座次也可向前挪上幾位吧。

想到這裡,如同蔣士道對於升為上師的渴望一樣,他心頭也燃起了野心的火,這火讓他心中發熱,甚至忘了這不同尋常的嚴冬寒意了。

前方忽然有信使來報道:「蔣士道祭酒留了幾百人在此等候上師,他說天氣不好,問上師是否安營紮寨以御風寒?」

「胡鬧,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怎能在這裡殆誤戰機?」薛謙正躊躇滿志之際,聽了心中不悅,這蔣士道自己還以為他有些見識與韜略,連這點小事也不明白?

信使轉身而去,將他繼續進軍的命令傳了出去。蔣士道留下的士兵也混雜在薛謙的大軍之中,向前行進起來。

薛謙又開始沉思,若是李均得知他來援,會不會不顧寶山城而回頭一擊呢?估計的可能性極大,如果是這樣,蔣士道領的一萬人馬就危險,必需讓他提高警惕,不可大意而被李均一舉滅了。

還未等他回想過來,忽然隊伍中殺聲四起,蔣士道留下的混入隊伍中的數百人突然間拔出兵刃向周圍的人攻擊起來,一面攻擊一面大喊道:「有奸細,有奸細!和平軍的奸細混進來了!」

正在行進中的兩萬人的隊伍立刻亂了起來,一開始蓮法宗士兵只不過是愕然而立,但發現自己身邊的同伴揮刀相向之時,他們為了自保不得不也拔刀自衛,再旁邊的人見他拔出了刀,為了不被他殺死便先下手為強,片刻間這條泥濘的道路上便被血肉所染紅。

周圍同自己裝飾相同者,卻有可能是要自己性命的人!士兵都開始心驚膽戰起來,相互之間也距離得越來越遠,有的甚至就離開了大隊,從山林中遁去。祭酒與下級軍官們拚命喝止招呼,才讓士兵們又重新集結起來,雖然站在一起,但他們仍舊以戒備的神色注意著周圍,似乎肩並肩站在一起者,便可能是混進來的奸細。

軍官們忙於清點人數。作為新成立的農民起義軍,他們之間的上下級關係並不明確,將不知兵兵不識將者往往有之,也正是如此才給了和平軍細作以可乘之機。清點的結果是剛才這一亂導致三百多人傷亡,而且都是蓮法宗,蔣士道留下的士兵則全體失蹤了,很明顯,他們實際上就是和平軍的奸細。

「怎麼會這樣?」薛謙大吃一驚,莫非蔣士道已經全軍盡墨不成?否則和平軍如何能冒充他們前來搗亂。如果真如此,那麼再向前進就很危險了,莫非李均的真實目的,還是在圍城打援之上?想將自己誘出懷恩城難後一擊殲滅?這不可能!原定城的援軍也應開出來了,只要自己堅持一會兒,寶山城的援軍與原定城的援軍便能先後到達,那麼李均便是自尋死路!

士兵們又凍又累又怕,已經開始相互抱怨起來。軍心已經被和平軍開始的奇襲所動搖了,必需立刻讓他們忘掉此事!薛謙大聲喝道:「不要吵,全軍繼續前是,這不過是李均緩兵之計,想讓我們在此坐以待斃,如果在此安營紮寨,只會貽誤戰機!」士兵暫時安靜下來,大軍又開始前進。大約走了二三十里,信使又來報:「前方有一小隊人馬,自稱是蔣祭酒留下的,要求見上師。」

「讓他們將兵器全放下,然後再來見我!」吃過一次虧,薛謙就更為仔細與謹慎了。

片刻之後,幾個低級軍官給帶了過來,有一個道:「上師大人,蔣祭酒請上師大人當心,和平軍奸細扮作我軍模樣,已經混入我軍中,殺了我們一百多個弟兄。」

薛謙冷冷哼了聲,這個警告來得太晚了些,他道:「明白了,我自然會當心的。」

大軍只是略略停了停,便又繼續前進。那些蔣士道留下的人當先帶路,約莫又前行了二三十里,前方再次出現百餘人馬。

「是張兄嗎?」帶路的蔣士道的人眼尖,一眼就認出了來人,大聲問道。

「是我,孫兄向上師大人稟告了麼?」來人也認出了帶路的,笑著問道。

「稟報過了,張兄怎麼留下來了,是不是祭酒大人又有何事要向上師稟報?」

那個張兄點頭道:「正是,我軍在此與敵軍交手,我軍大勝,蔣祭酒已經追下去了,他要小人稟報上師,他只追三十里便會停住,以防是敵軍誘敵之計,請上師大人速速前進支援。」

雖然還沒有見到薛謙,這個張兄就把什麼都說出來,看來是個冒失的傢伙。薛謙心中不喜,對於蔣士道擅自追擊也有些惱怒,但聽到他只追三十里,便又略微放下了點心。

不料當那張兄等大隊伍接近後,忽然將武器交給孫兄與他的人,自己在地上又拾起一件武器,開始向周圍的人進攻。薛謙軍中又是一陣大亂,這次全軍因為那孫兄一路上老老實實已經相信了他,見他認識這張兄便毫無戒備,不料再次上了和平軍奸細之當,當亂局定下來時,地上又是多下了兩百餘具蓮法宗士兵的屍體,而混入隊伍中的和平軍再次逃走。

和平軍一而再的騷擾,卻讓薛謙定下了心。如果是要埋伏起來圍城打援,李均便不會再三派出小股部隊對蓮法軍進行騷擾,他騷擾自己的目的,無非是要使自己疑神疑鬼不敢進軍,既是如此,自己更要加速前進以制止他的陰謀。因此薛謙下令道:「全速前進,再有自稱是蔣士道派來的人,一律拿下再說,不要讓他們胡說八道。」

果然,在前方又遇上了自稱蔣士道派來的人。薛謙軍完全給和平軍奸細弄怕了,將這幾十人用繩子拴上,也不領他們去見薛謙以免再次上當,將他們夾在軍中前行,這群人大恐,高聲叫罵或哀求,但這反而讓薛謙軍更為惱怒與懷疑,後來乾脆將他們的嘴全部堵上了事。

薛謙自然不知,這批人才是真正的蔣士道派來的人。他們本來是來上報軍情,蔣士道追趕許久,始終未發現和平軍大隊人馬的蹤影,因此開始有些懷疑和平軍的計劃了,出於慎重與對蓮法宗的忠誠,他才派人來請薛謙定奪。李均對此卻早有準備,一而再地用假信使傳信來使得真信使也變成了假信使。此刻李均自己,正領著和平軍主力全力突破惡風嶺,直撲懷恩城而去。

薛謙全軍急行,乘著夜色又趕了五十餘里,到了蔣士道屯兵之所,這才知道蔣士道雖然也曾與和平軍小規模接觸,和平軍一觸即退,根本不與他正面交戰,蔣士道意識到自己可能上當,已經停下來不前,等候薛謙的帥令。

「什麼,和平軍的主力沒有出現?」薛謙大驚失色。

蔣士道也知事情不妙,因此不顧地面泥濘,仍跪倒在地上,道:「恐怕我們上當了,李均的兵力只怕,只怕……」他不敢說只怕是真正攻向懷恩城,因為如果真的如此,那麼他的責任之大,雖死莫贖。

「沒用的東西!只怕他是攻向懷恩了,你為何不早些報知我?」薛謙的憤怒是無法遏制地爆發了,他下了馬大步來到蔣士道身前,狠狠一腳踢了過去。

蔣士道不敢躲避,踢得他悶哼一聲,道:「上師饒我,上師饒我,我曾令人向上師通稟,但那些人始終沒回來!」

聽到他談起通稟的人,薛謙的氣憤之外還加上了幾分羞愧,現在已經很明白了,是自己的大意與剛愎,使得蔣士道派去的通稟人根本沒機會接近自己說明軍情,而之所以造成如此,正是李均連續派人來騷擾的結果,那個乳臭小子!竟敢把自己玩弄於指掌之間!

「你這白癡,壞了神宗大事!」薛謙越想越氣,道:「你還活著作甚,趕快給我去死吧!」

「上師饒我,小人願將功贖罪,上師,現在急忙回軍還來得及!懷恩城不可能那麼輕易被攻下,李均為了維持速度,攻城輜重都不會攜帶而去,只憑雲梯繩索,他根本攻不下懷恩城!」

聽了他的話,薛謙心中怒氣被勉強按住,此言倒是不虛,李均急於進軍,攻城器械卻是移動緩慢的傢伙,如何能那麼快抵達懷恩城?自己控制懷恩數月來,加固城防挖深壕溝,一定能阻住李均,只要能及時趕回,城中的五千守軍也足以對付李均了!

「暫且饒你,等回了懷恩再與你算帳!」薛謙又匆匆上馬,大聲道:「全軍回軍,趕回懷恩城!」

士兵本已是又冷又累,如今聽說又得加急趕回懷恩,士氣更是降到了極點,薛謙也無計可施,只得令人迅速報知原定與寶山之軍,另他們趕往懷恩支援。

而此時此刻,李均的攻城部隊已經開始準備進攻了。大出乎薛謙與蔣士道所料的是,和平軍的攻城器械一概不少,都運達了懷恩城下。一方面是因為將士用命齊心協力的結果,另一方面,早在狂瀾城基本建成之後,墨蓉便應李均之請,為和平軍設計了一系列針對各種不同自然條件的交通工具。諸如於嶇崎山道上翻山越嶺仍舊省力的獨輪小車,在雪地與泥濘裡如舟行水的橇車,甚至為了彌補和平軍中的重要力量羌人身體太重無法騎馬的缺陷而專為羌人設計了一種足踏的三輪大車。正所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雖然墨蓉出於對戰爭與屠殺的厭惡,她設計的這些工具都不具有攻擊力,甚至在狂瀾城頭安裝的守城設施她也全部將之固定以免被李均用於進攻,但對於戰爭來說,速度就是一切,誰能在敵軍之前捉住戰機,誰便擁有戰事的主動權,誰就能笑傲沙場。在這些陳國本土見都沒有見過的交通工具全力運送之下,再加上李均從穹廬草原上換回的大批牧畜,投石機、沖車、撞車、巨弩機都完好無損運到了懷恩城下。幾乎是轉眼間的事,懷恩守軍便發現城上和平軍組成的紫色戰雲似乎要將小小懷恩城摧垮。

「怎麼回事?和平軍不是去寶山了嗎?」守軍絕望地想。薛謙領著絕大多數懷恩守軍去援寶山,而城只不過五千兵將,更重要的是主帥不在軍心惶惶,守軍不知和平軍是已經全殲了薛謙後再揮師殺來,還是用計牽制了薛謙乘虛而入,無論如何,面對這種局面,他們能做的,要麼是存必死之心與六倍於己的和平軍絕一雌雄,要麼便是為了活命而奔逃。

絕大多數懷恩守軍還是選擇了死戰一路。他們對於自己神靈的信任與為之獻身的精神,令李均也不由得感覺到敬畏。望著在和平軍密集如雨的遠程攻擊之下,守軍兀自作著雖然徒勞卻頑強的反擊,他不由心中暗想:「他們的神靈究竟有什麼力量,讓這些平常的百姓也成了置生死於度外的勇士。」

和平軍的攻勢是如此勇猛,即便懷恩守軍奮不顧身前仆後繼也無法遏制。紫旗匯成的狂怒之潮洶湧如海中的風暴,所到之處摧枯拉朽。當薛謙急急回援到惡風嶺時,李均已經捧著杯熱茶在懷恩城中查看倉庫與牢房。倉庫裡的景象再次讓他吃了一驚,糧食堆積如山,絕大多數都是三年以上的陳谷。天災如此,官府卻不知用這在倉廩中發霉腐爛的糧食賑濟饑民,而為稱為盜賊逆寇的蓮法宗奪過這大糧倉後卻毫不遲疑地開倉放糧。甚至動用兵力將糧食運輸到臨近各城中以就近接濟百姓,這個世道,為何會如此?為何官而不官賊而不賊民而不民?

「文臣若不只愛錢財只想陞官,武將若不畏戰死不侵掠百姓,那麼天下就太平了。」陸翔當初的話似乎又迴旋在耳,那是他在問陸翔神洲何時才不會繼續打仗,他如此回答的。一直以來,他對陸翔的這種回答深信不疑,也一直按這種話去做的,但他如今卻發現,僅如此,似乎還是不夠的。

「無論我如何去做,最多只能改變我周圍罷了,即便是陸帥,又如何能讓那奸相吳恕也奉公守法?真正要定天下平世間,還是要靠一套有效的制度。」他如是想,但很快他又懷疑自己心中的這個念頭:「陸帥所言,不該有錯,我難道還會比陸帥看得更遠更透麼?」

心中一忽兒以為自己想出的策略才是最好的,一忽兒以為只有陸翔生前所言才是最好的。這兩種念頭的夾擊之下,李均來到牢房之中,他還想看一下,一直以來所作所為與「賊」這個稱呼名不副實的蓮法宗大牢裡,會關押著些什麼人物。也正是因此,他才發現暈迷之中的魏展,在空蕩蕩的牢房中唯一的一個人自然會引起他的注意,一問之下他大吃一驚,自己的計謀,險些就壞在這個人手中。

若是換了別人,沒準會對魏展心懷忌憚,但李均不然。如果能讓此人站在自己這邊,成為自己的幕僚,那麼自己思慮有遺漏之處,他可以提醒勸諫,若是讓他離開自己成為自己的敵人,那麼必然會給自己造成麻煩。因此要麼收伏他,要麼殺了他。出於這種盤算,李均請來了城中最好的醫生,在最短的時間內讓魏展甦醒過來。

「先生,細作來報薛謙已經回頭了。」李均微笑著道:「以先生高見,當如何對付這薛謙?」

魏展注視了他一會兒,從李均的臉上看到一絲想考一考他的神情。「在這絲神情之下,還有隱藏得更深的,比如說刺探自己是否忠心的意思吧。」魏展心中暗想。

「薛謙很好對付。」魏展道,「其人剛愎自用,思慮雖多但性情卻有些暴躁。因此,他此次回軍必然等不及寶山與原定的援軍直接會來攻城。但其人並非不識時局之輩,攻城受挫之後定會等待援軍,要想消滅他,便要在他攻城之前給他個出其不意便可以了。」

「先生之意是指……」

「惡風嶺。薛謙回軍自救甚急,必然走惡風嶺,統領只需在此伏下一支部隊,重挫於他,他羞憤之下便會盲目亂來,我料他十之八九會自刎。」

李均聽了哈哈笑道:「先生之計正合我意,李均能得先生,想必是老天也難得開一次眼吧。不瞞先生,我已令人領三萬和平軍埋伏在惡風嶺,直等他回來了!」

李均的讚賞不過讓魏展微微一笑,他又道:「不知統領是想先要這懷恩然後再逐一攻破寶山與原定,還是一併拿下這三城?」

李均道:「自然是一併奪這三城,這三城奪來,加上先前收復的寧望,陳國東部的蓮法亂軍便不難平定了。」

「若是如此,統領便不可與薛謙戀戰,只需擊潰之而無需全殲,乘勝再於半路攔截寶山與原定之援軍,若能在野外與敵接戰,豈不遠勝於攻打城池?」

「先生所言極是。」李均從短暫的思考中轉過神後道,「不瞞先生,我不知薛謙與寶山原定兵力詳情,蓮法宗保密功夫不錯,我的細作難以混入,因此不敢貿然尋其決戰。故此才施調虎離山之計,將薛謙從懷恩中騙走。如今我已知薛謙軍約有三萬,只是尚不知寶山與原定有多少兵馬。」

「寶山守軍也有三萬,原定則不過一萬八九千人。」魏展身為薛謙謀士,自然對此心中有數。「即便他們留下一些兵馬守城,如果讓這三軍合在一起,數量上也要多於統領派出的三萬和平軍,為獲全勝,必需一一破之!」

薛謙的三萬人馬趕回惡風嶺之時,正是人困馬乏,來回往復,奔波了足有三百里,而距懷恩城,仍有近百里之遙,加上天氣惡劣,士兵們雖然全力奔走,身上仍覺不到一絲暖意,不時有士兵走著走著便倒了下來。

這種急行軍本是兵家之大忌,但在如今戰局不利之時,薛謙也顧不得許多,他只有一個念頭,懷恩不可失去,若是失去了懷恩,他便要乘李均立足未穩再將之奪回。李均雖然不知他的虛實,他對李均的和平軍數量卻知道得很詳細,總共不過五萬人,加上還要防過寧望還要運輸糧草,攻打懷恩還會受到損傷,因此在兵力上起碼可以維持勢均力敵的局面。自己尚有寶山與原定的援軍可以指望,而李均則什麼也沒有。

惡風嶺原本是蔣士道伏兵之所在,因此對此地形地勢他極熟,此時天色已近中午,這麼長的時間全軍只稍稍休息了不到三個時辰,因此他勸道:「上師,有大神之佑,我軍不必急在這一時。不如在此休整片刻,讓人馬都歇息歇息,以免到懷恩城下時無力與敵作戰。」他刻意迴避了攻城這個詞,實際上他與薛謙心中都有數,這麼長的時間,即使和平軍沒有任何攻城器械,也足以憑借兵力上的優勢攻破懷恩了,關鍵在於懷恩的守軍給和平軍造成了多大的損失而已。

薛謙此時心中對蔣士道的厭惡是溢於言表的,他開始覺得魏展攔馬勸諫時那毫不客氣的態度要比蔣士道這畢恭畢敬的態度要可愛得多。人總是如此,要在虧之後才知逆耳之言的益處,薛謙此刻能想到魏展是為了自己好,也就是因為發現戰況如魏展所料,如若他在此處,定然會有應付這危局的計策。但是,魏展給他關在懷恩的牢房中不知死活,跟在他身邊的卻是這個帶來了假消息的蔣士道,若非蔣士道,自己怎能中李均那乳臭小兒的詭計?

因此,儘管蔣士道這次提出的是個好的建議,甚至可以說是唯一正確的建議,但薛謙根本不理會,又過了片刻,蔣士道大著膽子再次道:「上師,還是歇歇吧,你看士兵都怨聲載道,若是再驅他們奔行而不讓休息,恐怕要激起兵變了!」

薛謙轉頭四望,士兵們都是用憤恨的眼神盯著他,這種眼神是薛謙以前很少遇到的。自從蓮法宗起兵以來,他一直愛兵如子與民無擾,因此深得士兵與百姓愛戴,雖然從能力上說他不是一個恰當的獨當一面的軍戰指揮者,但無可否認他是一個深受士兵與百姓歡迎的人。如果不是對他的決策極為不滿,這群前不久還是百姓的士兵們是不會用這種眼光看他的。

他仰天長歎,道:「歇便歇著吧,傳令下去,就地歇息,埋鍋造飯。」

此時蓮法軍已經進得惡風嶺中的一條狹長之路,三萬大軍如一條長蛇蜿蜒於山間道路之中,首尾不能相望。當後軍得到就地歇息的傳令後發出了歡呼,經過這艱難的跋涉,他們終於又可稍事歇息了。

再說和平軍由孟遠、藍橋領著,埋伏在峽谷之口,只等蓮法軍急急過來便利用地勢之便殺他個人仰馬翻。但不料薛謙卻在峽谷中就地紮營起來,探馬在山上窺得蓮法軍不再前行,便急急來報知二人。

「現在該如何?」藍橋在戰場上是一員奮勇當先的勇將,但在戰術判斷上卻不是什麼出色人物,因此在隨機應變上差了些。李均起初判斷薛謙不會這麼早回來,是因為他對於薛謙為人性格尚未瞭解,以為薛謙不會如此催促疲兵奔行。而且李均還認為薛謙會中途休整以養精蓄銳,然後再一舉突破惡風嶺直逼懷恩城,卻不知薛謙心急如焚,根本不顧兵家大忌,直到這惡風嶺才停下歇息。在某種程度上,是李均高估了薛謙的理智,被薛謙這不智之舉破了他的埋伏。

好在領著這三萬和平軍的是孟遠,若是藍橋見戰局變化與李均的預料不合,必會先派人向李均匯報,然後等李均的進一步指示再定奪。如此則必然貽失戰機,讓薛謙發現李均的企圖,從而清醒過來。

「要不要回報統領,由他定奪?」孟遠問道。

「不必。」孟遠搖頭道,虎目中閃出擇人而噬的光芒,他道:「在峽谷之中地勢崎嶇,豈是駐營休息的所在?薛謙之所以選擇在此休息,定是迫不得已,若是此時我突襲於他,殺他個措手不及,如若等到統領的指示時,敵軍探馬便已經發現我軍,戰機便坐失了。」

「可是如此與李統領事前安排不符……」

「無妨,戰場之中瞬息萬變,李統領豈能料到敵人每一步行止?依我之言,即刻攻擊,此戰無需多用兵馬,地勢狹隘人多了反而展不開,藍兄弟,你領三千敢死勇士自正面突擊,我領大隊人馬為後援,若是不利,便請退出峽谷,若是獲勝,咱們便乘勝追擊!」

「那好!」藍橋聽說讓他領軍突擊,眼中耀耀生輝,暫且將對戰況的疑惑放在了一邊。三千敢死勇士很快便挑選出來,這崎嶇不平的地形,正有利於和平軍赤龍陣的發揮。

此時大風正捲著雪片自北向南猛烈撲擊,和平軍居北而蓮法軍則處於下風向。他們好不容易歇口氣,紛紛尋找背風的山巖休息,身子骨還沒有暖和,而藍橋的三千敢死勇士已經乘著風雪悄悄接近了。

風雪聲掩住了這三千人的響動,也遮住了蓮法軍哨兵的視線。他們沒有想到在這大風雪中敵人會突然出現,在大多數蓮法軍心中,和平軍此時要麼尚在懷恩城下攻城,要麼便在城內溫暖的屋內烤火取暖,怎麼會在這樣惡劣的天氣下出來偷襲。他們卻忘了自己也是在這鬼天氣下長途奔襲沒有得手的。

當裂布一般的風聲中突然夾著起和平軍的喊殺聲時,和平軍已經出現在他們面前了。三千一色白衣素甲的和平軍,像三千隻猛虎突入羊群之中,相看之間,白刃已經被紛紛的血污所沾染,慘叫與喝斥聲如電一般,從峽谷這一頭傳到峽谷那一頭,一直傳入蓮法軍的心底。

正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所驚之際,戰鼓聲也轟鳴起來,雨點般地戰鼓震得兩側山巖都束束髮抖,彷彿它們也畏懼於戰鼓聲裡傳來的追魂奪命的殺意。恐懼讓蓮法軍士兵開始戰粟,而鮮血卻讓和平軍敢死隊更為瘋狂。狹長的驛道上,蓮法軍如一字長蛇,根本無法正面展開,在第一線能與和平軍接手的,只有不過數千人,而這數千人中,又大多被突襲與隨之而來的殘殺所驚,掉頭想逃走,身後的士兵想衝上來,身前的士兵想逃走,數萬蓮法軍簇擁在一起,亂作一團,無法動彈,薛謙翻身上馬,想要指揮士兵們作有效抵抗,但很不幸,他的信使根本無法從擁擠的人群中出發,他的聲音也被一片鬼哭狼嚎聲所掩蓋。

藍橋雙手執著他的巨劍,當先衝了上來。雖然他業已能熟練地在馬上作戰了,但在這裡,步兵作戰更加靈活有利。經過這短暫的搏鬥,他的衣甲上已經沾滿了血跡,在他手下呻吟、斷肢、棄首、殞命者有幾,他自己也沒有數,如果把三千和平軍敢死勇士比作射入蓮法軍的利箭,那麼他便是這利箭的箭頭。他目光所到之處,便是血腥沾染的地方。蓮法軍的缺乏長期有效訓練的士兵,幾乎無人能在他手中存活兩個照面以上。而且他手中巨劍並沒有開鋒,一劍劈砍刺擊下去,往往是將對手砸成兩片,死狀極為慘烈!

風雪似乎也有意助和平軍一臂之力,此時越發地猛烈了。大風雪吹著迎著風的蓮法軍根本無法睜開雙眼,而和平軍背著風卻正好借了風勢。在戰場上,即使是最怯懦者也會為己方那凝聚成形的殺氣所感染,變成一個勇猛的瘋狂的殺人機器,同樣即使是最勇敢者也會為敵軍那壓倒一切的氣勢所動搖,化作一個只知奔走逃命的膽小鬼。藍橋此時便被自己掀起的血腥感染,眼前的人,他只分得清是敵是友是死是活,而分不清是已經失去抵抗能力的還是已經破膽奔逃的,他只知道一個字,就是「殺」,殺!殺!殺!

「藍橋!藍橋!」孟遠不知何時已經從後陣上追了過來,他又領來了一千勇士,以補充第一輪衝擊中犧牲的和平軍。其實根本無需這麼多人,在這場佔盡天時地利人和的戰鬥裡,和平軍損傷不過五百人,其中大多還只是受了輕傷罷了。孟遠見藍橋幾陷於如羌人狂化的狀態之中,一心只知追殺戰場上逃亡崩潰的零散敵人,不得不喚醒他。

「怎麼,哪裡有敵人?」藍橋瞪起發紅的眼睛,飢渴般望著孟遠,還伸出舌尖舔了舔唇角,孟遠這樣的猛將也不被眼前的大修羅神所動,大刀一指正在一個祭酒指揮下集結的蓮法宗一小隊人馬,道:「不要只顧殺這些殘敵,留給後面的戰士,那裡,別讓賊兵組織起來!」

藍橋一揮手,三百餘個和平軍勇士與他暫時脫離了戰團,用驚人的速度向正在那祭酒督促下作防禦之勢的五百多蓮法軍突擊過去。蓮法軍此時已經意識到怎麼回事了,在一些祭酒、鬼卒等中低級將官的指揮下開始集結陣形,希望能遏制住和平軍的攻擊勢頭,以阻止軍心向崩潰發展。藍橋如今兵鋒所指者,正是其中最近者,如果這群為宗教而狂熱的信徒在祭酒的激勵下,結成防守的陣形並投入到實際戰鬥之中,那麼和平軍雖獲小勝,卻沒有達到擊垮敵人的目的。孟遠在戰略大局上在奇兵詭計上或許只是個三流的將領,但在臨陣指揮與戰術變化上,深受陸翔熏陶的他卻有著一般將領所沒有的素質。因此,他意識到了這一點,便將藍橋派到這個關鍵點上,而他自己,則沒有冒然衝進混亂的戰團之中,以使自己始終能從整個戰場的角度來決定和平軍下一步戰術。

那小隊蓮法軍的防守陣形已經逐漸完畢,由於長途奔走,這些士兵都未著重甲,但盾牌手樹起大盾,組成一道牆,試圖以此還延緩和平軍的攻勢,而弓箭手則縮於盾後尋機以冷箭解決衝上來的和平軍,由於兩軍接觸部混成一團,他們的效果大大打了折扣。數十個矛兵以長矛對零星衝上來的和平軍進行中程攻擊與騷擾,而執其他各式兵器的蓮法軍則乘隙將和平軍戰士殺死。在這狹小的空間之中,他們這小群人顯得特別頑強,短短片刻間,已經有十多個和平軍戰士陣亡在這上小集團之前。

「赤龍陣不可散!」孟遠意識到由於追擊敵人,和平軍的赤龍小陣有散亂的際象,因此會給蓮法軍以反攻的機會,他大聲呼喝。喝聲順風傳入敵我雙方的耳中,一個敵軍射手嗖地向他射出了一枝冷箭,但由於逆風,這一箭在距孟遠數步之遙處便墜在地上。

此刻藍橋已經領著那三百人來到這群負隅頑抗的蓮法軍之前,藉著風勢,當先的羌人盾手用大盾將敵人的盾牆砸開,這群狂化的戰士以由常人組成的蓮法軍盾手所無法抵抗的力量,將盾牆衝開了十餘道缺口,緊隨他們之後的和平軍戰士迅速跟上穿插,將這群蓮法軍分割開來。那個指揮抵抗的祭酒見勢不妙,揮刀親自上陣,但同他照面的卻是藍橋。

臉上都是鮮血的藍橋雙眼也是紅通通的,衝著他咧嘴一笑,白森森的牙齒露了出來,閃著死神的光芒。那祭酒被這一笑中帶著的冷酷與殘暴所攝,一時間甚至以為,自己正在面對著催命的死神,竟然忘了那死神,正是他所信奉變為之作戰的大神幽冥。

兩腳幾乎打顫,方纔的勇氣被藍橋的一笑笑得煙消雲散,那祭酒幾乎連刀也無法舉起。原本被他所忽略的、部下的死傷與哀嚎突然間異常清晰起來。從藍橋那一笑到藍橋揮出巨劍,原本就是一瞬間的事情,但那個祭酒彷彿過了很長很長,似乎這死亡前的一瞬便是一生。

巨劍將祭酒胸口洞穿出一個大洞,藍橋一腳將仍在掙扎著的屍體踢開,巨劍便揮向另一個敵人,那敵人只覺臉上一熱,巨劍上沾染著的祭酒的熱血灑在他臉上,緊接著便是巨劍從他半邊顱骨處砍入,嘴以上的頭被沉重的劍劈開滾落在數丈外的地上。

失去指揮者的這群蓮法軍,雖然依舊不懼死亡的面對和平軍赤龍陣的分割屠殺,但他們的抵抗已經變成了一種形式。抵抗者的慘死將這之後的蓮法軍的勇氣與重整時間都徹底擊碎,戰鬥在這個小小局部之後便已經決定了最後結果。儘管仍有部分祭酒與鬼卒想重整本部人馬以作抵抗,但被前方潰下來的自己人所沖,他們的一切吶喊與喝斥都如風一般從士兵耳邊刮過,最後他們自己也不得不加入到敗軍潰逃的行列之中。

被敗兵裹脅著,薛謙在百餘名貼身將士護衛之下,終於衝出了峽谷,衝出了這人間地獄。與這些敗軍一起,他們用自己都不敢想像的速度狂奔了數個時辰,這才勒住韁繩四顧左右,三萬大軍,仍在他身邊的不過五百騎兵罷了。

也不由得失魂落魄起來,這一戰的慘敗,他不唯失去了懷恩這一對陳國東部蓮法宗義兵有著重要戰略意義的重鎮,而且還失去了三萬聚合起來的戰士。城失去了還可以奪回,在戰場中失去的戰士,還能從大神幽冥處要回來麼?這場遭襲戰,讓他徹底認識到,真正的戰爭,原來不是像他們以往同陳國部隊官兵捉強盜的遊戲那麼簡單。

「三萬……三萬……」他哀嚎起來,旁邊的將士的沮喪也不亞於他,因此竟無一人來勸解他。他目光四轉,似乎想在尋找著什麼人,終於給他找著了,他的臉上露出一種近於殘忍的歡欣來。

「你還活著,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他催動座騎,緩緩行向正用惶惶不安的眼光看著他的蔣士道,口氣中有著一些欣慰。

「上師……上師……」蔣士道卻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話外之音,灰白的臉上有著認命的神情,似乎已經預料到自己的結局,但他在這最後一刻仍沒有放棄自己的口舌,希望象前幾次一樣,憑借自己的口舌,讓自己再次死中求生。

「上師不能殺我……我一直對神宗忠心耿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的口舌在這時卻背叛了他,原本靈牙利齒如今只能重複著這幾句無意義的話。

「是啊,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將三萬將士送給大神的苦勞……」一面駁斥,薛謙緩緩拔出了腰刀,風雪中一片沉寂,這腰刀破鞘之聲分外刺耳。

「小人是有罪!」蔣士道開始不顧一切,「那麼用小人之計的上師,是不是也有罪,小人早就說過不要兼程趕路,那麼令全軍於孤危之地駐紮休息的上師是不是也有罪?」

但他的話到此便為止了,薛謙的腰刀已經砍入他的頸中,沒有拭去腰刀上的血,薛謙茫然四顧,周圍的士兵並沒有為他的舉動所驚,只有蔣士道的屍體栽下後,他那失去主人的座騎發出悲嘶,伸頭在蔣士道的屍體上拱了兩下,舔去他臉上的血跡。

「放心,算完你的帳,我自然也要算自己的帳,大神,我來了!」薛謙喃喃自語。

第四章潛流

地獄一般的惡風嶺峽谷之中,風雪依舊!

只不過地上的積雪,被人體內流出的鮮血所融化,峽谷兩邊的石壁,也如春天來臨般開出萬朵桃紅。屍體尚未清理,傷者的呻吟哀泣仍不時迴響,經過一個多時辰奮戰的和平軍將士行入這自己造成的人間地獄中時,心中的狂熱已經褪卻,剩餘的只是悲傷,不僅為了陣亡的戰友,也為了那些死不瞑目的敵人。

正在這時,懷恩城方向一隊人馬急急趕了過來,為首者,正是李均。

「看來我來晚了。」面對聞訊來峽谷口迎接的孟遠與藍橋,李均發出豪爽的笑聲,「哈哈,我還擔心你們不能隨機應變,便自己趕來看看。怎麼,一個敵人也沒有給我留下麼?」

「竟敢不相信我的能力!」孟遠半真半假地道,「難道我指揮打戰還不如你麼?」

李均一揚眉,翻了他眼,道:「要不試試,這戰中抓了多少俘虜,你領和平軍,我領俘虜,我們再戰一場?」

這種以數萬人性命為兒戲的玩笑,也只有孟遠敢與他開。兩人在長期的並肩作戰中,結成了極為深厚的情誼,一年以前,為了給狂瀾城掃清出海的通道,孟遠甚至在蛟精攻擊下棄自己於不顧,救了李均一條性命,兩人之間的關係,是旁人所難以比擬的。

但孟遠也逐漸有了這種感覺,隨著和平軍的壯大,隨著李均實際上控制的地方增多,李均開始有了些變化。兩人開玩笑的時間遇來遇少了,即便是開玩笑,有時孟遠也可以感受到李均有些應付的意思,似乎他逐漸不喜歡這種沒有上下分別的玩笑起來。

「莫非,陸帥說的位高權重者易變,竟然應在李均兄弟身上了?」在心中,孟遠從來不曾稱李均統領,而一直以兄弟稱之。當年兩人在陸翔帳下,自己伸出手,而李均慢慢伸出手時的遲疑與羞怯,似乎尚在眼前。那時年少的李均,外表的冷漠與拒人千里之外下,掩蓋的是一顆渴望溫暖與熱情的真摯之心,而此刻,李均為何讓孟遠覺得陌生起來了呢?

不知為何,孟遠那不夠纖細的心懷中,也升起了一絲極少體驗過的傷感。但在像他這樣的男兒心中,這種傷感不過是覺得寂寞時的一種調料罷了,因此他很快搖了搖頭,將這縷對於李均心態變化的傷感甩脫,而此時,李均卻用敏銳的眼光注視著他。

「你怎麼了?」李均慢吞吞地問道。

「沒什麼,你這麼急於前來,定然不是想來殺幾個敵人那麼簡單吧?」孟遠顧左右而言他,將話題扯到了李均的來意上。李均與他並轡而行,兩匹大黑馬進了這峽谷之中。

滿目的鮮血與殘屍,讓李均心底也有些興奮起來。他一面看著眼前的狼籍,一面想像半個時辰前在這裡發生的激鬥,孟遠看著他為戰後的淒慘而興奮的臉,心中開始懷疑,李均究竟還是那個李均麼?

「啊。」李均忽然翻身下馬,快步來到兩個抬著一員傷兵的和平軍戰士面前,伸手握住那咬牙忍痛的戰士,關切地問道:「如何,傷得重不重?」

此時的和平軍,已經不是當初那李均能叫出每個人名字的一千兩百人的小隊,而是有著數萬人的大軍。這員戰士此前甚至未曾與李均對過一句話,這時被心目中的英雄握住手,他那年輕的臉龐上泛起興奮的紅暈,傷口也變得不疼起來。

「沒有問題,只不過是皮肉之傷!請統領放心,最多養個三五天,又可以為統領上陣殺敵了,今日我斬殺了六個敵兵,以後我還會殺得更多!」

年輕戰士臉上湧現的,不僅僅是對今天所立戰功的自豪,也有對未來戰場上血腥的渴望。孟遠臉色卻有些陰沉,和平軍難道要背棄這和平之名,成為一支屠殺與噬血的瘋狂部隊麼?

李均緩緩鬆開戰士的手,雖然此刻他的心態較以前,較之在陸翔帳下時已經有了很大變化,但年輕戰士這渴望流血與死亡的話語,讓他也覺得毛骨悚然。因此他道:「兄弟,我們不是為殺人而戰,不是為立功而戰,我們是為和平而戰,為了神洲的百姓有字定的日子而戰,兄弟,你好好養傷吧。」

戰士沒有從與李均握手並說話的興奮中清醒,也就無法真正思考與接受李均的這些話語,他行了個禮,被戰友抬了開來,在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在戰鬥中拼著性命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有了代價。對於那些在前線生死一線中掙扎的和平軍戰士們來說,得到主帥的鼓勵,是莫大的榮耀與激勵!

李均重新上馬,對孟遠道:「我軍傷亡如何,斬殺多些賊軍?」

見他首先問起己方傷亡將士,孟遠心中稍安,雖然有些變化,但關心自己的部屬這一點,李均是沒有任何改變的。他答道:「我軍陣亡一千五百人,傷了三千餘人,多是輕傷。賊軍被斬殺足有六千人,降者有萬人,其餘皆作鳥獸喪了。」

「一千五百……」李均不由歎息了聲,這個數字比之於和平軍初起兵時的總數還要多,雖然與敵人的傷亡數量相比,這個數字算是極輕的了,但在李均眼中卻不然。說是說和平軍給了敵人毀滅性的打擊,但誰又能否認,戰鬥於和平軍來說,也是殘酷而無情的呢?

但很快他便將這數字拋在了腦後,目光炯炯,決然地道:「我此次前來,是要大伙暫且辛苦,乘勝將兩路敵人的援軍擊潰的!」

伴隨著他的話語,散佈於這峽谷之中的,是那漫天如雪的霸氣與視敵人如草芥的自信。他的氣勢將孟遠心中屬於武者的那種好勝的雄心也激了起來,他道:「這又何難,何需你親自前來,此事交由我便可!」

「我李均怎能讓弟兄們在前方血戰,而自己縮在營帳中烤火?」李均大笑著,伸手一指前往寶山的方向,「這裡敵人援軍多些,我領一萬人去破之,孟遠兄弟,你與藍橋便領其餘人馬去破另一路,如何?」

孟遠聽得雙眸一瞪,被帶起來的雄心在李均這一激之下,化作了沖天的萬丈豪情,他傲然道:「無需一萬,給我五千騎兵,看我大破賊軍!」

「給我三千人馬,我去!」一旁的藍橋也被這二人的豪氣所動,慨然道,「若不能大破敵軍,我願立軍令狀!」

聽到藍橋要與他爭,孟遠瞪了他一眼,道:「是我先說的,我也只領三千人去便是!」

李均哈哈一笑,道:「不可,雖然二兄壯志可嘉,但也不可太過托大。這樣,孟兄領五千騎兵為先導,藍兄領五千步兵為後援,如何?」

「這不公平,他騎兵快,我步兵慢,如何能搶得過他?」藍橋搖頭道。

「終究是孟兄先請令出戰的,藍兄還是讓一讓吧。」李均微微一笑,揚眉道,「何況敵軍勢眾,雙方戰得正急之時,藍兄趕上豈不起了決定性作用?」

藍橋想想也是,便衝著孟遠道:「孟兄,你可別把賊兵全殺光了,多少要留些給我!」

「那就要看你這兩條腳,是否跑得過我們這四條腿了。」孟遠昂然大笑,縱馬便驅了出去,跑出了數十步才見他回頭招手,五個千騎長立刻跟了上去,緊跟著的,便是那五千士氣被激了起來的騎兵。

望著逐漸遠去的戰士們,李均臉上的笑意緩緩收斂,雖然他見因為殺戳的慘烈和平軍將士有些消沉,因此用上了激將之法來激發大家的士氣,但等孟遠他們走了之後,他心中卻又忍不住擔心起來。儘管明知此去必勝,心中對孟遠和其他和平軍戰士的關切,卻絲毫沒有減少,畢竟,殺人三千,自損八百……

原定城的蓮法軍,原本是趕往寶山,中途接到薛謙的急令,又趕往懷恩,一來一去折返之間,便多行了四百餘里,若是與先到寶山城,與寶山守軍一道趕來,還要多行百餘里,因此,他們為了趕時間,選擇了獨自來援,在他們意料之中,寶山守軍也將另一路來援懷恩,無非是個先到後到的問題。

距進往懷恩的必經之地惡風嶺尚有四十餘里,此時風雪明鮮的小了,領兵的祭酒駱恆縮在斗篷之中,瞇眼前望,蒼白的天際隱隱有著一道灰影,那便是惡風嶺。

「稟祭酒,這裡腳步零亂,似乎有大隊人馬經過!」

「我知道了。」駱恆在探馬的提醒之下,才注意到路上的腳印,這腳印是薛謙的潰軍留下的,他們不敢按著大路行走,在驛道上奔逃了一段便紛紛自田野間逃離,他們多是農民,在鄉間小路上行走原本就是輕車熟路。但這樣一來,反而使他們與前來支援的原定城蓮法軍岔了開來,因此直到此處,駱恆方才發現他們的痕跡。

前方看來有異變,這些腳印,若是和平軍的腳印,應是朝向懷恩方向的,但現在看來,卻是從懷恩前來散入田野之中,莫非是和平軍已經被擊退?

恐怕也不是,和平軍若被擊退,決不會逃向田野之中,而應是順著原路逃回的,餘下的只有一個可能了,那便是懷恩蓮法軍被擊潰了,不知薛謙上師安危如何……

駱恆正擔心間,忽然見探馬急急奔來,跪倒在地道:「祭酒大人,大事不好,懷恩失守,薛謙上師兵敗了!」

「我知道了。」駱恆面上不動如山,仍是這一句淡淡的話語。但他的心中,卻無論如可也保持不了平靜。他的反應並不是很靈敏,但為人處事卻是在蓮法軍諸祭酒中少有的穩重,因此即使大變在他心中掀起狂濤,外表上他仍顯得鎮定自若。

「上師有三萬五千大軍,竟然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被擊潰了?」他停下了馬,凝眉沉思,「和平軍究竟有多少人馬多大戰力?自己手中只有一萬五千人馬,如若冒然進軍,只怕也會蹈上師的覆轍,不如在此先安頓好人馬,收拾收拾潰兵,待瞭解了前方實情之後再定去留不遲。」

如若這駱恆是個膽小鬼,那麼便會立刻遁逃,奔回原定城閉門不出,若駱恆是個冒失鬼,大驚之下急於見到虛實了會輕軍前進與和平軍發生遭遇戰,但他偏偏為人反應遲鈍且又過於求穩,因此反而給了李均以機會。

「就地安營築壘,準備在此迎敵!」他下令道。士卒正忙碌間,探馬又急急趕來,道:「有一隊人馬,丟盔卸甲旌旗不整,向我軍迅速接近,請祭酒定奪!」

「弓箭手,列陣!盾牌手,布盾!」駱恆略一緩,然後作出反應。

不一會兒,這隊人馬便夾著風雪靠近過來。被蓮法軍喝止之後,駱恆仔細端詳,只見來者有兩千人,大多衣甲不整,旌旗上也被撕得破爛不堪,但從殘餘的部分來看,正是蓮法宗薛謙的餘部。

「是薛謙上師麼?」駱恆不由得高聲叫了起來。

「正是上師餘部,來者是原定城的駱恆祭酒麼?」對面的敗軍直接說出了駱恆的身份,這讓駱恆心中的戒心弱了幾分,但很快又被對薛謙的擔憂所代替,聽對方的口氣,薛謙似乎並不在這軍中。

「薛謙上師何在,請他前來答話!」

他不問尚好,這一問,來軍中有人竟放聲痛哭起來。薛謙一向愛兵如子,頗受蓮法宗將士愛戴,士兵一哭便讓駱恆心中的不祥之感更加強烈,像他這樣性子較緩的人也禁不住激動起來,大聲問道:「快說,怎麼了?」

「上師……上師……已經蒙大神寵召了……」來人中一人哽咽著說出了這個讓駱恆心膽俱裂的噩耗,雖然他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仍覺眼前一昏。

「過來,且詳細說與我聽,我要為上師報仇!」他沙啞著聲音道。

蓮法宗潰軍緩緩移了過來,駱恆此時心中完全在思考薛謙是如何戰死之事上,沒有留心到這群敗兵衣甲不整,但兵刃卻都沒有遺失,當他意識到這一點時,已經晚了。

殺聲剎那間響起,這殺聲卻非響自潰軍之中,而是響在潰軍身後。只見風雪中一大群人馬直衝了過來,那群潰軍見了驚惶失措,齊聲喊道:「不得了,和平軍追來了,快逃!」

眼見這群敗軍象被嚇破了膽子一般衝入自己部隊之中,將原本完成了的防守陣形一下子衝垮,駱恆大聲道:「不要驚慌,不要自亂陣腳!」

但是潰軍無人聽他的,他們甚至揮舞手中刀劍,將敢干阻攔他們的蓮法軍將士一一斬殺。一時間,駱恆的部下亂作一團,不知是該應戰還是放這些「自己人」逃走才好。

此時駱恆反應再慢,也明白這群潰軍的真面目了,他大吼道:「這潰軍是假的,殺了他們!」但此刻為時已晚,潰軍混入了他軍中,以蓮法軍所不知的某種標識為記號,專門斬殺真正的蓮法軍,而蓮法軍見到處都是與自己服飾類似的人,急切間只能揮刃自保,根本談不上阻止敵軍。

原本就被薛謙的戰敗而士氣沮喪的蓮法軍的鬥志,一剎那間便被催垮,再加上混入其中的和平軍不斷地發出逃走的吶喊,軍心頃刻間動搖。駱恆本人也無法維持表面上的鎮定,撥轉馬頭便不顧一切地逃走。

但他原本就是和平軍此次的重要目標,一個穿著蓮法軍服飾的和平軍戰士在他戰馬經過身邊時躍起,牢牢報住他的腰,將他摔下馬來。他回身踢開這和平軍戰士,但戰馬已經跑開老遠。

而此時,那追殺過來的和平軍兩翼分出各約一千的騎兵,斜地裡插了過去,以雁形將正在潰散的蓮法軍圍住,蓮法軍此時既無鬥志又無指揮,只知滿戰場的亂跑,在騎兵勢不可當的突擊之下,頓時屍橫遍野。

從地上爬起的駱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和平軍的騎兵在自己的部隊中突擊,周圍響起的,是殺聲,是哭聲,是吼叫,是哀嚎。他只覺頭一陣發暈,眼前一片,都是鮮血一般的紅色……

就在李均領著的和平軍假扮蓮法宗潰兵混入駱恆的部隊之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之掃蕩殆盡之時,孟遠的五千騎兵也突入從寶山而來的蓮法宗援軍之中。

此刻的孟遠,已將峽谷中那種傷感完全拋於腦後了。重達七十二斤的大刀在他手中,寒光四溢,一如他寒光四溢的眸子。以兵力來說,他僅有五千騎兵,而來援的寶山蓮法軍卻有兩萬人。但孟遠的五千戰士是士氣高昂的騎兵,而蓮法軍則是士氣不高且遠道來援的步卒,在得知懷恩失守、薛謙自盡之後,正進退失據間,孟遠已經趕到了。

從敵人散亂的陣腳,孟遠看出了敵人的驚惶失措,因此他決意利用自己突然出現之機,不給敵人以從容應對的時間,立刻發起攻擊。

回首身後的五千騎兵,雖然絕大多數都只是輕騎而非鐵甲騎兵,但也足以讓少有騎兵的蓮法軍吃上一記痛擊了。

「鋒矢陣,突擊!」他高高舉起手中的大刀,向著敵陣一指,銳如這狂風的殺意隨著這刀所指,凝聚在敵陣之中。五千壯士齊聲呼喝起來,聲動九天!五千匹戰馬同時奔騰起來,勢如滾雷!

突然出現的和平軍已經讓寶山來的蓮法軍覺得大勢不好,而五千騎兵的突襲掀起的聲勢,讓他們根本無法判斷到底有多少敵人。當孟遠作為這鋒矢之尖突入到他們中間時,驚惶失措就變成了失魂落魄了。

孟遠手中大刀翻飛如雪,他心中明白能否一擊便擊破敵人的膽子至關重要。因此,他當先衝入敵軍之中,在他的大刀之下,敵陣為之裂成兩半!在他刀鋒所斬之處,殘肢碎體紛紛揚起,血光直衝那彤雲密佈的九天,一道紅色的路就在他的身後延伸,但很快便被跟進的騎兵隊踐踏成了黑色。

蓮法軍中像是被插進一柄鋒利的匕首,而且這柄匕首越刺越深,直指蓮法軍的中軍心臟。孟遠殺意之盛,讓所以在他刀鋒所指這處的敵軍驚得狼狽而走,根本無人敢在這英勇無比的大將之前橫刀立馬。

「冷箭!冷箭!射死那個大將!」一個冷厲的聲音在蓮法軍中高喊,如果放任孟遠突破過去,那麼蓮法軍很快便會被和平軍騎兵衝散,不能以密集陣形來阻擋和平軍騎兵,在這平地之中便只有敗亡一途了。既然無人能正面抵擋孟遠,那便用暗箭來阻止他。

在那個聲音喝斥下,蓮法軍不顧雙方混在一團,數枝冷箭嗖嗖便飛向了孟遠,但那個聲音也提醒了孟遠,他回刀撥打,將兩枝箭格開,又在馬上騰挪扭轉,避開了另外兩箭,冷電般地眸子向射來暗箭的方向望去,怒吼道:「匹夫,無禮!」一夾馬腹,那匹大黑馬象道黑色的電,閃向一個放冷箭者。橫在孟遠與那人之間的蓮法軍紛紛走避,孟遠手起刀落,那名蓮法軍自肩到腰,被劈成了兩截,內臟鮮血灘了一地。

但孟遠並不以此為止,他一撥馬,直衝向那個冷厲的聲音處,大刀在周圍蕩起一道白光,周圍的蓮法軍如斷樹般倒了下去。對於孟遠這般的人物,這些業餘士兵們根本無法用他們習慣了鋤頭的手來施展殺人的利器,伴隨著孟遠周圍龍捲風般的殺意與罡氣,他們尚能站立者也不由得東倒西歪。

蓮法軍此時陣形已完全混亂,和平軍騎兵在其中突進突出如入無人之境,任他們人多勢眾,也不過是一群被屠戮的鳥獸罷了。等到藍橋領著步兵趕到時,能做的無非是收編俘虜趕殺頑抗者。

和平軍在陳國境內的大戰,暫且告一段落了。李均用這過年期間旁人想不到的出兵時機,突入到陳國東部,一舉奪下了寧望、懷恩、寶山與原定四城,陳國東部盛極一時的蓮法宗被迫退守石塔城,放棄了陳國東部其他大大小小十餘座城池,集中力量以扼李均進入陳國腹地的要衝。而李均也沒有乘勝追擊,此刻他還有更需要關注的問題,只要將蓮法宗的注意力轉移到這東線,減輕陳國首都洛郢的壓力,他的戰略目的便已經達到了。

而且自雷鳴城傳來的鳳九天的信息,也提醒他不要再深入陳國境內,以免孤軍深入,一則後勤補給特別是兵員補充難以跟上,二則萬一後方有什麼變故,回軍也能及時趕到。

儘管如此,和平軍進入陳國本土以來勢如破竹的攻勢,不到半月便定了局面的戰果,仍足以震動陳國朝野上下了。一時間,余州來的和平軍成了陳國人茶餘飯後的話題,先是說和平軍如何如何厲害,傳到後來和平軍個個都成了刀槍不入的神兵神將,而李均與孟遠,也成了身長十丈口似水缸的怪物。李均與蓮法宗爭取民心的目標,也算部分實現了。

「余州的和平軍?」柳光此刻坐鎮於陳國南部重鎮莫野,這座擁有十五萬戶人家的大城,原本是良州首府,也是陳國南部蓮法軍的大本營之一,但柳光進入陳國之後,每戰必勝,一月之間便括地千里,莫野城也理所當然的成了兵馬副帥的臨時駐營地。

和平軍雖然比他距陳國近,但由於接到消息時李均尚在穹廬草原,來去往返之間消耗了不少時間,所以和平軍反而比柳光後一步進入陳國。

柳光微瞇著眼睛,捋著自己的美須,臉上若有所思。在恆國之時,有關余州的情報也曾傳入他手中,那個號稱和平軍的「傭兵」團在余州的所作所為也曾讓他眼前一亮,但此後他本身連遭變故,便不再將這區區一地之事掛在心上,沒想到如今雙方同時出現在陳國,而且看和平軍的動作,似乎同自己一樣,並不急於將蓮法宗亂軍一掃而光呢。

「大帥,這和平軍倒還罷了,無非是一群傭兵,只一可慮的是他們的首領李均,那個乳臭小子,詭計多端而且善於格鬥,實在是大帥的心腹之患!」

說話者皮膚白淨,雙眸噴著仇恨之火,原本端正的五官也顯得扭曲。他不是柳光自恆國帶來的嫡系,而是進入陳國之後慕名來投者。從他的話語中來看,倒沒有一點將李均視為一起對付蓮法宗的同盟者的意思,相反,卻充斥著恨意與憤怒。

「童將軍似乎很瞭解這個李均啊?」柳光目光一轉,長眉之下那瞇縫著的眼睛注示在這童將軍臉上,雖然沒有怎麼發怒或神情激動之色,但無言的壓力,不怒自威的氣勢,卻讓原本神態激昂的童將軍不得不垂下頭。

「稟大帥,末將原本是余州人士,余州銀虎城原本是末將家業,但給這李均以末將全家老小為質,不得不讓給了他。」童將軍正是童佩,被李均從余州放走之後,他一直心有不憤,跑到陳國尋找機會,但陳國朝庭對余州的事務根本漠不關心,他們的燃眉之急是蓮法軍,因此他便投到柳光帳下效力,以期有朝一日可以借助柳光的力量,重新打回銀虎城。

「原來如此,童將軍是余州人士,那麼對李均的虛實定然深知了,我聞這李均是陸翔弟子,不知有無此事?」柳光心中一動,首先將這個問題問了出來,他對於那個素未謀面卻與己齊名的無敵之將,確實神交已久啊。

童佩咬牙切齒地道:「不過是以訛傳訛,李均小子僅在陸翔帳下聽命了三年,哪有拜陸翔為師之事?」

柳光聽了微覺失望,像他這等的名將,要在天下尋找一個對手是相當困難的。在他心中,一直以來隱隱也有欲與陸翔爭一爭誰才是當代第一名將的念頭。但隨著陸翔的身亡,這個念頭也不得不打消了。當聽說李均是陸翔弟子之時,心中頗有些躍躍欲試,如果能在戰場上鬥智鬥勇,將這陸翔的弟子打敗,也算是完成了心頭的一個夙願。但聽童佩之言,李均不過是陸翔帳下一員普通將領罷了,既是如此,那就沒有必要同他見面了。

但從李均出兵的時機掌握與進入陳國本土後的表現來看,這年輕人還是頗有戰略戰術頭腦的,讓他留在陳國本土,終究是個麻煩,不如讓他回余州去,等自己將陳國收拾完了之後,再來對付他。

心意一決,柳光便開始盤算如何實現自己的這個目標來。他問道:「李均其人如何?」

「其人膽大妄為,親小人而遠君子。」童佩知他是問自己,便盡己所瞭解地道,「他將好好的通海城更名為狂瀾城,意在天下掀起狂瀾,狂妄之心由此可見。他與小民百姓極為相投,與之約定貴賤相等,而對世家豪族則無端仇視,想方設法刁難,因此其實不得人心。」

「哦,是這樣啊,倒和這蓮法宗的伎倆有些相似,與刁民為伍,與士紳為仇,如此看來,其後院容易起火啊。」柳光微微一笑,僅憑童佩的幾句介紹,他便掌握了李均的弱點了,這個弱點,足以給李均惹來大麻煩,難怪他兵至懷恩便不再前進了,想來也是知道自己後方易現破綻吧。

「將李均在余州的所作所為,盡你所知詳細說與我聽聽。」柳光並沒有為這一個結論便盲目行事,多瞭解一下對手,哪怕是潛在的對手,也總比事到臨頭再來瞭解要好。有備則無患,無備則有憂。

童佩便將李均如何千里迢迢來到余州,如何投身於華風帳下,如何解雷鳴城之圍,如何奪取通海易名狂瀾城,如何利用華宣破了華宮奪取雷鳴城,又如何先後掃滅童氏、朱氏,威伏其餘五家,有些事情是他親身經歷,而且本身深受其害,因此說得痛哭流涕,有些則是他聽說來的,還有些乾脆是他臆想的,但對於柳光來講,這已經是第一手的情報了。

「你是說,那個彭遠程替李均滅了朱家?」對於這個能與李均對抗,而且讓李均幾乎束手無策的人,柳光表現了出奇的興趣。

「這彭遠程也是個詭計多端的傢伙,如同李均一般,他也是個沒有節操的人!今日投靠這個明日投靠那個,最後將自己的主子全害了。」對於李均的「幫兇」,他也如同對李均一般痛恨。

「哦,有此等事,彭遠程出身如何,也是那種草民麼?」柳光直指要害,從童佩的消息來看,李均的確對世家豪族沒有應有尊重,而且一統余州後驕傲自負,自己出兵在外,放任那個叫鳳九天的在余州推行打擊豪強的政策,如果彭遠程也出身豪強,那麼對於這種政策,便會在內心深處進行牴觸吧。

「他雖然出身是世家,但對於李均的政策,在他轄下的大谷與余陽兩城之中推行得不遺餘力,只怕是徹頭徹尾地數典忘祖了,如果大帥是寄希望於他反對李均,恐怕不太可能。」

「哈哈哈哈……」童佩的話反而讓柳光雙眸不再瞇縫,而是射出亮光,他大笑道:「於不可能處創造可能,這才算是個挑戰,何況彭遠程與李均之心,並非你所能瞭解,童將軍,你不得不承認鬥起心機,你不是這二人的對手!」

再說彭遠程在余陽城中,一方面遵照鳳九天的命令,將當地世家豪族的土地贖買分給貧苦百姓,強制世家豪族釋放因欠債而賣身的奴俾,另一方面,他又結好當地豪強,將自己的無奈與聽命行事一一告之這些在當地有著重要影響的家族。再加上在推行之時他陽奉陰違,暗地裡大打折扣,余州各地的豪強紛紛遷居於這二城之中,一時間,大谷與余陽二城,成了余州各級世家聚會之所,冠蓋如雲也算盛極余州一時了。

但儘管如此,對於鳳九天傳來的要他調兵遣將支援糧草器械的要求,他也是毫不遲疑地將之完成,甚至自己如何同這些世家豪族打交道,他也毫不掩飾,事後再詳細回報給狂瀾城。

幕僚對此百思不得其解,向彭遠程提起此事。但彭遠程微微一笑,問道:「你以為李統領會對自己的基地如此漠不關心麼?此時他出兵陳國,實在是有其深意,你不知便不要亂問了。」

幕僚只得吶吶無語。雖然是彭遠程心腹,但這個男子智深如海,他心中所想的,怎麼會讓別人輕易察覺?

「李均啊李均,你這一招豈不是誘人謀反麼?」當初聞知李均出兵陳國之際,他的心中也是一陣狂跳,李均主力在外,那麼余州豈非唾手可得?自己又怎能久居於他人之下,特別是象李均這般寒微之人的座下?

但理智沒有完全被野心之火燃盡。李均為何在余州未穩之時便草率作出進軍陳國的決定?這可不符何他一向深沉多智心思縝密的性格!

緊接著鳳九天當政,接二連三的針對豪強的改革措施讓他恍然大悟。李均在外而鳳九天在內,一則可以將這種改革引起的仇視,轉移到執行者的鳳九天的身上,二則可以給那些對李均心懷不滿的人一個機會,讓他們聚集起來,讓他們暴露出來,讓他們自尋死路!

朱家被滅之後,那些仍不滿李均統治者,已經從地面上躲藏到地下了。如若李均仍在余州,以他表現出的霸氣與才華,這些地下的反抗者只敢在暗地裡搗鬼,而絕不敢跳出來鬧事,要想一個個去找他們出來,即便是如李均一般多智,也難以一一盡除之,但用一個尚不足以壓服眾人的鳳九天主政,引這些人反唾,那時李均再回軍來收拾這幫子人,則余州便可以一勞永逸。這定然是李均出兵陳國的一個相當重要的理由!雖然計是好計,但只怕也只有李均這般絕對自信且大膽的人,敢用上這等的危計吧。

自己的機會,也正是在這一計的險之上,余州不亂,自己便永遠得居於李均之下,而余州若亂,自己便可渾水摸魚,只不過,這帶頭亂者,可不能是自己……

李均自然知道暗地裡有著無數雙眼睛在盯著他,只不過,他想不到會有雙眼睛盯得這麼緊,始終在等待這個強勢巨人露出他的破綻,再給他致命一擊。善算者,人變算之,李均若不是聰明過度,又怎會冒上這種危險,怎會露出一個難以彌補的漏洞?

但是,如若不是柳光的存在,余州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潛流,又怎能合聚於一些,怎能找到李均的漏洞,從而掀起幾乎顛覆了和平軍這條戰船的巨浪。李均在心目中,沒有將柳光這個與陸翔齊名的人,算作眼前的敵人,這是他最大的失算之處,他心底深處,對柳光有著一些期待,希望這個與陸翔齊名者,也是如陸翔一般的偉丈夫。但是,究本質而言,柳光的野心遠比陸翔要強烈,而且在恆國所受的不公正待遇,已經將他的野心點燃了,這野心的火,絕不會因為李均是李均而熄滅,相反,在李均這等人身上,柳光的野心之火才會燃燒得更猛烈。其實,李均想想自己,就該明白柳光是不希望一個競爭者出現的,畢竟,在性格上李均象柳光更勝於象陸翔。

同樣被捲入火中的,還有彭遠程。他在等待一個機會,以他的能力,尚不足以創造機會,但他有的是耐心去等待,活到最後者,才是英雄,這是他對這亂世的深切體會。

這些隱伏在暗中的潛流,隨著童佩重返余州,而開始匯流。他們現在需要的,是李均在前方的一次衝動,而以李均的戰略頭腦,他會做出如此愚蠢之舉嗎?

彭遠程此時遠在余州,對此事他只是在觀望之中,而童佩也尚未抵達余陽與他聯繫。只有在陳國的柳光,一面舉著青銅酒樽與部下們勸飲,一面冷冷地將李均這個名字放在了可有可無的記憶之中。

「李均不會做出愚蠢之舉,那我就替他安排一個,那個彭遠程看來也是個人物,那麼,就饒李均一條命,讓他回余州與彭遠程再去較量好了。」

大營之中的李均忽然打了個寒顫,像他這種修為的人,應是寒暑不侵的才是……

雷鳴城中,原來的總管府邸現已經升格成為余州都督府,鳳九天作為華宣的「幕僚」,也於這龐大的府邸中尋了一處所在起居。留在這的趙顯每日將各地收集來的情報一一向他匯報,雖然余州境內流浪兒的數量大為減少,但在那些和平軍尚無法直接控制的城市裡,仍有些流浪兒在活動。況且,如今趙顯他們的情報網,已經遠遠不只限於流浪兒身上,各地的小商小販,其中也混雜著大量和平軍的耳目。

但即便如此,李均與鳳九天對於苦兒營的工作成果仍不是十分滿意,最重要的是缺少蓮法宗的消息。在陳國掀起如此聲勢的秘密教派,事先竟然沒有得到任何有關其的資料,不能不說是苦兒營工作中的失誤。這與趙顯與王爾雷二人雖然善於發現情報,卻難以判斷情報的價值有頗多關係,畢竟兩人直到這一年多才開始正規的情報身涯,此前他們搜集的多是些哪些媳婦偷人哪家丈夫外遇之類狗皮倒社的事情。李均雖然沒有說他們什麼,但鳳九天卻毫不客氣地令二人立刻改正過來,不要等事到臨頭才去搜集情報,若是敵方封鎖消息,則難以得到有用的內容。

這一次趙顯匆匆進了鳳九天那間寬大卻顯得有些空蕩蕩的屋子,便帶來了一個他認為比較重大的消息。

「先生。」和平軍上下都以先生之稱稱鳳九天,趙顯在這裡自己弄了張椅子坐下,雖然鳳九天是個要求很嚴格的人,但卻不是一個非常拘泥於禮節與形式的人,在他看來,只要能達到目的,採取什麼樣的形式並不重要,也正是因此,這間原本佈置得富麗堂皇的客廳,被他改變成了一間寬大卻簡單的公署。

「有事嗎?」一面埋頭寫一個公務信函,鳳九天一面問道。

「那個童家的童佩,領著一個人回到了余州,他們一到會昌就被我的人發現了,他們與會昌城主江潤群似乎有秘密接觸,如今正向余陽城前進。」

「哦?童家的人……」鳳九天停下了手中的活,凝眉沉思了片刻,道:「銀虎城的最後一個統帥童佩吧,他們是從陳國來的?」

「正是,但奇怪的是,王爾雷在那裡沒有發現他們,他們似乎繞過了統領控制的那四城。之所以不敢在那四城出現,必然是怕被和平軍認出,既是如此,他們此行,肯定會不利於我們。」

鳳九天微微一笑,這種道理他豈會不知,作為被和平軍趕出余州的人,童佩潛回余州,肯定是不安好心,關鍵在於,他究竟是想做什麼。是不是如李均與自己所想的那樣,來串通余州的不穩分子,以圖不利於和平軍呢?

無論如何,該來的總是要來的。鳳九天決意暫且讓童佩自由活動,能將隱藏在暗中的敵人糾集起來,再由李均以雷霆之勢一擊滅之,可以省下不少麻煩,李均之所以不顧自己與司馬輝、俞升等文臣的反對,堅決要出兵陳國,目的也正是在此。

「暫且不用管他們。」鳳九天道,但隨後他又覺得不妥,因此補充道:「派人盯著他們,他們的一舉一動都要向我報告,但不可驚動其人,此事關係重大,你一定要小心。」

此次童佩回到余州,同行者還有在柳光帳下號稱「辯才無礙」的軍中主簿公孫明。

在首先拜會了會昌城城主江潤群之後,他們沒有得到明確的答覆。但江潤群也沒有直截了當地拒絕他們,更沒有將他們出賣給和平軍,而是暗示他們,如今余州中能左右大局的,只有手握兩城之兵的彭遠程。

「江城主此言差了,彭遠程怎能同江城主相比?」公孫明臉上浮出笑嘻嘻的神情,讓人不由得不相信他說的全是真心話。「彭遠城不過是在李均扶持之下,才有兩城之地,如若江城主能主持余州大局,外有柳大帥強力支援,內有江城主統籌佈置,不要說是區區兩城之地,便是將這余州全歸於江城主,相對於江城主之能來說也不過是大材小用,江城主何必過謙呢,還望三思而行!」

他這番話乃是因人而說,他已經從江潤群的談吐中發現此人頗為自負,但卻有些志大才疏,對於這類人物,只要一味捧他,便能讓他飄飄然忘乎所與。

果然聽了這話,江潤群心中頗覺受用,但還未到滿口答應的地步,只是道:「容我再想想,畢竟李均對我會昌城,還是頗為看重的。」

「江城主所言不錯,李均是看重會昌城。」公孫明滿臉激憤,道:「他看重這會昌城,卻不看重身為會昌城主的江城主,姑且不論城主大才,僅這會昌城的重要位置,李均也應對城主刮目相看,可李均卻不知好歹,甚至將城主將他的美姬也隨意安置。如此不知風雅的粗俗之人,怎值得城主為之效忠?」

這幾句話深深打動了江潤群,那天被李均訓斥時的不滿不由得湧上心頭。他瞪視了公孫明良久,沒有出言駁斥,公孫明乘熱打鐵,又道:「如今李均重用鳳九天,所用之人皆起於卑虛,所行之政盡欲魚肉世家豪族,城主如今只需要出些錢糧維持補給,但李均回來之後,若是尋個借口向城主要地要兵,甚至迫城主交出會昌城,那時城主這宮殿財富,便不複姓江了!」

這幾句話又說得江潤群不寒而慄,正擊中他最擔心的要害之上。鳳九天主政以來,所推行的政策多數是要保護貧弱抑制豪強,雖然江潤群因身份特殊,可以在自己轄區內陽奉陰違,但知道李均從陳國騰出手後,必然會追究。那次送李均美女卻惹得李均大發雷霆之事,就像剛才發生一樣,那種滋味,他這輩子也不願再受了。

「李均用兵足智多謀,非柳大帥這般的人物,無人能抵得住他。」他言語中雖然沒有直接表明自己的態度,但事實上已經默認同意公孫明的觀點了。「我自知兵微將寡,不是他的對手。」

「哈哈哈哈,這就請城主大可放心。」公孫明暢快地笑了起來,這個江潤群遠比他想像的要好對付,看來余州的豪強們這一代都是些無能之輩,難怪李均那乳臭小子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一統余州,不過,他的好運,也就是到此為止了。

「柳帥既是命我來聯繫諸位,便已經有了為諸位除此大惡的萬全之策。」笑聲漸平之後,公孫明又接著道,「只要江城主同意鼎力相助,再能得到其他三位城主幫忙,何愁大事不成?」

「如此,我就放心了。」江潤群將身體慢慢向椅子裡縮進去,身軀似乎小了三分之一,他又道:「其餘三位城主,我可以為你聯絡,我們早有約定,要共進退。」

公孫明聽了他這話,才略吃一驚,原來這看似平庸的江潤群外表之下,還隱藏有一些詭計,雖然這樣的計謀在他看來,不過是小伎倆罷了,但有總比沒有,要讓人擔心得多。

既是得到了江潤群的支持,那麼其餘三家城主,有江潤群去聯繫便可以,公孫明離開江府之後,便決意去見彭遠程。雖然對江潤群說時他有意貶低彭遠程,但實際上無論是他自己還是柳光的指示中,都對這個人相當重視。

對待非常人,就需要用非常人的手段。公孫明心中盤算,但由於他手中有的彭遠程的資料,實在是有限。僅憑童佩對他的看法來看,此人是個足智多謀的人,如果不能以出其不意的手段打動他,只怕他不會輕易答應。

「什麼,童佩與一個叫公孫明的傢伙公開求見?」得知這個消息,正在家中飲酒作樂的彭遠程也不由得大吃一驚。童家的人在余州已經被定性為不受歡迎的人,如今不但出現在他轄下的城內,甚至還大鳴大放地到他府前來投貼求見,怎能不讓他覺得驚訝?

其實他的情報網也收到了童佩進入轄區內的消息,只不過沒有想到對方如此大膽罷了。如果對方是偷偷摸摸地托人來說求見,他定然會立刻將之趕走,但對方竟敢毫不掩飾的求見,這倒讓他有了見一見面的興趣。

「看來跟童佩同來的那個人是個人物,若是童佩,任如何也不會有這個膽量吧,我倒要試試他們。」彭遠程心中暗想,命令道:「來人,安排一百壯士左右站著,刀劍出鞘,我們要好好歡迎一下客人!」

童佩與公孫明二人等了良久,才見門口管事的走了出來,道:「兩位請進。」

童佩心中猶豫不安,彭遠程與江潤群不同,與童家當初向來不和,如今前來求見,所商談者又是如此軍機大事,如果一個話不投機,只怕立刻會被斬殺於當場。他一邊走一邊偷眼看向公孫明,只見公孫明昂首闊步,似乎不是在充滿敵意的人中間,而是在閒亭信步。看到這,他心中略略一安,但隨之又是一緊,這公孫明從未與彭遠程打過交到,因此才能鎮定自若,等到他見彭遠程,誰知道會不會也變得縮手縮腳呢。

兩人各懷心思,終究還是進了彭府的大門。剛一進院內,兩邊的戟手大吼一聲,雙戟交叉攔住二人去路。鐵戟交叉之時發出的交擊之聲讓二人心中一麻,而戟手的大喝,更讓他們怔了一下。

「報名而入!」戟手齊聲喝道,雖然是對二人說話,卻目不斜視,似乎根本沒有見著這二人。

「想先給我們一個下馬威啊。」二人心中同時浮起這個念頭,童佩看向公孫明,徵求他的意見,但公孫明卻停住腳步,淡淡一笑。

「二位為何不前進了,難道是怕了不曾?」那個管事帶著譏意問道。

「哈哈哈哈……」公孫明根本不理會他,報膝席地坐了下來,撩起衣袂對童佩道:「童兄,何不坐下小憩一會兒?」

他這突發奇想式的建議,讓童佩莫名其妙,但看到公孫明面色平和,不像是被嚇得失心瘋的樣子,而此行來時柳光曾有言,一切以公孫明為主。因此他便按住心底的猶疑,也盤膝坐了下來。這一陣子風雪不止,但傭僕勤於掃拭,彭遠程院落裡的石條道上,雖然有著刺骨的涼意,卻不顯得過於骯髒。

「風雪初霽,登高望遠,紅妝素裹,江山妖嬈。」公孫明報膝吟嘯,臉上浮現出悠然神往之色,對童佩道:「兄弟是南人,向來少見風雪,每當於詩書之中見古人吟詠北國風光,便不知所以。此次陳國大雪百年未遇,倒讓兄弟著實體會了一番冰天雪地的景致,氣侯溫和的陳國尚且如此,那極北的嵐國,不知會是如何景致。」

「這個……小弟也不曾去過北國,只聽說那兒冬日積雪厚達三尺,盈年不化,極北之處有野人,以雪築屋,屋外風雪漫天,屋內卻溫暖如春。小弟一直將信將疑,這雪屋內如何能溫暖如春?即便是雪屋內溫暖,那為何雪屋不為這室內溫度所化?」

童佩雖然不解公孫明之意,但也順著公孫明的話頭向下,公孫明聽了微微笑了笑,道:「此事確實怪異,古人有語讀千卷書行萬里路,當真不欺我也。」

眼見二人旁若無人地高談闊論,根本不肯再前進一步,那個前來迎客的管事心中發急了,向一個士兵使了個眼色,那士兵悄悄移向後面的客廳。

公孫明只作沒有看到,他知道這個士兵是去偷偷報知彭遠程此處情形並請他定奪的。果然,過了一會兒,那士兵又溜了回來,在管事的耳邊嘀咕了幾聲。

管事的在臉上堆起了假笑,道:「童先生,還有這位先生,此行前來,難道就是為了在這地上談風弄月的麼?」

「非也,非也。」公孫明轉目向他,笑道:「我們前來,是來看這大好河山,如何人彭城主手中失落,也是來看彭城主的大好頭顱,究竟會落入誰人之手。」

「大膽!」公孫明於刀山戟林之中,猶能做此狂語,讓彭遠程這些部下勃然色變。

「大膽的不是我們,而是彭城主與各位,」公孫明毫不退讓,言語咄咄逼人,滿院中的將士,畢竟不善於言辭,又沒有得到彭遠程明令,終究不能奈他二人何。

「先生何出此言,為何在此與這些一勇之夫糾纏,而不去見彭城主?」一個幕僚打扮的人從後院中走了出來,一面輕笑,一面拱手行禮。

公孫明也拱手行禮,道:「彭城主以這些莽漢迎我,我自然要同這些莽漢說個明白,否則豈不顯我不知禮節?」

知道他言下之意是怪彭遠程以軍士威喝二人,屬於不懂禮節之舉,那個幕僚深深一鞠,道:「是管事的人不知禮節,在下白權,替城主大人向先生賠罪了。」

公孫明還了一鞠,道:「在下如何敢當,只不過此次前來,實在是為彭城主安危而千里奔波,卻被這些小人阻於門庭,實在是讓在下寒心。」

「請,請,先生既是以天下事為念,就請不要將這些許小事掛在心上,在下已經向先生賠罪了,還請先生多多恕罪。」那白權用手把住公孫明的臂膀,作了個手式,原本攔在二人身前的戟手紛紛退開。

三人穿過一個月亮門,來到後一個院子,公孫明見這院落之間,假山亭台,佈置得別具匠心,可見彭遠城也是個風雅人物。若是一般粗俗之人,只追求表現上的風光繁華,便不會顯得如此清幽典雅。

進了大廳之中,廳內已經是坐著不少人,文武皆有。見了三人進來,紛紛起身行禮,公孫明與童佩也一一還禮。正這時,後屋內傳來「城主大人到」的通報聲,滿屋子的文武都噤身肅然,顯然對於彭遠程威儀極為尊重。

公孫明也肅立不再作聲,只聽得隨著一陣沉穩的腳步聲自遠而近,一個身長八尺濃眉大眼面色紅潤,眉宇之間有著迫人氣勢的武將邁步進了廳中。他伸手示意眾人坐下,然後抱拳向公孫明與童佩道:「童將軍是熟人,這位先生就眼生得緊,不知二位此來,有何貴幹?」

只到他也不拐彎抹角,一語便直指話題,公孫明心中已經對他有了個初步的認識。此人多謀善疑,因此才會在決定接見自己後仍百般刁難。此人出身世家,頗通風雅,因此才能住在這樣的屋子裡。此人心思縝密目光敏稅,因此才會繞開客套話直接問自己。

「在下公孫明,一向在陳國兵馬副元帥柳光大人帳下隨侍。」對於這樣的人,首先要讓他知道,自己此行並非他想像中的那麼簡單。公孫明報出柳光的大名,雖然也有挾柳光的名氣為自己作後盾之意,但更重要的是,要在第一開始就讓彭遠程感到震動,要讓他產生聽下去的慾望。如此,才有可能打動他,適才他在院中的異行,已經給彭遠程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現在,是加深這印象的時機了。

第五章激變

「是柳帥帳下之人?」彭遠程果然大吃一驚,他知道這人絕非余州人士,但卻沒有想到竟然是柳光的幕僚。柳光之名與陸翔一樣,佈滿神洲,這樣的人物派人來見自己,不知是有何打算。

他掃視周圍,自己的部下與幕僚似乎都被眼前這人的身份所震攝,原本準備好的說辭也暫時無法接上來。於是他道:「柳帥大名如雷貫耳,他乃全神洲都景仰的英雄人物,如何知道我區區彭遠程?」

「柳帥雖說遠在千里之外,但心中對於這余州卻是非常掛念,不為其他,只為余州有彭城主這樣的英雄人物。」公孫明仍舊是從捧開始,先讓彭遠程樂上一樂。

但彭遠程遠非江潤群可比,雖然為柳光這等人物所看重,在他心底也湧出一股自豪來,可僅憑如此,還遠不足以讓他頭腦發昏。他略一揚眉,笑道:「公孫先生太過客氣了,我彭遠程不過余州一土人,怎能入柳帥縱橫天下的英雄法眼?」

公孫明神色一正,道:「非也,非也。彭城主用兵精妙,柳帥早有耳聞,他老人家常言,自陸翔逝後,天下用兵之人中,幾無兵法大家了。只是聽說彭城主用兵縝密厚實,頗有大家之風。柳帥分析了彭城主幾項戰例,深為歎服,以為若彭城主能得天時,則余州無人能敵,進而爭雄天下,亦是綽綽有餘。」

這一番話說到彭遠城心坎裡去了。他在余州多年,一直隱而不發,便是等待天時,不料天時來臨之際,卻橫空出世一個李均,以旁人難以想像的速度,牢牢控制住了余州的大勢。對於等待已久的彭遠程來說,眼見到嘴的果子被別人吃了,心中那份失落可想而知。

「唔,論及用兵,怎能不談李均統領,年少才高,用兵如神,深有陸翔遺風,不知柳帥如何看待?」

他將話題轉向李均,也是因為在他心中,一直暗暗將自己與李均作比較,也急於想知道在柳光這樣的名將心中,對於李均會是如何評價。

「李均嗎?」公孫明微微一笑,只要彭遠程¯;文¯肯開口問話,他的目的¯;人¯便達到一半,而且彭遠程¯;書¯問起李均,那更是他求¯;屋¯之不得的事。「柳帥有言,李均若非先天不足,他用兵不拘一格,戰略戰術皆有妙手,按理應成一大家。」

「先天不足?」彭遠程注意到他的先決條件,「何為先天不足,還請公孫先生指點。」

「李均先天有三不足,此其自取敗亡之道也。」公孫明拱了拱手,緩步來到大廳中間,朗聲道:「其一,出身寒微,難取天下人之心。李均不過一區區士卒,陸翔愛其才而拔舉於行伍之間,天下英雄,雖然畏其才智兵勢,卻不恥與囚徒走卒為伍,因此余州雖定卻未收民心,港城雖成卻根基尚淺。其二,軍略有餘而政略不足,戰場上他尚能運籌帷幄,但余州政事則儘是狼籍,用鳳九天主政,其行事多乖張,偏離古道有悖祖法,長此以往,必會令州中士人寒心背棄。其三,粗俗無禮,不學無術。其人也起於行伍,書未曾破十卷,史不能知百年,詩賦不讀,琴棋未學,如此俗人,忽然身居高位,定心浮氣躁,無法自持。有若大樹根基未深而長百尺,風暴一起,必被連根拔起。其勢也愈大,其亡也愈速!」

彭遠程聽他一一將李均的弱點分析出來,其中或有遷強之處,但也都是事實。特別是李均的出身寒微與為人粗俗,雖然說英雄不怕出身低,但在這亂世之中,沒有各地世家望族的支持而能成大事者,絕無僅有。而且在一統余州之後,李均不等後方穩定便急於出兵陳國,固然是有其道理,卻顯示出他這些先天弱點引出的不足。

如果只是為了讓在余州潛伏下來的異己暴露出來,還不如先花上兩三年時間,穩定住余州的大局後再細細解決,雖然耗時日久,但要穩妥得多。但李均在氣質修養上的缺限,讓他迫不及待要將所有敵人一掃而光,從而做出了冒然出征之舉。雖然他留有後手,但對於可能到來的危險來說,他那區區的佈置,形同虛設。

彭遠程心中如此盤算,臉色卻是一沉,做出一副對公孫明的言論極為不滿的神情,向幕僚群中望了一眼。

一個叫史澤的幕僚會意,拍案而起,怒道:「住口!此不過腐儒之見,也敢在此處賣弄!」

公孫明將目光轉向他,見他面色焦黃,笑道:「不知這位先生有何見教?」

史澤向彭遠程拱了拱手,也從座席間走了出來,道:「李統領英明神武,才智之高當今無雙,麾下智深如海之士如雲,萬夫莫當之將如雨,短短一年,便將余州數百年之紛亂一掃而空,當今天下,即便是柳光元帥,可有如此才智?李統領出身寒微,方能愛民如子,到此一年,余州百姓家家戶戶便立有其長生牌位,怎能說民心不附?亂世則變法,此乃古理,李統領抑強而助弱,變舊法,實新政,怎能說行事乖張?李統領早年失沽而至未能飽讀書史,但前有故陸翔元帥耳提面命,後有於戎馬之中手不釋卷,怎能說不學無術?先生未嘗見過李統領,想當然地以為李統領心浮氣躁,卻不知我等瞻仰過李統領之人感受,其人沉穩如淵,絕非輕率之人!」

「哈哈,先生誤矣。」公孫明冷笑道,「李均卑微之人,先生卻將之奉為英雄,不知先生父兄,是否也如李均一般,出身於升斗之家,崛起於囚徒之流?」

他沒有正面回答史澤的反駁,而是直言問起史澤的家世,史澤不由面紅耳赤,他的家境確實較為微寒,雖然尚不至於象公孫明所說那樣低微,卻也不是什麼世家望族。見他無言以對,公孫明咄咄逼人,道:「先生家學淵源,見識淺陋,不足與言,還是請退吧。」

史澤急怒攻心,勉強向彭遠程拱了拱手,大步離開了廳中,正這時,又一人大聲道:「城主大人,這公孫明大言不慚,為何不以一繩縛之,斬於市井?」

彭遠程微微一笑,將目光投向公孫明,想看他如何處理。公孫明來到那人面前,深深看著那人並不言語。那人被他看得心慌意亂,怒道:「我是郭雲飛,你看我作甚?」

公孫明悠悠道:「我要仔細看看,是誰要害彭城主,置彭城主於死地而後快。」他話語之間,並未說這郭雲飛是想害他,而是給郭雲飛扣上了頂要害彭遠程的大帽子。

果然,郭雲飛臉色一變,道:「胡言亂語!我郭雲飛自大谷城起兵之時起便追隨彭城主,蒙彭城主不棄在帳下聽命,怎會去害彭城主?」

「既是如此,你為何要讓彭城主斬我首級於市井?我公孫明與彭城主無親無故無冤無仇,只為敬城主乃當世英雄,不遠千里趕來為城主安危而謀劃,閣下於城主帳下坐享清福,在這危機之刻卻不能為城主分憂解難,若換了我是閣下,早就自刎而死,以免活在這世上丟人!」

「你……」郭雲飛手指公孫明,氣得咬牙切齒。

反觀公孫明,氣定神閒,完全看不出激動的神色,眾人都已知道,這郭雲飛遠非公孫明的對手。但偏偏郭雲飛心中不服,還強嘴道:「你血口噴人!你倒說說看,彭城主哪兒有危機了?」

「原來閣下連身處危境都不自知!」公孫明作吃驚狀,道:「如今彭城主勢如危卵,諸位卻尚未發覺!如今李均在外,一時無暇回顧,否則怎能讓彭城主於余陽高臥?一山難容二虎,像彭城主之般人物,他怎能放心得下?你看他人雖在外,左調彭城主子弟兵助戰,右命彭城主出糧出錢以助軍資,若是兵敗於外,則死傷者為彭城主部下,若是取勝歸城,則要彭城主隨身為質,彭城主聽則受制於人今生不得解脫,不聽則大兵壓城難以自保。如此危局,諸位卻仍高枕無憂?」

滿座文武相顧無語,他們多為彭遠程親信,自然知道彭遠程並非甘心居於人下之輩,而且從他們個人角度來想,也希望能與彭遠程一起做出番事業建立功勳。如今余州有李均這般強勢之人力壓住彭遠程,確實如公孫明所言,他們看似較之在大谷城時兵多地廣,但這都是在李均的恩賜之下才有的,只要李均一不高興,便隨時會收回給他們的一切。

「因此,柳帥令我來勸彭城主,早作打算以防不測。」公孫明在大廳之中睥睨四顧,嘴角邊噙起一絲笑意。

「哼哼,此言差矣。」一個坐在角落裡的人冷冷一笑,長身而起,從容拱手:「在下桑惜若,公孫先生雖然語出驚人,可惜卻不明事理。李統領與彭城主,辟若身體與手足。李統領愛我彭城主為人敬我彭城主才華,故授彭城主以大任,言聽計從,信任有加,怎會對彭城主起不容之心?彭城主有大功於和平軍,李統領故將余陽與大谷兩城為城主采邑,又怎會收回這城與城主反目成仇?公孫先生的挑撥離間之計,可以休矣。」

「哈哈哈哈哈……」公孫明再次大笑,「原來高明如彭城主帳下,也有你這般不知事理之人。我來問你,這大谷城本是何人之城?」

「這個……本來是彭城主之城。」桑惜若自知露了破綻,不由得一時語塞。

「那麼,這余陽本來又是何人之城?」

「這……」

「我來告訴你,這余陽原為朱氏之城,後贈以彭城主。大谷余陽,皆是彭城主之城,李均以之授予彭城主,不過物歸原主,有何恩德可言?彭城主立有掃滅朱氏之大功,地不見增,人不見長,兵不見多,財不見賞,為何之故?無他,李均猜忌彭城主罷了。桑兄不明事理,將李均與彭城主關係比作身體與手足,卻不知實際上李均與彭城主之間關係實為獵人與鷹犬,今余州全境,獵物已無,獵人飢渴,便要殺鷹犬充飢,正所謂『狡兔死、走狗烹』!」

「況且,李均為人,少恩寡德,背信棄義,為臣則於其帥不祥,於主則於其眾不利。諸位可想,他投身陸翔而陸翔身死不能援救,獨立成軍卻流竄千里無處駐留,投奔華風華風病死,奪取通海城遭倭寇,華家兄弟相殘,如今華宣為一傀儡,此皆李均之過也。如此之人,諸位難道還想追隨於他自取滅亡麼?」

眼見眾人已經被自己鎮住,公孫明又道:「柳帥與彭城主,不過神交,一向並無淵源。柳帥與李均,不過聞名,由來並無仇怨。令公孫明前來,實在是因為英雄惜英雄,不忍見彭城主因一時不明而失千秋基業,為何要挑撥離間?諸位若是懷疑柳帥與公孫明誠意,在下別無二話,願當場授首,以明心志!」

眾人一時語塞,大廳之中,除了沉重的呼吸聲,再也沒有其他聲音,公孫明的辯才,讓彭遠程的文武部下,實在是覺得無法反駁,駁之,不過是自取其辱。

「公孫先生雖然能言善辯,我只問公孫先生一事,看公孫先生如何作答。」

公孫明抬目望去,那人留有三縷美須,相貌清奇,忙拱手道:「請教先生大名?」

「余陽司馬雲。」那人也拱了拱手,「柳光大帥,名動天下,唯有故陸翔元帥差可並論。但為何大帥為恆國立下汗馬功勞,卻不得不流亡異國,來到陳國效力?難到以柳帥之智謀,以先生之辯才,尚無法於恆國立足?」

「司馬先生問的極是。」公孫明長歎一聲,道:「柳帥為人正直忠耿,故為恆國新君所不容。若柳帥只為高官厚祿,只需唯唯若若,自是不難獲恆國新君之喜,但柳帥心憂國事念及蒼生,豈能任群小為非作歹而不聞不問?恆國不容,乃恆國之失也,與柳帥威名有何妨礙?」

「既是如此,以柳帥之才華人望,不難在恆國廢無道之君而改立他人,即便是取而代之也是理所當然,為何卻要淪落至陳國,屈就那副帥之位?wωw奇Qisuu書com網」司馬雲似乎捉住了公孫明的漏洞,問道。

「閣下既是姓司馬,當是余州望族司馬氏之後,為何作此無君無父之言?」公孫明臉上露出憤憤的神色,道:「柳帥忠貞,雖不容於恆國,卻不忍心為不忠之事,故棄恆國而奔陳,這正顯柳帥仁義之處,若是於恆國妄動干戈,要奪取王位不難,但如此行徑,豈是柳帥所能為?又怎能讓天下英雄歸心服氣?如此大逆之言,司馬先生休要再提!」

「夠了。」彭遠程眼見自己收羅的余州世家望族的才俊之士,竟然無人能在口頭上討得公孫明任何便宜,心中也頗為無趣,只覺再辯下去,自己的面子都要被這群人丟盡,因此出言道:「公孫先生遠來是客,各位以口舌詰難,非待客之道,大家還是坐下,先為公孫先生接風洗塵再說。」

酒宴過罷,彭遠程讓眾人各自退下,只留下公孫明與童佩二人,然後道:「公孫先生辯才無礙,在下歎服,柳帥帳下有公孫先生這般的人物,足見柳帥之英雄了得。只不過不知柳帥令公孫先生前來,是不是只為了這一套說辭?」

公孫明又是一揖,道:「若只是為了這套說辭,柳帥就不會派小人前來了。這些區區事理,常人或許看不透,但彭城主大才,如何會不清楚?」

彭遠程精神一振,現在二人實際上已經達成了默契,只要有合適時機,他便要起兵在背後給李均來上一刀,但這時機難覓,李均雖然遠在陳國本土,但這鳳九天坐鎮雷鳴城,此人雖然只是新來乍到,但從他各處的安排來看,倒也是滴水不漏,難有可乘之機。

「那麼,柳帥還有何言以教我?」他問道。

「柳帥曾言,彭城主才華氣度都是一時之選,但惜哉未得天時,如今柳帥有一計策,可以為彭城主奪取天時!」公孫明一語擊中要害,讓彭遠程不得不向前傾了傾身子,注目著他,道:「先生不必吞吞吐吐,此地並無他人,請先生將柳帥之計告之在下。」

「此計無需彭城主冒險……」公孫明聲音越說越小,彭遠程身體也越來越前傾,最後變得二個人並坐一起悄悄耳語,若是外人見了只以為兩位至交好友在談起往日之事,卻沒有想到,二人是在商量一個陰謀。正在懷恩按兵不動以觀陳列之變的李均,此時此刻做夢也未想到,引發他起兵以來最大危機的,竟然是與他從未謀面也沒有打過交道,甚至當前還一起在陳國並肩與蓮法軍作戰的柳光。

「事不宜遲,請城主即日便依計行事,我也立刻回陳國,具體應如何去做,城主自然心中有數。」竊竊私語完畢之後,公孫明拱了拱手,便向彭遠程告辭。

「如此,我就不遠送了。」彭遠程也還了個禮,然後擊了三下掌,一個老僕走了進來,彭遠程道:「送公孫先生與童將軍出去。」

二人出了彭府,公孫明神態平和,倒是童佩禁不住眉飛色舞,道:「此行也算立了一大功了。」

公孫明微微一笑,道:「童兄所言極是,哈哈。」

等二人離開了彭府,彭遠程臉上的笑容方才收斂,冷冷哼了聲,又擊了一下掌,在屏風之後,轉出兩個幕僚,正是史澤與郭雲飛。

「你二人看如何?」

此時二人臉上,已經沒有了與公孫明鬥口時的心浮氣躁,史澤道:「天賜良機,城主宜當機立斷,棄之不取,則天必亡我。」

郭雲飛也點頭稱是。彭遠程仰天大笑起來,笑聲漸漸歇止,他面色忽然變得深沉如水。

「史澤,你速速趕往雷鳴城,將柳光令人來說我起兵之事報之鳳九天,唔,大廳之中舌戰之事,也別忘了詳細向鳳先生匯報。」

史澤面上露出喜色,躬身道:「城主放心,小人自然明白。小人定然事無鉅細,都一一報知鳳先生。」

彭遠程與二人再次對望,然後一齊長笑起來。這笑聲,從空蕩蕩的會客室中傳上屋宇,傳入深深的宅院裡,讓這一直寂靜的龐大院落,也蕩起了層層波紋。

……

鳳九天看了史澤的急報,不由陷入沉思之中。

以他對彭遠程的瞭解來看,此人的忠心,實在是要打上幾分折扣的。他先是原大谷城城主之部將,後來弒主自立,在李均大兵壓境之下,投靠朱家,最後卻又逼死朱家家主。一連直接或間接殺了兩個主上,再多加個有其實而無其名的主上李均,也不足為奇。

「柳光令人來說彭遠程起兵?」看了急報之後,他仍舊不放心,將史澤請來詳細詢問之後,不得不承認,彭遠程令史澤來報的情況,與自己安排在彭遠程左右的耳目報來的情況,是完全一致的,甚至比起自己的情報,還要詳細得多,比如彭遠程最後單獨接見公孫明,如何將計就計從他口中套取柳光的計策,鳳九天安排的細作根本不知道此事。

「總之,此事與彭遠程其為人大相逕庭,令人難以理解。」鳳九天反覆思忖之後,提筆在給李均的密信中寫道:「竊以為統領久居於外,實非和平軍之福,如今陳國略定,統領當即日回軍,以免不測。彭遠程深沉多智,如能用之,則為統領一臂助,如不能用,則宜早作計劃以除之。」

加急快件被驛馬以每日八百里的速度傳往陳國,因此僅過了兩日,李均便收到這一快信,見了其中傳來的消息,不由得眉頭一皺。

「柳光派說客說彭遠程謀逆,其志不在余州,而在陳國,若是我回軍余州,則陳國便落入柳光之手矣。」李均在回信中一針見血指出了柳光的陰謀,彭遠程其人野心勃勃,做事不擇手段,李均是早有領教的,當初勾結倭賊騷擾狂瀾城的幕後策劃,十之八九便是彭遠程,但李均一直愛惜其才華,因此故作不知。如今要他立刻決定除去彭遠程,顯然是不可能的,況且彭遠程手擁重兵坐鎮後方,如果給他發現風吹草動,真的造起反來,那麼李均便要焦頭爛額了。

「派人加緊監視彭遠程,但不要給他查覺。柳光的使者放他們回去,不可讓他們知曉我們已洞悉其奸。」鳳九天讀到李均這些安排時,心中極不以為然。監視彭遠程之舉,他早已有安排,如今彭遠程本人並無異動,但民間關於彭遠程欲謀反起兵的傳聞卻不絕於耳,鳳九天並非那種聽風就是雨的人物,況且彭遠程一直無任何異狀,雖然對於抑制豪強扶助貧弱的政策依舊陽奉陰違,但若是他真的堅決照辦了,才讓鳳九天覺得可疑。

再接到李均送回的快件,又是兩日之後,李均在回信中也同意他對彭遠程的看法,而且對於余州傳來的彭遠程要起兵謀叛之事也深懷戒心,要鳳九天下令,調彭遠程前往陳國前線,將他牢牢控制在自己視線所及的範圍之內,便不懼他有何異動了。

彭遠程接到調他前往陳國聽令的消息後,一面不慌不忙的回信表示堅決照辦,另一方面開始大張旗鼓調動起兵馬來,鳳九天接到余陽細作傳來的消息,恍然大悟。李均本意是調彭遠程一人去陳國,但因為這一命令不好明言,若是直言只許一人前往,豈不是擺明了告訴彭遠程「我懷疑你擔心你留在後方造反,因此調你一人前來作人質」,但沒有真言只許一人,這就給了彭遠程調動兵馬的借口。

鳳九天知道此時已經是箭在弦上,於是急令各城加緊防備,自銀虎城、狂瀾城將可以調動的陸軍全部向雷鳴城調集,一面派信使向李均告急,另一面派使者去責問彭遠程為何要調動如此多的兵馬。既然彭遠程以李均的將令為借口調集軍馬,那麼鳳九天也只有真接地質問他了。

就當李均與鳳九天的注意力全被彭遠程所吸引時,激變在三日之內發生了。

自雷鳴城押運糧草趕往寧望的尚懷義,望著有些陰森的天宇,心裡有些莫名其妙地覺得緊張。這緊張讓他異常不安,目前還在余州界內,離出余州的最後一城會昌還有十餘里,只要加緊幾步,今夜他們便可以在會昌城中溫暖的驛館裡好好地洗上個熱水澡,美美睡上一覺了。但為何在此處,心中會覺得緊張呢?

他暗自將掛在得勝鉤上的長槍綽入手中,鐵柄冰冷,似乎要將他身上的熱氣全部吸走。他哈了口氣,雖說李均奪下了懷恩倉,軍糧已經足夠,但出於長期作戰的考慮,尚懷義仍然得從後方押運糧草。這樣寒冷的天氣,雖然有墨蓉設計的種種工具,長途跋涉仍讓人覺得困難。

「只要進了會昌城便好了。」他遠遠望去,會昌城隱隱在雲縫隙之間露出一角,此處還見不著城頭的旌旗。尚懷義雙目警覺地向四周觀望,這一段路平時除了商旅便少行人,最近大雪,走的人就更少了。

忽然前方一陣銅鑼敲響,尚懷義舉起手中槍,大聲道:「停下,列陣!」和平軍聞聲而動,將糧車與牲畜圍在陣中間,刀槍在手,弓箭上弦,對準銅鑼響聲來處。

只見大約有兩三百人,在路的兩邊列開,看服飾都是會昌城的守軍。尚懷義略鬆了口氣,策馬前行,問道:「你們這是什麼意思?為何敢阻我去路?」

為首的一個軍官行了個禮,大聲道:「城主有令,為防奸細藉機混入余州,對往來人士一律詳查,還請將軍恕罪。」

「原來如此,這是應當的。」尚懷義緩緩驅馬向前,但卻沒有做出放鬆戒備的手式。心中的不安讓他不敢輕易相信對方,若以服飾便能分清敵我,李均在前方也就不會數次奇襲得手了。

但來軍神情之間,沒有任何異樣,相反,見是和平軍的運糧隊,他們似乎反而鬆了口氣。那軍官笑道:「將軍是尚懷義千總吧,上次來會昌城,小人見過將軍一面,不知將軍是否還記得?」

尚懷義抬眼望他,也頗覺得眼熟,心中這才鬆了下來,問道:「兄弟貴姓大名?我見你像貌,依稀有些認得。」

「小人吳通,在江城主帳下聽令。」那軍官緩緩接近,來了尚懷義馬前,伸手接過他馬的韁繩,一邊為他引路一邊道。

「吳兄弟,前次我自會昌去雷鳴城,還沒有看到如此戒備森嚴,如今卻是為何?」

「哦,尚將軍自雷鳴城來會昌,途中經平邑城時沒有人通知將軍麼?」吳通一臉詫異,似乎對尚懷義竟然不知道這個重要消息而不解。

「請吳兄弟指點。」

「那麼將軍經自雷鳴城來時,經過大谷城是否發覺彭遠程有何異動?」吳通言語之中,對於與他的主人江潤群地位相當的彭遠程似乎毫無敬意,這讓尚懷義愕了一下。

「怎麼,彭遠程他怎麼了?我來時,大谷城一切正常,我急於趕路,沒有在那多加停留。」

「這就難怪了。」吳通看了看左右,沒有閒雜人等在,他便湊上前低聲道:「接到鳳九天先生密令,彭遠程有謀逆跡象,要會昌、平邑兩城小心戒備,不要讓他與陳國的亂賊勾通。」

「什麼!怎麼會如此?」尚懷義大驚失色,他自低級軍官中被李均提拔上來,是因為他熟悉戰事。他深知彭遠程之能絕不是江潤群與平邑城的孫慶所能敵,而且以目前狀況來看,彭遠程可由大谷與余陽兩城直逼和平軍的根本之一的雷鳴城,進而威脅狂瀾城。此時唯一正確的選擇,便是急件讓李均回軍,余州境內不應擅自行動以免打草驚蛇。但如今彭遠程的謀逆還只是跡象罷了,鳳九天就草率下令江潤群與孫慶做出反應,若是傳到彭遠程耳中,豈非逼他立刻造反麼。

「百無用處是書生!怎能出如此下策?」他心中開始咒罵鳳九天來,雖說鳳九天在後勤補給上的運作能力也曾讓他深為歎服,但此時看來,面對重大變化之時,他採取的措施甚至還比不上自己。

「吳兄弟,能否引我去見江城主?」他問道,如今之計,只有先同江潤群商量一下再定,如果可能的話,說動江潤群迅速增兵平邑,以威脅大谷城,至少可以減輕雷鳴城的壓力,同時避免被彭遠程各個擊破,以等待李均聞訊回軍。

但吳通面有難色,道:「城主聞訊之後,已經日夜兼程,親赴陳國前線,向李統領稟報軍機去了,要見他恐怕不是一日兩日之事。」

聽了這話,尚懷義方才舒了口氣,只要讓李均盡早得知消息,以李均之智,自然可以尋到解決的辦法。這一點,尚懷義如同和平軍其他舊將一般,有著絕對的信心。

「既是如此,那今夜先在城中歇息一夜,明早便兼程趕往陳國,或許在半路上便可以遇見統領了。」他心中暗想。畢竟此刻,他的主要任務還是押送這批糧草。

夜間,他正在館驛中歇息,翻來覆去也無法睡著,彭遠程叛變謀逆的消息,對於一向團結齊心的和平軍來說,是前所未有的,在他心中也造成了不小的震憾,自己從大谷城趕來之時,城中還一切依舊,沒有任何起兵跡象,為何自己還未到會昌,彭遠程謀叛的消息卻先到了會昌?路上雖然也曾見過信使兼程趕路,從背後超過自己,但卻沒有想到,他們帶的是這樣一個消息,為何鳳九天不派人通知自己呢?他明知自己將押送大量糧草物資經過這一路線的。而且,彭遠程叛逆,那大谷城便非己有,那些信使又是如何能通過大谷城外的哨所,趕到會昌來的?

越想心中越是疑惑,越是疑惑便越無法睡著。他剛脆披衣而起,在屋中活動了兩下,便出門去查自己押送的糧食物資。

走向囤放車輛的寨子,他心中微微一怔,哨兵不知為何沒有站在門前,按理說他們應在這輪流值班的,莫非天寒地凍,躲進裡面取暖了?他心中一緊,如果是這樣,那哨兵就未免太不負責,這麼多輜重,有人溜進去放把火該如何?

剛想到火,就見那大寨之中濃煙滾滾,他部下大多將士都在寨中紮營住宿,伴隨著濃煙紛紛從被窩裡跳了出來,「走水了、走水了」的呼聲不絕於耳,但緊接著一陣密集如雨的梆子響,無數箭支乘著夜色,射向這些手無寸鐵的和平軍士兵們。

「糟了!」此刻尚懷義恍然大悟,要謀叛亂的,只怕不是彭遠程,而是這江潤群,他之所以在野外不曾動手,想來是怕自己見勢不妙逃走會洩露了消息,如今自己在他的安排下安營住宿,正好比羊入虎口,只有任他宰割了。

想到這他回頭一看,自己住的館驛也火光沖天起來,如果不是自己走得早了一步,此刻即便未被火燒死,也定然被埋伏好的弓箭手射馬刺蝟!尚懷義憤怒已極,但眼見敵軍聲勢,他便知自己就算是衝了過去,也無非是在火堆之中多出一具死屍罷了。

「對不住了,諸位兄弟,我定然會回來為你們報仇的!」他耳聞著部下的慘叫,強忍住回頭與他們戰死一處的衝動,悄悄拔出腰刀,這是現在他唯一的兵刃與倚仗了。他一伏身,將身體縮進黑暗的陰影之中,偷偷向城門處摸去。

大寨之中的和平軍也開始省悟過來,不再進行救火這一徒勞的舉動。雖然主將不在,但在小隊長的指揮下,他們藉著火光尋找一切可以利用的兵刃,開始向外衝殺過來。無情的箭雨,將他們的勇氣與憤怒化作了鮮血與哀鳴,饒是如此,仍有兩百餘和平軍戰士衝入了敵群之中,向著這群偷襲他們的士兵進行瘋狂報復。但這僅餘的十分之一的戰力,在殺傷了數倍於己的敵人之後,也全部淹沒在一片紅色的火海之中。兩千名和平軍戰士,沒有一個能倖免於難,在江潤群精心策劃與安排的毒計之下,他們將自己的屍骸留在了會昌城中。

尚懷義提刀深一腳淺一腳在暗地裡走,不時還踏進深深淺淺的水窪之中,或是因為地勢不平面跌倒。這一冬格外寒冷,積水雖然並未成冰,倒依舊冰冷刺骨,而大地也被凍得梆硬如鐵,人摔在上面,身子骨都似乎要碎裂了。

身體上的痛苦對於尚懷義來說幾乎都沒有知覺了,他甚至以為自己已經麻木。比之於慘死的兄弟們,這點痛苦又算得了什麼?

不知何時起,淚水奪眶而出起來。三十好幾的大男人,上次哭是什麼時侯?十五歲時見自己心儀的女子被那土豪的狗兒子壓在身下或是在殺了那土豪的狗兒子後被官府吊起來打?是在被童家看中而免於一死後,還是在多年征戰屢立戰功卻因出身而不被提拔之時?

他無法回答自己,能做的只有壓抑住心中的悲怒,壓抑住狂吼的衝動,繼續蹣跚著前行。

突然身後傳來馬蹄之聲,這讓尚懷義從內心的黑暗之中掙扎出來,他急忙避入身旁一棵後,偷眼向來人處望去。

只見一騎戰士,高擎著火把,馬奔馳時帶起的風將火把吹得拖出長長的光尾,在這樣的濃雲低垂暗無星月的夜裡,這一束光分外明鮮。

尚懷義眼見他奔西門而去,心中一動,知道定是自己未被燒死在驛館中的已經被發覺,這騎戰士定是去西門通知嚴加防範的。他忽然心中有了一個主意,決意要冒上一個險。

那騎戰士只顧趕路,火把的光線又有限,冷不防從一棵樹後撲出個人來,本能之中,他勒住馬韁,破口大罵道:「找死啊,你!」

「正是。」見阻住了他奔馳之勢,尚懷義緊緊咬住牙,揮刀便斬了過去。那士兵此時也認出了尚懷義,心中發出警訊,撥馬就想逃走,但尚懷義的刀已經斬在他腰腿之間,深入體內足有半尺。

但這一刀究竟沒有砍在要害上,那士兵雖然自馬上摔了下來,一時間還未斃命,在地上一面掙扎,一面發出淒厲的叫聲,在這樣的夜裡,他的叫聲分外刺耳。

尚懷義用力勒住受驚的戰馬,翻身躍了上去,他本是童家騎兵將領,對於騎術自然精熟,上了馬之後,他將怨毒的目光投向地上的士兵。

「莫要怪我!要怪只能怪你們城主是個卑鄙小人,要怪就怪你們殺了我那麼多兄弟!」尚懷義驅馬在那士兵身上來回踏了幾踏,直到他的呻吟聲消逝不見,身軀也被踏成一團肉糊,尚懷義方覺心中怨氣出了一些,縱馬馳向西門。

路上他將自己身上的和平軍裝飾一一扔下,只著裡面的便服,遠遠望見城門處,他便高聲喊道:「快開城,快開地,奉城主之令,有緊急軍務!」

那些守城之兵眼見城中火起,知是城主對和平軍動了手,正不知成敗如何。聞言便問道:「你是何人,可知道城中的和平軍是否全收拾掉了?」

「無一人漏網,已經死盡了!」尚懷義忍住心中的痛楚,大聲回答,他有意迴避了對方前一個問題。

那守城士兵見來人雖身著便服,但騎的馬上裝飾卻是己方的,因此又問道:「如此,你是往陳國報信的麼?」

「正是,軍情緊情,速速開門,不要誤了軍機!」尚懷義隨其意而上,再次要他開城。

守城士兵嘀咕了兩聲,鐵門緩緩打開,吊橋也放了下來,正這時,尚懷義聽得身後又有鼎沸之聲,他心知不妙,眼見守軍向後面探頭探腦,他也不等城門完全打開吊橋放穩,便驅馬衝了過去,險些將幾個守城兵帶倒在地。

那些守城兵一邊咒罵一邊站穩,忽然面色都大變了,因為後面傳來的聲音分明在喊:「開城,不要走了任何人!」

正在放吊橋的士兵立刻反轉鉸索,又要重新將吊橋拉起,尚懷義恰恰上了吊橋,他一夾馬腹,心道:「馬兒馬兒,一切都靠你了!」那馬似乎懂得他的心思,長嘶著臨空躍起,自吊橋上躍了過去,堪堪落在護城河對岸。

守城士兵吃了一驚,等他們紛紛放起箭來時,尚懷義已經遠遠將那些箭拋在身後了。

尚懷義伏在那馬的身上,馬長長的鬃毛拂在他臉上,弄得他臉上癢癢的。

這種感覺對他來說非常熟悉。對於他來說,這種感覺曾讓他非常舒適,甚至在習慣了陣戰之後,他對這種騎在馬上奔馳的感覺非常親切,甚至如果有長時間未能縱馬急馳,他便會覺得身子骨有些不適。

但此刻,他卻毫無心情去感受這種騰雲駕霧般的感覺。腦海中浮現的全是火與血,全是弟兄們的呻吟與怒吼,雖然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但這兩千兄弟自他來到李均身前便一直追隨於他,半年來朝夕相處,和平軍中又沒有森嚴的等級之分,怎能讓他們不產生深深的感情?

突然間,無法扼制的情感,令他將頭深深埋在馬脖子上,大聲的也是痛苦的哭出聲來。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時。

也不知奔了多久,沒有休息好,再加上心力交瘁讓尚懷義幾乎在馬上睡著了來。會昌城距寧望城最快也得跑上個四日,他身無分文,又衣裳單薄,能否支持到寧望,他心中也沒有底兒。

天色漸漸泛白,在驛道兩邊仍沒有行人走動。尚懷義之心,便如這四周的曠野,空蕩蕩的,一無所依。

總算在前方傳來了人聲,聽聲音似乎有不少人。如驚弓之鳥的尚懷義舉目望去,是一隊軍人。武器的寒光老遠他便可以感覺得到了。

他心中一喜,此處已經遠離會昌,如果是軍人,那定然是別的運送糧草的和平軍部隊。他給馬加了一鞭,馬兒也感染了他心中的激動,加快了奔跑。

待到近來,果然是一隊身著和平軍服飾的人馬,尚懷義搖著馬鞭,大聲叫道:「是哪位將軍帳下的,我是尚懷義!」

來人見他一騎在路上奔馳,身上衣裳又相當單薄,本來就格外注意,聽到他大叫出聲,更是全神戒備起來。尚懷義驅馬靠近他們,大大的喘了兩口氣,疲乏地道:「是哪位將軍領著,快與我通稟一聲!」

但他忽然覺得不對起來,這些和平軍並沒有因為他的話而放鬆戒備,相反,都用著冷冷的眼睛盯著他。

「你們……你們是什麼人!」尚懷義終於警覺,大叫道,腰刀出鞘在手。

「棄刀投降,饒你不死。」人群之中,一騎馬閃了出來,馬上將領一身金色盔甲,在這陰沉的天中分外顯眼。

「你們是什麼人!」尚懷義再次問道,如今自己已經陷入這群人中,想突圍幾乎是不可能的,只有等待,希望能等到機會了。

「神宗掌教程恬帳下上師鄭定國!」來人淡淡一笑,報出了這個讓尚懷義幾乎驚落於馬的名字。

蓮法宗有五掌教,程恬便是其中之一,又有十六上師,其中既有已被李均逼死的薛謙這般長於收攬人心者,也有象眼前這鄭定國一般英勇善戰者,傳聞此人曾在陳國三萬官兵中單槍匹馬九進九出,數千人喪命於他手下。尚懷義知道才出狼窩,又落入了虎口。

「鄭定國,你如何會在這裡?」眼前之事,分明無法安然逃身了,但尚懷義仍忍不住問道,此人本在陳國南部,追隨程恬與柳光作戰,但不知為何卻出現在這裡。

「試乎該被審問者,是你。」鄭定國輕輕抖動手中長槍,淡淡地道,「是下馬投降,還是要我多費一絲力氣?」

他的槍只是抖了兩抖,尚懷義便覺有股殺氣自他槍尖直逼入自己體內,令他激靈靈打了個冷戰。這種由骨子裡傳來的寒意,比之這身外的天氣,還要讓他覺得冰冷刺骨。

「給我一枝槍,我要與你決一死戰!」尚懷義將手中的腰刀扔得遠遠的,絕望地喊。對於這種敵人來說,用腰刀這種短兵刃,只意味著送死,即便是有槍在手,他也毫無取勝的信心。

「你不過是一員無名下將,怎配與我決一生死?」鄭定國安然不動,但一個部下卻領全了他的意思,將一枝鐵槍擲給尚懷義。尚懷義接住槍,槍尖斜指地面,向對方的大度表示敬意。

那鄭定國又道:「念你是個勇士,今日我給你這公平的機會,若是能在我手中逃過七槍,你便可以安然走人。」

尚懷義默默了片刻,心中念頭急轉,降與戰在腦海裡盤旋了會兒,最後停在會昌城中那些兄弟們的嚎叫之上,他仰天長吁,道:「來吧,我倒不信不能在你手中逃過七槍!」

士兵們慢慢讓出一塊場地,鄭定國緩緩驅馬上前,突然大喝一聲,手中長槍如蛟龍出海,罡氣裂空,呼嘯著便擊向尚懷義咽喉。

只見這一式,尚懷義便確知今日無法倖免,這鄭定國之強比他想像的還可怕。但若讓他就此束手待斃,他卻也心有不甘,於是他將鐵槍一橫,於身前舞出一團槍影,但還未遇上鄭定國的長槍,鄭定國發出的罡氣便穿透了他的舞出的槍花,他覺得胸口似乎為槍尖所刺般冷疼。緊接著雙方兵器交在一起,「噹」一聲響,尚懷義拚命在馬上將身一側,藉著馬力化開了部分對方槍上傳來的強大靈力。

「尚堪一擊。」鄭定國面不改色地冷冷道,緊接著槍身一抖,槍頭在尚懷義面前幻出十五簇影子,槍身上的紅纓也隨之幻成十五朵紅梅。尚懷義大叫一聲,方纔那一擊已經使得他氣血浮動,胸口的疼痛證明對方的罡氣已經給他造成了一些傷害,如今對方將鐵槍抖出十五朵梅花,他擋無可擋避無可避,只得不守反攻,將槍蕩了出去,他雖然無法發出罡氣,但這一擊以槍為棍,倒也虎虎生風。

但鄭定國根本不以為意,這十五槍紛紛刺在尚懷義身上,卻都是一觸即收,將尚懷義衣衫挑破便縮了回去。此時他才不慌不慌回槍一格,將尚懷義的槍擋開,他的動作看起來並不快,但偏偏在如此短的瞬間完成了。

「呀!」一聲怒喝,尚懷義只覺得胸口氣血翻湧,對方此次傳來的靈力,比第一次兵器相交足足大了一倍,而且看對方的表現,顯然還留有餘力。此刻他才真正知道什麼是絕望。硬拚是敵不過的,又不願棄槍投降,能做的只有逃走一途了。

鄭定國看到尚懷義臉色變幻不定,他冷冷一笑,他喜歡這種感覺,看到敵人在自己的槍下由希望變得失望,由失望再變得絕望。因此,他並未乘機進攻,而是等待,看看面臨絕境之時,尚懷義還能做出什麼反應。

只見尚懷義發傾全力發出一聲怒吼,長槍衝著鄭定國面門刺了過來,鄭定國臉上露出嘲弄的笑意,尚懷義這一槍看似氣似洶洶,但實際上是一式虛招,這招過後,他必然要逃走。

果然,尚懷義也不顧自己一槍刺出後對手的反應,撥馬就要走。鄭定國待他奔出十餘步,回頭張望之時才驅馬追趕。一開始尚懷義見鄭定國似乎沒有反應,心中正喜,突然聽到鄭定國輕喝一聲,馬蹄聲急如驟雨,頃刻間便來到自己身後,他惶惶回顧,鄭定國的臉已在距自己不足六尺之處,幾乎可以感覺到他嘴中噴出的熱氣來。

正驚之時,他忽然覺得後心一冷,一件冰涼的物什刺進身體,他一低頭,一個槍尖從自己胸前穿出,耳畔聽得鄭定國陰森的聲音道:「下輩子學厲害些,莫要再敵不過我三招。」

「你也會遇上……」心知必死無疑的尚懷義全力想喊出「你也會遇上過不了三招的人物,李統領和孟將軍殺你如殺雞」,但話到一半,他便發現自己的聲音也經全部消失了,他頭無力的垂了下去,印入他眼中的最後一個景象,是那匹失去主人的馬漸漸奔遠。

鄭定國單手舉槍,槍上挑著尚懷義的屍體,搖頭道:「如此不堪一擊,真不知薛謙為何會死在這群烏合之眾手中。來人,斬下他首績,送還寧望城!」

若是尚懷義此時仍有知,定然會更加吃驚,寧望城本在和平軍手中,李均去攻懷恩諸城還留下了八千守軍,而這鄭定國卻說將他首績送回寧望,豈不意味著寧望已經失守?如此,失去了回余州必經之路上寧望與會昌二城的李均,此時又在何方,又會如何處理這一危局?

他的死去,讓他無需為此而擔憂了,活著的人就無法如此輕鬆。雷鳴城中的鳳九天,已經是接連三日未收到從大谷城以西傳來的消息,既沒有信使回來,也沒有運糧隊回來。他的注意力本來被彭遠程所吸引,此刻卻不得不暫時移到大谷城以西的平邑與會昌二城來。

李均之所以出軍陳國,有一個重要原因便是深知平邑城的孫慶與會昌城的江潤群等豪族,絕不會真心實意追隨他,在他兵勢強盛之時他們會依附以求自保,但只要他面臨危難,這四城城主定然會發難,再加上地方上的世家望族的推波助瀾,到時必定會讓他受到致命一擊。與其讓其在自己的地盤內悄悄潛伏,不如給他們機會讓他們暴露出來,也好以此為借口將之剷除,明裡的敵人比暗中的對手要好對付得多的。但李均也未想到,他們的動作會如此快捷,如此協調一致,他更沒有想到,其中有個柳光在為他們出謀劃策。

李均最擔心的還是彭遠程。對於彭遠程,他始終是有一種複雜的心理。一方面愛惜他的才華,另一方面則擔憂他的野心。此次出兵也是為了測試一下彭遠程的忠誠,如果彭遠程此時未反,那麼以後便可以比較放心的讓其獨當一面了。因此,李均與鳳九天才會如此關注彭遠程的動向,也正是因此,他們對於一向表現懦弱的江潤群與孫慶並未太擔心,卻不知道當先起事者便是這兩人,最重要的是,他們切斷了李均與余州的聯繫,李均再有什麼應變的戰略戰術,暫時也無法傳到雷鳴城,鳳九天只能完全憑借自己的能力,來應付面前的危機。

這也正是柳光的計謀,為實現這一點,他甚至發兵強攻陳國南部的蓮法軍,只給他們留下了向東去寧望城的一條去路。此時他部下降了本部五萬人外,尚有收編的陳國官兵、蓮法軍十餘萬人,在他猛攻之下,陳國南部的蓮法軍被迫轉向東方,而且他又命人為蓮法宗五掌教之一的程恬獻計,詐作饑民混入城中就食,結果一舉奪下了寧望,城中八千和平軍雖然經激烈戰鬥,卻不得不放棄這座城,退往懷恩。

「稟報鳳先生,江潤群、孫慶、駱強、張賓四人反了!」雖然對於戰略戰術仍不是非常清楚,但趙顯也明白這一消息的重要性,當他的苦兒營費盡心機經過彭遠程的封鎖線,將消息傳到雷鳴城時,他在第一時間便通告了鳳九天。

「……」

「先生!請趕快下令清除叛逆吧!」見鳳九天閉目不語,趙顯忍不住叫了起來。

「你先退下吧,我自有主張。」鳳九天忽然睜開雙目,神光炯炯,嘴角邊噙起了冷笑。見趙顯退了出去,他又補充道:「連夜請俞升、蘇晌兩位前來議事。」

「先生認為應當如何?」蘇晌來了之後,第一件事便是問鳳九天意見。

「駱強與張賓倒還罷了,孫慶與張潤群扼余州通往陳國的要衝,若是不及早奪回,只怕李統領在前方有危險。」俞升也道。

「彭遠程。」鳳九天卻沒有理會那兩個人,而是直接講出了他最擔心的名字。

「彭遠程?先生是說,彭遠程也會起兵造反不成?」俞升吃了一驚。

「難道先前傳言他要謀反的消息是真的?若是如此,那可糟糕!」蘇晌看著地圖補充道。「銀虎城與狂瀾城的大多數兵力都調往陳國了,加上雷鳴城的守軍,我們總共不過兩萬餘人,而且銀虎城與狂瀾城也需要分兵把守,這可如何是好?」

「我料彭遠程不會明目張膽的造反,他必然會打著李統領的旗號來造反。」鳳九天嘴角邊的冷笑更為明顯,這兩人雖然一文一武,都具有不錯的常識,但對於陰謀詭計來說,二人還差了些。

「先生之意是,彭遠程會以統領之名來對付我們,這不太可能吧,余州大權統領走時都已托付給先生,這是和平軍皆知的事情,他怎能以統領之名來對付我們?」

「清君側。」鳳九天冷笑變為苦笑,道:「他只要說統領走時給了他密令,要他監視於我,只要我一有異心,他便可以起兵討伐。如今統領人在陳國,誰能證實他的話是真是假?而且如果我料不差,江潤群等反叛也定是打著要誅殺我鳳九天的旗號。」

「我明白了!」俞升大悟,道:「他們定然是相互勾結,江潤群等搶先起兵而彭遠程卻按兵不動,正是要讓他們切斷陳國與余州的聯繫後再行事。」

「等等,其中有個問題。」蘇晌皺眉片刻,問道:「彭遠程起兵先得要託言先生有異心,如今先生忠於職守並無二意,他又如何給先生栽上這頂大帽子?」

鳳九天歎息道:「很簡單,他只需借口征討江潤群與孫慶,要我要雷鳴城這一萬二千軍隊,我若給,則再無可以禦敵之兵,他叛亂起來誰人能阻?我若不給,他便以我按兵不動包藏禍心為口實征討我,余州百姓不明就裡,大多數會相信他,畢竟,他才是余州之人,而我不但是外人,對於和平軍,也不過是個新人罷了。」

俞升立刻明白,鳳九天實際上是暗示他們,要他們表明態度究竟是支持他還是支持彭遠程。俞升略一遲疑,道:「俞某不才,蒙統領重要,將狂瀾城大小政務托付於我,統領對先生信任有加,俞某自然也唯先生之命是從。」

蘇晌並沒有深思這其中奧妙,他只是在地圖前轉了兩轉,道:「一萬二千兵,而僅彭遠程便有近三萬兵馬,與之交戰,只能依托於城防。」

他雖然沒有象俞升一般表明態度,但言語之中,他的立場也盡露無疑。鳳九天這時歎息一聲道:「雖然統領遠征陳國前,便與我說過此事,他之所以前往陳國,也正是讓這些心懷貳心者暴露出來,但即便是他,也未想到事情到來之時會如此棘手。有兩位助我,此事尚有可為。」

「先生作何打算?只要我蘇晌活著,就絕不讓雷鳴城落入彭遠程之手。」

「此言差矣,於和平軍而言,最重要的城是狂瀾,如若分兵守此二城,定然二城皆不能守,不如棄雷鳴城,集中兵力守狂瀾城。俞先生,你連夜組織城中撤退事宜,州牧大人首先要離開,不可讓他落入彭遠程之手。魔法太學的師生如今尚不足以為戰力,也讓他們離開。蘇將軍,你領軍斷後,免得彭遠程發現雷鳴城成了空城,乘機追襲。」

「是,我這就去辦。」俞升領命離開,蘇晌卻遲疑了會兒,道:「先生,給我兩千人馬便足以斷後。」

鳳九天深深盯著他,道:「蘇將軍,你想與城共存亡麼?」

蘇晌見自己心事被看透,當下挺胸道:「正是,和平軍之城,怎能不流血便讓給敵人?在此之前,絕無先例,統領既以雷鳴城軍務托付於我,我怎能輕易將此城失去?」

「依你之言,我與俞先生,還有萬餘和平軍將士,皆是貪生怕死之輩了?我們也應與你一起,戰死於此才是了?」鳳九天言語咄咄,眼中閃著怒火。

「不敢。」不知為何,眼前這無拳無勇的男子發起怒來,卻仍讓蘇晌心中覺得畏懼,他微低下頭,道:「先生與俞先生有如統領臂膀,統領不可無二位。而我無智無勇,不過是統領手中兵器,隨時可以調換。請先生不要將我此言告訴統領,陸帥之後,他……他……」說到此處,蘇晌忽然有些哽咽起來。緩了緩,才又道:「統領是陸帥之後,唯一能讓小將佩服之人,可近些月來,我發現統領有些變了,對待弟兄們,雖然也常問寒問暖,但總不如當年萬里長征時親切,我與周傑當初隨侍左右,如今卻放在雷鳴城與銀虎城養老,我不願統領在心中的形象變化,不如乘早……乘早……」說到此處,他又無法說下去。

「既是如此,你更該留此有用之身,親眼見統領究竟會不會變成不值你欽佩之人!」鳳九天一時間也覺得無法勸解,他緩緩道:「我初見你們統領,他不過是一發誓以一己之力變天下之勢的少年,如今,他已有天下梟雄之態。英雄或是梟雄,於我而言都無所謂,有位知我用我的明主,除此之外還有何求?但你若不想統領變為以權謀詐術橫行天下的梟雄,仍舊是保有赤子之心的英雄,那你還是活著,只有你這樣的舊日兄弟,才能讓他時時念起,在陸帥帳下時的日子,也才能讓他時時念起,陸帥給他的教誨。」

蘇晌呆了片刻,深深跪伏在地上,給鳳九天叩了一個頭,道:「先生,小人從未如此敬佩先生過,原來,原來先生早就發覺了……」

「照我說的去做吧,軍情緊急,容不得我們說這許多了。」

鳳九天背過身去,走到窗前,望著外面漆黑的天,心中充滿了感慨與擔憂,因為此刻,他心中看到的,遠比蘇晌與俞升所能想到的更多。

「這些如若都是柳光策劃的,那柳光如何會放過孤軍懸於陳國的統領?統領啊統領,為了這些欽佩你的弟兄,為了我胸中那治國之策,你無論如何,都要活著回來!」

他不知道,此刻他心中的吶喊,竟與當年李均面對雪原呼喊陸翔之時,極為相似。

第六章絕境

李均手拄著大戟,站在小山上向下張望,山下黑壓壓的,儘是蓮法軍的營寨,大寨依山而傍水,所紮之處地勢平闊,各營帳之間錯落有序,顯然安置者是個精於兵法之道的人。

「看來有不少人啊。」孟遠輕聲道,雖然敵人軍勢極盛,但在他眼中,不過是「看來」有不少人罷了。

「這倒有些奇了,如此眾多的蓮法軍從何而來?」李均緊鎖著眉,雖然他並不在意眼前這些敵人,但對不能不在意敵人突然大規模增兵之後的戰術意圖。本來經過惡風嶺之戰後,陳國東部蓮法軍主力幾近崩潰,殘餘部隊將到手的十餘城都棄之不顧,全都回縮至軍事重鎮石塔城,直至前幾日,他們忽然大規模自白塔城中出兵,李均得到細作報告後覺得其中有蹊蹺,因此與孟遠親自前來觀看敵陣。

「莫非是來自陳國其餘地方的蓮法宗援軍?」孟遠問道。

「未必,蓮法宗主力在陳國西部攻城略地,一部在南部與柳帥纏戰,哪裡還有兵力可以支援此處?」

李均的分析令孟遠暫時停了會兒,但接著他又道:「上次接到報告之時已是五日之前,這五日間可能已有了變化,蓮法軍也許知西線或南線抽出兵力來支援東線了。」

他的這種說法比較接近於真實了,但李均畢竟並非知曉一切的神,此時此刻,他無論如何也未想到,柳光在二人之間還未產生直接矛盾時便下了黑手。不但令公孫明說動余州的彭遠程、江潤群等起兵,且通過施加壓力與巧妙誘導,將原本在陳國南部與之對決的程恬趕到東部,並奪取了寧望城。此時自寧望城敗退的軍馬,正在兼程潰向懷恩,而身為主帥的李均,又恰恰來到第一線探查軍情。

「應該不會,以柳光指揮作戰的特點來看,他出手極為乾淨利落,絕不會令敵人完整地逃走,而會斬草除根,因此若是他那兒的蓮法軍逃到我們這兒,柳光也必然追擊過來。至於陳國官兵,他們全力防守都城洛郢,牽制住蓮法軍主力,雙方均無法騰出手來,因此,這些士兵,莫非是蓮法軍孤注一擲,欲尋我決戰?」

孟遠凝眉思索了片刻,然後搖了搖頭。戰場之上,瞬息萬變,能努力揣摩對手的戰術意圖固然是好,但若對手的意圖非常隱蔽之時,唯一能做的,便是隨機應變了。

「要瞭解敵軍的情況,就得抓幾個俘虜。」端詳良久之後,李均忽然展眉一笑,翻身又上了馬,戟指山下的敵軍營寨,道:「孟兄,我們好久未並肩殺敵了,一起衝進去,看誰先擒獲敵軍大將,如何?」

「兄弟你為何還想逞這匹夫之勇?」孟遠聽了大吃一驚,山下勞法軍的營寨密密麻麻,足有十萬兵馬的陣勢,營寨壁壘周圍的空地上都已清除乾淨,他們根本沒有藉著地形掩蔽接近敵軍的機會。而自己與李均不過領著千餘人的騎兵,任二人勇猛無敵,也無法在如此數量眾多的敵軍中確保全身而退。因此他道:「要捉一敵將,用得著如此冒險麼?」

「哈哈,原本就是玩笑,孟兄如何當真了?」李均大笑起來,道:「不錯,捉一員敵將,原本無需我們去冒這個險,讓他自己來便是。升我紫龍旗!」

領著這大批蓮法軍的,正是蓮法宗五掌教之一的程恬。在得帳下謀士獻計之後,他兵分兩路,一路五萬人令鄭定國領著自小路襲取寧願,另一路十萬人則從石塔城正面攻擊李均主力。鄭定國所繞地界,儘是為柳光所控制的地方,李均雖然想制約柳光在陳國的勢力,但卻沒料到柳光會暗中挑唆蓮法宗大軍攻打自己後路,甚至「借路」給蓮法軍,再加上鄭定國行軍隱蔽,直到攻下了寧望城,李均仍未查覺蓮法軍一支已繞行至他身後,切斷了和平軍的歸路,也切斷了自余州來的叛亂消息。

他屯這於此處,正是為了等待鄭定國傳來的消息,如果攻克寧望城,他便可以揮軍大進,夾擊和平軍主力於懷恩,同時,停留於此,也可以吸引李均的注意力,讓他暫時無暇回顧身後。這一佈置極為成功,李均果然被這多達十萬的蓮法軍吸引,而暫時未想到後方。

此刻程恬正與部下團坐於軍帳之中商議軍務,忽然一個鬼卒進來報道:「東北小山崗升起一面紫色龍旗,旗下隱隱有人在窺探我軍大寨。」

「哦?那紫色旗是如和發現的?」程恬的軍師,蓮法宗十六上師之一的湯乾問道。

「那紫色龍旗高高舉起,似乎毫不忌憚為我軍發現。」鬼卒依據他的判斷回答。

「好狂的人,竟敢如此輕視我十萬大軍!」一個祭酒穆貴怒道,他本是鐵匠出身,在蓮法宗祭酒中出了名的性子暴烈,聽到敵人的探子竟然無所顧忌,自然憤憤不已。「請掌教下令,我願去擒獲這細作來為掌教祭旗!」

「穆祭酒之意,諸位以為如何?」程恬輕輕瞄了湯乾一眼,與其說是問營中其他人士,還不如說是在問這鄉間教習出身的軍師。

湯乾此時對微笑不語,若是這麼快便將自己結論說出來,豈不是難以顯出自己高明,還是待他人計窮之際,自己再出語才顯出高明來。

「請掌教讓我去!」另一個祭酒馬舉出言爭道,「如此小賊,何需穆祭酒出馬,讓我去吧。一柱香之內,我定提此小賊之頭來見!」

「還是我去!我無需一柱香便可斬殺這小賊,馬祭酒不要同我爭這一功勞!」穆貴站了起來,手握雙拳,鈴眼圓瞪,似乎馬貴再與他爭,他便要拔拳相向了。

「我看二位中無論誰去都是殺雞用牛刀。」坐在最下首的一個年輕的祭酒揚起他的頭,微笑道:「還是讓小弟前去吧,小弟只需一盞茶功夫,便可為掌教先聲奪人。」

「甘平!你這小子也來與我相爭?」穆貴邁出呼咚咚的腳步,直逼甘平面前,雙目怒視。甘平看起來頗為文雅,但此時竟不甘勢弱地站起,瞪了回去。

「得了得了,若是定國在,你們誰也不敢爭。」湯乾知道是自己出言之時,一語讓劍拔弩張的二人全都喪了氣。程恬帳下第一勇士,非鄭定國莫屬,若是他在,這種機會也絕不會讓與他人,他們之所以爭得如此激烈,也正是想借鄭定國不在之時露上一手,顯顯自己的威風。

「況且,我料你們三位便是一起去,也只能被敵將所俘獲。」湯乾繞著彎子,卻不肯直截了當地說出他心中的推測。程恬輕輕哼了聲,湯乾向他望了一眼,這才道:「我料在山上窺我虛實者,必是李均自己,你沒聽到那升起的是一面紫龍旗麼?他之所以不隱形跡,無非是想誘我軍派人前去捉拿,結果去者捉他不成,反而為其所擒。」

營中諸將臉上都露出頗為不服的神色,以他們的武勇,都是千里選一的角色,但聽湯乾所言,他們在李均面前似乎不值一提,難道那李均比鄭定國上師還要強麼?

「湯乾上師言之有理,三位無心去攻,他卻有心算計,即便是單挑三位不懼李均,但也逃不脫他的陰謀詭計。」程恬插言道,安撫手下大將之心,這是一軍之帥的責任。

「如此,就白白讓他看了我軍虛實,全身而退麼?」甘平問道。

「以掌教之意……」湯乾垂下雙目,盯著自己的腳尖,卻問起程恬的決定來。

「來人,備馬,我親自去會一會李均,倒要看看他是如何一個英雄了得的人物。」程恬站了起來。

「掌教不可,掌教萬金之軀,如何能用在與乳臭小兒的爭鬥之上?」甘平起身攔住他,道,「還是讓小人去斬殺李均,掌教只需在此等候便罷。」

「上師,你之意呢?」程恬有意沒有直接答覆甘平,而是去問湯乾。

「甘平祭酒說的極是,掌教無需冒此大險。」湯乾面上浮起笑容,道:「不如令人悄悄圍住那山崗,讓李均無處逃走。」

「哈哈哈……」程恬大笑起來,深深看了湯乾一眼,這個教習對身為上師仍心有不足,還想成為掌教之一吧。「請湯上師放心,我此去只不過與李均會會面,說上幾句話兒罷了。湯上師、馬祭酒,你二人留在帳中,令全軍作好追襲準備,只等我令下,便拔營攻擊。穆貴,甘平,你二人領本部人馬,隨我上山!」

紫色龍旗升起之後,李均與孟遠等在山上等了片刻,便見山下營寨門戶洞開,士兵們紛紛集合待命,一隊人馬約四千人開始大搖大擺地向山崗處過來。剛看到時,李均還只是微微動了下眉,「唔」了聲以回應孟遠「敵軍行動秩序謹然,頗知兵法」的稱讚,但片刻之後,他的眉頭便鎖了起來。

「敵軍為何前進得如此慢,莫非有詐?」他在心中自問。如果是來捉他,那敵軍要麼快馬加鞭趕上來要麼偷偷摸摸繞過來,卻絕不應如此大搖大擺從容不迫。

「探馬,立即回頭,替我看看退路有沒有異,如有風吹草動,便速來報告。」在命令探馬去瞭解退路是否有敵人潛伏之後,李均左思右想,也覺得自己的佈置並無漏洞,但為何心中的不安,卻如此強烈?

「統領快看那旗幟!」身旁一將忽然呼了起來。

「掌教程……」李均默默念道,緊接著臉色大變起來,他自領和平軍以來,還從未如此震驚過,他問道:「蓮法宗五掌教裡,有幾個姓程的?」

「只有一個程恬,我曾向大哥報告過。」王爾雷胖大的身軀,無論如何也不像是一個流浪兒出身的年輕人,「程恬負責南路蓮法宗,手中有二十萬大軍。」

「糟糕!」李均在心中驚呼起來,但臉上的神色卻轉為平和,孟遠卻從他身上靈力的波動之中意識到激變的發生,問道:「怎麼了?」

「你說的不錯,這定然是蓮法軍從別路抽來援軍了。」李均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決定將自己的推測完全說出來。「程恬本在南路與柳光交手,如今卻出現在此處,只怕柳光……這是柳光安排的……」

孟遠也大驚失色,如果柳光與蓮法軍暗中勾通,那恐怕不會只是放蓮法軍安然轉移這樣簡單。以柳光之智,再加上蓮法軍龐大的數目,和平軍確實面臨著巨大的危機。

「王爾雷,近來沒有南路的消息嗎?」孟遠問道。

「近十餘日南路消息斷絕,似乎在進行大戰。」

「可惜,沒有南路的確切消息。」孟遠聽了長長歎息,雖然苦兒營在探聽情報傳遞消息上有著無可替代的作用,但對於和平軍來說,這終究是非正規的情報組織,它的缺憾在日益激烈的戰爭中也暴露出來。

「無妨,反正有人給我們送情報來了。」李均神態已經完全正常起來,目光炯炯盯著漸漸接近的蓮法軍,「這來者必是程恬,他只帶少許人馬前來,不是來交戰的……」

又等了片刻,這四千餘人馬終於近到身前,只見兩面青色旗幟左右分開,旗下閃出一騎白馬,馬上端坐的,一身古銅色盔甲,正是程恬。

「李均統領何在?」雙方相距尚遠,程恬便放聲問道,他年紀也不過四十出頭,頷下長鬚,在風中微擺,顯得有些零亂,也使得他看起來年紀要比實際上長一些。

「在下正是李均。」其實無需報名,程恬的目光便聚在頭戴赤龍頭盔的李均臉上,兩人目光交擊一下,卻未閃出火花,似乎都只是熟人之間的一次注目而已。

「果然少年英雄。」程恬行了一禮,道:「我乃程恬,神宗五掌教之末。」

「程掌教大名,我是久仰了。」李均按住心頭想問個明白的衝動,此時此刻,越發需要鎮定自若,從這程恬的氣勢來看,他絕非弱者,無論是心智還是格鬥,都是一個可怕的對手。

「李統領心中想來驚訝,原本在陳國南路的我,如何會突然出現於此吧。」程恬輕聲笑道,「好教李統領得知,我是被柳帥所迫,不得不由南路來這東方。」

「原來如此,多謝程掌教賜告。」李均面不改色,對方敢於將自己敗績坦然告訴自己,這絕不是因為程恬恬不知恥,而是因為程恬對於自己的成功與失敗,都可以以平常心視之,知恥而後勇者,方令人覺得足以畏懼。因此他只是拱了拱手,道:「只是不知掌教來這陳國東部,所見所聞是否讓掌教滿意?」

「李統領好涵養啊。」程恬一挑拇指,李均對於自己帶來的消息竟然如此鎮定,不太可能是因為他已經有了準備,而是因為他不願在身為對手的自己面前露出任何一絲內心上的弱點,上戰者攻心,深知這一點者,必是用兵的高手。李均雖然年輕,卻也是個老謀深算的角色。

再次思索了一遍自己的打算,程恬確信可以讓自己無論在心理上還是戰局上,都可以獲取絕對的主動。因此,他又道:「我想請教李統領一件事情,還望李統領直言相告。」

「在下知無不言。」

「不知寧望城,是否還在李統領手中?」程恬一語,宛若利箭一般,直刺向李均心頭。這正是他最為擔心之事,在得知程恬進了陳國東部之後,他就懷疑柳光是否會放一部分蓮法軍去攻自己後路,如今看來,他的擔心竟成事實。

程恬雙眸緊緊盯在李均臉上,想從他臉上看到哪怕是一絲的異樣神情,但令他失望了。李均仍舊是安然自若,似乎他的話沒有任何作用。

「程掌教放心,寧望城是我的,誰也不能奪去,倒是程掌教,你那些經過柳光界內的將士何在?」

程恬心中也登地一下,繞道柳光轄區去攻擊李均的後路,這本是個極為大膽也是極為冒險的計策,成則大獲全勝,但敗也可能使自己數萬精銳與心愛將領,成為敵人的俘虜。因此,李均的反擊,也讓他頗為震動,他也有幾日未收到鄭定國的消息了。

「李統領果然不凡,只可惜不識天時。」程恬並未被李均的虛言完全唬住,他哈哈一笑,道:「若是李統領肯信我神宗,我願舉統領代我為掌教。」

李均正欲反擊,程恬忽然擺了擺手,道:「多言無益,李統領好自為之,只需記得我的話,神宗始終歡迎李統領,告辭了!」

於是,李均與蓮法宗最高領導者之一的會面,便如此草草收場,目送對方緩緩退去,李均心中卻洶湧澎湃,環首四顧,看看自己的部下,再看看那些裹著粉紅頭巾的蓮法軍將士,無論程恬所言是實是虛,在今後的戰鬥中,這些生龍活虎的壯士,會有多少將長眠於眼前的大地之上,化為枯骨,化為塵土……

李均自程恬撤兵去緩緩退軍,退軍的速度較之一般時後要慢上一倍。已經作好追襲準備的程恬卻令蓮法軍只是緊緊跟隨,並沒有急於追上李均。

「李均得知其後路有險,軍心大亂之下,如果全速後退,必然導致兵敗如山倒。」見了李均撤退之景,程恬頗為感慨地道,「因此他故意慢慢撤退,此人用兵,果然名不虛傳。」

「掌教真欲讓李均加入我神宗?此人殘殺過成千上萬神宗弟子,只怕人心不服啊。」甘平皺眉道,從程恬語氣中,他聽出了愛才之心。程恬的愛才,在蓮法宗諸掌教裡是出了名的,也正是因此,他才能聚集這麼多性格迥異的文武部下,也才能容忍湯乾這般野心勃勃的手下。

「哈哈,若是能讓李均為我神宗效力,又可以使我神宗多少弟子免於慘死?」程恬隨意駁了一句,但又搖了搖頭,「只可惜,從李均用兵與為人來看,我神宗之中,無人能令其真心效力。」

甘平默然不語,眼中閃了幾下光,對於程恬如此推崇李均,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李均再強,終究是一個人罷了,如果鄭定國順利攻佔寧望,那麼此時他便會陷入夾擊之中,能活著逃走就算不錯了。

此時的李均,確實已經陷入了進不得進退不得退的兩難之境,前進,是用兵極為厚實的程恬指揮的十萬蓮法軍那氣勢浩大的部隊,後退,是被鄭定國領著數萬蓮法軍攻佔的寧望。雖然他尚在退回懷恩的半途之中,寧望失守的消息業已傳入他耳中。

「兄弟,如今該如何是好?」孟遠不禁問道。李均青著臉,在馬上默默行了許久。和平軍將士之中也沒有了往日的說笑之聲,這種面臨前後夾擊的險境,對於和平軍來說是許久都未曾有過的。

「請統領放寬心,給我五千人,我便去奪回寧望。」藍橋騎馬的姿勢有些笨拙,但好歹無需再用兩隻腳追著四隻腳跑了。他對於戰略並沒有太多的注意,因此不能像孟遠那般深刻體會到李均的壓力,也正是因此才能有此豪言。

李均搖頭不語。五千人如何能奪回寧望?便是傾目前和平軍之力,也沒有絕對把握攻取寧望,更重要的是,身後這十萬之眾的蓮法軍既不急於攻擊,又不肯放過和平軍,擺明著是要逐漸增加壓力,直至將和平軍壓垮的架式。自己原以為蓮法軍不過是烏合之眾,如今看來,其中是有不少能人異士的。那個掌教程恬,表現出的能力氣度,就絕非自己以前遇到的對手所能比擬。

還有一個柳光。他既是讓蓮法軍安然經過他的地方來襲擊自己,怎知他會不會與蓮法軍相勾結?若是如此,此人與陸帥齊名,只不過在追隨陸帥之時學得他一點皮毛的自己,是不是他的對手?

他的腦海中被這個問題纏繞良久,卻始終沒有答案。冬天即將過去了,但和平軍的冬天,似乎才剛剛來臨。若是他知道柳光還在余州給他挑起了內亂,李均此時只怕更加難以自安。

「先回懷恩再說,懷恩城池雖然有些破損,但仍足以守護,城中積蓄糧草足夠我軍吃上一年,只要能挫蓮法軍銳氣,就無需擔心了。」想來想去,李均不得不承認,這一戰他沒有主動權,只能被動地等待了。

「若是蓮法軍圍而不攻,莫非我們也同他們耗上一年?」藍橋對於這種消極的守勢頗為不滿,問道。

「放心,蓮法軍為了出我意料,這次行軍必然未有長期作戰的準備,而且十餘萬大軍的糧草補給,又絕非一輕易之事。這附近諸城都無存糧,他們的補給必然會有困難,到那時他們會不戰自潰。」李均如此安慰他,從戰理來說,他判斷的沒有錯,但他心中卻始終覺得不安,覺得自己哪兒漏了一點什麼。

「藍橋,你隨我在懷恩城。孟遠,你去寶山城,我與你隨機應變的全權,如若敵軍攻你,你便閉城堅守,如若敵軍攻我,你便自小路斷其糧道。范勇,你領速去原定城,我也授與隨機應變的全權,必要時可棄守原定,趕回懷恩。」

「是!」孟遠聽得他的安排,口中應了下是,但人卻未動,李均這樣安排雖然使得和平軍可以相互接應,無論蓮法軍攻哪一方,另兩方便可以侵擾牽制,但同時也分散了和平軍兵力。

李均明白他的意思,微微笑了笑,道:「你且放心,我們無需守多久,只等寧望城奪回,或是敵軍糧盡,我軍便可轉入反攻了,到那時,我們再見面吧。」

「我軍盡皆忙於防守,怎麼有餘力攻取寧望?」孟遠問道。

「十日前我令鳳九天調彭遠程來陳國,算算時間,此刻他應到了會昌城,只要他得知寧望有變,以他智慮,奪取寧望當不在話下。」來自余州的援軍,這是李均的主要希望,他卻不知,余州忠於他者,此刻正苦盼他回軍救援。

范勇呵呵笑著馳了出去,孟遠也跟著離開。李均看了范勇背影一眼,再看了看身旁躍躍欲試的藍橋。本來守衛原定的最佳人選應是藍橋,但他勇猛有餘而計略不足,隨機應變更非其所長。范勇雖然武勇將之藍橋相差甚遠,但在隨機應變上,卻是自己帳下不錯的人選。只時他深刻地感到,帳下缺乏得力的將帥。

「若是彭遠程在此,那就好了。」李均不由又想起彭遠程來,彭遠程實為難得的帥才,但鳳九天說他與童家的餘黨有聯繫,這件事且等眼前危機過後再慢慢來查問。

得知李均分兵駐守三城,程恬哈哈一笑,問湯乾道:「湯上師,不知有何妙計可破李均?」

湯乾用手指輕輕揪著耳畔的一縷頭髮,片刻之後笑道:「李均是想我軍無論攻取哪座城池,他其餘兩城都可來救。既是如此,我軍也不妨兵分三路,同時進逼三城,讓他每座城都自身難保,救無可救。」

「只怕沒那麼容易吧,李均焉能不知他分散兵力,我亦可以分散分力對之?」甘平問道,在程恬帳下將領中,他年紀最幼,不過二十五歲,也最好學,每當要佈置戰術之時,他便會刨根問底。對此湯乾不以為意,而程恬更是鼓勵他多問多學,曾對湯乾道年青一代蓮法軍中,甘平他日必成大器。

「哈哈哈哈,上師又是在賣關子了,甘祭酒仔細想想。」程恬半是玩笑半是考考甘平。

甘平臉上露出羞紅,但神態卻依舊自若。沉思了會兒,他大悟道:「莫非上師之意,攻是虛的,不過是要讓和平軍不敢出城罷了?」

「正是,哈哈。」湯乾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一則是為此,二則是為等和平軍潰逃之際,我軍能緊隨追擊。」

「只怕和平軍沒有那麼容易潰逃吧,我去若不攻城,他們便會一直守下去,懷恩城中糧多,我軍糧少,如何與之相持?」甘平進一步問。

「後院起火,李均的余州出大麻煩了。」湯乾目光變得炯炯起來,與程恬相視一笑。程恬接著道:「適才鄭定國上師派人前來,說余州有數個城主乘李均不在之機,起兵叛亂了!」

雷鳴城中,正是山雨欲來。

在俞升的努力下,這幾年間戰火不斷的雷鳴城大多數百姓,都決定暫且撤往狂瀾城,如此眾多的人口,一日一夜行不過三十里,只怕還未到數百里外的狂瀾,半路上先要被彭遠程的追兵趕上了。

此刻彭遠程尚未起兵,只是如鳳九天所料,命人修書一封,以要平定四城之亂為借口請調狂瀾城守軍。鳳九天一面款待來使,令其暫且不急於回去,一面加緊安排撤退事宜,來使見城中慌亂,只道鳳九天在徵調城中百姓為軍,支援彭遠程,也不以為意,等拖了二日,彭遠程的第二位使者再來催問時,鳳九天便直言道:「以彭城主軍力,平定那四城叛亂已是足夠,為何還要來調這雷鳴城守軍?」

使者此時方知中計,再要回余陽已經晚了,彭遠程也早知會如此,因此又過了兩日,余州尚忠於李均的各城中紛紛接到彭遠程信使傳來的檄文,只道鳳九天懷藏貳心,欲將李均害死在陳國,彭遠程要替李均清其側畔,以挽危局。

鳳九天見了那檄文,冷笑不語。彭遠程以清側畔之名行叛逆之時,對於他來說是意料之中的,有了這寶貴的六日時間,雷鳴城的百姓已經遠去,他現在可以放心地棄雷鳴城之顧而守狂瀾城了。

陳國崇德十三年二月十九日,彭遠程身著朱紅的大氅,於余陽城祭天地誓師起兵。在慷慨激昂的陳辭之後,他便令部將宋溪為先鋒,幕僚史澤為參謀,先領一萬五千精兵前往雷鳴城,自己則領後軍於余陽城防止背後的肖林。

這其實是出於慎重而為之,肖林此刻要面對的,是江潤群等四家的圍攻。在公孫明巧妙的安排之下,彭遠程與江潤群等達成了默契,他們負責對付控制著余江城與余平城兩城的肖林,以使之無力牽制彭遠程進攻北余州的雷鳴諸城。

而肖林原本兵力不足三萬,又被李均抽去一萬有餘,面對四城五萬軍隊的進攻,自保尚且嫌不足,何論其他。幕僚對彭遠程提出這個問題時,彭遠程卻冷笑著道:「肖林為李均故舊,對於李均相當忠心。而且他是傭兵統帥,一城一地對於他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出錢僱請他的人。因此,如若我軍傾巢出動,則肖林也定然會棄余平余江不顧,到那時我軍便進退兩難,我怎能行此下策?」

「彭帥之意是,要逐一擊破?」史澤眼中閃著奇光,問道。

「正是,你史澤你莫忘要打著我的旗號,一定要大張旗鼓,顯得我軍傾城而出。」彭遠程白淨的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紅暈,想然心中也是有些激動。

「肖林啊肖林,即便你看透了我的計策,這個陷阱你也是非入不可。」他心中暗想。

史澤見他陷入沉思之中,便輕輕退了出去,過了一會兒,彭遠程的老僕走了進來。

「大人,夫人請您。」

彭遠程頗覺詫異,彭夫人頗有膽氣,這曾令李均也極為欽佩。她向來不過問彭遠程的軍務,為人極是賢淑。彭遠程雖然又娶了兩個小妾,但對於結髮妻子是敬愛有加的,常以「內有賢妻」自誇於人。按照以往的習慣,只要見彭遠程忙於軍務,彭夫人便不會以任何瑣事來分他的心,今日卻主動請他前進,這讓彭遠程感到意久。

「夫人有何吩咐?」來到後房,見夫人臉色頗為嚴肅,這加深了彭遠程的疑惑,便問道。

「請大人此來,是想問大人一事。」彭夫人略停了一會兒,似乎在尋找如何措辭,緊接著她便尖銳地問道:「大人此次舉兵,究竟是為了救李統領之命,還是為了奪李統領之地?」

彭遠程臉色一沉,有關他起兵目的之事,除去史澤這樣的親信之外,大多數人都只能猜猜而已,因為他對外打出的旗號,還是清除李均身側小人,拯救和平軍於危難,但他的夫人卻一語就將他想迴避的問題擺在了面前,語氣之中,似乎還有著以前從未有過的憤怒。

「此事乃這務,婦道人家,還是少過問些的好。」彭夫人的問話,讓彭遠程從方才對於自己計謀的得意之中冷了下來,言語中也就有了幾分怒氣。

「大人,李均其人如何?」彭夫人自知語失,便放緩了語氣,問道。

「這些事情,你還是不要管了,好好在家等好孩子。」彭遠程見她軟了下來,也不想為此事傷了夫妻間的情份。

彭夫人臉色微微變了一下,柳眉輕揚,道:「請大人回答妾身的問題。」

「我還有事,不想同你揪纏些這樣無聊的問題!」彭遠程騰地站了起來,大步向外走去,心中一時間覺得像是有團無名之火在燃燒,煩躁無比。

「大人!」彭夫人在他面前端端正正跪了下來,道:「大人,妾身自與大人結髮,十餘年來未曾過問大人一件外事,此次與以往不同,還請大人聽妾身一言。」

彭遠程眼見她仰起頭,臉上滿是乞求之色,心中微覺不忍,道:「你說吧,我在聽。」

「大人,李均與朱家不同,大人先前背朱家而擇李均,可謂棄暗投明,如今大人卻棄李均而欲謀叛,此所謂明珠投暗……」

「且慢,誰說我要棄李均而謀叛?我此次舉兵,正是為了救李均之性命,清除他身側小人。」

「大人此言,騙騙外人尚可蒙蔽一時,可怎能騙倒你的結髮妻子?大人此次舉兵,若是為了救李均,目標應是切斷了李統領與余州聯繫的江潤群等人,而為何是雷鳴城?」

彭遠程心中微微顫了下,自己一切佈置,確實都被夫人的這句話揭穿了,全余州稍有些頭腦者,大概都能想到這一點吧,所不同的是只有夫人才敢在自己面前將這個懷疑說出來。

「是又如何,我彭遠程才智怎可居於一介卑賤士卒之下?」彭遠程瞪著妻子的臉,「你也希望我頂天立地,為我們的孩子打出一片天下,是也不是?」

「妾身希望自己丈夫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孩子們也希望他們的父親是舉世無雙的奇男子。」彭夫人也盯著自己丈夫的眼,這在一向柔順的她來說,是從沒有過的。「可是大人,由卝文卝人卝書卝屋卝整卝理你若是背叛李均,可曾想過自己真的是李均的對手麼?如若舉事失利,妾身與孩子當如何?大人,還望三思而後行……」

「不用操些如此的閒心,我既敢如此,便有我的主張。」

見以利害關係無法說服彭遠程,彭夫人不得不孤注一擲:「大人,即便是大人舉事成功,可天下之人,悠悠眾口,大人不怕旁人說大人是個背主弒上的無君無父之人麼?」

「住口!」彭遠程伸手給了妻子一個耳光,怒道:「賤人,竟敢如此無禮!」也不管妻子嘴角流出的血絲,逕直離開了後屋。

「大人……大人……」彭夫人帶著哭腔的喊聲沒有將他喚回頭,當他走出了後院,彭夫人的淒涼的呼聲仍舊在耳:「大人,妾身不忍見大人自尋絕境,不忍心見大人身敗名裂……」

「婦道人家,懂得什麼?」彭遠程懊惱地搖了搖頭,將妻子的哀泣甩得遠遠的,眼中閃閃發光,見到的又儘是自己稱霸余州自立為主的景致。

當極度的野心燃燒起來之時,即便是智者也會被假像蒙蔽雙眼。

天氣逐漸轉暖,一冬的冰雪也開始融化,各處的溪流都被山上的融雪塞得滿滿的,匯入江河之中,直至奔騰到海。

但寒意卻還沒有消褪。李均站在懷恩城頭,極目四顧,天地一片蒼茫,冷風讓他身側的和平軍戰旗烈烈作響,清晨的號角在四處響起,使得這即將的戰場,份外顯得空曠。

似乎是為了與和平軍的號角聲相應和,遠方蓮法軍營寨處也傳來了悲壯的號角聲。大隊的蓮法軍,頭裹著紅綢的蓮法軍將士自營寨中魚貫而出,在懷恩城前列開了陣勢。

「又是如昨日一般,只是出來操練嗎?」魏展披著厚厚的狐裘,在城頭來回踱了幾步,遲疑著道。

「先生且再看看。」李均輕輕揚起眉,雖然心中像有塊大石壓著一般,令他有些沉重,但從外表上,他看起來還是胸有成竹的樣子。一個不過十八九歲的和平軍戰士敬慕地望著他,面對敵人十萬雄兵,仍然如此鎮定,也只有李均方能做到吧。

蓮法宗士兵列成了兩個方陣,每陣都足有萬人之眾,從懷恩城頭望去,下面全是一片紅色的海,又像是黃土地上綻開了無數朵紅花。兩個方陣以極快的速度向懷恩城逼了過來,這讓城頭的和平軍戰士將心懸起,但距城甚遠之時,蓮法便突然止住,和平軍戰士的心於是又放了下去。

緊接著蓮法軍兩個方陣開始變化,雙方一進一退,陣勢也由方陣變為錐陣與雁陣,一方似乎欲突破對手,另一方則自兩翼快速向對方側後迂迴。突破的一方似乎要陷入包圍之中,但他們突然加快了速度,又將從後側迂迴而來的對手甩開,成功從對方薄弱的腹地突了進去。

「攻防有序,果然與薛謙大不相同。」魏展點點頭,蓮法軍大多為平民百姓,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能將部隊訓練成這個樣子,這支蓮法軍的統帥定是熟悉兵法。

「若是先生,當如何破之?」李均輕輕笑了一下。對於他來說,敵人的這些伎倆不過是彫蟲小技,而且對方的用心,他也大致清楚。

魏展盯著蓮法宗的陣勢不斷變化,數萬人雷鳴般的呼喝聲震動四野,他略一思忖,面有喜色,道:「我知道了,這去蓮法軍雖然訓練有素,但盡皆為步卒,破之極易,有五千騎兵,便可斬盡這兩萬蓮法軍。」

「正是,陳國不產馬,其馬皆來自嵐國或穹廬草原,如今陳嵐交惡,穹廬草原之戎人又將馬價抬高,即便是官軍尚且缺馬,何況蓮法軍?如此規模之軍,若無騎兵與步兵、弓弩手相配合,不過是烏合之眾罷了,要想破之,其實不難。」李均緩緩地道,但卻沒有出城與蓮法軍一戰的意思。

「統領在擔心什麼?」魏展忍不住問道,普通戰士看不出李均的那絲隱憂,但他卻能看出,以李均的性格,如何會見有可勝之機而不出戰?況且李均所長者本身便是在野戰中以奇計攻敵,守城之戰,他打的並不多。

「沒有什麼。」李均將目光投向另一側,不讓魏展從自己目光中再窺查心事。那一側,是自寧望城來的一支蓮法軍,也約有兩萬餘人,如此規模的部隊,然怪寧望城會失守。

「彭遠程究竟在做什麼?」李均心中暗想。被困在懷恩城已有三日,若是以當初的計算,此刻彭遠城已經準備好要攻擊寧望,從而給自己減輕壓力。現在他之所以不敢令騎兵出城突擊,就是擔心蓮法軍一面後撤,一面從兩翼切斷騎兵回城之路,如果彭遠程能將寧望的蓮法軍擊破,至少是吸引走,那自己就可以騰出手來解除懷恩之圍了。

最讓他奇怪的是,蓮法軍放棄步卒與數量上的優勢,只是圍住懷恩城,卻不進行攻擊。圍而不攻,難道是想等城中糧盡?可城中餘糧尚可支持一年,反倒是蓮法軍十餘萬之眾,糧食完全依靠從石塔城運來,短時間內尚可支撐,長久來看,首先糧盡的,必定還是蓮法軍本身。

以這支蓮法軍統帥程恬到目前為止給李均的印象來看,他不是會出此下策之人。那麼就是說,他另有詭計,圍而不攻的時間拖得越長,城中無法與外界聯繫,士氣便會越低,以此來看,他莫非是想讓和平軍自己崩潰?

如果是這樣,那程恬未免太小看和平軍了。和平軍士氣高昂,絕非一兩個月的圍困所能消褪的,程恬必需另想他法,只是不知,他會想什麼方法呢?

李均思忖良久,終究覺得難以推測,他正欲下城回營,蓮法軍營寨中忽然鼓聲大作起來。他訝然回首,只見原本在訓練的蓮法軍又左右分開,開始向懷恩城逼近。

在弓駑射程之外,蓮法軍停了下來。當中閃出一隊騎兵,在多為步卒的蓮法軍中分外顯眼。李均凝神一瞧,當先騎著匹白馬者,正是程恬。

「請李統領下來說話!」蓮法軍中有人高呼道。李均快步自城樓下來,領著自己那千騎護衛,快馬出了城。

「程掌教有何吩咐?」李均面帶微笑,他心知程恬此來必然要鬥一番嘴,自己必需要不動聲色,方能立於不敗之地。鬥嘴不過是形式,鬥智鬥心方是程恬此來的目的。

但程恬面色卻極為嚴肅,盯了半晌,然後道:「此人不知李統領是否認識。」

李均順他手指望去,只見他身側一將,手中捧著個盒子,見他望來,便將手中盒子打開,裡面是一顆人頭!

「啊!」李均忍不住呼了聲,那顆人頭怒目而視,雖然已經死了幾日,卻仍如死者生前最後時刻那般。李均心中一陣波動,這顆人頭,分明是前往余州運糧的尚懷義!

「是誰殺了他?」李均淡淡問道。

「我殺的,三個回合。」那捧著頭的將面帶冷笑,嘲弄地看了手中人頭一眼,又瞥了李均一眼,似乎在判斷斬下李均的頭顱需要多少個回合。

「這是我帳下押糧官尚懷義。」李均慢慢地道,心中開始有些明白,尚懷義定是押糧過程中遇上了奪取寧望的蓮法軍,不敵戰死。眼前這個白面長鬚的男子,神態間雖然傲氣凌人,但李均分明可以感覺到他身上流轉不息的靈力。此人武勇,只怕自己這邊僅有三四人或可與之一戰吧,難怪尚懷義會死在他手中。

「原來是你殺死的。」李均接著道,忽然大吼一聲,道:「藍橋!」

藍橋精神一振,挺胸道:「在!」

「去取下那個狗賊的首績,以祭尚懷義在天之靈!」

藍橋翻身下馬,右手執著他那長柄巨劍,大踏步走到兩軍之前,伸出左手向那將一招手,道:「狗賊,前來授首!」

那將搖槍便要衝出,程恬卻攔住了他,道:「定國,少安毋躁。李統領,我此次來,並非是與你交戰的,而是要替這尚懷義傳一個口訊。」

李均召回了藍橋,他令藍橋出戰,原本就是怕部下見到尚懷義首績之後士氣低落,因此令藍橋這等勇將出戰。既然敵人不接戰,那麼雙方就基本扯了個平手。

「程掌教請講。」尚懷義臨死之時仍托人轉告的,定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消息,重要到即便是讓敵人知道也在所不惜,而程恬之所以真的轉告,這個消息顯然對於李均來說並非好消息。

「余州江潤群等城主,已經起兵叛亂了,李統領後院起火,身處絕境尚不自知吧?」程恬的消息,既是在李均意料之外,又是在李均意料之中。意料之外是江潤群他們選擇了這樣一個大好時機,自己無法回軍平叛的時刻起兵。意料之內是他原本就有逼江潤群叛亂,從而使得余州隱伏起來的反對者全部暴露一網打盡。李均此時卻沒有料到,尚懷義死時根本沒有讓敵人轉達過什麼口訊,程恬不過是借尚懷義之口,讓這個原本真實的消息更為真實罷了。

李均沒有回頭,便從身後的輕微騷動中明白程恬的消息帶來的震動。回去之後,無論自己如何要求保密,一夜之間這個消息還是會傳遍全營。他輕輕簇了下眉,但旋即展開,微笑道:「多謝程掌教轉告,這份人情算我欠下了。下次,我若斬殺他。」說到這,李均頓了一頓,用戟尖斜斜指了鄭定國一下,雖然隔著老遠,鄭定國仍覺得有股幾可穿金洞石的殺意,直刺向自己。這強烈的殺意,卻讓鄭定國身上那種勇猛過人的武將特有的鮮血沸騰起來。但李均沒有理會他,只是接著向下說道:「我若斬殺他,也會先給他留下口訊的時間。」

程恬心中暗讚了一聲。他之所以停了三天不攻,直到今日才將余州內亂的消息傳來,目的便是要讓懷恩城中的和平軍疑神疑鬼,從而增加這個消息的殺傷力。他假借已經死去的尚懷義之口,也正是為了這個目的。但李均卻抓住在戰場上他根本不可能有機會給尚懷義交等後事這一漏洞,雖然沒有指明,但言語間卻點出他在說謊。即然尚懷義不可能要他傳口訊,那麼這個口訊的內容也定然是假的了。李均於輕描淡寫之中,便將他費盡心機安排的攻心之術消彌無形,相反,若是李均拚命反駁,則反而會更加深士兵的疑心。

果然,李均身後微微的騷動平靜下來。李均哈哈笑道:「程掌教,你費盡心機的攻心之策,也不過如此,現在話已說完,我倒有一句話想當面同程掌教說說,不知程掌教是否願聽?」

「來而不往非禮也,既然如此我先對李統領說了,那麼李統領所說的,我便也只好聽著。」程恬絲毫沒有為自己的話辯護的意思,在李均說出那番話後,他也只是淡淡一笑。二人笑來笑去,外人見了只以為是多年未遇的好友在寒暄,卻不知這笑之後,都藏著致敵於死地的尖刀。

「以程掌教之智,當知懷恩城險糧足,若曠日持久拖將下去,於蓮法軍極為不利。我分兵三城,程掌教也分兵對峙,莫非是要等糧盡之時,為我如虎驅群羊般追殺麼?」李均將兩軍目前的形勢簡略地分析了一遍,又大聲道:「程掌教若是有膽,何不與我在這懷恩城下決一死戰,若是無膽,為何不速速退走?」

他先前說話,聲音都很和緩,而此時突然轉得高亢,震得蓮法軍前排將士耳朵嗡嗡作響,膽子略小的甚至連接退了幾步,似乎隨著他的這大喝,和平軍便要衝了出來。這一來形勢急轉,反而變成了李均用攻心之策動搖了蓮法軍的士氣。

程恬微瞇起眼,李均才智,更勝於他的想像,這樣的人才,處於絕境之中尚能以攻心之策反擊,實在是了不起。其實他與李均一樣明白,李均相信他所說的余州內亂之事,若是他要欺騙和平軍,至少得編個更合理的故事方才算數。

「足智多謀如李統領土完整者,仍欲逞匹夫之勇?」程恬也只是淡淡一句,李均大喝帶來的氣勢,便被化去大半。程恬所言不錯,像李均這般指揮千軍萬馬的帥才,原本不應將自己置身於鋒刃之間逞匹夫之勇。

二人都有些無奈的感覺。像這樣鬥將下去,不知何時才能見分曉。於是兩人交換了一眼,發現對方眼中也有退意。程恬先道:「李統領,無論你信是不信,尚懷義的遺言我是代到了,他的首績我留著也是無用,定國,將首績送過去。」

鄭定國一手捧著那盛著首績的盒子,一手綽槍,緩緩向李均陣中走來。李均示意藍橋去接過來,藍橋也單手執劍,大步跨出。兩員勇將一騎一步,逐漸接近中。鄭定國忽然一夾馬腹,那馬箭也似地奔了起來,風一樣掠向藍橋,藍橋則挺胸而立,巨劍斜舉,只等鄭定國攻過來。

鄭定國本意蛤是叫嚇嚇藍橋立威,卻不料藍橋昂然一立,氣宇之間隱隱有大家風範,顯然是個一流的高手。他不由得心癢難熬,伸出槍便刺了過去。藍橋也不甘勢弱,一矮身讓過槍尖,腳步快移,巨劍順著槍柄便掃過去,直切向鄭定國手指。兩人身上靈力,隨著這兵器的相交,自然而然轉化為罡氣,發出嗖嗖的破空嘯聲。

程恬與李均同時呼了出聲,鄭定國橫槍柄格住藍橋之劍,相互瞪視了一眼,都知道對方是個難纏的角色,真打起來沒有幾百個回和難分出勝負,只得收住手。鄭定國將盛頭的盒子擲了下來,藍橋伸手捧住盒子,盒子在他手中破裂開,露出裡面的人頭。

「小子,你叫什麼名字?」藍橋沒有料到鄭定國會在這盒子上附上靈力,因此輸了半招,心中極為憤怒,況且鄭定國如此,是對死者不敬之舉,故此藍橋問他姓名。

「庸廣鄭定國,你記住了沒有?」鄭定國傲然而答。

「我記住了,你也記住,你的頭我定下來了,在我斬殺你之前,你可千萬別死在他人手中,我是藍橋!」藍橋咬牙切齒地道。

「無名之輩,我已經忘了。」鄭定國之語只激得藍橋恨不得立刻與他動手,但李均的呼喝此時傳了過來。

「藍橋,回來,我們先得為尚將軍安排個合式的葬禮,至於這個小子,我保證他的頭是你的就是。」

「李統領,若是覺得無路可走,請到我軍中效力,以李統領才智,神宗絕不會虧待。」正當李均欲回馬入城時,程恬忽然高聲叫道,然後大笑起來。

「多謝程掌教好意,對了,有件事我倒忘了,程掌教自陳國南路而來,想必和柳帥交過手吧,不知程掌教以為柳帥其人如何?」李均也哈哈大笑起來,二人最後一句話都是含有深意,程恬是在加深和平軍將士對余州叛亂的相信,而李均則是在反譏程恬不過是自陳國南路逃來的敗兵。

將尚懷義的首績好生安葬之後,李均回到了自己大帳之中,陪同他的,唯有魏展一個而已。李均與程恬見面,魏展雖未在場,但也聽得八九不離十,因此在此無旁人之處,他緊皺眉頭,問道:「李統領以為,程恬所言有幾分真的?」

李均苦笑了一下,道:「實不相瞞,我是十成十地相信余州發生叛亂了。魏先生初次見我之時,便勸我回軍,不也正是料到余州不穩嗎?」

魏展也苦笑了一下,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那李均這支孤懸於外的和平軍確實危矣。自己剛剛找到一個值得將性命托付以換取日後無盡榮耀的主上,便又遇上這等的危局。

但他又振作了精神,只有在如此絕境之中絕處逢生,方能顯出李均的蓋世奇才,方能讓自己有用武之地。因此他開始思忖,如何方能既擊退這死纏爛打等待和平軍崩潰的程恬,又能迅速回軍余州?

李均抬頭望了他一眼,將到嘴中的另一句話又吞了下去。他真正擔心的,其實並非看似孤軍在外的和平軍,而是余州。彭遠程不穩之消息,鳳九天早就傳了過來,雖說當時不過查無實跡,但誰能保證彭遠程不會乘此機會起兵叛亂?若是如此,唯一能牽制彭遠程者,便只有餘江城的肖林了,他手中有萬餘人馬,也只能起牽制作用而己,可他為人性格,自己再清楚不過,身為傭兵對於僱主卻極為忠誠,他這種性格能活到現在已是異數,這一次,只怕……只怕……

他有些不敢想了,肖林作為他的啟蒙老師,自從來余州起便一直對他盡心輔佐,如果在這次危機之中出現意外,那便是陸帥之後給他的第二記重擊。

還有,雖然不敢想,但必需要做好最壞的打算。肖林若是兵敗,彭遠程以絕對優勢兵力攻擊雷鳴城,鳳九天於內政雖然是舉世無匹的好手,戰略上也有著第一流的眼光,但在戰術決策上,從未指揮作戰過的他,又能表現出什麼樣的手段?留在余州的和平軍將士,能否真心信任他,且全力助他?這一切,都似乎帶有極大的疑問,都似乎模稜兩可,也都似乎要將李均壓向無法喘氣的絕境之中。

第七章重創

余江城正處在一片慌亂之中,從上至下,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激變弄得不知所措。

肖林在戰術變化上,可以說是李均的啟蒙老師,當了數十年傭兵的他,從血海與屍山中爬出,對於如此的叛亂混戰,早就見怪不怪。亂世,人命不如一條狗,而軍人的性命則連狗屎都不如,這是他常對自己的部下們說的。但此次卻有所不同,江潤群等的叛亂,原本在李均意料之中,他如彭遠程如果兩路夾擊,即使彭遠程心懷二意擁兵觀望,李均急速回軍之下,江潤群等不用十日便可安定。但江潤群起兵已有五六日,不但彭遠程沒有征討他們的動靜,倒是他們似乎有恃無恐地糾集起來殺向余平城。為了以防萬一,肖林不敢親自去余平迎戰,只是將大部分兵由副將領著派向那兒。

緊接著彭遠程與鳳九天的密使先後趕到,二人都極力指責對方陰謀叛亂。肖林明白鳳九天深得李均信任寄之以大事,叛亂的可能性微科其微,而彭遠程則野心勃勃,見李均處於不利之局,起兵反叛的可能性極大,因此,他毫不猶豫地站在了鳳九天這邊。他雖然選擇明確,但他麾下的將士卻禁不住對各種流言將信將疑。即便是他,聽了一些流言,心中也頗覺擔憂。比如說諸如李均在陳國兵敗被殺、銀虎城司馬輝與彭遠程聯合夾擊鳳九天、雷鳴城已經被攻下等等。這些都是彭遠程派來的細作散佈的流言,肖林明白這一點,卻無法向將士們解釋。

他派往余陽城的細作終於趕回來,帶來消息,說彭遠程以宋溪、史澤為先鋒,親自為後軍,傾全城之力去攻雷鳴城,而雷鳴城本為和平軍遠征陳國的中轉,其中囤積糧草物資無數,鳳九天與華宣更是留在此城中。

肖林聽罷皺緊了有些泛白的眉頭。今年一過,他便已五十了,在多數活不過三十的傭兵之中,如他歲數者,可謂之少有的長壽。

「唉!」他忍不住長歎了一聲,部下們面面相覷,沒想到思考良久,他的結果卻是長歎。一個部將問道:「統領何故歎息?彭遠程傾巢而出,正是我軍奇襲余陽的好機會,即便我軍不出,亦足有自保不至兩面受攻,等李統領回軍仍足以掃平余州。」

肖林蒼涼一笑,心道:「若是彭遠程真是如此愚蠢,那倒是好了。」彭遠程的安排,他心中極為清楚,攻擊雷鳴城,不過是誘他來救罷了。自己若去救,則彭遠程可以免去征討余江的行程在余陽城下擊敗自己,若不去救,則雷鳴城危在旦夕。

「我活了五十歲了,以傭兵而言,死已不足惜。」他慢慢道,壓抑住內心深處的感情,「李均是在我軍中成長起來,我看著他長大的,無論他如何英雄蓋世,在我看來,都不過是我子侄輩。身為長輩,為後人留下點東西,是每個人的願望,如果可以,我也想為李均留下些東西。」

眾將臉色慢慢變了,肖林言語神態固然平靜,但他們都聽出內中有不祥之兆。肖林又道:「傳令,棄守余平,以虛兵暫且止住江潤群等的進攻,余軍於兩日內回到余江城,我要盡全力與彭遠程一戰,不可讓彭遠程奪去李均基業!」

將士們鬆了口氣,只是集中軍力攻打余陽罷了,看來先前的不詳感覺,不過是誤會。唯有肖林自己,仰首看著屋頂,暗自道:「鳳九天啊鳳九天,望你有那麼三分五分真本領,知道不可與彭遠程硬拚,知道不可爭一時一地的短長……」

他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以和平軍在余州的實力,若是正面與彭遠程對抗,除了李均之外,他實在想不出還有誰是彭遠程對手。如果分兵守城,只會被彭遠程各個擊破,只有將雷鳴城撤空,全力鎮守狂瀾城,堅壁清野,在大饑荒過後的次年,奪不到雷鳴城物資糧草的彭遠程便無法持久,而失去了雷鳴城的物資也就意味著和平軍面臨暫時缺糧的窘境,即便通過狂瀾城港口補充,一時半會也不可能有如此數量的糧草。現在關鍵在於,即便鳳九天意識到這一點,從雷鳴城中將物資撤走或銷毀,也需要一段時日,而彭遠程,會不會給鳳九天這段時間,是個關鍵問題。

想來想去,鳳九天也難以樂觀地以為,彭遠程會看不到這一點,唯一的辦法便是自己全軍出擊,去牽制住彭遠程,如果成功攻下余陽,彭遠程剩餘一座大谷城,便沒有戰略迴旋餘地,反之,即便是失利,自己也能為鳳九天爭取到寶貴的撤退時間。

雷鳴城中的鳳九天,看似輕鬆。每日裡依舊有條不紊地進行他的公務,雖然軍情緊急,但他卻仍不肯早一刻進入官署。他這種平靜的態度,很大程度上感染了周圍的人。軍民中也流傳著「李統領早有錦囊妙計,故此鳳先生胸有成竹,只等彭遠程來攻便要斬殺這逆賊」的流言,這半是鳳九天秘令趙顯傳播的,半是百姓自己誇大其詞。但無論如何,鳳九天的鎮定,讓整座數十萬戶的城撤離得極為順利。

但接下來的消息便讓鳳九天有些慌亂了。銀虎城守軍雖不多,仍有近萬人,本已經在趕往雷鳴城的途中,卻被司馬輝中途召了回來。同樣出身於世家望族的司馬輝在這次激變中處境極為複雜,一方面他心向李均,另一方面他的兄長司馬雲卻是彭遠程信任有加的幕僚。彭遠程的密使與司馬雲的家書,是同一個人帶來的。這令他不由得遲疑起來,便將銀虎軍撤了回去,以擁兵自保。

「司馬輝此舉,安的是什麼心!」蘇晌驚道,「周傑也不阻止他麼?」

「權在司馬輝,周傑便是想阻止,又能如何?」鳳九天捋著鬍鬚,搖了搖頭,面對蘇晌與俞升,他無論如何也保持不住鎮定。

「如今之計,不可逼司馬輝過緊,若是逼他過甚,反倒將他推出了彭遠程一頭,那時大事危矣。」俞升也道,略一遲疑,他又道:「鳳先生,我願前往銀虎城,以安司馬輝之心。」

「如此甚好,俞兄辯才,定能讓司馬輝回心轉意。」鳳九天大喜,此時此刻,他需要的便是這樣能為之分憂的人。「俞兄此去,只要能令司馬輝維持中立,便是成功,若能令其以銀虎城為狂瀾城之臂助,就更好了。」

「事不宜遲,我這便前去。」俞升大步便要出門,鳳九天忽然想起一事,心中一陣狂喜,道:「俞兄,請慢,我記起一事來,李統領當初曾有意無意吩咐過我,我卻險些忘了!余州有救矣!」

彭遠程得知肖林自余平城撤軍棄城,全軍日夜兼程趕來余陽之後,哈哈大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肖林對李均,已經超過了傭兵對僱主之忠心了。」

「彭帥不可大意,這肖林久經陣戰,絕非易與之輩,若是大意戰敗,則大事去矣。」郭雲飛出言提醒,他與史澤二人,對於彭遠程來說不亞於左膀右臂,一個善於出謀劃策,一個善於冷靜決斷。彭遠程點頭道:「郭先生言之有理,此戰我軍不可守城,城南三十里處,有一地名為落月坡,此地險狹,足以伏擊肖林,先生以為如何?」

「好,此地屬下曾去過,確實是伏擊的好去處。」郭雲飛思忖了片刻,又笑了起來,「肖林必然要於此處斷首喪命。這月字不是肖字去頭麼,肖林斷頭且落下,此地名於肖林大凶。」

「不是先生提醒,我倒沒注意。」彭遠程也笑了起來,雖說他並沒有一般人那麼迷信,但聽到這巧合,也忍不住歡欣。「此戰事關重大,我親自出戰,請先生留守余陽城,以策應我部,如何?」

「彭帥請吩咐便是。」郭雲飛精神一振,從彭遠程口氣之中,隱隱有事成之後讓他為余陽城主之意,他如何不興奮。

陰沉沉的天氣,一點也顯不出春日即將來臨的樣子。長長的部隊,扭扭曲曲行在蜿蜒的驛道之上,自高處向下看去,有若一條灰色的蛇在黃色的沙石地上爬行。

肖林來到路旁一處小坡上,凝神向前方瞧去,遠處被淡淡霧氣所籠罩的,是起伏不定的小山丘。雖然沒有什麼險要的地勢,但對於大軍來說,在這類被千溝萬壑嶙峋怪石所分割開的地形之中,是無法展開作戰的。

「應該就在這附近吧。」肖林心中暗想,若他是彭遠程,決不會讓自己攻至余陽城下,而會在野外覓機決戰。進入攻城戰攻擊一方固然面臨困境,而防守一方也意味著將戰鬥的主動權拱手相讓。無論是李均,還是彭遠程,都不會放充戰爭中對先機的控制。

這裡當是最好的伏擊所在了,丘陵之間有道長長的緩坡,彭遠程只要在兩側埋伏上軍隊,待自己軍行一半,便突然衝出,讓自己首尾不得兼顧。只不過這一手用來對付自己的傭兵戰士,似乎有些將自己看得太弱了。

「傳令下去,全軍暫停,我要讓彭遠程見見我的厲害。」雖然對此戰結果並不樂觀,但這年近半百的傭兵老將,卻在心中激起自己的豪情。

如他所料,彭遠程果然將部隊埋伏在這裡。探馬早將肖林軍的動靜報了過來,但在接近落月坡之後,為防止肖林發現自己隱蔽之所,彭遠程撤回了細作。

遠處馬蹄聲漸急,聽這聲音,肖林果真是將全部能調動的軍隊都調了過來,足有兩千騎兵,在如今的余州,倒也算是一支不可小瞧的力量了。

「可惜你遇上了我。」彭遠程嘴角邊噙起一絲冷笑,即便不在此處伏擊,他也有信心憑借自己兵力上的優勢擊敗肖林,但如果能省下些力氣,當然更好了。

「肖林!」他一眼便見到,在騎兵的簇擁之下,一個白鬚白眉的老將神色匆匆,自他埋伏之處過去。部將們側目望向彭遠程,彭遠程卻淡淡一笑,示意放過前軍。

待得肖林領著前軍遠去,一大隊士兵才快步追了過來,若是起先便衝出去攻擊肖林的騎兵,此刻便會被這群士卒殺個措手不及。

「肖林膽子不小,竟然以自己為餌,誘我攻擊他,此時雖然地形不平,但要想攻擊這兩千騎兵,急切間只怕無法解決戰鬥,那時後軍圍上來,自己倒要被反包圍了。」雖然說彭遠程並不畏懼,卻也不願有過多損傷。

果然,經過這漫長的落月坡,見沒有什麼異狀,本已經過去了的一騎騎兵匆匆回來,想來是象後軍匯報,要後軍加緊趕過這長長的斜坡。

彭遠程將自己戰馬嘴中含著的木嚼取了出來,愛憐地撫了馬頸一下。馬兒低低地咆哮了聲,似乎也明白主人的意思,大戰即將來臨了。

見得他的動作,彭遠程手下將士也紛紛刀弓出鞘。片刻之後,傳來了車馬之聲,隨著這後軍的,定是肖林的糧草輜重,這,便是肖林致命的軟腹了。

眾人都屏住呼吸,只等彭遠程一聲令下。那車馬之聲越來越近,約是有三千餘士卒,看起來雖然都很精壯,但衣甲卻不如方才過去的那隊士兵鮮明整齊,想來是新入伍的士卒。只中也夾雜著少數騎兵,但數量上對於彭遠程軍來說,構不成太大戰鬥力。

「殺!」彭遠程將槍一舉,縱馬便衝了出去。隱伏在長坡兩側小林之中的士兵都狂呼起來,像是兩股洪流,直瀉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便攔腰將這三千餘士卒切了開來。

頃刻之間,原本平靜的長坡之上戰鼓如雷流矢如雨。千萬件鋒利的兵刃亮出,在空中閃著陰森森的光華,混雜於殺氣之中,令天空更顯得愁雲慘淡。血光自殘破不堪的肢體中噴薄而出,宛若紅日初升前射出的微微光芒。空氣中瀰漫著血腥的氣味。

彭遠程起先只是在後面呼喝指揮,但當他發現這群看似未經訓練的新兵卻以極其利落的動作組成防守陣勢,隨然自己部下的衝擊,看似滔天巨浪,但對手三千人卻有如浪花中的岩石,巋然不動。

「這肖林部下,還有兩下子。」眼見自己部隊分割對手的願望落空,彭遠程也不由得對對方的反應感到驚奇,他微瞇了一下眼,然後便如旋風般衝了出去,長槍矯若驚龍,在半空中忽隱忽現,片刻之間,便在敵軍裡接連刺倒四人,當他面對第五個人時,那人用刀架住了他的槍。

「出手好狠啊,彭遠程!」那人抬起頭,微微笑道。

「咦!是你!」彭遠程忍不住驚訝出聲,這人竟然是肖林,他明明騎馬過去了,怎麼又出現在這步卒之中?

「虎有傷人意,人亦算虎心。」肖林暗自提氣,方纔那一擊,他意識到彭遠程的力量極為強大,憑他一人,只怕難以在對決中取勝。

「便是如此,又能怎樣?」彭遠程心中浮起一陣不快,他還是低估了這個老傭兵將領的智慧,對於他的大計而言,剛一出手便失算,不能不令他覺得羞惱。但些許挫折,便不能令其心灰意冷,即便是正面交戰,以他的兵力仍足以將肖林全軍殲滅,唯一有些遺憾的便是會給自己造成一定數量的犧牲罷了。

「如若此時彭城主仍能懸崖勒馬,我肖林願以性命為彭城主擔保,李均實在是需要彭城主這般的人才。」肖林大聲道,他雖然明知彭遠程不可能再回頭,但仍做著努力。

「哈哈……」彭遠程仰天長笑,笑聲直干雲霄,只震得他那座騎也引頸長嘶起來。然後彭遠程以動作代替了回答,手中槍舞得如雪花紛紛,向肖林週身要害刺了過來。

肖林雙刀也輪得風雨不透,一陣密集的金鐵交擊之聲後,肖林的戰馬都被震得退後不住倒退。正危機間,彭遠程軍後方傳來呼喝之聲,方才過去了的肖林軍騎兵隊及時趕了回來!

這騎兵隊按肖林佈置,前行了里許便悄悄折回,正趕上戰況緊急。他們自背後順坡向下衝了過來,彭遠程軍難以阻攔,如江水沖破沙堤般向兩側分開。彭遠程雖然已經知道肖林如此安排,但心中仍禁不住大怒,肖林見前軍回援,精神一振,也深知此刻彭遠程如果從戰場中抽身出去,便能重新整合部署部隊,那時己方軍力上的劣勢便暴露無遺。唯一的機會是乘彭遠程驕矜自負,輕易置己身於戰場前線之中,從而無法統籌全軍之際,殺散彭遠程軍,再圍攻程遠程個人。因此,肖林無論如何也不肯讓彭遠程從自己身邊離開。

彭遠程為怒火所沖,又連接向肖林攻出數槍,肖林並不硬接,而只是驅馬游鬥。彭遠程悚然而驚,心中暗道「好險」,他也明白了肖林牽制住自己的用意,當下虛晃了兩槍,迫肖林避開之後撥轉馬頭,便要脫離戰場。

肖林大呼道:「彭遠程要逃了,彭遠程要逃了!」兩軍混戰之中,彭遠程之軍並不明白主帥離開是為了便於指揮,激烈的交鋒中他們也無暇去看方才彭遠程與肖林交手時誰佔上風。一見彭遠程撥馬欲走,他們軍心便開始動搖起來,而肖林軍則精神百倍,全力衝殺,原本的防禦陣形也變成了攻擊之勢。

彭遠程又羞又惱,自己一時大意,便令己軍面臨敗潰之局,他大吼道:「穩住,攻擊!」在這混亂之中,唯有拚命攻擊,才是逆轉局面的唯一途徑。

彭遠程一面高呼,一面又重新加入戰團。雖說此舉將不利於他重新佈置作戰,但起碼足以讓受夾擊的己軍士氣重新振作。

果然,部下將士見他勇悍無比,槍出如電,肖林軍士如被狂雷轟擊,中槍者幾無還手之力,士氣一時間又振作起來。被肖林奇計所轉的戰局,此刻開始又趨於穩定,短時間內,雙方都無法取勝,也就都陷入絞肉一般的消耗戰。

彭遠程身在局中,心卻掛念著全局。此戰如果他損失太大,那麼短時間內便會無力攻擊雷鳴城,如此下去,他那制霸全余州的夢想,便得破滅於此。心中越是惱怒,他下手便越是凶悍,肖林勉強在他槍下支撐,卻也無法阻止他對自己部下的殺戮。

「老賊,這便是你的詭計吧!」彭遠程咆哮著道,鬚髮皆張,全然沒有了平時的儒雅。肖林頭盔不知何時已經被擊落了,白髮蒼蒼的頭顱上沾上了斑斑的血跡,臉上也是血汗交加,但神色之間依舊鎮定。

「你完了,彭遠程。」肖林冷冷笑道:「今日你便是取勝,也無力去攻雷鳴城了。待到李均自陳國歸來,你全家會雞犬不留!」

他的話反而讓彭遠程冷靜下來。彭遠程心中想的,卻並非李均回來的後果,而是在李均回來之前,如何將這肖林狠狠折騰,以洩心頭之恨。

「我家裡的事,多謝你操心了,我會好好報答你的。」彭遠程心情冷靜下來,出槍就更為狠准,肖林此時周圍的部下已經被殺散,只餘他與彭遠程。他此刻身被數創,根本無法阻擋彭遠程的攻勢,只得節節敗退。但他眼中卻棄滿著希望的光,此戰必死,這是他早已有的心理準備,但他之犧牲,卻能為雷鳴城爭取到寶貴的時間,也會李均回來復興基業留下火種。但願雷鳴城中的鳳九天,不至於愚蠢到要與彭遠程爭奪城池的地步……

他的精神忽然有些恍惚起來,在這危局之中,按理他應更為謹慎才是。他自己也為自己的恍惚而奇特,直到看到彭遠程的長槍穿入了自己的軀體,他方才明白為何會如此。

彭遠程用冷冰的眼睛盯著這白髮蒼蒼的老將,老將呻吟了一聲,那一槍雖然未致命,但也使他喪失了戰鬥力。但老將眼中儘是嘲弄與不屈之色,似乎生死之間,他已經將一切都看開了。

彭遠程明白他那嘲弄是何意,無論肖林生與死,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牽制住彭遠程,並給彭遠程軍造成大量傷亡。即便肖林此刻戰死,他的部下逃散,彭遠程為了徹底消除隱患,還不得不付出代價來清剿這些隨時可能在他背後出手的傭兵。除非此刻,他有生力軍加入將這些凶頑的敵人消滅。

肖林用力掙開彭遠程的長槍,那槍因為透甲而入,故未能從肖林身後扎出。鮮血如泉,隨著鮮血的流出,肖林只覺得自己的力量也在一分分流失。但此時此刻,卻不是他包紮止血之時,他自己心中,也全然沒有止血求生的念頭。

「殺!」他的雙刀再次舉起,雖然業已軟弱無力,但他仍舊將雙刀舉起,舉起之時,他的眼前已經看不太真切了。他將空洞的目光投向冥冥的虛空,此時此刻,他所見者,或許是長達數十年的傭兵生涯那一幕幕血腥,或許是李均將余江托付與他時那真摯與絕對的信任,或許是仇敵彭遠程的臉龐。

「突」一聲,一枝流矢射入他胸口,突如其來的震動讓他反而有些清醒,凝神而望,最後看到的是,大隊的彭遠程援軍正蜂擁般從自己騎兵之後湧來,他的部隊已經在崩潰在逃逸了。

「看到了吧,我有比李均更出色的手下!」望著前來接應的郭雲飛,彭遠程朝著肖林冷冷笑道,郭雲飛及時來援,令他可以在最短時間內將肖林的餘部擊垮,肖林牽制住他的目標,並沒有完全達到。

肖林左手中的刀從手中滑落下去,滑落下去,他覺得自己的心也隨同這刀一起滑落向無盡的黑暗,他急忙伸手去抓,但他拼盡全力的動作,也不過輕飄飄無力得緊。刀終於「噹」一聲落在地上,肖林用右手刀斬去自己胸前箭的箭桿,伏在馬背上,拍了一下馬脖子。此時此刻,求生的意識終於戰勝了他在此戰死的念頭,或者說是他最後的本能意識令他選擇逃遁。但彭遠程就在他身力,長槍如風一般再次刺出,肖林的馬發出悲鳴,跌倒在地,將肖林甩得老遠,肖林此刻已經無力爬起,他掙扎著一刀斬斷一個想撿便宜的敵軍腳腕,但旋即便被更多的敵軍所淹沒……

李均心中莫名其妙地狂跳起來。

已經接連被圍困了十餘日,這十餘日來,無論李均如何挑戰,程恬始終只圍不攻。李均心中牽掛余州,卻無法尋到一戰之機。若是全軍盡出攻擊敵軍,又恐失利於敵人優勢兵力之下失去退路。

最讓他心煩的,仍是士氣。敵人如此有恃無恐地與之消耗時日,大大加深了戰士們的疑慮。本來對程恬所說的余州內亂之事是完全不相信的,如今卻變得將信將疑起來。若是余州出事,彭遠程無力來救,那麼和平軍主力便如出水之魚,失去了支持。雖然懷恩城糧草充足,但終非余州可比。

饒是如此,李均也未曾像現在這般心中狂跳過。他站在城上,舉首望向蒼穹,天仍舊陰森森似乎壓在頭頂上,讓人難以喘息。

「統領,敵軍好像有異動啊。」這十餘日來,蓮法軍的動靜絲毫沒有要攻城的樣子,這令魏展也頗為傷腦筋。他今日卻發現了敵營之中有些不同於往日的動作,便出言提醒李均。

「看來又是有什麼話要說了。」李均面色沉冷,心中的狂跳讓他極為不高興,若非深知暴躁為後家大忌,他此刻也許已經衝了出去尋敵決戰了。

果然,自蓮法軍營中行出了三騎人馬,一個身材較瘦小的在前步行,兩個騎馬在後跟隨。那三人離城近了,王爾雷忽然驚呼道:「是葛路!」

李均向下望去,只見那當前步行之人,被繩索反捆著,逐漸來到城下。「是你手下的人嗎?」李均問道。

「是,是趙顯二哥手下之人,不知為何來到這裡!」王爾雷臉上露出驚容,那日尚懷義的頭顱似乎就在眼前。這葛路為苦兒營一得力信使,不知為何會給蓮法軍捕獲。

李均心中第一個念頭便是尋弓箭將葛路射死於城下。不用問,他心中也知葛路帶來了什麼消息,若是好消息,蓮法軍如何會讓他來到城下?這個消息,定然會大大打擊和平軍士氣。但那一剎那,陸翔的話似乎在耳邊響了起來:「戰局不利,十之八九為主帥之過,豈可因一時失意而遷怒於部下?」

他也不由得為自己方才露出的欲殺葛路以滅口的想法而心驚。在身為傭兵之時,殺個把「自己人」以保全自己之事,也並非沒有過,但這「自己人」只限於與他不同屬一個傭兵團的友軍。而在陸翔帳下,這種事不但從未有過,甚至連想他都沒有想過。此時,似乎隨著陸翔逝去時間日久,他心底的冷酷之血又開始流淌起來。

「不要放箭,不要放箭,我們是奉掌教之命,給李統領送這個人來!」那後面兩個騎馬者用兵器推了葛路一下,葛路扭了扭身子,腳步加快了些。

李均眼中光芒連閃幾閃,最後終於黯淡下來,揮手示意開城。那兩個護送者也頗為自覺,在射程之外便停住了腳步,獨有葛路一拐一拐向前行走。看來落入蓮法軍手中,令他頗受了些苦頭。

進了城中之後,有士兵趕緊為他鬆開身上的綁縛,那兩個押送者不知何時已悄悄離開。葛路見了李均,跪倒在地,哭道:「統領,彭遠程……彭遠程反了!」

李均已經料到這個消息了,也早就在心中準備接受這個消息,但當這消息傳入耳中之時,他仍禁不住發呆起來。如今想想,自己將彭遠程留在余州,確實是愚不可及,當初鳳九天曾與自己談起此事,而且此後鳳九天也再三勸自己將彭遠程調離駐地,自己卻以「新附之將,其心未歸,冒然調動,必起疑意」而拒絕,直到前不久才欲調他來身邊,此時卻晚矣……

「我知道了,你定然吃了不少苦,還是先去休息吧……」李均發呆並未持續多久,此時此刻,他那長年征戰之中磨練出的鎮定功夫發揮了作用,他行命人安頓起這葛路。

「統領,我是奉鳳先生之命來的,他要我轉達一件事,這件事我沒有告訴蓮法宗的狗賊,統領,他已經派俞先生去銀虎城了。」

「什麼?」李均吃了一驚,派俞升去銀虎城做什麼,以雷鳴城此時正值用人之際,鳳九天為何要將俞升派走?

「銀虎城司馬輝,據說也有不穩之跡。」葛路見李均驚詫,便接著道。

「是鳳先生令你告訴我,司馬輝也有不穩之跡的嗎?」

「不是,鳳先生只是要小人告訴統領,他派俞先生去了銀虎城……」

李均背著手踱了兩步,鳳九天之所以不肯對葛路說明所有問題,定是擔心他被俘而不能保守機密。既是如此,那俞升此去銀虎城,決不只有說服司馬輝那麼簡單。思忖良久,李均那緊崩的心弦略略鬆了些。

「你來之時,鳳先生是如何應對彭遠程的?」李均又問道。

「鳳先生無意與彭遠程決戰,已下令棄守雷鳴城,我來之時,他正指揮將雷鳴城的糧草物資都運往狂瀾城。」葛路道。

他的這一回答令李均心又略略安了些,鳳九天不與彭遠程爭一城一地,而是將更重要的物資與人員撤離歷經戰火已殘破的雷鳴城,至新建成且堅固易守的狂瀾城,以狂瀾城城防之固與墨蓉精心設計的守城器械,狂瀾城足以讓彭遠程攻打上長長一段時日了。

鳳九天之所以令葛路冒死來報訊,定是為了怕自己得知余州內亂、彭遠程反叛的消息之後會急於回軍導致失敗。但即便自己不急於回軍,在如今前後被夾擊,又證實余州內亂的情況下,士氣已是極難維持。

「真是火上澆油……」魏展也不由得歎息起來。

李均搖了搖頭,示意魏展不要多說。然後又問道:「鳳先生可曾說過,要我立即回軍相救,或是托你帶來了何種建議?」

「鳳先生並未說過要統領回軍救援,也不曾讓小人帶來什麼建議。」

李均的心越發地輕鬆起來,如果此時鳳九天令葛路緊急求援,那鳳九天便是缺乏戰術頭腦的人,余州大局由他主持,只怕凶多吉少,如今鳳九天便未提出那愚蠢的建議,想來已經有了克敵之策,即便無法平定彭遠程叛亂,但也足以支撐到自己回軍了。

「對了,有一件事問這位小兄弟。」魏展此時忽然想起一事,問道:「鳳先生是否知道寧望城已經被蓮法軍奪去之事?」

葛路發現全營中人的目光都盯在自己身上,這比在蓮法軍營中嚴刑拷打還要讓他難受些。他略一思忖,有些扭怩地道:「因為道路為彭遠程等叛賊阻絕,沿途均有盤查,故此雷鳴城尚不知蓮法軍奪去了寧望城。」

見李均眼中光芒似乎有些失望,葛路忙又補充道:「說來也巧,小人來時,鳳先生叮囑小人經過寧望時要小心,一開始小人只道鳳先生多慮,在寧望被蓮法軍狗賊捉去,才知鳳先生有未卜先知之能。只恨被借宿的鄉民出賣,只道要誤了統領的大事,萬幸那些狗賊只是打了小人,問明彭遠程叛亂之後便將小人放了回來……」

李均心中一動,鳳九天提醒葛路經過寧望要小心,自然不是真的什麼未卜先知,否則他乾脆直接告訴葛路寧望已經失守好了。他之所以如此,定是通過種種情況做出了正確的推測,他令葛路來,恐怕為了讓自己安心之餘,尚有另一個目的,那便是將全局情況隱隱告知自己。畢竟,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蝸居於懷恩城中,得不到外界情報,既不知己也不知彼,只能必敗。

若是如此,只怕葛路會落入蓮法軍手中也在鳳九天意料之中了。他安排這一個只知大概不知詳情的人來,讓一切細節都只能由自己推測,卻不肯令他帶來書信,便是怕葛路為蓮法軍捕獲。

李均展了展眉,此時他覺察到這葛路言語中滿嘴都是「小人小人」的,便道:「葛路你看看,你個子雖然比我小些,可也不是什麼『小人』,忘了我在狂瀾城之誓中說的話嗎?」

在葛路帶來如此不利的情報之下,李均尚有閒情逸致與部下開玩笑,眾將官都不由得面面相覷,唯有魏展神色一鬆,臉上露出了笑意。李均早看在眼裡,但佯作不知,仍舊問道:「葛路,你們營長趙顯叫我什麼?」

葛路臉上也露出笑意,他是趙顯自雷鳴城街頭尋來的流浪兒,在哪裡都受人嫌棄被人打罵慣了,因此面對別人,忍不住便有種自卑感產生。李均用玩笑的口氣輕鬆與他談話,這讓他心中放下不少。

「趙大哥叫統領大哥,小人自然知道。」他回答道。

「你又是『小人』了,你叫趙顯大哥,趙顯叫我大哥,那麼你應叫我什麼?」

論起年齡,趙顯與王爾雷都要長於李均,但當初偶遇之時,李均便用計為二人除去了欺凌他們的土霸,故此趙顯與王爾雷反倒稱李均為大哥。此事和平軍中絕大多數人都知道,趙顯與王爾雷對別人都恪守禮節,唯奪在李均面前他反而隨便,原因也就在於李均是他們「大哥」。

「那自然是『大大哥』了。」見葛路滿臉通紅不敢回答,魏展微笑著解了圍。

「是,小人……當叫統領大大哥。」葛路垂下頭去,低聲回答。

李均搖頭道:「既然叫我大大哥,你又為何還自稱小人?在我李均面前,和平軍都是兄弟姐妹大叔大伯,沒有什麼小人,葛路,你要記著了,沒有人天生是小人的,只要他願意,誰也不能令他為小人!」

他說這話之時,神態極為激昂,隱約間又似乎回到了在狂瀾城中時的景象。葛路抬頭看他,眼中全是敬慕之色。李均不待眾人回味過來,他又道:「葛路,你一路辛苦,又被蓮法軍折磨,先休息休息,其餘眾人也都去安撫戰士,對於余州之事,大伙要實話實說不得隱瞞。魏先生,請你留下與我品一品用雪化之水泡的茶,如何?」

小火爐中,暗紅的炭火向四周放射著熱量,架在其上的一個紫砂瓷壺,其中水已經開始發出「嘟嘟」的沸騰之聲。

李均將茶葉勻勻地撒在兩個瓷杯中,然後注入開水。水激盪之下,茶葉被沖得飄浮起來,在水中打著旋兒,又緩緩落下去。熱水的作用下,茶葉在杯底舒展開身軀,將其中蘊藏的芬芳,向水中傳遞。

李均先將一杯遞給了魏展,然後將另一杯移到自己身前,深深嗅了一下茶香味,然後道:「先生覺得如何?」

「不錯,李統領茶藝雖然算不得高手,但這茶葉,卻是相當不錯。」魏展明知他問的實際上是自己對當前局勢的看法,卻故作不知,品評起茶來。

「統領可知最後的茶是什麼茶嗎?」他呷了一口,接著道:「最好的茶乃三千尺左右的高峰之上,懸崖峭壁之間,常年受雲蒸霞慰,吸天地之精,得日月之華,到每年清明前後,高山之上春日來臨之時,由十六七歲姿容清麗的處女,身著輕衣,以丁香之舌輕輕於枝頭啜下,再以少女體溫溫干,如此過一個月,再於烈日之下暴曬,將剩餘潮氣曬出,最後用新制白鐵鍋炒制,如此炮製,所得者方是極品。」

「這也太奢侈了,如此繁瑣,一人一年能產多少茶葉?」

「至多不過……三兩而已。往往有少女採摘之時墜入懸崖深澗者,可憐,可惜啊!」魏展談到此時,也禁不住長長歎息一聲。他雖然出身算得上名門望族,但向來被視為家中的逆子,自幼對貧弱便懷有同情之心,故此聞說以農民為主的蓮法宗起兵抗擊暴政,便毅然投向薛謙。

「……三兩茶葉,便是一條人命!」李均大吃一驚,雖說他也知民間疾苦,但常年當兵的他,所能知到的無非是百姓食不果腹衣不遮體,卻不知為了滿足某些達官貴人的慾望,百姓究竟要付出何種代價。

他沉思了會兒,道:「他年若我能有一片天地,在我轄區內將禁止此等慘事!」

「李統領此言差了,這些少女冒死去採摘茶葉,雖然一年所得不過二三兩茶葉,卻足以使一家人溫飽無憂。而且在產茶之所,這等極品香茗將作為貢品獻給王室貴族,憑此又可免去這少女一家徭役賦稅,比之於普通百姓,日日擔憂官府前來催錢逼款,不知要強多少倍。若你禁止她們採摘這極品香茗,她們一家老少便得日夜操勞辛苦不已,採茶之時有危險的不過是她一人,而日夜操勞一年到頭卻仍食不果腹,有危險的是全家啊。」

李均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種悲憤,魏展所說的甚是有理,他能禁止百姓採摘極品香茗,卻不得不向百姓征發賦稅徭役。如今他憑借地理上的優勢與物產上的豐盛,可以主要靠貿易來支撐軍餉政費,但他日領土大了,要養的人多了,還能如此嗎?到那時,仍舊得收刮百姓,仍舊會有窮苦人家為生計所迫,去做這些危險之事。

「統領也無需過於替百姓操心,人生一世,不過百年,統領在自己這百年之中,能讓百姓生活安康些,能讓轄區內兵火盜匪少一些,百姓便已知足了。古往今來,多少智者,都無法解決這些事情,統領何必急在一時?」

看到李均沉默中蘊含著一種頹意,魏展忙勸解道,但過了片刻,他自己也忍不住歎息一聲道:「說起來,這百姓真的很容易知足啊。」

李均又呆了片刻,忽然笑道:「如今我身處絕境朝不保夕,怎地想那麼遠之事。魏先生以為如今戰局,我等當如何是好?」

魏展啜了口茶,讓茶的芬芳滋潤著自己口腔。他微閉起雙眼,雙眉輕輕抖了兩下,臉上露出莞爾的笑容:「好茶。統領胸中不是已經有了良策,何需問我?」

「我雖然有了一計,但此計要施行,還是有些困難。」李均見自己被魏展看出,便直言道:「如今之計,早日回余州才是上策。但前有阻截後有追兵,蓮法軍逼得如此之緊,明擺著是不讓我輕易退回去。若是隻身逃到余州,將這數萬兄弟扔在他鄉,就算我全身而退又於事何補?」

「統領之意是,要全軍而退,返回余州與彭遠程等逆賊決一死戰?」魏展明白了李均的戰略,這與他心中所想的確實不謀而合。

「正是,全軍而退即使不成,也至少要退回去大部分。」

「這好辦,讓蓮法軍為我們讓開道路便是了。」魏展安然道,微微睜開眼睛。

「可蓮法軍如何會放棄這個機會,替我們讓出一條道路?」李均心中對於魏展如此說也有幾分驚訝,他也是如此設想的。只不過,他想的辦法中,有乘夜偷襲蓮法軍,於亂軍之中挾持程恬迫敵軍簽城下之盟的安排。在於旁人,這是幾乎不可能的,但李均對自己與藍橋潛入敵營步戰的能力,還是極有信心,雖然此計危險了些,可總比坐以斃要強上萬倍。

「此事就請交給我吧。以蓮法軍表現來看,其掌教程恬實為一難得的統帥,此人戰略戰術,都頗有頭腦,這正是我們的可乘之機。」魏展雙眸完全睜開,計策已經在他心中形成了。

「先生之意,是前去說服他為我們讓路?」李均猜到了他的想法,不由得吃了一驚。出身行伍之間,他更長於以武力、智謀來解決問題,對於外交之策,偶爾在戰略上也會考慮,但戰術上去運用,卻是少之又少。

「正是,不過,要說服程恬,先得辦成一事。」魏展湊向前,輕聲道。

彭遠程在擊潰了肖林之後,馬不停蹄,便調集全軍攻向雷鳴城,在擊殺了負城頑抗的蘇晌之後,結果卻只得空城一座。他急於得到的糧草物資與金錢,都被鳳九天利用他同肖林作戰的這幾日空隙運往了狂瀾城。

大怒之下的彭遠程,一面急令征發大谷、余陽十六歲以上男子為臨時兵,另一方面派人與江潤群等聯繫,以利害說動他們,暫且不可為余江、余平兩城而相互爭鬥,集中兵力攻向銀虎城。這樣,無論是銀虎城還是狂瀾城,余州剩餘的兩座和平軍之城,都被大軍圍得嚴嚴實實。

江潤群等知道關鍵在於狂瀾城,只要狂瀾城一破,銀虎地也就難保,因此對於攻打銀虎城並不積極。銀虎城守軍不過萬餘人,也無力出城攻破江潤群他們四萬人的聯軍,更別提支援狂瀾城。

到如今,彭遠程已經沒有必要再打著替李均清除側翼的旗號了,雖然余州普通百姓還是頗向著李均,但在彭遠程軍威之下,大多忍氣吞聲。

彭遠程親領五萬大軍圍住狂瀾城,阻住了狂瀾城的陸路交通,雖然海上他無法封鎖,但對於要依靠海陸貿易來維持日常開銷的狂瀾城來說,這樣的封鎖如果長期下去,也足以致命,況且這一年中,狂瀾城貿易所得金錢,要麼用於陳國的戰事,要麼用於補貼余州其他地方的災民,根本沒有積下多少錢財。望著日漸減少的數字,姜堂不由得愁眉不展,連從不離口的「買賣」兩字,也說得少了。

「姜老闆,如今你怎麼不提買賣了?」唯有天性樂觀笑不離口的屠龍子雲,依舊有這個精神與他開玩笑。

「陸路給封鎖了,生意都作不成,還談什麼買賣?」姜堂白了他一眼,道:「你的水軍為何不去打敗彭遠程?整日就讓我養著,難道我花錢就是養著你們在這看戲嗎?」

提到他的水軍,屠龍子雲也樂不起來了。在與倭賊一戰中,他的水軍立下大功,但這些水軍多為臨時招募的夷人與常人水手,不少戰艦甚至是由商船改的,倭賊被殲之後,便大都各奔東西,仍在他手中的,不過是大大小小十來艘船,外加四五千人。況且他們習於水戰,於陸戰則平平,以這點兵力,如何能去城外與彭遠程決戰?狂瀾城中如今尚有自雷鳴地退來的和平軍不足萬人,再加上水軍與狂瀾城中少數守軍,總共不超過一萬五千人,臨時又募得勇士五千餘人,兩萬人守城尚略嫌不足,出城與善於用兵而且勇猛難敵的彭遠程野戰,即便不是鳳九天也不會做出如此蠢事。

在圍困的三日之中,彭遠程每日都派一使者進城勸降,第一日使者被逐了出來,第二日鳳九天命將使者痛打一頓趕出城,到了第三日,那使者剛舉著白旗行到城下,鳳九天便令射箭,將他在城下射成一個刺蝟。如此一來,彭遠程帳下再也無人敢充當這使者一角,彭遠程也知攻心不成,只有全力攻城了。

此刻他征發的民兵陸續趕來,這些民兵雖然缺乏訓練,但人數上倒頗為壯觀,統共加起,圍住狂瀾城的軍隊已在十萬之上。每日裡操練頻繁,聲勢驚天動地。鳳九天在城上向外望去,只見旌旗招展煙塵滿天,彭遠程軍分扎兩門,共有五個營寨。

「彭遠程果然是個人才,可惜不能為統領所用。」鳳九天暗自心想,轉頭看看周圍,除去屠龍子雲外,大多數人臉上都有沮喪之色。畢竟,至彭遠程起兵以來,他們連戰皆北,肖林戰死在落月坡,蘇晌戰死在雷鳴城,這些消息先後傳來,對於和平軍士氣是沉重的打擊。而今又看到彭遠程軍聲勢如此浩大,他們對於取勝也實在是沒有多少信心。

「李統領以余州之事托付於我,我無德無能,故致使江潤群反於前,彭遠程叛於後。」鳳九天深知此時,若不能激起士兵鬥志,爭取到轉機出現的時間,那麼就真的一敗塗地了。因此,他便在城頭召集了和平軍將領,向他們坦露心肺。

「然而,若無我鳳九天,江潤群便不會反麼?彭遠程便不會叛麼?」鳳九天冷冷一笑,問道:「諸位以為,以江潤群那窮奢極欲,能與李統領一般與士兵同甘共苦嗎?以彭遠程狼子野心,能居於李統領之下誓死效命嗎?」

眾將官都默然。他們相當一部分人心中,對於鳳九天也是頗為反感,認為正是因為了均誤信了這志大才疏之輩,才致使江潤群與彭遠程先後謀反,但如今面對彭遠程的質問,他們卻無話可說了。

「故此,與江潤群、彭遠程等一戰,是遲早之事,李統領之所以在余州百廢待興之際遠征陳國,也正是為了誘他們反叛,因此,李統領也早留下了破敵之計,我們所需的,不過是施展這計的時間罷了。」

鳳九天明白,這些人對於李均的指揮極為信任,而對於自己的指揮則尚處於懷疑之中,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蘇晌最後仍拒絕了他撤退的命令,與他的兩千戰士一齊在雷鳴城的激戰中戰死。所以,他不得不施展一些權謀,將自己想出來的計策,謊稱是李均留下的妙計。

果然,聽到李均留有應敵之計,這些將領都精神一振,他們之中既有自無敵軍時代便跟隨李均的「老人」,也有在統一余州之時投靠的對手,都深知李均用兵奇詭無比,如果說他要用計置己於死地而後生,他們一點也不覺得意外。

「我與大家一樣,都是全心為李統領效力,都想看到,以李統領之才智,能將這神洲變成什麼樣,因此,無論出現什麼事情,我們都得守住這狂瀾城,不僅是因為狂瀾城是我們的家,更是為了李統領回來之時,我們有臉面去見他!」

鳳九天臉色漲得有些紅,他本意裡,根本不想向將士們灌輸為某個人而戰的思想,在他的政略之中,軍隊不應是個人的軍隊,而應是國家之軍隊。但如今形勢所迫,只有讓他們想起李均,這些戰士才能振作起來。

果然,聽他再三提起李均,將士們情緒也激昂起來,正這時,驚天動地的彭聲響起,鼓聲之中,彭遠程的大軍開始向狂瀾城下推進了。

「終於開始了。」鳳九天霍然轉身,扶著城垛,向敵軍望去。只見彭遠程軍分為四個方陣,緩緩逼向城畔。每個方陣足有萬人,最前是手執盾牌的盾牌手,其後是執弓箭巨弩的弓弩手,再後則是攻城器械,再後又是一群步兵。

在跟城約千餘步外,敵軍陣中銅鑼聲響,大軍止住步伐,揚起的灰塵卻遲遲未散開。自西門兩個敵軍方陣之中,千餘騎戰馬奔了出來,兩側擎七色戰旗的士兵左右分開,閃出中間「彭」字帥旗,彭遠程便騎著匹大紅馬,來到了陣前。

「城中的軍民聽著!」

彭遠程一聲高喝,戰場完全安靜下來。他橫槍立馬,用手指點著城頭的鳳九天,道:「我彭遠程一心為李均效力,他卻聽信鳳九天這個小人的讒言,欲不利於我,故此我不得不替李均清除側翼。如今我兵臨城下,只要城中軍民交出鳳九天,我立刻退軍,保證不動城中一草一木!」

若非開始鳳九天提醒這些將士,他們並非在為他鳳九天守城,而是在為遠在陳國的李均保有生存基業,難免會有和平軍將士真的起心獻出鳳九天。但如今,彭遠程的呼叫卻晚了一步。

「屠龍子雲,你來喊話。」鳳九一自知自己喊的聲音不可能傳得整個戰場都聽得見,因此令屠龍子去替他喊道:「彭遠程,你狼子野心,不思統領對你有恩,卻在他遠征陳國之際背後發難,等統領回來,定然要你和你的叛黨全家誅絕!」

喊完之後,屠龍子雲又自己加上了一句:「彭遠程軍中聽著,若是有人擒下彭遠程,李統領來時便立他為余陽大谷城之主!」

鳳九天微微一笑,彭遠程以退軍誘狂瀾城軍民背棄他,屠龍子雲則以兩城城主之位誘彭遠程部下離心,這可謂以其人之道,還制其人之身了。

彭遠程本就不作城中投降的指望,喊話不過是為了打擊城中士氣罷了,如今見城中反擊過來,他想想便大笑起來:「鳳九天,你還想李均回來?」

「我已經派人送信給李統領,快則五日,慢則十日,李統領便會回軍!」

「那麼我就告訴你們吧!」彭遠程自覺勝券在握,自己若不說明白,就讓對方如此敗亡未免仍不夠過癮,更何況這個消息也有利於打擊城中士氣。「蓮法軍已奪佔了寧望城,李均被困在懷恩,自身難保,還在等著余州前去救援呢!」

「彭遠程,你話太多了!」鳳九天借屠龍子雲之口喊道,「果然你與蓮法軍勾結,欲陷害李統領,如今你的叛賊面目,還能往哪兒藏?」

彭遠程愕了一下,心中也開始懊悔,自己為何會在大局將定之時失言呢?

第八章歸途

戰雲壓城城欲催。

不知何時起,風都靜了下來,狂瀾城上的紫色龍旗與狂瀾城外的綠色彭字旗,都無力地垂著,似乎已經筋疲力竭,又似乎是在為即將來臨的大戰積蓄力量。

「彭帥,此城城高溝深,築此城時得到洞越之助,正面強攻只怕難以奏效。」史澤大膽向彭遠程進言,此時彭遠程正急怒之中,如果沒有人提醒的話,極可能做出錯誤的決策。

「我知道。」彭遠程深深吸了口氣,將心平靜下來,瞇眼打量著城片刻,然後又道:「鳳九天棄有銀礦的雷鳴城不顧,而要在這狂瀾城下與我決戰,其憑借不過是城防罷了。如此看來,想要引他出來,幾乎是不可能的,正同攻城,雖非上策,卻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史澤點了點頭,明知正面攻城不是好辦法,卻仍不得不選用這種下策,戰爭之中的情況,並不會因為個人意願而變化。鳳九天要保住和平軍命脈,自然得讓彭遠程難過才最合他心意,現在他這個目的似乎達到了。

「無妨,即便是正面攻城,憑我這十萬大軍,一起吹口氣也將這城吹倒了!」眼見自己部下似乎被狂瀾城那巍峨森嚴的氣勢所壓制住,彭遠程以一具玩笑振作士氣。「況且正面攻城也可以用計,宋溪!」

先鋒官宋溪昂首道:「在!」

彭遠程指著西門,道:「你聽我鼓聲為令,自西門猛攻,給你從大谷城新徵來的一萬人,如果在日落之前攻入城中,你便是狂瀾城城主!」

宋溪先是一愣,令他用那一萬拼湊起來的新兵去攻城,無異於驅羊吞虎,後來聽到日落之前入城便任他為狂瀾城城主,心中的歡喜又取代了那錯愕。

看到他仍有些遲疑,彭遠程笑道:「放心,我會在南城同時攻擊,守軍見你軍多為士卒新兵,必然將主力移至南城來抵抗我,你便可以乘虛而入了!」

宋溪聽得大喜,拱手道:「遵令,多謝彭帥!」

等他縱馬去後,彭遠程微微一笑,對史澤道:「史澤,給你三萬精兵,悄悄埋伏在西門,若是宋溪攻入城中,你便為他接應,若是宋溪敗退,只時西城守軍以為已擊潰我軍,必會來援南城,你再以這三萬精銳攻城,今日夜晚,你我便可以在狂瀾城中痛飲慶功了!」

史澤領命而去,彭遠程再回頭看看自己周圍的將士,道:「我軍主力盡在此處,若是被寧溪與史澤搶了頭功去,諸位與我的臉面,便會丟在這狂瀾城下。護旗官,將我帥旗高高昇起,要讓敵我都知道,我彭遠程身先士卒,站在戰場最前面!」

片刻之後,深沉的號角聲便吹響起來,緊隨著這號角之聲,彭遠程向下一揮手,四十面鼓同時轟鳴,天與地都在這力士們傾力擂出的巨響中顫抖,陽剛之氣,立刻溢滿戰場。

聽到南城傳來的鼓聲,宋溪便也下令擊鼓攻城。他將一萬士卒分為四部,每部兩五千人,自西城左右兩邊輪番攻城。這萬餘士卒雖然不是精銳,但在督戰官的逼迫之下,倒也吶喊著向前衝去。

迎接他們的是一陣箭雨,似乎守衛西城者,也並非和平軍中飽經陣戰的主力,在士卒奔至射程之外,發箭的梆子聲尚未敲響,零零散散的箭枝便已經射了出來,在距士卒們數十步之外,便無力地垂落下去。

宋溪見了心中大喜,對方見己軍多為士卒,迎擊者也極可能是臨時徵募的百姓。既是如此,那彭遠程的示弱之計想來極有可能成功。

但他帳下的士卒卻不爭氣,衝入射程之後,見己軍之中不時有人中箭傷亡,便調頭逃走。第一輪攻擊,在連護城河都未接近之下,便草草收場。

「帶頭逃走者,殺無赦!」這種敗逃,也在宋溪意料之中,從未上過戰場者,怎能指望他們立刻成為勇士?只有讓他們意識到,後退比死亡更可怕之時,他們才會不懼生死,而只有讓他們意識到,前進可以為自己帶來無比榮耀與利益,他們才會更為兇猛。

五百人的督戰隊在他令下,揮舞著鬼頭刀撲向逃在最前的士卒們,一陣刀光閃過之後,兩百餘具屍體便橫在宋溪面前,這個數量要比被和平軍用箭射死的還要多出十倍!

正當退回的士卒懼形於色之時,宋溪又一招手,十個壯士大踏步向前,將五口箱子放在地上,然後再打開了這箱子,頓時間,金銀寶光讓這些出身於貧苦之家的士卒們眼花繚亂,貪婪之色立刻將那驚懼衝去大半。

「前進者,賞,後退者,殺!」無需更多的言語,宋溪只是用簡短的音符發出如是命令,被他的雷霆手段震得幾乎失去了判斷能力的士卒們立刻調轉了頭。此刻他們已經無法再保持陣形,但氣勢上卻較之方才以整齊的陣形衝鋒之時強了不知多少倍!

「哼哼,役兵之道,便在於賞罰分明。」宋溪冷冷看著這群狼一般的士卒,便刻之前,他們還不過是一群微不足道的羊,現在則是一群凶殘的狼了。

士卒們揮舞著簡易的木盾,在箭雨中穿行。不時有士卒倒了下去,但身後的戰友立刻會補上來。洶湧的人流,如駭浪般撲向城下,直到護城河溝。

狂瀾城的護城河溝,乃墨蓉一手設計督造的,寬有十丈,繞著城南與北,兩頭都直通大海,使得狂瀾城幾乎城了海中的一座島城。深則約三丈,河內埋有暗樁旋刃,人欲泅渡幾乎是不可能,唯一的辦法便是從橋上通過。在南北各三個城門口前,原本有著吊橋,戰事一起,和平軍便用絞索將吊橋收入城中,而不僅僅是將之收起,令敵軍無法輕易過河。

因此,士卒們在背後弓箭手亂箭的掩護之下,紛紛將準備好的長木板架在護城河之上。四千多士卒用弓箭壓制住了城頭和平軍的箭矢,使之難以扼制護城河邊填土造橋的工程。

眼看橋將造好,狂瀾城頭突然降下一陣火雨,利用墨蓉發明的器械,和平軍將燒融了的鐵汁自城上潑下,正潑在那木板橋頭,數十個擠在橋上欲渡過護城河士卒也被鐵汁濺著,立刻灼肌銷骨,被成一團黑糊,而在他們糊得像焦炭般的臉下,露出白森森的油脂。幾個被當頭潑著的,當即斃命,還有幾個在橋上翻滾,發出微弱的慘吟,但片刻之後,便隨著被鐵汁銷毀的橋一起沉入護城河之中,再也不見蹤影。

這般慘景,讓被宋溪的殺戮與獎賞所鼓起的勇氣,又全部被成了泡影。士卒們遠遠退開,生怕被城上潑下的鐵汁濺著。其實這鐵汁潑出後極難控制,墨蓉費盡心機也只能讓其在城腳下十丈之內較為精確,離了這距離,不但潑不著別人,在潑起之時還有可能灼著自己。

但士卒們又畏懼宋溪毒辣的手段,不敢退回本陣,而是在距護城河有一段距離之處樹起盾牆,絕大多少士卒都開始彎弓射箭,與城上的兩千餘名和平軍對射起來。從實力上來說,城上兩千餘人是絕對劣勢,但和平軍憑借城防之固與器械之利,暫時與彭遠程軍在西城維持住了對峙之局。宋溪雖然心有不甘,短時間內卻也想不出什麼好的解決辦法。一昧驅使士卒去送死,不便於事無補,還有可能激起兵變,這個道理宋溪自然明白。

城西陷入僵持之中,在城南則是另一番景象。彭遠程親自督師之下,帳下將士都份外賣力,而且此處攻城的主力,並非少經陣戰的士卒,而是正規的輕步兵與少量鐵甲步兵。他們的戰鬥經驗要豐富得多,先是由鐵甲步兵組成堅固的盾陣,緩緩向前推進,城上射來的弓箭幾乎無法穿破這鐵盾組成的屏障。緊隨其後,攻城器械在輕步兵護持下,由士卒驅使牲畜拖到了護城河邊。

「投石機、巨弩,攻擊!」見已經進入了攻擊範圍,彭遠程命令這兩種可遠遠對城上造成沉重傷害的器械首先發難。斗大的石頭夾著沉重的風聲飛向城上,而長達丈餘的巨弩也射出熊熊燃燒著的火弩。

「起網!」城上守將為屠龍子雲,他見事不妙,立刻命令道,自城頭烽火台上,一層兒臂粗細的鐵鏈網鋪撒開來,將城上薄弱處與士兵囤守住都護住,半空中落下的巨石砸下這些鐵鏈組成的「魚網」之中,發出叮叮噹噹之聲,要麼碎裂,要麼就緩緩從上面滾下,卻無法對這網下的士兵與城牆造成大的傷害,只是砸碎了一些器械。

但火弩就要麻煩得多,不唯其射程要較之投石更遠更有穿透力,而且這上面塗著的厚厚油脂在點燃之後,足以引著一切可以引著的東西。雖然在設計城防之時,墨蓉就嚴令距城牆附近不得有木製建築,卻也無法護住所有士兵。不時有和平軍戰士被自鐵網間隙穿過來的火弩刺透,火焰在他身體內都燃燒不絕。

城下是無法見著城上升起的網的,因此屠龍子雲令戰士們各就各位,不許喧嘩走動,彭遠程在城下以為城頭的士兵被這陣攻擊壓制,已經躲進掩體之中,便下令架橋攻城。

這幾日圍城之時,彭遠程便在加緊準備攻城器械,相反狂瀾城中,雖然也盡力製造,但大多投石機與弩機都為李均帶去世陳國,臨時趕造的不僅粗糙,數量上也遠不及彭遠程準備的多。在第一輪的攻擊中,便大多被燒著或砸壞,就連城頭準備融化鐵汁的那幾口大鍋,也被砸出了窟窿。

屠龍子雲心知緊隨而來的,便是彭遠程大軍的直接攻擊了,此刻欲阻止敵人渡過護城河,首先便得清除對方的遠程攻擊器械,而要做到這點,又必需讓敵軍中掩護這些器械的鐵甲步兵與器械間拉開距離。

因此,他一面嚴令士兵各居其位,不得大聲喧嘩隨意走動,另一方面組織人整理被墨蓉固定在城頭的一些攻擊設施,將被破壞的盡快修好,這其中,一種處於烽火台之上的長弩,便被他寄與重望。

果然在浮橋搭好之後,鐵甲步兵便踏橋而進,護衛士卒奔到城下,將雲梯靠向城頭。屠龍子雲見時機已到,揮手大喝道:「瞄準,放!」

那由墨蓉特製的,需六個戰士才能拉開的勁弩,集中起來瞄準了攻城的投石機與巨弩機。傍隨著急促的梆子聲響,發出淒厲的破空之鳴,電一般刺透虛空,閃擊在彭遠程軍中的攻城器械之上。這長達丈餘的勁弩,深深扎入那攻城器械之中,將其中精巧的機關完全破壞,變成一堆廢物。有些控制攻城器械的彭遠程士兵,甚至被弩釘在地上,人一時之間還未死去,在血泊中徒勞地掙扎呻吟。

「該死,加緊攻!」彭遠程發現失策,並沒有令鐵甲步兵回撤防守,如果這樣,便將好萊塢容易靠上城池的成果拱手送回,也沒有命令攻城器械撤回,因為對於體形笨重巨大的攻城器械而言,還未等到完全調轉頭,已經被敵人破壞了,更何況此時自己後續部隊正跟進之中,若是調轉器械,反而阻住了後續部隊的前進。與其如此,倒不如讓這些攻城器械在被完全消滅之前,全力攻擊,能對敵人造成更大殺傷便算是撿了便宜。

士卒們揮舞著武器開始攀爬城牆,正這是,牆上突然脫落了些磚塊,露出一排碗口大的洞穴,從洞穴中伸出了一枝鐵叉,將雲梯推倒,爬上一半的士兵從半空中摔了下來,與在下面扶持的同伴撞在一起,緊接著,城上落石滾木一股腦兒潑將下來,守城兵甚至無需探出頭來以免為弓箭手射殺,只需躲在城垛之後向城下扔便可。數目龐大的彭遠程軍在城下擠作一堆,那些滾木落石根本無需瞄準便可砸中敵人。

幾乎是眨眼間的功夫,狂瀾城腳下便成了人間地獄。缺胳膊少腿的傷兵在腦漿迸裂或血肉模糊的屍體堆中爬出,拖著長長血跡,向來處爬去,但大多都掙扎了一半,便永遠失去了生命。少數勉強支撐爬到護城河邊,卻根本無法渡河而過。他們又輾轉爬向浮橋,然而,自城上投擲下的滾木擂石,便已經追上了他們。有意思的是,這些石頭中,相當一部分便是彭遠程方才命投石機投出的。

彭遠程眼見自己軍隊每時每刻都在受到損傷,而原本以為在遠程打擊中受重創的和平軍,此時露出的力量,卻令他吃驚不小。如今看來,想一鼓作氣拿下此城,只有寄希望於自己的安排了。

但和平軍在南城的軍力之強,也證明了他令史澤領三萬精兵在西城待機確實有可乘之機,此刻只需他再維持一段時間的攻勢,令和平軍更加確實他所在之處,便是主攻的方向,如此,史澤的三萬精銳突然出現在防守薄弱的西城,和平軍西城守軍已經在與宋溪的僵持中受到重大消耗,無法抵擋這三萬精銳之師的攻擊,欲從南城調人來防,那時業已遲了。因此,彭遠程並未因為攻城小挫而氣餒,而是命令後軍加緊跟上。

正這時,他架設的浮橋突然塌了下去,正踏橋而過的士兵紛紛墜入護城河中,在河面上掙扎了幾下,便發出尖銳的慘叫。築城時事先設在水底的長刺、旋刃等機關機了作用,他們越掙扎,死得越快。浮在水面上的人的肢體完好無損,但,水之下則早已血肉模糊爛成一團了。

彭遠程被這突然的變化驚呆了,他卻不知,墨蓉在築城之時,早已在有可能被安置浮橋的平坦之處設下機關,鳳九天得到城防圖之後也意識到這機關可以利用。如若鐵汁便足以燒燬浮橋則無需動用,否則便只有將這城防上的小秘密暴露出來了。這一來果然奏效,後軍為護城河所阻,無法前進一步,前軍五六千人則擁在狂瀾城下,無法後退。

眼見留在城下的己軍被城上守軍輕鬆地殺戮,彭遠程再看自己這邊,能掩護城下己軍的遠程攻擊器械已經損傷殆盡,而弓箭手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射得過城上居高臨下的和平軍箭手,那擁在城下的己軍進不得進退不得退之下,陷入極為悲慘的任人宰割地步,彭遠程心如火焚。這數千軍中,有相當一部分是他引以為精銳的鐵甲步兵,那一身裝備便是他苦心經營而來,訓練出來更是費盡心血,卻只有眼睜睜看著他們滅亡。

「降,我們降!」不知是何人大聲喊著,這聲音一開始被鬼哭狼嚎般的慘呼與叫罵聲掩住,但很會便有更多人加入到這個隊伍中,城下的彭遠程軍紛紛拋下武器跪坐於地,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之下,便是最不懼死者,也不想如此喪命。城上的攻擊果然逐漸稀疏起來,彭遠程冷冷望著這些欲降的自己部下,有幕僚湊上前來,低聲道:「如果讓他們降過去,只怕會加入敵軍之中,不如……」

「住嘴!」彭遠程回手給了他一個耳光,心中的憤怒也全發洩在他身上,吼道:「他們陷入絕境之中,我既不能救之,已覺得對他們不住,如何能再殺傷他們?城下的將士們,要降便降吧,我彭遠程絕不阻攔!」

他這聲音極大,鼓足力發出來,讓那些投降的士兵也聽到了。頗有些他的嫡系只覺得熱淚盈眶,回聲道:「請城主放心,為了活命,我等只有降了,但無論如何,我等也不會與城主為敵!」

剎那間,原本不利於彭遠程士氣的局面,反而被彭遠程一個刻意的動作,變成激發彭遠程全軍同仇敵愾的情形。屠龍子雲在城上盯了半晌,忽然歎了聲,他內心之中,寧願將這數千降兵全部斬殺,但如今若是斬殺這些無還手之力的敵人,不唯顯得不夠英雄,更重要的是,會更激得彭遠程部下效死力為這些人報仇。

但若就此收留這些降卒,也顯得不合適。城中守軍不到兩萬,這降軍便有數千人之眾,若是他們進城之後鬧起事來,即便被彈壓下去,也難免給城中造成不必要的損失,初戰雖然小勝,卻讓屠龍子雲傷了腦筋。

……

「先生是說,要斬殺那個叫鄭定國的?」

在次日舉行的軍事會議上,李均聽了魏展所說與程恬談判的條件,雖然是他,也不由得大吃一驚,鄭定國表現出的勇力,實在是一員上將,程恬對他定是愛護有加,若是斬殺了他,程恬如何還肯善罷甘休?

「正是,這鄭定國武勇罕有人敵,在程恬帳下為一員驍將,程恬每遇強敵,必以之為先鋒。」魏展微笑道,李均的吃驚證明自己的計策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這讓他頗覺自得。「正是因此,若是統領能於此不利之境,仍斬殺鄭定國,程恬畏懼統領勇力,也知我軍尚有決死一戰的能力,不敢迫我軍太甚,此時我再去曉之以利害,即便他不想撤圍,他麾下將士也必然破膽,無心戀戰了。」

「統領萬萬不可!」副將潘朗卻出言反對,他道:「那鄭定國能三合殺了尚懷義,必是一員勇將,即便是統領與藍將軍這等人物,要於千軍萬馬之中斬殺於他,也屬不易,況且若能斬殺於他,為何不直接去取下程恬的人頭,如此蓮法軍之圍豈不自解?」

「哈哈,潘將軍之言差矣,程恬為數十萬大軍之帥,防衛豈能不周?相反鄭定國自恃武勇,遇陣必親身向前,遭敵定身先士卒,雖然武勇,卻不過是一勇之夫,要殺他實在是易如反掌。」魏展反駁道。

「藍橋,你以為能在幾合中取鄭定國首績?」李均沒有表明自己的態度,相反是卻問藍橋。藍橋與鄭定國交了一次手,雖然極短,但總比他們在此猜測要準確得多。

「我要殺他,極為不易。」藍橋難得地承認對手不在自己之下,他道:「若是步戰,三十回合內可以殺他,但他在馬上我在地下,要想殺之,恐怕要戰個半日才行。」

「既是如此,那就由我親自斬殺他!」李均精神一振,習慣性摸摸自己的飛索短劍,隨著和平軍壯大,他親自上陣一對一與敵決戰的機會也越來越少,這讓他頗覺得有些一身力氣無處使的感覺。但身為主帥,若是一昧與部將爭勇,那這支軍隊便難以長久。此次他決心親自出戰,一則是要在最短時間內斬殺鄭定國以免為蓮法軍所圍困,二則是自己帳下能勝之者除了他本人外,便只有步將藍橋,三則他也實在想尋個硬些的對手以試試自己這半年來的進展。

「不可,不可!」侍衛長曾亮出言發對,「統領身繫全軍,怎能與那一勇之夫爭鬥?還是請魏先生另想他計吧。」

「這倒無防,只要我們安排得巧妙,殺那鄭定國只需略施小計便可。」魏展胸有成竹,眉宇間全然沒有為難的樣子,「只需依我計行事,一切便高枕無憂,請統領立即下令!」

李均熟視了他良久,對於擊倒鄭定國,他還是有信心的,但對於魏展那尚未說明的計策,他則心存一定的疑惑,倒不是他不信任魏展,而是因為人總是對自己不能明確掌握之物懷有戒心。

魏展微笑以對,眼中閃閃發光,李均重重點了下頭,即便為了獲取此人全心全意的忠誠而冒一次險,那也是值得的。

城外的程恬心中卻覺得不踏實,將葛路放回城中之後,和平軍卻沒有絲毫動靜,難道李均竟有如此通天本領,讓全軍處於絕境而鎮定自若?

他卻不知,李均令將領將真實情況告知戰士,絲毫也未隱瞞,戰士們深為感動,再加上李均平日裡待士兵極厚,此時此刻敗局尚未確定,士兵們相信李均定然會有辦法脫困而出。這種信任,是將士們追隨一常勝之將之後所特有的,正如柳光部下在恆國拋棄他們之後仍追隨柳光來陳國一樣。

正與部將在營寨之中議事時,城中忽然鼓聲大作,東西兩處城門都大開,和平軍如潮水般衝了出來。聽得哨兵的報告,程恬立即中止了會議,來到了寨門之外。

「難道說李均狗急跳牆,準備拚個魚死網破不成?」他暗自心想,遙遙看了過去,只見和平軍軍容甚整,李均橫戟立於陣前,大聲向己方約戰。

「不要理會他,他若來攻,就亂箭射回!」看了片刻,程恬冷冷笑道,李均在陣前雖然大聲叫陣,卻不敢衝鋒,分明是為了提高士氣而出來尋找機會。如果與之接戰,恰恰合了他的心意。

退回營寨中不久,哨兵果然來報,李均見蓮法軍嚴陣以待卻不肯出戰,便悻悻退回了城中。程恬哈哈一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李均如今只怕也束手無策了。」

「掌教不可大意。」湯乾緩緩道,雖然他對掌教之位有窺覷之心,但也深知此事關係成敗,不得不提醒程恬,「如今來看,李均極有可能孤注一擲,我軍必需避敵之銳。」

「上師所言極是。」程恬點頭道,「上師以為,李均會衝著哪兒孤注一擲?」

「我軍弱點,在於掌教身上。」湯乾出語驚人,讓帳中諸將都神色一變。唯有程恬似乎明白他的意思,撫鬚微笑。

「我軍十萬之眾,各有統屬,唯有掌教,身居上位,深得將士之心,上下心悅誠服,李均若能偷襲掌教得手,必會重創我軍士氣,其作諸將互不服氣之下,我軍便只有潰散。故此,請掌教嚴陣以待,莫讓李均有可乘之機。」

對於加強程恬防衛之事,諸將都沒有異議,正商議間,忽然聽到鼓聲大作,城中又響起了喊殺之聲。緊接著哨兵跑了進來,稟報道:「掌教大人,李均在營前搦戰!」

「哈哈,李均可真沉不住氣,莫要管他,傳令全軍戒備,仍是堅壁不出!」程恬與湯乾對望了一眼,兩人都明白,李均正是要尋找兩軍作戰之機,好乘亂憑借武勇或擄或殺程恬。

和平軍在城下鼓噪了半個時辰,見蓮法軍仍舊無動於衷,便又退回城中。有部將問是否要追趕,程恬搖首道:「不可,李均希望與我軍交戰,我們若去追趕,必然會被他纏住,不如讓他自己鬧去,累了他自然就不出來了。」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和平軍每隔一個時辰便自城中殺出來挑戰一次,每次出來都令蓮法軍不得不全軍戒備,但每次都是無人應戰便退回城中。如此往復了半日,程恬漸漸明白了李均之意。

「他是想以此計騷擾我軍,將我軍全部拖疲了!」他道,「上師以為如何?」

「他在城中,戰與不戰之權原在我手中,但如今,他抓住我軍不願出戰這一弱點,反而控制了先機。」湯乾也頗覺難纏,如果戰的話,李均便會撤入城中以城池之險來拒守,如果不戰,總是給他這般騷擾,也不是個辦法。萬一他等蓮法軍洩殆之後突然衝入營中,那便悔之晚矣。

「鄭定國上師令人來問,是否可以與和平軍一戰?」自北城處傳來了鄭定國的問訊,程恬沒有作聲,只是看著湯乾,湯乾賣了會關子,終於道:「如今看來,李均是真的著急了,若非如此,他也不至於用如此計策。可是,他卻忘了一事,我軍兵多,他軍兵少,如此循環騷擾,先疲了的只會是他自己。」

「上師之意,是不理他?」甘平尖銳地問道:「那我軍就坐待李均來突襲不成?」

「自然不是,李均有此用心,我軍便可將計就計,令一部作好準備,只等他軍隊一露疲態,便突然衝去廝殺一陣,李均軍必然大亂,等他回過神來,我軍便已退了回來。如此,李均見其奸計被識破,只得另覓他法。」

「請讓我去衝殺和平軍!」甘平聞言立刻請命,但湯乾搖頭道:「不可,李均本意正是誘我軍與之交鋒,若是甘將軍前去交戰,被他纏住不得脫身之際,他突然縱騎兵殺入我軍後陣,直逼掌教大營,那時我軍當如何?不如讓定國自北城襲擊北城之敵,即便是被他纏住,我們也可起兵去援。」

其實他並沒有將心中所想的全說出來,若是甘平戰敗潰退,勢必會牽一髮而動全身,那時便會將程恬置身於險境,而鄭定國則不同,一則他根本不相信鄭定國會戰敗,二則即便鄭定國那邊戰況不利,這裡還可以起兵去援。話雖未說出,但大家都心知肚明。

「上師之言,正合我意!」程恬揮了一下手,道:「傳令定國,要他伺機出戰,小挫即收,不可戀戰。嗯,要他多加小心,我聽說這李均武勇也相當不錯。」

聽到程恬允許他出戰,鄭定國大喜,至於提醒他小心之語,他卻不放在心上。那一日與李均帳下大將藍橋交手中,他略佔上風,雖然知道對手不是好相與的,卻也自信不會戰敗。

果然,和平軍又出來騷擾了兩次之後,明顯地現出沮喪之色,連吶喊聲都小了許多。鄭定國見時機已到,翻身便上了自己那被稱作嘯月飛雪的名駒,手中六十斤重的鋼槍一指正有氣無力地在叫罵著的和平軍,道:「殺!」

李均與藍橋等一直在城西出現,這也讓鄭定國覺得在城北挑戰的和平軍中難有自己的對手,殺聲之後,他便挺槍而出。那嘯月飛雪為寶馬良駒,速度與耐力皆為萬里挑一,原本是程恬的座騎,程恬愛惜鄭定國勇武,將之送給了鄭定國。因此,鄭定國這一挺槍突擊,立刻便將己軍甩在了身後。

蓮法軍將士早就迫不及待了,也紛紛吶喊著衝了出來。見到成千上萬的軍士狂呼猛衝之勢,見了鄭定國在嘯月飛雪之上那銳不可當的氣勢,站在城頭觀戰的魏展不由深深吸了口氣。

「好壯士!」即便明知是敵,他也禁不住發出如此感歎。正讚歎時,鄭定國馬快,已經衝入和平軍陣中,甚至沒有給和平軍以瞄準放箭的機會。

和平軍在一片驚呼中被他扯裂開來,鄭定國吼聲之中,鋼槍左挑右刺,兩員和平軍將士便翻身栽倒,甚至沒有作出反應的機會。魏展驚怒之時,尚未來得及作聲,鄭定國長槍又是挾著罡氣接連刺出,此刻和平軍將士雖然也或擋或避,卻仍就是一觸即翻。

魏展眼見他銳不可當,幾乎不敢再看下去,回首欲看左右,正這時,底下和平軍中發出如晴天霹靂般的吶喊,雙方擊鼓之聲都不能遮住這吶喊,他慌忙轉回頭再看,只見鄭定國在馬上搖了一下,自己上跌落下來,而一員偏將正將大戟自他身上拔出。

「不愧是李統領!」魏展先是一愕,緊接著便是狂喜,那看似無敵的鄭定國,竟在他轉首的一瞬間為李均所殺。那員偏將,正是李均假扮的。他們料程恬出於慎重不敢在西城迎戰,而鄭定國自恃勇武即便是程恬無令下來,他見有機會也絕不會放過,故此令人假冒李均與藍橋,讓蓮法軍以為他們目的在於程恬,卻不知他實際上目的在於程恬帳下的第一勇將!

這突兀的變化,令正在衝鋒的蓮法軍如遭雷殛,呆立當場,有些立不住腳步的甚至跌倒在地。魏展在城頭上將紫色龍族招了兩招,城頭頓時鼓聲大作,城下的和平軍也吶喊著衝出,只不過片刻之間,攻防者便已轉化。和平軍士氣大振,生龍活虎一般撲向敵人,而蓮法軍則心膽俱裂,連鄭定國那樣的勇將,都不是一合之敵,自己若是再不逃走,豈不要留在此處等死?

可以說,鄭定國一合便死,對於東城的蓮法軍來說完全是意想之外的滅頂之災。即便是鄭定國本人,也絕未料到自己會在李均手ˇ文,ˇ中過不了一招。若是他認出是ˇ人,ˇ李均全神對敵,那麼至少可ˇ書,ˇ與李均戰上數十回合,但他一直以ˇ屋,ˇ為李均在西城,一面向李均攻擊一面還在盤算著下一個殺死的目標,如此大意,敗死實為必然。李均也自己僥倖,鄭定國臨死之時奮力回槍,挑破他左臂上的盔甲帶著一層皮肉穿了過去。他卻作出毫髮無傷之勢,手一揮,道:「衝!」

他左右的和平軍將士嘩一下散開,從城門中衝出早已躍躍欲試的三千騎兵,這三千騎如旋風般魚貫而出,直衝向那呆愣著的蓮法軍。

蓮法軍如炸開窩的蜜蜂般散了開來,前軍的崩潰,令尚不明就裡的後軍也緊隨著逃了起來。有人甚至尚未見到和平軍的影子便隨著人流奔走。但人的雙足,如何能快過馬的四蹄?和平軍騎兵組成數支鋒矢,人人手中都用的是長斬刀,刀下如雪飛,人頭似瓜落。

李均則沒有搶在陣前去與部下們爭攻,他此刻下了馬,一手挽住那嘯月飛雪的韁繩,一手輕撫馬頸。那馬似乎也被舊主人的突然倒下所震,不安地打著響鼻,李均輕柔地撫著,嘴中輕聲道:「別擔心,別擔心……」

和平軍的騎兵在蓮法軍中追亡逐北,被困多日的鬱悶,全都發洩在這些已無還手之力的士卒身上。李均深知此刻要讓他們盡情殺戮,如此方能讓己方士氣激昂起來,而令敵軍喪膽。因此並不急於收兵回城。又過了會兒,在城頭之上的魏展得報,說西城的蓮法軍已經派了數萬人迅速向東城迂迴,顯然也得知東城敗跡前來接應,此時魏展方舉手示意,城頭之上金鑼之聲響起,和平軍騎兵又利用速度上的優勢,擺脫了蓮法潰軍的糾纏,退回了城中。

等程恬與湯乾繞到東城之時,城外原野之上,屍橫遍野,血流漂杵。被李均雷霆手段所擊垮的蓮法軍,有近萬人陣亡,傷者不計其數。其餘萬餘士卒,要麼逃得不知去向,要麼便在跪在死屍堆中哀哀哭泣。而和平軍陣亡者,不過三百餘人,僅出衝出來的騎兵的十分之一。這一方面是由於和平軍騎兵機動上的優勢,另一方面蓮法軍毫無鬥志四散奔逃,才是最重要的原因。

程恬默默看著眼前的慘像,淚水奪眶而出,便是在與柳光的戰鬥之中,也未曾被敵人殺得如此慘痛過,最讓他心痛的,是鄭定國陣亡的消息已經被證實,而且連屍體都被和平軍與自己人屍體一起帶回了城中。

「定國,是我害了你……」他禁不住仰天長嘯,若非自己允他出戰,他如何會戰歿於和平軍中?他的悲歎令身側的湯乾極為不自在,畢竟,令鄭定國出戰的計策,還是自己出的。

「掌教,此事是愚下駑鈍所致,掌教要責怪便責怪愚下吧!」他勉強地道,自己判斷錯誤了李均的意圖而有此敗,如果被罰,那也是應當的。

「上師,我為一軍之帥,敗績之責,應由我負。」程恬擦了擦淚水,怒視著城門,「殺定國者,必是李均本人,若非他,何人有此武勇?」

「雖然我軍小敗,但主力尚存,只需齊心協力,欲破這懷恩城並不難。」湯乾獻計道,「請掌教節哀,如今東城圍解,為防李均棄懷恩去攻寧望,掌教還是再分兵圍住東城吧。」

「令甘平領兵五萬,圍住東城,不許再出戰。」程恬此刻已經平靜下來,他長長吁了聲,「李均擄走定國的屍體,必有詭計,定國於神宗立有大功,又身為上師,不可讓李均凌辱他的遺體,上師令人進城,向李均討回屍體吧。」

湯乾心中一動,程恬雖然說是讓他派人討回屍體,但這其實,也是欲與李均談條件之意。如今己方雖然圍住了懷恩,卻損了頭號勇將,士氣極為低落,若是李均拚死一戰,勝負之數,或未易量。再加上十萬大軍糧草艱難,看來這一戰,要無果而終了。

「莫非,就只能眼睜睜望著李均踏上歸途嗎?」他心中暗想。

……

「鳳先生以為,該拿這些降軍如何?」屠龍子雲實在覺得這數千降兵傷腦筋,因此將這個難題推給了鳳九天。

「這有何難,這些降軍,留之無益。」鳳九天淡淡地道,一句話,便決定了這些降軍可悲的命運。

即便是屠龍子雲他為他話語中那冷冷的殺意所震,驚問道:「先生之意,是將他們全部屠戮於城下嗎?」

「不是,先放他們進來,如果在城下殺他們,結果勢得其反。」鳳九天道,「扔繩子下去,將他們一個個拉上城,然後綁起來。」

屠龍子雲頗覺摸不著頭腦。既是要將這些降軍斬盡殺絕,為何要如此麻煩?但見鳳九天一臉冷冰冰的神色,也不好多問,便依言行事去了。

此刻南城之戰雖然已經稍定,西城之外,那史澤領的三萬精銳此時方才突了出來,踏著宋溪士卒的屍骸,吶喊著向城攻了過去,彭遠程將主要攻城器械都集中於南城,故此史澤也只能領著士兵架橋過河,再以雲梯攻城。正攻時,城上忽然射出一排排的機弩,墨蓉建的連環機弩射程既遠數量又陣,還未等他們接近到護城河,便已大片大片的倒下。

發現對方留有一手,也就證明和平軍料到在看似虛弱的士卒之後仍隱有精兵。史澤深知此刻再衝鋒不過是送死,他不得不令全軍暫撤。比之於宋溪萬餘士卒折損近半,他不過損失了數百人,實力並未受太大打擊。因此宋溪當聽到他鳴金收兵之時,憤憤地奔了過來,質問道:「為何不攻了?」

「敵人早有防備,我再去攻,不過是多增傷亡罷了。他之所以不用那些強力器械對付你,必定是料到你領的士卒之後留有精兵,我傾力去攻正中其奸計。攻城不在一時,為何要將這兵力消耗在無謂的義氣之爭上?」

宋溪聽了仍有些怒意,道:「如若你一來便同我攻城,此時城已經奪了下來,你這膽小鬼,卻縮在後頭看我送死!」史澤冷笑道:「你這莽夫,只知道攻攻攻,如果我一上來便是大軍齊進,和平軍還會中計嗎?我早就說過,打仗要多動動腦子!」

「你動腦子又如何了?不一樣無功而返?」見史澤不給自己留面子,當著眾軍之面責罵自己是莽夫,宋溪全然忘了是自己先罵史澤為膽小鬼的。他反唇相譏道:「明明是自己膽小,還說什麼動腦子,你若不膽小,有種便去攻城試試!」

「去為了你這城主之位,攻打狂瀾城嗎?」史澤一語揭穿了他的真實用心,他如此急於攻城,無非是為了彭遠程許諾的城主之位罷了。想到這史澤心中便有些不平,自己追隨彭遠程也算多年了,如今大事將成,為何宋溪這等莽漢尚有封賞,而自己的那份勳祿卻遙遙無期。

「你!」論起鬥嘴,宋溪自然不會是史澤的對手,二人怒目而視,宋溪眼見史澤身旁衛士業已刀劍出鞘,只得作罷,道:「我要去請彭帥主持公道,你坐失戰機,該當何罪?」

「去便去,難道還怕了你不成?」史澤若無其事的道,過了一會兒,又緩緩道:「忘了告訴你一聲,我不與你同時攻城,正是彭帥示意。」

這一句話令宋溪幾乎嗆著,哽了半天也沒辦法說出什麼話來。史澤冷笑道:「我這次是見你可憐,故此救了你一救,否則我不說這計策是彭帥定的,你這莽夫必然要在彭帥面前破口大罵,那時你嘴中罵的雖然是我史澤,實際上罵的卻是彭帥!」

宋溪無言以對,雖然他深知史澤絕無救他之意,只不過不原將兩人的爭鬥讓彭遠程知曉罷了,但他也不得不承認,如果自己一怒之下去彭遠程面前告狀,極有可能反而受彭遠程的重罰。

兩人來見彭遠程,彭遠程並未責怪他們,即便是自己,在南城也吃了那城防設施的大虧,折損兵馬數千。僅一次攻擊,便在狂瀾城下損失了十分之一的兵力,這種消耗速度,讓他不得不重新審視起自己的攻城計劃來。

正此時,哨兵忽然來報:「稟城主,城上射下這枝箭來了!」

彭遠程收來一看,見箭上束著一片布帛,他打開布帛,上面公公整整寫道:「遠程兄台鑒:五千精兵之禮已收到,奈何禮物太重,鳳某不敢收下,必將擇日歸還。敬請戎安。」

他將這布帛傳給幕僚們,然後笑道:「諸位以為鳳九天此是何意?」

「是故弄玄虛吧。」一個幕僚見了之後迫不及待地發言,「那五千精兵,他始何肯輕易還我?」

「他用繩將這些精兵一一縋入城中,可見對這五千降軍極為忌憚,如何安置這些隨時可以造反的人,定然讓他頭疼。」史澤卻有不同看法,「若是我軍守城,兵不過二萬,卻有五千降軍,也會覺得麻煩。故此,鳳九天極有可能將這五千降軍盡數處死,之後再送還我們,以打擊我軍士氣。」

「史澤說的不錯。」彭遠程對於史澤的看法更為支持一些,當時情形之下,和平軍根本不敢輕易讓這降軍進城,否則他們突然攻擊,將會牽制住和平軍的守城力量,讓彭遠程的後繼部隊有足夠時間跟進。也不敢放這五千人回去,一則增加了敵人的戰鬥能力,二則他們回去就必需要在護城河上搭浮橋,而這浮橋又極可能被用於進攻。既是如此,那麼他們唯一途徑便是殺了這五千降軍了。

「若是要殺這降軍,為何不在城下殺,卻要將他們縋入城內,這豈非多此一舉?」見史澤的看法得到彭遠程認同,宋溪忍不住插言,雖然他被史澤稱為莽夫,卻絕非不懂用腦之輩。

「在城下殺只會有一個結果,那便是激起我全軍誓死之心。」史澤帶著譏嘲之意道,「如若在城下將降軍殺死,我軍上下便皆知戰敗只有死路一條,都會生同仇敵愾之心,鳳九天可絕不會有這不用腦子的想法。」

彭遠程伸手制住宋溪鬚髮皆張的發怒,道:「無論如何,我軍都得小心謹慎,不可大意了。」

這第一日攻城,便無果而終,但彭遠程並未氣餒。雖然戰鬥中受到小挫,但狂瀾城的城防基本上都給他弄明白了,如今看來,狂瀾城西城防禦設施仍很完整,應以小股部隊於此牽制和平軍,若是和平軍棄城而走,也無需阻攔,而南城城防設施已經被自己的攻城器械破壞大半,以此為主攻方向,損失會少些。

但要攻城,首先便得接近這城牆。護城河不平,便無法進城。既是自己搭的橋會被河平軍拆了,那就不會搭橋,直接將護城河填起就是,雖然說在填的過程中和平軍不會坐視不理,但只要自己多動腦筋,填這河溝應不會太費力。

「今日大家都倦了,休息去吧。」彭遠程拿定主意便道,「攻城不急在一時一日,過五日後再攻城也不遲。」

別人都散了出去,唯獨史澤接到彭遠程以目示意留了下來。等眾人散去後,彭遠程道:「史澤,這五日之中你要辛苦一些了。」

「請彭帥吩咐!」史澤心中大喜,彭遠程拋開眾人單獨與自己商量,必然是個重要的任務了。

「你將軍中工匠集中起來,各營之中曾做過木匠的軍士也都調在一起,領五千軍兵連夜趕製攻城器械。」

「這……」聽到這個任務,史澤有些失望,這事原本無需他來管理,讓一個小吏便可輕鬆解決的。

「我要的不是一般的攻城器械,而是和平軍無法用弩破壞的器械。投石機與巨弩機過於精巧,做起來太麻煩,我只要一種能擋住弓矢弩箭的移動房子,笨重一些無防。」

史澤立刻明白了彭遠程之意,腦子裡念頭急轉,他道:「可以就地伐木建屋,屋下安上幾十個木輪,士兵在屋內推動前進。不過,這東西不可過浮橋啊。」

「好主意!」聽得史澤將原本落地生根的房屋變成了一座移動的保壘,彭遠程拍案叫絕。「無需過浮橋,有這木屋為屏障,我便可將護城河溝填平。」

「哦,既是如此,我還有一計!」聽到彭遠程欲填平護城河溝,史澤又生一計,道:「這木屋不防做大做高些,屋內有梯可達頂端,頂端再開一門,等此屋打了城下,頂端之門打開,埋伏在內的將士便可直接登城,無需再用雲梯繩索!」

「史澤,你果真是天賜於我的智囊啊!」聽了他這個設計,彭遠程禁不住笑了起來,「這木屋上下,必需用水澆得透濕,以防城上火箭襲擊。此事不可遲疑,我軍中糧草甚緊,時間長了恐夜長夢多,你現在就去辦理!」

「遵命!」史澤精神大振起來,若是此器械成功,自己當載入青史,設計了如此實用的一種器械,後代子孫不知會如何評價自己。

此時在陳國,圍攻懷恩城的蓮法軍,幾乎同樣陷入了彭遠程所面臨的局面。

鄭定國的戰死,東城的大潰,對於程恬本人與蓮法軍來說,都是重大打擊,而對於湯乾來說,除去在他那原本極為自信的心裡埋下了一絲陰影,還讓他必需面臨一個難題,派誰去懷恩城與李均談判要回鄭定國的屍體。

正躊躇間,忽然衛兵來報,說是程恬有請,他不知發生了何事,便快步來到中軍大帳。

「來得正好,城裡派人來了!」正背著手在帳中來回踱步的程恬見了他披頭便說出這麼一句話。

湯乾愕然道:「什麼,懷恩城裡來人了嗎?」

「正是,來者自稱原為薛謙帳下客卿,為薛謙所逐不得不投靠李均,此次前來是替李均轉達其意的。」程恬末了又補充一句,道:「他還帶來了定國的屍骸。」

湯乾悶了半晌,才長長緩過氣來,城裡的敵人行事,實在是出人意料。只聽程恬問道:「請你來,是想與你商量一下,李均遣人送定國遺骸來,究竟是何種用意。」

若是從李均的角度來看,將鄭定國的首績斬下醃好,掛在懷恩城頭那對蓮法軍最有殺傷力,但對手卻將這最好的宣傳武器送了回來,不知究竟打的是什麼算盤。莫非他想以此換取全身而退不成?這似乎不合李均的風格……

左思右想,湯乾也覺得琢磨不透,他道:「掌教之意,那個使者是見還是不見?」

「自然要見,他依禮而來,我如何能無容人之量?」

「那麼一見他便知了,遠勝於我們在此猜測。」湯乾言語中有些無奈,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智慮,卻有不及之處。

「也只好如此。」程恬下命令道:「請那人見來!」

「請等一下,為何我們不做些安排,讓來者知道說客不易,也壓一壓李均的氣焰?」湯乾獻計道,「請備一鼎,以火烹之,只言欲煮來使以祭定國在天之靈,如何?」

雖然說程恬此刻心中鬱悶,卻也不禁為湯乾之計莞爾:「既是見他,便已表明我們的態度,何必弄些這樣的玄虛?這等小把戲,不但難不住人家,只怕會讓我們自取其辱。」

湯乾默然無語。片刻之後,魏展被帶了進來,他見了程恬,深深一揖,道:「魏展見過掌教大人。」

「不必多禮,魏先生此來,除去送還鄭定國外,還有他意吧?」程恬單刀直入,直指正題。

「掌教果然智者,既是如此,我也就直言了。」魏展再次拱手,道:「如今之勢,蓮法宗與和平軍各有顧忌,蓮法宗大事未成,陷入與陳國官兵、柳光大軍的苦戰之中,一不小心便會遭致徹底失敗,多年積累下來的實力也必然會被從根基上掃除。而和平軍則被蓮法軍切斷退路,余州又有內亂。貴我雙方,都不願在這懷恩城下僵持下去,既是如此,我軍願將懷恩城、寶山城與原定城讓出,換取寧望城。」

「僅此而已嗎?」湯乾尖銳地道:「現如今你們不過是籠中之鳥甕中之鱉,生殺予奪,完全掌握在我們手中,你們還敢來提條件?」

魏展哈哈笑了起來:「這位不知是何人,能在掌教面前說話,想來也是蓮法宗裡有頭有臉的人物,卻為何說出如此沒見識的話來?」

湯乾怒氣填膺,按劍而起,道:「狗賊,你不過是薛謙部下一叛徒,竟敢對我如此無禮!」

魏展傲然站著,斜斜睨視著他,似乎有意在激怒這個文人模樣的蓮法宗上層人物。「在你等合圍之下,李均統領斬殺你軍中第一勇將鄭定國,如蒼鷹撲兔一舉得手,你怎能說我們生殺予奪在你手中?若是李統領舉全城之力,傾力突進,與蓮法宗拚個魚死網破,你這無謀無智之輩戰死事小,而亂軍之中程掌教難免玉石俱焚,如此壞了蓮法宗千秋大計,此責誰人能當得起?至於條件,李均統領以仁為本,故此令我提出這兩利之條件,你卻在此咆哮叫嚷,說你無見識還是看在程掌教面上對你客氣,否則的話……」

「住嘴!」出聲的並非湯乾,而是程恬本人。雖然由於依他之計而遭致小挫,但湯乾這些年來無論是隱伏於鄉野之時還是舉大事之後,都為蓮法宗出過不少奇謀,雖然他野心大了些,但程恬也不能容忍被魏展如此羞辱。因此他暴喝阻住了魏展說出更難聽的話語。

「難道說李均令你來,只是要你當面辱我嗎?或是要你來我這逞口舌之利?」他見魏展住了嘴,語氣也緩和下來,但言辭卻依舊鋒利。

「事關重大,若不以犀利言辭驚動掌教,掌教左右如何肯給我說話的機會?」魏展淡淡一笑,全然沒有被程恬暴喝中迸發出的氣勢壓倒。

「湯上師,請坐下來,不要與他計較。」程恬將湯乾勸坐了下來,然後又道:「魏先生,你所說兩利,我只見有利於李均,卻不見有利於神宗,倒要請先生解釋解釋。」

他因為惱魏展無禮,因此也就沒有命人給魏展安排座位,魏展也不以為意,向前踱了兩步,微笑道:「自然有利,掌教一可以坐而得這三座易守難攻之城,二則可解蓮法宗與和平軍之怨,三則可讓掌教回過頭來繼續對付柳光。畢竟,於蓮法宗而言,最大的對手並非和平軍,而是已獨佔陳國南路、將掌教迫至此處來的柳光。」

提到了柳光,程恬與湯乾神色都顯得有些不自在,他們原本牢牢制住了陳國南路,但柳光來了之後,無論鬥智鬥勇,他們總是遜上一分半分,若非柳光出於某種考慮,只是逐走他而非消滅他們,此刻只怕他們都已成亡魂了。

沉默了半晌,程恬微微吁了聲,如今看來,想要擊潰李均以絕後患是難以做到了,對方在絕境之中尚能施計斬殺鄭定國,目的正是向自己顯示實力,讓自己明白無論是速攻還是久拖,勝負都很難預料,現在,只能在談判中多討價還價,以安撫自己部下之心了。

「要我解圍,並不困難。」他道:「第一,除去懷恩、寶山、原定三城之外,寧望城只是暫借李均通過,在李均回余州後,寧望也得歸還於我。第二,李均離開懷恩,城中的糧草物資必需留下。第三,李均與我折箭為誓,他從此不再進攻我神宗天兵。」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此三條,一條也不可少,如若李均不能答應,我拼著全軍之力,也要為神宗絕此大患!」魏展wωw奇Qisuu書com網眉頭微皺,這些條件正是李均能做的最大讓步,程恬想來早考慮周全了,才有這三條條件出來。思前想後了片刻,他唇間又浮起了笑意:「可以,我們通通答應,不過,我們也有三個條件。」

「請講。」

「第一是和平軍撤軍之時,蓮法軍不得追襲,若在和平軍二十里之內有蓮法軍,便以掌教食言而論。第二是和平軍所需糧草物資可以帶城,和平軍帶來的器械,也一併帶走,否則我軍便要餓死在半路上。第三,請掌教與李統領折箭為誓,蓮法宗永不入余州發展!」

「你倒是不肯吃虧啊。」程恬心中一鬆,這些條件原本就算不得什麼,此時蓮法宗而臨強敵,也根本無暇東顧余州,至於陳國大事成後,那時要找個借口還不容易得很?

於是,雙方在都付出傷亡之後,暫且達成了一個誰也無法保證的協議,和平軍,終於要踏上歸途了。

第九章平叛

俞升騎在馬上的姿勢,談不上什麼瀟灑,身為文官的他,能在如此奔騰的馬上保持穩定,已經是相當了不起的一件事情了。

他被一大群的戎人騎兵所簇擁著,一開始時他尚處於隊伍前列,但後來便落了下來,看樣子不等到目的地,他便將成為全軍中最後一個人了。

他接到鳳九天的密令,趕往銀虎城穩定住了司馬輝,緊接著便直赴穹廬草原,向草原大汗忽雷求助。

忽雷汗對於是否出兵是遲疑不決的,一方面,戎人與和平軍雖然有盟約,卻是經過一場大戰之後達成的協議,不乘機渾水摸魚便已經是不錯了。另一方面,自盟約成立以來,草原大旱,牧草枯死,牲畜也紛紛餓死,若非李均令狂瀾城以糧食換牲畜,只怕戎人要麼餓死要麼只有再次擄掠。因此,草原各部也是議論紛紛,對於是否出兵意見不一。

鳳九天也料知這一點,那日他告之俞升,去了大草原之後在最快的時間內去見紀蘇。

「將這些珠寶首飾帶上,雖然有些俗氣,但對於女人便只有如此了。」不知為何,鳳九天談及女人之時,言語之中頗有些無奈與輕蔑。發了兩句牢騷之後,他又道:「千萬記住,說這是統領見了好看,便為紀蘇小姐挑選的,因為一直征戰,沒時間親自給紀蘇小姐送去,所以只得令你轉交。」

俞升不由得錯愕起來,鳳九天沉默了片刻,又道:「別忘了說統領很想念紀蘇小姐,等待在余州與紀蘇小姐會面。」

「這……這……我如何未曾聽統領說過?」俞升終於插話道。

鳳九天余睨著他,臉上浮出詭異的笑意:「我也未曾聽說過,不過,我們可以替統領說啊。」

俞升大悟,原來李均的私人戀情,也成了鳳九天的工具。雖然此舉他略覺有些不妥,但看到鳳九天臉上的神情,他還是將到嘴的話縮了回去。

「若是李統領回來,得知自己的情感被作為政治工具而利用,不知會如何作想。」此時此刻,雖然在紀蘇的幫助下俞升借得了大軍,甚至紀蘇本人便是這支大軍的主帥,俞升卻仍禁不住想日後的後果。他私心之中,希望李均而早日娶一個常人女子,早日能有子嗣,但李均卻最愛與身材嬌小的洞越女子墨蓉相處,同這個英武美麗的戎人公主紀蘇也有著極為複雜的情感糾葛,唯獨沒有一個常人女子能接近得了他。

「我軍是繞開銀虎城嗎?」對於鳳九天的作戰計劃,紀蘇覺得有些不解,此刻銀虎城狂瀾城都被圍困,俞升轉達的他的作戰計劃,卻是要戎人繞過銀虎城。

「正是,鳳先生說,若是直接解了銀虎城與狂瀾城之圍,彭遠程之流必然會縮回城中負隅頑抗,唯有以銀虎城、狂瀾城為餌,利用騎兵的機動能力,直指大谷城與余陽城,切斷他們的歸路,如此可一舉將之掃滅。」

紀蘇不滿地嘟噥道:「又是一個詭計多端的傢伙,總是與這樣的人在一起,李均要給你們帶壞來了。」

俞升不由哭笑不得,若是要論詭計多端,只怕誰也比不過李均自己吧,和他在一起,究竟是誰會帶壞誰,真的很難說。紀蘇自然沒有理會,她眼睛盯著前方,心卻飛到了陳國,那兒,李均也應陷入困境之中吧。

那個年輕男子還算英挺的臉浮在她眼前,這張臉讓她又是歡喜又是氣惱。他有些遲鈍甚至可以說是冷淡,但自己分明可以從他一瞥一顧之中看出他對周圍人的關心,他對自己不算太好甚至可以說是漠然,但在與自己的交往過程中,自己分明能感覺到他的心一點一點向自己敞開。最重要的是,他是個英雄,是個所以戎人女子都夢想的英雄。

在戎人草原上分手之時,自己還曾流著淚在心中發誓永遠不要再見他,但如今聞得他有了危險,卻又急沖沖趕了過來。那個鳳九天用些俗氣的珠寶首飾來打動自己,真是個不懂女人心的傢伙,李均會是個用珠寶首飾來送女子的人嗎?送珠寶首飾,反而證明這事不是李均的主意。像李均那樣的英雄,怎麼會向自己求肋?自己只要聽得李均陷入孤軍深入的困境,便已經心神大亂,恨不得飛到李均身邊去,與他並肩作戰,那個鳳九天卻用珠寶首飾來玷辱自己的情感,哼,日後定然要讓這詭計多端的傢伙好看!

「不知道她會不會來……」心念一轉之間,紀蘇又想到了墨蓉,只有女子,才最瞭解女子,得知李均身處險境,墨蓉只怕也會日夜兼程趕來吧,雖然洞越力量有限,但自己若不能趕在她到達之前解決了余州之事,在李均面前,自己的地位只怕更加不如她了,真不知那個女子有什麼好的,李均為何待她就是要強過自己?

只要一想起李均,紀蘇心中便如打翻了五味瓶,陷入情感漩渦中的年輕男女,大都會如此。

他們此行沒有就近攻擊圍困銀虎城觀望狂瀾城戰局的江潤群等,而是繞過了穹廬草原,多跑了五日路程,繞著銀虎城以西來到了大谷城下。大谷城的守備此時並不森嚴,在和平軍盡皆被圍困、而且主力大都調上前線之時,除了極小數必要的戰士外,大谷城幾乎是座不設防之城。

鳳九天要他們棄彭遠程主力不顧,甚至寧願多付出些犧牲,在狂瀾城吸引住彭遠程主力,目的也在於大谷城與俞陽城都易守難攻,如果在狂瀾城下擊敗彭遠程,彭遠程逃回城中閉城不出,那麼戰爭還將遷延日久。相反,若是端了大谷城與余陽城,再攻取雷鳴城,那麼彭遠程十萬大軍將不戰而潰,畢竟其中的將士,並沒有多少願意追隨彭遠程去到處流竄。

彭遠程並不是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後方,但他不曾想到作為人質的紀蘇會真心愛上李均,也沒有想到戎人會真正認同李均這盟友。他只擔心李均自陳國回軍,但從柳光派人傳來的消息來看,李均已經被困在懷恩城之中,還在那兒苦苦等待余州的援軍。

即便李均擊敗了蓮法軍,彭遠程仍覺無需過多擔憂,因為柳光在來信中已經暗示,他絕不會令李均活著回到余州的。

此刻彭遠程正在狂瀾城下加緊督造攻城器械,原本以為需要五日才能完成的東西,在史澤領著工匠夜以繼日之下,三日便建好,望著自己營帳之中那高高的移動木樓,彭遠程也頗為得意地道:「此物一出,今後攻城戰要輕鬆得多,史澤,你於器械之道,不在越人之下啊。」

「請彭帥為此物取個響亮的名字以流傳後世吧。」史澤不失時機地提議,彭遠程也不推辭,思索了一會兒,道:「我看此樓既可掩護軍士填平壕溝,又可助軍士攻城,一舉兩用,內藏玄機,不防就叫為玄機樓吧。」

「多謝彭帥賜名,這玄機樓的威名,日後必將與城主威名一起,播於神洲大地之上。」史澤大笑起來。

「事不宜遲,明日一早,便用玄機樓攻城,史澤,你共造出了多少玄機樓?」

「已經完工了一百二十座,今夜令士兵連夜趕製,還可建個二十座,每座之中,足以隱藏兩百餘將士,到那時,同時有三萬將士登上城樓,再加上雲梯沖車,守軍必然無法抵擋。」

「很好,記得給這玄機樓澆上水以防敵火攻,全部為木結構,最懼的便是火攻了。」彭遠程在大寨中遙望狂瀾城,如果順利,這座城池明日便將屬於他了。

但還是必需謹慎行事,自己營中趕造器械,和平軍居高臨下,必然看得分明,一開始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就地造屋,只要一攻起來,他們便明白了。應此,必需提防和平軍派死士突襲,毀壞這些玄機樓。

「今夜以三千人輪流守衛這玄機樓,不可為和平軍所乘!」他再次下達了命令。

這一夜起先頗為寧靜,躺在自己營中,彭遠程卻有些睡不著。明日之戰,將又是一場大戰,勝則罷了,若是再敗,自己強征百姓入伍組成的這十萬大軍只怕會做鳥獸散了。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對於這種局勢,還是要及早準備才是。還有就是那玄機樓,以鳳九天到目前為止的表現來看,雖然尚不能稱習於陣戰,但也是中規中舉,而且對於城防器械的利用,確實可謂之巧妙,他是否還有對付玄機樓的妙招?亦或狂瀾城城防設施中根本還有針對玄機樓來的?

思前想後,擔心得越多,他越覺無意睡眠,於是披衣起來,正這時,衛士在外低聲喝問:「誰?」

「請稟報彭帥,城上有異動!」來人的聲音較熟,是今夜值勤的領偏將吧。

「請稍侯。」衛士也認出了他,彭遠程已經穿上便裝,大步出了帳幕,道:「何事如此慌張?」

「稟彭帥,城頭隱隱有人影,數量頗為不少,雖然他們極力小心,仍發出了聲響,請城主定奪。」

「休要驚慌,你領三千弓箭手隨我來,不要驚動他人。」彭遠程眉頭一皺,看來果然不出他所料,和平軍欲要乘夜偷龍。這一晚上月亮早早的落下了,只餘滿天的星斗,在這個時侯偷襲,豈非自尋死路?

來到大寨之外,遠遠望去,果然可見狂瀾城頭人影晃動,似乎是在整隊。彭遠城輕聲道:「你們悄悄過去,如果和平軍下城,一等我令下便亂箭射死他們,然後立刻回來!」

這三千弓箭手都著深甲,夜色之中即便是二十步之內看他們,也如同在地般黑糊糊一片,全然不像和平軍在城頭那般顯眼。他們依言口含木枚,悄悄移了過去,因為身著皮甲,所以也沒有什麼金屬撞擊聲發出。

又過了片刻,果然見城頭開始向下縋人,一串串人被從城上縋了下來,足有千餘人之眾。彭遠程嘴角微微冷笑,向下一揮手,梆子聲響,接著便是弓如霹靂弦驚,三千枝箭矢同時射向城頭,那些縋在繩上的黑影拚命掙扎,卻無論如何也逃不出奪命的箭矢。

聽得有低低的悶哼聲傳來,彭遠程斷定這些人不是用來騙取自己箭枝的假人,見己方三波箭雨之後,那城上的黑影幾乎都不動彈了,他一招手,金鑼聲響,弓箭手迅速撤了回來。

「哈哈哈,料這鳳九天,已經是技窮無謀了,竟然派人來送死。這一夜仍要加強警惕,不可讓鳳九天偷襲了。」彭遠程大笑聲在黑夜裡顯得分外刺耳。

「當當!」就在他笑聲中,城頭突然響起了銅鑼聲,剎那間成百上千的火把被點起,無數和平軍戰士立在城頭,高聲喊道:「彭帥連夜發箭雨,自家相鬥何太急?」

彭遠城此時意識到不對,就著火光看去,城上縋著的屍體,果然都著他軍隊服飾,正是那數千降軍。一股恨意直衝心頭,那鳳九天有意殺這數千降軍,卻不想背處死無還手之力的戰俘的惡名,反而借自己之手行事,如何不令他怒氣填膺。原來鳳九天將降軍用繩子一串串綁了,又堵住他們嘴巴令他們無法發聲示警,再一一從城上縋下,在箭雨之下他們根本無法躲避,竟無一人生還。

「彭遠程,鳳先生給你信告訴你要送還這些士兵,你為何還要殺了他們?」屠龍子雲清朗的聲音在夜中分外震耳,「李統領對你恩重如山你卻不忠,你部下將士為你出生入死你卻對他們不義,如你這般不忠不義之徒,為何不自盡算了,還在此丟人現眼?」

彭遠程掃視左右,只覺部下將領望著他,目光中似乎都隱隱有責怪之意。他一向足智多謀,於這種情形之下,卻也無法為自己辯解。他忍住胸中翻湧的氣血,長長呼出一口氣,道:「不要理他們,明日一早攻城,為慘死在鳳九天奸計之下的弟兄們報仇!」

將士們默默散去,而這一夜對於彭遠程來說,是不可能再睡著了。

次日晨,曙光透過東邊天際射出第一絲陽光之時,彭遠程已衣甲整齊洗漱完畢了。史澤紅著雙眼進來道:「一切就緒,請彭帥下令吧。」

此刻彭遠程臉上全然沒有一夜無眠的倦意,也沒有昨晚中計之後的憤怒,神色之間分外平靜,他道:「史澤,你辛苦了,你且去休息。宋溪,我以你為軍法官,領督戰隊立於陣後,有敢於退者殺無赦。」

聽得他以性烈好殺的宋溪為軍法官,史澤也不由得吸了口氣,張嘴欲勸解,但看到彭遠程那神情,話又被他嚥了下去,此時此刻,還是不要火上澆油的好。彭遠程表面上看來平靜,其實內心之中,正燃著憤怒與羞惱之火,若是此時去勸諫,只怕倒楣的是自己。

那玄機樓中,原本有著十根橫木,藏身於內的士兵,推動這橫木向前,樓腳下是數十個大木輪,隨著樓內士卒而滾動,整座樓也就向前移動了。這樓看起來巨大,實際上不過是由木板與圓木組合成而,故此推動起來,雖略有些笨重,但倒還不算太費力氣。當這百四十座玄機樓被推了出來,擺在城下之時,城頭的和平軍士兵也不由得齊聲驚呼。

「那是什麼?」屠龍子雲也問鳳九天道。

「原來彭遠程連日不戰,就是在製造這個玩意。」鳳九天神態自若,他道:「看來是木製的,火能克木,用火攻便是了,彭遠程為何會出此下策?」

一陣風自北向南吹了過來,一時間,城頭的旌旗都憤怒地指向南方,似乎都在痛恨南方彭遠程的軍隊一般。屠龍子雲看了半晌,搖頭道:「火攻較難,這樓雖然是木製,但上面都被水澆透了,火箭射上去,根本無法點著。」

片刻之後,屠龍子雲又笑道:「無防了,這傢伙太大,根本無法過浮橋,只要不能接近我方城牆,雖然難以摧毀,卻也對我軍無害。」

「不對,彭遠程建起他,就根本不想用這個來過浮橋,他定然要用此來填平壕溝。」鳳九天則看出了彭遠程之意,只要將這些木樓成長蛇陣排開,士兵完全可在這樓中運送土石,將壕溝填起而不受自己這方的打擊。暫時看來,自己對這個還真沒有辦法,墨蓉設計的防守器械,也只是對已經有的攻城器械有效,對於這新創的東西,還真沒有合適的手段。

「這該如何是好?」鳳九天心中暗暗思索,以這樓的大小來看,其中足有數百士兵,全部加起來便可有數萬人,若是同時借助這個登上城樓,那麼憑借城中的萬餘和平軍,無論如何也是抵擋不住的。

必需要破壞這些木樓。眼見彭遠程果然指揮這木樓組成了長蛇陣,士兵自樓中擔土填溝,而己方的箭矢卻無法對其造成損傷,機弩射出去也只是穿入木樓之中傷不著樓裡的士兵,而火箭釘在木樓之上根本無地燒著,樓中還不斷往木材之上澆水,使得木樓保持透濕。

但狂瀾城的壕溝設計得深且寬,雖然彭遠程極力催促,士兵們填埋的速度也決定不是一會半會能渡過壕溝的,這便給了鳳九天想對策的時間。他踱下城頭,開始苦苦思索,正這時,有人來報:「有個儒士,請統領出去見他。」

鳳九天愕然道:「他不知統領不在麼,你也沒有對他說?」

報信者面有難色,那人的氣勢實為他所難以抵抗的,他總不能對鳳九天道,自己正想說話,便被那人瞪了一眼,一股寒意從頭頂直澆腳心吧。

「那人在哪裡?你先將他安置下來,等戰局穩定了,我再去見他,現在對敵要緊。」鳳九天道。

「可是……鳳先生,那人好凶,你還是見見他吧。」信使吶吶地道。

「唔……」鳳九天瞪了他一眼,此時不能將時間花費在教訓這些信使身上,因此他道:「那人在哪?」

「就在前邊。」鳳九天聽道那人也跟到這戰場之上來了,眉頭更是緊皺,戰勢一開,他便嚴令禁止不相干的人接近,如今那人前來,看來並未受到什麼阻礙。

正這時,在城頭之上的屠龍子雲覺得頸後熱熱的,似乎有火在燒,他急忙回頭,果然後頸處有一團火球旋在那裡。屠龍子雲先是大驚,緊接著視線便被城下一人吸引了過去。

「雷魂!」他狂喜大喊起來。

……

來者正是雷魂,與李均、屠龍子雲、墨蓉和姜堂聯手屠龍的神秘法師,一個冷靜但氣勢極盛之人。

在去年年末接到李均與墨蓉傳來的口訊之後,他便開始趕往余州,途中因為有些事耽擱了,如今才乘船自蘇國趕來,但來得正是時侯。

屠龍子雲快步自城樓之上奔了下來,在鳳九天驚訝的目光之下,他奔到雷魂面前,若非雷魂臉上仍是那種冷冷略帶嘲笑的神色,屠龍子雲甚至想給他來個擁抱的。雷魂的到來對於旁人而言是無關緊要的,但對於像他這樣曾與雷魂同生共死並肩作戰者而言,在這危機時刻雷魂的出現,本身便是極大的鼓勵。

「果然是你啊。」雷魂淡淡的一笑,眼光掠過屠龍子雲,落到他身後的鳳九天身上,微微頷了一下首。

鳳九天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最後恍然大悟般道:「原來是雷先生,李統領與墨蓉姑娘常提起你啊!」

「看來你們的境遇不太妙,重兵圍城,攻勢洶湧。」雷魂側耳聽著城外的喊叫聲,在玄機樓的掩護下,彭遠程正加緊督促士兵挖土填溝。無需細問,雷魂便明白了狂瀾城的處境,因此臉上露出了諷刺性的笑意。

鳳九天與屠龍子雲對望了一眼,屠龍子雲對於雷魂的這種態度倒是熟悉,而鳳九天卻覺得似乎看到了自己的一部分性格般。

「我來看看,有什麼大不了的。」雷魂也不管二人的反應,快步上了石階,在石階前的一個奇特符號上,他頓了一下,心中浮起一絲柔情,這個符號,是墨蓉留下的暗記,證明這城是她設計督造的,旁人或者不知道,自己卻瞭解得一清二楚。但他只是頓了一下,便將心底的這絲柔情毫不憐惜地抹了去。

屠龍子雲執著自己的盾緊緊跟在他身側,一時間似乎又回到那日在荒島上他緊緊保護著雷魂時,和平軍戰士驚訝地看著自己的將領如同衛士般守護著這身材高挑卻瘦弱的男子身側,心中都暗自猜測,此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雷魂上了城頭,向下望去,城下的彭遠程軍正在熱火朝天地掘土填溝,而城上的和平軍卻無法阻止。雷魂凝視了片刻,臉上露出冷冷的笑意。

城下彭遠程沒來由地覺得心神一陣煩亂,填溝進度倒還讓他滿意,只需大半日的功夫,他便可將玄機樓推至城下開始攻城了,但為何此時心中卻有不吉之感?他仰望高高的城池,這城池在陽光之下閃閃發光,宛若一座銀城,城高十丈,雖然不算太高,但那築城的石磚卻都厚重結實,普通的攻城器械,根本對於這城沒有作用。

「那個儒士是個法師嗎?」彭遠程忽然心中一動,他發現了雷魂在城上向下望來,兩人目光一對,一陣冰冷的寒意從雷魂目光中傳了過來,即便是彭遠程,也覺心底暗暗發冷。

「邪門,這個人很邪門。」彭遠程驅去心頭的不快,伸手摘下弓,控弦如滿月,飛矢如流星,凌厲的殺意在那箭矢之前,便已衝向雷魂的心房。

雷魂卻絲毫沒有理會這箭矢,彭遠程所在之處,距他有三百步之遙,但這箭在一眨眼間便到了,身側的屠龍子雲一橫伏龍盾,叮一聲響,那箭在伏龍盾上折成了兩截。

「就是這些個東西讓你們傷腦筋吧。」雷魂一呶嘴,對於屠龍子雲的救護,他似乎覺得理所當然,全然沒有要致謝的意思。屠龍子雲點頭道:「是啊,火又不能用火,弓箭又無法穿透,城中又沒有了投石機,確實讓我們一籌莫展。」

鳳九天也隨了上來,他多次聽說這雷魂神通廣大,心中也將信將疑,想知道雷魂是否有辦法可以解決這難題。雷魂臉色卻極為平靜,看不出他心中在想什麼,只是將手中那綠色的杖向城下指了指。

「怎麼?」鳳九天好奇地探首出去,見他手指之處,是那護城河。由於敵軍往河中傾倒大量的泥土石塊,原本清澈的水都顯得混濁了。

「火攻不成,那便用水吧。」雷魂淡淡地道。

屠龍子雲不由愕然,對於這木製的玄機樓而言,最致命的便是火,除非是巨浪濤天,否則水對於其是無任何傷害的。

倒是鳳九天明白過來,大喜道:「不錯,以水攻敵,真是妙計,這木樓以輪行使,若是走在泥濘之中,必然寸步難行,只需將這城下岸邊澆透水,任彭遠程如何驅使,這木樓便也成一堆不能移動的廢物。」

片刻後鳳九天臉上喜色更濃,這個困擾他心中的難題終於有了解法,而且比他預想的解法尚要高妙。他大聲令道:「去將城中的水龍全都征來,還有碼頭中船上的水龍,一律給我調至城下。再將城中的大鍋都調來,給我在城下升火煮水!」

雷魂聽了他的話微微一笑,然後對屠龍子雲道:「城頭之事,暫時無需你擔憂,領我找個地方歇歇,我倦了。」

屠龍子雲心中倒頗想知道鳳九天如何用雷魂之謀來解決問題,但見雷魂目光堅決,他無法拒絕,便領著雷魂離開了城池。過了約有一個時辰,鳳九天所調的器械都聚在城下,這狂瀾城設計之時便以五十萬戶為目標,故此有不少防火救火的器械,其中向高樓起火處噴水的水龍,足有二十餘具,鳳九天將這水龍架在城上敵軍攻擊不到的所在,令士兵升火將水煮沸,然後再倒入水龍的水囊之中,那水囊為皮革所制,原本耐不得熱,但此時鳳九天也不管那麼多,令向城外噴水。

這水龍射程足有數十步之遙,而且居高臨下,噴口出冒著濃濃的水汽,將沸水噴過了護城河,直噴在那玄機樓之上。玄機樓內藏有士兵,被這熱水一澆,如油灌頂,個個都燙得直跳,但那二十餘具水龍一齊噴出沸水,片刻之間距城最近的那些玄機樓都被噴透,樓中霧氣騰騰,人幾乎如同在蒸籠之中。沸水直接燙著的士兵更是焦頭爛額,無法再在樓裡支持,紛紛棄樓而走。那些藉著樓的掩護,送土填溝的士兵也多有被燙傷者。

噴了一會兒,熱水跟不上了鳳九天便以冷水充數,將那城下噴得濕透,玄機樓的木輪也深陷於泥濘之中,進退不得自由。城上士兵見了哈哈大笑,而城下彭遠程氣得破口大罵,眼見他大功將成,卻被這詭計弄得一無所獲。

「只有那個妖人,方能想出這種妖異的主意。」不知是直覺或是另有原因,彭遠程認定,這個主意是方才與他對視了一眼的雷魂所想。

而此時雷魂卻也陷入了他所不願遇上的情景,屠龍子雲帶他去的地方,是魔法太法在狂瀾城的分院,自雷鳴城撤來的魔法太學師生們,便安頓於此。

太學學監楚青風早早就站在門前,見了屠龍子雲與雷魂,他深深施了一禮,道:「晨聞喜鵲登枝,今日必有貴客,楚青風見過二位。」

以他身為仙長級道教法師的身份,原本不該施如此大禮,但他精通易理,推算出來者身份非同尋常,最重要的是,此人對於已經日將式微的法術而言,是一個能否重興的關鍵人物。於是,以疲倦為借口離開城頭的雷魂,仍舊尋不著向屠龍子雲單獨問話的時機,而必需面對楚青風及魔法太學一批師徒們畢恭畢敬的問侯。

以他的性格,原本大可以將楚青風等趕走,然後直截了當問屠龍子雲別後墨蓉的事情,但雖然他在心中制止自己對墨蓉的情感,可言行中凡與墨蓉有關者,便不由自主地顯得不自在。人往往如此,越是想不在乎一個人,那麼心中便越會關注他,越會為他表現得不自然。在感情方面,因為某種原因不得不迴避感情的雷魂,與因為自幼缺乏與女性接觸而不知所措的李均,具有異曲同工的笨拙。

彭遠程眼見自己看似無懈可擊的器械與計劃,在一瞬間便成了泡影,心頭怒火翻騰,若非他已經吸取了在兩軍陣前失言的教訓,只怕立刻會忍不住下令強攻的。

「無防,我觀鳳九天用這水龍噴水之策,無非是見到我軍玄機樓漏水而為之,只需在玄機樓頂蒙上牛皮,便無需擔心沸水燙傷士兵。至於泥濘,可讓士兵以木板墊地,如此,則玄機樓又可行動自如。」史澤也不甘心自己精心設計出的器械失效,靈機一動又找到了新的辦法。

彭遠程聽了大喜,依言重整隊伍再次攻城,如此速度上便慢了許多,一日內要想填平壕溝,顯然是不可能的了。

當夜彭遠程令士兵養足精神,準備來日破城。但他自己剛睡下,便又聽得哨兵來報:「城上又有異動。」

「定然又是想借我們之手,來殺了我們被俘的將士。」彭遠程心中憤恨,自己昨夜上了當,今夜要是再上當豈非白癡?但轉念一想,鳳九天不太可能連續兩次使用同一計策,莫非這之後,仍有詐?

「調集三千弓箭手,隱伏在城寨之外,若是來人下了城準備渡河,便給我亂箭射死!傳令全軍,小心戒備,尤其是玄機樓,一定要多派守衛。」彭遠程命令道。如果來者是己軍被擒的俘虜,和平軍絕對不會讓他們架橋過河的,若是準備架橋過河,那便是和平軍以為自己麻痺大意,意欲偷襲。小心撐得萬年船,自己要不給和平軍可乘之機,任那鳳九天詭計多端,也無法熬過明日的攻城。

那些人影從牆上下來了片刻,見彭遠程軍沒有動靜,果然又被縋了回去,但片刻之後,又縋了下來,如此反覆,弄得監視的三千弓箭手莫名其妙,不知和平軍究竟做何打算,彭遠程後來乾脆也不睡了,在寨門前仔細打量,望著望著心中一動,暗道:「莫非鳳九天這舉動根本沒有任何用意,只是為了讓自己不得安生,在次日裡無力攻城?」

思前想後,他仍覺無法理解,等到天色漸明,他這才發現,掛在城頭的,仍救是那日被射死的那群自己手下。和平軍將他們的屍體上下拖動,僅用百餘人,便擾得他全軍不得安生。如若和平軍大張旗鼓,彭遠程便會明白對方用意,但偏偏和平軍默不作聲,悄悄行事,讓彭遠程不得不慎重對待。

次日晨,天公作美,一改多日的鬱悶,起了微微的海風,彭遠程振作起精神,親自立於戰陣之前。海風中傳來了異樣的氣息,除了死屍身上的腥臭味,尚有濃濃的檀香味。彭遠程不由得冷笑起來,莫非鳳九天也知今日攻城城池必破,因此連夜燒香求神,乞求神明的保佑?

「攻擊!」彭遠程大聲命令道,經過昨日的努力,這壕溝已經快要填平了,最多只需半日,他便可以看到上百座玄機樓靠上城牆,樓頂的木門打開,數萬精兵都時衝上城樓的壯觀景象,到那時,城頭的萬餘和平軍守軍根本無力抵擋,清除了這和平軍最重要的據點,自己便可讓那四家聯軍攻取銀虎城,而自己親自督師西進,將得知消息後準備回軍的李均拒於余州之外。只要柳光配合得好,便可以讓李均葬身於陳國,終身不能再踏進余州一步。

心中雖然想得完美,但他卻不敢大意,昨晚鳳九天騷擾一夜的用意,他至今仍未想清楚。隨著進攻的開始,城上和平軍也如昨日般用沸水迎戰,但在牛皮頂上,沸水都由兩邊流了下去,對樓中的軍士全無傷害,地面雖然泥濘,墊上木板後玄機樓仍可活動自如,眼見沒有什麼辦法能阻止河溝一點點被填平,城上的叫喝聲也小了,最後連那沸水都不噴射出來。

眼見終於將這給己軍造成極大麻煩的壕溝填出了數條大道,彭遠程軍軍心大振,在他一聲令下,兩萬精兵進入了玄機樓中,玄機樓也由一字陣開始變化,擺出了從幾條填出的道路攻城的架勢。這兩萬精兵乃彭遠程自大谷城、余陽城中的老兵中挑選出來,是彭遠程軍中的主力,無論是在狙擊肖林還是攻打雷鳴城時,都立下了赫赫戰功。彭遠程見時機已到,便令他們為攻擊主力,也有畢其功於一役,一舉擊潰和平軍的打算。

彭遠程哈哈一笑,道:「史澤,你果然足智多謀,依你之計,狂瀾城已是我囊中之物了!」

史澤也笑了起來,他注視著玄機樓開始經過被填平的壕溝,靠近那城牆,正這時,一股濃濃的氣味,隨著海風傳了過來。

彭遠程仔細嗅了嗅,覺得這氣味中除了那濃烈的檀香外,似乎還夾著一種奇怪的味道,他瞇著眼想了一會兒,忽然大吼道:「快撤,快撤,中計了!」

但不等他吼聲傳到城上,那城頭本已不再噴水的水龍,開始猛烈地噴出烏黑的液體來,強烈的油臭味再也無法掩飾住,頃刻間狂瀾城如同浸泡在油中一般。不等在玄機樓中的士兵醒悟過來,城頭開始向玄機樓射出火箭。

玄機樓上原本澆有水,只是火箭是無法點燃的,但在那二十具水龍噴射之下,如今玄機樓上下多多少少沾上了黑油,尤其是玄機樓頂的牛皮,被黑油一浸遇火便著,頃刻間,狂瀾城下烈焰沖天,百餘座玄機樓,有大半被火點燃,即便沒有被火箭射中的,也被旁邊的玄機樓點著,更有甚者,那二十餘具水龍,仍在不停地噴出引燃這地獄烈焰般毒火的黑油。

玄機樓中的士兵們簡直就是呆在一具火棺材裡一般,瘋狂嚎笑起來,為了爭奪逃出去之路,相互之間兵刃相向,但那烈火一起便勢不可當,不等他們擠出去,被已經被火焰點燃燒殺。被火焰燒著者驚恐地抱住身旁的人,大喊道:「救我!救我!」卻不料將自己身上的火也引上了別人之身。少數僥倖從玄機樓中逃了出來的士兵,在地上翻滾著撲滅身上的火,但還未等他們起身,便發現自己已經無所倚恃地暴露在和平軍弓箭之下。在他們耳中如催魂奪命的死神嚎叫般的梆子聲響起,箭如豪雨般密集而下,為了掙命的士兵拼盡全力在這豪雨中躲避,但夷人箭手那精準無比的目光與利箭,同時鎖中了他們的要害。

幾乎是一瞬間的事,原本大喜的彭遠程與史澤,陷入了極端的恐懼與驚怒之中,眼看到手的勝利果實,在一瞬間便灰飛煙滅,甚至還賠盡去了兩萬精銳將士,這對於彭遠程來說,正是致命一擊。此時此刻,他們全然明白,城內連夜以拖動死屍的聲音為掩護,蓋住了向城頭運送黑油的聲音,再以點燃的檀香發出的濃烈香味,遮住了黑油發出的異味,他們自以為得計之時,正是撲向鳳九天設下的致命陷阱之際。

「啊……哈哈哈……」彭遠程心神俱受到沉重打擊,一時間,他發出如哭泣般可怖的笑聲,指著那火海道:「看看……看看……著火了……我的狂瀾城,我的余州……著火了……」

史澤也心神大亂,撥轉馬頭便狂奔起來,彭遠程的馬無需吩咐,也回頭奔逃,彭遠程軍早就氣沮,之所以能勉強不崩潰,無非是有督戰隊在後。如今見到主帥逃走,那督戰隊首先便敗了下去,唯恐落於後面也會陷入狂瀾城下的地獄火海。宋溪的勇氣此時發揮了作用,他快馬趕了過來,斜地裡插到彭遠程馬前,大聲叫喚「彭帥,彭帥!」

此刻彭遠程心神已散,只知道自己大勢已去,根本聽不到他的呼聲,宋溪不得已伸手拉住了他的馬韁繩,那馬受驚人立而起,將彭遠程從馬上拋落了下來。

本來以彭遠程智力武勇,都不致於如此狼狽,但對於人來說,最大的打擊莫過於企盼已久的夢想,就在要實現之際化為泡影。即便是彭遠程這般人物,也被這一擊打得暫時失了神。從馬上跌落下來讓他心神一震,反而清醒過來。

「彭帥,我軍尚有絕對優勢的兵力,何故如此!」宋溪勸慰道,「如今城中兵不過兩萬,我軍仍有六七萬人,為何反而要逃走?你看城中無人趕出來追趕,也可見那鳳九天不過一時僥倖罷了。」

彭遠程心神稍定,聞言回顧左右,果然仍有萬餘士兵緊緊追隨於他,但絕大多數將士都如無頭的蒼蠅般亂竄。他自知自己失態才導致如此,因此仰天長笑,聲震四野:「哈哈哈哈,我一時大意,讓賊子算計了一回,但我軍人多勢眾,況且尚有大谷、余陽與雷鳴三城的支援,而賊子一座孤城,兵微將少,有何可懼?」

聽了他這宛如自言自語的大喝,周圍的士兵心神大安,彭遠程向宋溪頷首道:「宋溪,你為軍法官,有膽敢逃走者,大聲喧嘩者,無故驚擾者,皆殺無赦!」

宋溪大聲道:「得令!」縱馬向四周巡去,他的親隨跟在身旁,將幾個兀自逃竄的士兵斬殺後,彭遠程軍已經安定下來。但此時士兵只是暫時安定罷了,只要稍有風吹草動,他們仍舊會狂奔逃命。

彭遠程心知如此,因此再次仰天大笑。旁邊一將見他神態之間全然沒有了方纔的驚惶,笑聲中充滿了喜意,只道他心神又開始不清了,小心翼翼地道:「彭帥何故發笑?」

……

彭遠程望了那將官一眼,他等的便是有人問他。他回顧狂瀾城,只是這片刻,他全軍已經奔走了里許,狂瀾城前的火光,已經在遠遠的身後了。於是他道:「我笑我自己,一時大意竟然會敗在鳳九天這完全不懂兵法之人手中。」

「啊?」那將官大惑不解,卻不敢問。鳳九天若是絲毫不懂兵法,如何能與彭遠程在這狂瀾城下對峙近十日,又如何能屢屢挫敗彭遠程的企圖?

「若是鳳九天深明兵法,此刻只需兩千鐵騎,便可將我軍全部衝亂,令我軍不得重整,狂瀾城之圍,豈不立解?」彭遠程臉上浮出輕蔑之色,「若是我用兵,必然令騎兵突襲而來,乘我軍士氣不振軍容不整之際突擊,此時我軍雖稍安,但將不見兵兵不見將,無法有效抵擋,必然大敗無疑!」

他的「疑」字剛落,狂瀾城方向突然鼓聲大振,馬蹄如雷,屠龍子雲一馬當先,身後是三千鐵騎,如疾風般掠了過來,馬蹄揚起的灰塵,幾乎蓋過了狂瀾城下那烈焰濃煙。

「彭遠程,你納命來吧!」屠龍子雲聲音雖清朗,卻如沉雷擊在彭遠程軍心中。彭遠程全軍上下先是怔了怔,接著便像炸開鍋般亂了起來。此刻他們正如彭遠程所言,在方才混亂之後,心神仍不寧靜,而且將領與自己的部下都不在一起,即便是戰士想作抵抗,卻不知如何抵抗法,所能做的,不過是徒勞的螳臂當車。當那麼幾日企圖阻攔者在屠龍子雲刀盾之下或身首異處或頭破頸折之後,彭遠程軍最後一絲抵抗的信心也失去。

宋溪見自己好不容易安頓下的隊伍,眨睛間便已前功盡棄,心中之怒令他拍馬揚槊,直奔屠龍子雲而來。兩人馬一照面,屠龍子雲伏龍盾如半空落日將宋溪的槊拍開,宋溪只覺手臂發麻,再看屠龍子雲那凌厲的眼神,此時方意識到,自己前來迎擊,極有可能是送死。

屠龍子雲馬上功夫倒也不弱,再加上他力氣大,因此雖然用的只是較普通腰刀略長的屠龍刀,在伏龍盾的幫助下宋溪卻仍無法給他造成威脅。宋溪舞起長槊,想憑借距離上的優勢,將他封在身外。但屠龍子雲左手伏龍盾每一次與長槊相交,都令宋溪手臂巨震,幾乎要將長槊拋開。戰不過五合,屠龍子雲猱身踏蹬,在馬上挺身向前,一刀將宋溪胸前絆甲的絲線切開,宋溪便覺前胸一涼,再也無意戰下去,虛晃一槊,撥馬便欲逃走。

但屠龍子雲伏龍盾卻像巨石般拍向他後心,雖然有鎧甲護體,宋溪仍被拍得後心一冷,人便翻身從馬上栽了下來,鮮血噴了一地,還未等他回過神來爬起,屠龍子雲身側的一員年輕戰士從馬上躍了下來,一刀便切下他的頭顱。緊接著那年輕戰士提起頭來又翻身上了戰馬,將頭繫在自己馬脖子上的絲帶之下。他這動作彷彿極為熟練,一氣呵成,讓屠龍子雲也向他伸出了大拇指,道:「好!」

年輕戰士露出靦腆的笑意,對於這四處是敵人抱頭鼠竄的戰場,他似乎還有些新鮮感,但只要屠龍子雲將敵軍將士擊落砍倒,他便立刻下馬割下這個倒楣鬼的頭來,不到片刻,他的馬首之下便系滿了人頭,他不得不將人倒繫在馬屁股之後。

彭遠程本欲親自來迎戰屠龍子雲,但眼見自己士兵狼狽不堪,甚至擋住了他回馬的去路,而屠龍子雲與他那三千鐵騎衝鋒之陣並未散開,他若衝過去,即便能擊敗屠龍子雲也必然將陷入圍攻之中。因此他能做的,仍舊就有逃這一字。

屠龍子雲在彭遠程軍中衝殺良久,只等到在戰場上的敵人要麼舉手投降,要麼便屍橫於地,他才下令鳴金。放著眼前這片被血澆沃了的田野,他抹了抹額間的汗水,呵呵大笑,彭遠程叛亂數十日來積鬱的悶氣,至此才得一發洩。

彭遠程好不容易逃離了戰場,這時再回頭來看,自己身邊淒淒惶惶,不過兩百餘騎。想起圍住狂瀾城時那十餘萬大軍的氣勢,在這一日間便只餘下這麼些殘兵敗將,心中的慘淡不足為外人道也。再回首狂瀾城方向,兀自煙氣沖天,與西方那輪殘紅落日兩相輝映,讓半邊天際都如血一般的紅。

「此處是何處?」彭遠程心中黯然,又見自己部下也都是一付失魂落魄的樣子,便發語問道。

「此處是斷腸崗,離狂瀾城已有百餘里路了。」一隨從接口道。

「斷腸崗?」彭遠程左右打量,這是一處平緩的山崗,山崗兩側有不少墳丘,斷腸崗之名想來由此而得。他對這地名極為不喜,如果是打勝仗了,他或者不會在意,但如今慘敗之後來到此地,怎能不令他心中生起厭惡之意。因此他打消了在此暫且休整的念頭,道:「大家再加緊幾步,過了此處,我們再稍稍休整,先回雷鳴城再說。」

過了斷腸崗之後,卻沒有遇上什麼事情。彭遠程懸著的心微微一鬆,又行了三十里地,彭遠程這才命令士兵歇息,將隨身攜帶的米埋鍋造飯。因為炊具盡皆成了和平軍的戰利品,鍋碗瓢盆都是從百姓家中掠奪而來,食物也極為粗陋。但又饑又累的將士們顧不得許多,仍爭食起來。

彭遠程只吃了小半碗便無法下嚥,陸陸續續有他的部下敗退下來,此刻在他周圍的將士已有五千餘人。這些新來的將士也都疲憊無比,彭遠程令他們自百姓家中搶奪糧食為炊,一時間,這附近幾個村子中雞飛狗跳,這些敗兵此刻都個個憋了一肚子氣,姦淫擄掠之事自然也就沒有少做,不過是一頓飯功夫,這幾個原本安寧的小村便成了廢墟。

本來彭遠程軍紀尚算嚴格,但此時新敗之後,將士都積憤難平,他若嚴懲的話,難免不會激起兵變,更何況對於他來說,每一個士兵如今都是可貴的,自然對這些惡行裝作不知道了。甚至當手下將領心滿欲足之後,給他帶來了兩個頗有姿色的村姑,他也沒有拒絕。他是在這兩個村姑身上逞其獸慾而度過了這惶惶不安的一晚,而士兵們也將身心都投給了夢之神,在睡夢中他們可以忘記這慘敗。

次日晨,程遠程令部下將那兩個哭哭啼啼的村姑殺了,然後再清點人數。有些士兵乘夜開了小差,但也有些自狂瀾城敗退下來的士兵又加入了他們,因此總兵數不減反加,收攏起來尚有萬餘人馬。彭遠程精神此時方才一振,雖然吃了個慘敗,但他據大谷城時兵馬才不過八九千人,如今手中有萬餘人,而雷鳴城、大谷城與余陽城三城之中尚有萬餘人馬,加起來他仍有一戰的本錢。或許是昨夜在那兩個村姑身上的發洩令他找回了自信,或許是三個城池仍在他手中令他覺得有些倚恃,因此他神色之間,已經鎮定了許多。

兵馬繼續退向雷鳴城,這一路實際上就是擄掠而過,大敗之後的彭遠程軍,久經訓練軍紀嚴明的軍士已經不多,大多都是臨時徵入伍的百姓,原本善良的他們,在這沉重的大擊與瘋狂的殺戮之後,性格似乎都變了,一個個被這戰爭之火點燃了心中的獸性,無惡不作幾近流寇。最後彭遠程不得不親手殺了十餘人才讓他們意識到,如今最重要的還是盡快退回雷鳴城,免得狂瀾城中的和平軍再來追殺。

倒不是鳳九天不想來追殺,但彭遠程的兵馬實在太多,擒獲的俘虜便兩倍於狂瀾城中的和平軍,傷者與死者都需要解決,鳳九天根本無力再派人來追趕。而且,鳳九天思想中,俞升此時應領著戎人的騎兵,依著他的計劃行事去了。

離雷鳴城只有數十里了,彭遠程瞇著眼睛,看著遠方雷鳴城方向,再回頭看了看周圍的將士,心中微微一動,這些戰士原來只不過是臨時軍人,但經過這次大戰,在被殺與殺人之後,他們會慢慢成熟起來,只要給他一定的時間,他依舊可以帶出一支軍紀嚴明的隊伍來。但從他們的目光來看,此時他們心中顯然極為頹唐,對於前途沒有絲毫信心,自己還是必需給他們打打氣啊。

「哈哈哈哈……」於是,他又大笑起來,果然,全軍都驚異地望著他,彭遠程遙指雷鳴城,豪氣沖天地道:「此戰失利,我還未到山窮水盡之地。想當初我城不過大谷,兵不過八千,尚且讓李均束手無策,如今我除去大谷城之外,尚有餘陽與雷鳴城這兩座大城,除去有忠心耿耿的諸位外,三城之中將士仍有數萬,李均尚且在陳國生死不知,區區鳳九天,又能奈我何?諸位打起精神來,我軍必有報狂瀾城深仇之日!」

士兵們眼睛開始亮了起來,彭遠程又道:「我料鳳九天兵微將少,因此不能來追趕我們,因此我軍在數量上仍不懼之。如果他尚有餘力,以一支軍攻破雷鳴城切斷我歸路,則我軍便只得認輸,如今看來,他也力盡於此啊!」正這時,忽然前方號角聲響,萬馬長嘶,驚天動地的喊殺聲用戎人之語喊出,讓這些剛剛有了點生氣的彭遠程將士面如死灰。只見一身材婀娜的女子,頭戴著猙獰的而具,胯下棗紅馬四蹄如飛,手中長馬九寒光凜凜。那女子一眼便看到了彭遠程,大聲斥道:「彭遠程,你這逆賊往哪裡走!」

彭遠程眼見來軍甚眾,而且都是在馬上如平地的戎人,心中大恐,暗道:「我如何把這戎人忘了!」知道難以倖免,拚死向路旁衝去。他周圍將士也紛紛逃散,那些戎人在馬上彎弓搭箭,馬的奔勢去絲毫不減。箭無情地追趕著逃生的人們,而緊隨箭後的,便是戎人那雪亮的馬刀。

「沒有一個狠角。」紀蘇揮刀連斬了幾人,心中覺得無味,但彭遠程此時已經逃遠了,看看難以追上,紀蘇忽然想起俞升教她的一事,大聲喝道:「彭遠程部下聽著,彭遠程身受李均統領重恩,尚且圖謀不軌背叛自立,諸位不過是被他挾從,如今雷鳴城、大谷城、余陽城已經光復,只要提彭遠程之首績來見,不但附逆之罪立除,且有平叛之功!」

這聲音經過她那戰神頭盔傳了出去,變得腔調怪異,但卻如重錘擊在彭遠程與他手下的心頭,讓他們心中都生起無窮的疑竇。

原來在俞升的帶領下,戎人繞過被大軍圍困的銀虎城,棄敵軍於不顧,而是直接來到雷鳴城。俞升令戎人裝作百姓誑開城門,此時雷鳴城中守軍不足四千,根本無法抵抗三萬之眾的戎人,只不過用了半個時辰,這座兵家必爭之城便又落入和平軍手中。緊接著戎人分兵三路,一路據城而守,另兩路則分別指向大谷城與余陽城。此刻彭遠程在前方與鳳九天激鬥正酣,全然不知身後的變故。等到鳳九天以火攻毀了彭遠程的精銳之時,大谷城已經被攻克,唯獨余陽城在郭雲飛用計堅守之下,遲遲難以攻克。戎人本身善於野戰,攻城非其所長,因此俞升也不著急,只是切斷了余陽往雷鳴城的道路,將之分割開來。

彭遠程對這些事情不明白,鳳九天卻知道得一清二楚,因為這些計劃原本就是他擬好了的,讓俞升一一去照辦罷了。彭遠程逃離了戰場,身旁侍從又不過兩三百人了,他仰望蒼天,悲從心來。他自起兵以來在余州大小數十戰,幾乎戰無不勝,但這一次卻吃了個前所未有的大敗仗,而且敗得一塌糊塗,敗在了鳳九天而非李均心中,這讓他極為不甘。他自然不知,李均出征陳國之時,曾有意無意向鳳九天提到余州有事,可以去請紀蘇相助,他也不知道,那火油攻擊之法,原本是雷魂想出來的,他並非敗在鳳九天一人手中。

沉默之中,這些殘兵敗將倒旗拖槍神色惶惶,連步履都沉重得像是雙腳灌了水銀般。如今他們再也沒了沿途擄掠的膽子,此時兩三百人如果去大些的鄉村擄掠,不被百姓以鋤頭鐮刀收拾了才怪。更何況此刻他們只覺余州之在,卻無一處安全之所,一心想的便是如何避開和平軍的追捕。

紀蘇剛才說雷鳴城、大谷城、余陽城都落入了戎人之手,若是此話當真,那就意味著他們失去了安身立命的基業,他們已經成了一群不折不扣的流寇了。彭遠程撓著頭,才發現自己匆忙中連頭盔都掉了,他茫目地讓馬將他載向那不可知的前方,而那百餘將士也茫然地跟在他身後,不知應是離開還是繼續前進。

「城主,我們當往何處去?」終於一個自大谷城起便追隨他的老兵忍不住發聲問道。

彭遠程回答他的只是沉默。此時此刻,他內心之中也不知該去往何方。眾人就這般一直無言地前進,直至人困馬乏,才知應是進餐之時。

彭遠程看了看西方,又是一整日過去,太陽已經掛在西方的山頂之上。他長吁了聲,終於緩過神來,心中也開始慢慢有了計較。

「前方有個村子,進去以後殺他個雞犬不留,切不可暴露我軍經過此處的消息。」他冷冷地道,決意作最後一搏。這一路上他們經過的都是最荒僻的所在,遇有人煙也都遠遠躲開,生怕留下供和平軍追捕的痕跡,如今不進食便無力再前進下去,因此彭遠程絕意把這個孤單的小村子作為攻擊目標。

想到此時,他心中不竟嘲笑似的問自己:「你不去指揮千軍萬馬攻打城池,卻來指揮這殘兵敗將攻打不足百戶人家的村子。」

士兵們默默地接受了他的命令,這不過六七十戶人家的村子,很快便屍橫遍地,百姓終究無法與手執武器的士兵對抗,雖然他們也試圖反擊,但還是被逐一殺死。少數躲起來或是準備逃走的村民,也被彭遠程令人找到殺死。

吃飽喝足之後,眾人暈暈睡去。彭遠程此刻也心力交瘁,陷入了沉沉的噩夢之中。當他全身是汗地從夢中驚醒之時,天色已大亮了。

他習慣性地去推身邊的人,但身邊空空如也,並沒有他那嬌美賢淑的妻子,也沒有那風流動人的小妾。他恍然若失,想起結髮妻子勸諫他不要起兵時的哭泣。

「城主,請進食。」士兵送來食物,食物之中還有一壇村民自釀的美酒。彭遠程自斟自飲,酒入愁腸,那揮抹不去的愁意更加濃烈了。

「城主,弟兄們托我們來問你,我們當如何是好?」幾個軍官走進他暫住的屋子,問道。

彭遠程睨了他們一眼,此刻兵敗之際,這些人也不再稱他「彭帥」。而這幾個軍官都不過是低級軍官,在他軍勢最盛之時甚至不能與他說上一句話,如今卻也來質問他起來。

但目前帳下,就只有這些人馬了,必需善加利用才是。彭遠程面色和緩,道:「諸位放心,我已經有了計較。柳帥與我向來有交情,他派公孫明來見我之事諸位也聽說過吧,如今余州已無我立足之地,但只要我去投靠柳帥,向他借得幾萬精兵,再攻回余州之時,諸位便將是我彭遠程的功臣勳將。」

「城主之意,是我們得逃到陳國去?」軍官打斷了彭遠程對未來的設想,問道。

「不是逃去,而是去請柳帥助我一臂之力,量李均小兒,怎能是柳帥的對手,到那時,我要將李均與鳳九天這兩個奸詐之輩挫骨揚灰方解我心頭之恨!哈哈哈哈……」彭遠程說著說著,又大笑了起來。

但那幾個將士臉上全然沒有興奮之色,一人斷然道:「我祖祖輩輩是余州之人,家小老少全在余州,還等著我去供養,如何能逃到陳國去?」

「對,弟兄們也都不願逃到別處去,寧願回這種地也不想過這種日子!」另一軍官道。

彭遠程森然道:「你們以為,回家種地李均便會放過你們嗎?若是追隨我,你們方有一線生機,若是棄我而去,你們歸家之日,便是亡命之時。」

「無防,我們自有計較。」軍官們相互對望,微微笑了起來。

「什麼計較?」彭遠程奇道,但隨之大悟:「原來是想用我的首績,去換取你們的平安?」

「正是,我等為彭城主出生入死無數回,如今城主就請為我等也做些事情吧。」那當先說話之人面露殺機地道。

彭遠程不禁氣極而笑:「哈哈,就憑你們這幾個人?」

「不。」那人道,「是憑這酒,酒中我們已經下了藥,彭城主,你還有再戰之力麼?」

彭遠程一提靈力,小腹之中有如刀割般,自己一時大意,竟然中了這群最下三濫的士兵的詭計!他仍作最後努力,道:「我對你們一向不薄,你們背叛於我,難道問心無愧麼?」

「李均等你也不薄,你背叛於他,尚且問心無愧,何況我等?」士兵的話讓彭遠程感到徹頭徹尾的絕望,他心中忽然升起了「報應」的感慨,如今自己,再也沒有任何可以倚恃的力量了。

「讓我自己解決吧。」他緩緩地道,自己英雄一世,無論如何,不能死在這幾個雜兵手中,要死,也得是名譽的自盡才是。他心中想起在余江城中放火自盡的朱文海君臣,心中浮起了淒涼的笑意。功名利祿,榮華富貴,過眼浮雲,宛如糞土。人世間這風雲變幻,人世間的野心夢想,都將離他遠去了。

「我以寶刀在手這世間還有何可怕,終難逃命運捉弄雨打春華,我殫精竭慮縱橫天下,終不過一捧黃土蓬蒿山崖……」他忽然狂笑著引吭高歌,拔出了自己的腰刀。

第十章正道

「仙翁、仙翁」的琴聲,如這滿屋子的紫檀香味,飄渺空靈,讓整間書房裡如同夢境一般,若隱若現。

柳光一面撥弄著琴弦,一面若有所思。陳國南路已經平地,陳國的天下他控制了四分之一的地盤,在他的境內,沒有什麼值得他勞神的了,他心中所想的,卻是在那懷恩城前和平軍與蓮法宗的戰局。

讓他一直覺得不快的是,和平軍並未像他想的那樣,會輕軍急速攻回余州,而蓮法軍也不曾像他設想的那般,切斷和平軍歸路後兩路大舉進攻,相反,雙方在懷恩城下打起了對峙戰。這只證明一事,李均與程恬,都或多或少覺察到了他的佈置吧。

想到這兩個人,柳光心中不由得便有了些除之而後快的恨意。忽然一聲輕咳打斷了他的思緒,他亂撥了一下琴弦,問道:「是誰在外頭?」

公孫明用折扇輕輕撩起珠簾,現在天氣遠還未到需要用扇子的地步,但出於瀟灑的考慮,他仍手不離扇。進了屋子,他拱手為禮,道:「是屬下。」

「哦,你來了,請坐。」雖然早從腳步聲中便聽出了是誰,但柳光仍作出剛剛知道的樣子,長眉微微一展,伸手示意公孫明坐下。公孫明道了聲叨擾便坐在一側。

「方纔在外為大帥琴聲所吸引,不自覺中險些忘了來意意。」公孫明道,「只不過大帥前面奏得有飄然出世之意,而後面卻音調大變隱隱有殺伐之音,不知是哪個無知小輩令大帥發怒了?」

柳光微抬起眼瞼,盯了公孫明片刻呵呵一笑:「公孫,你既然知道是無知小輩讓我生了殺意,為何還要再問?」

「稟過大帥,屬下此次前來,正是有了那無知小輩的新消息。」公孫明不再繞圈子,緩緩道,「那小輩殺了程恬帳下第一勇將鄭定國。」

「哦?這鄭定國一勇之夫,在與我戰時,我故意避其鋒銳養其驕氣,沒料到被李均撿了個便宜。」柳光微微一笑,「斬殺了程恬愛將,程恬應當一怒攻城了吧?」

「恰恰相反,程恬已經與李均談和,李均退出陳國,而程恬放他走人。」公孫明臉上的自如之色雖然未變,但語氣中也有些驚意,因此也就不再講究措辭了。

「錚」一聲響,聽得這個消息,柳光禁不住將一根琴弦撥斷了。盯著那斷弦半晌,他緩緩道:「如此決策,倒出乎我意料。那麼斬殺鄭定國,也就是為了迫程恬談判,並打擊程恬帳下好戰之人了。程恬放李均歸去,不亞於放虎歸山,遲早會是一個禍害。」

公孫明見柳光聽了這消息竟然將琴弦都撥斷了,心中也是大驚,山崩於前都面不改色的柳光,聽到李均安然回余州的消息,為何會如此擔憂。

他那疑惑的眼神落在柳光身上,柳光微微一笑,道:「人最懼者,莫過於在自己瞭解之外的東西了。我起先以為,李均或者受過陸翔一二指點,卻遠沒有傳說中那等厲害,但看他在極度劣勢之下,仍能以強勢迫處於優勢中的程恬談判,幾乎是兵不血刃便全身而退,心知此後必然後患無窮,故此大驚。他的舉措,全然在我意料之外,彭遠程決非他的對手。」

「如若大帥擔心李均逃回余州,倒還有個挽回的餘地。」公孫明眼光直閃,道:「李均為等寶山與原定的部隊同時開拔,故此並未立刻起兵回余州,而程恬為了示其誠意,已是先將寧望城讓了出來。李均等寶山與原定的部隊需要三四日時間,自懷恩開拔到寧望,又需三四日時間,這麼長的時間裡,有的是變數。」

柳光雙眼一瞇,森然如雪刃的光在他瞇成一條縫的眼中閃了一閃,臉上浮出了悠然的笑意:「我明白了,不過,若是我軍親自出戰,只怕於大義有虧,能借他人之力還是借他人之力為好。」

「成大事者豈能拘於小節?」完全瞭解柳光心意的公孫明毫不客氣地批評道:「大帥何時才能拋開這等小節?」

「哈哈,公孫,你言重了。」柳光臉上笑容未變,事實上公孫明的批評與其說是斥責,倒不如是對他的贊耀。他慢條斯理地道:「李均自入陳國以來,頗孚人望。我軍雖然已有自己的地方,但百姓之心尚不歸附,若是冒然以我軍之名攻擊李均,下自黎庶上至朝庭,定然都會猜疑。李均不過是遠慮,而這可是近憂啊。」

公孫明偷眼瞧著柳光,見他輕撫鬍鬚,眼睛仍緊緊瞇著,但旋即一展,道:「你且去將童佩喚來。」

李均在等了四日之後,才與孟遠、范勇會合,經過這連日與蓮法宗的對峙,他那五萬人馬,也損失了萬餘,算起來應說是傷筋動骨。但若是能將這三萬多將士帶回余州,平定彭遠程等的叛亂,在他看來仍非難事。更何況若是鳳九天能想到借戎人之兵的話,平叛便更加容易。

李均並非神人,此時自然不知彭遠程欺李均不在余州而輕視不斷示弱的鳳九天,結果在狂瀾城下屢吃大虧。即便是得知此事,在大變之後的余州,也急需他回去安撫。

「宜速不宜遲,為保險起見,還是先進軍寧望的好。」魏展如此提醒道,李均眉頭皺了皺,道:「我也知道此事,但若讓我一無所獲便退出陳國,心中還是有些不甘。」

二人相視一笑,旁人或者看不出他們的想法,但他們二人卻心知肚明。

陳國十三年四月十一日,經過整四個月的苦戰,和平軍終於開始踏上回軍的路途。

自懷恩到臨望有三日路程,這一路能過那地勢凶險的惡風嶺,便是被當地人稱作「東野」的平原,土地雖然肥沃,但因為去年的大旱與今年的戰火,大多數都拋荒了。說起來如今春日都基本上過去了,仍未下一場透雨,看來今年又是一個災年,無奈的百姓只能眼睜睜看著水田變成旱地,盤算著該如何度過這天災人禍連綿不絕的歲月。

李均頗為唏噓,特別是見到那百姓家的小孩兒光著身子跟在部隊之後乞求吃的之時,他心中便想起自己幼年從軍之時有一頓沒一頓的景象。雖然肖林等待他不薄,但在以力量論地位的傭兵之中,他能活下來便已經是奇跡了。

魏展心中頗有些顧慮,按理說回軍應是一件令全軍高興的事情,但他卻樂不起來。並非是為了即將去的那個陌生的地方,而是為了李均拖延了幾日才起兵。如果他和李均的料想不差,此去途中,可能還會有一個比他們以前遇到的敵人更為難纏的對手,而擺脫這個對手甚至報復這個對手的希望,卻寄托在蓮法軍是否依李均之令行事身上,對於此,魏展心中是頗有幾分憂慮的,誰知蓮法軍是否會設計將這兩個對手都同時消滅呢?

「先生不必擔心了。」李均則鎮定得多,眼前在戰略上的不利局面,一定是那個名將所一手製造的,來而不往非禮也,既是他給了自己一個難題,自己也因讓他心痛一下才是,他心中冷冷道:「若是你見好就收,那倒沒有什麼→文·冇·人·冇·書·冇·屋←,若是你想得寸進尺趕盡殺絕,那麼我用任何對策,都是合理的了。」

眼見李均雙眸中光芒如冷電一般,週身上下發出了隱隱的讓人有如電擊般的不舒服的感覺,魏展也禁不住打了個寒顫,但心中卻由衷地升起一股敬意,這才是志在天下氣吞山河者,應有的氣勢,若只是個平平庸庸的無能之輩,那麼還值得自己捨命追隨嗎?看起來這個年輕的主君,是那種什麼挫折都經得住,遇到什麼打擊都可能承受得起的人。

大軍前進的速度,遠遠落後於他們的歸心。不知為何,大伙想到余州,便有種要回家的感覺,這三萬多軍士之中,真正出身余州的不過一半罷了。

在和平軍離開懷恩半日之後,程恬與湯乾進了懷恩城,一一巡檢城中的百姓物資,發現百姓並沒有因為這幾次佔領者的更疊而受到多少驚嚇,而物資和平軍也僅運走了他們所需要的,絕大多數都完好無損地給他們留了下來。

「這李均,果然不是一般人物。」程恬望著處變不驚的懷恩城,一個統帥的管理能力如何,由這城裡百姓身上便可以看出來。

「若非是號人物,定國如何會死在他奸計之下,我們又為何不得不放他一條生路?」湯乾每每想及此處,心中尤有些憤憤不平。

「他為何要我們在寧望城中堆滿柴草?」甘平將心中一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提了出來,他在鄭定國死後,便接管了他的部隊,寧望城也是他讓出來的,對於李均暗暗通知程恬做的準備,他覺得難以理解。

程恬與湯乾相視一笑,道:「此事重大,現在還不能說,反正我們落得個順水人情與李均,無論成或不成,於我神宗並無干係。」

甘平年輕的臉上浮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片刻之後他也笑了起來:「我明白了,原來如此!確實是無論成與不成,都與我神宗毫無干係啊,不過,我還是希望成的好,也算李均替我們出口惡氣。」

程恬撚鬚微微頷首,頗為讚許地看著甘平,在自己帳下,他的武勇僅次於鄭定國了,而論及頭腦,喜歡動腦的甘平要遠勝於好逞勇鬥狠的鄭定國,假以時日,這個還只是祭酒的年輕人,必將成為神宗大器。

夕陽雖然已經悄然退了下去,但西方天空依舊如火燒般紅通通一片,寧望城的城牆,在這紅光烘托之下,倒也顯得巍峨莊嚴。但這城中卻空蕩蕩的,如死去一般沉寂,全然沒有此時應出現的熙熙攘攘的景象。

童佩綽槍在手,左手搭著眉上,仔細向寧望城望去,城池在夕陽下宛若潛伏在林中等待暗夜來臨的怪獸,童佩微微笑了一下,今晚,他便要將這城變成吞噬李均與和平軍的怪獸。

想到此處,他心中不由得暗暗感激柳光。柳光知他深恨李均以卑劣手段奪取了銀虎城,便給他三萬大軍讓他報仇,並且定計乘蓮法宗讓出寧望而李均尚未到達之際,搶先奪取城池。如此李均既沒有了懷恩,又無法得到寧望,進退無據之際便會全軍崩潰。當同他說完這佈置之後,柳光還拍著他肩道:「童將軍,我知你不殺李均不肯罷休,這三萬兵便是你的親兵了,你只管打出你童家的旗號,殺了李均,你便可以這三萬兵挾余勇再回余州去!」

他全然不知柳光不讓他打出自己旗號的用意,若是打著柳光的旗號,那便是柳光勾結蓮法宗一同進攻李均,在陳國朝野必然會引起麻煩。相反,若是打著童佩的旗號,那只不過是余州人的內訌,與柳光則全然沒有關係了。撥給童佩的三萬人馬雖然是精兵,但卻並非柳光嫡系,而是收編的陳國官兵,因此即便有所損傷,柳光也不覺心痛。而在於李均,若是殺敗了這些陳國官兵,便會在陳國官兵之中造成仇恨。無論此戰是勝是負,對於柳光來說都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回稟將軍,城中一人都沒有。」細作在城中探過之後,匆匆前來報道。

「蓮法宗果然將百姓都挾迫走了,怕他們在此助李均一臂之力嗎?」童佩頗覺奇怪,但如此更好,沒有百姓,自己進入城中便不虞走漏了風聲。

「和平軍距此還有半日路程!」另一個探馬也飛速來報,柳光之意,便是利用蓮法宗讓出寧望而和平軍尚未進入寧望這一時間差,搶先一步奪了寧望城,斷了李均歸路。

「進城,除去登城侯敵者,全部進入民房之內,不得高聲喧嘩!」童佩道。

「將軍為何不下令緊閉城門?」一部下問,童佩令四門大開而不嚴陣以待,讓他覺得不解。

童佩得意地道:「我這是與柳帥學來的計策,那日柳帥打蓮法宗,便是進城之後大開城門,將兵力埋伏在城內民房之中,蓮法軍不虞有詐,剛剛一半進城之時柳帥突令伏兵盡出,同時城頭的將士也現身關閉城門,令敵軍內外斷絕故而大勝,今回我也教李均吃吃柳帥的計謀。」

那部將聽得將信將疑,童佩說的倒是不錯,但李均可非柳光所對付的蓮法軍,而童佩也不是能隨機應變的柳光,照搬柳光的計謀,若是出現意外,又當如何?

但此行的主帥究竟是童佩,他眼見童佩臉上儘是興奮神色,便將到嘴的話語嚥了回去。這部將原本是陳國官兵中的將領,深知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為官之道,心中暗自提醒自己到時注意便罷了。

大軍開進了城中,在短暫的騷動之後,城裡便又安靜下來,什麼聲音也沒有了。

和平軍歸心似箭,以極快速度奔向寧望,李均看來極為大意,以為這一路不會有任何危險了,連探馬都只是在城中略略察探了遍便回去報平安。

過了約有一個時辰,人喊馬嘶聲自西城隱隱傳來。童佩只覺手心隱隱有汗水滲出,看來自己等得有些緊張了,他深深呼吸了下,將手中將旗一揮。

城頭上隱伏的士兵見了也都做好準備,只等李均前軍進入城中便放下鐵閘拉起吊橋。和平軍毫無異樣地來到寧望城前,正當童佩屏息凝視之際,忽然金鼓通鳴,殺聲震天,驚得城內童佩軍的戰馬,也禁不住長嘶起來,他的埋伏便被徹底暴露了。

童佩大驚之下,吼道:「閉城,備戰!」城頭的士兵不等他將旗揮舞,便已經開始閉城,但就在這時,城外火弩破空之聲絡繹不絕密如驟雨,無數火弩如流星雨般落入城中,點燃了早準備在那的柴草硫磺,偏生風也來湊熱鬧,旋即間便將火勢吹得漫延開來,寧望城在不到一頓飯時間內便成了一座火城。

童佩起先令士兵隱入民房之中,而民房多為木製合院,天又干久了,很快便也被火點燃,隱身其中的將士反應快的已經逃出來,反應慢的便被大火活活燒死。火焰的畢畢剝剝聲裡夾著將士的哭嚎,而城外那驚天動地的喊殺聲又將這些驚惶失措的將士震得四散逃竄,童佩苦心準備的防勢在一瞬間便煙消雲散。

城中火勢兇猛,煙熏火燎之下士兵都向城外潰逃,見西門全是和平軍,他們便自其餘三門逃竄,童佩大聲喝止不住,也只得隨著他們逃走,只聽得身後和平軍大笑:「柳樹當柴,升火作飯!」方知李均早就料到柳光不會任他輕易回余州,因此才與蓮法軍共同設計要算計柳光一道。只不過李均以為柳光會撕破臉皮親自出馬,所以不敢分兵圍住城門再放火,卻不知柳光雖然欲除去李均,但若不能除去,只要給李均留下點麻煩他也心甘情願。

待到童佩等收拾兵馬清點人數之時,才知道被火燒得十停折了一停,被燒傷者更是不計其數。那些陳國軍官各個狼狽不堪,氣得咬牙切齒,紛紛道:「這李均狗賊好生無禮,定然要上奏朝庭責其罪狀。」此時他們不過說說狠話罷了,誰都知道陳國朝庭拿余州是沒有辦法的。但陳國軍官多是同門故舊,與大將軍衛捷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得罪了一個便是得罪了全部,從此以後李均再要進入陳國,恐怕會寸步難行了。

……

童佩的失利,固然使柳光頗為失望,但在他心中,童佩與李均原本便非一個級別的人物,倒也不使他特別意外。這一戰算是他與李均的第一次直接交手,他一直堅信,一個男人的性格如何,只有與他正面交過手的人才能體會得到。如今,他自覺對李均,已經有了相當的瞭解。

而這一戰中,李均火燒寧望,擊潰了童佩領著的陳國官兵,也為自己掃平了攻回余州的最後障礙,此戰過後,柳光知道李均已經看穿他的心思,便不會再輕易嘗試侵襲了,他那「柳樹當柴,升火作飯」的口號,也挑明了他將與柳光決一雌雄的決心。

但如今對李均而言,最重要的還是先回到被叛亂的戰火燒得千瘡百孔的余州,因此,和平軍出人意料地沒有在餘燼未熄的寧望城停留,這座城池已經成了一座廢城,日後再進入陳國之時,這座城便不能阻礙和平軍。

想到這兒,李均便頗覺好笑,魏展與程恬相互約定中,答應李均自己不再攻入蓮法宗的領地,但雙方都明白,這一點是不可能會被遵守的。李均自己不攻,讓戰士來攻就是,戰士攻下了的,便是和平軍領地而非蓮法宗地盤了。

對於李均而言,目前最傷腦筋的便是如何打回余州。他此時不知江潤群等已經被戎人切斷了歸路,大軍在銀虎城下坐以待斃,還只道江潤群尚在會昌城中。

「稟統領,細作進了會昌城,已經從城內傳出了消息!」

李均微微一呆,雖然他領全軍急速兼程趕來,目的便是在會昌城得到他回軍的消息之前突然兵臨城下,但在他看來,會昌城的江潤群應不會如此大意,讓細作輕易混進去又傳出消息。

「講。」

「江潤群得知蓮法宗奪了寧望,自以為高枕無憂,便出兵去圍攻銀虎城了,因此城防松洩,並且,城中百姓痛恨他反叛作亂,大多都希望李統領能夠回軍攻下會昌。」

李均淡然一笑,人作孽不可活,江潤群無才無德,自然會眾叛親離死路一條。但探馬下面的消息就讓他心情沉重起來。

「當初尚懷義將軍運糧,全軍並非喪於鄭定國之手,而是中了江潤群的圈套,兩千弟兄盡數被江潤群害死,唯有他一人孤身逃出。」

李均冷冷哼了聲,尚懷義定是想去向自己示警,卻不料半途中又被奪取了寧望的鄭定國殺死,鄭定國已經被自己刺於馬下,那麼該輪到江潤群了。

「還有一事,城中百姓傳說,肖林統領……」那探馬知道肖林與李均的關係,提到這個名字時,不由偷眼望向李均。

李均心中「登」的一下,意識到不好,急切地問道:「肖林統領如何了?」

「肖林統領棄了余江與余平城,全軍攻打余陽想奪取彭遠程之城,但不幸在落月坡中伏犧牲了……」

李均伸手抓住探馬的前襟,雙唇發顫,問道:「此話……此話當真?」

「城中百姓說肖林統領的首績便彭遠程傳令各城以示其威,也曾被送到這會昌城,故此不會錯了。」那探馬神色間也有些黯然,這個消息對於和平軍來說,絕對不是什麼好消息。

孟遠在身後拉住了李均的手,李均覺指五指乏力,將那探馬的衣襟鬆了開來。孟遠向探馬使了個眼色,探馬悄悄退了下去。

「兄弟,不要太難過了,死者死矣。」孟遠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勸李均,當初陸翔死時,自己同李均也曾傷心欲絕過,李均還以為自那之後便不會再將心中之事表露給別人看,但肖林的死,卻又給了他沉重一擊。

「放心,我沒事……」李均臉色有些蒼白,肖林為何要棄城而出,攻打余陽,他心中極為明白,定然是為了牽制住彭遠程,不讓他迅速攻擊雷鳴城與狂瀾城,如此看來,肖林的死,很大程度是為了自己的戰略需要,他踏上那條攻打余陽的道路之時,便是知道自己走上的是一條絕路吧。

「攻城,如果城中軍士百姓敢於阻攔,就給我屠城!」心中的激怒,讓李均咬牙切齒地下達了這個命令,孟遠呆了一下,見他此刻神情,便默默出了營寨,傳令全軍備戰去了。

當和平軍突然出現在會昌城下之時,城中立刻大亂,是戰是降雙方爭執不下,代理城主是江潤群的妻弟,他命令堅守,但負責城防的將官卻提出不同意見,城中兵力不足五千,如何能防住數萬和平軍的衝擊?

「你們受城主重恩,此時便是報達的時侯,如果守住城池,城主必有厚賞!」江潤群的妻弟大喊,如果會昌城失去,江潤群也就意味著完蛋,那以他也就失去了狐假虎威的對象了。

「若是守不住又當如何?」武官尖銳地問道。

「守不住便被屠城!」門外傳來一聲,一個三十餘歲的將領快步走了進來,臉上帶著微笑看著眾人。

「方將軍,你如可來了,你一定要保住這城啊!」江潤群妻弟先是一愕,旋即如獲至寶,滿臉堆起笑意,起身迎接這新來的將領。那武官見了他,也趕忙躬身施禮,但嘴巴上卻不再說什麼,似乎對這方將軍極為尊重。

這方將軍鳳眉紫髯,雙目如電,他沖江潤群妻弟微微一笑,道:「那是自然,我方鳳儀是這會昌人,如何能坐視會昌被人屠城?」

「怎麼,李均說要屠這會昌城?」

「正是,我方才在城頭看了一會,士兵送上這箭書。」方鳳儀將手中一張布帛交給了那武將,然後毫不客氣來到這廳前上座,穩穩坐了下去。

「城中士卒百姓,若是有膽敢反抗,或是開門迎接過於遲緩者,屠盡全城……」那武官看著看著,禁不住念出聲來,面現驚容道:「李均其人,頗為愛民,如何會發此檄文?」

方鳳儀伸手奪過江潤群妻弟身前的茶杯,一口飲盡裡面的茶水,哈哈笑道:「他是被氣極了,想必他已經得知肖林等人的死訊,也得知尚懷義那兩千運糧軍是被江潤群燒殺的。」

聽到他提及江潤群名字,口氣中絲毫沒了敬意,江潤群妻弟臉現驚容,道:「方……方將軍你是何意?」

「我是何意?」方鳳儀雙目一張,紫髯倒豎,道:「當初我便勸說江潤群不要起兵謀叛,江潤群不聽倒還罷了,還將我困在家中怕我報信。我多年來因為你這等小人當道,所以才閉門稱病不出,事關會昌安危才來諫上一句,卻被你這等裙帶小人所辱,你說我有何意?」

江潤群妻弟驚得一下子栽倒在座位之中,方鳳儀不再理他,問那武官道:「張虎,你是隨我獻城還是砍我首績向江潤群效忠?」

那武官張虎單膝跪下,喜道:「小將自然是追隨方將軍,誰人不知這會昌城能有今日,靠的不是江潤群這世襲的敗家子弟,而是靠方將軍這等英雄豪傑!」

「如此甚好,你令人將這個小人綁住,我已經派人去李均軍前了,江潤群宅院也為我令人困住。」說到這裡,方鳳儀向兀自在發抖不止的江潤群妻弟道:「江潤群不得人心,我只是一句話,全部將士便依言行事了,你就認命吧!」

武官張虎悄悄抹去額頭的汗水,原來方鳳儀已經將城中控制住了才進來問自己是否願降,如果自己口中略有猶豫,只怕被取下首績的便是自己。他踢了江潤群妻弟一腳,道:「你這個廢物,快起來!」

得知會昌城不流血獻城,孟遠長長吁了口氣,在李均傳下那瘋狂的屠殺命令之後,他與魏展悄悄商量,將李均的命令稍作了修正,讓城中有時間去權衡。饒是如此,他仍舊擔心,若是城中負隅頑抗,李均真的下令屠城的話,那麼和平軍的凶名便要傳遍天下了。孟遠雖然在戰場上對對手毫不容情,但讓他驅兵去屠殺百姓,他便認為這沒有什麼樂趣可言。想到在惡風嶺一戰中屠殺蓮法軍時那慘狀,事情過了數月他都有一種噁心的感覺。

李均騎在那匹奪來的嘯月飛雪之上,終於進了會昌城,也終於回到了余州。

「城中降將求見統領。」衛士來到他身前低聲道。

「不見,令他們都回到營中,喧嘩者斬,隨意走動者斬,圖謀不詭者,斬盡全家!」李均餘怒未消,他心中甚為鬱悶,巴不得大戰一場以發洩一下,但會昌城卻不流血獻了城,他心中對於這獻城者反而沒有什麼好感。

「不妥,不妥,統領不願見他們,就由我來代統領見他們吧。」魏展搖頭道,李均的激憤他也見在眼中,若是換了以往,他便直言相諫了,但自從在薛謙那兒直言相諫卻幾乎送了性命之後,他便知道即便是主君如李均般有容人之量,在氣頭上也不願意聽一些逆耳之言。

李均望了他一眼,臉上勉強浮出一絲笑意,道:「讓魏先生辛苦了,我心中鬱悶,確實不宜見他們,否則一怒之下反而會壞事。還請先生多多替我留心,若有什麼要事,再與我商量也不遲。」

魏展與孟遠心中一喜,李均終於鎮靜下來,這樣他們便無需擔心李均再會因衝動而做下不利於大局之事。李均進了營寨之中,此時便有人來問,如何處理江潤群家小之事。

「殺。」李均這個殺字脫口而出,但隨即改了口,道:「江潤群家小先留著,他的死黨則一個不要留,膽敢與他勾結背叛,便只有死路一條!」

於是,不到一頓飯功夫,會昌城上便高高懸起了數十顆頭顱,像來倚勢欺人的江潤群妻弟自然也並列其中。百姓看了則是喜憂參半,喜的這多是此為非做歹之輩,憂的是李均大規模報復,那城中百姓豈不是也要跟著遭殃?況且有關李均不肯見獻城的將官的消息,也風一般傳遍全城,第一步是這些江潤群的死黨,第二步會不會便輪到這些獻城者?

李均默默坐在營帳之中,回憶著與肖林在一起時的往事。自己九歲時被家破人亡,跟著救了自己的肖林這伙傭兵在神洲中南部幾個國家流浪,肖林手把手地交自己如何在亂世之中生存,肖林也責打過自己,但如今想起來,那些日子是如此難忘,自己還一直以為九到十六歲之間那七年沒有什麼值得回憶的,但肖林的死,卻讓那些如煙如露的舊事一一湧上心頭。

外面傳來匆匆的腳步聲,聽聲音似乎是魏展來了,看來又有麻煩。李均眉頭一皺,因為自己身為這支隊伍的主上,所以連一個人回憶一下過去,懷念一下逝者的時間都不能有麼?

「統領。」那腳步聲在帳外停了下來,魏展低聲問道。

李均心中微一鬆,魏展的禮節讓他想起平日裡這人是非常恃才傲慢的,今日自己看來確實是表現不太正常,連他都不敢大大咧咧往帳中闖了。

「統領?」魏展再次問道。

「魏先生,你進來吧。」

魏展掀起帳幕進了營中,道:「統領,獻城的人中,有一人統領還是見見的好。」

「為何要見他?」李均奇道。

「此人我見他時,他不太作聲,但其餘獻城者都唯他馬首是瞻,我問他獻城要的是什麼封賞,他卻冷笑。」

「哦,他怎麼說的?」李均給引起了好奇心,問道。

「他說他是為會昌百姓不受屠戮而獻城,而非為了個人封賞才做此事,我們也太小看他了。如果硬要給他們什麼封賞,不如把這封賞給會昌的百姓。」

「這人倒挺有趣,他叫什麼名字?」

「方鳳儀。我還向城中人打聽過,此人乃會昌城的名將,但受江潤群嫉妒,除非危機關頭否則很少聽從他的計策,從他談吐來看,此人有將才,我恐統領一時激憤而失去一難得之將,故此前來請統領見他。」

李均象身後的椅子一靠,雙眸盯著帳幕片刻,終於站起身來,道:「有勞先生了,既然先生說此人值得一見,那我便去見他吧。」

兩人來到方鳳儀所在的營帳之中,李均掀簾進去,只見一人手背在身後,背對著門口,聽得他的聲音,方才轉過身來。

「方將軍?」李均一拱手,招呼道。

方鳳儀行了個軍禮,道:「末將方鳳儀,終於得見統領尊顏了。」

李均臉上浮出苦笑,這個人雖然是武將,言語中卻有著不亞於文人的犀利,雖然短短一句話,卻既有渴望見李均一面,又有隱隱責怪李均不肯見他的意思。

「乍聞噩耗,心中鬱悶,因此失禮,還要請方將軍多多原諒。」李均再次拱手,算是賠了個禮,此時他心中,已經從肖林死的打擊中慢慢回復過來,畢竟比之於陸翔的死,肖林陣亡給他的衝擊還不算太大。

「要見統領,是想問統領一事。」雙方坐下之後,方鳳儀面容一整,道:「李統領是欲攻打另外的叛城,還是要最快的速度回到狂瀾城?」

李均與魏展對望了一眼,這個軍勢部署作為軍機而言,原本不能輕易說出的。但李均道:「我要奪回大谷、余陽二城,以斷叛軍歸路,據我所知,他們全在狂瀾城與銀虎城一線,只需奪了這兩城,他們便不戰而潰了。」

方鳳儀霍然站起,道:「兵貴神速,統領回余州的消息如今尚未傳開,請統領給我一軍,我願為統領奪下孫慶的平邑城,以打通通往大谷地的去路!」

李均道:「方將軍以何辦法可以打下平邑?」

「很簡單,平邑地守將有認識方某者,知道我是江潤群帳下之將,我只作接江潤群密令領軍支援,他必然開城迎接,此時我再搶關奪城,雖不敢說兵不血刃,但以如今平邑的防力,我以本部的五千人便足矣。」

李均聽了大喜,道:「如此就有勞方將軍了,事不宜遲,方將軍以為何時可以動身?」

「現在便可以!」方鳳儀目光炯炯,盯著李均臉上,那紫髯之側卻噙起了一絲笑意,「只是,李統領是否信得過方某人呢?」

戰局進展之速,遠超過李均自己想像,在戰火中疲憊了的余州百姓,對於挑起內亂的江潤群之流並無絲毫好感,因此聞說李均打了回來便紛紛獻城投降,而方鳳儀誑開了平邑城的大門之後,李均便與在大谷城的戎人聯繫上,得到了彭遠程已經兵敗遠遁的消息。

「令各處關隘道口嚴加盤查,休得讓彭遠程逃走了!」李均按捺住對彭遠程的憤怒,下達了這個命令。雖然說彭遠程武藝高強,但好漢架不住人多,只需發現他,他便無法逃走。

此時在銀虎城下進退無據的四家城主已經寢食不安起來,他們雖然明白大勢已去,不過畏於李均處罰,無一人願意降者。但總是囤在銀虎城下,既無糧草又無兵源,軍心思散,再得知自己的城池已經易手,更是不知如何是好。他們的部下卻不願與他們一起完蛋,串通起來將這四個城主綁了送進銀虎城,乞求司馬輝在李均面前多多美言,以恕他們助叛之罪。

李均終於在離開近五個月後,回到了雷鳴地。雷鳴城原本是余州最富庶的城池,但經過數次戰火之後,大多數人家已遷至狂瀾城中,少部分留在此處者,又為彭遠程強征從軍,整座城中十不餘一。一些街巷已是雜草叢生狐兔往來,李均牽著馬步行經過這街道,再看看周圍的荒涼頹敗,心中也是一片愴然。

「我究竟給這余州百姓帶了什麼來?」他心中暗想,「我以和平為軍號,本意是要為百姓帶來和平,但我到余州以來,為何戰事不唯不少,反而更多?以往在陸帥帳下,除了那最後一戰,軍中將領極少有陣亡的,我這短短數月間,重要將領便戰歿了肖林、蘇晌和尚懷義,其餘偏將副將也有二十餘位,我給這些忠心耿耿的部將們帶來了什麼?」

彷彿也感覺到了他的黯然,進入雷鳴城的和平軍都鴉鵲無聲。李均領著全軍來到蘇晌戰死的街道之中,單膝跪了下來,將一標酒默默灑在這曾飽飲兩千和平軍戰士及蘇晌鮮血的土地之上。

雖然是春日,但這數萬和平軍將士分明感到了冬日的余寒未退,不少戰士兄弟或好友在這裡化為異鄉枯骨,一念及此,他們便默默流下淚來,這一日,浸透了這塊沾染著血跡的土地的,除去奠祭逝者的美酒,尚有這群勇士的熱淚。

「李均,肖統領的首績……我將他收好了,等你來見最後一面。」紀蘇聞說李均來到雷鳴城,也早就在城裡迎接,得知和平軍的損失之後,她心情也頗為沉重,在她內心深處,早已經將和平軍看成了自己戎人兄弟一般無二的隊伍。因此,在同李均說話時,她特別注意了自己的語氣。

蘇晌戰歿於亂軍之中,他的遺體都早被彭遠程處理掉,但那被傳令示眾的肖林首績,卻仍擺放在雷鳴城總管府中的一個偏僻的屋子裡。這顆首績原本懸在城頭,紀蘇攻下雷鳴城後便將之安頓在這裡。李均感激地向紀蘇一笑,若不是紀蘇奇兵突進彭遠程此時仍盤距在雷鳴城中,而余州的戰局也不會立即安定下來。

紀蘇眼波微微流轉,避開了李均感激的目光。「難道我是為了你的感激而如此的麼?」她暗自心想,將自己一條小小的辮梢在指間輕輕捏著,但終究什麼也沒有說出來。

李均在她領著之下,來到了肖林首績前。經過藥水泡製的肖林首績,栩栩如生。李均伸手欲去撫摸一下這顆白髮蒼蒼的頭顱,但手只是在肖林白髮上輕輕一觸便縮了回來。自己唯一的長輩,終於也為了自己而戰死了,自己曾想如果給肖林數萬兵馬,他會做出何等驚天動地的事情,但現在自己卻明白了,給肖林數萬兵馬,所能帶來的不過是肖林為了自己而去戰死而已。如若肖林手中只有幾百人的傭兵團,甚至只有千餘人馬,那他自知無法牽制住彭遠程,也就絕不會走上那條必死的落月坡之路了。

李均緩緩用指頭將肖林的一縷白髮剪了下來,用一條絲線綁了,然後藏入懷中。肖林臉上的血跡早被藥水洗盡了,圓睜雙眼,牢牢地盯著李均。一瞬間紀蘇覺得自己眼前一花,似乎看到肖林嘴角邊綻開了笑意。她正欲揉眼,李均卻霍然轉身,大步離開了此處。

「火化了吧,人原本是塵土中來,終將歸於塵土中去。」李均淡淡地對一將如此道,那將默默行了一禮,將盛著肖林首績的錦盒捧走,李均在他身後跟了兩步,終於停了下來。

紀蘇卻分明從李均的動作中看到了他心如刀絞,她悄悄來到李均身側,有自己的手臂輕輕觸著李均的手臂,李均側過頭來看了她一眼,眼神中仍舊是感激之色,而這感激之色,卻讓紀蘇眼神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

這一日李均再也沒有說一句話,次日他也仍是一語不發,孟遠與魏展將軍機問了幾回,見他沒有什麼反應,便默默退下去按自己的意思處理了這些問題。

第三日一早,李均便出現在校場之上,大聲喝斥將士們訓練,魏展看了心中一喜,知道李均已經從打擊中回復過來,而紀蘇則仍如影子般跟在李均身旁,唯有她才知道,李均只不過是在借訓練來讓自己忘卻這一戰中自己應負的責任。

「啟稟統領,彭遠程帳下的逃兵求見……」

哨兵帶來的消息讓李均怔了一下,然後道:「明白了,看來彭遠程完了。讓他們過來見我。」

三四個彭遠程帳下的軍官瑟縮著行了過來,李均大馬金刀地坐在一張椅子上,用凌厲如刀的目光瞪著他們。

他們一面對李均的目光,便覺無法抬起頭來,膝蓋也發軟,不由自主便屈膝跪倒在地。李均向來是討厭人沒有骨氣的,這讓他更加深了三分對這幾人的厭惡。

「你們不跟在那叛賊彭遠程身邊,來見我有何事!」他毫不客氣地喝斥道。

「彭遠程忘恩負義,待小人等刻薄寡恩,因此小人才前來棄暗投明……」一個嘴巴比較靈活的盡可能奴顏婢膝地道。

「原來如此,那麼,彭遠程人呢?」

「小的將他帶來了。」那個軍官將身上背著一個包裹打了開來,裡面滾出了一顆血肉模糊的人頭來。李均定眼看去,果然是彭遠程,鬚髮皆張,神態間仍有著驁傲不馴的怒氣,但總也掩不住唇角的那絲蒼涼。

雖然李均心中早有準備,但乍見彭遠程的頭顱,他也不由得吃了一驚。他端視良久,確信這頭顱並無虛假之後,揮手招過衛士,道:「將彭遠程的頭拿出去示眾!」

那幾員降將見了李均「笑納」了他們的禮物,心中都是一鬆,如果李均大聲斥責他們,那他們恐怕會凶多吉少了。果然,李均神態平和地問道:「你們幾位是在哪兒除去彭遠程的。」

那個伶牙俐齒的軍官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對於他們一路屠殺擄掠之事只是輕描淡寫地帶過,但對於如何逼迫彭遠程自盡之事,他似乎頗為得意,詳細地加以解說。李均一邊聽一邊點頭,然後道:「你們除去了彭遠程,也算立了大功,但你們一路隨彭遠程為非作歹,這事情我也不能不追究,你們家小姓名一一告訴文書,先下去吧。」

「如何處置他們?」魏展看出了李均的心意,低聲問道。

「殺了,他們追隨彭遠程為逆,又背叛彭遠程,這等不忠不仁之輩,留著也是禍害,全部坑殺,但念在他們送來了一個大禮,善待他們家小。」

對於李均這冷冰冰的坑殺二字,魏展又覺得有種麻嗖嗖的感覺自心底升起,他看了李均一眼,應了聲「是」。

彭遠程的首績被提到了余陽城下,此時大局已定,余陽的彭遠程餘部在郭雲飛的帶領下尚在頑抗,而其餘城都紛紛倒戈。在看到城下和平軍帶來的,確實是彭遠程的首績之後,郭雲飛大吼一聲暈倒在地,士兵手忙腳亂將他救醒。他環顧四周,沒有一人臉上有半點輕鬆表情。

「我身受彭帥重恩,臨行托我以大事,故此我不可降。」郭雲飛緩緩道,「諸位上有老下有小,若是與我一起死在這城裡,置家小於何處?因此,諸位還是降了吧。」

左右人等相互苦笑,他們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如今彭遠程已死,他們便是覆巢危卵無路可逃。除了降,確實是雖無他法。

「且慢,郭先生!」見郭雲飛緩緩向城內走去,眾人知他欲去自盡,一將心中不忍,道:「彭城主雖死,彭夫人尚在,我們何不以夫人為主,將這城中大事托以她定奪?夫人雖然足不出戶,但頗有見識,聞說城主起兵之時,她曾再三苦諫,城主不納忠言,故有此敗。」郭雲飛心中一動,道:「你說的不錯,我若死了,彭城主夫人與兩子何人來照料?諸位且在城頭等著,我去聽侯夫人吩咐,若是沒有意外,我當勸夫人獻城以換取平安。」

「不必了,夫人已經聽說城主之事,夫人說她一介女流,因深閨弱質而不能在戰場上為夫報仇,因兩子尚幼而不能隨亡夫於地下,其餘事情,她都已無心去問,一切任憑郭先生定奪。」彭家的老僕恰好趕來,轉達了彭夫人的話語。

接到最後一個叛城余陽也開城投降,彭遠程的幹將郭雲飛與彭夫人都在余陽聽侯處分之時,李均陷入了深思之中。從他內心來說,恨不得將為彭遠程叛逆出謀劃策的史澤與郭雲飛二人都千刀萬剮,如今史澤已經死在亂軍之中,而郭雲飛則任憑宰割,正可讓他解胸中之恨。至於那個從來未見過面的彭夫人,自己對彭遠程恨之入骨,理應在她身上進行報復。

但理智告訴李均,此刻若是報復,余州的仇恨種子便將頑強地埋下去,甚至遷延到下一代。他長長歎了口氣,身為一軍主帥,考慮問題便不能單從個人好惡出發,有些事情,即便個人是不喜歡,也不得不去做。

「魏先生,你去余陽傳我之令。」必需有個足夠份量的人去余陽收復人心才是,李均毫不遲疑地選擇了魏展,「以郭雲飛代理余陽城主,一應官員人等,都暫且不動,過些時日按其才能表現再定其位。」

「那麼彭遠程家小呢?」魏展沒有放過這一點,問道。

「呵呵……」李均低低苦笑,道:「若是我說將彭遠程妻子賣到妓院之中,你可相信?」

「若是如此,那魏展便請辭去了。」

李均有些疲倦地揮揮手,道:「我想也是如此,若是連彭遠程的妻兒我尚且容不下,這天下之大,我的仇人之多,如何還能立足?彭夫人遣回彭氏宗族,令族人好好等她。彭遠程的兩個兒子……」

談到彭遠程的兩個兒子,李均沉默了一會兒,斬草不除根,乃是婦人之仁,自己當初在大屠殺中倖免,才會攜著這滿腔仇恨而長大,若是放過彭遠程的兩個兒子,日後誰知他們會不會為父報仇?

「如果要報仇,就讓他們來好了。」沉吟了會兒,李均忽然微微一笑,「若是他們能打敗我,那我就沒有資格談什麼雄圖霸業,若是他們找我報仇不成反被我殺,他們也沒有什麼好報怨的了。」

魏展深深施了一禮,帶著對李均未在孤兒寡母身上進行報復的敬意,趕赴余陽處理善後事宜。他走的當晚,李均見到了鳳九天自狂瀾城派來的信使,信使除去帶來了江潤群等人的頭顱外,也帶來了鳳九天的一封密信。

對於江潤群等人的頭顱,李均實在是沒有什麼興趣,除了傳首示威之外,這堆垃圾再也沒有任何用處。他當夜在燭下,連夜看鳳九天的信件,那信中寫道:

「九天上白:統領安好。半載以來,風雲變幻物是人非。統領遠征陳國於外,彭賊圖逆余州於內。數月之間,統領折肱股之將如肖林、蘇晌、尚懷義等二十餘員,損精兵銳卒五萬餘人,流民數十萬戶,今雖余州稍安,然將老士疲,民心思亂,誠山雨欲來而風滿高樓之勢也。」

「九天日夜夙思,深知此三者皆統領心中之痛,痛定思痛,若不能取前車之鑒,終難逃覆轍之禍。故九天不昧得罪,上書言五事,望統領詳察之。」

「第一事者,向者余州初平,統領置基業而不顧,勞師遠征,九天等雖竭力勸諫,終不能變統領心意。統領行事,雖能多聽部屬幕僚意見,然則與統領同者便喜,與統領異者則辯,此非成大事之道也,願統領於今以後,兼聽並容,敢自責己過,如此有錯則改,則我軍必不會再遇如此絕境。」

「第二事者,統領之志,豈在余州一地?在余州一地,以統領軍略武功,不難平定昌盛,若統領意在天下志取神洲,則需軍政雙略文武齊修,勤勉不輟,方可成大事。九天未嘗聞有憑英雄武略便可成大事者,四海汗勇武軍略,天下無雙,然其疏於政略,身死國亡,此千載之鑒也。今統領取余州以來,軍務無論大小,事必躬親,政務無論緩急,推以他人。聞戰則喜,聞政則煩,如此豈能長久?自古而今,未聞窮兵默武而不失其國者,統領當以古為戒,以慰天下百姓拭目以待之心。」

「第三事者,天下之大,廣被四海,地窮八極。風土人情,皆有不同,山川地貌,各處有異。今統領帳下文武,雖皆為一時之選,用之卻顯捉襟見肘。以之治余州尚顯不足,遑論天下?統領雖有募才敬智之言,卻不招賢納士之舉,方今天下,群雄並起,舊日藩籬皆欲傾倒,來日棟樑尚未崛起。不唯主君選賢用能,賢能之士亦擇主挑君。統領於招納人才之上,若無言必行行必果之舉,則才智賢者皆為他人所用,遷延時日,統領必將悔之晚矣。」

「第四事者,統領治政,了無常規,賞罰徭稅,皆由統領一言而定,此非長治久安之道也。古人有云:國無常法則民難安,家無常規則人不定。當務之急,請統領下令制定律法,以正視聽,以絕奸邪。律法定則民知對錯,秩序定則民知緩急。懲奸罰惡,賞忠揚善,皆有法可依,陞遷罷黜,皆有律可循。如此余州人心安定,百姓樂業,四方流民日夜兼程而來投,境內士庶旦夕惕惕而勞作,不出三年,余州便可得大治。」

「第五事者,統領昔日曾為和平軍定下遠交近攻之策,統領言者或無心,俞升聽者卻有意,每與九天論及此事,常擊節讚歎統領方略高妙。既有方略,統領何不依而行之?九天以為,爭雄天下兼併四方之策,不唯沙場之上鐵馬兵戈,尚有外交之中唇槍舌劍。柳光以公孫明之言語而挑動彭遠程江潤群等反,而統領以魏展之舌而全身退回余州,此皆外交之功也。統領善於用兵,故此遇事不到危急,便不思用軍略以外之策解之,此雖為統領之長,亦為統領之短。願統領自今而後,善用舌辯之士,以補軍略之不足。」

「九天不才,為統領所重,愧無尺寸之功,唯此五策,請統領詳察之。若統領以為其中有一二或可施行者,亦九天之幸事也。臣鳳九天伏案叩首。」

李均反覆將這信把玩良久,雖然措辭極為客氣,但鳳九天信件之中指責他過失之意,還是讓他有咄咄逼人的感覺,他目光在鳳九天最後落款上的「臣」字端詳良久,忽然將這信遠遠扔在地上,在營帳中來回踱了半日,又走過去小心翼翼將那信拾起,再細細看了一遍,然後歎了一聲,將信扔在了桌案之上。信中策略雖然都針對他的弊端,字字珠玉句句良言,但他的心中,卻仍難以按住那種被人揭開傷疤的痛楚。如果有外人在,他絕不會如此表露出來,但如今帳中只不過區區數人,都是他的親信,因此他少年人的脾氣難免會展露出來。二十剛出頭的年輕男子,哪一個不火氣旺盛?

但一隻纖纖素手卻伸了過來,將那封他扔在桌案之上的書信拿起來觀看。李均一怔,紀蘇此時應回營安歇了,自己方才看信看得仔細,滿腦子裡都是鳳九天信中的內容,為何沒有注意到帳中多出了一人來?

「啊!」順著那手看去,李均看到墨蓉那亦喜亦嗔的臉,衝著他微微一笑,眼波兒流轉之間,李均只覺得這帳中的火炬蠟燭,都失去了光彩。

兩人緩緩伸出手,輕輕握在一起,營中衛士忍著笑知趣地溜了出去,出了帳幕之門時,他們怔了一下,紀蘇悵然若失地站在那兒,眼中也在閃閃發光,見了他們,用手指在朱唇之邊輕輕作了動作,示意他們噤聲,然後緩緩離去。一時間,營帳內溫暖如春,營帳外卻覺得有著絲絲的寒意。

「你怎麼來了?」良久,李均終於低聲問道,那「墨姐」二字,不知不覺中便被省略了。

「聽到你有了麻煩,我如何能不來?」墨蓉唇邊浮過一絲有些苦澀的笑意,即便是李均沒有任何事情,她便能永遠不來了麼?她將這個心思埋起來,然後道:「不過好像我來晚了。」

「不晚,不晚。」李均只知忙不迭地回答,卻不肯放開墨蓉的手。

「恭喜你啊,這個鳳九天果然是個人物。」墨蓉抽回了自己的手,將那信交給了李均,半轉了下身子,動作仍舊是那麼輕盈瀟灑。李均胸中湧起將她那盈盈一握的纖腰攬入懷中的想法,但這個想法讓他覺得害怕起來,他的手彷彿被什麼法術定住了,一絲一毫也不能動彈。

「你好好看看這封信,然後想想該如何去做吧,我先去找紀蘇妹妹聊聊。」墨蓉輕捷地邁著腳步,來到營帳門口,然後回頭衝著悵然若失的站在那兒的李均再次一笑,「方纔她好像就在外面啊。」

李均沒有去思考墨蓉最後那一句中透出的深意,他只覺得遭受打擊之後的挫折感,看了鳳九天的信後的羞愧感,都在墨蓉的笑容之後減輕了,他覺得自己又有了信心與生氣。望著墨蓉方才站著的地方,他呆呆出了會神,便展顏一笑,提筆在鳳九天的信上改了一個字,然後自語道:「除去這一個字,什麼都可以。」

改了這個字之後,他覺得心情暢快了許多,連著幾日難以入眠的瞌睡,此時也來尋他了。他長長伸了個懶腰,將那信留在桌案之上,人回到了用一塊布簾隔開的臥室內。

衛士進來吹熄了蠟燭滅了火炬,月光悄悄自營帳上開的一扇小窗中透了過來,照在那折起一半的信上,那個「臣」字,被李均用墨塗改過了。

正是: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第五卷

第一章對策

狂瀾城中的酒館,在彭遠程圍城之時生意卻格外興隆。戰爭令城中的行當大都停止,百無聊賴的百姓們便只有在酒館裡來打發時光。常人總是如此,喜歡流言蜚語要遠勝於真知灼見,各家酒館便成了街坊鄰居間傳播些小道消息談論前方戰事的場所。其中自然少不了對時局憂心忡忡如天欲墜的悲觀者,也少不了慷慨激昂誓與城共存亡之人。

隨著戰事結束,荒廢的生意行當都重新開業,但每日裡在酒館中泡上一段時間的習慣一經養成,便難以更改過來。和平軍將士在陳國、在狂瀾城下的戰績,都成了大家嘴裡的話題。此時無論是先前的悲觀者還是慷慨激昂之士,都無一例外地表明,自己當初就認為和平軍一定能守住狂瀾城,一定能取得勝利,全然忘了那幾日晚上摟著老婆時曾竊竊私語要如何迎接進入的彭遠程。這也怪不得這些百姓,他們在這亂世,只有服從強者才能生存。到目前為止,李均與他的和平軍,無論是遇上外患,還是遭著內憂,仍不失強者風範,因此百姓才信服,才樂意聽從他的那一套革新措施。

「當壚」是狂瀾城碼頭邊的老字號了,早在狂瀾城還叫通海之時,老闆卓天便於此安家立業,雖然那時四海商客不多,但也免強夠他餬口。如今商販雲集嘉賓滿座,店面也早換作三層有著畫簷勾角的樓台,請來的大師傅與侍者也有十餘人之多,但酒樓中的酒菜仍如當日一般,份量十足決不摻假。而老闆卓天也如當年般,興致盎然地在最底一層的櫃檯中,一面抹拭著乾淨得可以照出人臉的櫃檯,一面聽這些碼頭上的搬運工或者四方來的小商販天南地北的胡扯。

「卓老闆,再來一壇上好的黃酒。」

卓天笑吟吟應了聲,小二不等吩咐,便迅速將一壇黃酒送了過去。那喚酒者拍開酒罈上的泥封,深深嗅了一下香氣,然後給同桌的朋友都滿上。

「生意可不賴啊。」一個坐在靠近櫃檯處的年輕人輕輕啜了一口酒,舉杯向卓天示意。

卓天初見他時怔了一下,這個年輕人與三個同伴一起進來,出面喚酒喚菜的都是他的同伴,直到現在他才出聲。卓天只覺得這年輕人聲音頗為熟悉,見了他的面容,他心中不由得一驚。

「托福,托福,馬馬虎虎湊合著過。」他謹慎地答道。

年輕人與同座相視對望一眼,又將頭垂了下去,同座中的那個已經有些醉意的中年人,捋著有些散亂的鬍鬚,打著酒嗝問道:「聽這客人所言,這城前不久經過一場大戰,不知這戰事是因何而起?」

那個給客人送酒的小二正回來,聽到了插嘴道:「因何而起?自然是因為那彭遠程不知好歹忘恩負義而起了。」

「錯了,錯了。」一個酒客搖頭道,「小二哥的見解差得太遠,戰事起因,實是人心險惡,人慾橫流。」

眾人都將目光轉向他,他見眾人關注,似乎頗為自得,端起酒長飲了一口,道:「若非人心險惡,彭遠程為李統領委以重任,為何會起兵謀叛?若非人慾橫流,彭遠程坐擁二城,為何還嫌不足欲吞併余州?」

「先生說得有理,喝酒,喝酒。」卓天看了那垂下頭去的年輕人一眼,打斷了那酒客的話。但旁邊又一個儒士打扮地道:「謬矣,彭遠程起兵謀叛,固然是其狼子野心使然,李均也難辭其糾!」

滿座立刻靜了下來。狂瀾城原為一座幾乎荒廢的死城,李均來此的兩年間,通海路,平余州,獎勵工商,鼓動遷移,才有今日繁華。其間雖然也有過一些波折,甚至三次被敵人大軍壓城,但都有驚無險地過了。因此城中百姓對於李均與和平軍,有著極為深厚的感情,雖然尚不至於與和平軍同生共死,但聽到了有人批評李均,還是會群起而攻之的。

果然,一個擔夫當先嚷道:「你這酸人,枉讀了書卷。李統領智慮廣大,英明神武,怎麼會有錯?」他一當頭,馬上就有人附合。

那儒士原本坐了下去,此刻又站起來,道:「諸位感激李均為狂瀾城所作所為,因此私心裡向著他,我魯原自蘇國遊歷至此,既未受李均之恩,又與李均無仇,固此能有執平公正之論。諸位如果真是為了李均好,似乎不應眾口一詞,容不得別人批評。」

酒樓中人都寂靜下來,和平軍在狂瀾城中,基本上是不忌言論的,因此眾人在酒樓之中沒有見到那常有的「莫談國是」的貼子。眾人雖然私心中向著李均,卻不得不承人那儒士言之有理。

「據我所知,李均新得余州不久,除去這狂瀾城、銀虎城、雷鳴城外,其餘各城民心未附,他便輕軍冒進,只為陳國昏君一字,而令和平軍數萬將士陷於進退兩難之境,更令余州數百萬戶百姓遭遇戰火。以李均之智,他對於彭遠程江潤群之流豈有不備之理?這只有一個解釋,那便是他明知山中有虎,卻偏要向虎山行走。他自己藝高人膽大,自然是不懼於此,但這余州百姓,為何要隨他一起陷入險境?」

這個叫魯原的儒士越說越有勁,將杯中酒全數喝下後,又道:「因此,要麼是李均置數百萬百姓於不顧,要麼是李均智慮不周,總之,李均絕非英雄!」

卓天聽了直搖頭,離開櫃檯上去扯住了他的衣袖,道:「先生醉了,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多言無益啊。」

「多言如何無益,一言可興邦,一言亦可亡國。」那個略有醉意的中年人哈哈一笑,向魯原舉杯道:「先生高論,令我茅塞頓開,我看先生口才極佳,見識不凡,為何淪落於此?」

魯原聞言立即面紅耳赤,他遊歷四方,原本就是為求得一個能讓自己施展才華的所在,奈何命運似乎總是在捉弄他,四處奔波始終鬱鬱不得志,因此在彭遠程叛亂之前聽說余州李均招募賢才,便從蘇國趕來,卻不料又遇上戰亂,李均本人在陳國,而鳳九天處理軍機無暇會見,因此才潦倒於酒館中。他剛才那番話,很大程度上也是對李均與和平軍的怠慢的一種發洩。

「哈哈哈哈……」酒館中人見他狼狽,都發出善意的笑來,魯原怒視那中年人半晌,良久才展眉,搖頭道:「庭中燕鵲,如何能知鯤鵬江海之志?」

「井內蛤蛙,安能得見天地之景!」中年人毫不客氣地反駁,這句反駁,反倒讓魯原肅然,他站起身了,長長一揖,道:「原來先生是一高人,魯原莽撞了。」

中年人回了一禮,這讓原本眉間隱隱含憂的卓天心中一寬,展顏笑道:「兩位同非常人,這兩桌上的酒菜,算我請客了。」

中年人轉目向卓天望去,微微一笑,道:「卓老闆目光敏銳,也不是常人能及啊。」

卓天不知為何,將雙目垂了下去,道:「不敢,小人不過記憶頗好,對見過一面的人與聽過一次的聲音,都能終身不忘罷了。」

「我們走吧,請這位魯先生也同我們去一談,如何?」中年人回頭向那年輕人問道。

「唔。」年輕人直起身來,將一枚金幣放在桌子上,道:「這兩桌酒菜,還是我請了吧,也應當是我請。」

眾人眼睜睜望著他們離去,小二去收來那桌上了金幣,好奇地問道:「那年輕人為何說這兩桌酒菜應當他請?」

卓天苦笑:「因為這年輕人,便是李均李統領,那中年人,便是鳳九天鳳先生。」

李均出了酒樓,他對於酒色慾望都不算大,在軍人之中是甚為少見的。因此遠離了酒樓中的酒氣,呼吸到室外的新鮮氣息,這讓他心懷一寬。

最重要的是,百姓們對他的支持,對於他戰略舉措失誤的寬容,也讓他感到輕鬆。雖然魯原批評他應為彭遠程的叛變負責,但百姓們卻不以為然。他自己一直以來也認為自己是間接造成百姓受苦、肖林蘇晌等將領戰死的禍首,這種感覺多多少少讓他覺得不好受。

出了門,魯原問道:「諸位先生高姓大名?」

李均向他看了會兒,微笑道;「我便是那難辭其糾的李均。」

魯原眼睛在一瞬間瞪得老大,他對李均聞名已久,雖然人家都對他說李均如何年輕法,但也沒有料到眼前這嘴巴上留著短鬚但眉宇間仍有著一絲稚氣的年輕人,便是已經名動天下的李均。他長揖至地,道:「方纔在下言語冒犯了李統領,還望李統領不要見怪。」

李均與鳳九天相視笑了笑,此次他從雷鳴城回狂瀾城,誰都沒有驚動,可以說是悄悄溜回來的,之所以出現在這酒樓之中,便是因為接受了鳳九天的建議,要體察一下民情,瞭解一下百姓對此次巨變的看法。「當壚」之行讓他們很滿意,更為滿意的是遇上了魯原這個人,此人頗有辯才,正可以為和平軍所用。

「魯先生無需多禮,若是要責怪先生,我也不會請先生一起離開了。」李均溫言道,「更何況先生所言不錯,我確實難辭其糾,彭遠程原本是可叛可不叛的,是我將他推上了叛亂之路,不但害得和平軍損兵折將,也害得余州的百姓受苦了。」

魯原再次施禮,他奔波四處,所見所識也不少,排場聲勢遠勝李均者數不勝數,但象李均這般讓他覺得如大海般深沉廣闊者,卻是絕無僅有。他與鳳九天一對眼,兩人會心一笑,魯原拱手行禮,道:「井底之蛙,今日始見天地了。」

鳳九天把住他的臂膀,道:「一時鬥口罷了,魯先生莫怪,是我忙於俗務,因此到今天才見到先生。」

魯原恍然:「原來是鳳先生,鳳鳴九天,聲動神洲,果然不同凡響。這兩位是……」

「雷魂。」身材頎長的雷魂只是略拱了一下手,面色仍舊深沉如水。倒是他身旁那一個稚氣未脫的少年,向魯原施禮道:「晚輩呂無病。」

對於雷魂,魯原知道得並不多,他當然不曉得雷魂這個名字不過是化名罷了。而那少年呂無病,卻讓他怔了怔,道:「那日大破彭遠程之時,追隨在屠龍子雲將軍身側的小將呂無病,砍下了敵人五十餘首績,原來就是你?」

呂無病憨然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摸著頭。他原本是蘇國人,因為機緣湊巧跟著雷魂來到狂瀾城,在大破彭遠程一戰中立下戰功,李均與鳳九天已不把他當做小孩子看了,倒是他自己還覺得自己只不過是雷魂的侍衛,在人前不敢多說話。

將魯原安頓下來後,鳳九天盯著李均雙眼,問道:「統領將何以安置這魯原?」

李均下意識地抹著自己上唇,思考了片刻然後笑道:「鳳先生之意呢?」

鳳九天直言不諱地道:「我看這魯原,辯才或許尚可,實際處理問題的能力則平平,做一城一地守備之主有餘,獨當一面則顯不足,最好是以之為使,合縱連橫,決勝於廟堂之內。」

李均微微點頭,對於魯原的看法,他與鳳九天也幾乎相同,但對於魯原的用法,他則認為魯原尚有大用。

「先生曾說我有招才募士之心而無禮賢下士之行。」李均慢慢地道,眼光閃了幾下,盯著鳳九天。

鳳九天大悟,臉上綻開舒心的笑容,他站在自己作為幕僚的立場之上對李均用人提出建議,而李均卻舉一反三,要讓用一人發揮最大的功效。

「另一個人,倒是值得注意。」鳳九天道,神色之間似乎陷入深思之中。

過了片刻,他抬頭道:「趙顯與王爾雷負責情報,實在有心無力,他二人或者可以做些實際工作,至於統覽全局,還需有另有其人。」

李均雙眉輕皺,趙顯與王爾雷在他流浪之時便追隨他,也算立過不少功勞,他也深知二人才智有限,不可能一直用二人為情報這一關鍵機構的領導者,但如今把問題擺在面前,他心中仍有些不快。

「成大事者,不可過於掛念舊情。」鳳九天似乎是在自言自語。

「此事我知道了,我在想如何安置這兩人,如果讓他們閒著,他們定然會惹下事端。」李均略一遲疑,「而且暫時間內,似乎也無人可以替代他們。」

「有人,那個酒館老闆卓天,如果真像他自稱的那樣有過目不忘之能,那麼他倒是個合適的人選。」

「問題是其人是否可靠,情報機構非同小可,這卓天有此過人之長,為何會安於做一酒樓老闆?」

鳳九天聽了也微一皺眉,卓天行事果然有些奇異,比如說他是老闆,為何還要在大多為販夫走卒的一樓親自站櫃檯,這令人不解。

「此事暫且放上一放,讓趙顯調查一下卓天,但不可被他發覺了。先將魯原安置好,我以為,以舊有體制,是無法既讓魯原有用武之地,又能最大限度地利用這事的。」李均思忖片刻,然後笑道:「這就要麻煩鳳先生了,能否在三日之內有個新體制的框架出來?」

鳳九天哈哈一笑,道:「這有何難,統領請看。」鳳九天遞過一個小折子,對於李均的這個要求,他是早有準備了。

李均迫不及待欲打開這小折子,鳳九天卻止住他,道:「統領請在晚間再去細看,白日裡有更多事情要做,如今最重要的,莫過於要錢了。」

李均聽得怔了一下,問道:「怎麼,沒有錢了嗎?」

鳳九天向帳外衛士道:「請姜堂財務官前來。」

片刻之後,姜堂夾著個算盤,拖著拖鞋走過來,見了李均也是一怔,李均回城不唯百姓們不知,便是這些將領官員中,知之者也不多。

「你回來得正好,我們的買賣沒錢了!」姜堂嚷嚷道。

對於他的大驚小怪,李均頗為習慣了,每次他總是哭窮,實際上卻未必如此。「沒錢了正好可以先借你的錢用一用。」李均半開玩笑地道。

姜堂夾緊算盤,警惕地瞪著李均,嘟噥著「死也不借」,鳳九天指著座位,插嘴道:「坐下在說,統領還不知情況。」

姜堂坐下後清了清嗓子,臉上浮出無奈的苦笑,雖然他在經濟方面有過人之才,卻也覺得如今經濟形式難以樂觀。

「彭遠程圍攻狂瀾城近一個月,這一個月內我們買賣的收入為零,支出卻足有兩百六十萬金幣之巨,一句話,府庫都空了,你得想辦法弄錢來。」

聽到他報出這個巨額數字,李均大吃一驚。自從將財務交給姜堂以來,他便甚少過問此事,卻沒料到自己一月的支出有如此之大。

「為何要支出這麼多錢?」余州如陳國一樣,也遭到了災荒,李均免去農民的賦稅,支撐日常開支與軍費的,便是靠狂瀾城等城市的商業稅收與和平商號的利潤,因此狂瀾城被圍,必然會導致收入減為零,但支出如此之巨,令李均難以理解。

「兩百六十萬金幣,軍費開支高達一百五萬,包括軍餉、補給、損耗等,余州官員俸祿二十萬,救濟百姓,安置移民八十萬,其餘開支十萬。」姜堂略略談了支出情況,然後雙目瞪得老大,憤憤地盯著李均:「花了那麼多錢,卻做了賠本的買賣,你可真是個敗家子!」

李均與鳳九天只能苦笑,談到錢,就好比是姜堂的性命,在這時,即便是李均他也會照罵不誤。李均心中也頗覺慚愧,巨大的軍費開支,全是姜堂一枚一枚的積累下來的,和平軍中一百金幣以上的開支,都需報經姜堂批准方能實行,他是深明節儉之道的。

「我們還有多少錢?」李均問道。

見左右沒有旁人,姜堂小聲道:「只有六萬金幣不到了,另外就是府庫裡還有五萬匹素絹,海外經營的收入約有五十萬金幣,但這是要用做繼續經營的資本,暫時也無法運回來。」

「六萬……」李均呻吟一聲,這還不如他剛剛起兵之時,實際上他已經破產了,因為即便是現在並非戰時,每日裡的開支,就需要兩萬金幣以上,難怪鳳九天送信要他秘密回來,剛剛渡過軍事上的危機,他緊接著就面臨著經濟上的危機了。

經濟上的窘境令李均不得不正視他一直想迴避的這個問題,以前可以推給姜堂,這次姜堂也無能為力,他就不得不自己想辦法了。

「能否向城中富商臨時借些款項?」

李均的提議讓姜堂臉上浮出苦笑:「你為何如此想?商人重利而輕國,少許地向他們借些或者可以,但我們要的是個巨大數字,如何借得到?即便借得到,也必定是高利貸,日後我們又如何償還?這買賣很難做的。」

李均心中也微覺不妥,他目光轉移,發現站在雷魂身後的呂無病臉上漲得通紅,便道:「無病,你有什麼好主意麼?」

呂無病臉漲得通紅,半晌道:「我看狂瀾城的百姓,商人,都很有錢,向他們徵稅,或者讓他們自己把錢拿出來,不就可以了?」

眾人都大笑起來,因為困難而造成的煩惱被這笑聲一掃而空。呂無病自知說錯了話,臉上也露出有些憨然的笑容。姜堂道:「增稅萬萬不可,我們答應商人十五稅一,當初李統領還誇下海口可以三十稅一,如今不減稅反而增稅,和平軍必將信用掃地,日後再難重興做上這筆買賣。」

「那便只有讓他們自己把錢拿出來了。」鳳九天皺著眉頭思忖了一會兒,然後問道:「你不是說府庫存裡還有五萬匹素絹麼?」

「五萬匹素絹急切間找不到買主,即便以市價賣了出去,這五萬匹素絹也不過值十五萬金幣,轉眼間便又用完了。」

「這有何難?」一直不作聲的雷魂冷冷一笑,帳內溫度彷彿降了一半,他道:「這狂瀾城市民殷富,愛慕虛榮,只要讓他們覺得著素絹為身份地位之表徵,素絹價格必然上漲且供不應求。」

「正是!」他這一語彷彿驚醒夢中人,鳳九天捶掌笑道:「這讓我想起一個典故。二十年前蘇國都城柳州,便曾發生過一件類似之事。國中舉行祭天大典,因為國王酷愛紫色,因此朝臣王公皆穿絳紫袍服以迎國君之好,一時間柳州百萬人口盡皆紫衣,紫色布匹價格飛漲數十倍。」

雷魂眼中光芒閃了一下,沒有作聲。李均好奇地問道:「難道沒有一個人不是穿紫衣的嗎?」

鳳九天搖頭道:「有少數朝臣王親勸諫,但都被國君一一逐退,遠貶外郡。那些弄不到紫衣的官員百姓,只得臨時以染料將衣衫染紫,到後來連染料都無處可買,他們不得不以紫色泥土將新衣弄髒。居上位者一時喜好,處下位者勞民傷財,統領可以謹記。」

李均沉默起來,國君私人的喜好,便可造成如此大的影響。他一直奇怪,國君也不過是一個人一張口罷了,為何全國有了什麼好東西都要送給他,他的食物是珍饈美味,百姓則食草根樹皮,他的衣服是綾羅綢緞,百衣則衣不敝體,他的后妃成百上千,百姓則妻離子散。這一切,無非是有人欲投其所好,欲慷他人之慨,以換取自己進身之階罷了。

「後來呢?」呂無病聽得有趣,接著問道。

「後來祭天大典之時,舉國皆衣紫色,國君放眼過去,一開始時還有些高興,後來便覺單調無味,結果他自己第一個穿上了別色衣服。」鳳九天道。

除了呂無病笑出來了,旁人都覺得笑不出來,君王的一時喜好,在當時卻造成多少悲歡離合,他們都能想像得到。雷魂挺得筆直的身軀也不由得向座位內壓了壓,這件往事,讓他想起自己的身世,他的父親,便是勸諫被放逐的王室之一,以輩份而論,他該稱如今的蘇國國君李構為伯父,但自從父親被放逐之後,他便放棄了「李」這個姓氏了。

「雖然不是什麼好法子,但我們如今只有利用一次了。」李均慢慢道,他知道自己才是決策者,必需將個人對這種方法的厭惡拋開,為大局計,有時侯人確實會身不由己。

「姜堂,你去城中最大的裁剪鋪子,要他們在三日內趕製出兩百套素絹的長袍,就說這是我要登台拜士的禮服。」

「這好辦。」姜堂應聲道:「這買賣倒不難。」

「至於這些日子的開銷,你先想辦法吧。」李均明白他意下所指難的是手中之錢只夠三日花銷的,但他臨時也想不出辦法,雷鳴城中的銀礦十日內也無法恢復生產,他只有往姜堂身上賴了。

「就知道會如此……」姜堂嘀咕著,鳳九天又道:「還有一事,請墨蓉姑娘為我們築一招賢台,李統領看如何?」

聽到墨蓉的名字,李均與雷魂不自然地對望了一眼,心中沒來由地升起一種異樣的感情。短暫對視之後,雷魂便將臉又偏向一邊。李均剛要說話,姜堂搶先道:「不成,不成,這筆買賣不能做,我絕不會將一塊銅幣用在那沒有用處的樓台之上!」

「如今也確實不宜多動土木。」李均道,「拜士儀式,就在城中陵園廣場上舉行,也讓戰死的兄弟們熱鬧一下。」

當天下午,兩個前後關聯的消息在狂瀾城中不脛而走。

第一個消息是李均與鳳九天微服私訪,來到碼頭邊的「當壚酒樓」,從酒樓中將一個出言不遜的儒士帶走。正當人們不知這個儒士命運將如何時,第二個消息緊接著傳來,和平軍的財務官姜堂緊急拜訪城中三大的裁剪鋪子,要他們在三日之內準備好兩百套素絹長袍,並聲稱這些袍子前用於李均即將進行的拜士儀式之上,將是和平軍主要將領與李均拜請的名士的禮服。

「拜士?」聽者無不驚訝,這個詞確實比較新鮮。

「正是,李均統領要拜請名士出山輔佐,大家不防想想,那時李均統領與名士皆身著絹袍,丰神俊朗,宛若天人。」傳播者掉著書包,作為一個讀書人,傳播者心中也頗為嚮往那為人主所重視所拜請時的榮耀,因此傳播得不遺餘力之外,還略有一絲酸意。那個被李均鄭重其事要拜請的名士,究竟是何許人也。

「拜什麼士?」聽者果然也問。

「哦,是李統領從當壚酒館中請去的那位儒士魯原,據說其人辯才無礙,口若懸河,胸懷珠磯,智如深海。」雖然心中有著酸意,傳播者仍大大地將魯原誇了一通,最後看似輕描淡寫地說了句:「我也曾拜讀過這位魯原先生大作,其人如我一般懷才不遇,現在總算遇上明主了。」

「哈哈,先生那一日也可著素絹長袍去廣場觀禮,或許李均統領也會拜請先生相助。」聽者哈哈笑意,略帶嘲意地道。

但他的話卻提醒了傳播者,那一天當然是要去觀禮的,如果身著素絹長袍,確實也能顯出自己志趣。

於是,狂瀾城中的布店綢緞鋪,都被購買素絹的人踩破了門檻。衣服可以回家讓家裡女子自做,但素絹卻不可不從外購買。市面上素絹之價如飛般猛漲,由一匹兩個金幣,迅速漲到了十個金幣,而且看起來還有上漲的趨勢。姜堂深知物極必反之理,及時以「安定市場平抑物價」之名,將府庫中的五萬匹素絹賣出。

各大布店綢緞鋪則看準了素絹將成為狂瀾城這一夏的潮流,紛紛吃進姜堂拋出的素絹。這價格雖然比之自產地調運要高出不少,但商人都精明得很,深知時間便是金錢,因此,姜堂的五萬匹素絹幾乎是以高出原價十倍的價格賣了出去,所獲得的收入,也令和平軍的燃眉之急得到緩解。

「不如每個月都來次拜士吧,每個月都換一種衣服,這樣我們的買賣可就發了。」一面敲著算盤,姜堂一面道,眼裡閃閃發亮。

「與民爭利之事,不得已而為之,怎能一而再再而三?」李均斷然拒絕。

「哈哈,說說罷了,做買賣要看遠些才能長久,這個我還不懂嗎?」姜堂頭也不抬地道,正這時,衛兵來報:「城中大商人賈同與錢莊老闆莊恆來訪。」

李均怔了一下,在和平軍幫助之下,賈同大規模介入了煮鹽、絲綢與釀酒這幾個利潤極高的行業裡,兩年來已由狂瀾wωw奇Qisuu書com網城一富商發展成為擁有數百萬甚至上千萬家財的巨富,而莊恆則擴大向狂瀾城商人放貸的規模,也直接介入海運等產業之中,財產只怕與賈同旗鼓相當,二人皆為狂瀾城商人的首領,雖然逢年過節與李均都會相互走訪,但像這樣正式來求見的次數並不多。

「是來求見李統領還是來求見姜財務官?」鳳九天眼睛一亮,問道。

「他們說是求見李統領、鳳先生還有姜財務官。」衛兵的回答也讓姜堂抬起頭停下了運算,在他揚起的眉下閃動著狡黠的光芒。

「來得正好,倒省去請他們的功夫了。姜堂,你有計劃了嗎?」鳳九天微笑著道。

「那是自然,咱們什麼時侯做過沒計劃的買賣?」姜堂也笑著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意思計劃已經在腦海中了。倒是李均有些奇異地看著這二人,看來他們早就商量好了什麼事情,卻沒有向自己匯報。

「快請他們進來,我們去迎接吧。」鳳九天用請示的口吻向李均道,李均挺身站起,道:「好。」便大步邁向門口。

將賈同與莊恆迎入帳中,賓主寒暄已畢,賈同單刀直入地道:「和平軍是否在資財運轉上有了困難?」

李均大吃一驚,他不願讓太多人知道自己在經濟上的窘境,如果被外人都知道了,不唯於士氣是極大的打擊,而且對於和平軍的能力與信用,也會產生負面影響。他望向姜堂,姜堂卻坦然一笑,道:「我們出手如此多的素絹,或者可以瞞過旁人,如何能瞞住這兩位大老闆?」

「正是,府庫中的糧草尚可支持一段時日,但資財已經山窮水盡,不得已而與民爭利,讓二位見笑了。」李均苦笑著道,如今沒有什麼好隱瞞的了。

莊恆搖頭道:「如此,則李統領太不夠意思了,是將賈兄和我莊某人當作外人。和平軍有困難,便是我們全狂瀾城的困難,為何不向我們借這筆資財?」

「此事並非李統領主意。」鳳九天插言道,「李統領得知資財陷入窘境,第一開始便想請二位相助,但後來仔細想想,覺得二位錢財也都來之不易,狂瀾城大大小小的商號,不能弄虛作假,都是靠諸位老闆夥計辛辛苦苦才賺來那麼一分兩分的利潤,這錢應當用在更重要的地方,因此,李統領才與我等商議,暫且不煩撓兩位。」

·文·賈同與莊恆對望了一眼,他們一方面確實想幫和平軍一把,這是長期投資,作為有眼光的商人,他們早將李均視作奇貨可居,如果和平軍的資金補給要仰仗他們,那麼對於和平軍的決策他們也就有了發言權。但鳳九天說得很客氣,卻是委婉地拒絕了他們的示好,而且言語之中,留下了一個若有若無的「更重要的地方」,以便日後可以改口,這反而讓二人更為擔憂。

·人·「李統領於如此之時,仍能想到我們這些低賤的商人,實在是令人感動。」賈同直視李均,也深知姜堂與他們一般是在商海中打滾的角兒,嘴裡不會有半句真話,鳳九天更是心思縝密老奸巨猾,唯有李均,因為年輕還有可能露出一點半點真話。

·書·但讓他失望的是,李均已經明白自己應當說什麼,他哈哈一笑,道:「賈老闆何必過謙,狂瀾城中有哪一個能比賈老闆與莊老闆更強?又有哪一個敢自稱為狂瀾城做的貢獻超過了商人?說起來前次彭逆攻城,還要多虧了二位在城中相助,平抑物價開倉賑民,活人無數。二位可謂狂瀾城的大善人啊。」

·屋·這番話雖然說得極給賈同與莊恆面子,但輕描淡寫中便將賈同想從李均這尋找突破口的念頭打消了。賈同苦笑道:「李統領謬讚了,我與莊老闆來,本來是看李統領有沒有用得著我們的地方,既是無需我們效力,那麼我們就不找撓統領軍務。」

「且慢,正好有筆買賣與二位商議。」他以退為進,果然讓姜堂出言挽留。賈同問道:「有何事,姜兄便直接吩咐吧。」

「是這樣,余州新近戰亂,百廢待興,雷鳴城銀礦為戰火所壞,短時間內無法復工,而和平商號的海外利潤二位也是明白的,不過夠支撐余州的軍政開支,實在沒有餘力去多做建設,因此,想請二位牽頭,組織城裡的主要商家,將余州境內的道路全部整修,橋樑也該補的補,該建的建,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賈同與莊恆面露難色,雖然以他們二人家財,足夠完成這樣的工作了,但二人臉上幾乎是習慣性地浮起愁苦,賈同道:「若只是狂瀾城倒好辦,余州之大,憑我等個人之力,如何能面面俱到?」

姜堂嘿嘿冷笑起來,道:「請賈老闆放心,我們絕不會讓二位吃虧,諸位先將狂瀾城通往銀虎城、雷鳴城的道路修整拓寬,所需款項諸位先墊付,和平軍財力一寬便連本帶利歸還,口說無憑,我已經立好了字據。」說著他便從懷中摸出一張紙,遞給二人,又道:「其實這修橋鋪路,於諸位好處遠遠大過於和平軍,不要忘了,橋路通暢,商旅便多,商旅多了,二位便發財。」

賈同與莊恆仔細看了那姜堂畫押的字據,嘴中卻道:「這又何必,我們還信不過和平軍麼?」手中卻趕忙將那字據收入懷裡。

「對了,明日在陵園廣場的拜士儀式,二位可要來參加啊。」在送兩人離開之時,鳳九天邀道,「若是二位不到,那狂瀾城中的老闆們就沒有幾個會來的了。」

「哈哈,請先生放心,我們不但會到,而且也會著素絹長袍前來。」莊恆與鳳九天對視一眼,二人會心一笑。

「你們那日不是說過,不能向商人借錢的嗎?手中現在無錢,為何又要大興土木?」等二人走了,李均問道,心中略有些不安,倒不是不滿鳳九天與姜堂不經過自己便擅自決定,而是被這沉重的經濟包袱嚇著了。

「不如此不行,余州甫經天災,又遇戰火,民生凋閉,若是和平軍撥款賑濟,我們又無此力量,若是置之不理,百姓流離失所不講,只怕陳國蓮法宗之禍,也要現於余州矣。」鳳九天搖頭道,「如今讓商人開些工程,便可吸納大量閒散百姓,我估算過,一個工程工人的收入,足以令一四口之家衣食無憂,看起來我們是背上了債,實際上是讓商人們為我們分憂。這個用錢與借錢不同,那種借錢借來便用了,不過是解一時之危,將更大的危機留給了以後。如果開了這頭,容易養成沒錢便找百姓『借』的習慣。而這個用錢,則是一種投資,是能生錢的」

「原來如此。」李均釋然,雖然鳳九天只是略微解釋,但他已經想得更深更遠了,除去鳳九天說的好處外,實際上道路通暢商業繁榮,和平軍的稅收便也會隨之增長,軍事上的調動運輸也較之以往要方便許多。

「有三件事還需注意,第一不要讓商人剋扣了工人的收入,第二不要讓他們以次充好,第三小心他們虛報瞞報。這三件事姜堂你定要親自過問,千萬不可馬虎了。」一面思考,李均一面很自然地向姜堂下達了他的命令,姜堂覺得李均這分明有些心不在焉的話語之中,卻有著他無法抗拒的威嚴,不由得收斂了臉上的嘻笑,應了聲「是」。

他的應聲並未引起李均的注意,李均的思緒,又飛向了次日的拜士儀式上了。明日的拜士儀式,不唯是自己禮賢下士的一大宣傳,而且明日,墨蓉與紀蘇便也可以趕來觀禮了……

他悚然而驚,每當讀史之時,看到古代君王為女色亡國,他便覺得百思不得其解,自忖絕非如此不知大小輕重之人,但為何如今想的本是軍國大事,最後卻還是落到了女子身上?

他看了雷魂一眼,雷魂的臉色冷漠,這冷漠的臉與深不可測的目光之下,是否也如同自己一般,藏著一顆為某種情感而驛動的心?

……

登台拜士之儀,在於神洲而言,倒並非李均的首創,古已有之。但飽經戰火蹂躪的余州,則甚少有之,即便是全神洲,近百年來也沒有過如此的盛舉,因此,狂瀾城的百姓對這個儀式極為盼望,這一日大多數百姓都聚集在城中陵園廣場,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道為之空巷。在高大的祭台上向下望去,儘是身著素絹長袍的人影,間或穿插著個別湊巧趕到的商旅,也都被這素色的海洋所淹沒。

「真壯觀啊。」比較愛看熱鬧的墨蓉在台上望著下方數以十萬計的人影,禁不住發出感慨,平常時雖然知道狂瀾城人口激增,卻也沒有想到自己一手設計的城中,竟然住進了這麼龐大數量的人口。

「確實如此,站在這高台之上,望著下方的百姓,容易被這壯觀的景致迷失,你們可要小心了。」鳳九天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道,他的話並不完全是說給墨蓉與紀蘇聽的。

李均默默看著祭台之下的觀禮者,由於有和平軍戰士維持秩序,他們都無法接近祭台。但他們的目光熱烈地盯著自己,人群中不時有自發的「萬歲、萬歲」的呼喊聲傳出。在這種情況下,一個人很容易為其迷惑,以為自己就真的萬歲,真的不朽了。

李均心中極為慶幸,自己並沒有為群眾的熱情所迷失。鳳九天的提醒對他來說正時侯,無論他如何在戰爭中如饑似渴地學習,他總只是個年輕人罷了。年輕人總易自滿,總易為群眾那崇拜的目光所迷失,這,也正是眾多有天賦的少年在成功與失敗間徘徊的重要分水嶺。

他將目光又轉移到身側的墨蓉臉上。生性喜好熱鬧的她,似乎對眼前的景像有些心不在焉,面色也微微有些青黃,站在李均與雷魂之間的她,魂不守舍地想著自己的心事。

雷魂的臉色也有些不好看,雖然墨蓉只不過是今日早間趕來的,但她那不經意意瞄向李均的眼神,和李均見到她時的靈氣波動,無論如何是瞞不過他的。三人之間,那種舊友重逢的喜悅立刻被一種莫名的尷尬所代替。

「若是這樣,那也不失為一個好的歸宿。」雷魂是最先從這種異樣的氣氛中掙脫者,他昂首向天,那天上諸神應是最明白他心中無奈的,既然踏上了「三教之聖」這一道路,任何凡世間的男女情愫,對於他來說都是大忌。

「吉時已到——」身著素絹長袍,打扮得極為古樸的司儀拖著長音喲喝著,圍觀者逐漸靜了下來,先是一陣雷鳴般的擊鼓之聲震耳欲聾,鼓聲漸遠漸歇,蒼勁悲涼的牛角聲又響起,當牛角聲也逐漸只有餘音蕩漾之時,絲竹之聲大作起來。

李均臉上是與他年齡不相符的沉靜,深如大海般的目光也肅穆無比,神色凜然地緩步走上祭台,身後緊隨著鳳九天、孟遠等一干文武。雷魂作為觀禮者無需出去,他盯視著李均的一舉一動,臉上逐漸浮現同異樣的神情。

「已經隱隱有王者之氣了。」他暗自想。身為三教之聖,他精通道教的陰陽觀氣之術,李均與數年前初見時那個有些粗有些冷的野蠻傭兵相比,已經有天壤之別,這種差別一方面是李均這數年來堅持練習雷魂傳授的養氣術「浩然天地」有關,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李均身受陸翔的指點又經過了這許多重大之事的結果。

雷魂再次怔怔望向蒼穹,自己當初選上李均和為助手去奪取手中的謫仙之杖,很大程度上是看出此人今後福澤奇特,看來自己有心之舉如今果然結下了因果。

「只有王者之氣,還是不夠的,怕只怕天命不歸李均。以往推測天機,天命都是應在南方恆國附近,即便是如今推算起來,天命仍不站在李均這邊。」雷魂有些蒼白的臉上風雲變化,注意力也全然不在祭台上那古樸莊重卻又有些繁索的儀式上,這天命的變化,不僅僅決定了李均一人的成王敗寇,也決定了千萬人的生死……

「我為何會關心起千萬人的生死了?求仙成聖證果之道,都要我拋卻這世間紅塵,歷代三教之聖,雖然有維繫這世間平衡不讓幽冥得逞之責,卻無介入人間紛爭之例,李均成也好敗也好,世人的生也好死也好,神洲的戰也好和也好,與我這世外之人何干?」他禁不住問起自己來,雖然李均與他曾同生共死,但在修道之人看來,那不過是一瞬間的因緣巧合,人間七十載,彈指一揮間,那短短一月共處又算得了什麼?

「你怎麼了?」輕柔的聲音響起,迎著聲音看到的,是墨蓉那真摯殷切的目光,那目光盈盈如秋水,深深地又怯怯的,即便是十個輪迴之後他也難以忘卻。

「原來如此……」十世輪迴的片段電光火石般掠過,以往雷魂有些怕見墨蓉的目光,擔心自己陷入這目光中不能自拔而壞了修行,如今他已下定決心,反而能坦然地迎著這目光,反而能從這目光中看到更多的東西。

「既是前世所欠,今生定當償還。」雷魂向墨蓉微點了下頭,表示自己沒有什麼,心中繼續想:「原來令我難以割捨的並非這世間的現實,而是那沉埋在泥土之中的前生。既是如此,即便李均沒有天命,我也要讓他得到天命!」

墨蓉看他神色逐漸正常,為他身體擔憂的心思,又開始為自己、雷魂與李均三人間的微妙關係而苦惱起來,「我究竟更向著誰一些?」她暗自想,「我究竟該如何做,若是他們中有一個是越人,那該多好……」

盛大的儀式結束,身為主角的魯原也被這莊重的場面而感動,當他從李均手中接過向徵信任與賞識的旌節之時,禁不住行了只對王室行的九拜之禮,他拜到第四下時李均便不顧鳳九天的暗示而避開,因此這九拜倒有六拜是對著陵園中的逝者的靈壇的。這本是無意中的巧合,卻在此後成了不成文的規定,唯有為國而死者,方能享六拜之禮,至於活人間的禮儀,只有最莊重的場合才會有三拜之禮。之後便是壯觀的閱兵,當狂瀾城從這拜士餘音之中恢復平靜時,夜色已經降臨了。

「雷兄此次一來便幫上了大忙,我還沒謝謝雷兄啊。」李均在燭火通明的帳中殷切地道,帳中除了他們五個當初一起屠龍的朋友,就只餘鳳九天與孟遠二人作陪,而興奮了一日的魯原已經去休息了。

「不必。」雷魂冰冷地吐出兩個字,這種沒有必要的話能不說就不說,這是他的原則。

對於他的這種陰陽怪氣的性格,李均已是見怪不怪。他微微一笑,道:「雷兄,我有一事相請,不知雷兄能否應允。」

「我會留下來幫你的。」雷魂揮手阻止他下面準備已後的邀請之語,他深幽的目光十分平靜,「需要我時,我便會在。」

本來還以為要費上半日口舌才能說服雷魂,甚至對說服雷魂都不報太大希望的李均精神一振。雖然雷魂的回應仍是簡短,但李均覺得這已經夠了。

「那麼雷兄需要什麼?」

「什麼也不要,我去魔法太學。」仍就是簡短得不能再簡短的回答,回絕了李均的好意,而李均微微一笑,雷魂若是接受他的安排,也就意味著雙方將建立主上與臣下的關係,以雷魂的傲性,他原本就不作如是想。

「我累了。」雷魂起身昂然走出了營帳,將眾人扔在這營帳之中,他走出之後,不知為何營帳中的人都悄悄鬆了口氣。

「我看了先生的小折子。」李均苦笑著轉移話題,以避開鳳九天略帶譏意的目光,「先生以為當今余州,應以何為先?」

鳳九天瞇起了眼,他的外表原本看起來有些邋踏,但此時卻顯精悍起來:「兵法有雲,『兵馬未動,糧早先行。』打仗不可打無準備之仗,治國也是一個道理,當今余州,應以富國強兵為先。如今天下群雄並起,蘇國害陸翔,恆國逐柳光,陳國又起蓮法之亂,我料數載之類,神洲混亂在所難免。此刻亂象雖生,而時機未至,我等當內修文武,外結英豪,盈府庫以為戰時之備,納賢能以為他日之需。」

「富國可不易,我們精打細算做買賣弄來的錢,這半年可用盡了。」姜堂不滿地嘀咕,向李均投來埋怨的目光。

李均搔頭皺眉,談及經濟,他偶有妙手,但絕非所長。因此再次向鳳九天道:「先生意欲富國強兵,強兵我自有主張,但富國之策還請先生教我。」

「富國之策往者有二,其一為培本抑末,此為神洲長久以來諸國奉行之策。天下大事,莫過吃穿,吃穿二字,皆出農田。因此各國皆以農為本,以工商為末,以為農興則國興,農富則國富。於是教耕勸農,貶商抑工。」

「不好,不好!」姜堂忙不迭地叫了起來,正是因為常人國度之中這種重農抑商之策,使得喜愛周遊天下的夷人成了商人的代名詞。常人中雖然也有商人,而且不乏大商人,但一有錢財之後便買上萬傾良田,寧願去作「足谷翁」也不願作大富翁。對於姜堂而言,這絕非什麼好主意。

鳳九天哈哈一笑,臉上的肅穆之色全部飛散,「此策確實非上佳之策,農為國之本,這雖然沒錯,但工商與農而較,既可吸納更多勞力,又可推動有無交流,也並非『枝末』,如此偏頗,雖然一時之間看不出什麼,時長日久,必有後患。」

李均點點頭,鳳九天之所以要將這重農抑商之策當先提出,本意也是讓他認識這千載以來各國國策之誤。鳳九天進一步道:「統領以為,神洲諸國為何千載以來都不得一統?」

「此事我倒想過,千載以來,神洲英雄輩出,才智遠勝於我等者不計其數。眾多雄才大略的君王,有志於一統神洲,卻都一一失利,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原因也便是在這重農抑商之策上!」鳳九天一語驚人,重農抑商雖有不妥,但無論如何李均等人從未想到這會是神洲割據紛亂的根源,即便是回到自己營中已經盤膝坐在榻上的雷魂,也禁不住呆了一呆,「天聽地視」之術讓他能清晰地聽到李均營帳中的聲音。

「農則以地為本,以土為先。上古之時天下皆為蠻荒,先人刀耕火種而有立錐之地,後來耕地擴大,人口滋生,有耕地者便可制無耕地者之性命,無耕地者需仰有耕地者鼻息,於是人人皆以為田地有利可圖,相互侵奪,強者凌弱,奪得一片田者便以石為城以土為牆,以防其他強者侵凌。於是小國林立,遍地割據。所謂各國國君,不過是天下最強大的一批強盜賊匪罷了。如此侵奪之下,最終各國互懷戒心,紛紛以城牆自保於內,以關卡據交於外,三步則一哨,五步則一卡,如此天下如何能得同一?」鳳九天全然沒有對諸國國君尊敬之意,相反,將這在歷史上被寫成英雄無比聰明絕倫的君主們稱作「最強大的一批強盜賊匪」,震聾發潰之下帳中諸人卻也禁不住點頭,大大小小的君主們,原本與那強盜賊匪沒有什麼兩樣。

「原來如此……」李均眼中閃著光芒,「當年陸帥遇難之後,我曾質問老天為何好人難有好報而惡人卻逍遙自在,原來這天道便是強者凌弱,若不如此便會為天所棄!老天既是如此不均,我李均名中有一均字,便是要替老天來均上一均!」

這本是他積悶於心中良久的話,如今禁不住脫口而出,鳳九天也禁不住擊幾讚歎道:「好志氣!老天不均,統領便替老天均之!」

當李均自然而然說出那豪言之時,帳中諸人都覺得他說得再自然不過,也都沒有一絲他在說大話的感覺。他身上那種凜然的氣息,讓紀蘇目眩神馳,彷彿看到的不是李均,而是她侍奉的戰神破天在人世間的化身。

「英雄豪傑,正當如此!」她心中暗想,忽然心中一動,那千載以前發動統一神洲之戰的四海汗,也應當如同李均一般,是如此氣吞天地的人物。

「既是如此,那這重農抑商之策是不能用了。」李均岔開話題,雖然不經意中他表露出了王者之氣,卻並不想在這群自己視作亦師亦友的人面前賣弄,他更願意讓這群人將他當作可以討論的一個朋友,而非一個天生的英雄領袖。

「這便是第二策,以農為基,以工為梁,以商為柱,三者並舉,三者兼顧之策了。」鳳九天將國家的建設比作了蓋房子,「農業不興,百姓便得忍饑挨餓,工業不興,百姓便難以富足,商業不興,國家便死水一潭。」

「那如何得以三者兼顧?」

「重農抑商之策中,振興農業是倚靠減少工商中百姓勞力的投入,增加荒地開墾為前提。此策其實大謬,四海之內,可耕之地總是有限,而百姓繁衍又會與田爭地,如今尚可支撐一時,但長久以後必然會有人多地少無田可耕之日。因此靠增加農民數量擴大耕地面積非長久之策。」說到這裡,鳳九天微微一笑,「唯一之策,是讓同樣數量的田中產出更多的糧食。」

眾人先是一愕,也禁不住笑了起來,農業基本上是靠天吃飯,若是老天開眼,風調雨順自然糧食產得多些,否則如去年陳國般大災之後便會屍橫遍野了。

「你們恐怕不明白,但墨蓉姑娘應是知道,你們越人居於山中,可耕之地少,而且你們性喜技巧不喜耕作,但糧食基本能自給,這是何故?」

墨蓉怔怔想了會兒,她以成為越人第一巧匠為目標,對於這些平時沒有去思考過,片刻之後她道:「我們的糧食種子與常人不同。」

「正是如此!好的種子能讓畝產成倍增長,而且據我與楚青風仙長討論,魔法太學似乎有些讓糧食種子更好的方法。」鳳九天道,「我估算過,只要能讓好的種子推廣開來,余州糧食便無需自海外運來,相反還會有餘。另外,越人以有限人力付諸於田畝之間,卻完成數倍常人才能完成的工作,原因不過是越人的耕作器械先進。因此,我余州興農之策,可以更新種子與器械為法。」

眾人都點頭稱是,確實這是在土地有限情況下唯一的辦法。鳳九天又道:「優質種子與先進器械運用之後,便可將大批原為田地所困的農民釋放出來,令其從事工商,如此,工商最缺的勞力之事,也可得以解決。如今只有一個問題,便是從事工商需有資本,而農民窮困,無資本難以創業,因此不妨以和平商號之利,多興辦工商,吸納這些百姓,一則可讓其有機會為自己賺取資本,二則可讓其熟悉工商上的技巧,三則可為和平商號盈利,雖然還會有具體問題出現,但大致上是十利而一害。」

「我就說呢,做買賣可是好事。」姜堂聽得頻頻點頭,忍不住插嘴道。

「有一事,不知先生考慮過沒有。」李均卻想到了一個問題,「工商之利,十倍於耕作,百姓向利而去,皆棄農而從商,如此則良田盡棄。」

「這便是過猶不及了。」對於李均想得全面,鳳九天是深為讚賞的,這正是一個政治家所必需的素質,李均在軍事上的才能是可以說得過去了,但政治上的才能,還處於向他學習的階段,自己輔佐於他,一方面是要為今後他可能建起的國家打下框架,另一方面則要將他教育成一個出色的政治家。想到此,他也不禁暗自念及那個故人陸翔,當初自己拒絕與他合作,卻不料最終還是與他合作要培養出一個出色的弟子。

「這個問題不難解決,一則在制定具體措施之時需考慮對百姓的引導,二則土地拋荒則糧價上漲,那時種田便有利可圖,百姓自然便又會回到土地上來。我們只需注意平價收購百姓多餘糧食,不致有谷賤傷農之事便可。」

李均默默點了下頭,片刻之後,他緩緩道:「若非有意外,兩年之內,余州不再大規模對外作戰,利用這兩年時間休養生息,這內政之道,就全靠鳳先生了。」

第二章風雲

「人生之中,能有幾個兩年,女人一世,能有幾歲美麗?」

對著鏡子,細心尋找眉際,發現尚未出現魚尾紋,墨蓉輕輕喟歎了一下。雖然青春暫時未棄她而去,但她對自己的年齡心知肚明,二十六的女子,尚未出嫁者,無論是常人還是越人,都是極少數的。

但心中雖然惆悵,墨蓉卻不能將自己的心意外露。雖說她與李均的關係,已經是眾人皆知的事情,即便是一心想要李均娶個名門閨秀以便能母儀天下的俞升,也在某種程度上默認了兩人的戀情。

然而,還有一個同樣陷於與李均的苦戀之中的紀蘇。親冒矢石,為和平軍在千軍萬馬中突前者是紀蘇,在彭遠程之亂中挽回和平軍頹勢者也是紀蘇,甚至於能在武學上與李均相互切磋相互提高者,也唯有紀蘇。身為亂世之中的英雄,一個象紀蘇般既有強大軍事後盾,又有強大戰鬥實力者,方算是李均的佳偶吧。

每念及此,墨蓉不由得有些黯然。倒不是她妄自菲薄,為李均所做之事她自知也不算少,但比起紀蘇那不可替代的作用而言,她更大程度上能給予李均的,不過是一種心靈上的默默慰藉,令這自幼失去家庭關愛者,得到一絲家的感覺,而不至於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冷血屠夫。比起數年之前動輒坑殺俘虜面言,李均如今也懂得要休養生息,而非一昧好戰了。

「墨姐姐,有一事我們要商量一下。」陳國的公主裴紫玉自上次勸說李均出兵後,便一直有些慚愧,但兩年多的時間已經足以令人忘掉一些舊事,而且她此來確實有一重要事情。

墨蓉從妝台前移開,將裴紫玉讓進營帳之內。看到紫玉身後的紀蘇,她呆了一呆,正想著她她便來了,倒也是一種巧合。

「墨姐,此事是我們女人的事情。」裴紫玉隱隱點出了來意。「你與紀蘇妹妹可是當事人,我呢,就做一個中人吧,呵呵。」

墨蓉的臉變白了一下,上次李均說要休養生息兩年,事實上余州無戰事已經兩年四個月了,而且短時間內也看不出李均有出兵的打算。這兩年多來,李均除了練兵讀書,便是陪著她或紀蘇,花前月下黎明黃昏,三人在一起雖然心中隱隱有痛,卻也頗覺娛悅。看到紀蘇有些怯怯的樣子,這完全是不合紀蘇性格的,墨蓉不由得生出一絲異樣的感覺。

「說起來這都得怪李統領不好。」裴紫玉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道,「他若非如此英雄,你們二人也不致為他如此神魂顛倒。」

墨蓉與紀蘇臉上都浮起了紅雲,四隻手伸了出來去揪紫玉,「瞎說,你才為你那個傻傻的藍橋神魂顛倒……」

紫玉被二人搔得咯咯笑個不停,她與藍橋已育有一子,取名為藍濟,但二人仍情好綣濃,一如初戀之時,墨蓉與紀蘇嘴中也常以此開她的玩笑。三人鬧作一團,原本有些凝重的氣氛也變得輕鬆起來。

紫玉一人終究不是二人對手,笑得喘不過氣來後只得告饒:「好了,好了,不鬧了,再鬧我可就不說什麼事情了。」

「不說就不說,你還會有什麼好話啊。」嘴裡如此,手中卻停了下來,墨蓉偏著頭望著二人,看到紀蘇臉上也是疑惑之色,才知紀蘇也不知紫玉此來要說什麼。

「是這樣的,墨姐與紀蘇妹妹也老大不小,那個笨蛋統領卻一語不發,咱們可不能在一棵傻歪脖子樹上吊死,因此,我可是來作媒的。」

「說什麼呀,沒正經的傢伙。」墨蓉轉過身去,露出不愛聽的樣子,眼光卻無法掩飾,那股莫名的悵然又浮了出來。

紀蘇用力擰了紫玉一下,道:「真是胡說八道。」

紫玉呵呵笑了起來:「說真的了,我看李均在這方面是比較笨拙,如果你們二人一昧等他說,估計等到老他也不會說什麼。如果你們只有一人還好些,有二人無論娶誰他都覺得對不起另一人,而兩位都娶這又未免委屈了你們,我料李均也正為此事煩惱不已。」

墨蓉與紀蘇尷尬地對望一眼,此事她們一直未說破,但彼此心知肚明,理智上李均應娶能為他大業出更多力氣的紀蘇,感情上他則應娶對他慰護有加的墨蓉,而二者皆娶,這與他承諾的男女平等之語矛盾,因此他才猶豫不決。雖然他的「恐女症」如今還不時發作,這也只限於敢干衝到他面前求愛的陌生女子,對於二人,他已經是極為親密的了。

「你們不要坐著傻等,像李均這般英雄,三妻四妾原本是平常,若是有朝一日他能成大業,後宮三千佳麗亦不為過。」出身王室的紫玉對此看得慣了,雖然心中對於這種男女極為不公的現象也以為有些不妥,但習慣便成自然,墨蓉與紀蘇擔憂之事在她看來是極為可笑的。

「你不瞭解李均。」墨蓉喃喃道,她也不是不曾想過,像現在這般僵著互不退讓,不如與紀蘇同歸李均。越人與常人的區別隨著近兩年來不同種族的通婚已經逐漸淡化,雷魂獻身於三教之途也不再是困擾她的問題,但李均的性格她是明白的,若是軍政之上他會食言得面不改色,而在感情之上,恐怕便沒有那般容易了。

「這個你們盡避放心,李均那邊,就用不著你們擔憂了。」紫玉神密地一笑,眉宇間似乎藏有什麼未說之語,「同你們商量,是想知道你們二人之間能否真心相容,若是你們二人水火不容,那我再有辦法也無能為力了。」

紀蘇是草原上的女子,心胸原本比較寬廣,聞言拋開羞澀,道:「我沒有什麼不能容的,我本就是獻身於戰神的侍者,能將我的頭盔摘下的人,便是戰神為我選定的主人。」

墨蓉默默半晌,悠悠道:「如果能像好朋友一般在一起,即便沒有什麼名份,那又何妨?」

紫玉見二人都婉轉地同意了此事,雖說墨蓉言語中似乎還另有所指,但她大喜之下也沒有想那麼多,道:「如此則好,那麼我的任務便是完成了,我還有事要去做,可先走一步了,你們二人慢慢聊吧。」也不管回應,將二人撇下便離開。

「此事只怕要緩上一緩了。」聽了紫玉說二人同意,此事的幕後操縱者俞升咧嘴一笑,李均的終身之事旁人或未考慮,但他見多見慣,深知若李均子嗣生得過晚,於國之傳承極為不利,往往日後會有重臣欺主之憂。因此,在旁人都為如何發展余州強大和平軍而謀劃之際,他卻想的是李均的終身之事。

「怎麼,有什麼變故不成?」紫玉訝然問道。

俞升望了她一眼,道:「反正你也會知道的,陳國發生變故,蓮法宗大舉攻擊臨郢,柳光進軍陳都,你兄長已經被其廢黜。」

「什麼!柳光竟敢如此?」紫玉雖然對兄長不滿,但骨肉情深卻令她不得不為自己兄長的下場擔憂。

「他有何不敢,如今陳國兵權大半在其手中,朝中權貴也多仰其鼻息,蓮法宗攻擊臨郢之際,紛紛勸說你兄長招他進京勤王,你兄長無甚主見,真的讓他上京,他進京後兵圍王宮,迫你兄長禪位於太子,接著又以太子昏懦之名廢了太子,改立你年僅五歲的小侄兒為王。」

紫玉跌坐於椅內,半晌無言。曾強大的陳國之衰弱,看來是無法避免之事了。這數年來她與藍橋為李均盡心效力,原本想在有朝一日能借李均之力振興陳國,看來這一日終究來臨,而且來得太快了。

「我兄長……我兄長如今可好?」

「卓天老闆特意令人打探了這一消息,那柳光並未害你兄長,只是將他幽在冷宮之中,日日令之縱情淫樂,看來是想以酒色慢慢折磨死你兄長,以免自己有弒上之名。」俞升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被稱作老闆的原「當壚」酒樓的主人卓天,如今已是和平軍中執掌情報的要員,原本居於此位的趙顯與王爾雷則被李均送進太學去學習去了,二人曾為此闖入李均營帳中說這是送他們去「坐牢」,李均哈哈大笑,與二人痛飲一番後又將二人送了回去。如此每隔一段時日二人便會來找李均,而李均卻總是將二人灌醉後送回太學,習慣之後二人也樂得清閒,反正太學之中人人皆知二人與李均稱兄道弟,都敬畏三分,因此也任由他們。

俞升剛剛接到了這個關於陳國政變之訊,卓天掌情報之後,除非是絕密情報只單獨向李均與鳳九天匯報,其餘都令文書抄寫成數十份分發和平軍中重要文武。俞升判斷,李均與鳳九天會馬上召開軍事會議討論此事。

但預期之中的軍事會議卻遲遲未開,李均接到卓天的報告之後只略看一眼便將之束之高閣,鳳九天也是如此。俞升等百思不得其解之際,李均卻領著紀蘇、墨蓉邀鳳九天與魏展一起去出海釣魚去了。

「哇,好大的魚!」紀蘇滿臉喜色地道,李均輕輕一揮漁竿,一條長長的鰻魚正在半空中跳躍。

「別吵,我的魚也上釣了!」墨蓉噓了聲,然後一扯釣竿,但什麼也沒有扯上來。

「提竿提早了,便會一場空。」鳳九天呵呵一笑,別有深意地道。

「確實如此,秋高魚肥,如果因為性子太急讓上釣的魚跑了,那可不是件有趣的事。」李均同樣一語雙關。

紀蘇與墨蓉聽不出二人語中的深意,但陪釣的魏展卻明白。他有另有所指地道:「可是眼見魚兒上釣,若是靜坐不動那魚兒便會吞了餌逃走。」

「餌大,魚兒貪嘴,可沒那麼容易逃走。」李均重新裝好魚餌,將釣竿拋入水中。狂瀾城的捕魚業,這幾年迅速發展起來,夷人的大海船往往攜巨網入深海中去捕大魚,而在近海垂釣者,都是如他們這般志不在魚的人。

時值金秋,位於神洲中部偏北,氣侯冬暖夏熱的狂瀾城,雖然因海風的關係,並不是非常炎熱,但在這十月天裡位於露天,仍能感覺到驕陽的淫威。因此眾人都在舷板之側安上了華蓋,特別是紀蘇與墨蓉,二者雖然並非足不出戶的深閨之女,也不願讓自己在太陽底下變黑。

魏展深深吸了口略帶海腥味的空氣,舒展舒展自己因端坐良久而有些麻木的肢體,心中充滿著一片祥和之感。正是因為這兩年來習慣了和平的生活,因此向來主張用兵謹慎的他,也會出言提醒李均,要抓住柳光專權之機再次出兵陳國。和平日久,人便會洩殆,況且這兩年多時日裡,除去屠龍子雲與倭賊在海上開了幾仗外,精銳勇悍的和平軍只能以打發毛賊流寇為軍事行動,再如此下去,戰鬥力只怕會大幅度下降。

「以統領之意,何時為最佳時期?」魏展不再用隱語相詢。

鳳九天也偏過頭來,饒有興趣地盯著李均。李均微微笑道:「我們來垂釣,雖說志不在魚,但魏先生卻提起兵戎之事,未免太煞風景,今日回去後當罰先生三杯。」

魏展揚眉一笑,李均話語中並沒有真正責怪的意思。比之於那裝作胸懷寬大的舊主薛謙,在李均帳下他基本上是可以暢所欲言,因此他又道:「今晚回去後罰我六杯我也要問,統領以為何時可以出兵?」

李均盯著海中的浮標,緩了片刻,忽然問道:「魏先生以為,柳光為何不直接篡奪王位?」

「柳光非一般志大才疏的野心家可比,他雖欲奪陳國,但我以為終其一生也未必會自居王位。」魏展不假思索地道,「其原因不外有內外二者,在外洪國與陳國世仇,蘇國對陳國亦無好感,南方恆國雖然已經為復國的淮國侵奪了大半江山自顧無暇,卻也不會任由自己的棄臣柳光身登大寶。加之中行、白國等小柄,素與陳國有隙,柳光若自立為王,他們必定聯軍來攻,重演二十年前諸國圍攻蘇國一幕。在內蓮法宗雖然屢遭挫敗,但仍據有陳國三分之一國土,這為柳光心腹之患;陳國百姓雖對裴矩無甚好感,但忠奸好惡之心人皆有之,廢立之事已令民心動搖,若是再自行登基只怕多數百姓會棄柳光投蓮法宗;另外我余州名義上仍為陳國藩鎮,和平軍威名遠播,李統領名動四荒,統領一日不死,柳光一日便不敢奪位。十之八九,柳光欲窮自己餘生之力,為後世子孫打下基業,奪位稱孤之事,在他如今權傾陳國之時不過多此一舉。」

「正是如此,柳光一日不滅蓮法宗,一日便不會大舉攻我余州。況且他挾天子以令天下,名份上我們並不佔優,輕易出兵陳國,只怕會提前引發與柳光之戰,我自認為,此時尚不具備與柳光決生死之力。」李均連連點頭,魏展的分析與他自己的分析大多不謀而合。

「況且,我軍之志,豈只在陳國!」李均緊接著的一句話讓紀蘇與墨蓉也豎起耳朵聽了起來。「四海之內,皆以為我與柳光之戰迫在眉睫,我偏不與之戰。出兵是要出兵,但兵法有云『攻其不備』,柳光做下如此大事,豈會不防備我?他之所以棄陳國東部十一城不取,將之拱手送與蓮法宗,目的無非是在他與我之間形成一條隔離帶罷了。他對我,也是有所顧忌,因此以奇兵攻之,只能自取滅亡。」

「那統領所指出兵,是出兵向何處?」魏展目光炯炯,臉上露出燦爛的笑來,這年近四十的男子笑起來,倒笑孩子般。

「蘇國。」李均一揮手,又是一條大魚被他拉了上來,他的臉上除了微微的笑意,並沒有別的表情,似乎只不過在說:「又釣上一條」那麼簡單。

「好計!」魏展幾乎是叫了出來,對和平軍而言,柳光實為一強敵,對於柳光來講也是如此,因此二者都有意無意讓蓮法宗居於二者之間,從而形成一條緩衝擊。如今柳光謀劃大業四面臨敵,李均若不能抓住這時機,突破余州這區區一隅,等柳光平定四方之後再揮師東向,缺乏戰略縱深的余州便會危如懸卵。自余州能攻之地,陸地上唯有陳國與蘇國,所不同之處在於,蘇國與余州之間尚隔著戎人的穹廬草原,蘇國對戎人的擄掠雖有防備,但對於大規模常人軍隊的侵襲,則缺乏準備。況且,和平軍的海軍亦可協同參戰,如果能奪取蘇國一國,或者只是奪取蘇國南部富饒的平原地帶,那和平軍不唯擁有第二個重要基地,而且在日後與柳光的爭鬥之中,便可從東北與東兩面對陳國形成半圍之勢。

「只是,一則蘇國此時欲與柳光為難,我們去攻蘇國只怕反助了柳光一臂之力,二則柳光不會坐視我們壯大而不顧,三則我們攻打蘇國,名不正言不順,百姓不服之下難以立足。」魏展讚了聲後立刻便指出李均計劃中的漏洞。

李均緩緩道:「第三點先生請放心,我們並非名不正言不順,我李均原為蘇國陸帥舊將,為陸帥復仇、清除蘇國奸臣之檄文一下,蘇國百姓即便不起兵響應,也絕不會與我為難。第一點與第二點正有關係,柳光若是陷於周圍諸國圍攻之下,權衡利害我為他分擔蘇國這一強敵他高興還來不及,況且,他也無暇越過蓮法宗來顧我。」

「此話怎講?」魏展奇怪地問道。

「柳光有不臣之心,我們早已清楚,先生也不是曾提醒過我麼。因此,我早令魯原周遊諸國,只等柳光行廢立之事便組織聯軍討伐他。各國都懷吞併之志,再加上魯原辯才之煸風點火,何愁柳光不四面烽火?」說到這裡,李均冷笑一下,又道:「這正是柳光當初對付我之計,我反用來對付他,看他如何招架吧。」

「說了這麼久,你們的魚都跑了。」鳳九天一直未吭聲,此時卻慢慢地道,言語中大有幸災樂禍之意,然後就是紀蘇與墨蓉「啊」的叫聲。

……

蘇國雲陽郡、夢澤郡、丹淵郡三郡,為其南部與陳國、戎人接壤的戰略要地,其中雲陽與穹廬草原接壤,雖然是氣侯溫暖的南方,卻也不乏英勇剽悍的豪傑,民風也極為尚武,好私鬥而惡清談。逞勇鬥狠者往往是武斷鄉曲的豪俠,而懦弱者則是為鄰人瞧不起的軟貨。此地向來為蘇國阻擋戎人侵擾的屏障,或是好大喜功的蘇國將領進攻戎人的跳板。每每戎人與蘇國戰端一起,這裡便兵禍連接,盜匪橫行。當年陸翔擊破的戎人鐵騎,便是突破了此處防線而長驅直入蘇國腹地的。

時任雲陽郡守的董成,是陸翔死後蘇國中湧現出的一名名將。三年前他來雲陽之後,練兵講武,嚴禁民間私鬥,民有爭訟者令其家勇武者於官方擂台上搏擊,在不傷人命之下勝者,往往於判決中處於有利地位,這樣讓原本非法的民間私鬥變成了合法的競賽,由官方監督之下死傷也少了許多,而且又沒有違背鄉里好武的風氣,一時間修練武藝成了百姓人家的生活必需,民間的戰鬥力也就大大增強。雖然戎人因為與余州和睦因此將主力都移向雲陽,但在董成的指揮下,戎人也沒有沾上多大便宜,雙方戰了兩場之後便基本穩定下來,反正戎人能與余州公平交易之下本也無心再去掠奪,而董成的夢想一如陸翔是恢復北方為嵐國侵奪的領土,也無意在這英勇的馬上民族中尋找自己的戰功。

由於在夢澤、丹淵兩郡集結了十萬大軍,雲陽除了留下必需兵力之外,大部分士兵也都被調往這兩郡。對於朝庭棄北方被佔領的土地而不顧,卻去尋找與陸翔齊名的陳國權臣柳光的晦氣,董成先後上書三次表示反對,但收了魯原帶去的大筆賄賂的臣相吳恕則將這三封奏折留下不呈,對於這陸翔死後仍不知好歹的董成,看來只是貶至邊遠州郡還是不夠的。

「將軍何必煩惱,可是戎人那又有異動不成?」董夫人孫氏,出身大家名門,年方二十,嫁與這三十有餘的董成是五年前陸翔身亡之時的事情,每每董成問及為何會下嫁給他一個隨時會戰死沙場年齡又大上十餘歲的男子之時,夫人便會神情肅然地道:「妾嫁與君,是希望嫁與一個可能像陸翔般死去的英雄,如此君於泉下不朽,妾與子孫亦可久享哀榮。」董成聽了哈哈大笑,此話經幕僚家人傳出之後,孫氏夫人的氣概一時傳為美談。

董成拍了拍妻子紅酥酥的手,輕輕歎了聲:「戎人雖然並無異動,但君上卻欲攻陳國。捨嵐國這仇敵不顧去攻友邦,只恐我國要禍生於內了。」

孫夫人沉吟良久,眉宇間也露出憂色,緩緩道:「妾雖女流,亦知國事之輕重。戎人只需一安撫之郡守便可,原本無需將軍為此雲陽郡守。陳國柳光專權乃陳國內務,雖然柳光日久必不利於我大蘇,但終究是遠憂。唯有嵐國,蠶食鯨吞之志無一日不存,實為我心腹之患,向者有陸翔拒之,陸翔之後蘇國攻破吳陰長驅直入,若非將軍等奮力血戰,只怕我大蘇已亡。朝中大老重臣,坐視奸臣專權誤國,難道還比不上我一個女子有見識?」

董成苦笑著將年輕的妻子攬入懷中,從她嬌柔的身軀中可以感覺此時妻子的心中有著怒火在燃燒。他道:「朝中大老重臣若是有你之見識,如何會讓陸翔含冤而死?天下百姓,談及此事,莫不切齒痛恨於吳恕夫妻,而怪朝中竟無一人敢替陸翔伸冤者。這些大老重臣日日擔憂的,原不像我愛妻那般是國事,而是自己何日昇遷何時增俸,是何處田宅便宜何處珍寶稀奇。」

孫夫人閉上眼,在丈夫的懷裡她可以感受到山一般的堅定與可靠,覺得所有的煩惱,自己的丈夫都一定可以解決。她滿足地歎了口氣,得夫如是,何為憾也。

董成忽然輕輕推了她一下,她依依不捨地從董成懷中起身,將略有些散亂的青絲整了整,這時聽得衛兵在書房外低聲道:「稟郡守,有探馬來報。」

「何事?」董成來到公堂之上,虎目炯炯望著探馬。

「草原上的戎人似有異動,各部人馬都在向雲陽集結,小人不敢殆慢,因此來報。」

「是嗎,莫非忽雷汗得知我國將興兵,故此欲乘機攻掠?」董成在心中自語,嘴裡卻道:「辛苦了,你先下去領賞,接著再探!」

「忽雷汗又想做什麼了?」董成緊皺眉頭,將目光投向深幽的看不見的遠方,那秋高馬肥,風吹草低的大草原之上,忽雷汗這戎人的首領,是不是又蠢蠢欲動?算自上一次開戰而今,已經快兩年時日了。

「戎人騎兵善於機動作戰,這數年來我令各縣高牆危壘,雖然如今兵力上略有些不足,但用堅壁清野之策便可讓他無功而返,在他擄掠不得前進無路之際,我再乘機掩殺,忽雷汗此次想撿便宜的如意算盤,只怕要偷雞不成蝕把米了。」董成心中冷冷一笑,接著傳令各縣搶收糧食,將城外百姓移入城內。

並非董成警惕心不強,而確實是他絕未想到,真正想要攻擊雲陽郡的,是隔著穹廬草原的李均。董成是位出色的軍事家,卻並非一個傑出的戰略家,他能見到的只不過是和平軍與柳光的夙怨,卻沒有想到李均會利用柳光無暇顧及之時而乘機尋找較弱的敵人進行攻擊。

「真的不要我同你一起去嗎?」墨蓉頗有些不滿地搖著頭,黑亮的長髮隨著她頭的搖擺而飛舞,她身後的神器公輸錘與她嬌小的身軀相比,顯得極為沉重,但她仍輕盈自若地站在李均面前。

「不必了,此戰你們盡避放心。」李均按捺住去撫摸她秀髮的衝動,看了英姿勃發的紀蘇一眼,很膽顯,墨蓉的話也是她想問的。

論起來紀蘇若是隨自己出戰,以她的絕技軍略,當可成為獨當一面的統帥,但若是攜她遠征,墨蓉心中又會如何作想?李均在心中苦笑,自己搖擺於這兩個女子之中,再拖延下去也不是辦法。況且那日俞升與自己徹夜長談,別的未打動他,唯獨那一句「你要兩個可憐可敬的女子為了你而誤了終身不成」讓他怦然一震,自己二十五了,總以為年紀尚不算老大,卻沒有想過墨蓉與紀蘇與自己年齡相若,在女子之中,她們已經不能再算年輕了。

「你二人要好好相處。」不知為何,李均鬼使神差般對二人交待,「我在前方作戰,後方軍政,就要全靠你們與鳳先生了。」

墨蓉與紀蘇對視一眼,李均這好好相處一句在於心中有鬼的她們來說可是別有深意。她們卻不知俞升根本未同李均談及二人與紫玉之言,只道李均已經知道那日的談話,因此都覺得有些羞澀難當。

李均撓了撓頭,一時間不知還要說什麼好,他眼珠亂珠,又不敢直視二人,臉上儘是前所未有的困惑與窘態。此時此侯,他心中分外想說出兩句溫柔體貼的話兒,但只覺得心中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因此抓耳撓腮了半晌,而墨蓉與紀蘇也等他那欲言又止的話兒等了半晌。終究魏展調度好軍馬前來催促他起身,李均這才擠出一句話來:「你們兩都要保重。」

等了半日便是這樣一句不知寒暖的客套話,墨蓉與紀蘇都垂下頭去,心中湧起無限失望。墨蓉盯著自己的腳尖看了會兒,忽然對魏展道:「魏先生,我有事要拜託你,你能否隨我來一下?」

魏展詫異地看了李均一眼,見李均也滿臉疑惑,忽然心中一動,隱約知道了墨蓉的意思,暗自咒罵自己不識時務,忙不迭地道:「墨姑娘有事情,盡避吩咐就是,魏展定然竭力相助。」

「我想打一樣器械,還缺些礦材,據我所知蘇國雲陽產這種礦材,我這就將礦材的樣本拿與先生看,請先生隨我來。」二人一面交談一面離去,只將李均與紀蘇留在了營帳之中。

悶了半晌,李均終於道:「紀……紀蘇妹子。」這是他第一次稱紀蘇妹子,二人雖然心底深處已經形成了某種微妙的情愫,但在一起總是吵架時要多於安靜時。

「嗯。」紀蘇也不像暨往般與李均抬槓,低低應了聲,手指頭輕輕擰著自己的衣角,目光飄飄忽忽在營帳內游移。

李均見這營帳中無人,忽然大著膽子去拉住紀蘇的手,但只是匆匆一握,他便如握住烙鐵般慌忙鬆開。「紀蘇妹子,謝謝二字我就不說了,此去最多一年半載我便會回來,那時,那時……」

紀蘇一雙妙目此時卻不知往哪擱才好,臉上也是一陣發燒,心中如小鹿亂撞,只等李均說出下面的話兒,但李均那時了半天,墨蓉的眼睛又浮現在他腦中,他終於道:「那時我與妹子再次交手,妹子可別不堪一擊,那就是妹子偷懶了。」

一股酸酸辣辣的感覺自鼻樑處升起,紀蘇的眼圈有些紅了,自己盼望的豈是這樣的話語!她重重哼了聲,一甩衣袖便大步出了營帳,將李均一人扔在裡面,李均此時只恨自己嘴拙舌笨,在這情場之上,全然沒有戰場上般春風得意之功。

大軍的開拔並非輕易之事,兵法有云「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經過兩年的休養生息,余州不僅府庫充盈財力雄厚,而且久經訓練的兵馬也已有十萬之眾。李均將三萬人留下與各城城防兵一起鎮守,而帶著一萬輕騎、五千鐵騎與兩萬鐵甲、三萬五千輕甲步兵出征。不唯規模上較之上次出征陳國要大,軍士的裝備也甚為整齊,像白國、中行國這般的小柄,舉全國之兵力也不過如此。

軍隊的規模越大,也就意味著後勤補濟的難度越大,李均令銀虎城城主司馬輝管理此事。司馬輝在余州世家望族追隨彭遠程叛亂中雖略有猶疑,但最終還是站在李均這一方,而且牽制住了江潤群等的兵力,為人又頗為謹慎,因此李均這次委之以重任。他也果然不負李均所望,糧草調度,井井有條。不唯如此,他尚且向李均進言,僅通過穹廬草原補濟,因為草原位於高原之上,運送起來雖有墨蓉研製的木牛流馬,卻也容易損耗拖延。初期攻打雲陽尚可無慮,但如果突入了蘇國腹地,這漫長的補濟就必需另尋他法了。

「因此,攻破雲陽之後,請統領不必急於切入蘇國腹地,而是攻打滄海郡,奪得滄海郡良港溪州城,那樣便可利用我余州海上優勢進行補濟。」他如是進言,正與李均、魏展的戰略意圖相合,李均大為寬心,笑道:「吃飯之事,有你司馬在,我李均便高枕無憂了。」

雖然心中也覺得極為不捨,但大軍開拔之後,李均便沒有回一下頭,沒有再望那兩雙殷切的眼睛。此行雖然勝算極大,對手之中應當沒有柳光這般可怕的人物,蘇國士兵的戰力自己也極為熟悉,但若不懷有不勝則亡的信念,只是一昧回頭看這平安祥和的余州,那就意味著十成輸了九成。

對士兵與余州百姓,李均一直以出兵陳國為名進行戰備,而且指出此次出征不走上次自大谷城往會昌去的路,而是經過銀虎城繞道前往會昌,在會昌也大張旗鼓地進行准行,因此士兵與百姓都以為此行目的仍是陳國。

大軍在銀虎城略一休整便繼續出發,李均與他的近衛鐵騎當先開道,走著走著熟悉道路的士兵便覺得不對,有軍官前來問道:「統領,有家在此處的士兵說這條路是通往穹廬草原的,並非通往會昌之路,往會昌應是走西南那條。」

「放心,我們沒有走錯!」李均哈哈大笑,士兵都被瞞住了,那麼混入余州的細作探馬自然也會被瞞住。他一指北方,大聲道:「眾將士聽著,我們此次征討的敵人不在西方,而是在北方,是在穹廬草原的那一頭,是那冤殺了陸翔陸帥的昏君奸臣!」

眾將士先是一怔,然後暴發出雷鳴般的呼聲:「討伐昏君,誅殺奸臣,為陸帥復仇!」

𣁾平軍的中級將領中,相當一部分都是自原來陸翔無敵軍中轉過來的,而李均兵法師承陸翔更是人人皆知之事,更重要的是,陸翔這個名字,在神洲幾乎家喻戶曉,不亞於軍神在世,即便是與他交戰多年的敵國嵐國百姓,也對他敬愛有加,因此李均此時打出為陸翔復仇的旗號,讓原本有些困惑的將士都覺得精神大振。

當董成再次得探馬之報,說進入雲陽境內的不像是戎人的鐵騎,而是一支以步兵為主騎兵為輔的龐大部隊之時,董成立刻明白了:「是余州的李均!他來為陸帥復仇了!」

丙然,董成派往京城求援的密使剛剛出去,李均派來的使者便抵達城下,守軍將他帶了過來。

「你是何人,見了本郡守何敢不下跪?」董成原本不是如此刻板之人,但見了來使那氣宇軒昂似乎目中無物的樣子,讓他不由得生出給他個下馬威的念頭。

「在下郭雲飛,向郡守行禮原是應當。」郭雲飛聽了董成之語微微一笑,真地屈膝行了個大禮,自從彭遠程敗亡他被迫降了李均之後,他自覺是無恥之人,因此旁人講究的一些禮儀尊嚴,他卻一概不以為然。李均正是見他能屈能伸,因此將他從余陽城城主主之位調入軍中為軍中使臣。

董成見他如此外強中乾,心中原本對李均的估計不由得減了一分,用這樣無能之輩為使,莫非李均帳下真的缺乏有才之人?若是如此,李均一人再強也可怕不到哪去。

「李均帳下,儘是如你這般人物麼?」一個幕僚深明董成心意,故意問道。

「哦,李統領帳下,有萬夫莫膽之勇的猛將百名,有經天緯地之才的謀士千位。像區區之輩,不過是一小吏罷了。」

「那就是李均不會用人了,讓你這區區小吏作為使者,只怕會落得個命喪聲辱的下場。」那幕僚見郭雲飛行為雖有些猥瑣,言語中卻沒有破綻可尋,便進一步迫道。

「此公之言大錯,李統領深明用人之道,一向量才而用,處理大事便派有大才之人,處理小事便派小才之輩,至於處理可有可無之事,就會派像在下這般可有可無之人了。」郭雲飛慢慢地道,似乎一點都不著急。

「不必多說了,李均令你來,莫非是要用你之伶牙俐齒說動於我?」董成心中不快,這種嘴巴上的陣仗根本不能決定什麼,但這些文人儒士卻又總愛在嘴上爭個長短勝負。

「不敢,此來不過是替李統領轉達問侯之意。」郭雲飛道。

「是嗎,李均攻入故國,侵害百姓,只是為了來問侯一下我麼?他說了什麼?」

「李統領道,常聞郡守董將軍以陸帥為范,賢夫人亦有欲享哀榮之美談,因此派我來邀將軍會獵柳州,以奸臣之頭為杯,以奸臣之心為餚,共謀一醉,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董成心中「登」一下,李均讓郭雲飛傳遞的說辭,本意並不在於勸降他,否則便不會如此自傲,李均敢於出此狂言,自然是因為不將自己這雲陽郡守放在眼中。這並不讓他覺得惱怒,相反敵人若是輕視自己,自己應格外示弱以驕敵。令他心中激盪不安的是,李均將這次攻擊的矛頭,直指朝中奸相吳恕,這對於蘇國的百姓將士而言,是極有誘惑力的。即便是自己,若非立志象陸翔般忠貞不貳,只怕也會被這誘惑所動搖。

「請回復李統領。」董成言語中分外客氣,甚至還向郭雲飛拱手行了一禮,「李統領身負陸帥兵法神機,縱橫天下萬里而無人能敵。統領之命,我董成原當遵從,但想那陸帥寧死也不懷貳心,統領身為陸帥弟子,也應忠心如此方能慰陸帥在天之靈。朝中有奸臣,我願與統領聯名上奏朝廷,必讓宵小服法群奸隱退,何必輕言刀兵兄弟相殘,以致於親痛仇快。」

冰雲飛微微一笑,李均讓他來行攻心之策,而董成則還借他之口反攻李均之心,看來攻入蘇國,並沒有那麼簡單,李均又要面臨一個難纏的對手了。

……

呂無病騎著匹駿馬,看著這前後浩浩蕩蕩的隊伍,心中既是興奮又有些擔憂。

若說戰爭之中,有人不畏懼死亡那是絕不可能的。初次上陣便斬下敵人五十餘首績的呂無病也不例外,但在這畏懼之外,還有更強烈的興奮與勇氣在支持他。他向沉靜無語默然前行的李均望了一眼,那興奮是一個戰士面臨一場大戰時自然而然的心理,那勇氣則是來自於對這個年長不了幾歲的統領的信任與崇敬。

蘇國原本是呂無病故國,但出身貧寒世代為奴的他,若不是被雷魂從家中帶走,只怕如今仍就是「披甲人之奴」,雖然有著一身好武藝,最終也不能改變這命運。念及此處,他悄悄伸手摸了摸自己右額那淡淡的烙印,這是「披甲人之奴」的標誌。這個終身也磨滅不了的痕跡,如果在其他軍地方,將是恥辱的標記,但李均初次見時,只是微微一笑:「有這個更好,證明我們和平軍不管出身高低,只要自己有本事便可以為將帥之才!」

戰陣嚴密如林。在經過幾次小規模的接觸戰之後,和平軍已經挺進到距雲陽首府不過六十里處的一座關隘「瓦口關」,關隘的兩側是連綿上百里的小山,依著地勢,歷代雲陽守將不斷增高關隘城牆,使得這瓦口關甚至比周圍的山嶺還顯高大巍峨。厚實的磚牆將如潮水般湧來的戎人一次又一次擋在身下,千年以為穹廬草原上的無數勇士成了這瓦口關下的纍纍白骨。董成探明李均兵力遠較其多,因此選擇了這擁有地利之便的瓦口關作為大戰的場所。

「兵力果然無法展開。」呂無病側過頭見,只見李均似乎在喃喃自語。

「這個董成果然如雲飛所言,是個難得的將才。」魏展是唯一不肯身頂盔戴甲之人,旁人多次勸他戰陣之中還是披掛一下好,他卻哈哈一笑:「若是敵人殺到我面前來了,我便是穿著李統領的赤龍盔甲拿著他那八十一斤的大鐵戟又有何用?」

李均心中怦然一動,魏展是他從敵人牢中得到的出色謀士,如果這董成如魏展般能為他所用,那自己不啻於多出一隻臂膀。

他輕輕皺了下眉,轉過頭來在眾將臉上轉了一圈,然後道:「諸位以為當如何破關?」

他迴避了如何降伏董成這一問題,雙方對峙勝負未分之際,若是刻意要收服對手,只能讓自己用兵之時束手束腳。魏展自然明白這個道理,他也偏過頭去看眾將。

在和平軍中,以馬背上的軍事會議的形式討論戰術問題,向來是一個傳統。

「進攻,自然是強攻!」藍橋虎目炯炯,他雖然在墨蓉、紀蘇與紫玉的玩笑中是「傻瓜」一樣的,但在戰場之中他卻是一員猛不可當的勇將。雖然因為在戰術運用上有差距而無法獨當一面,不過以之為鋒銳攻破敵陣卻正好合用。

孟遠則搖了搖頭:「正面強攻代價太大,我看不如用巧,我軍騎兵精銳,用於攻城非其所長,當發揮騎兵的優勢,繞自瓦口關之後斷其退路,如此敵軍軍心必散。」

「不可,敵將董成用蘇國名將,士卒深受其恩意欲效死,如斷其退路,則必然使之做困獸之鬥。我看要破此城,還需正面攻打。」郭雲飛道。

「無病,你看當如何是好?」李均微笑著轉向無病,呂無病年齡是和平軍將領中最為幼小的,為日後長久計,這樣的年輕人還需多鍛煉的好。他心中如此作想之時,全然忘了即便是在年輕人居多的和平軍中,他自己的年齡也全然算不得年長。

在眾人目光注視之下,呂無病心中怦怦跳著,臉上也泛起紅暈。「我不知道,統領說如何打就如何打吧!」

眾人都笑了起來,孟遠道:「郭先生言之有理,若只是單純斷敵後路,敵軍必拚死力戰,不過我還未放棄,可將騎兵繞於敵後的意圖改變一下,不斷其退路而斷其糧路,再如何拚死,若是沒有了糧食仍就會潰敗。」

「也不成,我軍遠道而來,兵力眾多,補給比之瓦口關之敵更為困難。於我軍而言,利於速戰卻不利於持久,況且若是騎兵繞自敵後,若能短時間內擊潰敵軍倒還罷了,若是拖延下去,敵軍援軍趕來,那敵後騎兵後而要被包圍。」方鳳儀挺直高大的身軀,在馬上挪動了一下。得知李均欲出兵的消息後,他主動請纓,因此也暫時離開了會昌城主之位。

「正是。」魏展點頭道:「方將軍所言極是,我軍利於速決而不利於久戰,統領之意如何?」

「我也贊同方兄與魏先生之計,不過略有變更。」李均微微展眉,似乎將一個小小的困難解決了般,他道:「孟遠、無病領五千輕騎自東繞道瓦口關之後,只要截斷敵人糧道便可,若是敵人援軍趕來立刻撤回,沿途不必掩飾,要讓董成自己去判斷我軍用意。藍橋、方鳳儀,你二人各領兵一支佔據瓦口關左右兩座山嶺,其餘眾將,便與我一起穩守大營,等待董成出戰。」

「董成會出戰?」孟遠驚訝地問道。

「這要看董成究竟有幾分將才了,若是我,便會出戰。」李均揚眉笑道:「因為我左右有你們這些謀士將才,即便戰況不利你們也能為我挽回局勢,至於董成,他帳下有你們這般的人物嗎?」

眾文武都不禁一振,李均雖然沒有直接說出讚揚之意,但借比較雙方將領已經暗示他們,此戰勝負已經決定了,唯一的問題便是如何取得這勝利果實而已。

俯撐著城垛向下觀望的董成此時雙眉緊鎖,他也知道這時自己面露憂色對於己軍士氣極不利,但眼見和平軍軍容之盛,若是毫無表情更會讓將士們惶恐不安。

「十倍於我……」他約摸估計了和平軍的數量,關中守軍不足萬人,這是在主力被抽調至夢澤丹淵兩郡之後,他能集結的最多兵力。蘇國歷來實行實內而虛外之政,中央京都柳州附近駐軍多達數十萬,而地方兵力則顯單薄,便是陸翔鼎盛之時,轄下無敵軍也不過三五萬人而已。當初開國之君立下這等規矩,原意是防止地方上的武將割據自立,但隨著時間推移,其不能應付突發事件的弱點也一再暴露,但蘇國的一批元老大臣抱定「祖宗之法不可變」的態度,明知是錯,也要將錯就錯。

董成此刻考慮的,是如何破解李均的攻擊。兵法有云「十圍五攻,敵可戰矣」,如今和平軍十倍於己,如果按正統戰術來看,必定會圍困住自己,哪怕只是日日騷擾,也足以令關中士兵疲憊崩潰。

「探馬,速去探明李均是否分兵繞道我軍身後。」想到這裡,董成心中一沉,和平軍與戎人關係甚密,有著一紙盟約之事,他也有耳聞,既是如此,那和平軍的騎兵便不愁沒有駿馬,若是李均發揮騎兵速度上的優勢,繞道到自己身後,採取圍攻之策,那自己該如何應付?

正沉吟間,和平軍營寨東側柵門大開,旌旗招展之下,清一色的騎兵隊掀起遮天蔽日的煙塵,秋風捲著這塵土一直瀰漫過來,兩軍陣前成了一片黃塵的海洋。

「果然不出我所料!」董成心中雪亮,這支騎兵的去向無需探馬來報他便知曉。

但兵力上捉襟見肘令他有千計萬計卻仍無計可施。

「將軍,乘敵營混亂之際,何不出城突襲?」幕僚臉色有些發白,雖然提出的是個大膽的建議,但從他那臉上卻看不出絲毫膽氣來。

董成拍著城垛,若有所思地打著節拍。幕僚之意他很明白,己方士兵軍了敵軍聲勢便已氣沮,若不能乘敵立足未穩之時突襲以壯軍威,兩軍對峙起來於己不利。

但突襲可能取得預期的成果麼?董成苦笑道:「這我也想過,但如今欲突襲,至少有三者不利我,其一風向吹向我方,這麼大的風塵,我軍若是出關連眼睛都無法睜開,還談如何作戰?兵法云『逆風不戰』便是言此;其二你看敵營之中煙塵雖大,旌旗卻絲毫不亂,可見敵將治軍甚嚴,調動之際必然有所防備,此去突襲只怕正中敵將下懷;其三,敵軍出營者為輕騎,靈活機動,若是這輕騎出營是詐,待我軍出擊後突然切回來斷我軍回關之路,那時突襲部隊能否活著回來尚是疑問,遑論建立奇功?」

其實最大原因董成並未說出來,那便是兵力上的絕對劣勢。姑且不論雙方在將帥上的差距,單七萬對一萬這懸殊的兵力優勢,便足以讓董成不敢輕舉妄動了。

「將軍快看!」正沉吟間,副將忽然呼道,手指著和平軍營寨,那騎兵掀起的煙塵已經逐漸消散,兩支和平軍隊伍以雙龍出水之勢展現在瓦口關前,雖說適才騎兵行走時蹄聲馬嘶比較嘈雜,但這約麼兩萬人的部隊從營寨中列隊直至出營,竟然讓關上守軍無所查覺,其訓練有素,可想而知。

那獻計突襲的幕僚神色大沮,若是董成依他之言開關出擊,必然給這兩支和平軍左右包抄,陷入殺戮的鐵鉗之中。董成只是瞄了他一眼,此時他根本無心也無暇去教導幕僚,這兩支和平軍的來意,他是再清楚不過了。

「舉旗,示意兩座山上的我軍注意防備,傳我將令下去,令騎兵作好出關衝擊的準備!」雖然心中緊張,但他傳令下去仍條理分明,聲音中有著沉穩如山的感覺,令聽者覺得有所依靠而不致驚惶失措。

「是!」傳令兵應聲而去。董城手死死抓住城垛,探身望去。這兩支和平軍出營時雖然迅捷無聲但出得營後則完全不然,呼喝之聲地動山搖,暴雷一般的吶喊聲震徹九天,單是這氣勢,便足以讓膽小些的士兵棄甲而逃了。

董成收回視線,盼顧左右,只現自己的偏副幕僚面如土色,關上的將士雖然紋絲未動,但神態之間明顯氣勢衰竭。

「夫戰,氣勢也。」他在心中默默念著這千年來流傳下的兵法古訓,此時此刻,李均已經成功地在氣勢上壓制住己方,此時交手,只需一擊,那兩側山崗之上的士兵便會潰散欲逃入瓦口關中避死,若是如此,則己方失去了致高點與關外據點,不再有犄角之勢,而李均則能無視這高聳的關口城牆,可以在山崗上見自己虛實。若是如此,戰場的主動權盡喪於敵手。

「激勵士氣,讓那山崗之上的守軍知道我與他們同在一起,這是不一觸即潰的唯一方法。」心念電轉之間,他忽然解下身上的鎧甲,褪下上衣,赤袒著上身,拔出了寶劍。

周圍將士都吃驚地望著他,董成一向沉穩嚴正,便是天氣炎熱的夏季,他也從未如此在士兵面前袒胸露乳,如今大敵當前,他卻如此,莫非是被敵軍氣勢嚇得如此?

董成卻全然未注意周圍的目光,他凝神盯著迅速逼近山崗的和平軍,待和平軍開始衝上山坡,氣力稍洩的那一剎那,董成猛然狂呼道:「擊鼓!喊殺!」

眾將士先是一怔,但立即反應過來,「咚咚」的戰鼓掀起排山倒海的聲浪,瓦口關上下喊殺聲在那一瞬間甚至壓倒了人數眾多的和平軍,董成一挺身軀,站在了那城垛之間,以劍觸著城垛的巨石,目光如電,神色卻凜然。在眾軍士的呼喊聲中,和平軍掀起的塵土環繞之下,他站於雄關之上,豪氣沖天,宛若天神。

關外山崗上的守軍與攻擊中的和平軍,都被瓦口關上瞬間傳出的巨響所震動,絕大多數人本能地扭過頭來向關頭望去,只見一片淡黃的煙塵之中,身軀偉岸的一員武將,赤裸著上身拄劍站在城垛上,他冷電般的眸子即便是數百步之外也令人心寒。

「好漢子!」方鳳儀只是短短一瞥,便將董成氣勢如虹的身影映在心中,這樣的身影看得久了,會讓士兵以為在與神為敵,難免挫傷士氣。因此他吼道:「眾將士,隨我來!」

在董成凜凜威儀之下原本有些遲疑的和平軍眼見主將身先士卒,親冒矢石衝在最前,精神都是一振。兩軍交戰,士氣為先,軍之士氣,在於將帥。董成以自己的異常之舉激得己方士兵暫時忘記了生死之事,而方鳳儀則不甘勢弱,奮勇之下令和平軍這一路將士從董成帶來的震憾中恢復過來。

「將才可用!」李均騎在嘯月飛霜之上,捻著唇際的短鬚讚道。

「是鳳儀將才可用,還是董成將才可用?」魏展輕搖紙扇,看似隨意地問道。

「先生以為呢?」李均沒有回答,微笑反問道,這數萬人的戰場之前,二人彷彿覺得是在狂瀾城的釣魚船上般悠閒自若。

魏展也沒有回答,與李均對視一眼後二人都大笑起來,再回過頭去,戰場中已經開始流血了。

方鳳儀身先士卒之下,他主攻的西方山崗上的守軍先沉不住氣,亂石滾木沿著陡峭的山坡山洪暴發般洶湧而下,方鳳儀左手執盾遮擋著流矢,一面藉著樹木、山石躲閃這死亡的洪流,一面繼續向山崗上衝去。他身後的和平軍將士,雖有躲閃不及而被擊中以致腦漿迸裂筋斷骨折者,但沒有得到他的命令,竟然只是以地形為掩護而毫不還擊。

因為方鳳儀尚在守軍殺傷力最大的範圍之外便引發了敵軍的第一輪攻擊,在第一輪攻擊暫歇而第二輪攻擊暫時尚未開始之時,方鳳儀領著和平軍已經接近到敵軍壁壘不足百步的地方!

「再近些!」方鳳儀心中暗道,貓起腰縮在盾後回頭望了望,自己的部下跟隨得甚緊,雖然在敵人的攻擊之下有些人已經掛綵甚至陣亡,但精神上仍舊昂揚,暫時無需擔憂士氣的問題。

「將軍,反擊吧?」見他回望,將士們渴望地請求道。

「隨我來!」方鳳儀沒有回答,而是第二次喊出了「隨我來」這三字,身為一軍之將尚且如此,麾下戰士又有何懼,因此他領著的這支部隊再次發出高昂的吶喊。

眼見敵人幾乎近在眼前,而且發出如此高昂的吶喊,山崗之上的守軍在還未瞄準之下,慌忙發出了第二撥滾木擂石與箭雨。這山崗地勢陡峭崎嶇,地形較為複雜,確實不利於和平軍衝擊,但相應的也為和平軍提供了不少掩體,因此這第二撥攻擊,對於和平軍的傷害仍就不大。若非地勢狹窄,方鳳儀的萬人隊無法展開,和平軍的傷亡會更少一些。

但人的體能終究有限,披盔戴甲之下爬這山崗,始終以衝刺之速進行顯然而不可能,雖然方鳳儀已經近到距敵營壘僅五十步之遙,此刻他也覺得胸中發悶,有些喘不過氣來,那些將士們自然更不好受了。

「只差一點!」方鳳儀一瞬間胸中波濤洶湧,在李均未調動的情況下,他主動請纓來蘇國作戰,原因既是渴望通過在戰場上立功來一展自己勇武才智,也是為了避嫌。前次出征陳國之時,余州本土出身的將官,除去銀虎、狂瀾與雷鳴三城外大多背叛,因此雖然李均沒有說什麼,像方鳳儀這樣最終仍是選擇了效忠李均的將士心中都有些隱隱不安。此次李均再次親征,他在前線出身入死而自己卻在余州歌舞聲平,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況且有彭遠程留守於後起兵叛亂的前鑒,因此方鳳儀才領著部曲子弟來到這裡,在他心中推測,郭雲飛之所以也參與此次征伐,用意只怕與他大同小異。既是來了,又被李均委以重任,若是無功而返,豈不殆笑大方!

「隨我來!」方鳳儀第三次喝出了這三字,此時他聲音都嘶啞起來,這三聲「隨我來」讓他自此在和平軍中有了「方三隨」或「三隨將軍」的渾名。

「殺——」緊接著,他發出了攻擊的命令,憋悶已久的和平軍弩矢齊發,密如驟雨,在這不足五十步的距離之內,弩矢的殺傷力極大,而守著這山崗的蘇國軍隊雖然有地利之優,但終究不過千人,在這強矢勁弩的壓迫之下,只能將身軀掩藏在壁壘之後,偶爾作出盲目的反擊。

第三章武威

「西方山崗危機!」

幕僚半是驚恐半是震動地呼喊,他原本也是經慣陣戰的,並非初上戰場的雛兒,但在他並非短暫的戰爭生涯中,尚未見過一支如同方鳳儀領著的和平軍這般勇猛而又狡黠的部隊。敵人人數上的優勢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敵人並不倚仗這人數上的優勢實行人海戰術。在他心中原本足夠讓和平軍攻上半日的西方山崗第一層壁壘,敵人只是一個衝刺便已經接近了,而且在接近過程中並未受到嚴重的打擊。

赤著上身拄劍而立的董成微微哼了聲,這個時侯大驚小怪,豈非長敵之氣滅己之威!

「無妨,旗手,傳令西側山崗,退至第二道壁壘!」

城頭的旗手將手中天藍色的大旗搖了三搖,西側山崗上的守軍這次總算見著了主將之令,他們在方鳳儀即將撲上前的一剎那,紛紛退走。放棄一道壁壘,對於士氣雖然略有損失,但總比被和平軍衝上來發揮人數上的優勢一擊全殲要強。而且,藏身於壁壘之後的守軍畢竟比和平軍體力上要略強一些,在短兵相接前便可甩開和平軍,重新獲得居高臨下的優勢。

推倒木柵欄構成的壁壘之後,和平軍能做的便只有用弩箭將跑得慢的敵軍射殺。西方山崗上和平軍由於方鳳儀奮不顧身而取得的優勢,只不過因為守軍的退卻而又平衡起來。

「進退之間,倒也是訓練有素,先生認為呢?」李均臉色依舊平靜,戰術上的變化向來難以在他臉上找到反應,以今日之情來看,這場戰鬥的最終勝利者應該是他,除非他犯下不可原諒的錯誤。

「確實如統領所言,且看看方鳳儀又將如何應付。東側為何僵持不下,方鳳儀攻下了一處壁壘,藍橋為何還在那兒猶豫不前?」

魏展的話讓李均微微一笑:「他在等我之令,他雖然勇猛,卻非魯莽,有時還有些小心過甚了。楊振飛!」

「在!」他身後一騎精神大振,應聲而出。這員叫楊振飛的戰將,乃是一年前自嵐國慕名來投的豪傑,只因在家鄉為人打抱不平殺了豪門子弟而流落四方,在聽說和平軍李均登台拜士之後認為李均胸有大志而趕來投靠。李均雖然優禮有加,但因為一直休養生息,所以對他的軍略才幹還未在實戰中證明。現在李均提他的名字,便是要用他了。

「你領本部五千人去替下方鳳儀,他們衝刺雖然不久,但這山崗之上極耗體力,不可以疲憊而損我將士!」

「是!」李均不是用他替下裹足不前的藍橋,讓楊振飛略有些意外,但只要有仗打,是攻西方山崗還是攻東方山崗對他而言還是一樣的。因此他回首向本部人一招手,五千由輕步兵、鐵甲步兵與士卒混編而成的軍隊齊步前行,雖然在萬軍之中,這五千人的步子仍如同一人邁出般,整齊而有序。而其餘各部將士,則彷彿沒有見到般,仍神懷肅然。

對於李均換下方鳳儀之令,魏展揚了一下眉,但便未就此多言。他道:「這兩年來日夜操練,今日方得見之成效,有軍如此,天下任可縱橫了。」

李均哈哈大笑:「正是,以往在無敵軍中,陸帥治軍更是嚴整無彼,後來我和平軍忙於流竄,訓練得自然少了,再後來和平軍與傭兵為伍,雖說也取其之長補我之短,長了不少本領,但始終未正規化,這實為一件憾事。兩年來我心無旁慮,再有先生等全力相助,今日和平軍總算略具雛形了。」

「唔,方鳳儀下來了。」魏展點點頭,忽然插上一句道,前方山崗之腰,方鳳儀似乎與楊振飛略有爭持,但還是退了下來。

「為何要將我換下來!」方鳳儀雙眸怒睜,緊盯著李均,毫不客氣地質問道。「我軍破敵壁壘,士氣正旺,此時正可乘勝追擊,一舉攻破敵人剩餘壁壘,你為何派人換我貽誤戰機?」

「因為我還要你活著。」李均面色平和,一句話令方鳳儀吃了一驚。

「此話怎講?」

「先前你身先士卒,以自己氣勢壓住敵軍,因此方能讓敵人慌亂而措手不及。如今敵軍已經鎮定下來,知道依那城頭將令行事,我觀你似乎仍欲逞勇而攻,未能攻破敵陣事小,若是將你這般將才折於此處,我便是殺盡此關中守軍又如何能補償?」

李均之語讓方鳳儀頭腦徹底冷靜下來。正如李均所言,勇力並不足以倚恃,他方才能突破敵之壁壘也有僥倖成份在其中,如今敵軍實力並未因第一層壁壘失守而受損,而他麾下將士方才衝刺之間體力大耗,確實不宜接著憑氣力去奪第二處山寨。

「末將明白了!」方鳳儀深深行了個注目禮,以他的軍略將才,原本不應想不到這一點,開始只是被立功之心沖暈了頭罷了。他那萬人隊也都被替換了下來,回歸到本陣之中。

這裡調動也落入城頭董成眼中,他神色未變,目光卻閃爍不定。兵法雲臨戰陣則不易將,李均卻違之而行,在初戰小勝便用另一支部隊替代先頭的部隊,不知他究竟是何意。方纔那敵將如此勇猛,應是李均帳下虎將,本來正想設計殺之以揚軍威,李均這反兵法而行之策,卻讓自己的打算落了個空。難道,那個李均在敵軍之中也能窺測到自己的心意?當年陸帥戰無不勝,據說便是能如兵法所言「料敵先機」,李均莫非真的得傳衣缽,也有此神技?

「不可胡思亂想。」董成猛然從思忖中驚醒,如今不是想些這樣無聊的傳聞之時,必需要破敵才是。他側首向東面山崗望去,和平軍攻打東面山崗的部隊依舊裹足不前,似乎主將有些怯懦,李均為何不換下此將?

戰鼓再度激響起來,新換上西側山崗的楊振飛手執雙斧,濃眉一擰,殺氣讓他周圍的部下都為之心中一跳。

「大家聽到方才下去的人說什麼嗎?」楊振飛問道。

「沒有。」和平軍經過這兩年整頓,軍紀極嚴,平時雖然上下不禁,但在戰陣之中時號令森明嚴,方纔如果有人膽敢出言報怨立刻會被軍法處治,因此方鳳儀也只是略一凝滯便不得不下山去質問李均。

「不!」揚振飛雙斧輕輕交擊,道:「我聽到了,他們嘴裡沒說,心裡卻在嘀咕,說咱們全是撿便宜的,那好吧,咱們就讓他們看看,咱們到底是不是撿便宜的!」

眾將士神色一凜,方鳳儀領軍攻破了第一道壁壘之後被他們換下,若是他們心中也會如此嘀咕。如今主攻的是他們,倘使不能攻下敵人下一道山寨壁壘,便是活著回去也會被譏嘲得抬不起頭來。在以軍功戰績誇耀於人盛行的和平軍與狂瀾城中,若是被人以此譏嘲,確實生不如死。

「不用多說了,楊將軍,攻吧!」部下的大聲請戰讓楊振飛嘿嘿笑了起來,他忽然將雙斧放在地上,自後腰掏出個酒葫蘆,打開蓋子放在鼻前深深嗅了下,然後將酒葫蘆一舉:「攻下瓦口關,痛飲三百杯,現在不是喝的時侯!」

「攻下瓦口關,痛飲三百杯!」士兵都呼了起來,楊振飛麾下羌人極眾,羌人性喜烈酒,力大無窮,但生性較為平和,並不非常愛戰鬥,若是激起他們狂興,他們個個都是以一當百的無敵勇士。如今楊振飛先教之以恥,再誘之以榮,讓這些平和的羌人戰士身上的血也開始沸騰起來。

「攻!攻!攻!」楊振飛連吼三聲,到最後聲音撕裂長空,他雙手舉斧當先衝了出去,但羌人身高腿長,動作雖然遲緩了些,卻也未曾落在他身後。

「羌人!發狂了的羌人!」即便是董成此時心中也禁不住登地狂跳了下,千餘狂化了的羌人戰士,在於羌人數量迅速減少的這個時期裡,是極有震懾力的戰鬥力。即便是一個萬人隊在這千餘羌人面前只怕也弱不禁風,而且羌人的體力與耐力較之常人更為深厚,李均以他們為第二撥攻擊的主力,想必是利用他們的優勢來攻擊經過一輪衝鋒並失去一道壁壘的守軍。

「無計可施了……」見到這千餘為沉重的鐵甲所包裹,卻依舊步履矯健的羌人戰隊,董成也不由得覺得自己已難以為續。若是兵力棄足,以厚實的陣勢或可阻他們一阻,但如今兵力上的劣勢讓他實在是無法再施計了。

羌人像一道墨色的牆般推上了山崗。第一道壁壘與第二道壁壘間的地勢,原本就沒有第一道壁壘與道路間那麼陡峭,羌人的推進速度並不快,但卻不是守軍射出的箭矢能阻擋的,即便不是身被鐵甲,這樣的弓箭能否射破羌人不亞於鐵石的肌體也是問題。

至於滾木擂石,因為地勢的影響威力也不算大,羌人動作有些笨拙,但力量上的強大足以彌補這一缺撼了。

「轟!」一聲,一個靠近柵欄壁壘的羌人便沒有象常人那樣想辦法去翻過去,對於他沉重的身軀而方翻過這柵欄實在太困難,他只是用手中的巨盾去撞擊那柵欄。柵欄搖了幾搖,設置的時侯士兵並未偷懶,因此柵欄沒有被撞倒。

「轟!轟!轟!」更多的羌人戰士嚎叫著常人無法明白的語句,用巨盾、大斧、鐵錘、重棒攻擊著柵欄。即便是石牆只怕也無法禁住這樣的攻擊,躲在柵欄之後的守軍心膽俱碎地看著自己的防線被突破,被擊碎。

「啊!」一個羌人伸出左手抓住守軍刺來的長矛,咬牙用力,單手將那守軍連人帶矛舉了起來。守軍發出淒厲的叫聲,卻忘記放手鬆開矛柄,或者是將這矛當作自己的最後防具。那羌人一擲,這個守軍與他的矛一起被擲在身旁一個同伴身上,兩人一上一下倒在地上,還沒有爬起來,一隻沉重的腳便踏上他們身上。強大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從那隻腳上傳來,他們只覺得這座山崗似乎整個兒壓了上來,便骨裂髒碎,再無生機。

「退至第三道壁壘。」董成低低地說,然後又大聲重複了一遍。傳令的旗手慌忙搖旗。事實上即便不傳令,守軍也開始敗退了。大家都明白,退到最後,仍舊是被這群羌人攻破的命運,但在危急之中,逃得一時便算一時。

「果然大規模用上了羌人,我曾見過陸帥的表章,便有厚待羌夷諸族以為我用之句,李均果然大規模用上羌人,我軍中雖然也有十餘羌人,如何能抵得住這麼多敵軍?」

董成心中忐忑,雖然未顯露於形,卻也讓他自己大吃一驚。今日甫一接戰,他便處處下風,雖然也鬥智鬥勇,卻仍難以支撐。

「會不會有法師?」他忽然想起,在陸翔的那份表章之中,曾提到要重視法術在大規模戰爭中之用,如若李均除去擁有頗俱將才的屬下、勇猛的羌人,還擁有形成規模且可運用於實戰中的法師部隊,那麼這天下還有誰能阻擋他?

「令東側山崗向下佯作攻擊,以牽制李均,使之不能向西側增兵。」雖然明知可能徒勞,董成仍不得不下了這個命令,如果眼睜睜見著李均利用西側已形成的敗潰之勢乘勝追擊而不顧,那身為主帥者還有何面目見拚死而戰的將士?況且,東側的李均部隊一直裹足不前,想來領兵之將若非膽怯便是無能,如果在佯沖之中發覺敵人破綻,如兵法云「化假為真」也有可能。

但東側守軍的佯攻反而激怒了藍橋,他一直虛張聲勢不曾以全力攻擊,便是在等李均的具體指令。如今李均換下了西側的方鳳儀,對於東側的他卻不聞不問,這讓本來就少有機變的他有些奇怪。正遲疑間,那東側的敵軍卻向下衝了過來。

「是以為我好欺負吧,是想搶我的名聲功績吧!」他開始咆哮起來,那些隨著他眼見西方兩支部隊都立了戰功的部下們更是嚷嚷著求戰。「師父說過,有人想同你過意不去,那你就要同他過意不去!」藍橋巨劍在半空中一閃,「膽敢與我過意不去者,哼哼,衝!」

他雖然遇事缺乏機變,但驢脾氣若是上來了便無論如何也不肯罷休。於是,正在關注西側潰局的董成忽然聽到東線發出的呼喊聲第一次超過了西線!

只見原本向山崗之下佯沖的守軍,被一股紅色的人流迎面逆擊,一員敵將手中巨劍在秋日陽光下閃著暗藍色的寒光,當先領著這紅色的狂流以瀑布倒懸之勢直衝而上。那守軍下攻原本是虛,但衝至一半時忽然遇上敵人以如此聲勢反攻,便按董成事先的佈置回頭欲退回壁壘之中。可是下山容易上山難,下山之時他們可憑借居高臨下的優勢,上山之時他們便與和平軍同樣要爬坡了。而且他們氣勢已衰,奔跑的速度便難以快捷,和平軍則積蓄已久一舉暴動,正好追上個首尾相連。

「要糟了!」董成渾身冷汗,即便是他臉上不動聲色,但身上的汗水卻瞞不住部下。

原來主攻東側的敵軍之前並非無能怯懦,而是隱忍不發!這員敵將恐怕比西側兩員敵將加起來還要可怕!兵法云「扮豬吃虎」者便如是也!此時此刻,他心中仍舊未忘記在兵法中一一對證李均的用人用兵之道,但他對藍橋的推測,前後都與事實不符,藍橋既非怯懦無能,也非扮豬吃虎,只不過他生性如此而已。李均熟知他個性,固此能用之,董成不知他個性,因此藍橋便成了他敗局的致命一擊。

東側山崗上的崩潰,比西側的崩潰還要來得迅猛。藍橋的狂野攻擊,根本沒有人能夠抵擋得住,極善技擊之道的他,雙手揮舞著巨劍,在亂軍之中如入無人之境,劍尖、劍鋒、劍鍔、劍柄,在他手中無一處不是殺人的利刃;肩、肘、膝、腿,在他身上無一不是敗敵的武器。他經行之處,血,像小溪般彙集在一起,沿著山麓慢慢淌了下來。

幕僚心驚膽戰地看著這可怖的屠殺,不知何時董成已經從城頭上消失,他再出現時已經盔甲整齊,站在大開的瓦口關城門之下。

「如今之計,只有突襲李均主寨,讓他主軍後退這一途了。兵法云『敗中取勝需兵行險著』,不如此不足以扭轉敗局。如今李均注意力定然也在那兩側山崗之上,我突然出擊,如能得手尚可全身而退,如果兵敗,不過一死而已。反正兩座山崗失守,這瓦口關也難保,不過是遲死早死罷了!」他心中如此抉斷,因此領著這八百騎兵突然從關中殺出!

在這道路之中,騎兵奔行極速。八百騎兵如同一枝利箭,直射向李均所在的主軍。

「你果然來了!」李均對此,早已經預料了,如果換了他,此時也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不,還有另一條路,但此人以陸翔為其楷模,那另一條路,是不會輕易走的,至少是不會拋棄這關外山崗之上殘存的千餘守軍而走的。

「愚忠之夫啊。」李均心念電轉,但瞬間驚覺:「我為何會如此批評以陸帥為楷模之人,莫非我心中深處,也是如此批評陸帥的?」

……

風越來越大,自穹廬草原上刮來的南風,與自海邊刮來的東風不同,帶著草原上秋天那特有的肅殺之氣。

八百騎兵以董成為箭尖,破開這風,直突向李均主陣。一千尺!八百尺!六百尺!四百尺!眼中所測大致距離在急速縮短,而被突擊的對象似乎尚無反應,既不見驚惶失措,也不見劍拔弩張,只是靜靜的有如黑夜般的沉立。

「三百尺!」董成心中大喜,若是八百騎突入敵軍主寨,無需擊潰敵軍,也無需殺死李均,只要自己部下齊聲吶喊「殺了李均啦」,和平軍必然軍心大亂,兵法云「三軍奪帥」者是也。

就在這時,李均低沉卻清晰有力的聲音似乎在耳跡響起:「不要放箭,活捉董成!」

「刷」!李均身後,一面赤龍戰旗突然展開,在南風之中左右搖擺,數萬和平軍都高聲狂喊起來:「殺!」

數萬人的聲浪彙集在一起,即便是晴天霹靂也無法與之相比。五千鐵甲重騎在那一瞬間出陣,在李均與眾將身側形成專克鋒矢之陣的雁行陣。馬上鐵甲騎兵手中拿的是沉重的長槍,這長槍比普通長槍還要長上一尺,槍尖在陽光下閃著星星的光芒,宛若毒蛇在陰暗中窺探的目光。

「不好!」看著如牆如林的敵陣,董成立即明白,自己這兵行險招又失敗了。如今唯有一途,便是戰死在此,讓妻子如其所願享有哀榮。只是,她這次執意要來瓦口關觀戰,自己戰死之後,和平軍能放過她麼?

英雄氣短,兒女情長。這兒女情懷只在他心中閃了一閃,便被他拋開。「為國捐軀,豈顧妻子?」董成橫起長槊,這片刻間,距敵陣不過百尺了!

鐵甲騎兵也開始衝刺起來。因為身被重甲,又不是力大無比羌人,因上馬上的戰士都必需倚恃馬力才能穿著如此沉重的戰甲。而馬背負著如此重負,身上也披著鏈子甲,衝起來自然沒有輕騎那麼迅速,也不可能同輕騎去比較耐力,但在這短途的衝刺之中,因為鐵甲帶來的厚重感,給予敵人的壓力更勝於輕騎。

即便是山中猛虎,也拿渾身被甲的刺蝟無能為力,況且這只刺蝟比起老虎的個頭還要大上許多。董成一擺槊,絕望地呼道:「不勝,則死!」

「不勝,則死!」這八百輕騎都是追隨他日久的老部下,雖然明知是死路一條,卻仍舊緊緊跟隨。剎時之間,八百快騎凝成的鋒銳殺意,化作有形般破開南風,直突入和平軍鐵甲騎兵陣之中,即便是隔著三層戰士,李均也感覺到這讓他熱血沸騰的殺氣!

就在兩軍交接的一剎那,李均微微一皺眉,厚實的鐵甲騎兵,竟然給敵軍區區八百人衝出一道裂縫來!

董成長槊在身前上下翻飛,鐵甲騎兵伸來的長槍,被他的槊激盪之下紛紛向左右擺開,運作沉重的戰士剛回過手來欲再次攻擊,董成的槊已經從他盔甲關節連縫之處刺入,將他挑落馬下。失去了馬力支持,在身上鐵甲重壓之下,戰士起身都為困難,更何況搏殺,只得眼睜睜看著敵人後面的騎手跟上來,馬蹄重重踏在自己身上的鏈甲之上,將那鐵甲都踩得變形,胸口傳來劇烈的疼痛,想來已經不免。

「殺!」董成連挑落數員敵人,再回頭之時,發現跟隨身後的只有五十餘騎,絕大多數已經被一片鐵甲的海洋所隔開,馬嘶鳴聲裡,不時有淒涼的叫聲與沉重的落地聲傳來,他那雷霆般的突襲,在敵人厚實的陣勢之中,收效並不很大。

被隔開了的守軍見不著主帥,心中大恐之下,原先鼓起的鬥志便動搖,鐵甲騎兵的雁行之陣已經合攏而成包圍之勢,他們雖然做困獸之鬥,卻覺得筋酥骨軟難以堅持。

兩側山崗之上的激戰正酣,那裡的戰事比之這正面更為吃緊,守軍明明見了下面的危機,卻無力來支援。原本互為犄角之勢的防守陣勢,因為兵力上的不足而被和平軍分割,等待他們的,似乎只有敗陣一途了。

正這時,瓦口關上忽然傳來擂鼓之聲。原本關注著關前的激戰,擂鼓的士兵都停下了手,如今不知何人從一個士兵手中奪過鼓槌,在那關頭最大的一面鼓上用力敲了起來。

「咚!咚!咚!」正陷於包圍之中的董成聽得這鼓聲有異,偷眼向關頭一瞧,心中一時間熱血沸騰,只覺得全身上下都有了力氣。

「殺下去,擊破敵陣!」

那擂鼓之人尖聲呼喝,關上的士兵訝然回望,只見孫夫人一身戎裝,英氣逼人。她那原本溫和纖麗的臉上如今全是剛毅之色,雙眸之中似乎要燃燒起來。她奮力地擊鼓,其餘擊鼓的士兵也追隨著她全力擊鼓起來,瓦口關上,鼓聲如雷,殺聲動天。

「殺!擊破敵陣!」關中士兵奮然也衝了出來,潮水般湧向正在纏鬥的戰場。瓦口關前土勢狹隘,原本不利於大軍擺開,和平軍的鐵甲騎兵出戰之後便已經將之塞得滿滿,因此這數千步兵從關中衝了出來,一時間在第一線上雙方兵力倒似乎相差無幾了。

董成眼見心愛的妻子親臨戰陣為己軍鼓勁,不由得全身有如火焚,一股怨氣自他那槊上施發散開來,將和平軍鐵甲騎兵紛紛擊落於馬上。

「李均,拿命來!」他也不管周圍還有沒有部下,拚力向前突進,李均已經近在咫尺了!

「噹!」他伸出的槊被人用大刀擋了一下,那橫刀擋住他者大叫一聲,連人帶馬都退了幾步。

「死!」董成暫時移開目標,此人在李均身前,若不擊破他,如何能殺著李均?於是他的槊毒蛇般尋隙而進,緊跟著刺向那將的咽喉。

那將回手不及,眼看要被一槊穿喉,旁邊一桿槍又橫生而出,撥開董成的槊。

「唐兄,你欠我一命了!」救了他的人撥開董成之槊,嘴中一面說道,槍法卻絕不停留,一氣之下十餘式連環而出,罡氣四溢之下,董成也不得不回槊防守。

「羅氏的閃電連環槍法!」董成心中暗自一動,這人槍法迅捷如電,連綿不絕,乍看起來每一擊似乎都沒有多少力氣,但自己撥擋之時從那槍上傳來的力道來看每一擊都有雷霆萬鈞之勢,這定是蘇國槍法世家羅氏的閃電連環槍!

「羅家小兒,看我破你!」能將閃電連環槍使得這個地步的,定然是羅家的嫡傳,沒想到一向以身許國的羅氏子孫,也出了個投靠李均與本國為敵的人!董成心中憤怒,忽然大吼一聲,長槊以比對方還要快上數倍之速,直刺而出。

這一槊是他全力而出,再也沒有在李均面前保留實力的顧忌,李均在二十步之外看得分明,神情不由得一凜,羅氏閃電連環槍法太快,快得連出手的人自己都無法控制,快是其長處也是其弱處。他曾與這名為羅毅的部將交過手,深知只要有人熟悉羅氏槍法的招數,提前將兵器侯在那兒,羅毅便會自己撞上去。而董成此時槊尖便刺向羅毅下一招的必經之處!

但他人尚在三十步之外,即便嘯月飛霜之速,也不可能趕在羅毅下一招之前救他,心念電轉之下,果然羅毅這一槍直撞而出,臂膀正好撞在董成槊上,被刺了個透穿!

羅毅啊呀一聲,拋槍便欲回頭,董成心中恨他叛國,一夾馬背,槊再次揮出,刺向羅毅後心。先前為羅毅所救的唐朋大刀一擺,為羅毅架開這槊。

「你還我了……」羅毅回首正見著這一幕,胳膊上的巨痛今他絲絲吸著冷氣,汗水與血泉水般湧出,但他嘴中仍不肯停,以極快的速度道。

「快回後陣中去,羅毅!」李均輕輕催促了一下嘯月飛霜,深知其意的愛馬小跑著向前移動,戰場中的人仰馬嘶讓它似乎也興奮起來,不停打著響鼻。魏展擺了擺紙扇,在左手上敲了兩下,但還是苦笑著搖了搖頭,未將勸李均不可輕身涉險的話語說出來。

董成連著三槊,將唐朋逼退,正欲乘機殺之,一股強烈的近乎無法抗拒的壓力已經將他罩住。他舉目一看,那頭盔著名的赤龍頭盔的李均,便近在眼前。

強敵的出現並未讓董成感到畏懼,相反,他覺得身體內的血更加洶湧,似乎極為渴望與李均的生死一戰。

「著!」他大吼著挺槊便刺,李均大戟一旋,沉重的戟身在他手中舞得輕若無物,兩件兵器相交發出刺耳的金鐵之鳴。董成渾身震了一下,再看李均連臉色都未變上一變,當年在陸翔帳下李均與另一勇將孟遠並稱「陸門雙鋒」,有人甚至以為這二人在戰陣之上已經接近陸翔,成為蘇國第二第三的武者,如今看來,果然名不虛傳。

不是三招兩式可以解決的了。董成心中微微焦急,他突擊而出,原本是為瞭解兩側山崗之危,撼和平軍之陣,如今來看,目的並未達到。自己再是悍勇,終究不可能敵過這千軍萬馬,李均若是抽身退入營陣之中,自己再欲殺他便難如登天,只有片刻的機會!

他用眼角餘光掃了一下周圍,和平軍將士已經開始圍了過來,「兵法雲,一擊不中,全身謀退。如今當其時也。」他暗自想,決意在三招內搏殺李均,若是不能殺了李均,便得另覓他途了。方才決死戰陣中的勇氣,在和平軍將士強大的壓力面前,也不由微微動搖。

李均並未從他臉上看出心情的微妙變化,戟尖左右一擺,這沉重的戟幻化出如森如林的光影,攪出的風聲隱隱如悶雷般,在這極短的空間內,能發出如此氣勢,照理說戟上由靈力轉化而出的罡氣,應凌厲無比,但董成卻未從李均的招式中感受到罡氣的壓力。

這讓董成更為驚心,長槊斜挑,從李均的戟影中間如電般探進去,漫天的戟影組成的壁障卻沒有擋住他的槊,他的槊順利地自戟影中間穿入,有如靈蛇入穴。但讓他覺得恐懼的是,他的槊與其說是他刺入的,倒不如說是被李均旋起的戟的漩渦吸進去的,那槊彷彿不在他手中般,讓他無法控制。

兩匹馬此時一錯身,董成此時能做的便是借兩人遠離之機拚力收回槊。李均微微一哼,戟上的吸力突然消失,正用力間的董成由於力量撲空,在馬上搖了搖,幾乎摔了下來。自己發出的靈力全如數回擊在他的體內,讓他胸中一陣翻滾。

「讓!」他大吼一聲,將胸中的悶氣吐了出來,槊總算未曾失去,心念電轉之下靈機一動,於是他向和平軍陣容最密處猛突,將正撥轉馬頭的李均甩在了身後。

李均見他舍下自去突身後,心中略一疑惑,旋即明白,用力夾了一下馬腹,高喝道:「曾亮!」

董成傾全力以銳不可當之勢突入李均從騎之中,棄眾人於不顧,直奔那擎著赤龍戰旗的護騎將來。和平軍全軍,以這赤龍戰旗為耳目號令,若是奪過這旗,或者是斬下這旗,和平軍也必然自亂陣腳。眼看護旗將無法躲閃之際,李均的護衛隊長曾亮大呼道:「衝我來!」奮然躍馬上前,長槍直取董成心口。

董成雙眸一瞪,原本端正的臉變得煞氣四射,槊自下而上探出,格開了曾亮的長槍。曾亮這一阻擋,讓那護旗將得以全身而退,不必正面迎著他的鋒芒,也讓董成最後反敗為勝的希望破滅。

但董成緊接著又是一槊杵出,這一式鋒芒直指攔住他的曾亮,曾亮全力封格,仍舊無法擋開,哎呀一聲翻聲落於馬下,在地上滾了一滾,又迅速爬起,臉色變得蒼白。

身後鼓聲更急,那是嬌妻親自在為自己助威,若是此時退走,姑且不論能否全身而退,回去之後也必然為愛妻所不齒。陸翔是死在自己人之手,而自己得以死在國賊之手,也算有強過他的地方。瞬息間,董成戰死的決心又堅定下來。

「李均,我們來一決生死吧!」他回首大喊。

但冰冷的氣息已經罩住他後心,便是這片刻間的猶豫,李均的大戟已指住他後心。雖然甲冑上的護心鏡是青銅打磨的,但也不可能擋住李均的一擊。

冷汗如雨下,這已是他第二次流冷汗。第一次是在關頭指揮作戰,發現自己陷入絕境之時,第二次是在近身搏戰自己突入敵軍不但無功,而且陷入重圍。

「你還想與我決一生死嗎?」李均低沉地道。方纔他被董成之勇所感染,親身出戰,如今想來自己也頗為懊惱,自己原本不應與手下將領們去爭奪這搶關奪城斬將殺敵之功的。若非如此,董成又如何會有機會攻自己的護旗將,曾亮等又如何會幾乎戰死?

「……」董成心中產生了千萬個念頭,如今他才明白,逞一時之氣豪言壯語容易,在生死關頭抉擇卻難。他深深吸了口氣,壓制住內心深處的畏懼,坦然一笑:「死則死爾,何必多言?」

如若他求饒,心中深恨自己的李均沒準會立即殺之,但他此時猶能錚錚不屈,李均倒不由對他的好感又增了幾分。

「那就去死吧!」李均殺意一凝,大戟便送了出去,將董成自馬上挑落下來。

「你……」董成本已閉目等死,卻不料李均只是用戟挑著他的絆甲金絲,將他挑落在地。他爬起來怔怔看著李均,李均已將戟收了回去,冷冷盯著他,道:「我饒你一命,傳我將令,停止攻山,放兩側敵軍退走!」

董成雙眸怒睜,大口喘著氣,一半是因為在李均居高臨下睥睨世間的氣勢下,他不得不靠喘氣來平定自己的心跳,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不敢相信李均的話語。

「要殺便殺,我兵力不足,今日之敗勢在必然,你無需假仁假義來欺弄我!」

「假仁假義?」李均嘿嘿笑道,手中大戟收了回來,「我李均行事,要什麼仁義的幌子?念在你也是一條好漢,今日暫不殺你,你回去且整兵再戰,明日早餐後,我便再次攻打瓦口關。」

若是李均一戟將他刺死,董成心中還好受些,但李均既不殺他,也不逼降,只是讓他回去再戰,反倒讓董成狐疑不決。

「兵法雲欲擒故縱,莫非李均是用此計不曾?」他暗自心想,這一思索之下,那決死之心便消去了大半。

大抵人生決死之心,不過是逞一時之氣,如若冷靜之後,能有退路便決不會再自尋死路。董成此刻便是如此。

「無論李均是何詭計,我若能全身而退,必有回報之機。兵法云『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便是如此。」心中拿定主意,他再舉目看李均,只覺李均漆黑的眸子有如冷電,直透自己心腑,似乎已經看透了自己的心意。

「讓我的部下先退回關中,我最後走。」雖然心意已決,但董成卻並未急於回關,若是李均不殺他,也不必急於一時,多瞭解一下此人的想法,對於以後做戰更為有利。

「隨你所願。」李均嘿嘿冷笑,舉目向兩側山崗觀望去,兩側山崗上的戰鬥已經結束,董成能要回去的,不過是些殘兵而已。

「若是以為你今日放過我,我便會投誠獻關,那就大錯特錯了。」李均的不在意讓董成心中異常空虛,不知這對手沉靜如海的外表之下隱藏著何等的波濤,於是發言激道。

李均這才重新將目光轉在他面上,淡淡道:「無妨,若是你有機會,儘管殺我好了。」

帶著萬般的疑惑與不解,董成領著殘兵敗回瓦口關內。見得他生還,孫夫人提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但旋即又提起。

「將軍……」她見了見左右,欲言又止。

「不必多說,我並未降李均!」董成煩躁地擺手。自敵軍中安然得歸,部將們都用詫異的眼光看著他。在戰陣中雖然看得不真切,但眾人都依稀見到他被李均擊落,然後二人談了半晌,如果說他不曾答應李均什麼條件,李均便放他安然回關,任誰也難以置信。

董成感受到這種目光,但卻無法也不屑去為自己辯解。當年陸翔被置上莫須有之名而殺,天下人都以為其冤,若是自己此時被以叛逆之名而殺,天下人只怕都以為自己確實是降了李均,縱有千口萬舌,又如何能為自己辯解?

「李均啊李均,莫非你不僅是要在肉體上將我完全擊敗,還要是名譽上讓我徹底完蛋不成?」董成此刻從部下的目光中,似乎看到了李均的用意。

「明日晨,李均會再度攻打。」不顧部將們臉上的表情,他緩緩道,「你們以為這瓦口關還能守住麼?」

「李均再來攻時,我們兵微將寡,如何還能守住?」幕僚大著膽子道。

「正是,關外高地已失,犄角之勢已破,瓦口關雖然城高路險,但若李均派弓弩手於高地之上居高臨下射擊,只怕我軍難以防守。」

「李均軍中不僅有羌人,而且還有極擅弓箭的夷人,明日定然會讓夷人來射,那時我軍數面受敵,力不能支只有敗之一途。」

部下七嘴八舌地道,雖然大家有意未提及董成與李均談了什麼之事,但每人古怪的臉色,讓董成知道其實每人心中都在想,董成是否與李均達成了獻關協議。

「今日若非將軍,兩處高地上的我軍只怕一個也無法生還,如今出戰者六千人,生還者只有三千人,兵力減損三分之一,如何還能再戰下去?」

「其實……其實李均此次進軍並非興無名之師,朝中奸臣也確實需要有人懲治,若非他們我軍如何會只有這些許兵力?」一個部將大著膽子道。

董成瞪了他一眼,其餘部下都沉默了,推測他將作出的反應。捻住拳頭,指骨發出咯咯之聲,證明董成心中是非常激動的,半晌後,他歎了口氣,道:「休道你們,便是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李均會無條件放我走,如今他之計策我已經明白,他雖說沒有要我獻關,但卻逼得我只有棄關這一路可走了。」

眾將默然不語,只聽董成慢慢道:「兵法有云『天時、地利、人和』,如今天時不利於我,地利我失去大半,人和……李均放我生還,諸位是無法相信我的了,這人和,也算失去了,再戰,不過是驅諸位送死,甚至是逼軍士陣前倒戈,李均啊李均……」他最後聲音越還越小,幾近無聲。

「如統領所料,董成果然連夜退兵,瓦口關此時已經落入我軍之手。」

魏展輕搖紙扇,昨日李均在全勝之際突然放董成退走,讓諸軍將領極為不解,唯有他深表贊同。

「這關隘牆高路險,若是強攻,即便攻下我也要多損失數千精兵,放董成退走,讓他將士猜疑離心,此人用兵極為正統,又失去決死之心,只能退走擇地再戰。」李均看著這雄關如鐵,不由感歎。

「只怕還不等他擇地再戰,這失關之罪便有人要追究了吧。」魏展注目李均臉上,觀察他的神色,慢慢道。

「魏先生之意是……」

「董成用兵,雖然有些拘泥,但極難攻破,若是給他三萬人馬,今日想入瓦口關勢如登天。」魏展道,「既是如此,何不讓蘇國那昏君奸臣為我除此大患?」

「又是離間之計嗎,當初嵐國對陸帥的那一手,倒被我們學來了。」李均半是自嘲半是歎息地道,「自古以來,國之干城,極少有毀於敵軍之手,大多喪於內部。若是此次進軍大事得成,這蘇國的昏君奸臣將記首功。」

知道李均同意採納自己的計策了,魏展大喜:「那時請統領在柳州重賞他們便是。」

「是啊,是需重賞他們。」李均淡淡一笑,將目光投向北方,突破瓦口關這道險隘,後面是一成平川的雲陽,如若順利,三日之內他便可接收雲陽全境,除非那董成仍想做無謂的抵抗。

下一步當如何,他心中已有定論,接收雲陽事情並不急切,大軍隔著地勢高竣的穹廬草原,補給方是當務之急。

「傳急令給孟遠將軍,令他不必管其餘事情,直指滄海郡,奪取溪州城。再傳令給屠龍子雲,令他配合攻打溪州。」他低聲吩咐道。

魏展眉頭一擰,道:「且慢。」傳令兵便暫且侯著。

「如何?」李均詫然。

「孟遠輕騎孤軍深入,此時雲陽尚未完全落入我軍之手,萬一後方有個變故,只怕孟遠這五千人馬會有危險。」

魏展及時進言,讓李均微微吸了口氣,不知為何,自己對於身後的柳光仍有著顧慮,急於求得眼前之勝。

「先生所言極是。」他道,「令孟遠派探馬打探滄海郡虛實,暫且緩進,等我前去會合。」他估計,孟遠輕騎奔行極快,雖然繞道前往,也應比自己先抵達雲陽首府才是。若是趕得快,沒準可以在潰走的董成之先奪取雲陽郡,那時董成又會如何應付呢?這個想法,倒令他覺得有趣了。

「方鳳儀。」他想了想,如今雲陽門戶已開,東方的滄海郡將是下一個攻擊的目標,而西南方的丹淵、夢澤,有蘇國原為討伐陳國柳光而集結的十萬大軍,這十萬軍隊無論是數目還是素質上,都非以往遇著的敵人可相比,若不加以防備,只怕自己會落得個腹背受敵的下場。

「在。」方鳳儀低沉卻有力地應了聲。昨日在戰陣之上他頂撞李均,要是換了別的主帥只怕立刻身首異處,但李均卻恍若未覺。

「自雲陽去丹淵、夢澤,有一險隘,你看,在此處。」李均一點地圖,指向那名為風林渡之處。「這裡左有自穹廬草原綿延而來的山,右有風林河,扼雲陽往丹淵夢澤之咽喉,我給你兩萬人,你奪下此處好生鎮守,切不可貪攻進擊,如若失去這風林渡,我軍便有腹背受敵之憂,你切切記住了。」

「是!」方鳳儀一挺胸,李均沒有記他前嫌,反而讓他成為此次征討中第一個獨當一面之人,這讓他精神倍增。過了片刻,他低聲道:「昨日我貪功恃勇,統領不怪罪於我麼?」

「換了我是你,在當時之下,只怕也會貪功恃勇。」李均溫和一笑,「換了你是我,如今也會令我獨當一面。鳳儀,好自為之。」

方鳳儀離去之後,李均才正式進入瓦口關。此時先進入的探馬來報,關中糧食已盡,董成走時將所有糧草器械都銷毀,留給和平軍的實際上是座空空如也的保壘。

「原來如此,這董成倒真會給我們找麻煩,我已經知道他將去哪了。」李均哈哈笑道,似乎對此根本不在意。

「我也知道他去哪了。」魏展將紙扇收起來,指著東北方,「他只怕先我們一步去滄海郡了,此人雖然用兵正統而略有拘泥,但眼光與判斷力卻是不錯的。」

李均點頭道:「不錯,他越厲害,給我們造成的麻煩就越大。先生替我修書一封,讓如今在柳州的魯原,不惜財貨賄賂那奸賊,定要迫得董成失去兵權。」

雖然李均並未提及那個「奸賊」的名字,魏展也明白所指即害了陸翔的吳恕。那奸賊貪財好利,精於專營權謀之術,深得蘇王的賞識,居高位,食厚祿,卻不思為國盡忠為民請命,蘇王重用這等人物,雖然對百姓不利,但對李均的大業,卻是極為有利。

「要我緩緩進軍?」

孟遠聽了信使傳來的李均帥令,不由得怔了一下。蘇國向來以實內虛外守國,都城柳州有數十萬大軍團[www.khtxt.com小說下載網]團拱衛,但在邊遠州郡,多的兵力不過兩三萬,少的甚至只有數千人。如今突破瓦口關之後,再無險要關隘可以阻擋和平軍的前進,正是讓他輕騎縱橫馳騁之地,為何此時反而令他緩緩前行?

「正是,統領要將軍多派探馬打聽消息,特別要注意董成到了何處。統領估計他會在將軍前往滄海郡的途中設伏,請將軍謹慎行事。」

孟遠聽了哈哈大笑:「董成便是設了伏,又能奈我何?既是統領如此看重這董成,我便擒他來見統領就是。回報統領,就說我會小心,決不誤事的。」

信使見他似乎有意違令而行,心中一急,道:「將軍三思,不可逞一時勇氣而誤了大事。」

孟遠盯著信使半晌,又笑了起來:「你這小子,管好自己傳信之事便可了,不必多言,你回報統領,統領自然會明白我之心意。」

信使見無法改變孟遠心意,只得匆忙趕回。孟遠環視帳中諸將,他身材不高,帳中將領多半比他要高上一些,但在他面前卻無人有居高臨下的感覺。

「統領要我軍緩行,但如今敵軍門戶洞開,若是我軍不抓緊時機,乘勝而進的話,待敵軍調整過來,雖說此去並無險關危城,卻也總是麻煩,因此,我有意不顧統領軍令,全速進軍,諸位以為如何?」

眾將面面相覷,他們都知道李均用兵如神,十謀九中,如果違背李均帥令,姑且不談軍中違令者斬的軍紀,單單這戰敗的可能性,便讓他們噤聲無言。雖然孟遠與李均關係非同一般,卻也難以承擔這重責。

「自然,此事若是做得不謹慎,極易出現閃失。諸位放心,我決不會誤李統領之大事,而背百世之罵名。無病,你以為如何?」

他點名問及年輕的呂無病,與李均一樣,他似乎在這年輕的和平軍將領身上看到幾絲自己舊日的影子,那時他與李均便是如此追隨在陸翔身側的,而陸翔也是如此點撥他們。

「我……我不知道……」呂無病卻沒有孟遠與李均當年老兵油子的大膽,出身於「披甲者奴」的他,從小便被上下之別打上了深深烙印,這兩年來雖然和平軍內耳□目染,但在這正式場合中,他總是有些怯場。

「說吧,我看你若有所思,定然是有了主意,為何不說出來?」

「我以為……若是李統領不欲孟將軍進軍,只需令將軍暫緩便可,無需再加上一句多派探馬打聽董成消息。李統領對董成頗有顧忌,在清楚他下落之前,自然是不可輕進,若是能確切得知董成蹤跡,那又當如何?」說到此處,呂無病眼眸閃了閃,終於平視孟遠,「李統領沒有交待得知董成蹤跡後當如何,也就是允許孟將軍在知己知彼之下便宜行事。」

「正是如此。」孟遠重重一拍身前桌案,哈哈大笑道:「李統領與我相知多年,他用兵向來要求隨機應變,若是我們得知董成蹤跡而不相機行事,反而會受他責怪。無病,這打探董成下落之事,就由你負責,其餘諸將與我厲兵秣馬,準備出擊!」

董成自瓦口關退軍,仍有六千餘兵馬,這樣的兵力,退得又急之下,若是想讓人不發覺蹤跡,顯然是不可能的。呂無病只用了一日功夫,便知道他已退往滄海郡,果然棄雲陽而去保滄海了。

「他是想去據守溪州,以斷我軍海上運糧之路。」孟遠得知之後,做出了與李均相同的判斷,「令信使速報統領,我軍全速往滄海,至於後方之事,有統領傷腦筋便可。」

「快!」

「跟上!」

董成一面喝斥落伍的部下,一面緊鎖眉頭。車馬轔轔,雖然經過一日奮戰後連夜逃遁的將士已經疲憊,但他仍不得不驅使眾人奔命。好在平時他對士兵寬厚仁愛,因此士兵雖苦卻無怨言。

李均此次征伐,補給之難應甚於前次進軍陳國。穹廬草原上的戎人雖然與他同流,但那高原地勢便是阻礙他大規模補給的天險。他此次來,為求猝然一擊,所帶的糧草器械定然有限,以他之智,當然要想辦法彌補,最好的辦法便是奪取良港溪州,利用余州海運發達之優勢,用大海船進行運輸。

「既然給我窺破了你的用心,如何會讓你再次得逞?」董成咬了咬牙,但心中一想起與李均在戰陣中相遇時自己兩次冷汗直冒,便又覺少了幾分信心。

再看自己將士,雖然在與和平軍脫離接觸之後,他們總算相信自己並未投降,但這種已經動搖過了的信心,究竟能否在下次與和平軍的對壘中堅持住,還是一個疑問。況且,如按軍制,自己雖然統轄雲陽一郡軍政,對於滄海郡卻沒有管轄的權力,那滄海郡郡守代喜向來貪權好財,能否識得大體將滄海郡的兵馬調動事宜暫且委任於己,更是個傷腦筋的事情。

「為何還未見到代喜的使者?」在從瓦口關動身之前,董成便已修書一封給代喜,曉之已大局,動之以義理,算算時間,這封信那代喜應已經見過了,如果他當機立斷,使者也應返回了才是。

「稟大人。」探馬急馳而來,馬的口鼻處白沫直流,奔行時想來已經拼盡全力。

「何事?」董成心登地一下,此時傳來的消息,十之八九不會是什麼好事。他雖然全速撤出瓦口關,但偵騎四出,嚴密注意著和平軍的動向。

「稟大人!」探馬神色慌張,用手指著東南方:「在距此一百五十里處,有賊軍騎兵在活動。」

「賊軍騎兵!我知道了,定是李均先派出的那支輕騎吧,他們來得好快。可知他們目標何處?」

「從他們去向看,是前往溪州,以行程判斷,兩日後可以抵達。」探馬面有憂色,他們此行目的地是溪州,董成雖然不說他也看得出來。

「再探。」董成道,但旋即又道:「等等,你且換過一匹馬。」

那探馬走後,董成陷入深思之中。敵軍輕騎冒進,按理說應是半路截擊的好時機,但敵軍速度太過,以行程來算,恐怕與自己會同時抵達溪州,若是如此,自己根本趕不及在半路上攔他。那滄海郡守代喜,是否也派人偵知了敵軍動向?如今自己再派信使去傳信,只怕來不及了。

「兵法雲,得先機者吉。」無論如何,不可將先機拱手送與敵軍。自己敗給了李均尚可說是因兵力上的劣勢,若是此次再敗給李均部將,那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了。

「大家再緊一步,定要趕在賊軍之前抵達溪州,進了溪州便可與滄海守軍會合,便可以斷李均海運補給之心,如此李均大軍無法持久,必然不戰自敗了!」他高聲喊道,要振作將士,便要讓將士看到勝利的希望。

「是!」將士們固然疲憊,但聽了他之話後仍精神一振。唯有在一輛馬車中的孫夫人,悄悄掀開車上遮灰塵的簾子,略有些擔憂地望了自己丈夫的背影一眼。

「稟報將軍,信使回來了!」

奔行直到酉時才紮營休息,勉強進了晚餐之後,董成終於得到了派往滄海郡的信使回來的消息。

「如何,那代喜大人是如何回復的?」他急切地問信使。

「將軍……那代喜無禮之極,見了將軍之信,立刻撕得粉碎,還道將軍棄郡而逃,他將上奏朝庭治將軍之罪。」信使喘著氣道,臉上漲得通紅,想來在代喜那兒受了不少折辱。

「存亡之際,這代喜竟然如此目無大局?」董成憤慨之極,用力拍了下腰中劍柄。

「代喜已令滄海各地,沿途不得供給我軍糧草,將軍,大事去矣。」

「小人……小人……」董成喃喃地道,接著神色一變,「兵法雲,內患不平何以制外。這代喜妄顧大局,不識我退向滄海郡用意,如今只有一途了。來人,令莫子都來見我。」

叫莫子都的部將匆匆趕來,董成附耳低聲吩咐了幾聲,莫子都又匆匆離去,片刻後,帳外傳來馬嘶之聲,莫子都領著軍中所剩不過五百人的騎兵匆匆走了。

次日天未亮,董成便起程,這一日裡全軍趕得極快,沿途雖然無人供應糧草,但也無人阻撓。用了一日一夜功夫,董成終於見到溪州城的西側城牆了。

「總算及時趕到。」見了城牆之上飄著的仍是蘇國旗幟,而非那恐怖的赤龍戰旗,董成略舒緩了一下,但旋即皺眉。

「莫子都為何不來迎我?」他心中暗想,正這時,一騎從城中飛趕過來。

「將軍,請急速進城,南城城門已被賊軍所佔,莫副將正在竭力抵擋,請將軍急進!」

「來得好快!」沒有想到自己兼程趕來,仍然被和平軍趕上,兩軍走的不是同一條路,故此一軍進了西門,而另一軍則進了南門。

「子都兵少,如何能持久?」董成一夾戰馬,「諸軍將士,落後者斬,奮先者賞,衝!」

眼見主帥當先衝入城中,他帳下兵馬也都衝進城裡。溪州為蘇國一重要港城,論及商旅繁華,在蘇國僅次於都城柳州。滄海郡守軍數量也不算多,不過萬人左右,雖然聽說南方有戰事,但郡守代喜不曾料想僅四日功夫,敵軍便直抵溪州,因之除有六千人在城中外,多數散於各縣城。莫子都得董成之令,星夜趕入溪州,以急報之名誑得代喜接見,便將他拘禁起來,奪了他兵符大印,正交接時,卻不料孟遠後腳緊跟著趕來,一舉便衝開南門。莫子都調動本部人馬及溪州守軍在大街上與和平軍對峙,雙方往來衝殺,雖然兵力上莫子多略多,但卻禁不住和平軍的攻勢,已經步步撤退從南門處的街頭,已到退到城中。

董成進了城中,放眼放去,街道兩旁都是門戶緊閉,原本商旅往來的大街上,除去來回運送傷兵的馬車外什麼也沒有。耳聽得城中心處殺聲震天,他心中焦急更甚,再次令道:「殺退賊軍,再來安頓,衝!」

他來得正是及時,眼見莫子都陣腳不穩,他堪堪趕到,令士卒拆除兩側房屋做為街壘,擋住了和平軍騎兵,孟遠見傷亡兩百餘人仍無法前進,只得稍稍退卻,但眼見和平軍騎兵犀利,雖然城中地勢不利騎軍衝鋒,但董成也不敢輕易去反攻。一城之中,雙方暫且安靜下來。

「敵軍用意,並非奪這溪州城。」董成道,「是想奪這溪州良港以便補給,子都,你於此與敵將對峙,只可佯攻不可實戰,我去佔了港區。」

來到港區,他剛剛令部下列陣,和平軍便接踵而至,見他陣勢森嚴,這支和平軍的將領呂無病也不作無謂的攻擊便下令退卻。這溪州城中,和平軍兵力不足五千,董成自己部下再加上從代喜處奪來的將士有一萬二千餘人,兵力雖然佔優,但軍心不齊,董成不敢大意,因此一時間,雙方對峙,以待再戰之時。

第四章奪城

位於柳河平原的蘇國都城柳州,在故都平京落入嵐人之手後,便改名為柳京,成為偏安的小朝庭的新都,但百姓多習慣於以柳州稱之。城如其名,風景綺麗,水光山色,華彩多姿。又因為是天然良港,即便是海禁森嚴的前朝,也是為數不多的設市舶司允許遠洋貿易的港口之一,到了本朝,特別是失去了北方半壁江山之後,全國稅收,不減反增,其中相當部分倚恃的便是這柳都的商貿。因此民間有「條條大船向柳都」之語,八方奇珍,四海異寶,羅列於市;天下人種,四海膚色,充盈於街。

如此富庶的所在,自然也是引起諸方垂涎的禍根。前代嵐國國主眼見蘇國畫師徐不定所畫《柳都觀潮圖》便為其繁華所誘,將之懸於朝堂之上,日思夜想,最終與五國聯軍攻入蘇國。若非當時橫空出現了陸翔這絕代名將,蘇國的天下,只怕已經不姓李了。

「魯先生此來,不僅僅是為了送這些珍寶與我吧。」

在相府小客廳裡,吳恕將目光從那八箱奇珍異寶中收了回來,黃幽幽的目光裡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臉上的表情,與其說是和藹,不如說是狡猾。

「自然只是為大人送些薄禮,有大人照顧,在這蘇國之中,我還有什麼可以擔憂的?」雖然有被這目光刺穿的感覺,魯原臉上的神色控制得相當好,儘管從內心深處,他與李均一般看不起這貪財好利的蘇國重臣,但還是慎重以待的好。

「嗯,那就好,那就好。」吳恕反覆了兩句,悠閒地玩著食指上晶瑩剔透的碧玉搬指,開始讓魯原心神一怔的目光收了回去,兩眼似乎又茫然而昏潰。

「只是,近來京師傳聞不太好啊,大人以為呢?」見吳恕一付沒精打采的樣子,魯原出語引道。

「哦?」吳恕抬了一下眼皮,「有何傳言?」

「大人尚不知嗎?鎮守雲陽的郡守董成,每每以陸翔第二自喻,人人皆知陸翔謀反被殺乃罪有應得,他卻以陸翔第二自喻,居心只怕,呵呵,罷了,大人不知就罷了,小人要告退了,大人要多保重,小人在柳京的生意,全要仰仗大人提攜。」

「就要走了嗎,再坐片刻吧。」吳恕並沒有像往常一樣端茶送客,而只是坐在太師椅中,絲毫沒有讓魯原離去之意。

「大人還有什麼吩咐麼?」魯原拱手行禮,將已經起來的身子又縮回椅子中去,不知為何,他心中有些突突直跳。

「魯先生以為,董成與陸翔,論及用兵誰人更厲害?」半晌,吳恕忽然冒出這樣一句話語。

「自然是陸翔了。」幾乎不假思索,魯原脫口而出。

吳恕眼中又冒出那奇光來:「既是如此,身為陸翔傳人的李均,為何要畏懼董成,為何要令先生來挑撥董成與我的關係?」

一剎那間,魯原心中如冰水澆透,雙腿打顫,「逃命要緊」成了他腦子裡唯一的念頭。

「統領的大軍何時能跟來?」

站在簡單的沙盤前,孟遠不得不承認,以騎兵在這巷戰中,要想在兩倍於己的敵軍面前佔有優勢,確實不易。

「大軍行得遲緩,而且沿途要掃平後方,至少仍需四日,統領才能抵達溪州。信使已經去催了,若是統領派一支部隊趕來接應的話,或者兩日以後便可抵達。」

「有一件事……很奇怪。」呂無病皺眉良久,終於道:「為何董成以兩倍於我的兵力,卻只守不攻?我軍在城中,對他極為不利,你看,他據有西、北兩區與東部的港口,我軍據有南城,正如尖刀刺入敵人內腹,正是他心頭之患。他應當也知我軍主力正在趕來之際,只有在我軍主力來之前,將我等驅出溪州城,他才能避免內外受敵的最不利之局。」

「此事確實有蹊蹺。」孟遠手握刀柄,在這城中做戰,對手善於利用路障街壘,那麼騎兵的優勢便無法發揮。而陷入消耗性質的陣地戰,不出意外的話,定然是兵力雄厚的一方先獲勝。以如今戰況而言,董原應不惜代價先拔去孟遠這眼中釘肉中刺,再論其他。

「抓個俘虜來問問吧。」只思考了片刻,孟遠便停止了無謂的思恃,若是李均,或者對這樣的鬥智有興趣,至於孟遠,則使用了最簡單最直截了當的方式。

不過一柱香時間,那個倒楣的俘虜便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身後跟著幾個和平軍將士。

「怎麼,我不曾動手,你們便已經動手了嗎?」見這俘虜鼻青臉腫,想來捉的時侯受了不少活罪,孟遠殺氣騰騰地問。只不過他這殺氣,並非對著那捉來俘虜的和平軍戰士,而是對著這心驚膽戰的俘虜,似乎嫌士兵動手得還不夠沉重。

「董成為何不來攻我?」孟遠這才問那俘虜。

回答他的是俘虜的沉默。那俘虜用驚恐的目光盯著他,有關和平軍的種種傳聞同眼前這個身材不高的敵將猙獰的臉重疊在一起,形成撼動他心靈的浪潮。

「看來你們是捉來一個英雄了。」孟遠又轉向那幾個和平軍將士,「挖個坑,埋了。」

眼看和平軍將士擁了上來,有幾個人還非常麻利地將鍬鎬等工具拿了出來,那俘虜不由大叫道:「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是個士卒,怎能知道軍機大事?」

「我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孟遠虎目一翻,「既是什麼都不知道,要你何用?埋了吧!」

那俘虜在兩個和平軍戰士強有力的胳膊中掙扎,終於哭喊起來:「你們不是說是替陸帥報仇的嗎,為何如此待我?陸帥當年,從來沒有殺過俘虜!」

孟遠怒火一剎時間被點燃,他臉漲得通紅,快步走上前去,自和平軍戰士手中扯過那俘虜,虎目之中似乎要噴出火焰,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若是你不肯說出你所知道的。」他努力平緩下自己,「那我們如何為陸帥復仇?為了陸帥復仇的大業,這些許小節,我何必去在乎?」

那俘虜早已面色如土,孟遠在他身側,讓他覺得自己似乎被一座大山壓著,讓他一動不能動。他甚至可以聽到自己心沉重而急速的跳聲,感覺到不必等和平軍戰士將自己活埋,眼前這敵將便會毫不遲疑地將自己撕成粉碎。

「我說,我說……」他忙不迭地道,驚恐的眼睛中淚珠兒在打轉,無論如何想逞英雄,他究竟還只是二十出頭的年青人。血氣之勇可以維持一時,但在孟遠那強大的壓力面前,他是無法持久的。

「哼!」孟遠鬆開手,任那俘虜爛泥般癱在地上,「從實招來,你且記住,我們是為陸帥復仇而來,為了這個目的,什麼手段我都不惜使出!」念起當日陸翔對自己的恩義,孟遠言語雖然沒有開始暴烈,但語氣中的堅定,是任何人都聽得出來的。

「我是……我本是滄海郡守代喜大人的部下。」那士兵終於緩過氣,雖然害怕,說得倒也流暢。「我們郡守大人昨夜被董成派來的副將扣住,奪了他的印符,令我等全力與和平軍為敵。」

「哦?」呂無病眼睛一亮,董成之所以不能全力來攻的原因,他已經知道了。這滄海守軍對於董成突然派人奪權,心中定然不甚服氣,作戰之時,董成不敢過於倚恃他們,這暫時間的平靜,不過是董成在統合這原本互不相屬的兩支部隊罷了。

孟遠眉頭一鎖,他也知道敵軍此刻正在醞釀一場全面的進攻。與敵軍相比,他這支和平軍的優勢在於大隊援軍在三四日後便可抵達,不利之處在於兵力上只有敵軍一半,而且是不善巷戰的騎兵。如果董成統合得順利,完全可以利用這三四日的功夫,將他們驅出溪州城,待和平軍大隊人馬前來之時,再憑借城池之險而據守。這樣的話,孟遠違令進軍的目標,就完全沒有實現了。

「無病,你有何計策嗎?」看到呂無病站在一旁,用腳在地上蹭出一道深深的印痕,孟遠問道。

「只有個大致的想法……」無病沉吟子會兒,轉向那俘虜問道:「你們代喜郡守為人如何?」

「他……他貪財小氣……」俘虜不得不說實話,反正既是開口了,也就沒有什麼顧慮。

「果然,否則董成也就不必奪他兵權了。」無病眼前一亮,「知道他被董成拘禁在何處麼?」

「代郡守全家都被拘禁郡守府內。」

「好了,把他帶下去吧。」孟遠插嘴道,該問的都已問明白,再問下去,無病的計策便毫無秘密可言。

「將軍……」無病用有些遲疑的目光望向孟遠,孟遠鼓勵地一笑:「你之意我已明白,就按你想的去做。」

華燈初上,郡守府裡雖然沒有往日入夜那般燈火通明,卻也被燈籠火把「郡守大人,當如何是好?」

被幽禁在自己郡守府內的代喜,雖然飲食起居上並未受到刁難,但終究是被軟禁起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之下,他與忠於他的幕僚不由得為自己的未來擔憂。

因為莫子都剛扣住代喜不久,緊接著孟遠的騎兵便趕到,因此莫子都只來得及派百餘自己親兵困住郡守府,便匆匆趕去迎敵。而董成聽他說已經控制住了代喜,便也就不再將這小人放在心上。曾在這溪州城中耀武揚威不可一世的郡守代喜,如今便只是個縮在屋子裡團團打轉不受關注之人。

「我怎知道當如何是好?」煩躁不安的代喜狠狠瞪了那幕僚一眼,平時溜須把馬歌功頌德,關鍵時刻為何都無計可施了。

幕僚吶吶無語,倒是屋子外面一個軟禁他們的守軍聽得對話聲,大步走了進來,毫不客氣地道:「少說廢話,沒事就去睡覺去!」

代喜見他不過是個低級軍官,心中大怒,起身吼道:「本官乃欽命滄海郡郡守,你這區區什長也敢對我指手畫腳?」

那低級軍官冷冷一哼,用手一按腰刀刀柄,代喜立即跌坐回椅中,臉色變得蒼白虛弱。

「郡守大人,你好威風!」那軍官嘿嘿冷笑兩聲,終於轉身出了房子,順手還帶上了房門。代喜的臉色一變再變,若是換了以前,他手握這一郡大權,這樣的低級軍官可以任意生殺,但如今卻是鬥敗了的公雞,再無往日威風了。方才習慣性地逞威風的衝動,此時已經成了無限的懊悔。

「那小官兒為了免去後患,只怕會對己不利……」想到此處,他心中升起一團懼意。「董成為防自己日後在陛下面前參賅,只怕,只怕也不會讓自己順利出去……不行,得想辦法脫困,否則定然死無葬身之地!」

但想歸想,他那被油水塞滿了的腦子裡,卻只想得出如何收賄如何劫色,脫身之技卻無論如何想不出來。金錢收買早已試過,威脅勸誘也已失敗,他能做的,似乎只有坐等奇跡了。

「大人莫要灰心,我聽那外邊的士兵談起,城裡似乎在打仗,定是忠於大人的部下要驅逐董成,救出大人。」一個侍姬低聲道,眼睛卻偷偷瞄向房門。

代喜精神一振,眼中重燃起希望之火,若是城裡尚有忠於自己的部隊,那麼董成便不敢輕易奈何自己。但旋即那希望之火便熄滅,這點自知之明他尚且有,平日裡自己大權在握,眾人畏之如虎,如今成了階下之囚,還會有幾人向著他護著他,實在是一個問題。

正此時,忽然聽得遠方似乎傳來了喝斥聲,代喜心中正值頹然,聽了這喝斥聲一驚,莫非董成派人來收拾他了麼?

緊接著,他又聽見乒乒乓乓的打鬥聲,時不時還有慘叫聲傳來。分佈在郡守府內的董成軍都被驚動,此時開始迅速集結。那打鬥聲與慘叫聲卻迅速向內院傳了過來,顯然集結中的董成軍無法阻住對方。

代喜聽得心怦怦直跳,希望之火又再次點燃。來者顯然不是董成派來的人,那麼定是解救自己的來了。他正屏息傾聽之時,「砰」一聲巨響,那被帶上的門又被人一腳踢開,先前的軍官手中提著寒光四射的刀,殺氣騰騰地踏了進來,身邊還跟著幾個士兵。

「跟我們走!」那軍官喝道,狠狠盯著代喜。

代喜縮在椅子裡瑟瑟發攔,道:「我……我……我是朝……朝庭命官,你不能這樣待我……」

那軍官瞄了瞄他,大步過來伸手便扯住他的衣袖,用力向外一拖,將他從椅子裡拖了出來。代喜發出殺豬般的嚎叫,雙手胡亂掙扎,卻無法從軍官強有力的胳膊中掙脫。

「再吼就殺了你!」那軍官聲音冷酷而傲慢,撕下莊嚴的面具之後,這原本高高在上的郡守竟然如此懦弱,這讓習慣了董成威儀的他異常反感。因此,對於眼前這肥胖的滄海郡守,他連表面上的尊重都懶得維持。

涕淚橫流的代喜無助地向室內的幕僚、侍姬與傭僕望去,他們個個都噤若寒蟬,根本無一人敢作聲。甚至有的傭僕用冰冷的、幸災樂禍的眼神回視著他,這讓他徹底絕望了。在士兵們半拖半拽之下,他終於被扯到了門口。

正這時,殺聲也來到這院子之前。軍官又扯著代喜退回屋子,正要把門關上,那木板勾邊畫角而成的美輪美煥的牆,卻被人用身體撞出了個洞。一個穿著蘇國鎧甲的身體從破裂的洞中飛了進來,在地上滾了幾下,掙扎著坐起,正好與代喜眼視互對。

代喜看著這張血肉模糊的臉,看到那瀕死者目光渙散時的絕望與無助,看到那剛才還有生命的臉在恐怖中扭曲凝固,代喜禁不住大叫著,一股騷臭味瀰漫於屋裡。

「殺!」扯著代喜的軍官扔下失禁的代喜,揮刀便向那洞衝過去,但他的動作很快僵住,一段刀尖從他背後突了出來,紅得妖艷的血自那刀尖上滴下。

他的身體倒了下去,露出被他身體遮住的一個人影,那人看起來極為年輕,踢開軍官屍體後毫不遲疑便是一刀,將軍官的首績斬下提在手中。然後抬臉向著屋子裡的人微微一笑,那原本稚氣的臉上佈滿的殺意似乎都沒有了。

「降者不殺,誰是代喜?」他緩緩問道。

屋外的打鬥聲已經安靜下來,十餘個和平軍戰士衝進屋子,顯然外面已被他們控制住。室內的董成軍鼓足勇氣想要作戰,但那年輕的和平軍戰士手中晃著的首績,卻又讓他們失去了勇氣。

雖然都未說話,但室內諸人的目光已經告訴了和平軍將士哪個是代喜。嗅到昏過去了的代喜身上的臭味,即便是剛從血腥中出來的和平軍將士也不禁掩鼻。那年輕的和平軍將領指著代喜道:「把他帶走,快!」

兩個和平軍戰士架起代喜迅速出了屋子。當連和平軍的腳步聲都消失之後,屋裡的人才喘過氣來,哭喊聲亂作一團。

「你就是代喜?」

被涼水沖醒的代喜醒來,聽得的第一句話便讓他恨不得又昏過去。

「小……小人正是……」眼見問他的人身上的盔甲並非蘇國將領的制式,他強打精神問道:「將軍……將軍是?」

「和平軍孟遠。」孟遠簡短地回答,這個代喜不僅象俘虜所言貪財好利,而且膽小如鼠,讓孟遠從心底深處升出一種厭惡。

「孟將軍……多謝孟將軍將小人從董成手中救出來,我早就準備開城迎接孟將軍,不料被董成這奸賊囚禁起來,若是不孟將軍進軍神速,我此刻定然已經死了,孟將軍於我有救命之恩,請孟將軍受我一拜!」帶著滿臉諂媚的笑容,代喜倒地向孟遠狂拜。

孟遠也不閃避,淡淡地道:「你既有心為和平軍效力,眼下就有個用你之處,你先下去洗一下換身衣服,然後去招納你的部下,要他們不得助董成便可。」

人在屋簷下,怎能不低頭?如今代喜,只要能活著便是萬幸,更何況董成以派使者見他為名,猝然發動將他囚禁,他本身就懷恨在心。

當董成得知被軟禁的代喜為和平軍派精銳突襲帶走之時,禁不住仰天長歎。李均厲害倒也罷了,沒料到李均的部將中,也有如此當機立斷的人物,和平軍,實在是可怕的對手。面對這樣的對手,似乎僅用人力是不夠的,還需要有那麼幾分幸運才是。

……

「國之興亡,匹夫有責。」

董成有些憔悴的臉在說這話時,顯得更為深沉。他居高臨下,在那戰馬上向滄海郡守軍道:「如今我大蘇,正值危難之時,賊寇李均,羊狠狼貪,志在侵凌,滄海郡守代喜,與賊勾通,不思報國,因此我令人擒之。如今代喜與李均同流,必來禍亂我軍軍心,諸位乃我大蘇愛國將士,自能分辨忠奸賢愚。國之安危,在乎諸位,我董成願與諸位一起,誓死捍衛我大蘇!」

他言辭切切,正在聽他訓誡的將士無不動容。代喜本身刻薄寡恩,不為將士所擁,而董成則是陸翔之後的蘇國名將,因此倒有大半將士有意助董成了。

眼見將士們的反應,董成微微心安。但他深知,自己這番話既是以言辭打動了將士,那敵軍也可以言辭反擊。和平軍打著為陸翔復仇,清除朝內奸臣的旗號,原本在蘇國軍中便有著極大的號召力。

「事不宜遲,當乘此時眾人都為所動之機,全力將賊軍趕出溪州。」董成拔刀高呼:「如今賊軍進城,溪州危急,滄海危急,大蘇危急,好男兒寧願身死也不願國辱,我欲身先士卒,將進入溪州之賊兵驅殺出城,諸位願助我者,請隨我來!」

數千人同時高呼:「願助將軍,驅殺賊兵!願助將軍,驅殺賊兵!」

董成向身側的莫子都低聲道:「你速去統我軍本部,自西街攻向賊軍,我領這溪州兵自北攻打,無論如何要在今日將賊軍趕出溪州!」

溪州主街倒也算寬敞,但原本平直的街道,如今已被對峙雙方臨時搭建的街壘所阻隔,雖說沒有傷害百姓,但董成軍仍舊毫不猶豫拆毀百姓的住房為街壘。與之相比,只是用奪來的物資作街壘的和平軍,至少在表面上是未曾騷擾百姓。

向前推進的滄海守軍,以鐵甲步兵為先導,逐街逐街前行。沉重的腳步聲,與兵器盔甲的交擊聲,讓心驚膽戰縮在屋裡的百姓們更為惶恐。這一日來的廝殺,已經足以讓他們破膽了。

「果然來了,只可惜,仍是來遲一步!」

孟遠用手擋著陽光,氣定神閒地望著攻來的隊伍。當先的應是滄海郡之兵,看他們氣勢雖然雄壯,但訓練上似乎欠缺,想必代喜貪圖安逸,故此使得滄海守軍也軍紀廢弛,軍士實戰能力有限,如此外強中乾,若不是還有董成精銳為其後盾,只需一個衝擊被足以使之喪膽。

「無病!」孟遠見敵軍逐漸接近,大聲令道。

「這是你的部隊嗎?」無病問那已經換了一身盔甲的代喜。雖然盔甲在身,但代喜卻毫無半點威風凜凜的氣概,兩軍陣前那肅殺的氣息,讓他覺得呼吸都困難。

「是……是……小人郡中守軍。」他心慌意亂地分辨了會,確信是自己的部下後總算緩了口氣。

「那好,我陪你去陣前,你令你的部下不得妄動!」

在一小隊戰士保護下,無病與戰戰兢兢的代喜驅馬向前。相隔老遠,代喜便扯著嗓子叫道:「別放箭,別放箭,是我,我是郡守大人!」

董成一馬當先走在隊伍最前列,聽得代喜的呼聲,他臉上肌肉輕輕扯動了一下,如今的關鍵,便在於滄海郡守軍究竟是聽從自己的還是聽從代喜的了。

「代喜業已同賊軍同流合污。」他沉沉地道,「如今諸位親眼所見,當知忠奸孰是,是追隨叛逆留下千古罵名,還是追隨我揚名青史,全憑諸位一念。」

他聲音雖然不高,但兩軍陣前將士都聽得清清楚楚,原本為代喜的出現而氣勢一滯的蘇國守軍,此時軍威又盛了起來。

「不要聽董成的,他才是奸賊,他妄顧聖命,擅拘大臣,棄職逃竄,偷襲友軍,他難道還會帶你們揚名青史?」雖說軍韜武略並不如何,但習慣了在官場中逢迎傾軋的代喜,口頭辯起來倒不遜於董成。這幾句句句直指要害,而且句句是實,他故意不談自己為何出現在和平軍中,卻談起董成放棄職守,流竄到滄海郡,甚至派部下拘禁大臣,這些,令董成難以自辯。

董成也無心與這等小人去辯論,他將槊一舉,指著代喜道:「放箭!」

代喜見自己的部下都彎弓搭箭,正在向這小隊和平軍瞄準,心中驚慌,厲聲叫道:「凡我部下,不得放箭!讓董成與和平軍去打去,我滄海郡官兵中立,不為任何一方賣命!」

他此言一出,董成心中便是一沉。世上之人,沒有不懼死者,而兩軍交鋒,又不可能不出現戰死之人,若是代喜以保持中立不參戰為誘餌,滄海郡的官兵,確實可能保持中立。

「放箭!」他再次向令,若是任由代喜如此引誘下去,後果不堪設想。但聽他之令放箭的只有稀稀拉拉數十人,準頭也都是歪得無處可尋。

「只需保持中立,你們便可以戰後活著得見自己的父母妻兒。」呂無病適時說話,更是深深打動了這些官兵之心。在代喜帳下,他們原本就沒有多少忠君愛國之意,和平軍以為陸翔報仇之名,更讓他們想到忠如陸翔者也不過是被自己人處死的結局,因此大半都無意再戰了。

「不願戰者,我不勉強。」董成在心中長歎,兵法云「兩軍對陣攻心為上」,和平軍的攻心之術,如同一套連綿不斷的劍法,招招都擊中了這滄海郡官兵心中的要害。若是自己強驅他們上陣,只怕反而會適得其反。

他一言既出,倒有半數以上的滄海郡官兵離開了原本整齊的隊伍,閃入旁邊的街道之中。望著剩餘不過三四千的將士,董成再次長歎,忠義之心,在這個時代裡已經喪失殆盡了。

正這時,西街之中擂鼓聲忽然響起,一彪人馬吶喊著殺了過來。原本有些低落的士氣立刻又被帶起,董成也是精神一振,算起來他兵力仍有萬餘,足以消滅和平軍。

街道之中,雙方視線都被房屋所阻,看不清對方究竟有何安排,也難以旗令調動自己的前後軍。孟遠橫刀拍馬,來到無病身側,道:「無病,你將這代郡守安置好,領三千人對迎擊西方的來敵,這裡就交給我好了。」

無病依言而去,望著敵軍步步逼近,孟遠舉刀吼道:「赤龍陣,列陣!」

跟隨他而來的,雖然是和平軍的輕騎,有半數是從戎人之中招募而來,習於馬戰。但李均以為,馬軍於馬上馬下都應有戰鬥力,否則在失去馬的情況之下,只有束手待斃一途。因此這兩年來對騎兵的訓練是極為嚴格的,和平軍的輕騎兵,隨身多攜有三樣兵器,長槍、馬刀與弓箭,列陣迎擊敵人騎兵衝擊之時用長槍,己軍突襲衝鋒之時用馬刀,兩軍拉開之時用弓箭。戎人原本極善騎射,因此訓練的重點便在於如何熟練運用赤龍陣之上。

此時赤龍陣,對於兵器的要求遠沒有當初那般嚴格。各種兵器間的取長補短比之以前要降低不少,但組陣卻比以前更靈活。在這街道障壘之間,大部隊無法展開,正是小隊作戰之所在。董成眼見兩軍尚未短兵相接,雙方流矢如雨之際,和平軍每十餘人一組散開了陣形,心知對方要利用這地利了。當下也下令己軍散開,但他領著的部隊都是代喜部下,疏於訓練調轉也遠沒有和平軍靈活。還未能接近和平軍,便在戎人犀利的箭雨之下狼狽地退了回來。

「敵寡我眾,諸位若是貪生怕死,必將留下污名!」董成吼道,「是男子漢的,隨我衝來!」夾馬便分開己軍,衝向敵陣。

這街頭雖然不利於大隊騎兵突擊,單騎奔行卻無大礙。在他激勵之下,蘇國守軍再次撲擊。

「五十尺、四十尺、三十尺……」孟遠在心中默默計算著敵軍的接近,待到二十尺處,他忽然大叫:「棄弓!」

和平軍將士扔下手中弓箭,提起了長槍與馬刀。兩軍激烈地撞在一起,此時即便是懦夫也知不殺死敵人便是自己身亡,人的肉體在人自己製造出來的利器之下,變得如豆腐般脆弱。鋒利的長槍刺穿了喉嚨,噴湧出的血讓原本緋紅的槍纓變成了黑色,彎且細長的馬刀在金鐵交擊聲中碎裂,馬刀的主人驚懼地看著敵人的雁翎刀劈落,在那一剎那的痛苦之後,他看見砍下他頭顱者的頭也飛了起來。

「這便是戰場!」孟遠渾身的血,似乎燃燒起來,他翻身下馬,振臂拔出腰刀,刀光瀑布般的閃過,將一個敵兵斜斜劈開,緊接著又飛起一腳,將另一個敵軍頭踢成了一團碎骨。

「去死!」一個敵軍吶喊著,雁翎刀帶著風聲劈了過來。孟遠擺刀格開,那敵軍覺得右手忽然變得火熱,還未來得及棄刀,右臂便自也肩頭飛了出去。在這瞬息生死之時,他忘卻了面對的是隨時會取他性命的敵人,而地本能地伸出左手去抓自己的右手,哭喊著用力接回自己臂上。但斷了的,便無法續回,失去的,便不再擁有,孟遠毫無憐憫之意,在這戰場之上,弱者只有受死一途。他用刀背敲倒另一個敵軍之後,順手便將這跌跪在地哀嚎不已的敵守砍翻。

「著!」呼嘯聲中,他猛一低頭,一隻手戟自他頭上飛過,將他頭盔之上的紅纓也打落下來。他一手按住頭盔,虎目怒睜,尋找那投擲手戟的對手,那對手見他雙目如赤,殺氣如狂飆般席捲而來,驚得向後退了步,轉身便要逃走。孟遠劈手自旁邊一人手中奪過一支矛,用力擲了出去,長矛穿心而過,強大的力量將那敵軍的身體也帶得向前飛出,釘在充作街壘的木板之上。那敵軍一邊哭泣,一邊掙扎著想拔出背後釘入的長矛,但無論如何努力,只不過徒增他自己和痛苦。很快,巨大的疼痛奪去了他的意識,他無力地垂在那木板之上。

董成睚眥俱裂,眼前這一幕讓他想起瓦口關前的惡戰,同樣的鮮血,同樣的哀鳴,不同的只不過是地點罷了。他縱身自被兩支長槍刺入的戰馬身上躍下,長槊一晃,雖說是在地面,這馬上的兵器在他手中依舊靈活,那兩支長槍的主人尚未拔出槍,便覺得心口冰冷,長槊透甲。

戰鬥激烈至極,僅僅一個衝擊,便已有近千餘俱屍體橫亙在戰陣之間。蘇國守軍戰鬥力不強,雖然面對的是馬上勝於步下的和平軍輕騎,但在單挑對決上仍無任何優勢,更何況在大部隊難以展開的街頭巷戰之中,和平軍以小巧靈活的赤龍陣穿插往來,散時如蟻,聚時如蝗,利用地形上的限制,在局部上形成多打少的優勢,地上的屍體,絕大多數都為蘇國守軍留下的。

為董成所帶動起來的士氣,被這一面倒的搏鬥迅速擊潰。退入旁邊街巷中的守軍,安然無恙地看著這血腥的一幕,無一例外都為自己先前的決定而暗喜。而仍在殺場中迎接和平軍似乎愈來愈猛的衝殺的蘇國官兵,見到他們悠閒自得地在一旁看熱鬧,心中不由得對自己如此拚命產生了懷疑。

「如今是你們最後的機會,只需退到一旁便可活著回去,我們和平軍絕非言而無信之徒!」孟遠揮刀大喝,這一喝,是擊碎蘇國守軍心中最後那絲戰意的利箭,離得遠些的便轉入旁觀者之中,近些的乾脆棄了武器舉起雙手。

「罷,罷!」董成揮槊挑翻一員和平軍戰士,眼見己方兵敗如山倒,唯一能倚靠的便是自西側攻來的自己嫡繫了。然而西翼戰場中雙方正陷於僵持之中,自己這邊和平軍卻取得了絕對優勢,雖然人數上尚有數千人之眾,卻都是漠然的旁觀者。

「誰是董成?」和平軍的將領聲震四宇的喝聲讓他從敗北的迷亂中清醒,那個驍勇無比的和平軍將領,手執單刀,口中雖然在問,眼睛卻牢牢盯住了他。董成將槊在地上一撐,縱身躍起踢飛一個和平軍戰士,吼道:「本將便是董成,來者通名!」

對於這個能將自己陷入敗北危機的年輕將領,董成心中憤恨之餘,也有些欽佩。孟遠舉目年他,當年在陸翔帳下之時,依稀見過董成一面,如今看來,這五年的風雨讓二人都有了很大的改變了。

「和平軍孟遠!」孟遠大步走向董成,每一步邁出都如大山在移動般,四周的敵軍已經潰散,無一人敢來阻止於他。

「你便是孟遠,我們曾見過一面!」董成見了他舉手投足之間都有一種奇特的韻律在其中,心中一陣驚悸,當年在陸翔軍中,孟遠便威名遠揚,如今看來,他的格鬥武學又有長足進展。

「如今歸降,尚且不失貴賓之禮。」孟遠低聲道,「董將軍,是戰是和,全憑你一念之間!」

沒有多說話,董成只是將槊舉了起來,衝著孟遠虛虛刺了下,兩人的殺意便激烈地撞於一處。孟遠閃身避開董成隨著殺意之後而至的長槊,腰刀順著槊竿直切而上,想斬董成手指。董成翻腕挫身,槊上挑刺向孟遠咽喉。

一瞬間,兩人攻防往來打得激烈。董成雖然驍勇,卻不得不承認自己與孟遠之間尚有半籌差距,兩人兵刃交擊之時,雖然董成用的是長槊,但被震得手臂發麻者多半是他。但孟遠也發現董成槊法精熟,靈力雄厚,一會半會想擊敗他也不容易。

董成不由得暗暗叫苦,如今這整個北面唯有他仍在苦戰,孟遠似乎有意與他單挑,並未下令和平軍一擁而上,因此和平軍將士好整以閒地站在一旁起哄,孟遠攻之時他們就拚命叫好,而董成攻之時他們則噓聲一片,全然沒有在陣戰之中的樣子。還有部分和平軍已經開始打掃戰場,將旗幟儀仗都收起來帶走。董成心知他們將此物帶到西面仍在僵持的戰場之中,卻毫無辦法。

西面的殺聲也漸漸平靜下來,那兒的勝負也已決出。片刻之後,圍著二人的和平軍忽然散開,渾身浴血、頭盔不知掉在何處的呂無病大走行了過來。

「將軍!」他尚未作聲,他身後一個五花大綁已經難以認出面目的蘇國將領嚎淘痛哭起來。孟遠心弦一震,這聲音是如此熟悉,定是他的副將莫子都了。

他心神這一亂,便給孟遠看到了破綻,孟遠手腕急轉,腰刀在空中猛烈地旋轉,董成只覺自己的槊如汪洋中的小舟,被他的刀罡帶動上下翻滾,他急忙抽步欲退,但孟遠已經跟了上來,一掌劈在他發力的右臂之上,雖然有護腕保護,董成仍覺手臂如被巨石砸中,再也無法發力,長槊被孟遠一挑飛了出去。

「叮」一聲,那長槊深深插入街旁一戶人家屋簷之上,槊柄不停地顫抖,發出令人煩躁的嗡嗡聲。

「天!天!天!為保欲亡我!」董成長歎一聲,收回盯著那兀自搖擺不定的長槊的目光,戰爭便是如此,勝者可享有一切,敗者只有一途,自己在敗給李均之後便應知道結果,卻妄想改變這結果,最後落得的是一敗再敗的下場。他用力握住佩劍劍柄,拔出了那隨身的寶劍,臉上浮出自嘲的笑容。

「將軍!」莫子都的驚呼聲重重地敲在眾人的心中。

……

「原來大人早已經知道了。」

雖然心中萬分恐懼,甚至自己都可以感覺到雙股在長袍下不停地顫粟,但魯原卻仍維持臉上神色不變。

吳恕既是一口揭穿了自己為和平軍間諜之身份,那麼他必定已有了萬全安排,莫說自己一介書生,便是李均來此,只怕也難從護衛森嚴的相府中逃走。要想死中求生,只有依靠自己的辯才了。吳恕以為自己會大加辯解,自己偏不合他意,來個一口應承,他心中好奇,自己才能拖延到想出辦法之時。

「我與李均統領,看來都小瞧了丞相大人。」魯原臉色有些青灰,無論他如何強自鎮定,但在老奸巨猾的吳恕眼中,他的心中變化,清清楚楚寫在了臉上。

「如今你還有何話要說?」吳恕似笑非笑,對於魯原的這一套,他已經見慣了。在這官場上浮沉多年,論起勾心鬥角,剛開始運用廟堂之爭的李均及其部下還差得太遠。

「我想知道,丞相大人是何時知道小人是余州派來的間細?」魯原嚥了口唾沫,直截了當地提出了這個問題,一方面是要拖延時間好想出自救之法,另一方面則是確實好奇。

「你第二次給我送禮之時,我便知道了,在京師之中出手豪綽連結公卿的巨賈魯伯平便是余州的禮務官魯原。」吳恕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兩年前李均登台拜士之舉,天下皆知,你雖然化名魯伯平,我只需派人稍稍查探便知道了你的底細。」

魯原輕喟了聲,自己與李均以為來這柳州,既換了名字,又假借大商人的身份,應該不會為人所知,卻不料早就被吳恕看穿,而看穿的原因,正是自己引為自傲的登台拜士。每個人最得意處,便是他失意之因,看來果真如此。「丞相大人早就看穿了小人,一直遲遲不肯揭穿,不知是何意?」他問道,這是一個明知故問的問題。

「原因有二,其一你既來不斷給我送禮,若是揭穿了,那李均小兒如何還肯源源不斷把這珍寶送到我這來?其二,你雖在這柳州為李均效力,只需我將一些消息通過你傳給李均,那你豈非是在為我效力?」吳恕不緊不慢地道,眼中露出貓戲老鼠時的狡猾陰險的光芒。

魯原此時略略平靜下來,腦子裡也依稀有了一計。他道:「丞相大人果然手段高明,如今小人身份已洩,不知丞相大人又會用何種出人意料的手段處置小人?」

「呵、呵、哈、哈、哈!」吳恕一下一下極為明顯地假笑,臉色卻深沉如烏雲密佈的天空。他輕輕撫摸著指頭的搬指,緩緩道:「用出人意料的手段?無需那麼麻煩,只要一個力士便可乾淨利落地處置掉你。」

「以丞相之智,自然明白如此處置於我,既無補於事,又無益於人,因此丞相大人才讓小人苟且至今。」知道生死便在這一線了,魯原不失時機地道,如果此時不能以言辭打動吳恕,那便一切都完結了。

「哦,何為無補於事,何為無益於人?」吳恕停下撫摸那玉搬指,瞥了魯原一眼。

「蘇國大軍至夢澤、丹淵攻入陳國,與柳光之怨已結;李統領進軍雲陽,董成雖為名將,奈何兵微將寡難以支撐,此刻要麼棄守雲陽要麼戰敗被俘,或許已經懸首於城頭也未必。殺了我,也無法改變這些。」魯原緩緩道,眼睛直直盯著吳恕,希望能從他臉上看出點什麼。

「這便是你說的無補於事,哈、哈、哈!」吳恕仍是冷冷一笑,魯原的言辭,似乎並沒有對他產生太多影響。

「還有無益於人。」魯原眼光閃動,忽然間他發現一事,在吳恕身後的屏風那一側,隱隱有人影輕輕動了一下。

「那人坐在那裡已經很久了,此時才動一下,傳聞吳恕家有悍妻,為人貪暴狠毒,除去陸帥之計便是她與吳恕商定的,吳恕如此陰險也畏她三分。那屏風之後,定然是她。」急切之間,他迅速判斷,覺得這正是脫身的唯一途徑,因此慢慢道:「所謂無益於人,自然是無益於丞相大人及尊夫人了。」

他一提及夫人,吳恕雖然奸滑,臉色也不禁愕了一下,儘管只是片刻間的錯愕,看在魯原眼中也已足夠了。

「丞相大人以為,蘇國將領中有誰能及得上李均?」

魯原的問話,讓吳恕心中慢慢升起了疑雲,如果只是單純的拖延,魯原這番話語是毫無意義的,可除了拖延之外,魯原莫非真的有什麼無益於己之事要說不成?

「你時間有限,不要拐彎抹角,還有一盞茶功夫,若不能說動於我,你只有死路一條。」決心不讓魯原有巧可取,吳恕咄咄逼人地道,在他心中,只要魯原一開口求饒,那麼便要用最殘酷的刑罰虐殺之。

「那我便直說了,李統領此次進軍,於丞相有百利而無一害!」魯原眼光閃了幾閃,凝滯在吳恕的臉上。

魯原開口並非求饒,而是接著自己方纔的思路往下說,這令吳恕頗覺意外。對方能在自己逼人的氣勢下仍追求主動,看來這個董原倒也不愧李均拜請的名士。

「李均以為陸翔復仇,清除蘇國奸臣之名進兵,哈哈,這個奸臣,不知是指誰?」吳恕發出怪異的笑聲,不知為何,魯原在他那笑聲之中,聽到了幾許自嘲與自憐之意。難道他認為自己被稱作奸臣,是受了冤枉的麼?

「丞相以為是指誰,那便是指誰了。」魯原聳聳肩,表示對這個問題,實在是難以回答。

「當然是指我了。」吳恕臉上的神情恢復正常,瞇了瞇眼,道:「李均打著要清除我的旗號進軍,怎麼會還有利於我,魯原,你若是想憑狡辯而求生的話,這個算盤你可就打錯了。」

「丞相以為李統領能一舉滅了蘇國嗎?」

「再給他一倍兵力,他也無法滅了大蘇。邊陲之地官兵較少,況且又抽調了大半到丹淵夢澤二郡,李均或可得意於一時,隨著戰線拉長,他越是深入,日後敗得也就越慘。」吳恕陰森森地道,灰白的眉頭輕輕抖了抖。

「那李均便不是丞相心腹之患了。」魯原悄悄出了口氣,他們以前輕視這奸相,因此會墜入其陷阱之中而不自知,如今他要想活著出去,只能寄希望這奸相不僅是個陰謀家,而且是個有眼光的戰略家,只能希望吳恕更厲害些的好。從吳恕這段分析來看,他對於軍略,也是頗有見解的。

他將一直未飲的小几上的茶端來,輕輕啜了一口,茶水仍有餘溫,讓他因緊張而有些焦渴的唇舌得到棄分滋潤,他道:「丞相之患不在於外而在於內也。如今丞相大權在握,尚有狂妄之徒不時上書刺丞相之過,據我所知,這五日來京官與外官上書請陛下治丞相之罪者,便有十七宗之多。這其中有些人,甚至是丞相一手提拔引為親信者。」

吳恕微微點了下頭,他自知樹敵頗多,因此把持朝政,一直注意不讓朝官有單獨接觸國君的機會,朝臣的奏折,也都要先送他看之後才能達於國君桌前。以前眾人敢怒不敢言,如今李均起兵於外,這些心懷不滿的大臣以為時機已到便發難於內,好在自己先見著了這些奏折,那些膽敢言他奸臣者,不是發配,便是撤職抄家。

「丞相心腹之患便在於此了。朝中諸公平日裡談笑宴宴,實際上卻不乏暗藏禍心者,李統領興師於外,如丞相所言對丞相並無危害,而這些心懷異圖者算計丞相於內,丞相才防不勝防。他們在等待機會,如今李統領起兵便為他們創造了這個機會,因此迫不及待便跳出來欲搬倒丞相取而代之。因此,為了讓那些隱得最深者暴露出來,丞相大人,還是稍稍放縱一下李統領與在下的好。」

吳恕默然無聲,雖然魯原這純屬詭辯,卻不得不承認他詭辯得有理。見他心思稍稍活動,魯原乘機道:「丞相便是不為自己著想,也當為尊夫人及子孫著想,不要為他們留下殺身之禍!」他故意加重了「尊夫人」三字,這令吳恕抬眼瞄了他一下,臉上露出譏嘲的笑意。

……

「叮」一聲輕響,董成刎向自己頸子的佩劍,被孟遠用腰刀架住。

「你待如何,我是決不會降的!」他怒視著孟遠,對手的武技雖然高他一籌,但在氣概上,他卻絲毫沒有敗北後的頹唐,似乎面對死亡之路的並不是他。

「將軍何必如此著急,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將軍如此急切求死,是不是不敢面對這失敗之結局?」孟遠正容道,他知道董成此時求死之心已決,只有激他才能喚他回頭。

「罷罷罷!」董成拋下佩劍,將頭一昂,看也不看孟遠一眼,「求生不得,求死不得,你等既是非要我受這恥辱,那也由得你們!」

孟遠收回腰刀,向呂無病施了個眼色:「為這位將軍鬆綁,傳我之令,全軍善等董成將軍及其部下!」

早有士兵上來將莫子都身上的繩索解開,莫子都悶哼了聲,搖擺了幾下胳膊,單膝跪在董成面前:「末將該死,賊兵實在勇悍狡猾,那怪異的陣式讓我軍不適應,末將雖然奮戰,仍被賊兵設計擒住,請將軍治罪。」

「起來吧。」董成嘴角掠過一絲苦笑,「治你之罪……若是我治了你之罪,那誰又來治我之罪?」

……

「啟稟統領,孟遠將軍信使求見。」

傳令兵的消息讓李均心中的焦躁緩了幾分,自從信使回覆說孟遠有意違令出擊之後,他雖然一直末表露出來,心中的擔憂卻與日俱增。儘管他瞭解孟遠,深知孟遠驍勇之外也頗有戰術頭腦,只不過他的光芒,一直被陸翔與自己先後壓住得不到發揮罷了。這一次他違令進軍,莫非他在潛意識裡想要擺脫陰影,想在這亂世之中獨當一面,展示自己的真正能力?

可是僅五千人馬,又是在後方不穩的情況下,敵人卻是用兵極為正統的董成,若是有個閃失,孟遠便難以回來了。他敢如此,定是料到自己會想辦法為他掃清後方之故吧。

「快讓信使進來。」

信使的臉上泛著喜色,身上的血跡尚未洗去,走進帳來也帶來了濃烈的血腥味與汗臭味,看來是剛從戰場上下來的。雖然沒有說話,但他的笑容已經告訴了李均,他帶來的是個好消息。

「快說。」不等信使行禮,李均忙不迭地問道:「孟遠還好吧?」

「托統領之福,孟將軍安好,溪州城已經落在我軍手中,另外,董成及家小,也全都被俘,孟將軍已安頓好了他們,請統領盡快去溪州勸降他!」

這個消息比之孟遠安然無恙更讓李均覺得振奮,不唯自己帳下有可能又增一員大將,更重要的是,孟遠竟然在戰術上取得了一個完勝。

「恭喜統領。」魏展擺了擺紙扇,臉上也露出了笑容:「孟將軍能如此,統領今後可將一半負擔分給他了。」

李均仰天大笑了半晌,他心中的喜悅,確實是難以名狀。孟遠與他亦兄亦友,在陸翔肖林都已成為故人之後,能讓他有這種親密感覺者,便只有孟遠了。如今孟遠小試鋒芒揚威疆場,而且不僅僅是倚靠武力取得功勳,對手更是智勇雙全的蘇國名將,這讓李均也覺得光榮,甚至比他自己取勝更讓他開心。

笑聲漸止,他看了一眼魏展,見魏展臉上的笑容有些澀,心知他想起當初是他勸自己不得冒進,如今孟遠冒進卻立了大功,他心中自然有些尷尬。

「主簿。」他大聲道。

「在!」軍中主簿注視著李均,一場戰役算是結束了,如今應是議論功過之時。

「為魏先生記大功一次,用兵之道,警慎一萬次也無妨,軍中上下,有與主帥不同意見者都可大膽提出,魏先生當為全軍表率。」

魏展雙眸中光芒一陣閃動,用人如李均者,何愁將士不誓死效力?他輕輕呼了口氣,自己方纔的擔憂,似乎是小人之慼慼,對於李均,自己難道還有何擔憂不成?

「給孟遠記大功一次,主動出擊,隨機應變,臨事不叵,足以為各將之儀範。」李均繼續道,但臉色開如嚴肅下來。

「給孟遠記大過一次,妄顧軍令,擅自進軍,雖然僥倖取勝,但不足以師法。」對於同一件事,他接下來的評價則完全相反,帳中諸將,臉上都露出錯愕的神情,便是魏展,也緊緊皺起了眉頭。

「孟遠違進軍在先,立功則在後,故罰在賞先。他人如今不在此處,賞罰都先記著,不知諸位以為如何?」

「統領對同一件事,做出兩種完全不同的判斷,賞罰何其亂也!」

魏展當先道,言語之間又現出咄咄之勢,為下者鳴不平,為上者正其誤,這原本就是他處世目標之一,況且李均這等賞罰,極易在部將之中造成思維上的混亂,遇到變故,他們便會無所適從。

「孟遠立有大功,自然當賞,但同時他也犯有冒進之錯,所立功勳,實在僥倖,我不鼓勵大家學他妄顧帥令之舉,為了讓諸將今後行事有所借鑒,因此罰之。賞罰並立,好讓全軍都知我和平軍軍紀森嚴。」李均的話語卻讓魏展將準備好的辯護之辭都收了回去,牽涉到軍紀這一問題,事關和平軍戰鬥力的根本,確實是無法回轉了。

信使先一步將李均的決定帶回到溪州,孟遠帳下將士都記有功勳分發獎賞,唯獨孟遠功過相抵,他部下雖然心中有些不平,但孟遠只是哈哈一笑:「功過相抵又有何妨,只要打得痛快,只要你們能立下武勳,其餘之事又何必放在心上?」

「倒是將軍想得開。」呂無病也是一笑,「若是旁人,只怕統領會記功大於過,但是孟將軍,統領會更嚴一些。因為對於統領而言,孟將軍如同他自身一般,決非其他外人可比。」

他的寬慰正中孟遠內心,孟遠拍了拍呂無病之肩:「若非有你,此次我冒險進軍未必能勝,無病,今夜我們痛飲如何?」

「將軍想要痛飲,不妨再等兩日,李統領到了之後,我們才算大功告成,才能釋去重負痛飲一番,如今溪州新定,滄海未平,將軍當枕戈待旦,以防不測。」

「好小子,讚了你一句,你倒認起真來了。」孟遠開懷大笑,「你倒說說,有何種不測可能發生?」

「如今滄海首府溪州雖然為我軍控制,但人心未定,且周邊各縣尚為蘇國守軍鎮守,人數雖少卻也不可不加小心。董成被擒,將軍出於安撫所需,待他較寬,若是給他逃出城去,又將生起事端。代喜貪鄙,自以為有功於我軍,卻為將軍所輕,其心定然有異己之志,雖然他並無才德,但這幾日在軍中行走詳知我軍虛實,也不能輕易放縱。」呂無病一一將自己的分析說了出來,他雖然有些過於小心,但這些分析倒是實情。

「雖說如此,但我以為我還是可以大醉一場。」孟遠承認了無病的說法,但卻仍舊堅持自己要去痛飲的立場。

「將軍三思而後行……」

「既然你分析得如此詳盡,那麼我就全權交由你處理這些事務。」孟遠打斷了無病的話語,「我只管打仗好了,這些煩人的事情,無病,全靠你了!」

無病輕輕顫了一下,孟遠自然不是為了喝酒什麼也不顧的人,他以喝酒為名,實際上是要讓自己挑一負重擔,給自己獨當一面的機會吧。他向大笑而去的上司深深行了注目禮,在李均來的這一兩日,自己看來是有許多事要忙的了。

第五章大義

「董將軍,久違了。」

雖然只是隔了十日不到,李均再見董成時,董成已經沒有瓦口關前那威風八面的氣勢了。如今的他,面色憔悴,兩鬢間竟然隱隱有灰色的頭發現出,眼神也不再炯炯,而是昏暗無光。

李均看了心中也不禁有些感傷,自己及孟遠導演的兩戰,便將這蘇國名將打擊得如此消沉。因此,他問侯之話確確實實是發自內心,而不是勝利者對失敗者略有嘲意的調侃。

董成緩緩看了李均一眼,伸手自衣袖裡籠出兩團棉花,一語不發便塞住了自己的耳朵。李均先是愕然,接著便明白,他是決不肯聽自己說上一句半句話的了。

「董將軍如此固執,我也不難為你。」眼見董成終究是不肯屈服,李均不得不行了個禮,便退出了臨時給他居住的院落。

「果然如你所言,確實是又臭又硬的脾氣。」出了門來,李均瞟了身旁呂無病一眼,雖然是在批評董成,語氣中卻沒有絲毫怪罪之意。

無病只是輕輕笑了笑,其實李均見的董成,已經算是不錯了,剛被俘那會兒,董成可是既不吃也不喝,若不是把他同他妻小安頓在一起,只怕到現在仍是那欲尋死的樣子。

董成如此軟抵抗,饒是李均也無計可施,殺之可惜,放之縱敵,孟遠與呂無病立的這個功勞,倒叫他難以處置了。

「好好待他,暫且如此,看看時間能不能讓他改變一些,時間,可是什麼都可以改變的。」李均慢慢地道,他實在不願意殺死這以陸翔為楷模的大將,若是陸翔,即便用時間這亙古以來最有威力的說客,也無法改變他的心意吧。

呂無病垂下頭,過了片刻,又期期艾艾地道:「有一件事……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李均頗有些奇異地望著他,片刻之後恍然大悟:「是孟遠之事吧,我裁定孟遠功過相抵,你可是覺得不平?」

「末將不敢……」雖然他曾出言勸慰孟遠,但當著李均之面,孟遠又不在身旁,呂無病還是覺得應當將心中的不平說出來。

「無病,為將者與為帥者不同,為將者只需在兩軍陣前斬敵奪旗便可,為帥者則需統籌兼顧,不唯要考慮戰術戰略,還要考慮政略財經。」李均折下了路旁樹上的一枝柳條,秋已漸深,柳條上的葉子都落盡了,只剩餘光突突的枝幹。他一面緩步前行,一面心不在焉地將那柳條輕輕抽打在地上,看起來好像很隨意,但呂無病卻從他的話語中聽出了鄭重。

「我要考慮的,並非只此一戰,還有更遠之事。若是武將恃勇抗命,貪功生事,和平軍便是有百萬兵馬,也經不起折騰。無病,你是知道的,我們的志向,並不只是割據一時逞雄一世,而是要為這神洲的百姓,均一均富貴貧賤,要為這處處戰火飽飲人血的大地,帶來真正的和平。因此,我們這些武人,若不能自律自警,必將為後世埋下禍根。」

無病側過頭,仰慕地看著這比自己僅大四五歲的統領,心中反覆咀嚼著他所說的話。

「這世上大多事情,憑武力不但不能解決,而且會越來越亂。我這幾年與大伙共創基業,越發覺得我們若無長久打算,終一生也難成大事,便是僥倖成功,也難以長久。無病,或者我用兵治政之途,算不得什麼仁義,但若是能讓百姓得到他們想要的,那便勝過仁義之道千百倍了。為此,我治軍不能僅從軍事上來考慮,也得從政略上來考慮。孟遠與我情同手足,他若不為諸將楷模,則諸將都將恃勇爭功,輕軍冒險,不唯我和平軍將士性命危殆,對於這大業,也是流弊無窮。孟遠深知我心,他定然不會怪我。」

這一夜無病都深深思考著,孟遠的身教,李均的言傳,對於尚在迅速成長之中的他而言,是人生中最難得的機遇了。

同樣在這一夜中久久未眠的,還有李均和孟遠。這夜二人砥足而眠,守在帳外的衛兵聽得二人於其中低聲說著些什麼,直到天將泛白,帳內的說話聲才不再出現。但當起床的號角響起之時,兩人依舊神采奕奕的出現在眾將士面前。

「五千人馬折了近半,只餘三千了。」孟遠頗有愧色,雖然戰況早就報知了李均,但看到整齊列在校場之上的三千輕騎時,他禁不住便要想起這數日激戰中折損了的將士。

「換了旁人,只怕會折損得更多,你兵力不足敵軍一半,尚能抓住敵軍弱點一擊破之,這已是很了不起了。」李均重複了昨夜裡曾說過的話。

魏展頷首道:「正是,孟將軍不必過謙,這便是戰爭,若想毫無損傷便可破敵,那是絕無可能的。」

「我豈有不知之理,只是想到這兩千兄弟隨我前來,卻不能隨我回去,心中不禁感慨,倒讓統領和魏先生見笑了。」孟遠展顏一笑,轉過身來向點將台下的眾軍一揮令旗,三千輕騎齊聲吶喊,新一日的訓練便自此開始。經過兩年休整,到這幾日才有惡戰,眾軍士更是清醒地認識到,只有平日裡加倍苦練,才能在戰時多那麼一線生機。

「接下來當如何?」魏展凝視著李均,和平軍的第一步戰略目標,至此已經完全實現了。溪州得手之後和平軍的補給將極為便利,展目望去是蘇國廣闊的腹地,進攻的方向可以有多種選擇。

「我此次進軍,並非要一舉滅了蘇國。」李均揪著唇下短鬚,嘴邊噙起一絲笑意,他的戰略意圖,魏展應是很清楚的,之所以明知故問,無非是想讓自己對於那些缺乏戰略眼光的部將們,不要過於保密罷了。

其實他並非刻意對部下保密,關鍵在於下一步戰略目標比之猝然攻擊蘇國還要讓敵我都預料不到,兵法雲出敵不意便是指此。但如今已是說明的時機,即便軍中有敵國細作,傳出去蘇國也無暇應變了。

「下一步,我軍不去直接攻打柳州,而是轉向西北,攻打有『天下糧倉』之稱的清桂平原!」李均微微閉上眼,腦海中浮現出熟得不能再熟的蘇國地圖,清河與桂河是蘇國西南的兩條重要河流,清河注入柳江,匯入柳湖之後入海,扼住了清河,便掌握順江而下的河運通道。桂河則蜿蜒南行,在楓林渡與幾條小支流交匯,更名為洪河,西入洪國,成為橫貫洪國的一條大河。清桂兩河之間方圓千里都是沃野,蘇國糧米一半產於此,而且蠶桑之盛,更過於余州,因此,蘇國有諺云「兩河魚米肥天下,清桂綢帛衣四方」之說,蘇國經濟兩大支柱,一為柳州之商貿,另一便在清桂平原。

魏展瞇起了眼,和平軍目前的基地余州,地狹人稠,資源平平,真正打起大仗來難以持久,若是奪取清桂這天賜糧倉,只需三五年間,和平軍便能有足夠物資縱橫天下了。

「為何不一舉攻下柳州,統領也可立國稱王!」大將楊振飛咧嘴笑道,「他李構姓李作得國王,統領也姓李,為何稱不得王?」

眾將都微微笑起來,眼中頗有憧憬之色,如果李均據土稱王,他們也可得到無上榮耀。身為亂世武者,這可以算是每人畢生的夢想。

李均一笑置之,「據土稱王又能如何?再強大的國家,終有滅亡之日,鳳九天不只一次曾向他坦言,若只是為建立一個兩三百年後便為新出來的強者所滅亡的國家,不過是對歷史上那已經只餘殘垣斷壁的梟雄功業的重複罷了。」

「統領當知,創業極而守成難之理,創業之時便需有長遠眼光,不敢說千年大計,至少要能看到百年之內的變故,若不能做到這一點,我們化為白骨之後,也難保在九泉之下安生。」

這是鳳九天的原話,也正是因此,在李均於外征戰之際,鳳九天在余州試行實政,以圖建成一個全新的有自我革新能力的體制。「生生不息」才能長久,躺在前人的功績之上,失去自我造血功能者,只需一個小小的傷口,便足以使其斃命。

但李均並未駁斥楊振飛的話語,眾將正在興頭之上,如果去掃他們之興,極易失去人心。即便他本人對於稱王稱霸並無太大野心,卻也不得不為了這追隨他的人著想。這些四方的謀士勇者,官吏將士,為了他一個「替老天均天下」的夢想而流血、犧牲,若不能給予他們相應的回報,怎能讓神洲的各方英雄歸心誠服?

「三軍於溪州休整兩日,等待屠龍子雲水師趕來會合。此後揮師西北,奪取清桂,孟遠,你仍為此戰先鋒,呂無病為你之助臂,我與你兩萬精銳,這兩日裡別人可以休整,你與無病可要多加辛苦了。」

「是!」孟遠、呂無病挺胸應道,在其餘諸將羨慕的目光之下,兩人覺得能擔此重任,實在是分外榮耀。

「且慢!」兩人臉上的興奮之色,顯然讓有人惱了,旁人顧及孟遠與李均的關係,此人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兒,只有他想不到之事,而沒他不敢做之事。

「為何不讓我為前鋒?」楊振飛雙目一翻,蝟鬚根根倒豎,很快又補了一句:「孟兄弟與無病打這溪州,早就累了,該讓他們歇息歇息,還是換我為前鋒吧!」

「正是,正是。」藍橋也道,「讓他們去打得痛快,卻讓我們悶在後面,統領也太偏心眼了。」

孟遠嘿嘿笑了起來,眾將爭先,讓他想起了當年在陸翔帳下的日子,因此道:「放心,我會留下些敵人讓你們解饞的。」

「你所過之外,還會留有敵人?」唐朋撇嘴輕聲道,在李均這兩年招募來的將領中,他與羅毅是少數未曾領兵出戰者,而且在瓦口關下雙雙敗給了董成,心中早有些悶悶不樂,自覺在這些曾出戰過的將領面前低了一頭。便是受了傷的羅毅,李均欲送他回余州休養,他堅決請命留下而不肯回去。

諸將的奮勇爭先,倒讓李均有些作難了,他歎了口氣道:「其實我比你們都要想上陣搏殺,我起自行伍,每戰必於最前,如今身為三軍之帥,反而沒有了上陣的自由。」

說到此處,還瞪了微笑著的魏展一眼,很明顯,魏展是約束他上陣自由的一個重要人物,自那次於陣前迎擊董成以來,魏展不知多少回旁敲側擊,以所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斬敵奪旗為將才,料敵先機為帥才」、「將帥各有其道,為帥者不可逞勇與將士爭功」之類的話語,將他諫得早就服了,因此這一次直接令孟遠代他為鋒銳。

「何不分兵兩路攻敵」。呂無病輕聲插了句,眾將相持不下,若能分兵兩路,則至少可以多派一個先鋒官了。因此此言一出,藍橋與楊振飛等都表示贊成,孟遠雖覺不餒,卻也一時無法出言反駁。

「兵分兩路,我軍實力分散,只怕難以持久,我軍利於速決而非消耗。」自知有傷在身,不可能被委於重任的羅毅此時插言道,他在相爭的眾人之外,因此反而能比較冷靜分析。

魏展用紙扇敲了下手:「正是,我軍有如一隻手,集中一路有如握緊拳頭,揍誰誰都無法承受,但若是分散,則好比五根手指,隨便哪一根都只能傷敵而不能致敵以死路。況且,我軍除去奪取清桂平原之外,前要防蘇國禁軍自京師來襲,後要小心丹淵夢澤的十萬蘇國大軍,如不能在敵發現我意圖前實現目標,便只能退回余州了。」

接連攻克雲陽滄海二郡、俘虜蘇國名董成與滄海郡守代喜,對於和平軍而言算是不大不小的勝利,在勝利面前,諸將都覺得頗為輕鬆,因此也就助長了驕傲之心,魏展之語對於正興高采烈的他們而言,算是一句掃興之語。因此,諸將幾乎都對他側目而視,唯有他自己神態自若,當初在蓮法軍中,他扮演的也是如此掃興的角色,結果幾乎喪失了性命,在和平軍中,他非但未曾改變這一點,反而有變本加厲之勢。

「魏先生所言,便是我想說的。」李均將眾將目光攬了過去,眼中射出讓人難以逼視的目光,眾將不覺低下了頭。無需李均批評,他們便知方才用那種目光瞪著魏展,實為百害而無一利。

李均微微頓了一下,攻入蘇國以來,確實過於順利了,順利得令他有些害怕。換了旁人恐怕會以為莫非冥冥中有神相助,自己才能如此一帆風順,但李均不相信神。「如果有神在,如果有老天在,為何我們村子裡的百姓慘遭屠戮?為何陸帥那樣的人物會被宵小害死?為何神洲兆萬百姓要在戰火與兵災中掙扎這千年?即便是有神在,有老天在,這樣的神這樣的老天不要也罷!」

他默默咀嚼著這時常翻上心頭的妄語,勝利的喜悅逐漸被一種警覺所代替。如果說他比之普通之人有何獨特之處,那便是這種對危險的敏銳感覺。雖然目前為止一切順利,但他可以肯定,就在他還不知道的某個地方一定出了問題。

「孟遠為先鋒,我意已決。」他堅定地道,雖然眾將有些失望,但此刻還是慎重些好。「我料近日裡必有大戰,諸位有的是立功之機,這一次還是與我一同為中軍吧。羅毅,由唐朋助你,你二人為後軍,如有變故,我許你二人便宜行事。不過切記不可逞勇鬥狠,另外,羅毅小心自己的傷口。」

以有傷在身的羅毅為後軍指揮,李均是有深意的,羅毅一則相對其餘諸將,頗能冷靜視事,二則有傷在身便不會逞勇妄為,不至於因他的輕率舉動而惹來麻煩。

見他神情肅穆,諸將不再爭辯,紛紛領命。李均此時又面對魏展道:「魏先生,卓天手下可有什麼消息傳來?」

「聞說統領為陸帥復仇,欲清除奸臣,蘇國百姓大多持觀望之態。」魏展的回復再次讓李均覺得有些不快,自己打著為陸翔復仇的旗號,目的是為了取得政治上的主動,得到百姓的支持,而百姓只是觀望,這讓他極為不解,難道時隔不足五載,蘇國百姓便將陸翔這樣的英雄忘懷了麼?英雄人物的偉績,莫非真的比他的屍體還要消亡得更快?

「百姓不是不欲為陸帥復仇。」魏展從他擰起的眉頭揣測出他的心意,「卓天分析以為,百姓持觀望之態,原因有四。一是兵禍連年民心厭戰,歷來戰爭總是士兵百姓血染沙場,而其後的達官貴人卻得飽私囊;二是不信任統領,統領雖然曾為陸帥驍將,這四年來卻浪跡他國,倒有大半百姓以為統領已非蘇人;三是自陸帥歸天,蘇國嵐國達成吳陰之盟,雙方罷兵修文,蘇國雖每年要向嵐國支付『安北入』金幣一百萬、稻米五十萬石、絲綢絹帛各三十萬匹,因連年豐收商貿發達,民不覺甚苦,反以為李構頗有仁政;四是百姓普遍擔憂,如若助我嵐國恐怕會以此為借口傾國來攻。此四因在,百姓不起兵反抗我軍便已是為了陸帥著想了。」

「如今百姓不反抗我軍,只因我如今還有為陸帥復仇這大義名份。」李均苦笑一下,「等我軍攻入清桂之後,百姓只怕要懷疑我是否真的要為陸帥復仇了,那時……」

「那時整個蘇國之南,我軍只怕寸步難行。」魏展接口道,之所以將這戰略上的弱點暴露出來,也算是他對方才眾將側目視他的一種報復,讓這些只懂得上陣殺敵的武者知道,戰爭並不能決定一切。

「先生有何妙計?」想來想去,李均也只不過抓到一點點頭緒,因此將包袱甩給魏展。

魏展輕輕搖著紙扇,捋鬚道:「卓天倒有些看法。他覺得若能仿余州故事,在蘇國內尋著一兩個深得百姓愛戴擁護之人為我所用,雖然尚無法將蘇國百姓盡皆爭取過來,但爭取一部分穩定大多數尚有可為。」

……

蘇國中興二十年十月三十日,僅用了十日不到的時間便連克雲陽滄海兩郡的和平軍,以孟遠、呂無病為先鋒,統兵兩萬,向下一個戰略目標進發。

清河、桂河流域共有清河郡、桂平郡、南盛郡、天府郡四郡,古時屬封州,自有蘇以來改革地方建制,分州為郡,這使得蘇國冗員甲於天下,不少官員有銜而無職,純屬混一份俸祿者數不勝數。這也使得用於武備的經費頗覺短少,除去中央四十萬禁軍,地方部隊數量雖眾,裝備與訓練上卻差了一大截。邊防重郡如雲陽尚有兩三萬部隊,像清桂四郡,正規兵力全部加起來也不過兩萬人。李均令孟遠統兩萬精兵為先鋒,不能不說慎重了。但他心中仍覺有些不安,不知為何,那種危險的感覺自在溪州校場上產生後,一直環繞不絕。

因此,此次進軍他以為還是謹小慎微的好,大軍進發之際,偵騎四出探馬不絕。

所到之處,既沒有蘇國官兵的頑強抵抗,也沒有百姓的夾道歡迎,蘇國百姓似乎對此根本漠不關心,全然沒有一絲一毫的熱情,而官軍似也對於吃敗仗無動於衷,毫無羞恥之感。

「得不到百姓的支持,打下這江山容易,要守住可就困難了。」魏展搖搖晃晃地坐在馬上,雖然這裡是平原,道路也不算崎嶇,但他文官出身,能夠騎在馬上不掉下來,已經是非常努力的結果了。他仍舊持續著那日校場之上的話題,這數日來,他與李均思前想後,也無法如在余州般扶植出一個既得民望又能如華三公子那樣甘於淡薄者。本來董成名望都是不錯,在蘇國軍民心中是個可以接受的角色,若是以他為名義上的所轄蘇國地區的統治者,想來百姓至少不會排斥。

然後董成一直拒絕聽一句勸告之言,李均也覺強之無益,放之為禍,心中不是沒有考慮過殺了他一了百了。但又覺得自己無法讓被俘的良將為自己效力,其過在於自己而非對方,若是此時殺了董成,不唯成全董成忠義之名,而且必將令蘇國百姓更加反感自己,也會堵塞天下英雄歸附之心。

「得民心者得天下,人人皆知其理,唯獨民心猶如天心,天心不可測,民心也不可測。」李均長長吁了口氣,陸翔可謂得民心之甚矣,然而卻死在自己為之效力的國家之手,柳光在恆國也是深得民心軍心,卻因不容於主君不得不遠走他國。得民心者,便真的能得天下麼?連自身性命都保不住,遑論得天下?

魏展的插嘴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統領替老天均平人間,自是不將老天放在眼裡了,可民心究竟不是天心,統領可別也不將百姓放在眼裡。」

李均揚眉看著魏展,微笑道:「先生雙目如炬,我心中所想都無法瞞住先生,幸好先生為我臂助,否則即便是萬軍之中,我也必殺先生而後快。」

魏展心中登地一下,歷來為主者,最忌他人能猜透自己內心,此乃亙古無變之理。自己聽得李均隱隱有不顧民心姿意而行便出言相諫,卻不曾想李均尚未說出心意,自己便揣摩而出,李均雖然並未直接責怪,言語中的殺意卻是他無論如何遲鈍也感覺得到的。

「統領若是無容人之量,那統領便無定天下之力。」魏展按住心中的怒意,他生來骨頭奇硬,故此在家鄉不為權貴所喜,只得拋棄那讀書人的身份去投靠農民舉義的蓮法軍,在蓮法軍中依舊犯顏直諫,險些遇難,雖然吃過苦頭非在少數,但這臭脾氣反倒越發的大了。「統領若是欲要殺我,也得等天下大勢已定之時再殺,如今尚未到統領屠戮功臣之時!」

李均哈哈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先生所言極是,所言極是……」

魏展側目瞧他半晌,等他笑聲漸止方道:「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

李均伸手握住掛在得勝鉤上的大戟,若有所思。過了片刻,他緩緩道:「先生既是如此坦白,我也無需諱言。若是依著這神洲慣例,若是我想成帝王之業,大功告成之日,便是你等功成身退之時。我不會屠戮功臣,但會迫你等自己退出。鳳先生與先生多次要我熟讀史書以史為鑒,這數千來歷朝歷代開國之君,無一不是如此。」

魏展輕輕歎息了聲,李均此言確實不差,歷朝開國之君,打天下之時總有謀臣勇士為之效力,但坐天下時則不是被以謀反之名誅殺便是閉門不出稱病退隱。

「但我志不在此。」李均一字一句地道,眼中充滿堅定之色:「我看這數千年之史,在上者越是欲將天下變為一家一人之天下,這天下便越難以持久。那些開國之君們屠戮功臣,便讓他們的江山長久了麼?他們有何權力要讓一家一姓的江山延繼下去?」

魏展默然無語,這些疑問,便是像他這般飽讀經史的學者,也不曾提出過。歷來的統治者,都將如何鞏固自己的權力視為首要目標,也正因此,魏展這般飽學之士會將此當作理所當然,唯有李均,不過是這兩年來在他與鳳九天的指導下開始學習,在這方面的想法卻已經超過他這個老師了。

「因此,先生敬請放心,那些君王們所作所為,絕非我李均想做的。」雖然沒有太多的話語,但李均的意思魏展還是深深明白了。

「陸帥……不就是一個被殺的例子麼?」在心中,李均深深地問了自己一句,握著戟的手更加用力了。

身為殿後官的羅毅深知,自己之所以為這一重要職務的擔當者,並非李均看中了自己的武技,他有傷在身,羅氏閃電連環槍再快也無法發揮出來。李均選中他,是看中了他能冷靜行事,是希望他扮演好溪州留守的角色。

與李均孟遠等頗為不同,身於世家的羅毅對於享受還是頗有興趣,因此在溪州城裡,他住的是先前代喜的郡守府,代喜家的傭僕他也老實不客氣地全都接收了,唯有成群的姬妾,他並非沒有興趣,而是李均軍紀極嚴,搶掠婦女之事為和平軍大忌中的大忌。若是搶掠了百姓財物,十人之中有一人可能因為情節輕重而免於一死,只是被斥退永不錄用,但搶掠了婦女,無論是將領還是小兵,都是死路一條。

「董成如何了?」

這是每日裡他從代喜的沉香木床上起身後的第一問。李均對於董成的安置是煞費苦心的,將敗在他手中的羅毅與唐朋放在溪州,便是要二人嚴加監視。但他又反覆交待,不得對董成心存報復之念,除去自由,他要什麼便給他什麼。

羅毅倒是無所謂,雖然他在董成槊下受傷,卻只能怪自己學藝不精。唐朋心中始終有些疙瘩,因此領兵出城去安撫滄海郡下各縣,來了個眼不見為靜。

「還是老樣子,除去同他夫人尚偶爾說兩句話外,一直一聲不吭。」

在聽取了意料之中的回答後,羅毅伸了個懶腰,臉上浮出淺淺的笑意,對著一個垂首的侍女:「小玉,服侍我穿衣。」

侍女姿色算是中上吧,因為一直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頗讓人覺得有幾分憐惜。

羅毅雙手有傷,經過這些日的調養,勉強可以自理,但自從進了這郡守府之後,三四日來一直是這叫小玉的侍女在照顧他。這幾日裡羅毅自然少不得使出世家子弟的風流手段,然而小玉似乎在代喜積威之下對於這個沒有什麼威嚴的新「主人」,依舊是戰戰兢兢,不敢有絲毫閃失。

「小玉,為何不笑一笑?我早說過,我們和平軍可與代喜不同,像你這般秀質,若是不笑,那純屬暴殄天物,『姑娘要俏,常笑一笑。』若是不笑,可就成了老太婆了。」一面有一句沒一句地與小玉搭茬,心中卻在盤算這一日有多少冗文公務要處理。雖然只不過是個後軍留守,卻同這滄海郡守沒有兩樣,各縣公務經過他這兩日整頓,基本上已經秩序井然,代喜留下的官僚機構雖然習於吏事,羅毅卻信不過他們,除去個別必要的人之外大都斥退在家,讓他們接受調查。如今城中溪州軍已經解散回家,願意為兵者也被李均調走,控制城中的是五千和平軍,這些舊時的官吏再如何不樂意,卻也無能為力,只能日日裡派人來郡守府前聽侯消息,希望和平軍終究還會用上他們。至於代喜,羅毅與唐朋都見得他眼煩,早將他打發出了滄海郡界,讓他活著離開,也算是對他當日替和平軍效了力的一種回報。

他的調侃只換得小玉迅速的也是很勉強的一笑。眼前這個男子年輕英俊,雖然有傷,舉止之間仍顯風流得體。但對於像她這樣的女孩子而言,越是如此風流瀟灑的男子,他越出色,也就越危險。雖然滄海郡在於蘇國,是相對較為和平的地方,但官吏富貴們的貪婪與殘暴,在任何時代任何地點都是一致。

羅毅歎了口氣,這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孩子,倒讓他生出一種征服的慾望。

在自己那個世家沒有因為某種不能向世人公佈原因將自己變象趕出家門之前,他見得太多庸俗脂粉,她們可以為了錢與權相互侵軋,她們將得到一個有錢有權的男人作為自己征服世界的頭等目標,傾城傾國的容貌之下卻是一肚子心機,比起這個怯怯的有些自閉的侍女,她們的美不過是一種工具。

「小玉,你不必怕我。」他將臉上的淺笑收了起來,換上了嚴肅的神色:「雖說我將你們全部接收過來,但我與你們舊的主子代喜不同。」

「奴婢知道,公子是個戰場上的英雄。」小玉終於短短地回答,但無論是神色與言語中,仍舊是一副拒人千里的味道。

「算不得什麼戰場上的英雄,在董成手下不過三個回合就成了這個樣子。」羅毅歎了口氣,這一次敗讓他敗得極為狼狽,依著他真實本領,原本不至於如此不濟,那一日自己初次上陣,確實有些求勝心切了。但他又將這戰鬥中失利帶來的陰影甩開,道:「我與代喜不同,是因為我僱用你們與代喜僱用你們不同。坦白而言,我雖然喜好享受,卻也不是如此非享受不可之人。之所以將你們留下來,是因為我調查過,你們當中絕大多數,若是失去這郡守府中的職守,便將無計謀生。」

聽到他說到此處,小玉眼波兒才輕輕一撩,帶著幾乎驚奇與苦澀地望了他一眼,這一眼極快便又收了回去。

羅毅微微笑了笑,雖然不能算成功,但至少算是一個小小進步,只需努力下去,遲早是可以獲得這侍女的信任。獲得這一個人的信任尚且如此困難,何況要獲得整個蘇國百姓的信任。想到此外,他不覺有些慶幸,幸虧要為此傷腦筋的是李均與魏展,自己只需在這郡守府中享福便可以。

雖然如此作想,但當衛兵來報說有位周先生求見之時,羅毅立刻中斷了同小玉的解釋,匆匆趕到大門口。他似乎沒有想到,自己如此勤於公務,其實也正是在為和平軍爭取蘇國百姓的支持。

來求見的是個年近半百的老人,一襲青衣瘦骨嶙峋,眉宇之間似乎有些傲意,但滿面的風霜之色又證明他並非久享清福之人。

「先生來見小子,不知有何見教。」羅毅施了一個世家子弟面對長輩時施的長揖之禮,老人對他的尊敬似乎還不太滿意,捋捋鬍須道:「你便是羅毅?」

和平軍大軍開拔前的安民告示中已經說了,留守溪州的乃是蘇國羅毅。羅姓、趙姓與李姓,都是蘇國的大姓,李均特意將羅毅之名列出,也在某種程度上是想沖淡些和平軍的外來軍隊色彩。因此,羅毅對於老者知道他的名字,並不覺得奇怪。

「小子正是羅毅,請先生上座看茶。」

進了客廳,老人看了看富麗堂皇的擺設,冷笑了兩聲,道:「原來如此,李均為何會用你這般人物為溪州留守,莫非只是因為你出身蘇國羅家麼?」

「先生何出此言,蘇國羅家也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出身。」羅毅心中暗暗叫苦,最怕就是遇上這等高傲的所謂清流,他們大多有名望,又大多憤世嫉俗,世上之事只要存在他們便看不順眼,便要找法子挖苦譏誚。

「大事未濟,便如此享樂,若不是李均用錯了人,便是你有意扯李均後腿了。」

看著侍女端上香茗,老者老實不客氣地呷了一口,細細品了半晌,然後卻化成一股怨氣吐了出來。

「先生有所不知,這裡的器物,原本是前蘇國郡守所留,若是我將之全部毀棄,其不是浪費?此非我和平軍勤儉之道。況且如今溪州方定,滄海稍平,若是我急於顯出和平軍與眾不同,將這些華器珍物都棄之不顧,那城中富人必將心中惶惶不安,此非安民之道也。」羅毅恭恭敬敬起身道,這些清流人物雖然沒有什麼實際上的力量,但若能得之好評,對於和平軍爭取民心,實在是一大臂助。

「唔,那這些傭僕呢?」老人又呷了口茶,呶呶嘴道:「據我所知,陸帥雖出身豪族,卻不耽享樂,凡事多為自己動手。李均自幼漂泊,又從他數載,也向來不愛有人服侍,怎地在你這卻是傭僕滿府?」

「陸帥是陸帥,李統領是李統領,我則是我。」羅毅心中大叫,「為何陸帥李統領不用傭僕,我羅毅就用不得了?」嘴中自然不能說出來,況且他那想法,不過是在老者咄咄逼人的問題下的一種逆反心理罷了。

「這府中傭僕,若是失去府中職守,大半無計為生,我不虧待他們,他們憑自己勞動所得,自食其力,何樂而不為?」他解釋道,但此時語氣便沒有方纔那麼好修養了。

老者臉上不動聲色,輕輕搖晃著那青瓷茶杯,看著浮起的瓜片茶葉如小舟般在水中飄著,人之際遇,也是如此,不知控制命運茶杯那隻手,將會讓自己飄向何方。

「李均沒有用錯人。」老者終於收回了咄咄逼人的氣勢,微微一笑:「我聽得他進了蘇國,便用了八日時間趕來,卻不料還是晚了三日,他已經離開溪州了。」

羅毅心中一動,這老者原來並非溪州人氏,聽他口氣,趕來似乎別有內情於其中。因此他問道:「先生莫非與李統領有故舊?」

老人的回答讓他大吃一驚:「正是,我與李均孟遠,曾是同僚。」在羅毅吃驚之際,老人昂起首,因受盡苦難而憔悴的臉上浮出驕傲之色:「我乃陸帥帳下謀主黃選是也。」他說這話時,一字一句,似乎要將畢生的榮耀與光輝,都展露出給羅毅看。

「黃選先生?這可是真的?」羅毅連接吃驚之下,一時間除了本能地反問一句外,再無別的話語。陸翔在世之時,帳下文武之盛冠於蘇國各軍,武有孟遠李均這般取上將首績如探囊取物者,文有黃選陳良這等足智多謀深思熟慮之士。黃選之名,確實如陸翔這顆大星之側的伴星,雖然沒有大星那般光彩奪目,卻也廣為世人所知。

但最讓羅毅吃驚的是,陸翔帳下將士幕僚,除去李均孟遠領著千餘人萬里長征輾轉而來外,大多都戰死在那冰天雪地之中。不是被嵐國大軍踏得粉碎,便是被蘇國禁軍搜捕殺死。陳良黃選這般的人物,自然是重要的搜殺對象,當日兩人名望之高,還要勝過李均與孟遠。因此二人死了的傳聞,無需證實便為世人所接受。在民間某些百姓家中,逢年過節有個「祭鹿」之儀,其實便是冒著蘇國官府嚴懲之風險,祭祀陸翔與其帳下為國戰歿的將士,其中在代表陸翔的鹿像之側,便有黃羊之像,實際上是指黃選。但這在傳聞中已經死去的在百姓心中成了神仙的人物,卻出現在自己面前。

「來人,替我將孫澄請來!」羅毅回過神來,大聲向屋外的和平軍衛兵喊道。然後歉然地向黃選一笑:「先生莫怪,傳聞黃先生隨陸帥一起歸天,李統領孟將軍每言及此便份外傷感,我只得請認識先生的人來分辨一下。」

當年追隨李均萬里遠征的無敵軍部下,在歷年征戰之中已經不足三百人,但多為久經沙場的善戰之士,也多被提拔成了和平軍中低級將領。和平軍的骨幹力量,大多仍是他們,雖然後來來投者頗有能力出眾之輩,但見了他們卻也不得不謙讓三分。這孫澄便是其中之一,在羅毅軍中為一千總,因此羅毅派人將他請來。

「只怕他來了,也認不出我。」黃選臉上露出慘然的神色,他一介文官,於亂軍之中活命下來實屬萬幸,此後在本國中為避搜捕不得不隱姓埋名,弄得有家難歸,曾經面如朗月風神俊朗的他,如今已是形如槁木面容憔悴之老人了。

孫澄快步進了客廳,雖然是和平軍中資格較老者,但他們這批人深受陸翔及李均影響,年紀上也大多不是很大,因此年輕人的真摯率直多少還保有。

「孫澄兄,你可認得這位先生?」

羅毅的問話,讓孫澄側目凝視那老者良久,半晌後搖了搖頭道:「這位老先生眼生得緊,我不太記得了。」

「真的認不出了……」那老者喃喃自語道,但眼前接著一亮,道:「你是李均部下,應當知道李均是何時遇見陸帥的了?」

「李統領帳下人人皆知,這算不上什麼了不得的秘密。」孫澄再次搖頭。

「那你再仔細認認,我是黃選,陸帥帳下的黃選,你一定見過的。」老人無可奈何地道。

「黃先生?」孫澄眼中奇光一閃,再次端視老者良久,然後道:「據我所知,黃先生應已戰歿在寶瓶口了……」

「我並沒有死在寶瓶口之戰中。」老者臉上浮現出痛苦之色,那一戰的慘狀又浮現在面前,「陸帥以身誘敵,敵軍貪功都去追他,我與陳良於亂軍之中逃走,但在半路上卻遇上傅斂,結果,結果……」說到此處,他言語之中有些哽咽了。

「傅斂……」孫澄眼中噴出憤怒的火焰,時間已推移了五載,當年之事,也漸漸水落石出,陸翔被殺,無敵軍被剿滅,策劃者為吳恕這奸相,而執行者卻是傅斂這狗賊。無需老人多言,他也知道當這群殘破之兵遇上「自己人」後的情形。

「幸好狗賊心中有愧,殺完之後不敢清點,我是從死屍堆中爬出來的,此後隱姓埋名,四處流浪,直到聽說李均在余州舉事,本欲去見他,但我囊空如洗,如何能萬里迢迢翻過戎人的穹廬草原去余州。我料李均遲早會回軍為陸帥復仇,因此便向這滄海郡趕來,但仍是來遲一步……」

羅毅暗暗歎息一聲,聽這樣一個老者無淚的泣訴,實在是一件讓人心酸之事。雖然老者只不過輕描淡寫,但這路上的艱辛,他是可想而知的了。

「老先生眉宇間確實隱約有些像黃先生,但因為變得實在太大,我也記得不太清楚了。」孫澄的話語,依舊沒有解決老人是否是真的黃選這一問題。

「無妨,即便是不能證明老先生是黃選,我也相信老先生是了。」羅毅長長吁了聲,恭敬地又施了一禮,「老先生請沐浴更衣,我就派人將老先生送到李統領那去。」

「多謝了,不過去李均那之前,我要先為他解決一個問題。」黃選對於羅毅的信任,顯然也極為感激,他還了一禮,道:「聽說董成在這溪州城中,我願去勸降他,請羅將軍為我安排與他見一面,如何?」

……

「你果然是黃選先生,你竟然未死!」

較之當年只不過是一無名小卒的孫澄,董成雖非無敵軍屬下,但作為蘇國當時極有前途的年輕將領,與陸翔也頗有往來,自然就對陸翔的幕僚比較熟悉。當黃選將當年兩人數次見面之時的情形一一回憶出來時,董成便已經相信,這個衣衫襤褸不堪的老者,便是當年那談笑風流的幕僚。

「我自然未死,雖然有些人這五年來從未放棄過追捕我,但我還活著。」黃選哈哈大笑,笑聲之中無比蒼涼,也無比暢快。這數年來他隱姓埋名,半是乞討半是流浪,連作夢之時都生恐不小心洩露了自己的生份,心中憋悶已極,如今終於可以一吐胸懷。雖然天還是那天地還是那地,他卻有重獲自由之感。

董成無語了。他以陸翔為目標,不僅希望在戰場上創造陸翔那般的神話,也想在做人上如陸翔般為世人所敬仰。但陸翔那身後的淒慘悲涼,也讓他午夜夢迴之時出一身冷汗。

「我此來,是為了勸你與李均合作的。」黃選直接挑明了來意,但他說得依舊足夠婉轉,並不是勸董成降伏,而是勸他與李均合作。

在黃選這般前輩面前,董成卻無法掏出那兩朵棉花塞住耳朵。黃選從他那深沉的目光之中看出了他心中的抵抗之色,微微揚眉:「你以為若是陸帥在你這情形之中,我是否會勸陸帥與李均合作?」

他這一句話問得如此突兀,以至於董成也不得不提起頭來正視他。董選沒有立即回答自己的問題,只是捋了捋自己的亂須,眼中射出愴然的光芒。活著的人可以對事情作任何假設,而逝去者去永不可能來聽這假設,來為自己辯護了。

「若是陸帥在我這情形之下,你是否會進言?」董成終於問出聲來,坐在一旁的羅毅心中一陣暗喜,沉默許久的董成終於開始發問了,這是一個好的兆頭。

「我一樣會進言,但我以為,陸帥定然不會接受我的進言。」黃選看了看董成,見他臉上浮出冷笑,緊接著道:「不過你與陸帥不同。」

「我是與陸帥不同,若是陸帥,怎能讓那李均小兒侵入我大蘇疆界,怎能讓我蘇國百姓受那亂軍流匪之荼毒,怎能讓這些許小輩污了我朝陛下聖聽?」

黃選嘿嘿冷笑了幾聲,最後冷笑變成了狂笑,笑聲中充滿了不屑與輕蔑。即便是心如槁木的董成,也不禁給他笑出了怒氣,旁邊的羅毅暗暗擔憂起來,雖然外面有數百和平軍將士,但董成要是暴起傷人,自己有傷在身,黃選是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門外的數百和平軍戰士只怕阻不住董成。

「我敬先生是陸帥心腹,故此以禮相等,先生若是不自重,就請便吧!」董成終於按不住怒火,起身欲退入裡屋之中。

「我笑你空以陸帥第二自許,卻絲毫也不懂陸帥之心,我只道這天下除我之外,終有一人能真正理解陸帥,卻不料你也如那世俗之人!」黃選聲音沙啞,言語之中隱隱有哭意,這般雖然文弱卻有著鐵錚錚傲骨的男子漢,發出如此悲鳴,讓鐵石之心的人也不禁動容。

董成收住腳步,回身來道:「既是如此,請先生指點陸帥之心究竟如何。」他沒有坐下來,那神色是表明了,若是你說得無理,我立刻便走。

「五年之前,蘇國之中,是陸帥得民心還是昏君奸臣得民心?」

董成無語,這是一個令他難以回答的問題。他不回答,便是答案了。

「五年之前,蘇國之中,是陸帥得軍心還是昏君奸臣得軍心?」

黃選的第二問緊接而來,只改了一字,言下之意卻讓董成悚然,五年之前,蘇國百姓將士,個個甘於為陸翔效命,便是在蘇國內縱橫馳騁視百萬官兵如草芥的山賊盜匪,聞說陸翔單槍匹馬前來收降,立刻盡皆拜伏歸附。若是陸翔當時有意問鼎,或是如柳光現在在陳國所為的廢立之事,這蘇國江山,究竟是由哪位陛下坐鎮,倒真是個疑問了。

「主上疑忌,奸臣用命,賢士斥退,忠臣遭戮。董將軍以為,陸帥是否明白這些淺薄的道理?」

「陸帥自然明白了。」看到黃選那不容托諉的目光,董成只得勉強地道。

「正是,那陸帥為何依舊不懷貳心,依舊忠心耿耿,依舊上書直言,甚至冒武人干政之大不諱,上書言皇儲之事?」

「自然是陸帥為國為民之心,天人共鑒!」董成終於有了反駁之機,他緊接著道:「故此,我雖不才,也欲如陸帥一般,為國盡忠,為君盡節,雖肝腦塗地也在所不惜。」

「不錯,陸帥寧願自己身死,也不肯起兵反叛,只不過他為的,卻不是什麼陛下,而我蘇國的百姓!」黃選不等董成再出言,又道:「若只是為自己一人忠義之名,陸帥怎能不考慮帳下幕僚將士生死?他這一死,必然令帳下將士群龍無首,必然讓數萬無敵軍煙消雲散,若是你,董將軍,你忍心讓部下因你之故而受連累麼?」

董成汗涔涔而下,往常念及陸翔之死,人人想到的皆是陸翔之死實在可惜可憐可痛,卻無人能想到,由於陸翔之死,他帳下三萬無敵軍將士也遭受滅頂之災。或歿於沙場,或亡於國內,這一切,以陸翔之能,如何不能料到?

換了自己,一手拉扯出的數萬軍隊,聚集一國精銳之師智能之士,自己忍心讓他們陪同自己一起消失,忍心讓他們作為自己的殉葬品,忍心讓他們成為自己千秋忠義之名的祭物麼?一將成名萬骨枯,這枯去的萬骨之中,有多少是敵人的屍體,又有多少是忠心耿耿的部下的骸骨?陸翔那光彩奪目的忠義神像之後,有多少屈死的和平軍將士在哭泣?

「你……你……」自己心中的偶像,被偶像最信任的幕僚一手打碎,這讓董成透不過氣來,他的臉色,由這幾日來的陰沉變為枯黃,彷彿沒了生機。

「我是從這三萬無敵軍的屍體中爬出來的,沒有人比我更瞭解當時情形。可是,我不怪陸帥,我不怪陸帥,我明白他的,我是明白他的……」黃選言語哽咽,他將臉偏到一邊去,長長吸了口氣,略微平靜了些才道:「若是陸帥將心中所料之事說與眾將士聽,你知道結果會是如何麼?那便是如本朝之初,眾將裹脅陸帥起兵稱王,只需一件黃袍,便可以讓陸帥不得不如此。若是真的走到這一步,那我大蘇百姓,在嵐國虎視眈眈之下,先要經內戰之火。陸帥念及我大蘇億萬百姓,念及這天下殷殷相望的軍民,他實在是不忍心,不忍心為了自己,令蘇國百姓再遭此大難。無敵軍上下與他,有如手足兄弟子侄一般,他要犧牲,第一個是要犧牲自己,第二個是犧牲自己最親近的人……這怨得誰來,這讓我們如何能怪罪陸帥?要怪,便只能怪我們自己與陸帥太親近,要怪只以怪我們自己寧願死上一百次也要換陸帥平安,要怪便只能怪那在京畿之中定下這千古奇冤的昏君奸臣!」

董成深呼吸了下,以平靜自己的心緒,他原本以為陸翔為成全自己忠義之名,將三萬無敵軍作了自己的殉葬品,若真是如此,看似忠義正直的陸翔便是這世上最自私之人。但黃選的傾訴,讓他更深一步認識到陸翔當時的心理,料到自己身後的悲慘,陸翔的最後時日定然心如刀割,其中痛苦,豈是他們這些人所能真正理解得到的?

「天人共鑒……天人共鑒……」他忽然想起那個傳聞,陸翔死後在他遺體之旁,發現用劍在地上刻的這四個字,陸翔所言的天人共鑒究竟指的是什麼?是自己忠心耿耿卻被君上所殺?是自己有破敵之機卻為自己人出賣而失去了「無敵」之名?是和平軍三萬將士的生死在他一念中決定?是蘇國百姓由此免去數年戰火血淚?

「如今你知陸帥之心麼?他所忠的,不是某個帝王,而是我大蘇的百姓,他所義的,不是某個君上,而是這些對他寄與厚望的將士。」

黃選之語讓董成不由自主地深深點頭,以往尊崇陸翔,原來尊崇的並非真正的陸翔,但透過那層光環,卻發現真實的陸翔更為偉大。

「如今李均興兵報仇,其志並不是殺了奸臣那麼簡單。」黃選牽回正題,眼中的悲哀之色卻依舊,這令董成甚至以為,黃選歷經大變屢遭劫難之後,眼中的那一抹悲哀已經無法消失了。

「李均若是只為復仇,以他之力,要刺殺奸臣並不困難,但一個奸臣死了,昏君便會另外尋一個奸臣來助他,仍舊會有陸帥這樣的人死在陰謀之中。我料李均想做的,是要將這種體制徹底打破,讓為國盡忠者能死得其所,讓為民盡義者能生有其榮。尊夫人曾有欲享將軍死後哀榮之語,可為何總要讓好人在死後才有榮耀?」

董成不得不承認,自己原本以為固如長堤的心靈之壩,開始動搖開始崩潰。黃選寥寥數句勾勒出的李均的目標,確實極有吸引力。

「李均有李均之目標,我有我之目標……」他勉強道,既是為了抵抗黃選話語中透出的深意,又是為了說服自己。

「將軍以陸帥為目標,自然應將蘇國百姓將士放在心中,要犧牲首先得犧牲自己。」黃選連珠炮般的話語讓他勉強擠出的自辯顯得蒼白無力,「如今李均大軍西指,攻向清桂,將軍應知其意。若是將軍出面為民請命,則李均此去便能勢如破竹,若將軍在此獨善其身,則清桂百姓將士,甚至全蘇國的百姓將士,都會遭滅頂之災。雖說李均為其始作俑者,但將軍午夜夢迴捫心自問,豈能無愧疚之處?這一切傷害,將軍原可將之改變,至少可將之降至最低處,將軍為全自己千秋忠義之名,將蘇國百姓將士置於不顧,將軍何其殘忍!」

董成臉色蒼白,疲倦地一揮手,道:「先生且住,先生且住,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黃選心知能說的都已經說到,若是董成再不動心,那便非他力所能及,因此拱手道:「既是將軍明白了,我也不再多言,我先告退,打擾了將軍靜養,還望海涵。」

待到黃選與羅毅消失在門外,董成伸出寬大的手掌摀住自己額頭,虛弱地縮入椅子之中。此時裡屋慢慢走出一個纖弱的身影,緩緩來到他身邊,自己的手塞在他的另一隻手中。

「我一直以陸帥為楷模,卻從來未曾真正明白過陸帥……」董成在這只細小的手上輕輕撫摸著,無力地道。

「妾身也不一樣麼,我一直想嫁個陸帥那般的奇男子,卻從未想過那般奇男子的痛苦……我們對陸帥的要求,是否高到了讓陸帥本人也無法承受的地步?」

「我該如何是好……」董成將自己的頭埋入那雙小手中,孫夫人看著自己的丈夫,眼中流出無限愛憐:「現在想來,妾身對將軍的要求,是不是也高到了讓你無法承受的地步?將軍,無論你想做什麼,無論你如何去做,我都堅信你有充分的理由,你都是如陸帥一般,絕不會先考慮自己的。只要你我二人明白,那世人的飛短流長又何足掛齒?」

「你之意思是要我放了你,好讓你與李均小子繼續折騰下去?」在聽完魯原之話後,吳恕閉起了眼,再不讓魯原從其中看出自己的心意。這個魯原,倒並不僅僅是個說客,李均小兒以登台拜士之禮請他相助,看來並非僅僅為了譁眾取寵。

屋子裡一時間死靜下來,除了呼吸聲,再也聽不到任何響動。空氣似乎也凝滯了,這讓魯原覺得有些呼吸不過來,要成大事,先得在這生死一線間行走,這其中的壓力與危險,遠遠超出了他以往的預料。他情知生死存亡就在這一刻,先前自己所做的努力,究竟會換得個如何的結局,便要由這最後一刻他的表現來決定了。

「究竟該說什麼好?」他心中不住盤算,臉上神色卻是不變。是該繼續說服吳恕,還是跪地求饒?他覺得難以抉擇。既是無法選擇一個最好的方式,他最終只得採取最笨的手段,那便是默不作聲。

死一般的沉靜持續了足有一盞茶功夫,吳恕詫異地睜開眼,只見魯原靠在椅子之中,竟然如他一般閉目養神。

「看來你是不想活了……」吳恕冷冷笑道:「已經在閉目等死了麼?」

「當說的,小人都已經說過了,如何抉擇已非是小人能左右的,決定權在大人手中。小人生死雖然事關大人百年之計,但小人的生死卻在大人的一念之間。」魯原蒼白的臉上浮現出微微一笑,這笑容雖然很無力,但卻讓吳恕卻不得不承認,此時此刻,魯原卻實沒有什麼好再說的了。

「你記著,我饒你一命。」吳恕緩緩道,身後屏風那邊傳來只有他才明白的聲音,他若無其事地道:「但卻並非你言辭打動了我,事實上我即便是殺了你,李均也一樣會攻打大蘇,他絕不會為失去你這一個說客細作而中止大計。只要他給大蘇施加一定壓力,那麼那些意欲扳倒我者便會迫不及待地跳出來。」

魯原根本無法插嘴進去,此刻他能做的,便只有聽這奸臣說下去,這奸臣能得蘇王的恩寵,能算計陸翔於無形,果然不是一般的人物可比擬的。

「我只不過要借你之口,讓李均退兵罷了。你且去告訴他,要他見好就收。」吳恕嘴角往上輕輕撇了下,「他聽了你說的話,便會退兵了。像李均那樣的人物,我比你們更要瞭解。」

當全身乏力的魯原踏出了相府大門時,晚風一吹,他覺得渾身冰冷,方才察覺到自上的衣衫已經被冷汗濕透。同吳恕這般的奸相鬥智鬥嘴,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尚差了許多。但最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並不是吳恕最終還是饒了他,而是吳恕最後的那句話。

「像李均那樣的人物,我比你們更要瞭解。」

現在的魯原,絕不敢再把吳恕只當作一般的弄臣,因此也不敢把他的這句話當作一般的大話。這一句話讓他陷入深思之中,世界上最瞭解一個人,除了他自己或者是他的同類,便是他的最好的敵人,吳恕究竟是李均最好的敵人,還是李均的同類?

這個想法讓他心中覺得極為不舒服,身上也更為寒冷,他輕輕打了個寒顫。

「妙極!」

李均打開自溪州傳來的快報,只看了兩眼,便喜得叫出聲來。

「如何了?」魏展驚奇地側過頭來,想看看那快報中的內容,李均將快報遞與他,目光炯炯望著正北方向,臉上的欣喜之色緩緩收起,道:「不唯董成已經同意歸順於我,而且我一個故人他還活著,這實在是太好了,太好了……」

魏展沒有急於看那快報,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李均,李均向來極少這般感情外露,定然是這快報中的那個故人,勾起了李均的某些回憶。

「恭喜統領!」當他看完快報之後,也禁不住歡欣鼓舞,得到董成允諾歸順只是其一,更是為了陸翔當年重要謀士之一的黃選不但活著,而且前來投靠了。這也就是說,那些忠於陸翔的人物,開始承認李均為陸翔的後繼者,在於號召力上,有著莫大的臂助。

他又看了一遍那快報,禁不住歎道:「這真是老天欲助統領一臂之力啊!」

「老天欲助我一臂之力?」李均被他這句話從沉思中喚醒:「這賊老天如何會助我一臂之力?這賊老天自我九歲起,便未曾助過我一回,此時反倒發起善心來了,其中必然有詐!」

見他將老天也當作戰場中的對手盤算,魏展忍不住大笑起來,他卻不知,李均心中確實是極恨那老天的,若是有老天在,那為何要讓為善者受罪,又讓那些作惡多端者世代榮華?

董成的歸順,讓李均在清桂戰略上手段能夠更為靈活。當得知以固執忠誠著稱的名將董成也擎起李均的赤龍戰旗之後,清桂四郡官民盡皆嘩然,一方面痛恨向來自詡忠貞如陸翔的董成成了「賣國賊」,另一方面則對於和平軍的軍威更為恐懼。

痛恨也好恐懼也好,該來的總是要來,想避也無法避開,人生之中許多事情便是如此。

第六章時機

初冬的冷風輕輕吹拂著戰士們崩得緊緊的臉,臉上的煙灰與血污還未來得及洗幹盡。屍骸相拄的戰場之上,他們尚能站立,便已經讓他們心滿意足。而那躺在地上的戰友與敵人,絕大多數都要如此,永遠地長眠下去。

方鳳儀用鐵槍拄著地,大步走了過來,他的戰馬在遠方不安地打著響鼻,似乎對於自己的主人棄自己不顧感到不滿。方鳳儀摘下自己的頭盔,微垂著頭,從屍體與屍體間的間隙走了過去。

夢澤郡楓林渡乃是桂河與幾條小支流會合之所,從蘇國腹地向與陳國邊境進發,這裡是交通要衝。大約是沖積平原的關係,此地沒有什麼高山峻嶺,除去寬千丈的河面,能夠作為防禦掩體者,便只有楓林渡鎮的城垣。

自奉命來到這楓林渡之後,方鳳儀便陷入了與敵軍的苦戰之中。十餘萬蘇國軍隊退路被切斷,全軍上下都是一片嘩然,因此豁出性命想攻破方鳳儀在這的防線。但方鳳儀在到來之前,便派精銳敢死之士百人,偷偷渡過桂河,將河對岸的大小船支燒去了十之七八。因為變故起得極快,所以蘇國軍隊聞訊趕到之時,便只能望河興歎了。因此,空有兵力上的絕對優勢,蘇國軍隊卻無法發揮出來。

雙方隔河對峙了五日,五日裡方鳳儀不斷調動兵馬,讓河對岸以為自己有充足的兵力而不敢輕舉妄動。但五日時間過去之後,敵人已經弄到了一些船隻,而且偵察出方鳳儀只有兩萬人的部隊,雙方如絞肉般的拉鋸戰便在楓林渡鎮展來。一連數日,洶湧而來的並非桂河的河水,而是比河水更猛烈的蘇國官兵。河水漲了又落落了又漲,幾日裡原本清澈見底的桂河變成了一條紅色的河,堆積起來的屍體雙方都無暇去清理,日與繼夜的戰鬥,讓河水都為之阻塞。若非初冬的天氣,只怕方圓百里之內都要聞到屍臭味了。

方鳳儀在屍體之間穿行而過,從昨晚子時開始,敵軍發動了最為猛烈的攻擊,在巨弩車與弓手的掩護之下,約有三千人的敢死隊衝上了河岸,河岸上的和平軍陣壘幾乎被他們衝破,最後是方鳳儀親自領兩千人的預備隊反衝鋒,方才穩住了陣腳。雙方在河岸展開拉鋸戰,最終先後渡河的萬餘蘇國官兵,只有不足千人逃回了船上退了回去。眼前這滿目的狼籍,便是這些日子戰鬥後的遺跡。

「將軍……」一群圍在一起的士兵見到方鳳儀,起身行了軍禮,方鳳儀畢恭畢敬地回了一個軍禮。這些人都是好男兒,都是值得他全心去尊敬的戰士,在血刃紛紛之中,他們也膽怯過,也畏縮過,但卻沒有一人逃跑的。

「他怎麼了?」

這群士兵當中,一個年輕的戰士懷裡抱著個胸部中了數箭已經氣絕了的和平軍戰士屍體,哭得淚眼朦朧。方鳳儀濃眉一擰,此時如此痛哭,對於士氣是極不利的。

「他兄長戰死了。」一陣沉默之後,有人回答道。

方鳳儀心中微微突了一下,這一戰他以兩萬人擋住了蘇國十萬大軍,讓對方阻於桂河之畔不得前進一步,而且遺屍兩萬,傷者三倍於此,他的威名定然在短時間內便會傳遍神洲。他當年蝸居於余州會昌城,充當一小小偏將,只有在夢中才有名揚天下之日,到如今,他終於同和平軍的武威一起舉世聞名,但這舉世聞名的結果,卻是用了兩萬敵人與五千和平軍戰士的屍骸換來的,對於已經長眠不醒者而言,那威名又有何用?

在心中暗自歎息了聲,方鳳儀慢步來到那哭泣的戰士身邊,他原本不善於舌辯,此時就更不知要說些什麼的好。他只能從那戰士手中,輕輕拉過他兄長的遺骸。

那戰士掙開他的手,將自己兄長抱住,緊緊不放,似乎在與什麼無形之物爭奪著自己的兄長。方鳳儀長長歎了聲,將他兄長的頭盔摘了下來,這張年輕誠實的臉此時顯得極為蒼白,臉上那驚悸的表情凝固如石。方鳳儀將自己那銀光閃閃的頭盔給他戴上,然後戴上了他遺下的頭盔。他無需再多言,周圍的和平軍將士中,已經傳出了壓抑的哽咽聲。戰鬥之中,雙方都殺紅了眼,已經顧不得恐懼與傷感,如今戰在這死人堆中,即便是最堅強的人也難免感歎人生命的卑賤。

「好好安置我們的弟兄,我將提請統領,在這楓林渡為我們的弟兄建一座陵園。」上了一處小坡,方鳳儀頂著那尚有血跡的頭盔,目光炯炯,這五千餘和平軍將士的生命,並不是沒有代價的,不僅僅敵人的傷亡數倍於己,而且在連繼十日得不到來自本土內地的補給,又無法攻破楓林渡之後,蘇國的十餘萬大軍,已經開始崩潰。戰爭便是如此,勝利一方可以在戰後痛哭,而敗者連痛哭的機會都沒有。

方鳳儀可以想像得到亂成一團糟的蘇國軍營,此時定然連哭都哭不出來。歸路被斷,而且損失慘重,軍心此時已經渙散不堪,從這幾日捕獲的對方逃兵數量不斷增長來看,此戰自己的勝局基本已定。

「這楓林渡,果真為兵家必爭之地,蘇國統帥大意,不以重兵扼守於此,給了我軍可乘之機。」身旁的副將自語道,「只是明知我精兵扼守此處,蘇國統帥尚且傾力來攻,這未免太過愚蠢了吧。」

「他不得不爭。」方鳳儀目光閃閃,望著被鮮血染紅的滔滔河水,「這楓林渡是他們退回去的最快道路,要想另覓他途,至少需多繞十餘日路程,唯有此處,便於大軍渡河。」

回頭看了看雙目盡赤的部下,方鳳儀向來極得部下愛載,便是因為每每能從細微之處發現部下的內心。他笑了笑道:「李統領令我全力來守此處,絕非冒險之舉,他選了在上一戰中求功心切而被責難的我,也是有深意的。」

「統領與將軍,都非尋常人可比擬,倒是末將見識淺陋了。」

「統領確非尋常人可比擬,以他年紀,便如此精通用兵用人,有朝一日,他定能成就大業。像我這般的人,只有在他帳下效力,才最舒心暢快。」方鳳儀盯視著部下良久,心中的話卻沒有說出來,他並不是個喜愛吹捧自己敬愛者的人,因此他微笑道:「連著搏殺許久,大家都累了,短時間內敵軍是不會捲土重來,眾將士除去警衛崗哨外,都回去好生休息。」

處於河對岸的蘇國大軍,原先有十數萬的人馬如今損失了三分之一,而且每日裡都有整隊整隊的士兵當逃兵。將帥們也無法,原本準備的糧草都囤積在後方,如今都落入和平軍之手,自己辛苦準備籌措的糧草成了資敵之物,而自己卻沒有了物資供應。每日裡只有兩碗稀粥充飢的士兵,你不能指望他們再拚命。

蘇軍主帥韋邊乃軍中宿將,資格極老,身經百戰,但如今卻不得不承認,自己在百戰之後尚留有餘生,實在不是自己如何厲害,而是自己運氣一直好得出奇。如今他的好運似乎用盡,無可挽回的崩潰已經在他面前。但這老人倒依舊精神,那頑固的臭脾氣也較之平常更為大了。

「想要我投降,那是不可能的。」在接到方鳳儀令人送來的書信之後,他一聽是勸降的,看也未看便撕得粉碎,「來人,將這使者拉出去先打二十軍棍再放進來說話,若不是兩軍交鋒不斬來使,便是有一千個腦袋我也砍了。」

雖然將和平軍的使者趕了回去,但他卻無法止住謠言在營中的迅速傳播。諸如和平軍有言道只需扔下武器便可平安回家之類話語,經有心者與無心者共同努力,幾在一夜之間便傳遍全營。逃兵日漸增多,雖然軍官斬殺了捕回來的十餘個士兵,並加緊戒備,卻也無法阻止。

天氣日漸冷勝一日,而韋邊的心也是如此。軍中積糧便如吃粥,也只夠三日之用,如今之際,只有取糧於民了。

「只好如此了。」既是處於戰時,那麼保證軍隊供給便是第一位的,雖然此舉必然導致搶掠百姓之事,但他也無可奈何。前軍要與和平軍隔河對峙,因此他只令後軍輾轉至丹淵就食。但此刻秋糧早已收盡,田間一無所有,要想獲取糧,只有自百姓家中收取了。

「開門開門!」不處於主帥視線可及之處的士兵,人性之劣處便暴露無遺,在和平軍面前潰不成軍,但在百姓面前卻耀武揚威。如此「雄壯」的叫喊聲,若是他們面對的是和平軍戰士,只怕就呼不出來了。

「軍爺……」百姓怯怯地來開門,門閂只是剛被拉開,官兵便一腳踹開了門,伸手便是一個大耳光,將開門的老者重重擊倒在地上。

「拖這麼久才開門,你們是不是在私藏什麼東西?」批頭蓋腦便是給百姓扣上頂帽子,在地上掙扎的老者驚道:「天色暗了,小老兒已經上了床,因此起晚了此,軍爺請恕罪,請恕罪。」

那官兵手擎火把東張西望了會兒,這土屋分成裡外兩間,外間灶台邊放著些野菜,就是看不到糧食。官兵揪來老人,道:「糧食呢?快將糧食交出來,大爺要保護你們不被余州流寇侵襲,你們可不能讓大爺們空著肚子打仗!」

「糧食……哪還有糧食?」老人一臉欲哭無淚,「小老兒夫妻兩個都力不從心,耕作之時全賴兩個兒子,如今兩子都被徵調去做了服侍軍爺的差役,田中秋收已經被耽擱,差役老爺將家中的餘力早就征走,如今剩餘的便只有這野草……」

「少給老子裝蒜!」

官兵瞪起早如牛卵的眼,他沒有耐心聽老者的傾訴,在楓林渡之戰中幾近喪命,讓他深切體會到行樂需及時的道理。「拿野草打發老子,是將老子當牛還是當馬?」

老人驚慌溢於言表,能在戰亂不斷的蘇國南部邊境活到五六十歲,自然是見過不少兵荒馬亂的,他深知這些軍爺的厲害。他急忙給這比自己兒子尚年輕的士兵跪了下來,叩首道:「軍爺,天可憐見,真的沒有糧食了,不信軍爺可以問村正,我們這黎家村是一粒糧食也沒有了……」

「是問他嗎?」

一個兇惡的聲音響了起來,緊接著噗通一聲,一顆血肉模糊的人頭在地上滾了幾滾,來到老者面前,那人頭驚恐畏懼的表情,不敢相信的目光,讓老者頭皮一緊,大叫了聲險些暈了過去。

「村正黎玉德勾通余州流寇,私藏軍糧,圖謀不詭,就地正法。」那個兇惡的聲音冰冷地道,在地上瑟瑟發抖的老人,根本不能博得他的同情。

「天……天……這是什麼法……」老人伸手想去捧起村正的頭,卻又不敢。這兩日來若非村正出面同經過此處的官兵差役打交道,黎家村早已破村了,但如今,村正也無法保護這村子,他自己也身首異處,怎不讓老人怒懼加交。

「這是軍法,軍法,你懂嗎,老賊!」那冰冷的聲音一腳將老人踹開,喝道:「還愣著做什麼,搜,若不能搜出糧食,你們今夜便餓肚子!」

聲音冰冷的軍官呼喝,讓起先的官兵更為粗暴,大步就闖進裡屋,裡屋傳出老媼驚恐的呼聲。那軍官在黑暗中滿意地笑了笑,拾起那顆人頭,他並不想殺太多的人,只要有這顆村正的人頭,村子裡的百姓便不敢不聽命於他。

夜的寧靜已經被喧嘩聲打破,家家都是官兵的喝斥聲與百姓的哀求聲,被驚起的狗的狂吠顯然讓官兵們想起了什麼,於是,狗的吠聲很快變成了嗚咽。過了約半個時辰,官兵們便大包小包地出來。

見到自己手下人滿載而歸,那軍官哈哈大笑:「我就知這村子在大道之旁,如果沒有糧草這些賤民怎能睡得如此安穩。那些先前經過的都是沒腦子的貨色,只需殺了這村正,便是要這些賤民交出棺材本來,也不敢不答應。」

「那是那是,大人弄到這許多糧食,回去後定然高昇,到那時兄弟們還需大人照顧。」部下們拍著馬屁,將一些諸如金戒金鏈之類的小玩意兒塞進那軍官手中。軍官大大咧咧地收入懷裡,語氣卻是一正:「沒動人家閨女吧?」

「大人有令,兄弟們怎敢胡來,別說大閨女,小媳婦的屁股也沒摸上一下。」一個官兵噯昧地道,其餘人也都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

「一下是沒摸的,十幾下是摸了的,屁股是沒摸的,胸脯一定是摸了的。」另一個官兵道,這更讓大伙哄笑。

「別鬼叫了,回營去回營去!」那軍官笑罵著,稍稍整了會隊,便從這倒楣的村子裡離去。

行了不過一柱香功夫,這群官兵忽然呆立住了,前方他們的營區處,紅通通一片,似乎起火了。

「怎麼回事?」一個多嘴的士兵擰眉道:「莫非余州流寇擊破了我軍在河畔的大營,殺到這來了?」

「不可能,此地距楓林渡足有一百餘里,余州流寇便是插翅,也不會如此快便過來,何況若是自那來,定然要經過此地。」軍官拔出腰刀,他們此次是來「徵收」糧草的,因此攜帶的兵器都為短兵器,只有十餘個士兵持長矛。「要麼是軍中失火,要麼是陳國的柳光打過來了,只有這兩種可能性!」

「我們當如何是好?」一個士兵的問話讓眾人都從猜測中沉默了。

「看看風頭再說,大夥兒列陣,把東西全扔下,若是有敵人過來咱們逃得快些。」那軍官絲毫不覺得說出這逃字羞恥,這幾日的慘戰,讓眾人覺得面對死亡能逃走,便是件非常了不得的事情。

「殺聲……是殺聲……」一個士兵上下齒打起架來,這讓眾人本已渙散的心思更為混亂。

「怕個屁,咱們是屍體堆裡滾出來的,還有啥可怕的?」那軍官給了他的一掌,但火把下他的臉色也如死灰一般,如今他也不知如何是好,若是此刻便逃走,日後上頭追察起來定然軍法處治,若是回營,等待他的極可能是一場屠戮。

「咱們在這看看風色,如果大營撐得住咱們便回去,若是撐不住,只需一看到咱們的人退下來,咱們便撒腿快跑!」軍官無計可施,只得仍舊下了在原地待機的命令。

但他這等機的命令下得太過自以為是了,駐於此處的官兵剛自桂河前線調來,人手原本不過五千餘人,倒有兩千餘人被連夜派出收刮百姓,而來犯之敵數量幾乎多出一倍,且來得極為突然。原本就是敗軍的蘇國官兵根本無法有效抵抗,敵軍前鋒風捲殘雲般將混亂的官兵驅散,在大營中四處放起火來。原本大營中的官兵還指望出去刮糧的部隊回來支援,但這些部隊見了火起,無一例外採取了原地觀望之策。不到一柱香功夫,營中蘇國官兵便被驅殺殆盡。

「快逃!」眼見己方敗兵丟盔卸甲地退了過來,那軍官當機立斷,召呼部下便逃開。但追來的騎兵奔行極快,他們的身影,很快便被突襲者的騎兵鐵流趕上,當騎兵繼續向前追擊之後,地上剩餘的便只有不成人形的肉糊了。

「砰砰!」

剛被蘇國官兵劫掠過的村子裡又響起讓百姓膽戰心驚的敲門之聲。外面的動靜他們早就聽見,人[www.khtxt.com小說下載網]喊馬嘶,證明此次前來的部隊比方纔的那小股蘇國官兵還要多上不知多少倍。

「不用怕,我們不是盜賊!」來人的話並不能讓百姓安心多少,但軍隊要他們開門,他們如何敢不開?方才遲開些門便被痛毆,因此這次開門的速度倒是快上了不少。

「軍爺請進,軍爺請進……」按住心底深處的憤怒與痛恨,他們開始招呼來者。火把或燭光下,來者的軍服雜亂,看起來倒真的不像是蘇國的官兵。

「大爺,我們不進去了,打擾您只是想問還有沒有草料,人可以餓上一宿,這馬可不能怠慢了。」在方才老者門前的軍人咧嘴一笑,火光下他白色的牙分外晃眼。

「沒了……沒了……」老者有些畏縮,生怕等待自己的又是一個耳光。

「啊,那便算了,打擾大爺歇息了。」那軍人唱了個喏,施禮便要走開,連大門都未走進老者家中,但片刻之後,他又轉身問道:「大爺,那一家人為何哭個不停?」

順著他手指望去,老者歎息搖頭:「那是村正家,村正死了,因此家小在哭……」他忽然發現自己本不該對這軍人如此多言,忙閉住了嘴,眼中又射出畏懼的神色。

「原來如此,謝謝大爺了。」那軍人看出他神色間的不信任,再次施禮離開。來到村子口,有幾個先出來的騎兵已經等在那兒。

「你們也沒找到草料麼?」

那個年輕的有著一口白牙的軍人問道,聽口氣,他似乎是這隊騎兵的首領。

「沒有,這村子已經被蘇國狗官劫掠過了,原來不只我們陳國如此,天下的官兵都是一般的。」

「天下烏鴉一般黑,掌教早就說過。」那年輕的軍人緩緩地道,言語中略帶悲涼之意,緊接著他又道:「你們辛苦些,去附近割些草料來,明日裡沒準有惡戰,馬兒無論如何也餓不得。左思敬,你去令後軍加緊,今夜在這村外湊合一夜,無論如何,我們要找到李均!」在說到「李均」二字之時,這年輕的軍人咬牙切齒,似乎有無窮的恨意,又似乎有無窮的希望。

……

「攻,還是不攻,這是個問題。」

蘇國原本用於遠征陳國的大軍統帥韋邊本想揚威異域,卻不料落到如今這般下場。整日裡盤旋在他腦中的,便是否要再驅使將士前去攻打河對岸那已經葬送了無數性命的陣地。桂河之內血洶洶,桂河之上屍如山,每日在河這邊向那殺氣與死氣籠罩的河對岸望去,便是他這般身經百戰的老將,也不禁覺得心頭發顫。士兵們早已士氣不振,能裝腔作勢在河這邊與敵軍對峙便很不錯了,至於進攻,只怕只能迫得他們兵變。

望著河對岸敵軍森嚴的壁壘,韋邊搖頭歎息,他原本已經屯軍於蘇陳邊境,聽說楓林渡已失便急急趕來,卻不料遇到方鳳儀的頑強阻擊,不僅不能打通歸路,而且陷入進退兩難之境。

正當他感慨自己的威名將葬送在這桂河之畔時,原本就談不上整齊的後軍陣形忽然亂了起來。他眉頭一皺,神色間頗為無奈。

幾個衣甲不整的官兵一臉晦色,匆匆奔了過來。韋邊的侍衛老遠便將他們攔住,但韋邊擺擺手,示意讓他們近前。

「元帥,大……大……大事不好……」

「的確是大事不好……」這個結巴小兵讓本已氣極的韋邊忍無可忍,他沉聲道:「軍法官,在軍陣中擾亂陣形擅自奔走大聲喧嘩者,該當何罪?」

「斬!」軍法官吐出這冰冷的一字,韋邊只一個眼色,力士上來便拉著那小兵走開,那小兵聲淚俱下,卻更無法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當他斷續的求饒聲變成了慘叫,韋邊再轉向嚇癱了的其餘幾個小兵,道:「你們也想被斬麼?」

「元帥饒命……小人們有緊急軍情稟報,十萬火急,故此闖了軍陣……」

這幾個官兵的求饒聲讓韋邊心中略略舒服了些,他面色緩了緩:「何事大驚小怪?」

「陳國柳光的軍隊……距此不足百里!」

韋邊激靈靈打了個冷戰,臉上做出的威嚴神色全拋向九霄雲外,他已經是必敗之局,只不過和平軍兵力有限,無法將他全殲,若是那與陸翔齊名的名將柳光率大軍出現在他背後,那就意味著他全軍盡墨的局面已定。要被葬送在這桂河之畔的,不僅是他從軍多年的武名,更要加上他的性命。

「不可能……這不可能……」他喃喃自語,以他的情報,近來陳國局勢突變,原本相互配合的蓮法軍五掌教因為有兩人稱王而互起爭端,柳光乘機將之各個擊破。按理說,柳光此時正應挺進余州,借李均遠征之機清除這心腹大患,雖然蘇國以討伐他專權為名出兵,但雙方畢竟還未真正交手,尚未結下不可化解的怨仇,柳光難道會如此分不清主次?

「你確信是陳國兵嗎?」韋邊終於回過神來,追問道。

「小人確信,小人聽得那些賊人口音儘是陳國口音。」

這官兵無意中洩露自己等人在受到攻擊之時裝死逃脫,所以才聽到對方對話不是蘇國口音之事。韋邊搖頭道:「不可能,定是余州流寇小股部隊迂迴至我軍側後,他們口音也與陳國口音相似。」

他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不休,無非是想給自己找個不相信的借口罷了。可他卻忘了問最後要的一個問題,敵軍距此不足百里是何時之事。他還沒有從震驚之中清醒,後軍又是一陣大亂。

「怎麼回事,難道真以為我沒有軍法了?」眼見這次亂得更凶,陣腳都動了,他怒喝道。但軍中已經大嘩了。

「敵軍!敵軍攻過來了!」

早已破膽的蘇國官兵眼見後方也出現了大隊的敵人,領頭的騎兵以鋒矢之陣突了過來,那迫人的氣勢,讓他們沒有去考慮這支敵軍數量,不少人開始胡亂放箭,更多的人是扔下武器逃命去了。

「果然是驚弓之鳥!」那當先的年輕軍人大吼道:「將他們趕進河中!」

五六百騎兵構成的箭鋒,此刻距離蘇國官兵的後軍不足五百尺。南風方烈,他們乘風而來,攜著滾滾黃塵,一時間,蘇國官兵根本無法判斷對方人數。

「迎擊,迎擊!」韋邊聲嘶力竭地吼叫,卻沒有幾人聽他。黃塵讓蘇國官兵睜不開眼,他們只得到急促的馬蹄聲一陣緊似一陣,有些驚惶失措的士兵發出淒厲的慘叫,似乎敵人就在身前。而在他身邊的同伴連忙揮動武器,去攻擊那尚距他們有段距離的敵人,結果反倒同自己人打成一團。

「沒用的東西!」那年輕軍人將手中大斧輪開,一個蘇國官兵腦袋被劈去半邊,腦漿混雜著血水灑了周圍同伴一臉,周圍的蘇國官兵尚不及抹去,那大斧旋風般又劈了過來,劈入另一側一個蘇國官兵的胸懷之間,拉出一道長長的口子,被罡氣攪碎的內腑與腸子自創口中擠了出來,那士兵狂叫著用手去抓住這些,想將它們塞回去,但他的努力只堅持了一半,一匹戰馬奔來,撞倒了他,他倒在血泊之中,任那馬蹄在身上踐踏而過。

那年輕軍人突入敵軍從中,戰馬咆哮聲裡,他揮舞大斧,所到之處敵軍盡皆變色。他似乎心中積有怨氣,出招都極為狠毒乾脆,中斧者皆是一擊斃命,片刻之間他連人帶馬,便都化作血紅之色。

「不是柳光,不是柳光!」韋邊忽然大叫起來,敵軍騎兵雖然勇銳,但衣甲卻不是陳國軍隊的服式,也不是和平軍的模樣,他腦中急轉,猛然想起:「是蓮法妖人,大伙不必害怕,不過是蓮法妖賊!」

但在亂軍之中,有幾人能聽得他的叫喊,後軍根本未能有效的抵抗,便被撓成一團,很快潰喪散。而敗兵又將左中右三軍衝亂,原本就無心作戰的官兵,頃刻間如鳥獸散。

「殺!」韋邊知道此時再不用恐怖手段,是無法鎮住這些毫無鬥志的官兵了,敵人的數量如今可以看出來,不過五六百騎兵,後面尚有數千步兵,比之這邊數萬蘇國官兵,處於絕對劣勢,只需扛住對方衝擊的鋒銳,那麼尚有重整旗鼓的可能。

他將大刀連邊劈出,一連砍翻幾個驚惶失措的部將,雙目皆赤地對侍衛吼道:「有怯敵亂陣者,立殺無赦!」

他那百餘騎侍衛騎士齊聲大喝:「怯敵亂陣者,立殺無赦!」這百餘人的聲音同時發出,比韋邊一人是要響亮得多。

「不過是蓮法妖賊罷了,沒有什麼可怕的,全軍將士就地抵抗,不得擅退一步!」

這一回,在他附近的蘇國官兵都聽到了他的喝聲,得知來者並非他們畏之如虎的柳光,而只是老百姓造反後的蓮法軍,精神不由一振,膽氣也壯了許多。

「這才殺得有趣!」那年輕軍人眼見敵人由散亂到重整,不驚反而哈哈大笑,他的騎兵此刻突到蘇國官兵陣中最厚實處,銳氣已經消耗過半,但步卒此刻也跟了上來,又是一陣掩殺。

韋邊眼見陣腳漸漸穩住,心中略微安定,只要不被衝散,打起消耗戰來這隊蓮法軍絕非自己對手。他抹了抹額頭的冷汗,但就在此時,軍中又傳來驚呼之聲。

這次驚呼則是來自河畔的前軍,在河對岸的方鳳儀終於動了!

數十隻大小不一的船,滿載著和平軍,正迎風強行渡河。雖然逆風使得船不能懸帆全速前進,但那速度,要渡過桂河無需半個時辰!

「糟糕!」一想到在河邊腹背受敵的不利之局,而且有一方是讓他們損失慘重的和平軍,蘇國官兵便不禁膽戰心驚,韋邊費盡力氣穩住的陣腳立刻又大亂。那蓮法軍的年輕軍人擺斧示意部下分散,將蓮法軍陣中的混亂迅速擴展開來。

韋邊再也無法控制住局面,他一拍馬,這許多年的軍旅生涯,讓他見機逃命的功夫長了不少。在侍衛簇擁之下,他向西方斜斜敗了下去,頃刻間,六七萬大軍作鳥獸散。

「是和平軍,終於找到他們了!」蓮法軍的那年輕將領看著和平軍船隻並未登陸,他們在蘇國官兵四散奔逃之後便不再前進,而是滿懷戒備地止在河中心,他振臂呼道:「是哪位將軍的隊伍?我要見李均!」

方鳳儀怔了怔,他方才見蘇國軍陣之上煙塵四起一片殺聲,推斷蘇國軍隊起了兵變,故此不失時機率部過河,當看出對方是蓮法軍之後,他便下令各船不得再進。向來只在陳國活躍的蓮法宗竟然越過國界來到蘇國,而且深入蘇國境內兩百餘里,這讓方鳳儀極為吃驚,這只證明一件事,那便是在這十日之內,陳國發生了巨變。

「這是方鳳儀將軍的隊伍!」副將特意重重念了方鳳儀三字,經此一仗,方鳳儀也將成為和平軍中的名將,他們這些副將也覺得榮耀,「你是何人,為何要見李統領?」

「不是李均自己在此。」那年輕軍人頗有些失望,低聲對周圍的人說。過了片刻他又大聲道:「我們是蓮法宗程恬掌教帳下,我有緊急軍情要見李均!」

對方連接兩次提及李均之名,而不是用和平軍聽慣了統領這一尊稱,讓方鳳儀等心中不快。他沉下臉,不等副將出聲,便大聲道:「李統領不在此處,要見他你放下武器一個人隨我來!」

「我又不是你的俘虜!」那年輕軍人怒罵了聲,回頭道:「你們說如何?」

「我們全憑上師作主。」其餘軍官相互看了看,眼中射出絕望之色,如今他們已經無路可走,若非如此,也不會來找曾經與程恬為敵的李均了。

「李均究竟在何處?」那年輕將領再次揚聲問道。

「不必理他,調轉船頭回營。」方鳳儀冷冷下令,他覺得蓮法軍來此,定然沒有什麼好事,雖然可能關係到陳國的變化,但卓天的情報網也應將陳國局勢通報過來,無需從他們口中再打聽什麼消息。

「罷了罷了!」那年輕的蓮法軍上師見和平軍調轉船頭不再搭理,絕望地呼道:「派只船過來,我隨你去便是!」

等方鳳儀派出的小舟將他接上大船,一個衛兵故意在他懷中摸索了幾下,然後道:「確實沒有攜兵器!」

那年輕軍人盛怒難平,方鳳儀可以清楚看到他胸脯起伏,聽到他粗重的鼻息聲。方鳳儀淡淡一笑:「雖說蓮法宗與我和平軍有協議在前,我和平軍依協議並未進入蓮法宗地界,似乎貴方也不應到蘇國來找李統領。」

「今日我所受之恥,他日定然要你加倍品嚐!」雖是單人前來,又沒有武器在身,那年輕軍人卻毫不示弱。

「大話就不必說了,你叫什麼名字,找李統領有何事?」

那年輕的蓮法軍上師略一遲疑,雖然憤怒,他也知道不將事情說明來,方鳳儀絕不會讓他去見李均。因此他道:「我是蓮法宗程恬掌教座下上師甘平,柳光奸賊已經破了我神宗大軍,正兵分兩路要與你和平軍決戰。」

他這幾句說得極平淡,但言語中給方鳳儀帶來的震撼,卻可以用驚天動地來形容。蓮法軍五掌教分統幾路大軍,竟然在這不足一月的時間內煙消雲散,而柳光不但做到這一點,甚至還進一步乘勝追擊,來征討在蘇國作戰的和平軍,不用問,那余州定然也面臨著柳光的猛烈攻擊了。首當其衝者,便應是他的故鄉會昌城。

「柳光老賊!」念及此刻正值和平軍目標實現之前,柳光像是早算好一般突然發難,和平軍不唯打下的戰果可能要拱手送人,而且連基業都有危險,方鳳儀不由得血往上湧,重重一拍桌几。

聽得這個名字,甘平雙眸泛紅,原本壓抑著平靜的面容上顯出暴虐之色,似乎恨不得食柳光之肉。這讓方鳳儀微微一驚,念起曾聽李均談及蓮法宗掌教程恬,認為也是一代名將而非平庸之輩。他便問道:「那麼程恬掌教如今身在何處?」

「柳光老賊令人挑唆孫遵與劉宇各自稱王,兩者都互派使者令對方撤去尊號,原本手足兄弟,結果卻……結果卻自相殘殺。」甘平略略深呼吸,這是蓮法宗的家醜,但他還是有一吐為快的衝動,他靜了靜,又道:「程掌教起兵去調停,卻不料被孫遵劉宇合擊,退軍路上又為柳光老賊伏擊,基業也失去,程掌教傷重不治,令我等來尋李均統領為他報仇!」

甘平所言十之八九是真的,唯獨一點,程恬雖然令他來尋李均,卻只是讓他追隨李均,而沒有要李均為自己復仇。但方鳳儀此時關心的並非這個,而是他所帶來的重大情報。

「你說柳光兵分二路?」

「老賊一路攻打會昌,另一路尾隨於我,此時只怕已經到了蘇國境內!」

方鳳儀長長吸了口氣,如果甘平所言不差,蓮法宗裡最厲害的程恬已死,孫遵與劉宇等掌教分崩離析,柳光無需親自出馬便可將之平定。此刻柳光,已經統合了陳國全部兵力,征討和平軍將是舉國來犯了。

「來人!」他命道:「立刻騰出船來,過河將蓮法軍接來,如果我料不差,柳光老賊之所以未曾將他們滅於國內,便是欲驅之入蘇,為他開路。」他冷靜地道,即便甘平言語之中有詐,數千蓮法軍,還不放在他眼中。

「我不能離開此處,若是老賊來此,我將讓他不能前進一步。」下完命令,方鳳儀又轉向甘平,越在危機之時,他表面上反而越鎮靜,但他卻可以感覺自己心中怦怦直跳。剛剛與數倍於己的蘇國官兵對峙,緊接著便又要面對不知數量的柳光部隊,沒料到自己初次獨當一面,便遇上連番的硬仗。「甘上師,我令人陪你去見李統領,你的部下留在此處助我退敵,如何?」

甘平深知這一要求是無法拒絕的。

「什麼,奸賊要我退兵?」神色有些倉皇的魯原面前,李均勃然大怒,吳恕讓魯原帶來的話,讓他覺得受到了羞辱。

「咳咳。」魏展咳了兩聲,李均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臉色緩了緩,道:「魯先生辛苦了,此次不怪魯先生,怪只怪我起先太小看這奸賊。原來這奸賊,並非無能之輩。」說到後來,李均眼中射出奇特的光來,似乎迫不及待要見上一見那老奸巨猾的吳恕。

「那奸賊確實可怕,他太會裝,我先後見他十餘次,卻從來沒有察覺他發現了我的身份。」魯原沮喪地道。

「無妨,魯兄一路辛苦,先去歇息吧。」魏展替李均將魯原安置下去,再回營來道:「統領以為呢?」

「雖說我取下清桂之後便不準備進軍,但如今若是就此住手,倒有些像是聽命於奸賊了。」李均苦笑道。

「大局為重,一時之辱算得什麼。我只擔心百姓那兒無法交等,若是百姓質疑我軍為何不進向柳州,為陸帥復仇,我軍當如何?」

李均微微閉上眼,輕輕揪著自己的短鬚,道:「確實如此,暫時還需作出進攻的聲勢,待清桂與滄海都安定下來,我軍再退不遲。」

「稟統領,帳外有一孤身女子求見。」衛士走進帳來,神色之間有些奇特,向來來求見者,不是欲投靠的士人,便是當地父老,還從未有女子前來求見的。

「有一女子?」李均與孟遠對望一眼,他生性不喜與女子交往,但別人以禮求見,他又不得不見。因此勉強道:「請她進來。」

「她說……她說要統領與孟將軍出去迎接。」

李均孟遠又對視一眼,目光中都充滿疑惑,帳內其餘人臉上露出古怪的笑意。這兩個和平軍將領都年紀輕輕,卻都不太喜好女色,但外邊的女子卻點名要二人相迎,莫非二人做了哪種對不起那女子之事?

「我們去見見吧。」李均無奈,此時正是收攬民心之時,這孤身女子求見,若不是有什麼困難,便是有什麼奇冤,二人若是不見,傳出去於和平軍聲譽不利。

遠遠望見那一身素妝的常人女子身影,二人只覺得極為陌生,確信並不曾見過其人。近了些發現這女子用長長紗罩斗笠遮住了自己的面容,站立的姿態倒亭亭玉立,紋絲不動,顯然是家教極嚴。

「我便是李均,請問姑娘有何事情?」雖然看不見她們臉,李均仍判斷她是個年輕的女子。

那女子輕輕顫了一下,這讓李均與孟遠警覺起來,她莫非是個刺客?

「小妹見過二位兄長,二位兄長萬福。」那女子聲音有些激動,盈盈一禮,但這話語讓李均與孟遠神色大變。

「你是……」二人幾乎齊聲驚呼出來。

李均與孟遠齊然變色,這讓隨侍他們的將士也大驚。

那女子用玉蔥般的手指輕輕掀了下斗笠上的紗巾,但只露出半截白潤的下巴便住了手,聲音轉為冷靜,她道:「李均哥哥,領我至議事帳中。」

李均與孟遠臉上的神色由大驚變為狂喜,但聽得她的聲音,這狂喜又變成了愁眉不展。他們神色變化之快,讓周圍眾人都目瞪口呆。

曾亮覺警覺地向前站了幾步,李均向他施了個眼色,他立刻會意,便止住了腳步。

那女子微垂著被斗笠遮著的頭,隨在李均與孟遠之後進了中軍大帳,微微福了一福,似乎是向眾人見禮,下面卻老實不客氣地坐在了帥椅之上。

帳中的和平軍將士都憤然變色,而李均與孟遠卻是相對苦笑,但苦笑之外的喜悅從二人眼角眉梢音洋溢出來,讓眾將士詫異不止。

「李均哥哥,為何不理我?」那女子摘下了斗笠,營中將士都覺呼吸一窒,他們多為縱橫天下的英雄,並不是沒見過美女,但像這女子般秀麗的,卻真的少見。便是藍橋,在心中將自己有著絕色之稱的妻子與這女子對比之後,心中也不得不承認,這女子至少不亞於自己妻子。

她的容顏讓眾人幾乎忘記她那句話,但旋即眾人便再次吃驚,李均是個孤兒是眾所周知之事,李均不長於與女子交往也為大家知道,可這女子卻叫他哥哥!

「小妹是你……見到你無恙,我比什麼都高興……」李均垂下頭,不敢看她那如朝陽般光彩奪目臉。那女子似乎察覺了什麼,目光一撩,眼波流轉,眾將只覺這營帳之時似乎亮了起來。

但那女子又將眼睛垂下,似乎有無限羞怯,讓人頓生憐意。她又道:「孟遠哥哥,你好麼?」

「我很好……小妹你……你可好麼?」孟遠有些口吃,神色頗為尷尬,全然沒了兩軍陣前那捨我其誰的氣概。

李均乾咳了二聲,環視帳內,見滿帳都是驚詫與噯昧之色,知道這些粗人只怕又想岔了,他道:「這位是陸帥小姐。」

「陸帥小姐?」滿帳之中都驚呆了,陸翔雖然我聞天下,有關他的家人卻是默默無聞,除去陸翔的親信,極少人知道這一代名將也有女兒。

「你們先出去一會,我們同小姐談談。」李均不得不解決這讓他頭痛的問題,他心中一半是愧疚一半是不知所措。

「小妹,對不起。」李均吶吶地道:「我與孟遠多次派人找你,但都沒有得到你確切的消息。」

「我知道……」被李均與孟遠呼為小妹的陸裳輕聲道,言語之中沒有責怪,只有無限淒楚。但她外表柔弱,內心卻極為堅強。「父親大人早料到會有那一日,他不讓世人知道他還有個女兒,便是怕會給我帶來危險,我怎能不知他的心意?」

她的聲音細細慢慢,言語中幾無感情。但李均與孟遠,卻分明從她聲音中聽到了內心的哭意,聽到她在大喊「父親」。

但她那同樣深深關愛著她的父親,無法聽見這一聲音。為了大義,他犧牲了自己,犧牲了正常人的父女之情,最後犧牲了他的部下。

一時之間,帳中的三人都默默無言。兩串晶瑩剔透的淚珠,緩緩滑過陸裳芙蓉般的面龐,落在地上發出輕輕的聲響。李均與孟遠尷尬對望一眼,想要去為她抹去淚水,又害怕為她抹去淚水。

陸裳用一塊淺綠色的手絹,為自己抹去了淚水,然後向二人嫣然一笑,這一笑,使得春天似乎又來到了帳中,滿室皆輝。

「五年來才見一面,我們卻哭了……」她很自然的用了我們這個詞,似乎方才流淚的並非只有她一人。「兩位哥哥,你們的事,我都聽說了。」她將臉轉向李均,「李均哥哥,你很厲害。」

李均赧然,他實在不知,這五年不見已從十三歲的少女變成十八九歲大姑娘的陸裳心中在想什麼,她的稱讚,也讓李均覺得無法回答。在墨蓉與紀蘇面前,他如今還能勉強應付,但對於眼前這與腦海中印象完全不同的「小妹」他卻覺得極為陌生,陌生得難以把她同當年相比較。

「你變了。」陸裳幽幽地道,輕輕歎了口氣,當年初見李均時,父親對於這個加入時間不久的部下似乎極為信任,不但將他帶回家中,而且要自己叫他哥哥,那時年幼的自己對這個冷淡的幾乎不太說話的「哥哥」極為好奇,拚命捉弄他,父親也拿自己沒辦法……父親其實是很牽掛自己的,以前自己怨他不常陪自己,可是後還才發現,父親在家裡的那些時光,自己記得一清二楚。

「這五年來,你是如何過的?」李均終於開口問道,五年來,他與孟遠不只一次秘密派人去尋訪陸裳下落,但得到的消息都是一個,陸翔死後不久,他故居便失火化為灰燼。他們也不得不接受陸裳可能在火中遇難這一假設。

「父親大人……遇難之後,我便毀屋逃走。」陸裳只淡淡一句,便將當年驚心動魄之事輕輕帶過。她如父親一般,並不喜歡將自己所冒的風險告訴別人。但李均與孟遠,分明能從她淡淡的口氣中,聽到一個十三四歲小姑娘面臨喪失父親這唯一親人的巨變之後,強忍著內心的痛楚,一步步計劃自己的逃生之路。

「你受苦了……怪我們無能……」孟遠垂下頭,半是為了陸裳在這五年來受的苦楚,半是為了自己未能保護好陸翔,對於他與李均而言,陸翔亦師亦父,即便去世了五年,但與陸翔在一起時的一幕幕還時常在腦海中盤旋。

陸裳輕輕喟歎了聲,臉上的神色恰到好處,將她的情感變化展示出來。李均也垂下了頭,這個女子太美了,她那出色的父親,生出這般完美的女子,即便是李均這樣的人物,在她面前也不得不垂下頭,自慚形穢。

「我來,是請你暫且休兵的。」陸裳沒有再提起當日之事,而是說此來的目的。「蘇國百姓尚未有改朝換代的準備,我不忍見到父親的弟子用父親的手段,讓父親用生命保衛的故國百姓受難。」

李均抬起了頭,以陸裳性格,他也不相信她是來投靠的。只不過他沒有想到,陸裳此來的目的,竟然是勸他退兵。

「小妹之意是……」

「請李均哥哥到此為止,不要再進了。」陸裳明眸如水,脈脈注在李均眼中,「李均哥哥本意也不是想一舉滅了我大蘇,而是想為自己開闢戰略後方,但我恐哥哥收不住手,故此來勸哥哥罷兵。」

李均心中怔了怔,陸裳言語中雖然有個勸字,但她那盈盈的目光,卻透露出他熟悉的某種堅定。那種目光,往常曾在陸翔的眼中看到,而今再看到,無限親切在他心中緩緩升起。

「若是我不聽小妹之勸呢?」李均避開陸裳的目光,努力讓自己心硬如鐵。他,已不再是五年之前那個要從陸翔的目光中尋找如何為人處事的少年了。

「若是哥哥不聽小妹之勸。」陸裳細聲道,言語中有些無奈,「小妹又能如何?但好教哥哥得知,小妹是不會眼睜睜看著先父為之犧牲的故國化為一片焦土,說不得只有盡力與哥哥周旋。」

李均按捺住內心深處的震憾,默然無語。陸裳說得很婉轉,卻有著他無法抗拒的力量與無法懷疑的堅定。他現在明白,陸裳為何一來便以一種強者的姿態出現,從一開始,她便在心理上給了自己強大的壓力,讓自己不得不正視她的意見。

「小妹果然是個大人了。」李均終於出聲,勉強笑了一笑:「只是還如當初那般愛與我搗亂。」

陸裳嫣然一笑,挺直的鼻樑上端現出小小的皺紋,那一剎那的風采,讓李均與孟遠不得不又移開目光。

「李均哥哥也不成了大人了麼?如今天的李均哥哥,一點都不像初見時的李均哥哥了,只有孟遠哥哥,還是當日那般。」

孟遠哈哈笑了起來,爽朗的笑聲沖淡了些許兩人間的尷尬。他道:「小妹若是信不過我們,那便在此住上一段時日,也好監視我們。」

陸裳垂下眼神,輕聲道:「小妹如何敢信不過兩位兄長?只是數年不見,大家變得都太多了。孟遠哥哥雖然性格沒變,可心中……心中是不是沒變,小妹就不知道了。」

「一年之內,我將不會再取蘇國寸土。」李均緩緩道,言語中露出威嚴之色,「我言出如山,但若是蘇國來攻擊我,我也不會客氣。小妹,你還是留在我這,或是我送你去余州,讓你見見幾位朋友,如何?」

「是墨蓉姐姐和紀蘇姐姐麼?」陸裳輕巧的一笑,笑容中透出俏皮,似乎是一個妹妹正在拿兄長尋開心。「我早聽說啦,哥哥在余州的事績,很早前我便知道,只是不知什麼時侯能吃上哥哥的喜酒啊?」

李均臉上浮現出尷尬無比之色,沒料到自己之事,竟然也傳入了陸裳耳中。陸裳似乎沒有放過他的意思,又取笑了幾句,這才肅容道:「小妹倒是很想與兩位哥哥在一起,只是有些俗務纏身,兩位哥哥請放心,那一點自保之力,小妹還是有的。」

李均與孟遠深知她的本領,而且從她方才表現出的氣度與心機,也不愧為陸翔之女。依她的性格,既然不肯說自己要去做什麼,那就是決不會說的了。

「好了,兩位哥哥不送我出去嗎?」陸裳此時站起身,將那斗笠又給自己帶上,輕輕福了福,「小妹這可就要告退了。」

在大帳之外目前她遠去,孟遠忽然問道:「若是你非得違背諾言,而小妹真的從中阻撓,你當如何?」

李均沉默無語,他不願意欺騙孟遠。

「無論你如何,你都應記著,她是陸帥的女兒,是我們的小妹。」孟遠盯在他毫無表情的臉上,一字一句地道:「有些東西可以放棄,有些東西卻不能放棄。」

隨著陸裳的突然出現,李均與孟遠心中,都升出一種大變將至的感覺,陸裳身影消逝之處,依依霧靄,晚霞萬道,淡黃色的光芒籠罩在大地上,一片安祥平和,但李均與孟遠,分明看到這淡黃的光中,夕陽如血。

這一夜裡,李均輾轉反側,久久難以入睡。當彎月透過小窗照在他睡覺的氈布之上時,他乾脆爬了起來,拔出自己的飛鏈短劍,在帳前舞起劍來。

正當他將劍舞成一團光,月華下只有那銀閃閃的劍芒卻看不見他身影之時,急驟的馬蹄聲在大營之外響起。更鼓聲中,這馬蹄聲顯得更為響亮,將許多和平軍將士從睡夢中驚醒。

馬蹄聲在大營之外止住,接下來便是哨兵的喝斥聲,李均不為所動,縱身躍起,將一道罡氣向虛空之中的月亮發去。

「統領,蓮法軍上師甘平有緊急軍情求見。」片刻之後,他便聽到侍衛的話語。

「甘平!」李均在記憶中搜索這個名字,似乎對這個人有印象,應是程恬帳下的吧。

「請他過來。」

片刻之後,幾個侍衛陪著一個年紀與他相若的蓮法軍將領走了過來。李均收住劍,淡淡看了這將領一眼,道:「程掌教已經故去了麼?」

「啊!」甘平心情激動地望著眼前的男子,自己尚未開口,他便推測出程恬之死不成?

「昨日才接到余州急報,說陳國柳光有異動,沒料到今日你就來了,看來這變化,實在是太快了。」李均還劍入鞘,但手攬住甘平之肩,「甘兄弟,進帳再說,來人,為甘兄弟準備酒菜。」

「統領太客氣了……」一路奔波廝殺,又受了方鳳儀冷落的甘平,此刻心中一陣溫暖,李均的熱情讓他看到了報仇的希望,雖然程恬只是要他投靠李均,要他將這些兄弟帶出蓮法宗帶出生死場,但在他心中,為程恬復仇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貴教其餘掌教中了柳光的連環計,自相殘殺起來?」等甘平進完酒食之後,李均也不客套,第一句話便直指要害。

「統領如何知道?莫非余州已經派人將這信送到了?」

「余州到此處,要繞過穹廬草原,再經雲陽滄海,才能到此處,估計還有兩日消息才能得到。」李均神情肅然,他目光炯炯,道:「我料柳光定是先挑得五掌教中有野心之輩稱王,俗語『天不共日』,只需有兩個蓮法宗掌教稱王那蓮法宗分裂便不可避免。程恬掌教風采,雖已有兩年不見但我依然記得,他只怕是五掌教中唯一能識破柳光這一計策者,於是柳光便再令人說動那稱王的掌教,吞併程掌教部眾便可在蓮法宗內一枝獨秀。程掌教不願見蓮法宗分裂,定會起兵調停,卻又將自己身後讓給了柳光,我猜的對也不對?」

甘平用不敢置信的目光盯著李均,雖然在具體經過上略有出入,但李均所猜想的,與事實發生的幾無二致。他長長吸了口氣:「統領早就料到會如此?」

李均直視他的目光,微微笑道:「若是蓮法宗與我為難,我便會以此破蓮法宗。柳光之智,只在我之上而不在我之下,他豈有不知之理?」

「那統領為何不向程掌教示警?」甘平拍案而起,眼中光芒四射。

李均笑而不答,在李均那目光之下,甘平鼓足的氣憤逐漸消散,他懊惱地坐了下來,喃喃道:「你如何會向程掌教示警,你自己不施此計便已不錯了……」

「此言差矣。」李均向後輕輕一靠,輕歎道:「我若是能選擇,我更希望程掌教為我隔開柳光,如今程掌教故去,柳光大軍定然揮師東進,余州危如累卵。只可惜柳光時機抓得正好,我在蘇國抽身不得,他突施此計……他也是想將程掌教與我同時滅了,好除去心頭之患吧。」

甘平喉嚨中哽了一下,李均所言,確實極是。

「掌教中了伏擊,身受重傷,臨終之際讓我來找統領。」甘平再次抬起頭,眼中儘是赤色,「只要統領出兵為掌教復仇,我甘平與帳下六千教眾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李均輕輕拍了拍他的肩,眼中掠過一絲痛苦,甘平此刻的神情,讓他想起自己失去陸翔之時,也是如此痛若。這痛苦,自己足足用了五年時光,才將之變成了一種隱忍不發的仇恨。

「便是你不來,我也要去尋柳光晦氣,便是我不去找他,他也會來找我。」李均慢慢道:「故此,我希望你是真心為我效力才投入我帳下,而非為了程掌教復仇。」

「除去為掌教復仇,我別無所求!」甘平瞪起雙眼。

「好了,我料也不是一日兩日便可說服你。」李均哈哈一笑,「請放心就是,我定然會用柳光的首績來祭奠程掌教。」

甘平聞言,翻身跪倒在地,拜了三拜。當他抬起頭時,卻發現李均早就避開他的跪拜。

「甘兄弟,請記著,在我和平軍中,男兒之膝是不向任何人跪拜的,哪怕那個人是天王老子。」李均正色道,「你先去歇息吧。」

甘平心中百感交集,他爬了起來,默默隨著侍衛走出帳外。李均在他走後,臉上才浮出複雜的表情來。

「請魏先生來,我有要事與他相商。」他緩緩道。

事情似乎接踵而來,如果早上三天,他便無計可施,但這幾日裡,清桂已定,魯原也將吳恕的底牌帶了回來,他可以集中精力與柳光再次對奕。此時他心中,不知該是慶幸還是詛咒。

第七章初會

柳光瞇著眼,在馬背上輕輕搖晃。不熟悉他的人,甚至會以為他在馬背上睡著了。而熟悉他者如柳家軍的老部下,則明白他心中有什麼計謀即將完成時,便會如此。

這兩年為了牢牢把持住陳國朝政,他將大多數時間放在了臨郢,坐轎子的機會遠比騎馬要多,在達官貴人中周旋的時間也遠多於同敵人正面相抗的時間。但是,每當他要作重大決定之時,他便會命馬伕牽出他的寶馬黃雲追月,在郊外狠狠跑上幾圈,跑得兩脅生風,週身熱氣騰騰之時,他才會回城。

「老了,老了……」他忽然輕輕喟歎息一聲,千古以來,多少英雄豪傑,縱橫世間沒有對手,嘗夠了高處不勝寒的滋味,卻敗在時間這無形之刃下。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柳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頭盔。陳國臨郢中有點力量的,要麼投入了他的手下,要麼便被殺死或放逐,他如今可以放心的外出征討了。如果再在那個紙醉金迷的都城中呆下去,自己只怕連馬都不會騎了。

「主公正值壯歲,為何言老?」韓沖微笑著道,隨著柳光權勢日重,他們對他的稱呼也由大帥變為了主公。

「自二十歲起兵至今,征戰三十餘年,白骨如山,鮮血成河,看慣了生死別離,如何能不老?」柳光大笑著道,言詞雖然蒼涼,語氣卻仍豪邁。

「主公,你看那便是惡風嶺了,當日李均便是在此,全殲蓮法宗三萬大軍,這兩邊石壁之上,至今尤為黑色,據說便是那日惡戰之後的血跡。」謀士龐震用馬鞭一指眼前的窮山惡水。

「此地鄉民傳言,夜夜於此都有鬼哭之聲,便是那戰中陣亡者的冤魂。」另一個謀士劉錚也道,他與龐震都為柳光這數年來收攬的客卿,也都想在柳光的大業之中立下傳世之功。

「有此言嗎?」柳光哈哈大笑,「那今年我軍便在此宿上一夜,我倒要看看是否真的有鬼!」

「此地為六反之地,不宜駐紮。」韓衝進言道:「況且如今天色尚早,將士精神體力都充沛,還趕上一趕吧。」

柳光捋鬚頷首:「韓沖言之有理,既是如此,我便在這惡風嶺登高一望,也算是憑弔李均當日的壯舉。」

眾人下馬簇擁著他自小道向山嶺上攀行,攀到一半之時,只覺山巖如鬼怪般猙獰可怕,山上北風勁吹,讓人身上不由自主起了寒意。居高臨下,向峽谷望去,則峽下人如螻蟻,暗黑色的岩石如巨怪般張嘴欲食人。又向上攀了一段,路已經在雜草灌木之中消失不見,只看見風吹樹動,幾隻不知是什麼鳥兒發出驚悸的鳴叫。淡白的太陽照在這朝露未干的山嶺之上,隱隱升起森然的霧氣。

柳光回頭望去,山綿延相連,相失在天際。他長長吸了口氣,只覺滿胸豪情,宛若回到少年之時。

「叮!」一聲,他拔出佩劍,凝力刺入腳下岩石之中,那劍銳利堅韌,毫髮無傷。

「壯歲登絕壁,舉手探星辰。老松驚惡鬼,陰雲亂天神。枯骨滿溝壑,黑崖余血痕。至今聞鬼泣,夜夜愁煞人。」

「好詩,慷慨悲壯,風骨嶙峋。」龐震擊節讚歎,「主公文治武功,天下無雙,便是陸翔復生,也比不上主公這般全才。」

「信口胡謅,龐公謬讚,愧不敢當。」柳光瞇起雙眼,微微一笑。

「主公何不命石匠於此鑿石立碑,也為後人留下憑弔追思之跡?」劉錚道。

「此事待我回軍之際再來吧。」柳光轉過臉向他新任命的懷恩城主王仁淵,「王大人,如今懷恩便交給你了,數載以來這峽中枯骨尚無人收斂,請大人命人將之好好安葬。」

王仁淵躬身一禮:「大人仁德之心,澤及枯骨,下官怎敢不誓死效命?」

聽到他言語中隱隱有投靠之意,柳光只是一笑置之。若是無能之輩,幾千幾萬也可隨意得到,若是有才之人,便是他不願投靠自己也會設法招徠。

「下山,進軍!」柳光轉眼向那東方望去,視線被群峰所阻,他拔出劍,當先走了下去。

「時間緊迫,昨夜裡我與魏展先生商議了,必需即刻回軍。」

李均環視眾將,聽了甘平帶來的消息,和平軍的主要將領謀士盡皆變色。在他們起兵之時,蓮法宗尚與柳光維持僵持之勢,卻不料僅僅一月,陳國便被柳光以罕氣的霸氣席捲,如今再也沒有什麼力量,能夠阻止柳光統合陳國全國之力,甚至於身登大寶。

那麼柳光下一個目標,定然是余州了。他選擇這一時間作為發起攻勢之時,也便是要避開李均的干預,同時乘李均主力在蘇國之際,殺李均一個措手不及。或者李均策動諸國聯合討伐柳光之初,柳光便意識到李均之意不在陳國,而在蘇吧。

李均昨夜接見甘平之時,雖然言行表現得似乎成竹在胸,但唯有他自己明白,柳光對於時機的把握之佳,是遠超過他想像的。他原因在余州留下的應對之策,能否真正抵擋住柳光那銳如利劍的鋒芒,他心中也沒有把握。

沉默持續了足有一柱香時分,眾人都明白柳光之可怕,也都知道一招不慎,唯此次蘇國之征勞師無功,而且便是生存下去都有危險。

李均略略有些失望,但旋即釋然,便是他與魏展這兩個精於謀劃者,昨晚半宿無眠也沒有一個萬全之策出來,何況其他文武。

他目光移開,發現端坐於他左手的黃選輕輕顫抖了一下嘴唇,便問道:「黃先生,陸帥在時多次用先生之計,如今事危矣,先生有何教我?」

……

「會昌城?」

柳光青衣小帽,騎在一頭與他名將身份絕不相稱的小驢上,他那臉上堆起的皺紋與鬢角露出的點點白髮,讓他像個在鄉居之中過著閒適生活的隱者,而非叱吒風雲縱橫天下的英雄。唯有盯著會昌城時那眼中冒出的一縷精光,才讓人察覺,他絕非普通之人。

遠遠望去,會昌城靜靜聳立於暮靄之中,宛若一隻隱藏於草叢中的猛獸,隨時準備撲向經過的獵物。城頭炊煙裊裊,看起似乎安祥平和,但柳光分明自那城上,看到了森森殺氣。

「並非毫無準備啊。」柳光微微一笑,看來對手欲將這會昌變為捕捉自己的野獸,那麼,究竟是自己這獵人高明,還是這野獸厲害,就得視雙方鬥智鬥勇的結果而言了。

「細作說李均倚為智囊的鳳九天與他那個戎人女人都來了此處,同行者尚有五萬大軍。」身旁同樣百姓裝飾的謀士龐震道,「不過以五萬對主公二十萬之眾,無亞於以卵擊石。」

「龐君過於托大了,李均三五年間便崛起,絕非偶然。」柳光捋鬚道,「你看,我大軍前來此處,鳳九天必然早已知曉,否則不會在這時突然領兵出現在會昌城。他先我一步到達,便是在張網,想讓我一世英名毀於這會昌城下。」

「小人不是托大,而是以為這普天之下,論及用兵之道無人是主公對手。」龐震呵呵笑了。

「唔。」柳光輕輕應了聲,對此似乎是默認,又看了半晌,他召呼道:「你看城門處,明知我大軍壓境,卻依舊行人往來,僅這鎮靜一點,鳳九天也是名不虛傳。」

「主公之意……」

「其中有詐。當初彭遠程席捲余州,李均僅餘銀虎城與狂瀾城兩城,銀虎城不是彭遠程主攻目標,而擁有十五萬之眾的彭遠程,在僅僅數萬人的狂瀾城下大敗,便是為鳳九天拖延之計所害。彭遠程仍舊是目光淺了些,換了我,決不去攻堅城,狂瀾城中數萬人只需遣一將牽制住他,自己再於半路劫擊自陳國匆匆退回的李均,那如今余州便是彭遠程的天下了。」

龐震默默點頭,知道柳光意猶未盡。

「李均經營余州數年,精銳之師便有十五萬之眾,再加鳳九天行藏兵於民之策,余州百萬青壯百姓,十之八九可上陣戰習於行武。可是鳳九天只帶來五萬軍馬,你不以為這其中有詐麼?」

「李均出征蘇國,帶走了十萬大軍,境內只餘五萬人馬,鳳九天悉數帶來,何詐之有?」龐震頗為不解。

「為何不將百姓動員起來,此刻為生死存亡之時,鳳九天不動員百姓豈非不智?」柳光似乎是在自言自語。

「有人來了,大帥!」隨侍的樵夫裝扮的衛士低聲警告道。

只見城中走出一支百餘人的騎兵隊,當先兩人一個全身在盔甲之中看不出模樣,另一人則是個穿著儒者服飾的人,年齡約有近五十,鬚髮有些發盔,神態也極為平常。但龐震咦了聲,道:「這兩人就是鳳九天與紀蘇。」

「哦?」柳光眼光昏花,似乎只是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鄉下老漢,他笨拙地下了驢,讓到路的一旁。

龐震掏出個水壺,借飲水的姿勢隱住自己臉上的緊張,那衛士警惕地向柳光靠來,但柳光給了他一個嚴厲的眼神,他便將柴放在地上,坐在柴上歇息。外表看來這是一群準備進城的鄉民,見了軍隊出來為他們讓開道路。

「鳳先生為何要出來?」

柳光耳尖,聽得那全身盔甲的人用怪異的聲音道,他心中一動,這套盔甲原為戰神破天侍者的服飾,頭盔之中有專門的變間裝置,那麼這人真是李均的戎族女人了。

「只是來看看地形,估計柳光會從哪兒進攻罷了。」那被稱作鳳九天之人神態安然,聲音清朗,與他的外表並不相稱。

「在城頭看看也是一樣。」紀蘇四處觀望,覺得沒有什麼可以看的,不禁問道。

「紀姑娘之言差矣,在城頭我只能看到如何防守,只有在城下我才可以看出如何進攻。」

「可是我們只需防守便可,守上些時日,柳光老賊得知後方變故,定然會不戰自潰。」

此刻他們已經是越走越近,聲音便是龐震也聽得一清二楚,柳光聽得這戎人女子無禮地稱自己老賊,心中頗覺有趣,側過頭看了看她。那戎人女子似乎發覺了什麼異樣,也緊緊盯著柳光。

「哦,一則來此便可以知道柳光可能會採取何種攻城之策,二則我也得為日後追擊柳光作些準備。」鳳九天仔細察看周圍地形,還不時回頭看看會昌城。

「喂。」紀蘇沒有再問鳳九天什麼,只是驅馬上前,筆直來到柳光面前,那遮住面容的猙獰頭盔之下,寒如冷電的眼眸盯著柳光的眼神,柳光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她身上流動著的武藝高絕的猛將的靈力。

「以董成為清桂留守,將清桂軍務盡皆托付於他,似乎還是太冒險了些。」

前往狂瀾城的大海船之上,魏展迎著海風,望著在船上空飛舞盤旋的海鳥,對李均道。「那一夜我們不是商定讓孟遠將軍為清桂留守嗎?」

「以孟遠兄為清桂留守,我軍主力南下之時,若是多留兵馬則恐不足以與柳光對抗,若少留兵馬則恐當地百姓不服生事。孟遠兄再加上呂無病輔佐,攻取清桂有餘,而欲守則易有變故。非二人才智不及,是因為人各有所長。」李均微笑道,「董成不同,一則他長期為郡守,處理政務有經驗,二則他較得蘇國百姓之心,比之孟遠兄易為百姓接納,三則他自己提出,我也不好拒絕。」

「他終究是新近投誠,只怕……」

李均擺擺手,悠然道:「我知道他這般人物,他並非投誠於我,而是投誠於蘇國百姓的百年禍福。非以百姓之名,不足以動他之心,黃選先生當初在溪州便是如此說服他的。因此,他絕不會一再倒戈,為天下所笑。況且,我將黃選先生留在他身邊,時時勸導,足以穩住他了。此乃臨時變化,未同先生召呼,還請先生見諒。」

「統領既有把握,我便不多說了。」魏展想起自己也是一投入李均帳下便被重用,確知在用人這一方面上,李均絕非常人所能及。

那一日在軍事會議之上,李均作出了讓部分和平軍領導者擔憂的決定,合清桂四郡為一州,州名便稱清桂,以董成為清桂留守領州牧事,黃選則為其主簿。更讓和平軍部分將領意外的是,這項措施,李均甚至讓黃選以董成名義寫成奏折,派人送往蘇都柳州。似乎辛辛苦苦打下的清桂,又還給了蘇國昏君一般。

「這只不過是暫且得到一個名份,以安清桂百姓之心,證明統領無意侵奪蘇國之地。等到清桂百姓嘗到統領新政的好處,這個名份便可有可無了。」魏展如是解釋,雖然如楊振飛者仍不明白,卻也知在此事上不宜橫生枝節。

接著李均綜合眾人建議,令孟遠與呂無病領和平軍一萬騎兵連夜趕往楓林渡支援方鳳儀,留下一萬和平軍給董成作機動之用,其餘盡數趕到溪州,搭乘早已等候在那裡的大海船回到狂瀾城。

「統領心中,究竟有幾成把握對付柳光?」終於忍不住,魏展還是問了這個明知沒有任何答案的問題。

但李均卻回答了:「老實說,一成把握都沒有。」

看著李均說出這極無志氣的話語,臉上卻是甚為輕鬆的神情,魏展迷惑了。他雖然漸漸瞭解李均,對於李均的一些心思頗能揣測得出,但李均此時卻讓他無法看透。

「哈哈哈哈……」兩人都大笑了起來,笑得隨在兩人身邊的衛士莫名其妙。過了會兒,李均方才道:「先生為何而笑?」

「統領又是為何而笑?」

「看來先生終究是不肯讓我,哈哈哈哈。」李均眺望遠方,海天一線之間,一片茫茫,若不是船隊連綿而行,而只是一隻船在海裡漂泊,那樣天海之間,便只有一個自己了。

他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種厭倦,有一衝想將自封閉起來的衝動,拋開那戰爭,拋開那野心,拋開那賊老天,泛舟於海上,既無平時的喧鬧雜亂,又無戰時的流血傷亡。

「統領,統領!」

魏展的呼喚將他從封閉中拉了回來,他自嘲的一笑,自己終究不能離開戰場,因為自己是十餘萬軍人的統領,是數百萬百姓的事實統治者。若是放在千年戰爭最激烈的年代裡,自己目前的力量已經可以算是強大的勢力了。但到了這幾百年,各國間兼併日重,小國所餘無幾,而恆國、蘇國與嵐國這樣的巨大國家,已經巍立百年了。

「沒有什麼,我只是在想,我方才究竟為何發笑。」李均略有疲意的道,但魏展詢問的目光並未收回,李均長長吸了口氣,指著東方天際道:「有朝一日,我欲使這大海成為神洲之內湖,先生以為如何?」

「統領雖然豪情萬丈,但也請解決了柳光再言此事。」魏展沒有因為李均的情緒低落而順著他的意思。在他看來,[www.khtxt.com小說下載網]一個人煩躁不安的時侯,最能體現出這人的自制能力,而身為一軍統帥,自製能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

「我回艙去歇息會兒。」

李均臉色果然有些不愉,他轉身回船艙,魏展擔憂地望了他一眼。雖說每個人情緒都有高潮低潮之分,但李均自他見面起,便如一個不知疲倦的鐵人般,從來沒有看到他情緒低落之時,這一次不知為何卻低落起來。而且,此時李均要去面對或許是他見過的最可怕的對手,情緒低落,對他而言是致命的錯誤。

「果然如此。」

吳恕在他那被書架子佔去大半地方的書房之中,淡淡地道。

恭恭敬敬侯在他面前的,是一個身著紫色朝服的官員,以他的服飾而言,在朝中當數三品大員,但在吳恕面前,他卻如一個僕役般恭謹,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

「辛苦了,你可以下去。這事情我自然會轉稟聖上,你的功勞我也會一併呈報給聖上的。」吳恕端起茶,淡淡地道。

「多謝恩相,下官哪有什麼功勞,全是仰仗恩相提攜。」那朝官語氣中透出一股打內心裡出來的喜色。

「唔。」吳恕不再多言,只是輕輕唔了聲,那官員會議,躬身行禮道:「下官這便告辭了,呃,此次來得匆忙,未能替恩相注意各地的奇物,只略備土特產,稍後下官便令人送來。」

「你不留下來陪我吃頓晚飯麼?」或許是提到禮物的關係,吳恕態度變得有些熱情,但那朝官深知進退,再次施禮道:「不必,不必,下官已經打擾了恩相許久,還是告退的好。」

待那朝官走後,吳府的管家大聲呦喝道:「滄海郡守代喜求見。」

吳恕輕輕一擰眉,閉起了眼,只從他鼻腔裡發出輕輕的哼聲,親隨明白他的意思,呼道:「讓他進來!」

代喜提著官服,戰戰兢兢跨入大門,還未來到吳恕近前,便撲通跪倒在地拚命磕頭:「恩相大人饒命,恩相大人饒命!」

「我饒你命?可是李均不見得會饒我命。」吳恕慢吞吞地道,「你與李逆勾結,至使滄海失守溪州淪陷,從而為逆賊打開了進入我大蘇的門戶。你蒙受國恩卻貪贓枉法,你在溪州三年不曾檢過兵不曾緝過盜,如今我想倒是想饒你,可你要我以何理由饒你?」

「恩相……恩相……」代喜涕淚俱下,叩頭流血:「恩相明察秋毫,實非門生與李逆勾通,而是董成與李逆暗通款曲。如今董成就任李逆清桂留守便可證明門生確屬無辜!」

代喜之所以在吳恕面前自稱門生,是因為當年他考取仕途的主考官,便是吳恕。他當然不會幻想這「門生」二字能給自己帶來多大的轉機,只不過如今能抓著一根稻草便是一根稻草了。

「唔,你說得也有道理。」吳恕微微頷首,似乎聽進了代喜之言。

但代喜深知吳恕其人,若是喜怒不動於顏色,那尚有生之希望,若是大發雷霆,那還有辯解的餘地,若是和顏悅色如現在,那便意味著有人死路一條。

「恩相,再過數月便是恩相大壽之時,門生自知此次死罪難免,到時不能為恩相祝壽,故此提前準備好了禮物,門生此去與恩相人鬼殊途,再也無法於恩相面前聽侯教誨……」說著說著,念及自己可能遇到的悲慘下場,代喜禁不住嚎淘痛哭起來。

身後屏風裡傳來唯有吳恕能夠理會的異動,對於自己那個貪婪的妻子,吳恕也有些厭煩,但到底還是畏懼多了些。他略略挪動了身體,道:「念你尚有功於朝庭,我會奏明聖上,讓你將功折罪。至於能否留下你一條性命,還是要看你自己。」

當終於撿回一條性命的代喜在吳恕大門之外抹著冷汗之時,吳恕的妻子熊氏正在詢問吳恕:「那李均小兒竟然奪去了清桂,老爺當如何是好?」

「那小兒果然頗有眼光,知道清桂是立業之地。」吳恕瞇著的眼在他妻子面前睜開,黃幽幽的冷光,即便是熊氏也難以琢磨透徹他內心中想的是什麼。

「余州、清桂,若是用能吏治之,都是富庶之地。」吳恕心中盤算,「如今朝中反對我者大多為我除去,皇上左右無人可用,不倚仗於我便不足以行事。皇上皇上,你有意殺陸翔,我卻擔上了這千古罵名,既是如此,我也不得不為自己考慮了。」

這些話,即便是對著妻子,他也是不敢說出口的。他能說的,只有他的佈置:「如今柳光大舉攻伐李均小兒,清桂只餘叛將董成,我正好乘機發兵,奪回清桂。」

「朝中諸將,誰人會是董成對手,況且將兵權托付於他,怎知不會成為第二個董成?」熊氏的疑慮,不能不說是對吳恕的提醒。

「無妨,我心中早有一人,他軍略便是不及董成,也不會相差太遠,令他統十萬禁軍,再自各地調集十萬兵馬,對付區區董成應是沒有問題。」吳恕森然一笑,臉上的皺紋如老樹皮剝落般扭動,眼中那陰森森的光芒便是熊氏也膽寒:「至於成為第二個董成,那是不可能的,我料李均恨他決不在恨我之下,誰有都可降李均,他是萬萬不敢降的。」

二日後,朝庭傳出,以原無敵軍中重將、手刃陸翔的功臣、驃騎將軍王貴為兵馬大元帥,都督二十萬大軍南征。

「怎麼了?」

紀蘇盯了柳光半日,仍舊一語末發,倒是鳳九天有些不解,詫異地問道。

「這些人是奸細!」

紀蘇一語驚人,便是深沉如柳光者,也不禁錯愕。傳聞裡這戎人女子不過武藝高強,卻沒有聽說她智慧也如此,莫非她是一直深藏不入,是李均留在余州的殺著?

「哈哈哈哈,紀蘇姑娘何時變得如此多疑了,是不是太久沒有見著統領了?」鳳九天哈哈大笑,一面開著紀蘇的玩笑一面搖頭,「這些人都是附近鄉民,你看你將他們嚇得那樣子,若是奸細,怎能如此神色大變?」

「他!」紀蘇一指柳光,神態間殺意盎然,「看他騎驢的姿勢,不像騎驢而像是騎馬。你們常人看不出來,我們生在馬背上的戎人可是一眼就看出了!」

未等柳光辯解,紀蘇又用手一指柳光之侍衛:「再看他,額角有道膚痕,你們男子不注意,卻逃不脫我們女子的眼睛,那膚痕戴頭盔時間長了的痕跡,這二人都是軍人,卻裝作百姓打扮,不是奸細是誰?」

鳳九天張開嘴呆了半晌,眼中也露出狐疑的神色,柳光臉上的驚慌之色卻未改變,他慌忙下了驢,拱手行禮道:「將軍好眼光,小老兒曾當過三十年騎兵,如今老病在家,但這多年的習慣卻無法改變。那年輕人是小老兒侄子,這兩年誤投了蓮法亂軍,最近才回得家來。」

他言語之中並無一字說自己並非奸細,但卻將紀蘇指證的理由推得一乾二淨,紀蘇怔了怔,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責問。

鳳九天冷冷盯著柳光,似乎並未被他說動,柳光坦然地迎著他的目光,臉上神色恢復了鎮靜。二人對視了足有一盞茶功夫,鳳九天方移開了目光。

「老先生習於行伍,可有興趣在我軍中效力?」鳳九天微笑著道,似乎已經沒有了猜疑。

「小老兒不過一士卒,怎敢說習於行伍?」柳光再次拱手遜謝:「和平軍兵多將廣,我一老卒,於和平軍大業無甚補益,而且戰亂久了,小老兒也厭倦了。」

「確實如此。」鳳九天深深歎息道:「戰亂久了,任何人都會厭倦,便是百戰百勝的名將,也終有厭倦的那一日。老先生以為,那不敗名將柳光元帥,是否也有厭倦之日?」

「不敗名將柳光元帥」八個字如驚雷般響起,柳光的部下神情都是大變,甚至開始向這邊聚攏過來。唯有柳光臉上浮出沉吟之色,半晌道:「每一個人都並非天生好殺者,每一個人都有他不得不去做一件事的理由,每一個人夜深後都會有捫心自問之時。」

鳳九天再次與柳光目光相對,柳光臉上露出有些勉強的笑容:「柳光是個老兵,小老兒也是個老兵,小老兒不過是瞎猜罷了。」

「老先生所言極是。」鳳九天慢慢道:「柳光元帥有柳光元帥不得不作戰的理由,我們也有我們不得不作戰的理由。紀蘇姑娘,我們是否該回城了?」

望著鳳九天與紀蘇一行又回到城中,柳光微微笑了笑。龐震湊上來道:「主公鎮定自若,非常人所能及,只是這親身涉險之事,以後請不要再做了。」

龐震的諫言讓柳光再次微笑起來,他將細長的眼睛瞇成一條線,輕輕道:「若非親自來此,又怎能見到鳳九天與紀蘇這兩個妙人?耳聞不如目見,這兩個人倒值得我親自來此……」

側目見到龐震頗不以為然,柳光輕輕一搖手中的鞭子:「那紀蘇能從我姿勢中發現我習於騎馬,用從侍衛頭上的痕跡推出是軍人出身,決不只是一蠻女。鳳九天能推測出我的身份,以言語挑我之後又能隱而不發讓我們離開,是個善於捉住時機之人。」

「什麼!」原以為鳳九天與紀蘇是不能確定眾人身份才放過眾人,因此龐震聽了柳光的話倒吸了口冷氣,他們方才距會昌城不足千尺,城內大軍出來不過片刻功夫,若是鳳九天一聲令下,他們只怕一個都逃不走。

「鳳九天以為此時抓我並無把握,他身邊不過百餘人,卻不知路人中有多少我們的人。而那戎女紀蘇不見得是我對手,若是一擊不中,只怕他們這百餘人反會為我擄獲,因此他裝作未察出我身份而回。我料片刻之後他必有大軍出來,我們還是先回去吧。」

不到一柱香功夫之後,數千和平軍蜂擁而出,將道路兩旁幾乎踏遍,卻只在地上見到「我去也」三字。

「真不愧是柳光……」這是鳳九天接到報告後不由自主發出的讚歎。

孟遠抹去額間的汗水,有些出神的望向河對岸。

桂河在楓林渡尚不算寬闊,不過千丈罷了。但河水卻極深,最深處足有十丈,便是羌人,也需有五個那麼高才能不被河水淹沒。河中心處水流湍急,最長於游泳的夷人只怕也會被水流在一瞬間衝下數十丈。除非憑借舟船之便,或是如飛鳥般有翅膀,柳光的部下絕難過河。

初冬之晨,河水中冒出騰騰的霧氣,讓整個河面成為一片乳白。遠眺對岸,茫茫然如仙境一般安寧。

「柳光派來的是誰?」

他問方鳳儀。他領著一萬騎兵趕來支援,對於先經過蘇國官兵衝擊,緊接著又迎來柳光控制的陳國官兵進攻的方鳳儀而言,李均在這危機之時將倚為臂助的孟遠派來支援,讓他深為感動。余州此時,也同樣要用人得緊啊。

「細作來報,敵將是陳國前將軍霍匡。」方鳳儀道。談到霍匡這個名字,他頗有些不解。

「方兄有此人的資料麼?」孟遠也同樣覺得奇怪。柳光敢於將獨當一面的重任交與這個霍匡,那此人就不應是泛泛之輩。雖然他的官職「前將軍」在武將中是比較高的了,可從來就未曾聽人說起過此人。

「據說此人本是一縣令,不懂武學。」方鳳儀皺著眉道,「以往也只不過在他那縣裡治治匪,未曾指揮過大戰。」

「甚至連馬都不會騎。」旁邊一將插言道,「他上陣打仗,從來都不騎馬,是坐在一頂八抬大轎之上。」

孟遠看了那將一眼,見那將服飾是蓮法軍的樣式,知道是隨甘平來投的蓮法宗將領。他們在陳國與柳光大戰敗走,對於敵情自然要瞭解得多,因此孟遠問道:「那此人指揮作戰如何?」

那名叫左思敬的蓮法宗將領臉上露出頗為忌憚的神色,道:「這霍匡指揮作戰,倒也沒有什麼出奇之處,但每次只要他出現,我軍便會敗北。」

孟遠怔了怔,頗覺得好笑地道:「也就是說此人運氣特好啦?」

左思敬有些難為情地撓撓頭。在不足一月的激戰之中,蓮法宗程恬部下的眾多文武將領一一陣亡,他也是甘平自低級軍官中提拔而起的年輕人,如若硬要他將對方用兵之道說出所以然來,確實是難為他。

「唔。」孟遠沉吟了一會,他自然不會真以為霍匡僅憑運氣好便可以被柳光提拔出來,戰場之中,只憑運氣是無法活得長久的。身為將才,他深知「善戰者無赫赫之名」的道理,這霍匡雖然既無名氣又無特點,但更有可能是深藏不露的將才。

「這幾日霍匡並無異動,似乎是給桂河難住了。」方鳳儀道。經過和平軍與蘇國官兵的大戰,桂河兩岸能夠用來渡河的大小船隻盡數落入和平軍之手,對岸的十萬陳國大軍想要渡河,幾乎是不可能。

「河對岸有多少我方的細作?」孟遠沉吟了一會兒,忽然問起這個問題。

「有十六人。」

「十六人……」孟遠心中稍寬,如此應該不會漏了霍匡的行蹤才是。那霍匡在河對岸靜止不動,究竟是何意?

「莫非霍匡本意便是將我們牽制在此處?」呂無病道。

「正是!」孟遠猛然省悟,「霍匡本意只怕就是將我軍牽制於此,以便柳光對余州的攻掠。若是我軍露出空隙,他也會毫不客氣見機行事!」

「那我軍便在此與之對峙不成?」左思敬很自然地用上了「我軍」一詞,自與方鳳儀相識之後,他便發現方鳳儀原來不是那麼難相處的人。

「他不來攻,我便攻過去!」孟遠吐出這幾個字,用力一揮手道:「方兄,將船隻準備好,今夜我要渡河!」

「孟將軍,這不太好吧?」方鳳儀略有些遲疑,李均之令,是他們能守住楓林渡,讓清桂有個安全的後方便可,而出擊之事,似乎不在李均授權範圍之內。

孟遠堅定地道:「無妨,我先過河為前鋒,突入敵陣中後你為我後應,若是我戰不利,你便來救我,若是順利攻破敵陣,你乘勢掩殺!」

「請以我為前鋒!」呂無病從孟遠臉上看出了不容更改之色,他只得婉轉提議道:「將軍身負李統領厚望,全軍上下皆唯將軍馬首是瞻,不可輕身涉險。」

聽了他的話孟遠哈哈笑了起來:「無病,你幾時見過我躲在後方了?這次我要固執一回了,你們且放寬心,我自然會謹慎從事!」

拗不過孟遠,無病與方鳳儀只得懸起顆心,為孟遠的連夜突襲作準備了。

這一夜烏雲蔽月,桂河之上夜風如刀。孟遠令人以粼粉塗於船後,以為後面的船隻指路,五千精兵乘風破浪,悄無聲息地接近對岸。

河岸邊靜靜的沒有人聲,河水拍擊河岸的響聲遮住了船行之聲,孟遠凝神向岸上瞧去,只覺樹木在黑暗中如一群怪獸,森然欲舞。

「且慢。」身旁戰士意欲上岸之時,孟遠伸手止住了他們。他側耳傾聽,樹林之後隱隱有軍中更鼓之聲,一切都極正常,看來那霍匡並未察覺和平軍的攻來。

「太安靜了,太正常了。」孟遠在心中默默想。他之所以要強渡夜襲,並非他貪功,而是他深知若是自己能攻破霍匡,進入陳國,出現在柳光身後,對於正處在柳光無與倫比的壓力之下的余州,將有多大幫助。但若是在此敗陣,不唯對李均毫無臂助,只怕還會連帶將這新奪來的蘇國清桂丟去。若是如此,只怕自己便是自盡謝罪也於事無補。

「不可能,左思敬說這霍匡指揮作戰雖然不是奇計疊出,卻也能抓住時機,他如何會這般大意?」

在心中自問了一句,孟遠頗覺躊躇,若是就此回軍,只怕要為無病及方鳳儀等嘲笑,不戰自退也不利於軍心士氣,若是上岸,若是中了埋伏,這五千精兵只怕盡要化為灰燼。

「將軍,何時上岸?」已經有些不耐煩的戰士躍躍欲試,副將見了他們在黑暗中仍閃亮的眼睛,便催促地問道。

「且再等一等。」孟遠用力握住大刀刀柄,冰冷的刀柄傳來了夜的寒意,他深深呼吸了一下,努力使自己從猶疑不安中鎮靜下來,此刻最需要的便是冷靜地判斷了。

遠處傳來的更鼓聲在深幽的夜色裡更顯響亮,便是嘩嘩的流水聲也無法遮住。孟遠忽然一甩手,船行來雖然無聲無息,人不能察覺得到,但岸上樹林中的寒鴉歸鳥,卻應發覺和平軍的來襲,這些寒鴉歸鳥悄然無聲,便只證明一件事情。

「傳令給後船,立即返回!」

他決然道。身旁副將詫異地望著他,而做出這個決定後的孟遠卻長長出了口氣,似乎在心中與一個強大的對手對決過。

命令藉著粼光被傳了回去,和平軍的船隻紛紛啟錨回航,正這時,岸上傳來驚雷般的戰鼓聲!

「殺!」

一瞬間火把齊舉,將整個河岸照成白晝,跳躍的火光下,是陳國官兵兵刃上的閃閃寒光。孟遠只不過倒吸了口冷氣,火箭便如驟雨般鋪天蓋地而來。

「盾牌!」孟遠大喝道,在一片殺聲中,他的命令無法傳到其他船上,但其餘船上的和平軍都自然地樹起了盾牌。人雖然並未給箭射中,船卻難以躲閃,熏了油的火箭落入木船之上,片刻間便在船頭也燃起了烈焰。

「滅火!」除去用盾牌撥擋敵人火箭的將士,其餘人大多都開始救火,正這時,岸上的陳國官兵發出了震耳欲聾的歡呼!

「霍將軍!霍將軍!」

孟遠在船頭舉目望去,只見在火把之中,一頂八抬大轎如鶴立雞群,轎四周沒有簾幕,轎中之人看不真切,但可以察覺他並沒有著盔甲,而是一襲長衫。他應就是霍匡了。

那霍匡在轎中揮了揮手,陳軍上下竟然一瞬間靜了下來。

「敵將聽了!」轎中傳來一個略有些沙啞的聲音,雖然清楚,但中氣卻並非很強。孟遠心中一動,知道這霍匡果真是文官出身,並不長於搏殺之道。

「你且向上遊方向看看!」霍匡聲音中略帶自負之意。

孟遠依言向河上游望去,不由勃然色變!

第八章玄機

身為溪州留守的羅毅,當屬和平軍諸將中最為輕鬆者。孟遠等在楓林渡與霍匡對峙,董成面對蘇國二十萬大軍的壓力,而李均則正在急急趕往會昌的途中。但不知為何,羅毅心中仍有些不踏實,他總覺得自己這邊也不會安靜許久。

見他雙眉緊鎖,似乎有些心事,已經頗為習慣於他輕鬆自在的侍女小玉小心翼翼抬眼瞄了他一下,微微蠕動了下櫻唇,欲語還休。

羅毅敏銳地發覺了這一點,微笑著道:「小玉姑娘,你有何話說?」

小玉將眼眉深深垂下,不敢正視他,輕輕道:「沒什麼。」

羅毅佯怒道:「明明見你要說什麼,讓你說你卻不說,是不是瞧不起我?」

「奴婢不敢!」小玉直直跪了下來,俏目再也不敢抬起,羅毅怔了一會,沒料到近來已經不太迴避自己的小玉,只因自己一句戲言便會如此。省悟之後他忙伸手去扶起小玉,道:「快起快起,我不過是一句戲言,小玉姑娘你怎會如此?」

小玉垂首不語,羅毅只得強扶起她,但只是一鬆手,她便又跪了下來。羅毅長長歎息一聲,自知這些日來的努力,便因自己一句戲言而付諸流水。

「報!」

衛兵飛快闖進來,讓羅毅從尷尬之中略微解脫,見那衛兵氣喘吁吁,羅毅靈機一動,道:「小玉姑娘,為這位兄弟端杯水來。」

小玉應聲而去,那衛兵只是擺手還未來得及拒絕,便被羅毅嚴厲的目光所止。

「報羅將軍,有商船船長求見!」等小玉去後,那衛兵這才緩過氣來,「似乎有緊急軍情要見羅將軍!」

「緊急軍情!」羅毅心登地一下,自己的不祥預感似乎要應驗了。「快去請進來!」

進來的是位夷人船長,瘦長的臉上有雙精悍的眼睛,見了羅毅只是拱拱手道:「和平商號亞堂號船長姜若見過羅將軍。」

「原來是自己人!」羅毅面露喜色,和平商號是李均創業之初接受姜堂建議組成的一個大商號,一面與狂瀾城諸富商合作向非和平軍統轄地方走私,另一方面卻又公開與各國貿易,雖然在一些世家旺族之中有和平軍「與民爭利」之譏,卻是支起和平軍軍餉戰資大半邊天的組織,羅毅雖然出身於看不起夷人也看不起商人的世家,但他自己作為那古老家族的叛逆者,對於這些為和平軍作出默默貢獻者,不敢有絲毫傲慢。

「客套話便不提了。」那姜若坐了下來開門見山地道:「三日前我自狂瀾城來這溪州途中,自海裡救起一個人,他說是自倭國來的商人,途中遇上大隊倭奴海盜,他跳水逃生,據他說這群倭賊正在某個小島上集結,準備大舉來擄掠滄海郡!」

「該死的倭狗!」羅毅憤然道,和平軍的水師隨李均回狂瀾城去了,留在溪州的只有幾艘小戰船,羅毅手中兵馬不過兩千餘人,加上被唐朋帶去地方巡察的軍士也不足五千,倭賊要是來攻,定是有備而來,區區五千人馬,如何能抵擋得住他們?

片刻之後,他又奇道:「那商人是神洲人還是倭人?」

「是倒是倭人。」

「這倒奇了,倭人也擄掠倭人?」羅毅一皺眉,道:「這其中只怕有詐,倭人嘴中豈有真話?」

「倭人向來如此,見利必趨,不會管是否是自己人。」姜若冷笑著道,「那倭族商人心中痛恨他們搶了自己財貨,這才肯和盤托出,料想其中不會有錯。我將這消息傳給將軍,信不信在於將軍。」

羅毅苦笑了,不知為何,今日自己說話總是得罪人,先是讓小玉誤會,如今又惹惱了這夷人船長,全然不似平時能言善辯的自己。他起身行了一禮,道:「姜船長不要誤會,我沒有信不過船長之意,只是怕這倭人詭計多端。」

「我知道,我不是怪羅將軍。」姜若還禮道:「我此趟帶著貨物極貴重,無論如何不可落入倭賊手中,溪州不久將有大戰,我必需先行離開。」

姜若的理由讓羅毅無法再挽留,而且羅毅自身也無暇再與他多做糾纏。如若他帶來的消息不差,那麼倭賊到來便是幾日內之事了。

「諸位與倭賊打過交道麼?」在軍事會議上,他問帳下將官與溪州城的謀士。這近兩個月來,他雖然在養傷,卻也未閒著,頗提拔了些溪州本地的將官與謀士,因此在收攬滄海郡民心方面,還是卓有成效的。

「以往倭賊也來滄海郡騷擾過,但一般不敢到這溪州。」一個幕僚道,「溪州是大城,通常有重兵防守,倭賊欺軟怕硬,在沿海騷擾多是對小城。」

「那往常若是倭賊來犯,沿海各城又是如何抵擋?」

「倭賊以擄掠為其目的,實行是以戰養戰之策,因此以往我們都是堅壁清野閉城不出,倭賊無法破城,自然轉向他處。」

「自然轉向他處?」敏銳地發覺到幕僚言語中的問題,羅毅劍眉一鎖,瞪向他道:「也即禍水他引之策?」

那幕僚臉上頗有慚愧之色,但旋即又道:「兩權其害取其輕,若是大城被破,以倭賊凶殘心性,必然血灑長街屍填溝壑,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倭賊……」羅毅沉吟了片刻,看來遲早是需要與倭賊喊捉賊做個徹底了斷的了。

「大人,溪州兵少,加上和平軍也不過五千餘人,若是真有大隊倭賊來犯,我恐難以抵擋,還請大人下令堅壁清野。」

「只怕堅壁清野尚不足以退敵。」另一幕僚道,「此次倭賊有備而來,不破大城只怕不肯罷休。溪州兵少不足以守城,若是倭賊大舉進犯,我只恐守都無法守住。」

「唔……」幕僚與將官們爭執了許久,也沒有爭出一個結果,羅毅有些厭倦了,他振了振精神,道:「倭人對我神洲,除去擄掠之外還有什麼正常交往麼?」

「那自然有了。」一幕僚搖頭晃腦地道:「相傳倭人原本是夷人渡海後與倭國土著通婚之遺種,我神洲出現強大國家之時,他們畏於天威,便會遣使通好,若是神洲陷入紛爭戰亂,他們便乘火打劫,妄圖奪取神洲。倭人自身並無文字,其文字全由神洲文字演化,倭人頭領酋長多愛我神洲文彩風流,諳通神洲歷史。」

「另外,倭人對於我神洲軍事極有興趣,視四海汗之謀主孫樓為天人,孫樓兵法戰陣為其必讀之物。」

「孫樓……」羅毅忽然眼前一亮,孫樓的兵書戰陣之法,也是神洲將帥們必需熟讀的典籍。孫樓一生雖然不長,卻戰無不勝,與他極善於佈陣有關。「那倭賊對孫樓的十大陣法定是很熟悉?」

「正是,倭賊內戰之時,往往排兵佈陣皆依孫樓之法。」

「若是如此,我倒有一計可退倭賊,只恐倭賊離了溪州還去別處燒殺擄掠。」羅毅沉吟了片刻道,「如今也只好如此。來人,傳令沿海各縣府,要他們堅壁清野,不得讓倭賊有可乘之機,另請城中石工木匠為我連夜趕製器械,以備不測!」

……

來自穹廬草原的罡風將兩軍戰旗吹得獵獵飛揚,不時有冰冷的雨絲自灰色的空中飛落,打在鐵甲之上卻無聲無息,號角嗚咽,戰鼓隱隱,會昌城下,劍拔弩張。

「紀姑娘,一切就全靠你了。統領的大業全在你手中,還請你莫要逞強。」鳳九天向紀蘇施禮道,言語切切。

「哼,便是不依你之計,我也能於萬軍之中斬下柳光的首績!」紀蘇似乎對他的安排有些不愉快,半是賭氣半是認真的道。

「那是自然,但若紀姑娘斬下柳光首績卻失去了余州,等統領回來之日,姑娘便難以向他交待了。便是未失余州,和平軍其餘將士卻沒有姑娘武勇,損傷難以避免,統領回來之時見我們將他精心訓練出的將士折損了大半,怪罪我還是小事,要是因此令姑娘與統領有隙,那事情便大了。」

紀蘇恨恨地瞪了鳳九天一眼,道:「你別總是拿李均來壓我,我又不怕他!」

鳳九天撚鬚微笑,眼裡露出頑皮之色。在他這年近半百的人眼中出現這神色,著實有些不倫不類,但紀蘇不知為何,覺得他這目光似乎看透自己內心,似乎在笑問自己「真的不怕他麼」,不由得臉上一紅。怕她自然不會怕李均,雖說李均擊敗她後摘下她的頭盔,按破天門的門規便是戰神為她挑選的夫婿,但若是她自己不樂意,大可以殺了李均重獲自由。甚麼三綱五常從一而終那是常人中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讀書之人弄出的東西,她這般草原上的兒女,自由與隨意比生命都要重要。但是,這幾年來與李均相處久了,李均那因「恐女」而戴上的面具已經被她摘下,這個男子雖是不解風情,但也並非毫無可取之處。

每每念及李均似在不經意中流露的那縷柔情,紀蘇心底便升起絲絲甜意。她也明白李均與墨蓉情那減不斷理還亂的情愫,她甚至還知道李均之所以會對她好,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她的戎人公主的身份。李均需要她來穩定她的父汗,讓戎人逐漸適應與常人和平共處的生活,並且從中取得當初擄掠常人都得不到的好處,這樣,李均縱橫天下的大業便會有堅實的盟友。正是因為她深知自己對李均大業的重要性,她方能體會到李均的痛苦:心中深深掛戀著墨蓉,卻又不得不同自己相好,與自己相好原本是出於政治需要,卻假戲真作生出了真情。這個滿肚子算計別人的男子,內心深處還是有著幾許赤子之心存在。李均既然不曾為了大業而拋棄墨蓉,那麼在與自己產生親密之情後,無論什麼也無法讓他捨棄自己,古人云:「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更何況這有情郎又是如此英雄了得的人物……

但橫在二人之間的不唯有墨蓉。如果不是有李均,自己與墨蓉定會是好友,但正是有了李均,自己與墨蓉間便只能維持某種不冷不熱的關係。沒有人願意將自己最心愛的與別人共享,自己如此,那待人真摯誠懇的墨蓉心中也是如此。其實……其實自己倒無所謂,父汗有妻妾十七人,自己早就習慣了,墨蓉對於此似乎也並沒有太多顧忌,關鍵還是在李均那傻瓜身上。為何他偏生要執著於男女平等便只能一夫一妻?難道他不知,為了這一夫一妻的形式而要將相愛的人硬生生分開,實際上是最大的不平等麼?

紀蘇忡忡歎了口氣,這些小兒女的心事,怎能對外人說起,怎能讓那個傻瓜知道?那個傻瓜對敵之時那樣聰明,卻為何總是不能體會出自己的暗示來?

「啊?」猛然想起,自己是在兩軍陣中數十萬敵我將士面前發呆,紀蘇臉上不由得一陣燒紅,她掩飾道:「鳳先生說什麼?」

雖然她戴了頭盔,但鳳九天似乎仍看到了她臉上的酡紅,一連串尖酸的話語幾乎脫口而出,但他終於隱住未讓自己的習慣得逞。嘲笑一個為愛情而苦惱的年輕人,這本身才是最值得嘲笑之事,若非自己未曾嘗過真心愛一個人的滋味,便是自己老了,老得要靠嫉妒年輕人的戀情才能讓自己想起當年的往事……

「我是說,紀姑娘要多加小心,你是萬金之軀,讓你冒險實是不得已。」鳳九天歎息了聲,他忽然覺得自己有必要改變主意了。這個在愛河中沉浮而不能自拔的女子,自己怎能如此?

紀蘇卻不知道,鳳九天初計,本意是要她戰死於此,好激那忽雷汗傾巢而出尋柳光決戰。若是穹廬草原上的戎人大舉攻入陳國,余州之圍自然便會被解,而忽雷若與柳光結下不解之仇,那也與和平軍的同盟就不得不延續並加強。此計必需設計得非常巧妙,既不能讓忽雷汗懷疑紀蘇之死是出於自己設計,又不能讓紀蘇活著落入柳光手中。為了李均天下大計,在鳳九天心中原本就是任何人都可以犧牲,但在這片刻間,他的決心反覆動搖起來。

「那麼我去了?」紀蘇問道。

「你且等等,容我再想一會兒。」兩種心意在鳳九天心中反覆激盪,這令他覺得頭隱隱作痛,他深吸了口氣,用手指揉了揉自己額角。

「鳳先生不舒服麼?」紀蘇全然不知自己的生死便在鳳九天一念之間,她目光雖然敏銳,心思雖然也算縝密,但她卻絕對相信自己人,更何況眼前這人是那個自己欲托付一生者倚為臂膀之人。

她的問話讓鳳九天心中如刀割般,鳳九天睜開雙目,反問道:「為了李統領大業,此次前去極為冒險,紀姑娘也不妨再想想,究竟是否要去。」

「我已經決定了。」紀蘇決然道,「不唯為李均,也為我戎人。這兩年來我眼見狂瀾城中百姓豐衣足食,我做夢也想我戎人也能過上這般日子。如今和平軍許戎人在余州自由行動公平通商,戎人無需擄掠流血便能得到食鹽茶葉與藥物,父汗來信說草原之上歌聲遍野,皆是李均之力。為此,無論如何危險我也在所不惜。」

鳳九天心中狂突了幾下,然後緩緩道:「既是如此,你且去吧。」

正當紀蘇欲催馬之際,忽然有人道:「且慢!」

鳳九天與紀蘇都是一怔,在這主軍之中,怎麼有人會阻止他們行事?

一陣金芒閃了閃,聲音來處出現了一個身材瘦長的人影。

「雷先生……你如何會到此?」掩飾不住內心的驚詫,鳳九天問道。紀蘇也好奇地望著這個曾與李均一同屠龍的男子,雖然二人見過幾面,但雷魂一直都很冷淡,似乎眼中根本沒有別人存在,這樣的人能同李均走到一起,也讓紀蘇覺得驚異。

雷魂用嚴厲的目光盯著鳳九天,那目光如閃電般,讓鳳九天也不得不微垂下頭。片刻後雷魂道:「我剛剛趕到城中,聽說你們已經出城迎敵,便用土遁之術來此,鳳先生,我總算未曾遲來!」

鳳九天雙目中光芒一閃,他的佈置,他的心意,瞞得過旁人,有一個人卻是無論如何瞞不過的,自己原本想在他回來之前將一切結束,如今看來自己還是慢了一步。

「李均要我來傳四個字。」雷魂看了好奇地盯著二人的紀蘇一眼,冷冷道:「不得妄動!」

「不得妄動……」

鳳九天臉色轉為灰白,喃喃重複了這四個字,李均請雷魂帶來的只怕不僅僅是這四字,否則雷魂便不會用如此嚴厲的眼光看自己。雷魂沒有在眾人面前,特別是在紀蘇面前將此說出來,其實是出於好意,他的聲音雖然冷漠,但他的目光與心思,只怕不在自己之下,當年彭遠程圍狂瀾城,便是用了他的火油之計才破了彭遠程的玄機樓。

「是墨蓉姑娘托你趕來的吧?」鳳九天抬頭問雷魂。雷魂並不在狂瀾城之中,而是居於雷鳴城魔法太學,和平軍上下,便是李均也很難請動他,能請動他為信使者的,只有墨蓉一人而已。自己來這會昌城時曾去調請魔法太學師生相助,而雷魂根本不理會自己。墨蓉請他為信使同時意味著,墨蓉也知道了自己的安排,她讓雷魂趕來,一則是怕旁人不可信賴,二則是怕時間上來不及,三則是在必要時讓雷魂以他強大的力量來阻止自己,這些年輕人的心事,確實不是自己這般老人所能干涉的了。

「紀姑娘,請出發吧!」

鳳九天臉色的變化僅僅是片刻間的事,他又轉向紀蘇,目光中堅決異常:「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不能暫時擊退柳光,不待李統領趕到余州便會易手,只有讓柳光吃些苦頭,才能拖延時間。因此,我們不得不去做了!」

……

孟遠依那霍匡之言,向河上游看去,不禁勃然色變。

隨著河水,一條火的長帶正以極快的速度順流而下,孟遠只是一怔便知這是燃了黑油的木排,若是給這木排撞上,小些的船隻怕立刻會沉,而大些的也定然會被這火點燃,再加上對岸火焰如蝗,和平軍這大小百餘隻船頃刻間便將成為一片火海。

「全速回退!」孟遠大吼道,劈手自身旁一夷人戰士手中奪過一隻強弓,彎弓搭箭,瞄準正在那大轎之上冷笑的霍匡。他心中明白,此刻便是後退也退不及了,這一戰自己將敗得極慘,從軍以來前所未有的敗局正在接近,而導致這敗局的,一是自己大意,二則是那轎中人的算計。

他虎目欲噴出烈火,一聲「去死」,箭如流星破空而出,雖然距河岸已有百步之遙,但這箭不過是一瞬間便到了霍匡面前。

「叭」一聲響,眼見這一箭便可了去這心腹之患,一隻巨盾舉了起來,擋住了飛矢。箭釘入鐵盾之中深達一寸,箭尾在空中嗡嗡作響,霍匡也禁不住冷汗如雨,若不是副將救援及時,自己便要勝利到來之時莫名其妙的死去了。

孟遠恨恨將那弓一折兩斷,目光凝結在救了霍匡的敵將身上,不由吃了一驚,那人身高足有丈八,原本站在轎後自己未曾注意,此刻執盾站到霍匡身前護衛。從他體形來看,應當是一羌人勇士。

「那羌人壯士是誰?」孟遠振聲道,雖然和平軍在火海之中發出驚恐的叫喊,風助火勢的聲響也如鬼哭狼嚎般,但他的聲音仍舊刺破暗夜,傳到了敵我雙方耳中。

「我是蕭廣!」那羌人用沉悶的聲音吐出這四字。

「我孟遠定然要取你性命!」孟遠揚聲道,「你且等著吧!」他聲音中有著不容懷疑的壓迫之力,聽在敵人耳中,便覺得此人並非口出狂言,而聽在正混亂的自己人耳中,則極大的振作了士氣。

「孟將軍無恙,大伙冷靜下來聽他指揮!」軍官們制止士兵的亂動,開始有序地在上游衝下的木排中穿行。

「用長槁撐開木排!」孟遠的聲音傳了過來,火海之中最怕混亂,冷靜下來便可將損失降到最低處。緊接著他又下令:「放棄已經無法撲救的船隻,尚完好者注意救援!」

「原來是孟遠,難怪處變不驚。」岸上霍匡捋著自己長髯,靜靜聽了會兒,接著又道:「他便是從火海之中脫身,今日也是敗定了!傳令下去,準備渡河!」

望著河中烈焰騰天,呂無病幾乎要驚叫起來。這些時日來,他每每與孟遠在一起,在他心中對這豪爽如兄長的勇將產生了強烈的情感,因此他不假思索地道:「隨我來!」

眼見他衝向戰船,方鳳儀伸手拉住他,面色如鉛般凝重:「不可,如今孟將軍一片混亂,你再前去反而亂上加亂!」

「孟將軍出陣前曾要我們接應於他,難道我們就在這坐視不成?」

「最好的接應,便是保持鎮靜。」方鳳儀虎目中威芒四射,然後道:「令小船出水寨,將河中浮木撐開,為孟將軍後退開出一條道路!」

正這時,岸上的和平軍也大嘩起來,那從上游漂來的木排,也將和平軍水寨點燃,泊於水寨之中的戰船紛紛落帆避讓,但火助火勢火借風威,沖天的烈焰僅僅是片刻間就將整個水寨吞噬。南風勁吹,將騰起十餘丈的火焰捲上岸來,燒著了岸邊枝葉已乾枯的樹木。僅僅一盞茶功夫,那火便從水中燃到岸邊,又從岸邊蔓延至河畔的楓林渡鎮。便是高達三丈的城垣也無法阻止炎神之怒,鎮中百姓若不是因為戰爭而逃走,定然會哭嚎成一片。

濃煙與烈火之中,方鳳儀與呂無病也不由驚惶失措。二人收攏隊伍想要離開,卻又擔心孟遠後路為火所斷,正慌亂之時,最近一艘戰船砰地在河灘上擱淺,船上也被火焰所席捲,和平軍將士紛紛跳入冬日的河水之中,但大多數將士都身披戰甲,落入水中便難以浮起。

「不要救火了!」眼見救火已是無望,方鳳儀大喝道:「救人要緊,無病,你在此救人,來人,隨我來!」

對於方鳳儀在這危機之時卻領著數千將士沿江而上,無病雖然不解,卻也無暇理會。那戰船擱淺之處與河岸相距不遠,他一命令殘餘的小船趕去打撈救援,一面就近砍下旗竿長篙,探入水中讓在波濤中翻滾的己軍將士抓著。

正當前進夜襲的和平軍戰船紛紛退回靠岸之時,上遊方向又是一陣大喊聲,無病抽空望去,火光中看不見什麼,但兵刃交擊聲與叫罵聲不絕於耳,在火焰的畢剝聲裡更讓他心中添了幾分亂意。那裡正是方鳳儀領兵前往的所在,現在無病也明白方鳳儀為何要過去了。霍匡佈置今日之戰定非一日,一面避開和平軍的耳目,一面在上游伐木造木排。木排雖然不能像戰船那般將大隊人馬同時送過河,卻足以將拆成小隊的精銳送過河,而且木排也無擱淺之憂,對於河岸要求沒有戰船那麼嚴格。

「孟將軍,孟將軍!」無病一連問了數艘戰船上的將士,都說並未見到孟遠,他心中更是焦急,彷彿這戰場上的火是燒在他心中一般。他躍上一艘小船喝道:「快走,去接孟將軍去!」

那小船上軍士遲疑道:「河中儘是火,大船尚且無法支撐,何況是小船?」

「快去!」無病拔出腰刀架在軍士脖子之上,軍士見他原本清秀的臉上儘是殺氣,想起此人在戰場上之勇悍,再也不敢說一個字便搖櫓出行。

此時河中到處都是火焰,既有那燃燒的木排,也有被點著後放棄的和平軍戰船,無病收回腰刀,挺槍立在船頭,一面四顧一面大喊:「孟將軍!孟將軍!」

「將軍尚在帥船之上!」一艘退回的小舟上有人回應,「他令我們乘船退回,他自己仍在帥船之上!」

無病聽了心中一沉,只恨不得自己當時也在孟遠的船上,便是擊暈他帶走也非讓他先離開不可,但如今,他卻只有在這火海之中繼續尋覓了。

河水激盪,烈焰騰空,桂河上下殷紅如血。無病瞠目四顧,只覺得這茫茫火海之中,只有自己一艘小舟尚有生意,他只覺週身血液似乎都被火焰所烤乾,心頭那一點希望之光也越來越渺茫。

「咯咯……」他緊咬鋼牙,伸出長槍挑開一隻燒得差不多了的木排,木排撞在一艘正在沉沒的和平軍戰船之上,又一起被河水捲走。

「孟將軍!」在那沉船之後,無病看到了孟遠的戰船,船已經被燒了大半,火光中焦黑一片,看不到任何活人的跡象,無病只覺雙腿發軟,不由得右膝一彎,單腿跪倒在船上,口中發出了幾近呻吟的悲鳴。

「我在這裡!」那熟悉的孟遠之聲忽然傳來,無病大喜,循聲望去,只見一片在水中飄浮的船板之上隱隱伏著一人,無病心中大喜,奪過軍士手中船槳狠命撥水,接近之後伸手將孟遠拉了上來。

孟遠臉色有些蒼白,這一次敗北比他預想得還要慘上幾分,渡河戰船大多為火焰吞噬,河岸上的水寨與楓林渡鎮也被殃及。他看了無病一眼,用力握了握無病之手,低聲道:「對不起,多謝。」

無病怔了怔,立刻明白他所說對不起是指未聽他與方鳳儀勸諫而出兵過河之事。此時此刻實在不是糾纏這些事之時,岸上方鳳儀正領著殘破之軍抵擋乘火偷襲的敵軍精銳,而身後的響聲證明敵人大部隊也在開始準備渡河,現在能做的便是回到岸上重整旗鼓。

方鳳儀於危急之中,只收攬了不過千餘將士,而且將士都為這戰況所驚,雖然尚未崩潰,但士氣確實不振。方鳳儀摸了摸自己的頭盔,這原本是戰死的一位和平軍戰士之盔。方鳳儀一手捋起自己鬚髯,一手握著大刀,暴喝道:「隨我來!」

這「隨我來」三字聽在和平軍耳中都是一振,眾人想起跟隨的這將軍正是在瓦口關之戰中闖下「方三隨」之稱的智勇之將,原本忐忑不安的心都稍稍有些平靜。方鳳儀原本就頗有威儀,在火光中他身手矯健,神情凜然有如天神一般。一路上不時有驚惶失措的和平軍加入這隊伍之中,待到他過了楓林渡鎮,來得那上遊方向的大片楓林之前時,千餘將士已變成了三千餘人。

霍匡預先派來的精銳依霍匡之計,等到楓林渡火起之後再過片刻,和平軍喪膽潰逃之時再殺將出來。他們卻不曾想方鳳儀能在危難之際整頓出一隊人馬,迎頭趕來迎擊。雙方正在楓林之前相遇,方鳳儀此時已經上了馬,大刀如風,連接斬殺幾名敵兵,原本來偷襲者反倒被殺了個措手不及。

楓林渡是一片火光,但楓林附近卻暫時未被火燒著,黑暗之中陳國官兵也不知有多少和平軍前來迎戰,雙方大戰了一陣,陳國將領唯恐是中了和平軍之計,開始向後退卻。

方鳳儀長舒口氣,敵軍膽怯之時,若是能乘勝追擊,便可一舉讓這支敵人精銳潰退,如此便有如斬斷霍匡一臂,使之無法取得全勝,甚至可以再回過頭去乘霍匡渡河之際擊破敵陣,這樣此戰尚有反敗為勝之望。他在戰馬上一揚刀,吼道:「方鳳儀在此,眾將士隨我來!」

但聲音未落,他只覺右肩刺痛有如針錐,一支雕翎箭透肩而過。他在馬上搖了搖,制住自己下跌之勢,卻再也無法抓住大刀,刀「噹」一聲落在地上。

「糟!」他心中暗叫,正這時,林中又是數枝流矢飛來,方鳳儀伏在馬背之上,只覺自己右腳上一陣刺痛,看來又中了一箭。而那戰馬也發出悲鳴,在原地掙扎了幾下想站穩,卻終於摔倒在地。方鳳儀在馬倒地的一瞬間忍痛甩開馬蹬,滾落在地。

「方將軍!」左右急忙來救,方鳳儀掙開他們,伸左手擰斷那肩頭的箭竿,又拔出腳上的箭,努力站住道:「我沒事,隨我來!」

遠處隱隱見他落地的和平軍將士聞言士氣大振,齊聲喝道:「方三隨!方三隨!」

自方鳳儀傷口中湧出的血被黑夜所遮掩,而隱約中他的聲音依舊堅定,身形也如同毫無損傷般矯捷。隱伏在林中的敵軍弓箭手雖欲再施冷箭,卻被和平軍一個突襲斬殺殆盡。其餘陳國軍隊退了回去,而此時方鳳儀再也無法支撐,坐倒在地上,片刻後失去了知覺。

「暫且後撤二十里!」

看著被士兵抬回的方鳳儀傷勢,雖然嚴重卻不致命,孟遠心中一寬,緊接著命令道。

「後撤二十里?將楓林渡拱手讓出不成?」無病吃驚地問。

「我也不想,只是再戰下去,我們不過徒損兵將,卻也難保住楓林渡。」孟遠舉目向河中望去,霍匡的大隊人馬已經開始登岸,而烈火餘燼中,只有零星的和平軍尚在抵抗。他咬緊牙,一揮手道:「先後撤二十里整頓兵馬,等士氣稍振再戰不遲!」

……

「王顯麼?」董成橫槊於陣前,鐵槊遙指那連綿不絕的敵軍營寨,這無邊無際的敵寨在他眼中,都不過是茅屋草舍,而那二十萬蘇國官兵,都不過是土雞瓦狗一般。

王顯冷冷看著董成,日光下董成那身盔甲亮得晃眼,披了鏈甲的戰馬在不安地移動,而董成手中的槊便在移動之中將太陽的光芒反射向蘇國大軍。

王顯收住了目光,仰首望天,若有所思。六年前自己追隨陸翔,對於陸翔的身影是再熟悉不過,而今似乎又在眼前對手身上,看到了當年陸翔的雄姿。

「陸帥……」不知為何,明明是自己親自領人刺殺陸翔於峽谷之中,每一念及陸翔之時,自己卻仍會尊稱為陸帥。陸帥在天之靈定然是不會諒解自己的,自己追隨他也不是一年兩年,但卻背叛了他殺害了他。舉世之人,聞得王顯之名,莫不切齒痛恨,便是自己,這六年來有哪一夜是安穩度過?

六年一彈指。當年之事距今近六年了,如今終於到了了斷之時。王顯豎起手中長槍,董成其人他也很瞭解,對這樣的對手用計是沒有什麼作用的,自己兵力既是佔絕對優勢,便要在對手找到應付辦法之前充分利用這優勢,「兵貴神速」便在於此!

「殺!」

隨著他一聲怒喝,蘇國二十萬軍中鼓聲震天,左右兩支輕騎當先突出,像是奔牛的兩支犄角直刺董成軍。

董成軍中僅有萬餘和平軍,其餘多為這段時間招募而來的蘇國官兵及各路傭軍,總數不足五萬人。清桂原本是蘇國腹地,無甚險關危城可守,因此這次迎擊,董成選擇了野戰之法。

突擊極為成功,兩支輕騎迅速切入董成軍中,將董成軍分割開來。董成臉色有些蒼白,忽然下令道:「退!」

「退?」他周圍的將士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兩軍甫一交鋒,雖然敵軍輕騎突入己陣,但勝負尚未定論,董成自己甚至還未有與敵人交手,便要言退!

「李均統領走時,許下我全權,不退者斬!」董成冷冷迎著四周充滿懷疑的目光,當先撥轉了馬頭。

「稟大帥,敵軍抵擋不住我軍突擊,已經開始潰退!」

探馬將王顯已經看到了的戰況回報而來,王顯只是微一點頭,敵軍一觸即潰,這讓他想起當年在無敵軍之事,無敵軍中不就也有一支極善敗逃的誘敵部隊麼?李均深得陸翔兵法真傳,他一手訓練出的和平軍中有這樣一支潰逃得如真的一樣的部隊,那也是不足為奇。

「傳我令去,不得貪功追擊,只要奪得賊軍營寨便可,小心檢查營寨中的水與土下。」王顯道,只要自己保持住這兵力上的優勢,便是讓敵軍逃走也無妨,反正自己的目的並非多殺傷敵人,而只是奪回失去的土地。

潰逃的董成軍在奔逃了三十里後的另一處營寨中終於重整,全軍上下無一不垂頭喪氣。和平軍自建軍以來,便從未打過如此窩囊的敗仗,偶爾受挫也是在力戰不能之後才退卻,像這樣自己幾乎沒受多少損失便退軍,對於習慣於用敵人的鮮血來慶祝自己的勝利的和平軍而言,是一種他們難以承受的滋味。

「整軍再戰!」董成此刻臉色已經恢復正常,見蘇國官兵並未追擊,他下令道。

聽得要再戰,將士們精神略略一振,原以為董成是想拱手將和平軍奪來的土地還給蘇國,既是要再戰,那看來是錯怪他了。

「敵軍重整了?」王顯怔了一怔,若是董成此來是誘自己入圈套,那麼便應一潰千里,但敵軍略一潰退便重整旗鼓,這讓他覺得不解。

「進逼!」他下令道,決意以不變應萬變,無論董成有何詭計,只需步步為營,不給他可乘之機,遲早會將他趕出蘇國領土。

然而,雙方又是一觸即分,董成在蘇國官兵突入陣中之時再次下令退走。此次王顯仍舊不肯追擊,直至聽說董成又重整部隊前來挑戰。

如此三番五次,董成部下除去和平軍萬人外,其餘幾乎逃散殆盡,不少人乾脆帶著武器投到王顯處。

「你們說董成確實沒有任何埋伏?」

聽了這些投誠者的話語,王顯禁不住再次問道,沒有任何準備,這般胡擾蠻纏,一點都不向董成的作戰風格。

「確實沒有準備,大帥不信可以問其餘人。那董成自李均走後便一直忙於興修水利,有人說官兵會來進剿他便搪塞說已經上表朝庭請罪,全然沒有將精力用於備戰之上,哪有什麼埋伏!」投誠者顯然面色氣憤,似乎對於董成這般作戰仍覺無法理解。

「莫非董成根本就是無計可施而在此施緩兵之計?不可能,他便是施緩兵之計,也無人能來援他。」王顯擰著眉,在肚子裡盤算半日,終於道:「再看看吧。」

「果然不再出戰了。」

在連接挑戰數次王顯都不再出戰後,董成臉上終於露出笑容。他確實施的是緩兵之計,他等的並非援軍,而是自己的安排全部到位罷了。

「眾位定然奇怪我為何兩日裡未發一箭便退了一百五十里。」他環視周圍的將士,幾乎都是和平軍,便是他自雲陽帶來的親信,也只餘莫子都一人尚在身側了。

「還請將軍明示。」回應他的也唯有莫子都一人,其餘和平軍將領都冷冷看著他,似乎要看他如何為自己辯解。

「李均統領以我為清桂留守,諸位心中定是不服,因此我對敵大患,不在於敵軍眾多,而在於我軍人心不齊。」董成淡淡地道,「如今還請諸位無論如何與我同心一次的好,我要水淹王顯!」

……

「這個婆娘真是凶悍!」一員副將幾乎是目瞪口呆地望著山坡之下交戰的雙方,他幾乎不敢相信,世間竟有如此勇悍的女子。

紀蘇出陣向柳光挑戰,如今已經連斬了三員陳國大將,甚至領著她那五百戎人輕騎突入柳光大軍左翼,在陣中左衝右突,迫得柳光不得不令左翼稍退,以避其鋒。她回軍不久,便又出來挑戰,而陳國那些有名的驍將卻個個面色如土。

「果然是員勇將,只可惜是個女子,天生便有缺憾。」柳光捋鬚微笑,在己方中能保持鎮靜的,唯有他一人了。

「怎麼?諸位竟然都怕了一位女子麼?」他似乎是才發現周圍將領面如死灰,笑容裡略帶嘲意:「我尚不知諸位原來個個懼內,這倒是件稀罕事。」眾將都頗覺羞愧,無論那戎人女子如何勇猛,再強也不過是個女子罷了。龐震也笑道:「這戎人女子凶蠻無比,雖然有一付好身材,但我料那面具之下容貌定然猙獰可怖。」劉錚卻道:「不然,我倒聽說此女國色天香,是一絕代尤物。想那李均所見也不少,若此女容貌尋常,怎能入李均之眼?」

柳光臉上笑意更深,這時刻兩個謀士深知其心,讓他頗覺快慰。軍陣之上原本不應提及女子,以防怠慢了士氣軍心,但此時敵軍一女將所向無敵,談一談女子反倒有利於己軍了。

「如此凶蠻的女子,想來於閨房之中別有情趣。」他微瞇上眼,似乎陷入暇想之中,撚鬚道:「若是此女容貌出眾,我倒頗有意將之收入金屋,以娛晚年,諸位以為如何?」

「哈哈哈哈……」眾將哄然而笑,先前的沮喪瞬間便無影無蹤,一將道:「不可,此女如此凶蠻,怎能令其近主公萬金之軀,還是賜給小將吧。」「還未擒住她,你便與我爭起來了。」柳光側眼瞧他,見是自己部下中叫崔紹林的勇將,不由微微一笑:「好,若是你能擒住她,老夫便忍痛割愛,將她賜與你了!」他言語之中氣勢逼人,正在兩軍陣前耀武揚威的紀蘇,似乎已經是他囊中之物一般。

「得令!」那將一拱手,驅馬便要出戰,柳光笑道:「紹林,你可小心,莫要偷雞不著蝕把米啊。」崔紹林眼中精光四射,哈哈大笑道:「主公放心,方纔我還有些懼她,如今想到擒回來後便可以好好擺佈她,嘿嘿,主公就請看吧!」眾將都是一陣大笑,這崔紹林好色心之大在柳光部下是人盡皆知的,柳光寵愛的歌姬倒有三個被他要走,只要許下他美女,他似乎便能厲害一倍。

崔紹林驅馬下了山坡,手中雙鑭交擊一下,發出刺耳的聲音,似乎是在提醒紀蘇來者非同一般。但紀蘇不等他發話,馬刀激起罡氣劈頭便斬了過來。

柳光見紀蘇刀法凌厲,崔紹林在一片白芒芒的刀光之中只有招架之力而無還手之功。不由啞然失笑:「紹林無力對付這戎女,若是強搶回去,只怕閨中有難了。」「主公,紹林為主公帳下勇將,向來忠心不二,不可使之有失,還請主公設計救之。」劉錚皺起眉頭道。

「唔,這倒簡單。」柳光回頭道,「鳳九天不守堅城而來迎戰,定是畏我圍城之後斷他糧道,他為人謹慎,若是見我軍一支騎兵斜裡離開,必懷疑我有奇謀而召回戎女。如此既可救紹林,又不失他顏面。」「主公請讓末將前去!」知道他有意分兵惑敵,韓沖拱手道。

「好,我准你見機行事,若是鳳九天不動,你便繞自他背後突擊他後陣,若是他動,你可自行判斷對策。」柳光道,「不過,切記要與我中軍保持一致。」韓衝去了不久,和平軍陣中果然傳來鳴金之聲,紀蘇冷冷一哼,迫開崔紹林後道:「下次再殺你!」「衝!」見和平軍在紀蘇退回本陣之前便已現潰勢,柳光先是一怔,心念電轉間便明白了鳳九天的心意,他唇角邊漾起一絲奇異的笑意,將手中黃旗展了兩展。

「既是你有意送個大禮,我也卻之不恭了!」柳光將目光投向正在迅速回退的和平軍中軍,鳳字大旗雖然仍在空中狂舞,但卻已沒有了兩軍初接時那般氣勢迫人了。

分統九軍的九路將領看到中軍樹起的旗號,如九道激流般自陣營中激盪而出。若是鳳九天此刻能定下心來觀看,定然會為這完美的九龍出水之勢而驚歎。這九龍由奔行衝鋒的輕騎為先導,以重騎為兩翼,以輕甲步兵為心腹,沖得極為迅捷,但陣形卻較長時間保持了不變,即便是騎兵縱馬奔騰之下,仍不會輕易拉開前後軍間的距離,讓敵人抓住間隙。

九支部隊並非齊頭並進,而是三先六後,最快的三支迅速插入正在拔陣撤退的和平軍背後,毫不猶豫地突了進去,突入之後他們不似其他部隊那般兩側散開將和平軍分割,而是一直向前穿插,目標直指和平軍中軍。

稍後於這三支較快者的另三支陳國官兵利用前鋒突擊後的混亂,也迅速插入到和平軍之中,剛經過第一輪突擊已經被分開的和平軍驚魂未定,這三支部隊便接踵而來,讓正在結陣自保的和平軍又不得不再次散開。

最後三支部隊則以手持短刀的輕甲步兵主,在雙方混作一團相互擁擠之際,他們手中的短刀恰恰能展其所長,給予落後的和平軍毀滅性打擊的,也正是他們如蠶食桑葉般的攻勢。

亂軍之中,紀蘇與她那五百戎人騎兵反而被陳國官兵超過,他們的歸路被已經撕開了和平軍戰陣的敵軍切斷。紀蘇踩蹬而起放眼望去,只不過是片刻之間,四周便儘是如蟻如蝗的陳國官兵。經過這三年的休整訓練,數載之前尚不堪一擊的陳國官兵竟精銳如此!雖然這早在鳳九天意料之中,但紀蘇見了也不由得心中一陣狂跳,強烈的恐懼感也如冷水淋頭般浸過她。

「殺!」耳邊已聽不見除去喊殺聲之外的聲音,雖然和平軍勉強結成赤龍陣分散禦敵,但柳光這九龍出水之陣似乎是針對善於局部作戰的赤龍陣而來,將和平軍擠在一起,再利用自己的速度與數量上的優勢迫得和平軍赤龍陣不斷收縮,最終縮到無法發揮威力之時,和平軍便只有任敵宰割了。

「如若紀蘇有個三長兩短,只怕李均不會放過你。」鳳九天所乘戰馬急速奔走,敗軍亂哄哄之聲裡,他仍聽到雷魂那陰冷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他苦笑了下,原本是詐敗,卻不料假戲真做,變成真敗了。

「不愧是柳光,用兵疾疾如風。」他於百忙中回首望去,原為前軍的和平軍如今已經淹沒在陳國官兵的海洋之中,而且有三支敵軍如利矢般尾隨著自己衝殺過來,護衛著自己的和平軍眼看便要被他們追及了。

「五百步……」鳳九天又向前望去,心中默默算著。急奔之中五百步距離不過是一瞬間之事,但鳳九天卻覺得這一瞬間足有百年那麼長。身後喊殺聲越來越接近,他甚至不敢再回頭去看。

迅速挺進的陳國官兵一瞬間便衝入了和平軍營帳之中,而營帳的主人和平軍一部份被截住包圍,另一部份則被趕出了營帳。陳國軍隊仍不再休,尾隨著潰退出了營帳的鳳九天便追了過來。

在高地之上看著自己的部下輕易便將敵軍分開,柳光臉上卻失去了笑容。

以和平軍之能,鳳九天之智,紀蘇之勇,為何會敗得如此迅速?柳光心念電轉,又是一揮手中黃旗。

刺耳的鳴金之聲在他手尚未落便響了起來,正追擊鳳九天的陳國官兵幾乎在鳴金聲傳到的同時便止住腳步,這讓傾力狂奔中的鳳九天悄悄鬆了口氣,柳光用兵果然令行禁止,軍紀肅然。

「最厲害之處便是你的弱點。」鳳九天心中剛緩了過來,便浮起一絲冷笑。如今戰場之上和平軍已經被分割成兩塊,紀蘇及少數部隊為陳國官兵所圍,而鳳九天與和平軍主力則在潰退之中,將原先的戰場直至和平軍營寨處若大的空間,全部讓與了陳國官兵。那九支依次突擊的陳國官兵聞得鳴金之聲後便開始收攏。

柳光放眼望去,忽然神情大變,自己的部隊並未能糾纏住和平軍,雙方除去圍著紀蘇纏鬥之外,主力卻涇渭分明。鳴金聲響後自己的部隊便停止追擊,而和平軍在向前繼續奔了百餘步後也停了下來!

「不好!」雖然無法說清楚到底不好在何處,但柳光仍舊大喝道:「快收兵!」他左右的傳令兵聞言又開始敲擊金鑼,但出他們意料的,他們竟然沒有聽見金鑼之聲!

他們聽見的是一聲驚天動地的炸響,緊接著便覺天暈地暗,整個戰場之中似乎是掀起了一陣狂飆,原本晴朗的天空頃刻間被煙塵所籠罩,十步之內飛沙走石讓人睜不開眼,軍中的旗幟都給吹得東倒西歪。

緊接著天空中下起沙石之雨,碎石沙塵夾著狂風披頭蓋腦砸了過來,中間還帶著大滴大滴的水珠。但這水珠卻是殷紅色的,甚至可以感覺到其中溫度。柳光禁不住以手護住眼睛,身旁侍衛慌忙為他撐開華蓋,但在狂風之下華蓋卻被掀翻。

第一聲巨響之後,又是連綿不絕的一連串爆炸聲。原來和平軍陣營的所在,現在柳光九支精銳集中的地方,有如四處開花般爆個不停,似乎大地之神震怒了,要在此顯示一下她的力量,又像漫天的冰雹擊在平靜的湖水時激起的浪花,黑色或暗黃色的煙霧隨著爆炸騰空而起,直上九霄。

「叭」一聲,一塊軟綿綿的東西落在柳光手上,柳光將手一抖,臉上神情慘然,這是一塊人的內臟。那九支突擊之軍是他這數年來精心訓練出的精銳,而今看來,已經全部毀於自己的大意了。

空氣中瀰漫著濃烈的琉璜硝石之味,柳光已經瞭然鳳九天的詭計了,他在平軍立陣之處事先埋下大量炸藥,然後以紀蘇之勇誘自己全軍突擊,待己軍奪了他營陣之後便引發炸藥。雖然自己出於慎重並未將所有兵力都投入進去,但方纔那一炸,數以萬計的精銳便化為這滿天的血肉,己軍士氣在這一剎那之後便降至極點。

「心思果然深沉,而且還極為膽大。」心中雖然如刀割一般,但柳光卻不得不佩服鳳九天的大膽。炸藥點燃不是一時半時之功,他必是在自己軍隊突擊之後才點然引信,若是他跑得慢一些,那麼和平軍也必然在暴炸中化為齏粉。但他偏偏算準了時機,大爆炸中即便有和平軍也同樣粉身碎骨,那也是極零星的個別。

巨大的聲響與隨之而來的異變,讓陳國官兵都驚恐地放下了武器,甚至有不少人嚇得跌坐在地上。原本是和平軍立陣之處,如今只餘一個仍在冒著青煙巨大土坑,這土坑之大,足以讓一支部隊在其中操練。而原本應在這裡的數萬陳國精銳,卻只餘少數在邊緣處者尚可看到屍體,其他的連屍體都看不見,化作了方才空中的血雨。

戰場之中混作一團,雙方都被大爆炸所驚,人人皆啞然,但戰馬卻嚇得嘶鳴狂奔,難以控制。

紀蘇也震愕地立於戰陣之中,雖然她心中有所準備,這炸藥原本是越人開山炸石所用之物,墨蓉對此極為熟悉,紀蘇來時也曾聽她說起此物威力,但那巨大的爆炸仍讓她驚駭。戰場上所有人都停住手,愕然望著那爆炸的遺跡,忘了廝殺,忘了敵人。

「嗚……」突然有人摀住嘴痛哭失聲起來。那大爆炸讓人真正意識到何為殘酷,即便是他們這般在戰場上生死懸於一瞬的戰士,也覺禁受不住。靠近爆炸處的陳國官兵甚至不現,自己的耳朵裡滲出血絲,什麼聲音也聽不見了。

「生擒那戎人女子!」唯有柳光在激變之後最快恢復,他以不容抗拒的威嚴下令,鳳九天的全部設計,如今他以瞭然於胸。那戎人女子恐怕自己尚不知自己也成了鳳九天大爆炸的犧牲品,他將那戎人女子留在自己哀軍之中,無非是借自己之手除去她,好讓戎人與自己勢不兩立。雖然此時才完全看穿那人的陰謀,但既是看破了,就不能讓他如意!

他沉重的聲音不惟驚醒了陳國官兵,也讓紀蘇意識到,雖然那突擊的陳國官兵大多灰飛煙滅,但自己卻也陷入到數以萬計的敵軍圍困之中,與自己在一起的,只有不足千人的和平軍與戎人騎兵。

「向東南方向突!」她揚聲高喊,手中馬刀又揮舞了起來。但無論是和平軍還是陳國官兵,在這突如其來的震憾之後,卻都提不起殺意。其中和平軍猶為沮喪,陳國官兵尚有為戰友復仇之念支撐,他們卻有一種被人遺棄之感。

紀蘇縱馬前突,馬刀輕捷如風,順著一敵將槍桿而下,切下他的五指,那敵將棄了兵器撥馬便走,但紀蘇馬刀又就勢而上,自他頸後砍入。馬刀彎且薄,宜於突擊而不宜於對抗,因此紀蘇總是盡量避免與敵兵刃相擊,她動作極為迅猛,往往在敵人橫起兵刃招架之前便一刀斬下敵人首績。

旁邊兩枝長矛突刺過來,紀蘇一伏身,那二敵矛刺了個空,她馬刀緊接著便劈了出。兩個敵人一個咽喉處開出一道紅線,不時有白色氣泡自破了的咽喉擠出,他捂著喉嚨向後退去,退了沒幾步便栽倒在地。另一個則就地一滾,避開紀蘇的刀鋒,但當他站起來時,卻覺肩膀一沉,半截身體折了過去,只餘腰間尚有皮肉相連。

紀蘇以刀罡殺了這一敵,還未緩過氣來,又是數個敵人衝了上來。她深知如此下去便是累也將自己累死,再看自己左右,雖然那五百戎人騎兵尚未盡數陣亡,但在敵人如蟻如蝗之下,戎人騎兵的騎術優勢難以發揮,因此所餘者也已不多。

「大神祐我!」在心中紀蘇忍不住向戰神破天祈禱,此時她也明白了雷魂傳來李均之令,嚴禁鳳九天輕舉妄動背後之意了。既是如此,鳳九天便會棄自己而不顧,便會讓自己在這萬軍之中力盡身亡。自己再也無法回到那天高地闊的大草原之上,再也不能喝那浸了酥油的奶茶,也再也不能在已經日漸蒼老的父汗面前撒嬌承歡了。

「李均,李均!」她在心中大喊著這個名字,這個戰神挑出的人,這個摘下了自己頭盔的人,自己難道再也無法見到他了麼?他此次出征蘇國之前那欲語還休的話兒,自己豈不永遠也無法弄明白了?

她那頭盔之中,淚汗如雨,混在一起交織而下,身上已經受了數處傷,雖然都不算重,但也血染戰袍。她只覺眼前的敵人如山如林,無論如何突擊也難以突破,馬蹄下屍體已經成堆,她的戰馬也先後換了兩乘,卻仍無法衝開陳國官兵的封鎖。

柳光見紀蘇在己軍之中衝突不止,殺了半晌仍無疲憊之態,營中大將折於她手中者又添了數人,心中不由動了真怒,下令道:「盡量活擒那戎女,實在不行死的也成!」正當陳國弓手開始尋找施放冷箭機會之時,東南方向卻傳來奇異的隆隆之聲,這讓柳光心中一動,莫非自己所料有誤,鳳九天便無意將這戎女捨棄於此?

紀蘇聽了這聲音大喜過望,她知道自己最終未被捨棄。只見那聲音來處,自樹林之後拐出兩個黑乎乎的怪物來。

柳光怔了一怔,旋即判斷出這其實是兩輛鐵車,只是這車前無牲口牽引,後無軍士推搡,似乎僅憑自己前行。這鐵車高約有一層樓,寬有六尺,長有三丈,鐵車之上伸出數張機弩,鐵車兩翼是鋒利的刀刃,車前端有一突出如鏟。車輪與大地磨擦,發出隆隆沉悶之聲。

鐵車尚在三百步之外,那車上的機弩便激射而出,車上射出的弩箭並不長,但射程極遠,力能透鐵甲,而且可同時射出數十枝來。本已被這鐵車驚住了的陳國官兵紛紛倒地,一輛這樣的鐵車足以抵上一小隊精銳的夷人弓手!

當鐵車與陳國官兵接近到五十步內之時,鐵車前端忽然開出一窗,在那窗中端坐一人,手持寶劍。劍指之處,紅光一閃,迎著紅光的陳國官兵只覺一陣熾熱撲面而來變化作一團火球。柳光倒吸了口冷氣,那窗裡坐著的是一個法師!

三教的法師固然擁有了不起的戰鬥力,但由於他們之間難以配合,法術的殺傷力過大且不分敵我,法術攻擊範圍較之投石機與弩箭弓手相差甚遠,法師本人不能著重甲等原因,只在千年戰爭之前還作為強有力的兵種在戰爭中出現。千年戰爭中名將倍出,法師便成了這些名將們首要對付的目標,無數次激戰讓神洲靈力高深的眾多法師都化作枯骨,留傳下來的法術都是較為淺顯的入門功夫,余州雖然古時留下的魔法太學,但一直凋敝,無法形成規模,更無法成為一支舉足輕重的戰力。因此柳光在考慮余州之敵時,根本未將魔法太學的法師們考慮進去。而今三教法師不但參戰,且是在這奇怪的戰車之中參戰,原本對法師極具殺傷力的弓箭手便對他毫無辦法!

「壕坑!」柳光心中明白,唯有壕坑才能阻住這些鐵甲前進,戰士們血肉之軀在這全副武裝而且移動不慢的鐵車之前,只能徒增傷亡。但此戰場之上,敵人如何會給他挖壕溝之時?幸好敵軍只有兩輛這怪車出現,否則自己真不知如何是好。

但很快他的僥倖便告終結,那兩輛怪車之後又是兩輛怪車迅速移了過來。柳光不知這怪車是墨蓉見了彭遠程攻城所用玄機樓之後突發奇想設計出的,每輛裡面有五個羌人蹬踏一個齒輪,才能帶動鐵車四輪以常人小跑之速前進,除去五個羌人之外,尚有一個夷人透過車前端的一道長縫來操縱方向,並且負責調整車頂的機弩。夷人之側便是一個來自魔法太學的法師,當他完成咒語之際便打開身前鐵窗放出法術,不等敵人乘機攻擊他他便又關上了鐵窗。墨蓉偷懶,仍以玄機之名命名這鐵車,因為打造起來頗費功夫,兩年以來和平軍也不過造了五十餘輛,這一次柳光前來迎擊便運來了其中四十輛!

當四十輛玄機車接踵而出,將本已心驚膽戰的陳國官兵最後抵抗之意盡皆打消之後,車後出現了大隊的和平軍騎兵。柳光長歎一聲,這一戰,自己在中了爆炸之計後仍能收拾部隊重整旗鼓,但在見了這鐵車之後卻只得退卻,在想出對付鐵車之法以前,唯有暫且不戰了。

他心中還隱隱升起一種異樣感覺,法師這一古老兵種,在這奇怪的鐵車出現之後,看來又將重新投到神洲的戰場之中,成為眾所矚目的難纏對象。

「為將者,通其國政,練其士卒,修其器械,知天時,明地利,曉人和。」柳光臉色凝重,若是李均要求製出這鐵車,那李均便不僅僅善於領兵之道了。這樣的對手,一定要盡早除去!

第九章月落

紅通通的日頭懸在空中,卻並未給孟遠心頭帶來多少暖意。遙岑遠目,數日前尚在他手中的楓林渡鎮在一片薄薄霧氣之中。被大火燒得只餘斷壁殘垣的鎮子,在這遠方望去卻依然寧靜,似乎並沒有大戰的痕跡。

孟遠每每向楓林渡鎮望去,心中都隱隱作痛。這個方鳳儀以五千和平軍性命為代價保住的戰略要地,這個溝通陳國與蘇國內地的軍事要衝,被自己一夜之間便丟失了。而且在那夜的大火之中,足足又有五千和平軍戰士或溺水而亡,或被烈焰吞噬,真正於兵刃之下像個戰士一樣死去者反倒是少數。這些都讓孟遠深深自責不已。

更令孟遠難以釋懷者,是失去楓林渡之後,也就意味著和平軍新近打下的清桂平原完全暴露在陳國官兵的利箭之下。霍匡奪取楓林渡之後,並未乘勝追擊,而是在桂河之上搭起了浮橋。兵馬糧草源源輸入楓林鎮之中,看來他是準備以此為據點,準備下一次攻擊了。若不能在他準備完成之前將之擊退,後果實難料想。

無病微覺放心的是,在吃了偷襲不成的虧之後,孟遠總算不再衝動,沒有將剩餘的和平軍孤注一擲,去強攻楓林渡鎮,而是在外不斷向霍匡挑戰。

但無論孟遠如何罵陣,霍匡依舊閉城不出,相反,利用這時間裡霍匡督促部下將原本低矮的楓林渡鎮城牆加高加厚,在城外還樹起了護欄。日漸一日,楓林渡鎮防衛迅速完善,只看得孟遠心急如焚。

更嚴重的是,和平軍屯於野外,補給逐漸困難,天氣越來越冷,長此下去,即便霍匡不攻,和平軍也將不戰自潰了。

「這個霍匡,為何以往從來未聽過陳國有如此智將?」孟遠忍不住咒罵道。

他身旁左思敬一臉苦笑,當初被陳國官兵圍剿,最讓程恬頭痛者便是這霍匡,如影隨身般纏著不放,讓程恬數度用計想衝出陳國官兵包圍都失利。

「正面攻擊沒有漏洞,不如以地道掘入城內。」無病熟視良久,慢慢道。他自己也知這一計策即便行得通,也絕非一日兩日可完成,更何況霍匡絕不會坐困於這楓林渡小鎮之中,無論是兵力上還是士氣上,他的陳國官兵都要勝過和平軍一籌,此時他不出戰,無非是等有必勝把握罷了。兵法中雲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便是指此。

「若是能除去霍匡,則大事定矣。」左思敬猶豫了會兒,終於說出自己的意見。「官兵上下之心,全在霍匡一人身上,若能斬殺霍匡,那麼官兵便會不戰自潰!」孟遠苦笑道:「偏生這霍匡是個文官,他若是上陣也定然防備森嚴,我如何能於陣中斬殺他?」

想起那日為霍匡格開自己必殺之箭的蕭廣,孟遠長長歎了聲。原來神洲之中,能得羌人勇士傾心輔佐的並非只有和平軍。

「暗殺如何?」左思敬臉上出現羞赧之色,對於正規軍出身的孟遠與跟隨孟遠李均有幾年的呂無病而言,暗殺絕非為將者的招數。當年李均雖然突襲余江城斬殺朱家家主,但那次也是在正面交手中將對方殺死。

「我料這一計策你們先前用過吧。」孟遠側目看了他一眼。

「正是,在陳國之時,程掌教為官兵所困,其中最難纏者便是霍匡,因此有人獻計暗殺霍匡以亂敵軍。」「結果自然是失敗了。」孟遠輕聲道,彷彿自言自語。

「霍匡其人有何喜好?」無病又問道,眼中閃出一絲奇異的光來,「若是能得知他喜好,或者可以將他收為我用。」「絕無可能。」左思敬斷然道,「他原本是一小縣令,為柳光一手提拔而起,對柳光知遇之恩他感激之至。」孟遠撫摸著自己大刀的刀柄,左思敬之話讓他心中更為沮喪。難道就真的沒有辦法除去這霍匡麼?

身後的將士們都露出了疲色,軍中糧草僅夠三日之用,若是三日內不能破敵奪回楓林渡鎮裡燒剩下的物資,自己便只有退至清桂平原上與敵決一生死。那是最下的結局,也是孟遠難以容忍的。

孟遠再次向那楓林渡鎮望去,這不過是一個小鎮,在方鳳儀手中借桂河天險可以阻住十萬蘇國軍隊,而在自己手中卻無法阻住霍匡不足十萬的隊伍!

左思敬所言原本沒錯,霍匡並非無弱點,弱點便是他自己。他雖然深沉多智,卻不過是一書生,又不是精於法術的儒士,只需要能抓住一個機會,甚至和平軍中任何一個戰士,也可以輕易將他擊殺,但何處才有這個機會?

不知不覺中,他的戰馬緩緩向前行走。左思敬與呂無病只道他要近些思忖,也不發一言隨在他身後。三人漸漸脫離了和平軍大隊,行到通往楓林渡的驛道旁。

「咦?」左思敬忽然驚咦了聲,指著路旁一村婦道:「為何現在還有人?」

「不過是一介村婦罷了,有何好奇怪?」無病順著他指望去,前方百餘步外,一村婦背著個簍子,以頭巾蒙面遮擋風寒,緩緩行在田間。

「此時正是農閒之時,這稻田間沒有什麼農活可做,而且楓林渡鎮附近成為戰場,大多數百姓理應已逃散,她一介女子,安敢在兩軍之前如此?」

「和平軍與民秋毫無犯,我軍在楓林渡屯了不少時日,百姓知道我們是來護民而非擾民後便紛紛回來。據說霍匡那邊也嚴禁侵犯百姓,因此百姓敢於在戰場邊出現也不足為奇,你看那邊不就有百姓在放牛麼?」無病道。

左思敬聽了也釋然,自語道:「我是不是被這霍匡弄得頭都暈了起來?」

孟遠心不在焉地聽著二人言語,馬逐漸來到那村婦身邊,那村婦忽然一抬頭,掀起臉上的頭巾,淺淺一笑:「孟遠哥哥有何煩惱,怎麼不說出來讓小妹也分分憂?」

孟遠驚得幾乎墜馬,陸裳怎麼出現在這裡,又怎麼作這村婦打扮!左思敬提及之時,他也瞄了一眼,分明看到的是一個最普通不過的農家婦人,甚至頭髮都有些黃,全然不似陸裳那般青絲如瀑。

從孟遠那驚容中看出了他的疑問,陸裳秋波流轉,望向楓林渡鎮,細聲道:「陳國官兵大舉來犯,我怎能不來看看?李均哥哥與孟遠哥哥為蘇國人,奪了清桂我尚且前去看,若是讓這陳國霍匡奪了土地,我卻不來,只怕兩位哥哥不會放過我。」孟遠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這個小妹輕聲細語,有如春燕呢喃,但聽在他耳中卻字字千鈞。他在心底呻吟一聲,只希望李均在此。當年他們二人偶爾去陸翔家中,陸裳便喜歡與李均抬槓,李均初時一語不發,後來性情漸漸有了改變,才與陸裳鬥嘴。至於自己,只有在旁干聽的份,實在是不敢插言。

「呵呵!」見他手足無措,陸裳忍俊不禁:「哥哥輸了一陣便連話都不會說了麼?」

「小妹……小妹你怎麼這身打扮,你別挖苦我了……」孟遠勉強道。

「哦,小妹這五六載流落江湖,若不會些喬妝改扮的功夫,只怕已經死了十餘回了。」陸裳眼神微微垂向地面,這幾年的經歷,對她的影響之大是李均與孟遠無法想像的。

「其實我何只學會用假臉對人,何只學會用假話騙人。」她心中暗自想,「我更學會了不相信任何人,包括不能相信孟遠哥哥你們……除了父親,誰也不可信任,而父親,他已經死了……」她不出聲,孟遠也不知該說什麼好。兩人默默相對了一會兒,終於孟遠又道:「對不起,小妹,這幾年你受苦了。」陸裳低垂著眉眼,孟遠無法看到她眼中有瑩瑩的亮光閃了會兒。當他看到陸裳抬起頭來時,依舊是那秋水如波笑容如花的絕色面龐。孟遠仔細地看著這張臉,想在這張臉上尋找當年那熟悉的感覺,但除去臉上輪廓還能讓他依稀想起五六年前那純稚少女,無論是神情還是目光,都讓他覺得陌生,陌生得有如從未見過。

陸裳將目光從與孟遠的對視中移開,望著前方的楓林渡鎮,她微微一笑:「孟遠哥哥可是在為這楓林渡鎮著惱?」

孟遠這才收回神來,此時迫切需要他集中精力者,還是那楓林渡鎮裡的霍匡。

「孟遠哥哥,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陸裳不待孟遠再說什麼,飛快地道:「孟遠哥哥以為霍匡的弱點在何處?」

「自然在他自己。若是給我一線機會,僅派一普通戰士便可取他性命。他全軍都倚他為柱石,只需除去他,這十萬陳國大軍便會棄甲而走。」「孟遠哥哥印象之中,當年與我父親是否也遇上過如此強敵?」

孟遠微微沉默起來,當年在陸翔帳下之時,有傷腦筋之事都由陸翔解決,陸翔若不在則李均黃選等便會商議,自己在大多數情況下都是沉默者。

「陸帥的對手,也有強於這霍匡者,至少不在霍匡之下。」孟遠慢慢道,「只是在陸帥面前,他們的伎倆都不足為道,陸帥也不會犯我這般大意之誤。」「孟遠哥哥,我可沒有責怪於你。」陸裳似笑非笑,「失了這楓林渡,要怪你的是李均哥哥,小妹可是來幫你的。」孟遠目光如劍般凝在她臉上,頓了頓,然後道:「那日你走之後,我與李均兄弟曾談過你。」陸裳臉上一絲異樣的神色閃過,然後又綻開嬌艷的笑容:「兩位哥哥在背後說人家壞話啦,下次見了李均哥哥,我可要好好責怪他。」「李均兄弟與我一樣認為,無論事情如何發展,無論我們如何變化。」孟遠沒有理會她打岔,堅定地將自己的話說了下去:「你都是我們小妹。」陸裳又垂下頭去,她知道孟遠言之所指。自己方才言語之中隱隱有挑撥孟遠與李均之意,孟遠沒有直接揭穿,但卻堅決地進行了反擊。

「哥哥一見面就責怪人家,小妹知錯啦。」片刻之後,陸裳輕輕一歎道,「兩位哥哥還當我是小妹,我又如何敢不認兩位哥哥?」

孟遠看了她會兒,雖然布衣荊裙,全身村婦打扮,但只要看到她的臉,那種天生麗質便足以讓任何人相信她,疼愛她,不忍傷害她。但孟遠卻不知為何,只覺得如果用花比作眼前的小妹,那麼這朵花美則美矣,可惜不僅有刺,而且有毒。

這種感覺只有自己與李均才能體會得到,因為二人對當年的小妹極熟悉。旁人是感覺不到的,自己身後的呂無病與左思敬便絕對不會相信自己的感覺,他們看到的,只是一個楚楚可憐,被嚴厲的兄長斥責的小妹罷了。

「唉!」孟遠胸中鬱悶如山,他忍不住仰天長長一嘯,聲音穿雲破空,驚得田間的飛鳥撲楞楞飛起,也驚得無病與左思敬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著他。

「其實當年父親與兩位哥哥乘雪襲吳陰,便和今日之局相似。」唯有陸裳似乎沒有聽到這一聲長歎,她細語喃喃,神色安定。

孟遠心中一動,當年之事確實與今日有幾分相似,都是己方兵力攻城不足,而敵將為敵軍柱石,卻又在要塞之中按兵不動。最後陸翔不得已只能冒險,乘雪擊殺了敵將,從而奪取吳陰城。

但這霍匡與當年被斬殺的嵐國之柱不同,霍匡無拳無勇,防衛必定森嚴,他身旁的羌人壯士蕭廣絕非普通人物,而楓林渡鎮城垣低矮戎備卻遠勝於當年吳陰,襲殺霍匡談何容易。

「不成,不成。」他搖首輕輕道。

陸裳忽然展顏一笑,對孟遠道:「孟遠哥哥方才說還當我是小妹,對不對?」

孟遠被她突如其來的問題窒了一下,然後點頭道:「那是自然。」「那小妹有件事要拜託孟遠哥哥,不知孟遠哥哥能不能幫我?」

孟遠臉上浮現出遲疑之色,這個小妹的心思之縝密,智謀之狡猾,唯有李均方能與之較短長,自己無論如何也是想不過她的。她此時要拜託自己的,會是一件什麼樣的事情?

「請哥哥放心,我絕不會要哥哥去做那些有礙李均哥哥大業或有違孟遠哥哥大義之事。」陸裳語調中滿懷幽怨,對於孟遠沒有爽然答應似乎覺得委屈。孟遠身後的左思敬忍不住插嘴道:「孟將軍儘管答應,若是有事孟將軍不方便去做,小人倒願意效力。」陸裳眼波盈盈一轉,無限風姿如水,脈脈注在左思敬臉上,她道:「多謝這位大將軍了,還是這位將軍好。」孟遠冷冷哼了聲,目光又變得嚴厲起來,瞪著陸裳道:「小妹!」陸裳一吐舌,神態嬌俏無比,道:「小妹不敢了,小妹錯了,小妹求求孟遠哥哥啦。」左思敬混然不知就在那片刻之間,陸裳已經在他心中留下了永生難滅的印象,從今以後,只需陸裳一聲輕歎,他便願赴湯蹈火而不辭。他此刻,仍舊在回味陸裳脈脈注意時那風情萬種,仍舊在神魂顛倒之中。

「你說吧,只要不是去害旁人,我一定為你做到。」孟遠苦惱地搖了搖頭,自己已經夠煩惱了,但還不得不面對這個比所有煩惱都麻煩的小妹,在無病與左思敬眼中,自己或者是值得艷羨者,但唯有自己才知道其中苦處。

「李均兄弟啊李均兄弟,你為何不在此處?」他心暗想。

「請哥哥順著這驛道繼續前行,前方便是楓林,楓林之外會有一人迎面與哥哥走過,哥哥不要理他,繼續進林,他會隨著哥哥進入林中,請哥哥與他在林中說一小會兒話。」陸裳眼中光芒輕輕一閃,鼻子微微皺起,上面浮起小巧的紋理,神情頑皮無比,一如六年前孟遠所見。

「你又要捉弄人了?」想起當年陸裳每浮現出這神情,便是有人要被她捉弄得哭笑不得,孟遠不由地微微一笑,當年覺得煩惱之事,如今想來,竟然是值得無比珍惜的經歷。

「反正不管啦,孟遠哥哥答應了的。」陸裳吃吃笑道:「小妹保證不是壞事,對了,為了謝謝孟遠哥哥相助,一日之後我便將霍匡弄死給哥哥瞧,如何?」

她言語之間輕描淡寫,似乎殺死霍匡不過是舉手之勞,孟遠怔了一怔,然後笑道:「不必了,只不過是替你捉弄一回人罷了,以前又不是沒做過這事,小妹小心自己,不要去冒險。」「那麼小妹就先告辭了。」陸裳嫣然一笑,飄然而去。

孟遠依她之言前行了約有三里,在楓林之外果然有一農家少年模樣者手拄竹杖迎面而過。孟遠沒有理他,與無病、左思敬進了楓林。

驛道自楓林之中穿過,孟遠等行了不久便停住下馬。又等了片刻,只見那少年飛快地趕了過來,見了孟遠恭敬地施了一禮:「有勞將軍久等了。」孟遠怔了一怔,這少年模樣質樸,口音也確實為這附近口音,([奇◆書◆網〕)只是神色間讓他覺得有些怪異。他道:「也沒有等多久,你認得我麼?」

那少年奇道:「不是將軍令人將小人叫來的麼?」

孟遠一愕,心中隱約覺得自己似乎上了一個當,於是問道:「那叫你來之人對你說了什麼?」

「那人說將軍有話問我,只需答了將軍幾個問題,便可以得到將軍的賞錢。」孟遠哈哈笑了起來,自己以為陸裳要捉弄這個少年,沒料到最終被捉弄的還是自己。他道:「罷了罷了,你可以走了。」「可是將軍賞錢尚未賜於小人……」孟遠苦笑著回頭道:「無病,給錢給他吧。」無病也禁不住微笑,陸裳故作神密,將孟遠騙來不過要他出些錢而已。這確實算不得什麼大壞事,而且在孟遠鬱悶之時,倒頗能讓孟遠放鬆一回。因此他從懷裡摸出個小袋,遞給了那少年。

少年千恩萬謝地離開,孟遠也笑著出了楓林向營帳處回去。片刻之後,幾個農人荷鋤而來,追上那少年,將他圍了起來。

「你方才說了什麼?」

一個農夫問道。

「沒說什麼啊。」少年滿臉詫異。

「先帶回去吧,那孟遠進林子之時愁容滿面,出林子時卻喜笑顏開,我不信這小子沒說什麼。」另一個農夫道。

少年神色大變,一手伸入懷裡,一手握緊那竹杖,道:「你們別想搶我的錢,不許過來!」農夫獰笑道:「小子,若是識相,就別自討苦吃,只要你老實隨我們去,我們不但不搶你的錢,還會打賞錢給你。」少年判斷了會,似乎認命地洩了氣,任由農夫搜他的身。農夫搜出他懷裡的錢時他嚷道:「那是我的!」那農夫笑道:「先放在我這,呆會便還你。」片刻之後,少年便被這幾個農夫夾在中間帶走,方向正是楓林渡鎮。

……

「怎麼!」大海船上,倭酋驚訝地問著回來的細作,細作那臉的惶然,讓他意識到此次偵察帶回的是個不妙的消息。

「溪州城港邊,不知何時泊下了許多船。」那細作驚魂未定地道,「這些船乍看起來與普通船隻無異,但小人仔細瞧了,這些船布是按孫樓八極之陣擺的。」倭酋倒吸了口冷氣,神洲千載之前的名將孫樓,在倭國被稱為軍神,他所錄緝的兵法陣圖,更是倭國武人必讀之物。

「沒料到神洲還有人能通八極陣圖,難怪幾年之前伊達楓雪齋殿會在那狂瀾城全軍盡墨。」倭酋喃喃自語,若是溪州守將精於八極陣圖,必定是用兵高手,自己此次雖然率近兩萬倭人前來擄掠,只怕也難以在這溪州城中討到便宜。

「定是有人走漏了風聲!」身旁一倭憤然道,三角眼怒視周圍,似乎那洩露消息者就在身邊。

「不要看別人了,就是你自己!」另一倭道,「來是都說好了,要小心掩藏不得搶掠過往船隻,大伙都照做了,唯獨你一路上唯恐旁人不知,你說說,你搶了多少船?」

先前那倭賊為之語塞。倭酋不滿地道:「如今爭什麼,我們五家聯手做這大事,大伙該齊心協力才是。溪州既是有了防備,我們便去他處,若大神洲,你們還怕沒有防備不嚴之處嗎?」

聞知倭賊果然在溪州之外略一踟躇便改向北而行,羅毅抹去額頭冷汗,但心卻無法放下。

「再派人去告知唐朋,讓他迅速回城!」他吩咐道,倭賊沿海北去,途中必定騷擾搶掠,唐朋領著千餘和平軍在滄海郡下屬各縣巡檢,極可能與倭賊交手。

他的急信在一日後便送到唐朋手中,唐朋見了一笑,若是他有意退回,早在兩日前收到羅毅第一封信時便退了回去。

「回去告訴羅留守,我既是在這滄海各縣巡檢,有賊寇來犯,我怎能不戰而退?」他語調平靜,但在他內心深處,卻對李均將自己留在這滄海郡深為不解,只不過偶然敗給了董成罷了,便被棄置於此,難得有倭賊來犯,這正是自己展示才華之機,如何能輕易錯過?

「稟將軍,前任琿縣縣令任遷求見。」正當唐朋與所在琿縣大小官員商議有關防倭事宜之時,忽然門衛來報。

「任遷?」唐朋揚眉思忖了會兒,自從和平軍完全控制滄海郡之後,原先蘇國任命的大小官吏一律暫時停職,這些官吏整日裡向和平軍留守將領遞送名刺,只求能早日復職,但這琿縣縣令任遷卻一直未見到過。

「請他進來吧。」片刻之後,一個有些瘦俏,皮膚也遠較其他官吏黑得多的四十左負的男子走了進來,周圍的琿縣官吏見了他忙站了起來,恭敬地向他施禮。

「諸位果然都在此。」任遷一一還禮。眾人都起身施禮,讓唐朋也忍不住站起身來,他原本坐在那縣令的大堂之上,這一站起便讓了開來。

那任遷極自然地行了過來,向唐朋略一頷首,便坐了下去。這使唐朋起身倒不像是要同他見禮,而是將那縣令之位還於他一般。

唐朋先是怔了怔,緊接著胸中一陣怒火上湧,這個蘇國狗官竟然如此無禮!他向前跨了一大步,但任遷一句話便讓他那步子又收了回來。

「聞說倭賊北犯,我琿縣城小民富,必然為其所垂涎,諸位可有退敵良策?」

臨時代理縣令的官員起身道:「正與唐將軍商議此事,縣裡和平軍與丁壯百姓有萬餘,各鄉團練也可湊起兩萬餘人,只是除去和平軍外大多沒有兵刃,難以與敵交鋒。」「兵刃之事我已有計在胸,唯獨百姓與凶悍成性的倭賊交鋒,便是數量上十倍多於他們,只怕也難以取勝。」任遷道。

「我等都想守城,將百姓聚入這縣城之中,實行堅壁清野。」「琿縣本非戰略要地,城垣低矮,難以守住。」任遷搖頭道,「必需連夜督促百姓加高城垣,令百姓將家中門板取下用於加固城防。」「小人早已下令,但無論如何督促,加固城防的進度仍舊趕不上計劃。」代理的縣令道。

任遷一皺眉,道:「與倭奴戰,怎能如此大意?倭奴來此與和平軍來此不同,和平軍不唯要地,而且也要人,故此不會對百姓屠戮,倭賊只要財物,他們卻不會有半點善心。」聽得他言語中隱約有譏誚和平軍之意,本想靜觀其變的唐朋皺眉道:「任先生有何良策?」

「哦,要讓百姓加快築城,我倒有一策。」任遷微微一笑,道:「問題在於築城之後也不能痛擊倭賊,倭賊定會去他處掠奪,依我之意,定要倭賊在此只個大大苦頭,從此不敢隨意進出我神洲!」「若是先生真有這計策,那這琿縣縣令之職,我可以保證。」唐朋冷冷一笑,「但若是先生口出狂言,誤了琿縣百姓性命,那也別怪我劍下無情。」「哈哈,這琿縣縣令之職,本來就是我的,你等武夫恃武力奪之,只能奪去這印,去奪不走這心。」任遷一指周圍的官吏,那些官吏神情間都頗不自然,但竟然無一人反駁。

唐朋看了看周圍之人,心中暗想:「莫非這任遷真有某種過人之處,否則為何他剛來時眾人真起身行禮,這種再自然不過的起身行禮,只有對自己真心實意服從的人才會如此。」「唔,此城北方兩里處,有一叫七里坡的山坡。」任遷沒有理會在那思忖的唐朋,對那些官吏道:「琿縣地處海畔,泉水稀少,井水多有鹹味,唯有此處淡水上佳。七里坡的羊角泉實為我縣第一名泉,以其泉水泡茶,頗有清目明心功效。諸位誰願意領著各鄉團練埋伏於此,等倭賊來此時一舉殺出?」

巡檢頭領奮然道:「小人願意,任大人有令,莫說在此埋伏,就是到海邊去迎戰倭賊,小人也萬死不辭。」他說話之時看都沒有看唐朋一眼,但唐朋聽出他最後的言語分明是對自己說的。

「好,你去最佳。記住,百姓沒有兵刃,可令其砍下木棍,在木棍一端釘上數十個長鐵釘,這木棒便可如狼牙棒般施用。」「倭賊登陸,唯有白沙灘最適合,倭賊必會在此乘小船上岸,小船會繫在海邊,誰願意埋伏在白沙灘,等縣城之上濃煙升起,便將倭賊的小船纜繩割斷?此事最為危險,時機需要把握得好,如若諸位覺得不行,那我便親自去了。」任遷又道。

「如何能讓大人你去!」那代理縣令原本是一夫子,在當地頗有聲望,因此被唐朋舉為縣令。聽了任遷之語他起身道:「小人去再適合不過了。」「如此甚好,你及即刻到城中招募五十名敢死勇士,在白沙灘處尋一極隱蔽的所在躲起來,千萬千萬不可讓倭賊發現,放走倭賊小船之時,不要盡數放走,給他們留下四分之一吧。」那代理縣令拱手道:「不敢誤大人之事。」便昂然出了門,全然沒有問唐朋的意見。

「誰去城外,將城外村落百姓全數招入城中,再將各處水井全灑上劇毒?」

如此一一安排下去,滿座官吏幾乎人人都有了任務,那任遷此時才轉向唐朋,道:「現在有一事要麻煩唐將軍了。」唐朋見他處理事情井井有條知人善用,而這些官吏也甘為其所用,心中原本就由驚怒變為驚訝,由驚訝又變為驚喜,見他問了,忙道:「大人請說。」對於他將「先生」改為「大人」,任遷混然未覺,微笑道:「請將軍賜我麻繩一根,令一小卒將我縛在城中。」「什麼!」唐朋的驚喜又變成驚疑,這任遷竟然主動求縛,莫非糊塗了不成?

「我在這琿縣任縣令十載,兩次調遷都為縣中吏民所止。」任遷淡淡地道,「十載以來頗有惠於民,因此百姓都願為我效力,如今事急,將軍縛我於市,揚言城池修繕不成皆因我之故,若是三日內城池再不完工,便治我之罪。百姓念我些微恩惠,定會想法築起城來。」「兩日起城!」唐朋倒吸了口氣,倭賊海船自溪州過來,順風順水只需兩日,加上偵察準備,少則三日多則五日便會來攻,他原本想能修多少算多少,卻沒料任遷竟敢說只需兩日便可起城。

「我縣之中有樹越聚居,常人十日也未必可完成的工程,他們兩日便足矣。」任遷揭開了迷底,然後笑道:「男子上城,婦人小孩也不可閒著,將軍可嚴令在城門附近的百姓人家都必需給自己家築起高過屋簷的土牆,牆上只餘讓一人側身進出的空隙,倭賊來時可讓婦人或少年執柴刀於牆後,倭賊進去一個便斬殺一個!」聽到他如此安排,唐朋已經心悅誠服,道:「大人屈身於此為一小小縣令,實在是埋沒明珠。退倭之後,我定向李均統領舉薦大人,以大人之智,足以助李統領縱橫天下!」如任遷所料,倭賊是在第四日裡於白沙灘以小船登陸。登陸之後將附近搜索了一遍,並未發現可疑人物,便只留下少許人在大船之上,其餘倭賊都急於掠得財物,紛紛趕往縣城。

自白沙灘到琿縣縣城足有二十餘里路,倭賊一路上逢村便入,遇門即砸,但百姓早有準備,除去村口埋著的大糞、門後落下的石頭,倭賊幾乎沒有搶得任何東西。一路行來又饑又渴,他們便打井水喝,卻不料那井水中下了毒,死了數十人之後倭賊便再也不敢喝一口水。

「城外水盡有毒,城裡水想來不會有毒了!」倭酋下令道:「攻城,攻城後大家願意如何那便如何!」原本有些洩怠的士氣,被他簡單一句話勾勒出的血腥場面又挑了起來。倭賊哇哇怪叫,衝向琿縣縣城。到了縣城前又是大怔,眾人都向嚮導望去,那嚮導分明說琿縣士民殷富,城垣卻不甚堅固,但此時琿縣縣城卻已經在樹越指導之下,迅猛加高加厚起來!

最讓倭賊膽戰心驚者,是琿縣城門大開,全城之中沒有半點聲息。

「怎麼回事?」倭賊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倭酋卻冷冷一笑:「溪州城有人擺八極陣法,這裡便有人設空城之計,孫樓留給這些劣等人的東西,千載之後也仍有用啊。」「殿下,不可輕舉妄動,謹慎為妙。」一倭道。

「我自然知道,先去一隊人馬探知虛實再說。」倭酋派出五百餘人的一小隊人馬,令他們先進城查看。

這五百人戰戰兢兢進了城門,卻一切無恙。他們來到城中街道之上,發現兩邊都不見房屋,只見高遍的土牆。

眼見無人阻攔,倭賊掠擄之心便起。他們也不派人回報,便紛紛衝向那土牆之中。倭賊大多也只不過是倭國的普通百姓,雖然生性殘忍好鬥,其首領外表也往往文雅,但這些普通士兵則大多都是只見得到眼前的蠢夫。

但土牆縫後卻站著要命之人。倭賊側著身軀擠進土牆縫中,還沒看清楚便是一刀或一棒過來,頃刻之間,城門附近到處是倭賊的慘呼聲。

「有這等奇事?」終於等到回報的倭酋聽了將信將疑,但城中抵抗都在那土牆之後是毋庸置疑的了。他下令入城,萬餘倭賊盡數進了琿縣縣城。

倭賊為這連綿不絕的土牆所惑,不知再往裡走還會遇上什麼奇事,也怕土牆之中的神洲軍民殺出來斷他們後路,因此不敢繼續深入。倭酋親自來到一處土牆邊,側耳聽了聽,牆那面有呼吸之聲,他拔出倭刀,琢磨著那呼吸聲的方位,悄悄將倭刀刺入。牆那邊傳來一聲女人的尖叫,聽入倭賊耳中倭賊幾乎眼都紅了起來。倭酋拔回倭刀,刀尖已經被血沾紅,倭酋沾上了點鮮血,用舌尖舔了舔,眼中現出殘忍之色。

「殺吧,翻過牆去殺,不要從那縫隙中走!」他一聲令下,倭賊們便開始疊起羅漢,但幾乎在這同時,城中一聲巨響,無數火把從土牆之後扔了過來,倭酋神色一變,這街道之上,到處是零星散落的柴草,雖然他早覺有異,但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土牆之上,因此並沒有想到火計才是這琿縣軍民的真正目的。

柴草堆積不高,因此火勢也不高但,無法燒過土牆,但到處都是火焰之下,倭人也在煙熏火燎之中焦頭爛額。倭酋正想下令向城中衝去,城牆上又是一陣齊聲吶喊,原本隱伏在牆上的戰士百姓都揮舞兵刃現出身來。

本來就亂作一團的倭賊更是大驚失色,倭酋也叫道:「不好,中了埋伏!」急切中他無法判斷這裡究竟有多少軍隊,只得下令退出城外。

在城中軍民箭石如雨般的打擊之下,這萬餘倭賊棄屍兩千具以上才出了城。出了城他們不敢停留,倭酋問嚮導道:「井水靜止可以投毒,這哪兒有活水麼,活水這些劣等人便無法投毒了!」嚮導便領著倭賊向七里坡行來,到了七里坡羊角泉,本來就又饑又渴,而且被火大燒了一陣的倭賊紛紛來搶水喝,正喝得滿肚子水時,又是一聲巨響,七里坡周圍林子裡人影踵踵,無數神洲之人手舞著奇特木棒衝了過來。

已經聞風喪膽的倭賊除去少部分在抵抗外,大多數撒腿便走。此次攻打琿縣城,他們便如入了迷魂陣一般,處處暈頭轉向,再加上這由鄉民組成的團練雖然不是什麼正規軍,但人多勢眾之下也讓倭人不也交鋒。士氣已竭的倭人再次敗退,這一次他們乾脆退向白沙灘,想逃回船上。

來到白沙灘倭賊們紛紛搶著上船,原本就是分幾批上岸,小船就不用,如今更顯擁緊。愴惶中他們竟然沒有發現小船少了許多,跑得慢的倭賊發現所餘船隻不多,而身後追兵又殺聲大作,雖然尚見不到人影,卻彷彿就在背後一般。因此倭賊不等倭酋按排,便自己搶起船來。

船少人多,倭賊又分屬幾股,搶著搶著便有人先出了手。這倭賊原本就暴躁自私,一起了頭便無法收拾,任倭酋如何斥罵也無效,搶到後來倭酋眼見船已經開始離開海岸,便下令護衛為自己也搶艘船。整個白沙灘上亂成一片,倭刀交擊之中不絕,不時有人發出臨死前的慘叫,而從琿縣傳來的追殺聲也一陣緊似一陣,讓倭賊們恨不得立刻逃回大船之上。

「帶我走,帶我走!」一個倭賊死死抓住正在駛開的小船船舷,小船慢慢向海中移動,上面擠滿了倭賊,吃水已經很深,周圍的倭賊也紛紛扳住船舷,船上倭賊見船行得慢,本來就心急如焚,便拔刀斬下扳著船舷者的手臂,海水中冒起一陣紅霧,斷了臂的倭賊在海面上浮了幾浮,便不動彈了。

不少倭賊乾脆游向大海,對於與夷人一樣善水的倭人來說,從海岸游到大船上去雖然有些困難,但也並不是件不可能之事。但血腥味卻引來了海中的不速之客,一個倭賊游著游著,見前面有個同伴浮在水面不動,一推他才發現他只餘半截身體,那倭賊還沒有反應過來,只覺腿上一麻,似乎被大鉗子鉗住一般,他驚恐地大叫:「鯊魚!」各股倭酋終於上了大船,再清點人數時,那近兩萬倭賊只有一萬上了船。其餘或死於琿縣城中,或喪於羊角泉下,更多的是在方纔的自相殘殺與鯊魚襲擊中喪命。

「我定要報此深仇!」倭酋一掌擊去,將船舷都打飛一塊,他臉上神色猙獰,眼中恨意如火。

「我定要報此仇!」與此同時,琿縣城中,慰問有家人戰歿者歸來的任遷也道,唐朋微微一笑:「神洲各國彼此混戰,自顧尚且無暇,哪有時間去尋倭人復仇?」

「若是和平軍能遠征倭國,我必盡我所能為和平軍效力!」任遷側目看向唐朋,幾乎是一字一句地道。

王顯駐馬九曲原,放目四顧,天地悠悠,山河莽莽。王顯仰天喟了一聲,周圍將士都不解地望著他,為何在大勝在即之時作如此悲淒之狀。

只有王顯自己心裡明白。當年他為傅斂說動,被高官厚祿所誘,親自帶兵伏擊大戰之後的陸翔,雖然這換取了驃騎將軍之位,但這幾年夜夜他都會從惡夢之中驚醒,沒有一天不在等待,等待陸翔來索命的那一時刻。

李均的崛起讓他看到了自己的末日,但李均以董成為清桂留守,自己極速退回余州應付柳光,這又給了他可乘之機。可他心中明白,便是勝一時,也不能勝一世。

「陸帥啊陸帥,世人只怕永遠不會知道,我殺了你卻也成就了你永世無敵的威名,否則終有一日,你也難免會一敗……」「賊寇便囤於此處,此地地處要衝,是董成在這數百里內的最後一個營寨,賊寇在此築寨,挖通深溝,看來是想長期抵抗了。」幕僚指著遠處正掀起煙塵的所在,示意給王顯看。王顯輕輕唔了聲,董成絕非無能之輩,他在挑戰不利不能速決的情形下,作出如此戰術變化倒是在情理之中。

「如今他不過只剩萬餘人馬,不可待他營寨建成再攻擊。」一將道,「我軍仰將軍之威,上承天子之命,下應百姓之心,如能雷霆一擊,必可將賊寇作為齏粉。」「你們之意呢?」王顯又看其餘之人。

「南方冬季與北方不同。」先前那幕僚道,「北方雖然冷過南方,但北方為干冷之天,而南方則為陰冷,我軍多自北方臨時調來,對南方氣侯不甚適應,時日一長,我恐軍中生疫。況且我大軍雖然深入清桂百餘里,一不敢奪城分兵,二不能久居曠野,如果不能速戰速決,只怕會遭陛下與丞相大人怪罪。」王顯微微噗笑,道:「還有麼?」

「年關將近,軍心思歸,如今乘我軍有絕對優勢,一舉而滅賊,將士上下必然誓死效命,將軍不可不察。」另一將道。

「嗯,你們所言極是。」王顯頷首,目光卻空洞無比,年關將至,也就意味著距離他伏殺陸翔七年之際又近了一步。他吸了口野外的冷氣,目光一凝,厲聲道:「傳我之令,即刻進兵,奪取敵軍營寨,我們只需在賊寇營寨將成之際去奪取,這樣我軍就無需露宿於野,而賊寇卻要嘗凍餒之苦了!」眾將聽出他之意仍不贊成一舉將和平軍徹底消滅,而仍是步步緊逼,不由得面面相覷。先前的幕僚還要現說,王顯擺手道:「你們有所不知,董成豈有那麼容易被打破?兵法中雲先為不勝而等敵之可勝,若是我軍進攻過於迅速,就難免不會出現漏洞。多言無益,我意已決,快去準備去吧!」「來了!」得知王顯大軍來襲,董成臉色微微一變,環視周圍,眾將都沉默不語。莫子都臉上浮出憂色,顯然即便是他,也對於自己的計劃不解。

「我們已經別無退路,此戰只可勝而不可負。」董成沉聲道,「即便諸位以前不信任我,如今也請信任我一回。我家小都在軍中,若是我軍戰敗,諸位可先斬我家小以復仇。」「請將軍放心,即便是將軍不說,我們也會拚死一戰。」一將道,「為了李均統領大業,為了我和平軍能名副其實,這清桂我們是要定了的。怕只怕將軍戰意不堅,還像前幾次那般一觸即走。」「我正有意如此,再一次一觸即走。」董成面帶微笑,終於可將心中安排說出來,他也不覺得一陣暢快。「我連退七陣,丟了七座營寨,這第八處營寨為我軍最後一處營寨。王顯曾在陸帥帳下多年,對於陸帥及李均統領累出奇兵之事必然畏懼,因此我料他會步步為營,但年關將近,戰士都思決戰一場後便回家過年,因此此時他不得不再攻入我軍營寨,想讓我軍暴於冰霜之中。」「那將軍為何還準備棄這營寨?」

「你們看,這原本是清河故道,我們這營寨便立於清河故道之上,數百年前因為河道淤積而成了道路。」董成指著那地圖,「我早就令人於此掘開清河河堤,引水入這雁湖,對外只稱是要疏浚河道。那時你們都怪我不理軍事卻去關心這些水利之事,卻不知我早已料定會有今日,我連日詐敗,一則以驕敵軍,二則也讓我軍中異己離開,以免誤我之計!兵法云『弱則示敵以強,強則示敵以弱』,我今日偏反其道行之,弱示敵以更弱以驕敵。現在王顯來襲,我們略戰便退,因為前幾次都沒有埋伏,王顯必不防備,他想讓我軍不戰自潰於荒野,我便讓他全軍潰於澤國!」眾將這才明白過來,精神都是大振,但董成又道:「此事先不能對軍士說出,以免軍中仍有敵軍細作。莫子都,你領五百人乘我軍兵敗之時去雁湖,連夜掘開此處湖堤,不得有誤。其餘諸將與我迎戰王顯,兵敗之時各領本部搶佔四周高地,切切不可讓敵軍佔去了!」王顯大軍接近了董成之寨,和平軍這回的抵抗比之前幾回都要猛烈些,但不過萬餘人馬,如何能擋住二十萬大軍的輪番攻擊,不過支撐了會兒,和平軍便四散奔逃,因為此去再無營寨可以集中,故此和平軍這次並未逃向一個方向,而是奪取附近小山之後便隱伏起來。蘇國官兵也因王顯嚴令,不曾緊逼追擊。

當夜月明星稀,寒風透骨,霜角如咽。王顯在中軍大帳之中升火取暖,為防和平軍乘夜偷襲,他還特意加了兩倍的巡察。他召了兩個親信對火溫酒,正淺酌之際,一親信讚道:「王將軍用兵謹慎,非一般莽夫所能理解,若不是如將軍般步步為營,如何能將賊寇逼入荒野之中?」

另一親信也笑道:「古人形容行旅艱難,往往用『風餐露宿』這一詞,今夜賊寇倒真的是風餐露宿了。這清桂之冬,雖然沒有北國寒冷,但因潮濕多霜,對於野外之人而言比北國還要難過十倍,他們知道我等在此對火飲酒,心中定然痛恨董成無比吧。」「或者他們會斬董成之首獻與將軍,如此則將軍大功告成,此次回京之後少不得進位封爵,哈哈哈哈……」惟有當事者王顯本人雙眉不展,此次進軍,也太順利些了。順利得讓他覺得可怕,覺得董成一定留有後手。

「將軍有何心事?」一親信問道。

「此地地勢雖然平闊,但比較低窪,若是暴雨連綿之際,這裡積水足以過膝。」王顯道,「按理說董成不應在此地立營,莫非這營寨根本就是陷阱?」

「將軍多慮了。」那親信哈哈一笑,「此地雖然較低,但冬日裡清桂暴雨連綿之時並不多。況且此地處於清河故道,這數百年來成為軍事要衝,奪取清桂便得取此處。董成在此立寨,正是因為他看到此地的重要。」「若是董成掘開清河故道,引水來攻又當如何?」王顯道。

「決無可能,董成要掘開清河故道,河水便會流入雁湖,他得再掘開雁湖之堤,才能淹及此處……」那親信說著說著,臉色卻漸漸變了。

「董成一直沒有做軍備,而是在興修水利!」王顯猛然站起,吼道:「傳令全軍,即刻拔營,什麼也不要帶,連夜搶佔周圍山嶺高地!」就在這時,他耳畔傳來風刮樹葉般的沙沙聲,這沙沙聲迅速變成,終於匯成波濤澎湃之聲。月光下波濤如雪,巨浪翻騰,幾乎就在轉眼間,便吞噬了營寨。剛剛驚醒的蘇國官兵哭喊著浸泡在冰冷的水中,慌亂中尋找一切可以利用的東西,因為那水仍在不停地上漲,無需多久便足以淹沒一個羌人。

王顯渾身透深,在陸地之上並無舟船,他在慌亂中抱住一根浮木,被水片刻間衝出了老遠。好在身上並未披甲,他看見一棵大樹被水淹了半截,那枯黃的樹枝垂入水中,便拚命向那大樹游去,終於爬上了大樹。

「怎麼這裡會有如此多的水?」眼見水勢仍在上漲,他禁不住哀歎,雖然方纔他料到董成可能用水,卻無論如何也想不通,董成的水為何如此洶湧。他自然不知董成這一下便將方圓百餘里的雁湖放了個精幹,而這附近又正是周圍地勢最低之處,數百年來百姓圍湖造田,致使湖面越來越高,董成掘開清河故道又使得雁湖有了源源不斷的水源,水勢積於此處而一時尋不著突破口,自然是越漲越高了。

王顯爬在樹上,渾身是水,夜風一吹,只覺遍體生寒。而比這更冷的是他的心,自己比董成慢了那半步,便是半步便決定了勝負易手。

無數將士正在他眼前這片汪洋中掙扎,猝然之下,他們便是撈著根稻草也會死抓不放,因此大水聲裡,處處都有抱著一根浮木或爬在大樹之上的將士。王顯在的這棵樹,僅僅片刻功夫便上來了五六個兵士。

「冷……冷死了……」驚魂未定的士兵打著寒戰,開始嘀咕起來,王顯冷冷望著他們,當樹上人越來越多,不少人開始想辦法擠在一起取暖時,王顯仍舊孤零零在樹梢之上。

「不能再上人了。」他忽然道,「這棵樹再上人便要倒了!」下面的士兵都怔了一下,這棵樹是他們立命之所在,若是倒了下來,誰也沒有把握自己能再從水中活著出來。到了危機關頭,人之自私便展露無疑了。

「不許靠近!」當一個抱著塊木板的士兵掙扎著游了過來之時,不待王顯吩咐,底下的士兵便厲聲喝道:「靠近大家都得死了!」那士兵在危難之中掙扎,哪裡想得到那麼多,仍繼續向樹游了過來。就在他要接近之時,樹上的士兵們便覺得這棵樹顫了一顫,似乎已經不穩,樹上的兵士更是大恐。

那抱著木板的士兵滿懷希望地向樹上的士兵伸手道:「救我,救我!」但迎接他的卻是當面一腳,他被踹得手一鬆,那塊木板便自他手中溜走,他雙手在水面上揮舞,人隨波浮沉了片刻,便消失在遠處。惟有他那偶爾浮出水面時呼出的慘叫聲,在樹上眾人耳前環繞不絕,讓每個人都想到等待自己的將是何等的命運。

「將軍,你說我們當如何?」士兵絕望地看著王顯,他們早已認出了王顯,雖然此刻王顯已遠沒有平時那般威儀凜然,卻讓他們生出一線希望,作為將軍,他應能想到辦法才是。

「等,賊寇會派人來的。」王顯艱難地吐出這幾字,此時此刻,他只恨不得仍躲在京城之中那溫暖的將軍府中,仍以醇酒美人打發時光。

當這輪冷月終於在天際搖搖欲墜時,東方已經泛白,和平軍戰士撐著木排,開始搜索被水所困的蘇國官兵和百姓。連日裡這附近戰事不絕,董成早以可能遭受兵燹為由將百姓遷走,但少數頑固者也陪同蘇國官兵一起遭了這大水之災。這一戰蘇國二十萬大軍大多成了魚鱉之食,被俘者不過三千餘人,生還者不過兩萬人,十折其九,主帥王顯更是為董成擒獲。

敗訊傳至柳州,滿朝大嘩,便是已連繼數年未曾上朝的天子李構也破例上朝,一時之間群議沸沸,矛頭所指儘是王顯,卻沒有一人敢論及選用王顯的吳恕。最終以李構接受董成上表,任命董成為清桂都司,從而默認了李均對清桂這魚米之鄉的控制而告終。王顯全家盡被系官,男為奴女為娼,王顯本人的首績,也傳送至狂瀾城。

影響更為深遠的,是李均用鳳九天之計,將十餘萬具蘇國將士遺體打撈歸還給蘇國。這不僅讓和平軍得了「敬重死者」的「仁義」之名,也讓蘇國朝野大為傷神,十餘萬具屍體的安葬,十餘萬家庭的撫慰,再加上失去了重要財政支柱的清桂與良港溪州,本來充盈的府庫為之一空,兩三載內是無力再發動大規模的軍事攻擊了。

「他可曾招供了?」

霍匡斜倚著書箱,頗為不滿地問道。

「因為大人吩咐不得用刑,小人確實無法讓那小鬼招供。」軍法官躬身立於霍匡身前,言語間又是敬畏又是愛戴。

「對那樣的小鬼用刑,非智者所為。」霍匡微微一笑,「將他帶到我這來,我要親自審問他。」「這……」那軍法官面有難色,道:「大人身繫全軍重望,這等小事還是不必大人躬親吧?」

「放心,放心,你不是說過那小鬼不會任何功夫麼。況且你們將他全身上下都剝得精光仔細搜過,也沒有發現什麼名堂,嗯,這樣吧,你再請蕭廣來,有他護著我,你總該放心了吧。」「如此,小人這就去安排了。」軍法官再次行禮出去,霍匡在燈光下露出溫和的笑容,隨手自書箱中拿出本書翻了會兒。

過了一陣子,蕭廣先打著哈欠走了進來,他丈八的身高一進屋子便使得這屋子徒然顯得矮了些。見了霍匡,他施了個大禮,道:「大人有何吩咐?」

「今日細作抓了個小鬼,據說與孟遠有交往,孟遠見過他之後便愁眉盡展了。」霍匡慢慢道,「我倒要看看這小鬼說了什麼能讓孟遠高興起來。」「哦。」蕭廣哦了聲,遲疑了會兒他又道:「不會打他吧,他只不過是個小鬼。」「哈哈,你們羌人,白長這麼大的個子,心眼倒是善得很!」霍匡大笑起來,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的蕭廣撓了撓頭,自言自語地道:「在大人手中,怎麼會受刑,我也太糊塗了。」「若是十惡不赦之徒,或者是為了個人野心而置百姓於不顧者,我會毫不遲疑給他上大刑的。」霍匡慢慢地道,「比如那李均和孟遠,亂了余州還不罷休,先入我陳國,如今又入蘇國,若不盡早除去,遲早是天下人的禍害!」「可是我聽說他們到了余州,余州百姓過得挺開心,那裡的羌人也不像在陳國一般受人歧視。」蕭廣又撓著頭,困惑地道:「他們同大人為敵,當然是壞人,但為什麼壞人對我們羌人也不錯?」

霍匡怔怔看了蕭廣片刻,無論如何他也沒料想到這羌人腦子裡也有如此的念頭。自己要殺李均與孟遠,真的是為了替天下人除害麼?若僅僅是為了二人的野心,那麼陳國便沒有野心家麼?一手將自己提拔起來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的柳帥……

想到這他搖了搖頭,強迫自己不再想下去,無論柳帥如何去做,自己都只有替他盡心盡力才是。他輕輕歎了口氣,道:「有些事情,不是用理由可以解釋得清的,要想解釋,便只有看結果。」「大人越說我越糊塗了。」蕭廣不滿地道。

「那就算了,哈哈……」霍匡禁不住又笑了起來,正這時,軍法官與幾個刀手押著那少年進了屋子。

「你叫什麼名字?」眼見少年看到蕭廣那粗壯的身軀時嚇一大跳,霍匡心中的疑竇越來越濃,少年的反應,分明是一個從未見過羌人的鄉下常人少年的正常反應,莫非他真不是什麼奸細?

「小人陸七。」那少年道,言語中也甚為恭敬。

「他們沒打你吧。」少年的名字是再普通不過的了,家中子女多的常人家庭,常常以排行為子女之名,因此霍匡越發奇怪了。

「這些大叔雖然嚇唬我,但倒沒打我。」少年顯然比較聰明,說到此處甚至向軍法官嚙了嚙牙,似乎嘴裡在咬什麼似的。軍法官臉色一紅,霍匡不允他們用刑,卻沒有不允他們用嚇唬。

「你坐吧,不要怕,我們只是問你幾件事,問完你便可以回去了。」霍匡笑吟吟地道。

「大人只管問,小人不敢隱瞞。」「你今日是不是去了楓林?」霍匡問道。

「去了,就是在那被幾位大爺抓來的,小人還不知犯了什麼錯。」「你有沒有見到孟遠,哦,就是那個年輕的,個兒不算高但很結實的將軍。」「見了,小人還同他說了會話,他還給了小人一袋錢,錢給他們收走了,大人,我走時能不能還我?」

「你同他說了什麼他才給你錢?」

少年陸七皺眉似乎在回憶什麼,接著恍然道:「我想起了,我給那位孟將軍一樣東西,好像是一副圖什麼的。」那軍法官聽了騰地站起,吼道:「我問了你半天你為何不說?」

少年似乎滿臉委屈,道:「你只問我是不是替那孟遠做事,不是這位大人告訴我那個將軍就叫孟遠,我認都不認識,如何回答啊?」

「別嚷,別嚷。」霍匡擺手令軍法官坐下,接著問道:「那副圖畫得什麼樣?」

「好像是地道什麼的。」少年努力想了想,搖頭道:「上面是些字,我可看不懂。對了,我的竹子呢?」

「在這呢。」軍法官從一個刀手身旁拿過少年的那根竹子,卻沒有給少年,道:「你的東西都在這,你要這根竹子做什麼?」

「我可以畫給你們看,那副圖上的字我不認識,但圖我卻還記得一些。」少年伸手欲接過那竹子,軍法官嘿嘿笑了聲,忽然一出力,將竹子折為兩斷,他仔細看了看竹子,發現儘是空心絕無異處後,才將細的一段給了少年。

少年蹲在地上,用竹子畫了幾筆,然後又將竹子含在嘴中似乎在想什麼,蕭廣側目看了會兒,覺得少年畫的東西他根本看不明白。但霍匡卻看出這應是楓林渡鎮的地圖。

「莫非楓林渡鎮有什麼地道,細作探明之後讓這少年報以孟遠?」霍匡心中一動,「那細作定然還在鎮中,他自己不便進出,便尋著這小鬼幫他,那他究竟是誰?」

「這個大個子叔叔,你擋著我光了。」少年一邊悶聲說話,一邊低下頭去,繼續在地上開始畫,蕭廣聞言向一側挪了一挪。少年畫了幾筆,似乎又遇上麻煩,將竹管含在嘴中,抬起頭來向霍匡一笑。

霍匡見他一笑,也不由微微一笑,便是這一笑間,那少年猛然吸了口氣,將在嘴中含著許久的毒針吹了出來,那毒針細如牛毛,若非在這屋中威力便微不足道,但在這屋裡,毒針迅捷而出,沒入霍匡腮部。

「啊呀!」霍匡捂腮便退,那少年長身而起,但他那未訓練過的動作無法同蕭廣相比,相廣足有他腰粗的腿已經撞了過來,「喀」一聲響,少年胸腹間骨骼寸裂,但那少年臉上浮出奇詭的笑意,紫色的血順著他嘴角鼻孔絲絲外冒,原本純樸的面容有如蒼鬼一般淒厲!

「我做到了!」少年咬牙道,身軀挺了挺,便栽倒在地,抽了一抽便不再動彈。霍匡捂著腮,旁人未見他身上傷痕血跡,正疑惑間,霍匡緩緩坐了下來,道:「請軍醫來。」蕭廣搶到他身前,霍匡將手移開,只見他腮上露出一根短短的針尾,軍法官撲通跪了下來,道:「小人該死,小人該死!」「該死的不是你,而是指使這孩子捨命刺殺之人。」霍匡閉上眼,他可以感覺一絲麻意從自己腮處向腦部蔓延,無需多久,自己的智力便會喪失吧。他長歎息了聲,自己滿腹韜略,卻做了十餘年的小縣令,只在柳光手中才得以施展才華,沒料到卻會如此下場。古人語「出師未捷身先死」啊……

「替我磨墨。」霍匡道,臉上的麻意越來越濃,他知道這針上定有慢性這毒,雖然不至見血封喉,但遲早自己也逃不脫一死了。毒針應在少年的假牙之中,他方才對軍法官做鬼臉,其實是咬破了假牙,此後他便說話不多,直到騙蕭廣讓開來,然後再猝然發作,這個計劃,定是那心思極為縝密,能在千里之外揣測人心意者策劃的吧,柳帥應需提防,李均軍中有這等不擇手段之人啊。

腦子裡一面想,手中一面寫著,自己時間不多,當為柳帥盡那最後一絲力才是……

此時楓林渡鎮外,一個人影悄悄站著,纖細的身體在夜風中輕輕顫了顫,然後消失在楓林之中。她停留之處,有誰也無法留意的用腳磨出的四個字:「陸門死士」。

「李均哥哥,孟遠哥哥,我能幫你們的便是這個了,若是你們也要來讓這蘇國的百姓不得安生,那麼,我能給你們的也只有這個了。」迎著落月,她悄悄行去,在她的眼中,也閃閃如兩輪落月。夜風將一聲「小七」的輕歎帶走,消失無痕,宛如這滿地上的楓葉,隨著時光,消失在泥土之中,再也無人記得。

第十章時光

鳳九天神色雖然鎮定,但不時瞥向遠方的眼神,證明他仍在擔憂著什麼。

遠處的喊殺聲漸息漸止,在玄機車正面強攻之下,再加上和平軍主力相互配合協同攻擊,本已經被驚天爆炸毀去了無數精銳的陳國官兵,不得不開始後退。

「傳令下去,不得追趕,只要逼得柳光退後,我們便是勝利了。」柳光吩咐道。他身旁的雷魂袖著手,冷冷站在一旁,鳳九天瞄了他一眼,又加上一句道:「迅速讓紀蘇小姐退回中軍。」

軍令傳下不久,先是鳴金之聲,再過了片刻,渾身浴血的紀蘇奔了過來,雷魂見她雙目中殺意盎然,似乎仍未廝殺夠,嘴角邊微微抽動了一下,但終究什麼也未說出來。

「刷!」

鳳九天只覺眼前一花,紀蘇的馬刀已經貼上了他咽喉,而她那比刀鋒更犀利的目光盯在鳳九天雙目之上。

「你是不是要將我也一起炸死?」紀蘇幾乎一字一句的質問道。

「我已經同你說過,那些地方埋有炸藥,只需你不接近那些地方便不會有事。」鳳九天臉色有些發白,勉強笑道。

「那麼,你是不是本意要將我置於敵軍哀兵之中?」

鳳九天沉默了會兒,然後緩緩道:「確實如此,我本意是讓你戰死在柳光哀兵之中。」

紀蘇緩緩收順了那馬刀,鳳九天在她手下根本沒有任何躲閃的機會,若是要殺,一百個也早已殺死了。她摘下了自己的頭盔,因為失血,她的臉色極為蒼白,她微微閉上明眸,似乎有一些暈眩,緊接著便奮力瞪著鳳九天:「你真的能如此不擇手段?」

鳳九天垂下頭,沒有與她對視,道:「那一日我們在會昌城外遇見了柳光,他說的話你還記得麼?」

「每一個人都並非天生好殺者,每一個人都有他不得不去做一件事的理由,每一個人夜深後都會有捫心自問之時?」紀蘇幾乎一字不差地將那日柳光的話語重複了一遍,接著便大吼道:「就為這個,你便要我與我五百族人盡皆死在此處?」

「我確實應讓你和你的五百族人都戰死於此的。」鳳九天在心中暗道,但他臉上浮現的卻是一絲苦笑,事到臨頭的那一剎那,自己終究改變了心意,派出原本作為對付柳光的最後殺招的玄機車前去接應。但此時解釋這些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紀蘇臉色越來越白,全身的力氣也似乎都使盡了,她喃喃道:「為了目的,甚至不惜將自己人也派去送死,你們如此行事,與柳光之流還有什麼差別?」

鳳九天長長歎了聲:「錯了,此事與他人無關,全是我一人策劃的。我之所以選此時行事,便是要乘李統領不在之時便於施行,沒料到他雖然遠隔千里,仍舊查覺到了我的佈置。若非雷先生及時趕到,我便不會改變心意。」

「為何你臉上毫無羞愧?」紀蘇盯著這老人,她的聲音雖然低,但語句卻尖刻,「你讓自己人去犧牲,將自己人作為你的棋子,你難道就不羞愧麼?」

「你累了,先去休息吧。」鳳九天避而不答。

「我可以去休息,但那些同我一起作了誘餌的和平軍將士,那些我的族人,他們大多都永遠去休息了。現在,我要你告訴我,你心中有沒有羞愧?」

「夠了。」雷魂終於冷冷地插了進來,他臉色似乎比失血過多的紀蘇更為蒼白,他低低一喝:「此時談這些有何意義?」

紀蘇恨恨瞪了二人一眼,道:「等李均來了,我就要回穹廬草原去,我再也不願與你們這些常人在一起了!」一言即畢,她頭也不回地驅馬奔回會昌城。

「雖然為成大事,不擇手段是不可避免之事。」雷魂看著她的背影,低低地道,「但也要有個限度,若是讓眾將都覺得身為主上者是可以犧牲一切來奪取目的者,恐怕會心寒離散。」

鳳九天看向他,雷魂緩步也離開。他離開半晌,鳳九天唇邊才掠過似譏似嘲的笑容:「我知道,所以這些不擇手段之事,都由我來完成。」

退了十里的陳國官兵,見和平軍並未追趕,便又聚攏了過來。柳光下令就地紮營,手下清點將士,頗為驚恐地來報:「全軍有三萬人不所下落,估計凶多吉少。軍中將領也有二十一個尋找不到,恐怕都毀於那戎人婆娘之手。」

「韓沖傷勢如何了?」柳光心腹之將韓沖替他領軍突擊,結果衝入爆炸圈中,雖然未被炸著,但也被亂石擊傷,幸好為軍士所救,因此柳光問道。

「韓將軍只怕要歇息十日才能騎馬。」

「我知道了,那戎人婆娘並沒有斬殺我如此多將領,主要還是爆炸。」談及爆炸,柳光心中便是一陣痛苦,他倚為前鋒的精銳在連串的爆炸中化為齏粉,三萬不知下落者絕大多數都是死於此,至於後來那鐵車的衝鋒,自己見勢不妙便立即收兵,因此倒沒有造成太大損失。那鐵車看似厲害,卻有著數量限制,而且必需輔以步騎兵配合方能發揮更大作用。若是在決戰中突然出現,倒不失為一支奇兵,但此次暴露之後,自己必然會尋到應付之法。李均的底牌,看來已經全部揭穿了。

「主公,我有計可應付那鐵車。」龐震見他若有所思,以為他正在為那鐵車犯愁,便獻計道:「那鐵車我仔細見了,全靠車下鐵輪移動,只需在戰場之中挖些深兩尺寬三尺的壕溝,鐵車一移動便會陷入壕溝之中不能出來,此時那車中賊兵就如翻過的烏龜動彈不得,只有任我宰割了。」

「此計大好,只是我料賊軍不會再輕易動用這鐵車了。」劉錚頗為憂慮地道,「用與不用,主動在於敵軍,況且此次做戰,戰場的決定權並非全部在我軍之手,特別是野戰之中,我軍不可能次次能準備好壕溝。」

「這又何妨,我看那鐵車移動速度不過與人奔跑相當,只需抵擋住它一時半會,我軍便可在它必經之路上挖出壕溝來。」

「其實此車倒不難對付。」柳光擺了擺手,道:「讓我疑惑的是鳳九天。他明明有意讓那戎人女子死於我軍之手,卻為何要將這決戰兵器暴露出來救走那戎人女子。這其中,必有又有奸計。」

龐震與劉錚相顧失色,龐震道:「鳳九天有意讓那戎人女子死於我軍之中?」

「正是,旁人或者看不出來,我卻看得一清二楚。」柳光淡淡一笑,「雖然賊軍中大將都為李均帶去蘇國,但我料鳳九天還未到要將戎人女子放上戰場冒險之時。對於賊軍而言,那戎人女子實為維繫他們與戎人關係的關鍵,將她派上戰場,也即意味著賊軍有把握即便她戰死仍舊能讓戎人與之合作,甚至比起如今的合作更為親密。」

龐震點了點頭,歎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若是那戎人女子死於我軍之手,戎人豈有不大舉來犯之理,那時我軍便不得不面對如狼似虎的戎人騎兵,況且自穹廬草原突入我陳國腹地,只需破寶山城便可入惡風嶺,進而斷我軍退路。」

「如此看來,賊軍確實兵力不足。」劉錚也接口道,「否則他們大可以另派一軍自穹廬草原向戎人借道,奪取寶山城。」

「我早顧及於此,派重兵駐守寶山,便是為防萬一。」柳光道,「對於賊軍而言,戰線過長為其致命弱點,故此我令霍匡去攻蘇國南部,迫李均既不能自那裡攻入我內腹,同時又要分兵於楓林渡阻擋我軍。那鳳九天算計戎人女子,原本是一妙計,若是全民皆兵的戎人真的全力與我為敵,那我也不得不拉長戰線。」

「難怪主公多次下令要活捉那戎人女子。」劉錚笑道,「我還只道主公真的想嘗嘗這蠻婦滋味,原來主公有此深謀。」

「天下女子,多如繁星,若是我想要,什麼樣的我會要不到?」柳光哼了聲,站起身來行到帳幕口,緊緊皺著雙眉向帳外望去,帳外彤雲密佈,看來這幾日便有風雪,若不能及早攻破會昌城,那全軍只有宿於野外了。

「今夜進軍會昌城。」他忽然道,眼睛瞇成一絲縫隙,「我軍受得小挫,賊兵必然以為我會想到破解那鐵車之計後再設計作戰,我軍乘夜攻城,賊軍便是防備也不會那麼嚴密。」

「這……主公何不等等細作來報再作決斷?」

「等細作來報那便要坐失戰機了,傳令三軍,立即埋鍋造飯,大家飽餐之後便小憩片刻,今晚乘夜行動。」

全軍剛吃好飯,前去探聽消息的細作果然回報,和平軍在逼退陳國官兵之後,便退入會昌城中。細作還帶來了一個讓柳光眼前一亮的消息。

「一個叫雷魂的法師突然出現,據說傳來了李均的口訊,那口訊是什麼小人未探聽到。另外紀蘇回軍之後,曾以刀逼鳳九天。」

「哦?」柳光聞言挑了挑眉,原本微瞇的眼在一瞬間瞪了起來,但又旋即瞇了回去。他揮手令細作下去。

「原來如此!」龐震一擊手,劉錚也恍然大悟,道:「難怪那鳳九天會中途住手。」

「看來那李均小兒,倒是對這戎人女子動了真情。」龐震撫頷片刻之後慢慢道:「劉兄意下如何?」

「與龐兄一般啊。」劉錚嘿然道,轉首向柳光:「大帥,今夜無論如何不可再讓那戎人女子溜走,沒料到這小小戎人女子,也這般奇貨可居,哈哈哈哈……」

「唔,此事定要做得小心,那蠻女兇惡,要生擒她並不容易。」柳光瞇著的眼縫中瞳也急縮,片刻後道:「我親自出馬,定要將這戎女擒下,擒得了他,不怕李均不由情生亂,也不怕那戎人蠻酋忽雷不聽命於我。」

這一夜,來自穹廬草原之上的朔風呼嘯不止,疲倦了一日的會昌城內,燈火稀落。雖然陳國大軍在城外數十里處屯紮,但對於百姓而言,戰爭似乎自鳳九天用炸藥炸毀陳國精銳那一刻起片結束了。和平軍上下尚且累得筋疲力盡,何況被擊敗了的陳國官兵。

會昌城上的哨兵卻絲毫不敢怠慢,李均善於偷襲慣了的,自然也會小心提防別人的偷襲。因此和平軍崗哨倒還盡職盡守,在城頭之上小心提防。但天氣陰暗,原本應懸於碧空之中的圓月,早已不知躲向何處,天空中暗雲低壓,直逼會昌城頭。

「估計今夜要下雪啊。」一個哨兵搓著手道。

「唔,看來是要下雪了,今年下雪天來得倒不晚,往年都要等年關才有雪,今年提前了十餘日。」軍官也看了看天,回答道。與神洲其餘部隊不同,和平軍中站崗值勤,不僅僅是普通戰士之責,便是軍官也要定期輪流,也正是因此,和平軍將士無論多惡劣的天氣,始終能保持較強的警惕。

「該死的柳光老兒,偏偏挑這快過年之時來攻。」那士兵頗為惱怒地咒罵道,朔風刮得兩耳象掉下了一樣,他用兩隻手摀住耳朵,但手在夜風中又如刀割般疼痛。

「什麼聲音?」軍官忽然貓下腰,伸手扯住那士兵,俯著城垛向外望去,城外黑黝黝的,什麼也看不見。兩人側耳聽了會兒,聽到風吹折枯枝的叭叭之聲,除此之外,便只有夜鳥號寒的悲啼。

「小心些,我覺得不對勁。」過了片刻,軍官舉起一枝火把,將之扔下城牆,城牆之下亮起一團昏暗的光,光照的範圍內,什麼也沒有。

「那邊是怎麼回事?」遠處另一哨位上有人問道。

「沒事,扔個火把下去看看下面是否有人。」軍官回應了一聲,從那城垛處站了起來,正這時,勁弩破空之聲如烈風襲來,一枝自弩機上發射出的長弩箭透胸而過,將軍官帶得向後連退了十餘步,才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示……示警!」軍官掙扎著道,他只覺胸口處也不疼痛,只是全身越來越冷,越來越冷,漸漸便紋絲不能動,但他口唇翕合了幾下,目光斜斜向嚇呆了的士兵處望去。

「噹噹噹噹當當!」報警的銅鑼之聲與戰鼓聲幾乎同時敲響,藉著夜色與風聲掩護,摸索到了會昌城下的陳國官兵殺聲震天,一枝枝火箭與燃燒著的火弩被射上城頭,城頭凡是木製的,幾乎都被火點燃開來,整個城頭成了一片火海。

「為何城為的巡哨不曾示警?」被陳國官兵亂箭壓制住的城頭哨兵憤怒地喊,但旋即他們明白,派出去巡遊的哨兵只怕早已冰冷地倒在地上了。整個城西都是一會吶喊之聲,但陳國官兵卻隱身於黑暗之中,相反,城頭的火光為他們指明了城上的目標,只要有和平軍將士自城垛後露出頭來,迎接的便是密如驟雨的箭矢。

緊跟著便是拋石車擲來的炮石。斗大的石頭在城上翻滾,將和平軍城頭脆弱些的防禦工事盡皆催毀,這會昌城因為地處余州與陳國本土交界之處,原本也有不少防禦措施,這兩年更是加高加厚了城垣,但在陳國官兵壓倒性的遠程攻擊之下,和平軍將士躲藏已是不及,更何況去將那些防禦措施啟動?而聞訊一隊隊趕來支援的和平軍,也尚在路上便遇著從天而降的箭石,一時半會無法衝上城頭。

「我還是大意了!」剛剛披衣而起的鳳九天一面跺著腳,一面憤怒地吼著。自己整個算盤似乎都押在了如何讓紀蘇折於兩軍陣前了,卻沒有料到小挫之後的陳國官兵未失元氣,柳光不等自己從勝利的喜悅中清醒過來,便發動了雷霆般的反擊。

「如今那玄機車在守城戰中派不上用場,這會昌城難以守住,千萬不可讓玄機車落入柳光手中。」鳳九天雖然憤怒,卻未失去理智,他下令道:「傳令給張勇將軍,令他護著玄機車自東門退走,令袁有行先生也隨之離去,若是二人不肯離城,便將他們綁走!」

「還有,請雷魂先生與紀蘇小姐速速隨與玄機車一起退走,就說玄機車事關重大,需他二人保護才成!」鳳九天穿好鞋,大步出了屋門,即便是此時,他也想到紀蘇等人無論如何是不會率先離去的,因此要有個讓他們不生疑心的借口方能讓他們走。

才出院門,迎面紀蘇全身盔甲,戰馬在他面前盤旋了兩圈,不安地打著鼻息。「西門已經危機了,你先自東門走,我來守城!」

鳳九天仰望紀蘇,頭盔之下看不到她臉上表情,只見到一雙清澈如湖的大眼,雖然充盈著殺氣與憤怒,卻有著一種讓人不得不折服的氣質。鳳九天深深吸了口氣,白天離去之時,紀蘇那滿腔怒氣此時並沒有散去,而且只怕永遠不會散去,但在這危機之時,她卻仍然出現在自己面前,仍然在想將自己轉到安全的所在去。

心中的感動讓他腦子一瞬間變得靈活起來,他大喝道:「來人,去西門,在那裡堆滿柴草,給我火燒西門,全軍自東門退出,不得戀戰。如今能保存力量便是上策!」

「稟主公,城上已經不見守軍,城門處火勢兇猛,我軍無法進城!」

僅半個時辰之後,這消息便傳到柳光耳中,柳光瞇著眼看那火光片刻,微微笑道:「你們快滅火入城,騎兵,隨我繞至南門,我們再去見一見那鳳九天吧!」

……

鳳九天深知,那城門的大火,只能阻敵軍一時,他必需在這極短時間內,將全軍撤出會昌城,避敵鋒銳以等再戰。

在數萬大軍自東城三座城門中亂紛紛而出之際,被驚醒的百姓們也開始哭喊,要和平軍不能捨棄他們。但混亂之中,和平軍根本無暇安置百姓,士氣已經隨著西城的絕對劣勢而崩潰,能維持一定紀律逃走已是不易,遑論其他。

大軍出了東門未久,鳳九天忽然下令道:「折向北,不要再向東行!」

他這命令讓和平軍避開了柳光預先派出的伏擊之兵,當柳光趕到時發現和平軍已經折向北而行,不由得歎息了聲:「處變而不亂,鳳九天用兵也算是一時之選了。我們暫且回城,安置好百姓之後再作道理。」

「主公為何不輕軍急入,乘賊軍外實內虛之際突入余州內地,直指狂瀾城?」龐震問道,若是此時能乘和平軍敗退無暇回守之際,挾新勝之餘勇,將平邑城再奪取過來,進而指向大谷、雷鳴城,此時這幾座城池防備空虛,定能一舉攻克下來。但柳光卻下令收兵,這讓他不解。如此機會,怎能放棄?

「你們不是曾言,余州寓軍於民,人心歸賊麼?」柳光笑道:「於今之計,奪取平邑大谷這般城池無足輕重,關鍵在於給賊軍慘痛打擊,如此方能震懾全州,讓百姓不得不投向我們。」

「可是,李均只怕快要到了……」劉錚略一遲疑,也道,「那時再戰便困難了。」

「李均已經到了。」柳光將目光投向東方天際,那裡正漆黑一團。

「什麼?」龐震與劉錚齊聲一呼,顯然對於李均,他們都心存顧忌。

柳光看了看二人,瞇起雙眼淡淡一笑:「他回來又有何妨?我不欲在城池堅固的狂瀾城與之決戰,將戰場放在此處,豈非更有利於我軍兵力上優勢展開來?」

龐震與劉錚對望一眼,雖然柳光所言非虛,但李均帳下一個鳳九天便給他們造成不小麻煩,若是那李均前來,誰知道又會演出如何的戰局?

「你們能見到的,僅僅是余州罷了。」柳光沒有再看二人,在心中暗自歎息,「若是霍匡在此,定然能明白我之用意。」

終於退回平邑城的鳳九天長出了口氣,讓他稍稍安心的是,柳光放棄了乘勝連擊的機會,而是選擇了在會昌暫歇,似乎在等待什麼。

這一等便是兩日,第三日裡陳國官兵才有所行動,自會昌城中逐步向平邑移動,但到了半途便停了下來,就地立營。鳳九天吃驚的同時,也微微心安,因為李均已經抵達了平邑。

「看來柳光對他的部將極放心了。」李均瞭解形勢之後一笑置之,雖然陳國官兵攻破了會昌,從而打開了通往余州的門戶,但卻按兵不動,他的算計,李均已全然於胸了。

「若是繼續攻入,他一則得分兵守城,以防百姓襲擊騷擾,二則得攻擊狂瀾城、大谷城、雷鳴城這般的堅城。相反,在此會戰,地勢空闊,既有利於他兵力的展開,也可避開堅城。只需一舉將我軍主力擊潰於此,余州便可不戰而得了。」鳳九天道。

「正是,鳳兄所言極是。不過他還有一個打算。」魏展捻著鬍鬚,將目光投向北方,「他不僅是想在此決勝,更想借此一舉攻入蘇國。看來他派往楓林渡者,應是深得他信任之將啊。」

「哈哈,孟遠與無病,豈非也深得我所信任?還有方鳳儀,他三人若集思廣益,便是柳光親自去也無所畏懼。」李均笑道。

「孟遠將軍雖是智勇雙全,但似乎過於自信了些。若是面對柳光這般名將,他絕不會大意,便不會出錯。但面對的是若是無名小卒,我只恐他會大意。」魏展沉吟了會兒道。

李均臉色沉了下來,側目看了他半晌,搖了搖頭道:「先生多心了,孟遠不會有事。況且,留他在蘇國,我還有深意啊。」

魏展動了動唇,將「什麼深意」四字縮了回來,若是李均要說,不問他便會說了。

李均撫摸著自己的飛鏈短劍,心中浮起一陣溫馨,這是墨蓉為他親手打製的短劍,自己來平邑之前,還曾在匆忙中與她見上了一面,兩人平肩行在狂瀾城那整齊寬闊的街頭之時,她那淺淺的笑容,輕柔的聲音,讓自己忘卻了憂愁,讓自己沉醉。

「孟兄啊孟兄,我已經有了墨姐和紀蘇,你呢,你也應有個關懷你的人吧。」李均微微一笑,想起陸裳那傾國傾城的容顏,陳國軍隊入寇清桂,她應不會坐視不理吧。

「如何對付柳光?」魏展與鳳九天都凝望著若有所思的李均,雖然沒有說出來,但其中之意,溢於言表。

「傳令三軍,閉城不戰。」李均面帶冷笑,「柳光意欲決勝於楓林渡,我便與他決勝於楓林渡!」

「原來李均小兒也有所畏懼啊。」

立寨於平邑城外五十里原野之上的柳光神色從容,北風中他鬚髮微微顫動。他頓了頓,冷笑道:「竟然閉城不戰,看來小兒也技窮了。」

劉錚不自覺地也瞇起了眼,敏銳的光芒閃了一下。李均迴避於此與柳光決戰,主公何嘗也不迴避於狂瀾城下與李均決戰?避敵所長,攻敵之短,這原本是兵家極自然之事,但對於主公與李均這般水準的名將,也有長處與短處不成?

李均與柳光二人可以等待,但事情的變化卻由不得二人等待。

蘇國中興二十年,陳國武德一年十二月十七日,雪。

柳光比李均要早上半日收到自蘇國楓林渡傳來的消息,見了那信上「楓林已得,飲馬桂河,斬除賊寇,便在來年」十六個字,柳光捋鬚大笑:「霍匡果然不負我,此戰勝負已定了!」

傷已半愈的韓衝動了動唇,卻吞下了到嘴邊的話語。柳光睨了他一眼,拍了拍他肩:「你不同啊,你無需與霍匡去爭功奪名。」

韓沖深深埋下頭去,他對於柳光重用霍匡原有些不滿,以為獨當一面者應是自己才對,但柳光這輕輕一拍,便讓他心中一慰。柳光令道:「細作,與平邑城中我們的人聯繫上,看看李均的反應如何。如果我料不差,他將有所動作了!」

李均在一日之後方獲得楓林渡失守的消息,孟遠的來信者深深自責,卻不能平息李均心中的憤怒。「我早說過,他與旁人不同,一舉一動當為諸將表率才是,他竟敢如此冒險!」他在心中怒吼,雙眸中怒火盎然。

「李均!」

臉色仍有些蒼白的紀蘇從他那眼中看到一絲凶狠,擔憂地道。李均怔了怔,目光停在紀蘇蒼白得讓他心中一疼的臉上。若不是為了自己,紀蘇如何會這般,若不是為了自己,孟遠又為何會冒險?他心中也知,自己寄厚望於他處,因此不得不冒險吧。

「李均……」紀蘇伸出自己的手,李均緊緊握住,這只在戰場上讓陳國勇將望而生畏的手如今卻如此柔軟溫潤。李均將另一隻手也合在她的柔荑之上,旁邊的將士默默退出了營帳,將這裡留給了二人。

「紀蘇妹子。」李均凝視著紀蘇,將早就應說卻一直未說的話說了出來:「苦了你了。」

「沒有什麼。」紀蘇低低垂下眼瞼,但又抬起頭,臉上浮出一酡紅暈,迎著李均的目光。

「不僅是為你,也是為了我們戎人,為了常人百姓。」她聲音輕柔,像草原之上百靈鳥般,又像春風拂過草原,「李均,我,還有墨蓉姐姐,還有其他的人,都是因此而追隨你的。孟遠也應是如此。」

「是……」李均只覺得自己在她那清澈的目光之中顫粟,方才心中生出的對孟遠的恨意,讓他自慚不已。自己為何會恨孟遠?自己忘了正是他將自己從死亡線中救出麼?自己忘了在陸帥帳下還是陸帥身後,始終與自己並肩而戰的就是他麼?難道自己答應過魏展決不屠戮功臣的諾言這麼快就要被推翻麼?

「你說過的,只需你的行事對百姓有利,那便是最大的仁義。」紀蘇緩緩道,「不要忘了,是否仁義,不是你們常人中腐儒嘴中的那些大道理,也不是你個人的喜好憎恨,而是是否與百姓有利。」她頓了頓,又微微一笑:「這是我代墨蓉姐姐說你的。」

一股前所未有的激情忽然間讓李均全身血都澎湃起來,他用力將紀蘇攬了過來,左臂緊緊攬住她腰肢,似乎要將她剛健婀娜的腰肢折斷。

紀蘇的心怦怦直跳,兩個人來從來沒有如此接近過,她可以聽到李均的心跳,同她自己的心跳一樣,怦,怦,怦!這讓她覺得心慌意亂,讓她覺得自己想說的話都已經丟到了九霄雲外,讓她覺得全身發軟,只有偎依在眼前人兒懷裡。

「紀蘇妹子……」李均目光炯炯,讓紀蘇不由得垂下了眼簾,微微閉住雙眸,將自己心中的不安與激動掩藏了起來。

「我差點失去她了,我差點失去她了……」李均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然後,他將火熱的唇印在了紀蘇那輕顫的雙唇之上,紀蘇感覺到他灼熱的氣息,驚恐地睜開了眼,但又羞澀地閉了上去。

這一吻也不知是多久,紀蘇終於掙開李均的懷抱,大口大口喘息著。她不敢再看李均,只是將目光垂在地面上,李均似乎也被自己的妄為所驚住,自己竟然吻了一個女子,而且是在中軍大帳之中吻了一個女子!

兩人沉默著,直到兩人的氣息逐漸平靜下來。李均盯著紀蘇,盯在她仍微微張開的雙唇,他再次將紀蘇攬了過來,狠狠向那烈火般的紅唇吻了下去。

「唔……」紀蘇輕輕哼了聲,這次,她沒有絲毫掙扎,兩個人沉醉在情感交融的激動之中。帳外焦急不安的魏展不停的打轉,也任面色從容的鳳九天露出微微的笑意,和平軍士兵們則相互作著鬼臉,雷魂則面色更為蒼白,目光幾乎凍結。但這一切,與帳內緊緊相擁的二人沒有任何關係,現在,此時,整個世界,便只有他們了。

當魏展終於忍不住要大叫起來時,大帳簾幕一動,李均擁著紀蘇走了出來,紀蘇掙扎想甩開李均的胳膊,卻沒有成功。迎著眾人帶著笑意的目光,紅霞再次爬上了她的臉。

「如若順利的話,年後我將與紀蘇小姐成親。」

李均第一句話便讓包括紀蘇在內的所有人幾乎驚死,這個有恐女症者,竟然終於要成親了麼?方纔那帳幕之中,究竟發生了什麼?

「你……」短暫的呆立之後,紀蘇終於從李均懷中掙脫,她不敢看眾人,誰都不敢看,只是跺著腳,「你……你……」了半日,然後便轉身跑開,只拋下一句「誰要與你成親了」。

眾人都大笑了起來,李均也笑了。他目光在這一刻轉得熾熱起來,他道:「為了我的新娘,我要打一場勝仗,為了參加我的婚禮,拜託諸位活著回來。出發,襲擊柳光營寨!」

「什麼!」鳳九天與魏展都驚呼出聲,魏展向前跨了一步,剛要勸諫,鳳九天便拉住了他。二人看著李均那臉龐,都不禁輕輕搖了搖頭。

李均翻身上了嘯月飛霜,回頭瞧了二人一眼,哈哈笑道:「放心,二位先生放心,我還未暈頭轉向。柳光此刻,正挖好了陷阱在等我,我要做的,不過是在他陷阱口處舞蹈一回罷了。甘平藍橋!」

「在!」

「你二人領鐵甲步兵與鐵甲騎兵,保護玄機車,正面向柳光營寨進攻,攻到營前三千步處,不得再向前,在那裡以玄機車為屏,就地築寨!」

「是!」

「魏展、楊振飛、張勇!」

「在!」

「你三人領五千輕騎自北門出發,自小道急行,繞至敵寨之後,去奪回會昌,以斷柳光退路。張勇,會昌城外各鄉村百姓應還是支持我們吧,請他們也出戰,平時寓兵於農,此刻便是用他們之時了!」

「奪回會昌城!」張勇大喜,方鳳儀雖未隨李均回來,但張勇心中對於棄捨會昌仍覺懊惱,他那興奮之色落入李均眼中,李均哈哈一笑:「切記,攻城之中,多用內應之力,這要看魏先生的了。柳光潰逃之時,放過他前軍中軍,從側後追他後軍,佯攻便可,不需死戰!」

「得令!」

「鳳九天、袁有行!」

鳳九天揚眉看著李均,高大的嘯月飛霜之上,李均意氣風發,談笑自若,全然沒有開始露出的浮躁與憤怒。鳳九天心中一鬆,知道他終於鎮靜下來了。

李均靜靜看了鳳九天一會兒,並沒有責怪鳳九天。他只是微微一笑:「是否仁義,只有一個判別標準,那便是是否有利於百姓。若是有利於百姓,無論如何行事,我們都問心無愧。鳳先生,你與袁有行立刻調動平邑城下屬諸鄉百姓民兵,令他們從四面為我軍造聲勢,我要讓柳光大吃一驚!」

鳳九天深深向李均施了一禮,他知道,李均已原諒了他算計紀蘇之事。他昂起首來,深深吸了口氣。

「唔,雷魂兄。」李均此刻又轉到靜靜立在那兒,冷然無一言的雷魂,「能否請雷魂兄再辛苦一趟,回狂瀾城與墨蓉姐姐一言,就說我回去之後,便要娶她!」

「啊!」眾將士幾乎絕倒,李均不做則已,一做便驚人。李均哈哈大笑起來,也不等雷魂回話,一夾馬腹,吼道:「其餘諸將,走!」

「走!」伴隨著這吼聲,李均將以勝利作為自己成親的紀念的消息,便傳遍了全軍。

「終於等到這一日了!」一個和平軍戰士大笑起來,但旋即又皺起眉頭:「我看不太好。」

「什麼不太好?」旁邊一戰士奇道,「我看是大大的好,回狂瀾城後,我也要成親!」

「唔,我是說,柳光的頭作成親禮物不太好!」先前那戰士豪情滿懷,仰首笑道:「這個狗頭用來做夜壺,會讓新娘不高興的!」

「呸!」眾軍士齊呸了聲,然後都大笑起來:「新娘不用我們用,去取下柳光的頭顱做夜壺啊!」

喜訊與李均的豪情,將和平軍的士氣從一再受挫之中振作起來,十萬和平軍以要搬山填海之氣[www.khtxt.com小說下載網]勢,如潮水般湧向柳光營寨,為其前鋒者,便是數十輛鋼鐵玄機車。

……

「果然來了!」

細作以最快的速度將消息傳回了柳光處,雖然不曾探得李均的具體部署,但卻將已傳遍全軍的李均將成親之事告知了柳光。柳光也大笑起來:「想以勝利慶祝自己成婚嗎?那個越人女子不知如何,至於這戎人女子,既然千是難得的美人,我便不客氣地接收了。」

笑容徒斂,他又道:「傳令全軍,依計行事,不得擅動,此戰,便要將李均這小兒永遠消滅!」

「奇了,賊軍看似氣勢洶洶,為何在我軍陣前停此不前?」當玄機車依李均之策在距陳國官兵營寨前停住之時,柳光瞇起眼,微微一怔。

「不可讓他們在此築寨,臥榻之畔,豈容他人鼾睡?」當看到和平軍將士將那玄機車一字排開,用木柵欄將玄機車連了起來時,柳光當機立斷:「他既不來,去引他們來!」

一隊陳國鐵甲步兵以整齊的方陣向兩軍之前推了過來。玄機車上匣弩與法師的威力,柳光早已瞭解,但鐵甲步兵以重盾厚甲護身,應當可以接近那玄機車吧。

果然,自玄機車上連珠發射的匣弩給鐵甲步兵造成的損失並不大,偶爾有個別士受傷倒地,立刻便有戰士填上他的空白。當鐵甲步兵行到玄機車前約三百步時,本陣之中黃旗展了幾展,一通鼓聲旋即響起,鐵甲步兵陣形忽地一變,原本密不透風的方陣之間露出一列一列的空隙,每列空隙中很快便有鐵甲騎兵突了出來,以無堅不摧的氣勢衝了上去。

「好陣法!」李均冷冷一笑,似贊似嘲,對方不愧為正規軍,但和平軍也不是弱者。他回頭道:「攻擊!」

迎著鐵甲騎兵而出的,不是玄機車上的弩或車中法師施放的法術,而是藏於車後的投石機拋射出的巨石。巨石如流星雨般紛紛劃破長空,夾在雪花之中砸入鐵甲騎兵陣裡,那能抗住匣弩攻擊的鐵甲,卻無法在斗大的岩石前保護裡面的戰士。哀鳴如潮水般湧了起來,沉重的墜馬聲與岩石砸在鐵甲之上的叮噹聲合在一處。

「正等著這個!」柳光雙眸隱在那一絲縫隙之中,揮手道:「放!」

鐵甲騎兵與鐵甲步兵之後,無數弩機將長有丈餘的巨弩射上天空,瞄準的方位,正是和平軍投石機所在之處。巨弩挾著嗚咽聲,破空而下,穿透了投石機機車,破壞了其中的機關,也將不少和平軍戰士釘死在地上。

「反擊!」雙方金鼓聲裡,短兵相交之前的遠程會戰首先拉開。天空中幾乎看不見雪花了,能看見的只有密如驟雨的巨弩、投石與箭矢。正這時,陳國官兵的鐵甲騎兵已經衝到和平軍玄機機前。

「殺!」一支加長的長槍從一個從玄機車後露出頭來的和平軍戰士喉間穿過,長槍的主人,陳國的鐵甲騎兵一拌手,抽回長槍,對準玄機車前用來查看情形的長縫刺了進去,叮一聲,似乎刺中了什麼,就這時,和平軍陣中傳來了三短一長的號角聲。

「終於輪到我了!」藍橋自玄機車後躍了出來,隨同他們躍出的,還有六百餘身材短小的和平軍士卒。他們僅身著皮甲,動作輕捷,突出之後就地滾動,穿入鐵甲騎兵隊伍之中。鐵甲騎兵所使之槍過長,無法收回使用,而且重甲在身讓他們不易彎下腰來。和平軍戰士便就地而滾,手中雁翎刀對準馬身上鐵甲無法防護的馬腳砍了過去。馬一腳受傷便無法站立,紛紛倒在地上,馬上鐵甲騎兵也墜了下來,由於自身盔甲太重,他們無法再站起,只有任手繼而來的和平軍戰士剝開他們的頭盔,將之一一殺死。

「差不多了,退!」柳光見和平軍戰士已經與鐵甲步兵混在一起,己方也露出了頹勢,下令鳴金。

「敵軍是真的潰退,我們快追吧!」周圍將士躍躍欲試,向李均請求道。

「退的只是敵軍一小部分,柳光不過是要誘我過去罷了,當初陸帥最擅此道,同陸帥比,柳光還差得太遠!」李均心中冷冷道,他一揮手:「鳴金,退回本陣!」

正在追襲的和平軍聽得鳴金之聲,老大不情願地退了回來。柳光一揚眉,李均為何不乘勢掩殺?他眸中又是利芒閃過,下令道:「鐵甲兵散開,擲矛手,向後退的賊軍擲矛!」

五百擲矛手破陣而出,每人身後都有一人為他們執著數十枝長矛。每一輪都是五百根長矛急擲而出,而且精準無比。這擲矛手原是西廣俄洲的一支兵種,柳光在兵手中見過,便於陳國數十萬軍中挑出了臂力極強者組成這小規模部隊,但殺傷力之強,並不遜於大隊弓手。

「啊!」李均也禁不住吃了一驚,若是數十支擲矛同時向他襲來,他也沒有把握自己能否躲過去。擲矛較普通長矛要重,在這五百軍士驚人的臂力之下,一支矛甚至可以穿透三個和平軍戰士。李均眼見聞令退回的己軍損失慘重,便將目光投向玄機車。

「若是憑玄機車的鐵甲,這擲矛手便無法發揮作用。」他心中暗想,「但柳光拼了命要將玄機車誘出,我如何能上他的當?」

「哼,終究是龜縮不出啊。」柳光眼見李均任自己投矛手在玄機車射程之外逞威屠殺,就是不肯派出玄機車,心中也覺棘手。「再向他施加些壓力,若是無計可施,他便只有派玄機車出來了。」他心中暗想。

「這些傢伙就交給你們吧!」李均忽然展顏,向身後一夷人道。

「沒有問題,我們早手癢了!」那夷人從背上摘下一大弓,輕輕一撥弓弦:「他們如何能比過我們夷人弓手!我們夷人的夷字,不就是一執弓的人麼?」

柳光瞇著的眼睛幾乎成了一條線,目光神光卻亮得幾乎要閃出火光。在這種情況下,若是李均仍不驅使玄機車前行,自己又當如何?

「果然來了!」當在羌人鐵甲步兵掩護之下,夷人長弓手露出他們閃著暗銀色金屬光澤的長箭之時,柳光一拍手。自己擁有擲矛手這與特別兵種,李均如何不會也挑選精銳戰士組成他的特別兵種?將自己的精銳浪費在這種相互消耗之上,豈是智將所為?

當第一個擲矛手被夷人精準的長弓射中倒地時,其餘擲矛手已經退入了由盾牌組成的長城之後。

「沒辦法啊……」柳光苦笑一下,那李均看來是識破自己的計策了,他明知自己設下一餌,誘他來襲。他也真的來襲,但自己卻只有看著他不斷去觸碰魚餌,卻就是不肯吞下。事實上自己利用的餌,反倒成為了他的餌……

「主公,我看敵陣雖然嚴實,但兩翼防護並不如正面周密,那玄機車也只停在正面,主公何不以輕騎繞襲李均左翼,將之擾亂之後再正面強攻?無論如何,也不可讓李均在我營寨之前立營!」

「唔,也好,可以一試。」柳光沉吟了會兒,採納了劉錚之策,下令道一支騎兵自側翼進襲,但同時,正面的進逼卻並未減輕。

「側方敵輕騎突襲我陣!」一將喘息著奔來報道,李均偏首望運,左側有一支敵軍騎兵如利箭般衝了過來。

「迎擊,側翼作戰,我們不可輸與他們!」李均一聲令下,立即有一隊和平軍戰士迎了上去,陳國騎兵衝進這隊和平軍戰士之中,卻未能突破他們組成的陣勢。

大戰持續了足有半日,雙方你來我往,戰而不亂。無論柳光如何引誘,李均始終不肯再前進一步。無論李均如何挑釁,柳光也終究不肯將全力用於進攻。戰事看著便要僵持下去了。

「無妨,李均遲早會來攻的,他之所以自平邑城中出來,便是因為得到楓林渡戰敗之訊。」望著已經樹立起來的柵欄,龐震道,「不過是遲早而已,主公無需掛懷。」

「殺!」正當眾人陷入沉思之時,四面忽然殺聲四起,緊接著柳光派出的游騎一一來報,四處鄉民百姓手執武器殺將過來,個個聲稱要將柳光首績用於李均的婚禮。

「果然動用了。不過正規軍不敢來攻,李均要用這些烏合之眾來送死麼?」柳光輕蔑一笑,但旋即收斂住笑容來。

「在我營寨之前再築營寨,發動四周百姓卻又不令他們來攻……李均究竟是何意?」當得知那些百姓也只是在柳光營寨遠處列陣吶喊而不肯前進一步後,柳光閉住雙眼,輕輕吸了口氣,按理說李均年紀輕輕,不應如此沉得住氣,但今日大戰至今,他尚未露出絲毫心浮氣躁。

「韓衝!」他回首傷已好了大半的副將,疾聲道:「構領一軍速回會昌城,小心北方來敵偷襲!」

龐震與劉錚對望一眼,倒吸了口冷氣,難首李均在兵力處於劣勢之下,仍敢做分兵斷敵退路之事?

韓沖應聲而去,柳光這時心頭忽然一陣強烈的悸動跳過,他悵然將目光投向北方,若是霍匡在此,自己應高枕無憂了吧。

「報……」一探馬奔了過來,單膝跪下道:「報大帥,有霍匡大人密信送到。」

「什麼?」柳光心徒地一跳,奪取楓林渡的急件來了還不足兩日,緊接著又有密信送到,這是為何?

他拆開了信,身旁的龐震瞄了眼,但只看到蠅頭小楷密密麻麻。過了片刻,柳光的手輕輕抖了起來,原本瞇成一絲的眼瞪得老大,他雙手一合,將那信揉成團,想要扔掉,又塞入懷中。

「停止攻擊。」柳光面無表情地命令道。

龐震與劉錚對望一眼,兩人心知那封信中絕對不是什麼好消息。

「劉錚,你可敢出使賊軍?」過了片刻,柳光臉上終於浮起疲倦之色,道。

「什麼?」劉錚吃了一驚,雙方戰至此時,派遣使者也就意味著要和談了。

「你去與李均談吧,我承諾他在余州的統治,他將奪自蘇國的領土全部交出,從此我與他結成盟友。」柳光眼睛又緊緊瞇了起來,嘿嘿冷笑道,「這自然是漫天要價,他也少不得就地還錢。你可將清桂許與他,這是底線了。」

正這時,軍士之外又傳來一聲急報:「請通稟柳元帥,洛郢急信!」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柳光臉上浮了苦笑,在於看慣了他不動聲色的龐震與劉錚面前,這苦笑是驚人的,這也就意味著,強如柳光者,也有了他難以應付的局面了。

洛郢來的急信其實是兩件事,一是陳國的死敵洪國終於動手,大將馬濟友挾五萬之眾,自北攻入邊境,已連奪去十五城。南方恆國已經崩潰,將柳光逼出恆國的新君被部將所殺,淮國王子凌琦即王位,建元「天怒」已經在原恆國與陳國邊境上聚兵三十萬,揚言即日將北上尋柳光復仇。

「怎麼會如此……」這個消息讓龐震與劉錚等面面相覷。柳光微微一笑:「無他,李均之計罷了。我用四面環敵之計對他,他如今也用四面環敵之計對我。我只道他要選楓林渡為決勝所在,卻不料他選的決勝所在卻在廟堂之上。」

「劉錚先生此來,當是求和而來吧?」李均並未難為劉錚,聞說他來,當即讓他進來,微笑著問道。

「非為求和而來,乃是為統領而來。」劉錚拱手欲言,李均卻一擺手,哈哈大笑:「先生不必多說,戰,那就請先生回去說我等著,和,也請先生回去讓柳帥接受我的條件!」

「統領似乎錯估了形勢了,如今是我官兵進入余州百餘里,官兵數量有百萬之眾,而統領所帥不過數萬疲憊之軍。官兵聚舉國之力全力攻統領,而統領四面強敵虎視眈眈。如今應是我提條件,統領接受才是。」

「劉先生,我坦誠相告。」李均雙手按在案幾之上,身體略微前傾,這個不經意的動作卻使他更有壓迫力,「我與柳帥,雖不曾謀面,但神交已久,他之為人,我略知之。若不是到非談不可的地步,他豈能容我?」

劉錚默然了,李均此言正中要害,若非迫不得已,柳光如何會派自己來談判?

「我的條件很簡單。」他終於開口,但仍很固執,「想必李統領也得到楓林渡已入我手之信,請李統領將所佔蘇國國土交與柳帥,我軍讓出會昌城。」

「既是如此,請先生回去,告之柳帥,我欲以洛郢為界,其東歸我李均,問柳帥是否同意吧。」

雖然李均這話說得幾近無賴,但劉錚卻不得不承認,這比擺任何事實講任何道理都來得有效。他吞了口口水,這個李均,絕非一般辯才所能說服的,只有與他坦誠相見了。

「實不相瞞。」他凝視著李均,「柳帥給我的底細,便是讓你們佔著清桂,至於丹淵、夢澤二郡,則歸於我方。」

「哈哈哈哈,那二郡十餘萬蘇國守軍,是為誰人所擊潰?」李均揚聲大笑,「若是我料不差,柳帥如今也應嘗到四面環敵的果子了,請回告柳帥,各守本疆,乃和談唯一之道。再拖下去又起什麼變故,我便要以惡風嶺為界了!」

李均強勢之下,劉錚只有回報柳光。柳光沉默了片刻,幽幽歎息了聲:「你回去說我應承了,我軍即日便退,讓他追回去奪會昌的奇襲之軍,以免自誤。」

雙方的和約於這一日夜簽訂,雖然雙方都知道這劃界只是暫時。次日晨傳來消息,追趕魏展等人的信使仍遲到了一步,在會昌百姓相助之下,魏展已經攻入會昌城中,但韓沖也正好趕上,雙方各佔半座城池,聞得議和之訊便止兵不發,等待確切的消息。

來時豪情滿懷,退時卻黯然神傷的柳光,在離開會昌城望著那城頭漸漸升起的紫色龍旗,他喟然長歎,緩緩環顧左右道:「今日未能得勝而還,來日李均必成後患。諸位雖然足智多謀,卻無一人是李均對手,霍匡年齒較我與諸位都幼,我原想托之大事,可天不助我,天不助我……」

「什麼?」雖然眾人都揣知楓林渡戰線不利,卻不料霍匡已經遇刺身亡,聞言都大驚失色。龐震欲言又止,此時此刻,他也不知應說什麼的好。

「李均李均……」柳光反反覆覆念著這個名字,再次回頭望向漸行漸遠的會昌城,紫色龍旗之下,似乎有一將站立於城頭,也正凝目望來。柳光沉默地向那將投去目光,半晌才道:「我不如陸翔,陸翔有李均這般弟子,我卻沒有,什麼也沒有。」

「主公……」劉錚垂下頭,柳頭的頭髮斑駁,似乎在這短短數月間便白了許多。劉錚輕輕歎了聲,也將到了嘴邊的話吞了下去。

「主公何出此言,如今迫於時局,我軍不得不暫且退卻,但單以余州之戰而論,李均並未佔著多少便宜。我軍主力尚在,況且陳國地上物博,英才輩出,豈不遠勝於他一個小小余州?」韓沖奮然道,「此去之後,主公獎掖將士,考查吏民,擇賢選能,以待再戰就是!」

「正是,正是!」諸將都紛紛附和。柳光也精神一振,仰首笑道:「韓沖之言有理,我雖老矣,卻不願成為這幫小輩成名之器。要想超越我,李均小兒還需天時,下回再來,我定要取李均性命!」

「真是個頑固的老將。」城頭的李均微微一笑,軍國大事,暫且可以拋開,自己現在要做的,便是準備自己的婚禮了。那將是一個新的開始,無論對於他,還是對於和平軍。他心中有些渴望,又有些畏懼,微妙的情緒浮上他心頭。他長長地吐了口氣,衝著西方,柳光大軍消失的所在,那裡,一輪夕陽正搖搖欲墜。他大聲地對夕陽喊道:「落下去吧,舊的時光結束了,新的時光,就要開始了!」

第六卷

第一章文風

「李統領已經擊退柳光老賊,迫其訂下城下之盟,我余州百姓又可安享太平日子了!」

「李統領已經回軍雷鳴城,不日將至狂瀾城了,這喜酒,看來年前就可以吃上了!」

帳幕之外傳來讓墨蓉心跳耳熱的竊竊私語,她禁不住將塞了鴨絨的枕頭將頭藏起,整個人都塞在軟綿綿的被墊裡。

「羞死人了……那個……那個傻瓜……」她的心不住地狂跳,似乎不願安居於她胸中,想詛咒一下那讓她連日來不敢踏出營帳一步者,又害怕詛咒被大神聽見而改了過來。營帳外侍衛們同夷人少女在沒大沒小的開著玩笑,而這玩笑又總是與墨蓉有關。

怔怔忡忡地發了會呆,帳幕裡的光線逐漸開始暗下來,墨蓉輕輕用貝齒叩著自己的手指,算行程,明天恐怕李均就可以回到狂瀾城了,自己……自己當如何去見這亂說話的人兒?

帳外人語聲漸行漸遠,墨蓉打起精神從榻上爬了起來,因為害羞,她已經在帳裡躲了一整天了,現在天色漸晚,她應當去四處看看。狂瀾城雖然在兩年前便已經築成,但後期的工程還需要時日。而且這兩年來李均在狂瀾城中設格物局,由她主管設計督造對百姓民生及戰事有所裨益的新式器械。這兩處都是她每日都必須去的。另外,今日是海天樓完工之日,作為狂瀾城一大盛景的海天樓,雖然不是她親自設計,卻也集常人越人能工巧匠之智而成,如果她不去看看,今夜定難入眠。

好在隨著人口滋長,狂瀾城中各族人等熙熙攘攘,越人雖以保守著稱於世,在城中卻也不難見到越人女子遊玩。她只需以一巾遮住,就不愁被人認出來。

小心翼翼避過警哨,墨蓉出了帳幕,但沒行多遠,一雙手忽然伸了過來,摀住她的眼睛,咭咭的輕笑聲從她耳後傳來:「新娘子姐姐要去哪呀?」

無需問,墨蓉便聽出了這是夷人少女呂恬的聲音。自從倭賊第一次侵犯狂瀾城以後,呂恬便隨在她身側。兩三年來,當初瘦弱纖巧的十四少女也亭亭玉立了。

「臭丫頭,我要撕你嘴。」墨蓉羞紅著臉,抓住了呂恬的手。越人天生較矮,墨蓉雖然在族中算高者,但與呂恬站在一起仍矮上一些。

「我說錯了嗎,姐姐。」呂恬擁住墨蓉的胳膊,歡喜之色溢於言表,「我就知道你不會躲一天不出來的,今天可是海天樓大功告成之時,你一定會去看的,我要陪你去!」

「我也知道你會溜來的,若是我不去,你自己也會溜去。」墨蓉輕輕擰了一下呂恬嬌俏的面龐,「海天樓建成,你與屠龍子雲以後便又有新的玩處了。」

這次滿臉通紅的換了呂恬了。自被屠龍子雲從商船上帶到狂瀾城,她便對這亦兄亦友的男子產生了好感,初時只不過是一種對真心關懷自己者的感激,但隨著年齡漸增,這種感激也逐漸萌芽成情苗。屠龍子雲風流之名滿於狂瀾,或者沒注意這年方十六的少女,但與呂恬朝夕相處的墨蓉卻知之甚詳。

「姐姐,姐姐,不要取笑我啊。」呂恬臉的紅潮褪去,她低聲呢喃,垂下首去。這樣的夜晚,狂瀾城中各界名流定然群集於海天樓,屠龍子雲如何會捨棄這與仕女閨秀親近的機會,而自己,而自己又怎會捨棄這遠遠看他的機會?

墨蓉輕輕拍了拍呂恬的手,有些同情地歎了口氣。比之呂恬,她算是過來人了,知道感情之事,盡在一個緣字,強求不得,自己也不陷在感情之中無處是從麼。

「好妹妹,我們快去,偷偷看看就回來,對了,你也蒙住臉,要不別人一看到你就知道我到了。」

呂恬揚起臉,少女情懷,閨怨來得快去得也快。她笑著將紗巾蒙在臉上,道:「墨姐你以為這望海樓會傳名千古麼?」

「若是論建築,望海樓集常人與越人機構巧者之大成。」墨蓉談及建築,也暫且將自己的煩惱拋開,「選建樓之址時,我們特意請楚青風仙長卜地之經緯,雷魂觀天之星象。因此海天樓所在之地,為這狂瀾城氣脈之所在,在天地靈氣之上便足以傳世。」

呂恬嘻嘻一笑:「這個可有些玄啊,我不懂。」

墨蓉也笑了:「你注意沒有,從我們這望去,雖然相隔遙遠,海天樓仍如虎踞龍盤一般,之所以如此,便是因為地勢得當。」

呂恬極目向海天樓望去,座落在伸入海中一角的海天樓,在夕陽之下分外高大,氣勢巍然雄壯。數年間狂瀾城中高樓林立,但這海天樓俯瞰於其上,當真有氣吞山河之勢。

兩人來到樓前,雖然上午已經有許多人來過,但眾多看熱鬧者已經將這由一群台閣樓宇構成的建築群前擠得滿滿的。絕大多數人都必需等到來日正式開族之後方能登樓賞玩,只有貴賓才能登堂入室。

墨蓉悄悄掀起自己頭巾的一角,守住門口的衛士自然認得她,臉上露出又是好笑又是歡喜的神色,他臉上的複雜表情,令頭巾底下墨蓉的臉再次羞得通紅。

「讓這兩位姑娘進去。」那個衛士笑吟吟地推開另一個衛士,給墨蓉與呂恬讓出了過道。兩人才進去沒幾步,忽然身後一人大聲質問道:「為何前面兩個女子能進去,我堂堂男子反而不能進去?」

這人話語間自負之氣,讓墨蓉聽了就覺刺耳,回過頭看去,是個三十出頭的常人漢子,面色白皙,身材略有些粗胖,看起來像個富紳,但衣著卻有些寒酸。兩個衛士橫戟攔住了他,他話聲雖大,臉上卻看不出怒容。見了墨蓉回頭,他微微一笑,點了一下頭,似乎他方才大聲說話,就是為了讓墨蓉回頭望他一眼。

墨蓉心中一動,這人外表倒也平常,但一雙眼睛清澈如泉。墨蓉回過頭去對那衛士道:「這位先生是我請來的,就讓他進來吧。」

衛士原本就是和平軍中撥來負責狂瀾城巡檢的,因此雖然有些詫異,卻不願違背墨蓉之語。那男子被放了進來,也不向墨蓉稱謝,只是微點點頭示意,便向內走去。

「哼,姐姐怎麼放這麼無禮的人進來了。」呂恬輕輕哼了聲,墨蓉幾乎可以想到她的小嘴定然輕輕撅起,便微笑著拍了拍她的手。這幾年來墨蓉雖然童心尚未泯,但比起初來狂瀾城遇上藍橋二人時,要沉穩地多了。

呂恬很快便將那男子帶來的不快忘掉,沉醉於亭台樓榭與曲徑通幽所給她帶來的驚奇之中。這裡剛開始施工之時,她曾來過幾次,但夷人對於大海的興趣遠勝於對磚石的興趣,因此對這裡還是極為陌生。

海天樓名為樓,實際上是由佔地足有五百餘畝的一群建築構成,因主樓稱海天樓而得名。建築之時一反神洲講究對稱莊嚴的樣式,無論是樓宇長廊,或是湖泊流水,處處佈置都暗藏靈韻。假山園林,又巧妙地將不同處的景致分割開來,讓人每前行一步,所見都與方才有所不同。雖然僅五百餘畝的佔地,卻足以讓人流連整日,樂而忘返。

「真是奇妙,姐姐,真是太有趣了。」當墨蓉將設計得精妙之處一一向呂恬指點出來時,呂恬驚歎不已。因為墨蓉心中還事,二人行得較快,在華燈初上之時,便來到了主樓海天樓之上。

海天樓共有七層,高有九十九尺。一樓二樓和三游者如雲,大多是城內少年仕女,屠龍子雲倒難得的不在其中。二人上了四樓,不由得微微怔了一下,只見四樓之中人數不少,雖然不時有吟哦之聲傳出,卻比之一樓二樓三樓要安靜得許多。

「子雲,怎麼回事?」墨蓉見屠龍子雲正在與幾個年輕女子說話,便同他招呼道。

「哦,這些先生都是城中富商們請來的客人,據說海內名士有大半被邀來。」屠龍子雲頗覺無趣地道,「這些先生們善於吟詩作賦,各位富商閒極無事,便重金禮聘,請他們為海天樓作樓記。」

墨蓉不由得微微一笑,這些文士名流雖然手無縛雞之力,但向來聲望極高,和平軍作為狂瀾城地主,自然得有位高級將領陪同他們。在大多數將領都去了前線之際,屠龍子雲雖然是不情願,卻也不得不在此。

「對了,墨姐,你是不是來送喜糖給我吃的?」屠龍子雲忽然笑道。

墨蓉一瞬間被羞怯所吞沒,幾乎恨不得上前打屠龍子雲一下,但她看到屠龍子雲身旁幾位仕女強忍著的笑臉時,急忙拉著呂恬向五樓跑去。

「呵呵。」身後傳來屠龍子雲與那幾個仕女的笑聲。這笑聲雖然很輕,卻很驚動了正在冥思苦想的那些名士,有幾個惱怒地向屠龍子雲瞪了過來,屠龍子雲忙強忍住笑。但當他們轉過臉去時,屠龍子雲又向他們吐了吐舌頭,將幾位仕女又逗得吃吃笑了起來。

登上五樓,遊人便少了許多,想來是有屠龍子雲在四樓守著,閒雜人不能輕易上來的緣故。幾個城中的富商,如賈同莊恆等正聚在一起低聲說著什麼。見了墨蓉,雖然絲巾蒙面,他們眼光老辣,仍舊認了出來。

「墨姑娘可來晚了。」他們個個心思活絡,自然知道墨蓉以絲巾蒙面的原因。但這幾年來,他們與墨蓉也已經很熟稔,知道她雖然在這方面害羞,卻不是個小家子氣的女子。況且隨著李均與墨蓉大婚之日的臨近,墨蓉很快將成為余州與清桂的女主人,這時還不知道進行感情投資,這些富商便個個蠢笨如豬了。

「各位老闆好。」見這些老闆認出了自己,墨蓉只得除去臉上的絲巾,微笑著向眾人行禮。她臉上還殘有醉人的酡紅,商人們心知肚明,相互望了一眼,都微微笑了起來。

「墨姑娘為天下第一巧匠,對這海天樓有什麼看法?」賈同見墨蓉臉色又開始紅起來,忙岔開話題,問道。

「神洲自古以來,所建樓閣,三層以上便稱高樓,五層之上便稱危樓,像這七層的樓宇,便是在四海汗君臨天下之時,也不曾建過。」墨蓉慢慢地道,「狂瀾城地臨大海,海風猛烈,因此建樓之時首當其衝者,便是如何能讓這七層樓宇在大風之時毫髮無損。因此,這樓宇之基深達十尺,樓中支柱,是由銅柱一根根銜接而成,即便是如此,我們仍不放心,到了六層七層,不再用木石,全都使用的是我們越人發現的合金,甚至連瓦片簷檁,都是如此。」

那些富商雖然在建樓之時都曾大力出資,對於樓的結構也瞭然於胸,但聽墨蓉一一說來之時,仍是津津有味。倒是呂恬心中想的是在四樓的屠龍子雲,左耳朵進,右耳朵出,聽得莫名其妙。

「等到了夏天,我們便可以看到一奇景。」墨蓉繼續道,「夏天打雷之時,雷電擊在這六層與七層之上,金光四射,如烈焰騰空,景色壯觀定然甲於天下。」

正說到這裡,與屠龍子雲在一起的一個仕女碎步上了五樓,輕聲道:「諸位叔叔伯父,請下樓一觀名士們的大作。」

這些富商們既是要附庸風雅,這種場面自然是不能錯過的,況且這些名士多是被他們重金延請而來,還有些相互攀比的味道在裡頭。因此眾人向墨蓉告退,莊恆下去之時忽然轉身道:「墨姑娘,你也來看看吧。」

呂恬早有此意,立刻拉著墨蓉的手向四樓下去:「姐姐,我們去看熱鬧吧,反正那些名士又不認識你,如果子雲哥哥敢胡說八道,我們兩個人一起撕他嘴。」

眾人回到四樓,眾名士一一將自己的詩詞歌賦吟誦出來,一時間海天樓中,抑揚頓挫,酸氣沖天。墨蓉對詩詞歌賦略有涉獵,聽了這些人的大作,雖然都為上佳之選,但總覺得與她心中的海天樓不相彼配。

當最後一人也吟誦完後,四樓裡名士們相互吹捧客套,富商們也都撫掌稱好,唯獨三樓傳來一個聲音道:「好則好,但想用在這海天樓之上,與海天樓同傳千古,只怕還有不足。」

滿座之中立刻靜了下來,名士中個別修養不好的,臉上已經浮上了怒氣。只聽到樓梯處傳來格格的腳步聲,過了會兒,一個男子出現在眾人面前。

墨蓉與呂恬對望了一眼,這男子正是進門時被墨蓉放進來的那人。眾名士見其人相貌平平,衣著寒酸,都哂然一笑。一名士道:「這位先生口出大意,想必是能作出與海天樓同傳千古的佳句了?」

那人在眾人目光之中鎮定自若,面帶微笑道:「勉強可以一試。」

他話語雖然還帶上一分半分的謙虛,但他臉上的表情讓這點謙虛也化為烏有。自古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這讓修養好些的名士們也禁不住動了怒,另一人道:「那麼我等就在此恭侯先生的大作,先生需要多長時間?」

「古人七步成詩,三步成句,若是花上半日時間,我這大作又如何能配得上這冠絕千古的海天樓?」那人一伸手:「筆來,磨墨。」

有好事者奉上了筆墨,那人在樓中一端詳,毫不客氣就站到一扇繪著海天樓景色的屏風之前。他自腰下掏出一個酒葫蘆,打開蓋子,酒香四溢。他就著葫口將滿滿一葫蘆酒一飲而盡,將空葫蘆扔開,提起筆便開始在那屏風上疾書。

「李將軍均知余州,方五載,百姓安居樂業,商旅絡驛不絕。」

他才寫出第一句,立即有名士搖頭冷笑:「不吟眼前景致,卻記些這樣的辭句,就憑這個也能流傳千古?」

那人沒有理會竊竊私語之聲,奮筆疾書:「余州民眾,樂而忘憂,同心協力,得成斯樓。」

「這一句也不過爾爾,言語鄙俗,算不得佳句。」又有人評道。

「樓成之日,天地同歡,高朋滿座,俊采風流。余江湖野人,適逢佳會,珠玉在前,獻醜於後。」

「總算還有些自知之明。」一人低聲道,人群中傳來哂笑之聲。

「余州龍蟠虎踞,鸞棲鳳翔。海天空闊,東有鯤魚化鵬之溟;山河峻美,南據金鯉騰龍之澗。若夫春日榮榮,則草長鶯飛,桃紅柳綠,農歌於田,漁唱於渡。至於秋高氣爽,則風和日麗,瓜甜果香,金氈滿地,銀鱗滿江。」

當他這段寫出時,眾人雖也不覺其出眾,卻再無一人能嘲笑於他。呂恬看得好奇,低聲問屠龍子雲道:「子雲哥哥,他寫的是什麼意思?」

屠龍子雲撓頭苦笑,倒是身旁一仕女鳳目迷離,道:「他稱讚余州地勢得天獨厚,物產豐饒,百姓勤奮。」

「登此名樓,見此佳景,眾人皆歌,吾獨長歎。」只見那人筆鋒一轉,寫道:「遙岑遠目,神洲萬里烽煙四起,遐思邇想,黎民億兆水深火熱。血流成河,三江五湖盡為赤色;屍橫於野,四極八荒滿目瘡痍。舉世皆悲而吾獨樂,吾樂又何樂也!」

這幾句一寫出,滿座之中鴉鵲無聲。那些名士吟誦賞玩,不乏佳句,但大都為自得其樂之句,卻沒有一人念及天下蒼生。此時見那人寫出,不禁都覺赧然。

「厚此薄彼,原非仁者之心;愛屋及烏,方見壯士之志。余州偏安一隅,於天下百姓何益也?狂瀾獨盛一時,於天下名城何益也?嗚呼,古之賢者,進則思百姓無以為食,退則念黎庶無以為屋。願天下之難盡於其身,願世間之福與人共享。以今觀之,今人何如古人哉!」

「使天下州國盡如余州,使天下牧者盡如將軍,再登此樓,痛飲醉臥,不亦快哉!」

當那人最後一筆如刀般劃出,滿樓之中,再無一絲一毫聲響。片刻之後,方有人撫掌長歎:「好個舉世皆悲而吾獨樂吾樂又何樂也!」

……

「哦,這海天樓記是如何寫的,念與我聽聽。」

柳光擁著錦裘,坐在戰馬之上,微瞇雙眼。他身旁的劉錚則神采飛揚,將海天樓中那人的文章慢慢念了出來,抑揚頓挫,顯然他本人對此頗為讚賞。

「使天下州國盡如余州,使天下牧者盡如將軍,再登此樓,痛飲醉臥,不亦快哉!」

當劉錚將最後一句念完之後,柳光慢慢將之重複了遍,沉吟半晌,忽然微微笑了起來:「這人當真亂來。」

「主公此言何意?」龐震愕然道,「此人外表輕狂,文辭卻質樸,頗有古風,主公若以貌取人,恐怕天下英雄盡皆寒心。」

「我知道,我知道,哈哈哈……」柳光揚聲大笑,「我是說,此人在海天樓記中頗有勸李均征討天下,將余州之盛遍及神洲之意。李均小兒原本就有虎視狼吞之心,見了此文,必定又要興兵勞師。」

「若是李均小兒興師動眾,首當其衝者,恐怕就是主公。」龐震道,「主公如今四面環敵,對李均小兒不可大意。」

「先生且放心,李均小兒輕易不敢伐我。」柳光撚鬚慢慢歎道,「我年過半百,還有多少精力好用,李均小兒正當少年,他有的是時間等我老去。時間,可不是站在我這邊。」

「主公何出此言,李均小兒貪功好事,行軍勇烈有餘陰柔不足,方略雖多卻易意氣用事。能有今日成就,已經是其極限,我料他若仍不知內斂,必然會受挫而一蹶不振。」劉錚道,這幾日來他一直在想李均之事,因此對於李均及余州的情況最為清楚。

「嗯,劉先生之言甚是。」柳光頷首道,「李均為陸翔弟子,他始終站在陸翔身影之中,下意識裡想證明自己,因此行事未免冒失。此次我小看了他,所以有此失利,待我再來余州之時,便不會讓他有任何可乘之機了。」

劉錚與龐震相視一笑,柳光雖老,壯志猶在,這讓他們相當心安。過了片刻,柳光又問道:「對了,那個作海天樓記的叫什麼名字?」

「就是角山蘇白。」劉錚道。

「哦?那個有怪才之稱的角山隱士蘇白?」柳光驚道。

「正是。」劉錚點了點頭,「傳聞他隱於角山,避不見客,四方慕名來依者竟然有五百戶之多。」

「亂世之中,如此名士,當真難得。可惜,可惜,定為李均所用了。」柳光皺眉半晌,又道,「為何不來投靠我,去要去投靠那李均?」

對於這個問題,劉錚與龐震都無法回答。論威名,李均五年來雖然威名日盛,但比之如日中天的柳光還差了許多;論實力,即便是余州、穹廬草原再加上清桂,也不過陳國三分之一面積,李均全部兵力不過二十萬,而陳國則有近八十萬大軍;論及民心向背,雖然余州百姓愛戴李均,可陳國百姓也敬畏柳光。那蘇白為何會棄柳光而奔李均?

「蘇白向有狂徒怪才之稱,怪才行事,自然怪異,讓人無法揣測方稱之怪。」劉錚不得不安慰道。

「回京之後,你二人不必隨我征伐了,專心於國中募集賢才,可惜,可惜。」

劉錚與龐震心知柳光定然又想起被刺殺的霍匡,兩人禁不住都沉默起來。過了片刻,龐震忽然想起一事,道:「主公此去,除了面對淮國的凌琦小兒外,還要對洪國的馬濟友,這馬濟友也為當世名將,若是能收歸主公所用,豈非上佳?」

「正是。」劉錚也道,「馬濟友若能收為我用,洪國唾手可得,我遠勝於與李均爭這區區余州。」

「我也有此意,我急於回軍,除了暫避李均小兒鋒銳外,另一個用意便是去收伏馬濟友。」柳光雙眼瞇成一絲,唇跡掠起笑意,「先收得馬濟友,再退凌琦。在此之前,我還得助這蘇白一臂之力。」

「主公之意……」龐震與劉錚都奇道。

「來人,拿筆墨來,我要寫一幅字送給李均,以此作他新婚之禮。」

柳光翻身下了馬,有衛士擺好了小几,柳光執筆略一頓,雙目如蠶,便揮毫下去。只見筆走龍蛇,鐵劃銀鉤般在這上好的淮線上寫下了「天下」二字。

「好字,氣吞山河,天下如在掌中。」龐震也禁不住讚道。

「哈哈,龐先生私我也,因此過譽了。」柳光將筆擲在一旁,「鐺鋃」一聲拔出了寶劍,劍過如風,在那「天下」二字之間劃過,那紙便分為兩半。

「劉先生,派人將這個下字送給李均,告訴他,天字在我這兒,有機會他就來取吧。」柳光將劍還鞘,翻身上了馬,又哈哈大笑起來。

「主公也認為,這李均有資格與他爭奪天下啊。」龐震與劉錚心下明白,柳光不僅僅是要送一份禮,更是要激起李均逐鹿天下的雄心。少年人雄心一起,往往行事莽撞,到那時,柳光便可將這下字又取回來了。

……

此時的狂瀾城,已經處處張燈結綵,一方面是年關已至,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李均的婚姻。

對於百姓而言,李均自立為王應是遲早的事情。而身為王者,在神洲之中擁有三宮六院也是極正常之事。而且,李均若能及早成婚生兒育女,對於權力的平穩延繼,也極為有利。

因此,雖說婚期還未確定,但迎接李均大婚的氣氛則早就瀰漫開來。墨蓉與紀蘇為了躲避羞澀,也為了合神洲古禮,已經在李均回城後的第三天去了穹廬草原,李均要成親,就必須領人去穹廬草原迎接新娘子。

本來依著李均之意,他的婚姻應從儉的好。但俞升無論如何卻不同意,作為余州最先支持他者,俞升的意見他還是須慎重考慮的。

「若是娶常人女子,統領要從儉便從儉,但如今是常人、戎人、越人三族通婚,無論如何都不可過儉。況且紀蘇姑娘和墨蓉姑娘德才兼容,若是過儉,豈不委屈了她們?」想當初對於李均同墨蓉之間情愫最為反對者,便是俞升了,但如今俞升卻力勸李均極盡奢華迎娶她們。自幼對這人倫禮儀缺乏學習的李均,只得依允了他。

大戰之後的余州,也迫切需要一場喜慶來醫療戰爭中帶來的創傷。雖然在過去的半年之中,和平軍北征西抗,奪得了清桂平原和蘇南三郡,擊敗了乘虛攻入的柳光,但殺人三千,自損八百,除去屠龍子雲萬餘人的水軍外,和平軍也受了一些損失。

來自各方的賀使絡繹不絕,既有餘州十一城城主派來的代表,也有自清桂平原與蘇南三郡的使者。其中除了不能離開的董成與羅毅外,孟遠令呂無病甘平二人守丹淵雲陽,自己也趕回了狂瀾城,起先只是為來請罪認罰,在半途中遇上報喜的使者,便知道這次親身前來確實來對了。若是李均大婚之時他不在場,必定將成為二人終生憾事。

陳國武德二年一月一日,蘇國國王李構下罪己詔,改元天祐,大赦天下,自宰相吳恕以下皆罰俸三月,以為在清桂之戰中被董成決堤淹死的官兵撫恤之用。蘇國國內,一片愁雲慘淡,即便是和平軍治下的清桂與蘇南三郡,巨變之後的百姓也惶惶不知所措。好在董成頗得民望,而其主簿黃選又名高智深,各項措施倒也井井有條。在新年之前,二人便以和平軍之名開倉發放米糧,賜酒肉給百姓。得知李均大婚之後,他們一面派使者莫子都來賀,另一方面又以此為名向百姓發放物資。因此,騷動的民心也逐漸平靜下來。

而溪州的董成,則以好友唐朋舉薦的琿縣縣城令任遷為使,自海路至狂瀾城。一連數日,狂瀾城都在忙於接待這些來客。

「今日李統領親自來迎了,不知來者是何等人物。」

碼頭中的百姓竊竊私語。和平軍在狂瀾城中不禁言語,酒館客棧之中沒有「莫談國事」之玄虛,而和平軍一次又一次的勝利,也助了狂瀾城百姓不少談資。畢竟如李均曾言,和平軍是狂瀾城的和平軍。

「來了,船來了。」

有兵士向李均報道。換了一身素絹外衣,難得地摘下了赤龍頭盔的李均在冬日暖洋洋的陽光下容光煥發,他原本就可算英俊,這身打扮讓他減了兩分英氣,卻多了三分儒雅。

他舉目遠望,在兩艘水師小船的護衛之下,一艘巨大的商船緩緩靠港。這船也不陌生,正是當年載來屠龍子雲的「海闊」號。李均想起此事,不由微微笑了。

船靠岸之後,乘客紛紛登陸。李均揚聲問道:「任遷先生是哪一位?」

任遷在人群中聞聲應到:「在這裡。」

李均向前趕了幾步,身後的鳳九天等人微笑未動。任遷在他臉上看了一會,微微露出驚詫之容,道:「小兄弟是何人,為何喚我之名?」

李均一揖到地:「在下李均,聞說先生蒞臨,有失遠迎,還望先生恕罪。」

任遷慌忙放下手中的物件,深深施禮道:「琿縣小人,怎敢勞動李統領大架?我有眼無珠,未能認出李統領來,還請統領恕罪。」

李均握住他手臂,兩人對望了一眼,都是微微一笑。

「聞說先生妙計驅逐倭賊,我只恨不得立刻見先生一面,聆聽先生教誨,今日終得一見,實在是幸甚。」李均道,「來,先生,我為先生介紹一下眾位朋友。」

聽到李均以「朋友」稱呼自己部下,任遷心中微微一熱,李均當先引他來到一人面前,道:「這位先生,任先生定然早聽說過他大名。」

任遷向那人注目過去,只見那人身高中等,體形微胖,面貌倒也平常,唯有一雙眼睛清澈如水。任遷面露喜色,道:「不必統領介紹,我猜這位兄台,由卝文卝人卝書卝屋卝整卝理便是文名動於天下的蘇白,不知對也不對?」

「任兄好眼光!」蘇白行禮道,「想必是在下輕狂無品,惡名遠播之故。」

「蘇兄果然狂士。」任遷大笑,對初見面蘇白便開玩笑不以為意,「海天樓記甫出,便傳遍天下,蘇兄之才,也不弱於蘇兄之狂啊。」

將眾人一一介紹之後,李均便把任遷迎進了營帳之中。狂瀾城內已經建起李均的府邸,但那很大程度上是一個擺設,李均從未在其中宿過一晚,他仍然習慣於在軍帳之中席地而眠。

「難得眾位先生在此,雖說酒席之間應談風月莫言國是,但我還是要掃掃諸位的雅興,想請教諸位對和平軍下一步的看法。」

賓主盡歡之後,李均見這些文士們在一起談的多是詩詞歌賦風花雪月,禁不住停下筷子問道。鳳九天看了他一眼,新勝之後李均並不見得輕鬆,相反心中似乎更為沉重了。

「還請蘇白兄先言吧。」鳳九天道,「我與魏兄伴於統領身側,當說的可都早說了。」

蘇白素有狂士之名,也不客氣,道:「實不相瞞,蘇某此次前來,一半是為狂瀾城之盛所吸引,另一半則是想見見李均兄及周圍的助臂。」

聽他直截了當談及李均,眾人的目光不覺都注於他身上。蘇白站了起來,舉杯來到李均身側,道:「李兄能否與我乾上一杯?」

眾人都不覺詫異,和平軍所向披靡,李均名動天下,人人稱他都尊一句「李統領」,但蘇白卻以平輩論交時的一個「兄」字稱他,言語間頗有不敬之意。

「有何不可?」李均也站了起來,「蘇兄願指點於我,便是幹盡一甕酒也不妨。」他稱呼蘇白也不再用敬稱,極自然地便以「兄」呼之。

二人一飲而盡,蘇白哈哈大笑,但臉上卻無笑容,神色間頗為怪異。片刻後,他道:「李兄政略有鳳九天輔佐,軍略有魏展謀劃,武勇李兄當世罕有敵手,孟遠、藍橋、方鳳儀等皆勇冠三軍,我雖山野之人也聽得幾位大名。如今任遷兄在琿縣一戰中令倭賊喪膽,李兄又得一臂助。加之董成歸心,若說我能在這軍事上為李兄做些什麼,那是自不量力了。」

「但有一事,不知李兄是否想過。」說到這,蘇白語氣一轉,直視李均:「李兄自問雄才大略,比得上四海汗麼?李兄臂助雖多,比得上那千古軍神孫樓一人麼?李兄和平軍之威,比得上四海汗縱橫天下的鐵騎麼?」

眾人聽得他一連三問如連珠炮般問了出來,言語間不僅無禮,甚至有質問之意,都不禁微微色變。曾經見過李均發威的人,甚至開始有些擔心蘇白的性命了。唯有鳳九天卻什麼也沒聽見般,伸出筷子去夾一粒花生,夾了兩下也不曾夾起來。

李均臉上神色接連變了幾變,這些年來他讀書日多,對於四海汗的偉業也知之甚深,因此禁不住坐了下來,歎了聲道:「四海汗……莫說我差四海汗甚多,便是蘇國開國之君,嵐國中興之主,我也難說勝過他們。」

「哈哈,李兄說的不錯。」蘇白笑吟吟地道,「但至少有一點,你並不弱於這些名君,那便是你心胸之廣。」

李均也笑了起來:「蘇兄先貶後褒,我也不知當喜當憂了。」

「李兄,我看和平軍中人才雖眾,卻不足以說夠用。」蘇白接著道,「招賢納才,李兄雖曾登台拜士,但收效卻不豐,原因無他,有才者多恃才傲物恥於人下。我蘇白仗劍狂歌,想的是開顏快意,羞的是摧眉折腰,若是連我這等人物李兄都能容下,何愁天下有才者不人心思歸?」

眾人這才恍然,原來蘇白無禮傲慢倒有一半是為了這個原因。李均聽了一時間也不知當說什麼好,蘇白又道:「如此一來,李兄可以有這愛才若渴的美譽,而我卻要背上狂妄自大的罵名。李兄,我蘇白不是聖人,不過一介狂士,於人有利於己有害之事,我可是要考慮是否值得去做的。」

「那麼如何才能讓蘇兄覺得值得呢?」李均禁不住問道。

「我也不知。」蘇白漫然應道,他的話讓眾人有些失望,但他緊接著又道:「先看看李兄能出什麼樣的價吧。」

眾人禁不住大笑起來,蘇白之話讓眾人幾乎不敢相信此人就是文彩秀於當世的才子。

「蘇兄所說想的是開顏快意,羞的是摧眉折腰,我也有這種念頭。」李均慢慢道,「實不相瞞,得了清桂之後,勸我自立為王者接踵而至,我心中有幾分歡喜,但更多的是畏懼。」

「歡喜的是我本是一介武夫,既無老天眷顧又無貴人扶持也能有今日,這靠的是許許多多普通人的相助。懼的是若我自立為王,那麼這麼多相助我者就要向我行跪拜之禮,就要向我叩首,就要向我稱臣下稱奴才,此非我之本意。若是得了天下卻失去了可以平起平坐之人,那未免也太孤獨。」

眾人幾乎是目瞪口呆地聽著李均闡述胸臆,為了榮華富貴,千古以來無數父子相殘手足相傷的舊事,無數人頭破血流不顧廉恥,卻被李均一個「未免太孤獨」的理由淡淡拒絕,不由得眾人不驚。

「那未免太孤獨!」蘇白大笑道:「千古帝王,個個都被稱作『獨夫』,自稱也是『孤家』,原來是太孤獨的緣故!」

眾人都從震驚中大笑起來,以往神聖不可侵犯之事,被蘇白與李均二人輕易便揭去神聖的光環。

「魏展曾以古之帝王成大業後便屠戮功臣名將之事警醒我,我個性中也是陰毒的多坦直的少,因此每每有事不如意時,便會起惡念。」李均苦笑了一下,將自己剝開來給人看原本就是件痛苦之事。自從陸翔死後,他原本不打算再信任任何人的,但隨著婚期將近,他不自覺中又開啟心扉了。

「所以我也畏懼若是我真成了什麼王,是否也會憑自己好惡傷人性命。我讀史書,古之帝王中殘暴不仁者大多聰明有才,之所以在史上留下個惡名,無非是因為他們太孤獨,沒有能限制他們的人,沒有能限制他們的事。因此我對於稱王之事不是沒興趣,實在是畏懼。」

「那就不稱王是了。」蘇白一笑道,「不過若是不稱王,那些想投靠你博取榮華富貴者便要離你而去了,他們中也不乏有才之人,這件事確實讓你兩難。」

「這倒不難。」鳳九天終於夾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嘴中,道:「那些帝王成為獨夫,並不是他們個人的問題,而是制度的結果。權力過於集中於一人之手,是他們走上獨夫民賊之路的原因。李統領大可有王之名而無王之實,將這制度變通一下,既可安想取榮華者之心,又可收恃才者之意。關鍵便在於不可讓一人權力過大而失去平衡,惟平衡方久遠。」

「說起來容易,可是當李兄嘗到了權力之妙處後,我恐怕他就難以割捨了。況且即便是李兄一人願捨棄權力,那其餘人呢?沒有根基之物,遲早還是要消失的,當李兄放棄權力之時,也就意味著這變通的制度將消失,這平衡之局打破。」蘇白不客氣地道,「李兄自承比不上四海汗,可四海汗一死,他蓋世偉業便煙消雲散,我擔心的是李兄的功業也會如此。」

……

衛兵進了帳幕,往大火盆裡加了幾塊炭,新炭發出劈叭的裂聲,漸漸被周圍的火引燃,也加入到這火熱的一團中去。

鳳九天臉上的平靜慢慢消褪了,他與李均對望一眼,兩人眼中都閃過喜悅之色。

「蘇兄言之有理,但不知蘇兄有何良策?」

蘇白微笑道:「教化。沒有根基便培養根基,缺乏傳統便製造傳統。」

鳳九天擊掌道:「正是,等的就是蘇兄的這句話,蘇兄可願擔此大任麼?」

蘇白怔了一下,這樣的大事按理說應由李均決定的,但李均卻笑而不語,顯然鳳九天這提議正合他意。

「看來我倒是出了個讓自己辛勞的主意了。」蘇白眉頭一揚:「是否鳳兄與李兄早就討論過我所說之事?」

李均哈哈一笑,伸手將蘇白又拉回席中:「我與鳳先生不只討論過一次,坦白地說,要我舉兵橫掃天下倒比要我教化百姓更為輕鬆,鳳先生雖然早有謀劃,可惜未得其人。今日蘇兄意見與鳳先生不謀而合,當是行此教化之道的最佳人選!」

蘇白想了想,道:「不知李兄要我從何做起?」

「蘇南三郡自古以來便是蠻荒難治之地,士民好勇鬥狠,豪強武斷鄉曲。」鳳九天道,「如能從這三郡開始,教化四方,讓百姓都能體會到這平衡的好處,那麼即便你我之後,這平衡之術也將延續下去。」

「好,鳳兄便在李兄身側策劃平衡之政,我便在地方推行平衡之政。」蘇白將李均為他斟滿的一杯酒一飲而盡,「武力可平天下,而治天下則非文不可。」

見蘇白慨然允諾去擔起蘇南三郡之政,李均心中大喜。他又對任遷道:「任兄可有良策教我?」

任遷微笑道:「統領對我何須太謙?蘇兄才蓋天下,統領可以『兄』事之,我任遷不過是琿縣小吏,現又賦閒於家,統領如果對我也以『兄』相待,那就顯得統領不能識人了。」

「哈哈,在座諸位在公事之上都是我左膀右臂,但在私則都是我良師益友。鳳先生、魏先生年紀較長,我以先生稱之,任兄與蘇兄年紀大我不過十歲,我以兄事之正好合適。方才鳳先生與蘇兄所談的平衡之政,實話實說我是不太明白的,我只知道平衡便是在某種程度上的平等,也就是我與任兄根本就是平等之身,任兄如果不讓我以兄稱呼,那可就是瞧不起我了。」

李均半是認真半是頑笑的話讓任遷莞爾,他捋了捋鬚,道:「既是統領厚愛,也只有如此了。我以為,和平軍今日有五患,這五患不除,則和平軍根基不穩。」

「第一患在內,余州隨統領數載,人心安定,可為基石之地。但蘇國清桂與南三郡,積弊不只一日,和平軍新得其地百廢待興,稍有風吹草動,我恐便有易幟之憂。況且在這兩地與余州之間,還隔著穹廬草原,戎人好利,若是被人收買挑唆,難保不生異動。第二患在西,柳光一代將才,從恆國來陳國後放開手腳,三載便權傾陳國,成為陳國實際上的國主。他雖然新近退走,但絕不會善罷甘休,洪國馬濟友只怕不是他對手,而淮國凌琦據說年紀很輕,要對抗柳光恐怕也有些吃力。當柳光將牽制其的諸般力量一一掃平,必定會捲土重來。第三患在北,我大蘇國建國日久,民心仍附,雖然此次元氣大傷,仍有一戰之餘力。況且我大蘇國向來與嵐國、洪國有往來,若是有人許這二國以重利,向這二國借得重兵來攻清桂,我看和平軍將又是一番惡戰。第四患在東,東溟倭賊年年騷擾,不僅危害和平軍財源遠海貿易,甚至劫掠沿海郡縣,而且倭賊奸猾狠毒,目前來看雖然是零星騷擾,但卻是在掘和平軍之根本。第五患則在統領自身,統領定余州,平蓮法,和戎夷,收清桂,這幾年來戰無不勝,雖然小有失意卻總能轉危為安,這驕氣傲氣總是難免。」

如果說方才蘇白的意見是從百年大計長遠來看,那麼任遷之語便是針對和平軍迫在眉睫的問題而談。透過表面上的大好形勢,直指其下種種隱憂,任遷目光確實有獨到之處。

「第一患新得之地,有蘇白兄前往新附之地教化,雖非一日可成功,但畢竟對症下藥,而李統領大婚將與戎人和親,因此暫且無須擔憂。柳光雖強,但年歲已長,精力日衰,遲早必為統領所擒。因此這第二患只需小心防範不給其可乘之機便可。第三患蘇國陛下聖聰,但吳恕奸臣當道,今年初陛下親政下罪己詔,立志中興,勤修政事,必不會輕易言兵,因此只需朝貢奉禮一如往昔,陛下也不會發雷霆之怒。唯有第四患第五患,我不知李統領是否已經有了對策。」

李均聽得入神,欠身親自為任遷斟滿一杯酒,道:「任兄不吝才智,還請教我。」

任遷輕輕啜了那酒一口,道:「統領先談對這第五患的看法,如何?」

「任兄所言極是,這幾年來我雖然也有三五次小敗,但大都轉危為安,心中自負之意日盛。況且面對與陸帥齊名的柳光,我心中每每想起,便覺壓力沉重。我急欲有與其相抗衡的實力,因此定方略之時未免冒險,此次北征便是一例。若非最後勝得極險,我只怕仍會再戰下去。」

李均歎了口氣,微微苦笑起來,他年紀尚輕,血氣仍盛,這缺點也在所難免。看著任遷,他又道:「這一戰中,我幾乎前功盡棄,折損鳳先生與紀蘇,如今想起仍不免心驚膽戰。況且連番征戰,師老將疲,我有意一至兩年內不再起戰端。但又擔心柳光利用這段時間繼續坐大,而我卻蝸居於此無所事事,因此心中好生猶豫。」

「這便與我所說第四患倭患有關了。」任遷道,「統領不必親自出征,也無須徵調和平軍主力,只需令水師出戰,便可收一舉數得之功。」

「哦?」眾人都奇道,李均雖然猶豫,但言下之意中已經傾向於休養生息,但任遷卻提出征伐倭賊,這不能不令他們覺得有些出奇。

「我聽夷人船長說,這幾百年來倭人也內亂不止,倭人六島之上有大小百餘家勢力你爭我奪,但近些年來有統合之勢。」

魏展的話讓任遷報以一笑:「魏先生也注意到倭人動態,這就更好。正如魏先生所言,倭人生性殘暴好戰,雖然有名義上的共主大君,但地方上各家自稱將軍大名,彼此爭鬥不休。這二十年來,倭賊一叫清田慶吉的大名挾大君以令諸侯,將六島倭人中的四島控制在手。此人野心頗大,若是再等下去讓他統合倭人,那麼我恐神洲倭患不再是這般零星碎散。」

眾人不由吃了一驚,他們有關倭人的情報,都是倭人的死敵夷人帶來的,因此比較片面。千載以來倭人不斷騷擾神洲東部沿海,造成讓百姓談之色變的倭患,但至今還不曾聽說倭人志不僅於劫掠者。

「莫非……倭人想做進襲我神洲的大買賣?」姜堂問道。

「倭賊不僅想進襲,他更想滅盡神洲諸族,永遠佔據神洲土地。倭人原本對神洲諸族敬畏有加,一直向神洲強國遣使通好,四海汗派使者令其臣服被拒,於是調派五十萬大軍攻打倭人。可惜當是孫樓已死,戎人又不習水性,大軍遇上被倭人稱作『神風』的大風,五十萬大軍絕大多數成為海中冤魂。倭人不戰而勝,自以為得天神之助,從此才開始侵擾神洲。但他們頗有自知之明,深知以神洲之大想一口吞下絕無可能,於是採取零打碎敲之策進行騷擾。若不是後來倭人內亂自相殘殺起來,只怕我神洲真的要淪亡了。」

任遷將千載以來的秘史細細說了出來,李均眉頭緊緊擰在一起。他深知這種騷擾的危害,他自己便是在小隊傭兵騷擾之下失去了家園,而且對於以商貿立軍的和平軍言,海上若不安全,也就意味著命脈被人鉗制。

「若是倭酋清田慶吉一統倭國,也麼倭人必將大舉內侵,因此,與倭賊一戰刻不容緩。」任遷向李均拱手道,「實不相瞞,我來此見統領,慶賀統領大婚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勸說統領出擊倭賊。」

李均思忖片刻,正要回答,忽然覺得腳上一緊,似乎有人踩了自己一下。他側過頭望去,其餘人都盯著他似乎等著他回答,惟有鳳九天將酒杯舉了起來,慢慢將杯中之中喝去一半。

「任兄所說之事關係重大,非我一人可作決斷。」李均會意,道:「任兄正好要來參加我婚禮,等過些時日我再答覆任兄如何?」

任遷目光在李均臉上掃了掃,笑道:「此事確實非片刻間能作決定,統領要反覆思量是再正確不過了。」

酒酣暢懷之後,李均命人將任遷安頓好,再回到營帳之中,鳳九天捋鬚微笑,正等著他。

「先生方才是讓我不要把話說滿,對不對?」李均問道。

「正是,以統領個性,這關係重大之事,只怕當席就要商議出個結果。我擔心這結果無論是決定征討倭人還是拒絕征討,任遷都不會為我所用。」

李均詫然,任遷來投之意顯然很堅定,但鳳九天話語中似乎對他有些懷疑。

「統領驚訝得沒錯,我是很懷疑這任遷。」鳳九天正色道:「懷疑的理由暫且不說與統領聽,我已經寫下並封在這信封之中,等到統領確信任遷是真心投靠之時再看不遲。現在統領待任遷,仍應真摯信任。只有一點,出征倭人之事,統領要千萬謹慎。」

李均微微停了一片,他本來有些擔憂是鳳九天對任遷有些嫉妒,但鳳九天後來的解釋讓他不得不慎重考慮,任遷來此獻策是否有可疑之處了。

「統領不必細想,總之我已有一計,定然會讓任遷心甘情願為和平軍效力。」鳳九天停了一會兒,又展顏笑道:「此計絕對不會傷害任何人。」

次日晨,鳳九天與魏展便前往拜訪任遷。

「兩位為李統領智囊,對在下昨日的提議有何看法?」三人閒聊了幾句,任遷問道。

魏展點頭道:「任兄昨日所言確實讓人震驚,我思忖了一夜,確如任兄所言,倭人為我和平軍大敵。」

鳳九天接口道:「然則正如任兄所言,和平軍五患在側,實在是無法集中力量去對付倭賊。況且倭賊為亂,受禍者不只我和平軍,單以和平軍之力與其抗衡,未免便宜了其他勢力。」

任遷輕輕敲打著座椅的扶手,鳳九天所說的確實是人之常情,倭賊不見得專門來騷擾和平軍,相反,積弱已久又新近大敗的蘇國,才是他們攻擊的最好目標。月前在滄海郡騷擾的倭賊,起先的打算便是擄掠蘇國,只不過和平軍搶先佔了滄海,才改為與和平軍為敵。

「二位先生,李統領雖然對自立為王並無興趣,但輔佐他一統天下進位九五隻怕是諸位的夢想。如今李統領有餘州清桂之地,地利已有,有諸君傾心輔佐,人和也有,唯獨缺的便是天時了。」任遷向前傾了傾,誠懇地道,「聖人有云:『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欲得天時,先得民心。神洲與倭賊難以兩立,每每談及倭賊內侵之事,有志之士無不怒髮衝冠切齒痛恨。李統領出身低微而居於高位,在百姓士人心中有以下克上之嫌,推行新政便難以得到民心贊同。若李統領能大破倭賊,為神洲除此切膚之痛,則有功於當代獲利於千秋,豈非一舉而兩得麼?」

魏展與鳳九天相對看了一眼,兩人但笑不語。任遷心知如果不能說服這兩人,就更不可能說服李均,因此又道:「二位先生不說話,莫非是以為我之建議有誤?」

「任兄,李統領急公好義,自起兵以來待百姓仁義寬厚。誠如君所言,他出身低微,身世又淒慘,但在陸帥熏陶下,常以天下蒼生為己任。因此,有利百百姓之事,他從不敢落後於人。他不只一次對我說起,所謂仁義的標準既非聖人經卷中的話語,也非士人的評論,而應是是否有利於百姓。」鳳九天道,「因此,李統領倒是有意征討倭賊。」

任遷大喜,撫掌笑道:「二位應早說啊。」

魏展接口道:「任兄別急,李統領雖然有意征討倭賊,但被鳳兄勸止了。」

任遷臉上的喜色立刻消失不見了,他看了看鳳九天,欲言又止。鳳九天道:「任兄說征討倭賊一舉數得,這是不錯的,但前提是征討倭賊必勝。但我愚魯,想來想去征討倭賊都難以取勝,因此不得不勸止。」

「鳳先生為何出此言?」任遷問道。

「兵法有言:『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知己不知彼,勝負各半。』倭賊遠在東溟之中,軍情政情人情,我們知之甚少,這是第一個不適宜出征的。策劃軍略,都需謀定而後動,和平軍向來不曾將倭賊視作大敵,因此也不曾有征討策略,草率出兵不利取勝,這是第二個不適宜出征的。水戰非陸戰,補給後勤遠難於陸戰,況且大海之中風波險惡,這是第三個不適宜出征的。進討倭賊,勝則須分兵駐守倭島,敗則損兵折將,無論結果如何都會削弱我和平軍實力,這是第四個不適宜出征的。另外,不瞞任兄,我們早有進取蘇國掃滅昏君奸臣之計劃,只待休整完畢就要全力出擊,蘇國富庶肥沃遠勝於倭島蠻荒之地,這是第五個不適宜出征的原因。」

任遷猛然站了起來,以手捂額,道:「什麼?和平軍有意繼續對大蘇用兵?」

鳳九天面帶微笑:「正是,如果不是柳光老賊在後牽制,李統領本欲直搗柳京,祭陸帥之靈於細柳湖畔。」

任遷慢慢坐了下去,臉上浮出悲憤之色:「唐朋將軍極力對我說李統領是當今真英雄,羅毅將軍也再三勸我來見統領,昨日席間聽李統領自抒胸臆,我只道他果然會急天下之所急。如今……如今看來,不過如此,請二位為我回復李統領,任某不才,不堪李統領之用,就請辭去。」

「任兄太急了。」鳳九天道,「不贊成征討倭賊者是我,而不是李統領。若是任兄有方法可以解決我那五個不適宜,我便向統領告罪,如何?」

任遷聽了他的話怔了怔,呆了片刻後道:「這……這……」

鳳九天與魏展告辭之後,任遷一個人怔怔坐在屋裡。初升的太陽自女牆上的飛簷探過頭來,將窺視的光射進驛館的屋子裡,幾束金黃色的光落在任遷的臉上,讓他臉上的神色更加深沉。

鳳九天對李均說的不錯,任遷來狂瀾城,並不是全心來投靠。雖然蘇國已日薄西山,但自陸翔以來,孤臣義士便不曾斷絕,任遷雖明知事已不可為,也有心為蘇國盡一份力。蘇國在此大敗之後,內憂外患都集中一處,只需稍稍有外力,便會崩潰。環視周圍,能給蘇國加上這外力者,只有嵐國、和平軍與倭賊,嵐國因為有吳恕這奸相在,反倒不足為患,如果能讓和平軍和倭賊起爭端,那麼蘇國便可得到寶貴的喘息之機。因此,任遷才從琿縣跑到狂瀾城來獻策,但現在看來,想說動李均並不容易。

「我起先想令和平軍陷入與倭賊的爭鬥之中,一時無法抽身北進,如今看來……如今看來只有一個方法可以讓和平軍出戰了。」一個上午就這樣過去,任遷終於站了起來,他已以打定主意。

第二章良宵

大雪初晴後,火紅的太陽毫不吝嗇地將溫暖與光芒播撒在人間,湛藍的天空下,草原上鋪上一層潔白的雪毯。如果換了幾年以前,草原上的戎人此時定是因為雪災而饑寒難耐,甚至舉家餓得嗷嗷哭泣。但自從紀蘇去了余州,忽雷汗與李均定下盟約以來,每年秋高草枯的時節,余州的商旅便送來大量糧食,換走戎人的皮毛牲畜。因此連著三年冬季,穹廬草原上不曾有一頭牲畜因飢餓而被凍死,也不曾有一家人在這大雪天裡仍需追逐水草遷移。

戎人能歌善舞,忽雷汗的名字與同和平軍的盟約,早已被編入戎人牧歌之中,像這樣的晴天裡,戎人小伙在雪地裡摔跤角力,而姑娘們則唱著這新編的曲兒,笑也吟吟地將火一樣的目光投在最強壯的小伙身上。

墨蓉長長呼出一口氣,真是好天地!越人嶺裡的那些老頑固們也應來這,同戎人在一起生活一段時間,他們也會被這火一般的民族火一般的熱情感染,也不會那樣閉族自封了。

「姐姐為什麼歎氣?」

呂恬抱著一個大雪球,輕捷地跑了過來。俞升心細,知道條件不允許李均前往越人嶺迎娶墨蓉,而越人的封閉性又讓這個心靈手巧的種族中大多數不會輕易搬出來,因此與紀蘇相比,墨蓉「娘家」來參加她婚禮的人必然較少。為免墨蓉心中不快,他在籌劃婚典之時,將大批狂瀾城中墨蓉的朋友也送到了穹廬草原。再加上追隨墨蓉來到狂瀾城的數百越人,墨蓉雖然在穹廬草原之上,卻也不覺寂寞。

「沒事,我覺得天好高……」墨蓉笑著拍了拍呂恬紅撲撲的臉,呂恬尖叫著將手中的雪球扔了出來,一時間墨蓉全身上下都被玉屑般的碎雪籠罩住了。

兩人在雪地裡歡快的追逐起來,整個草原之上,都是歡快的笑聲和銀鈴般的歌聲在飄揚。

李均雖然尚在兩日路程之外,但也似乎覺察到了這歡樂的氣氛,放眼天地,心胸開朗,他禁不住笑道:「可惜我不懂平仄格律,否則見此情此景,定要吟詩一首。」

陪同他來的,除去孟遠鳳九天等人外,尚有餘州望族司馬輝。聽了他的話,司馬輝笑道:「不懂平仄格律又有何妨,統領何時曾將這些古人定的規矩放在眼裡過?」

「正是,李兄弟骨子裡只怕與我一般,此時卻畏首畏尾起來,想必是因為大婚在即吧。」蘇白要從這裡去蘇南三郡赴任,因此也隨同李均一起來了。他縱聲大笑道:「李兄弟啊李兄弟,天不怕地不怕,可千萬別大婚之後怕了兩位夫人。」

眾人都莞爾,全軍上下,敢於同李均這般說笑的,只怕惟有這位狂士蘇白了。李均也開懷大笑:「人生得意,莫過如此。蘇兄才名滿天下,不知引得多少癡情女子倚樓夜思,自然不會怕夫人。」

他振了振眉,夾緊馬腹,讓馬向前快跑幾步,心中如春潮澎湃,令他禁不住迎風長嘯,嘯聲如龍吟般直破長空。隨著他前來的將士們盯著他的背影,似乎盯著巍巍青山。

「嘩——」他身下的踏月飛霜似乎也被他滿腹的豪情感染,發出嘯聲和他相應和,一人一馬向著前方而去。鳳九天眼中閃了幾下光芒,蘇白似乎察覺到他的神情變化,問道:「怎麼啦?」

「想必是關係到人生大事,統領也有些過於激動了。」鳳九天微微一笑,「曾亮,追上去吧。」

在他出聲之前,李均的近衛隊長曾亮便已經縱馬追了上去,一百多騎近衛騎士也緊緊相隨。

當李均勒住馬,身後的人影已經成了一個小黑點。他仰首看天,忽然覺得一陣奇特的感覺湧上心頭。

「陸帥,你在天有靈,看見了麼,我就要成親了。肖統領,還有那些已經故過的朋友,你們都見著了麼,我就要成親了!」

……

與仍是冰封雪籠的穹廬草原不同,陳國北部的玉湖地區已經是春風輕拂,楊柳婆娑了。

來自西方西海的暖氣使得陳國西部氣侯溫暖濕潤,比之地理位置與海拔相近的余州倒要早上半個月進入春天,若不是持續了兩三個月的戰事,此刻應是一片生機勃勃。

馬濟友站在城頭之上向東遠眺,大地如棋盤一般橫在他面前。水田萬傾,煙村數處,天地悠悠,讓他禁不住長長歎出口氣:「大好河山!」

「大將軍,有聖諭到。」

作為洪國這百餘年來武勳第一的名將,馬濟友雖然在神洲之中沒有陸翔柳光那般威名,但在洪國之內卻享有前所未有的待遇。這一代洪國國王錢涉燁生性好賭,因此在都城海平設下天下第一的生死賭局,整日裡沉湎於醉生夢死的賭鬥之中,但卻沒有落得「昏君」的譏議,一方面是其人確實在處理政務上有些才華,另一方面則是在任用馬濟友上。

馬濟友出身武將世家,但論及軍事上的才華遠勝過乃父乃祖。早年曾領兵吞併了洪國與蘇國、嵐國之間的五個小國,在洪國與陳國曠日持久的爭鬥之中,他一改洪國敗多勝少之勢,戰無不勝,若不是嵐國的牽制,只怕馬濟友十年前便乘勝攻滅陳國。

自十年前大破陳國軍隊後,錢涉燁便升馬濟友為大將軍,將舉國兵權一半付與馬濟友,更賜免死鐵券,享有聽宣不聽調之恩寵。因此,錢涉燁給其他大臣下的命令為聖旨,唯獨給馬濟友的是「聖諭」。

「陛下有何吩咐?」

行了禮之後,馬濟友請來傳旨的太監坐下,詢問道。

「陛下聽說大將軍連克陳國十五城,龍顏大悅,因此令下官來傳口諭,請大將軍再接再厲,滅了陳國。」

馬濟友哈哈大笑:「只怕不易啊,大人,如今陳國與十年前陳國不同,十年前陳國國富兵強而將弱,如今卻是國窮兵盛將強,柳光一代名將,不好對付,不好對付。」

那太監連連點頭道:「奪了陳國十五城足矣,陛下傳的口諭中也說了,一切由大將軍便宜行事,大將軍國之干城,一定要多加小心。」

馬濟友又問道:「京中一切可好?」

「托大將軍的福,京中一切如常。」太監明白馬濟友這一問內含的意思,「陛下左右都在稱讚大將軍武勳。」

送走了太監,馬濟友再次登上城頭,這座霧台城為玉湖地區咽喉要道,陳國軍隊要想收復玉湖地區,就必須從此經過,而馬濟友若想擴大戰果,也須從此城出兵。

「柳光該來了吧。」想到即將面對的柳光,馬濟友心一陣跳動,作為同一代的武將,柳光與陸翔皆是他打倒的目標。陸翔已死,若是能在戰場中擊敗柳光,那麼這當世第一名將便非己莫屬了。

微微笑了笑,馬濟友把這個野心壓了下去。若是勝負關係的不過是自己一人名譽,他便會全力擊敗柳光以取這第一名將之譽,但如今勝負關係的是兩國國運,他不能輕舉妄動。

「破滅陳國既可蠶食,又可鯨吞,勝負之道,豈在朝夕?」他心中暗想,「我只須守住這霧台城,柳光四面強敵必不能一直在此與我僵持,待他去應付東面的李均或是南面的凌琦,我便可乘機而入。除去柳光,陳國其餘將領何足為道。」

「大將軍,為何不乘柳光被李均牽制在余州之時多奪幾城?以我軍威猛,甚至可以在柳光回軍前一舉奪下洛郢!」一將領低聲問道。

馬濟友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柳光非同常人,他手中有雄兵八十萬,去征討余州帶了二十萬,在南方邊境駐有二十萬,還有四十萬分駐國內。我大洪國與陳國世仇,他不留重兵於兩國邊境以備不測,其中豈會無詐?」

「大將軍之意……」主簿鄧真道,「莫非我軍突襲,實際上是柳光意料之中?」

「正是,他留下洛郢這肥肉給我,想我一口咬上去,這時他分駐於各處的軍隊截我歸路,自己從余州回來,一舉將我圍殺。」馬濟友道,「可惜李均比他料想的要厲害些,他在余州只怕沒佔什麼便宜。」

鄧真微低下頭,馬濟友雖然出身於武將世家,但待人向來謙和,對於親近之人更是不拘於禮,因此士卒都願為他效死力。

馬濟友沒有注意鄧真的內心活動,他慢慢在城垣上踱著,不時拍拍周圍士卒肩膀,為他們整整衣甲。雖然這只是小事,但被他柔和的目光掃過的士兵,無不覺精神一振。

馬濟友看著士氣高漲的部下,禁不住背手而笑,這般雄關如鐵,這般眾志成城,柳光再厲害,也要在這霧台城下止步不前。

正這時,東南角一騎快馬如飛而來,門口的士兵橫矛將他攔住,還不等發問,那馬上騎士掏出一枚令牌,道:「大將軍何在?」

「正在城頭。」馬濟友聽到士兵回答,微微揚了揚眉,來的應是自己派出的探馬。

「稟大將軍,柳光令薛文舉統兵五萬,已經向霧台殺來!」

「薛文舉?」令探馬下去休息之後,馬濟友不覺沉吟起來,鄧真在旁道:「這薛文舉是陳國大將,向來善守不善攻,柳光派他來攻城,用其短而不用其長,莫非其中有詐?」

馬濟友沒有急著回答,輕輕踱了兩步,眾人見他低頭沉思,便都靜了下來。過了一會,馬濟友道:「柳光自己不曾來,難道是看不起我馬濟友麼?」

「依下官愚見,柳光不是看不起大將軍,而是想以這薛文舉誘出大將軍。」鄧真道,「出了這霧台城,我軍便失去地利,恐怕會為柳光所乘。」

「主簿所言極是。」馬濟友雙目炯炯,拔出腰刀拍了拍城垣,「我料柳光以薛文舉為明,自己為暗。哼,為報大王知遇之恩,我個人榮辱算得了什麼,眾將聽了,無論來敵如何挑釁,我軍要以不變應萬變,堅守霧台,不得出城,違令者斬!」

……

柳光回到洛郢城,匆匆去見過小皇帝。雖然此時他已權傾朝野,被封為兵馬大元帥、太師、鄭國公,但這些表面文章還是要做的。

出了皇宮,迎面便是心憂時局的大臣們。征討余州、蘇國鎩羽而歸,而洪國大軍則奪去了氣侯宜人物產豐饒的玉湖地區,這讓大臣心中都忐忑不安,急於從執掌全國軍政大權的柳光口中得知確切消息。

「我不在之時,諸公辛苦了。」柳光神態卻讓他們看不出一絲緊張,他在眾大臣面前並不曾有倨傲之色,相反執禮甚恭,因此雖為外來權臣,大臣們對他為人處事卻無法譏議。

「不敢,不敢,未能為君王分憂,實在是我輩無能。若不是太師及時趕回,我輩只能束手無策。」左相國韋達單論官職,比柳光尚要高半級,但與柳光談話時的語氣,卻恭謹得有如面對頂頭上司。

柳光對他施了一禮,微笑道:「相國滿腹經綸,身負治國重任,對付洪國賊寇有本帥便足夠了,何勞相國?」

柳光又同其他官員見過禮,正說話間,他忽然覺得心中沒來由地悸動了一下,不由吸了口冷氣,這種悸動他不陌生,每當在戰場之中面對危局之時,他便會有這種感覺。

「殺氣……」他心中暗想,環視四周,所見除了陳國的高官,便是皇宮的侍衛武士。這些高官他都認得,倒是侍衛武士眾多,雖然都是他命人挑出的精銳,一時間卻不能全部認出來。

「公孫。」他側過頭,向身旁的公孫明施了個眼色,公孫明順著他目光望去,見他是指向侍衛們,便輕輕搖了搖頭示意沒有問題。

那種心悸的感覺不過片刻便逝,柳光只道自己過於小心方有此錯覺,不由得暗自嘲笑自己。但當他目光向剩餘幾個陳國官員望去之時,心中又是一凜。

這幾年來他在陳國把執朝政,提拔了不少有才華的中下級官吏,當年提議請他入陳國的四品翰林秦千里如今已成了吏部尚書,四品侍郎關朋進了中書省任二品的中書侍郎,便是出言苦諫不要讓他來陳國的西門讓,也從一普通的御史諫議升為執掌勸諫言論大權的御史大夫。這些人頗有才華,政務之上也盡心盡力,為他分擔了不少憂勞,但私交上則與他都保有距離,基本上是敬而遠之。這次卻在宮門之外侯著自己,莫非其中有問題?

「大元帥。」御史大夫西門讓道,「如今國難不止,士民惶惶,大元帥為何不親征馬濟友,卻令善守不善攻的薛文舉去攻城?」

柳光心中一動,西門讓言語直衝,顯然沒有韋達等恭謹,而且當初他最為反對自己入陳國,那殺氣莫非應在此人身上?

他心中狐疑,但仍微笑著走向西門讓,道:「西門大夫以為我陳國有何國難?」

「在外,東有餘州李均猖獗,北有洪國馬濟友橫行,南有淮國凌琦虎視。在內,蓮法亂賊餘孽又有死灰復燃之勢,百姓之中謠言四起民心動盪,連年征戰國庫空乏。內憂外患,足以至亡國,難道大元帥還須下官來提醒麼?」

柳光道:「依大夫之意,我當如何是好?」

「攘外必先安內。」西門讓微微停了一下,似乎在考慮如何說出自己的打算,正當之時,柳光忽然覺得心頭那種悸動再次發生,但看眼前西門讓神色一切如常,轉念一想西門讓的話語,又覺得並無什麼可疑之處。

他思忖間,沒有注意到在一側秦千里慢慢靠了過來。秦千里盯著二人,他與西門讓不和滿朝皆知,因此旁人只道他是來與西門讓爭權奪利,因此也不以為怪。秦千里盯著柳光,此時他距柳光不過兩步,他忽然向前跨出一大步,右手一翻,便向柳光擊了過來。

「刺客!」公孫明大呼,想要推開柳光,但三步之內,實在是變生腋肘,讓人難以反應,眼見秦千里手中的一件利刃就要落在柳光身上!

柳光終究是武人,雖然年事已高反應卻仍比公孫明這書生要快得多,在秦千里手中利刃刺中他之前便是一側身,那短刀從他臂邊劃過。秦千里用力收刀想再刺,卻發象刀背已經被韓沖牢牢握住。

這變故是在一瞬間發生的,四周人只聽得公孫明大叫,還未反應過來便已經結束。秦千里接連用了兩次力,卻無法從韓沖手裡奪回刀,只得棄了刀。他也不逃,站在那兒仰天長歎:「罷,罷,非我不盡忠,實是力所不及,大王大王,我獻計納盜死有餘辜,恨只恨這三百年江山落入狗賊手中!」

柳光神色未變,但心中卻已全然明白。這秦千里忠於陳國裴氏王朝,一直將自己把執陳國朝政引為憾事,如今陳國內憂外患,他以為除去自己便可讓裴氏重掌大權,便尋得這利刃來刺殺自己。

「這刀不錯,當是古時越人鑄造的『袖虹』,據說將此刀攏在袖中,出刀之如長虹貫日無堅不摧。」柳光慢慢道,「為了刺殺我,連這古時刺客用的寶刀都被你找來,想來你不只是臨時起意吧。」

秦千里呸了聲,偏過頭去不看向他。柳光看了看自己手,不但袍服被袖虹劃開,裡面暗襯的鎖甲也給刺穿,若是自己只是一般權臣,這一刺定然會命當場。雖然自己避過了這致命一擊,但手臂上的疼痛證明對方倒也不是全無收穫。

「招出誰與你合謀,我可饒你全家。」柳光道。

「大丈夫生當為君上解憂,君父受辱,臣子殞身,妻子家人,又何顧焉?」秦千里昂首向天道。

柳光微微一笑:「世上之事,只要有人說出來過,便無秘密可言,我要查出你的同黨,決非難事。」他一直瞇成細縫的眼睛忽然暴睜,射出攝人的光來:「推出去,五馬分屍!公孫明,令人捉他九族,明日於東市凌遲。」

秦千里顫了一顫,汗珠與淚水滾滾而下,臉上肌肉抽動不止,但終究不曾再說什麼。宮前陳國大臣見柳光發威,大多悸若寒蟬,氣都不敢喘上一口,唯獨西門讓忽然道:「且慢。」

「莫非你要為秦千里說情?」柳光慢慢道。

「秦千里刺殺大元帥,罪不可赦,但一人有罪,罰不及全家,何況九族?大元帥自入京以來,殺氣太重,非仁恕之道,下官不敢為秦千里說情,但請大元帥上體天心,對他九族從輕發落。」

柳光憤怒得哼了一聲,群臣只覺這一聲如鼓敲在自己心中般,讓他們不由冷汗直冒,牙齒打顫,暗中乞求老天神佛祖宗聖人保佑,此事不要連累到自己。

……

「一大碗,舉家歡;兩大碗,鳳配鸞;三大碗,抱金磚……」

戎人是火一般的民族,當極易燃燒的烈酒入腹之後,他們立刻點起雄雄的熱情之焰,甚至種族間的差異也會被他們拋至腦後去。

紀蘇雙頰流丹,端坐在繡床之上,大紅的蓋頭遮住了她的嬌羞,這間被紅色妝點得喜氣洋洋的帳篷裡,她靜靜坐著,等待著即將到來的變化。

依神洲古禮與戎人風俗而舉行的婚禮極為熱鬧,這次婚姻影響重大,俞升有意選了正月廿八這一日,以方便前來觀禮者。果然這幾日四方來的賀使與賓朋將忽雷汗駐馬的營地擠得滿滿,善於經營的夷人小販也早在數日前便來到這被戎人稱作「星座之地」的牧場,一時間仿製一座城市突然出現在草原之上。

依著紀蘇的性格,這麼熱鬧的地方原本少不了她的。但此次她自己是熱鬧的主角,因此反倒安靜了下來。

「他會進誰的帳篷呢?」

她心中與墨蓉都在想這個問題,小鹿一樣的心跳讓她們兩都無法靜下來。兩座妝扮得一模一樣的相鄰帳篷,李均會踏進哪一座,並在其中度過這一生之中都永值回憶的一晚?

「好,再來!」

造成她們心怦怦亂跳的人此時卻在一大群勸酒者的圍攻之中,呼喝聲裡,李均被紀蘇的舅舅說服,又喝下一大碗自洪國運來的二十年陳釀老酒。沒等他放下酒碗,旁邊一人立刻給他滿上。

「一邊新娘子舅舅的酒你喝了,那麼另一邊新娘子兄長的酒你也得喝!」說話者是追隨墨蓉遷出的越人墨霄也舉起酒碗。越人平均身高較常人要矮上一個頭,但酒量卻絲毫不輸給常人。他留著絡腮的臉上泛著紅光,笑呵呵地威脅著李均:「否則就是不公平不公平!」

若依神洲舊制,一男原本不拘三妻四妾,但妻妾間地位有高有低。在處理墨蓉與紀蘇的關係上,李均頭大如斗,他原本就是因為兩者都不願割捨才違背了自己「男女平等」的誓約,同時娶了二人,此刻就更不願在兩人地位上分個清楚,好在鳳九天聰明,找了個「神洲戰亂多年,男女比例失衡女多男少,因此一男娶上幾個妻子也不為過,但前提是妻子之間能平等安和」的理由,為李均在道理上解決了這個問題,至於實際上李均能否安撫好兩個妻子,其餘想懷抱二嬌甚至多嬌的人能否防止內室之變,那是即便神也愛莫能助的事情。

「好,喝就喝……」李均不善飲酒,雖然靈力雄厚,卻也禁不住熏熏然。他喘了口氣,仰首將那一大碗又灌了下去,沒等他向墨霄示意,又有一隻碗伸了過來:「來來,李兄我再敬你一杯!」

李均禁不住苦笑,向身為伴郎的孟遠眨了眨眼。孟遠擠了過來,搶著與蘇白碰碗,道:「蘇兄這一碗我替新郎喝了。」

「不成不成!」眾人一齊嚷嚷起來,蘇白也縮回了碗,正色道:「孟兄弟,平時你可以代李兄弟喝酒,代李兄弟上陣,唯獨今天你不能代替李兄弟。」

「為何不可?」孟遠本不善言辭,他方纔若是直接說敬蘇白這一碗,那蘇白不喝也得喝,但他如實說是代李均喝這一碗,結果給了蘇白可乘之機,蘇白道:「因為這一碗可是敬新郎倌的,孟兄弟代喝了倒也沒什麼,但等會兒是否也要代李兄弟入洞房?」

眾人全都哄然大笑,李均與孟遠二人面紅耳赤,一個是氣極,一個是不知所措。這等玩笑在鬧洞房時說說並無妨,但在李均面前敢說出來的,全天下也只有這蘇白一人。

他們笑鬧之聲盡數傳入墨蓉與紀蘇耳中。墨蓉心中又是羞澀,又是擔心,李均不善飲酒她是知道的,但看眾人這般圍攻,只怕片刻之後這無敵的勇將便會被一群親友用酒放倒,新婚之夜將是被抬入洞房的。

「恬妹,恬妹?」墨蓉低聲喚道,呂恬作為她的喜娘,方纔還在她身邊。但她叫了會兒,卻沒有聽到回應,她偷偷將紅頭蓋掀起一點,發現帳蓬之中沒有人,想來呂恬聽得外邊熱鬧,禁不住少女興致跑出去看熱鬧了。

「唉呀。」墨蓉歎了聲,她本想讓呂恬找人向李均傳話,要他少喝一些,但呂恬不在,雖然墨蓉並不將常人的那些婦容婦德之類的無用禮儀放在心中,但要她在此時到眾人面前去同李均說話,可以把她羞得鑽入地中。

「蘇先生的酒喝了,那麼我們的酒也要喝!」

耳聽到外邊李均又喝了一碗,但敬酒者一個接著一個,墨蓉直搖頭,只怕已經有十餘碗酒下肚了吧,方纔還聽得李均分辯,如今分辯的聲音都沒了,想來只剩悶聲喝酒的份,千萬可別醉了……

「好酒量,再來一碗,再來!」勸酒聲四起,忽然一個清脆的聲音響了起來:「這一碗,輪到我來敬李均哥哥了吧?」

眾人側眼望去,只見一女子身著粉紅色襖子,兩條黑油油的辮子垂在胸前,微側著頭站在那兒,也不見她如何打扮,只是靜靜往那一站,便讓眾人心中升起溫柔之感,只想好生愛惜她,以搏取她一笑。

眾人本來就在露天飲酒,人來人往也不曾注意這女子何時出現,但此刻她一出現,立即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見她盯著李均,露出一個惹人憐惜的笑容,看來二人原是極熟悉的。早有心懷鬼胎者暗想,莫非李均一次娶兩個新娘不夠,第三個也出現了?

「小妹,你也來了!」李均與孟遠又驚又喜,由於雙方立場不同,李均不曾料到陸裳也會來他的婚禮,因此一認出來他心中不由大喜,但一想及這個小妹精靈古怪,滿腦子都是捉弄人的主意,二人不由又是大感頭痛。這個小姑娘,比一千杯一萬杯美酒可都要麻煩,正所謂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李均哥哥大喜,小妹來討喜酒喝啦。」陸裳溫柔一笑,眾人的疑慮盡在她一笑中化去,她移動蓮步,輕盈如飛,來到李均面前,早有人為她遞來一隻酒碗,不知是有心還是無心,這酒碗好大,正是好酒戎人最常用的大瓷碗。

熏人的酒香撲鼻而來,讓陸裳也有些酡然。她輕輕佻起長長的睫毛,與李均目光相遇,見李均半是欣喜半是緊張的樣子,禁不住側頭頑皮一笑:「李均哥哥好壞,不請我看新娘子,偷偷躲在這成親,小心我偷走你的新娘子哦。」

李均心中剎那間升起一陣暖流,當年在陸翔帳下時,自己有什麼好東西若是被陸裳知道,總會被她想法子騙去,實在騙不到便偷。甚至他的飛鏈短劍與龍首頭盔,也曾經成為陸裳的戰利品。陸裳此時此刻神情,哪裡是在蘇國時那出言警告自己的奇女子,分明仍舊是當年那雖然調皮卻天真純稚的小妹。

「小妹敬的酒,我無論如何要喝的!」李均再要舉杯一飲而盡,旁邊卻伸出一隻纖細的手,將他的酒杯奪了過去。

「是陸裳妹妹嗎,我經常聽說你哦。」奪去他酒杯者臉上帶著羞赧的紅意,但一雙閃亮如星的鳳目卻顯出爽朗的光彩來,正是在「新房」中等候新郎的紀蘇。她之所以出現在眾人面前,也是擔憂李均喝酒喝得太多,她比墨蓉膽子要大,而且戎人都熱情大方,原本就沒這樣多花哨。眾人方才注意力都被陸裳引去,因此都未發覺她出現在酒席間。

「啊呀,好漂亮的新娘子!」陸裳移了兩步,驚歎道,「我猜姐姐定是紀蘇。錯了,嫂嫂定是紀蘇,嘻嘻。」

眾人都大笑起來,紀蘇臉上紅得幾乎勝過她身上的紅裙,她道:「我替你李均哥哥,[www.khtxt.com小說下載網]喝了你這杯酒如何?」

「當然可以,求之不得!」陸裳道,兩個女子以不輸給男子的氣勢,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李均見著這兩個女子相視而笑,心中百感交集,與孟遠目光相對,都不覺呆了。

宴席一直延續到了半夜,陸裳突來到來,紀蘇的大膽出現,讓這婚禮的氣氛達到高潮。自此之後,新娘與新郎一同在賓客面前接受敬酒,漸漸取代了舊的風俗而成神洲習慣,而其中大力倡導包括這個在內的新習慣者,便是蘇白。

李均站在兩個帳篷之間,回頭看了看向他嘿嘿直笑的孟遠與陸裳,又看看身側醉倚在他身上的紀蘇,再看看墨蓉那帳篷裡映出的紅燭之光,只覺喝進肚中的酒此時全部化作了酒意,一直湧上臉膛,讓都分不清東南西北,甚至不知該邁左腳還是右腳的好。

人聲漸散,呂恬從墨蓉帳篷中跑了出來,見了站在外頭的李均向他吐了吐舌,做了個鬼臉便笑嘻嘻的跑了,孟遠與陸裳也消失在夜色之中,惟有李均與紀蘇仍在那兒發愣。

「我……還能喝……」紀蘇的囈語讓李均醒了過來,他苦笑著看了看幾乎倒在自己身上的紀蘇,新郎未醉,來救新郎的新娘倒醉得一塌糊塗。他左思右想,仍拿不定主意之時,忽然墨蓉那帳篷裡傳來墨蓉飛快的聲音。

「進來。」

「什麼?」李均顫聲問道。

「快進來!」墨蓉低聲道。

李均咬了咬牙,扶著紀蘇走進了墨蓉的帳篷。黑暗中忽然傳出「噗噗」的笑聲,但那笑聲立刻被止住。過了片刻,孟遠、陸裳與呂恬三人躡手躡腳走了過來。

就在三人要靠近墨蓉帳篷之時,帳篷門忽然又被打開,李均似乎是被人推了一把,帶著傻乎乎的笑容走出,與三人相對,都是怔了一怔。

「啊,被發現了,快跑!」陸裳拉起孟遠與呂恬就跑,只留下李均一人站在那裡發呆,過了片刻他才自言自語道:「壞了,被趕出來了。」

這一夜墨蓉新房中有二人,只不過兩個都是女人。雖然有兩個洞房,有兩位新娘,但身為新郎的李均卻在帳篷外數了一晚上的星星。

如此良宵如此夜啊。

……

柳光腦中飛快地轉著念頭,心中的殺意越來越盛,雙目也越瞇越細。

惟有西門讓毫不畏懼地望著他,絲毫沒有退讓之意。

「若是方纔他那一刀刺中了我,只怕我的結局會比他還慘吧。」柳光道,「西門讓,當初廢王請我入陳國之時,聽說你曾極力諫阻。」

「以當時來看,若是不納大元帥,先王便不會被廢。」西門讓看了秦千里一眼,「但事已至經,木已成舟,於今最重要的是如何讓陳國百姓過上太平日子,欲成此事,卻非大元帥不可。」

西門讓的話如一瓢冷水,澆滅了柳光心中的怒火。他沉默了片刻,道:「來人,將秦千里收監,令其家人不得離開洛郢。」

他聲音很輕,但聽入群臣耳中卻沉重無比,韋達當先,陳國群臣一個接著一個跪了下來,道:「謝大元帥。」

「要謝謝西門大夫。西門大夫,今夜可願與我共飲一杯,度此良宵麼?」柳光大步從群臣間走了過去,群臣的大禮他沒有像往日那般讓開,因為他明白,自己已經沒有必要再做那謙讓之態了。容不下他的,任他如何做態,仍舊容不下他;願為他效死力的,無須他做態,便會為他效死力。

掌燈時分,西門讓如約來到宮城西側的大元帥府。

「接著白天的話題,西門大夫以為攘外必先安內,如何安法?」柳光臉上已經見不到絲毫怒氣,他問道。

「大元帥,陳國以物產資源與民戶來看,都有與嵐國恆國爭雄之力,但自建國以來偏安於此,不惟不能與盛時的嵐恆二國相比,甚至不如蘇國,只能與洪國相互爭鬥,原因無它,一個字『疲』爾。」

「陳國歷來不出名將,空有數十萬將士,自保有餘攻人不足。但歷代君主都自恃國富,四處征討,卻屢戰屢敗,好比一身體強壯者自恃健壯不畏流血,但今日流一碗明日流一碗,長久下去終究會將身體拖垮。如今我陳國之弊,非一朝一夕之積,而是百餘年來所致。因此,當今大計,攘外先安內,元氣恢復之後,以舉國之兵,加大元帥之智,橫掃天下指日可待。」

柳光點點頭,但又搖了搖頭,道:「若是二十年前,我必從西門大夫之言。但如今我年過半百,無法再等二十年,何況周圍李均凌琦兩小兒,馬濟友這匹夫都不會坐視我安定國內,可惜,可惜,為何二十年前我不曾來此陳國遇上西門大夫!」

西門讓揚了揚眉,道:「大元帥身體雄健,再過三五十年談老也不遲啊。」

柳光哈哈大笑,過了會道:「陳國百官中,我與霍匡相識最先,可憐他去年歿於軍旅,我心中甚為惋惜,只以為失了左膀右臂。今日聽了西門大夫一言,才知老天尚未棄我,西門大夫還有何言,儘管說出來。」

「下官不知軍旅之事,所談都不過是書生之見,大元帥隨意聽聽吧。」西門讓道,「薛文舉乃我國難得的宿將,但善守不善攻,大元帥為何派他去攻打馬濟友?」

「唔,此事旁人不知,我惟獨對西門大夫說。」柳光坐正身體,捋鬚道:「如今我三面都是強敵,無論我全力攻哪一方,其餘兩路必然乘隙而入。馬濟友洪國名將西門大夫自然瞭解,余州李均深得陸翔真傳,自建立和平軍以來機謀百出,只在馬濟友之上而不在其下。但此二人都有弱點,馬濟友雖然獨當一面但功高震主是亙古不變的道理,陸翔因此而死我因此被逐便是前鑒;李均年少氣盛,其興也勃,其亡必忽,況且他也有內憂外患一時間尚自顧無暇。唯有這凌琦……」

西門讓微微屏住呼吸,看著柳光皺起了眉,似乎在思考什麼問題,過了會,柳光才接著道:「這凌琦原為淮國王子,我滅淮國之時才不過十一二歲,卻能夠在亂軍中逃生,又在短短二十年內舉兵復國,其人無論是才智天賦,還是隱忍性格,都非常人能及。而且……而且我料當初恆國政亂必是他暗中策劃,一則除去恆國新王,二則迫走老夫,若我料不差,他才是我最可怕的對手。」

西門讓過了良久,才長長吐出一口氣,道:「大元帥不親自去對付馬濟友,是為了防備凌琦麼?」

「並不只是為防備他,他陳兵三十萬於國界,倒不見得是要與我決一生死。以他隱忍性格,做事決不會如此張揚,除非一切都已入他掌握之中,因此這三十萬大軍定是虛兵。但虛可為實,實可為虛,只要我一不小心,這三十萬軍隊便會殺過來。而馬濟友畏我威名,見我派善守不善攻的薛文舉與他對壘,必定會認為我有詐。他奪得玉湖地區,目的已經達到,原本就無意再攻,我料他必死守霧台城。兩相權衡,我在明處對付凌琦的虛兵,卻在暗中用計破馬濟友的堅守。」柳光談到此處,忽然又是一笑,「若只是想取馬濟友性命,原本不是件難事,但我想讓馬濟友為我所用。」

西門讓沉默了會,沒有再問如何讓馬濟友效力,而是道:「大元帥是想取洪國麼?」

「正是,西門大夫好眼光。」柳光嘿嘿笑道,「旁人只道我會先定余州再征討其餘諸國,對付馬濟友只是為收回玉湖,卻忘了避實就虛這最淺顯的兵法,若能得深諳洪國虛實的馬濟友之力,攻取洪國並非難事,甚至無須我親自出馬。」

「接下來呢?若是奪了洪國,便與北方強鄰嵐國接壤,嵐國兵強馬壯甲於天下,士卒勇猛堅韌,陸翔生前也無可飽受其害。如今嵐國的大元帥伍威曾擊敗陸翔致其死命,隱隱有接替陸翔北國第一名將之勢,只怕他不會坐視吧。」

「伍威確實是將才,但他同樣也有弱點。」柳光瞇著眼,心思卻遠飛萬里,去了那極北之地的嵐國,「他長於謀略卻短於機變,因此若是在遠處抗衡,他算得個人物,若是兩軍交鋒,我必可以擒他。」

「也就是說,大元帥欲將戰事無休無止地持續下去?」西門讓的語氣有些變化,言語中似乎有些不滿。雖然柳光指點天下名將時流露出的睥視群雄的氣概讓他心折,但他最關心的,仍是陳國自身的百姓生計。

「非也,西門大夫儘管放心,自我來陳國起,陳國便是我父母之國,陳國百姓便是我之子民。」柳光微笑了,「西門大夫當知,陳國雖有八十萬大軍,但我卻從未一次動用三十萬以上軍隊,便是不欲勞民傷財。待此事暫定後,我將裁減軍隊,力爭將士兵數控制在五十萬以內。」

「至於其餘安定百姓之策,只有請西門大夫助我了。」

當柳光最後說出這話之後,西門讓垂首端坐了片刻,然後抬頭道:「敢不從命?」

柳光臉上再次露出暢快的笑容,他端起酒杯,悠然道:「據說今夜是李均大喜之日,他今夜春風得意,但只怕還比不上我。」

西門讓垂下眼瞼,沒有接口。他知道柳光指的是自己,比起得到一個女人,在這些有心雄霸天下的名將心中,更快樂的應是得到一個有用的人才。

對於一個有王佐之志的人,更快樂的是不是得到一個值得自己效死命的明主?

西門讓腦中忽然浮起了秦千里的臉,在黑冷的天牢裡,秦千里靠在牆壁上,他又在想什麼呢?

真是如此良宵如此夜啊……

……

因為尚處在冬末,以卦象而言便是陰氣尚重陽氣初生,東溟大海海潮澎湃,卻沒有春夏之際的風暴,來知穹廬草原上的風將海船的帆吹得鼓鼓的,宛若天上的白雲。

這種海船乃帆漿兩用船,積載量較一般大帆船要小,但即便是在無風之日仍舊能以較高速度前行。神洲諸國海軍,包括倭人大都裝備這樣的戰船。

船上水手爬上高高的桅桿,向四周望去,碧海藍天成一色,除去海鳥之外便看不到什麼東西。

這艘被稱作「雨之丸」的倭人戰船正從倭人六島中最南的關原島駛往神洲,在去年歲末,曾經有三家倭人勢力聯合起來對神洲進行擄掠,但卻以損兵折將告終。但從倭人多年對神洲的侵擾來看,這不過是意外罷了,因此舊痛未癒,新一輪內侵便又開始。

他們也不得不開始。倭人六島合起來也有數百萬戶人家,分屬大大小小上百個勢力,雖然有名譽上的共主「大君」,但各家勢力的當主都各行其是,並不把大君放在眼中。持續了數百年的內戰消耗了大量財物,卻培植出被稱為武士的專門戰鬥階層,隨著清田慶吉空明庵在亂世中脫穎而出,眾多失去土地與主君的武士成了浪人,這些以戰為生者聚集在尚未落入清田慶吉控制的南方關原、太桶兩島,使得以這兩島為基地的倭賊數量激增起來。迫於清田慶吉大軍壓力,倭賊若不能另謀生路,便只有在這兩座島上等待被消滅的命運。

清田慶吉也有意迫這兩島上的對手成為他征服神洲的先鋒,因此並不急於攻滅二島上的反對勢力,只是不斷保持壓力,令其不得不向神洲發展。以他的如意算盤,這些人攻取神洲部分領土不屬難事,自己便可以討伐他們為借口正式出兵神洲。無論是清田慶吉也好,還是他的反對勢力也好,其最終目的都是跳出這六個小島,奪取廣饒的大陸。

雨之丸上的倭賊根本不怕在這關原島附近海域會遇上危險,千年前神風擊破了四海汗天下無敵的軍隊,從此後除了夷人與倭人的零星對抗外,倭賊本土幾乎不曾遇上外敵。因此了望的水手只是應付式的觀查而已。

「這東西可真神奇。」

屠龍子雲放下手中的長筒,向任遷道:「墨蓉姐姐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巧匠,竟然能造出這等神奇的東西。」

|5|任遷也放下手中長筒,這個由一根空心鐵管再加上兩塊凹凸不平的琉璃構成的東西是墨蓉為和平軍制的偵察敵情之器,她取了個名字為「千里鏡」,雖然琉璃本身透光並不十分理想,但用來看船這樣的大物件是足夠了。因此,在倭人了望水手看見他們之前,他們便先發現了雨之丸。

|1|「屠龍都督可以下令了。」任遷勉強一笑,與屠龍子雲的心情舒暢相比,他要沉重得多。

|7|那一日鳳九天步步緊逼,迫得他不得不向李均自薦,願意隨同和平軍水師進剿倭人,並將自己深思熟慮的計策詳細說明,這才得到李均首肯。任遷深知若不能取勝倭人,和平軍只怕立刻會揮師北進攻滅蘇國,因此不得不全力以赴,好為蘇國爭到一段休養時間。但這樣一來,只怕自己要與和平軍捆得越來越緊了。

|z|屠龍子雲向船員們下了命令,海龍號與隨後的五艘戰船都改了方向,這一戰力求完勝,不能讓敵人逃走。

|小|當雨之丸號發現迎面兩艘掛著蘇國水師旗幟的戰船時,屠龍子雲再次下令:「滿帆,全速!」

|說|海龍號劃破碧波,掀起潔白的浪花,像魚一般衝向雨之丸號。倭人驕橫,向來不將神洲各國水師放在眼中,因此也不畏懼,而是做好了迎戰準備。

|網|「放箭!」

雙方同時下令,雨之丸上的倭酋冷冷一笑:「神洲人果然不懂海戰,不知兩船夾擊,衝上來與我接舷作戰,卻在那浪費弓箭。」

「神洲人膽小,不敢與我們拚命,我們何不衝上去?」一倭賊問道。

「先等等,此刻神洲人自以為二打一,士氣尚高,稍過片刻他們發現對我無效,畏我之心一起,那時再攻他便會勢如破竹了。」

屠龍子雲在海龍號上也是一皺眉,雙方的箭矢大多都落在船板之上,對射了一陣子也不曾傷著人,這樣的戰鬥,實在是無趣。

「依我以往經驗,倭賊應立刻衝上來才是。」屠龍子雲道,「任先生,是不是倭賊看破我們計策了?」

「若是看破我們計策,他立刻會回船逃走。」任遷道,「都督,你下令我船稍稍退卻。」

海龍號與另一艘和平軍戰船忽然轉了帆,向兩側離開,倭酋大喜,道:「果然不出我所料,久勞無功,神洲人便會想逃走。滿帆,追那艘掛著大旗的。」

雨之丸號緊緊逼向海龍號,倭賊的叫罵聲在風浪中依然清晰可聞,已經有水手將倭刀含在嘴中,抓住纜繩準備蕩過去。雙方疾行之中弓箭都失去了準頭,因此大多數水手都棄而不用,作好白刃戰的準備。

「砰」一聲,兩艘船撞在一起,好在海龍號在相撞之前側了一側,不曾被雨之丸船頭的撞角直接撞上。兩艘船都巨烈晃動起來,未等船穩住,倭賊手水便呼喝著向海龍號躍過來。雙方白刃相交,剎那時戰成一團。

「殺!」

就在倭酋仰天大笑,以為海龍號落入他手中之時,一聲暴喝如雷震耳,讓他笑聲戛然而止。

屠龍子雲提著寶刀突了出來,任遷縮在士兵之後跺了跺腳,若是再等片刻,對方便退無可退,但屠龍子雲卻等不及。

「升帆!」任遷下令道,海龍號桅桿上那面蘇國水師旗幟落了下來,一面巨大的紫色龍旗取而代之。

「糟,是和平軍!」

倭賊愕然看著這變化,和平軍與倭賊在陸上海上激戰數次,因此倭賊中都知神洲新出來個和平軍相當難纏,如今眼見弱敵忽然變成了強敵,士氣不由一抑。

「退!」倭酋當機立斷,若是和平軍便不是那麼好對付的,方才示弱只不過是誘敵之計,定要在對方計策全面發動之前擺脫這種接觸狀態。倭人在他命令之下紛紛後退,但和平軍戰士緊隨而來,倭酋咬牙道:「斬斷纜繩,收舷!」

原本鉤住兩船的纜繩被紛紛斬斷,雨之丸號也不顧尚在海龍號上的倭賊,便要脫離戰場。海龍號上的倭賊眼見無法回到自己船上,個個有若瘋狂,揮著倭刀大聲咒罵。

「棄刀不殺!棄刀不殺!」和平軍水師用僅會的那幾句倭語大叫,但這些倭賊有如困獸,全然不將和平軍的呼喊放在心中,不要命地向前突了過來。幾個和平軍戰士以為大局已定,正有些洩怠,給他們一衝,當即倒了下來。

「截住船,殺絕!」屠龍子雲大怒之時,忽然聽到後船任遷高聲道:「不要同他們糾纏,立即去追敵船!」

便是在這鮮血染紅的甲板之上,屠龍子雲仍能覺察到任遷話語中的恨意,看來這個參謀對倭人之恨,已經深入骨髓了。屠龍子雲原本覺得殺這些倭人無須自己動手,此時也被任遷怨氣所染,親自提刀突入倭賊中,其餘和平軍將士也以怒為劍,合圍了上去,這數十倭人倒也硬氣,竟無一人屈膝,最後留下的屍體,個個都是身被十餘處重傷的。

雨之丸號捨棄攻上海龍號的同伴全力逃走,但原本繞開的另一艘戰船此時截了過來,雨之丸船較小,轉向比和平軍戰船輕便,因此再次調轉船頭,藉著西風便加速而去。

眼見可以離開險境,倭酋長出口氣,此次和平軍水師出現在關原島附近,實在是出人意料,若是能將這個消息帶回關原島,聚力滅了和平軍有限的水師,若者乘和平軍水師在此之際去擄掠狂瀾城,都能大長倭人威風,小小挫折,算得了什麼?

他心中暗自盤算,忽然眼前一黑,只見三艘掛著紫色龍旗的戰船橫在他歸路之上,雨之丸號已經落入包圍之中!

「為何神洲人早有準備,難道我族之中有神洲人的間細?」倭酋呆了一刻,絕望地想。

「這就好了,有這雨之丸,我們便可以依計行事了。」

任遷踏上雨之丸號,水手們在清洗甲板上的血跡,將倭人的屍體一具又一具抬到一起。若不是為了完整無缺地奪取雨之丸號,原本無須付出數百人的傷亡代價。

「任先生妙計,這一次要叫倭賊吃個大大的苦頭。年看都是他們來打劫我們,如今我們要以其人之道還制其人之身了!」一個夷人將領咬牙道。

屠龍子雲有些不安地看了任遷一眼,他方才搶先下令殺出,幾乎讓雨之丸號逃走。以和平軍實力,若是在陸上與倭賊全力相較,勝負各半,若是在海上則只能勉強自保,但此次李均下達的命令,卻是要主動出擊倭賊,若不出奇計,多半是來送死。因此,屠龍子雲深知雨之丸若成功逃走,和平軍整個計策便盡數破敗。

「將倭賊的四屍全斬了!首績也割下來!」看著滿地狼籍的倭賊屍體,任遷忽然道。

將士們吃了一驚,紛紛停下手望向任遷,只見任遷臉色如常,絲毫沒有極怒的樣子,但這毀壞死者屍體之命令,確確實實是他方才說出的。

「這些倭賊祖祖輩輩積下的神洲血債,便是舉東溟之水也無法洗盡。」看了眾人遲疑的神色,任遷道,「我神洲各族與他倭人何干,向來不曾奪他一寸之地要他一分之銀,相反無論是造紙燒瓷鑄鐵甚至文字,都盡數傳授與倭人,可千百年來倭人以怨報德,燒殺淫掠罪惡滔天,因此無論如何對他們也不算為過。」

他的一番話釋過了將士心中的疑惑,更激起同仇敵愾的怒火。和平軍水師大多數是夷人,這些世代生活在海畔的人與倭人是死敵,他們所受倭人擄掠之痛也遠甚於內陸的常人,因此下起手來分外乾脆,不到半日時間,倭人的屍體便全被肢解拋入海中。

「好,這樣便真的無一人漏網,也不怕倭人發現海面上的屍體了。」眼見這些碎屍引來大量肉食魚類,任遷微微一笑。他也知人死後無知無覺,碎屍純屬暴虐之行,但一來可以讓將士痛恨之心高漲,二來讓相對較弱的和平軍水師也能狠起心腸殺賊,三來又毀屍滅證不虞倭人從屍體上推斷出和平軍來襲,有了這三樣好處,便是落了個暴虐之名他也認了。

……

「大元帥,我想去見一見秦千里。」

在離開之前,西門讓忽然對柳光道。

「無論如何秦千里我是不能放的,我可以免他九族,但他全家也要治罪。」柳光皺眉道,「西門大夫向來與秦千里不和,為何要去見他?」

西門讓沉吟了會兒,道:「我想去問秦千里一事,還請大元帥恩准。」

「若是為你自己之事,你決不會說出請我恩准之語。」柳光呵呵笑著拍了拍西門讓之肩,「西門大夫,我意已決,你見秦千里可以,但不要再勸我了。」

西門讓抬起頭想要再說,柳光已轉過身去,顯然不欲再談此事。西門讓長歎一聲,默默行了一禮出了門去。

他離了大元帥府便直接來到天牢,隨同的帥府武士拿出柳光帥令,看守天牢的士兵才放西門讓進了牢房。

「你來做甚?」

一見到西門讓,秦千里雙眸怒睜,道:「你不去向柳光老賊獻計奪你君父之國,來我這裡做甚?」

「你們且離開。」西門讓將周圍的人支走,連柳光派來的武士也都退出了天牢。關上門後,天牢之中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唯有秦千里粗濁的呼吸聲還證明這裡尚有人在。

「你到底想做什麼?柳光讓你來審我麼?還是你想來看我下場?」秦千里終於擋不住對黑暗的恐懼,大聲喝問道。

「秦大人,你我二人雖然一向不和,但我西門讓是何等人物,你應心知肚明。」西門讓幽幽的聲音自黑暗中傳了過來,秦千里瞪大眼睛,也只能看到他模糊的影子。

「你西門讓確實不是落井下石之輩。」秦千里喘息了幾聲,終於平靜下來,他道:「西門讓,你想對我說什麼?」

西門讓向前靠了靠,道:「秦大人,我此次來是心中有一問百思不得其解。」

「你問吧,我已是將死之人,凡當說者知無不言。」

「秦大人,為人臣者,是應忠於君還是應忠於國?」

西門讓的問題令秦千里愣了一下,半晌後他道:「國不可一日無君,為人臣者心中,君與國原為一體,忠君便是忠國。」

「若是君王無德無能,上不體念天地慈悲之心,下不順應黎庶仁恕之欲,所用多為奸邪,所行大半殘暴,為人臣者當如何?」

秦千里冷冷一笑:「死諫。」

「秦兄當真作如是想麼?」

秦千里沉默了,那死諫二字不過是脫口而出,原本就不曾細想的。又過了片刻,他緩緩道:「西門讓,你究竟想問什麼?」

「若是死諫有效,那麼為人臣者原本不應愛惜自身畏懼一死。但若是死諫不但無效,而且任由那君王下去,必將使百姓陷於水火社稷瀕臨崩潰,為人臣者又當如何?」

秦千里身體顫了一下,呼吸又變得急促起來,西門讓看不清他的臉,也無意去看清他臉上的表情,接著問道:「是為得忠臣之譽而忍看生靈塗炭,還是為民請命落下個貳臣之名?」

兩人都屏住了呼吸,在黑暗中沉默下來,半晌過去,秦千里苦笑道:「若不是我獻計大王容納柳光,一切都不會如此。」

「請秦大人解我心頭之惑。」西門讓的聲音很空洞,似乎是從遠處傳來的一般。

「我錯了,所忠者應是國而非君。」秦千里長長歎息,「謝謝你來看我,西門兄,我大陳國便托付與你了。」

「唯盡忠耳。」西門讓慢慢道,他起身向秦千里行了一禮,「謝謝秦兄。」

望著西門讓模糊的身影移向門口,秦千里禁不住淚飛如雨,大叫道:「西門兄!」

西門讓停住腳步,緩緩轉過頭來,道:「秦兄,還有何事?」

秦千里將話又吞回肚子,低聲道:「辛苦了,好自為之……」

陳國武德二年一月二十八日,這一夜穹廬草原之上晴空萬里,東溟關原島外也是碧空如洗,唯有陳國國都洛郢,寒風淒切,細雨綿綿。在斜風細雨中,陳國御史大夫沒有乘上轎子,徒步離開了關押著他曾經的敵人的天牢。

「風雨啊……紅色的風雨……」

在大街之上他喃喃自語,卻沒有人能聽見。

第三章火海

早晨總是一日之中最重要的時間,也是最忙碌的時間,不僅要洗漱,要填飽空了一夜的飢腸,要盤算一日之計,還要同睡個回窩覺的懶勁兒作爭鬥,也正是因此,凌晨是防備最為松洩之時。

雨之丸號在薄薄的晨霧中顯得有些朦朧,但在港口了望的倭人還是認出這船,雖然有些詫異為何前兩日才出海今天回來,但傳出的信號仍是「正常」。

「任先生果然妙算,倭賊也忒大意了些。」屠龍子雲低聲道,「這次我定然不再急躁,以免誤先生之計。」任遷微微一笑,倭賊港中的建築甚至港口三三兩兩的行人都激起他心中怒火,但卻未在他臉上表露出來。生於蘇國東溟之畔的他自幼便因倭患家破人亡,靠著遠行經商的叔父方才活下來。此後便立志要報這國仇家恨,用了數年時光在蘇國東部調查倭患狀況,所收集的倭賊暴行令他發指。這些倭人過著恬然自得的生活,卻不曾自省這生活來自於神洲無數百姓的血淚呻吟,他眼中所見的倭人越是平和悠閒,他心中的怒火便越是猛烈。

「屠龍都督,我先後用了十二載時間調查倭患,頭三年僅僅在我大蘇海畔調查,後來覺得在沿海整頓軍備只能治標,不能治本。世上有千日作賊者卻不能有千日防賊者,要除倭患,還必須瞭解倭人的內情,然後主動出擊,令倭賊再也不能為患神洲。」見周圍的主將們對於改妝潛入似乎還有些緊張,任遷有意引開他們的注意力,道:「我之所以請李均統領在他大喜之時勞動諸位征伐倭賊,一是因為這冬末之際大海之中風浪稍小,不會像四海汗那般遇上神風,二是冬季大多早晨都像如念般有霧氣,便於我軍潛入,三則是因為倭賊決對想不到李統領大喜之時和平軍仍會出擊,可以讓他們疑神疑鬼。」屠龍子雲聽得直點頭,正這時,任遷作了個手式道:「差不多了,作好準備!」港口正在準備迎接雨之丸號進港,工人們一面打著哈欠一面拖著木屐一搖一擺地移動著,而靠近港口的木屋裡,許多主婦正開始一日的忙碌,不時還有嬰兒的哭泣聲傳了過來。

雨之丸緩緩減速,船上穿著寬大倭服的水手武士已經可以看得見面龐。碼頭上的倭人僅存的戒心也已失去,沒趣地看向貧苦人家在門口洗漱的婦女。

「開始!」正當此時,雨之丸號上傳來吶喊聲,這聲音是用倭語喊出的,港中之人聽得分明,都驚異地向雨之丸號上望去。

只見雨之丸上原本很隨意的水手都不見了,數以百計的火矢織成一張天怒火網,火矢的目標並不是港口上的人,而是停泊在港中的漁船與港中房屋。此時正是天干地燥的冬季,船與屋子又是極易燃燒的木材製成,幾乎在倭人驚呼之中,港口已經有數處冒出毒辣的火舌。

原本平靜的港口剎那便亂作一團,倭人紛紛冒著箭雨救火。泊在港口的倭賊戰船上的水手,大多都上岸去了,因此只有兩艘小船迎著雨之丸衝了過來,但還末接近,船便被火箭點燃。

這時雨之丸忽然向後退,做出欲撤走的樣子。被突然而來的火箭壓制了一會的倭人紛紛嚎叫著登船,港口中末被火點燃的五艘大船全都升帆。雨之丸全力回撤,而倭人則憑借高超的駕駛功夫追了過來。眼見雨之丸將在倭人弓矢射程之內,只見雨之丸上用纜繩放下數個舢板。

那舢板藉著漲潮的水流向港口漂去,倭人眼見舢板上堆著厚厚的棉被,不由大驚,只道是來敵縮在棉被之後,乘舢板靠近是另有陰謀,紛紛亂箭射了過去。但棉被厚實,箭矢無法穿,於是倭人便改射火箭。

任遷已經命令著倭服的戰士準備好火箭,若是倭人不用火箭那任遷便會用之。棉被為火箭點燃之後不過片刻便發出驚天動地的巨響,數十丈高的水柱激起了巨浪,被舢板接近的倭船被炸得粉碎,原一那棉被之下包裹著的竟是火藥!

「哼,自己點著了殺死自己的火藥,倭賊總是做如此愚蠢的勾當。」屠龍子雲輕輕哼了聲,望著躲過炸藥的兩艘倭船加緊衝了過來,屠龍子雲揮手用倭語道:「放!」雨之丸上又放下了幾隻舢板,這次倭賊學乖了不敢再用火箭去射,兩艘倭船左右分開,遠遠繞開舢板。這麼一緩之下,雨之丸便甩開它們揚長而去。倭賊見追之不急,便開始打撈落在海中的自己人。

正這時,港口處忽然又傳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原來那後來放的幾隻舢板上果然也有火藥,只不過這火藥用豬尿泡包著,不懼海水打濕。任遷早已算好時間,火藥的引信恰好在舢板靠岸之後點完,雖然與他計劃的略有些出入,但這些火藥同時爆炸起來,將港口的碼頭設施炸得稀爛。倭人數百年經營才建起的巨大碼頭頃刻間破碎不堪,而爆炸引起的大火與港上原有的火連在一起,頃刻間便掀起直衝雲霄的炎浪。

任遷在雨之丸上遠遠看著映紅天際的火光,心中浮起一陣殘忍的快意,千年以來倭賊燒了無數神洲百姓的屋子,如今大火終究燒到倭人屋子了。

「任先生真是妙計!」屠龍子雲嘿嘿笑道,「難得的是任先生對這洋流風向潮水都瞭如指掌,倭賊這個港口只怕沒有三五年無法再成良港了。」任遷撚鬚一笑:「這不過是開始罷了,倭賊料不到我們會出現在此處,因此給我可乘之機,下一個目標可就沒這麼容易了。」原來那日任遷思前想後,要完成鳳九天提出的條件,惟有一個辦法,那便是以倭賊之道還置倭賊之身。只須給倭賊幾個大海港以沉重破壞,那麼倭賊便在短時間內無法對神洲進行大規模騷擾。好在千年以來倭賊本土尚未受到神洲直接攻擊,多少有些大意,從而給任遷一擊得手。

李均用力揪住對手的胸襟,腰一挺,那個對手便給他自身後擲了出去,重重落在草地之上,四周觀戰者都是一片叫好之聲。

「再來再來!」李均大笑道,「還有誰不服氣?」戎人向來崇敬勇士,自從李均大婚以來,日日裡便與這些戎人中的英雄在一起摔跤角力,一開始他還不太習慣戎人的搏鬥技巧,三回裡總會輸上一回,但後來漸漸適應了便再也沒有對手。戎人中最著名的幾個好手都被他摔倒後,便不停有人來挑戰,僅這一日他便連摔了七場。

「好男兒!」忽雷汗向著自己的女婿挑了挑拇指,戎人之花紀蘇嫁給一個常人,原本在草原上有著不小的阻力,但隨著這幾日李均與他部下豪邁勇猛的表現,反對者日漸稀少。雖然讓一個人自內心裡接受新事物並非易事,但至少李均與紀蘇已開了個好頭。

「大汗也來了。」李均將右手橫放在胸前,自若地行了個戎人的鞠躬禮。忽雷汗拍了拍他的肩,看到他額間細細的汗珠,向身旁的侍女一招手,侍女便給李均遞來一塊雪白的汗巾。

忽雷汗與李均並肩而立,草原之上天高風疾,兩人都覺得胸襟歡暢,禁不住深深吸了口氣。

「李均。」依著常人的禮節,忽雷汗應叫李均賢婿,但戎人禮節中卻沒有這般講究,「這幾十年也不曾這般熱鬧過,只可惜你不能在此久住。」李均心中一動,這些時日他一直在想如何說服忽雷汗,將穹廬草原上的戎人徹底併入到和平軍中去,如今似乎正是機會。他沉吟了會,道:「父汗,紀蘇妹子對我說,以往部落為追逐水草而遷涉不止,若遇著災荒時節,部落裡的兄弟姐妹們往往餓得嗷嗷直哭,實在熬不過去便只得向周圍擄掠,不知父汗對此有何良策?」「紀蘇連這等事情也告訴了你?」忽雷呵呵笑著:「以往我們只有以牛羊為食,周圍常人生怕我戎人生口滋長,不肯將糧食醫藥茶葉放開供給,我們買不到便只有搶了。如今有你在余州,我再也不必擔憂饑寒了。」「父汗,雖然我有幸娶了紀蘇,但常人與戎人尚未和同一家。」李均抹了汗,將汗巾還給侍女,還低低道了聲謝謝後又對忽雷汗說:「若是今後有了變故,只怕草原上的兄弟姐妹們又得過上以前的那些日子了。」忽雷側過頭來看了看李均,神色微微露出不快來,道:「你是不是想要草原上的英雄好漢都聽命於你?」李均心知忽雷以為他在要脅戎人,連忙搖頭道:「那倒不是,我只是擔憂。」忽雷長長吐了口氣,重重拍了拍李均肩膀,道:「李均,你是常人中的英雄,但戎人的事情,你還是莫要多插手的好。」李均不由苦笑了,自己不但沒有說服忽雷,甚至剛起個頭便被他打斷,看來想將戎人完全納入到和平軍體系之中並非易事。

周圍的戎人與和平軍將士們也開始摔跤角力,李均與忽雷看了回兒,但都覺得興意闌珊,便上馬向星座之地馳去。

「李均,你看這星座之地,水草豐美,你看這戎人好漢,雄健威武。我們戎人數千年來生於斯長於斯,我熱愛我的部落我的同胞,希望你能明白這一點。」見李均默然不語,忽雷知道他心中有些不快,便道:「四海汗縱橫天下創下了空前絕後的偉業,戎人鐵騎橫行神洲征服天下,如今這一切雖然都不在了,但戎人在骨子裡仍舊和四海汗時一般的驕傲。剛才我說得有些重了,你別往心裡去。」忽雷提起四海汗,讓李均靈機一動,他微笑起來,道:「父汗說得正是,但我有一事不解,還望父汗能指點我。」忽雷縱馬奔了一段路,道:「你說。」「父汗,戎人中出了四海汗這般的蓋世英雄,但為何這千餘年來戎人的人口不見增長?」忽雷停住了馬,臉上露出愕然的神色,過了一會兒,他道:「一百隻羊也抵不上一隻狼,戎人人數雖少,個個都像狼一樣。」李均搖了搖頭,道:「既然戎人像狼一樣,卻為何會日漸凋零,而羊一般的常人卻漸趨繁盛?」「這……」「父汗開始曾說這裡幾十年也不曾熱鬧過,父汗可知原因是什麼?」忽雷腦子中千萬般念頭轉來轉去,本來李均以常人統領之身份娶了他的女兒,他與其他戎人首領心中都有些不滿,況且和平軍咄咄逼人的攻勢也讓他們暗暗心驚,因此對李均抱有疑慮,但如今給李均幾個問題逼得他不得不深思起來。

「因為常人對我戎人的迫害。」過了會,忽雷慢慢道,臉色也漸漸難看起來。

「不錯,常人畏懼戎人勇武,對戎人封鎖確實是一個原因。」李均道,「但自戎人這來看,是不是也有原因?方才與我摔跤角力的戎人勇士,在不知我實力之前有誰給我好臉色看過?便是父汗您,內心之中是否也因我是常人而隱隱有輕視之意?」忽雷哈哈大笑起來,他的笑聲在風中傳出老遠,笑了會,他臉上的神色變得泰然自若,他道:「不錯,若非紀蘇持意要嫁你,我絕然不會讓一懦弱常人娶了我的寶貝女兒!」「以父汗眼光,如今還以為我是懦弱的常人麼?」李均並沒有因忽雷的話語而憤怒,忽雷語氣中的輕蔑似乎是在說別人一般。他短短的一問,讓忽雷又陷入深思。

「若是我將你當作懦弱常人,只怕不出五年,這穹廬大草原之上再無一戎人了。」忽雷道,「李均,你是個英雄,是所有獵鷹中飛得最高眼睛最利的那一隻。」忽雷的讚揚讓李均覺得有些不適,他抬起眼,卻發現忽雷嘴際有著一絲輕微的笑意。李均抬起頭來,看了看藍天,道:「飛得再高眼睛再利的那只獵鷹,也只是獵人的工具。我雖然來草原時日不長,似乎也聽說了這句諺語。」忽雷嘴際的笑容終於收斂了,李均並不像草原上的子弟那樣稱讚幾句就忘乎所以,這讓他心中的警惕更深。過了會,李均道:「父汗,常人畏懼戎人,戎人輕視常人,你殺過來我殺過去殺了數千年,結果是雙方都白白死去不少英雄。我想若是常人不畏懼戎人,戎人不輕視常人,大家和和美美宛如兄弟,豈不遠甚於打打殺殺冤冤相報?」「戎人和常人宛如兄弟?」忽雷失聲道,「這可能麼?」「有何不可?常人戎人,還有羌人夷人越人,不都是大神女婧的後人麼?大神女婧生有五子,分為五族祖先,這傳說在五族之中不是一直流傳著麼?」神洲傳說始祖神般若開天闢地,在他的軀體之中誕生了女神女婧,也即萬物之母。

女婧踏般若腳印而感,生了長子名「羌」,於大海之中沐浴有感,生了次子名「夷」,夢龍虎入懷而生雙胞兄弟「常」、「戎」,最後在山洞之中又生下了第五子「越」,這五子娶眾古神之女為妻,分居於神洲各處,成為神洲五族的始祖。這傳說在各族之中都有流傳,不過五兄弟的長幼有些出入,各族都以為自己的祖先為女婧嫡長子。

忽雷腦中念念不忘者,是四海汗以來千看間戎人與常人的爭鬥,卻沒有想到這古時傳說,聽了李均引用這一傳說來證明戎人與常人原本就是兄弟,不由得一怔,覺得雖然有些遷強,但一時間卻無法反駁。

「之所有兄弟反目,無非是長期被道路隔阻,相互不通往來而缺乏溝通。父汗,若是常人與戎人常交流往來,常人能熟悉戎的風俗,戎人也尊重常人的習慣,何愁兩族不和同一家?」忽雷左思右想,都覺得無法反駁李均的話語,更何況這兩年來正是托了相互間商貿往來不斷的福,戎人才得已休兵生養,牧民將自己與李均的盟約都編入歌中,因此心中便有些猶豫了。

李均乘熱打鐵,把自己與鳳九天等人早已議定的方略說了出來:「自然,請父汗放心,我絕無干涉戎人內務之心,只是希望日後戎人與常人不會再有兄弟之爭。最要緊的,便是常人與戎人能相互熟悉,因此,想請父汗允許在穹廬草原之上修築驛道。」穹廬草原地勢比之周圍地勢要高上數千尺,實際上是周圍被高山環繞的一大塊突起的高原,也正是因此,才使得草原雖然靠著東溟,氣溫卻很低,形成大片草原,只有幾處地勢險峻崎嶇的山脊與外界相連。而在大草原之中,雖然平坦廣闊,卻末曾有過固定的驛道,若是能以寬闊的驛道將草原上的諸部落與周圍連結起來,對於交通商貿極有臂助。

但多年以來戎人逐水草遷涉,無須驛道,而且為了防備常人攻入草原,他們也不曾打算修築有利於常人大軍的驛道。在大草原上沒有戎人的指引,常人甚至會迷失方向,李均這個提議,恰恰切中了戎人的要害。

「此事萬萬不可!」忽雷冷冷道,「好的獵鷹無須道路,蠢笨的羊兒有了道路也會迷途。」聽到忽雷又用戎人的諺語來反駁自己,李均不由苦笑,沒料到自己費盡口舌,換回來的仍是一個不可。看來這唇槍舌劍之爭,並不比自己上馬持戟殺入千萬敵人中容易。

「這樣如何。」李均心念一轉,又生出一個想法,忽雷堅決不允修築驛道,無非是擔憂日後若是戎人與常人反目,這驛道會成為常人進攻的途徑,他道:「除去修築驛道之外,和平軍還在這草原之上築兩座關卡。兩座關卡一南一北扼住進入草原的要衝,由父汗令人扼守,向往來的商旅收取關稅,以補戎人用度之不足。不瞞父汗,若不能有直貫草原的驛道,余州與清桂便不能說連為一體。」聽到李均說可在驛道南北兩端修築關卡,忽雷眼前一亮。一則有了關卡,進出草原的道路上好比有了堅不可破的大門,即便戎人不善守城,但也遠勝於如今門戶洞開,和平軍若是有意完全可以直接殺入草原之中。二則戎人好利,雖然不像夷人那般為逐分毫之利而殫精竭慮,卻遠非羌人越人所能比,若有了關卡稅收,那麼夷人即便遇著災荒歲月,也不懼沒有牲畜皮毛去換取糧食。想到這裡,忽雷汗心中的堅持禁不住鬆了一下。

……

月上柳梢,又是一個春江花月夜。

在這樣的夜晚之中,原本應是情人相約溫情脈脈的時機,但霧台城下,空氣中卻浮動著血腥味。

這已經是第五個夜晚了,連接著五個夜晚,陳國軍隊都潮水一般湧向霧台城,一向以防守聞名的薛文舉一改執重沉穩的常態,每夜都督促將士攻城,似乎欲將霧台城一口吞下。

黑壓壓的陳國官兵列著陣,乘著月光急匆匆向霧台城逼來,這幾夜晚上作戰白天休息,再加上戰事激烈,五萬將士已經折損了一半,戰況的激烈,使得雙方都沒有時間打掃戰場,霧台城下,橫亙著無數具殘缺不全的屍體。

陳國官兵沒有一個人說話,他們踏過丟棄的旗幟與兵器,踏過自己戰友的屍體,再一次開始向霧台城的衝擊。當他們接近到霧台城裡投石器和弓箭射程之內時,開始大聲吶喊。

幾乎同時,嚴陣以待的洪國士兵發射出能遮擋住月光的箭雨拋石。一波一波的箭矢從半空中飛了下來,像毒蛇一般尋找陳國陣勢中的縫隙,堆成牆壁一樣的盾陣也無法將它們完全遮住,不時有受傷陣亡的士兵倒下。而拋石對於布成密集陣勢的士兵殺傷力更大,沒有什麼盾牌能夠擋得住巨石的重擊,如果不是拋石器無法進行精確瞄準,地上將有更多碎成一團的肉塊。

馬濟友站在城頭,冒著箭雨向下觀看。對於薛文舉的瘋狂進攻他始終心存疑竇,無論從何種角度來看,這都是反常之舉。他幾乎可以肯定下令進攻者並非自己對面的薛文舉,而是不知藏在何處的柳光。

「大將軍,此處危險,請大將軍速速離開!」身傍的偏將用劍撥開半空中落下的一枝雕翎,再次催促道。馬濟友沒有理會他,他此刻心已不在霧台城,而在柳光的處所。

「若我是柳光,當會如何?」他心機百轉,「霧台城易守難攻,大軍難以展開,不能以兵力上的優勢克服地利上的困難。既是霧台城不能破,那便要另尋薄弱之處,我的薄弱之處不在正面,而在身後。不克霧台城,柳光便不能收復我身後的玉湖地區,也即是說,我的弱點已經被我保護起來。」「但是……但是!」他猛然想起,「柳光若只是想收復失地,我的弱點自然是在身後的玉湖,但若柳光是想擊敗我大洪國,那我的弱點……應在大洪國本土才是!」這一剎那,他心中便閃過數個念頭,個個都可以讓他自己由勝轉敗乃至全軍覆滅。

冷汗透著內衣凝結在鎧甲之上,讓他覺得透骨的冰寒,薛文舉的異動他已經明白了。

「用八百里快馬緊急傳遞軍情!」他轉過身去,大步離開城頭。

「臣伏案叩首:自進兵陳國以來勢如破竹,今與陳寇對峙於霧台,連戰連勝。臣觀陳寇異動,料知柳光老賊將避實就虛,不攻霧台而轉攻中山。中山小國,兵微將寡,必不能擋柳賊兵鋒。臣恐老賊自中山猝然發難,攻我故土,因此傳大將軍令,擅調邊軍屯於赤嶺,以備不測。請陛下恕臣專權之罪。再叩聖安。」雖然他深得國君錢涉燁信任,但馬濟友深知古來君王要麼昏潰無能,要麼剛愎自用。錢涉燁雖對自己寵任有加,但為人其實自大多疑,自己兵權在握,正合他犯忌之心。陸翔柳光前鑒不遠,若不能讓錢涉燁繼續信任自己,那便是自己滅門之際。因此雖然調發兵馬本就是他大將軍職內之事,他仍上書國君,以求免於錢涉燁猜疑。

奏書墨跡尚末干卻,一個帶著箭瘡的士兵奔了過來跪下道:「大將軍,敵軍上城了!」

馬濟友將這個士兵扶了起來,似乎並末將他帶來的消息放在心上,只是替他檢察了傷勢,見並無大礙便長出了口氣,道:「放心,你且去包紮,城上之事便交給我吧。」那士兵熱淚盈眶,單膝又跪下施了個禮退了下去。馬濟友愛兵如子,原本就深得士兵愛戴,但在這軍情緊急之際,他仍然掛念著一個區區戰士的傷勢,足以令得知此事的將士為之效死力。

見眾軍士目光,馬濟友微微一笑:「諸位放心,上城便是陳賊的極限了,我料經此一戰,陳賊不得不退兵。」眾人隨他又上了城牆,只聽得東面城樓之上殺聲一片,兩軍交錯於一起難以分辨。

登雲梯衝上城頭的陳國士兵拚力想守住幾個垛口,卻被優勢的洪國將士不斷衝擊擠壓。一個陳國士兵縮在盾後,格住刺來的槍矛,右手大刀自盾下伸了出來,胡亂劈砍在對面洪國士兵的大腿之上。那個洪國士兵疼得拋開了兵刃,抓住對手的盾沿,用盡最後力氣將盾掀開,緊接著便是幾枝矛穿透了那個執盾的陳國士兵。

馬濟友哼了聲,陳國將士作困獸之鬥,倒也頗為勇猛。他轉過頭去,忽然發覺己軍之中一個高大的身影往來衝突,原本合圍將陳國士兵擠成一團的已軍被他擾亂,竟然有向後傾潰之象。馬濟友一皺眉,道:「羌人?」只見那羌人也沒有什麼兵刃,凡是被他抓住的便成了他的兵刃,此刻他手中揪著的便是一具洪國士兵的屍體,身著重甲的屍體在他手中輕若無物,被他輪得發出嗚嗚的風聲。周圍洪國士兵無法與他對抗,只能步步後退。

那羌人忽然將手中屍體拋開,沉重的身軀向前撲了過去,他速度並不快,但那逼人的氣勢驚得面前的洪國士兵根本忘了逃走。羌人一手扼住那洪國士兵的咽喉,洪國士兵扭了幾下,只聽到自己頸部發出清脆的骨碎之聲便失去了知覺。那羌人張開大口,月光下他牙齒發出冰冷的白光,有如擇人而食的怪獸。

「呃!我是蕭廣,誰與我決一生死!」他咆哮著將手中的屍體又擲入敵軍之中。霍匡在他護衛之下被刺殺,讓這原本坦誠寬厚的羌人變成了猛獸,迫於霍匡遺命他不得不退回陳國,卻將這口怨氣發到了洪國士兵身上。

一員洪國悍將排開慌亂的軍士而開,大喝道:「羌狗,我來取你性命!」馬濟友再次皺眉,搖頭道:「傳我將令,讓這不知死活的傢伙回來。」但兩軍混作一團時,他的將令如何傳得出去!蕭廣已經撲向那洪國悍將,他幾乎未將對手的兵刃放在眼裡,迎著對手的長劍便抓向對方咽喉。那洪國悍將也是兩軍之前視敵如草芥的勇士,倒未被蕭廣的殺意壓倒,挺劍刺向蕭廣胸口。

洪國將士眼見劍已刺中蕭廣胸鎧,都是齊聲歡呼,但那聲音一出口便成了驚怒的吼聲,原來那劍雖然刺中蕭廣,卻只不過刺進兩寸便被羌人結實的骨頭卡住,蕭廣一手握住劍,也不管手被劍刃切開流出殷紅的血,只是雙目盡赤地盯著眼前的洪國悍將。

「咯」的一聲,那劍被蕭廣折出兩段,洪國悍將此刻才覺得畏懼,轉身想逃走之時,蕭廣另一隻手已經揪住他後頸,眾人驚呼聲中,這員洪國悍將被蕭廣拋起足有兩丈,馬濟友見勢不妙,大呼道:「救他!」但為時已晚,周圍的洪國將士已經被蕭廣的勇力所震懾,無一人敢上前去。那洪國將領身體落了下來還不等他爬起,蕭廣踏了起來,重重踏在他身上,他只覺得胸口一陣奇異的麻木之後便是刺骨的痛楚,這一踏便將他踏得鮮血狂噴,命歸黃泉。

蕭廣仍未放過他,在這具已經沒了氣息的屍體上連蹦了幾蹦,將之跺成了扁平的一塊方才罷休。他再次撲向洪國將士,這時卻沒有人敢應戰了。

薛文舉在城下看著蕭廣如虎入羊群,也不由得升出一股寒意,這般瘋狂的勇士,足以決定戰場的局勢。他環顧左右,若是自己手中再有兩萬人馬,便可以奪取霧台城了。

但就在這時,城上一陣擂鼓聲傳來,洪國將士齊聲大喝,一隊執圓盾彎刀的士兵自藏兵洞裡突上城樓,城上的洪國士兵人數立刻便又多了起來,「殘月軍殘月軍」的呼聲不絕於耳。

薛文舉吃了一驚,難道自己攻了幾日,馬濟友連他的主力都沒有派出麼?馬濟友帳下嫡系部隊之中,殘月烈日暴雨狂風四軍威名遠播,近戰的刀盾手殘月軍,陣戰的鐵甲烈日軍,遠程弓箭手暴雨軍,突擊騎兵狂風軍,各有所長,每軍都有一千五百人之眾,到現在憑那羌人勇士的威猛,才逼出馬濟友的主力!

「下令,鳴金!」薛文舉定了定神,斷然下令,如果再攻下去,便是不知進退驅士兵去送死罷了。

郭雲飛漫步在洛郢街頭,寬敞的街道上人來人往,似乎繁華更勝於往昔,並沒有受到戰爭的影響。雖然柳光實際能控制的陳國版圖,較之以前減了不少,四周既有殘餘的蓮法宗亂賊,又有奪取了玉湖地區的洪國大軍,但就柳光能有效控制的領地來看,百姓生活水準較之以往反倒略有提高。

「老闆,今日裡糧價如何?」他含笑走進一家米店,向老闆作了個揖。

「三百文銅幣一石。」那老闆似乎對他挺熟,呵呵笑著道:「郭老闆,我說了我這便是全洛郢最便宜的了,若是你要大宗進貨,我還可給你折扣。」郭雲飛伸手捻起一小攝米,塞進嘴中嚼了嚼,道:「這米是陳米,只怕已經放了幾年吧?」「你是行家,我不瞞你,我店裡的米是來自官倉。自柳帥執政以來,他每年都以官倉中陳米換民間新米,因此你想收大宗新米並不容易。」郭雲飛點點頭,像個商人一般地盤算了會,才道:「老闆,玉湖遲遲未復,這米價只怕不穩吧?」那老闆臉上的神色有些遲疑,向門外張望了幾眼,然後低聲道:「此時莫談國事,免得節外生枝。」「不是柳帥有令,開放言路,不禁民間議事麼?」郭雲飛詫然道。

正這時,大街上傳來了哭喊之聲,大隊的人馬慢慢走了過來,不時還有敲鑼的聲音。郭雲飛心中一動,來到門口,只見是一群士兵擁簇著犯人走了過來。哭嚎之聲,正是這群犯人發出的。

「看著沒有,郭老闆。」糧店老闆低聲在他耳邊道,「這是前左相韋達家人,韋達雖然不過五十許,卻當了三朝相國,在京城之中呼風喚雨,無論大王是誰他都能巍立不動,但這一次終於還是栽了。」郭雲飛吸了口氣,這幾日裡洛郢城看起來風平浪靜,集市商賈也沒有什麼異常,卻不知連位高權重的韋達也被柳光不動聲色地收捕下獄,看來過不多久,連小王這傀儡也將完蛋了。

「改朝換代就這麼回事,好在柳帥比起先王要寬厚得多,他治下這兩年來雖然戰事不斷,百姓卻不覺比以前要苦。」那糧店老闆搖著頭,口氣中對這些被打倒的高官們似乎沒有同情,「郭老闆此次要進多少米糧?」「我想進一萬石米糧,但三百文銅幣一石仍嫌貴了,我還得同合夥的商量商量。」郭雲飛微吁了聲,也不顧那糧店老闆的挽留便告辭了。

行在大街之上,他的心卻不知飛往何處。此次入陳國,一則是挑動蓮法宗殘黨接連起事,以牽制柳光給余州的壓力。會昌城一戰柳光在末分勝負之時不得不撤軍,這第一個目的便已達到。二則是來洛郢,看看能否挑動陳國朝中大臣暗算柳光,卻不想柳光借秦千里刺殺之機大加株連,便是韋達這樣的重臣也不免入獄,自己此來還是晚了一步。

如今看來,柳光雖然不能如李均一般有重大改革,卻也算政治清明,而且洛郢百姓對他甚為尊重,更勝過統治這裡三百餘年的裴家王室。更重要的是,百姓對柳光極有信心,並不曾因為局勢不佳而人心浮動。即使是失去了玉湖這產糧重地,米價上漲得卻依舊有限,這足以證明陳國實力猶存,並不像外表看來那般危險。

「看來柳光果然是李統領大敵。」郭雲飛皺了皺眉,若非親自來洛郢,只怕是不能體會到柳光真正可怕之處的吧。

「李統領大婚已過,回去業已遲了,不如再去看看那個凌琦是何許人物。李統領曾言與他見過一面,但多瞭解一下他治政可更有利些。」當郭雲飛目光停在那些遠去的士兵身上時,他拿定了主意,要南下淮國,看看那讓淮國死而復生的淮王凌琦是何等人物。畢竟,市井中紛紛傳聞柳光竟然不顧佔去大片陳國江山的馬濟友而不顧,卻去對抗那凌琦去了。

「老爺,外頭有人擊鼓。」蘇白斜倚著書箱,一卷閒書握在他手中,身旁的衙役彎著腰恭敬地等著他的命令。

但衙役心中卻遠沒有表面上那表恭敬,這個三郡總督上任也有五日了,整日裡卻只見到他飲酒賦詩,四下遊玩,雖然名士風流,卻同與往蘇國任命的官吏一般無二,都是吃白飯的貨色。

蘇白長長伸了個懶腰,拍了拍自己略顯臃腫的肚子,若有所思地道:「不見,讓他們該去哪便去哪。」「老爺,這次是個人命案子,只怕不見不好吧?」這叫況涯的衙役終究年輕,禁不住還在的那麼一滴半點熱血激盪,多了一句嘴。

「麻煩……」蘇白歎了口氣,目光中閒過一絲狡黠,這個衙役看來還是可以任用的,與他相反,那些在這幾日來不斷奉承自己陪自己玩樂的都須斥退才是。

「好吧,我去大堂。」蘇白起了身,整了整身上的袍服,和平軍協區體制較亂,因為名不正言不順,故此既有郡守留守這樣的蘇國地方官稱呼,又有總督這樣鳳九天創製的官號,唯獨官服卻是不論大小統一的素絹。

「何事喧嘩?」蘇白瞇著眼看跪在面前的一群人,「站起來說話,以後記著,見到官長只須作揖,最多不過鞠恭,不得行跪拜之禮。」「小民不敢,小民不敢!」那群百姓卻沒有一人敢站起來的。

「砰!」蘇白一拍木案,道:「讓你們起來你偏不起來,你們不知跪拜之禮在和平軍中只允許對戰死的將士行麼?你們是不是咒我死啊?那個人是怎麼回事?」百姓們被他的話語所嚇,連忙站了起來,惟獨有一個人躺在那兒,一動不動。一個男子大聲道:「老爺明查,那張家佔了小人的地,還打死了小人兒子!不動的就是小人兒子,還請大人嚴懲兇手!」蘇白目光一凝,離開案堂來了人群之中,也不管另一夥人紛紛辯白,向那躺著的人額頭摸去,只覺額頭尚溫,再一摸脈搏,蘇白怒吼道:「來人,把兩伙人全給我抓起來關著,把這個人送進裡面去,快去請最好的大夫,還有,派人守住房間門口,除了大夫和我外不准任何人進去!」大夫請來之後便立刻給那傷者進行治療,蘇白回了內堂,況涯見了他嘴動了動,似乎想問什麼卻又不敢問。

「是不是想問我為何不審案子便將人抓起來?」蘇白一反這幾日裡對他愛理不理的神色,微微笑著道。

「小人不敢。」「況涯啊況涯,請記著,我不是蘇王任命的官員,而是和平軍李均統領任命的官員,和平軍中向來是沒有什麼老爺大人的,便是李統領也是最討厭旁人叫他大人向他行禮下跪的,你知道為何麼?」「小人……屬下……」那況涯連換了數種自稱,都覺不適,乾脆道:「我不知道。」「一個人若是被別人拜習慣,便會忘記自己究竟是什麼了。」蘇白慢慢道,「你看古往今來多少英雄難保晚節,知道原因何在麼?原因便在於當面拜他們的人太多而當面責難他們的太少。好比說你,你自以為自己英明清正麼?」況涯垂下頭去思忖了會,抬起頭看到蘇白清澈如溪水的眼睛,咬了咬牙道:「小人作衙役雖然不長,但也曾收過賄賂昧過良心,清正是談不上的了,至於英明與小人更是相差萬里。」「那便是了,但若是你身旁的人個個見了你便向你跪拜,整日裡你見到的都是些卑躬屈膝之人,聽到的都是阿諛奉承之語,慢慢的你便會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甚至你會相信自己不是凡人,是什麼天上的星宿,是神……」蘇白說得很慢,見況涯聽著聽著若有所思,便微笑起來。

「我明白了,原來大人……不,蘇總督怕的是失去真我。」「真我?」沒有想到況涯竟然用了這樣一個詞,蘇白也禁不住有些愕然,片刻後大笑起來:「不錯,正是真我。我這幾日看起來是四處遊玩,實際上在觀查這附近民情,我發現這附近百姓好利爭訟,許多小事往往被他們扯成大事,比如今日,兩家因爭些宅地而鬥毆原本是人之常情,但若我任由他們爭執下去,那受傷人家為了把官司弄大,必然對傷者不加照料,父不愛子,妻不愛夫,此乃風俗使然,不是我三言兩語可以化解得了的,所以我便不審案情先行救人。若是人救活了,此案不過是些許金錢便可了結,若是人死去,那傷人者將抵罪,兩家之仇越結越深,最終必成死敵。」況涯想了想,禁不住再次向蘇白行了一禮,道:「總督英明……」「哈哈,你看你,我方纔還說過……」蘇白搖了搖頭,看著況涯臉上的羞赧,眼睛卻變亮了起來,他道:「李均統領將這蘇南三郡並為一區,以我為三郡總督,知道是為何麼?」不等況涯出聲,蘇白又道:「為的便是在此試行新政,以俟日後佈於全境。況涯,你熟悉這三郡實情,可願助我在此推行這教化之道,平衡之政?」

……

望著眼前一片火海,任遷唇際浮起一絲殘忍的笑意。

夾在劈叭的烈火燃燒聲中,被風傳入他耳際的,還有港口中倭人的哭嚎聲,這哭嚎聲任遷覺得很熟悉。

他轉過頭去遙望西方,那裡有廣闊富饒的大陸,那裡有如詩如畫的小村,那裡有勤勞善良的百姓,那裡有淳樸真誠的民風,那裡有安靜詳和的氣氛。

那已經是一塊多災多難的土地,但有的人仍然貪婪嫉妒,把那裡變成了一片火海,在漫長的海岸線上,處處燃起了烽煙,流血與哭泣也不能打動野獸的心,殘暴與狂虐讓天地都為之憤怒,現在,便是天地憤怒的凝結了。

屠龍子雲從他的目光中看出了危險,伸手推了一下任遷,道:「任先生,你沒事吧?」

任遷定了定神,回頭看了看屠龍子雲,苦笑道:「我沒事,只是想起一些往事。」屠龍子雲生來便是打破砂鍋紋到底的性格,換了旁人或者住口不問,他卻問了出來:「任先生想到的是什麼往事?」「聽到這倭賊的哭嚎聲,我想起……我想起神洲百姓為倭賊劫掠時,也是這般哭泣的,如今是天理昭昭報應不爽。」屠龍子雲濃眉一皺,若有所思,過了片刻道:「神洲百姓這般哭泣是因為仇恨與痛苦,倭賊這般哭泣,也是因為仇恨與痛苦。因為仇恨,故此我們來倭島先發制人,那麼他日倭賊是否也會因為仇恨去神洲先發制人?」任遷怔了一下,屠龍子雲接著問道:「倭賊在神洲燒殺淫掠,禽獸不如,如今我們也在倭島燒殺,是否也是禽獸不如?」一剎那間,如同雷擊一般,任遷只覺得全身大震。在他心中,向倭賊復仇的念頭比忠於蘇國的念頭還要來得更強烈,但屠龍子雲一句話卻讓他意識到,若為仇恨所左右,自己與那倭賊便沒有什麼區別。

汗水津津而下,博學如他者深知為仇恨蒙蔽的後果。他禁不住感激地向屠龍子雲道:「都督說得不錯。」但他發現屠龍子雲自己卻似乎陷入困惑之中,這才啞然失笑,屠龍子雲原來根本不是看破自己心中的仇恨,而是憑本能問出這樣的話語。他此前一直對李均任命屠龍子雲為水師都督頗為不然,認為和平軍高級將領中惟屠龍子雲難以服眾,但現在看來,屠龍子雲能憑借本能問出這關鍵問題,看來李均用人,還是有其獨到之處。

「我明白了。」屠龍子雲抬起頭來,對任遷道:「我們與倭賊不同,雖然同樣是殺人放火,但我們是為了保護人而殺人放火,殺一人可救數十乃至數百人。」任遷吸了一口氣,腦中忽然浮起李均在送他出海時曾對他說的一句話:「兵者,凶器也。為正為邪,在用兵者之心。」他原來以為這不過是李均勉勵自己的話語,卻不知是李均已經發覺自己有被仇恨蒙蔽良知的苗頭而說。

「原來如此,軍隊雖然是殺人之器,根本上卻是用於保護周圍的人。」雖然仇恨之火還未完全從任遷心中褪出,但此刻他心情已經平靜了許多,他微微一笑,投向屠龍子雲的目光也增了幾許敬意,但屠龍子雲下面一句話立刻讓他眼中的敬意消散不見了。

「不過,如果倭人女子如花似玉的話,我這樣殺人放火恐怕會影響我在她們心中的形象。」「真是……」任遷搖了搖頭,這個屠龍子雲總能出口驚人,實在不能以常人揣測於他,李均任命他為水師都督,還是一件危險的事情啊。

「這是第三個港,倭賊南方二島便於他們侵擾的港口只有四個。」任遷岔開話題,「我們接連燒了倭賊三個海港,第四個定然有了戒備,下面要做的,便是去會一會那號稱倭島大明神的清田慶喜了。」「任先生定然又有奇計了。」屠龍子雲哈哈笑道,「不過我想,清田慶喜只怕會主動來找尋我們。」任遷點了點頭,沒有作聲,現在要做的,就是給即將一統倭島的清田慶喜一個致命打擊,只要除去此人,倭人還將亂下去,至少三五年內是無力再大規模侵擾神洲了。

此次和平軍水師遠征倭人,用的並非正攻法,而是與倭賊打起海上游擊。任遷多年來數次冒死潛入倭島調查,對倭賊情況極為瞭解,再加上墨蓉設計的千里鏡能料敵先機,方能避實就虛,在倭賊的主要航道上截擊落單的賊船,再扮作倭賊火燒倭人的港口。

但如此作戰有個先決條件,那便是在茫茫大海之中要有一立足之地,當任遷談及此事時,李均當先便想起他初遇凌琦的蛟島。那蛟島雖然不大,也不適於作港口,但僅僅作為中途的補給之地則勉強可用。每隔三五日,便有一兩艘巡海的和平軍水師船艦將補給物資運來,又將傷兵帶走。

補充完必要物資略做休整之後,任遷屠龍子雲等便再次出發,此次的目標便是倭賊南方二島中安良島的最後一個良港「廣崎京」。考慮到倭賊南方勢力極可能統合起來,將剩餘的戰船都集中在廣崎京港以備不測,此次和平軍水師調集了五艘大海船與艨沖鬥艦十餘艘,兩萬人的和平軍水師,半數集中於此。

「若是正面與倭賊交戰,便是再有兩萬人也沒有勝算。」任遷道,「如今我們依計偷襲,用不著這樣多的船隻。我們兵分兩路,我領一艘大船三艘艨衝前去,屠龍都督在此接應。」屠龍子雲道:「不如我去偷襲倭賊,先生接應。」任遷搖頭道:「不可,隨機應變乃我所長,還是由我去。都督若是發現情形不對,便請去接應我就是。」兩人商議已定,和平軍水師便一分為二,任遷乘著一艘大海船,側方由三艘艨沖護衛。此一戰將是在南部兩座倭島的最後一戰,因此這幾艘船上裝的儘是黑油火藥等易燃之物,水手戰士反而不多,只有千餘人而已。

廣崎京港在千里鏡中已經變得逐漸可見了。任遷挑的是午飯之時,此刻在近海巡視的倭船要麼到了較遠處一時半會無法趕回,要麼便是停泊在港中休整,而且憑借千里鏡可在倭船進入視線以前便主動避開,因此和平軍四艘戰船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港邊。偶爾也可見到倭賊漁船,但漁船上的倭人認不出這幾艘刻意偽裝過的戰艦來自神洲。

「入港!」任遷看了看天上的太陽,估計時間差不多,便命令已經在廣崎京港外悄悄拋錨了半個時辰的和平軍水師。

一連三次偷襲,倭賊早有戒備,因此當和平軍水師一出現在視野之中,倭賊瞭望員便發出了警訊,港中時刻處於戰備之中的倭船萬帆齊升,紛紛起錨向和平軍靠過來。

眼見雙方越來越近,敵艦上的桅桿用肉眼也能看見之時,任遷命水手以旗語下令:「開始!」四艘和平軍戰船分了開來,調轉了方向散開,似乎準備從廣崎京港中離去。倭賊船上發出憤怒的嘯聲,顯然以為這不知名的膽小對手欲逃走了。

任遷所在大海船上旗手再次打出旗語,早已準備就緒的和平軍水手將一桶又一桶的黑油傾入海中,這黑油是南方恆國沙漠中的特產,但除去極易燃燒外幾乎沒有用處。墨蓉對此極有興趣,而且為了備戰和平軍倒是囤積了不少黑油,這一次全被任遷帶來。

黑油遠比海水要輕,因此在海面之上結成了一道油層,受漲潮影響,這油層逐漸向岸上擴展,已經被和平軍燒怕了的倭賊立刻明白,和平軍又要用火攻了。

明白歸明白,當和平軍戰船用火箭點燃黑油,並且開始全力後退之時,倭賊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原本碧藍的海水一瞬間變成一片火海。沖天的黑煙遮住天日,海鳥悲鳴著遠飛,而擠在港中的倭賊船隻徒勞地走避,卻只能換得晚一些被點燃的命運。

火勢在風力的幫助下飛快蔓延,片刻間火舌便捲上了岸,萬焰齊飛,流火橫射。倭人先是棄船上岸,緊接著又在岸上四處奔逃,但滾滾濃煙之中,他們泣淚加集,無法分辨方向,往往自投入火焰之中,化成一塊焦黑的屍體。

倭人的木屋原本就極易燃燒,因此一會兒靠港的房屋就在火神的籠罩之下。為了阻隔火勢,倭人用撓鉤繩索將一幢幢房屋拉倒,想搶在火焰抵達之前拉出一條隔離帶。在如此慌亂的局勢之下,倭人竟然仍能組織起有效的救火措施,任遷若是能親眼看到,定然會大為驚歎。

但彷彿是老天也為倭賊曾經的惡行發怒,要徹底懲治倭賊一回般,眼看火勢將被倭賊控制住,受損象前三個港口那樣只會在港區而不會蔓延至居民區時,狂暴的風突然刮了起來。

風帶著火焰,像毒蛇吐出的舌芯,在救火的倭人目瞪口呆之中越過他們費盡力氣製造的隔離帶,直接撲入他們身後的建築之上,緊接著又撲向城市的各個地方。煙霧騰空而起,大地被映成櫻花一般嬌艷的粉紅,太陽也為之失色,原本藍色的天空如今成了一塊烙鐵。

火焰無情地追逐著人們,四周建築物都在火舌的舔舐下發出痛苦的呻吟,濃煙夾著嗆人的氣息和難以忍受的高溫,將人們四處驅趕。原本就狹窄的街頭,被奔逃的人堵得水洩不通,這些人已經完全失去了理智,有的就是逃走,逃走。於是丈夫拋棄了妻子,子女扔下了父母,每個人都在這天地之怒中無所適從,每個人都在掙扎奔跑,但每個人看到的都只是一片火海。

空氣中的溫度越來越熱,救火已經是徒勞的,有組織的救火者早在大風起後不久便被烈火吞噬,而普通倭人用水桶用水瓢去對付這樣的火連杯水車薪都算不上。

「好熱,媽媽,好熱!」一個打扮得像面人娃娃一樣的倭人小女孩在火中哭喊,四周全是逃亡者混亂的腳步,她哭泣著,揉著眼睛慢慢向前跑,幾次跌倒,又幾次爬起。當她被高溫與有毒的煙氣弄得昏昏沉沉時,一步走錯「咚」地一聲掉進了水裡。

這是廣崎京北町的一個小湖,湖裡已經擠滿了躲避高溫的倭人。四周全是火焰,濃煙中看不到任何逃走的道路,人們絕望地相互擁抱在一起,靜靜地等待火的熄滅。喊叫已經讓他們聲嘶力竭,這個時侯,他們能做的就是等待。

但四周的高溫慢慢傳入水中,水的溫度也逐漸升高起來,當擠得滿滿一湖的倭人們意識到不對時,他們已經覺得筋酥骨軟,他們已經無法從水中爬起來,他們更不敢踏上仍舊火舌飛滾的街道。

水逐漸沸騰,火焰也已經開始最後的騰飛,整個廣崎京沒有任何人的聲音,甚至連哭喊求救與最後的呻吟聲也沒有。水與火的共同瘋狂,讓這座城市成了一座死城。

在千里鏡中看著這座號稱全倭最大城市的良港灰飛煙滅,任遷心中卻全然沒有報復的快感。和平軍將士也都陷入肅穆之中,無論對方是不是神洲人,但到少有一點,他們都是人。如果這種屠殺與暴行也會讓他們產生快感,那麼他們與那些在神洲大地上千百次上演這種暴行的倭賊又有什麼區別?

任遷仰天長歎,那陣風也不在他預計之中,原本此次的目的,不過是催毀港口而已,結果卻將一座十萬戶的城市化為烏有。神洲與倭人的仇恨,只怕會越結越深,而自己,就將是神洲與倭人共同的罪人……

四艘戰船上,號手吹響了深沉的牛角,悲涼的聲音在海岸上緩緩舒展,像是一曲輓歌。

穿過煙幕,任遷所乘戰船開始離開這座讓他們心情複雜的港城。但還未遠離港口,迎面出現的龐大艦隊讓任遷倒吸一口冷氣。

「怎麼回事!」自己的歸路是何時被這支不明的艦隊切斷了?

看到對方艦隊上飄揚的旗幟,任遷心中一動,他立刻明白,來者便是倭人中的霸者,被倭人稱作瘋魔之王的清田慶喜!

原來關原安良二島上的倭賊遭受沉重打擊的消息傳入清田慶喜耳中,他已經立意一統倭人,自然不會放過這大好時機,集中全部水師渡海,意欲一舉掃滅南方二島上的異己,進而以此為踏板進取神洲!

偏偏任遷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廣崎京之上,不曾想到會有這等異變,當發現清田慶喜之時,為時已晚,已經無法避開了。

「罷了罷了,我定下毒計讓如此眾多倭人葬身火海,一死殉之也是應當,只可惜了這些將士……」任遷瞬間從震驚清醒,方纔還道那陣風是天地要懲罰倭賊,卻不料片刻後便輪到自己,諸行無常……

這四艘船上的和平軍水師將士見了廣崎京的慘狀,心中早已沒了戰意,如今敵人突然出現,而且數十上百隻的倭賊大小艦船讓他們心中都蒙上了陰影。

「眾軍士聽了!」任遷大聲吼道,「升和平軍戰旗,和平軍陸地之上縱橫無敵,大海之中也同樣縱橫無敵!」四艘戰艦上的紫色龍旗先後升起,將士們看著在海風中飄揚的戰旗,精神微微一振,任遷又下令道:「屠龍都督會來接應我們,因此只須盡力逃走便是!」此刻風向對和平軍極不利,清田慶喜佔了上風向,而和平軍只得側帆斜走,企圖甩開倭賊。原本排成數行的倭賊乘風逼了過來,兩者間的距離越來越近。

「放下炸藥舢板!」四艘和平軍戰船上的黑油已經用盡,但炸藥舢板卻還未派上用場,未曾嘗過這小舢板厲害的清田慶喜軍也不畏懼,筆直便追了過來,他們料想這還不如一艘獨木舟大的小舢板,便是有陰謀又能如何。

「砰!」接連數聲巨響,追得最急的兩艘倭船被火藥炸得正著,一艘左搖右擺,速度緩了下來,另一艘則船頭被炸得粉碎,開始下沉。

其餘倭船繞開這開艘傷船,繼續追了過來,任遷用千里鏡細細打量,發現追得最急的倭船之中,竟有一艘上懸著最大的帥旗,那旗幟上的圖案是三枝利箭一朵菊花,任遷心中一動,據他所知,三箭一花是清田慶喜的家徽,這追得最急的,莫非是清田慶喜本人的座船?

他瞇著眼睛向那艘船看去,過了片刻搖了搖頭,自語道:「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清田慶喜在倭賊之中也是一代梟雄,為人奸詐多疑,怎能做這種輕身犯險之事?料想必是艘餌船,船上即便有長得像他的人,也是倭人傳說之中的影武士。」一念及清田慶喜的狡詐多疑,任遷忽然心中一動,想起一件事來,臉上不由露出喜色,但一閃而逝。

「任先生,屠龍都督,屠龍都督來了!」當雙方再度接近,弓箭手已經開始相互以火矢攻擊之時,桅桿上舉著千里鏡觀察的瞭望員滿是喜悅的道。但一枝箭穿透了他的身體,他悲鳴著從從桅桿上摔落,跌在甲板上。

「什麼!」任遷忙向南方看去,只見屠龍子雲僅帶著五艘小船駛了過來,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氣憤,喜的是屠龍子雲定然早在千里鏡中見到局勢不妙卻仍然來救援,氣憤的是這種救援不過是徒勞的,反而會連屠龍子雲也搭進去。好在來的並不是屠龍子雲所領的船隻全部,想來剩餘三艘大船和幾艘小船都被屠龍子雲命令逃走了。

「快與屠龍都督聯繫,要他速走!」任遷下令道。

很快對方船上傳來旗語:「一起生,一起死。」任遷剎那間熱淚盈眶,他終於覺得自己真正成為和平軍的一員,不惟別人接納了他,他自己也接納了自己。

「要子雲去攻擊追得最近的第四艘倭船,我引開周圍的船隻!」既是如此,那麼就大戰一場吧。任遷當機立斷,命令道。

第四章反間

屠龍子雲接到旗語,得知任遷讓他攻擊那艘裝飾得最為華麗的戰船時,先是怔了怔,道:「那艘船不可能是敵軍主將所在之船,如此招搖不異於插標賣首,何況又追得如此靠前?」

「我們當如何?」舵手問道。

「既是任先生讓我攻他,我們就賭上一把吧!」屠龍子雲眼中閃著寒光,咬牙下令道:「下令我艦,全速突擊第四艘敵船,不要理會敵方的箭!」

海闊號象只匕首一般,全速刺向那艘華麗的倭船,倭船側舷避開海闊號撞角,兩艘船砰地撞在一起,雙方水手都大喊著衝上接舷處。

屠龍子雲用伏龍屠將一個蕩著帆纜跳過來的倭賊擊下水,同時屠龍刀如長虹般劈出,將一個著金甲的武士頭斬了下來,鮮血與喊殺聲一瞬間激盪而起。

眼見敵船紛紛靠了過來,這幾艘和平軍戰船已經被敵船半圍住。屠龍子雲與和平軍將士心知必死,念起任遷對倭人俘虜的屠戮,落入倭賊手中必然萬分痛苦,因此他們反倒更為兇猛,也不管其餘敵艦,只是全力衝向這艘華麗戰船的甲板。

屠龍子雲成為這支突擊部隊的鋒矢,他原本就武力高強,曾成為李均屠龍之戰中的主將,倭賊中難有他三合之敵。兩邊匯過來的倭賊被他屠龍刀與伏龍盾交互斬擊,向潮水擊在岩石般分開。

眼見那艘華麗戰船上和平軍與倭賊混做一團,和平軍似乎略佔優勢,任遷忽然下令四周將士齊聲用倭語高喊起來。

這些將士聽不明白倭語,不知道自己剛學的這句話是「清田慶喜被殺了」,只是繞著舌大喊,此刻雙方正在對射,因此各種千奇百怪的喊聲都出來了。

「清田慶喜被殺了……他媽的,誰射老子一箭?」

「清田慶喜……媽的,射中一個……被殺了!」

倭賊倒也聽得懂這夾著佐料的倭語,他們眼見和平軍攻上那艘代表帥艦的戰船,因此都全力靠來想解救,但此時聽說清田慶喜被殺,雖然只有那麼一丁半點相信,卻也禁不住有些懷疑起來。

「清田慶喜被殺了!快逃啊,清田慶喜被殺了!」

和平軍又添上一句,此刻屠龍子雲已經斬斷那升著巨幅三箭一花旗的纜繩,這帥旗落了下來,後面的倭賊更是不明就裡,雖然清田慶喜本人就遠遠躲在一艘戰船之上,但他生性狡詐多疑,這艘船作為誘敵之餌的事除去極少數親信並不為人所知。何況看起來龐大的倭賊戰船與士兵並非來自他一家,幾家被迫臣伏於他的大名都派了戰船來,這些大名可是巴不得他真的已經死去的。因此他眼睜睜看著自己部隊開始混亂,卻無計可施。

正這時,和平軍前方又出現十艘戰船,正是被屠龍子雲打發走的和平軍水師,原來他們心憂主帥,竟然抗命又駛回戰場!這讓原本已軍心動搖的倭賊更加混亂,只道中了埋伏。

「傳令下去,我們走。」一艘倭賊大船上的倭酋看著混亂的船隊,冷冷一笑:「我的機會到了。」

「殿下,清田將軍並不在那艘船上。」

「我知道,但是我們就當他在那艘船上。」倭酋嘿然道:「清田慶喜此次調來的大多是各地大名的部隊,自己的嫡系反而沒有派出來,明擺著是讓我們同關原安良的大名們同歸於盡,既然如此,我也用不著再隱忍下去了。」

「可是清田殿回去後……」

「他回不去了,你明白嗎?」

「是,我明白了。」

倭賊雖然人多船眾,但不明實情又失去有效指揮之下,已經開始出現退勢,若是稍稍後退再整隊型重新再戰,他們仍有絕對勝算,但偏偏在退後過程之中,幾艘倭船撞在一起,船上的倭賊自相殘殺起來。

即便是倭賊不自相殘殺,任遷也知道自己的冒險成功了,因為屠龍子雲此時已經攻入到那艘倭賊大船的船艙之中,片刻後,一具穿著名貴桶甲的倭賊武士屍體代替那三箭一花旗,被吊了起來。

「清田慶喜死了!清田慶喜死了!」和平軍聲嘶力竭地大喊,現在眾人都明白這是何意。倭賊見了那屍體果然清田慶喜模樣,卻不知這只是個清田慶喜的替身影武士,於是開始四處散開。這些原本就是清田慶喜武力統合起來的勢力,在清田慶喜「死亡」之後,便土崩瓦解。而清田慶喜之下的武將們,也都對他的「遺產」虎視眈眈。

「離開這裡,我要把我的旗幟插到京都去!」一個倭酋大喊著,他的船開始離開,有了第一個便有第二個,成百艘的船隊幾乎在片刻間便散了開來。

任遷從千里鏡中看到倭賊內訌,禁不住冷冷一笑,他多年來在倭賊處探聽的虛實終於在這最後關頭救了他一命。無論清田慶喜是否真正死亡,倭賊將重新陷入大規模內戰之中,神洲至少有十年的安心日子了。

正當他心念電轉之際,耳邊傳來了驚呼之聲,他心中一驚轉向別處,只覺眼中一陣巨痛,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當郭雲飛前往南方的淮國,而馬濟友為薛文舉的異常而擔憂時,柳光卻似乎從神洲消失一般,無論是陳國京城洛郢,亦或是對峙著數十萬大軍的淮國與陳國邊境,都無法見到他。幾乎所有柳光的命令,都是由新上任的右相西門讓傳了出來,而原本作為柳光心腹的公孫明則對此保持著奇異的沉默。

而馬濟友的奏折與中行國的求救文書幾乎同時抵達洪國都城海平,當錢涉燁將兩封文書擺給大臣們看時,大臣們幾乎都陷入驚恐之中。

「柳光這老賊竟然避開霧台城,不敢與大將軍決戰,卻偷襲中行,如今中行派人來請救,諸位愛卿以為如何?」

朝堂上的大臣都陷入沉默之中,畢竟事關重大,誰也不敢在未曾細想前答話。

「難道除了大將軍,滿朝文武竟然再無一個值得我依托的人麼?」馬濟友從高高在上的龍椅上站起,雙眉緊緊擠成一團,這讓他原本還算氣宇軒昂的臉膛變得陰沉起來。

「陛下聖明,事關重大,不經仔細思索,臣等不敢妄自獻計。」丞相帶頭跪了下來,一朝大臣們都慌不迭地跟著跪下。

見自己微微一怒便將這些大臣們驚成這個樣子,錢涉燁神色有些鬆弛,他輕輕哼了聲,緩緩坐進龍椅中,道:「那麼朕便讓你們好好想一下,今天若是想不出好計來,大夥兒就一起在這等著柳光老賊吧。」

早朝的乾元殿中一片寂靜,連七老八十的大臣都強忍住咳嗽,生怕引發錢涉燁怒火。過了足足有一柱香時間,兵部侍郎易通走了出來,道:「陛下,微臣有一策略。」

「說吧,不要吞吞吐吐的。」

「微臣以為,還是要出兵以救中行的好。唇亡則齒寒,若是中行被擊破,則柳光老賊必將驅入我大洪領土,禍害陛下子民。」

「老臣則以為還是固守赤嶺的好,最好派下急宣大將軍回軍救援。」丞相宗正方出列道,「柳光只畏大將軍一人,不敢在霧台城與大將軍爭鋒,故此避實就虛轉攻中行,只須大將軍回軍,柳光老賊必退。」

「哼,柳光只畏馬濟友一人麼?」錢涉燁臉色變了一變,他自恃勤勉多才,如今聽到連自己信任的丞相也以為柳光畏的只是馬濟友一人,心中未免不是滋味。「易卿以為丞相之意如何?」

「臣愚駑,以為丞相之意必不可。大將軍身在霧台,若是突然回軍必然師老將疲,而且所佔之地只怕盡數被陳國收回,因此大將軍不可回調。至於固守赤嶺更是下策,坐視戰火燒上己身,何如主動出擊禦敵於國門之外?即便我軍有個萬一而令柳光僥倖,我軍尚可回保赤嶺。」

眾人聽他說得坦白都禁不住心中一寒,原來易通獻計救援中行,不惟是出於唇亡齒寒之悲,更是想以鄰為壑,將中行國變為戰場。如此若無戰火燒得多猛烈,破壞的終究是他人之物,勝了之後甚至可藉機滅了中行。

念及其中的利益,錢涉燁微微點了點頭,即便不能乘機吞併中行,也可令中行多多獻上糧草珍寶,無論如何在別國作戰總是遠勝於在己國作戰。因此他再問道:「若是出兵救援中行,易卿有何良策?」

「大將軍奏折中已經說了,他調集邊關各地兵馬囤於赤嶺,微臣估算了一下,約有十萬大軍。中行國的使臣說隨柳光來寇的陳國賊兵約有十萬人,以臣看來,陛下可令赤嶺我軍為前鋒,先行進入中行,以解中行之困。再調京都海平附近兵馬約十萬為後部。我軍勢強而賊軍勢弱,只須前鋒阻住柳光十餘日,我軍便可集中力量一舉擊潰柳光。」

「要調這京師左近的軍隊?」錢涉燁沉吟了一會,洪國國力較弱,雖然遠勝過中行、白這般小國,但與恆國、嵐國還有新近崛起的淮國相比,軍力不算強大,常備軍不過四十餘萬,其中十萬已被馬濟友帶到陳國,有十萬留在北方邊境以備強大的嵐國,國中兵力不過二十萬而已,而按易通的計策,這二十萬將全部派出,若此時後方有所變化,只怕自己的寶座便有些搖搖欲墜了。

「陛下無須擔憂,自陛下及位以來,四方太平,北方嵐國與我朝通好已久,陛下不妨自北部邊境調五萬人來駐守京城。」

錢涉燁左思右想,嵐國數十年前確實極有野心,一路攻伐滅了北方眾多小國,但這十餘年來除去偶爾與蘇國還有戰事外,幾乎都按兵不動,當今嵐國國王貪財好色,整日在後宮醉生夢死,原本無須擔憂。

「就依卿言,只是這二十萬大軍以誰為將?」

「臣保舉殿前都點檢前將軍衛黃為元帥,不知陛下以為如何?」易通長長出了口氣,錢涉燁剛愎自用,如果能說動他,那麼大致就不會改變了。

「衛黃麼?」錢涉燁轉向前將軍衛黃,道:「衛卿意下如何?」

「臣願與柳光決一死戰,以報陛下恩寵。」衛黃慨然道,似乎並未將大名鼎鼎的柳光放在眼中。

「好,那麼就有勞賢卿為我分憂了。」錢涉燁正要下旨,正這時,乾元殿外傳來太監焦急的聲音:「啟奏陛下,中行國又有使者來見。」

那中行國使者快步從武士間上殿來,跪下給錢涉燁行了大禮。錢涉燁見他衣冠不整的慌亂樣子,心中便有幾分不悅。

「貴使請起,不知中行戰事如何了?」

「請陛下開恩……柳光老賊已經在五日前攻破我京師大丹,我主正避於赤嶺,小臣來時柳光前鋒踞赤嶺不足百里!」

「什麼?老賊已經攻下大丹了?」洪國的群臣都震驚起來,在這般亂世裡中行以小國而不滅,一則與歷代國君長袖掌舞周遊於列國之間有關,另一則是因為其國都大丹易守難攻,號稱不落之城。但柳光只用區區數日便將大丹攻下,而且進軍神速,已經進入陳國直逼赤嶺,若非馬濟友早作準備調集了邊關十萬軍人囤集在赤嶺附近,只怕柳光會緊隨著這中行使臣而來吧。

「來得正好,請陛下寬心,微臣定然取下柳光的首績。」衛黃振聲道,他身為武將勇則勇矣,卻不明白錢涉燁意欲以鄰國為戰場的真實用心。因此聽了柳光已經進入洪國,反倒更為高興起來,以為可以早日與柳光決一勝負。

庭議的最後結果,是衛黃連夜前往赤嶺,督帥赤嶺的洪軍攔住柳光,而錢涉燁待北方援軍抵達之後御駕親征,集中力量一舉擊破柳光。

衛黃趕到赤嶺之後得知柳光已攻了三次,赤嶺守軍依馬濟友之命以不變應萬變,將這三次試探性攻擊擊退。

「柳光老賊在我國土上猖狂,我如何能在此坐視不理?」衛黃見了這些小心翼翼地將士氣便不打一處來,原本自己是作為統帥二十萬大軍的主帥出征,但結果卻成了一員先鋒,到了前線卻又要看己軍的窩囊樣。

「大將軍有言,柳賊以精兵猝然來襲,利在速戰,我軍只須依著這赤嶺關死守……」

「死守死守,你們只知守在這等死!」衛黃冷笑:「赤嶺關不過能阻柳光老賊一時罷了,他若是多花費上十餘日,向東奪取安宜,在安宜乘船順洪河而下,便可直逼海平,你們在此坐視京都失守不成?」

衛黃的擔憂也並非全無道理,柳光若是乘船順河而下,以如今海平附近的兵力極難擋住他,但此策最大的缺點便是太過冒險。柳光為讓洪國與馬濟友猝不及防,不過率十餘萬軍而來,如若孤軍深懸後路被斷的話,便只有坐以待斃了。

柳光在赤嶺關下捋鬚遠眺,心中已經基本上拿定了主意。連日他派小股人馬佯攻,以觀敵軍對應之策,而今看來,敵軍分明得了死守命令,不會輕易出關,要擊敗賊軍,強攻則代價太大,最好的方法仍舊是誘蛇出洞。

「都準備好了?」他問身邊的韓沖。

「如大帥吩咐,一切都已準備妥當了。」

「傳令拔營東進。」柳光瞇著眼,微微一笑。

大軍乘著夜色拔營離開,等次日關上守軍飛報衛黃陳軍大多離開只有小股部隊在城下虛張聲勢之時,衛黃大怒道:「我說了要出關與柳賊大戰一場,你們再三以大將軍之令阻止於我,如今好了,柳光老賊必定是東向攻打安宜去了。安宜城小兵微,如何能守得住?」

諸將都面面相覷,一將遲疑著道:「柳賊此去,恐怕有詐。」

「自然有詐,他佯攻赤嶺,迫大將軍聚兵於此,然後再用小股兵力在此牽制,自己卻去攻打安宜。如今之計,惟有先破城下殘敵,再追擊柳光。敵軍遠道而來必定疲憊,我軍在城中休息多日士氣正銳,必能一舉擊破陳賊!」

眾將還待勸衛黃慎重,但衛黃卻再也不聽,下令道:「備馬,留下一萬人實這赤嶺關,其餘將士都隨我出關破敵!」

「衛將軍且慢,若是柳光老賊有詐,待將軍出城之後以小股兵力阻住將軍,主力卻來攻打關隘,一萬人只怕難以守住。」一將道,「末將願隨將軍出關立功,但以將軍神勇,無須大軍便可攻破賊軍,還是多留些兵馬在關中以防不測的好。」

衛黃給他捧了一捧,心中怒氣稍平,道:「你等終究還是膽小,這樣,我領三萬軍出外破這關下陳賊,若是陳賊兵敗,你等留下一萬人守城,其餘與我一起追擊,乘勝直搗柳光後背。老賊便是再有詭計,也無法施展。」

眾將心中雖然依舊擔憂,卻不敢再多說什麼,只得依衛黃之言行事。

衛黃領著三萬騎兵將士自赤嶺關南面三座門中魚貫而出,如三道激流般衝入已經所剩無幾的陳軍之中。留下的陳國軍隊不足三萬,其中大半倒是攻下中行後編入陳軍的中行將士,因此雙方一觸之下,陳軍陣勢便被擊散。衛黃縱兵穿插,將敵軍分解得支離破碎,再也無法重整起陣形。

「著!」衛黃大吼一聲,手中大刀風般舞出,罡勁激盪著斬向迎面而來的一員敵將,那敵將橫戟相迎,卻被衛黃連人帶戟劈成了兩半。不待他倒下,衛黃雙手一扭,刀又橫著劈了過去,將一手執長矛想刺他馬的陳軍頭顱斬下,又砍進另一士兵的肩中,將那士兵從肩到胸劈開一半來。

「哈哈哈哈……」衛黃殺得痛快,眼見敵軍敗勢已定,都開始四散奔走,他心中冷冷哼了聲,憑借自己勇武,遲早是要位居馬濟友之上。

「傳令向東追殺!」他舉起大刀,若是敵軍全向東敗退,那證明柳光確實在東方有埋伏,但看敵軍四散奔潰之勢決無半點虛假,這證明柳光不曾有所準備。

……

李均伸手攬住紀蘇柔韌的腰肢,將她拉得更靠近自己一些。

紀蘇微抬起眼瞼,臉上浮起一團紅暈,眼波流轉,在握著自己纖腰的大手上停了會兒,又停在了李均的臉上。雖然成婚也經一月有餘,但那羞澀卻依然。

李均長長吸了口氣,風中傳來紀蘇身上的幽香。他左右望望見近處沒有人,禁不住把臉向紀蘇臉上貼去。

「紀蘇妹子。」良久,他低聲道。

「嗯。」紀蘇低低回應。

「紀蘇妹子。」他又道。

「在呢,你有話就說啊!」紀蘇雙眉一豎,似乎要對他發怒。李均卻從她目光中看到三分佯怒與七分頑皮來,呵呵笑道:「沒事,只是想叫你的名字。」

紀蘇抓過李均另一隻手,貼在自己的臉上,半是羞赧半是情濃地低聲道:「還沒叫夠麼?」

「怎麼叫得夠,只怕這一生一世都叫不夠啊。」婚後的李均,似乎嘴巴要厲害了許多,在紀蘇面前也不復當年的拘謹。想起以往李均多同自己說幾句話就不知將手腳往哪擱的傻樣,紀蘇唇際浮起溫柔的笑意:「傻瓜啊。」

李均撓了撓頭,道:「怎麼了?」

「呵呵,叫你傻瓜你也真應的啊,要是讓和平軍的弟兄聽到了,看你面子往哪擱。」紀蘇禁不住大笑起來,銀鈴般的笑聲在草原之上傳出老遠來。

「妹子你在笑什麼啊?」遠方傳來墨蓉的聲音,「是不是那個傻瓜又做蠢事了?」

這月餘以來,李均與兩位新婚愛妻情好如蜜,閨中樂趣不足為外人道也。因此也頗鬧了不少令墨蓉與紀蘇哭笑不得的笑話來,若不是在婚禮後的次日陸裳蘇白等好事者便離去,只怕李均血海狂龍的威名早就不復存在。在兩位愛妻一唱一和的調教之下,饒是他百煉精鋼,也不得不化為繞指柔來。

「是啊,姐姐你又發現了什麼?」

紀蘇慌忙推開李均的手,回頭向草從中望去。此時陳國玉湖雖已春風指柳,而這穹廬草原上卻依舊朔風勁吹,各處的牧草都在積蓄生命之力,只等暖風來時便回應春之召喚。唯獨靠近穹廬草原西部高山的此處,似乎春天來得早,野草足到人的腰間,而身材本就嬌小的墨蓉蹲在草叢之中,就更難以被人發覺。

「是啊,我總算明白為何這裡冬季草兒也如此茂盛了。」

與她越人第一巧匠的名號相合,墨蓉原本就不是能耐住性子與李均在帳篷裡打發這漫長時光的人,恰好李均因屢屢勸說忽雷汗在草原上修築驛道而不成,也頗為心煩。因此這十餘日來,紀蘇便領著二人在大草原之上四處奔跑,一處處追尋紀蘇童年的腳印。

「這地下約兩尺處有一溫泉,泉水緩緩自地下滲透,因此附近野草四季生長。」墨蓉站了起來,捋了捋胸前的大辮子,向二人笑道:「你們過來看。」

李均對此並沒有什麼興趣,但見她興致高昂,便快步走了過來。紀蘇則早就跑過去來到墨蓉身側,彎下腰在地面上察看。

「李均,在這挖個洞出來。」墨蓉老實不客氣地命令道。

「又是抓我做苦力,昨日替你撿些石頭,今日又要挖洞……」李均苦著臉,手裡卻不成停著,他那威名遠播的飛鏈短劍卻成了掘土的工具。

他用力接短劍刺入土中,劃了個圓後暗運靈力一挑,那團泥土給他挑了起來。紀蘇好奇地向那坑中望去,果然四壁緩緩滲出些水來,那水積在一起,冒出騰騰的白汽。紀蘇伸手觸了觸那水,一股暖意自手上傳了過來。

「這水中有琉璜哦,你看那邊。」墨蓉指向旁邊的一座小山,在草原邊上已不像草原之中那般平坦,這附近不唯有小山,更有溝壑懸崖。

「怎麼?」

「那裡定然有琉璜礦,若是開發出來頗為不少,用來製造火藥是再好不過。」墨蓉翻了李均一眼,「這草原之上礦藏豐富,穹廬草原應稱穹廬寶原才是。」

「我們祖祖輩輩是守著寶貝要飯吃。」紀蘇苦笑道,「早知如此,早就應請越人來為我們勘探才是。」

「一則你們戎人未必信得過我們越人,二則越人也未必肯真心為你們尋寶。」墨蓉一面漫聲回應,一面用炭筆在一張皮紙地圖上做好標記,那皮紙上畫的便是穹廬草原的略圖,上頭已經標了不少礦點了。

李均也是苦笑,連驛道都不同意修建,要想獲取戎人推心置腹的信任,還真不是一般的困難。這兩年來托墨蓉主持的格物局之福,諸如水力紡紗車之類的新奇器械不斷發展,余州的工商發展之速幾乎可以用日新月異來形容,工商業的發達帶運動了航運交通,而這又推動了餐飲旅遊等的前進,以狂瀾城為中心,一場無聲的變革向四周蔓延,其中由和平軍控制的和平商號與狂瀾城中各大商人,正是帶動這場變革的主力軍。也正是因此,對於毛皮與各種礦藏的需求與日俱增,迫切需要將穹廬草原納入到和平軍轄區一體中來。雖然工商業與武裝走私給和平軍帶來了巨額的利潤,但對於李均日漸膨脹的支出而言,這些收入仍顯捉襟見肘。

「怎麼?」墨蓉雖然在做自己的事,卻極敏感地發現李均神色中的異常,問道。

「沒什麼。」李均看了紀蘇一眼,欲言又止。

「李均啊,如今我們三人都拴在一根繩上,有什麼話你就直說,難道還怕紀蘇妹妹把你當外人不成?」墨蓉用手拍輕輕拍了一下李均,鼓勵道。

「倒不是怕紀蘇妹子如何,而是事關戎人與和平軍關係,若是對紀蘇妹子說了,我怕引起誤解。」

紀蘇臉色變了變,過一會兒便恢復正常,微笑道:「李均哥哥,記得你常說,判斷對與錯不能憑自己的好惡,而應是否有利於百姓對麼?」

李均點點頭道:「雖說為天下人謀福祗之語有欺世盜名之嫌,但我總希望自己所作所為能讓百姓活得輕鬆些。」

「那麼判別一事對戎人來說是對是錯,也應看它能否為戎人百姓帶來好處。所以你還是直說了吧,若是有利於戎人的,我自然會為你盡力,若是不利於戎人的,也莫怪為妻的不支持你。」

李均撓了撓頭,呵呵笑了笑:「瞧起來還是紀蘇妹子胸懷寬廣,倒讓我這堂堂男子羞愧了。我前幾日屢次勸說父汗在這草原之上修築驛道,但都為父汗所拒,我方才想的是連修驛道父汗尚不可,何況開礦?」

紀蘇垂下頭,忽雷汗為何固執她自然心中有數,這件事關係重大,若是李均真心為戎人而想那自然是再好不過,但若是李均別有異心,這修驛道之舉豈非引狼入室?

但李均真的是全心全意為了戎人麼?自己這個夫君或者英雄蓋世,或者智略無雙,但他絕非不是肯全心全意為了戎人的人啊,他心中首先想的,只怕還是和平軍的利益。

墨蓉從兩個人的沉默之中感覺到一絲危險,若是為了爭寵,她應善用這危險才是。但她卻不是那種娥眉善妒掩袖工讒之人,她也絕不會為了獨佔李均而去做有背於自己信念之事,雖然她也對與人分享心愛之人的憐愛而不快。因此她一手抓起紀蘇的手,一手抓起李均的手,三個人的手疊在一起,三個人手中的溫暖也合在一起。

「我發誓,我永生永世不做有損於我丈夫李均與妹妹紀蘇之事,盡全力去愛我丈夫和紀蘇妹妹,便是斧鉞加身天怒神厭也不改變。」她慢慢地道。

「我發誓,我永生永世不做有損於我妻子墨蓉與紀蘇之事,盡全力去保護她們,讓她們快樂,便是斧鉞加身天怒神厭也不改變。」李均也慢慢道。

「我發誓,我永生永世不做有損於我丈夫李均與墨蓉姐姐之事,盡全力去支持他們,便是斧鉞加身天怒神厭也不改變。」紀蘇道。

這原本是三人在婚禮第二夜晚在閨房之中的私語,當時三人情深意濃,便發下[www.khtxt.com小說下載網]這誓言。三人重溫舊誓,心中湧起一股熱流,李均捉住兩位賢妻的手,湊上唇深深吻了一下,道:「請放心。」

紀蘇用力地點了點頭:「嗯。」

看著二人,墨蓉則微微笑了。

衛黃回頭望去,只見赤嶺關城門大開,己方兵馬果然依他命令衝了出來。他精神一振,若是能長驅直追,趕上柳光並乘勝將之擊潰,那麼自己便立下了不遜於大將軍馬濟友的武勳,陛下必然會另眼相待。

洪國軍隊的褐色衣甲組成的濁流,像崩塌一樣無法遏制,追隨著衛黃的大旗,向太陽升起之處飛流直下。而大多著綠色衣甲的陳國軍隊,在四散奔逃中被這道褐色的濁流分解,慢慢變少,慢慢消失。

逃命者往往能激發出較之平時強烈得多的力量,他們拋棄旗幟,拋棄武器,甚至邊逃邊脫去身上的盔甲。便是士卒身上也往往身被十餘斤的負重,而在奔逃之時,這些負重被他們全數拋去。追逐者則不然,他們不能捨棄自己的武器與裝備,對於敵人扔下的物品也懷有貪慾,依據神洲戰場上不成文的規則,誰擄獲的戰利品便歸誰所有,因此在洪國軍隊不斷清掃戰場的過程之中,他們的隊伍被拉開來。奔行最速的騎兵與陳國潰兵追了個首尾相接,而由各地征發來的士卒則倚仗負擔較輕的優勢緊隨其後,再後則是甲兵。

衛黃一馬當先追了十餘里,身後幾個騎將拚命趕來拉住他的韁繩。衛黃大怒道:「我正欲乘勝追擊,你們卻為何來攔我?」

「將軍國之干城,豈可輕身冒險?」一將道,「不如待我軍主力一齊到此再全力追襲。」

衛黃冷笑道:「我雖然貴為殿前都檢點前將軍,但每遇戰事,向來身先士卒不敢落於人後,惟有如此,方能令將士效死力而不覺疲憊。若是事事都如你等畏首畏尾,我軍豈能獲此大勝?」

那將啞口無言,他在城中曾力主不要出襲,結果出襲大獲全勝,如今他又請衛黃暫侯,也難怪衛黃不給他好臉色看。

話雖說得漂亮,但衛黃見自己周圍不過數千兵馬,大軍尚未跟上,心中也有些發慌。雖然神洲戰事中算計兵馬有虛報數字的慣例,如此次在赤嶺關中囤聚的洪國軍隊不足六萬卻號稱十萬,而洪國舉國之兵不過三十萬而號稱五十萬,料想柳光也是如此,最多帶了五六萬人來襲卻號稱十萬而已,但僅憑借這數千騎兵想擊潰柳光,只怕真有些冒險。

但大話已經說了出去,衛黃也不好立即改變,因此他依舊東向而行,卻只是信馬由韁緩緩前進。直到身後大軍越來越多,他方再次驅馬奔行,而此次奔行的速度卻比方才慢了許多。

偏偏前方陳國敗軍逃了一陣,見洪國大軍並沒有跟在後頭,那股求生之氣一散,都東倒西歪地就地休息。雖然也有將校勒令他們起來整頓隊伍,但這殘餘的不足六千人的部隊卻依舊亂成一團。因此衛黃追得雖然不急,卻依舊趕上他們,又是一陣勢如破竹的衝殺,陳國軍隊丟下數百具屍體再次奔散。

衛黃追得痛快,將膽怯拋在腦後,再次全力追趕起來。此處已距赤嶺關足有五十里,地名喚作峽林,兩邊是長滿灌木的平緩小山,中間則是水田與驛道。衛黃正趕上一個敵軍將之劈成兩半,忽然聽見小山之中戰鼓如雷,漫天的矢箭織成了巨大的死亡之網,將在追擊中失了陣形的洪國軍隊全部籠罩於其中。

「好狠毒的心腸!」衛黃心中一冷,被這箭雨所襲者,不僅有洪國追殺的部隊,而且包括了那些逃走的陳國將士!他卻不知這些將士大多都為中行國敗降的軍人或陳國中地方豪強的私兵,柳光將之作為棋子犧牲掉正是千古以來天經地義的事情。

兩邊鼓聲未歇,殺聲又起。衛黃放眼望去,只見峽林之中人影幢幢,也不知埋伏了多少兵馬。衛黃已經被柳光的狠毒嚇著,這急切之中如何能做出清醒判斷,只把那山風吹動樹梢,也當作了柳光伏下的大軍。又聽到群山之中殺聲震天,迴響不絕,他不想這是山中回音,卻道是柳光主力,如今之計只有一個,那便是全力前衝。以如此聲勢來看,柳光的伏兵主力應就在這左近,若是能突過去破圍而走,那麼至少還可以保住性命。相反,若是回軍敗退,自己前軍後軍相擠壓踐踏,只怕更是死路一條。

心中當機立斷,衛黃將大刀舞得飛快,高聲喝道:「隨我前衝!」便一馬當先衝了出去。他雖然只是一勇之夫,但武力之高倒也非同小可,儘管伏兵弩箭朝著他這軍官密集而來,他一面躲閃一面撥打,竟然毫髮無傷。

因為兩邊群山都較低緩,原本不適宜在此埋伏,所以衛黃憑借勇力竟然衝破圍堵。此時他向身後看來,只有千餘將士還緊緊跟隨,而那峽林之中哭喊聲震耳欲聾,讓人聽了莫不黯然。

「中了柳光老賊之計,乃我之過。我不能坐視將士被賊軍屠戮,諸位願與我一起拚死報國者便隨我來!」

此時衛黃之勇便成了他最大的倚仗,若換了一下稍稍膽怯的將領,必定會捨去部隊逃走,但衛黃卻撥轉馬頭,向峽林中又殺了回去。埋伏的士兵不曾料想他會捲土重來,給內外夾擊一陣衝殺,反倒被擊潰一個缺口,被圍著的洪國部隊也從這缺口之中拚命衝出。

「老賊的伏兵困不住我!」眼見戰況又向自己這邊傾斜,衛黃心中稍安,下令兩將各領一軍繞著山谷圍向埋伏的敵人側後。

「此將為誰?」身處一座高嶺之上的柳光見衛黃不但沒有逃走,反擊破了自己的包圍圈,不禁皺眉問道,「雖然只是一勇之夫,但這勇字也令他受益不小啊。」

「看他旗號,應是洪國殿前都檢點前將軍衛黃,乃是洪國數一數二的勇將。」身側的龐震道。他與劉錚二人自回到陳國之後便奉令四處巡視,此次突擊洪國,因他熟悉洪國虛實,故此又為柳光調在身邊出謀劃策。對於二人,柳光評價是「龐公年長善謀,每多有出人意料之計,劉錚寡言而能斷,常可化繁為簡。」

「一勇之夫耳,剛則亦折,若是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也敢領兵打仗,洪國也僅有馬濟友一人了。」柳光捋著須,慢慢微起雙眼,絲毫不為自己的包圍圈突破所動。

衛黃見自己分出的兩支部隊迅速鑽進山林之中,自己便提刀催馬趕上前去。正這時,柳光一揮手,他週遭鼓聲大作,巨大的米黃色「柳」字帥旗高高昇了起來。

「老賊在此!」衛黃又驚又喜,如果能正面對上柳光,他有把握一舉斬殺之。於是他立刻下令:「召回我軍,圍住這山頭,此次定然要取柳光老賊的首績!」

原本分出去的兩支部隊又退了回來,雖然峽林周圍的山嶺算不得陡峭崎嶇,但洪國軍隊原已乘著銳氣追殺了數十里,而方才被箭雨磨了銳氣之後已經都顯出疲態,這一去一回更是令將士們在心中報怨不止。衛黃卻不敢那麼多,督令全軍攻向那最高的山頭。

正當洪國軍隊展開欲圍住山頭之時,那山上又是一陣鼓聲,米黃色的柳字大旗開始移動,很快便消失在樹梢中。衛黃以為柳光意欲逃走,下了馬提著腰刀便也衝上山來,足足花了半個時辰終於給他們趕上了山頭。

但當他們到了山頂之時,山上已經空無一人。除去被人踐踏倒下的雜草枯枝外,衛黃甚至找不著陳國軍隊留下的痕跡。

「柳光老賊已經破膽,望風而逃了!」衛黃哈哈大笑,笑聲未落,不遠處另一座山頭之上忽然擂起了戰鼓,似乎有無數陳國將士在那山上吶喊起來,聲音震得山林筱筱作響。衛黃舉目望去,只見那米黃色的柳字帥旗又在那山頭之上升了起來,衛黃眼利,似乎還見到旗下有人對著自己這邊指指點點,頗有嘲笑譏諷之勢。衛黃臉上一陣青白,他自恃勇力,又下令向那座山頭攻了過去。

……

「將軍,將士疲憊,不可再進了。」

當衛黃再次撲了空,正欲向第三座山頭攻去之時,身旁副將苦苦勸道。

衛黃看了看左右,在他身側的將士不過千餘人,其餘都散佈在周圍,有些累得無法再動的已經就地坐下休息。想起自早晨出擊到現在將士們都是水米未進,衛黃也覺得又累又餓起來。

「看來只得先放過柳光老賊了。」此刻衛黃仍不曾覺察自己是被柳光牽著鼻子走,反道是柳光的埋伏被自己擊破後狼狽逃竄。正當他欲下令整隊回軍之時,震耳欲聾的戰鼓聲再次響了起來。

「殺,殺!」

成千上萬的陳國將士自埋伏處衝了出來,原先埋伏的山谷之中出現的士兵倒並不多,更多的是在衛黃追擊柳光經過的幾座山頭旁邊。洪國軍隊隨著衛黃奔走,騎兵大多在平地之上待命,而鐵甲步兵則在第一座山頭處便已力盡休息,隨在衛黃身側的千餘士兵大多都是士卒。如今陳國將士猝然攻來,而洪國士兵則分散零亂,又是長時奔波之後精疲力竭,根本無力阻擋養精蓄銳的陳國大軍。陳國將士綠色的軍服與山林之色原本就接近,他們的吶喊聲震得山都似乎顫抖不止,令洪國士兵難以分辨究竟有多少敵人攻來。

「死吧!」柳光帳下勇將崔紹林左手銅鑭格開一員敵將的兵刃,右手鑭橫掃過去,將對方連頭帶盔都砸扁之後,猱身又避開斜地裡刺出的長矛,飛腳踹了出去。那矛的主人被他一腳踢中小腹,內腑被他靈力震得寸寸碎開,噴著血霧倒飛了丈餘遠才倒地身亡。

「敵將納命來!」崔紹林大叫著向山頭奔了過去,僅是這片刻間,洪國軍隊便已經散亂不堪,少數依著山頭拚命防守,大多數都已丟盔棄甲開始逃走。平地驛道上的騎兵急急衝過來,但衝到林邊便止住了前進步伐,畢竟要這些利於平地衝鋒的騎兵上山,是以已之短攻人所長。而此刻他們又得不到主將衛黃的命令,不知該如何是好。

不僅是這些騎兵,因為衛黃被崔紹林困在那座山頭之上自顧不暇,其餘洪國士兵都陷入各自為戰的境地,兵不知將在何處,將不知兵在何方。放眼向四周望去,處處都是綠乎乎一片,也不知有多少陳國將士殺了過來,因此那敗逃之勢迅速蔓延開來,很快便成了不可逆轉的崩潰。

衛黃一面咒罵著一面自山頭衝下,與崔紹林正迎在一起。崔紹林善使雙鑭,原本就是馬上步下都可用的兵器,而衛黃最拿手的卻是大刀,此刻用腰刀與崔紹林交戰,此消彼長之下,很快便落在下風。

「前將軍衛黃敗死,赤嶺關已失,中行國國君沈宏民被俘,十萬大軍全軍盡墨。」

得到這個消息之時,砰一聲,錢涉燁手中的玉盞摔在地上,半晌無法作聲。

「這……這麼快?這當如何是好?」

他原本正在把酒祭廟,告知列祖列宗自己要御駕親征,就在此時前方敗北的消息傳來。雖然赤嶺關洪國守軍號稱十萬而不過六萬,但六萬人僅十日不到便全軍盡墨,這讓錢涉燁對自己御駕親征的結果懷疑起來。

「傳旨,將衛黃全家收監,待朕得勝歸來再作處置。」錢涉燁定了定神,如今滿朝文武都被這消息震得心驚膽戰,自己方才失態必然讓他們更為害怕。

「陛下,陛下還要親征麼?」老丞相顫顫巍巍問道。

「我若不親征,諸卿中有誰敢去對抗柳光?」錢涉燁冷冷一笑,自己滿朝文武除去一個馬濟友,難道真的再無一人了麼?

「陛下何不固守海平,下詔天下勤王之師共破陳賊?」一大臣問道。

「你這是坐以待斃之計!」錢涉燁毫不客氣地斥責,若是戰火直接燒到都城海平來,豈不顯得自己太無能了麼?至少也得將柳光攔在洪河平原以南,否則讓柳光兵臨洪河,這沃野千里的洪河平原只怕都將在戰火中飽受侵擾,秋時便不會再有糧食收穫了。

對於舉薦衛黃的易通,錢涉燁並未做出處罰,對於才能有限者,錢涉燁倒是相當寬容的。

當柳光整頓軍馬自赤嶺進逼天河城時,錢涉燁已經親督大軍於此。除去自海平帶來的部隊外,赤嶺戰敗的將士也在此重整旗鼓,雖然號稱的二十萬大軍有些誇張,但十五萬倒是有的。

「主公當初何不聽從我之計策,乘勝直搗天河,卻在赤嶺休整數日,給了敵軍喘息之機?」

龐震的問話讓柳光捋鬚而笑:「龐公,你雖多謀,但眼中所見僅戰局之間,而我要看的則更遠。當初我便是攻下天河城又能如何?不過是多佔一城罷了,況且若我攻勢洶洶,錢涉燁只怕不敢離開海平那堅城。如今錢涉燁親自來到最前線,雖然令洪軍士氣大振,卻也將自己置身於險境。」

「主公之意是不急於滅洪?」從柳光的話語中聽出言外之意,龐震雙眉一牽,道:「若不急於滅洪,那主公此次突襲豈不無功而返?」

「洪國立國已久,又有馬濟友這般名將,絕非猝然可滅。若是攻破海平,錢涉燁必然前往依附馬濟友,上下一心以圖復仇,對我有百害而無一利。相反如今將錢涉燁誘至天河,馬濟友聞訊必然心急來救,到那時好戲便可開始了。」

「若是錢涉燁畏於主公威名不肯出戰呢?」龐震明白柳光以錢涉燁為餌,實際上是圖謀馬濟友,便問道。

「錢涉燁剛愎自用,嫉才妒能,表面上對馬濟友信任有加,實際上卻深懷疑忌之心。否則馬濟友絕不會長年囤兵於外,而家屬卻置於京城之中。」柳光嘿然道,「錢涉燁擔心馬濟友擁兵自重,故此以馬濟友家人為質,這一點旁人瞧不出來,龐公卻應知曉。錢涉燁治國頗有政績,因此也必恃才傲物,希望自己威名能勝過馬濟友,可惜洪國舉國言及戰事只知有馬濟友這大將軍卻不知有錢涉燁這國君,如今難得我攻入洪國,錢涉燁怎肯放棄這個機會?他只道我手中兵不足十萬,便驅大軍來與我對抗,即便不勝,至少可以不敗,卻不知馬濟友深知他不是我對手,聞得他御駕親征必定傾力來救。若是馬濟友領大軍前來,則霧台兵少不足為用,奪去我國之地便不復所有,若是不領大兵前來,則錢涉燁必會懷疑他保存實力。無論如何,馬濟友都將吃力不討好,那時我再從中點撥幾下,不愁他們君臣不會反目。」

一連數日,柳光也不攻城,只是派將挑著衛黃的人頭到天河城下邀戰。起初錢涉燁尚不以為意,後來陳國挑戰的士兵以「馬濟友不在,洪國便無人」之語相激,他才令大將出戰,但崔紹林勇武難當,連著斬了錢涉燁四員將之後,再無一人敢應戰。

連戰皆北,士氣低落之下,錢涉燁又生一計,乘著夜色偷襲柳光軍營。柳光卻早有準備,偷襲者反被奇襲,又折損了數千將士。雖然四方勤王的兵馬紛紛開了過來,但卻於事無補,這些各地鄉勇充充人數有餘,真正攻堅拔銳卻不足為恃。

雙方僵持了十餘日,柳光攻下的赤嶺原本囤積大量糧草,再加上自中行國奪來的府庫糧資,再有兩三個月也不愁補給。錢涉燁親征卻是猖猝成行,雖然後方糧草源源不斷地送了過來,卻給柳光派游騎劫奪去了一半,況且前來勤王的部隊越來越多,糧食反倒比柳光更為緊張。正當錢涉燁第一次為了吃飯問題犯愁之際,終於接到馬濟友領著一軍出現的消息。

馬濟友本可以早幾日趕到,但正如柳光所料,他帶來的兵少,因此花了些時間在一路上收籠勤王之師拼湊了數萬人,突破柳光的封鎖後進了天河城。

「濟友你可來了。」(文*冇*人-冇-書-屋-W-R-S-H-U)

錢涉燁以一臉欣然掩飾了心中的不悅,他親自出了臨時宮殿,來迎接自己的「愛將」。

「陛下,微臣來遲令陛下受驚了。」馬濟友跪伏在地上,面前主君,無論錢涉燁如何恩寵,但表面上的禮數,馬濟友倒從來未曾缺過。

錢涉燁雙眉輕輕顫了一下,笑道:「一想起濟友你,朕便覺心安。」

馬濟友深深垂著頭,以額觸地道:「微臣深受陛下知遇之恩,不敢不竭盡所能以報陛下。」

「平身吧,朕說過許多次,你無須這般大禮。」錢涉燁轉眼望去,隨他出征的大臣與周圍的將士們都看到了馬濟友在他面前大氣也不敢喘一口的樣子,這讓他心中頗覺得意。

馬濟友又磕了三個頭,這才站起身來,恭聲道:「微臣在霧台城,聽說柳光老賊已經攻滅了中行,便趕來勤王。」

「哦,濟友啊,不是朕說你,你熟知兵法,當知攻敵必救之策。柳光老賊雖然猖獗,卻也無奈我何,若是你自霧台城大舉攻伐陳國,柳光老賊便只有退軍一途了,何必要趕來此處?」

聽出錢涉燁言語中森然的不滿,馬濟友頭垂得更低,道:「陛下聖明,柳光老賊留那善守不善攻的薛文舉明裡牽制微臣,實際上在薛文舉之後仍有伏兵,若是微臣中計出擊,只怕霧台城已經失守了。何況聞知陛下親征,微臣雖然明知陛下軍政都天下無雙,卻也禁不住有些擔心,心急則亂,因此也顧不得那許多了。」

錢涉燁微微嗯了聲,又道:「那麼濟友此次帶了多少兵馬前來勤王?」

「帶多了則行動遲緩,而且霧台城守軍便顯不足,因此微臣只帶了騎兵狂風軍前來,一路上收整勤王兵馬,倒也有兩萬餘人。」

錢涉燁在心中冷冷哼了下,現在自己手中部隊加上各地勤王兵馬足有二十萬,卻仍被不足十萬的柳光軍逼得不敢出戰,馬濟友帶來區區兩萬雜牌軍,能派上多大用場。單憑這一點便可知,馬濟友方才說的都不過是好聽罷了,根本就不曾將自己安危放在心上。

「如此說來,濟友已有了破敵之計了?」錢涉燁問道。

「若是陛下授微臣以全權,臣不才,雖不能破柳光老賊,但讓他退兵卻不是難事。」馬濟友自信地道。

錢涉燁微微吸了口氣,雖然馬濟友任洪國大將軍已有相當長時間,名義上是除自己外洪國最高軍事指揮官,但實際上交由他控制的部隊只有南方的不足二十萬人,如今若是把這手中二十萬也交與他,那麼自己還依仗什麼來控制他?

「濟友若是想要,朕又如何會吝惜這區區兵權……」錢涉燁略一沉吟,正要繼續說話,忽然有員軍校奔了進來道:「啟奏陛下,柳光老賊在城下指名要見大將軍。」

錢涉燁聽了心中一動,將到嘴的話又縮了回去,道:「濟友以為如何?」

「臣便去見見柳光老賊。」馬濟友心中也有些渴望,他在陳國攻略已久,卻不曾見到過柳光,能在這天河城下見見柳光,也算是一件幸事。

「如此朕就陪你上城頭。」錢涉燁笑道。

「在城頭見柳光,豈不顯得微臣怕了他,微臣願單人獨騎出城會會這絕世名將,還請陛下應允。」此時馬濟友已知連著幾日己軍都不敢出城,他有心出城振奮一下士氣,因此提議道。

「既然你有此心,那麼便出去見他吧,朕在城頭為你掠陣,你要千萬小心。」

柳光並未帶任何兵刃,只是披著金黃色的鎧甲,單人獨騎在天河城下。報信的士兵已經走了很久,他微瞇著眼向城頭望去,只見城頭一陣紛亂,無數旌旗之中擁著一頂華蓋,華蓋之下,想來便是洪國當今國君錢涉燁了。

此刻天河城城門忽然打了開來,一員身著銀甲紅氅的大將緩緩自城中出來。那將身材頎長,面色如玉,看起來不足四十,氣宇軒昂,想來就是馬濟友了。

馬濟友也向對面望去,見了柳光巍然如山的氣勢心裡禁不住折服。「為將當如是耳。」他心中暗想,微微夾了夾馬腹,馬小跑著迎向柳光。

離開城門有兩箭之地,二人終於相距不足十丈。柳光微微頷首,笑道:「馬將軍,一向可好?」

馬濟友只覺自柳光微瞇的眼中射出攝人心魄的寒光,禁不住抱拳行禮:「柳帥,請恕本將軍盔甲在身,不能向柳帥行大禮。」

柳光問話的聲音提得很高,馬濟友回答起來也禁不住提高了聲音,錢涉燁在城頭隱隱聽見,不禁皺了皺眉,暗道:「難道這二人早就相識了?可是濟友方才明明說,他並不曾與柳光見過面啊。」

「早聞將軍大名,如今一見,果然威風凜凜,實在是後生可畏啊。」柳光微向馬濟友前側,壓低了聲音道。

「不敢不敢,本將軍從軍之初便聽聞柳帥威名,恨只恨與柳帥不是同一邦國,否則無論如何也要在柳帥帳下效力。」馬濟友不覺隨著柳光壓低了聲音。

「將軍自霧台城趕來,一路是否辛苦?」

柳光的問話讓馬濟友有些莫名其妙,他自信在軍略戰術上,不會中柳光之計,況且柳光在自己不在之時不曾攻下天河,如今自己已經到了,他若不退兵,便只有自討苦吃。因此馬濟友道:「一路來倒也順利,柳帥指名要見本將軍,不知有何吩咐?」

「哦,倒也沒有什麼話要說,只不過想見見即將與我生死一戰的人物罷了。若是兩軍交鋒之時,你我只怕沒有時間暢談。」柳光哈哈笑道。

馬濟友也笑了幾聲,心中狐疑更甚,忍不住道:「柳帥乃當世智者,應知進退之機,如今事已難成,何不速速退去,以免將士多有死傷?」

柳光點了點頭,大笑道:「既是如此,那麼便如君言,我即刻便退軍,馬將軍可就要辛勞了。」

馬濟友以為他所指是自己收復失地之事,便道:「若是柳帥如言,這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

二人揮手道別,馬濟友回到城中,錢涉燁再三問他柳光同他談了些什麼,他據實以對,錢涉燁表面上釋然,心中卻猶疑更甚了。

以馬濟友遠道而來一路疲憊為借口令馬濟友去休息之後,錢涉燁又打發走了眾文武,獨自坐在大殿中苦苦思索起來。

「陛下,陛下。」隨他出征的太監何禮低聲道,「如今大將軍在此,柳光不日便將退兵,不知陛下還為何憂愁?」

「哼,正是馬濟友來了,朕才覺難以高枕。」錢涉燁哼了聲,道:「何禮,你難道不覺其中有古怪麼?馬濟友說不曾見過柳光,但二人談笑宴宴,似乎早就熟悉;柳光見了馬濟友便立刻退兵,而且二人最後那句話朕與你可都是聽見了,柳光要馬濟友辛苦,馬濟友說只不過是舉手之勞,究竟是什麼事馬濟友認為是舉手之勞?朕再三詢問,馬濟友卻說與柳光只是寒暄了幾句……」

何禮吃了一驚,錢涉燁自忖博才多學善於政理,因此對朝中文武都不大信任,每每用他們這些太監,因此他也頗能揣摩上意。他聽出錢涉燁已對馬濟友有了極強猜忌之意,不敢為馬濟友辯解,反倒順著錢涉燁之意道:「陛下聖明,奴才也有一疑,方才大將軍提槍出去見柳光,柳光沒有帶武器,毫無戒備之下若是大將軍一槍刺出,不就可以要了柳光老賊的性命,可是奴才瞧得仔細,大將軍對柳光老賊執禮甚恭,只怕一丁半點刺那老賊的心意都沒有。」

「嗯,你說的極是,若是方才一槍刺去,柳光老賊已經一命歸西了。」錢涉燁咬牙切齒道:「馬濟友啊馬濟友,朕待你不薄,你卻敢存有二心!」

「陛下可要多加小心,這兵權無論如何也不能給大將軍了。」何禮提醒道。

「何禮你且記著,今後不許胡言亂語!」錢涉燁森然道,眼中有道黑電一般的光閃了閃。

第五章新政

在紀蘇努力之下,忽雷汗終於應允了在穹廬草原之上修築驛道的請求,作為交換的條件,除去在連接驛道的兩端修起關卡外,還在星座之地為戎人築一座新城,幫助戎人開發草原上的礦藏。而和平軍所得除去商號貨物則可以低稅自驛道通過,便沒有什麼實際上的收穫了。

但這只是表面,事實上夾於和平軍轄區間的穹廬草原除去將礦藏賣給和平商號外別無選擇,而且這條驛道只對過往商人收稅,卻將蘇南與余州陸路上的交通徹底打通起來,無論是商旅還是信使,將再也不會出現迷途之事,戎人與常人的交往,也會變得頻繁起來,其間雖然多了不少小的糾紛,卻也加強了兩族間的聯繫。

念及這些即將到來的變化,李均禁不住也鬆了口氣。如果說得到余州他只不過有了立足之地,奪取清桂與蘇南諸郡使他有了戰略後方,那麼將余州、穹廬草原與清桂連在一起,則使他有了爭霸天下的資本。此時和平軍實際控的地方,已經比中行、白這樣的小國要大上不少,足有陳國領土的一半,況且無論是余州還是清桂,都是富膏之地,不惟農業發達,手工業與商業也極為繁盛。

「父汗,事不宜遲,既是父汗應允了在這草原之上修築驛道,我便要回狂瀾城去著手準備此事。」李均向忽雷道,「因此我想明日就告辭。」

「這麼急?」忽雷微微詫異,道:「何不在草原上多住些時日?」

「我離開狂瀾城已有兩個多月了,不知那兒狀況如何,雖然鳳九天先生在,但有些事還須我親自去辦。」李均婉言道。

「恐怕你太急了些。」忽雷苦笑道:「草原之上戎人部落大的有三個,而這三個大部落之下又有數十個小的族群,多則數萬人,少則幾千人,修築驛道之事我雖然同意,卻不見得他們也肯同意。」

李均輕輕皺了皺眉,他知道這絕非忽雷汗推拖之詞,在忽雷汗這個最大的部落中,他雖然有絕對權威,但在另兩個部落裡,他說的話未必有相同效果。而驛道縱貫草原,關係上所有戎人的命運,若不讓另兩個部落心中千肯萬肯,也是難以修築成的。

「無妨,我來勸說其餘的首領們。」紀蘇向李均歉然一笑,「我以戰神侍者身份可以讓破天門支持我們,雖然還會有些波折,但最終還是可以說服他們的。只是不能陪在你身邊了。」

李均心中柔情湧動,在二人新婚不過月餘之際分開,無論是對他還是對紀蘇都覺難分難捨,但這幾日接到狂瀾城傳來的消息,與倭賊的海戰進行到關鍵時期,而關於即將開始的大規模工程,也需要李均去與姜堂和狂瀾城的富商們協調。

「紀蘇妹子……」他當著四海汗的面,不好意思作出親暱的舉動,甚至羞於將目光長久停在紀蘇臉上,倒是紀蘇坦然一笑:「你之事豈不就是我之事,放心啦,我很快就會回狂瀾城的。」

「我也不急於回狂瀾城。」墨蓉臉上浮起一團紅暈,想起回城之後日日面對著那些熟人,她禁不住羞從心來。雖然明知沒有誰會當面開她玩笑,但也不知為什麼,當她與李均尚未真正熱戀之時,她敢握著李均手在狂瀾城中四處遊玩,而二人的關係成了公開的事情後,她反而連並肩與李均走在一起都不敢起來。

「蓉姐還是隨他回去,要不他那亂來的傻瓜脾氣,只怕沒有人能勸得住他。」紀蘇笑道,無論男子是如何聰明智慧,但在愛他的女子心中卻都是一個大傻瓜,像李均這般不懂揣摩女子心意者尤是。

李均也笑了,他如何不知墨蓉不願回去的原因,但總不能因此就永遠不回狂瀾城,因此他道:「蓉姐是要回去,驛道的一些前期準備還須格物局來確認,少了你這格物局大管事如何能行?」

墨蓉白了他一眼,卻不再說什麼。

次日將李均一行送走之後,忽雷汗與紀蘇便開始籌備各部首領的會議。修築驛道事關重大,忽雷汗雖然被說動,但還不能保證在被稱作「大呼拉爾」的首領會議之上通過。

依據戎人的習俗,作為大汗的忽雷可以決定穹廬草原上的日常事務,但若是事關重大,則須大呼拉爾通過方能執行。因此這幾日裡快馬早將召開大呼拉爾的消息傳了開來,各部首領大約能在十日之內都到齊。

「諸位兄弟,此次召集大呼拉爾,是因為和平軍向我們提議。」

忽雷並沒有把自己已經答應李均之事說出來,而是避開了自己的立場,直接將李均的建議說出:「他們提議在穹廬草原上修築驛道,開發礦藏。因為關係到我們全體族人,所以將大家召集起來。」

事先三大部落及其下眾多少部落的首領們或多或少也得到了一些消息。李均與紀蘇的婚禮他們也派人來賀,大多數都曾見識李均過人的武勇,但難免總有不服者。

「不成,不成,牛羊不須道路便能回家,獵鷹不須道路就能飛翔,我們戎人的道路就在戎人的心中,修了路對我們有甚麼好處?」

首先起來反對的便是曾敗在李均手下的烏古拉,他向來對紀蘇頗有情意,但紀蘇卻嫁與了李均,讓他萬分失望。但出言反對,卻不是因為紀蘇的緣故,而是他深知李均厲害,若是李均有意奪這穹廬草原,驛道一通只怕戎人連惟一的地利上的優勢也喪失了。

忽雷汗摸了摸鬍子,沒有接口,烏古力雖是年輕一代中的僥僥者,統率著有萬餘人的一個部落,但還不足以改變什麼,另外兩大部落的首領不曾說話,這才是讓他擔憂之事。

「我也反對,戎人好像天上飛翔著的蒼鷹,常人不過是地上爬著的牛羊,如果修了路,那麼常人的那些懦弱惡習必然會傳到我們戎人身上。」

果然,一個大部落的首領滿普慢慢地出聲了,他身後的三個兒子更是握著腰刀,露出一付氣勢洶洶的樣子。

「還有人反對嗎?」忽雷嘴中問道,目光卻停在另一大部落首領巴達爾身上,除了烏古拉這樣有一定實力又年輕氣盛的首領,其他小部落首領大多追隨三大部落中的一個,因此,在滿普反對的情況下,巴達爾的意願將是關鍵。

「牧人不做準備不進草場,老鷹不磨利爪子不飛上天空。」巴達爾緩緩說:「忽雷汗是我們戎人中的智者,只有在充分準備後才會作出判斷。我想,忽雷汗應該與李均統領有了什麼協議。」

忽雷臉色沒有改變,但心卻跳了一下,巴達爾這老狐狸沒有直接表明自己的態度,看來他也認為修不修驛道並不是最關鍵,最關鍵的是不修驛道和平軍是否會與戎人反目,而修了驛道和平軍又會給戎人什麼好處。

「李均是我女婿,諸位是我兄弟,女婿是外人,兄弟是手足。」忽雷汗道,「因此,在李均提出這個建議時,我並沒有答應他,而是說要由呼拉爾來決定。」

「李均提出修驛道與開礦的條件,是在驛道兩端建築不可攻破的關卡,由我們派人向商旅收取關稅,所有收入歸我們所有。此外還有在星座之地為我們築一座大城,城池的規模可以容下十萬戶人家。」

把李均的條件說完之後,忽雷盯住了巴達爾:「巴達爾兄弟,這是我從李均那裡收穫的條件,你認為怎麼樣?」

「我還是反對,不能為了眼前的肉殺了懷孕的母羊,不能為了這點小利益壞了我們幾千年的傳統。」滿普的一個兒子咆哮著說,在與和平軍的戰鬥中,他的一個兄弟戰死,因此即使到現在,他仍然極為仇恨李均。而被忽雷詢問的巴達爾,卻依舊保持著沉默。

「戰神告訴我們,每過千年,人間就會有他的分身轉世,他將拯救我們戎人。」紀蘇看到情況似乎並不樂觀,她也發言道:「千年之前,四海汗把我們戎人的勇敢帶到了全神洲,現在我丈夫摘下了我的頭盔,就是戰神選擇的分身。我詢問過門中的長老,他們給了我神諭,『為了追隨神的戰馬,我們必須有所改變』。」

「住口,身為戎人的女兒,你卻嫁給一個常人,你已經失去了發言的資格,因為你是戎人中的叛徒!」滿普的另一個兒子大聲斥責,信奉戰神破天的古老宗教破天門在草原之上有著極大的影響,由女子擔當的戰神侍者作為戰神在戎人中的代言人,地位也非比尋常,因此滿普之子抓住李均是紀蘇丈夫這一點,讓戎人首領們考慮紀蘇所說神諭的真實性。

「是嗎?」一直沒作聲的巴達爾低低地問了一句自己,過了會兒,他抬起頭,說:「說句實話,以前年年我們都要到常人那兒去搶奪糧食才能過冬,即使是這樣還有老弱疼餓而死。這兩年我們沒有犧牲一個勇士,卻擁有足夠的糧食與茶葉。這一點完全靠和平軍與我們達成的協議,而為了達成這個協議,紀蘇不得不以戰神侍者的身份嫁給常人。我們的富足,可全是這個女子和她的丈夫帶來的,指責她是戎人的叛徒,就好像指責你的母親一樣。滿普啊,要你的兒子注意一下嘴巴吧。」

滿普伸手制止了兒子繼續爭辯,他臉抽動了一下,說:「那麼巴達爾兄長,你的意見是支持忽雷汗與常人的協議?」

「不,我還沒有拿定主意。」巴達爾看了用感激的目光看著自己的紀蘇一眼,臉上浮起淡淡的笑來,「修不修驛道只是表面問題,實際上的問題是我們戎人是繼續過幾千年來的那種生活,還是改變自己。」

「牧民們歌唱,天上有多少星星,巴達爾就有多少智慧。」忽雷汗點了點頭,「巴達爾兄弟,我相信你能夠看到什麼樣的選擇對我們有利。」

「戎人的頭可以被斬下,戎人的驕傲不能被丟失。」滿普也對巴達爾說:「巴達爾兄長,我們戎人千萬年來都驕傲的活著,也驕傲的死去,希望你能讓我們繼續保留我們的驕傲。」

巴達爾臉上浮起了苦笑,他遲遲不作決定,是因為他明白自己的決定一出來,也就意味著穹廬草原上的戎人將會分裂。

在與馬濟友短暫會晤之後,柳光果然退軍。錢涉燁下令追擊,卻被馬濟友諫阻。

「陛下聖明,柳光見微臣自霧台城脫身來此,心知戰事將遷延日久,故此才退兵。但未敗先退,必有埋伏,冒然追擊,老賊定會殺個回馬槍。如今舉國可用之兵大多再此,若是天河城有個閃失,臣恐勝敗由此逆轉。」

看著眼前執禮雖恭但言語中卻滿透著自信的馬濟友,錢涉燁冰冷的笑了。他伸手輕輕撥著自己的紫金腰帶,眼光飄忽不定地在馬濟友身上游移,若是馬濟友此刻抬眼與他對視,定然會從他的目光中看到讓他恐懼的東西。

「大將軍之意是柳光老賊全然不把陛下十餘萬大軍放在眼裡,而是因只畏你一人才退走的?」

隨征的散騎常侍柴子風從錢涉燁眼中看出了些什麼,因此大著膽子道。

「你知道什麼!」對於這以諂佞聞名的大臣,馬濟友忍無可忍,當著錢涉燁的面便指斥道:「陛下萬金之軀,若不是你這般好事喜功之輩唆使,如何會置於這危險萬分的兩軍陣前。柳光老賊畏的便不是我,難道還會畏懼你這徒有一張嘴皮的奸賊麼?」

「你……你……你竟敢當著陛下之面侮辱大臣,你難道想反了不成?陛下……陛下請為微臣做主……嗚嗚……」柴子風別無所長,原是海平城中一破落戶,家中的些許財產被他全花光在賭場之中,倒也使他在賭博這一技藝上每每有奇思妙想,後因機緣湊巧被人薦給了錢涉燁,陪錢涉燁開著各式各樣的賭局,因此頗受錢涉燁恩寵。他早知錢涉燁猜忌馬濟友,如今倚仗錢涉燁的親近不惜當眾嚎淘起來。

「住口!」錢涉燁瞪了他一眼,然後微笑著轉向馬濟友:「濟友,老賊深入劫掠,禍亂百姓,若是不戰而放他走,百姓問及此事讓朕如何交待?濟友慎重,那便留在天河城中,朕另遣大將追擊,無論勝負都盡早回來就是。」

馬濟友輕輕皺了一下眉,道:「陛下,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若是柳光真的有備那當如何?」

「無妨無妨,有濟友你在此,柳光又能變出多少花樣?」錢涉燁呵呵一笑,下令道:「萬永春!」

「臣在。」右將軍萬永春從群臣中走了出來,跪倒在錢涉燁面前。

「朕令你去追趕柳光,你可有這膽量?」錢涉燁瞄了馬濟友一眼,道。

「臣為陛下赴湯蹈火萬死不辭,區區柳光何懼之有?」萬永春頭抬也不抬,飛快地道。

「既是如此,你……」說到這時,錢涉燁忽然心中一動,向馬濟友道:「大將軍,你看讓他領多少兵馬前去追趕的好?」

馬濟友吸了口氣,若是萬永春帶去的兵馬過多,中了柳光埋伏必損失慘重,甚至於天河城也難以保全;若是萬永春帶去的兵馬過少,只怕有去無回全軍盡墨。無論如保,他可以肯定的是柳光一定會留有後著的。

「與其讓他多帶兵馬而至不可收拾,不如讓他去送死卻保留大部分實力。」心知無法勸錢涉燁回心轉意,馬濟友只得如此想,他道:「陛下,既是追襲敵之退軍,無須大隊人馬,令右將軍率士卒萬人、輕騎兩千出戰便足夠。」

錢涉燁原本就擔憂派出去的兵多,若是馬濟友在這天河城中有所變故恐怕難以控制,如今聽了心中一喜,道:「既是如此,濟友你麾下輕騎狂風軍素有勇名,可以借朕一用否?」

馬濟友打了個冷顫,此時如果再體會不到錢涉燁猜忌之心,那他便不是馬濟友了。心中反覆盤算,想起這些年來自己為洪國立下的漢馬功勞,再偷眼瞧了瞧錢涉燁臉色一如平常,他心中卻依舊拿不定主意。

「怎麼,濟友不捨得麼?」錢涉燁哈哈大笑起來,道:「我知狂風軍乃濟友心中之寶,故意如此戲言。萬永春,你點齊隨濟友來的勤王士卒,朕再自御林軍中撥兩千輕騎與你,速速去吧。」

聽到錢涉燁不再向自己要狂風軍,馬濟友心中稍安,卻再也不好勸阻萬永春去調自己的士卒。行宮之中隨著萬永春的出去而沉默起來,過了片刻,錢涉燁道:「好了,朕有些疲乏,眾卿都各自去歇息吧。」

萬永春再次出現在錢涉燁面前,已是兩日之後。此刻的他再沒有當日那般英雄氣概,而是渾身浴血,頭盔早不知何時被人剝了下去,連左耳都被削去了半邊。

「陛下,臣罪該萬死……」萬永春泣不成聲地道,「柳光老賊伏下重兵,臣兵力太少,雖力戰一夜,卻……卻……」

「行了,你下去歇息吧。」錢涉燁不耐地道。萬永春從他的聲音中聽到了危險,又重重叩了三個頭,喘著氣向後退了去。

「沒用的東西!」

在萬永春消息之後,錢涉燁終於暴發出來,在殿中來回踱著,周圍除去幾上心腹大臣,便是馬濟友也不在場。

「陛下,若是我軍全力出擊,勝負之數必然逆轉。」散騎常侍柴子風低聲道,自那日被馬濟友庭斥,他以為奇恥大辱,況且馬濟友事後與人談及此事,曾說遲早要勸洪王罷黜他,因此他懷恨在心,無時不想在錢涉燁面前詆毀馬濟友。

「正是,柳光便是有些許埋伏,又怎能擋住我十餘萬大軍?」錢涉燁重重點頭,他為人剛愎,向來是不肯承認錯誤,有時便是口中勉強承認,心裡卻極為不快。追擊柳光原本是他自己的計策,若是承認這追擊之計有誤,豈不是要他自承無能,這卻是他無論如何也不肯的。因此柴子風只是略加挑唆,他便深以為然:「若不是馬濟友膽小誤事,我全力出擊必然生擒那柳光老賊!」

他卻不知柳光設下的埋伏原本就是準備對著他全力出擊而來,若是他全軍追襲,柳光必定殺個回馬槍,遣精銳於亂軍中斬殺他再奪這天河城,重演那日赤嶺一戰的形勢。但當柳光發覺追襲的部隊有限,知道馬濟友已識破他計謀,因此便假戲真作,真的退回赤嶺關。但這段時日裡他在錢涉燁與馬濟友君臣之間種下的不和種子,卻已然悄悄萌芽迅速生長。

「莫非大將軍有意放那柳光一條生路……」洪王的親信太監何禮也來火上加油,那一日錢涉燁有了除去馬濟友之決心,惟有他一人深知。

「諸位賢卿!」錢涉燁終於咬緊了牙,決心再賭上一賭,如今柳光已經退軍,馬濟友的重要性大大降低了。

……

「任遷受重傷了?」

李均大吃一驚,從座椅之中騰地站了起來,雙眸瞪得老大,急切地問道:「傷在哪裡,危不危險?」

前來傳信的和平軍水師戰士垂下頭,道:「傷在左眼,若不是當時任先生正用千里鏡在觀察戰況,只怕……只怕會一箭貫顱。」

李均吸了口氣,雖然這個戰士沒有直說,但李均已經明白任遷傷得極重了。

「立刻請最好的郎中。」李均離開座位,來回踱了幾步,向鳳九天道。

「統領放寬心,我會將一切安排好。」鳳九天點了點頭。

那戰士見李均示意他繼續說,便道:「此次出戰我軍共與倭賊交戰七次,擄得倭賊大船五艘,艨沖舴艋二十餘艘,完全焚燬了倭賊用以騷擾神洲的四個良港,殺死殺傷倭賊不計其數。最後一戰中與倭酋清田慶喜猝遇,幸得任先生設計以假當真,擾亂了倭賊軍心,使倭賊分崩離析……」

「任遷的傷是最後一戰中受的麼?」李均插了一句,他耳朵在聽戰況匯報,心裡卻依舊記掛著任遷的傷勢。

「正是,倭酋清田慶喜親自射的那一箭。」那戰士一面說著一面從身後掏出一枝雕翎羽箭,遞在李均手中。李均仔細端詳這箭,只見上面有「清田慶喜」字樣。箭尖上帶有倒刺,隱隱還可以看到血跡斑闌。

「這箭擊碎千里鏡上的琉璃,穿入任先生左目,任先生當時便昏迷不醒。隨船的軍醫說這箭可以刺入了腦中,若不取出便會順血而進,屠龍都督當機立斷,親手為任先生拔出這箭。任先生的左眼……」

「我知道了,屠龍子雲做得好。」李均腦中幾乎可以浮現出當時的景象,任遷在血泊中奄奄一息,而軍醫則對這枝有倒刺的箭束手無策,關鍵時刻屠龍子雲用他那能屠龍之手將箭拔了出來。眼睛正是人體最柔嫩最敏感的部位之一,那一刻的疼痛想必讓任遷死去活來。

沉吟了片刻,李均又道:「清田慶喜……我定要用這枝箭取他的性命!」

那傳訊的士兵卻道:「只怕清田慶喜他活不到見著統領之時了,任先生虛言殺死了他,他部下紛紛散走,事後細作傳來消息,說倭賊大酋為爭奪清田慶喜大將軍之位殺得不亦樂乎,清田慶喜本人卻不知所終,傳言說屠龍都督在敵船上斬殺的確實是清田慶喜,又有人說船上是清田慶喜的影武士,而他本人逃上岸後被國人眾偷襲殺死在山林之中。」

「影武士……國人眾?上次任遷對我說過。」李均聽了心中並沒有覺得輕鬆,清田慶喜是死是活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任遷的傷勢。

自他起兵以來,除去在彭遠程叛亂中陣歿了肖林蘇晌外,和平軍高級將領涉險如履平地。但自從去年後李均便發現一直在幫助自己的運氣,如今似乎開始有些變化了。先是楓林渡之戰中意外敗北,方鳳儀受了重傷,接著在與柳光之戰中幾乎折損了鳳九天與紀蘇,而自己一怒之下又險些遷罪於孟遠,到今年不過是征伐區區倭賊,卻讓任遷傷重欲死。念及此處,一絲陰影掠過李均心頭,他的心突然跳了幾跳,不覺又想起紀蘇來。

「不行了不行了,如今買賣越來越難做!」不等李均排開心中陰影,姜堂大步踏進他的營帳,「砰」一聲將大堆的帳簿扔在他身前案幾之上。

「怎麼,想要我吃了你麼?」見到姜堂,李均便想起當年一起屠龍的日子,想起雷魂,不知為何,當他腦中浮出雷魂那陰沉冷漠的面容之時,心中忽然覺得安適下來,因此同姜堂頑笑道。

「哼,吃了我你立刻就餓死,也不想想是誰在替你打理買賣。」姜堂如今卻不再畏懼他與屠龍子雲的頑笑,白了李均一眼,道:「你倒有心情頑笑,這大好天氣你為何不出去勞作?莫非你以為你就可以不做買賣了?」

李均咦了聲,姜堂語氣如此不善倒是極少見的。他道:「怎麼,你在路上丟了錢袋是麼?」

「你看看,這是去年我們買賣的進項,這是支出。」姜堂將帳簿翻開,李均一看見上面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就覺天旋地轉,禁不住抱住頭來道:「罷了罷了,有事你便直說了,不要讓我去看這些要命的東西吧。」

姜堂報出一大串數字,最後道:「總之去年買賣支出遠過於進項,我幾年來辛辛苦苦積攢的錢全被你這敗家的花了,如今你又要在穹廬草原上修築什麼驛道,我去哪兒給你弄錢?」

李均苦笑了,談及錢,和平軍上下無人有姜堂敏感,雖然在他操持之下和平軍軍餉後勤從未出過紕漏,但和平軍全軍談及姜堂都會變色——要從姜堂那弄出些錢來實在是比同柳光打上一仗還要可怕。

「當初你說進軍清桂是筆一本萬利的買賣,說清桂富庶遍地金玉,只需佔了清桂我便財源滾滾。可恨我為何會上你的當,將錢投進這筆該死的折本買賣中去,如今清桂到手已有半年,不但沒見著收益,反而不斷又貼進去不少!」姜堂大喊大叫,「這錢不是你賺的你不心痛,你你……你別過來!」

他叫到後來忽然聲音轉低,原來李均聽得他說的實在不像話,拔出了飛鏈短劍向他的脖子不斷筆劃。

「你想說什麼就快說,為何每次都要我用劍來對著你?」李均板著臉道。

「我們的買賣快沒錢了,今年若是遇著災荒,只怕我們得動用儲備了。」姜堂哀歎了幾聲,「我問了雷魂,他說他觀天象,今年慧星沖日,主有水旱之災,余州這數年工商興盛,耕稼則漸損,若不能及早籌謀,到時不但軍中無食,恐怕百姓也有怨言。」

李均聽得一怔,他向來不信神鬼之事,但對雷魂以三教之術觀測天象言每得中還是深為贊服,不過,向來只關心工商之利的姜堂卻能說出這番道理,卻讓李均不得不吃驚了。

「你之意是?」李均問道。

「據說常人國君每至春時便會親自耕田,以為天下之范。」姜堂道:「你哪天買賣比較輕鬆,也去找塊田耕種耕種。」

李均向後靠了靠,目不轉睛地又盯了姜堂半晌,道:「只有這一事?」

「哦,還有,你要下令余州清桂的百姓都要勤於農事,我們有一批上好稻種,可以利農,你勒令各地官員督促百姓使用這稻種,這可是一筆大好買賣。」

李均哈哈大笑起來,原來姜堂拐彎抹角半日,為的是要作稻種生意,這區區稻種能有多少利潤,也值得姜堂如此緊張。笑了片刻,李均又想起姜堂是無利不早起之人,他若是如此迫切,那只怕其中還另有隱情。

「這稻種是你從哪弄來的?你怎會有許多稻種足以供余州清桂百姓使用?」

李均的問話令姜堂有些尷尬,他道:「稻種我請越人培植的,去年我曾同你說過在余州試種,結果收成頗為可觀,雖然還不足以供全余州與清桂使用,但我想先在各地小範圍試種,讓百姓見識這新種的好處……」

「罷了罷了……」李均再次打斷他的話,他已經頭昏腦漲了,「你看著安排就是,有鳳先生在根本不必問我,我還有事。」

姜堂眼見著李均迅速從營帳中跑了出去,他臉上那貪婪之色也不覺收斂了起來,鳳九天搖了搖頭,李均或許是騎馬打天下的英雄,但未必是下馬治天下的明君,看來和平軍的未來堪憂啊。

「未來和平軍的政體,必須將統領從他所不喜的繁冗政務中解脫出來。換言之,統領只須有名義上的共主之位便可,而實權應由具體官員負責。為防奸臣專權作亂,掌握實權者不能是一人,而必須將權力分散到數個官署,令其相互制衡……」鳳九天腦子飛快地想,這些年來他業已非常瞭解李均,李均並非沒有政務上的才能,但他卻有意將繁瑣的政務拋開而專心於軍事。在李均看來人之精力壽命皆有限,即便是天才也無法方方面面皆顧及得到,為人上者執掌的權柄越大,也即意味著危險與責任越重,稍有不慎便可讓億兆生靈陷於水火。鳳九天與李均所勾勒的平衡之政,便是要盡力避開這些風險。

姜堂見鳳九天陷入深思之中,也不敢打擾於他,悄悄退出了營帳。也不知過了多久,鳳九天忽然聽得外頭有人在問李均在哪裡,他便起身到外察看。

只見數個和平軍戰士擁著一身著陳國朝服模樣的人正在詢問營帳外的衛兵。李均為方便軍民言事,自己的營帳在和平軍軍營最外,雖然鳳九天等每每勸他注意安危,但李均卻不以為意。

「軍師,這位自稱是陳國派來的欽差。」見到鳳九天探出頭來,一個快嘴的戰士道,「他說奉命來給李統領傳聖旨。」

鳳九天心突地跳了一下,向來陳國官方來余州,都是見名義上的余州牧領余州都督華宣便回頭,根本不屑於同李均這仍然號稱傭兵首領者打交道,此次竟然點名要李均接旨,莫非陳國又有什麼變故不成?

「先生便是鳳九天麼?」那自稱欽差者拱了拱手,動作頗為瀟灑,言語神色也極為有禮。

「在下微名,怎麼為大人所知?」雖然心中對陳國被柳光操持的君臣們不以為然,但鳳九天表面上的禮節也不遜於來訪的使者。兩人對望了一眼,心中都在暗暗估量著對方深淺。

「不知大人貴姓大名,在朝中居何要職?」鳳九天問道。

「說起來鳳先生對小可不會陌生。」那人微微一笑,「若是郭雲飛先生沒有去洛郢,必然可以認出小可來。」

鳳九天瞳孔收了一下,前幾日方才接到郭雲飛透過卓天控制的秘密途徑傳來的書信,言及他在洛郢唆使陳國大臣秦千里刺殺柳光失敗,已經南下淮國前去探探淮國虛實,沒料到眼前這來自洛郢的陳國使者卻早已明白他的行蹤。

「小可公孫明,這欽差身份不過是點綴,其實是柳帥帳下一文士罷了。」見自己的話讓鳳九天有些吃驚,公孫明滿意的一笑,雖然方纔他並沒有看透鳳九天,但如今看來這人並非不可以說動的。

「原來是公孫大人……」鳳九天眉頭一擰,當看李均冒險進入陳國征討蓮法軍,結果卻被柳光派使者說動彭遠程叛亂,那個使者便是眼前這公孫明瞭。

「公孫大人此次來,不知有何吩咐。」臉上的神色只是在一瞬間便平靜了下來,鳳九天又恢復那種有些潦倒困窘的模樣,公孫明方才只覺這傳聞中的鳳九天不過如此,但一轉眼間就發現自己似乎站在了大海之中,無法從表面上看出鳳九天的深淺來。

「鳳先生,小可此次來是向李統領傳旨的。」說到傳旨之時,公孫明習慣地向西方拱了拱手,「還請鳳先生為我引見李統領。」

鳳九天眉頭又禁不住皺了起來:「公孫大人是說,請李統領來接旨麼?」

「正是。」公孫明從容地道:「請問李統領現在何處?」

「哦……」鳳九天心中念頭如翻江倒海一般變化不止,公孫明親自來傳聖旨,相來真正決定這聖旨者,不是禁宮之中的那個小國王,而是那深沉奸猾的柳光。前幾日郭雲飛傳來的書信,柳光以西門讓為謀主,在洛郢城中開始了大清洗,而柳光本人卻不知所至,傳聞是去了淮國前線與凌琦對峙。在內外都處多事之秋時,柳光卻派人傳聖旨給李均,其用意著實讓人難以揣摩。

「怎麼,莫非李均統領不方便見我?」公孫明嘴角微微上彎,露出一個略帶譏意的笑容來。鳳九天心中突然一動,暗想:「這豈非正是一個宣揚李統領仁德與和平軍義舉的良機麼?」

「朝庭之中有欽差前來,那可是我和平軍天上的福分,李統領怎會不方便見公孫大人?只不過統領近來日夜憂勞,主持征倭事宜,此時仍在海中尚未歸來,恐怕公孫大人要等上些日子了。」

「什麼!」公孫明大吃一驚,這次奮然變色的是他了。「李統領……李統領在主持征倭事宜?」

「正是,李統領雖偏在余州一隅,心中卻時常掛念神洲各國百姓,每每聽到倭賊犯邊的消息便心痛不已。故此他在新婚大喜之時仍遣精兵良將遠征倭島,欲為神洲百姓除去心腹之患。」

公孫明張大了嘴巴,倭患對於神洲而言不是一年半載之事,也不僅限於蘇國與陳國,北到嵐國沿海,南到恆國海濱,幾乎都是倭賊的獵食場。因為當年四海汗遠征倭國為「神風」所阻的緣故,向來神洲諸國對付倭患都是嚴防死守,卻不曾有過遠征倭人的計策,如今李均竟然以區區余州之力,作出這等驚天動地的大事!

「不知戰況如何?」公孫明終於緩過神來,也顧不上自己奉命來傳旨之事,先問道。

「近來捷報頻傳,今日還有信使來報,說與倭賊之大酋血戰了一場,我軍雖勝卻頗有損傷,倭賊大酋生死不明。」鳳九天半真半假地道。

公孫明沉吟了片刻,又道:「這倭賊大酋姓名,鳳先生能否告知小可?」

「清田慶喜。」鳳九天盯著公孫明的臉,眼見公孫明聽得這個名字時臉色大變了一下,心知公孫明對這個倭賊大酋並不陌生,於是笑問道:「莫非公孫大人認識這倭酋?」

「實不相瞞,當年隨柳帥在恆國之時,倭賊屢次為患都為柳帥大破之。柳帥對倭賊也頗為重視,因此募智勇之士潛入倭國探聽其虛實,傳來的消息說倭賊持續數百年的戰亂漸有平息之勢,而掃平各地豪強者,便是這個清田慶喜。」公孫明忍不住實言以告,「當時柳帥頗為擔憂,數百年來倭賊小股來犯便造成禍害不小,若是有人一統倭國進而問鼎神洲,只怕神洲永無寧日了。」

鳳九天心中也暗自欽佩,柳光雖然一代奸雄,但無論是眼光還是胸懷,都不負其赫赫盛名,連倭賊之事他都放在心中,那麼這神洲各地的變化只怕他都瞭如指掌。

暫時穩住公孫明之後,鳳九天悄悄令人找來了李均。當李均聽到這情況,反覆踱了幾步,忽然一握劍柄,道:「立即請華宣來,做好迎接欽差的準備。」

「統領之意是隨機應變了?」聞訊而至的魏展道,「只是若是依禮接了這欽差,便是自承陳國臣屬,此後柳光便可挾國君以鎮我,我若從之,則日漸抑損,我若不從,則不忠不義。因此,我以為不應接這聖旨。」

鳳九天心中也如是想,但卻不曾說出來,李均微微一笑:「我以前在蘇國陸帥帳下為偏將,建和平軍後橫行神洲也無人敢說我於蘇國不忠不義,更何況我所執著之忠義,是對天下蒼生萬民的忠義,而非對獨夫寡頭的忠義,我有何畏?」

魏展默然無語,過了會兒禁不住失笑:「倒是我以常人度統領,若統領拘泥於虛言偽義,如何能有今日?」

迎接聖旨的香案很快便被佈置好,公孫明高倨其上宣讀聖旨。聽罷之後,李均與鳳九天等面面相窺,原來這旨意竟是除李均「余伯」之爵位,贈從三品的兵部侍郎一職!

依禮送還了公孫明,魏展又問道:「統領為何受其官職?若受其官職,便得為其統屬,況且統領志在天下,陳國區區小國社稷侵危,統領為何甘居其下!」

「鳳先生以為呢?」李均笑而不答,鳳九天卻從他的笑容中看出了狡猾的神色來,李均雖然殆於日常政務,但於這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的政爭,卻無師自通。

「統領接受偽職,不外乎三重考慮。」鳳九天道,「一則以安柳光之心,令柳光以為統領志不過如此。二則正己之名,名正則言順,統領進位余伯,則這余州為統領食邑。三則可為今後經營陳國而伏下一筆,日後陳國有變,統領以余伯領兵部侍郎之身樹起勤王之旗,百姓必會望風而迎。但我也有一不解,柳光豈有不知進統領官爵必留後患之理,為何卻要如此?」

李均仰首思忖片刻,微笑道:「我明白了。」

「我也明白了。」魏展撫掌而笑,鳳九天舉手道:「二位先別說,待我想想。」

又過了片刻,鳳九天也笑起來:「我想到了,柳光定是要有大動作,恐我軍自背後襲之,故以遠利以安統領之心。如今余州淮國勢力正強,柳光所對者,若非恆國便是洪國。洪國有名將馬濟友,奪取了陳國玉湖之地,兵威直指洛郢,柳光所圖者,莫非是他?」

三人相視大笑起來,李均撫著鳳魏二人手臂,道:「鳳先生善長策,魏先生有急智,柳光便是降伏了馬濟友,又能奈我何?」

鳳九天道:「統領忘了一人,任遷識軍機,此次征倭歸來,我料其必傾心輸誠於統領,統領大事可成了!」

在默契中微笑的三人,似乎並未意識到,以任遷的重傷和李均接受陳國冊封為標誌,和平軍正處在一個轉折點之上。一向為李均提出過的夢想而戰的和平軍將士,還會為一個身為陳國方伯的李均而戰麼?

……

這一夜穹廬草原之上朔風蕭瑟,實為這個冬天最後一陣寒流。

紀蘇疲倦地解開衣衫,將身體重重摔入氈裘之中,將一日激辯造成的勞累也一起重重摔在軟綿綿的榻上,長長地甚至可以說是虛弱地歎了口氣。

儘管巴達爾最後表示了對修驛道有條件的支持,但滿普依舊堅持反對,呼拉爾大會爭爭吵吵了一整天,最終滿普才默認了多數人的觀點。

「李均啊李均……」紀蘇縮入被窩中,被窩冷冰冰的,但紀蘇似乎卻嗅到了那個男人溫暖的味道,臉紅紅地低低喚了聲。

在這一日的呼拉爾大會中,紀蘇盡己所能為李均的計劃辯護,但她為人不善言辭,雖然以戰神侍者身份旁人一開始對她還不敢污言穢語,但支持與反對兩種觀點尖銳對峙之下,她因為身份的尷尬頗受不少諷刺的言語,這種委曲是她自出生以來便不曾受過的,但念及李均的大業,念及戎人的未來,她都不得不一一忍受,也正因此,她覺得從未有過的睏倦。

心思飄搖不定,像一片樹葉隨風而起,時而輕舞於李均身上,時而徜徉於白日間的會議之中。努力了半晌,她也無法讓自己的心靜下來,不由得歎了口氣放棄了努力,任自己的思緒把自己帶到天涯海角中去。

迷迷糊糊中,倦意終於將她打敗,她沉沉睡了下去。也不知過了多久,嘈雜之聲將她從夢裡驚醒。多年習武的警覺性讓她立刻翻身而起,只聽得外間傳來烈火騰空的嗶剝之聲,其間還混雜著人的叫喊。

「走水了麼?」她心中第一個念頭便是如此。但片刻間一個戎人女子衣衫不整地衝了進來,大呼道:「不好了,不好了,其餘部落都叛亂了!」

紀蘇振裘而起,飛快披上自己的衣衫,也來不及著甲,提刀便出了帳篷。此時正值草原上的冬末,又一連十餘日都不曾降下雨雪,而朔風凜冽下風勢片刻間便從戎人的帳篷中傳播開來。

「殺!」

紀蘇快步走過幾座已經被火點燃的帳篷,一個戎人橫刀便劈向她。她低身閃了過去,右手刀柄重重敲在那戎人的手臂上,那戎人吃疼,手不由得鬆開將刀丟了開來。

「是我,怎麼回事!」紀蘇瞠目喝道,她識得這向她揮刀者原是忽雷帳下的侍衛。

「大汗……大汗被圍住了!」那侍衛殺紅了眼,被她驚醒過來後上氣不接下氣地道,伸手指向東方。

紀蘇吃了一驚,邁開步子便向東方衝了過去。一路上戎人相互之間殺在一起,也不知誰是友軍誰是敵人,看見不斷增加的屍體,其中尚有老幼,紀蘇心中越來越焦急,對於敢向她伸手的人也再不客氣,都是一擊擊暈。

「父汗!」她不停地叫喊著,淚水不知何時湧出眼眶,深深的擔憂象鉛石般墜在她心頭,她騰身躍了起來,跳上一匹因為驚惶而躁動不安的馬,站在馬身上向東方望去,但除去黑紅相間的夜空,她什麼也看不清楚。

心中越是焦急便越是亂了方寸,紀蘇催著那馬向前奔去,一路上不斷有她部落的男子跟在她身側,忽然聽到有個伏在地上的傷者叫道:「紀蘇!」

「札伊,我父汗呢!」紀蘇勒馬問道。

「就在那邊……有人圍攻……快去!」那叫札伊的戎人忍著痛道。

紀蘇向他指關方向看去,一堆戎人混戰在一起,黑暗中她看不清自己的父親,於是她一面大叫著「父汗」一面衝了過去。

「我沒事,乖女。」

當紀蘇瘋狂地劈砍將不分敵我的戎人都衝開來時,父親沉著有力的聲音在他耳邊響了起來。這讓紀蘇鎮定下來,她仔細看了看父親,雖然滿身血跡,但雙目炯炯。

「紀蘇來了,紀蘇來了!」忽雷身邊的巴達爾高喊起來,身為戰神侍者,也是戎人之中第一勇者的紀蘇來到忽雷身邊,也就意味著這次戎人中叛亂者突襲忽雷汗的目標失敗了。那些圍著他們的敵人臉上果然浮現出懼色,開始向後退了起來。

「你們是哪個部落的!」紀蘇將目光從父親身上收了回來,鳳目中的淚光變成了凌厲的殺意。她舉起握刀的手,刀尖指向身前的敵人。

「不必問了,速戰速決!」忽雷手中握著寶刀,鬚髮皆張,當先向敵人衝過去。

眾心已亂的叛者急忙結陣自保,但忽雷年紀雖老,手中刀卻迅猛依然,錚錚兩聲響便震開最近的兩個戎人的刀,將他們砍翻在地。

這群叛亂的戎人畏懼紀蘇武勇,因此在謀叛之時都不敢去襲擊她,只盼能在她趕到之前擒住忽雷,如此則大事可定。但不曾想巴達爾卻及時趕到,似乎對他們的計劃早有預料,因此雖然一時人多勢眾,卻無法擒住忽雷汗。如今眼見夢想破滅,而紀蘇殺氣騰騰正在他們面前,再被忽雷這一瞬將斬殺兩人,雖然還有百餘壯士,叛亂者卻一哄而散了。

紀蘇揮刀便追了上去,連著砍倒幾個落後的對手,卻不曾聽著黑暗中弓弦響聲,當她覺得身上一疼之時,一枝雕翎自她右肋貫入體內。

劇烈的疼痛讓她身軀震了一下,她伸手一摸,好在雖未曾著甲,冬日厚厚的衣衫阻去了不少力道,再加上那只是一枝流矢而非刻意瞄準,因上傷勢雖重卻不致命。

害怕父親為自己擔憂,紀蘇咬著銀牙,悄悄用力想將箭拔出,但箭似乎卡在某根肋骨邊,一拔便是錐心的疼痛。紀蘇揮刀將露在衣外的箭竿切開,奮力再次向前衝去。因為這只是片刻的事情,無人發覺她已經負了箭傷。

但戰事並未由此結束,由於這幾日呼拉爾召開,戎人各部都有人來此,多則像三大部落來了千餘人,少則也有數十上百,叛亂猝起之下各部間相互攻擊,故此雖然圍攻忽雷者都逃散,卻也將更大的混亂帶到了難分敵我的戎人之間。

耳聽得殺聲悲鳴不絕,紀蘇又怒又急,若不是她執意要助李均修這驛道,戎人原本不會如此,深深的自責代替了對父親的擔憂,開始盤踞在她的心頭。她揮刀想再次衝入戰團之中,巴達爾卻阻住了她。

「你加入進去會更亂,現在要想個法子讓叛者自動離開,否則便會一直亂下去。」巴達爾道。

「怎麼辦……」紀蘇吸了口氣,忍著傷口的疼痛平定自己的心情,忽然想起李均,若是他遇見此事時,又會如何處置?

火勢越來越到,星座之地已有三分之一的帳篷為火所燃,而戎人們忙於相互攻擊,根本無法靜下來救火。雖然朔風正寒,汗水仍自紀蘇額間涔涔滲出,過了會,她眼光停留在火焰之上,忽地一亮。

「叛賊挑夜間行亂,只因其人數不眾,怕為我們識得虛識。」她大聲道,「若是天色一明,他們畏懼被認出來,必定要趕早逃走。來人,快敲五更更鼓!」

「正是,不愧戰神侍者!」巴達爾用手擊掌,「獵鷹不僅要有兇猛的動作,還要有機警的頭腦!」

「梆、梆、梆……」

混戰之中,在殺聲裡敲更鼓的聲音並不明顯,但更鼓傳到哪兒,哪兒的人便從昏頭轉向的戰鬥中開始清醒。由於黑暗,人們為了自保而不得不互相殘殺,但當光明來臨之時,人們自然會由這黑暗帶來的混亂中清醒。

「大汗有令,不是叛者就地坐下,不是叛者就地坐下!」

數十個漢子齊聲高呼,他們用戎人特有的吟唱似的腔調將這短短一句話喊了出來,粗獷的聲音宛若風捲著沙石,又宛若群狼在嘯月,在黑暗中能傳得老遠。聽得這聲音的戎人徹底從錯亂中鎮定下來,紛紛就地坐下。幾個不肯坐下者很快便受到圍攻,身首異處。

「哼只有少數人反,豈有那麼多叛者?」巴達爾橫刀上了馬,對著身側的忽雷汗道:「大汗,是滿普麼?」

忽雷的臉色在黑暗中看得不太清楚,只是點點頭,想來顏色不太好看。

「戰神的侍者,果然能在戰場中尋著戰神的蹤跡。」巴達爾轉向紀蘇,「大雁要有首領才能飛向南方,馬群要有首領才能尋著水源,你現在是我們的頭領,你說應該怎麼辦?」

「等。」紀蘇咬著牙吐出這一個字,如今只有等,等到真正的黎明到來了。

在這個寒風凜冽的夜裡,星座之地半是火半是血的草原上,無數戎人仰望東方,等待著黎明曙光的出現。

「歲星在蒼龍之南,孛星過析,雲氣如蒸,火星凌月,慧星沖日,紫微陰晦,長垣不見。」

雷魂站在海天樓最頂層,來自穹廬草原的風將他有些單薄的衣袂掀了起來,漫天星光下他仰起的臉,朦朦朧朧似真似幻,正如這星空傳播出的天的消息。

「朱鳥星宿明,主急事。看來天像有變,天命時刻終於接近了……」

不自覺中,雷魂輕輕歎了一聲,以這星象來看,天下將有巨變,巨變的結果雖然尚不能自天象中看得十分明朗,但很顯然,處於神洲中部東方的余州正應天象中蒼龍之位,巨變首當其衝,便是應在余州,應在李均身上。

「沒有辦法麼?」看著那顆代表著不幸結果的孛星,雷魂再次歎息,這便是天命,便是李均數年來苦心經營,和平軍一干將士參謀奮不顧身的結果麼?

雷魂深邃的目光再次投向星空。雖然在李均看來天命之說玄之又玄,但在雷魂眼中,這卻不是什麼難以理解的事情,天人相感,天人相化,原本這天地之間的事情便是如此。身為三教之聖的他,同時精通儒道釋三家真諦法詣,也是三教秘傳的繼承者,對這觀星之術更是有所專精。

「天命有常,萬物滋長。諸行無常,冬雷夏霜。」

雷魂心中浮現起這自幼就背熟了的歌訣,慢慢向後退了一步。有常的天命之後,隱著的是無常的諸行,若是人力到了極致,諸行也可將天命替代。人雖非勝天,卻足與天地平起平坐,畢竟,「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

「果然你在這裡。」

聽得耳中傳來李均的聲音,雷魂心動了一下,李均呼吸吐吶之術的啟蒙之師便是他,教會李均使用般若之力者也是他,因此李均能在他不知不覺的情況下來到他身側,這證明李均的力量似乎又有所增。

「有什麼事?」雷魂慢慢道。

李均對於眼前的這個被楚青風稱為三教之聖、在儒道釋三教中地位超然者仍舊有些琢磨不透。這個很少說話,有時象普通人一樣容易激動的人無論如何也不像什麼三教之聖,相反,說是個深不可測的江湖術士倒更像一些。

「雷兄,我有二事相求。」

李均清了清咽喉,道:「一是任遷傷重,城中最好的郎中也無能為力,不知雷兄能否為他治上一治。」

「哦。」雷魂停了一下,似乎不置可否,又道:「那二呢?」

「近來不知為何,我心中總覺不安。」李均道,「若是有何種變故,希望你能照看……」

「不必說了。」雷魂微擺手,將李均準備說出的名字阻住,過了會兒,他道:「你心中不安可對你的謀士軍師們說,你的家人可托付給你的朋友,與我何干?」

「紀蘇父親尚在,她又以戎人為念,我若有所變故,她必會回到草原之中。只是墨姐,她為你我先後離開越人嶺,而且又將族中年輕者[小說下載網·電子書下載樂園—wWw.Khtxt.cOm〕帶出許多,若是再回越人嶺,難免為人譏嘲。」李均也抬起頭來,同雷魂一般仰首望天,不知為何,這心話對孟遠他都無法說出來,卻能夠安心的說給雷魂聽。「不過我不信這賊老天能奈我何,也不知為何會同你說這暈話。第二件事就當我不曾說過吧,不知雷兄此刻能否去看看任遷?」

「你下一次作戰,將是何時?」

雷魂仍舊沒有正面回答,似乎是在考較李均的耐心。

「這兩年來百姓疲憊,多則五載,少則三年,我不準備大規模出兵。若有可能,我尚想將兵力精簡,給長年征戰的將士一個成家的機會。」李均將自己的念頭說了出來。「據說柳光在陳國以西門讓為相行新政,我也要行新政讓百姓有些許安生日子可過。」

「哦,雖然你不信天,但你信百姓。」雷魂側過頭來,「將墨蓉托付給我,倒不如你自己好生守著她。我現在便陪你去見任遷,走吧。」

李均沒有將雷魂有些混亂的話語放在心上,這樣的夜晚,他方才也能從星空中感到一股強大的壓力。在夜的壓力下,人說話有些混亂,豈非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天命雖不可違,但若是你真能以百姓為尊,那你便得了足以代替天命的力量。」雷魂沒有把心裡話說出來。

第六章輪迴

淮國凌氏在神洲諸國中,立國年代頗為久遠。其最初君王淮高祖凌星在三百餘年前便建立起這個南方的大國。此後歷代君王或賢或愚,但大體上都頗得民心,國力也堪算富足,直到這近百年來,由於神洲諸國大並小強凌弱的戰事不斷,才逐漸顯出頹勢來。

尤其是原本偏於神洲東南一隅的恆國在三代君王奮力之下,疆土日展,到了柳光為帥之時,更是一舉將南神洲諸國滅盡,連淮國國都也成了柳光戰利品,若非凌琦自幼不得其父歡喜被遠放於西方邊境,淮國凌氏一族只怕要被柳光徹底掃滅。即便是如此,凌琦能夠安然脫身,並定下復國報仇的大計,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他所愛的女子,曾與他同甘共苦的妃子也在戰爭中失去了性命。

但悲慘的一切終究過去,淮國又迎來了新生。自凌琦公然起兵以來,不僅收復了淮國本土,而且將柳光吞併的一些小國也一一奪占,恆國疆域日漸窘迫,雖然尚佔有神洲南部近半之地,卻已經是苟延殘喘。而淮國新進領土之中,有關凌琦斬白蛟興義師的傳說也早不脛而走。對於戰爭中的百姓而言,出現一個英雄,在這個英雄帶領下迎來和平,這便是他們的全部夢想。而凌琦的經歷與能力,正符合他們心中英雄的標準。

於神洲的百姓而言,讓他們自己主宰自己命運,實在是一件難以理解之事。數千載以來,他們的命運,總是交由一個個君王將相去決斷。他們最大的要求,不過是出現一兩個名君賢臣。

郭雲飛深知這一點。當初追隨彭遠臣,便是因為彭遠程在這亂世中也算得一個英雄,他對於百姓雖不能說愛民如子,但比之其餘世家旺族出身的大人物而言,他還算是非常仁厚的。後來又追隨李均,不惟因為李均待彭遠程遺屬甚為寬厚,而且也因為看到了李均對待百姓的態度。

行在淮國新都安京城街頭,望著街頭的百姓臉上的笑容,郭雲飛也禁不住被他們所感染。雖然戰爭尚在持續,雖然百姓還很窮困,雖然一切尚不如意,但郭雲飛卻在此城中的百姓眼中看到了其餘國家百姓眼中看不到的東西。

「希望。」郭雲飛心中慢慢湧出這種感覺,這種眼光惟有行在狂瀾城街頭之時,他才見過。而在柳光治下的洛郢,他自百姓表面上平靜的目光裡,卻可以看到內心深處的隱憂。

「大嫂,打擾一下。」郭雲飛向著待旁一個正在掃著地的女子道,「我有些渴了,能否給些水給我喝?」

那女子身著粗布衣衫,看起來極為簡樸,便是她身後的宅院,也不過是一座普通人家的房屋罷了。聽得郭雲飛的乞求,那女子停了手,微微向郭雲飛點點頭,卻不曾作聲,便走進了家中。

郭雲飛靜靜站在門口,眼光閃爍著打量門內的擺設。除去堂前供桌上的一盤正亭亭玉立的水仙,這戶人家沒有什麼其餘的擺設。幾件工具整齊地放在牆角,看起來男主人應是個木匠,惟那那盤養在淺水之中的水仙,才顯現出一些家主人的閒逸。

飲了水之後,郭雲飛再三向那女子道謝,心中不由生出幾乎感慨,與狂瀾城中人們熙熙攘攘為逐利益而匆忙奔走不同,這裡的百姓雖然生活窘迫,卻依舊保有對美的追求,如此一個國家,無怪乎會浴火重生。若是李均與凌琦對峙,在爭取民心之上,只怕李均占不得上風。

「先生可是姓郭?」迎面來的兩個低聲談笑的大漢在經過郭雲飛時,忽然向裡一擠,將郭雲飛牢牢架住,其中一人問道。

郭雲飛大吃一驚,但迅速鎮定下來,對方早有準備,他是無法否認的了。

「在下姓郭,只不知是不是你們找的人。」

「不會錯的,若是來自余州的郭先生,我們便沒有找錯。」那兩人見郭雲飛並無異動,便將他鬆了開來,行禮道:「淮王陛下身前侍衛見過郭先生。」

郭雲飛心中驚異更甚,臉上也露出詫異的神色,但他沒有問出為何對方認識自己。想來凌琦對和平軍曾做過詳細調查,正如李均令卓天詳細調查凌琦之事一般。但調查能詳細到令侍衛都認出自己的地步,這位年輕的淮王凌琦其人,著實深不可測。

「奉我王之命,有請郭先生。」

郭雲飛整了整衣冠,他此刻一付商旅打扮,但也顧不得許多了,他心中也著實有見到凌琦的渴望。

凌琦將淮國都城自舊都遷到新都安城,並將安城改名為安京不過是這兩年的事情,也正是因此,安京城的宮城較為簡樸,簡樸得給人一種明快而利落的感覺。郭雲飛沒有左盼右顧,但落入眼中的景致仍讓他判斷出凌琦應是那種善於用最簡單的方式得到最大享受的人。

「鈴鈴……」

風帶來輕輕的鈴聲,郭雲飛目光飛快地瞥了一眼,只見宮城房屋屋簷下都綴著各式各樣的風鈴兒,微風輕吹,風鈴發出輕脆悅耳的聲音,相互應和著,宛如少女的輕笑,又如空谷中的鳥鳴。

郭雲飛心中頗覺詫異,在神洲南部,這種飾物一般用在民居之中,而向來講究肅穆莊重的宮城裡卻少見得緊,想來凌琦對此有所偏好。

穿過一重重宮門,雖然看不見多少侍衛,但郭雲飛卻感覺到無處不在的警惕的目光。那兩個大漢看來身份決非侍衛那麼簡單,他們僅用一個腰牌,便帶著自己這個陌生人堂皇入室,甚至連搜身都不曾有。

「到了,郭先生且稍侯。」來到一座偏殿之後,一個大漢引著郭雲飛站住,另一個則低聲與殿前的黑衣武士低聲說了幾句什麼,黑衣武士向郭雲飛望了一眼,便轉身進了殿中。

過了片刻,黑衣武士走了出來,向那大漢點點頭,郭雲飛心中對凌琦的好奇已經達到極點,禁不住再次整整自己的衣冠,等候大漢的招呼。

進了這光線柔和的大殿之中,淡金色的屏風前立著一個身著藍色絹衣的高大男子,那男子手中捏著塊琥珀色的玉珮,英俊的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

一進屋子,郭雲飛的目光便被那男子吸引住,似乎整個殿中的光線,都集中在那那男子身上。那男子只是淡淡笑著並不言語,但卻遠比任何人其他人發怒更讓人覺得有壓力,所謂不怒自威,用在他身上再恰當不過了。

「余州郭雲飛,拜見淮王陛下,淮王陛下萬歲。」

郭雲飛也禁不住拜倒在地上,在凌琦目光下,他覺得有股無形的壓力,這種壓力在極力倡導平民化的李均身上他也不曾感覺到過。

「免禮,你非我淮國臣民,用不著多禮。」凌琦從容道,「郭先生大名,朕是久仰的了。」

「淮王陛下召小人來,不知有何吩咐?」郭雲飛依言起了身,這讓凌琦有些詫異,很少有人能在他面前這麼快恢復鎮定。

「聞知郭先生來,想知道李均統領令郭先生此行用意何在。」凌琦單刀直入,沒有任何委婉。

「李統領令小人來此,並無惡意,無非是來學習大王治國之策。」郭雲飛不敢抬頭正視凌琦,但言語中卻耍了個小花招。他此次前來是臨時起意,決定之後才報知李均,若是在他人手下,這是擅自行事,但在李均帳下,這種行為卻無妨。

「我明白了,原來李統領也有志於天下。」

凌琦露出半譏半諷的笑來,似乎想起了什麼,過了會,又道:「我記得與李統領初遇之時,他曾有言,他身邊的都是朋友,而非屬下。不知郭先生是李統領朋友還是屬下?」

尖銳的語鋒讓郭雲飛心顫了一下,按理說李均與凌琦過去曾聯手除去東溟蛟精,當時凌琦還施展妙手救過孟遠一命,如今又同時面對著柳光這般的大敵,凌琦不應用如此尖銳的語言譏諷自己才是。

「大王以為如何,那便是如何了。」摸不透凌琦用意,郭雲飛不卑不亢地漫聲應道。

凌琦淡然道:「郭先生恐怕尚不知曉,先生前腳出了洛郢,公孫明後腳便去了余州,先生不妨猜猜公孫明此行有何用意。」

郭雲飛倒吸了口冷氣,凌琦不但知道和平軍中有個他,而且對他的行蹤瞭如指掌,看來凌琦情報系統之功效,遠甚於和平軍,而且凌琦對和平軍的觀注為時已經不短了。

「大王聖明,此事原非小人所能知曉。」郭雲飛心中猜得八九不離十,但口中卻不敢說出來。

凌琦微微擰眉,道:「既是如此,那麼我便直說了吧。自洛郢王宮中傳出的消息,公孫明此次給李均帶去了『余伯』的爵位。」

郭雲飛悄悄抬起頭,沒有回應。凌琦目光炯然,道:「朕料李統領必定接受柳光的善意,上表向陳王稱臣,若是如此,朕便不得不忘卻當年與李統領並肩作戰之事,而視之為仇讎。其結果郭先生可想而知,若是郭先生回余州後,請為我將此話轉告給李均統領。」

郭雲飛額間冒出了汗珠,凌琦這番話,不諦於對和平軍的嚴厲警告。郭雲飛猛然抬頭,抗聲道:「若是大王置身於李統領之位,又當如何抉擇?」

凌琦盯了郭雲飛片刻,看到他頭上的汗氣騰騰,忽然輕輕一笑:「若我在李統領之位,也會接受柳光的贈爵。」

「既是如此,大王又何必責備和平軍?方今天下大亂,四方英雄皆有併吞之志,大王與李統領,皆為其中僥僥者。若能雙雄齊心,則可無往而不利,若是兩虎相鬥,則必定互有損傷。柳光,當世梟雄,所忌憚者不過是大王與李統領合力,故此令公孫明行此離間之計,大王若是妄動雷霆之怒,忽興無名之師,我恐此正所謂親者痛仇者快!」

凌琦緩步自正堂前踱到一扇窗前,若大的偏殿,除了他踱步之聲便再無聲息。過了片刻,凌琦道:「郭先生言下,似乎李均統領有意與我聯手以爭天下?」

郭雲飛道:「正是,神洲小國皆已湮滅,大國競逐方才開始,大王與李統領若能同心協力,為蒼生驅殘除穢,天下已定之後再各以功勳爭長短也為時未晚。」

「先生言之有理。」凌琦沒有轉身,而是盯著穿前屋簷下的風鈴,郭雲飛也並不覺得他如此失禮。他沉默了一會兒,道:「既是如此,我將遣一人隨先生去余州,向李統領致別來之意,先生以為如何?」

郭雲飛臉上明顯露出輕鬆許多的神色,李均曾許他便宜行事,與凌琦結盟雖然事關重大,便於和平軍戰略極為有利,想來李均定會承諾下來。

當他垂首退出殿外之時,不曾見到凌琦眼中閃過一絲寒意。

「什麼,紀蘇妹子受傷了?」聽得這個消息,墨蓉驚得將手中的活計也扔了開始,用手輕輕拍著自己胸口,一雙明眸也瞪得老大。

「是,在混戰時中了流矢。」信使也露出惶然的神色,身為戎人,他深知紀蘇對戎人同和平軍關係的重要性,沒有了紀蘇,維繫兩者間關係的最重要的紐帶便斷裂了。

「傷在何處?」墨蓉生怕自信使口中聽得的是一個更壞的消息,因此不敢問紀蘇傷勢如何,而是問傷在何處。

那戎人信使用手在右肋下比了一比,道:「這裡,卡在肋骨之上,倒未曾傷及內腑。」

墨蓉微吁了口氣,但那信使欲語還休的神情讓她略放鬆的心又是一緊:「怎麼,那箭上是不是有古怪?」

「那是枝毒箭,雖然毒性不烈,但因為不曾及時解毒,所以尚有危險。」信使不敢再吞吞吐吐,「大汗遣我來,便是請李均與最好的郎中同去……」

「我明白了……」墨蓉總算明白這個信使為何不先去尋李均,而是先尋自己。她定了定神,墨蓉毒傷必定很重,忽雷汗擔憂她不起,方才請李均前去,若是有個萬一,李均去草原上只能見紀蘇最後一面了。前不久任遷中箭重傷回來,雖然雷魂以奇術助他療傷,如今也不過堪堪好轉,現在紀蘇又掙扎在生死線上,李均若是猝然接到這個消息,說不定便會大怒,甚至於遷怒戎人不曾保護好紀蘇,若是如此,後果不堪設想。

令人安置下戎人的信使,墨蓉再也無心去繼續自己的研究,她身為和平軍格物局總管,會見來客向來不注重常人禮儀,往往就在自己工作的所在見人。彷徨良久,她終於平穩下心情,回到了家中。

她與李均成親之後,便在校場附近覓了座宅院安置下來。經過這些日子的努力,這座小小的院子給她們佈置得別有風致,墨蓉也希望能在婚後讓李均更多地體會到家的溫暖,以彌補他幼年的不幸。

當李均在校場中聽得墨蓉要他回家時,心中極為詫異,知道必定是發生了什麼大事,否則墨蓉決不會打撓他操練兵馬。但他並未立即回家,而是將上午的操練一一結束之後,方才回到家中。

「發生什麼事了麼?」進了屋子,墨蓉接過他卸下的盔甲,神色一如平常,李均心中一寬,微笑道:「我操練兵馬之時,你向來是不遣人去找我的啊。」

墨蓉跪坐在草蓆之上,溫和一笑:「郎君,有件事我要對你說,你聽了之後不要激動。」

「何事……我知曉了!」李均先是一怔,接著恍然,臉上浮出開心的笑來,目光停在墨蓉小腹之處,迫不及待地道:「是不是你有了孩子?」

墨蓉臉被湧上的血液脹得通紅,禁不住啐了聲,道:「胡說!」她們大婚至今數個月了,墨蓉雖然已經習慣在人後稱李均「郎君」,在人前卻依舊直呼其名,旁人談及二人時,她也仍舊羞澀,此刻李均卻說她懷了孩子,令她禁不住又是心頭一陣狂跳。

「說正經事,穹廬草原上來了信使,信使來了之後我便讓呂恬去請你正午回家一趟。」

「是要我正午回家?我說呢,你知我軍令一出便無中斷之理,怎能要我立刻回來。」李均哼了聲,「呂恬這小丫頭卻不曉事,以後你記著教她,切莫做下有干軍法之事,否則我也救不了她。」

聽得李均再次將話題岔到他處,墨蓉禁不住瞪大了眼睛:「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了?」

「你是說戎人叛亂之事麼?」李均淡淡道,「我昨日便知道了。」

「那麼你也知道紀蘇妹子受傷之事了!」墨蓉憤然自草蓆上起身,她苦心積慮想要委婉告知李均這消息,卻不料李均早就知道。李均不將此事告訴她,尚可以軍情不得洩露來解釋,在紀蘇受重傷之後卻仍舊不動聲色,只能說明李均根本不曾將紀蘇放在心上。既不愛之,何必娶之?

李均伸手握住墨蓉手手,但墨蓉卻將他手打開,柳眉豎了起來,道:「紀蘇妹子命在旦夕,你卻還有心在此與我調笑,你……你這男人……」想來想去,終究無法責罵出口,倒是晶瑩的淚珠先奪眶而出了。

「好了好了,莫哭莫哭,你一哭我心便慌了。」雖然二人熱戀之時,墨蓉也有過使小性子哭泣之時,但李均也明白,此次墨蓉是真的傷心了。他再次伸手去握墨蓉,柔聲道:「放心,紀蘇妹子不會有事,我昨日得知這消息之後,立刻請太學中的楚青風仙長趕往星座之地,他熟知藥理,對於解毒之術尤其專長,只要他一到,紀蘇妹子便不會有事了。」

墨蓉聽了方抹去淚花,卻仍掙開李均的手:「你為何不對我說?」

「我怕你擔憂。」李均沉吟了片刻,道:「我本想待紀蘇妹子傷勢好轉後再對你說的,卻不曾想到忽雷汗派使者來找你了。」

「哼,假惺惺……」墨蓉口中雖然不服,心中倒是明白了李均的用意。她頓了頓,道:「你準備何時去看紀蘇妹子?」

李均身軀顫了顫,苦笑道:「我說了你別生氣,我便是去草原上也於事無補,此處尚脫不得我,任遷傷又未癒,我不打算去草原。」

……

沉重的鐵門「噹」地合上,緊接著是鐵鎖鎖上的聲音。

馬濟友的眼睛暫時尚不能適應這光線的變化,他緊緊閉上眼,過了會兒才張開。黑暗中他除了四面的牆壁,什麼也看不見。

「怎麼了……」他只覺得頭痛欲裂,如今這一切他尚未反應過來。他只記得得到柳光退出赤嶺關的消息之後,錢涉燁便於行宮中擺下酒宴,為諸將慶功。席中錢涉燁還專為萬永春出擊中伏之事向自己認錯,言下之意似有將舉國軍權盡付於己手中之意,自己雖然婉拒了此言,但心中大喜之下幾飲了幾杯。自己向來海量,卻不知為何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直到被人拖走才醒過來。說是醒過來,身體卻沒有半點力氣,只能眼睜睜看著幾個武士將自己拖至這處鐵屋中,卻連話也說不出半句來。

他此刻酒中藥性尚未完全過去,因此腦中仍是昏沉沉一片。在冰冷的地上躺了也不知多久,他才覺得身體四肢漸漸有了知覺,雖然仍舊沉重不堪,卻總算能掙扎著自地上爬起。

「怎麼回事!」他撲在那門的方向,用力敲打著,吼道:「誰敢關我,我乃馬濟友!」

外頭什麼聲音也沒有。馬濟友心中驚怒如巨濤般翻滾不休,他此刻已經自最後一點幻想中清醒,想起錢涉燁在酒宴時的笑容,他已然明白,自己由大將軍一轉而成了階下囚。

「陛下!陛下!」他再次用力拍打鐵門,「陛下,為何如此待我?飛鳥未盡,你便要將良弓為柴麼?」

外頭依舊什麼聲音也沒有。馬濟友便如此敲喊一陣,側耳聽一陣,直至聲嘶力竭,卻依舊無人理會。

「如今之計,我當如何是好?」

當慌亂隨著體力的衰竭而鎮靜下來,馬濟友也似乎習慣了自己身份的巨大變化。想起錢涉燁對那些罪臣的手段,他便不寒而慄,這些年來自己屯兵於外,一則是經營邊疆,二則便是有些畏懼錢涉燁的猜忌。如今自己在內心深處一直隱隱擔憂之事已成了事實,能救自己的,除了錢涉燁忽然良心發現,便只有老天了。

心潮起伏澎湃,令馬濟友呼吸也變得沉重起來。換了旁人,在如此巨變之後或者崩潰,或者絕望,馬濟友卻不然。只要有一線生的希望,他便要為自己盡力去爭取。

「未曾當場斬殺我,想來是因為要將我押回京都海平去的緣故。」他暗自想,「既是如此,他們便不會將我餓死在此處,我便有自救的機會。」

片刻間,成百上千的念頭都湧上了他心間,這些念頭似乎都在高喊:「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活下去!」

又過了許久,呆在黑鐵牢裡的馬濟友並不知道是過去了幾個時辰,他只覺得每一個時辰都過得像一年那般漫長。終於,他聽得外頭有輕微的腳步聲。他心中一陣激動,又用力拍打著鐵門,大喊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看來還有力氣啊,這些飯菜就不必送給他了。」門外傳來錢涉燁太監總管何禮的聲音,緊接著是瓦盆摔破的聲音。

「何公公,放我出去!」馬濟友喊著,心中卻明白,對方根本不可能放開自己。

「好啊,大將軍有令,奴卑如何敢不聽。」何禮笑嘻嘻的聲音響了起來,緊接著便聽得鐵門一陣響動。

馬濟友聽得那鐵門上的鎖鏈叮噹響了老一會兒,門卻總不得開,心中禁不住焦急,雖然明知對方不可能真正放自己,但哪怕只是開一會門,也讓他覺得心中好受些。

「唉呀,這鐵門的鑰匙奴卑可沒有,大將軍,您將就些,從這出來吧。」何禮那尖銳的笑聲又響了起來,緊接著鐵門下一陣刺耳的磨擦聲,一個小小的狗洞出現在那鐵門下方。

「你……」馬濟友猛然醒悟,同這太監去叫罵,只能讓自己自取其辱,他長歎聲,道:「何公公,你我向來有些交情,上回你去我軍中傳旨,我也不曾虧待過你,你為何如此折辱我?」

何禮尖銳的嗓門在那端響起:「大將軍,這可怪不得咱,大將軍你當面確實對咱挺客氣,但背後是否對人說過太監不過是陛下的閹犬,當不得大事之語?咱宮中的夥計稍稍得意於陛下,你便上表說什麼閹人干政如若雌雞司辰乃天降災異之兆,又指使朝中同你一夥的大臣上書說什麼閹人肢體不全心志必然奸邪,要陛下防範咱宮中夥計,你道有也未有?」

馬濟友在鐵屋中聽得他尖銳的聲音中傳來的刺骨恨意,饒是他在生死場中經了半世,卻也覺得心驚肉跳。那些話語他原是說過,此刻無法推托,也不屑推托,因此他也不否認,只是沉默。

而何禮顯然壓抑甚久,有了這個一吐為快的機會也不肯放過,在外又道:「咱宮內的夥計辭家淨身,求的無非是個光耀門庭衣食無憂,與你為將者何干,竟然如此折辱咱們。今日老實告訴你,宮內夥計們早就說了,若不扳倒你馬濟友,咱們便沒有好日子過。往日你大權在握,陛下又對你信任有加,咱們以為有你在洪國的江山才安穩,為大局計方才隱忍不發。卻不料你這狼子野心的狗東西,竟敢勾結柳光,私通陳國,挾兵自重,圖謀不軌,幸好陛下聖明,早將你這狗東西看得透徹,如今兵不血刃將你擒住,若不好好折辱折辱你,如何能出咱心頭之恨,解陛下刻骨之仇?」

「血口噴人!」馬濟友驚得如晴天霹靂,若是這些罪名給栽實了,自己便在洪國再無立足之地,便是欲以一平民之身老死於阡陌市井之中也不能。他大呼道:「胡說,我何曾與柳光勾結,何曾私通陳國,何曾挾兵自重,何曾圖謀不軌?」

「不揭穿你,看來你是不會死心的。」何禮道,「你剛來天河城,柳光便指名見你,你二人密談良久,此乃陛下與眾臣親眼所見,城中將士百姓目睹者也不在少數,說你與柳光勾結你如何能詆賴?你屯重兵於霧台城,陛下屢次下旨令你襲破陳都洛郢,你卻總推三阻四,若非私通陳國此事何解?你得知柳光攻陷赤嶺,陛下親征,不曾全師來救,卻只是在沿途收拾些散兵游勇來虛應陛下,不是挾兵自重又是何事?你在陛下面前羞辱大臣,妄自尊大,陛下欲全軍追襲柳光卻為你所阻,若不是圖謀不軌又如何會這般不將陛下放在眼中!」

聽得何禮一個接著一個質問,馬濟友一句也無法辯駁,這些事在他這般武將看來都是無可挑剔的,但在這太監嘴中卻隨意一條都足以讓他身敗名裂,他雖然向來以為太監足以誤國,卻從來不曾想到太監能如此厲害。

「既是如此,我願交回兵符,解甲為民,還請何公公為我在陛下面前美言……」

「哼,你以為陛下會養虎遺患麼?若是將你放出這鐵門,你便會去投靠柳光,你深知我朝虛實,既不為陛下所用,便也不能為他人所用!」

馬濟友心中悲痛一陣勝過一陣,自己孤心為國,這個國家卻容不下自己,甚至連讓自己像個平民一般活下去也不成。他疲倦地長歎一聲,自己為將多年,殺生無數,落得個這般下場,也是必然之事。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低沉地道,「何公公,陛下所嫉恨者,不過是馬濟友一人,如今馬濟友已虎入籠中,家中老母妻兒,還望陛下念在我多年犬馬之勞,念在安寧公主為陛下親妹,能多加照料……」

「只怕晚了,你若是早日向陛下求饒,也許禍患不會及於老母妻兒。」何禮嘴中似乎說著同情之話,語氣中卻是赤裸裸的幸災樂禍,「陛下已然令快使傳旨,大義滅親,賜你妻安寧公主自盡,你家中其餘人等,盡數押赴西市,凌遲處死!」

「什麼!」馬濟友勃然大怒,何禮隔著鐵門,見不到他的面容,但也從這暴雷般的喝聲中可以想到馬濟友鬚髮皆張的神情,嘴角邊禁不住浮起一絲快意的獰笑。

「你還是死了心吧!」何禮陰森森一笑:「陸翔死後,英名仍在,柳光逃亡,稱霸異國。而你卻只落得千載罵名,陛下已將你四大罪公之於天下,你馬濟友亂臣賊子,正所謂人人得而誅之,天下之大,再無你容身之處了!」

何禮一句緊勝一緊,馬濟友便覺得身上疲憊也一時更甚一時,當聽到「再無你容身之處了」之時,他禁不住雙膝一軟,跌坐在地上。方纔的英雄自救之心,不屑與太監爭辯之意,都給他拋至九霄雲外了。此時此刻,他心中只是乞求,若是給他一個自救的機會,若是給他一個復仇的機會,他願意用一切一切去換取。

但如今他已經失去了一切,高官厚祿,榮華富貴,高堂老母,嬌妻愛子,甚至一世威名,都如鏡花水月般成了泡影。自己還有什麼可以用來換取一個機會,一個挽救家人的機會,或者一個復仇的機會。

無可言喻的感覺將馬濟友完全淹沒,他此刻便如溺水之人,能抓住什麼,便是什麼了。他伏在鐵門之下,將臉湊在那門洞之前,門洞極小,便是他的頭也無法伸出去,他哀求道:「何公公,舊日我千般不是,萬種罪責,我都認了。你開這小洞,不過是想要我向你跪下求饒,我如今也跪下了。何公公,你大人不計小人過,不要同我這般人一樣見識,請你替我求求陛下,放過我老母……」

何禮彎下身,想來是從那門洞中看馬濟友是否真的跪下了。看了半晌,馬濟友只覺羞愧難當,卻也顧不得許多,自己多年在外,不曾在老母身前盡過孝心,如今卻禍延老母,念及那白髮蒼蒼的母親,即將在西市受那凌遲的苦楚,這讓他如何能不屈膝,如何能不哀求。

「你倒是個明白的,知道咱是想讓你跪下求饒。」何禮慢悠悠道,「只是你說咱們宮中的夥計是閹狗,這稱呼也太寒磣人,如今咱要是替你求情,宮內的夥計只怕要說咱是賤骨頭了。」

馬濟友將系發的簪解開,任頭髮垂散下來,遮住了自己的臉。他以頭扣地,哀聲道:「何公公,宮裡的公公們乃陛下耳目親信,我才是陛下的豕犬,如今我鑽這狗洞,更是野犬一條,何公公,請千萬為我母親開脫,若是能讓老母安享餘年,我便是萬死也不敢怨。」

何禮直起腰,拉長聲調道:「如今陛下不信任外官,對咱倒是頗為看重,咱也能在陛下面前說上幾句話,馬濟友啊,你放心,我立刻便去陛下面前為你老母求情。」

馬濟友絕望之至的心中終於看到一絲光明,他連聲道:「多謝何公公,多謝何公公,我此生無法報答公公恩德,來世也定要為公公作牛作馬。」

何禮又彎下腰,將那張充滿惡意笑容的臉露在馬濟友眼前:「只可惜,陛下派去京都宣旨的是快使,即便是我言之有效,陛下開恩,也救不了你老母了。馬濟友,你認命了吧!」

一瞬間,馬濟友的唯一希望也破滅,甚至連個幻影也不曾留下,失去了權勢失去了名聲失去了家人,如今又失去了尊嚴與希望,連番的心靈打擊讓馬濟友這般漢子也禁受不住,只覺得胸中一熱,一口鮮血噴了出來,便昏迷過去。

這一昏也不知過了多久,待他慢慢醒來,透過那門洞向外望去,只見外頭昏黃一片,滿眼都是朦朧不清,卻沒有看守的影子。馬濟友抬起頭來,呆呆望向屋頂,只覺心中淒楚,卻無人可訴。

「我便真的如此束手了麼?」良久,他回過神來,心中忽然一動,陸翔冤死之後,其名於民間更盛,柳光逃亡之後,士人雖責他不能盡忠而死,卻也頗有以為他不得不為之者。而自己這一死,卻不但連累老母家人,更留下了千載的罵名。若是自己不留下什麼,這真相只怕永遠會湮滅於人心之中。

他將衣襟撕下一大塊,咬破了手指,想在衣襟上寫下自己的冤苦,卻不知從何寫起。當他定神決意開始寫時,手上的血業已凝結,他不得不又咬破另一隻手指。

當他寫好「功高震主,洪王妒我,鳥盡弓藏,困於鐵牢,累及老母,哀憤欲死」二十四字時,忽然聽得門外傳來狗爭食之聲。他向外看去,原來被何禮打破的飯菜尚在地上,兩隻不知何處來的狗在爭奪,小狗爭不過大狗,發出哀鳴之聲。

他內心忽然想到什麼,他帶來天河城的狂風騎兵有近兩千人,這是他多年練出的精銳,對他也忠心不貳,若是能將他們調來,自己尚未絕望。如今他有如困在孤城之中,關鍵是要送出求救之信。

「嘖嘖……」他輕聲向那小狗招呼,兩隻狗聽得人聲,都嚇一跳,小狗向他搖了搖尾巴,又看了看地上的食物,大狗見小狗靠近,立刻發出警告的咆哮來,小狗只得無奈地退開。

馬濟友瞧得心急,只恨自己不曾將食物弄些進鐵屋中來,眼見那小狗可憐巴巴地瞧著大狗吃食,不停地搖尾乞憐,他忙將手自洞中伸出,搖著那塊布,招呼小狗過來。

小狗真地向門這邊走了過來,但大狗又發出警告的咆哮,讓小狗不敢再靠近,馬濟友心中狂怒,只恨不得將那大狗斬成碎塊做成狗肉湯。小狗看看他又看看大狗,馬濟友拚命搖著手中的布,以吸引小狗。那小狗對於他極為好奇,偏著頭看了他會,終於不顧大狗的咆哮,慢慢靠了過來。

當小狗來到馬濟友手臂可及之處時,馬濟友伸手在小狗頭上撫了一撫,揪住狗脖子後的皮,將狗拖時洞來,那小狗顯然受了驚,拚命掙扎吠叫,但馬濟友雖然四肢無力,擒一隻狗的本領尚在,終於將狗弄進了鐵屋。

將狗按在地上,馬濟友再次咬破手指,又撕下塊衣襟,約莫估計這鐵屋所在之地,寫下求救之信後,又在那塊布背面寫上「將此送到南城狂風軍營必有重賞」,將布綁在狗脖子之上,將狗放了出去。那小狗驚魂未定遠遠跑開,片刻便不見了蹤影。

支起身子靠在鐵門之上,馬濟友嘿然一笑,自己也算是一代名將,如今命運卻寄托在一隻狗身上,日後若是傳出去,必定會惹無數人發笑。幸好錢涉燁害怕馬濟友大叫大嚷被旁人聽到,將這鐵屋附近劃為禁地,雖然在遠處派有重兵把守,在鐵屋左近卻無人,他才留有這一「狗」生機。

此刻他心境已然與方才大不相同,老母家人他不再掛懷,若是何禮所言不虛,老母家人已經無法獲救了,他的心中已經放棄了最後一絲希望,也放棄了最後一絲軟弱。

「今夜荒野孤墳,昨日柱國干臣。道甚麼志如鯤鵬扶搖懷壯烈,說甚麼心似鐵石剛直抱忠貞,終難免行至絕處落魄失君恩。看了那喋血沙場將士苦,怎知狡兔未死狗先烹……」

陰暗的鐵屋之中,傳出馬濟友沙啞的唱聲,這曲寄生草原本是陸翔死後蘇國民間唱詞藝人暗裡所作,馬濟友聽過兩回,記得了這悲壯哀婉的曲調,此時身臨其境,便不知不覺唱了出來。英雄未路,先是陸翔,接著是柳光,如今輪到他來,難道當世名將,總也擺不脫這般命運輪迴麼?

……

李均最終還是未去草原,墨蓉一人負氣來到星座之地看望紀蘇。她心中一面埋怨李均只顧軍國大事卻不顧妻子,另一方面卻不得不強打笑臉為李均解釋。好在楚青風醫術高明,將紀蘇所中毒性解了。

待到任遷脫離危險,李均方才來到穹廬草原。此刻他已得知戎人內亂的詳情,滿普一則是對戎人過分依賴與和平軍的關係擔憂,二則是不願改變相傳多年的戎人習俗,三則受了蘇國密使的教唆。因為事起倉促,在劫獲忽雷汗失敗之後,又聽到五更更鼓聲,他們便乘亂逃走,如今已被烏古力追殺,傳首於星座之地。烏古力雖然不贊成修驛道,卻對大呼拉爾的決定如實執行,也正因此,忽雷允諾他吞併了滿普一族。

緊接著自洪國傳來消息,柳光退軍之後,洪王便監禁了馬濟友,遣快使斬殺馬濟友全家,其罪名中「勾通陳國,誘陳賊深犯吾境」宣佈之後,洪國京城海平中士民大嘩。百姓深恨柳光入侵帶來的兵禍,短短兩月間便有近十萬將士死傷,因此對馬濟友都恨之入骨。當馬濟友一家被押赴西市凌遲之時,無數百姓賄賂監刊官,重金購得馬家老少切下的骨肉,一面是馬家老少呼天搶地,另一面是百姓人人食其肉寢其皮,一時之間,以賭聞名於世的海平為之罷賭。

而被監禁的馬濟友不知用何種手段,竟然聯繫上了自己的親信。他麾下騎兵狂風軍殺了錢涉燁派來接管的武將,乘夜襲入監禁馬濟友的鐵牢,將馬濟友破獄救走,那一夜洪王臨時行在天河城火光沖天,馬濟友乘亂衝出重圍,以最快速度趕往玉湖霧台城去了。

自卓天處傳來的消息都只是大略,事後出使洪國的魯原歸來,才說出詳細經過。馬濟友雖然逃出生天,但謀反作亂勾通外敵的罪名卻被坐實了。

「柳光老賊的反間計好生了得。」李均聽完後道,「只不過馬濟友與洪王二人性格不合,也是這反間計可生效的原因。如今馬濟友必歸順柳光,洪國危矣。」

事態的發展,正向李均預料的那樣。玉湖十餘城守將皆為馬濟友任命,隨馬濟友在陳國浴血而戰,不像海平城中百姓那般容易上當,對於馬濟友勾通叛國的罪名將信將疑,加上洪王擅殺功臣,令武將人人自危,大多數都不顧錢涉燁新派出接管的將帥之命,舉城迎接馬濟友。數個欲拒者,也為馬濟友一一討滅,對於心念家屬不肯歸順的將士,馬濟友也不阻攔他們回洪國。重新控制住霧台城後,馬濟友立刻寄降表於柳光,由李均策劃,魯原說動的洪國征討陳國之戰,便以柳光得了馬濟友這大將和赤嶺以東以南洪國領土而告終。洪國雖兵力損傷不大,卻也現出頹勢。

柳光以馬濟友為洪國招討使領三軍都督,問之以洪國事宜。馬濟友復書獻計道:「洪王剛愎自用,將帥多半離心,然則洪國國力未蹇,民心尚向,故此前番大帥將虎狼之兵至天河城下,而洪國勤王之師已雲集兩軍陣前。竊以為誅暴除凶,非一日之功,討殘去穢,乃長遠之策。大帥不妨別遣一將,屯於中行,未將駐於玉湖,選春秋農忙之際,輪流發兵攻擊,因糧於敵,傷其農時。如此,不出三年,洪國百姓疲憊,狼狽之際必怨其君;洪王事必躬親,多事之時必傷其身;糧食度支銳減,開戰之日必無軍食。怨君則為亂,傷身則命短,無食則軍散,此時大帥再親領大軍,北伐海平,則洪國為大帥囊中之物矣。」

收得馬濟友之策,柳光大喜,以之遍示眾將,眾將也莫不歎服。先前以為柳光殫精竭慮對付馬濟友不值者,如今也改顏向柳光稱賀。這對策流傳甚廣,便是洪國也有人得知,表奏給錢涉燁之後,錢涉燁默然半晌方道:「馬濟友何其毒也。」全然忘了自己下令處死馬濟友全家時的快意。

雖然得知馬濟友之策,錢涉燁卻一籌莫展,無法為御。經馬濟友逃走之後,他對於朝中將士都懷疑忌,將士也內心不自安。凡行軍布伍,都由內宮出來的太監充當監軍使,這又令為將者無法隨機應變,故此在與陳國的邊境衝突中屢戰屢敗,將士怨聲載道,錢涉燁為安眾心,也頗斬殺了些膽怯懦弱的監軍使以解將士怒氣,但也不過是杯水車薪而已。

洪國處於風雨飄搖之際,蘇國也好不到哪去。失去了豐腴甲於天下的清桂,而貢奉北方強鄰嵐國的歲幣卻不見減,再加上李均用鳳九天之計,將清桂征戰中先後戰歿的蘇國將士遺骸盡數歸還,數以十萬計的軍士之家哭天搶地等待撫恤。本來頗為富足的蘇國國庫為之一空,度支日漸捉襟見肘,官府不得不加重於百姓的賦斂,又激得各處百姓小規模暴亂不斷,朝中欲征討則缺兵少將,欲姑息則愈演愈烈,焦頭爛額的李構在親政不足三月之後,便又將這一切丟給了吳恕。

而吳恕雖然舉世皆知的大奸臣,卻絕非無能之輩。他先以「以賊制賊」之策,收買分化了暴亂的百姓,將之一一殄滅,又親自出使嵐國,與嵐國定了密約,在貢奉歲幣之上求得諒解,雖然面臨和平軍的強大壓力,卻暫時算安穩下來。

與此同時,南方淮國的凌琦以借屍還魂之計,在恆國內將過去數十年中為恆國所滅的諸國一一復建,令恆國四處起火,他再蠶食鯨吞,用了年餘時間便將若大一個恆國肢解殆盡,緊接著便又向自己扶持起的小國下手,已統合了大半個南神洲,國勢之盛,遠勝於柳光為帥時的恆國。令人意外的是,他並不曾急於北上,而是陳重兵於國境以觀時局,在後方則講文修武,與民生息。其為人虛心納諫,為政寬和,若非對「幽冥宗」這教派優禮有加,實在是難得的好君主。

而神洲諸國中最為廣闊的嵐國,卻失去了進取之心。嵐國地處極寒之地,地域雖廣,人口倒不過與蘇國相當,國內富有金礦,又有蘇國年年貢奉的歲幣,再加上除去了陸翔這心腹大患,君臣上下都頗為志滿。

此時李均因征討倭賊之事名聲大作,如果說以前他在神洲各國各族心中,不過是乘勢而起的一處割據勢力話,那麼現在,他已是關係神洲人望的重要人物。千載以來與倭人的血海深仇,在李均手中得到報復,先前對李均佔據尚頗有反感的清桂百姓,如今則覺得在李均治下的他們有著特殊的榮譽。

李均在得到郭雲飛帶來關於淮國的情報之後,對於淮國的局勢也極為重視起來,從長遠來看,與凌琦在軍陣之前交手不可避免,而李均是欠凌琦一個人情的,這人情如何還法,李均心中也是無數。

好在此乃遠憂而非近慮,李均更重要的是推廣鳳九天策劃的平衡之政。蘇白在蘇南三郡任那三南都司,推行新政雖然遇上不小麻煩,比如他任命的地方官吏習慣於將地方的刑獄訴訟也納入自己管協之中,而所設的納言使卻連著一個月也收不到一句百姓建議,地方士族對提高商人與作坊主地位,讓商人作坊主與他們一起商議各的規則也頗為不滿。

好在蘇白狂則狂矣,做事卻極有魄力,他深知百姓不至納言使處建議,無非是以為納言使如官府前的鼓,不過是作個樣子。因此他令況涯尋了個人來,提出一個極為合理卻極微小的建議——在下治各城之中都建上廁所,以備路人內急,絕隨地便溺之害。納言使早晨得這建議,下午快使便將蘇白決定傳至各城,各城主管雖然覺得不雅,卻也無由推拒,一時間蘇白納言修廁所成了坊肆民間笑談。但百姓卻相信了納言使有言必應的承諾,再聞得那進言者以此一言得了數十金幣的獎賞,幾乎一夜之間,各處納言使便為來獻言者所包圍了。

但這不過是第一步,蘇白接下來在這進言者之中挑出那些言之有物思路清敏者,禮聘為三南都司府納言使參事,敲鑼打鼓送他們在城中巡遊以彰其名,他們平日裡各務其業,閒暇之時便於百姓中采風觀禮,每有得失便至城中納言使處將之收錄,每半年選不誤農時際請眾人一起合議。蘇白除去給這些納言使參事們榮耀之外,還於合議之時發放車馬錢,數目雖不算多,但對於一些家境貧寒的納言使參事卻價值不菲。也正是因此,不足一年,三南都司轄區內向上建言便成風氣。

但隨之而來,建言者便少了,蘇白在與鳳九天書信探討之後,以為並非上言者無事可說,而是一些關係重大之事建言者不敢說,或者畏懼當事者權勢,或是擔憂事不濟有後患。

鳳九天回信中建議:「法不為民所知,故有胥吏亂法者;權不受人所禁,故有佞官專權者。亂法則上下互不相知,專權則內外各懷異己。都督宜將律令公之於眾,使百姓知法則胥吏不得亂法,另設按察使署衙,自納言使參事之中擇人行其事,監督參事上言是否有遭報復者,使參事所言皆有律令依據,所行卻無後顧知憂,則上言者必又眾。」

蘇白深以為然,但隨之又回信稱:「每設一署衙,府庫開支便增,開支一增,賦稅便不足於用,必欲為此,請允裁冗員,撤虛官。」

鳳九天在與李均魏展得商議後,以為若立刻大規模裁撤冗員虛官,必然使為官者不自安,裁是要裁,卻急他不得。因此回信中建議蘇白用變通手段,將這些冗員分批送入太學之中學習新政之理,定其對之考核,將合格者補入官署,而不合格者則淘汰。如此他們仍有為官陞遷的可能,自然不會過於反對。對由於死亡或犯罪而空出的職位,一律不補,如此過個三五載,則年老體衰的頑固者被自然淘汰,新補進者皆為受過大學中新政教化的壯年官員,對於推行新政極為有利。

蘇白一面實踐,一面將實行過程中暴露出的問題擺出來,既與鳳九天李均等商議,也聽取三南下屬參事意見,而且有和平軍兵威為後盾,這教化新政,雖然遇著不少波折,卻終究走出條路來。

新政終非一日之計,如立竿見影般迅速見效是不可能的,反倒是姜堂要求推廣新稻種之事,所得效果堪稱遠過於目標。在利用了越人提供的新式秧馬等工具後,無論是播種還是收割速度,都遠勝從前。更重要的是,新稻種生長期較短,在條件適宜之處可以達到一年三熟,故此雖然連著兩年餘州與清桂都算不得風調雨順,但糧食不僅自給,尚且有餘。糧食有餘米價便賤,米價一賤便會傷農,姜堂雖然有意乘機壓低糧價,卻為鳳九天所阻。若是商人,賤買貴賣那是常理,若是政權,則必須維持糧價的平穩。故此姜堂仍以平價糴買。雖然如此,無須遠洋收購余州與狂瀾城必須的糧食,已經為姜堂節約了不少資金。

姜堂治下的和平軍度支局可謂掌握著李均的錢袋子,其收入主要來自五個部分。最多者是鹽利,天下生民,不可不食鹽,而余州海鹽自姜堂煮海以來甲於天下,再加上由和平軍苦兒營組織的武裝走私鹽,使得諸國防不可防禁無可禁,這一塊收入既多又穩定。其次是和平商號之利,自茶酒至絹綢,凡與民生有關者,和平商號幾乎都加入進去,甚至於可以說和平軍本身便是一個巨大財閥,扣除必要開支,每年都能提供巨大利潤,但如今天下大亂,各國間虎視眈眈,和平商號生意並不是最理想。第三部分為工商之稅,故往之時,各地徵稅往往指定,甚至於任意奪取商人財富,和平軍則不然,他們吸取夷人遠洋船上經驗,在度支局下設專員檢點各商號進出貨物便徵收商稅,有他們發放的憑證者,在和平軍轄下各地可隨意運送也無關卡攔截之憂,惟有在進出穹廬草原之時要按比例繳納過關稅,而無憑證者,不惟寸步難行,甚至有可能為人所檢舉沒收,檢舉者可以獲取沒收財物十分之一為賞,故此各家商號作坊往往窺測競爭對手是否未如數納稅,以此為打擊對手的手段。第四部分方是農田租賦,百姓既可以糧米折算成錢貨以物完稅,也可將糧米賣出後以錢完稅,一切聽憑百姓自願。雖然也有故意苛扣農夫者,但總體而言,和平軍轄區內農夫負擔極輕,冬休閒暇之時,和平軍尚組織些水利或道路修築,招募百姓勞作,從而給其另一分收入。後來由於百姓發覺種地收入尚不及做工收入,便有不少百姓棄農為工,進入大規模的手工作坊。和平軍的第五部分收入則來源於礦藏,主要是雷鳴城的銀礦,這原本是和平軍起家的資本,如今反倒在和平軍整個收入中所佔分額不大。

有姜堂這般善於理財者,因此和平軍聚斂不行卻收入頗豐。雖然姜堂每當李均有所支出之時便拚命叫窮,但實際上和平軍轄區範圍不過陳國三分之一,戶口不足陳國一半,而收入卻與陳國相當,百姓卻不覺賦稅過重。再加上李均勵精圖治,除去在清桂邊境偶有戰事外,難得的有一段時間不曾征戰,轄區內百姓日漸心安,新政對他們的吸引力也大了起來。

陳國武德三年二月十八日,對於李均而言是極不平凡之日,紀蘇在這一日裡於狂瀾城產下一子,成為父親的李均為這長子取名為李澤。對此最為歡欣的除去李均一家外,便是俞升了,他如今成了和平軍禮務局總管,婚喪嫁娶生老病生節日慶典,都是他份內之事。李澤的出生,令他看到李均所創的和平軍權力有向下一代延續的可能。緊接著於次年,即陳國武德三年三月十日,墨蓉生育一女,李均雙喜臨門,便為女兒取名墨悅。他自覺娶二妻與自己男女平等之約不合,因此讓女兒隨母姓。因為有了雙可愛的兒女,李均除去仍親自操練兵馬外,政務基本上便是簽上大名而已,好在受他所托的鳳九天深知自己責任,事無鉅細都一一處置妥當,給李均留下大量逗弄兒女的時間。

「哦,乖,笑一個!」

「別別別哭啊,為父我命令你笑一個!」

「哇……哇……」

很顯然,李均在戰場之上言出如山的命令,在兩個剛半歲的兒女面前是無效的,比起他笨手笨腳抱著兒女的姿勢,兩位母親還是比較放心呂恬與請來照料孩子的婦人。俞升曾建議收攬太監充作李均內侍,結果李均大笑拒絕:「若是男子通順打仗我便收容,若是女子能生兒育女我便接納,至於不男不女者,要之何用!」

「那如何照看夫人與嬰兒?」俞升道。

「簡單,如同城中常人慣例,請乳娘來便成。我李均子女,既非天命貴種,何必許多講究?嗯,我與兩位夫人的收入,應足以請上兩位最好的乳娘吧?」

俞升啞然失笑,如果以平常來看,整個和平軍所有財富都是李均的,但李均偏偏同普通將士官吏一般,領取一份薪餉。他慾望有限,所用大多數物品都能從和平軍公物中獲取,墨蓉與紀蘇比他多花些錢,但她們也有自己的薪俸。若說李均夫妻與普通將士有差別,便在於三人的薪俸頗高,足以讓數十個他們花用罷了。因此他們要請乳娘,倒確實可以請到最好的。

如今已經瞭然李均心事的俞升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多作糾纏,而是為李均找來了最可靠也是最好的乳娘。如今李均便利用中午時間,逗弄著自己兩個孩子。

「咳。」

正當他興致盎然之際,一聲低咳讓他回頭望了下,原來是一隻眼套著眼罩的任遷。自受傷成為獨眼以來,任遷一直寡言少語,神態雖然自若,卻極少主動來尋李均,因此見了他,李均心中也有些詫異。

「任兄?」李均將孩子交到乳娘手中,微笑道:「讓任兄見笑了。」

「天倫之樂,有何可笑?」任遷淡淡地道,「我此次前來,是向李統領告辭的。」

李均神色一變:「任兄何出此言,莫非我有失禮之處,若是如此,我先向任兄請罪了。」

任遷垂下頭,過了會道:「李統領,實不相瞞,我前來投靠別有用心,原本是要令和平軍與倭賊僵持下去,為我大蘇爭得喘息之機……」

「哈哈哈,只是如此啊!」李均笑了起來,「此事休提,我早已知道。對了,我這有個信封,是當初鳳先生封住的,你且暫侯。」

過了片刻,李均將鳳九天當初說任遷有異志的信拿了出來,交在任遷手中。任遷看那信上封印未動,不由頓了頓,李均笑道:「打開無妨。」

任遷看完之後面帶苦笑,道:「我只以為自己扮得天衣無縫,卻不料有如許破綻。既是如此,統領為何還以我為參謀征倭?」

「我與鳳先生都相信你,只要以誠心待你,你必以誠心報我。蘇國昏君無道,你尚且敢冒九死一生之險來和平軍處,又怎會負我?」

任遷面帶慚色,自己雖然並未辜負李均,但那是出於尋倭賊報仇的私心。他深深施了一禮:「我服了,只可惜如今我成了廢人……」

「任兄所言太過了。」李均握住任遷之手,搖頭道:「任兄長於人處,在任兄頭腦,而非眼睛。失去一目於任兄不過是明玉微瑕,若是失去大志,任兄才真正成了廢人。」

任遷一時間覺得不知該說什麼好,這些時日來他眼睜睜看著和平軍轄區裡政通人和百業俱興,心中早有歸順之念,只是想到自己來此原是懷有貳心,便覺應離去。

李均見了他神色,用力搖搖他手道:「任兄,我有意於蘇國昏君奸臣,若有任兄之助,必定事半功倍,任先還是安心留在此處吧!」

任遷震了一下,臉色接連幾變,想起自己一身所學,想起自己平生之志,終於長歎一聲,不語退了出去。

第七章驚刺

陳國武德四年八月,蘇國天祐三年,蘇國京都柳州,晴空萬里。

這對於蘇國而言,是一個極不太平的年份。持續兩年的水旱災害,失去了富庶的清桂,此起彼伏的農民暴動,整個蘇國都被一種不安的氣氛所籠罩,每一個有見識的人都嗅到了危險的氣息,這繁華甲於神洲的大蘇王朝,已經不可避免地走向滅亡。

「該死!」

吳恕也禁不住破口大罵,周圍儘是屏氣息聲的蘇國大臣們。

「左懷素,你說說,為何今年風調雨順,糧食卻依舊不濟?」他焦黃的目光閃著憤怒,讓被他很盯著的蘇國三司使領戶部尚書左懷素心驚膽戰,一面抹去額間汗水,一面道:「今年初春之際,清桂董成上表,輸稻穀五十萬斛入京師,以解連續兩載天災之急。我看那稻穀粒大飽滿,遠勝於常谷,據聞清桂種此稻穀,一年兩熟,收成可增一倍。故此……故此提請丞相大人,將這五十萬斛稻穀散入各州以為稻種,卻……」

「愚蠢!那李均小兒怎會有此好心!」吳恕憤怒地拍了一下案幾,「這稻穀必定都事先蒸得半熟,以此為種,怎能不顆粒無收!」

「丞相大人,當初……當初下官未曾料及此,丞相大人也未明示……」左懷素顫聲道,若是將此事歸罪於他一人,便是殺了他,也難抵其罪。

「哼,你是正月十五來見我,向我賀有祥瑞之兆,然後進呈稻穀,自稱乃你自他處購得的……」吳恕雖然老朽,記憶卻遠勝少年,他冷冷笑道:「當初若是你對我說來自清桂,我如何會上這大當?如今事發,我如何能不治你之罪?」

左懷素撲通跪了下來,連連叩首道:「丞相大人饒命,下官實是想為大人分憂,所以才有此失策,還請大人念在下官追隨多年,從輕發落則個。」

吳恕哼了聲,向太師椅後靠了靠,仰首望著屋頂,半晌無語。左懷素對他極為忠誠,否則也無法坐上掌管各地財政的三司使這等重要位置,在聚斂度支方面也算頗為得力,暫時尚不能將之罷免。

「你起來吧。」他垂下眼,看著淚汗交流的左懷素,微歎口氣:「事到如今,再去追究你也於事無補,我只擔憂一事,李均小賊十月之前必定會大舉來犯。」

眾官都瞠目望著他,吳恕面露苦笑,對於習慣了他喜怒不形於顏色的蘇國百官而言,吳恕如此憂懼實在少見。

「莫非丞相大人以為,李均小兒要在十月前來犯?」

兵部尚書秦簡顫聲問道。

「正是。用熟稻種誘我,是想令我無糧。」吳恕臉又恢復了陰沉沉的神色,他慢慢道,「今秋糧食欠收,軍中無糧,李均若不乘此機會來攻,那他便是不李均了。」

百官都沉默下來,屋中響起了沉重的呼吸聲。此次與四年前李均侵入清桂不同,如今李均在戰略上極為有利,可以自清桂沿江而下,直指位於柳河(上游為清江)入海口處的柳州;也可以自溪州北進,突破南安關城,直指柳州;更有甚者,若是李均這數年來曾在水師上加大投入,李均完全可以用大海船運送大批和平軍將士在柳州附近登陸。而與之相反,蘇國國中雖仍有二十萬大軍,卻幾無鬥志,朝中更是無將可用,用於與暴動農民作戰勉強可以,用於與威名遠揚的和平軍精銳作戰,則凶多吉少。

「如今之計,惟有一法可以禦敵!」吳恕在心中歎了口氣,蘇國已經到了生死關頭,如此抉擇也是別無他法,「鄭宗盛,你速速前往嵐國,將此事向嵐王陛下稟奏,急請嵐國發兵助守。」

「樊恆你即刻出使陳國,千萬要見著柳光,就說我大蘇願將清桂與蘇南三郡割讓與他,換取陳國糧食,請他速速發兵接收。」

連續向兩位翰林大學士下了命令,吳恕目光一轉,定在臉上露出遲疑神色的一個大臣臉上:「朱羽飛,你有何話要說?」

「丞相大人憂國憂民,實令下官佩服。」身為禮部尚書的朱羽飛彎下腰,「只是如此行事,似有不妥。」

「你說有何不妥?」吳恕平靜地問。

朱羽飛偷眼看了看吳恕的臉,道:「大人,請嵐軍助守,若是嵐軍得勝後不肯離開,豈非引狼入室?割清桂與南三郡與陳國,豈非削己適敵……」說到這裡,豆大的汗水自他額頭滲出,他覺得口乾舌燥,無法再說下去。

吳恕從容道:「怎麼不繼續說下去?」

朱羽飛只覺全身透涼,若是吳恕大怒,他心中尚好過些,但吳恕卻只是瞇眼撚鬚,這讓他實在無法揣摩吳恕心意。

「此策我已呈稟陛下,蒙陛下恩准允與執行了。」半晌見朱羽飛只是垂首不語,吳恕慢慢道,「朱大人擔憂的不是沒有道理,不過,清桂與南三郡如今在李均小賊手中,便是我們不割與柳光,也不屬於我。若能以此換得陳國之糧,解我燃眉之急,豈非上佳?或而引得柳光與李均大戰,兩敗俱傷之下我大蘇國運必有轉機。至於嵐國,我大蘇只須厚幣卑辭,以舉國之物結嵐國歡心,必不足畏懼。」

朱羽飛心中明白,如果再堅持下去,自己今日上朝前給自己準備的棺材真將用上了。他吶吶道:「丞相大人英明,下官不曾想得這般遠,讓大人見笑了。」

吳恕揮了揮手:「既是無人另有意見,便如此去做吧。」

朱羽飛隨在百官中出了大殿,抹去額頭的汗水,長長吁了口氣。這數月來李構僅在每月初十五二日於太和殿見百官,其餘時日,他們都得在集英殿與身為宰輔的吳恕議事,百官來時幾乎都要告誡家人準備好棺材,如今看來,今日是能平安地回家了。

「朱大人?」正當朱羽飛鬆了口氣時,一隻有力的手拍在他肩上,他全身一震,慢慢回頭,殿前金吾衛士獰笑的臉浮現在他面前。

「戰事如何了?」

李均駐下馬,側首向隨後趕來的探馬。戰馬有些不耐地打著響鼻,似乎對於李均阻止它全力馳騁不滿。

「稟統領,一切順利!」探馬大口喘著氣,道:「董成將軍已順江而下,攻破江安城,正欲直逼湛陽。」

李均一揚眉,微笑道:「辛苦了,你且先休息吧。」

身旁的紀蘇有些興奮,揮了揮馬鞭道:「這麼不禁打?我還以為能讓我打個痛快!」

「哈哈,江安城小兵少,以董成之能取之不難,倒是湛陽,扼住我軍東下要道,若不能及時攻克,清桂之軍便不能按時抵達柳州了。蘇國在湛陽城駐有重兵,而且以鐵鎖封住江面,我看取之不易。」魏展笑道。

「只不知屠龍子雲他們那如何了。」李均也笑道,「我倒希望董成聲勢更大些,如此便將蘇國注意力吸引過去,我這一路進軍便要順利得多了。」

正如蘇國群臣所料,此次李均出征,確實是分兵而行。這數年來,李均刻意精兵,將原本號稱二十萬之眾的和平軍減去二分之一,惟有水師擴充至五萬人。精簡下的將士都轉入地方按查司,負責地方制安及民兵訓練。因此,看是兵力減了下來,實際上戰鬥力並未下降。除此之外,李均還設清桂軍、三南軍兩軍各五萬,分別由董成、孟遠統屬。此次出征,李均令董成提清桂軍順江東下,自己領五萬和平軍自溪州北進,而屠龍子雲則領著水師繞過柳州,直逼柳州之北的盧家堡,以斷蘇國君臣的退路。

但蘇國群臣所未料到的是,李均進兵的借口正是他們請嵐國軍隊入境「助守」。嵐國在使者厚幣卑辭的邀請之下,也不曾將和平軍放在眼中,以柱國將軍伍鵬為帥,將兵十萬進入了蘇國。這些嵐國士兵南下之時沿途劫掠,蘇國將領根本無法禁止,一時間民間大嘩。這數年來清桂與三南的教化漸有成效,蘇國百姓對於李均與和平軍早有好感,如今聽得朝庭以防禦和平軍為借口借來這與蘇國是世仇的嵐國士兵,更是難以忍受。零散的抗擊如雨後春筍,而李均卻隨機應變,將嵐軍的暴行為口實,以董成之名向全國發出「弔民伐罪」檄文,矛頭直指勾結嵐國的李構吳恕君臣,而不再避諱。

「估算行程,屠龍子雲他們還有十日方能到盧家堡。」魏展道:「統領此行順利已經出乎想像,何必過貪?」

李均哈哈大笑起來:「人心不足蛇吞象啊。」過了片刻,他笑容漸斂,正色道:「自古用兵非好戰,這幾年太平日子,讓我深深明白了這個道理。若是為了如今和平軍領地內的百姓安康,我不應出兵。但我如何能只顧一地不念天下!我既是為百姓福祗而來,若是戰事持久,百姓必然受罪,故此能速戰速決是再好不過了。」

魏展與紀蘇對望了一眼,二人會心而笑,李均與五六年前比,確實改變了極多。李均夾了夾馬,用鞭指著在和平軍前進道路兩側迎侯的百姓,道:「為了他們,我們也得速戰速決!」

次日一大早,李均按多年來養成的習慣,策馬出了營寨,在一處空地中,他長長吸了口氣,輪起自己沉重的鐵戟。六十四式定天戟法大開大闔,激盪起風一般的罡氣,那踏月飛霜定馬與他心意相事,前躍後退,與李均宛然一體。鐵戟帶起的氣流激成漩渦,使得李均身影有些模糊。

練完這套陸翔傳他的戟法,李均從馬上躍下,任馬自由自在地去吃草。他拔出腰間飛鏈短劍,雖然這些年來他一直於馬上打天下,但這步上的功夫卻不敢忘記,擺了個架式,他便舞起劍來。

當他將自創的飛龍在天三十六式劍法使完後,抱劍收招,長長吁了口氣。多年以來,像這樣的晨練他風雨無阻,這也是他自陸翔身旁學到的習慣之一。

他崩緊的身體在這長吁一口氣時也放鬆了,正此時,一絲冰冷的氣息不知從何處傳了過來,瞬間便傳遍他全身,令他有如墜入冰窯之中,血液都幾乎凝結。

李均心中大驚,他此刻正值身心放鬆之際,雖然並非毫無戒備,但那冷意來得迅捷突然,似乎對他此刻的身體狀況極為瞭解,而且突入他體內之後立即傳遍他全身,令他甚至無法催運靈力。

細小的汗珠又自他額間滲了出來,李均從軍多年,出生入死也不知多少回了,但象此次這般剎那間被制住還是頭一次。不過片刻間,他便知道自己此次凶多吉少了。

果然,自那地下一個土黃色的人影竄了出來。那人也不曾廢話,衝向李均。李均自他刀上感覺到他一擊必殺之意,勉強移動身軀。但他動作卻極為遲緩,彷彿週身都被裹在了冰塊之中一般難以動彈。那土黃色人影的刀,在李均左肩至小臂劃開一道深有寸許的口子,鮮血一下子便湧了出來。

但這血一流出,李均反倒覺得身體能活動了。他大喝一聲,飛鏈短劍嗖地揮了出去,叮地一聲,刺在那土黃色人刀身上。兩人靈力相擊,李均又覺一股冰冷的氣流自劍身上傳了過來,但此次他已經有了防備,赤龍靈力化作般若之力,讓他整個人與劍都像火一般燃燒起來。那土黃色人悶哼一聲,顯然在兩人靈力對擊之下吃了點虧。

「去!」李均清吒一聲,劍第二次揮出。那人刀法精奇,在靈力相擊下吃了虧之後便不再與李均對碰,身形有如鬼魅一般,一柄刀也化作千萬把,將李均全身裹住,逼得李均甚至無法開口斥問。

李均只覺左臂不聽使喚,血則繼續噴流而出,若是再拖下去,只怕不等對方殺死自己,自己便先要流盡鮮血了。他心中焦急,手上劍招立刻一變,將陸翔的定天戟法夾在劍招中使了出來,一連幾式氣魄雄渾,與通常劍理大相逕庭。對方果然不曾料到如此,給李均劍上發出的壓力給逼開幾步。李均忽地一轉身,拚命奔跑起來。

踏月飛霜聽得李均的呼喝聲,早就跑了過來,李均快步想騰身上馬,只要能上馬,他便可盡快脫離險境,但就在此時,那土黃色殺手也已趕了上來。

「嘿!」

李均也不回頭,飛鏈短劍循聲向後擲了出去,劍化如虹,那殺手追得特急,也不曾想到李均逃走時仍保有這一式殺招,「噗」地一聲,飛鏈短劍穿入他胸肺之間,那人身形一顫,但卻不曾倒下。

李均生怕尚有埋伏,也不敢收回飛鏈短劍,縱身便上馬。正這時,那殺手拋了刀,自懷中掏出一柄長半尺餘的短劍,發出驚雷一般的暴喝。

李均聽得聲音不對,回頭一望,只見一道七色的光自那劍中發了出來,他根本無法阻擋閃避,那光嗖地穿入他體內。李均渾身一震,只覺四肢百骸寸寸碎裂,在踏月飛霜上也無法坐穩,栽下馬來,就在意識失去的一剎那,他聽得自己的侍衛隊長曾亮的怒喝聲。

那殺手顯然也快要斃命,他咬破舌尖,將一口血噴在那短劍上,短劍上光芒大盛,那殺手顫了顫,瞄準落在地上的李均便又是一劍。劍上的光芒暴漲,隔著十餘尺飛了過來,剛剛聞聲而至的曾亮發出驚天動地的怒吼,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向前一縱,撲在李均身上。那道劍芒自他背心穿入,曾亮只覺週身碎裂一般,支撐著欲站起來,眼前卻什麼也看不見。

那殺手本來已受了致命劍傷,這兩記光劍更是用生命為祭品而透支的力量,因此曾亮中劍之時,那殺手業已氣絕,緊隨曾亮而來的衛士們向他屍體撲了去,但他的屍體卻發出「轟」地巨響,炸成了齏粉!幾個撲得急的衛士也隨之血肉模糊,倒在地上,眼見無法活了。

陣陣黃煙自殺手炸開的身軀處升了起來,在這早晨的天空中分外奪目。遠方,一個絕麗女子怔怔看著這道黃煙,抹去眼角一滴晶瑩的淚水。

……

「李郎!」

紀蘇伸手止住李均起來,臉上浮現出憐惜與嗔怒交織的神情:「不許起來,你傷得太重了!」

李均咳嗽了幾下,輕輕拍了拍按在自己胸前的紀蘇的手,長長歎了口氣。遇刺已是兩日之前的事了,那一次刺殺來得不明不白,雖然並沒有要了李均性命,但給李均造成了沉重的傷害,甚至將隨李均出身入死已多年的近衛長曾亮都殺死,可是殺手卻炸得粉身碎骨,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曾亮等今日下葬,我無論如何都得起來。」

紀蘇用細絹手帕為李均抹去嘴角咳出的血跡,固執地按住他,道:「我不管,你傷得這個樣子……你還不愛惜自己……你就不能為我們母子想想嗎?」

大滴大滴的淚珠滴在李均的手上,李均心中一熱,他微微一笑,替紀蘇抹去眼角的淚花,道:「放心,我沒事,休養幾日,我就好了。若是曾亮下葬,我不前去送行,那豈不讓這些為我出生入死的將士們寒心?他可是為了我而死的,若不是他,只怕我已經斷氣多時了,哪還能在這裡?」

紀蘇還要勸說,但李均卻推開了她的手:「好了,不要說了,若是你受傷,也不會躺在床上不起來,對不對?」

「我……我倒寧願是我受傷了……」紀蘇淚水又湧出來,想起數年前戎人內亂之時,自己身中毒箭李均卻仍以大事為重不肯去看她,這個人心中難道就沒有想過掛念自己和家人的麼?

「統領,請出來吧。」

魏展果毅的聲音在帳外想了起來,緊跟著門簾被掀起,魏展一如往常,全身儒服,飄然而至。

「都傷成這個樣子,還要他出去做甚麼?」紀蘇禁不住將矛著指向了魏展,「他自己不知愛惜自己,魏先生你也不愛惜他麼?」

「好了,紀蘇妹子!」李均用低沉的話語喝止了紀蘇,向魏展一笑道:「我這就起來,先生且再侯一會兒。」

魏展頷首出了營帳,紀蘇眼見李均吃力地起身,心中又是不忍,忙去輕手輕腳侍侯著他站起,為他穿戴好盔甲之後,紀蘇歎了口氣:「都怨我不曾跟在你身邊,否則如何能讓你受這傷害?」

李均向她深深看了一眼,禁不住用手拍了拍她紅撲撲的臉,柔聲道:「好妹子,放心吧,你郎君還不至於不顧生死的地步,我撐得住的。」

若是墨蓉,此刻必定會羞容滿面,但紀蘇豪爽慣了,若不是遷掛著李均的身體,也不會露出這般的兒女之態。她歎了口氣,勉強擠出絲笑來,想扶著李均出門,卻被李均輕輕推開。

昂起頭來,李均如平常一般大步出了帳幕。帳外的將士們見他安然無恙,禁不住發出了驚天動地的歡呼。李均含笑向他們揮了揮手,只覺這一動左臂又是一陣錐心的疼痛。這種肌膚上的痛楚他尚不放在心上,全身上下那種碎了般的虛弱感,卻讓他腳步都覺得有些飄。

曾亮等人的靈柩便停在大營門口,李均大步來得這幾口棺木之前,摘下頭盔,深深施了一禮。曾亮之死讓他心中深覺惶恐與痛苦,作為追隨他多年的侍衛長,曾亮的忠心與細緻為他解決過無數問題。以曾亮之能和他的志向,他更願作個在疆場之上衝鋒陷陣的前鋒猛將,他也完全可以成為一位獨當一面的將領,但只不過為了救李均,在這次暗殺之中他便送了性命。

李均心潮澎湃,猛然仰天長嘯,聲如春雷的嘯聲充滿著憤怒、悲慟與自責,他雖然什麼也不說,滿營中將士卻都感受到他心中如喪手足一般的痛苦。李均一揮手,那靈柩開始動了起來。八匹駿馬拖動靈柩,慢慢消失在樹林之中,李均佇立良久,終於轉身,回到了營帳之中。

「為曾將軍報仇!」

他進得帳中,帳外卻傳來奔雷般的吼聲,那是在向將士們演說的魏展激起了將士們的憤怒,此一戰兩軍主力未接,李均便遇刺重傷,曾亮甚至喪失了性命,和平軍士可謂受了重挫。但今日見得李均無恙,又感受到李均的悲憤,魏展稍加挑撥,這支和平軍主力便成了一支哀軍,一支必勝的哀軍。

「是誰人指使的刺客,先生可曾查明了?」

魏展令諸軍歸營之後,紀蘇問道。

「尚未查明,那刺客炸得粉身碎骨,連帶著統領的飛鏈短劍都被炸成碎片,只怕很難找到什麼線索。」

李均與魏展相互對視了一眼,二人心中都明白,能派出這等殺手者,絕非一般的勢力。此時此刻,正是和平軍北伐之際,有意阻擋李均者,定然是不願意蘇國落入李均手中之人。

放眼天下,不願李均奪取蘇國者豈只一二?首先便是那蘇國君臣,李構吳恕二人如何肯將這大好河山拱手相讓?緊接著便是將蘇國視為禁孿的嵐國,每年從蘇國收取的歲幣與貢物,他們如何會輕易捨棄?即便是一面在與淮國對峙一面蠶食洪國的柳光,他若不是無暇分身,只怕此刻已經應蘇國之約,來收取清桂了。但他雖然無法調動大軍前來,派一兩個高手前來相機除去李均還是有可能的。即便是與李均締有秘密盟約的凌琦,他為柳光所制無法北上逐鹿,但他也不會心甘情願地坐視著李均壯大起來。

「究竟會是誰呢?」紀蘇自言自語,片刻後她眼中一亮,道:「我想起一事了,那個殺手最後用來殺傷你的那柄劍頗有些古怪!」

李均點了點頭,沉吟了半晌,那種短劍他似乎曾經見過,但可惜隨著刺客粉身碎骨,那短劍也化作碎片了。能在死之時讓自己爆炸,這刺客之詭異,實在是出人意料。

自己這一身之中生死搏殺也不知經過多少回,有幾次都是死裡逃生,與那赤龍、白蛟的搏鬥更是讓自己體會到了遠超過人類力量的可怕,但像這樣可怕的人,自己遇見得還是不多……

「白蛟!」李均驀地想起一事,那年與孟遠楚青風等人入海除蛟,最終給那白蛟精緻命一擊的卻是如今的淮王凌琦。當時凌琦便用上了一柄奇妙的短劍,事後自己向他請教之時他顧左右而言他,這個刺客的短劍與他的類似,莫非刺客竟是他派來的?至少是與他有所關係?

看著他面色凝重起來,魏展問道:「怎麼,統領想起什麼了?」

「我想起一事。」李均慢慢將當年之事說了出來,然後道:「我看即便這刺客不是凌琦派來的,也與他有關!」

魏展點了點頭:「凌琦與我方有密約,此刻他與我並無利害衝突,為何會有如此之舉?」

李均覺得週身疲倦,他心中隱隱覺得此事絕非那麼簡單,凌琦如何能在萬里之外掌握自己的行蹤,提前派出殺手以土遁之術隱伏在自己必經之地?他又是如何得知自己的習慣,知道自己晨起之後會獨自去練習技藝?能夠如此熟悉自己的人,應該是……

李均忽地吸了口冷氣,若自己的想法是真,那麼此次取自己性命者,並非哪一方人馬,而是數個勢力合作的結果,而且,策劃這一次暗殺者,應是那一個人!

心中一念至此,他只覺胸中氣血翻滾,全身有如針刺一般痛苦不堪,他強壓制住身體中的不適,勉強向投來關切目光的紀蘇笑了一笑,正欲說話,忽然喉間一熱,一股甜腥的血氣衝了上來,他哇地一下,將一口鮮血噴出,便人事不省了。

「李郎!」紀蘇一把抱住倒下來的丈夫,淚水嘩地湧了出來,魏展也向前衝了兩步,神色一凜,低沉地道:「不要大聲!」

紀蘇卻不管他,只是擁著李均,不知如何是好。魏展來到門口,向侍衛低低吩咐了幾聲,過了一會兒,隨軍郎中匆匆趕了來,為李均把了脈之後,郎中道:「統領七情不調,靈力紊亂,暫時靜養則可,千萬莫刺激他,否則激動起來,便有性命之憂。」

「七情不調……」魏展也略通醫術,不由皺起眉頭,李均左手上的傷勢看起來嚴重,但不過是皮肉之傷,養個十餘日便無大礙。而這七情不調之症,則是他聽也不曾聽過,莫非那劍上的古怪,還遠超過他們的想像?可惜那劍已經炸碎,再也查不出什麼頭緒來。

「李均出兵了麼?」

柳光撫摸著自己花白的鬍鬚,微微沉吟了會兒,公孫明看著他,知道這是他習慣性動作,片刻之後,他便有所決定了吧。

柳光細長的雙目緩緩合上,過了會兒,他仍未將揪著鬍鬚的手放開。韓沖雖然已年逾四十,脾氣倒還是如小伙子一般有些衝動,問道:「大帥,為何不作聲了?」

「唔,我在想呢……」柳光微撩雙眉,一道與他年齡不相稱的冷電般的光從也眼中射出,染成深綠色的大氅無風自動,讓他整個人有如天神一般威風凜凜。

「何必多想,此刻李均全力北進,正是我乘虛而入的大好時機!」大將宮臥虎用手擊掌,虎目中射出渴望一戰的光來。他是這幾年來柳光自行伍間提拔出的勇將,本名宮狗兒,柳光嫌其不雅,為他改了名字。今年他不過二十出頭,正是血氣方剛之際,也正因此,在老成持重者居多的柳光軍中,他算是最為輕率好戰者了。

「哈哈哈哈。」柳光哈哈大笑,看了宮臥虎一眼,那些追隨他多年的文武將士大都敬畏於他,不敢在他面前隨意出主意,而宮臥虎則為垂垂老矣的柳光部下增添了幾分生氣。

「不是我不想乘虛而入,只是有幾事你沒有考慮到。」笑聲停止,柳光又道,「李均前次北伐,因我兩路進軍而退,他此次再北伐,若無萬全之策,他怎敢不吸取前次教訓?」

「余州清桂與蘇南在李均治下,民安國富,百姓樂於為之效死,我便是奪了來,又如何能守得住?當年我奪下會昌城,不過數日便為百姓送還給李均,如今數年之後,余州民心只怕更向著李均。」

「再便是我北有洪國,南有淮國,錢涉燁狗急跳牆,難免不會作出孤注一擲之舉,而凌琦早有北進爭霸天下之意,一直被我所壓制,若是我與李均纏戰,凌琦也來個乘虛而入,我當如何?」

眾人看著柳光撚鬚的手上青筋漸漸露了出來,顯然陷入困擾之中。李均如今已現出龍騰天下之勢,若不能及早將之剷除,日後為患只會越來越大。如今柳光身體健碩,尚可與李均等逐鹿天下,若是再拖個五年八年,柳光精力漸漸不濟,那只怕再也敵不住李均他們了。

「是否也將這消息傳給了馬濟友將軍?」柳光揚起眉,對公孫明道。

「早已傳了,估計這兩日馬將軍便有書信回復。」公孫明話語方落,外頭便有武士走了進來,呈上一封書信。公孫明瞄了一眼,微微笑著遞給柳光:「剛說他,信便到了。」

柳光將信拆開,只見那信中寫道:「方今天下,群雄並起,皆有一統神洲之志。然有其力者,不過大帥、李均、凌琦與嵐國數方而已。以末將愚見,凌琦,天縱之才,果毅深沉,心思縝密,自復國以來步步為營,淮國為之煥然一新。如今雄據神洲之南,疆域之大,國力之強,僅次於嵐,大帥與之有國仇家恨,夙怨交集無從化解,若不防之,必為所圖,此可以為敵而不可共存者。李均,陸翔弟子,一代人傑,勤勉豪邁,膽大妄為。佔得余州之後銳意進取,行古人不曾行之政,宣前賢未曾宣之教,征蓮法之宗,奪清桂之地,合戎人之眾,焚倭賊之港,正如狂瀾起於怒海,其結果如何尚未可知,此可以觀望其成敗而不宜當其鋒芒者。嵐國,地處極北,疆域萬里,有白山之林,有怒龍之金,有鞍峰之鐵,有沙河之玉,然則國富而民貧,兵強而君弱。伍威雖有將帥之才,卻無進取之心,絕非守成拓土之士。得嵐國者,收其府庫以充軍資,擁其甲兵以為精銳,容其文武以作爪牙,則縱橫天下,無人能當,得之者可得神洲。陳國疲弱已久,吞併洪國方足與淮國較一短長,於今之計,當乘李均北征蘇國無暇西顧、凌琦新並恆國休養生息之機,一舉滅洪,進而直搗嵐都金倫,則大勢定也。末將不才,願提兵十萬,為大帥前驅……」

看到這裡,柳光禁不住讚了聲:「好!」他將信交給公孫明,笑道:「馬濟友大將之才,這三年來突飛猛進,所見者不再拘於洪國一國了。」

公孫明細細將那信看過,又將信遞給了龐震劉錚等,眾人紛紛向柳光賀道:「若不是大帥目光敏銳虛懷若谷,馬濟友也不會為大帥所用!」

「諸位都別無意見,那麼,便這樣定了。」柳光猛然一揮手,「乘此良機,吞滅洪國,北進金倫,安定天下!」

「北進金倫,安定天下!」眾文武齊聲高呼,每個人眼上都泛起了紅光,當年四海汗立下的霸業,今天似乎又要重現了。身處在這狂瀾一般的時代裡,成為這歷史變革中的主角,還有什麼比這個更讓這些自負之士驕傲與興奮的?

……

「啟稟統領、軍師,敵軍已經距我不過二十里!」

探馬向魏展行了一禮,便撥馬又向前方奔去。魏展捻了撚鬚,回頭看了看一臉輕鬆之色坐在踏月飛霜之上的李均,李均向他點點頭,示意他全權處置。

「藍橋!」魏展下令道。

提著巨劍的藍劍咧嘴一笑:「就知非我不可。」

「藍橋!」魏展的聲音變得嚴厲起來,藍橋一吐舌頭,他如今已是四個孩子的父親,卻依舊憨直,和平軍中每每談及他那慧黠美麗的妻子,便會頑笑說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之上。

「未將在!」

「你領一千人急速行軍,埋伏在西北方喚作小石谷的山谷之中,敵軍若是自此處潰退,你放過一半,再行截擊!」

藍橋側眼瞧瞧李均,李均微笑道:「且聽軍師吩咐。」

惟有魏展與紀蘇才明白,這幾個字是李均咬著牙吐出來的。他身上之傷雖未惡化,卻也不見好轉,騎在馬上每一次顛簸,都產生錐心一般的疼痛。依著紀蘇之意,李均最好能留下來養傷,待得痊癒之後再進軍也不遲,但李均卻以為,此刻和平軍的攻勢有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若是自己不隨軍出戰,傷情外洩之後士氣必然大受挫折。因此他除去派使者送密信給雷魂楚青風及鳳九天外,仍堅持要隨軍出征。紀蘇辯不過他,又深知他向來如此,不得不依他之意。但為了減輕他身上的痛苦,李均將指揮作戰之權交給了魏展,對部下只道自己另有安排。

「為何不讓我作先鋒官!」藍橋嘟噥了一句,撥了馬頭將本部人馬領走。魏展又道:「唐鵬!」

唐鵬握住大刀,微微一笑。這數年來他在與蘇國的小規模衝突中頗立了不少功勳,當羅毅由武轉文成了地方官員之後,他卻始終留在戰場之上。羅毅花了兩載功夫,方才捕獲那侍女小玉的芳心,小玉答應嫁與他的條件便是不得上戰場拚殺。

「你領一千人,埋伏於前往小石谷的半途之中,若是見了敵軍由此潰退,你也待他過了一半再擊殺!」

「是!」唐鵬離去之後,魏展轉過臉,看了看滿臉渴望的甘平:「甘平,你領本部為前鋒,隱伏在斜野,此處為敵必經之處,待敵軍佈陣之時,你觀我號令自敵陣後殺出。」

甘平精神一振,手中鋼叉一舉,他部下一千人齊聲大喝起來。這一千人都是不足二十歲血氣正旺的戰士,生性剽悍,這一聲呼喝,倒有大半是向周圍的同伴挑戰,要比拚一下誰在戰場上殺敵立功更多。旁邊的和平軍將士也羨慕地看著他們,長久不曾打過大仗,這些將士宛若出山之虎般躍躍欲試。

天空似乎也感覺到了即將展來的大戰,原本晴朗的空中開始聚集起魚鱗一般的雲彩來。秋蟬極力嘶鳴,讓這悶熱的午後更添了幾分浮躁,也讓軍士將裹在層層盔甲之中的軀體變得煩躁不安。李均行軍,向來將探馬派出二十里以外,而且探馬都選用那膽怯機靈者。要機靈者旁人都能理解,而當問及為何探馬這般重要的人選不挑勇敢強壯者之時,李均卻道:「強者則自恃其力,勇者則輕生好戰,探馬最重要的是將軍機傳自將領處,若是動輒與敵纏鬥,戰敗身亡事小,誤了軍機事大。」也正是因此,李均的探馬往往在老遠便能發現敵軍,極少有殆誤軍情者。

當這隊南下增援的蘇國部隊發覺了和平軍之時,兩軍不過相距五里,那蘇國部隊的將領倒也中規中矩,猝然相遇並未亂了陣腳,而是立即下令佈陣。正當這數萬部隊作戰鬥準備之時,隱伏在斜野的甘平冷冷吐出嘴中含著的草莖,將叉指向一員在馬上大聲喝斥的敵將,道:「我去取那敵將的首績,你們也選好自己的目標。」

這群戰士按捺住心中的緊張,少數牙齒咯咯輕顫的戰士見了甘平那沉著的神情,情緒也穩了下來。

「二……」正當這群戰士心態又略略放鬆之時,甘平的數數聲又讓他們繃緊起來,猛然間,甘平一夾馬腹,那馬長嘶一聲,似乎要將悶著已久的壓抑完全釋放出來。在如離弦箭般奔出的馬上,甘平的「殺」字斷喝,驚得身後戰士們也都齊聲高喝起來。

當受了驚的蘇國將士向這凝望時,千餘人掀起煙塵,自草叢中掩了出來。他們聲勢如此巨大,以致於樹木與草叢都成了他們的身影,乍然一看下似乎是有數萬精騎衝了出來。甘平手中高舉著鋼叉,自雲縫隙間射下的一線金光落在他的叉尖之上,又折射成七彩的光,映入被甘平死死盯住的蘇國將軍眼中。那將軍緩緩張大嘴巴,發出瀕死野獸一般的哀嚎,但這時,甘平與他尚相距有百尺之遙。

甘平伏下身子,貼在馬身之上,叉一揮,撥開射向馬首的一枝箭,蘇國的將領焦急地怒罵聲他可以清楚聽見,被喝斥的士兵們有的胡亂射出箭矢,有的挺槍備戰。像山洪一般湧上來的和平軍,重重地與匆匆整好陣形的敵軍衝擊在一起。在兩軍交接的那一剎那,甘平似乎聽到了兩塊巨石相撞發出的金鐵之聲。他顧不了那許多,鋼叉靈蛇吐芯一般探了出去,那員被他的殺氣所懾手腳有些遲鈍的蘇國將領被他重重挑起,藉著馬的衝力,屍體被遠遠拋開,磕在兩個側身想避開甘平銳氣的敵軍身上。

這一千和平軍宛若一陣風般掠進蘇國尚未布好的陣中,數萬大軍前方尚不知道後方發生了何事,便聽到了吶喊與哀鳴之聲。雖然他們立刻在將領的驅斥下布成堅固的防禦陣勢,但插入蘇國軍隊的和平軍並未直逼中軍,而是挑了防禦較為薄弱的左翼又衝了出去。這猝然一突一出不過是一盞茶間的事情,卻在地上留下了兩千蘇國傷兵與屍體。

「追擊,敵軍人少!」

蘇國主將一眼看出了甘平的弱處,猛然揮手下令。這些年來蘇國無法同穹廬草原的戎人交易戰馬,只有從生活在嵐國天賜草原的戎人交易,而嵐國又不願意讓蘇國得到最好的戰馬,因此落入蘇國軍中的戰馬大多老弱病殘,也正因此,蘇國的騎兵極弱,鐵甲騎兵幾乎不存在了。甘平領著和平軍騎兵突了出去,蘇國的步兵們無法追上騎兵,僅能用箭來碰運氣。

但這些匆忙射出的箭無法追上有了準備的和平軍,在奔出數百尺之後,和平軍的速度慢了下來,馬由疾奔變成小跑。蘇國主將吸了口氣,大喝道:「長槍手,列陣!」

擎著長槍的鐵甲步兵在全軍外圍布下了槍林,盾手用厚實的皮盾護住他們的身體,此時的蘇國軍陣,宛若一隻刺蝟般,任誰欲衝過來,都將被重重刺殺。甘平與他的騎兵在距蘇國軍陣有一段距離之處遊走,不時射過來幾箭,但幾乎不能傷著蘇國官兵的皮毛。

「技窮了?」蘇國主將捋鬚半信半疑地自問,以這幾年他對和平軍的認識來看,這一擊決不是臨時起意的。

「看,將軍!」身側的參軍肥胖的臉抖了起來,指向正南方向。蘇國主將回頭看去,一道由戰士組成的人牆彷彿無聲無息一般,出現在那裡。

「聲東擊西?」蘇國主將心跳動了一下,敵軍一隊騎兵出現在自己身後,將自己注意力吸引過來,然後主力才出去發起攻擊?幸好自己布來的是這圓陣,如今槍林已成,敵軍主力除了硬攻之外,似乎無法突入自己軍中,兩軍要是交戰,必然死傷慘重,以李均性格而言,不到必要,他定然不會選擇這種戰法……

「那是什麼!」他的眼睛一瞬間瞪得老大,因為他看見和平軍主力中騎兵向兩翼分開,露出數十量玄機車來。

玄機車修鑄不便,而且機動性不強,除去攻堅或乘敵不備使用外,真正用處便不大。況且遇著壕溝泥濘,玄機車便寸步難移,因此除去偶然使用之外,李均向來是不常用之。蘇國聽說和平軍中有此怪物,但還從未曾遇上過,此次魏展將這玄機車在初戰理使了出來。

玄機車發出沉重地隆隆怪吼,那是鐵輪壓著地面的聲音。秋天的蘇國驛道與兩側原野,地面乾燥結實,正適合這怪物行走。眼見越來越近的鐵怪物,蘇國長槍手握槍的胳膊也覺得發顫起來,對於這裹著厚厚鐵板的怪物,他們的槍惟有自那前方細長縫隙裡刺入才有殺傷之力。

「是了,令騎兵自我後方突擊,以亂我備戰。」蘇國主將心慌意亂地想,「我本欲結陣設鹿角壕溝以備這怪物的,如今卻無暇了……」

雖然明白了對方的計策,蘇國主將卻無計可施。他這支部隊原本是南下增援的,卻不曾想和平軍推進得如此之速,更不曾想到沿途的蘇國百姓紛紛綁縛了蘇國地方官舉城來迎為他們討伐倭賊的李均。因此雖然他也有派出探馬,但當得知消息時,兩軍已近在咫尺,而甘平的突襲又擾亂了他佈陣立寨的安排,此刻他可謂一點先機都沒有了。

「逃走!」蘇國主將看了看周圍的將士,每個人臉上都是畏懼與怯懦的神色,自從蘇國最後一員名將董成降了李均以來,特別是清桂一戰水淹二十萬蘇國大軍,蘇國軍隊早已毫無志氣。這數年來殘殺百姓,使得出身於普通百姓的士兵們也都心中不安,此次又遇上了飄著紫色龍旗的和平軍主力,軍心不戰自潰了。

玄機車發出的沉重的聲音,有如蘇國主將沉重的呼吸,是戰是逃他必須拿定主意。這突然出現的鐵甲怪物是如此懾人,以至於蘇國將士竟忽視了緊隨其後緩緩推進的大軍。

距離蘇國大軍臨時布下的圓陣不足一百步之時,玄機車上的勁弩開始吐出閃著冷星一般光芒的毒刺。這種距離之內,三層牛皮加一層松木板構成的皮盾無法阻止機弩的力量,一張張盾被穿透,一個個槍兵悲鳴著伏倒,鮮血象蛇一樣蜿蜒著自他們的身體下流出,染紅了原野與驛道。原本如森林般密集的陣勢出現了動搖與空隙,每個人都是畏懼,都在顫抖。

「拼啦!」蘇國主將喉間乾嚥了幾下,再不決斷那麼便很快會潰散了。念及家中妻兒,念及吳恕陰沉沉黃糝糝的目光,他微一閉目,大聲喝道:「乘敵軍尚未靠上來,衝!」

驛道兩邊的田野盡數為雙方將士所佔據,此處原本不適於展開作戰,故此雙方將士接觸面不寬。那蘇國大將倒不完全飯桶,在下令衝鋒突破之前,先命令以弓箭開道。雖然玄機車擋在前面宛若一道不可攻破的屏障,但這弓箭是朝空中射出,越過玄機機後下墜而來,因此雖然不易瞄準,卻也給和平軍造成了一些死傷。

和平軍陣勢並未因此亂了起來,甚至除去玄機車上的機弩,和平軍弓箭手尚未發出一矢。當雙方近在五十步之時,蘇國官兵驚惶地聽到和平軍陣中傳來「嗡嗡」的弓弦聲響。在這弓弦聲中,密如蝗雨的箭破空而來,帶著尖銳地風聲,織成一張追魂奪命的網。

「啊!」傷者的慘嚎聲立刻壓制住了弓箭聲,兵法有云「臨敵不過三發」,這般弓箭襲擊在兩軍相交前最多不過三輪而已,此後便會陷入混戰之中。因此,當第一批中箭受傷的蘇國官兵倒地之後,兩軍已經撞擊在一下。

這支蘇國部隊約有兩萬餘人,和平軍則有五萬之眾,但在這地形中,和平軍的兵力優勢無法立刻顯示出來。當兩隊前軍殺在一起,後隊正潮水般向前湧去之時,甘平看見和平軍陣中高高的紫色龍旗擺了兩擺。

「明白啦!」他呵呵大聲呼喝著,那一千和平軍騎兵開始加速,自蘇國部隊側後再次突了進來。若是蘇國部隊布成密集的圓陣或方陣,這種程度的突擊原本是徒增自家傷亡,但因為蘇國部隊前鋒處於混戰之中,雙方衝鋒之中已經無法維持密集陣形,甘平領著和平軍騎兵得以順利突破,將蘇國部隊後陣擾得大亂。

待蘇國部隊發現受到前後攻擊之時,原本便不甚堅定的戰意瞬間便崩潰了。蘇國主將再也無法控制住部隊,大軍土崩瓦解一般四散開來。魏展在本軍後陣中見了禁不住一怔,道:「如此不堪一擊?」

紀蘇也搖了搖頭:「懦夫,數萬人竟無一個男兒。」

李均略有些疲意地看著這一切,他心中明白,魏展的佈置是針對蘇國部隊尚能組織起反擊而來的,如今看來,敵軍一觸即潰,藍橋與唐鵬二人的戰果會極為有限。

果然,那蘇國主將見大勢不妙,領著數千人向西北敗退,更多的部隊則四散逃開。甘平不時踏著馬鐙站起看著戰場局勢,只要見著尚在頑抗的敵軍,他這千人騎兵便狂風掃落葉般將之沖潰,這又加快了蘇國部隊的潰散。

「獲勝即可。」李均低低吐出這四個字,魏展也笑了,雙方兵力懸殊並不算太大,能在一瞬間擊潰對方,也算是一場大勝了。只可惜這些逃散的敵軍多半會重聚起來,但那是下一戰的事情,即便他們重上戰場,也應是驚弓之鳥。

一面倒的戰鬥讓甘平甚為不滿,當敵軍再也沒有有效抵抗之時,他也懶得驅使自己的騎兵去追殺逃跑的敗兵。

不久,唐鵬與藍橋先後來報戰果,蘇國主將那數千潰兵根本無意作戰,唐鵬與藍橋能做的便是追在他們背後受降。倒是藍橋以絆馬索將蘇國主將趕下了馬,在對決中將之斬殺。

「你可以捉活的吧?」魏展冷冷哼了聲,表示自己對藍橋的不滿。

「那般無能之輩,就弄幾個殘兵給我殺,捉活的有何用處?」藍橋嘿嘿笑道,他平日裡甚是憨厚坦誠,但在戰場上卻嗜殺如命,最愛便是一劍將對手頭顱斬下,因此他用來獻功的,便是蘇國主將的頭顱。

「功過相抵,若是人人都如你這般好殺,敵軍還有敢降者麼?」魏展道。

「功過相抵?」藍橋一擰脖子,嚷道:「軍師,我手下的兒郎可是在血裡打滾才弄的功勞,你縮在後方一句功過相抵便全勾消了?」

「藍橋!」紀蘇不得不插言:「你怎能對軍師如此無禮?」

「是說你本人功過相抵!」魏展也瞪起雙目:「你先下去,若是再敢頂撞,軍法從事!」

藍橋縮回了脖子,撇著嘴出了中軍大帳,紀蘇看了看李均,李均卻看了看魏展。魏展待藍橋走後,臉上才露出笑來:「無妨,他肯為部下爭功,便更會為統領效力,何況他是個莽夫,除了紫玉,只怕無人會指望他溫柔些。」

帳中都大笑起來,因為藍橋與魏展的衝突而顯得有些緊張的氣氛也緩和了。

第八章斬首

清江水自西部的中行山脈裡奔騰而出,在經過豐饒的清桂平原之後,折向東北方向。自江安城以下,清江水便改稱為柳河,作為柳河第一城的江安,城[小說下載網·電子書下載樂園—wWw.Khtxt.cOm〕小民貧,遠比不上距其一百二十餘里的湛陽。湛陽城北邊是東西走向的鳳凰山,西方是自鳳凰峽谷奔流而來注入柳河的湛水,南面則就是波濤洶湧的柳河,柳河之南則是隔斷了桂河東去之勢,迫使之不得不折作西向的蓮花山脈。古人有詩「千里望鳳凰,一夜過湛陽」,柳河之水以湛陽段最為險急,暗礁漩渦淺灘都足以讓上游來的船隻化為江水中泡沫裡的碎木。兩岸群山對峙,鶴鳴於長空,猿泣於山崖,棧道如天梯一般在懸崖間盤旋,正所謂「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者。

「戰船倒不是過不去。」董成輕輕用手擊著自己的臉,目光深邃。此次出征,他心中是沖滿著矛盾的。雖然黃選以為民而戰折服了他,讓他加入到和平軍中來,但念及此次將以下克上,親自來滅了曾是自己故國的大蘇王朝,董成心裡便有些不安。

「戰船自此過去,河水險急倒在其次,你看那裡。」他的行軍參謀張放伸手指向大河中懸在兩岸山崖之上的一道黑影,「鐵鎖橫江,船順流而下,必為這鐵鎖所阻斷。」

「那兒。」張放又用手一指,「那座山喚作猿兒愁,正是棧道之上最險要的所在,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敵軍在那上面平地建了座營寨,駐有千餘精兵,如不能突破這猿兒愁,便不能打開湛陽城的大門。」

董成微點了點頭,這張放是黃選薦給他的書生,頗有機智,每每問他行軍佈陣之事,所答總與董成心中暗合。因此這次出征,董成特意任之為行軍參謀。

「難啊難。」莫子都仰首望那在猿兒愁上飄動的一點點旗幟的影子,半響歎息道:「若是強攻,只怕我們這數萬人馬全折在此也無法攻下猿兒愁。」

「關鍵便是攻這營寨。」張放接口道,「若是能攻下這營寨,便可過去將這鐵鎖斬斷。」

董成微微頷首,過了會兒,他道:「兵法有雲,『攻險則夜襲』,正面強攻顯然難以攻克,只有乘夜突襲了。」

這一夜三更天裡,淡淡的雲層將一輪下弦月掩住,天地昏暗,三十步外便見不到人影。莫子都棄了笨重的鐵衣,身著戎人特製的皮甲,與三百勇士悄悄向那猿兒愁營寨爬去。

這三百勇士身上背著引火之物,將短刀銜在嘴中,手足並用,只藉著自雲層中透出的一點微光,循著日間自採藥人嘴中問出的一條小道,慢慢接近猿兒愁營寨。暗夜之中,群山聳峙,宛若擇人欲食的怪獸,而山崖間夜梟淒涼的悲啼,更讓整個天地充斥著一種荒涼陰森的氣氛。

「這路可真難走!」莫子都抹了抹額間汗水,抬頭看了看,日間那採藥人只是說這條小道難走,卻沒想到難到這種地步。藉著鉤索,他們花了半個多時辰,才上得一半而已。

「吱——哇!」

正當他感歎之際,一聲猿啼忽然將他嚇得一跳。他循聲望去,只看得到崖間幾株松柏模糊的影子。

那頭孤猿原本為在爭奪猴王之位中戰敗的公猿,因為不為猿群所容納,故此在夜間充當了警哨的角色。這一聲啼叫,立即將整個猿群都喚醒,而猿類又好奇,片刻間就都大聲啼泣,整個山崖為此起彼伏的猿啼聲震動,迅速順著一座山崖傳向另一座山崖。

「這些猢猻!」莫子都搖了搖頭,在心中罵了句這些嚇了他一大跳的猿猴。這突然而來的事情讓三百勇士的情緒放鬆了不少,有的人臉上甚至浮現出笑容來。

在猿猴啼鳴聲裡,又過了半個多時辰,他們才接近了崖上的營寨。只需將五爪鉤索掛住上頭的某個石頭或樹上,他們便能來到營寨背後了。

莫子都懸著已久的心也逐漸放下,只要上得營寨,他這三百人放起火來,正面早已準備好的大軍一擁而上,猿兒愁營寨便可奪下來。

「殺呀!」突然暴喝聲自頭頂傳了過來,莫子都駭然舉目,眼前只覺得一陣刺痛,原本暗忽忽的山崖之上此刻被燈籠火把照得有如白晝一般。莫子都心中「不好」二字剛剛出現,一陣天崩地裂般的滾木擂石便自崖上扔了下來。

清桂軍勇士正在狹窄陡峭的山崖小路之上,幾乎沒有轉身的餘地,更別提如何躲閃。在巨石與圓木襲擊之下,三百勇士紛紛被擊中,血肉模糊地摔下看不見底的深淵。

莫子都也被摔落下的一具戰士屍體砸倒,自那峭壁之上翻滾著向山下摔了過去,天旋地轉之中,他努力想用手去抓住什麼,但手中所拉住的野草小樹都被他向下滾落的力道一帶就斷。莫子都心神俱裂,長久以來的事情一樁樁在他腦中浮起,雖然頭數次砸在岩石之上,但他腦中卻異常清醒。

在猿兒愁半道等待接應的董成先是見山頭火光一片,緊接著便是殺聲與慘叫聲不絕,他只道偷襲得手,心中大喜,下令道:「突進,否則子都要搶走全部功勞了!」

大軍吶喊著衝向猿兒愁營寨,但當他們接近營寨之時,卻發現敵寨中沒有絲毫火起的跡向。不等他們回過神來,敵寨中鼓聲大作,棧道上頭萬箭齊發,奔行最快的戰士紛紛倒地。董成吸了口氣,心中一陣巨痛,知道自己此次偷襲未曾得手,若是勉強攻擊,傷亡必定慘重,他嚥了口口水,艱難地下令道:「退,快退!」

這千餘作為前鋒的清桂軍只得棄下戰友的屍體,轉身退卻。猿兒愁營寨中的蘇國軍士也不追趕,只是擂鼓吶喊,慌亂中不少清桂軍急不擇路,墜入懸崖之中殞命。

撤回營寨清點人馬之後,董成心中不由一陣淒然,除去自己領著的正面主攻將士折損了三百餘人,負責偷襲的三百勇士竟只有五人生還,連莫子都這忠心耿耿追隨自己出生入死的副將也陣歿,甚至於屍骨都無法找回。

「都督節哀。」張放也禁不住悲形於色,「莫將軍雖亡尤存,當務之急是如何替他復仇,攻下這猿兒愁營寨。」

董成微擺了擺手,示意他退下,獨自一人坐在大帳之中,用手支住額頭,靜靜呆了半晌。自從投誠李均以來,他還不曾如此傷神過,而且向來與他同甘共苦的莫子都已不在身畔,妻子又待產於家,張放書生難以寄托心懷,讓他如何不覺得茫然無措。

次日一早,眾將來到中軍大帳時,卻發現董成並未離開。張放正欲進言,董成卻制止了他說話,道:「今晨得報,敵軍早料到我軍將採取偷襲之策,只不過不曾想到我軍會自後山攀爬上去。但昨夜我軍偷襲之時驚動了後山猿群,才使得敵軍對後山有了防備。」

眾將不由面面相覷,這原本成功可能性極大的偷襲,卻由於一個極微小的因素而完敗。董成雙眉一挑:「若不是這群該死的猿猴,我軍此時已拿下了猿兒愁營寨,莫子都等將士也不會陣歿。為了替死去的將士復仇,也為了出我胸中惡氣,眾將士聽令!」

眾將心中一凜,以為董成將下令強攻猿兒愁營寨,卻不料董成環視眾人一眼,慢慢道:「將這附近山中猿猴,一個不剩都給我活捉過來,記住,我要活的,如此才能好好炮製它們。」

眾將大吃一驚,在這兩軍對峙之際,多呆上一日,士氣便會降下一分,況且新敗之後,董成不施計去破敵,卻要這些戰士們去做獵人的勾當,這如何不讓眾將不安?

張放臉色也變了,他沉吟片刻,忽然轉驚為喜,道:「既是都督有令,眾位即刻便去捉吧,早一日捉完,我們便早一日可以為陣亡的將士復仇!」

眾將還等再說,見董成已露出一臉倦意,只得退出了中軍大帳。

清桂軍捕猴的消息傳到猿兒愁營寨,寨中官兵禁不住狂笑不止,董成也曾是蘇國有數的名將,卻落得今日這下場。就在山上傳來的笑罵聲中,清桂軍含羞帶辱,將這附近山上的猿猴能捉的都捉了來。一時之間,倒有千餘隻猢猻在清桂軍營寨中尖叫,整個軍營為猴騷味所籠罩。

董成清點了一遍後,命人將十餘隻身強體壯的公猴兒毛全剃光,用硃砂、藍靛、黑汁等塗料將之打扮得像雷公一般,又在其餘猴背上綁了個裝著硫磺松脂等引火物的布包。此時眾將才明白,董成捉猴別有深意。

張放哈哈大笑道:「這猢猻幫過猿兒愁營寨的敵軍一回,今日也讓它們幫我們一回,我看今日天氣正好,都督以為呢?」

「嗯。」董成面色深沉,點了點頭。這一夜月華如練,張放領著戰士們來到猿兒愁營寨後,自從那日偷襲不成,這還是清桂軍首次出現在此處。

「點火!」張放示意將士們將那些猿猴身上的布包點著來,猴兒吃背上燒痛,立即四散奔逃走來,但清桂軍將那十餘隻被打扮得如鬼怪一般的猴子放了出去,這些猴子身上也著了火,帶著淒厲的鳴叫聲,向猴群撲了過去。眾軍士再齊聲大喊,猴群不敢向山下逃,只得向山崖上攀過去。

「猿兒愁」名字叫猿兒愁,倒並非真正能難得住這些整日裡在山崖間攀躍的猴子。人要花上一個時辰才能上去,猴兒只需片刻便攀上山崖。猴兒身上的布包設計得極巧,大多數猴兒在這攀躍之中未曾被燒死,都躍上了山上。山上的蘇國官兵早被猿啼與叫喊驚動,但卻不曾想從山上躍上這數百頭身上著火的怪物來。弓箭與滾木擂石根本無法阻止已經給燒得瘋狂的猴子,這些猴子自守軍頭頂掠過,停在山上營寨的屋頂之上,片刻間,便將火傳到了營寨中。

董成向山上望去,見到山上烈焰飛騰金蛇狂舞,人類的哭喊聲與猿類的悲啼交錯,火光中他臉色變了幾變,這等燒法殺孽太重,原本不是他本意,但為了替莫子都報仇,為了能拿下這猿兒愁營寨,他也顧不得那許多了。

「我這不忠不義之臣,原本就是要受天譴的,多一樁殺孽少一樁殺孽也無所謂了。」他心中想,一揮手,下令道:「衝!」

「殺啊!」這些積悶已久的戰士將數日來捉猴兒受到的戲弄,全化作廝殺的怒火,沿著棧道向猿兒愁營寨衝了上去。猿兒愁營寨之中,正被這火猴擾得大亂,到處都是上蹦下竄的猴兒,這山寨依險而立,寨中官兵本來就不甚多,既無法將猿猴盡數射殺,又無法撲滅烈焰沖天的大火。清桂軍將士衝到寨門口時,本已被燒得半焦的營寨門忽地打開,裡面奔出幾十個焦頭爛額的官兵,衣不敝體,滿面灰塵,身上甚至還有不曾撲滅的火,一見了和平軍,立即舉起雙手跪了下來,大喊道:「願降,願降,實在受不了啦!」

衝上來的清桂軍將士沒料到竟然會如此,原來那數百猴兒上得山後疼痛難忍有若瘋狂,見人便抓見人便咬。這些猴子動作迅捷遠勝於人,雖然官兵用武器殺傷了不少,卻也被抓得血肉淋漓。再加上四處火起,殺聲震天,官兵們士氣大沮,竟然組織不起有效的抵抗,幾個機靈的甚至打開寨門舉手投降了。

營寨門失守,使得官兵們失去了最後的倚恃。比起他們,對衝上來的和平軍將士造成傷害更大的是那些有若瘋狂的猴子。在衝進去的幾個戰士都被猴子抓傷後,董成下令道:「堵住寨門,不要進去了,待火熄滅!」

猿兒愁營寨便在一夜之間化作了灰燼,能夠阻擋董成大軍東進的,便只有大江之上的鐵鎖練了。這鐵鎖練是這兩年來蘇國秘密鑄成,以卓天之能,事先都不曾得到任何消息,等到事成之後,才明白這是有位越人向吳恕獻上了這「鐵鎖橫江」之計,讓人上又上不得,下又下不得,將原本可以千里通煙波的柳河生生截成兩段,以備和平軍進攻。而大軍進發乘船是最快也最省力的,若是不能突破這阻擋,大軍便得至少多繞上二十日的山路。因此次日晨在營寨中再商議進軍之計時,眾將對如何除去這些鐵鎖議論紛紛。

「以往清桂漕運,都要通過這裡。」張放道,「本來柳河在這湛陽段航道窄淺,暗礁密佈,來往的船隻倒有十之一二會在此處出事。後來傳說中越人第一巧匠大神公輸盤的嫡傳後人,名為公輸翟者用了足足二十年,花去錢財無數,才將這些暗礁炸除。他還於湛陽城外鑿山為石,造了舉世無雙的釋家大佛像,以乞求神靈保佑過往船隻。都督生在北方,還不曾去見過這釋家大佛像吧?」

董成微搖了搖頭,臉上難得露出一絲嚮往之色,道:「我常聽釋家僧侶談及釋家教旨,佛陀立誓不救盡苦海中人絕不離開人間,這種匡世濟物的氣度,我心中非常敬仰。」

眾將聽得二人不談如何解決鐵鎖,卻談起了那兩岸風物,都頗為詫異。過了會兒,張放道:「當初公輸翟疏通這航道,救了無數生靈百姓,他卻不會想到,千餘年後又有一個越人獻計鑄了這攔截大江的鐵鎖練來。『前人建屋,後人拆牆』,誠為可歎。」

董成也禁不住微微皺起眉頭,張放喜愛賣關子他早就瞭解,這也是張放在蘇國無法踏入仕途的重要原因,沒有哪位上司會喜愛說話總拐彎抹角的人。但董成如今修養更遠勝於數年以前,他只是淡淡道:「張兄還是將胸中之策掏出來吧。」

張放嘿嘿笑了笑,也略覺不好意思,他道:「這鐵鎖練太粗,無法砸斷,但五行之中,鐵鎖練屬金,克金者……」

「必火!」眾將中已有人脫口而出,他們才以火猴之計燒了猿兒愁營寨,現在又要用火計來破這鐵鎖橫江之策。

「只是大江上要點火,卻有些麻煩。」張放慢慢道,「我想出一策,都督看看是否可行。」

次日董成下令,在山中伐木造排,在木排上堆起大堆的柴木,將柴木點燃後放排而下。木排順著江水向下游漂去,但經過那橫江鐵鎖之時,木排被鐵鎖攔住,大火便在鐵鎖之下燃燒了半日,方將粗大的鐵鎖熔化成汁。那個無名越人向吳恕獻的計策,在木排上飛騰的烈焰之中,化成鐵水,消失在大江之中。

……

神洲諸國的戰爭,持續已有千年之久,以往每隔十到二十年,便會爆發一場將各國都捲入的大戰。在戰爭中,國家誕生或者滅亡,一個個大國土崩瓦解,又一個個小國強盛壯大起來。無數的鮮血匯成了江湖,無數身軀肥沃原野,無數骸骨支起了大山。到了這數年,神洲流的血更為猛烈,以往十餘年才發生的大戰,如今數年便會發生一次,甚至於一年之中發生數次。

在李均進攻蘇國,與蘇國、嵐國的聯軍即將進行一場大戰的同時,柳光也撥調好兵馬,他以善守城的薛文舉領重兵守住西南重鎮石台城,又令韓沖為大將鎮守東南,一方面加強與余州接壤處的守備,另一方面則與薛文舉成牛角之勢,露出隨時將南下與淮國凌琦會戰的態勢。雙方在邊境之中衝突的次數也直線上升,不時有大臣問及柳光是否準備與凌琦決戰,柳光都誨莫如深。

明裡他半真半假作出將南侵的姿態,暗裡卻以馬濟友為前鋒,領著其本部十萬大軍,自己又挑出這幾年來精練出的十萬部隊為接應,安排好糧秣,作好了一舉襲滅洪國的準備。

洪國自然發現了柳光的異動,但這數年來馬濟友隔三岔五便調兵遣將前來騷擾,洪國將士煩不甚煩,都有些麻木了。而且馬濟友的獻策極為有效,洪國國力大減,國庫的半數收入,都來自於海平的公開聚賭。同蘇國一樣,洪國也陷入無錢無糧的窘境之中。

「纖腰,你今日裡可更動人了,妝扮得如此奪目,是不是想著誰家少年郎啊?」

將這些軍國大事暫且放在腦後,柳光微笑著對垂首向他行禮的愛妾道。他在恆國的家小早在恆國滅國之前,便被殺得一乾二淨,來到陳國之後,陳國前王曾賜給他許多美人。雖然年歲不饒人,柳光頭髮已斑白了,但對女色的愛好上,他卻不減當年。

被他愛稱為「纖腰」的美麗女子半是嬌羞半是嗔怒,行了禮便扯住了他的衣袖,將頭枕在他肩上道:「國公說什麼呢,早晨還剛見著,現在卻說這種瘋話啦。這世上,還有哪個少年郎,比得上國公?」

美麗的女子,只不過擁有原始本錢,若是再加上聰明,那便是擁有讓任何男人投降的實力了。饒是身經百戰不曾屈撓過一回的楚國公柳光,當這明月朝露般的女子柔弱的身軀靠在身上撒歡兒之時,也禁不住討饒:「好好,是我不對,不該對我的纖腰說這瘋話。」

「只是認不對可不行。」纖腰柳眉一顰,雙目泫然:「奴家恨不得將心都剖出來給國公看,可國公卻總是用些瘋言瘋語來說奴家,奴家可真不想活了……」

柳光擁著她來到太師椅前坐下,將她輕若無骨的身軀攬在膝上,微笑著拂去她眉眼際的淚水,道:「我可是一老人,你不過二八妙齡,我如何能伴你一生?若是他日我有個三長兩短,最放心不下的便……」

纖腰用修長的手指堵住了柳光的嘴,兩人相視良久,纖腰慢慢捋著柳光的長鬚,膩聲道:「國公哪裡是老人了,國公一點都不顯老啊……」

二人想起昨夜的濃情蜜意,都吃吃笑了起來,柳光將纖腰攬得更緊,道:「如今我身體尚不輸與少年,但英雄氣短兒女情長,我若不為你們打算,又能為誰打算?」

「國公今日為何總出這種言語?」纖腰在柳光膝上端坐起來,臉上的萬種風情全然不見,換上了肅然的神色,「纖腰若不是國公,即便不曾凍餓暴斃於街頭,也必倚門賣笑於里巷,哪來如今這錦衣玉食?纖腰恨不為男子,外不能為國公殺敵於陣前,內不能為國公執政於朝堂,惟望能托國公的福氣,為國公生下一兒半女。如今國公動輒出不吉之言,難道說國公已厭倦了纖腰,要棄纖腰與孩兒於不顧?」

柳光一開始只是撚鬚微笑,聽得後來,神色也禁不住激動起來,待聽了最後一句,他雙目圓睜,雙手握住纖腰之肩,目光炯炯盯著纖腰之腹,道:「怎麼,我的纖腰兒……纖腰兒懷了孩子了?」

纖腰臉上浮起的紅暈將她的肅容沖淡,取而代之的是忸怩:「近些日子身體有些不適,太醫來說是可能有喜了……」

「哎呀呀,那你為何昨夜不說?」柳光站了起來,一把將纖腰攬了起來,滿面都是喜出望外之色。纖腰垂下頭,略有些不安,聲若蚊蠅地道:「奴家昨夜不自禁,再加上想起再過些時日,奴家便不能受國公恩寵,因此……因此到今天才請國公來告訴國公的。國公千萬莫怪纖腰……」

「如何會怪你!」柳光抱著她身軀,在堂中行了兩步,笑道:「你可是我的寶貝,便是含在嘴中我也怕化了,如何會怪你!」

纖腰鬆了口氣似的,將臉貼在了柳光頰上:「國公不怪纖腰,纖腰可就放心了。」

柳光最大的憾事,便是子女都為人所殺,到了陳國後連年征戰,雖然他精力旺盛春蕭無度,卻一直不再有子嗣,故此將一直隨自己在軍中的侄兒柳泰過繼為子。如今聽到纖腰有了孩子,心中之喜,實在是不可言喻。

「我後繼有人了!」他緊緊摟著纖腰,抬起頭來呆呆望著屋頂,半晌後大聲笑了出來。

「有一件事……」纖腰先是被他的笑聲驚住,接著便也嫣然笑了起為,「國公何時有空閒?」

柳光微微定了一下,現今正值將大動刀兵之前的緊張之時,他如何能有空閒?過了片刻,他道:「纖腰要我何時有空閒,我便何時有空閒。」

纖腰心思乖巧,否則也不會在柳光眾多姬妾之中倍受柳光恩寵,一聽便知柳光言不由衷,便輕輕掙開柳光懷抱,盯著柳光雙眼,道:「奴家曾在城中護國寺中許下心願,在今年內若能為國公懷上一個孩兒,便為這護國寺的佛爺貼上金身。國公,無須太長時間,只要半日即可。」

柳光微微瞇了瞇眼,細長的眉毛擰了一下,道:「既是如此,後日下午我陪你去如何?」

「多謝國公。」纖腰喜形於色,臉上又是一紅,「奴家此去除了還願,還要許上兩個願望,護國寺的佛爺這般靈光,定然會讓奴家這兩個願望實現的。」

「哦?你可真貪啊,佛爺已經實現了你一個願望,你又來要兩個願望,當心佛爺嫌你煩啊,哈哈哈哈……」

「國公說笑了,佛爺他慈心普照,怎麼會嫌奴家煩?」纖腰細聲細氣地道,「奴家只畏懼國公會煩奴家呢。」

「我怎麼會煩我的小纖腰?」柳光也站了起來,「你還不曾告訴我你又要許上兩個什麼願望?」

「不說,就是不說。」纖腰將一臂可環繞的纖細腰肢擰了擰,臉上又完全被紅暈所佔據。柳光見她嬌羞無限,禁不住怦然心動,雙眉一張,道:「不說便不說了,如今也不是說這個的時侯。」

纖腰只道他動了怒氣,舉目一見,卻看見他臉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向著她張開雙臂,纖腰臉上嬌艷欲滴,半推半拒,迎上了柳光的懷抱。

第三日下午,柳光依著纖腰的意思,褪下戎裝,換上普通人家的衣裳。看得他打扮得一團和氣,再也不像那在朝庭之中一呼百應的權臣或戰場上英勇果決的將軍,纖腰禁不住咯咯嬌笑起來。

二人分乘兩頂小轎,只有幾個親兵跟隨,便來到了城中護國禪寺。這寺院曾是陳國首都洛郢香火最盛的寺廟,作為陳國王家家廟而建起,每年三節廟會之時,護國禪寺前的街道之上火樹銀花,熱鬧非凡。自從柳光主政,除去對外戰爭,陳國算是這百年來少有的穩定,洛郢城中有趣熱鬧的去處也增添了不少,再加上柳光有意無意限制王室的活動,無形中護國禪寺對洛郢百姓的重要性便降低了那麼幾分。

知客的僧人雖然不是什麼有極深釋家佛法的禪師,卻生了雙能看人的眼。見了柳光氣勢,雖然不知他是誰,卻猜出他應是微服前來燒香的達官貴人,因此招待得分外殷切。

柔和的光線自雕著飛天與金剛的彩繪窗戶透了過來,灑在佛前的莆團之上。纖腰雙掌合什,垂著頭向佛像拜了幾拜,便跪在莆團上。柳光雖然向來對鬼神之說將信將疑,但此刻又不由覺得周圍的檀香味兒中透著股神秘的壓力。側過頭去,見纖腰閉著雙眸,櫻唇輕顫,不知在念著什麼,臉上的神色卻是無比虔誠。柳光禁不住微微展顏一笑,但這一笑似乎立刻被纖腰感覺到,一絲半是嗔怒半是哀求的目光瞟了過來。柳光微搖了搖頭,他知道纖腰是要他跪拜,但自從離了恆國之後,他便發誓再也不向誰虔誠跪拜——便是陳國先後兩個君王,他表面上大禮不缺,卻從不曾真心拜過。

那一絲目光很快收了回去,纖腰白皙的臉在那柔和的光下,彷彿籠上了一層淡淡的氤氳。她全神貫注地祈禱,一種神聖而純潔光似乎自她臉上,身上散發了出來,和著這展中的紫檀香氣,讓柳光幾乎以為,跪在那兒的並不是自己的愛妾,而是一個聖潔無比的天女。

「纖腰有母儀天下之象啊。」他心中一動,自得家破之後,他不曾立過正妻,纖腰對自己情深似海,又懷了自己的骨肉,而且無論婦容婦德都無可挑剔。雖然有時還有年輕人的輕狂,但這完全可以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成熟起來。

佛事佈施都完結之後,柳光心中決定了一件大事,頗覺得輕鬆,因此對這護國禪寺的建築頗感興趣,知客僧每每介紹一處景致,他便能舉一反三說出歷代典故。那知客得了大量佈施,也就更加慇勤,在引著二人遊遍全寺之後道:「先生神采不凡,滿腹珠璣,定是當世名流,小寺後山尚有歷代高僧的塔林,其中不乏前代書法大家的碑文。像王家父子的『隨意和尚法碑』、蘇三學士的『明月禪師塔碑並銘』,哦,還有千載之前武聖孫樓親筆所書『禪法止戈贊』,先生可有興趣前往一觀?」

柳光聽得有「大王小王」之稱的父子書法先輩的合作,已經大覺心動,又聽到文彩一代無雙的蘇三學士的名字,更是心癢,待聽得武聖孫樓之名,便覺得心中是飢渴了。他看了看纖腰,道:「你累不累?」

纖腰何等乖巧,道:「奴家不累,奴家也愛看些前人的墨寶。」

柳光微笑著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心中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柔情。若是說以往在這個女子身上是欲多於情的話,現今卻已經情深似海了。

護國禪寺的塔林在蒼松翠柏的環繞之中,青石砌成的小路彎彎曲曲,在山石、松柏與小溪之間穿行,不時便有一座古樸的僧塔出現在面前。大多僧塔都是沒有什麼裝飾,偶爾見著有石刻碑文的,便是前代書法名家的傑作。柳光一面看,一面嘖嘖稱奇,自己在洛郢也呆了數年,竟不曾來此一觀,實在是憾事。

此刻太陽尚欲落未落,林間的輕風傳來微微的涼意,一種神妙的氣氛在塔林間流動。柳光與纖腰一邊觀看一邊點評,漸漸便入了塔林深處。幾個裝扮成長隨的武士卻一步不敢落下,隨著他們進入林中來。

看到武聖孫樓書寫的「禪法止戈贊」碑時,柳光禁不住停住腳步久久不願離去。一代軍神孫樓兵法之妙冠絕天下,這千年來無數名將苦心思慮,卻也沒有超出他留下的陣圖、兵法範圍。但這用兵如神的天才,卻留下了「禪法止戈贊」這傳世的石碑。止戈為武,莫非孫樓到了晚年,也厭倦了殺戳征伐?

正凝眉思忖間,一道冰冷的氣息從近處傳了過來。柳光伸出左手摟住纖腰,身體一個大轉,將纖腰壓在地上,而右手同時將穿著寬大僧袍的知客僧拉了過來,擋在二人身前。就在此刻,弩機聲響起,數十枝短弩呼嘯而來,緊隨著柳光的武士們紛紛衝上前來,想要用身體護著柳光,卻正迎著這些短弩,噗噗弩箭透體之聲與眾武士的慘鳴幾乎同時響了起來。

「糟糕!」柳光心中突地一跳,他不用抬頭,便知道這幾個隨身武士都已經身亡。他向來頗為多疑,極少像今日這般輕裝而出,他原本以來不會有人知曉自己的行蹤,卻沒料到仍有人在此等候伏擊。

「那個臭和尚!」他心神一凜,若是知客僧是與刺客是一夥的,自己此刻便是被引入伏擊圈中了。他悄然伸頭,卻看見知客僧瞪得大大死魚一般的臉就貼在他身前,數枝弩箭自他頭胸間穿了過去,流出來的血竟然不是紅色而是碧藍色!

「毒弩!」柳光腦子飛快轉了起來,對方深知他武學精深,竟然用上了淬了劇毒的毒弩,哪怕只擦破表皮,都足以致他於死地。這毒矢分明是從特製的神機弩中射出,神機弩一匣可裝十五枝短矢,方纔那一陣疾射至少射出了四十餘枝,也就意味著至少有三個刺客在此。

柳光可以感覺到被壓在身上的纖腰在顫抖,他輕輕拍了纖腰臉,示意她不要害怕,然後將那知客僧的屍體拉了過來,突然手一振,屍體如蒼鷹般騰起,直飛向一棵古松。

「噗噗」又是機弩聲響,知客僧的屍體上又插上了十餘枝弩矢,但仍與古松上一著褐色衣裳幾乎難以分辨的刺客撞在一起。知客僧光光的頭顱正撞入那刺客懷中,刺客只覺得胸口一陣巨痛,便從樹上栽了下來。

這只不過是片刻的事情,柳光將在高處對自己威脅最大的那個刺客先解決掉,但他卻仍不敢大意,還有兩個刺客所在之處再也不曾發出什麼聲音,想來他們業已換好了弩匣,屏住呼吸等待給自己致命一擊的機會。

柳光悄悄將臉貼在地面上,這是他多年從軍中習得的一項技能,由地面的震動感覺對手的方位。一種涼涼的麻麻的感覺自地上傳來,隱隱地下似乎有「沙沙」翻動之聲。柳光心中一動,傳聞中有種土遁秘術,與道家法師的遁術不同,是真地在土中潛行,莫非……

一念及此,他用力一扯,將自己的外衣撕了下來,運足靈力向外擲了出去,引得刺客射出第二匣弩矢,同時摟著纖腰突然翻滾,貼著地面滾出了近十尺。錚錚聲裡,他們原先躺著的地方,一枝藍汪汪的匕首穿了出來,但又縮了回去。

「得將這賊子自土中弄出來!」柳光心中略感焦急,若是這樣臥在地上,遲早會被土中的刺客刺中,但要是站起來,又勢必會暴露在剩餘的弩手目前,生死之際,他當如何是好?

……

只有先解決掉尚存的弩手,方能騰出力量來對付這土中的刺客。

柳光伸手又拉過一具武士的屍體,將屍體拋了出去,但那弩手卻不再上當,無聲無息地潛伏在那裡,等待著最好的時機。柳光只得將那武士的腰刀緊緊握在手,若是知道刺客的位置,他有把握一舉將之格殺,但如今敵暗我明,他卻不能妄動。

纖腰大氣也不敢喘,倚在柳光身側,一雙妙目瞪得溜圓,柳光與她對望了一眼,微微笑了笑。纖腰心知如今柳光有刀在手,只要能引開那些刺客片刻的注意力,那便能脫離險境。她輕輕地喘息了幾聲,柳光聽得她的異動,只道她心中畏懼,左手拍了拍她臉。

就在這時,纖腰忽地向柳光展眉一笑,笑靨如春花綻開,說不出的美艷動人。柳光怔了怔,纖腰挺身而起,柳光分明可以伸手去拉住她,但柳光手只伸了一半,便停在那兒!

「噗噗!」

機弩聲再響,柳光狂吼一聲,身體如大鶴般貼地而起,他聽聲辨位,已經知道那殺手的位置,刀光閃過,藏身於一株松樹之後的一個殺手由肩至腰被他這含憤一擊斬成了兩截。另一個伏在座僧塔之後的弩手正要裝上新的弩匣,柳光人又掠了過來,一刀便砍下了他的頭顱,不待顱中噴出的鮮血落下,柳光重重一腳,將尚未倒下的無頭屍身踢飛了出去。挾著他靈力的那具屍體砰然撞在柳光方才起身之處,那地面轟然炸開,一個黃衣人在炸開的坑中一閃便不見了。柳光吒道:「哪兒逃!」腰刀飛擲了出去,生生釘入黃土之中。一股鮮血順著刀刃滲了出來,將那塊黃土沾成糊糊的一片。

「纖腰!」

纖腰躺在地上,胸腹間足足插了十餘枝毒箭,當柳光衝過來抱起她時,她身體輕輕抖著,目光茫然地看著天穹。柳光一面將自己的靈力拚命輸入她體內,一面大聲叫著:「纖腰!纖腰!」

纖腰泛著綠色的臉上忽然浮起一團紅暈,她吃力地將頭轉向柳光,撫著柳光的臉,道:「國公……佛爺……佛爺真的……怪我太貪心麼?我許願……我許願能……為國公多生……幾個孩子……國公能……一切順心……佛爺怪我……怪我太貪心了麼?」

柳光只覺得纖腰這幾句話有如天雷一般,擊在自己心中,自己那顆心,似乎要碎成無數碎片,又似乎已經停止了跳動。他緊緊摟住懷中在抽搐的嬌弱身軀,想以自己的體溫讓纖腰感覺到溫暖,但纖腰身上的熱仍舊迅速地消失。

「奴……奴不該要國公……來的……奴萬死不惜……只……只可惜……」纖腰的聲音漸低,漸低,漸漸消失,柳光的心也漸行,漸行,漸漸遠去。什麼王圖霸業,什麼千載功勳,什麼榮華富貴,什麼權勢傾天,為什麼都不能保住這個女子,保住這個一心只想為自己生孩兒的女子?

「纖腰……」柳光的大喊慢慢變成了嗚咽,被恆國新君免去官職他不曾哭過,被恆國百姓認作叛賊他不曾哭過,滿門被屠絕他不曾哭過,失去了心腹愛將霍匡,他也不曾哭過,但如今,他卻不得不流淚,一種從未有過的自責,讓他心神俱碎,他忽然瘋狂地將纖腰屍身上的弩矢全拔了出來,喃喃道:「你不能死的,你不會死的,你還要為我生上一堆孩兒,你還要母儀天下……」

但已經冷去的身體,再也無法溫暖起來,已經不跳了的心,再也無法顫動起來。柳光看著纖腰滿是哀惋的臉,看著她那朦朧的眼,絕望與悲憤,痛苦與自責,一齊湧上他心頭,他將自己的臉埋入被毒血染成藍色的纖腰的胸懷中,他覺得這世上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害怕可以留戀的。就在方纔,纖腰還如天女一般,在佛龕之下祈禱,那虔誠真摯的神色,那半是哀求半是薄嗔的一瞥,莫非是佛爺怨自己不曾跪拜,而報應在這可憐的弱女子身上?莫非是自己殺孽滔天,天意要自己絕了這情義,絕了這後嗣?

「我……我好渾呵……什麼不敗名將,我是天下最大的混蛋!」柳光終於抬起頭來,仰首望著天空,張大了嘴,混著血跡的淚,慢慢自他眼際流了下來。他知道,自己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因為,→文·冇·人·冇·書·冇·屋←他本來可以阻止纖腰的,但那一刻,湧上他心頭的,卻是兵法中「時不可失,機不再來」八字。

晚秋的太陽,仍有著幾分暖意,斜斜掛在空中。山風輕送,野鳥婉囀,溪水如訴,被殺意與罡氣沖得失去了恬淡寂靜的塔林,又恢復了平靜。惟有一顆心,再無半點暖意,也永無寧靜之日。

「原來李均也遇刺了。」

柳光瞇著眼,淡然道。纖腰下葬已經有兩日了,他是以國公正室的禮儀葬的纖腰,但這只能讓他心中更加痛苦。

「正是,傳聞李均受了重傷,但和平軍中我方細作又說,和平軍並未止步,仍在前進。」

「大好時機,李均如何會放棄?」柳光冷冷一笑,他瞇著的眼中閃過一絲冷光,龐震如此說的意思他明白,便是怕他因纖腰之死而陷入不可自拔的悲痛之中,甚至為此止住北伐的腳步。因此他道:「龐卿,這幾日我不曾視事,你與劉卿辛苦了,原先計策不變,我軍如期進發。」

龐震側目與劉錚換了個眼色,心中微微安了下來,他們不能理解柳光為何為一姬妾如此悲傷,朝臣中有人譏諷柳光說他為姬妾下葬禮儀僭越,若非西門讓等苦苦哀求,柳光便早誅了那人九族。為一個婦人大動干戈,便是公孫明這般久久追隨柳光者,也是第一次見到。

殿中略略沉默了一會兒,柳光又道:「公孫,可查出刺客來歷了?」

「正要稟報大帥。」公孫明欠了欠身,「刺客來自洪國,自稱將前往余州販賣茶葉,十日前進得洛郢城,住在西市富貴客棧,平時閉門不出,事發一日前突然離開。他們所用匣弩,為洪國軍中之物,身上所著衣裳布料,來自洪國有名的布莊『錦繡坊』。」

柳光唇際掠起一絲冷笑:「公孫,你如何看?」

「刺客決不是洪國派來的。」公孫明臉上也浮出冷笑:「固然錢涉燁對大帥又懼又恨,但以他之能,還定不出如此縝密的刺殺計劃。若是他能定出這等計劃,也就不會留出這許多破綻讓我們追查了。」

「以屬下看來,之所以留下這許多破綻,並不是將我們注意力引向洪國那麼簡單。」潤了潤喉,公孫明又道,「無論行刺成與不成,我們都將傾力報復,這策劃者擔心此事,故此畏懼我方查出。最重要的是,那一日大帥要去護國禪寺進香,事先並無聲張,刺客如何得知這消息的?」

柳光心中一動,這一點也原來也想過,只不過由公孫明口中說出,讓他思忖得更深一層。那日纖腰是不是也想到此事,正因為是纖腰無意洩露了自己將去護國禪寺的消息,所以她才以死相殉?但纖腰向來謹慎,不喜多嘴多舌,如何會犯下這等錯誤?如今天人永別,事情的真相,只怕極難查出了。

「公孫,替我細細查一查我府中人物。」待龐震等出去後,柳光惟獨留下了公孫明,「特別是那些服侍的下人丫環,那幾日我準備去護國寺,難免會有下人丫環知道,消息十之八九是他們露出去的。」

公孫明皺了皺眉:「這些下人丫環的底細都查過了,倒沒有什麼可疑的,都是忠厚老實人家。」

「有一件事。」柳光慢慢道,「我不曾提過,那個在土中的刺客,施展的似乎是傳說中幽冥宗的土遁之術。淮國凌琦與幽冥宗關係極密,幽冥宗乃其國教,而蓮法宗本為幽冥宗一支,你查一查這些丫環下人中,有誰家中信奉幽冥宗的。」

公孫明微吸了口氣,這幽冥宗神神秘秘,雖然不曾進入三教之中,但這千餘年來所作所為,無一不是令人咂舌的大事,據說四海汗之死,便與他們的刺殺有關。只不過隨著三教在神洲根深蒂固,幽冥宗因其教旨偏激,漸漸式微,但仍能在數年前挑起陳國的蓮法宗舉事。若是他們刺殺柳光,是不是意味著是凌琦指使他們如此去做的?

「聽說你最近組織了兩次暗殺?」

凌琦玉脂般的臉上浮著一層怒意,但他的眼睛卻深如暗夜虛空。手執長杖的白袍人悄悄抬頭望了他一眼,心中越發覺得,他臉上的怒意是擺出來給自己看的,而他真正的心思,卻如他那雙眼睛一般,讓人無法猜測後面是什麼。

「正是,若是能舉手將李均與柳光殺死,豈不省卻陛下不少事情?」

凌琦即便是坐在椅子中,腰背也不會偷懶放鬆,他在任何時侯的姿勢,都可以作為宮庭禮儀的標準。他雙眸中閃出冷電一般的光,即便是那白袍人心中也禁不住噴湧出寒意,以為他那朱紅的雙唇輕輕一啟,便要處自己於死地。

「朕說過,這政事用不著你插手。」凌琦眼中的殺氣一瞬間便消失,他緩緩道:「左平林,你如此妄為,是不是不將朕放在眼中?」

他最後幾字說得很慢,也並不重,卻透出一股難以抗拒的威嚴。雖然任何人只須在高位呆久,便自然而然會培養出威儀來,但凌琦的威嚴卻與旁人不同,似乎這種威嚴乃是天生的一般。

左平林克制住心中跪下求饒的念頭,微微縮了一步,以避開凌琦身上的氣勢。他道:「陛下似乎忘了,當年將柳光逼走之時,臣曾有言,天下越亂越好。」

「朕當然記得。」凌琦淡淡地道,「殺戮與血腥,原本便是神宗教義。但你這番胡作非為,會壞了朕之大計,你明白麼?」

「如何會壞了陛下的大計?」左平林抗聲道:「陛下早已平定南神洲九國,這數年來卻一直按兵不動,坐視柳光與李均得到喘息之機。如今二人休養已足,用兵征伐,陛下卻依舊不動聲色。莫非陛下已經安享太平,沒有一統神洲之志了麼?」

凌琦掃了他一眼,左平林可以感覺出這一眼是充滿不屑的,果然,凌琦微啟雙唇,道:「一統神洲?用暗殺這手段能一統神洲麼?」

「如何不能?強如四海汗者,也中了我神宗慢性毒藥,變得殘暴多疑,逼走了孫樓,最終功敗垂成!」左平林雙眸中掠過一絲瘋狂,顯得對當年的功業極為仰慕,他嘶聲道:「神洲乃神宗之神洲,對於不信奉神宗者,用任何手段都可以!」

凌琦臉上慢慢浮出笑來:「聽說你為這次刺殺取了個名字,何不說來聽聽?」

「陛下喜愛兵法,當知兵法中有云『射人射馬擒賊擒王』。」左平林臉色已然恢復平靜,似乎方才說那番激烈的話者並不是他,「柳光與李均,兩人有一共同弱點,那便是二人皆為亂世梟雄,雖然其興勃勃,但卻根基浮淺,只要除去二人,他們部下必然會為爭權奪利而互相廝殺,那時神洲便會較之如今更亂,也是我神宗與陛下進軍天下的良機。正如殺人砍頭最為快捷一般,故此,我為這次刺殺取名為『斬首』!」

「你說的那個弱點,似乎朕也有。」凌琦慢慢道,「柳光且不提,李均已有子嗣,而朕卻與柳光一般膝下無子,若是朕也被『斬首』,這若大淮國,不知會落入誰手中。」

左平林垂下頭,以掩飾目光中的驚悸與熱切,他道:「陛下天下無敵,有誰能刺殺陛下?」

「天下無敵又如何?四海汗也天下無敵,不是中了神宗的慢性之毒,暴虐多疑而死了麼?」凌琦一字一句,卻面無表情。

「陛下……陛下與四海汗不同……」左平林心中深深懊悔,方纔他欲做出狂熱的樣子,卻不料真的說漏了嘴,凌琦心思之密,當世難有彼敵者,若是他有意追查下去,便是教宗,只怕也護不住自己。

「唔。」凌琦不置可否,過了一會,他道:「此次斬首,教宗事先可知?」

「這……事後臣向教宗稟報了。」

凌琦搖了搖頭,道:「左平林,不是朕教訓你,你既不曾同教宗商議,又不曾經朕允許,你便做出這等妄自尊大之事,雖然這些年來你與朕一直合作得很好,朕也助你除去了神宗中的對手,但只要教宗還在一日,你就得小心謹慎一日,須知,教宗能立你為傳宗人,也可以換他人。」

左平林眼中光閃了幾閃,若不是教宗牽制,他豈止做出這等事情!不過凌琦的話提醒了他,最近教宗對自己似乎有些生疏了,若不能及早繼位,只怕會有變故。

「臣對神宗忠心耿耿,一意只為了將神宗發揚光大,教宗智深若海,對此定然明白。」他嘴中慢慢道,心裡卻開始策劃下一次行動起來。

「還有,日後像斬首這般莽行,還是不要做的好。」凌琦似笑非笑,端起一隻自西廣俄洲傳來的琉璃高腳杯,將鮮血的酒汁注了進去,他喜歡看到那些如鮮血一般的液體在這透明的杯中翻滾,激起細細水泡波紋。

「此次即使偶然失利,下次若有機會,臣還是要派人下手的。」左平林道。

「看來朕話不說透,你是不明白的了。」凌琦道,「你看,這酒是一杯一杯喝來得乾脆,還是就著壺口一飲而盡來得痛快?」

「自然是後者了。」左平林道,「只是如此有些不雅吧。」

「如今神洲便是這一壺酒,但被許多小杯子裝著,朕若要去喝,還得一個接著一個尋找杯子。」凌琦道,「現在有人替朕將酒倒在一起,朕為何不樂觀其成呢?」

左平林道:「只是這樣喝酒,一來萬一倒酒的先將酒喝了該怎麼辦?二來猛然間喝下這許多酒,陛下不怕醉麼?」

凌琦猛然將杯中的酒傾入自己口中,站了起來,傲然道:「他們出手能比朕快麼?區區神洲,又能醉得了朕麼?」

左平林蠕動了幾下唇,終於不再說什麼,如今他最重要的,是去穩住因為自己「斬首」冒險而有些動搖的教中地位,而這個,是極需要眼前這位年輕的充滿自信與霸氣的君主支持的。

「真的是為了一口將酒喝盡麼?」

待得左平林退出去後,凌琦又替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抿著酒,他那毫無表情的臉下,掩蔽著某種心思。

「血腥與殺戮——若是用於非常之時,自然不無不可,但若是時時刻刻都在血腥與殺戮,那麼這王朝還能長久麼?只破壞不建設,永遠不會是王者之道,左平林啊左平林,這王者之道,這養民之術,豈是你這喜好玩弄陰謀暗殺者能懂的?」

而退出殿外的左平林臉上,卻浮現出一絲森冷的笑意:「若不將戰火南引,誰知你幾時才肯北進?你若一直不北進,我的機會又從何而來?」

第九章濁流

李均擺動了一下肩膀,長長吁了口氣,道:「多謝雷兄了。」

雷魂臉上密密麻麻滲出許多汗珠來,為給李均療傷,他耗去不少靈力。他將手中的銀針放回小盒之中,慢慢道:「幽冥宗。」

「雷兄確信是幽冥宗?」李均皺起了眉,幽冥宗為淮國國教,這已是舉世皆知之事,而淮國凌琦,分明與自己達成某種秘密同盟,難道凌琦不願坐視自己壯大,要借自己大意之機將自己先除去?

雷魂道:「七情劍,傷你的那是幽冥宗秘製七情劍,可以將人的七情六慾轉化為靈力傷人。」

「原來如此。」李均再次向雷魂道了謝,聽說他遇刺的傷勢後,雷魂以最快的速度從狂瀾城趕了過來,對於這個亦師亦友的三教之聖,李均頗為敬重。關於三教之聖與幽冥宗綿延千載的恩怨,他略有耳聞,據說當年四海汗本接受了幽冥宗,所到之處損毀三教神主,驅殺三教教眾,三教便協力培養出一人,稱之為三教之聖,讓其隨在四海汗身側,逐漸感化四海汗。四海汗果然悔悟,終於與幽冥宗決裂,但此刻幽冥宗勢力已強,最終落得個兩敗俱傷的結果。有鑒於此,三教之聖便一直傳承下來,只要幽冥宗蠢蠢欲動,三教之聖便得入世阻止。

經過雷魂治療,李均身體漸有起色,雖然尚不能在兩軍陣前爭鋒決鬥,但指揮作戰已無大妨礙。和平軍推進得極速,此刻已經抵達南安關。這南安關扼在南安河沖積出的平原,四周是環狀的連綿一起高崗,地勢並不險要,但卻是和平軍向北進入柳河流域的必經之地,蘇國早在此屯積數萬人馬,以備和平軍北侵。而一路搶掠過來的伍鵬領的十萬嵐國將士,距南安關也不足十日路程。

「南安雖然險隘,但城堅兵眾,不可小視。」魏展輕輕搖了搖紙扇,雙眉擰在一起:「統領,我有一計,不知統領以為如何?」

李均頷首道:「魏先生請講。」

「敵軍雖然困守於南安,不敢出來與我軍交戰,但因為內有儲備外有援軍,死守之心必堅。要破敵軍,先破敵心,我軍何不佯作急攻南安,另遣一軍於半途截擊嵐國援軍,嵐國援軍失利,城中守敵便會破膽。」

「我以為不可。」隨軍參謀石全卻道,「我軍兵少,宜聚不宜散。南安城中守敵只比我軍少萬餘人,而嵐國部隊兩倍於我,分兵作戰,只怕反而讓敵軍各個擊破。」

望著面前由沙土堆成的南安關附近地形圖,李均腦中飛快思索,魏展所說分兵之策,不失為一條好計,但石全所擔憂的也有道理,若不能策劃周密,則反會為敵所乘。

「依你之計呢?」魏展睨了石全一眼,這人不過三十出頭,卻老成執重得像七十歲的老頭兒,平日裡最常說的一句話便是「我以為不可」,雖然魏展深知這般老成執重者對於李均的重要性,但或者是天性相斥,他對於石全頗有些不屑。

「依我看來,慎之又慎,方為上策。」石全樸實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對於魏展露出的不屑神色似乎沒有反應。他停了停,慢吞吞地道:「不如暫且在此駐軍,等董成與屠龍子雲的消息。」

「坐等功成,豈是大丈夫所為?」魏展毫不客氣地駁道,「一舉攻下蘇國,這般的偉業功勳,我們就坐在這看董成與屠龍子雲浴血奮戰不成?」

石全搖頭道:「怎麼說是坐等功成,我軍在此引住敵軍主力與嵐國援軍,董成與屠龍子雲兩路必定空虛,他們進兵順利,自然也有我們一份功勞。統領何人,豈要同部下爭奪功勳?」

魏展沒料到平時訥於言辭的石全,此刻竟然如此咄咄逼人,不由怔了怔,李均將這籍籍無名者拔起置於行軍參謀這樣的高位,他本來頗不以為然,如今看來,李均識人之明,確實在自己之上。

「二位不必爭執了。」李均道:「我有一策,二位看看還須如何改進。」

見二人注意力集中過來,李均又道:「如今坐守於此,則徒耗糧草士氣,況且我不動則敵不動,敵不動則無破綻可尋,戰是必戰。南安關地勢不險,城池堅固,正面強攻,非一日所能下,若是待敵軍援軍入城,則我軍只得退軍,若是我軍正在攻城而敵援軍忽至,則我背腹受敵,只有大敗一途。因此,只有集中力量先擊破敵軍援軍才成。」

「我以為不可。」石全插言道:「若是我軍棄城不顧,尋敵援軍作戰,且不談敵軍援軍遠多於我軍,若是此刻南安關裡守軍出擊,我軍同樣背腹受敵。」

「關鍵便在此,要讓城內的敵軍無法出來。方才魏先生說以部分兵力佯攻,這一則分了我軍兵力,二則若是敵軍識破此計當如何是好。因此,我想,你看這南安河。」

魏展與石全順著李均手指望去,沙土堆成的地圖上,一條綠色絲帶代表著南安河,自南安關里許處流過。

「以水灌城?」魏展眼前一亮,但旋即恢復鎮靜,道:「南安關處於高處,若是我軍以水灌城,只怕水未進城,先灌了我軍營寨了。」

「正是,此策更為冒險。」石全附合道。

「若是我引水不灌城,而是圍城呢?」李均手指在南安關四周指了指,「正因南安關地勢較高,其四周都較低,因此我將河水引來,便可以在南安關四周形成湖泊,南安關中不備有此,必缺少舟船,如此我便只需少許兵力,困住南安守軍。伍鵬領的嵐國軍馬,早已抵達張郡,他卻逡巡不前,我估計他是想先讓我軍強攻南安,然後再猝然發作,自背後來襲,但若是得知我以水灌城,他只有兩個選擇,一是按兵不動,便是南安關失守也不肯前進一步,另一則是以為我全力攻城,正是他背後突襲的良機,全軍輕進,我以為以嵐國將士驕橫,必不會作第一個選擇。」

「以水圍城?」魏展與石全相對望了一眼,兵法中臨水之城,可用水灌,這是常理,而守城一方以水護城,更是任何將領都知道的事情,李均卻用水圍城,頗有別出心裁之妙。但費盡心機掘開河道,卻不是為了攻破城牆,這也太過離奇了。

「怎麼,二位以為不可麼?」

石全仔細看了看地圖,道:「我以為還是有些不妥,伍鵬援軍來了,我軍又如何做戰?」

李均哈哈笑道:「你且看,伍鵬援軍自西北方的南安關趕來,他心中急切,必定走這條路,這條路你注意沒有,地勢較之南安關四周更低,我軍若是將中軍囤於此處小山之上,伍鵬勢必以主力偷襲,直指我軍中軍。若是這時,我再引灌南安關之水沖之,則嵐國大軍,盡成魚鱉之食!」

「啊?」石全俯下身去,再看那地圖,李均引水圍城,原本是為困住城內守軍,這一點便是被伍鵬識破,但他絕對料想不到這些圍城之水,實際上是為了對付來援的嵐國軍隊。但此計尚有一個破綻,因此他道:「如何令伍鵬依統領之策行事?首先他得知道我軍中軍在此,接著他還得在統領安排好的時間裡趕到此處,若是兩者缺一,統領妙計只怕作無用功了吧。」

魏展輕輕搖了搖紙扇,微微一笑道:「我有辦法,若是我軍被圍困,會不會派人突圍求援呢?」

李均與石全登時明白過來,魏展之意,是借求援者之口,達自己之意。

「正是,不知石兄是否還有別議?」李均點頭道。

「此計大妙,我也挑不出什麼破綻了。」石全微微一笑,臉上難得露出讚許的表情,「惟一可慮的,便是南安河河淺水少,不足以灌城。」

「這個無妨,我問了附近鄉民,東南風起,數日內必有暴雨。」李均笑道。

計策已定,李均當下令石全負責掘開河堤,令唐鵬領三千人將水道輸通開來,令甘平率五千人為前鋒,先逼至南安關下。

南安關守將趙興站在關城之上,極目向南望去,只見關河冷落,天地空朦,關城南方約兩三里處,在煙村霧柳之間,紫旗如雲,士卒如蟻,人聲馬嘶有如鼎沸。他禁不住鎖住雙眉,紫銅色的臉上露出一絲遲疑來。

蘇國的命運便在此一戰,他早已有此覺悟,只是不曾想到肩負著蘇國國運的一戰,竟會是由自己指揮的。多年軍旅生涯,他不曾立過什麼大的功勳,也不曾犯過什麼大的失誤,能自一小小的武舉,到今日堂堂衛將軍領南安都檢點,也算是極為不易了。但如今卻要自己面對那個咄咄逼人的名將李均,實在有些勉強。

身為武人,趙興豈不希望能與強勁對手決一死戰,但念及這一戰背負的責任,他實在是覺得手腳無力。身旁的武士臉色有些發青,顯然是被關前和平軍的聲勢嚇著了,這種不安氣氛極易傳染,看來自己得做些什麼了。

「今夜眾將士可以放心安臥。」他宏聲道,「除去斥侯探馬與巡檢之人,其餘將士無須上城守關。」

「將軍,敵軍聲勢浩大,如此大意只怕會有閃失吧?」幕僚盡義務性地進言道。

「無妨,敵軍來的不過是虛兵,若是真有如此聲勢,他決不會遠遠停在兩三里外,而是直接攻到關城之下了。」趙興振聲道,「因此,我料敵軍今日決不會攻城,明日便很難說。傳令下去,殺豬宰牛,今夜與眾將士同樂!」

此刻蘇國的太陽落得還並不很早,酉時初分,外頭仍算比較明亮。但在南安關城裡,燈火卻早早地點了起來。諸軍將士放開肚懷,將眼前的酒菜當作了明日的敵人,吃得個肚兒溜圓。趙興雖然作出毫不畏懼的樣子,但在半夜之中,他卻全身披掛踏上了關頭,檢查各處崗哨都無懈怠者後,方才回營睡去。

這一夜果然太平無事,次日早飯過後,士兵來報說敵將在關下挑戰,趙興淡淡一笑道:「不理他,他若是叫罵,便罵回去。」

甘平托著鋼叉,在城下來回叫罵,但眼前的關城吊橋就是不放下,他罵過去,城上的蘇國將士以更大的嗓門罵回來。雙方罵了一上午,只怕得口乾舌燥,可守城的就是不出,攻城的就是不進,僵持在陣前。

「援軍出發了沒有?」

在發覺和平軍無意攻城之後,趙興意識到和平軍並不曾將南安關放在心中,其真正目的只怕在為自己奧援的嵐國大軍之上,因此他問求援趕回的快使道。

「不曾出發,嵐國伍鵬元帥有令,要將軍死守待他到來。」

趙興點點頭,沒有將心中的不滿與羞憤表現在臉上。從快使的面色來看,他去求援之時定然受了不少羞辱。「想等我與和平軍兩敗俱傷後來撿軟柿子捏麼,我偏偏不出戰,看看誰耗得住吧。」趙興心中不由升起一絲但願伍鵬趕來救援,結果落入李均圈套之中受到慘痛損失的念頭。

但此刻國運關天,便是再受屈辱,他也只得忍著,更何況那嵐國人並不在眼前。他佯作沒有查覺,道:「你再辛苦一趟,即刻去見伍元帥,便說賊軍有可能以他為目標,請他多加小心,行軍之際宜緩不宜急。」

「嵐國的蠻子根本不將我們死活放在心上,將軍還一心念著他們?」身旁一副將忍不住發話道,「他們與和平軍狗賊拚個兩敗俱傷再好不過,將軍何必管他們?」

「住嘴!」趙興瞪了他一眼,「嵐國友軍萬里來援,不就是為我大蘇國麼?」頓了頓,他臉上又浮起笑容,對快使道:「記住,對嵐國友軍要客氣,若是受了什麼委屈,也不必放在心上,回來我重重賞你就是。」

「若是小人受點委屈,再如何也要嚥下去。」那快使向來得趙興信任,對趙興也是忠心耿耿,聽他這般說,不由發起牢騷來:「那嵐國大帥伍鵬言語中雖然狂傲自大,但對大王與將軍倒還不敢十分無禮,可他帳下的將士,一個個飛揚跋扈,不將我蘇國百姓吏民當人看,更有甚者,還出言辱及大王及將軍。小人若不是將令在身,倒真想與他們比劃比劃,瞧瞧他們究竟有什麼本領。」

「你且記著,你只須將我口訊帶給伍鵬元帥,便是立下大功,至於好勇鬥狠爭些閒氣,待將和平軍狗賊趕走再來不遲。」趙興微微歎了口氣,「當務之急是打敗李均,而打敗李均又不能沒有嵐國相助,這一點諸位一定要牢牢記住。」

等快使走後,那副將氣憤未平,又說了句:「難道就這樣放縱嵐國蠻子不成?」

趙興身側幕僚丁智臉上皮肉卻抽動了一下,禁不住微微笑了出來。趙興見了也不說破,待眾人走後,惟獨留下了他,問道:「丁兄何故發笑?」

「笑眾人不知將軍之意罷了。」丁智見沒有別人在場,道:「以嵐國將士驕縱成性,將軍勸其謹慎,只怕反而會令其更加狂傲,將軍勸他緩行,他只怕要加緊狂奔。」

趙興紫銅色的臉本來顯得忠厚穩重,聽得丁智之語,卻變得狡譎詭異起來,道:「還是丁兄知我,那麼丁兄以為我軍當如何擊破李均?」

「以不變,應萬變。」丁智臉上浮起一層紅光,他道:「如今我大蘇國形勢艱難,李均小賊的五萬和平軍與董成叛賊的五萬清桂軍兩路挾擊,其勢在必得之心昭然若揭。但董成雖是得了江安,但其下游湛陽外有天塹與橫江鐵鎖,內有雄兵三萬,再加上朝庭新近增調各處鄉兵集於湛陽下游的項口,正在加緊增援之中,董成插上雙翅也難以逾越,因此不必將之放在心上。但李均詭詐機巧非常人所及,他親率這一路大軍又儘是和平軍精銳,而我方原本派往前方的將士在中途遭遇戰中失利潰散,如今只有不足五千人回到南安關中。我大蘇其餘兵力多集於都城左近,陛下與相國要倚恃其守國都,必不會派來增援,惟一可以指望的,便是嵐國這十萬大軍了。」

「李均多智,伍鵬多兵,兩者相遇,李均便是獲勝,也難以全殲伍鵬之部,其損失必定慘重,而此時若是我軍能有足夠戰力,不難一舉大破李均,令其三五年內不敢再北顧。李均這一路既退,董成必定無功而返,我大蘇轉危為安,若是乘勝攻入清桂奪回失地,乃至飲馬余州也極有可能。故此大蘇國運全在這南安關,而南安關之運全在將軍。將軍青史留名功震天下,指日可待了。」

趙興聽得連連點頭,丁智所說的同他心中所想的倒十分相合。但就在此時,忽然聽得南安關東南側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

……

「不得了啦,將軍,賊軍遣人去掘開南安河,河水就要漫過來了!」

趙興心臟幾乎為之不跳,他原以為李均按兵不動目的是圍城打援,但卻不曾想李均竟然會以水灌城。想想確實如此,對於防守一方的蘇國而言,安南關是一座要塞,但對於一意攻入柳州的李均而言,安南關則是可有可無的一座關城罷了,大水將之衝垮並不足惜。只是李均向來標榜愛民,這以水灌城,百姓必將遭滅頂之災,他尚未嘗試正攻,為何就用了這奇策?

上得關城,放眼望去,滔滔洪水正飛快上漲,眼見著逼近城池。洪水以人力無可抗拒之勢,衝倒城外零散的村落,捲走合抱的大樹。渾濁的浪花激盪著大地,將一塊又一塊的低窪之處吞噬,很快的,水便漲至距城牆不足百尺之處了。

「這……這該怎麼辦?」丁智瞪大了眼,面對這自然之力,任人的本領如何高強,也只有望洋興歎。趙興瞪著雙眸,紫銅色的臉龐上罩著一層黑霧,他大聲令道:「命城中軍人百姓迅速轉到高處……」

這第一道命令剛下,他眼中一亮,又道:「不,令全城男丁,無論軍民,自備鍬鏟鋤頭,在內城外給我掘出一道環城長壕,要快,越快越好!」

「只怕來不及了……」丁智絕望地道:「水已經到城牆下了。」

「來得及!安南關地勢較高,水雖然距城牆不遠,但真要漲上來,沒有個一天半日是不可能的,而安南河如今並非雨季,這幾日裡所積的水有限,不可能將整座關城淹沒。我所慮者,乃是外城牆為水浸泡倒塌。」趙興吼道,「快去!」

沉悶的牛角聲響了起來,城中的軍民都知到了關鍵時刻,在趙興派出的督促者督促下,竟然神奇般地在內城與外城之間挖出一道環繞內城的深壕溝。而此刻水上漲的速度已經慢了下來,若不出意外,這滔滔洪水將止於距城數尺之處。

「天祐我大蘇!」趙興在外城城牆之上四處查看之後,長長舒了口氣。三年前董成掘開河道,至使蘇國精銳盡成魚鱉,而今日李均又掘開河道,卻只能徒勞無功了。他指著城外滔滔洪水,哈哈大笑道:「李均啊李均,你掘堤放水只想衝垮我安南關城,結果卻為我這安南關城增加了牢不可破的水之屏障。如今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越過這一片汪洋!」

丁智也撚鬚大笑,似乎是為了附合這笑聲,關城上戰旗烈烈作響,風更急了。

丁智笑著笑著,忽然用力嗅了嗅,變色道:「且慢,將軍,這風向不對。」

趙興聞言看向戰旗,只見戰旗無一例外都飄向西北,他顏色也禁不住變了,此刻已值初冬,應是西北風急,但現在刮的卻是暖濕的東南風。民間俗語云:「東風起,雨落急」,恐怕數日之內便會有大雨。

「李均這狗賊好生奸詐,遲不掘,早不掘,便是乘著將有大雨之時來掘。」一個副將破口大罵道,「幸好將軍與參謀精通天文,否則豈不上他個老大的大當?」

「兵法有言:『行兵者須通五事,道、天、地、將、法』。這天就是指陰陽寒暑時制,將軍久經沙場,對此豈有不知之理?」丁智道,「將軍,如今當如何是好?」

趙興心如蟻攢,丁智奉承之語他並沒有真正當回事。丁智其人或許頗有眼光智計,但關鍵時刻卻倚仗不得,這個南安關城中,惟一可依靠的,還是自己。能識破李均計策是一回事,但能破解李均計策又是一回事,若是不能想出方法來,自己還得坐視這城池成為汪洋。

他憂心忡忡避開眾部下,換了便裝緩緩來到內城之側。軍士與百姓們仍在揮汗如雨地擴大壕溝,因為趙興那紫銅色的臉與普通百姓幾無差別,故此也沒有人能認出他來。

「李均退了之後,這兒可以養魚了。」一個小伙光著膀子,用力吐了口唾沫。這數年來,趙興待南安關軍民相當寬厚,百姓也樂於效力,再加上大伙都明白水若是進了城,哪個家都保全不住,因此百姓極少牢騷。

「得,若是在此養上魚,咱們出門還不都得乘船麼?」另一個強壯男子放下鍬,道:「我看到時我們又得將水弄走。」

「將水弄走還不容易?」先前那小伙哈哈一笑,「咱們把這內城外城間當作個大的水壩,將水積住後再掘開外城來,水不就全流走了?」

聽得他這沒頭沒腦的句子,旁邊的人都怔了一怔,半晌也不知他這亂七八糟的話是何種意思。倒是個老人慢慢抬起身子,啐了他一口道:「幹活幹活,莫要偷懶。像你那些個鬼主意,總是損人不利己,別賊軍不曾攻破城牆,倒被你這敗家的小子給掘破了。」

那小伙聽了吐吐舌,此刻督促的工頭走了過來,他便不再回話,老老實實挖了起來。趙興覺得心頭一動,似乎想著了什麼,正這時,一個女子清脆的聲音響了起來:「將軍以為如何?」

趙興吃了一驚,他這身打扮無人認出來,但這女子分明是在對自己說話!他回過頭去,只見一頭戴著斗笠的民女不知何時,靜靜站在他的身後。那斗笠上垂下的紗巾,將這女子上半截臉遮住,只從下半截臉看來,應是個容貌嬌好的女子。

「你是何人?」趙興沉聲道。

「將軍莫管我是何人,我只想問,將軍聽了那位大哥的言語,是不是有所打算?」

「有所打算?」趙興給她這一說觸動了心事,但即刻回過神來道:「你是何人,又為何叫我將軍?」

「趙將軍雖然褪下戎裝,卻瞞不過有心人。」那女子動聽的聲音,讓人禁不住信任她,「小女子身為我大蘇國百姓,當此國難之際,雖不能上陣殺敵,卻想提醒趙將軍一聲,李……李均以水灌城,將軍何不如那位大哥所言,將這內外城之間變成水泊,築堤圍住灌入的水,等外界水退去之時,將軍……」

那女子聲音越說越細,趙興不由得向前行了兩步,聽著她輕聲言語,只覺得一陣幽香撲鼻而來。

待那女子說完之後,趙興如癡如醉,他一直想的是如何保住這城,卻不曾想如何擊敗李均,這女子的言語,倒為他指出一條完敗李均的辦法來!

「這東南風帶來的雨,來得急,去得也急,因此南安河水漲得快退也退得快。安南城地勢高……李均呵李均,你若不死,便是老天無眼了!」心念一到此,他忽然又想起嵐國將士的飛揚跋扈,靈機一動:「我大可以一舉兩得,既擊敗和平軍,又讓嵐國蠻子吃個大苦頭!」

「將軍也想到了?」那女子自他忽喜忽憂的面色中竟然揣摩出他心意,「若是能在擊退李均之時又令嵐國人吃個大虧,豈不大快人心?小女子還有一個重要消息奉告,將軍或者可以借此來對付嵐國人。」

趙興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女子,心中暗暗在想,這女子此時此刻來獻此妙計,她究竟是何人,又有何種用意?但無論她是何人,有何種用意,她之計策,對自己有百利而無一害……

「李均掘開了南安河,正水淹南安關城?」

嵐國大帥伍鵬對著這消息大發雷霆,那日他自趙派來的信使口中得知趙興要他小心緩行,他一怒之下便立即向南安城進發。他將部隊分作三部,前軍一萬餘人為精銳騎兵,他親自指揮,意欲憑借騎兵的機動力,在李均圍城之時自其要害軟肋處突襲。中軍五萬人緊隨其後,作為決戰主力,兩者間距離不超過三十里。後軍四萬人則護衛著糧草輜重前行,若是戰況緊急也可作為接應。但行軍半途中,嵐軍下營休息之時,他卻得到這個消息。

「該死,這些蘇國蠢材,怎麼會給李均小賊這種可乘之機?」伍鵬怒氣衝天,若是蘇國守軍能在李均狂攻之下消耗掉李均一批力量,那麼他的攻擊難度便要減輕許多,但如今看來,自己不加速前進,南安關城就要落入李均手中了。

「大哥,先前的信使說李均主力在此。」他的弟弟伍鷹指著地圖,「若是李均用水灌城,此處地勢較高,他必安營於此,我軍可從西北方衝入其陣中!」

「先是分兵圍城,接著用水灌城,李均小兒也太小視我大嵐勇士。」另一員將朱環道,「元帥,請下令吧!」

怒歸怒,伍鵬能率十萬之眾千里來援,倒不完全是無能之輩。他又粗又黑的雙眉一挑,道:「李均追隨陸翔那魔鬼日久,絕不是粗心大意之人,他既知我援軍在側,必然會有所安排。在未曾確認李均中軍所在之處前,不可魯莽行事。范博世,你是蘇國聯絡使,你即刻確定李均的中軍大營在何處!」

那聯絡使聽得他們大罵蘇國,正一臉不豫,又聽伍鵬下命令的口氣有若指揮奴僕,心中更為不滿。他答道:「下官一直隨在貴軍之中,並不瞭解此處軍情,急切間如何能確切李均所在之處?」

「嗯,你們蘇國自陸翔死後,便盡剩下你這般無能之輩了。」伍鵬掃了他一眼,他雖然瞧不起范博世,卻也知此話不能說出來,因此只是怒道:「你就不知想想辦法麼?」

范博世正欲再答,一個小校奔了進來稟道:「元帥,南安關城中有急使到!」

「來得正好。」伍鵬道,「讓他滾進來。」

使者渾身濕透,一身尋常百姓打扮,見了伍鵬跪倒在地,道:「小人奉趙將軍之命,特來向元帥告急。小人來之時,大水已經圍住南安關城,城中缺少舟楫,全軍皆被困住。李均已分兵圍城,只等洪水入城衝垮城牆便發動攻擊。」

「這些我都知道了!」伍鵬悶聲道:「趙興不曾讓你帶來些有價值的消息麼,比如李均主力在何處?」

「小人正要稟報將軍。」來使叩首至地,「趙將軍探知李均只領著一萬步卒,屯聚於距城五里之處的白蘭崗,細作還探知李均此前遇的刺客乃幽冥宗遣來的,李均中了七情劍罡,身負重傷。」

「我道為何李均不曾身先士卒!」伍鵬聽得精神一振,早在十餘日之前,細作便探知李均遇刺,只是李均遇刺是否受傷,傷勢如何卻一直不曾打探明白。只是以此後數次交鋒都是魏展等人代李均指揮可知,李均傷勢頗重。但和平軍士氣不降,攻勢不減,又似乎顯得李均之傷根本是個圈套。如今聽得是幽冥宗遣來的刺客,他便相信了大半,以幽冥宗神出鬼沒之能,刺傷李均絕對可能。

「且慢。」范博世道,他認得這個使者是趙興部下一個校尉,因此道:「敖安,這等重大的機密,為何偏偏在此刻被探聽到,趙將軍未說其中有詐麼?」

「趙將軍只囑咐小人將這最新的消息稟報給伍元帥,至於消息是真是假,我軍又如何行事,全憑伍元帥定奪。」

伍鵬瞪了范博世一眼,道:「世上無不透風之牆,我們也能探知李均遇刺之事,可見這也算不得什麼重大機密。好了,休得多言,誤了我軍機,我便以軍法處置你了!」

嵐國大軍次日一早便加速進發,他們得知李均受傷屯在白蘭崗後,士氣大振,只待活捉李均便回國去享受他們這一路上所得財帛。此時正值連著兩日的暴雨之後,道路泥濘難行,為了趕時間,以免李均得訊移兵,嵐國大軍自驛道前行,當行至距白蘭崗不足十五里時,異動傳了過來。

先是南方南安關城方向傳來隱隱的雷聲,騎在馬上的伍鵬凝眉望去,只見天高氣爽,經過一番冬雨沖洗後的天空明淨無雲,這雷聲來得極為可疑。伍鵬只覺心中一陣麻意傳來,這大晴天裡出現雷聲,恐怕不是吉兆。緊接著,那雷聲傳來方向隱隱有煙氣騰空,陣陣冷風襲來,將嵐國戰旗捲得烈烈作響。

「此刻怎地又刮起南風?」一個幕僚催馬來到伍鵬身側,道:「元帥,似乎有些不對。」

范世博張嘴欲說什麼,卻又嚥了下去,此刻此處,原本不是他能插上話的。伍鷹道:「大哥,不如先停下佈陣,待前行的斥侯探馬回來再作道理?」

「便依你之言。」伍鵬也知當情況不明時,寧願謹慎些也不可大意。陣勢剛布好,便聽得隱隱有千軍萬馬奔騰一般的聲音傳來。伍鵬又驚又疑,難道說情報有誤,或者和平軍已經知曉自己的到來,其主力騎兵已經被調來迎戰自己不成?

ˇ1文ˇ正遲疑間,一騎探馬飛也似地奔了回來,遠遠地便大嚷道:「水,水來了,快向高處閃!」

ˇ2人ˇ不待伍鵬下令,只見那騎兵身後,滾滾洪水捲著一路衝來的樹木泥石,如同天崩一般撲了過來。伍鵬唉呀一聲,撥馬便逃。這萬餘騎兵也立刻亂了陣腳,紛紛逃竄起來。原本布得整齊的陣勢在一瞬間亂成一團,為了逃命,後面的人也不管前方有沒有人擋路便衝上去,結果是二人撞在一起,都從馬上摔了下來。還不等他們爬起,成百隻馬蹄便已從他們頭頂踏了過去。每個人都驚惶失措地吶喊,每個人都六神無主地叫救命,每個人都已經忘了自己是久經訓練的勇士,每個人想的都是,如何能在這人群之中逃出去。

ˇ3書ˇ越是慌亂,便越是擠在一塊兒,而洪水的速度原本就快逾駿馬,擠在一團的騎兵們只能回頭瞪著驚恐的眼睛,眼睜睜看著洪水有如一隻張牙舞抓的巨獸,將這萬餘人的隊伍擊得粉碎。

ˇ4屋ˇ戰馬早被驚得不聽主人的控制,它們的嘶聲被洪水發出巨大的聲響所吞沒,連它們自己也無法聽見。它們彎下腿,伏下身體,本能地試圖保護自己,但洪水的衝擊力將它們數百斤的身體當作一小截枯枝般戲弄,或被高高拋起,或被重重摔落,或不曾來得及嘶鳴便消逝在水底,或掙扎著鳧出水面卻又被另一浪頭吞沒。

馬猶如此,人何以堪。迎著洪水,幾乎要承受萬鈞的壓力,這絕非人力所能抵抗。一個騎兵被浪頭自馬上打了下來,還來不及掙扎,便有如騰雲駕霧一般被洪水沖飛起來,強大的壓力將他內臟震得破爛不堪,他吐出的鮮血根本無法將這水染紅一絲,便連他人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個嵐國幕僚倚仗身上不曾著甲,順水漂流了會兒後掙扎著抱住一顆大樹,但他剛將頭伸出水面,貪婪地吸了一口空氣,被被水中捲來的一段木頭擊中,他手一鬆,失去了能挽救他性命的倚靠,在混濁的浪中,他大口大口吞著夾著泥沙與髒物的污水,雙手拚命拍打著水,企圖能找著什麼救命之物,當一具失去了知覺隨波飄流的身體給他抓住時,他牢牢抱住,再也不肯放手,結果兩人都沉入了水底,再也不曾浮起。

嵐國將士生於北方,多不習水性,因此即便不曾被這巨浪打昏沖死,他們浸泡在水中的身軀也早已癱軟無力,再加上不少鐵甲騎兵身著重甲,在被水沖出老遠之後便無法浮起來,像塊被水捲起的石頭一般,當水勢稍緩之時,便活生生沉下去,悶死在水中。

萬餘騎中,惟有百餘騎人馬搶著了高地,被洪水包圍在幾個高崗之上。這些將士張著嘴,失魂落魄地望著滔滔洪水,方纔還遮天蔽日的旌旗,如今早已不知被水沖向何方,方纔還在一起袍澤,如今卻已經永難相見了。不知是誰開始,這些將士無力地伏在他們驚得不斷撲扇著耳朵長嘶的戰馬之上,哀哀痛哭起來。

洪水來得快,去得也快。大約過了半個時辰,水便漸漸消褪,只在低窪之處還有些水。地面上蓋著一層厚厚的污泥,而污泥之下,尚可看到人馬的體形,橫七樹八地躺在那兒,再也站不起來。

緊隨著這萬餘騎兵之後的五萬步兵主力,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洪水沖得損失慘重,倒有一半左右折損在濁流之中。更可怕的是,失去了主帥與大多數將領的嵐國士兵,在這人生地不熟的異國他鄉,有如無頭蒼蠅一般,不知如何是好。當押送著輜重的後軍趕到之時,能做的便是與他們一起潰散下去。

白蘭崗上,李均遠遠向北方望去,神思悠悠,經此一戰,他不折一人卻讓嵐國十萬援軍失去了戰鬥力,下面便是這南安關城了。

此時他尚不知,在南安關城中,有誰在等待著他。

……

「甘平!」

「在!」甘平望著李均,臉上露出按捺不住的激動之色,李均微微一笑,如果甘平能更鎮靜一些,必定如方鳳儀一般,成為能獨當一面的大將。

「你領本部將士,追逐嵐國潰軍。記住不要逼得太急,只須讓他們畏懼逃散即可。逼得太急反倒會激起他們反噬,而讓他們覺得有逃生之望,他們便會散去,在這人生地不熟的異國他鄉,這一潰散便再難收拾,如此你便立了大功了。」李均慢慢囑咐道,「你切記,千萬莫貪戰生事!」

甘平臉上浮出笑來:「明白!」

「魏先生,石兄,你們在此為後應,準備好犒勞之物。」李均又道,「其餘眾將,與我去拿下南安關!」

和平軍將士得令之後,紛紛自原本屯營的高崗出發,踏過泥濘不堪甚至尚有積水的地面,向著南安關城進發。曾在這裡奔騰肆虐的洪水,給這片大地留下了讓人觸目驚心的傷痕,到處是齊膝深的淤泥,到處是橫七樹八的枯枝斷樹,到處是被洪水摧毀了的斷壁殘垣。在這樣的地方行走,可以用舉步惟艱來形容。李均早有預料,下令全軍放棄重甲,只著輕衣皮甲行進。雖然這使得將士們週身的防護有所降低,但在李均意料之中,經過這段時間的浸泡,南安關城中蘇國軍隊應是士氣低落,能支持他們繼續守城,惟有對嵐國援軍的希望而已。因此,李均下令將擒獲的藏身於高處的嵐國士兵都押了過來,準備用他們來使城中軍民絕望。

眾軍逐漸下得中間平地之上,李均眼見南安關城上旌旗垂伏,人影稀疏,料想城中將士已經得知外頭的巨變,已無心拒守。勝利在望之下,他禁不住微微一笑。

這一笑尚未收斂,忽地迎面南安關外牆在「轟隆隆」的巨響聲中崩塌,萬條水柱如飛龍騰空般,自城牆崩塌潰裂之處噴湧出來。南安關城原本較周圍地勢都要高,大水自其上衝下,有如高山上的瀑布披頭而來,氣勢卻又是那瀑布的成千上萬倍。又如九天上的星河被攏在關城之中,此刻破城而出,將積蓄的憤怒,盡情揮灑於正在逼近的和平軍中!

李均此時此刻的神情,與方才伍鵬中計時臉上的神情幾乎無二,「報應」二字如鬼魅般浮現在他腦中。和平軍陣形也在一瞬間亂成一團,在呼嘯奔騰而來的巨浪之中,和平軍根本顧不得什麼軍紀如鐵軍令如山,在一片哭嚎聲中,無數將士擠在一起,生生被那洪流擊個正著。此時此刻,大伙幾乎失去了神智,能做的便是相護摟抱在一起,以求得一絲心理上的支持。而李均能做的,也便是催馬向前擋在紀蘇身前。

洪水披頭蓋腦地衝了下來,將和平軍沖得支離破碎。李均傷勢尚未痊癒,被浪頭迎面一擊,他只覺如萬斤鐵錘擊中胸口,「喀喀」聲中,他狂噴著鮮血,自寶馬嘯月飛霜之上摔了下來。那馬也受驚,在巨浪中徒勞地掙扎,被水沖出足有數十丈遠,偏生李均右腳還在那馬蹬之中,也被連帶著飛了出去。

神思慌亂之中,李均胡亂揮著手,大戟早不知扔在何處。他只覺一隻手在馬被衝出的一剎那揪住他的衣帶,那隻手的主人抓得如此之牢,便是這巨浪的衝擊之力也不能讓他鬆開!兩人被馬與巨浪帶著如騰雲駕霧般飛起,李均此刻無法控制自己的身軀,只覺得右腳似乎要從身上生生扯下去。幸好這第一波巨浪之後,他們順著水被衝出,水勢來得平處稍稍放緩,李均聽得一聲熟悉的吒聲,便覺右腳一鬆,終於離開了踏月飛霜。

「相公!」紀蘇面色蒼白,在波濤之中將李均的身軀攬入懷中,方纔若不是李均擋在她身前,迎著浪頭的便將是她了。而若不是她不顧一切揪住了李均,那李均也早已隨波逐流,不知落到何方。兩人在這生死一線之刻,相互救了對方,兩人心中至此才相信,對方歡喜自己,並不是為了政治上的原因。

「呵!」李均重重喘了聲,禁不住又咳出血來。瞧著紀蘇的臉,他勉強一笑:「無妨,我們……我們死不了。」

正說間,只覺兩人的身體拚命向那水中沉下去,李均一驚,他猛然想起,紀蘇水性不佳,方才在驚濤駭浪中不知哪來的力量能護住他,而此刻水勢稍緩,她卻再也無法浮在水面。

「糟糕。」李均意識中浮出這二字,他的水性,在這般的大水中,又受了如此重傷,自保尚成問題,遑論救下紀蘇?他心中第一個念頭便是放開手讓紀水被水沖走,但手鬆得一半,猛然又伸了出去,牢牢將紀蘇抱入懷裡。

紀蘇卻拚力想推開他,李均雙眸一瞪,怒焰般的目光讓紀蘇心中一熱,淚水便湧了出來:「你要死在一塊,那便死在一塊,墨姐在,自然不會虧待了我們的孩兒……」二人緊緊擁在一起,任那激流將二人沖得沉沉浮浮,到得後來,二人雙唇相接,竟在這濁浪中熱吻起來。

「怎麼……怎麼還不曾淹死?」

好容易二人還過神來,只見四周不少和平軍將士同他們一般自水中露出個頭來,正怪異地看著二人,二人羞窘之下,忽然發覺腳下踏的並非水,而是實地!

「原來水不深!」李均這才恍然大悟,南安關城地勢較高,李均掘開南安河,灌入城中的水並不多,加上前幾日東南風帶來的大雨,也遠比不上李均一河之水的聲勢。再加上趙興欲求完勝,將四面城牆都炸了開來,水同時向四面傾洩,結果反而倒致四面之中無一面能將和平軍徹底衝垮。若是他集中城中所蓄之水單沖李均這一路,那麼這支和平軍主力只怕要象嵐國騎兵主力一般所剩無幾了,如今卻只造成傷者過半,死者不足一成的結果。也好在和平軍都是輕甲,騎兵又被甘平帶去追逐潰逃的嵐國軍隊去了,否則損失會更為慘重一些。

在神智恢復的一瞬間,李均便將這一切想得明白。趙興若能定下這將計就計之策,那他便不應犯這等失誤,讓自己死裡逃生,也即是說,趙興身側定有能人,是這能人向趙興獻的策,而趙興卻不完全信得過他,故此不曾在如何放水上徵詢他的意見。

「能讓我如此狼狽者,定然要不惜一切代價將他收為我用。」李均心念電轉,如今雖然南安關外城已經為守城將士自己炸破,但有那獻計者在,不知還會玩出何等花樣,和平軍驚魂未定士氣大沮之下也不宜強攻,自己必須重新用計方能既奪這城,又得那人!心意一定,他面色忽然變得枯敗不堪,一口鮮血再次自口中噴了出來,沾染在懷中紀蘇骯髒不堪的衣裳之上,他人也軟綿綿地躺了下去,露出死者之色。

「李均傷上加傷,是被抬回軍中的,自外看來,似乎連動都動不得了。」

細作給關城之中的趙興帶來這好消息,未曾一舉沖毀和平軍主力,而只是逼得和平軍暫且退卻,這讓他極為尷尬。他心知不是自己過於貪大,便不會出現如此失誤,因此再三向那獻計的女子告罪。那女子只是幽幽歎口氣道:「國運如此,怪將軍不得。」

若是那女子譏諷斥罵他,他還覺得好過些,但只是這淡淡一句,卻讓他覺得不知說些什麼好了。幸好這時細作帶來李均傷上加傷的消息,也算稍安了他的心。他道:「李均狗賊賤命,只怕這次他還是死不了,若是他退而復回,我們當如何是好?」

那神秘女子沉吟了片刻,道:「李均此前是為幽冥宗刺客之首的土魔以七情劍重傷。七情劍之威力,若是常人中了早經脈寸斷內腑碎裂而死。李均曾吸食龍丹,靈力之強當世罕有對手,再加上故陸帥傳過他般若心法,所以才能支撐不倒。據我所知,能解七情劍傷者,惟有傳說中的三教之聖,如今幽冥宗已經出現,想必三教之聖也會出世。但急切間他卻哪兒尋著三教之聖來替他解這劍傷?此次攻城,他極有可能是強自支撐,若是如此,他不死命也去了大半,極可能以後便是廢人。」

「若是廢人,只怕他再也無法控制這和平軍了。」丁智道,「只是讓他死在旁人之手,未免太便宜了他。」

「若是成為廢人,讓他兩位妻子伴他平平常常渡過這後半生,那是再好不過的了。」那女子歎了聲,「但李均足智多謀,我也不敢說他如今是死是活。以我想來,和平軍中若是大張旗鼓,宣揚他傷勢,那傷勢多半是真,相反,若是神神秘秘遮遮掩掩,那他多半安然無恙。」

「姑娘之話倒奇了。」丁智又道,「兵者詭道,李均若是受了傷,定然不會大張旗鼓宣揚,相反若是安然無恙,倒有可能會誇大其詞以誘我軍上當。」

「錯了,若是一般將才,便會如此作想。」那女子卻道,「李均深得先陸帥兵法之道,虛虛實實之間變化莫測,他先前有些大意輕敵,才會中了這水攻之計,如今他必然將城中官兵重作估計,再也不會露出破綻來。」

「這女子對李均好生熟悉。」趙興心中暗暗稱奇,不但對李均能力如此清楚,對李均性格與行事習慣也如此熟悉,這女子莫非曾是李均熟人?「那依姑娘之意是?」

「乘此時機,重修城池,將外城迅速築好,以免退而復來。」那女子以決然的語氣道,「無論李均是生是死,關鍵在於將軍要扼住和平軍這一路主力北進之途。嵐國人不足為憑,能倚靠的,還是我大蘇的將士與百姓。」

「經過這教訓,嵐國人當知李均的厲害了。」趙興冷冷哼了聲,「我大蘇花了那麼多錢財,大蘇百姓受了那麼多屈辱,請來的嵐國人卻不曾傷得和平軍一兵一卒。」

「還不是吳恕奸賊出的主意!吳恕奸賊,精於內鬥疏於外事。」那女子毫不客氣地道,「這奸賊不死,我大蘇永無寧日,李均也永有可乘之機。」

聽得她抨擊權相,趙興與丁智相互對望,都頗覺尷尬。丁智岔開話題,道:「我倒有一策,姑娘看看是否可行。」

那女子被面巾遮住的臉上看不出表情,只是頓了頓,顯然是從某種較為激動的情緒中平靜下來。她道:「丁大人莫如此客氣,小女子可不敢當。」

「姑娘天賜神人,助我大蘇,對姑娘尊敬些,便是對我大蘇國運慎重些。」丁智奉承了兩句,道:「我軍不去追擊李均,卻將這消息告訴嵐國殘兵,這群殘兵敗將此刻必急於報仇雪恨挽回面子,他們去追襲和平軍,無論勝負,與我都有利而無害。」

那女子嗯了聲,不置可否,又過了片刻,她幽幽歎道:「此等事情,二位大人作主便可。」

接連幾日,和平軍中傳出的李均傷勢的消息都不容樂觀。軍醫一個個被喚進營帳中,又一個個愁眉苦臉地出來,而隨在李均身側的夫人紀蘇,除去第二日帶著哭得通紅的雙眸露了個面外,便再也不肯離開李均半步。軍中人心皆惶惶不安,都知李均這次傷得不輕,也知道這次北伐可能成為和平軍征戰史中少有的無功而返的戰役了。

第五日夜中,忽然李均營帳處傳來紀蘇的哭聲,但片刻後便止住,軍醫被匆匆叫了去,再也不曾出來。各營大將也紛紛進帳,出來後個個面沉如鐵,勒令己部不得喧嘩妄動。但這等變故如何能瞞住細作,很快細作便將消息傳到南安關城中,而當得知這消息的趙興與丁智去見那神秘女子時,那神秘女子居住卻再無人影,只留下一紙素箋:「穩守城池,切莫貪功。」

「說了要你們盯緊她的!」趙興喝斥被派來服侍那女子的丫環,丫環委屈地道:「我們一步也不曾離開大門,眼也不曾合上一下,但明明不曾見那位小姐離開。」

「這女子神出鬼沒,原本就不是她們能盯住的。」丁智勸道:「如今李均重傷不治之訊難辯是真是侯,我們還是讓嵐國人前去摸摸李均底細,將軍以為如何?」

「嵐國蠻子收擾的殘兵敗將不足三萬,還一個勁責罵我不曾告知他們李均會用水攻。」趙興哼了聲,「他們被李均派出的騎兵追得無處躲藏,若不是李均被我們重傷,他們早就沒一個活著的了。你說的也好,讓他們去,是死是活都對我們無害。」

嵐國如今統兵的是伍鵬之弟伍鷹,他收攏了潰兵躲進南安關城中,他心傷兄長淹死,早恨不得將李均撕碎吞了,加上這幾日情形逆轉,他們吃了大敗仗卻未傷得和平軍一兵一卒,蘇國人卻大獲全勝,早將他們冷嘲熱諷得無地自容。如今聽得這個消息,竟不等丁智出言激將,便下令向和平軍追襲。等來到和平軍營帳中,卻發現早已空無一人,和平軍竟不知何時拔營走了。再看營中有不少紙錢靈幡,甚至有「和平軍統領李公」的靈牌牌位被胡亂塞在角落裡,顯然李均果真的已經死了。

「該死,我們騎兵都不在,否則便可追上去了!」

望著和平軍大隊人馬經行留下的車跡足印,伍鷹恨恨道:「若不是這群蘇國膽小鬼縮在城中不敢出來,早將這伙狗賊全殺了!」

「看起來狗賊有不少輜重,走了最多不過兩三個時辰,若是去追,便是步兵也追得及。」一將提醒道。

「正是!」伍鷹心中一動,和平軍攜帶的資財倒可以補他們被水沖走的擄掠所得。他下令道:「追,明日一定要趕上狗賊!」

他們追得也快,敗得更快,次日晚間,便有操著異國口音的數千士兵潰進南安關城。趙興自他們口中得知李均果然身亡,臨終前定下退追兵之策,由紀蘇與魏展共主軍務,伍鷹正中其計,被射死在一棵大樹之下。打發這此潰兵回到營寨中,趙興哈哈大笑道:「李均果然奸詐,但有嵐國的莽夫為我們開路,如今無可畏懼了。」

「將軍想去追麼?萬一李均還有後計呢?」丁智卻反對道,「那姑娘說了,只須堅守此城,我軍便大獲全勝,何必非要多殺傷敵人?」

「我只是說說罷了。」二人正談話間,忽地聽到外頭亂起,緊接著士卒來報,說潰入城中的嵐國敗兵因為無將領管束,紛紛在街頭放火搶掠。趙興與丁智聽理神情大變,他們已經意識到,這些嵐國潰兵有問題。

但為時已晚,原本南安城外城便已崩潰,這幾日雖搶修起來,但南門與東門卻落入嵐國潰軍之手。他們將百姓驅趕出來,四處放火,使得蘇國軍隊忙於救火,又為百姓所阻,無法靠近兩座城門。緊接著便聽得城外鼓聲震天,騎兵的鐵蹄聲有如歡快的春雷滾滾而來。

「堅守此城,堅守此城……」一個接著一個的壞消息傳來,讓趙興與丁智失魂落魄,他們在呼喊已無效之後,便夾在亂軍之中向城外逃去。趙興此刻身旁一個偏將衛士也沒有,自大勝到大敗這極端的轉折令他幾乎喪失了思考能力。來取城北門之時,他才霍然驚覺,思前想後了片刻,他一咬牙,撥轉了馬頭。

「李均狗賊,來吧!」他在一片嚎哭中大聲吶喊。

與此同時,距南安城約有百里之遙,李均躺在由將士抬著的軟榻之上,冷冷下令道:「差不多了,將擒獲的嵐人盡數坑殺,為此戰中陣歿的將士祭。」

第十章挾擊

「南安關失守了?」

吳恕怔怔地縮在太師椅中,全然沒有了往常的氣勢。南安關聚集了蘇國最後的精銳,再加上嵐國來援的十萬大軍,卻依舊不能阻住李均的進攻,難道說自己苦心經營的防線,在李均面前便是如此脆弱不堪麼?

南安關的守,也即意味著蘇國都城柳州以南,再無可為門戶的屏障。今後的戰鬥,都將是在一馬平川的平原之這上進行,而蘇國可以動用的部隊,便只有拱衛京都的數萬正規部隊與附近州郡的鄉兵。連嵐國十萬大軍都無法與李均對抗,這些許兵力,也如何足以同李均對峙?

惟一希望,便是寄托在湛陽附近集結的大軍了。若是湛陽戰中能擊退董成,再順江而下,不出十日便可抵達柳州,即便不能擊敗李均,還可以拖一段時日,以爭取嵐國再派援軍。此次定然要嵐國將其倚為柱石的名將伍威請來,或者他能制服李均。即便不成,也可以將都城北遷,將這柳河以南的土地讓給李均便是,自己仍舊能當自己的太平相國,而陛下也依舊能過他醉生夢死的君王生活。

再有萬一,也不過是北投嵐國,雖然不見得能再像在蘇國一般大權獨攬,但保住自己的億萬家財,延續自己的榮華富貴應是不成問題。至於後世之事,留等後世人去胡說八道,我死之後,哪怕天崩地裂又與我何干?如今重中之重,是要保住自己的財富權勢……

一向冷靜的他,也禁不住胡思亂想了半晌。滿朝文武大氣也不敢喘,都想從他那忽陰忽晴的臉上看出他的心意來,但等了許久,吳恕始終默不作聲。

「聖上有旨,宣相國吳恕入宮進見!」

傳旨太監扯直了嗓子,用尖銳的聲音刺破了殿中的寧靜,自從吳恕再度主政以來,李構已有許久不曾當著大臣之面傳他,今日想必是哪個不開眼的太監冒死將軍情稟報於他,他也急了來向吳恕尋個主意吧。

「諸公先在此等候,我去見了陛下就來。」

吳恕心知這些大臣在自己走後必定議論紛紛,但更明白他們再如何議論也議論不出何種結果來。如今重要的是,怎樣設法讓陛下依舊信任自己,不至因這事使自己失去權柄。

「吳卿辛苦了。」

李構早年勵精圖治,頗有些作為,曾被譽為蘇國中興之主。但中後期沉湎書法與歌舞,將朝政大事盡拖付給吳恕。也曾有大臣進諫說吳恕貪財好利,口蜜腹劍,無宰相之器量,但李構只是笑而不應,也不將此事告訴吳恕。此後風聲漸傳入吳恕耳中,吳恕也只是一笑而過,只是尋了個機會將那大臣貶出京城永不敘用了事。漸漸眾人便明白李構的心意,他想做他的太平君王,因此必須有個頗具才幹的人為他主執政事,但他又如古往今來一切君王一般猜忌,若是這個主政者才器皆為上上之選,這又未免讓他不能安心。而吳恕有執政之能,器量卻嫌窄,正合李均之意。

「老臣蒙陛下寵信有加,敢不殫精竭慮,為陛下效忠。」從李構的口氣中,吳恕不曾聽得什麼危險,微微放鬆了心神,道:「老臣正有緊急軍情慾啟奏陛下,只恐打撓陛下清修,不知當說不當說。」

「你說吧,外面亂哄哄的,朕還如何清修法?」李構輕輕歎了口氣。

「嵐國的十萬大軍先中了逆賊的水計,後又中了埋伏,大多被淹死坑殺。南安關城守將趙興先勝了一陣,大敗逆賊,還重傷了賊首李均。但由[小說下載網·電子書下載樂園—wWw.Khtxt.cOm〕於嵐國失利,南安關城終究失陷,趙興生死不明。」

吳恕沒有隱瞞,只是特意提到趙興重傷李均之事。李構聽了長長呈了聲,道:「此事已有人向朕稟報了。朕就說卿決不會隱瞞軍情,做那欺上瞞下之事,如今國勢緊急,還須倚仗吳卿才智。」

吳恕心知自己坦白稟報,又讓自己渡過了一次危機,他道:「老臣有負陛下重望,致使小丑跳梁,聖主生憂,實是罪該萬死。」

「如今吳卿有何良策?」李構沉默了會,問道。

「老臣方才正與眾大丞於群英殿商議對策。」吳恕咳了一聲,清了清喉,道:「老臣以為,如今李均自南北犯,董成由西而來,對我大蘇國都柳州形成挾擊之勢。要破逆賊這挾擊,惟有先斷其一臂。老臣先以令北部各郡官兵向湛陽集結,加上湛陽守軍,足以破董成這叛賊。而京都附近尚有數萬官兵,老臣業已下令沿河佈防,以延緩賊軍前進速度,待西線獲勝之後便可與西線趕來的援軍一起擊潰賊軍。以老臣看來,為求萬全之策,陛下應再做三事。」

「哪三事?」李構聽吳恕說得頭頭是道,略略有些放心,急切地問道。

「其一,陛下應犒賞趙興及其部下,以彰其重傷李均之功,激士卒將士立功之志。古語云眾志可成城,只須君臣一心,朝庭百姓一體,區區逆賊不足為患。其二,([奇◆書◆網〕)陛下請速遣太子北狩,前往嵐國告知伍鵬敗績,以邀其急速出兵。伍鵬匹夫,十萬之眾毀於一旦,這也使得嵐國必遣伍威來援,若是如此,李均便會添上一勁敵,此乃借刀殺人之計。其三,陛下宜速發勤王之召,令天下男丁自備武器入京宿衛,如此可補我兵力不足。」

李構聽了不置可否,過了會才道:「僅此而已麼?」

「陛下聖明,高瞻遠矚自非老臣能及……」吳恕略一遲疑,不知李構心中在想什麼。

「據說陳國柳光為了籠絡李均,封了他一個『余伯』。」李構道,「李均受其封賞,頗為自得,便不再有西進陳國之意。區區一個伯爵的虛位,他陳國有,我大蘇便沒有麼?」

吳恕聽得心中一顫,他深知李均與自己因陸翔之死而仇深似海,也就從未想過籠絡李均之事,如今想想,陳國一個余伯的虛爵便讓李均得意,若是蘇國也封他個什麼爵位,李均是否會因此退兵?畢竟,高官厚祿何人不愛?

「朕已遣人查過李均,他原本是我蘇國人。說起來他尚是朕親族,他那一支原本是獻宗之後。」李構慢慢道,「當初獻宗好巡遊,所到之處寵愛民間女子,因此子孫頗多。後來獻宗失位,景宗承了大統,獻宗一族盡皆遠謫,李均家鄉中李姓一族便來源於此。景宗繼位不過三年,便因病不能視朝,群臣便擁立朕玄祖平王。若非如此,獻宗一族只怕要被殺戮殆盡,也就不會有李均其人了。」

「既是朕親族,朕便封他個國公,又有何妨?」話說到此,李構終於擺明態度。

吳恕卻吃吃難以作聲,當此局勢之下,要想以這遠在百年前的親族關係說動李均,根本是癡心妄想,便是國公的高位厚爵,李均也未必放在心中,若是他打進柳州,憑著自己獻宗之後的血脈身份,堂皇入殿身登大寶,豈不遠勝過作一個有名無實的國公?但這些話,他卻不敢說出來,只能勉強應付道:「陛下聖明,李均雖然大逆不道,陛下卻仍念親族之誼,欲賜他一條自新之路。但臣恐李均生長於蠻荒之所,不曾受過王恩教化……」

「朕也明白,朕是一廂情願了。」李構疲憊地道,「即便要李均接受朕的條件,也是須要打上一場勝仗才行。吳卿,朕與你都老了,在這世上的日子原本無多,只要能平平安安過去,之後哪怕天崩地裂又與我何干?」

吳恕激靈靈打了個冷戰,方才在群英殿中,他心中想法與李構想法何其相似!他心中忽然明白,他君臣二人這許多年始終相得,原因便在於二者根本是一類人。

難而,出乎蘇國君臣意料的是,李均在攻下南安關城,奪取原嵐國軍隊屯兵的張郡之後便不再進發。一則是因李均傷勢過重,實在不宜征戰,二則是因李均意識到水淹嵐軍與坑殺俘虜,將會為自己引來一場更大的戰鬥,緊接著他要面對的,便將是曾讓陸翔也束手的伍威了。

「如今進攻,官兵只須防我這一路,他集中力量與我軍戰力不相上下,大戰之下無論是我軍還是當地百姓都會損失慘重。」南安關之戰中百姓為趙興出力在最短時間內掘出蓄水水庫之事,讓李均深受震動,當他進城之後見了那龐大的工程後,他深切體會到,若是自己將百姓與蘇國官兵一起打擊,便會將百姓推向蘇國官兵一邊,創造出足以讓他慘敗的奇跡來。自己獲得的民心來之不易,若不注意維護便再也難建立起來,這兩年隨著力量增長,他對百姓也頗有些不再關注,這實在值得反省。因此,再決定攻柳州之時,李均便將百姓放在了自己計策中的重要位置。

「此次給嵐國的打擊,必將引起嵐國人報復。」李均在軟榻之上動了一下,眉間隱隱閃過一絲異色,「嵐國經此慘敗,必定會將伍威派來,若是攻得急了,伍威便會縮在嵐國那冰天雪地之中,我和平軍多為南方將士,氣侯不服之下只怕軍中會有瘟疫流行,因此我也要緩上一緩,將伍威引出來。」

「再加上稍緩一緩,董成等也將趕到,那時敵軍數面受敵,只得分兵拒守,要突破也更容易些。可慮者惟有蘇國百姓舉事勤王,那時我軍戰則與民為敵,不戰則前功盡棄。」

「我有一策。」石全獻計道,「嵐國大軍一路搶掠的財物與蘇國為備戰而囤聚的物資都在這張郡,如今我已得了張郡,後方自三南運來的物資都充足,何不大開府庫,任百姓領取?蘇國今年天災,百姓窮困,若是有糧可食有衣可穿,何愁他們不會斬木揭竿為我臂助?」

「好計!」魏展讚道,「不惟如此,統領何不廣發檄文,言明官府府庫所藏,皆為收刮百姓所得,百姓有權收回,凡和平軍所到之處,一律開官倉放糧,百姓豈不歡欣雀躍,望風而起?」

「正是,當初我們蓮法宗便是用這一手在短短一月間席捲陳國的。」甘平也道,「這一路來,雖有不少百姓殺官響應,但大多百姓只是深恨嵐國軍人,倒不見得真心向我,如今我們將糧食財物發放給他,蘇國朝庭之令出了京城百里便再也難行。」

「只有一事,屠龍子雲處為何尚無消息?」李均雙眉輕皺,心中暗自思索,在他起先計策之中,屠龍子雲將在關鍵之時突然出現在柳州以北處,既可給柳州的守軍以出其不意的震懾,又可以斷了柳州的援軍與退路。但自李均遇刺那一日起,他再未收到屠龍子雲傳來的消息。雖然大海茫茫氣侯變化無常,一時間無法聯繫上是常事,但軍情耽擱不得,若是有所閃失,恐怕於全局皆有損。

「也不知董成處戰況如何。」李均又想起董成來,「董成用兵過於拘泥兵法,雖然穩妥,卻難有出人意料之舉。若是對手倚仗地利,據險死守,一時半會董成只怕前進不得,除非他受了極大刺激。雖然我不急於攻柳州,但若是他來得遲了,便無法形成對柳州挾擊之勢……」

他心中擔憂,表面上卻仍是輕鬆的樣子。紀蘇將他輕輕扶了起來,墊了個軟綿綿的枕頭在他腰後。李均略帶欠意地道:「又要服藥了,諸位且侯上一侯。」

「啟稟都督,細作來報,敵軍援軍正在中游的項口城集結,推算時日,當在十日後抵達。」

董成微微頷首,張放卻一皺眉:「攻破猿兒愁營寨已有近十日,卻被這小小湛陽城阻住,雖然我軍已將湛陽團團圍住,但敵軍佔據地利,不肯與我交戰,我軍連攻數日都無功而返,看情形還不知要拖到何時,若是等敵軍援軍到了,只怕更為麻煩。」

「敵軍之所以能在兵力不足下仍死守,恐怕原因也在於這援軍將至。」董成輕輕用手指敲了敲案幾,咯噠咯噠單調的聲音在營帳中響了會兒。張放也不再嘮叨,如果不能解決這眼前的麻煩,清桂軍便寸步難行,更別提東下與李均會合了。

「欲破此城,先得絕了城中的援兵。」董成想了想,又搖頭道:「圍城打援,不成不成,兵法中不曾有在這情況下尚可圍城打援之策。」

「不打援,只是讓援兵不來,不知是否有辦法?」張放低聲自語,董成聽了眼前一亮,道:「這倒有可能,容我細細想一會。」

他將鋪在身前的山川地勢圖拉近了些,伏在圖紙之上,過了半晌他用力一拍案幾,道:「我有一策了!」

「什麼?」張放抬起頭來,卻見董成滿臉笑容,道:「此次且容我賣個關子,張先生,你可願領一支人馬,繞自湛陽城東,讓附近百姓以為湛陽城已落入我軍手中麼?」

張放瞪大眼,過了片刻道:「都督之意,是用疑兵之計?」

「疑兵之計雖然人人都知,但用得巧妙,卻也能收奇效。」董成將几上的令箭拿了出來,遞在張放手中:「張先生,能否攻下湛陽城,全在張先生身上了。」

次日一早,清桂軍便向湛陽城發動了猛攻。這湛陽城臨江傍山,地勢險要,原本便難以攻破,雙方在城下激戰半日,清桂軍在付出相當代價之後,奪下了湛陽城外的兩處水軍營寨,營寨之中大大小小上百艘戰船,幾乎都完好無損地落入了董成手中。

與此同時,張放帶著一隊人馬在湛陽城東的各縣鄉大肆搜捕,聲稱湛陽城守將已經棄城而逃,隱藏在這附近鄉下。這番大戰原本就使得附近鄉里人心惶惶,土匪與潰兵也不時前來騷擾,而張放的搜捕又讓附近家中凡有人在蘇國為官為吏者盡皆不安。不少人便棄家而走,沿河逃走。

當在項口集結的蘇國援軍西進之時,正與這些逃亡的百姓相遇,聽到他們誇大其詞地說起湛陽戰況,援軍將信將疑。自從董成圍城以來,湛陽內外通信斷絕,他們也不曾得到確實消息,若是湛陽已經落入清桂軍手中,董成便反客為主,佔了地利,因此蘇國將領中發生是加速前進還是反轉回項口的爭執。爭執尚未出結果,江水中漂來的蘇國戰船讓所有將領都確信,在一場大水戰之後,湛陽城確實已失守。將士惶然之下,便決意回項口按兵不動,待探明湛陽實情後再做打算。待得他們知道湛陽尚在蘇國官兵堅守之中再度出發時,已是八日之後了。

而湛陽守軍日盼夜盼,盼望著援軍能來,等了足足十五日,援軍卻依舊不見蹤影。城中士氣低落,終於為董成所勸降。攻下了湛陽,董成便打開了柳河的門戶,雖然稍稍遲了些,但卻不致於誤事。

……

冬雨淅淅瀝瀝,也不見下得有多大,但就這樣時不時地三兩滴,滴得人心都碎了。若是往年天氣,此刻正值初冬,應是天高氣爽之時,但偏偏這一年冬氣侯反常,烏雲三日裡倒有兩日壓在柳州城上。

戰況也如這天氣,愈發的不利了。這幾日總能看到順著柳河漂下來的蘇國戰船,偶爾尚能見到戰死的將士屍體,雖然尚未得到湛陽、項口的軍報,但看起來也是凶多吉少。而李均在張郡休整了數日之後,終於又穩步前進,此次他步步為營,並沒有急於突破吳恕在柳河以南布下的防線,而是逐城攻破。吳恕深知官兵在數量上較之和平軍多出有限,再加上戰鬥力、士氣都無法同李均親自練出的精銳相比,只得放棄柳州周圍的部分城池,眼睜睜地看著李均一城一城地佔去。

「占吧占吧。」當眾大臣在群英殿中再次議事時,吳恕用漠不關心的口吻道,「只需這柳州守住,失去那些城池三兩日又有何妨?況且,逆賊每占一城,便得分兵去守,每分一次兵,兵力便減上幾分,當逆賊占至柳州城下時,也便是其力竭衰敗之際。諸位大人,千萬要沉住氣,我大蘇三百年基業,豈會因這區區逆賊而動搖?」

大臣名義上是聚在一起議事,但卻無一人出聲。吳恕表面上雖然鎮靜自若,但這些大臣卻都不清楚這鎮定之後是否蘊藏著即將噴發的怒火。

「諸位大人為何不說話?此刻正是諸位大人為國效力之時啊,有計的獻計,有力的出力,諸位就不必顧忌了。」

吳恕這番話,引得眾大臣相互傳遞著眼色,若是不再說話,只怕吳恕又要發怒了。戶部尚書左懷素向吳恕作了個揖,道:「下官斗膽,有一事請相國拿主意。」

「說吧。」吳恕微向前欠了欠身體,淡黃的眼珠深深藏在眼窩之中,臉上彷彿石刻的般不露出一絲表情。

「相國大人方才說逆賊分兵守城,下官卻擔憂逆賊如同在張郡一般行事,奪了城後不駐守大軍,而是將城中糧帛資財盡散給百姓,若是如此,則……」

「什麼百姓!」吳恕雙目一瞪,將戶部尚書驚得向後退了兩步,「敢搶掠官府資財,敢自逆賊處分得糧食者,分明是逆賊之黨,依我大蘇國律,逆賊之黨與逆同罪,須誅三族!」

戶部尚書冷汗涔涔,連聲道:「是,是,相國大人說得極是,下官見識不明,還請相國恕罪。」

吳恕發了通脾氣,斜睨了這戶部尚書一眼,見他是真心害怕,便也不再責難他,道:「接著說吧。」

「下官擔憂的是,逆賊借官府資財糧帛以收攬民心,若是如此,天下貪財好利者多如牛毛,只怕都將望風雀躍,個個都思想著造反作亂。」

吳恕微閉上眼,他深知這左懷素所言確實有道理,李均十之八九會以此來收攬蘇國民心,事實上當李均在張郡大開府庫,週遭百姓紛紛入張郡分糧之時,吳恕便意識到,若是李均將這一策推廣,蘇國各地不等和平軍到達,百姓便會殺官奪糧迎接李均。

「左尚書擔憂的極是。」另一個大臣,向來頗受吳恕器重的中書舍人楊洛道,「如今坊中幼兒有童謠云:『殺紅衣,誅赭袍,素衣到,飯吃飽』,我朝以紅色為貴,這殺紅誅赭,只怕指的便是朝庭,逆賊喜著素衣絹,所謂素衣到飯吃飽應指逆賊所到之處有飯可食;又有俚語云『天為地,地為天,山河處處皆平坦,父老鄉親俱歡顏』,這天為地地為天應是言大道崩壞,逆賊之名均字與逆軍之名『和平』,皆應這『山河處處皆平坦』……」

「夠了!」吳恕終於無法忍住,他咆哮道:「陛下養著你們,不是讓你們在這朝堂之上為逆賊壯聲勢的,這些里巷之語,皆是逆黨中鳳九天所作,欺瞞得了無知蠢民,還能欺瞞得了你們麼?」頓了頓,見到楊洛臉上卻未有懼色,似乎尚有他言,便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下官也知這些里巷之語原本虛妄,但百姓卻未必知,若是百姓如今見賊聲勢,信了這虛妄之語,我大蘇國運只怕……只怕……」楊洛雖然頗有膽量,但到此也禁不住聲音發顫,他喉節抽了幾下,轉言道:「因此,下官以為,不如傳令各州郡,令他們大開府庫,將府庫糧帛錢財盡數分發百姓。如此這般則逆賊便無法挑唆愚頑之徒造反,而天下百姓也定然深感我王王恩浩蕩,願為國盡忠。」

「這不成!」吳恕重重拍了一下太師椅的扶手,雙眸中射出黃幽幽的光來,「若是將府庫盡數散給這些刁民,那這些刁民必以為朝庭畏懼了逆賊。更何況嵐國遣援兵前來時,沒有這些府庫中的糧食資財,我們又拿什麼去犒勞?不過兩位所擔憂之事,卻不是沒有道理……」

眾官見向來為吳恕所親重的兩位大臣進言都被斥責,更是大氣也不敢喘一聲,只待吳恕想出解決之道來。片刻後,吳恕道:「哼哼,我有辦法了,逆賊即是不分兵拒守,那麼賊兵離了城池,我官兵便再去奪來,若是賊兵又回來,官兵便再退出,敵進我退,敵退我進,定然能將逆賊牽制住。官兵光復城池之後,嚴查膽敢私分官府資財者,若是不交出來,便以逆賊同黨論處,我就不相信這天下有那麼多不怕掉腦袋的!」

眾大臣面面相覷,但卻都無話可說,不少人心中浮起一句話來:「瘋了,如此濫殺,不亡也得亡了。」

將官府糧帛錢財分給百姓之舉,雖然使得和平軍前進的步伐慢了下來,但卻讓百姓真真切切看到和平軍抵達後的好處,因此,響應蘇王李構之召進柳州勤王的鄉勇少了許多,相當一部分在進京途中聽得和平軍宣稱將官府錢糧盡數分給百姓消息之後便退回鄉里,更有些被逼佔山為王的「盜匪」藉機打著和平軍的旗號殺官奪城,將糧食錢財分給百姓,而更多的是飢餓的百姓擁入地方官府,將官吏趕走。一時之間,蘇國處處烽煙,朝庭再也無法控制住局勢了。

吳恕派出的奪城的官兵,卻無聲無息消失了。這些官兵已經明白大事不妙,況且他們也大多是百姓出身,同和平軍作戰已經很勉強,至於去屠殺百姓,他們實在不願去做。吳恕無法,只得將一支親信部隊調來,但這支部隊僅奪回一座城便被和平軍圍住,在得到百姓傳遞消息之後,和平軍對官兵的調動可謂瞭如指掌,官兵則有如盲人騎瞎馬,根本無法象吳恕所言敵進我退。

蘇國天祐三年十一月,李均終於突破了柳州外圍第一道防線,距柳州城不足百里。

「接到屠龍子雲的消息麼?」

「接到了,為避開敵軍搜索,屠龍都督深入大洋之中,中途遇上大風,略略耽擱了幾日,如今距盧家堡已不遠了。」

自溪州來的快使帶了一個好消息,這讓李均吁了口氣,在他原來計劃中,能否一舉掃除後患,關鍵便在屠龍子雲。以他對蘇國的瞭解,他深知戰況不利之下,蘇國君臣定然會外逃,而決不會與國共存亡。若是給他們逃至北方或者逃入海中,隨著嚴冬的來臨,再要打起來必定拖延時日,再加上隨時可能來的嵐國伍威,必然會讓和平軍在這個冬天裡很難過。

「你來時,魯原到了溪州麼?」問完屠龍子雲,李均又問第二件事,十餘日前他在張郡養傷之時,曾派出魯原為使者去了穹廬草原,他身上肩負下均下一部戰略的重任,故此李均特意問了一句。

「見著了,魯先生在溪州不曾停留,已經去了星座之城。」

「嗯,好,你辛苦了。」李均令人安置好使者後,轉過臉又看魏展:「先生以為時機到了麼?」

「不可再拖了。」魏展點頭道,「再拖若是吳恕奸賊發覺了屠龍子雲的水師,提前脫身逃走,那麼我們便前功盡棄了。」

「哈哈,吳恕便是再奸滑,也想不到我不突進是因為想在柳州活擒他!」李均大笑,雙目中射出奪人心魄的光芒來,自陸翔死去到如今已經近十年,這漫長的時間裡幾乎什麼樣的危險與艱難他都經歷了。如今終於到了與敵清算之時,便是李均也無法控制住自己。

「令董成在三日內攻克長寧鎮。」李均開始下令,董成在擊破湛陽之後,乘勝將猶豫不決的項口敵軍擊潰,大軍順江而下,速度反倒比李均快上許多。沿途州郡兵力都被調走,守備空虛,只能望風而降,因此,在一日前,董成便已抵達距柳州城西不足八十里的涼水鎮。

柳州城周圍分佈著二十餘個鎮子,在河網密集的柳河入海處,幾乎鎮鎮都通船。大的戰船雖然無法靠近,但用小船則可以迅速在各鎮之間調動物資,比起三步一小橋十里一長橋的陸路而言,反倒來得快些。

近來戰事激烈,附近的百姓有錢的便逃進城中,以為有著堅固城牆的城裡會安全些,卻不曾想過城本身便是攻擊的目標。家境一般的則逃到鄉下,希望避過戰火之後再返回。惟有家境貧寒者與捨得不離開家園的固執老人,緊閉著門窗,悄悄聽著外邊那怕是一隻鳥兒發出的細微聲音。

一支小部隊細碎的腳步聲,慢慢打破了涼水鎮的寧靜。一戶房屋低矮的人家中傳來嬰兒的哭聲,但旋即哭聲便消失了,顯然是家中的大人摀住了嬰兒的嘴。腳步聲在這家門口停了下來,一個聲音道:「開門,開門!」緊接著,乒乒乓乓站被敲得震天響。

「誰呀?」屋裡一個老婆婆用顫抖的聲音問。

「官兵,來問事的!」敲門者雖然粗魯,卻倒並不蠻橫,也知道此刻屋裡人定然忐忑不安。

門縫裡一隻眼睛閃了閃,片刻後,門拴被拉開,一個老婆婆彎著臉站在門口:「軍爺,有話您就儘管問。」

「這附近可以逆匪經過?」

「回軍爺,雖然鎮裡人家大多跑了,但逆匪還不曾來過這裡。」老婆婆佈滿皺紋的臉上可以看出明顯的畏懼,但說話卻順暢了許多。

「那你可曾聽到什麼有關逆賊動靜的消息麼?」

「回軍爺,男人能打仗的都打仗去了,不能打的也逃走了,老婆子哪能聽到什麼逆賊的動靜。」

「死老婆子。」那軍人咒罵了句,卻也無心與老太婆計較,他回頭道:「兄弟們怎麼說?」

「這個窮鎮子,逆賊不見得會來打吧。」一個蘇國官兵嘟囔聲,「這些日子逆賊忙著攻城分糧,哪有閒心來理會這樣的窮鎮子?」

「球!你小子懂個屁。」另一個老兵則道,「這涼水鎮可是戰略重鎮,若是柳州頂不住了,咱們就只有三條退路,一是這涼水鎮向西北逃,二是盧家堡向北,三就是出海。我敢說逆賊不打則已,一打這涼水鎮首當其衝!」

「得,就你這老兵油子懂,那王上怎麼不讓你當個將軍。」那的輕的官兵覺得失了面子,臉紅脖子粗地道。

「都他媽的別扯淡了!」敲門的官兵吼了一嗓子,他作為這支斥侯的小隊長,對自己部下士氣低落毫無辦法。他又道:「就這樣向將軍回報,還是接著搜查?」

眾軍士紛紛道:「回報得了,看這鬼地方也不像有逆賊的樣子。」

小隊長自己心中倒有十成不願繼續搜索,此時像他們這樣的小隊官兵最容易成為打擊對象,甚至急於迎接和平軍的百姓也能悄悄將他們埋在此處。

官兵得知鎮中安全,紛紛湧入鎮裡,經過一日急行軍,他們也都累了,況且如今天氣漸冷,人人都想能找個暖和的屋子升火取暖,但當他們進入鎮中心是,變故發生了。

自四面民居之中,小隊小隊的和平軍戰士空然現出身來,也不知數量有多少。官兵一面驚怒地叫罵,一面揮舞兵刃抵擋,且戰且退。可這白水鎮街巷蜿蜒曲折,由大大小小數十座小橋連接在一起,再加上不時有小隊的和平軍自左右突出,官兵人數雖然不少,卻很快被分割開來。

一隊官兵在員獨目副將的帶領下,跳進齊膝深的一條小渠,而從兩側居民院中,冷箭有如毒蛇的目光般,一個接著一個穿入露出空檔的官兵身上。那副將早扔了馬上長兵刃,只提著柄重劍,一面撥打著箭矢,一面怒吼道:「將軍有令,就地結陣作戰,將軍有令,就地結陣作戰!」

他們一面喊,一面順著那水渠前行,那副將甚是勇猛,當一員和平軍將領衝到他面前時,他眼眨也不眨便一劍砍出。和平軍將領橫刀便格,但臂力明顯不如對手,刀被震得盪開,那副將雙臂一擺,劍再次砍出,兩人兵刃二次相交,和平軍將領的刀脫手飛出,不待他逃走,那副將第三劍已經刺出,自他胸中貫入。

那副將踹開屍體,繼續前行,大呼道:「將軍有令,就地結陣作戰,潰逃者斬!」他所到之處,和平軍雖布下赤龍陣卻也無法阻擋他,連著斬殺了四員前來挑戰的和平軍將領之後,他的部隊數量迅數增加,從和平軍的分割之中衝出一條路來。

由於巷戰之中無法看清敵我軍情,被猝然襲擊者極易潰散,官兵原本已無鬥志,但在這副將勇悍地帶領之下,卻漸漸在這一處逆轉了過來,他們連番衝殺,終於接近到涼水鎮的邊緣,眼見著就能從這被鮮血染成紅色的水鎮中脫身了。

那副將暗暗鬆口氣,他假傳將令,拉出這許多人來,終於護著自己逃出生天。他一個人固然勇猛,但在這混戰之中個人的勇猛只能激勵士氣,卻不足以倚恃,因此才將這許多將士聚在一起。正當他當先繞過最後一家院子時,他的心忽然一沉。

眼前,數百個和平軍弓箭手或蹲或立,弩矢盡數對準這路口處,那副將反應甚快,在和平軍弩箭齊發的同時一個翻滾,也不提醒身後的將士,便藏到了院牆之後。緊隨著他的十餘人則沒有那麼幸運,被這亂箭射得週身有如蝟刺。

「往回走!」那副將咒罵了聲,又領著這百餘官兵殺了回來。他沖得半途,眼見身邊聚的士兵又多了近一倍,心中越發著急,若是人數多了,在這複雜的地形中難以指揮,只怕反而會惹來麻煩。

「鍾大人,你看,許將軍!」心中正在想著主意,身旁一小卒忽然嚷道,只見前方這支蘇國官兵的統帥許達在小隊衛士擁簇下,且戰且行,正在向這邊靠過來。這鍾姓副將暗暗叫苦,本來人多便不易脫身,再加上主將這個敵人必欲得之而心甘的目標,自己今日只怕要戰死於此了。

「鍾彪,快過來與我會合!」許達也見著他,揚聲高呼道,鍾彪心中罵娘,卻不得不領著部下向那邊殺了過去。和平軍將士抵不住這兩邊夾擊,漸漸退開,讓他們集在一起。

「向東殺出去!」許達下令道,鍾彪心中不願,便在混戰者漸漸與許達拉開距離,待許達轉過一條巷口之後,他忽地一轉身,反向而行了。

「大人,為何往回走?」一士兵問道。此刻殺聲漸歇,這條街道有如塗了紅漆般,到處都是屍體。鍾彪一指地上的一具屍體道:「跟著他走,遲早會這樣,大伙分開來突破更容易些。」

「正是,逆賊見了許將軍那等高官,必定蜂擁而至。」一士兵理會道,「我隨鍾將軍殺了半日,身上連皮都沒破上一塊,鍾將軍乃大福之人,我跟鍾將軍走!」

他周圍大多是他收攏得來的部下,紛紛聲言要隨他走。鍾彪聽得雙眸發光,心道:「當初李均不過千餘人能縱橫天下,如今我有這百餘人,即便不能像李均一般稱霸一方,起碼也可成一番事業。如今蘇國崩潰已是難免,正是大丈夫舉事之時,死在此處一文不值,若是奪了那三五座城池,我便是稱孤道寡又有何不可!」

野心一起,他便有意將這百餘人帶走。這一路上僅遇上零星的戰鬥,當行到鎮西側之時,他再看周圍,那百餘將士只折損了十餘人而已。

此次他小心得多,在出鎮之前派了個機靈的士兵先去觀望,那士兵只伸出了個頭立刻便又縮了回來,臉色大變道:「不好,逆賊!」

鍾彪聽得面如土色,看來和平軍早將弓箭手埋伏在鎮子的各處出口,自己無論如何是逃不出去了。方才升起的野心,讓他不甘心就此戰死,他必須活下去,而且是不惜一切代價活下去。

「先回頭,再想法。」呆在和平軍眼皮底下不是辦法,相反倒是鎮中更安全些,隨便散入居民家中,和平軍搜索起來便不那麼容易。他如此打算,眾軍士此刻也只有隨他奔走,雖然個個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卻也顧不得許多。

「鍾彪,你在這,太好了,護我殺出去!」沒行多遠,迎面又遇上了主將許達,此刻許達身邊數百人僅剩餘十多個,他向東衝殺不久身邊兵士便死的死逃的逃,僅餘這十餘個親兵了,而和平軍尚在緊緊追趕,因此見了鍾彪禁不住喜出望外。

鍾彪心中一動,如今四面皆被和平軍封鎖,要想逃出生天,只有行非常手段了。他低聲向四周士兵道:「你們真願追隨我?」

身邊十餘個士兵聽得真切,都低聲應是。鍾彪道:「那便隨我行事。」

當許達匆匆來到鍾彪身邊,鍾彪向他行了一禮,忽然將手中的刀架在他脖子上,獰聲道:「你這無能匹夫,還想來連累眾將士麼?」

許達見變生腋肘,根本不及反應,愕然道:「是我,你瘋了不成?」

「老子就知是你,你這無能匹夫!」鍾彪吼道,「老子再三勸說不要進鎮,你卻不將老子的話當回事,老子在你手下做了十年副將,你總是以老子出身不正不肯提拔,如今卻要來連累老子和這一幹好容易逃得性命的弟兄麼?」

「既……既是如此,你我各奔東西就是……」見到百餘將士臉上都露出不滿的神情,許達面如土色,「我不連累諸位弟兄。」

「哼,如今說這個已晚了,你既有心不連累眾弟兄,那就再請你幫眾弟兄一次。」鍾彪看了看周圍,揚聲道:「我等將這匹夫獻給和平軍,以換取我等性命,眾兄弟以為如何?」

這些已經傷疲不堪的官兵哪個敢反對,便是許達的親兵也無一人敢出聲。鍾彪精神一振,也不等許達罵出聲來,用劍柄將他擊昏了過去。

……

涼水鎮的巷戰具有重大意義,不僅因為切斷了蘇國朝庭的一條退路,更因為在這一戰中,首次有官兵將領臨陣嘩變投降了和平軍。張放獻計,請李均重賞鍾彪,便將之大肆宣揚,數日內,柳州左右率部投降者甚眾。已經有三百年歷史的蘇國,終於土崩瓦解。

「回去告訴昏君奸相,我此次來,不惟為陸帥復仇,更是為天下百姓弔民伐罪!」

當蘇王李構親派的使者來見李均時,不待他發言,李均便擲出這一句話。

「請統領暫惜雷霆之怒,容下官一言。」那使者並不畏懼,從容道:「統領,陸帥冤屈,陛下已然明瞭悔過,昨日陛下下詔追贈陸帥鎮國公,在正殿親領群臣祭奠。陛下雖是天命之子,聖聰非凡,卻也難免為小人迷誤,統領上念皇天厚土,下念黎庶百姓,何不承陸帥之遺志,稟先賢之忠節,棄干戈,修文德,既可逞報國安邦之志,又可為後世子孫領萬代之榮華。統領棄此流芳百世而不為,難道非要做那叛國逆天遺臭萬年之事麼?」

聽得這番言語,魏展禁不住直搖頭,此時此刻,使者還講究什麼文辭華美,不過是徒誤時間而已。果然,李均哈哈一笑:「這位大人,你我道不同不相與謀,你的道理在我看來不值一文,來人,將他趕出去!」

那使者本來準備了一肚子話語要說,希望可以憑自己辯才說服李均,但卻根本沒有施展的機會,便被趕出和平軍營寨。但在他垂頭喪氣離開不足半日,蘇國朝庭的第二位使者又到了。

「不見,就說我不見。」李均根本懶得理他,下令道。

「那使者大笑說沒料到統領在兩軍陣前尚無所畏懼,卻怕了他這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呵呵,若是我會中他這等激將之法,也就不會領著大兵來到這柳州城下了。」李均回頭看了看魏展,「先生以為呢?」

「統領其實還是想聽聽此人能說出什麼的吧?」魏展也微微一笑,「否則直接趕他走人便是。」

「還是先生知我啊。」李均聳聳肩,「讓他進來吧。」

石全卻道:「且慢,他要進來可以,先得搜身。」

李均搖頭道:「既是見他,就不必怕他,嗯,若是石兄不放心,便讓紀蘇妹子隨我一起見他,如何?」

見李均見那使者的興致頗高,石全也不好過於阻攔,雖然李均傷勢並未痊癒,但有紀蘇在身側,應不會怕任何人刺殺吧。

使者很快被帶入營帳中,說是使者,連同他的隨從倒有五六人之多。李均頗有興趣地打量著這群人,即便是刺客,對方似乎也不應如此大張旗鼓地行事,那麼看來使者確實是想以言辭來打動自己了。但這幾個隨從身材來看,他們似乎應是女子,難道說這使者想用美女來打動自己麼?

「下官見過余國公。」那使者第一句話便將李均嚇了一大跳,他被柳光以陳國國君的名義封了個余伯,而這使者卻以「余國公」之名稱呼他,但旋即他便明白,蘇國已經封了他個國公了。

「病急亂投醫了……」李均冷冷一笑,若是自己逼得再急一些李構就會答應交出吳恕來吧。

「此次陛下遣下官來,是有幾事告知國公大人。一是吳恕已被免職收監,聽侯國公發落;二是陛下遣人尋訪國公家人,卻發現國公原是獻宗陛下之後,當今陛下堂侄,因此陛下非常想見國公大人。」

「哦?」李均一怔,這使者說話乾脆,簡明扼要卻又正中重點,所說之事又使得自己禁不住想探聽個究竟,單以辯才而言,絕不在魯原之下。

「且不論吳恕被收監是真還是假,說那國君是我堂叔,你有何證據?」想起當初以屍體掩護住自己救了自己一條性命的堂兄李坦,李均心中倒信了八成,但他仍質問道。

「這裡有份大蘇王族世系譜,可證明國公大人身份。」使者將一個卷軸交給衛士,那衛士再轉呈至李均手中,李均瞧了瞧,上面倒確實有他祖父、父親及自己的名字,但他只瞥了一眼,便將之扔到了地上,厭惡地道:「即便如此,我也與這蘇國王室沒有半點干係!」

雷魂的臉突然掠過他腦海,雷魂本是蘇國王室,甚至曾貴為王子,關於他的事情陸翔生前曾約略提起,他因厭惡這王族血統而放棄了繼承之權,流浪四方成了三教之聖,他心中對於自己身上這骯髒且腐朽的血統定然也充滿著憎惡吧。

「國公……」

「夠了,若沒有別的說辭,你可以回去稟報那個昏君。」李均一字一句地道,「一切都晚了,如今箭已出弦,他便是真心悔改,也得先付出代價!」

那使者沉默了一瞬間,深深吸了口氣,道:「國公大人還不曾見過陛下賜予的禮物。」

李均冷冷掃了一眼他身後的女子們,在寬大的男子披風與頭巾之下,看不到她們的臉。李均道:「是她們麼?」

那使者輕輕舉起掌來,他擊掌的聲音甚是奇特,有如更鼓催曉,又如晚鐘低鳴,節奏起先是很慢,但漸漸快了起來,最後擊掌之聲竟連成一片,有如夏日夜間田野裡的蛙聲,但這蛙聲又是連綿不絕的齊聲應和,而非各自恬噪。在他掌聲之中,那群女子中一人站了出來,慢慢脫下自己罩在身外的披風與蒙在臉上的頭巾,一張亦喜亦嗔明媚動人的臉兒便露了出來。

帳中除去紀蘇儘是男子,目光也本能地停在這女子身上。那使者見惟有李均只是淡淡一瞥便皺起眉頭,擊掌聲一變,第二個女子又站了出來,露出真實面目。此次呈現於眾人眼前的,卻是一張秀眉微顰容貌清秀的臉兒,再加纖弱只堪盈盈一握的柳腰,讓人不由自主生出憐惜之心。

李均目光在這個女子臉略一停留,便又轉到那使者臉上。使者微微一笑,擊掌聲再是一變,如果說二變之時他的擊掌聲有如清風明月一般空曠,此次則有如琴瑟相和漁樵相唱般悠遠,第三個女子站了出來,解開外衣之後,露出一張儒雅恬淡的臉與一雙深幽誘人的眸來,滿是書卷氣息的面容中略帶著驕傲,又略帶著羞澀,似乎不是凡世的女子,而是天界的女史一般。

李均這數年來讀了不少詩書,他身邊無論是鳳九天還是魏展任遷等,皆是飽學多才之士,受他們熏陶,李均已遠不是當年不解詩書的魯男兒,見了這等女子,也禁不住眼前一亮,世上多少有才有德的英傑夢裡的人兒,如何就到了他面前。

但紀蘇卻露出微微的笑來,因為李均雖然盯著那女子,但手卻悄悄伸過來握著她的手。或者說李均只是在欣賞那女子的氣質,只是將那女子當作一件先天孕育與後天雕塑混然合一的藝術品。

那使者顯然極會察言觀色,見了李均不為這女子動心,便停住擊掌之聲,頗為無奈地道:「國公身旁有紀夫人這般英武女子,這第四個女子國公便無須再看了,下面就國公見這第五個女子,我敢說國公見了她,此後再不會對這世上任一女子動心了。」

李均嘴角浮起一絲冷笑,這使者拚命稱讚第五個女子,而盡量忽視那不曾露出真面目的第四個女子,看來這第四個女子必定有古怪。他心中已有了算計,也不多說,只是向那使者微一頷首,那使者向第五個女子一躬身,柔聲道:「有勞姑娘了。」

那女子卻沒有反應,待得使者催第二遍時,才淡淡「嗯」了聲,只這一聲,營帳之中的人便覺有如天籟傳來,又似自己最心愛之人在自己心頭軟語哀求一般,都不由心中一蕩。

那女子自披風中伸出纖巧如蔥的玉指,輕輕撩開了披在身上的披風,披風如片雲彩般飄落,露出她那束得緊緊的身軀,雖然在一套淡紫色的衣裳裡,但眾人都覺這女子身軀玲瓏剔透,每一分每一寸都生得再合適不過,古人所言增一分則肥,減一寸則瘦,正是形容這種身材!

眾人急切地將目光停在那女子手上,順著那女子的手又停留在她遮住臉的頭巾之上,李均也似乎對這頭巾之下的面孔極為好奇,一眨也不眨地盯著。正這時,那第四個女子身體忽然動了一動。

「嗯?」李均雙眸一瞪,射出凌厲的光來,罩住了那第四個女子,那女子卻只是上前了一步,便不再動彈,因為她發現至少有三柄刀正對著她的胸口。藍橋大笑道:「早知你這妞兒會有古怪,將你手中的東西交出來!」

正當眾人目光都自那第五個女子身上移開,移到第四個女子身上之時,那第五個女子忽然吒了一聲,掀開臉上的頭巾,幾乎同時,「叮」地一聲輕響,紀蘇揮刀擋住一支毒針。

緊接著「錚錚」兵刃相擊聲音不絕,那女子手中不知何時多了兩柄短劍,劍舞如虹,直撲向李均,而紀蘇揮動馬刀,與她激鬥在一起,兩人兵刃在一剎那間格擊了十餘下,直道李均大喝道:「停!」

紀蘇應聲停了下來,而帳外的武士也立刻衝了進來,那女子似是知道刺殺無望,將手中雙劍擲在地上,長長歎息了聲。

但論及臉色難看,只怕帳中無人能比得上李均。李均慢慢坐回座位,半晌道:「小妹,將我行蹤習慣告知幽冥宗刺客者,是你麼?」

「是我。」陸裳雙眸既是哀怨,又是無奈。

「在南安關中為趙興設以毒攻毒之計者,是你麼?」

「也是我。」陸裳慢慢道。

「知道我重傷未癒,所以布下這行刺之計的,當然還是你,難得你能找到這許多同你一起來的。」李均看了看那使者,那使者雖然臨此危境,卻依然面不改色,倒是十分有膽氣。

陸裳低低道:「李均哥哥,我曾不只一次勸過你,莫要做得太過分,自打認識起,你在大事上從來就不曾依過我一次,我也不只一次告訴你,若有一日你兵臨我大蘇都城之下,我能迎你的,便只有這個了……」

看著地上的毒針,李均忽地想起一事,道:「數年前孟遠兄長與霍匡激戰楓林渡,刺殺霍匡的是你遣的人麼?」

「李均哥哥,雖然我不願你來這裡,可我也不願看你失利,李均哥哥,我好難……」多年的責任,多年的負擔,到這一日終於可以算是結束,陸裳禁不住梨花帶雨,聲音也哽咽起來。

矛盾而複雜的心情同時也湧在李均心中,沒有陸翔,便沒有今日的李均,那個為國盡忠的男子事實上取代了李均父親的角色,在李均人生路上永久地成了一座指路的路碑。而在那幾年中,李均與眼前這女子也產生深厚的兄妹之情,雖然二人鬥嘴鬥智,但李均心中著實將她當作自己的親妹子一般,自己大喜之時,她能來賀喜,曾讓自己高興不已。但今日,卻到了這個地步……

李均並不害怕放了陸裳,陸裳還會來刺殺她,他擔憂的是,如果放了陸裳,那如何向在刺殺一戰中為自己而死的曾亮等交待,如何向南安關城前中計被淹死的將士們交待。一種前所未有的虛弱感充滿了李均心頭,在他今日這地位,他能如何抉擇?

「收起兵刃……」紀蘇緊緊握住李均的手,此刻,她必須站出來同李均一起承擔某些東西,但李均止住了她,李均厲聲喝道:「事已至此,陸裳,你是束手就擒,還是負隅頑抗?」

紀蘇還等要說什麼,李均用充滿柔情的眼光將她的話語堵了回去,那眼光分明在說,我如何能讓自己的妻子來背負應由自己背負的罵名。

陸裳面色枯敗,再也沒有那傾國傾城的姿容,行刺失利讓她憔悴了許多,她緩緩伸出手來,早有武士上來用鐵枷枷住她的雙手。

「此計是我策劃的,與這幾位無關,還是饒了她們吧。」陸裳怔怔了一會,道。那使者卻昂然道:「李均,向大王獻這計者是我,要殺便殺我,我喬子方豈是讓一個女子承擔所有責任之人?」

那看起來滿是書卷氣息的女子忽地走向前來,向陸裳深深一福,又向喬子方深深一福,眾人不知她有何打算,但見她舉手投足力量都很輕弱,知道她並無刺殺之力,也就由她。只見她轉過身來,來到李均身前的桌上,將硯台拿了起來,拼盡全力向李均砸了過去。

「逆賊,今日能與忠臣義士同死,也不枉我讀了這十餘年的詩書!」那女子聲音好聽之至,雖然充滿怒意,卻仍令人覺得心曠神怡。

紀蘇將那硯台接住,緩緩放下,用探詢的目光看著李均,李均面色陰森,道:「都綁了帶下去,牢牢看住不得走脫了,待破了柳州城,我要將他們與昏君奸相一起處治!」

當陸裳被女兵帶到帳口時,她忽然停住了腳步,回頭看著李均道:「李均哥哥,不論你如何做,我都不怪你,爹爹……爹爹要是像你一樣,那該有多好。」

當帳中恢復平靜之後,眾人只道李均會要單獨呆上一會,卻不料李均神色轉為平和,泰然自若道:「昏君奸相已經病急亂投醫,我遲遲不攻城,已經拖盡了他們的耐心,而在柳州周圍的零星戰鬥又削弱了他們的士氣,這逼得他們不得不採此下策。哼哼,既是如此,時侯也差不多了,諸位以為如何?」

「我以為不可。」能在此時接上口的,惟有任何情況下都會先拋出這句話的石全了。他慢慢道:「時機雖已成熟,但此刻攻城仍會有較大傷亡,不如再緩上一緩,等城中官兵投降。」

「在這等他們是不會投降的。」魏展反對道,「不如調各處降將攻城,既不致損傷我軍主力,又可讓城中官兵戰意動搖。」

「不可,降將臨陣歸附,心志尚不堅定,況且以他們為前鋒,他們必覺心寒,還是再緩兩日的好。」

「那好,眾將各自回營,整頓好軍馬,三日後攻城!」李均不待二人再爭議,便做了決策,「新近歸附的官兵令他們就地休整,保持各地治安,不得有奸商藉機哄抬物價盜匪乘亂搶掠之事,如今非常時刻,須行非常之法,凡有違法亂紀者,重則殺,輕則杖。」

在接到李均三日後攻城的命令之後,董成長長吸了口氣,這一天終於到了,無論自己曾經對這個王朝多麼忠誠,現在自己都要親手將之打倒。

出乎李均與董成意料的是,降將鍾彪主動請戰,願作攻柳州城的先鋒。在他再三請求之下,李均也應允了。

第十一章柳寧

經過一連幾天的陰雨,天終於放晴,清晨起來,厚厚一層霜打在原野之上,像是為大地罩上了一層紗衣。鳥兒在久違了的陽光下歡快地跳躍,婉囀地鳴唱,用它們嫩黃的嘴兒梳理著羽毛,不時偏過頭,好奇著打量這靜靜地沉默了許久的人群。

成千上馬的和平軍將士,是城,是山,是林,是火,屹立在臨時辟出的校場之中,他們表情嚴肅,但眉宇間卻露出幾分渴望。

「呵!」忽然間,遠處傳來無數人炸雷般的喝聲,鳥兒被驚得撲扇著翅膀高高飛起,喝聲未落,嗚嗚的號角吹起了清晨的寒意,風捲紫旗,翻滾飄動有如一條張牙舞爪的巨龍。「彭」一聲重重的鼓點緊隨著號角而響,羌人力士在這樣的天氣中仍舊裸著上身,每一塊股肉有如刀斧刻出一般,盤虯粗獷,洋溢著似乎使不完的力量。

「彭!」第二聲又響了起來,緊接著又是彭彭聲如連珠迸發一般,連綿不絕,先只是那赤著上身的羌人力士一面鼓,很快和平軍所有營寨中的鼓聲響便成一片。

巨大的紫色龍旗開始自南向北移動,戰士的腳步聲,戰馬的蹄聲,戰車的軸輪聲,混在一起,令大地也禁不住發出沉沉的回聲相應和。

柳州城上,蘇國官兵瞪著因為熬夜而通紅的眼,迎入他們眼中的,除去初升太陽的紅光外,便是同那太陽一起出現在他們視線中的紫色龍旗。

「我……我怎麼了?」一個士兵只覺得心臟幾乎不再跳動,自己張大嘴巴,卻仍然喘不上氣來,自骨髓深處,一種針一般的冷意一點點地將身軀佔據,直至整個身軀都似乎不屬於了他。

「不……不行,我……我……」那個士兵不知自己應當做什麼,他只知道,看著迎面而來那以堅實的方陣推進的隊伍。

「各就各位……」一個武官聲嘶力竭喊了出來,「準備作戰!」

這喊聲無法喚醒這些被敵軍氣勢壓垮了的官兵,直到他一腳將那個擋著他面前的士兵踹倒,其餘人才慌慌忙忙奔向自己的防守位置。那個士兵倒在地上的同時,忽然想自己要做什麼了:他想撒尿。

但此時不是他小解的時侯,他驚惶地四處張望,看到別人都已做好了戰鬥準備,他也摘下弓來到了自己的垛口。將半個頭伸出垛口,他極力向城下張望,但能見者,只是陽光下一片紫汪汪的大海。

「射……射死你……」顫粟著拉開弓,射出第一枝箭,而此刻和平軍尚在射程之外,這場攻打柳州城的戰爭中第一枝射出的箭矢,漫無目標地在空中輕飄飄落下,甚至不能插入泥土之中,而是平平地落在地面上。隨著他的弓弦聲響,更多同他一樣的新近被強徵入伍的官兵射出了箭矢,但旋即便被一片軍官的喝擴聲與踢打聲制止。

「笨蛋!」身旁的老兵粗魯地給了這新兵一脖拐,將他頭重重碰在城磚之上,幸好有鐵盔護著,雖然疼痛,卻沒有破。他手忙腳亂地將頭盔扶正來,免得遮住自己的視線,半是驚恐半是無奈地看著老兵。

老兵半瞇著眼,嘴裡還叼著根草莖,弓箭就是隨意地扔在他身旁,別人全神貫注地注意著敵軍,而他卻好整以暇地在那休息。不知為何,新兵見了他的神情,覺得略略有些安心,就連小腹中的尿意,似乎也減輕了許多。

鼓聲越越近,也越來越激烈,架著大牛皮鼓的鼓車已被推至距離城牆不足三箭之地,正這時,吶喊聲象從半天打下來的霹靂一般,驀然響起,新兵心神剛剛放鬆,這一下子又被驚得慌了起來,手中的弓箭也拿不穩,開始巨烈地顫抖。

「伏下來!」老兵又給了新兵一個脖拐,自己搶先將身軀蜷縮成一團,藏在箭垛突出的磚石之下。新兵慌裡慌張依樣伏下身,只覺得腹部受了擠壓,尿意更深了。

「嗒!」皮索被斬斷之聲響了起來,緊接著,重投石器發出沉重的咯吱聲,將南瓜大小的石塊擲向天空。新兵吃了一驚,剛想站起來,卻看到老兵伏在那兒氣都不敢喘,於是便也不曾動彈。不過是片刻之事,他只覺天空似乎變暗了,陽光似乎被什麼遮住了,他驚訝得張大了嘴。

「轟!」和平軍的投石機投出的石頭,重重砸在鐵索連成的護城網上,將護城網帶得向下猛烈一沉,發出刺耳的金屬磨擊之聲。碎了的石塊四處飛濺,一些方才站起來的官兵頭破血流,倒在血泊之中掙扎。他們的鐵盔鏈甲,在這強大的衝擊之下有如不存在。

一個慘叫著的士兵用手摀住自己的臉,血自他手指縫間流了出來,他跌跌撞撞在城上走著,顯然是雙目被飛濺起的碎石砸瞎了。眼見他暴露在自護城網縫隙間滾下的石塊之下,那個新兵忍不住爬起來伸手去拉他,但不等他走出去,老兵貓著腰扯住了他的絆甲皮帶,狠狠將他扯過去按倒在地。

當新兵抬起頭來時,那個慘叫的士兵已經直直倒在地上,血泊之中,他的手腳仍在抽搐,被砸扁了的頭盔裡,血和腦漿的混和物不斷地滲著。新兵只看了一眼,就覺得胃部的翻滾遠遠勝過了小腹的尿意。他拚命地嘔吐,將早晨吃下去的東西盡數吐了出來。

老兵側著耳,似乎在聽著什麼,沒有對新兵說話,也沒有理會新兵那半是憤怒半是感激的目光。慘叫聲,投石機發石的聲音,攻城或守城器械被砸碎的聲音,戰馬嘶鳴的聲音,風捲戰旗的聲音,還有將這殺戮一步步推向高潮的吶喊聲與擊鼓聲,震得人的耳朵什麼也聽不見。

雙方投石機的互擊很快便結束,無論是兵力還是器械上,和平軍都佔了優勢。算起自願隨和平軍來攻柳州的投誠的蘇國官兵,圍住柳州城的足足有十二萬大軍,而城中守兵這幾日不斷潰逃嘩變,已經不過區區六萬,這六萬人還不能一起上城,還得有部分拱衛宮殿,有部分巡查街坊,雖然城中囤有大量軍資器棧,但卻無人能用。

「殺呀!」和平軍戰士開始衝鋒,當先者是了群將又長又厚的木板舉在頭頂的羌人勇士。他們力大無窮,城上射下的弓箭大多都落在他們頭上的木板上,對他們難以造成傷害。當他們來到護城河後,藏在木板之下的盾手鑽了出來,用大盾護住他們,而他們則將木板重重摔在護城河上,用力將木板推向護城河對岸,數十塊木板組在一起,便成了一座寬敞的臨時橋樑。

「倒油!」城上的火油如瀑布般傾了下來,緊隨著下來的還有碎棉布、松枝等易燃之物,火矢一枝枝射下,木板上一處處被點燃,火舌騰地躍起,很快便讓和平軍的努力化作在下的煙燼。

那個新兵此刻已不能算是新兵了,他盡自己所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將箭壺中的箭矢都射了出去,城下的和平軍是如此眾多,他可以肯定自己射中了其中幾個。當第一個敵人中箭倒下,那呆滯的目光移過來尋找射殺他的人時,新兵的心沉到了腹內。但漸漸的,他麻木了,不斷有人倒下,敵人,或者是身旁的戰友。人心底的殺戮慾望在這慘烈的激鬥中被激了起來,他已經忘記對手是人,而只知道要殺死對方。

「沒箭了!」當發現箭壺中沒了箭矢時,他心劇烈地跳了一下,如今箭便是他的依靠。他伏在地上,滾到一具同伴屍體旁,解下他的箭壺,將他的屍體踢到了一邊——就在這短短的片刻,他已經很自然地覺得伏在這城磚之上的不再是個人。他也不知道,在什麼時侯自己也會伏在城磚之上。

箭雨與石雷漸漸稀疏了,和平軍開始退卻了。那個新兵抹去額間與血混在一起的汗水,一屁股坐在城上,全身上下都濕漉漉的,尿意早就不知到哪去了。

「打起精神來!」老兵身上明顯比他要好些,神色也要悠閒得多,「才開始呢!」

新兵悄悄從箭垛口處向城下看去,在搭建強渡護城河的浮橋失利之後,和平軍前部稍稍後撤,但緊隨著又是一輪冰雹似地投石。護城網上的鐵索也禁不住這般密集的轟擊,開始出現零星的斷裂,而藏身於其下的官兵所受的傷亡也開始增多了。

城牆上的塔樓首先被這飛石砸得崩裂,新兵眼睜睜地看著一處塔樓倒了下來,將廁身於其下的幾個官兵都埋入斷磚碎石之中。他等了會兒,沒有一個人從那片狼籍中爬起,他明白,這幾個人都已經完了。

「咚咚!」和平軍的戰鼓聲換了一種鼓點,吶喊聲再度衝破雲霄,架橋失敗並沒有讓和平軍崩潰,高大的移動箭塔被推了過來,那箭塔比柳州城外城城垣要高出足有十尺,藏身於其上的夷人弓箭手居高臨下,以準確的射擊逐一將城頭躲避得不嚴的官兵射殺。官兵則全力反擊,以火矢射向移動箭塔,但那箭塔盡數用水浸得透濕,極難點著來,眼見和平軍弓箭手牽制住了官兵注意力,羌人力士又抬著長板衝了上來。這一次他們將長板鋪上,立刻用麻袋裹著泥土蓋在長板之上,城頭的官兵受了壓制,不能像前一次一樣將所有長板點燃,很快便有數道臨時橋樑架成。

和平軍中「萬歲」的呼聲剎那間取代了喊殺聲,不等架橋的羌人力士退回來,十數支利箭般的和平軍衝了出來。即使是在全力奔馳之中,他們卻也沒有一絲散亂,分路衝向臨時橋樑。

那個新兵茫然失措,不敢探出身去射箭。他本能地將目光看向老兵,只見老兵已然將弓箭扔在地上,提起了刀和盾。新兵有樣學樣,也放棄了弓箭,而握住了矛。

雲梯幾乎就在他將矛提起的同時搭上了城垛,和平軍將士或順著雲梯,或使用爬索,將刀劍噙在口中,迅速向城垛上爬了過去。雙方在城垣之上展開激烈的肉搏,箭塔上的夷人弓手再不能以自己密集的射擊來壓制官兵,只能瞅準空檔以冷箭來助在血戰中的己軍一臂之力。

那新兵此刻才探出頭去,看著一個瘦削的和平軍戰士猴也似地順索蹭了上來,距他越來越近,甚至連他臉上的紋理都可以看清。新兵「呀」的大叫,用力將長矛揮出去。那瘦削的和平軍戰士身手甚是靈活,用力蹬了城牆一腳,那爬索便蕩了開來,閃過新兵這一矛。新兵見自己一擊不中,而對方卻乘機又爬上了幾尺,正不知如何是好,身旁的老兵瞅準時機將一塊石頭擲了下去,那和平軍戰士偏過了頭,卻躲不過肩,在空中搖晃著四肢從足有三十尺高的城上摔了下去。

新兵鬆了口氣,不待他向那老兵投去致謝的目光,「叭」的一聲,一架雲梯便搭在他守的城垛口處,緊接著十餘個和平軍將士魚貫而來,新兵連擲了兩塊石頭,雖然砸倒了一個和平軍戰士,卻不能阻住對方的前進。很快一隻長矛便向他刺了過來,他揮矛去格,那個和平軍戰士大喝著將矛連續刺出,將他稍稍逼得退了幾步,他一離開城垛,那個和平軍戰士立刻上前,想登上城牆,而旁邊的官兵此刻已趕來接應,用鋼叉叉住雲梯,將雲梯推翻了過去。

僅僅是不到一盞茶的時間,新兵卻覺得過了幾個月那般漫長。與這慘烈的肉搏相比,方才投石與箭雨中傷亡的人只能算是少數。和平軍數輪衝鋒都被官兵擊退,沒有一個和平軍將士能活著踏上城垣,經過這輪番作戰,新兵只覺渾身酸軟,四肢無力,而城頭準備的滾木擂石也已消耗殆盡。

看到和平軍陣勢開始略略退卻,新兵一屁股坐在城上,大口大口喘著氣。經過這番血戰,他也不再是一個新兵了。殺聲已歇,城上城下儘是傷者的哀鳴,血腥味讓人嗅覺都已麻木,而護城河更是成了一條紅色的河。新兵此刻再看起來,更為強烈的恐懼感讓他的牙齒發出咯咯的聲音,尿意再次衝擊著他的感官。

他本能地再次看向老兵,那老兵卻也滿臉懼色,見了他望過來,那老兵低聲道:「危險了……」

「逆……逆賊不是被……被打退了麼?」新兵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顯得那麼發顫。

「賊軍陣勢未亂,方纔的攻擊只是總攻前的試探,此刻賊將已然知曉城上何處防守薄弱,若是再攻來,必定是傾力而出。」老兵見軍官將領都累得縮在後邊,低聲道,「賊軍試探攻擊尚且如此,若是全力來攻,官兵兵少,只怕難守啊。」

「你……你是說……我們守不住?」

老兵嘿嘿地發出怪異的笑來:「若是城中兵力多上一倍,又有員得力的大將指揮,賊兵想破城勢比登天。但如今城中兵少將怯,陛下又不敢親征勞軍,相國大人則早就收拾了細軟財寶,我們怎能守得住?」

新兵頗為不信地向四周望去,周圍殘存的官兵要麼在竊竊私語,要麼在發呆,士氣之低,全然沒有打退了敵軍的樣子。他越看心中越急,問道:「那……那我們會不會死?」

「誰知道呢?」老兵歎息著說了聲,「殺戮場上,誰知道自己有沒有下一刻?」

新兵心中開始發冷,老兵臉上的懼色卻慢慢消褪,他向地上吐了口口水,道:「娘的,能拉出一支這樣的軍隊,李均真不愧曾是陸帥愛將,若是我有幸也在陸帥帳下呆個三年五載的,沒準比這李均還要厲害。小子,有機會你倒應見見李均。」

新兵聽他沒頭沒腦地說了這番大話,好奇心將恐懼略略衝去些,他正待再說,忽地聽到城下戰鼓聲又是大作!

「這是玩真的了。」老兵大聲嚷著,似是自言自語給自己壯膽,又似警告新兵小心。新兵在衣襟上抹去掌心的汗水,握住自己的長矛,眼看著大隊和平軍又開始了衝鋒。

老兵揣測得不錯,和平軍此次雖然又擺出了自柳州城南和西兩個方向全面攻擊的架式,事實上卻集中敢死勇士於西城的兌金門。當數十架雲梯搭上了兌金門附近城垛之上後,這些不畏死的勇士瘋子般向上攀登,雖然不時有人中了木石而倒下,但緊接著便有人頂上來。經過先前試探攻擊後,這兌金門處的滾木擂石已消耗殆盡,急切間也無法補充得全,因此在矢石皆盡之後,雙方便進入白刃肉搏狀態。

那新兵雖然明白和平軍將選薄弱之處攻擊,卻不想對方挑中的薄弱之處就是自己這兒。想來對方已經發覺鎮守此處大多數都是新近強徵入伍的新兵,有戰鬥經驗的老兵數量有限的緣故。他用盡全力揮出長矛,長矛刺入了一個羌人勇士的胸中,那羌人勇士竟無知無覺一般繼續向城上攀爬。他大驚之中想拔回長矛,但長矛卻被對手身體夾住,那羌人勇士一手捂著胸口汩汩流血的傷口,一手扶著城垣,咧開嘴向新兵森然一笑,血紅的雙眼中露出似譏似嘲的冷光,眼見他便能登上城來,但他的力氣此刻用盡,終於晃了晃自雲梯上栽倒下去。

新兵急忙鬆開手,他的長矛便插在那羌人的屍體之上落到了城下。他想去拔腰刀,卻見一個獨目濃須的和平軍將領自雲梯上探出頭來。那將領身手甚是矯捷,一手勾住城垛,一足便大步跨上城牆。新兵眼見他手中的戰斧閃著寒光劈頭蓋腦地斬了過來,哪裡還敢拔刀格擋,向後便是急退,但不想身後是一具官兵的屍體,將他絆得向後倒了過去。

也虧得他向後倒了下去,獨目濃須的和平軍將領一斧劈空之後反手又是一斧,重達數十斤的戰斧在他手中就根小木棍沒什麼兩樣。但新兵一倒這斧便從他胸前掃了過去,新兵只覺得胸前一疼,忍了許久的尿再也控制不住,「唉」的一聲便昏死了過去。旁邊的老兵見這和平軍將領勇猛難當,扔了兵器就走,和平軍將領卻不放過他,向前跨了兩步,戰斧一橫,那老兵的首績便飛了起來,脖腔中鮮血噴出足有三尺高。

「萬歲,萬歲!」那獨目濃須的和平軍將領第一個登上城,城下的將士都興奮得高呼了起來。

……

「萬歲!」

數萬人高聲呼喊,聲音足以刺破長空,震碎天上的雲彩。

緊隨著那獨目濃須的和平軍將領之後,一個羌人勇士略有些笨重得登了上來。他一手提著九環大刀,一手舉著一面紫色龍旗,在城頭找了處裂縫將紫旗插了進去,回過頭來便砍翻一個迎上來的官兵。

城下的歡呼聲更大了,這兩個和平軍將士護住所佔的垛口,不過片刻間,便又有十數個和平軍將士攀了上來。

「鍾彪!鍾彪!第一個登城者是鍾彪!」識得那獨目濃須武將的士兵都大呼,鍾彪聽了咧嘴一笑,他在戰場上縱橫多年,向來是默默無聞的角色,幾曾有過這番榮光。李均在陣前仰望,臉上露出一絲思考的神色,問身旁的董成道:「那當先衝上城的,便是你在涼水鎮收伏的鍾彪?」

董成臉上也禁不住浮出自豪之色,但這絲自豪旋即被另一種異樣的心情代替了,雖然自己的部將取得這攻城的頭功,但所攻的卻是自己曾經發誓效忠的王朝的都城。他沉聲道:「不錯,此人甚是勇猛,也頗有智計。」

李均垂下頭去,慢慢思索什麼,過了會,他又問道:「此人可曾在陸帥帳下效過力?」

「那倒不曾,此人是五年前投入官兵的,投入官兵之前據說也是傭兵。」

李均心中「登」地一下,他看著鍾彪的身形眼熟,只道是當初在陸翔帳下時認識的人,如今聽來,這個鐘彪似乎是另一個人。

「不會這麼巧吧……」他心中暗想,但旋即將這念頭甩到一邊,此刻正是關鍵之時,他必須全神貫注於指揮調動將士。

「反擊,反擊,將他們趕下去!」

一個武將聲嘶力竭地呼喝,夾在官兵之中衝了過來。鍾彪獨目圓睜,戰斧蕩著罡風,如旋風般迎著這武將衝過去。兩隻纓槍毒舌般向他胸喉處刺來,但都被他戰斧盪開。那兩個官兵尚不曾收回纓槍,鍾彪一斧過去,便將其中之一從頭至腰劈成兩片,緊跟著一抬腳,踢在另一個官兵下身,那官兵棄了兵器捂著小腹跪了下去,鍾彪卻毫不遲疑又是一斧,那官兵的頭飛起老高,撞在那大叫反擊的武將身上。

「逆賊!」那武將倒也有膽氣,不曾被鍾彪的氣勢嚇倒,挺槍便刺,槍尖如毒蛇吐芯般伸縮不定,槍纓如蝴蝶般上下飛舞,讓人眼花繚亂。但鍾彪卻毫不理會,挺胸迎著槍便踏向前去,戰斧只是簡簡單單從頭上劈了過去!

「吐吐吐!」一連數聲,那武將的槍尖在鍾彪胸甲上刺出五個窟隆,每個窟隆都向外冒出鮮血,但每處傷都只是破了鍾彪皮膚,而不曾刺入胸腔之中。反觀武將自己,頭顱如頭被切開的西瓜般分成兩片,紅的白的流了出來。

「哼!」鍾彪一腳將那武將屍體踢飛,橫著戰斧,怒瞪獨目,吼道:「誰還敢來?」

官兵見得他全身浴血,威風凜凜有若殺神一般,哪裡還敢上前。官兵的反撲變成了潰退,而利用這時機,又有數十名和平軍將士登陸了城。他們迅速向左右殺去,將已然動搖的官兵驅趕開來,佔據了更多的城垛口,從而也讓更多的和平軍戰士攀了上來。

官兵此刻從其餘所在緊急抽調了人員殺了過來,暫時穩住了陣腳,雙方便在兌金門上的城垣展開了激烈爭奪。但城上空間有限,雙方數百將士擠作一團,誰都無法施展開來。

「沖車!」李均在城下望得明白,揮了揮手命令道。

不過片刻時間,一架由百十名力士沖車便來到兌金門前。這些力士也不管城頭的戰事,喊著號子一齊用力,那沖車「砰」地一聲,城門四周被撞得灰塵簌簌而下,便是數十丈外,也可以感覺到巨大的震動。

「嘿喲、嘿喲、呵!」力士們的號子聲雜在戰場中的殺聲裡,並不顯得引人注意,但沖車卻應聲又撞在城門之上,撞角所觸之處,銅皮包著的門被撞凹進去一截。城門裡的官兵也被震得倒在地上,不能再用重物撐住門。

「轟!」接二連三的沖車撞擊終於在城門之上開了個洞口,內外的士兵相互可以看得到對方,官兵眼見外頭和平軍的聲勢,更不敢留在這兒,因此再撞得幾下,這高大厚重的城門終於被撞倒在地上。

「萬歲!」和平軍中再次傳來萬歲的呼聲,這是今日裡第三次呼喊了。不等力士們移開沖車,和平軍便從他們身側衝了過去,直撲向城內逃散的官兵。城頭的官兵見城門已破,都知再堅守外城已無意義,紛紛向內城退卻。

「追,莫讓他們逃了!」鍾彪殺氣騰騰,不知疲倦般揮動著戰斧,踏著官兵的屍體衝了上去。

但在所有官兵逃入內城之前,內城的大門便死死關了起來,任官兵如何捶撻也不敢再開一絲縫隙。望著城下同僚袍澤的哀嚎,城上的官兵也禁不住黯然神傷。

「為國死戰原本為忠臣義士之所為,爾等不得貪生怕死,快快回過頭去與逆賊作戰!」城上的禁軍將領眼見不妙,大聲喝斥道。

「如何死戰?」城下的官兵紛紛叫嚷起來,眼見外城各處正逐一失守,和平軍氣焰熾天,他們既無勇將指揮又無退路可尋,心中懼怒,哪裡還管得上什麼忠義。

「傳令全軍,勿要追殺。」聽得前軍中來的使者傳來的軍情之後,李均果斷下令道。

「為何不乘機全殲那城下官兵,反倒留下時間給他們逃走?」身旁一將不解地問道。

「殺了他們,只能激得內城官兵死守,相反饒他們一條生路,既可收攬軍民之心,又可以懈怠守城官兵之志。」

李均只是簡單地解釋了一句,便側向董成:「董兄,你以為當如何?」

「內城堅固,地勢複雜,遠勝於外城,況且城中百姓眾多,大軍衝擊之下,難免玉石俱焚。」董成道,「能不戰而勝,那是最好不過。」

「之所以不遣將自北城攻擊,便是為此。」石全慢慢道,「我只擔憂,屠龍子雲能否及時趕上。」

「屠龍小事上馬馬乎乎,大事之上卻從不誤事。」李均道,「估算情形,也差不多了。」

其餘將領聽得莫名其妙,一將問道:「什麼情形差不多了?」

「自然是官兵投降獻城了。」魏展哈哈一笑,他見李均在這夙願將實現之際,卻似乎並不怎麼開心,便問道:「統領還有何擔憂麼?」

李均微微催促了一下戰馬,自己嘯月飛霜被水沖走之後,他便一直沒有稱意的馬,身下的這匹烏稚雖然也是百里挑一的好馬,但他總覺得比不上嘯月飛霜。有些舊的東西,雖然已經永遠失去,但留下的記憶卻無法消除。即便一時似乎忘卻,但只要條件時機適合,便又會出現在人的腦海之中。

柳州城中,殺聲漸息。在眾將與幕僚們相對愕然的目光中,李均的坐騎緩緩載著他前行。紀蘇與衛士立即隨在他身側,雖然周圍是精兵強將的簇擁,但李均卻覺得自己只是孤零零的一人一騎,徜徉在一條叫作記憶的河畔。

父母留給他的印象早就淡化了,但如今卻清楚地記了起來,還有堂兄李坦,還有那小山村裡的鄉民與玩伴。早年浪跡於傭兵中的戰友,第一次殺人時的感受,陸帥的臉與聲音,雪原星落之戰時自己叫天天不應的悲愴,第一次去見鳳九天時立下的志願,有如流寇般的萬里轉戰,雷鳴城中的華風,叛變了的彭遠程……無數面孔,無數心情,同時在他的心中升了起來。

「萬歲!」城中的和平軍將士又傳來萬歲的歡呼聲,這讓城外的人都精神一振,知道城中又有了有利於己方的重大變故。果然,片刻後快使便來報:「稟統領,內城官兵破門獻城,這柳州城中,再無抵抗之人了!」

三百年大國之都,百萬人戶的古城,在不足一日的血戰之後,便輕易束手。和平軍將士們歡呼著相互擁抱,激動得載歌載舞,將激動與興奮的淚水拋灑在柳州城的街道之上。

「傳統領令於全軍,就地休整。有膽敢騷擾百姓者,斬!有膽敢搶掠財物者,斬!有膽敢強暴民女者,斬!有膽敢縱火為亂者,斬!有膽敢濫殺降俘者,斬!」

見連著呼喚李均,李均也不肯作聲,石全、魏展與董成等人稍稍商議了幾句,石全揚聲高喝。此刻仍舊面無喜意的,全軍中除去李均,便只有他了。這「五斬」軍令傳得甚是及時,部分新近投入和平軍中的官兵已開始劫掠,很快便為和平軍執法隊彈壓,數百名將士人頭落地,這也使得石全自此有了個「五斬參謀」的綽號。

「統領,進城吧!」魏展驅馬上前,來到李均身側,低聲問道。此刻城中軍心浮動,民心不安,正需要李均等進城坐鎮。

「嗯。」李均點了點頭,抬起雙眼,望著城頭在風中飄搖招展的紫色龍旗,他長長吁了口氣。「為何這大勝就在眼前,我卻感覺不到絲毫喜意?」

馬蹄踏在青石鋪成的街道之上,發出悅耳的得得聲,在無數將士與百姓的注目之下,李均終於踏進柳州城。在城門之前,他略駐了一駐,專注地盯著城上的「柳京」兩個大字,過了片刻,他側臉對董成道:「我有意將這柳京改為柳寧,不知董兄以為如何?」

「柳寧?」董成重複了一句,略一思忖便明白了李均的意思。他用力地點了點頭:「不惟這柳州自此安寧,還希望我大蘇全境自此安寧,我神洲全境自此安寧!」

見自己的提議得到董成贊同,李均只是略一點頭,便催馬踏進了兌金門。

「萬歲!萬歲!」

城內街道上,就地休整的和平軍將士見了李均,都發出歡呼,這歡悅的氣氛將膽大的出來看熱鬧的百姓也感染。當他們從和平軍口中得知,那個留著短鬚,看起來還不過是二十幾許的英俊青年,便是官府口中殺人如麻食人肉飲人血的大魔王時,他們也禁不住歡呼起來。少年英雄,遠比什麼官府的辭令更讓百姓著迷與崇拜,也讓他們輕易地便接受了舊王朝崩潰的事實。

李均皺了皺眉,和平軍在戰場中為了鼓舞士氣,常常呼喊萬歲,這是對勇士的激勵。而此刻再喊萬歲,似乎全是對著自己喊的,他向魏展看了一眼,道:「這萬歲不是那昏君的稱呼麼?」

「什麼?」震耳欲聾的歡呼讓魏展沒有聽清李均說的是什麼,他大聲問道。李均微微苦笑,知道與他說也沒有什麼用處,只得微垂下頭,帶著謙遜的神色迎向百姓與軍士的歡呼。

他們來到了內城之前,只見一群蘇國文武大臣,擁著一個著黃色袍服的少年,跪倒在內城「愛晚門」前。李均再次皺眉,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稟統領,昏君奸相前日便已逃走,滿朝文武盡皆不知。如今這些文武官員與昏君留下監國的王子李珈奉圖表前來請降。」

那個黃色袍服的少年不過十七八歲,滿臉皆是羞怒之色。他向來不得李構喜愛,故此未被立為王儲,而此次李構逃走,更是將他留在都城中,名為監國,實為送死。他倒少年氣盛,有意與李均決一死戰,奈何文武大臣在外城破後便直入宮苑,想尋李構問對策,這才發現李構逃走,便挾迫他來獻降。

李均自馬上翻了下來,伸手將李珈扶了起來,但那李珈卻不領情,依然長跪不起,李均上下打量著他幾眼,見到他臉上的稚氣與不憤,禁不住菀爾。他道:「你便是李珈麼?」

李珈偏過頭去,不理會他。李均淡淡道:「我當初起兵之時便立志,自此雙膝不跪人。故此,在我軍中,無論上下將士,都無跪拜之人。我不願跪你,也不要你跪我。」

「孤堂堂王子,豈有跪你之理?」李珈終於出言,「孤家跪的是這萬里河山自此淪陷,孤家跪的是上對不起祖宗社稷下對不起百姓黎庶,孤家跪的是這滿天下陸翔死後竟再無能力挽狂瀾之人!」

「胡說,昏君在這京城之日,曾親口承認,李統領乃獻王之後,為王室嫡脈,倒是你們昏君這一系,以幼奪嫡已逾百年,如今天祚……」一個大臣搖頭晃腦地湊上來,想要為李均辯駁一番,但卻發現無一人在聽他的,眾人投在他身上的目光,都是不屑與譏諷,他不由嚥了嚥唾沫,悄悄看向李均。

他目光與李均那殺意盎然的目光碰了個正著,一股自心底升起的寒意讓他打了個冷戰。李均慢慢道:「若非石參謀曾有言,膽敢濫殺降俘者斬,我第一個便要殺你!」

那大臣雙膝一軟,禁不住跪倒在地上,一股騷臭氣自他身上散發出來。李均又轉向李珈,冷冷道:「你倒說得大義凜然,你跪過北境落入嵐國之手的大好河山麼?你現在跪百姓黎庶,為何自你祖宗起就不知讓天下的百姓黎庶過得好些?你知道殺死力挽狂瀾的陸翔者,便是你那昏君父親麼?」

「殺陸翔者,明明是奸臣吳恕,與我父王何干?我父王為那奸臣蒙蔽,朝中權柄盡在奸臣手中……」

「哼!」李均冷冷的哼聲,打斷了李珈的話語,「陸帥生前執掌兵權,位高望重,若不是那昏君首肯,吳恕有何能為?」

見李珈雖然口中不說,臉上卻依舊不以為然,李均搖了搖頭,道:「你父子儘是剛愎自用自以為是,念在你年紀尚幼,向來在諸王子中又頗有賢名,我不難為你,你先回自己府中,暫時不得外出就是。」

「要殺便殺,多說什麼?」李珈挺胸站了起來,「與其不難為我,不如不難為這城中百姓!」

「不難為城中百姓?」李均一字一頓將李珈之話重複了一遍,向身側的石全看了一眼,道:「罷了,我懶得對這籠中之鳥多說,石兄,將他交給你了。」

石全微一頷首。李均在眾人目光之中,終於進了柳州內城的愛晚門。

……

烽煙漸熄,嘈雜的喊聲也被沉靜所代替,街頭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部分商家在和平軍戰士逐一通知下,大著膽子重新開業,而瓦肆市坊也有了些許生機。畢竟,在柳州城的百姓心中,改朝換代是達官貴人們的事情,與他們這些平頭百姓關係並不大。在某些里巷,甚或傳來歌辭之聲,當初舊蘇王朝所禁的寄生草也在些有些人口中唱了出來。

「今夜荒野孤墳,昨日柱國干臣。道甚麼志如鯤鵬扶搖懷壯烈,說甚麼心似鐵石剛直抱忠貞,終難免行至絕處落魄失君恩。看了那喋血沙場將士苦,怎知狡兔未死狗先烹……」

若非功臣名將一一被斥退,李均如何能輕易取下柳寧城。

「此次攻城,立首功者,當屬鍾彪。」石全翻開功勞簿,「論功行賞,當升鍾彪為萬夫長,金十萬,絹六百匹。」

鍾彪聽得一震,不敢置信的喜色浮上他的臉。那萬夫長之職,非勞苦功高者不能得,和平軍全軍之中萬夫長也不足十位,而他卻由一個降將,得居此高位,怎讓他不心中大喜。更何況,和平軍中官職不多,因此多是以金帛充作獎賞,十萬金與六百匹絹,足夠一個富豪揮霍一世了。

他大步自眾將中邁了出來,走向坐在案幾之後的李均。雖然他投降和平軍已經有近十日,但這還是第一次與李均面對面。

魏展與石全卻相互對視,換了往常,部將立此奇功,李均定然滿面笑容,甚至調侃幾句,但今日李均卻面沉似水,雙眸中殺機湧動,便是再遲鈍的人也能意識到,李均此刻心中根本沒有喜意。

鍾彪來到李均身前,正要行軍中見禮,李均卻道:「且慢。」

鍾彪一愣,這才將目光移在李均臉上,當他看到李均這張鐵青著的臉時,心中登地一下,暗想:「莫非他怪不是和平軍嫡系奪了頭功,想要挑我毛病麼?」

「鍾……鍾彪。」李均沒有象對別的和平軍將領中年長者便稱兄那樣稱呼鍾彪,而是直呼其名,「聽說在成為官兵之前,你也是一傭兵?」

「有勞統領下問,末將曾浪跡神洲,替各國賣命。」

「那麼,你定然認識肖林統領了。」

「在彭遠程之亂中陣歿的肖林統領麼?」鍾彪隱隱覺得,李均此刻提起肖林,並不是什麼好兆頭,他心中念頭迅速轉了幾轉,覺得自己應如實回答,便道:「當年末將與肖林統領各位其主,曾交過數次手,末將人少,屢屢被他追殺。」

李均緩緩從椅中站了起來,平視著鍾彪,這個結實精悍的漢子,身高與他相差無幾。李均又道:「那麼,你可曾有過一個綽號叫鍾鬍子?」

「哈哈,連這個統領都知道麼?」鍾彪唯一的瞳孔猛然收縮了一下,「末將天生大鬍子,雖然當年不過二十出頭,卻滿臉絡腮,因此在同行中有鍾鬍子的匪號。肖林統領生前,也曾對統領提過末將麼?」

李均的手慢慢摸上了劍柄,點了點頭,道:「那麼,便是你了。」

鍾彪只覺李均再也不收斂滿腔的怒火與殺意,自己的脊樑似乎被雪水浸泡著一般,冰冷刺骨。他禁不住退了一步,眉毛一挑,道:「統領這是何意?」

「何意?」李均仰天狂笑,「哈哈哈哈,何意?我尋了你二十年,你問我何意?」

「尋了我二十年……」鍾彪手按腰刀,臉上現出猙獰之色,道:「此話此講?」

「你不記得了麼,那麼,我再提一個人名字,李坦,你可還記得?」

鍾彪凝眉想了片刻,搖了搖頭道:「似乎有印象……李坦……李坦……」忽然他錚地將腰刀拔了出來,道:「李坦……李膽小?」

「正是,你終於想起來了,你還記得那個學堂麼?你還記得那個學堂裡的孩子們麼?你還記得那個村莊麼?你還記得那個村莊的火麼?」

李均一面問,一面步步向鍾彪逼了過來。鍾彪雖然明知李均此刻身上尚有重傷,卻不敢搶先攻擊,只能一步步後退。

「你……你是那個村莊裡逃生的?」他想起當年之事,再對應眼前的李均,依稀在李均臉上還可以看出與李坦有幾分相似,「李坦是你什麼人?」

「李坦是我堂兄,他長我十六歲。」李均嘴角微微抽動,「那一日裡,你與你的部下,將我全村老少殺盡,全村房屋焚燬,若不是堂兄以身體護住我,我便是不被你殺死,只怕也死在烈火之中,若不是肖林統領收留我,我也早在這亂世之中成為枯骨……我尋了你二十年,你可知道麼,那村莊中的哀嚎與烈火,也追了我二十年!」

鍾彪已然退到牆邊,再也退無可退,他橫刀大笑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那麼,這二十年來,你有沒有殺過無辜的百姓?有沒有燒過平靜的村莊?有沒有聽到死於你手中人的哀嚎?」

李均一怔,見他滿臉不屑,心中殺意更甚,但不待他答話,鍾彪又道:「我所做的,你也都做過了,你可以尋我報仇,那麼這神洲因你而喪父亡夫的,是不是也要來尋你報仇?這和平軍中為了替你打這天下而陣亡的將士,他們的親友,是不是也要來尋你報仇?」

李均大喝一聲,寶劍出鞘,他雖然重傷在身,這劍出鞘時帶的靈力卻依舊威猛無儔,劍尖指處,罡風四射,將鍾彪衣袂帶得都微微震動起來。

「統領!」石全大聲呼道,「統領請三思!當年之事且不談論,如今鍾彪為我和平軍將領,且剛剛立了大功,統領此刻殺他,如何是收人心之道?」

「我管他什麼人心!」李均一振臂,劍身發出嗡嗡的龍吟,「我起這和平軍,便是想讓天下百姓不再受我的遭遇,什麼人心不人心的,也擋不住我今日取這暴徒的性命!」

鍾彪轉頭看了看四周,和平軍中唯一能為他說話的,只有董成了。但董成剛剛向前跨了一步,李均便一揮手,道:「董兄,此間事了之後,我向董兄負荊請罪,但如今,還請董兄讓我放縱一次!」

鍾彪見董成也微微遲疑,心中一片惶惶然,他忽然將刀拋在地上,道:「要殺便殺吧,算我鍾彪有眼無珠,自投羅網,盼只盼你李均不會有我這一日!」

「拿起你的刀!」李均冷冷喝道,「你便是放棄抵抗,今日我也非殺你不可!」

「今日統領要殺鍾彪,請先殺我魏展!」一直不曾作聲的魏展忽然張開雙臂,迎著李均的殺意站在鍾彪身前。他雙眸炯炯,儘是堅毅之色,瞪著李均。

李均略略避開他的目光,道:「魏先生,千事萬事我都依你,你難道就不能依我這一回麼?」

「以私怨,棄公義,非行大事者所為。」魏展慢慢道,「統領自幼孤苦,屢遭磨難,故此才有兼濟天下德行四海之志。如今仇令智昏,逞一時之怒,失嚮往之心,若此時我不能正統領之大錯,止統領之愚行,依了統領,那我還有何面目再見統領?」

「殺這殘暴不仁之輩,怎算得以私怨棄公義?」李均寶劍前挺,但魏展卻沒有絲毫退縮之意,當劍尖抵住魏展胸口時,李均頓了頓,厲聲道:「先生,請讓開!」

「統領,請先殺我!」魏展雙目死死瞪住李均眼睛,嘴角微微一撇,李均將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眾將都知他此刻真的已被怒氣沖昏了頭,但卻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李郎!」紀蘇的手搭住了李均小臂,輕輕將李均的手按了下來,「殺那鍾彪,原是他罪有應得,但魏先生有何罪過,你要用劍指住他?」

「你也來與我作對!」李均環首四顧,見眾將臉色都是不愉,竟然無一人現出支持之色,他憤然將劍一摔,打開紀蘇的手,大步出了門去,留下眾將官在此面面相覷。一場原本應喜氣洋洋的慶功宴,也因這意料之外的爭執而取消了。

將自己鎖在屋中一整日,李均一直沒有出來,連向來風雨不動的訓練之時,他也不曾出現。

紀蘇憂心忡忡,李均多年來與諸將士形成的親密無間的關係,已經在將士們議論紛紛中開始動搖。紀蘇她內心深處,是贊成將鍾彪殺了的,但她也明白,鍾彪立此大功卻被殺,勢必將影響到將士們的忠誠與團結。更何況,當魏展苦諫之時,李均當時是真正對魏展起了殺心。紀蘇所擔憂的,便是這一點。

「魏先生,昨日你為何要捨身阻止李郎?」一籌莫展之下,紀蘇只有去找魏展。

想起昨天李均眼中的殺機,魏展心有餘悸,禁不住搖頭道:「我也知統領復仇心切,但以統領今日之權勢,若不能制住自己仇恨之心,則和平軍這些年來所努力的目標,不過是統領的一句空話。即便我們能奪取天下,也只不過多了個暴君罷了!」

「殺一個區區鍾彪,豈會有如此後果?」紀蘇不以為然,道:「李郎俊才天下無雙,怎會成為一個暴君?」

「夫人,統領俊才無二,但心胸卻非天生寬廣。」魏展苦笑道,「統領自幼孤苦,性格便有些偏激,只是在陸帥帳下,才學得那悲天憫人的胸懷與控制自己心中暴戾之氣的自制。這些年來鳳九天與我勸統領多讀書,便是希望統領能受先賢聖哲熏陶,漸漸消除心中的偏執。若是讓統領以私仇殺了鍾彪,我只怕統領心中恨意雖解,但暴戾之氣卻復生。況且惡無大小,善無先後,統領邁出這第一步,勢必還會有第二步第三步,今日因私怨殺鍾彪,誰又知統領明日是否會因小事而殺他人?」

紀蘇沉默不語,心中卻承認魏展所言有理。想到昨日李均打開自己手時的粗暴,她禁不住有些黯然,覺得自己沒有什麼用處,若是墨蓉在此,定然能阻止李均。

魏展知她心意,道:「如今能勸得動統領者,惟有夫人你。」

「我盡力而已……」紀蘇頓了頓,二人又商談了會兒,紀蘇便告辭而去。

回到李均屋外,她輕輕敲了敲門,卻沒有傳來回應聲。她反覆敲了數回,才聽得李均問道:「誰?」

「李郎,是我。」紀蘇柔聲道。

但是半晌李均也不曾開門,紀蘇固執地又敲了敲門,道:「李郎,讓我進去。」

李均終於拗不過她,將門栓拉開。紀蘇進了門,看見李均臉上仍是鐵青,輕輕歎了聲,道:「李郎呵,你還在生氣麼?」

「你們這麼多人反對我,我怎敢同你們生氣?」李均冷冷一笑,他雖然成熟了許多,但終究血氣旺盛,因此出口便是譏刺,「我當初起兵,只不過是想要自己的命運不在被人所掌握,如今我兵力之盛足以同大國相提並論,卻奈何不了一個仇人。這還真多虧了你們!」

他這一通怒火發洩過了,卻不曾聽到紀蘇反駁。依著紀蘇倔強的性格,若不是反唇相譏,便應是奪門而出才是。但他等了片刻,紀蘇仍是無聲無息,這讓李均禁不住有些驚詫了。

回過頭去,紀蘇咬著唇,含滿淚水的雙眸正盯著他。李均心中一軟,想起二人自相識以來同甘共苦兩情相悅,自己方纔那兩句話,著實太傷人心了。

「紀蘇妹子……」他蠕動了幾下唇,將道歉的話又嚥了回去,此刻若是道歉,自己就必須向紀蘇他們讓步了。

紀蘇卻不成理會他,只是任淚珠兒一滴滴落了下來。二人沉默相對了良久,李均看著紀蘇雙眸漸漸紅腫,終於按捺不住,柔聲道:「紀蘇妹子,有什麼話你就說,別再哭了。」

紀蘇端端正正向李均行了一個禮,慢慢道:「我嫁與李郎之時曾與李郎有約,身為婦人,決不干政,昨日裡我當眾止住李郎,是我不對,還請李郎責罰。」

李均吃了一驚,當初娶墨蓉與紀蘇之時,李均與二人有約,她們可在自己權責之內處分事物,但不得干涉和平軍軍政,但墨蓉與紀蘇都非尋常女子,無論是軍務或是政事,往往都有自己的見解,偶爾向李均建言,反可彌補李均某些遺漏不足,因此這約定漸漸便不再被提起。

「紀蘇妹子,昨日之事不同尋常,那鍾彪是我們破家仇人,若是輕易放過他,叫我如何去面對被他殺害的親人!」李均心中念頭一轉,知道紀蘇實際上是在婉轉地勸諫自己,因此挑明了道。

「我知道,那鍾彪二十年前便當殺了。」紀蘇抹了一把淚水,道,「只是,如今卻不是二十年前,你更不應對魏先生起殺意呵。」

李均緩緩坐回自己座位之中,等待紀蘇繼續說話,但紀蘇只說了這一[小說下載網·電子書下載樂園—wWw.Khtxt.cOm〕句,便又止住了。

「沒有什麼要說的了?」李均忍不住問道。

「我已經說了,我身為婦人,決不干涉你之軍國大事,方才禁不住又多了一句嘴,已經是不該了。」紀蘇的淚水止住了,她恢復平靜,正容巍坐,臉上幾乎看不出什麼表情。

「妹子,我不過是一時氣憤罷了。」見她如此,李均頗為頭痛,口中只得略略鬆了些。沒料到這一句又引得紀蘇眼圈兒紅了起來,她哽咽著道:「你一時氣憤……一時氣憤便要殺人,那若是放縱你這性情,天下人還有活路麼?」

李均心中一凜,自己如今勢高權重,若是放縱性情,倒也真非天下人之福,但紀蘇當面這樣說他,他心中究竟有些不快,因此臉也不禁沉了下來。

「昨日裡也怪不得你。」紀蘇不理會他的臉色,只是自顧自地道,「怨只怨我不好,若是墨蓉姐姐在此,定然能解開你的心結,偏生是我這粗枝大葉的戎人女子在你身邊……」

聽得她提起墨蓉,再見她自怨自艾的神色,李均心中憐惜又起,他雖然成親數載,但墨蓉與紀蘇都是女中豪傑,極少給他看到這種神情,因此他並不知這一哭二鬧三上吊原本是女子制服丈夫的不二法門,想到為了二十年的仇恨,令這生死與共的賢妻也發出這般怨聲,李均只得歎了口氣,道:「好了好了,你就莫提蓉姐了,我依你們便是,只是那鍾彪我見了他便有殺了他的衝動,以後讓他少來見我為妙。」

紀蘇破啼為笑:「你是天下無雙的英雄,可不能對我婦人言而無信。」

見她如梨花帶雨的神色,李均苦笑道:「我算服了……」

正這時,門外衛兵高聲道:「稟報統領,魏先生有緊急軍情來稟。」

「請他進來。」李均又對紀蘇道:「你去把臉洗洗,這般樣子太難看了。」

紀蘇一擰身子,道:「魏先生又不是外人,我都不怕,你怕什麼?」嘴中如此說,人卻閃入裡間屋子去了。

「統領,有三件緊急軍情要報。」見紀蘇已不在屋裡,魏展心中大定,臉上神色如常,彷彿昨日什麼也不曾發生一般。

「哦,快說來聽聽。」李均聽得有緊急軍情,暫時也將心事放在一邊,向前傾了傾,道。

「首先是好消息,屠龍子雲與任遷將昏君奸臣堵在盧家堡,隨行禁軍作鳥獸散,奸臣見勢不妙,綁了昏君請降,信使說屠龍子雲派了五千人押送他們來這柳寧了。」

聽得柳寧二字,李均先是一怔,旋即想起自己初入城時已經為柳州改了名字,不由大笑起來:「好好,屠龍子雲果然不曾讓我們失望,他小事有些粗放,這大事卻從來不曾誤過。」

「第二件軍情在統領意料之中,嵐國伍威親統三十萬大軍,號稱百萬,揮師南下,在十日之前便過了吳陰城,其先鋒騎兵在屠龍子雲擒昏君奸臣之際出現在盧家堡附近,只是見盧家堡已為我軍奪占才退走。看來伍威聽到伍鵬敗績,便已經明白我軍計策了,這先鋒騎兵定是趕來迎接昏君奸臣的。」

「伍威能將陸帥逼入絕境,自然非伍鵬之流可比。」李均精神一振,將伍威的嵐國精銳引來,他的計策便能完整鋪開,一場神洲戰史中少有的大手筆戰役便將展開。

但他等了片刻,魏展也不曾將第三件軍情說出來,他不禁問道:「魏先生,這第三件是什麼?如今軍情緊迫,若不是什麼重要消息,我們便去點兵備戰,與伍威決一雌雄!」

「哦,這第三件事正與此有關。」魏展微閉了一下眼,暗自想了想措辭,然後再道:「要破伍威,我軍必須團結,可是如今我軍中有將士密謀叛亂!」

第十二章紅血

伍威頗有些懶洋洋地縮在馬背上,狐裘外套罩著他高大的身軀,紫貂皮的帽子護住耳朵,便是在呵一口下就往下掉冰渣子的嵐國極北之地,他這身裝備也足以抵禦朔風的寒意。但到了相對溫暖的蘇國,他反倒覺得冷起來。

「空氣太潮,反倒讓人覺得寒冷了。」他慢慢地想,這蘇國的山河錦秀,惟有在春暖花開的季節才讓人覺得嫵媚,此刻卻是冬季,空中下著頭屑般的小雪,這雪落在地上積不起來,原野間到處是黑一塊灰一塊的斑痕,比起冰河萬里銀妝無涯的北國,這點雪根本算不得雪麼。

「冬季非用兵之時啊。」身傍的行軍參謀謝昆道,「這蘇國的氣侯與我大嵐相差甚遠,我擔憂將士們身體。」

「我也想過,此時作戰,確有諸多不便。」伍威舒展了一下身軀,停了會又道:「最好的攻擊之時,是秋高氣爽時節,但時不我予,若是等上大半年到來年秋時,這蘇國早成了李均口中之食。況且冬季疾疫不易發生,若是換了天氣較暖的時節來,數十萬大軍難保不會有疾疫。此刻李均所奪蘇國地界,人心尚不穩,我軍以蘇國君王大義之名,還可得到百姓支持。想來想去,都非得此刻用兵不可。」

謝昆連連點頭,過了會兒道:「大元帥所言甚是,但願那蘇國君臣不要過於無能,千萬要堅持到我軍到達。」

「恐怕不易。」伍威微微一笑,「陸翔之後,蘇國名將凋零,惟有一個董成尚可一戰,但卻兵少力微,降了李均。李均在不足十年之中,以區區千餘殘兵敗將,席捲數國之地,跨州連郡,佔地奪城,如今已有將士二十餘萬,東征倭虜,西退陳軍,北和戎人,兼吞蘇南,與其吞併天下之志相稱,他也有不俗之才器。蘇國君臣但知有己不知有人,若非百姓支撐,早被我嵐國滅了,要想擋住李均,只怕難呵,我只希望前鋒騎兵能搶先進佔盧家堡,給這蘇國君臣留下一條退路。」

「大元帥如此盛讚李均,未免長他人志氣。」大將高萬金不以為然,「便是李均之師陸翔,在大元帥妙策之下也殞身喪命,區區李均,無須大元帥出馬,末將便能將他擒來。」

「哦?」伍威看了看他,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哈哈哈,你與伍鵬一樣,過於小瞧李均了。」

見被主帥取笑,高萬金仍不服氣,道:「大元帥,伍鵬敗亡,是因為不知李均詭計多端,如今我已有了防備,李均能奈我何?」

伍威搖了搖頭,半晌不語,這些年來,他在嵐國過著醇酒美人的生活,卻不曾忘懷天下大勢。嵐國地廣人稀,到了今日雄據北神洲,已近極限,因此他早年也曾想南下吞滅洪蘇兩國,但到後來卻發覺這二國雖弱,聯合起來仍足以與嵐國一戰,蘇國的陸翔更是他前進中的大敵,好容易除去陸翔,嵐國國內的牽連又讓他無法放開手腳,因此只能將萬丈雄心收起,慢慢挑撥分化洪國與蘇國,但這醇酒美人最能消磨壯志,三五年太平歲月一過,武藝雖不曾放下,卻也無心征伐了。

更重要的是,伍威清楚地看到,嵐國國內也是危機重重。多年征戰帶來了廣闊的土地與無盡財富,金礦的開採讓嵐國貨幣成了全神洲都通行的寶貨,也帶來了複雜的矛盾與仇恨,而且這些財富都掌握在宗室貴戚手中,貧者無立錐之地,饑者無隔日之糧,嵐國在吞滅蘇國與洪國的同時,也勢必將迎來自己的滅亡。他雖然清楚看到這一點,也曾努力想從政事上改變這局面,但無論何種措施,效果都不甚理想。到得後來,他也放棄了,只希望以一己之力,將國家維持一時算一時。

「報大元帥!」

一騎信使自雪水中奔行過來,在老遠便跪下,大聲稟報道:「前鋒呂建忠將軍有緊急軍情稟報!」

「快呈上來!」伍威身上的疏懶神色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坐直了身子,目光炯然如炬,那快使呈上一封書信,伍威拆開火漆看了兩眼,嘿然一笑,又遞給了謝昆:「你看,我說得不錯吧。」

看了那軍情,謝昆雙眼瞪得老大,道:「竟然如此不堪一擊!李均竟然用水師斷了盧家堡的歸路!蘇國君臣竟然如此無能!」

「不是他們無能,實是李均這挾擊之策他們無法招架。」伍威歎息了聲,「他自己與董成形成挾擊之勢,利用蘇國君臣貪生怕死這一弱點,將他們自堅固難破的柳州城中逼出,既保住了柳州城的百姓不受大的兵災,又迫使敵人自棄堅城。而他真正的殺著,還是那水師的運用……我一直以為李均東征倭虜有言過其實之處,如今看來,李均確實有一支極強的水師,我們不得不防其故技重施。來人!」

「在!」

「傳我急令,自安東、陽城兩郡調兵至雲港,讓雲港小心防備,莫讓李均水師偷襲了。」

信使飛奔而去之後,謝昆捋了捋鬚,笑道:「幸好我大嵐國冬日裡仍可通航的港口不多,否則倒真不知該如何防備李均的水師了。看來我大嵐也得建成一支無敵於天下的水師才是。」

「日後再說吧,如今李均也應得到我軍南下的消息,李均啊李均……」伍威說得後來,禁不住喃喃自語,將李均的名字重複了兩遍。大將高萬金滿臉儘是不服之色,道:「大元帥太將李均放在心上了,我料他必不是大元帥對手!」

看到盲目信任自己的部將,伍威苦笑了,這些部將或者已經忘記,但伍威卻清楚記得,當年在雪原之戰中,自己曾將李均困在土城之中,卻給他一夜間築起冰城所阻。那個時侯,他便拿李均沒有辦法,心中隱隱意識到,一個足堪與陸翔相提並論,甚至超出陸翔的名將即將誕生了……

「軍中有人謀亂?」李均霍然站起,雖然他越是大事越鎮定,但這個時侯魏展帶來這個消息,仍讓他吃驚不小。

「正是。」魏展目光炯炯,瞪著李均,「軍中將士都以為有功者不賞,無罪者受誅,如此行事極為不公,故此都有謀亂之心。」

聽了他這樣說,李均神情一鬆,又坐回椅中,道:「原來又是這事,我答應你們,不尋鍾彪晦氣就是。」

魏展搖了搖頭,道:「統領,你首舉大義起兵之時,大多兄弟只為隨你有條活路,到了余州之後你以狂瀾城之誓給了將士百姓一個目標,但這些年來投入我軍者日眾,他們中除去為了你那目標而戰,還有個目標是為了在你帳下謀得富貴。如今柳寧城已落入我軍之手,蘇國昏臣盡成俘虜,眾將士都望你能身登大寶,他們也可加官進爵封妻蔭子,但大勝之後你卻有功不賞,怎能不令將士寒心?」

李均抬眼看著魏展,苦笑道:「一時三刻,我尚無登基之心。先生之意,是我不但要放過鍾彪這個殺父仇敵,還得親自去賞賜於他麼?」

「不但要親自賞賜,而且應重重賞賜,以示統領胸襟。若是重賞了鍾彪,那麼眾將士見連統領仇敵有功尚受上賞,心中自安,立功之志便起,如此統領即便暫不稱王封侯,也可令將士勇於捐軀。」

輕輕用手拍打了幾下劍柄,李均此刻心中好生為難,他也知道魏展言之有理,但一想起放過鍾彪已是心有不甘,遑論重賞他?

「請先生傳我軍令,召集眾將士。」良久之後,李均輕喟了聲,「我隨後便到。」

和平軍臨時的校場在柳寧城北,這原本是蘇國禁軍校場,可以容下數萬將士操練。

「此次召集全軍,是為了獎賞攻克柳寧時有功的將士。」李均運足靈力,揚聲道,「倚靠諸位奮勇當先,我軍一日間便攻下堅城。有功當賞,有過必罰,還望諸位再接再厲,壯我和平軍軍威!」

早已準備好的賞賜一一分發給了有功將士,與其餘部隊不同,和平軍頒發獎勵往往是當眾進行,鳳九天以為如此可以讓有功者覺得榮耀,未立功者生艷羨之心。當各部將領將本部的獎賞一一頒給本部立功戰士時,軍中不時傳來「萬歲」的呼聲與雷鳴般的掌聲。

當戰士的賞賜頒發完後,眾軍又肅靜起來。李均道:「攻城之時,清桂都督董成麾下前鋒鍾彪立下首功,當受上賞。故此,賞鍾彪金十萬絹六百匹,拔鍾彪為萬夫長!」

眾軍早已知道這個消息,也知道鍾彪是李均仇人,聽得他依言賞賜,禁不住議論起來,緊接著李均又道:「除此之外,因鍾彪身先士卒,第一個登城,再贈鍾彪『破城侯』之號!」

聽得這個消息,全軍先是一靜,緊接著暴發出驚天動地的歡呼起來,李均贈鍾彪破城侯之號,不僅意味著李均不念舊仇賞罰分明,更意味著李均將自立為王,和平軍眾將士將成為開國元勳!

魏展也沒有料到李均會有如此安排,見了將士們歡聲雷動,他微微一笑。反倒是鍾彪本人,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竟會是和平軍眾將中第一個封侯者,臉上露出驚喜不定的神色,待身旁將士紛紛向他道喜之時,他才想到自己該謝禮。因此快步自陣列中出來,撲通跪在李均面前,叩首道:「臣深感大王不念舊怨之恩,願為大王效死力!」

李均皺眉避開鍾彪之一拜,淡淡道:「你且起來,我不是什麼大王,你也不是什麼臣子,和平軍中非向故去將士,不得行跪拜叩首之禮,你難道不知麼?」

鍾彪心中已經被喜悅所沖滿,因此根本不將李均的淡漠放在心上,他也知道李均肯饒過自己已是僥天之悻,又起身行了一個軍禮之後退了下去。

「另有一好消息告之全軍。」李均見眾將士漸漸安靜下來,便道:「水師都督屠龍子雲已在盧家堡生擒昏君李構與奸相吳恕,不日便將解押來這柳寧!」

比起方纔的消息,在和平軍心中這個消息倒是理所當然的。雖然他們並不知道屠龍子雲的水師早被李均調來斷蘇國君臣的退路,但都以為蘇國君臣束手就擒只是時間問題,因此他們的歡呼聲較之方才就小了些。

屠龍子雲懶洋洋伸展了一下身軀,雙眼中閃爍著狡猾的光芒:「任先生,你回了狂瀾城可千萬別亂說。」

「嘿嘿,我自然不會亂說,最多是實話實說罷了。」任遷抿著的嘴唇,將目光投向遠處曠野。盧家堡原本是姓盧的聚居的小村落,自蘇國都城遷到柳州之後才逐漸發展起來,成為柳州北方的一座重鎮,所佔地域也擴大到海邊,並建起了海港。其附近大多是坡度不大的丘陵,沒有什麼險隘,除了城池可以利用外,易攻而難守。物產也算不得豐富,只有城西丘陵中出產磁石。隆冬時節,萬物凋零,原野之上本已是灰敗之色,再加上星星點點的冬雨,讓眼前景色列顯蒼涼。

「任先生,任大哥,你可千萬別說!」屠龍子雲臉上浮起苦色,「要不我回狂瀾城後請你去海天樓大吃一頓,這總成了吧?」

「哼哼,我還不知道你,和你一起去大吃,最後吃得多的定然是你,而掏腰包的定然是我。」任遷哼了聲,獨目瞥了屠龍子雲一眼,自從與屠龍子雲一同去征討倭賊之後,二人間便結成深厚情誼。

「這樣說那便算了,反正我也沒有用強,那女子和我是兩相情願。」屠龍子雲扭動了下胳膊,在和平軍諸將中,他最不檢點,常與些風流女子往來。

任遷沒有理他,只是看著城外的地貌,盤算著若是來敵攻城當如何防守,過了半晌,他才道:「旁人倒不會管你閒事,只怕小恬知道了你沒好日子過。」

屠龍子雲生性風流,而呂恬卻對他青睞有加。偏偏屠龍子雲雖然對她心存憐愛,卻只有兄妹之情,二人之間情怨糾纏遠非一日,倒不是外人能解決的。屠龍子雲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呂恬眼淚汪汪埋怨他,因此在狂瀾城中倒還收斂,但如今統兵在外,卻落得他放縱。好在李均知他決不會因此誤事,也不過於拘束他,換了旁人早就軍法從事了。

因此,聽到任遷提到呂恬,屠龍子雲的臉立刻苦了起來,道:「任大哥,算我怕了你,小恬那你可千萬別說,否則我沒好日子過了。」

「你也是的,既是怕小恬傷心,就不要在外邊尋花惹草,早日裡和小恬將喜事辦了,豈不天下太平?」任遷瞪了他一眼,呂恬乖巧可愛身世堪憐,除了與墨蓉交好,也很得和平軍將官的歡喜,因此大伙都想替她了了這個心事。

屠龍子雲臉色微整,他何嘗不知呂恬心意,但想起自己放浪生涯,自覺不應辱了呂恬這純稚少女。雖然如今呂恬也已二十,但在屠龍子雲心中,她仍舊是那個自己從海船上帶來的十三四歲的少女。

「不談這個了。」他偏開話題,雙眉一挑,「我覺得隱隱有些不安,那日裡嵐國的先鋒究竟去了何處?」

任遷也微微動容,以嵐國軍勢,自然不會畏懼了他們,不乘銳氣攻城,證明來將謹慎,而得到的軍情敵將是伍威心腹愛將夷人呂建忠,傳聞此人智勇雙全,看來名副其實啊。

「幸好我們早到了一步,否則這昏君就真地被他們接應走了。」任遷撓了撓頭,臉上現出輕鬆的神色來:「是夷人啊,任他呂建忠如何謹慎,我也有計讓他吃個大虧,先重挫伍威的銳氣再說!」

……

「鬼天氣,手腳都生凍瘡了。」呂建忠咒罵了一句,正這時,身旁的士兵歡呼道:「野豬,是野豬!」

呂建忠彎弓搭箭,身為夷人,箭術自是不在話下,那雁羽箭破空呼嘯而出,貫入正在逃走的野豬頸脖處,野豬帶著箭向前奔行了段時間,便倒在地上抽搐了。

「將軍箭術,冠絕天下!」周圍的將士讚道。呂建忠臉上也浮出自得之色,但心中卻冷冷哼了聲,若不是自己這身官職,若不是大元帥伍威的寵愛,這些常人怎會瞧得己自己一個夷人?更何況,在常人中箭術高超,放到夷人中可就算不得什麼。

眾人又搜索了會兒,卻不曾發現什麼獵物。呂建忠有些失望,在這盧家堡之外,他已經駐兵數日了,每日裡就是走馬射獵,卻沒有射到虎之類的猛獸。

「啟稟將軍,盧家堡裡敵軍出動了!」他正失望際,探馬匆匆趕來報道。

「果然出來了!」呂建忠精神大振,遊獵了數日,終於將盧家堡的敵軍誘出,自己領的是三萬騎兵,利於野戰不利攻城,因此才外示鬆弛。

「哼哼,這隻猛獸倒真不太好獵。」他心中暗想,嘴中卻下令道:「傳令諸將,依計行事,切記不得莽撞!」

將士們手中擎起的槍矛象森林一般嚴整,矛尖上的冷光在這下著凍雨的時節,讓人自骨子裡生出寒意。這支沉默的部隊快速前行,大多沒有戰馬,隊伍中飄揚的藍底紫色龍旗,證明這應是和平軍的水師。

呂建忠用頗為讚賞的目光看著這支部隊,心中也隱約生起一絲不忍,這支水軍中大多都是夷人,他們離開海水來到這陸地之上,仍就是一支不容小瞧的力量。

「搖旗!」他沉聲喝道。這些日來他一直在盧家堡附近遊獵,擺出一副防備鬆弛的樣子,就是要將在堅城中防守的和平軍誘出,如今目的達到,等待多時的騎兵應派上用場了。

「殺啊!」

埋伏在丘陵之中的嵐國騎兵吼叫著,像山洪一般順著丘陵間的谷地衝了過來。灰褐色的衣甲如同蝗蟲般遮住了大地,丘陵也在他們滾雷般的馬蹄下顫抖呻吟,而他們殺意所指,正在行進中的和平軍陣腳也禁不住亂了起來。

「列陣,列陣!」將領們聲嘶力竭地怒吼,將和平軍成驚慌中勉強拉了過來。這群善於水戰的戰士,面對敵方騎兵疾疾如風的衝擊,他們在外圍架起長槍,弓箭手以最快的速度將弓箭射出,希望能以此挫挫敵軍的攻勢。但他們的抵抗只在由嵐國騎兵組成的巨浪中濺起幾滴水花,卻無法直正阻擋住對方的步伐。戰馬咆哮著將和平軍將士撞倒在地上,讓他們不得不在密集的馬蹄之下翻滾求生。

幾乎在兩軍接觸的一瞬間,和平軍勉強布起的陣勢便已被衝破,嵐國騎兵以極快的速度將和平軍分割開來。幸好和平軍平時訓練之時,就常以赤龍陣進行小團隊訓練的,因此各部雖然被分割,將士們也開始各自為戰,但嵐國騎兵依舊受到強烈反擊。

但是,當高處裡明黃色旗幟再次搖動時,在各處丘陵之上,又出現了大批大批的嵐國騎兵。這將和平軍僅存的勇氣也擊垮了,和平軍中傳出鳴金之聲。

和平軍將士聽得這突圍的信號,鼓足余勇向來路殺去。兩軍混戰一團,便是夷人箭手也無法施展所長,若不是嵐軍沒有鐵甲步兵結陣圍堵,以他們之力只怕難以衝出重圍。

正當被困的和平軍拚命回殺之際,「萬歲、萬歲」的呼聲忽然在嵐國騎兵身後響了起來,站在高處的呂建忠向聲音傳處看去,兩隊人馬大約各自有五千左右,有如牛角一般自截斷和平軍退路的嵐國騎兵身後衝殺過來。被圍的和平軍發覺來了援軍,士氣大振,奮力爭先之下,竟然將嵐國騎兵攔腰截成數段,失去了距離發動衝擊的嵐國騎兵面對著周圍的長槍與冷箭,紛紛自馬上栽了下來。

呂建忠的眼中寒光一閃,他見得一將一手提刀,一手執盾,盾上的飛龍圖案雖然隔了數百丈仍顯得猙獰可怖。那將也不曾騎馬,用盾護自身軀,猱身滾在嵐國騎兵之中。呂建忠伸長脖子,看著那將在馬腹之下閃轉騰挪,密集的馬腿與自馬上嵐國騎兵手中伸出的兵刃對他來說似乎都不存在。他像一團灰影般自一匹又一匹馬腹下穿過,他所過之年,戰馬或者被砍斷馬蹄,或者被開膛破腹,紛紛將身上的騎兵甩下來,倒在地上呻吟嘶鳴。

呂建忠不由握緊手中雙槍,那將如此勇悍,當是和平軍主將屠龍子雲。他緊緊盯著屠龍子雲的身形,待屠龍子雲衝入戰陣之中,眼年看就要與被圍的和平軍會在一起時,呂建忠將雙槍舉了起來。

「殺啊!」自兩側谷地之中,又有兩支嵐國騎兵衝了過來,這兩支嵐國騎兵人和馬盡數被重鎧所包裹,分來迎擊的和平軍用長槍刺擊,卻無法穿透他們身上堅實的鎧甲。原本逆轉了戰局的和平軍在這兩支生力軍的衝擊之下,再次陷入苦戰之中。

屠龍子雲只覺自己無論如何揮舞屠龍刀,周圍的嵐國騎兵總也不見少,相反倒是隨他殺來的兩支接應的和平軍在對方新加入的鐵甲騎兵迅速而嚴實的陣形下,被慢慢擠壓,逐漸退到一處來。他心知若是對方鐵甲騎兵形成合圍之勢,這群缺乏破解騎兵陣勢武器與經驗的和平軍水師只怕將全軍盡墨,因此他也顧不得許多,大聲喝道:「休得戀戰,全軍後退!」

和平軍中又傳來刺耳的鳴金之聲,纏戰於一處的和平軍竭力想擺脫對方的糾纏,拚命向來路退了回去。

「敵軍敗了!」呂建忠身旁一將興奮地道,「將軍,下令全軍衝擊,莫讓敵軍跑了!」

呂建忠卻搖了搖頭,和平軍確實是在敗退,但可以看出這種敗退是有組織的,並不是完全喪失戰鬥力的潰退,此刻緊逼,必然會使和平軍回身死鬥,便是全部消滅了這支和平軍,己方的損失也會慘重。他所需要的,並不僅僅是伏擊這隊前來偷襲自己的和平軍,更重要的是盧家堡這座城。

「擊鼓!」呂建忠下令道。各處丘陵之上,雄渾的鼓點響了起來,聽得這鼓聲,正在追擊的嵐國騎兵都緩了一緩,讓和平軍退了回去。

「若陷死地,必得死鬥,若是有一線生機,便無死鬥之志。」呂建忠心中默默想道。和平軍大部都自混戰中逃了出去,當這群敗兵發覺敵軍迫得並不緊切時,原本結成的赤龍陣也散了,大家各自狂奔逃命。

呂建忠一催戰馬,緩緩向前行了幾步,他的眼睛卻始終停在敗逃的和平軍軍陣之中。當兩軍之間又有三百餘步的距離之時,呂建忠再次下令:「衝!」

剛剛逃出敵軍包圍中的和平軍尚未緩過一口氣,嵐國騎兵便又衝了上來。落在後頭的和平軍還未來得及轉身,便被嵐國騎兵追上殺死。屠龍子雲回頭見此,禁不住怒髮衝冠,他大吼道:「隨我來!」領著身側數百和平軍將士反撲回來。這數百將士都為軍中精銳,猝然反擊之下,有如利劍般刺入嵐軍之中。奔逃中的和平軍也紛紛回殺,一時間雙方又殺成一團。

呂建忠哼了聲,自己下令追擊仍顯早了些,敵軍仍有反擊之力。他又下令道:「再擊鼓!」

屠龍子雲領著和平軍第二次脫離了戰鬥,此次他有了警惕,並不急於奔逃,而是親自帶著兩千將士殿後,嵐軍追得緊了便亂箭齊射,將當先的嵐軍自馬上射落下來。嵐國騎兵似乎有些畏懼他們,也不敢逼得太急,只是不緊不慢地在後面追趕。若是和平軍稍有懈怠,嵐國騎兵便來個衝擊,斬殺落後的和平軍將士。

「不過如此。」呂建忠搖了搖頭,這一戰勝負已分,敵軍兩條腿的步兵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甩開四條腿的騎兵,自己只須給他們保持壓力,這隊和平軍敗兵便將成為攻入盧家堡中的先鋒。從此處到盧家堡不過二十餘里,最多兩個時辰之後,自己便能踏入盧家堡,打開嵐國大軍南下的門戶了。在這二十餘里追襲之中,眼前這不足兩萬和平軍只怕會給殺了一半吧。

「嗯?」追著追著,呂建忠忽覺和平軍敗退的方向有些不對,並不是向盧家堡北門退去,而是向盧家堡以西退卻。呂建忠心中略有些失望,若不能將這伙敗軍驅至盧家堡為自己衝開城門,自己這計策便算失敗了一半,敵軍不挑最近之路逃走,卻繞向西門,莫非敵軍中有人識破了自己的用意?

「傳令前軍,趕得緊些,將敵軍趕入城中去。」呂建忠左手揮槍格開一枝冷箭,右手槍挑了出去,將身前的一個受傷落伍的和平軍戰士挑起,而他的戰馬彷彿明白他的心意一般,騰飛而起,向前連著幾躍,將那放冷箭的和平軍戰士踏翻在地。

和平軍敗兵終於被趕向盧家堡西門,但正在盧家堡城在望之際,異變發生了。

奔逃中的和平軍敗兵紛紛扔下武器,用最快的速度隱入距西門不足兩里的丘陵之中,甚至連屠龍子雲似乎也急於奔命,將屠龍刀與伏龍盾扔在了一堆石頭之上。

「跟上去,莫讓敵軍關上城門!」眼看自己的目的就要實現,呂建忠心中興奮,也衝到了隊伍的前頭,但是他身下的戰馬忽然長嘶著打了個趔趄,幾乎將他從馬身上拋了下來。呂建忠只道馬閃了腿,提槍想自馬上下來,但一股大力讓他幾乎連槍也握不住。

「啊?」他驚呼著向左右望了望,卻什麼也沒有看到,他用力握著槍翻身下馬,查看馬腿之時,發覺那馬蹄鐵之上不知何是粘上了幾塊碎石,定是這碎石令馬蹄受傷。

呂建忠心中大奇,只覺這裡有古怪,他橫槍前行了幾步,只覺全身沉重,手中槍也越來越沉。他回身看看周圍,其餘將士像他一般四處張望,不少人都棄馬下來。

「邪門!」呂建忠看著失去兵刃已經跑得只剩下零星影子的和平軍,勝利離自己這麼近,自己如何能坐視其溜走?

換了匹馬又向前追了數百步,戰馬卻有如奔了許久般喘著粗氣,無論他如何催促也不肯前行了。呂建忠再次躍下馬,只覺身上鎧甲似乎比平時重了數倍,舉手投足之間異常困難。他心中一動,驚叫道:「不好,磁石!」

此時發覺,已經晚了。這附近盛產磁石,和平軍將士都是身著皮甲的水軍,棄了鐵製兵刃後活動如常,而嵐國騎兵身上多少都穿戴著鐵甲,有近萬人馬甚至全身為厚實的鐵甲包裹,往常保護他們的鐵甲,如今卻成了讓他們送命的根源。

「殺啊!」四面八方傳來了和平軍喊殺聲,屠龍子雲手中握著柄劍又出現在呂建忠視野之中,想來那柄劍應是銅劍,而那些殺回來的和平軍將士手中,只怕都是些木棒竹槍之類的武器吧。不知為何,呂建忠心裡浮起一絲苦笑,這支嵐國的精銳騎兵,以往戰無不勝的鐵騎,竟然完敗在木棒竹槍之下。他奮力解開自己身上的衣甲,轉身想逃走,但沉重的身軀卻讓他步履維艱。

「敵將倒也有些手段,我們雖是有所準備,卻不曾想假敗變成了真敗。」

當戰場之中殺聲漸歇,和平軍開始打掃戰場之時,屠龍子雲喘著粗氣對任遷道。

任遷微微閉上了眼,他對嵐國軍隊的戰鬥力與敵將的指揮能力也很驚詫,聽得屠龍子雲說那被伏擊的經過,本來是假裝潰敗將敵軍誘來的和平軍,倒是真的在敵軍騎兵衝擊之下大敗而還。雖然最終還是獲勝,但這一路上足足損傷了萬餘和平軍,這不能不說是定下此計者的失誤。

當任遷將眼睛睜開時,卻發覺天空中零星落下的不再是凍雨,而是雪花了。雪花漸漸覆蓋著被血染紅了的大地,氣溫此時降了許多,這些雪竟然沒有融化,而是堆積起來。

「今日是雪掩血,明日會不會血染雪?」任遷覺得有些疲憊,全然沒有大勝之後的喜悅之情。

「這個柳光,每次都會挑時間啊。」

李均一面搖頭,一面將手中的密報遞給魏展。

魏展飛快地看了看,臉上也露出苦笑來:「我軍靠挾擊之勢奪取柳寧,靠水師跳躍攻擊擒獲李構,柳光滅洪國手法與我如出一轍啊。」

「蘇國滅國了,洪國也滅國了。」石全看了那密報之後,臉上現出凝重的神色,「下面一個將會是誰?」

「柳光大舉向洪國與蘇國邊境調兵,想來是要乘我軍尚與蘇國殘餘爭鬥之際來分一柄羹。若是有隙可乘,一舉將我軍吞滅也未必可知。」李均皺住眉頭,「北有嵐國伍威的三十萬大軍,西有柳光的二十萬精銳,兩位以為當如何是好?」

「是否斬且取消原來計策?」三人沉默良久之後,石全緩緩問道:「那計策雖然出人意料,但此刻先穩住眼前才是長久之策吧?」

魏展卻不曾作聲,李均則回過身去看蘇國山川圖,石全之言雖是穩妥之策,但想起此前辛苦的準備,李均無法立刻作出決定來。

紀蘇在李均身側,默默看著地圖,她心中也不贊成石全之說,若是李均先前的計策成功,戎人將演出自四海汗以來最大膽的一場戰事。看了半晌,紀蘇忽然道:「柳光老賊想撿便宜,我們何不以其人之道,還置其人之身?」

李均眼前一亮,道:「不錯,柳光老賊陳兵蘇國邊境,我們便陳兵於陳國邊境,他奪了蘇國西部,無非是些深山老林,若是失了陳國,則根基動搖。這麼簡單的想法,我們倒沒想到,紀蘇妹子,看來還是你最聰明,哈哈哈……」

紀蘇臉上一紅,李均言語中半真半假,倒有大半是開她玩笑,這計策李均三人怎會不曾想到,只不過患得患失之際,讓他們不敢說出罷了。

「讓鳳九天集兵於會昌,讓孟遠自楓林渡南下,若是柳光老賊膽敢攻來,他們便可放手攻打陳國。」魏展道,「但僅此恐怕尚不夠,柳光北征,陳國豈會毫無防備,更何況若是柳光攻入蘇國,與嵐國伍威合兵攻打我軍,我軍只怕凶多吉少。」

「嗯……」李均微微頷首,但就此放棄原先的計策,實在是可惜,若是喪失了此次良機,以後再想施展這一計策,只怕難如登天了。

「這樣,董成兄,你領五萬人西進,若是柳光真的打來,你便死守這汝陽城。」來回踱了幾步,李均明白自己必須作出選擇,他伸手指著蘇國西北距洪國邊境尚有數百里的一座城池道,「此城如今尚在蘇國餘孽手中,董兄盡快將之奪取,至於汝陽以西的蘇國領土,柳光要占暫且就讓他佔去,日後騰出手來再奪回不遲!」

「可是如此,嵐國的三十萬大軍又當如何?」石全與魏展同時問道,此刻李均手中能迅速調用的,不過是五萬和平軍五萬清桂軍與尚在盧家堡堅守的五萬水師,這幾日李均不立即發兵北上,便是為了補足此前傷亡的將士。區區十五萬,對抗嵐國三十萬大軍已是捉襟見肘,若是董成再將清桂軍調走,與伍威的較量將更為艱難。

「比起柳光,伍威還算好對付。」李均微微一笑,「只需堅守過這個冬天,不愁我軍不獲勝。」

「還有,李構與吳恕要如何處置?」石全又問道。屠人子雲已遣人將李構與吳恕押解回來,但李均卻一直不曾去見他們。

「魏先生之意呢?」李均沒有回答,臉上浮現出冷酷的神色來。

「此二人著實難以處置。」魏展苦笑了笑,「吳恕見機不妙,竟然遣家丁擒了李構來獻降,也不知李構如何會信任他,只帶著些許護衛便逃走。如今若是殺了吳恕,以後來降者只怕心寒,如果不殺吳恕,軍中將士與百姓恐怕心中不服。」

「既是如此,那便由我決斷了。」李均瞄了魏展一眼,魏展並非沒有擔當的人,但這件事情確實讓他難以獻計,無論如何,李均在名義上總是李構的臣子,甚至還有些親戚關係。他頓了頓,道:「吳恕罪大惡極,便是傾四洋七江之水,也無法將他的黑心漂白,賞忠罰奸,乃古之慣例,他擒獲李構不過是小功,所作所為卻是大過,功不抵過,將他綁赴菜市場,凌遲處死。吳恕之妻熊氏,不能勸夫向善,貪妒狠毒不在吳恕之下,將她絞死於獄中。」

「李構昏聵剛愎,於外不能容功臣名將,於內重用奸人弄臣,故此有失國之禍,這些年來血腥干戈,皆是由此而起。念在他為一國君王,早年也頗有政績於民,我免他一死,幽禁終身。」

石全與魏展對望一眼,李均沒有將吳恕全家滅絕,沒有將李構立即殺死,其中所體現出來的政治手腕,頗讓二人心折。他們卻不知,李均連死仇鍾彪尚且放過,再饒過一兩個仇人家屬又有何懼。

……

「如此軍容,難怪呂建忠陣歿。」

望著眼前的和平軍軍陣,伍威如是感慨,當他得知自己心腹愛將中計身亡,三萬騎兵全軍盡墨之時,他第一個反應不是吃驚,不是心痛,而是一種激動。李均沒有死守盧家堡,而是前進到鹿野與他野戰,這在他意料之中。如今李均新佔了蘇國大半領土,民心軍心尚不穩固,自己擁重兵來討伐,他只有先勝自己一仗,才能穩住軍心民心,以換取持久作戰之機。

當年用計讓陸翔被殺,對於伍威來說既是驕傲,又是遺憾。驕傲的是自己將這馳名天下的名將變成了歷史,遺憾的是自己不曾在戰陣之前打敗他。這些年來李均名聲漸響,讓伍威不能不想起當初一夜冰城的舊事,但直到得知呂建忠敗亡時,伍威才確信,李均已經勝過當年陸翔了。

身為一代名將,不僅需要自己有超越凡人的洞察力與山崩於前面不改色的心理,也需要一批能征善戰的部下。

如今,李均的大部隊便呈現在他眼前。站在高處向遠方望去,和平軍的營寨間旌旗招展,壁壘森嚴,刁斗號角聲時而傳來。營寨之前,便是和平軍布下的軍陣,大約有萬餘步騎列成方陣,陣形並不是很嚴實,但卻露出巍然如山的氣勢,這樣佈陣,即便是遇上騎兵突襲,也有足夠空間收縮反擊。自將士們抬起的臉上,散發出自信與勇毅的神情,證明這是支久經沙場屢戰屢勝的精銳。在飄雪的冬日裡,除去在風中飄搖的戰旗與將士身上的披風,無論是人還是馬都肅然而立,可見這是支紀律嚴整賞罰分明的隊伍。伍威暗暗讚歎,但旋即目光停留在和平軍中軍之處,和平軍的中軍人數最為密集,將士也是得強悍,但在伍威這般名將眼中,卻可以看出,與其餘部隊相比,這裡的和平軍將士稍弱。

「應是新進收編的蘇國官兵吧。」伍威暗自想,將這戰力較弱的部隊布在中軍,李均也太小瞧自己的眼力了,難道說李均在其後還有什麼佈置不成?

回頭看了看自己部下,伍威微微一笑,敵軍固然強大,自己也不弱於他,無論李均還有什麼詭計,自己的安排都足以保證今日將大獲全勝。在自己身邊的數萬兵馬追隨他多年,決不會遜色於對手。他臉上的笑容慢慢變成譏諷:「兵雖不弱,奈何太少。李均啊李均,如今就看看你是否真的如同陸翔一般詭計多端吧。」

伍威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到敵軍軍陣之上,絕大多數騎兵都被李均布在隊伍的兩翼,令伍威有些不解的是,李均並未將鐵甲騎兵與輕騎兵平均分配,而是將鐵甲騎兵放在左方,輕騎兵佈置在隊伍右方。

「為何會如此佈陣?莫非想用這兩支騎兵自迂迴攻擊我兩側?」伍威暗暗想,但又否定了這種想法,看軍勢,和平軍兵力比他少了足足有兩三萬,不太可能會分兵迂迴,而且即便是迂迴,以他帳下將士之力,也應能在此之前突破敵陣。正當此時,和平軍的陣腳忽然開始移動了。

雙方幾乎同時擊鼓。雙方軍隊緩緩向對方靠近,沒有衝殺,沒有吶喊,甚至沒有戰馬的嘶鳴。除了整齊的腳步聲與沉重的鼓點聲,戰場中幾乎沒有其他聲音。

就像兩隻互相逼近的猛獸,在到達對方攻擊範圍之前,兩軍都停了下來,鼓聲也微歇。雙方都在為即將開始的血戰積蓄力量,投石機上的巨石已經放置好,弩車上尖銳的巨弩也在皚皚的雪地裡閃著冰冷的寒光。雙方的長弓手都將箭扣在弦上,高高瞄準著半空——他們這般射程的弓手,根本無需瞄準,要做的只是向密集的敵人頭上射出箭矢便可以。

雪不知何時開始變大,一開始不過絨毛般的雪花,如今變得梨花一般,伍威吸了口氣,將目光投向蒼茫的穹宇。天空灰白得幾乎有些透明,而捲著雪花的風則在這戰陣之上咆哮翻滾,似乎是在催促這即將到來的血腥之戲迅速開始。

「殺呀——」

也不知是何方先發出這怒喊,或者是雙方同時喊出,那一刻間,伍威耳中被這十數萬人同時的高呼震得嗡嗡作響。他將目光投向戰場,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團黑灰色的麻點。

就像是數百萬隻麻雀同時飛起,又像是億萬顆星辰迎頭落下,原本灰色的天幕在一瞬間為矢石所遮擋,戰場上似乎為暗夜所籠罩,而在這死亡之陰影下的,卻是沖互衝鋒的兩軍將士。

遠程攻擊的投石車、弩車只有在雙方接戰之前才效,若是兩軍白刃相交,為防誤傷己軍便無法再攻擊了。故此,負責投石車弩車的雙方將士鉚足了勁,希望能在最短的時間內發射出最多的石塊與巨弩,給敵軍造成最大的損失。但兩軍開始衝鋒之時相距已是不遠,不過是片刻間,漫天亂飛的石塊與巨弩都消失不見,戰場之上豁然開朗,但兩軍戰士卻無心觀察這個,他們已經在一片怒吼與哀鳴聲中衝擊到了一起。

「竟然用偃月之陣。」兩軍交接之時,伍威雙眉皺了起來,看似混亂的相互衝殺中,和平軍陣形分明發生了他意料之外的變化,中軍向前突了出來,而兩翼的左軍右軍則在稍後,整個和平軍第一線變成了一個凸出來的缺月。伍威立刻否定了方才和平軍會迂迴的想法,用偃月陣作兩翼迂迴,所迂迴的距離要稍過雁行陣的一倍,看來李均之所以將騎兵放在兩翼,實際目的還是在掩飾他將用偃月陣死守反擊之意。嵐國軍隊的衝擊在一堵牆般的大盾之上被向兩側劃開,血肉橫飛之間,和平軍在嵐國軍隊內擠出一個缺口。

「嗯,原來如此。」伍威微撇了下嘴,對方自知兵力不足,不敢展開與己軍交戰,便用這偃月之陣集中兵力。既是如此,那李均應是在後軍指揮了。

「擊鼓傳令,以錐陣切入敵軍之中,突破敵軍。」伍威下令道。

鼓聲變動了鼓點的節奏,嵐國中軍中的旗幟也開始規則地擺動。若非久經沙場在最慘烈的搏鬥中仍然能保有一絲冷靜的戰士,決不能在這生死瞬間也能注意到己方統帥發出的信號,而伍威帳下的嵐國將士,正是這種精銳中的精銳。在一線將領的帶領下,嵐軍開始聚攏,強力的衝擊在和平軍最頂端切出一道血肉的傷痕,原本由身著紫色戰甲的和平軍戰士組成的缺月之尖,被身著藍色戰袍的嵐國從中分開,在嵐國鐵甲步兵沉穩有力的衝擊之下,被布在第一線的和平軍果然難以抵擋,開始向後收縮起來。

伍威雙眼眨也不眨,死死盯著戰陣之中。當先衝在最前的,正是他帳下四員愛將高萬金、湯玉順、戴洋、朱春來。這四人原本與呂建忠一起並稱作威門五虎,他們一起指揮一線將軍衝殺,伍威甚為放心。

「輪到我了嗎?」一個低沉的聲音似乎是自言自語,在這千軍萬馬廝殺聲中仍清楚地傳到了伍威耳中,不用看,伍威便知是胡海龍。他與另一位一直默不作聲毫無表情的許龍飛有「狂冷雙龍」之稱,這兩個人眼見同僚殺得痛快,只怕也有些心癢難熬吧。

但戰鬥才剛剛開始。這狂冷雙龍之勇,更在威門五虎之上,不到關鍵時侯,他二人是不會輕易出戰的。想起自己帳下這些銳不可當的勇將,伍威心中一陣驕傲,當初陸翔帳下並稱雙英的李均與孟遠,如今只有李均一人,怎能擋得住這四虎雙龍?

「李均呵李均,這些年來聽聞你也收納了不少勇將謀臣,如今就來看看,是你十年之間招徠的將領勇猛,還是我這些心腹愛將出色吧!」

高萬金雙眼通紅,將手中的大刀猛然輪起,刀刃在雪光下閃出冰冷陰寒的殺意,不待眼前的和平軍士兵避開他的鋒芒,大刀已經霹靂般斬下,那和平軍士兵橫著兵刃想格擋,卻抵不住高萬金天生神力,兵刃被震得脫手落地,自頂門至胯下,被斬成了兩截。血液夾著被斬成碎片的內腑腸子,自分成兩半的身軀中淌了出來,原本被踐踏得成了黑色的雪地,貪婪地吸食著這還是熱的鮮血,發出滋滋的聲音。

高萬金毫不停留,戰馬踏過屍體的同時,他的刀掠過一個和平軍戰士的脖子,那個鮮血噴出老高的和平軍戰士屍體尚不曾倒下,迎著高萬金,一員和平軍將領出現了。

「和平軍千夫長倪頌,來將通名!」那將領見著高萬金勇猛卻毫無懼聲,大喝著揮動長槍便奔高萬金而來。高萬金縮身避開他長槍發出的罡氣,嘴角翹了翹:「高萬金。」

「什麼?」那喚作倪頌的和平軍將領聽得他低聲說了句什麼,禁不住喝問道。高萬金雙目一瞪,大刀同他暴雷般的聲音同時落了下來:「高萬金!」

倪順被震得在馬上晃了晃,好不容易格開這一刀,只覺雙臂欲折。心中大驚之下,他本能地伏在馬頸之上想避開高萬金,但一股濕熱的液體灑落在他手之上。他抬眼一看,自己愛馬的馬首已經不知飛向何處,如今完全是藉著衝力向前奔行。倪順心中一顫,剛想自馬身上滾落下來,帶著沉重的呼嘯聲,刀罡已經斬破了他的背甲。

僅兩個回和便斬殺和平軍千夫長級的大將,高萬金仍不罷休,大刀再舞了起來,將背著倪順「倪」字將旗的護旗將也斬了下來。這將旗一倒,隨在倪順之後的倪順部下心中惶然,而遠在後軍之中的李均也微咬了一下牙,這不足一柱香的功夫,便有一員千夫長陣歿了麼?

又過了片刻,那一處的和平軍之間的距離已經被壓縮至極限,如此雖然加大了敵方的突破難度,但也使得己軍難以施展手腳。李均眼看著敵方中有數將衝殺入己軍陣中如入無人之境,與他們交手的己方將士大多數和之內便被斬殺,心中也不由得有些吃驚了。

「卓天傳來的消息,這伍威號嵐國之柱,帳下又有號稱九尾天狐、狂冷雙龍、威門五虎的八員大將。其中之一的呂建忠已然被屠龍子雲擒殺,這幾員悍將當是這一狐雙龍五虎中人。」李均心想,「兩軍甫一交鋒,我便有一員千夫長被斬殺,於士氣極不利,若是這前軍崩潰,那倒是我弄巧成拙了。惟有斬殺這八員大將中的某人,才能挫敵銳氣,讓伍威不敢小瞧了我。」

「楊振飛!」正當李均在想如何能遣人去斬殺敵大將時,他眼前一亮,一面繡著「楊」字的金邊將旗正補上了因倪順陣亡而出現的缺口,楊振飛這數年來立功不少,但因貪杯好酒逞勇鬥狠,遲遲未能提升為萬夫長,李均愛其勇猛,特許他的千夫長將旗同萬夫長將旗一般繡金邊。此人此時出現在這最需要的所在,想來正如自己所料,遇著關鍵時刻,他反倒能挺身而出。

楊振飛蝟須如刺,手中雙斧蕩著死亡之光,在乘著小勝而進的嵐國部隊之中飛舞,無數血肉模糊的肢體碎肉在他斧下飛起,但他週身卻不曾沾上血腥氣,甚至他周圍隨他作戰的羌人勇士也不曾有血腥氣,因為一股濃烈的陳年紹酒的味道自他們身上發散出來。這些在大戰之前以酒淋浴的勇士們根本不知道什麼是畏懼,在他們與酒香同等濃烈的豪氣前,死亡不過是回到天神處的一次巡旅。嵐國軍隊前攻的步伐給他們硬生生扼制住,甚至在他們強有力的反擊之下,嵐軍前鋒出現了後退的趨勢。

「呔,酒鬼!」高萬金雙眸噴火,大喝著舉刀就衝向楊振飛。楊振飛早見他勇猛,因此也不示弱,二人都棄了旁人不顧,硬碰硬砸在了一起。

「狗子,好力氣!」一聲轟響之後,二人都覺兩臂欲裂,禁不住欽佩對方驚人的力量。在這兩軍擁擠之時,一切花招都比不上迎頭劈砍來得實在有效,因此二人又舉起兵刃,向對方要害招呼去。

高萬金大刀比起楊振飛的雙斧要長上許多,因此也就佔了不少便宜,楊振飛幾次想催馬靠近過去,都被高萬金大刀上的刀罡逼了回來。戰了數個回和,高萬金漸漸佔了上風,李均在後方不由皺住眉頭,若無人助楊振飛一臂之力,那恐怕他也不是高萬金敵手。

他念頭尚未歇下,楊振飛似乎也對自己不利的戰局不滿,竟不顧一切催馬向前,李均狠狠踩了一下馬蹬,若是因此而折損了楊振飛,實在是他一大憾事。

高萬金果然看到楊振飛的破綻,以刀作矛便向楊振飛胸腹刺來。楊振飛無奈之下惟有仰面躺在馬背之上,以圖避開這一刀。但那刀勢來得快,不等刀尖刺到,刀罡已然將楊振飛腰間掛著的某樣東西挑飛起來,在空中灑出金黃色的液體。高萬金本人也好酒,一嗅便知這與楊振飛身上灑的陳年紹酒不同,這至少是六十年以上的老白干。心中雖然念著的是酒,手中的刀卻不曾閒著,前刺的招數使得一半便止住,而是向下一拖,想給楊振飛來個開膛。

他卻不知,當李均見到楊振飛的寶貝酒壺被挑起時,臉上的惋惜神色立刻變成了大喜。他只覺自己這一刀正要切中楊振飛胸腹之時,忽然再也無法向下移上一寸。

「敢刺破我的酒壺!」楊振飛雙斧都在左手,右手牢牢抓住高萬金的刀背,臉上神色與其說是憤怒,倒不如說是欲哭無淚。他咬著牙一點點將高萬金的大刀挪開,挺腰坐了起來,高萬金眼見他本已無還手之力,卻不知為何變成如此怪力的可怕之人。還不等他臉上驚色消失,楊振飛一夾馬腹,兩人戰馬便頭頸相遇,高萬金呀的一聲,連著運足靈力想奪回大刀,但楊振飛右手卻紋絲不動,左手斧頭劈頭蓋腦便向楊振飛砸了過來:「賠我酒來,賠我酒來!」

楊振飛這幾下根本就談不上什麼招數,完全是莽漢打架亂來,便高萬金雖然挪開身軀,卻挪不及手臂,給斧刃將雙臂硬生生切了下來。不待高萬金感覺到斷臂上的痛苦,楊振飛已拋開奪來的大刀,右手扼住高萬金咽喉,生生捏得高萬金喉間鮮血自嘴裡噴湧而出,而楊振飛卻仍不依不饒地道:「敢刺破我的酒壺,賠我酒來!」

「有著羌人血統,楊振飛的酒可是碰不得的……」李均嘴角撇了撇,他也不曾想到楊振飛竟然如此逆轉了局面。而與他相比,伍威卻心中一陣刺痛,用拳重重擊了一下手掌,高萬金勇則勇矣,隨機應變卻差了不止一籌啊。

將高萬金屍體拋下,一枝長矛突地刺入楊振飛左肩上甲冑裡,但他似乎不覺得痛般,手臂一揮,將對方逼開,緊接著右手輪斧砸了過去,雖然不是用斧刃,但如此沉重的鐵器砸在對方頭盔之上,頓時將頭盔砸扁下去,那員敵將頭顱似乎被打進了胸腔一般,矮了一截,自馬上倒了下來。

「嗯,振飛失去冷靜了。」李均心中的喜悅並未持續多久,楊振飛雖然勇悍,但若是失去冷靜,那他便不能貫徹自己的佈置,看來應想辦法將他自第一線弄回來。如此混戰之下,自己身在局外要在人群之中尋著他尚且不易,又如何能將他調回來?

戰爭之神破天在血腥之中,看著忘我搏殺的雙方將士。在他身旁立著的,還有掌管死者的神靈幽冥。李均與伍威忽然都覺得心中生起一陣寒意,僅僅戰了這點時間,雙方都有大將陣亡,而肢體不全躺在血中的戰士,更是難以計算。黑色的分不清是泥是雪的大地,彷彿是在嘲笑二人似的,用那種詭異的顏色迎接著不斷倒下的屍體。

「要用多少勇士的血,才能將這黑色的髒雪染成紅色?」一個古怪的念頭在李均腦中浮了起來,不知為什麼,原本讓李均興奮讓李均熱血沸騰的戰鬥,如今卻讓李均覺得有些厭惡起來。

第十三章升龍

正當李均為楊振飛而擔憂之時,戰場另一側,最展開了交手以來最為激烈的血戰。

威門五虎之一的戴洋斜地裡衝入和平軍陣中,他手中鋼槊飛舞,將一個又一個和平軍戰士挑落於馬下,而追隨於他的數百刀手都握著鬼頭砍刀,以秋風掃落葉之勢橫掃過來。迎戰的和平軍戰士往往同時要格擋三四柄大刀,因此根本無法阻住他們。在戴洋率領下,這隊嵐軍生生將楊振飛之後的和平軍切開,而緊跟其後的是大隊潮水般向兩側捲過去的嵐國將士。若是楊振飛的退路被切斷,那麼陷入重圍中的這部和平軍便有全軍盡墨的危險。很顯然,戰場中的和平軍將士不是靠指揮,而是憑借戰士的本能發覺了這一點,以這血肉交集之中,一個接著一個的和平軍將士衝了上去,試圖將嵐軍造成的缺口補上。但這種努力在戴洋的凶狠衝擊之下變作徒勞,只能在地上又增添一些屍體。

「嘿!」戴洋將槊橫在胸前,甩了甩額間的汗水,和平軍的英勇也出乎他意料,雖然到目前為止尚未遇上對手,但靈力的消耗卻讓他也禁不住氣喘連連。但僅僅是這片刻的喘息,他身旁的嵐國士兵便倒下一片,出現在他眼前的,是個身被重甲的大漢。

戴洋不待那和平軍將領發話,鋼槊猛然點了出去,槊尖在一眨眼間便來到那將胸前。那將橫槍一格,兩人身軀都劇烈震了一下,戰馬發出不堪重負的嘶鳴。

「好力氣!」戴洋大叫一聲,鋼槊借被那人震開的彈力,在空中畫出一道弧,高高舉了起來,待升至最高點時,他忍著雙臂的酸麻再度發力,鋼槊挾著罡氣霹靂般斬落下來,槊刃雖然不甚鋒利,但若是給他砸正,只怕這員和平軍將領的腦袋會被砍下半邊來。

那和平軍將領不敢再硬接,閃身想避開,但避開頭,卻避不開肩,右臂的鎖鎧生生被斬開,連皮帶肉給削飛了一塊,露出白森森的臂骨來!

那和平軍將領啊的一聲,棄了槍便走。戴洋催馬上前,衝著他後心又是一槊,但在那和平軍將領甚是機警,伏身又躲開這致命一擊。戴洋再欲攻擊時,一隊和平軍已圍了上來,將那員將護住,戴洋突突鋼槊連刺出五下,便又有五個和平軍戰士或傷或死。

戴洋換了口氣,兩臂的酸麻更甚了,他方才雖然將那和平軍將領擊傷,卻也耗去不少靈力。正當他要再揮出鋼槊時,旁邊一個和平軍士兵抽冷子刺出一槍,正挑在他頸上。戴洋只覺左頸處一麻,卻不覺得疼痛,他左手握住那槍槍桿,右手槊猛然橫掃過來,將那和平軍戰士的首績斬飛出去。

又接連斬殺了幾個和平軍戰士,戴洋只覺脖頸處粘粘糊糊,伸手一摸,發現滿手都是鮮血。身旁一將見他受了重傷,連忙護住他道:「將軍,先退回去包好傷口再戰!」

「大丈夫身負國恩,怎可因臨陣言退!」戴洋一面高呼,一面向周圍看了看,和平軍的反撲已將嵐軍截出的缺口漸漸彌合起來,若是讓被分割開的和平軍順利退回,那戰局便會又恢復到平衡狀態。戴洋伸手撕下一塊衣衫,胡亂綁在頸子之上,提槊又突入和平軍中,他周圍的嵐國官兵給他激得鬥志昂揚,以難以扼制之勢將和平軍的反撲擊破。

地面早為血水弄得泥濘不堪,楊振飛殺得興起,早將頭盔扔開,雙斧舞得有如車輪轉動一般。當他終於自憤怒中清醒過來時,再看四周,隨著他的百餘人如今僅有不足十騎了。他呀的一聲,心知不妙,調過頭來向來處殺去,但他們陷入重圍之中,如何能殺得出來。又戰了片刻,他座下馬被嵐國軍士砍倒,他甩開馬蹬,一斧將那個嵐國軍士斷成兩截,但失去馬力,他更難殺出去。

此時大戰已持續了足有一個時辰,楊振飛身上早已被血染得通紅,他眼見脫身無望,不懼反狂笑起來。在他笑聲中,一支矛貫入他左腿,他膝一彎,單膝跪在地上,斧順著那矛推了過去,切下了那個嵐國士兵的手臂,但緊接著,更多的兵刃向他揮舞過來,他眼見自己無法遮擋,大叫著閉上了雙眼。

但就這時,一聲暴喝響了起來,便是在這千萬軍中,這聲暴喝也如同霹靂一般讓人震驚。楊振飛抬頭一看,藍橋將巨劍揮得如風車一般,以幾乎到了人體極限的速度將向他攻來的敵人砍翻在地。那超過普通長劍一倍的巨劍雖然不曾開鋒,但無論是人還是馬身上的鎧甲,在藍橋的攻擊下都像是紙糊的一般。

「上馬!」藍橋一劍將一個嵐國將領的首績斬了下來,伸手奪過他的馬韁繩,擲給尚在地上的楊振飛。楊振飛精神大振,忍著腿上的傷痛,霍地翻身而起,但等他上了那馬時,旁邊的嵐國士兵又將那馬匹刺倒。藍橋暴吼道:「敢阻攔我?」戰馬唏留一聲嘶叫,將那嵐國士兵撞倒,不待他起來,藍橋巨劍便已斬下,給他開了膛。緊接著巨劍招式一變,由大開大闔成了飄忽詭譎,周圍的嵐國士兵在他有如鬼神一般的攻擊下被迫稍稍後退。藍橋騰出左手,將一個嵐國騎兵自馬上擒下擲出去,楊振飛立刻抓住馬鬃上了那匹空出的馬。

那馬拚命掙了掙,卻掙不脫楊振飛的手。藍橋見他已經坐穩,大喝道:「走!」

他當先衝殺過去,只戰得血染征袍汗透重甲,抽空回頭時,卻發現楊振飛又被一群嵐國將士困住。藍橋想也不想,撥轉馬頭再次殺入重圍,一個嵐國士兵揮刀來迎,藍橋暴吼道:「誰敢阻我!」那嵐國士兵連人帶刀應聲兩半。藍橋呀地一聲,連著又喝了四聲「誰敢阻我」,每喝一聲,便有一個嵐國將士斷成兩片,當他衝出血路將楊振飛護出來時,嵐國將士幾乎都為他瘋狂凶悍所驚倒,竟無人敢上來阻攔。

藍橋見周圍嵐國士兵漸疏,心中略定,正這時,噗的一聲,一枝冷箭射入楊振飛腰間。楊振飛哎呀一聲,在馬上搖了搖,險些掉了下去。藍橋驚道:「有事麼?」

「無妨。」楊振飛咬緊牙,那箭插在他後腰處,深入肉中足有三寸。他回頭一看,那射出冷箭的嵐國士兵縮在一員敵將身後,正待搭上第二枝箭。楊振飛大怒,撥過馬頭便衝了過去,這馬倒也神駿,一晃便來得那敵將身後,楊振飛左手斧頭虛晃一招,右斧正砍在那嵐將頸上,也不看那嵐將栽倒的屍體,他斧交左手,俯下身去將那放冷箭的嵐兵提了起來,大喝道:「替我拔出箭!」

那士兵早驚得魂飛魄散,根本沒聽到他說什麼,只是懸在空中手足亂舞,楊振飛再吼一聲,那士兵才明白過來,拔出了楊振飛後腰的雕翎。楊振飛長笑一聲,將那士兵擲上一個嵐兵朝上的舉著的戟上,戟叉貫入身軀,顯然那士兵活不成了。

「好漢子,走!」見他神勇,藍橋也禁不住讚了聲,二人衝破重圍,殺回本陣之中。戴洋此刻卻被隔在另一側,只能眼睜睜見著楊振飛脫身而走,雖然自己的活躍讓楊振飛身邊的和平軍盡數戰死,藍橋帶來救他的將士也折損過半,而其餘和平軍前軍也盡數被圍,但走脫了楊振飛這樣的猛將,終將成為日後之患。

李均在後陣高處見著楊振飛脫身,心中稍安,但楊振飛雖然暫時脫離了戰團,和平軍前部被擊潰已難以避免。李均心中暗自焦急,以他看來,雖然敵眾我寡,但原本不應損失如此慘重才是。他將目光投向遠處,千軍萬馬中要想尋著敵軍主將殊為不易,那個隱藏在萬軍之後的伍威,此刻心中定在洋洋自得吧。

伍威並未洋洋自得,事實上,和平軍的抵抗已遠遠超出他的預料,直到戴洋截斷和平軍前軍將之分割圍起,他才略鬆口氣。李均將這些較弱的和平軍放在前鋒,想以弱兵疲己精兵,他的用意倒實現了小半了。但這些弱兵也有變數,如果自己所料不差,他們並非和平軍嫡系,應是新近投靠的蘇國官兵,若是和平軍得勢,他們也會展現出不俗的戰鬥力,但若是和平軍落了下風,他們不是潰逃,便會投降。

果然,被圍著的近千餘和平軍見脫身無路,也不知是誰為先,竟紛紛舉起武器跪地求降。此刻兩軍仍在酣戰,伍威命人將這些和平軍的兵器收繳了驅至一旁圍了起來,他深知若是此時斬殺降虜,必然會激得和平軍人人起死鬥之志,但若是放任這些和平軍不管,又難保他們不會再次拿起武器攻過來,因此才用此策,既可除此隱患,又能動搖和平軍軍心。

由威門五虎組成的錐尖眼見著將和平軍偃月的前端擊潰,已經突入和平軍中軍本部之中,伍威卻微微皺起眉,這一戰即便獲勝,損失也大,若不是自己兵力充足,只怕勝負還難料。看來這些年來不曾大戰過,自己的這些部將都成了驕兵了。

嵐國將士卻不知主帥在陣後的不滿,他們正一步步逼近李均的紫色飛龍帥旗。和平軍在他們凌厲的攻擊下,陣腳緩緩向後退了起來。由地陣腳不穩,使得嵐國將士的衝擊更為容易,漸漸的,他們將和平軍中軍向後驅趕了足足有半里。

伍威在高處看得分明,忽然他眉頭一皺,下令道:「鳴金,收兵!」身邊諸將都吃了一驚,此刻戰局正向利於嵐軍一面發展,再過得片刻,他們便要取得壓倒性優勢,為何伍威會下令鳴金?疑問歸疑問,軍令卻如山,嵐國中軍中金鑼之聲響徹戰場。

「糟了!」雖然鳴金聲響起,但伍威卻仍忍不住喃喃說了聲。謝昆凝神向他看的地方望去,也禁不住神色大變起來。

只見和平軍兩翼的騎兵此刻都已奔馳起來,右翼輕騎速度極快,在一面紫色「紀」字大旗引導下,迅速向嵐國軍隊左後方插來!和平軍原本決不可能自兩側迂迴的偃月之陣,在這番衝擊之下,中間部隊後退了有半里,而兩翼卻原地未動,偃月陣已經化作了雁行陣!

聽得後方突然傳來鳴金之聲,正待乘勝追擊的嵐國將士回過神來,轉過頭去也發覺到和平軍兩翼的高速迂迴。他們原本就被這突如其來的鳴金聲弄得有些失措,如今見到前左右三方都是和平軍,而且和平軍騎兵正在迅速向己方後部迂迴,都禁不住大驚失色。急切間他們無法判斷和平軍還有多少兵力,又擔憂後軍主帥有失,都轉過頭來想回救中軍,而原本被他們逼得步步後退的和平軍卻開始發力,緊隨在他們之後衝殺過來,僅片刻間,戰場之中形勢倒轉。

伍威心中頗有悔意,自己下令鳴金反而令局面更為複雜,但事已至此,惟有先收回兵力,和平軍終究兵力不足,只要自己集中兵力,他便是包圍了己軍,自己也仍可以衝突阻攔反敗為勝。

但這時,那些投降的和平軍突然拔出暗藏的短刃,向被這混亂引得軍心浮動的周圍的嵐軍發動突襲。嵐軍不曾想到他們或在戰靴或在衣甲之中還藏有短刃,方才酣戰中也無暇去細細搜身,因此被他們突個正著。這群和平軍用奪來的武器開始向嵐軍後陣發起猛烈攻擊,整個戰場被他們掀起的狂流捲得更為混亂起來。原本回救中軍的嵐國將士發覺後方果然大亂,只道中軍已然被突破,士氣頓時便降了下來,李均在後軍之中發覺這一點,當即下令道:「甘平!」

「有!」早已等得不急的甘平大聲應道。李均正待揮手,忽然又停住,道:「且再等等,我看伍威尚有勇將可遣。」

果然,一支嵐軍在員猛將率領下,斜地裡殺將出來,想去接應不知該往何處退卻的嵐軍,而另一支嵐軍則衝下高坡,迎著疾奔而來的和平軍輕騎去。李均哈哈一笑:「定是所謂狂冷雙龍了,只可惜他們遇著的是紀蘇妹子。甘平,該你上了!」

甘平大笑著搖叉而出,他在這一戰中被李均編為預備隊,只有決定戰局之時才會被遣出戰,這雖然事關重大,他也深深感激李均對他忠誠與能力的信任,但在這高處看得下面戰了許久,他身上的熱血早就沸騰起來。當年在蓮法軍中,他便是年輕一代中的後起之秀,曾為蓮法宗掌教寄以厚望,這些年來跟隨孟遠李均,不但武藝大有長進,這用兵之術更是深得李均認可。李均曾有言,自己帳下足以獨當一面者,除去孟遠董成二人外,便要數方鳳儀、呂無病和甘平了。五人中方鳳儀最年長,今年已有四十,但為人剛毅堅韌,能與士卒同甘共苦,深得將士愛戴。董成年齡次之,深諳兵法,老成穩重,若是有什麼戰略目標交與他決無差錯。孟遠年齡又次之,慷慨豪邁,雖然不善奇計,但卻是那種能扭轉形勢的關鍵人物。甘平與自己同齡,好學而多智,善激勵士卒行那致命一擊。呂無病少年老成,看起來有些羞澀膽小,實際上無論何事交與他手中便可高枕無憂。除此之外,屠龍子雲小事馬虎大事卻不苛,指揮和平軍水師游刃有餘,作戰之時勇猛無敵,便是自己上陣遇著他的屠龍之刀也得讓上三分。再加上愛妻紀蘇,任何一人都足以稱得上是當世名將,有這些人相助,自己要做的事情便少了許多,而一些膽大且異想天開的奇計便可放心施行了。

當甘平與他的一千養精蓄銳已久的勇士加入戰團中時,好容易因狂冷雙龍中冷龍許龍飛的接應而緩過一口氣的嵐軍再度被殺得暈頭轉向。甘平這一千輕騎在戰場之中高速穿插,他並不在某一處戀戰,而是衝向最關鍵的所在。就如宰牛的高手,每一刀所下之處,必是牛身體上最薄弱之處,一舉一動都合乎韻律,舉手投足也極為輕鬆。嵐軍給他解得支離破碎,便是威門五虎之一的朱春來也在甘平疾疾如風的襲擊中敗亡。若來接應的不是冷龍許龍飛,而是有些狂妄暴躁的狂龍胡海龍,必定會給甘平氣得窮追不捨。但冷龍卻不為甘平所動,盡力收攏人馬,漸漸甘平已無隙可乘。

正這時,嵐軍左後方傳來暴雷般的吶喊,「萬歲、萬歲」的歡呼不絕於耳。嵐國將士聽了心知那兒己方必定吃了大虧,不知詳情之下再度慌亂起來。便是許龍飛也覺得心中一陣狂跳,那兒應是朱春來接戰迂迴過來的和平軍輕騎的所在,莫非朱春來此時已有失?若是朱春來有失,和平軍成功迂迴,那大帥在高處豈不危險?念及此處,許龍飛也管不得那些仍在和平軍反擊中潰敗的嵐軍,領著自己能收攏的兵馬向回殺去。

甘平也不死追,只是在其後綴住,尋找敵軍的破綻。許龍飛回到高崗,只見伍威滿臉蒼白,用手指著左側道:「春來……春來!」

許龍飛放上望去,朱春來的首績被挑在一枝長矛之上,和平軍歡聲雷動,潮水般向這高崗殺來。許龍飛也不管那許多,伸手揪住伍威的馬韁便逃,伍威長歎一聲,這一戰,慘敗已定了。他仰天悲嘯,若不是自己尚有後招,那便只有自刎以謝國人一途了。

紀蘇此刻距伍威所在的高處極近,但嵐軍拚死抵擋,加上她方才險勝朱春來時身上也受了傷,因此雖然努力拚殺,卻無法再接近。

這場大戰自上午辰時殺到下午未時,李均用兵六萬,伍威用兵有九萬,但由於李均活用騎兵與降軍,又定計一步步引得伍威陷入包圍之中,因此和平軍傷亡萬餘人,而伍威九萬人馬傷亡過四萬,為和平軍擒獲者又有三萬餘,僅有萬餘人脫身逃走。但從大局來看,伍威仍有近二十萬精兵,而和平軍不足十萬,仍是以少擊多。更重要的是,還不等李均慶祝勝利,新的變故又發生了。

……

雪依舊迷迷離離沸沸揚揚的飄落,而前日殺聲遍野的戰場,卻已經平靜下來。取得勝利的李均,望著蒼茫的大地,緩緩歎了口氣。十年之前,也是在一個雪天裡,自己失去了追隨的對象,開始踏上這條獨立之路。當年的戰場之上,也是屍橫遍野,但看著這慘烈景象的心情卻大不相同了。

他正思索間,魏展匆匆來到他身邊,面色有些難看,悄悄在他耳邊道:「盧家堡失守了,城中舊朝官吏開城納敵,屠龍子雲與任遷死戰脫身。」

「哦?」李均心中登的一下,突然明白過來。他此次野戰,原本是準備對付伍威全軍,但今日之戰,伍威軍雖然勇悍,在數量上卻遠沒有三十萬之眾,即便伍威也如自己,留下了部分後備部隊,那這後備的部隊也未免太多了。如今看來,伍威兵分二路,明裡親自在此與自己野戰,暗裡卻別遣大將偷襲盧家堡。而自己留在盧家堡的兵力較少,盧家堡又一向缺乏防禦設施,敵軍大軍進逼之下,屠龍子雲與任遷若不想和平軍水師全軍覆沒,惟有退軍一途了。

自己在這戰場之上的大勝雖然重挫了伍威銳氣,但伍威的後手卻將整個局勢逆轉過來,原本想借這一戰迫使伍威稍加修整,讓戰事進入僵持,如今看來,還得再出奇招才能實現這個目的。

但目前要解決的,還是自己這支部隊的回撤問題。伍威奪了盧家堡,自己不得不繞道撤回柳寧。

而且撤回的速度要快,若不能及時回防柳寧,伍威無論是乘虛攻入柳寧,還是將自己歸路切斷,自己都只有慘敗一途了。雖說自己還擁有妙手,但前提是能撐過這個冬季,冬季一過,嵐國便不足道了。

「你既用奇,那我便與你一般用奇。」李均臉上浮起一絲冷意,他回過頭去向魏展道:「魏先生,我有一事拜託你。」

魏展聽得他吩咐,連連點頭而去。李均抬起頭來,向著蒼茫的天空長長呈了口氣,戰爭,到何時才能結束,連知己這樣好戰者都生厭倦之心,這些在沙場中拚死力戰的將士們,也應如此吧。

奪取盧家堡的,正是伍威帳下有九尾天狐之稱的黎傳錦,此時他正在迎接伍威。

「大元帥竟然會在陣戰中敗了,而且以多打少仍敗給了李均!」他淡淡一笑,「看來我不在確實不行,竟然還有一龍雙虎戰死,若不是我奪了這盧家堡,大元帥此次倒真的是完敗。」

雖然嘴中話語狂傲,但黎傳錦號稱天狐,為人端的多智,此次獻計偷襲盧家堡者便是他。伍威深知他喜歡炫耀,內心之中卻沒有對自己不敬的意思,只是瞪了他一眼,道:「若不是你分了我一半兵去,我必能在陣戰之中生擒李均。廢話休說了,你速速整頓兵馬,準備南下。」

黎傳錦嘴角輕輕動了一下,似乎在忍住笑意:「早已準備好了。」

伍威深深瞧了他一眼,臉上終於現出一絲笑意:「你小子,倒機靈得很。」

「只是不知目標是柳州還是截斷李均的退路?」黎傳錦顯然將伍威此言當作對自己的贊耀,臉上自得的神色又增加了不少。如果旁人因此而判斷他是個輕浮淺薄的人,那就將自己送上了危險的地方了。

「柳州吧,斷了李均退路,勢必還有場惡戰,若是能渡江奪了柳州,李均將不戰自潰。」伍威稍遲疑了下,前日的那場大戰讓他依舊心驚,和平軍的戰鬥力讓他不願再來一場硬碰硬的較量。

便在黎傳錦南下一日之後,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盧家堡城下忽然聚來許多人,他們都自稱是那日大戰中為和平軍俘獲的嵐軍,被和平軍釋放後回來。伍威大為驚異,以和平軍對嵐軍的舊例,這群俘虜應被坑殺才是,為何反被放歸?在一一辨識確實是嵐軍戰俘之後,伍威專門撥了一處營地來安置這些人。雖然不知李均放他們回來用意如何,但可以肯定的是,李均決不會做無益之事。

「他們說李均揚言要襲春蕪,我軍囤糧之地。」

細細詢問過這些將士後,謝昆趕緊前來稟報:「大帥以為是真是假?」

伍威在屋中來回踱了幾步,嵐國大軍深入蘇國足有兩千餘里,補給上有極大困難,這確實是他的要害所在。[小說下載網·電子書下載樂園—wWw.Khtxt.cOm〕李均在失了盧家堡這一據點,要緩解戰局,襲取自己糧道倒是一妙計。但李均讓這些俘虜得知這消息,又將他們輕意放回,其用意不正是將自己注意力引向糧道,以減輕柳州的壓力,同時能順利退軍麼?

「傳令春蕪,嚴加戒備。春蕪有兵三萬,只要據城而守,李均奈何不了他們。」伍威想來想去,春蕪城城池堅險,只需不大意,李均便是攻個三五日也難以攻破。如今關鍵在於攻下柳州,只需攻了柳州,得到蘇國府庫補給,這糧餉問題便不再是問題了。

春蕪城距盧家堡約一百五十里,快使縱馬而去,一日夜便趕到了。得知這消息,以謹慎小心聞名於伍威軍中的守將宗預一面下令加強戒備,一面加派探馬斥侯,還請那快使回去向伍威請求增軍。

增援助守的將士過了兩日才趕到,斥侯早將這消息傳回城中,宗預不敢怠慢,親自上城,放眼望去,這萬餘士兵確實是嵐國衣甲旗幟,他便問道:「是哪位將軍領兵?」

「快開城快開城!」援軍中傳來嚷嚷聲,但那領軍大將回首示意安靜,然後仰頭道:「宗將軍不識我麼?我是故胡將軍帳下副將張元瑞。」

「故胡將軍?哪位故胡將軍?」宗預又問道。

「狂龍胡海龍!」張元瑞聲音有些沙啞,顯然提及這已戰死的主將有些傷感。宗預也得知在鹿野一戰打得極為慘烈,胡海龍等伍威的愛將都戰死,心中也不免起兔死狐悲之歎。他回頭問左右道:「胡海龍部下,是不是有這個張元瑞?」

「確實有個張元瑞,是胡將軍部下少有沉穩之人。」旁邊有人道。

「有誰認得他麼?」宗預又問道。

「不識,胡將軍部下自恃得大元帥寵愛,都不太瞧得起我們,如何能結識?」

宗預心中沉了一下,以他想來,伍威若是派遣援軍,領兵之將應是雙龍五虎之一才是,但旋即一想,若是雙龍五虎之一前來,以他們地位,這春蕪城中只怕輪不到自己作主了。心中雖然尚存疑慮,但總不能讓這支部隊駐在城外,還是得先弄明白他們究竟是真是假才是。

「有何證據可證明你等是援軍?」宗預口氣雖然緩和,但問得卻尖銳,城下頓時罵聲一遍,顯然這支部隊在胡海龍帳下狂傲慣了,從來沒有人懷疑過他們。

那張元瑞制止軍士的吵嚷,但手摸出一塊令牌道:「此乃大元帥將令,久聞宗將軍謹慎,今日見了果然名不虛傳,有宗將軍在此,料那賊兵無法破城,末將前來實在是多此一舉了。」

宗預裝作不曾聽出他話語中的譏諷之意,從城上縋下繩索吊籃,讓張元瑞將令牌放入吊籃中。張元瑞大怒道:「胡將軍在日,不曾有人敢如此對我部,如今胡將軍為國捐軀,你便如此侵辱我,今日我不入城了,我這便回軍盧家堡,大元帥若問,我只道你宗預不肯讓我等入城便是!」

宗預在城上陪笑道:「張將軍息怒,張將軍息怒,為保萬一不得不如此,等驗完令牌之後,我為張將軍置酒賠罪,如今還望張將軍念在事關重大上,暫請委屈一刻。」

那張元瑞與身旁諸將低聲說了幾句,便將令牌放入吊籃之中。宗預驗了果然是伍威派發的令牌,心中疑惑倒消了大半。張元瑞又在城下冷笑道:「賊兵便是冒充,又卻哪弄這萬餘人馬的衣甲,我看宗將軍你是小心得有些糊塗了。若是令牌無勿,還請宗將軍開門吧。」

宗預見確實沒有問題,當即下令開城,自己也下城迎侯。張元瑞進城之後,一面與宗預商談這萬餘援軍如何安置,一面等待大軍進城。當大半援軍都進城之後,張元瑞忽然變色吒道:「大元帥令我來援,宗將軍卻處處為難,不知宗將軍是何用心?」

宗預聽得一怔,分辯道:「我這也是為公不為私,小心謹慎總比粗心大意要好。」

「放屁,分明是你有意將這春蕪城獻與賊兵,大元帥早知你常懷貳心,特允我便宜行事,如今你還有何話說!」張元瑞一聲怒喝下,周圍他的部下一擁而上,宗預與他在城門前議事,為替援軍讓開道路,周圍的護從不過數十人,如何禁得起這千百人同時殺來。片刻間便盡數屍橫在地,宗預也束手就擒。他口中還高呼「冤枉」,卻見「張元瑞」將腰刀架在他脖子之上,獰笑道:「確實冤枉,實話告訴你,老大不是什麼張元瑞,老子是和平軍!」

「賊軍如何有這許多我軍衣裳,賊軍如何能有我軍令牌?」當和平軍主力出現在城外,開始從南門湧入城內之時,宗預仍然百思不得其解。他卻不曾想到,伍威在鹿野之戰中大敗之後,所丟棄的衣甲旗幟與被俘的嵐軍身上剝下的裝備,莫說萬餘人,便是將和平軍盡數扮作嵐軍也已足夠。他曾回書伍威請求援軍,卻不知伍威手中兵力頗為不足,不曾派遣援兵前來,那信使還未把伍威的命令傳到春蕪,便在半路上落入和平軍手中。而伍威心高氣傲,大敗之後雖不諱言,但卻不曾將詳情告知各軍,亂軍中連他自身也險些被紀蘇擒獲,丟失些令牌,他如何能注意得到。更何況,他始終以為李均揚言攻打春蕪為疑兵之計,中了這計也實屬正常。

失去主將指揮又失去城池之險的嵐軍一片大亂,他們不知湧入城中的和平軍有多少,也不知自己當如何守備,因此,幾乎是兵不血刃,和平軍便奪了春蕪這重地。

當夜,伍威正在屋中休息,探子急報說西北春蕪方向火光沖天。伍威的睡意頓時飛到九霄雲外,他親自上城觀望,只見那西北方向紅彤彤有如夕陽返照,他頓足長歎道:「糟了,李均小奸果然奸滑,竟然真的去襲擊春蕪,來人,速速前往春蕪救援!」

「且慢。」聞訊而來的謝昆道,「虛實不知之下,若倉促派援軍前去,多派則我恐盧家堡有失,少派只怕於事無補,大元帥還請三思!」

伍威霍然驚覺,拍了拍他肩道:「多虧了你,否則我必定錯上加錯。看那火光,分明是李均誘我去援,若是黎傳錦能順利奪下柳州,有沒有春蕪的糧草也不重要了。」

他嘴中雖如此說,但心中卻深知,以李均如此智謀,黎傳錦能否奪下柳州實在是不可預測之事。更重要的是,那西北方的火光滿城都見,將士們見糧草有失,軍心士氣都將受到重挫。

「哦,伍威倒不上這個當。」

李均靠在椅子裡,聽到藍橋來說,他領兵假扮春蕪敗軍在半路上準備攔擊伍威派出的援軍,但等了一日一夜卻什麼也不曾看到之事,李均很平淡地說了一句。事實上李均也認為,以伍威的能力,再上這個當的可能性極小,便是一時心急做了錯誤決斷,也很快會更改過來。他微笑著示意藍橋下去休息,然後轉向魏展:「還是多虧了先生之策,否則我軍就露宿荒野,這天寒地凍的,將士們只怕難以忍受啊。」

魏展微微笑了笑:「這計策原本是統領想出的,我不過是略加修改而已。如今伍威糧餉被奪,只需柳寧不輕易丟失,他便惟有暫退了。」

「銳氣既失,不等個兩三個月,伍威是無力再戰了。」李均臉上浮起輕蔑的笑意:「伍威確實是強敵,但比之柳光善尋時機,他還略差半籌。」

戰局果如李均所想,兩軍相互交錯之下,黎傳錦急攻柳寧不克,伍威在糧盡之後不得不另尋他途撤軍。而李均也不敢追趕,從春蕪退回柳寧,雙方在盧家堡至柳寧一帶對峙,偶爾有零星交戰,但基本上都在蓄力,準備一場更大的戰爭。伍威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戰略計劃失敗,戰事被拖到了春天。

正當雙方在這一帶激戰時,在蘇國西北處大戈壁中,一支綿延不絕足有兩三萬人近十萬匹馬的隊伍正在行進。這渺無邊際的戈壁,除去水源之地尚有些草甸外,幾乎都是寸草不生的荒野,千年以前戎人在這一帶活躍時,稱這裡為「羊哭戈壁」,言下之意,在這裡放牧羊群,只能落得痛哭的下場。自戈壁往北,便是四海汗發跡的天賜草原,大片大片的原野,面積與穹廬草原相當,戎人的祖先便在此繁衍生息,據說四海汗駕崩之後便葬於天賜草原的某處。而穹廬草原的戎人,是四海汗縱橫天下時的留在南方的後裔。因此每個來自穹廬草原的戎人,都渴望能回到這傳說中水草肥美的神聖所在。

天賜草原上的戎人地位,同穹廬草原的戎人差不多。他們雖然表面上在嵐國境內,位於嵐國南部,但實際上不亞於自己是獨立一國。除了每年向嵐王繳納貢賦牛羊外,他們根本不遵嵐國號令,偶爾還會與嵐國發生衝突。但這數十年來由於人丁不旺,他們很少出去擄掠,嵐國與蘇國多年交戰,也盡量避開這群凶悍的戎人。在草原上與馬上民族作戰,是任何一個將領的噩夢。

但李均卻不這樣認為。這近三萬人是他在北進中遣魯原前往穹廬草原調來的戎人勇士,他們每個人都攜有三四匹馬,草原上的戰馬幾乎為之一空。在方鳳儀與烏古拉、魯原的率領下,他們悄悄北上五千餘里,進入了這羊哭戈壁。因為他們儘是戎人,又聲稱是回天賜草原的一支部落戰士,再加上沿途蘇國境內要麼已經為和平軍控制,要麼便陷入混亂之中,幾乎無人敢來招惹這群戎人,在接到他們請求購買飲食衣藥的要求時,也不敢拒絕。

因此,經過長途跋涉之後,這支隊伍抵達羊哭戈壁,而魯原與幾個戎人使者一起,早從天賜草原戎人的大汗安塔那獲得應允,安塔汗甚至派來了嚮導。

羊哭戈壁名不須傳,若非戎人是個極能吃苦的民族,大軍早已崩潰了。在戈壁之中,他們靠食馬奶來補充糧食的不足,直到走出戈壁之後,在安塔汗的招待下,他們才有了充足的補給。

這便是李均策劃已久的計劃,將伍威引至蘇國,而戎人則自天賜草原出發,利用騎兵的速度優勢,突擊嵐國都城金倫。在地圖之上,這支部隊的前進路線,有如神龍出海般騰起,因此,李均稱此次遠征為「龍飛」。他選用方鳳儀與魯原為此次出征的主將,同時又請得戎人中的勇將烏古拉相助,這些年前他在穹廬草原推行的「戎人常人合為一家」的政策果然見效了。雖然也嵐國在蘇國境內頗有細作,但戎人消失在羊鳴戈壁讓他們很放心,以為這隊戎人是回到天賜草原去,他們也決沒有想到向來心高氣傲瞧不起常人的戎人會如此為李均所用,更想不到李均會作出如此大膽的決策。

……

冬去春來,年復一年,時間的腳步,不會為任何變化而停止。春節過了不足一個月,蘇國大地上已經有貪早的花兒綻開笑靨,盡全力將自己的美麗展現在這世上。各種各樣的草木都在努力的抽芽,整個大地上勃勃的生機在流淌。

伍威的心情卻遠沒有春的腳步這麼輕鬆。雖然奪取了盧家堡,將李均迫回了柳州城,但戰事就一直停滯不前,雙方的僵持已持續了足有兩個月,嵐軍空有強大的兵力卻毫無進展。他屢屢向後方催促援軍,總算又陸續調了二十萬大軍前來,但自從春蕪城被襲之後,嵐軍的糧草便一直很緊張,如今春天已至,大多數將士還著的是冬衣,後方的押糧官又稱存糧不多了。看來此次南下,除去佔得些土地外,並沒有實現自己最大的目標。

「雲蒸山映翠,花落水藏春。深閨夢裡客,異鄉斷魂人。」伍威望著眼前濤濤洶湧的柳河水,禁不住吟出這詩句來。這首《游思》為古人所作,那時作詩格律尚不嚴,往往有些天然去雕飾的詩句膾炙人口。

「啊?」謝昆輕輕啊了聲,將伍威從沉思中喚醒。伍威看了看他,道:「何故驚奇?」

謝昆沉吟了會,欲言又止。伍威有些不耐,道:「說吧,與我有何不可說?」

「大元帥是否有退兵之意?」謝昆出言問道。

「哦?」伍威在河邊踱了踱,道:「何以見得?」

「兩軍對峙日久,我軍士氣低落,戰又不能戰,進又不能進,徒耗糧草器械。」謝昆思忖了下,接著道:「大元帥方才吟那《游思》,原本是遊子思家之作,言為心聲,若非大帥心有歸意,怎會吟出這詩句來?」

伍威看著打著旋兒的河水,沉默不語。謝昆乘機諫道:「如今看來,退軍方為上策。其一,連大元帥尚且思歸,底下將士只怕歸心似箭了。其二,春來南方多有疫疾,若是不早日退軍,若是這數十萬大軍生起病來,只怕進退再不由我。其三,大元帥兵多權重,難保朝中無人嫉妒,早日退軍以防有變。其三春雨泥濘行道艱難,大軍補給日漸困難,如今軍中時有缺糧……」

「我明白了。」伍威打斷了謝昆之言,背著手站立半晌,道:「此次出征數十萬大軍便如此勞而無功,我實在心有不甘。」

「大元帥此言差矣。大元帥揮師南下,攻城略地,將李均這般奸詐的對手也逼得退避,豈能說勞而無功?」謝昆又頓了頓,「此次雖然不曾救得蘇國,但至少未讓李均如願吞併全蘇國土,為我大嵐拓地何止千里?」

伍威嘿嘿笑了兩聲,道:「照你這般說來,此次我倒是大獲全勝了。」見謝昆頗為尷尬地不再出聲,他沉思了半晌,道:「你一番好意,我如何不知。好吧,令全軍準備回師,料想李均見我回頭,必定來襲,我親自斷後!」

謝昆知他有意在斷後之戰中重挫李均,以解鹿野敗陣之恨,因此也不再多說,依言前去安排了。

細作在最快的時間內,便將嵐軍整裝待發的消息傳到李均處。李均嘿然一笑:「這個老將倒還固執,拖到如今才肯退兵。」

「只是此刻,他還離開不得。」石全也禁不住現出一絲笑來,他提醒道:「雖然估算時間,大局已定了,但為慎重起見,還是再拖住那老將些時日吧。」

魏展扇了扇紙扇,自冬天過去,他又不知自何處將紙扇弄出來:「統領,以我之見,再戰不過徒增傷亡,若是此刻鳳儀與魯原等尚未將問題解決,那便是失利了。」

李均撓了撓頭,過了片刻他道:「無論如何,伍威不可讓他活著回嵐國,否則以他之能,必可重整山河。我料他如此固執,必會親自斷後,斷後之軍雖然精銳,但數量便不會多,如果拿捏得當,倒可以一舉擊殺他。」

「若是如此,最好的時機,便是在他得到來自國內的大變消息。」魏展合攏紙扇,雙目炯炯。

「你倒有十足的把握鳳儀他們會馬到成功。」石全睨了他一眼,明顯地對他之言頗有異議。眾人早已習慣了他專唱反調的必格,也不以為意。

商議已定,李均也暗暗調動兵馬,只待伍威退軍便渡江來襲。陳國武德五年二月十日,來自嵐國的消息終於由八百里加急快馬傳到正在準備撤軍的伍威手中。

「什麼,金倫被和平軍攻下了?」

伍威目瞪口呆地盯著來使,不但金倫被攻下,嵐國國君在亂兵中被殺,如今嵐國已是群龍無首。

「不可能,決無可能!」謝昆也驚道,「和平軍主力盡數在此,如何有餘力前往襲取金倫?況且這數萬大軍北進……」說到此,他驀然驚覺,道:「大元帥,數月前,細作曾報有數萬戎人北上赴天賜草原之事,你還記得麼?」

來使深深伏在地上,道:「稟大元帥,賊兵正是自天賜草原而來的戎人。他們利用馬速,繞開堅城,直取都城,我軍數度與之交戰,都為其所敗。陛下聽信諂言,竟然御駕親征,結果崩於亂軍之中,金倫也因此失守。」

「該死,該死,向陛下獻言者該誅九族!」伍威暴跳如雷,心中卻隱隱有絲慶幸之意,京城空虛是不爭之事實,若是陛下不崩於軍中而是為和平軍所擒,自己不惟投鼠忌器,更甚或不得不舉軍投降。如今陛下駕崩,那困縛自己的繩索已失,自己正可以大幹一場。

「不得洩露了機密,謝昆,你陪他下去好生招待。」伍威向謝昆施了個眼色,謝昆會意,帶那來使出了營帳,片刻後他回來向伍威點點頭。伍威這才放下心來,退軍的心意更是急切了。經過一番商議,大軍於十日夜起分批悄然離營,幾乎同時,和平軍中發生了激烈的爭論。

以藍橋楊振飛等武將為首的一方,竭力主張立即進襲,不讓伍威輕易退走。而魏展與石全此次出奇團結,堅決反對進襲,以為伍威退軍,決不會無所防備。武將一方便道,便是有所防備他們也定能打敗敵軍,而石全則尖刻地道,他們想立功,卻不應將普通戰士的性命拿去冒險。

李均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爭執,自石全加入他部下來,這樣的爭執開始尖銳起來,有時甚至劍拔弩張,而李均卻總能平衡好雙方,此次他也不例外。

「別再爭了,我有一議,諸位看如何。」他打斷眾人的爭論,道:「追襲是要追襲,但須謹慎行事。石兄,你遣人前去打探,伍威是如何退軍,有無伏兵。藍橋,你與諸將整頓好兵馬,准德隨時進襲。」

消息一日後傳來,伍威撤軍並非全軍齊發,而是將部隊分為五部,每部間隔三十里,如此相互接應,而伍威自己更是親自在最後押陣。嚷嚷著要追襲的將領們聽得兩眼放光,未將伍威的佈置放在眼中,紛紛請戰。

自柳河之畔退軍已有三日,伍威也得知一部和平軍已自柳州渡江北進,正在追襲自己。因此伍威嚴令各軍小心,千萬要謹慎,以防和平軍偷襲。

這一夜狂風大作,暴雨傾盆。宿於營中的伍威聽著外頭隆隆的雷聲,心中生聲強烈的不安來。原本以此處天氣,驚蜇之後方有電閃雷鳴,到如今不過二月天氣,竟然就雷電交加,天現異兆,實為不祥。

「十年前陸翔死時,天落巨星。今夜初春雷鳴,莫非……」他心中所想,嘴中便不覺說了出來。謝昆心頭一緊,寬慰道:「大元帥多慮了,這蠻子所居南國之地,逢得春暖之時陽氣升騰而成雷雨,算不得什麼異兆。若是大元帥不放心,今夜裡加派崗哨就是。」

伍威歎了口氣,示意依謝昆所言。夜已漸深,雷霆之怒時而闖入將士們的夢境,伍威卻遲遲難以睡醒。他起得床來,剛打開門,一陣風雨便迎面而來。他只覺涼意透骨,不禁打了個寒戰,正這時,天際唰地一下,一道閃電破破蒼穹,緊接著暴雷聲傳來,綿綿不絕。這樣的雷雨交加天裡,敵軍即便是來也無法偷襲吧。

他正思忖間,一陣狂風夾著豆大的雨點披面而來。伍威重又關上門,回到臥榻之上。

他卻不知,此刻正有數百人壓低身軀悄悄向嵐軍營寨行來。這每人都身著皮甲,口中含著竹哨,腰間別著兵刃。因於風狂雨虐,嵐軍營寨中的火炬都無法點燃,營寨左近可以說是伸手不見五指。這數百人藉著閃電發出的光芒看準道路,當電光閃動時便原地不動,而一處歸於黑暗時便悄悄向前蹲行。這隊人漸漸靠近了嵐軍營寨,雖然高高的箭樓上尚有些火炬發出微弱的光來,但卻無法照射到他們精心選中的這個方位。而嘩嘩的風雨聲,又將他們的腳步完全掩飾住。伍威倒不是不曾防備和平軍來襲,但這樣的夜晚裡,實在不是襲擊的時機,惡劣的天氣固然對嵐軍不利,可和平軍也同樣受其影響,在這漆黑的夜裡,他們如何能辨識敵我?

僅這數百丈的距離,偷襲者便足足蹭了半個時晨才翻過壕溝來到營寨邊的柵欄旁。他們並不是自營寨門處殺入,而是用短鋸在木柵下鋸出口子,一個個鑽了進去。雖然也不時有嵐軍巡哨冒雨而行,但自氣死風燈中發出的光芒實在暈暗,根本無法照著死角之處。

這些和平軍將士漸漸分散開來,他們隱身於黑暗之中。一隊嵐國巡哨的皮靴踩在雨水之中,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慢慢行了過來。當他們經過小伙和平軍潛伏之處時,正好一道刺目的閃電劃破長空。他們眼見兩側撲出十多條人影,緊接著致命的兵刃呼嘯而來。這隊巡哨中僅有兩三人能做出反應格擋,並發出警訊之聲。這警訊很快便響成一片,原來和平軍同時在數個地方發動。嵐軍官兵紛紛驚覺,他們也早有戒備,因此並未慌亂,而是側耳傾聽,想知道和平軍究竟在哪。

但那些和平軍一擊便走,重新隱入黑暗之中。嵐軍也不敢點火,生怕成了對方弓手狙擊的目標,但和平軍的襲擊不曾間斷,嵐軍紛紛自營帳中出來,四處裡火把剛一拿出,便為暴雨所淋熄。即便是氣死風燈,在這樣大雨中也光亮有限,反倒令那舉著氣死風燈的士兵成了黑暗中弓手的目標,在接連死去數人之後,營帳中仍是一片黑暗。

嘩的一道霹靂閃過,大地在強烈的白光下顯得詭異陰森,嵐軍驚慌地向周圍望去,但所見者,都是著己軍衣甲的戰士。熾熱的閃電給視覺帶來的衝擊漸漸消褪,眾人眼前又是一片黑暗時,忽然有輕微的竹哨之聲響起,嵐軍將士在風雨中聽得莫名其妙,緊接著傳出的哀嚎聲讓他們忘了這個,本能地揮舞起兵刃,想要保護自己。

兵刃揮舞時,便有相近的戰士兵刃撞在一起,他們都以為是有敵人向自己襲來,立刻向著對方方位攻了過去,一時間殺聲大作。固然大多數嵐軍都知道,根本不會有那麼多敵人來襲,但此時此刻,不是殺人,便是被殺,誰還顧得過來這許多?

伍威大聲吼道:「不准動手,不准動手!」他運足了靈力,聲音在風雨與喊殺聲中依舊傳得老遠。嵐軍聽得他的聲音,漸漸住下手來,正好又是一道閃電照亮天空,嵐軍相互對望,地面上已經橫七豎八躺著許多屍體了。

伍威道:「都回營中,除去警哨外都回營中,不回營者,就地格殺!」

嵐軍開始回營帳中去,但當那閃電帶來的光芒再次消失,立刻又有格殺聲與慘叫聲響起。一個嵐將聽得自己身將響起慘叫聲,伸出矛便向那聲音傳來處附近探刺,長矛刺入一具軟軟的身軀,他心中一喜,大叫道:「殺了一個,殺了……」不待他叫出第二遍,一枝長劍自下而上刺穿了他的小腹。

這一次伍威卻再無法控制住全軍,嵐軍軍營中殺成一片,當電光閃起時眾軍士偶爾還住手,到得後來,眾人發覺只要還有別人站著,自己便有生命危險之時,便是電光閃起明明看到對手是自己的袍澤,他們也極力殺過去。

如此亂成一團足有一個時辰,伍威也不知和平軍施的是何種詭計,在這樣的夜裡竟然也能分辨出敵我來。國內甫有大難,軍中又亂作一團,讓他禁不住跌足歎息。若非他呆在帳中,只怕也不得不捲入這混亂之中了。

這裡頭殺得正酣,忽地營帳外殺聲大作,似乎有千軍萬馬衝了過來。營中剩餘的嵐軍總算有了明確的敵人,也不待伍威指揮,便破寨而出,迎向來軍。黑暗中兩軍殺作一團,電光下他們隱隱見著對方與自己一般著嵐軍服飾,但服飾之上儘是泥水,因此都將對方當作假冒者。自四更天,他們一直殺到天色漸亮,這才發覺不對,都住了手。

伍威在營寨大門處木然而立,冷冷看著這群不知所措的部下們。他如今心頭大亮,李均見他分兵退軍,知他兩軍間會相互照應,故此派出精兵強將乘著天色隱入己軍之中,用某種他所不知的方式區別敵我,將他營中挑得無法控制,同時又去將自己前面一軍誘來,讓對方以為己軍營寨中混入大量和平軍,從而自相殘殺起來。這一夜裡己軍內鬥損失之重,便不亞於那一日綠野之戰。此次與李均的第一戰與最後一戰,都以自己大敗告終,甚至於連都城金倫也落入李均之中,自己常以為陸翔死後天下再無對手,卻被李均玩鬧於股掌之間……想得這裡,他忍不住哇地一下,吐出一口鮮血,栽倒在泥水之中。

「大帥!」身旁將士慌忙來扶,正這時,四周響起了催魂奪魄的號角,雨都似乎為和平軍的陣勢所懾而不再落下,如林的兵刃閃出的寒光燦若群星,威嚴的軍陣緩緩逼了過來,和平軍將士臉上都是肅穆與振奮的神色。

又疲又慌的嵐軍毫無鬥志,伍威昏迷已生死不知,他們更無人指揮。幾乎是漫無方向地,他們向四周逃走,但和平軍的刀叢與槍林卻讓他們無從躲避。

李均看著這屠殺,臉上掠過冷冷的笑意,他知道自己此次徹底將伍威打倒了,自此以後,伍威若能與自己再次對戰,必定會畏首畏尾放不開手腳來。昨夜裡他令自萬軍中選出的敢死勇士潛入敵軍中,以口中竹哨發出的聲音來區分敵我,待得偷襲了幾次得手後他們便伏在地上裝死,乘機偷襲周圍的敵軍。這一策果然有效,便是伍威也無法控制己軍了。同時李均又遣人去襲擊伍威前一軍,將之誘了過來。一開始伍威營外的殺聲,根本就是李均找了百餘個大嗓門大喊一氣就溜走。但趕來的前軍以為裡面是和平軍,而裡面殺紅眼了的伍威軍則以為外邊是和平軍,雙方又混戰在一起,讓李均的計謀終於完成。

「伍威已經到極限了。」李均眼見自己的部隊追亡逐北,卻提不起加入戰局的興趣來,他撥回馬頭,不再看向戰場。自己有多久不曾親自在戰陣之上廝殺了?一開始每每見了武藝高強的敵將,總有與之一較高下的衝動,如今則極少有這種衝動了,難道說自己真的已經不願再戰了麼?

「稟統領,加急軍情!」

他正沉思間,有快使奔來,將一封油紙包的書信呈上來。旁邊有將士過來撐起雨傘,李均見了那信,臉上禁不住抽動了幾下,險些破口大罵出來。

魏展湊過頭去一看,也變色咂舌,憤憤不已。原來這信是方鳳儀傳來的,他們雖攻入金倫,殺了嵐國國王,卻不料柳光似乎早料到李均會有此招,悄悄將原呈於蘇陳兩國邊境的大軍北移,乘機也攻入嵐國。失去君王,主力又在蘇國與和平軍纏戰的嵐國殘餘勢力根本無法抵擋,柳光已長驅直入,若不是他不急於與和平軍決勝負,而是忙於搶佔城池人口,只怕已打到金倫城下了。方鳳儀信中還言他擅作主張,已從金倫退回穹廬草原,請李均定奪。

「鳳儀退得好,若不退,只怕會全軍沒於柳光之手。」石全點頭道,惟有他見了這等消息卻仍不動聲色。李均正欲答話,戰陣中忽然一將趕來道:「統領,伍威逃了!」

「且放他走吧,留著他回去與柳光決生死。」李均歎了口氣,自己算計許久,才有這龍飛之策,卻被柳光輕易奪了一半勝果。伍威決非柳光對手,他回去之後也只能給柳光造些麻煩而已,但若是在此將之全滅,既讓柳光省了事,又讓和平軍損了將士。不若放他回去,自己緊隨其後進入嵐國,反正嵐國重心在西部,伍威回國之後的頭等大事,定是回金倫以求奪回被柳光佔去的疆土。

風雨不知何時停了下來,李均望著眼前浸泡著血水的大地,長長歎了口氣。和平軍,和平軍,自己為這支部隊取這個名字,只盼能有一日為神洲帶來太平,可這大地卻因此飽飲這許多鮮血,而且將繼續飲下去。十年征戰,十年血火,換來的都不過是第一步而已。

「統領……鳳先生來信了。」

似乎是趕在一起了,鳳九天的信件也同時自余州傳來。李均捏住那信件,想要撕開,又輕輕放下,鳳九天說的是什麼,他心中大致有數,事實上這兩三個月來,鳳九天幾乎隔上些時日便會來一封信,這封信裡說得依舊不過是勸己自立罷了。自己要稱王麼?要繼承這腐敗的國君之位麼?要讓自己的子孫後代中,無論有無功績有無能德者,永遠在這個孤家寡人的寂寞位子上擔憂麼?要讓數百年後的某一天,某個人將自己的紫色龍旗踏在泥地裡發出不屑的哼聲麼?雖然那日裡他贈鍾彪「破臣侯」之名,但如今卻又有些遲疑起來。

「統領,還是看看吧,我看署名之上,還有蘇白的名字。」

石全也猜知這信中的大致內容,他出言相勸道。李均終於撕開了信,信中寫道:

「愚屬鳳九天、蘇白頓首:統領回信已見,統領之意已明。上古者先民生食菜蔬,茹毛飲血,有聖人出,鑽木為火,自此百姓乃熟食矣;中古者先民夏則臥於林蔭之中,冬則蜷於洞穴之內,蟲食獸吞,無以自保,有聖人出,折木為巢,自此百姓乃安居矣;近古之時百姓寒暑相侵,多所夭折,有聖人出,遍嘗萬草,治之為藥,自此百姓乃長壽矣。此三聖者,皆心憂萬民,故萬民稱之為皇。百姓熟食、安居、長壽,乃有國家,國家初立,有五獸為害四方,有賢者出,教民弓矢,自此民不畏獸;其後五十年,天降雷火,草木枯焦,百獸絕跡,有賢者出,教民舟輯,自此民可漁矣;後又五十年,河澤干竭,魚蝦遁形,有賢者出,教民耕稼,自此民無憂於食矣;再後五十年,人口漸多,紛爭便起,有賢者出,象形為字,教化萬民,自此禮樂道德乃生矣;後又五十年,天地崩塌,洪水滔天,有賢者出,掘溝為河,開窪為湖,自此民樂無疆矣。此五賢者,皆有功於民,救民水火,故民立之為帝。統領既無意稱王,可稱皇帝,上可追思先世聖賢勳績,下可啟後代子孫功業,統領亦可以此自勉。皇帝乃有功於民者民立之,故皇帝傳襲無論嫡庶長幼,可由萬民於統領後世子孫中有德有功者擇而立之。如今前蘇亡國,柳寧歸我,伍威鼠賊,料不難制,大事已定,若不賞則不明,不賜則不智。不明不智將士離心,我恐土崩瓦解便在明朝矣。敬請統領念及萬民蒼生福祉,登此勞碌之位,如此則天下和平,指日可待矣。若是統領欲棄百姓而不就皇帝之位,九天與白則請辭矣。」

李均苦笑了笑,不再看下去,自己辭不稱王,鳳九天與蘇白便引經據典,做出這個「皇帝」的稱呼,雖然換了個名字,只怕是換湯不換藥。但他二人提出帝位傳承不以嫡庶長幼,但以賢愚功過,這倒是一好策。不過,如今自己或者尚可任此策,他日自己年老之後,是否仍能從之?到自己死去之後,後世子孫中,是否會有為奪這皇帝之位而骨肉相殘者?

一切都先走一步算得一步了。如果再拒絕鳳九天等,他們只怕真的會辭官遠去。日後的煩惱,且待日後去解決,便是眼前,還有伍威的殘餘,還有那極善奪食的柳光,還有那虎踞淮國的凌琦,自己的征戰,還僅僅是開始。要打敗柳光與凌琦,僅靠戰場上的對決顯然是無望的了,這二人心思智慮,都為自己勁敵,要勝他們,不僅要自己在戰場上不弱於他們,更要自己的國家不弱於他們的國家。即便是打敗了他們,征服了他們的土地,自己還有一個強敵,自己的權勢,若是不能打敗這權勢的誘惑,總有一日自己與李構、吳恕不會有兩樣。未來,還長著呢。

李均緩緩將信遞給魏展,道:「我應允了,這就回柳寧,就這『皇帝』之位。」

身邊諸將雖然尚不明白這皇帝是何意,但都明白李均已允諾自立,禁不住興奮得對望起來。便是魏展與石全,也忍不住相互擊掌。

「萬歲!」

不知是何人當先喊了起來,戰勝的和平軍將士,他們雖不知李均已決定了一件改變神洲未來的大事,但也都跟著歡呼起來,他們的歡呼,是送給這場勝利的,是送給戰場上陣亡的將士與生存的勇士的,是送給那永無止盡的未來的……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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